正文

脈脈:日以作夜

(2010-08-18 06:59:46) 下一個

  出版名:原來我隻是忘記和你說再見
  作 者:Spinario/脈脈/渥丹
  第一章
  “小姐,請問你有興趣演電影嗎?”
  在地鐵站的出口冷不丁被問了這麽一句,穆嵐一個不察,腳上差點踩空了。
  好不容易顫顫巍巍維持穩了平衡,沒被腳上那雙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鞋把自己給摔死,穆嵐終於沒忍住,朝聲音的源頭瞥了一眼,對方看起來的確是在和她說話,那句天外來音一般的無厘頭也不是昨晚一夜沒睡好而產生的錯覺。隻看了一眼,穆嵐立刻收起不小心流露出的啼笑皆非的神色,麵無表情地繞過正在試圖和她搭訕的男人——地鐵晚點了,再不快點鐵定要看老板娘那青麵獠牙的臉色,但比起青天白日下頭一個三十來歲娃娃臉的大男人一臉認真地問你一個無異於天方夜譚的提議,她還是寧可對著一張冰冷刻薄的老臉。
  於是她黑著臉要從那個已經堵在麵前的男人身邊繞過去。他卻不讓,一邊攔她的去向一邊飛快地掏名片自我介紹:“我叫周愷,在‘新誠’為程靜言工作……你應該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小姐,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詐騙犯,要是真的打著電影公司的牌子騙財騙色,我也不會就這麽光天白日在大馬路口攔你了……這一周我就一直坐在這個出口為程靜言物色人,看了無數個,你終於出現了!你能不能稍微停一下看一眼我的名片,或者我們現在回公司說?小姐……!”
  這時,一路倒退著還說得手舞足蹈的男人不小心後腳跟絆到盲道上,整個人極戲劇性地摔了個四腳朝天。這下不僅穆嵐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就連附近其他原本行色匆匆的行人們都齊齊投過視線來向那個自稱叫周愷的男人行注目禮。立刻有小孩子一下子毫無同情心地嘻嘻哈哈大笑出聲,也有稍微掩飾著的無聲輕笑,怎麽都有在看免費滑稽戲的氣氛。穆嵐看著摔得一張臉都皺起來的男人,反而收起了之前刻意擺出的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搭了一把手把人扶起來,又放柔和嗓音,搖搖頭:“對不起,我現在趕著去打工,你說的事情我也沒興趣,要是摔到哪裏趕快去看醫生吧,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顧身後一連串的挽留聲,穆嵐隻是一味加快腳步,一溜煙地走遠了。
  因為地鐵站口的耽擱,趕到晚上要打工的西餐廳時,她還是遲到了五分鍾。老板娘的臉色不知道多難看,穆嵐也不多解釋,默默去後麵換製服換鞋。之前她在鞋店出來得也匆忙,都沒來得及換鞋再過來,心急趕路的後果就是十個腳趾頭擠得生痛,小腳趾邊上更是磨了好大一個血泡,穿進平跟鞋的時候壓得難過,穆嵐連吸了好幾口冷氣,才硬著頭皮把鞋子穿上去,然後抹掉臉上的痛楚,神色如常地到大堂幫著先到了的同事一起鋪桌子擺餐具,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又一晚的忙碌。進大廳前她又一次經過更衣室的落地鏡,鏡子裏的麵孔,平心而論,並稱不上如何明豔照人,但別有一種皎然的光芒,就像那雙清澈沉靜的眼睛一樣,自有令人一見之下難以忘懷的風韻。
  隻是這光芒在因長期睡眠不足而累積的層層疲倦掩蓋之下,也不免有些黯淡了。穆嵐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不免苦笑,心想,她當然知道程靜言,但這種憑空白掉餡餅的好事怎麽就會這麽巧落在自己頭上?這些年來吃了這麽多閉門羹跌了這麽多跟頭,再不是當初的自己了。
  接下來那天她輪休,沒去餐廳,但第三天同一時刻,穆嵐從同一個站口出來,準備按著這一段時間以來她也熟悉了的路徑去餐廳打晚班,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猛然竄進耳中:“你看,我就說她會來的!”
  眨眼的工夫那聲音的主人已經敏捷地滑到麵前,果然還是昨天那張麵孔,隻是這次他看一眼穆嵐,又興奮地回頭朝身後又看一眼,如此反複數次,都沒有開口說話;穆嵐看著他興奮得發紅的麵孔,不由得也順著周愷視線的同一方向,望了過去。
  那是一個高瘦的男人,有一張英俊卻失之冷淡的臉,漆黑的濃眉稍稍擰起,目光明銳如刀,倒是可惜了一雙足可勾魂攝魄的眼睛,嘴微微抿起,從鼻翼兩側延展開的紋路,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又威嚴又專注,看得久了,不免讓人忘記這張麵孔的主人其實還很年輕。
  隻來得及瞄上一眼,一縷電流穿過全身似的顫栗感從穆嵐的頭頂一路摜到腳心,這個正在無言審視著自己的男人,是程靜言。
  程靜言。這個名字哪怕隻是想起,都能讓穆嵐覺得眼前一陣目眩。二十歲上憑一部三十分鍾的短片斬獲當屆電影節最佳新人導演獎,至今十年過去,依然是電影圈內公認的青年翹楚,最佳影片和最佳編劇的殊榮已然收入麾下,就連偶爾去朋友的片子客串個角色,也能斬獲一尊最佳男配角的獎杯,許多人不無豔羨地稱他作五十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也有人不喜他苛刻的工作作風,私下罵他棺材臉神經病;有八十歲的業內前輩為了他半天在醫院掛水半天趕片場拍戲,但也有出了名的老好人揚言再也不要演他的片子……關於此人的傳聞實在太多,又實在太繽紛精彩,總之當這對穆嵐而言無異於“傳說”的男人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她也不出意外地,目瞪口呆,繼而啞口無言了。
  還不及給她細想“這不是玩真的吧”的工夫,程靜言已經來到了麵前。他的音色偏低,和電視上聽起來完全不同,一說話穆嵐都覺得心跟著那低沉的嗓音在一起顫動:“哦,就是她?”
  原來不是在對她說話。
  “怎麽樣!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肯定是你要的人,無論是麵孔還是氣質,都很合適……靜言,你看怎麽樣?”
  周愷說話的同時,穆嵐又一次感覺到程靜言看向她的目光。起先像手術刀,冷冰冰讓她不禁遍體生寒,但過不了多久,那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他再一次開了口:“你好,我叫程靜言……”
  “我知道你!”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這句話後,穆嵐才猛地意識到太冒昧了,又看見程靜言輕輕地挑了一下眉,她的耳朵馬上一熱,但還是把那句已經在嘴邊的話說了出來:“……我看過很多你的片子……”
  聽到這裏程靜言點點頭:“既然你認識我,那正好。我最近手上有個片子,在找女配角,周愷是片子的選角導演,他向我推薦了你,你現在有沒有時間跟我們回去試個鏡?”
  單刀直入的邀請不免讓穆嵐好一陣瞠目結舌,愣了一會兒看見他又微微皺眉,沒來由生出點畏懼,說:“我從來沒演過戲……也沒學過……”
  聽到她這樣說,程靜言嘴邊反而有了一點笑意,雖然幾不可見,但足以在刹那間一掃他身上那種嚴肅又沉默的做派,整個人都生動明亮起來:“這沒有問題。我就是要不會演戲的。一點也沒學過,更好。所以現在可以走了嗎?”
  一切來得太快,明明是真實的,反而更讓穆嵐生出如墜九重雲霄的惶惶難安。尚在躑躅的間隙,程靜言已經動了腳步——他向來都是行動派,也無暇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浪費時間。事已至此,穆嵐幹脆心一橫,拿定了主意:“那我打個電話請個假。”
  她在打電話之前已經預想過會是什麽結果,電話一通,沒說兩句,果然就是一句“你今天不來以後就都不要來了”,老板娘而高而尖亮的嗓子就算隔開一段距離也聽得清清楚楚,穆嵐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程靜言和周愷,他們倒是體貼地沉默著,隻當沒有聽見。
  沒了退路,穆嵐反而心底一鬆,笑著說:“好了,我可以走了。”
  去新誠的路上三個人都沒怎麽說話,周愷一心開車,穆嵐坐上車之後才覺得心裏腦子裏直發空,對前路全然茫然,程靜言則打了個很短的電話,隻一句話,“通知阿奇,我們二十分鍾後到,把房間和機器準備好。“
  作為一個看著無數新誠出品的電影長大的人,穆嵐曾經不止一次路過新誠電影公司的大樓,但從沒想過自己能有接受導演,同時也是電影公司的老板的邀請而入內試鏡的一天。車子先是停在大樓的正門口,程靜言也不等車子停穩,就開了車門往大樓裏走,穆嵐見他這副風馳電掣的架勢,過了一秒鍾才趕快跟著出來,跟在他身後,進了門。
  新誠的大樓外表看起來很樸素,走進去之後發現內裏也不怎麽張揚,渾不似外人傳說中的紙醉金迷的娛樂圈的樣子,倒是裏麵的每一個走路都比街邊的路人要快得多。她滿心好奇,不免想多看,但程靜言的步伐實在太快,她又沒法多看,隻能收回目光,跟著他進了電梯直達高層,然後又被一個看起來像是秘書的年輕女子領向了和程靜言截然不同的方向。
  眼看穆嵐一步一回頭滿臉遲疑,那白領麗人習以為常地開口,瞬間拉回穆嵐的注意力:“我是Amy,是程先生的秘書,他還有幾個文件要簽,等一下會在試鏡的房間和你匯合。該怎麽稱呼你?”
  “我叫穆嵐。”
  Amy即刻露出甜美又不失職業化的笑容:“穆小姐,你好。”
  她帶著穆嵐來到一個不大的房間,房間不同的位置上架著兩台DV,另有一角擺了燈,卻還沒開,夕陽從百葉窗的格子裏一縷縷地打在唯一的一張大桌子上,空蕩蕩的房間不知道為什麽讓她想到審訊室。
  這並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聯想,穆嵐把自己從這有點莫名的聯想裏拉出來。Amy領她到房間之後又退了出去,再進來的時候手上端了一杯水,身後則跟著好幾個人,看見她詫異的目光,還是微笑:“是化妝師和燈光師,程先生馬上就到。”
  穆嵐被拉到座位上,一動不動地被人伺候著化妝。這樣讓她很不習慣,坐的姿勢不免僵硬,上腮紅的時候化妝師要她笑一笑,她試著牽動兩頰,才發現臉頰的肌肉都有些發硬了。
  這樣的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化妝師才停下手來,在她眼前擺了麵鏡子。乍一眼看到鏡子裏的女人,穆嵐嚇了一跳:這樣豔光四射,簡直不是她了。
  她疑心自己看走了眼,定睛又一看,這才從層層的脂粉下依稀看到那張平淡的臉。穆嵐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說“把我化得太漂亮了,都不像真的了”,門聲一響,有人走了進來。
  看清楚進來的人是周愷,穆嵐不知怎的心底浮起些沒來由的失望,但周愷進來後徑直走到她對麵的椅子旁,正對著她坐下來,娃娃臉還是一貫的親切可喜,語氣也不緊不慢:“是這樣的,我等一下會問你幾個問題,你就照實答好了,不要想著是在試鏡,也別想表演的事情,有什麽說什麽,想怎麽說都可以,我和你也才認識,就當互相了解一下吧。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我叫周愷,是程靜言這部新片的製片和選角導演。你隻管放輕鬆。那我們開始了?”
  周愷說話的時候燈已經打開了,正對著穆嵐的臉打過來,她起先有些不適,下意識地眯起眼,又在意識到有攝像機正對著自己之後刻意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完全適應了這光線,又快速地眨了幾下眼,讓先前瞪眼造成的濕意彌散開:“嗯。好的。”
  周愷隨之點頭。他麵前擺著一疊紙,看了幾眼後,說:“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沒有看周愷身後正對著自己的攝像機,而是平視周愷的雙眼:“穆嵐。我叫穆嵐。”
  “蘭花的蘭,還是波瀾的瀾?”
  “山風為嵐。”穆嵐輕輕說。
  “誰給她化的妝,把臉上的粉給抹了。”
  程靜言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房間的一角響起,他不知在什麽時候進的房間,穆嵐竟一點也沒有聽到腳步聲或是門開合的響動。他抱著雙臂站在門邊,外套脫了,穿著一件白襯衣,配寬條紋的背帶長褲,看起來倒更像年輕的大學老師,但那湛然有神的眼睛,卻在看見穆嵐上了妝的麵孔之後露出不以為然的不讚許來。
  化妝師和Amy早在試鏡開始之前退出了房間,現下聽見程靜言這樣說,穆嵐呆了一呆,就依言把臉上的妝抹了。她沒有手帕,房間裏也沒紙巾,匆忙之下隻能用手。擦了幾下正嫌不得力,一塊手帕遞到眼前:“用這個擦,特別是臉頰和嘴。”
  她對程靜言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心裏其實還是慌張的,不敢多看他,接過手帕之後趕快把臉和嘴巴擦了,這才重新抬起頭:“應該擦幹淨了。”
  手邊沒有鏡子,穆嵐看不到卸妝後的自己,隱約隻是覺得又被打回原形,化妝品的魔法一旦消失,她不得不以那平淡的模樣出現在程靜言眼前。心底驟然一沉的感覺也不知道是失落或是解脫,但這個時候,周愷的問題又一次開始了:“那年紀呢?”
  “二十二。”
  “那天我在地鐵口攔住你,你說要打工,還是學生?”
  “不,已經畢業一年了。”
  “那現在在做什麽工作?”
  穆嵐稍稍沉默了一下,決定說實話:“白天在百貨公司的女鞋專櫃,晚上在西餐廳作服務生。”
  周愷看了她一眼,隨後又朝她身後的另一個方向一瞥——穆嵐知道他這是在看程靜言,才繼續問:“所以不是全職?”
  “不是。”
  “一直在這兩個地方嗎?”
  她搖頭:“本來是在一家雜誌社當文編,後來雜誌倒閉,工作沒了,現在經濟又不景氣,再找一份和專業相關的工作很難,我工作半年多的積蓄全拿去還了學貸,辭退之後一文不名,人總要活下去,就先找兩份臨時的工作做著,先把眼前對付過去再找別的機會。”
  “哦?”周愷對穆嵐的這番話似乎有了興趣,“你大學念什麽?”
  “曆史。所以出路總是特別狹窄。”
  說完這句話,穆嵐眼角的餘光瞄見程靜言忽然走向房間一角的那個攝像機,看起來在做什麽調整。但她始終不曾分神去看個究竟,因為無論氣氛再怎麽像閑談,她也沒有一刻忘記這是在為了一個天下掉下來的角色在試鏡。也正是因為如此,無論程靜言怎麽沉默無聲,她也無法忽略他的在場,並渾身緊繃得一如一根被拉緊的琴弦。
  “我覺得倒是還好,不過經濟不景氣倒是真的,現在那兩份兼職,你覺得怎麽樣?”
  這次穆嵐認真地思考了片刻,才緩緩回答:“都是和人打交道,本來同樣的工作做一份就夠了,但一份不夠我養活自己,所以……就這樣了。”
  “做到找到新的全職為止?”
  “對。”
  問到這裏周愷又看了一眼程靜言,後者大概是也同意了到此為止,所以他就說:“我沒什麽別的要問的了,請你留一個聯係方式和住址吧。我們會在結果決定之後第一時間通知你。”
  他把紙筆推到穆嵐麵前,穆嵐點了點頭,寫完名字和電話之外,她停了一下,抬眼問周愷:“還有地址?”
  “對,能第一時間找到你的地址。你住在哪裏?”
  “長柳街。”
  話音剛落,穆嵐已經清楚地看見周愷臉上那複雜的又是意外又是揶揄的神色了。當然這也隻是瞬間的流露,很快就被收進客氣理智的笑容裏:“房租便宜嗎?”
  穆嵐坦然地點頭,笑了:“確實便宜不少。”說完她刷刷寫下詳細地址,又把紙還給了周愷。
  周愷飛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筆工整又娟秀的好字。放下紙後他站起來,向穆嵐伸出手:“謝謝你專程過來一趟。為了這場試鏡,害你丟了一份工作,真是過意不去,這樣,等一下Amy會陪你吃頓便飯,我就不陪了……”
  穆嵐當即婉言謝絕:“不用麻煩了,現在還早,不是我吃晚飯的鍾點,既然都結束了,那我也走了。”
  她的拒絕令周愷有些意外,但倒也沒有勉強:“那好,我讓他們帶你出去。”
  是程靜言為她開的門,他同穆嵐握手道別。不同於一絲不苟到冷峻的神色,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仿佛能給人以力量。此時穆嵐眼前還揮之不去周愷聽見自己住址一瞬間的神色,心裏想這件事十之八九又失敗了。她繼而想到估計這是和程靜言唯一的一次交集了,於是鼓足勇氣,看著程靜言的眼睛說:“程先生,謝謝你給我這個試鏡的機會。你可能不知道,我當年還在雜誌社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參加你新片宣傳會的機會,哦,對,是那部《未央調》。但那天你臨時有別的行程,沒有出現,沒想到過了這麽久,卻是這樣見了一麵。總之,謝謝你。”
  說話的時候他們的手並沒有分開,穆嵐越說,自己的手心一處就越燙,耳朵和頰邊更是,說完之後她趕快鬆開手,又瞥到自己手背上還殘留著一抹之前被忽略掉的唇膏,趕快抹幹淨了,才略帶靦腆地微微一笑。
  程靜言聽完,隻是不動聲色地略一頷首:“希望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
  電梯久侯不至,標誌燈卡在三樓好久了也不動,穆嵐就問Amy是不是能走下去。Amy為難地看了一眼自己超過十厘米的細高跟,穆嵐已經周到地先開了口:“我自己一個人下去就行了,你的鞋子下十幾層樓也不舒服。”
  “那也好。我帶您去樓梯口,是這樣,走到二層的時候你從左手的門出去,直走,就正好到二樓,從這裏可以看到新誠整個大廳,我們的鑲拚地板非常漂亮,第一次來新誠的客人,我們都會帶著從二樓停一停,再從一旁的樓梯下到大廳。”
  “謝謝你的美意,我記住了。”
  和Amy告別之後穆嵐按照她的交待在二樓停了一會兒,去看看她口中所說的“非常漂亮”的大廳地板。從二樓半開放的欄杆望下去,穆嵐才看到早些時候跟著程靜言進來無暇一見的場麵——淺色的大理石地板最中央,是一棵用深深淺淺墨綠色大理石鑲拚出來的茂密的大樹——這正是新誠的標誌,枝幹非常生動,立體感也強,一眼望去如同會無限擴展一樣,尤其是晚上開了燈,綠色的大理石折射出星星點點的碎光,如同瞬間開滿了金色的繁花。
  眼前的景色讓穆嵐不由得流連了好一會兒,這才沿著直通大廳的台階下樓。下樓的時候,她的目光始終還是不離那棵美麗的樹木,所以當和一個拾階而上的人撞了個滿懷的時候,毫無防備的穆嵐身子朝後一仰,眼看後腦勺就要往台階上磕去。
  這時倒是多虧了上樓的那個人,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她的腰,再順勢抓住她憑空亂揮試圖保持平衡的胳膊,直到把人抱住了,才微笑說:“小姐,我扶住你了,沒事了。”
  變故在猝不及防中來臨,又這麽陡然平息,穆嵐心口正一陣狂跳,所以當收回散亂的視線的那一刻,她其實是沒有認出好心出手搭救的陌生人的。
  但這張麵孔著實是太熟悉了,或者說太醒目,天生具有讓人過目難忘的特質,穆嵐本來還隻是因為受到驚嚇心跳過速,但在看清楚來人之後,眼前簡直是要金星亂冒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聲調都有些變了:“我……我沒事,謝、謝謝你……”
  對方隻是微笑,似乎對這種反應也習以為常:“沒事就好。這樓梯高,自己多注意。”然後就繼續用微笑致意道別,腳步敏捷而輕快地繼續上樓,徒留下一個瀟灑自在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了許久,穆嵐這才猛地想到,撞到他的人是自己,她卻連道歉也忘記了。
  就在同一時刻,那間小小的試鏡間裏,周愷一麵看屏幕,一麵笑著問程靜言:“怎麽樣?是不是你要的?不過她可是真老實,說不要演,就連嚐試都不努力嚐試一下,你看,她連鏡頭都不會看呢。你要是還不滿意,那就再找人,不過我反正是不會到地鐵站門口給你蹲點了。”
  程靜言默默地看著屏幕裏的年輕女人。正麵和側角的兩個機子的圖像並排擺在他的麵前。正如周愷所說的,她並沒有看鏡頭,而是自始至終正視著向她提問的周愷。她的麵孔很白,嘴唇缺乏血色,眉色也偏淡,臉型雖然很美,輪廓也清爽,但談不上特別驚人的美麗,和那片子裏已經定下的洋娃娃一樣的女主角相比,不得不說是有些平淡了,神色和動作都有些拘束,回答有些問題時,短暫的猶豫讓她甚至看起來連自信都沒有了,不過說話的時候,她口齒清楚,中氣很足,雖然還是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的外行,但有著天生的動聽的嗓子。
  但是,程靜言把圖像倒回他要她把妝抹掉的那一段。她做得並不熟練,甚至有些手忙腳亂,大概是不經常化妝的人,順序也別別扭扭的,盡管如此,在這個過程裏,她始終維持著一種恬靜的姿態,這是超越在倉促生疏的動作之外的,氣質和心態上的安寧和平靜。卸完妝之後,她抬起頭,雙眼有一刻的羞怯,不是扭捏,不是因為素麵朝天的不自信,而是屬於年輕女性的另一種在驚豔麗色之外的溫婉可人。
  程靜言看著這一刻的穆嵐,不得不承認,她的這一眼,非常動人。
  不會看鏡頭不要緊,不會說台詞也不要緊。程靜言其實早已拿定主意,隻是這時才回答周愷之前的問話:“就是她了。”
  周愷點頭:“那我明天通知她吧。對了,既然你決定用她,幹脆簽個長約,再給她安排一個員工公寓,長柳街,嘖,到時候傳出來新誠新片的女演員住長柳街,就是白給八卦雜誌送版麵了。”
  長柳街離本市的風化區不過一街之隔,十多年前曾經出過流鶯和恩客起爭執,酒醉的恩客失手把人殺死後又分屍數段的大案。所以整條街雖然離紅粉溫柔窟極近,但少有流鶯,不過枉擔了當年舊案和街名的幹係,在普羅大眾眼裏,總不是個好名聲的地方。
  不料程靜言卻說:“公寓可以,長約再說。”
  這話聽得周愷一愣,愣過後拿手肘支了支他,覷了一眼笑問:“怎麽,莫不是要栽培她?不過你看她的臉,上鏡之後說十七八歲可以,化個妝,往二十八九歲上也可以,別說,還真是個可塑之才。”
  這下程靜言答得倒快:“沒影的事。”
  這時屏幕上的圖案來到程靜言自己動手拉近鏡頭的地方,正侃侃而談的穆嵐,因為神色專注而誠實,整張臉散發出來的光芒,足以讓人忘記她的長相,轉而全心全意地,為那麵孔和雙眼裏的光彩所傾倒。

  第二章
  “停。”
  又一次叫停之後,整個片場的氣溫,不出意外地再一次地往下走了三度。盡管室外豔陽高照,室內卻冷得像冰凍三尺,人人自危之餘,又都在心裏打哆嗦,沒人敢去看這一刻導演和女主角的臉色,生怕一著不慎,被台風尾掃到,平白送去當炮灰也就算了,要是為此丟了工作,那就實在太得不償失了。
  程靜言的新片《傾蓋如故》開拍至今足三個禮拜,凡是有涉女主角的鏡頭,別說一條過,如果有那個鏡頭五條以下能過的,全劇組都覺得憑空掉了金元寶——這就意味著這一天有希望在半夜之前結束這一天的工作,但可惜的是,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擔任主角的倪珍珍,以前是個平麵模特,後來一夕之間躥紅,唱歌主持演戲,第一次擔綱女主角就是在程靜言的新片裏。這樣的勢頭圈外人看得像是神話,知道內情的圈裏人卻隻當又多了個談資,都是吃一碗飯的同行,有些話彼此兜住,心知肚明不點破罷了。
  不管戲演得多要命,她倒是真的美,雪膚烏發,明眸皓齒,隻要展顏一笑,就算犯了天大的錯事,一般人恐怕也很難不為之心軟,繼而不予計較,隻為再求美人開顏。
  不過可惜的是,程靜言並不是一般人。
  這一次他又叫了停,看著臉色也隱約發青的倪珍珍,倒是不發作,臉色也很平靜,走過去心平氣和地說:“現在台詞都貼在化妝盒和抽屜裏了,還有什麽問題?”
  倪珍珍看起來是想白他一眼,後來看邊上的助理拚命給她使眼色,硬是忍住了,嬌滴滴地指著抽屜說:“可這桌子左右兩邊都有抽屜啊,就不能換張隻有一邊有抽屜的桌子嗎,這樣我就不會開錯了。”
  這句話說得全場都靜了,無人不是不知道要說什麽好的表情,又全都在拚命掩飾的同時,想看程靜言對這個寶貝怎麽處理。程靜言依然不動聲色:“你左右不分?”
  “平時是分的,就是一全心投入演戲,腦子裏想不到別的了,哪裏還顧得上分左右嘛……還有那個化妝盒,字太小了,我看得好費力。”
  程靜言微笑:“原來你在想。”
  他這一笑,立刻有人跟著悶笑,又不敢過於放肆,笑了幾聲趕快拿咳嗽掩蓋過去。倪珍珍看見這個笑容,以為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傳聞中難搞定的程靜言也不過如此,就展露出一個大大的,甜美的笑容:“導演,所以你看是不是能換張桌子呢?要是隻有一邊有抽屜,不就沒事了?還有啊,這個戲的台詞怎麽這麽長啊,不能再縮短一點?要不然就像拍電視劇時候那樣,隻動嘴巴不出聲,後期再配上,這樣大家都不要這麽辛苦了,不好嗎?”
  她笑盈盈地望著程靜言,等他點頭。誰知道程靜言驀然收起笑容,語氣還是淡淡的,話是對著整個片場說的:“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這裏,五分鍾後開始清場,清場完畢就可以散了,明天休息一天,下周一準時開工。”
  這通知來得沒頭沒腦,但聽到提早收工,誰又不高興,無不手腳麻利地把手上的事情交待完,就三三兩兩結伴快速離開了攝影棚,每半個小時幾乎所有工作人員都散了,除了程靜言身邊的班子,就隻有倪珍珍和她的助理還摸不著頭腦地留在原地。她見程靜言一時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又對剛才的提議不置可否,倪珍珍覺得無趣,又不甘心無功而返,就站起來,走到程靜言身邊,用她那一貫的嬌柔嗓音提醒前者自己的存在:“導演,所以剛才我那個提議,您的意思呢?”
  程靜言仿佛這時才留意到她的存在,轉過身看她一眼,靜靜說:“我覺得不怎麽樣。那這樣吧,你不要演了。”
  “導演……?”倪珍珍疑心自己聽錯了,笑容掛在臉上一時來不及褪去,不由得微微蹙眉,我見猶憐地輕喊了一句。
  程靜言已經看都不看她,轉身和一旁的Amy交待:“把倪小姐的合同送去我辦公室,單方違約的錢,我來賠。再通知片場大門,倪小姐一行人的通行證,明天開始正式作廢。就這樣。”
  這一手不要說打得倪珍珍措手不及,就連Amy也是一怔,才趕快點頭,把幾件事情記下來,又吩咐下麵幾個小助理去分頭通知和準備文件。倪珍珍自從模特圈跳出來入了影視圈,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氣得渾身發抖,一口銀牙都要咬碎了,特別是看到程靜言若無其事的樣子,更是恨極。她為了這個片子,半個月來吃夠了苦頭,看盡了程靜言的冷臉,也聽了不知道劇組私下的嘲笑,如今卻被導演輕飄飄一句話給辭了,一肚子的火頓時再也壓不下去,正好攝影棚裏的閑雜人等也走光了,“罪魁禍首”又正在眼前,於是猛然就開了火:“程靜言,你不要欺人太甚!”
  倪珍珍本來有些童音,軟糯糯嬌滴滴,聲音猛一拔高,忽然有了尖銳的金屬音。在場的人沒防備她的聲音能有這樣的效果,幾乎都嚇了一跳。她既一鳴驚人,索性不管不顧把一腔的怨恨一古腦地傾吐出來:“嫌我不會演戲?看不起我?要趕我走?你當你自己幾斤幾兩,還以為真有權力撕我的合同?我告訴你,這片子我演定了,你要是看不順眼我,你就滾!也不看看這是誰出的錢,還真把自己當個東西蹬鼻子上臉了!”
  場子裏本來就沒有人,她聲音又尖,全棚都是一個人的回音。倪珍珍盛怒之餘,看到程靜言陰沉下來的臉色,隻當是自己戳到他的痛處,又是得意又是爽快,正好餘光瞥見有人進來,一看是穆嵐和周愷,這下更是如同被打了一針管的雞血,指著穆嵐對程靜言說:“我演得差?那這個之前連戲都沒演過的是女人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把她搞進來的?還一個勁的削我的戲份加她的戲……好啊程靜言,我算是明白了,你這麽處心積慮趕我走,是想著我走了之後你好給你姘頭騰位子,好名正言順換女主角是不是?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做你的白日大夢去!這片子我演定了,你給我滾,帶著你家的□一起滾!”
  她罵得氣勢洶洶,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剛進來的穆嵐和周愷耳中。穆嵐還沒來得及說話,周愷已經變了臉色,罵了一句“做姘頭的倒罵別人不幹淨,什麽玩意兒”,正要出聲,卻被穆嵐輕輕拉住了袖子。
  穆嵐趟進這場渾水,實在稱得上無妄之災。
  試鏡之後的第二天一大早,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接到電話,告訴她試鏡成功,就等她去新誠簽合同。她本來已經沒做打算,沒想到居然接到這個電話,第一時間還以為是在做夢,直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用力咬了嘴唇,才意識到原來這不是白日夢。接下來一切快得像順流而下的水:簽合同,搬家,拿到劇本,再一個多禮拜就片子就正式開拍了,她甚至都沒上一節表演課。
  開拍之後日子更像一場夢。穆嵐沒學過表演,程靜言也不是會主動指導演技的導演,身邊又沒什麽人問,頭兩周的時候就每天清早到深夜走,坐在片場看其他演員是怎麽演的,程靜言又是什麽要求和標準。好在除了倪珍珍和穆嵐自己,劇組裏的其他演員都稱得上經驗豐富,穆嵐又有心,這樣旁觀了一個星期之後,等到第三周輪到有她的戲份時,雖然站在鏡頭前麵還是不失新人那青澀的僵硬,但輪到吐字清楚,情緒到位,已經比倪珍珍的矯揉造作要好得多了。
  穆嵐在片子裏演一個初入歧途的小偷,加起來也就是十五分鍾的戲份。正式開拍後幾場戲對下來,她很快就領悟到程靜言為什麽要找個不懂演戲是什麽的新人:角色本身並不是個壞人,隻是生活所迫又不知世事,踏上了錯誤的道路而不自知,盡管一再行差踏錯,倒也沒有失去本性裏最樸素的天真和善良。她有一場被抓進警察局裏的戲,整場就是兩個人對答,小偷本來打算統統說謊,但很快被觸及愁腸,先是不小心半真半假,後來招架不住內心的煎熬,全部說了實話。
  這場戲本來打算今晚拍完,但因為倪珍珍那邊進度拖延,隻拍了個開頭,就不得不停下來去拍主角的戲。穆嵐這段時間為了拍戲一直睡得很少,有些精神不濟,所以申請出去散一圈步,提提精神,散回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過來探班的周愷,兩個人一路閑聊著回片場,卻看見大夥兒卻是都散了,抓住一個一問,隻知道程靜言宣布收工,卻沒有人敢多嘴真正的起因。穆嵐一點不知道根底,隻想著還有東西留在棚子裏,想取了再回家,沒想到一踏進門,就正好撞到槍眼上,被暴跳如雷的倪珍珍罵得一頭的狗血。
  周愷低聲咒罵的話傳入穆嵐的耳朵裏後,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這樣無辜牽連,最初覺得像是被人扇了兩耳光,後來轉念一想,這信口雌黃的事情,還當真不成?正好她注意到周愷要出聲,想也沒想,就出手牽住了他的衣袖。
  周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怎麽,這女人骨頭輕得要飛起來了,非要吃個教訓。”
  穆嵐說:“程先生看來是要說話了。”
  話音剛落,自倪珍珍歇斯底裏開始狂吼就沒做聲的程靜言,這時終於出了聲:“我是什麽東西你不用管,該說的我也說完了,其他的你隨意。”
  傳言中程靜言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壞,但今天卻始終客客氣氣,不要說發作,連搭理都不搭理。倪珍珍發了一大通火,始終像拳頭打在棉花堆裏,正覺得不來勁,恨得牙癢還要再吼,忽然助理怯怯把電話遞到麵前:“倪小姐,電話……”
  “你瞎了還是聾了,沒看到我有事?”她火冒三丈地甩回去。
  “是曾先生的……”
  倪珍珍登時臉色一變,眨眼之間從孫二娘變作崔鶯鶯,接過電話鶯聲燕語地“喂”了一聲,之後就沒了聲音。
  短短幾分鍾的電話下來,她的臉色眼睜睜從紅轉白,又由白變青,再到鐵青,轉了一圈又回到紫紅色,嘴唇卻是白刷刷的。好幾次看上去想開口,又被電話裏的人喝斷了,等最後放下電話,看起來都要哭了,再也不和程靜言多話,像是怕看他似的,拎起手包二話不說朝門外闖,在與穆嵐他們擦肩而過時停下腳步,無比怨毒地壓低聲音罵了句“賤人!”,這才像被人在後麵追一樣,含著雙眼的淚,衝出去了。
  這場片場的大鬧像是六月間的暴雨,來得快,收得更快,她一走,四下頓時回歸了清靜。周愷莫名其妙地駭笑了一下:“她倒委屈起來,還哭。穆嵐,你不要放在心上……”
  穆嵐並不以為忤,隻搖搖頭說:“程先生是城門,倪小姐是那把火,我不過是池魚,這個道理我還是知道的。”
  她說得心平氣和,甚至還有些俏皮,到讓周愷也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說:“他們都散了,你不是要拿東西,拿了也先回去吧。別的不要想,好好睡一覺。”
  穆嵐取了自己的東西,就從另一側的出口出去了,並沒有特意過去和程靜言或是周愷打招呼。她走了之後Amy和其他工作人員也在周愷的交代之下先行離開,隻留下他和程靜言兩個人,一邊朝停車場的方向走,一邊低聲交談。周愷是沒看到這場火的起因的,不免要問怎麽回事,程靜言輕描淡寫說:“我要她不要來了。”
  聞言周愷大驚:“你……你這不是拂老曾的麵子嗎,他之前出手幫了新誠好幾次,這次正好趁倪珍珍演主角還個人情給他,你倒好,把人趕走不說,還惹得這麽個大美人轉眼成了母老虎……總是有原因的吧?千萬別告訴我是不會演戲。”
  “不會演不是問題。之前答應她來演,我不是和你就說過了,她就算隻是幅年畫,我照樣也能把她拍出來。可她偏不甘心當年畫,問我能不能隻動嘴不念台詞。那不就算了。”
  這幾句話聽得周愷笑個不停。程靜言瞥他一眼,也跟著微微一勾嘴角。這個小動作給周愷看見了,忙指著他說:“我就說你是故意使壞。靜言,我們是知道你拍戲從來都把演員當道具看的,可憐人家倪珍珍不知道,為了第一部片子,專門找人寫了劇本,又托著大金主拿之前的關係找到你來導,誰知道你一不憐香惜玉,二不識人眼色,劇本改了,現在人也跑了,你說說,這出戲怎麽收場?”
  他說是這樣說,語氣裏卻是七分輕鬆三分戲謔,並沒真的把倪珍珍的暴怒而去當作什麽大事。程靜言聽他唱念做打一路下來,懶得陪他唱戲,淡淡說:“大不了違約金我個人付。不然交給老孫或是李林來導,也算是絕不委屈她的陣容了。”
  “老曾那邊呢?”
  “他賣的是新誠的麵子,隻要還是新誠的班底,還得也依然是他的人情。再說倪珍珍鬧了這一場,他也已經知道了,不然哪裏會打電話過來把人叫回去?她指著我破口大罵,老曾是愛麵子的人,我不用做聲,他也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
  “原來你早都想好了,才一聲不吭任她發脾氣。接手新誠的程靜言,和十年前隻是導演的程靜言,到底不一樣了。士別三日,果然刮目相看。”周愷感歎罷,忍不住又說笑起來,“不過硬要說倪小姐演技不好,我看著實是冤枉了她。你看老曾打電話來那一前一後,真是骷髏紅粉,一瞬間耳!就是冉娜重出江湖,來演這一場,未必有她這份活靈活現。”
  程靜言微笑:“幸好當時你沒出聲,你要一開口,我就是一塊石頭,這件事情也不會這麽收場了。”
  “你別說,當時我是想說話的,是穆嵐攔住了我。”
  “她?”程靜言神色一動,緩緩問。
  “說起來這件事裏最該發脾氣的人其實是她,明明沒她任何事,倒被潑了一身的髒水,虧得你把劇組都散了,不然傳出去,還真不知道算哪門子事呢……說遠了,對,我本來想刺一下倪珍珍,她把我攔了一下,接著你就說話了,再後來老曾的電話也來了。穆嵐這個姑娘看起來瘦瘦小小和和氣氣的,卻沉得住氣,也很知道是非進退,不容易。”
  這時他們已經開車出了片場,準備先回新誠。周愷開車的同時視線順便往後視鏡裏一瞟,忽然“咦”了一聲,接著說:“那不是穆嵐嗎,不是先搭車回去了?”
  程靜言本來在想事情,聽到周愷這麽說,不由得搖下車窗,回頭望去。她並不高,在午夜的空曠的路邊,更是顯得單薄,簡直像一片紙。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她走得也不快,然而腰背挺直,抬著頭,隔得太遠了,看不見她的五官和神色,隻能看見燈光折射下,兩邊臉頰各有一道溪流一樣細細的痕跡在閃閃發光。
  程靜言沒有再看下去。
  周愷大概也看到了,沉默了一下問:“要不要停一下,搭她回去。這大半夜的,一個女孩子萬一有什麽事情也不好。”
  程靜言揮揮手:“算了,她怕是不願意讓我們看見。”
  “還是吃了委屈啊……”周愷感慨了一聲。
  “她既然進了這個圈子,有些事情早晚都要全部來一遍。這固然不是什麽好事,”說到這裏程靜言頓了一頓,“但也不見得全是壞事。我們走吧。”
  周一穆嵐還是準點到了片場。她一進場,立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關注,隻要是個活人,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都要停下腳步看她一眼,又不肯說到底是什麽事情,大多數人都在笑,其中不乏好奇,也有些揶揄,穆嵐起先還不免稍稍迷惑,但沒多久她就意識到了事情的根源何在。
  經過一個周末,明明當時在場的當事人兩隻手數得過來,而且都是程靜言心腹的心腹,但有關倪珍珍在片場對程靜言撒潑耍狠破口大罵的事情已經在全新誠私底下傳得是沸沸揚揚,各種版本層出不窮,再加上有心人士有意無意的添油加醋,事發當時的真相究竟如何,早就沒有人真正在乎了。傳聞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件事情上;其一,居然真的有人敢在程靜言的片場裏,指著他的鼻子要他滾?其二,這穆嵐到底是什麽來頭,能讓倪珍珍這個眼睛往天上看的人專門記掛也拎出來一起罵?
  雖然這件事情裏穆嵐隻能算是誤傷,但顯然大家對她到底在裏麵扮演什麽角色並不那麽關心,能坐實的是倪珍珍堅信程靜言要她走人是為了給這個不知來曆名頭的新人讓位,這不就夠了?
  在無聲的喧囂徹底壓向她之前,程靜言也到了。他一來片場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每個人都收起之前的八卦心,換上認真工作的狀態,各就其位,等著程靜言一聲令下,開始這一天的工作。
  周末那場大鬧的女主角至今沒有出現,而程靜言似乎也完全沒有等她來的意思,這多少證實了之前大家的猜測:程靜言是鐵了心換人了。
  既然沒有女主角,這一天上午的拍攝安排集中在男主角和男配一號身上。沒有倪珍珍,進度立刻以突飛猛進的成果向前躍進,所有的拍攝計劃都按時完成,於是等到上午的最後一個鏡頭順利拍完,不知道是誰興高采烈之下拍了掌,一時間整個片場歡騰成一片,連素來在人前不苟言笑的程靜言都跟著笑了笑,任大家興奮熱鬧夠了,才揮手示意劇組可以去吃午飯再午休了。
  午休結束之後,下午的全部安排就是拍穆嵐的一組鏡頭。她早早化好了妝,程靜言覺得太濃,吩咐化妝師重畫。如此反複三次,程靜言才予以首肯,又在親自確認了燈光後,對坐在一旁等待的穆嵐說:“你坐過去吧,準備好了就示意一下。”
  穆嵐放下劇本,走到布置好的審訊室的場景裏,四壁雪白,隻在身後那麵牆上做了個很小的排風扇,以作為通氣口,再就是一張寬大老舊的桌子,兩張椅子隔著桌麵擺著,她坐在一頭,給她對戲的演員坐在另一頭,頭頂是光,對麵也是強光,明晃晃的照得人沒辦法好好睜開眼睛,她坐在那裏,露出坐立不安又麻木不堪的神色,畏縮地耷拉著肩膀垂著眼皮,沉默了許久許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穆嵐並不知道,攝像機早就開了。
  “名字。”
  “阿梅。”
  “姓什麽?”
  她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卻還是如同受驚的鳥兒一般,一閃,又飛快地低下了頭:“我爸姓陳,我媽姓白,兩個人我都跟過,兩個姓也都姓過,警官你看哪個好寫寫哪個吧。”
  “多大了?”
  “十八。”
  “到底多大了?”
  “十七……就滿十七了,還有一個月,不,兩個月……”
  “算了,證件拿出來。滿嘴鬼話。”
  她掀了一下眼皮,搖頭:“沒有。真的沒有了,被人偷掉了,如果不是我被人偷了錢包,沒錢回去,我也不會留在這裏的,這裏我又不認識人,也不熟悉,待在這裏有什麽好。”
  “被人偷了?你倒是說得真好。你這是第幾次被抓到了,前幾次算你溜得快,這次被抓到,就變成了人家偷你的包?”
  “警官!”她急急地抬起頭來申辯,皺著眉握著拳頭,好像很用力一樣,“什麽好幾次!那不是我,這附近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有好幾個,一定是她們,不是我,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啊!您看……”
  說到這裏,她浮起一個生疏的,乃至拙劣的,含俏帶羞的笑容來,看著麵前審訊她的警官,軟軟地說:“您看我要是真是她們那樣的老手的話,還能就這樣被抓到嗎?不會在聽到風聲後早早躲起來嗎,而且您也查過了,那些東西我身上都沒有,不然您在摸一遍看看?你們警察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的,態度良好,初犯不究,那警官你看,我怎麽樣才能叫態度良好啊……”
  問話的語氣停頓了一下,再響起的時候還是沒有絲毫鬆動的意味:“少裝蒜。上周六晚上你在長樂夜總會門口,也幹了一票吧?當時那隻錢包你藏到哪裏去了,還是老實坦白得好,你年紀還小,東西要是找回來了,還有從寬處理的可能。”
  她複又露出驚恐和無辜的神色:“長樂又是什麽地方?我,我從來沒去過啊,警官你怕是真的認錯人了……”
  “我再說一次,不要裝傻。長樂不是你的點嗎?我們在那一塊蹲點的人看過你好多次了,你老實說,不要給自己找苦頭吃。”
  “警官……”
  這次回答她的是重重的拍桌聲,她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指望牆角裏縮,聲音也變調了:“啊呀警察打人了,救命呀!不要打我,我什麽也沒做,我不是壞人啊!”
  說完這句,穆嵐腦子驀地一空——她忘詞了。
  這明明是反複背了無數次的台詞,而穆嵐也素來是為自己的記憶力自豪的,怎麽也沒想到被人在眼前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就這麽生生忘記了。
  她拚命壓製住從記憶深處翻上來的陰影一般的回憶,求救般的向程靜言投去一瞥,試圖告訴他她忘詞了。但是程靜言不知道是沒有讀懂,或是根本不在乎,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以嚴苛的目光注視著穆嵐,示意她演下去。
  燈光一下子熱了起來,穆嵐的額頭上密密麻麻滲上了冷汗,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又一次浮起,她好像不是在片場了,周圍也沒有別人,直到有個聲音再響起:“你這是幹什麽,還沒碰你一根指頭呢,坐回來。”
  她就跟著這個聲音,又坐回了椅子前麵。
  迎麵而來的燈光太刺眼,穆嵐已經看不清對麵人的麵孔了,大腦裏亂成一片,有些章句零零碎碎冒出來,又湊不成篇,如鯁在喉一樣卡在嗓子眼,隨時都能窒息一般。這時她又聽見他說:“阿梅,你還這樣小,不是真的想吃幾年牢飯把自己毀掉吧。你合作一點,告訴我們東西在哪裏,隻要東西找到,我們就聯係你的父母,讓他們把你帶回家,好不好?”
  穆嵐還在一個勁地流汗,簡直就像擰開了自來水龍頭,又像是下了雨,一縷縷的汗順著額頭劃過臉頰,又滴到頸子深處去。她覺得整個後背都濕透了,眼睛難過,腦子想不成東西,唯一的念頭就是現在在拍片子,不能因為自己的失誤卡住了,隻要程靜言不叫停,她就必須演下去,好像穿了紅舞鞋的小姑娘,一直跳到時間的最盡頭。於是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說:“我,我不知道,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是第一次啊,就一次,那個錢包裏的錢我分掉了,天這麽冷,他們連雙鞋子都沒有,錢分掉了之後我要包有什麽用,扔到下水道裏去了……求求你,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們’是誰?”
  “他們……他們,他們才那麽小,父母不管,睡在街頭,要凍死的。不關小孩子的事情,偷東西的人是我……”說到這裏汗水流進她眼睛裏,她睜不開眼睛,趕快死命低下頭來。
  “你把偷來錢的給了路邊的流浪兒?”
  問話的聲音似乎變了,但她也分辨不得了,就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伸手去揉眼睛。
  “……你的父母呢,在不在這個城市,怎麽聯係,我們通知他們,把你領回去。”
  像是有一根看不見的細長的針,從耳朵裏狠狠地□去,一路直達大腦,痛得她整個人都哆嗦起來。她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頭,低聲喊:“我……他們管不到我的,聯係也沒有用的,不要管我……”
  “你是和你父親,還是母親一起住?阿梅,不要怕,告訴我。”
  她混亂地抬了一下頭,還是看不見對麵的人,汗水越來越多地流進眼睛裏,連一雙眼睛都在流汗了,她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臉,顫抖著說:“……我沒有媽媽了,我十五歲的時候她就去世了,肝病,不,活活累死的……我也沒有爸爸,我爸他賭,輸了就打她,也打我,拿皮帶抽,煙蒂燙,拿針戳我們……我痛啊,不敢回去,住在學校躲他,整年整年地躲,連我媽在醫院最後一麵都沒有去見她……我早就沒有父母了,你們……你饒了我吧……別問了,別問了!”
  她終於不可自持,伏在桌麵上無聲慟哭起來,淚水就像無盡的沙子一樣湧出來,磨過她的眼瞼和麵上每一寸皮膚,痛得指尖都在抖,卻連聲音都哭不出來,讓人不忍再看下去。穆嵐也不知道心底這道口子是怎麽裂開的,這些話又是怎麽說出口的,但這些又都不重要了,她現在唯一有力氣做的,就是把自己蜷成一團,手無助地抓住桌子的一角,因為太用勁了,連指甲折斷流了一手的血,也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的苦楚,抑或是比起此刻心裏的痛苦,肉體上的這點疼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根本無從意識過了多久,等到意識稍稍回到身體裏,才發現哭得太久,眼前已經全部黑了,幾乎看不見東西。又過了很久,她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忘情和失態,也總算想起原來還是在片場裏,悔恨和羞恥感瞬間湧上來,她掙紮著要抬起身子,去找程靜言和劇組其他工作人員的身影,卻被一隻用力的手按住了肩膀:“別動,我要他們關了燈。”
  穆嵐偷偷地睜開了一絲眼,果然那刺眼的光消失了,眼前暗下來,也靜下來,這讓她不那麽羞恥,更有些安心。
  頭頂上方的聲音又在說:“穆嵐,你發揮得很好,比劇本上寫得還好。所以我一直沒有打斷你,讓你自由發揮,你還不習慣表演,太投入了,動了感情。別哭了,歇一歇,今天就拍到這裏。”
  這句話比之前那一句的聲音要大一些,已經恢複了大半神智的穆嵐明白過來,程靜言的這句話是說給在場的其他人聽的。他都看出來了,看出她剛才並不是全部在演戲,但他卻什麽也沒有說,更沒有嘲笑她,反而顧全保護她那為數不多的自尊和秘密,把它們小心翼翼係數包好,又交還到她的手裏。
  淚眼迷茫中穆嵐抬眼看向程靜言。她不得不仰視他,曖昧光線裏他簡直像是一個神,英俊,強大,洞察一切,與此同時,他那冷淡自製的神色消失了,仿佛是穆嵐的眼淚和黯淡的光線營造的幻覺,她看見了他臉上一掠而過的,溫柔又專注的神情。隻對著她。
  當天晚上一切的工作結束之後,程靜言在片場的小放映廳裏,重看了下午拍攝的那個鏡頭。那是一個一氣嗬成的定機位長鏡頭,過分誠實地記錄下這個下午發生的一切。那個鏡頭到了後來,主導提問的人早就換成了他自己,唯一不知道的人,恐怕隻有身在殼中的穆嵐而已。在看到鏡頭裏的穆嵐陡然崩潰的一瞬間,他看見她倉促地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淚水卻順著指縫和手掌的邊緣肆無忌憚地溢出,如同一條又一條綿綿不絕的河流。這讓程靜言不禁想起昨天半夜他在車上看見的那個遠遠的人影,和人影臉龐上兩條亮晶晶的光,回憶和眼前所見的兩張麵孔匯合在一起,又幻化成幾周前的那個黃昏,他在地鐵站口看見的那張麵孔,年輕,敏感,富有活力,乍看之下沒有特色,卻又可以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形象。電光火時之間一個念頭滑過腦海,程靜言抓過一張紙,一字一劃寫下三個字。
  在接下來的一周裏,《傾蓋如故》改名《霓燈彩夜》,導演的位置也易主同屬新誠旗下的知名導演孫國芳,倪珍珍重返片場,劇本全麵改寫,原先劇本裏穆嵐那個角色徹底刪除,一個鏡頭也沒有留下。
  而一個月後,三年沒有創作過原創劇本的程靜言帶著他的新劇本開拍新片。主演是完全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任各路娛樂記者找破了頭,也找不到這個名叫穆嵐的年輕女子之前演過什麽片子,又或是有任何新聞,私下交頭接耳互通有無依然不得任何頭緒之餘,隻能滿腹疑問地對著程靜言身邊那個年輕陌生的麵孔一陣狂拍。
  於是第二天各大娛樂版的醒目版麵上,所有人都看見了程靜言新片的女主角是何方神聖,而程靜言的那部電影,就叫《長柳街》。

  第三章
  《長柳街》開拍十多天,穆嵐還是沒有辦法進入狀態。
  似乎把所有的運氣和靈感都在《傾蓋如故》劇組裏揮霍光了,等《長柳街》正式開拍,無論她怎麽努力,都無法達到期望達到的效果,程靜言倒是看起來始終很有耐心,循循善誘之餘,更是一反常態地親自下場給她指導和示範。穆嵐反正是新人,不清楚程靜言的風格和規矩,倒是他身邊的老班底看見程靜言這個樣子,都有點心驚肉跳,生怕他哪一天忽然暴君風格複發,發作起來,更是消受不起。
  她知道自己做得遠遠不夠好,程靜言至今一聲不吭,大概是有別的方麵的考量。有一天周愷來劇組找程靜言商量新誠名下一個投資項目的事,到的時候正好是場歇,他見程靜言帶著穆嵐在監視器前麵討論才拍下來的幾個鏡頭,也走過去說:“你們真是一分一秒也不肯放過。飯也不吃了?”
  這段時間以來穆嵐和周愷漸漸熟悉起來,也知道他本人的性格和他的長相一樣可親,和他相處的時候也遠沒有與程靜言在一起時那種拘束緊繃感,加上他算是帶她入行的恩人,穆嵐對他天生有一種親近:“周先生,你來了。”
  “嗯,找靜言有點事。不過不忙,在看剛拍的片子?”他順手拉過凳子坐下來。
  “嗯。”
  周愷跟著看了幾條,已經看出症結所在。他也知道既然自己能看出來,程靜言顯然再清楚明白沒有,隻是他都不點破,周愷自然不會當著程靜言的麵先去說破,隻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
  程靜言說:“什麽怪腔怪調,想說什麽?”
  “我說怎麽進度有點拖延,原來是這個緣故。”
  穆嵐滿看著他,誠懇地說:“周先生,我隻是一個新手,很多東西不懂,也不聰明靈巧,如果你看出我哪裏有問題,也請一定多加指教我。”
  眼看她說完還站起來鞠了個深深的躬,周愷忙伸手一擋:“千萬別。要指教怎麽也輪不到我啊……”
  他格外含笑瞥了瞥程靜言,後者這時不動聲色地說:“有話直說,賣什麽關子。”
  心中暗罵了一句“棺材臉的老狐狸,非要等我來說”,周愷清了清嗓子,指著監視器上穆嵐的臉說:“穆嵐啊,不是你沒有天賦,也不是不努力,隻是這《長柳街》裏你演的是街頭的流鶯,可是看你的神色和姿態,未免太端莊,太良家婦女一點了吧?”
  一個多月前程靜言丟開倪珍珍那部片子的攤子,找到穆嵐,問她:“現在這部片子我交給別人了,你的戲份估計留不住。但當初試鏡,畢竟是為了這個角色找你的,如果你還是想演,我會關照孫國芳,把那個角色留下來。或者我現在正著手寫一個新本子,剛開了個頭,一個月後估計能出來,裏麵有個有趣的角色,你願意不願意等一等。”
  穆嵐聽到他說把要她交待給孫國芳,正不免有些黯然,但峰回路轉聽他說在準備新片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想也不想說:“程先生,我願意的。再小的角色我也願意。”
  她這過於坦誠的態度倒叫程靜言微微皺起了眉頭:“穆嵐,我不能向你保證這一定是個好角色。”
  穆嵐並沒有畏懼和退縮,還是看著他,點頭說:“那我也願意等,何況……”
  遲疑了一下,她還在程靜言的注視下把心裏話說了出來:“何況我也不覺得倪小姐想在劇組裏看見我了。你把我托付給孫導演的好心我很感謝,其實就算你不提,我也準備問周先生是不是能辭演的。”
  “你既然不想,那最好不過。”程靜言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這樣,新誠的公寓你照住,我找人給你安排一些表演和發聲的課程,也是為將來的新角色先做一點準備。穆嵐,當初我挑中你,就是看中你從來沒演過戲,也沒有受過任何專業的訓練,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一切歸零,重新開始。時間很緊,你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明白了嗎?”
  “我明白,也一定會努力的,謝謝程先生。”
  程靜言果然給她安排了相關的訓練,然後人就像憑空消失一樣,徹底沒了影蹤。穆嵐在表演上沒有任何基礎,從頭學起,很是辛苦。好在她多年一個人自己生活慣了,也習慣了吃苦,一個月的課程下來,人眼看著清減不少,但進步神速,連幾個老師都頗為欣賞。
  有一天晚上她自己在天台練形體,忽然接到程靜言的電話,毫無寒暄,劈頭蓋臉就問:“你人在哪裏?”
  “在宿舍……”
  “打你公寓的電話沒人接。我就要到樓下了,你下樓來。”
  穆嵐的心一下子跳得快了起來,答應之後立刻衝回房間,急急忙忙地換掉汗濕的衣服梳過了頭發,出門之後才想起還踩著拖鞋,又回去換了一雙最好的鞋子穿上,這才三步並作兩步地下到一樓的院子裏,氣還沒喘勻呢,程靜言的車子已經開始減速,車燈閃了幾閃,停住之後,就見他整個人用他那一貫的疾風一樣的步伐走了過來。
  一個月不見,程靜言瘦了不少,頭發老長,胡子也沒修,不修邊幅得緊,哪裏看得出以前那個優雅得體的樣子。但他眼睛亮極了,暗夜裏都熠熠閃耀,光芒奪目。他看見穆嵐後也不多說,直接把一堆文稿塞到她手上,簡短幹脆地說:“劇本。你先看,看完如果決定要演,打電話告訴我。”
  說完根本不等穆嵐開口,他又疾風一般轉身上了車,漂亮地掉轉車身加滿油門離去。如此星夜之下,揚長而來,交待完隻言片語又揚長而去,幹淨利落沒有一點廢話,穆嵐忍不住想,倒像是古時候快意縱橫的俠客了。
  想到這點穆嵐抿起嘴角,偷偷笑了,這時想到手裏的劇本,借著公寓外的一點燈光,隻見素皮封麵上三個橫排的印刷體字,長柳街。
  穆嵐挑燈連夜看完了那油墨都尚未幹透的劇本,故事原來說的是當年在長柳街發生的那樁殺人命案。主線全落在那化名為“阿眉”的流鶯身上,因愛生恨的恩客也好,貪婪無度的鴇母也罷,乃至那些因著各種由頭萍水相逢在這條街上的鶯鶯蝶蝶、乞兒警察,無不是為了襯托阿眉這個角色。
  整部片子的主線十分清晰,而一些細節尤其精彩動人,讀完之後穆嵐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打電話給程靜言,說:“程先生,劇本我讀完了,我願意,隨便哪個角色我都願意演。”
  當時程靜言正在補覺,半天才睡意闌珊地“嗯”了一聲,穆嵐這才反應過來鍾點不對,有些尷尬地想道歉,不料程靜言低聲接上一句:“好。我把阿眉留給你。”
  前事還曆曆在目,穆嵐想到念完劇本後自己的激動難言,再到真正開拍後總是差一把火的困窘局麵,穆嵐苦思冥想了許久都沒得出來的答案,如今被周愷一語點醒夢中人,醍醐灌頂之餘,倒叫她一時之間不禁呆住了。
  她猶在沉思之中,周愷已經和程靜言聊開了:“不然這樣,找個強一點的男演員來帶一下,穆嵐之前連戲都沒演過,這樣一推上來做主演,有點摸不到路子也不奇怪,有個人帶一下,過幾場對手戲說不定就好了。”
  “我說要何攸同,你又簽不來他。”
  周愷連聲叫苦:“啊呀我的大老爺,你向來是眼光奇高,非看上何攸同來演就是個配角戲份的男一號。他經紀公司都是些什麽吃人不吐骨頭的厲害角色,會放他演個恩客?下一年的廣告代言要不要了?我反正是各種交情都用上了,價碼也是往最高裏開,但何攸同你也知道,凡是他不想接的角色,錢是一點用場都派不上的。”
  程靜言頗不以為然地說:“他打算做一輩子偶像明星了。”
  “那也是要有這個本錢。不過這次他不演,倒不是經紀公司不肯鬆口,至少不全是,他手上的檔期軋了,而他這個人呢,做事也認真,軋檔趕戲這種事情是絕對不做的,隻能說是太不湊巧了。再想想還有誰吧,也不是非他不可。”
  說到這裏周愷一口氣報了好幾個名字,從正當紅的一線到演技成精的老戲骨都有,程靜言隻管聽,始終不置可否,弄得周愷最後沒了脾氣,一攤手說:“人選都在這裏了,反正何攸同我是絕對搞不定的,不然就幹脆再找個新人,新到底。新人氣旺,上桌摸一輪,說不定還能起手和個七星十三濫呢。”
  最後幾句話說得有點賭氣的意味。程靜言這時忽然問一旁始終沒開腔的穆嵐:“穆嵐,你喜歡哪個?”
  乍然被問到這個問題,穆嵐有些措手不及。周愷提議的幾個人無一不是大名鼎鼎,無論她和誰配戲,都隻有高攀俯視的感覺。但程靜言一直看著她,很堅定地要等一個答案,她不敢,也從來沒有想過敷衍他:“我覺得無論是誰,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吧。不過那天我讀完劇本,想到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不年輕了,四十出頭吧,看起來有點累,陰沉陰沉的,那……盧海清?”
  盧海清是那一群人裏麵年紀最長的,出名的角色大多都是寫寬厚可靠的父親或長輩,又在圈子裏素來有佛麵人的別名,穆嵐卻挑到他,程靜言還是沒說什麽,周愷倒是有點意外似的:“哦,老盧啊,穆嵐你眼光倒是不錯。他雖然現在被定了型,演技卻真的沒話說。那就是他了?”
  “原來你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樣。”程靜言略沉默了片刻,“四十歲上的,既然都是要演,不如……”
  他剛把目光轉向周愷,後者就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不是誇張地搖頭擺手:“別想。不可能。不要說我沒足夠的麵子去請,就算是你,也請不動的。”
  “你就知道我要誰?”
  “無非就是他們兩個裏的一個嘛。誰都不行。我姐和他們那出戲要演到年底呢,又不是齊天大聖,吹根汗毛就變出好幾個大活人來。”
  他們打啞謎一樣說得你來我往甚是精彩,穆嵐卻如墜雲裏霧裏,不知道到底在講誰。到最後程靜言終於拿定主意,要周愷打電話找盧海清,穆嵐才知道,一直懸而未決的男主角總算選定,而《長柳街》的全套人馬至今才算真正配齊了。
  當天下午的進度也還是無功無過地進展著,於是等到晚上下戲,穆嵐按習慣步行回宿舍,半是鍛煉身體半是借這個機會理清這一整天下來的經驗和教訓,走著走著一個念頭自心底閃過,她抬腕看表,九點了,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正剛剛開始蘇醒。
  穆嵐獨自一人回去了長柳街。
  短短幾個月的工夫,再回到這個曾經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穆嵐驟然發覺不知何時起,這一切都變得很陌生了。她從來也不曾留意到這街道是這樣狹窄而長,街燈又是怎樣暗,行人少得異常,偶爾的一兩個也都恨不得把全身藏在光線照不到的陰影裏,住家的燈火也被厚厚的窗簾遮住得隻有一線,寂靜荒蕪得就像被遺棄了。
  但這畢竟還是熟悉的地方。穆嵐加快腳步,循著街道另一頭隱約傳來的燈光和樂聲走過去。她走得飛快,像是後麵有什麽人在追著她,一條長街沒用多久就走到了盡頭,而這長柳街另一頭的,就宛如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五彩繽紛又光怪陸離,就像一隻巨大而無形的手,把每一個經過這裏的人們,拖進那溫柔鄉的最深處。
  無論是之前如何想象,又或是看了什麽電影讀過什麽書,真正走進這樣的地方,穆嵐還是一下子失了方寸。站在街邊的角落裏愣了好久,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擱,原先那“用雙眼觀察以得到第一手經驗”的計劃,早在眼前的燈紅酒綠鶯聲燕語裏被拋去了九霄雲外。她臉通紅耳朵通紅,連指尖都在發燙,腳上像被灌了水泥,硬是一步也邁不開步子了。
  她一個人暗自掙紮了許久,一個勁地給自己打氣,好不容易走出去幾步,不妨斜裏橫出一雙喝醉了的男女,衣衫清涼勾肩搭背恨不得粘成一股,男人路都走不穩了,手還直往那濃妝豔抹的婦人胸前伸……
  穆嵐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頭皮都炸了,像是踩了地雷一樣就往一旁躲,不小心撞到街邊的行人,立刻就被劈頭蓋臉一頓尖聲厲罵,言語不堪得簡直是聞所未聞。她就如誤入魔窟的異鄉人,跌跌撞撞,連東西南北也分不出來了。
  直到口袋裏的手機一個勁地振動,她才整個人從這恍惚中被拉回來,一看屏幕上的號碼,見是程靜言打來的,心虛手抖得差點下意識就要按掉,但最後還是接了起來:“喂,程先生……”
  “你在哪裏?”電話那頭的程靜言第一時間聽出異狀來。
  穆嵐思前想後許久,心一橫,說:“我在長柳街這邊。“
  程靜言分明地頓了一刻,卻也沒問她在那裏幹什麽,竟然說:“知道了,我就過來。”
  穆嵐想不通程靜言為什麽要過來,還有點後悔沒有在電話裏問他找自己有什麽事情,又不好打電話過去問過,幾重心思糾結之下,盡管等待的過程並不漫長,卻格外忐忑。
  程靜言做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的,這次也不例外,放下電話不到半個小時就從城市的一頭來到另一頭。分別幾個小時後再見,他還來不及說話,穆嵐已經很不好意思地走過來,又輕輕喊了一聲:“程先生。”
  她平日的聲音清亮,但一旦語調放輕放低,倒別生出幾分綿軟的意味。程靜言的神色裏也不嚴厲,看了她幾眼,說:“準備好了沒?好了我們就進去。”
  這句話大出穆嵐的意料之外,唬得她猛地抬起頭:“啊?”
  “你既然到了這裏,不就是要看真正做這一行的是什麽樣子嗎?你願意用心,我並不反對,隻是下次不要再一個人來,走吧。”
  “啊,是,知道了。”
  穆嵐恍然回神,忙跟在程靜言身邊,雙雙朝這一片霓虹夜色深處走去。
  之前還是這樣束手縛腳麵紅耳赤,可如今有了程靜言在身邊,穆嵐的心竟也奇跡一般定了下來。開始心平氣和地去搜尋每一個可能的參照物——夜色下街邊女人的笑臉被閃爍不定的燈光照得影影綽綽的,明明說笑聲震耳欲聾脂粉味濃鬱眩暈,卻恰恰又全無真實感。她看見各種各樣的笑臉,各式各色的站姿坐態,長短不一的煙頭夾在顏色各異的指尖,氤氳而上的煙氣,更進一步模糊了那些粉麵女郎們的臉……
  穆嵐覺得一陣陣的頭暈惡心,眼前全是那樣模糊曖昧的笑容,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眼前也發黑。正在連她自己都覺察到搖搖欲墜的時候,身邊的人伸出手來扶住了她的胳膊:“穆嵐。”
  她勉強打起精神,對程靜言一笑,正要說“聲音太大,有點不習慣,我沒事”,腳卻先一步軟了,人也跟著軟綿綿朝著程靜言倒了下去。
  等她再醒來,發現是在車上。失去知覺前殘留的記憶零散地在腦海中掠過,一想到還身處花街,穆嵐心裏一慌,受驚一般坐起來,卻幾乎在同時被按住了肩膀。
  這突然的肢體相觸讓穆嵐差點尖叫出聲,聲音都逼到嗓子眼來,她才看清來人的麵孔,於是已經提起來的心再陡然落回遠處:“是你,程先生。”
  “是我。你剛才暈過去了,現在怎麽樣?好點沒有?”
  有點頭痛,胸口也發悶。穆嵐並沒有把實情告訴程靜言,而是說:“我沒事……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沒用了,說是要看看現實裏的這群人是什麽樣子的,結果還沒看幾眼呢,人先倒了,還給你添麻煩……”
  程靜言不耐煩這些客套,打斷她:“不要緊。這種地方煙酒繚繞,還有違禁的藥物,味道是不好。你不習慣,會暈也不奇怪。所以就算再起這個念頭,也不要一個人來了。”
  這是他第二次同她交待這句話了。穆嵐心下浮起些羞澀不安,點點頭,又聽他說:“要看的也都看到了,穆嵐,現在你想一想,阿眉這個角色你要怎麽演?”
  這一下他似乎又是那個嚴格的導演了。穆嵐一凜,人都要坐得更直些,暈倒前見到的那些人和事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掠過,她仔細沉思了很久,不僅想剛才所見的,也再回想再早前在監視器裏看見自己的表演,如同鏡麵一樣互相對照鏡鑒,一時之間暗紅塵雪亮,穆嵐眼底波光一閃,看著程靜言說:“阿眉演成她們那個樣子是不錯,但要是能不像她們那樣,這個角色才是活了。”
  她心中分明有許多話要說,但真的說出口,也就是這麽短短一句,說完也不曉得是不是說明白了,程靜言有沒有聽懂,又是期待又是不安地望著他,想看他有什麽說法。
  程靜言這時嘴角依稀有一點笑意:“看來這一趟還是沒有白來。本來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要你找兩部片子看看,現在既然你已經自告奮勇地看過真人了,那索性趁熱打鐵,把片子也看了吧。把安全帶係好,我們走。”
  程靜言帶穆嵐回了他的家。
  他的公寓在半山腰,從陽台的落地窗看出去,足可將大半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但這一晚程靜言和穆嵐顯然沒這個閑情逸致,進門之後落了窗簾,拉下兩米多寬的投影屏幕,一人坐在沙發的一邊開始看片子。兩部都是老片,先看的是《神女》,再看《小城之春》。
  這兩部片子穆嵐在大學的時候也跟著美學欣賞課看過,如今重看,無論是心境還是角度都大不一樣。放完之後程靜言在字幕出來的地方按下暫停鍵,問:“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你看這兩部片子?”
  穆嵐點點頭,又意識到這是在黑暗中,趕快出聲:“嗯。程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在《神女》裏你是要我看娼妓的拒絕和反抗,《小城之春》嘛,是看良家婦女的誘惑,是不是?”
  這下程靜言的聲音裏就有真切的讚許的笑意了:“穆嵐,你確實很聰明。”
  這輕聲的讚許刹時間讓穆嵐心底樂開了花,仗著沒有開燈,抿著嘴偷偷笑了笑,才又興奮地說:“剛才看《神女》的時候我想到的,還是要學會抽煙,然後就可以……程先生,你這裏有沒有煙,能不能借我一根?”
  程靜言很少抽煙,但家裏時常來客人,煙和雪茄都是常備的。於是他擰開了一扇小燈,把煙盒推到沙發另一頭的穆嵐麵前。她之前從來沒沾過煙,點了半天都點不著,程靜言看她蹙起眉頭和手上的煙較勁的樣子,不由得微微一勾嘴角,自己拿過一支煙幫她點燃了,遞給她:“用這根。”
  穆嵐一心隻想著把剛才想到的動作演給程靜言看,接過之後猛地吸了一大口,結果被嗆得猛咳,連眼淚都出來,又窘得一個勁地搖手,示意程靜言不必幫她順氣。這樣折騰了好幾次,終於摸到竅門,成功地吐出第一口煙霧,穆嵐這就從位子上站起來,朝著程靜言走過來,說:“劇本上寫阿眉第一次見到李生,問他要不要煙,你沒有寫具體的動作,我就想,能不能這樣——‘這位先生,您要不要買包煙抽?’”
  說完穆嵐重重吸了一口指尖所剩無幾的煙,對著程靜言的麵上,柔柔地拂了過去。淡青色的煙霧在燈光並不分明的房間裏顯得痕跡尤為清晰,而直到那煙氣開始散去了,之前一門心思都在那個動作上的穆嵐才猛地意識到,她竟然就這麽把煙噴到程靜言臉上去了。
  她登時怔在了當地,眼看就滿臉褪去了血色,好久之後才結結巴巴地道歉:“程先生……對、對不起,我一下子昏了頭,忘記了……對不起!”
  她急著道歉,用另一隻空閑的手在程靜言臉前快遞地扇動,徒勞地想驅散開煙霧。慌張之中對上程靜言的雙眼,輕如薄紗一般的煙幕中,那雙眼睛裏的冷淡似乎被其他的情緒暫時地遮掩住了,小燈的光是從他身後打過來的,刷得頭發鍍了一層金,本來就清晰的輪廓愈發深刻,他並沒有笑,卻也沒動怒或是覺得受到了輕待,隻是看著穆嵐,一句話也沒有說。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穆嵐如遭電擊,前一秒還忙碌個不停的胳膊像是被灌進了鉛水,僵持直一秒,就緩緩地落回了身側。還要演什麽,應該說什麽,統統不記得了,腦子裏隻一個念頭:他真是有一雙勾人心魄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在短暫的靜默後,毫無預兆地靠向了穆嵐。她的每一寸皮膚都不免緊繃了起來,呼吸止住了,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下一刻要發生什麽,隻能一動也不動地,在那攝人目光的籠罩下無力動彈,看著他越來越近,直到——
  左手指尖傳來的灼熱的燙意刺得穆嵐一哆嗦,手上一鬆,燃到盡頭的煙已經跌落在程家那一塵不染的地板上,一星紅光隻一閃,就徹底地消失在黑暗中。穆嵐瞬間清醒過來,藏起發燙的麵頰和狂跳的心,俯身去找煙頭。而與此同時,程靜言也摸到遙控器,打開了頂燈。
  大燈一開一切黑暗中的小情緒刹那間煙消雲散,穆嵐訥訥地把煙頭放進煙灰缸裏,拇指和食指上還殘留著細細的煙灰,她無意識地碾過,想再道歉,但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程靜言這時靜靜地開了口:“用不著道歉。你已經開始琢磨角色的動作了,這非常好,繼續保持下去,這樣等這部片子結束你會發現自己進步良多。現在三點了,明天還要拍戲,我給你叫個車回去。這兩張片子你也帶去,沒事多看看。”
  “好。”
  “對了,現在玫鑫劇院也在演《小城之春》,是話劇,主演是周愷的姐姐,你抽空找一天,至少看一場,很值得一看。”
  “嗯。”穆嵐輕不可聞地應了一聲,直到離開程家,都再沒有抬眼看程靜言。
  天亮之後程靜言十點準時到片場,沒想到穆嵐又先到了。她已經換好衣服,也畫了妝,因為程靜言和片子的主攝影師沒到場,就一個人坐在院子一邊的台階上,一邊曬太陽一邊逗才出生幾周的小奶貓。她逗得入神,竟沒有察覺到程靜言就在十幾步外的地方。而程靜言也沒出聲提醒,看著她細長纖白的手指溫柔地在小貓的頸項和臉上流連一陣,又轉去逗弄它那軟乎乎的小下巴,另一隻手則夾著點好的煙,並不抽,嘴角噙著笑,劉海在光潔的額頭上投下一個淡淡的陰影,於是他就知道,她準備好了。

  第四章
  片子連拍到後期拍了三四個月,從初夏不分晝夜拍到秋天,隻為趕在第二年春天的金像獎收片的死線前把樣片送給大會的評委會。這本來不是什麽大製作的電影,檔期緊成本少,最關鍵的主演又是新人,再加上一個素來以嚴格聞名的導演,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使得拍攝的每一天都像是一個艱難的戰役。經過程靜言的指點,和自己的摸索,穆嵐算是開了竅,一天演得比一天要更好,但與此同時,她也從來沒有這麽累過,甚至比最辛苦最窮一天要打十四個小時的工的時候還要令她心力交瘁而神經緊張,每個月都往下瘦十磅,到第二個月底的時候給程靜言看出異狀,人前不說什麽,就是每天拍戲結束之後叫人送湯去穆嵐公寓,又硬是在睡眠不足壓力狂大的情況下一點點把她再養回來。最後的兩個禮拜穆嵐覺得自己都要瘋了,整夜整夜睡不著,躺在床上瞪著眼睛看天花板,滿腦子都是之前拍過的鏡頭和背完的台詞,白天在片場吃過午飯沒多久就躲去衛生間統統吐幹淨,吐完之後不敢讓別人看見,擦把臉補個妝繼續拍。最後兩個禮拜,穆嵐耳邊全是不知道哪裏來的電子金屬音,仿佛連皮膚都在尖叫了,震耳欲聾地灌進腦袋裏,穆嵐以為自己無論怎麽咬牙都熬不下去了,但謝天謝地,到底還是給她撐了過來。
  殺青那天最後一個鏡頭是一條過的,也就是個點煙噴煙的鏡頭——經過這幾個月,她雖然還是不怎麽會抽煙,點煙的姿勢卻是很好看了,拈起一根火柴,輕輕一劃,呲啦一聲輕響,一朵火花開在手邊——穆嵐做得很專注,不覺得自己在演戲了,忽然聽到一聲“可以了”,她也沒立刻放下手邊的東西,而是直到四周的歡呼聲鼓掌聲都起來,那根火柴也燃盡了,她一抬頭,看著程靜言的臉,淚水就落下來了。
  還來不及看清對方臉上驚訝的神色,穆嵐先匆匆地低下頭,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其實心裏並不委屈,也不覺得難受,恰恰相反,甚至還是覺得終於解脫和放鬆了。
  地獄一般的工作結束,其實怎麽看都是件好事,她原本也應該加入那慶祝的人群,和朝夕相處了好幾個月的同事們一起大笑大鬧一番。就是在聽到程靜言的聲音那一刻,穆嵐更覺得像是從一場大夢醒來,被他叫醒了,於是幻境消失魔力退卻,她被打回原形,又變回那個一無所有的穆嵐。
  或許在私心的最深處,她是不願意這部片子拍完的。
  盧海清當時就在她身邊,見穆嵐這樣,以為是她也和大多第一次擔綱主演的年輕人一樣,不舍得這個角色,又驟然從這緊張的節奏裏鬆弛下來,一時心有所感才掉眼淚。他掏出手帕遞給她,很有長者風度地安慰她:“小穆,好了,片子殺青了,這是一件好事啊,大家都在笑,你也擦擦淚,一起去喝杯酒吧?來,你是女主角,不好讓大家等你啊。”
  在人前落淚,無論何時在穆嵐心裏都是一件頗值得羞恥的事情,她遮住眼睛,嗯了一聲,趕快擦幹眼淚,幸好眼圈沒紅得太厲害,就是聲音因為心中情緒激動有些嘶啞:“我這就好了,沒有事。”
  盧海清含笑對她說:“這就對了。應該高興嘛,怎麽倒哭起來了?這幾個月你是真的辛苦了,現在可以稍微歇一歇,你還年輕,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穆嵐抿著嘴點頭,又把手絹還給他,說了聲“我去一下程先生那裏”,就朝著程靜言走過去。程靜言看著她走近,並不說話,等她走到身邊了,剛要說話,穆嵐先朝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半晌之後直起腰,先起了話頭:“程先生,這幾個月,謝謝你……”
  她心裏千頭萬緒,不知道要怎麽措辭,才能表達這一刻百感交集之下的萬般感激。尤其是看著程靜言的眼睛,穆嵐發覺愈是說不出話,或是沒有別的話可說,聲音漸漸輕下去,隻又重複了一次:“謝謝你。”
  程靜言注視著她,又在下一個瞬間露出一個微笑來,向穆嵐伸出手:“辛苦了,也謝謝你。”
  穆嵐趕快別開臉,不讓這一次那陡然襲上的淚水再一次落下來。
  接下來就是剪輯音效再有一些配音,雖然也是每天都要去新誠的大樓報道,但緊張程度比起還在拍片的時候,簡直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語。一邊為後期忙碌,穆嵐還是繼續堅持去上表演課,進一步地充實自己。
  《長柳街》最初一場的試映,能入場的隻有新誠的幾大股東,再加一個又是老板又是導演的程靜言。連周愷都沒資格進場,和片子的主演在廳外見過幾個老板寒暄客套完畢,程靜言他們進廳看片,臨走前他交待周愷:“大家這段時間都辛苦了,不要再等,有什麽事明天說,你送穆嵐回去,或者帶她出去玩一玩,散散心,放鬆一下。”
  等程靜言他們都進去,放映廳的門也關起來,在外麵的一群人陸陸續續散開了。周愷悄悄叫住穆嵐,到一個人少的角落,說:“靜言要我送你回去,不過現在還早,先去吃飯吧。”
  穆嵐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聽周愷提議,猶豫了一下:“不用了,不能每次都麻煩你,我自己搭車回去就好了。”
  周愷不以為意地揮手笑笑:“好了,不用客套了,你不餓嗎?我是餓透了,再說總算忙完了,總要好好慶祝一下。來來,今天我請客,走吧。”他生來是不拘小節的爽快人,不由分說地推著穆嵐的背,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去餐廳的路上周愷接到一個電話,穆嵐聽他語調都雀躍起來,心想必然是什麽好事,誰知放下電話後,周愷雙眼發亮地轉過頭來問她:“你今天累不累?有人開了橋牌局,差一對搭子,怎麽樣,過去吃飯再順便打幾輪?”
  周愷知道穆嵐會打橋牌,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之下。那還是幾個月之前,穆嵐聽從程靜言的建議去玫鑫劇院想買一張正在上演的話劇版《小城之春》。那場戲的票出奇得難買,最近的一場有票的場次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她自然不可能等到那麽久,正好想起程靜言提起女主角是周愷的姐姐,就給他打了個電話,想托他的人情要張票。誰知道周愷自己也沒來得及看這出戲,就多要了一張,和穆嵐一起看了那出戲。
  那天下戲之後恰好有朋友打電話給周愷叫他去打橋牌,也是缺一對。周愷找了一圈拉不到人,隨口一問身邊身邊的穆嵐,不想她居然說會打,於是把她帶過去一起打牌。幾輪之後,他發現穆嵐的橋牌打得相當不錯,甚至可以說是超出年紀的老練,所以這次又有了橋牌局,也又是穆嵐就在邊上,幹脆約她同去。
  “累是不累,但是阿花一個人在家……”
  周愷一下子笑了,搖頭說:“一隻貓還什麽‘一個人’,就幾個小時,不是這麽舍不得吧?”
  阿花是一隻血統不純的虎斑貓,剛生下來沒幾個月,不知道怎麽和父母走散了,流浪到片場來。穆嵐看它可憐又可愛,逗著喂了幾天,有一天一人一貓在太陽下玩耍的樣子被程靜言無意中看中,觸動靈感,把這場景寫到劇本裏,後來鏡頭拍完,穆嵐再舍不得它,就取了阿花這個名字,帶回家去養了。
  穆嵐知道周愷的牌癮很大,他們這些人所謂的“一輪”,是拿二十四副新牌全部打完一次,按照水平高低和手上牌的好壞,一輪可以打上三四個小時到大半個晚上不止。要是說幾輪,那就搞不好還要通宵。之前她說是不累,多半還有些客氣,所以現在有些騎虎難下,不知該怎麽回絕才好。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慮,周愷繼續笑著說:“其實就一輪。我這個朋友看起來嬉皮笑臉,自製力其實強得可怕,你就是求他打兩輪,他也不打的。怎麽樣?上次和你搭檔之後就再坐在一起玩過牌了,現在好不容易《長柳街》的事情完了,我還真想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什麽水平呢。你說呢,穆嵐?”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穆嵐也不會去掃周愷的興,何況打牌三缺一的確是一件頗惱人的事情。這邊穆嵐剛點頭,周愷又問:“我上次忘記問你了,你哪裏學來的牌?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會打橋牌的真的不多。”
  “我打得也不好……是這樣,高中的時候我住校,有個老師很關照我,周末叫我去她家吃飯。他們一家四口,都喜歡打橋牌,我看得多了,老師和師公教了我,就這麽學會了。進了大學身邊的同學都不打,我也好久不碰了,那天是牌好,真的說不上什麽水平的。”
  “謙虛了吧。”想到牌局成了,周愷整個人狀態都不一樣了,開車開得有點手舞足蹈,“不要緊,打了再說。”
  “還是那天的同兩個人嗎?”
  聽到穆嵐這句話,周愷靜了一靜,露出一個微妙的,乃至於有點狡黠的笑容來:“他們今晚不在,不過今晚的人,有一個你一定認識……見了就知道了。”
  穆嵐踏進這個圈子才幾個月,大部分的時間又全部泡在《長柳街》劇組,除了劇組那些演員,還真的不認識什麽人。她想了半天,沒想出個所以然,試著提了幾個唯一知道的名字,周愷一味搖頭,還一臉賣定了關子的得意神色,穆嵐不由得有些好奇,但也沒再強問下去,心裏想等車到了目的地,自然也就看到了。
  周愷把車開到市中心的商業區,帶她走進一家外表看起來不怎麽起眼的也不知道是酒吧還是餐廳的地方。走進之後滿眼流光溢彩,這才知道是個高級俱樂部,而周愷顯然是熟客,領著她穿過長長的玻璃長廊,一路到了安靜角落的一間房間外。
  他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正對門的大廳一角的桌邊,或站或坐一共六個人,男女都有;穆嵐一來沒料到會是這樣大而寬闊的廳堂,簡直像是高檔賓館的大套間了,二來也沒料到有這麽多人,倒叫她有些發愣,好一會兒才有心思去看房間裏的人和局麵,原來一桌牌已經先開起來了。
  無論是桌上的還是看客,大多注意力都在牌局上,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隻有側對著門的一個人,不知道是怎麽留心到動靜,朝穆嵐和周愷的方向看似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
  那人懶洋洋靠在椅子的深處,是一個極其舒服的姿勢,他輕輕壓下手裏的牌,反扣在桌麵,這才笑眯眯地看著穆嵐說:“這不是那天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姐嗎。”
  他一出聲,桌邊的一群人先後移過目光來,然而穆嵐眼睛裏隻能看見一張麵孔,也直到這時,她才知道為什麽過來的路上周愷說“見了就知道”——這並不是那人也正看著她,或是彼此離得最近,隻是這個人天生光彩叢生,無論在何時何地又或是與何人,都熠熠生輝、瞬間就奪去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嵐沒想到他竟然也還記得那麽久之前的事,又在他目光的注視之下,沒來由地驀然覺得背後一涼,但還來不及分辨這涼意從何而來,周愷已經笑著走過去給那已經離座而起的男人一個大大的擁抱:“攸同,接到你電話的時候我們本來準備去吃晚飯,臨時繞路過來的,到得遲了,惠恕惠恕。”
  何攸同也笑:“到了就好,我們看你這麽久不到,就先開了一局。現在既然人都齊了,那就先吃飯,吃完再重新開局洗牌。”
  周愷點頭,把還在發愣的穆嵐推到何攸同眼前來:“這是我今晚帶來的拍檔,叫穆嵐。不過聽你剛才那句話的口氣,怎麽了,你們見過?穆嵐,這就不用介紹了吧?何攸同。”
  聽到這句介紹穆嵐忍不住輕輕笑了,心裏想隻要不是住在深山老林和這文明社會徹底脫節,哪裏會不知道何攸同的?就算沒看過他的電影也不關注他的新聞,隻要看電視讀報刊乃至走到街頭,都能輕易尋常地聽到他的名字看見他的臉。
  不同於幾個月前在新誠樓梯上那慌張的一撞一望,這次在周愷的介紹下重遇,穆嵐才有機會好好看他——這麽說其實也不恰當,與何攸同正視實在是太需要力氣和勇氣的事了,哪怕隻是看著他,都覺得此人散發的光芒逼人而來,照得人心慌意亂而手足無措,不得不轉過目光以避鋒芒一般。
  但這次先轉開目光反而是何攸同。他聽見周愷的問話,側過臉笑著說:“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在新誠裏見過一麵。”
  穆嵐還沒從那震驚裏掙出來,有些不好意思,說話的時候仿佛踏在棉花堆裏,深深淺淺站也站不穩,句子都有些不利索了:“……就是試鏡的那一天,我出門的時候走神了,不小心撞到他,差點從樓梯摔下去……多虧他好心搭了我一把,我才沒滾下去摔斷脖子。”
  “哦,竟然這麽巧。那正好,攸同啊,這是小穆嵐,靜言那部新片的女主演。”
  何攸同微一頷首,含笑說:“穆小姐,幸會,我是何攸同。”
  從前穆嵐讀書,讀到“月臨寒江,花樹堆雪”,想不到什麽樣的活人能當得起這種形容,沒想到如今麵前的這個男人一笑,腦中竟然鬼使神差一樣劃過這八個字。沒來由的,穆嵐心口往下重重一沉,忙先遞出手去,這下已經鎮定得多,說:“何先生,當初我隻向你道謝,其實是我沒長眼睛撞到你,應該道歉的。雖然遲了,現在在這裏補上吧。”
  何攸同依然是笑的:“我不習慣別人稱我何先生,也很少有人這麽叫我,大家都叫我何攸同。公平起見,我不跟著周愷叫你小穆嵐,直接叫你穆嵐,好不好?”
  這話要是別人笑著說,恐怕不免有幾分調笑之意。但是自何攸同嘴裏說出,卻是又親切又真誠,大有如沐春風之感。穆嵐登時雙耳一熱,哪裏還說得出不字,有些迷糊又更加靦腆地點了點頭。
  接著周愷向穆嵐一一介紹在場的其他人,除了何攸同,倒再沒什麽演藝圈內的人了,醫生律師居多,還有一個是大學的講師。一群人看來都是老友,說說笑笑之間毫無拘束和生分,也絕沒有演藝圈裏司空見慣的兩套麵皮。穆嵐起先還有些初入陌生圈子的緊張拘謹,後來一桌吃過一頓飯,牌局也開了,倒也漸漸地自在了一些。
  ……
  哪怕是看熟了的麵孔,放大若幹倍後投影在大銀幕上,還是會產生一些奇妙的距離感。這已經是片子的最後,是一個漫長而精致的長鏡頭,越推越近的鏡頭之中,女人的臉漸漸占據了絕大部分的畫麵,那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尖尖的下巴,豔紅的唇,雪白的臉頰上鑲著一雙描得細長而黛的眉,杏眼裏雲遮霧掩,沉沉蘊了看不分明的光;她臉上滿是老氣橫秋的世故和疲遝,時不時垂下眼眉抽一口煙,又抬起頭來撩一把額發,露出光潔飽滿的前額,眼波流轉地看著前方,驚鴻一現地露出少女一般天然而滿懷期冀的明亮眼神來,像一隻小小的鹿,緊張,敏捷,而溫順。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繼而那些疲乏和懶散都消失了,歡喜的光彩從眼底一路流淌出來,照亮了整張臉頰,這時他們才想起她其實還這樣年輕,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幾乎還算個半大的孩子呢,就已經在這條街上討了這些年的生活了。但好在這些日子都要過去了,她等的人也要來了,接她走,離開這晝夜顛倒的長柳街,也離開這黑白混沌的世界。
  鏡頭還是緊緊貼在她的臉上一樣,動也不動,誠實地記錄下她最微小的情緒的變化,眼睫的顫抖,嘴角的輕勾,乃至鼻翼的微微顫抖,都看得再清楚不過。音樂戛然而止的一瞬,她臉上才揚起的笑容也跟著猛然僵住,眼裏的光還在最盛時,惶然不可置信和淒涼相繼湧了上來,又迅速度被飛快閃動的睫毛遮住了。她死死瞪大了眼睛,糯米般的牙齒咬住猩紅的唇,血一樣的顏色染上貝齒,嘴角扭了幾扭,終於那眼底的光潮水一般退了下去,隻有垂死的獸的眼一樣的冰冷的殘光,飛電似的一閃,整個屏幕徹底暗了。
  樣片沒有演職員表,演到這裏就結束了。過了半分鍾放映廳裏才亮了燈,是程靜言先站起來,目光一掃,每一張臉孔都神態各異,又都無一例外地沉默著,似乎誰也不願意先開口表態。
  新誠三十年前成立的時候,股份一拆為四,包括程靜言父親在內的三個出資人各取一分,另一份則在當年和他們一起胼手胝足一起打拚下這份江山的攝影燈光道具美工之中按資曆平分。三年前程靜言接了父親的位子,從隻管拍戲的富貴清閑少東家正式走到前台當大老板,但在這些人麵前始終都是後輩,所以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也還是客氣地等待長輩們的意見。
  最後還是在場年紀最長,也是當年新誠創始人之一的彭正楠發了話,說這裏也不好說,另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談。這才有了動靜,開始有人離座往放映廳外麵走。程靜言本來也要跟著出去,卻被彭正楠輕輕叫住了:“靜言,你留一下。”
  沒多久放映廳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彭正楠看了看程靜言,對他招手說:“過來坐。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不陪你站了。”
  程靜言忙走到他身邊坐下,等他坐定,彭正楠轉過頭去打量了他許久,才以老年人特有的不緊不慢的語氣開口說:“你停了三年沒拍戲,現在看了這部片子,還是進步了嘛。所以當初你爸爸要你接他的位子,對你也是好事。在不同的位子做一做,再回頭拍戲也還是一樣可以的。”
  這是看著自己長大的前輩,程靜言很快聽出他話裏有話,不吭聲也不接話,隻看彭正楠接下來要說什麽。果然彭正楠沒聽見回答,再說話語氣已經轉了:“你接收新誠的管理,也三年了。你從小就是太聰明的孩子,教什麽都是舉一反三,現在我問問你,這片子你準備怎麽賣,上檔不上檔,幾月上檔?”
  程靜言緩緩回答:“這片子目前不上院線,直接拿去評獎,現在正是國內外幾個電影節收片的時間,如果得了獎,可以找幾家影院放一個月,然後聯係海外版權,反正這片子成本小,我算過了,回本總是差不多可以的。”
  “我想你也事先算過了。要是這點都沒有,這三年你這個位置也是白坐了。”彭正楠雖然點頭,神色卻是不置可否,“看你這個進度,也是要趕金像獎提名期。既然錢都花出去了,吆喝就要賺到嘛,再拿幾個獎杯放到新誠的陳列室,也是個新鮮勁頭。還有……”
  說到這裏他瞥了一眼麵沉如水的程靜言,嘴邊忽然有了個笑意:“你的第一部片子就是我手把手教你拍起來的,到現在也十多年了,這部《長柳街》裏的拍法不是你以前最不要拍的?”
  程靜言當然知道他是在說什麽。他自從正式拍片,素來是堅持把人當道具來用的,從未演過戲的外行人也好,老戲精也罷,隻要合適,他隻管拿來用,也不覺得一個人和一個杯子一張桌子在他的電影裏起得作用有什麽差別。所以程靜言的電影也是出了名的片子好,然而不捧人——在他的片子裏,演員很難得到自由發揮的空間,也沒什麽大肆展示演技的機會,相反,他們隻是一顆螺絲釘,為“程靜言的電影”這個大機器無聲無息地貢獻力量,又最終湮沒在電影的光輝裏。
  程靜言也跟著笑了笑:“太久沒拍戲了,難免想用一用以前沒用過的方法。”
  “開場拍得真好,最後一個鏡頭尤其老練。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是不信這是你心甘情願會去拍的鏡頭。這小姑娘天分不錯,就是現在還太嫩,如果不是你在拍攝和剪輯上費盡功夫,這片子的成品至少要打一半的折扣。”
  “揚長避短,這也是彭伯伯你教我的。”
  “你反正一直能舉一反三。小姑娘不錯,可以用起來。我看什麽時候找個人帶一帶,再安排一些活動和新聞……幹脆簽個長約吧,簽了捧她也名正言順,不會在公司上下留話柄。”
  “不好。第一次試鏡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很有天賦,隻要有天時地利人和,將來必成大器。我不想把她用錯了。再等一等……”程靜言先是搖頭。說到這裏聲音輕下去,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他又稍稍加重了語氣,重複一次,“再等一等。”
  彭正楠又轉過臉去看向程靜言,這次更是伸出手輕輕地拍了幾下他的肩膀,神色裏又是長輩看晚輩的慈愛,又是過來人的心領神會,他笑歎,“靜言啊,你怕是真的戀愛了。”

  第五章
  很多年之後,穆嵐或是程靜言的影迷,無論是在什麽情形下提起《長柳街》,對它的開頭,總是津津樂道——
  破敗而蕭條的院落裏,一個女人正在逗弄一隻不知怎麽爬上窗台的小貓。淺色的睡衣鬆鬆垮垮掛在身上,頭發沒梳,蓬鬆而淩亂地隨意抓了個髻,她臉上殘妝未褪,一抹胭脂痕從臉頰一路拖到眼角,和暈開了的眼線混作一處,氤得光天白日下的一張臉鬼影幢幢得令人不忍卒看。但她的動作卻是極溫柔的,修剪整齊的蔻紅十指是這畫麵上第一個鮮亮的顏色,輕而緩地劃過奶貓的脖子和下巴,看那小玩意兒在自己手下打滾,不由得趣,扯一扯嘴角,露出一個新睡初醒的慵懶笑容來。
  這時畫外音有人喊:“阿眉,你今天倒是起得早嘛,還有閑心在這裏逗貓。”
  她抬頭,吐出口煙:“春天叫貓,睡一睡睡不著就起來了,誰知道是這麽個小東西,一個月有沒有?上了窗台就爬不下來,喏,你看,餓得都發抖。”說到一半又去看貓,那垂下的眼簾竟是說不出的柔和恬靜,渾身的風塵氣係數收起,連那亂糟糟的一張臉,都不那麽刺眼了。
  “人都不知道下一天的飯在哪裏呢,還管這畜牲做什麽。我燒了熱水,你也洗個臉梳個頭發,不然等死老太婆來了,看見你這個樣子玩貓,又要吃巴掌。”
  鏡頭再一轉,先頭那張花裏胡哨的臉已經洗幹淨了,重新上了妝,卻是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年輕的臉龐。頭發收拾得整齊,軟軟地披在窄身深色長裙的肩頭,織錦的質地有些陳舊了,就顯得軟。時值黃昏,小巧而纖細的背影在夕陽下被拖出濃而長的陰影,打在石灰斑駁的牆上,隨著她那又懶又乏卻始終不脫魅意的步子,如同忽然有了生命。她的步調如柳,腰肢如柳,連帶那牆上的陰影,也如同春風裏的柳條了。她慢慢地走過長街,直到那盡頭的街燈下,才慢悠悠地停住了步子,一低頭,露出檀發下瑩白如玉的後頸,直到點起今晚的第一支煙,才複又抬起頭來,安靜又百媚橫生地,笑了。
  此時她身後行楷字體的街道名牌漸漸定焦,最終化作電影的標題,長柳街。
  穆嵐演員生涯裏的第一個角色,是長柳街頭一個名叫“阿眉”的十七歲流鶯。那一年她二十二歲,也憑借這個角色,拿到人生裏第一個電影獎的提名。
  《長柳街》送到評審會之後,果然順利拿到提名,主要的獎項幾乎全部全中,雖然穆嵐的角色沒拿到最佳女主角的提名,但是也被提名最佳新演員,算是另一種程度上的肯定。《長柳街》的總成本不過幾百萬,小投資的劇情片,主演是新人,配角不當紅,劇情不討喜,按理來說本來應該是大冷門。誰知道入圍名單一出來,反而爆了個大冷,多少娛樂記者先頭大呼“跌破眼鏡跌破眼鏡”,但後來一看仔細導演和班子,才知道看起來簡單低調的事情未必當真如此,正如看起來默默無聞的新人也未必就真是池中物。
  畢竟這本是最不乏傳奇的一個圈子。
  除了《長柳街》,倪珍珍也憑《霓燈彩夜》同樣獲得最佳新演員的提名,再加上一部入圍技術類獎項的電影,新誠儼然就是這一屆金像獎的贏家大熱門。於是這一年年末的紅包派發得格外慷慨,聚餐的氣氛更是格外的熱烈歡騰了。
  穆嵐雖然隻簽了電影本身的片約,和新誠沒有長約,但年末的酒席也同樣受邀在列。自從《長柳街》獲得眾多提名之後,她也跟著忙碌起來——片子還沒有上映,預告已經在新誠旗下的院線開始放映,片花也送去各大電視台做宣傳,她既然是女主角,自然也被安排了好幾個不同媒體的訪談,有計劃地提高曝光率和觀眾的眼緣。穆嵐做過采訪者,在餐廳和鞋店的時候做得也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隻要稍加點撥,很快地擺脫了最初的僵硬和不適,相當順利地上了路,談吐間幾乎沒有初上鏡的生澀不安,幾場訪談的反響還相當得不錯。就在這步步推進之下,《長柳街》的每一步,不敢說聲勢浩大勢在必得,但也絕對當得起穩打穩紮步步為營。
  但工作上再怎麽充實緊張,總有一個陰影在穆嵐心頭揮之不去。殺青時她心頭的擔憂成了真:拍攝期結束之後,她和程靜言之間的交集分明是漸行漸遠了。
  於是當她在宴會上再次看見程靜言,穆嵐不由得一陣恍惚。
  他自然是坐首席,同桌的不是新誠的大佬,就是公司栽培出的大明星,彼此熟稔非常,談笑風生間,整張桌上的氣氛根本插不進其他外人分毫。中途幾個大老板下場敬酒,過來穆嵐在的這一桌也是別人,而不管她如何有意無意地追逐著程靜言的身影,對方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到她,始終在和左右鄰座低語。
  穆嵐忽然想起拍片的幾個月裏,盡管日子那麽苦,進度那麽趕,但她和他畢竟還是朝夕相處。比起眼前雖然共處一廳卻連最簡單的目光交流也沒有,她倒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工作之中他不假辭色的嚴厲了。
  所以那拍片的日子或許真是一場夢,他不過是要個合適的女演員,她對他來說也就是個女演員,戲散了,他變回神一樣的大老板,她還是默默仰望他的小演員,現實如此。
  不知不覺中穆嵐耷拉下了肩膀,以至於差點錯過周愷的聲音:“小穆嵐,你在這裏發什麽呆?”
  她一個激靈:“……沒有,周先生,我沒發呆。”
  周愷的笑容裏頗有點誌得意滿的勁頭,端著杯子對穆嵐舉了舉:“我都站在你背後多久了,一點反應都沒有,在想什麽呢?難道就累了?”
  “也沒有……”
  周愷還是看著她,像是要從她的表情裏看出端倪來。穆嵐被他盯得有點心虛,剛想躲,周愷反而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她邊上,狡黠一笑,湊在她耳邊說:“自己要機靈一點呀。你看大家都給大老板們敬酒去了,這是多難得的好機會。你是新人,更要殷切誠懇乖覺一點,至少去給程靜言敬杯酒吧?”
  聽到程靜言三個字都要穆嵐心驚肉跳,仿佛連想都是越矩了。但周愷正心無芥蒂笑吟吟望著她,穆嵐隻好點頭,收起心裏的苦澀:“周先生你說得對,應該的。”
  “快去吧。剛才我們還說到你呢……咦,他跑到哪裏去了?哦,好像是被老董拉去陽台說話了,你去那邊等一等,他們說不了太久的。”說到這裏正好有人過來給他敬酒,又被拉開了。
  大廳裏的確找不到程靜言的身影,穆嵐猶豫了一下,還是給自己的杯子裏倒了大半杯酒,趁著無人注意,悄悄地避了席,走到陽台的邊上。
  太陽的入口被窗簾拉住了大半,隻有走得很近了,才能從窗簾的縫隙裏看見落地窗之後模糊的人影。其中一道身影再熟悉沒有,正是在大廳不見蹤影的程靜言。
  哪怕隻是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再看見他的身影還是讓穆嵐驀然心安。她倚在門邊,一邊心跳如鼓,一邊想等一下該對程靜言說些什麽,想得那麽入神,所以等陽台上的兩個人談完要進來,看見門邊倚著的穆嵐,不由都愣了一下。
  聽到門窗拉合的聲音,又被戶外灌來的冷風一涼,穆嵐趕快站直了身子,有些緊張地朝著門邊的兩個人投來一瞥。董長林一看是穆嵐,立刻知道肯定是找程靜言的,就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靜默的男人,說:“看來是來找你的,那你們聊,我先回去了。”
  隻要一看著程靜言的眼睛,穆嵐就覺得所有的勇氣和自信都失去了,就好像個站在老師麵前的幼兒園的兒童,之前腦海裏演練了許多次的話也刹時間忘得一幹二淨,傻乎乎地看著麵前的人,嘴巴動了半天,硬是沒說出話來。
  穆嵐恨不得打死這個沒用的自己,但程靜言並沒有在意這一刻的異常,隨和地同她打招呼:“穆嵐,有什麽事?”
  “程、程先生,沒別的事情,就是想給您敬杯酒,謝謝你的提拔和照顧。”她在心裏拚命告訴自己鎮靜再鎮靜,總算把這句話給順溜地說了出來。
  程靜言的酒杯裏還有點酒,聞言輕輕一笑,和她碰了杯,在水晶酒杯清脆的輕撞聲中,看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才說:“哦,謝謝你。”
  然後就靜了下來。
  這樣的靜默讓穆嵐尷尬不已,明明有那麽多話要說的,怎麽一見到人,反而什麽都不想說了呢。她絞盡腦汁想起個話頭,好讓這難得的和程靜言相處的時間長一些,程靜言倒是先說:“我想抽根煙,介意嗎?”
  她忙搖頭:“一點也不。”
  於是兩個人來到了陽台。比起衣香鬢影歡聲笑語的宴會廳,冬夜的露天陽台空氣冷冽又清新。剛從室內出來,穆嵐一點也不覺得冷,抑或是和程靜言在一起的興奮和期待讓她熱血沸騰。她看他點燃了煙,不由想起來很早之前的晚上,他也是這樣的姿勢,點了根煙遞到她手中……
  煙霧起來的時候程靜言也開了口:“這段時間宣傳很多,你會忙上一段時間,也很辛苦,還習慣嗎?”
  開口就談工作,穆嵐心裏一凜,整個人都繃起來,語氣也隨著認真了:“辛苦說不上,這也是我的工作……就是之前類似的經驗也是采訪別人,現在一下子變成回答的一方,有點不習慣。”
  “訪談的錄像我都看了,答得很不錯,很得體。下次說話再慢一點,女孩子說話不要那麽急,又沒有人在後麵追你。”
  這語氣也聽不出褒貶,穆嵐有些沒底,猶豫著應了個“哎”字,才很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怎麽回事,一說到這個片子這個角色,就有說不完的話。拍片的時候覺得腦子空蕩蕩的,就這麽順著一個勁往下演,等拍完了,反而腦子裏全是劇情和角色了,說起來不怕程先生你笑話,都這麽久了,我好像還沒從阿眉的角色裏出來呢……”
  “穆嵐。”程靜言一直都在不做聲地聽她說,這時忽然開了口。
  “嗯?”
  他轉過臉來看她,兩個人背後都是大廳裏傳來的光,使得彼此的表情在光線下無所隱藏。程靜言微微蹙了眉,掐掉燃了大半卻還沒來得及抽幾口的煙:“這說起來是我的疏忽。這段時間我也太忙了,忘記交待你,片子拍完,就可以把角色放下來了。你是你,阿眉是阿眉,就是任何角色,隻要片子出來,你就必須把她們扔在身後。別讓她們跟著你,嗯?”
  這番話和表演老師教她的反複體驗角色,從中吸取經驗並不斷進步的法子,似乎很不相同。穆嵐一時不得法,順口問下去:“可是,為什麽,不記得演過什麽,哪裏做得好哪裏做得不好,怎麽下次進步呢?”
  “每個人的表演都每個人不同的路子。你問一百個演員,恐怕得到的經驗都不一樣。我……”程靜言略略沉吟了一瞬,“我希望你對表演也好,角色也好,有一天能做到像喝水一樣,水喝下去,杯子放下,該如何就如何。你要把表演當作工作去做,而不是當作生命去燃燒。需知道演員也是個職業,就好比導演,工作的時候全心全意,這就足夠,沒必要把生活和工作攪在一塊。這條路其實比揣摩每個角色全心入戲,再費盡全力出戲要艱難……現在想不通不要緊,畢竟你才剛入門,過幾年演的戲多了,經驗更豐富了,再回頭想一想,也許對你能有一點用處。你很有天分,有一張值得塑造的臉,也很勤奮,我對你期望很高,希望你有朝一日成為一個真正優秀的演員。”
  聽到最後一句話,穆嵐不由得手腳冰涼。原來程靜言給她的關心和教導,從頭到尾,全是因為她是他看好的演員,在他眼裏,她隻是一塊可塑之才,無怪工作結束,他們的交集也結束了。
  她忽然覺得這些時日來的惴惴不安和惶惶等待隻是一廂情願,心中苦澀萬狀,勉強想在程靜言麵前掩飾,但語調裏的黯然還是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來:“……謝謝程先生的指教,我回去之後一定好好想一想……”話沒說完到底覺得沮喪,再也說不下去了。
  “穆嵐,每次和我在一起,隻要不是拍戲,你都好像在發抖。你害怕?”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穆嵐猛地抬起頭,她驚訝地看著倚在欄杆上望向遠方的男人,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是說是還是不是。摸不準這句話的弦外之意,穆嵐靜了靜,才說:“程先生,我沒有害怕……”
  “你聽,你牙齒都在打架。”
  “那是……”就這麽被程靜言揭穿,穆嵐一下子又急又窘,想要辯解,忽然一個噴嚏上來,話沒出口,倒是結結實實當著程靜言的麵,打了一個好大的噴嚏。
  之前一心都在說話,又有一點酒意,並不覺得冷,但到底是冬天的夜裏,穆嵐又隻有一身單薄的裙子,早就凍僵了,隻有她自己不覺得。直到打了這個噴嚏,冷意立刻覆上來,遍體生寒,雞皮疙瘩全上來了,牙齒打戰,話也說不清楚了。
  她尷尬得要命,忽然肩上一重一暖,是程靜言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給了她:“抱歉,也不怎麽暖和。”但言語間並沒有任何進去的意思。
  之前是尷尬得沒法兒說話,現在則是又錯愕又激動,還是說不出話來。穆嵐仰起頸子,凝視著程靜言,聲音在夜裏顯得尤其清尤其遠:“我沒有害怕,程先生。”
  兩個人的距離不知道幾時起近得多了。穆嵐能更清楚地看見他的神色,再沒有了之前談演技時那種一絲不苟的嚴肅又專注的樣子,反而依稀有點無奈似的:“你一直叫我程先生,對周愷都直呼其名了。”
  在“那怎麽一樣”和“Amy他們都叫你程先生啊”兩句話之間選擇了一下,穆嵐覺得好像都不是那麽回事。自從認識的第一天起,不,甚至在遠遠彼此並不相識的時候,她對程靜言就始終是仰望著的。而那種因崇敬而起的仰望感隨著相識、一起工作、逐漸熟悉等一係列步驟,非但不曾減少,反而有愈發加劇的趨勢。可以說,穆嵐是不敢,也不允許自己在程靜言麵前反駁他的。於是她又微微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說:“那……喊你老板嗎?”
  程靜言不做聲。穆嵐頭皮一麻,又說:“導演?程導?其實‘先生’裏麵也有師長的意……”
  “我知道這兩個字什麽意思。”他淡淡說,“程靜言三個字就這麽難叫嗎。”
  這句話以程靜言慣用的語氣說出來之後,這本來就不大的陽台更是徹底地冰冷沉寂下去。程靜言並不習慣等待,等了一會兒,側過臉去看穆嵐的反應,誰知道她一直在看著他,清澈的眼裏混亂不堪,期冀的光卻壓不住,她的眼睛和臉龐一點點地明亮起來,像是被投上了看不見的光。這樣的光彩看得程靜言一悸,連自己都迷惑起來,不知不覺地微微抬起了手。
  可又在下一刻,她飛快地眨了幾下眼,豆大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下程靜言是真的愣住了,竟也有些手足無措;直到眼淚冰冷地滑到下巴上,穆嵐才猛地一醒神,趕快抹去,一邊說:“我……我這是怎麽了……我,程先生,我不是別的意思,我就是太高興了,犯傻氣……”
  她著急掩飾,又忍不住悄悄抬頭看程靜言的臉色,這點小動作隔得這樣近,幾時又能藏住呢。程靜言看她一再抬眼覷向自己,心裏一動,手卻慢慢放了回去,微微一笑說:“我好像總是看見你哭。”
  本來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淚聽到這句話之後,更加洶湧地湧上來,穆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隻能急急用手指去撣,又在哽噎得不是那麽厲害的間隙勉強笑說:“是啊,我這個人不怎麽哭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對不起,對不起……”
  她猶在一個勁地道歉,整張臉通紅,明明是很窘迫不安的樣子,落在程靜言眼裏,卻是楚楚可愛之極。剛生起要幫她拂去眼角的淚水的念頭,連手都收到她臉邊了,這時窗簾一動門一響,周愷猛地探了個頭進來:“你們怎麽還躲在這裏!說一聲啊,大家開始散了……”
  聽到聲音,程靜言猛地收回手,而穆嵐則疾風一樣轉過身,動作都不失僵硬,好在一來是在夜裏,二來周愷喝得有點上頭,看不清也無心去看,隻當沒事呢:“我就來通知你們一句。你們有話繼續說。靜言你臉色別這麽嚴肅,年底了,不要談工作和表演了,可以等一等嘛……我喝多了,老董帶我回去,你等一下送送小穆嵐吧……”
  說完就跌跌撞撞踩著醉步又走了,丟下相對無言的兩個人麵麵相覷。這時穆嵐的眼淚已經止住了,嗓音也恢複了正常,她剛想說話,程靜言先截過話頭:“再等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他們等到大廳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室內。一進門穆嵐才覺得有點腿軟,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回到溫暖的地方,胃裏的酒精開始發作。她一低頭,看見程靜言的衣服還披在身上,忙脫下來遞給他,一遞一接之中指尖一觸,穆嵐像觸電一樣哆嗦了一樣,又一次低下頭去。
  從酒店回新誠公寓的一程並不遠,每到一個轉彎口,程靜言看另一次的後視鏡,穆嵐都以為他有話說,渾身的線條都僵硬了,但他卻什麽也沒說,直到把車子開到離公寓最近的一個街頭,他也還是一言不發。
  車子停了下來。程靜言這才說:“車子不開到樓下了。兩分鍾的路,可以走過去嗎?”
  “嗯。”她也不知道心裏浮起的感情是不是失落,總之在程靜言說完那句話後,陡然空出好大一片來,“那謝謝你,程……程先生,晚安。”
  “晚安。”
  她顫抖著手下了車,又道了一次謝,才慢慢地往回走。月亮這麽好,比路燈都要亮了,穆嵐低著頭看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地踩著影子走。
  身後忽然傳來關車門的聲音,她一震,飛快地回頭,看見不知何時站在車邊的人,對她說:“你有點上頭了,我陪你走一段,醒醒酒。”
  穆嵐的心簡直要從嗓子裏飛出來,聲音都變調了:“啊,好……”
  程靜言帶著她往新誠公寓相反的方向走,看起來是要繞個圈子。這一路也還是不說話,穆嵐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開了幾個話頭,也被程靜言不置可否地支吾敷衍過去,於是她也不貿貿然再開口了,就這麽安靜而滿足地跟在他身邊,一路走下去。
  起初還有點冷,走得時間長了,暖和一些,胃裏暖洋洋的,心口也是暖的,程靜言身上的溫度似乎也被風朝她這邊刮過來一些。她時不時看一眼月色下身邊人的側臉,忽然覺得,即便有什麽話要說,也可以留在這個晚上之後再說了。
  走得再怎麽慢,這一路也是要到頭的。不知不覺他們又回到了起點。再次道別的時候穆嵐久久都沒有移動步子,到後來還是程靜言衝她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他看起來那樣高,肩背那樣寬而平,始終挺得筆直,每一步都從容而穩,被背後看來,沉穩如山。但穆嵐看著他漸行漸遠,腦子轟然一熱,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已經先邁開步子朝著程靜言的背影追了過去。
  聽到聲音後程靜言腳步一停,再一轉身,穆嵐就這麽跌進他懷裏去了。似乎也是沒預料到這個嬌小的女孩子能有這樣的力量,程靜言抱住她後自己都不免往後踉蹌了兩步才站穩,這時穆嵐已經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抓住他的袖口,急切地說:“程先生……我我我,你聽我說,我每次看到你都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真的不是。晚上你在陽台上說的那些話,我都明白的,你挑中我,隻是因為角色合適,你是導演,遇到中意的演員,願意栽培,我真的很感激你。我知道我還差得遠,演戲不像話,什麽都不懂不會,全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但是請你再給我點時間,我會努力,努力做一個真正的,在你眼裏也合格的演員,這樣,這樣,到時候我……不,我現在正拚命在你背後追著你,怎麽苦怎麽累我都願意,我也不怕,隻要能有那一天……等那一天來到的時候,等我不要再這樣仰望你,為你的一舉一動,一個笑一句話都發抖的時候,你能不能……能不能……”
  程靜言看著穆嵐,眼看她越說越語無倫次,越說越情緒激昂,卻始終沒有打斷她。她牽著他袖口的手瑟瑟發抖,眼底卻滿是熱切,簡直近於狂熱了,直到她再也說不下去,顫抖得一如暴風雨天的枝頭搖搖欲墜的葉子,他眼神一沉,摁住她冰涼的手,平靜地問:“穆嵐,你停一停,想好再告訴我,你想說什麽。”
  她的言語戛然而止,人也僵住了,難以置信一般盯著程靜言,目光卻倔強地沒有退卻。
  過了良久,她的眼神軟了下來,手也放開了,退後兩步,看著他,搖搖頭,歎氣,最後索性低下頭拿手掩住臉:“……我真是可笑,自不量力,不知羞恥……程靜言,我喜歡你。”
  說完這句話,她的心和大腦都空了下來,根本不敢把臉抬起來,更不要說去看程靜言的表情了。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是在過刑。自從母親去世,穆嵐再沒有哪一次像是現在這樣絕望冰冷卻無可依靠了。但這話是自己說出來的,即便等待著的是羞辱,也是自找的。想到這一點,她到底還是生出一點勇氣來,又還是把手放下了,沒抬頭,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幼兒,一字一句地說:“程先生,你這樣好,仰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像我這樣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不知道羞恥和身份的,我配……”
  可這句話沒說完,突如其來的一陣力量扯住了她。穆嵐眼前一花,根本分辨不出發生了什麽,唇邊一熱,居然是一個吻覆了上來。
  扶著她臉頰和脖子的手明明是微冷的,吻卻出乎意料的炙熱著。挾著主人的氣息,在瞬間就擊潰了穆嵐。親昵得過了頭,熱切得過了頭,乃至迷戀得過了頭。穆嵐長到二十二歲,連和同齡異性牽手的經驗都不曾有過,哪裏會回應這樣的親吻。何況對方還是程靜言呢。
  她像是呆了一樣,半晌才知道閉上眼睛,想想又不對,再睜開,生怕自己是在夢裏,而那又不是程靜言。可那濃黑的眉,微蹙的眉心,怎麽又會是別人,她迷迷糊糊地想,他的睫毛真是長啊……
  但在這樣氣息交纏之中,在程靜言的引導之下,穆嵐很快地沸騰了起來,感覺到他手指的力量和身體的力量,她試探著,怯怯地咬了一下程靜言的嘴唇,也在同時鬆開了因為緊張而抿得死死的唇線,於是下一刻,一個新的更加綿長而熱的吻,愈是熱情地壓了過來。
  直到沒學過怎麽接吻的穆嵐因為不會換氣差點在程靜言的懷抱裏暈過去,兩個人才分開。穆嵐嚇得都呆住了,直到程靜言的手又一次撫上她側臉的線條,她渾身急劇地顫抖起來:“程……”
  “穆嵐,再叫一次我的名字。”說完,程靜言用力地擁抱住了她。
  這下連他的迷戀也無法隱藏了。
  她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又回到程靜言的車裏的。好像是彼此依依不舍地牽著手到了公寓樓下,她滿臉通紅地問他要不要上去喝杯茶,他卻笑了,湊過去親她的耳垂,附耳低語,鄰居看見大老板被你帶回家,你怎麽辦。
  這句話提醒了混混沌沌的穆嵐,但此時她腦子裏全是熔漿,就算知道這的確是危險的,但哪裏又有別的對策。眼看她一臉迷迷登登的樣子,程靜言不禁又笑了,抓住她的手去親吻那柔長的手指,用那總是能輕易令穆嵐顫抖起來的聲線,輕聲問,那去我家喝茶好不好。
  她聽懂了這句話的言下之意,腦子也隻冷靜了一刻,就給出了答案。
  等待每一個紅燈時,他們都禁不住親吻,哪怕是不綿長熱烈的吻,也樂此不疲,一試再試,像是不舍得有一刻的分離。穆嵐也被這陌生的程靜言點得熱血沸騰,直到稀裏糊塗進了程靜言的家門,被他脫掉鞋子,湊在耳邊低笑“你啊,總是穿不舒服的鞋子”,又一路暈頭轉向地開燈關燈,等稍微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他抱在不知道哪個房間的某張桌子上,又一次勾過來親吻。
  這時穆嵐驀然想起,到程靜言家兩次,卻沒有一次好好看一眼這屋子的樣子,都是在忙別的事。這個念頭起先是好笑,後來才覺得格外羞赧,臉燙得發燒,情不自禁地輕輕啊了一聲。
  程靜言停下來,啞聲問:“嗯?”
  穆嵐搖頭,又在他的注視下點頭,不好意思地說:“第二次到你家了,好像都是黑燈瞎火的……”說到這裏實在太害羞,再也說不下去了。
  似乎是愣了一下,程靜言鬆開握住穆嵐腰身的手,竟一本正經地輕輕挑眉,問:“那我們先參觀房子?”
  這下穆嵐麵紅耳赤到了恨不得要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步,死命地低頭;程靜言見狀,又是無聲地一笑,勾住她的下巴找到嘴唇,另一隻手,則悄無聲息地潛進她的裙子裏去了。
  她也跟著亂七八糟地閉著眼睛胡亂解程靜言的襯衣扣子,感覺到他的臉頰正蹭著自己□的頸項,滾燙的氣息則拂到鎖骨,這令她又一次顫栗起來。陌生的□的力量讓她不安,但看著程靜言的臉,又再沒有什麽是值得畏懼的。月亮還沒有下去,她借著月光偷偷打量他的身體,每一根線條都這樣有力,又這樣亮,亮得晃了人的眼睛,心都慌了……
  感覺到她的緊張,程靜言仰著臉看她,親舔她的下巴:“在想什麽……?”
  她本來想說“這都不是在床上”,但身體又熱又軟,抓著程靜言胳膊的手臂的手指也用不起一點作用了。穆嵐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臉藏在程靜言的頸窩深處,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沒做過……不會……”
  與她交頸擁在一起的男人無聲地笑了起來,熨帖在一處的肌膚相摩擦,愈是燙得不像話。他的一隻手找到她攀住他肩背的手,抓牢了,十指緊緊交握,被汗粘在一處,像是永生永世都不會分開,這才說:“穆嵐,叫我靜言,我教你。”
  感覺到沉默炙熱的力量越逼越近,穆嵐閉上眼,更加用力地摟住程靜言的肩膀,顫聲喊他:“靜言。”

  第六章
  穆嵐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這樣快活,是在多久以前了。
  表麵上她的生活並沒有任何的改變:除了配合《長柳街》的宣傳,就是成天成天的參加各種培訓課程。但漸漸的,她開始在新誠正在拍攝的片子裏演一些戲份不好但是人物討喜的角色——這當然也是程靜言的安排,在《長柳街》上映和下一個新角色之前,他正不動聲色,也極具耐心地把她一步步地向高處推。
  但穆嵐的快活,和身為演員的那一部分自己,毫無一點關係。
  她之前的人生裏,受過傷害,吃過坎坷,但是也充滿愛和溫暖的回憶,更一直收到好心人的幫助,雖然苦樂交集,總也這麽平平安安地過來了。可無論是早逝的母親還是善良的師友,對她的關愛都不脫長輩對於晚輩的慈愛和照顧;但每當和程靜言在一起,那由男女情愛所起的癡迷熱度,兩廂歡喜,穆嵐卻是生平頭一次嚐到。
  每一次的見麵都像過節。她本身就忙,程靜言自不必說,行業內最大電影公司的少東,有的時候看片開會隨便就弄到大半夜;加上顧及彼此身份,所有的往來都盡量避開熟人的耳目,也不可能天天膩在一起;相處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公司卻不能隨心所欲的見麵,這讓穆嵐又是不舍得又是很害羞地覺得有些刺激。
  好幾次在周末的半夜,走過幾條街去和等在那裏的程靜言約會時,穆嵐都不免想,她自認並不是一個愛冒險的人,也不怎麽勇敢,但因為對方是程靜言,這就足以給她無盡的勇氣了。是不是就是因為不容易,所以每一次的見麵才這樣格外期待雀躍,興奮得像十四五歲的女中學生,聽到他的聲音就指尖發熱,看見他的臉則麵紅耳赤,更不要說擁抱和親吻的時候了。
  但既然在戀愛之中,穆嵐也不能免俗,難免會患得患失,在想這種種臉紅心跳的瞬間,是不是隻是她一個人的過分忘情;有時半夜裏睡醒,也會生出猶恐相逢在夢中的恍惚感,那平日公開場合所見的溫而厲的導演和老板,和現在手□纏睡在身邊的枕邊人,到底哪個是真的,還是都不真的;她也想過要找機會問問程靜言,是不是隻有她一個人一廂情願得狠了,他不過是不推開她,但是每次不管怎麽事先反複提醒自己,到後來不是忘記問,就是根本顧不上了……
  在這惶恐、刺激和甜美的幾重交織之下,不知不覺春節就到了眼前。新誠照例是按農曆年放春假,一等放假,早就耐不得咫尺天涯的兩個人,終於可以暫時地過一過什麽也不必忙隻管成天廝守在一起的日子。
  程靜言本來是提議躲去那個溫暖的地方,一直到過完年再回來。穆嵐一個人孤獨慣了,在哪裏過年也不覺得有太大區別。就是聽程靜言這麽說,她想到他父母都在,就問他怎麽不去和父母過年。
  程靜言是他父母的老來子,上頭還有個大十歲的姐姐,很早就去了澳洲留學,後來找了當地的華僑結婚生子安居移民。四五年前程靜言的母親查出癌症,手術之後病情控製得當,但身體到底是不如往日,老人們年紀都大了,在這圈子裏半輩子,於是幹脆徹底退休,把公司的擔子交給程靜言後,雙雙飛越重洋,去溫暖濕潤又悠閑的南半球女兒孫子們那裏,安安心心地養老。自此之後,程靜言一般是在北半球的夏天過去探望父母和長姊,過年反而留在國內,等著處理短暫的春假後必定洶湧而來的各種事務。
  聽程靜言這樣講,穆嵐很是羨慕,心想他必然是家庭和美,家人團聚才能這樣不在意時間和形式。但這些話她並沒說出口,隻是溫和地接受了程靜言出國渡假的提議。
  等到什麽都預訂好,臨出門前兩天,程靜言卻著了涼,發了一場急燒,眼看著就要成行的計劃又泡了湯,不得不待在家裏。程靜言看起來有點計劃被打亂的不愉快,穆嵐倒也還是淡淡的,其實對於去哪裏甚至出不出去她都無所謂,隻想著和程靜言在一起,總是好的。
  發燒的人做不了什麽事情,就在家裏看書看文件,穆嵐除了照顧他,也陪著看看書說說話,享受著假期中奢侈的一覺睡到中午,吃過午飯又再倒頭睡半個小時的生活。
  也做飯。起先隻是煲湯給程靜言發汗,後來索性是一天三餐都做,程靜言買下這公寓好多年了,直到有了穆嵐,這廚房才派上用場。最開始看到穆嵐做飯的時候程靜言還有點驚訝,倚在門邊問她:“你不是說一直都住校嗎,哪裏學的做飯?”
  “小時候就在幫我媽媽打下手了,後來一直吃食堂或者吃外賣,沒機會做。”察覺到程靜言一直站在原地看她,穆嵐有點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做飯有什麽好看的。”
  程靜言不吭聲,看著她微笑,這笑容被穆嵐的眼角餘光瞥到,愈是覺得不好意思,就找了個話題:“你們家過年,有什麽東西一定要吃的?”
  “好像沒有。”程靜言發現還真的被問住了,又想了一想,想不出什麽一定非是過年才會上席的,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哦,我媽喜歡甜軟的東西,要吃年糕。不過切掉半個胃以後全家人擔心她不消化,也不怎麽吃了。”
  “嗯。”穆嵐輕輕地點了下頭,手上還是在切菜,然後慢慢地開口,“以前……很久以前了,我們家的鄰居,有個阿婆,會做玫瑰酥糖,快要過年的時候我媽媽就拿自己織的手套圍巾什麽的送給她,她也送酥糖給我們會做回禮。每年都送,後來出來讀書,就沒吃過了。”
  說這番話時她不免想到母親,但大概是房間裏很暖,程靜言也在,要不然就是事情真的過去太久了,竟也不再有以前一個人孤單單的時候一旦想起就那樣痛徹心肺。說完之後穆嵐還笑了笑,扭頭對程靜言說:“自己做的總比外麵的好,總是這個道理。我要炒菜了,你快出去。”
  程靜言看看她,沒走,反而走過來從身後摟住她的腰;穆嵐要躲,剛一動想到手上還握著刀,怕傷到程靜言,又不動了,垂著眼睛看著砧板上切好的菜說:“靜言,我這個人挺倒黴的,倒了好多年黴了,所以被你找到,開始演電影,又和你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黴運到頭了……我有的時候會想,每年過年都想起鄰居家的酥糖,是不是因為後來再也吃不到了,有過的,又沒了,就忘不掉。要是哪一天你發現原來你看走眼了,我也沒你想的那樣有演戲的天賦,那……”
  這明明是在腦海裏徘徊了許久的念頭,但真的開口,反而說到一半就把穆嵐自己給嚇到了。她把刀丟在一邊,擰身想去看程靜言:“當初我挺傻的,在地鐵口你一開口,我激動得什麽也想不了了,遇見你之前我哪裏能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要做演員呢?但那個時候就是想啊,開口的那個是程靜言,哪怕隻是個試鏡,都像做夢一樣,成不成真都不要緊。沒想到不僅成了真,還演了你的劇本你的片子……之前我也想,我留在你的膠片上過,值得了,以後萬一有什麽,不能再演戲也不要緊。但是靜言,每和你在一起多一天,我就越想,如果哪一天我們不成了,你要走了,我也還是繼續要做演員,這樣總有什麽時候,一定能再和你站在一起……”
  說完她靜了下來,也不知道是解脫還是幹脆徹底的脫了力,那正擁抱她的手臂益發收緊了,帶來一點陌生的疼痛感。她還是不舍得不去看他,卻忽然被咬住耳垂,濕熱的親吻密密地織在頰邊:“犯傻氣。”
  穆嵐眼底一熱,掙紮著去摟他:“嗯。”
  “真是沒見過你這麽呆氣的女孩子,工作也不管就跟著我們走了,當心有一天真被賣掉了。”他的聲音裏依稀含笑,拍著穆嵐微微發抖的脊背,有一下沒一下地親吻她冰涼的頭發。
  她要踮起腳尖才能摟到他的脖子:“可不是。”
  “嗯,所以我要把你看牢了,不能給別人拐去賣了。然後老板現在休假,不和穆小姐談工作。”
  聽到這句話,整張臉都藏在程靜言肩頭的穆嵐,終於按捺不住滿心的歡喜,悄悄地笑了。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程靜言覺得有風一直吹著肩膀,起初以為是窗子沒關好,迷迷糊糊想起來關窗,稍微一清醒,才發覺並不是風,而是身邊人的手指,正一五一十地隔著睡衣劃過他的肩膀,像是在量尺寸。
  她的手指輕柔又極有耐心地比過他的後肩,從左到右,又再從右到左重複一次。程靜言不知道她在起什麽念頭,由著穆嵐比完了,才輕輕說:“怎麽了,覺不睡,在算術嗎?”
  穆嵐的動作登時僵住了,手飛快地從他身上撤下來,然後就是一陣翻身聲,半天才悶悶傳來一句:“睡了。”
  程靜言就笑,也翻個身去找穆嵐。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於是他就一點也不費力地把她包在懷裏。穆嵐的腳是暖的,手則有點冷,可能是剛才伸到被子外頭的緣故,程靜言想去抓她的手,她卻把手死死握成拳頭,有點固執地藏在胸口,兩個人暗地裏角力一番,程靜言不想用力傷到她,就用自己的手去握那個小拳頭:“在偷偷做什麽壞事?”
  穆嵐起先不肯說——被抓到現行就夠窘迫了,要是再連計劃也被知道,那還有什麽趣味?好在程靜言看起來也沒強迫她非說不可的意思,就是抱著她不鬆手,身邊的呼吸聲漸漸悠長下來,穆嵐以為他睡著了,正暗自鬆了口氣,不料這個時候聲音又響起來了:“我都要睡著了,你還不說,看來是要想點辦法了。”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在暗夜裏響起,唬得穆嵐有點寒毛直立,伸手去推程靜言,有點埋怨:“
  嚇死人……你就知道是壞事?把人往壞處想。”
  “那這麽問好了,”程靜言在穆嵐耳邊笑,衝著她的後頸輕輕地吹了一口氣,“是什麽好事?”
  穆嵐身子一麻,不願意就這麽早在他麵前丟兵棄甲,想從程靜言懷裏滑出來,奈何被摟得很嚴實,實在是無路可逃。這樣的親密總是讓她有些心慌意亂的,那一口氣似乎順著領口一路吹到脊背上去了。穆嵐不安地動了一下,歎了口氣,低聲說:“啊呀,那就是壞事了,不說了,睡覺,睡覺。”
  聽她開始嘴硬,程靜言笑意越發濃,半是哄騙半是用力地把她整個身子轉過來,牽著穆嵐的手,停在自己睡衣的扣子邊上,還是沒忍住,撈起來親了一親,才說:“不管好事壞事,尺寸都不是這樣量的,來,我們再量一次……”
  因為前一晚鬧到下半夜,程靜言才退下去的熱度又起來了,早上隻有穆嵐一個人爬起來。她看了床上那人的睡臉,想到晚上說是量尺寸,最後天知道幹了什麽好事,臉上不免一陣陣地發熱,都不知道在發燒的是哪一個,心虛得不好意思多看,無聲無息地穿好衣服,又出臥室去做那件“壞事”去了。
  接下來幾天程靜言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兩個人開始轉向戶外活動。程靜言每晚帶著穆嵐去看舞台劇,散戲之後的餐桌上再自然不過地和穆嵐一起討論每一出戲,每一個人物的表演風格,簡直像是在給穆嵐上表演課的總結。他本來就是“工作即愛好,愛好即工作”的人,又是有心帶穆嵐看這些演出,於是說起這些話題來格外專注,一言一行落在穆嵐眼裏,簡直都在閃閃發光。
  那天也是,他們去看實驗話劇,獨幕獨角,沒有一句話的對白,一百個座位的小劇場裏,全靠音樂和演員的動作表情來推動劇情的發展。一個半小時的演出,除了最後演員一把推倒椅子,再沒有一點音效之外的聲音。
  看完這場之後他們一起去餐廳吃飯,穆嵐想著之前看到的那驚人的表現力,仿佛連影子都在跟著一起推動故事向前。她想得出神,以至於車子停住都一時不能察覺,還是程靜言叫醒她:“穆嵐,我們到了。”
  穆嵐忙回神,看著程靜言一笑:“我走神了。”
  “看出來你走神了。戲已經散場了,你人也要出來。”程靜言幫她打開車門,和她一起往餐廳走,“對了,你下個片子的劇本我收到了。”
  “啊?什麽劇本?”穆嵐詫異地問。
  “昨天半夜董長林傳過來的。你睡了,我大致讀了一下,不過不失,很平順,作為第二部片子很合適。我打算要孫國芳來導,他們兩個人搭檔一向風格穩定,又都適合彼此的風格。不過還是那樣,你先讀,讀完告訴我演不演。”
  穆嵐沒說話,越走腳步反而越慢,最後幹脆停了下來。程靜言不由回身看她,目光中飽含詢問之意,又在看見穆嵐眼中更強烈的詢問的光芒後,他輕輕笑了一下,似乎也有點苦惱:“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天試鏡之後我就在想,原來我們這一行裏總在說的‘命裏注定的搭檔’是真的。這件事情我從來沒做過,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麽樣,不過,穆嵐,這和我喜歡你是兩回事,就算我們不是現在這樣的關係,我也還是做一樣的選擇。你不要有壓力,隻要盡你最大的努力就行了。”
  “我……”她頓了一下,抬起頭,很堅定地說,“你知道我是一直在你身後追著你的。”
  “那你要再加把勁,我這個人天性不喜歡等人。”他說歸說,其實早就停下了腳步,衝穆嵐伸出手,“好了,你不餓嗎,我是餓了。”
  進餐廳前他們在街對麵的百貨公司看見一張大海報,因為上麵印了熟悉的臉,穆嵐不由多看了一眼。正好程靜言也看見了,隨口說:“何攸同的臉確實是醒目,無怪所有的攝影師都喜歡他。”
  “嗯。”
  “新片的男主角我也沒拿定主意,改天倒是可以一問。”
  穆嵐聽這話不由一笑:“啊呀,他不是票房的保證,有他在,不管女主角是誰,總能穩賺不賠吧。”
  程靜言笑而不答,進了餐廳的大門直接往二樓走,剛過轉角,恰好二樓也有一群人下樓,其中一個人的聲音格外耳熟,聽得程靜言和穆嵐都是眉心一跳,一抬頭,走在最前麵的果然是周愷。
  樓梯並不寬,無處可退,打照麵時彼此都是一愣。周愷前一刻的笑容還在,瞠目結舌之下動作發僵,看看程靜言又看看他身邊的穆嵐,倒是退了一大步,才猛地一個激靈,又浮起個大大的笑容,指著程靜言說:“好呀,我就說你近來身上有脂粉香,你還說我胡說。這下可不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被抓了個正著吧。”說完想起什麽,又回頭朝自己這邊一群人望了一陣,像是在找人,過了一會兒才把目光收回來。
  穆嵐從未把和程靜言的事情告訴別人,沒想到程靜言也沒說,一時之間聽到周愷這番話,心裏覺得有些尷尬,也不好說什麽。程靜言倒是極鎮定,神色動也不動,答道:“可不是胡說,她又不化妝,你哪裏聞到的味道。”
  “你看看,被抓到就開始摳字眼,靜言,你啊,你啊,對老朋友還這樣狡猾,太不夠意思了吧……”
  他嘻嘻哈哈的,倒也沒什麽惡意,就是一群人堵著樓梯,總是不怎麽方便,於是程靜言握著穆嵐的手,側開身子分開一條道,讓他們下樓去,又說:“怎麽這個時候上餐廳。是不是餓得不行了先吃飽再戰通宵?你們這群賭鬼,假期全扔在牌桌上。”
  周愷還是笑,不在意地一揮手:“總歸就那麽幾天,吃掉睡掉還是打牌打掉,都是一樣的嘛。這裏也不方便,我不和你們說了,你們慢慢吃,不過這筆帳我們年後好好算,義氣啊義氣,程靜言你的義氣哪裏去了。”他一邊笑一邊搖頭,和穆嵐打過一個招呼,搖頭晃腦地下樓去了。
  周愷的其他兩個朋友也跟著他下樓,看見周愷這個樣子,程靜言和穆嵐相對一笑,都是幾分無可奈何又覺得有趣的樣子,繼續往上走,沒想到剛到二樓,見到了這一晚的第二個熟人。
  何攸同胳膊上還挽著風衣,大步流星地朝樓梯走,又在看見他們兩個人後腳步很自然地停下來,又很自然地露出一個笑容,像是對此時此地的偶遇早有遇見一般。他伸出手,和程靜言打招呼:“新年好,沒想到這麽巧。”
  程靜言知道他必然是同周愷一並來的,也笑說:“我說怎麽隻見到三個人,原來第四個是你。”
  “周愷他們比我快一步,你們見到了?”
  “打了個招呼。他們已經下去了。”
  “那好,你們晚上愉快。程靜言,穆嵐,我也先走一步。”
  穆嵐見他總是這樣神采飛揚的愉悅神色,之前遇見周愷的尷尬也不自覺中被何攸同的出現而徹底一掃而空。她也微笑起來,先伸出手:“也祝你們愉快。”
  聽到這句話何攸同加深了笑容,看著穆嵐的目光既不好奇也不戲謔,倒是溫暖而誠懇,那是真心實意的祝福的神色。
  目送何攸同下樓,直到他的身影再看不見,程靜言和穆嵐才又邁動腳步入了座。她偶爾可以聽見四周有很輕的“剛才那個人是不是何攸同啊”類似意思的低低詢問,又想到之前他的眼神,心口一暖,恰好這時程靜言說:“真是說人人到。何攸同這個人能玩而且會玩,但最喜歡的就是打橋牌,和周愷一個樣子。周愷比他癮還大,當初他們做學生的時候,同學不知道學了多少,同桌的機會想必是不會少。”
  “呃,他和周愷是同學?”
  “醫大的同班同學。”程靜言一麵看菜單一麵說,“他今年二十九吧,當時是他們班上最小的,周愷以前老是說班上有個娃娃同學,聰明得要命。我一直聽他說,從來沒見過,後來才知道是何攸同。對了,你和何攸同之前見過?”
  “同桌打過幾次牌。”
  “你怎麽也打橋牌?”程靜言把目光從菜單一下子轉到穆嵐身上,稍稍皺起眉頭來,“這個周愷,我叫他帶你去散心,他倒是把你直接拎到牌桌上。
  聽他的語氣裏似乎對此並不讚同,穆嵐忍笑說:“其實這是周愷的好意,他們要是真的去找,怎麽會湊不齊一桌牌呢?再說偶爾打幾局也確實放鬆。”
  “既然是學醫……”穆嵐看程靜言還是有點嚴肅不讚許的樣子,趕快另起了一個話題。另一方麵也是正好想起來,好幾次被周愷叫去打牌,除了何攸同,同桌的不少都是某醫院某科的大夫,“怎麽會想到做演員的?”
  “這也不矛盾。你也是學曆史的不是嗎?不過何攸同是有點特殊,他父親是仁開的院長。”
  仁開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私人醫院,開業幾十年以來素都很有聲望。穆嵐聽到這裏一怔,喃喃自語道:“哦,是仁開。”
  語氣一下子低落起來,程靜言問:“是仁開。怎麽了?”
  穆嵐搖了搖頭,笑容淡去了:“沒什麽,就是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他讀醫大再正常不過,倒是怎麽做了演員,還真是讓人有點好奇。”
  “這個你要問周愷。”說到這裏程靜言反而笑了,“故事很長,等他慢慢說給你聽。”
  他既然這麽說,穆嵐對何攸同的興趣也沒到非要一時半刻就追根溯源的地步,點點頭,轉眼又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當天晚上他們回程靜言家,穆嵐就把劇本快速地讀了。正如程靜言所說,是很典型的大格局文藝片,癡男怨女,悲歡離合,傾城一戀。女主角的性格柔韌又堅強,是很得觀眾眼緣的角色。早些時候在停車場裏程靜言和她說的那些話穆嵐聽得並不是很懂,也並不願意多想,但她知道程靜言挑這個片子這個角色必然有其用意在,而大時代下的故事對於穆嵐這學曆史出身的人來說又有著天然的吸引力,所以她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接受了這個角色。
  春假過起來快得像指縫裏流過的水,根本抓也抓不住。很快一切又回到“正常”之中:穆嵐回到新誠的宿舍,每次和程靜言的約會都是小心低調到極點,生怕給公司裏除了周愷之外的人看出什麽破綻。然而盡管辛苦又費勁波折,穆嵐對這樣的生活並無怨言,隻是和程靜言相見既然不易,相處便愈發珍惜了。
  那天他們又聚在程靜言的公寓裏過周末。因為睡得晚,醒來之後兩個人都不舍得起來,躺在船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知怎麽說到程靜言的名字,穆嵐看著天花板上太陽留下的花紋,說:“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柏舟》裏有‘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前人注這首詩,是說君子不得其時,在發牢騷呢。”
  程靜言扭頭對她說:“其實是我出生的時候鬧得特別凶,他們嫌我吵,取這兩個字,就是‘安靜點,別說話’……”
  他說得俏皮,穆嵐果然也被逗笑了,翻了個身趴起來看著程靜言,頭發落了一肩,又墜到他的胸膛上:“結果長大了,果然是惜言如金了。哦,還有一句‘靜言思之,躬自悼異’,也是詩經裏麵的,不過是另外一首……”
  “那這首又是說什麽?”
  穆嵐笑得眼睛眉毛統統彎起來,伸出手去點他的嘴角,輕巧地說:“這首是說男子負心,背棄了女子,於是那女人就自怨自艾起來,說我靜下心之後慢慢想啊,真是難過得不得了……”
  聞言程靜言倒是沒跟著她笑,靜靜看著穆嵐。兩個人四目相對,穆嵐看他雙眼深邃又明亮,不由得想起前一夜裏,四下都是暗的,她也隻看到他的眼睛,那樣專注地凝望著自己,臉上一熱,也不笑了,想躺回去,但身子剛一動,就被程靜言扶住肩頭,沉默地吻了上去。
  這一吻之後穆嵐又睡回程靜言的懷裏去了。兩個人都有些動情,身體微微發燙,穆嵐一隻手攬住程靜言光滑的脊背,氣息不定地看著他,忽然程靜言一笑,去親她的頭發:“怎麽辦,我靜下心來想一想,也難過得不得了……”
  穆嵐被他說得莫名其妙:“你難過什麽?”
  “名字沒起好,一句話沒說,就先負心了。”
  穆嵐大笑,重重推了他一把,笑完之後端詳程靜言的臉,半晌之後才說:“靜言,你要多笑一笑。”
  程靜言略一動眉頭,看來是有話要說,又被穆嵐搶了個先。她的手指撫過他的眼角,像一縷最輕的微風,聲音也輕,又是甜美又是溫存:“算了,還是不要太常笑吧……你一笑眼邊的紋路深了,眼睛深了,笑也深了……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不算我的,也有點舍不得……”她放任自己的手指流連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要記下每一條最微小的線條。她的聲音愈發低下去,最終人也湊過去,在程靜言的眼邊,印下一個微帶涼意的吻。
  程靜言的手已經滑到了穆嵐纖細的腰上,正要順著脊柱徘徊,電話卻忽然響了。起先兩個人誰也沒管,確實,這樣的時刻,也沒什麽值得他們再去分神的。但這電話固執得驚人,沒一會兒連手機也響起來,兩種鈴聲交織在一起,大有不接起決不罷休的勢頭。
  程靜言臉色一沉,不得不返身接起電話,穆嵐還暈乎乎的,隻聽他喂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他□的背在陽光之下那樣強健而美麗,穆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肩胛一路的線條,又順著腰線攬住他的腰;感覺到程靜言空閑的那隻手也捏住了她的手,她揚起嘴角,輕輕地微笑起來。
  電話還在繼續,程靜言也依然不說話,忽然他抓住穆嵐的手緊了一下,聲音是山雨欲來的平靜:“我這就過來。”
  放下電話後程靜言回頭看了看懶洋洋撐著腦袋也正看著他的穆嵐。她的頭發散了一枕頭,像一匹墨色的緞子。□在外的手臂纖細又白皙,如同春日裏初下的新雪。程靜言舒展開了眉,對她說:“出了點事情,我出趟門,不會太晚回來。晚上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吃飯。”
  她含笑應允:“好啊。”
  程靜言收拾好自己就一刻也不耽擱地出了門。床鋪間很快地冷下來,穆嵐也沒了睡意,看著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的白光,心想著今天是個好天氣,也從床上爬了起來。拉開窗簾之後,耀眼的陽光爭先恐後地撲進臥房,穆嵐伸了個懶腰,想原來不知不覺,春天已經來了。
  春天來了,日子一點點回暖,也就意味著電影節日益臨近。但比起電影節來,穆嵐此時更關心的是她悄悄給程靜言織的毛衣還沒織完,要是再不快一點,這衣服就要等到下一個冬天才能碰上用場了。
  她動這個心思還是去年年底兩個人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有一天出去吃飯,經過百貨公司的櫥窗,她看見一件藏青色的開司米男士毛衣。當時程靜言就在身邊,她沒辦法仔細看,後來專門再回去,才發現這件衣服貴得嚇人,穆嵐猶豫許久也沒舍得買,最後幹脆買了上好的開司米線,想自己織一件。
  穆嵐挑的是酒紅色,當時是想程靜言皮膚白,穿這樣的顏色很適合。但她忘記她學會織毛衣還是十歲時候的事情,也多少年再沒機會碰了,本來就打得不快,後來假期的時候又成天和程靜言在一起,進度更慢,這樣一拖再拖,居然就這麽給拖到現在了。
  她記得程靜言出門說過要一起吃晚飯,就想趁下午把最後這隻袖子打完。但這個下午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直在錯,打了拆拆了打,一直打到夜色降臨,竟然還沒打完。
  穆嵐不知道程靜言幾時會回來,算著時間差不多趕快把毛衣收起來,邊看書邊等人。但直到晚上七八點,天徹底黑了,人沒回來,電話也沒來一個。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穆嵐不免有些擔心,挨到九點打了個電話,通是通的,卻一直沒接起。她就想或許是很要緊的事情,一起沒辦法接電話,但等到半夜忍不住再打了一個,電話已經接不通了。
  從窗口看出去,夜色下的這個城市依然燦爛而明亮,如同灑落了無數的寶石。穆嵐打開電視,隨便調了個台,然後坐到窗邊的椅子上,一麵等一麵眺望遠方,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再醒來是因為身上發冷。她睡得不熟,醒了之後口幹舌燥,跑去廚房倒了杯水,再回到客廳,無意地瞄了一眼還不消停的電視,人就石化在了當場。
  幾個小時前還在身邊的人一下子出現在電視上,感覺是從未有過的陌生。屏幕上亂糟糟的,滿眼都是人,有人攔住他的路,也有人為他分開路來前行。閃光燈此起彼伏,刷得他的頭發和臉都雪白不說,連那幽深的眼睛,看起來都褪去了顏色。圍著他的聲音也是亂糟糟的,穆嵐眼睛發直手腳冰冷地瞪著那光影閃爍不定的電視屏幕了許久,終於聽見一句話——
  “程先生,請問你和梁小姐訂婚的消息屬實嗎?這次聯姻,會對新誠……”
  她什麽也聽不見了。
  直到門聲響起。

  第七章
  燈光亮起的瞬間,穆嵐木然地轉過了身。
  程靜言的肩頭是濕的,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下起了雨。
  他看了一眼正在放廣告的電視,有些疲憊地把鑰匙丟在一邊,臉色不怎麽好,比電視裏看起來的還要更白一些,但是很平靜,也很沉著。視線撞上穆嵐投來受驚般的目光後,程靜言也靜了下來。
  這樣的沉默讓穆嵐恐懼,哪怕是電視裏那嘈雜的歡快的背景聲也不能讓這可怕的沉默感退去分毫。恰恰相反,她想到某一年的一個冬夜,她獨自一人跑到海邊,沒有什麽燈,也沒有人,海浪聲和風聲巨大,落在耳朵裏,這死寂比有聲更可怕。
  她不知道要說什麽,甚至疑心之前所見所聞不過是一場因為杞人憂天而起的夢境。如今程靜言回來了,夢境也散了,他們可以回到現實裏,快快樂樂手牽著手繼續往前走。
  “穆嵐,我回來了。”
  程靜言的聲音從來不曾這樣難以忍受過,穆嵐瞪大了眼睛,視線模糊了,她抬起雙手捂住耳朵抱住頭,就地蹲下去,縮成一道濃重的陰影,像一個小小的墨點。
  汗水從額頭和脊背滲出來。穆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怕到根本不敢開口,恨不得在程靜言麵前化做一灘水,就此消失拉倒,這樣無論他開口的是什麽,她都可以不必聽了。
  可她又被猛地拉了起來。程靜言的手捏住她兩邊肩膀,用力得指關節都在發白,但穆嵐看不到,他自己也看不到,兩個人無言地看著彼此,才發現眼睛裏隻有對方,又什麽都沒有。
  穆嵐耳邊的心跳聲匯成巨大的雷聲,無邊無際的,她好幾次開口,都發不出聲音,嘴唇一直在抖,血色悄悄溜走之後,泛上來的是青紫和僵硬。穆嵐的牙齒都在打顫了,她瑟瑟地低下頭,再不肯去看程靜言,幾乎都要哭了出來,眼睛裏卻幹涸得像沙漠:“靜言,我……我等不到你回來,做了個夢,夢見新聞裏……”
  “是真的。”
  她簡直是條件反射一樣抬起頭,眼底折出尖銳的刀鋒一樣的光芒,那道光一閃而過,接著覆上的是瀕死的小動物似的的淒婉而溫潤的水光,茫茫然地開了口,看口型是“啊”了一聲,但嗓子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隻是一聲比呼吸還微弱的歎息。
  像是過了一輩子那樣久,這句話才以龜爬一般的速度傳入穆嵐的耳中,又更慢地爬到大腦,接著才化身為最尖利的錐子,狠狠往心頭一紮,穆嵐立刻哆嗦起來,更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小腿肚子在抽筋,她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在程靜言麵前不像一條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癱軟下去。但從噩夢深處醒來之後,穆嵐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慌不擇路地抓住程靜言的衣袖,問他:“可我還沒說是什麽呢……還沒說啊……”
  程靜言看著她急切又惶恐的麵孔,感覺到她的指甲正嵌進他手腕裏,並沒有躲閃,始終定定看著她:“我訂婚的新聞,是真的。” 他的脊背也濕了。
  他感覺到手中的身體陡然鬆懈了下來,不得不用其更大的力量握住她的肩頭,不讓她在自己麵前癱下。
  但聽完這句話後,穆嵐隻是低下眼,勾下頸項,佝僂了脊梁,一點一點地,在程靜言眼前悄無聲息地崩潰了。
  她捏住他手腕的雙手也放開了,啞聲說:“那你還有沒有要和我說的。”
  短暫的靜默後,他說:“沒有了。”
  穆嵐點頭:“我知道了。請放開手吧,程先生。”
  箝製的力量一旦鬆開,穆嵐就如同出籠的野獸,跌跌撞撞地往門口的方向衝。她的腳還在抽筋,差點被自己絆倒,但這房子仿佛荊棘叢,哪怕多待一秒,隻會讓她更加地遍體鱗傷血流成河。開門的那一刻她甚至不記得自己還赤著腳,所以當看得清清楚楚的程靜言用力拽住她的時候,前一刻還失魂落魄的穆嵐一如驟然發作的母獅子,亮出所有的獠牙和爪子,惡狠狠地推開他,咬牙切齒而聲嘶力竭:“程靜言,你滾!”
  可不管她是怎樣的踢打和反抗,程靜言什麽也沒說,隻是蹲下來抱牢她的腰,輕輕地幫她把鞋子穿上了。
  這一點虛情假意的施舍讓穆嵐眼前發黑,她一低頭,看見他的寬闊平整的背,於是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隨手扯過不知道什麽朝他背上一砸,然後看也不看,更顧不上拿任何東西,一感覺到攬住腰的力量鬆開了,她立刻掙脫出來,頭也不回地從已經洞開的大門跑了出去。
  她跑得像是身後有什麽凶狠的鬼怪在追趕她,隻要一停下,就會被拖進萬劫不複的深淵裏。眼前什麽也看不見,就迎著唯一的一點光一直跑一直跑,哪怕累得腳像是被斬斷似的毫無知覺,穆嵐也還是沒有停下來。
  如果不是被路上的積水滑了一跤,穆嵐都不知道到底要跑到什麽地方才是個盡頭。兩隻手的手心都被蹭破了,熱辣辣的,竟然一點也不痛。穆嵐麻木地抬起頭,看看四周,眼前的馬路上偶爾馳過開得飛快的車輛,原來她已經跑下山,回到城市裏來了。
  從程靜言家出來得匆忙,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手機想不起丟在哪裏,想不到攔車,就一個勁地往前走。身上的衣服很快被雨淋透了,後來鞋子也濕了,她統統不覺得,走啊走啊,等走到公寓樓下,遠方的天空已經泛出淡淡的白顏色來了。
  穆嵐站在街道的轉角前又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冬天還沒完全過去,當初那個夜晚的一切也還曆曆一如昨日,如今想起,又是個多麽大的笑話啊。
  她覺得自己笑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上了樓進房間,然後在彎腰的一瞬間,整個人軟綿綿地撲倒在了地板上。
  接下來的經曆很奇妙——穆嵐不清楚這是不是夢境,身上冷一陣熱一陣,耳邊一會兒有聲音一會兒又沒有,她覺得自己站起來了,過一會兒定睛一看,怎麽飄到了半空,身體還躺在地板上,房間裏一下子是熟悉的樣子,一下子又空蕩蕩黑乎乎的,這樣不知真假的幻覺攪得她心跳過速口幹舌苦,時間一點意義也沒有,所幸到了最後,她是真的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穆嵐做了許多的夢,夢見許許多多的人,其中的一個夢裏,她夢見還在程靜言的家裏,已經春天了,她靠在客廳的那張沙發上睡著了,程靜言走過來,笑著輕輕推一推她肩膀,說,穆嵐,起來了,這都幾點了。
  她睡得渾身又暖又懶,哪裏願意動,抿著嘴邊笑邊躲,就是不睜開眼睛;程靜言也不幹了,硬是要拉她起來,湊過去親她的臉勾她的手指頭……
  感覺到溫熱的氣息撲到臉邊,穆嵐一時無法蘇醒,也不願從夢裏脫身,喃喃喊:“靜言,別鬧……”
  這兩個字一出口,心頭驀然一空,穆嵐驀地張開眼,頭頂上方的日光燈照得她頭痛欲裂,濕淋淋的衣服貼在身上,她甚至還躺在地板上,哪裏還有別人,隻不過是小花不知幾時來到她的身邊,溫順乖巧地偎著,時不時舔一舔她凍得青白的手指。
  濕熱的舌頭宛如情人間嬉戲的親吻,這竟是到頭來唯一陪在她身邊的活物。穆嵐掙紮著爬起來,之前明明在程靜言麵前一滴眼淚都落不下來,可是看著眼前這天真無識也不知道任何憂慮的小生物,穆嵐渾身顫抖地抱住它,終於無聲地哭了出來。
  穆嵐大病一場。
  高燒到整個人徹底迷糊了,不要說下床,連近在咫尺的電話一個勁地響,都沒有伸手的力氣。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點起來的蠟燭,隻要一燒到頭,什麽都沒了。但這個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人又一次暈了過去。
  後來是Amy來開的門,那也是幾天之後的事情了,一進門看到穆嵐這個樣子,嚇得趕快撥電話叫急救,一路送到醫院,檢查之後發現人已經開始脫水,再晚一步搞不好真要出大事。
  穆嵐恢複意識已經不知道是在幾天之後,醒來的時候身邊隻有Amy在,見到她蘇醒立刻圍上來,急忙按鈴通知醫生——也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高燒又中度脫水,但並沒有轉成急性肺炎或是更糟糕的腦科病。
  但這一病徹底地傷了元氣,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手腳無力,連下床走個路都要人扶著。嗓子沒辦法說話,也不想說話,醒過來就盯著天花板發呆,盯到眼睛累了,閉上眼睛再睡,無論是誰和她說話,除了無聲的“嗯”就是“謝謝”,再沒有多餘的第三句話。
  但好在也沒有人找她,穆嵐就這樣睡了醒醒了睡,不需要任何人,更不被任何人需要。
  這樣的狀態下時間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直到有一天,她呆滯地看著吊瓶裏的營養液一滴滴地注進血管裏,眼看著又覺得乏了,忽然身邊有一個聲音:“……穆小姐,我想和您談一下下周的行程安排。”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分辨出這是Amy的聲音。穆嵐遲鈍地把目光從吊瓶上移開,更遲鈍地投到站在床頭的Amy身上,看了她一眼,嗓子依然在痛,隻能輕輕地點一點頭。
  這段時間來Amy每天都來醫院報到,倒像是成了穆嵐的助理一樣。對此穆嵐根本懶得問,聽之任之如同一個毫無生氣的木偶,由著她出入病房,又安排護士照顧自己。
  Amy還是一如既往地整潔果斷又幹練。她輕聲說:“這段時間你身體不好,一直在住院,所以很多計劃上的活動都取消了,但下個周五,是《不夜之侯》的開機儀式,所有的主要演職人員都要出席。我也問過醫生了,他說你的病情已經大大好轉了,按這個趨勢下周一可以出院,所以穆小姐你看我們周二出院好不好?這樣還有幾天的時間調整一下,決定周五那天你的造型,然後拍一些定妝宣傳照,方便公司到時候發通稿。你看呢?”
  這些話聽起來那麽遙遠和陌生,像是另一個星球上傳來的一樣。穆嵐發覺整個大腦根本無法思考,而渾身的每一個神經都在下意識地抗拒著。她不說話,Amy就很耐心地等,但等了五六分鍾,見穆嵐還是眼睛直勾勾地等著天花板,Amy才試探著催促了一聲:“穆小姐……穆小姐?”
  穆嵐一動不動,忍痛啞聲問:“如果不演的話,應該怎麽賠?”
  Amy愣住了:“……這……我進公司五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穆小姐,這個問題我恐怕答不了你。你是不是還是很不舒服,不然我和公司溝通一下,看看有什麽辦法……”
  “Amy,我不知道你現在怎麽天天在我這裏了。能不能請你請示一下上麵,或者去找公司的律師,問清楚辭演的補償。這件事情本不應該麻煩你的,但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拜托你辛苦一趟了。”
  看穆嵐說得這樣平靜而堅決,Amy已經變了臉色,等她說完,趕快說:“穆小姐,你現在身體不好,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們還有一周多的時間,你不要著急……”
  可無論她怎麽說,穆嵐都抿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了。
  眼看她一副主意拿定的模樣,Amy無法,隻能走到病房外麵去打了個電話。在這個間隙穆嵐用身上殘留的最後一點力氣撐著自己的身體坐起來,才看見房間的各個角落裏擺了不少花,床頭櫃上的花瓶裏插著一大束百合,花束裏還插著一張卡片。
  這是擺在最近處的花,想來是Amy親手安置的。無論再怎麽刻意不去想,穆嵐的心還是重重地跳了幾跳,注視著那開得正好的花朵良久,才伸出手把卡片摘了下來。
  一眼掃過去,字跡是陌生的。但字很清楚,措辭又很得體,穆嵐順勢就讀了下來——
  “穆嵐:
  從新聞上得知你高燒住院的消息,很是驚訝和遺憾。初春流感頻發,更應該保重身體。希望你早日康複。
  又及,周愷正在東南亞出差,無法親自來醫院探病,托我在信上一並向你問候。
  謹祝
  春祺。
  何攸同”
  原來是周愷與何攸同送來的花。穆嵐一時也不知道是解脫還是失望,又把那張卡片再讀了一遍,腦子裏依然昏昏沉沉的,正在這時Amy推門進來,神色緊張得很,和穆嵐的目光對上,她停下腳步,說:“我給程先生去過電話了,他說如果你執意要辭演,請去新誠當麵談。”
  穆嵐聽見腦子裏一根弦驟然斷裂的聲音。不知不覺中,她挺直了腰,正視著Amy緩緩問:“要和誰談?”
  “……片子的合同當初是在程先生手上擬的。”Amy分明是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下來。
  人生的諷刺劇大抵就是這般,越是恨不得從此隔得天遠地遠,越是可能被各種因緣強迫性地一再維係起來。曾幾何時,程靜言這三個字,哪怕隻是稍加想起都已經如同最甘醇的美酒讓她怦然心動,而如今卻成為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無論是前進後退或是停留在原地,都無可救藥。
  穆嵐卻沒有跟著一同沉默。她甚至沒有猶豫太久,就一把掀開被子,搖搖晃晃地下了病床,嚇得Amy趕快衝上去要扶她:“穆小姐,你小心!”
  她麵無血色,眼睛裏也沒有光,像一道蒼白的幽魂,語氣卻是不可動搖的:“那程先生現在是不是有空?”
  ……
  再走進新誠的大樓,搭電梯直抵頂樓,又跟著Amy走進程靜言的辦公室,恰如將近一年前那個傍晚的重演,但穆嵐卻不知怎的產生了某種錯覺:明明才一眨眼,怎麽好像半輩子已經過去了。
  在來新誠的路上,她從Amy口中得知自己病了半個月有餘,她也不知道這半個月是快是慢,隻是當她再見到程靜言,無論之前怎麽樣做好心理建設,又怎麽樣刻意地不去正視他,穆嵐還是發現哪怕隻是餘光裏的一瞥,他很分明地消瘦了。
  Amy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又謹慎地關上了房門,把穆嵐和程靜言兩個人留在那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房間裏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毯,吸音極好,穆嵐站在房間的正中心,定定看著程靜言身後的大落地窗,倔強地一言不發。
  程靜言離座而起的一瞬間,穆嵐幾乎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見狀程靜言的雙眼黯了黯,在辦公桌邊站定,沒有再走過去,隻是抬了抬手:“坐吧。還在生病,不要逞強。”
  穆嵐站得像一棵六月豔陽天下的樹,紋絲不動。她低下眼,恭敬而生疏地說:“程先生,《不夜之侯》這個片子,我勝任不了,為了避免給您或者公司帶來更大的損失,我在此向您提出辭演。這是我毀約在先,不知道毀約金怎麽付,您和Amy說要我當麵來談,我就過來了。”
  “穆嵐,這是兩回事。”
  他喊她名字的時候,無論是聲音還是語調都是一如往昔。穆嵐背在身後的手已經擰成一團,如果不是還在病中虛弱無力,恐怕能把手指給掰折了。她不敢抬頭,就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程先生,現在我有的一切都是您施舍給我的,角色,片約,提名,一切,都是您。我很感謝您,但是我再也給不起別的什麽東西了,隻能把還沒到手的退還給您。違約金我可能付不起全額,但是我會把我名下所有的錢都交給Amy,或是公司的任何人,要是還不夠,不足的部分就當是您付給我的分手費,遣散費,或者隨便什麽名字,□或者度夜金也行,就是不知道我值不值這個錢……”
  說到後來,她感覺太陽穴正在一抽一抽地跳著,但心如死灰之下,說出來的話反而不能刺傷她分毫了。說完她故作無畏地抬起頭,想笑一笑,但臨到頭才發現演技還遠遠不夠班,光是僵硬地和程靜言對視,就已經耗去她僅存的氣力了。
  程靜言一直神色平靜,可以說平靜得過了頭,整張臉毫無波瀾,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這麽心平氣和地站在桌邊,向她投來凝視的目光。穆嵐隻看了一眼,心裏想,我激怒他了。
  “你不是要談工作嗎,那就不要賭氣,我們來談工作。”
  他的語氣依然很平緩,收到穆嵐陡然變化的神色後,也沒有動搖:“我和這部片子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製片換了別人,孫國芳是一個很優秀的導演,性格溫厚,你和他合作,可以學到很多新的東西。不要為了這些事情放棄這個機會。這對你不值得。”
  穆嵐已經很難再去遮掩目光中的驚訝和憤怒了。如果不是她在過來的路上反複告誡過不要和程靜言說任何無關辭演的話題,她很有可能衝上去問他“這些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
  可程靜言全然不為所動,如同沒看見穆嵐的眼神一般,自顧自地說下去:“不管你到底是為了什麽忽然決定不演的,你不要忘記春假裏自己在廚房說過的話。我從來沒有放棄對你的期許,但如果你放棄了自己,或者覺得可以用自暴自棄來報複我,報複你自己,報複過去幾個月,這完全沒有意義,更於事無補。”
  如果穆嵐眼前有一麵鏡子,她一定能看見現在自己看著程靜言的目光猶如在看一個光天化日下的活鬼,不,甚至是活鬼也不能讓她這樣恨,這樣驚恐。原來她從來沒有見到真正的程靜言嗎,所以才能在聽到他這一番話之後依然震驚得無可複加——他到底把她當成了什麽?沒有未婚妻的時候有天賦的演員和床伴,有了未婚妻以後就立刻大刀闊斧一削,隻是有天賦的演員了?
  她氣得渾身都在發抖,咬緊牙關一字一句說:“您真是物盡其用啊。”
  麵對著尖銳的諷刺,程靜言也全盤收下,反問:“我現在問你,你到底為什麽進了這一行?”
  他的目光驀地銳利逼人起來,直直射向穆嵐,不許她有一絲的退縮和避讓。穆嵐捏緊拳頭,如果是三個月前,不,半個月前,在一切都還沒發生之前,倘若麵前這個男人問她一樣的問題,她的答案不必想,必然是“因為要我去試鏡的那個人是你”。但現在就算打死她,穆嵐也決計不可能說出這句話來。她忘記了正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彌散得一嘴都是,也察覺不到,如果眼中的怒火可以化為實體,也許程靜言已經和穆嵐一起燒起來了。
  程靜言沒有在穆嵐那裏得到答案。他的臉色似乎有了一刻的緩和,聲音愈發地繃起來:“你可以恨我,埋怨我,可是現在的你除了自我傷害,沒有別的辦法打擊和報複我。但是穆嵐,如果你走下去,往前走,往上走,早晚有一天,也許不需要太久,這個機會就會出現了……”
  穆嵐冷漠地打斷他的話:“程靜言,你冷血得讓我惡心,我甚至為我自己羞恥。”
  甚至沒有辦法忍受再和這個男人呆在一間屋子裏,哪怕隻一秒,穆嵐別開臉,轉身擰開房門,一刻也不肯再待下去。
  摔門聲很快就被牆壁和地毯吸了個幹淨,但那震蕩感似乎始終不肯散去。程靜言又坐了回去,他麵上的平靜在穆嵐摔門而出的一瞬間消失了,罕見的疲態又在翻覆手之間一掃而空。他撥通Amy的電話:“Amy,你進來一下。”
  Amy進來的時候手上還托了茶碟,看見程靜言後有點緊張地一笑,托盤裏分明是兩隻茶杯。
  程靜言示意她把茶盤放在待客用的小茶幾上,才交待:“這段時間你一直在醫院和公司兩邊跑,辛苦了。你做事一直很踏實聰明,放你去幫穆嵐對你和對她都很合適。”
  趁著程靜言停頓的一瞬工夫,Amy忙見縫插針地說:“程先生,這些年我都在你手下做,你把我調去給穆小姐做經紀人,是對我的栽培,但……”
  “不想去?”
  Amy緩緩地搖了搖頭,以作表態。
  程靜言對此也不意外,接到Amy的回答之後,他立刻說:“那好,我不勉強你。你跟在我身邊,各方麵也方便不少。替我約唐恬到辦公室來,就今天,越早越好。”
  這個名字簡直讓Amy花容失色,不敢相信似的,她又重複了一遍:“唐恬……程先生你是要約唐恬嗎?”
  程靜言看了她一眼,看起來倒像是對她的一驚一乍有些意外似的。Amy心中百味交雜,不敢再多說,答應下來之後就回自己的辦公間準備打電話。但她始終沒有緩過勁來——她已經知道這次會麵的結果會是什麽了。
  所以當唐恬結束和程靜言的會麵後,新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穆嵐的病房。瞧了一道門沒聽到聲音,就沒什麽耐心地揚長而入。對著穆嵐驚訝而戒備的目光,唐恬若無其事地自我介紹:“你是穆嵐吧,我叫唐恬,從現在起,是你的經紀人。”
  和程靜言那場絕對稱得上不歡而散的對談之後,穆嵐還是在司機的看顧下回到了醫院。但她已經決心出院,睡了一覺起來開始手腳無力地打包。陌生女人的不請自來讓她很不舒服,而對方眼底不加掩飾的冰冷銳利的光芒更是讓穆嵐自然而然地新生戒備,以為是程靜言又一個新的把戲。
  自稱“唐恬”的女人有一張不苟言笑的臉,架一付金邊眼鏡,留著利落的短發,說三十歲可以,說四十歲也不為過。穆嵐漠然地掃過她,並沒有伸手:“我和新誠沒長約,電影的約也不要了,不需要什麽經紀人。”
  唐恬打量了她幾眼,從公文包裏抽出一份文件,往桌上一拍:“《不夜之侯》的演出合同我看過了。穆嵐小姐,我覺得程靜言一定是欠了你很多錢,或者鬼迷心竅了,才會給你擬這份合同。”
  穆嵐的動作一停,目光落在那白紙黑字的合同上,一會兒之後還是移開了;唐恬動了動眉,繼續說:我在新誠待了將近二十年,從來沒看過哪個新人的哪份合同有這一份這樣寬鬆優越的條件,你還鬧脾氣要辭演,你腦子進水了吧?”
  她一見麵,劈頭蓋臉就是對穆嵐一頓罵,聽得穆嵐莫名其妙之餘,到底是勾起了怒氣,積了一整天的火一下子沒壓住,冷冷甩回去一句:“請你告訴程靜言,用不著……”
  “誰管程靜言?我在和你說話!這份合同你自己看過沒有?要是沒看過簽了,你是個走大運的白癡,要是看過才簽,得了便宜就別賣乖。一點委屈都不能吃?我不管你們那點破事,你以為這什麽圈子,誰不是床上歸床上,下了床該怎麽做事還是怎麽做事?分手了就這樣要死要活的,你是真心比別人更金貴,還是活菩薩下凡,肉體布施得比別人也更金貴?”
  活到這麽大,這麽說過她的人,絕對是寥寥無幾。而這話簡直又是直接戳在穆嵐的心尖,她眼前直發黑,哆哆嗦嗦地轉過身子看著唐恬,臉都是鐵青的:“我不金貴,你們這個圈子太金貴,惹不起,隻能躲。”
  “不要演,違約金怎麽賠?真的要程靜言給你出?你要有點誌氣。”唐恬說到這裏語氣緩和下來,又始終不脫那種冷冰冰的諷刺意味,“他把你寵壞了。你要是鐵心不演,這筆錢他想必還是會給你出的,那你就欠他一輩子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能讓他找我給你做經紀人。但現在你在這一行裏,好聚好散的道理,要懂,不能欠人人情的道理,更要懂,你現在就是欠了他的,隻有繼續待在這裏頭,才能還掉,如果走了……”
  她微妙地停了下來,更加微妙地瞄了一眼不知何時起逐漸開始恢複常態的穆嵐。在最初的震驚和難堪都過去之後,穆嵐很快意識到,在這樣尖酸刻薄的言語之下,對麵的這個女人,對自己並沒有任何的惡意,而且說得每一句都是實話。隻是恰恰全是實話,才對現在的她而言,格外的刺耳和尖利。
  “你是為了什麽,才進了這個圈子的?明星的花花夢做的人多了,一夕成真的少,留下來又被記住的人更少。你才演了一個片子,剛剛拿到第一個提名,浪頭還沒起來,你就甘心這麽下去了?”
  這樣的問題程靜言也問過,當時她無言以對。但也許因為問話的不再是他,也許這是第二次被問起,穆嵐沉寂了很久後,終於給出了答案:“因為第一個向我伸出手的人是程靜言。但你說的對,欠了的要還,人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承擔責任……而且,我也不能進來是因為他,退出也是他,要這是這樣,那就真的輸得一敗塗地了。”說完她還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比苦笑還黯淡的笑容來。
  “穆嵐小姐,有句話我也先說在前頭。這個圈子裏千人千麵,每個人要的東西都不見得一樣,有人覺得名聲是假的,錢是真的;另一些人覺得名聲和錢財都是假的,感情才是真的。我倒是覺得,男女之情這玩意兒,知道是怎麽回事就行了,走過一路算是緣分,圈子裏能太平走到頭的,又有多少呢?織個夢給外麵人看看罷了。你大概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情,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程靜言沒有虧待你,就算是現在,他替你搭的通天梯也還在那裏。但是我們都不能抱你上去背你上去,一定要你自己走。再過幾年。等你到了高處,回頭看今天,會覺得可笑得不得了,不要為這種看不見也抓不著的感情和實實在在的名聲利益過不去……好了,別的都不說了,就算為爭一口氣,就算隻為自己,你現在還是不想演嗎?”
  唐恬一旦柔和下來,竟也有著溫柔的嗓音,卻又犀利一如當頭棒喝,敲醒恍恍惚惚這麽久的穆嵐。她不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麽表情,但能看見唐恬眼底閃過自信滿滿又勢在必得的光,而這光芒並不令她害怕了,穆嵐靜靜地挺直脊背,把身上每一分的力量都積聚回來,看向她,從容地說:“我想明白了,是我錯了。”
  唐恬笑一下:“這句話你不該和我說。那穆嵐,現在我們可以確認下周的行程了嗎?”

  第八章
  自己怎麽心理建設,唐恬再怎麽耳提麵命,孫國芳又怎麽刻意顧全,開機儀式上,還是出了個大漏子。
  波瀾不興的局麵一直維持到記者自由提問時間的最後,忽然有個從來沒見過的陌生麵孔問穆嵐說:“穆嵐,程靜言的訂婚儀式也在這個月,他是你的伯樂,對他閃電訂婚你有什麽想說的沒有?”
  穆嵐可以感覺到在這個問題出來後,整個會場即刻地靜了一瞬,又很快被無聲的騷動蓋了過去,座下每個記者的眼睛都刀一樣剜向自己,已經沉寂了一段時間的快門聲又一次此起彼伏地響了。
  孫國芳其實就在身邊,唐恬也在演職人員通道的入口守著,但身邊環繞著熟悉的人並不能改變眼下這孤立無援的狀況:盡管主持人試圖以“程、梁兩家是新誠的大東家,現在他們結親,公司上下當然都很開心氨之類的客套話敷衍過去為她圓場,那個記者還是不依不饒,繼續問:“除此之外呢,穆嵐你就沒什麽特別想說的嗎?”
  穆嵐放眼四下掃過一圈,很荒謬地,她走神了一刻,然後才收回神思,不顧沉下臉來的唐恬一再示意“不要答”的目光,穆嵐拿起麵前的話筒,正視著那個記者:“其實和在場的很多人一樣,我最初也是從電視上知道這個消息……程先生對我,稱得上‘溫而厲’,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進這一行的老師,這一年來,我從他這裏學到很多東西。現在他傳出喜事,我祝福他和未來的程太太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說到這裏,她忽然發覺台下起了動靜,如果說之前看著她的目光裏還包含各種好奇、嘲笑、期待、乃至看好戲等等各不相同的含義的話,現在的眼神,不知何時起統統變成饑餓已久的猛禽看見毫無還手之力的獵物一般,專注又殘忍。穆嵐不由心驚,還來不及想問題出在哪裏,一個個新的問題已經潮水一樣撲過來,亂糟糟的什麽也聽不出來,她吃驚地略瞪大眼,這時眼眶再兜不住不知幾時湧起的淚水,簌簌滾落了一臉。
  登時她手腳一涼,全身石化。
  開機儀式最後是怎麽在兵荒馬亂之下狼狽收場的,穆嵐其實並不太清楚。在主持人慌張地宣布到此為止不再接受新的提問之後,程靜言三個字還是一再地鑽進穆嵐的耳朵裏,她無法回應,也沒這個機會,就被衝上來的唐恬擋住,半送半遮地把她帶進了後台。
  等到化妝間裏再沒有第三個人,唐恬望著麵色麻木淚痕宛然的穆嵐,不出意外地發了脾氣:“你是豬嗎?沒有金剛鑽攬什麽瓷器活,還是你真的覺得自己演技這麽好了,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上台之前我怎麽交待你的,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不要說,你倒好,自己送上門去!我真是恨不得殺掉程靜言這個混蛋,怎麽教出你這個寶貝出來!”
  聽到程靜言的名字穆嵐一怔,緩緩抬頭去看暴怒的唐恬,卻說不出別的話來——說什麽呢?說穆嵐就是個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白癡,以為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過關,結果卻在連自己都沒意識地情況下,為了這個人傻瓜一樣淚流滿麵?
  她羞愧地合起眼:“唐姐,對不起……”
  “對不起有個鬼用!程靜言也好,我也好,想方設法把你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撇清白,你倒好,自己看著圈套跳下去!穆嵐,你幹脆和我說個明白話吧,你真的不是故意的?故意都沒這麽天然吧!還是我瞎了眼睛,你演技太好了,不拿影後埋沒你了,你這一淚灑當場,全天下都知道你和程靜言不清白了!你巴不得這樣是吧!”
  “不是,我……!”
  唐恬一付恨不得拿頭撞牆的架勢,但一瞄穆嵐身後牆上的掛鍾,見時間不早了,司機已經在等,不早走怕是更會被聞風而來的記者堵住,硬生生又把火氣堵住了:“……先別說了,我們要出發了,你在這裏等著,我拿點東西就回來。”
  她急匆匆地出去,沒一會兒帶著冰塊和一杯咖啡過來:“坐到那張椅子上去,把咖啡喝了。”
  穆嵐哪裏還有反駁的餘地,趕快把咖啡喝掉,然後就被唐恬按住肩膀,冷冰冰地命令她:“閉上眼睛,抬頭。”
  她也照做。剛閉上眼,雙眼就是一陣冰涼,激得穆嵐低聲叫了出來,睜開眼才發現唐恬正拿著冰塊敷她的眼睛。
  “你做什麽?”
  “消腫。別動。你想等一下被記者拍到哭腫了眼的可憐相?”唐恬加大了手上的勁,按著肩膀不準她動,“事已至此,等一下出門不管他們怎麽問你,甚至激怒你,都不要開口出聲,聽到沒有?”
  “嗯。”
  唐恬餘怒未消,聽到穆嵐老老實實的答應,還是哼了一聲:“上次你也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呢?穆嵐,你一定要吃教訓。你已經沒有程靜言了。”
  穆嵐的肩膀一顫,什麽也沒有回應。
  這隻是一個開始。
  不出任何意外地,穆嵐淚灑開機儀式的照片占據了第二天各大娛樂版的重要位置。但配圖說明卻是各具花樣,堪稱“八仙過海,精彩紛呈”——和新誠平日裏關係稍好的,言辭客氣一些,隻是說什麽“新片開機穆嵐不忘舊恩,言及故人淚灑當潮,也沒直接提到程靜言的名字,但一些專門販炒娛樂圈明星八卦的花邊報刊,哪裏會放過這個機會,添油加醋,從舊情難忘入手,好生一番腦補,什麽灰姑娘出動出手勾引老板不得,不甘心失敗,公然借眼淚攻勢逼婚正室,心機深重,手段毒辣雲雲,不過一夜工夫,就擬出這樣一篇前看三年後看十年的“獨家披露”,堪比時下最流行的一男二女夾纏不清的連續劇,隻是女主角是程靜言那至今沒有出麵的未婚妻,惡毒女配的位置,才是留給她穆嵐的。
  新聞報紙上炒得沸沸揚揚不必說,緊接著公寓外也多出了埋伏的人頭,對此追問不休,要不就是拍一些她素麵朝天去便利店或是下樓找溜出門的小貓的照片,銳化得神色猙獰麵目全失,掛出來給全城的人看免費的笑話——一個沒權沒勢沒後台連角色也沒有的小新人,怎麽自不量力去和娛樂圈大佬的獨生女兒搶男人,又眾目睽睽之下輸得一塌糊塗。
  第一天的報紙穆嵐還看了一眼,後來索性就不看了,連電視也不打開,隻怕萬一轉到不該看的台,平白給自己堵心。而唐恬也知道這件事情既然鬧出來,絕沒有就此乖乖收手的餘地,做什麽都不會有用,隻能認栽地聽之任之。緋聞的一方成了死狗,另一方則全然的置若罔聞:程靜言和新誠對此不予置評,不加表態,到了良辰吉日,按計劃在城裏最昂貴的老牌酒店大擺訂婚酒,全城的紅白兩色玫瑰都訂空了,又從外地追定了兩萬朵,隻為給現在的梁思小姐未來的程太太裝點訂婚現場。
  媒體以驚人的熱情來報道素來低調的新誠公司兩大股東聯姻的盛況,從自新人下車處一直鋪到儀式現場的白玫瑰地毯,到紅玫瑰紮成的幾米高的花棚,足以媲美鴿子蛋的訂婚鑽戒,再到那一晚上的來客名單,酒水餐單,甚至新人回贈的禮物,無不令人眼花繚亂嘖嘖稱奇——連現場轉播賓客入場的主持人都不免激動地感慨,訂婚儀式已經如此,屆時到正式婚禮的一天,又該是怎麽樣的隆重場麵?
  這場被稱為二十年來娛樂圈內最盛大奢華的訂婚宴,在之後的若幹年裏都沒有淡出人們的記憶。大家提起這場擲金如土的儀式,或是感慨或是豔羨,聯想前塵往事,一時多少談資。偶有好事者留心到,這樣的盛宴裏,到場的隻有女方的家長,但饒是如此,連美玉微瑕都稱不上——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妻,出席的是男方或是女方的長輩,又有什麽關係呢?
  而就算是這樣的時刻,穆嵐依然沒有被忘記,或是放過。訂婚宴第二天的報紙上,頭版壓題照是程靜言抱著容顏嬌美一如冰雪美人的梁思在漫天的玫瑰花雨裏微笑致意,就算是什麽也不知道的路人,看見這張照片,也不禁真心稱讚好一雙般配的璧人;而同一版的角落裏,卻是瘦骨嶙峋的穆嵐披頭散發蒼白如鬼地拎著附近便利店的袋子,抱著一隻同樣瘦兮兮的貓,麵無表情地走進公寓樓。
  娛樂版的幽默或是刻薄此處盡顯無遺:什麽都不必說,又什麽都說盡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最平靜的人,搞不好就是穆嵐自己。
  她每天在唐恬的接送下按時去片場拍戲,對不懷好意的狗仔冷靜而冷漠地視而不見,片場裏的竊竊私語隻當是耳邊風,如果收到同情的目光,也能客氣地微微一笑。
  短短一個月內,她吃盡這圈子裏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紙筆如刀,唇舌勝劍,割得她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但也終於知道,原來之前那些瑰麗美好的憧憬,全是程靜言一手給她的。
  現在程靜言卻不在了。
  她早就哭不出來,也咬著牙不哭,反而能笑一笑。
  《不夜之侯》的拍攝進展得也還順利,這角色本是無憂無慮的少女在國仇家恨中一步步得以成長,最終破繭而出。孫國芳也不知道起了什麽念頭,把劇本前半天真可愛的戲份統統押後,倒把經受挫折的一段提前,穆嵐不是蠢人,就算導演什麽都不說,她也明白這個安排之後的用意,愈是咬緊牙關往下演。孫國芳對她表演上的過分用力並沒有格外幹涉,由她在片子裏哭片子裏笑,隻有等劇組都散了,才拍拍她的肩膀,寬厚地說:“穆嵐,用心是好的,太用力了容易自傷,要曉得惜力。還有好幾個月,自己要撐住啊。”
  要撐住。
  穆嵐也每天一再地對自己這麽說。
  眼看著金像獎的頒獎典禮不到一個月了,唐恬開始為她打點頒獎儀式上的穿著和打扮。帶她去各大頂級品牌設計店試裙子,試到後來她也垮了臉,坐在試衣間外麵煩躁地掏出煙盒,又想起禁煙不得不塞回去:“沒胸沒屁股,我看你在《長柳街》裏不是這樣的嘛,幹脆給你穿男裝算了,還搏個眼球。”
  穆嵐苦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養不回來肉。”
  唐恬歎了口氣,站起來揉一揉穆嵐的眉心:“心事重。你也就是一個二十歲的小人,不要以為裝得好。我和你說,論日常生活裏的演技,你二十分都拿不到。”
  “唐姐……”相處得久了,她知道唐恬不過是麵硬心熱,刀子嘴的好人一個,最艱難的時候她非但沒離開,反而陪在身邊盡其所能地排除憂難,並督促穆嵐往前走。對此穆嵐心懷感激,對她也越發地信任和依賴。
  “不要叫得這麽甜,你要是什麽時候曉得對記者嘴甜了,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有兩周,看來我要找個營養師,把你喂好一點。算了,換一家吧。反正和新誠有讚助協議的牌子這麽多,我不信試不到一家合適的。”
  她一邊說,一邊帶著穆嵐往另一個牌子的旗艦店走。距程靜言和梁思的訂婚儀式已經過去好幾周,狗仔們認定穆嵐已經是一敗塗地的落水狗,既然沒了炒作的價值,多少對她失去了最初那窮追猛打的興趣,漸漸地跟在她身後的人也少了。
  即便如此,當周愷叫住她的時候,穆嵐的第一反應,還是謹慎地四周張望,生怕聽到那令她神經過敏的快門聲。
  她滿臉的戒備,甚至不自知的恐懼,讓周愷的笑容僵住了。周愷自東南亞回來已經有一段時間,卻沒有參加程靜言的訂婚宴,也沒有專門去找穆嵐,再見麵的最初幾秒雙方都沒做聲,但周愷畢竟是場麵上混了這麽久的人,還是笑著圓了場:“小穆嵐,怎麽見到我反而呆掉了,也不說話的?”
  穆嵐無法向周愷解釋此時她心中湧現的恍如隔世感,隻是恍惚地一笑:“周愷,沒想到是你。什麽時候回來的,謝謝你的花……”
  “好客氣不是。回來一段時間了,一直在忙,也沒去見你。你現在有沒有空,找個地方喝杯茶吧?”
  穆嵐為難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唐恬:“唐姐在陪我看走紅毯的衣服。”
  周愷這時才和唐恬握手,後者的語調非常冷淡:“周先生,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
  “是巧,是巧。”周愷倒是不在乎,始終笑眯眯的,“起先我聽說你給小穆嵐做經紀人,還吃了一驚呢。這樣吧,我先帶她去吃點東西坐一下,然後陪她去挑衣服,女人的衣服嘛,總要男人的眼光才準。你看怎麽樣?”
  唐恬固執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很深的紋路,這讓她看起來又頑固又有些愁苦:“這不太好。她還是不要和新誠的高層走得太近,沒好處。”
  周愷怔了怔,複又笑道:“唐小姐言重了。那就當放她半天假,要她休息一下,我保證不給記者看到,這樣總可以了吧?再說現在這是大馬路上,我們拖的時間越久,被看見的可能性就越大……”
  唐恬不理他,轉去問穆嵐:“穆嵐,你的意思呢?”
  不管和程靜言的事情到了怎樣難堪的地步,穆嵐對於周愷,始終是沒有任何成見或是遷怒。事實上再見到他,她反而生出得以暫時喘息放鬆一下的欣喜感,所以當唐恬問完之後,穆嵐很快說:“……我也很久沒見到周愷了,想和他聊一聊。”
  “那也好。周先生,穆嵐就拜托你了。”說完她和穆嵐交待幾句,竟也很利落地轉身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周愷又笑著說:“我實在是有點怕和唐恬糾纏。好了,小穆嵐,你看看你現在瘦成什麽樣子了,我帶你吃東西去。”
  這熟悉的笑臉看得穆嵐心酸起來,麵上還是努力在笑的:“其實也沒瘦……”
  “還說沒瘦!”周愷拉著她一路七拐八繞——他似乎總是知道一些隱秘而奇怪的地方——最後走進一條安靜的巷子,“我約了人喝茶,過來的路上遠遠看見有人像你,但瘦得不像話,還以為看錯了……”
  “你約了誰……”穆嵐渾身一抖,站定了。
  看她嚇得臉色都不對了,周愷也收起了笑容,停下腳步:“不是程靜言,你別怕。我還沒混帳到這個地步。”
  穆嵐這才又猶猶豫豫地邁動了步子,依然有些驚魂未定,卻小心地道歉:“對不起,我……”
  “別說了。”周愷歎了口氣,“是攸同。我們約了晚上一起打牌,他起晚了,又喊餓,所以先吃東西再去赴牌局,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打兩把?”
  穆嵐連搖頭:“不去了,明天還要拍戲。”
  他帶她進了一家看起來門麵不怎麽起眼的餐廳,走進去才發現裝潢得別致又秀氣,下午三四點又沒其他客人,隻最裏麵的一桌坐了一個人,正在看什麽東西。周愷叫了一聲“攸同”,他轉過臉來,在看見周愷身邊的穆嵐後,笑了:“哦,這不是穆嵐嗎。怎麽又被周愷抓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人天生有一種令人鎮定和愉悅的本事,穆嵐見到他的笑容,之前因為想到程靜言而開始翻騰的胃都奇跡般平複了些,她也盡量讓自己笑得不那麽蒼白勉強:“何攸同,你好。我和周愷在路上見到,被約來喝杯茶。”
  “喝茶可以晚一點,一起吃點東西吧。三四點鍾就是該吃東西的時候,來,坐吧。”
  他為她拉開椅子,等穆嵐和周愷都落了座,又笑著說:“周愷有沒有告訴你我們吃完飯的打算?”
  “啊,說過了。”
  坐下之後,穆嵐發現自己的胃更不對勁了。她從早上起來就沒吃東西,一直和唐恬在各個旗艦店試裝,之前也不覺得怎麽不對勁,但見到周愷之後精神一鬆懈,倒是開始發作了。
  她也沒聲張,喝了一口周愷推過來的熱茶,等那不斷上翻的反胃感稍稍平息下去一些,又說:“哦,我差點忘記了,謝謝你們送我的花和卡片……”
  穆嵐本來想說“我很感激你們的好意和安慰”,但話沒說出口,胃上一陣絞痛,剛才喝下去的茶全部吐了出來,眼前也是金星直冒,耳朵裏嗡嗡地亂響。
  “穆嵐……”
  何攸同順勢要扶她,手剛伸過去,穆嵐又開始吐了。她一天沒吃東西,胃裏的酸水全部吐到好心過來攙扶的何攸同身上,偏他又穿著淺色的衣服,前襟一片水漬,好不顯眼。
  穆嵐懊惱難堪得要命,開口要道歉,卻奈何幹嘔個不停;何攸同和周愷麵麵相覷,又一前一後相繼變了臉色。周愷趕快湊過去搭她的脈搏,發現心跳快得不正常,一下子也緊張起來,對何攸同說:“怕是不好,送醫院吧。”
  穆嵐耳朵裏像是有人在大聲撞鍾,周愷的話斷斷續續地傳進耳朵裏,她想說“不要緊,過去就好了”,但心急之下更是說不出來,吐得天翻地覆的,一邊吐一邊搖頭。何攸同見狀,反而不說話了,抓住她的胳膊把人打橫抱起來,往餐廳門口走:“周愷,你把這裏處理一下,我送她去醫院,你到了仁開給我打電話。”
  周愷猛地想起來仁開的確是最近的醫院,一拍腦門,對著已經到了門邊的何攸同喊:“你去,我就來!你小心別讓她嗆到氣管……路上當心礙……”
  昏昏沉沉之中穆嵐被何攸同抱上了車,意識已經有點不清醒了,掀一掀眼皮發現是在車上,胸口一悶,又要開始吐。好在那是輛敞篷跑車,伸出頭就能吐,這次吐完倒是腦子清醒了一點,癱在座位上掩住臉,疲憊不堪地說:“對不起,周愷,我吐了你一車了……”
  “周愷等一下過來。你現在心跳紊亂,盡量深呼吸,能聽見我說話嗎?”
  穆嵐這才知道原來開車的是何攸同。她還是沒力氣,輕輕嗯了一聲,低聲問:“是去醫院嗎……”
  “是在去醫院的路上。你有什麽藥物過敏史嗎?有的話現在告訴我。”他的聲音分毫不亂,車卻開得又快又穩,“還有,這點很重要,你是不是懷孕了。”
  穆嵐幾乎是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同時,像是從高處一腳踏空,猛地睜開眼睛,剛一動,又被安全帶拉回來了。她難以置信地盯著何攸同:“你……你說什麽?”
  何攸同抽空看了一眼她,又繼續去看路:“我在問你。你最好心理有數,不然用錯了藥很麻煩。你現在好一點嗎,好一點就先去婦產科,以防萬一。”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穆嵐隻覺得冷汗一下子上來了。自從生病到現在,前後兩個月,她的經期完全地暫停了。最初是沒意識到,後來也隻當是壓力太大體重下降得驚人,等恢複正常後,一切又好了。但現在被忽然一問,再聯想到近來胃的反常……
  她根本都不敢想下去。
  何攸同看過大失血到瀕死的病人,穆嵐此時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了,眼中全是混亂和絕望,如果不是還在車上被安全帶綁牢了,他都疑心她會這麽倒下去。
  半晌後穆嵐又一次捂住臉,像是要哭出來一樣:“……我這兩個月一直在吃各種藥……”
  聽到這句話何攸同靜了一下,說:“也不要太害怕,可能性很多,說不定隻是虛驚一場。先做完檢查再說。萬一是真的,也有別的辦法。”
  這時電話響了,一看是周愷打來的。周愷的聲音聽起來風風火火的,一聽到何攸同的聲音就說:“我覺得穆嵐可能是懷孕了,你送去急診的話知會一下,當心用藥,看看是不是再做個檢查。我先不過來了,去找程靜言,怎麽也告訴他一聲。”
  他本來想說可以確診了再打也不遲,後來想到周愷可能還有別的考慮,也不去管他,答應了下來放掉電話。眼看再轉一個彎就是仁開的範圍了,何攸同又看了一眼怕冷一樣蜷起來的穆嵐,撥通了急診的值班電話。
  “我是何攸同,有個朋友出了點狀況,目前疑似是腸胃方麵的,你們聯係合適的大夫安排急診吧。五分鍾之內我就到了。”

  第九章
  不管在人前如何假裝,穆嵐總是很輕易地夢見程靜言。
  這個夢裏也是。她夢見自己躺在病床上,窗簾低垂,周遭靜謐,陽光爬滿了對著百葉窗的半張牆,這個時候程靜言走進來,就坐在床邊,無言地凝視著她,一動不動的姿勢維持了很久,才伸出手撥開她的頭發,吻了吻她慘白的額頭。
  她已經習慣了越來越逼真的夢境,也知道無論怎樣的鮮活生動,睜開眼之後的世界才是真實的。盡管如此,穆嵐又還是放任自己沉迷在每一個有程靜言的夢境裏,哪怕現實的對比是這樣冰冷而殘酷,她依然飲鴆止渴一般期待著睡眠之神籠罩住自己。
  然而這次的夢境格外地漫長,像是永遠不會到頭一樣。夢中的程靜言執起穆嵐的手,親吻她的掌心和指腹,鼻息滾熱,嘴唇則是微涼的,她甚至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這樣小心翼翼充滿愛憐的動作讓她滿心酸楚,但全身像漂浮在雲彩裏,動也不能動。
  這樣靜好的相處從此隻是夢裏才有的幻境了。穆嵐迷迷糊糊地想。但就算有個夢也是好的啊,至少在這裏,她還沒有失去程靜言,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沒有傷害和欺騙,更沒有背叛和別離。
  穆嵐忍不住欣慰地笑了,但在同一時刻,沉重的眼皮感覺到光——她也醒了。
  夢裏的景象還不曾淡去,穆嵐一時不舍得睜開雙眼,隻是那顫抖的吻的觸感依然留著指尖,明知真實和夢境絕不可能跨越,她還是抱著億萬分之一的期望,偷偷地睜開了眼。
  病房都是陌生的,更不要說有什麽熟人了。
  穆嵐忍不住恥笑異想天開的自己,笑得渾身發抖,好像得了瘧疾的病人,也不能停歇。直到笑夠了,才把整張臉埋到滿是消毒水氣味的枕頭裏,又一次地發起呆來。
  推門聲讓她一震,急急抬眼,看見進來的人是何攸同,穆嵐不由得鬆懈下來。
  睡前的檢查和對話她都記得很清楚,也記得自己怎麽在餐廳裏吐得何攸同一身都是。穆嵐小心地把無名的失望藏起來,對走向自己的何攸同說:“你還沒走……何攸同,實在是給你添麻煩了。”
  何攸同已經換過了一身衣服,神清氣爽之下,語氣始終很和善:“我來看看你,沒想到你正好醒了。睡一覺好一點沒?醫生和我說你吃得太少,再這樣下去胃要萎縮了。你輕得像一片紙。”
  穆嵐勉強笑笑:“哪裏有這麽誇張,我最近事情多,可能有點疏忽了……”
  何攸同目光炯炯地看著穆嵐:“我沒和你開玩笑。我請周愷聯係了你的經紀人,姓唐的那位小姐,她馬上就要到了。”
  聽到唐恬要來,穆嵐都抖了一下,刷地又變了臉色。何攸同見狀反而一笑,正要再開口,門又一響,周愷趕急趕忙地走進來。
  看見穆嵐醒了,他眉頭一皺,忍不住就開始數落她:“小穆嵐,我一直都在人前誇你又懂事又乖巧的,你看看這是怎麽搞的?我總是從來不說你的吧,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鬼樣子?”
  穆嵐不知道要怎麽開口,低頭一言不發地任由他數落。她這樣乖乖聽從發落,倒叫周愷沒了脾氣,重重歎了口氣,抓著頭發坐下來,又說:“你在餐廳裏那麽一吐,反正是把我嚇到了。幸好沒事,不要就麻煩了……唐恬搞不好真會砍人的,還有你說說,這都什麽年代了,怎麽會營養不良的?”
  她被送到醫院之後直接被推進急診,做完腸胃檢查又順便做了孕檢,胃炎加輕微的營養不良,但並沒有懷孕。
  診斷確認的那一刻穆嵐麵無表情,她已經能在人前自我偽裝得很好。當時何攸同並不在身邊,醫生告訴她“很遺憾,你沒有懷孕”的時候,她笑了笑說:“哪裏,一點都不遺憾,恭喜還差不多。”
  說完沒多久何攸同進來安排她住院睡一覺,在他的目光下,穆嵐知道自己的掩飾又一次無處可逃。
  如今她還是在何攸同目光的籠罩之下,穆嵐不安地轉了一下脖子,回答周愷:“沒辦法,想把自己塞進0號的裙子裏,隻能努力節食。”
  明知這是穆嵐的敷衍,周愷還是不以為然地批判了這個觀點:“胡扯,瘦成個筷子有什麽好看的,人皮下頭全是骨頭,也不怕嚇人。你就《長柳街》那個時候我都嫌瘦了,等唐恬來了,幹脆要她在仁開找個營養師,就不為金像獎,長遠考慮也是要的。”
  說到這裏他看了看一旁沉默的何攸同,後者會意地點點頭:“我先失陪一會兒。”
  等何攸同出去之後,周愷的目光才從門邊轉過來,再看著穆嵐的時候,又是無奈又是有些悔不當初似的:“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小穆嵐。”
  穆嵐也不知道這話是從何問起的,更不知道周愷知道多少,木然怔了許久,才緩緩搖頭:“我不懂你在問什麽。”
  “穆嵐,聽我一句。算了。”
  這兩個字著實刺耳,穆嵐眼光一厲,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啞聲說:“我並沒有糾纏他。”
  周愷見她會錯了意,忙解釋說:“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要你想開些,不要折騰自己。就算不是在這個圈子裏,男女的事情,很多時候也是聚少離多,更不是每段感情都安然收尾。好過一段,也就是了,這圈子裏好多人連這樣的一段都不見得有。你的路還長著呢,陷在這個局裏出不來,不是死命裏和自己過不去嗎。”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穆嵐的反應。程靜言訂婚的消息爆出來的時候周愷人在國外,還是秘書打電話的時候順口提到的。穆嵐或許稀裏糊塗不清楚他那憑空出現一般的未婚妻的身世來曆,周愷卻是很清楚,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知道穆嵐決無勝算了——這圈子裏,有人為了偶像的身份,結婚生子多少年照樣瞞天過海;又或是為了攀上大金主,悄然和共同患難的丈夫離婚,以雲英未嫁之身再戰江湖;有人為了錢財,有人為了名聲,看得多了,何曾有過新鮮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按照默不成文的規則來,輪到程靜言身上,無非又是一樁為了自家的產業不得不做出的妥協罷了,不新鮮,不可憐,也不委屈——周愷硬是不去他的訂婚宴,說到底,還是為了咽不下穆嵐這一口氣。
  但能做的,無非也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背後搖一搖頭罷了。
  拚命造夢的人都太現實,但沒摔得頭破血流之前,誰也不知道。
  可是聽完他這番安慰,穆嵐也隻是說:“周愷,我這個人很呆氣,你們也都這麽說,所以要是自己想不開的事情,再怎麽勸好像也還是卡在套子裏,怎麽也出不來。我明白你的好意,謝謝你安慰我,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點我都懂的。”
  “你啊,不要太逞強。再就是……他是辜負了你,但好歹沒有騙你,更沒學別人金屋藏嬌,想著怎麽打發你。這點上,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穆嵐有點諷刺笑了笑:“那我倒是應該向他道個謝。”
  周愷哪裏聽不出這句話來,歎了口氣又說:“我說你現在這樣不值得,還有一層別的意思。程靜言就算不是個好情人,但於公上,確實無可挑剔。他當初看中你,也是真的認定了你有潛力,給了他啟發,不然你以為《長柳街》這個劇本哪裏來的?所以不要為了感情上這點事情把什麽都弄僵了,你還年輕,遇到這個事情一時想不開正常,但是要是一直想不開,穆嵐,我都為你可惜了。”
  穆嵐倒是覺得有點微妙的荒謬感,但無論是解釋或是反駁,似乎都沒了意思,她看著床單上的那些小褶皺發了一會兒呆,才聽到周愷的聲音再度響起:“還有唐恬這個事情,你和她處得還好嗎?”
  “唐姐很照顧我,很好。”
  周愷的臉色一時變得有些古怪,支吾了片刻,才下定決心似的說:“我想也是。她自然會照顧你周全。你知道嗎,原來公司是想把Amy調給你用,沒想到最後是唐恬。她是個厲害角色,手段強,性格更強,也一定會不惜一切維護你,哪怕是要和程靜言本身對著幹……”
  穆嵐眼波一閃:“你現在說話我都聽不懂了。”
  “她家和新誠有過節,卻受過程靜言的大恩惠,這麽些年一直沒辦法還,現在程靜言把你交給她,她越是護著你,越是能還程靜言的人情,以唐恬的個性,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這樣也好,有她在,你總是不會吃虧。”
  愣了半晌,穆嵐把臉埋進雙手裏,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到底是誰放不開。”
  周愷苦笑,正要再緩顏寬慰幾句,這次陰著臉色推門進來的,卻是唐恬。
  “周先生,你幾個小時前怎麽答應我的?”
  一進門的詢問就擺出寸步不讓的架勢,周愷撇嘴,站起來說:“唐小姐,穆嵐瘦成這樣,難得休假,你應該讓她休息才對……”
  “我沒和你說這個。當初你答應我絕對不讓記者看到,那為什麽現在記者都堵在醫院門口,問什麽懷孕的事情——這又是怎麽回事?”
  這句話問得周愷瞠目結舌,暗喊一聲不妙,忙問:“怎麽回事?”
  “我在問你怎麽回事!”唐恬柳眉一豎,“我好好地把穆嵐交到你手裏,這才半天,人進了醫院不說,懷孕的傳聞都出來了,你這真的是帶她散心放鬆嗎?”
  “唐姐……不怪周愷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在餐廳吐了,多虧他們送我來醫院。”穆嵐見狀,忙□話來試圖開解。
  “你要我說你幾次?現在你是個藝人,凡事都要小心,不管你孕檢也好,人流也好,總要避個人吧,仁開是什麽地方……”
  “仁開是醫院。”
  忽如起來的聲音讓正在發作的唐恬一下子轉過頭來,隻見何攸同端著咖啡杯不急不徐地走到穆嵐床邊,拉過椅子穩穩坐下,這才繼續說:“她在我麵前倒下來,仁開最近,我送過來的。”
  唐恬冷笑一下,哪怕對著何攸同也不客氣:“是嘛,仁開的大公子,當然往自家醫院送。但您家大業大,勢壯氣粗,也拜托照顧一下新人,穆嵐現在小辮子夠多了,少一根是一根,你送佛送到西,做善事也請做到底吧。”
  何攸同看了一眼穆嵐,後者依然臉色蒼白,一雙眼睛格外深格外大,望著唐恬啞口無言;他於是微笑,捧著杯子說:“能躲到哪裏去?總不能為了躲記者,人從此不要活在太陽底下了。有完沒完。別人踩你,你越躲,就越是示弱,也越是被踩,這才是惡性循環永不止歇。婦產科也是我建議送的,她當時意識已經不清楚了。”
  唐恬在這圈子裏摸爬滾打快二十年,現在居然被何攸同“指教”怎麽和記者周旋應對,氣得一下子噎了氣,臉色鐵青了一陣,才勉強順過來氣,又說:“何攸同,穆嵐的情況和你沒有一點是一樣的,你不要想當然。人是不能求饒,但要曉得避風頭,你這樣是硬把她把風口浪尖上推,程靜言那檔子破事還沒過去呢,就不能讓她歇一歇?”
  何攸同一攤手,還是笑:“我說過了,人要挺直腰活在太陽底下。不然躲到哪裏都沒用。她就是懷孕了,沒什麽大不了,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
  唐恬飛快又冰冷地截過話頭,聲音一下子高了好幾度,卻是擰過臉死死盯住穆嵐在問話:“你真的懷孕了?”
  穆嵐被那刀子一樣的眼神割得一陣寒戰直竄心口:“沒有。我想何攸同是在打比方。”
  她猛地鬆了一口氣,過了一刻繼續咬牙切齒說:“這還差不多。你要是真懷孕了,我真要拿刀去殺了程靜言……”
  聽到這句話,穆嵐才真正覺得難堪起來,像是在何攸同和周愷麵前狠狠地扇了兩個巴掌,一切都無所遁形,連最後一絲的遮掩都被剝去了。她死死抿著嘴不吭聲,好一陣子才低聲說:“我沒說是他的。”
  看樣子唐恬氣得都要跳起來,奈何何攸同和周愷還在,沒辦法發作,隻能強忍;但周愷又是多乖覺的人,看到事情不對,趕快拿眼神示意何攸同,想和他一起出去。何攸同雖然收到那目光,卻還是不緊不慢地把手邊的咖啡喝完了,對穆嵐和聲說:“現在遲了,又有記者堵著,不必急著出院,我也交待過了住院部,為你保留一周的房間。穆嵐,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很遺憾,你一定要多保重自己。我和周愷先走一步,明天再來探望你。”
  他退場得依然風度翩翩,周愷在他之後也交待了穆嵐幾句多加保重,不要多想,這才跟著何攸同的腳步離開病房。唐恬一直等到確定他們離開住院部的大樓,才揉著太陽穴,不勝疲憊地在穆嵐麵前坐下,說:“我的小姐,我真的拜托你,下次還有外人在場,什麽‘我沒說是他的’這種話,千萬不要再說了。少說一句不要緊,大家都不是傻瓜,不是程靜言的,難道還是何攸同的嗎?”
  穆嵐隻覺得自己太陽穴又在跳了:“唐姐,這話就是沒有人,也不能說的。”
  唐恬詫異地看她一眼,露出個不知道是不是笑的神色來,大抵是無可奈何到了極點,反而這般聽天由命了:“不能說?隻怕明天全城的報紙,都要說這件事情了。”
  穆嵐不信:“我隻是急性胃炎,又沒懷孕,變也變不出來啊。”
  “天真。莫須有都能殺人,何況還是何攸同陪你進的婦產科。孤男寡女去這種地方,難道是進去看星星嗎?”唐談反問她。
  穆嵐哪裏反駁得了,一時無語,愧疚地說:“看來我又要給他惹麻煩了。我就說我這個人倒黴,何攸同好心搭一把手,還給他惹上這樣的麻煩……”
  唐恬一咬牙,道:“事已至此,出來之後總有辦法。要真是扯上何攸同,倒不見得是壞事。”
  唐恬一句“明天全城的報紙都要說這件事情”,果然一語成讖。第二天娛樂新聞的熱點,就是“何攸同護花穆嵐,雙雙出入婦產科”,而等到雙方經紀人都否認穆嵐懷孕或是兩人交往的消息之後,焦點又順勢轉移到經紀人的否認是真是假,以及穆嵐住院是保胎還是流產上。偶有撲風捉影暗示到“圈內某高層”身上的,但有權勢有根基的人享受的待遇就是不同,除了少數赤腳多年誰也不買賬的老牌花邊雜誌,大多數媒體還是很乖巧地不去招惹沉默的新誠,索性提也不提,清白得不得了。
  這天本來是穆嵐的休息日,鬧到這樣,唐恬也不急著要她出院了,隻讓她安心吃睡,避一避最熱的風頭。
  有了上次的教訓,穆嵐這次一不看書二不看電視,甚至不探頭往窗子外麵看,托唐恬帶了本閑書給她,一個早上看完大半本。
  她正津津有味看鑒定書上詳細介紹正德和成化青花的特征,房間另一頭傳來的敲門聲引得她抬頭。一看是何攸同,穆嵐心裏有點詫異,但到底還是歡喜,自己從沙發邊走過去給他開門:“我以為……”
  她原想說“我以為你這幾天都不會來醫院了”,剛開了個頭,覺得這話說得也很無趣,幹脆不說,開門請他進來坐。何攸同一抬手,把拎著的果籃給她看:“我來探病。”
  穆嵐忍不住笑了起來——半是為他這句話半是因為他的語氣:“我哪裏有什麽病,本來要出院的,唐姐非要我避風頭。”
  何攸同笑得眼睛彎起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故意說:“怎麽說出來了?樓下有人等你一臉苦大仇深地出院,控訴薄情郎呢。”
  “哪能事事如君所願?”
  說完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何攸同落座之後和穆嵐扯了一些閑話,還拿過她正讀的書看了幾頁,翻過後問:“哦,你喜歡瓷器?”
  “我念書的時候學了一點,喜歡當然喜歡,但也就是看看書罷了。”
  何攸同點點頭,又把話題轉開了:“今天怎麽沒有看到唐恬,這個時候她不是應該不離你左右嗎?”
  “唐姐剛走不久,去給我挑金像獎的衣服去了。這個比記者更讓她頭痛。”
  “一件衣服,有什麽頭痛的?”
  穆嵐苦笑,但還是落落大方地說出來了:“借的衣服不能改尺碼,碼子不是很合適。”
  何攸同看了穆嵐幾眼,正要再說話,唐恬拎著幾個袋子徑直而入,又在看見何攸同後腳步明顯一慢,嘴上不說什麽,看表情分明就是“為什麽你這個時候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難道你腦子也跟著一起進水了嗎”。她緩了一口氣,把手上的袋子向穆嵐一攤:“我能借到的最小的碼了,要是再不行,就真的穿小號的男裝上場好了!”
  “唐姐,你費心了……”
  “何攸同,穆嵐要試衣服,如果你不介意……”她轉向何攸同,暗示此地不宜久留。
  何攸同也不多說,站起來痛痛快快地告辭,無意中他看見唐恬一件件拎出來的裙子,真是姹紫嫣紅,什麽顏色款式都用,確實是費了一番功夫。他不由雙眼一亮,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又有人進來了。
  穆嵐還來不及想這病房什麽時候成了人人來去自如的會客室,倒是先好好領教了一番來人的氣勢。他風一樣闖進來,誰也不看,直接衝到何攸同麵前,把一疊報紙重重往茶幾上一拍,氣勢洶洶地說:“攸同,我回來上班第一天堆在桌上的全是這些東西,這是怎麽回事!”
  何攸同慢條斯理瞄了一眼最上麵一張報紙,穆嵐也跟著望了過去——那正是昨天的他,一手拿著咖啡杯,一手夾煙,被記者拍了個全身,看姿勢倒是很瀟灑從容,全無被偷拍或是追拍的感覺,要不是娛樂小報不修圖,簡直像是某電影的劇照。
  他看了一眼,又看向那脾氣看起來也不比唐恬好到哪裏去的男人,還是從容不迫地說:“朋友病了,我送她來醫院,被也來看病的記者撞了個正著。就這樣。”
  “你別裝憨。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那年輕的男人眼神如刀,“你看看你這是幹什麽,被人拍下抽煙的照片,好吧,這點也算了,你看看你說得是什麽話啊!”
  聽到這裏何攸同反而笑了,幹脆又坐下來:“實話。”
  這下他真的是要暈過去了,抓起報紙往何攸同眼前抵,氣得聲音都在發抖:“‘如果她懷的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她動手術人流’?你真是閑得太無聊了非給自己找事是吧?真的苦主都不吭聲,你倒好,義無反顧替別人背黑鍋,當是在救火呢?”
  不要說穆嵐聞言大窘,就連一直聲色不改的唐恬也微微地挑了挑眉,露出稍稍詫異的神色;隻有何攸同,坐下來之後反而從果籃裏挑了個橙子,不緊不慢地開始剖橙子,一邊說:“我出去買杯咖啡,他們追著我不放,我煩了。就這樣。小裴,你休假回來第一天上班,就不能不動肝火嗎,這半個月白養了。”
  裴意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那也要你大人發慈悲不惹事情啊!”
  何攸同有一雙外科醫生的手,手指修長勁瘦,平穩有力,在下午的陽光之下,指甲都在閃閃發光。哪怕手上拿著的隻是一個橙子,他下起刀來也絕不敷衍含糊,很快橙子剖好,他一扳為二,遞給穆嵐一大半:“我還沒介紹,這是我的助理裴意,我們都叫他小裴。”
  麵前的男人也就是二十五六歲,生得極好,即便是現下眉目間有煞氣,也還是一望就令人心情愉悅的俊朗青年。穆嵐看他被何攸同說得毫無招架的餘地,趕快站起來,先去和他問好:“裴先生,這件事情責任在我……”
  “當然在你,不然還在攸同嗎?”/“你少又給自己攬事,他要跟記者耍狠,和你有什麽關係?”
  分明不同的兩句話從兩個人嘴裏說出來,倒叫這病房裏靜了一瞬。唐恬與裴意目光一對,臉色都不好看;何攸同卻笑了,邊笑邊搖頭:“一件小事而已。就算倒在我眼前的是個路人,我也會幫忙。送到仁開是因為這裏最近,沒什麽其他特別的緣故。隨便怎麽炒,反正金像獎要到了,多幾個版麵也不是壞事。懷孕生孩子的事,是真是假幾個月之後不就分曉了?再說這一天出三個大頭條的圈子,這個潮頭過去誰還在乎這件事?”
  “攸同……”
  裴意還要再說,何攸同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停下,轉向唐恬說:“其實這件事情我對穆嵐是有虧欠的地方。”
  穆嵐忙說:“這件事從頭到尾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牽扯你進來……要道歉的人也是我。”
  “你總是把不該承擔的責任背到自己身上。”何攸同說完這句話,又繼續對唐恬說,“唐小姐,是這樣。我有處理得不合適的地方,才有這場風波。但我這個人向來是不怕惹事的,何況這本來是無風起浪,既然記者要鬧,索性配合一點,拿過來給自己用。穆嵐這件事情,我不會再在公開場合說一句話或是做任何表態。但如果穆嵐不介意,你也沒意見,金像獎的紅地毯,我陪她走。算是向穆嵐賠罪好了。”
  裴意聞言變色,唐恬目光一閃,也不管穆嵐要說話,一把按住她的手,搶過話來:“既然你這麽說,那好。著裝上我會讓她盡量配合你,你還有什麽別的要求沒有?”
  他卻說:“衣服我到時候要人送過來。”
  穆嵐就算再怎麽不知道圈子裏的事情,也知道這是一個天大的人情——以往在電視上看金像獎,與何攸同一起走紅地毯的,不是最當紅的女星,怎麽也是風頭無亮前途大好的新人,如今落到她頭上,怎麽看都像是個施舍的借口。她不由想到程靜言,渾身一僵,也不管唐恬時候會怎麽大發雷霆了,說:“何攸同,這不可以。你對我從來一點錯處也沒有,賠罪之說我當不起,更不必以此做借口一起走紅地毯,我……我高攀不起,但也不值得你這樣看不起。”
  她語氣並不強,但態度很堅決,渾身繃緊了,倔強地注視著何攸同,不肯有一絲的退讓。見穆嵐這樣固執,何攸同倒也收起幾分笑容來,認認真真同她說:“這倒是我錯了。”
  他這一認錯,反而讓穆嵐懵了。何攸同繼續說下去:“讓我這樣說吧,穆嵐,我至今沒找到與我今年一起走紅地毯的人,你願意賞光嗎?”
  穆嵐不禁想,是否真有什麽人能拒絕何攸同一個含笑的邀請。但被施舍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並不會因為用心包裝就變得稍加滋味甜美起來。她不想自欺欺人,愣神之後,還是說:“不是你錯,是我錯了太多次才學會人情欠不起的道理。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有了前車之鑒,我實在不能……”
  她說得心酸,倒也不敢和何攸同正視了,微微垂下頭,終於還是謝絕了。
  於是這一天的道別顯得比平常都要笨拙,哪怕何攸同還是平靜一如往日,穆嵐卻是分外地尷尬。等何攸同被裴意以某個理由拉走之後,她才如釋重負地籲了一口氣,也才想起唐恬還在場。
  她不免滿懷歉意地對唐恬說:“唐姐,看來我又辜負你的好意了。”
  但這次,唐恬看起來居然並不怎麽惱火,看向穆嵐的目光倒是很新奇一樣。最後她聳聳肩,用有點生硬的語氣說:“算了,你就是個不開竅的呆子嘛。不說了,快來試衣服。沒幾天了。”
  誰知道幾天以後,穆嵐收到了一個來自何攸同的包裹。
  那包裹很輕,但偌大一盒子,在唐恬的幫助下拆開盒子後,兩個人都是一呆——那是一條重緞的禮服裙,紅得向一團烈火,又如同夏日裏的石榴花,織物本身揚起的細小灰塵在天光的照耀下,如同最細致的金屑,瞬間令這衣服有了魔力一般。
  唐恬先回過神來,把裙子抖開,風格極簡,強調腰部的曲線,又能很好地修飾胸和頸的線條,背部開得很低,但剪裁一絲不苟,細節處更是見工夫,絕非尋常手筆。
  這時她看到牌子,是瓦倫蒂諾。皺眉說:“這是哪一年的款式,我明明把店裏的新款都翻遍了,也沒看到這件。難道藏起來沒給我看?”
  在她拎裙子時,一張卡片落到穆嵐腳邊。她打開一看,正是何攸同的字跡——
  “穆嵐:
  這個圈子諸多無謂的講究和周旋,自有其應對的規則,可惜我至今仍不得其精髓,一錯再錯。我本意是想避免唐小姐的不愉快,故提出共同出席的建議,卻沒想到反而令你不悅。這邀請本身並非憐憫,更無施恩,而是發自真心。人在麵臨挫折時或許可以柔軟身段,卻絕不能就此認輸告饒。我向來如此認為,不知你呢?倘若你也和我抱著一樣的想法,流言又何足可懼?你素來是堅強而有主見的女子,不該在這短暫的迷途裏迷茫徘徊,忘記最珍貴的品質。
  在醫院時,我聽見唐小姐提及禮服的事情,看來你們遇到難題,便自作主張寄來這條裙子。這是我母親的舊物,我幼年時曾經見她穿過一次,她與你身型相似,或可合穿。倘若你不嫌棄,盡可一試,若是中意,請隨意處置。尺寸上如有不合適,我隨信附上一張相熟裁縫店的聯係卡片,你或唐小姐可以與他們聯係改動。
  我再次為我的失言道歉。最後希望無論你最終與誰出席,都能回到最初我們熟悉的穆嵐。
  祝好。
  何攸同”
  這封短信讀完之後,穆嵐倒慚愧起來。想著要打個電話把話說清楚,但先被唐恬攔住了:“穆嵐,先來試試裙子。我看這條搞不好有戲。”
  緞子上身的一瞬間,和裙子那鮮豔奪目的顏色截然相反的冰冷觸感讓穆嵐不禁打了個寒戰。如果真如何攸同信中所說,這裙子的年紀說不定比穆嵐還大,可是保養得這樣好,完全看不出時光的痕跡,而式樣和剪裁也絕不過時,甚至還有時下設計裏已然日漸稀少的低調含蓄的優雅。
  “真是條好裙子……”
  饒是挑剔如唐恬,此時看見鏡子前的穆嵐,也忍不住低聲讚歎——她皮膚生得極白,被紅色的裙子一襯,耀耀如陽光下的冰雪,細膩之處,竟是比緞子還要打眼。那是一條露肩的禮服,背部卻開得大膽,一徑裏露到腰上,但因為修飾得體,盡管大片肌膚□在外,也沒有一絲輕佻的氣息。而穆嵐這段時間來瘦得厲害,裙子的腰間倒是闊出幾分來,愈是顯得腰胯一塊收得漂亮,裙長及地,略一動作,裙擺遍如同被風拂過的石榴花,無限風流,又無限溫柔。
  穆嵐也被鏡中陌生的自己震得發呆,簡直像是從來沒見過一樣。尤其是那裙上的紅暈似乎也映到了她的臉上,整個人終於有了血色。
  唐恬示意她直起背來,嘴邊有些讚許的笑意:“他倒是眼光不錯。既然是這樣的紅裙子,我有一套金的首飾,你皮膚白,紅色配金色,不知道多搶眼,我們再找雙好鞋子,好好做個頭發化個妝。不管怎麽樣,人要先贏在氣勢上……我非要找這個機會出掉這口惡氣不可……哦,胸口稍微有點寬,腰也是,我就說你太瘦了吧,這麽窄的裙子你都穿得闊,這裙子可以改動嗎?”
  穆嵐被她的碎碎念給念回神,點頭:“……信上是說可以,還給了裁縫店的聯係方式……”
  “在哪裏,快給我。”
  唐恬一工作起來就是火急火燎的樣子,馬不停蹄地給裁縫店打電話,一下子也顧不著穆嵐了。穆嵐看她滿是幹勁的樣子,也不打攪她,裙子也來不及脫下,就到陽台去給何攸同打電話去了。
  電話很快就通了。再聽見何攸同的聲音,穆嵐靜了一下,平複好情緒,這才說:“何攸同,是我。我收到你的包裹了,這真是……”
  聽出她情緒上的波動和感慨,何攸同在電話那邊好像笑了:“收到就好。裙子試過沒,還可以穿嗎?”
  “可以的。我就是想打電話謝謝你。不僅是為了裙子,更為了你那封信。還有,我還想道歉……”
  “你又來了。”
  “不,你聽我說完。在醫院是我反應過分了,給你難堪不說,更曲解了你的好心,我覺得很羞愧,這本不應該……我不該把委屈和痛苦遷怒與你,我,總之對不起。”
  等她斷斷續續說完了,何攸同才說:“你啊,總是要所有的事情看得太認真,恨不得把一切責任背起來。要我說,你拿提名也好,上紅地毯也好,和我一起走,或是和別人一起走,哪怕隻一個人,都不是什麽大事,得給自己多點趣味,放輕鬆就好,不要繃得這麽緊。”
  他這樣的舉重若輕著實讓穆嵐心裏羨慕,又說:“還有就是,請代我向你媽媽致謝,這裙子美極了,她一定是個美人。”
  這兩句讚美都是真心誠意,何攸同聽完又笑了笑:“謝謝你不嫌棄。我也是心血來潮,忽然興起的念頭。還要不要改?”
  這問得穆嵐有點不好意思:“怕是要修改一下……你媽媽介意嗎?保存得這麽好的裙子,一定是很心愛的衣物,你借我穿我就很感激了,改動什麽的,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何攸同隻淡淡說:“我媽媽不在了。你隨便改吧,這裙子還有人能穿,也是一件好事。”
  “啊……”這完全是預料之外的信息,穆嵐一時也沉默了,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怎麽,你忌諱這個?”何攸同似乎並不介意。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在想,那就更不好改了。”
  “穆嵐,你看,你這瞻前顧後又來了。你很適合穿紅色,既然合適,就隻管改動,我說過了,不要緊。”
  “嗯。”
  她很輕地應了一句,別的感激的話也都不說了。穆嵐想著應該怎麽把最後一件事情說出來,拒絕之後再反口,總是特別難以啟齒,但何攸同素來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根本沒催她,極有風度守在一邊,直到穆嵐再一次猶猶豫豫地說:“是這樣,紅地毯的事情……”
  他輕笑出聲:“哦,所以我的賄賂終於見效,頑固如穆嵐小姐,也改變主意了嗎?”
  這玩笑也打消穆嵐心頭的尷尬,心思一寬,也笑說:“看了你的信,又收到你的禮物,要是再如鐵板一塊,我未免也太拿喬,怕是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討厭自己。”
  何攸同依然在笑,聽起來愉快非常:“那很好。我和小裴打個招呼,電影節那天我的車子來接你們,具體時間安排最晚明天就會定下來,到時我打電話來通知你,好不好?”
  他的聲音有令人振奮的力量。就連穆嵐自己也沒有察覺,她這個電話,竟是幾乎從頭微笑到尾,就連這句道別也不例外:“好。”

  第十章
  大概是那條紅色的裙子帶來了好運。禮服一旦定下,接下來的配件首飾都定得很快。唐恬帶來一套做工精美的黃金首飾,用金絲扭花工藝做出來的百合花式樣的項鏈精巧細致得讓穆嵐都不忍戴上去,生怕一個不小心把那金絲碰斷了,但唐恬卻很堅持,幫她戴好項鏈,又配上同花色的耳環,拉到鏡子前麵,很滿意地說:“這可是我當年買給自己的嫁妝,在意大利的老金店淘回來的,十年了,看起來還是不過時,怎麽樣,我眼光不錯吧。”
  穆嵐本身氣質安寧沉靜,戴重金的首飾反而顯得很貴氣,一掃平時粉黛不施時的楚楚可憐,人益發精神起來。
  她也知道唐恬為了她的首次亮相,付出了了多少心思,心裏感激,但每次想開頭道謝,都被唐恬不耐煩地帶過去,說什麽“這是我的工作。你下次要是再機靈點少頑固點,就算是很對得起我了”,說完擺擺手,繼續忙活。
  現在唐恬帶著穆嵐在新誠旗下公司內部藝人專用的造型間定發型。造型師也建議穆嵐挽髻,這樣不容易顯青澀,看起來也沉穩些,比較有胸有成竹的氣象。唐恬覺得這提議不錯,正在一邊看造型師給她吹頭發,沒想到這時候Amy找過來,手上捧一個大大的盒子,說公司給穆嵐準備了出席金像獎的行頭。
  這造型間不在新誠的主樓,甚至離主樓還有一段距離,而穆嵐至今簽的也不是長約,所以當Amy說完這句話,唐恬和穆嵐都沉默了一下,互看一眼後,唐恬擋在穆嵐前麵,接過盒子:“劉小姐辛苦你跑一趟,公司這麽體貼,真是謝謝了。”
  “唐姐哪裏的話。本身也是公司投資的片子,又是公司的員工,本來一碗水端平的。等一下你們看看是不是合身,如果還差什麽,隨時聯係我。”
  東西既然交到手,Amy也不多寒暄,和穆嵐笑一笑,就離開了。
  她來得蹊蹺去得也蹊蹺。唐恬要是信她“公司一碗水端平”的鬼話,那才是不要混了。她看了看沉默了下來的穆嵐,把盒子往一邊的桌子上一放,拿開蓋子一看,裏麵從裙子到首飾甚至鞋子,一件件用大小不一的盒子裝好,無不平整妥當。
  當時房間裏除了她們兩個就是造型師和化妝師,而這兩個又都是唐恬的朋友,見狀都圍過來,看“一碗水端平”的產物。
  衣服是件小禮服裙,香奈爾經典的黑白色,大幅的裙擺好像鋼琴鍵,十分活潑有生趣,背後卻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配上黑色長飄帶,一掃這活潑的少女氣,讓整件裙子登時優雅起來。
  造型師Sandy看這衣服,忍不住拿手反複去摸:“塔夫綢配縐紗襯裏,黑配白,唉,我二十歲的時候不知道多想要一件這樣的衣服參加畢業舞會,現在四十歲了,看這衣服還是美得不得了。公司哪裏有這樣的衣服,我怎麽從來不知道。”
  唐恬暗地裏瞪她,她也還是沉迷地看著那裙子,好一會兒才轉去開首飾盒,一開登時傻眼,鑲鑽的長款珍珠項鏈,隻隻珠子有拇指蓋那樣大,Sandy起先以為是設計珠寶,人造的珠子配萊茵石,拿起來一看,竟然全是真的,就像被燙了手,趕快扔回去,和盒子裏沒拿出來的珍珠祖母綠耳環撞在一起,“啪“地一陣紛紛亂亂的輕響——是珠子還沒悉數落回盒子裏。
  穆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看著珠寶閃出的光,若是早一個月,她或許會覺得受到羞辱,進而發怒,但現在,竟然有些無動於衷——死了的心冷成灰,大抵也不會有別的反應。她冷冷看著這些東西,去找唐恬的目光。找到後有點疲倦地說:“唐姐,你看什麽時候退回公司吧。衣服和首飾我們不是都齊全了嗎。”
  “我知道了。就這樣。”對此唐恬並沒異議。
  穆嵐笑一下,站起來拿過盒蓋,想把這些東西又蓋起來。走到邊上忽然改變了主意,索性把鞋盒也打開了,想看裏麵還能有什麽花樣。誰知道裏麵並排擺了兩雙鞋,一雙是黑色的細高跟,細節上美不勝收,顯然是拿來配裙子的;另一雙卻是平跟鞋,看起來平淡無奇,但做工仔細,一看就是柔軟的小羊皮,哪怕不要試穿,也知道如果碼數正確,一定非常舒適。
  穆嵐手上一鬆,盒蓋落在了一邊。
  接下來一整個上午穆嵐都沒有怎麽說話——她知道這是在和自己發脾氣,為事已至此卻依然為一雙鞋子不能釋懷的自己生氣。
  到中午發型差不多定下來,梳高髻,露出整個頸子和背,於是一群人決定先午休,之後再來研究妝容。穆嵐看這衣服首飾統統不順眼,隻想讓唐恬越早把這些東西送還越好。唐恬看起來也正有此意,等化妝和造型先離開了,她問穆嵐:“我現在去一趟新誠?”
  她指著那擱在角落的盒子發問。穆嵐點點頭,站起來把那盒子端起來,眼看都要交到唐恬手上了,到底忍不住,又把盒子一把掀開,看著那雙平跟鞋出神。見狀唐恬隻說:“你要是留下這雙鞋,就沒完沒了了。”
  這又哪裏需要她提醒。穆嵐笑笑,伸手摸了摸柔軟的皮質,還是放開手,把鞋子丟回去:“麻煩唐姐你跑一趟。”
  “你記得好好吃東西……”
  門吱地一聲開了。正在說話的兩個人齊齊回頭,來人穆嵐不認識,唐恬臉色卻登時一陰:“哦,這不是歐先生嗎。”
  被她客氣又冷淡地稱呼為“歐先生”的男人四十過半,穿著中規中矩的西服,稍稍駝背,神色乍一看頗為木訥。他對唐恬那刻意的敵意無動於衷似的,眯起眼一笑,慢慢說:“唐恬,我受人之托,想和穆嵐小姐說幾句話。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誰不知道你是梁家養的狗,能有什麽好事。不方便!”
  唐恬性格硬氣,這點穆嵐是知道的,但這樣聲色俱厲卻是第一次看見。她聽見“梁家”兩個字,心裏一陣狂跳,已經知道不可能是好事,可硬是讓唐恬為她擋在前頭,也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她悄悄拉一拉唐恬,唐恬反而把自己整個人都攔在穆嵐前麵,像是這樣就能把她和那個姓歐的男人徹底地隔離開。
  他被訓斥,也不動氣,還是笑眯眯地,一舉一動都很遲鈍似的,繼續往下說:“穆小姐,我受人之托,想和你談一談。”
  既然問到她頭上了,穆嵐也沒躲,輕輕點頭,鎮定地說:“就在這裏談,好嗎?”
  “哦,話很短,你看在哪裏談都可以。”
  “穆嵐,別理他!”唐恬繼續厲聲試圖阻止這場交談。
  “唐姐,我沒事。你不然先去新誠吧,等你回來,估計已經談完了。”她試圖對唐恬笑一笑,又發現其實自己也在緊張,索性不笑了。
  唐恬鎖著眉頭不肯走,這時歐先生又說:“唐恬你要是願意,留下來也不要緊。我說了,很快。”
  “那就快說,說了快滾。”
  他無視唐恬那昭然的敵意,對穆嵐輕輕點頭致意,然後開始說話:“穆小姐,鄙人姓歐,單名一個良字。在梁先生手下做事。你是公司的新人,可能不知道,新誠的大股東三家,梁、程、彭,占了公司九成的股份,現在梁先生他們年紀大了,事情交到小一輩來打理……”
  這一開頭,已經是冷子興說榮國府的架勢,穆嵐正疑心他怎麽能“很快”說完,不料想歐良下一句話立刻話頭一轉:“這幾年來一直風平浪靜,沒想到近期出了點意外。這個意外,雖然我並無意抬舉你,但穆小姐你的確讓梁先生有點頭痛。”
  “您真是抬舉我。”
  “不,我說過了,我無意如此,隻是事實就在眼前,這也是我為什麽現在會在這裏。你心機手段都很了得,將來必有大成就,梁先生也有意成人之美,所以讓我來和穆小姐你談一談——你是要錢,還是要角色,或者要獎,才好把你那套有趣的把戲收起來,不要再和程靜言扯在一起?”
  唐恬大怒,跳起來要吵,穆嵐卻死死拉住她,揚起聲音看著歐良,不卑不亢地說:“所以我說你們抬舉我了。我連演戲都演不好,還耍什麽把戲。”
  “穆小姐太謙虛了,”他再微笑的時候,穆嵐終於在其中看出讓她毛骨悚然的虛偽來,“淚灑片場,又懷孕墮胎,這才牛刀小試,已經全城風雨,流言不斷,梁家和程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梁小姐也還年輕,涉世不深,這才訂婚,未婚夫就傳出這樣的事情,傳到她耳朵裏,總是難免傷心……”
  “我說了你給我滾!梁德新這個老混蛋,做的缺德事還不夠多?斷子絕孫是他家的報應,老天爺開了眼!他家能有多少錢,是夠給他買命還是給他女兒買命的?你又是什麽東西,打發程靜言的情人也輪得到你出麵?他們這還沒結婚呢,輪不到你給你們家姑爺出麵,就算結了婚,這種事也要程靜言自己來!”
  唐恬發作起來就像暴怒的母獅子,穆嵐勸她不住,隻能等她疾風暴雨的一陣發作過去了,才拉住唐恬繼續說下去:“歐先生,我和程先生並沒有糾纏。而且你要是找這些事情的苦主,怕是找錯了人,這些新聞全是各大八卦雜誌爆出來的。既然梁先生財勢在這圈子裏都可通天,不妨追本溯源,怎麽看都比找我有用多了。”
  說到這裏她覺得齒冷,麵上反而微微一笑,盯著歐良也不退卻;對方的目光像是一條蛇,冰冷,滑膩,潮濕,寒意漸漸從穆嵐腳踝一路往上竄,如絲如縷,連心口都要涼了,全是憑著一口氣,才不肯服輸而已。
  終於,歐良又開了口:“穆小姐真會說笑,這所有事情的源頭分明是你,卻喊著要找源頭。這叫我們哪裏去找?”
  “歐先生才是說笑。我不過是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沒身份,也沒家世,梁先生要是擔心程先生對貴家千金有二心,怕是真要想點好法子,不要買了穆嵐,又有張嵐李嵐,天下女人一天沒死絕,難道梁小姐就一天不能安心嗎?”
  聽到這裏,歐良終於皺了皺眉頭,語氣倒也還是沒有任何不耐煩的:“所以穆小姐你不是不能說,隻是有的時候掉眼淚或是一言不發,比說更有用,不是嗎?你也是聰明人,我今天支票也帶好,幾個新片的合同也在身上,開價不妨爽快一點,你看,我本來說這番話不長的,這倒是要食言了。”
  “歐先生帶的是空白支票?”穆嵐忽然問。
  “……倒也不是。”
  於是穆嵐大笑:“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回去轉告梁先生,我心黑手辣,你們開的價碼我嫌太少,找個能開空白支票的過來,我們再談。”
  這等不速之客終於離開,穆嵐剛站起來,又脫力一般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半天沒有力氣做別的,就看著天花板出神。
  直到唐恬走到身邊來,說:“沒想到倒是你把他打發走了。”
  “唐姐,和他發脾氣沒有用,平白氣壞了自己。”穆嵐感覺到唐恬過來了,又聚一聚身上的力量,坐好來,再開口,“我心裏明白,這些條件什麽也好,都是空頭支票,不過拿來作個由頭,警告、或是恐嚇我,他們是惹不起的人家,還是乖乖離程靜言遠一點。能開條件捧我,自然也能摔死我。以前我聽人家說娛樂圈裏黑麻麻一片,我隻當是笑話,現在看看,翻手成雲覆手作雨,奈何你梁家的大小姐就是比普通人生得更嬌貴,挑個男人,也要他和前事交割得清白無礙,生怕別人髒了她家的大門口。唐姐,我就在想,如果我當初真的死心眼,知道這個事情後還硬是不肯放手,現在我這個人是不是就沒有了?”
  她問得既然心平氣和,唐恬沉默了片刻,還是說:“不會。”
  “唐姐你安慰我。”穆嵐倒是笑了,並不怎麽相信。
  “他會保你。”
  一時間穆嵐也不知道這答案是不是隻令她更失望些,抿了抿嘴角,半晌才說:“說到底,還是要靠別人啊。”
  她一扭頭,又看見那個盒子,心裏一時五味俱陳,走過去拎出鞋子來,試了一試,果然是合腳的。但她還是把它們又放回去,對麵路不解之色的唐恬說:“梁家來找我,威逼也好,利誘也罷,不過是我擋了梁小姐的路——至少是他們覺得我擋了梁小姐的錦繡姻緣路,這才恨不得立除以後快。說來也怪,唐姐,我大概病得七情全退了,要是以前,我可能命也不要,也不讓人這麽說我……還是我真的太不知道廉恥,沒什麽不能拿出來講價的……”
  “好了,穆嵐。不要說了。”唐恬臉色變了幾變,打斷了她的話,“我去新誠,把東西還掉。之前我以為程靜言是個聰明人,現在才知道,他其實是個蠢貨。”
  穆嵐看著她端起盒子要出門,內心糾纏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一句:“唐姐,梁家這件事情,請你不要向程先生提起。這與他沒有幹係。”
  “放心,你放心。”唐恬揚起一隻手,利落地出了門。
  事實證明,如果唐恬能藏得住這股火氣,她就不是唐恬了。
  她一路飆車開到新誠,抱著那盒子直達頂層,氣勢洶洶地衝向程靜言的辦公室,直到聞聲而來的Amy看見事情不對,趕快從自己的辦公室裏追出來攔住她:“唐姐,唐姐,你停一停,程先生下午都排滿了,沒辦法見客。”
  唐恬瞥她一眼,冷笑著提高聲音:“我為穆嵐的事情來的,你問他抽得出兩分鍾的空沒有。”
  話音剛落,緊閉的房門應聲而開。在看見唐恬懷裏的盒子之後,程靜言對Amy說:“不要緊,端茶來。”
  交待完Amy他才轉向滿臉冷淡嫌惡的唐恬,又對她的表情視若無睹:“請進來吧。”
  唐恬走進他的辦公室,才發現東西亂成一團,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程靜言也說:“我明天的飛機,陪梁思去瑞士。”
  聽到這個名字唐恬內心一瞬間無數的咒罵都湧上心頭,倒是不動聲色:“哦,金像獎也就下周末了,你不參加了?”
  “訂了那一天回來的機票。”
  “真是能者多勞。”
  程靜言寒暄了幾句,見她反而不提穆嵐的事情了,到底還是主動開口問她:“穆嵐怎麽了?”
  至此,唐恬終於把一直捧在手裏的盒子直接擲在程靜言麵前,看那珠寶和鞋子滾得一地都是,才對麵色不動如山的程靜言咬牙笑道:“下次要找人開支票買人記得找個不那麽惡心的。你轉告梁家,早晚有一天,我會開一張支票給他女兒買命!”
  他起先不解,後來意識到可能出了什麽事情,臉色一沉,正要抓住唐恬問個究竟,唐恬又哪裏理他,幹淨利落拍拍手,心滿意足地甩門走人。
  ……
  金像獎的前一晚穆嵐徹夜未眠,並不是完全是大事臨頭的緊張,更多是想起這段時間來發生的一切,這才猛然驚覺,從初遇程靜言和周愷的那個春日,再到眼前,也不過是一年的時間。若是放在一年之前,她又怎麽會相信這短短三百天裏,竟能發生這麽多的事情。其中離奇坎坷,喜樂愁苦,也是言之難盡。一閉上眼睛,穆嵐甚至可以看見那個下午,她怎麽樣急急忙忙地從地鐵口出來,看見那張麵孔,從此人生天翻地覆……
  正是因為睡眠不足,臨到下車準備入場的一刻,穆嵐反而有些疲倦了。
  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瞬間引來車上所有人關注的目光,尤其是何攸同,與她玩笑說:“怎麽,第一次拿提名,緊張得睡不著嗎?”
  這話說得雖不中,亦不遠。穆嵐微笑,順著他的話信口亂說:“是啊,嚇得睡不著,拉著我家小花說了一晚上的話。”
  何攸同這一屆沒提名,單純作嘉賓。他換了正裝,打領結,銀袖扣的光芒在袖邊一閃而過,除此以外渾身唯一的裝飾就是一塊手表。分明是這樣一本正經的打扮,但何攸同就是有本事穿出瀟灑自如的勁頭來。聽穆嵐這樣說瞎話,他笑眯眯地問:“哦,就是你們家另外一朵花嗎?”
  穆嵐反問:“我家就一隻小花,哪裏來的另外一朵?”
  何攸同笑而不答,倒是看著她;穆嵐被看得都不自在了,轉頭去問後麵一排唐恬,誰知唐恬也笑,說:“何攸同,原來你嘴巴也這樣厲害。下次哪個脫口秀節目找不到合適的嘉賓,我一定向他們推薦你。”
  穆嵐一夜沒睡,腦子還是沒轉過來,聽到這裏愈發糊塗了:“啊?”
  她發愣的樣子落在何攸同眼裏,教他的笑容和眼神都更深了一分,故意停了一刻,才慢慢說:“穆小姐家裏有兩朵花,一朵小花,另一朵木蘭花。”
  至此穆嵐才聽出這是在拿自己的名字取笑,也跟著一樂,心上的緊張自然淡去不少。她於是也說:“你得了個好名字,倒來取笑別人。”
  “我哪裏有什麽好名字。”何攸同無辜地一攤手,“沒有花沒有草,連魚蟲都沒有。”
  穆嵐被他說得直搖頭,又藏不住笑意:“胡說。‘元亨利貞,萬福攸同’,最好的意思都在這個名字裏了,你是不是家裏的長子長孫?”
  何攸同本來一直都笑吟吟地聽著,直到這個時候,不知怎的怔了一怔,雖然隻一瞬就掠過,但偏巧被穆嵐看見了。穆嵐還來不及詫異,何攸同這時已經輕描淡寫接上話來:“元亨利貞四個字我聽得怎麽這麽耳熟……這不是路邊的陰陽先生的卦辭嗎?原來穆嵐小姐還有這樣的本事,失敬,失敬。”
  眼看他越說越熱鬧,全車的人都笑起來了。穆嵐一時沒了計較,恰好車子也到了指定的停車場,他們必須在此下車,換乘大會安排的禮賓車,過紅地毯,再入席,等待正式的頒獎典禮。
  何攸同先下了車,活動一下手腳,順便趁著這裏沒記者沒粉絲,先抽根煙。穆嵐本來也想就這麽跟下去,唐恬示意她補一補妝,她就稍微撲了點粉,再解了外麵的小披肩下車,站直身子一抬頭,正好與何攸同的目光相撞。穆嵐心想這畢竟是何攸同母親的裙子,總有些羞赧,掠了掠頭發,才對他說:“還是稍微改過了。”
  何攸同略一頷首,輕聲說:“剛才披著披肩看不出來。裙子很適合,這樣很美,穆嵐。”
  “是這衣服美,我沾光罷了。”
  何攸同仔細打量她一陣,又說:“眉毛淡了。去補一點吧。”
  他本意隻是在妝容,但落在穆嵐耳中,卻不由得一僵——這一年來她隻要化妝,眉毛總是淡掃,因為程靜言喜歡淡色的眉毛,時間一長,這倒成了她的習慣了。
  穆嵐頗不自然地笑了下:“是嗎?”
  “你性格剛強,眉毛倒是淡。我聽人說眉毛淡的人形容柔弱少主見,所以麵相什麽的,看來都是胡說。”說完何攸同探身去叫保姆車裏坐著的化妝師,“來,幫穆嵐重新畫一下眉。”
  眉毛重畫之後,穆嵐再看鏡子,發現整個人的氣象全然不同了。眉色一深,愈是襯得雙眼幽黑,眼波流轉之下,竟有了一股英氣。
  於是何攸同滿意地說:“這下好了。來,穆嵐,我們上車吧。”
  言罷,他衝她伸出手,穆嵐一愣,才趕上前兩步挽住他的胳膊,回身向唐恬揮了揮手,就與何攸同一起,上了大會提供的禮賓車。
  副駕駛座上坐著大會的工作人員,也認得何攸同,兩個人閑聊了幾句今年的座位安排啊幾大熱門人選啊之類的內部消息,穆嵐一直插不上什麽話,就在一邊聽著。後來工作人員想起她來,回過頭說:“你是穆嵐吧,真人和送過來的照片差好多,我第一眼都沒認出你呢。”
  這句話怎麽理解都好,穆嵐就衝那人笑一笑。這一路並不長,車子在指定位置停好,為他們引路的工作人員探出頭看了眼窗外:“嗬,一年比一年人多。”
  車窗一拉下,灌進車裏除了春夜那熏人欲醉的暖風,更是離了這麽遠也依然潮水一樣的歡呼和尖叫聲。直到這時,“我要參加金像獎了”這麽個念頭,終於變得無比地真切起來。仿佛有一陣細小的電流沿著脊柱竄過全身,穆嵐釘在座位上,直到車子門打開了,卻忽然邁不動腳步了。
  察覺到穆嵐的異樣,何攸同停住了腳步,擰身回望,露出一個微微的笑意來,又回到車裏,問她:“你穿了什麽鞋子?”
  穆嵐一震,把藏在裙下的高跟鞋給他看;何攸同看了一眼,攤手說:“看來我們要走得快一點,少停一停,好在你被你自己的鞋子絆死之前先進場坐下來。”
  “這雙鞋,還好。”比起唐恬挑中的其他鞋子,這雙十公分細鞋跟的紅鞋的確算得上“還好”了。
  “所以每次看到女人穿鞋子,我就禁不住佩服你們的勇氣和毅力——能把明知道是凶器的玩意兒心甘情願踩在腳上,還要若無其事的微笑,哪個都可以做影後了。”說完朝她伸過手來,“來,下車當心。”
  穆嵐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捏著裙擺小心翼翼地下了車,穿這樣的鞋子走路總是有點高處不勝寒似的,她走了兩步,又聽何攸同說:“下次給自己找雙舒服的鞋子。你知道嗎,冉娜拿第三個影後的那一屆金像獎,就隻穿一雙黑色的低跟鞋走紅地毯。記者問她為什麽不打扮,她說……”
  這個典故太出名,穆嵐一笑,與何攸同異口同聲地說:“‘鞋子就像你身邊的男人,好看不好看所有人都知道,好穿不好穿自己才知道’。”
  說完何攸同大笑,大有“真乃知己也”的駕駛輕輕拍了拍穆嵐挽著他胳膊的手;穆嵐笑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可是那也要先是冉娜,才能說這樣的話。再說如果是冉娜,就算打赤腳,照樣多少人為她歡呼雀躍。”
  “話也不是這麽說。當初她入行,可不就是新誠的人,老板嫌她名字不好聽,非要她改,說‘冉娜’這個名字絕對紅不了,她就說,那我就要這個名字紅起來。事實證明,現在誰還會說這個名字難聽呢?當年她也不過是就是個沒出道的小演員罷了。”
  穆嵐看著他熠熠生輝的側臉,忽然說:“何攸同,有沒有人說你作風灑落,有任俠氣?”
  何攸同想了一想,正色答:“這個沒聽說。倒是小裴總說我任性散漫,無可救藥。”
  說完他又笑。穆嵐心想,這真是自己見到的最願意笑也笑得最好看的男人,難怪被無數人死心塌地迷戀至此。也就是在這不知不覺天南海北的閑聊中,穆嵐已經習慣了那雙並不舒服的鞋子,也多少放寬了之前死死繃住的神經,直到何攸同又一次開口——
  “穆嵐,我們到了。”

  第十二章
  在響徹全場的掌聲中,程靜言的視線和穆嵐相撞了。
  穆嵐再次體會到瞬間大腦當機的感覺,下意識地避開視線,要找唐恬;這個閃避的動作讓程靜言的腳步也一滯,還來不及做什麽表示,周愷和其他在場的新誠的代表已經笑著迎上去,把屬於程靜言的兩尊獎杯塞到他手裏,熱烈地與他握手:“你倒是總算趕回來了。路上還順利?”
  程靜言環顧四周,含笑向依然在鼓掌的同行們致意。雖然經過長途的飛行,他的臉上毫無倦意和勞頓,依然是神采奕奕,目光專注而敏銳,直到掌聲稍歇,這才對周愷說:“一下飛機接到公司的電話留言,就過來了。今晚辛苦你。”
  “哪裏的話,今晚其實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可惜你卻被飛機耽誤了。靜言,恭喜你拿到最佳導演,我們都以你為榮。”
  程靜言聞言,又再加深了一分笑意。他今晚一連斬獲兩座獎杯,最佳導演獎自不必說,三十歲上得到這份榮譽,已經稱得上破紀錄。而最佳原創劇本亦是含金量極高的獎項,盡管是與最佳劇情片擦肩而過,但無論是對於程靜言本人還是新誠,都已經是極大的鼓舞和榮耀。他人前素來是惜言內斂且不失威嚴的,但眼下躊躇滿誌意氣風發之氣象正撲麵而來,哪怕匆忙趕來時領結有些不齊,西裝也略有一些褶皺,反而更增添了幾分不拘小節的氣派,益發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隻見他一邊和圈內的前輩寒暄,又分神和仰慕者握手,還要敷衍蜂擁而上的記者,一邊卻是步履堅定地朝著穆嵐在的這個角落走了過來。
  穆嵐這時已經找到了唐恬,和白曉安的對談也告一段落,正在繃著嗓子和唐恬說要退場,餘光卻瞥見程靜言朝著自己走來,半邊身子不禁都麻了。但此時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臨陣脫逃已經絕無可能,眼見那抹利落的身影越來越近,穆嵐暗地裏猛吸一口氣,又飛快地朝唐恬投去倔強的一眼,不管心跳得如何厲害,動作反而緩慢下來,她轉過半圈,視線投向程靜言右邊肩膀後的某一個點——這樣在外人看來她是正視著程靜言的,隻有當事人彼此對著無法交匯的視線心知肚明——然後浮起個生疏又無可挑剔的微笑,猛地後退一大步,開口:“程先生。”
  就在她後退的同時,程靜言已經停下了腳步,過份疏遠的距離讓相對而立的兩個人看起來都有些笨拙和僵硬,尤其是向後退的穆嵐,更是突兀得很。但這個時候她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站定之後微微低了眼簾,溫順地等著程靜言開口。
  程靜言並沒有讓她久等。
  他從容地上前了兩步,很自然地拉近那尷尬的距離:“恭喜你。這個獎意味著從此你有了更高的起點,希望你不要鬆懈或是自滿,而是能在這個基礎上再接再厲,不辜負大家對你的期望。”
  他的語氣平淡,並聽不出什麽特殊的情緒,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聽起來就像權威而嚴肅的導演對得獎的後輩的鼓勵和更加嚴厲的期許。但說來也怪,這樣公事公辦的語氣倒叫穆嵐緊張得不那麽厲害,靜了一靜後,也很鎮定地說:“謝謝程先生。這全是仰仗您的指導。我會繼續努力,也恭喜您得獎。”
  說完她抬起眼看了看不苟言笑的程靜言,又在他沉默的凝望之下,心慌意亂地深深給他鞠了個躬:“謝謝。謝謝。”
  穆嵐忍不住在低頭的時候用力地閉眼,卻是想,為什麽人在絕望了之後,依然會心酸和委屈呢。
  她久久不願起身,哪怕聽到快門按下的聲音,直到程靜言伸手虛虛一扶,穆嵐才害怕似的一抬身,這下四目再次相撞,一時間都有些難以躲避和隱藏了。
  驀地,程靜言露出一個淡而真切的笑意,神色也柔和起來,對她點點頭:“你一直很努力,也做得很好,穆嵐,我很為你高興。”
  “……”
  就在穆嵐沉默的間隙,程靜言走到她身邊;他的靠近讓穆嵐每一根寒毛似乎都緊張得豎了起來,她有點愕然地望向身旁的程靜言,卻在同時聽見他在麵向鏡頭的同時極低極低的叮囑:“笑一個,當演戲也可以。給他們一張合影,不要給任何人留下把柄。”
  這聲叮囑低得像是幻覺。穆嵐不由得仰頭去看咫尺之遙的男人,不知是陌生還是熟悉的氣息環繞著她,這讓她的皮膚有一絲虛弱的顫栗;他卻極其配合地看向鏡頭,虛攬住她的腰,在火眼金睛的記者麵前留下一張風平浪靜的雙人合影。
  穆嵐立刻明白了程靜言的用意,於是也擺出笑容來,看向眼前的鏡頭。
  無論之前的風波如何浩大,緋聞又如何喧囂,在他們都成為勝利者的這一刻,程靜言為他們的關係無言地定下基調,這也將從此成為大多數人眼中的現實——他是新科最佳導演,青年才俊,風頭無兩;她是他欣賞嘉許的女弟子,青春風華,啼聲初試。二人在人前意氣風發心無芥蒂並肩而立,他們的身後,隱約就是一個新的時代。
  而這華美表象後那平靜恬淡的最初的真實,經由他親手埋葬,她亦做了幫凶。
  這一次,他教給她這圈子裏最真實和強大的規則:無論人後怎樣痛苦和決絕,隻要登台,所有私人的愛恨恩怨就此拋卻,隻有笑容,榮光,和勝利。
  一切塵埃落定。
  這張合影,算是對整件事情有了個交待:愈是欲說還休,在某些圍觀者眼中看來愈是意味著藕斷絲連糾葛不清,反而一旦大大方方起來,倒叫不少人失去了圍觀私密的勁頭,興趣缺缺地走開了。
  也是因為有了這張合影,且不論在第二天的報章上會如何闡述詮釋,至少眼前穆嵐是被暫時放過了,媒體的焦點全數集中到姍姍來遲的程靜言身上。也就是此時,程靜言不著痕跡地把穆嵐掩在身後,穆嵐意會這是示意她借機抽身,便在又一陣新的提問湧向程靜言時悄悄離開了焦點的最中心。
  她很快地找到了唐恬,或是說唐恬迎向了她。看見穆嵐的臉色後,唐恬什麽也沒說,隻是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
  穆嵐感激地一笑:“唐姐,我昨晚一夜沒睡,現在也晚了,能不能先走一步?”
  她已經做好唐恬拒絕的準備,正在想找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可唐恬很幹脆地點點頭:“你也辛苦了一天,現在該做的都做完了,那就回去吧。我帶你從側門出去,不那麽惹人注目。”
  “嗯。”
  這邊程靜言正在被記者追問婚期,他熟練地打著太極拳,心平氣和地笑而不答;直到一直留在眼角的那抹紅色有了動靜,程靜言看似無意地朝她離開的方向投去一瞥,隻見她的背影纖細單薄更甚往日,□在外的肩背好似紅梅上的積雪,整個人竟怔了一怔。也就是這一怔之間,另一個新的問題竄入耳側:“程導,這是你第一尊最佳導演獎的獎杯,肯定意義非凡。是不是要拿回去送給未婚妻,和她一起分享得獎的喜悅?”
  程靜言看了一眼手上的獎杯——那是一個金光閃閃的長發的女人,沉到壓手,涼到冰冷,握在手上這麽久了,也隻有手掌的皮膚與之相熨的一小塊,稍稍有些毫不熱情的溫度罷了。這是屬於電影的榮光,可以在一代代人之間傳承,卻難為某一個人久駐,於是程靜言輕輕摩挲過獎杯那金屬的柱身,牽起一抹溫柔的神色,應道:“是啊,想送給心愛的女人。”
  ……
  明明回到家連卸妝的力氣都沒有,沾床的瞬間就睡死過去,但穆嵐沒想到居然一覺睡不到天亮,後半夜的時候又迷迷糊糊地醒了。
  她沒有合起窗簾,此時躺在自家的床上,能看見窗口的一角斜掛著一輪殘月,亮得有些發紅,一個以前讀過的句子沒來由地劃過腦海——“月亮像是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女人,一個死去的女人”。
  這讓她睡意全消。
  穆嵐從床上坐了起來,抱著膝,直直看著那天邊的月亮,過了很久她感覺到乏軟的手腳恢複了點氣力,翻身看了眼床頭的時鍾,原來也沒有睡太久。
  她起身下床,不小心被拖迤在地的紅裙一絆,才想起睡前的自己甚至沒有精力稍微打理一下這條裙子,就這麽胡亂扔在地板上。她滿懷歉意地彎腰拾起,細細撫平裙擺上的褶皺,又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後進了浴室洗幹淨臉上的妝,梳好頭換上一身輕便的衣服,折到客廳把之前一回家就隨手擱在茶幾上的獎杯擱進包裏,也不管被驚動了湊過來一個勁地蹭著她的小腿的小花,又一次地出了門。
  一輛輛的出租車從她身邊減速經過,穆嵐卻沒有叫住其中的任何一輛。她很清楚這一程的目的地是什麽地方,也決定了步行過去。走路會給她溫度和力量,讓她的血液無聲地燃燒,以此獲取新的勇氣。獎杯在空蕩蕩的提包裏滾來滾去,時不時打到穆嵐一側的肋骨,有點痛,卻又再分明沒有地一再提醒著穆嵐它的存在。
  即便是在這樣大的都市裏,清晨三四點也是一天裏最寧靜的時分,晚歸之人尚未踏上回家的路,早起的人們卻已經開始了一天最初的忙碌。
  她沿著筆直的道路往前走,經過某個樞紐地鐵站的時候,猛然發覺有工人正在站口的廣告宣傳欄上刷《長柳街》的電影宣傳海報。
  這張圖並非第一次見,但在此時此地相遇,還是有些新鮮與不適交錯的微妙感覺。她停下了匆匆的步伐,再一次地打量這張終於掛出街麵同時也預示著這部電影即將上線的海報:
  畫麵的構圖樸素而空曠,左上角上一輪半殘的月亮,亮白亮白的,冰冷的溫度直可透過暗色的底色而來。一壁牆一盞街燈,燈下懶懶倚著一個側開了臉孔的女人,有著仿佛可以融進最深的夜色裏的烏黑的頭發,以及嫣紅的嘴唇和指甲;比畫麵上的月亮暖和不到哪裏去的淺銀色裙子遮不住窈窕曼妙的身姿,看得久了,倒讓人不由得忘記人在畫中,而是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扳過她的臉來,看看到底是生得怎樣的眉目,才能有這樣天成的婉轉風情。
  月上柳梢,人約黃昏,怎不讓人覺得隱隱暗香撲麵而來。
  女子身後的牆上映著柳條的倒影,如同殷勤的手臂,挽留著每一個過客;圖上再過去,就是行楷寫就的“長柳街”三個字和穆嵐的名字了。這一款的海報上並沒有詳細的上映日期,隻在最下麵印了一行“即將公映,敬請期待”,也沒有導演或是其他演員的名字,穆嵐起先猶不自信,反複看了好幾遍,才敢確定決定《長柳街》這一版海報的那個人,確確實實隻把她一個人的名字放在了上麵。
  穆嵐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嘴,百感交集之中,倒是不免有些恍惚。她還清楚地記得拍攝這張海報用照時的情景,那其實是剛剛日落的下午,行內人所說的“魔法時刻”,天光猶在,整條道具長街都被籠上溫柔又纏綿的光。當程靜言指揮布景和燈光師準備拍夜景和照硬照的時候,當時看什麽都還很新鮮的穆嵐還很好奇地問:“這天不是還亮著嗎,現在怎麽拍夜景?”
  程靜言告訴她:“既然可以在冬天拍夏天,白天拍夜景也不成問題。簡單來說,主要是靠特殊的膠片,打光,再加藍色濾鏡,當然還有後期的衝洗。我們叫這個‘日以作夜’。”
  回憶裏程靜言的聲音還在腦海裏回響,忽然身後亮了一束強燈,就好像那一天和程靜言說話說到一半,燈光師忽然把試調的燈光給打開了,讓毫無準備的她反而下意識地去尋找光線的來源。
  穆嵐條件反射一樣轉過身,那燈光正對著眼睛,刺得她不得不伸出手遮住半張臉,又微微眯起了眼睛。這時她才聽到發動機和排氣管發出的聲響。
  從輪廓看,那靜靜停在幾米之外的並不是汽車,而是一輛摩托,穆嵐正詫異,車前的燈隨著發動機一起熄了,而一個聲音同時響起:“這位看海報入了神的小姐,請問現在有空嗎?”
  聲音悶在頭盔裏,聽起來模糊地嗡嗡作響。穆嵐乍一聽這陌生含笑的聲音,很是戒備地退後了一步,腦海中第一個劃過的念頭是“糟糕,沒有把電話帶在身上”,接著才是“不知道刷海報的工人有沒有走得太遠”。
  她不吭聲,盡快讓眼睛適應一強一弱急劇變化的光線,但還沒來得及看清,摩托車上的人已經一把掀掉頭盔,繼續笑說:“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麽緊張的樣子。”
  是何攸同的聲音。穆嵐猛地鬆了一口氣,又是好笑又是可氣:“你搞什麽鬼,大半夜玩這種戲碼。”
  他們各自上前兩步,隔得近了,穆嵐的雙眼也漸漸適應了光線,看清了麵前的人:何攸同穿一件深色的機車夾克,蹬了雙半長不短的靴子,顯得被長褲包裹住的腿格外筆直修長,紅色的頭盔夾在胳膊下,就像是一個漂泊已久的旅人,挾著銳利的寒氣在這稀薄晨光裏陡然現身。
  這付打扮和好幾個小時之前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樣子絕對是判若兩人,穆嵐目瞪口呆地好了一會兒,才又搖頭問:“你怎麽這個時候在這裏?”
  何攸同轉身,像看著親朋故舊一樣看了眼停在旁邊的摩托車,暗紅色調的BMW熄了火,流暢的車身在街燈下就像溫順蜷伏的豹子。他不禁微笑起來,收回目光看著穆嵐說:“其實是回家後找朋友喝了一杯,結果還是不想睡,就出來兜個風。沒想到在路邊看到你了。”
  “有值得慶祝的好事嗎,三四點了還不睡。”
  “不是,隻是我時不時晝伏夜出。”何攸同還是微笑,“那你呢,這個時候也醒著?”
  “嗯,醒著。”
  答話的時候她有一瞬的遲疑,何攸同聽出根底來,於是不緊不慢地又說:“那這樣問吧,你是要到哪裏去,還是從哪裏回來?”
  穆嵐這下不答話了,手卻下意識地抓住包,獎杯靜靜躺在遠處,無聲地提醒著她今天此行的最初目的。
  然而這個小動作也沒有逃過何攸同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又揚起一個新的笑容來:“看來是要去某個地方了。雖然不知道你的目的地,不過我要上山頂,如果順路,要不要搭順風車?”
  聞言穆嵐猛地抬頭,又在看見何攸同的笑顏後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在他麵前泄露了心中真實的想法。她不免有些痛恨這樣不老練的自己,煩躁地別開臉:“不必了,我自己走過去。”
  她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何攸同聽完,忽然說:“對了,昨天晚上沒機會說,恭喜你得獎。”
  穆嵐一愣,伸出手來,輕聲道謝,神色和語氣都緩和下來,何攸同瞄了眼她身後那張醒目的海報,繼續說:“海報很打眼,什麽時候上映?”
  “不知道。我也是今天走在街上才看見的。”
  “總歸是在按部就班地朝前走了。”說到這裏何攸同略一停頓,“你既然還有事,那我也先走一步,改天再見。”
  說完他回到車前,把頭盔戴好又再次發動了車子,車燈再度亮起的時候穆嵐看見何攸同俯身在暗處忙碌著什麽,正在疑惑,隻見他直起身子拉開擋風鏡,露出張眩目的笑臉,手上卻多了個頭盔:“真的不想去兜個風嗎?不管你要去哪裏,最好還是先讓自己看起來放鬆一點。”
  於是在飆往山頂的一路上,穆嵐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某種程度上來說,何攸同令人無法拒絕。
  雖然穆嵐沒有坐摩托車和人夜遊的前例,但等那車子發動之後,她立刻知道何攸同的確是車技了得。平地裏自不必說,一路開得風馳電掣,路邊的街燈都被連成了一條光帶,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完全地被掠在了身後。雖然她整個人被何攸同擋住了,露在外麵的手指還是覺得像被無形的刀子割過一樣,又凍又痛,最後連知覺都麻木了,隻能緊緊地抓住何攸同的肩膀不敢放開,簡直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塊浮木。
  就連通往山頂的環山路上,何攸同也沒怎麽減速,他熟悉每一個轉角,知道路麵上每一個坎坷,輕車熟路地帶著穆嵐直奔目的地,而在車子停下好一會兒之後,穆嵐才從那半是眩暈半是驚嚇的狀態中恢複過來,也終於意識到,他們到了。

  第十二章
  這兩天來她沒這麽睡,所以這狂飆向前的一路讓她有些頭暈。穆嵐坐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還抓住何攸同的肩膀,忙鬆開手,又把頭盔脫下來,結果頭發被山風吹得四處飄揚,穆嵐一手抓頭盔,一手試圖壓住不安分的頭發,一時間也不免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何攸同下了車,接過她手上的頭盔,擱在一邊後,又看她忙著和晚風與亂蓬蓬的頭發搏鬥,覺得生動又有趣,毫無扭捏作態之意,不免一笑。這笑容落進穆嵐眼裏,她就說:“看人出洋相這麽好玩嗎?”
  她的語氣裏也沒有生氣的意思。何攸同接話:“我隻有手帕,不知道可以不可以紮頭發。”
  “可以是可以……”
  話沒說完,何攸同已經脫下手套,找到手帕遞過去。穆嵐把披散的頭發隨便一紮,再撥開眼前沒收拾好的碎發,說:“天啊,何攸同,我不知道你開起摩托車來這麽……”
  她考慮了一下是該說“瘋狂”還是“胡鬧”,但最後還是挑了“不節製”這麽個考語。何攸同聽完也不反駁,隻是聽見穆嵐之前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上下牙齒打架,就把夾克口袋裏的煙掏出來,轉而把衣服披給她:“山上風大,你還有片約,不要感冒了。”
  見他的夾克下麵也就是一件單衫,穆嵐哪裏好意思,讓了一讓:“我穿了外套,而且也沒那麽冷,你穿得比我還要少……”
  “萬一你要是再因為上山感冒了,你家唐小姐知道,怕是會衝過來吃掉我。”
  穆嵐就低笑:“唐姐是個好人。當然,我也有點怕她。”
  “所以不必客氣了。”說完趁她還在笑,夾克已經披在肩上了。
  那衣服的確暖而壓風,穆嵐的手腳都發冷,衣服披上之後,一時也不舍得這份溫暖。她正要再道謝,看見何攸同點了煙,注意力自然地被轉移了:“你不是學醫的嗎,還抽煙?”
  何攸同聞言收回正俯瞰山下整個城市的目光,對著穆嵐微微一笑,灑脫地說:“抽煙傷肺,喝酒傷肝脾,飲食不規律對胃不好,時常熬夜心髒有負擔,這都沒錯,但如果人連點偶爾的隨心所欲都沒有,可不是傷心嗎?再說我也活不到一百二十歲,開開心心六十年也很好了。”
  這話倒叫穆嵐無法反駁。她看著何攸同指尖的紅光,又說:“所以騎摩托車也是不傷心的一部分?說真的,對於你來說,這不算一個合適的愛好——你這張臉太值錢了。”
  何攸同滿不在乎地聳肩:“合適不合適誰說了算?所以我都半夜出來,沒人認得,也不會給小裴他們抓個正著。做演員也好,偶像也好,是我的工作,但工作時間之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穆嵐原本想開個玩笑,但轉念一想,到底還是有些羨慕。她歎了口氣,看著何攸同說:“其實我不知道為什麽你會進這個圈子……我不是說這不好,正相反,你這樣天生會發光的人,做這一行簡直太合適了,你要是都不成偶像,簡直是老天爺都不開眼。但是,換個角度想想,哪怕你不做偶像,不這樣當紅,你照樣可以活得像現在這樣瀟灑,做醫生就這麽乏味嗎?”
  “你在問我為什麽入行當演員?”
  “我聽說這是個很漫長的故事。”
  何攸同一本正經地搖頭:“不,完全可以簡而言之。”
  “那如果你不介意,我洗耳恭聽。”
  這時手邊的煙燃到盡頭,於是何攸同又點了一支,也不急著抽,任其在手指間燃燒:“當年朋友的片子缺個演員,要人救急,我被拉去救場,就這樣。”
  “是周愷?”
  “可不就是他。”大概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何攸同牽動了嘴角。
  穆嵐想起自己和周愷初遇的情形,不免也一笑:“哦,他好像總是在找人。不過他找到你,真的是找對了。何攸同,雖然我很高興認識做演員的你,但是忍不住會想,如果你是個醫生又會是什麽樣子?你大概無論做什麽職業,總能做得很好。”
  “我沒想過做醫生。”
  “那你還念醫學院?”穆嵐有些吃驚地問。
  何攸同依舊在笑:“人想走的路,和最後走上的路,有的時候難免有些偏差。當初周愷拉我入行,也算是解脫了我。這個職業很有趣,我至今還是很感謝他。”
  穆嵐還記得當初聽來的何攸同是仁開的大公子的消息,聽到這番話,一時也不知道該怎樣說才合適。好在何攸同看起來也並不怎麽在乎她的反應,深深地吸了口煙,繼續說:“你呢,穆嵐,你原本想做什麽?”
  穆嵐覺得自己被問住了。仔細想了好久,她搖頭:“我在大學念曆史,因為這一科可以給我減免部分學費,係裏也幫我申請剩餘部分的學貸。所以按理來說,我最理所當然的職業,本來是在某個學校當個曆史老師,或者做個小秘書,做個編輯,哪裏想到,竟然當了演員。現在都還沒什麽真實感。”
  “你告訴我的是你‘應該’做什麽,不是你想做什麽。”何攸同淡淡地說。
  “……”在更長久的沉默之後,穆嵐再一次開了口,“你別笑話我,我沒想過。”
  青少年期經曆過一係列的變故後,她已經忘記夢想的滋味了。或是說,夢想愈是甜美,現實愈是冰冷可怖,在吃過這巨大落差帶來的苦頭之後,索性不要去想。
  聽到這句話何攸同沒有接話。忽然安靜下來的氣氛讓穆嵐有些不適應,她自從出門起,心事就始終沒有放下,尤其是離程靜言的公寓越近,那緊張和不自在的感覺就越來越像一件濕透了的衣服,緊緊地包裹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穆嵐不自覺地動了動,正好看見何攸同平靜而充滿生氣的側臉,她驀地心裏往下一沉,昏頭漲腦地脫口而出:“……我本來是想去見程靜言的。”
  何攸同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連眉頭都不動,目光還是落在山下那個巨大的燈火通明的城市:“嗯。”
  穆嵐聽不出這句話的語氣,唯一肯定的是其中沒有嘲笑或是不耐煩,就定了定神,繃起嗓子繼續說:“能給我一支煙嗎?”
  “你現在不需要這個。”
  話雖這樣說,何攸同還是把煙盒遞給了她。他要幫穆嵐點火,她稍稍偏開,低聲說:“我自己來。”
  何攸同看見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並一路蜿蜒到肩,這讓穆嵐看起來格外的弱不禁風。像是第一次,何攸同才注意到麵前這個年輕的女人,其實嬌小而柔弱,隻是從來不曾在他的麵前彎下脊背罷了。
  眼下她臉上流露出某種天真無辜的神色,並不做作,眉心擰住,像是在下一個決心。何攸同素來是個耐心很好的人,何況催促在此時著實無益,就也靜下來等她開口。
  “我想把獎杯還給他。”
  何攸同笑了。
  他此時的笑容刺到了穆嵐,她神情一換,倔強地正視著他:“幼稚到可笑嗎?”
  “穆嵐,這獎杯本來是你的,是對你的肯定,怎麽說得上‘還’字?”
  穆嵐咬住嘴唇,半晌才說:“它不是我的。獎杯也好,角色也好,這片子也好,沒有一樣是是我的。隻是現在我再也沒有什麽能還給他的了,除了那個獎杯。”
  “這東西對他可能並不重要。”
  穆嵐渾身一震,滿心苦澀之下,反而流露出一個絕望的笑:“……我知道,但是我沒有更寶貴的東西了。”
  “然後呢,你把這個小金屬人還給他,從此就能一幹二淨,交割清楚?”
  “總是能少虧欠一點吧。”
  原來在所有人都沒有留心到的時刻,她已經悄悄地走進死巷子裏去了。何攸同注視著穆嵐僵硬的麵孔,再開口時語氣還是很柔和:“穆嵐,我覺得你錯了。”
  接受到穆嵐錯愕中夾雜著悲傷,然則始終不肯退讓的目光,何攸同說了下去:“從大處說,人和人相識相交,誰能不給對方的人生留下痕跡和影響?就算隻論這個圈子,他是導演,你是演員,他創造你詮釋,不管初衷是什麽,在你們為這部電影一起工作的時候,既然你們的交流是真誠的,那麽你們的付出也是平等的。他寫出了一個好劇本,你努力地把角色演好了,沒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的了。”
  “不是……何攸同,就算不是我,是任何一個人,這個片子也是能拍好的。我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她的語氣苦澀而低沉。何攸同隻是搖頭:“什麽讓你有這個念頭?”
  “難道不是嗎?對於程靜言來說,就算用非專業的演員,他也照樣可以拍出好片子來。角色是永恒的,演員不過是過客,隻是這次過路的這個人是我,但如果不是他,哪裏又有我呢?我怎麽沒有虧欠他?何攸同,我明白你在安慰我,我很感激,真的很感激,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不管是被怎麽樣的溫暖的語言掩蓋,也不會改變的。我不想,也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說到這裏觸動穆嵐最大的心事,再怎麽刻意壓抑,也忍不住稍稍提高了聲調。
  山風簌簌地刮過這山頂小公園裏種植的樹木,帶來波濤一樣的聲音。等她的聲音平息下去,心態也稍稍平和了,何攸同才說:“說起來我也是演員,雖然不怎麽好。但既然從事一門職業,總是有一點對這一行的自尊和自傲,穆嵐,你也是演員,就這麽覺得演員隻是導演手上的牽線木偶嗎?難道在你演長柳街的時候,沒有為你的角色付出過心血,沒有想方設法地讓她充滿血肉——你為這個角色付出這一切後,難道連說‘這是我才能做到的,這是獨一無二的’這句話的自信都沒有?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勸你還是換一份別的事情做吧。”
  穆嵐啞然,發覺她完全無法反駁何攸同,或是這樣說更合適:在何攸同這樣說之前,她甚至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程靜言是她的神,在《長柳街》裏,每天鞭策她不斷前進的動力,就是追趕他,取悅他,讓他滿意,以自己微不足道的表演為這個片子奉獻出哪怕一點點的光熱,然後希望有自己在的《長柳街》能成為名為“程靜言”的神龕上另一朵常開不敗的花朵。
  可是現在何攸同卻在問她,作為一個演員的穆嵐呢,你在哪裏,你的追求和堅持又在哪裏?
  她有些慚愧地無言以對。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導演,正如你說的,就算是不用專業的演員,就算是隻把演員當作一張桌子一塊地毯來用,程靜言依然有能力拍出好的片子,但這並不等於你的付出和努力毫無價值。我雖然還沒有看過《長柳街》,但我相信,這片子裏你們一定是成全了彼此,也成就了彼此,如果你虧欠了他,他必然同樣虧欠了你。”
  “我是在地鐵站口被程靜言撿回來的,如果不是他,不是周愷,我現在可能還在哪裏當女招待,一文不名……”
  “幾個小時前我們在說冉娜。冉娜出道之前又是什麽?這個圈子裏幾時問過一個人的出身?穆嵐,你仰望程靜言仰望得過了頭,恨不得低到塵土裏,根本看不見自己了。這樣看來,程靜言放開你的手,也不見得全是壞事。”
  穆嵐臉色巨變,簡直像是瞬間成了一尊石像,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何攸同,怎麽也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可是何攸同繼續問,語氣也稍微嚴厲了起來:“他愛你,卻轉頭和別人訂婚,你愛她,也沒有為了他格外委曲求全,穆嵐,你想過為什麽沒有?”
  這問聲並不高,但卻實實在在振聾發聵一般,聽得穆嵐隻覺得頭頂彤雲密布,隨時都能有一個雷炸下來。她哆哆嗦嗦地看著始終平靜的何攸同,心裏明明有千言萬語,腦子卻徹底地亂成一團,什麽也說不出來,又是驚惶不定又是如夢初醒地死死盯住他的麵孔,聽他用溫和卻也略帶悲憫的口氣說:“這世上,大家都有必須堅持不能放開手的東西,你也是,程靜言也是。所以即使分開了,也不要把自己做過的想得這麽不堪,這圈子裏少的從來也不是真心。你應該為自己自豪才是。”
  穆嵐卻低下頭,徒勞地想藏起自己的臉,避開何攸同的視線,就死死盯著一邊的後視鏡,啞聲說:“何攸同,你我如果不做演員的退路,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你的自信,我沒有。”
  “你看著我。”
  穆嵐鼓足了勇氣,再次看向何攸同,心裏多少有點後悔剛才那句話:“我無意冒犯你。”
  “我也沒覺得被冒犯。”何攸同搖搖頭,“穆嵐,如果你真的覺得你虧欠了程靜言,那麽這些虧欠,你怕是一輩子也還不完。他給了你第一個主角,為你寫了劇本,傾盡全力教你演戲,以你為中心拍了一部片子,現在你得了獎,前途一片大好,你的起點可能是很多人半生都奮鬥不到的。要是照你這個說法,你確實還不起他。好演員幾時少過,少的無非是合適的機會和賞識你的導演。你就是覺得你對他虧欠太多,所以無論小報記者怎麽給你潑髒水,怎麽嘲笑你,都覺得是自己應得的,默默堅持從不反擊……這點上雖然精神可嘉,可惜並不能解決問題。”
  “我……”在何攸同的目光下,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無所遁形。
  何攸同忽然一笑:“你說的天生的自信也好,退路也好,我是不信的。我這個人天性不喜歡認輸。遇到任何問題,都相信問題隻能被解決,而不會有自行消失的一天。但看起來我也沒辦法說服你滿腦子的對程靜言的虧欠。那就這樣想吧,我們在的這個圈子,向來是勢利,健忘而喜新厭舊的。但有一點——它喜歡強者,讚美強者,隻要你足夠強大,那些所有的缺點也會統統匍匐在腳下。你現在已經有了這樣的起點和平台,那麽你能回報程靜言的最好的法子,就應該是往高處走,成為最出色的演員,當你站得足夠高,擁有任何人也無法取代的你的特質的那一天,如果你願意,再去和他合作一部片子,依然他是導演你是演員,但這一次,你要讓我們說‘這是穆嵐的電影’。你想不成為藤蔓,就必須先長成樹木。而到時候,今天你遭遇過的那些狼狽羞辱痛苦和背叛,都會被同一批人們讚美為成功路上的必經的挫折,我始終覺得,一雪前恥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行動顛覆謊言,再以勝利者的姿態來接受他們的歡呼。穆嵐,偶爾的自怨自艾並不值得羞恥,人也都有彷徨困難的時候,但是如果深陷其中不得動彈,那就是弱者。你本來就有堅強的意誌,又有足夠聰明的頭腦,需要的隻是更強大的內心和再柔軟的身段,這些時間都能給你。不管怎麽樣,這些都必須你自己想清楚,心甘情願,哪怕你有一點點的不甘心和委屈勉強,都沒有意思。但另一方麵來說,無論是作為一個朋友,還是圈子裏虛長你幾歲的同行,我都希望你不要放棄。”
  何攸同的一番話說得平靜又真誠,也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意味。這段時間來,在那些風刀霜劍和冷嘲熱諷之外,穆嵐也一直收到許多人的關注和照顧,其中不乏善良的同情,也有嚴厲的督促,但惟獨何攸同一人,始終不施恩,不憐憫,心平氣和,坦蕩自然,一言一行都是以尋常來待她。就連現在,他也依然是從容的。
  而穆嵐看著何攸同,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這個人。在何攸同說話的時候,穆嵐感覺到滾燙的血液正在身體裏快速地穿行,溫暖了身體的每一個最小的角落,就好像回到了還在片場的時候,當她全心投入的每一個瞬間,在鏡頭和燈光下說出台詞的每一個瞬間,她何嚐不是這樣,熱血沸騰而滿心期待。是的,他說的一點也沒有錯,在她自傷自憐失魂落魄的這段時間裏,她把一切失意和絕望都推給程靜言的離開,而恰恰忘記了,也正是同一個人,帶給了她真正的快樂,也指給她值得奮鬥一生的道路。
  她愛電影,無論那個牽引她走上其中的男人是不是還在身旁,又是不是還牽著她的手,她依然……不,隨著每一個角色每一個片子,甚至在這圈子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她更愛它。
  她將心甘情願並樂而不返地,為此付出一生。
  眼前的迷霧在這一刻煙消雲散。穆嵐一抬眼,才發現從山頂上望下去,她所生活的城市在晝夜交替的這個時刻是這樣美麗,星星點點的燈光和遠方淺白色天幕上時隱時現的星光匯連成一片,直叫人分不出天與地的界限,也分不出真實和虛假的空間。
  穆嵐不禁想,這怎麽不像程靜言,何攸同,她自己,乃至許許多多的人工作和奮鬥的這個圈子:那樣美麗,神奇,燦爛,有無數優秀的人才,也有無時無刻的新奇的構思,從來不缺乏天賦,汗水,有笑聲和淚水,有掌聲和沉寂,更凝聚著無盡的傳奇與希望,不喜歡它的人,說這是最虛假的虛假,可換一個角度來說,何嚐不是最真實的真實?
  看著這樣的景色,穆嵐心地清明,卻反而熱淚盈眶。
  “何攸同。我現在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了。”
  天色已經在他們都沒有覺察的時候,一點點地亮了起來。何攸同一側過臉,看見穆嵐眼角蓄著的淚水,隻當作沒看見,也沒有格外提醒或是安慰。他笑了起來,望著那即將蘇醒的城市說:“你看,這個美麗的城市。”
  穆嵐默默地把獎杯從包裏拿出來,再看了一眼,然後把這象征榮譽也象征著舊日時光,甚至給予和付出的獎杯,毫不猶豫扔過圍欄,扔下了山。
  她聽不見墜地聲,也再不在意,隻是仰起臉看了看一點詫異神色也不顯露的何攸同,隨著他的視線也一並遠眺了過去:“是啊,美麗的城市。”

  Chapter 13 The Blue Fluted 唐草
  手不知不覺碰在一起,一抬頭,看見對方的眼睛,一個笑了,另一個卻沒有。
  這個城市的六月,總是格外的難熬。
  明明已經入夜了,車門剛一開,一陣熱浪還是滾滾而來。穆嵐看著坐進來的人,有點同情地笑道:“這個天還穿成這樣,難為你了。”
  何攸同也是剛從自己的車裏下來,汗一時沒上來,混不在意地看著身上深色的西裝長褲:“我們這些人,冬天穿夏天的衣服,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或是一年到頭都隻有一個季節的衣服穿,不是早該習慣了嗎?”
  說完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車裏的情況——唐恬坐在副駕駛座上,車後排還跟著兩個助理,其中一個有些眼生,但再一看,就認出來了,是前段時間因為報道惹事被雜誌社辭退的白曉安。
  何攸同的涵養極好,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笑著和全車的人打了個招呼,接著看到白曉安懷裏抱著個大籃子,小花聳拉著耳朵無精打采地躺在裏頭,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他伸出手指探了探小花的下巴,貓兒不耐煩地動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見熟悉的麵孔,又還是很賣乖地伸出爪子,軟綿綿地在何攸同袖口搭了一下,以示友好,然後就又有氣無力地盤了回去。
  “你家小花怎麽了?”
  “貪涼,對著空調的出風口吹了一晚上,感冒了,你說這還是貓嗎?”穆嵐看見何攸同逗貓,也轉過身子看著自家的貓,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等一下我要曉安送它去獸醫院,掛水看看。”
  何攸同摸了摸小花的腦袋,這才收回手,又對穆嵐說:“獸醫院就愛莫能助了。”
  穆嵐笑彎了眼:“心領,心領。”
  “穆嵐,時間差不多了。”唐恬忽然麵無表情地回頭提醒他們,“下車吧?”
  她先下了車,折回來給穆嵐開門,穆嵐出門前又好好摸了摸小花的腦袋,對白曉安說:“曉安,等下就拜托你了,到時候看完病,你替我把她直接送回家吧。備用鑰匙……唐姐,家裏那把備用鑰匙你帶在身上沒?”
  把這些事情都一一安排好,穆嵐才與何攸同一前一後出了車子。何攸同以頗為羨慕兼欣賞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穆嵐身上那件寶藍緞麵的單肩小禮服裙,才向她伸出手,壓低聲音說:“這次多謝你仗義出手相救。”
  穆嵐揚起嘴角,眉飛色舞地也一樣壓低聲音說:“明明最難消受美人恩,你怎麽反而還退避三舍呢?”
  何攸同正要微微苦笑,這時道路兩旁傳來粉絲呼喊自己或是穆嵐名字的聲音,他立刻換上一副別樣神色,和一直微笑著的穆嵐朝著歡呼雀躍的人群風度翩翩地揮手致意。
  他瞄一眼對這樣的場麵已經越來越熟悉從容的穆嵐,笑容不改,還是繼續說:“美人恩是美人恩,可惜我是真的消受不起。”
  近三年前《不夜之侯》上映後,票房高開高漲,這部以大時代為背景的愛情悲喜劇的熱賣,除了讓新誠賺得盆滿缽豐,更是讓片子的男女主角霍啟年和穆嵐這兩個圈內新人一夜之間躥紅,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當紅明星。
  這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然而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到的局麵。
  有了之前《長柳街》的起步,再加上這部《不夜之侯》的東風,穆嵐這三年來片約不斷。她還年輕,有一張極具可塑性的麵孔,觀察細膩,願意思考,再加上樂於吃苦,演技也以極其驚人的速度不斷進步著,就好像一棵樹,一旦紮下根,就開始積極地吸收水分、接受陽光努力茁壯成長。另外,除了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厲害的經紀人給她在各種圈內的規則和交際上把關,更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每每在關鍵時刻不著痕跡地把她往前再推進一步。兩方麵相輔相成,真是想不往高處走都說不過去。
  這三年來穆嵐維持著一年兩到三部電影的拍片率,她不像時下一些在意偶像身份而刻意避免與對外宣傳形象有抵觸角色的年輕女星,挑選的片子各種風格都有。她不躺在《不夜之侯》帶給她的巨大名聲和身價前吃老本,不拘泥於各大電影節提
  名熱門的所謂小成本獨立文藝片,也不特別為了自矜身價而抵觸偶像片,甚至主角配角不拘,隻要能從片子裏學到新的東西,她都樂意嚐試。更可貴的是,無論是在新人導演還是圈內大鱷的劇組裏,她都能保持開朗的心態和良好的學習態度,並待人以誠,這也讓穆嵐在並不長的時間裏,很快有了屬於自己的人際圈子。
  穆嵐這樣的態度在一開始惹得記者和評論家議論紛紛,有人覺得這不過是新人出道的噱頭,以百變形象博取眾人的注意,但也有人欣賞她這種不同於一般年輕女藝人的積極進取態度。既然意見相左,難免有些筆仗口水仗要打,而無論外人怎麽議論,是褒是貶,穆嵐都不置一言,沉默而一如故我地按照自己的判斷力接片。
  她的進步就像初春冰原上的河流,看似動靜不大,但等春天一來,冰消雪化,旁人才驟然發現,原來她已經進步成長到這樣的地步——而事實上,對於一個全心投入的人來說,三年已經足夠營造出另外一番氣象。 平心而論,三年前的穆嵐還隻是個因為演了賺人熱淚的合適角色而躥紅的偶像女明星,頂多再頂著一個“最佳新演員”的光環,現如今她不過二十六歲,已經在不少知名導演的欽點下出演過角色,並沉著而穩定地一步步向著更高處走去。
  也就是這幾年裏,穆嵐神奇地與何攸同私交越來越深厚。起先還是何攸同有意提攜她一起參加活動提高出鏡率,後來穆嵐嶄露頭角,風頭漸起,也依然聯袂出席,任媒體炒得天翻地覆兩個人始終都堅持隻是普通朋友,絕不改口,又毫不避嫌。真話本是不需要倒可演技來修飾的,待到時間稍長,有門路的先私下求證過,沒門路的就自己找蛛絲馬跡,無論媒體還是粉絲都漸漸看清楚何攸同和穆嵐之間的親密並不是男女之情,更何況娛樂圈的事情本身就是如此,不管天大的新聞,風口浪尖上炒得多厲害,放上半年一年,自然而然就淡了。
  可不管媒體那邊怎麽因為厭煩同一個話題冷淡下去,穆嵐和何攸同之間倒是真真切切地親近起來了。
  他們其實並沒有在任何一部電影裏合作過,可隻要有機會參加同一項活動,隻要何攸同的公司沒有另外的安排,幾乎場場一並出場。到後來,無論是何攸同還是穆嵐的一些影迷,都默認了這點,甚至開始在網絡上津津有味地猜測他們的下場亮相怎麽彼此搭配衣服。
  明明這樣親密,卻又清白地和娛樂圈裏最容易炒的男女排聞絕了緣,這其中固然得益於何攸同自從人行來一直保持得過於良好的“片葉不沾身”的黃金單身漢形象,也未嚐沒有穆嵐當年和程靜言那場至今在絕大多數外人眼裏依然真假莫辯的往事的功勞。有的時候穆嵐想一想,也不免暗中感慨,這許許多多的結果,原來都有但年留下的種子。
  但這天何攸同和穆嵐相攜出席,卻另有一番緣故。
  起因說起來在穆嵐有來很有趣,但對何攸同來說,卻是有些無奈——出道不久的年輕女藝人寧瀟,主要走電視劇和偶像歌手路線,剛出完第一張唱片,就在公司安排的某場宣傳訪談裏高調地表示最欣賞的演員是何攸同,對他仰慕已久,希望一起合作雲雲。
  她是富家女出身,有了這層關係,簽約之後公司力捧,也和何攸同的經濟公司打了招呼,希望能夠得到配合。可誰曉得何攸同答應了,配合了,一起參加過活動,也專門捧了她的場,一套流程走完之後,才發現那位小姐根本不是為了炒作和出鏡拉上何攸同,原來那些仰慕迷戀情意綿綿,才是真的。
  她的攻勢來得轟轟烈烈,大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勢頭。平心而論,何攸同的太極不可說打得不好,私下溫言拒絕的姿態也不可以說不漂亮,但這次,他卻低估了對方的決心、毅力、手段和財力,又有性格裏根深蒂固的不叫女人為難的準則,一時竟被寧瀟纏得有點進退維穀。今晚的宴會寧瀟也受邀出席,又試圖與何攸同結伴出場,最好再安排在同一張桌子上,饒是何攸同這樣修養得體的人,也終於不勝其擾,找到穆嵐問她能不能救一場急。
  這對穆嵐來說自然是不在話下。一邊向酒店的人口走,同時不忘朝沒有收到邀請券入場但依然不死心在門外徘徊、渴望一見偶像真容的影迷們招手,穆嵐故意挪揄:“攸同,寧小姐是真心仰慕你,你身邊又沒有常伴,就成人之好一回吧。”
  何攸同應對自如,笑得一樣迷人:“逢場作戲自然能好聚好散,何況有些還是假的,場麵上過一過的事情。這次不一樣。再說這種事非要你情我願,不然有什麽趣味。”
  寧瀟是明眸皓齒的豔麗佳人,雙十年華,正是青春無敵的時點。穆嵐就說:“人家是很情願,你怎麽就不情願?何先生轉性了?
  何攸同看著穆嵐的笑臉和明亮的眼睛,先提醒她台階就在腳下,開始拾階而上後,才不急不徐地開口:“此一時彼一時。”
  “嗯?”這下穆嵐就真的聽不明白了。 何攸同含笑不答,過了一會兒轉了個話題:“剛才在車裏看見的,是白曉安吧?”
  “是啊。”
  “你雇了她?”
  半個月前《 電影叢刊》 解雇了白曉安。起因是她在做一期紀念某去世影星的專題時,隱晦地提到她當年為了追求更好的出路,拋夫棄子成為富豪家金絲雀的往事。專題裏並沒有提具體的名字,但涉及這件風月往事的明星後人堅持要求雜誌全麵回收,並且嚴懲撰稿人和責任編輯,“以償對死者名譽和其家人聲望的無故抹黑和傷害”。
  可那一版的責任編輯正好是主編的太太,對方又一定要個交代,在拖了一個禮拜之後,《電影叢刊》解雇了這件事情裏根基最淺也毫無後台的白曉安。對外宣未的理由是她做了不實的報道,為了被采訪對象和雜誌的聲譽,也為了以正視聽,解雇犯下錯誤的始作俑者。
  消息剛出來時何攸同還和穆嵐提到這件事,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白曉安居然已經在為穆嵐工作了。
  聽到何攸同有此一問,穆嵐也還是平靜地點頭:“沒錯。”
  何攸同輕輕挑了挑眉。
  穆嵐看他雖然不說話,卻又言之未盡的意味,便對他抱以一笑:“錯的不是曉安。再說我現在做的,也都是你教我的。”
  “我教了你什麽?任性妄為?”
  “不,是危難時出手助人。我學得還不夠好,還沒學會‘不求回報’四個字。”
  何攸同笑著搖搖頭,很快說:“你啊。”
  他們這時已經進了酒店的大廳,不像稍早前在室外有其他聲音作遮掩,哪怕是竊竊私語,還是能讓外人捕捉到片言片語。走在前頭開路的唐恬忽然一轉頭,嚴厲地瞥了一眼旁若無人的兩個人,穆嵐偷偷一笑,朝何攸同遞了個“暫時打住”的眼神,就把關於白曉安的話題先收住了。
  何攸同與穆嵐之間自有一種微妙的默契在。既然白曉安的話題不好多說,他快找到新的話題,聲音也恰到好處地放大了:“今晚的拍賣會之後,有沒有別的安排?”
  “倒是還沒有。”
  “那還是老樣子,找個地方打一輪牌?”
  穆嵐還沒來得及回應呢,前頭的唐恬又一次轉過頭來:“何攸同,人家做偶像誰不是忙得要命,覺都沒時間睡,怎麽就你,動輒通宵打橋牌,還沒完沒了?”
  她語氣裏的不讚許並沒有特意掩飾。何攸同聽了就笑:“唐小姐,我不過把別人睡覺的時間挪來打橋牌了。再說我是個不務正業的閑人,這點大家不是都知道的嗎?”
  唐恬素來腹誹何攸同這種閑散到簡直有些漫不經心的態度,不止一次和穆嵐說過類似“他就是腦袋太好使,別人全力以赴未必能做好的,他隻要七分勁就能做得漂漂亮亮;什麽都不缺,又被上上下下都寵壞了,閑混到這種地步還能大紅大紫,也就隻有他做得刀”的話。穆嵐聽完這徉的評價,隻是說:”他就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或是犯了錯,也有讓人家不忍責備的天賦,這哪裏是一般人勤奮努力能趕上的?何況他既不犯錯,也遵守圈子裏的遊戲規則,這樣的人不紅,這才是沒道理的事情吧?”
  如今何攸同又這麽說,唐恬雖然還是不以為然,但畢竟是在公開場合不能駁他的麵子,撇了撇嘴,說:“今晚穆嵐有別的行程了。”
  穆嵐滿是疑問地看著唐恬,心裏想“我怎麽不知道”,這時正好又有何攸同和穆嵐都熟悉的藝人也到了場,遠遠地看見他們兩個人先到了,就揚起聲音打招呼。一群人說說笑笑結伴進了場,暫時也就管不了唐恬那忽然冒出來的“行程安排”了。
  等到活動終了,她才知道這安排是一場酒局。穆嵐心裏不情願,臉上流露出痕被何攸同看出來後把她拉往人少的角落,問:“出了什麽事?”
  她看他神色,知道瞞不過去,索性把原委一口氣說了出來。
  何攸同聽完一時不做聲,過了一會兒問穆嵐:“那今晚那桌酒局你想不想去?”
  穆嵐直截了當地搖了搖頭。
  “那好。”
  於是他陪她到了停車的地方,唐恬果然是在車裏等,在看見穆嵐身邊的何攸同後略略有些意外和不滿的樣子,剛要說話,何攸同已經截過了話頭:“唐小姐,今晚穆嵐恐怕沒辦法去陪酒了。”
  唐恬皺眉:“你又是在搞什麽鬼?”
  他極鎮定地繼續說:“因為今晚穆嵐小姐要陪何攸同打橋牌。人我帶走了。”
  說完也不管唐恬一下子變了臉色,隻是轉過頭對還有點摸不著頭腦的穆嵐展顏一笑,就拉起她的手,直接走到自己的泊車位,為她開了車門送她上次,然後直接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一直開出好遠,何攸同才把車停在路邊,笑了起來。 穆嵐看他這樣快活,雖然覺得有點胡鬧,也忍不住笑:“攸同,你真是胡鬧。”
  “不想去就不去,我救你出生天,你應該謝謝我才是吧。再說今晚本來說好了打牌的,我又沒說謊話蒙她。”
  他說得句句是真.很有理所當然的氣勢。穆嵐不禁想到早些時候自己和唐恬說過的的“不管何攸同做什麽,最後總能讓人原諒他”的論調,又暗暗一笑,索性不去想唐恬和酒局,爽快地點頭:“既然你都說了我陪你打橋牌,那總師出有名才行。”
  何攸同聞言又笑,踩下油門發動車子,一路絕塵朝著他們都已經很熟悉的私人俱樂部開去。
  牌打到兩點左右的時候,何攸同和穆嵐的對家中一方忽然接到一個電話,不得不匆匆離去。這忽然而來的變故叫他們一下子也懶得再找人,索性提早散場了。
  早些時候裴意過來替何攸同換了輛不那麽打眼的車子,方便他晚上送穆嵐回去。回去的路上穆嵐姿態放鬆地靠在椅背上,看著何攸同說:“小裴倒是一點也沒有變化。”
  “你是說長相還是性格?”
  “都說,還加上對我的態度。”穆嵐懶洋洋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自己更舒服一點,“時間總是格外優待你,連你身邊親近的人也是。”
  裴意對穆嵐的態度始終不失冷淡,就像是在戒備著什麽,無論是穆嵐剛出道的當初還是已經站穩腳跟的現在,都是如此。
  人不可能討所有人喜歡,這點穆嵐再清楚不過,何況裴意對她從沒有前倨後恭,冷淡也冷淡得由始至終。提到裴意,何攸同的語氣也是柔軟了下來:“小裴的脾氣的確是要改。”
  “我覺得他這樣很好,直來直去,不偽裝敷衍,處起來不累。”
  “這句話我不能轉給他聽見,不然會變本加厲了。”眼看穆嵐的公寓就要到了,何攸同開始減速踩刹車,“到了。我開到樓下。”
  時間不早了,也沒看到有記者埋伏的痕跡,穆嵐也不客氣:“那就麻煩你。”
  “鞍前馬後,應該的。”
  他說起俏皮話來真是讓人忍不住跟著笑。穆嵐看著他,也慢騰騰地說:“有何先生做司機,不知道多榮幸。”
  他們互相打趣.不免又怕視而笑。車子停好後穆嵐解開安全帶要下車,何攸同叫住了她:“穆嵐,等一等。”
  “嗯?”
  他下了車,從後座上捧出一個深色包裝紙的大盒子,遞到穆嵐眼前:“今年的生日禮物。還是這樣,先預祝你生日快樂。”
  穆嵐的生日在盛夏,六月的下旬。而每年的這個時候何攸同都會消失一段時間,過三周或一個月才再度出現。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又是不是去見什麽人。曾經有記者查過航班,發現他的目的地是歐洲,可是無論怎麽求證,何攸同那邊的發言人都一口咬定“出門度假”絕不動搖。在何攸同剛出道的幾年裏,這一直是個新聞點,各種各樣的猜測很多,但隨著時日過去,始終查不出真相,大家也就漸漸地默認了他的確是出門度假這麽個事實。
  穆嵐對此同樣一無所知,她不問,何攸同自己又不提,就隻當沒這回事情。她接過袋子,笑著搖頭:“這幾年都是最先收到你的禮物,又要你破費。”
  “這隻是因為我正好這段時間不在,所以隻能提早送了。”他一聳肩,語氣輕快地說。
  穆嵐又一次道了謝,當著何攸同的麵開了掀開盒子,裏麵照例是一瓶紅酒,另有一個稍小的盒子,也不知道包了什麽。
  她本不識紅酒,也難得喝,近來很偶然的機會白曉安來家裏接她,看見茶幾上空了一半的紅酒瓶子,還被穆嵐直接倒進馬克杯裏喝,直呼可惜,穆嵐經她一番解釋,才知道這看起來包裝也平淡無奇的酒,其實也包含了送禮的人的仔細心意:何攸同第一年送穆嵐禮物,正好是她出生那年拉斐酒莊出產的紅酒,三年來每年一瓶,酒齡者都在二十三歲。
  今年收到第四瓶,穆嵐看了看,始終看不出什麽門道來,就對著何攸同笑了笑:“這酒比我越來越年輕了,攸同,你費心了。”
  “可人出生的日子隻有一個,不然每年生日都喝一樣的酒,不是也乏味嗎?” “喝酒你是行家,曉安都比我懂得多。我上次拿馬克杯喝你送的酒,被她好好上了一次課。”
  “我說過,人活在世上,首先就是要有趣,你要是喜歡,拿紙杯子喝也可以。”何攸同隻要真心在笑,眼睛就格外深,整張麵孔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飛揚。
  穆嵐聞言也是微笑,又指著那沒拆開的盒子問:“那這裏麵又是什麽?”
  “你自己打開看。”
  車子的空間畢竟狹窄,施展不開手腳。穆嵐想了想,抬頭問何攸同:“謝謝你的酒。不過給我喝怎麽都有點牛嚼牡丹的意思,這樣吧,你困不困?不困的話我家裏還有點糖果和點心,可以一起喝一杯。”
  何攸同故意問她:“哦,要是被記者拍到怎麽辦?留宿穆嵐小姐的公寓,到時候可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穆嵐反而大笑:"你連我沒出生的孩子父親的虛名都擔過了,還能更糟到哪裏去?不過一切在你,絕對沒有勉強的意思。平心而論,你應該比我更擔心緋聞才對。”
  聞言何攸同一笑:“我從善如流。”
  穆嵐在幾年前就從新誠的宿舍搬了出來,另外換了公寓。也是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好地方,卻在城市的另一頭,遠遠地和程靜言的房子隔開。
  何攸同搬著禮物,跟在穆嵐身後進了屋子。穆嵐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他說笑;“認識這麽多年,總算有緣一睹你的香閨,真是三生有幸啊。”
  穆嵐鉤起嘴角笑著覷他,門剛打開小花就聞聲而來,朝著她的腳邊撲上來。
  小花看起來已經好多了,親昵地蹭著穆嵐的腳踝咪咪地叫。穆嵐蹲下身把貓兒抱起來,仔細一看,發現右邊的前掌都有點腫了。
  打吊針打成這樣,穆嵐也心疼,抱著小花反複撫摸它油滑水順的皮毛。何攸同見一人一貓這樣親昵,跟著看了一會兒,才把手上的東西就近放在沙發上,順勢打量起房子來。
  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穆嵐懷抱著貓不肯放開,輕聲問他:“喝點什麽? 何攸同接話:“先拆禮物吧,再決定喝什麽。”
  他這樣的堅持讓穆嵐有些詫異,但也沒多說,放開貓轉去開禮物。小盒子套著大盒子,層層疊疊,穆嵐耐心一件件打開,等到禮物亮相眼前,反而動作一停,好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拿起其中的一組。
  青花顏料勾勒出藤蔓和花朵,印在貝殼紋的白瓷杯子上,小小的一件杯子甚至蓋不滿手心,輕得感覺不出重量來。那圖案一看就知道是外國人學畫中國青花,但妙在疏密得當,留白也很有中國花卉的古意,所以盡管是西洋瓷器的器形,整體看起來依然精巧雅致,兩種風格融匯在一起並不顯得生硬,倒是很有中西合璧之美。
  何攸同挑了一套六組、配一隻同樣花紋的茶壺,白瓷青花,在頂燈的照耀之下閃著柔和瑩然的光芒。
  穆嵐愛不釋手地把玩了好一會兒這小巧的杯子,轉頭問含笑看著她的何攸同:“這花樣看起來很新鮮,有名字沒有?”
  “嗯,叫唐草。”
  “那這也是外國人改良的唐草紋了,傳統的倒是忍冬、牡丹、荷花的常見。”
  “丹麥那邊燒的。瓷器我也不懂,大概是吧。隻是我記得你曾經在看一本瓷器書,就想起了這個。”
  他說得認真,穆嵐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什麽時候在何攸同的麵前看過瓷器書。把杯碟小心地放回茶幾上,又說:“真漂亮,攸同,你總能找到有趣的東西。可惜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隻能拿來當擺設了。”
  “你不是總叫助理幫你買咖啡?”何攸同幾不可見地微微蹙起眉頭。
  穆嵐搖搖頭,示意他隨便坐,去廚房倒了兩杯水出來:“那是工作要提神沒辦法。其實我老是失眠,所以平常隻要有機會,咖啡和茶都盡量不沾。”
  “鍛煉之後再睡呢?”
  “沒什麽用處。越是累越是不容易睡著。”
  “那看過醫生沒有?”
  這時穆嵐一笑:“攸同,醫生的覺察不要太敏銳。我沒事。我隻是覺得可惜這麽精巧的杯子沒什麽機會派上用場,美玉蒙塵,不然你帶回去為它們再找主人吧。”
  “哪裏有送出去的禮物再收回來 的道理。不如想想還有什麽別的用處。”
  穆嵐那裏一下子想得出來擺設之外的用途,暫時不去管,找了開瓶器連同那瓶剛收到的紅酒一並交給何攸同,就先回房間把禮服給換了。她挑了一身淺色的輕便衣服,沒特意修飾,隻是把頭發紮起來,再回客廳一看,酒已經開好了,何攸同也把外套脫下來,露初裏麵雪白的襯衫和暗紅色的腰封,肩寬腰細,腿腳修長,脊背筆挺,天生的衣服架子。
  穆嵐都覺得眼前一亮,笑著打趣他說:“你愛我這蝸居,才是蓬蓽生輝。我剛才換衣服的時候開了窗,風涼下來了,要不要去陽台坐?我當初看中這房子,大半就是為這樣太下的風景花的錢。”
  何攸同點頭說好,又在動身前叫住穆嵐:“我幫你想到用處了。”
  “哦?”穆嵐停下腳步。
  她撿起茶幾上一截蠟燭,穆嵐看見是自己用來安神催眠的香薰蠟燭,也一愣,眼睜睜看何攸同把那不大的蠟燭放進被子裏,拿起打火機點燃,燈光一起,就見幽幽的燭光之下,唐草花紋的剪影投在被映照得半透明的杯壁上,仿佛瞬間有了新的鮮活的生命。
  他看著穆嵐一笑,把被子托到她眼前:“借花獻佛,送你一盞小小的燈火。”
  這杯子極小,而燭光又微弱,但忽然興起的舉動讓穆嵐與何攸同都覺得好玩,索性找來足夠的蠟燭,把六隻唐草杯子都點亮,一一安置在陽台的小圓桌或是窗台上,然後才折回去拿酒水和電信。何攸同雖然是第一次到訪,但穆嵐也沒有特別客氣見外,在他提出幫手後也欣然答應。於是兩個人就一邊低聲說笑,一邊清洗杯碟和水果,一切準備就緒後再回到陽台,在各自眼前的高腳杯裏斟了酒,又都放鬆了,靠在舒服的椅子深處看著眼前水泥森林散發出的潑天的光彩,感覺涼下來的夜風呼呼拂過身體,目光交會時偶爾看一眼那如同在燈光中漂浮起來的唐草,人不禁有一刻走神,仿佛也跟著漂浮起來了。
  美酒入喉,又有朋友在冊,很容易就懶散下來。穆嵐覺得自己陷入流沙深處,神經鬆懈了,差點錯過何攸同那句話:“聽說冉娜近期要再一次和新誠合作了。”
  穆嵐詫異地扭頭看向何攸同,後者的側臉在燭光下格外動人,輪廓也顯得越發深邃。她沒由來的心口一沉,竟然有些心虛似的避開了視線,下一秒鍾又如夢初醒地賺回來,問:“哪裏來的消息,我一點也不知道。”
  “周愷沒和你提起?”
  “我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
  “嗯,這個事情。劇本據說已經寫好了,資金也差不多到位,導演定的是孫國芳……”
  “這對老搭檔又要再戰江湖嗎?”
  “分分合合四十年,當初再怎麽樣怨恨彼此,鬧得滿城風雨,但畢竟是因愛生恨,也是轟轟烈烈愛過一場的。現在活到這把年紀,總該要想起好處吧?”
  穆嵐靜了一靜,才轉過頭來笑著說:“所以冉靜演主角?真好,不知道配角是不是公開甄選,真想和她一起演一部片子啊。”
  何攸同也笑,舉起酒杯致意:“想到一塊去了。看來哪天要把周愷綁過來一起吃頓飯,好好逼問一下內幕。這幾年他是越來越忙,人也看不見了。”
  這話說完穆嵐一時沒接話。何攸同是想道這處隨口一說,但落在穆嵐耳朵裏,又是另外一番心事:程靜言訂婚之後,隔三差五就往瑞士跑,隻因為梁思常年生活在瑞士。不拍片、不製片自不必說,公司的一些日常事務也開始交給其他人負責,周愷就這麽被聯提幾級,開始接手公司的日常運營,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連打牌都找不出時間了。
  程靜言過於頻繁和長久地在瑞士停留,對外宣傳當然是這一對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妻感情穩定,兩廂繾綣,不舍得過長的分離,但在這圈子裏久了,穆嵐也知道有些話隻能聽一半,有些話連一半都不能聽。既然恩愛道須臾不可分離,為什麽在那場盛大的訂婚宴之後三年,至今沒有傳出準確的婚訊呢。
  其中或許有隱情,但穆嵐去麻木地覺得,自己已經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了。
  她甚至都忘記上一次和程靜言單獨在一起好好說一回話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察覺到穆嵐略帶失落的出神,何攸同並沒有出聲提醒,直到她自己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有些掩飾地一笑:“是啊,他忙。”
  “這種消息藏不住的,如果真的有合適的角色,也總是有機會。不要急,等劇本出來自然什麽都知道了。”
  “嗯,哪怕是個小配角也好……她上一部片子,是多久以前了?”
  何攸同想了一下:“四五年了。”
  在他們徹底放鬆下來閑談的時候,小花也跑到了陽台。它的一隻腳有點腫,跑起來一瘸一拐的不怎麽利落,但看自家諸人聊得那麽開心,就直愣愣地仰著頭看了好一會兒,才忽然一發力,跳上了何攸同的膝頭。
  腿上猛然一重,待看清是這個小家夥,何攸同笑著伸手去摸它的脊背,哄得這貓咪咪嗚嗚地在他腿上伸懶腰,恨不得就地打幾個滾才好。
  穆嵐看小花一下子變得這麽乖馴,忍不住搖頭:“它平時驁烈得很,病了倒乖起來了。”
  聽到女主人的聲音小花一下子直起身子,拿它那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她,但很快又被桌麵上那盞火光搖曳的小燈吸引了目光,好奇地湊過去想看個究竟。
  頭剛湊過去,蠟燭發出的光熱又把它嚇了回去,縮回何攸同懷裏裝可憐,但這麽一動一靜之間,撲起來的風讓瓷杯裏的燈光搖搖欲墜。何攸同和穆嵐不約而同伸手來護,手不知不覺碰在一起,一抬頭,看見對方的眼睛,一個笑了,另一個卻沒有。
  等那一苗火光重又穩定下來,穆嵐才緩緩收起笑容,神色柔和地看向被子和杯中的火光,說:“我想起個句子,‘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何攸同還是默然凝視著她,再開口聲音也是極低,就好像生怕聲音一高,就把眼前漣漪似的燈火給攪開了:“這是哪裏來的?”
  “是杜甫的一首寫給老朋友的詩。開頭兩句和再後麵兩句意思都不太好,但是這句話難得應景,”說到這裏穆嵐有點驚訝地看了一眼何攸同,“你沒聽過這首詩?”
  何攸同笑著搖搖頭:“有點耳熟,有很可能從來沒聽過。你總是知道一些有意思的句子。”
  “攸同,有的時候我總覺得你不像和我生活在一個世界裏的人。”
  見穆嵐眼中還是不脫驚異之色,他聳聳肩:“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用拉丁語背維吉爾活著《高盧戰記》給你聽。”
  “維吉爾、凱撒……還有拉丁語,有什麽高中教這個嗎?還是你根本不是學醫的?”穆嵐聽他這樣說,愈是吃驚了。
  在短暫的遲疑之後,何攸同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來,看著手中隻留下一點點淺底的酒杯,慢慢說:“我在法國生活過一段時間,九歲到十五歲,那個時候在學校跟著學了一點。”
  “送去上寄宿學校?”穆嵐也美在意,隨口就說,“你看,果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吧。”
  “我媽媽的娘家在法國,她有一半猶太人的血統。”
  何攸同說得輕描淡寫,但穆嵐猛聽之下,怎能不大吃一驚。以前她並非沒有留意過,何攸同的五官輪廓鮮明,眼眸的顏色較之常人偏淺,哪怕是陰沉的天氣下依然近於栗色,如果天色一好,眸色就愈淺。她以前隻當是他生得好,各種優點集於一身,從來沒想到混血這一點上去。
  看她目瞪口呆的模樣,何攸同還是不急不徐地說:“我外祖父跟著他的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來到中國,他那個時候還是個孩子,在自家雜貨店門口撿到一個因為戰亂和親人失散的小姑娘,青梅竹馬生活在一起直到戰爭結束,後來他們回到法國,結婚,有了我母親。”
  “這簡直像一個故事了。”
  “人生總比小說要精彩。我沒有見過他們,但是總聽媽媽給我說他們的故事。”
  “所以你這次也是回去看……”她原本想說“看望你母親”。說到一半猛的想起何攸同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就有些唐突地停下來。
  話雖然沒說完,但何攸同也聽出來了,他點點頭:“她是夏天去世的,所以每年我要回去掃墓。”
  “啊……”
  隻要說起母親,無論是誰,神情總會柔軟下來,記憶裏也總是有最美好最溫柔的一段。穆嵐不知不覺之中聲音也放晴了:“難怪你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失蹤’一段時間。”
  “我的家事,沒什麽值得特別通報的。”何攸同喝完杯子裏的酒,給自己再斟上半杯,看見穆嵐的杯子也差不多了,傾身過去為她掖斟好酒。
  穆嵐搖了搖杯子,又說:“所以你看這世上的事情多奇妙。明明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人和事,卻陰錯陽差地聯係起來,成為一個拳心的開始。攸同,如果不是不外公外婆,不是因為你的父母,也許你現在正在法國某個地方,過完全不同的生活。說起來我還是這個觀點,你雖然有著做明星的好天賦,但總像是還有別的正職。我想就算做了醫生,也會是個好醫生。”
  “說起來有點好玩,我們家似乎有個傳統或者說詛咒也可以,我媽總是這樣說——在某地認識,又遠赴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地方生活。好像在一個地方逗留,隻是為了遇見某一個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何攸同低著頭,手指輕輕地撫摸過杯口,如同陷入一場長久的沉思中。他的額頭半隱沒在陰影之中,鼻梁和下顎一線反而更加清晰,略微垂下的眼睫毛長的失了真,像是被燈光鍍上了微微的金邊。
  忽然間蠟燭散發出的薰衣草的味道濃鬱起來。穆嵐有些倉促地收回目光,餘光卻在同時,瞥見小花順著何攸同架在陽台上欄杆上的兩條長腿,微微顫顫地爬上了狹窄的欄杆。
  它走得一步一拐,穆嵐的一顆心在瞬間提了起來,低聲喊了聲“小花”,她下意識地站起來想把它抱下來,誰知道剛站起來,落入腹中的酒的後勁隨著大幅度的動作一下子發作起來,還沒來得及夠著陽台上的貓,穆嵐先自己的前腳絆住後腳,朗朗蹌蹌地往地上摔去。
  她心裏直呼不好,但手腳和大腦都有點遲鈍,兼之難以自控,隻能閉上眼睛等著吃痛——
  可計劃中的疼痛並沒有道來,倒是跌進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裏。
  究竟帶來的手腳麻木還沒有過去,穆嵐的腦袋沉甸甸的,過了一陣意識到時何攸同接住了她。他一隻手牢牢地抓住她的一邊胳膊,另一隻手則小心地護住她後腦勺,盡管出售及時,但到底擋不住摔倒的力量,反而兩個人亂七八糟摔作一團,穆嵐幾乎整個人都橫著撲在何攸同的身上。
  襯衣的前襟劃過她的臉頰,帶來熱辣辣的摩擦感;穆嵐不好意思地轉過頭來向道歉,這一望,卻是望進他眼睛最深處去了。
  明明是背光的暗處,依然看得見光,明亮專注至極,直能和最晴朗的夜空上的星星媲美,甚至還要亮,還要美。
  她的長發軟軟地拂過何攸同的手,又被晚風吹起幾絲碎發若有若無地掠過他的臉頰。何攸同身上那管用的略帶清苦的香氣倏忽傳入鼻端,從未這麽近也從未這樣親昵過,連眉心最小的一點動靜都無可隱藏了。穆嵐沒來由地覺得口感,抿了抿嘴,反而把眼睛瞧瞧移開了,若無其事地做起來,把已經從陽台上輕盈地跳下來還好奇無辜地看著纏在一起的兩個人的小花撈起來,捏了捏它的頸子,回到椅子上後,還是沒怎麽抬頭去看何攸同的眼睛,就這麽垂著眼睛好半天,才有點突兀乃至慌張地開口,隻為打破這一刻微妙的沉寂:“對了,想問你個事情。”
  “嗯。”
  低低的一聲應允,像光滑而冰冷的絲綢滑過皮膚,這讓穆嵐不由得想起幾年前從何攸同那裏收到的那條紅裙子。倘若聲音也是有顏色的,那此刻的這個聲音,一定不是紅色的,而是暗銀色,更光滑也更冷,似乎隻有親手觸摸,才能感覺到真是的溫度。穆嵐覺得心口跟著這聲音重重一顫,她忙穩一穩,等到穩住了,才笑著抬起頭:“是曉安,還有身邊的幾個小姑娘,托我問你用什麽香水,他們想買來送人和自用。”
  說話間何攸同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仿佛瞬間有了形狀,就像一塊輕薄的紗幕,溫柔地罩住她的頭臉。
  何攸同看著穆嵐,留意到她的肩膀稍微繃著,卻不提,搖搖頭回答她的問題:“我也不知道,可以幫你問問看,等我下次回來吧,把答案也帶回來。”
  “不著急。聞起來有點苦,像是有一點兒藥味。”穆嵐在這樣的注視下有點麵紅,索性天色暗燈光暗看不清楚,什麽都能遮掩過去。
  “我記得有白檀和桂皮,藥味可能是這裏來的。”
  “醫生的味道。”她一笑,終於把這陡然生出的不自在掩蓋了過去。
  夏天的黎明總是來得早,眼看著朝霞已經遠遠地堆在了天空的盡頭,而唐草杯子裏的燭光也燃燒殆盡,無聲無息地滅了。
  何攸同看了眼手表,站起來起身告辭,穆嵐和小花一齊把他送到門口,臨走的時候,穆嵐扶著門,說:“一路順風。等你回來我們再給你接風。”
  “謝謝你,你也多保重。到時候再見。”
  說完這句話何攸同還伸出手摸了摸小花的腦袋,手指無意地擦過穆嵐的手背,這觸感詭異地持續了很久,直到何攸同離開好一會兒,穆嵐還是背靠著門不無乏力地想,像何攸同這樣的男人,原來不管私交好到什麽程度,都是不能約進家裏做客的。時至今日,她終於多少明白原來他哪怕什麽也不做,一個微笑,一個眼神,也足以讓許許多多的女人心甘情願如飛蛾撲火一般投身其中。
  他當真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

  Chapter 14 ceies and whispers 呼喊與細語
  “你說這又是怎麽會是!我說過,出了任何事情不要瞞著,先告訴我,怎麽每次都是非要等我從娛樂小報上讀到你的新緋聞過來找你!穆嵐,你要我說多少次,藝人的身體和私生活都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你也不是第一天出來混了,這個道理什麽時候能給我拎清楚啊!”
  唐恬把報紙在穆嵐眼前氣勢洶洶地一甩,她放眼一瞄,皺眉說:“幾天前的事情了,怎麽現在才出來?”
  照片上的何攸同正在穆嵐家公寓樓下的車前,西裝外套提在手上,隻穿著襯衣,連領結也接下來,領口的頭兩粒扣子還是鬆開的,腰封把腰線襯得很美,無怪急著用上“幽會偷情”、“徹夜未眠”這樣充滿了香豔旖旎暗示的詞匯。
  穆嵐起先不當一回事:“那天他打完牌他送我回家,我約他上去坐了一會,就這樣。我和他的緋聞都傳了三四年了,我以為他們早就厭倦了呢。唐姐,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我不管你們是上去喝杯茶還是幹了別的什麽,但是何攸同也瘋了嗎,敢給記者拍到這種照片?他還要不要做偶像了,玩完這出又玩失蹤,搞得什麽鬼?”正如裴意不怎麽喜歡穆嵐,唐恬同樣對何攸同頗有微詞,現在更是罵得狗血淋頭,像是恨不得把照片裏的男人拎出來打一頓,“狗仔、狗仔、狗仔,你還沒吃夠苦頭嗎?”
  “他不是玩失蹤……”
  “好嗎,別人都不知道的行程你都知道了,真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呀。娛樂圈的男女向你們這麽清白又有割頭換頸矯情的,怎麽不應該送個金字牌匾裱起來?”
  眼瞼唐恬滿麵諷刺之色,穆嵐等她發泄完了這一通,才繼續心平氣和地說:“我還是這句話,很快會過去的。”
  重重歎了口氣,唐恬點了一支煙然後在她身邊坐下:“我看了報道。為什麽非要等到何攸同出國才爆出來,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爆料人什麽的,這件事情怕是後麵有人在故意推,在陰我們呢。”
  “嗯?”
  “具體是誰我也在大廳,看看能不能查出來。王八蛋,敢喝老娘玩這一套……”唐恬咬牙切齒地又是一通好罵,“總之,這段時間我們小心點,再就是你一定要信任我,穆嵐,不要瞞我,如果你真的 和何攸同……”
  “唐姐,沒有。”穆嵐連忙打斷她,看著她 的眼睛,重複一次,“確實沒有。”
  唐恬又看了眼還攤在茶幾上的照片,照片裏的人唇邊分明有笑,神色柔和,和聚光燈下那種對媒體對粉絲的笑容完全判若兩人。她又轉去看神色堅定的穆嵐,聲調稍稍調低了,不再那樣又快又急:“我是說如果有,也不見得非要瞞著的事情,有解決的辦法。”
  “我會和攸同通個氣。”穆嵐見她這一陣脾氣發過去了,倒想起另外一個事情來,“倒是還有件事情,唐姐你恐怕要打聽打聽。”
  “什麽事?”
  “我聽說新誠要頭牌一部新片子,冉娜主演,孫導掌鏡,如果有合適的角色,我是說隻要年齡上合適,角色大笑不要緊,能不能和公司爭取一下?”
  “哦?這個我還沒聽說。我會去打聽。怎麽,就這麽想和冉娜一起演戲?”
  穆嵐點點頭,靦腆的一笑:“恩啊。”
  唐恬也跟著笑了:“好,這個包在我身上。”
  可事態發展的結果,卻是再一次驗證了唐恬在這個圈子裏摸爬滾打多年之後練出來的火眼金睛:事情並沒有很快過去。
  但卻也不完全是朝著她們最初料想的方向。
  事情鬧大先是從網絡上一張名為《說一說這兩個人的這幾年》的帖子開始的。何攸同在穆嵐家樓下被偷拍的照片出來沒幾天,國內最大的影視娛樂社區,就有人以這張照片為出發點,開貼總結這幾年來何攸同與穆嵐之間的各種新聞八卦,正式的,謠傳的,總之一律有錯殺無放過,從四年前的出現在同一則新聞開始,到一起參加活動的照片,洋洋灑灑沒多久就蓋起了幾十頁的大樓。何攸同當紅數年至今風頭不減,穆嵐則是許多電影迷們眼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兩個人至今都是單身,而這張資料豐富的八卦貼有大綱有細節,有起因有走勢,還有各種“有料人士”時不時飄在帖子下麵的譬如“某年某月某地看見兩個人親昵地在某地吃飯、逛街、看戲、看電影”的佐證,完全是詳略得當,娓娓道來,有些地方簡直稱得上頗有春秋筆法。得出以下結論:一、種種跡象表明,這兩個人也許很早開始就是清理了,隻是地下掩護工作做得太出色,成功地瞞過了廣大人民群眾的眼睛;二、就算現在依然不是,那麽這樣兩個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都這麽般、這麽有默契的人,最後不成情侶簡直是沒有天理的事情啊!
  總之,八卦到最後,無數人在帖子後麵號叫著跟帖,排了好幾頁的“在一起吧,你們早該在一起了”,而這個帖子很快又被平麵媒體剪貼拚湊成詳略不同的版本,放在娛樂版當頭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放到幾時都是真理。
  而不同於綜合網站對兩人之間好事的極大熱情,何攸同的影迷站上,卻是完全不同是聲音。最大的兩個粉絲網站,“同心同德”和“悠悠我心”,這一段時間來到板上隔三差五就是指責穆嵐為了個人利益拉何攸同下水惡意炒作的帖子,風聲同樣是一麵倒,隻是這次是倒向絕對否認兩人之間有任何曖昧關係的一邊,這兩個網站原本還有個字為政,也互不交好,但因為穆嵐這件事情的出現,竟然決心一致對外起來,也跑去八卦貼的首發站開始發帖,也不提何攸同的一字不好,隻管發帖八卦穆嵐的各種新舊緋聞,試圖證明此人絕不上道,更配不上何攸同,眼看就是要揭她一層人皮露出妖怪本相的架勢。
  八卦和流言時許多人的心頭好,特別是在網絡上,真實身份一旦隱藏,也就不需要像現實生活裏那樣有諸多言辭上的顧忌。一時間兩張貼子相映成趣,還有穆嵐粉絲的聯動貼——靜靜開了一座圖樓,別的都不多說,隻管多方位多角度地貼圖,加上板上零星冒出的相關求助掃盲感慨等的帖子,一時間真是滿版盡是何攸同與穆嵐的名字,轟轟烈烈好不熱鬧。
  這件事情一旦被炒上潮頭,很快有人玩笑一般告訴穆嵐,問她與何攸同幾時私下好了起來卻瞞著大家不告訴。穆嵐也才知道,原來一張照片能鬧到這樣的地步。
  她平時事情也多,不怎麽上網,娛樂報紙是早早就不看的。聽到這個風聲去問唐恬,唐恬卻要她不要管,又幫她攔下所有試圖采訪此事的記者們。理由是這是增加曝光的好機會,既然當年何攸同願意陪她打友情牌提攜牌幫她開路,現在再打一張緋聞牌何嚐不可。自抬身價也好,他抬也罷,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現在是不讚成本地別人幫著炒,何樂而不為?所謂抹黑點也沒什麽特別新的料,頂多程靜言的事情翻來覆去說兩句,還因為新誠的聲勢根本說不真切——“這事不能說得太細”、“高層的事情我們也不知道”、“那個某先生是出名的冷麵卻專情,不可能有這種事情的”,太極拳打得又是何其漂亮。
  穆嵐聽完唐恬的分析覺得太陽穴都在跳,一咬牙繼續問她:“唐姐,你不是也在盯著這事吧?還是曉安?”白曉安娛樂記者出身,對這些事情的套路實在是不能再熟。
  唐恬會給她一個微妙又甜美的笑容:“這樣說來,有程靜言那件事的鋪墊也不算是個壞事。把你鍛煉得皮實多了。下次我對他態度好一點,看見他笑一個好了。”
  思前想後,穆嵐還是決定找何攸同通個氣,也表達下把他又一次拖下水的歉意。她想了許久的措辭,還是決定先發短信過去,這邊發送鍵才按下沒多久,手邊的電話鈴聲已經響起來了。
  何攸同的聲音在電話裏聽來一如往昔:“怎麽了,這個時候還沒睡?”
  “沒什麽別的事情,就是想和你通個氣。那天你從我家出發,還是被不知道哪個記者拍到了。事態有點控製不了,看起來又是一樁麻煩。”
  “哦,這個。”何攸同聽起來一點也不吃驚,“小裴已經告訴我了,聽說挺熱鬧。”
  “具體到什麽程度我也不知道。但總歸是來勢洶洶,一時半刻不見得會過去。小裴是不是氣瘋了?”
  “總之等我回來。還有,道歉我不接受,請你收回去。”
  “嗯?”
  “要道歉也應該是在我。是我不夠小心,才被樓下蹲點的記者拍到。不過那時候才幾點?五點半有沒有?他們當真勤勉得叫人佩服。”
  他這樣一說,穆嵐有些著急起來:“攸同,這和你沒有關係。我記得你也說過,總不能為了躲鏡頭,從此不活在太陽底下了。”
  “你記得這句話那就好。我沒有錯,你又錯在哪裏?這都多久了,你倒是一點也不改恨不得把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的習慣。穆嵐,不要為不是你的責任而認錯。”
  這番話讓穆嵐想起從前,隔著電話微微笑了:“好。我收回。那你不要再提道歉了吧。如果為了這個彼此還道歉的話,那就真的太生分了。反正事實永遠是事實,謠言也終究是謠言,不會成真的。局外人的一些不著譜的猜想,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電話那頭稍稍沉默了一刻,何攸同似乎笑了一下:“那就誰也不提道歉的事情。”
  穆嵐忽然覺得他的語氣有了微妙的變化,像是在無形中低了一度。隻當他不願意在緋聞這個話題上多加糾纏,而穆嵐自己經過這段時間的轟炸,也疲乏了,自然而然換了話題,隻問他:“這段時間還愉快嗎,你那邊天氣怎麽樣?”
  “哦,很好。這裏總是有漫長的下午和無盡的晴天。”
  “那就更應該好好享受了。說起來真是我不好,不該拿這件事讓你煩心,你現在在休假呢。”
  “不,我很高興你打電話來。”
  穆嵐一愣,半天才說:“打電話的人好像是你。”
  那邊又是一靜,何攸同的笑聲通過話筒清清楚楚地傳到穆嵐的耳邊來:“我倒忘了。”
  穆嵐也笑了起來:“那就先這樣。不打攪你休假了。等你回來我們再見。”
  “你也要保重,再見。”
  何攸同是在穆嵐二十六歲生日過後沒幾天回國的,兩個人緋聞的勁頭還沒過去,所以也就不像以往那樣等何攸同回來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吃個飯玩一玩,隻是打了個電話知會一下。穆嵐那天正好有個給某品牌新店剪彩的活動,回到家已經後半夜了,一開門看見小花正跳在茶幾上圍著一個禮物盒打轉,沒一會兒就伸個爪子撓一下,她才想起早些時候白曉安提過何攸同讓助理送了禮物來,她們先送回家裏了。
  她換下踩了一晚的高跟鞋,丟開手包,坐在沙發上拆禮物。小花跑過來蹭她,也跟著看。整個盒子散發出一種穆嵐從來沒有聞過的香味,悠長而舒緩,又充滿了穩定人心的力量,但定神之後,屬於玫瑰的那種令人愉悅的香氣幽幽散發出來,主導了整個局麵。打開盒子之後,香味頓時濃鬱起來,她這才看清楚盒子裏麵全是蠟燭,一隻隻獨立包轉更好,大小正好可以放進何攸同送給她的唐草杯子裏,而蠟燭上平躺著一封信,穆嵐嘴邊浮起笑意,拆開信,讀了下去。
  穆嵐:
  上次偶爾在你家看見那些幫你安眠的蠟燭,想起我母親生前的愛好。她一直相信植物有著神奇的治愈力量,於是我這次回家,托人為你找來這些蠟燭,據說可以放鬆神經,有益睡眠。
  我對花草的治愈力知之甚少,也不怕慚愧地說,素來將信將疑。前段時間在家裏翻舊書,讀到一句諺語,大意是“既知無害,縱然未可知者萬千,也應放手一試”。所以還是送上這份禮物,希望它們真如許多人告訴我的那樣,能在你身上發揮神奇的力量。
  又及,上次你問起的香水是長輩送我的禮物,市麵沒有流通,隨信附上調香師的配方,希望對曉安她們有所幫助。
  願你晚安。好夢。
  攸同
  信後果真附上一張短箋,用兩色墨水兩種語言注明了配方。先是用藍色的墨水寫的法語,後麵又用黑色的墨水補上了中文,看起來是兩個人寫的。中文的字跡是何攸同的,很好認,她看見上麵寫著雪鬆、艾草、白檀、鳶尾、月桂等讓人讀起來眼花繚亂的花草名稱,一時間何攸同身上那微妙的略有些苦的氣味在瞬間鮮活了起來,仿佛這個人此時就近在身側一般。
  穆嵐一驚,忙揮開這個念頭,目光重又回到何攸同送來的香薰蠟燭上。她看到了一眼時間,決定還是明天再給他打電話,然後才拆開一隻蠟燭,小心翼翼地放在唐草杯子裏,劃了火柴點燃它。
  一經加熱,所有蘊藏在蠟裏的香味倏忽鮮活了起來,佛手柑的氣息縈繞著穆嵐,像是一直溫暖柔軟的手,輕輕地把她托在半空中。一時間她再無抵抗的力氣,寧願安眠百年再睜開眼睛。她原本是要燒水泡一杯寧神的花茶,但就在等水開的短短時間裏,盯著微微跳動的火光,竟然就這麽睡著了,那陌生卻又令人安心的香氣拂過她沉重的眼睫,睡前最後的一個念頭是,玫瑰的香氣起來了。
  一夜無眠。
  與何攸同再次見麵是在幾周之後的戲劇獎頒獎典禮上。無論是穆嵐還是何攸同都沒演過舞台劇,完全是被主辦方拉來抬人氣的,典禮之前的某一天,何攸同打電話過來,問穆嵐是不是還一起過紅地毯,穆嵐聽完就在電話裏說:“看來小裴還沒把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給你匯報清楚。”
  “說過了。我也知道了。所以你的回答呢?”
  穆嵐聽了直樂,瞄了一眼邊上的唐恬,說:“我是不怕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鍋。”
  “遠遠不至於,那到時候我的車子過來接你。”
  “還是在會場外麵碰頭吧。哦,對了,冉娜的那部電影,劇本據說寫完了,目前的名字叫《長聲》。”
  “哦,消息這麽靈通?”
  “怎麽著也算是新誠的人,這點內幕還是能問到的吧……”穆嵐又笑,“好啦,其實是唐姐幫忙去打聽的。這個片子有意思的地方是,冉娜那個角色按戲份不算主角,所以男女主角的位置目前還空著。動心沒有?”
  “謝謝你通消息給我,我會叫他們去打聽。”
  “好說好說,投桃報李嘛。那我們就到時候見了。”
  她放下電話,唐恬就說:“看來我是沒辦法教你學乖了。”
  穆嵐轉身說:“唐姐,這個事情不是我炒起來的,我問心無愧。再則,既然攸同都不擔心他的粉絲不埋單了,我怕什麽?”
  “我真是搞不懂你,何攸同回來這麽久,你也不是非要見他不可,怎麽人前反而咬緊牙關也要高調呢?”
  “這不一樣。作為朋友,早一天見晚一天見,於我們的私交沒有影響。但是這是公共的場合,如果為了這件事情刻意避嫌,不是更給別人落話柄嗎。”
  一時間唐恬的臉色嚴峻起來,最後還是維持了她那不苟言笑的鎮定:“但是你要記得,他是男人,而你是女人。出了事情,女人翻身總是更難。”
  說到這裏,她忽然有點煩躁起來,神色變了好幾變,又像是被人抽去了力氣,揮揮手倒在椅子上:“算了,我教不會你,隨便,都隨便你。”
  她的反常讓穆嵐有些擔心,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穆嵐靜靜地說:“可是唐姐,你也知道的,不管出了什麽事情,我一定不會再被打倒。”
  ……
  酷熱的夏天還沒過去,可是因為要頒獎,儀式那天兩個人還是都穿了正裝。見麵後彼此一打量,穆嵐說,你好像黑了,何攸同卻說,你氣色倒是好了。
  說到這個,穆嵐就說:“多謝你上次送的那些蠟燭,效果很好,我這段時間都睡得很好。”
  “那就好。看來還是有用處。”
  “怎麽,不信花草療法的何一聲也要倒戈投誠了嗎?”穆嵐笑吟吟地看著何攸同。
  “我從不失眠,所以恐怕無緣親身體驗它們的妙處了。”何攸同亦含笑以對。
  聽到這句話穆嵐不由得心生羨慕,這時入場口已經遙遙可見,身邊也有一些朋友陸續經過,看見他們,都停下來寒暄兩句。每次在人前亮相,穆嵐都會習慣性地靜立一會兒,借此調整心態和表情,而何攸同與她搭檔的次數多了,也知道這個小習慣,並不打攪,站在邊上等她準備妥當。過不了多久,穆嵐抬起頭,臉上已經掛好笑容:“我們走吧。”
  比起金像獎和金唱片獎,每一年的戲劇獎總是要平靜寥落很多,也更像是圈內人的自娛自樂,閉門盤點。但今年似乎是個例外,頒獎典禮外的嘉賓通道兩邊擠滿了記者和影迷,黑壓壓的全是人頭,好不熱鬧。
  穆嵐事先讀了入圍名單,知道這個場麵全是因為今年好些當紅的影視明星甚至歌星都跑上舞台玩票,所以過去一年的戲劇舞台出奇的繁榮,粉絲從劇場一路捧場到頒獎典禮也純屬意料之中了。
  但這個時候她又完全不想提任何關於表演角色等一係列的事情,而是對身邊的人說:“攸同,我就是想起來,總是你送我禮物,我總得回送一些什麽才好。”
  何攸同剛結束一輪招手致意,聽到這句話側過臉微笑:“好啊,我喜歡收禮物。我生日在年底……”
  “誰不喜歡禮物呢?再說送禮又需要什麽由頭?”穆嵐眉眼彎彎,露出一口皓齒,“不過到時候你不要嫌棄我的禮物寒酸就好了。”
  “是什麽?”何攸同看起來很有興趣。
  “哦,目前想到的是……”
  她想說“送你一本杜工部詩選”,話沒出口,耳旁陡然傳來一陣掀天似的噓聲。
  穆嵐一愣,定了定神去找聲音的來源。這陣仗分明是對著她來的,而且絕非一時興起的偶然行為,顯然是經過精心規劃才能這樣聲勢壯大、整齊劃一。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何攸同已經先一步不動聲色地轉到她的另一側,嚴嚴實實地把她和那股不友善的聲浪分開了。
  噓聲一時低下去,接著就是炸雷一樣尖叫著大喊何攸同名字的聲音,而且全亂開了。穆嵐對此並非沒有心理準備,也知道始作俑者應該是何攸同的粉絲們,但當事情真的一如預料中的發生,還是心想糟糕,對身邊的何攸同低聲說:“得想個辦法,這樣對你不好。”
  何攸同朝人群看了一眼,才回頭對穆嵐說:“不要緊。沒幾步就進場了,稍稍走快一點吧。”說完還是對粉絲們報以安撫式的一笑,又搖了搖頭。
  很多時候粉絲遇到偶像,就好比豆腐澆上鹵水,毫無招架還手之力,心甘情願又服服帖帖。果然何攸同剛一示意表態,那喝倒彩反對的聲浪就弱了下去。
  他沒有放開她的手,腳步雖然稍稍加快,但依然還是從容不迫的。穆嵐出道這幾年,在大庭廣眾之下齊聲被喝倒彩的場麵還是第一次經曆,雖不至於發慌,但傳到耳朵裏,到底覺得刺耳,人也不由稍微地走神了。
  所以當有人在她身後大聲喊“穆嵐”的時候,她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回過頭,電光火石之間,冰冷的液體澆了她一頭一身,她毫無防備,不少直接進了眼睛,登時眼睛就火辣辣地痛了起來。
  事出突然,誰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無論是當事人還是看客,都驚呆了。朝她潑水的人正要再澆第二次,已經先被聞訊而來的大會保安製伏,拖去了一旁,但對方尖利的叫罵聲就像釘子,惡狠狠地釘進耳朵來。穆嵐覺得嘴巴裏是鹹的,眼睛疼的要命,正要用手去揉,雙手忽然就被用力地拉住了:“別動。”
  聽到何攸同的聲音,穆嵐還是睜不開眼,眼睛受到刺激,淚水開始不受控製,皮膚上被潑到的地方似乎也開始發燙起來。穆嵐這時才意識到不妙,還沒來得發慌,人忽然就被一股堅實的力量淩空托起,隻能聽見頭頂上方的聲音不知道在對誰說話:“打電話叫救護車,現在。”
  何攸同的聲音這時聽起來也變了調,穆嵐終於害怕起來,在黑暗裏輕聲叫:“攸同……”
  四下極喧囂,而這一聲呼喊又極輕,但何攸同還是聽見了。他低下頭,看見懷裏的穆嵐整張臉的皮膚都在發紅,淚水從眼角淌了一臉,頭發也在剛才的動作裏散開了,鋪滿他的手臂。心揪起來的同時,聲音反而又輕又緩,語氣也異常鎮定:“我在。穆嵐,我現在分不出手來,沒辦法抓住你的手,你忍一忍,別碰你的臉,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他一直在向她低聲保證不會有事,同時快步朝著停車場的位置走。穆嵐隻覺得身在一葉扁舟之中,而四周全是驚濤駭浪,顛得她頭昏腦脹,看不見,也分不清東西南北,唯一熟悉的隻有一個聲音。她隻能搖頭,竭力忍住又燙又癢的灼燒感,咬牙不去碰,心裏的恐懼卻越來越大,壓得人無法喘氣了。暑氣未散的晚風拂上她的臉,更是助紂為虐,淚腺像是徹底壞掉了,被刺激著一直掉眼淚……
  忽然之間唐恬驚怒交加的聲音傳入耳膜:“怎麽回事?”
  “有人潑東西。現在還不知道是神,救護車來了沒?”
  “什麽時候叫的?我沒看見!”
  何攸同又低頭看了一眼穆嵐,對唐恬說:“找人開車,不等了。”
  唐恬點點頭,把高跟鞋一脫,赤著腳去朝車子狂奔過去。
  車子一路連闖了不知道多少個紅燈,開足馬力往最近的醫院開。何攸同剛把穆嵐放下,氣都來不及換一口,就抓住她的手,不給她去碰臉。他的拇指不斷地輕輕劃過她的手背,一邊說:“好了,沒事了,就要到醫院了。”
  “攸同,我的臉……”
  “沒事,不要緊。我在這裏。”
  穆嵐被無邊無盡的黑暗籠罩著,難熬的痛苦卻像是永遠不會到頭。耳邊各種聲音嗡嗡作響,但什麽也聽不清楚,就好像壞了的錄像帶一樣,她開始頭暈,昏昏沉沉之中知覺也越來越遠了,正感到搖搖欲墜再也撐不下去,肩膀上陡然感覺到力量——何攸同分出一隻手來,摟定了她的肩膀。
  車裏的冷氣開得太足了,衣服又濕了,穆嵐覺得冷,無處不冷,唯獨身邊人是溫暖的,滾燙的手指圈住她的手腕,他們手上都是汗,而他的擁抱又是這樣有力,攬住她之後,連最輕微的顫抖和動搖都沒有,沉穩得像豔陽天下風平浪靜的大海,波瀾不興,卻沒人能看得到底。
  這樣的靜默像是無聲的承諾,承諾一切必將安然無恙。穆嵐模糊地想,何攸同真的下定決心的時候,反而是什麽也不會說的時候吧。那既然這樣,誰又能知道他的決心呢。可是這個時候痛苦和焦慮叫她無法思考,混亂恐懼之中她下意識地向他靠了過去,像是貪求這一點微薄的溫暖。何攸同感覺到她的動靜,偏了偏頭,嘴角無意地劃過她的頭發,穆嵐卻沒有意識到,隻當是一陣風或是他的呼吸,就又輕輕地喊了一聲:“攸同。”
  “嗯。”他低聲答應,再也不放開她的手;又無論唐恬怎麽焦急地追問事況,都置若罔聞。
  仁開和醫大附屬醫院都在附近,唐恬吩咐司機往仁開方向去,然後就打電話聯係急診,等車子開到仁開的急診科外麵,醫生和護士都已經準備到位,把已經有點陷入半昏迷狀態的穆嵐推上車,就一刻也不耽擱地推向病房去了。
  何攸同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跟床,才邁兩步,就被人拉住了:“攸同,你往哪裏去!”
  說話的人是個醫生,看長相三十上下,手勁奇大,何攸同一下沒掙脫開,蹙起眉一轉身,正要再甩,這時看清楚對方的麵孔,有些凶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嘉祺……”
  被他稱做嘉祺的男人見他一頭是汗,還是沒有鬆開手,反而歎了口氣:“人已經被推去搶救了,這次又是怎麽回事?看你嚇的。”

  Chapter15 轉折點
  身邊全是舞伴,每個人跳上幾個小節,卻不知道舞曲終了的一瞬間,他又牽著誰的手。偏僻這支曲子看起來像是長得沒有盡頭,他極有耐心地一個個跳下去,就是不願意停。
  熱辣辣的疼痛感明明已經消失許久了,但心有餘悸感卻一時不肯退卻,固執地盤旋下去。房間裏明明不止她一個人,卻靜得連呼吸聲都不怎麽能聽見。
  她不安地動了動,目光在房間裏的幾個人身上轉來轉去,同時飛快地思考怎麽才能合適地打破眼前的沉悶和凝重。
  “唐姐……”
  唐恬的天色陰沉得就像是暴雨來臨前的天空,在聽見穆嵐的聲音後,也不管還有其他人在場,按耐不住燒了好幾個小時的邪火,勉強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破口大罵:“你叫我做什麽!就你膽子大!就你道理多!真出了狀況誰給你講道理!搞出這種不怕死的事情來,開心了吧,滿意了吧!媽的真是該拿濃硫酸給你洗洗腦子,腦子裏裝的都是花崗岩嗎!說一萬句也不聽,非要吃教訓是吧,還聽不聽!”
  這番話指桑罵槐的成分倒是更多些,但也罵得穆嵐眉頭一跳,反而何攸同的涵養極好,一律不做聲地聽著,連表情都不變。他越是不做聲,倒是叫穆嵐有些愧疚,匆匆朝他投去一瞥,又繼續對唐恬放軟了聲氣:“唐姐,你別生氣,這次是我錯了,氣壞了你自己,不值得。”
  “這個時候嘴甜有個屁用!你少拿這個樣子哄我!我不吃這一套!”唐恬腳上穿著病房配的拖鞋,怒發衝冠地一個勁地繞圈子,走走又停下,看著穆嵐繼續吼,“算你命大,這次隻是潑了你辣椒水,你隻管惹事,隻管繼續橫,隻管不怕,非要等著人家給你潑石灰潑硫酸了,你才心滿意足收山了!老娘不做了,媽的,真的大小姐也沒你這麽難伺候的!”
  穆嵐這個時候根本不還嘴,隻等唐恬能盡快把火氣發完了。她一邊聽,一邊感覺到何攸同朝自己投來的目光,卻隻是低著頭,沒有看回去。
  唐恬一個字也不提何攸同,隻當房間裏沒他這個人,但一字一句又無不是明裏暗裏戳向他的。如果隻是自己挨罵,穆嵐並不覺得如何難以忍受,畢竟這些年處下來,她已經很清楚唐恬的性格了,但是現在的情況徹底不同,指東而打西,從未這麽刺耳過。
  是周愷的出現拯救了眼前這尷尬的局麵。
  他敲門進來的時候還有點眉飛色舞的勁頭:“小穆嵐,幸好你有驚無險,真是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誰要你來的,不是掛了謝絕探病嗎?”唐恬罵到一半被打斷,看見周愷也沒一點好氣。
  周愷一進門就發覺房間裏的氣氛不對勁,隻當沒看見,一味地裝聾賣傻,笑著對何攸同使了個眼色,就直奔穆嵐床前:“看到新聞嚇死我們了,我趕快過來看看你。聽說隻是辣椒水,還好還好,小孩子的惡作劇……”
  “周愷,你們這一個兩個都是瘋了嗎,這個時候還寵她?就是平時太慣著了,什麽都順著來,才出這個岔子……”
  “唐恬,要照你這麽說,列儂吃槍子錯還在他了?”
  “……”唐恬被這句話一下子嗆住,接話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橫眉怒目地瞪了半天眼,才勉強順過氣來,冷冰冰地說,“兩回事。”
  “一回事。”周愷揮揮手,沒特別較真,“你就收收你的脾氣,別罵她了。她受了這麽大的驚嚇,也是驚魂未定的,又一直把你當親人看,你就不能好好地說幾句好話嗎?”
  聞言唐恬看向穆嵐,正好穆嵐也正沉默地注視著她,兩個人視線一撞,唐恬皺皺眉,先移開了視線,丟下一句“我出去打個電話”竟然就這麽急匆匆地離開了。穆嵐想叫她,被周愷攔住了,忽地一笑,說:“好了,給她個台階下。怎麽樣,現在沒事了吧?”
  “沒事,大夫檢查過了,就是辣椒水摻了鹽和胡椒,沒有化學品……”
  “嗯。其實我剛才那句話說錯了,你這根本是挨了本來要打到大野洋子身上的子彈……”
  “胡打什麽比方?”這時,何攸同才說了自穆嵐從急診室出來後的第一句話。
  “攸同,我可是在給你救場。”周愷既然知道隻是虛驚一場,又見識了唐恬的脾氣,有意緩和眼下緊繃著的並不自然的氣氛,“你也真是脾氣好,你們兩個都是,就這麽低頭聽罵。合著被潑的人還有錯了?甜甜姐這個名字徹底叫錯了,不糖也不甜。”
  穆嵐被逗得短促一笑:“唐姐沒有壞心。”
  “不是沒壞心做出來的事說過的話就不傷人?她這個火爆性子不知幾時能改改。”
  “改了也就不是她了。”
  周愷歎了口氣:“你這麽說也沒錯就是……”
  他們聊了一會兒,處理完公關事務的白曉安也趕了過來,一看到穆嵐就撲倒狂哭,哭得穆嵐都不好意思了,笑著對何攸同和周愷說:“知道的人是說我和曉安感情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呢……”
  “穆嵐你不知道當時有多嚇人……”白曉安哭了一會兒,淚痕宛然地抬起臉,抓著她的胳膊緊張兮兮地說,“就看著何攸同抱你奔過來,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生怕是化學藥品,哎呀真的我現在腳都是軟的……”說著又大哭起來。
  她素來性格直率,喜惡都不掩藏,穆嵐也很欣賞她這直來直往的率真和坦誠,看她這樣哭,心也軟了,抽紙巾給她擦眼淚,還反過來勸她:“別哭了,別哭了,我沒事的。你再哭,我都要哭了。多大的人了,也不怕別人笑話。”
  白曉安抽抽泣泣擦眼淚,軟軟地說:“也沒外人嘛。”
  穆嵐心想這孩子真是不見外,卻見她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遞到穆嵐手上:“哦,我留在頒獎禮外麵處理記者的事情的時候,有個人要我轉交給你的,要你好好養病,保重身體。”
  “留了名字沒?”穆嵐接過,感慨地對周愷說,“生病有的時候也不是全沒好處……”
  話沒說完,眼角餘光瞄到盒子裏裝著的“禮物”,穆嵐霎時間像是被烙鐵燙了手,忙不迭地扔出去,整個人又迅速地躲到了床的另一邊。
  其實這一刻又何止她一個人變了臉,在場的其他三個人看見被穆嵐遠遠拋開的東西是什麽之後,白曉安當即一聲尖叫,差點沒跳到身邊的周愷身上去;何攸同則幾步感到穆嵐病床前,按鈴叫護士進來。
  待地板上那隻被扭斷脖子羽毛上鮮血淋漓的金絲雀被清理走,穆嵐依然臉色發白,但又見白曉安又要哭出來了,還是勉強地一笑:“曉安,沒事,不是你的錯……”
  周愷這時候重重一捶床:“這個就過分了。潑辣椒水什麽的還沒鬧夠,下次要不要寄刀片和炸彈啊!曉安,你還記得遞給你盒子的人的長相嗎?男人女人,多大年紀?當時遞東西給你的時候,有沒有記者在,哪家記者在?”
  白曉安被他的發作嚇得麵無血色,這個晚上發生這麽多事情,她就算是有照相機一樣的記憶力,這個時候也有些糊塗了。想了好久,才猶豫地說:“是個男人,年紀,三十左右。戴個帽子……周先生,我實在是……”
  “沒關係,你告訴我當時哪些媒體在,我找人要照片和帶子,看到臉你能不能認出來?豈有此理了都!”
  眼看著周愷當了真,白曉安頭皮發麻,求救地看著穆嵐;穆嵐這時從驚嚇中恢複過來,也說:“別追究了。我就是怕鳥,所以反應大了點。也不是什麽特別要緊的事情,潑水的我也不起訴追究了,這個也一樣。何況你還專門去找,有什麽意思。”
  “這怎麽一樣。寄這種東西,往重裏說,算是死亡威脅了。這種人一定要給顏色看,知道做事情的分寸。這個事情你不要管,聽我的……”
  “周愷!”穆嵐加重了語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越是鄭重其事,越是會讓惡作劇的人覺得我們在認真對待這個事情,冷處理吧,就當是個三歲小孩的惡作劇,不理會,他們也冷靜冷靜,也就算了。”
  周愷看起來被噎了一下,但就是覺得不甘心,看向何攸同,想在他這裏尋求同盟。可誰知道他坐在一邊垂著眼,靜靜的一句話也不接。這時穆嵐又轉向白曉安,說:“曉安,這個事情別和唐姐說,也不要再和任何人說,就當沒發生。”
  白曉安驚魂未定地遲疑地點點頭:“可是……”
  “就這樣。要起訴也是我來起訴,我自己放棄掉這個權利的,沒人逼我,我也不是怕惹事,周愷,你相信我。”
  她冷靜得過了分,像是在處理別人的事情,周愷見她態度如此堅決,至少表麵上沒有再反駁。他暗自歎氣,看了眼表,不知不覺就半夜一點多了,而穆嵐臉上也有了疲色。
  他知道這對於穆嵐來說,必然是個漫長的夜晚,於是點點頭:“你一直很能給自己拿主意。你要是堅持這樣處理,我也不會強迫你。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覺,什麽都可以等到明天。”
  穆嵐也沒有挽留他,要何攸同和白曉安也走,何攸同卻對另外兩個人說:“你們先走一步,我和穆嵐說兩句話就走。”
  “你一個晚上不吭聲,偏偏要等到臨走……”
  何攸同站起來拍了拍周愷的肩膀:“我哪裏有機會開口?”
  周愷聽到這句話,無奈地笑了:“好嘛,責任推到我們身上。始作俑者到底是哪個?那你們長話短說,我送曉安回去。穆嵐,主意休息,有什麽事情要講,不要瞞著。”
  “我知道。”
  不多時病房裏隻留下他們兩個人。日光燈慘白的光線照得兩個人臉色都微微發白,眉眼卻愈深。何攸同在剛才周愷位子上坐下來,仔細打量了穆嵐好一會兒,開了口:“視線還模糊嗎?”
  “你怎麽知……”意識到說漏了口,改口也來不及了,穆嵐低下了眼,又重複一句,“你怎麽知道?”
  “雖然不怎麽優秀,我好歹也是醫學院畢業了的。”何攸同嘴角輕輕一牽,輕描淡寫地帶過了話題。
  她抬起頭來:“周愷也是醫學院出來的。”
  “那不一樣。”麵對穆嵐不怎麽買賬的目光,何攸同繼續說下去,“視網膜的檢查做過了,沒發現什麽問題,還是之前的刺激,過幾天如果情況沒好轉,一定告訴我,好安排複查。”
  直到眼下這一刻,何攸同的麵孔在她眼前還是略微重影。然而他的每一句話又安慰了她。穆嵐也笑了:“我覺得問題也不大,大概是之前太緊張了。”
  “剛才周愷說得有道理,是應該找出來,不能姑息。”
  “攸同,我是這樣想的。”再沒有別人在場,穆嵐說話也沒了顧忌,慢慢地說,“我不是聖人,也沒有唾麵自幹的雅量,但是做這種事情的人,本來就是膽小鬼。說老實話,如果找出來,控告起訴,把一切攤在陽光底下,反而是滿足了他們自以為殉道者似的光榮和犧牲,以為這是多麽了不起的成就,才這樣大張旗鼓嚴陣以待,我一點也不想成全他們這種陰暗的自我陶醉。”
  她現在的樣子和幾個小時之前在他懷裏淚水橫流的狼狽樣子足有天壤之別,堅定平和地看向何攸同,雙目清澈而明亮。何攸同聽了,倒是靜了很久,說:“我……”
  “不要道歉,攸同,”穆嵐按了按何攸同的手,微笑說,“不管唐姐剛才說我的時候我怎麽不吭聲,我心裏是覺得自己沒錯的。你也沒有錯,所以不要道歉,我們之間不需要這個。”
  “我會解決這件事情。”何攸同說完,站了起來,“我就想說這句話。我也走了。”
  “嗯,好,謝謝……”
  “也不要道謝,我們也不需要這個。”說到這裏何攸同再次地凝視著微笑的穆嵐,毫無征兆地,他伸出手,把她散落的一縷頭發為她捋到耳後。
  這個動作讓穆嵐有些驚異,但還不待她問個究竟,何攸同已經先行給出了理由:“擋住右邊眼睛了。那,晚安,好夢。”
  一夜之間像是轉了風向,媒體對這次潑水事件報道出奇的一致,除了對穆嵐的受襲表示同情和慰問,更對攻擊行為本身提出了質疑甚至譴責,尤其是潑辣椒水的當事人還未成年,所以部分的關注點也轉移到了未成年人狂熱追星可能引發的社會問題上。
  處於同在一個圈子的唇亡齒寒感,不少藝人在接受采訪的時候也堅定地表達了對穆嵐的關切,也表示藝人雖然身為公眾人物,依然有權保全自身的隱私,人身安全更是不容受到傷害。一時間聲援之潮驟起,穆嵐雖然全無大礙,但一兩周內,還是源源不斷地受到來自各個方麵的鮮花和慰問。
  這樣一麵倒的局勢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但還是第一次發生在她自己身上,倒叫穆嵐覺得有些新奇,又覺得忽然成了標杆和榜樣,多少有些不適應。拋卻這些不說,在穆嵐接收鮮花禮物慰問和聲援的同時,何攸同卻在承受著來自輿論的壓力。
  偶像為粉絲的錯誤埋單,並不是什麽新鮮事。
  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件事情與何攸同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但一個毫無名氣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和一個出道至今走紅勢頭至今強勁的明顯,媒體的關注和熱炒點會偏向哪裏,一望而知。
  何攸同出道至今,從來是媒體的寵兒,這一方麵固然是人紅勢順,另一方麵更是他一直是個懂事也遵守遊戲規則的人。所以這次事情出來不多久,他所在的經紀公司就公開發表了一份無論是言辭還是態度都無懈可擊的聲明,順便還捧了一把媒體。就連素來不喜歡何攸同的唐恬,聽完這份聲明後也評價公關做得漂亮。
  再之後就爆出何攸同和寧瀟出雙入對的緋聞,一個晚上被拍到一同用餐、一同去看音樂會、再去吃宵夜,還一路送到香閨樓下,麵對追拍的鏡頭,雙方也沒有任何躲閃遮掩的意思。需知近一年來何攸同身邊唯一的“緋聞對象”就是穆嵐,不要說記者們了,就連觀眾也早就看膩,明星的花邊新聞不管幾時都不缺市場,而“喜新厭舊”原則再次得到驗證——視線子啊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轉移了。
  一時間何攸同身邊走馬燈一樣換女伴,熱鬧得簡直像在開舞會,身邊全是舞伴,每個人跳上幾個小節,卻不知道舞曲終了的一瞬間,他又牽著誰的手。偏偏這支曲子看起來像是長得沒有盡頭,他極有耐心地一個個跳下去,就是不願意停。
  穆嵐看在眼裏,一個字也不說。
  而就在同一段時間裏,孫國芳找到了穆嵐,和她談《長聲》。
  穆嵐和孫國芳唯一合作的一部電影就是《不夜之侯》,但這部片子對她意義非凡,陪她熬過最艱難的時光,也給了她一個全新的局麵,從籌拍到最後慶功,一路上孫國芳不知道給了穆嵐多少鼓勵和幫助。她接到孫國芳的電話後,第一時間就趕去新誠,誰知道孫國芳竟然在樓下專門等她,穆嵐心頭一暖,三步並作兩步,一邊鞠躬一邊往他麵前趕:“孫導,怎麽勞您在這裏等?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
  “你不遲到的,所以我算著時間差不多就下來看看。正好。”孫國芳扶住她,不叫穆嵐再鞠躬,“好了,既然到 ,我們去辦公室談。”
  待兩個人在辦公室坐定,孫國芳說明找她來的目的:他希望穆嵐出演《長聲》的女主角。
  這幾年來穆嵐雖然一直都有片約,但每個角色都是盡全力爭取來的,得之不易。如今孫國芳一開口就是約戲,而且是女主角,更要和冉娜一起演戲,聽得穆嵐腦子一轟,硬是一時半會兒沒接上話。
  她滿臉愕然,孫國芳倒是很平靜,把事先準備好的角色大綱和劇本摘要交給她:“你先看看。在這裏看或者帶回去看都可以。”
  穆嵐站起來雙手接過:“就在這裏看吧。”
  她看東西快,很快一目十行把孫國芳交給她的東西讀完了——這片子說的是一個世故圓滑的畫商,為了一幅真假不明的油畫,卷入已經去世的畫家一家的糾葛之中,隨著和死者遺孀的接觸逐步深入,漸漸發現了隱藏在這幅畫和畫家本人身上的秘密。
  這片子場麵不小,外景鏡頭比重很大,甚至要去威尼斯取景,看來新誠為了這個片子,也是不惜血本。主要角色三個,畫家的未亡人——這個角色顯然是留給冉娜的,畫商以及畫商的女助手,一個涉世未深天真快活的年輕女孩。
  這個名叫譚青的女孩子是偏向懸疑風格的電影裏的一抹亮色,角色設置二十剛出頭,性格開朗明亮,甚至有些饒舌,可以說是個很有喜劇色彩的人物。
  這角色本身和穆嵐最為人所熟知的形象差距不小,又是要演天真無邪的少女,穆嵐沒想到孫國芳竟然看上她演這樣的角色,心裏有點吃驚:“孫導,我讀好了。”
  “嗯,怎麽樣,有興趣沒?”
  “很有挑戰性,也很有意思,我還沒演過懸疑風格的片子呢,就是……”穆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心裏的疑惑倒了出來,“我有點擔心演不好,是不是找再年輕幾歲的演員?”
  圈子裏也有二十出頭青春最好同樣不乏天賦的女演員。平心而論,穆嵐覺得她們來演未必不會更合適。麵對她的顧慮,孫國芳點起了煙鬥,往沙發椅背靠去:“哦?你居然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倒是很少見。穆嵐,如果你是對角色沒興趣,隻管說實話,不打緊。至於合適不合適,這些是我們多方麵考慮過的,我們覺得你很合適,也一定能演好。”
  “您總是對我這樣信任。”穆嵐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首先在長相上你和冉娜很搭配,年紀差上幾歲,以現在的化妝完全可以彌補。《長柳街》裏你演十七歲的小姑娘,《不夜之侯》從十六七歲演到三十歲,也都演得很好啊,沒人挑剔扮相。你將來顯然是要往大青衣的路子上走的,但趁著年輕多體驗花旦戲,動靜協調,對你的發展也有好處……”孫國芳是戲迷,喜歡拿戲曲作比喻,他輕輕敲了敲桌子,“我也算是看著你一步步走到現在的,要是還有什麽別的顧慮,隻管談。”
  孫國芳那溫厚的語氣讓穆嵐輕鬆了點,她感激地一笑,又說:“孫導,我對這片子很有興趣……不瞞您說,我很早就聽說了這個片子的風聲了,也一直在悄悄打聽動靜,沒想到反而是您來向我約片,我真是又惶恐又激動……能和冉娜一起演部片子,可以說是我的夢想,所以我並不怕別的,隻怕自己不夠好,但既然您對我有信心,也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定會盡十二分的努力,做到最好,不辜負您的器重和栽培。”
  她站起來對著孫國芳鞠了一躬,言下之意就是接下了這個角色。孫國芳露出和藹的笑容,也站起來又一次扶住她:“很好。就是要對自己有信心嘛。你這些年也都在進步,等演完這個片子,相信你又能學到不少東西。不要害怕,演戲又不難,都淹了這麽多片子了,應該很習慣了呀。”
  “嗯啊。謝謝孫導的指點。”
  “都籌備得差不多了,打算九月就開拍了,合同公司會先擬,你還有什麽條件,要不然自己提,或者唐恬來談也可以。”
  “這個我會轉告唐姐。”說到這個穆嵐猛地想起來孫國芳沒和她提男主角的事情,“孫導,那我冒昧地問一句,男主角的人選決定了沒?”
  “這個……”孫國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個備選名單,最終的人選還沒定下來。有想合作的人?”
  “倒不是合作不合作,就是何攸同也和我提過,他對這部片子也很有興趣……”
  “何攸同啊……嗯,他那邊消息是很快,已經來聯係過了,我也推辭掉了。”
  那角色分明正是何攸同的年紀。穆嵐有些吃驚,脫口而出:“為什麽?”
  孫國芳看了看她,慢騰騰地說:“陶其瞻這個角色,要的是麵目平淡,關鍵在不動聲色演戲。他嘛,表演的風格不是很對路,而且,太漂亮了。一張臉一出場就搶戲,不合適。”
  這答案叫穆嵐大為意外,又說:“這……他一直也沒有好好發揮演技的機會,麵目平淡這個,化妝也是可以解決的。孫導……”
  孫國芳正色說:“你說得也都有道理。其實是他的公司那邊顧慮更大,你也知道,何攸同是個多好用的搖錢樹,每年廣告代言都了不得。這個角色不算討喜,他們擔心對他的偶像形象有負麵影響,所以提出的條件很多,還有改劇本的意思。這尊大佛還是別出供著吧。”
  “這些未必是何攸同的本意。”穆嵐忍不住為何攸同辯解,“這樣吧,孫導,我去和他談一談,看看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他誠心想演,您看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至少來試一次鏡?”
  沉吟片刻,孫國芳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看著穆嵐說:“這件事情既然你這麽上心……也好。劇本不能改,片子裏也沒什麽給他鮮衣怒馬風光出鏡的機會。陶其瞻的戲份很重,是整部片子的線索人物,要穩,要樸實,要壓得住場。我心裏其實有合適的人選,但是既然決定了你做女主角,你們兩個人之間的配合默契也很重要,他如果覺得可以,那就再談一次。”
  “我會把您的話轉告給他,我也替他謝謝您。”
  “不用這麽客氣。”孫國芳擺擺手,示意這不是大事,“我也沒承諾你什麽,演員還沒定,誰都有機會。還有一件事情,穆嵐。”
  察覺到他語氣裏的鄭重,穆嵐也專注地點點頭:“嗯?”
  孫國芳打量了她兩眼:“雖然也不是什麽大事,但是還是先告訴你知道——《長聲》的製片是程靜言,不要緊吧?”
  這個名字無論在何時聽到,都在心頭惹起漣漪。隻是一年年過去,掩飾的功力也一年年進步罷了。穆嵐發現現在的自己甚至可以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隻管以公事公辦的語氣回答:“哦,我知道了。程先生不是長居瑞士了嗎?”
  孫國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覺得線條有些僵硬,隻當做不知道,語重心長地說:“為了這個片子回來了。穆嵐,感情在不在了,事情都是要做下去。大家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好了,我等一下還有個會,也不留你了。”
  從孫國芳辦公室出來,穆嵐一刻也不停,進了電梯直接往地下車庫走。沒想到電梯在半途停住,門打開,進來的人卻是Amy。
  見到穆嵐,Amy愣了一愣,很親熱地說:“穆小姐,好久不見了,什麽風把你吹到公司來?”
  “來見孫導。”
  “為了《長聲》的事情嗎?”
  “對。”
  Amy一隻腳還留在電梯外麵,又說:“你康複得怎麽樣,這段時間還好嗎?說起來也真是巧,我正要去探望你的,今天晚些時候有空嗎?”
  穆嵐看了她一眼:“隻是被潑了水,不要緊。探望不敢當,你也忙,就免了吧。要是有什麽事情,既然碰到了,就一並說了好了。”
  Amy笑容不改,對穆嵐刻意表現出來的客氣和生疏也不在意:“那上次公司送的花,穆小姐收到了沒?”
  “都收到了,謝謝記掛。”
  “應該的。也是公司的一點心意。”Amy笑得愈加甜美,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另有一件事情……”
  穆嵐看她卡在電梯口,不進不退,索性自己先出來了,說:“出來說吧,不然整架電梯都卡住了。”
  “是這樣。關於前不久你遇襲這件事情,如果穆小姐有意起訴,公司支持你采用一切法律上的手段,捍衛自己的權益和安全。如果有必要,我們會為你安排委托律師。”
  穆嵐直接推謝:“不必了,對方還沒有成年,不是大事。”
  “也包括了把死動物送到你病房的那個人。穆小姐,我知道你有心與人為善,但這是涉及人身安全的大事,希望你再慎重考慮一下。”
  穆嵐抬起眼,略略打量了一番始終不改職業笑容的Amy,輕輕搖頭:“我說過不必了,也替我謝謝程先生的美意。”
  “穆小姐,”Amy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一份禮物……”
  穆嵐這時已經又一次按下電梯:“我也心領了。”
  她再沒有停留。
  ……
  沒多久《長聲》的合同敲定,穆嵐爽快地簽約,回來的路上白曉安告訴她,男主角據說也定下來了,是何攸同,過幾天也要簽合同了。
  距她打電話轉告何攸同孫國芳的意思也才短短幾天。穆嵐詫異地問正在開車的白曉安:“怎麽就定下來了?這麽快?幾天前孫導還不置可否呢。”
  “我在新誠等你的時候遇到Amy姐,她說的,應該錯不了吧。”
  “這樣……”
  穆嵐不知道何攸同用了什麽辦法說服孫國芳,心裏好奇,找出手機來想問問何攸同本人。沒想到電話打不通,她又懶得去找他身邊的人,就留了個言恭喜他,放下電話後問白曉安:“幾點了?”
  “四點。六點的飛機,現在趕過去正好。”
  “你自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好了,你的行李我也檢查過數目了,穆嵐姐安心吧……哎呀,Amy姐托我給你一份小禮物,說是為你壓驚。”
  “這次打開看過了,不是死老鼠死蟑螂什麽的?”
  白曉安沒心沒肺地笑:“仔細看過了,是吃的,看起來像酥糖。”
  穆嵐怔怔,又猛地問:“東西呢?”
  “哦,在,我放在這邊了,你等等,我給你……”趁著一個紅燈的機會,白曉安解開安全帶反身從車子的後座夠到一個鐵皮盒子,“就是這個。對不起,穆嵐,為了安全起見,我先打開檢查了。”
  裏麵果然如白曉安所說,擺著滿滿一盒子酥糖,她默然注視良久,終於伸手揀起一塊放進嘴裏,玫瑰餡的。
  這時白曉安又說:“我之前還以為會是什麽東西呢,不過Amy姐真貼心啊,好吃不好吃?”
  穆嵐塞了一塊到她嘴裏,又在白曉安驚呼“好甜”的聲音裏,淡淡笑說:“好吃。”
  卻已經和回憶毫無一絲瓜葛。
  時值七月,穆嵐捐助的小學竣工,她遠赴邊遠山區剪彩,並考察另一個需要資助的地區的實地情況,即將遠行十天。
  按佛經的算法,一念,是一晝夜的四百八十萬分之一。也就是在這比彈指還短的一瞬間,已經足夠拿定一個主意或是發生一件事。如果這個算術成立,在穆嵐動身起程的十天裏,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個念頭和事端生生滅滅周而複始,但至少其中有那麽一個,在她回來之後,將多少讓一群人眼前的道路或多或少地產生偏移,而對於某些人來說,他們後半生的很多瞬間,也在這一念裏決定了。
  可眼下這一刻,無人知曉。

  Chapter 16 Long Echo 長聲
  孫國芳的去世,是一個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消息。
  事情發生得毫無預兆:那天他回到家,扶著門彎腰換鞋,忽然說一聲頭暈,然後就這麽在家裏人的眼皮底下歪倒下去,第一時間送去醫院,人已經不行了。
  是突發的腦溢血。
  穆嵐接到這個消息是在從山區出來往機場趕的路上,留守的唐恬打電話過來告訴她這個噩耗,穆嵐一時間麵如白紙,連聲問了好幾次:“這是真的嗎?已經確認了嗎?”直到唐恬再三肯定地告訴她家屬已經在出麵確認了,她丟下電話,眼睛一紅,淚水再沒有藏住。
  除了白曉安和幾個同車送行的外人,這次跟來的都是在穆嵐身邊兩三年的老助理了,都知道她私下裏是不哭的,如今卻為一個電話淚流滿麵,都嚇傻了,好一會兒才七七八八連聲問到底出了什麽事。穆嵐整個人就像霎時被抽空了力氣,往後重重一倒,單手遮住眼睛,嘶啞著聲音說:“孫導過世了。”
  一路上崎嶇難行,車子一共開了十多個小時才把穆嵐一行人送到最近的機場,這時距唐恬給她打電話也過了快三個小時,穆嵐卻是哀容不改,人的狀態明顯不對勁了,過安檢口時白曉安看她走路都走得東搖西晃,忙上前攙了她一把,低聲提醒:“穆嵐,這是在機場,萬一有記者……”
  穆嵐猛地扭頭盯著她,眼睛亮得出奇,倒把白曉安嚇了一跳,剩下半句話沒說完就統統咽回肚子裏;可這時穆嵐嘴角一緊,眼看著眼眶又紅了。
  候機的過程也是渾渾噩噩的,白曉安給她買了咖啡,她接過後,腦海裏沒任何道理地閃過何攸同的臉。穆嵐找了個人少的角落,看著落地窗外天遠方最後一點晚霞,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很快就通了,穆嵐閉上眼,啞聲說:“攸同,孫導去世了……”

  他的聲音依然沉著,又略略有些低沉,清晰地從話筒裏傳到穆嵐的耳中:“嗯,我看到新聞了。你在哪裏,下飛機沒有?”
  “還沒登機。”她頓了一頓,握電話的手都在發抖,“我……唐姐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總是不信,出發前還在新誠見到他,還好好的,怎麽人一下子就沒了?”
  “你別先慌。”
  “我不是慌……”
  何攸同在電話另一頭安慰著她:“聽我說完。別慌,也別多想,回來再說。飛機幾點到?等一下我來機場接你。到時候要去醫院還是去孫導家裏,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穆嵐陡然覺得自己變回了十五歲之前,但就算是那個時候,也不曾有人對她這樣溫存地輕言細語。這一刻穆嵐簡直都要感激起何攸同來了:“同行的還有記者呢,唐姐也會去機場……我就說心裏亂,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想到你,就給你打了個電話,你現在忙不忙,是不是有別的事情……”說著說著又心慌意亂起來,再說不下去了。
  “不忙,也沒有別的事。隨便說點什麽吧,上飛機還有多久?”
  “還有一會兒。”穆嵐握緊話筒,“謝謝你,攸同。”
  “好好的又道什麽謝?”
  “謝謝你一直都在。”
  何攸同靜了下來。
  穆嵐用力眨了眨眼,眺望遠方,竭力揮開心裏的酸楚感。她不敢讓自己過深地沉浸在孫國芳去世的悲傷裏,就想方設法地找些別的話題閑扯:“攸同,和我說說話吧,說說你是怎麽說服他把《長聲》裏的角色給你的。”
  “哦,這個啊……我向他行賄了。”
  “什麽好東西能賄賂到孫導?”穆嵐刻意放輕快了語氣。
  “好久不怎麽用也忘得七七八八的意大利語,丟開所謂‘偶像光環’和配合一切宣傳的承諾,還有,在威尼斯的一棟房子,免費借給劇組作拍攝場地。”
  “你真是有辦法讓人一次次地吃驚。怎麽還有房子,還是在威尼斯?”
  “沒人住的小房子,也不在主島上,能用來增加籌碼,也算是物超所值。”
  穆嵐轉念一想,又問:“攸同,這角色你要了多少片酬?”
  何攸同也不瞞她,幹脆地報出一個數字。
  這下連穆嵐都皺了眉:“難怪孫導鬆口簽你了。我知道你不缺錢,但這也太……”她沒法說這也少得太離譜了,倒是奇怪他的經紀公司竟然也會答應他去演。一時又想到盡管何攸同對孫國芳有諸多承諾又簡直像是貼身家一樣表示誠意,但現在合同白紙黑字塵埃落定,本來該執導筒的人卻先一步去了另一個世界,又難免心中悲涼起來。
  何攸同輕描淡寫:“這片子對我很重要,別的都不要緊,拿到角色就好。”
  “你啊,要是你經紀人是唐姐,一定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在白曉安提醒穆嵐登機之前,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不停轉換著話題,在這沒主題的閑聊中,接到訃告的悲慟和沉重終於暫時被放在一邊,不再像初聽到消息的幾個小時裏無邊無際地折磨著她。
  回程的飛機遇到氣流,顛簸得異常,穆嵐卻一點也沒感覺到,腦子裏翻來覆去想的全是孫國芳生前的音容笑貌和他們相處的許許多多的細節。他是自程靜言之後的另一個師長,教她在程靜言那裏學不到的東西,怎樣與人相處,怎麽真正成為一個大劇組的一員,還有怎樣和其他演員配合、走位、看鏡頭、對台詞、人前人後的應對,乃至周到地照顧每一個人……《不夜之侯》拍攝的前兩個月,穆嵐因為程梁兩家的婚事失魂落魄如喪家之犬,孫國芳也還是耐心細致地指導她,言傳身教,對待年輕的新演員,從來不吝惜任何的時間和精力。他鼓勵她每一點微薄的進步,更沒有因為她孤立無援又蹣跚學步而報之以冷眼或是不耐煩。這樣溫和仁厚的長者,就在不到一個月以前還笑嗬嗬地在新誠門口親自等她談角色,現在卻已經是陰陽兩隔,不在這個世間了……
  穆嵐想著想著,恍然驚覺淚水再次爬了一臉,她無聲地側開臉哭了,就好像失去了父親。
  看到在接機口等待的唐恬,穆嵐一時覺得恍若隔世,隻看著她發愣。唐恬的臉上此時也掛上近於柔和的哀傷神色,穆嵐伸出手摟著她,不但沒有避開,反而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眼睛都腫了,像什麽樣子。”
  “唐姐。”穆嵐蹭了蹭她的肩膀,充滿眷戀之意地又叫了她一聲。
  唐恬帶著她去停車場,一路上順便飛快地通報了最近發生的事情,穆嵐坐了一天的車和飛機,中途又哭過,早就累得有些脫力了,遲鈍地聽下來,也不去表態。直到聽到孫國芳的名字,才緩緩抬起眼皮,說:“我想去探望一下孫導的太太,他們現在還在醫院嗎?”
  “昨天出的事,今天新聞出來,到現在幾十個小時了,鐵打的人也受不了,應該是回家休息了。消息確認的第一時間,我已經用你的名義送了慰問的鮮花和卡片。你在路上勞頓了一天,等休息一晚上再去吧。不遲這一晚。”
  在處理這些事情上,唐恬從來都是高效而得體。一想到人已經不在了,無論怎樣哀切周到地慰問探望也無法改變這個現實,穆嵐也就不再堅持非要此時去探望了。“也好,他們也應該好好休息,我也不湊這個熱鬧,這個時候去打攪他們了。”
  “嗯,這就對了。”
  孫國芳去世了,各方麵基本準備就緒的《長聲》卻不會因此停頓下來。新的導演人選還沒有定下來,劇本已經送到穆嵐手上了,隨之同來的還有試裝、定妝的具體時間表,以及最初的拍攝計劃書——一部電影就是一個巨大的機器,一旦運作起來,就不可能因為某個零件而停滯下來,無論是發動機或是某個不起眼的螺絲,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隻有風格不同的成品,沒有不可被替代的人,留在沙灘上的永遠隻是美麗的珍珠和貝殼,而潮頭,早晚都會一個個地過去。
  新誠並不急著公布新的導演人選,隻是對外宣稱片子會按計劃拍攝,而目前的重點是在孫國芳的治喪和追悼上。公司這邊賣關子,媒體們則在興致勃勃地猜測可能的人選——演員名單已經先一步公布,冉娜的複出已經是一大熱點,又加上何攸同和穆嵐首次攜手聯袂出演男女主角,想不引起轟動都難。接替的名單列了一長串,從和孫國芳私交好的,再到風格相似的,就算風格迥異但名聲大的,到最後連程靜言也敬陪末座……可不管猜得怎麽熱火朝天,新誠就是沉得住氣,口風緊得就像一堵青銅鑄出來的牆。
  孫國芳追悼會那天,穆嵐早早就到場了,進場後趁著大多數來賓還沒到,先找到神色憔悴、身心俱疲的孫太太問悼,又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工作人員通知新誠的高層已經到場,穆嵐才為了避嫌,悄悄先走開了。
  孫國芳去世前剛過完六十四歲生日,現在科技昌明,這個年紀稱不上長壽。他不像這個圈子裏很多導演那樣,出身殷實的家庭又受過良好的教育,恰恰相反,孫國芳可以說是從娛樂圈這個金字塔的最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他自小是個孤兒,讀完中學就輟學,第一份工作是在電影廠管布景和道具,拿微薄的薪水和吃住都在廠裏,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但是他頭腦機靈心思活絡,靠著多看多問自學成才學會畫畫,慢慢開始跟著道具師給一些電影的場景畫背景板,這才結束了每到夜裏一個人支張行軍床守著衣服和道具連睡覺都不安穩的日子。他搬過道具和設備,開過車,當過化妝師,也客串過龍套,一個劇組裏最髒最累最枯燥的活,可以說沒有沒經手過的,但就是這樣,他也沒有埋怨過,也從不放棄,終於在四十歲時,獨立指導了屬於他名下的第一部電影。
  孫國芳出身坎坷又吃盡人世間的艱苦,十六歲就在這圈子裏沉浮,看慣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卻並沒有因此變得勢利或是憤世,反而養出了溫厚寬容的好性格,仗義疏財、與人為善,能幫手處則幫手,更樂於給後輩提攜和鼓勵。他還是新誠最多產的導演之一。幾十年來和他合作過的演員數不勝數,若說“四海之內皆朋友”,放在孫國芳身上,也絕對不是一句客套話。他的追悼會現場,人多得幾無立錐之地,從白發蒼蒼的影壇名宿,到雙十年華的青春佳人,都想盡各種辦法趕到現場來送他最後一程,也有好幾個他親手提攜出來的正值事業黃金期的演員,停下拍戲進度專程趕回來,看到靈堂的第一眼,人就在照片前哭倒在地。
  在這樣的氣氛感染之下,穆嵐也是進場沒多久就跟著掉眼淚,連孫太太上台致辭說了什麽都沒聽進去,手上捏著的帕子被眼淚和手上的汗水浸得半濕,視線也一再模糊,無法看清台上一個個過場致辭的人們。
  追悼會最後的致辭人穆嵐從未見過,直到身邊人低聲問同伴:“那是誰啊,怎麽沒見過?”
  “程誠你都不知道,新誠的大老板啊!”
  穆嵐一怔,定睛往正在往台上走的老人看去,也就不可避免地看見正扶著他的程靜言。這對父子驚人的相像,看著程誠的麵孔,穆嵐都可以想象到四十年之後的程靜言會是什麽樣子。他們從長相到氣質無不相似,一樣的瘦高身形,就是程誠因為年紀大了,略略有些縮,但腰背還是直挺一如壯年人。
  程誠站定之後,調了調麥克風,全場靜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隻等他開口。一出聲穆嵐覺得脊背上躥過電流——居然連語調都像。
  不同於許多人含淚的追念,程誠也不用講稿,說了個故事——
  “當年,很早以前了,那時還沒有新誠,我們幾個老家夥連著虧了兩部片子,手上在拍的那部因為錢周轉不過來,拍了一半不得不停下來,主角都走了,全劇組等著工錢買米,眼看就要賣老婆賣兒子了,愁得天天就差拿酒瓶子敲破腦袋一了百了。國芳忽然上門來,帶了個人,還帶著他攢了許多年的血汗錢,說把錢暫時借給我們,又把帶來的人推薦給我們代替走了的女主角,信誓旦旦說隻要再加把勁等這片子拍出來一定能大賺,一定不能放棄了。當時我們已經是好幾年的朋友了,也知道這家夥沒什麽錢,這點錢怕是已經把棺材本都拿出來了。但他這個人,隻要想做好的,殺頭也要做下去,絕對是個死心眼的活瘋子。我看他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一副‘老子今天把所有家產都撂你這兒了,幹最不好也得幹’的架勢,心裏怵啊,生怕萬一不答應,國芳這活瘋子搞不好左手扔下存折右手從背後摸出把刀來。前有狼後有虎啊,那怎麽辦呢?大家可能知道,正楠這小子……哦,現在要叫糟老頭子了,是個神棍,做什麽大事小事都要先算個卦看個黃曆,看吉利不吉利。於是他就把他那套鬼玩意兒又拿出來,想算一卦,可是東西才剛拿出來,就被國芳一腳踢到沙發底下,又說:‘我全副家當都在這裏了,連房子都賣了,就是為了湊錢給你們把這片子拍下去的,算什麽算,不吉利你們就認命了嗎?卦上算出來要把你兒子從十八樓摔下去轉運你他媽的摔不摔啊?’正楠被他罵完後老實得像個孫子,哪裏還敢再廢話,就用他這筆錢,周轉過最難的一個月,還是把片子拍出來了……”
  如果穆嵐對新誠的掌故再熟悉一點,她就應該知道程誠說的是《夜來香之歌》的故事,而程誠所說的被孫國芳領到他們麵前的人,正是當年初出茅廬的冉娜。但就像在座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她並不知道這已經太久遠的故事,但當程誠把這個故事說出來,顯然牽動了在場的那些老人們的回憶,一時間,竟然惹起了懷念似的笑聲,不再一味地悲切哀戚了。
  等那懷念的低笑和私語的潮頭過去,程誠的目光掃視全場,又繼續說:“後來的事情大家可能也知道了,片子拍完,不僅還掉前兩部片子欠下的債,賺下的錢還夠成立一個小小的公司,也就是新誠。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想想,何嚐不是一眨眼的事情。國芳一直是我們這幾個人裏麵最年輕的,正楠大他一輪,我大他十歲,德新年紀最小,也足足大他四歲,可是誰知道,今天居然是我站在這裏,為他送行……”
  他的聲調驀然沉痛起來,一掃先前說故事時刻意的輕鬆:“我這個人不信鬼神,本土的外來的都不信,但今天倒是忽然覺得,國芳現在應該還是在什麽地方,隻不過先去探探路,找個好位置等我們。他本來也是我們裏麵最有勁最能闖的,做什麽都最著急,手腳最快,這次還是叫他搶了先,倒叫我這個老家夥慚愧痛心……慚愧痛心啊!”
  “我沒有來得及趕上見他最後一麵,今天隻能在這裏送他最後一程。他生前的最後幾個月一直在忙這個片子,幾次打電話來和我說這事,這是他的一樁心願,卻沒來得及了。按理說朋友相識半輩子,應該是正楠或是我替他把這件事情辦完,可惜現在無論是正楠還是我,都老朽無用了。好在我們雖然老了,兒輩們還很年輕,國芳沒來得及而我已經無力去做的,今天在這裏,一並交給靜言了……”
  聽到這裏,安靜的會場瞬間無聲湧起了波浪,程誠隻言片語之中,分明已經把《長聲》的導筒交到了程靜言手裏。穆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一時間腦子徹底空白了,呆若木雞地坐在原地,之後程誠再說什麽,抑或是程靜言也說了什麽,一個字也灌不到耳朵裏。業已遺忘的孤立無援、心中空空的感覺忽然回來了,她簡直要站起來不顧不管地衝出去了,剛一動,卻收到別處投來的視線,定定望向她。
  穆嵐心中一凜,目光銳利而倔強地回視,又在看清對方是坐在會場另一個方向的何攸同之後,如釋重負地鬆懈了下來。但視線相接的一瞬間她的心事已經盡顯無遺,穆嵐飛快地垂下眼,恰好這時追悼會也到了最後,到場的來賓再依次向死者的照片和死者遺孀問禮,穆嵐趁著這一刻的混亂,站起來遠遠地給孫國芳再鞠了一個躬,就轉過身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個放眼過去黑壓壓一片的大廳,逃也似的跑了。
  她是此時唯一逆人流而行的人,哪怕大家都穿著黑色的衣服,但何攸同的目光並沒有離開她,見穆嵐匆匆離開,眼神一暗,向結伴同來的同一個公司的女星說聲“我先失陪一下”,就也跟著穆嵐的腳步追了過去。
  離開了儀式現場,穆嵐站在此時還空曠無人的大廳裏發愣,想不到要去什麽地方,接下來又怎麽走,忽然聽到身後輕輕一聲呼喊:“穆嵐。”
  她的氣息有些焦急,但那個聲音清晰而沉穩,穆嵐轉過身,麵色蒼白而神色黯然地看著站在幾步之外的何攸同,什麽也沒說。
  他們現在站的這個地方正是禮堂的某個出口,實在不是避開人說話的好地方,何攸同四下一望,看見不遠處有張屏風,朝穆嵐示意:“別站在這裏,來,這邊走。”
  他護著穆嵐走到屏風後麵,再次站定,穆嵐才像是猛然醒了一樣,死死盯住何攸同:“怎麽會是……”
  她也不知道想說的是“怎麽會是程靜言”還是“怎麽會是這樣的局麵”,而兩個問題看起來都蠢透了,反而什麽都說不出口。
  穆嵐的指甲陷進了手心深處,竟然也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我覺得自己像隻跳進了陷阱的兔子。”
  何攸同依然靜靜凝視著她,直到她說出這句話,整個人不再那麽緊繃僵硬,這才開口:“我以為你一直在期待這天。”
  穆嵐瞪大了眼睛:“我瘋了嗎我……我為什麽……”
  說到這裏她又陡然停了下來,明白了何攸同的言下之意。再不像一隻受到威脅而張牙舞爪的母獅子,穆嵐抿了抿嘴,靜了許久,才浮上一點略帶苦笑的神色:“不行,還不是時候,我沒辦法……現在的我不能這樣和他一起工作。”
  “因為害怕?”何攸同輕輕問。
  穆嵐抬頭看向他,想從他的表情裏找出一些線索,可對方隻是專注地等待一個答案,不給她任何的暗示。何攸同認真得有些陌生,臉上的笑容都多多少少隱去了,穆嵐一怔,下意識地搖頭:“不……”
  她竭力想否認,但注意力意外地被轉移了——何攸同居然化了妝,但盡管如此,嘴角的淤青還是依稀可見。
  “你的臉怎麽回事?”
  麵對她驚訝有加的詢問,何攸同不以為意地笑笑:“前段時間騎車出去,不小心蹭了一下。我還以為看不出來了呢。”
  越是值錢的東西,越是受到精心的看護,而何攸同這張臉的值錢程度,在整個圈子,就算不是第一,也絕對位列前三。穆嵐認識他這些年,也知道何攸同的公司對他喜歡玩摩托這愛好頭痛得要命,生怕他出事,沒想到出事偏偏還出在臉上。
  穆嵐不知不覺皺起了眉:“你不是沒戴頭盔吧,攸同,你也太不小心……”
  話沒說完,遠遠地聽見有腳步聲,而且正是朝著這邊來的。穆嵐忙收住話頭,想等那兩道腳步聲過去。誰知道他們反而就在屏風外停下,其中一個聲音說:“你家老爺子今天動了真感情,等一下這邊都結束了,回去之後多陪他說說話,他這個人平時都是說的少想的多,不要讓他把事情都藏在心裏。”
  “彭伯伯,我知道。”
  程靜言的聲音隔著那道大理石屏風傳到穆嵐耳朵裏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麵無人色了一瞬。真是躲也躲不開,穆嵐不無絕望地想。
  這時要走開已經不可能了,也沒什麽憑空消失的魔法,穆嵐不得不與何攸同一起,站在這屏風後麵聽程靜言和彭正楠的每一句交談。
  她垂下頭,也不去看何攸同,就盯著自己的鞋尖出神,可無論怎樣放空大腦,隔壁兩個人的說話聲還是一字一句清楚無比地飄進耳朵裏。
  “國芳留下的這個片子,你來拍也是好事,你上一部片子還是《長柳街》,這都幾年了?我知道這幾年你也很辛苦,但是男人嘛,事業總是要在前頭的,你也耽擱得苦了……我這段時間身體不好,也沒精力問你們的事情——思思現在怎麽樣?”
  “還好。一直是這樣,夏秋兩個季節好一點,入了冬又不太行。”
  彭正楠歎氣:“德新為這個女兒啊……真是……當年他要娶楊茗露,我和你爸爸都勸他,說楊茗露是個病美人,娶回去夠你伺候的,再說那個時候已經是二婚了,娶個什麽人不好?就算是十八歲的女孩子,健康漂亮活潑的,又怎麽找不到……他不聽,這下倒好,媽媽是病美人,女兒也一樣,楊茗露去世之後,連個給思思輸血的直係親屬都沒有!這也是德新家底厚,要是換成一般的家庭,死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程靜言沒做聲,就聽得彭正楠繼續說下去:“思思也是可憐,活了這麽些年,快活的日子沒幾天。訂婚了又怎麽樣,她不見得真正快活,你也不快活,也不能結婚,匹配的器官一天找不到,就多一天拖下去,又等著多受一次透析的罪……”
  “總是有希望的。這世界這麽大,找到一隻匹配的腎髒肯定能找到的,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一直很堅強,沒放棄過,現在已經超過十年的案例也越來越多了,醫學發展日新月異,沒什麽不可能。”
  “活二十年三十年又怎麽樣,你陪著她拖二十年三十年嗎?人這個東西,說沒有,一眨眼就沒有了……”
  程靜言聽起來似乎是笑了一下,接過話來:“彭伯伯,也不是這麽說。要是能活,誰會想死呢。”
  “你這一輩子,永遠會在嘴硬這點上摔跟頭。我和你老子都把你這點看死了。現在不是催你,等你四十歲了,再不結婚生子,我看你老爺子還肯不肯讓你陪思思玩這種三歲小孩子的家家酒,梁德新也是為了這個女兒犯糊塗,昏了頭想結這門親,到時候兩家半個世紀的交情都沒有了。”
  “那也還有四五年,到時候一定能找到匹配的腎源,手術成功,自然就結婚了。”
  “你蒙蒙自己和你家老頭就算了,蒙我還有什麽意思?我倒是問問你,你這手腳好好怎麽崴到的?”
  “從樓梯一腳踏空,摔了一跤,沒什麽大事。”
  “靜言,就有這麽巧,何攸同前腳來新誠簽完合同,後腳你們就都灰頭土臉、鼻青臉腫地摔跤的摔跤滑倒的滑倒?”
  “……”
  就又沒聽見聲音了。
  “我不是要說你,你接了國芳這個片子,正好想一想清楚……哦,國芳的太太和你家老爺子都出來了,我們過去吧……慢點走,腳痛還硬撐什麽……”
  直到他們的聲音徹底消失,也不管不知是誰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幾遭,穆嵐始終都沒有抬起頭來,石塑一般佇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等到一個周遭暫時聽不到人聲的間隙,何攸同終是不忍,沒出聲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手剛碰到她,穆嵐就如同受到莫大的驚嚇,飛快地抬起頭,眼睛裏卻是空蕩蕩的。她看見對方是何攸同,整個身體晃了晃,似乎還牽起嘴角,看起來是要笑,但那一點最微弱慘白的笑容還沒來得及綻放,整個人已經先一步無聲地倒了下去。
  穆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並沒有從充盈全身的疲勞感裏恢複過來,肩膀重得像是有人在上麵墊了磚頭,房間裏黑漆漆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但一偏頭,看見門縫處透出光來。
  她摸開燈一看時間,然後起了床,打開房門就見唐恬和白曉安都坐在沙發上,一個在看報紙一個在拿手機上網,又在聽見開門聲後齊刷刷地抬頭,異口同聲地問:“起來了?”
  穆嵐倚在門邊:“嗯。”
  唐恬合起報紙:“你在追悼會上暈過去了,醒過來就說要回家,我們就送你回來了,睡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好點沒?”
  “我……沒事。”
  她已經記不得暈掉又醒來再到回家這一段的事情了,唯一能記得的就是暈過去之前彭正楠和程靜言的那番對談。這讓穆嵐再次覺得神經緊張起來,警惕地站在原地,等待唐恬任何一個可能的質問。
  唐恬看起來並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隻是說:“現在的報道都是說你因為參加孫國芳的追悼會情緒起伏太大暈了過去,還好。你要不要喝點水,臉色這麽難看。”
  穆嵐的確口幹舌燥,卻下意識地搖頭:“不用。”
  “曉安,去倒杯溫水給她。”
  白曉安乖乖起身去了廚房,穆嵐還是盯著唐恬不說話,後者也不在意這驚弓之鳥似的眼神,又說:“怎麽你每次出事身邊都是何攸同,八字撞了?不過這次也幸好有他……”
  “唐姐,程靜言的未婚妻,到底病了多久?”她突兀地打斷唐恬的話。
  唐恬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聲調也提高了:“誰告訴你這個的?”
  穆嵐倔強地撐了一會兒,到底覺得沒有一點意思,低聲說:“我無意中聽見程靜言和別人說的話,唐姐,請你……”
  “有什麽好問的,他要了梁思沒要你就是事實,別的還問什麽,看自己輸在哪裏很有意思嗎?”
  穆嵐腿一軟,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原來隻有我不知道……”
  白曉安這時已經倒好了水,怯生生站在廚房門口:“穆嵐,你怎麽會不知道……”
  “曉安,閉嘴!”唐恬厲聲喝住她,又對穆嵐說:“你一個健健康康的大活人勝不了一個半死的女人,程靜言就是這麽選的,這種男人你還舍不得,放不下,這麽久了,有出息沒出息!我都替你羞,大家眼皮底下暈過去,可惜你再暈,又暈不到程靜言眼前,不會賣乖不會示弱也沒個離了人就活不了的病。你本來是草的命,樹的命,就不要和花比,沒什麽不能活的,沒有程靜言,你活的也不是好好的!”
  白曉安聽實在罵得太凶,替穆嵐覺得刺耳,堵了一句:“唐姐,這件事情穆嵐有什麽錯,你罵她做什麽?”
  “還要你說她沒錯?但沒錯有什麽用,天底下沒錯又吃癟的事情還少嗎?你沒錯不是丟了工作?你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你說我罵她做什麽?再說我不罵她,難道去罵一個不搭界的外人,說‘程靜言你這個天底下第一流的大蠢蛋’嗎?”
  眼看著她們兩個人都要吵起來,穆嵐無法,也不想開口,抱著頭坐在一邊不動也不吭聲。這邊唐恬看她這個樣子,還是把氣壓下來,說:“你自己想一想,想通了最好,要是想不通,我陪你去跑步、打拳,沒力氣了,就不想了。”
  說完她拿起包要走,倒看傻了白曉安,也不和她別苗頭了,死命拉她衣角輕聲問:“唐姐,你怎麽把穆嵐一個人丟下來啊,不然我陪著她吧……”
  “不用。”唐恬冷著臉斷然說,“她當年都沒傷害自己,如今還會嗎?要是因為這個就不愛惜自己,我唐恬白活了,眼睛挖出來送給她。”
  白曉安看看唐恬又看看穆嵐,沒敢說萬一出了事情了你挖出眼睛來有什麽用,再說血淋淋的眼珠子誰要,正忍得渾身都不自在,一直沒做聲的穆嵐這時扶著牆站了起來,嘶啞著聲音說:“你們都回去吧,我沒事。唐姐說得對,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沒幾天就開機了。”
  聞言白曉安吃驚地望向穆嵐。穆嵐木然而寧靜地與她對視:“都回去,我一定不會有事。”
  平日的穆嵐總是和顏悅色,但一旦沉下麵孔,也的確令人難以反駁。白曉安隻能乖乖地跟著唐恬走了,走之前反複說“你要是想和人說話打電話給我啊,我睡得很晚的”,要不就是“水快涼了,你趕快喝一點水”,直到唐恬忍無可忍地把她拉出門,才把她要給穆嵐叫外賣來吃的碎碎念給卡斷了。
  穆嵐感激唐恬的決然離開——她或許在人前不假辭色,但關鍵的時刻,永遠都給了她最想要的東西,也永遠鞭策她往前走。房子裏又一次安靜下來,直到之前被唐恬的疾言厲色嚇得到另外一個小房間躲起來的小花又輕輕地蹭過來,穆嵐一怔,彎下腰把小心翼翼討好自己的小花抱起來,低聲說:“幸好還有你。”
  她想再去睡,勉強躺了一會兒,腦子裏雜七雜八各種念頭都有,人躺著都能心跳過快,坐起來看看被燈光染紅的天色,到底還是沒忍住,又爬起來,重新換過了衣服。
  她需要去一個地方。
  遠遠地看到熟悉的長椅上坐了人,穆嵐遲疑地停下腳步來。
  她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有人,意外之餘更是有點不情願,但畢竟她才是晚到的一個,穆嵐心裏輕輕歎了口氣,一時想不到還有別的什麽地方可以去,竟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這一角出神。
  這一愣也不知道愣了多久,隻看見長椅上那個人指尖一點紅光亮了滅滅了亮,反反複複沒個盡頭。山頂上的夜風搖晃著樹幹,把茂密的樹冠吹得獵獵作響,穆嵐猛地醒過來,定了定神,朝著可以俯瞰城市的景觀台走了過去。
  經過長椅邊上的時候她無意瞥了一眼,看是什麽人此時占據著這個位子,隻一看,腳步就停了下來,失聲說道:“攸同,怎麽是你?”
  全沒想到此時此地相逢。穆嵐先是有些發僵,繼而又覺得如釋重負,知道這個夜晚不會再那麽難熬了。何攸同抬頭看看她,倒不驚訝這場相逢,把手邊的煙掐了,才慢慢問:“你怎麽在這裏?”
  穆嵐在他身邊坐下來,也順著他視線的方向一並眺望城市的夜景。風吹在她赤裸的小腿上,有點癢,她十指交叉,有些拘束地接口:“睡不著,出來走一走。”
  “嗯。”
  三年前在這個地方何攸同對她說過的那一番話,穆嵐從未忘記過。每次遇到挫折和難題,她都會一個人在半夜悄悄地上山,坐在這張椅子上想一想這些年來所拋掉的和得到的。這是她的秘密城堡,是她留給自己的庇護所,她從來也不曾對任何人說起,甚至何攸同本人。
  就在這個瞬間,穆嵐也知道自己潛意識裏對何攸同的信賴和依賴,已經到一個危險的境地了。自從十五歲起,她就很少這樣依賴某個人,唯一的一次,還摔得鮮血淋漓,至今傷口無法痊愈。重蹈覆轍的人是無可救藥的蠢貨,穆嵐一再地告訴自己,但現在何攸同就在身邊,咫尺之遙,她必須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抵禦住向他傾訴的欲望……
  “又是走過來的?”
  何攸同的聲音一響起,穆嵐就覺得防線已經開始潰敗了。她咬了咬嘴唇,回答:“沒,車子停在山腳了。你呢?”
  “車子停在邊上。”穆嵐順著何攸同手指的方向看去,夜色裏他心愛的摩托車安靜地停在不遠的地方,“下次這個時候別一個人過來。”
  “我就是想來這裏坐一坐。”穆嵐嘴唇抖了半天,盯著腳下寶石一樣璀璨的燈光,像是不知道要怎麽開口才合適。身邊人的聲音、語調、乃至身上熟悉的香水氣味,都讓她放鬆,她確實太需要說話了,不然她懷疑自己會因為想不到出路而瘋掉,“攸同,我睡了一個下午,醒來之後被唐姐訓了一頓,她是為了我好,說的也都對,我都知道。但是說起來真好笑啊,好笑得不得了,我這幾年一直想,到底是什麽原因我才輸得這樣一敗塗地,想得太多了,卻沒想到,我輸給一個病得要死的人。而最好笑的是,他連真相都不願意告訴我,我甚至不配知道真相。”
  穆嵐說完低聲笑了起來,笑得渾身抖得像個被搖晃起來的篩子。等她再一次沉默下來,何攸同轉過臉看向她,穆嵐逃也似的別開臉,不肯讓他看見自己這一刻的神情。好在何攸同也不在意,沉默了片刻,說:“如果當初你知道了事實呢?知道梁思重病程靜言才承諾娶她,會離開他嗎?”
  “會。在他做出這樣的選擇後,我怎麽還能留下來,又怎麽留下來?”穆嵐輕聲而堅定地做出了回答,聲音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
  “那就是了,結局還是一樣。你現在這麽憤怒,是程靜言為了天知道的什麽原因,把最初的真相瞞了下來,是不是?”
  穆嵐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她看向何攸同:“攸同,不是的,我不憤怒,真的不了,過了這些年,哪裏還能氣得起來?我隻是覺得事到如今結局這樣,太可笑了,可笑得我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說完她又要笑,卻被何攸同一把按住了肩膀。
  “別笑了,我寧願這個時候看你哭。”
  穆嵐怔住:“我再也不會為他哭了。”
  “我不是程靜言,更不認識他的未婚妻,所以怎麽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他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當初他為了她放棄了你,這是事實,所以除非你能去找他問個究竟,不然就別再追究了。沒意思,也毫無意義。”
  “我為什麽要去找他……”穆嵐苦澀地說。
  “因為攔在你們中間的那個人,很有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
  這過於平靜甚至不帶感情色彩的話語讓穆嵐驀然有些悲涼,可是當她抬起頭來,卻發現何攸同的神色非常柔和,甚至悲憫。她繼續搖頭:“攸同,你為什麽非要逼我說出來呢?就算沒有了他,在發生過這所有的事情之後,還有什麽和以前一樣?我是再也不會回頭了。”
  “你知道,程靜言必然也知道,但是他還是選了。盡管他選了別人,也不等於你輸了。”何攸同輕不可聞地歎一口氣,“這種事有什麽輸贏。”
  這些話在穆嵐聽來,就像無關痛癢的安慰。她垂下眼,說:“唐姐說得對,我就是草的命、樹的命,永遠不是花,永遠也……”
  她黯然的話語被何攸同打斷了:“穆嵐,我家老房子的花園裏,有一棵木蘭樹。木蘭是早春開花的樹種,但從冬天起,花骨朵就已經在枝頭了,然後一夜之間,一樹的花都開了,非常美麗,也非常頑強。草一年年地發,樹一寸寸地長,又有什麽不好?野草也好,樹木也好,都能開出花來,我不知道唐恬為什麽對你說這句話,但你為什麽說得這麽難過?有什麽值得你這麽難過?”
  “攸同……”何攸同的語調裏有一種莫名的激烈,很陌生,她不安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倉促地站了起來。何攸同抬頭看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的穆嵐,也跟著站起來,他這麽高,投下來的陰影可以把她整個人都蓋住。
  穆嵐仰起頭來,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我不是要退縮,也不是要回頭。”
  靜默半晌後,何攸同開口:“我知道。”
  “我也不會辭演這個片子。”
  “我知道。”
  “我一定會堅持下去。”
  “我已經走出來了。”
  穆嵐一字一句地把心裏冒出的每一個念頭都說出口。她也分不清楚這到底是自己心中真實所想的念頭,還是因為何攸同在這裏,哪怕隻要對著他說出來,也能給她帶來堅持和勇氣。她需要某一個人為她見證,見證每一句話都必將成真,她會演下去,會往前走,會堅持,無論如何,無論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我很高興我沒有被瞞一輩子。”
  “我還是有點害怕,但是我不會再害怕了。”
  “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我從來不為發生的事情後悔。”
  “我……”她停頓了一下,定睛看了看何攸同,“我隻是……可是為什麽現在還會覺得失望和難過呢?”
  她飛快地想補上一句“我再也不會因為這個人而軟弱了”,但是何攸同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伸出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好了,我都知道了。”
  穆嵐的呼吸都有了一刻的停滯,她瞪大了雙眼,卻因為正好埋在何攸同胸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她能聽見他的心跳聲,沉穩而有力,隨著呼吸起伏著。漸漸的,他手臂的力量收緊了,但沒有任何的壓迫感,隻是這樣沉靜地托著她,無聲地給她支持和安慰。
  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回應這個擁抱,於是手足無措,一味地立在原地,呆若木雞。直到香水中微苦的氣味又一次傳入鼻端,穆嵐感覺到何攸同歎了一口氣,帶動整個胸腔的共鳴,讓他的話四麵八方地灌進耳朵裏來:“穆嵐,你總是太要強。硬撐太難過的話,就不要撐了,沒什麽。”
  穆嵐閉上眼,讓眼角那顆因為睜眼太久太用力而凝結起的淚水滑下,她真感激這是夏天,液體很快就被蒸發幹了。然後她也輕聲說:“攸同,除了這個,我就一無所有了。”

  Chapter 17 Autumn Sonata 秋日奏鳴曲
  《長聲》劇組的開機儀式兼第一次正式的新聞發布會,各路媒體雲集。
  雖然是持函入場,但不知為什麽還是多出一截人來。負責的Amy看著密密麻麻的人頭和攝影器材,臉都綠了,緊張得不停往台上的程靜言看去,生怕他察覺到場麵的異常後再來發作。
  但程靜言看起來注意力顯然不在這方麵。重執導筒讓他精神振作,神采奕奕,狀態極好,和冉娜一同出現在會場的時候,台下的快門聲一下子連成了一片。冉娜穿著紅色的裙子,無論是身材還是長相全然看不出是年近花甲之人,一個眼神或是一抹笑容,都有著令人幾乎不敢正視的驚人豔光。在她麵前,似乎連時光也暫時要收起懾人的威力,而溫順地向這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女人俯首。
  她十六歲出道,二十歲憑借《夜來香之戀》一夜成名,風靡全國,從此再沒有下過人生的潮頭浪尖。屬於她的傳奇在這圈子裏著實太多,但無論是三屆金像獎的影後,或是主演過多少金像獎最佳影片,抑或是成為多少圈內人公開或私下的繆斯,對她來說,似乎也並不是什麽特別值得引以為傲的事情。曾經有記者在她第三次問鼎金像獎影後時問她這一生中事業上最大的成就是什麽,她卻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我的一生還沒過去,最大兩個字從何說起?”
  就算撇開事業不談,冉娜的一生也是豐富多彩。她從不對這世上通行的男性權威俯首稱臣,並始終仰著頭挑戰這一切:她的裙下拜臣眾多,卻一直單身,二十歲的時候轟轟烈烈和年長的情人戀愛,四十歲後與二十歲的情人把臂同遊也從不畏懼記者的筆墨和鏡頭;她有一雙兒女,做了母親,但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她也一字不提,獨自撫養他們長大,如今膝下兒孫滿堂,甚至強過多少當年圈內的模範夫妻。
  她從來都是一個叛逆者,挑戰規則,然後創造新的規則,然而她卻強大、美麗、迷人、充滿天賦,她是一個天生的矛盾者,又天生會發光,光芒強烈得讓人忘記了發光的物體大多熾熱,隻是心甘情願地為她所征服。
  她和孫國芳的故事,曾幾何時也是一個傳說,但她卻隻是讓它成為自己生命裏的一個段落。孫圍芳的葬禮她並沒有出席,一度坊間傳言她會辭演,可到了塵埃落定的一瞬間,她還是站在了這部片子的發布會現場,接受又—輪鏡頭的膜拜。
  程靜言和冉娜落座之後,《長聲》的男女主角也隨後亮相。如果說穆嵐把長發剪短還算驚喜,何攸同那摻雜著銀絲的頭發和式樣古板的黑框眼鏡就顯然屬於“驚嚇”了。
  記者們—麵腦子裏冒著類似“穆嵐頭發短了,何攸同頭發白了,倒是冉娜返老還童了”之類的念頭,一麵又因為熟悉的麵孔大變樣而興高采烈地按快門和拍特寫。整個新聞會的現場氣氛非常熱烈,台下雖然沒有人說話,但總是有嗡嗡的動靜,好像心朝澎湃全藏不住了。按照程靜言個人的習慣,新片的內容隻事先公布最概略的大綱,細節絕不事先公布,唯一的暗示就是主演的穿著打扮。正是因為如此,等自由提問的環節一到,氣氛也就格外熱烈起來,這樣的陣容,誰能不想方設法從中套出盡可能多的內幕一饗各家影迷的好奇心呢。
  程靜言的冷言冷麵圈內皆知,冉娜則是老練圓熟得近於半妖,這兩個眼看無望,炮火一時全集中在何攸同和穆嵐身上——一來他們是男女主演,二來何攸同素來配合記者,而穆嵐說話也很漂亮、工整,幾乎不需要潤色就能直接成文,省了不少工作量。
  可劇組上下顯然已經早早通了氣,連何攸同和穆嵐也微笑著打太極,隻要涉及劇情的,統統笑而不答或是顧左右而言他,穆嵐笑著說: “這種懸疑電影,要是提前劇透給你們,影迷看完覺得不過癮找你們賠錢這可怎麽好。”何攸同則說:“程導是出名的嚴格,我還是第一次和他合作,可不想破了他的規矩被趕出去,大家也成全成全我。”合作得不知道有多默契。任是多老練的記者,問到後來,也知道決計是問不出來關鍵內幕了。
  但稿子還是要寫啊,於是就各出奇招,注意力紛紛轉移到其他地方。
  有人問何攸同這木訥古板的造型,會不會擔心粉絲不接受進而不埋單。
  何攸同答:“在拍戲的時候,我首先是一個演員,也隻是一個演員。責任是配合導演和其他演員,完成角色的塑造。至於其他的,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但我也相信大家有獨立判斷和審美的能力,我願意把選擇權留給他們。”
  也有問冉娜沒有完成和孫國芳的合作,會不會覺得遺憾。
  “他一直在這個片子裏,我們依然在合作。”冉娜麵不改色,答得毫不拖泥帶水。
  或是問程靜言首次和冉娜合作,有何感想。
  程靜言先是對冉娜微笑致意,才正色作答:“這是我長久的夢想,早在我開始作導演之前就是如此。”
  隻有到穆嵐這裏,話題稍稍尖銳起來——
  “穆嵐,距你和程靜言上一次,也就是初次合作,已經有四年了。現在和當初提攜你的導演再度攜手,有什麽想對他說的嗎?”
  她再不是當年說著程靜言的名字就潸然淚下的小姑娘,含笑聽完問題,她又含笑看了一眼被冉娜隔開的程靜言,在接收到他的目光後收回來,加深笑容:“當然有。沒有程先生,就沒有今天的我。我始終很感激他的教導和提攜,也一直想再有機會和他合作。希望這次的合作能夠證明,時隔四年之後,至少在他眼裏,我能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進步……這我就很滿足了。”
  立刻就有別的記者追問:“那程導你覺得呢,穆嵐和四年前相比有進步嗎?”
  “士別三日,自當刮目相看。她的進步和努力,我相信在場每一個人都看在眼裏,至於我個人,”程靜言略略一頓,也向穆嵐看去,他頷首,語氣中因為飽含讚許顯得平和愉快,“我以她為榮。”
  會場靜了一靜,才又響起新一陣的按快門聲。
  無論是出於默契還是出於老練,整個記者會進展得非常順利,導演和三個主演配合得滴水不漏,讓局麵高潮迭起的同時,主動權始終還是牢牢掌握在手中。計劃兩個小時的進程又延長了半小時,記者們似乎還是沒有離開和放手的意思,主持人宣布了好幾次時間有限,最後還是程靜言出聲,說接下來另有行程,才在一片意猶未盡中,結束了整個活動。
  臨到退場,眼看著何攸同都要下場了,已經空了大半的記者席上忽然有人高聲問:“何攸同,仁開醫院的何自堯院長上周突發心髒病,緊憊搶救至今還沒清醒,你去探病了嗎?”
  事發突然,何攸同卻沒有一絲表情,聞言反而微微垂下眼:“哦,是嗎?我沒聽說,也不知道。”
  “這幾天社會版都在登……”
  “普通人隻有訃聞才登報,什麽時候連生病康複中也要上報了?”
  聽到這裏穆嵐也知道事情不對,回頭果然就看見何攸同無動於衷的麵孔。她心裏正詫異,這邊裴意衝了出來,把何攸同整個人擋了起來,不讓他入鏡,然後低聲說了句什麽,何攸同抿了抿嘴不再說話,但臉色分明是陰沉下來了。
  穆嵐還來不及發問,裴意已經架著何攸同從她身邊風一樣經過,直接進了後台。於是穆嵐的視線正好和稍後的程靜言撞了個正著,兩個人都是—定,這才若無其事也跟著進去了。
  早在正式的記者會之前穆嵐已經和程靜言碰了幾次麵,開門見山談工作,誰也沒顯得有任何的別扭或是不自在。真正開始再次合作,穆嵐也明白了孫國芳那句“感情不在了,事情也是要做下去的”的意思,甚至有些慶幸,一旦這私情拋開隻論工作,從某種程度而言,倒是更輕鬆一些。
  趕到休息室,何攸同已經先坐下了,穆嵐看裴意也繃著個臉,還是走過去,坐在沙發的另一邊,輕聲問: “攸同,出什麽事了?”
  何攸同這時臉色已經恢複如常,微笑搖頭:“沒什麽,一點小事。”
  “你父親病了?”
  何攸同卻問:“你頭發怎麽剪短了,上次看見還是長頭發。”
  “攸同。”穆嵐見他故意轉開話題,愈是篤定出了事情,皺起眉來稍微口重了語氣。
  何攸同不為所動,微笑著繼續說:“很好看。我還沒見過你短頭發的樣子。”
  話說到這個分上,穆嵐也知道何攸同是不願意提起父親的病了。將心比心,穆嵐並不勉強追問,也陪著他轉了話題:“頭發嘛,一年年地生,一寸寸地長,又不是剪了就沒有的寶貝。”
  說到這裏何攸同笑容深了一點,聽她繼續說:“倒是你,頭發染得真好,這麽自然的白頭發怎麽染出來的?”
  “天生的。”
  “胡說。我認識你都多少年了。總不能是一天生出來的。”
  “以前是都染過了,有段時間不染,顏色自然就回來了。”
  他這時已經摘掉了眼鏡,談笑間還是穆嵐熟悉的神采,隻是發間的銀絲又是陌生又是刺眼,穆嵐悄悄壓製住想幫他把白頭發拔掉的念頭,定定神又說:“據說早生華發的人心重。”
  何攸同又笑:“我是早產兒。先天不足。”
  氣氛已經有些寬泛下來,正在低聲說笑的當口。程靜言推門進來,掃了一眼後說:“冉娜已經先回去了,今天你們也辛苦了,明天拍攝正式開始,早點休息,養足精神吧。”
  在他進門的一刻穆嵐已經先站了起來,何攸同也跟著起身,見狀程靜言倒是也微笑了下:“怎麽都拘束起來了?我和鄭智還有個會,也不送你們了,明天見吧。”
  鄭智是《長聲》的編劇,和孫國芳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當年和冉娜也曾有過真假難辨的傳聞。當初唐恬打聽到《長聲》的班底,還說“叫什麽《長聲》,幹脆叫《情人們的老地方》算了”,這從她嘴裏難得一聞的玩笑話,還叫穆嵐記了好久。
  程靜言簡單地道別之後就疾步離開了房間,沒做一刻停留。穆嵐與何攸同在他離開之後,也各自回家,為第一天的拍攝作最後的調整去了。
  無論是與程靜言的再次合作,還是與何攸同的初次搭檔,對穆嵐來說都是很奇妙的體驗——已經變得陌生的人再次熟悉起來,可熟悉的人卻開始陌生。
  孫國芳不是科班出身,拍戲全是自己的思路和規則:他準備的分鏡劇本全是自己畫的故事板,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好像一本連環畫書。現在程靜言接了他的位置,基本上還是沿襲孫國芳的風格,但他畢竟也是少年得誌,一向個人風格強烈,也有自己習慣的班底,忽然被裝進別人的套子裏,攝影師、燈光師都成了孫國芳常用的人,到底不習慣,拍著拍著又冒出“程靜言風格”,等他意識到再試圖調整回來一點,於是最初的一周整個劇組都是在兩種風格的交替中度過的,從導演,幾個主要角色,一直到下麵的技術人員,都在盡力調整,以期在最短的時間裏適應完畢,再尋找出最合適最自然的風格。
  程靜言的工作作風不改,何攸同卻變得日益陌生——平心而論這麽說倒也不確切,何攸同隻是一天一天地越來越像《長聲》裏的陶其瞻了。
  除了剛出道時候的幾部片子,絕大多數電影裏的何攸同,都是討人喜歡的性格,光鮮華麗,明亮奪目,一顰一笑都是整個畫麵的焦點,沒有任何的負麵陰影,用粉絲的話歸結是“角色的性格和真人一樣完美”,怛如果用圈內人的話來說,則是“一隻漂亮的好花瓶”。
  沒人知道他的演技到底如何,影迷們眼裏他總歸是千般好萬般妙——“攸同演什麽是什麽,也看起來總是遊刃有餘啊”——這話不錯,何攸同似乎從來沒有被難倒過,但換個角度想想,除了早年那幾個雖然青澀但是銳利耀眼的角色,何攸同最常演的那些人物,從沒有需要嘔心瀝血苦心專研的角色和性格,不過是貼上一個個的標簽,再往這些標簽上靠過去就是了。
  小成本的影片,公司嫌片酬少、角色偏,不利於著力宣傳的形象,不讓他去演。知名導演又大多有傲氣,不願意把所謂“當紅偶像”延攬麾下,生怕被說成靠偶像炒話題,或是吸引女高中生為票房埋單;好在這世上總有愛與夢想的憧憬,有糖果、鮮花和甜言蜜語來拯救世界,這樣一個天然能發光的人才,最適合在愛情輕喜劇裏發光發熱,博住眼球,順便再俘獲無數的少女心,為下一部童話積聚資本。
  記者問怕不怕被定性,他心平氣和笑眯眯地說:“能做一輩子偶像,倒是很榮幸啊。”很認真也很誠懇,不像時下年輕藝人入行沒三年就以“偶像派藝人”為恥,恨不得把額頭上貼滿“實力派”、“演技派”的大標簽。
  可何攸同不一樣。入行至今,他始終是心平氣和和隨遇而安。這固然是他家境優越,從小養尊處優,卻不失純良的天性,對於虛名和錢財都不那麽看重,碰見別人在危難之中也樂於出手相助,言談中的從容風趣得體,想來也全是出於家教,才能豪無一絲造作。
  偶像做到他這個分上,說起來也是另一番天地了。
  但何攸同此人,妙也妙在,無論他做什麽事情,總是很認真。
  所以當他做偶像的時候,認認真真做偶像,認認真真演青春偶像片。同樣的,當他決心出演《長聲》裏麵那個寡言陰沉、別有城府的中年男人,也絕沒有一絲一毫的敷衍,每天化完妝在人前一站目光一掃,都不必開口,已經有嗖嗖的涼風從頭頂直吹到腳背了。
  也直到開始和他合作,穆嵐才知道,何攸同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拍攝期鄭智也常駐在劇組,偶爾會作一些劇本上的調整,改出來的飛單隻要交到何攸同和穆嵐手上,兩個人都是認認真真讀一遍就可以扔開飛單開始對台詞了。 也虧得是前期拍攝的戲份多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台詞上的時間節省掉,多少也追回了一些前期因為整合風格而推延的進度。
  一旦工作上了軌道時間就過得飛快,程靜言的要求一貫嚴格,而穆嵐演他的片子,更是全力以赴力爭每一個鏡頭演得十二分好,壓力自然也大,兩個人之間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彼此都在暗中角力,卻忘記了這本是沒有輸贏的事情。
  —天劇組在市裏出外景。其中一組鏡頭拍的是剛在—起工作的兩個人,因為彼此觀點不和言語齟齬,爭鋒相對地拌了幾句之後開始冷戰,劍拔弩張的對手戲,穆嵐的一長串台詞一次通過,唇槍舌戰很是好看。一場戲拍得行雲流水,喊停之後圍觀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鼓掌,唯有程靜言抱臂不苟言笑,等那些掌聲停歇了,說:“穆嵐,攸同,你們過來一下,其他人暫時休息。”
  穆嵐有些莫名地看了看何攸同,後者看起采也是沒什麽頭緒,一起走過去坐在監視器前麵,跟著程靜言把剛才拍的一場戲重溫了一遍。穆嵐看見鏡頭裏的自己又是鬧又是跳腳,伶牙俐齒到了極點,卻是對著麵色陰沉而冷靜的何攸同。和現實的巨大反差讓她覺得有趣,忍不住鉤起嘴角對何攸同笑笑,然後才換好神色,等程靜言的意見。
  程靜言卻問她:“問題在哪裏?”
  穆嵐想了一會兒,知道程靜言定然是看出了她沒看出的東西,正色說:“程先生,請你再放一次吧。”
  程靜言點點頭,又重放了一次。
  這次穆嵐看出了根底,說:“這裏是我沒把握好度。”
  “兩個人都沒把握好。攸同太用力,而你演到最後,忘記了這時譚青和陶其瞻還遠遠不熟悉,應該是戒備乃至有點抵觸的。”程靜言的目光在兩個人麵上輕輕掃過,說:“私交好的朋友很難演仇人,因為動作眼神總是會流露出熟悉和親密,彼此也不會防備。這點要是在片子後半段就很好,我想當初孫導挑中你們合作,也有這方麵的考慮,但現在還是前半段,兩個人都看不順眼互相提防的時候,要稍微注意一下。”
  聞言穆嵐答:“知道了。”
  “那就再來一次吧。”程靜言說。
  接下來的戲拍得都很順利,按點收工,不必加班,大家都歡天喜地的。下戲之後卸好妝,穆嵐正要上車,不知道哪裏斜插出一個記者,堵著穆嵐問: “穆嵐,何攸同的父親重病,他至今拒絕探病,你是他的圈內好友,有什麽看法沒?”
  這是哪門和哪門啊。穆嵐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提問的人,正要說“我不知道”,恰好程靜言也到停車場取車,見她被堵住,走到近前,結果也被記者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程靜言擋住穆嵐,回頭說了句“不要表態”,又對記者說:“這是何攸同的私事,你怕是要問他本人。這裏要持證出入,我不問你怎麽進來的,現在出去吧。”
  他說話自有威嚴在,那潛進來的記者衡量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地退出去了。等人走遠,程靜言回頭望向穆嵐,麵對明顯帶著戒備意味的麵孔,他隻說:“這件事是個泥坑,你別跳進去。”
  穆嵐並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何攸同提也沒和她提起過,但聽了程靜言這句沒什麽感情的話,隻是覺得刺耳得要命,靜了一靜後回敬回去:“程先生家父慈子孝,看別人家的事情當然都是泥坑。”
  程靜言不理會她突然亮出的刺,又看了看穆嵐:“他自己犯固執,才鬧到這一步。我話隻說到這裏。”
  等上了車,穆嵐追問白曉安最近何攸同到底出了什麽事——多年來她養成了一旦開始工作就全心投入不問世事的習慣,本來娛樂報刊就讀得少,這段時間裏更是一點也不看,一些平時的交際也減到最少——而在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她立刻意識到,看來是錯過要緊的事情了。
  隻要有心,當紅明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炒成新聞,伺況是這種父子不睦的八點檔倫理大戲。四年來何攸同從來沒有提過他父親的任何事情,穆嵐從來也沒問過,下意識隻當他們也是尋常父子,如果不是爆了新聞出來,絕對想不到鬧到了這步田地。
  白曉安一心二用,邊開車邊說八卦: “總之呢,現在《城周刊》不知道用什麽手段調查出何攸同父母的事情,說他媽媽是法國人,有嚴重的憂鬱症,拿刀刺過他爸爸,兩個人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離了婚,何院長好心,讓唯一的兒子也跟了媽媽,等到那個法國太太死了,何攸同才回國的。不過《城周刊》的話要是能全信,我不如自己找個樹先吊一吊。穆嵐你也就聽一聽算了,我聽說何攸同就是因為有人拿這個報道裏麵的事情去問他才發脾氣的……好嚇人,我都不能想象他發火是什麽樣子。”
  穆嵐不由得回憶起每一次何攸同提到他母親時那異常柔和的神情,但事情鬧到這麽大,他居然從來也不曾對她提起一個字,每天在劇組也是若無其事,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這倒叫穆嵐想不通了。
  白曉安問她: “穆嵐,你知道怎麽回事嗎?親生父子啊,能有什麽大仇,老頭子病得要死了,都不去看一眼?就算是演戲也要演一下嘛。”
  “胡說。”穆嵐難得嚴厲地低喝了她, “你當何攸同是什麽人,拿這種事情演戲。”
  白曉安也知道說錯了話,吐吐舌頭,不敢再做聲。
  穆嵐很清楚人活在這世上,總有不能提起的事情或是無法麵對的人,隻是太多時候都戴著麵具做人,硬是把虛偽圓滑美飾為“成年人理智和得體的象征之一”。她雖然不知道何攸同到底和他父親之間有什麽往事,但也知道以何攸同的性格,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硬下心腸:他本是熱心又誠懇的人,當年穆嵐和他之間還幾乎是陌生人,他也欣然出手把她從深淵裏拉出來,連一句感謝都不受;另一方麵,將心比心,何攸周既然不主動提起,自有他的道理,穆嵐也不可能專門再去追問了。
  她就裝作什麽也不知道,更是不去讀娛樂報章,每天照常和他搭檔,下戲後的說笑也毫無二致,但凡事知道了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穆嵐確實覺得何攸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就連平時那最熟悉的笑容裏,放佛也摻雜了不可解釋的陰霾。
  直到有一天,裴意找到她。
  這平時見麵總是絲毫不隱藏冷淡的男人如今愁雲滿麵,穆嵐知道他這段時間來想必是內憂外患,沒有多客套,開門見山地問:“攸同怎麽了?”
  “你知道多少?”他反問她。
  “幾乎不知道。攸同提也沒和我提過,不是那天忽然碰到個記者,曉安和我談起一點,我都不知道事情鬧得這麽大了。”
  “不太好……很不好。媒體炒是一方麵,攸同無論如何不肯上醫院才是症結……穆嵐,你能不能勸一勸他,形勢比人強,再有什麽不愉快,現在出了事情,輿論總是站在老者和弱者這邊的。血肉至親躺在病床上,他無動於衷,這比什麽緋聞或是負麵新聞都要糟糕。”
  原來是請她做說客。穆嵐聽完,靜默了片刻,開口說:“做兒女做到要裝孝順給別人看,也太可悲了。攸同總有自己的理由,我隻是他的朋友,不想勉強他。”
  裴意不可思議地盯著她:“你怎麽也說一樣的話。你們兩個倒好,真是古怪到一路去。”
  “天底下總是沒有不是的父母,隻有不孝的兒女。既然都下了定論了,那不孝就不孝—把吧。”穆嵐淡淡地又說。
  這話堵得裴意沒話可說,也算是不歡而散。第二天是周末,她剛睡起來,接到何攸同的電話,又說到這個事情。
  “小裴來找過你了?”
  她坦陳不諱:“來過了,要我勸你。”
  “他啊……謝謝你沒被說動。”
  “怎麽為這個客氣起來了。”穆嵐一笑,“你最近好不好?”
  “你不是天天見我,還不知道我好不好?”
  “天天見你,你也沒有和我提過近來這些事情的一個字。”
  電話那邊瞬間就靜了,連呼吸都聽不見了,好半晌才傳來一句:“這樣說來,是不怎麽好。”
  “你在哪裏?要不要我過去一趟?”
  ……
  裴意帶著她打間諜戰一樣躲過記者的層層封鎖,來到何攸同的公寓。那是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從南側的落地玻璃看下去,就是滿目的車水馬龍。她進門之後何攸同關了一扇窗子,這才聽不到自樓下傳來的隱隱人聲和車聲。
  “辛苦你跑一趟了。”
  “沒事。”剛才他在電話裏聲音不對,雖然隻是微小的情緒變化,穆嵐還是聽出來了,到底有些擔心,趕過來一看究竟,“我也不知道要帶什麽,路過點心店,我記得你喜歡吃杏子派,正好有剛出爐的,就買了一隻,還有其他的,你自己看。”
  “哦,你來我家喝茶來了。”何攸同微笑,為她端了一杯溫水出來,“周末,不用委屈自己的胃喝咖啡。你坐。”
  何攸同的公寓並不大,滿滿當當堆了許多東西,光是書和唱片就堆得到處都是,幾尺高的書就在沙發邊上疊羅漢,居然也能不倒。房子裏亂卻又幹淨,地板光可鑒人,論裝潢極簡,但沙發坐下來之後非常舒適,踏腳的地毯又厚又軟,視線落腳處擺著造型獨特的擺設,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角落仔細看過,才會發現別有情趣——顯然是用心經營的結果。
  穆嵐不免感慨,“你這才叫家,我那公寓不過是暫住的屋子。”
  “這也是我的房子。不是家。”他赤著腳坐在地板上分餐叉,切好杏子派後先她一塊,裝在碟子裏推過去,轉身把音響打開了。
  房間裏有了音樂,氣氛又不一樣起來。穆嵐沒什麽吃東西的胃口,反而在打量何攸同。何攸同任她看,自顧自把麵前的點心吃完,又切了一份,再吃完,才抬頭: “小裴和你說了什麽?”
  穆嵐一噎:“除了勸你去醫院的那些話?”
  “嗯。”
  “沒了。我說我不勸你,他氣跑了。”
  何攸同似乎笑了一下: “你說了什麽把他氣跑?”
  “我說天底下總是沒有不是的父母,隻有不孝的兒女。既然都下了定論了,那不孝就不孝吧。”
  聽她說完這句,何攸同一時沒接話,穆嵐本來也沒打算催他,靜靜地坐在墊子上等他。忽然聽到一句:“你對真相有興趣嗎?”
  她簡直疑心聽錯了:“什麽?”
  何攸同倦了似的扔開叉子,就昕到金屬和瓷器相互撞擊的聲音,等那聲音平息了,他才說:“報紙上的鬼扯太多,我都要忘記什麽才是真的了。’
  “攸同,我不是來做說客的,如果你不想說,你不必勉強自己。”
  何攸同一牽嘴角,看著穆嵐說:“不要緊。一點也不勉強。就是我要想一想在哪裏開頭。”
  穆嵐也放下手裏的叉子。
  “你還記得不記得你被水撥了那次幫你看眼睛的大夫?”
  “你叫他嘉祺。”
  “他是我弟弟,小我兩歲。”
  “哦,你還有個兄弟。”當時她視線模糊,沒有仔細看清對方的臉。盡管如此,穆嵐還是記得這兩兄弟五官並不怎麽相像。
  何攸同慢慢地笑了一下,繼續說: “是有一個。九歲的時候我父母離婚,等十五歲我又回來,才知道我還有這麽一個小我兩歲的弟弟。”
  這話說得穆嵐腦子繞了一繞,等明白過來這句話背後真正的意思,人也有點發愣了。
  她不知道要說什麽,好在這時何攸同也並不在意是不是有人接話,平靜地繼續說下去: “我父母是在英國念書時認識的,一個學醫,一個學植物學,都算是繼承了家業。我媽媽隻有一半的中國血統,她中文說得不怎麽好,我記得小時候在家他們說英語的時候還多一些,如果隻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婚姻走不到頭,雖然可惜,但天底下總有不能白頭的夫妻,他們隻不過也是其中的一對。”
  “我和父親並不親近,九歲之前對他的記憶少得很,到十五歲那六七年裏幾乎沒見過。對我來說,他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形象。”何攸同頓了頓,扭頭看了一眼茶幾對麵的穆嵐,見她聽得很專注,又說下去, “我媽媽有一個親生哥哥,大她十來歲,娶了本地人,所以我的表兄表姐年紀長我很多,也不怎麽親近。媽媽死了,舅舅待我很好,但這不再是我的家了,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在au milieu de nulle part……middle of nowhere(在偏僻的角落裏沒有出路),人在小的時候,總是要給自己找到歸屬的,那時我以為人要跟著血緣走,所以我還是回來了,這時他已經再結婚了,對方是他以前的秘書,另外有一個兒子,比我隻小一點。
  “我媽媽是個很嬌小的女人,又很好強,像一團火,燃燒殆盡就離開了。她當年堅持離婚,又把我帶走,卻還是想方設法維護我心裏‘父親’的形象,我想她大概是想等我再大一點再告訴我真相,卻沒等到那一天。是我自己找出來的。
  , “人小的時候總是會做傻事,以為血緣是維持一切的基礎,或者自己變好就能取悅長輩。我考了醫學院,想那將來做醫生吧……念到後來,才發現無論念什麽都沒有用處,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就是冷淡得徹底無法彌補了。生了我,背叛生下我的女人,對重建的家庭也還是漠不關心,他不應該結婚,也不應該有孩子,他有他的醫院就夠了。”
  這是一個穆嵐不知道的何攸同。以至於乍聽到這些事情,她竟然有些慌亂,覺得被壓抑了太久的事情正在不受控製地要冷笑著冒頭。她怔怔地盯著何攸同,而在察覺到她的目光之後,他反而笑了一下: “很無趣吧。”
  她這才醒過來,趕快搖頭:“不,不是這個意思啊……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些走神。”
  於是她也在何攸同沉默的注視下,鼓起勇氣,開口說: “攸同,你說的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經曆過,其實從小裴還有曉安那裏聽說你的事情,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去看就不去吧,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生父,我也不想去看……”
  穆嵐也笑了起來,有點無奈的,但總歸事情過去太久,她也能心平氣和地說出來了: “我出身遠沒你那麽好,小時候家境還可以,可惜後來生我的那個男人開始賭了,他輸了回家就打我媽和我,贏了就喝得醉醺醺的,很快家徒四壁,他欠了債,沒法子還,就拋掉整個家躲起來,我媽媽拚死拚活還債,等債清了他又回家,繼續賭。”
  她耳邊響起年少的自己的哭聲,覺得胸口有點惡心,定一定神看著何攸同繼續說: “我被打怕了,躲到學校去,一直不敢回家,就靠她寄點錢來給我,那個時候我真是沒用啊,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她怎麽能活得長呢?她得了很重的肝病,一直瞞著,等到最後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已經下病危通知書了……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聽到仁開,是醫生告訴我的, ‘你媽媽的病,要是早點發現,送到仁開,說不
  定還有救’,但那個時候太晚了,我們也真的再也拿不出一點錢送她去仁開了。”
  這些事情曾經是她最羞恥提起的往事,也見證了她的懦弱無用,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麽給了她力量,竟然一口氣說出來了。穆嵐甚至不想哭,深深歎一口氣,看著自己手上的趼子,那也是過去的時光留給她的: “我以前覺得我媽媽沒用,被這樣打也不走,後來才知道,她咬牙活到把所有的債還清了,房子也實掉,偷偷給我存了一小筆錢……我當然也不認識你媽媽,但是她不把這些事情早早告訴你,還盡力維護你爸爸在你心裏的形象,怎麽不是愛呢?她不教你恨,也不把他們的陰影—昧地灌輸給你……我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哪裏,是不是還活著,是混跡在越南還是柬埔寨的賭場裏繼續不人不鬼……但他到底沒有把我賣掉還債,在我媽媽死了之後也沒來糾纏過我。剛才我還說不去看他,吐完這一通牢騷,攸同,你不要笑話我,如果有人告訴我他還活著,我永遠不會叫他爸爸了,也不會去見他,但是我還是要給他養老送終的,這是生我的人,養過我,我不原諒他做的,不會為輿論低頭,但是我不能拋掉我的責任……”
  說完她肩膀覺得一鬆,低下了頭,直到何攸同的聲音又響起:“穆嵐,你啊,其實心腸軟。總是不記得人家對你不好,一點點好卻怎麽也不忘記。”
  穆嵐對著他一笑:“沒辦法,我就是這麽活過來的,許多人的一點點好托著我走到現在。不能不記得。”
  他們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像是早就忘記了這場拜訪的初衷,後采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別的事情,最後連《長聲》也拿出來談了。等到暮色四合,倦鳥歸林,帶來的甜食全吃空了,何攸同倚在茶幾旁,看起來像是徹底鬆弛下來。他看著窗外,忽然說: “我小時候,其實是想做魔術師的或者去馬戲團。
  他扭頭,看見穆嵐滿臉詫異的神色,很溫柔地笑了一笑: “真的。”
  “不是,不是。”穆嵐澄清, “我隻是驚訝,不是不信你。”
  “嗯。”他充滿懷念地繼續說, “那個時候我和我媽媽生活在她的故鄉,離一個叫阿維尼翁的城市不遠。那裏每年夏天有藝術節,有時會有流動的馬戲團,小時侯媽媽會帶我去看,很熱鬧,也很快活,我可以一口氣連著看好幾場也不厭倦。看完表演出來我們去吃晚飯,天色還是微微發亮,星星映在白色的天空上。差不多十年前,也是在這裏,周愷過來找我,要我幫他給個角色試鏡,他在大學裏一直很照頃我,我去了,開始演戲,發現原來有地方比馬戲團還熱鬧喧騰,我就再也不想離開,更不想做醫生了。這麽說起來,我這個人就是愛熱鬧,讀醫學院也是,和周愷玩得這麽好,學打牌,就是小時侯一個人玩怕了,所以哪裏熱鬧去哪裏……”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分明在笑,可不知道為什麽,穆嵐卻覺得有一點微微的酸楚冒上心頭,竟然不忍心地把凝視他的視線轉開了。
  後來何家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麽解決的,穆嵐並沒有過問,何攸同也再沒有提起。隻是那天他們在一起稀裏糊塗聊到很晚,盡說些小時候的事情,直到裴意找上門,帶著她又一次穿越封鎖線,才握手告別。接著日子還是照舊,直到有一天裴意在片場攔下她,二話不說給她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嚇得穆嵐趕快閃躲開,連連退後,差點把自己摔一膠。裴意巍然不動,筆直地把躬鞠完了,才走上前扶穩她,居然臉色發紅。
  穆嵐把這個事情說給何攸同聽:“小裴嚇到我了。”
  “我回去要說他。”何攸同卻說, “這個躬應該我給你鞠的。”
  穆嵐瞪他:“你們胡鬧什麽,淨胡說。”
  “穆嵐,我欠你……”
  穆嵐立刻搶斷他的話:“你說什麽話,那我欠你的,不是結草銜環也還不清了?”
  何攸同卻笑:“那就不說這個,總歸我記著。”
  穆嵐一聽,想了想,正好有個事情,幹脆說:“那正好,我拜托你一個事情吧。”
  何攸同微微挑眉:“什麽?”
  “這樣。譚青那個角色要唱一首法語歌,但是我法語實在是一句也不靈光,你能不能教教我?”
  何攸同又怎麽不知道穆嵐故意這樣說,隻為能找個順水的機會讓他來還這份虧欠的人情。他沉吟片刻,說:“劇組沒給你找老師嗎?”
  穆嵐卻反問:“怎麽,你沒空?”
  她的笑容這樣溫暖,眼睛清澈如水,何攸同望著她的眼睛,好像能一路望進她的心裏。他於是笑了,歎息著說聲“你啊”,又在看著有些俏皮的眼神中應允: “好。”
  何攸同既然滸諾教她唱這首歌,兩個人就抽空找了一個下午,借了何攸同和周愷朋友經營的聲樂教室的琴房,練這首歌。
  這歌名叫《生命的旋風》,是一部老電影的插曲,被鄭智專門寫進劇本裏,想來有什麽關於它的故事。何攸同早早替她把歌詞翻成中文,又注好法語的音標,一字一句教穆嵐發音。
  但一門完全陌生的語言從頭學起,又是談何容易?穆嵐學了整個下午,也不管什麽意思,總覺得每個單詞都在和她的舌頭鬧別扭,念著念著就拗了聲氣。好在何攸同耐心極好,一遍遍陪她讀,糾正語音,等到稍稍讀順了,就坐在琴旁,跟著曲調和她一起把這歌兒哼出來。
  早秋的下午陽光極好,白燦燦的光伴著窗外的桂花香飄進半開大玻璃窗裏,在木頭地板上,琴身上,乃至人身上留下明晃晃的印記,照得人的臉龐和眼睛一並明亮起來。穆嵐的手擱在琴邊,被太陽曬得有點癢,不自覺地動了動,對伺攸同說:“這歌詞翻譯成中文多麽美,怎麽鄭智沒找人想辦法配上曲子,法語的原詞當然最流暢,可惜我唱得太糟糕了。”
  她這一開口,伺攸同停下手邊的琴聲,看著她纖長的手指輕輕劃過被白光鍍上細絨金邊的白紙,陽光又把她的指甲也照得透明起來了,歌詞被指尖留下的那一點淺淡的陰影暫時蓋住,又飛快地移開。穆嵐垂著眼瞼,嘴邊帶著笑意: “你看……‘她每根手指都戴上了戒指,手腕套滿手鐲;她歌聲清澈如水,叫人滿心雀躍;她雙眼瑰美如寶石,令人心馳神迷……’多有意思。”
  說到這裏她偏過頭對何攸同一笑: “啊呀,不走神了,這都半個下午了,攸同,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
  何攸同欣然應允。
  他彈起琴來,總是左手要更有力一點,但眼下所有的動作都不禁輕柔起來。這曲子本來是極輕快的,正好搭配班卓琴那漣漪般的撥弦聲,如今換成鋼琴,似乎又清脆鏗鏘了一些。穆嵐還是不熟法語,頭幾段唱得磕磕絆絆,卻堅持唱了下去,隻在過門的時候向他投來略帶羞澀的一笑,陽光在她象牙白的額頭上留下光影的痕跡,映亮了眉眼,他能看見她的睫毛隨著每一次發聲、每個投向他的眼神而微微顫動著,而她正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語調輕柔地歌唱。
  “琴聲中我見到了她,是她是她,果真是她:神秘的笑叫我夢轉千回,迷人的嗓音,奪魄美麗,蒼白的臉龐教我意亂又迷離……”
  一句M'emurent plus que jamais還沒唱完,穆嵐上下牙齒一打戰,搖了搖頭停了下來,麵對何攸同微微探詢的目光,有些抱歉地笑說: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來過一次?真是太難了,舌頭都要打結了……”
  笑時她露出雪白的牙齒,嘴唇水色盈盈,略略垂下的眼眸像是藏了一個夢,何攸同不由低下眼來,雙手卻離開了琴鍵。
  穆嵐有些詫異,低聲問: “攸同?”
  話音剛落,何攸同倏忽起身,牽住她放在琴身的右手,十指相扣的一瞬間,傾身親吻過去。
  這吻來得突然,卻更親昵,叫穆嵐一下子失去了方寸。他的唇輕得像是一陣風,拂過嘴角,又極有耐心地分開她微僵的嘴唇,舌頭劃過閉合得緊緊的牙關,溫柔地在齒列徘徊,直到穆嵐完全招架不得地張開嘴,唇舌親密無間地和他糾纏在—起。
  這並不是她生命裏的第一個吻,何況還有那麽多的吻戲,此刻卻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學生,被何攸同帶領著去領略什麽叫一個“標準”的親吻。乍看上去何攸同的吻似乎從容得過了頭,但隻有穆嵐才知道,這其中隱藏了什麽樣的秘密。
  她不知道這個吻是幾時開始又是如何結束的,隻知道睜開眼睛的一刻,何攸同的額頭正親密地抵著她的額頭,眉頭熨著眉頭,鼻尖貼著鼻尖,扣在一起的手指全是汗,反而掙脫不得。她看不見此時何攸同的神情,隻有呼吸聲蹭著臉頰吹進耳朵,酥麻的,還有點癢。穆嵐被此時的親昵和纏綿弄得手足發軟,隨時都能倒下去。她心亂如麻,不知道要說什麽,而在等待呼吸平息的片刻裏,她也並沒有等到何攸同的解釋。
  很久之後,他還是沒放開她的手,牢牢捏在手心裏,放佛這樣就再也不會分開,然後才俯在她耳邊說:“他們說學法語的捷徑是找個人接吻,舌頭就不會打結了。”
  聲音裏依稀有調侃的笑意。穆嵐聽到這句話,—時之間卻不知道是釋然還是失望,正要橫起胳膊分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何攸同的手又滑到了她的下頷,稍稍用力,強迫她與他對視: “但這不是理由。我想吻你。”
  說完不等穆嵐看清楚他這一刻熾熱明亮的目光,又一次吻住了她。
  他捧著她的臉頰,手心全是潮濕的汗意,又隨著越吻越深,一隻手移到穆嵐的後頸,扶住她雪白的頸項,半是強迫半是哄勸地讓她為他而綻放。伺攸同的唇在穆嵐的唇上輾轉,與她一次次地唇齒相依,像是在開拓新的領地,又像是在確認既有的疆域,但其實說起來又都不是,他隻是在向心愛的女人索吻,他隻是在吻她。
  這才是這一刻最重要的。
  何攸同撒開唇舌之後依然定定凝望著穆嵐——她的臉上有了紅暈,眼角濕潤,呼吸不穩,貝齒若隱若現,嘴唇嫣紅一如初綻的薔薇,這讓她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因為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自己。何攸同的目光深了,他伸手,撫上她的唇,感覺到它們最輕微的顫抖,以及她的呼吸輕輕吹過他的手背……就在不久之前,他正忘情而專注地親吻著她……
  穆嵐大腦一片混亂,從臉頰到後頸,特別是嘴唇,已經燙得要沸騰起來。她覺得自己幾乎是在驚慌失措地看著何攸同了,可其實這一刻她的表情落在何攸同眼裏卻是空白的。何攸同自認是一個耐心極好的人,但眼下穆嵐的沉默讓他無法忍耐。他用力地擁抱住她,低聲說: “我以為我可以等到你願意從程靜言的陰影裏走出來的那一天,我錯了。”
  他感覺到懷中那嬌小柔軟的身體忽然僵硬了,果然下一瞬穆嵐用力推開了他,哆嗦著嘴唇,蒼白若死:“攸同,別開玩笑,這種事情不好開玩笑的……你……我,我不能……我一直當你是最好的朋友,之前你爸爸的事情,我……”
  之前的親吻的甜美感還在鼻體裏流竄,真切得令人戰栗。但隨著她驚慌失措的言語和失望似的表情,一切又漸漸地冷了下來。
  何攸同緩緩地垂下手,注視著還在顫抖的她,終於也冷靜下來。他再一次開口: “我從來不因為感激去親吻女人。”
  她卻像是聞所未聞,毫無回應。
  還是敗了。這個念頭在何攸同腦海裏一閃而過,他心頭驀地一空,白駒過隙的—念,何攸同輕聲說:“是我冒昧了,抱……”
  抱歉還沒來得及出口,隻見穆嵐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她看向他的神色就像兩抹最鋒利的刀鋒,隨手摸起手邊能夠著的任何東西,用盡全力地向何攸同摔去,然後什麽也顧不上了,轉身就跑,像是連一分鍾一秒鍾也無法忍受和他再待在同一個地萬。
  咚咚的腳步聲像是踏在何攸同的心口,她奔跑的背影倉促而決絕,地板上的倒影一片淩亂。他竟然沒有辦法追上去,生平第一次,他就這麽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可空氣裏依然還殘留著甜蜜的氣息——這是她帶來的。隻要穆嵐在他的臨近,連空氣都是甜美的。何攸同收回目光,瞥見地板上躺著之前親吻時飄落的紙張,他彎腰拾起,正好看見一行歌詞——
  On s' esr connu, on s' est reconnu
  On s' est perdu de vue, on s' est reperdu de vue
  On s' est retrouve, on s' est rechauffe
  Puis on s' est s e par e
  我們相遇,又再遇;
  失散,而再散;
  我們重逢,重拾舊歡,
  卻終是各奔東西。

  Chapter 18 Where Angles Thread 天使展翼之地
  窗戶是開著的,窗下的水道上貢多拉船夫的歌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綿長,她第一次留意到,原來今晚是有月亮的,新月,近得就像掛在河道對岸的建築的屋頂尖一樣。
  劇組起程奔赴威尼斯拍攝外景的那天,天氣陰霾。
  本以為天氣這般壞,航班總要延誤,誰知道還是按時登機。
  上飛機前,白曉安遠遠看著走在最前麵的三個人的背影,在這陰沉的天氣下,穿著顏色相近的風衣,格外有蕭瑟卻又利落的意味,而何攸同和程靜言身形相似,隻是後者更消瘦一些,不仔細看真是難以分辨,於是轉頭就對身邊的Amy說: “你看,像不像《北非諜影》的最後,男女主角全是一襲風衣站在霧蒙蒙的夜色裏,好像隨時可以去天涯海角……
  Amy雖然在電影公司做事,但對老電影毫無興趣,看著前麵三個人幹脆來了一句: “《北非諜影》是什麽?”
  白曉安恨不得昏過去,手舞足蹈地說: “漢弗萊,鮑嘉和英格麗,褒曼啊!就是那個男女主人公相愛,忽然有一天女主角不告而別,幾年後他們在北非的卡薩布蘭卡重逢,才知道原來當初她是為了抵抗納粹的丈夫才忍痛離開。最後盡管誤會解開,但男主角忍痛把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送上逃亡的飛機的故事!啊呀,你怎麽能沒看過?”
  Amy一頭霧水: “你在說什麽啊?我聽得稀裏糊塗的,男人、女人又男人的,三角戀?”
  白曉安一下子無語,好一會兒跳得足有一尺高:“氣死我了!什麽亂七八糟……不過你說三角戀也勉強那麽回事吧,就是最後女主教沒和男主角在一起,和她丈夫離開了,當初看的我感動得呀……”
  聽到身後白曉安熱熱鬧鬧地唧唧喳喳,穆嵐停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回身時目光無意和幾步之遠的何攸同的目光一觸,又飛快地分開了。
  自從那個下午之後,兩個人的關係無形中別扭起來,誰也不知道那堵牆是幾時修起來的,等他們意識到,牆已經存在並且壘得很高了。緊繃的氣氛絕說不上昭然,但總歸有幾個人看出來了,唐恬就問過她怎麽老是繃著臉;白曉安更直接些,直接趁著四下無人,問:“穆嵐,你與何攸同吵架了?怎麽忽然變得怪怪的?”程靜言那邊看起來似乎也沒瞞過去,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提醒他們注意保持角色間的距離感了。
  對此現狀穆嵐覺得進退維穀,索性暫時不去管,自欺欺人做個鴕鳥。而自那天後,何攸同的態度也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在不知不覺地疏遠她。穆嵐能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卻無法訴諸言語。
  她有些絕望地想,自作自受。
  飛機準點抵達威尼斯,一出站就見到周愷大大的笑臉——周愷領著一批人馬先行,做好先期的鋪墊和準備,而冉娜因為年紀大了,調起時差來不如年輕入適應得好,也跟著周愷同一批先飛。
  威尼斯的機場離世人所熟知的水城頗有一段距離,他們開車到主島,在主火車站前的碼頭換快船去酒店,時值夕陽西下,水麵金光粼粼,微浪撲向兩岸,船緩緩破浪而行,沿著主航線的兩側,水城最美最輝煌的畫卷逐一展開。
  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讓穆嵐有些疲倦,向西的旅行總是讓人產生漫長的下午永遠不會過去的錯覺,船身被浪打得顛簸,倒像是在搖籃之中,這更讓她倚在椅子邊昏昏勘睡,何攸同與白曉安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入耳中。
  “第一眼看到的威尼斯,可能就是你對它永遠的印象。有些人一輩子也不喜歡這裏,大概是與第一眼的威尼斯沒有眼緣。”
  “還有人會不喜歡這裏?”白曉安看著窗外連排的大宅,文藝複興、巴洛克、新古典主義樣樣俱全。恰好船開過利亞托橋,文藝複興風格的白色拱橋橫跨運河兩側,白曉安好奇,忍不住把頭探出窗外想看清上麵美輪美奐的浮雕,呼呼而來的海風一下子吹散了她的頭發,她又笑著把腦袋縮回來。
  吹進船艙的風讓穆嵐肩膀發寒,她懶得睜跟,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忽然身上一暖,嚇得她一睜眼,白曉安還在拉著何攸同說話,程靜言在船艙外麵抽煙,順便和周愷還有Amy交代事情,另有兩個翻譯兼劇務則坐在另—側發電郵。但再仔細一看,何攸同的風衣不知何時披在了她身上,穆嵐一愣,繼而臉頰發熱,悄悄地把臉轉到另一側,隻想藏起來。
  白曉安歡快得像一隻雀兒,不停地說著對威尼斯的憧憬,以及源於這個城市的浪漫傳說。穆嵐聽得久了,終於忍不住出聲打趣她:“左一聲歎息橋右一聲歎息橋,這麽想和人家一生一世,怎麽不把人帶過來?”
  一句話把白曉安說得滿臉通紅:“啊,你不是在睡覺嗎?你裝睡,真狡猾!”
  穆嵐笑著坐起來,先把披在身上的風衣搭在一邊,才說:“你說個沒完,怎麽睡?”
  白曉安正要再說,視線忽然被別的什麽東西吸引住。她指著穆嵐身後一點尖叫:“啊,那是不是大教堂的鍾樓,是不是聖馬可廣場要到了?”
  眼看她激動得像是要跳到河裏頭遊泳,穆嵐連連搖頭,去按她的肩膀: “我也是第一次來,你問來過的人。”說完,有意無意地往何攸同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
  何攸同隻含笑道: “是很近了。”
  船的速度減慢了,不多時靠了岸,酒店的侍應生已經等在碼頭,攙扶著幾名女士安然下船。天氣雖然晴朗,但畢竟已經是歐洲的秋天了,海風吹得風衣的下擺獵獵作響,穆嵐伸出手掠開被吹了滿臉的碎發,站在碼頭上,這才好好地開始打量城市的一角。
  夕陽落在對岸的安康聖母教堂的肩上,柒紅了大理石的圓頂,像是鑲嵌了紫紅色的金頂一般,別有莊嚴寧謐的風度。這時周愷和程靜言一前一後下了船,看穆嵐正看得入神,周愷笑說: “為你訂了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不必在這裏吹風看。威尼斯這兩天降溫了,可不要感冒了啊。”
  很快房間分好,穆嵐拿到鑰匙正要上樓,看見何攸同的行李依然放在原地,不由詫異地問: “你訂了別的酒店?”
  何攸同還沒來得及解釋,周愷先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語調輕快地說: “他自有豪宅,還住什麽酒店!”
  “胡說。”何攸同重重拍了一把周愷的背,才對穆嵐說: “已經通知人來接了,等你們安頓好我也回去了。”
  “哦,你是說過,你家在那個小島上有房子。也是,還是住家裏自在。”
  “我不住那裏。”何攸同搖了搖頭,想一想到前台借了紙筆,飛快地寫了一個地址, “你先睡一覺,時差倒好,要是想來坐一坐,正好曉安也說要看普通人家的住處是什麽樣子,把這個交給前台,讓他們為你叫船。”
  穆嵐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好,謝謝。”
  劇組的拍攝計劃是兩周,但每一天能拍攝外景鏡頭的時間並不多,每分鍾都格外珍貴。他們需要避免遊客雲集的威尼斯,但夜景戲成本更高,必須抓緊每天早上的“魔法時間”,早出晚歸,遠遠比在國內來得辛苦。
  冉娜在片中的角色是《長聲》畫者的遺孀,在畫家去世之後,常年客居威尼斯。為了探尋《長聲》中隱藏的秘密,陶其瞻帶著譚青遠赴威尼斯,卻反而在深入的交談和試探後,發現新的謎團……
  冉娜的戲份集中在後半段,從威尼斯開始。在和她合作之後,穆嵐聽說過許多關於她在片場的傳聞,接觸之後知道有些不過是空穴來風,有些則是確有其事:她比穆嵐認識的任何一個年紀六十歲的女人都要有活力,工作起來更是敬業得令人肅然起敬——她堅持住在麗都島,而何攸同借出的房子是在主島和麗都島之外一個很小的島嶼上,隻要當天有她的戲份,她和她的私人助理兼化妝師永遠都是最早一個到場的,安安靜靜等著化妝換衣服,無論天氣多差、浪頭多高,也沒有例外。
  那天他們在小島上拍一場再訪的戲。天公作美,天氣好極了,從島的一側遠眺,能清楚地看見聖馬可廣場的鍾樓,在粼粼可愛的波光裏化作一個遙遠的坐標。在這樣秋日高闊的天色裏,陶其瞻和譚青再次敲開曾夫人的房門,試圖打破她的冷漠和頑固,進而一解心中的疑惑。
  傭人打開門,就聽見琴聲隱約地傳出來,兩個人交換了眼色,一前一後地進了屋子,曲調也在同時明朗起來,雖然斷斷續續並不連貫,但譚青很快拉了拉陶其瞻的衣角: “陶先生,陶先生,這首歌我會唱!”
  她說話時忘記自己的嗓子清而亮了,叫坐在琴旁的曾夫人也聽見了,她停下,站起來說: “你們又來了……這個小姑娘,你會唱這首歌?”
  譚青目光一閃,點頭說: “會的。”
  “那唱一個來聽聽吧。”
  這出乎意料的要求讓譚青一怔,疑惑地看向身邊麵無表情的陶其瞻,後者一貫陰沉的神色看不出此時的心情,眼看就要僵持起來,曾夫人笑了笑又說: “你們不是要問我曾起那幅畫的事嗎?如果我心情好了,也許能記起點什麽來。”
  之前她明明推說什麽都不記得了。聞言譚青雙眼噌地一亮,點頭說: “那我唱唱看吧。”
  於是在客廳裏心思各異的另外兩個人沉默的注視之下,她輕聲地把這首歌哼唱了出來。
  那個混亂的下午之後,穆嵐又找到專門的聲樂老師,教她唱這首《生命的旋風》。但此時再唱,多少還是有點力不從心。試著唱了好幾次,不是調門太高,就是太低,開了個頭就難以為繼,試過好幾次之後程靜言暫停了拍攝,說: “不著急,你調整一下,我們再開始。’
  被這首歌卡住讓穆嵐始科不及,她正飛快地重溫歌詞和曲調,這時何攸同對程靜言說:“我給她起個調子吧,找到調子就好了。”
  畢竟進度要緊,程靜言點頭:“曲譜要嗎?”
  “我大概記得。”說完何攸同已經坐在了鋼琴前。
  他去找穆嵐的視線,看見她一瞬間微微僵硬而愕然的神情,卻還是微笑:“怎麽樣,要不要試試看?”
  穆嵐定下神來,輕聲說:“好。”
  熟悉的調門一旦響起,他們又回到了那個下午。穆嵐覺得自己的臉熱了,稍稍偏轉開麵孔,半垂下眼,把那已經爛熟於心的歌曲唱了出來。在鋼琴的伴奏聲中一切都是熟悉而親切的,輕快的琴聲籠罩住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又維係住他們,陽光溫柔地落在他們的身上,在他們的側臉上折出微妙的光芒。
  忽然另一個人的聲音加了進來,穆嵐一驚,詫異地看向冉娜——她確實是在低聲和著這支曲子,歌詞記得不再那麽熟了,有些地方前句忘了後句,也不在乎,就用哼唱代替過去。一時間她臉上那冰冷專製、女暴君一般的神色也淡去了,被一種更柔和的情緒所取代。
  她們為回憶的力量所懾,無論是戲裏還是戲外,或是說這一刻其實是無從分辨的。目光相觸,情不自禁相視一笑,接著看向琴邊同樣專注的何攸同。於是歌詞不重要了,曲調也不重要了,這本是回憶裏的調子,被悄悄地小心藏起來,隻等某一個時刻時間魔法的封印解除,就再度輕柔而纏綿地重返人間。
  一曲終了,何攸同和穆嵐的目光膠著,久久不能分開。他的眉眼被她的歌聲點燃了,旋渦似的拖她到最深處,讓她無法分開目光。電光火石,千日一瞬,一切再從去隱藏,久侯的花苞刹時盛放——原來真相從來就在這雙眼睛裏,她卻因為習貫了他的陪伴和照顧,竟然一次次地錯過了。
  穆嵐嘴唇微啟,似乎是要說話,又被程靜言的聲音拉回了現實: “穆嵐?”
  她匆匆回神,望向程靜言,但顧盼之中眼波流轉,顯然並沒有從剛才的氛圍裏完全回轉。程靜言神色一怔,頓了一頓,說: “你走神了。
  穆嵐忙垂下眼:“對不起,我走神了。”
  他又飛快地瞄了一眼何攸同,不得不忽略空氣裏那暗流湧動之下的甜美暖昧氣息,說: “你們能不能按照剛才即興發揮的那樣再來一次,我想把這個片段拍下來。”
  程靜言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留心自己用上了商量的話調——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很反常的。於是連他也不知道,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是不是內心裏期待著某一個人忽然站出來反對。
  但等這句話說完,反而有一段短暫的沉默,何攸同和穆嵐都沒有表態,倒是冉娜拍的板:“我沒意見。要問彈琴和真正唱歌的那兩個。”
  何攸同似乎有些小小的出神,直到這時才抬頭微笑:“我也沒意見。”
  正式拍出來的鏡頭效果相當好,即使隔著屏幕也能感覺到微妙的潮水般的情感隨著歌聲而暗暗起伏。三個人的神情都柔和得不像話,穆嵐的眼睛裏像是能流淌出水來,而何攸同彈琴的手指似乎都飽含了情感——按照劇本的設定,這裏本來也是兩個人感情轉折的一瞬,卻沒想到,最終的成品比原先預計的還要好。
  這一天的拍攝計劃排得滿滿當當,從上午八點開工到晚上六點收工。收工之後程靜言宣布周六休息,周日的拍攝則由副導演擔任,周一計劃照舊。
  程靜言這個工作狂居然會把工作交給別人,在場的人都是一呆,但也沒有人敢多問,三三兩兩地答應了,又各自搭船回本島的酒店。
  穆嵐一下戲,整個人鬆懈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找何攸同說點什麽,心思恍惚的結果是上船的時候一腳踏空,眼看著就要摔下去。
  她嚇得驚呼出聲,左搖右晃,直到猛地被人牢牢扶住了,才免於狼狽落水。正要感激地抬頭一笑,剛浮起的笑容卻在看見出手相助的人的臉之後,又迅速地僵住了。
  手指抓住她胳膊的觸感很久都沒有散去。穆嵐躲避開程靜言的視線: “程先生,謝謝你。”
  “上船的時候不要出神,小心點。
  “嗯。”
  回到賓館之後穆嵐累得不想動,躺了—會兒想起來下船的時候根本沒看到何攸同。這讓她懊惱起來,想一想還是爬起來,下到一樓大堂,想是不是要叫船,按照何攸同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誰知在大堂裏再次和程靜言碰了個正著。兩個人目光一撞,穆嵐遲疑了片刻還是走上前去,對麵色如常的程靜言打了個招呼。
  然後她看見他身邊的行李箱,不由愣住。程靜言就說: “我出門兩天。”
  沉默片刻,穆嵐輕聲說: “去瑞士嗎?”
  “是。”
  大堂裏人來人往,各色語言混雜,程靜言的聲音反而不真切起來。得到肯定之後,穆嵐思量半晌,見程靜言還是站在原地不動,也不知道忽然哪裏來的勇氣,抬起頭來說: “兩地奔波,又照顧病人,總是辛苦,程先生你也多保重。”
  聞言程靜言沉默了下來,他一旦沉默,壓迫感益重,就好像有看不見的重力壓下來,沉甸甸地掛在她肩膀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穆嵐才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我猜你早晚也會知道的。”
  “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孫導的追悼會上,我在屏風的後麵……對不起,那個時侯沒出聲,我不是故意要偷聽你們的話。”
  程靜言幾不可見地挑眉,解脫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靜靜看著神態僵硬的穆嵐,又說:“梁思的手術安排在明天,我必須趕過去。”
  意味著什麽,穆嵐腦子先是一白,才猛地反應過來。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她……找到匹配的腎髒了?”
  “這幾個月都是在作術前準備,終於可以手術了。”
  這下連穆嵐也覺得解脫起來,也不知是為了誰。她上前一步,對程靜言說:“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
  船已經在外麵等著了,程靜言低頭一瞥穆嵐麵上流露出的真心實意的祝福和欣喜,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就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還是像記憶中那樣柔軟,帶著微微的涼意。
  可他再也沒有資格一直握下去了。
  望著程靜言蕭瑟的背影,穆嵐沒來由地眼底發熱,孤身一人在川流不息的大堂佇立良久也沒有離開。她不知道程靜言告訴她的這個消息,究竟算是一個解脫,還是終於是徹底的結束。但在他告訴她的這一瞬間,穆嵐知道,至少於他和她,真相大白的一刻,也就意味著往昔的帷幕即將徹底落下。
  他注定屬於其他的人。
  穆嵐失魂落魄,直到白曉安找到她。她麵上奇異的恍惚和鬆懈交織的神色讓白曉安不安起來,扶住她的胳膊問: “穆嵐,你怎麽了?”
  穆嵐這才從石化中蘇醒過來,輕輕一笑: “沒什麽,有點累了,發了—會兒呆。”
  “你要緊不要緊,剛才冉娜打電話給我,問你有沒有空,她想約你喝杯酒順便吃晚飯……你既然累了,我替你推辭掉吧。
  穆嵐一把捏住白曉安的手,轉過頭來: “不用,我去。”
  穆嵐和冉娜至今的交往隻限於工作,很難談得上有什麽私交。她一時想不到到底是因為什麽原因冉娜忽然提出邀約,又是受寵若驚又是忐忑不定,重新換了一套衣服,又用心打扮,準點到了約定的地方。
  冉娜約在大名鼎鼎的哈裏酒吧。白曉安來了一周至今沒好好看過威尼靳,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專門告了個假,不再陪同她前去。
  晚上八點,酒吧裏已經是人頭攢動了,而她已經適應各色語言在耳邊掠過,踮起腳尖四下張望,忽然就在熱鬧的人聲裏聽見熟悉的聲音:“穆嵐。”
  冉娜還是穿著紅色的裙子,很襯她濃密的黑發和明豔深刻的五官。穆嵐走到她身旁坐下,還是忍不住想,她真是不老的美人。
  “我等不及你,先喝上了。這雖然是酒吧,但食物也還過得去。想吃點什麽?”
  她累到極點就不怎麽想吃東西,何況早些時候和程靜言的一番話讓她的神經至今還是繃著的。聽見冉娜這麽說,留心到她桌前隻有酒杯:“你吃過了?”
  冉娜展顏:“我是個酒鬼,隻要有酒就夠了。”
  這話讓穆嵐七上八下的心稍稍鎮定一點:“其實我不是個好酒伴,不怎麽能喝,喝著喝著人就倒了。曉安告訴我您約我喝酒,我還猶豫了一下,怕到時候掃了您的興。”
  “哦,不會喝酒,這倒很難得。”冉娜揮手,“能喝就多喝一點,不能喝就少喝,出來放鬆而已,沒人灌你的酒。”
  “嗯,所以我也自不量力地來了。”穆嵐露齒一笑。
  她們還是點了食物,簡短地聊了聊片子的進度和角色,有了食物在胃裏墊著,這才開始點酒。穆嵐看冉娜點馬丁尼,知道這酒厲害,自己絕對喝不得,遲疑被冉娜看出來,她在酒水單上一點:“那就喝貝裏尼吧。”
  “貝裏尼?”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是音樂家,穆嵐挑眉。
  “是酒,這裏有一種叫貝裏尼的酒。氣泡酒和桃汁兌出來的甜酒,不會醉。”說完,冉娜已經自作主張替她叫了這種酒。
  酒端上之後桌邊正好是一個空白的停頓。穆嵐看著對麵的冉娜,欲言又止,一下子也不曉得該怎麽和她說話,恰好此時冉娜慢悠悠地開了口:“穆嵐,我約你出來也沒什麽別的意思……”
  說到這裏看見穆嵐立刻坐直了,冉娜啞然失笑:“你看……我就是想說,好好的你為什麽總是怕我怕得要命似的?”
  穆嵐愕然:“沒有……這話怎麽說……”
  說完她反應過來為什麽冉娜會有這個念頭,不由得笑了,笑完很不好意思地說:“啊呀,看來真的誤會了……冉娜,我不是怕你,隻是……”
  這話真是有點難以出口,但在冉娜的注視之下,穆嵐還是說下去:“隻是我太喜歡你了,我從小就看你的片子長大,沒想到有一天能和你合作,仰視都來不及了。說起來也不怕你笑話,早在開機儀式上,我就想向你要簽名的……”
  沒想到還沒表達出仰慕之意,倒叫偶像覺得自己實在怕她。真是謬之千裏。
  穆嵐覺得好笑,就一直笑,冉娜也笑了,說:“我就說,唐恬打電話到我這裏問我這個片子的事情,說你想和我合作。我本來還在想唐恬這麽維護的小姑娘到底是什麽樣子,可要好好看看,你卻見我和老鼠見到貓,一下戲就躲得遠遠的,又一直朝我這邊看,我都納悶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話一旦說開,很多疑慮油然而解。冉娜本來是豪爽的性格,又很健談,穆嵐懸著的這顆心一放下,口氣不知不覺輕快起來:“原來你認識唐姐。”
  “我先是認識她姐姐,後來才認識,沒想到最後倒是和她熟悉起來了。”
  穆嵐從不知道唐恬還有個姐姐:“我沒聽說唐姐還有個姐姐……”
  “唐怡。我想想,不在已經有快十年了吧。”說到死者冉娜情緒也低沉了下去,“我本以為她這一輩子不會再帶什麽人了,誰知道帶了你,一帶還這麽多年。人的際遇有時候完全想不到……”
  她不知道這背後又有怎樣的故事,但從冉娜的語氣聽來,她並沒有深談的打算。穆嵐雖然好奇,但也沒追問,把玩著香檳杯細長的杯腳,又沉默了。
  “不說這個。說來聽聽,你為什麽要演這個片子?”
  “因為別人告訴我你要演。你現在幾年才出來一次,太難得了,我怕錯過這次,下次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麽時候,或是下一部片子我不能演了。那怎麽辦?”穆嵐說得理所當然,又在看見冉娜的表情後專注地一點頭,“孫導去世之後,我原以為你可能不演了,幸好你還是演了。”
  冉娜把杯子裏剩下的半杯馬丁尼喝完,又揚手叫了一杯新的,很奇怪似的問:“我好好的做什麽不演?”
  穆嵐心想江湖傳言你接這場戲全是因為與孫國芳的舊情,這話又怎麽好說出口。冉娜灑脫地一笑,說:“我接這個片子,起因的確是新誠告訴我導演是國芳,劇本是鄭智寫的。實話說吧,我都能看出來哪裏是鄭智寫的,國芳又在哪裏改動過——為什麽非要唱這首歌,又為什麽要來威尼斯拍外景?因為這片子裏有他們的私心,許多細節講的都是我們三個人以前的事情……”
  沒想到還有這一茬內因在,穆嵐低低“啊”了一聲,出聲後覺得不妥,抱歉地看著冉娜。冉娜並不在意,揮揮手說:“大概人老了,總是念舊,還是接了。所以國芳一直是在這片子裏的,今天下午你唱這首歌的時候,我就在想,國芳說不定在哪裏看著我們,不然怎麽會明明劇本上寫的是清唱,攸同就坐下來給你彈琴呢,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念及年輕時候的事情,冉娜的眼神也朦朧起來,頰邊泛起紅霞,嘴邊一點笑意,看起來非常愉快。穆嵐卻耳朵發熱,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才好,情侶間有這樣親密私昵的回憶倒也罷了,何攸同和她,又算是怎麽回事呢?
  她有些失神,一句話不加思量地出了口:“原來你和孫導感情這麽好……”
  冉娜就笑:“好過,也吵過,吵了又好,直到吵了也不能好了,就分了。沒想到四十年後還有這一出,他成了小孩子,我也孩子氣了,陪他這樣玩鬧。”
  “我倒是覺得很好。當初孫導和我說過一句話,說‘感情在不在了,事情還要做下去’,當時我把這句話聽岔了。他或許是想告訴我,感情不是沒有了,隻是這一站過去了,再也不能回頭了,既然還有別的更真切的東西在,就要更珍惜這些東西才是。可惜我現在才明白,沒辦法向他親自道謝了。”
  “隻要有過,就是真的。”冉娜很是爽快地又一揮手,“分手了又怎麽樣,最後不能善終又怎麽樣?我和國芳,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有了。我沒給他生個孩子,但是我們還是有了各自的孩子,誰也沒有被虧待。”
  聽到這裏穆嵐沉默了一下,還是說:“好像認識你越多,就越佩服你了。”
  “佩服我什麽?”冉娜目光一利,“來意大利之前有雜誌采訪我,結果寫出來的稿子盡在讚美我敢愛敢恨,什麽狗屁話,誰不敢愛,最後不就是看誰更敢錯嗎?我沒別的本事,很敢錯,愛錯了,那又怎麽樣,從頭再來就是了。愛對的人誰保證能走到最後,愛錯了的不見得一無是處。我愛過的最混蛋的男人給了我一個好兒子,最對的……我現在能做的不也就是在他的遺作裏演個角色?”
  她說得坦坦蕩蕩,沒有任何的怨懟或是不甘。穆嵐看著眼前這個渾身都在散發光彩的女人,一時隻覺得炫目得無法正視。她覺得自己被迷惑了,所以當冉娜叫新一輪的酒時,也跟著叫了一杯馬丁尼。
  琴酒、苦艾、一隻橄欖,入腹的效果卻翻江倒海。等穆嵐意識到喝多時,她試圖給自己點一塊甜食,但手剛撐著桌麵要站起來,又重重地坐回去了。
  冉娜的話在她心裏豁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很多死結不經意間被打開了,她覺得靜極而倦,又有些狂喜的麻木,索性不再管自己的酒量,陪著冉娜一邊天南地北,一邊繼續喝酒。酒是越喝越清醒的,在你真正醉倒之前。
  聊到午夜時分,這兩個人儼然已經是一副忘年交的模樣,投緣至極。冉娜看穆嵐的臉色越來越白,伸手拉下她再次點單的手:“好了,穆嵐,我也累了,今天聊到這裏,我們改天再聊吧。”
  穆嵐也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腦子裏每一個念頭都很清楚,再清楚沒有了,就是說不出來,而心口卻像是燃了一把大火,順著血管躥到全身。但冉娜的話還是聽得很分明的,於是點點頭:“好,我送你回去。”
  冉娜看她這樣,不由輕輕搖頭笑了。
  中途冉娜去了一次化妝間,穆嵐覺得肩膀沉甸甸的,不禁伏在桌上小憩片刻。再醒來是被搖醒的,起先她還以為是在夢裏,所以身邊的人從冉娜換成了何攸同,但很快她被架住胳膊,她往麵前的人臉上一瞥,竟然真是何攸同的臉,一身的酒一下子去了三分,渾身的線條都因為緊張繃住了:“攸同?”
  何攸同先是飛快地看了眼此時正站在穆嵐身後的冉娜,對她報以感謝的一笑,又重新把視線轉移回穆嵐臉上,低聲說:“是我。你喝成這樣,冉娜打電話給我,來,我送你回去。”
  他稍稍加大力氣,扶起穆嵐。穆嵐這才意識到渾身上下都是綿軟的,一點力氣都不剩了。她任由何攸同給她把風衣穿上,一邊卻在對冉娜說話:“……之前你說要敢錯,可是錯得太狠了,摔得太疼了,連愛也不敢了。”
  何攸同的動作一滯,又繼續專注地若無其事地為她整理衣領。他的手指擦過她的後頸,讓穆嵐寒冷交織般地戰栗著。她用力地抓住何攸同的胳膊,費力地想看清冉娜的臉。她的臉從來沒有這麽清楚過:“疼是不會死人的。你要是這個也不敢,就一輩子停在原地,永遠睜著眼也看不到別的愛吧。這也是一條路,也不會死,能走下去。”
  穆嵐頹然垂下頭去,溫順地任由何攸同攙扶著,跟在冉娜身後走出酒吧。深夜的威尼斯是隻有街燈的,晚歸的也不是遊子,隻是逆旅中的異鄉人。橙光雖暖,打在歲月痕跡斑駁的石板路上,卻隻能折射出冷冷的光。告別前冉娜的目光掠過兩個人,又在何攸同扶住穆嵐肩膀的手上停留了一刻:“我走去聖馬可搭船,你陪她走兩步吧。”
  “謝謝你的電話。”
  她點了煙,瀟灑地揮揮手,慢慢走遠了。
  何攸同陪著穆嵐在水道前站了好一會兒,等著四麵而來的風稍稍吹散她身上的酒氣。
  感覺到涼意,穆嵐猛地抬頭:“攸同,怎麽是你?”
  眼看她醉到連之前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了,何攸同有點想苦笑,按定她肩膀的力氣加了一分:“我說過了,冉娜打電話給我。我送你回酒店吧。”
  酒店兩個字在此時穆嵐的腦海裏,自動就和程靜言畫上了等號。她連連搖頭,攀住他:“我不回去。”
  她身上的酒氣並不濃烈,臉色還隱隱發白,何攸同沒見過她喝醉的樣子,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程度,還是好聲好氣地說:“那我陪你走一會兒吧。我們往主水道那邊走,好不好?”
  “嗯。”她模模糊糊地答。
  沒有走出多遠,穆嵐的鞋子就卡在石板和石板的縫隙間,她卻渾然不覺,還是何攸同意識到她的鞋子丟了,又折回去,彎下腰給她穿起。穆嵐一低頭,看見他的背,一時恍惚起來,瑟瑟伸出手,輕輕撫過他的肩膀。
  手剛觸上去,就被何攸同抓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放開。他的語氣依然是溫和的:“穆嵐,是我,不要認錯人了。”
  她一怔,咬住嘴唇,別開了臉,眼睫飛快地閃動著,好像疾行的蝴蝶的翅膀。
  穆嵐腳步蹣跚,鞋子眼看著掉了好幾次,何攸同不厭其煩地停下來,手指劃過她蒼白的腳背,包裹住小巧的腳跟,握住纖細的腳踝,輕之又輕地一次次把失掉的鞋子再套上去。
  和威尼斯又實在不是個適合高跟鞋的城市——老城那蜿蜒狹窄的臨水道路,古老支離的石板地麵,乃至並不明亮的路燈,讓短短的一段路走得格外艱難。當穆嵐再一次險些被鞋子絆倒之後,何攸同最後一次撿起她的鞋,這次直接交到她手裏,然後抓過她的一隻手臂繞住自己的脖子,稍微用力,就把穆嵐整個人橫抱起來。
  刹那間的高度變化,讓穆嵐有些不安,她試圖掙紮,腰卻被何攸同的手臂勒牢了:“別動,我不想和你一起摔到水道裏去。”
  冷風吹過她的臉頰,又吹過赤裸在外的小腿和腳,白底印花緞麵的裙擺被微風撩起來,柔柔地滑過何攸同的手臂,比水還涼。他不是第一次這樣抱著她,但似乎每一次,她都閉著眼睛,何攸同低下頭看了看懷裏穆嵐的臉,橙色的燈光下,她微蹙著眉心,麵孔有些模糊。
  穆嵐的耳邊盡是何攸同的心跳聲,不知道為什麽這讓她覺得異常酸楚,甚至於不敢睜眼去看一看他的眼睛。這條路像是永遠不會到頭,何攸同一直沒有放開她,也一直沒有停下,她卻幾乎連拎鞋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心裏想,如果教她這個時候死在何攸同的懷裏,她必然是沒有遺憾的。
  何攸同問她:“你想去哪裏?”
  她還是死死閉著眼:“我不知道。”
  他帶她回了家。
  把穆嵐慎之又慎地安置在沙發上,何攸同轉身出了房間。
  他出入都沒有開燈,所以穆嵐也並不覺得刺眼。她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對著大露台的單人沙發上,也不知道是什麽質地,隻覺得非常溫暖,也非常柔軟。
  窗戶是開著的,窗下的水道上貢多拉船夫的歌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綿長,她第一次留意到,原來今晚是有月亮的,新月,近得就像掛在河道對岸建築的屋頂尖一樣。
  房間裏有一種熟悉的味道,是花香。但穆嵐已經沒有任何餘力來分辨到底是什麽了。穿堂風在廳裏打著旋兒,留下嘩啦啦的紙張被拂動的輕響。穆嵐口幹舌燥,手腳卻冰冷,靜靜放任自己在流沙般的沙發裏坐了許久,才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腳,想穿上鞋。
  鞋子被甩在離沙發幾步遠的地方,穆嵐身上沒有力氣,伸直腳試著把一邊的鞋子鉤過來。
  何攸同端著水杯和水果進來的時候,正看到這一幕:穆嵐的腿正從沙發一側伸出來,一點點緩慢移動著,想夠到不遠處的鞋子。
  盡管房間裏的光全是窗外投來的,月光,路燈光,還有水麵泛起的波光,何攸同還是能清晰地看見穆嵐腳踝到小腿一線的曲線是如何動人,隱隱泛著明珠一樣溫潤的微光,又像是一個活物,慵懶,靈巧,自得。
  她夠到一隻鞋子,拖到腳邊,又試著去拖另一隻,何攸同忍不住笑出了聲,於是眼看著穆嵐的動作一僵,像極了受到驚嚇的野生小動物,迅速地藏回了沙發裏。
  “好一點了嗎?”何攸同大步走到沙發的背後,居高臨下看著沙發深處的穆嵐。穆嵐順著聲音的來源昂起頭:“這是哪裏?”
  “我的房子。”
  穆嵐瞪大了眼睛:“什麽時候的事……”
  “我問你去哪裏,你說不知道。我覺得你醉得不太對勁,就帶你回來醒醒酒。來,把這個喝下去。”他遞了一個杯子到她麵前。
  杯子有些燙手,穆嵐雙手抱住,嗅覺不怎麽好用了,就繼續問:“是什麽?”
  “加了蜂蜜的檸檬水。你如果明天不想因為宿醉而頭痛,現在就多吃一點果糖。果糖會加速酒精的新陳代謝。”
  他忽然端出醫生的口氣,穆嵐老實地依言喝下去,過了好久,舌尖才品出一點被大量蜂蜜掩蓋了的檸檬的酸味。
  麻木的味覺稍一恢複,胃部火辣辣的感覺立刻鮮明起來。不敢讓何攸同發覺,穆嵐扶著額頭說:“我好像好一點了。”
  “冷不冷,我給你找條毯子。”何攸同不等她回答,不知從哪裏變出條羊毛薄毯,披在穆嵐的膝頭,“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記得有一種叫貝裏尼……可是,為什麽叫貝裏尼?”她用一個並不自在的姿勢擰過頭,想看清身後的何攸同。
  可是何攸同的臉孔大多隱藏在背光的暗處,什麽也看不見:“這種酒是維尼托大區特產的氣泡酒加上白桃的果汁,最後兌上蔓越莓汁,創造出雞尾酒的人覺得這種粉紅色像貝裏尼一幅聖母像裏聖母袍子的顏色,也有人說是因為貝裏尼某幅畫裏夕陽的顏色,總之都是貝裏尼,就取了這個名字。”
  “哪個貝裏尼?”
  “喬萬尼·貝裏尼。可是貝裏尼不會讓人醉,你還喝了什麽?”何攸同繼續問。
  “馬丁尼。”
  “……”何攸同停頓了一下,“我就知道,約在哈裏酒吧必然是馬丁尼,但是問題是,你喝了多少?”
  穆嵐不敢說她不記得了,索性乖乖地一聲不吭。
  隻聽頭頂上方傳來歎氣的聲音,接著穆嵐眼前出現了一盤水果:“櫻桃,葡萄,李子,還有無花果。最好統統吃掉,你需要大量的果糖和維生素。”
  眼前的水果堆得山一樣高,恍然間穆嵐疑心自己來到了基督山伯爵的岩窟盛宴,所有的東西都是魔法一樣變出來的。她拿起一顆葡萄,甜得叫人頭皮發麻,櫻桃和無花果也是如此,隻是胃裏滿得像塞了石頭,她吃了幾顆,再也吃不下去了,悄悄地停了手,抬起頭看著一直沒有離開的何攸同:“攸同,再給我一杯……”
  “水”字還卡在喉嚨裏,她就停了下來。因為酒精而起的瘴氣一旦褪去,記憶回來的同時,視線也恢複了清晰。何攸同正看著她,她疑心他一直是在看著她的,所以才能這樣專注和出神,以至於目光相對的瞬間,他竟然沒有任何動作。
  在何攸同目光的籠罩之下,穆嵐靜了下來,沉默地與之對視,簡直像見到美杜莎之後化為石像的迷途者。此時她也忘記了願意是不是想偏開目光的,但當何攸同的手伸到她嘴角的一刻,她動彈不得。
  他的指腹擦過她的唇邊,力道很輕,聲音更輕:“嘴邊有東西……”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的手並沒有移開,反而像受到了蠱惑,沿著唇線徘徊不去。
  早前平息下去的心火轟然騰起,穆嵐怔怔地感覺手指滑過嘴唇的觸感,她再也無法思考別的東西,而是無聲地輕啟嘴唇,念出了兩個字。
  他的手愛撫過她的頸項,順著耳垂的輪廓流連,人則繞過沙發,來到她的麵前,單膝跪下,仰麵凝視著她,眼裏貯滿了威尼斯全城的水波和光影。他的手停在穆嵐一邊臉頰上,帶來陌生又熟悉的戰栗感,仿佛有人給她下了定身咒,她隻能看著他的臉一寸寸地靠近,想,他又要吻她了。
  他勾住她的頸項,湊過去溫柔地吻住了她。
  穆嵐在這個親吻裏嚐到了酒精的餘味,混合著檸檬的酸味和櫻桃的甜香,也不知道是誰傳染給誰的。氣息太親密,她的雙手不知不覺中摟住了何攸同的肩背,他背上的每一根線條此時都蘊滿了力量,又隨著她略顯緊張和青澀的吻放鬆下來。
  他們像是從來沒有接過吻,哪怕明知可能是酒精在作祟,迷惑了一切,欺騙了一切,卻還是不願分離須臾。穆嵐氣喘籲籲地扶住何攸同的臉,想說話,但何攸同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隻是沉默地覆上她的嘴唇,找到她的舌頭,像開啟一隻羞澀的蚌殼。
  明明是這樣輕柔的吻,寧靜的,不急不徐的,卻也在同時,攜帶著前所未有的情欲的力量,擊中了意亂情迷的穆嵐。
  這個念頭一旦閃過,穆嵐的心重重一沉,不由得慌亂了起來,繼而氣息紊亂動作僵硬。察覺到異常,何攸同停了下來,按住她的脈搏:“穆嵐,你怎麽了?”
  她的胸口急劇地起伏著,盯著他說不出話來,抓住何攸同胳膊的手再沒了力氣,她有些虛弱地說:“攸同,不行……”
  何攸同渾身的肌肉一僵,他靜住了,良久啞聲開口:“當然,你醉了。”
  語氣中不無苦澀,但是他還是放開了手,又忍不住撫平穆嵐那因為親吻而顯得淩亂的額發。穆嵐呆了一樣任他動作,直到感覺到他要起身離開,穆嵐慌張地要從沙發裏抓住他:“我……”
  合適要說什麽呢。穆嵐也不知道,她口舌發苦,手忙腳亂地垂下了手:“我不想濫用……”
  “別說了。”何攸同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甚至在為她解圍,“人醉了總會做一些理智之外的事情。這裏沒有女人的衣服,我讓他們開船送你回酒店。明天周末,你好好睡一覺,下次不要再喝了。”
  穆嵐蜷在沙發上瑟瑟發抖,完全接不上話,麻木地聽著何攸同把話說完。她以為他要離開了,怯怯地抬起頭,卻又一次和他四目相對。夜晚讓人的神色顯得憂傷,她聽見他說:“但是穆嵐,等哪一天你的傷口愈合了,決心再往前走一步,你一定要記得,回頭看一看。”
  說完這句話他抽身離開了,隨後一個完全陌生長相的歐洲人找到她,彬彬有禮地送她上了等候在私人碼頭的快艇,直到船開的那一刻,她再也沒有見到何攸同。
  夜晚的主水道上沒有別的船,開得飛快,風刮過臉,有點像鈍了的刀子。穆嵐坐在船頭,感覺到偶爾有水花濺上她的臉頰,也沒有力氣伸手去擦。
  酒精,親吻或是一個觸摸,都能讓人溫暖起來,但這些東西此時都不在她的身邊。冷風一吹,醉酒的眩暈感多少褪去了,沒什麽來由的,她想起幾天以前的一個淩晨,他們在拍一場吻戲,其中有個鏡頭,按要求是她轉身疾跑,而何攸同在她身後追上她,抱住她的膝蓋,一起雙雙滾倒在地。
  那天這個鏡頭拍了好多條,怎麽也不對,穆嵐當時並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直到程靜言對何攸同說“你這樣永遠也拍不出來”,也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麽魔力,總之等程靜言說完這句話,下一條他們就順利地通過了。
  那個時候何攸同的吻,和今晚這個,或是更早前的那個,是不一樣的。
  人前那是一個演員在吻另一個,不是何攸同在吻穆嵐。
  她還記得擁抱住他肩背時的感覺,也記得他的嘴唇是如何熱切地與自己的糾纏,但這些又很快褪去了,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天那個鏡頭拍了無數次,程靜言為什麽又說那句話……
  陶其瞻應該任譚青重重地摔倒,可是何攸同卻在每一次她摔倒在堅硬的石板路之前先一步護住她的頭墊住她的腰,他護住了她。
  他總是在保護她。
  這幾年來穆嵐在走一條很長的路,路上全是霧,前方那影影綽綽的背影追得太苦,她卻固執地不肯放棄。
  如今煙消雲散,前麵的人停下腳步,回過頭,她終於看清,她的同路人,不知幾時起,再也不是程靜言。
  所以他才說,你要回一回頭。
  這個念頭驀然清晰,穆嵐悚然一驚,連滾帶爬地趕到開船的人身邊,死命地拍他的肩膀,用英語喊:“回頭。”

  Chapter 19 The Name of The Rose 玫瑰的名字
  船還沒停穩,穆嵐已經急不可待地跳上了岸,身後的人急切地叫著什麽,她聽不懂,也充耳不聞,“砰砰砰”地大聲敲門,又在開門的瞬間,什麽也來不及說,魚一樣滑進了門裏。
  她完全忘記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找到何攸同,鞋子成了累贅,她就脫下來扔掉,手包上沾滿了汗,也毫不吝惜擲在一旁。老宅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咚咚”直響,回聲不斷,走廊那樣長,房間一個連著一個,像一個巨大的迷宮。
  穆嵐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兒,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地方,隻是繼續奔跑。四壁壁畫上的男男女女們沉默地凝視著這個慌慌張張的闖入者,任她帶來的陰影投在地板上、牆壁上,乃至玻璃上。她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一樣的沉重迫切,每個房子都是暗的,仿佛隨時都有古老的精怪在最黑暗的角落裏跳出來,她急切地尋找任何一點光,任何一點聲音,任何一個人。
  汗水迷住了穆嵐的眼睛,她也顧不得擦,不懈地奔跑尋找著,身體裏的酒精讓她越來越跌跌撞撞,連腳心都出汗了,直到眼角的餘光無意瞥到一線狹窄的光,她像是看見了希望,朝著那一點光亮跑了過去。
  眼看著那線光越來越近,穆嵐的指甲已經狠狠地掐進了手心,陡然之間,那一線光無限地擴大,連成一片,明亮的光隨著門的洞開投向她,隨後而來的還有一句完全陌生的語言:“Qu'est-ce qui s'est pass é?(出了什麽事?)”
  她在黑暗中跑了太久,一時無法適應這強光,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眼,但等穆嵐意識到聲音是熟悉的,她又放下手,忍著刺眼的光源望向了說話的人。
  好一會兒視線才恢複正常,乍然在光明裏看見一直在尋找的麵孔,穆嵐身體裏繃得過緊的弦驟然鬆弛了下來。她眼睛一熱,再也記不起要說什麽了,也不顧一身是汗氣喘籲籲,就這麽朝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何攸同撲著擁抱了過去。
  直到滾燙的身體貼上他,何攸同都不敢確定,這是否又是一個夢境。但被汗浸濕的手臂正緊緊地纏住他的脖子,同樣濕熱的臉頰蹭著他的臉頰,她的心跳如雷,貼著他的心口,她渾身上下隻有頭發是涼的,幾乎要紮進他的眼睛裏來……倘若這是一個夢境,那必然也是一個天大的美夢。
  何攸同收緊雙臂,把穆嵐淩空抱緊,直到他的耳朵貼住她的胸口,聽她這樣劇烈地心跳而又這樣急促地呼吸著。
  這樣的姿勢不知道維持了多久,穆嵐的心跳還是沒有絲毫的減慢,她猛地從何攸同的懷裏掙脫開,雙腳落地後第一件事就是急切地抓住他的手,眼睛牢牢地盯著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也不知道是誰開始的,一言不發地唇舌相抵,不由分說,也不容抗拒,恨不得就此天荒地老,過盡一生。穆嵐無聲地一遍遍喃喃低語何攸同的名字,又被何攸同把所有的聲音乃至呼吸都吃掉。她的手心膩滿了汗,又被何攸同牽住一隻手,執拗地十指緊握。
  穆嵐因為窒息覺得眼前都要開出花了,費勁地想躲開一個新的親吻,但剛剛換上一口氣,又被吻住了。
  終於分開之後他們都氣息不定,但誰也不願意分開交握在一起的手。何攸同低頭看著大汗淋漓幾乎稱得上狼狽的穆嵐,眼色低沉,扶住她的頸項,湊過去親吻她的額角。
  擁抱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絆到彼此的腳跟,摔作一團,可落地的瞬間穆嵐沒有感到絲毫的痛楚。她一轉頭,看見身邊的人,心頭像是要開出花,也終於說出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怎麽老是你接住我?”
  她翻過身,趴在何攸同的胸口看著他,看清欣喜是如何在瞬間照亮一個人。她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而何攸同的手停在她的後頸,潛在耳邊說:“你怎麽老是摔倒?”
  他們像是雙生的藤蔓,親密無間,綢緞長裙落在地板上輕得像一聲溫柔的歎息,何攸同又一次親吻穆嵐,她麵部的輪廓在黑暗中就像希臘傳說中時間的銀線,額頭,眉眼,鼻梁,再到下巴,都被何攸同一一吻過,而在他的探索之下,她的皮膚宛如溫暖起來的絲綢,她的身體為他熱情地綻放,如同閃著金邊的花朵。
  埋進她身體的瞬間,何攸同發覺自己的半臉臉頰都濕了。他意外地撐起身體,借著月色,看見穆嵐的眼淚。
  他不知道這樣的時刻也會讓人哭泣,修長的手指停在她的眼角,動作也停了下來,問:“痛嗎?”
  穆嵐伸出手臂攬住他:“攸同,抱歉,我做了這麽久的瞎子,讓你等了這麽久。”
  何攸同沒有回答,隻是吻幹她的眼淚,又抓過她的手,細細親吻過每一根手指,親吻過指間的薄趼,仿佛對待世間最美好瑰麗的珍寶。他想起當初她坐在自己的小公寓裏笑著看自己手上的趼子,從那時起,不,遠遠比這更早,他就想這樣做了。
  他這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落淚,也是第一次為他而落淚。何攸同再找到她濕潤的雙眼,印下新的吻。
  於是他輕聲告訴她:“傻瓜,我愛你。”
  ……
  前一晚他們忘記合起窗簾,盡管第二天天氣陰霾,穆嵐還是因為宿醉早早醒了。
  空氣裏滿是熟悉的花的香氣,她扭過頭,果然在床頭看見怒放的玫瑰。她一旦不這麽醉,很快就分辨出這香味和何攸同送給她的蠟燭裏的玫瑰香頗為相似,正要爬起來看個究竟,才意識到何攸同的手臂正纏在她的腰上,牢牢地把她抱緊了。
  肌膚相熨的溫度讓人安心。穆嵐又轉了個身,靜靜地打量還在安睡中的枕邊人。睡著的何攸同眉目舒展,嘴角卻微微擰著,如果不是摻雜了銀絲的額發,看起來倒是有點安寧的孩子氣。
  昨夜的酒並沒有讓記憶褪色,相反在睡醒之後,一切變得更加清晰,足以在心頭留下印記。穆嵐的手緩緩地撫上何攸同側臉的線條,忽然看見他嘴邊綻出一朵笑,眼睛倒是還閉著的:“好好的怎麽不睡覺?”
  “哦,你裝睡。”
  穆嵐要抽回手,可被何攸同先一步握住了,他在她手心印下一個親吻,又拉著送到心口:“再睡一會兒,我還不想醒呢。”
  穆嵐禁不住微笑,由著他這樣再平常不過地親昵著。這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早晨,但又是這樣的自然,仿佛天生就該是這樣一般。穆嵐伸出腳去蹭何攸同的小腿,又滑向他的腳踝,數他的腳趾頭,她心裏笑自己真是傻氣,卻樂此不疲似的,用這樣的小把戲與他肌膚相親。
  何攸同縱容著她的小動作,與她手勾著手,腳勾著腳,直到她的腳頑皮地滑到他的膝蓋,他忽然睜眼,湊過去吻她的鎖骨:“看來你是想在床上待一天了。”
  頭發軟軟地刷過穆嵐的脖頸和鎖骨,弄得她有點癢,她下意識地要躲,又不怎麽堅決,被何攸同翻了個身,一麵輕輕咬著她的肩胛,一麵聲音模糊地說:“以前有人和我說,威尼斯是一個讓人陷入戀愛的城市,我不信,覺得這個城市很無趣,現在我改變這個看法了,至少它把你迷惑了……”
  穆嵐低笑:“啊呀,癢……可是,那個‘有人’是誰?”
  說完就覺得何攸同的動作停了下來,穆嵐莫名緊張起來,不安地屏住了呼吸。好在何攸同的聲音很快又響起了,同時在她的後頸貼下新的吻:“是我媽媽。”
  穆嵐一怔,半晌才“哦”了一聲,就再沒了新的動靜。
  她的耳垂紅透了,這景象落在何攸同眼裏,讓他又一次笑了起來。他正要去捏那紅得透明的耳垂,穆嵐突然轉了個身,望進何攸同的雙眼深處:“不是的,不是威尼斯。”
  她的手正搭在他肩膀上,他不得不承認他喜歡這樣的親密,她在自己懷裏,軀體溫暖,姿態放鬆,呼吸聲撲在他的耳邊,像一團小小的暖霧,這讓他覺得她整個人都是他的。何攸同一味微笑,意味深長地伸出手指撫過穆嵐的鼻梁,又一次覆上了她的身體。
  略顯灰藍的晨光探上床鋪,留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我媽媽很喜歡威尼斯,一直想要一個能俯瞰主水道的房子,但這些房子總是有價無市,所以她就在小島上買了個小房子,也就是借給劇組拍攝的那棟。後來家裏的一個朋友因為投資出了問題,急著低價脫手房產變現,其中之一就是現在這棟大房子。那時她已經去世了,我也不怎麽喜歡威尼斯,但還是買下來了。”
  低緩的話語聲緩緩傳入耳中,這讓穆嵐覺得睡意又悄悄襲了上來。她渾身暖洋洋的,又不想睡,捉著何攸同的手指,同樣輕聲接話:“我覺得你媽媽會很高興。”
  “我不知道。”何攸同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但是現在我很高興……嗯,很高興。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麽周末能整天地窩在床上,現在我知道了。”
  他們其實還是不願意起來,但身上都是汗,床鋪裏也亂糟糟的。穆嵐想洗個澡,坐起來一眼瞥到地板上的裙子,又猛地倒回去,抓起被子蒙住臉;這叫何攸同嚇了一跳,把人從被子裏撈出來,看她滿臉通紅,就親著她的肩頭低聲問:“嗯?”
  穆嵐麵紅耳赤,指著已經根本不能穿的裙子:“我我我……我沒別的衣服了啊……”
  何攸同一下子笑了,親了親她皺成一團的眉心:“不要緊。等我來。你先去洗個澡,要不要我抱你去浴室?”
  這的確是誘人的條件,但穆嵐還是搖了搖頭。何攸同並不堅持,下床走向衣櫃去翻自己的浴袍。穆嵐有些發愣地看著何攸同,肩膀,胳膊,腰背,再到筆直的腿,天氣明明這麽糟,他身體的線條卻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隱隱發光。
  他回身的一刻,穆嵐趕快別開眼,何攸同勾起嘴角,走到床邊慢條斯理地把酒紅色的浴袍給穆嵐穿上,係腰帶的動作異常溫柔,衣擺一路拖到她的腳背,而衣袖太長,他幫她挽上幾折。
  等穆嵐洗完澡再回來,何攸同已經不見了,床鋪還亂著,暫時沒人收拾,而一旁的凳子上整整齊齊擺了一套衣服,最上麵則是鞋盒。
  換好衣服打開門,就看見何攸同在對麵的房間等她,衣服也換過了神清氣爽,看起來總覺得哪裏不同。她愣了愣:“你好像哪裏不一樣了。”
  何攸同隻是笑,問她:“衣服合身不合身?”
  穆嵐嗔中含笑地橫了他一眼。
  何攸同帶著她參觀這新古典風格的老宅,白天看來,這老宅也還是像迷宮,但壁畫上人物的笑臉此時再看,又是多麽的柔和可親。偶爾有傭人,但也都是靜悄悄的,幾乎聽不見走路聲,最後他們停在餐廳,穆嵐又一次聞到玫瑰的味道。
  這次她終於有機會去好好打量這花。仔細一看,發現這樣的顏色從未見過,的確是玫瑰的花型不錯,但花瓣的顏色卻是紫紅色的,根部顏色最紫,越往上越淡,往粉色上偏,等到了花瓣尖上,已經淡成淺淺的粉白色了。
  但這顏色的過渡又很自然,不像是後天染的。穆嵐從花瓶裏抽出一枝,確定這就是拉住裏玫瑰香氣的源頭了,就問:“這花的顏色都不像玫瑰了,我從來沒見過。”
  “哦,我媽媽家幾代人都是花匠,喜歡種花。”
  這話說得穆嵐直想笑,刻意拖長了語調,慢騰騰地說:“種花種出這樣的房子來,可喜可賀。”
  “也種樹,做一點花草上的生意。”
  “攸同,我不是要打聽你家的事……”
  他微笑:“可是我想告訴你。”
  接著何攸同一本正經地說:“這花的源頭是大馬士革玫瑰和阿爾巴玫瑰,經過若幹次的雜交和優選最終穩定下來的新品種,可以用來作觀賞花,也可以提煉精油,是我舅舅的得意之作。你要是想問再具體的,恐怕我得帶你去格拉斯見他了。”
  穆嵐慢慢撫摸過柔軟的花瓣,不曾從他剛才那句“我想告訴你”的羞赧裏出來,又問:“那有名字沒有?”
  何攸同點頭:“有的。”
  “是什麽?”
  何攸同附耳過去,悄聲說:“Lily Magnolia。”
  穆嵐拍他:“不懂。說過。”
  “木蘭。”
  穆嵐不自然地頓了頓:“誰起的名字,不怎麽樣。”
  “今年夏天我回家的時候,第一批的花正好開了,我起的。我覺得很好。”說完又牽起穆嵐的手,輕輕地吻過她微微顫抖的指尖。
  他們簡單地吃完也不知道是早飯還是午飯,天色亮了一點,看起來不再那麽陰霾欲雨。何攸同見時間還早,就問穆嵐要不要去美術館看貝裏尼筆下的紅袍子,穆嵐還有些頭痛未消,但看著何攸同的笑臉,心頭到底是雀躍和歡喜壓倒一切,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
  美術館離何攸同的房子不遠,他們步行過去。新買的平跟鞋子合腳得很,體貼地安撫著她昨天被高跟鞋折磨了那麽久的腳。在美術館裏何攸同悄悄拉住她的手,穆嵐深知偷拍的下場,哪怕在異國他鄉也不敢鬆懈,下意識地要抽開:“攸同,萬一被拍到……”
  她是想說萬一被拍到,自己無所謂,但他卻是偶像身份,後果顯然嚴重得多。但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何攸同反而扣緊了她的手:“這裏誰認識我們?”
  “你又知道?”
  “那好,要是有人認出我們,再把手鬆開好了。”
  這樣就來不及了,穆嵐有些無奈地想。可何攸同笑眯眯地望著她,她也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和喜歡的人拉手走在大馬路上的機會,也隻有在這裏才有了,微微歎氣,心卻軟了,暫時顧不得是不是遊客裏會有認得他們的人了,反握住他的手,還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好。”
  這一天似乎是幸運日,他們投入茫茫人海,就好像兩條最普通的魚兒,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走近來確認什麽,所以他們一直牽著手,從美術館出來又去麗都,在巴因斯酒店吃完下午茶,又沿著海灘悠閑地散步,看完夕陽才搭船回到聖馬可,躲在花神咖啡館某個角落享受一杯桃子汁、一杯櫻桃香檳,喃喃私語,不住親吻,也還是不放開手。
  直到電話聲響起。
  咖啡店裏已經華燈初上,穆嵐看了一眼號碼,是白曉安打來的,接起後剛說個“喂”字,她已經劈裏啪啦開始說:“穆嵐,你在哪裏?我以為你回來得晚,今天早上一直沒敲你的門,可是前台說你昨晚沒回來,你不要緊吧?沒事吧?你現在到底在哪裏?天啊,我把你弄丟了,唐姐知道了要殺了我!”
  穆嵐偷笑,看了一眼對麵的何攸同,打斷滔滔不絕的白曉安:“你別慌,我沒事。現在我和攸同在一起。”
  “哦……和何攸同在一起就好,那沒事了……”聲音猛地卡殼,好久之後白曉安才近於驚恐地說:“呃,你們在一起,吃晚飯嗎?”
  穆嵐還是笑,對何攸同比了個眼色,才說:“我記得明天的行程。你別擔心。”
  “啊,穆嵐,你,你們……”可憐的白曉安都結巴起來了。
  “替我們保密吧,曉安。”
  相愛中的人不舍得有須臾的分離,這一晚穆嵐也沒有回去,再一晚依然如此。周一的一大早穆嵐迎著晨光步行回賓館,走到一半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一回頭,看見何攸同追上來:“我想找個地方吃早飯。”
  可那天程靜言沒有回來。
  程靜言人不在,也聯係不上,周愷看著全部準備就緒的劇組,也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就讓副導演繼續這一天的拍攝任務,自己則想盡辦法繼續聯絡程靜言。
  穆嵐對此雖然沒有說什麽,但她很清楚程靜言是極守時的人,如今沒有按時出現,肯定出了什麽事情。
  周愷用了一整天還是沒有聯係上程靜言,到了晚上收工,他找到穆嵐,說:“我買了機票,等一下趕去蘇黎世。”
  穆嵐心也沉了下來:“你聯係了梁家沒有?”
  “聯係過了。”他臉色很難看,“我先過去一趟。沒事的,你們繼續拍片,我肯定還是能找到他的。”
  這是她留宿在何攸同家的第四個晚上,周愷語焉不詳匆匆離去令她整個晚上都心神不寧。她沒有在何攸同麵前掩飾她的不安,他沒有追問,隻是說:“他可能在什麽地方?也許我能請朋友幫忙找人。”
  穆嵐按住何攸同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搖頭:“攸同,我怕是梁思出事了。”
  他扶著她,像是想借此給予她支持和力量,想了想又說:“他不是還在等匹配的腎髒嗎?”
  穆嵐搖頭:“上周程靜言告訴我,腎髒已經找到一段時間了,可以手術了,他這個周末是在蘇黎世過的。”
  何攸同沒有接話。
  他的沉默越發擴大了穆嵐的不安。她怔怔地盯著他,心裏的陰影越來越大,簡直要把她完全地吞沒了。穆嵐想開口,打破此時的靜默,何攸同卻先坐到她身邊:“不要慌,現在腎髒移植的技術已經很完備了,再等一等,我們都等一等。”
  燈光下他鎮定的神色和語氣有些陌生,穆嵐想,怎麽像是回到幾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了呢?這個莫名的念頭讓她驀然驚慌起來了,就在她要站起來給自己倒一杯水的時候,何攸同卻緊緊地抱住了她,力氣這麽大,幾乎令她疼痛了。
  她虛弱地喊:“攸同。”一抬眼,看見天花板上倒映出窗外的水波,悉數蕩漾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晚上他們早早睡了,穆嵐睡得不怎麽好,幾次醒來,看見身邊的人是何攸同,才放心地又睡下去。清晨的時候她被電話吵醒,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她怕吵醒何攸同,忙去接,忘記了睡前兩個人孩子一樣手挽著手,何攸同動了一下,翻了個身,也在同時鬆開了手。
  “喂。”
  電話那頭是周愷的聲音,先惡狠狠地罵了句娘,想起是在對穆嵐說話,又趕快說:“抱歉,抱歉,我的手機快沒電了,現在買個充電器都買不到,正投幣呢。穆嵐,是這樣,你看能不能,過來一趟?”
  穆嵐心裏一凜:“程先生找到了?”
  “找到了,不過……”他有些為難地停住了。
  穆嵐心口狂跳:“那梁思呢?手術怎麽樣?”
  這次停頓的時間更長,開口的語氣也更艱難了:“不在了,周六晚上剛下手術台,就不行了。”
  她頭頂轟然作響,幾乎握不住手機。
  但電話那頭聲音還在繼續:“這事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但是靜言這個人,這都幾天,我就是覺得不對勁……你要是能過來,我打電話給老莫,調整一下這幾天你的戲份……穆嵐,你看呢?要死,硬幣沒了。”
  穆嵐手心的汗一下子全出來了,一扭頭,發現何攸同也起來了,坐在邊上看著她。她於是瞬間拿定了主意:“我過來,你等我,我等一下給你打過來。”
  她二話不說掛了電話,對臉色平靜的何攸同說:“攸同,我要去瑞士一趟。”
  何攸同一點也不吃驚地點頭:“今天走?我叫人給你訂票。去蘇黎世?”
  他起身拉床鈴,很快有人進來,穆嵐聽他們嘰裏咕嚕一堆,正在走神,忽然何攸同問:“護照號多少?”
  “什麽?”
  “你的護照號,訂機票用。”
  她這才回神,把自己的護照號報了一遍,等管家出去,何攸同看著穆嵐,問:“程靜言找到了?”
  穆嵐已經跳下床,聽到這句話停下來:“一直在蘇黎世。梁思沒從手術台上下來。我就知道這麽多。”
  何攸同一把拉住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去?”
  穆嵐看著何攸同,微微一笑:“沒事。我可能晚上就回來了。攸同,總是你找到我,至少這次你等我來找你吧。”說完她反身坐回床頭,給了他今天的第一個親吻。
  何攸同擁抱住她纖細的肩頭:“好,我等你。”
  沒多久他們被告知已經訂好了能趕上的最早一班航班,穆嵐與何攸同分開之後先回賓館取放在保險箱裏的護照,臨出門前看見壓在桌上的早些時候何攸同寫給她的地址,也一並拿起來塞在包裏,就再一刻也不耽擱地趕往了機場。
  比起威尼斯,蘇黎世的深秋已經先一步來到了。
  程靜言坐在蘇黎世湖旁的長椅上,隔著波瀾不興的湖水看著遠方白了頭的群山。如果是蘇黎世的夏天,沿湖的林蔭道上樹蔭正濃,湖麵上有人泛舟,也有人揚起遊艇的白帆遠行,阿爾卑斯山脈的積雪很淡了,那時直到晚上八九點天還亮著,陽光透過古老的橡樹的枝條落下斑駁的光點,在不需要做透析的日子裏,他會推著梁思,在湖邊的夾道上散步。
  明明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如今再想起來,好像已經過了許多年了。
  前兩天夜裏氣溫突降,於是樹上的葉子瞬間變了顏色,被上午的陽光一照,金色或是紅色的葉片迎風招展美得像是時間都停住了。不遠處有一個父親帶著他的小女兒漸行漸遠,她看起來不過五六歲,淡金色的頭發披了一肩,蹦蹦跳跳走兩步,又牽住父親的衣角不肯放開。
  程靜言驀然想起來,在太久以前,梁思也曾這樣,梳著兩個辮子,撲閃撲閃著像極了她媽媽的大眼睛,抓著他的衣角怎麽也不鬆手。說起來,真是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認識她了。
  早在梁德新大張旗鼓地迎娶當時的第一紅伶楊茗露的時候,他七歲,在他們的婚禮上做小花郎。再過了幾年身後就開始拖了個小尾巴,漂亮得驚人,也頑固得驚人,明明年紀差那麽多,卻非要跟在他們一群男孩子身後玩。
  那是程粱兩家還親密無間的時候,時常走動,他跟著父母去梁家吃飯做客,就見小小的梁思拖著有她半個人高的洋娃娃,穿著鋥亮的小紅皮鞋,從梁家高高的樓梯上下到客廳來,偎在父親或是母親的懷裏,看著大人們說笑,聽著聽著不耐煩了,就跑過來纏著他說故事。
  程靜言的青少年實在是皮得無法無天的,大老板的獨生子,也是老來子,唯一的親姐姐大了他足有十歲,他哪裏會有耐心哄一個小七歲的嬌嬌女。
  梁思十五歲那年楊茗露去世,死因是難產引發的血崩,一大一小都沒保住。那天他跟著父母趕到醫院,就看見她蜷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個人,勾著腦袋,恨不得把整個人藏在衣服裏。
  他漸漸對她好了一點,半是因為父母叮囑“你梁叔叔又新結婚了,她這麽小,沒有媽媽,卻親近你”,半是不能忘記那天醫院裏那個形單影隻的身影。於是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帶著她出門看新誠最新上映的賀歲片,她還是這樣快快活活地拉著他的衣服下擺,歡歡喜喜望著他。
  誰知道那天後麵跟了人。
  察覺到有人跟著他們,程靜言覺得不對,依稀記得父親說過有些什麽仇怨,他牽著她的手穿街過巷,後麵的人一直追,他們就一直跑,梁思一麵跑一麵哭,說靜言哥哥你在跑什麽啊?我真的真的跑不動了。
  後來他們被一堵牆堵住了去路,他皮慣了,一人多高的牆不算什麽,就先跳上去,再把梁思也連拉帶拽扯上牆頭,他叮囑她,跟著我跳,可是他跳下去了,她卻還坐著。
  哪怕隔著牆他也能聽到後麵追趕的人的高呼和腳步聲,他著急地催她跳,她哭花了臉,說不敢,他隻說,你跳,快點跳,跳了我接住你,不跳我不管你了啊。
  她一抹眼淚,跳下來,他卻沒接牢她。
  背著她跑的時候他知道她腿上的血染了自己一手,身後的人越來越近,他卻因為背了個人跑得越來越慢,長這麽大,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也是第一次這麽害怕,眼看自己都要跑不動了,忽然聽到肩膀上的小梁思說,靜言哥哥你一個人跑,跑了找到我爸爸和程伯伯,你們再來救我。
  他知道不能放,哪裏肯聽,咬緊牙關閉著眼繼續跑,忽然肩頭一痛,他手一滑,和梁思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狠狠地咬了他。
  她坐在塵土地裏大聲哭,尖叫著要他快跑快跑,他擦一把汗,眼睛被手上的血糊住了。
  後來他跑了,找到了父親,也救回了梁思。
  梁德新送她去了英國,過幾年又去了瑞士,一年回來兩次,他們每年見麵,她還是笑著叫他靜言哥哥,都不跟在他身後了——找到被綁走的梁思已經是事情發生的幾天後了,晚了這幾天,她當時從高牆上摔下來摔壞的腳再也沒有辦法恢複如初了。
  慢慢地他們還是都長大了,還是很親密,就像真正的兄妹。他子承父業,做起了導演,掌管整個公司,她則悄悄地長成一個有著漂亮眼睛的大姑娘了。
  他想他會看她出嫁,郎才女貌,夫婦和順,給她的孩子做幹爹,可是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查處了腎病。
  梁德新家財萬貫,子息卻很單薄——原配生的長子和小明星殉情,續弦死在難產上,後麵的太太也好,情人也好,不知道怎麽都養不出孩子,這把年紀隻留下一個不認父親的長女和一個等著換腎續命的次女。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在高聲嘲笑:梁思遺傳了楊茗露的稀有血型,隨著生母的去世,她的直係血親裏再也沒有人能給她輸血,更不必說移植器官。
  為了給她換命,梁德新出天價尋找匹配的腎源,連程靜言一有機會也在為她找一切可能的機會,他不管多忙都會去探望她,告訴她一切愉快的消息,他在她麵前是毫無隱瞞的,他甚至告訴她穆嵐的事情。這樣拖了兩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匹配的腎髒,可手術的前幾天,對方臨陣退卻了。
  他接到梁德新的電話,暴跳如雷又老淚縱橫地求他來醫院看一看消息泄露後就開始絕食的梁思。他匆匆趕過去,她全靠輸液吊命,毫無生氣,看見他走進來的一刻,就在他眼前哭得崩潰得不成人形。
  她哭得昏昏沉沉的,卻不肯放開他的手,囈語著叫著他的名字,又渾渾噩噩毫無征兆地坐起來,說他已經喜歡別人了,就算她活著,也和死了一樣了。她再也不願意帶著透析之後滿身腐敗的血液的味道麵對他。
  程靜言也知道這兩年她吃了怎麽樣的苦,又是怎麽樣咬牙煎熬著等待,如今一朝所有的希望落空,天堂地獄,瞬間翻轉。
  這是他的小妹妹啊。他抱著她不無心酸地想,他看著她出生,看她從一點點大的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如今 她卻氣息奄奄地在他懷裏氣若遊絲。
  所以當梁德新一把老淚幾乎都要在他麵前跪下來,說“梁思一直做夢病好了能嫁給你,求求你救救她”的那一刻,程靜言沒有說話。
  他沒說話,卻拿定了主意。
  他承諾要娶她,也要她承諾好好活下去,等下一個手術的機會,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看見全城的記者,再到後來轟動全城的盛大儀式,明知道這是梁德新的私心,隻為木已成舟鐵板釘釘,卻什麽都沒有說。
  父親惱怒他的承諾,更惱怒梁德新的花樣,訂婚宴上沒有出席,兩家半個世紀的交情,因為一樁本來應該皆大歡喜的婚事有了裂痕。
  他不吭聲,不解釋,陪著她轉院去瑞士,不時飛越整個亞洲大陸陪在她身邊,隻有新誠的運作和梁思,從此是他的責任了。
  他知道他舍棄了什麽,但他永遠忘不了當年眼前一抹血色中她哭泣的臉。他不能看她這樣死。
  這是程靜言自己選的路。
  接到醫院的消息說找到匹配腎源的那一刻,程靜言覺得從沒有那麽輕鬆過,臨走前他在醫院的大堂看見穆嵐,她告訴他她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他卻在想,她也知道了,那麽也許等她手術完了,身體健康一點,他真的可以娶梁思了。
  他們畢竟是相親相愛的,她是他沒有血緣的親人,就算結婚,也能過完一生。
  可誰知道堅持了這麽多年,眼看著手術已經結束,她在他的眼前蘇醒,卻出現了電解質失衡,引發了潛伏多年以致幾乎被遺忘的風濕性心髒病。輸在了最後一刻。
  他記得她忽然在他眼前血壓驟降臉如白紙,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句話,卻是,靜言哥哥,你快跑,快跑。
  她再也沒有回來,他也從來沒有告訴她,他已經坐在高牆上太久了,久到下不來了。
  自從梁思去世,程靜言就沒有合過眼,跟著趕過來的梁家人一起處理後事,如果不是周愷風風火火地來醫院找他,他甚至不知道已經過了這麽多天了。
  周愷強迫他休息,他睡不著,抽了一晚上煙,濃縮咖啡像水一樣灌下去,天一亮,就從酒店步行到湖邊。其實他此時心智都很穩定,冷靜到麻木,就是煙抽完了,站不起來,請寸步不敢離開他的周愷去給他再買一包,可他好像離開得太久了一點。
  有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他以為是周愷,懶得抬眼皮,好久都沒聽到動靜,略偏一偏目光,看見雙女人的鞋子。
  如在夢中。
  程靜言遲鈍地抬頭,身邊的人麵孔太熟悉,倒反而陌生了。時間有時候是很沒道理的事情,他離開穆嵐三年,好像還在昨天,梁思死了三天,倒像是三十年倏忽流走了。
  穆嵐把手裏的煙遞給他:“周愷說你要他買煙,他要我勸你少抽一點。我不勸你。”
  程靜言接過煙,沒拆,放在了一邊,有點疲憊地說:“你怎麽來了?”
  “梁思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很抱歉。”
  “手術很成功,那幾個小時裏她很快活,但術後電解質失衡,引發了心髒病,沒有撐過去。”他淡淡地說,“她盡力了。”
  成群的天鵝在他們眼前的湖邊飄過,穆嵐盯著那群白色的水鳥,看它們遊遠了,才接話:“嗯,我也聽說了。靜言,你熬得太久了,別熬了,休息一會兒吧。”
  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程靜言緊蹙的眉頭稍稍解開了:“我還好。今天是不是周二,你不應該在這裏。”
  “這樣說的話,你也不應該在這裏。”
  “說起來就在孫導的追悼會之後,腎源就找到了。按理這幾個月我本應該陪在她身邊到手術完成……”他停下,自嘲地一笑,“卻因為不舍得這個片子,一直在工作。”
  “不該為這個自責,你們都盡力了。”
  “因為梁思,我舍棄了你,也舍棄了電影,又因為電影,沒有陪她走完手術前最辛苦的一段路程。現在想想,原來世事輪轉,不過如此。”
  短暫的沉默後,程靜言聲音幹澀地開口:“穆嵐,以前我總是在想,我什麽時候可以對你說這句話,想了半天隻有兩個機會,一是有一天梁思的身體好了,二是她不在了。我寧願是前者,這樣我或許會被你憎恨、厭惡,但好過現在,你趕過來可憐我。但不管怎麽樣,我終於可以說了——抱歉,當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瞞下來了。”
  “靜言,你明知道我最恨被人憐憫的,當初你什麽也不說,寧可讓我恨你,不也是為了不讓我們彼此心軟憐憫對方嗎?”穆嵐歎了口氣,轉過臉來看程靜言,神色很寧靜,也很坦然,“你說過,梁思盡力了,你又何嚐不是盡力了呢?你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可憐,我也不會覺得你可憐,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陪你說說話。我想這個時候,你總是需要個人陪你說說話的。”
  “當年我看見你,就知道你必然會成為一個好的演員。我也有一個身為導演的私心,想到傳說中‘命中注定’的搭檔,想看著你從一張白紙,成長到獨一無二的演員,更希望我們的名字永遠連在一起。但這樣的演員,一代人裏麵不見得能有一個。但後來我愛上了你,不僅僅是作為女演員的一麵,而就是你,穆嵐。但梁思的事情出來,我曾經虧待過她,我不能看著她在我麵前死去,於是我瞞過了你,也辜負了你。”
  他說得這麽流暢,好像已經在心裏演練了無數次,說到這裏他微笑了一下:“當年我什麽也沒說,不完全是為了我們不為彼此心軟,一半也是我的一相情願,愛情會讓人軟弱,仇恨卻激發人的鬥誌,你從來是不服輸的,我想,就算沒有我,你還是會往前走。時間治愈一切,十年後,二十年後,愛情消失了,回憶卻留下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幻想能遵循這樣的前例,我們還是會站在一起,哪怕維係我們的隻剩下電影了。我在想,如果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是永遠不會放開你的手的,但身為‘導演’的程靜言,卻可以看著你經受苦難挫折,看著你成長,等待你綻放。我一念之差,失去了你,從此就再也不能找回你了。說起來,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事情既然攤開,穆嵐也覺得不必再有任何的隱瞞了。他和她之間曾經是最親密無間的關係,身體和心靈皆是如此。如今橫在他們之間的那個人消失了,縱然往日已不可追,但至少他們還能坦誠地坐在一起,這又何嚐不是時間饋贈的禮物呢?
  穆嵐看著程靜言平靜的側臉:“如果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大概也是會進步的,因為你總是嚴格的老師。但是這樣我就一直在庇護之下,我總是怕你,仰望你,追趕你的腳步。在我們分開之後,我才知道這個圈子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我才是一個獨立的演員。靜言,是不能再回頭了,這幾年過去,我們離當初的我們,都是千萬裏遠了,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遇到你,愛過你,和你一起在《長聲》裏再合作,或是現在,從來沒有。以前倒是自怨自艾,覺得必然是我哪裏出了問題,才被你這樣毫不猶豫地放開手,但現在再也不會了。我覺得有一點你說錯了,愛情讓人堅強,因為這個,梁思堅持到了最後一刻,也因為這個,我和你能心平氣和地談這件事。”
  聞言程靜言半垂下眼簾:“你真的和當年不一樣了。”
  “時間很公平,塑造每一個人。”
  程靜言飛快地合起枯澀的雙眼,再睜開,視線因為長久缺覺而模糊,他僵硬的脊背開始放鬆,人也靠在了長椅背上:“我確實有點累了。”
  他們再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冷冽的秋風中,直到周愷過來找到他們。三個人並排坐了很久,分著抽掉一包煙,程靜言站起來,說:“回去吧,我們回威尼斯。”
  穆嵐和周愷對視一眼,也跟著起身,這次穆嵐和程靜言目光相對,昔日的陰影彌散,他們終於能平靜和坦誠地正視對方。那些誤解傷痛已經隨著死者的離去和時光的流逝而漸行漸遠,同樣打包起來的愛和回憶,也終於能交到對方手中,揮一揮手,各自起程。
  趕到機場的時候他們錯過了一班航班,得在機場多逗留兩個小時。程靜言終於睡著了,穆嵐望著他安詳的睡臉,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早上,那時他的麵孔還沒有這樣多的憂傷和離散的痕跡,但那個時光,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腦海裏浮起的是另一張臉孔,無言地微笑著。她走到另一邊撥通電話,想告訴他回程的消息。
  從包裏翻出登機牌的時候她又看見熟悉的字跡,無言地告訴著穆嵐他所在的地方。穆嵐知道,她將再一次回到那個古老的大宅,穿過長長的迷宮一樣的過道,穿過一扇扇百合花紋樣的高大玻璃窗,穿過壁畫上人物含笑的凝視,在窗下的水聲和歌聲裏,與她要尋找的人重逢。
  而他,正在滿是馨香的光明之中等待著她。

  Chapter 20 Brume Dans La Vall é e 嵐
  穆嵐打開車門,發現車裏人少得詭異——本來應該塞滿一車子的經紀人、助理、化妝師和造型師統統不見了不說,連司機和保鏢也沒在應該在的位置。
  她狐疑地瞄了一眼車裏的另外一個人,卻是笑:“搞什麽鬼?”
  “有點緊張,想靜一靜。”何攸同鎮定自若地回答。
  穆嵐禁不住笑。來的路上還聽白曉安說何攸同的笑話。《長聲》裏的突破性演出為他贏得今年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各路風聲都傳出他是今年影帝的熱門,有記者拿到一個采訪機會,興致勃勃地問他:“攸同,你要是蟾宮折桂順利奪冠,會不會有什麽特別的舉動以示慶祝?”何攸同問:“比如呢?”“比如向人求婚啊之類的。”何攸同想了一下,反問:“難道我一輩子不得將,就一輩子不結婚嗎?”
  這笑話讓穆嵐笑了一路,如今聽到何攸同一本正經地說緊張,穆嵐特意拉長聲調“哦”了一下,才繼續說:“那好,你一個人慢慢靜一靜,我在車的外麵等你。”
  她作勢要走,卻被何攸同一把抱住了腰。
  車裏的溫度正好,抱了一會兒也沒出汗。何攸同放開手後仔細打量了穆嵐一番:她今年沒入圍,但被邀請作頒獎嘉賓,也是一樣盛裝出場,穿著墨綠色的雪紡長裙,祖母綠的長項鏈在頸間閃爍。看完他說:“好像少了點東西。”
  穆嵐出門前被唐恬檢查過行頭,她眼睛毒得像探照燈,也都沒說什麽。就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何攸同:“少了什麽?”
  不知道他從哪裏抽出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花,正是“木蘭”。雖然花朵姍姍可愛,但穆嵐搖搖頭:“我穿綠色的裙子,怎麽戴紫色的花……”
  花字還沒說完呢,就看見那朵花好好的一顫,有東西從花蕊的深處掉了出來。
  她沒看清到底是什麽,就見何攸同臉色一變,有點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彎腰去座位下麵找。穆嵐心裏奇怪,也跟著俯身一起找,找著找著覺得腳底踩了東西,抬起鞋尖一看,人就定在了位子上。
  何攸同眼尖,看見一點星亮,把戒指拾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看來我還是沒有當魔術師的天賦啊……”
  穆嵐倒是真的懵了,直直盯著他,連笑也不見了。
  她這個樣子叫何攸同也一愣,但不管順序是不是錯了,還是魔術技巧上有什麽紕漏,戒指已經先跑出來了,總不能又藏回去。他定了定神,看著穆嵐說:“是這樣,穆嵐。”
  “哦。”穆嵐木木地應了一聲。
  “我……好像忘詞了。”
  “你……還準備了台詞?”
  “大概想了一下。”
  “那就再想一下。”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終於覺得對方和自己都在冒傻氣,不由得相視而笑,笑完何攸同正正神色,也不管車子裏空間狹窄,單膝跪地,一手攬住穆嵐的膝蓋,仰麵望著她,開始說:“是這樣。我是沒有家的,你也沒有,但是你有小花,我連小花都沒有,我不知道你想要幾個孩子,我反正至少想要兩個,一個你的,一個我的。總歸都是我們的……如果你不想要小孩,也沒關係,我們可以一起養小花,給它找個伴,養很多的小貓,還是你也喜歡狗,我們也可以養狗……”
  穆嵐已經笑得埋在何攸同的肩膀上:“天啊,攸同,這是我聽過的最笨拙的求婚的話了。你真是變呆了。”
  何攸同扶住她不停抖動的肩膀,想了老半天,也笑了:“好像確實很蹩腳。”
  笑著笑著她又不笑了,溫柔地凝視著他,她的手指有點發抖,聲音也是:“我……”
  忽然聽到車門外有人猛敲,是裴意的聲音,隔著車門喊:“攸同,這都幾點了,你們有什麽話不能走完紅地毯頒完獎再說?這個時候遲到像話嘛!”
  穆嵐與何攸同麵麵相覷,何攸同搖下車窗,說:“不能。不然你替我走,我的話還沒說完。”
  說完又搖起車窗,繼續等穆嵐的回答。
  穆嵐被裴意這一鬧,竟把想說的話也一下子忘掉了:“糟糕,我好像也忘了。”
  何攸同睜大眼睛盯著她:“我是在求婚。回答隻有兩種。穆嵐,你願意嫁給我嗎?”
  穆嵐掩麵大笑,笑完低下頭去親吻他,她的睫毛濕潤了,柔軟地刷過他的臉頰,她的聲音嘶啞了,響在他耳側:“謝謝你要給我一個家,我愛你。”
  她的嘴唇甜美得像糖果,讓他不舍得放開,親完之後何攸同抓住她的手,出奇固執地追問:“所以?”
  “所以,呆子,好,我願意。”她拭去眼角一滴淚,又順便幫他擦幹淨嘴邊的唇印。
  她的手指細長,戴上戒指的一刻抖得過了分,又或者何攸同的手也在抖,好久都沒戴好,最後還是何攸同皺了眉,一把抓住她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膝蓋上,替她戴好,又握起來在無名指的指節上落下一個吻:“也謝謝你願意給我一個家。”
  說完他還是沒起身,又轉身變出一個纖長的玻璃瓶:“既然順序正確的話,那這個也能派上用場了。”
  穆嵐還沒從暈頭轉向的甜蜜感裏轉出來,又被何攸同弄得有點傻眼:“這又是什麽?”
  “我告訴過你,我們家是種花的……”
  這下打斷他們的是砰砰的砸門聲,不過這次不是裴意,而是唐恬。
  “穆嵐,你們躲在車裏搞什麽鬼名堂!天還沒黑透呢,胡鬧也要看時候!”
  這下兩個人都笑了,穆嵐搖下車窗,對著恨不得怒發衝冠的唐恬一笑:“唐姐,再等我們五分鍾,這很重要。”
  說完扭頭去問何攸同:“五分鍾夠不夠?”
  何攸同認真估算了一下:“三分鍾。”
  “哦。”穆嵐點頭,“唐姐,好消息,三分鍾。”說完又把車窗搖起來了。
  她低頭又笑,被何攸同抵住額頭,抓住她雙手,細細親吻手心:“種了許多代。我外公送給我外婆的香水用蘭花和佛手柑做主香調,我媽媽的味道是鳶尾,我不會調香,隻能向我舅舅求援,我請他用了‘木蘭’。”
  “本來這應該是結婚之後送你的第一份禮物,但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不小心先準備好了。”
  明明沒有噴香水,但空氣裏驟然浮現出甜蜜的味道,熏人欲醉。穆嵐捏緊何攸同的手:“你等一等。”
  她又搖下車窗:“誰借我一根別針?”
  要來別針,穆嵐把玫瑰小心地折下來,別在何攸同禮服的胸口位置。她牽起他的手,說:“典禮之後再告訴我所有的故事。我們先出去,不要讓唐姐燒了車子。”
  他的手指碰到她手上的戒指,金屬和石頭也都不那麽冷冰冰了。何攸同低頭看了看心頭的花,笑說:“好。”
  從車裏出來發現外麵已經圍滿了人,白曉安一見他們出門,就指著何攸同大笑:“何攸同,你臉上有唇印!”
  何攸同麵不改色:“我把她的口紅吃幹淨了,不可能。”
  就像以前的無數次一樣,他們一起走上紅地毯,等待又一次的閃光燈和鏡頭的洗禮,接受又一次的歡呼和掌聲,隻是這一次,他們不再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在這茫茫人海中相遇相聚又相散,他們將被彼此維係和連接,也必將在彼此生命中抽出新的枝葉,萌發新的花朵。
  穆嵐悄聲問:“你們家會給新的香水起名字嗎?”
  “會。”
  “那這支呢,起好了沒?”
  “Brume Dans La Vall é e。”
  “不懂。說過。”她輕輕拍他。
  他在人潮中執起她的手,親吻堅定一如誓言:“我想叫它‘嵐’。”

  一朵玫瑰的形象猶如一盞燈的火焰,
  在他的心頭閃光。
  ——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裏《小王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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