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耐:艱難的製造(二)

(2010-07-09 11:03:31) 下一個

  第 87 章
  柳鈞悶悶不樂地回到公司,見羅慶又來研發中心打混,拿著幾張臨時出入證等他簽字。柳鈞一把將羅慶抓進辦公室,他倒要討教這個在政府機關混了兩年的聰明人,他該如何拿到那塊相中的土地。同時一個電話打給楊邐,詢問是不是楊巡已經著手采取行動。楊邐的答案很爽快,是,而今那塊土地已是風水寶地,大家八仙過海各憑本事。柳鈞早知是這個答案,若非楊家對那塊土地重點關注,楊邐也不會細致到了解那塊地在廟前還是廟後,那麽可想而知,楊巡當然會在得知小廟倒塌的第一時間趕去科技園區。
  羅慶在一邊聽著,順便將幾張出入證排開,放在柳鈞麵前,方便柳鈞簽署。柳鈞買科技園區那塊地前曾經谘詢過他,因此他聽得懂電話在說什麽。“有更好的項目跟你搶奪地塊?”
  柳鈞將事情經過詳細說個羅慶聽。完了又分析,“目前隻知道有個楊巡來爭搶,誰知道拖下去還有誰加入。從項目來看,我本身是經過認定的高新技術企業,我又是去那裏設立研發中心,這方麵我具有優勢。而楊巡則是商貿出身,或者楊巡找來一個有技術的項目進駐?可是楊巡拿那塊地的最終目的一定不是搞科技項目。”
  “不排除楊巡先用一個有科技含量的項目獲取土地,等生米煮成熟飯,再想方設法改變土地用途。像他哪種人,在那一行做了那麽多年,跑規劃局之類的地方跟回家一樣。最終得看管委會的取舍了。不過從他們立即著手改變規劃並婉拒柳總付款來看,柳總的項目在他們心目中並無優勢。現在唯有等,或者放棄,兩條路。”
  柳鈞不禁歎息,“社會不重視科研創新,也罷,都去做生意考公務員。可是既然名為科技園區,總得有點兒政策傾斜吧。”可是柳鈞自己都不相信有誰會對他有傾斜,社會無視或者漠視騰飛是本份,重視的反而很另類,比如宋運輝。“可是公司擴張不等人,我不想改動計劃時間表。這一等,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羅慶,幫我打聽一下?”
  “行。但柳總,我鬥膽提一句,那塊地如果比較麻煩,你可以考慮其他地塊,不必賭氣非要那一塊,你跟楊巡他們不一樣,你是急等著用地,你耗不起。”
  柳鈞知道羅慶說得對,可問題他現在生氣楊巡半路殺出,壞他好事,心裏憋氣。可更憋氣的是,他卻深知那塊地如果楊巡真想要,還什麽八仙過海,絕無他柳鈞的份了,他不是楊巡對手,除非科技園區管委會莫名其妙地開恩,那概率就是非常的小了。因此他連賭氣資格都沒有,用小時候學習的詞語來形容,不是灰溜溜,就是夾著尾巴,這就是他柳鈞狹路相逢楊巡唯一該有的所謂理智態度,唯此才更內傷。羅慶那是抬舉,才勸他不必賭氣。
  可是,說放棄,又是那麽難以啟齒。
  “好吧,我再看看。羅慶,雖然我繼續簽臨時出入證給你,可是眼下對你而言,花大量時間在技術攻關上,毫無意義。你應該做一個行政人員該做的事,不能再有旁騖。路是你自己選的,你得負責地走下去,不要三心二意。”
  “我也是這麽想。可是我雖然仕途走得好好的,心裏卻空虛,一直不如以前踏實,有時候常捫心自問,我究竟為社會創造了什麽價值。”
  “哈哈,受我洗腦啦。羅慶,還是勸你做事不能三心二意,你即使如願回來騰飛做技術,你能保證你不懷念機關工作的好?笑什麽,你自己也覺得荒唐,是不是。難得你是個能體諒企業難處的有誌青年,你好好做,未來好好替我們企業說話,一樣是創造價值。這年頭,從企業出身的機關工作人員太少了,前陣子遇見一個小姑娘公務員,張嘴就是你們私企的每天想著偷稅漏稅打政策擦邊球,素質很不行。我真是哭笑不得,你就不會嘍,我還等著你這樣的人掌權呢。”
  “說句實話,機關裏其實不乏我這樣的有誌青年,很多人很想做點兒實實在在的事。可是……我們就拿科技園區來說吧。機關是行政單位,沒錯,可是機關運轉與企業差不多,一樣是開門七件事,行政也需要成本,要錢。那麽機關的錢從哪兒來?稅和費。那麽管委會心裏就有了一個傾向,就是盡量引進利稅預期比較好的企業。因為上世紀國家推行分稅製,稅收的大頭被國家財政拿去,地方財政普遍緊張,地方的對策是一方麵跑中央,所謂跑部錢進,另一方麵是加大稅收力度,在本轄區內盡可能的引進培植利稅大戶。與此同時,你也知道的,沒有監督沒有牽製,那麽管委會心中的那個小小傾向不免無拘無束地放大。這樣的大環境下,你在機關做事,最後做出的也是一樣的選擇,人同此心。由此,把騰飛的研發中心與資產雄厚的楊巡放一起,管委會會選擇什麽?他們肯定是真心實意地惋惜,可也隻能跟你說對不起。因為國內的研發中心,有幾家是真正有錢途的。”
  這就是無可辯駁的現實。羅慶這一解釋,將柳鈞心頭最後的一點兒小火苗也澆滅了。看起來,什麽都別指望,唯有自強不息了。
  “我提供你一些換位思考的思路,我為什麽盯著科技園區那塊地。我這兒也是開門七件事,說到底我就是一名大管家。我們的企業人員構成與其他企業不大一樣,我們更側重人,研發中心的科研人員是公司的寶貝,我需要為寶貝們創造最好的用人環境,才能留住寶貝。如果公司隻有單純的製造加工,我把工廠開在山區還省心一點兒,反正現在工人大多來自五湖四海,哪兒落腳都一樣。可是科研人員不一樣,科研人員大多人到中年,拖家帶口,他們需要方便的生活環境,和孩子入學的好校區,這些,城市才能提供更好的。科研人員對精神生活的追求也要求高一點兒,也隻有城市才能滿足。製造條件一要戶口二要錢。所以我看中科技園區,那兒的集體戶口歸屬於市區,我們公司作為高新企業,可以用引進稀缺人才的政策為我們的科研人員辦理市區集體戶口。那麽未來科研人員在市區買了房子,從市區集體戶口遷到自家市區房子就很方便了。如果是郊區集體戶口就沒那麽容易。再有我公司自身的考慮,科研工作不同於坐班,有時候靈感上來,卻趕上公司班車接送時間,不跟班車吧就得住公司宿舍,跟班車吧明天就沒那興奮點了。如果工作地點在高新區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那兒有市區公交網,而不是現在這邊工業區的城鄉公交,晚上不到六點全停班。另有一個客戶接待的問題,現在已經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現在酒再香也得將門麵放到鬧市去。還有很多理由,一地雞毛吧?可管企業就得考慮這麽囉嗦,即便你是企業出身,不在其位你也不會了解這些的。”
  當然,柳鈞將科技園區這種雖然邊緣可依然屬於市區的地塊更容易抵押給銀行換取貸款,可以抵押出個好價錢等方麵的考慮藏在肚子裏了,也沒必要事無巨細都說出來。而僅這些,已經夠羅慶感喟不已,原來一個老板需要考慮的這麽多,這麽細碎。他在機關總說他們為人民服務的簡直是人民的保姆,方方麵麵該管的事情太多。可他們機關有那麽多部門那麽多人,可以分門別類地管,一個工廠卻隻有那麽幾個行政人員,企業規模越小,行政人員越得是萬事通。可見小老板更累。
  柳鈞心裏雖然對科技園區的那塊地放棄希望,可隔三差五的還是會打去一個電話詢問,死馬當作活馬醫。而董其揚終於約柳鈞告別,他找到新的東家,與申家和平分手。柳鈞問董其揚為什麽不自己做老板,有這身本事在,自己創業事半功倍。董其揚不以為然,反問柳鈞還沒嚐夠小老板的滋味嗎。董其揚這個明眼人一語道破,柳鈞無限感慨,當初被爸爸誘拐初涉混水之時,他即使再長三頭六臂都不會想到管一家企業有如此繁瑣,而今,再難脫身。可董其揚要走了,他再在申華東與董其揚之間做工作都沒用,一山難容二虎。以往他在管理,尤其是營銷管理方麵多得董其揚指點,董其揚一走,請教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他對著董其揚直言,可惜他騰飛現在廟小,否則絕不放過董其揚。董其揚聽著心裏很安慰,這也算是他黯然告別市一機之際難得的一絲溫情。兩人把酒話別,董其揚看著柳鈞心想,有時候人也不用太有城府,直爽的人討人喜歡,討人喜歡獲得的幫助足以抵消有城府避免的傷害。比如他就挺喜歡柳鈞,知道這個人言行一致,可以放心交往,也可以放心托付,不管柳鈞與楊巡交惡還是與申華東交好,都不影響他對柳鈞的判斷。董其揚心中暗暗地想,或許以後還真可以有新的交集,希望柳鈞未來發展蒸蒸日上。
  天又轉冷,不愛運動愛窩家裏的嘉麗和小小的小碎花不免又染風寒,可是錢宏明專心在上海折騰,鞭長莫及。當然,柳鈞也知道錢宏明在上海有另一個窩,也可能不止一個窩。於是還是柳鈞半夜被嘉麗的電話叫去,車載娘兒倆去醫院看病。看著燒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嘉麗依然堅持微笑著向他說抱歉,依然堅持盡力照顧小碎花以免更多麻煩柳鈞,柳鈞唯有心裏一邊罵錢宏明,一邊更加盡心盡力幫忙。他甚至都不敢在嘉麗麵前罵錢宏明一句要這種丈夫有什麽用,唯恐給嘉麗雪上加霜。
  最終,當然又是送進注射室打吊針。柳鈞替嘉麗抱著哭累而睡的小碎花,時時關注旁邊燒得打盹的嘉麗,無聊地想自己心事。婦兒醫院的注射室喧鬧得雞飛狗跳的,因此柳鈞沒留意一個意想不到者的接近。直到楊巡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看到楊巡已經穩穩坐在他的身邊。交惡之後,柳鈞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注視楊巡,變胖了,與其他老板們一樣,一張臉顯得富態。富態的臉容易顯得慈眉善目,楊巡也不例外,隻是楊巡的兩鬢添了不少白發。

  第 88 章
  “停車場看到你的車,很少有人掏自己的錢買那樣的車,你的車放哪兒都很醒目。”
  “也就內行人多看一眼。”對於楊巡,柳鈞內傷得很,不願多說。但見楊巡的兩隻眼睛機靈地在嘉麗與小碎花之間打轉,他不得不補充說明。他自己無所謂,就怕純純的嘉麗和小碎花被楊巡這種人輕視。“小寶寶是好友錢宏明的寶貝女兒,與令郎好像是同年生。”
  “小囡長得真好看,說起來我又有很久沒見我兒子,唉,一直忙,抽不出時間,簽證又快作廢了,還好我太太理解我。男人嘛,嗬嗬,工作忙,有什麽辦法。科技園區新修改的規劃,你看見過沒有。”
  “沒有。既然楊總喜歡那塊,我就不摻和了。”
  “在商言商,既然那塊地原來的規劃很好,我就跟你不客氣了。不過新改的規劃很流氓,管委會眼看那片地塊等級升高,就從原地塊劃出一大塊做沿河綠化和非主幹道,劃出一大塊後的地塊卻基本上還賣那個原價,這不是明擺著敲竹杠嗎。我打算退出,提醒你如果依然有意向,趕緊拿錢去敲定,別再等他們變卦。”
  “那麽說,園區公共部位環境將有很大改觀?”
  “不錯,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等你需要為環境全額埋單,性價比就不對了。本來明天想讓我小妹通知你,既然見到你就直接跟你說一聲吧。你忙,我那邊有事。”
  柳鈞愕然看楊巡匆匆走開,仿佛楊巡此來隻是為說那麽一件事。想到今天下午閑著沒事給管委會打過一個電話,管委會說規劃還沒下來,可是這不,楊巡早已知道了。而且,柳鈞竟然就相信楊巡所言不假,假的是說規劃還沒批下來的管委會。這就是楊巡的能量,楊巡的門路。園區的地塊很俏,若非那地塊對著小廟,原應該沒有柳鈞染指的份兒。那麽想必小廟遷址之後,應該不止楊巡一家盯上那塊地。誰先得知規劃下來,誰先下手,誰先搶到。因此楊巡此番提醒,算是恩德。但柳鈞不清楚,楊巡何必幫助他。
  不等柳鈞想清楚,旁邊的嘉麗開口問:“柳鈞,生意人都忙得顧不上家小嗎?”
  柳鈞一愣,忙道:“國內生意場競爭激烈,而且競爭的又都是些題外文章,唯有占用八小時之外的時間。”
  “可為什麽我請你幫忙,總是一呼就應?宏明還說,你的工廠每天事務更繁瑣呢。”
  “我家情況特殊,我家是上陣父子兵,你若是呼我爸,有九成可能找不到人,他代我出差應酬去了。我不少朋友與宏明差不多,大家說起來都內疚,唯有用物質來彌補家人。”
  嘉麗清澈的眼睛專注地注視柳鈞,看得柳鈞的眼神東躲西閃,他本就不是個愛撒謊的人,而且他麵對的又是好友嘉麗。嘉麗輕輕歎息,“還是看什麽在一個人心中所占的地位吧。”
  “這個你別多想,今天病中想過算數,千萬別鑽牛角尖。”正好柳鈞手機叫響,正是給柳鈞解圍。可是今晚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可謂禍不單行,公司中班人員告知,騰飛對馬路的一間家紡公司著火,火勢凶猛,大有乘風飛躍狹窄非主幹道馬路撲向騰飛之勢。柳鈞當即飆汗,可此時他正是嘉麗母女的主心骨,他怎麽走得開,他心急,隻有電話裏指揮大家循序停止車間工作,直至關閉生產端的電閘,尤其注意用電安全,一邊派非車間人員放出大狗,關閉公司大門,守住公司,以防有人趁火打劫,同時保安立即按三號消防方案行事,先噴濕路兩邊茂密的行道樹。
  “柳鈞你趕緊去指揮吧,我這兒一個人行的,一針下來我已經恢複,而且醫院門口都是出租車,打一輛很方便,不像從家裏出來得走一大段路。”嘉麗在柳鈞對著電話急促下命令的當兒,一改常態,插話打斷柳鈞。
  柳鈞隻是搖頭,依然是輕聲鎮定地遙控公司的放火工作。嘉麗就不吱聲了,看看小碎花依然安靜地不受幹擾地睡在柳鈞懷裏,她心中若有所思。水火無情,這還不是立刻投入工作的最佳理由嗎?所以可見,關鍵還是人的一顆心究竟放在哪一頭。嘉麗病中更是彷徨。
  柳鈞聽著車間循序匯報現場操作,等到操作完畢,全部機器停下,才滿心忐忑地放下手機,依然鎮定地對嘉麗道:“別擔心,工廠的特征就是每天狀況不斷,我們早給訓練出成套應急預案,這種事若是出在兩年前,我倒是真要手忙腳亂了。”
  嘉麗低頭擠出一個微笑,看護士為她拔針。柳鈞心裏卻明白,嘉麗不再撿起電話前的話題追問,並非疑問已經解開,而是嘉麗為他著想。唉,這樣的好女人,錢宏明卻罔顧嘉麗的善意。但柳鈞此時心中火急,那是真的火引出的急,既無暇考慮楊巡的忽然善意,也無暇思索如何進一步化解嘉麗心中的鬱結。可偏偏小碎花小孩子血管細,一瓶輸液隻能慢慢地滴入,柳鈞唯有按捺著焦急,不斷打電話詢問進展,而且還不能太驚動病中的母女。他當然可以請朋友來幫忙,可是輸液已經過去大半,也不急在一時半刻了。
  送嘉麗母女回家,由保姆下樓接走,柳鈞這回來不及看著嘉麗母女進家門,趕緊匆匆走了。
  趕到工業區,一路都是鬧哄哄的人,還又是警車救火車的,柳鈞不得不將自己車子停在路口,跑步進去。火還在熊熊燃燒,但可以看清火點距騰飛有一定距離,而此時路燈盡滅,看不清騰飛狀況如何。直到問清公司職員,才知靠近騰飛這邊的火勢首先被救火車和騰飛出動的消防水掐滅,騰飛有驚無險,柳鈞才鬆一口氣,有閑心管隔壁公司的閑事。果然看見隔壁公司老板叫得撕心裂肺的,非常悲慘。柳鈞見到幾個工業區老板也在附近,就走過去加入。
  大家七嘴八舌,都猜測家紡公司老板得罪了本地地痞,遭暗算了。前兒已經聽說過,不斷有地痞流氓亂用家紡公司公共浴室熱水洗澡洗衣服,老板稍有不從就大打出手。進而得寸進尺,食堂吃飯不付錢。最後發展到幫家紡公司工傷員工敲詐老板拿提成。保安根本不敢硬來,否則落單時候遭悶棍。這種家紡公司人員流動大人數多,工傷事故層出不窮,地痞順勢而為,老板頭痛萬分,曾經向左鄰右舍請教如何卻敵,可工業區的企業要麽也深受其苦,要麽就像柳鈞公司從開始就管理分明,針插不入。據說家紡老板最近新設製度,與一家保安公司簽訂高價保安合同,一改忍氣吞聲作風,所以大家懷疑,那幫地痞狗急跳牆了。放火,這種最原始,最簡單,對於家紡企業卻是最致命的辦法,隨便找個人都想得出來。
  柳鈞心裏兔死狐悲,家家都裝防盜門窗,那麽該怨誰呢。家家都是被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逼出來的。
  大火過後,黎明到來時候一片斷壁殘垣。老板一個大男人忍不住長一聲短一聲痛哭,一輩子心血全完了,還得交救火車的費用。細問下來,原來競爭太白熱化,利潤單薄,這家還不曾為廠房設備產成品做保險。大家背後都說,那是真的完了,賣掉燒焦的地皮,先還銀行,再發工資遣散員工,老板可能一文不剩,這種年紀的人,哪兒還有精力鬥誌東山再起,反而是那幾個地痞流氓,估計早跳上火車各奔老家了,哪兒還找得到,即使找到也查無證據。倒是工業區其他公司安耽了不少,最近地痞消匿。
  這一夜,對柳鈞是虛驚一場。他雖然幾乎一夜無眠,卻不敢懈怠,掂量著楊巡的通知,拿支票直奔科技園區管委會,又請申華東的父親打招呼,又是賠笑送禮,想盡一切辦法總算撬開有關人士的金口,柳鈞終於將預付款支票超額進賬。果然,規劃剛修改完畢,文件才剛前天敲章,還是熱辣滾燙,連管委會也才隻有幾位高管清楚此事。一天忙碌下來,柳鈞好歹將此地皮落袋為安,他好好請了一頓客。席間才知,他是如此運氣,才能搶在眾競爭對手之前拔了頭籌。
  柳鈞頓時不知道該如何理解楊巡做得這件事,和楊巡這個人。他隻能拿出那天晚上楊巡言語間的一個詞,“在商言商”。柳鈞心中模模糊糊地覺得,楊巡的言行或許與此詞有關。無論如何,這回楊巡事實上送他一個極大的人情。柳鈞一時有些茫然。
  吃完飯唱完歌,初冬的夜晚,大街很是寥落,柳鈞一個人靜靜地開著車,甚至連音響也不開,圖的就是這點兒難得的清靜。但柳鈞依然沒時間管錢宏明的家事,他在想與管委會官員吃飯時官員偶爾提起的一個話題,說是而今環保風頭有越吹越緊的趨向,所以這回科技園區找上特別注重了一下,避免招商影響環境太大的企業。柳鈞好好想了一下,他目前所在的工業區因為離城較遠,環保問題雖然是年年唱,但年年光說不練,今年已近年底,估計也不會有太大作為。況且,他的騰飛不怕環保檢查,在這方麵,他從來自律。

  第 89 章
  錢宏明的電話追著他回家的腳步進來。可是柳鈞這回暫不接起,而是出電梯後看看楊邐家的門,自打楊邐結婚後,已經搬去新居,此地空餘黃鶴樓。他想,總得找楊邐轉達一個謝意吧。等進門才接起錢宏明的電話,自說自話地道;“不用道謝,否則要朋友做什麽。”
  “我才得知嘉麗和小碎花病得不輕,還又麻煩你接送一趟。”
  “是的,昨晚的事。你這丈夫是怎麽當的?呃,難道你才知道?”
  “是,我才得知兩人情況,我可是每天打電話回家的,所以我有些心驚肉跳,這太反常。柳鈞,你昨晚看嘉麗有沒有表現反常?小碎花今天跟我說,爸爸不好,阿鈞叔叔好。”
  “你是真的擔心嗎?擔心嘉麗什麽?”
  “嘉麗有沒有懷疑?”
  “有。”
  “怎麽懷疑,懷疑些什麽?”
  “我不敢問,怕欲蓋彌彰。我倒不怕壞了你的好事,我隻怕傷害嘉麗和小碎花。但你得好自為之。”
  “柳鈞,雖然元旦將至,知道你很忙,但請你千萬抽空來趟上海,幫我挑一輛適合嘉麗的車子。還有,我也打算換車……”
  “嘉麗要的不是車子,宏明,你不是最了解嘉麗嗎?你都可以說出嘉麗想說的每一句話,你問問自己,送車有用嗎?你千萬不要親手主動製造一起新的悲劇。”
  錢宏明沉吟半晌,卻道:“柳鈞,拜托你千萬不要與嘉麗說起我在上海的情況。我在這邊不過是逢場作戲,嘉麗單純,她會誤以為我背叛家庭。現在的社會環境這麽複雜,嘉麗未必能夠理解。拜托,拜托。”
  柳鈞好生失望,可是他還真不敢與嘉麗說清實情。一個身體柔弱,性格內向,又帶著幼兒的女人,得知實情之後,無論做出什麽選擇,都不會是良好的選擇。還不如不知,起碼維持原裝,最多隻是心裏有點兒不快,生病時候有點兒怨言。柳鈞這才明白為什麽妻子總是最後一個知道丈夫出軌,並非身邊全是狐朋狗友,而是朋友不忍說出真相。
  錢宏明更是不快,他又不是聽不懂柳鈞言語之間拿他過去最不願提的舊事來提醒他。他不禁想起他姐的勸告,問他何必如此自虐,一直緊跟一個能時時提醒自己醜陋過去的人。他原先認為隻要自己定力足夠就行,想不到柳鈞會出手翻舊賬,快狠準地刺中他心頭最敏感的一塊肉,讓人寒心。難怪有人說,傷害最厲害的正是好朋友。
  錢宏明第二天一早就趕回家,用睡眠不足的紅眼白和黑眼圈最簡潔有力地說服了嘉麗。回頭他也暗自做了布置,用本來準備給嘉麗買車的錢,在不到十分鍾步行距離的另一小區置辦一套房子,趕在春節前親自駕車去嘉麗老家接二老過來養老,而房子的房產證上寫的是嘉麗一個人的名字。這一切貼心布置,比錢宏明說一百句他父母已亡以後專心孝順丈人丈母娘更有力量。
  有剛剛退休依然年富力強的丈人與對女兒無微不至的丈母娘在,錢宏明以後毋須麻煩柳鈞照顧嘉麗。他的姐姐錢宏英也鬆一口氣,錢宏英還擔心嘉麗對柳鈞的過分信賴呢。
  當然,有丈人在,新房的裝修不用錢宏明操心,他甚至不需要再操心嘉麗一個人呆家裏的寂寥無趣,更可以忙碌他的事業了。錢宏明如今將外貿與期貨結合得越來越好,兩條線齊頭並進,每日如陀螺一般穿梭於兩條線之間,高節奏的工作,高節奏的思維,高節奏的情緒,不知疲倦,因此他需要激越的性來舒緩緊張興奮的神經,放眼他那個圈子,這樣子生活的人比比皆是。而那不是嘉麗能理解和配合的。他反而有點兒不明白柳鈞哪兒來的耐心,一個見過世麵的大好青年苦守一家小工廠,也不會枯燥得慌。他都有些懷疑,柳鈞再這麽穩固蹲守下去,思維差不多該與鄉鎮企業家看齊了。
  柳鈞還真津津有味地做著鄉鎮企業家該做的事。並購隔壁那家微軸廠進展不順,因為柳鈞一口表明隻要地皮,上麵的東西包括廠房設備盡管搬走,他一概不要。微軸廠老板一手一腳撐起一家企業,對廠子的感情極深,即使不得已將廠子賣掉,卻也不願意看到廠子的設施被新主子棄若敝履,徹底改頭換麵,因此一直猶豫著不肯賣給柳鈞,掙紮著尋找其他下家。可惜其他下家雖然願意保留所有設施,出價卻不理想。微軸廠老板在情感與理智間痛苦地彷徨。
  雖然柳鈞等得不耐煩,可若不是有第二選擇,柳鈞還真不得不繼續等。可是陰差陽錯,隔一條小馬路的家紡廠給燒成焦土,家紡老板心灰意賴,決定賣掉廠子做寓公,首先便是遍訪工業區的這些企業,看哪家願意就近接手。柳鈞一聽,隔條小馬路又不算什麽,家紡廠的地理位置並不比微軸廠的差,於是兩家認認真真地坐下來開談。正好家紡廠燒成焦土,符合柳鈞除了地皮什麽都不要的要求,兩家談判的起點非常正確。
  微軸廠老板一聽就急了。再說年關來臨,債主上門,人給一逼就會缺乏閑情逸致,於是感情向理智投降,微軸廠老板向柳鈞投降。微軸廠和家紡廠,兩塊地柳鈞看著都愛,可是再愛也得受拘於腰包,他同時還等著付科技園區那塊地的款子呢。年關,是所有企業主的年關,柳鈞的騰飛雖然堅持現貨現付,可到底架不過大環境,騰飛的年關雖然不用做楊白勞,一樣有點煎熬。精於研發的柳鈞將手中的鈔票和可能的貸款,以及未來的支出,推沙盤一樣地推算半天,腦子被搞成一團糨糊,索性卷起賬簿去上海找資金軍師崔冰冰。
  為免崔冰冰提前殷勤籌備,勞民傷財,柳鈞事先不給通知,算準時間乘高速大巴進市區轉上海地鐵,正好趕在崔冰冰下班時間到達銀行樓下,才一個電話打進去,說又冷又餓,貓銀行大樓冰冷的牆角討一杯熱咖啡吃。崔冰冰哈哈大笑,果真端著一大杯熱咖啡下班,當然,與柳鈞在一樓溫暖的大廳見麵,而非室外牆角。崔冰冰可不良善,逼著柳鈞將手中一大杯咖啡喝完才肯罷休。
  崔冰冰毫不掩飾地欣賞柳鈞喝咖啡時候喉結上下滾動,等柳鈞將近喝完,才問一句:“你那位青梅竹馬的朋友喊了沒,確定去哪兒吃晚飯?”
  “我沒跟宏明說我來上海,今天找你,可能得占用你不少時間。怎麽又瘦一圈?上海地鐵也太有減肥效果了嘛。”
  “唉,上海女孩子太優雅,我那麽多天還沒找到一個匪氣朋友,你說,對於我這麽個美食家而言,吃應酬飯吃得胖嗎。既然你自投羅網,那麽老規矩,連吃三家飯店,吃到你投降。”
  柳鈞卻知道崔冰冰重新打江山紮樁腳的辛苦,這正是他來上海不提前通知的原因。“找家好吃點兒的牛排館,我想死正宗牛排了,隻要讓我連吃三塊,我毫不猶豫地投降。”
  “嘿,本來還想去川菜館灌你辣椒水,瞧你,一點兒氣節也沒有。呼一下錢宏明吧,那兄弟前陣子一直約我谘詢一些政策,我一直沒空,今天倒是正好。”
  柳鈞眉頭一皺,“我最近看到他就忍不住跟他探討人生觀,他對我避之不及,連買新車都不找我了。我一肚子奮發向上的人生觀成了堰塞湖,悶死我。”
  “堵不如疏,我可以充當一次大禹。”終於確定今晚僅兩人共進晚餐,崔冰冰不禁想到“對食”,鬼鬼祟祟地一笑。“說真的,我看不出你與錢宏明探討人生觀能探討出什麽來,錢宏明雖然打扮舉止可能比你雅致,可本質上是個十足的草莽。那些手法吧……眼下洗腳進城的農民企業家還比他有文化點兒,他有精神生活嗎?不說了,免得惹你厭煩。”
  “冰冰,你明明不是個真正心直口快的人。”
  崔冰冰哈哈一笑,並不辯白,讓柳鈞開她的車,她路指一家她認可的牛排店。柳鈞猛吃牛排,她就翻看柳鈞給她帶來的禮物,柳鈞送禮態度令人發指,竟然沒一件像是給女孩子的,全是吃的,卻無甜品。可是,這些吃的卻都是她離鄉背井無比想念的,可見柳鈞對她觀察仔細。

  第 90 章
  崔冰冰哈哈一笑,並不辯白,讓柳鈞開她的車,她路指一家她認可的牛排店。柳鈞猛吃牛排,她就翻看柳鈞給她帶來的禮物,柳鈞送禮態度令人發指,竟然沒一件像是給女孩子的,全是吃的,卻無甜品。可是,這些吃的卻都是她離鄉背井無比想念的,可見柳鈞對她觀察細致。
  “我來的路上定錦江之星,想要的幾家竟然都沒有客房。你家附近有沒有類似的?”
  崔冰冰奇道:“你又是大巴進城,又是住連鎖便捷酒店,兄弟,你眼下資產價值不菲,流動資金充裕,資產負債為零,該不會是暗示我給你製定新年資金規劃時候管住手腳?”
  “嗬嗬,我摳門啊。說實話,剛回國時候比現在闊氣,現在呢,你去公司看看,哪間辦公室溫度最低,哪間肯定是我的辦公室。一想到工廠用電那麽貴,我就心疼,不舍得開空調。越掙錢,越知道錢來得不容易,有些無所謂的享受,就不去追求啦。”
  崔冰冰驚愕,心裏立即冒出個體戶小鄉企業主的形象,她在銀行接觸三教九流的老板,頗知有些大老板極端節儉,她曾知有個開造船廠的老板,家產超億,卻出門從來隻坐公交,大多數時候自行車代步,公司最好的一輛車是金杯麵包車,因為放倒椅子可以裝貨,裝上椅子可以拉更多的人,性價比一流。該老板說話結結巴巴,扔在工人堆裏絕對被人當基礎工,唯有結賬時候才麵露崢嶸。可是,那種形象與柳鈞似乎格格不入。“真話還是假話?”可她眼明手快撩起柳鈞的左手,憤憤地道:“換手表了,這塊江詩丹頓夠住幾個月五星級?騙人之前請收拾道具。”
  “我又不是說不追求任何高貴的東西,我隻是有所選擇地不追求不必要的享受。比如這隻手表,我既然對它的工藝水準愛不釋手,覺得它美若天仙,那麽該買還是買,買來拆開研究一遍,學透原理。至於賓館,我反正在哪兒都睡得著,隻要幹淨安全,再頂級也毫無建設性,錦江之星足夠滿足。花錢的心理是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早早將未來一年的收入全計劃好,掙多少花多少,現在是看到一些浮誇的價格,想想這得是多少成品的淨利,就揮霍不起來。”
  “你得道了,施主。說說你明後年的資金規劃。”
  “我的目標是吃下三塊地,這些地的報價都在這兒,有些可以分期付,有些……”
  “絕不分期,分期拿不到土地證,你這種公司沒有土地證無法抵押貸款。”
  “然後這一份是我新年——2003年的工作計劃,和資金投入計劃。必須保證的資金用的是紅字。我跟拚七巧板似的,怎麽拚都是資金缺口,拚不全,唯有請教高手。”
  “少買一塊地,就寬裕不少,如果壓縮研發資金,那麽更寬裕,問題是讓你壓縮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壓縮研發投入。看來有些人還是有信仰有追求的,不像從小窮怕的,現在對錢那個孜孜不倦的追求啊,兩眼隻看得見銅板,什麽賺錢做什麽,一點兒追求也沒有。”
  “你今天是不是哪兒受刺激了?”
  “你的資金規劃我一周內給你做出來,回頭快件傳給你,會不會太拖?如果你急著用,我趕一下時間,最近好多事湊一起,包括煩死人的MBA學期論文,時間不夠用。”
  柳鈞恨不得速戰速決,當天就拿到方案,可是也不能太逼了崔冰冰,看她那樣子,一周趕出來,已是天大人情。“要不你先粗看看,告訴我能不能三塊地全吃。”等崔冰冰點頭說行,柳鈞就換了話題,“工作上有問題?難得有匪類朋友在,不如說出來聽聽。”
  “唉,矛盾啊。以前不幸被同學媽李大人看上,從此被淪為跟班丫鬟,連累我爸媽也被李大人一大家族隨叫隨到做家庭醫生,做人不曉得多卑微,可也因此獲得李家嫡係身份,畢業得以分進銀行,在銀行裏跟著同學享受特權,發展業務到底是比其他沒有背景的人順利一些。現在爭氣是爭氣了,可也成為沒有背景的人,大環境人踩人,既然自己選擇了這條揚眉吐氣的路,唯有打落牙往肚裏吞。具體不說,沒什麽可說的,有本事打回去,沒本事忍著。”
  “以前再開心也不過是個奴才,現在你多好,你有自由,即使生氣也是自由的。”
  “這個道理,說著隻有一兩句,可小時候不懂,小時候還非常享受狐假虎威的樂趣。所以想想做人非常可怕,小時候無意做的荒唐事,冥冥之中有賬本替你一筆筆記錄,等你有了自我意識,上天會一筆筆給予報應。”
  “別這麽想,你是阿三,匪類。樂觀點兒。老天還不是因為看我們成年人擔得起,才現在給予算賬嗎,不怕。”
  “我什麽時候怕了?不過是天氣太冷,好陣子陰天不見太陽,又好幾天沒時間找甜品吃,情緒不佳而已。”
  “嘔,阿三,看不出你還有這招,這好像是宏明太太嘉麗才該說的。”
  “你那宏明兄弟,我見到他身邊女友換了兩茬,而且一看就不是普通交往的女友。”
  “這事兒。如果你是嘉麗,我該把宏明出軌的事情告訴你呢,還是不告訴你?我最近糾結此事,我早知道了。”
  “這個問題你不該來問我,如果我是嘉麗,我不需要你告訴,錢宏明那幾根肚腸我摸得清楚。”見柳鈞點頭,崔冰冰又補充一句,“如果我是嘉麗,諒錢宏明也不敢出軌。什麽鍋配什麽蓋,不是上帝的人類別妄想改變別人的生活,那叫不自量力。”
  柳鈞被嗆得隻噎氣,“我隻是讓你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幫我分析分析……”
  “女人跟女人還有不同呢,我阿三心胸海闊天空,家庭愛情雖然重要,可還不至於是我的全部,那麽你若是知道我這種人的丈夫有出軌,盡管跟我講,我即使受打擊,也死不了。但你說的那個嘉麗,她的世界她的心隻有家那麽大,家庭愛情即使不是她的全部,也差不多了,你要是告訴她實情,你還不如直接給她一刀子。”
  柳鈞不禁想到他的媽媽,他爸爸工作忙碌,一年大多數時間不在家,媽媽就把絕大部分精力投注在家裏,爸爸的起居,他的成長,幾乎成了媽媽的全部,因此媽媽的工作馬馬虎虎。媽媽的關注點在家裏,她的心便也隻有家,因此媽媽被家變傷害最深。媽媽的昨天,會不會就是嘉麗的今天?其實答案是肯定的,崔冰冰分析犀利。那麽,他還敢告訴嘉麗嗎。
  “兄弟的女人,你管頭管腳,是不是有問題。”
  “兄弟的太太,也是我的朋友,嘉麗人極好。”
  “哦。”
  “我管兄弟的女人,你管頭管腳,是不是有問題。”
  “問題不是明擺的嗎,你視而不見而已。你明知故問,我什麽時候隱瞞過。”
  柳鈞麵對這崔冰冰,這個阿三,異常尷尬。崔冰冰言語可愛,可在崔冰冰麵前,他什麽都藏不住,倍受打擊。
  崔冰冰嘻嘻一笑,“男人愛麵子,對不住嘍,以後不揭穿你。”
  “我要求晚上住你家客廳折疊沙發床,你不可以拒絕,男人愛麵子。”
  “你敢去,我敢應。”
  柳鈞遭遇克星。他到底是文明人,不便對著女孩子說下流話,隻得吹胡子瞪眼,咬牙說出一個“去”。見到崔冰冰輕蔑一笑,他鬱悶壞了,今晚排除萬難也得去崔家香閨過一夜。
  崔冰冰牛排之後要了兩份甜點,她很不客氣,既然柳鈞自己不點,她吃得再好吃也不會分給柳鈞一口,完全一人獨享。吃完之後,又是調戲柳鈞成功,她心情大好,要求直接回家,她還有工作未完,今晚必須完成。
  崔冰冰現在的住宅隻有一室一廳,上海房價高昂,她又不肯賣掉老家房子換上海的,手頭積蓄隻夠付一室一廳的首付。不過上海工作一年多下來,她已經將小小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已經在考慮提前還貸。眼下柳鈞真的嬉皮笑臉地跟著她走進小小客廳,崔冰冰臉皮有點兒架不住了,她覺得眼下的客廳比車廂空間更局促,大冷天竟然燒得熱烘烘的。
  “你喝茶吃零食看電視,我在隔壁做事,有事兒盡管說。”
  所謂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崔冰冰一變得臊眉搭眼,柳鈞立刻反客為主,給一個飛吻,也不開電視,趴到崔冰冰的書架上找書看。崔冰冰心知,柳鈞隻要將她的書架瀏覽個通透,她在柳鈞麵前就成了透明人。她站臥室門口猶豫了一下,就走過去,將車鑰匙遞給柳鈞。“行,你贏了。鑰匙給你,小區出去往東一公裏,有家賓館新開,價格合適,你住那兒吧,我不送你。”
  柳鈞從說好住宿崔家,就有點兒心猿意馬,成年人,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此刻見崔冰冰緋紅了一張老臉,兩隻眼睛躲躲閃閃,他伸手抓住那隻拿著車鑰匙的手,用力一帶,擁進懷裏,“告訴你什麽叫引狼入室。”
  “不!不可以。”
  “晚了。”
  “除非你保證以後隻能有我,心和身體。”
  “與你交往的階段,隻有你。”
  崔冰冰鬆開支在兩人之間的手臂,主動圈住柳鈞的脖子。他媽的工科生,談情說愛時候也不忘邏輯,隻要給她機會,一年還怕收拾不了這小子。反正她早就愛柳鈞,那麽徹底享受愛人美好的擁吻。
  從陌生的探索,到激烈的交匯,因為你情我願,過程一氣嗬成。崔冰冰在天堂邊緣聽到氣喘籲籲一聲“我愛你”,抓住少許理智深入細致地問個清楚:“良心發現?”
  柳鈞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答疑,“現場發現。”崔冰冰此時心說,愛發現不發現,她拿起電話就去銀行請了假,她又不是第一次為愛情糟蹋工作,此刻有愛人如珠如寶的愛撫,她將工作押後,她就是有這個自由這份信心。
  柳鈞第三天早上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一個人時候才捫心自問,究竟愛不愛崔冰冰,他發現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少年時期的銘心刻骨好像永不再來,他隻知道,他現在迷戀。

  第 91 章
  柳鈞第三天早上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一個人時候捫心自問,究竟愛不愛崔冰冰,他發現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少年時期的銘心刻骨好像永不再來,他隻知道,他現在迷戀。崔冰冰無論從相貌上,還是姿態言語,全不符合他從小迷戀的女人形象,與他以往交往的女朋友全不相同,目前看來,充滿新鮮感。可柳鈞也清楚,他若是敢學錢宏明,那就隻有符合崔冰冰風格的四個字:小心狗命。
  很快,崔冰冰便來電告知方案。按照騰飛現有資金流,加上騰飛目前很笨很傻很原始的貸款方式,可以拿下兩塊地。那麽在下一年,自有資金全部投入到買地和土建,生產資金由抵押貸款來滿足,除非下一年度出現了不得的天災人禍,正常情況下的周轉絕無問題。若還想拿下第三塊地,崔冰冰的意思是,等她春節回家協調銀行做信貸的老朋友,看能否幫柳鈞拿到承兌匯票,隻要能拿到合適的額度,即使三個月承兌也行。唯有這個前提條件確立,柳鈞才能放心拿第三塊地,但是,這也意味著柳鈞將在未來三年內走上鋼絲,稍有風吹草動,便有墜下鋼絲的危險。但崔冰冰鼓勵柳鈞既然有好機會在眼前,那麽應該一口氣吃下三塊地。比如工業區的那三塊地如果成為一家所有,那麽騰飛公司看上去起碼有了規模。
  柳鈞依言,先拿下科技園區的土地,依照規定足額付款,又與工業區的兩家同時談判,無非是用這家壓那家,用那家壓這家,最終,居然拿下的是微軸廠,而非變為焦土的家紡廠。原來家紡廠老板算來算去,根據柳鈞的出價,他即使賣掉全廠也不夠支付債款,還得賣掉家中房子。家紡廠老板心說他公司即使被破產拍賣,按照公司法,他是有限責任公司,不需要用私人的家財來抵債,那麽他不如省一頭心事,等政府擺不平告上門去的債主,來收去燒焦的公司好了,他何必自己辛苦籌錢還債。再說,眼下是年關,誰家年關都是皺著眉頭找錢,很少有企業學拿到年終獎的個人,在這個時候拿著錢置辦固定資產,因此家紡廠老板決定不急,反正他已經燒焦,死豬不怕開水燙,等開春再說。
  照例,春節前忙得不可開交,可若是真擠擠水分,這種忙碌在旁人看來,都是些請客吃飯迎來送往。但當柳鈞跟崔冰冰說抱歉,他不能去上海接她回家過年,崔冰冰卻很理解,她這幾天也陷在熱火朝天的應酬中不能自拔,大家都是混江湖的,其中的套路崔冰冰很理解,過年過節的時候誰敢忘記拜謝各路神仙,私企業主明年還想好好做人不。而且從上海回家,而今幾乎全程高速,半天多點兒可到,即使柳鈞有時間去接,崔冰冰也會說不必要。
  即使已到年三十前一天,柳鈞依然奮戰在應酬工作第一線,不過他隨時與崔冰冰通話,了解一手動態。因此等到差不多時間,他就將包廂費茶水費結清,先走一步打車去高速出口等人。半夜三更,寒風凜冽,算是有風有雪,有手中的玫瑰花,和天上的蛾眉彎月,給女朋友一個驚喜的設計卻並不風花雪月,而是辛苦異常。
  崔冰冰當然是驚喜,柳鈞想不到他也能收獲驚喜,匪類阿三身上居然冒出香水味兒,而且居然是甜美風格;從來著裝簡潔直線條的崔冰冰今天還圍著一條質感極好的真絲圍巾,顯得非常嫵媚;而且燈光下看得出崔冰冰還將頭發也重新收拾過,一改過往簡單的直短發,柳鈞也不知道這種微卷的發型叫什麽,總之看上去嬌俏了不少。哪兒還看得出匪類的樣子。柳鈞不客氣,拿來崔冰冰手機,找出她家號碼,遞過去道:“給你媽電話,說累了,半路下高速住宿,明早才回家。”
  “不,我想爸媽,想死我了。”崔冰冰嘻嘻哈哈,就是不拿電話。柳鈞不理她,直接將車往他家開。“你往哪兒開,我爸媽還等著我呢。”
  柳鈞見崔冰冰雷聲大雨點小,估計她並沒通知父母今天銀行一下班就連夜趕回家,他懷疑即使他今天不主動上演半路劫持這一出,崔冰冰出高速後也會想方設法引誘他來劫持。他們前不久在上海的意外激情,他後來回想起來,越來越察覺崔冰冰隱藏在句句對話中的計謀,她一直在激將。今晚的劫持,他勝算在握。果然,崔冰冰沒打電話回家,卻也沒拒絕上樓,兩個人在年三十的淩晨搶先團圓了。而年三十的下午,柳鈞使盡渾身解數,才將崔冰冰“趕”回崔家。他豈止是對昨晚劫持那一出勝算在握,他根本是對崔冰冰這整個人勝算在握。
  但是柳鈞也有不解,崔冰冰居然拒絕讓他送回崔家,說現在還不是讓他見父母的時候。
  晚上,城裏限放煙花爆竹,柳鈞與老爸兩個身先士卒,在公司值班,買來煙花爆竹放了個夠。工業區有好幾家公司在午夜放煙花,一家比一家放得美,放到後來,柳鈞抬頭看著漫天煙花,笑嘻嘻地目測,嘔耶,又是個三千塊的,再加五千的,這個得上萬了……看起來,大家的日子大多過得挺好,日子好,出手便大方。而他的,最貴不過一百塊,他是越來越摳門了。
  初三開始,崔冰冰就帶著柳鈞尋找過去信貸界的朋友,不過情況並不理想,人走茶涼,使得上勁兒的朋友並沒當場拍胸答應。崔冰冰一氣之下,決定回去跟上司爭取,跨界過來老家發展業務。她絕不能丟棄多年辛苦培育起來的人情。
  柳鈞帶崔冰冰去拜訪錢宏明、申華東等朋友,崔冰冰不是做溫柔女友的料,一個小時不到就與申華東談下合作意向。柳鈞幾乎插不上話,但是申華東私下告知,他的新女友乃是知名律師一枚,本城第一律所的合夥人,他女友若在,連他申華東也沒什麽事,就讓她們兩個女人熱鬧去。兩人暗自感慨,現在的女人非常凶猛。
  而在錢宏明家,崔冰冰雖然與嘉麗有一麵之緣,可是她的氣場與嘉麗的不合,三言兩語便沒了下文,隻看著寡言的嘉麗心裏想,一個看上去羞怯的女人,年齡三十出頭,帶著一個隨時出狀況而且還沒上幼兒園的孩子,整三年無工作記錄,扔進而今僧多粥少的人才市場,該怎麽招人事注意哦。錢宏明是不是看準老婆已經折翼,很難再自謀生路,謀得當前豐衣足食相類的好生活,所以才肆無忌憚?
  錢宏明一直想逮崔冰冰問銀行最核心的信貸政策,崔冰冰現在既然已經是柳鈞的人,當然不必再繞彎子,他知道崔冰冰現在的職位並不低。但崔冰冰懶得回答,被問急了,就理直氣壯地說她回家幾天酒色過度,胸大無腦。但是一說到別的方麵,崔冰冰卻能精確地說出誰家銀行進賬、電匯等時間需要多久,誰家最短誰家最長,時間可以精確到分分秒秒。錢宏明拿這個看上去沒一點兒正經的女人沒辦法。
  柳鈞沒有當著大夥兒的麵逼崔冰冰回答問題,他清楚崔冰冰反感錢宏明,純粹隻是從女人的角度反感,而不是為嘉麗打抱不平。等兩人從錢家出來,柳鈞本想私下幫錢宏明問問,崔冰冰依然拒絕,理由是這種核心運作被錢宏明這種見縫插針沒有底線的人知道,會害人害己。柳鈞不知道崔冰冰幹嘛如此看低錢宏明,他具體告訴崔冰冰兩人的交情細節,唯獨不提那段恩怨。於是崔冰冰很納悶,這兩個人怎麽會一直走到今天。等柳鈞說到剛創業時候借不到錢,連高利貸都不肯上門,錢宏明冒險套現信用證為他這種前途未卜的公司籌款,崔冰冰內行,深知錢宏明如此仗義背後背負的巨大包袱,這才動容。柳鈞見此就再拉崔冰冰上門,錢宏明終於不僅是弄通最關鍵的問題,崔冰冰還貼心地幫錢宏明設計最快捷最低成本的資金流轉辦法。
  但是臨告別,崔冰冰卻實在忍不住,對嘉麗道:“你整整四個小時,一直笑眯眯地陪著我們,聽我們扯跟你全不相幹的話題,不覺得浪費生命嗎?”
  這其實也是柳鈞心裏的話,柳鈞什麽都喜歡往創造價值上扯,但這一回柳鈞卻扯住崔冰冰,笑道:“人家陪丈夫,又不是陪你,自作多情幹嘛。”
  “啊對,我還陪著你串門呢,更沒道理。”崔冰冰嘻嘻哈哈地打混過去。柳鈞卻看到嘉麗的臉上很不自然,表情有點兒僵硬。

  第 92 章
  “啊對,我還陪著你串門呢,更沒道理。”崔冰冰嘻嘻哈哈地打混過去。柳鈞卻看到嘉麗的臉上很不自然,表情有點兒僵硬,而錢宏明尤在追著崔冰冰討論,顯然沒去留言太太的臉色。柳鈞此時覺得錢宏明心腸真硬。等離開錢家,崔冰冰道:“我不遞刀子,但提醒行人靠右行。”
  柳鈞點頭,“幸好你老奸巨猾,我忠厚純良,當不致走到那一步。”
  崔冰冰哈哈大笑,並不反駁辯稱自己乃是小白兔一枚,“我也得提醒你,別再多管嘉麗的閑事,你沒見錢宏明對你的態度有點僵嗎,任誰都不喜歡太太與別的男人太接近的。”
  “我有分寸。宏明對我僵,是從我勸誡他不要在外麵花天酒地開始,有些話刺激了他,這裏麵……一言難盡,有曆史。”柳鈞對著崔冰冰的追問,猶豫了會兒,將過去他爸爸媽媽和錢宏英的那段說了出來。
  兩人此時已經拐進一家飯店落座,崔冰冰連最關心的菜單也忘了看,瞪著柳鈞直搖頭。“我怎麽說你呢,你這唐僧。即使替你爸贖罪,又何必用這種方法。可是奇怪,錢宏明竟然也對你兄弟得不行,我想不明白,比我的還畸形。”
  “宏明除了私生活不檢點,對不起嘉麗,其他都沒得說,是個很不錯的人,何況我們有從小到大的交情。”
  “我可以馬馬虎虎理解你的觀點,可是我不理解錢宏明的想法。他這麽一個敏感晦澀的人,每天對著你不痛苦得慌?連我都不願麵對李大人一家,遠避上海呢。你別告訴我愛能化解一切,我是凡人。但也或許,人有鬼迷心竅的時候,可以什麽都不計較。”
  “我對你就是鬼迷心竅。”
  “你對誰都鬼迷心竅,不像我,專一地隻對你鬼迷心竅。”
  兩個人甜蜜地鬥嘴,霸占彼此的分分秒秒。尤其是崔冰冰隻恨不能□,讓另一個身體去陪伴父母,她就可以在春節假期裏與柳鈞日日夜夜在一起。但是崔冰冰心裏總有隱隱的擔心,別說是老同學戚薇一眼看中柳鈞,以柳鈞的人才家世,多少女孩趨之若鶩,她今日憑計謀擒得柳鈞,來日呢?難道她得設法讓柳鈞求婚?
  崔冰冰春節假期結束便回上海,柳鈞投入騰飛公司新一輪的大建設,而且這回是兩頭開花,原微軸廠地皮的車間與科技園區的研發中心一起開工。雖然公司已經慢慢積累起不少年富力強的人才,個頂個的管用,但平時大家一個蘿卜一個坑,本來就有滿負荷的工作,而今忽然散枝開葉,人手立刻捉襟見肘。好在,騰飛已經運作這麽幾年,起碼在業內已經擁有實打實的好名聲:工資福利很不錯,發展前景看好,個人學習發展機會較多。因此行政經理一說擴大招人,應聘簡曆雪片一般飛來,很快得用地磅計量。柳鈞心裏挺驕傲,這是不是意味著社會對他的肯定?
  然而,騰飛同時也成為業內挖角的標杆。先是有人揭發一家公司與廖工商談高薪挖角,據說進門先送一套省會城市中心城區房屋一套,年薪四十萬,獎金另計。而後孫工來告訴柳鈞,他的老東家找上來,希望他回去家鄉發展,隻要他回去,八十萬安家費,五十萬年薪,另有其他許多優惠和獎勵措施。不僅老東家自己來勸說,還發動他的親朋好友一起做說客。而一位三十幾歲年輕的課題負責人則是更直接,幹脆利落地辦完一切辭職手續,立刻就在離騰飛不遠的地段租用一家機械廠,支起一家新公司,做類似的產品開發製造。若是客戶來騰飛現場參觀,從市區出發,沿路便可看見這家新公司醒目的廣告牌,誰能不進去看一看比較一下呢。騰飛的客戶立刻被拉去幾個。而且那家新公司的新老板躊躇滿誌,廢棄柳鈞管理中的刻板規矩,根據自己在騰飛的經驗和對市場的把握,有意製定出揚長避短的管理製度,頗受有些客戶的好評。不免的,新公司與騰飛打起價格戰。當然,離去的還有熟練工。柳鈞都認為那是新陳代謝,他能做的都已經做到,隻能眼看無可奈何花落去。可是,廖工與孫工,幾乎是研發中心的兩根頂梁柱,他們怎麽能走。
  可是,現實非常殘酷,那些來挖角的企業,他們隻需要用一枝獨秀的高價挖一個工程師,用其他公司養熟的高價工程師領導開發一係列產品,讓許多廉價的工人大批量地做,足夠吃香喝辣好幾年,一直吃到價格戰打到全國狼煙四起,那麽有的是辦法拋棄原來的高價工程師,再去標杆企業挖一個養熟的科研人員開發一個新係列,如此重複。可是騰飛因為誌向不一樣,騰飛必須養著那麽多工程師,日日夜夜地與國外先進技術較勁,當然不可能將別家開出的一枝獨秀價格加給每個人。當孫工跟他來說的時候,柳鈞隻會哀歎:“孫工,這種價碼,我也想去。”
  孫工卻微笑道:“柳總放心,我不會去。公司去年給我的工資加獎金都很好,最關鍵是我們在公司看得到未來長期穩固的發展道路,而我們的個人發展軌跡也很清晰,與公司是有機結合的。對於我們這種無意自己創業的人來說,我們公司透明、一貫的獎懲措施,讓我們很安心於崗位。公司常年不斷的培訓交流也讓我們得到快速提升。可是我擔心有些年輕人看不到這一條,也可能有些人頭腦發熱看不久遠,看不到自己高薪跑到別家公司是被涸澤而漁,在別家公司的資曆無助於提升自己的實力。柳總還是應該找機會在會議上把我們研發中心的優勢拎一拎,讓有些蠢蠢欲動的人看明白。”
  柳鈞撫胸大慰,衝口而出:“孫工,嚇死我。”
  孫工開心地笑了,但轉而又認真地叮囑:“若真有人想要離開,追求一個新的環境,柳總不用為此影響心情,那並不是你做得不夠,而是人各有誌,勉強不來。我不會走,因為我已經把自己與公司當成一體,但有可能其他人不這麽想。柳總有空一定請與老廖談談。”
  柳鈞非常感動,“孫工,管理上我是老板,工作上我們是同事,但在很多人情世故方麵,你是我的長輩。謝謝你。”
  孫工微笑,但說完事情就走,絕不逗留,甚至連個客套都沒說。
  而被柳鈞找到談話的廖工更是惜字如金,才聽柳鈞拎出談話大綱,廖工就笑道:“不跟柳總說,是怕柳總誤以為我要挾加工資。”
  柳鈞再一次撫胸大慰。從公司開初的諜影重重,誰都有嫌疑,到而今孫工廖工等鐵杆,這幾年,他不僅將騰飛發揚壯大,也交了一批理念相同的朋友。吾道不孤,讓柳鈞倍感欣慰。
  然而,有人卻遇到了麻煩。城中紛紛傳言,楊巡太太任遐邇出國後翅膀硬了,堅決要求離婚。

  第 93 章
  然而,有人卻遇到了麻煩。城中紛紛傳言,楊巡太太任遐邇出國後翅膀硬了,堅決要求離婚。事出意外,楊巡已經飛赴美國處理。首先告知柳鈞的是申華東,申華東認為柳鈞需要一些資料來對楊巡幸災樂禍。柳鈞不以為然,“中年男人三大快事,升官發財死老婆。如今楊巡發財是肯定的,升官嘛,本地私企協會副會長,某省的本市商會副會長,都算是半個官。老婆自求下堂,不是正中他下懷?”
  “楊巡那個老婆不得了,是楊巡背後的財務總管,即使懷孕生孩子時候不去辦公室,手裏都抓著賬本,一年不知道幫楊巡理進多少財少繳多少稅。我們去年還在疑問楊巡怎麽舍得放他老婆去美國,後來聽說是等孩子小學住校後就回來。想不到他老婆打的是一去不回的主意。楊巡割掉一個老婆可能馬馬虎虎,可是飛掉這麽個左膀右臂,換你舍得嗎?”
  “可是楊巡老婆為什麽提出離婚?據我所知,楊巡生活作風不算差,沒有傳出長包哪個女人的消息,最多老婆不在身邊有偷腥,他老婆未必會知道。難道是他老婆出國找到第二春了?”
  “不知道,有消息我再告訴你。看到你並不幸災樂禍,我有點兒受傷。”
  “嗬嗬,我彌補,剛剛給雅馬哈沙灘摩托換了隻缸,基本上可以爬六十度斜坡,你周日可以拿去玩。”
  “你一起去玩嘛,我開去我那輛。”
  “一個月前宋總約好周日來看我的研發中心,我走不出。我建議你周日一定要趁新鮮,動力那個強勁啊,弄不好下周又給拆散架了。”
  “又是你研發中心那幫老寶貝幹的?你最近哪有時間,難得一點兒休息時間還給你那個女朋友霸占去。”
  “當然是他們幹的,這回有進步,汽缸是自己開發的,自己開模鑄造,到底是比汽車的汽缸容易出活。說到汽車的汽缸,我的GOLF GTI汽缸不知道被他們拆了幾遍也沒拆出結果,唉,說起來那真叫氣餒。”
  “你開著工資付著高額研發經費,就是這麽讓那幫老寶貝們玩兒?”等柳鈞在電話裏答應,申華東很不理解地道:“所以我管不好我的技術部,你可以,你本身就是技術瘋子,你才能理解你那幫寶貝們。”
  柳鈞嬉笑,他現在可不敢再承認是技術瘋子了,他現在掌管著大大小小三百多號人的生計,可不敢再由著性子做事,不過他倒是真的能了解技術人員。
  位於科技園區的研發中心的開發工作相對比較快,到夏天已經看出一點兒眉目。柳鈞想給研發中心做個漂亮的環境,想到嘉麗的藝術眼光很不錯,家裏的裝飾和畫的畫兒都有意韻,他就致電嘉麗,問有沒有興趣幫他設計園林大概。柳鈞怕傷害嘉麗細致敏感的內心,故意說他沒有藝術細胞,那些找上門來的大老粗承包商看上去也都沒藝術細胞,希望得到嘉麗專業眼光的把關。
  嘉麗一聽就認真上了,想到柳鈞在技術上的精益求精,她抱著一摞的候選圖紙滿心忐忑。為了不辜負柳鈞所托,她上本市圖書館借書臨時抱佛腳,可是看著資料不夠,便將小碎花托付給媽媽,隻身跑到上海讓錢宏明載著去書店和圖書館檢索資料。一星期的書本啃下來,她終於弄懂圖紙中那些圖標的意思,能將平麵的圖紙立體起來,在腦子裏擴展出一幅幅效果圖。錢宏明積極充當車夫,看到嘉麗對此事的興趣和熱情,心說柳鈞還真能投嘉麗所好,給找出這麽一件風雅又有難度的工作給嘉麗。短短幾天時間,錢宏明已經自掏腰包給嘉麗買了不少裝幀精美的大開本園林書籍,這錢,他掏得心甘情願,不僅可以讓嘉麗生活充實,而且他總算可以還掉柳鈞源源不斷的恩情,奇怪,他總是欠柳鈞的人情。
  崔冰冰不喜歡嘉麗,她不明白一個女人得有多少無恥的無知,才敢將自己完全地交付給一個男人主宰,她即使再愛一個人也不會願意,她想象不出問丈夫拿錢花會是什麽滋味。她甚至看不起嘉麗,覺得嘉麗枉費一隻考上重點大學的好腦袋。但嘉麗這是據說在幫柳鈞的忙,雖然崔冰冰早知道柳鈞的目的無非是讓嘉麗出門走走,開闊開闊心胸,可既然嘉麗為了柳鈞的事情忙碌到上海,她總得從百忙的學習和工作中抽出周末時間有所表示,她打電話請錢宏明轉達,她想邀請嘉麗吃大餐。錢宏明代妻子謝絕,說嘉麗這幾天趁人在上海忙於啃書,以便趕緊知道還需要什麽知識,趁還在上海的時間該查的查,該買的買。錢宏明的拒絕正中崔冰冰下懷。
  崔冰冰想不到的是嘉麗親自打電話來跟她說抱歉,更讓崔冰冰爆笑的是,嘉麗來電主題明確地說完不能接受邀請的歉意,便立即沒了下文,電話那端隻有輕輕的笑,一再的道歉。後麵全是崔冰冰詢問她在上海過得好不好之類的客套,而嘉麗則是簡單地回以是或者不是,崔冰冰不說結束,嘉麗也耐心陪著。崔冰冰很是哭笑不得,她想男人可能就喜歡這種性格的女人。
  崔冰冰回頭就將這個電話當作笑話轉述給柳鈞,柳鈞聽了也笑,不過柳鈞也知這就是嘉麗。他周末也在科技園區的工地監工,同時等待宋運輝來訪。崔冰冰聽得電話背景乃是嘈雜的聲音,心裏無端地欣慰。
  宋運輝自己開車,柳鈞老遠看見就上去迎接。但柳鈞卻看見車裏跳出一個青春美少女,和他認識的可可。經宋運輝介紹,柳鈞才知女孩是宋與前妻生的女兒宋引。柳鈞聽到宋引喊他柳叔叔,差點兒一個趔趄,他都老得可以做那麽大姑娘的叔叔了嗎。
  宋運輝登高一看地麵建築物的布局,心中了然,奇道:“你還真是拿這麽一大塊好地全部做研發中心,而不是為了爭取進入科技園區的門票,謊報一個項目。你公司旁邊燒焦的那塊地不是更便宜更便捷嗎。”
  “工業區空氣越來越不好,我一家控製排放根本影響不了大環境,經常是某一家亂排放,臭足一大片地域。我們的工程師又個個內行,一聞氣味就說空氣中有什麽什麽,能致什麽什麽病,還讓他們怎麽安心工作。看科技園區的規劃和已經招商的項目,基本上排斥汙染行業,設計的環境也很不錯,這兒未來可能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以後也方便工程師們上下班,和戶口在市區的落戶。”
  宋運輝聽了連連點頭,“你還真舍得下血本。你的研發中心人員流動大不大。”
  “相比其他企業,我的研發中心算是很穩定。不過還是有好幾個優秀人才流出,非常不舍得。若是自己創業或者去到更好地方,那麽我祝福他們,可是有些明顯目光短淺,隻看到眼前給開的高工資,我看著真是心疼,可是又不能刀架他們脖子上不讓走。”
  “以前外資剛開始大規模進入中國,開高工資挖去我不少好人才,幾乎有一半,可以說是砸了我一悶棍,逼著我不斷想方設法提供人才升遷機會和優厚福利,眼下人員流失越來越少。十幾年過去,回頭再細數當年跳槽去外企的那些人,發展機遇相比留在東海的人差遠了。事在人為,你也可以做到。你公司在業內的名氣已經越來越好。”
  柳鈞歎一聲氣,“宋總,我這兒雖然掛名外資,可本質是私企,我也不願學有些公司掛一個在國外注冊的名號來國內招搖撞騙,所以說起來總歸不屬於主流,姥姥不親,爺爺不愛,無處掛單。這回華北那家招標,宋總也知道的,標書說得很明確,隻給國企產品和純國外產品開綠燈。本來國企產品也沒份,但國企好歹是主流,後來有關部門施加了壓力,總算添了國企產品一條,我們私企就沒人替我們撐腰了。那麽大一個合同,真是急得我恨不得拿一箱子錢去行賄。難怪我們研發中心的人還是要跳槽,誰都看得到私企老板的社會地位有多低,那麽在私企老板手下打工隻有更加低級,年輕有血性的誰願意被人看低。有一個最可惜,在我這兒做了兩年,非常優秀的人才,可惜跟我揮淚告別去了500強外企跑業務,全然拋棄了技術知識……”
  “抱怨沒有用,你應該竭盡全力留住那個優秀人才,事在人為。”宋引眼睛亮晶晶地在一邊兒插話。
  宋運輝和柳鈞聞言都是一笑,小姑娘當然不會懂得人才雖揮淚卻求去的複雜背景。“小柳,你力邀我來參觀你的研發中心,是不是希望我替你跟華北那家說句話?”
  “是的,宋總,我們完全能做到符合各項技術要求。不瞞宋總,我們與這回競標的外企在南亞競爭另一個項目,我反而在國外獲得公平競爭的機會,而且有望以價廉物美獲得訂單。希望我們的國企也給我們機會。”
  宋運輝沉吟,“那家,我和他們關係不錯。不過他們招標那麽做事出有因。他們的主要負責人過去也支持國內研發,可惜四年前他力排眾議采用一家私企的產品,結果私企拿出來的樣品很好,最初產品也很好,漸漸就買通驗收人員偷工減料了,最終導致事故,為此那位主要負責人被查得很慘。你不能怪沒人替你們私企做主,關鍵是沒人敢替你們打保票。另外,比如招標如果允許私企參與,你信不信,絕對有不少私企參與,最初拿出的標書比誰都好看,價格比誰都優惠,若真從字麵上來判斷,你還比不上他們。但等預付款一付,乙方就搖身一變挾持巨款成為甲方了。為了大浪淘沙,招標企業需要投入絕大人力財力才能調查清楚,那麽誰家願意額外出這些錢辛辛苦苦來扶持一家私企?換你,是不是也要算算招標成本?有些事你不能心急,聲譽需要一點一點地積攢,現在的環境已經遠遠好於過往。比如等你這兒的研發中心落成投入運作,這就是最拿得出手的硬條件了。華北那兒,我會替你問問。”
  柳鈞差點兒失望,想不到最後形勢急轉,他清楚宋運輝輕易不會答應,答應的話就一定會有結果。柳鈞高興得竄起來,恨不得抱起可可往上拋。他抓住宋運輝的手連聲說謝謝。宋運輝卻不居功,指著工地道:“今天看到你這樣的真投入很不容易,一個人堅持理念一條路走到黑很不容易,你得相信往後有越來越多支持產業振興的管理者出現。新任市委曹書記,我前兒剛與他見過一麵,是個很有想法的人,我們談到去年底開始討論的綠色GDP,談到本市的產業發展和城市發展,相信你們的曙光就在前麵了。”
  “真的會有我們的機會?”柳鈞不知為何,卻不怎麽相信換一個市委書記會真有曙光降臨,畢竟像宋運輝那樣的知識型幹部太少。
  “不要因噎廢食嘛。不過作為你,你也得兼顧發展與創新之間的平衡,注意擴大你的規模,增值你的利稅,你總得讓大多數不懂科研的人看到珍惜你的理由,也不能光顧著自己屬於科研人員的開心。”
  柳鈞不禁抓抓頭皮,他奇怪宋運輝總能抓到他的弱點。於是他老老實實地道:“我在工廠新址上籌建一個製造車間,以後我們的產品範圍可以擴大很多,產能也將大幅度提高。我這回投入得特別多,本來那筆錢是準備買隔一條路的燒焦企業,現在好,索性讓鑄造車間更上個台階,資金緊張得我每天睡覺做夢搶金庫。”可又忍不住得意地炫耀:“不算這兒的研發中心,我現在全公司生產用地接近一百畝,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兒規模了。”
  “好,趁年輕,吃點苦算什麽。回頭等車間安裝到差不多,再通知我去看看。”柳鈞的這點兒規模,相對於宋運輝指揮的千軍萬馬,著實算不得什麽,他很難為此產生共鳴。但宋運輝看好柳鈞的堅持,在這個浮躁的社會裏,有人能腳踏實地將理念變為現實,大不容易。“鑄造車間的汙染會不會很大?我看到新的規劃,城市準備往你們工業區的方向擴展。”
  “我在努力減少鑄造車間的汙染。不僅我個人受不了工業區那幾家汽配廠家的鑄造汙染,我的精密設備也受不了,怎麽可能在自家也安一個汙染源。”
  宋運輝點頭,“綠色GDP,雖然隻是會議上的一個提議,可畢竟是有人提出了。我們做企業的都得好自為之。”
  但柳鈞沒把宋運輝的這個提醒太往心裏去,他都已經憑良心拿他在德國的那套排放標準嚴要求了,工業區應該樹他為標杆,他不需要擔心。

  第 94 章
  但柳鈞沒把宋運輝的這個提醒太往心裏去,他都已經憑良心拿德國的那套排放標準嚴要求了,工業區應該樹他為標杆,他才不需要擔心。他跟宋運輝詳細介紹他的鑄造車間配置的環保措施,相比之下,東海集團的環保那是一個處的工作量和複雜度,宋運輝當然聽得懂柳鈞在做些什麽。但宋運輝奇怪地看到柳鈞鑽進車子裏掏摸什麽,這輛GOLF是雙門,拿後車座上麵的東西很費勁。於是宋引就看著她爸爸詭笑,大膽但輕聲在她爸爸耳邊揭發:“又是送禮?”
  柳鈞將辛苦摸出來的一張光麵CD雙手遞給宋運輝,“我在專業錄音棚裏錄製的鋼琴獨奏,製作不算差,彈得就馬馬虎虎啦,哈哈,宋總請聽著玩兒。”
  宋運輝一聽笑了,“有才華啊,這個我喜歡。”他將CD交給女兒,讓去車上放起來,“周末不休息?”
  “最近一直時間緊張,抽不出時間。東東剛才還打電話來刺激我,他開著我改裝成小鋼炮的沙灘摩托玩衝浪,電話裏傳出好幾次高分貝尖叫。”
  宋引一聽,就拉著宋運輝的手臂喊“爸爸爸爸”,宋運輝隻得無奈地再看一眼還沒搞清楚具體分布的研發中心工地,問清申華東玩沙灘摩托的地址,領兒女玩兒去。柳鈞驚訝地看著宋運輝做五好爸爸的態度,覺得異常有趣。臨上車,柳鈞問起梁思申今天怎麽沒出來玩,宋運輝說梁思申被好友任遐邇請去助陣,女人天□管家長裏短。
  於是,柳鈞心中有關楊巡離婚事件的拚圖又多一塊內容,人總是不知不覺地關心心目中的敵人。
  新上任的市委曹書記果然如宋運輝所言,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一上任不是先燒三把火,而是密集下基層走訪調研,獲取一手資料。柳鈞很快就被不知哪個部門垂青,安排接待曹書記調研。工業區管委會主任立馬親自上門與柳鈞對口徑,希望柳鈞多談重點談工業區對企業的幫扶,如何使騰飛公司在短短四年時間裏實現真正的騰飛。柳鈞討厭接駕,可是那種接駕工作由不得他,他門禁森嚴的企業在官員眼裏大門洞開,人家肯上門還是給騰飛的絕大麵子,正如當年的李大人。可他不能白接駕,趁機趕緊找出新工地總被有關部門拖拉的幾份報批材料,希望管委會主任真正幫扶一把,將那些該死的章敲出來。
  於是,曹書記的調研還沒成行,已經被下麵的執行者轉變成一場小小的交易。而即使工業區管委會主任不提前下來打招呼,柳鈞而今不複當年,也不會真的傻不啦嘰地逮住好不容易下凡的曹書記告禦狀,讓曹書記上演一出現場辦公好戲。因為柳鈞當年吃過苦頭,第一年參加外商投資企業協會的會議,那時他不懂輕重,聽台上領導慷慨激昂地一煽動,他信以為真,於是指名道姓地點出進衙門辦事時遇到的不合理程序和執行人。很快,柳鈞便吃到苦頭。那些白紙黑字有規定的,被他指名道姓過的人冷漠地給他辦理。但是大多數的事在白紙黑字上找不到,柳鈞於是領略到世上最高超的傳球技藝。當他如永動機般從一個辦公室被踢皮球到另一個辦公室,反複不休的時候,柳鈞領悟到三條真理,一是官員台麵上說的話不能當真;二是永遠不要公開指責官員;三是中國足球的精英深藏於機關。
  曹書記在連著晴了兩星期的下午來到騰飛公司調研。柳鈞原以為照著李大人的先例,曹書記總得午睡後才能啟程,最起碼三四點鍾才能到騰飛一遊。不料不到下午一點,有人便通知柳鈞準備,曹書記一行抵達工業區內其他公司,下一站便是騰飛。柳鈞正在車間,趕緊通知下去,讓大夥兒安心工作,不必驚惶,有問必答便是。然後走出車間,看到爬山虎圍繞的行政樓門口已經掛起大紅條幅,他莞爾一笑,去門口迎候。不管心裏怎麽想,腔調需要做足。很快看見一行人頂著下午的烈日指指點點迤邐而來,並未讓柳鈞久等。柳鈞心裏不禁又想到宋運輝的評語,這曹書記是個很有想法的人。
  曹書記進門就握著柳鈞的手連聲說“別有洞天”,柳鈞一看可不,公司無論是圍牆還是車間的牆壁上全都爬滿蒼翠青藤,四年下來已經平均長到兩米高,即使路邊行道樹還小,樹杆不足兒臂,撐不起綠蔭,可進門放眼一看,滿眼濃綠,屋頂如浮在綠色汪洋中的島嶼,與牆外的炎夏果真別有洞天。既然見麵需要客套,柳鈞就一個馬屁送過去,“我每天看著習慣了,被書記一提醒才覺得還真看著清涼。”
  曹書記微笑道:“若是下一場透雨,看著就更綠了。”
  柳鈞剛想呼應,卻見工業區管委會主任臉容僵硬,他才想到整個工業區的樹葉幾個晴天下來,全部罩著薄薄一層灰,騰飛裏麵也不例外,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個區域空氣中的顆粒物含量太高了。他立即觀棋不語真君子,縣官不如現管呢。
  但就工廠方麵,曹書記顯然是外行,問出來的問題無邊無際的宏觀,柳鈞經常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幸好總是有書記的隨從一起應答,場麵熱熱鬧鬧。一圈兒看下來,曹書記顯然是比較滿意,好好鼓勵了柳鈞幾句,乘上門口等候半天的車子走了。
  夕陽西下,柳鈞看看還在揮著手卻目光沉重的管委會主任,等車隊拐彎,主任忽然轉身,走到圍牆邊抓一把樹葉一搓,汗濕的掌心當即髒得一塌糊塗。“眼睛真尖。”主任輕輕嘀咕。但主任抬頭一見身邊有人,立即換上柳鈞常見的威嚴微笑,仿佛恍然大悟地攤開兩隻手給柳鈞看,道:“你看,你看,書記真是目光如炬,我每天走來走去都沒留意,書記這一來就給發現個大紕漏。你說這是什麽灰呢,幾天不下雨,樹葉髒成這樣。”
  柳鈞歎為觀止,曹書記都走得沒影兒了,這位主任還在那兒諂媚呢,可真體現那句老話: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一臉認真地道:“工業區貨運車多,沒辦法。主任請裏麵喝茶坐會兒?”
  “對,對,到處是貨車,貨車燒什麽的?柴油!那還不是烏煙瘴氣。”但主任的眼睛卻了然地看著不遠處一家因為書記來訪暫時偃旗息鼓的鑄造廠,誰也不是傻子,即使外行,也能從樹葉上看出門道。
  嘉麗經過反複推敲,終於和柳鈞約下時間,討論園林設計方案。柳鈞依約上門,卻是大忙人錢宏明給他開的門。他奇道:“你今天竟然休息?難得。”
  錢宏明的左手習慣性地在嘴角碰了碰,又立刻拿開,笑道:“嘉麗生日,你說我該在嗎?”
  “噯,我不該來,不,我不該空手來。”
  “嗬嗬,嘉麗在生日這一天展示這幾天的工作成果,那麽你隻能說好不許說壞嘍。”
  柳鈞本來就沒指望嘉麗能幫到什麽,當然一口答應,“那當然,嘉麗做的方案還用說嗎。”
  兩人對視一笑,錢宏明這才讓開身。柳鈞走進玄關,當即驚住,滿滿一地的圖紙,而嘉麗則是抱著小碎花驕傲地跪坐在圖紙中間,對著柳鈞微笑。“我把你拿來的三個方案大致吃透了,綜合造價和美觀,我有個新提議。”
  “怎麽樣。”錢宏明在柳鈞身邊輕輕地問。
  “想不到。”
  “所以你還有必要替她擔心嗎?嘉麗的內心不知多豐富。”
  “楊巡的太太任遐邇據說十項全能,帶著孩子去美國受教育離開丈夫一年多,提出離婚了,楊巡急死。婚姻中距離不會產生美,距離就是單純的距離。”
  錢宏明笑了笑,推柳鈞進去,而不接腔。進去才對嘉麗道:“你看,兄弟見麵總是說不完的話。”
  柳鈞也笑嘻嘻地道:“我揭發,剛才宏明跟我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看見手足別樣親。”
  嘉麗隻是笑,反而是錢宏明指著圖板上的一張水粉畫,道:“柳鈞,你看看嘉麗草草趕出來的效果圖,大致是這個樣子。我們不專業,你隻要能看明白就行。”
  錢宏明驚訝,他最近幾乎每天跑工地,對新研發中心的布局了若指掌,一看效果圖就知道這是尺寸按比例縮小,雖是經過藝術加工的水粉畫,方位卻是精確,一草一木也描得清清楚楚,方便計算造價。等嘉麗對比著園林公司提出的方案圖紙說明她的草案,柳鈞輕而易舉地聽懂,而且很容易接受了這個造價更低,效果更無匠氣的方案。期間,最多不過是根據他的要求,局部做一些修改,嘉麗拿著畫筆刷白後添彩,很快完成。柳鈞非常欣賞嘉麗對每一塊園景配上的說明,比如有些來自唐詩宋詞,有些取材自經典文章的某一段,古今中外被嘉麗涉獵了個遍,有這些說明打底,柳鈞覺得研發中心的綠化似乎成為了一種文化。他讓嘉麗索性好事做到底,把每一幢樓的名字也擬了,省得他們這一幫工科生在大好園景中從一號樓竄到二號樓,大煞風景。
  錢宏明以好丈夫模式,一直耐心陪在一邊兒,隨時給嘉麗恰到好處的幫腔,也將小碎花照顧得妥帖,任誰見了都會以為這是一個極致完美的家庭。可柳鈞正是因為已經知道,才覺得錢宏明的舉止是那麽的假,假到滿是蛛絲馬跡……可能錢宏明自己也不清楚,他不時將左手背舉到嘴角邊,頻率高得異乎尋常。他作為錢宏明的兄弟看得明白,那麽嘉麗作為錢宏明的太太,不是更應該看得清楚嗎。何況嘉麗是這麽個聰明善感的人。
  柳鈞將圖紙收拾起來,笑道:“我明天與園林公司談,一定大力推薦嘉麗。”
  嘉麗抿嘴微笑,錢宏明則道:“別給她找事,她最近醉心大乘經中的華嚴經,為此還學習梵文,弄懂那些般若啊菠蘿啊究竟有什麽本意,若不是你的事,理都不理。”
  柳鈞驚得彈眼落睛,即使讓他猜一百次,他都猜不到嘉麗在忙著這些。他在錢家吃了一頓生日宴,出來後立刻大嘴告訴崔冰冰今晚發生的一切。當然,他沒忘記在錢家樓下他得意的鋼琴獨奏CD。

  第 95 章
  柳鈞驚得彈眼落睛,即使讓他猜一百次,他都猜不到嘉麗在忙著這些。他在錢家吃了一頓生日宴,出來後立刻大嘴告訴崔冰冰今晚發生的一切。當然,他沒忘記在錢家留下他得意的鋼琴獨奏CD。
  “我現在已經不敢堅持己見,憑我對宏明的了解,看得出他是真在乎嘉麗,不像演戲。不,應該是他們兩個什麽都沒變,就我一個外人在庸人自擾。”敘述之後,柳鈞如是總結。
  “是啊,我上個月生日,你正好有事還抽不出時間來上海呢。可你看錢宏明,最近幾天據說市場挺波動,他原不該離開上海回家陪嘉麗過生日。可見他是個有心人。也可見一家有一家的相處模式,外人理解不了。以後你別管了,人家嘉麗也……不對,嘉麗研究的是佛經,遁世?心灰意賴地遁世?”
  “看著不像,嘉麗自己烤生日蛋糕,很熱心地幫我,如果遁世,還會費心做這些嗎。”
  “看不懂,我最近頻繁發現我不懂女人心,以後你不要再問我女人是怎麽想的。”
  柳鈞心裏擦著冷汗問:“你……你難道不是女人嗎?”
  “我一定有什麽錯位了,你看嘉麗,很女人吧,她做的事別說我做不出來,我連理解都難。再說我同事,兩個個重點大學出來的小姑娘,我不清楚她們做事怎麽總那麽沒條理,基本上前一件事與後一件事全無邏輯關係,她們也能扯一起,火大了批評幾句,她們又梨花帶雨地說我態度凶,還說那種需要編程的事本來就該是男人做的……女人啊。”
  “那我倆算什麽關係。”
  崔冰冰一愣,忙道:“那當然,如果不是因為你,我老早登報脫離女孩隊伍了。”
  “你省省吧,你十足一個女人,你若真是男人,兩個女同事梨花帶雨地看著你,你早顛兒顛兒自我感覺良好,出手幫她們將工作掃尾了。物理學上叫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你在公司是不是這麽做的?”
  “我公司純陽剛。”
  “你那麽在乎嘉麗的權益是不是因為嘉麗梨花帶雨的委屈?”
  “剛剛還怒斥兩個女同事前後事扯不上邏輯關係,嘖嘖,一路貨色,女人啊。”
  “沒關係你又反咬一口幹嘛,直接說不,不就得了,你跳起來才說明有問題呢。”
  “對,你這話就是女人的邏輯,我做沒做是次要的,但態度好不好才是原則問題。女人啊。還說要脫離女人隊伍,乖乖呆著吧。”
  “呔,死柳鈞!你歪搞邏輯。趕緊請求割地賠款,要不然……哼!”
  柳鈞跟崔冰冰一頓搞腦,才將錢家的事情扔到腦後,決定不多管閑事,或許還真是一家有一家的相處模式。他把嘉麗修改後的研發中心園林設計描述給崔冰冰聽。崔冰冰對這種空間想象沒天賦,若不是一條線那端的人是情郎,她一早將話岔走。因此她有點兒佩服嘉麗,居然能將建築圖紙上麵枯燥的線條在腦子裏轉換為園林空間,而且能將效果圖畫出來,畫出來的東西還能得到柳鈞這種一板一眼的人讚賞,說明嘉麗做得真不錯,換她就做不到。崔冰冰對嘉麗的印象有些改觀,不過更加為嘉麗可惜,好好的腦袋,卻甘為絲蘿。
  在宋運輝的周旋下,華北那家大國營在最後日子終於答應私企參加投標。不少得知消息的其他私企隻能對著大限日期無可奈何,那麽短時間不可能拿出書麵材料以備資格預審。騰飛卻恰好有類似的投標南亞那家企業的標書在,翻譯過來,修修改改,雖然鬧了兩個通宵,可好歹親自打飛的過去,將材料在大限之前交上,跌跌撞撞地拿到標書,與幾位分管人員也談得不錯,算是讓分管人員對新型私企耳目一新。
  可是接下來的技術交底時間,卻與南亞那個項目發生衝撞。因為簽證受限,那個南亞項目的牽頭人隻能是柳鈞。雖然明知技術交底相當於人事招聘的麵試,技術交底會上的印象分有時可以扭轉乾坤,可柳鈞□乏術,隻能讓他爸爸柳石堂帶隊,他將精兵強將孫工和廖工都配置給爸爸。很不幸,柳石堂的形象正是華北那家企業老總最忌諱的私營業主形象,即使首先發言的柳石堂普通話基本流利,言語盡量詼諧,可他的詼諧與知識分子的詼諧是兩種概念,交底會開始不到五分鍾,柳石堂發言介紹騰飛公司結束,老總便一聲招呼都沒有,背著手黑著臉走了。於是在場雙方人員看著老總的背影,心中產生近乎一致的解讀。
  等柳鈞從南亞勝利中標回來,聽爸爸將經過前前後後一說,他想不到竟是如此不戰而敗的結局。
  見兒子一頭霧水,柳石堂道:“我向他們工作人員打聽,據說他們老總和總工都討厭我。”
  柳鈞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宋總早跟他提起過那家公司老總在私企手裏吃的虧,他看看爸爸那張典型私企老板的臉,隻能無奈地笑,“算了,好歹我們拿下南亞項目,夠我們做啦。”
  柳石堂卻拿著發言稿給兒子看,“我到現在還想不明白,我到底哪兒講錯,惹那老總生氣了。”
  “講稿沒錯,他們可能有內定了,隨便打發我們一下。”柳鈞不忍揭穿,馬虎眼打了過去。但心裏無法不想到,隨著騰飛越來越向高科技的精英化公司形象發展,爸爸作為對外窗口銷售部的負責人,其能力,其形象,其實已經日見捉襟見肘,可是銷售這一塊又怎可能缺少爸爸這個角色。他想到董其揚,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搖頭,人才雖好,可他養不起。
  而養得起的人才,那些送上門來應聘的,則需要行政經理一個個地精挑細選,用行政經理的話說,他平均一天親自麵試起碼五個人。技術人員則全部需要通過柳鈞的最終麵試。柳鈞出差上午回來,行政經理也沒讓他喘口氣,下午就安排了一個數學係畢業轉行IT的男孩子小柯給柳鈞麵試。柳鈞忙碌得幾乎是一隻眼看著小柯簡曆,一隻眼看著小柯進門。而那看簡曆的一隻眼卻發現一個熟悉的地名,小柯身份證上地址就在傅阿姨家那邊,也就是他媽媽曾經做代課教師的地方。
  柳鈞按捺好奇,依照慣例做完麵試,覺得小柯這個人不錯,本份實在,而且擁有真正的數學頭腦,決定留下此人。可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小柯,你讀的小學,以前是不是有個傅老師,人不高,瘦,身板筆挺。”
  “有,我們小學很小,老師認識所有學生,學生認識所有老師,嗬嗬。柳總也認識傅老師?”
  “傅老師曾經在我家做保姆。一個老師做保姆,她說起來心裏就很不平靜。她以前做老師時候脾氣大嗎?”
  “傅老師脾氣不大,從不打同學,反而人很負責,負責得鑽牛角尖,經常我們誰作業沒做完,她不下班盯著我們做,然後摸黑送我們走山路回家,以前那可危險啦,山路走得不好就會掉下去,別的老師都不肯這麽幹的。我以前是小頑皮,就是被傅老師堅持盯著學好的。可是傅老師很冤,我小學畢業後沒幾年,我們小學因為生源少,撤並到鎮裏,正式教師跟去鎮裏,代課教師全遣散回家,傅老師做了那麽多年老師,給一筆勾銷。我們都說不公平。傅老師現在好嗎,柳總能不能給我地址,我找時間去看看她。”
  柳鈞聽得皺起眉頭,為什麽小柯嘴裏的傅老師與他接觸的傅阿姨仿佛不是同一個人?可若說那份堅持不怕危險的勁兒,又似是同一個人。“傅老師現在生活不大好,先生病故,兒子不上進,她的生活也是曆經波折。”柳鈞不便說傅阿姨壞話,就截斷這個話題,將小柯交給行政經理處理具體招用事宜。等小柯一走,柳鈞再回味小柯的話,傅阿姨以前竟是這麽好的一個老師?
  可是出差回來忙碌異常,柳鈞沒時間細想,唯有將此事放在心底,未來等小柯上班再從長計議。他有大量工作要做,新鑄造車間的建築安裝工作需要監督回顧,新研發中心的建築安裝工作一樣需要他當天看顧一趟。幸好夏天的太陽下山晚,他七點才逮著天光的尾巴跳上車舒展累散的筋骨。可是還沒完,他還得回公司處理出差幾天積壓下來的日常事務,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口。他不禁想,若是崔冰冰與嘉麗一樣在家呆著,他此時可以回家轉一下,洗個澡,吃個熱飯,可以稍微放鬆一下筋骨。所以錢宏明那麽設計家庭,有錢宏明的理由,因為錢宏明也是一個大忙人。當然,以崔冰冰的性格,是不可能在家呆著的,即使勉強呆著,以此人過人精力,他回家不是放鬆,而是受一遍腦力風暴。
  說曹操曹操就到,崔冰冰電話進來,問這會兒可不可以說幾句閑話了。崔冰冰掐著柳鈞回來的時間來電話,可是柳鈞總是忙忙忙,她也不惱,隔一兩個小時,想起來再給一個,即使聽聽聲音也好,聽到聲音就能讓她微笑好幾分鍾。這會兒柳鈞懶洋洋似乎打著哈欠說的“冰冰我很想你”,聽得崔冰冰心花怒放,詛咒發誓要再加一把油再添一把柴,一定盡快開著分行打回老家。柳鈞哈哈大笑,這就是風格鮮明的崔冰冰。

  第 96 章
  回到騰飛,柳鈞鑽進新鑄造車間安裝工地,一鑽就到大半夜。即使當年騰飛開業之初,人手生疏,全麵開花,柳鈞也就差不多用了跟現在差不多的精力,隻因此次公司研發中心自己動手,將鑄造車間的設備在同等效能之下實現了高度國產化,因此大大降低固定資產的投入,並縮短了建設周期。
  然而問題也因國產化而出現。有些部件騰飛自己能做的,當然自己買材料加工解決。可是機械加工博大精深,小小一家騰飛能解決的著實有限,不少部件必須尋就外加工,有些是標準件的,就從市麵上購買。可是,那些加工質量,那些材質,那些加工周期,真是讓柳鈞等一幹把關的人忙死。其實他們也早已有預測,因此自己出料,自己派人去加工現場盯著,可即使如此,依然紕漏不絕。大家不禁感慨,這等操心若折算成現金,加到國產化設備上麵,這國產化設備的合計成本不會比外購低多少了。這個事例提醒了柳鈞,如果他的產品實現成套化,徹底解決客戶對國產設備各方麵性能的擔憂,市場前景會不會看好,公司的創收會不會看好。當然,前提是他的騰飛還得添加設備,要麽又得痛苦地外協。
  申華東的市一機則是在高瞻遠矚地選擇合作方式與合作產品的前提下,經過三個月的熱身運動,全麵進入加速階段,申華東忙得不可開交。不過見到柳鈞到市一機來盯一批加工件,兩人最近難得見麵,他就將柳鈞扯去一起吃晚飯,叫上一幫差不多年齡的朋友。大家在席間什麽都交流,或者是提供信息,或者是提供現象拚圖的一角,大家群策群力地拚齊一個傳言。柳鈞聽說一件事,那就是工業區管委會主任在月度工作會議上被批評了。這個批評,結合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訓,究竟會給工業區管委會主任帶來什麽厄運呢,柳鈞不由得想起曹書記走後,主任對著專車消失的地方那臉諂媚的笑。飯桌上的大家都說,主任這會兒得拚著老命保位置了。
  飯後,大家轉身就去隔壁一家酒吧。柳鈞一眼看見停車場那輛熟悉的保時捷,就捅捅申華東,申華東一看奇道:“她也來?她以前跟我說過,她在本市不進這種場合,免得影響宋總清名。她在美國時候倒是主流得很,整一個土生兒。”
  一行進去酒吧,就換成申華東捅柳鈞,讓看一個中年女子,“你看,一看架勢就是找一夜情的。”
  柳鈞一看,立即將脖子一縮,轉開臉去,這不是錢宏英嗎。錢宏英一個人占一張桌子,桌上是一隻LV包和一杯酒,錢宏英左顧右盼,又不像是等人。酒吧常客都知道這種身體語言意味著什麽。柳鈞心裏有些驚訝。申華東好奇,柳鈞謊稱是個熟人,別打擾人家好事。可是落座後忍不住回頭又看一眼,不禁心裏更添鄙夷,那麽以前什麽生活過不下去,也不過是借口。
  可是回頭那一看,卻看到一群比他們更年輕的男女,其中一個女孩用寬寬發帶將頭發後束,穿銀色吊帶衫和牛仔熱褲,非常熱辣時髦,柳鈞心說這不是宋運輝的女兒宋引嗎。他將宋引指給申華東看。申華東難得認真地道:“她夠十八周歲了嗎?停車場上的車是她開來的?旁邊那群朋友是什麽人?”
  柳鈞笑道:“難怪小姑娘一見麵就叫我柳叔叔,還真是老了,看你一見麵就問出一連串婆婆媽媽問題。”他想了想,道:“我還懷疑她無證駕駛,不過她隻要不闖禍,本市可能沒人攔她的車。我給宋總去個電話。”
  申華東愣了一下,道:“申……叔叔,不,申大叔去關心關心迷途少女,好歹認識。呃,這話怎麽聽著很下作。”
  柳鈞一笑出去,順便看一眼錢宏英,見她對麵坐上一個玉麵肌肉男,而錢宏英依然保持原來的坐姿。柳鈞無語,當然也不會打電話向錢宏明告狀。
  宋運輝接到柳鈞的電話就急了,“小柳,謝謝,謝謝,我在出差,我太太跟我在一起,剛才她爺爺奶奶說一轉身人就不見,原來跑到酒吧了。你請幫我看住她,如果正常交遊,讓她玩吧,如果有什麽差池,請幫我押她回家。”
  “酒吧……就是喝酒,酒後嘛……”
  “請立刻押她回家,謝謝,千萬拜托。”
  拿了尚方寶劍的柳鈞回去裏麵,見申華東已經坐到那群少年男女中間。柳鈞平時還覺得自己挺年輕的,工作中遇到的人也經常讚歎柳老板年輕有為,現在見同齡的申華東與那群少年男女格格不入,在這種場合年長者反而顯得猥瑣。待走近,見宋引對申華東愛理不理,申華東一臉尷尬,顯然有代溝,話不投機。
  柳鈞走過去,對勉強跟他打個招呼的宋引道:“東東今天開的是魚叉,等會兒我們封了他家占大股的新建未通車道路飆車,我看你開的是911,去不去?”
  申華東一聽便領會,“小姑娘飆得起來?小姑娘開車能走直線已經算高手,我好意思跟女孩子賽車?她那次操作你的沙灘摩托都轉不來彎,手臂沒力氣。”申華東說著就半推半就地站起來。
  柳鈞一把抓住他,笑道:“忙什麽,宋引那車開得慢才算是高手……”
  “誰說的,現在,就現在。”宋引大方地拍出五百元,與朋友們打聲招呼先走。
  柳鈞與申華東相視一笑,與宋引一起出去。經過錢宏英那桌,柳鈞見剛才那肌肉男已不見,坐在錢宏英對麵的是一個生意人模樣的男子,兩人似乎在談工作,臉上表情都挺嚴肅。錢宏英也看見柳鈞,兩人目光接觸,完全沒有溫度,當然也沒有招呼。申華東看著覺得奇怪。
  柳鈞跟著宋引走到保時捷前,才重新開腔:“你爸讓我押你回去。我覺得如果在你朋友麵前這麽說會很不給你麵子,就想個很拉風的理由把你賺出來。回家吧,我給你開車。你爸說你沒駕照。”
  “你很無聊啊,又是告密,又是騙人,你還號稱叔叔呢,真不……”宋引強行咽下罵人的話,轉身想回酒吧,卻被申華東攔住,滿臉怨憤,可好歹不願開口罵人。
  “我彈的鋼琴聽過沒有,怎麽樣?肖邦的B大調夜曲我演繹得夠嫵媚吧。”柳鈞岔開話題,以免引發衝突。
  “阿鈞你究竟送出幾張CD了?我起碼遇到不下十個人手裏有你的鋼琴曲CD,夠自戀。”
  柳鈞笑嘻嘻地道:“送出六十八張了。每送出一張,十天後我必定抽檢,看誰扔一邊沒聽。”
  宋引到底年輕,在兩個叔叔竭力營造的寬鬆氛圍中雖然生氣,可依然忍不住開口:“你彈的都是肖邦,能有幾人聽得懂。最多聽懂《小狗圓舞曲》。”
  “你也懂肖邦?你說說我那曲《幻想》即興曲,我總覺得沒彈好,即使通篇連貫彈下來,一個音符也不差,可聽著總覺得少點兒什麽,內涵,深沉,還是什麽?你聽出來沒有。可是我又最喜歡這曲……”
  申華東笑眯眯地旁觀柳鈞這種在社會中打滾得遍體鱗傷的壞叔叔一邊說著高雅的肖邦,一邊手上小動作不斷,將天真少女宋引誘入車內乖乖坐好。然後他見壞叔叔笑嘻嘻地衝進駕駛座,飛一樣啟動開走,大概就怕小姑娘蘇醒過來反悔,連跟他說個再見都沒有。申華東回去酒吧一說,大家都笑死,不是笑別的,而是笑他們兩個大男人婆媽。
  錢宏明的電話卻飛快追來,聲音裏滿是笑意,“柳鈞,聽說你在酒吧勾引一個小太妹出台?什麽時候口味變得這麽重了。”
  柳鈞怎麽聽怎麽不是味道,“我送宋小姐回家。我對阿三有承諾,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他想到一定是錢宏英打電話告訴錢宏明,看那女人都說了點啥。
  錢宏明一笑,“天知地知。”
  柳鈞火大,錢宏明這算是什麽意思,似乎是巴不得他也滿身泥漿。
  宋引在一邊誤會了,怒道:“我跟同學逛酒吧有錯嗎?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們有成熟的是非觀。”
  “當然,我當年從初中就開始談戀愛,唱搖滾,被大人們攪得雞飛蛋打的。現在輪到我做大人來攪你們好事,人生不就是這樣輪回的嗎。有什麽對錯是非。”
  “既然你理解,為什麽還助紂為虐?”
  “我現在是大人,雖然理解,但不認同。”
  “我爸爸是老大,不是老三。”
  “呃,阿三是我女朋友。我朋友以為我從酒吧拐騙少女,在批評我對不起女朋友呢。”
  “你是不是經常做這種事,要不然你朋友怎麽會誤會你?比如我爸爸,我絕不會誤會他。”
  柳鈞被宋引戳到痛楚,鬱悶得不行,錢宏明並非因為他有前科而誤會他,而是千方百計巴不得誤會他。什麽意思。
  “你看,你沒資格管我。”宋引雖然不罵人,可嘴上並不客氣。
  柳鈞不理她,悶悶地將宋引拎回家,交給她祖父母,就告辭離開。一路都不痛快,而且不知為何,心裏特別不痛快。

  第 97 章
  柳鈞不理她,悶悶地將宋引拎回家,交給她祖父母,就告辭離開。一路都不痛快,而且不知為何,心裏特別不痛快。忽然很不想回去喧鬧的酒吧,可是車到半路,他又吩咐出租車轉向,他回到酒吧,與朋友們打個招呼,毫不猶豫走向錢宏英。
  “我不過是把朋友迷途的女兒押回家,你有必要反應迅速興高采烈地向宏明抹黑我嗎。”柳鈞附身,對著錢宏英的耳朵不客氣地講。
  錢宏英吃驚地讓開身,側臉看清是柳鈞,才淡淡地道:“哦,對不起,我理解錯。我原以為即使是男人,也有必要留意自己的清譽,本來想讓宏明及時阻止你。”
  這下換成柳鈞吃驚。他看住錢宏英好一會兒,悶悶地說句“對不起,打攪”,抽身回座。他一時想不通,腦袋裏錢家姐弟的角色變混亂了。大家還笑他老情人重逢,分外眼紅,他心說輩份大錯特錯。席間他終於想起楊巡離婚的事兒,問申華東楊巡回來沒有。結果申華東還沒說,大家七嘴八舌議論開了,幾乎每個人嘴裏都有一個版本。申華東也不甚了然,隻知道楊巡空著手回來了,離婚沒辦成,但任遐邇暑假也沒帶著孩子回國。另有一人的消息來自任遐邇的同學,據說任遐邇在美國很辛苦很強悍地帶著孩子攻讀財會碩士,一邊還在考美國的CPA,打算留美國不回來的樣子。申華東當然與父親議論過楊家的事,但是他不便將猜測說出來,人多嘴雜的場合,他隻說事實。
  等走出酒吧,回到家裏,柳鈞接到申華東電話說明,據說任遐邇提出的離婚原因是性格不合,而且看似繼續結婚下去沒有改造前途,以及丈夫生活不檢點,帶病回家。柳鈞與申華東一起分析,估計任遐邇本來隻是想借口帶孩子去美國讀書,眼不見心不煩。結果到美國獨立生活一陣子,發現了自我,回頭再看婚姻生活,可能感覺怎麽看怎麽黑暗,就索性下狠心了。當然,前提是任遐邇有獨立生存的良好能力。
  兩人說著,不禁聯想到各自女友之強悍,他們若敢惹上分毫,估計被生吞活剝都有可能。
  工業區終於有了響動。通知下來,讓騰飛企業負責人前去開會。然後又是電話過來,辦公室主任叮囑最好柳鈞親自去,如果柳鈞抽不開身,一定要去一個能拿主意的人。說是要開一個整治工業區環境的會議。柳鈞心想不出所料,既然管委會因為汙染嚴重被曹書記點名批評,管委會主任當然要有所表示,也該是時候了。柳鈞將日程表重新安排一下,硬是擠出時間,去看看管委會有什麽動向。
  走進會議室,冷冷清清,隻有兩個柳鈞認識的老板在。這兩個正是將工業區樹葉弄得灰撲撲的罪魁禍首之二——兩家鑄造廠老板。柳鈞還挺不屑與他們為伍的,雖然同是機械製造行業,可是理念完全不同。他拿出來的兩隻手雖然算不得細膩光潔,不過是勞動人民的一雙手,可相比這兩位全身皮膚皺褶部位都嵌著煙灰的老板,他算是無比幹淨。可是等到管委會主任進門,會議室門一關,柳鈞才發現,他的企業被與那兩家廠給一視同仁了。
  柳鈞心下不快,看著那兩個老板一個殷勤地給主任點火,一個趕緊挪坐到主任下首作俯首帖耳狀,柳鈞沒動,依然坐在原地,這等小殷勤他做不出來,也不願做。
  主任說了一大通政策,柳鈞當耳邊風聽著。他現在已經知道政府的政策多,可大多數是大而空的,沒有執行辦法。他若認真當回事呢,首先政令不公開,即使有公開的,他也無所適從,其中尺度之泛,讓人不知道該怎麽執行。可若不當回事,也不行,誰知道哪個有關部門忽然看他不順眼,抓出一條塵封多年的政策抖抖灰燼,正好套用到他的頭上。因此主任例舉再多政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任打算怎樣彈性地使用這些政策。
  主任終於圖窮匕見,要求三家企業嚴格根據環保條規限期三個月整改,改不了就搬。
  另外兩個老板立即慌了,當場就開始做公關。柳鈞表態說他的鑄造企業設計方案已經通過環評,根據目前建設進度,三個月之前可以完工交付使用,到時環保盡管上門檢測便是。柳鈞走了,那兩個老板還留在會議室,但柳鈞清楚知道,這回那兩個老板的公關不會有任何成效,相比主任的烏紗帽,那兩家利稅不高的企業算得了什麽,隨時可以如螞蟻一樣可以被撚死。而對自己的企業能否通過環保驗收,柳鈞有十足信心。

  第 98 章
  可是現狀是,再多信心,也敵不過機關抽屜裏暗藏的一份紅頭文件。比如建廠之初,柳鈞如果不買環保所謂推薦的一套酸洗水處理設備,就別想敲出最後一顆章,即使他有更好的處理設備。他當然可以申請行政複議,可是首先胳膊拗不過大腿,其次他沒精力,再次是工程進度不等人。行政複議或許可行,但不管複議結果如何,等複議程序走遍,他的騰飛基本上也晾幹了,所以他當時就屈服淫威花了一筆預算外的錢,買了環保“推薦”的一套設備,然後虧本大甩賣,轉給別家,從買到賣,設備其實沒進過騰飛的家門,設備的賣家和買家都是環保的一位“好心人”“幫忙”安排。
  所以,如果主任不安好心,在體製內大肆活動,柳鈞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麽結果。但是他也不願當場求學那兩個小鑄造廠老板向主任屈服,他的廟一時半會兒還不可能搬出工業區,他如果表現得太可欺,那麽可以合理化推斷,以後的需索就得沒完沒了。俗話有雲,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在工業區這片叢林裏,無法良善。他首先得弄清楚,主任為什麽把他的企業與兩家小鑄造一起處理。相比工業區其他廠家,他的公司既然能被拿來供曹書記調研,自然是優勝於其他的。是真的為環境而將鑄造廠一刀切,還是想借兩家小鑄造廠殺雞儆猴,從他這兒弄一點兒活動經費,為挨曹書記批評而打點。不弄清楚是什麽原因,柳鈞無法行事。即使打點,花錢也得花在刀口上不是。再說,他不願被主任那麽捏著欺負。
  他與朋友,與爸爸,與崔冰冰商量,大家說兩種可能都不能避免。至於如何應對,辦法可就五花八門了。但有一位在稅務局工作的校友給柳鈞吃了一顆定心丸,去年至今,因受Sars疫情影響,雖然本市非重災區,可是依然難逃大環境,不少企業經營陷入困境,嚴重影響到今年稅收任務的完成。最近這陣子,稅務下來查賬肯定會有,甚至查三五年的老陳帳也有可能,可是殺雞取卵的事情絕不會幹,尤其是不會對一向納稅態度老實透明的騰飛公司下封賬手段。
  柳鈞一聽就放心了大半。這年頭隻要稅務公安法院不來封門,還有什麽能阻擋得了極其馬達的旋轉?而能用金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但在如何處置管委會主任的問題上,柳石堂的意見與崔冰冰的正好對立。柳石堂一聽說此事就想到兒子有點兒文人氣的倔強性格,強烈要求不顧危險乘飛機回來幫兒子協調此事,他打算與主任勾兌一番,討價還價稍微封個紅包將此事了結,就當走夜路撞鬼。而崔冰冰則說,即使有汙染也不搬,有種來罰款,有種來執行,絕不跟這種人低三下四,她在銀行接觸的客戶中做這等蠻橫抗拒的人多了。
  而柳鈞除此之外還有一項不得已的考慮,他身後的訂單追著鑄造車間,他還等著鑄造車間提前竣工,提前試運行,提前出貨呢,哪兒來搬遷的空間。再說,安裝了的東西拆掉,專門設計的車間搬遷,誰給他搬遷費,主任憑什麽兩張嘴皮子一滑拿他成千上百萬的資產開刀。因此看到崔冰冰的支持,他心裏喜歡。是的,他一樣是企業,他也會蠻橫抗拒,最多他戰術上重視,戰略上藐視罷了。急得柳石堂特意飛上海找崔冰冰理論,要求崔冰冰改口,希望在大國企成長的崔冰冰千萬正視個體戶人盡可欺的處境,別煽動柳鈞與官府裏的人對抗,沒好果子吃。崔冰冰則是以大量事例告訴柳石堂,與官府勾結當然是最好,可惜柳鈞不是那塊料;與官府對抗,則是下策,當然不可行;可是比下策更不行的則是逆來順受。社會發展到今天,私企合法經營,不必依然滿心邊緣人心態。
  柳石堂原本指望用身份壓這個未過門兒媳,與他組成聯合陣線,諒女孩子還不至於公然表示反對,那麽他就可以當場讓崔冰冰對著他的手機向柳鈞表態。他萬萬沒想到崔冰冰態度很好,一直笑眯眯的,可是立場堅定,一步不退,可也不進一步試圖說服他。柳石堂發現這個女孩子比他兒子還狡猾,心裏替兒子擔憂,當然在心中對崔冰冰投了反對票。
  柳鈞不知道他的兩位親人在遙遠的上海有了那麽一次較量,他思慮之下,決定找兩位鑄造廠老板商談。他沒那兩位老板的電話,反正在一個工業區,他看著上班時間,就騎一輛自行車先去其中一家。很簡單,找最黑的就是。當然,誰都清楚,工業區裏比鑄造廠更毒更髒的企業多的是,比如印染廠、電鍍廠、化工廠,然而人家這回幸運,沒有撞到曹書記手上。工業區提前通知停工,讓這幾家企業排放的汙水臭氣暫時消匿。
  長驅直入鑄造廠,漫天漫地的黑,讓柳鈞重溫少年時代。當年爸爸的農機廠旁邊也有一家鑄造廠,他隻要進去轉一圈,出來就隻剩眼白是白的。這家也是,進去找不到立足的地方,當然更找不到坐的地方,包括辦公室裏的椅子也是麵目可疑的灰色。老板倒是非常客氣,拿一塊羊肚一樣的毛巾給柳鈞擦出一把椅子來,又趕緊打電話請另一位過來商議。柳鈞見另一位老板進來,大黑手相當隨意地拎一把黑凳子坐下,當然不需要享受羊肚毛巾的待遇。
  兩位黑老板說話很直接,取笑柳鈞這個出國留學過的高知難得降貴紆尊來一趟烏龜肚腸一樣的廠子,柳鈞也坦率地說以前確實不是一路人,各走各路,現在既然被管委會主任程序完全不正確的決定捏到一起,那麽團結總比散沙強。這話讓兩位黑老板放心,大家於是真心商議。一說下來,誰也不願搬,搬廠就跟樹挪窩,一搬就去掉半條命。沒補貼誰搬,搬不起,死路一條。他們說他們打聽了,這都是主任那瘟生的主意,他們決定了,誰敢對他們的廠子用強,他們就對主任用強,一輩子的心血不能白讓別人擺弄。錢不好賺,他們每天十六小時呆車間與工人一起幹活才有今天局麵,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誰敢拆他們廠子,他們跟誰拚命。
  就是這話,這兩個黑老板說出柳鈞的心聲。三個老板殊途同歸,走上對抗行政命令之路。柳鈞心說,他這像不像林衝的逼上梁山。親身經曆之後,他決定以後對報紙刊登的那些不軌企業行為打個問號。
  很快,騰飛外包做賬的事務所來電問柳鈞有沒有得罪了誰,有人找國稅要求查騰飛的帳,但國稅一問下來原來騰飛財務外包給他們關係密切的事務所,那麽當然無賬可查,即使找個不知什麽理由罰了款,根據事務所與騰飛的合同,罰款也是事務所的事,那麽當然不可能查。事務所提醒柳鈞小心小人。柳鈞心說當年受楊巡那一開竅,還真管用,新騰飛的預防措施幾年後就派上用場了。
  然而那兩家小鑄造廠就沒那麽幸運,稅務上門精心地特意地一查,好多漏洞,當場查封財務室,發票被收走。沒有了發票的工廠當然可以正常開工生產,可是不能再正常經營,畢竟他們麵向的不是普通消費者,他們生產經銷的產品,被買家要求提供發票。於是,不等管委會主任上來封門,兩個老板無法不乖乖關門歇業。他們來問柳鈞何以逃脫厄運,希望柳鈞看在是一條繩上螞蚱的份上,指點一條行賄之路。得知騰飛財務透明,完全外包後,他們知道無法仿效,以他們微薄的利潤,這麽幹就別想混了。
  兩家鑄鐵廠老板另想辦法,柳鈞也在心中忐忑,不曉得主任下一步會來個什麽陰招對付他。
  天雨偏逢屋漏,Sars風尾橫掃,給騰飛加工鑄造車間特製除塵設備的港資公司不支倒地,等柳鈞獲得消息,那家公司值錢細軟早已被部分消息靈通的供貨商和被欠薪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搜刮一空,等當地政府派出人手設置門禁,騰飛的30%預付款與大門外其他頓足痛罵債主的貨款一樣,進入政府處理程序。柳鈞買通當地政府布置的保安,翻牆進去查找屬於騰飛的設備還在不在,可是看來看去,不僅找不到幾塊疑似騰飛公司設備的零件,連簽約時候看到的精良加工設備也不見了大半主件,他翻牆出來與大夥兒一說,才知那家港資公司原來是有計劃有預謀地倒閉。既然如此,那30%的預付款還能收回嗎?柳鈞與其他債主雖然在有關部門登了記,可是誰的心裏都不指望能拿到那筆錢了。
  夏日豔陽下的火車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敢開空調,將車窗開得大大的,一路呼呼往裏灌熱風。柳鈞下火車進入上海站時,根根頭發造型前衛,猶如搽足發蠟。但他的心情很煩悶,最近惡事不斷,配合這前衛發型的是苦瓜臉和一身汗臭。他沒通知崔冰冰,直接乘地鐵過去她家,開足空調洗澡睡覺。
  崔冰冰半夜筋疲力盡地下班,被家中多出來的行李和一個人嚇了一跳,近看卻見柳鈞咬牙切齒睡得死沉,全無平日熟睡時候的舒坦,她曉得柳鈞最近挺難,可真想不到柳鈞會不告而來,全無平時光明磊落的做派。再聽呼吸聲音不對,摸摸額頭是滾燙的,她忙翻出溫度計給測體溫。她是醫生家庭出身,一看溫度就知道不對,硬拉硬扯喚醒他去醫院,他燒得太高,必須打針降溫。
  可是柳鈞被叫醒了,卻燒得糊裏糊塗地硬說自己沒事,掙開崔冰冰的手撞回床上繼續睡。崔冰冰忽然想到,這會兒的發熱病人如果進醫院,那程序就麻煩了。她連忙打電話谘詢父母,給柳鈞灌藥灌水,加全身物理降溫,一夜無眠,至天色破曉,終於溫度降到三十七度多點兒,算是基本正常了。崔冰冰也累癱了,給同事發個短信請半天假,倒在柳鈞身邊酣睡。等她醒來,空氣中是咖啡的濃香,身邊早已沒了人。崔冰冰有點兒幽怨地閉目躺了會兒,甩著依然混沌的腦袋下床,她還得去上班,今天有要事。
  可走進客廳,見到端著咖啡發呆的柳鈞,崔冰冰的心軟了。她走過去伏在柳鈞懷裏,堅定地告訴他:“不是大事,會過去,別太難過。”
  “不是難過,而是……我發現我的極限了。我現在什麽都不願想,可是我又知道這種精神狀態很糟糕,我現在不能停頓,我必須為後路繼續拚命地想,可是我現在不能,我第一次發現我可以完全地無能為力。很麻煩,可能我的精神到達極限了。”
  崔冰冰聽得心頭揪緊,但是她以最自然的態度“嗬嗬”一笑,道:“你這傻蛋,你以為你是短褲外穿的超人啊。告訴你,你昨晚燒到三十八度六,害我一夜沒合眼。你今天能起床已經算你本事,你還想思考,見你的鬼去吧。怎麽,昨晚一夜折騰你沒印象了?我還打算邀功呢,你別想賴賬,趕緊回憶,要我幫你催眠嗎。”
  “我……發燒……呃……沒印象啊。”
  “要證據嗎?洗衣機裏有大量濕浴巾,濕毛巾,床頭有……”
  “難怪我起床時候身上一絲披掛都沒有,還想你乘我熟睡時候非禮我,這也太色了。”
  崔冰冰這回才真的爆笑,一拳頭拔出來伸到半空,想想此人半夜的慘狀,將拳頭自覺收了回去。

  第 99 章
  崔冰冰這回才真的爆笑,一拳頭拔出來伸到半空,想想此人半夜的慘狀,悻悻將拳頭自覺收了回去。
  “奇怪,我買的應該是回公司的票,怎麽在上海跳下。不過也幸虧跑來你這兒,要不然現在進去隔離病房了也難說。”
  柳鈞說的時候,崔冰冰替他翻包,果然翻出的火車票是回公司的。“你潛意識裏很有我嘛。”
  “噯,阿三,你一個人呆上海,有個頭痛發熱的時候身邊沒人伺候,怎麽辦。還是回家吧。”
  “很快,我會微笑回家。”崔冰冰昨晚至今,第一次眼睛裏有了淚意。也是來上海至今,心裏第一次有了一絲軟弱。她原以為自己會排斥這種無恥的軟弱,可真實的她很享受柳鈞的輕憐。隻是時間不等人,她很想多陪男友一會兒,卻連給男友做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她必須趕去上班。
  柳鈞也非常不舍這一個分離,他雖然還是頭暈腦熱的,卻起身一定要送崔冰冰下樓,不讓她睡眠不足開車,說是要幫她攔出租車。走進電梯裏,崔冰冰忽然想起一件事,笑道:“昨晚喂你吃藥,你死活不肯張嘴,我說你爸爸來了,大美女來了,大灰狼來了,你都不理我,牙關咬得死緊,存心跟我作對一樣。結果我騙你說某某打電話來要你必須吃藥,你唰地就把嘴張開了,這效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柳鈞不曉得自己發燒吐真言,給說了什麽胡話做了什麽混事被崔冰冰抓包了,滿心忐忑,不敢亂猜,隻好說一個最保險的,“我媽?”見搖頭,就笑道:“你是不是說‘環保來了’?”
  “哈,我怎麽沒想到這個七寸,留著以後用。我昨天說的是宋總,你還真聽他的。”
  “越做企業越覺得這一行不容易,就越服氣宋總。”
  崔冰冰一路指點,這家可以吃飯,值得點哪幾個菜,那家最好去做個刮痧,她感覺柳鈞一頓高燒可能與中暑有一定關係。柳鈞將崔冰冰送上出租車,回來懶得動腦筋,崔冰冰說什麽,他照做,吃飽刮痧,脖子一帶慘不忍睹地回家,再猛睡一通,見崔冰冰短信說會遲點兒下班,就去附近超市買菜。他的燒菜水平,不過是維持溫飽,相比崔冰冰差得遠,還是在德國時候被迫無奈向同事同學學的,風格非常不本土,手頭作料也不齊,唯一不錯的是火候控製,原因似乎與他的專業有點兒搭邊,可以視作熱處理。做菜中途崔冰冰回家,卻不肯進廚房接班,換了居家衣服倚在門邊看,這一天,崔冰冰對兩人的感情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踏實。
  兩人這時候才有時間好好地說囫圇話。柳鈞出差做了些什麽,他反正每天早請示晚匯報的電話裏都說了,崔冰冰早已知道,崔冰冰想知道的是,經過一下午酣睡恢複,柳鈞總算能正常運行的腦袋有沒有想出彌補措施。她還知道柳鈞此時內外交困,身後是大筆訂單追著,如果延誤就是大筆罰款,可是鑄造車間的環保設備不落實,鑄造環節的生產便無法進行。身邊有管委會主任目光灼灼地扒著錢包,而柳鈞的錢包卻在鑄造車間除塵設備那兒遭遇嚴重水土流失。還有新研發中心的基建工程每天張著大嘴要錢。到處都是錢錢錢,要命的錢,崔冰冰恨不得挪用公款幫柳鈞的忙。
  “我下午睡後到處打電話給朋友請求幫忙,總算也有一家倒黴企業,手頭壓著一套買家付半拉子定金做出來的鑄造全套,買家卻在約定交付期後一直沒錢支付餘款提貨,賣家急著處理變現,這年頭哪家企業都難。價格不錯,即使加上我那筆肯定要不回來的預付款,還是比我原先的預算低。我剛口頭跟他們約定我要其中的環保設備,明天就直接過去看貨,看著行就當場拉回家。沒辦法啦,時間不等人,不可能再花巨資量身定做,隻能……昧良心了。”
  “我看你可能也矯情了點兒,別家公司定做的設備當然也是照著國家標準來的,你別嫌不中意啦。”
  “這方麵你是真不知道,在我們這兒,環保純粹是良心活。我舉個例子,你比如說我們金屬加工業很普遍的一道工序酸洗,現在大多數是用鹽酸或者硫酸,前者有揮發,腐蝕車間鋼梁,很多廠家選擇後者,洗後的廢水不能直接排到地下水管裏,正負離子超量, PH值也不行,一般生產中就是用石灰來中和,將PH值升到正常淡水水平,將硫酸離子用硫酸鈣形式沉澱下來。可是你學過高中化學得清楚,硫酸鈣在水中大多數是以絮狀物沉澱下來,可還是有一小部分溶於水,但就是這一小部分的遊離負離子,卻超過排放標準設定的量。為達到標準,唯有將水處理設備大幅度升級,運用離子膜等高價設施,不僅固定資產投入高,未來運行時候的運行成本也高。可現實是,國內加工業的毛利大多很低,不少企業連挖一個沉澱池扔石灰定期清理淤積物的投入都隻能勉強拿出。然後看著我國趕美超英訂得極先進高不可攀的排放標準,能走的隻有一條路,反正設備上達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做,那麽唯有桌麵下運作出一個環評。最後,既然已經將裁判腐蝕成兄弟,人在缺乏監督的情況下,還要日常的環保運行投入幹什麽,汙水幹脆直進直出。你華南環保成本這麽不見了,產品在價格戰裏麵打得更順溜,我華東的當然也會跟著學,最後全國一盤棋。當初若是標準訂得稍合國情點兒,執行卻抓得嚴一點兒,環保效果可能反而好。可是這退一步進一步的道理我也是現在才懂,以前我隻知道既然能達到更高的標準,為什麽不高標準嚴要求。”
  文科出身,早將理化扔還給老師的崔冰冰偏偏性格爭勝好強,不願被柳鈞笑話文科生,拚著老命聆聽柳鈞講高中就該學過的知識,頭暈目眩之餘,嚴正指出:“你好像偏題了,你在發牢騷。”
  柳鈞笑嘻嘻道:“得允許我夾帶私貨嘛,不過我剛說的確實是很嚴肅的現狀。我原本花錢自己投入大量設計的特製除塵設備就好像加離子膜的高價水處理器,明天打算去看的那套好比是隻有沉澱池和最基礎水化驗間的水處理係統。那兩家被主任盯上的鑄造廠勒緊腰帶還能買得起後者,前者他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買不起。像鑄造車間除塵這種投入,我花五十萬,基本上可以達到除塵85%的效果。再加五十萬,最多效果達到88%,騙騙外行。加到五百萬也就達到98%最多,做得徹底,那就輪到我砸鍋賣鐵也買不起了。這就是做環保的困局。因為產生的灰有粗灰細灰之分,粗灰最容易處理,拿風機打到悶罐子裏用離心力析出,加水噴淋就行,出來的煙氣起碼肉眼看著就不黑了。可我們做技術的不怕粗灰,最怕的還是到處亂飛的細灰,我們全知道它的害處,不消滅良心不安。那麽方法就多了,投資運行成本也飛躍式升級,有水幕除塵、各種布袋除塵、還有靜電除塵等,各有優劣,當然混合著用最好。最後最好還要用高高的煙囪將處理後的煙灰送上空氣對流層,進一步稀釋看不見的細灰在空氣中的密度,才算符合標準的處理。原理說難也不難,隻要肯花錢投入就行。現在不行啦,我明天隻能買蒙蒙外行人的處理設備,要不然做不出產品延誤發貨的賠償能讓我前功盡棄,轉眼就成窮光蛋。”
  “那不正好讓那管委會主任抓住把柄嗎?”
  “看來隻能向他投降。做人……你看,什麽氣節,什麽原則,什麽良心,最終全得服從生存。”
  這一些,崔冰冰聽得明明白白,她總算回過氣來,“主任會不會因為你前陣子不乖乖進貢,非得走投無路才投降,唆使環保卡你一下?”
  “估計他做不到,環保以前收過我一次錢,這回不敢不收第二次。而且我明天買的設備無論如何,憑主任那幾把刷子還是抓不住我把柄的。不過得對他意思意思啦,免得環保夾在中間難做人。”
  崔冰冰長喘一口氣,終於放心,“這回稍微多破點兒財,稍微多點兒曲折,看你現在這樣子,應該胸有成竹了。嘿我剛才還擔心死你,原來你全清楚該怎麽做。”可是崔冰冰看柳鈞臉上神色有點兒古怪,又忍不住問:“怎麽,還有什麽解決不了的?”
  “不說,說出來你得笑我。”
  “說嘛,不就是被主任勒索個紅包嗎,混那麽多年誰沒見過送紅包啊,沒見過才讓人笑話呢。說吧說吧,我不笑你,你看你暑氣給刮痧出來,你心裏有悶氣也說出來才好。”
  柳鈞還是猶豫了一下,才道:“用趕時間趕合同求生存做借口,看似合情合理,實則工程技術人員的恥辱。”見崔冰冰一把捂住嘴,兩隻眼睛變得彎彎如新月,柳鈞隻得無奈地道:“笑吧,我知道你會認為這種話很傻。”
  “雖然……可是作為一名私營業主,你的主業是企業的生存,你這樣的想法我覺得有必要克製。再說,即使你隻是一個純粹的科研工作者,你也得考慮考慮科研成本吧。”
  “我當然克製,不過是私下對你發發牢騷。這是我最佩服宋總的地方,他能將心裏的愛好與工作平衡得非常好,不會像我那麽任性。”
  “不,我忽然覺得你還是任性的好,有人味兒。成功要緊,人味兒也要緊。我要人味兒。”
  柳鈞一笑,雖然事情一波三折,可好歹有不幸中的大幸,萬幸打聽到一套現成的環保設備,不僅工期可以提前,花費也不會超預算太多,而且他已經想出解決問題的所有步驟,他也願意妥協,可心裏還真的高興不起來。有一種東西叫做信念,有一些人的心裏將它當作至寶。
  不久,崔冰冰終於爭取到微笑回家的機會。她被派遣回老家協助一位資深銀行家設立分行。
  年底,錢宏明駕駛一輛簇新的寶馬X5到科技園區騰飛的新研發中心找柳鈞商量個事兒。他這回算是衣錦夜行,他是早上匆匆從上海趕來,回來辦一些事兒,再回家卸下行李親親妻女,都來不及喝完一杯熱茶,就摸黑頂著西北風出來找柳鈞。他聽說柳鈞最近索性住在研發中心的別墅,他讓柳鈞別出來了,他去看看嘉麗設計的園林究竟怎樣。
  夜色中,科技園區的道路寬敞而幽靜,綠化雖未成蔭,可已看得出規模,路上隻偶爾有加班加點的工程車輛開過。騰飛研發中心也差不多,黑暗中可以看到處處是瘦弱的枝枝椏椏,不過可以想象得出春天來時的茂密。錢宏明循保安的指點將車停到一處線條簡單硬朗的別墅門口,開門便聽見屋裏傳出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柳鈞顯然在練琴,彈得並不連貫,不過在寧靜的夜裏,不懂樂器的錢宏明聽著也覺得怪有味道。他想讓小碎花也開始學鋼琴。他從小看著柳鈞練習高貴的鋼琴,而那時小學的音樂課老師用的才是手風琴,初中老師用的則是小小的風琴,樂器音質的區別是那麽的不同。錢宏明至今還記得千方百計與柳鈞成為朋友之後,第一次到柳家摸到雪白琴鍵時候的激動。他還記得他轉身去了一家樂器店,在琳琅滿目的樂器中,他見到最便宜也最簡陋的竹笛,可那時,他連竹笛也買不起。回想過往,錢宏明不禁伸手撫摸自己的愛車,久久。
  不過很快琴聲停歇,代之以一串小跑聲音,別墅大門裏鑽出穿著毛衣的柳鈞。“讓我看看你的新車。”柳鈞順手摘了錢宏明手中鑰匙,“你進屋裏吧,外麵冷,你穿忒少。”
  “知道你這大少爺奢侈,家裏暖氣足,我還背大衣幹嘛。”錢宏明沒進去,抱著手臂跺著腳看柳鈞鑽進他的車子。他見到旁邊停一輛黑色奧迪A6 2.4,他估計這就是柳鈞跟他說的新買的商務用座駕,這車常見,他懶得頂冷風過去細看。“不是說最近公司運作良好嗎,又不是沒錢,為什麽不買一輛你喜歡的性格車。”
  “買設備了,打算明年內徹底趕超市一機的加工水準。不過他們的量,我還得過兩年才能趕超。”
  “現在你公司貸款額度有多少了,用足沒有。”
  “額度給我加了兩千萬,不過他們現在肯給我開承兌匯票,不占額度,我現在流動資金一點兒不愁。所以挪用流動資金貸款,自討苦吃一口氣進了好幾套頂級設備,把我們全研發中心高興的,每天就掐著日子等設備到港。我可就麻煩嘍,天天算計著錢錢錢,拆東牆補西牆,最頭痛還貸日,有時還得光顧那些典當行籌頭寸。”
  “典當行確實是個好東西,我買了這輛X5之後資金緊張,也常跑典當,嗬嗬,這輛車害死我嘍。我本來想開個典當,把我的資金運轉得更圓順,可惜那牌照不好拿,相比那些拿出牌照的,我在本地的根基還是淺,相當淺,找不到真正出得了大力的。有些時候,再多的錢也未必找得到地方塞,人家不敢收來路不明的錢。”
  柳鈞自打去年底買了兩塊地皮造新工程起,公司的資金運轉便時常在還貸日捉襟見肘,與那些掛著典當大旗的民間資本常有接觸,算是知道些運作的底細,聽錢宏明這麽說,他笑道:“你都已經直接放高利貸了,還想謀取那一塊合法牌照啊。進去吧,外麵冷。你回家幾天?這車借我開開。”
  “行,三天後我來取還。你覺得開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怎麽樣。”
  “你姐?不是說營銷做得挺好的嗎,打算自立門戶?”
  “是我想叫我姐跳出來,跟我合作房產中介。我的思路還是希望能用房屋中介公司更好運作我手頭能攪動的資金流,一分錢都不能讓空跑,同時又通過中介公司攪動更大的資金流……”
  “不懂,阿三也不在,到上海述職去了,這兒沒人懂你。”
  “你們都算是有身份的人,既然已經公然住在一起,為什麽還不去辦一張婚書。”
  “不知道,我把婚戒和保證書都遞交給阿三了,她還說我沒誠意。嗬嗬,是她自己沒時間生孩子,找借口。”
  錢宏明搖頭,不曉得究竟是他還是柳鈞更開放點兒。“你別煮咖啡了,我睡眠不良,這個鍾點喝咖啡,晚上得烙餅了。你過來聽我給你演繹加上房地產中介公司這一環後,我打算的資金運作路線。別裝傻,很簡單,你肯定一聽就懂。”
  “讓阿三回來跟你談,她也跟我提起過可以問中介公司調頭寸。”
  “不,我需要你的意見,你用你的邏輯思考,幫我分析一下這個路徑走不走得通,對,路演,或者推沙盤。”
  柳鈞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有崔冰冰這麽好一個內行人,隻要等兩天,錢宏明卻不問,非要問道於盲。可是他難以拒絕錢宏明熱切的眼神,隻好硬著頭皮坐下來聽天書。
  錢宏明敘述問題很有條理,他取資金流動的線路作為提綱,從他的進出口貿易公司如何以自有資金通過銀行及其他金融工具杠杆放大,如何與二手房中介公司相結合,又如何從中介公司獲取客戶預付金,反饋自有資金。期間,柳鈞隻能問得出兩個問題,一個是“你怎麽想到的”,另一個是“這一步的風險是什麽”。對於前一個問題,錢宏明往往是得意一笑開場,然後仔細告訴柳鈞他所了解的某些事例,以證明非他異想天開。對於後一個問題,錢宏明也不隱瞞,在柳鈞的追問下,一方麵憑事實說話,一方麵根據現狀作合理推測,兩人盡量深挖在現實中可能產生的風險,已經風險幾率。因此,等錢宏明將整件事全部說完,已經是深夜零點。錢宏明手頭才剛開封的香煙已經吸掉一半。
  “可行嗎?柳鈞,你不需要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說話,隻需要以一個中立者態度,對一個項目進行評估。”
  “是風險,也是機遇……”
  “是的,誰都這麽說。我姐害怕,說本身資金實力有限情況下,通過多種渠道如此冒險放大資金量,萬一哪一處關節斷裂,粉身碎骨都還不起。但我告訴她,這麽玩,用的是銀行等金融機構和二手房購買者的資金,我們隻是借力者,其實我們賺取的是資金中介費。而我們的自有資金可以逐步抽離,甚至投放至離岸。”
  柳鈞心裏本能地反感錢宏英,即使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覺得錢宏明的操作思路對出資者很不負責,他還是擰著錢宏英說話:“這個倒是可以計算出臨界值,我們可以建立一個模型,計算出每一筆房貸量控製在多少限製之內,那麽出現一筆、兩筆、甚至三筆的壞賬時候可以不損傷這條資金通道。不過這個模型……你的先決條件太多,我得明天找我們中心的小柯一起看看怎麽做。掙錢當然需要冒一定風險,尤其是創業的,社會發展至今,能不冒少冒風險就賺錢的地方,哪兒還輪得到我們,即使輪到也是薄利。”
  錢宏明一把抓住重點,急切地問:“什麽模型,怎麽建立?”
  “當然是數學模型咯,誰讓你當初選學科死命抱牢應用科學,我當時怎麽寫信給你沒忘記吧,讓你辛苦點兒讀數學係雙學士,一定要掌握基礎科學,你不肯,非要勤工儉學……”
  “你別飽漢不知餓漢饑,我那時候若讀雙學士還哪來飯菜票。”
  柳鈞連忙噤聲,那段時間是兩人的大忌諱。他偷瞥錢宏明一眼,見錢宏明果然又左手不自覺地放到唇角,他連忙若無其事地將話岔開,大致解說一下建立模型的思路。錢宏明果然不甚了然,但他的眼中再度流露出熱切,他此來,手把手地教會柳鈞,就是等著柳鈞給他一個肯定答複。“那麽需要我做些什麽。”
  柳鈞不容置疑地道:“隻要你剛才已經提供給我的方法和數據正確,你接下來隻需要等。我會給你一份多種變量下的投資模型,供你選擇。”
  錢宏明仿佛從柳鈞的口氣中聽出肯定,“你平時公司的借貸投資發展是不是也建立類似模型?”
  “當然,否則難道拍腦袋決策?”柳鈞倨傲地別有所指地又補充一句,“我們總需要有些汲取知識力量的舉動,以區別於其他人吧。我們絕不做無端的擔憂和拒絕。那個,日常我們稱作瞎——操——心。”柳鈞仿佛見到錢宏英無言以對,皺眉啞然,他心裏有種反擊得逞的痛快。
  “柳鈞,先給我一個變量下的答案,國家經濟平穩發展,稍有波瀾,企業發展也相對平穩,債務有借有還。最多,有一筆五百萬的欠款無法收回。”
  “那還猶豫什麽?以你目前的個人資產,都已足夠對付五百萬的壞賬。”柳鈞想到這區區五百萬壞賬估計,肯定是錢宏英的小手筆,錢宏明哪兒問得出這等數字。他下意識地就給了一個最快的答複。
  錢宏明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除了做數學模型,我做不到,其他,我想得與你一樣。”
  柳鈞見錢宏明終於鬆弛了神色,他也鬆一口氣,“你別抬舉我了,我才知道多少,你知道多少,你是業內人,我是門外漢。你這幾年做得真好,眼光準,落點準,下手快,我拍馬難及,啊,你是拐彎抹角來告訴我竅門的吧。”
  錢宏明聽了哈哈大笑,“怎麽會,怎麽會,不跟你說一聲,我是六神無主啊,這下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覺了,明天跟我姐好好談。柳鈞,你以後有閑錢,拿來我幫你操作,你絕對可以放心,我現在經驗充足啊。”
  錢宏明走後,柳鈞百思不得其解,不清楚錢宏明問道於盲幹什麽,後麵更是不真誠,他都還沒給出數學模型呢,錢宏明已經說能睡著覺了,客氣得太假。柳鈞隻好不去想,依言於第二天找小柯一起建了一個複雜模型,看來看去,除了出現大崩潰,或者忽然一眾欠債人聯合起來賴賬,一般應該不會有太大差池。柳鈞將結果告訴錢宏明,錢宏明說,看來就這麽定了,他已經說服他姐,今天就開始籌辦房產中介公司,速戰速決,
  柳鈞將錢宏明的寶馬X5開了幾天,愛不釋手,可終究還是得還。他駕車進城去,路過加油站,毫不猶豫拐進去將本來就沒見底的油箱加到滿箱。出來加油站才覺得是不是刻意了點兒。露過豪門飯店,已經改頭換麵成門庭幽深的會所,柳鈞記得申華東提起這家會所新開,需要刷卡進入,非會員不得入內。顯然已非宋總姐夫的天下,好像是一家港資背景的公司在經營。
  柳鈞直奔錢宏明家。錢家客廳立式空調打得很暖和,小碎花已經大得滿地亂蹦,看見柳鈞大有不認識的樣子,柳鈞才想起今年一年忙碌,似乎記憶中沒有嘉麗請他幫忙的印象。再一想嘉麗父母已經搬遷過來,當然不便再麻煩他做事。一家人都樂嗬嗬的,除了小碎花又見長大,錢宏明與嘉麗都沒什麽變化,甚至連胖瘦都沒有明顯變化,嘉麗依然話不多,態度雲淡風清,但是很真誠,連小碎花的寶貝零食都拿出來招呼柳鈞。
  從錢家客廳大窗看出去,不遠處是楊巡那家金碧輝煌的五星級賓館,眼下已經試營業。柳鈞知道楊邐這一年為了引入國際知名酒店集團進駐,率團成了空中飛人,不過回報豐厚,眼下夜色中酒店熠熠生輝的LOGO,估計全世界百分之百的空中飛人都認識。毫無疑問,酒店開幕,使楊巡的身份更上台階。即便楊巡一臉年輕,可在他出現的場合,誰也不敢再拿他當個體戶。這個市裏喊“楊巡”的人已經屈指可數,“楊總”則是完全取代“楊巡”,成了“楊巡”的代名詞。
  柳鈞看著夜色中酒店皇冠般璀璨的屋頂五味雜陳,雖然楊邐送了他一張VIP卡,卡號名列前茅,可他決定不會去消費。

  第 100 章
  柳鈞看著夜色中酒店皇冠般璀璨的屋頂五味雜陳,雖然楊邐送了他一張VIP卡,卡號名列前茅,可他決定不會去消費。
  錢宏明拿一杯茶過來給柳鈞,有點兒躊躇滿誌地道:“站這兒看城市,與在地麵走路看城市的感覺完全不同。走路看城市,得不斷抬頭仰視。而這兒唯有平視,甚至俯視。”
  柳鈞聽著感覺有些酸,笑了笑道:“你這兒門衛越來越嚴,簡直成鬧市中的禁地了,進門手續夠囉嗦。”
  “安全基本可以放心,有時候車裏載一包錢,感覺進入地下車庫就安全了,這種安全感很重要。特別是等你有了孩子之後,這世道能讓小碎花隨心所欲地在草坪亂跑的地方,太難得了。”
  “我就住研發中心,晚上安靜得無法想象,可以看很多書,阿三也說住那兒後靜心許多。”
  嘉麗難得插進來一句話,“柳鈞,我看你眼睛好多紅血絲,眼皮也有個小包鼓起,你有沒有去查過血壓?”
  “我家父母兩係都沒有高血壓史,我估計不會有高血壓。不過我們做工廠的,每天不是對內吵就是對外吵,按下葫蘆起來瓢,天天火氣旺盛,阿三每天給我吃降火湯水。不像宏明,誰看見宏明都說一聲儒商,看見我肯定就兩個字:奸商。”
  大家都笑,錢宏明看柳鈞,剛回國時候就已經不雅致,現在每天混在工業區,當然更加粗糙。似乎現在的柳鈞更適合豆漿白酒,而他錢宏明則是悱惻在牛奶與紅酒之間。
  一會兒崔冰冰打來電話,應酬結束,讓柳鈞去接。錢宏明送柳鈞下去,順手拿上一盒最近正熱俏的精裝庫爾勒香梨,非常友好地送給大樓值班的保安。柳鈞回頭接上崔冰冰,告訴她錢宏明如此細膩友好,崔冰冰感覺錢宏明比柳鈞會做人,而且高明一大截。
  但有一件事,崔冰冰非得弄明白不可,她今天在本市新開張的五星級酒店請客吃飯用了柳鈞的VIP卡,結賬小姐才走出去不久,一位妝容精致看似高管的年輕女子就過來,女高管看見是她用那張VIP卡,臉上神情有點兒不對勁,崔冰冰心裏含了一包的醋,抓住正為她開車的柳鈞追問。
  “楊邐,楊巡的妹妹,以前住我隔壁,結婚後搬走,老熟人啊。”
  “沒有更進一步的關係?或者,請你再做進一步的描繪。”
  對於崔冰冰這樣的明白人,柳鈞並不做隱瞞。“男人跟女人的友誼很少有純粹的,不夾雜點兒荷爾蒙不可能,但絕大多數也就流於柏拉圖式,再進一步又不可能,都知道越線是個大麻煩。大家心知肚明就容易相處,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還不是一樣道理。”
  崔冰冰聽著鬱得不行,扭頭看身邊人硬朗的曲線,她起碼是一看見就喜歡得不行,都來不及探索此人有沒有靈魂,她想象得出楊邐作為柳鈞死對頭楊巡的妹妹,卻與柳鈞保持良好而不純粹的友誼,這其中得有多少荷爾蒙,而她更不知道全市還有多少個楊邐等她去發現。
  柳鈞見崔冰冰沉默,奇道:“你還為這種事生氣?”
  “是你的態度,太不擔心我生氣,太理直氣壯了點兒。”
  “實話嘛,難道你也學那些小姑娘玩態度決定論了?”
  “既然你那麽愛實話實說,那麽你說實話你從小到大有多少個這樣的女朋友。”
  柳鈞哪兒數得過來,隻能“嗬嗬”一笑,道:“趕緊結婚,省得疑神疑鬼。”
  “又拿結婚作擋箭牌。你怎麽不問問我身邊有多少這樣的男朋友。”可是崔冰冰心知肚明,柳鈞根本就不必擔心她,他們之間,唯有她單方麵地擔心個沒完。
  “你看看,一說到結婚,你又用倒打一耙法來回避。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騰飛的資金來自我爸爸,但是當初為了弄個外資招牌,不得不用我的名字注冊驗資,出資人不得不是我。這是一筆糊塗賬。所以我們婚前有必要簽協議明確一下我爸的權利,我絕對沒有拿你當外人的意思。你別一說協議就好像我在為離婚做準備,我沒那意思,這隻是現代人步入婚姻的一道程序,你是明白人,怎麽就在這兒擱淺了呢。”
  “你別總讓我做明白人,我不想做了,我現在改信奉態度決定論,你怎麽就一點兒都不在意我心裏不舒服呢。”
  “呃,我不應該提,這方麵觀念不同,一談就傷感情。”
  “可是問題就這麽拖著不解決?我也再次聲明,我一看見你那事無巨細的協議就影響感情。我隻需要感覺良好的婚姻,不願勉強自己。”
  “我們這樣在一起,而不結婚,在中國社會,對你影響最大。你……理性點兒好不好。”
  “我很理性,我清楚我的婚姻需要的是什麽,我寧可這麽堅持著讓你傷感情,在社會上傷名譽。”崔冰冰今晚喝了點兒酒,說話更加直接,“如果你能像我愛你一樣愛我,你還會提那麽多條款嗎?”
  “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如果不愛我跟你結婚做什麽。不跟你說,算我白說。”
  崔冰冰越想越悶,“轉彎,送我去我老巢。”
  柳鈞斜睨過去,見崔冰冰一臉生氣,他知道又是這種結局,隻得再次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再提結婚,可是他不提,難道等崔冰冰提?觀念不同,簡直是一個死結。他伸手攬住崔冰冰脖子輕輕撫摸,但沒轉彎。崔冰冰也不再提,她就是被柳鈞看死的明白人。但回到科技園區住處,兩人照樣該幹嘛幹嘛,跟什麽都沒說一樣。
  錢宏明的房產中介公司飛速啟動。姐弟聯手,錢宏英發揮專長,尋找店麵的速度一流,錢宏明執行能力一流,裝修工作全麵開花,加班加點,四家店麵於春節後同時開張,全市各區各設一旗艦門麵,全部同樣的門麵設計,名喚“宏盛”。
  開業那天柳鈞找個借口出差去了,請崔冰冰代替去現場祝賀。崔冰冰其實比柳鈞更忙,可她對錢宏英大有興趣,非到現場一遊不可。她以為應該看到的是一個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的那種,最起碼有染發有焗油,眉毛拔得很細,臉上擦得很白,身上穿的衣服帶有很多明顯而刻意的設計,手上一定挽著個大牌包。但是崔冰冰見到的是一個與她的想象完全不一致的中年女性。錢宏英氣質沉靜,言語果斷,衣著線條簡單但一看就是貴價貨,臉容看上去與年齡基本一致,是崔冰冰喜歡並正朝著這個方向走的職業女性形象。及至握手說話,崔冰冰立刻在心裏想到一個問題,柳鈞的爸爸以前肯定是愛這個女人,而不單純隻是玩玩。想到柳鈞的爸爸一直光棍至今,當然光棍並不意味孤單,但其中原因頗可玩味。崔冰冰不是柳鈞,她可以無拘無束地瞎想。
  相比之下,錢宏明比他姐姐興奮得多,一張戴著鈦金細黑框眼鏡的白淨臉上甚至布滿紅暈。他見到崔冰冰就問:“你怎麽看這個項目?”
  崔冰冰身在銀行,自然消息靈通。“我一個同學想買四月開盤的四季花城,去售樓處一問,才發現自己市麵墨黑,在售樓處意向登記的買家早已超過售賣數量。同學說,等四月開盤,他提前一天帶著彈簧床裹著棉大衣到售樓處門口排隊去。既然樓市如此火爆,你的項目還不生逢其時。”
  錢宏明笑道:“我就是這麽想。你看,我畢業後買了那麽幾次房子,第一次是公司分配,第二次是去上海買,第三次是買在市中心,第四次是替我嶽父母買,我最大感覺是,買房一次比一次難,本市人民真有錢。後麵兩次買房,即使通過我姐很鐵的關係,也沒搶到好的樓層好的朝向。所以你說,趨勢擺在這兒了。”
  崔冰冰笑眯眯地道:“錢總隻買了四次房?大大縮水吧。小公館難道都是租的?所以說,錢總作為一個拚殺在買房第一線的人,對樓市冷暖,那真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啊。嗬嗬。這個項目必火,我非常看好。再有令姐這樣一位資深業內人士把持大局,天時地利人和全然在握。”
  錢宏明哭笑不得,欲言又止,怕又被崔冰冰搶白了去,連忙拱手希望崔冰冰不要揭發,他到底是瞞著老婆和姐姐做這種事的。崔冰冰當然也點到為止,這種事情見得太多,她早習以為常,隻要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就行。等錢宏明走開,崔冰冰將門口的花籃看了一遍才告辭。她看到不少花籃緞帶上寫的是公司名字,不像柳鈞是以個人名義送花,所以她很懷疑那些公司都是錢宏明的客戶,不是進出口貿易的客戶,就是借錢的戶頭。不過崔冰冰沒看到柳鈞他爸的花籃,她會心一笑。
  一家新開業的公司,由兩個本身就事業有成的人入主,而這兩個事業有成的人原本從事行業又都與新公司經營息息相關,再加上眼下市道向好,疫情過後市麵恢複迅速,崔冰冰以一個專業人士的眼光來評估這家宏盛公司,她很看好。
  深夜,等最後一位客人醉醺醺地告辭,錢家姐弟早已筋疲力盡。兩個人相攜走出宏盛旁邊包場慶賀的酒店,步行來到最大的店麵門前。雖然春節已過,可春寒料峭,夜晚尤甚。看著兩盞門燈照亮的簇新門麵,兩人感慨萬千,這是兩人獨立支撐的第一份事業,兩人都想不到可以來得這麽快,來得這麽有規模。
  “錢大掌櫃,爸媽如果回來,可能都不會相信看到的這一切吧。”錢宏明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自問自答。
  錢宏英累得站不穩,恨不得甩掉中跟鞋,隻好靠在弟弟身上。但是她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不願在全新的一天說起過去。她隻是問一句:“真的要我幫你留意別墅?不是酒後胡言?”
  “是的,而且最好是獨棟,不是聯排。”
  “你還不如買店麵。”
  “我又不是買來做投資,我是買來自己住。你也可以換房子了,別光顧著買店麵房。手頭的錢有更好的投資目標,我不買店麵。”
  “你那新房子還沒住熱呢,怎麽又換,那房子還不夠高檔?哦……”錢宏英“嘖”地一聲,“眼紅人家的別墅了。人家住高樓,你也換高層。人家住別墅,你也想要獨棟。你累不累。”
  “不累,怎麽可能累,輕而易舉的事。資本這東西,發展速度猶如滾雪球,最難的是初期,怎麽滾也滾不大。到了現在,滾一圈,就是巨大的量。剛開始,我求著集團財務帶我去銀行勾兌;然後是我跑開戶銀行如進自己家門;到現在是銀行主動找我,貸款利率上浮幅度越來越小,保證金比率也越來越低。我等著,總有一天……嗬嗬,其實未來有時候驚人得我都不敢預測。”
  “柳鈞的總資產,與你的總資產,誰的規模更大。”
  “總資產而言,目前我不如,但我目前能攪動的資金量比他大。就資產增值而言,他的幅度遠遠不如我。”
  錢宏英好久無語。“你辛苦了,這都是你個人的努力,非常不容易。姐很為你驕傲。我也相信,我們的未來會更好。現在我們自己做,做的事自己的事業,用的是自己的錢,我從領執照那天起,感覺好像很不一樣了,打預算更加謹慎。你一隻腳還踩在那邊公司,你最好也收收心,腳踏實地為好。”
  錢宏明再三欲言又止,他今天累了,懶得就姐姐很泄氣的話做出解釋。在他的設計中,宏盛公司隻是資金運作環節的其中一環,而絕非終極。若真如姐姐所言,將宏盛看做自己的事業,說實話,他還真不怎麽看得上這等小進小出苦哈哈的生意。但今天姐姐高興,他就別掃興了,讓姐姐好好高興。錢宏明一向很會體恤照顧別人的心情。他抬頭看向不遠處,夜色中那高聳屋頂上璀璨的皇冠,他希望,哪天也能與楊巡一樣,擁有整個城市的皇冠。
  在錢宏英輕車熟路的帶領下,宏盛公司的業務很快走上正軌。
  錢家姐弟自己都有點兒不大相信,市道會這麽的好。想到有些熱門地段熱門樓盤的開盤需要買主提前一夜等待,錢宏英當即決定動用自己在房地產界的關係,讓弟弟籌集資金,她與售樓人員內部勾結,批量買入新盤中的好朝向好樓層房子,然後不等樓盤交付,若有買家需要,直接改發票轉手。錢宏英在地產行業浸淫多年,對其中門道了若指掌,這樣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柳鈞的騰飛也做得風生水起。新設備陸續安裝投產,加工能力已經能傲視同儕。可是做企業的是見不到底的勞碌命,他想不到今年開春起,工程機械部件的需求量會這麽大,國資的,合資的,獨資的,還有海外的企業,全伸著手向他加量,問他要性價比絕佳的那種部件,公司原有人手加班加點都來不及做,唯有對外大量招工,從原本的兩班轉為三班倒。可是騰飛對新人上崗抓得很嚴苛,於是這麽多人的培訓成了大問題。柳鈞親自上陣主抓培訓,聲嘶力竭地將一個個生手轉換為騰飛人,轉換率如常的低,整個過程下來若隻淘汰一半,上至柳鈞,下到培訓班長,都會連呼阿彌陀佛。
  銷售,尤其是追款,成了騰飛最大的問題。公司規模還小的時候,出貨的量也小,追求見款出貨還勉強能做到。而如今一個合同就是一年的供應,一年內需要做到幾十次的交貨,每一次的交貨都需要追款,而這些公司又是長期客戶已經列入友好名單,有時候見款出貨還真是成了大問題。柳石堂的能力日見捉襟見肘。柳鈞此時想到董其揚。

  第 101 章
  董其揚身價不菲,是柳鈞早已料到的。這正是他雖然求賢若渴,卻遲遲不敢邀董其揚加入的原因之一。而且董其揚的資曆頗深,當年市一機邀請加盟的時候,就給的是總經理的位置,那麽在柳石堂還占據銷售總負責人職位的時候,董其揚進來也無法操作,騰飛怎可能隻給一個權限有限的副總經理之職。現在柳石堂自己感覺吃力,邀請董其揚的機會便來了。
  但柳鈞料不到的是,董其揚提出股權要求,而且開口就是不小的數目。柳鈞當即放棄,投降。若答應,他的財務結構得做完全變動,他必須增設公司的財務部門,配備老練的成本會計,等等諸如此類。因為內心裏,柳鈞並不想放棄公司現今運作良好的機構設置。但是董其揚告訴柳鈞,如果騰飛想做大,股權激勵是必然趨勢,唯有股權才能激勵主事人員的積極性。柳鈞則是反問,他騰飛又不上市,股權激勵與獎金激勵有什麽區別,不過是換個名稱,實質則是換湯不換藥。
  董其揚一聽柳鈞說不上市,就像看見不想做將軍的士兵,再好的城府也關不住一臉的啞然。一個高管,要股份的最終目的不是分紅,分紅能有多少,尤其是在這個社會裏,老板有的是本事做假帳,製造虧損,等分紅簡直是太純潔的夢想,不該由高管來擁有。唯有上市,那才幾乎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如果不上市,誰肯起早摸黑窩在一家製造型企業裏吃苦。董其揚雖然不答應加盟騰飛,但好心勸說柳鈞認清上市的好處,一定要將騰飛的發展往上市方向引導,要不然靠製造企業一隻零件一隻零件地爭取利潤積累資本,做到什麽時候才是頭,太慢了。
  柳鈞铩羽而歸,隻好無奈放棄聘用董其揚的野心。回來與朋友們一說,羅慶跳出來說,“我來!”
  柳鈞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這個虛歲三十而立的年輕人發愣。羅慶可是當年強烈追求公務員的高尚社會地位與良好福利,才堅決跳出騰飛的,現在想回來?“混得好好的,已經跳到正科,前途無量,出來幹什麽。給我好好在機關裏潛伏著,以後我們騰飛辦事全找你。”
  羅慶道:“柳總請相信我的能力,你可以讓老柳總先繼續負責著銷售,等我慢慢學起來。我相信銷售一考總體布局的眼光,二考待人接物的能力,我在機關這幾年夠速成了。再說我沒落下技術。對於騰飛而言,一個懂技術的銷售人員與公司的形象相符。”
  柳鈞想了好一會兒,道:“你對騰飛非常熟悉,你得考慮清楚,也必須跟家人商量。按說騰飛不會耽誤你,但你是個年輕有為的正科,一個官職的含金量……”柳鈞搖搖頭,“你別頭腦發熱。我不願你犧牲太多來遷就騰飛。你那位置,出來就很難回去了。”
  “柳總,我隻請問你,我合格嗎。”
  “我求之不得。”
  “柳總請給我時間。有時候在機關扯皮好幾天還做不成一件小事,回來騰飛看到大家切切實實地做事,經常心理很受衝擊。然後我經常想,我跳來跳去究竟追求的是什麽,怎麽樣才算是真正的做人。我並不是說機關不好,但我可能不適合。再實際點兒地說,騰飛在物質上,不會虧我。”
  柳鈞被羅慶說得心頭一團火熱,但他還是冷靜地道:“我需要你太太的同意電話,還有你父母的。”
  柳鈞不很相信羅慶真會辭去公務員科長職務來騰飛任職,最多是熱血衝頂說幾句,然後回家被妻子父母一拉扯,估計早沒洗了。一個有實權的科長,不說眼下高薪養廉弄出來的工資獎金和全包生老病死的福利,單說別人辦事去送的小禮,而不用紅包,羅慶就能經常拎海鮮瓜果給騰飛的朋友們來分享。更別提去哪兒都打折,就房子打折購買,一下就是好幾萬,含金量太高,換羅慶是他兄弟,他都得按下羅慶好好教育,別輕易放棄公務員這頭銜。
  柳鈞去醫院接受體檢,是騰飛為全體員工統一組織的體檢。等他從醫院出來,忍不住先給嘉麗打電話,他竟然真的高血壓臨界。他這麽一個沒有家族史,而且身體鍛煉正常,全身脂肪含量不高的人,竟然真的血壓高到臨界,再往上跳一步,就是貨真價實的高血壓了。好在嘉麗安慰他,這都是壓力太大逼出來的,平時要注意勞逸結合,安排時間休閑,血壓可能會降下來。柳鈞將信將疑,拐去準嶽父那兒討教。準嶽父當然仔細得多,幾乎是讓柳鈞再做一次更透的體檢,將器質性病變引起的高血壓排除了,才得出與嘉麗差不多的結論。
  吃完飯時候,柳鈞老老實實聽準嶽父談了一頓飯時間的修心養性,但是一吃完飯,崔冰冰一句話就全部推翻。“他要是一天不罵人,那一天的次品率準居高不下。”
  準嶽父雲:“可以以理服人,未必罵人才是解決之道。”
  “爸,看場合。戰場上如果有違抗軍令的,人家還一顆槍子兒崩了呢。工廠,尤其是車間,直接最有效。磨磨唧唧是你們醫院事業單位裏的作風,連我現在這個銀行都沒那麽好說話了”
  “沒有吧,我哪有這麽粗糙,我經常做思想工作的,我還搞平衡,搞曲線救國。”柳鈞腦袋裏不覺冒出以前見過的楊巡罵得市一機管理人員服服帖帖的場麵。他哪有楊巡那形象。
  “你還動粗呢,別瞪我,我見過,那次有個基礎工打掃不幹淨,又不聽車間什麽小頭目的指令不顧離開,你正好經過,一個龍爪手將基礎工押回來讓重做,我看那基礎工服服帖帖做得飛快啊。沒有?別賴,我從攝像頭裏看見的。”
  “有……嗎?”柳鈞心裏想不起來,每天事情奇多,有時候哪兒來得及細想,很多動作言論是下意識的反應。
  準嶽父擔憂地看看女兒,對柳鈞道:“還是應該改改脾氣,不僅為血壓,也為同事朋友的友好。”
  “爸,你放心,公司員工對他都挺信任挺服帖的,他不是無賴潑皮,不過有時候場合需要,他太書生氣了也不行。”見她爸一臉憂慮看著她,她心中恍然大悟,忙又補充:“我們兩個都是我施家暴,他打不還手。”
  但柳鈞從準嶽父家出來,還是忍不住問崔冰冰:“我真的對基礎工一個龍爪手?這不是很那摩溫很反麵嗎,我怎麽做得出來?”
  “我還真沒冤你,那天在行政經理辦公室看到的。行政經理看到也是一臉見怪不怪。你暴力了以後就匆匆走開了,倒沒有留在現場耀武揚威。”
  “我的天。”他還真成楊巡了。“我現在的形象是不是特農民企業家?”
  “豈止豈止,更像黑社會打手,當然不是教父級別的,隻是打手小頭目,出體力的那種。”
  柳鈞降下車窗,轉過倒車鏡猛照,被崔冰冰一把揪回,升上車窗。“照什麽照,我看著帥就行,男人要麵團一樣才死定了呢,你那朋友錢宏明我就不喜歡,進去上海寫字樓,一抓一大把都是這種油頭粉麵的。”
  “我這樣的,工地上一抓也是一大把。”
  “不在工地,又有工地氣質,錯位,人格分裂,才稀罕啊。”
  回到研發中心別墅,柳鈞脫掉西裝,換上白色圓領T恤和花花綠綠的沙灘褲,抓亂頭發出來問崔冰冰:“像嗎?”
  “還差一雙海綿拖鞋。”崔冰冰表示肯定。
  柳鈞對著落地鏡子搔首弄姿,連呼德國上帝,當即打電話給活動積極分子小柯,讓周末安排號召研發中心人員去小柯老家春遊。但電話才完,另一個電話進來,是生產車間發生事故,行車上麵掉下一枚粗壯鉚釘,砸傷下麵一個當班工人。崔冰冰看到柳鈞眼珠子凸出來,扔下電話大罵國產行車製造商,然後連續打電話查問現場處理情況,最後出門趕去醫院看望傷員。
  崔冰冰笑嘻嘻跟出去問一句:“你這態度,若是身邊女人是林妹妹,會不會被你嚇死?”
  “林妹妹都嚇跑了,我身邊隻剩你。”
  “你奶奶的死鄉企,瘟鄉企……”崔冰冰氣得大罵,但一動不敢動,因柳鈞飛快倒車,那速度,她看著嚇死。“路上慢點兒。”
  “放心,不會超速。罰款貴呢。”

  第 102 章
  “放心,不會超速。罰款貴呢。”
  後麵的幾個字幾不可聞,不過崔冰冰從柳鈞的對答中看出他對這起工傷事故的處理胸有成竹,此去匆匆,想趕在傷員到達醫院,主要是為了表明他這個騰飛老板以人為本的理念,即使小工傷也不會輕視。隻是火氣還真太爆了點兒,若是能舉重若輕就好了。崔冰冰放心回屋裏看書睡覺。等不知什麽時候柳鈞回來吵到她,她迷迷糊糊問一句“有沒有問題”,聽到答案是“沒問題”,她翻過身去抱頭再睡。誰家沒點兒大事小事。柳鈞頗有點兒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
  小柯很快拿一份活動計劃。這份計劃很有工程技術人員的氣質,時間安排得異常精準,幾時幾分做什麽,幾時幾分上下車等等,為了避免塞車路堵影響時間安排,小柯在兩個活動之間總是用自由活動十幾分鍾來打餘量,以便按計劃時間精確操作。換作回國前,柳鈞可能也會拿出類似的活動計劃,現在卻隻會看著小柯的計劃發笑。他刪掉所有自由活動餘量,模糊了一下時間段,讓研發中心的行政人員安排具體行程。他得知錢宏明這個周末也在家,他就竭力煽動錢宏明帶上妻女一起去,錢宏明被煽得推不過,隻得勉強答應。
  但柳鈞不識相,周六一早就打電話叫醒錢宏明,然後幾乎是一刻鍾一個手機短信,硬是把個睡眼朦朧、哈欠連天的錢宏明逼出門來玩。錢宏明開著他的X5來到聚集地,揪柳鈞下大巴給他開車。他帶著小碎花,嫌坐大巴不幹淨,而且麻煩。崔冰冰見此就跟大巴上看鬧劇的大夥兒解釋一下原因,也跟去錢宏明的車子,與嘉麗和小碎花坐到後排。崔冰冰不客氣,上去就跟錢宏明道:“你這一下子,柳總在員工麵前顏麵大大掃地。”
  錢宏明一個哈欠打到一半,聞言忙道:“哎喲,我考慮欠周到,我去說明一下。”
  “我顏麵哪有這麽脆弱的。”柳鈞拖住錢宏明,跟上前麵徐徐發車的大巴。“你怎麽累得鼻青臉腫的。”
  “你問嘉麗,我幾乎一夜沒睡,有一單進口出點兒問題,昨晚交涉了幾乎一夜。累啊。”
  “不會我第一個電話叫醒你時候,你就說明一下啊。你看你這狀態,大煙鬼一樣。”
  “小碎花盼今天出來玩,盼一星期了。你怎麽想到去那兒玩?那兒有什麽新開發出來的項目?嘉麗上網查查沒見有什麽特殊嘛。難道是飯店好吃?”
  “我想去見個人。你還記得我剛回國那年,獨家技術數據被保姆偷出去賣了那事兒嗎,放出來後就一直紮我們車子的輪胎。我前兒從公司一位員工那兒得知,保姆以前原來是一個很負責很較真的代課教師,員工嘴裏的好人。”
  “有故事?說說。要不然我又想睡了。”
  崔冰冰見後座是小碎花在嘉麗懷裏補覺,前麵是柳鈞在說傅阿姨如何失去教職,走出大山做保姆,兒子一直找不到工作,然後心理不平衡。崔冰冰見錢宏明眼睛似醒非醒,嘴裏偶爾跟一聲,很不重視柳鈞說話的樣子,心裏不快。因為錢宏明生活作風成問題,崔冰冰雖然對那種外麵彩旗飄飄的男人見識得多了,工作上並不當回事,可是她終究是女人,要讓她把錢宏明當回事就挺難了。崔冰冰一不快,就忍不住多關注錢宏明兩眼,以期挑刺。她卻發現錢宏明漸漸沉默下來,原本還“嗯哼”的聲音幾乎絕響。她就出言提醒:“柳鈞,宏明睡著了。”
  柳鈞扭頭一看,卻見錢宏明的眼皮倏地打開,明明沒有一點兒睡著的樣子。“我講故事水平再糟,你也給點兒麵子給我聽著嘛。”
  “我一直聽著,一個字沒拉下。你跟傅老師約好今天上門嗎?”
  “沒約,怎麽可能約,我懷疑她看見我如看見寇仇。我隻是去外圍看看,問個清楚,我是不是她倒在地上之後又踩上一腳的人。”柳鈞在前麵說,崔冰冰在後麵暗自嘀咕。她發現錢宏明的神情很不對,皺著眉頭好像有點兒不快,但眼睛裏又有點兒陰鷲。她心說錢宏明欺負柳鈞開車看不到,可不提放身後還有一雙警惕的眼睛。
  “那你去到那兒就別亂打聽了。我告訴你隻有一個理由:窮!大少你就聽我的吧,別再往人心頭捅刀子去。”
  柳鈞當然知道“窮”是一個原因,但是不覺得這是唯一原因,並不答應下車後不再刨根問底。但後麵的崔冰冰卻忽然聯想到,錢家也是因為一個“窮”字,曾經與柳家發生過那麽多不可告人的往事。錢宏明聽著傅阿姨的事,想到他自己了吧,難怪一臉扭曲。錢宏明隻要不是動壞心思,崔冰冰懶得點明,讓他們前麵說去,她在後麵看嘉麗和小碎花,見小碎花睡在一塊小毛毯下麵,小小身子煞是可愛,她禁不住微笑了,忽然心裏也想有個孩子。她想到,她的孩子,一準兒不笨,長相卻有點兒難說。
  柳鈞還想將故事講下去,錢宏明卻道:“我不想聽了,柳鈞,一個到這把年紀的不幸人,想翻身除非上天開眼承認她那麽多年代課教師工作。聽了徒增傷感,別影響今天心情。你也別試圖去追問,給人在老家留三分尊嚴。”
  柳鈞一聽有理,他有事沒事專程找人打聽傅阿姨,別人會怎麽想。於是他放下原定任務,與同事一起玩個盡興。錢宏明睡眠不足,懶得與大夥兒湊熱鬧,抱著小碎花與嘉麗坐著曬太陽聊天。崔冰冰作為女主人,難免走過來關照一下,一眼卻看到錢宏明斑白的頭發閃爍在太陽光下,很是刺眼。想到剛才錢宏明在車上複雜的表情,崔冰冰很有感慨。“宏明,你這幾年做事很辛苦吧,白發很多。”
  “虛歲三十五,這個年紀該有白發了。我們那行,白頭翁不少,我算中等。”
  “柳鈞也不少白發,我前兒動員他焗黑,他懶得坐那麽長時間,索性剃個楊梅頭。他還比你小一歲。”
  嘉麗難得插一句話。“宏明很辛苦,可惜我真幫不上他。冰冰你能幹,可以幫到柳鈞。”
  崔冰冰難得替錢宏明說一句好話:“你怎麽是幫不上,宏明經常跟我們說,你和家,是他的港灣,優質不凍良港。”
  嘉麗道:“是,宏明徒手打天下,他又好強——好強的男人在這個世上,生存壓力很大。我前兒翻看舊照片,看到柳鈞剛回來時候,比現在真是年輕非常多。”
  “呀,給我印一份,我要柳鈞所有照片。或者我明天上你家找底片去。”
  錢宏明見兩人談得投機,就悄悄走開去。見一老頭在竹園挖筍,他過去借口買筍,連誇好筍好竹園,誇得老頭心花怒放,口若懸河,錢宏明轉彎抹角,便引導著老頭說起傅阿姨。他很快就摸清傅阿姨的底細,當初為了代課教師轉正,傅阿姨工作得相當積極,甚至顧不得拉扯自己兒子,和照顧自家病弱丈夫。可那校長看她一根筋,就忽悠她幾十年,臨到小學拆並,那校長卻什麽都不認,揮揮袖子就走了,傅阿姨那次才認清自己上當受騙,被打擊了,沒臉呆家裏,去山外打工。大家原以為她做了那麽多年老師,到外麵好歹做個家教,掙錢也不會少,後來竟傳說是給一個熟人做保姆,從光榮的教師到保姆,這身份跌的,反正挺沒麵子的。
  錢宏明心想,做保姆哪兒是跌份了,一份工作而已。但又一想,教師和保姆,說到底,世人心裏還是對教師多點兒尊重。人在落魄時候,對這點兒身份的差距就更執著,他自己深有體會。他很懷疑傅阿姨可能因為進城人生地不熟,投靠柳石堂,結果被柳石堂七騙八拐蒙成保姆。他為了小碎花的出生請過保姆,知道一個知根知底認真負責知書達理的保姆有多難得,他相信柳石堂那種死了老婆沒人照顧的暴發戶做得出來那種事。錢宏明將柳鈞的話和賣筍老頭的話有機串聯在一起,心裏就有了事情的清晰輪廓。說起來,傅阿姨跟他一樣是壞在柳石堂手中的天涯淪落人啊。山裏的筍很便宜,才兩毛一斤,他掏出五十塊錢,讓老頭別找了,他拎走據老頭講是最鮮嫩的兩棵筍。
  騰飛的人爬山過後,在小水庫邊壘砌簡易爐灶,生火野炊。帶來的小孩子都異常興奮,平日在家都是四肢不勤,今日什麽都肯幹,拎水撿柴禾搬石塊洗碗,大人讓做什麽他們做什麽,異常任勞任怨。於是大人們都說,以後這種活動要常搞,一邊欣賞山水野趣,一邊可以教會孩子一些勞動技能。錢宏明聽了心中一動,將此話記住了。
  回家路上,錢宏明沒有將他打聽到的情況與柳鈞提起。他知道柳鈞這個人,傅阿姨那事既然是柳石堂做的孽,就讓柳石堂擔著便罷,若是讓柳鈞知道,恐怕柳鈞趕不及地先攬到自己身上了。那大少,從小能力出眾,又家境良好,落下一身愛攬事的毛病。但是錢宏明推己及人,可能傅阿姨最不願看到的就是柳鈞攬下此事。人有時候會被渾身陽光的人逼出一身陰暗。可是錢宏明又對傅阿姨在柳石堂手下的遭遇感同身受,回來後不免再三想起傅阿姨那個人,再三將傅阿姨的個人經曆邏輯化。
  想了一星期,錢宏明決定付諸行動,幫助那個上了那年紀,再無翻身可能的可憐人。他也是個才剛翻身的可憐人,可他現在手裏有錢。隻是,他心裏也清楚一個受創嚴重的人有顆極其敏感的心,他一直想不出該如何順理成章地向傅阿姨伸手,而不被懷疑,不再雪上加霜打擊那個可憐人。他跟嘉麗商量辦法,嘉麗非常讚成,兩人決定再走一趟那個山村。隻是江南春天連日陰雨,一家三口一直未能成行。

  第 103 章
  倒是方便崔冰冰周末找上門來,問嘉麗索要所有柳鈞的相片。崔冰冰來錢家已是不早,周末她也得睡懶覺,可是她到錢家時候,錢宏明依然元龍高臥。崔冰冰心說這家夥酒色過度,不過嘴上卻對嘉麗說現代人職場辛苦,她每天下班非得小睡一會兒才能恢複精力,有胃口吃晚飯。嘉麗表示認同,一家的生計全部壓在錢宏明身上,他確實比較辛苦。嘉麗領崔冰冰進書房,她將所有的照片,膠卷的和數碼的,掃描或者直接導入到電腦歸檔。因此崔冰冰本以為今天上門找照片會是一個巨大工程,想不到隻要費點兒時間刻錄就好。
  嘉麗幫忙刻錄,崔冰冰被整整兩麵牆的書櫥驚呆了。她家好歹也是知識分子,可是比起錢家藏書之豐富,小巫見大巫矣。崔冰冰目不暇接了好一會兒,才能定下心來大致瀏覽。等嘉麗刻錄完畢,崔冰冰也將兩麵牆快速瀏覽完畢,腦子裏揪不出這些書的中心。有很多古今中外的小說,有很多日本漫畫書和碟片,有點兒小眾的電影電視碟片,有中外美術論著,有咖啡紅酒玉石等的賞析,還有花鳥魚蟲的種植養殖,文學論著,以及梵文書籍,和很多中外時尚刊物等等。崔冰冰至此才算明白嘉麗每天呆家裏都幹什麽了,要把這些書看完,她承認,這是一個巨大工程。但崔冰冰也很老實地承認自己市儈,她想到柳鈞還經常誇嘉麗富貴不能移,穿著打扮依然淡泊,可是看這兩牆麵的書,那可都是真金白銀換來,錢宏明居功至偉,還說不奢侈?
  嘉麗將刻錄的光盤交給崔冰冰,她不善言談,也不喜歡與人距離太近,見崔冰冰流連於她的書櫥前,就道:“你喜歡哪本書,盡管借去看。”
  崔冰冰指兩牆麵的書,略帶誇張地問:“這些,你都看了?你腦袋堪比中心機房。”
  “哪兒看得完。”嘉麗微笑。
  “謙虛,看不完怎麽可能買這麽多書。”
  “是真的看不完,可是看見好書又忍不住見獵心喜了。”
  崔冰冰幾乎是循循善誘地道:“不過你隻要閑下來,泡一杯茶,坐進書房,總能抽出一本想看的。”崔冰冰想到錢家的住家保姆,相信嘉麗的閑暇時間不會少,她心說人生真是不公平啊,她也要這麽閑。
  嘉麗不知是計,依然微笑道:“是啊,或者看碟一下午。小碎花上學後時間多了。”
  崔冰冰幾乎不知說什麽好,幾乎聽得感慨人生,幸好後麵錢宏明終於出現,寒暄過後問:“柳鈞沒來?還是中午一起吃飯?”
  “他一早聽講座去,一個據說是政策研究中心的經濟學家來這兒講學,票價很高,不過也不是有錢就能去,他的票是他們工業區定向的。一般結束後,他們幾個熟悉的會聚餐。隻單獨請我吃飯,你肯不。”
  “隻怕請不到你,崔副行長,多少人前赴後繼想跟你共進午餐啊。”
  “那是過去,我背靠工行好乘涼。現在做小銀行,換成我追著你們老板要求請客,可惜老板們一般周末早上起不來,午飯總是約不到,晚飯我又得回家陪柳鈞。”
  錢宏明笑笑,知道這是實情。“柳鈞現在與工業區的關係有好轉?還是管委會主任換人了?”
  “還是原班人馬,但誰跟利稅有仇呢,人都很聰明很實際,不會得罪利稅大戶。比如你錢總,問問本市四大行之外的銀行,哪家舍得得罪你。”
  錢宏明聽了無限感慨,這就是社會,勢利的社會。“跟柳鈞不能比,柳鈞是實業界,受重視,比如這種定向發放的講座票,再多一倍,也輪不到我們頭上。”
  “你還真別跟他比,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傻大的一個目標,想低調都不行。有什麽政策下來,先做他們的規矩,有什麽天災人禍,先找他們募捐,這一年年進貢的錢買一些講座的資格綽綽有餘吧。都是交易。”
  錢宏明卻笑道:“但那也是資格。”
  崔冰冰出了錢家的門心裏還在嘀咕,這錢宏明而今混得風生水起,幹嘛總盯著柳鈞較勁啊。按柳鈞的說法是,他們從小據說在德智體美勞,甚至同學們的選票上較勁,現在換了戰場,較勁其他的也算是順理成章。可是崔冰冰不覺得,她也看到柳鈞偶爾與錢宏明比較,但所用心思沒那麽多。
  柳鈞今天是第一次走進楊巡的酒店,此時有資格坐在本地企業家中間,聽台上那位他大學時候已經聽說過的經濟學家講學,他身邊是申華東等朋友,他見到楊巡也在座,當然楊巡坐得相當靠前,楊巡現在有這資格。經濟學家講的是改革開放以來民營經濟的發展,以及解讀國家近年對民營經濟的政策。說著說著就說到今年的熱點事件:江蘇鐵本事件。頓時,在場絕大多數人豎起耳朵,聽得更加聚精會神。
  鐵本事件,是有點兒規模的民營企業家都無法視而不見的本年度大事件。柳鈞首先是從材料供應商那兒獲知事件消息,他立刻就上網搜尋,憑借自身多年經曆,很快就在心中拚湊出此事的輪廓。將之與申華東等朋友議論,向更多的材料供應商求證,感覺他的推測八九不離十,中央與地方政策打架,禍及企業。但是經濟學家卻從另一個角度層層剖析了這個時間,令柳鈞眼界打大開,終於明白中央與地方政策打架背後的深層原因,原來也是逃不過“利益”兩字。專家的解讀,為柳鈞打開認識中國問題的一扇窗口,讓他從此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政策重新認識,看透條條框框背後的思考,那麽,在這個根據需要拿條規當大棒或者當牌匾的世界裏,他能清楚什麽可以明做,什麽可以暗做,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了。原來如此。
  當然,經濟學家也有不便說得太明的地方,台下便交頭接耳,自己解讀。不少是有經曆的人,一點即透。而類似申寶田那種坐前排的人,則是很少動作,柳鈞相信,那都是些早已將理論運用到實踐中去的高人。而柳鈞更相信,宋運輝更是被經濟學家拿來解讀的人。
  散會後,柳鈞上廁所,出來正好撞上匆匆而至的楊巡。兩人難得近距離麵對麵。楊巡看柳鈞,已經一洗當年的學生氣,整個人流露出強大的張力。而柳鈞看楊巡,一個成功的男人,長相身高都在其次,關鍵在於一股精氣,楊巡足夠上台麵。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止步,靜靜對峙了一會兒,楊巡才道:“等會兒我們與專家吃飯,你來不來。”
  “不便打攪,謝謝。”
  “他下來演講,同時他也要搜集第一手資料,大家互惠互利。”
  楊巡說著,焦急衝進一個剛有人出來的小間。柳鈞愣了一下,就走開了。難道兩人不打不相識?
  柳鈞與申華東一眾人等吃完中飯回家,驚訝地見到好動的崔冰冰居然周末時間老老實實在家,而且是坐在落地窗前,對著一簾雨滴看書。柳鈞走過去翻看封麵,竟然是講茶文化的。於是柳鈞毫不猶豫地道:“哪個大神嗜茶?”
  “你以為我是臨時抱佛腳準備拍哪個大神的馬屁嗎,這書是嘉麗推薦給我的,據說茶能明目,這書清心。”
  “看出什麽心得來?幫我清清血壓。”
  “我剛開始看。嘉麗一屋子的書,不是極清雅我敬而遠之的,就是很淺薄我不願花時間在那上頭的,呃,不能叫淺薄,應該說不適合我這年齡閱曆。可是盛情難卻,隻好借了一本,好歹做工具書看吧。”
  “看書很私人,你們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看書興趣沒有交集。沒拿宏明看的書?”
  “你那宏明兄哪有時間看書。今天的講座有料嗎?”
  “有料,你晚上做吃蟹粉煲給我吃,我就說給你聽。”
  “晚餐,蟹粉,膽固醇,高血脂。你自己斟酌吧。或者現在可以去健身房跑五千米。”
  “唔……你說嘉麗會拒絕宏明的美食要求嗎,我們……”
  “再次提醒,我跟嘉麗沒有可比性,而且不僅僅是性格差異的問題,完全是人生觀不同。”
  柳鈞笑笑,接起喧鬧的手機。是宋運輝來電,讓他去宋家旁聽一個會議,說是一項重點工程的可行性會議。柳鈞當即往手心嗬一口氣,仔細聞聞,道:“你聞不聞得出我喝過酒,我中飯喝了不到半杯紅酒。”
  “宋大神有這麽可怕嗎。我包裏有口香糖,你拿兩片。周末也不讓人休息。”
  “宋總沒事不會找我,找我一定有事,而且是大事。他一直關照我。”
  柳鈞換上剛脫下的西裝,又匆匆出去。崔冰冰又變得無所事事,聞聞剛才柳鈞靠著她坐的右肩,似乎有股味道在,再聞聞,味道又消失了。這若有若無的味道攪得她無法清心看書,於是對著雨簾發呆。等被朋友的電話吵回神,心裏暗罵自己一句,好死不死,學什麽嘉麗。可是兩個小時後見到柳鈞回來,她立刻就變得充實起來。她發現問題很嚴重,她在嚴重趨嘉麗化。
  “宋大神周末也不休息?不怕挨他太太埋怨?”崔冰冰跟著柳鈞換衣服,順手接住柳鈞脫下來的西裝。
  “宋總公司管理層二十四小時開著手機,沒人敢忘記充電。他太太跟我說,她就喜歡腳踏實地做實業的男人。”
  “對,我跟宋大神太太一樣。”崔冰冰終於擺脫像嘉麗的危機感。“宋大神太太大富大貴,她與宋大神結婚時候,有沒有簽什麽婚前協議。”
  “不清楚。剛才去的是宋總家,他兒子今天回家,小不點兒非常機靈可愛。”柳鈞嚴肅地看住崔冰冰,意有所指。“我每次見每次都羨慕宋總的兒子。我什麽時候可以有?”
  “很簡單,就在你一個態度。”
  柳鈞閉上眼睛,眼前飛來飛去都是宋運輝兒子可可機靈的身影,嚴謹的宋運輝難得允許兒子在會議期間稍微搗亂。柳鈞即使是旁聽會議,他今天還是冒昧伸手強抱可可好幾次。他硬下心來,道:“我不會改變決定,希望你理智地理解我的態度。我今天開始搬去市裏住,希望你冷靜考慮。”
  “你什麽意思?”崔冰冰見柳鈞鎮定自若地攤開手,聳聳肩,神情猶如應對一個尋常談判對手,她心碎了。“我如果不簽字,你是不是準備提出分手?換句話說,你以分手要挾我?”
  “在零和遊戲裏,必須有人退出,局麵才會有所改觀。你別惡意揣測,我們這樣僵持不是辦法,在所有措施都已采取,我已黔驢技窮的前提下,我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冷靜思考。”
  “這不公平,隻有你才敢提出退出一段時間,我不敢,你瞅準我離不開你。”
  “那是你以為。男人同樣有感情和名譽。如果你願意,請你跟律師商談修改協議細節。唉,這在你看來又是很無情的談判,我不敢參與,以免以後無法與你見麵。我走了,晚上睡覺前別忘記鎖門關窗。”
  “等等,這是你的地盤,應該是我走。”
  柳鈞當作沒聽見,大步出門,鑽進車子裏飛速離開,他已經看見堅強的崔冰冰眼睛裏蘊含的淚水,他怕自己心軟。可是這個死結非解開不可,他而且相當理智地想到,對於他猶可,而對於崔冰冰,生殖的生理年齡轉眼到頭。難道兩人不明不白地一直如此同居?
  柳鈞開車到外麵路邊停下,才收起冒失,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如果崔冰冰不答應,卷鋪蓋從此離開呢?在兩人關係充滿無數變量的情況下,在因此而無法建立數學模型的情況下,他唯有運用不大可靠的概率分析。他賭,崔冰冰賭氣離開,隻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但今天顯然是一個忙碌的周末,羅慶又打電話給他,約請見麵。

  第 104 章
  但今天顯然是一個忙碌的周末,羅慶又打電話給他,約請見麵。柳鈞與羅慶約定兩個小時後一起晚餐,他預感上回羅慶提到的來騰飛工作的事可能有進展,但不知到了什麽地步,羅慶在電話裏說攜太太同來。放下電話,柳鈞剛才衝出別墅的情緒平複不少。回頭想想這麽做比較出格,他想要不要回去好言好語。可是坐在車上遲疑半天,還是決定不回。
  剛開始他表示婚姻誠意的時候,就告訴崔冰冰騰飛資金的曆史留存問題,提出是不是簽訂一個婚前協議,被拒絕,理由是非常破壞合該非常神聖的求婚氣氛。然後他考慮到崔冰冰可能對協議有誤解,就索性與律師洽談後擬定一份草稿,交給崔冰冰看,結果更是捅馬蜂窩,以後他對此事真是提都不能提,一提就是傷感情。反而崔冰冰自己可以將協議拎出來打擊他,他卻不能表達理智,隻能被要求很紳士地接受崔冰冰的感情用事。今天,他既然走出來了,回去更無助於解決問題。
  忽然,柳鈞眼前一道熟悉的白影閃過,他定一定神再看,消逝在遠處的不正是崔冰冰的車子嗎。崔冰冰到底是不可能一個人住在他柳鈞的地盤上。柳鈞轉身回去,果然,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上書,“我從今開始,做堅定的態度決定論者。”柳鈞將紙條放回桌麵,心說這已經不是概率論能解決的問題,而是要求助於混沌學了。
  窗外還在下雨,春天的雨很是夾纏不清,下個沒完沒了,柳鈞的情緒低落到極點。他想了好久,先打個電話給他爸,讓他爸最近有什麽事別去麻煩崔冰冰,以免夾在兩人中間更惹矛盾。
  柳石堂不知就裏,“有什麽拉不下麵子的話,爸替你去說。吵什麽架嘛。你這人,讀書時候還油嘴滑舌,現在越來越嚴肅了,連跟女人吵架也吵得出來。”
  “不是吵架,還是婚前協議那回事……”
  “啊,這事絕不能退讓。現在女人太精刮,義務不肯盡,責任不肯擔,權利什麽都占。天下哪有這麽便宜事。”
  柳鈞心說他爸這話很書麵嘛。“阿三不是這種人,她隻是想不通。這事我自己會處理。”
  “什麽叫不是這種人?你以為現在你們很好,等幾年以後翻臉,你倒是再看看,這種女人最凶。楊巡那老婆離婚,你知道她提出分多少,那真是殺豬一樣狠。阿三每天銀行裏泡著,她不跟人簽合同,她敢貸款給別人嗎?明擺著看你好說話,左一個傷感情右一個傷感情,她拿感情賣錢啊,不是精刮是什麽。當她是公主還是什麽,現在即使她爹媽也不會死前把遺產全給她,何況老公,發什麽癔症。”
  柳鈞皺著眉頭多次想打斷,無果,隻得靜候老爸說完。“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爸你別插手。這種話以後也別再說,阿三不是這種人。我跟人有約,出去了,我開車別給我電話。”
  柳鈞往樓上查看,滿目翻箱倒櫃後的痕跡,衛生間裏原來是林立的瓶瓶罐罐,現在隻剩下寥寥無幾的幾隻。可見崔冰冰的離開並不是擺樣子。柳鈞將抽屜櫥門一一歸位,室內很快恢複原先有條有理的簡潔,看上去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可柳鈞的心情不一樣了,他忽然感覺有點兒孤獨。他將感覺拋到腦後,進城赴羅慶之約。
  羅慶的太太出自公務員家庭,父母的官位雖不大,可到底是公門裏的人,眼下經濟寬裕,以後不愁養老。羅慶活絡,與無數追求者中殺出一條血路,抱得美人歸。羅慶結婚時候,柳鈞還去喝喜酒。這回再見羅慶太太,見羅妻大腹便便,顯然身懷六甲,羅慶挽著太太走得很小心。柳鈞很是感慨,他比羅慶大,卻連婚都結不成。
  三個人坐下點菜,兩個男人都將點菜重任交給羅妻。羅慶則是開門見山,“柳總,太座今天終於首肯,我讓她自己跟你說。明天我就可以去辦手續,下午回騰飛上班。”
  柳鈞想到過晚飯會發生點兒什麽,可沒想到那什麽發生得這麽快,他一時張口結舌,兩眼看向羅妻。羅妻笑道:“雖說我不願意,多少人搶著考公務員啊,怎麽舍得放棄。可我再不答應,他該發狂了。請柳總好歹收留他吧。”
  羅妻言語可喜,柳鈞聽得異常欣喜,胸口一種說不出叫什麽的情緒忽然猛烈地發酵,柳鈞猛然站起,一把拉起也在嬉笑的羅慶,猛力擁抱。“兄弟,我很高興,非常高興,什麽都不說啦。”
  羅妻原本被丈夫磨得沒辦法才算答應,此時見柳鈞真情流露,而等兩個大男人分開,她見到柳鈞竟然眼圈泛紅,她驚訝之餘,卻也答應得死心塌地了。看來果然跟羅慶說的一樣,老總賞識重用,他非去不可。
  但羅慶卻是更驚訝,擁抱倒也罷了,柳鈞這脾氣,一起打籃球踢足球的時候,贏了就喜歡擁抱。可是柳鈞眼圈兒泛紅,卻是極不正常。柳鈞也留意到兩夫妻“o”字型的兩張嘴,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情緒化了。可是羅慶,你的回來,除了可以幫我填補公司目前最有缺憾的一塊,將公司的銷售最終牽入現代管理軌道。你毫無條件的主動回來,還意味著最真誠最強大的支持。我在追求信念的道路上,不再孤單。兄弟!謝了,我信心倍增。”
  羅妻聽著有點兒酸,可是羅慶卻理解了柳鈞的激動,他與柳鈞經常說起心中的缺憾,說起社會的不理解,說起堅持走這條的困難,兩人經常對此非常感慨。“柳總,我以後會非常踏實,心裏踏實,做事踏實。”
  但柳鈞當然不會真的不講條件,他在飯桌上就將這幾天考慮的銷售部門調整方案和新分配方案拿出來與羅慶商談。歸總起來,主要有兩條,一是必須立刻著手,全方位地建立起騰飛公司的現代化高技術企業形象;二是銷售提成與銷售業績掛鉤,提成以遞進方式計算,做得越多,提成比率越高。羅慶也說了自己的看法,兩人高效快捷的擬定出一個初步方案。
  將羅慶夫婦送回家,柳鈞先找去父親家。但敲門久久不應,等他疑惑地下樓,他爸卻一個電話打給電梯裏的他,讓他下麵門新廳等著。柳鈞翻了個白眼,隻好等。好一會兒,他爸才穿著一件亮眼的長袖厚棉T恤下來,臉上頗有一些難堪。父子見麵,柳鈞還被埋怨來前不打電話不作預約。
  柳鈞隻好當作不知道爸爸還有性別,裝作若無其事地跟爸爸詳談今晚與羅慶的會麵。柳石堂認真聽著初步方案,一直點頭。柳鈞前幾天考慮方案的時候,多有向他請教,現在聽著感覺與羅慶商量後的結果和預設差不多,柳石堂就比較認可。
  “羅慶那孩子,我們算是看著他成材,是個不錯的。可是我一直放不下心來。自從我開始當老板第一天起,一直到現在,從不敢放開營銷這一塊,為什麽,因為這一塊是接觸錢的第一線。別人不知道,我太清楚了,這裏麵可以做多少貓膩。說真的,我真不敢放開這一塊,要不是力不從心,我拚老命也要做下去。”
  “是的。而且如果不是爸爸在騰飛起飛的這幾年親自管著營銷這一塊,我不可能這麽省心,公司也不可能起飛順利。可是宋總再三跟我提起,公司必須樹立起一個高精尖的形象,一方麵是公司對外的人,一方麵是公司的拳頭產品。後者雖然我們實質做到,可是還需要前者的吆喝,爸爸的吆喝有點兒落點不對了。羅慶好在他沒有放棄技術,這個很要緊,他的技術雖然在公司裏排不上號,可是他有底子,可以學,可以學以致用,用到口頭表達上。羅慶還有一個強項是他的人際關係處理能力。不管怎樣,對放棄騰飛而辭職的人,我再大度也不可能全無芥蒂,可是羅慶讓我一直無法產生芥蒂,這就是他的本事,他快速上升到正科也絕非僥幸……”
  “可是銷售很多時候是一種天賦。而且主管銷售的人,你得給他很大授權,處理那些桌麵下的交易。這是最不能讓人放心的。尤其是像羅慶這種呆過官場的人,整個人的有些部分膽小如鼠,不敢擔責,又有些部分膽大包天,他們太熟悉規則。”
  “這方麵的管理,對我是個考驗。我會留意,以後與客戶的交往也有必要增加。”
  “采購,你永遠不能放手,利潤全在采購上。不,我可以開始替你管采購。”
  “好。”
  “還有一件事,你通知財務,等移交給羅慶後,我取兩百萬,打新股玩。以後我就是退休老頭了。”
  柳鈞指指樓上,“與上麵的人有關嗎?”
  “我的事,你少管。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大麻煩女人。”
  “好吧,上麵隻要不是男人。爸,羅慶能回來,我今天很高興,本來想跟你好好喝幾杯酒,好好慶祝一下。羅慶還年輕,潛力無窮。最關鍵的是,他從這個身份跳出來,首先說明他心中的強烈認同。爸,你說他認同的是什麽?”
  “現在誰還看不出我們騰飛前途光明?趕緊搭末班車進來,做個開國元老,羅慶是個聰明人。”
  柳鈞無奈,隻得結束談話,放滿麵春風的爸爸上樓去。其實他心裏更想找崔冰冰說話,述說羅慶回歸的興奮。當初一無所有的羅慶為什麽離開,而現在前途無量的羅慶又為什麽放棄現有,綁到他這條賊船上,其中之原因,怎能不讓一路頭破血流走來的柳鈞感慨萬千,這其中豈是一個有共同信念所能解釋。崔冰冰能理解他,而且他也喜歡了回家與崔冰冰說說各自的工作,現在他空落落地,興奮無從寄托,憋肚子裏悶死。

  第 105 章
  崔冰冰離開柳鈞的別墅,將幾包衣服日用一扔,先投入鐵杆好友們的懷抱,尋求支持。這些好友都不是跟戚薇那種皮裏陽秋的朋友,她一說SOS,好友就扔下大家小家,將崔冰冰溫暖地包圍起來。可是結果大出崔冰冰意料,大夥兒指責柳鈞不該手法如此簡單,卻沒人說柳鈞態度粗暴。而對於崔冰冰的出走,大家卻都大不以為然。好友提出一個隻有好友才敢提的問題:“你都三十多了,柳鈞這種條件不錯而你又喜歡的男人過了這村沒那店,你跟他計較態度好壞,你是不是這輩子不想嫁人了。你即使知道他吃定你,你也隻能讓他吃定,先結婚再徐徐謀之,這種生意人渾身辮子,多的是辦法降伏,唯一前提是一紙婚書。”
  一個好友提出後,其他好友紛紛補充,讓崔冰冰別意氣用事,別因小失大。崔冰冰迷茫地聽著,心裏也是想到年齡與結婚的問題,她已經是老大難,若是她自己再不識趣地折騰,那麽折騰死的唯有她自己。崔冰冰的驕傲幾乎被打擊殆盡,似乎不結婚她就是一個失敗者。但是,崔冰冰在一團漿糊中抓住一絲靈光,頗為中氣不足地問:“那麽,我為什麽要上趕著結婚。”
  一句話問得個個都是大本以上文憑能言善辯的女友陷入沉寂。但很快,幾個女人一台戲,結婚的女友一點一點地概括結婚的好處。事關終身大事,崔冰冰虔誠地做好記錄。等幾乎記滿一張紙,女友們停止總結,看向崔冰冰。崔冰冰則是拿出工作態度,拿出一支熒光筆,道:“我們用排除法,你們看我劃掉我單身也能解決的問題。經濟類,都可以劃掉,我的收入應付生活綽綽有餘,柳鈞也不是巨富。生活類,現代社會,隻要有錢,什麽都可以解決,不靠男人。社交圈,我很豐富……”
  崔冰冰一項項地劃掉,最後隻剩四項:感情得以契約保護,孩子,社會認可,穩定的性。
  “如果我委曲求全地謀求一個婚姻……”崔冰冰又劃掉兩項,分別是感情和性。“那麽,我為什麽要上趕著結婚。”
  女友忠言逆耳:“你不能輕視社會認可。”
  “我夠堅強。我有獨立的人格和獨立的經濟,我有能力,我就是要追求獨立的愛情,沒有附加條件的愛情,單純的愛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女友們都勸說崔冰冰不要理想化,無論男女,到了這個年齡,誰的潛意識裏都已經混雜了無數不單純的因子,這個年齡的人還拿得出單純的愛情來嗎。女友越是勸得現實,崔冰冰越咬牙切齒地想,她絕不妥協。
  婚姻中的女友們再不可能像過去那樣玩個通宵,一到時間,紛紛作鳥獸散。幾乎是女友們前腳走,柳鈞的電話後腳趕到。崔冰冰一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一個“柳”,心頭一陣狂跳,狠狠將手機屏幕朝下拍在沙發上。但一個短信提示隨即進來。崔冰冰雖然恨不得往手機上吐痰,卻還是抑製不住好奇,她給自己開解,萬一是哪個親朋好友的短信呢。可是,還是柳鈞的。“我在你樓下。”
  柳鈞並非惜字如金,但他很技巧地隻打這五個字,讓崔冰冰無窮遐想。他想上樓?請她下樓?或者他單純地在樓下癡望,無勇氣走出下一步?
  樓上崔冰冰心亂如麻,可是第二條短信隨即趕到。“羅慶returns 。”
  兩人前不久剛擠在一起連續看了兩部《木乃伊》,崔冰冰對“returns”記憶猶新,她還探究過為什麽要加一個“s”。而就是這個“s”,勾起崔冰冰無數回憶。她心中強罵一聲,“惡棍。”
  柳鈞看著樓上的一扇窗,雖然他有那間房門的鑰匙,可是他今天不願上去,上去意味著前功盡棄。可是他又不能放棄崔冰冰,有點兒眼巴巴地等待著崔冰冰以任何方式回應羅慶回歸的好消息。可是等來等去等不到,他隻得訕笑,知道也不可能等到,就又發一條短信上去。“天不早,早點關燈休息,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乖。”
  崔冰冰簡直抓狂。她在柳鈞的竭力推薦下看了奧威爾的《1984》,於是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成了兩人之間的密語,柳鈞經常在她走進浴室差不多脫光衣服的時候,潛到門邊神秘地說一聲“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引得門裏門外一陣大笑。可是崔冰冰此時怎麽笑得出來,她想動拳頭,此人太無賴了,什麽意思。但她最恨自己不爭氣,被那惡棍三言兩語挑得心慌意亂。
  下麵的柳鈞將三條短信發出後,心裏平靜許多,斟酌了會兒,發出最後一條,就開車走了。“冷靜幾天,我們找時間好好談。我走了,晚安。”轉彎的時候,他忍不住停下回頭看一眼,仿佛見到那扇窗戶有窗簾晃動,他停頓了會兒,還是走了。態度決定論?態度解決不了問題。態度可能掩蓋問題的爆發,但最終解決問題還需要技巧。
  第二天下午,柳鈞以一個小型會議歡迎羅慶的加入。簡短歡迎儀式過後,立刻切入正題。正題正是與宋運輝叫柳鈞過去旁聽會議有關。東海集團準備自主研發一套設備,其中不少部件,需要分門別類發包給不同廠家研製。宋運輝將其視作政治任務,即使投入大於設備的全線進口,他也認,他認為這是培植本土製造業的必須。碰頭會上,各家企業老總紛紛出麵認領,柳鈞看來看去,難度低的,輪不到他,東海集團自己就能完成,難度高的,適合他的卻是一塊硬骨頭。當時宋運輝問他能不能做,他搖一次頭,再搖一次頭,不敢點那個頭。為此,他見到宋運輝眼裏的失望,不過宋運輝也安慰他,這套機器人係統,東海集團已經征求好幾家高校及國家級科研單位的意見,都視為畏途。可若是能夠成功試製,那麽前途無量。但是柳鈞當場潑宋運輝一盆冷水,即使試製出來,也不可能全部國產化。
  現在他將會議內容向生產和技術骨幹傳達。這個部件位於東海集團初定東海一號設備的後道工序中精密成型階段,因為作業條件複雜,溫度高,粉塵濃度高,濕度高,噪音中的次聲波密集等等,以及加工的精度必須很高,人工不僅難以在這等環境下長久操作,即使操作也因人力有限,精度很難保證,疵品率高。而東海集團希望自主知識產權的東海一號達到目前世界先進水平,當然不可能馬馬虎虎在這兒做個妥協,隻用半自動半人工的操作,他們希望在此使用全自動機器人。
  柳鈞將昨天記錄的機器人工作條件寫到白板上。他一邊寫,一邊看在座各位的臉色,他見到有人眉毛開始一高一低,有人抱住頭皮,有人用手捂住了嘴。都是行家,看到詳細的工作條件,便已大致清楚這種機器人的組成。柳鈞接下來說出他預設的機器人的組成。才等他說到定位係統,抱住腦袋的譚工索性將臉埋在桌麵上,從手臂下麵,譚工模模糊糊地呻吟出一串話,“天哪,四套伺服電機同步,四套,同步,設定響應時間又這麽短……柳總你搬個數學係給我吧。”
  柳鈞卻道:“這還是這套設備的難點之一。其次是工作環境,這個工作環境,氣體成分也很複雜,對傳動和密封設備提出嚴重考驗。從東海提供給我的大致數據——不是最終數據,他們還需要驗證——我們公司目前的數據庫中還沒有實驗數據收集,看起來需要一窮二白著手。”他再次站起來,到白板上寫下大致的環境成分分析。
  孫工默默看著,又看看還埋頭趴在桌上呻吟的譚工,臉上什麽表情都消失了。
  柳鈞接下來介紹他預計的研發費用,和成果開發出來後的前景,以及東海集團打算補貼的研發費用。羅慶此前雖然聽著感覺這個項目是條畏途,可畢竟與他無關,那完全是研發係統的事。但柳鈞既然說到預算,說到成本,說到產出,他就開始記錄。但他目前對騰飛的具體年利潤數字沒概念,尤其是毛利。等柳鈞說完,他就問:“總經費占年利潤的百分之幾?”
  “起碼八十。”譚工又是一聲嚎叫。但被旁邊的廖工一腳踢悶聲了。雖然研發中心一向沒大沒小,可到底還是得有點兒秩序不是。
  “八十!”羅慶雖然目前還不懂管理,可還是被這個數據打懵了,如此投入,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孤注一擲”。而騰飛是企業,企業豈能有此賭徒心理。“如果需要追加呢,如果不成功呢?”羅慶克製住自己的烏鴉嘴,刹住心裏的另一句話:是不是不成功便成仁。
  “我們目前側重成套機械的研製,伺服電機的應用已經逐步深入。而此次東海一號的聯合研製,是我們麵對的一個大好機會,我們必須看到,借助東海雄厚資金的資助,如果成功,我們的產品將跨上一個嶄新台階。在這個新台階上,模仿、盜版,將不複存在,無法模仿,優勢是絕對的,難以超越的,而且是長期的。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將我們目標庫中的三個產品輕鬆拿下,這三個產品大家都清楚,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你們對此項目有何意見,如果沒有,我明天回母校找專家商談聯合開發事宜。這個項目,靠我們研發中心獨自研發,顯然實力還不夠。”
  譚工終於抬起頭,清清嗓子,道:“柳總,這是一個長期工程,而且我無法預知時間投入。一年太少,兩年三年很有可能,也有可能兩年三年還無法出成果。我最怕的不是很快就看到我們無法做到,而是怕做了一年,依然看到光明就在眼前,卻一直達不到終點,可是資金投入卻慢慢枯竭。柳總,我實心實意地說,這個項目,對於我們公司目前的水準而言,是個大躍進。我們最好用科學的求實的態度來看待這個項目。”
  “你說得沒錯,這就是我無法答應宋總的原因。但毋庸諱言,這樣的項目,對於我們技術人員而言,具有極大誘惑。難得有國企不計成本鼓勵發展自主研發……”
  “可是合用的伺服電機不是用德國的就是日本的,再自主研發,也是有限。”
  “這正是我昨天潑給宋總的冷水。想想我們與發達國家的差距,我們需要追趕的太多,多到無從著手。可是我們也可以看到,差距大,意味著勢能強,我們前進的餘地也大。正好,東海一號這個機會幾乎是塞到我們手上。來,我們來解剖麻雀,細分工作,一項一項地打殲滅戰。別看項目艱巨,往往有效拆分開來,我們會發現,其實我們可以。”
  羅慶被打發去與柳石堂交接。羅慶不客氣,將會議大概跟柳石堂一說,柳石堂急了。“一幫技術瘋子,那幫瘋子兩隻眼睛隻看得到技術,隻要能有機會,他們不計成本。可我們是辦廠,哪來那麽多錢。小羅,你知道公司年研發投入是多少,其他公司是多少嗎?”
  “知道,這是柳總引以為驕傲的數據。可憐,我也知道柳總一直在克製自己的技術瘋子傾向,畢竟我們不是國家養的。但是東海一號這個項目,勢能太強,吸引力太強,我看柳總有點兒……”
  羅慶沒說出來,但柳石堂心知肚明。對於那個姓柳的總,大約隻有他能施加克製的外力了。每年超過百分之八十的研發投入,連續可能兩三年,不是瘋了,而是瘋死。

  第 106 章
  想到巨額現金流將流向一場成敗難料的研發,柳石堂心急如焚,但多年江湖沉浮,讓柳石堂能技巧地安坐輔助的位置,而不會立即衝進會議室阻止兒子繼續。但柳石堂一直關注著走廊,一直等到會議結束,走廊恢複安靜,他才走進兒子的辦公室,將門合上。但兒子顯然人在裏麵的衛生間,柳石堂坐椅子上等啊等,等了好久,才見兒子頭腦濕漉漉的,低頭皺眉走出來。看到兒子這樣子,柳石堂心裏猶豫要不要提此事了,兒子何嚐不知道研發投入巨大,但作為老總,人前總不能先泄氣吧。
  柳鈞見他爸爸緊趕著來找他,奇道:“跟羅慶的交接,爸你全權好了,你隻有比我更清楚。”
  “交接我會處理。你那東海一號是怎麽回事。”柳石堂終於還是決定問,實在是幹係重大。
  “羅慶?小子,告狀告得快嘛。他怎麽說的。”
  “他說一年純利的百分之八十,你得投到東海一號部件研發上去。我在想,你算純利的時候,是不是把我們那些新產品的退稅也算進去了?我看你先把退稅那一塊劃掉,從來讓你繳稅是一天都不讓耽誤,退稅,而且是我們這種退不少的,你還真不能卡時間,退下來才能算數。”
  “我正想說這個,爸以後閑下來,多幫我跑跑政府機關,該死的退稅跟擠賓館小牙膏似的,爸多催催。科研經費的事,從今天會議開下來看,百分之八十利潤我看都還不夠,所以你別擔心,我做不起來。我隻是跟大家討論一下可行性,可是越細分工作,越發現這項目是一個需要多學科緊密結合的項目,我們的人手不僅不夠充足,知識也不夠尖端,真運作起來,需要找大學有真才實學的不同專業的教授合作。你說,現在跟大學談一個合作得多少錢,那可都是獅子大開口。今天討論結束,大家也死心了。”
  “你心裏很想做的吧。”
  “誰不想摘下皇冠頂部的明珠。可也得顧及性命。這個項目,資產不到十億的,休想。”
  “你跟申家說說,他們要是想做,你也有沾手機會了。”
  “東東……唉,有錢的隻想引進消化,沒錢的卻想自主創新。”
  柳石堂見兒子將困難考慮得很清楚,還沒瘋到隻要技術不要命,才放心離去。柳鈞看著他爸出去,心裏很是悶氣。對於高精尖新產品開發這一條路,他而今走得熟門熟路,盡量為自己爭取最多的政策優惠,以抵消巨額的研發投入。至目前為止,他已經有好幾樣新產品通過國家級或者市級試製計劃評審,新產品投產後,退回的所得稅已經不少,為新產品研發創造良性資金循環環境。
  可是東海一號,除了投入大,難度高之外,還有一個周期長的大問題。也就是兩三年時間內,他隻有流水般的純投入,不見產出,必須等新產品投產,單獨核算產生利稅,才能有退稅回來,麻煩的是,退稅能在一年內到手已經算上上大吉。也就是說,三四年時間才能談收益。可是他目前的資金情況已非零負債,買新研發中心和新車間地皮的錢侵占了貸款,流動資金也侵占貸款,而且隨著月度銷售額快速提高,他的銀行貸款授信卻並未同比增加,資金本來就緊張,哪兒還拿得出巨資投入到東海一號研發中去。若真孤注一擲,唯有從工廠生產中抽血了。可是三四年時間的抽血,估計時間不到,工廠已經羽化。
  柳鈞是真想,非常想,可惜蚍蜉撼樹是個笑話。業內有句老話,搞技改找死,不搞技改等死。並非空談,而且大夥兒的經驗之談。
  柳石堂才走不久,孫工被譚工拖著進來。譚工一反會議時期抱頭作鴕鳥狀的態度,忽然變得有點兒亢奮。孫工則是進門就聲明:“小譚說我們這幾年已經積累豐富經驗,所有本科出身的工程師也學會計算剪切、擠壓、扭轉、和彎曲中的應力,並且建立不小的數據庫可以隨時調用。而且在柳總領導下,我們傳遞函數的建模也有做,就是那台進口數控機床自行維修那次,動態穩定性還是不錯的。其實我們的團隊已經有一定基礎了。”
  “是啊,柳總,是啊。我剛才回頭一想,哎呀,我忽略一個問題。我們這回雖然研製的是東海一號的一個部件,可是這個係統的研發思想,卻正是可以用到我們製造行業最精深,最尖端的機床設計製造上去。我……熱血沸騰了!柳總,我向你保證,隻要你不喀嚓了這個項目,我保證我這一塊的研發經費下降30%。我們一定要全員努力,達成目標啊,機會非常難得。”
  柳鈞隻能強捺激動,以一個總經理的身份平靜地說話。“我理解你的想法,作為一個萬惡的資本家,我當然願意對你動用個人資源動員同學好友幫你做數模,假裝沒看見,正好省錢。可你是內行人,這回所需運用的微積分偏微分數值分析泛函分析那麽多,靠你蹭麵子蹭得來嗎。我們首先要以科學的態度分析可行啊。”
  孫工歎道:“剛才開會,小譚還是最知難而退的人。可也是他,剛才忽然想清楚我們要做的是精密數控機床的胚子,堅決要拉我幫襯。小譚不拉,我也是很想的。可這樣的項目,還真不是我們的資金能解決得了的,我們對研發的投入按說已經夠高了,都占銷售的10%多了。”
  譚工臨走也是歎息,“按說我們公司的技改環境算很好了,有大投入,也有柳總這樣懂行的老板,可是我們也搞不起來,不敢搞……哎……中國真沒指望了。”
  柳鈞怔怔地看著譚工與孫工出門,心裏百種滋味,忍不住打電話給申華東,以做最後掙紮。可申華東才聽三言兩語,就道:“這事兒早幾天宋總已經跟我們談了,我們算來算去,周期太長,投入太多,我爸說無法向股東交代,我們需要顧忌有人拿巨額研發經費在股價上做文章。可能宋總已經不止問了我們一家,對此有點絕望了,才請你去旁聽。你別在心裏有壓力,我看宋總也不敢指望你,總不能把你的資產全折騰進去吧。可說老實話,如果你資產足夠,你倒是最合適的,起碼由你自己領軍,研發經費可以省一半。不像我這兒,他們磨洋工我也不知道,差距啊。”
  柳鈞才知道其實宋總也不敢讓他傾囊而出,讓他去旁聽那個會,更多意圖是從他嘴裏了解國內技術行情。估計被那麽多人拒絕後,宋總自己也是心有不甘。雖然隻是一個候補的,不過柳鈞也沒氣餒,還是緊盯著問申華東:“我來主持這個研發項目,我們各出一半資金,成果對半分成,你有沒有意向。”
  “不能有意向。研發這東西,動的腦力很難量化。比如我不管而隻出錢,你全管也出一樣的錢,這首先就對你不公平,是吧?親兄弟算賬不明,準掰。”
  “也是,研發過程中我積累的經驗,累計的數據,以後應該可以很輕易用到其他產品開發上去,說實在的,這方麵還真難以量化,也不可能讓你應用,以後不可知的產出你無法分享,你很吃虧。所以研發隻能各自為政。”
  “哈,你向阿三求婚也是醜話說前頭的嗎?你這麽一說,我確實大虧。柳鈞,我建議你別鑽牛角尖了,當前要務,緊抓形勢,擴大自身規模。還有一件事,我準備最近從市一機脫身,進入集團管理了。這幾天開始接觸集團,非常感慨,原來我辛辛苦苦發展的市一機的利潤,真是笨錢,那麽大的資產,那麽多的人,那麽辛苦地操心,所得相比公司其他項目,不可同日而語。你也得換個思考方式啦。”
  “別提快錢了,上回做期貨,做得心浮氣躁,差點兒誤大事。”
  “嘿嘿,才不是期貨,甚至不用太有風險。你想聽嗎?晚上慕尼黑啤酒吧請我客。”
  柳鈞當然知道申家賺錢的點在哪兒,那就是與政府良好溝通,最有效地利用政策,賺那地方壟斷的錢。他即使知道所有細節,他也沒辦法效仿。不過他還是與申華東相聚啤酒吧。
  申華東又找了個女友,原來那個很有性格的女律師性格幾天的時候,申華東還覺得很挑戰,但多性格下去,申華東就厭煩了,女權又不是把男人壓腳底下,這種姑奶奶伺候不起。於是申華東換了一個省電視台的美女主持。美女主持見多識廣,有攻有守,申華東興致盎然,送禮手筆巨大。美女主持投桃報李,經常有空就穿越高速公路,趕來約會。柳鈞還是第一次見到美女主持,一晚上被活色生香電得神誌不清。申華東得意地告訴柳鈞,每天上班見的都是所謂的強悍白領女性,早審美疲勞了,家裏的需要換口味,讓強悍白領女幫扶阿鬥去。可偏偏女主持要相貌有相貌,要思想有思想,想不平衡地說她美則美矣全無靈魂都不可能。另外兩個被呼來的朋友也帶著活色生香的女友,生生把柳鈞鬱悶住了。尤其是想到在他這兒,崔冰冰還跟他一副冷戰到底的樣子。
  而崔冰冰則是在柳鈞步入酒吧的第一時間,就接到朋友的爆料電話。朋友更是在電話後下一個注腳:這樣的男人在外麵誘惑太多,再不抓緊割地賠款,難道非得等男人生出異心來才後悔莫及嗎。怎麽樣也得先圈住男人,拿到名份了再說。崔冰冰不語,可是一晚上都隨時連線朋友,間接監控柳鈞的動向,她豈能真的不急。於是她聽說有孤身美女中途加入,與柳鈞玩得很好,崔冰冰恨不得放下麵子殺過去慕尼黑酒吧。這一晚她在加班的辦公室裏如坐針氈。
  酒吧距離崔冰冰的家比較近,柳鈞照常將車停在崔冰冰的車位上,以便酒後打車回家。崔冰冰心煩意亂地回家,一看占了她車位的奧迪,氣得想殺人。可坐在車裏生了半天悶氣,她還是調頭遠遠找個地方趴下,什麽措施都沒有。她現在很淑女,她懷疑柳鈞是故意。
  柳鈞直到第二天才想到昨晚霸占崔冰冰的車位是個錯誤,而今崔冰冰也得用上這個車位。他忙發個短信道歉,不過並不指望收到回信,強悍的白領女就是如此風格。崔冰冰果然不回,不過她正為朋友的電郵煩惱。昨晚爆料的朋友今天腦袋清醒過來,發來一封條理清晰的電郵。電郵中說,到一定年齡的男人,結婚未必是因為愛情,這種男人的愛情太短暫太物化,並不可靠。一定年齡的男人結婚的原因是:你不是唯一,但你合適,他有誠意和你度過下半輩子,如此而已。崔冰冰心裏哀歎一聲:人混到一定年齡,天真是無比可恥的。
  宋運輝很快就召柳鈞問話。他在十年前主持的一次國產化運動中,並沒取得太好成績。業內雖然已經好評如潮,可他作為實事求是的工程技術人員,心裏很是不滿。這次,他有些無奈地瞄準國外八十年代末的水準,想到國家目前紮實的經濟底子,意圖再國產化一次。他是一手一腳從頭做起,太清楚進口設備欺負國內不能生產,喊出的無法拒絕的高價。他作為有想法的人,不可能總是認栽。可是,幾次非正式會議溝通下來,有幾項不是被告知以國內目前的母機水平無法加工,就是被告知國內的技術水平還無法解決如此複雜的問題。宋運輝不肯氣餒,決定一追到底,一口一口地啃硬骨頭,盡可能找出症結所在,解決症結難題。
  柳鈞在宋運輝的追問下,將實際問題攤開來說。跟能人說話就是遭罪,宋運輝一個個的“為什麽”就跟剝皮一樣,柳鈞想遮掩一下都不行,會被下一個“為什麽”揭穿。
  宋運輝翻來覆去審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放過柳鈞。“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實是可以做的,關鍵問題是資金。”
  “我沒說一定能做,我不能保證。可如果沒資金,那是完全不能做了。”
  “不要玩文字。你再推薦一下,就你所知,有哪家企業肯做,也有實力做這個項目。”
  柳鈞想了會兒,寫下四家企業,以及聯係方式。“沒有藏私,全在了。不過就我所知,他們可能也得聯合高校教授一起動作。這個項目,是物理、數學、電子、電器、機械、材料的高度集成。”
  宋運輝收下紙條,這才放柳鈞走。但柳鈞走得悻悻的,他真希望宋運輝一把拉住他,認定他是唯一能完成項目的寶貝,許諾足額糧草給他放手試驗。可惜,他不是。他灰頭土臉地想到,這個機會可能與他擦身而過了。他為不能沾手這樣令人激動的項目而沮喪。

  第 107 章
  宋運輝收下紙條,這才放柳鈞走。但柳鈞走得悻悻的,他真希望宋運輝一把拉住他,認定他是唯一能完成項目的寶貝,許諾足額糧草給他放手試驗。可惜,他不是。他灰頭土臉地想到,這個機會可能與他擦身而過了。他為不能沾手這樣令人激動的項目而沮喪。畢竟,這個項目有東海的資金投入,有現成的下家等著收貨,外部條件非常優厚,而所有缺陷都來自自身。自身!
  柳鈞鼻孔猛噴一股氣,抬眼一看,卻發現自己鬼使神差地又轉回宋運輝的辦公樓,可是他想跟宋運輝說什麽呢,他敢像其他企業負責人一樣寫下保證嗎。柳鈞沉默了會兒,又灰溜溜折返停車場。宋運輝卻見到這一幕,他一個電話打到柳鈞手機,很隨和地問:“想做?”
  “太想了。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可以引進資金參股。”
  “我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可是在交談中,出資方的心態大多急功近利,但對我在研發上的大投入持反對態度。如果引入資金的持有者得知我將資金投向東海一號,我懷疑沒人敢投入。”
  “有新打算的話,立刻跟我講。”
  宋運輝的重視,多多少少鼓舞了柳鈞。回去騰飛,需要擦過市區。他發一個短信給崔冰冰,提出一起晚飯,但沒接到回信。於是再次發信,說他某個時間段內在某個飯店等,不見不散,依然不見回信。柳鈞一個人坐在飯店慢吞吞吃下一頓晚飯,整個過程看著門口,不過一直沒有看到在過去稱為豐滿,在而今舉國求瘦時被稱作胖的那個身影。他隻得結帳後悻悻地再發條短信過去,說明自己已經離開。幾天不聞崔冰冰的消息,柳鈞心裏有些慌。可此時不明不白地追著崔冰冰推翻原先說法,他又不肯。那麽再讓時間來解決問題。
  回到研發中心的別墅,見東邊的采菊樓還亮著燈,他對此習以為常,公司科研人員遲到早退是家常便飯,不過他還是走過去看看。一看是譚工與小柯等四個人,正圍著一塊白板畫畫擦擦激烈議論。夜深人靜,柳鈞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在說的正是東海一號的那些事。這一刻,柳鈞感覺自己像個反派,那種思想食古不化的老頑固。當他的同事們無償加班加點為東海一號出力的時候,他這個成日裏號稱以科技為生命的人在幹什麽?他在扼殺同事們的激情。
  柳鈞倒退幾步,猶豫了會兒,才走進去裏麵。他看到大夥兒草擬的思路,當然是譚工他們幾個能經手的那部分。柳鈞仔細審閱的時候,周圍幾個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柳鈞雖然口頭否定,心裏卻是動搖。因此柳鈞抬頭時候,正撞上這八隻充滿期待的眼睛。柳鈞啞然,在大夥兒的逼視下,他唯有再看向草擬的思路。如此再三,他終究是無法吱聲,最終還是搖頭離去。他感覺大夥兒的眼光將他背脊燒穿,而他則是落花流水地逃竄。
  過了會兒,孫工打電話來,安慰道:“柳總,小譚跟我說了,我們都知道你為難,不想給你施加額外壓力。別多想了,這事兒得靠緣分,公司目前隻是緣分沒到。”
  “我在算,怎麽運作……哎……”
  孫工勸慰良久才放電話。柳石堂卻來電詢問,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兩個被工業區管委會主任逼出去的小鑄造廠老板,讓柳鈞猜猜那兩個小老板可能身家有多少。
  柳鈞正心煩,就隨口道:“五百萬。”
  柳石堂笑道:“我就知道你猜不準,連我也走眼。其中一個,剛買下一個不錯小區一幢房子的所有頂加閣,共八套,50%的首付。你說這就得多少……”
  柳鈞敏感地道:“你又跟那誰在一起了?她跟你說的?”
  “胡說。我下午在證券公司大戶室碰到他老婆,伸出來的一雙手也是墨黑。他們是老公開廠,老婆炒股。這麽算下來,資產絕對不止五百萬。你想不到吧,就這麽一家髒得烏龜一樣的小廠,實際產出有這麽高。”
  “爸,你是教育我在研發上麵投入太多吧。”
  “我不反對你投入,但反對你投入得過額。”
  “如果我合理安排一下資金流,保證工廠生產的正常進行……”
  “你別自欺欺人,這不可能。一分價錢一分貨,你別以為自己是神仙,閉著眼睛能變出東西來。我看你這幾天鑽牛角尖,這樣吧,你去玩幾天,散散心,徹底忘掉東海一號。公司這幾天我看著。”
  柳鈞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他最近內外交困,需要安排時間散心。他對著中國地圖看半天,眼光落在西部。他給崔冰冰發去一條短信,問最近有沒有時間去新疆,想不想一起穿越中國最大的沙漠。照舊沒有回複。崔冰冰認定回複就是妥協,她不能什麽說法都不要就乖乖妥協在柳鈞的幾條短信餌料之下。
  柳鈞一不做二不休,拉出一個行李明細,發到崔冰冰信箱。這麽一打岔,他心中的內疚消減不少。
  在柳鈞為新疆之行做準備的時候,錢宏明帶著妻女,重走山村小路,找到傅阿姨。在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家家戶戶隻要家裏有人的,一般都不設防地大開著房門,仿佛外人提腳便可以進去。唯有傅阿姨家關著門,錢宏明也不清楚裏麵究竟有沒有人,不過才一敲門,板門幾乎應聲打開,裏麵是一個身板筆挺的老女人,臉色與門外的明媚春光反差強烈。
  嘉麗不禁緊緊抱住嚴肅的小碎花,錢宏明卻若無其事地道:“您好,大媽,打攪了。我女兒還是第一次見到長在枝條上的番茄,請問我們能摘一個長熟的嗎?我本來想學解放軍壓十塊錢在石塊下,嗬嗬,又怕您萬一沒看到,還以為被誰偷了,白生氣一場。”
  錢宏明言語溫和,舉止優雅,態度誠懇,讓人無法設防。傅阿姨一張警惕的臉微微鬆弛,淡淡地道:“城市孩子沒見過這些,喜歡就摘吧,又不值幾個錢。反正吃不完也是爛掉。”
  “這麽好的西紅柿怎麽舍得爛掉,不是可以拿到菜場去賣的嗎?況且這兒山清水秀沒有汙染,正是眼下崇尚的綠色環保呢。會不會是離菜場太遠?”
  “是啊,幾隻西紅柿都還不夠來回車票。你摘吧,愛摘幾個摘幾個,沒長紅的別摘,臭,放家裏也不會紅。”
  錢宏明心說這個傅阿姨不錯啊,人挺大方的,不像有些人一聽番茄有人要,趕緊往高處喊價,能殺一刀是一刀。他到了謝,與嘉麗和小碎花一起笑眯眯地走去屋邊的院子。傅阿姨依然有點兒警惕地看著那一家人,她看得出那一家人是高檔人,看男主人惜老憐貧的樣子,可見是有教養的。再見到小姑娘雙手捧著一隻剛摘下來的西紅柿歡歌,傅阿姨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嘉麗拿著照相機對著番茄和黃黃的小花左一張右一張地拍照,錢宏明將最紅的番茄擦幹淨,掏出瑞士軍刀剖了一個,第一口就被小碎花踴躍地吃了。他也吃到一小口,就對傅阿姨道:“非常好吃,比我們平常菜場買來的好吃得多,很鮮甜,番茄就是該這個味兒。大媽,是不是品種選得好?”
  “你們市裏吃的都是大棚裏催大的,不像我這兒早早把塑料棚揭了,自己種自己吃的東西,要它長那麽快幹嘛,慢慢等太陽曬熟了才吃。”
  “大媽,您這兒的青菜、辣椒和黃瓜一定也好吃,我都摘去行嗎,全是市麵上買都買不到的好東西,大媽您說個價錢。”
  傅阿姨見一家子是真心喜歡她閑著沒事伺弄的菜,說什麽也不肯收錢,還心裏很得意。錢宏明則是在傅阿姨的指點下,足足地摘了兩塑料袋蔬菜,放下一百元錢,走了。傅阿姨追著要還錢,錢宏明說下次再來摘,還說他還看中傅阿姨養的走地雞,一百塊錢放傅阿姨家,多虧少補,來日方長。傅阿姨一直追到錢宏明的車邊,怎麽都沒法將錢塞回去。看著一家人熱情地跟她說著再見絕塵而去,傅阿姨感動地心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家子都是好人,連小孩子都那麽懂事禮貌。
  嘉麗等走遠了,才表揚丈夫很有急智,懂得善用周邊環境。一個心靈有創傷的人,旁人若隻是簡單地施舍,那人反而不一定接受,即使旁人不是說“嗟,來食”也能打擊到受者。但錢宏明抓住傅阿姨的小小成就大唱讚歌,然後把錢用真心誠意購買的方式送出去,那麽對方就心安理得很多。唯有一個真心行善的人,才會有針對地,耐心地設計行善方式,不僅讓受者不會自慚形穢,而且還激發受者心中的驕傲。嘉麗很喜歡丈夫的胸懷,她隻是個能想得到的人,而丈夫卻是個有能力將想法付諸實施的人,唯此才更值得尊敬。
  錢宏明並不居功,隻是說每天商場行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等雕蟲小技不值一哂。回到城裏,他分了一些菜送上門去給幾個朋友,朋友們都喜歡他這份心意。他們一家三口加上保姆,到底是吃不了那麽多的蔬菜。他也分了一包給柳鈞,將前後經過跟柳鈞說明一下,讓柳鈞此後不要插手,一切行動聽指揮,以免壞事。他打算一步一步耐耐心心地接近傅阿姨,首先化解傅阿姨心中的警戒,以後再見機行事,最好是激發傅阿姨自身的能動性。他還告訴柳鈞,傅阿姨本質不壞,隻是劍走偏鋒了,不能將一個人就此看死,要給人機會。
  柳鈞非常感激,也很是佩服錢宏明的耐心。唯有兄弟,才會有心幫他如此周到地料理這等看似細小的事情。

  第 108 章
  柳鈞非常感激,也很是佩服錢宏明的耐心。唯有兄弟,才會有心幫他如此周到地料理這等看似細小的事情。不過他一個人住研發中心,每天吃食堂,一包蔬菜再綠色也無用,原封不動拿去給崔冰冰。當然,不接電話,不回短信,柳鈞直接上門,拿手中鑰匙打開房門,將蔬菜放到客廳茶幾上。
  周末,崔冰冰顯然生活得豐富多彩,出門不知跟誰搞活動去了,柳鈞見到裏麵臥室床上還扔著兩條裙子以及衣架,顯然是倉促換裝,崔冰冰以前也常做這種事,總是柳鈞一絲不苟地替她打掃戰場。當然柳鈞也可以耐心地偷懶,等崔冰冰回來她自己就會有條不紊地收拾好。可偏偏柳鈞引以為傲的工程技術人員性格對此零容忍,無形中對崔冰冰造成極大壓力。同居這麽多日子,崔冰冰被改造得也規矩起來。不過崔冰冰一回到單身,一切照舊,而且是賭氣變本加厲地照舊。
  因此等崔冰冰興盡晚歸,先見到客廳一包蔬菜便生氣地想,此人居然肆無忌憚地出入她的閨房,以為他是什麽人。進去臥室一看,更是氣憤,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她在自己家裏愛亂扔就亂扔,誰讓他收拾了。照崔冰冰一向的性格,她應該此時抓起電話罵過去。但她依然選擇忍,她拒絕柳鈞的輕慢,絕不主動聯絡。她生了會兒悶氣,其實也不是生氣,隻是漫無目的地亂想,發呆,煩躁,好不容易才錯誤百出地洗漱了睡覺。睡時臉上還熱辣辣的,乃是牙膏當作洗麵奶抹了一臉的緣故。
  朦朧中,聽到強勁的拍門聲。崔冰冰心中第一念頭就是那混蛋忘帶鑰匙,遂一骨碌起身衝出臥室,一頭撞到防盜門上。痛感讓她蘇醒,可周遭是午夜的寧靜,哪來的拍門聲,而且,那混蛋除非喝醉,否則怎麽可能涎著臉過來。她打開廊燈看了一下,果然從貓眼看出去一條人毛子都沒有。崔冰冰揉揉撞痛的額頭,悻悻回來躺下。一番折騰,一顆心跳得擂鼓似的,呼吸也跟著急促。頭腦一反常態,在這個鍾點清楚得像胸口的心跳聲。黑暗中,崔冰冰無法再騙自己,她其實這幾天過得並不瀟灑,並不是她自詡的單身日子少約束多快樂,她心底,不知多想著柳鈞耍無賴,偷偷潛伏在她家等她。
  她已經睡不著,遲疑著再爬下床,坐到電腦麵前。
  “行了,我簽。不過內容必須添加以下條款:一,雙方所有收入全部歸各自所有;二,家用AA……”
  一夜無眠,因崔冰冰深知寫這條電郵的後果,也猜得到柳鈞會有什麽應答。果然,周日早晨七點,柳鈞的電話打到崔冰冰的手機。這也是崔冰冰預料到的時間,周日柳鈞稍微起晚點兒,也不去鍛煉,一邊吃早餐一邊上網瀏覽電郵和新聞。正好,該是這個時間看到她的電郵。崔冰冰不知道她是不是該為柳鈞反應迅速而欣慰一把。
  “阿三,正看著你的電郵。我不是那意思,你沒看我給你的協議內容……”
  “我提出也一樣嘛,反正殊途同歸。不管你的協議是什麽意思,我的第一條應該全部包括你的權利主張有餘,我又同意第一條,那麽我們有理由采用第一條。第二條嘛,家用才多少……”
  “不是這意思,理性一點好不好,別說賭氣話。先說第二條,家用全部由我承擔……”
  “不,男女平等,況且家用不多,我也想擔一半養家糊口的美名。我認為我的提議簡單明了,容易理解,操作方便,也不易出錯。要不然我這性格大大咧咧的人每天得擔心這觸犯協議哪一條,這日子沒法過。”
  柳鈞皺眉,“對不起,我剛才不小心,沒看你發電郵的時間,吵醒你了吧。要不你再睡會兒,我拿早餐上來。”
  “你別回避,我清醒著呢,趁今天我把真心話攤開了跟你說。我原本指望我的婚姻生活是我爸媽的模式,也沒誰當家不當家的,全家的錢放在抽屜裏,誰要用誰去拿,連我都可以拿,但誰都對這個價擔負起責任。可現在你說得對,那是過去經濟環境下的模式,現在得變,根據現實社會環境而變。當然我不可能一邊爭取平等,爭取女權,一邊又以女生的名義不負擔家用,以婚姻的名義問你分柳家的財產,好處兩頭占,那很無恥,我做不出來。你說呢。”
  “一個成熟的人,無論在何種場合,應該自覺追求責權利的平衡,這絕非惡意。你誤解我的意思。你所說的女權也有必要商榷,男女平等,說的是在兩性實際生理差異基礎上的平等,而不是男人能掄大錘女人也照掄。你可能依然認為我提出協議其中包藏禍心。我們今天就談到這兒,各自冷靜,我等會兒的飛機去西安,然後轉新疆。等我回來,我們找時間麵對麵地談,好嗎。”
  “幾點的飛機,我送你一程,可以邊走邊談,也算是麵談。”
  “冰冰,我也需要冷靜,去新疆就是這個意圖。不僅生活上,我的工作也麵臨三岔路,我需要冷靜抉擇。到西安後我會與分別住西安和銀川的大學同學匯合,一行三人駕一輛皮卡車西進,你不用替我擔心,我那兩個同學都是很好樣的,路上帶著基本工具,一輛皮卡車小修理不在話下。我分別帶著移動和聯通的手機,隻要有信號,我會發短信給你報平安。”
  “你一般叫我阿三。最後兩個問題:我剛才說的兩條,等於是什麽都不要求,為什麽你依然不答應。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失去你嗎?”
  “對不起,冰冰,我該啟程了,司機等在門口。再見。”柳鈞歎息,掐掉手中的電話。他腦海裏浮現出當年崔冰冰穿得像PH試紙,活潑而狡黠的樣子,按說崔冰冰不是個不可理喻的人,可為什麽她現在不肯好好對話,總是走極端,哪兒像拿得起放得下的阿三。
  崔冰冰卻聽著柳鈞經她提示後依然不肯改口叫阿三,語氣則是不鹽不淡公事公辦的樣子,忽然心頭一陣子的虛,心跳又重如擂鼓,她禁不住激動地給柳鈞撥電話,情緒全線崩潰。“你告訴我律師電話,我今天就聯絡他,我去簽字。”
  “你那兒發生什麽事,病了?還是昨晚酒喝太多?你門別反鎖,我拐過去一趟,很快。”
  崔冰冰一邊想著,這個神經病還是自己嗎,一邊又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可是她性格剛硬慣了,兩聲哭過,便雨過天晴,唯獨紅了眼圈。等柳鈞趕到,她什麽事都沒有,隻有黑眼圈套紅眼圈,異常狼狽。她想不開門,可是又怕柳鈞帶著牽掛上路,不安全,隻能勉強開門。
  柳鈞見此嚇了一跳,望聞問切卻找不出原因,隻好一再保證提出簽字絕不是惡意,但處理方式不正確,傷害到人。飛機不等人,柳鈞放開崔冰冰忐忑不安地離去後,崔冰冰卻留在家裏恨不得批自己耳光,她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發神經,變得如此賤格。她還真的不是阿三了。
  柳鈞與同學駕車沿河西走廊向西,一路山川隔壁,氣概非凡,讓人心胸為之開闊。偶爾回想前幾天工作中糾結的大事小事,胸中不禁另有一番光景。徜徉在自然奇觀魔鬼城裏,柳鈞摩挲著被千百年的風沙耐心卻堅韌地雕刻出來的石壁,他心中豁然。
  晚上住宿,他給孫工打電話。即使錯過東海一號的緣分,可是我們不能放棄我們心中的追求,不能放棄我們進入這個行業的初衷,即使沒有東海一號,然而高性能的機器人項目是我們的目標,我們依然得迎難而上。我們或許資金缺乏,資料缺失,需要拉長戰線,前路曲折艱難,可是我們相信我們的努力,相信滴水穿石,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柳鈞讓孫工布置下去,第一步,由譚工邁出。

  第 109 章
  柳鈞跟他爸的解釋就通俗得多。好比買房子,拿不出一次性支付的房款,那麽就借助按揭,投入不算太傷筋動骨,改一次性大投入為細水長流的五年十年投入。按揭取得產權的房子,可以出租,以補充按揭款。而拉長對機器人研發的時間跨度,通過管理者的有機穿插,不僅可以保障原本研發秩序的大半完好,減少影響目前正常的生產安排,還可以將機器人研發過程中的成就不斷付諸應用,回饋機器人研發項目的巨大資金投入。當然,最後如按揭結束獲得房子全部產權一樣,騰飛將擁有機器人研發的最終成果。
  柳鈞還告訴他爸,對於研發中心知識分子的激勵,除了獎金,還得有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令人熱血沸騰的項目。技術人員的這種心態,可能在有些人看來有點兒不可思議,甚至不切實際,可是他懂,因為他就是這麽一個人。柳鈞希望爸爸理解他,容忍公司發展勢頭的稍微減緩,容忍公司利潤在近年內無法用於規模擴展或奢侈地揮霍。
  柳石堂隻能認了,可是想想錢家姐弟兩個迅速地掙錢,迅速地發家,迅速地改頭換麵,柳石堂心裏不舒服。他兒子的風頭怎能讓錢宏明蓋了下去。可是他再焦急也沒用,兒子不急,等於騰飛不急。公司發展到眼下這地步,他這老頭子已經有心無力了。他連車間裏的那些設備都還認不全。以前生氣了可以踢一腳的機床們,現在得小心伺候著,有些還得管它濕度溫度。不過好在接替他的是兒子,長江後浪推前浪,他這前浪死而無憾了。
  相對而言,與宋運輝的對話毫不費勁。雖然宋運輝惋惜騰飛無法參與東海一號的研製,可是他欣賞柳鈞在社會上打滾這麽多年之後依然擁有的堅定理念,以及勇敢追求理念的勇氣。宋運輝是工程技術人員出身,深知技改工作在中國的不合時宜,每一個業內人都可以例舉各種理由來逃避研發投入,他都能理解。可是理解並不代表認可,更不代表尊重。若說他以前與柳鈞算是臭味相投,有一種自上而下的欣賞,也對柳鈞有一種長輩式的提攜,那麽從這一刻起,他對柳鈞平視。
  宋運輝告訴柳鈞。“從我提出合力開發東海一號起,我一直讓有關科室收集來自國外設備商的反應。從國外設備製造商的激烈反應,包括多方刺探東海一號的負荷、精度等數據,以及在某些部門的各種放風表態,我更看到我們這一工作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對我們而言,國外設備製造商的反應,既是鞭策,也是極大鼓勵,為什麽呢?因為十年前我們提出國產化的時候,他們還沒那麽焦急,說明他們認為我們那時壓根兒做不到,看死我們。但現在就很難說。我正收集更多各方反映,也準備召集專家研討東海一號的巨大作用,希望借此獲得國家資金支持。你現在開始動手,是個好事,有新的進度,記得及時通報。”
  宋運輝的這番話,若是聽在別人耳朵裏,可能會說,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管人家那麽多幹嘛。可柳鈞完全理解宋運輝所說的“極大鼓勵”背後的深刻含義。回國之後,他對“落後就要挨打”這句話有了更深理解。他以前以為有錢便可以買到心儀的設備,其實不然。首先,他會遭遇高科技禁運,往往簡單的一句“這種設備可以運用到精密武器製造上去”,就可以把他的訂單一票否決。其次,那些隻有幾家能做的設備價格高得離譜,看似設備供應商違背市場規律暗中簽了攻守同盟,給中國買家的態度就是降一分錢也不賣。就是那樣的傲慢。什麽叫恥辱,不需要翻閱字典,經曆過的人無師自通。想必宋運輝也經常碰壁,無論是作為中國的技術人員,還是作為中國的企業管理者,有血氣的人無不憋著一肚子氣。那麽,看到對方聽說東海一號啟動而坐立不安,怎能不從心底裏升起驕傲。可是,當然,心中也生出隻須成功不許失敗的必勝信心。
  柳鈞被宋運輝的一席話激勵著,抓住兩個同學說那遙遠的東海一號。他們住在一家簡陋的旅館裏,白天在魔鬼城的時候還赤日炎炎,一到晚上便是夜涼如水。窗外是狼嚎般的風,裏麵是激動的三顆心。柳鈞對研發機器人項目的信心愈發堅定。
  崔冰冰應柳鈞之約,下班就去接機。這一段時間柳鈞行走新疆,反而比平常在家時候想著崔冰冰,他打定主意回家耐心做崔冰冰思想工作,不能急躁,該用美男計的時候用美男計,該低聲下氣的時候低聲下氣,務必不能讓崔冰冰情緒失常。崔冰冰不是擔心他回來就不理她嗎,那麽他拿出實際行動,從下飛機那一刻開始就粘上去。
  飛機晚點,崔冰冰在機場吃了些又貴又難吃的點心,時不時深呼吸幾下,按捺住驛動的心。可是老天捉弄人,她越是緊張,播報到達時間越往後推。等柳鈞終於出現在出口處的時候,崔冰冰發現自己快要窒息。十天不見,柳鈞給曬得黑炭似的,人也瘦了一些,不過精神煥發,背著個相機包像個不到三十歲的大男孩。看著柳鈞等行李,崔冰冰在心裏反複背誦她這幾天總結出的台詞,她愛柳鈞,但她更愛自己,她發現如今因為愛柳鈞而越來越失去自我,變得麵目全非,瘋瘋癲癲,毫無自尊,完全不再是阿三,因此她決定放下對柳鈞的愛,找回自己。
  但是,等她落入柳鈞的懷抱,真切感受到那懷抱傳遞過來的愛和欲,喜悅與思念,她又動搖了。她怎能放棄此人,她無論如何不放棄,而應學會在愛麵前堅持自我。於是,她將所有的台詞吞下,歡歡喜喜跟著柳鈞下去停車場。兩人小別勝新婚,又是一場折騰下來一個願意退,另一個也願意退,於是在床上什麽都容易溝通,將協議大概決定下來。既然說定協議,那麽婚期也可進入議事日程。
  崔冰冰唯一堅持的是收入各歸自己,不過不再堅持由柳鈞全資養家。柳鈞心說協議可以這麽簽,大家都太平,但到時候他饋贈崔冰冰財物,這個是不能算作違背協議的。
  柳鈞很快將精力投入到機器人項目的細分小項、精細預算、和實施方案製定。他和崔冰冰的婚禮反而由閑著沒事幹的柳石堂操辦。柳石堂好噱頭,愛熱鬧,講麵子,若非本城目前最好的酒店是楊巡所開,他一定將婚宴定在最好的酒店。現在無奈隻能退而求其次,但他舍得花錢,他在飯菜酒水上下足工夫,一張菜單翻來覆去研究若幹遍才定下。柳石堂最滿意兒子簽的那份婚前協議,他這才發現,事業上越是有本事的女人,其實越傻,什麽見麵禮啊彩禮啊頭麵首飾啊之類的全不計較,也不要求別墅重新裝修,幾乎是什麽都好說話,連婚紗、別墅新換軟裝修都是崔冰冰自己掏錢買下,而且似乎在柳鈞麵前也不曾提起。柳石堂冷眼旁觀,心說這是事實上的倒貼啊,要換作別個女人早咽不下這口氣了。
  既然已經成為一家人,柳石堂不是個因小失大的,他暗中提醒兒子不能太占人家女孩子便宜,讓兒子找機會打一些錢到兒媳賬戶上,方便取用。
  崔冰冰在婚禮那天非常美麗,可是她被爸爸領著交到柳鈞手上時,實在忍不住,對柳鈞一句耳語:“媽的,又不像阿三了。”於是崔冰冰若無其事,鎮定自若,柳鈞噴笑出聲,久久不絕。
  宋運輝很給麵子,帶著太太梁思申一起出席婚禮。柳鈞過去敬酒,他笑眯眯地公然道:“你婚假後趕緊來找我,我送你一份大禮。”
  柳鈞看看旁邊也在神秘微笑的梁思申,好奇地問:“能否透露一二?”
  “安心休你的婚假,休完再來找我,遲到早退都不行。”
  柳鈞直覺就想到宋運輝的東海一號項目與他的機器人項目,他的眼中不由得露出更多欣喜。申寶田坐在宋運輝旁邊,見此錦上添花一句:“宋總總是那麽提攜後進。”
  錢宏明也來了,帶著嘉麗和小碎花,與柳鈞的其他高中同學坐一起,整整兩桌。錢宏明很是感慨,他與嘉麗結婚的時候,還在事業的起步階段,錢是那麽緊張,多餘的錢都得塞進父母的藥罐子裏去。因此他們沒有舉辦婚禮,隻是領來結婚證的第一夜與他的同事吃一桌,第二夜與嘉麗的同事吃一桌,便算宣告結婚。等婚禮結束,他們與柳鈞告別出來,錢宏明對嘉麗道:“我們再辦一次婚禮吧,看上去很有趣。小碎花正好當花童。”
  “你想熱鬧,找個美貌女演員熱鬧去,我才不陪你折騰。”
  錢宏明聽了笑,“那婚紗照呢?紀念我們結婚十周年。對,我明天就去打聽,這個不許拒絕。”
  嘉麗抿嘴而笑,不再拒絕。夜色闌珊,小碎花累了,趴在媽媽懷裏迷迷糊糊地聽著爸媽說話。她從小豐衣足食,爸爸替她撐著天,媽媽替她料理好所有的一切,她愛爸爸媽媽,她的生活無憂無慮。她唯獨討厭鋼琴,她不知道好爸爸為什麽總是在她不願彈鋼琴的時候嚴肅起來。她覺得那麽大的鋼琴好壓抑。

  第 110 章
  嘉麗抿嘴而笑,不再拒絕。夜色闌珊,小碎花累了,趴在媽媽懷裏迷迷糊糊地聽著爸媽說話。她從小豐衣足食,爸爸替她撐著天,媽媽替她料理好所有的一切,她愛爸爸媽媽,她的生活無憂無慮。她唯獨討厭鋼琴,她不知道好爸爸為什麽總是在她不願彈鋼琴的時候嚴肅起來。她覺得那麽大的鋼琴好壓抑。她更喜歡穿上小圍裙跟著媽媽在畫板上亂畫,畫小碎花,畫小鳥和小兔子,畫得一身都是顏料,那才好玩。
  “那個傅阿姨,真是個腦筋不會拐彎的,你說得沒錯。”
  “哦,為什麽?你自己去了一趟?”
  “不是,我們上周不是去了趟,又拿回來好多蔬菜嗎?你當天就去上海了,我和大姐兩個摘帶豆摘得頭痛死,好多蟲子。你一說好就好在不施化肥不打農藥,她還真得什麽藥都不用了,有些帶豆一根裏麵有兩條青蟲。可吃是真好吃,想不到帶豆有那麽香。”
  “要不是個一根筋的,怎麽可能盯上柳家,不明擺著以卵擊石嗎。這社會,有錢就是有勢,她惹得起嗎。”錢宏明在前麵閑閑地開著車,盡量開慢點兒,以免顛著後座的寶貝女兒。“看情形,傅阿姨的精神麵貌有些恢複,現在肯閑時開著門。人哪,錢能壯膽,再清高的人也得承認。”
  “可是總靠我們和你的幾個朋友上她那兒買菜,也不是辦法啊。你們能持續幾年?”
  “我剛打聽到有個農保推出來,好像是按年齡不同交三萬到三萬多的錢,明年開始每個月就有五六百塊的勞保。他們那村現在年輕的都搬到平地上住了,留下幾十個老頭老太,估計不僅沒人特意跑去跟他們說,他們也拿不出幾萬塊錢來。我打算替她去做個,但告訴她這是國家承認她以前代課教師的資曆。我看她心理不平衡的最主要原因是她白做那麽多年代課教師,心結解開,人會正常。”
  “三萬多……”
  “三萬多就可以幫一個人找回尊嚴,性價比很高。”錢宏明說得很幹脆。幾個月來,他冷眼旁觀傅阿姨一周兩周地發生著變化,軌跡是那麽的熟悉,傅阿姨的每一個變化都似曾相識,讓他久久回味。那麽多年來,他隱忍著心中的矛盾,一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悶在心裏到底是不痛快的。而今從傅阿姨身上看到變化,他就像是完成一次共鳴,積鬱在心底的不快跟著陽光蒸發了。他仿佛跟著做一次脫胎換骨。
  嘉麗在錢宏明的背後注視著他,外麵霓虹燈的閃爍光影映得嘉麗的雙眼也是光怪若離。
  柳鈞在婚假中不斷被崔冰冰問,到底是憧憬婚後生活多一點兒,還是憧憬婚假後與宋總的會麵多一點兒,柳鈞被問得尷尬地笑,他確實更憧憬後者,因為一紙婚約和異常婚禮給他的感覺是大局已定,以後老老實實做丈夫,著實不如後者刺激。
  終於婚假結束,他與宋運輝約定時間,但宋運輝給他的會麵地點在北京。僅僅是一個地址,便推翻柳鈞心中所有的推測。他帶上宋運輝吩咐的公司介紹,以及曆年科研成果,上北京去找在那兒開會的宋運輝。至此,他終於得知,他即將會麵的是他寫給宋運輝的可能可以做東海一號機器人的四家公司之一,一家軍轉民的大型機械集團的老大安總。
  根據宋運輝的說法,安總是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兩人有共同語言,因此相見甚歡。他見到安總也是技術出身,一說就對自身的研發能力有顧慮,他就將騰飛力推出去。宋運輝告訴柳鈞,安總有東北人特有的豪爽,看目前的意思,安總有與騰飛聯合開發機器人的意思,這個聯合,就表現在安總願意出資,以後共享技術。
  安總願意出資!如果談成,那麽騰飛研發中心的春天到了,他終於可以染指東海一號。柳鈞在飛機上幾乎坐立不安,往日他總是在旅程中看書,但這回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反反複複地考慮該跟安總說什麽,怎麽告訴安總,他目前已經決定下來的研究大綱。
  柳鈞很相信,雖然宋運輝說得輕描淡寫,事情仿佛簡單得安總的垂青就像是天意注定,但他不是書呆子,若非宋運輝,他不會有今晚與安總的會晤。若今晚的會晤真的促成安總的大手筆投入,柳鈞也相信,那不是因為他以及他所展示的騰飛,而純粹隻是因為宋運輝的大力舉薦。因為他大致了解安總,那是個高高在上的大神,輕易不會將目光投向他騰飛這樣的小企業,更何況是合作。
  晚飯後,他終於在宋運輝的套房門口等到相攜而來的宋運輝與安總,這樣的人身後往往跟著一幫人,一大幫人一起湧入宋運輝的套房。
  安總離開技術崗位多年,不過有基礎在身,就像會遊泳的人即使多年不沾水,一旦下水,撲騰幾下還是遊得起來。再說他隨身帶來一位總工與兩位高工。大家看上去都很有資格,唯有柳鈞最年輕,理所當然不能搶沙發做坐,隻能坐圈椅。他介紹公司資產與產值的時候,他看得出大夥兒的反應也就那樣,等他開始介紹手中的設備配備時候,安總與他的手下都認真了。及至他一項項地例舉公司研發中心這幾年取得的專利,以及獲獎的成果,安總的眼光變得專注起來,幾位工程師也不時插進來詢問一些細節。
  等柳鈞說完,安總就跟宋運輝道:“我早說您推薦的準沒錯,什麽人重視什麽人,您這眼光就是標尺。”
  宋運輝隻微笑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說的不算數,您最好親自去看那個研發中心。包括小柳說的也不算數。”
  安總笑道:“若您宋老總說的也不算數,天下還有誰的話能聽。其實今天的見麵都不用,您非要來這一出,多餘。有您一句話,夠了。”
  柳鈞心說,果然,果然,人家就是因著宋運輝的一句舉薦。他心中萬分感激這等知遇之恩,在這物欲橫流的世界裏,他除了往兒童福利院裏投了些錢,算是拐彎抹角與宋運輝私人有那麽一點兒經濟往來,其餘他什麽都沒給宋運輝,可人家就是這麽惦記著他,大力地提攜他。他很懷疑,換他坐宋運輝那位置,做人做事能否如此周到體貼。
  安總這個大忙人終於還是在宋運輝的提議下,趁周末時間跟柳鈞到騰飛一遊,卻還是早上飛來,晚上飛走,連讓柳鈞好好招呼一下的機會都不給,就是這麽幹脆。用安總的說法是,其實來一趟完全是多餘。不過柳鈞看得出安總並未將此行看作多餘,安總帶來好幾位精兵強將,在他的工廠區和研發中心,尤其在後者,逗留到最後一分一秒。

  第 111 章
  送走安總,柳鈞來不及回家吃飯,半路買幾隻麵包啃著奔向足球場。他們車版的一幫朋友約好與旅遊版的足球隊對陣,市裏體育設施稀少,好不容易才訂到周末晚上一場,即使天上正下小雨,柳鈞們也得風雨無阻。崔冰冰替柳鈞拿來球衣,約好散場時間,便溜了,背著新買的單反相機找嘉麗借書去。她最近夫唱婦隨地在柳鈞玩的論壇注了個冊,但她溜達來溜達去,最終還是落戶在美食版。她原以為自己見多識廣,手藝高超,在美食論壇還不是技壓群芳,但等做幾隻菜一上傳,不用等別人回帖,她自己已經灰溜溜地意識到,她的拍照水平太差,僅憑她那灰撲撲的照片,無論如何無法說服別人相信她的菜有多美味。於是崔冰冰就想到嘉麗愛拿著個碩大相機東拍西拍,錢家的藏書也有關於攝影的。
  崔冰冰本想替柳鈞喝喝彩,不過她平時很忙,唯有周末一點兒時間可以拿來發展愛好。她想反正車版一群花花公子多的是美女捧場捧出狂飆的荷爾蒙,她就不蹲守現場搗柳鈞的興致了。就像她盯著電視台看健美先生六塊腹肌的時候,柳鈞也讓位一樣,她一直說服自己給予對方充分的自由度,雖然她得忍受一點兒醋意。
  崔冰冰被嘉麗柔聲細語地教育了整整一個小時,等存儲卡上存了好幾十張小碎花的照片,崔冰冰才放開嘉麗,驅車回去足球場接柳鈞。以前與嘉麗不曾發生實質性接觸,泛泛幾句聊天,讓崔冰冰挺看不起甘為居家婦女的嘉麗。不過今天被嘉麗耐心細致地教了一小時,而且還是從原理教起,崔冰冰才發覺嘉麗頭腦中的知識不簡單,是敦實的工科與炫麗的美術的結合,就像柳鈞那個死工科竟然很有音樂細胞,而她,文科,她會……燒菜。
  崔冰冰帶著對嘉麗茶壺煮餃子式的才華的惋惜,踩著鍾點來到足球場,場上還在鏖戰,雨也還在下,不過踢的人已經看得出腿腳發虛,到底都是一幫業餘的。一看記分牌,車版養尊處優的少爺們輸了驢友們兩隻球。崔冰冰鑽在傘下麵找丈夫,別看場上的人都又是汗又是泥,渾身一塌糊塗,可崔冰冰閉著眼睛也能一下子就把這個被她喂得有點兒小胖的柳鈞找出來,這就叫感應。令她開心的是,柳鈞也很快感應到她,衝她打一個招呼。崔冰冰眼觀八方,臉上還掛著甜蜜的笑,眼睛卻捎向附近一個撐傘獨立的女人,她有種強烈感覺,剛才柳鈞與她打招呼的時候,那女的剜了她好幾眼。
  崔冰冰從不是善茬,既然心中警鍾長鳴,那麽就直截了當地坐過去,與那女人麵對麵。這是個顯而易見的美女,大眼小嘴,保養得當,穿戴華貴,最要命的是,似曾相識。可是更要命的是,美女似乎認識她,冷冷看她一眼,理都不理她。崔冰冰更是警鍾長鳴,將美女的特征好好記住,才遠遠走開。
  過會兒,球賽就結束了。崔冰冰看柳鈞與隊友們聚一起說話,又與驢友隊握手,鬧了會兒,才蔫兒吧唧地走過來,一身臭汗,一身淤泥,一身雨水。崔冰冰才說一聲“恭喜輸倆球”,柳鈞卻忽然加速,衝刺過來一把將崔冰冰抱住,還拿髒手掌頑皮地在她背後衣服上擦來擦去。崔冰冰大笑不已,身子被抱住動彈不得,一張臉扭來扭去,尖叫著不讓柳鈞貼上來。
  兩人終於鬧夠,崔冰冰再找那個獨立撐傘女子,早渺無蹤跡。她就告訴柳鈞,有那麽那麽的一個女人,柳鈞一聽就眉頭皺起來。餘珊珊?特意來看他?都這麽多年,又發神經。正好申華東也蔫兒吧唧走過來,他忍了又忍才沒將餘珊珊來觀賽的事說出來。到了車上才跟崔冰冰將大致來龍去脈說了一下。崔冰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曾經在超市遇見過,又被她氣走的美女。想不到那美女還在關注柳鈞。崔冰冰鬱悶地看著即使累得筋疲力盡也看不起她的車技,不肯將方向盤交給她的丈夫,此人桃花真多。
  “阿三,別光顧著胡思亂想,你幫我看看,我從來沒送宋總什麽,這個安總,要不要送?我剛才腦袋一有閑就想這個。”
  “安總有沒有暗示?”
  “沒有,我們才見倆麵,都是眾目睽睽,誰想暗示都沒機會。”
  “送!送是常態,宋大神那種是不正常,是神人。即使被安總拒絕,但你起碼表達了你的心意。”
  “這兒還有一個問題。這回合作,主要是宋總的功勞。今天我和安總談到協議中的一條,未來的研究成果共享。他問我就這一條來看,誰更賺。我立刻恍然大悟,他更賺。可以想見,東海一號如果投產順利,安總的產品在宋總手下順利過關,你可以看著,很快,什麽黃海一號,南海一號的都很快會上馬跟風,順藤摸瓜到安總那兒。而且以前宋總告訴過我,他們大國企非不得已,不願與私企合作,背不起責任,擔不起風險,再加上國企與國企之間,本身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容易搭上關係。可以想見,未來的絕大部分市場被安總他們占領。我想發財,必須另辟蹊徑,換個產品。”
  “雖說如此,可安總的決策結果,是把國家的錢放到你個人口袋裏,讓你個人花。而這個項目成功,安總的公司賺錢,卻是賺來錢裝進國家口袋裏,他隻拿工資。”
  “是啊,性質不一樣。在這些前提下,送多少才好?”
  崔冰冰雖然從四大行轉身到了股份製銀行,可畢竟還是銀行,是捏著錢的財主,對此行情不甚了然,當即準備打電話問柳石堂。“呃,你不會自己沒考慮吧。”
  “我打算送一隻手表,十萬以上的。”
  崔冰冰心說,相對於投入的數值,這十萬塊哪兒夠。果然,柳石堂在電話裏也是一口否定,說是十萬塊的手表隻夠投石問路,而且讓柳鈞趕緊行動,盡早落實誠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千萬別做大爺。
  “哎,越說越夠坐牢級別了。我明天就去香港,先手表,萬一是個宋總那樣的人呢。然後……見機行事吧。”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嘛。你想過上限沒有?”
  “讓安總提。別擔心,又不是沒做過。明天修橋鋪路的事你幫我操辦一下吧,有時間嗎?我大學時候一直很賞識我,想讓我跟著他直升碩博的導師明天帶幾個碩博研究生來我們研發中心做實驗,你幫我出麵接待一下,要很重視。食宿我早已安排妥當……”
  “與東海一號有關嗎?還是為東海一號修橋鋪路?”
  “純慈善。我們研發中心的設備,眼下放眼全國,不算弱。我得幫導師一把,一個院士,做個實驗還得到處求助。係裏內耗很厲害,按說年度經費比我們在研發中心的投入隻多不少,可是沒被善用,設施還不如我們。我手頭有本係裏去年已發表論文的匯編,數量不少,可捏出水分,其實不如我們出的實貨多。導師隻是帶隊來一下,你千萬想辦法留住他,我很快回來,打算跟他談談……算我這兒免費給他們做碩博研究基地吧。有安總那邊的支持,我這幾年應該不大會捉襟見肘,可以考慮回饋,吃飯多擺幾雙筷子嘛。”
  “總之柳大爺花錢大手大腳,送禮細水長流啊。喂,如果是剛才那個美女做你老婆,你還會不會把這種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老婆?”
  “別跟我提,我現在一看見純情女就打擺子。”
  柳鈞通過朋友了解到餘珊珊的婚姻並未破裂,才算放心。但以後車版再有什麽集體活動,打死他也不敢公開報名了。他感覺餘珊珊在車版潛水偷窺他。崔冰冰見此大為放心。
  柳鈞將公司的事交給爸爸和羅慶,將個人的事交給太太,奔赴香港采購。怎可能隻買一隻手表,從回國與國企接觸的第一單生意起,他已經跟著爸爸了解到,打點,必須要全方位,大鬼小鬼全顧及。手表,數碼產品,化妝品,他像個跑單幫的,拎回來一箱,反正這次用不完,未來也必然用得到。這是個曆史悠久的禮儀之邦。
  回來再與導師談科研基地的事兒,情勢已經與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前公司底子薄,規模小,需要花大錢單方麵地求著母校來掛名,以助混得個高新技術企業的招牌。而今形勢變化,母校更需要他,他也樂得在高精尖的研發中心上錦上添花。那麽,就可以坐下來公平合理地談。他提供場地,提供設備,提供食宿,出錢出力,而母校則是在他的研發中心正式掛牌,將他的中心用作研究生培養基地。錢宏明笑柳鈞,這塊金字招牌的買價也太高了些,柳鈞也曉得投入的錢夠打一塊純金招牌,可正如宋運輝的不斷提攜,才有他柳鈞今天在高端產品的立足,他也有義務向社會回饋他的一份子。更何況,若是師弟妹中有天生的好料子,他當然近水樓台先得月。
  當然,到了安總地盤,柳鈞就不可能如此主動。安總總算從北京打道回府,柳鈞立馬不經邀請就主動飛去鞍前馬後。柳鈞不是奉承拍馬的好手,說話稍嫌實打實,不過話題挺多,在技術人員中間不愁寂寞。隻是安總離家多日,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處理,柳鈞這一等就是三天,期間雖然與相關人員討論合同細節,可大家的眼睛都盯著最上頭的安總,原本一天就可以拍板的事情,拖啊拖啊就拖了三天。柳鈞自己不吸煙,卻已經買了四條軟中華天女散花地發出去。但既然見識到了安總的絕對權威,柳鈞當然將禮品袋捂緊,除了香煙,其他免談。他到底不是花錢大手大腳的柳大爺。不過,請客吃飯,還是連吃了三天,天天酒精考驗,東北人的能喝,果然不虛。
  三天後,終於被單獨引入安總辦公室。這間辦公室相比宋運輝的,無論從麵積還是內部裝修,都差了一等,這似乎隱喻著這兩個總級別上的差異。當然,比他柳鈞的強多的,他的辦公室隻有十五平米,與其他同事稍有區別的隻是附帶了一隻衛生間。柳鈞進去時候,安總在裏麵房間大聲吩咐柳鈞稍等片刻,柳鈞猶豫了下,就將手表拿出來放到安總桌麵的顯眼位置。
  安總果然是一會兒就從裏屋出來,一眼就看到桌上的手表盒。“同事們都說你性格不像南方的私營業主,呀,這就像了。桌上是你拿來的?”
  原來柳鈞不送禮隻派煙的行為,被人解讀為不像南方私營業主。柳鈞忙笑道:“是的,小小一隻手表,實在不知道怎麽感謝安總給我的這個機會,不成敬意。我們全體科研人員本來已經以為與東海一號無緣,我作為負責人真是非常愧對他們的才華,幸好有安總賞識……”
  安總拿一雙鋒利的眼睛笑眯眯看著柳鈞,直看得柳鈞心中發虛,不曉得是不是弄巧成拙。幸好安總及時揮手阻止柳鈞說下去,打開手表盒自己欣賞,道:“好手表,好價錢。”他拿起手表,在手腕上試戴一下,又摘下來,放回表盒,遞給柳鈞。“小柳,表你拿回去,我不要。”
  “安總,我沒別的意思,這是我剛飛去香港特意為您挑的,非常簡單的一隻表,隻有我們機械行業的內行人才能發現它的美,我想安總肯定也喜歡。安總請收下吧。”
  安總輕咳一聲,道:“你趕緊收回去,要不然有人若是進來,看見不美。我們說說合同。你們談的,我看了,基本就這個意思……”
  在安總眼睛的不斷示意下,柳鈞灰溜溜地將手表收回包裏,聽安總講合同。因為禮物沒有送出,柳鈞心裏很不踏實。即使安總叫法務進來安排當場簽約,柳鈞還覺得事情好得有點兒可疑。太好的事情總是不符合自然規律,柳鈞差點兒疑心這份通過傳真與律師商量過的合同會不會有漏洞。
  等法務拿合同出去敲章,柳鈞忐忑地聽辦公室門輕輕合上,他心說合同都簽了,務必花言巧語將手表送出去。這麽大的一個技術合作合同,安總又一直大方地拿他作科學家殷勤招呼著,他要是連一隻手表都送不出去,那真是腦袋有白癡嫌疑了。憑直覺,安總又不是宋總,宋總平時對他才沒那麽客氣,宋總對他的態度很明白,就是對待一個賞識的晚輩。
  但安總又回去裏屋了。等法務高效迅速地敲完章回來,安總才換了一身休閑的服裝出來。“我這一趟辛苦了近半個月,走,跟我打高爾夫去,手癢了。”
  “我……不會。”柳鈞這才後悔不學高爾夫,當初錢宏明可是苦口婆心教育他,讓他拿高爾夫當雪茄,當年份紅酒,當上流社會交際的工具,可他不聽,不願浪費時間在這種沒多大體力消耗的運動上。
  “不會就跟去散散心,晚上我請你吃渤海灣的海鮮,看看跟你們那邊的海鮮有什麽不同。你是個科學家,我不請你喝酒。”
  柳鈞被安總的好搞得暈暈的,跟著安總下去上了安總的奧迪A8。見安總不用司機,他連忙主動請纓。開車的時候,柳鈞總覺得安總在觀察他,審視他,他不知這是為什麽。安總問他與東海宋總的交情,柳鈞如實相告,也一再表示他非常敬仰宋總。
  安總說宋總與他雖然是同屆大學生,可年齡相差一輪還多。他是老三屆的,等畢業已經三十多,那真是爭分奪秒地搶時間工作,都忙得顧不了家庭,顧不了孩子,讓孩子跟著他受了很多委屈。他問柳鈞見過宋總的孩子沒有,又問宋總的孩子在哪兒讀書。柳鈞如實相告,不過沒說得太詳細,何況他是真的知道得不多。
  安總眼見宋運輝對柳鈞提攜有加,那絕對不是泛泛的關係,心說柳鈞絕不可能隻知道那麽點兒,就笑道:“你還真是科學家的脾氣,說話這麽謹慎,口風很嚴嘛。”
  柳鈞微笑道:“真是隻知道這些。安總的兒子與宋總大女兒應該差不多年齡吧,高考了嗎?”
  “唉,說來話長。”原來安總平時工作忙,很少有時間看顧兒子的作業,他妻子雖然家族背景雄厚,文化程度卻是一般,抓學習抓得不得法,於是耽誤了兒子學業的底子。等安總意識到高考在即,連忙從高一開始抓兒子的功課,卻已經回天乏力。考慮到國內變態的高考,他們把兒子送去澳大利亞讀書,目前已經快上完大學兩年級。一說起兒子,安總也變得絮叨起來。
  “留學很苦,我早年留學時候還可以替老板做項目掙錢,像本科出去的大多隻能出去勤工儉學。”
  “是啊,別看我這邊坐好車吃好飯店,可那都是公款消費,每次兒子回家那吃相……”
  柳鈞聽到這兒,忽然福至心靈,忙道:“安總,再苦不能苦孩子。要不安總給我個澳大利亞那邊的地址,我直接飛過去一趟,去看看小兄弟。我德國籍,出入境方便。”
  安總終於勉強答應,交出兒子在澳大利亞的地址。柳鈞心裏這才踏實了,下了車,安心跟安總學高爾夫球,然後不客氣地跟著安總吃了一頓渤海灣海鮮。有新鮮的鮑魚鹽灼著吃,有新鮮的海參涼拌著吃,吃得柳鈞心花怒放。合同簽了,把安總私了了,他心中大石盡去。
  回到家裏,與爸爸和太太一商量,由崔冰冰親手操刀,兌了一大筆美元,一小半拿現金出境,一大半放在卡裏,當然,沒忘記帶上那隻手表,直接拿給安公子便是。另一邊,研發中心的東海一號項目全麵啟動,中心人員全力以赴,全員投入。

  第 112 章
  柳鈞先北上去安總家裏拐了一趟,捎上安家帶給寶貝兒子的衣食用品,才南下廣州出境。事情既然做了,就得多花點兒心思和精力,將事情做得做圓滿徹底貼心,送錢得送得心甘情願。
  安公子顯然年輕段位不夠,柳鈞冷眼旁觀安公子收錢的姿勢,便看得出安公子不是第一次做這等事,當然估計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等安公子在銀行櫃台撲來撲去辦手續的時候,柳鈞不耐煩出來外麵等,打開安公子的座駕,三菱EVO,仔仔細細看裏麵的改裝。從安公子到機場接他,他遠遠看見EVO輪轂的第一刻,他這對日係車不大熟悉的人就感覺安公子的這輛車子可能經過重金改裝。現在拿著車鑰匙打開前蓋一看,便更了然。安公子的重金側重改造外觀,對動力則是少有涉獵。畢竟不專業的人不敢拿動力件開刀。不像他柳鈞,他的高爾夫GTI外表看著似乎什麽都沒變,可打開前蓋,內行人都會莞爾一笑。柳鈞想到安公子挺不屑他的樣子,也是,行賄者的姿態能好到哪兒去,不過他是成年人,他不能表現他對受賄者的不屑,他而且不能對這等三腳貓式的改裝表現出不屑。
  等安公子出來,柳鈞便開始循循善誘,問他明明有錢卻買二手的EVO III是不是受頭文字D的熏陶,問他是不是很享受改裝的樂趣,等等,這一說,兩人便打開了話匣子。柳鈞從卡上取錢,為避開洗錢嫌疑,不得不分開兩天取。在與安公子相處的兩天裏,他專門教安公子如何改裝,可以改進三代的過彎性能,向平台升級後的四代靠攏。柳鈞拿出來的都是實打實的貨色,安公子既然玩改裝,自然是遇到過動力件改裝的難題,最難的就是改裝件的匹配磨合,他一聽便知柳鈞有貨,就拉著柳鈞溜他的寶駒,去他常光顧的改裝店,最後第二天機場送別時候很是依依不舍,自然是在給他爸的電話裏講了柳鈞不少好話。
  於是,柳鈞回家後很快接獲通知,北上拿匯票去。第一筆款項於合同約定日期,一天不差一分不差地支付了。
  取銀行匯票,必得經過財務主管之手。若是不打點好財務,即使安總再強權,這種國企的財務主管也能動用各種借口,讓你很沒脾氣地等上三天。再說,能安穩坐正安總手下財務主管位置的人,毫無疑問是安總的心腹。柳鈞若是不孝敬一二,在財務那兒吃癟的話,安總斷不可能為他主持正義的,再說,他未來還有兩筆款子等著通過財務主管的手支付給他呢。柳鈞很知道好歹,不僅送了禮物,還請吃飯。
  等三杯酒下肚,謹慎的財務主管透露一點兒風聲,據說公司現在經營情況並不好,已經連續半年虧損,今天付款的錢還是安總親自出麵籌措,才得以按時支付。柳鈞很是驚訝,按說今年年景轉好,全國上下訂單都不錯,像安總公司這等實力雄厚的應該日子更好過才是。再說,他長三角珠三角地區今年還受困於缺電呢,他都覺得今年年景好於去年,安總公司怎麽會反而難過了?對柳鈞的疑問,財務主管隻是一笑,灌再多的酒下去,也不肯多說了。
  柳鈞覺得詭異,但也不再打聽,言多必失。隻是回來後暗自留心。同業之內,隻要留心,總是能聽到一點兒消息的。聽說公司與一家實業公司比較牽扯不清,而那家實業公司背後隱隱有安總的影子。柳鈞心裏就奇怪了,那麽安總為什麽還要花大錢支持他搞那研發。柳鈞自然不好對安總公司展開深入調查,以免惹火了安總,但心裏將此事存上了,花錢時候有了點兒打算,以免未來兩筆款子若是不濟,不至於影響全局。
  工廠的麻煩事永遠不會斷,不等柳鈞按下研發中心的這頭,那邊車間與羅慶的銷售鬧起來了,柳石堂在兩邊周旋都沒用,兩邊都非常強硬,而且也不是很聽柳石堂這個太上皇的,他們都隻認柳鈞。柳鈞從澳大利亞回來,一下飛機就直奔工廠以居中調停。
  原來,今年夏天以來,本地普遍缺電。前兩年也偶爾停電,但那時候停電前比較鄭重,電業局還會來個通知。但今年缺電情況嚴重,電業局經常眼看著負荷不行了,就拉掉一片。而工業企業是最怕沒通知就拉電的,臨時拉電最大問題是出人命事故,至於臨時拉電造成的經濟損失,那就是家常便飯了。工業區成了電荒重災區,雖然上麵有保生產的通知,可是隻要氣溫一超過35°,車間生產管理員就戰戰兢兢等拉電了。騰飛原有兩台柴油發電機組,可以保證臨時急用,供幾台不能停的機組吊性命。可是經常斷電,訂單卻得按時完成,兩台柴油發電機就不夠用了。
  在工業區企業主的聯合努力下,電業局終於答應對工業區裏的企業網開一麵,改成有規律地停電,即停二開五。若逢供電緊張,那麽會在預先通知的情況下,改成停三開四,或者停四開三。在協調會上,柳鈞得知,原來經常拉閘限電的原因很複雜,不僅有當今人們生活富裕了,開空調用電花錢如流水不眨眼了的原因,而是許多原因的綜合。有去年至今的幹旱天氣,造成水源枯竭,本地水力發電大大削弱;有國家整頓小煤礦,導致電煤產量減少,電廠無米開鍋;有本地變電所的最高負荷跟不上本地電力需求的蓬勃發展,而新變電所的建設又需要時間,最早明年底才能投入使用;還有本地一家中號電廠因環保需要,正好停機整修,準備改燒煤為燒天然氣……等等。總之那麽多原因湊在一起,電業局領導明告眾老板,不要存僥幸心理,拉閘限電在近兩年內隻會加劇,不會減輕。
  協調會一結束,柳鈞無奈撥出錢來訂購柴油發電機去了。可此時正是普遍電荒,那家柴油機廠頓時朝南坐了,即使白花花的銀子捧進去,也得排隊等它將產品做出來。柳鈞已經等了兩個月。可是訂單不等人,尤其是外銷訂單,裝船時間隻要差一天,外商就可以憑此拒付,那損失就看不見邊了。羅慶為此經常與車間協調,可是車間也是不得已,換上的模具,編好的程序,不可能今天為趕你羅慶的工就撤下,明天趕完再裝上,成本不允許。最先彼此還能講大局,久而久之,彼此就有了爭執,等柳鈞出差澳大利亞,鞭長莫及的時候,兩下裏終於吵了起來。
  柳鈞耐心先聽車間主管跟他發牢騷,勸慰了幾句。又叫來羅慶單獨談話,也是聽牢騷的時間居多。等羅慶說完,柳鈞也鬱悶地道:“給兩台新發電機造的車間早已萬事俱備,連配套柴油罐都已經完工,這兩台發電機到底什麽時候可以給我們,你這幾天問了沒有。”
  “問了,怎麽沒問。他們的產品有一半被政府調用,用以滿足本地區生產。我們的單子已經被我催著提前再提前,最最起碼還得等到下月底才能發貨。”
  “還得倆月,我們的柴油機又不是非標……他們發貨的時候,我們可以去攔路搶劫兩台嗎?”搶劫當然不現實,“行賄多少,可以讓提前發貨?都秋天了,眼看冬天,還停電個沒完。”
  “太上早去溝通過了,別家也同樣心思。”
  柳鈞想半天,打電話給他爸,“加碼!狠狠加碼,不惜血本地加碼!本周到貨!”發電機再拖兩個月不到貨,騰飛損失隻有更大。錢塞哪兒不是行賄,為了東海一號可以下血本,為了柴油機一樣可以下血本。開門七件事,四周無數嗷嗷等錢的嘴。
  柳石堂卻心疼白花花的銀子,帶著現金眉開眼笑低三下四地去柴油機廠成品庫門口趴了一天,就直接拎錢進了專門給柴油機廠做運輸的物流公司。他隻出血兩萬塊錢,第三天,兩台本該屬於別家的柴油機就進了騰飛的門。物流公司當然有一套說辭,無非是過境時候被地頭蛇夾持,無奈進了騰飛。生米煮成熟飯,柴油機廠也隻能認了,派出安裝工,送來裝配圖,拿走騰飛的尾款。
  這件事,給歸來後一直追求正統高端的羅慶上了一堂課,一堂立法其上,取法其中的課。
  果然,電業局所言不虛。過了秋季,雖然歇了夏季空調用電,冬季取暖用電卻跟上了,依然是停電,停二開五的那一周就跟賺到了一樣,大多數時間是停三開四。而且因為居民用電拉閘搞得民怨沸騰,政府的態度從保證生產用電轉向保證生活用電,於是工廠用電更形緊張,唯有借助柴油發電機。用電費用的高企,大大侵蝕了產品的毛利。可是能不做嗎?不能。他們寧可毛利降低,也不能丟失已經占據的市場。工業區不少企業是與不愁電的北方公司競爭,本來就是利潤微薄,電費一漲,隻有乖乖配合電業局的停電通知,三天打漁,兩天曬網。
  研發中心也不得不用上柴油機發電。為了保證設備的運行,而且柴油發電,每度電的成本太高,大家唯有減少取暖用電。恰巧,崔冰冰懷孕了。大冷天窩在冰冷的大別墅裏不是辦法,兩人隻能搬去城裏住。柳鈞的住處由於原住戶不斷遷出,房子出租的不少,那些出租房大多被開了公司,人員進出立刻混雜起來,大樓設施也損毀嚴重,電梯小狀況噴嚏不斷。兩人不敢住那兒,還是暫居崔冰冰的家。
  元旦假期,錢宏明請柳鈞和崔冰冰來家裏吃飯。他今年又買了兩套上海內環的房子做投資,他忠告柳鈞一定要買房子,看這形勢,買房子除了是添置產業,也是保值增值。他說他看到國外報紙說人民幣未來走勢將是對外升值對內貶值,那麽私人錢財保值的最笨卻最有效的辦法是添置房產,最笨的辦法是儲蓄。但錢宏明一邊說一邊看著崔冰冰笑,說自己是關公廟前舞大刀,但他為了朋友臉皮厚厚也不管了。
  崔冰冰想到自己最近看到的內部資料也是如此說法,但她的錢不願捆死在不易變現的房產上,她的錢自有她的投資渠道。而柳鈞則是說他的投資就是騰飛,何需另外考慮。錢宏明也沒辦法,隻好拉柳鈞問給嘉麗買車,既要美麗,又要結實,還要容易泊車,最好買什麽車。他自己想買一輛超跑,該選哪個品牌。兩個男人討論的時候,崔冰冰心裏替錢宏明計算,一輛超跑,一輛嘉麗的車,和兩套上海內環的房子,再加上錢宏明手頭留著的,錢宏明這一年得賺到多少錢啊。她忍不住又在心裏替柳鈞算算2004年一年來的收入,當然不少,可是,柳鈞能學錢宏明的瀟灑嗎?柳鈞掙的錢,不得不為了保持在業內的先進地位,不斷投入到設備更新換代上去,要不然就是不進則退,沉舟側畔千帆過。所以看似柳鈞掙得不少,其實能拿出來用的並不多。
  離開錢家後,崔冰冰無法不感慨,務實,不如務虛。做實業投入大,產出小,非常考驗一個人的耐心。
  這一年,柳鈞獲得市十大青年企業家提名,是工業區看在他的利稅總量份上把他報上去的。但他並不熱衷,懶得拉票,理所當然的,最終結果出來,他落選。崔冰冰覺得這個按說該是很庸俗的個體戶內心可真超凡脫俗。反而是崔冰冰自己,在總行掙了不少名利,坐穩本地分行常務副行長位置。

  第 113 章
  這個大年夜,柳家與崔家的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挑了一家好飯店,吃價格不菲的年夜飯。飯店是崔冰冰於半年前訂下,就這,還動用了她的社會關係,據說好多人是去年吃完,順便就定下明年年夜飯的桌。三家湊一起,才五個人,圍著個大圓桌,隻夠坐滿一半,扇子似的。大家都寄望於崔冰冰的肚子,有柳鈞的外籍身份在,估計多生幾個沒問題吧。
  吃完,各回各家。大家都有車,不需要柳鈞送,讓柳鈞還是專心做孕婦的專職司機。柳鈞讓崔冰冰坐後座去,崔冰冰不肯,她肚子還沒顯形呢,那麽小心幹嘛。不料回到小區,綠籬裏忽然竄出一隻狗,沒頭腦地往車頭撞。柳鈞幸好進小區已經減速,又是車技高超,一個大轉角,險險地擦著人行道台階刹車。那隻狗顯然也是嚇呆了,瞪著眼站了好一會兒,才尖叫一聲,鑽回綠籬。
  柳鈞停下車就急問:“沒事吧,別怕,什麽都沒撞到。”
  崔冰冰一聽笑了:“嗟,拿我當公主?不過真險,今天要換成我開,不是衝上人行道撞牆,就是撞死一條生命。這地方本來野狗野貓沒那麽多,前年SARS一來,忽然多了起來。”
  柳鈞不禁想起第一次去錢宏明門禁森嚴的新家時,錢宏明說的那些話,僅僅為小碎花能無憂無慮地在草坪上玩,也值得花大錢買好物業的房子。“東東家開發的原市一機地塊,據說很快要賣二期了,我回頭問他要套好位置的。一期的反響很不錯,不過聽說因為價格高,買了幾個月才賣完。二期的應該也不會緊俏吧,開個後門應該不會太為難東東。”
  “市麵墨黑了吧。”崔冰冰對給她開車門的柳鈞道,“年代不同啦,聽說二期還沒開,內部已經預訂得差不多,個個都是關係戶,牌子比你硬,你還是考慮考慮你在東東麵前有多大麵子吧。”
  “怎麽會這樣?我還真是住在桃花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車外月黑風高,柳鈞忙著給妻子披上羽絨服,沒往下深究,但一看樓道口黑魆魆的防盜門,和裏麵黑魆魆的走廊,他買房的心更熾了。“你小心,先等著,我把樓道燈拍亮了你再進來。等會兒立即跟東東敲定,寧可物業費付多點兒,亮堂的樓道太要緊了,還有電梯,等你六個月之後還怎麽爬樓梯。”
  崔冰冰其實身手依然敏捷,不過她享受丈夫前前後後奔走的體貼,果然聽話慢吞吞地走。“別看不起我的房子,當年買的時候可是全市排前三的呢,我以前好幾個同事在這兒買了一套。原先市麵上都是些磚混的房子,這種半框架的一出來,據說成本很高,多一鳴驚人呐。想不到才幾年啊,淘汰得真快。改革開放之後,社會變得真快,快得資產折舊速度驚人,我們這代人,注定是勞碌命,注定得像個挨鞭子的陀螺一樣玩命地轉。”
  雖然兩個人在上班時候都謹言慎行,年紀輕輕就有一身高管的氣派,不過回到家裏,誰的話都不少,尤其是崔冰冰,總是麻雀一樣地說個沒完。眼下既然有老公鞍前馬後地操心著,崔冰冰自然是無憂無慮地搶著說話。
  “我小時候住的還是老宅,市中心的老宅,多稀罕的,兩層木樓,別說是人走上走下咚咚響,每晚老鼠也在閣樓跑得咚咚亂響,可我從來不怕,幼兒園開始就一人睡一間。八幾年醫院分房子,我們搬進公房住了,就兩間臥室,一條走廊,吃飯在廚房擠著,衛生間是蹲坑。可那時候已經覺得是天堂了,起碼晚上不用擔心老鼠掉下來鑽被窩裏。你家呢?”
  “誰家不是一樣,我還記得爸爸自己動手敲了一對沙發放新家裏,人造革的,下麵是發藍的彈簧,人跳上去‘錚錚’地響,現在這種沙發,扔掉都沒人撿。”
  “是啊是啊,那時候還流行組合家具,爸媽摳巴摳巴地掏出存折裏所有的錢買了一套,還放在我房間裏給我用呢,現在誰還要這種三夾板的東西啊,可那時候好像家家都有一套,當時髦貨。你看,全部存折買一套幾年後就扔掉的家具,才幾年,就把過去所有的積蓄否定了。全部儲蓄買的黑白電視機也很快淘汰,還有單門冰箱、雙缸洗衣機、窗式空調、收音機、隨身聽……”
  “您老喝口熱水再繼續發表辭舊迎新的感慨。”
  柳鈞進門後開電熱水瓶,開油汀,滿屋亂飛,因為他實在是不相信文科生崔冰冰主持裝修的房子,最擔心人不在的時候將電器開著,結果電線或者插座給燒了。寧可人走關閘,回家辛苦一點。
  “所以你看,我們不僅沒有祖宗留下來的傳家寶,還得因為目光短淺,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美真正的好,而不斷廢棄自己畢生心血掙來的資產,所以我們這代人特勞碌,掙的錢全填進垃圾箱這個無底洞裏,這不,好好的房子,也得成過去式了。我一個前同事看到現在的房價還行,剛把這小區的房子賣了,買股票去。喂,你今天話很少,什麽事?”
  “我在懺悔,想到宏明盡一切可能為家人提供最好生活環境,我卻光顧著工作,對你考慮不周。而且……我好像沒法做得比宏明好。”
  “你心裏在跟錢宏明比?你們兩個的花錢風格怎麽能比,從事職業不一樣。”
  “也是,我的資金都壓在固定資產裏,或者壓在庫存裏,不像宏明,做外貿的錢是活的,做期貨空倉了錢也是活的,包括做房產中介,也是。”
  “我與你的理解不同,嘿嘿。我說出來你別生氣,根據我的觀察,做實業的人普遍比較摳,我想這與做實業的人一手一腳地做,一分一厘地算,分不開。最大方的就是做投機的,像錢宏明,炒期貨時候的錢是杠杆放大的,賺起來也是放大的,錢來得容易,花得也容易。做貿易的夾在兩者中間。你還真別跟錢宏明比花錢,未來我看他遊艇飛機都會買呢。申華東那兒的房子我看倒是不一定要買,過幾天就開春了,我還是想回到別墅住去,環境好,可以散步鍛煉,住市區不舒服。”崔冰冰看住柳鈞一笑,“當然,你如果想通過買房子與錢宏明比,我不攔你。”
  “沒,沒,我跟宏明比什麽啊。”可柳鈞頓了頓,又忍不住道:“前天宏明剛跟我說,還是不考慮買超跑了,太招搖,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捆著兩百萬在街上跑。他說還是低調點兒,買輛寶馬M5,一般人就看不出太多噱頭,隻以為是寶馬五係的換了胎。天哪,M5,十缸,算上稅也是兩百萬捆身上跑啊,這還低調。”
  “還說不跟人家比呢,我看你是□裸的嫉妒,嫉妒他後發製人。”
  “真不是嫉妒,我隻是……好吧,我心理不平衡了。我在想,明明我搞發明搞創造,我是創造價值的主體,可是這個社會不承認發明創造,不尊重發明創造,雖然我的利潤率在行業內已經是出類拔萃,可是無法跟做投機的比,我能不抓狂嗎。而且,東東上回跟我說,2004年他們整個企業的利潤,製造才占其中的二十分之一。他說今年估計這個比例還得拉大,因為房地產項目全麵啟動,資本投資也開始有回報。我問他們那麽為什麽還保留著製造業,最耗精力,最磨人,最沒效益。他跟我說了一大通道理,門麵,貸款,啥啥的需要,可就是已經在心裏放棄了兩家實業。你說,他們還能安下心來投入巨資搞研發嗎。可是我為什麽覺得自己很傻呢?而且還越來越道德水平低下,殺熟嫉妒起朋友來了。”
  “別亂想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你每天鑽在科學裏,我看你哪兒有心思考慮投機。我在MBA課裏,大家曾經討論過一個議題,一家製造公司,最高管理層應該由什麽專業的人來坐,是技術人才,還是經濟人才。吵了一堂課,沒個結果,教授就說看現實世界的實際選擇吧。我們於是把國際五百強過了一遍,你猜是什麽結果。”
  柳鈞想了會兒,心不甘情不願地道:“經紀人才?”
  “對。美國通用的韋爾奇提出‘股東利益’論,股東最終看重的是什麽呢,紅利。所以世界對高級管理人員有了最自然而然的選擇。”
  “可是,股東有沒有想過長遠?沒有核心技術支撐的企業,有長遠的利益嗎?其實,世上也有微軟,還有Google,雅虎……算,我不去想了,你說得對,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還是安心做實業。有羅慶回來輔助我,我們的經營情況已經很良好了,產品總算有了布局,即使業外的,現在也已經有不少一聽說某種產品,想要高端,就知道來找騰飛。看起來我得讓羅慶去學MBA,這家夥是那料。”
  “你別害羅慶,他已經夠忙,他家孩子才出生呢,再讀個MBA,你想忙死他太太啊。其實女人不怕忙,就怕先生心思不在自己身上,MBA想讀好的話,太分心。隨便混個文憑的又除外了。”
  柳鈞點頭,又忍不住道:“其實……我做期貨做得挺好的,以前我和宏明模擬操作……算了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嘻嘻,元旦從錢宏明家出來,我還想你定力倒是好,錢宏明這麽炫耀,你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原來心裏還是不舒服的。這個吧,我建議你還真要學學你的偶像宋大神,人家還國企的呢,用的心一點不比你少,拿的收入卻比你少得多,性價比更低。而且他身邊還有個空手套白狼的高手太太,要吐血的話,他更得吐。你說他為什麽。”
  “所以我佩服他。不過他太太就喜歡他這種人,說他腳踏實地。”
  “我也隻喜歡你啊,傻駱駝。”
  “我這麽風流倜儻,怎麽會是駱駝。”
  “駱駝也很高很壯很威啊。”
  說說笑笑,柳鈞終於不再多想,不過買套好學區房子的心就存下了。春節拜年時候跟申華東一說,申華東很爽快,拿出效果圖讓他自己挑,柳鈞挑了一套中庭的高層,由崔冰冰去辦按揭,總算了卻一樁心事。柳鈞又帶著崔冰冰去宋運輝家拜年,驚愕地發現宋太太梁思申也懷孕,再一想也是,人家美籍華人,不受計劃生育政策限製。
  崔冰冰最近因為學攝影,為了將菜拍得美觀,就比較追求美器,對瓷器啊托盤啊之類有了點兒研究。到宋家一看就看出門道,卻又看不出那些器物究竟水有多深,頓時眼花繚亂了,若不是忌憚宋大神,她可真想將麵前每一隻盤子抓起來看看盤底究竟描著什麽印,坐那兒一顆心貓抓貓撓的。終於開口問梁思申了,梁思申卻說都是些高仿品,自己搜羅了照片找相熟瓷廠做的,順便開發一套三四隻的小係列。崔冰冰想到自己趁去上海述職時候趕緊買名牌的英國瓷器日本瓷器,這境界啊,沒法比。再看屁股下麵做的,桌上擺的,地上滾的,無一看得出門道,又一看就知道很有門道的,崔冰冰明白了,這才叫富貴到極致之後的低調,錢宏明那算什麽啊。
  崔冰冰麵對錢宏明的奢華,又何嚐心裏平衡了,為柳鈞大大地不平,可今天到宋家一看,對錢宏明完全沒了想法。她心裏笑嘻嘻地想,錢兄啊,任重道遠啊,俺崔冰冰先走一步。

  第 114 章
  宋運輝家高朋滿座,柳鈞坐坐便告辭了。宋運輝倒是親自送出來,還問他東海一號進展如何。柳鈞心裏一直想問宋運輝如何在東海集團堅持了那麽多年,但最終還是沒有問,他想到宋運輝經常誇他堅持理念,他懷疑答案就是這個。可堅持理念這東西,知易行難,身邊的誘惑這麽多,前途的誘惑又這麽少,得有多少精神動力,才能將理念堅持下去呢?
  崔冰冰也有大量朋友客戶需要拜年,柳鈞載著她到處跑,直把車後箱的禮物送空了,兩人才半夜回家。這些禮物,當然一大半是過路神仙。當柳鈞這個個體戶看到流水般的禮物送到崔冰冰手上,頓時歎為觀止。像他這種個體戶,可能收到幾件幾百塊錢的象征性小禮,而總體則是入不敷出,不像崔冰冰可以有來有往,頗有盈餘,還可以轉手交給柳鈞送人。這年頭,無禮簡直沒好意思出門見人。
  開春起,房地產市場的熱度忽然蔓延開來,不僅買房子的人感受到熱度,連本身不想買房子的人麵對報紙上的巨幅房產廣告,和房產展示廳門口漏夜排隊的購房人,不知不覺地也關注起房產來。這時候,市麵上熱傳著一個中國老太和一個美國老太的買房故事,不少人的思想即使沒有被幾年前銀行按揭貸款消息的推出而打動,此刻也被兩國老太太的買房故事撞了一下腰。
  但房地產市場的全麵趨熱,並未帶動本市二手房中介市場的水漲船高,這到底有點兒出乎錢宏明的意料。姐弟倆商量之下,決定還是走原來的模式,與樓盤銷售內外勾結賺好處費。可是申華東家的樓盤,錢宏英卻怎麽都打不進去,錢宏英自己想買幾套放著做投資,走了很多關係,也訂不到好的小套,最後還是錢宏明以自己買的名義,讓柳鈞幫忙問申華東要了一套。
  錢宏英與弟弟不同,她這幾年卸下包袱後,也掙了不少錢。與弟弟一起開起中介公司後,為了裝點門麵,接手了錢宏明早年買的寶馬三係車子在用,錢宏明感覺那車子已經太舊,勸姐姐再買輛新的,車錢從公司裏走,不要姐姐單獨掏腰包,錢宏英卻不肯,她不舍得。金錢太得來不易,節儉的習慣已經在她心裏生根,一時哪兒改得了。有時自己外出,她還心疼寶馬的油耗,寧可坐公交呢。去年自家開公司,收入大增,可是吃穿支出也多不到哪兒去,弟弟是鼓動她將錢交給弟弟,去炒期貨,起放債,可是錢宏英還是選了自己最熟悉的投資:買房。
  這個行業她做了那麽多年,裏裏外外全都熟悉,除了吃麵子搶街麵房,就是想辦法買小套型。開發商為了追求利潤,一般不願做小套型,因此每個樓盤開出來,先被哄搶一空的總是90平米以下的小套,錢宏英就專門想方設法買這種小套,公司資金投資的小套等價格上升便出手,自己投資的就不急了,做好按揭長期持有,慢慢地還貸,順便將房子簡裝一下租出去,錢在她熟練的手裏滾的很是順滑。
  錢宏英的朋友挺多,她身邊也並非無人追求,連弟弟也有意給她介紹過男人,可是她對結婚並不熱衷,甚至有點兒逃避,她想不出如果與一個人長長久久地生活的話,能不能對那人隱瞞一段曆史,或者,隱瞞得了嗎。若是那段不堪的秘密泄漏了,結果會如何?錢宏英不願都想與秘密有關的一切,幹脆單身著,也算順應大勢。這年頭,據說有點兒事業的都叫女強人,女強人都嫁不出去,那麽多老大難,不多她一個。
  工作,則是遊刃有餘。一個女人,有錢又有閑,不免學學瑜伽,跳跳芭蕾,學學插花,練練書法,雖然年紀越來越大,氣質卻是越發珠圓玉潤,與弟弟錢宏明走出去,都經常會被人誤會。
  江南五月時候,已經繁花似錦,有業內友人邀錢宏英去東北吃新上市鮁魚做的餃子,錢宏英第一天接到邀請,第二天就背著雙肩包上路了。清早終於從上班族手中搶得一輛出租車,殺奔機場,好歹在最後一刻衝進安檢。她曉得這時候不用跑了,就好整以暇地快步登機。當然是已經沒了好位置,錢宏英老老實實走到後排,見她那排位置靠窗坐著一個補眠的胖男人,中間坐著一個看似年輕的男人,正扭頭對著窗借一些天光看資料。她想,挺用功的打工族。
  錢宏英才剛揭開行李箱蓋,下麵就有人問:“需要幫忙嗎?”
  “謝謝,不重。”錢宏英心說今天真難得,出門遇到好人。她將背上雙肩包扔到行李箱,關上門,就低頭微笑想再表達一下謝意,可是一看抬頭看她的那個人,臉色一下變了。冤家路窄,原來是柳鈞。
  根據合同約定,騰飛在五月向安總公司進行一期技術交底,並申領二期的資金。柳鈞反正了解東海一號研發的所有細節,再說申領二期資金的事情也唯有他自己出馬,他索性一個人飛過去一趟,兩件事情並一塊兒做,又快又節省。不料飛機上撞見最不想見到的人。
  正好空姐過來,兩人不約而同開口要求升艙,可是很不巧,今天飛機全滿。柳鈞鬱悶得一臉默然,心說跟誰換個位置呢。可偏偏他坐在中間,無法行動。錢宏英也想到換位置,可此時心煩意亂,想不出措辭,索性閉目靜坐,眼不見為淨。柳鈞鬱悶了會兒,隻能再看資料,此時怎麽也看不進去,隻得將資料收回包裏,也閉目假寐。可是誰又能真正睡著。而且柳鈞想到旅程兩個多小時,一直這麽老僧入定一般坐著,會死人。他心裏開始同情電視直播裏麵那些開莊嚴會議的大人們,有些還在溫暖的室內穿著厚厚的民族服裝呢。
  誰知,柳鈞還真睡著了。
  聽到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錢宏英心中微微鬆一口氣,才敢活動一下手腳,找個合適姿勢。飛機早已衝上雲層,機艙完全亮堂。錢宏英小心看一眼旁邊的人,想不到這當年的毛孩子現在也老了,鬢角略顯霜花。她不禁想到自家弟弟錢宏明,目前頭發已經白多黑少,焗黑了反而更顯古怪,索性天氣稍暖便剃了個光頭,別人除非貼近了細看,否則還真不大會留意白發茬了。這些人,都很操心,而且不是一點點的操心。
  錢宏英歎了聲氣,拚命想讓自己想別的事兒去,可是不大成功。腦子亂得很,總是往過去那些事兒上拐。人誰都不願做昧心的事兒,早年她告訴自己,最不是東西的是柳石堂,作孽的是姓柳的,而她隻是生存。可是偏偏在她爸送醫院那天,柳鈞將一件西裝套在又冷又精疲力竭的她身上。隻是西裝壓肩膀上的小小衝擊,她心中怨天尤人的外殼給擊碎了,捫心自問,她確實對不起柳鈞,她確實做了違背天良的事。可直麵錯誤是痛苦的,好在有父母去世的打擊來掩飾,她在那段日子裏九死一生地煎熬,無法跟誰傾訴,隻能一個人煎熬。在弟弟無言的幫扶下,她總算走出來,活下去,拿工作塞滿生活。
  錢宏英坐立不安了整整兩個多小時,連旁邊的幾個乘客都能看出她的煩躁。等明顯感覺到飛機下降的時候,她終於鼓足勇氣,推醒身邊的柳鈞。見柳鈞睡眼惺忪地看向她,錢宏英立刻清清楚楚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她見到柳鈞一臉迷茫,並未領會,她不管了,剛才這幾個說出,僅僅隻是她的表態,她並不指望柳鈞有任何和解表示,那不可能,她說出來就行了。
  飛機正好落地,錢宏英立即起身取包,拿上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柳鈞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醒過來,看著錢宏英的背影,他想到剛才明明聽到一聲“對不起”,什麽意思?可憐柳鈞剛蘇醒的腦袋塞車了好一會兒,一直塞到飛機停下,才想到,沒有原諒。他恨自己睡著,沒能當即反擊,讓錢宏英擺了一個姿態。雖然過去的德國女友曾經直言,此事最混賬的是他爸爸,第二混賬的是命,第三混賬的甚至也不是錢宏英,而是社會,和在死亡線上苦苦掙紮,忍心將生活重擔壓在未成年兒女身上的錢父錢母。少年錢宏英當年無奈舍身養家,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受害者,一個小姑娘得有多麽堅強才能隱忍這麽多年。可是道理柳鈞也懂,問題麵對他媽媽的自殺,讓他如何能夠理智,如何能夠心平氣和。他煎熬多年,才能放過爸爸,原諒錢宏明,而對於錢宏英,沒有原諒。
  柳鈞心裏好生憋氣。沉著臉走出國內到達大門,卻意外看到有人舉牌接他,竟是安總派來。柳鈞不得不想到此來的重大使命,忙壓下氣悶,換上笑臉,與來接他的人打招呼。安總如此客氣,柳鈞反而擔心第二筆資金的到位。
  司機對柳鈞也很客氣,一直問柳鈞能不能做成東海一號,說公司現在沒有拳頭產品,都等著東海一號來撐門麵呢。柳鈞很奇怪,道:“你們的技術力量很強的,怎麽會沒有拳頭產品。”
  司機見怪不怪地笑道:“我們現在不是國家抱著啦,沒有國家給的單子,我們沒法跟你們這些公司競爭。做同一種產品,我們的成本就是比你們的高。高哪兒?高我們有那麽多的人要養活,你們一個人幹的活兒我們四五個人幹,你說怎麽行,技術科再研究什麽東西出來都養不活我們。安總說你們研製出來的產品國內以後隻有我們一家做,可以賣大錢,對不對?我們全公司現在都指望你們啦。”
  柳鈞本想說,你們就不能一個人幹一個人的活兒嗎,後來一想就閉嘴了。以前爸爸廠裏的工人他可以一個不剩地扔給楊巡,甩包袱,就是因為那些人幹不了現在騰飛的活兒。可是安總不能甩,這些工人都是正式工,都得養著,而且年紀一把的人還無法分流到三產去。可是真正能操作新設備的隻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人,即便安總三頭六臂,也無能為力啊。柳鈞開始理解安總的一些舉動。

  第 115 章
  司機不斷詢問東海一號究竟有多神奇。柳鈞正想擺脫來自錢宏英的陰影呢,就非常重視地,深入淺出地給司機講解東海一號的先進之處,困難在哪兒,為什麽可以在國內領先,目前類似設備成本是多少,但國外產品目前實際銷售價格又是多少。司機到底是在這個行業混了那麽多年的,跟柳鈞對答得有模有樣的。
  柳鈞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師傅啊,既然上班工資還不到一千,為什麽不出來開出租車呢,您這車技多好啊。”
  司機笑道:“開出租車多累啊,一天起碼做十二個小時,成天都在路上,一個月掙個兩三千的,多勞碌呢,連喝酒時間都沒了。我現在錢少,沒錯,可我是國家管著,錢少歸少,做人安心。柳總我看您三十多了吧。”
  “是啊,師傅您四十出頭?”
  “我五十啦。您看,我不操心,我閨女起碼一個月才能從我頭皮找到一根白發。嗬嗬,再做幾年,我就退休拿勞保啦。您說,我們廠早年跳槽的那些人,去你們南方做得辛辛苦苦的,也就賺點兒辛苦錢吧,往後還沒勞保,哪有我們過得舒坦的。我們都是普通人,別好高騖遠,日子過得安心就行啊。”
  柳鈞聽得目瞪口呆,對這等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他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再想想安總手下指揮著這麽一幫人,要抓進度吧,肯定抓不起來,這幫人無法用獎金來激勵。要抓質量吧,肯定也沒法抓,做壞了你總不能把他不到一千的微薄薪水也扣光吧。而且還沒法開除,按這位司機的說法,領導要是做得過額,他就召集公司裏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串去領導家鬧去。公司幾乎跟共和國同齡,每一個工人背後都有一大幫親戚工友,每一個工人頭頂都是上麵有人。柳鈞想不出這種工廠若是交給他,他該如何管。但最大問題是,這麽一個外強中幹的公司,他還拿得到第二、第三筆研發款嗎。如果拿不到,他接下來就很被動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柳鈞被直接拉到公司,中午就在酒桌上被洗塵接風了。對此柳鈞真不知說什麽才好,他是來工作的,下午需要一期交底,他怎麽可以喝酒。別人或許不知道,桌上的兩位技術部的人則是不可能不知道,還一個勁兒地勸喝,自己喝,柳鈞以下午還要工作拒絕喝酒,他們還挺不開心,說不夠朋友。再說了,他雖然是客人,可是讓他吃工作餐就行,即使要請客也隻要一人陪同便好,他不明白怎麽就能坐滿一桌十個人,來者除了技術部門的人員,還有完全不搭界的環衛部門和行政部門,最後買單據說是安總會簽字。幸好這回不是宰他,可能安總吩咐過。
  因為下午一點半的技術交底會議有安總參加,大夥兒好歹有點兒忌憚,所以到了一點十分,總算扔下盤子疊盤子的餐桌,扔下才吃了不到一般的菜肴,就簽單走人了。柳鈞看著真是心疼死,想來想去隻想到一個詞,大鍋飯。去機場接柳鈞的司機也在一個桌上吃了,喝了兩瓶啤酒,載著柳鈞與兩名技術員玩極速飛車,踩著一點半的時間線將三個人送進會議室。車技好得,連柳鈞都捏著一把汗。幸好,大家都遲到,一點半後,才有人陸陸續續進入會議室,大約一點四十分,安總進來,會議開始。正好,柳鈞被極品飛車吊起的心恰巧此時鬆懈,看起來大家都很會算準時間。
  不過交底會倒是開得挺好,眾技術人員底子不薄,水平超過市一機的。他當初向宋運輝推薦了四家公司,果然沒推薦錯,要不然真要對不起宋運輝了。柳鈞近半個小時的發言之後,便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問。但柳鈞留意到,兩位給他接風的工程師沒提出問題,甚至眼睛恍恍惚惚很有睡意,柳鈞不得不慶幸自己一口都不喝,要不然他還怎麽站在台上滔滔不絕半小時。而安總隻是看那兩位工程師幾眼,卻也沒發話。
  交底會議竟然一直無間斷地開到下班時間。問題很多,有些想法柳鈞當即記錄下來,很有創意,果然是高品質的團隊。隻是外麵下班電鈴一下,問題立即收住,大家一致很自覺地停止發問。於是安總宣布散會。柳鈞再次感覺好奇,下班前的會議氣氛,若是換在他的騰飛,恐怕這次會議會延長起碼兩個小時。可是眼下的大家卻都很自律,很照顧他,一個個都很準時地下班了。真是夠心平氣和的。
  柳鈞於會後跟著安總去,進辦公室,安總關上門問柳鈞,研發程序走得順利不順利,看上去似乎挺順利,那麽會不會超前。安總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柳鈞被問得摸不著頭腦,不清楚安總問這些問題的背後,是什麽意思。他決定還是實話來回答。
  “第一階段與兩家大學分別合作,一家大學的成果還沒出來,還在摸索中,我們一起查找原因,不過早前也預知不可能那麽快就獲得成果。另一家有一半出來了,後一半可以看見曙光。我公司的研究中心進展稍微快於預期,與工程師們對項目的失而複得,倍加珍惜有關。從目前項目進展來看,我估計最後能行。時間不大可能超前,工作量擺在這兒,大多數工作無法投機取巧,我們對數據控製有很嚴格,每一項數據的產生必須有因有果,不能空穴來風。”
  “那麽,零七年初?基本上是這個時間?”
  “是的。從中午飯桌上與大家的接觸來看,大夥兒好像都很希望能盡快做東海一號這個產品,我會努力在保證品質的基礎上壓縮時間。”
  “不,你的工作不要受我這邊同事的幹擾,我們國家等待這個產品已經有那麽多年,我們不急一個月一個季度,但我們必須、一定要做到頂級品質,頂級加工精度。我寧可你稍微拖延幾天,科學的態度是嚴謹,而不是大躍進。”
  柳鈞想不到安總能這麽理解,說出這種話的安總完全不是因為他的勾兌起作用,而是安總真正能理解科研攻關的細微精神,以及在理解基礎上的支持。“安總,有您這話,我心裏有底了。”
  安總更讓柳鈞心裏有底的是,如實跟他講了二期資金由於種種原因,還有兩百多萬得後天才能湊齊,讓柳鈞要麽等兩天,等後天拿到匯票再走;要麽明天就回,錢到帳後打電匯給柳鈞。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他哪兒敢走,他得盯著財務主管第一時間將錢給他。晚上他想請安總吃飯,安總正好有重要應酬,謝絕了。柳鈞樂得去找旅館住下,一個人好好將城市逛了一圈。上回來,天天醉生夢死的,回去崔冰冰問他那城市怎麽樣,他隻記得飯桌和足浴盆,以及從旅館到安總公司的那條路。
  但第二天他就行動起來,抓住財務主管吃飯喝酒唱歌按摩,還有送紅包。效果立竿見影,安總說錢後天到,錢果然後天到帳,而錢一到帳,財務主管就讓柳鈞跟出納去銀行,一手將支票進賬,一手將匯票開出。柳鈞拿了錢立刻趕飛北京,從北京轉機回家。不僅僅是他,所有的生意人都是如此珍惜時間,隻除了一些國企的紅頂商人。拿到第二筆錢,柳鈞心頭基本上已經放下負擔,即使安總那邊最後一筆款子拿不出來,也沒關係了,這個數目他靠自己實力已經能應付得了。但當然,有外援更好。
  第二天,柳鈞一上班就找羅慶,讓羅慶可以考慮開始布局東海一號的市場。通過這一次與安總公司底層人員的接觸,柳鈞意識到即使安總有再大野心,可憑安總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狀態,他們加工得出東海一號所需要的精度嗎。他很懷疑。而安總他們不行,卻恰恰是騰飛的機會。東海一號在中國的市場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騰飛即使隻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經可以賺得非常滋潤。

  第 116 章
  第二天,柳鈞一上班就找羅慶,讓羅慶可以考慮開始布局東海一號的市場。通過這一次與安總公司底層人員的接觸,柳鈞意識到即使安總有再大野心,可憑安總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狀態,他們加工得出東海一號所需要的精度嗎。他很懷疑。而安總他們不行,卻恰恰是騰飛的機會。東海一號在中國的市場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騰飛即使隻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經可以賺得非常滋潤。
  一起出差的崔冰冰卻到晚上九點才來電讓柳鈞去分行接她,她從上海回來了。兩人見麵就笑。崔冰冰笑柳鈞又趴在剛交付的房子裏自己做水電,穿一身連體工裝。她真是很難理解這個工科生為什麽非要在百忙當中抽出時間來自己接強電與弱電的線,柳鈞告訴她這是功率需要,維修需要,布局需要等等,崔冰冰卻總是不以為然,交給專業的人來做,豈不是更好。不過當周末柳鈞去布線的時候,崔冰冰一定跟去觀摩,操持大力鉗的丈夫在她眼裏比坐鋼琴邊的時候還帥,她承認自己低級趣味。
  柳鈞見崔冰冰臉色還行,不是很累,就問她要不要去吃廣式宵夜,崔冰冰果然相應,她現在是兩個人的需求,卻表現出近三個人的食量,天天閑下來就喊餓,催得柳鈞廚藝突飛猛進。上了車後,柳鈞實在忍不住,笑道:“說個笑話給你聽,宋總太太不是剛生一個兒子嗎,結果這事兒居然影響很大,不少人指責宋總搞特權,打計劃生育擦邊球,嗬嗬。竟然也傳到安總耳朵裏了,安總抓著我問宋太太有什麽特殊性,連說宋總夠大膽。”
  崔冰冰無法理解這事兒有什麽好笑,想來想去,才理解地道:“你不了解國企,尤其是宋總他們的國企,他們抓計劃生育抓得可嚴,幾萬人裏麵隻要有一例出事,全部幾萬人一年的生育獎全當,大家人盯人地盯著呢。結果宋總自己鑽政策空子,美國太太一生就是兩個,下麵的人還能不認為他這是明目張膽搞特權嗎。”不過崔冰冰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不對,“噢,大家是不是都笑話宋總明知來自下麵的怨言多,卻管不住年輕貌美的太太要孩子,妻管嚴?”
  “安總也是這麽想,還自以為了然。人們都喜歡看現象而想當然,可你以為宋總是個怕事的人?我倒更願意相信,這個孩子正是宋總最想要的,是愛情的事實證明。”
  崔冰冰剛想反對,可是忽然想到自己,她一結婚就千方百計懷孕,特意通過父母找關係,去中醫專家那兒開來中藥,好好吃了近一個月,將養身體。此刻被柳鈞一席話提醒,她忽然意識到,柳鈞因喜歡小孩子而想要孩子,而她呢,她至今對身邊亂竄的小孩子們沒感覺,她懷孕的欣喜,更多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是愛情的事實證明,她得到了證明。因此懷孕後心胸簡直是秋高氣爽。這一刻,她理解了貌似強硬的宋運輝內心的虛弱,也看清貌似強大的自己內心的虛弱。她擔心柳鈞像看透宋運輝一樣地看透他。
  崔冰冰有意避開了話題。“看不出宋總還挺浪漫的,嗬嗬。你猜我們寶寶是男是女?這回猜了不許反悔。”
  “不猜,男寶女寶都喜歡。我倒是最想知道寶寶是什麽腦袋,理工科的還是文科的。”
  “你從實招來:是不是心裏在說,若是隨伊娘長了一顆文科腦袋,那就大糟特糟。”
  柳鈞哈哈大笑,就是不肯承認,一口咬定自家孩子怎麽長都好。
  吃完宵夜回到中心的家,已近半夜。與白天進大門,大多數時間能聽到柴油發電機轟鳴不同,現在晚上較少停電,不過政府關了市中心的霓虹燈節電,也不知道到了盛夏會如何。兩年下來,研發中心已經樹木蔥籠,春天的夜晚暗香浮動。柳鈞見有一幢樓依然燈火通明,安頓好崔冰冰睡覺,就去慰問。
  年初時候,騰飛去一家股份製上市公司競標一產品的核心部件,想不到那家號稱機製靈活的企業拿招標當招財,設計無數需要競標企業交錢的驗證關卡層層盤剝,卻不是真正派人進入競標企業實地考察驗證,用心非常不良。柳鈞討厭那家公司的坐大態度,一怒之下讓羅慶停止競標,不踩那趟混水。後來據知,有些企業光驗證費就交了三四十萬才獲得最終競標資格,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被一家中型私企摘得合同,白丟了前期投入不說,尤其是好多人白投入兩個月的精力。可是等到那家過五關斬六將據說非常有資格的中型企業執行合同向上市公司供貨,質量問題伴隨而來,導致上市公司的產品頻頻遭投訴。那家上市公司可以不要臉,可是它的下遊企業拒絕履行合同了,於是此事驚動了一心撲在資本投資上的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大老板怕下遊企業造反拒付,隻得吩咐立刻查找原因,撤換核心部件供應商。
  可是大老板說說容易,大夥兒執行起來卻難,下遊合同的時間逼著,尤其是出口合同的時間是死線,他們至此不可能再走招標那一套,必須急事急辦,找到一家可靠企業從以最快速度完成設計、工藝、材料采購、和保質保量地出貨。他們分頭找到相熟企業,但是相熟企業在苛刻的時間限製和違約的高額賠償麵前退縮了。他們隻好心急火燎地在業內打聽誰家能行,牧童紛紛遙指杏花村,那杏花村正是騰飛公司。
  羅慶接到電話,打聽得始末,與柳鈞商量這麽短時間內做不做得出來。獲得柳鈞肯定答複,他就在半小時內一個電話回過去,氣壯山河地說完全做得到,但是,價格翻倍,預付定金若幹。羅慶跟柳鈞說,那種企業文化中沒有“誠意”兩個字,跟那種企業打交道,做一筆算一筆,根本不能抱來日方長的雙贏心理。那家上市公司被迫無奈,兩天之內便接受羅慶要挾,節骨眼上不敢擺大爺姿勢,親自來人打飛的送來合同,送來定金匯票。簽約的結果是,騰飛的技術部門隻有三天時間設計圖紙、安排工藝,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不過這事兒柳鈞出差去見安總前有機布局了一下,大膽將設計和生產條塊細分,憑著對工藝的熟悉,對加工時間的精確把握,和對設計人員水平的高度把握,將設計線拉長,加工麻煩耗時的先設計先加工,加工簡單的可以稍微拖後,因地製宜,不必非等全套設計出來,論證後再做。
  柳鈞估計小樓的燈光是孫工在率隊加班加點,當然有必要過去一趟,善加安撫。但他想不到進門就見羅慶百無聊賴地趴在電腦前做表格,而羅慶身邊桌上散放著一隻已經切開吃掉一半的大蛋糕。羅慶一見到柳鈞就一個眼色,不聲不響拉柳鈞出門,解說自己這個始作俑者是平孫工怒氣,送蛋糕上門,也送人上門同甘共苦。柳鈞堅持讓羅慶回家去,他進去找孫工,看進度,也是打氣。他跟孫工解釋一下打發羅慶回家的原因是羅慶家還有個未滿周歲的孩子,太晚回去對不起羅太。
  雖然孫工不好意思讓老板陪著,可柳鈞還是一直陪到淩晨兩點,這一條塊的設計告一段落,又堅持親自開車將累慘的孫工和其他兩位不住宿舍的工程師送回家。柳鈞也知道這回接的生意太摧殘孫工領導的研發中心的機械組,平時這等工作量已經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況這又是強行插入東海一號的緊張研發,人腦不是電腦,轉彎還得用幾天時間呢。可是孫工就是扛住了,打出這場硬仗。當然也與柳鈞精通業務,大膽拍板將設計條塊分格有關。除了獎金,柳鈞怎能不在行動上有所表示。
  孫工一路非常過意不去,一直說柳總家裏也有個大肚婆,實在不該如此熬夜不管家。果然,柳鈞回去睡覺就驚醒了崔冰冰。崔冰冰粗線條地睜開一隻眼睛看他一眼,皺起了眉頭。抱著肚皮上的一隻大球睡覺本就辛苦,睡著不易,中途被吵醒那就很麻煩。柳鈞連忙頂著睡意輕輕摩挲安撫,很快他不知怎麽睡著了,崔冰冰隻好獨自數綿羊,數了好一會兒才睡著,她明天還得上班。分行才剛在本市起步,不僅分行麵臨無數挑戰,她自身也麵臨無數挑戰,總行下達的一道道指標是硬杠子,完不成,明年就是不進則退。按說,今年實在不是崔冰冰懷孕的好時候,她還在愁產假三個月該怎麽辦呢。
  但是第二天早上七點,被同樣也是很辛苦,掛著明顯黑眼圈的丈夫拍醒,崔冰冰索要一個吻後,立即精神百倍,活絡得仿佛她肚子上掛的不是一個胎兒,而隻是太胖,肚腩大了點兒而已。柳鈞開車送太太上班,回身就直奔工業區的工廠,親自盯著車間將淩晨新鮮出爐的圖紙轉化為工藝,排班進入生產。兩倍的要價不是好賺的,弄得不好就是再翻倍的索賠,和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美名的汙損。
  羅慶稍晚一步上班,才想去車間盯進度,就已經看到車間一角柳鈞的身影,羅慶立即放心撒手,忙他別的事去。他原以為老板昨晚一定很晚睡,今早一準兒起不來,他唯有越紅線蹭麵子與車間管理者協調,盡量提高進度。這筆生意的緊迫性他最清楚,他怕別人不理解,誤事。幸好,有個勞模比他更專心。他見識過柳鈞在車間管理上的鐵腕,說是全軍事化管理,一點兒不為過,因此他不用再擔心進度。
  一上午的忙碌,中午吃飯時候才與柳鈞坐一起,有機會說話。他問出一個心中盤旋了兩個月的疑問。
  “研發中心搬出去,不是當初說的什麽車間需要擴建,給車間騰地方吧。隔壁的工廠買下來後,我們都還沒填滿呢。”
  “對。”柳鈞也沒拿羅慶當外人。“你猜是什麽原因。”
  “車間與中心,兩種極端不同的管理方式,放一起吧,車間看著會心理不平衡,說難聽點兒,會帶壞車間風紀。憑什麽中心的人收入這麽高,此其一。憑什麽中心的人可以遲到早退,不受上班時間約束,此其二。老板太重視中心,極端偏心,拿車間當後娘養的,此其三。可是為了兩邊搞平衡,就得委屈中心的知識分子們。所以幹脆搬出去,眼不見為淨。”
  柳鈞聽了笑,“你還是第一個跟我說這個原因的,沒錯,我最大考慮就是這個。管人就得管心,管心先得把人心態理順了。不過這種原因不大方便說,我們就到你為止,別再說出去。還有一些其他原因,有關市區戶口,通勤便利,工作的自然環境之類的,看似瑣碎,也很重要。”
  羅慶停箸想了會兒,點頭領會。“以前不做時候不知道,還以為真的是給車間騰地方,還替中心鳴不平呢。管理是門學問。”
  “邊打邊學,邊學邊打。好在年輕,摔跤也扛得住。”
  “很有趣。現在車間那些在別的公司打過工的老手,都拿中心那幫大爺當大神,說太快手了,錯誤率太少了,真了不起。距離產生美,嗬嗬。要每天湊一起,最多說聲好吃好喝養著當然得快手,應該。唯獨老大你呢,戰線拉開了,你兩頭跑,誰都不知道你工作量有多大。年底勞模評選,我堅決投你一票。”
  趁午休,羅慶抓住柳鈞談了很多產品宏觀布局的設想,兩人討論可行與否。羅慶在柳鈞麵前有點兒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以前就是在柳鈞眼皮子底下學技術,被柳鈞一條一條地抓設計中的蟲子,相當於光屁股時代就跟柳鈞,反而少了顧忌,大不了說錯再給捉蟲子唄,早沒麵皮了。
  但其實羅慶想的,很多是柳鈞因思維局限而想不到的,而思路這東西,經常是外人一點就通,不點就永遠不通,羅慶一說出來,柳鈞胸中豁然開朗,將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前後一結合,果然是好辦法。兩人蹲在食堂說了好半天,又確定一條新的方案。走出食堂時候羅慶心中特有成就感,因此也特快活。
  晚上去接崔冰冰下班,崔冰冰帶給柳鈞一個意外消息。據說楊巡最近貸了不少款,轉到山西炒煤礦去了。還聽說這兩天煤礦所在地的市領導來本市考察,楊巡全套依仗,全程陪同,還擠在兩市領導會晤之間,上了市電視台的晚間新聞。
  “煤礦?跟他現有的產業有上下遊關係嗎?”
  “需要有上下遊關係嗎,純粹是資金運作,人際關係運作,是煤礦還是銅礦鐵礦鋁礦都沒兩樣。不是說關閉小煤礦導致電煤緊張,我們經常斷電嗎。可是小煤礦是說關就關的嗎,每一次政策的推出,無非是市場的一次洗牌而已,你不得不承認,楊巡此人頭腦活絡,抓得住機會。聽說現在煤價飛漲。”
  柳鈞的腦袋好一陣子才轉過彎來,他不得不承認,這方麵比楊巡大大不如。

  第 117 章
  柳鈞的腦袋好一陣子才轉過彎來,他不得不承認,他這方麵比楊巡大大不如。“我聽東東說,他經常去澳門賭博,賭得不小,在那兒住酒店不用自己掏錢。你說炒煤礦與賭,是不是半斤八兩,實質是一樣的。”
  “反正不是正經開工廠掙利潤的,在你眼裏都是末流,嗬嗬。楊巡嘛,去澳門一般人陪別人去的,既然去了,總得自己也下場玩幾把,不能隻做錢包。”
  “什麽啦,他自己也愛賭,以前嚴打時候,大冷天的還在荒郊野外聚賭呢,我跟東東有次撞到他們,差點兒打起來。”
  “他那樣的人,賭性肯定是很足的。不過主要原因我看還是他家裏沒太太管著,你真不知道,太太管著對一個男人有多重要,哈哈。他死不死活不活拖著不離婚,彼此都不自在,何必。因為愛太太?還是因為與太太在兒女歸屬上相持不下?還是摳門不舍得割棄一部分財產給太太?”
  “聽他妹妹說,他為兒女讀書受教育考慮,覺得應該讓老婆在美國帶著,可是他又不肯放棄兒女的歸屬,隻好僵著。在本地辦離婚,他若是不答應,他老婆哪怕再三頭六臂,告到哪兒都沒結果。做他老婆算是倒八輩子黴。”
  崔冰冰奇道:“楊巡妹妹怎麽連這種家務事也跟你說。你們在什麽時間地點人物下說這些話?”
  “哪天電話裏說件什麽事,順便問起,她說了那麽多。你別多疑,我沒問題。”
  “你要是有問題,就嘴巴紮嚴嚴實實不會讓我知道有那麽個人了。喂,我同學的采訪怎麽辦啊,她今天中午又磨我半小時電話,害我沒辦法午睡。你就答應吧,是本市的正經日報,人家想上還得花錢買版麵呢。”
  “我都孩子爸了,他們五四專題找我幹嘛,又不是六月六日台灣工程師節。你就告訴你同學,省市認定的新產品多,並不意味什麽,馬桶刷子圓頭換方頭,也是新產品。讓他別影響你休息。”
  崔冰冰不動聲色地道:“我同學是男生,人家拿著電話對我灌蜜糖做公關,你說我怎麽好意思放話筒。當然,他目的是隔山打牛,想找你采訪。”
  柳鈞聽了隻得道:“讓他找我爸,一樣,我爸比我更健談。最近股票低迷,他正無事可做。”
  “適當時候,合適媒體,你還是應該爭取爭取的。尤其是日報,機關關心日報的人不少,你在日報露臉幾次,好過你爸經常上門巴結。我看還是你自己跟我同學談,我來安排,我會在場。”
  “並不是我不願接受采訪,而是我們公司的成就比起我當年所在德國公司的水平……換句話說,我今天在日報上羅列的成就,如果讓剛回國的我見到,會嗤笑夜郎自大的。我沒臉這麽做,一個工程技術人員首先得實事求是。如果東海一號成功,我倒挺願意自吹自擂。”
  “你這人,原則真多,好吧,我跟你爸一起接受采訪,讓你撇清。”
  柳鈞一笑,隨即打電話給申華東,詢問楊巡去西北投資煤礦的事兒。他很好奇,楊巡對煤礦開采運作一竅不通,哪來這麽大膽子拍出重金占煤礦的邊兒。結果申華東說這事兒本市不少人在做,在別人地盤上還組織了個商會,錢多的單獨操作,錢少的合作操作,也不知道都嗅到什麽腥味兒了。不過申華東提醒柳鈞最好別打那邊的主意,他去那邊考察過,人治得不行,最可怕的還不是政策的朝令夕改,而是政策的隨意解讀。去那兒投資,純粹是投資感情,加賭博,他認為像他和柳鈞這樣的人在那邊都做不成事,楊巡倒是可能鑽營出一片新天地來,而且一本萬利。柳鈞結束電話前隨口問句有沒有女朋友,申華東直“斥”柳鈞變老男人了,柳鈞聽了大笑,以前還真不怎麽關心申華東有沒有女朋友,以前問的是最近有幾個女朋友。
  崔冰冰回到家裏感覺很累,躺在沙發上小睡。柳鈞也累得不行,也斜躺旁邊睡覺。人現在不管用了,昨晚熬到淩晨,到下班已經拖不住,還真如申華東所說,變老男人了。反而是崔冰冰醒來見柳鈞還四仰八叉地在睡,保姆從廚房出來一看,活脫脫一對患難夫妻,苦命鴛鴦。
  崔冰冰小睡片刻便醒,卻見身邊人還在呼呼大睡。她沒去叫醒,就給公公柳石堂打了個電話,柳石堂一聽有這等好事,連說兒子那理由是狗屁理由,他要設法拖上兒子一起接受采訪。崔冰冰看看睡得死沉的丈夫,又打電話與同學說了柳鈞不肯接受采訪的理由。柳鈞的理由實在太過怪誕不可思議,崔冰冰的同學反而更放不下,被吊起了興趣,積極要求索性家訪。崔冰冰也認為柳鈞的理由很是狗屁,她沉吟片刻,便將地址說給同學,立即又一個電話請柳石堂來,讓公公替她擔了風險。
  柳鈞被拍醒,睜眼一看,發現掉進陷阱。身邊兩隻狐狸,一個是他爸,一個是他妻,而崔冰冰的同學已經等在一邊,拿出錄音筆磨刀霍霍。事已至此,柳鈞也不便矯情地拒絕,隻好跟崔冰冰的同學談。幸好崔冰冰的同學是個半路出家的工科生,能跟柳鈞產生共鳴。於是,柳鈞從國外談到國內,從國內說到騰飛。而他的騰飛並沒做什麽,不過是在慢慢地有點兒辛苦地彌補先進與落後之間的巨大差距。相比這邊科技園區左鄰右舍亮閃閃的納米技術離子膜技術軟件開發等新興項目,他的騰飛所做的一切實在是黯淡無光,不值得一提。
  崔冰冰的同學聽得很有味道,可是卻想來想去不知道怎麽下筆。他要求柳鈞帶著去看研究所,看工廠。那同學是本地金牌記者,起碼在本市是跑遍碼頭,見多識廣,原本聽柳鈞說了那麽多,還以為柳鈞弄了個作坊式的工廠,苦哈哈地領一群中老年技工做手工占大頭的鈑金活兒,環境除了人的眼白和牙齒是白的,其餘都是一團烏黑,耳邊則應該是敲鐵皮的聲音。他想不到他所處的別墅就是研究所,跟著走出去,那環境就是別墅區,有底下車庫,有設施齊全的健身房和視聽室,還有美麗的食堂。他隔窗看到有人在一幢別墅裏麵工作,穿著白大褂,幹幹淨淨。與印象中的研究所差不多,但環境更人性。
  崔冰冰的同學心想,工廠肯定不同,要不然不用隔離開來。他抱著這種想法坐車進入工業區,工業區嘛,他很熟悉,天下烏鴉一般黑。但等見到路燈下騰飛掛滿魚鱗般爬山虎葉子的圍牆,他知道,估計裏麵又是別有洞天,因為一個人的用心,會表現在他能操持的方方麵麵的細節上。果然,進到車間,他就有脫掉鞋子以免弄髒光亮地麵的衝動。可頭頂又分明是奔跑的行車,地麵是飛奔的液壓叉車,這不是機械車間是什麽。而柳鈞則是輕車熟路地告訴他,這兒做加工垃圾堆放站有幾個原因,那個工人的操作姿勢符合幾條生產規程,而整個車間設備的排放又是有多少用心。柳鈞說很簡單,沒有噱頭,工廠就是這麽具體化,這兒畢竟不是高檔機械產品生產基地,沒有如神如鬼的老鈑金用肉眼一瞄,神出鬼沒地對著一塊金屬來一銼刀,便能一刀定乾坤。這兒的形勢作風就是傻做,與研發中心的風格一樣,所以根本就沒什麽可寫。
  但崔冰冰的同學兩隻眼睛在安全帽下閃耀,一口否定柳鈞的說法,他認為這叫大智若愚。想象與現實這麽撞了一下腰,崔冰冰的同學頓時文思如湧。他回去就連夜寫了一篇,題名“孤獨的行者”。但是拿上去給主編一看,主編皺眉頭了,這不是否定一大批嗎,甚至是控訴英明領導們。主編留中不發。崔冰冰的同學急了,仗著金牌身份去跟主編辯論。最終被迫捏著鼻子修改幾段,以向主旋律靠攏,總算發表,但題目依然未變。
  酒香還要勤吆喝,柳鈞頭頂上有人開始關注這麽一家公司,當然,關注的結果就是視察或者調研。好在現在有柳石堂,柳石堂好歹也是專業人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蒙個外行不在話下,再說他更能吹。除了陪著領導們好好地轉,也趁機與領導攀起交情。又加革命的小酒喝幾口下去,果然,一篇報道的效果開始好於柳石堂過往的奔波。柳石堂炒股之餘,成了騰飛的男公關。
  眼下有個名詞,叫做眼球經濟。對於一家並非直接麵對大眾消費者的公司而言,這個眼球若是領導的眼球,那麽其經濟效果便非常可觀。柳石堂開始專心培養這種眼球。
  柳鈞看到報紙發表的整版專訪,郵箱裏又收到原稿的電郵,立刻給崔冰冰的同學去一個電話,承認自己最初有錯,不該拒絕采訪,他最初有些想當然了。很容易地,兩人成了朋友,反而沒崔冰冰什麽事兒了。但是崔冰冰自得其樂。
  夏天,崔冰冰生了個女兒,小名淡淡。淡淡媽白吃了那麽肥,淡淡卻是中等胖瘦,唯手長腳長,有乃父之風。崔冰冰總算是耐心坐了一個月的月子,但等月子坐滿,她在銀行辦公室隔壁一幢大樓內租了一間小辦公室,布置一番,她退休的媽領著保姆帶著淡淡,白天就住在那辦公室,等正常上班的崔冰冰兩個小時過來做一回奶牛。崔冰冰迅速消瘦,淡淡迅速長大。柳鈞心疼得跳腳,可是麵對崔冰冰的堅持卻無可奈何,他拗不過太太,唯有尊重太太的選擇,晚上淡淡哭的時候,他多多擔待,承攬換尿布喂奶等事務。但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所以一家三口除了淡淡一個人胖,其他兩個都瘦得很快。柳鈞尊重崔冰冰,可心裏並不認同。

  第 118 章
  包括崔冰冰的父母,全家幾乎沒有人支持崔冰冰隻休一個月產假,玩命投入工作。崔冰冰隻好一遍遍地解釋,坐在她的位置,她不能退出三個月,否則會死狀悲慘,還不如一退到底,回家做全職主婦。關鍵還在,她享受工作帶來的成就感,她無法放棄,那麽隻能這樣。女友們有讚有彈,這也是崔冰冰預料到的結果。讓崔冰冰最想不到的是來自嘉麗的支持,嘉麗對崔冰冰佩服得不行,但作為一個過來人,她深知崔冰冰的不易。雖然有崔母這樣的專家級醫生把關淡淡的撫育,可崔母畢竟不是婦兒專家,跟不上育兒科學的進步,雖然也能較順暢地上網搜索,可比起年輕人通過論壇交流經驗獲得知識,就差了點兒。這方麵便有嘉麗幫忙耐心細致地彌補。嘉麗送來眼下口碑最好的尿不濕、小衣服、紗巾、奶瓶等,本地買不到的,她就讓錢宏明從上海買來,或者甚至從香港托朋友帶來。
  好東西隻要用一下,就能體會出其中的妙處,崔冰冰對嘉麗感激不盡。她現在也做了媽媽,總算與嘉麗有了話題,閑時打個電話過去,可以談很多育兒經驗。嘉麗成了崔冰冰焦頭爛額哺乳生涯中的一根稻草。崔冰冰終於向柳鈞承認,嘉麗這個人確實很好。
  柳鈞即使睡眠不足,工作辛苦,將原本微微發福的身體減肥了下去,可是看到崔冰冰幾乎每天大清早睡眼惺忪地為了催奶大吃幾乎沒放鹽的豬腳湯,就佩服得不行,他再瘦,大清早也不會有這胃口。他讓崔冰冰不妨學眼下的電力供應,停三開四,或者停四開三。崔冰冰怎麽可能停三開四,她出其不意地回去上班,徹底打亂那個指望接替她的腦後有反骨的同事的布局,她若停,豈不是讓反骨同事卷土重來。柳鈞隻能表示理解,並大力配合。
  可是嘉麗有一天掏出鏡子,讓崔冰冰好好地看,卻什麽都不說。嘉麗的鏡子有放大功能,崔冰冰一看鏡子中黃臉婆一樣的自己,尤其是看到放大的毛孔,鬆垮的皮膚,禁不住大叫一聲,毛骨悚然。崔冰冰緊張地看向嘉麗,嘉麗一臉憐惜地搖頭。崔冰冰不是傻子,她一點就通,她曉得她現在麵臨的是要婚姻還是要事業的選擇。她了解柳鈞,男人,誰不好色。她想到比她早生幾個月的梁思申,人家前幾天來看她的時候保養得多好,難怪她先生緊張她。也難怪,柳鈞從來不緊張她。可是,柳鈞對她的黃臉婆樣熟視無睹,是好事嗎?當然是大糟特糟。
  淡淡睡覺不老實,非得有人抱著她,等她睡著才可以放到床上。柳鈞下班回家,這份差使當然與柳鈞有關。等淡淡終於睡著,柳鈞才拍醒下班回家小睡片刻的崔冰冰,讓她醒來吃飯。崔冰冰見旁邊沒人,抓住丈夫的手輕問:“我是不是現在很難看?灰頭土臉?”
  “沒,一臉神聖的媽樣。”
  “媽樣是你女兒看的,老婆樣有沒有?是不是糟糠之妻?”
  “老婆樣暫時嚴重缺位。噯,我沒要求,你別心急,我再提要求你得給逼上梁山拋棄我了。”
  雖然柳鈞說得很好,可是崔冰冰不可能無視自然規律。“我真覺得自己已是強弩之末。我非常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給我信心。柳鈞,請經常抱抱我,生完孩子後你很少抱我。你才是我唯一的大補藥,我最愛的是你。”
  “你給淡淡喂奶,給我灌迷湯。”柳鈞伸手抱抱妻子,就推她下去吃飯。崔冰冰意猶未盡,她不是個扭捏的,有需求就說,就做,她像個考拉掛著柳鈞身上,直抱到自己也不願抱了,才放手,兩人一起下去吃飯。桌上又是一碗催奶的鯉魚湯,稀淡稀淡的,崔冰冰皺著眉頭喝下去。柳鈞看著這個美食家為女兒如此煎熬,實在看不下去,“別逼自己,你是真會給逼到強弩之末的,你不是神仙。沒奶可以喂配方奶,現在市麵上很多,不行我立刻飛香港去買。”
  聽得丈夫疼惜,崔冰冰本來皺著的眉頭舒展了,她笑了,眼淚卻滴滴答答落下來。“不能委屈我們淡淡……”可是說著說著就哽咽著說不下去,扯來紙巾笑著擦臉,眼淚越擦越多,臉上也很快無法再笑。
  柳鈞繞過桌子,讓妻子在他懷裏哭個痛快。妻子不用解說,他也已經懂了,換他坐媽媽這個位置,他也未必做到崔冰冰那麽好,可崔冰冰是女人,是他忽視強大的崔冰冰其實是個女人。難怪他有時候說崔冰冰是女強人,伊總是大吼一聲,“老子最煩‘女強人’這三個字!”女人再強,也逃不過生理限製,總之還是女人。崔冰冰也在內疚她為了工作委屈淡淡吧,於是堤內損失堤外補,那麽難吃的豬蹄湯鯉魚湯都是閉著眼睛全喝,女金剛一樣。其實,更該內疚的應該是他柳鈞。
  可是他還能做什麽呢?晚上經常是崔冰冰泵奶後睡整覺,他半夜醒來喂女兒。據說這該是保姆的事兒,可是兩個新爸媽又都不放心。他還可以做的,大概就是給妻子做大補藥,多給她精神力量吧。他最喜歡崔冰冰不同於其他小女人的直爽,不需要他煞費苦心地亂猜。可是,當擁抱成為任務的時候,運作起來總是有點兒欠缺火候,但此事隻有柳鈞自己知道了,崔冰冰看不出來。
  公司則是永遠麻煩不斷。這回的麻煩可以說是多年前埋伏在騰飛的定時炸彈終於被引爆。人行一紙通知下來,讓柳鈞前去解釋,為什麽說是外資公司,卻是完全用人民幣出資。柳鈞連忙先詢問崔冰冰,怎麽這個時候會提起出資問題。崔冰冰才想起最近嚴查地下錢莊,以防近期人民幣跳躍式的大幅升值帶來的境外外匯衝擊。不僅僅查柳鈞這種外資戶頭,連人民幣大額提現也抓得更緊。但柳鈞心裏有鬼,崔冰冰說的原理並不能解決他的問題,他唯有先硬著頭皮去接受質詢。點名讓法人代表去,柳石堂即使想去也不成。
  去之前,柳鈞又找到過去工業區招商辦的人員,一打聽才知,原來騰飛不是個案,工業區不少企業為了爭取外資企業稅收減免政策,想方設法花點兒錢,通過中介去香港或者離島注冊皮包公司。有些膽子小,拿到境外執照後通過中間人的運作,找到一家需要人民幣付大陸職員工資的港商,兩家直接私自兌換,用於外匯注資驗資之用,所以那些企業的起始注冊資金大多不高。而大多數則是拿個境外公司的執照,通過關係用人民幣注資。這些人都是這回被打擊的對象,聽說人行、外管局、工商一起查,查實的話,罪名不小,減免的稅得吐出來,還得按上一個什麽金融方麵的罪名,最高可判刑五年。
  柳鈞滿心忐忑,與崔冰冰對好口供,務求不出馬腳,才準時前去人行。他告訴人行官員,他回國時候帶來外匯,那時候爸爸辦的是工廠,他們考慮一家人反正說得清,就一次一次地把他的外匯兌成人民幣,全數投入到新產品研發上去。年代久遠,那些兌換的單子今天已經找不到。然後嘛,新公司成立,那時候還有兌換單子在,就視作外資入股了。這是他和崔冰冰商量出來的對策,一口咬定確實有外資進入,而且達到政策規定的外資公司的外資出資比例,隻是當年注冊操作時候有點兒彈性。唯有如此,才能方便未來緩緩幕後操作。畢竟柳鈞與其他那些玩外資公司的不同,他是真護照,而且他在國外工作多年,有外幣積蓄是理所當然,道理上講得通。崔冰冰認定,地方人行不可能因柳鈞這點兒小事通過外事途徑查柳鈞的德國帳戶信用卡,他們也無非是走走過場,最後罰點兒款向上邀功而已,這年頭,不是殺人放火的大事,誰也不會太認真。
  餘下的事,就是崔冰冰上陣。她本身就身處銀行係統,在人行上上下下跑得熟透,隻要找到專門負責的人,那麽這等一口咬定非原則性問題的小事就成不了原則性的大事。當然,罰款還是要交的,隻是不需要割肉。坐牢就更不用提。問題在職業婦女崔冰冰手裏處理得輕而易舉。
  其實據柳鈞探知,工業區經過這麽一番整肅,最後沒一個坐牢的。這年頭,誰也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能在工業區辦上幾年廠子賺上幾年鈔票的,誰上頭沒有幾條路子啊,幾年下來,沒親戚也培養出朋友了。柳鈞回頭再看,不過是虛驚一場。
  最頭痛的還是公司本身的問題。產品的保密工作永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工人記性好,動用五鬼搬運法慢慢將圖紙一條線一個數據地泄露出去的,有職員跳槽帶走思路的,還有被模仿的等等。羅慶終於忍無可忍,他提出一個方案,公司既然因為用材問題和質量管理嚴格問題,而不願降低成本,導致無法與模仿偷盜者競爭,不得不在研發上加大投入不斷更換新產品,簡直是形成惡性循環。不如在騰飛品牌之外設立類似服裝的二線品牌,單獨另辟車間或者廠區,專門跑量做與市麵上差不多質量的產品,這樣一來,誰都知道偷了騰飛的技術沒意思,漏洞不堵自絕。而又因為另辟場地,不會導致影響現有工人的質量管理意識。還可以讓騰飛研發中心的技術延長生命期。
  羅慶給柳鈞舉例,過去VCD這麽貴,大夥兒手裏錢又少,那麽對不起,都買盜版,即使圖像模糊也忍了,道德滾一邊兒去。當年有人大魄力,一舉降低正版VCD價格,大家一看稍微貴價就可以看正版,當然不再買盜版碟。而市場卻還可以推出更高價的清晰版,滿足部分特殊人士的需求。這就是市場。很多時候隻要政策適當,善用市場那雙看不見的手,反而事半功倍。

  第 119 章
  羅慶說這些,不過是抱著“不說白不說,說了是白說”的心態。因為他放棄人人爭搶的公務員職位來到騰飛協助柳鈞,正是因為他與柳鈞有差不多的理念,科技是他們的宗教。他平時對業務人員的訓誡中,也永遠帶著類似的內容,培養同事們為騰飛的高品質理念而驕傲。可是現實無法不讓人產生懷疑,劣幣驅逐良幣的市場讓人很容易動搖心誌。
  柳鈞聽了卻道:“這個問題我已經不止考慮一年兩年,就像大眾旗下不止一個品牌,單國內就有一汽大眾的捷達、寶來,和上海大眾的桑塔納、POLO、帕薩特等,定價不同,品質自然也大大不同。可是早年資金不夠,而且人手也還沒培養出自覺,這個問題不能考慮。尤其是同一廠區不同品質平台,最終結果肯定是學好很難,學壞很容易。”
  羅慶不禁笑了:“我還以為你會一口否決,甚至說我墮落,我還等著你揪出我心中的魔鬼,結果好,反而讓我走火入魔。那麽現在的機會合適了嗎?我倒認為正合適,中心現在致力於東海一號配套的研究,眼下新產品開發不多,正好方便我們炒冷飯。”
  “對了,我正想聽聽你的意見。去年我想請一位職業經理人來掌管騰飛,最終沒談成,原因是他提出要股份和爭取上市這兩條要求。我不答應有人參股甚至上市的原因,是因為我也跟你一樣,心中隨時在經受魔鬼的誘惑,我必須相當克製,才能將經營理念貫穿至今。如果股權分散,必然七嘴八舌,對於騰飛現在的經營理念,我估計沒幾個人願意承受,那麽到時候騰飛就由不得我了。我現在的想法是,騰飛原封不動,另外找地方建立新工廠。新工廠的性質打算是股份有限責任,可以是主要管理人員入股,也可以同時吸引戰略投資者。目前這隻是一個想法,請問你是什麽意見。”
  羅慶笑道:“我不客氣地說,誰都想要入股,但是誰都想要幹股。我們不僅需要激勵,同時需要參與感。不好意思,老板,我直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看到我太太為爭奪銀行的股份數而拚命工作,看起來股權激勵比獎金的效果更好。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操作。技術轉讓如何定價,誰可以入股,入股份額是多少……或者幹脆隻是劃出一個車間來……”
  “不,老板,單獨建廠,股份,這個思想提出後,你回不去了。”
  柳鈞從羅慶眼睛裏看出強烈欲望。他肯定地說:“我也是這個想法。”他無法不想到崔冰冰生下孩子才滿月就拚著老命上班,正是因為銀行此時在根據員工職位確定擁有股權,全體員工唯有以表現來爭先恐後。當崔冰冰跟他說起銀行正爭取上市,銀行上下為個人股權而奮鬥的時候,曾意味深長地說過一席話,在驢頭前麵掛一根蘿卜的效果,比喂驢一根蘿卜再趕上路的效果要好得多。明眼人即使能看明白這種朝三暮四,可是麵對股份的誘惑,還是表現出欲罷不能。柳鈞就在當時想到新建工廠,讓骨幹入股,以激發積極性。這不,今天才一透露,就激發羅慶掩飾不住的激情。
  但股權激勵,這是一個全新的課題,柳鈞全然不懂。事不宜遲,既然已經提出想法,他趕緊約時間向申華東請教。不料申華東一聽說他的思路,就立即表態,他願意做戰略投資者。他看好柳鈞公司的產品,但從不看好柳鈞的經營理念,如今柳鈞既然願意順應世界潮流做出改變,那麽他看好新工廠。柳鈞真是哭笑不得,原來他的騰飛是如此悖時。
  申華東給柳鈞兩個方案,一個是把研發中心劃出去獨立核算,而柳鈞以個人資金投資新工廠。另一個方案是以騰飛公司法人投資新工廠。申華東給柳鈞詳解兩種方案的優劣,柳鈞一邊聽一邊畫關係圖,看得申華東瞠目結舌,原來有些人的頭腦永遠有自己的一套思維程序。
  可是羅慶與申華東的熱切態度,讓柳鈞終於忍不住心中別扭地問:“是不是肉很肥?可是我為什麽要傻到讓別人分享紅利?”
  “首先,以你的個人財力,你無法在短期內將新工廠建成一定規模,既然沒有規模,那麽你就難以迅速地毯式地占領市場,你就難堵別人覬覦你科技的心,你必須借助戰略投資來迅速擴大規模;其次,迅速擴大的規模讓你獨立難支,你需要得力人手的努力工作,要不然你人才培育跟不上擴張速度,擴張的結果就是自行崩潰。你唯有以股權激勵得力人手成為你的左膀右臂。這兩條理由夠充分了。”
  “是啊。”深知工廠管理的人,無法不認同申華東的說法。“需要給幾個人股份,給多少?”
  “不能給太多人,給多了,誰都有股權,等於是誰都沒權沒責任。這是我爸的經驗,抓住幾個要緊職位的就夠。給多少就看你良心啦,你回家慢慢計算,哈哈,反正你記得你得控股就是啦。”
  柳鈞惦著家裏,吃完飯就趕緊回家,弄得依然是光棍的申華東很鬱悶。兩人走到停車場,柳鈞見到申華東新買的法拉利,兩眼發直。申華東意味深長地道:“你趕緊擴張,趕緊尋找戰略投資者給你快錢用,那樣你買車的時候也不會心疼錢了。”
  “我怎麽覺得這是一條很危險很浮躁的不歸路。”
  “我隻能說,在中國,沒有你這樣做企業的。你看看你多累多辛苦。”
  柳鈞忍不住問出一個自己也感覺很弱智的問題:“我會不會最終心浮氣躁地無法一如既往地管理騰飛,管理研發?”
  “我隻能說,實現理想需要錢,為了目標,你在現實中還是有必要做點兒妥協的。不過我理解你,我現在感覺有點兒回不去市一機了,攪動大資金之後,再也無法坐在工廠裏一分一厘地摳利潤。用你的說法,確實叫做心浮氣躁。”
  “東東,對你,我就不說謝了。我回去權衡一下,盡快給你答複。”
  申華東打開車門,看了柳鈞一眼,又走回去扯住柳鈞,將手中法拉利的鑰匙拍到柳鈞掌心。“最近看你當爹當得暮氣沉沉,換輛車,給你放肆幾天,我還真看不慣你這樣子。以前我們一起泡妞一起打架,隻差一點一起K藥,你說你現在這樣兒,進酒吧該格格不入了吧。人嘛,別鑽牛角尖,多大的事兒。”
  柳鈞沒有推辭,將手中奧迪鑰匙交給申華東。“不全是因為當爸,我這一年腦子全被東海一號占據,你知道,這個項目的總指揮隻能是我,其中絲絲入扣的協調工作……我快崩潰了。車子下周一還你,謝謝。”
  申華東不禁問:“你還有精力上馬新工廠嗎?”
  “你說得沒錯,股份激勵幾個骨幹人員。唯有如此,我才能稍微脫身。”
  “唉,可憐孩子,車上有兩副墨鏡,都超拉風,也讓你用到周一。”
  柳鈞大笑。他駕駛申華東的法拉利回家,將又是不肯入睡的淡淡交給保姆收拾,他不由分說抓崔冰冰上車,直奔高速入口。車子在夜色中飛馳,崔冰冰千伶百俐,很快就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將女兒的睡眠暫時拋到腦後,舒展地享受好車帶來的快感。
  “我原是走馬章台風流人……”
  “你曾舉生日蛋糕將我打,哈哈。”
  兩人一路又是感慨,又是嬉鬧,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兩人已從高速下來,進到市區。在市區裏,柳鈞慢慢地開,打開車窗聆聽法拉利美妙的轟鳴。
  兩人並沒有回家,去酒店開了一個房,享受淡淡出生後難得的兩人時光。生活還要繼續,但生活需要舍棄。

  第 120 章
  兩人並沒有回家,去酒店開了一個房,享受淡淡出生後難得的兩人時光。生活還要繼續,但生活需要舍棄。
  崔冰冰晚上出門時候,穿的是一件專門對付女兒的經踹大袍,早上拉著丈夫的手去自助餐廳吃早餐,她臉上的笑容就跟穿的是名家定製華服。
  還在吃早飯的時候,申華東已經打來電話。柳鈞一聽就不禁笑道:“你今天作息不正常,不是該十點才起床嗎。”
  “昨晚吃完飯你就放我鴿子,讓我還找誰去夜生活。想到一個問題,你打算新建公司的銷售額是多少,毛利什麽比例,稅後利潤什麽比例。”
  “銷售額看投資規模啦。利潤率之類的,你市一機是多少,我這邊也不會差多少,本來這個設想就是常規經營的設想,走資本密集放量之路。”
  “你那些自行研製新鮮出爐的新產品不是應該有個降價過程嗎,難道一步到位直接大眾價?”
  “模仿的人能給我幾天高價啊,你說。”
  “我上帝,我最近腦袋短路,對。我得重新計算。你把美元拋了沒有,最近從八塊二一直跌到八塊,我一不小心,忘了有隻存折裏麵還有美元,昨天才發現,哦,天哪。回頭再找你。”
  崔冰冰聽柳鈞前後一說,笑道:“要什麽戰略投資,我這不是打回老家了嗎,我替你解決資金。”
  “不要犯錯,別讓人抓把柄。”
  “怎麽可能。又不是白拿銀行錢,我們隻是貸款,而且你完全是優質借貸人。放心,我會操作,不會從我銀行裏走,回頭我跟你基本戶開戶行負責貸款的談談。”
  兩人開著法拉利先回中心換裝接淡淡,一路無數注目,崔冰冰看著笑道:“就我這一臉神聖的媽樣,配這身衣服,沒人懷疑我是你小蜜,隻會罵我走狗屎運,哈哈哈。”
  “人們很可能懷疑我傍富婆,對,這個嫌疑最大。等會兒還得用你的車子接淡淡和保姆,這騷包車子才兩座。但我得找個什麽理由多用幾天,什麽理由呢?”
  “東東準後悔答應做你的戰略投資者,他家的投資回報都是非常可觀,旁人想拿也拿不到的,投你這兒幹嘛,又不是做慈善,他剛才的電話已經是醒悟了。就這理由,再扣他一周車子,我們去上海玩一趟。”
  果然,在柳鈞將崔冰冰母女送去上班回來路上,申華東就來電說抱歉了,柳鈞順勢笑嘻嘻地提出扣車一周,申華東在電話那端大吼幾聲,答應。柳鈞心裏頭那個快活,回去中心又換上法拉利,去工業區開閉門會議。既然已經決定,那麽速戰速決,沒什麽可以拖拉的。
  開會的幾個,正是柳鈞準備給予股份的。有孫工廖工譚工等科研人員,和生產、銷售的主要負責人,以及忠心耿耿跟了柳鈞六年的辦公室主任。科研人員的人數正好占了一半。會議布置羅慶開始物色場地,辦公室主任開始準備注冊資料、招聘主要財務經理、開始大規模員工培訓。大家都興奮異常,不用柳鈞布置,工廠與中心的人自動聯合,說是三天內根據投資額拉出一份設備清單。轉眼,工廠又與辦公室聯絡,主動提出培訓計劃的共同製定。大家都是熟手,都不需要柳鈞指揮協調,他們自己協調得周全周到。本來羅慶與工廠負責有點兒矛盾,這會兒也不提了,可謂真正全力地發揮主觀能動性,群策群力。
  而這,才是柳鈞剛剛提出幹股設想,因新公司八字還沒一撇,還無法將設想轉化為白紙黑字的法律文件,可他們已經將掛在唇邊的蘿卜化為動力,全力以赴了。柳鈞很容易就看到新公司順利運作的前景。可見全世界都通用的法則,自有其存在的必然性。
  會議結束,連新公司的名字也有了:騰達。
  柳鈞覺得快得不可思議,可是大夥兒卻從閉門會議出去後,自發自覺地做上了。研發中心的工程師們在騰達項目上出不了太多力,但他們明顯也表現得更有勁。弄得柳鈞輕鬆得不行,索性開著申華東的法拉利去科技園區兜圈子熟悉性能。
  但輕鬆也不過是一天兩天,隨著羅慶快速確認工廠地址,柳鈞便開始親自一塊一塊地前去實地查看。優惠政策太多,條件好得不像是真的,那麽一定不是真的,基本上就是拋個誘餌給你,等你上門就關門打狗,這種事情聽得太多。條件看似還行的,那麽隻要開車周圍轉幾圈,抄下幾家企業名稱,打朋友們電話問一遍,通過朋友介紹找上已經紮根企業老板谘詢,不僅谘詢招商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到實處,會不會翻臉不認人,還得問清楚這個地方的地頭蛇諸如水電通訊交通稅務等部門是不是姓周名扒皮。
  此時的柳鈞已經不同於騰飛啟動時,此時的他已經曆過太多太多,工廠每天層出不窮的事件是最好的老師,人在其中不僅能吃一塹長一智,更能熟能生巧,舉一反三。因此,騰達的地址很快確定下來,在一處開發區,政策優惠,交通對於柳鈞的工廠需要公路和水運而言是便利,對於普通居民則是不便利,然而正是這樣的土地才能拿到低價。與政府部門藕斷絲連的羅慶則是通過朋友獲知,附近將很快修建快速交通幹道。柳鈞一口吃下兩百畝土地,約定三年付清土地出讓金,第一次付一半。
  等不到一個月時間將兩百畝五通一平的土地用圍牆圍起來,柳鈞站在專門通往騰達的雙車道水泥路上,看著似乎一眼望不到邊的雪白圍牆,對抱著孩子跟來看熱鬧的崔冰冰說,這感覺,真像是通往一處小王國。人在此時不產生出一點兒自豪,幾乎是不可能的。而羅慶他們也紛紛拖家帶口開著自己的車子過來看,他們這會兒看騰達,與以前看到騰飛時候心情大不相同,現在如小王國一般的騰達,其中有一塊就是他們的。那種擁有的感覺,就是當家作主人的踏實感。
  騰達的進程順利推進,似乎除了錢是個問題,其他都不是問題,因為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大小股東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效果當然非柳鈞當年與他爸兩個人管理騰飛基建時候可比。然而就在這順風順水的時候,一個東北口音的電話打進柳鈞手機,沒頭沒腦地問柳鈞是不是騰飛公司老板,德資公司老板怎麽是中國人,老板的電話怎麽能一打就通,會不會是沿海一帶有名的皮包公司。柳鈞沒回答,讓他們如果有疑問,不如直接過來這邊工商局查注冊登記,說完就掛了電話。
  但是放下手機,柳鈞卻想到一處破綻,那個沒頭沒腦的電話怎麽知道騰飛是德資。再翻看手機來電記錄,沒錯,顯示的區號正與安總的相同。柳鈞心中生出一絲不詳。他想來想去,決定自己暫時不出麵,由羅慶與一位客戶聯係,詢問安總公司究竟怎樣了。
  消息很快傳來。安總的公司目前奄奄一息,眼看新年來臨,可是公司帳戶上連發基本工資的錢都沒有,公司財務每天須得拆東牆補西牆,才能維持公司日常開銷,連安總的車子也買了抵債,安總眼下打車上下班,也不常出門開會出差了,倒是經常跑政府機關要政策。許多工人家中沒存款,東北人家一到冬天就麵臨供暖問題,許多工人交不出供暖費,唯有挨凍。公司目前人心惶惶,說什麽的都有。
  柳鈞心說,看來,第三筆,也就是最後一筆研發款項必然泡湯了。雖然年初從安總那兒討得第二筆研發款的時候,柳鈞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他想不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按說安總底下公司資產不少,算是百足之蟲,在眼下的大好經濟環境下,怎麽會死得這麽快。
  柳鈞給安總打去電話,以前他也是隔三差五地打電話給安總,基本上都是報告進度,交流感情。這回他問安總需不需要幫忙。安總在電話裏的聲音依然中氣十足,而且還挺樂觀,他說困難隻是暫時的,讓柳鈞隻要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為了安撫柳鈞,安總還說了他最近的設想,窮則思變,公司既然已經窮得有半年揭不開鍋,那麽就應該考慮走出去,改革現有落後體製,尋找外部資金注入。
  柳鈞提出自己的疑問:“公司需要養那麽多閑人,誰家敢往公司注入資金?”
  安總道:“我們接觸的投資者都有類似想法,你說得沒錯。但這是我們老國企的痼疾,沒辦法,企業性質不變,就隻能看著它爛下去。我們正匯總各方麵的意見,上報市領導,爭取政策。總之你安心做東海一號,最後一筆研發款可能會比較波折,但我答應你的事不會賴賬。”
  柳鈞心裏想,安總你憑什麽不賴賬。可是他也不好多問了,唯有安慰安總,勸其勞逸結合,保重身體。與安總通話結束,他心中完全徹底放棄對第三筆研發款的指望,從此看來需要自力更生。他不斷告訴自己,當初若無安總支助,他本來也想通過自力更生,騰飛多花兩三倍時間全資開發類似機器人的,現在有安總幫解決三分之二款項,應該說結果已經好於預期,他沒什麽可怨,他早應該感謝上天待他不薄,他是幸運兒。如安總所言,他應該安心做好他的工作。

  第 121 章
  想明白了,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可即使想得明白,心裏總是不痛快的,誰都不願聽見希望的泡沫破裂的聲音。
  隻是,柳鈞心頭有絲隱隱約約的擔憂,安總與其公司處境不同步的反常態度,讓柳鈞懷疑他在安總棋局中的角色,他更是綜合多年回國見聞,推測安總下一步的走向。他沒怎麽猶豫,不嫌麻煩又給安總打去一個電話,試探性地提出,他的公司正組建二線工廠,大量求購設備,性能良好的二手設備是首選,如果安總那邊手頭緊張需要變賣設備的話,他願意出良心價購買,而且保證現款現付,拖誰也不拖安總的。柳鈞聽安總在電話裏笑言很受用朋友的雪中送炭,但目前還不考慮變賣家產,等哪天隻撐不下去了,肯定不會客氣。柳鈞聽得出安總並沒有考慮變賣機器設備的打算,那邊公司目前連工資都已經發不出,不少工人家裏無法交冬天必須的暖氣費,這還不是撐不下去是啥,還要到什麽時候才算是撐不下去可以變賣家產。
  投石問路,要的就是石頭落地時候發出的一聲動靜,安總的反應,讓柳鈞進一步肯定安總下一步走棋的動向。他周日時候又去新屋DIY,崔冰冰抱著孩子跟去湊熱鬧,崔冰冰熱愛一家人湊一起的感覺。柳鈞一邊自己攻廚衛吊裝用的特種耐腐蝕材料螺絲,一邊跟太太解說對安總的疑慮。崔冰冰對此見怪不怪,安總那點兒小心思早幾年在本地屢見不鮮了,多少中小國企都是這麽改製的,過去國企的一把手一轉身就變成現在私企的老板,銜接流暢得很,絕無障礙。
  崔冰冰在銀行裏做,對企業那一套見多識廣,她給柳鈞很針對地舉了一個例子。比如某某醫藥公司,原屬國營,連續三年耐耐心心地虧損,虧得不少骨幹跳槽,企業眼見命若遊絲的時候忽然改製了,改得順應潮流符合民心。還是同一個老大,還是同一套人馬,結果當年就扭虧為盈,大盈特盈,盈得原先自以為很英明地跳槽的骨幹後悔不迭。回頭一看,原來那老大在三年時間裏耐耐心心地做著資產轉移,一步步地將企業拖成市政府心頭的雞肋。不過自04年地方國資委成立後,這種事情少了點兒,隱蔽了點兒。
  崔冰冰所說的例子正與柳鈞考慮的相同,他笑道:“不過當年我爸接手躍進廠的時候,那廠子是真虧的。”
  “這個吧,你就別撇清了,哈哈。你手機,東東找你。”
  柳鈞聽完申華東的電話,一臉困惑地對崔冰冰道:“那光棍不知道想搞什麽花頭,說是想帶個在大學做語文助教的女友認朋友,我是個一看就是敦厚實在宜家宜室的,正好證明他的朋友圈內都是好人,他因此也是好人。還讓我們千萬不要連姓帶名地叫他,務必叫他東東。”
  “搞什麽,玩弄人家圈外人,不地道。兄弟我不配合。”
  “配合什麽?兄弟我可以配合嗎?”洞開的房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柳鈞扭頭一看,竟然是錢宏明一家子惠然來訪。不過雖是周末,錢宏明穿得很居家,可柳鈞一看就知道他穿的是紫標拉爾夫勞倫,反而嘉麗穿得幹淨簡單,真正居家,小碎花也穿得不是很華麗。小碎花進門就衝著淡淡妹妹而去,很是小心地拿小手指摸妹妹的小臉。淡淡平日裏最煩有人摸她,可是對小朋友的撫摸卻甘之若飴,即使小碎花摸得很沒技巧,眉毛胡子一把抓,她也不惱,還手舞足蹈開心地笑。
  “等會兒申華東帶女朋友來,讓我們都喊他東東,不要喊出他的姓。好像是剛一見鍾情一個女朋友,很緊張女朋友的態度,據說女朋友性格恬淡,他隻好竭力製造氣氛,裝成一個白手拚搏的好青年。宏明你把手表摘了,太晃眼。孩兒媽,你摘掉戒指,你看嘉麗也沒戴著。”
  眾人一起笑著摘奢侈品,可也沒打算放過冒充純情的申華東。很快,申華東就到了,一起來的是一個眼神清澈的女孩子,叫曲未。不過曲未年紀已經不算小,大約快三十了,與申華東的氣質格格不入,倒是與嘉麗有三分相似。申華東見到錢宏明有幾分緊張,連忙上來握手寒暄,錢宏明了然,道:“我們給阿鈞送來幾張碟片,省得這個工程師每天隻懂看圖紙,不懂看藝術。”
  申華東這才放心,“你可別討罵,阿鈞會追著教育你,藝術可以量化,他手底下的才是十足理智的藝術。”
  “嗬嗬,有人可真能記恨的。”柳鈞笑著跟大夥兒解釋,“我上回跟東東搞腦子,說藝術啊審美啊都可以量化,辯論到最後,我搬出審美的法寶:黃金分割。喏,你看著這個人的線條順眼?那正是因為此人的上下身比例符合黃金分割。說明人的審美眼光雖然看似感性,其實統計下來,卻有規律可循,總結出來就是那麽一個數字。東東為此輸掉一頓飯,他懷恨在心。這小人。”
  “你才是惡人先告狀,同誌們,阿鈞那天抽掉皮帶吃我的,吃掉一隻澳洲紅龍刺身,兩份澳洲大鮑魚刺身,我正納悶他怎麽不怕拉肚子,他又自作主張點了一份黑胡椒紅酒烤澳洲小羊排,說是中和前麵的兩份刺身。吃相那個窮凶極惡,冰冰你別笑,警告你以後睡前綁住他大嘴,省得他做夢捧住你胳膊當什麽啃。”
  眾人都知道申華東的實力,知道這一頓吃吃不垮他,申華東的助教女友曲未卻一臉驚訝。唯有錢宏明厚道地追上一句:“這一頓吃下來,東東得吃一個月鹹菜了。”
  申華東立刻醒悟,說話之間露出馬腳了,他感激錢宏明的提醒。“豈止啃鹹菜,我那一個月舉債度日。”
  崔冰冰也聽出問題來,笑著扯開話題,“工科生的思維怪得很,我一直弄不懂,這不,問宏明借的碟片也是量化的,《七武士》,《七宗罪》,《八月狂想曲》,《十分鍾年華老去》,宏明你可真了解他。”
  曲未進門後終於出了聲:“請問,等你們看完後,我可以借一星期嗎?都是太好的片子。”
  “你拿出手機記一下我家電話,有空可以和東東一起上我家拿碟,我太太嘉麗收集不少原版碟片,不少碟片非常小眾,你可能會喜歡。”錢宏明態度和藹,言語周到,真正幫申華東拉攏曲未。錢宏明說電話號碼的時候,申華東也掏出手機記錄,柳鈞一看又是暗笑,追女友血本不小,連手機也換成中檔貨了。
  “我的同學兼死黨就是東東的死黨,還等什麽來日有空,今天大家都有空,你們門口叫輛出租車一起去宏明家吧,我不奉陪,我們淡淡哭鬧起來嗓門大,騷擾你們。”
  “呃,我開著公司的車子,不用叫出租。”申華東拍拍柳鈞,又拍拍錢宏明肩膀,見錢宏明很同意他領女友上門,才放心下來,前所未有地覺得錢宏明這個人不錯,很夠朋友,很體貼細致。
  等大隊人馬一走,柳鈞終於可以放聲笑出來,“東東這回徹底認真了。”
  “你怎麽看得出來?”
  “東東以往做事很難得看女友臉色,這回幾乎是說一句看一次,顯然心裏非常在乎。”
  “你從來不看我臉色說話,是不是很不在乎?”不過崔冰冰也沒想要答案,接著又問:“曲未看上去不是東東以前宣稱追求的驚心動魄的美,最多皮膚好點兒,五官端正點兒,舉止文靜點兒,可她皮膚再好也好不過二十來歲的,東東在乎她什麽,文學?”
  “女人味兒! 曲未有股子寵辱不驚的女人味兒,是那種如果相愛,不管生還是死,一輩子都在一起的女人味兒,不管愛人是富貴的申華東還是貧窮的申華西。像嘉麗也是一樣,這似乎是一種本能。”
  “本能可貴,還是理智可貴?我的理智告訴我,不管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這算不算沒女人味兒?”
  “人們很難找到理智的,隻好偷懶尋找本能的。”
  崔冰冰覺得此話言不由衷,但也隻能姑妄聽之。因為淡淡開始吵鬧,她得開始對付女兒。等淡淡吃飽喝足,睡在另一個小房間裏,崔冰冰才關門出來,對柳鈞道:“我在想一件事,你原本指望從東海一號上麵與安總公司搶市場,現在安總有改製行動,等他成功後,你還有可能與他搶嗎?”
  “我暫時不去想搶市場的事,畢竟他改製對我有利有弊,從此後他們也是私企,在產品進入大國營方麵不會比我有優勢,而且我相信憑他那邊那些人的惰性,未必很快就能上道。我在想,安總曾經問過我什麽時候可以研製成功,他好像不急著要,最好零七年才交貨。是不是他的改製日程表排到零七年?希望研究成果等改製後得到應用?而且……很可能,與我公司科研合作的這筆資金,是拖垮他們公司的最後一根稻草。雖然他們的工程師經常有過來參與研究並了解進度,可是擋不住有些不明真相者的胡亂猜測,很可能我得替他們的改製承擔點兒什麽了。”
  “安總難道不需要跟你打個招呼說明一下?”
  “他手裏捏著最後一筆款的發放權,他不用擔心我的配合不配合。他定期審查我這兒的每一筆帳,清楚我的東海一號賬目單獨設立,查不出紕漏。他知道我剩下的事情唯有守口如瓶,而我一定會做到。”
  崔冰冰驚道:“這人真是梟雄。”
  “媽的,總是被迫道德敗壞,底線越來越低。”
  “嘿,別這麽說,別這麽說,你主導,克服艱難險阻,最終研製成功東海一號的話,就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些許前進中的曲折算什麽,一筆勾銷。”
  “程序正確非常要緊。你別緊張,我說說而已,現在每天追求結果正確還來不及呢,哪有心思管程序。”
  “你這人,心中條框太多,而且拿條框當回事兒,活得太累。不像安總他們,心中的條框是拿來約束別人的,那種人才能成為梟雄。”
  “違背條框,內心矛盾地追求財富,快樂嗎?”
  “你有選擇嗎?”
  柳鈞被問得一愣,立即醒悟。“沒有。”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他隻是一個召集者,若是他的追求慢於同事們許多,他不能滿足同事們的追求,那麽結果可想而知,他將被拋棄。既然已經選擇走上這一條路,那麽退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全盤放棄,可是那樣他又能做到嗎。柳鈞發現,原來他的觀念是如此的不三不四,不切實際。
  可人就是這麽不三不四,明知不切實際的心無助現實,卻依然推崇著那份不切實際的心,就像嘉麗被最實際的錢宏明金屋藏嬌,就像曲未被過盡千帆的申華東深深在乎。

  第 122 章
  而羅慶放棄公務員官職加入騰飛,孫工廖工等不受高薪誘惑堅持駐守騰飛,還有柳鈞自己,一個個看似理智的成年人,卻都抱著不切實際的技改之夢,而今夢想正在實現,他,柳鈞,所能做的,所被要求的,唯有承擔,以一個男子漢的體魄,擔當起夢想的啟航。確實,他有選擇嗎?
  一行去了錢家的人,卻冒出一點兒小意外。嘉麗領曲未進書房挑書看碟,曲未看到一張在美國才出版沒多久的原版碟,終於疑惑上了,兩人一確認,卻發現早已在本地論壇文學版相熟,彼此神交已久。世界真小。於是兩人一見如故,鑽在書房裏嘀嘀咕咕說個沒完。說得高興了,曲未不免向嘉麗打聽申華東的人品。嘉麗對申華東的人品不了解,隻知道申華東的身份,她一時好生為難,幫這個就得辜負那個,難有兩全。嘉麗應對不了這樣的局麵,直接跑出去找丈夫解決。
  錢宏明看到申華東的表情,就解釋道:“嘉麗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她要麽不說,說了就不撒謊。要不我跟曲小姐解釋一下?”
  申華東好漢做事好漢當,隻得自己去跟曲未說明。看嘉麗臉上的這一出,他清楚再掩蓋的後果可能是欲蓋彌彰了。他隻是頭疼,嘉麗這種人過去從未出現在他生活的世界裏,他千算萬算,算不到會遇到嘉麗這一出,這下他的計劃全部亂套,唯有設法誠心誠意地挽回。
  錢宏明等申華東一走,就對嘉麗道:“沒關係,他遲早得暴露,我看還是早暴露比較好。”可是錢宏明心中卻是無比鬱悶,申華東的好事若是壞在他家裏,他逃不過幹係。而他是多麽想攀上申家這條大魚。他掩飾地掏出他在柳鈞新房子裏摘下的鑲鑽手表,戴回手上,等抬起臉,早已若無其事。
  嘉麗其實沒看丈夫,她擔憂地朝著書房方向,輕道:“曲未文章裏寫過,最不能容忍的是欺騙。”
  錢宏明不語,耐心等待書房門口放射出來的第一個信號。寫歸寫,做歸做,畢竟申華東是個鑽石王老五,沒人會對申華東的追求無動於衷。
  錢宏明希望等待的時間越長越好,可是天不遂人願,很快,曲未憤怒地從書房裏走出來,跟著走出來的是皺眉頭的申華東。錢宏明意識到結果肯定很糟,但他依然走上去道:“對不起,曲小姐,聽我們解釋一句。我們都想不到東東這樣的人會做出讓我們笑掉大牙的老套舉動,但正是他的誠心讓我們願意配合。我太太,你了解她,她不會懵你。”
  曲未卻向嘉麗道:“那個人徹頭徹尾的謊言,誠心?在哪兒?請問你們對台詞用了幾天,你們對這出戲的期望值有多高?這就是所謂的有錢有閑人的荒唐遊戲嗎?”
  申華東皺眉道:“這不是遊戲,我有錢但少閑,不會拿自己個人問題開玩笑。錢總夫婦隻是今天意外出現的路人甲,他們是柳鈞朋友,你別責怪他們,他們不過是成人之美。走吧,我送你會學校。”
  “不,你們等等。”嘉麗堅決插話:“申先生的為人我先生大約知道,我不知道,但我信任柳鈞。今天我們隻是送碟去,可是我因為本能的信任,願意臨時客串一回匪兵甲。事情就是這樣。”
  曲未對著嘉麗含蓄地道:“我擔心,金錢的力量足夠巨大,足以收買一顆平靜的心。”
  錢宏明眉毛一揚,差點兒要替嘉麗反駁,可嘉麗卻誤解了曲未的意思,“不會的,你別擔心,這完全取決於自己。我跟宏明在大學相識,都是窮學生,現在雖然錢很多了,可是我們之間什麽都沒變。”
  曲未無言以對,道謝了先走,申華東隻能趕緊跟上,不過行前與錢家兩個人好好道了個謝。錢宏明送兩人到電梯便識相地走開,回來家裏,他心中一直有個問題在翻滾,可是想來想去沒問出聲。他很想知道,嘉麗是否真的已經將信任柳鈞作為本能。他更想知道,嘉麗有沒有將信任他作為本能。
  申華東並未獲得送曲未的機會,他扭頭直奔柳鈞裝修工地,衝進洞開的大門一看,卻見該是彪悍的阿三嬌滴滴地趴在正調換鑽頭的柳鈞身上,申華東差點兒被口水噎死。崔冰冰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幸災樂禍地道:“完,吹燈拔蠟了。”
  申華東捶胸頓足,“柳鈞,你要負責,你沒幫我清掃戰場,你怎麽能留下錢太太那種……”申華東總算沒忘記柳鈞與錢宏明交好,生生將“白癡”兩個字吞下。“低情商的。”
  崔冰冰搶白:“若是那位曲小姐有我這等高情商,那麽再多幾個嘉麗也氣不走。你不要本末倒置,誣賴嘉麗。”
  “曲未與嘉麗是一路人,東東,我建議你旁觀宏明的家庭,你看看你能不能做到宏明的包容。”柳鈞道。
  “曲未淡定斯文,與錢太太不是一路人。”
  “曲未經曆單一,她的淡定是個變量,你需要建造一間溫室來保護。不像我阿三的淡定,那是曆盡紅塵萬丈之後的返璞歸真,是跌撲不破的常量。但我們不是說曲未不好,而是請你三思,你們畢竟不是一路人,我很驚訝你做出這種低情商選擇。”
  申華東鬱悶地看著柳鈞道:“你現在有官方代言人了嗎?”
  “阿三是大女人,大女人不可能學大男人對小女人憐香惜玉。但她看曲未和嘉麗都不會帶太多感□彩,比較中肯。”
  “剛才……那位錢太太說,她對你有本能的信任。”
  “人品好,沒辦法。”柳鈞一臉淡定。
  申華東斜睨,他發現他也挺信賴柳鈞,相信柳鈞跟他說的話。但他忍不住狠狠對崔冰冰道:“你不是變量也不是常量,你是矢量。”
  柳鈞追根究底:“數學矢量,還是物理矢量,或者是計算機矢量?”
  申華東氣到笑,終於平靜下來,與柳鈞談裝修,與崔冰冰談金融形勢,晚飯時候被淡淡很不淡定地否決,他隻能回家找自己爹娘吃飯。在難得一家人團聚的飯桌上,申華東告訴他爸申寶田,他有時候很想撇開利潤不談,給柳鈞那個傻乎乎的送去一筆投資,因為他從柳鈞所做的事情上麵,一再發現當今經濟發展本末倒置,政策引導對做大有利,卻對做強不利,真正專心於做強的人很吃虧,付出與所得極不均衡。
  申寶田道:“當今社會發展太迅速,太迅速了,呆在製造業裏麵永遠抓不緊機會,錯失無數良機。十年前,製造業還有機會,現在談都不用談,誰一心鑽在車間裏,誰就是與社會脫節。”
  “可是總得有人去做製造業,總得有資金投入。”
  “適應不了時代迅猛發展的人可以去做製造業,不懂得有效運作資金的人可以將資金投入製造業。你別瞎操心,總會有人去做。”
  申母笑道:“我們東東替國家操心呢。”
  “爸,看看我們,旗下兩家那麽大噸位的製造企業,這兩年來雖然有不少專利,可沒有做出一項真正堪稱高精尖的新產品。如果我們沒有把資金抽走,把關注抽走,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東東你不要唱高調。你可以再回去市一機,甚至帶資金進去,但我問你坐得住幾天。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當然,而是社會的必然,由不得你我。小柳精神可貴,我也喜歡他,巴不得手下全是他這種人,可是精神不能當飯吃,對小柳,如果有哪個長輩願意真心幫他,應該送他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
  申華東道:“我現在真的開始為國家操心了。”
  柳鈞卻從沒為國家操心,也不需要國家操心,他按部就班地建設騰達。相比九九年他第一次操作工廠建設,社會環境真是大變樣了。可以外包的工程越來越多,以前的包工頭走出來,身後隻有一幫民工和幾把鏟刀。現在則有專門提供打樁機的公司,有提供挖掘機的公司,有提供混凝土車的運輸公司,甚至還細分到有專門紮鋼筋的工程隊,不僅分工細致,而且市場競爭激烈,買方大受裨益。騰達的車間也是包給一家鋼結構公司,有專業的設計,和流水化的施工,工地麵貌可謂日新月異。唯一不變的,大約就是馬馬虎虎差不多的工作精神。

  第 123 章
  可正是因為方便的工程外包,讓基建工程的方方麵麵可以齊頭並進,迅速前進,一時,工地上麵按下葫蘆浮起瓢,亂象百出。雖然柳鈞現在手頭有人手,而且個個還都是調教得很注重品質的人手,可是買的沒有賣的精,一個個一板一眼的騰飛人麵對工程隊經驗老到、花樣百出的偷工減料,防不勝防。若是當場沒抓住紕漏,就得提出返工。但是有關返工的談判基本上類似挖工程隊心肝,乙方偷工減料就是為了昧錢,甲方提出返工則是指望乙方全額負擔返工費用,兩者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多掏腰包。每一次談判全是軟硬兼施,吵架是難免的,動用暴力更是家常便飯。可是,有時候能用暴力解決,反而是容易事。柳鈞最頭痛的是有些工程公司上頭有人,這邊矛盾才發生,那邊就有一個掌關鍵部門印把子的立刻打電話過來說好說歹,柳鈞敢不認嗎,不行。那麽唯有生生地將一口鮮血咽進肚子裏,自己出錢返工,而且還不敢再請這一家,花錢送神了事。
  許多工程齊頭並進的另一個講究,乃是工程款的落實。柳鈞很快就將騰飛的家底用完,開始用上崔冰冰給運作出來的貸款。這筆貸款依然來自原來的開戶行,但是柳鈞甚至崔冰冰在其中運作的奧妙,那就是交換。也就是崔冰冰這邊也承擔一定風險地貸出一筆款子,給柳鈞開戶行主事者製定的某家公司。崔冰冰總是說沒事沒事,她手腳做得很幹淨,這不過是一筆普通不過的貸款。但是柳鈞很擔心,既然需要走路子的,總不是最符合規矩的,那麽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必然連累崔冰冰。而且,他因為騰達建設的繁忙,無法顧及小家,已經將大部分家務卸到崔冰冰肩上,卻還要讓崔冰冰替他解決公司貸款,柳鈞心中甚為內疚。不免花錢時候更加謹慎,以免更給崔冰冰雪上加霜。
  再加上東海一號部件的研發進入攻堅階段,前期研究的問題在此形成瓶頸,後期的路卻一時雲深霧罩看不清,柳鈞這個總召集人不得不經常召開跨專業研討會,讓各專業的思想在會議上碰撞。然而,會議主持並不是一件輕鬆工作,往往是前一刻還殺氣騰騰地在騰達工地上拎鐵棍與工程公司幹上一架,下一分鍾就得閉關入定,為技術會議備課,圓滑地厘清方方麵麵的人際關係和研發思路。人的角色豈止一天三變,用崔冰冰的話說,那是城頭變幻大王旗,柳鈞則感覺自己在研發中心——騰飛——騰達之間做著混亂的布朗運動。
  市區新買房子的裝修一拖再拖,入住遙遙無期,他和崔冰冰都沒時間管那個茬。好在年底時候電力供應漸漸恢複,停電的日子開始少於往昔。而且,好歹這個住的別墅位於高科技園區,政策比較傾斜,停電日子相對少於工業區。這個冬天不用再搬回城裏。
  巨大的壓力讓柳鈞不堪負荷,天天肝火旺盛,口氣臭如霸王龍,害得淡淡雖然喜歡爸爸,卻不願爸爸接近。但麻煩並不會因為柳鈞的脾氣學口氣的樣,越來越像霸王龍而減少。才過元旦,一幫操著東北口音普通話的人突襲騰飛,沒有預約,沒有招呼,一群人直接出現在騰飛公司門衛,被門衛攔住。柳鈞接通知從騰達火線趕來,見其中有相熟的安總公司員工。通過那位員工的介紹,柳鈞得知,陌生麵孔的來者乃是專門臨時成立的工作小組,人員不僅僅是來自安總公司,更有來自政府部門。
  一行專程來騰飛檢查東海一號部件的實際研發進程與賬務支出。對此柳鈞不須作假,拿出來讓查便是。他也不相信那些人能拿一清二楚的事情查出什麽漏洞來,他本身就是個有賬目潔癖的,當然,憑證的每一筆支出都是清清楚楚,有根有據。雖然工作小組的突襲打亂柳鈞的工作日程安排,但時間擠擠總是有的,柳鈞還不至於方寸大亂。而且進度與賬目也公開透明,絕無玄機,柳鈞對此不用有任何擔心。
  但是,這樣一個工作小組的到來,讓柳鈞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那就是安總那邊似乎對事態有點兒失控。工作小組還在的時候,柳鈞已經電話找上安總,可是電話不通。後來無奈找上財務又要問出原因,又不便大嘴透露騰飛發生的情況,很是為難,好在財務主管說安總乃是出國考察,很快回來。柳鈞心說,那麽不是失控,而是架空。
  不等工作小組離開,柳鈞約到年終忙碌無比的宋運輝,獲得一小時會見時間。柳鈞認為他有必要告訴宋運輝有關安總的情況,因為這也涉及到東海一號的其中重要環節。果然,宋運輝聽著聽著就皺起眉頭。
  “如果那邊出問題,影響到研發經費的到位,你這邊的研發會不會受到影響?”
  “會,肯定會。但經費問題可以克服。最大問題可能是安總那邊的生產可能跟不上了。”
  “如果研發沒有問題,我倒不擔心生產會出問題,他不行,你接上,順理成章,我還更放心。”
  “問題可能是……我這幾天得隨時揣著護照。”
  宋運輝一愣,目視柳鈞良久,才道:“行賄?你外籍身份恐怕不會太遭罪,不用一驚一乍。”
  柳鈞想不到宋運輝能說出這麽體己的話,他也兜底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更擔心的是被叫進去配合調查,節骨眼上還是飛走回避。這麽多年做下來……這麽多年做下來,多少人看著我進去怎麽說話……”
  “打住,我知道了。”
  “所以請宋總提前做好最壞打算。如果有問題,請你幫我扶一把我太太和羅慶的組合。有你支持,東海一號可以在騰飛繼續。”
  宋運輝點頭,但好久才冒出一句話,“你現在有沒有回想,當初接手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的初衷是什麽。”
  柳鈞欲言又止,唯餘長長歎息。雖然宋運輝送走他時,肯定他是有良知的人,可是柳鈞離開東海集團,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他原是陽光好兒郎,現在卻要落得個懷揣護照惶惶若喪家之犬。單純就東海一號的分段研發,宋運輝一針見血問得好,他接手此事,初衷更多的是對技術的熱愛,對趕超國際水憑的狂熱,其中有關他個人的私心可謂不多。可即使如此,他還是被動地犯罪了。
  柳鈞可以承受工作的重擔,可有些看不見摸不著屬於意識形態方麵的東西,卻壓得他難以喘氣。
  工作小組走的時候,柳鈞當然得親自送往機場,以免得罪。送走客人,柳鈞回頭看不遠處的國際出發口,心神恍惚地摸摸這幾天包裏一直揣著的護照,去櫃台買了張飛香港的機票。進關後,才想起來,打個電話給妻子匯報方位,又抓著登機前的時間尾巴,給公司同事交待工作。此時他已經見到也是單身一個人,也是隻帶一隻公文包的楊巡,更相同的是,楊巡與他一樣,也是黑著個臉。
  柳鈞一邊通電話,一邊看著楊巡的那張臉,滿心都是犯罪的念頭,心裏是真想拔出訓練有素的拳頭,照著楊巡那張臉來上兩拳,好好痛快地犯罪。可直到登機,從楊巡身邊木然走過,柳鈞還是沒有任何行動。隻是那種被動的感覺越發壓迫著他,讓他坐立不安。
  澳門,賭博去!柳鈞心中終於將含糊的意念化成清晰的目標。對,做壞事去,明目張膽做壞事去!

  第 124 章
  下了飛機,柳鈞免簽進入香港,而一幫同胞卻得拿著特別通行證進入自己國家的特別行政區。出關後,柳鈞抓住一個人詢問坐什麽車去澳門,可惜那個人不懂說普通話,柳鈞隻好改說英語。想不到身邊忽然有人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插進來。
  “馬考?你去澳門?跟我走就是,去碼頭。”
  柳鈞一扭頭,見到楊巡一臉尋常地看著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楊巡可能也是去賭場,他不願示弱,就說了聲“謝謝”,跟上楊巡。楊巡掃他一眼,沒說什麽,一直等上車後,才問:“你這樣的三好生也去澳門賭博?”
  “女人會血拚,我們男人會賭博,什麽了不起。你英語很好。”
  “英語?隻認識字母。你一說馬考,再笨的人也猜得到你在說什麽。有什麽想不開,你最近不是混得挺好。”
  “年關嘛。”柳鈞不願問楊巡此去澳門難道也是想不開,他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你能有多大事,真要想不開,半夜三更找個冷僻點的水庫,上去跑幾圈嚎幾嗓子,什麽問題都解決。”
  柳鈞無奈,隻能睜開眼睛看向楊巡。“你跑澳門是因為想不開?什麽大事讓你去水庫跑幾圈嚎幾嗓子也解決不了?你在本地還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嗎?說來聽聽嘛。”
  “我說出來怕教壞你。憑你做的這些事,做事的這些方式,你能惹多大事,歇歇吧。我有經驗,嚎幾嗓子,包好。嚎到吐血,事情立刻轉折。回家吧,別讓你老婆孩子操心,賭博這玩意兒上手了就扔不開。”
  柳鈞目瞪口呆,“你為什麽勸我?你真以為我是去賭場撒氣?”
  楊巡輕蔑地道:“雖然我沒比你大幾歲,可混社會的日子足足多你兩倍有餘。混到我這境界,沒有跨不過的仇,沒有化不開的怨,什麽都是此一時彼一時,你以為我跟你慪氣?沒空。我是認真勸你回家去,你不是塊能放能收的料,你這性子進不得賭場。你非要堅持去,我這就給宋總打電話,你想想你敢不敢跟宋總解釋。”
  柳鈞幾乎是被楊巡逼下車,站在街上看載著楊巡的出租車消失,還兀自發了半天愣。至此,他去澳門的衝動被楊巡鄙夷得淡了,再也提不起勁再找路線殺奔澳門賭場。天色開始暗下來,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夜色中的香港更加璀璨。柳鈞索性兩腳走路,走一程吃一程,別的什麽都不想,隻盯著香港豐富的美食。燒鵝,腸粉,魚丸……吃撐了,走累了,找家酒店住下,先給崔冰冰報個平安,然後給楊邐打電話。因為他知道做酒店的楊邐不可能早睡。
  “我在香港,遇到你大哥,說了不少話,我有點兒想不到。”
  “對,他去澳門賭博,改不掉了。大嫂也因為這個更不願回來。你是不是嚐試阻攔了?”
  “沒,是你大哥把我攔在香港,不讓我去賭。我非常意外,原先一直以為他這人……但他自己去了澳門”
  “唉,你有沒有辦法攔住他下賭場?如果有,我下輩子也謝你。我大哥很複雜,我頭腦簡單時候無法理解他,現在依然無法全麵理解他,他的思維方式與我們讀書出身的有點兒不一樣,但他是條漢子,這點毫無疑問。”
  “回頭,請你幫我謝謝他。最近你們很多麻煩事?千萬想開點兒,年關總是千頭萬緒。”
  “可能是礦上的事吧,大哥不會衝我喊累。不過你可以想象煤礦那個複雜,大哥說比煤還黑,煤好歹還有點兒亮光呢。那一行,賺得大,壓力也大,一言難盡。你最近碰到什麽事兒了?”
  “年關,混得跟楊白勞似的,出逃了。不過看來再逃也還得回去,總是逃不掉的。哪天能退休啊。”
  “嗬嗬,我每次煩得想退休的時候,就想,哇,世上沒有花錢擺不平的事。這一想,立刻就抖擻精神投入到賺錢的鬥爭中去了。你有沒有辦法幫我勸勸大哥別賭?他現在一邊賭,一邊求神拜佛,兩個地方都花錢如流水。”
  “我境界不如他,勸不了。你也不行。如果可以,推薦你們的老鄉,宋總。”
  “宋總有意疏遠我們,已經好幾年了,他那算潔身自好吧,跟我們接近沒一點兒好處。他心腸很硬,我打動不了他。柳鈞,你今天說話夠大方,我真高興,謝謝你。”
  “呃,該謝的不是我。我今天怎麽感覺前所未有的無知啊,我這人是不是很簡單?請你別客氣,盡管直說。”
  “都一樣,你不簡單,但也沒像我大哥那麽複雜,我們唯一簡單的地方,大約是愛憎分明了點兒。”
  “還有,原則太多,條框太多,是不是?”
  “其實也是好事,這些品德讓人很容易信任你。放到經濟社會,這就是無形資產,賒賬、貸款,全靠它。”
  “楊邐,你真是越來越美麗。”
  電話兩頭的人都是愉快地結束通話。柳鈞奇怪,其實什麽問題都沒解決,為什麽忽然心情開朗了起來。安總那邊的事兒吧,他見機行事。隻要最後不是給驅逐出境,總有辦法可想。即使坐幾天牢……世上沒有花錢擺不平的事。什麽叫意難平?沒有,正如楊巡所說,都是此一時彼一時,想那麽多幹嘛。
  回家後,柳鈞從申華東等朋友那兒了解了一下楊巡,得知楊巡通過一次招商活動,與北方的一地方政府簽訂協議,他投資幫助整合那邊的小礦,最終他可以占多少股份,前景當然是不錯,但是小礦的利益錯綜複雜,整合談何容易。柳鈞光是替楊巡想一想,就想得頭皮發麻,難怪楊巡需要大賭以發泄。
  安總回國後就來電,問柳鈞找他有什麽事。柳鈞將工作小組過來的事兒跟安總透露了一下。安總詳細詢問那些工作小組究竟查了些什麽,有沒有透露出其他的隻言片語,柳鈞都如實相告。安總最後請柳鈞守口如瓶。柳鈞進一步感覺到安總那邊有危險,而且危險已經敲響大門,近在眼前。
  春節,本是個全民休假的日子,柳鈞與外包工程隊商量,可否加點兒錢,春節加班加點趕工。他不知道安總那邊事情會如何發展,他隻能想方設法加快進度,起碼……他若真的出事,騰達一攤子千萬別不上不下還無法開工,那會爛掉。可是春節這個時候,即使加錢人們也不願幹活,工地上的外來務工人員一個個就像回遊的鮭魚,此時眼裏唯有老家,為此不惜辛苦排隊三天三夜謀一張回程車票,再奔波煎熬也得回家回家回家。
  柳鈞無奈,隻好將工地暫時停工,而且看起來春節後還不一定等很快複工,那些好不容易才殺回老家的人哪可能休息到初七就回來。唯有研發中心的工程師們,初四過後便陸續主動回來做事,看到他們的忙碌,柳鈞心中滿是充實。

  第 125 章
  可是柳鈞春節走親訪友經過錢家姐弟開的房產中介店,卻發現除了初一到初三休息,其餘時間照常營業。房屋中介,又不是賣家常用品的超市,居然春節也不休息,著實令人揣測門麵背後如火如荼的生意。有不少製造公司的生意也相當火爆,他們沒有騰飛規矩,一向遊走於勞動法邊緣,過了初三也立即恢複開工,而且,哪來的雙倍工資,他們的工資一向計件。
  才到初五,就有生意主動敲響騰飛的門。有一位老板通過業內朋友介紹,找到羅慶,要求騰飛幫助趕工一批電機轉軸。羅慶一看,沒有圖紙,隻有幾點要求,說明這個老板還希望騰飛提供設計。再一看要求的數據,他拿出手機大致計算了一下,就笑了。顯然是塊難啃的骨頭,要不然也不會大年初五就急急主動找上門來。
  但羅慶對自家能不能做這個,也不是很有把握,他趕緊打電話給柳鈞。柳鈞一聽也笑,研發中心花大力氣建設起來的數據庫有料,調出來套上去就行,不用再做各項測試,理論上明天就可以交出設計圖紙。但柳鈞在電話裏告訴羅慶:“我們春節後工期全部排滿,沒空檔給他們。我們可以單純提供圖紙,標明材料,讓他自己找加工廠。其實一兩天可以做出來,不過你告訴他,設計需要一個月。要不然他還以為我們有多容易呢,賣不出高價。”
  崔冰冰在一邊兒看老公一臉頑皮,奇道:“你這好像是跟機關學的,明明一個章就是,他就要研究研究,你隻好送煙酒煙酒上門。你不怕嚇走人家?”
  “不怕。他給我們出的題目偏難。就像這個餅幹盒子,規定必須放足一百隻餅幹。可是你平時做的餅幹硬塞也隻能放進去七十隻,那麽你必須動腦筋了,用什麽工藝,換什麽麵粉和黃油,什麽配比,做成什麽形狀,才能將餅幹做薄到塞得進去一百隻,還得不容易碎,又要好吃。我這邊數據庫正好有這種麵粉黃油配比和工藝可以調用。如果沒有呢,那麽就得一次次地做實驗,一次次地計算,花掉許多麵粉黃油和時間才能做出設計。但是國人一般不承認腦力勞動,如果我一兩天出活,他給三千也會覺得我是暴利。他看不見我獲取數據、建立數據庫、維護數據庫、甚至保密工作投入的那些資本和勞動,也不會看到我們技術人員腦袋裏技術知識積累的價值,他們隻覺得你一兩天就拿出來的東西就隻能值不到三千。跟他們解釋還不如取巧一些。嗬嗬,我一組高工,專門給你做一個月設計,你說你得花多少錢啊。”
  崔冰冰笑罵奸商,不過也沒怎麽當回事兒,商場上麵鬥智鬥勇多了,她見多識廣。她見柳鈞又笑嘻嘻地接羅慶的兩個電話,最後一個電話是拖了好久才來,那時候他們已經在路上,準備去給城投副總拜年。柳鈞將車子停在路邊接聽,聽完四肢攤在車椅上哈哈大笑。“二十萬!羅慶的刀子比我的還鋒利。他裝作我們是勉為其難答應提前一星期交設計,春節後加班加點多不容易啊,嗬嗬,當然加錢才做。對方還特感激特滿意。你看,人就是這樣,我若是說明天就給,三千,對方還嫌我刀子快呢。現在皆大歡喜。”
  崔冰冰笑道:“牛啊,你們小哥倆配合得越來越順了。這筆錢賺得漂亮。那為什麽加工不一起做了?”
  “那套東西的加工很煩,卻叫不上價,別人家也能做。如果騰達上馬了,可以給騰達做。騰飛做這個不合算。”
  “段位越來越高了,就是太不嚴肅了。”
  “比起楊巡,差多了,我跟楊巡沒差幾歲吧,最多三四年,可在他麵前,我好像是透明,我脾胃如何他全看得清楚。那人才是段位高,能屈能伸,關鍵是這個。”
  “出身低的人,身段肯定比我們這種人更能曲。沒辦法,工作中早有領教了,我還算是個能屈能伸的呢,比起有些客戶的忍辱負責,簡直是不值一提。比如東東,比你更不能曲,現在追不到曲未,多少錢都肯砸,就是不肯認輸。前兩天我說他非得追上床後才能心滿意足地放手。”
  崔冰冰說著,幫柳鈞接起剛剛叫響的手機。柳鈞有了孩子後開車變得謹慎,車速高的時候不敢接電話,怕駕駛分心,傷到車上的淡淡,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宏明來的電話,像是有什麽煩心的,讓你有空回電。”
  “宏明現在都不愛跟我談事業,說我腦袋呈混凝土狀,沒資本意識。難道家裏有什麽煩心的?”
  “我很奇怪,宏明沒其他朋友嗎?他好像有事兒都找你說,找不到別人。有時候你那麽忙,他還拖住你研究買什麽車喝什麽紅酒,真想在旁邊損他幾句。”
  “他性格如此,不愛對別人交心,不像跟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知根知底,他對我也不需要有保留。”
  崔冰冰想了想,道:“也是,他該保留的東西太多了,連嘉麗都不清楚,我看他維持一副精英形象很辛苦,人前做戲?我都替他吃力。”
  柳鈞聽了搖頭,“越放不開越不敢放。性格如此。”他送崔冰冰到城投副總樓下,打個電話給錢宏明,本想調轉車頭趕去錢家,不料錢宏明卻讓他原地等候。
  柳鈞沒等多久,錢宏明便開著含蓄的寶馬M3匆匆趕來。坐進柳鈞的車子,錢宏明便長長伸了個懶腰,長長歎一口氣。“我快被家裏兩個女人煩死了。我姐不知道從哪兒聽來我……那女朋友的事,抓住我拷問一夜。見我一夜沒回家,嘉麗卻沒來一個電話,她疑心問題出在嘉麗身上,這幾天一個勁兒勸嘉麗出來工作,接觸社會,吸點兒人氣。”
  “難怪不肯在電話裏跟阿三說。”
  “你家阿三那女權主義,跟她說了,以後我還想見你嗎。我姐找的借口很巧妙,說中介公司現在越做越大,現金大進大出得她都怕,很擔心出納那兒出問題,希望有家裏人去公司財務把關。活兒不重,但責任很重,這種事兒舍嘉麗其誰。嘉麗哪懂財務,她腦筋挺好,可就是算不清錢,可是被我姐的困境打動了,覺得應該替我姐分憂解難。我怎麽勸阻都不行,一起矛頭對我說我沒良心。”
  “其實嘉麗去你們自家公司做也蠻好嘛,幹嘛阻止,上麵有你們罩著,誰也不會讓她受委屈,她也可以照樣顧及家裏。也或者你斷了那邊女朋友,你姐圖的不就是這個。”
  “嘉麗無論如何不能去工作,中介公司一幫都是靠嘴皮子吃飯的猢猻,比你那兒複雜得多,嘉麗心思單純,受欺負也不知道,我姐一個人怎麽罩得住。而且,我不想讓嘉麗去那兒學壞,你知道,嘉麗是淨土,難得的淨土。你幫我去勸,嘉麗信任你。你要不答應,我就把嘉麗扔你研發中心去做總務,你替我罩著,反正無論如何不能去中介公司,那兒人太雜。”
  “斷了那邊的女朋友不行了?你又不是隻有一個,斷掉一個,給你姐看個樣子也行。家裏一個外麵一個,還滿足不了你?”
  “同誌,事關征服欲,我不由自主。明白了嗎?吸毒一樣,吸上了就斷不掉,每天蠢蠢欲動。”
  “克製嘛,你看我結婚後對阿三忠心不二,還得在阿三麵前裝作對美女沒興趣,你也可以,隻要多想想嘉麗和小碎花就行。這件事的解決我看你還是得斬草除根,從源頭解決問題。”
  “不幫?不幫我初八就把嘉麗拉你研發中心上班去。”
  “把老婆交給兄弟照看,你荒唐不荒唐。趕緊遣散女朋友,好好做人,別提什麽征服欲。”
  “跟你說了,沒辦法的,我看見美女就自動孔雀開屏,美女看見我也從不拒絕,你說怎麽辦。求你,柳鈞。要能解決我也不會求你幫忙了。嘉麗心軟,這幾天就要上班幫忙去,時間不等人啊。”
  “噯,嘉麗去上班,怎麽就不淨土了?阿三每天……”柳鈞說到這兒,卻見到錢宏明一個久違的動作,左手微蜷放到嘴角。他忽然明白了,錢宏明要的就是嘉麗不複雜,不會像崔冰冰一樣能一眼看透到人心裏,也不會像崔冰冰一樣抓住一句話裏的紕漏就追根究底,那樣,錢宏明回家才不用太掩飾過去的種種,家才是最舒適最寬鬆的港灣。對了,錢宏明以前曾提過,嘉麗是他的港灣。這是個苦命人。柳鈞心下一軟,答應做嘉麗思想工作。

  第 126 章
  在錢宏明的注視下,柳鈞有點兒違心地撥通嘉麗電話。“嘉麗,宏明大過年的找我哭訴,你說怎麽辦才好。”
  但是任憑柳鈞怎麽勸說,隻要嘉麗那邊傳來女聲的竊竊私語,柳鈞所有的勸說全都失效。柳鈞明白了,問題出在錢宏英身上。錢宏明認真地看著柳鈞打電話,恨不得出聲指點柳鈞幾句,一轉眼,卻見到崔冰冰驚訝地站在車外看著他們。他忙捅捅柳鈞,提醒太座駕臨。柳鈞不知哪兒來的心虛,連忙結束通話,滿臉堆笑給崔冰冰開門。看得崔冰冰一臉疑惑,坐下就問兩兄弟幹什麽壞事。錢宏明隻得笑笑告辭,將爛攤子留給柳鈞。
  崔冰冰等錢宏明一走,又緊著追問:“他鬼鬼祟祟來做什麽?唔,我們得趕緊去我媽家,我漲了。”
  “才坐半個小時就完了?看起來不大順。”
  “那當然,城投啊,又不是你們私企,都是我們求他,他看不上我們這種中等規模銀行。但春節總得在他們麵前露個臉,萬一他們什麽時候不小心漏一個項目的貸款給我們。錢宏明來幹嘛?”
  “他不希望嘉麗上班,嘉麗卻想上班幫他姐姐的忙,做他家房產中介公司出納。他請我出麵勸阻。”
  “開玩笑,嘉麗做那種中介公司出納?不到一天準雞飛狗跳。她在家養尊處優這麽多年,嬌滴滴的,任性得不行。出納這活兒是什麽,又要把門,又要隨時聽候差遣,她受得了嗎,幾次差遣下來準爆。”
  “嘉麗不任性吧,她脾氣一向很好,很柔順。”
  崔冰冰“嘿嘿”一笑,“在家關久了的人,都有一種社會適應不良症,不懂能屈能伸。碰上錢宏明心裏有鬼,更是在家處處順著嘉麗,嘉麗內心不知多嬌縱。沒表現給你看而已。我知道,你反正相信我的判斷就行。”
  柳鈞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嘉麗若是居委會大媽性格,倒能良好適應社會了。嘉麗確實非常有禮節,可是遇到需要排隊,需要爭搶的瑣事,她是掉頭就走,寧可放棄。日常工作可不能要仙女,隻能要大媽性格的人。柳鈞又打一個電話給嘉麗,直言不諱提醒她不適合那份工作,去了反而添亂。果然,這回嘉麗順利答應放棄。
  “果然女人了解女人。”柳鈞自言自語,“阿三,有什麽辦法讓宏明別出軌?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結婚後我明白一件事,男人有外遇,老婆肯定感覺得到。身邊人有細微變化,除非是對夫妻關係早已麻木的人,正常夫妻感覺不到的才是活見鬼。你以為嘉麗是真傻真單純被錢宏明蒙在鼓裏嗎?一家子的事,關上門誰知道呢,或許這是他們夫妻的相處之道,你外人插手反而壞事。”
  “呃,難道我媽早對我爸麻木了?”柳鈞想到傅阿姨說他媽是為了調回城裏才與他爸結婚,而似乎他爸外遇好幾年才被他媽探知。“可若是早麻木了,又為什麽會自殺。”
  “我沒見過你媽,不好說。”崔冰冰想想錢宏英那張臉,但不便明講。“你看你做人光明磊落,跟我開誠布公,就不用像錢宏明在家也得鬼鬼祟祟。所以人的路怎麽走,全是自己決定,別人真插不上手。”
  柳鈞一笑收手,不再鑽牛角尖。在崔家吃一頓晚飯,又拎了滿滿一包吃的,其中有崔父以動手術的手醃製的鹹鴨蛋,和崔母做的很多菜,方便兩個年輕的在保姆回家過春節的時候不至於餓死。第二天早上兩人喝粥,崔冰冰又烙了蔥油餅,炒一盤青菜,切一隻鹹鴨蛋,再切一塊風雞腿。崔冰冰刀工了得,將鹹鴨蛋一分為二,大小相同,可是裏麵的蛋黃分布就難掌握了,崔冰冰上桌就主動挑了蛋黃少的那一邊來吃。
  柳鈞盛來兩碗粥,見此就道:“幹嘛切開呢,一人一隻多好,公平合理。”
  “我就是要跟你分著吃。”
  “那你挖點兒蛋黃過去,別你爸醃的蛋,精華全進我肚子裏。”
  “你這大少爺不肯吃蛋白,少給你點兒蛋白,省得又剩下一半蛋白不吃,浪費可惜知道不知道。”
  柳鈞不禁笑道:“一家子的事,關上門還真是外人難以猜測。有誰想得到你阿三這麽彪悍的人,回到家裏是這麽三從四德呢。原來你阿三的三,是三從四德的三。”
  “你心裏對我是不是還生出三貞九烈的幻想?不,其實我可能是三教九流,更可能是你的三皇五帝。”
  可桌麵擴音器傳來上麵淡淡的一聲哭,兩個人當即扔下粥碗飛奔上樓,一個放下三皇五帝的架子,一個放棄做老婆三從四德的沙文豬的幻想。
  錢宏英眼看著自己的計劃被柳鈞破壞,心頭非常來氣。對柳鈞,她自覺沒氣,不免將所有的氣轉移到弟弟和弟妹身上。弟妹接了柳鈞電話,慚愧地說可能無法勝任出納工作,錢宏英心說,一樣的有手有腳,一樣的平民出身,她還有重點大學文憑,憑什麽吃不消一個自家公司的出納職位。錢宏英憤而告辭,出來正好遇見回家的弟弟,兜胸一把扯住,拉到一角。“我今天才想起來,你在外麵花天酒地,我在家替你擺平你老婆,你們一家子夠瞧啊。”
  “我每天那麽多事,哪有時間花天酒地,也不會去亂七八糟地方,姐你又不是看不到我工作量。”
  “你春節前三天,在新開的那家商務會所,不叫小姐去什麽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以後你家有事別找我,沒空,我也不是三頭六臂。”
  “姐,嘉麗不是不會開車嗎,你就……”
  “誰天生是會的,不會就學,怕什麽,我難道就是女超人,管了自己還得管你們一家。哦,對了,你們要學梵文,學澳大利亞紅酒與智利紅酒的區別,學咖啡哪兒產怎麽烘焙,敢情我是打粗工老媽子。以後有事別來叫我。”
  “姐,不是這麽回事。”錢宏明拖住怒氣衝衝的姐姐,想拉進附近一家春節照常開業的咖啡店慢慢談,但被錢宏英猛一甩手,又是一瞪眼,錢宏明在他姐姐麵前不敢造次,隻得看著姐姐開他用過的寶馬三係車離去。他認定姐姐氣的是他,可是又從來不舍得罵他,就隻能拿嘉麗出氣。姐姐氣頭上的話他又不好對嘉麗講,免得兩人心生齟齬。可是家裏總有那麽一些事情,不僅嘉麗無法解決,他才剛退休的嶽父母因為人生地不熟,也行事不便,需要有人幫忙。再說,他剛通過姐姐買下一幢雙聯排別墅,裝修的事兒本來可以委托姐姐監管,現在可怎麽辦,難道大包大攬地交給裝修公司?那得不知多花多少錢,而且還質量有問題。可是,再回頭去找柳鈞幫忙,他此時已經說不出口,柳鈞現在也有了家小,而且是個超級大忙人,幫一兩次可以,多幫……柳鈞剛才不已經說了,總跟兄弟老婆湊一起不是回事。可是,還真不知道怎麽跟嘉麗說。
  偏偏錢宏明春節去上海後沒幾天,正忙呢,家裏中央空調不製熱了。嘉麗不知情,打電話到錢宏英的手機。不料這回錢宏英的手機由辦公室秘書接聽,嘉麗隻好留個電話,請姐姐打來。結果姐姐一直沒打。嘉麗再去電話,依然是秘書接聽。她與父母商量,大家都覺得應該找物業,物業一聽,建議他們找品牌維修站的專業人士來看。嘉麗記得當初裝空調是柳鈞一手幫辦,家裏翻箱倒櫃也找不到空調維修單,盡管丈夫曾叮囑她柳鈞現在忙得焦頭爛額盡量別去打攪,可是家裏凍得冰窟窿一樣,嘉麗隻能打電話找柳鈞。
  柳鈞卻剛好被安總請去給調查小組做說明,他也不記得當初的空調說明有沒有給了錢家,就讓在家的崔冰冰幫忙找一下。崔冰冰哪有這個空,幹脆一個電話打給嘉麗,讓嘉麗抱小碎花到她家住幾天,等柳鈞回家再解決。嘉麗那好意思,最後無奈之下隻能給錢宏明去電話,讓錢宏明想想辦法。錢宏明當然清楚他姐姐不接電話的原因,現在電話都是來電顯示,隻要一看是嘉麗打來的,她轉手給秘書讓擋駕就行。他隻能給外貿公司的員工打電話,讓解決老總家的小問題。其實問題很簡單,找到室外機看看是什麽牌子空調,上網查一下公司網站,再順藤摸瓜摸到本地維修點,即使手頭沒有安裝說明書和保修單,可這年頭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宏明的員工不會替老板省錢,多花點兒錢什麽問題都解決。無非就是一個方法問題。
  錢宏明忙碌之餘,不斷打電話詢問事情辦得如何,得知手下員工很是盡心盡力,嘉麗也與之相處和諧,索性叫嘉麗以後有事直接找那員工,不要找那些大忙人了。
  柳鈞不知道事情原來牽涉那麽多前因後果,他在安總的安排下協助審查,本就滿心如履薄冰,壓根兒無暇考慮嘉麗這邊的事情解決與否,再說他也相信崔冰冰的能力,一個連銀行都管得了的人,怎麽可能管不好小事一樁。

  第 127 章
  柳鈞不知道事情原來牽涉那麽多前因後果,他在安總的安排下協助審查,本就滿心如履薄冰,壓根兒無暇考慮嘉麗這邊的事情解決與否,再說他也相信崔冰冰的能力,一個連銀行都管得了的人,怎麽可能管不好小事一樁。
  他原以為麵對質詢的時候,他很難理直氣壯。他本來就認定安總行為有鬼,而他與安總也存在貓膩,調查小組問起來,他懷疑自己很難對付,這也是他當初想到如果安總公司出事,他避去國外免得配合調查的原因之一。可他竟然意外順利地應付了質詢,而且還贏得工作小組的好感,進而影響到小組對安總的調查。這麽大筆而且很容易台下起貓膩的資金的運作既然能經得起調查,而且是好鋼用在刀刃上,大家就有了抓大放小的心。再加上安總回國後便加緊扭轉乾坤,調查工作竟然無聲無息地無限拖延下去,漸漸上麵沒人提起了。
  柳鈞應付調查小組的質詢之後,又順便到安總公司向生產技術部門匯報研發進程,拿人錢財,總得讓人花錢花個明白。他在電腦上向大夥兒展示一段錄像,是初步搭起來的東海一號部件框架,以及試驗加工全程。人們可以清楚看到全自動的喂料,全自動的加工。如果將精度限定在某一數值之下,那麽這台設備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而且,類似精度的設備在市麵上也應該有一定市場。可是東海一號的要求不同,東海一號要求的現代國際中等偏上的加工水平,那麽騰飛研發中心的工程師們還將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對於線性輸出問題的進一步解決,業內技術人員都清楚,非一朝一夕可以達到。而目前的進度,也已經讓在場諸內行人無可挑剔。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討論的時候,柳鈞意味深長地道:“整個研究工作,大家都是內行人,說白了就是燒錢。目前第二批資金已經燒完,已經在動用我公司的資金。可是看貴公司的現狀,我真是開不了口。我很犯愁,接下來怎麽辦。青黃不接,停止就意味前功盡棄,而繼續往前走,則是麵臨一個資金問題。”
  眾人麵麵相覷,沒有人回答柳鈞。公司生存堪虞,哪兒拿得出資金繼續讓騰飛搞研發。生存擺在第一位的時候,其他什麽都可以往後靠。在大多數人的眼裏,研發,隻是公司的奢侈品。
  “看起來,我們研發中心得自謀出路了。”柳鈞點到為止。他也知道眼前這幫人解決不了資金問題,但他必須說,免得安總公司的這幫人總是以為他們是金主,有十足理由對他指手畫腳,把騰飛幾乎當作殖民地,想來就來,想調查就調查,把他柳鈞使喚得經常飛來飛去。現在,好吧,你們可以閉嘴了。果然,大家難堪的沉默之後,便不再理直氣壯地提出問題。會議就這麽草草結束了。
  柳鈞下午飛機離開,會後便去安總辦公室告辭,不等午餐了。估計安總這個時候不便請他,他則是不願掏腰包請客。安總辦公室有五六個人在,柳鈞不認識這些都是誰,而安總也不打算回避這些人,握住柳鈞的手道:“你是個大忙人,這回又讓你來回折騰兩天,很過意不去。不過說明問題還是有必要的,算是幫我的忙,人情記在我賬上。”
  “安總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我們公司自行研發的新產品多,向稅務局申報的退稅也多,稅務局見我們新產品退稅申請數目超行業平均水平,對我們非常警惕,經常下來查賬。我們也因此被培養出每個產品每個項目單獨建賬的習慣,稅務下來檢查時候一目了然,非常清晰。這回我們合作的研發項目也不例外,不麻煩,隻是我們公司的正常管理程序,再說查賬也是出資方的權利,嗬嗬。”
  安總感慨:“跟你們這種管理先進的公司合作,不僅我們省心,也讓我們學到不少好的管理理念。你好好幹,相信我們公司的困難也是暫時的,上至省市領導對我們都很重視,我們的合作項目應該前途無量。”
  柳鈞直說:“安總,三期資金我先墊付。希望貴公司盡快落實,要不然我那邊真是無米開炊了。到目前設備實際調試階段,那真是開動一下機器,燒一刀子的錢。我真擔心撐不住。”
  “先克服克服,克服克服。”
  柳鈞在眾目睽睽之下,無功而返。其實他心裏也清楚,估計安總第三筆款子肯定不會爽快地付。若是改製成功,錢成了安總自家的錢,一般很少有人舍得為研發實實在在地掏腰包,那麽安總可能會跟他軟硬兼施討論一個方案,盡可能將第三筆款子打個折扣支付,或者換種形式支付。若是改製不成功,他們公司還哪來的錢。但是,合同上麵有個約定,若是不按期支付,超過多少時間,那麽可以從這個時間起中止合同。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個月,柳鈞唯有拭目以待。
  想不到的是東山不亮西山亮,騰飛這種傳統製造型企業,居然迎來一家VC(風險投資)的光顧。柳鈞知道這家VC,是通過最近經常受邀參加的講演會。雖然眼看著股市並未見大起色,可是陸陸續續有各種基金公司過來給全城富商講課,講如何理財,如何投資,甚至如何爭取上市。柳鈞有空就與崔冰冰一起去聽聽,很多時候則是柳石堂一個人去,回來向兒子兒媳傳達精神。一家企業最迫切的需求之一就是資金,有關資金的話題,相比任何一個老板都不會放棄了解。
  VC上門之前,腔調做得十足,顯得非常有職業精神,傳真和電郵來往得柳鈞都嫌煩,柳鈞私下跟羅慶說,那些傳真電郵的撰寫,顯得騰飛的公文山寨味道十足,令人反省自個兒是不是有文化。及至VC真正上門,柳鈞等一幹人被上了一堂很有針對性的,騰飛該如何真正騰飛的資本擴張課,而更令人熱血沸騰的是VC對上市前景和上市後個人資產所得的描述。
  但是等VC話音剛落,一幫死不開竅的工程師就紛紛提出疑問,如此擴張速度,超過行業正常的擴張能力,尤其是不適合騰飛這種對品質有高標準嚴要求的企業。若是真正依照VC計劃的規模來擴張,那麽最終犧牲的必然是騰飛的產品品質和騰飛的信譽。當然,也有人提出,騰飛可以先大幹快上,通過送上門來的融資迅速擴大規模,然後就可以方便地向社會來融資,有錢了,就更能方便地實現騰飛的品質理念。
  兼聽則明,同事們的意見讓柳鈞心裏頭對VC有了進一步的理解。但是,無論如何,當他因為騰達的項目全麵進入安裝階段,而東海一號研發項目則是麵臨斷炊,手頭資金捉襟見肘而整個人焦頭爛額的時候,有人忽然捧來大把白花花的銀子,真是令人對此欲倒東南傾啊。
  早晨的會議結束,柳鈞請VC共進午餐,就在公司食堂。兩位VC人員有點兒驚訝,但還是披掛著一身燦爛的名牌進食堂與全體員工一起吃份餐,其中一位的表情顯然是食不下咽的樣子,柳鈞見此,讓食堂上兩隻炒菜。但是顯然,那位食不下咽的依然食不下咽,柳鈞就當作沒看見。應該說他的食堂衛生達標,味道也不差,並不比市麵上的飯店差多少,連食客崔冰冰都無指責,柳鈞不清楚這個VC有什麽可食不下咽的。
  他抓緊時間問兩人,為什麽找到騰飛,而他們報告中認為的騰飛成長性很好,是出於何種考慮。兩人說了一大堆,有研發優勢方麵的,有目前規模可挖潛的,有產品市場占有方麵的等等因素。但柳鈞聽得抓耳撓腮的,雖然他們似乎說得很全麵,可都沒說到正點上。柳鈞一下子問了好多問題,每天簽合同,知道合同裏麵起碼有一個問題必須弄清楚,那就是違約怎麽辦。如果規模未達到合同要求怎麽辦,如果上市時間因騰飛原因而推遲怎麽辦,如果上市的股價沒有達到合同要求怎麽辦。VC說現在先談可行性,然後再談合約。柳鈞則要求現在就把牌攤開來,免得被各種好處引誘得欲火焚身,欲罷不能。他希望VC提供一個他們已經做成的案例,方便他實地考察,他是非常需要資金而且有絕對誠意的,所以才必須事前把問題搞得清清楚楚。
  不過VC沒有給出柳鈞想要的答案,他們需要回去匯報後才能開腔。等VC走後,羅慶笑柳鈞兩份工作餐和兩個家常炒菜氣走了人家VC。
  但是一下午的工作結束,與同事們一起晚餐的時候,聽同事們繼續七嘴八舌地多多憧憬上市後的收益,而非理智地考慮擴張速度會不會犧牲多年打下的產品質量聲譽,柳鈞忽然意識到一個大問題。那是他幾年前跟著錢宏明一起做期貨,他被快錢大進大出激發得實在對騰飛斤斤計較利潤的賺錢方式提不起興趣,幾乎忽略經營騰飛,是一次無法容忍質量問題才讓他清醒過來,毅然決然斬斷對快錢的綺思。柳鈞從同事們的議論中,看到同事們心中升起的浮躁。而這,絕不是個好現象。
  可是,一邊是VC允諾的大筆資金入場,一邊是每天讓他焦頭爛額的資金緊張,連柳鈞也無法克製燥熱的心。這個公司,大約除了柳鈞,也就羅慶能見識到那麽大一個公司的每天資金進出,竟然小到文具購買都要通過老總審批,被老總捏得錙銖必較,因此,又有誰能理解柳鈞麵對忽然從天而降的大筆投資的誘惑,那種無以言表的激動心情。柳鈞偶爾會想到,真是讓他赴湯蹈火也願意啊。
  回家與崔冰冰一說,崔冰冰的態度很明確,要,當然要。一向慣例,錢到誰手上,誰就是大爺。隻怕錢不上門,有錢不拿豬頭三。

  第 128 章
  回家與崔冰冰一說,崔冰冰的態度很明確,要,當然要。一向慣例,錢到誰手上,誰就是大爺。隻怕錢不上門,有錢不拿豬頭三。但是柳鈞有兩條顧慮,拿了錢卻達不到合同約定的擴張目標,做不到約定的銷售額,會遭到何種懲處;如果擴張過速,導致品質下降,品牌縮水,騰飛將如何自處。柳鈞問崔冰冰在本地找不找得到先例,最好是全過程的先例,可以讓他好好看個明白,而不是隻聽VC一麵之辭。
  不過柳鈞追著喂奶的太太,最後冒出來的一句卻是:“而且我想到這筆錢進來可以卸下你幫我貸款的負累。”
  “這倒不用你擔心,我這點兒以權謀私還不至於出岔子。”但是崔冰冰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女兒身上。“又是吸幾口沒了,看來不得不斷奶,真是自然規律啊,想讓我們淡淡多吃幾口母乳也不可能。”
  “淡淡一斷奶,你可以部分解放了。這一年你還沒出去旅行,我們去德國如何,我做導遊。讓你體驗體驗我的極速飛車不是吹的,德國的公路真是駕駛者的天堂啊。”
  崔冰冰卻是回眸“嘿嘿”一笑,“想你的紐博格林北環賽道24小時耐力賽吧,連夢話都三句不離紐博格林。”
  柳鈞哈哈大笑,司馬昭之心逃不開崔冰冰法眼。他一笑,吃奶吃得不痛快的淡淡也手舞足蹈地笑啊鬧啊,一家其樂融融。柳鈞見縫插針向妻子宣傳耐力賽有多少瘋狂,其中可以看到什麽什麽什麽,其實柳鈞不用多鼓吹,崔冰冰本身就是個愛熱鬧好起哄的,這種背一頂帳篷類似狂歡的活動,她怎舍得落下。隻好跟淡淡說對不起了。
  既然崔冰冰答應,柳鈞立刻打電話給申華東,推掉五月份車版的活動。光棍很自由的申華東正陷身酒吧,聽得柳鈞的理由,立即要求第三者插足當燈泡。申華東的理由很強大,他是美國籍,去一趟德國很方便。他甚至提議,不如多湊幾個人自駕歐洲,玩它十天半個月的才回來。為了方便,盡量找有國外護照的人。柳鈞當即想到梁思申,那人似乎也是個瘋狂愛車的,索性也叫上。他發了一個郵件給宋運輝,想不到半個小時後就接到宋運輝來電,去,一家三口都去,小可可逃課。再過會兒,申華東接二連三來電,總共又拉來三個同行者,都與柳鈞相熟。此時已經湊足九個人。
  “大哥,導遊費幾鈿一人,吃飯住宿拿多少回扣?恭喜發財哈。”崔冰冰一邊兒看著笑,她比柳鈞愛熱鬧。
  “宏明一年換一次車,應該也喜歡車,他經常進出國門,簽證不會難。”柳鈞趕緊給錢宏明去電。
  “五月底……要是五月一日該多好,正好長假。五月底的我需要湊一下行程,如果需要一周以上時間……究竟準備那些項目,除了把兩天時間耗在那個耐力賽上。”
  “我跟東東商量的是去領略德國的汽車文化,兩天耐力賽,一天斯圖加特參觀保時捷和奔馳博物館,據說奔馳博物館正好五月重新開放,再一天慕尼黑啤酒朝聖兼參觀寶馬博物館,還有一天是新天鵝堡,搭上路上時間,七天最起碼。一般你去德國最恨遇到語言問題,是吧,你看,正好有我這個全程導遊做翻譯。去吧去吧。”
  錢宏明聽著隻會笑:“兄弟,你是機械工程師,你當然喜歡這樣的行程,可是對我而言,進寶馬博物館與奔馳博物館有什麽區別,連跑三家汽車博物館簡直是謀殺我的腦細胞嘛,拒絕。我打算夏天與嘉麗一起逛遍法國博物館,你有沒有興趣?”
  柳鈞隻能放棄錢宏明,回頭對崔冰冰說錢宏明愛車原來是葉公好龍。再一想,這麽多年來替錢宏明挑車,其實錢宏明好的不是車子本身,而是附加在車子身上的其他東西,諸如身份,財富等。柳鈞見崔冰冰對葉公好龍一說沒有提出反對,便悻悻地將想法吞進肚子裏。不過他這一折騰,將VC到訪引起的激動消減了一些。他想到梁思申是資本運作的高手,既然去德國同路,那麽抓住梁思申問個清楚再說。起碼梁思申不會對他保留投資過程中的秘密,讓他可以與VC在資訊對稱的前提下對等談判。
  柳鈞這邊按下不表,可是工廠那幫上了VC課的高管可就坐立不安了,激動之心堪比去年他提出眾高管參股騰達之時,甚至有過之。也是,參股隻是圖的分紅,而若是騰飛上市,現在人誰都懂得點兒股票,清楚手中的原始股若得以上市,不僅可以將原始股兌換成現錢,而且兌換值是幾何級數的放大。如此前景,誰能不激動。柳鈞安撫之餘,很是後悔聽信VC,讓VC給全體高管上課,那一課簡直是放火。瞧,這就是資訊不對稱導致的毛病,簡直等同於聽任VC擺布。
  可是柳鈞又何嚐不是激動得心矜蕩漾,他唯一遺憾是研發中心的同仁們對VC的態度,他們以嚴謹的學術態度將VC的論調判定為嘩眾取寵。柳鈞的心徘徊在工廠與研發中心之間,如冰火兩重天。他找申華東詢問意見,將所有問題向申華東一擺,希望申華東旁觀者清。
  申華東就很明智地告訴他,理論上可以引入VC,可是人心最大的弱點是心魔,無法以常理來推斷。他申華東這幾年最大的感受是,他跳出市一機至今,經曆大資金快進快出的操作,一顆心再也無法如過去一般在一顆螺絲一隻螺帽的利潤上安定下來,他嚐試過安心,可是在會議上聽到市一機管理人員說到成本分析,他忍不住昏昏欲睡。他認為柳鈞在目前沒有條件上市,需要超負荷運作以創造上市條件的情況下與VC談合作,弊大於利,必然會利欲熏心導致犧牲原來的騰飛精神。申華東認為騰飛的品質與研發精神非常可貴,其估值應遠大於騰飛本身的固定資產。他勸柳鈞不要被憑空砸下的一個大錢的許諾所蠱惑,他雖然不很清楚VC等投資基金的操作程序,但投資客絕非慈善者,他們看中的不可能是騰飛的前途,而隻是投資的回報。
  但柳鈞的問題是,投資的回報與騰飛的前途不應是同樣的追求嗎,騰飛有前途,投資才有回報。申華東一時說不出所以然,他也提出柳鈞去德國途中問問梁思申。
  可是,申華東有關人心的分析,還是澆了柳鈞一盆冷水,讓他那沸騰的腦袋可以稍微冷靜點兒思考風險投資這麽回事。是的,申華東說得沒錯,他怎能小看人心,他怎能將當年跟錢宏明一起做期貨的嚴重教訓視若不見。然而千般教訓,遇到一分錢逼死英雄的當兒,什麽都拋諸腦後了。尤其是羅慶提到,上市等於是最佳免費廣告,全國那麽多股民盯著這麽幾隻股票,騰飛兩個字如果在股民嘴裏一回生二回熟,那麽他以後去拜訪新公司的時候不用再將公司介紹作為開場白,隻要新公司有股民,上市的騰飛就是他們的老熟人,而且過五關斬六將才得以上市的公司,本身不就是品質的保證嗎。
  在搖搖擺擺之下,柳鈞再次接觸VC。不過這回他到底是長了一個心眼,不讓VC再來公司,而是他自己過去上海。這一次,VC對他發出的是明確的可操作的指令,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有簡單的,也有柳鈞從未接觸的,如與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接觸。而與此同時,騰達的安裝接近尾聲,有些設備已經開始運作。正因為同事們超強的主動性,他們不等設備安裝完全收工,便已將設備安裝一台,創造運行環境一處,試運行一台。
  五月,春意盎然的季節,騰達的春天也終於來到。如此大規模地開工,兩個最大問題擺在柳鈞麵前,那就是流動資金的籌集和新市場的開拓。原本柳鈞做了預算,對騰達開工後的流動資金很有規劃,可是半路跳出安總公司那麽件事,他的資金不得不流向無法中斷的東海一號分段研製,於是騰達的流動資金便出現嚴重缺口。
  這一刻,柳鈞真是無比的想錢啊。他跟崔冰冰說,那真是讓他賣身都願意了。可崔冰冰此時有點兒愛莫能助,她的運作能力到此達到瓶頸,總不能以身試法來突破瓶頸限製吧。於是,VC就像浮士德裏麵的魔鬼,站在伸手可及之處對柳鈞微笑招手,笑容美麗得像天使。
  羅慶為忽然放大的產能奔走市場,辛苦之餘不免回家跟老板邀功幾句。柳鈞當然認可羅慶無可替代的能力,可是忍不住問羅慶:“如果我現在接受VC投資,然後在半年之內將產能飛速上升到VC要求的數值,你能在半年內將這些產能盡數轉換為錢貨兩訖的銷量嗎?給你人手,不,人手不限。”
  羅慶沉默好一會兒,抬頭清清楚楚地道:“不能。”
  兩人不禁一同歎了一聲氣。羅慶又道:“人手不限隻是理論上可以成立,可其實銷售人員的培養,非一朝一夕可以達到。我這回是充分發掘騰飛原有潛力,才能讓目前的銷售人手跟得上目前騰達投產增加的產能。可若是立即又要給我加上以幾何級數翻倍的產能,我的潛力已經用盡,不可能了。同樣的邏輯,工廠工人的到位也可以套用。可難道我們放棄送上門的VC嗎?這幾年社會發展日新月異,變化總是多得出乎人的想象,如果缺少一些拚闖精神,缺少一些異想天開,還真有點兒趕不上時代的步伐。或許,半年後……人的潛力無窮。”
  “這是科學的態度嗎?”柳鈞直看到羅慶搖頭,他更搖頭。“我想錢,我非常非常想錢。錢真是好東西。”
  正好,車間遞來一份采購清單,光是日本產的一種鋼材就得兩百噸。換作半年前,柳鈞對這個數字不會眨眼,可是現在對著這份清單隻會眨巴眼睛。怎麽辦,君不見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柳鈞豈止壯士無顏色,而是臉色異常白皙,他為慰勞太太艱苦生育養育淡淡一周年提起的車遊德國活動,還須太太崔冰冰掏出私房錢支付全程開銷。崔冰冰倒是不覺得什麽,可是柳鈞無臉見人啊。
  柳鈞甚至失態到抓住申華東猛問,你為什麽能籌到超資產無數倍的錢,為什麽,為什麽!
  申華東的答案不言而喻:誰讓你做的是傳統機械行業,這個爛大街的行業;誰讓騰飛即使加上騰達也隻是中小企業;誰讓你們是私企。這就是原罪。

  第 129 章
  不過申華東見不得柳鈞急得跳蚤一般上躥下跳,私人借給柳鈞五十萬應急。錢宏明得知此事,也電匯五十萬給柳鈞應急。柳鈞總算度過小小一劫。但是錢宏明對此好生奇怪,怎麽可能兩百噸鋼材難倒一家工廠,他做銅材,對其他金屬原料價格也有認識,不知道柳鈞采購的鋼材價格何以如此之高。
  柳鈞告知:“沒辦法,這批材料用到一批高檔模具上,國產鋼有這標號但用不上,我也想支持國貨啊,但國企的品質不靠譜,私企的不做這個,都在不同層麵上做粗鋼,奶奶的,都大而無當。”
  “你這死不開竅的,客戶如果沒明確要求,你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幹嘛,或許人家客戶也不需要你提供的精度,這叫做精密過度,也是一種浪費。”
  “沒,這是加工中需要承受衝擊力的模具,對模具材料很有要求,否則做不到幾個就精度直線下降。不過近年國內企業對品質有講究的開始多起來,不少是做OEM做出來的好習慣,已經比較能接受好品質高價錢。指定要我們做高檔模具的客戶就是我們長年累月培養出來的長客戶,要求高,價格好,我願意做他家的。現在定位騰飛中高,騰達中等,他們再要高級的隻好進口了。想想還是氣餒。”
  “可能社會照此發展下去,你的用武之地會越來越多。”錢宏明異常真誠。“我想到一個案例,商業案例,嗬嗬,我一個客戶從我這兒進銅材,他也是正好遇到周轉不靈,索性把整倉庫的原材料都壓給銀行,換來流動資金貸款維持日常開銷。你倒是可以讓阿三幫你試試。”
  “具體怎麽操作?”
  “不明,我替你再問問,我隻是剛聽說,也聽傻了。以前南邊的有銀行委托碼頭監管貨物,可是直接進入公司倉庫監管貨物還是第一次聽說。現在銀行貸款市場競爭大,不再是四大行獨霸,估計這種靈活措施會越來越多,你這種有巨大固定資產的應該多往靈活貸款上動腦筋。”
  “沒錯,阿三每天就是研究怎麽打擦邊球,你說的這種辦法阿三跟我提起過,這辦法有特殊性,主要針對那些資金密集企業,大批量比較單一品種進貨的那種,不像我這兒進的原材料五花八門,銀行即使估價也很難,何況是監管。這回一次性進兩百噸算是比較難得的。”
  錢宏明笑道:“也是,你身邊現放著一個內奸,還能不把銀行的底子摸透了。可真想不到你們這種企業貸款會這麽難。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紹幾個比較可靠的給你。”
  “你……不也是嗎?一般現在利率多少?”
  “利率隨行就市,短期借貸高一點兒,長期大筆的稍低一點兒,但都無法跟銀行的比。你談的時候再打電話給我。但現在人們更願意貸給做房地產相關的個人或者企業,不大喜歡貸給油水不大的工廠。我就不跟你做這個了,否則親兄弟沒得做。你剛開業時候借過,應該領教,差不多,不過現在社會上錢更多,借貸方式也更多。”
  “你會不會碰到那種借了不還的?你得小心啊。”
  “放心,我隻接觸有口碑的,寧可少賺點兒。”
  不過柳鈞有點兒替錢宏明擔心,錢宏明那行業畢竟遊走法律邊緣,如果有個萬一呢。但他相信錢宏明的能力,隻要認對人,便意味著風險降低。就像銀行也有壞裝率,錢宏明隻要把壞賬控製在一定範圍內,應該不成問題。
  區區一百萬,解了柳鈞燃眉之急,甚至錢宏明意外之喜的那五十萬讓騰達的日子稍微滋潤,要不然他連德國都不敢去了。很快,柳鈞又進賬一筆小錢。宋運輝一直忙於工作,無暇參與行前討論,表示全權支持柳鈞的安排,隻要把行程表交給他就行,他會在出發時與大夥兒在機場匯合。不料梁思申正好這幾天稍微有空,就趁下班時間趕來研發中心,將機票錢等柳鈞已經代為預支的費用交給他。
  正好崔冰冰有應酬,柳鈞也不急著回家,在實驗室與同事一起做事。等迎出去一看梁思申的車子,他不禁痛苦地將臉扭向一邊。梁思申換車了,換成他心心念念的保時捷911 GT3 。“梁姐你應該把車子運到德國去,到紐北賽道上好好跑幾圈。”
  “現在終於有上海天馬可以遛馬。你去過天馬沒有?我跟東東約過一次。”
  “沒有,我現在規規矩矩開奧迪A6,公司資金比較緊張。梁姐看看我們的實驗室,還是去我家喝杯茶?”
  梁思申拿出手機一看,“當然看實驗室,聽說你的科研實力很強。我可以看半小時,跟先生約好一起吃飯。”
  “等下讓我開你車送你去好不好,我打車回來。”
  “行。你這麽喜歡,為什麽不買一輛?而且你又開得很好。”
  “錢緊,從做工廠起,我好像一直處於資金緊張狀態,想到一台保時捷911的價格可以換一台夢寐以求的加工中心,就死心塌地開奧迪。我同事們還在自覺加班。請走這邊,給你看看我們的儀器。”
  梁思申笑道:“你可真能精打細算。”梁思申心想,放著這麽豪華的研發中心說錢緊,還口口聲聲不舍得換掉奧迪,這話聽著怎麽像葛朗台。“你投資研究所的手筆很大啊。”
  “那是。你要是業內人士的話,還該去看看我們工廠,內行人進去就不想走。”
  “許多人舍得投資工廠,可是這麽投資研究所的人不多,這規模都不亞於東海集團了吧。”
  “那還差點兒,但我們小而精,專攻一個方向,還算是有點兒成就的。不過我是技術人員做管理,以前沒什麽市場意識,我們的研發沒能好好折換成效益。我一個朋友來輔助我市場營銷後,我們才從形成拳頭產品,打響品牌入手,眼下每一項研究所產生的經濟效益已經突飛猛進,研究方向也不再很隨性,嗬嗬。你看這台,全國隻此一家,我母校要做試驗還得來找我。隻此一家的原因是我們選擇不受歐美日出口管製名單約束中最頂級的,然後我們工程師們好好把它改造了一番,基本上達到歐美日出口管製級別了。這台隻要喂料口放好料,它自己會把所有需要的數據測出來,做記錄,將記錄發送到我們的資料中心存檔。最要命的是精確,國內獨一無二的精確,誤差值可以縮小到小數點後好幾位,這是什麽概念呢?”柳鈞說到這兒忽然停頓,發現自己跟外行人講這些有些無聊。“我會不會很無聊?”
  梁思申笑道:“哈,我大概有些明白,就像東海有套設備的鏡麵可以讓國內加工,但是另一套加工等級更高設備的鏡麵得拿到意大利去定製了。這就是你們實驗誤差值縮小到無窮小所能帶來的好處。”
  “嗬嗬,跟宋總近朱者赤了。是這個意思。像國內能加工鏡麵已經是很不錯的進步了。這需要有高精度先進機床的配合。但是高精度先進機床對零件的要求極其苛刻,我要它走刀一微米,它就不能走一點一微米,如果零件公差大,我們的走刀要求就不能滿足。這其中牽涉到許多科技難題,這台儀器就能解決掉一部分。但是我們還是有許多問題需要麵對,像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中的伺服電機我們還不能很好搞定,已經請我母校的數學教授協助做了天量運算,看來還得繼續一步步耐心地走,已經很接近目標了。”
  “東海一號。某人已經念叨了不知多少年,現在我都有兒有女了……做你們製造業還真需要耐心,一個目標需要為之奮鬥那麽多年。某人說你這兒是最省心的,他隻要打個電話問個進度就行,進度還比預期理想。有些的,他恨不得越俎代庖。”
  “我這兒事情也多,不過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原本合作的另一方忽然出事,中途掐斷資金投入,我這兒的自有資金立刻頂不上了。最近想引入VC解決一下,有關VC的程序問題,想在去德國路上請教梁姐,可以嗎?”
  “國內的風投近年魚龍混雜,氣質也越來越接近私募,你有問題盡管拿來問我,我可以替你把關合同。如果方便,你最好提前給我一份公司介紹,需要有數字的。”
  “我把給VC的資料拿給你,明天讓人送到府上去。謝謝,太好了,我對要不要引入VC投資舉棋不定呢。”
  “借雞生蛋是個好辦法,不過我看到不少案例不是引資擴大優勢,而是拔苗助長。有些企業與VC的合作不是最終以提升企業為目標,而是以快進快出上市圈錢為目標,有些本來發展得好好的企業上了賊船下不來,被合同綁定,不由自主被裹挾著跑,也有的是被快錢衝昏頭腦,最終上市後忽然百病纏身。所以你這樣很有個性的製造企業跟VC接觸前一定要寫條橫幅放在辦公桌對麵,每天看,每天反省,那就是堅定不移走有益公司正常發展的既定道路,不能為上市拔苗助長。當然,如果你也是想圈一筆錢就走的話另當別論,但我看你不像是個短期效應的人,你似乎可以為了心愛的科研放棄對汽車的愛好。”梁思申因宋運輝而一直對柳鈞頗有好感,因此說話比較直接。“咦,你們需要用到這些計算?找數學係教授合作的就是這個?”她跟著走到一個房間,指著白板上一大堆亂糟糟的計算驚訝不已。
  “是,我們下午剛為計算方法爭執了一場,忘了清掃戰場。我們團隊本身也有數學碩士,這些是自己算的。”
  “非常高深啊,原來這樣啊。”梁思申是數學高材生出身,對於柳鈞原本給她介紹的那些獨一無二的技術,她感受不深。但是白板上這外人看著似乎是一團糟的計算,她卻從中體會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究的高超水平,對眼前的研發中心終於有了切膚的了解。她站在白板前麵看了好半天,還是柳鈞提醒她半個小時到,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數學,原本的大愛,此地忽然狹路相逢,竟是牽動心底深處的熱愛。
  上車一直到飯店,柳鈞深入體會保時捷的操控性,梁思申則是一直回味剛才白板上亂麻似的計算,竟是一路無話。回頭柳鈞索性去丈母娘那兒接了淡淡,淡淡剛剛入睡,見到抱她的是個安全的人,眼睛閉上繼續睡。柳鈞安靜地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回想梁思申說的那些有關VC的話。剛才梁思申說的時候他還不覺得,可是現在卻是一句一驚心。原來他總是不願深思的擔憂,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其他企業身上,那就叫拔苗助長。他是資本運作的門外漢一個,可是梁思申不同,看她不假思索地侃侃而談,可見拔苗助長不是那行業的個別現象。梁思申甚至告誡他寫條幅掛對麵,這種看似荒誕的舉動,可她既然如此認真地說出來,說明問題是真的存在,而且嚴重。他不是個案。

  第 130 章
  梁思申第二天就拿到柳鈞派人送來的資料,她不負所托,抽空認真將騰飛公司的曆年財務情況和CA對騰飛的規劃好好看了一遍,做出筆記。這樣的公司數據很少見,她最先以為可能是柳鈞提供的財務數據有問題,可是報表明明出自專業的事務所之手,說明數據沒錯。等丈夫回家,她問騰飛是不是類似大頭娃娃,頭腦非常靈光,可是體育運動很差勁。從數據看出,這一年多來大頭娃娃的身體有逐漸強壯的趨勢,可能就是柳鈞說的擅長市場的朋友進公司運作所致。
  宋運輝了然地笑道:“柳鈞是技術型的。許多起點比他低的工廠,這麽幾年下來,規模都超過騰飛,柳鈞算是混得差的。不過在業內名聲很好,除了說他不會經營,對他的產品都沒話說。”
  “看他有那麽先進那麽規模的研究所,我最先以為他身後的實業應該很有規模,想不到,很想不到才兩家工廠,難怪那麽愛車,才買輛合資奧迪開開。他那企業,倒是讓我想起歐洲那些規模雖然不大,可手中捏著頂尖絕活的中小公司。那家VC倒是眼尖的,知道這家公司的銷售可以絕對擴張。隻是大頭娃娃跑得快嗎?”
  宋運輝想了想,道:“他也耐不住性子了?我倒看他現在這種活法挺好,穩,紮實,每一步踏出去他都能自己把握。要是引進資本,他還做得了主嗎?像這種特色企業……”
  梁思申抽出一份報表,攤在丈夫麵前,“你看看他的現金流量表。給你的東海一號吸幹了,據說。”
  “哎喲,忘了這件事,他那試製品開動一次就要好幾萬,隔三差五開一次,還不把他榨幹。他找你訴苦了?”
  “他倒不是那意思,他想引入風投解燃眉之急。你幫他想想辦法吧,他現在是餓慘了的人,什麽食物上門他都眼睛碧綠,也不怕吞下的是有毒有害物質。”
  宋運輝看了下報表,就給秘書打電話,讓立刻弄清楚安總的情況。放下電話,他解釋道:“這件事最大的為難是當中夾著個安總,偏偏安總那邊還很不讓人省心,我想做什麽還得看看安總的處境和態度。可惜柳鈞資金實力實在太差,要不當初直接交給柳鈞做就沒那麽多波折,稍微不足的部分我可以通過銀行指定貸給他一筆,很容易解決,可他的實力實在差太遠。”
  “呃,換了我也不要命地找VC去,還斟酌什麽啊。先做大規模,在國內生產總值就是機會。”
  很快,宋運輝的秘書來電通報,安總這兩天沒上班,但公司有傳聞說安總可能被雙規了。宋運輝不由自主地道:“呃,前兩個月不是說擺平了嗎。要死了。”他當即打電話讓柳鈞過來,有事相商。這時候還談什麽指定貸,他這會兒要是指定貸給柳鈞一筆錢,弄不好過幾天柳鈞進去配合調查,他也被連累懷疑上有貓膩。
  柳鈞不曉得宋運輝叫他去有什麽事,崔冰冰笑嘻嘻說可能宋太太看了資料後打算橫刀奪VC的愛,宋太太不也是幹差不多行當的嗎。柳鈞一聽有道理,興衝衝趕去宋家赴會,若是有很懂企業的宋總插手,那麽還管它什麽VC、PE,他什麽都不用考慮就答應。可是見到宋運輝,卻是當頭一棒。
  “反正後天啟程去德國玩,我多收拾一些行李。”柳鈞悶好一會兒,才說出這麽句話。
  “抓緊時間安排好工作。不過我的建議是你不用去避風,那樣反而給人不正常感覺。”
  “我……考慮。”柳鈞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東海一號分段研究工作,宋總請不用擔心。這現在是研發中心全體的命根子,沒人催他們也會做下去……”
  宋運輝幹咳一聲打斷柳鈞,“你不用東躲西藏,你隻要保證給我如期拿出合格產品,我會保你。”
  柳鈞愣愣地看了宋運輝一會兒,懂了。“非常感謝宋總,我這次去德國的旅行取消。”
  “不去也好,去了也沒心情玩,不如以後再去。”可宋運輝還是不敢放心,“會不會影響你的資金鏈?”
  “或多或少總是會的,不過隻要人在,總能解決。”
  柳鈞後來沒興趣說話,坐了會兒就告辭了。出門後開了會兒車,又沮喪地在路邊停下。原以為安總春節那會兒折騰一陣後已經脫厄,想不到還是沒擺平,就衝那陣子調查安總,就有人立刻找上他折騰他,他估計自己沒幾天又得被人找了。人說罪有應得,可他這罪來得也太冤了點兒,太被動了點兒。
  柳鈞走後,梁思申卻驚訝丈夫的表現。這個號稱大陸不粘鍋的人,竟然一口答應保柳鈞,可見東海一號項目在宋運輝心中地位之重。不過宋運輝卻解釋他了解柳鈞行賄那事兒,那種被迫行賄的事兒,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亂麻。好在他一向信譽很好,又與騰飛無金錢來往,出不了什麽事。可是他擔心柳鈞雪上加霜的資金鏈,那必然影響研發工作的進度。
  對於宋梁兩人而言,柳鈞的那點兒小事,真如蜻蜓掠過水麵,點起一陣漣漪。他們除了去德國時候少了個很好的地陪,其餘都沒太大影響。可即使這點兒最小的影響也不算影響,宋運輝隻要打個電話,自有德國本土人在機場等候。可是對於柳鈞這個當事人而言,情況則是完全不同。心情非常低落,一邊忐忑地等待不知什麽時候的敲門聲,一邊還得擔心因為他被拘去調查傷害信譽,可能產生的對公司的打擊。
  但是崔冰冰見到進門臉色墨黑的丈夫,卻堅決地道:“有宋總這句話,隻要不坐牢不留案底,就什麽事都沒有。你隻要管住嘴巴,進去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知道,出來你就是傳說中的英雄。這年頭不進去幾次配合調查的不算企業家,而進去不說的,出來都更受尊重和信賴。社會就是這樣,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你不要想當然。我們以後還得接觸銀行,國營大公司,大小行政審批單位,我留下這麽個‘好’名聲,以後他們看見我有心理障礙。你不知道有些事情他們隻要端起臉公事公辦,就以為壞事。”
  “嘿嘿,隻要你是個堅強的戰士,他們隻會愈加青睞你。不信咱走著瞧。你眼下除了不能去德國玩,其他都沒變,想吃吃,想睡睡,放寬心。別自亂陣腳。總之一問三不知。”
  “萬一安總自己招了呢?”
  “那是安總張冠李戴,記錯,總之與你無關,你兩袖清風,清白如初生幼兒。我明天安排你見個朋友,業內有名的好漢,聽聽他的經驗。你現在手頭有兩大優勢,一是外籍,二是未完成的東海一號。東海一號這麽大的工程,宋總肯定背著天大責任,不禁要對上麵交待,還要對香港股民交待,要是壞在你這個環節,接手的人都沒有,他能不死命保你?他那是保自己。所以你放心,放一百個心。”
  柳鈞搖頭:“你就別給我寬心了,大妹,這是犯罪,犯罪啊,社會還不至於寬容到縱容犯罪的地步。”
  “沒見過的世麵的人才傻不啦嘰認為你是犯罪。這世道誰不知道你做的是什麽啊,誰也沒指望你這種企業家是白兔寶寶。那種拎不清的你才不用管他們怎麽想,他們想什麽永遠與你無關。不會……你自己想不開吧。可是做都已經做了。”
  柳鈞繼續搖頭,“我沒那麽白兔。可是我不知道心裏煩什麽。阿三,如果我進去,你抱淡淡去你媽家住幾天。按宋總說法,他不會讓我進去時間太久。”
  崔冰冰飛老公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是嘉麗啊。你進去幾天,我請假幾天,專門替你去騰飛坐鎮。哼,從來沒有擺過老板娘的款,這回一定要好好過把癮。弄不好索性把你老板位置篡了。得,先給你煮個糖水壓壓驚。”
  柳鈞追著崔冰冰進廚房,“我不是害怕,我是心煩。”
  “正常,正常,你若不心煩你就是劉備了,你知道我最討厭劉備那種動不動雙目含淚的猥瑣男。但這兒不是有很神聖的媽樣的寬闊胸懷嗎,你有什麽心煩盡管說出來。”
  柳鈞哭笑不得,“阿三,你可以陪我長籲短歎兩聲嗎,你這麽鎮定弄得我感覺很弱智啊。”
  “是真的,我出道以來已經給好幾個進去這樣那樣的前輩接過風,第一次還跟著心驚肉跳的,對他們也挺鄙夷的,後來就道德觀念單薄了,因為大家都是這麽在混,或多或少擦個邊,連媽媽們都要幾百幾百地行賄幼兒園阿姨,何況我們。誰給捉出來誰倒黴,沒給捉出來的也未必清白。噯,我不是鎮定,我是麻木,你這下舒坦了吧?”
  “老婆,你是我的精神棟梁。”柳鈞抱住妻子真真假假地讚歎了幾句,到底是心頭放下了許多。有些不知名的煩悶,似乎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些。
  但總還是擔心的,最擔心的是有可能的失控,或許宋運輝也有鞭長莫及的盲區。第二天在崔冰冰安排下,柳鈞與一個幾進幾出的前輩見麵,請教了許多問題。有不少問題而且他還沒想到,前輩已經主動指點了他。於是,柳鈞接下來首要大事,是弄清安總的失蹄,究竟是有誰從上而下地搞安總,還是安總民憤太大不捉不足以平民憤了。據前輩說,弄清這個本質的區別,才能讓自己有效應對,保證立於不敗之地。

  第 131 章
  但是沒等柳鈞將安總失蹄原因弄清楚,一輛公檢法特征很明顯的車子早上過來騰飛,將柳鈞接走,同時還將柳鈞辦公室貼了封條,抱走裏麵的電腦主機和筆記本電腦。柳鈞心中了然,在眾目睽睽一下跟便衣人員下樓上車。幸好來人並未用強,若非來的是一輛標誌太明顯的公檢法車子,別人會誤以為柳鈞來了朋友。而柳鈞聽到有個來人是本地口音。但是下麵車子的車牌是來自東北那地兒。辦公室主任一件那陣仗,就分別給柳石堂和崔冰冰打電話。
  柳鈞唯一的擔心是會不會被拉去東北,而且眼下宋運輝一行還在德國,他落在本地還好,落到外地,等宋運輝回來還能管得住嗎。好在車上三個來人都態度挺好,除了聲明坦白如何抗拒如何之外,其他話都聽著很家常。車子經過一處路口,柳鈞一看沒向左拐上那條通往高速公路的公路,心裏先寬了一點。於是他開口提醒來人,他是科學家,那台筆記本電腦裏麵有很多研究資料,不少是獨一無二需要保密的,他也是在電腦中設置了加密的,希望大家檢查時候不要銷毀那些資料,因為沒有備份。
  然後,一行停在本市一幢政府大樓下麵。柳鈞開始管住嘴巴,開動腦袋裏的邏輯機器。
  崔冰冰一接到報訊電話,就跟在大戶室裏泡著的公公柳石堂簡短談兩句,說一下情況,就請假出來與公公在附近咖啡館麵談。討論結果是,柳石堂去公司坐鎮,她在市區跑關係,看發展。期間給柳鈞打一個電話,接通但沒人接。崔冰冰幹脆發一個短信過去,問要不要送換洗衣物。過了好一會兒,幾乎在兩人決定結賬離開時,才有短信過來,說暫時不用。崔冰冰也不知道這個短信是不是柳鈞發的,因為這麽特殊的時刻,這麽難得的短信居然沒有一個讓人寬心的字,顯然不符合柳鈞的風格。
  柳石堂見兒媳言語鎮定,可臉色大變,就勸崔冰冰不用太擔心,這年頭公檢法對行賄者客氣得很,尋常人隻要運作一下都能出來,何況是宋運輝有過明確表態的。崔冰冰禁不住摸摸自己的臉,還以為她能冷靜應對的呢,雖說她也知道事情不大,即使柳鈞在裏麵全部招認了,問題也大不到哪兒去,可想到親人這會兒正失去自由,說不慌是不可能的,就像柳鈞所形容的,說不出的心煩。雖然公公勸她鎮定,可是公公臉皮僵硬,又能比她好得到哪兒去,都是關心則亂。
  隻是打聽一下柳鈞的現狀,而不是幹擾司法,這等小事崔冰冰隻要給父母打個電話就行。這年頭高職高位高薪的人有不少同時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本市第一號的三高專家為女婿的事情求上門去,豈有不給回響的。很快崔冰冰便得知,宋運輝早已在裏麵打好招呼,而柳鈞不可能被帶去東北。該三高還說,既然是崔醫生的女婿,他們自然會適當另眼相待的。至此,崔冰冰完全放心,他媽的,隻要人在本市,即使柳鈞全被逼供出來,也出不了大亂子。
  於是,剩下的事情唯有等待。崔冰冰果然抱淡淡去娘家住了。這個時候一個人在家,她覺得房子太大,大得可怕。
  好在,等待的時間不長,第二天傍晚,便有三高通知崔父去接女婿。崔冰冰與柳石堂一起去,見到態度從容的柳鈞從裏麵出來,仿佛隻是到裏麵辦了一件公事。三高一起出來,囑咐柳鈞這幾天別離開本市,隨時準備接受問話。當然,這些話是說給崔父聽的,無非是在崔父麵前賣個人情,人家這是破例提前放你女婿自由,你得記住了。
  等三高一走,柳鈞擁抱了一下妻子,附耳輕道:“什麽都沒說,我的邏輯能力比我預想的還強,原來我真的很聰明。”
  柳石堂見此與親家對笑,兩人先坐進車去,柳石堂自覺坐到駕駛位,心疼兒子剛出來,不舍得兒子再操勞駕車。崔冰冰則是哈哈笑道:“天才青年汗臭十足,給人嚇出的冷汗吧。”
  兩人也跟著坐進後座,柳石堂趕緊給兒子說說親家的功勞,大家一頓彼此安慰下來,車子已經到了崔家。崔家隻有崔冰冰一個女兒,自然是將女婿當兒子對待的,進去崔母已經什麽都準備下了,直接就把柳鈞送進浴室。柳石堂唯獨阻止兒子接觸孫女,說兒子身上帶著晦氣,不能沾染到小孩子身上。於是柳鈞在屋裏麵洗澡,外麵四個成年人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唯有淡淡站在學步車裏“唰唰”地撞來撞去。
  一會兒柳鈞出來,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裏麵的事情。柳鈞說他等著調查人員上門的那陣子心情最差,總感覺好像有什麽飛來橫禍要降臨頭上似的,滿心都是不安和煩躁。反而上車跟來人對答幾句後,心情完全安定下來,來都來了,又死不了,還能怎樣,那麽就以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因有前輩高手教育在先,柳鈞不急不躁,即使對方拋出安總已經招供等誘餌,他的回答萬變不離其宗:我是個科學家,我不需要用行賄手段爭取一個純粹的研究項目。那幫人問不出什麽,就查他電腦,台式機的主機和筆記本電腦一起查,至今電腦還被扣在那兒。不過他在裏麵受到的待遇不錯,有不錯的盒飯,與坐他對麵的人吃得一樣,還得以晚上睡了一覺,雖然睡得並不舒服,被蚊子吵得慌。他知道他能夠不出城,是得益於宋運輝,而在裏麵獲得很好的生活待遇,則肯定得益於嶽父大人。至於那個案子,那就得看安總的嘴巴夠不夠堅強了。可若是有人自上而下地搞安總,安總即使再有渣滓洞精神也難閉嘴。
  崔冰冰很好奇,什麽叫做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在什麽地方需要用到邏輯能力。可惜她得管淡淡睡覺,隻能有一茬沒一茬地聽幾句。終於等到淡淡睡著,她才出來再問。柳鈞就告訴她:“他們提出的問題都有目的,他們希望通過提出雨點般的問題把我繞暈,以獲得或真或假的答案,然後他們再通過將真假答案中的蛛絲馬跡進行串聯,推知事實真相,再對我進行更進一步的挖掘。我對於他們的問題,總是告訴他們我對前哪個問題有這個答案,但是我的答案與你們後問的幾個問題之間存在的是充分關係,或者是必然關係,也或者是充分必然關係,所以你們能或者不能據此提出接下來的這個問題,這是邏輯關係的要求。越到後來,我感覺越有趣,完全置身事外把它當作一個邏輯課題來對付。因此到昨晚的時候,他們憤怒地發現陷入邏輯怪圈,他們那些準備不充分的三板斧的問題全部被我簡單地引向幾個現成答案,那幾個現成答案我都寫在紙上,供他們簡單參考。”
  崔冰冰被繞得暈暈的,柳石堂則是笑道:“小時候外麵闖了禍,也是這麽回家對付我,他反正是最無辜,最有理由。嗬嗬,最後我隻能武力解決。這回幸虧有我們這麽多人幫你在外麵奔走,要不然,關你三天三夜不讓睡覺,幾班人馬車輪大戰陪你玩邏輯,看你還挺不挺得住。”
  “所以美國在關塔那摩設立監獄對付那幫恐怖分子,在本土就不行,遇到你這種人就吃癟。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尊重罪犯人權給把自己作繭自縛了。”崔冰冰笑道。
  “我們國家現在也施行無罪推定了,眼下我隻是嫌犯,而不是罪犯,這其中有本質區別。”
  “去你的,若沒爸爸和宋總,你就從頭到腳都是罪犯。今天他們沒再問你?”
  “他們顯然昨晚備課很辛苦,而且肯定求助於外援。但我也不傻,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你讓人家很沒麵子,你當心人家惱羞成怒。”
  “如果我昨天被直接帶上飛機向北飛,我就不能用這種態度了。我得既閉嘴,又得讓他們滿意。不過他們昨天跟今天都氣得笑。還好,這年頭大家心態都很好,都挺寬容。不過心理學這東西真可怕,好幾次我都快被誘導了,幸好腦袋裏有根深蒂固的邏輯弦,及時指出他們的不合邏輯。想想就冒冷汗。”
  崔冰冰瞪了會兒眼睛,“爸,你做手術時候有沒統計一下,理工科生的腦袋打開來是不是跟常人很有不同。”
  “嗯,大多數人腦細胞是圓的,唯有純種理工科生的腦細胞是方的。連血管也是方管,當然,心髒更長得像魔方一樣有棱有角,條塊分明。”
  眼看親人們情緒穩定下來,柳鈞不敢歇息,連夜趕去公司,其實未必他離開兩天一夜公司就會大亂,但是他有必要去公司現身一下,以示他沒事,穩定上上下下的心。他做公司這麽多年已知,人心齊,泰山移,老話是很有科學依據的。柳石堂一定要跟著去,說是做個車夫也好。

  第 132 章
  從最遠的騰達一路穩定到研發中心,順便處理一些工作,到家已是零點。崔冰冰提前帶著淡淡回研發中心的家。柳鈞進門,見到的是以高難度蛙泳姿勢趴在單人沙發上睡得呼呼直響的妻子。可見她昨晚也是一夜不曾好睡,否則身為夜貓子的她不可能這個鍾點這種姿勢在沙發上睡著。
  這兩天一夜,多虧了崔冰冰。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崔家在他進去後,肯定會為他的權利而積極奔走,更在於他在裏麵失去自由的這段時間裏,因為想到外麵有崔冰冰在,這個強悍精明的分行副行長在,這個真心愛他的妻子在,他不用為他缺位這幾天的騰飛運作操心,也不需要為這幾天的小家生活操心,因為他有崔冰冰。由於他無後顧之憂,所以他能安心,他能鎮定,他能以絕對理智應對困厄。
  此時麵對睡相有點兒傻的妻子,柳鈞心中滿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感慨,想不到兩個陌生的人會結成一家,想不到這一家人還越來越近,親密超越血緣。生活真是神奇。
  三萬英尺上空,上飛機前剛獲悉柳鈞平安出來的宋運輝告訴大家這個消息,大家都說柳鈞不容易,替人受過,估計現在已經心情很糟糕。唯獨一位車友不以為然,他認為柳鈞雖然辛苦,可是這麽多人中間,唯獨柳鈞認真從事自己真心喜愛的工作,而且在工作中不斷取得可喜成就,他相信柳鈞心裏不會認為這點兒辛苦算什麽,這點兒辛苦也不至於打擊柳鈞的熱情。
  宋運輝一聽,得意地扭頭對太太道:“我也是,因為喜愛,心中有種內生的動力,即使遇到一些挫折,偶爾有些沮喪,但都能很快過去,很快眼前就有新的樂趣等在前麵。可可以後想做什麽?”
  “我要在海邊開一家很有個性的小店,專門賣衝浪板,不賣低能的救生圈,還賣冰淇淋,甜甜圈。每天曬得黑黑的,看美麗的大哥哥大姐姐。”
  夫妻倆麵麵相覷,一邊忍不住地笑兒子這麽小已經曉得看沙灘上的美女帥哥,一邊驚訝兒子不思進取的理想。他們小時候經常被老師要求寫理想,大朋友總是向往當科學家,當將軍,女孩子則是希望成為居裏夫人第二,大約從沒有人向往當一個雜貨店老板,而且還是小店的老板。兩人需要非常密集地調整心態,才能和顏悅色地告訴可可,這個理想不錯,爸爸媽媽無條件支持。
  “如果來一場大台風,把小店門窗吹爛了怎麽辦?回不會來找媽媽哭鼻子啊?”
  “不會,我那時候是大人了,我會吹著口哨把門窗修好,然後去幫別人,順便掙點兒工錢。”
  梁思申驚道:“還吹著口哨呢,這境界真高。難怪我工作不順的時候可以情緒低落一個月,原來我從事的工作不是我的喜歡的。我喜歡什麽?”
  “你喜歡數學,後來被什麽天才打擊了。我看你心底依然喜歡數學的,前幾天一直拉著我談柳鈞那兒看到的計算。”宋運輝道。
  “媽媽為什麽不繼續學數學呢?”
  “媽媽那時候忙掙錢,都是被你爸引上歧路的。”
  “爸爸,你真不好。”
  “你媽抵賴,你媽上大學時候忙著炒股票炒匯率玩錢掙錢的把戲,爸爸那時候聽都沒聽說過。”宋運輝抬頭跟妻子道:“那時候你不能算很愁學費,是跟你外公賭氣吧?現在看來,你還真挑了一條速成來錢的道兒。”
  “真麻煩,你不能裝作不知道嗎?我一點兒隱私都沒了。”
  宋運輝看著妻子的鬼臉笑,“現在可以考慮撿回你的數學嘛,家裏有我一個人上班差不多了。你還可以與兩個兒子多點兒相處時間。你的收藏愛好也需要時間。”
  “你巴不得我回家做家庭婦女,偏不。”
  可是梁思申的心思活動開了,如果有時間,她真想繼續數學碩士博士課程,她還想跟著柳鈞的研究小組,追究他們的運算究竟如何達到最終目標,小可可已經表現出極強的數學天賦,她得花時間引導,還有她不想與丈夫總是聚少離多……為什麽不學學兒子隻要開一家小雜貨店滿足於看美女帥哥的良好心態呢。可是那日進鬥金的工作……
  一路上,可可的理想成了大人們的話題。大人們一致鼓勵可可想自己所想,不要有所顧忌,可是麵對自己最本性的理想和愛好與生存、社會地位、和財富欲望之間的衝突,一致沒了下文。
  申華東更是想起曲未,那個安於清淡生活,專注於自身愛好的女子。他喜歡的不正是曲未的與眾不同嗎,可若是真的與眾不同,卻又與他的世界格格不入。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全都是睜大著欲望的雙眼,追尋不同尋常的物質生活的人。他過去不反感爸爸讓他學習工商管理以便子承父業,他現在也樂在其中,一點不後悔選擇。可是他以前似乎更喜歡化學。
  “我想起楊巡太太任遐邇跟我說起的離婚原因。”坐在租來的商務車上,申華東將車子開得飛快,梁思申見怪不怪,照常說話。“她去到美國,幾天緊張地安頓下來後,便開始豐富的異鄉生活。她忽然發現原來的生活就像是被一個工作狂上了發條,可是生活中不應該隻有紅著眼睛掙錢這一項,生活中應該有時間停下來,品一杯茶,聽一個曲子,甚至做一次久違的遊戲。她與楊巡溝通多次無效,楊巡完全不讚成她的小資閑情。可其實遐邇已經很牛了,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兒,還兩年內通過美國的CPA考試,所以她家完全是個觀念差異的問題。”
  “楊巡不懂得坐下來學習生活這門課。他也鄙夷這門課吧。他生存感太強了,上了發條停不下來。”
  申華東在前麵插嘴:“對了,他跟我提起過,進娛樂場所不是為生意,就是為欲望,要不沒事唱歌去幹嘛,閑了沒事幹的,那點兒時候多的是事情可做,寧可加班看賬。”
  宋運輝最了解楊巡這種小時候被生活逼迫出來的習性,他當年可是非常欣賞呢。現在回頭再看,他其實依然無權置喙楊巡的習性,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比如他現在能請假那麽多天出來遊玩,幾乎是屈服於對太太的愛,若非這個梁思申,他也是個上發條的工作狂。他能轉型,可以說完全仰賴太太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可惜楊巡的太太製服不了楊巡。
  宋運輝一行從德國回來,柳鈞的電子郵箱裏立刻塞滿那幫人出行的照片,差點兒被塞到爆。想到他在裏麵與同誌們答辯邏輯的時候,那幫人在德國玩得盡興,他欲哭無淚。可是更讓他欲哭無淚的事還不是區區幾張照片,而是他爸爸那男公關為騰飛跑政府對公司科研行為的資助,眼看已經很有眉目,可是據可靠消息傳來,騰飛的私營身份是個大問題。其實候選名單中也有其他私營企業,可人家的法人代表要不是人大就是政協代表,最不濟也是個有娘家的民主派人士,都是有頭有臉的,哪像他是個孤魂野鬼。
  可是現在流動資金緊得柳鈞跳腳,政府這回的資助又很大手筆,他即使能得到最小份的六百萬的一年期無息貸款,隻要年底根據要求拿出一項有份量的專利——這幾乎對他是小菜一碟,他的困境就能稍微紓緩。他唯有到處求助。他找上宋運輝,請宋運輝幫忙開口,為他爭取資助增加重磅砝碼,宋運輝是他目前嘔心瀝血做的東海一號分段研究最有力的證明人。他也找上申寶田,希望申寶田這位本地經濟界大佬幫忙說話引薦。他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資源,到處求助。
  宋運輝回家後,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忙完工作,有時間關心柳鈞的進度。他奇怪柳鈞靠著太太那個銀行高管的大樹居然還貸款不易,騰飛而今規模也算不小,可眼睛還盯住區區六百萬。柳鈞便據實告訴宋運輝,由於安總那兒被迫踩刹車,他太太能想的辦法幾乎用盡了,他也不願太太走違法亂紀之道,要不然他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她太太貸款給那些利用商業融資做放貸生意的人,那些人轉手以人請價放債給他。可是他看到那些人操作中以月息2%到3%地從私人手中吸儲,再以更高的利息貸出去,他非常心驚,不認為這種瘋狂而不正常的利息可以維持,那不正常。所以他不願太太為此冒險,對那些人網開一麵,給自己埋下顯而易見的隱患。
  而另一方麵,如果不走曲線救國的借貸之路,他發現很難從個人手中獲得貸款。眼下市麵上的私人借貸利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比他當年初建騰飛時候更瘋狂,而那時候他已經念念不絕罵那些私人借貸是高利貸。他這樣的製造型企業如果隻是為幾天的資金周轉借個頭寸,倒是可以,可他現在需要的是起碼半年的貸款,借這等高息無疑飲鴆止渴,即使他這等優秀製造企業不錯的利潤率也支付不起那樣的高利息。可奇怪的是,那些人的錢卻不愁借,根本不會被他騰飛的穩定回報和大筆批發性借貸量所打動。他是無路可走,眼前既然有市政府提供的無息貸款,而他又是除了私營身份外其他條件全部優勝,怎能不竭力爭取。
  連宋運輝都很奇怪,究竟是誰在借用那些高息貸款,而且市場居然還那麽大。他也聽朋友說起民間高息借貸,大家都懷疑與曾經備受打擊的民間抬會有關。宋運輝答應幫柳鈞竭力爭取,他甚至說到,若連騰飛這樣的企業都無法獲得鼓勵企業科研的無息貸款,本市還能有幾家有此資格。柳鈞一聽宋運輝這話,就直接從座位上跳起來,興奮地拿著手機在辦公室裏團團轉,必須竭力保持平靜才能繼續正常通話。
  末了,宋運輝認認真真問一句:“有個世界排名前列大學的數學本科生,海歸,放棄專業多年,想到你那兒撿起從小的愛好,不要工資,不求待遇,你那兒收不收?”
  柳鈞腦袋裏立刻冒出梁思申,“收。我的研發中心現在免費對我母校開放碩博研究基地,有幾位師兄弟來了後發現與我這兒的理念一致,也看來能獲得提升和還行的收入,畢業後來我這兒工作了。其實我這兒做到這種地步開始,最講求的就是興趣是天資了。如果沒猜錯,是梁女士吧。歡迎,我這兒大把計算。”
  “對,我太太,被你感召了。她從德國回來下的決心,這幾天正處理交接工作,很快就會投靠你。”
  “嗬嗬,怎麽可能,我家連我女兒都知道我的學習榜樣是宋總……”
  宋運輝打斷柳鈞,“事已至此,與東北那邊的合同,你打算怎麽處理。”
  “我有兩個打算,一是爭取有條件時候連本帶息還掉他們的前兩期投入,換回東海一號分段研究的專利獨有,一是他們給我多少錢,我給他們多少比例的研究成果。可是他們那邊現在亂套,我連找誰談都找不到,我而且是他們的審查對象。而且,他們拿走我的筆記本電腦和辦公桌上的台式電腦,我很擔心若是有人別有用心竊取我電腦中的資料,我談判的底牌會少許多。”
  宋運輝不禁歎息,“可我還是得告訴你,即使你這邊好事多磨,在我眼裏卻還不是最麻煩的一個分段,還有人遇到更大麻煩。想做成一點兒事情,非常難。希望你堅持到底。”
  “研究到目前階段,我對結果已經有把握。看來我沒有其他困難,唯有兩條:錢,和別把我抓進去。”
  宋運輝啞然失笑,這兩條對於他,倒是容易解決的問題。
  柳鈞卻是聽得毛骨悚然,他以為自己已曆經萬劫,苦不堪言,想不到還有比他遇到更大麻煩的。整個東海一號劃成多少分段,作為總協調人的宋運輝,該如何焦頭爛額啊。可是人家看上去並不。可見崔冰冰說得沒錯,那是神人。

  第 133 章
  崔冰冰自柳鈞進裏麵走一遭後,非常細致地留意著柳鈞的情緒,白天上班即使再忙,也會抽空上下午各打一個電話與柳鈞閑扯幾句,她從不認為男人比女人堅強,最多外表堅強而已。隻要崔冰冰願意,她可以說話非常活寶。她聽得宋運輝的表態,開心地認為,這回政府資助的無息貸款看來不僅有,而且可能數目不會小。不過崔冰冰也遇到一件小事,錢宏英領嘉麗一起中午來找她,一起吃頓飯,兩人谘詢很多有關信貸方麵的問題。當然,主要是錢宏英在谘詢,似乎嘉麗很被動,是被錢宏英硬拖來作伴。崔冰冰說她很為難,金融領域高回報伴隨高風險,這是眾所周知的規律,可她如果與兩人直說,又有拆錢宏明台的嫌疑。而錢宏英似乎已經意識到風險,不斷跟嘉麗說你看你看,弄得嘉麗越來越緊張。崔冰冰懷疑錢宏英不滿她弟弟的高風險操作,企圖通過弟妹來一同約束,可是能讓嘉麗信任的人不多,她崔冰冰就這麽被錢宏英利用了。
  崔冰冰算是第一次領教錢宏英這個人,“她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就不怕我左右為難,在錢宏明麵前難做人?”
  “誰能讓阿三吃虧,而且你肯定會給錢宏英加料。不過以後離那女人遠點兒,防不勝防。”
  崔冰冰哈哈大笑,“沒錯,我最終讓錢宏英為屬於她的那部分操作擔憂萬分,讓嘉麗反而為她擔心,以後她在嘉麗麵前的可信度得大打折扣了。他們中介公司打融資擦邊球,我隨便拿幾條新出政策就可以調戲她。”
  柳鈞也是大笑,本想與錢宏明說一下情況,但一想這是人家家事,他少挑撥離間。
  想不到的是三天後,嘉麗找上他,而且是晚上打車直接找到他們家,將柳鈞和崔冰冰一網打盡。
  嘉麗一臉焦慮,身不由己地揉著一角裙子,開門見山地問:“姐姐一直跟我說宏明太大膽,我越想越擔心,我問宏明,他跟我講程序,我又聽不出有什麽不對勁的來。可是宏明一頭烏發幾乎全部變白了,我想他要不是非常冒險,又何至於操心到了白頭。我跟爸媽商量,他們也說不清,我隻有來問你們了。柳鈞,冰冰,你們兩位都是能人,你們請千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冰冰小心地問:“你想知道什麽?”嘉麗的題目太大,崔冰冰怕自己口快,說出更多不該說的問題。
  柳鈞趁嘉麗不注意,給妻子一個眼色,崔冰冰立刻心領神會,閉上嘴巴。柳鈞轉一個身,將後腦勺對著嘉麗,道:“嘉麗你看,我是不是也很多白發?這是沒辦法的事。這個社會市場已經近乎飽和,每一家企業想立足於激烈競爭的現代市場,必然需要他人無法企及的門檻,比如資金門檻,政策門檻,技術門檻,地域門檻,風險門檻等等。比如我和宏明兩個祖上無法庇蔭,唯有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建立技術門檻和風險門檻。我如果光有技術門檻而不冒險,那麽我隻能是個循規蹈矩的工程師,無法做企業主,做企業就隻能冒一定的險。你不知道,我前幾天就給傳喚進去,把冰冰急死。但其實也沒什麽大事,隻是局外人看著心驚肉跳而已。可局外人如果不心驚肉跳,那麽大夥兒都大膽進入我們賺錢的領域了,我還賺什麽錢。所以適當的冒險是常態,我們正常經營就是用各種辦法來應對危機,將危機有效控製在某個範圍之內。你看你一聽我被傳喚就這神情了吧,其實我出來就跟宏明通了電話,他經常應對危機,就不會像你一樣驚惶,而是問了我幾個問題,提出一些解決方案,就完了。我出來回家,冰冰在呼呼大睡,我們都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問題。我說了,適當冒險是我們的常態,你不用太擔心。”
  崔冰冰看柳鈞說得天花亂墜,她想也隻能這樣,要不然告訴嘉麗了,能讓嘉麗做什麽,瞎操心?或者讓嘉麗盯住錢宏明?可是錢宏明是盯得住的嗎,崔冰冰都沒把握盯得住錢宏明,錢宏明從事的那套,精準地鑽了政策空子,而且在一個個的政策空子之間將錢運作得遊刃有餘,崔冰冰曾經試圖摸清那路線,等弄清後,她也歎為觀止,不得不承認錢宏明的腦瓜子靈活好用,配那個“錢”姓,其實那一套也是技術,是高級的軟技術門檻。如此說來,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起碼錢家可以風平浪靜。
  嘉麗這幾天囤積起來的擔憂被柳鈞和崔冰冰配合著解說,如冰雪見暖陽,消失得很快,一會兒便無話可問了,覺得該說的都讓兩人給解決了。柳鈞見此就提出由他開車送嘉麗回家。
  但是嘉麗上了車,還是道:“可是柳鈞,為什麽我總是提心吊膽呢,總覺得有什麽意外或者不測即將發生,可是我一點情況都摸不清楚,幫不上宏明的忙,甚至我擔心拖累宏明。”
  “你瞎操心是多餘的,不過你如果有意識地做一些危機防範工作,在家中建立宏明之外的另一道保險,我認為很有必要。我跟冰冰結婚時候是簽約公證財務獨立的,當時冰冰想不通,但是現在我們雖然錢混在一起用,可形成新的共識,那就是帳戶依然分開。說難聽點兒,從法律上從人情上都說得通,萬一我有什麽事,影響不了冰冰的財務,冰冰有什麽事,影響不了我。我們在家中建立多道攔水壩,我們最大限度保存實力。”
  “可是我不工作,我的財務就是宏明的財務,甚至我爸媽的財務也是宏明的財務,外人一看就門兒清。”
  到錢家樓下的時候,嘉麗讓柳鈞在車裏等等,柳鈞以為嘉麗又是給淡淡買了什麽東西,可是卻見到嘉麗拎下來一隻帆布包,等嘉麗坐進車裏將包打開,柳鈞見到一摞摞的錢,他憑經驗估計,有十幾萬。
  “這些都是宏明每月交給我的家用多出來的,宏明讓我可勁兒用,我用不完,存在保險箱裏,讓宏明哪天錢緊了可以拿去,起碼可以給同事發個工資,宏明一直不看也不要。你剛才說的我都聽得進去,我在別的地方幫不上宏明,設個雙保險還是可以。請你把這些錢拿去,幫我存上,用你的名字。我以後經常會交現金給你。”
  “也是個辦法。不過……這任務可不可以交給宏明的姐姐?我這就帶你過去。我……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
  “我更信任你。”
  柳鈞提出要寫收條,嘉麗也不答應,嘉麗隻提出一個要求,知情範圍限在柳鈞、崔冰冰、她、與錢宏明這四個人中間。柳鈞就這麽平白拎了一包錢回家,跟崔冰冰一說,兩人還沒驚訝完呢,申華東也上門來騷擾。申華東來傳達他爸爸去市裏打招呼走關係的結果,說他爸爸申寶田跟好幾個主事人證明了柳鈞非孤魂野鬼,騰飛是家值得扶持的好企業。結果人家說他爸去晚了,宋總早就來打過招呼,大家不知道原來本市還藏著這麽條科研大魚。看起來無息貸款很有戲。
  柳鈞和崔冰冰都很開心,不過崔冰冰狐疑地問:“這件事一個電話可以解決,你不遠萬裏親自上門幹嘛?”
  “阿三,女人太犀利會折損可愛度。不好意思,我要問你借柳鈞半小時,當然隻能登門向你這個母老虎請假。”
  “看在你爸替柳鈞說話的份上,準。”崔冰冰笑嘻嘻地抱淡淡上樓去了。
  申華東看著崔冰冰上去,可依然不放心,擔心這種工程師家裏不知道安裝了多少機關,索性拉柳鈞出去外麵院子談。他告訴柳鈞,他德國回來後與曲未好好溝通了幾次,發現曲高難和,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可是如果要找個同唱下裏巴人的,又有點兒意難平。他希望柳鈞給個建議,要不要跟曲未繼續下去。
  柳鈞給的開場白是,“過日子還是阿三這種女人好啊。”他說完,先將周圍搜羅一遍,看到沒人,才敢繼續說下去。他跟申華東說了結婚前後,一直到這回被傳喚進去後出來的一係列真實感想。他認為一個蘿卜一個坑,像他這種人似乎更適合與崔冰冰過日子。曲未有更值得一起過日子的人結婚,但絕不是申華東,氣味不對頭。反倒是以前那位女律師……
  “不,打死也不去找舒雅。我這時候回頭,這不是自己找槍口撞嗎。”
  “嘿嘿,老弟你有所不知,阿三這種女人才容易伺候。你見到舒雅隻要一開口就咬定從此你就是她的人了,你曆經萬水千山最終覺得還是她最好,你看舒雅會不會拿槍口對你。舒雅以前或許會,但現在她年過三十,不一樣啦,心態不知道多好,弄不好還親自下廚給你做頓好飯好菜壓驚。”
  “阿三就是這麽拐來的?”
  “我有妻管嚴。”
  兩人鬼祟對視一笑,申華東心中了然。那種將妻管嚴掛在嘴邊的,往往家裏混得不知道多如魚得水。而那種經常宣稱回家老婆就送上拖鞋端上茶水的,往往在家做牛做馬。
  申華東走後,崔冰冰當然要問個明白,柳鈞也當然不敢全說,隻說他以自身幸福生活為例鼓勵申華東大膽接近犀利女人。崔冰冰懶得管那些家長裏短,但是奇道:“他們怎麽都找你說體己事?”
  “咱人好,一貫信用優等,招牌雪亮。”
  “招牌亮不亮,看幾個電話打出去能借到幾百萬還是幾千萬,銀行息。”
  柳鈞隻得尷尬地笑:“女人太犀利影響可愛度啊。”
  “放心,你借得到,別尷尬了,看嘉麗能放心把錢交給你,東東那種屌人向你谘詢感情問題,宋總那種神人敢把太太交到你中心,他們又不是找不到別人。不過借大錢這種事情沒事不用試,天下沒有免費午餐,人情再大也不可以趕盡殺絕地用,月滿則虧,就做不成朋友了,畢竟誰也不傻。”崔冰冰說舒服了,才補充道:“其實我這才是剛總結出來的,而你是早知道早做得好好的了,你心態比我好,你的朋友都很信賴你。但我不向你賣弄,向誰賣弄呢?所以你得拍手大叫再來一遍。”
  “崔行長,您老平日受用的馬屁還不夠多嗎,幹嘛回家還得趕盡殺絕。”
  “嘿,不一樣,柳總,馬屁因人而異……”
  兩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柳鈞暫時忘記東北那邊今天打來的電話,那是明確告知有錄音記錄的電話,那邊哪兒那麽容易放過他。不過憑他對那些人問話的推理,他懷疑安總沒招供他這件事,而當然,隻要安公子還好好呆在澳洲不回國,當然,安公子也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回國。這年頭誰也不傻。當然,他的出境記錄給查出來了,但是那又能說明什麽呢,除非他們大動幹戈查他德國信用卡的帳戶。更何況,向安總送錢的又不止他這一家,他可不必傻傻地將來自東北的壓力化作自己惶惶不可終日的動力,他現在別的不說,首先得贏了這場攻心戰術。好在工作很忙,多的是事情讓他分心。
  梁思申結束上海公司的交接,以後脫身具體事務,改為把握大方向,於是閑下來的她一個華麗轉身,開始好好生活,繼續愛好。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工作專心的人做其他事也不會三心兩意。梁思申好好撿回數學一看,原來已經丟得七七八八,心裏一急就化為行動了,在研究中心邊做邊學,進境神速。於是宋運輝不得不經常晚上親自過來將老婆拖回家。
  由此,宋運輝更了解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的進度和難度,原來柳鈞那孩子叫喚得不響亮並不意味著沒麻煩,這種人越發對宋運輝的胃口,他也是個遇到苦難不願吭聲的。可是他再幫柳鈞努力,雖然總算擠入政府接濟名單,幫柳鈞獲得無息貸款,可是,騰飛作為名單中唯一一家私企,而且又是好死不死沒有噱頭的傳統製造企業,最終隻拿到六百萬的最小額度。宋運輝簡直無顏見人。
  柳鈞卻還是高興得跳了,六百萬,大旱逢甘霖,幾滴也好啊。他將資金全數投入騰達,將新開工的騰達熱氣騰騰地運轉起來。騰達與騰飛的理念大大不同,騰達降低品質,但是大大地跑量,又通過羅慶有效開拓市場,盡力將產品全數轉化為資金,並提高資金周轉,於是開戶銀行賬戶上的資金流飛速加大,而且流轉迅速,月進賬額度終於龐大到讓開戶銀行動心的地步。崔冰冰瞅準時機,搭準那家開戶行信貸主管的脈搏,讓柳鈞適時出麵向開戶銀行申請擴大授信額度。這種情況下,適合申請銀行承兌匯票。
  當然,這個結果是壓縮研發中心的支出而得。騰達切走最大一塊蛋糕,研發中心不得不忍饑挨餓降設備低試運行的頻率,研發進度被迫降低。柳鈞心頭跟割肉似的,可是彈盡糧絕之下,他又能作何選擇呢。
  他這邊慢下來的時候,東北那家公司卻是新官上任。宋運輝有一天皺眉告訴柳鈞,可能柳鈞電腦裏的資料泄露了,東北那家公司正召集各方人手做最後一搏,新任總經理來人來電對宋運輝信誓旦旦做下保證。“他們將合同扔開,直接撇開你。”這是宋運輝做出合理化的推測。

  第 134 章
  “根據合同約定,他們有理由在三個月付款期過後因不付款而中止合同。但他們可以得到前兩期付款應得的分段研究成果。我在被搜去的主機上裝的差不多就是那些內容,也是我曾經背上向他們多次技術交底的內容。他們不會得到更多。他們估計也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已得到多少,所以直接不問自取,懶得跟我交涉。”這就是崔冰冰給柳鈞找的那位前輩給予的提示。“問題是,以他們公司員工的精神麵貌,他們能完成最後一步質的跨越嗎?”
  梁思申在邊上笑道:“老板你掉以輕心了。一家國企老總辛辛苦苦布局那麽多年,結果在改製臨門一腳的時候,被人摘了桃子,你以為摘桃子的人能是尋常人嗎。起碼從這回他能輕易快速地拿到你電腦中的文件,你應該有所警覺。摘桃子的人應該是早有布局,至於他的目的是什麽,目前我們隻能從他最新的行為中尋找答案。”
  柳鈞倒吸一口冷氣。“那人想好好運作工廠?其實那家廠的技術實力是很不錯的,要不然我當初也不會向宋總推薦。他們全公司如果換一種精神麵貌的話……”
  依然是梁思申道:“也不能一概而論。能把布局多年、上上下下根基紮實的老總頂掉的人,一般應該是大有來頭的人。可是大有來頭的人多的是拿來頭換大錢的機會,有幾個是肯安下心來做傳統產業經營的,所以你也不用過於擔心他們與你競爭。”
  梁思申信手拈來,跟柳鈞舉例說明大有來頭的人篡奪一家中等偏大國企負責人的企圖之多種可能,她讓柳鈞根據那家公司情況對號入座,以便做出合理應對。就在柳鈞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空手套白狼手法驚得瞠目結舌的時候,梁思申被丈夫領走了,留下柳鈞兩眼轉來轉去想個不停。
  大有來頭——不怕官司——不擇手段——錢……柳鈞腦袋裏一個激靈,忽然想到與他簽有保密協議的幾位教授。東海一號分段項目研發工程量極大,即使有騰飛的工程師吃裏爬外,也得北上做好幾天才能將數據正確地導出去給別家,眼皮子底下的幾個人,這方麵的保密工作倒是可控,唯獨那幾位教授,若是他們違反保密協議,而對方又掩蓋得好的話,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了。屆時協議有個鬼用。
  那就,騰飛什麽都白幹了,將虧本虧得吐血。柳鈞的腦袋瞬間充血。不,不會白幹,他們獲得了方式方法,他們可以另尋其他產品的出路。柳鈞不斷安慰自己。可是,為了獲得完全的方式方法,他必須繼續投入,將研發進行下去,一直進行到底,做出產品,否則,半拉子的經驗有什麽用。繼續投入……可是錢從何來?前陣子接觸的PE你來我往談了幾次後,理念徹底不合,退出了,不過PE的私下說法是,傳統企業太沒概念了。柳鈞本來還想拉長研發時間,用工廠不斷產生的利潤來填這個研發無底洞,現在看起來這個想法有點兒一廂情願了,這不,北邊來了一條狼。那條狼與東海集團簽有合同,隻要2007年底之前拿出產品,那麽生意就是他們的,騰飛再努力都沒用。而且那條狼若是先騰飛一步將產品研發出來,又先騰飛一步將涉及到的技術全部申請專利了,那麽騰飛即使堅持到底也沒用,取得的經驗將無法應用到其他項目上,否則就是違法。
  柳鈞懷疑他的腦神經不是短路就是揉成亂麻,好多想法,又好多絕路,越想越煩。他一個個地給教授們打電話,曉之以利害,唯有一位教授告訴他,那條狼已經聯係過他,開價很高,他考慮到違約就拒絕了。唯一教授的話讓柳鈞對人性最後的幾絲希望幻滅,都是一家大學的,那條狼不可能隻找一個不及其他,而其他幾個教授沒告訴他,那還能意味著什麽?
  這一刻,柳鈞腦子裏忽然冒出的是楊巡的辦法,楊巡當年拿來對付他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他現在不知道多想向幾個不守合約的人砸悶棍。可那是墮落。
  第二天,柳鈞召集中心的研究人員們開了一個臨時會議,他如實告訴大家東海一號分段研發項目眼下麵臨的困境:幾乎彈盡糧絕;而對手又異軍突起以雄厚財力大挖牆腳;騰飛該怎麽辦,要不要投入巨資將項目繼續下去,繼續下去的結果,東海項目的訂單也不會落到騰飛頭上;若是對方挾巨大財力拔得先機,提前取得結果獲得專利,那麽騰飛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柳鈞將問題攤開來,血淋淋地放在眾人麵前。不等大家有喘息的機會,柳鈞自己先表了個態:“我不想放棄。”
  可是大家都看得到柳鈞空洞的眼神。眾人鴉雀無聲,無話可說。事實擺在麵前,對手是已經掌握三分之二進度,又挖了他們牆腳的龐然大物,他們除了放棄,難道死撐到底,自尋死路?東海一號分段項目已經做了近兩年,兩年裏麵,項目是大家的唯一朝夕相伴的工作。感情而言,誰想放棄。可是理智上,不放棄難道自尋死路?他們拚得贏挖走牆腳的龐然大物嗎?
  “我們還有一條路,搶在對手麵前。”柳鈞又補充一句,眼睛卻沒看向大夥兒,而是不由自主地扭頭對著窗外欣欣向榮的濃綠。要錢沒有,幾位主力外援又被挖角,搶在對手前麵談何容易。他全無底氣。
  沉默良久,團隊主力譚工慢慢站起來,扔下一句“我放棄”,低頭疾步衝出門去。卻被門口的孫工拉住。孫工問柳鈞:“可以與那邊新老總談合作嗎?”
  羅慶在門外反駁:“新老總不會沒考慮過合作,他一定是綜合分析了合作的成本,和他們自己單獨繼續研發的成本,以及他們一定看到勝利在一步之遙,綜合分析的結果是他們不需要我們。但柳總,我可以去嚐試。即使是城下之盟,我們也要爭取最良好的條件。我想知道的是,挖角能帶走我們多少成果?”
  “多到他們有足夠理由決定不考慮與我們合作。”柳鈞沒脾氣。
  羅慶啞了。那還談什麽。
  還是譚工,被孫工拉住的激動的譚工,忽然轉身對著柳鈞問:“我們難道一點兒優勢都沒有嗎?我們起碼上上下下熟悉這個項目,可他們得從頭熟悉起。這就是我們的優勢。”
  柳鈞平靜地補充,“我還想到,他們缺乏一個權威來揉和協調那些技術人員的進度,有機調度那些技術人員的工作。在這兒,這些事都是我在做。”可柳鈞依然目光和聲音都是空洞,因為他相信,巨大的財力可以彌補很多很多。
  “所以我們還是有機會的。”譚工熱切地盯著柳鈞,希望老板給個響亮的回答。
  但柳鈞卻是疲憊地道:“所以我不想放棄,我想辦法去找錢。”
  臨時會議沒精打采地結束,走出來的人全都沒了精神。羅慶追著柳鈞到無人處,直言不諱地道:“柳總,你今天這個會議是嚴重失策。你若是什麽都不說,弄不好東拚西湊就把研發進度趕超對手了。可你現在這麽一說,人心散了,隊伍更不好帶。”
  “我知道。可你不知道我今天本意是鼓動大家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激發那種悲情……我不行,控製不住自己了,我首先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你有什麽急事特意趕來中心?”
  “柳總,我建議你扔下所有的事,去休假三天。”
  “還是先處理你的急事。你別管我,說吧。”
  “要錢。”羅慶拉柳鈞坐下,詳細說明為什麽要為這次競標走後門。
  柳鈞一邊聽,一邊就開始摸信用卡。這個項目他知道,與那種公司打交道,不掏小金庫的錢走後門,似乎天理難容。但誰都知道現在即使個人取款也有五萬元限額,柳鈞隻能先打電話與銀行櫃台方麵預約。羅慶等柳鈞打完電話,奇道:“你拿三十萬幹嘛,我估摸著那家有個十萬可以打發了,畢竟我們產品的競爭力和價位目前在國內缺少對手。”
  “你多拿五萬,見機行事,務必把合同簽下來。我需要這份大合同再與銀行談承兌。另外十五萬我自己有用。”
  羅慶立刻明白那另外十五萬柳鈞打算用到那兒,但他還是拒絕再多要五萬,與柳鈞一起去銀行,拿著十萬走了。該省省吧,這麽大公司,掃掃屋角就能省好幾萬呢。從原來做公務員時候最考慮的社會效益和政治效益,到現在眼前隻有經濟效益,羅慶發現他所經曆的這兩個職位簡直具有質的區別。可他相信他更有人味兒了。
  隨著羅慶成功簽得合同,五天後,柳鈞也成功獲得銀行新開的承兌匯票,那其實就是貸款。雖然隻有三個月,可是三個月之後還可以再開。他破例沒有拿著承兌去騰飛財務部,而是揮著承兌先來到研發中心,召集大家看這一千萬。他將小扇子一樣的一疊承兌用力拍到桌麵上,就兩個字,“開工!”
  眾人一掃近一個月來的陰霾,歡呼著開工去了。柳鈞拿著承兌去騰飛。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越來越墮落,越來越主動積極地墮落。

  第 135 章
  唯有梁思申在柳鈞落單時候提出疑問:“這一筆錢,夠用?你真不打算放棄?”
  “都已經做了那麽多日日夜夜,我們是全身心投入,算是嘔心瀝血吧,我從沒想過放棄。就像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即使缺胳膊少腿,明知活不長,可做父母的誰舍得放棄。產品與孩子完全一樣,我們全中心的人不答應。”
  “你究竟是企業的負責人,還是弟兄們的大哥?你明知放棄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你們不過是在不合適的時機做了一件超過你們能力的事,放棄不是錯。”
  “我們已經看見山頂了。梁姐你參與的時間還不長,你不會理解我們這種心情。不放棄,也是大家的心聲。”
  “你擔心不擔心工廠的人因為你厚此薄彼,跟你造反?”
  “被PE否定,有一半原因就是我們對科研的投入太大,侵蝕利潤。工廠早有怨言。我需要竭力平衡。”
  “你這不是明知前麵是火坑,還睜著眼睛往裏跳嗎?”
  柳鈞想了半天理由,卻找不到合適的,唯有回答兩個字:“是的。”
  梁思申看柳鈞如看神人。回家吃飯與丈夫說起,她覺得柳鈞作為管理者,太意氣用事。連宋運輝聽著都滿心納罕,再三問太太會否聽錯,或許柳鈞隻是表個態,以安撫為東海一號分段項目操心近兩年的工程師們,其實則是將錢暗度陳倉了。梁思申思來想去覺得這不可能是作勢,若是作勢,有個表態就行,這麽全麵恢複回頭就損失大了。
  “什麽,他還沒死心?”宋運輝手裏的筷子在半空舉了好會兒才笑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技術型管理人員的倔脾氣上來了,好。”
  “官話套話會害死柳鈞的,需要有人阻止他,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一個理智的企管人員。”
  “用不著,有時候人的潛能在壓力下會表現出爆發狀態,柳鈞年輕,受壓。而且技術人員嘛,有點兒癡才出活,好,我相信他,到此為止徹底相信他了。我不也是癡人一個嗎,為了個東海一號,這兩年升官都放棄了,堅守在小半島上吃海風。”
  “可人家說你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柳鈞跟你不一樣,他揮霍的是他自己的錢,他沒那實力揮霍。”
  “你完全是以一個投資客的眼光看柳鈞,然而一家公司的實力除了其眼前的贏利能力和贏利企圖,還有很多因素,騰飛因為那個研發中心而非常優質,缺的隻是機會,一個可以讓他們腳踏實地發揮實力的市場環境。社會不會永遠那麽浮躁的,改革多年來,競爭秩序已經良性了許多。”
  “良性了嗎?不見得,應是從冷兵器時代進化到核子時代,殺傷力隻有更大。柳鈞的騰飛隻會變得更加像石塊前的雞蛋,如果他繼續這麽蠻幹的話。”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隻因為無法放棄而繼續研發東海一號,我很喜歡,我會支助他。我還是比較相信這種人手中拿出來的產品。我的東海一號需要的就是這種癡情種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了個鬼臉:“嘔,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覺很好。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就這個垂死時候伸手,更顯你身形凜然。”
  宋運輝笑笑,不予反駁,家裏嘛,讓她去做老大好了。宋運輝隻是叮囑太太繼續觀察,看這幾天內柳鈞是作勢,還是真抓。
  騰達工廠的管理人員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找到柳鈞,要求加大工作負荷。好好的全新設備,卻閑置幾乎一半的產能,完全是因為流動資金跟不上,沒錢采購原材料,也就沒米下鍋。產能閑置,人員工作時間不夠,意味著人均產值無法拔高,那是關係到大夥兒的切身利益——工資獎金啊。可老板手裏不是沒錢,而且把錢投入到無底洞一樣的研發中心去了,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廠管理人員忍無可忍。柳鈞做了近兩個小時的思想工作,拿塊黑布將良心蒙上,撒了很多謊,無非是要說明研發中心目前試製工作的一本萬利。他看到騰達管理人員的一臉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讓大夥兒耐心等三個月,三個月為期,很快就出結果。
  是晚,柳家的餐桌也一本正經。崔冰冰得知柳鈞打算將新得承兌匯票中的一半用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也是筷子舉在半空好半天,盯著柳鈞默然。
  “你高興了,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資人你爸呢?你問過你爸沒有,你這是在把騰飛往死裏折騰。還有我以權謀私給你拿出那麽多貸款,萬一,你想過我的後果沒有。”
  “阿三,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釋,下午梁姐也問我理由,我說不上來。可是真話,我無法不繼續下去,我跟譚工他們一樣,滿腦袋都是東海一號,我們有很多想法需要繼續驗證,不繼續的話……不繼續的話……”柳鈞又噎住,找不出說辭。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幫說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鈞繼續想,她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柳鈞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釋,畢竟這是重大決定。可是他絞盡腦汁,總不能說不繼續等於收割他靈魂吧。正好外麵大門被拍得山響,也不知誰不按門鈴那麽沒規矩,柳鈞本能地心頭大驚,連忙跳起身開門去。崔冰冰也驚,將小飯碗交給保姆,跟出去看,工廠大事小事不斷,夜晚拍門聲肯定不是好事。
  卻是譚工活蹦亂跳地站在門外,雙手像捏著指揮棒一樣舞動。“柳總,今天狀態奇佳,你趕緊來看,我計算機仿真模擬輸出曲線……像回事了。真的,這回再不是狼來了,你快去看。”說著就抓柳鈞去實驗室。
  崔冰冰看譚工那麽大一個男人掛著卡通人一樣燦爛無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隨口賢惠地問一句:“譚工還沒吃飯吧。”
  “吃什麽啊,吃什麽啊。”即使柳鈞已經跟上,譚工依然一隻手抓住柳鈞手臂往實驗室拖,仿佛嫌老板走得不夠快。等崔冰冰轉身進去飛快拿一盤南瓜餅出來想給譚工充饑,兩人早已走不見了。崔冰冰端著盤子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回來不急著吃飯,拿起手機給柳鈞發一條短信,很簡單幾個字,“甭解釋了,若不行,我養你。”
  但柳鈞根本就沒聽見短信提示,他和譚工等一幫人一起盯著計算機大屏幕,看仿真模擬演示。
  “X條件群……嗯,這個在,這個為什麽……好……好……好……有的……然後Y條件群……”柳鈞對這些模擬模塊了若指掌,在譚工指點下,他一項地檢驗,而不是先看結果。等所有條件群都檢視完畢,他心中已經明白靈感出現在哪兒,譚工在孫工廖工的協助下,揪出一條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變量。這條變量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應該還有什麽沒考慮進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個什麽再哪兒,於是一次次地出現工況變動之下的輸出誤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將這條隱藏的變量嵌入模型,於是就出現了令譚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輸出曲線。
  柳鈞閉目想了一下,輸入一個極端工況參數。很快,結果出來。譚工哈哈大笑,“這個我早想到了,早驗證過了,柳總你再想,再想,看能難到我不。哈……你不用輸入啦,這個工況我也做過。是吧,小帥你們做證明。”譚工摩拳擦掌,將袖子擼上擼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鈞後麵跳來跳去,嘴裏念念不絕的都是他已經測試過的各種工況。
  柳鈞側耳細細捕捉譚工吐出的每一個字,慢慢地,手指脫離鍵盤,蒙在臉上。仿佛是屏幕調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熱辣辣的難受,眼淚克製不住地從指縫間漫溢出來。因為柳鈞知道仿真模擬的成功,幾乎是突破一重最難的關隘,越過這重關隘,結局就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了,距離可測。而不是他們原來鑽在瓶頸裏看結局,隻知道結局遠遠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可是,有誰摸得到地平線?他們不斷地朝著地平線的方向跑,可是地平線永遠在看得見的遠方,卻永遠觸目不到。好了,現在好了,他們突破最盲目的布朗運動,終於走出線性軌跡。這一步,邁得多不容易啊。
  後麵的譚工還在喋喋不休,“前幾個月我們不是沒錢做試驗嗎,那就坐草坪上聽著鳥叫空談,我們下盲棋一樣地空談,我們說大家什麽都別拘泥,說出來的東西再弱智也不許笑話,反正是盲棋,死無對證。可是我們老的不行,沒小的們有想象力,我們再無聊也想不到的變量,即使夢話也涉及不到的領域,小的們卻信口開河什麽都敢說,天花亂墜的變量在他們眼裏仿佛是常量。孫工最勤快,他一點兒沒把我們的無聊扯淡當遊戲,他竟然記下一條條荒誕無比的設想,回去一條條地排除。老板你相信嗎,一個頂尖的科學家竟然拿荒誕設想當回事,而且想方設法地驗證,實在無法通過驗證了才給予排除。後來廖工也加入,再後來是我知道了也要求加入,我們利用業餘時間默默做這件事整整做了四個月,從春天做到秋天,一刻都沒放棄。這才能揪出一條接一條鬼一樣的變量。世上哪來什麽運氣,這世上隻有傻子才能撞大運,為什麽,因為隻有我們傻子一直撞,一直傻撞,才終於將小概率事件中的可能性撞出來了。噯……老板你咋啦……”
  “我幸好沒辜負你們的努力,幸好,幸好。”
  誰都聽得出柳鈞嗓音的沙啞,誰都猜得到柳鈞在蒙麵哽咽,大家都驚住,本來手舞足蹈的都停住,看看譚工,看看失態的老板。剛才口舌便給的譚工忽然舌頭打結了,不曉得怎麽說才好,一位手下在手心寫“勸慰”兩個字提示譚工,譚工剛想說,忽然他自己也是喉嚨一痛,眼圈兒發熱了。是啊,太不容易了,年初至今,那真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前此還是進展順利,可到了春節後忽然什麽都堵住,他們在一團漆黑中頂著旁人的懷疑費力摸索。若不是老板的理解和支持,他們早被人罵飯桶了,哪兒捱得到現在。老板從來沒有辜負他們,而是他們實在愧對老板的善待,綜合起來他們的心理壓力很非人。
  柳鈞抹一把臉站起來,“走,喝酒去,我請客。我靠它東海一號八輩子祖宗,今晚不醉不歸。”他拉起譚工,見譚工也眼淚汪汪,笑了,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他也不當回事,大聲一個個叫著在場同事的名字,招呼大夥兒跟上。走到外麵,又大吼叫他老婆阿三,讓一起喝酒去。玻璃隔音太好,崔冰冰沒聽見,柳鈞就打電話叫。崔冰冰拿著手機莫名其妙地走出來,看到一小群亂七八糟興奮的人。崔冰冰即使不懂技術,猜不到他們做了些什麽,卻也立刻猜到他們的研究有眉目了。她忍不住一聲聲地尖叫,她何嚐不是東海一號分段研究項目組的一員。

  第 136 章
  第二天,整個研發中心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海洋裏,秋天的陽光很透亮,透過譚工分管的實驗室大玻璃窗,照到窗內的人頭簇簇,孫工連聲說終於可以戒煙了,他還真是將口袋裏的煙盒摸了又摸,死忍著不拿出來。不過兩個重頭人物缺席,譚工與柳鈞都還在呼呼大睡,一方麵是昨晚宿酒未醒,一方麵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終於得以放下重擔,無牽無掛地睡個安心覺。
  柳鈞吃中飯時候才起來,一夜睡實睡透,整個人神清氣爽。摸出手機調回鈴聲,見上麵無數未接來電和短信,便一邊吃飯一邊翻看短信。看到崔冰冰那條“我養你”,柳鈞須得腦子轉個彎,才能想起她是在昨晚什麽樣的狀況下發這條短信。才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已兩重天地,柳暗花明,令人無法不感慨萬千。老婆對他真好。
  未接來電中有宋運輝的手機電話,打來的時間是早上七點五十分,可見是一上班就找他。這麽急,會不會是昨晚梁思申回去說了些什麽。不過昨晚開始柳鈞胸中底氣十足,他不用做任何心理建設就回電過去。
  接電話的是宋運輝的秘書,秘書記錄來電之外,與柳鈞聊了幾句。前陣子檢修分公司根據宋總指示,趁維修淡季對集團所用的設備進行使用情況調查,經過各車間一級級的反饋收集,以及匯總比較研究曆年維修單子,以及通過對同類產品在不同使用場所運作情況的橫向比較,取得非常詳盡科學的使用情況報告。結果基本上不出大夥兒的預料,國外大品牌產品獲得綜合高分,但也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結果,那就是私企產品品質的異軍突起。作為一家大型國企,以往大家心中有一個普遍印象,那就是私企是草台班子,非不得已才使用私企的產品。可是隨著近年私企的遍地開花,又因為私企產品誘人的價格,他們不得不經常采購私企的產品,但為了明哲保身,他們為此製定不少規避製度,實際上在有選擇的情況下經常回避使用私企產品。這回的調查可以說給大夥兒上了一堂課。比如騰飛的品質評分並不亞於眾多國外知名品牌,但價格明顯有優勢了許多。公司總結會上提出,此次調查指明一處明顯的成本控製點,各部門有必要立即針對此次調查進行相應的布局調整,有效挖潛,降低成本,以科學化的管理藝術來提高利潤率。秘書則是笑嘻嘻地對柳鈞說,騰飛等一些私企的機會來了。
  柳鈞對此調查大感興趣,並不僅僅是有興趣了解自己產品的評分明細,而是非常想了解東海的詳細調查框架,哪家企業不是將控製成本列為日常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呢。如果有辦法,大約很少有希望企業長治久安的老板總是往職工工資、職工加班時間等上麵打損主意,誰不向往以科學、藝術的管理獲取回報呢。秘書答應給柳鈞傳真詳細資料。
  柳鈞終於還是深吸一口氣,道:“雖然我著手的東海一號分段研發項目還沒拿出最終結果,按說不應該如此浮躁冒失,可我實在太高興,昨晚開始,我接手的這一分段研發已經隻是時間問題,請通報宋總,他不需要為這一分段操心了。”
  秘書聽了大為驚訝,欣喜之餘不禁向柳鈞吐露一段實情,原來宋總為東海一號國產化項目背負著重大壓力。因為東海一號國產化項目工期長,前景不明,卻又投入巨大,甚至遠遠超過成套引進國外頂尖設備的價格,因此上上下下有不少風言風語,有說宋總好大喜功的,也有說宋總渾水摸魚的,還有說宋總不願進京當鳳尾因此拿東海一號項目做擋箭牌的,總之怪話風涼話不少。更因為東海一號的國產化將實際損害到某些國外公司的利益,因此那些國外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在這段時間裏也是活動頻繁,很不幸,那些代理人有些很有背景,而有些本身就是從係統高位上出去,那些人的活動直接而有效,對宋總造成很大心理壓力,宋總目前麵臨的境地是不成功便成仁。因此每一個分段研發項目的成功報喜,都是世上最好的消息。秘書相信,宋總一定會非常高興於聽到這個好消息。
  柳鈞目瞪口呆,他原以為自己因私企身份而受更多的罪,想不到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宋運輝永遠鎮定的背後是舉重若輕。他忽然發覺他遇到困難就到處求救,百般糾結,顯得非常淺薄。
  幾乎是才剛放下給宋運輝秘書的電話,申華東的電話就急著鑽進來,申華東開口就抱怨一早要麽是手機沒人接,要麽是打不通。柳鈞大言不慚,“嘿,昨晚酗酒加睡懶覺,我剛醒,生活很美好。”
  “謔,很難得啊,看起來你今天有時間嘛。那幫我看一份資料,我已經發你電郵了,我們準備收購一項技術,前期論證已經告一段落,最終拍板前我希望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我把我們這邊的一些意見也發在附件裏,你幫我一起看看。”
  “你等等,我看看。”申華東說的時候,柳鈞就轉動電腦鼠標將頁麵切換到電郵,很快下載了兩個附件,打開看到內容。“何不自己投入資金研發呢?你買技術的這筆大錢足夠你把這套技術做成了,你那邊的研究人員應該具備這點兒實力。”
  “自主研發!我又不是不知道自主研發,可我給你看的這個大項目若是拿來自己研發,周期長,投入大,最後能不能出結果難如中獎,幾年後出結果還有沒有市場,更是跟賭博一樣難料。再有你這個榜樣每天在我身邊晃著,我還是省點兒心搞引進消化吧。起碼經濟效益比你更好。你別生氣,我是學經濟的,我沒有科技方麵的追求,唯有出此下策。”
  “靠,我都成你反麵教材了,這世道。不妨告訴你,昨晚我們成功了……”
  “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投入多少,你可以獲得多少利潤,產品什麽時候被盜版?最後問你,經濟效益如何?”
  柳鈞被問得悶聲不響,這麽多年的研發工作,這麽多年的知識產權遭遇,以及騰飛以自主研發為倡導的成長模式,時至今日的成就與其他企業的對比,林林總總,旁觀者清,誰有權力否認申華東的選擇。畢竟大家都不是國家出資的研究機構,而一家企業,尤其是一家私企,你還能讓老總在眼下的社會環境下做出何種選擇。
  幸好,柳鈞有同行人,而同行人又恰巧是他偶像。偶像宋運輝很快來電,詳細詢問昨晚的進展,以及未來將在多少天內拿出成品,可不可能趕在明年東海的春季大修之前將仿真變為成品,放到東海現有的生產線上試運作。
  柳鈞回答得胸有成竹:“以我們實驗室的速度,隻要兩個月就能轉化為成品。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申請專利。”
  “穩妥起見,你先把好事隱瞞幾天,最好先把與安總簽的合同了結一下,取得一份中止合同的書麵材料,以防萬一。當然,申請專利的相關工作可以在小範圍內先做起來。這幾天非常關鍵,你一步不能走錯。”
  柳鈞聞言如醍醐灌頂,連連應是。
  “本來早上找你,打算匯總下半年和明年的供貨,給你打包一份大合同,東海的合同在本市算是硬通貨,讓你拿去找銀行開份承兌,現在看起來不用了,總之還是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時候隨時通知你出貨吧……”
  “不,宋總,要,很需要,下一步轉化為成品,肯定需要消耗不少零部件,以及做不少試運行,依然是大投入,我正愁呢,謝謝宋總雪中送炭,非常非常感謝。我什麽時候去東海簽?”
  “下禮拜三你過來。我到時候再給你一份名單,包括全國和東南亞地區需要類似東海一號的公司,你可以加油跑起來了。你企業小有企業小的優勢,你的優勢在於短小精悍,掉頭快速,你一定要發揚你的優勢。這個市場不小,好自為之。”
  跟宋運輝通話往往是簡短扼要,幾乎不用運作麵部表情肌,一句是一句,就像看表格。柳鈞總是要等電話結束後好好回味一通,才喜上眉頭或者愁眉苦臉,因談話壓縮得厲害,當時都來不及品味其中滋味了。但柳鈞回味之餘,發現宋運輝的言語中似乎並沒有透露出過度興奮,他不禁摸摸自己的額頭,如他昨晚與同事醉酒K歌那等放浪,宋運輝恐怕終其一生也做不出來吧。多麽可惜。
  與宋運輝短短不到十分鍾的電話,便決定了柳鈞對這一年剩餘部分時間工作的安排。柳鈞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工作方式,為什麽他總是這麽忙,為什麽人家就能舉重若輕。
  與東北那邊的合同很容易就了結了,對方自己心虛,主事者並未出來見柳鈞一麵,甚至公司員工跟柳鈞說起新老板不大來公司,大多數是委托新總經理來管理。柳鈞隻聽不說,拿了書麵中止合同的文本就趕緊回家。回來依舊不敢聲張,悄悄地開始申請專利,也悄悄地打造樣機。宋運輝給的合同果然在銀行暢通無阻,很順利就為柳鈞開得大筆承兌匯票。有此匯票相助,騰飛與騰達終於脫離緊巴巴的境地,得以開足馬力運行。
  天越來越冷,而研發中心的情緒一張飽滿而熱烈,連新加入的梁思申也感染了這裏的溫度,衣著越來越簡單,漸漸地甚至取下隱形眼睛,頂著無框眼鏡梳一把馬尾巴過來上班,兩個孩子的媽看上去像個女大學生,在譚工的小組做計算輔助。崔冰冰眼紅得要命,纏著梁思申要美容護膚秘方。待得梁思申還真毫無保留地傳授,她立刻蔫了,回來跟柳鈞學舌,她覺得這不是尋常美容,人家那是在臉上玩化學,為了護膚將高等化學給啃透了,難怪她這個文科生總是護得不是地方。柳鈞申請替太太學高化,崔冰冰忙不迭的拒絕,害怕她挺男人味兒的丈夫一沾染上化妝,就給隨男化妝師的大流了。她寧可繼續在黃臉中茫然地摸索,她認為早在丈夫衰老之前就變為黃臉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但終於有一天,危機降臨。有女友向崔冰冰報告,在昨天某地看到柳鈞與一年輕女子一起喝咖啡,談笑甚歡,一看就是中年怪叔叔泡學生妹的惡心場景。崔冰冰勃然大怒,回家便找柳鈞審問。柳鈞一回想,就招供說那是嘉麗,嘉麗昨天拿錢給他。崔冰冰虛驚一場,可是吊起的一顆心一時難以平複,她心裏很有疑問,一個女人對一個非親非故的同齡男子如此信任,這算是一種什麽感情,這算是正常嗎。崔冰冰有疑問就提,一點兒不客氣,也一點兒不肯忍氣吞聲委屈自己。
  柳鈞心裏也很奇怪,“就算我是宏明的親兄弟,嘉麗似乎也不該對我如此信任。可眼下她既然如此信任我,我自然是不能辜負。看起來宏明最近的生意不怎麽樣,拿回家的家用有減少。這個月嘉麗才給我五千。”
  崔冰冰想了想,道:“以後拿錢就走嘛,還喝什麽咖啡聊什麽天,你這樣做會犯錯誤。”
  “你想想你說的這家咖啡店在哪兒,不就是在他們家小區門外嗎。我這是不好意思一個人上門去,才把人約出來到下麵咖啡店接頭,我總不能跟嘉麗約在牆角見麵,然後她遞給我一包錢,我往懷裏一掖就走,你說這鬼鬼祟祟像什麽。”
  崔冰冰一聽就笑了,此事揭過。“這幾天房地產有點兒低潮,我們銀行辦出去的按揭貸款也有降低,我正愁呢,這兩個月怎麽完成任務。估計宏明那兒資金吃緊了,我很懷疑他的貸款好大一部分是貸給做房地產相關的人。不礙事,年底嘛,銀行放貸額度在上半年用盡,下半年沒錢可貸,所有靠貸款維持開銷的公司都吃緊,暫時低潮一下很正常,你不用替你兄弟操心,弄不好這幾天是他放貸最火爆的時節,害得他把自家的錢也放出去了。”
  “對了,聽說一位做房地產的老板破產?會不會與這幾天的房地產吃緊有關?”
  “哦,那家,早就不行了,都是上麵有人捂著攔著才最近爆出來。那家是賭博賭光的,聽說還與楊巡是好朋友呢,經常相約一起去澳門賭。這幾年隻有聽說開新房地產公司的,倒還是第一次聽說有房地產公司倒閉。賭博的,哪個到頭不是輸,我已經聽說好幾個人賭輸當掉公司。都是這幾年錢多了燒的。”
  “不不,有時候去賭場隻是散心,你就把這當作女人去血拚,一樣是花錢。”柳鈞不禁想到他差點兒也進去賭場,那還是楊巡把他攔回來的呢。當初若是他進了賭場,一賭上癮了呢?
  “怎麽一樣。也怪我們國家文化底子太薄,一幫人富起來後都不知道怎麽花錢怎麽玩,想來想去最後還是黃賭毒。哪像你和東東這幫人,多的是地方花錢,唯恐錢不夠多。還有梁姐。其實錢宏明也不懂享樂,別看一身洋氣,內心也整一土鱉,關鍵是沒底氣,全靠一身名牌才能找來老子是有錢人的感覺。哎,你是不是特想知道楊巡會不會也賭光家財啊?”
  “以前想,現在不想了。說到有錢了,咱今年也有餘糧了,要不要給你買輛梁姐那樣的跑車?你那帕薩特都開好幾年了,早該換掉。”
  “不不不,不要跑車,梁姐那車子開快容易開慢難,但開快,那不是要我老命嗎。我得買輛耐撞的,車身高的,要麽……”
  “路虎?悍馬?就你這水平,開那種車倒車入庫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崔冰冰賊眉鼠眼地訕笑,“反正你定,你得給我找出又小巧的又經撞的又拉風的又凶猛的……”
  “同誌,高中物理動量公式還記得嗎,MV,質量乘速度,撞擊時候動量守恒,你讓我上哪兒找質量小又耐撞的車子去。”
  說曹操,曹操就到,錢宏明一個電話打給柳鈞,問柳鈞拿不拿得出五百萬現金。“隻要二十天,轉個頭寸就還,很穩。是個老戶頭大戶頭,要不然我也不會到處打電話幫他解決,我是不願意他接觸別人後與我這兒脫鉤。柳鈞你千萬幫幫忙,隻要二十天,不會多一天,這個人的信譽一向良好,而且五百萬對他也不算太多。”
  柳鈞也沒多想什麽,“行,不過我隻能拿出三百萬給你,其餘你得自己想辦法了。”
  “OK,幫我把大頭解決就行了,就這樣,我明天上門取錢。你問問阿三怎麽拿出三百萬現金,不能開支票,法人之間不能借貸,支票無法走賬。我還得打幾個電話找錢,今晚一定得替朋友把這五百萬解決掉。這幾天問我借貸的人好多,我真是□乏術。”
  果然是崔冰冰說的年底普遍資金吃緊,崔冰冰一聽自然是翹了一會兒尾巴。不過崔冰冰責怪柳鈞不該問也不問清楚就把錢借出去,而且一借就是三百萬。柳鈞笑道:“宏明在我這兒,三百萬的信譽總有的吧。如果我拿得出,明天借給他的肯定是五百萬。不用擔心。以前宏明借給我的時候,都是我前途最不明的時候,宏明從來是眉頭不皺就接濟我。朋友嘛。”
  “他那行風險大,不像你廟大資產多。算了,三百萬就三百萬啦,誰讓我是賢妻良母呢。錢宏明這錢掙的,我不能替他細算,一算我得眼紅吐血。”
  錢宏明果然守信,二十天後,將三百萬原原本本交還柳鈞,還給了一大筆利息,說他隻是經一下手,既然是柳鈞的錢,那麽利息就全歸柳鈞拿。柳鈞一看利息數目,大驚,這才二十天,才三百萬的數。他當時就有一種衝動,恨不得砸鍋賣鐵再湊一筆錢全交給錢宏明去放貸,這錢賺得太容易了,比他每天苦哈哈地管廠子好賺得多。
  錢宏明一看就笑道:“如果你以後資金寬裕了,可以放到我這兒來,我替你放出去。許多資金寬裕的國企就那麽在做。”
  “我……克製,克製。”

  第 137 章
  很難想象,一個網絡作者很自我很不羈的文章能得三年一評的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我的《大江東去》這回給主流了一把,今天中午編輯告訴我消息的時候,我一時有點兒接受障礙,現在才有點兒醒過悶兒來。具體請看人民日報電子版: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09-09/22/content_347779.htm
  “我……克製,克製。”
  錢宏明更是放聲大笑:“放債又不是洪水猛獸,隻不過是對國有銀行放貸的有效補充而已。噢,你是擔心占用你搞科研的精力?與以前炒期貨時候不同,這個你不用操心,全程我替你操作,所得完全歸你。你總得想個辦法有效運作你的閑置資金的吧,我相信你手頭閑置資金會越來越多。”
  柳鈞給自己的克製找理由:“我不會有閑錢,我很快就得將某些騰飛的設備轉移到騰達去,給騰飛添置精度更高,加工能力更強的設備。那些設備基本上就是拿白花花的銀子打造出來的,我還愁錢呢。”
  錢宏明又笑:“你太低估自己,你好好宣傳你的東海一號,很快你的融資能力即將大增。我這兒有不少現成的例子,其實哪家公司都很少有閑置資金,不過是有些公司融資能力強點兒,從銀行低成本貸款得來的錢放出去吃高息,掙息差,算是不勞而獲,多爽。”
  “我融資能力已經提高了,尤其是高科技園區裏的研發中心,地價評估升值很快,即使銀行拿去七折八扣一下,抵押貸款已經猛增。其他兩塊坐落在工業區的升值就沒那麽快了。”
  錢宏明簡直是搖著頭笑了,“阿三那個銀行人士難道沒給你開竅嗎?這樣吧,我先在你這兒定個號,我的外貿公司雖然附屬於國企,不過開信用證的額度還是不夠我用。哪天借你的額度一用。我算代理費給你。”
  柳鈞爽快答應。他一直進口設備,也有進口原材料,經常問銀行開幾百萬人民幣的信用證,不過他估計錢宏明要的不止這個數。但既然錢宏明開口提出,他當然不會拒絕,幫朋友是應該的。跟崔冰冰提起此事,崔冰冰也說可行,銀行融資額度閑著也是閑著,閑著反而影響來年貸款額度,不如這麽用出去,隻要用的地方得法,資金安全有所保障就行。說這話的時候,崔冰冰麵前是三百萬出借二十天得來的利息,她將一疊鈔票撚來撚去,連她這個在金融界見多識廣的人也都連連搖頭,對於有些人來說,錢真是太容易賺了。
  柳鈞需要使點兒勁才能不去想掏錢交給錢宏明打理的念頭。好在東海一號分段研發進度一日千裏,戰場已經轉移到騰飛的試製設備日趨成型,成了全公司上下最大的核心,柳鈞更多關注還是放那兒了。幾個部門幾乎是你追我趕地搶進度,仿佛恨不得一天建成羅馬。梁思申也每天都是花一個下午跟著大夥兒做事,一起感受難得一見的激動。她此時有點兒理解柳鈞當初彈盡糧絕卻不肯放棄,睜著眼睛往火坑裏跳。眼前這幫人廢寢忘食的激情,總讓她想起丈夫久遠前的照片,一張稚嫩而嚴肅的臉,一雙因設備運行成功而興奮的眼睛,和嘴角累起的大燎泡。難怪她丈夫總是那麽理解柳鈞,原來是過來人呢。
  終於萬事俱備,柳鈞請梁思申轉達,有請宋總過來看設備試運行。梁思申並無隱瞞,笑道:“我每天告訴他進度,他知道這幾天可以下線,推遲出差等著你通知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宋總,送重禮又怕褻瀆宋總,反而給宋總造成不利影響……”
  “別,千萬別送禮,我們夠吃夠用。他跟你隻是臭味相投,他純粹隻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所做的事……與你其他朋友隻是因為你這個人而與你交好,沒什麽兩樣。你會因此送朋友重禮嗎?”
  柳鈞訕笑,是,他總跟崔冰冰說他傻人有傻福,崔冰冰卻說不是,鐵杆朋友完全是因為個人的人品,朋友的友誼其實是個人人品的反射。
  第二天,果然宋運輝大駕光臨試運行現場,一起來的還有東海集團幾位技術骨幹。柳鈞胸有成竹,新設備則是不負眾望,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東海集團來人一再提出新的運行條件下,都拿出合格精度的產品。柳鈞眼看東海集團拿出的苛刻條件都難不住他的寶貝兒,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跟誰說話都是以“哈哈”開頭,拍著設備喊“寶貝”,不過誰也沒覺得他的形象怪異,在場的騰飛同事沒一個是正常的,年紀輕的更是時不時扭一下屁股聳一下肩,喜悅的神情蓋都蓋不住。
  東海人的態度則是穩重許多,他們雖然也喜上眉梢,可還不至於跟著騰飛人手舞足蹈,因為他們的老大是不苟言笑的宋運輝。柳鈞此時也不管場合了,到處“哈哈”,不過看到人家東海人聚一起討論的時候,他還是“哈哈”地離遠一些的,到底不是一家人,不好太不分彼此。
  過一會兒,宋運輝招手讓柳鈞過去,“小柳,連夜拆下來,明天就運到東海去,有沒有問題。”
  柳鈞慣性地又是一聲“哈哈”,不過這聲“哈哈”有失圓潤,因為他大為驚訝。“連夜拆下來是沒問題,可是拿去你們那兒有用嗎,其他配套設備還沒到貨吧。”
  “我們剛才讓你測試的幾個工況是其他設備上的,很不錯,你的寶貝很廣譜,都應對下來。我們有一套最早的國產設備,這幾年一直在對它整改,以期跟上現在產品的質量要求,如果你的寶貝頂替上去,可以對產品質量產生不小影響。也同時,算是對你寶貝的現場運行考驗吧,有什麽新設備常有的問題可以及時發現改進,省得正式配套上東海一號後添亂。”
  “哈哈,沒問題。不過宋總最好給我一禮拜時間,再給我一套舊設備所涉及的具體參數,我們可以有針對性地做一些小改動,以更適應舊設備的運行。因為我們這套的設計基本上是以最符合東海一號設計參數為指導的。”
  有位東海高工插了一句嘴:“哦,還有這個講究?”
  “哈哈,這是高精度產品的必須。我們必須通過對材料的各種處理,以保證設備每一個影響精度的零件的使用壽命。參數的不同,必然導致某些零件的運行狀況產生稍許差異,因此我們必須根據工況在某些部位做一些加強,在某些部位則可以稍微弱化。放心,很快的,我們有強大的數據庫做後盾,哈哈。”
  “那意思,是不是你在說明書中明確做多少產量後需要更換某些部件,我們就得百分之百照做?”連宋運輝都將信將疑地問了一句,雖然他是親眼見識過柳鈞那龐大的由一大間中心機房的數據庫。
  “哈哈,是的,寶貝用的材料都有多次試驗數據做依據,絕非信口開河。”
  “牛!”東海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因為同樣的情況,他們隻在國外設備上見識過。
  “哈哈,不牛。其實我們的東海一號肯定不可能完全國產化,我們用的好多材料必須進口,否則沒法保證材質。而且我們用的伺服電機也隻能進口。但我隻能做到這一步啦。”
  “放心,像騰飛一樣的企業會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我們會實現真正的完全國產化。”
  對於宋運輝的這句話,柳鈞心裏持一定的保留意見,像騰飛這樣的企業真是越來越多了嗎?不,他不覺得。他還記得小的時候爸爸廠才那麽小,可也有像模像樣的一個技術科,技術員雖然並不怎麽樣,可經驗很豐富,自己繪圖設計,自己製圖曬圖,很有自主知識產權。起碼那時候畢業的大學生以成為工程師為榮,不像現在——當然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最聰明的人都去了掙大錢的行業,比如金融業。很少有人的誌向是工程師,也很少有人捺得下性子從基礎做起,熬上好幾年才熬成能單獨上崗的工程師,現在人的誘惑太多了,除非是對設計製造有一份癡心的人,他還真沒見過幾個沒癡心的聰明人能在技術崗位上耐心傻做一年。即使騰飛科研人員的工資普遍很高,可問題是,一個聰明人在營銷金融等領域卻能更快速地得到不菲收入,在機械製造行業做個合格的工程師卻需要好幾年,因此工程師的目標誘惑甚小。
  可矛盾的是,這個社會每年春夏之際,總有大量大學生哀歎找不到工作。一方麵是大量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一方麵是他騰飛找不到幾個安心做工程師的應屆畢業生。現狀讓柳鈞很難相信製造業的前途有什麽光明。
  更然柳鈞不敢相信的是眼下的普遍人性,嚴謹的人是那麽的少,而且不受鼓勵,反而弄虛作假卻越來越少被追究,越來越堂而皇之。有句老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現在的人對過街老鼠很漠然。
  這不,在研發中心實習的研究生很快就將騰飛試製成功的好消息匯報給導師,當晚,曾經與柳鈞在研發中心並肩作戰,但轉身就將技術帶去北上的一位教授就找上柳鈞,跟柳鈞商談合作發表論文,申請國家科技發明大獎。柳鈞至此才終於收起笑了一天的“哈哈”,閉上傻愣愣地張了一天的嘴。但是權衡之下,柳鈞同意簽名合作。因為他無法免俗,騰飛這種孤魂野鬼一樣的私營公司需要國家大獎來支撐門麵,擴大影響,獲得政府支持。而理所當然的,評審大獎的,也正是跟他合作的那些專家們,和專家們的朋友,每一個圈子走到頂部,都隻是有限的幾個人抱成的小集團。
  柳鈞唯有安慰自己,起碼那些專家還是做過貢獻出過力的。可是他心裏對專家們一聲歎息。歎息歸歎息,他還是積極與那些曾經尊敬的師長們合作,一起拿出論文。他將所有的腹誹藏在心裏,最多與妻子說說。
  可因此,學術界很快響起騰飛的聲音。專家們在各種場合唱響東海一號的革命性研發成就。宋運輝也介紹行業頂級會議讓柳鈞派人去參加,柳鈞都請上那些專家們。榮辱呢,那是看不見的。有的是狼狽為奸,互為利用。很有意思的是,專家們反而成了東海一號分段研發項目的最好背書。
  柳鈞在2007年春節到來之前,緊趕慢趕地開了他這輩子最多最頻繁的會。他相信,開春,他還得開更多的會,講更多的話。但彼時他的心裏相信已不是科研的激情,而隻單純是市場的動力。與專家們一起站在台上的不是癡心研發的科研帶頭人柳鈞,而是唯利是圖的企業主柳鈞。
  好事接踵而來,柳鈞定購的保時捷911趕在春節前湊趣地運到。申華東一聽說就躍躍欲試地想拉柳鈞賽跑,可那幾天柳鈞忙得連軸轉,應酬飯一夜可以吃兩頓,哪有時間給賽跑。申華東可不管,他終於設計將柳鈞騙到市一機所在的工業區。時間已是晚上近十二點。
  崔冰冰也是剛應酬結束,與柳鈞一起在回家路上被申華東騙來。車子一進入市一機所在的工業區,眼看路燈下一眼兩眼三眼還看不到頭的圍牆,崔冰冰歎為觀止。“還以為我們的騰達已經夠規模,想不到東東那小子手底下產業更大。”
  “東東爸是個絕對人精,我每次遇見他都覺得這個人好得不行,實在得不行,可信得不行,可親得不行。不像宋總,可親兩個字可放不到宋總身上。可見做事先做人。我靠,還沒見大門,這工廠也太大了。好像又再土建。”
  但兩人的車子摸到市一機主大門,卻見申華東的燒包車子正正地停在大門前,鮮紅的法拉利猶如寒風中的一把火。申華東拿著對講機笑嘻嘻地跳出來,抓開柳鈞的車門,笑道:“阿三,委屈你下車觀戰,我給你準備好暖暖的羽絨大衣了。我跟柳鈞塞幾圈。你們不許走,周圍我都清場了,所有路口全有我們的保安把守。我們繞市一機外牆三圈,看誰更快。柳鈞,要不要先帶你勘路?”
  崔冰冰不禁感歎:“申大少你大手筆。你們玩吧。”她心甘情願地下車,再看看一溜望不到頭的市一機圍牆,心說周圍得放多少保安才行啊。
  “繞三圈哪兒夠,我等的就是這一天。”柳鈞眼睛雪亮,腎上腺素激情分泌。“繞到油箱燒幹為止!”
  崔冰冰叉腰站一邊兒觀戰,她即使近朱多年也依然不赤,她才看不出兩輛車子你追我趕又什麽妙處,她隻管看由遠及近的車窗裏的丈夫。其實她最愛的還是柳鈞年少輕狂的態度,這陣子,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結束,柳鈞終於恢複正常,每天陽光燦爛激情四射,她不知道多享受。因此等車子終於繞到郵箱見底,一個急刹停到她身邊時,崔冰冰首先想到的是衝過去給剛打開車門的一臉汗濕的丈夫一個激吻。後麵趕來的申華東見此大聲怪叫,拿出手機搶拍。兩人才不管,吻完了給申華東兩個鬼臉。
  在申華東的同事拎汽油桶替兩車加油的當兒,三個人在寒風中聊天。柳鈞問申華東圍牆裏麵是不是又再造車間,做什麽用。申華東也答不上來,隻含含糊糊知道似乎是新技術轉讓後產能跟不上,市場火得超乎預期,所以不得不投入巨資再造兩個車間。
  柳鈞奇道:“我的騰達也準備擴車間,沒辦法,訂單做不過來。但我有時候真覺得很玄,眼下的需求這麽大,同比放大的倍數太驚人,我一直在想,究竟世界上的哪個角落產生那麽大的需求,那樣的需求會不會在哪天忽然消失,然後我們擴大的產能不得不慢慢陰幹。我們是不是需要思考走更正確的路。”
  申華東道:“我也有這擔心,說實話。每天上網先看國外華爾街之類的國外新聞,國外對我們近年的GDP有很多議論,最先還很多人持GDP造假說,現在國際上這種說法越來越少,沒辦法,誰都感受得到這幾年中國市場的活力,太火了。國外比喻為破車快跑,說我們的經濟結構很不完善,可是卻被瘋狂增長的GDP拉著快速跑,不知道這破車舊車會不會散架。可我們企業再擔憂又能如何。眼下的需求在飛速擴大,不管這種擴大是不是泡沫,我們都得迎頭趕上,擴大自身以牢牢占據原有市場份額。要不然能怎麽辦,全國這麽多工廠,我杞人憂天擔心泡沫刺破不擴張,總有其他企業趁機擴張奪走我的市場。我們做企業的其他都可以失去,唯獨市場不能丟,對吧。即使泡沫破裂,原先的市場若是已經被別人搶去,我這保守不擴張的也不可能在泡沫破裂後奪回市場,失去的很難再奪回。我們企業啊,隻能被動地迎合,主動地擴張,緊跟大環境。不用多想,多想會嚇死人。你聽我的,我學經濟,這方麵的先例我早有讀到過,我們企業隻能那樣。正確的路應該由政府來把握,但我看……”申華東看看周圍的同事,閉嘴不說。

  第 138 章
  柳鈞理解申華東閉嘴的原因,作為一個管理者,說出來的擔憂經常會被放大幾倍地往下傳遞,以致在公司形成不必要的恐慌。他替申華東打幾個哈哈將問題掩過去,兩人繼續討論了會兒車子才各自分開。回家路上,柳鈞提出教崔冰冰學開超跑,但他一提,崔冰冰就哈欠連天裝睡,他隻能打消念頭。崔冰冰其實很喜歡超跑,可是坐在副駕看丈夫一上車將跑車的所有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她便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開這等超跑乃是暴殄天物,起碼得很浪費地閑置一半性能。最終思來想去,買了一輛有跑車的外表,但無超跑複雜性的奧迪TT。奧體TT線條圓潤可愛,頭部仿佛充溢飽滿的張力,頗為符合崔冰冰看似矛盾的小巧耐撞的要求。
  東海一號分段研究工作至此終於告一段落,研製出來的新機器根據騰飛自成一體的命名體係,被編為F-1號。這個號雖然隻是順序而得,卻很合愛好賽車的柳鈞的胃口。但是此係列的產品將順序往下編號,總有一天得出現一個F-4,眾人想到這個編號,就一陣子毛骨悚然。
  春節之後,原材料市場沿襲上年增長態勢,價格更是出現令人不敢置信的增長。而人民幣匯率兌美元的升值卻是雷聲大雨點小,起起伏伏,無法有效對衝進口原材料的漲勢,於是騰飛與騰達的成本猛漲。可是一般規律往往是成品價格調升速度總是慢於原材料的漲價速度,若是在往常年份,生產廠家總是在此階段需要稍有痛苦地忍受一下利潤收窄的現象,可是今年大有不同。今年原料漲價實在太過迅速,經常是一月過後,價格便翻天覆地,竟然也迅速帶動產成品的價格上升,當然總是不如原材料上漲得快。以往生產型企業最忌諱的侵占流動資金的各種庫存,此時竟然也成了利潤的源泉,原材料壓庫和成品壓庫竟成為一本萬利的生意,企業主可以什麽都不做,隻要壓庫,就能輕鬆取得比傻做更高的利潤。原材料漲價傳遞給企業的感受並不是太痛苦。
  與此同時,是不知哪兒來的需求大開閘。不僅是內需開閘,外單也是雪片般地飛來,似乎絲毫不受人民幣升值的影響。柳鈞原本有點兒得意自家產品的旺銷,可是往左右一看,原來國內機電產品的外銷今年全都向好。每次柳鈞加班到深夜,從工業區回家,總能看到工業區裏其他機電工廠也是一樣的加班加點,燈火通明。有需求大幅提高的保證,即使利潤因原材料和運費的飛漲而收窄,企業普遍利潤還是較往年大幅增長。
  相較工業區其他生產企業的紅火,成功研發F-1設備的騰飛顯然生意更是火上澆油。因為有專家們因利益相關而奔走呼號,又有宋運輝大力扶持,給第一台F-1的成功誕生提供機會。業內對於專家的宣傳或許可以將信將疑,中國自主研發的科技向來不大受自己人待見,經常得經外國機構的賞識,口碑出口轉內銷了,才會火旺起來。即使專家說得再花好朵好,人們也不可能為一台新研發而從未投入過生產的貴價設備買單。但是東海集團這家素來把關嚴格的公司啟用F-1,卻是擺在眾人麵前的不爭的事實,再從東海集團傳出評點,說F-1技術先進,結構合理,價格同比算是低廉,因此性價比一流。很快,當羅慶拿著宋運輝給的相關企業名單上門推銷的時候,隻要稍微運作一下,就很容易將訂單拿下了。但即使F-1的價格大大低於國外產品,可F-1相對騰飛其他產品,其利潤率那是相當的好看,好看到柳鈞幾乎不用考慮原材料沒日沒夜地漲價,不用考慮人工費用也是日漲夜漲,不用考慮國際匯率變動對進口出口大有幹係。
  更有柳鈞親自出馬,聯係國外業務。他的護照讓他可以去很多國家免簽,正是因為看到羅慶英語不利索,介紹產品時候效果大打折扣,而且羅慶每次去新的國家,簽證都是大費周章,柳鈞才決定由他自己啟動國外市場。
  好在現在互聯網發達,所有大公司都在因特網上有企業網站,不像過去需要沒頭蒼蠅一樣地通過當地使領館找過去,通過熟人先打探,電話傳真你來我往好多日子,費盡周折才能兩頭搭上線。現在則是根據網站找上門去,E-MAIL與MSN齊飛,搬起筆記本電腦讓攝像頭對著客戶要求的點,到哪兒都可以做現場直播,千裏一線,不用見麵就幾乎可以將事情談得七七八八。
  第一家業務的談成頗有一些難度,因為柳鈞初次親自嚐試對外貿易,程序不懂,磕磕碰碰。幸好錢宏明即使再忙,隻要柳鈞一聲招呼,那是風裏雨裏都會即時上線聽候谘詢。有老手錢宏明幾乎是手把手地教,而且因為兩人之間是毫無保留的溝通,錢宏明往往是根據柳鈞說的步驟,憑他多年外貿經驗一次性預見很多可能讓柳鈞打底,於是柳鈞很快就順利走通第一輪程序,將第一筆外單拿下,交給錢宏明代理出口。
  曆經艱辛,花了那麽多時間,才終於談成一筆,成績遠遠不如羅慶做的內銷,柳鈞跟羅慶說到勝利談成的時候,他自己都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但是這筆外銷生意對於騰飛卻是裏程碑式的,這是騰飛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出口。信用證拿去銀行,連銀行的老熟人都禁不住“喲”地一聲,說是難得。
  但是外銷雖然麻煩,卻有與內銷截然不同的好處。外銷隻要生意談成,信用證到手,騰飛還不需要開工,就已可以憑信用證獲得貸款。不像內銷生意,即使騰飛嚴格把關,不予賒銷,合同簽訂之日需要預付,交貨時候必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且很多時候柳鈞可以憑借與國內知名企業的合同獲得承兌匯票,可內銷畢竟占用流動資金超過外銷。更麻煩的是內銷即使合同當頭,說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還是有企業總是麻煩不斷,延誤交錢。為了騰飛可憐的流動資金,柳鈞愛死了外銷,自然是跑得信心百倍。他並不滿足於宋運輝給的東南亞區域,隻要是他的護照可以落地簽可以免簽的國家,他都信心百倍地前去嚐試,他成了空中飛人。
  與此同時,因為有前車之鑒,柳鈞幾乎是每一次回家都狠抓質量,回家的日子耗一半時間在質檢科,親自上陣抽檢,抽檢得車間主管個個臉色碧綠,戰戰兢兢,不敢有所懈怠。
  有原來的業務打底,軋平所有費用,那麽F-1的收入就是淨收入。柳鈞的日子很快寬裕起來。半年過去,他就結算分紅,也給全公司員工發了一筆結結實實的獎金。這方麵柳石堂特別想不通,看到分紅和獎金這些白花花的銀子雪花一樣地從自家手裏飛出去,柳石堂心痛如絞,不能年底再結算嗎。但是柳鈞給他爸算賬,兩間工廠加一個研發中心,每個月的工資才多少錢,工業區有不少企業每月十五日甚至二十日才發工資,而不是約定俗成的十日,其實一個企業主死皮賴臉地拖五天十天工資,才是多少利息,卻是很傷員工對公司的向心力,那才叫因小失大。獎金與分紅也是一樣,這麽一筆錢,拖到年底發,確實能周轉出不少新的錢來,可是又何必呢,年中就發不知多激勵人,就像騰飛開工之初的第一年春節,他們並不卡著員工的獎金拿到春節後發,員工卻反而認準了騰飛,春節後回頭率奇高。真正做一家企業,想日久天長地籠絡一幫技術工人,最需要講究的是人心。
  柳石堂現在插手不上,隻能鬱悶地從兒子手中再拿走一筆錢。他現在股票做得風生水起,張嘴全是股票經,據說在朋友圈內號稱股神,他覺得他這幾年股票做下來,對這一行已經很有認識,這一年炒股如有神助,隻要有錢拿來,那就翻滾著獲利。柳鈞跟他算騰飛的帳,說今年才半年的賺頭有多好。柳石堂則是給兒子看他炒股所得,他才有多少家底,這幾年就已經將手頭股本從原來的兩百萬炒到現在的賬麵六七百萬,他認為自己比兒子能幹,若是當年將騰飛的家當完全拿來炒股,那麽按比例來算,現在他的賬麵股本肯定不止現在騰飛的資產規模。這種比較搞得柳鈞挺垂頭喪氣,其實豈止是他老爸炒股,多少人空手套白狼,個個都比他辛辛苦苦開工廠賺的錢多,身邊就有一個資產數額已經難以計數的錢宏明。而他卻還是業內做得好的,做出很大成就的。想著就灰心。
  不過,很快,兩間工廠一個研發中心的停車場就被新車擠得滿滿當當,溢出到大門外。這等場景,幾乎成了工業區的一道風景,所有人經過,都會不由自主地猜測,到這家公司做事該多掙錢。辦公室主任告訴柳鈞,騰飛有史以來第一遭,有人托關係想將有文憑的孩子送進騰飛工作。這個消息多少有點兒撫平柳鈞的灰心。
  錢宏明與柳鈞兩個大忙人終於難得有時間湊到一起,兩家四口大人和兩個小孩坐到一隻包廂裏吃一頓飯。包廂是崔冰冰訂的,基準消費每人八百,錢宏明進門就說今天由他結賬。崔冰冰才不推卻,讓錢宏明進門就摘下袖扣,摸出鋼筆,摘下手表,讓她欣賞,錢宏明全部笑嘻嘻地遵命。回頭,錢宏明就跟柳鈞道:“最近外銷很多啊,我今天回來一查你公司的台帳,總數驚人嘛。”
  “相當好,那是相當的好,國外同類產品想跟我拚價格,可是他們怎麽拚得過我們,我們這兒我騰飛工資再高,跟他們還是差距懸殊。宋總跟我說,我的F-1一出來,連帶著拉下生產線上其他配套設備的價格,真是太立竿見影。其實國內推廣我們產品還有些小麻煩,有些拿著國家的錢,他們看的不是產品。我做外銷輕鬆很多,現在正慢慢打名氣,做係列,相信會做得越來越順。”
  錢宏明笑道:“我才問多少呢,你就給我一車軲轆的話,可見是真得意。當初還在摸索階段,那真是愁眉苦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啊,哈哈,恭喜恭喜。有個小問題,這個產品可以吃多久?”
  “吃不了多久,我們現在已經把騰飛放到國際競爭環境中,跟成熟國際巨頭搶市場,那些現在暫時被我們打敗的企業怎可能放棄這塊市場,肯定會考慮轉移工廠,也到人工便宜的地方生產價廉物美的設備跟我競爭。我們研發中心從來沒有停歇,現在已經開始研製升級換代的。”
  “做工廠……”錢宏明搖頭,“起碼相對很多行業,做工廠的利潤水平偏低。”
  “你現在別跟我提這個,我剛被我爸那股神說得心灰意賴,需要安慰鼓勵呢。”
  “我看你最近進口原材料的量也很大,你對著幾乎直線上行的資源價格,難道無動於衷嗎?有沒有想過通過期貨市場套保?別告訴我你已經忘記那些操作了。”
  “我進口的大頭在鋼材和電機,我國又沒鋼材期貨。銅材不多,我倒是轉過念頭。”
  “既然轉過念頭,那我就給你開個竅吧。我給你說說一家電器廠怎麽跟我一起做銅材,其實他們很簡單,隻要開出進口銅材的信用證,其他全部由我操作,最後我根據信用證額度給他確定比例的費用。”
  “繞那麽大圈子幹嘛,說白了就是你以前跟我說的,你能開得的信用證有限,你希望其他公司替你代開,讓你操作,其他公司拿代理費。”
  錢宏明聽了笑,“哈哈,看起來你不僅僅是轉過念頭吧。怎麽樣,做不做,你現在開信用證需要壓多少比例的保證金?”

  第 139 章
  錢宏明聽了笑,“哈哈,看起來你不僅僅是轉過念頭吧。怎麽樣,做不做,你現在開信用證需要壓多少比例的保證金?”
  “呃,這得問問我們編外財務總監。阿三,我們信用證怎麽開的?”
  正與嘉麗一起與小碎花和淡淡玩的崔冰冰頭也不抬就給一句:“家庭聚會,隻談感情,不談生意。”
  崔冰冰一言既出,兩個小孩子鸚鵡學舌,眾人大笑,果然不再提起,因都知道崔冰冰說不就不的性格,席間總算開始說起家長裏短。柳鈞說起他們一家搬回城裏住的原因,科技園區的獨立別墅雖然又大又安全,可是小淡淡開始認識世界了,他們不能將孩子放在一個隻有成年人的環境裏,孩子需要接觸同齡人,他們考慮之下決定犧牲大人,成全孩子,搬到城裏住。果然,淡淡與小區的孩子們玩得很好。很快,也不用再多久,可以就近上小區裏的幼兒園,幼兒園很不錯,收的全是小區住戶的孩子。
  錢宏明卻道:“不行,你那小區戶型太雜,雖然市中心地段單價不菲,可是一幢單身公寓拉下總價,導致整個小區入住人口階層落差太大。這種話說起來看似政治不正確,可事實是你等淡淡進入幼兒園跟那些壞孩子吵架後,你就會明白階層落差太大的壞處。我還是打算等別墅一裝修好就搬過去,小碎花繼續讀雙語幼兒園,每天讓司機接送一下。”
  柳鈞笑道:“我們淡淡是會吃虧的嗎?她自己不答應,她爹媽也不會答應啊。”正好,穿著小白T恤小灰燈芯絨工裝褲的淡淡一把奪過小碎花手裏的鱈魚柳,三口兩口吃下,完了小手在褲子上一抹,眼睛圓溜溜地看著小碎花姐姐,極其無辜地說“還要”。
  錢宏明看了笑道:“確實不會吃虧,跟你當初一樣。我們小碎花文氣,我就不考驗她了。柳鈞,你上回說起你們自己做的警報器抓住偷入研發中心的小偷,有沒有多做,也給我別墅安裝一套。”
  “市麵上有賣報警器的,我那套你沒法用,我們是跟中心機房連著的,警戒級別太高。你要的話我替你上街挑一套,我兩家工廠財務室用的給你別墅用差不多了。”
  “有沒有既報警,又有一定防禦功能的。比如說低電壓點擊之類的。”
  “你搬到郊區住別墅,裝報警還不如養兩條大狗,郊區反正不限大型狗。還可以給嘉麗小碎花作伴。”
  “嘉麗怕狗。警報器我回頭自己找找,大學時候也做過,應該原理差不多,我想自己安裝,省得太多人知道。不過如果你有時間幫我做了這件事,我就可以偷懶了,嘿嘿。”
  柳鈞白了一眼,心裏卻有點兒說不出的怪異感覺,錢宏明似乎謹慎過度。回家等淡淡睡了才打算跟崔冰冰討論,還未開口,卻被崔冰冰劈胸抓住。“你說,幹嘛讓我做惡人。”
  柳鈞笑道:“我就知道你能領會我的意思。宏明總是鼓動我跟他做信用證套現,他一片好意,我又不好拒絕。”
  崔冰冰點頭:“明天他找我,我就說我已經拿你戶頭開信用證套現,跟你爸一起做股票。說到你爸,估計他不會有下文了。不過你現在出口多,做做進口信用證套現應該挺不錯,等於是借雞生蛋,再說你天天都喊手頭緊,套現不比純貸款差,這幾年原料一直漲價呢。”
  “我心裏很矛盾,現在隻要是個人炒股票似乎都可以發財,而且莫名其妙的是都還比我們做工廠的掙得好。更別說宏明那種手法非常高明的。我想從國外找答案,結果發現這是一種普遍現象,現在好像的企業追著華爾街的指揮棒走,被股東價值牽著鼻子,但是我分析他們實現增值卻大多是通過財務運作,而不是通過創新提高創造財富。因此相應的,以前我工作的時候,總裁都是技術人員出身,對本公司的發展非常懂行,能一手指引公司的穩固成長,現在我查美國上市公司好多CEO是財務人員出身,學的是工商管理。就像東東管市一機,說到公司品質,怎麽能跟宋總管的東海比。可現在這社會卻很有趣,股市反而認市一機這種財務運作好的公司。我還沒想明白,我要不要改弦更張,將我的工作重心轉移到財務運作上去。”
  “開公司就是為了賺錢,怎麽賺錢就怎麽做,隻要不違法。多簡單。究竟是我文科生想得太簡單,還是你工科生想得太複雜?”
  “不是,我總覺得這種現象不符合經濟規律,可又為什麽全世界都這樣,而且行之有效了那麽多年。那麽應該是我認識中的經濟規律有錯,亞當斯密對財富創造的定義或許已經過時。如果我的認識有錯,那麽我現在應該改弦更張,什麽賺錢做什麽。而若是我沒錯,很可能我現在跟進宏明,明天就全軍覆沒,因為市場不可能永遠不正常下去。”
  “您,太理論化了。我倒是認為你的選擇很簡單,就是做點兒什麽來跑贏通脹。比你更深入研究亞當斯密的弗裏德曼說,通脹是一種貨幣現象。眼下國家雖然不承認,可事實已經通脹,毫無疑問了。那麽我們是不是應該從貨幣入手應付通脹對我們財富的侵蝕?OK,別瞪我,這是我跟梁姐討論的結果。你創造財富很有必要,但你也得想方設法保證財富的貨幣計價不在通脹中貶值。”
  “他媽的,經濟說到底更像是人文學科,好,我想明白了。”
  “然後呢?”
  “人文學科是你的強項,當然由你去操作。咱不能沒皮沒臉地說一聲兄弟,就把錢扔給宏明去操作,宏明總是不肯收我費用的,時間久了我怎麽好意思總占他便宜。”
  “占我便宜就可以啦?”
  “你賺了你自己收著唄。你打算怎麽操作?股票,已經這麽高了,房價,也已經這麽高了,這時候進入似乎都不對。”
  “我操作可以,但我手頭沒有完整的進出口網絡體係,境外沒有接頭的出口商跟我做時間配合,境內沒有在保稅區的公司和接手的進口商,最終具體操作還是得落實到你兄弟錢宏明頭上。但是錢宏明這個人做事見縫插針得很,如果我跟他合作倒手信用證,他很快會想辦法讓我給他開大量信用證,到時候我會很難拒絕。有些東西吧,我作為高層,雖然心知肚明,可是不能親手參與操作。你明白?”
  “我回頭飛機上沒事幹時候好好想想辦法。說到宏明,你有沒有感覺他今天明顯表現出對家人安全的焦慮?”
  崔冰冰想了下,“有,你不說我還真沒留意。即使錢再多,似乎也不用焦慮成這樣子。”
  “看起來放債有風險,有風險又不可能通過你們銀行類似渠道解決,或多或少總是有點擦邊球行為,多少得結點兒恩怨。嘉麗又跟你不一樣。我出差時候都得擔心你和淡淡,何況宏明。”
  “我們不談宏明,我們還是說通脹。看樣子這通脹一時半會兒止不住,國家不肯調升匯率怕影響了出口,境外又大量流入外匯賭升值,有多少外匯流入,就有多少人民幣發出來,正好說明通脹是貨幣現象。我看是再怎麽樣都不能持有人民幣,一定要把人民幣換成跑贏通脹的東西。我上次跟梁姐談了後,看你手頭反正從來沒閑錢,就不管了。總之你留意著點兒,不能眼看手頭閑錢貶值。其餘的,還是等你有閑錢了再說吧。”
  “信用證套現那個,雖然誘惑很大,可是想想宏明所冒的風險,我更不能白占他便宜去。”
  崔冰冰欲言又止,未必就是柳鈞占錢宏明便宜,兩人是互惠互利呢。可是她做銀行做得太有風險意識了,總是不敢沾手錢宏明的生意,便偷偷將話咽進肚子裏,不提。

  第 140 章
  崔冰冰欲言又止,未必就是柳鈞占錢宏明便宜,兩人是互惠互利呢。可是她做銀行做得太有風險意識了,總是不敢沾手錢宏明的生意,便偷偷將話咽進肚子裏,不提。
  其實柳鈞也是半推半就,他心中有很多不服氣,難道他靠自己就不能跑贏通脹,怎可以像嘉麗一樣總是想依賴宏明。好在如今市麵上多的是跑贏通脹法寶,柳鈞隻要花一個小時瀏覽訂閱的經濟新聞,心中就大致有了點兒跟通脹鬥法的藍圖。眼下既然國家在出口和通脹之間左右不是人,不可能壓下通脹,那麽勞動人民隻有不等不靠,看自己的了。
  柳鈞想到擴大騰達的地皮。人家炒房子?炒房地產商吃幹抹淨利潤才吐出來的房子?那麽他既然有辦法,就直接買地皮儲存。可事實卻是嚇了柳鈞一大跳,他站到騰達公司的製高點往左右前後一瞧,兩年前這地方還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而今不是房子就是塘渣,才兩年時間,這一篇土地就滄海桑田了,觸目之處再見不到一塊完整成片的綠地。柳鈞都沒處兒擴他的騰達。
  不說別的地兒,就看這塊地方,忽然之間嘩啦啦一下子冒出這麽多工廠,包括他柳鈞手中開足馬力絕無庫存的工廠,這市場還真是跟海綿似的,竟能吸收這麽多密集冒出來的產能,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所有懷疑GDP過高的人,隻要走出書房看看,隻要眼見就能明白,柳鈞懷疑今年這GDP都還不止政府公布的數字。就像全民懷疑政府將CPI做低,柳鈞懷疑政府也將GDP做低,掩耳盜鈴。
  騰達中班與早班交接完,柳鈞有意到工廠周圍走走,開著保時捷小心繞來繞去,發現那些已經填滿塘渣的土地基本上有主,不是已經用圍牆圈起來,就是敲了一塊牌子表明此地乃某某公司所有。有些沒有明顯標誌的,柳鈞拿支筆記下來,回頭找主管招商單位問一下。繞到一處村落,保時捷底盤吃不消等級不高的鄉村公路,他隻能停車步行。
  柳鈞在城裏長大,對農村有種異樣的好奇。此行雖然並非探望農村,可是既然來了就走進去看看。其實沿海的農村已經很難純粹,到處是少有設計的水泥樓,柳鈞原以為能看到傅阿姨家那邊的石板小徑,卻不料這邊的小徑早已鋪上平滑水泥,挖出排水溝。水泥盡頭刷著一塊小小碑文,原來是達標社會主義新農村。不得不承認,雖然江南農村味兒淡了許多,可是對本地人而言,卻是生活方便不少。
  讓柳鈞很驚訝的是一路撞見的縷縷濃煙。當然已經絕非詩情畫意的炊煙嫋嫋,而是他一路看到好幾個女人在生煤球爐子。對,就是他印象中很小很小時候才看見過的煤球爐子,他家經濟條件一向較好,他記憶中一直用的是煤氣灶,左鄰右舍很多家還是用的煤球爐或者煤餅爐,一到傍晚下班時候都拎著出來生煤爐。他不會記錯,誰家經濟條件越差,就越遲棄用煤球爐。
  柳鈞想不到現在農村還那麽普遍用著煤球爐。按說本地農村的經濟條件是不差的,看看好多隻煤球爐身後是兩三層的漂亮小樓,所有者絕非隻是住在破舊老屋裏的外地打工仔。可是煤球爐不是又髒又麻煩嗎?怎麽舍得在好好的房子裏用煤球爐。柳鈞不得其解,穿越一蓬蓬的濃煙回到車上。心說雖然農村富裕,可是與城裏人的生活方式還是有點兒不同啊。
  可是回去經過騰達,卻見到門口簇了一堆人,好像打打鬧鬧的樣子。柳鈞遠遠就停了車子,打電話問廠裏麵的管理員出了什麽事。原來是中班一位員工的家屬打上門來,找公司領導控訴現代陳世美。保安人員讓秦香蓮自己回家解決,可是秦香蓮一定要找領導反映問題,希望組織插手解決,於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柳鈞一聽就啟動車子走了。最初隻有騰飛的時候,也有員工家屬直接鬧到他辦公室,什麽原因都有,夫妻關係啊,父母贍養啊,鄰裏矛盾啊,說急了苦主還會操起椅子朝柳鈞砸過來,可他一家私企業主既非司法機構,又非黑道組織,哪來權威管別人的家務事,在辦公室和門衛接待室三番兩次被砸之後,他製定規矩,所有一切家務事一概拒之門外,公司不予受理。
  可是兩家工廠的年輕員工太多,平日裏上班守著一台全自動機床很少消耗精力,而且能獨立操作加工中心的員工大多高工資,於是下班時候就沒準頭了。對此,柳鈞的應對策略是,觸犯法律的,一律開除。花天酒地而影響第二天上班精力的,勸回,算作一天曠工。全體員工一視同仁。
  公司條規雖然嚴格,可是現在的柳鈞已經能嚴格執行了,不會再因為開除一個主力員工而上演揮淚斬馬謖的大戲。因為這幾年他一直常抓不懈的就是員工培訓,有條理地,係統化地培訓員工,因此A角出問題,就會有B角C角很輕易地頂替上,誰都已經不會是唯一了,誰都得在心裏繃緊一股競爭的弦。近年,雖然多有其他公司來騰飛騰達挖牆腳,可眼下的騰飛和騰達已經不容易輕易被撼動。
  最考驗工廠管理的,便是那一套長治久安的人員培訓策略。而與之配套的則需一套齊全優厚的工資福利,要不然養熟一個,飛走一個。這兩條說著容易,做著卻難,最考驗的還是老板的資金實力。柳鈞現在終於能大致做到了,而他過往在培訓方麵的天量投資,現在終於慢慢開始獲得回報。
  等柳鈞來到機場,騰達那邊又來一個電話,“秦香蓮”見鬧了半天,公司一個管理人員都不出來,砸碎保安室大玻璃走了。公司已經下單通知當事員工,玻璃損失費用從當月工資中扣除。柳鈞一笑置之。今天這件事情若非他碰巧遇到並過問了一下,恐怕騰達自己照章處理,未必會拿這等小事來知會他。這種,而今都是小事一樁。
  大事是柳鈞接上才下飛機的羅慶,兩人就明天的年中生產規劃會議商量的內容。最近兩個人都是大忙人,一個國內滿天飛,一個全世界地飛,難得湊到一起,後天又得勞燕分飛,所以見麵的時間更得分秒必爭。可是柳鈞卻見到羅慶專注地看著手機,目不斜視地走出來,根本沒看到等在外麵的老板。柳鈞好奇湊過去看,什麽短信這麽要緊的,能讓羅慶一路看了那麽久。一看,原來是股票信息。他哭笑不得,一把搶了羅慶的手機,道:“我現在一看見股票就想殺人。連廖工這種做事專注得不行的人,上班時間也偷偷摸摸上股票網站。工廠排班,個個不想上白班,就怕影響白天炒股。連你也變成瘋狂股民。全民炒股,你說正常嗎。”
  “老大息怒,讓我看最後一行。你看我從不耽誤工作,就是路上無聊時候消遣玩玩。”
  柳鈞將手機遞回,“買了什麽股?收益怎麽樣。”
  “謝謝老大。其實我哪有時間炒股,我們的作息太不正常,我買了一些基金,讓專業人士替我操心去,進賬很不錯。孩兒娘他們機關裏的才炒得厲害呢,基本上九點半到下午三點沒心思工作,全趴在電腦麵前看走勢。”羅慶一心二用,一目十行地將信息看完,連忙將手機合上。“行情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也真不知道市麵上哪來那麽多的錢,把股票炒得那麽高。以為四千點應該到頂了,想不到沒有最高,隻有更高。跟我們現在的銷售額一樣。這麽高了,卻還能感覺到後續勢頭很強。”
  “我正是準備跟你商量這個問題。從理論上說,實在不應該相信需求會忽然放大,在我們公司的產能成倍增長的今天,我們的設備三班倒連軸轉都還做不過來。可是理智地分析現有市場,問題是確實存在著這麽大的實際需求。我今天半路攔截你,我們在明天的會前,先一起做個分析。我手頭是隨即選取的二十份合同,上半年的。我們坐下來冷靜分析,這些合同的另一方,是不是還會有後續需求,有什麽理由。我們不能憑印象做決策,必須做出科學的概率分析才行。”
  羅慶一聽就知道這事兒半夜之前完不了,立刻想給老婆打電話請假。柳鈞卻笑道:“別打了。今晚你我的老婆,還有梁姐,還有幾個相熟富婆,都把小孩扔在宋家讓宋總照料,她們相約吃飯泡吧SPA。我們也找個飯店吃飯,邊吃邊談。”
  羅慶駭笑,“他們也應該好好放鬆放鬆。這幾天其實研發中心幾個,老大也放他們一馬吧,苦了那麽多日子,現在讓散散心,炒炒股。”
  “別跟我提股票。說起來,我非常佩服我們研發中心的這些兄弟。F-1才脫手,孫工率大夥兒已經自覺開始研究F-1研製過程中遇到的伺服電機的其他問題。他們打算以此為契機,改進B係列的一係列產品,全部由液壓改為電機驅動。我答應他們,有思路就先拿騰達的一台衝床開刀。爭取到明年底,將B係列產品全麵減肥兩到三倍,精度起碼提升十倍。”
  “我服。不過老大,你知道新B係列出來,意味著什麽嗎?”
  柳鈞一笑,“喲,可別下來一個文件把我的整個研發中心國有化了才好。我得悠著點兒,還是別去觸碰目前隻有國營的那條底線。繞開某些產品。最近原油漲得厲害,曲線簡直跟我們中國的A股一樣陡峭。我跟梁姐商量了一下,雖然目前國內成品油價還壓著,沒怎麽調,可是國外的都在隨行就市,國際貨運價格飛升。最近我做的幾單出口很有感覺,運費每次變化,每次都是成倍地漲。梁姐說,運費再這麽漲下去,我國對歐美的出口價格優勢得大幅削弱了,尤其是這種笨重機電類產品的出口,當運價加上產品價格漲到一定程度,美國首先會轉向墨西哥尋找加工商,歐洲會轉向東歐。我在想,會不會因此削弱我們一部分客戶的銷售,我們有多少客戶其最終產品是走外銷的。”
  “你不讓我說股票,我偏說股票,我們的市場在這個時候跟股市差不多,都知道這麽高有危險,可是眼看著股指繼續向上,你舍得錯過這個搭車賺錢的機會嗎。我不買,有別人來買,市場容量這麽大,根本就不會在乎我一個人的退出,大把的人想加入呢。我們也豈敢因保守而退出市場,做熟的客戶如果拱手讓給別家,以後想再奪回來,就要下點兒血本嘍。我相信市場有自我調劑能力,若真到飽和了,它自己會遲緩下來,需求增長慢慢趨向零值。畢竟我們這個行業與炒家離得比較遠,那種大起大落的現象不大應該出現在我們這兒。但現在這增長曲線,怎麽看怎麽不像接近飽和。因此我準備明天在會議上說的就是,我們最起碼要做到的滿足現有客戶的需求。這是最起碼的,最保守的做法,已經非常保守了。”
  “是這麽回事,這是我征詢好多經驗人士之後得出的結論,你說的還算是最保守的。看起來我是非得投巨資打通現有的生產力瓶頸了。今晚我們最後看二十個合同,看完如果還是這個結果,明天騰達地塊二期開始建熱處理廠。最近熱處理那一塊卡得實在厲害。”
  兩人說著到了一家就餐環境很安靜寬敞,當然就餐價格也很嚇人的飯店。柳鈞下車就把一份資料交給羅慶,擺明了吃飯時候就開談的架勢。羅慶也早習以為常,這種習慣還是他自己搞出來的呢,他剛進騰飛的時候特別忙,又很多東西不懂,隻好吃飯時候抓住老板問個明白。久而久之,兩人單獨吃飯若是不談公事,倒反而非常不正常。
  兩人入座點菜開吃。才吃了沒多久,服務員端上本店名菜濃湯象鼻和白切加料鵝肝,說是有位先生送的。兩人不禁環視一周,沒見到有相熟的,好奇得不行,羅慶更是與服務員開玩笑,問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送的,如果是女的,究竟愛慕的是哪一位,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不過很快答案揭曉。一位中年男子過來,遞上名片,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板。該人七搭八搭打躬作揖套了半天近乎,說了很多好話,最後提出請柳鈞幫忙向錢宏明通融,讓他推遲一個月還款,然後說了一大堆非常客觀也非常可憐的原因。說是都知道柳老板是錢老板的好朋友,請柳老板千萬幫忙,事成必定重謝。
  柳鈞好不容易才將這位黏著不肯走的老板請走,羅慶就疑惑地道:“現在人還錢這麽誠懇了?難道不該是錢總追著這位仁兄的好友,期望好友幫忙讓這位仁兄趕緊還錢?”
  柳鈞借錢的經驗比羅慶豐富了不知多少,羅慶不過是道聽途說,他是親身經曆。因此稍一思考就明白端的,“看起來現在宏明能量大得很啊。不提了,我們繼續。”
  羅慶與柳鈞熟絡無拘,忍不住還是說了句,“看不出,錢總不像是路道很粗的那種人。”
  “一個行業是一套模具,走進這個行業的人,等於是裝進這套模具成型,最終出來的業內人士,都是八九不離十,難的是怎麽保留最後的一二成自我。”柳鈞看著那個中年男子走開的方向,心緒翻滾。他想了好一會兒,摸出手機給錢宏明發條短信,把自己最近的行事曆告訴錢宏明,預約三個小時詳談。

  第 141 章
  柳鈞與羅慶深入研究分析隨機抽取的二十份合同,還算高效,十一點鍾之前拿出結果。看著結果,兩人相顧而笑,還需要選擇嗎?“逼上梁山了,熱處理分廠非上不可。”
  羅慶想到一件事,摸出新簽合同遞給柳鈞。“老大你看,本來說好的數量,結果簽合同時候臨時又加了三百四十五套。客戶這一批據說都是給煤礦做的。這個量,這個勢頭。每次看到我們的銷量,我買入基金就很有動力。經濟形勢如此火熱,怎可能不反映到股指上去。”
  “明明趕上一個好時代,我怎麽心裏反而不踏實呢?看起來我隻是個苦幹的命。”柳鈞嘴裏嘀咕,心裏也是嘀咕。他翻閱羅慶新簽的合同,點頭道:“又是需要熱處理的,我們的優勢有一部分體現在獨特的熱處理工藝上,現在總算有人識貨,可我們也做不過來了。熱處理分廠非搞不可。”
  “其實我已經放棄一部分熱處理占重頭的產品合同。我的意思,這回上新熱處理分廠的話,一定要上更大規模,檔次在我們是毫無疑問的,不需要我說。大概需要多少錢?”
  柳鈞笑道:“我現在可以拍著胸脯說,錢不是問題,哈哈。F-1給我們帶來不小的利潤,尤其是出口幫我們將自有周轉資金體量大大縮小。而且,現在開始又有PE上門接洽,不止一家。熱處理分廠要怎麽做嘛,完全看我們的理想。”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可以像當年建研發中心一樣,對新上馬工廠建設規模的規劃更前瞻一些,更超前一些呢。”
  柳鈞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半年度工作會議上,大家全都發出與羅慶一樣的聲音,為什麽設計規模不可以更超前一些。發出聲音的也包括研發中心的孫工們。大家都認定,這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好時代,全民資產增值。遠的不說,起碼,火燒一般的好年景一定會延續到明年奧運會開幕,國家一定會力爭在奧運時候將最好形象展現給世人,也有可能,更延續到後年的建國六十周年與上海世博會。隻要最簡單的猜測,想想國家在奧運會這麽多投入的邊際效應,世博會這麽多投入的邊際效應,起碼三年內,效應將普惠全國製造企業。沒有理由,騰飛在這種時候反而裹足不前,騰飛更應該分秒必爭,抓住眼下這最好時機。
  結論不出柳鈞所料,隻是他沒想到大家的意見會如此統一。末了,他筆頭敲桌子,提醒大家道:“今天在座諸位,都是在騰達持有股份的股東,正因為今天的會議涉及的是公司未來半年的重大決策,因此這個會議更應該看作是股東大會。所以你們別著急著說服我趕緊開工建設大規模熱處理分廠,你們應站在公司股東的角度首先需要說服你們自己,未來一到兩年,公司該將利潤分配紅利了,還是新建熱處理分廠。”
  眾人一下子啞了,剛才倒是沒考慮到,新建熱處理分廠就得掏自家紅利的腰包。可是沒多久,大家就又眾口一詞回到原來的調門。新建熱處理分廠全票順利通過,毫無疑義。
  會議結果給柳鈞很大的心裏支持,原來不僅是他看好贏利前景,而是大夥兒全都看好,而且全都是以實際行動支持擴建。於是,柳鈞心中最後的一點兒懷疑也灰飛煙滅。
  會議結束回到辦公室,秘書說錢宏明有緊急來電。柳鈞連忙打過去問有什麽要緊事,錢宏明接到電話也是懵懂地問柳鈞有什麽要緊事,這麽不正常地發短信行事曆跟他敲定約見時間,他昨晚正好手機落在公司沒帶著,剛才又逢柳鈞開會說不上話,現在正焦急從上海趕回來,晚上見麵吃飯談。柳鈞想不到昨晚吃飯時候圖方便,發個短信,就誤導了錢宏明。不過事情在他看來確實不小,誤導就誤導吧。唯獨崔冰冰鬱悶,好不容易出差回家幾天,結果接連兩天吃飯不在一起。
  柳鈞先到飯店,得知錢宏明還沒到,索性坐在車上打開電腦處理幾件事情。過會兒被車燈晃得抬頭,見到一輛碩大的Jeep停在對麵,裏麵跳下錢宏明。柳鈞一看車身硬朗方正的線條,就知道是指揮官而不是大切諾基。他也合上電腦出來,奇道:“不開寶馬X5了?新歡?”
  “X5賣二手車了。剛開始看到牛高馬大的X5,還覺得這SUV夠威,後來越看越沒性格。”他拍拍Jeep車頭,手底下傳出的是厚鋼板才有的悶悶的聲音,“這個不一樣,選擇它,是選擇一種生活。什麽時候空了,我們哥倆找個地方真越野去。”
  “我呸,你這葉公好龍的,我看你選擇它,是選擇美國大兵夢。你小時候多愛掛著我的木頭槍招搖啊。”
  錢宏明一個勁兒地笑:“看,瞞不過你,真是麻煩得要死,我好歹也是錢總了,你還跟我提開襠褲時候的破事。”
  “你不也一樣,說是跟阿三談工作,結果談什麽,啊,連我小時候怎麽對女生好奇,怎麽率男同學偷偷摸摸流著口水看女生遊泳也給我捅出去了,我才是跟你提提又怎麽啦。”
  錢宏明開心大笑,忽然想起來,道:“我今天回來,沒跟嘉麗說,你也別跟她提起。”
  “你看看,我小時候雖然壞了點兒,可現在多好,正宗絕世好丈夫。你呢,晚上宿誰家?當初我們偷看去的時候,你還故意裝作掉隊,不跟來呢。這就是我想找你談的問題。”
  錢宏明不經意地左手背在嘴邊放了會兒,立刻拿開。“我說這個反常有什麽事,原來教育我這個來了。你怎麽知道我不回家是找別的女人去?告訴你,我今晚很正經,順便連夜處理一些工作,時間很緊,就不驚擾嘉麗了。”
  柳鈞聽著不信,他即使時間很緊,即使半夜回家會吵醒妻女,他再晚也肯定要回家的,起碼摸摸女兒通紅的小臉蛋,被阿三埋怨幾句也好。但他沒有揭穿,因為他留意到錢宏明很久沒出現了的那個招牌動作。走進飯店坐下,柳鈞道:“我昨晚也在這兒吃飯,結果有人看你麵上送我兩隻好菜。”他摸出昨晚收到的名片,放到錢宏明麵前。
  錢宏明一看就怒道:“這個癟三。找熟人做中問我借筆錢,說是預付款進去,貨一直拿不出來,需要借錢調個頭寸。結果貨拿出來,頭寸解決,卻偷偷炒權證去了。他以為權證是股票,結果輸得當褲子,我的錢更還不出。我還寬他幾天,讓他想辦法籌措,他很好嘛,找你告狀了。你今天找我是不是為這個事。”
  沒等柳鈞答應,服務小姐拿一瓶酒過來,笑眯眯地說:“今天是有人送酒,指名道姓送給一位柳先生。”
  柳鈞奇道:“男的不要,女的要。”
  “是位很美麗的女士呢,讓我不要跟你說是誰。”
  錢宏明笑道:“打嘴了吧,還教育我呢。我看你小時候的性子一點兒沒改。”
  柳鈞拿起酒看了一眼,“挺貴的,挺識貨的。小姐你請拿回去吧,我跟朋友兩個今晚都開車,沒法喝酒,幫我謝謝那位女士好意。”等服務員一走,柳鈞就接著道:“有一些事情,從小就知道那是壞事,比如婚外情。而這種壞事又是隻需要動用我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克服,克服後最終也隻影響我一個人的快感,那麽我當然克製一下自己,不去觸動那條線。這就是我今晚想跟你討論的。我絕無教訓的意思,我隻說說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積累了很多日子的想法,今天傾訴一下。”
  “婚外情與婚外性,不是一個概念。對,我們今天是理智地討論,我有必要向你指出,你千萬不能混淆。”
  “我無法理解,但我理解你的想法。婚外情這種事對我而言,判斷起來很簡單,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沒二話。可是我們遇到的很多事卻不是。很多事情,我舉個例子,行賄,從小我就知道行賄是壞事,可是真遇到了,卻發現不行賄影響到的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生存,若隻影響我個人,我選擇不行賄,可是不。而行賄卻有無數正大光明的理由,有時候甚至是不得不行賄。我得說,從我這兩隻手送出去的紅包已經無數了,可每次行賄,我都很內疚,心裏很掙紮。每次聽到有人說起行賄,理所當然地說人在江湖,還沒混出師門的才拿行賄當回事兒……”
  錢宏明一直認真看著柳鈞的眼睛,聽到這兒,接了一句:“你雖然行賄無數,可你從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所以不僅是每次行賄你的心裏都很掙紮,而且你還是長長久久地內疚,矛盾,甚至不斷譴責自己的這種行為。”
  “是的,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有人或許說這是一種虛偽,做都做了,還假惺惺掉什麽鱷魚眼淚,再惡心不過。沒錯,我不斷地意識到我在犯錯,可是我依然不斷地犯錯,可我不願內心麻木,不願放棄兒時便養成的善惡標準,我認定行賄是壞事,然後每一次做壞事,便可以譴責自己一次。同樣的,還包括很多事情。我惟願我堅持的這點兒脆弱的標杆,讓我內心以為我還不算是道德敗壞到家的人,讓我內心以為我還是個分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人,讓我在某些我可以控製的領域中克製我的行為。我不知道我這麽想算不算很白癡,這種想法其實多餘,我即使不這麽想,我可能依然還是現在這樣的柳鈞,可是我多了這點兒想法,卻是挺折磨自己。幸好你一聽就能理解我。我就知道你能理解,而且你也會這麽想。是嗎?我們如此堅不可摧的友誼,說明你也是個多情的人。”
  錢宏明卻好久說不出話來,他想順口順著柳鈞說一句皆大歡喜的“是的”,可是麵對認真看著他的柳鈞,他卻難以開口。良久,錢宏明才道:“這個問題很形而上,我還真沒時間認真反省過。今天不能貿然給你答案。良知在很多場合都是多餘,沒辦法,生存逼得太緊了。”
  “像你說的那個賴賬的,從我昨晚看他眼神深處的驚惶,我相信你給他施加了你們這一行常用的壓力。雖然,在這件事上,我知道你必須這麽做,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可是宏明,這種做法非常不良善,我不願你回頭一個人痛苦地麵對自己的內心。你的嘉麗雖然是最好的最安靜的港灣,可是港灣又能容納得了多少。你看看你一頭白發。”
  錢宏明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抱拳撐在下唇,欲言又止,無力辯白。到最後才說了句:“我有很強很強的欲望,各種各樣的欲望。”

  第 142 章
  錢宏明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抱拳撐在下唇,欲言又止,無力辯白。到最後才說了句:“我有很強很強的欲望,各種各樣的欲望。”
  “可你更是個內心豐富而敏感的人,你想得要比我多得多,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經常不回家,找各種理由蹲在上海,可又這麽愛嘉麗。”柳鈞頓了頓,“你怕把你的醜陋暴露在嘉麗麵前吧。我剛剛才替你想明白。”
  錢宏明迅速但並不幹脆地反駁:“柳鈞,我沒你想象的這麽單純。”
  “我們都奔四十的人了,怎麽可能單純。我剛才說了那麽一堆,就意味我單純嗎?不見得。宏明,我隻真誠地希望你別親手摧毀自己的心。找時間,你好好麵對一下自己。你都已經不敢麵對嘉麗了。”
  “柳鈞,不要想當然,行嗎?我跟你雖然是好朋友,可到底是不一樣的人,你別把你的想法生拉硬扯到我的頭上。我確實不單純,內心不單純,我不願瞞你,其實我可以敷衍你,這種問題很……對我很弱智。”
  柳鈞卻是定定地看著錢宏明的眼睛,“我不信。”
  錢宏明心頭煩躁起來,“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就是事實。”
  “事實是你本質並不壞,你別糟踐自己。好吧,今天討論到此為止,你都快把你嘴唇磨腫了,別人看到還以為你瘋狂怎麽了呢,還真不能回家見嘉麗了,嘻嘻。”
  錢宏明一愣,迅速撤回雙臂,心中有種被透視的不快。他盡量克製,微笑道:“柳總現在指揮慣了千軍萬馬,飯桌上也這麽有張有弛有條不紊了嘛。”
  柳鈞也笑,不再深挖。不喝酒,兩人雖然說了很多話,可還是很快吃完了飯。柳鈞問剛才的服務小姐究竟是誰送酒,小姑娘不肯說,眼光卻飄啊飄地飄向一處包廂。柳鈞會意,走過去那包廂,打開門一看,就一臉木然地回來。裏麵坐的有個美女他一眼就認出來,那就是餘珊珊。
  錢宏明一聽說剛才送酒的是餘珊珊,頓時拍桌大笑,招手讓服務小姐過來,搶著結賬同時加六盅木瓜牛奶燉燕窩,讓送去到餘珊珊所在包廂。柳鈞大不以為然,“你送什麽不好,送這種容易引起誤會。”
  “美女想找機會在你麵前揚眉吐氣,我涮她一道而已。”錢宏明笑嘻嘻地拉柳鈞離開飯店。“難得我們單獨聚會,我想看你怎麽開我的車,你趕緊想個可以越野的地方,我們飆過去。”
  “你不是今晚很忙嗎?”
  “再忙也得給你讓位啊。走。”
  柳鈞坐在車上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出朋友的一處基建工地,打個電話過去確認一下,便殺奔過去。錢宏明懶得開口指點特殊操作設施,讓柳鈞那老手自己摸索去,對那種天生的機械狂人而言,自己摸索反而是種樂趣。隻是他旁觀柳鈞的操作,心中不禁憤憤不平,這款雖然是歐洲生產,可全然美式設計的車子針對的市場主體是五大三粗的老美,他這一米七十出點兒頭的身高開這車子很是不順手,許多柳鈞隻需要勾勾手指就能達到的功能,他得移動整隻手,所以有些人的優勢真是全麵到從腳底武裝到牙齒。
  夏天的晚上八點來鍾,路上還人來人往,好多乘涼的市民。不過通往工地的路還是石塊路,基本上就沒有行人。但柳鈞才將車子開進去一百多米,就迎麵對上一個穿圓領碎花布衫,黑色人造棉大腳褲子的老婦人,老婦人手裏捧著一堆木條,木條之間還有一把本地人愛用的蒲扇,石塊路狹窄,天色又暗,走錯了就得掉進旁邊爛泥地,老婦人站在路中央,有點兒不知所措。柳鈞將車子靠路邊停住,讓老婦人就著車燈慢慢擦著車身離開。
  柳鈞看著老婦人手中還沾滿水泥沙石的木條,奇道:“好像是本地人吧,這年頭本地人還燒柴灶?”
  錢宏明笑道:“你這公子哥兒從小就何不食肉糜,你知道現在煤氣多少一罐?一百二三十大元了,看原油價格走勢,這煤氣價還得往上升。尋常工薪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又沒見升,好多人家用不起,家裏改燒煤球爐了。”
  “錢總你怎麽知道的?太神奇啦。”
  “憑我是勞動人民出身,憑我始終紮根在勞動階級。”錢宏明一笑。“上回帶小碎花去鄉下乘三輪車,隨便繞小鎮轉了一圈。那三輪車夫告訴我,夏天一到,他一天得喝五熱水瓶的開水。家中煤氣轉眼就燒沒了,怎麽用得起。正好鄰居有人支起一隻老虎灶燒開水,一瓶一毛,像他那樣一天五六瓶的就八分一瓶批發價了。你別這麽看著我,好像我跟你撒謊似的。老虎灶燒開水為什麽便宜,就是因為現在房地產發燒,到處是工地,工地上到處是扔掉不要的木條木片嘛。不過剛才那老太太撿去的木板可能是給自家燒煤球爐做引火柴的。燒煤球二三十塊一個月,比起燒煤氣就便宜多了。”
  柳鈞這才明白昨晚進入農村,為什麽到處都是生煤球爐的。原來不是農村特殊一景,而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將時鍾倒退十幾年,撿起煤球爐。“哦,還有最近的麵粉漲價,方便麵漲價,豬肉漲價……公司食堂這兩個月的支出確實有漲,我一直沒過問,還以為是就餐人數上升的緣故。”
  “你公司不是提供免費餐的嗎,可能對有些低工資人群來說,那是他們一天中吃得最好的一餐了。”
  “剛才一盅木瓜牛奶燉燕窩得多少錢?真是朱門酒肉臭。”
  “我經常帶小碎花去城鄉結合部走走,去山區結對助學家庭走走,送點兒吃的用的去,讓小碎花懂得點兒世事艱難。可別走你這公子哥兒何不食肉糜的老路。”
  “嗬嗬。”柳鈞被揶揄,皮實地笑,“我剛才就說你了吧,本質挺好的一個人,硬是要糟踐自己。”
  “我們這把年紀,說難聽點,半截身子已經埋進黃土。孬也好,壞也好,已經就那樣了。我懶得多想,活著不容易,別再給自己添堵。”錢宏明不容柳鈞再說,一口氣接下去道:“知道楊巡做得怎麽樣嗎?他現在可是正宗煤老板了。我前陣子跟老鄉們上海聚會,看到他也來,一水兒三輛悍馬,身邊緊跟著的兩個人很像保鏢。聽說他一直在為手頭膨脹的資金尋找出路,尋思著投資點兒什麽。”
  “我早知道,楊邐跟我說了。”柳鈞有意又八卦了一把,“楊巡今年終於答應在離婚協議上簽字了,據說給身在美國的前妻一筆不少的錢,兩個孩子歸楊巡,但依然放在美國由前妻教育撫養。楊邐說,其實楊巡很信任前妻,也很器重前妻,許多事情楊家弟妹們都不知道,他跟前妻全說。但等事到臨頭才後悔,晚了,他前妻那種人不可能容忍男人在外麵胡搞,還屢勸不止。我也順便提醒你,嘉麗不可能看不出丈夫在外麵做什麽,你別欺負她軟弱。”
  錢宏明不語。兩人在黑暗中沉默了會兒,柳鈞就調轉車頭回城。錢宏明過了好一會兒才開腔:“柳鈞,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連我姐跟我提起的時候,她跟我說的理由是不許禍害女孩子,而不是站在我的角度。這世上,像今天一樣跟我說那麽多肺腑之言的人,隻有你了。我唯一要求,你別讓我表態,給我留下一點兒轉圜餘地,你放心,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進去了。來,握握手。”
  柳鈞在黑暗中伸出右手,兄弟倆緊緊握了一下,不用再多說什麽。
  等柳鈞回家,已經快十點,淡淡剛剛睡下。柳鈞進去看了一下,就被崔冰冰踢出去洗澡。柳鈞斜著眼笑問:“半夜三更,一個女人叫一個男人去洗幹淨,有什麽意思?”
  “你等著挨揍吧,我怕揍髒我的手。”崔冰冰是真的不高興,鼓著腮幫子生悶氣。
  柳鈞洗完,隻穿一條褲子回到客廳,乖乖趴到沙發上,嬉皮笑臉地道:“開揍吧,我今天右肩有點兒酸,你幫我揍揍那兒。”
  “你這條沙皮狗。”崔冰冰不禁一笑,跳上去揍人,不過雷聲大雨點小,一半老拳還落在右肩上。可是兩人才開始打打鬧鬧,臥室裏麵就傳來淡淡的哭聲。兩人連忙罷手搶進屋去,卻見小不點兒越哭越傷心,抱著爸爸含含糊糊地道:“媽媽不要打爸爸,媽媽不要打爸爸。”兩人哭笑不得,崔冰冰隻好發誓不打爸爸,哄好半天才又把淡淡哄睡著。掩上門出來,崔冰冰果然隻敢呲牙咧齒,張牙舞爪,不敢再吱聲發狠。
  “聽宏明說,楊巡手握巨資,亟待找地方投資。你說這世上怎麽忽然多出來那麽多的錢,到處都是投資者,連我身後都有幾個PE追著要約見我,而我自己則是正準備投資建設新熱處理分廠。這麽多投資的產出最終給誰用?但再一想也是,你說我們小時候有輛自行車算是很厲害了,可現在我家有這麽多汽車,滿大街還總堵車。外電總說中國膨脹的石油需求加劇石油供求矛盾,才抬高的原油價格,我看還是有點兒道理的。這麽一想,我新建熱處理分廠就非常有必要。”
  “你跟宏明談這個?兩人不能電話裏談嗎?”
  “我跟宏明談人生觀,希望他別越走越遠。他跟我說,正打算辦澳大利亞的投資移民,說那兒的環境清靜,嘉麗必定喜歡。”
  “那是真發落到冷宮了。哎你說嘉麗怎麽跟麵團一樣,我受不了她了,每次都是替她幹著急,她一點兒不急。”
  “兩夫妻的事,外人怎麽管得了,連淡淡都誤以為我們打架呢。我勸宏明,他聽進去了,那就行了。明早我先去你爸媽那兒把插座換好,順便把淡淡抱過去,完了直接去機場。你送不送我?”柳鈞聽說嶽父母家換了一隻大功率櫃式空調,就自覺提出替他們換插座,怕大功率空調過電厲害發燙,不合格的插座塑料殼體就等於是在高溫下放毒。嶽父母自然是聽了非常歡喜,表揚女婿主動周到。
  “國際業務……不可以交給專人負責嗎?”
  “我也想交出去,在慢慢培養人手,主要還是慢慢培養新手的護照,再多蓋幾個稍微重要國家的戳,估計往後到任何大使館簽證都可以通過了。羅慶抓的銷售隊伍,真不是蓋的,我都不用過問,他把技術培訓搞得非常好,弄得我現在很替銷售隊伍中的聰明人可惜,這些人要是把好腦筋用來做技術,該多好。”
  “對了,這事兒我得好好提醒你,你心裏側重技術,可你言語中不能傾向得這麽厲害,一家公司每個部門都重要,你資金非配上暗暗厚此薄彼也就算了,說話別再體現不公平了,會打擊人。我們管理上常說,上司一個口頭表揚有時候比一筆獎金還讓人高興。”
  “是,太太。”
  “朋友傳話,騰飛所在的工業區主任終於要走了,新主任是市裏下去的。讓你爸找時間去拜訪拜訪。”
  “走了條吃飽的,來了條餓狼,有什麽可高興的,又要重新打點。今年上半年我們利稅很好看,科研成果很國家級,我現在隻關心怎樣把F-1拿去換個科技進步獎,省級的,國家級的,都行。新主任那邊,對,我爸無拜訪就行,我這半年繳的那麽多稅,創的那麽多外匯,不是白掙的。”
  “你還真拿自己當納稅人了啦?嗬嗬,你既然能創那麽多利稅,那麽柳總,是不是該多拿點兒出來,讓弟兄們一起替你高興高興啊?兄弟,這個想法是大錯特錯的。好了,我們再說下一樁……”
  柳鈞明天早上又得出國,兩人坐下來公事私事一說就是一大堆。崔冰冰還拿出一條清單,讓丈夫出國時候帶異國他鄉的東西回來,她要送人情。柳鈞不由得想到包廂看到的餘珊珊,不知道他如果同餘珊珊在一起的話,這日子會過得怎麽樣。起碼這麽有商有量是不可能的,而生理上的滿足嘛……這事兒還真不能多想。他隻是不知道餘珊珊盯著他做什麽,以前是看他踢足球,現在是送好酒,他不知道他還有多少事落在餘珊珊眼裏。同樣是曾經有點兒瓜葛的女人,楊邐就大方得體得多,他現在與楊邐是談得來的朋友,連崔冰冰都知道,而且崔冰冰並不放在心上。而他一看見餘珊珊就想溜。

  第 143 章
  早上起來,臥室一隻電視機,廚房一隻電視機,一起播報新聞偽造立體聲,在央視新聞雄壯鏗鏘的聲調中,柳鈞與崔冰冰分頭行動,前者煎蛋烤麵包做咖啡熱牛奶削水果,後者對付小頑猴一樣的女兒。崔冰冰好不容易將淡淡洗幹淨,驅逐出衛生間,接下來就由她爸接手喂食。崔冰冰不喜歡保姆在家過夜,於是每天早上隻能這麽打仗一樣來一遍,尤其是柳鈞出差的時候。
  等崔冰冰洗漱裝扮了出來,卻見女兒已經喝光一杯牛奶,麵包啃了半片,據說還吃了兩隻大蝦,半朵香菇,兩口青菜,顯得崔冰冰總是跟丈夫抱怨女兒吃飯不聽話害她早上常吃不上飯很有告黑狀的嫌疑。她坐到父女倆對麵,倒想好好問柳鈞取經,看怎麽才能將飯塞到女兒嘴裏去。結果看到差點兒吐血,丈夫就是夾了一筷子青菜送到淡淡小嘴邊,很沒技巧地說聲“淡淡,吃青菜”,淡淡就麻利地張開小嘴將青菜咬進嘴裏,又麻利地咀嚼幾下咽進肚子裏,然後自覺地自己掰麵包吃,吃的時候兩隻眼睛還巴巴兒地看著爸爸,那個乖巧哦,與她平時麵對的小魔頭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崔冰冰扼腕浩歎,她也要出差,也要讓這小魔頭體會體會媽媽也很珍貴。
  終於廣告,柳鈞道:“經濟新聞怎麽不是股市就是房市。還有期市,即使不相幹的事,也可以一句話牽到股市上去。”
  “本來就是全民炒股,我們不到下午三點整個樓停擺看股票,再前兒一個5 .30大跌,跌得全國上下鬼哭狼嚎的,現在誰敢不拿股市當回事啊。期貨其實說得不多,說更多的還是我們銀行的,準備金率啊,利息啊,你打開財經頁麵去看,幾乎每天都占頭版位置。”
  “我們製造企業本來貸款就難,貸款利率高,它這提高準備金率,提高利息,說是對付熱錢,結果刀刀都刺在我們實業界身上。我們公司還好,很多公司本身利潤率很低,融資費用一升,利潤就全給吃掉了。”
  “不把股市降下去不行啊,我們銀行存款都快搬家搬空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我們嘛,你們暫時靠邊站站。”
  “存款不去股市去房市,現在誰還敢存銀行,算上通脹,存銀行是負利率。早就該把GDP壓下去,去年卻還壓那個數字,剛不是調整過來了嗎,誰知道調整後數字是不是確切的。可不得不承認,現在經濟後勁真足,都不知哪兒來的勁。這幾天吃飯,都是我們才離開,後麵立刻有等候的人跟上,不預約沒桌子,市道火得驚人。”
  可是淡淡沒睡著的時候,夫妻兩個人的對話隻夠新聞裏插播廣告的時間,很快淡淡就敲著碗唱亂糟糟的歌吸引父母的注意。兩人快速收拾好孩子,收拾好淡淡,出門依依惜別。崔冰冰畢竟不可能送丈夫去機場,柳鈞也不是偶爾出差。
  候機樓裏,電視上放的居然也是股市行情。正是早上開盤時間,更多人拿著手機或者電腦看行情,個個臉上有喜有憂。柳鈞遇到熟人上前招呼,熟人立刻拉住一起說基金說股票,柳鈞一點兒沒頭緒,唯有聽的份兒。全民炒股,這算正常嗎?
  從家飛到廣州,從廣州飛出國,這一程,柳鈞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全民炒股,股指百折不撓,這算正常嗎。
  可是柳鈞有很多的疑問,卻很少對宏觀經濟的了解,許多問題想著想著便走到死胡同,翻不出去,找不到路。他想到,既然股票是由境內外的熱錢炒高,那麽熱錢總有獲利撤退的時候。可是實體經濟由誰炒高呢,那麽大的需求量由誰炒高呢,公布的每月進出口同比超20%,又豈是進入中國的熱錢所能炒高,那麽實體經濟又因何而熱呢。再有,若股市熱錢撤走,對實體經濟會不會產生影響,產生什麽影響,影響有多大。好多問題,他無法解答。他隻知道,經濟再這麽延燒下去,非常危險。可是根據早上與阿三的簡短討論,看得出國家想控製,但政策顧此失彼,調控失衡。當然柳鈞最終還是想到自己的問題,麵對如此失衡的局麵,他敢不敢大投入,上超前思維的熱處理分廠。
  柳鈞想得絞盡腦汁,在飛機上如坐針氈。因為與股票不同,股票容易變現,可熱處理分廠如果上馬,未開工前那就是一口無底洞。開工後如果吃不飽,也會成為無底洞。可萬一,經濟還真如去年至今那樣的快跑,而他若今天保守,做出一個循規蹈矩的決定,熱處理分廠隻上一半的保守產能,那麽就意味著他將與百年一遇的大好時機失之交臂。怎麽辦才好,柳鈞還真有點兒看不清,更不敢下決定,所以昨天的會議,他堅決拋到腦後。
  毫不意外,他讓研發中心暫停熱處理分廠設計的決定,立刻遭到眾高管電郵的轟炸。有郵件問他,當初孤注一擲決定接手F-1研發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失敗。可是相比當年F-1的決定,熱處理分廠成功的概率大大超過,那麽,有什麽理由不上熱處理分廠;也有郵件直接問柳鈞,柳總的經營側重是不是有問題。一家企業光有類似F-1這樣的大膽研發就夠了嗎,如果沒有完善的設備,做不出F-1,那麽與茶壺裏煮餃子又有何異;也有老成持重的電郵,說大家一起經曆了F-1研發的痛苦曆程,柳總在各方麵所遭的罪非一般人所能體會和承受,大家理解柳總因此在熱處理分廠建設決定上裹足不前的心情。但是企業家不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企業家的教條中有一條是必須的,那就是用於進取。當然,更有其他郵件跟柳鈞闡明目前的大好經濟形勢。
  柳鈞與客戶會談後回賓館,給管理人員群發一個郵件。
  “我試圖跳出我們眼前的圈子,不看我們眼下的經營,不看我們客戶的訂單,不看你們熱衷的股票,我試圖探尋最本質的經濟生活。於是我看到,煤氣費在基數不小的家庭眼裏已經高不可攀,他們已經用煤球替代煤氣;我看到街邊原本五毛一個的肉包子做得越來越小,我今天清晨看到的肉包子已經比我剛回國時候的生煎包沒大多少,油條也大為縮水;我看到房價日漲夜漲,房租卻日趨倒退;我還看到,工業區有兩家小企業的利潤被日趨高漲的融資費用和飛漲不休的原材料價格擊潰,暫時關門打烊,將手中資金投入到股市……這都正常嗎?民生不可能被如此壓迫,尤其是涉及到最基本的溫飽問題的民生,社會必然對此問題有所反應,政府也將被迫就此問題做出反應。那麽這種現象還能持續多久,隻會是一個時間問題。大家有沒有想過,在那個時間到來的時候,我們公司將麵臨的是什麽狀況,我們也將看到我們目前榮景的本質,究竟是海市蜃樓呢還是真實。這正是我眼下思考的問題,也是我暫時不敢下決定的原因。請你們也討論交流。”

  第 144 章
  郵件發出後,柳鈞便開始忐忑的等待。他考慮之下,也將此郵件CC申華東等朋友。他對目前的局勢完全沒有把握,因此也對即將到來的回郵是什麽內容毫無信心。
  羅慶連夜發來的電郵徹底打動柳鈞。羅慶說,眼下的經濟往哪兒走,他也看不清,但他看得清一條,那就是毫無疑問的通脹,而且從我國正處於發展中的經濟局勢來看,即使未來稍有波折,可通脹的大方向不會變。那麽在通脹的前提下,持有人民幣的人該怎麽做。羅慶舉例他早年按揭買房。早年買房是為了結婚,咬咬牙一步到位將房子買了,頭款花盡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可時至今日,即使他還在公務員隊伍裏,那點兒按揭款也不在話下了,原因就是通脹,通脹並非全無是處,通脹有一個旁生的好處,那就是幫債務人的忙,以通脹形式賴賬。同理,如果憑騰飛眼下的實力,隻能上馬比預期小一半的熱處理廠,那也隻能如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如果通過借貸能一步到位,那麽進可以跟上經濟可能依然大爆炸式發展的步伐,退則是有通脹撐腰,眼下看來是過度投資而產生的巨額折舊,很快將被通脹消化。一句話,通脹時代裏,借他人錢謀自己發展是硬道理。
  而申華東等朋友的電郵則是在中國的第二天下午陸續發來,大家都推心置腹地說了各自的擔憂,但大多數人用到股市一個術語:看空不做空。唯有申華東的電郵是最晚來的,時間大約是中國時間的深夜。申華東的郵件寫得很長。
  “你提到的最本質的經濟生活,讓我非常受惠,在昨天睡前,我帶著你的問題入睡,差點兒失眠。今年以來,麵對發燒的經濟,我多次與來訪經濟專家有過麵對麵的切磋,可現在的專家浮在上麵的多,接觸地氣的少,可惜你才剛將此問題拋給我,否則我更有話題。我今天是帶著你的問題上場的,我與其他七家房地產企業競買本市市中心一塊絕無僅有的地塊,拍賣場合可謂火光四射,最終我以13280元/平米的樓麵價拿下這塊地皮,成為今年的地王。這個價,幾乎已經接近目前周圍成品二手房的價格,但是我不擔心,我看好長遠。原因與我曾經同你討論過的一個問題有關,如今遍地都是投資,遍地都是新建產能,總有一天過剩了怎麽辦。但是我考慮到,世界上即使有再多過剩產能,頂尖的卻永遠是稀缺的,而稀缺的永遠可以由擁有者定價。在今天去拍賣場地之前,我最後站在本市地圖麵前思考,由於拆遷新政的約束,市區土地的拆遷費用將更高,政府的拆遷意願會更低,意味著今後五年內上市交易的市區地塊將是極端稀缺資源,而根據我與相關官員接觸獲悉的規劃也是如此。目前我司已經儲備本市住宅地塊的近百分之三十麵積,我有什麽理由不拿下今天的地塊,將我的土地儲備占比進一步推高,在定價上擁有更大話語權?所以我今天幾乎是抱著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上場。我認為,這也可以作為你新建產能規劃時候的參考。而另一方麵,眼下火熱的經濟提供了充裕的資金,我在股市融資很方便,我有充足的彈藥,其實其他七家房地產企業也差不多,但是我更有勇氣。我剛剛說服我爸,還來不及慶祝,明天這個時候估計我還泡在酒吧。另,曲未結婚了,我竟然才知道。”
  申華東的大膽氣魄,令柳鈞意識到,在新建熱處理分廠這件事上麵,他前所未有的搖擺不定,前所未有的心虛。是源自他回國辦廠經曆那麽多曲折磨難導致越來越謹小慎微?是他對大局關心太少越來越看不懂時勢?還是他的能力有限跟不上時代發展?
  公司管理層不斷將大家討論的結果形成紀要,發給柳鈞。出差期間,柳鈞一直沒有再發出指令,他需要時間,讓自己擺脫心中對做出下一個重要決定的恐懼。他現在是如此的膽怯。

  第 145 章
  柳鈞想到股市名言,看空不做空。作為一個企業家,是不是也該如此,你可以抨擊社會現象,但是你不能因懷疑而不作為。老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現實也可能是,人若太多遠慮,必無所作為,因為恐懼。這就是柳鈞的現狀。在彷徨中,他翻看好多著名金融報刊的網站,可除了形勢一片大好之外,還真看不出有什麽陰霾。至此,他唯有認定自己太保守太膽怯了,他非常討厭這種感覺,非常想擺脫自己是膽小鬼的感覺,想來想去,不管如何,熱處理分廠遲早得投資建設,雖然眼下建材價格高企……
  生意簽合同倒是很順利,合作方也是受困於產能不足,眼看自己打樁多年的市場領域被同行蠶食,發狠血性猛擴車間。談判之餘,柳鈞向合作方請教為何高位擴張,合作方說出來的考慮與騰飛眾高管一致,而且說是專門谘詢了世界知名谘詢公司。 柳鈞一聽那家谘詢公司如雷貫耳的大名,又仔仔細細與合作方交流了自己心中的疑問,回住處就上網發出指令,令熱處理分廠設計立即恢複。不僅僅是他們一個城市投資巨大,看起來全世界同此炎涼。
  當初F-1的研發進入瓶頸,他眼前是茫茫看不到頭的黑暗,幾乎是所有的人勸他罷手,梁思申當初說他明知前麵是深坑還睜著眼睛跳下去,他當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事後人們都誇他勇猛,誇他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他也以為是。看今天才知,他其實膽小如鼠,即使決定再次做出,熱處理分廠正式啟動上馬,他心裏還在首鼠兩端,惶惶不可終日,回程的飛機上依然是坐立不安。
  浦東機場出關,居然見到錢宏明這個大忙人來接他,這一刻本來就是筋疲力盡的柳鈞有點兒恍惚,仿佛昔日重現,好幾年前他從德國回到闊別多年的中國,也是錢宏明來接他。而此次,兩人的交流顯然是熟絡得多,錢宏明拉過柳鈞的行李箱,主動釋疑:“你家阿三趁周六帶著淡淡親自開車來接你,還帶來嘉麗和小碎花,我們一起吃了中飯就趕來機場接你。他們在外麵空闊處玩。我看你不如晚上到我家宿一晚,明天再回家。”
  柳鈞吊起脖子沒看到崔冰冰,就輕聲問一句:“住你上海的家?你不怕蛛絲馬跡被嘉麗發現?找個理由一起住酒店吧,嘉麗太細心。”
  錢宏明一笑,點頭道:“多謝你體諒。回頭吃晚飯時候得靠你配合了。”
  柳鈞心說他體諒的是嘉麗,既然兩人不可能離婚或者怎樣,他這個局外人還不如不捅破,免節外生枝。走出人圈,兩人與太太女兒匯合,柳鈞抱起女兒,走在錢宏明他們一家後麵,對妻子道;“你大清早一個人開車過來上海累不累……”
  錢宏明當即回頭笑道:“我剛才也是這個跟阿三說,她回我沒那麽嬌貴,她銀行裏的男孩子同事還衝她撒嬌呢。”
  崔冰冰哈哈一笑,“沒辦法,我耿耿於懷啊,你們說不止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同事衝我撒嬌,我難道已經老到大媽級別了?真想背後戳他們兩刀。淡淡,別扯小碎花姐姐的辮子。”
  一行人一起上了錢宏明的吉普,錢宏明拗不過柳鈞希望好好睡覺休息的要求,將一車人送進酒店。又拗不過小碎花和淡淡想一起睡的強烈請求,錢宏明再次跑下大堂開了一間房,兩家幹脆都宿在酒店。柳鈞趕緊往公司打了好幾個電話,其他倒是平安無事,唯獨一周內有三個人辭職,這個數字在一向人員比較穩定的騰飛算是超常。再往詳細裏問,原來其中一個辭職的是宿舍樓清衛阿姨,上半年軋風頭將手頭五萬塊積蓄委托親戚炒股,賺得很好,那清衛阿姨一算計,發現炒股所得比起早摸黑賺點兒工資強太多,便爽快地辭職專職炒股去了。柳鈞大開眼界。另一位是工作態度不認真,可又未犯大錯,被辦公室主任設計排擠走的,算是計劃內減員。再一位是研發中心的工程師,80後,碩士畢業。那男孩子很得柳鈞賞識,柳鈞一直認為那男孩子隻要再錘煉兩年,前途便是豁然開朗,因此柳鈞是加意栽培,那男孩子是用功學習實踐經驗,彼此應該算是合作愉快。柳鈞想不到他會辭職,就像想不到清衛阿姨自以為是股神而辭職下海炒股一樣。
  柳鈞調出那男孩子的手機,直接打過去問詢挽留。但是男孩子說的一席話讓柳鈞放棄挽留的念頭。男孩子坦言,他辭職的原因是辦技術移民去加拿大。騰飛的工資在同行內算是高的,在本地製造企業中也是不低,福利也很全,可是他發現,這些收入扣除日常開銷,他的積蓄總是追不上房價的飛漲,而且看眼下房價無休止漲價的趨勢,他的積蓄在起碼兩年內唯有離首付款越來越遠,兩年後他在騰飛可以獨立承擔項目,估計經濟可以改善,可是誰又能知道兩年後房價會炒到何種地步呢。他父母底子薄,他不可能請父母幫忙,而他熱愛技術,不願改行做其他工作,這一年來,他發現前途越來越迷惘,他的戀愛關係因為他沒房子,被女方父母生生拗斷,生存壓力迫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沒有信心,唯有選擇出逃。
  柳鈞逮著崔冰冰大歎遺憾,不僅是為騰飛遺憾,也為國家因這種原因流失大好人才而遺憾,可是他無能為力,他可以將當年因為前途而出逃的羅慶拉回,可是他沒有把握拉回這位男孩子。他也在國外工作生活過一段時間,那時他有正當職業,工作才剛起步時候便可以有房有車,生活不愁,不知多瀟灑。相比之下,確實國內的年輕人生存壓力很大,國內租房市場不規範,租房意味著顛簸流離,不為丈母娘所容。可是買房,市麵上都是那麽大的套型,那麽高的房價。對於赤手空拳的年輕人而言高不可攀的首付,以及未來三十年的不菲還貸額,未來生活還談得上什麽質量。空有一身本事,卻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滿足,怎不讓人氣餒。換位思考,他柳鈞也會投奔國外。
  晚上兩家湊一起吃飯,柳鈞告訴錢宏明,“我公司掃地阿姨辭職去炒股了,技術人員付不起買房首付辭職技術移民了,世道是不是很畸形。說是適者生存,可是創造價值改造世界的人卻成了不適合社會的人,有道理嗎?”
  “說明你的工資不合時宜。”錢宏明微笑。他的手下就沒一個舍得辭職。
  “我隻是一家製造工廠,不偷不搶,循規蹈矩地賺取利潤,還能要我出多大工資?再這樣下去,我還有錢投入技術改造嗎?”
  錢宏明笑道:“來,讓我們念誦:不是我的錯,錯的是社會。”
  柳鈞悻悻的,“你,就是那個炒高房價的罪魁禍首。”
  “不是我的錯,錯的是社會,政策如此,我隻是個順勢而為的小卒子而已。別生氣啦,畢竟辭職的隻是少數。”
  “少數,卻是精英。可惜,你知道嗎,我心疼。我已經盡力,我無能為力。”
  “可惜你公司還不夠舉足輕重的級別,要不然可以跟所在地政府提要求,定向拍賣住宅用地給你建職工住宅。”
  “按照利稅,我不比工業區那些巨無霸似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少,可根據國家確定的劃分細則,我這家公司工人用得少,劃歸中小企業。什麽……”礙於桌上有孩子,他硬是將後麵的“狗屁細則”咽進肚子。
  “我們不談反動言論。”崔冰冰插話,“其實國家一直在不斷推出政策抑製今年來的過熱,新出台的降低出口退稅文件,這一次涵蓋的範圍很廣,直指那些低附加勞動密集的產能。對了,宏明,你也得當心局勢變化。”
  “我仔細研究了,不擔心,影響不到機電類。”
  崔冰冰也覺得眼下的經濟很畸形,她這幾天去工業區等地拜訪企業,幾乎是家家門前掛著醒目的招聘廣告,招募普通操作工,那姿態之熱情,那言辭之懇切,崔冰冰以前製造專業人才招聘會上才見到過。因此她覺得用工問題困擾不大的柳鈞實在沒必要為幾個人的辭職如此感慨。與其他公司相比,柳鈞這幾年在人才養育方麵應該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無愧人才,隻是那家夥太較真,才把繡花針當棒槌。錢宏明也覺得如此,勸柳鈞往寬裏想。
  柳鈞歎道:“我開公司那麽多年,經手的人多了,怎麽可能為一兩位員工的辭職想不開。我遺憾的是年輕人移民的理由,非常感慨,非常震驚。”
  這些話題,嘉麗全插不上話,也聽得懵懂,隻好專心照管兩個孩子。小碎花吃了會兒菜就飽了,給淡淡講她在幼兒園學來的故事。嘉麗在一邊兒聽著錯誤百出的故事發笑,可兩個小孩子卻是一本正經地對故事內容有問有答,自成一體,反而不需要她太操心。

  第 146 章
  柳鈞忽然想起一件事,想想這種事情可能嘉麗更懂,就問嘉麗:“現在市場上大排大概多少一斤?”
  嘉麗想了會兒,笑道:“都是保姆去買,我忘了是多少,沒留意。”
  “普通大排十五六塊一斤,去皮去骨的再加兩塊,據說還得漲。”崔冰冰頓了頓,“你也關心起菜籃子?”
  “這麽貴了?以前我記得是七八塊錢一斤吧,一斤大排可以斬五塊,以一個人一天吃兩塊大排或者當量計算,那不是一個月來生活費方麵光是吃大排這種基本的,就得一個月最起碼增加五十塊錢,還不計其他漲價的。難怪我們清衛阿姨嫌棄工資不如炒股,爽快辭職。我最近一直出國,忽略這些了。”
  錢宏明笑道:“以前還說你是何不食肉糜,看起來冤枉你。”
  崔冰冰道:“那是你的謬誤,柳鈞在管理方麵全是拿數據和條規說話,你可以相信他回到公司就會抽查幾個員工,調研日常生活支出變化,決定加多少生活補貼。而不會像公務員那邊生活補貼一漲就是五百八百,什麽理由都沒有。對了柳鈞,一定要做成生活補貼項,不能直接加到工資上去,工資死的,以後再難靈活機動。”
  “你倆還真是默契啊。”
  崔冰冰看了眼嘉麗,道:“哪裏,我們兩個就是傳說中的握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沒勁透了。”
  柳鈞笑道:“別給我設局,我要是膽敢應一聲,晚上你準遞一把快刀讓我斬一隻手試試是什麽味道。”
  錢宏明比柳鈞懂得察顏觀色,一眼看清崔冰冰的意圖,當即若無其事地將話題扭了開去。“最近,不,前天,有個大新聞,阿三聽說了沒有?楊巡在這種熱火朝天的市道下,竟然快刀斬亂麻地賣掉他在煤礦的股份,從山西脫身了。我們都在猜他的意圖,阿三你知情嗎?”
  “你消息很靈光嘛,我也才知道,但不知情。”
  柳鈞卻忽然想到那次他想去澳門賭博,路上遇到的楊巡。可不可以把他當時的心情安到也是獨自去賭博的楊巡身上?也或許,難道楊巡那老手嗅到空氣中的什麽不安定的氣味了?他把想法告訴大家,錢宏明卻笑道:“有錢,不會擺不平地方官。再說現在煤價那麽好,客戶全得拿著現款去提貨,楊巡手頭有的是錢,那人也不可能像你一樣有原則。若是你去山西采礦,半途而回,那倒是原因一清二楚,隻有一條。”
  崔冰冰道:“我更早時候聽說,楊巡在洽購一處鎳礦。宏明,山西地方官沒你說的那麽容易擺平,前兩年鬧電荒,其他省常務副省長上門去也討不到好。這種事情小孩子在,咱們別說了,家庭聚會,公事免談,你們大人乏味不乏味。”
  直到第二天將嘉麗放在上海買書去上圖,一家三口自個兒上路,崔冰冰才向柳鈞承認,嘉麗此次突擊來滬,是她有意力促,她實在受不了那一家不溫不火的關係,一個太假,一個太傻,嘉麗被圈養得智商都快逼近零了。可惜,昨晚被錢宏明破局,大家都宿酒店。一夜時間,夠錢宏明電話遙控清掃戰場。
  柳鈞不禁抬眼看看後座的母女倆,尤其是看到淡淡可能昨晚與小碎花睡一張床上鬧累了,正貓媽媽懷裏熟睡,才道:“昨晚不去錢宏明在上海的家,還是我提出的。嘉麗連大排大致價格也說不上來,她知道了能怎麽辦?”
  “看那些富商太太,狐媚子算計丈夫錢的,我看著討厭,可是嘉麗這種的,我又替她累。錢真能扭曲人。幸好我自己也不少錢。”
  “你哪兒一樣,我們左手握右手。還記恨我當初要跟你簽婚前協議了嗎?”
  “你這人,純工程師腦袋,一板一眼,不來陽奉陰違那套,我後來才算是慢慢知道你這性格,真是怪胎。更怪的是,你們中心一窩子全怪胎。”
  “怪胎好,怪胎做出口不知道多方便。我出國賣第一套F-1最難,客戶不信任中國貨的質量,更不信任我的售後。幸好價格實在是有競爭力,他們終於勉強給我們一個機會。不過第一台順利投產,他們看到我們嚴謹規範的風格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公司素來規矩,二話不說又連續送上合同,而且還不僅僅隻要F-1。我最恨聽到他們說我與其他中國公司不同,我實在無法認為那是表揚。難道中國人隻配輸出廉價貨?可我無法開口,他們公司在中國訂做的輸送架連基本防鏽都沒做好,就這麽簡單的一個工字鋼架子……”
  “打住!你別現在飽漢不知餓漢饑,想想你研製F-1那段日子,那種苦頭,人如果有其他活路,誰愛走你這條路,隻有你們中心一幫怪胎才熬得住。再說了,別人防鏽雖然做得不好,可那種企業這幾年的利潤卻不會比你差,賭不賭。”
  “嘿,你就不怕刺激另一隻手?不能讓我誌得意滿一下嗎。”
  “誰跟你左手握右手,咱兩隻手還是拗手勁吧,自在點兒。”
  “做輸送架的企業我回來查了一下,還真如你所言,人家那規模,小王國似的。架子上有些型鋼還是他們自家熱軋出來的。那也才97年才開始建廠的,跟我幾乎同步,說明人家賺得很好,活得很滋潤。可是現在原油價格上升,國外柴油價格也上漲,海運費今年來漲了不少,他們那種粗笨設備運到海外還有優勢嗎?但也不怕,排放治理那兒省一點,工人福利克扣一點兒,甚至防鏽處理做表麵文章點兒,利潤擠擠總是有的。”
  “你說的這些很沒技術含量,正說明你沒往那上麵動腦筋,也不需要動。我有一個客戶告訴我,4月1日國家不是取消鋼坯出口退稅嗎?可退稅是他們企業出口產品利潤的唯一來源,怎麽辦?事實是他們至今出口還做得好好的,能拿的退稅照拿,隻不過在報關時候拐一個彎,把鋼坯報成什麽壓起重機的鐵塊,就這麽簡單。你在技術上鑽研,人家在其他方麵鑽空子,各行其道。不過,我當然喜歡你這麽實打實做的,晚上睡覺心裏也踏實。”
  但不等一家三口出上海大市,嘉麗一個電話打進崔冰冰手機,柳鈞隻聽後座的崔冰冰一個勁兒說“別哭”,但僅此兩個字,他已經意識到錢宏明手腳沒做幹淨,東窗事發了。他趕緊拐進服務區停車,跳出車門打電話問錢宏明發生了什麽。錢宏明告訴他,嘉麗估計發現很多蛛絲馬跡,幾乎是一進家門就開始哭,昨晚保姆收拾的全沒用,他也還不知道嘉麗究竟發現了些什麽呢,隻知道嘉麗一會兒看著這兒哭,一會兒看著那兒哭。
  “阿三告訴我,我即使進門拐彎的角度有個不到5°的變化,她都能猜出我今天有沒有壞心思。嘉麗唯有比我們阿三更細膩,而且你們結婚時間更長,再加嘉麗住家,關注你的時間又更多。我今早不是竭力阻止你帶她們回家嗎,你還真粗心。”
  “我……我想不到嘉麗……我該怎麽辦?一大一小都哭,嘉麗不肯說話,隻哭,也不讓我接近。柳鈞,要不你辛苦一下,轉回來幫我?”
  “我會轉回去,但我不知道怎麽幫你。我曾未雨綢繆問阿三,算是問問女人的想法,你要是被嘉麗發現有問題可以如何處理,連她也不知道,嘉麗性格比較封閉,也比較特殊,這才是難題。”
  “柳鈞,不管你怎麽處理,我隻有一個前提,不離婚,不分居,其他嘉麗有什麽條件都答應。”
  “答應以後不碰其他女人嗎?”
  錢宏明好一陣的沉默。“柳鈞,我們兩個都是男人,推心置腹地說,你有沒有遇見過這麽一種場合,一個非常重要的客戶他就是奔小姐去的,你不陪著一起上小姐就是不給麵子,也是掃興,更是可能泄密他尋歡的定時炸彈,所以一次見麵後沒了下回。你有過這經驗嗎?我首先坦白,我很多這種機會。那個男人進會所不是奔美女去的?”

  第 147 章
  柳鈞不禁小心地瞟車窗一眼,“知道了。”他轉回車裏,見崔冰冰還接著電話,他低聲與之溝通了一下,就開車找出口下去,折返城區。崔冰冰在明確保證她一個小時到之後也很快結束了通話,她告訴柳鈞:“可能是錢宏明別館裏處處透露的有其他女人在此安營紮寨的信息讓嘉麗無法自欺欺人,唯有麵對現實了。”
  “就是說,嘉麗能忽略宏明身上帶長發帶香水味帶口紅回家,但不能麵對家裏有女人占據?”
  “誰不知道這世道禮崩樂壞,像宏明這種做偏門生意的早該出軌啦,苦苦隱瞞到今天算他對嘉麗很有點兒良心。場麵上遇到個不抱小姐的,大家都跟看怪胎一樣,心裏認定此人不是Gay就是有什麽癖。當然這些社會上似乎是約定俗成的事,不適合你,你不可以。嘉麗未必不知,隻是以前自欺欺人。結果讓錢宏明底線越來越低。”
  “你得經常給我敲警鍾,這世道對男人太縱容。”柳鈞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你作為女人,也不覺得宏明是壞男人?”
  “宏明是你好友,而且確實是你好友,他又不是我的老公,我管別的那麽多幹嘛。但你不可以,我做得出左手斬右手的事。”
  以往柳鈞聽到這種警告,心裏總是很反感,認為有辱人格,可今天想想以往的每次應酬,若不是背後有把老婆不客氣的快刀架著,那些聲色犬馬的誘惑以及客戶朋友在酒酣耳熱時候的硬塞,還真是讓人難以抵擋。
  可崔冰冰雖然嘴上世故,真眼看著離錢宏明上海的家越來越近,直至找到車位準備下去,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口氣蠻橫地道:“手伸過來,讓我揍兩拳,我上去得放過錢宏明那臭男人,心理很不平衡,誰讓你是他兄弟。”
  “不,淡淡看著你呢,看淡淡醒來怎麽跟你算賬。”
  “那我不出聲,不揍,改咬,行嗎?你好事做到底。還有,約法三章,你上去後就抱著淡淡,也可以抱小碎花,但諸如向嘉麗提供肩膀提供懷抱之類的小事都由我來做。”
  “哇,在這一刻,靈魂附體。在這一刻,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不是一個人!請問你現在是崔行長嗎?”
  崔冰冰哈哈大笑,但隨即幹咳一聲,“噓,嚴肅。”話音剛落,車外嘉麗抱著小碎花猛衝過來,拉開車門坐在副駕位置上,一個勁兒哭著喊“回家,回家”。
  “好,十分鍾內上路。”柳鈞說著就跳出去問追在後麵,卻也不阻止嘉麗上車的錢宏明該怎麽辦。錢宏明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絕不離婚,絕不分居,但現在讓回家嘉麗冷靜冷靜也好,他在上海安排一下就開車跟上。
  “如果嘉麗一定要離,怎麽辦。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外力沒用,我必須取得你的表態。你別找社會理由,那可以說服我,無法說服嘉麗。”柳鈞見錢宏明又是將拳頭舉到唇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可是今次他不能放過錢宏明,要不然事情無法妥善解決。
  錢宏明說了很多理由,可全讓柳鈞否定。他被柳鈞逼得無路可走,怒道:“柳鈞你什麽時候變三八的,嘉麗就從來不管家長裏短那些瑣碎事。你請上車,我想好再回答你,我現在心裏很亂。”
  柳鈞無奈,隻得扔下錢宏明啟程上路。他心裏唯一的安慰是,錢宏明堅決不願拋棄嘉麗,這個態度,倒是與他爸當年頗為不同。車上,崔冰冰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將小碎花轉移到後座,一個人在後麵照顧兩個小姑娘,而嘉麗還在低頭垂淚。崔冰冰扔給柳鈞一句話,提醒他車上有兩個孩子,相關事情等回家後再說。柳鈞懷疑崔冰冰一方麵也是說給嘉麗聽。
  上路後,崔冰冰就開始編故事給兩個小姑娘聽,可惜她一張嘴可以把死人說活,卻編不出一個稍微簡單點兒的童話,害得小碎花和淡淡聽兩句提好幾個問題。崔冰冰也知道自己不是那料,靈機一動,索性鼓動兩個小孩一起參與編故事,於是後座笑料百出,什麽上山打了滿滿一臉盆老虎啊,小狗狗被淡淡這陣子最喜歡說的屁屁熏走啦,漸漸的,嘉麗了停止了垂淚,但也不說話,一路茫然地看著前方。
  柳鈞要不是電話多,他早已百無聊賴了。一個電話進來,卻是楊邐的。楊邐經柳鈞介紹與崔冰冰相識,兩人挺說得來,發展得狐朋狗黨地,常一起逛街血拚。楊邐打崔冰冰電話,關機,就找到柳鈞,說酒店剛進貨一批不錯的遼參,阿三上回提起要一些,讓轉告。柳鈞趕緊抓住時機,問楊邐道:“問你打聽個事兒,聽說你大哥撤出山西的煤礦,是不是對未來經濟不看好?”
  “有好多原因,主要是三條,一是煤礦危險,他做上煤礦後每天就擔心礦下死人,晚上失眠得厲害,再說現在越查越緊了;二是現在煤礦收益實在太好,公然地好,好得地頭蛇們胃口大開,虎視眈眈,連村民都想出各種辦法勒索錢財,大哥懷疑地頭蛇們就恨抓不到他的辮子。畢竟受賄拿幹股不如獨吞整個煤礦,強龍難敵地頭蛇,所以第一條就更成問題;三是源自大哥對形勢的判斷,他經曆過98年那陣子,做事總有點兒疑神疑鬼,看現在國家通過關稅等辦法卡全國粗鋼的產能,他懷疑瓶頸勢必傳導到焦炭,然後傳遞到煤炭上,不如趁高出手,市麵上多的是追高接手的人,賣個好價,轉投鎳礦。”
  “你大哥是不是不看好後市?”
  “又問啦,後市這東西吧,經濟總是起起落落的,大哥說下手有點兒準頭就行,別被一嚇就嚇破膽了。他投資鎳礦就是這點兒考慮,鎳礦總歸是更稀缺點兒,而且價格更不受國內政策的影響點兒,再有是鎳礦遠離人煙,重重大山正好隔絕那些紅眼睛。不過因為技術要求更高,對資金的需求量也更大,我們正設法謀求上市。還有疑問嗎?”
  柳鈞聽得又想批自己耳光,這世上大約就他一個人膽小如鼠。他奇怪了,怎麽就在投資興建熱處理分廠的事兒上,他總是那麽優柔寡斷呢。崔冰冰接了手機繼續通話,三言兩語便結束通話,將手機交還,繼續照顧兩個小魔頭。不過沒忘記評論幾句。“我給你提供一個反方證詞,當地人都說楊巡等人去那兒是撈飽就走,沒本地人有良心。再說楊巡這個人一向就是炒買炒賣的性子,不是蹲哪兒一根筋地搞發展的人,他將煤礦低買高賣隻是一個商業過程,你別從你做產業的角度出發來解析,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任何一地的政府,都是隻喜歡實業落戶,不歡迎炒家入戶。”
  柳鈞一聽,確實,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利益,便將此放下,安心開車。但這對夫妻尋常的一段議論落在嘉麗的眼裏,第一次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她從來不知道宏明在做什麽,當然就更無法討論。在她家裏,都是兩人一起看碟片,聽音樂,去旅遊,談的當然也都是這些她熟悉的領域。她很想知道,那個從蛛絲馬跡中反應出來的宏明的同居女人,會與宏明在一起談什麽呢。
  這一程很悶,好不容易到家,柳鈞被崔冰冰安排領兩個孩子玩,崔冰冰載著嘉麗去錢家說話。柳鈞看崔冰冰指揮若定的樣子,很懷疑發生的這一切全不出她所料,本身事情就是她引起,而以前她是說過不會管這種事的,她怎麽忽然管起這事兒來了?
  兩個小孩,本來就是一個好動一個好靜,早上這麽一鬧,小碎花就更安靜了。柳鈞發現對付小皮猴似的淡淡累,可是對付安靜的小碎花更累,非常難以討好。而他比崔冰冰更不會編故事。
  崔冰冰上車就問嘉麗:“你什麽打算,兩條路,離婚,還是繼續婚姻。”
  “不!”嘉麗飛快回答,但隨即歎一聲氣,很久才又補充一句:“不離婚。”
  崔冰冰從不以為嘉麗會因此提出離婚,或者離得成,但沒想到嘉麗不離婚的心意如此堅決,她反而噎住,一下子不知道怎麽接腔。她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在心底拍案大怒,難道男人死光了嗎,都到這種情況了,心裏還不肯冒一絲離婚的念頭,崔冰冰徹底難以理解嘉麗了。
  反而還是嘉麗從上海一路冷卻下來,此時已經稍微恢複平靜,話也多了。“阿三,你們是不是早都知道的。”
  “你上個月還去看過話劇還是歌劇的,上上個月去看過什麽展,你那時候沒發現嗎?”崔冰冰反問。
  “噯,上海很有腔調的公館改的賓館太多,我每次去宏明都領著我一家家地輪,還一家家不重樣,我也樂此不疲。原來……今天才知道原來是有原因的。那女的是誰,做什麽的,跟宏明多少年了?”
  “我不知道,柳鈞估計也不會知道,我們的大本營都在本市,我倒是可以向你保證,在本市沒聽說宏明外麵有人。今天的事我們都很意外,但我們畢竟是旁觀者,再震驚也有限,因此我以旁觀者身份勸你一句,如果你決意不離婚,我看你還是既往不咎,把你今天所見所聞全刪除掉,方便以後容易見麵過日子。而你如果想好好過日子的話,我希望你眼睛向前看,想方設法固化兩人的婚姻。”
  車子到了錢家所在小區的車庫,嘉麗一時不願下車,“我問清楚真相都不行嗎?我連起碼的譴責都不行嗎?”
  “當然可以,但有什麽意思,還是向前看吧,生活還要繼續。”崔冰冰自己先跳下車,也想將嘉麗也拉出車。“走,去你家,你洗個澡,放鬆放鬆,我替你燒碗粥,吃飽喝足,才有力氣活下去。”
  “謝謝你,阿三,你回吧,幫我照顧小碎花一晚上,讓我單獨呆著,我現在什麽都不願想,什麽人都不想見。”
  “不,我得跟上,我不放心。我不會打攪你,你什麽時候想說話,來客廳找我,不想說,你自己找地方呆著。”
  “我誰也不想見,行了,阿三,你回去吧。我上去了。”
  崔冰冰猶豫了一下,“我……叫柳鈞過來,你先車上呆著。”崔冰冰打算悲壯而英勇地貢獻出柳鈞,可嘉麗並不答應,甩著手臂說“不要,不要”,蹬著腳自顧自下車走了,一臉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崔冰冰連忙跟上,可也隻能跟到電梯口,嘉麗根本就不要別人跟著,全身的肢體語言就是你再跟上我們就拗斷。崔冰冰隻能駐足,沉默著看電梯門將嘉麗與她隔絕。
  怎麽辦?崔冰冰打電話問柳鈞。柳鈞怎麽知道,可覺得讓嘉麗一個人呆著危險萬分,越是平時悶聲不響的人,越是容易在激動之下做出驚人舉動。他知道可以用小碎花將嘉麗引出來,可是如此動用小碎花的眼淚施行苦肉計,顯然也是不行。除非是嘉麗真的站在樓頂,他才能出小碎花這一下策。好在錢宏明來電說已經下高速,後麵的事情他會處理,不行就撬門,再說家裏還有一個保姆呢。兩夫妻在一件事上倒是意見統一,那就是將小碎花托給柳鈞一夜。
  為了安撫時不時對著窗外發呆的敏感憂鬱的小碎花,柳鈞不得不破例,在崔冰冰回家前已經將小碎花和淡淡兩個拉去她們從未見過的工廠。淡淡被柳鈞綁在小推車裏,看得手舞足蹈,小碎花則是小心地牽著柳叔叔的手,貼著柳叔叔靜靜地走,兩隻大眼睛要等進車間好久,才慢慢活絡起來。柳鈞最見不得小孩子這樣子,好在他進了車間就如魚得水,有本事將小碎花的心情熱啟動了。一直將小碎花折騰到倦極而睡,淡淡也在他懷裏睡著,柳鈞才能回家。期間,錢宏明那兒隻來一個消息,他已經進家門了,讓柳鈞不用再擔心嘉麗的安危。
  回到家裏,柳鈞才有辦法單獨問崔冰冰,領嘉麗去上海是不是有預謀。崔冰冰承認得很爽快,以前看不起嘉麗,生淡淡後才慢慢感受到嘉麗的好意,前兒柳鈞出差,她生日時候收到一束花,上麵插的是淡淡畫的卡片,說起來,淡淡這個小猢猻能喜歡畫畫,全是嘉麗極端耐心熏陶的緣故,耐心後麵應該是嘉麗的愛心。崔冰冰將一張已經塑封好的卡片交給柳鈞看。
  柳鈞翻看女兒畫的卡片,莞爾微笑。“所以你設法讓嘉麗看清現實?可是,對嘉麗,有用嗎?”
  崔冰冰將手一攤,“我承認,我太推己及人了。沒用,今天看來反而破壞她的平靜生活。還是你理解她。”
  “我剛剛想到宏明說的一句話,他說嘉麗不喜歡打聽家長裏短。我看,恐怕,這就是他認準嘉麗的原因,而且他也有意將嘉麗往這個方向培養。作孽。”
  崔冰冰一愣,站在屋裏好好地將回憶與柳鈞的話印證。“作孽啊,錢宏明這個人心機太深了。嘉麗究竟是是他的愛人,還是禁臠。你是不是該離他遠點兒,誰知道他對你有什麽企圖。難怪我從來看他不順眼。”
  柳鈞歎一聲氣,“別太多想了,他們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至於宏明想對我怎麽樣的話,這不是有你嗎。不可能。其實宏明也可憐,他有一肚皮不能說的話,換作我,可能全說出來了,可是他不會說,都悶在肚子裏,恨不得每天捂住自己的嘴,連嘉麗那兒也不說。”
  “三十歲最後還可憐?是男人嗎。”
  “他心事重,也隻有嘉麗這樣的人適合他,換做是你,倒貼他一個億的人民幣,他也不敢娶你。”
  “為了宏明的可憐,所以你犧牲嘉麗?”
  “你怎知嘉麗怎麽想。這回你強行給嘉麗推開一扇窗,你可以看她後續怎麽反應。總之你做得莽撞。”
  崔冰冰鬱悶地道:“我已經承認看錯嘉麗,OK?算了,我以後還是找楊邐玩,糙女人還是跟糙女人混得自在。”
  兩人正說著,錢宏明一條短信進來,“沒事了”,簡簡單單三個字。反而是還在辯論的柳鈞與崔冰冰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麵麵相覷。崔冰冰一臉疑問,“沒事了?怎麽沒事的?明天開始,嘉麗會不會自強起來?哪怕是稍微一點點?”但不用柳鈞回答,崔冰冰自己先在心裏否定了。
  柳鈞與崔冰冰心意相通,“你別再瞎操心了,朋友之間求同存異,把朋友的好處放大幾倍對待,就行了。最起碼,經過此事,宏明好歹能收斂一點兒。”
  崔冰冰拉了一個河馬臉,一臉的不信,但也懶得再說,不是身體累,也不是心累,而是老子不耐煩。反而是柳鈞嘀咕,“別再弄出個性格不對勁的小碎花來才好。”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而且夏日的太陽很亮,很正常,正常得令人發指。小碎花一早就被錢宏明派來的司機領走,送去幼兒園。此後,兩家的接觸大幅倒退到很久以前,又變為隻有柳鈞與錢宏明之間的接觸。崔冰冰懶得去想為什麽,也沒有失望,她每天遇到的大事小事多了,心裏哪兒存得下那麽多心事。她當然也不會主動找上錢家門去。

  第 148 章
  便是柳鈞,心中也不得不強行壓抑住冒出來的一點點小泡泡:與申華東和羅慶等朋友的接觸,比之與錢宏明快樂多了。可是錢宏明手掌微蜷放在嘴角的畫麵總是在小泡泡冒出來的時候自動跳到柳鈞眼前,柳鈞總是在心裏歎一聲氣。
  當七月過去,嘉麗不曾交錢給柳鈞存著,柳鈞不敢惹嘉麗,就問錢宏明要不要將這筆私房錢退還嘉麗,錢宏明讓柳鈞還是替嘉麗收著。再一次地,錢宏明讓柳鈞轉達對崔冰冰的歉意,解釋嘉麗避開崔冰冰並非由於那件事兒遷怒,隻是單純的性格原因。
  柳鈞克製不住自己家長裏短的衝動,打斷錢宏明的一再解釋,問道:“你和嘉麗到底怎麽樣了,我不替你擔心,隻替嘉麗擔心。”
  “你這位兄弟,□裸地衝我表達對我太太的關懷,你什麽險惡用心,嗬嗬。”
  柳鈞也笑,“你也可以直接向阿三表示關心去。怎麽樣了?嘉麗性格內向,我擔心她沒那麽容易想開,自閉。我最大的擔心是她心理上出問題,一如當年。”
  “你放心,夫妻結婚那麽多年,是個互相改造的過程,改造得彼此越來越契合,隻要誰都沒有離婚的意願,後麵的事都可以設法解決,我跟嘉麗彼此之間很容易達成共識。”錢宏明總是無法拒絕柳鈞的追問,不過他對此事也不願說得太具體。“我會更多回家,更多帶她出門,你不用擔心。我承認前段時間太忽略嘉麗,已經改進了。上禮拜又去探訪了一趟傅阿姨,她身體有點兒弱,我帶去點兒洋參和燕窩。”
  柳鈞至今還不願提起傅阿姨,當沒聽見。“我還有一個擔心,看得出小碎花是個非常敏感的孩子,性格也內向,你記得多引導她,讓小碎花接觸社會,而不是跟嘉麗長時間呆在屋子裏。而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的事嘉麗可以不知道,可以知道也當作不知道,可是小碎花會長大,總有一點會知道。你想過後果沒有。這種後果,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內向的小碎花很難承受。你不為嘉麗,也得為小碎花。”
  錢宏明這下抓住話筒不放了,“對,有這傾向,小碎花太靜。柳鈞,你以後帶淡淡出去玩的時候,也去捎上我們小碎花。”
  柳鈞不便指出錢宏明言語中的避重就輕,“現在起,恐怕嘉麗不會放心把小碎花交給我們。你多付出時間吧。”
  錢宏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幼兒園老師也說小碎花不合群,彬彬有禮,其實冷漠。可是這陣子我真沒時間,日常工作之外,新近添加不少二手房中介公司的工作。最近房價衝到高位,可是成交大幅減少,我們遍布全市的中介門市部有時候一天才來幾個詢價電話,生意清淡到入不敷出,直接影響到公司的現金流。我正清理每一個門市的賬目,看是不是要暫停一些業績不佳的門市。每天真的是一點兒時間都沒有。”
  “不是你姐管著嗎?”
  “她沒經高等教育,很虧,常規管理可以,深入一步就亂了,得我來厘清。高等教育雖然我也覺得沒學到什麽,可有些方式方法還是根植到腦袋裏了。柳鈞,哪天你帶淡淡出去玩,先給我個電話……唔,好像不大現實。”
  柳鈞也笑,“若方便,我會直接去你家接人。剛才你說到暫停業績不佳的門店,是不看好後市嗎?”
  “嗬嗬,中國的樓市,我起碼在五年內看好它,兩個原因,目前這是我國經濟唯一的成長拉動力,而目前賣地又是分稅製後地方政府的最大財源。從地方到中央,別看個個都喊民生,可誰舍得動搖一下這個房地產支柱。我不過是借機調整一下布局,平時動刀子裁門市容易引起反彈,這個時候裁減門市和人員都名正言順,誰也沒法說。調整,方便瓶頸期後更好地輕裝上陣。”
  錢宏明頓了頓,又接著道:“柳鈞,你今天跟我提小碎花的教育,我心裏很欣慰,我很擔心你從此忌諱著點兒什麽。謝謝你。”
  “什麽話,我們知根知底多少年啦。可宏明,現在房價已經高到怨聲載道的地步了,即使從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扶持,可市場不答應了。瓶頸會不會是個提醒?”
  “我認為瓶頸隻是一個買家心理調適的階段。房價在3000元一平米的時候已經怨聲載道,到5000元的時候好多人都認為違背經濟規律,不可能再上,事實是,目前上一萬了,還是有人買。隻要大原則由國家抓著,土地隻能政府主導,它隻要控製每年投放市場的土地的度,就能有效調控市場。所以買房從來是少部分人的遊戲,這社會就是這麽現實,沒錢的人、錢少的人,隻能租房住。”
  “非常冷血,也非常現實,唉。可是宏明,還是得考慮民意。”
  “經濟解析可以告訴你,被動而鬆散的大集團的利益,從來是被主動的小集團所侵犯。這還是你推薦給我看的書,我建議你分析經濟現象的時候不要夾雜情感因素,那會擾亂你的判斷。再說到你前陣子憂慮的問題,既然作為中國經濟支柱的房地產業五年內值得看好,你可以據此推測你的行業,你不是說你有不少部件是賣給建築機械的嗎。全國一盤棋,全國大關聯。”
  “我依然認為,強力如我國的政策可以局部左右市場,可是大趨勢還是得看市場的臉色。”
  “柳鈞你不知道,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因為我剛才所說的樓市政策兩大原因,我萬分相信我黨我國政府在這方麵的執行力,哈哈,因為他們隻能這麽做,必須這麽做。”
  對著自信滿滿的錢宏明,柳鈞無言以對,因為他找不到理由,他所有對經濟的認識,在今年這個火熱的年度裏,似乎完全失靈。混沌之中,錢宏明那句萬分相信黨和政府的話顯得無比諷刺,那麽公信力被置於何處了?難道可以不需要嗎。
  可經錢宏明一通猛藥開竅,柳鈞好歹不含感□彩地又弄清楚了眼前這片大好形勢的緣由之一。那就一起博傻吧。社會就是這麽現實。
  隻是,如申華東家那樣,將絕大部分資金投入到欽定的房地產這一支柱產業上去,卻忽略了製造工廠自身研發的投入,每年需要花大量的錢從國外買入先進技術,而進一步削弱自身的研發能力。若全國都這樣,支柱產業是不是發展得有點兒涸澤而漁。
  疑問歸疑問,騰達的熱處理分廠依然得加班加點地建設。期間柳鈞向稅務部門谘詢,如今公司出口多,有一部分進口的原料用在出口產品上,可不可以單獨建立台帳,根據政策將用於出口的那部分進口原料的關稅免了。稅務讓他去問海關,海關又一個皮球踢回來,讓他先取得稅務同意再說。一輪皮球賽罷,柳鈞偃旗息鼓,老老實實去保稅區注冊了一家公司,專門負責進出口業務。原本可以設立台帳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最終卻不得不買了一間位於保稅區的辦公室,擺上幾張工廠淘汰下來的桌椅,沒有人去那兒辦公,卻可以不大合法地領來保稅區公司的注冊文件,終於換來進口原材料的免稅。柳鈞總是會不合時宜地為此歎息,明明有正路在,卻不讓走,總是害得他隻能走偏門,這世道。
  其實柳鈞本想走更大的偏門的,想讓爸爸去各部門勾兌,換得審批通過,隻是他爸爸柳石堂最近炒股炒得如火如荼,一邊兒麵對著衝六千點的高位提心吊膽,一邊兒想著自己近年輝煌的炒股記錄肯定自己的非凡能力,可是柳石堂此時也犯了與兒子差不多的不自信的毛病,總希望從團體中取得溫暖,獲得支持。他不會上網直奔炒股網站,唯有一下場子,就與一幫股神朋友一起研究討論局勢,研究國家調整政策的每一個動向,分析從證監會和人行吹來風聲的每一個字,柳石堂還哪有時間關心兒子那兒的雞毛蒜皮。
  股市,終於在緊鑼密鼓的調整政策打壓之下,不可思議地衝上6000點大關。
  但並非所有的人都炒股,不炒股如錢宏明,卻在全國股民的狂歡中迎來一個黯淡的十月。期銅在十月遇到一輪狂跌。二手房交易也沒有依循曆來金九銀十的慣例,隨著南方深圳吹來的一股冷風,不僅出現長時間的交易停滯,每日成交鳳毛麟角,甚至房價隱隱然有下跌之勢,原本可以調配的二手房交易保證金池子頓時水位下降。錢宏明的資金鏈立即提前遭遇寒霜,每天除了完成正常的工作,便是拆東牆補西牆。實在維係不住的時候,他終於給柳鈞打電話。
  柳鈞看到顯示是錢宏明的號碼,不由分說地道:“嘿,正要向你匯報,嘉麗又取錢給我存上了。我趁機約嘉麗帶上小碎花一起去賞桂燒烤,可最終沒打動嘉麗,好歹把你家的小公主拐出來,扣在我家住了周末兩天,與淡淡玩得很瘋,送回家時候嗓門都笑啞了。唯一不足,嘉麗臉色很蒼白,你的責任。”
  “我最近忙得每天隻有不到五小時睡眠,對嘉麗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柳鈞,借給我五百萬,現金最好,不行的話幫我開信用證,我調個頭寸。最近我公司開信用證額度到頂了,開不出來。”
  “對,最近銀行準備金率已經上調到13%這個曆史高點,對各公司的額度顯然開始抽緊。我剛注冊一家保稅區公司,騰飛的額度可以給保稅區公司用,期限是三個月,你隨時可以派人過來指導怎麽配合你。現金還真拿不出,我這兒基建多點開花,全都等著用錢。”
  “太好了,我不客氣,就跟給其他公司一樣的點數付你代理費……”
  柳鈞怎麽可能收代理費,當年他困難時候,錢宏明二話不說就冒險第一次嚐試信用證融資給他,一分手續費都不收。如今錢宏明問他借急,他要是收了代理費,那還是人嗎。幾乎是結束通話後不到十分鍾,錢宏明公司的員工就聯係上柳鈞,可見錢宏明等錢之急。柳鈞真想不到區區五百萬能難倒錢宏明,可人在江湖,有時候可不就是那樣,他也曾遭遇一分錢逼死英雄的境地,全靠朋友解囊相救。柳鈞上網替錢宏明查找形勢緊張的原因,可是國內是多管齊下的政策也澆不滅的火熱形勢,國外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對,隻能說明錢宏明的困境是暫時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三的下午,柳鈞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嚴厲地讓他去某某派出所,有個叫崔嘉麗的女人在超市偷竊,需要他去協助處理。柳鈞大吃一驚,趕緊扔下手頭工作,飛馳去派出所。即使而今大街上名車如鯽,柳鈞的跑車開進派出所院門還是比較醒目。辦案的民警可能也聽到轟鳴的馬達聲透過窗戶看到,因此一見柳鈞就責怪他自己開車好車,卻縱容妻子行竊。
  柳鈞連忙辯解:“我不是嘉麗老公,嘉麗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不過好友正在上海。她怎麽可能偷竊?我好友比我富裕。”柳鈞與派出所民警都想到一種富貴閑人的癖好,而柳鈞想得更多。
  民警挺文明辦案,登記柳鈞的護照之後,道:“情況是這樣,崔女士去超市購物,空手出來時候被保安查到口袋藏了幾件貨物。本來這種沒幾塊錢的事超市自己處理一下,結果崔女士的態度極不配合,一句話都不肯說,超市方麵隻好報警。我們既然接警,那就得公事公辦了。可是崔女士性格很擰,一直低著頭不肯說話,隻寫給我們你的電話和名字。請問,崔女士有沒有前科。”
  “沒前科,要不是你指名道姓說是嘉麗偷竊,我再猜一千個人都不會想到她。不過我懷疑這其中會不會存在誤會。我好友前陣子犯了男人有錢後的通病,嘉麗受的打擊很大,她性格非常好,隻是哭了一頓,也沒鬧,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即使好不容易被我逼出來見一麵,也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言行也像個鬼,不,應該是魂不守舍。我有些懷疑,她會不會是進超市後又魂不守舍,造成誤會了。”
  民警一聽在理,很負責地又是調看錄像,又是分析,又是匯報,確認現場可能是誤會。於是幹淨利索地將事情處理好,柳鈞將嘉麗領出派出所。柳鈞非常感謝,問民警同誌要了一張名片。
  嘉麗一看到柳鈞,才開口說話。“柳鈞,我沒偷。可是我無法解釋。”
  柳鈞佯笑,“民警同誌明察秋毫,調取超市錄像分析,自然就有結果,哪有你這種大搖大擺偷竊的,不合常理,事情很容易說清楚,零口供也可以辦案。你早應該相信民警同誌的辦案。”
  嘉麗神魂不定地看看柳鈞,看看民警,最後還是看向柳鈞,囁囁嚅嚅。柳鈞除了“別怕”,也不多說別的,與民警握手告辭,領嘉麗出門上車。一直到車子開出派出所大門,他才向低頭沉默的嘉麗解釋事情處理,當然,他不會將博取民警同情的那段說出來。嘉麗聽完,道:“柳鈞,你可以誰也不告訴嗎?尤其是宏明。”
  “我另找時間與宏明談談,他有責任。”
  “別,他最近壓力很大,他每次壓力很大時候臉色是青的,晚上睡覺會磨牙說夢話。可是我又是個無能的,幫不上他。他壓力很大時候總做出很離奇的事情,我猜他是泄壓吧,他也是人呢……”
  “我最近聽傳說,他送辦公室所在大廈的保安一人一盒冬蟲夏草,是不是真的?”
  嘉麗點頭,“是的,每次壓力最大時候,他總是送他們東西,找時間與那些人拉家常,包括去找給你家做過保姆的傅阿姨,還有……我的事……請你千萬別給他添加壓力了,他最近一定是很不很不好受,他怕影響我和小碎花,都自己獨吞著。他很可憐的。”說著,嘉麗垂下眼淚。
  柳鈞與錢宏明交往多年,還不知道錢宏明有這種怪癖,雖然他已經了解很多錢宏明的怪癖。“知道了,我一定守口如瓶。宏明那兒我清楚,問題不是很大,就是最近辛苦點兒,比較勞心,大概還需要一個月。你別太擔心了。記得回家好好洗個熱水澡,振作精神,你和宏明都沒什麽大事。要不要把小碎花接到我那兒住幾天?淡淡可想她。”
  嘉麗一直點頭答應。但到了家門口,她還是吞吞吐吐地問:“這個時候……宏明的泄壓渠道……會不會……再找那些……那些……”
  “我不清楚,我會提醒宏明。那次事後宏明也向我有過保證,你看他送不相幹的人冬蟲夏草這種事以前沒做過吧,他可能換辦法了,他非常珍惜你。”
  嘉麗又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柳鈞。”

  第 149 章
  柳鈞看嘉麗離開的背影蕭瑟得與眼下的金秋天氣格格不入,倒是讓他想到他媽當年一步步走向河沿的身影。柳鈞心裏替嘉麗擔心,但作為朋友,他能做的事止於門檻,即使他知道錢宏明現在忙得不可開交,不可能顧得上這邊心神不定的妻子。他還得根據名片與當事民警聯絡,可不能受了人家寬待而當作理所當然。作為嘉麗,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一件事情的處理會產生比事情多得多的掃尾工作,而這些,阿三懂,柳鈞此時愈發覺得活生生地世俗著的阿三的珍貴。
  相比錢宏明的忙碌,柳鈞最近顯得有點兒閑,他背後跟阿三承認,他現在的工作重心就是放手,放手讓能人們去做合適的事,他作為老板,更應該抓住宏觀管理,抓住能人。但是宏觀並不是那麽容易抓,從熱處理分廠上馬還是不上馬的討論,柳鈞看到自身存在的不足,他需要充電補課。好在現在講座不斷,近年來經濟學似乎逐漸成為顯學,經濟學家以高昂的出場費頻頻出現在賣高價門票的講座。柳鈞買票與羅慶一起聽了兩次課,頗覺得那些經濟學家高來高去的,缺乏點兒地氣。那些經濟學家在講台上預測,下麵柳鈞與羅慶竊竊私語,說他們早在什麽時候已經覺察,而且已經發生。因此,兩次講座之後便斷了念想,改參與各級各部門組織的各種企業家聯誼。
  一次僑辦組織的座談會上,柳鈞這個歸國僑胞意外遇見赫然在座的僑眷楊巡。柳鈞不清楚楊巡這個僑眷身份靠的是弟弟,還是一雙兒女,反正現場人多,他們兩個也沒有接觸,隻是對一下眼睛,點點頭算是招呼了。然後,會議上楊巡非常主動地談了自己從煤礦轉向鎳礦的考慮。態度之積極,令柳鈞感覺楊巡似乎是想接此場合做個什麽表態,表明自己是主動撤離。楊邐透露的那幾點,楊巡當然不會放到這種公開場合來說,他隻是說,企業家必須時刻考慮將手頭的產業升級,不斷提高所進入產業的門檻,以主動的升級保證自己的不被超越,獲取常規之外的利潤。這個理由,倒是出乎柳鈞意料之外,並不是因為理由顯而易見的高明,把企業的一個決策上升到理論高度,而是意外楊巡這樣的一個人能說出這種有點兒理論高度的話來。令人刮目相看。
  散會時候,楊巡在停車場特意叫住柳鈞,讓柳鈞將今天他的發言內容轉告梁思申,請梁思申點評。柳鈞告訴楊巡,梁思申如今一門心思做數學研究,為了避免身邊大大小小的股瘋子找她這個曾經的專業人士討論股票走勢,對外一概宣稱完全放棄經濟。後來索性真的閉口不談,他當然不便轉告。楊巡愕然,脫口而出一個“為什麽”。
  柳鈞道:“不知道,可能人家這是境界吧,有底氣。咦,為什麽不開悍馬了?”
  “你倒是挺關心我嘛,嗬嗬。”兩人相對一笑,都有點兒不懷好意。“不過我也很關心你,聽說你那兒科研實力雄厚,你那些人才都從什麽渠道挖來的,是不是找獵頭公司?哪家比較好?”
  “一方麵,好的科研人員性格比較嚴謹,相對也比較保守,尋常不大可能挪窩。不過他們因為各種會議,彼此之間常有交流。那種口口相傳的口碑,個人技術方麵的口碑和公司對待研發的口碑,日久天長了,在小圈子裏幾乎透明,隻要機遇合適,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人才問題,可以是我打給人才,也可以是人才打給我。另一方麵,好的人才靠養,需要公司不斷提供資金讓他們接觸前沿尖端科技,甚至撥出經費讓他們做一些與公司目前發展不相幹的探索,需要花巨資建立隨時可以調用的數據庫。我說那麽多,其實本質隻有一條,那就是從心底裏尊重科學,認定科研是發展的原動力,認識科技的價值。我估計楊總做不到,嗬嗬。”
  “嗬嗬,養人我確實做不到,不過隻要我想要,開出大價錢去談,倒也從來沒有挖不到的人。說起來,真該感謝你們這些養人的公司啊,一般這種事都國企做,你倒是特別。像我一個朋友前陣子收購一家企業,其實看中的是那家企業附屬的研究所,結果隻要付出地皮和固定資產折舊後的價格就得手了,哪有什麽科技價值折價,沒有,一幫研究所的科研人員還不是立刻歸他了,那家企業真是白養了研究所那麽多年。不過你這麽養人,對科研人員個人而言是好事,你算是積德。獵頭肯定最喜歡到你這種公司挖人。”
  柳鈞看著楊巡上車,啼笑皆非,可是他能怎麽反駁呢,因為楊巡說的句句是事實,句句戳中他這個養人的企業主的痛處。他隻能一如往常地安慰自己,他有理想,有信念,他堅持走科研發展之路。可是,這種話多說了,卻變得有點兒輕飄飄地可笑。楊巡此人還是惹不得啊。但柳鈞不明白楊巡為什麽要他轉告梁思申,他與梁思申接觸之後得知,梁不是個濫權的人,楊巡似乎沒必要那麽重視梁,難道還有其他原因?
  正好錢宏明來電,語氣聽似正常,可柳鈞與他認識多年,聽得出裏麵的欣喜。“柳鈞,今天,剛才,剛剛把資金盤活,速度還行吧?”
  “什麽,我怎麽感覺昨天才給你開出的信用證。這麽快。”
  “哈哈,對於我們做期貨的人而言,時間就是一切。我明天立刻派人把錢和相關票據帶給你,手續都是齊的,你可以放心入賬。柳鈞,關鍵時刻,你這500萬是臨門一腳啊。”
  “行,你既然解放了,我跟你說件事。你趕緊回家,嘉麗不對勁,有正往精神疾病方向走的趨勢,你方便的話,帶她去看看這方麵的醫生……”
  “怎麽回事?你發現什麽現象?柳鈞,千萬請直說。”
  “還需要多說嗎,她都自閉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柳鈞猶豫了一下,將嘉麗與超市衝突的事說給錢宏明。
  錢宏明聽得好久不能說話。“我這就連夜回家。啊,我應該是立刻給嘉麗一個電話,讓她不要反鎖著門。”
  “這就對了。我再警告你一句,你若是再有外遇,就是把嘉麗往死裏趕。”
  “可現在我再怎麽做,她都會懷疑,怎麽辦?我也知道不對勁,現在幾乎一有時間就打電話給她,或者網聊。”
  “我也懷疑,你能結束現在的這幾個外遇嗎。”
  “死結。我這下百口莫辯。”
  柳鈞隻能再次點到為止。下一個電話卻是楊邐嬉皮笑臉地打過來,問她大哥是不是在柳鈞這兒撞到一鼻子灰了,現在正求她幫忙問柳鈞怎麽挖掘合適技術人才呢。柳鈞倒是奇怪了,明明是楊巡給了他一鼻子灰,楊巡可真給他麵子。他告訴楊邐,其實他跟楊巡說的句句是真。楊邐又是笑,連說這是觀念問題,觀念不同就卡殼了,無法溝通。
  但觀念差不多的人有時候也不能溝通,柳鈞從僑辦出來就奔赴預定飯店包廂吃飯,可是申華東等一幫人幾乎全是看著手機進來,進來坐下後議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股指在十月十五日衝破六千點大關,三天內摸頂之後,直線下墜了,至今墜得如赴萬丈深淵,一去不返。申華東們也跟其他股神一樣談形勢,一字一字地分析形勢,柳鈞全聽得明白,可是他從沒往股市裏想。他無聊地做圍觀者,心裏默默對號入座,根據他們所談,A股開始跌的日子與錢宏明說的滬銅下跌的日子幾乎是前後腳,可是原油卻一直保持上升態勢,隻有些小波動。可若說單純隻是中國的政策影響了股市,也不對。柳鈞問身邊正打開筆記本上網的朋友借用一下,調出倫銅的曲線,卻是與滬銅一起走跌,可見銅期貨受的是國際影響。再看其他國家的股市曲線,與A股印證,他把問題拋給桌上各位,問大家是不是與世界經濟相關。但是大家隻議論了幾句,就又恢複討論A股。申華東的態度很明確,他除了手頭自己的零錢買的股票,還有公司戰略投資在幾家上市公司的股份,那些股票號稱大小非,還得等明年後年才解禁,所以股指的每一點下跌,都是深深地剜他的心頭肉。而現在最痛苦的是,股指跌跌不休,不知還將跌向何處,他怎能不為之魂牽夢繞,茶飯不思呢。
  柳鈞整整旁觀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裏,他看到一桌的人將任何政策的風吹草動都往股指上套,他聽著直覺是荒謬,這就像錢宏明是什麽政策都往房價上套一樣。剛才錢宏明還欣喜地告訴他,股指下跌,資金從股市撤出就得往房市上跑了,所以股指下跌對房市是利好。柳鈞當時聽了還腹誹呢,難道錢的去路非此即彼,隻有股市和房市兩條?現在看桌上這幫人的議論,仿佛,他們抽出錢之後,還真得往房市裏跑。柳鈞心說,究竟是他們盲目呢,還是他懵懂呢,他怎麽覺得不大對勁呢。

  第 150 章
  吃飯結束,大家轉移會場去酒吧,柳鈞反正插不上話,與大家告辭。在停車場,他趴在申華東的車窗,道:“東東,我建議你有必要冷靜,召集你的經濟分析人員從更大局勢上分析眼下經濟。你與其他股民不同,在中國炒股確實要看政策眼色,可是你做的是企業,你得看得更加開闊。我建議你將倫銅忽然下跌和美國房價持續下跌,以及全世界的遊資,和進入中國的熱錢,這幾方麵結合起來做個分析。不要光盯著今天一條政策明天一條政策。”
  申華東愣了一會兒,“啊,我這兒有份集團做的研究報告,你拿去瞧瞧。”
  “你爸……不會也像你一樣,每天議論股市吧。換句話說,不會將什麽都與股市聯係在一起吧。”
  “我爸前陣子跟我說,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心政治,關心宏觀經濟數據,以前是想起來了看一下簡報,現在是天天看。他是股市房市兩手抓,嗬嗬。柳鈞,你太局外人了,有點兒不合時宜。”
  “從企業經營者角度來說,你不覺得股市泡沫減小意味著追逐資本利得的熱錢流出境外,反而是件好事嗎?”
  “可是大哥,我是上市公司,股指下跌意味著我資產縮水。還有……唉,你看看我的研究報考再說,我們房地產與股市密不可分,我們需要融資買地,買了地後融資,我們需要這個泡沫。”
  柳鈞無言以對,是的,每個人看問題取決於屁股坐在什麽位置上。比如他,最恨的是國內油價總不上調,導致全國人為油荒,貨車排隊一天一夜還加不到油,害得他公司發貨不正常。可若他敢在鬧市街頭埋怨油價不上調,估計一幫出租車司機得將他揍死。而油荒,又何嚐不是另一個利益相關者為了自己的利潤發出的過激訴求呢。這都是無奈的現實。
  回到家裏,今天輪到留守在家管淡淡的崔冰冰告訴他,一個自稱原市一機總工的老汪打來過電話。柳鈞一想,汪總?一向都是他逢年過節向汪總問好,匯報科研進展,難得汪總主動打電話給他。可能是他下午在僑聯開會關機,汪總隻好打他家裏電話。他忙打電話過去,原來汪總有點兒壯誌難酬地從市一機退休後,呆家裏謝絕其他公司發揮預熱的邀請,包括騰飛公司的邀請,想好好安排晚年生活。可是門庭靜心靜才一年,便開始“賊心不死”,回想起工作時候遇到的一些難題,開始技癢難忍。他目前想到一種數控機床刀片的打磨再利用,越想越開心,簡直比做遊戲還好玩。目前國產刀片因為材質不好,雖然價格低廉,可是物並不美,連續用上五個小時就影響精度,一般公司為了操作連貫,寧可選用十倍價格的國外產刀片。可是如此昂貴的非國產刀片卻是因為打磨技術難以掌握,用過一次就得作廢。汪總退休在家一直在想如何解決這個刀片打磨再利用的問題,他想到幾個辦法,可是需要通過實踐操作來設法驗證。他當然可以回去市一機,在那兒他餘威猶在,隻要帶著問題過去,自己翹著腳看徒子徒孫替他操作就行,可問題是市一機的老板未必看得上這種小小的在汪總眼裏是很可愛的革新改造,他這麽做得偷偷摸摸回市一機如做地下工作。他心裏不爽,思來想去找到柳鈞。果然,柳鈞一聽就表態,行。
  可是汪總卻是別扭,謹慎地問:“小柳,你別是看我老麵子勉強答應吧。這事兒我隻是好玩,你別勉強。我們退休人士玩玩的前提是不影響你們年輕人正常工作。”
  柳鈞笑道:“不會,汪總您提的這個改造,是我曾經想過,可是沒深入的,但毫無疑問,這個改造有意思。”
  “哦,那麽你先告訴我,有意思在哪裏。”
  崔冰冰最近很忙,卻忙得表帶漸緊,反而胖了,她讓柳鈞把以前取下的一節接回去,因此柳鈞是開著免提接聽汪總電話,兩手擺弄崔冰冰的表帶。崔冰冰一聽電話裏的老頭求柳鈞辦事,卻得拷問清楚了才肯答應被幫忙,態度是吊著賣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玩,更是豎起耳朵旁聽。
  “整個大市需要用到這種刀片的機床有423台,我們保守算它是400台。一台機床每年需要用到200-250塊片刀片,全市就要用80000-100000片刀片。隻要解決刀片打磨問題,即使隻是可以回用一次,便可以少花四、五百萬的進口刀片費用。但我看理論上可以修複回用的次數不會少於三次。其實,節省的錢著落到每一家公司每一台機床,看似並不會對成本有太多影響,可是革新改造不能單純用金錢成本來衡量,有些事,就像我們做排汙,都是良心活。可也不完全是良心活,汪總的這個設想更多工作是加工曲線的計算,你需要投入很多時間做計算,但我隻要花費兩台機床一年可節省的刀片費用就行。這是筆劃算的生意。”
  “好,你這態度很實在,有你這麽想,我老頭子磨磨蹭蹭好長時間拿不出成果,你就不會嫌棄我,迫我半途而廢。我明天會自己去你廠裏,你自己不用去,隻要給我打好招呼就行。嘿嘿,我自己改裝了一輛花兩萬塊錢買的二手桑塔納,非常好用,明天開去給你瞧。”
  崔冰冰見柳鈞結束通話,好奇地道:“嘔耶,這老先生比你一把刀老丈人還牛啊。”
  “汪總的牛,那可真是不比一把刀差,我小時候幾乎懂事起就知道他的名字。不僅技術好,做人也有品格。當年有造反派要鬥他,結果不僅全市許多工人聯合起來保護他,連請他修過漁輪的漁民和他支農下鄉修過打稻機抽水機的農民也聞風趕來與造反派對峙,好多業內人士見他得這樣的……”柳鈞起身,做出一個俯首帖耳的姿勢。
  崔冰冰摸摸自己的臉,“你老婆看上去是不是挺容易騙的?怎麽到處是默默無聞的大神?”
  柳鈞揮揮拳頭,“汪總是那種老家族出身,為人很有古風,老市一機的一半江山是他做出來,市一機不少老人是他徒子徒孫,他一是不舍得走,其實我早邀請過他;二是他仗義,現在加工技術日新月異,市一機新開車間完全排斥那幫老工人,那幫老工人淘汰很快,他得想方設法讓那幫老工人在市一機有事情做。他就是這麽個人,以前他也很提攜我。他現在想來我公司做試驗,我求之不得,你看,他一出手就是傳統工藝中最難最費時又最不起眼最不招老板待見的,這種人才是真技術人。”
  “你也是老板呢,對你有什麽好處嗎?高興成那樣。”
  “傳道,老汪腦袋裏的寶藏太豐富了,我們很多年輕技術人員缺的是傳統機械實踐經驗;我還指望他在我這兒留住了……阿彌陀佛,上帝保佑。”他說著將收拾好的手表遞給崔冰冰。“我看會兒東東走私給我的近期經濟研究報告,今晚不跟你搶浴室。”
  催冰冰一聽就知道是好東西,立即扔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擠坐到單人沙發上一起看。柳鈞打開活頁看到報告署名,先笑了,此人他認識,東東帶來一起吃過飯,是他高中校友,大他兩屆,目前幾乎是申寶田的副手。此人出手,當然不會是凡品。然而一份常規的月度經濟報告卻要申寶田的副手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做,這其中已經可以嗅到一點兒不同尋常的意味。
  高人出手,果然不同凡響。報告從國際形勢開始說起,環環相扣地說到國內形勢,又說到地方土政策在這兩個月裏麵的響動與國內國際形勢的關聯,因此對集團三大板塊的影響,以及集團公司的應對提議。看完,崔冰冰點頭,“不錯,很係統。這個人你應該去挖來。”
  “挖不來,我隻吸引技術人員,他誌向更遠,有點兒像董總。”柳鈞一拍腦袋,“思路,他的思路很不錯。我也會,我建立一個更明確的關聯圖。老婆,我申請熬夜。”
  “一起熬,我先去煮個宵夜,你開始做。”等崔冰冰做兩碗青菜香菇麵來,依稀聽柳鈞在念念叨叨什麽,她湊近一聽,原來是在自吹自擂,“誒喲,記性真是一流,年初的事件還記得清清楚楚,天才。”“誒喲,這邏輯水平,無可匹敵,天才。”“誒喲,不就是幾個數字嗎,腦袋有料,天才。”崔冰冰湊過去一瞧,電腦屏幕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表格,柳鈞正在往裏麵填空。崔冰冰坐下,連線GOOGLE,替柳鈞查漏補缺。可是,隨著信息越積越多,電腦屏幕呈現一團亂麻。淩晨兩點,麵紅耳赤的柳鈞蠻橫地將正好好運轉的電腦電源一拔,一臉沮喪。
  “無窮變量,無窮充分關係。難怪我國經濟學家裏麵那麽多騙子,反正無法嚴謹。”
  “呸,你這個死工科沙文豬,自己無法建模,誣賴經濟學不科學,你還我一晚上心血。”崔冰冰是真的大怒。
  柳鈞不理她,扔下電腦進屋睡覺去,經濟現象中那麽多亂麻似的關係在腦袋裏糾纏,柳鈞的腦袋燒機。他更沮喪的是,他真的看不清眼前的經濟形勢將如何影響製造業。他不認為有些輿論說的美國的房價下跌與中國無關,A股股指的變動不會延伸到製造業,他剛才建造的表格告訴他,全有關聯,可是關聯的結果他找不出,因為存在無數變量,他無法將一條條的變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厘清,他缺乏認知。包括申華東集團那位高人的報告也不嚴謹,起碼他現在已經在製表的過程中找到紕漏。
  崔冰冰跟進臥室拔拳揍下,可是兩拳下去全無反抗,崔冰冰的長項在於吵架,隻是夜深人靜難以施展,隻得也鬱鬱而睡,可惜睡不著。一個滿腦子亂麻,一個一肚子的脾氣,兩個人互不搭話,在夜色中呼哧呼哧喘粗氣。
  也不知多久,崔冰冰終於氣平了,低聲道:“你這麽追求答案幹什麽,有沒有答案,你還不是一樣走現在的工廠管理,你還有其他選擇嗎。”
  “沒有。其實我看著股票跌,心裏是欣慰,這一年受熱錢所困,又是加息又是提高準備金率的,都壓不下去,結果忽然股票就跌了。它跌得不單純,因為有其他很多原因與之關聯,我今天算是理清楚了。而那些因素有些屬於政策,可以截止,而有些屬於市場,影響難料。唉,不說了,又亂了。我其實不做這個也行,可是我想,我不大會鑽營,不屑扯大旗,我隻能靠自己一付腦袋趕上楊巡那些能鑽營的。其實……我也知道我這幾年的發展速度其實是不如別人家的,我一直不敢正視自己的能力缺陷。你太寬容我。”
  “幹嘛跟人家比呢,你做得挺好的。”
  “不好,我真不會管理。其實你應該批評我歡迎汪總到公司來做小技改,我這兒畢竟不是公立慈善中心。”
  “你在技術上花的冤枉錢還少嗎,不差這幾萬。”
  “所以說,我很任性,這樣人的人是無法賺錢的。”
  “又改不掉的,你看你剛才一著手建立關聯圖,就像中降頭似的,你就是這點兒心頭好。”
  “可是不賺錢又開什麽公司?我還不如快快樂樂做我的技術去。”
  “這是你爸害你的,你甩不脫,隻有做下去。別多想了,做人一輩子的,不放縱點兒自己的愛好,活著有什麽意思。我就願意放縱你,你放縱你自己吧。”
  “我從決策熱處理分廠那天起,一直戰戰兢兢,擔驚受怕,可是我看別人都很瀟灑,非常經得起風浪的樣子,你看申華東他們那份研究報告,雖然我現在已經看出它裏麵的不少紕漏,可是你看報考整篇透露出來的滿滿自信。這是我現階段所沒有的,我現在幾乎很少肯定句,全是疑問句,我看不清。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能力,從那天起一直懷疑到今天。騰飛能活到現在,隻是我好運。”
  “這個……你如果現在寫份類似的,保證也是一樣自信滿篇。誰都是穿上一件鎧甲給外人看,其實都隻是混日子吃飯罷了。你看我像個傳說中的行長嗎?一樣不像,我每天都在心虛,每天都是鼓勵自己,我是最能的,我做出的決定全部正確,嘔耶。以後不如我們出門前對念吧。”
  柳鈞沒再開腔,用行動代替了語言。

  第 151 章
  柳鈞沒再開腔,用行動代替了語言。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語已經不說也行,一個長長的擁抱比什麽話都說明問題。
  果然,早晨柳鈞出現在公司員工麵前的時候,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樣,很是老神在在地就汪總研製不起眼的刀片,而且還是更不起眼的再利用,提出告誡:在技改問題上,不能因技改小而不為。正如研發中心門口黑底小金字所宣揚的,“技術改造世界,我們改進技術”。技術,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放在騰飛公司的首位。這時候的全體員工是看不到柳鈞在淩晨時候的那些膽怯、動搖、懷疑、和自我否定的,他們一再地接受柳鈞強硬的灌輸,技術!技術!!技術!!!
  而在管理上,也是如崔冰冰所言,基本上沒有調整,日常該做的還是在做,熱處理分廠也在轟轟烈烈上馬,其實想和不想沒什麽不同。他們更需要做的是,銅價跌了,趕緊重談合同,調整庫存。趁油價被發改委勁壓,先想方設法將公司柴油罐儲滿。這些幾乎是在CPI同比大漲時期難得的喘息機會,任何一個企業主都不會放過這樣的價格機會。
  股票,在一個多月令人絕望的下跌後,重拾升勢。期間有多種多樣的有關證監會的傳聞,因此大眾對股指回升的最普遍反應,這是股民堅決抗爭的輝煌勝利。在如此氣勢如虹奮發向上股民翻身做主人的氛圍下,信奉沒有攀不上的檻的大有人在,也正因為有6000點高位的標杆在,柳石堂傾囊而出,逢低吸納,以堅實築底。而股指,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蓄勢上升了。隻是,越上升,柳石堂越提心吊膽。膽怯心情,比柳鈞有過之無不及,這是他一生經曆風浪所培養出來的警惕。那幾天,他過得茶飯不思,像個賭紅眼睛的賭徒,每天都是在眼前天旋地轉的狀況下上床睡覺,他親家公一見他就提醒他務必注意心血管疾病,這種年紀最怕高血壓中風。因此,在股指上升到一定程度,手頭囤積的股票已經保證不陪不賺的前提下,柳石堂完全清倉,他吃不消了。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到體力也有用盡的時候。
  空倉當天晚上,柳石堂心中那個失落啊,仿佛一個好員工被意外裁員一樣的失落。可是第二天拿著兒子給買的體檢套餐去醫院體檢中心做完體檢,卻又渾身舒坦,一夜之隔,血壓竟然下降到正常。頓時頭不痛了,眼白不充血了,口氣不臭了,吃嘛嘛香,身體嘣棒。隻是,手頭的巨額現金總不能這麽晾著,柳石堂找兒媳崔冰冰討論這個問題。可惜,是晚,輪到柳鈞值班帶淡淡,柳石堂在兒子家看到的是三從四德的兒子,而非兒媳,頗為不爽。
  柳鈞說,怕血壓高,可以把錢交給基金來打理。柳石堂說,他在經濟領域一生戎馬,經驗唯有好於基金的那幫毛頭小子,不行。柳鈞說,那麽買可靠點兒的銀行理財。柳石堂說,兒媳就是銀行的,銀行理財就那麽回事。柳鈞發狠說,不如市中心開了近半年還沒賣完的精裝修七百多萬房子買一套,六十萬車庫買一隻,剩下的錢能買什麽檔次的八缸車,就買什麽檔次,以後物業費生活費反正都有他這個兒子擔著,敢不敢。柳石堂說,你以為我做不出來。
  柳鈞以為他老爸一輩子也就那小街道企業老板的摳門德性到底了,手頭掖千萬巨款,住在市中心繁華地段老小區自得其樂。想不到隔三天,他老爸就給了他一個“驚喜”。柳石堂寶刀不老,一人單槍匹馬全款買下柳鈞說的那近八百萬高價的房子,談下的折扣,再加十來萬買下車庫。而且兩者的產權都寫在柳鈞名下。但柳石堂堅決不換車子,那價值六十萬的車庫,停的依然是他開了好幾年的老君威,二手車市場折價可能不到十萬。柳石堂說,做人不能太高調,買八缸車的錢還不如存下來好吃好喝好玩。對外,柳石堂也聲稱房子是兒子孝敬他的,兒子對他不知道多好,要什麽給什麽,唯恐他不要。
  柳鈞背著這麽個孝子名頭很是汗顏,因老爸的房子車子全是老爸自力更生,他要老爸不要這麽栽好處給他。但柳石堂的意思很明白,兒子孝敬是他當爸最大的麵子,兒子很有本事依然是他當爸最大的麵子,人活著講究個麵子,他願意把好處全讓兒子頂著,自己反正糟老頭做到底,怎的。於是,柳石堂歡歡喜喜置辦家具,才剛塞滿一間臥室,便搬進去住了。樓高三十多層,隻住了糟老頭子一個,和五十多歲保姆一個,頗有月宮中吳剛與嫦娥的傾向。才住上一個月,股指又掉頭向下,柳石堂心中那個得意,與股友聊天時候直誇自己英明,一點不怕股友聽得心頭滴血。
  柳鈞得一個星期後才有點兒懷疑上來,申華東家造的房子,老頭為什麽不讓他出麵要折扣,他憑什麽拿到不錯的九五折?明明這幾年鑽在股市裏打死也不肯走開,怎麽忽然說做就不做,能走得那麽幹脆?從來花錢都精打細算,手頭的錢最多十分之一用來消費,其餘用作再投資,怎麽忽然傾囊而出,隻顧享受了?如此反常,一定心中有鬼。可是柳石堂牙關緊閉,絕口不提,柳鈞什麽都問不出來。
  今冬的第一場雪,柳鈞是在他爸新家的落地大窗前看到的。新家是大樓集中供暖的中央空調,更是映得窗外肅殺不堪。今年的天氣特別冷,大江南北雨雪紛飛,連這個已經好幾年不下雪的城市也飛起了雪花。柳鈞是趁休息天主動上門給他爸安裝家具,雖然他也清楚,爸爸這個老技工收拾幾件家具還是不在話下的,可他這不是頂著個大孝子的名頭嗎,當然得有點兒名副其實的舉動。他帶著淡淡來此,可惜淡淡小人家對三百平米的大空間並不在意,而是使勁往小櫃子裏鑽,鑽好了就大聲叫爺爺來找,非常的掩耳盜鈴。
  柳鈞不時抬眼看一下這對爺孫,怕淡淡太鬧,傷到爺爺。這一想,忽然領悟到,他爸也快七十了。想想老頭子一個人住在大屋,他心裏不忍,然續弦的事已經說得耳朵生繭,他也懶得再說,從老頭子買房這件事來看,他感覺老頭背後有人,既然老頭不願說,他就尊重隱私唄。
  雖然住著西式豪華的房子,一家人吃飯還是幾十年不變的老口味。一碗最合時令的牛腩粉絲湯,一條蔥燒河鯽魚,一碟油煎帶魚,還有清炒塌棵菜,清炒綠豆芽,柳鈞發現他爸的口味也變清淡了。崔冰冰周末要陪個總行來的欽差,這頓是姓柳的三代人一起吃飯。柳石堂提起以前前進廠一起工作的老黃找他幫忙,老黃小兒子讀了個三類大學,明年畢業。四年級一開學就開始找工作,可是半年下來還沒著落,希望能進效益和工資都不錯的騰飛。
  柳鈞一聽是老黃,就皺起了眉頭,“小黃會不會學老黃的脾氣?要是老黃的脾氣,可不敢要。再過幾天元旦就得實施新勞動合同法,誰還敢嚐試讓人怵頭的新人啊。再說,根據新法,我們公司更不能拿新人怎麽樣,他們養熟了就飛,我們什麽招都沒有。以前還好歹有點兒約束。我看吧,今年大學生就業得受這部新法的拖累。”
  “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欠老黃,以前可受夠他的氣。新法說,做滿十年的員工就得簽長期合同了,是不是?我們家新公司有十年了,那最早的一批人怎麽辦?”
  “有幾個已經露出祖宗樣了,做事磨洋工,我很頭痛。我怎麽也想不到新法能寫成這樣,意識形態很重,可見公仆們心裏還是馬克思的那一套,將企業主視作剝削者,對剝削者就得剝奪他們的權利。也不想想這樣一來得提高多少企業的用人成本。我們工業區已經有一家服裝廠整個搬越南去了,就是征求意見稿出來時候走的,吃不消用工成本了。我還好,往後那些勞動密集型的慘了。”
  “你別看現在各級政府都向錢看,可真碰到這種與勞動人民相關的法律法規,他們還是把姓資姓社分得很清楚的,這是大是大非。你別搞不懂。”
  “就算是吧。不過我們認為是國家現在富了,尤其是出口掙的外匯多得燙手,想通過這種辦法趕走一批勞動密集型企業,實現騰龍換鳥。出發點是好的,我一直也覺得很多企業太拿工人當牛馬。可辦法不行,企業太被動。其他國家屬於工會該做的事,我們國家用這部新法來解決,這樣就很侵犯企業主的權利。”
  “那你能怎麽辦?你既然在這兒開公司,總得聽國家的。別怨了,再怨影響工作情緒。”
  “我倒是不想怨的,可是工業區最近召集各公司開會,學習勞動合同新法,殺氣騰騰地誓言元旦開始堅決貫徹新法,好像我們已經成了嫌疑犯。他上麵開會,我們下麵早把對策傳開了,非主要崗位工作人員從勞務派遣公司外包。我們工廠不能倒,這麽多資產沒法處理,那些租借辦公室的勞務派遣公司今天開明天倒都沒關係。還有很多辦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終還得看實施細則怎麽出來。否則誰敢用長期合同的工人啊。還說不折騰,太折騰了。還有的廠準備更新換代設備,用更多機械操作代替人工。用工成本提高,必然會走到用機械代替人的一步,不過新法催生了這一步,相當於早產。所以很多企業猝不及防,首先想到的是搬遷,搬到人工更低的越南。若是這一步水到渠成地走,很多企業應是自覺慢慢用機械替代人手,眼下的用工荒其實已經讓有些廠家在考慮這個問題,然後逐步對專業底子的大學生產生招工需求。現在嘛,早產的反而走向反麵,大學生以後更找不到工作。”
  柳石堂感喟,脫離一線才幾年,轉眼已經天下大變,變得他不認識。兒子說的這些他聽得懂,可主動想不到,可見他已經淡出這個社會的主流。但懂行的是他的兒子,所以柳石堂退就退了,最多感喟幾聲。“房價還會不會跌?不過有人跟我說,我這套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漲跌都是有限。”
  “自住的,漲跌就別想它了。聽說深圳,香港來的炒房客開始拋售,有些受限銀行融資的也支撐不住了。不過這邊還好。”
  “股票跌的時候,成交量特別小,跌了那麽多天,現在是成交量越來越小。房子,其實也是一樣的,生意心理哪一行都是一個樣。二手房慘了。”
  柳鈞豎起身子,“你還跟她有交往?”
  “胡說八道,我是提醒你,以後錢宏明問你借錢時候,你得小心。沒良心。”
  “嗯,他前陣子剛問我借錢,沒幾天就還了。最近銅期貨又掉頭向上,他手頭緊張解決。他收入最大一塊在期貨和套現,還有放債,二手房這塊沒那麽多。”
  柳石堂一聽兒子心裏明白的,這才放心,他總是擔心自己忠厚老實的兒子吃虧。“可是,他放債要是放給做股票的,做房產的,最近這市道再繼續下去,他會不會收不回那些本錢?”
  “有,也有不少是給還貸的企業調頭寸十幾二十天的。我現在最擔心他一條,銀行目前銀根收緊,對貸款卡得很厲害,連宋總東海集團的貸款都出現小困難,前天他還特意為此開了個協調會。我們的貸款也被通知維持現狀,別想再多。包括開信用證,就得占其他貸款額度。以前銀行對宏明外貿公司的信用證額度不小,今後會不會收緊。那些借額度給宏明的公司,會不會也遇到銀行限製。如果這方麵的資金出現緊張,宏明需要調整策略了。不過一般年底是銀行放貸最緊張的時候,等新年開始,貸款立刻開閘,信貸員還等著提成呢。”
  “所以你看,總之不要再借錢給錢宏明,不可靠,你又不圖他的利息。答應我?”
  柳石堂緊追不放,柳鈞唯有答應。

  第 152 章
  父子各持己見,還是淡淡的插入讓父子兩個結束話題。淡淡小孩子吃不慣如此傳統的菜,吃飯開始不老實,柳鈞也不勉強孩子,答應淡淡吃飯店。淡淡要求不高,氣壯山河地說出來的是大娘水餃。於是柳石堂親自送兒孫出門,而且親自幫拎著淡淡胖麵包似的羽絨服,細心地趕在乘電梯前將衣服包在淡淡身上。柳鈞笑道:“我小的時候,爸爸沒這麽細心。”
  “那時候沒時間,現在時間多。”柳石堂彎腰拉著淡淡的小手乘電梯,對於兒子大大咧咧對待孫女的作風很是反對。這不,放任他孫女自個兒乘電梯,兒子著手接電話呢。雖然柳石堂也知道這兒的電梯對小孩子也很是安全。
  柳鈞接的是錢宏明的電話,錢宏明告訴柳鈞,他新買的一輛賓利雅致到貨,他這會兒正開著回家,很快下高速,問柳鈞有沒有興趣到高速出口匯合,試試他的新車。柳鈞倒吸一口冷氣,賓利雅致!錢宏明居然買了賓利。得多少資產才舍得買賓利,柳鈞不禁咋舌。不過他再愛車,也大不過女兒吃中飯,他讓錢宏明一個小時後給他地址。
  柳石堂在一邊兒聽著,等柳鈞接完電話,他無隨口問一句:“誰買賓利啊?”
  “錢宏明。剛提車。”
  柳石堂一愣,看兒子將孫女綁入安全座椅,回身向他道別,才緊張地道:“恐怕有詐。他們現在錢緊得很。”
  “錢緊是十月份,訂車應該更早。賓利一般訂車得半年才到貨,也可能……三個月。”
  “也有可能不到一周時間裏就轉讓一份別人的訂單。買賓利……”
  “爸,你別這麽緊張,宏明前兩年就買了寶馬M5,加稅得兩百萬多呢。噯,你怎麽知道他們錢緊?”
  柳石堂含糊其辭地應付過去,但柳鈞又看到爸爸與錢宏英接觸的影子。柳鈞不再多說,帶淡淡去吃水餃。他心裏也是奇怪,錢宏明十月份還問他借錢周轉呢,這會兒就付款提車,難道就這麽寬裕了?或許,這就是錢宏明那一行的特色吧。
  淡淡早餓了,在大娘水餃吃得跟小餓死鬼一樣。柳鈞自己是吃飽的,就坐一邊看著女兒吃,等淡淡將碗一推說吃飽了,他才動手將碗裏剩下的餃子吃掉,免得可惜。旁邊一桌有一家子來吃餃子的,看著柳鈞的行為都很歎息,說現在的人,再窮也不舍得窮孩子,這家做爸爸的讓女兒吃個飽,自己為省錢寧可忍饑挨餓在旁邊看,可是誰不知道好吃不過餃子啊,所以孩子吃剩的幾隻餃子,做爸爸的囫圇吞下去了,真可憐。
  柳鈞哪知道被人這麽議論了,他領淡淡去看錢宏明的新車。到了錢宏明停車的酒店露天停車場,見那兒已經聚了好幾個錢宏明的朋友,好幾輛好車,就跟開車展似的,因此有路人經過舉手機拍照。他帶著淡淡很不方便,看了一下就告辭了。但很快就不斷有車友通過電話或MSN問柳鈞,新買賓利的是不是他朋友,什麽時候聚會叫上賓利車主。一輛車的影響力這麽大,柳鈞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車友們不免也捎帶這問錢宏明是幹什麽的,柳鈞如實交待:期貨、融資、房地產、外貿。大家都感慨這兩年,果然是做這幾行的最佳年月,尤其是像錢宏明這種橫跨這幾行的,自然更是不同凡響。
  錢宏明的賓利來得正是時候,恰逢年關,他開著這車子又是接送小碎花上下學,又是參加朋友聚會,還得與客戶吃飯唱歌繼往開來,在本市街頭出鏡率極高。柳鈞與一眾車友聚會吃慣例的年夜飯,錢宏明聽說後也要求參加。錢宏明還邀請柳鈞一起開他的新車去高速路上兜一圈,可柳鈞最近可真抽不出時間,長江以南地區下起罕見的凍雨,這場凍雨造成有些地區的公路和鐵路雙料癱瘓,而且似乎凍雨區域還有擴大的趨勢,騰飛與騰達既有原材料被卡在路上運不進來,害公司生產斷頓,也有成品被卡在路上未能按時送到貨主手上。平常的工作秩序全亂,柳鈞須得坐鎮公司隨時調整工廠工作安排。有人提議要不早點兒放假,讓老家不在本市的員工可以寬裕地回家。柳鈞也在電視上看到廣州火車站的近乎癱瘓,看到網絡上有網友對幾條高速公路封凍的報道,也看到本地火車站在報紙上發布的消息,他問員工們,回家的路如此艱難,今年還回不回家。回答柳鈞的幾乎全是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回。柳鈞眼前不禁冒出加拿大卑詩省亞當河上年年按時拚死洄遊的鮭魚群。
  可是往北的公鐵還通,往南往西的幾乎全斷,從電視上看到,有些地區甚至全城斷水斷電,生活陷入困境。柳鈞讓辦公室上網找來最齊全的消息,打印張貼出來,奉勸有些員工暫緩回家。可是有幾個員工最初還能與老家通上一個電話,但老家斷電久了,手機無處充電,座機線路中斷,員工們越是擔心老家,越是聯係不上,於是更加歸心似箭,完全無視沿路已經有官方報道出來的大堵車。柳鈞隻能放他們乘長途車回家,唯有囑咐帶上小被子和幹糧飲水,可以在堵車時候將就。
  也有不少員工最終選擇了不回家。作為公司,自然得對他們在春節長假的生活做點兒人性化的節日安排。而且本地也是一場凍雨接著一場中雪,幾乎是每一個工程師都會在大雪中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車間大跨度的鋼結構屋頂,擔心按本地正常氣候設計的屋頂鋼架承受不住積雪凍雨的重壓。正常工作時段,尚有車間設備熏出的騰騰熱氣將鋼屋頂上麵的積雪融化,那麽長假期間呢?大家最後不得不搬出最古老的辦法,安排長假期間無法回家的員工在車間最空曠的地方架起幾隻柴油桶,燃燒煤炭,烘熱車間裏的空氣,不讓積雪在屋頂停留。
  這個春節前,少了點兒南來北往的拜年活動,卻平添許多臨時救急措施。柳鈞依然是忙得不可開交。這是每一個做工廠者的宿命。
  唯有柳石堂最閑,每天坐在溫暖的房子裏,看窗外白雪飄飄,慶幸自己跳出股市是多麽的英明。今年這種罕見天氣傷及的正是國家經濟最發達的片區,這麽多日子的公鐵運輸癱瘓下來,經濟損失得有多大,都無法估量了,能不影響到股市嗎。所以,柳石堂估計春節後股市還得繼續跌。雖然他也不知道股指又會跌到哪兒,但他是不會將手頭有限的一點兒活錢再投入到現在走在下行通道的股市裏去了,還不如死心塌地坐享晚年清福呢。柳石堂的春節計劃定得很豐富,請兒子兒媳來中央空調的新家過春節,在新家宴請一把刀親家夫婦,在新家宴請老友新朋,他還是忙碌得很的。
  但也隻有柳石堂這樣的人才能在凍雨災難中安閑度日。而崔冰冰的父親在這麽一場史無前例的凍雨災難中忙得不可開交,一把刀頻頻出手。更加忙碌的是揾飯吃的年輕人,當春節後第一場應屆生專場招聘會開場時,蜂擁進入的大學生提示出這一屆大學生招聘會雖然天寒地凍,行路艱難,可前來應聘的人數卻是隻多不少,可見,誰都清楚今年就業之不易。
  另一邊,對外來務工人員的招聘市場也早早啟動了。因為風雪所阻,好多外鄉人滯留本地,春節長假還沒結束,他們已經將工業區周邊的職介所圍得水泄不通,仿佛去年年底在珠三角和長三角一帶爆發的民工荒,到此為止了。騰飛與騰達門口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輕力壯的人前來詢問要不要招人,可惜,柳鈞要的是有基礎專業知識的人。但即使以養人才出名的柳鈞,也在新的勞動合同法下選擇觀望了,他在今年春節後的大學生招聘專場上,隻是去擺了一下攤子,卻沒簽任何一張合同。因為不知道據說是即將推出的勞動合同法細則又是如何規定,大家還是小心為上。畢竟市麵上還是不缺具備工作經驗的熟手,在新法下培養一張白紙的大學生的更大冒險,還是交給別家實力雄厚的公司去吧。
  很快,崔冰冰就從她舊日工行同事那兒獲得一個情理之中的消息,錢宏明於節後剛剛申請的一筆2000萬信用證,卡在審批環節了,估計今年這種從緊的金融環境下是開不出來了。國家說要將今年的CPI壓到幾乎不可能的4.8,那麽除了窗口指導收緊銀行貸款,還能做的工作已經非常有限,崔冰冰說,錢宏明遇到拒開信用證,也是意料之中。其實,銀行還是清楚錢宏明們開這種信用證出去是做什麽的,遇到信貸收緊,自然先卡到的就是他們。崔冰冰也估計,柳鈞去銀行開承兌匯票的難度也將平添許多,可能銀行會要求工廠提供更多手續證明。
  柳鈞想到錢宏明那輛剛剛上牌的嶄新賓利,按說,買得起這輛車子的錢宏明應該不會太受2000萬信用證開不出的打擊。但他還是小心為上,向身為行家的太太請教:“2000萬會不會壓垮宏明?”
  “不會。”崔冰冰說得很清楚,“錢宏明做的本來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的民間融資工作,銀行貸不到2000萬,他隻要肯出高息,總能從市麵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間多的是錢。”
  柳鈞奇道:“為什麽我借不到民間的錢,那麽多民間的錢為什麽不來砸我,我還是去年市裏評的優秀科研創新企業呢。”
  但是崔冰冰隻是斜睨他,不回答。因為柳鈞早在若幹年前已經知道答案,一再地問,無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過,有一就有二,我擔心錢宏明接下來還會被拒貸。如果再東來一筆2000萬,西來一筆3000萬的,他就麻煩了。哎,嘉麗節後還有零錢給你存起來嗎?”
  “有,剛給了五萬呢,據說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壓歲錢。這個你別擔心,宏明再苦也不會苦到妻女。”
  “我又沒說他會苦到嘉麗,我隻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錢,說明宏明有問題了。”
  “別烏鴉嘴,我怎麽覺得我的問題比宏明還多呢。我還活得好好的,宏明才一筆2000萬拒貸算得了什麽。”
  春節過後,柳鈞遭遇協議退訂。三台已經幾乎裝船的F-1被暫時封存,因為外方來人協商中止合作,願意根據合同約定賠款,數額就是預付款。這是柳鈞遭遇的第一次國外退訂,他自然是抓住外方來人要問個清楚。外方來人說,他們的公司財務狀況遭受嚴重打擊,無法維持擴張局勢,唯有毅然停止擴張,保存實力。但具體原因,來人也說不清楚。柳鈞唯有轉告羅慶,想方設法將退訂的三台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國內推銷出去。而誰都知道,推銷這種量身定做的設備,一靠機遇,很難找到正要也需要這種特定參數F-1的國內公司;二靠價錢。而損失那是必然,而且損失可以預見,不會小。
  既然第一聲警鍾敲響,柳鈞不會以為這一次協議退訂隻是個偶然。因為他也從國外經濟類報刊上看到從美國刮起的金融危機風暴,看到金融杠杆的收緊。但是包括大鱷如索羅斯也如此預測,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價格全都□的情況下,再加金磚四國與其他產油國強勁增長的強力支撐,危機估計不會蔓延開來,不可能導致一場全球性的衰退。當然,歐美等地則是難以避免,這不,美聯儲竟然緊急降息75基點。這幾年,隻見銀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彌平瘋狂上升的CPI,美聯儲的忽然降息,誰都無法等閑視之。因此,柳鈞親自上陣,聯係已經簽約F-1產品的各家公司,好在,議論問詢下來,暫時無恙。倒是騰飛的那些歐美長期供貨商,有幾家已經傳來財務緊張的消息
  然而,柳鈞也是很相信索羅斯所言,強勁發展的中國,估計很難撼動。他依然非常懷疑國家在年初的經濟工作會議上製定的全年4.8%的CPI將如何達到,他與羅慶協商決定,今年市場重點放在開拓國內與其他金磚四國的市場。
  騰飛與騰達除了清衛工作有女性,其餘崗位清一色的男性,因此曆年三八婦女節不在騰飛關注範圍之內。唯有在研發中心的非在編的梁思申這個女性不受騰飛約束,三八節照舊上班。不過她人未到,好幾束鮮花已經等在門衛。柳鈞一看恍然,連忙讓花店給崔冰冰送去一束玫瑰,贏得崔冰冰一個表揚,說是晚上要給他做最好吃的牛排。因此,柳鈞看到錢宏明不打招呼就上門,第一句話就是他今晚上給老婆了,沒法出台三陪。
  錢宏明卻是聽著玩笑話依然眉頭打結,問柳鈞與某某某的關係好不好。柳鈞一聽,這不正是他開基本戶銀行的行長嗎,關係當然好,不過與之關係更好的是崔冰冰。“可是,你又不在那兒貸款。”
  錢宏明趴在柳鈞桌對麵,雙手支住下巴,歎了聲氣,“不是我貸款,而是我一個客戶問我借了筆錢還貸,原本都是十幾天後就可以轉貸,我就可以拿回我的錢,可是這回給銀行卡住了。我想請行長吃飯,你一起出席,幫我說說吧,阿三……我去請,還是你幫我說一聲?還是我去請吧。”

  第 153 章
  “這家行長基本上不吃請,你是不是想讓阿三把行長請出來?其實阿三基本上不與行長打交道,大市分行長呢,我們都是遠遠地瞻仰,平時與具體經辦人私下交流。可以隻見具體經辦人嗎?”
  “這件事隻見具體經辦人沒用。”錢宏明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又道:“我另外找門道吧。你最近有沒有點兒空?最好連續一禮拜的時間。”
  “沒有,我最近的處境有點兒冰火兩重天,出口和進口一塊麻煩不斷,內銷卻是虛火很旺,我們每天得微調策略,我需要在場簽字把關。還有我熱處理分廠建成準備投產,千頭萬緒。你……是不是嘉麗的事兒?”
  “我已經把嘉麗和小碎花的移民辦好,可是我這陣子真脫不開身,也不能走,尤其是出境一長段時間,要不會有很多傳言。而且眼下非常時期,我也暫時不打算把嘉麗和小碎花出境的事公布出去,想把了解情況的人控製在小範圍。可是我不放心讓嘉麗單獨帶小碎花出去,到那邊需要辦的手續很多,買房,入籍,小碎花的入學……即使有可靠的中介,總還是需要有自己的人盯著才能放心,唉……”
  “你進出口公司的同事?”
  “他們倒是可以,可估計管不住嘴巴。而且……關鍵是嘉麗害怕與陌生人相處,尤其是去了異國他鄉的。”
  “宏明,最近深圳那兒傳來不少有關房產中介公司的糟糕消息,有的老板則是卷款出逃,你……”
  “我還不至於混到這種地步。移民是我早就打算的,隻是拖拖拉拉一直到今天才辦成,我主要目的還是考慮到嘉麗和小碎花的安全。像今天這個轉貸轉不出來,陷了我一大筆的,我首先幫他從銀行想辦法,若真不行,隻好逼他找別的辦法還錢了。你應該想得到的,而且嘉麗性格與阿三很不一樣。你忙,我另外想辦法。你說進出口的問題……”
  柳鈞看錢宏明皺起一臉的心煩意亂,真想衝口而出,答應幫忙送嘉麗母女去澳洲安家,可他最近是真的無法離開,春節前後冰災已經鬧得一團糟,應收款於當時未收到,事後追討就有點兒難度,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還有一個展會也橫插其中,他連三天都不能走開,何況一周,甚至可能更久。“嘉麗那兒一個月之後成行可不可以,我看看一個月後能不能擠出一周時間。”
  錢宏明擺擺手,“我另想辦法,如果一個月後還不行,我再找你。你說說你進出口遇到的問題,讓我參考。”
  “舉個例子:我有一種零件從歐洲進口,用的是A、B兩家公司的產品,最近用A家的。昨天特意打電話去問一下A的近況,就怕歐美已經出現的金融危機影響到A家的供貨,捎帶也問一下B家的境況,結果A家說,現在不應問B還好不好,而應該問B活沒活著。B這幾年擴張太快,賬麵負債太多,剛剛被銀行逼破產了。你沒聽說類似情況?我跟幾個朋友交流說起此事,他們的合作外商也遇到類似情況,可見不是個案。”
  “唔,我最近進口品種比較單一,還行,沒遇到類似的……我這就關心一下,打幾個電話,最近都忙借貸這塊了。”
  “宏明,最忙的時候,更應該每天劃一個小時出來,單獨一個人靜靜地給最近的工作畫一張全麵布局圖。”
  “是的,我今晚就得安排時間靜心思考一下。”但是錢宏明很快就將話題扯回去。“你看,美國的降息影響會不會傳導到國內?我們國家會不會也跟著降息並放開信貸?最近銀行信貸真是太緊了,我們一行好多人做得呱呱叫。跟我們平時要好的信貸員也說,他們今年獎金算是泡湯了。”
  “我從國外財金新聞看到,美國這回的金融危機主因是——我也說不大清楚那些專業名詞,你聽不懂再問吧——高杠杆。但眼下杠杆出現問題,迫使銀行惜貸,導致不少跟銀行借貸較多的企業出現問題。但是你看我們國家原本底子那麽薄,發展迅速一點兒也是應該的,隻是最近發展得太快,跟打雞血了似的,很是顧此失彼,其實民生是非常困苦的。正好,去年以來一直趕不走的熱錢眼下流回美歐等國去解決杠杆問題,等於解決了我們的經濟過熱問題,可以讓經濟稍微減速,解決各行各業的發展平衡。我感覺中國經濟總體上應該是健康向上的,此時踩一腳刹車有利無弊,國家應該不至於做歐美跟屁蟲在這種時候放開信貸,不會罔顧民生,將才剛降下來的過熱經濟又吹泡泡一樣地吹回去。”
  “美國不也是過熱之後忽然緊縮,然後現在美聯儲降息采取措施促進信貸嗎?”
  “我們國家前陣子患熱錢,導致通脹害底層民眾恢複燒煤球爐,導致房價猛升到尋常有正當工作的人都負擔不起,這已經是不正常。隻是去年任何調整政策都是顧此失彼,驅逐熱錢不是件容易事,所以都說國家政策被房市股市綁架。現在很好,熱錢主動離開,房價有企穩下降勢頭,股市也下跌,局勢正趨於正常。適當引導一下,正好讓在這兩市裏麵逐利的產業資金流回產業,對於被抽空資本,但虛火旺盛的產業界的發展很有好處。我不看好國家會大舉放開信貸,縱容虛火動搖基礎產業的發展。你說國家拿房地產業作為支住產業,我很不以為然,房地產業絕不能成為一個國家的支柱產業,那是畸形。有前車之鑒,國家應該不會允許房地產業再次綁架經濟,經濟必須踩踩刹車。”
  錢宏明一直看著柳鈞,認真聽柳鈞說的每一個字,等柳鈞說完,又頓了會兒,他才道:“看起來你挺反感我們這一行的。”
  “我理解,對個人而言都隻是對政策的順勢利導而已,有什麽正感反感的。我隻是想提醒你留意大形勢。”
  “你說的還真有點兒道理,我好好想想,若是這樣,我得考慮收縮陣線了。”
  “是的,我……有些人提姓資姓社,但我想,不管什麽性質的國家,經濟發展總是應該將民生放在第一位的。”
  錢宏明卻是看著柳鈞,狐疑地道:“你真這麽以為?那麽醫改、房改、教改政策都是怎麽出台的?”
  柳鈞自嘲地一笑,“善良的人們天真而寬容地認為,需要給製定政策者一個發現錯誤改正錯誤的機會,這不就來了一套矯枉過正的新勞動合同法,明顯傾向勞動人民,非常大義凜然地替勞苦大眾伸張了公道。不管怎麽說,上位者肯定是清楚‘民心’這兩個字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在新勞動法裏麵傾向民眾,是因為他們這麽做掏的是你們老板們的腰包,贏的是他們親民愛民的名聲。可教改房改醫改等等卻是另一回事,那是要掏他們腰包的。所以你說銀行不會放開信貸,我得回家再好好想想,你說的情況太過理想主義,太把他們嘴上說的那套當真。”
  柳鈞攤開雙手,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掙紮著道:“去年經濟刹不住車,難道還不能汲取教訓嗎?”
  錢宏明仰頭考慮了好一會兒,他打心眼兒地想反駁柳鈞,希望駁得柳鈞繳械投降,然後,他的心裏會好過一些。“經濟若真刹車,即使我這麽個小卒子有個風吹草動,都能牽出好幾個的官。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麽影響。”
  柳鈞微微一怔,便告棄械投降。若說剛回國時候或許他還會堅持爭論到底,而今回國這麽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曆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員也接觸不少,他能偶爾犯傻,可他更能被錢宏明一語道破。可他隻能無奈地搖頭,再搖頭,一直搖到錢宏明微笑離去。他已不知道該不該為錢宏明慶幸。
  晚上與崔冰冰說起錢宏明希望她引見騰飛基本戶開戶行長的事,崔冰冰連連說不。但崔冰冰沒明說的是,這種引見錢宏明給行長的事,她需要貼出很大的麵子,背起很大的風險。這種事若無與麵子和風險相應的利益打底,誰幹。可錢宏明與柳鈞是好友,柳鈞這人又是一股書生氣,收誰的利益也不肯收錢宏明付出的,那麽她崔冰冰豈不是很虧,她可沒拿錢宏明做好友。再說,現在錢宏明那一行風險日甚,她躲遠點兒都來不及,給她再多利益她也不肯在此時替錢宏明背風險。幸好,她懷疑,錢宏明也因同樣原因而不堅持麻煩她,知道她肯定會想方設法拒絕,錢宏明這個人太懂做人。幸好。
  對於錢宏明希望柳鈞送嘉麗母女去澳洲,崔冰冰冷笑一聲,“他可真放心你。可是柳鈞,這種事即使當事人願意,你也得顧慮瓜田李下。碰到我是個講理的,若我是個醋娘子呢?”
  “我又不是那種人。再說我不是沒時間嗎。”
  “你有時間也不可以去,你若實在掛心嘉麗的安危,那就犧牲我,我陪去。去澳大利亞,又不是去西天取經,值得這麽興師動眾嗎。都是女人,都是差不多文憑,都有女兒,我行,她有什麽不行,你們男人就是犯賤,看見個嬌滴滴的女人就忙不迭憐香惜玉,看見我設計她自強,你們就設法隔離我。柳鈞,我不知道多煩你管崔嘉麗的閑事。我告訴你,我很吃醋,我從結婚吃醋到今天。”
  柳鈞被崔冰冰突然爆發的情緒打得一愣一愣的,“我又沒去管。好吧,我管嘉麗的閑事隻是因為宏明……好吧,我承認方法有問題,我投降。”柳鈞有意息事寧人。
  崔冰冰見好就收,放緩語氣。“你放心,人都是給逼出來的,誰都不是從小十項全能。你們都太護著嘉麗,她又沒進取心,所以害她越來越仙氣十足。以後錢宏明再跟你提起陪他老婆去澳洲這種荒唐想法,你隻管搬出我去,我護送,看他還好沒好意思提。”
  柳鈞轉身翻一個白眼,陽奉陰違了一下,不過算是明白了妻子的底線。
  這個陰冷特殊的冬天終於漸漸遠去,等暖融融的太陽重返大地,柳枝最早萌發嫩芽,在大大小小的內河邊籠出一簇簇的綠煙。脫去麵包似的羽絨服的淡淡在春季裏長得跟新筍一樣快,越發調皮可愛,閑下來的柳石堂總是跟親家母搶生意,總是提早趕在兒子將孫女送去親家母家前,將孫女帶走。可把柳鈞和崔冰冰愁得不行,生怕江湖氣十足的柳石堂將淡淡帶去搓麻將講是非。
  不過這天柳石堂依然是趕在柳鈞和崔冰冰出門前來到兒子家,崔冰冰剛想把編好的謊話說出來,柳石堂先開口道:“冰冰,你別管我,盡管領淡淡去你媽家,我跟阿鈞去公司,今天熱處理分廠正式開工,我去看熱鬧。”
  崔冰冰暗自抹一把冷汗,趕緊領淡淡奪門而走,生怕公公反悔。這邊柳石堂等兒媳一走,就對兒子道:“錢宏明在做一個上海什麽大廈的項目?”
  “有聽說,不過宏明沒跟我怎麽說,什麽時候的事?”
  柳石堂驚訝地看了兒子足有半分鍾,“不是去年已經開始了嗎?上海徐家匯的一座大廈改造,我看計劃,建成後會收益很好……”
  “錢宏英?”
  柳石堂猶豫良久,終於點頭,“對,她。去年開始她就動員我投資,我被她磨得煩死,索性拋掉所有股票買了房子放到你名下,她忌憚你,從此不來煩我。但我聽說她籌集到不少錢,利息都很高,我有個老友問親友借了錢後再借給錢宏英,吃息差。可昨天她又來問我借,我怎麽嗅出點兒狗急跳牆的味道啊。我是不會借錢給錢宏英的,她這種人不會跟我講良心,我的錢到她手裏,等於白送她了。我警告你,阿鈞,你也不許借錢給錢宏明。”
  “這陣子宏明沒問我借錢。”柳鈞猶豫了一下,沒把錢宏明最近手頭緊的事實與原因說給他爸聽,怕他爸惡意宣揚出去,無事生非。而他終於明白他爸退隱的原因,更想到那句“被磨得煩死”背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他不願去深想,隻得道:“爸你不借是對的。我這邊資金一向緊張,也無錢可借,爸你盡管放心。”
  柳石堂再猶豫良久,道:“錢宏英不知多恨我,可又不敢得罪我。我看她最想把我的錢騙走,把我老命攥手裏。不過現在我認定她是狗急跳牆。她……”
  “爸,你也別沒事往她身邊湊。”柳鈞不肯再聽下去,心裏感覺他爸不知道做了多少猥瑣事,隻得皺眉喝止。“我知道了,她現在可能狗急跳牆,能騙多少是多少,騙了就卷款逃走,對吧。我走了,我不想上班遲到。”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氣對兒子坦白,自然是不會無功而返。他跟兒子上車,一路絮絮叨叨給兒子介紹他的發現,目的就隻有一個,他要告訴兒子,他感覺錢家資金狀況不正常,讓顧及朋友義氣的兒子千萬別上錢宏明的當。

  第 154 章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氣對兒子坦白,自然是不會無功而返。他跟兒子上車,一路絮絮叨叨給兒子介紹他的發現,目的就隻有一個,他要告訴兒子,他感覺錢家資金狀況不正常,讓顧及朋友義氣的兒子千萬別上錢宏明的當。
  但車子才進入工業區,柳石堂就噤聲了,他驚訝地看著工業區入口處整齊而老舊的標準廠房群落,驚訝地問兒子:“你看到沒,那裏圍的一群人在幹什麽。”
  柳鈞頭也不回地道:“又一家工廠老板卷鋪蓋了唄。這種租借標準廠房的小工廠最容易卷鋪蓋,設備不值幾個錢,廠房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連夜卷鋪蓋走,扔下一堆工人沒處討工資。山東韓國小企業跑了不少,東莞港台小企業也跑了不少,我們這兒不多,還好,才剛開始。”柳鈞有意打斷爸爸很是不堪的羅唕,盡量將話說得詳細。
  “誒喲,這種廠往往還人最多。最近股市跌掉三分之一,國家又沒打壓工廠,怎麽也會……老板也去炒股啦?”
  “你們股民看到什麽政策都往股市上套,當然看不到政策對企業的影響。今年企業負擔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門口那些勞動密集型工廠最吃不消。二是關稅上調,門口那些廠大多是做外貿公司發出來的單子,這下也吃到苦頭了。三是銀行的銀根緊縮,國家本意是借此壓縮投機資金,但這種資金誰能分得那麽細,到了下麵還不是一刀切,連帶我們工廠的流動資金貸款也一起壓縮了。可這些還是明的,大家都清楚的,那些房產稅土地使用稅的征收調整,還有各級政府借口調整地區產業結構搞出的這檢查那達標,都要我們工廠拿錢出來。我經常對著自己的賬簿,想那些小加工廠怎麽活命的,果然,一個個吃不消跑了。”柳鈞將車停在車棚,一口氣說完,才拔出鑰匙,“爸,今天我很忙,沒時間陪你,你是隨便坐坐,還是這就回去?”
  “你叫個司機送我回去吧,我又沒什麽事。”
  “我看看司機在不在,這幾天柴油又鬧油荒,兩個司機經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隊加油,一次才給加20升,有時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滿一箱油。柴油機用的油桶也常年空著,批不到正常價格的油。今年這日子真是過得古怪。”
  柳石堂糊塗了一下,果然是不管事就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回頭,把我送到工業區後麵的公交起點站,我坐公交回去好了,這種天氣權當出來散心。別不好意思,你爸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趟公交還不算受罪。”
  “爸,你明明是個好老頭,幹嘛總找錢宏英去夾纏不清,你自己也是知道猥瑣的,一直不敢告訴我。你說你何必啊,這是糟踐你自己。”
  柳石堂但笑不語,任兒子怎麽說都不回一句嘴,也不反駁一句,可就是不聽兒子的。柳鈞拿他爸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隻好鼓著腮幫子將老爸在公交起點站一扔,扭頭就走。可又忍不住,旋一圈折回身,擦著他爸停下,威脅道:“我算是已經麻木了,你要繼續的話,我跟阿三講,明天開始淡淡就不單獨交給你,免得學壞。”
  “噯,不行,我改。”一說淡淡不讓領,柳石堂隻得屈服。
  “口說無憑,你已經答應我好多次,可沒一次是言而有信的。這一次我不會相信你。”
  “可你讓我玩什麽呢,你們不肯跟我一起住,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太婆我不喜歡,我就愛逗個錢宏英玩玩,又沒拿她怎麽樣的,我一大把年紀還能怎麽樣啊,是她自己心浮氣躁做賊心虛總以為我還想拿她怎麽樣,你不曉得這個人外強中幹起來有多好玩。好吧,我不去逗她,你得給我找點兒事情做做。”
  柳鈞鬱悶地瞪著他爸,“你可以養狗養貓,種花養魚,還可以去會所喝茶打牌,人家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柳石堂笑嘻嘻地道:“行啦,你回去吧,我上車去。你今天陪我講這麽多話,我一天都不會閑得慌啦。”
  柳鈞怔怔地看他爸上車,搖搖頭歎聲氣離開。他忽然發現他已人到中年,人說人到中年□乏術,上有老下有小,一個人的時間怎麽都不夠分。想起來,他確實忽視了他爸,好像更多時候是跟著崔冰冰泡在嶽父母家裏。總覺得他爸人精一個,能將自己照顧得挺好,平時就少了過問,原來他爸也是有親情需求的。柳石堂卻是坐在緩緩出站的車上,透過玻璃笑眯眯地看著兒子。兒子的七寸太容易抓了,他估計兒子這會兒正猛烈反省呢。
  柳鈞果然是內疚了會兒,但是很快想到錢宏英問他爸借錢的事,估計與錢宏明這回借錢給人轉貸轉不出來有關。又是準備將妻女送出國,又是讓錢宏英加緊借錢,甚至不顧被逗弄,顯然錢宏明那兒的問題有點嚴重。柳鈞想了會兒,可惜他對於錢宏明由十幾個公司組成的融資架構完全不熟悉,什麽忙都幫不上,唯有旁觀。他隻是奇怪,錢宏英借錢已經借到紅眼的地步,為什麽錢宏明卻不再如過去一樣一個電話打過來問他調個五百萬什麽的。應該說,雖然他現在因為熱處理分廠才剛開工,而非產生效益,已經耗盡一切原有資金儲備,可是開一份信用證出來幫錢宏明還是做得到的。也可能他猜測錯誤,錢宏明其實應付得過來。
  他看看時間,估計錢宏明這個夜貓子此時未起床,就給錢宏明發一條短信。想不到短信很快回來,錢宏明告訴他這回能周轉得過來。於是柳鈞便丟開了手。但是錢宏明很為柳鈞的短信而高興,借錢這種事,人們唯有躲避唯恐不及,也隻有真朋友才會真心關心他是不是周轉得過來。尤其是他知道柳鈞現在手頭緊張,如今全國銀根抽緊,銀行對誰都一視同仁,他相信柳鈞家即使有阿三在,貸款也得受到點兒影響。柳鈞那公司架構清楚,哪兒是賺錢的,可以賺多少,他基本上看得算是清楚,曉得柳鈞實力如何。唯此,關心的短信才真正可貴。
  不過錢宏明終於還是在圈外找到可以送妻女去澳洲的人,是他的大學同學,女,已經在澳大利亞定居,平時已經沒有來往了,可難得這位女同學居然度假帶國外出生長大的孩子回國來看長城,看建設得差不多的奧運會場館,他一獲知這個消息就喜出望外,趕緊帶嘉麗和小碎花飛去北京與同學見麵。同學很幫忙,當場聯絡上錢宏明準備讓嘉麗落腳城市的華人朋友,嘉麗總算可以成行。
  崔冰冰替柳鈞置辦了一份體麵的厚禮送給家裏母女。而且為了保密,錢宏明無法送妻女去上海,出行也無法興師動眾,崔冰冰和柳鈞先分頭將嘉麗的幾隻行李箱偷運出來,藏在家裏。在最後一天,崔冰冰借了銀行貼滿黑膜的奧德賽商務車,由柳鈞開車,夫妻倆帶上淡淡,將嘉麗母女和滿滿一車行李送去上海機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即使有誰看見嘉麗母女上車,也絕不可能想到她們此去乃是遙遠的澳洲。
  嘉麗從上車開始,一直在哭,崔冰冰也沒什麽可勸的,她估計她的勸說不中嘉麗的胃口。柳鈞也無法勸說,他了解嘉麗的哭有多重含義,可是當著兩個小精怪一樣的孩子的麵,讓他怎麽說得出口。好在終於有錢宏明的電話打來,嘉麗抱著電話說個不停,其實嘉麗也沒怎麽說,主要還是錢宏明在電話那頭不斷叮囑,兩人竟絮絮叨叨反反複複說了一程。
  崔冰冰除了與兩個孩子說話,就是沉默,一直沉默到將嘉麗母女送入關,才長長舒一口氣,終於送走,以後她不用擔心丈夫總被別的女人理所當然地捉差,她在回程的路上高興得很,跟著CD與淡淡對唱。不僅是崔冰冰,連柳鈞都舒了一口氣,嘉麗在的時候,車廂可真是一片壓抑啊。他也不管母女唱歌唱得興奮,插話道:“阿三,你認識陳其凡這個律師嗎,女的。”
  “知道,有背景,有魄力,據說牛得不行。怎麽,向你伸出玫瑰還是橄欖枝?”
  “嘿,好像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似的,也隻有你喜歡罷了。是東東打聽得陳其凡今晚與幾個朋友聚會,準備裝路過,去混一席。我好不容易從東東嘴裏撬出聚會飯店,我們晚上如果趕得及,瞧熱鬧去。東東以前追求過陳其凡,後來插入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主播,兩人告吹。我看東東這回能不能成功回心轉意。”
  “喲,這種盛會絕對不能錯過,你訂座沒有,東東怎麽想想吃回頭草的,我們要不要賭一把。”
  “東東家最近在股市損失慘重,他甚至需要賣掉一部分原始股份換取現金流正常運轉,在房市也死樣活氣,買的兩塊地王退不得進不得,他心情很不好,因為他家的那些大刀闊斧的投機相關行為大多是他主謀策劃,他現在難見家中老父,哪還有心情泡妞,這時候才想起陳其凡的好處來。其實我前年已經勸他回去找陳其凡,他不采納,人都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至於結局,需要賭嗎?”
  “呃。不過我一個單身朋友說,她二十七歲到三十歲那陣子是最想嫁的,那時候真是急得隻要有個平頭整臉的來追求,她都熱情反饋,認真考慮。真正過了三十,尤其三十四五開始,反而無所謂了,還嫌談戀愛麻煩辛苦。陳其凡也到這年齡了吧,東東未必容易。”
  柳鈞想都不想地道:“賭什麽。一個月的早餐?”
  崔冰冰一想,便立刻泄氣,說什麽也不肯打賭。眼看老公一臉得意,她真是很有一拳揍過去的衝動。“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陳其凡今天別讓東東得逞,別給東東一絲臉麵,別給東東一個搭理。”
  但崔冰冰雖然一路臨時抱佛腳,等掐著鍾點趕到飯店,還是挺給申華東麵子,好歹抑製住心中衝動的魔鬼,不去搗亂。

  第 155 章
  但崔冰冰雖然一路臨時抱佛腳,等掐著鍾點趕到飯店,還是挺給申華東麵子,好歹抑製住心中衝動的魔鬼,不去搗亂。可是陳其凡不給申華東麵子,柳鈞他們才剛在鄰近飯桌落座,她就麵無表情地與朋友說聲抱歉,拎起大包走了。好在申華東臉皮挺厚,自信十足,而且企圖強烈,嬉皮笑臉地追了出去。崔冰冰一見就更不願跟柳鈞賭,烈女怕纏郎,這是千古法則。
  倒是錢宏明一聽說柳鈞已經回家,就趕來湊了一桌。吃飯時候一直坐立不安,念叨怎麽還沒到怎麽還沒到。柳鈞倒也罷了,崔冰冰看得驚訝萬分,以前還以為錢家夫妻的恩愛是錢宏明裝的,算是騙術高明,現在才知錢宏明還真有愛。這邊一頓飯吃完,嘉麗那邊還沒消息,錢宏明很想扯住柳鈞陪伴坐立不安的時光,可是柳鈞有大客戶來電,現在已經有空了,希望見麵,因為明天就得乘飛機離開。錢宏明隻能放手。
  柳鈞那個大客戶,來得特殊。
  曆年從騰飛出走的人裏麵,有幾個自己開起工廠,做與騰飛差不多的產品,業績有好有壞。其中有一個從生產管理崗位走出去的做得最好,魄力也最大,他們總是以比騰飛定價低一籌的定價策略拉走許多騰飛的客戶,發展到去年前年,若是以產品銷量確定公司規模的話,那家公司的規模已經後來居上。去年初,那家公司投入巨資,比騰飛更早一步更大魄力地擴張規模,引進大量先進進口設備,意圖打造航母級製造基地。今天是那家公司新製造基地開機典禮,邀請許多相關人士出席,騰飛的這位大客戶自然也在其中。但這位大客戶會得做人,吃完那邊的慶祝飯,就溜出來與這邊的騰飛老總柳鈞敘舊。
  這種敘舊,柳鈞著實不願去,這簡直是被人拿後來居上者的魄力來反襯他的保守。可那是大客戶,他又不得不去。大客戶見麵倒是很客氣,那是個做大了的私營業主,拉著柳鈞一個勁兒地說,他用的產品分三個檔次,出口的,都用騰飛產的配件,內銷高檔的,用騰達的,放量的才用那家後來居上者的,他最信任的還是騰飛的產品,可他也得考慮成本的。
  柳鈞訕訕地笑,“可是第三檔的量最大,真讓人心理不平衡。我有時候真佩服他們,這個價怎麽保住成本。我就做不到,隻好守著高價。您總說我不肯降價,我是真沒法降。”
  大客戶道:“你也可以做到,兩個秘訣,一,跑量,量大了成本自然降下來;二,偷工減料,我相信你要做偷工減料的話,他們不是你對手。有時候我已經明示你這一批可以偷工減料,你也不肯,不過這樣也好,我把高檔加工放你那兒,放心。”
  柳鈞繼續訕訕的,“品質管理這件事,易放難收。即使你們願意收,我也不敢有絲毫放縱。不過我算算成本,他們真有這個資金積累做那麽大的製造基地嗎?”
  “借的,當然是問銀行借的,我問了一下,買地才付了20%的款,土建和設備的錢全是借的,我相當佩服他們這個魄力,尤其是現在銀行一再加息,貸款利率居高不下。我也有點兒做不到。”
  “我最佩服的還是他能問銀行借得到錢,現在銀行卡得真緊,他那種借貸按理該首當其衝。”
  “我也佩服,不過側麵了解了一下,好像用到不少民間融資,你們這兒民間富裕,借貸比我們那兒容易多了。柳總的新分廠,也是用類似方式籌集建設用款?一般你們可以通過什麽方式借款,利率多少,要不要抵押,找誰擔保,一次大概可以借多少?”
  大客戶一問就是一串,柳鈞笑道:“我隻在公司才剛成立時候借了一次,利率太高,感覺有些吃不消。現在的民間借貸行情還真不大清楚。我太保守,這回籌建熱處理分廠大部分用的是自有資金積累,等分廠開工,我的錢也用完了,還欠銀行一大筆,隻好每天精打細算地運作流動資金,前陣子凍雨影響收款,害我差點西牆要補,東牆卻拆不出磚來,操心,也非常影響今年的研發投入。說起來,我也是佩服他們敢放著那麽高的資產負債上新項目,換我早連覺都睡不著了,我的資產負債表很克製,不敢超。”
  客戶沉吟了一下,道:“我讓同事別跟著,就是想單獨跟你柳總談。南方那麽多出口小廠倒閉,大多數據說是因為接不到業務。我公司也是,現在做的外單都是去年的訂單,做到今年下半年得沒了,新訂單不是沒有,但小,以前這種小單子我看都不看,但今年形勢我看玄,我讓他們再小單子也下,唯一要求是預付款,我連信用證都不大敢相信,就怕外方找空子拒付……”
  “我的高端成套機組已經遭遇一次退票,幸好有預付款,損失還不算慘重。不過那三台遭退票的機子已經做好,卻隻能打上牛油在公司倉庫裏封存,暫時賣不掉。聽說好幾家公司遇到類似情況,包括我那些國外零配件供應商也有倒閉的。我原本認為國內不大會有問題,可現在看看,歐美的金融危機可能會通過進出口市場傳導到我們國家。”柳鈞有意補充了一句,“我最近已經嚴控資金流,不敢輕舉妄動。”
  “我就是擔心這件事,現在問銀行借錢的,怕銀行轉貸轉不出來,銀行今年銀根明顯收緊。我想問柳總,找私人借錢的,你們這兒最近情況怎麽樣。柳總,隻我們兩個人,請你務必知無不言,我有一筆合同剛剛簽下,預付30%,今天看了他們新廠規模後,一直不敢下決心打出預付款。我們這一行裏麵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啊,他們那麽大的負債,萬一根子給銀行或者私人借貸的給抽了,不是得拿我的預付款補西牆去了嗎。”
  柳鈞心裏立刻明鏡兒似的,原來客戶剛才繞來繞去就是想打探後來居上者的底細。他微笑道:“這個我還真不方便背後說人壞話。我跟您說說我們這兒私人借貸的錢從哪兒來,您自己判斷。有些是問私人高息籌集,他們用更高利率放出去,吃息差。這部分的錢比較穩定,暫時不會受銀根收緊的影響,但這樣的錢數量有限;有些是效益比較好的企業甚至機關,手頭有大量現金,存銀行拿那麽低的利息心有不甘,也有些企業比較容易拿到銀行貸款,手頭也有錢,他們一般是通過中間人將錢存到指定銀行,然後通過銀行將這筆存款指定貸給下家……”
  “這種就容易受這回銀根收緊的影響了。這種的數量不小,那些煙草公司啊電力局啊,小金庫的錢哪兒來的,都指著這種。”
  柳鈞點點頭。“還有玩信用證的貿易融資,開遠期信用證,一般操作得好的話,近90天到180天裏麵這錢的使用權就拿到了。一般他們進口的大多數是國內不具優勢的大宗商品,容易變現,有些還可以到期貨市場套現,以進一步壓縮這種貿易融資的成本。許多外貿公司即使注冊資金不很高,也能開出不菲的信用證。他們可以自己使用這筆錢,也可以通過代理進口的方式來變相地給其他企業融資。”
  “這回,銀行盯緊這種融資方式了吧?我們也有,都是你們沿海進出口發達地區的知名外貿企業找過來,還大多數是國企的底子。”
  “已經有人開不出信用證,銀行今年初開始警惕這種虛假融資。”
  客戶點頭,“靠這種辦法貸出來的錢都已經用到像今天開工的工廠那種地方去了,如果到期歸還舊的信用證之後,新的開不出來,你們這邊這條民間借貸的資金鏈不是得從中斷裂了?”
  “是的,這條資金鏈上的有些人已經很著急。沿海靠這種方式做貸款的還真非常不少。”
  這一回,客戶是看著柳鈞深深深深地點頭。“你們南邊的人真能想,什麽空子都能讓你們鑽到極致。多謝,多謝,柳總下次去我們那兒,我先敬你三杯酒。總算摸清楚你們這邊的情況。有些事情吧,我雖然知道你們這邊在做,可總是隔著一層紗,找不到準頭,不曉得你們已經走到哪一步,這下清楚了。柳總研究得真透。”
  “我算是信息不靈的,但即便如此,好歹是身處其境,春江水暖鴨先知了。”
  客戶道:“我現在懷疑國外訂單為什麽量小,他們可能也怕我們中國這邊出事,寧可一次少簽點兒合同,避免風險。”
  柳鈞與客戶對視一眼,心中都是有數。柳鈞估計客戶明早就會找後來居上者,將合同撕了重簽,找各種理由將大合同分格成小塊,以有效規避風險。他也提醒自己,下階段也得如此,一方麵是風險考慮,一方麵則是盡可能地減少庫存,保證手頭握有現金,別讓資金鏈太過緊繃。因為看銀根收緊這勢頭,誰知道銀行接下來會走哪步棋呢,要是也收回他一筆兩千萬貸款,他就死定了。雖然他有阿三做後盾,可他擔心胳膊拗不過國家政令這條大腿,阿三也會有心無力。
  然而,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大客戶第二天下午,原該是已經上飛機在天上飛的時間,主動打車找上騰飛,將本是簽給後來居上者的合同分割成小塊,其中一小塊交給騰飛,而且老老實實按騰飛的報價簽。柳鈞心裏很有點兒意外,可也覺得這是情理之中。他當即打電話將此事告訴羅慶,讓羅慶在未來的談判中也運用類似策略。
  柳鈞以為自己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多少有點兒沾沾自喜,可幾乎是不等他喜上眉梢,鄰近城市傳來經常登報的知名大集團債務纏身,轟然倒下的消息。顯然,在他剛開始動作的時候,有人已經危機纏身。柳鈞立刻想到錢宏明,顯然錢宏明前陣子遇到的轉貸不靈、信用證開不出等事件並非個案,而是在周圍普遍地發生,迅速地蔓延,深刻地打擊上了。他想到有家客戶與那家知名大集團有業務往來,常年給那家知名大集團提供備品備件,便打電話去詢問詳情。詳情其實不出所料,爆炸式發展,導致債台高築,沉重的利息榨幹現有利潤,以及有一家銀行忽然收回近兩億的貸款,資金鏈斷了,頓時所有的問題集中大爆發。
  而這家知名集團的倒下,牽連到許多民間借貸人士,和那些人身後提供資金的個人與集體。
  柳鈞想打電話問問錢宏明有沒有涉及,但很可怕,錢宏明的電話百年難遇地關機。更可怕的是,錢宏明的手機從下午到傍晚,一直沒有開機。柳鈞越打越是擔心,連回家洗澡時候還把手機放在客廳桌上,以便一有響動就能聽見。
  崔冰冰領女兒回家,一進門就見到丈夫的手機在叫,她理所當然地接了。柳鈞探頭一看崔冰冰已經接了,繼續關門洗澡。這個電話是嘉麗打來,嘉麗也是找不到錢宏明,非常焦急,實在熬不住,隻能來問柳鈞。崔冰冰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但她反感嘉麗屁大的事兒也來找柳鈞,就說柳鈞出門呢,手機遺忘在家裏沒帶上,等柳鈞回來她會告知,三言兩語就結束了。等柳鈞出來,她隻跟柳鈞說是嘉麗電話,解決了。柳鈞忙著應付小碎花撲上來親熱,也就沒當回事。等一家三口終於都靜下來,他才想起再打錢宏明電話,那邊卻是轉成電話正忙了,他就留了條短信,不再擔心。
  崔冰冰聽柳鈞這麽一說,卻一拍腦袋想到剛才回家,見到小區路邊停著錢宏明的賓利,又大又結實,太顯眼了,她想忽略都不行。柳鈞揣上手機就趕緊下去找,果然見錢宏明的賓利停在小區路邊,占著挺好的一處車位。他走到車邊,再打錢宏明電話,卻清晰地聽到車子裏傳出鈴聲,一看,車窗開了小小的一絲縫兒。很快後車門打開,錢宏明在裏麵懨懨地道:“柳鈞,進來。”
  柳鈞佯笑,“誒喲,別在裏麵幽會吧。”
  “幽會就不來你家小區了,不是自撞槍口嗎。我正找你,來得正好。”
  “一下午不開手機,幹嘛?”柳鈞進去,但坐在駕駛座,聞到好好的新車裏,一股濃烈的煙味。
  “就在這兒睡覺,等你回家。”錢宏明在黑暗中摸索幾聲,將一包厚實的東西遞給柳鈞,“柳鈞,你看看,這裏是我自上班以來買的沒抵押出去的房子的房產證和土地證,包括我正住著的那套市區房。我最近缺錢,希望你買下這些房子。”
  柳鈞將大包接住。“剛聽說XX集團倒了,門口被討債的堵死。不會跟你也有關吧。”
  “這個跟我沒直接關係,但是肯定會掃到風尾。”
  “你現在有多困難,我可以怎麽幫你多少。你別拿房子給我,我不會要你的抵押。”
  “你手頭拿得出多少錢,我大致清楚,幫不到我。我前陣子一直在試圖挽救,買這輛賓利就是博取信任,證明實力。但想不到政策越來越緊,我試圖填補的洞越來越大,另一方麵,我借出去的錢卻越來越難收回來。我看這樣下去就是把我零割賣了也填不滿這虧空。現在我手頭沒別的資產,一部分給嘉麗帶去澳大利亞,不多,剩下的就是這些房子,我隻敢找你變現,找別人的話,我可能今晚就得給得到音訊的人發落了……”
  “你是不是打算拿著房款潛逃?”
  “這是最壞打算。但我跟你討論過,我還是認定國家不可能一直將銀根這麽緊著,我等貸款重新放開的一天。我拿賣房子的這筆錢先調劑調劑,等著,隻要形勢有好轉,我就可以立刻翻身。這房子唯有放到你名下,我才可以現在還每天住著,也不會有人知道房子已經改名,等未來形勢好轉我也可以把房子贖回,隻有你能替我守住這些。”
  “你把房本拿回去,這些錢我照數給你。”
  “不,房本得給你,一定要給你,萬一我輸個精光,起碼我還能從你手裏討一個地方住。而且,萬一我輸成負翁,債主肯定先拿我的房子,放到你名下他們就沒辦法了。其實這些已經是不很值錢的房產了,除了我現在住的。兩套別墅早已給抵押給銀行,上海的房子也已經抵押。隻剩下這幾套房子。你上去跟阿三討論一下,我明天等你答複。我走了,你下車。”

  第 156 章
  柳鈞一直借路燈光仔細觀察錢宏明,見錢宏明似乎憔悴了許多,但兩隻眼睛雪亮,似是亢奮。想到錢宏明哪兒都可以睡覺,今天卻在車上關掉手機睡覺,柳鈞心裏想到了什麽。“你最近是不是難以回家?問私人借錢填窟窿了?上海一座大廈的改建項目就是籌資借口?”
  錢宏明長長歎一聲氣,沒有回答,攤開四肢半躺在後座,仰望車頂,如仰望星空。
  “你真瘋狂,你們姐弟一起瘋狂。怎麽辦,這幾天住我公司研發中心去,有保安和全套安全係統……”
  “不至於,還不至於,我能應付。”
  “繼續拆東牆補西牆?為什麽不考慮一刀子止損?”
  “說得輕巧,這刀子除非是法院切下去,我掄,有用嗎。柳鈞,你別問了,你完全是局外人,跟你解釋清楚這些得起碼一周,我隻要知道你在這裏,開著手機,我有事找得到你,就行了。你回家跟阿三商量一下,行的話,明天讓阿三跟我姐聯絡,讓她們兩個專業人士做這事,必須手續清楚,絕無紕漏。如果我被起訴,根據民事訴訟法,我必須匯報執行之日前一年的財產情況,這個正當交易最容易被懷疑,被推翻。所以,必須市場價,柳鈞你放點血啦。”
  “唉,個人在大環境下,簡直是螞蟻一樣微小。你手頭現金夠不夠。”
  “目前還夠,不夠了問你要。如果方便,往我手機裏充點錢,跟嘉麗聯絡很費話費。”錢宏明依然抬頭望天,說話有氣無力,“你說的那家倒閉集團,我這幾個月其實一直關注著,很意外一個現象,那些個人債權人竟然非常幹脆地走法律途徑討債,而不是自謀出路。我今後恐怕也是一屁股官司。”
  柳鈞猶豫了一下,“法院可以對債務人的法人代表限製出境。你如果實在走投無路,趕緊。”
  “潛逃容易,想回來就難了。而且我姐沒移民,我走了,所有的矛頭就對準她。不管你對她有什麽想法,她對我猶如半個母親,有養育之恩,我不能拋下她。幸好早一步把嘉麗送走。”
  “嘉麗在我這兒存的錢,這就給你吧。”
  “我放在澳大利亞的錢不多,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嘉麗需要這筆錢,你先收著。再說也沒多少,十幾二十萬的,頂什麽用。”
  “我還有一個額外要求,無論如何,一天給我一個電話,報個平安,不要對我撒謊。”
  錢宏明懶洋洋地笑道:“沒那麽嚴重,嗬嗬,一天一個可能做不到,但有重大變化,我先知會你。放心,問題沒你想象的嚴重,我隻是提前做好退後準備,然後才能放手一搏。我有計劃的,可現在我是拖家帶口的人,做事不能不瞻前顧後。畢竟還有別人欠我那麽多錢,隻要討還,即使討還的隻是實物,也夠我衝抵借別人的債了。這幾年我賺得不少。我也打算起訴,我不能不要回我的錢。”
  柳鈞下去見錢宏明,一去就是這麽久,而且沒電話上來說轉戰別處,崔冰冰在樓上很擔心一件事,那就是怕錢宏明問柳鈞借錢。借錢這種事,以前錢宏明並不是沒做過,而柳鈞則是什麽抵押物都沒問錢宏明要。可今非昔比,今天錢宏明手中的資金鏈恐怕是岌岌可危,根絕她對那一行當的了解,今天借錢給錢宏明,那幾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她崔冰冰又不是不懂那一行。可是她難道能衝下去阻止嗎,不行,她隻能心神不寧地在樓上呆著。
  等柳鈞捧一隻大牛皮紙袋上來,將錢宏明的請求一說,崔冰冰一顆心終於放鬆,可又脫口而出,“想不到錢宏明這個人還真是你好朋友。這事我明天找他姐,他說得沒錯,手續一定要清楚,他這是保護你。”
  “我本來想借錢給他,設法給他……”
  “不行,理智點兒,現在借錢給他等於填無底洞,不如等他折騰出個結果來,屆時你幫他東山再起也來得及。”
  這一回,連崔冰冰都真心地為錢宏明歎息起來。等將淡淡送上床,崔冰冰也將最近工作中的煩惱一股腦兒倒給柳鈞。這幾年放出去的貸款忽然要收緊,怎麽能夠,那些貸款好多已經被企業挪用,諸如流動資金貸款給投入到固定資產上去了,收急了,企業隻能倒閉給你看,不收,又有上麵壓著。若更是遇到錢宏明那種手裏拿著護照的,逼急了就給你卷包逃出國,留給銀行的就是壞賬。她是每天提心吊膽,斟酌每一筆貸款的來龍去脈,是收是放。現在銀行唯一舒心的事是對個人的窗口終於不排長隊了,因為股票跌得夠慘,股民已無心再跑到銀行窗口申購基金。去年是股民開戶人數節節上升,銀行儲蓄步步下降,每天的煩心事是攬儲。現在是窗口門可羅雀,銀行儲蓄節節高升,她卻依然無比煩惱。有時候真想學嘉麗大撒把,回家享清福。
  崔冰冰倒了半天苦水,可柳鈞勸她可以認真考慮退休,她卻又不幹,並非不相信柳鈞,而是擔心自己變成嘉麗,也怕退休的日子無比無趣。崔冰冰心裏還有一個最大的疙瘩,那就是持有的銀行股票還無法隨大小非解禁,卻眼看著股指日日下跌,賬麵資產天天縮水。那簡直是悲劇啊。好歹在銀行裏呆著,還可以大家同病相憐。
  柳鈞見了錢宏明之後,心裏就一團疑問,一聽“同病相憐”這個詞,不禁想到錢宏明。“宏明從來不把他的煩心事告訴嘉麗,結果到今天這種日子,他還在對嘉麗粉飾太平,最終還是走回原點,與他姐姐同病相憐。他此時應該趕緊跑,帶上他姐,又不是簽不出去。”
  “你真是,他現在跑,卷得走多少錢?他是心不夠黑,前陣子還指著到處借錢填補虧空……”
  “他相信他的分析,他判斷國家不敢一直收緊銀根,他相信很快貸款開閘。所以他想維持資金鏈正常運轉,隻要過去這一關,等銀行有新貸款出來,就什麽事都沒了。”柳鈞將上回他與錢宏明辯解的理由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心不夠黑,他考慮問題倒是很長遠,難怪他還守著。我而且替他想想,他現在若跑路,也是心有不甘吧。卷包跑路,才卷這幾套自家最不值錢房子的錢?才多少啊,比起過去經手的上億資金,他怎麽肯罷手。他要不是對貸款開閘心存幻想,早在年初看大勢不好,卷了私人看在賓利麵上千方百計借給他的錢跑路,那就光棍了。可惜。我現在是真心為他可惜,以前看他總想壓你一頭,我煩他們夫妻倆。”
  “他今天說那些話,似乎是交代什麽後事……你說,如果你沒見到他的車,我也沒下去找他,他還會不會見我,即使見,又會什麽時候見我。他是不是對於把房子轉讓給我這件事很是猶豫。”但問題才問出口,柳鈞心裏已經明白原因。“他從小就跟我紮風頭,這家夥,太在意那些意氣,都這麽大年紀了還想不開,誰沒個遇到困難的時候。”
  “嘔耶,弗洛伊德大神,我即使厭煩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有道理。”
  兩夫妻說到很晚。錢宏明一個人開車在街上兜了一圈,雖然滿心煩悶,還是來到本城最奢侈的會所瀟灑。反正是回家也沒人,再說,他得讓賓利頻繁地出現在某些人群的眼皮子地下,他需要某些效果。還是錢宏英一個電話把他叫走,這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吸進去的雪茄是什麽味道,一天吸了那麽多煙,嘴巴鼻子早麻木了。但他嘻嘻哈哈地跟雪茄房裏的朋友說,老婆叫回家嘍,做好老公去嘍。心裏卻是不明白他姐這麽晚叫他有什麽事。
  到姐姐家,巨大的書桌上滿是賬簿。錢宏明不等他姐姐說話,就道:“我把沒抵押的房子都賣給柳鈞了,市場價,姐你明天跟阿三交接一下,手續一定要絕對正確。這些帳別算了,銀行貸款不放出來,你怎麽算都隻有一個結果:嚇死自己。”
  “怎麽辦?現在債主還沒反應過來,但這個月底要給幾筆利息,你拿得出嗎。要是傳出我們給不出利息,我們有幾條命可以給人家。”
  “我一直在想辦法,你別急,不能心急。姐,早點睡,明天白天出去你得沒事人一樣。錢的事我會考慮,不過,你那兒還能再借多少,問你那些房地產界的朋友借。最近不是都不敢炒房,手頭有現金了嗎。”
  “我連公司裏的員工都快借遍了,所以大家都盯著我月底怎麽付息呢。我愁都愁死了,還有十幾天時間,哪兒找錢付利息。我現在最怕誰家忽然有急用,問我拿錢回去,我可是一分都拿不出了。”
  “姐,鎮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自亂陣腳。你看我借得更多,不還是……”
  “鎮定你個頭啊。”錢宏英忽然不知哪兒來的脾氣,拍案亂罵,“你倒是跟你老婆說鎮定啊,你怎麽跟我說鎮定跟你老婆不鎮定呢,我這邊跟人借錢陪足笑臉恨不得下跪,你把我借來的錢送你老婆出國避禍,你把我當什麽人,你老婆是神仙我是你們丫鬟嗎。我鎮定你媽的,我這輩子欠誰了,一輩子給人做牛做馬……”
  錢宏明不吱聲,隻是低頭聽著他姐姐亂罵。最近壓力大,能罵出來是好事,他還有柳鈞可以說說,他姐姐更是沒人說話,當然隻有罵他。等他姐姐罵完了,他才道:“姐,這幾天你還是住到我那兒去,一起住著,有個照應,好歹還有保姆燒飯收拾。我那兒高樓,保安不錯,比你這兒聯排安全。”
  “我們到底要怎麽樣。”
  “我在想辦法。這時候也隻能走一步是一步。今晚就搬我那兒去吧。”
  “不去。你少假惺惺,我這一搬走,明天就有人知道,誰知道那些債主能想到哪兒去。你真敢讓我搬走?”
  錢宏明歎聲氣,站起身,“姐,消消氣,我是你看著長大的,我什麽人你最清楚。我回家睡覺去,天都快亮了,你也睡會兒吧。這時候再不休息好,腦袋更亂。”
  “宏明,你是不是腦袋亂了?”
  看著姐姐慌亂驚訝的眼神,錢宏明鎮定地微笑,“我腦袋裏的賬本,比你桌麵上的清楚多了。”他微微一撇嘴,一揚脖子,開門出去。但回到他自己的家裏,他將頭鑽在冷水龍頭下足足五分鍾,凍得頭皮麻木才抬起來,對著鏡子發了好一會兒呆。

  第 157 章
  回過神,錢宏明立刻打了個電話給一名債主,那債主大約是被電話吵醒,說話還迷迷糊糊,錢宏明則是中氣十足地道:“阿七,盯梢弄個長相好的,索性讓我收在身邊當保鏢。靠。”說完這幾句,錢宏明就將電話斷了。站在陽台,往下看遙遠的地麵,不知還有多少雙眼睛關心著這間房子。他忽然想起傍晚見柳鈞時候忘記說一件事,不顧勞累連忙發一條短信過去,很簡單,“說件高興的事兒,楊巡通過中間人問我借錢,很急,給的利息很高。”
  柳鈞當然不是善茬,早上起來一看見短信,立刻奔走相告。反而崔冰冰一臉疑惑,借錢不是很正常的嗎,高息借款用於轉貸,這種事兒在本地如同家常便飯,大驚小怪的人才真正有問題呢。柳鈞找了許多理由,可都被崔冰冰無情否決,他隻得訕訕地做早餐去。
  可柳鈞心裏還是高興了,再怎麽說,實力強勁的楊巡急於高息借款,他怎麽聽怎麽覺得楊巡出問題了,完全無視崔冰冰的反駁。然而下午,柳鈞與全國人民一起目瞪口呆心情沉重的看向西川,趴在網上一遍遍地刷新網絡新聞,獲取地震一線發回的消息。楊巡借款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被他拋到腦後。他第一時間讓辦公室查看員工籍貫,讓四川籍貫的員工趕緊打電話回家問平安。好在兩家工廠加一家中心本來就沒有幾個四川員工,打電話回家也說平安無事。
  下班時候,崔冰冰打電話來,讓柳鈞若能準時下班,就去她媽家接淡淡,她與錢宏英就買房事宜製作一些文件,可能會比較晚回家。
  崔家家境小康,手頭不少錢,他也想出錢給給崔家換處好點兒的小區,可是崔家二老不答應,說沒那必要,於是二老就一直住在市中心的老小區裏,周圍步行二十分鍾內有超市有菜場有醫院,他們覺得這樣的小區才是適合生活的小區。柳鈞穿越小區傍晚油煙機翻滾出來的飯菜香,來到丈母娘家樓下,見丈母娘正好領著一個年輕男子上樓去,他就在後麵大步跟上,原來那年輕男子是個破爛王。
  崔母不肯賣掉廢報紙,埋怨破爛王給的價格太低,隻肯把油瓶飲料瓶賣給破爛王。破爛王倒也不勉強,隻是笑嘻嘻說,要賣趕緊賣,這都五月中了,等奧運會後這種東西價格都得跌。崔母一聽便與女婿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破爛王倒是有意思,就把床底下堆積的好幾捆廢報紙都拖出來賣了。破爛王一看這家人有貨,才積極起來,煽動崔母有破爛趕緊賣,那些什麽廢紙廢銅廢鐵廢塑料之類的東西一過奧運準跌,現在是國家撐著門麵給外國人看,才有大家的好機會,過了這村沒那店啦。
  等破爛王一走,柳鈞就道:“胡說八道,我經常進貨鋼材的省級代理今年一直捂貨,最近更是壓貨,還在碼頭囤了不少鐵礦石,賭我國過不久與澳大利亞的鐵礦石談判結果再度大幅調升價格。國際上大宗商品都在呼啦啦地漲價,哪是我們國家奧運管得住的。”
  “今天多災多難,年初雪災,今天大地震,還不知損傷多少,總有壞影響的吧。”
  “現在的大宗商品市場很奇怪,就像去年的中國股市,壞消息出來,反而是利空出盡,漲,好消息出來,更漲,任何理由都是漲的理由。年初凍雨和大地震,估計在大宗商品市場裏會有另一種解讀,救災,災後重建,那不都是擴大物資需求嗎。這個市場真的很怪。”柳鈞曉得丈母娘不服老,也不肯做家庭婦女,實在是為了女兒沒辦法,才住家抱外孫,跟丈母娘說時政,切不可敷衍了事。
  可等柳鈞從丈母娘家出來,心裏卻越想越不對,似乎他更認可破爛王的煽動。隻是一路淡淡嘀嘀呱呱地說話,柳鈞沒有時間細想。可即使無法細想,柳鈞也意識到,整個國際上的下遊訂單在減少,出口訂單下降的不是他們一家,而是整個同行,近期的倒閉現象雖然被官員們遮遮掩掩,可還是遍布長三角與珠三角,說明是個普遍現象,那麽影響應該很快傳導到大宗商品交易。即使大宗商品交易受炒作資金的影響,可也不能脫離基本麵太遠。即使現在PPI高企,甚至高於CPI的漲幅,作為一個身處製造業一線的人應該看得到,PPI的升勢已經缺乏事實支撐了。隻是,難就難在誰也無法知道大宗商品價格的那個6000點高位拐點將在何時出現。
  但崔冰冰回來,就反問柳鈞一句:“所有的貿易商依然都在囤貨,難道他們看不清楚這一點?”
  “我也奇怪,所以我心裏很動搖。可是沒有需求來支撐,原油或許還有個歐佩克,鐵礦石有兩拓加淡水河穀,這兩種或許可以壟斷價格,其他呢?會不會大宗商品價格也已經接近6000點?可不可以這麽設想,現在的高價因為短缺引起,而短缺卻是由於貿易商囤貨導致,而非製造商。一旦囤貨達到一個平衡點,貿易商發現需求驟減,囤貨變成吞沒資金的燙手山芋,那時候會不會是摧枯拉朽式的跳樓價出逃?其實糧、棉、大豆價格已經下來。”
  “說句實話,你作為製造企業,考慮這些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就算假設它奧運結束那一天價格跳水,但是在奧運結束前,你的原材料價格一直處於上升狀態,而且上升勢頭很瘋狂,高息借貸囤貨都無法抵消升勢,你怎麽辦。你是在這三個月裏每個月進一批貨,一次比一次價高,還是看準價位一次性吃進全部三個月的貨囤著,在原料上先賺一筆?當然你是後者。現在問題是,你甚至還不知道價格會不會出現拐點,若是出現,拐點又在哪兒。可你不是貿易商,貿易商可以什麽都不做,等漲或者等跌,你不行,你有訂單,你而且得讓一大幫工人有事兒幹,你不管現在是什麽價格,都得按部就班地吃進。所以你看,考慮與不考慮,都一樣。不過倒是提醒我了。”
  “確實多想也沒用,買宏明房子那筆支出打破我資金計劃,現在隻能按部就班進料出貨。”
  然而,按部就班卻意味著對大趨勢風起雲湧的束手無策,無力招架。美國老客戶的一筆精加工生意,柳鈞原以為十拿九穩,放眼神州舍我其誰,可是設計出樣檢驗等等程序走完,眼看著隻差臨門一腳,美國方麵卻是傳來消息,意向取消。因為客戶發現,眼下的船運費一方麵是被火熱的鐵礦石運輸帶動,另一方麵則是受據說飛奔150美元一桶的原油價格影響,原本中國擁有的價格優勢完全被運費吞沒,從中國進口的價格,還不如從鄰國墨西哥進口,即使本國的加工費雖然稍高,可是考慮到周轉周期,放在本國加工也已經好於中國。那麽,還簽什麽合同。
  柳鈞一直巴望著瘋狂的原材料價格出現拐點,然而此拐點未到,彼拐點卻是不期而至,打得騰飛方寸大亂。美國老客戶最終取消生意,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也正是目前形勢下水到渠成出現的拐點。那意味著,國外訂單不僅將因為國外需求的減少而消失,也將因為國外需求由於中國價格優勢的喪失而轉移,而從中國消失。什麽叫雪上加霜,現在就是了。曆來,柳鈞的高端加工能力非常依賴出口,不僅直接依賴,而且還間接依賴,他的下家經常是開宗明義地告訴他,進他騰飛的貨是不得已,完全是出口高品質要求的需要。他這邊的出口出現關鍵性拐點,他的下家能好到哪兒去,大家是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即使柳鈞反應迅速,飛快調整生產計劃,他的產品還是出現了庫存,出現了積壓。各式各樣的合同違約接踵而至,應接不暇,羅慶為此跑斷了腿,吵破了喉嚨,可是大勢麵前,誰都回天乏力。
  每一天,開工率低於前一天,騰飛比騰達的開工率更低。品質,總是在任何時候遭遇到逆淘汰。

  第 158 章
  往往公司出現狀況的時候,正是資金鏈最緊繃的時候,但柳鈞還是一分不差地將買二手房的錢給了錢宏明,自己拆東牆補西牆,苦苦應對。他此時最頭痛的是客戶退定,客戶若是退定,他即使吃沒那點兒定金又有什麽用,定金隻夠買材料,不夠加工費。退定的產品基本上在這個年月裏,就成了積壓的代名詞。而銷售部門眼下的最主要工作是隔三差五的聯係客戶,詢問現有訂單是否安全。
  六月初的一天,柳鈞正從成品堆積的臨時倉庫出來,本就是被臨時倉庫的悶熱逼出一身的汗,工作服濕嗒嗒地貼在身上,走到外麵太陽又是熱辣辣地曬下來,柳鈞心頭燥得慌。正好申華東打電話來,問柳鈞這邊有沒有做不完的訂單,可否調一些給他們市一機救急。柳、申兩個人說話一向比較直接,在外人聽來是沒皮沒臉,柳鈞也無掩飾,道:“年初開始,加班這個名詞在我這兒已經成為曆史了,現在也是吃不飽,有些合同再是明知吃不飽也不敢碰,沒訂單給你。你那兒能保持多少的開工率。”
  “目前快隻有70%的開工率了,我很懷疑接下去還得降。我們產品今年出口不大好,訂單掉得很快。有幾個訂單形同雞肋,可市一機總經理還是滿心不舍得放棄,找我討論求我高抬貴手接下,公司稍虧點兒,保證開工率,免得人心浮動。可我哪敢同意,匯率死撐著,原料價格日日漲,一筆合同裏麵打掉這些因素,豈止稍虧。再加上奧運前後為保北京環境麵子,華北得停不少工廠,那邊的訂單到此為止,做完算數,新的得等奧運後再給,那是多大的一刀,這真是雪上加霜,草菅人命。”
  “別抱怨啦,總比北京人民犧牲少點兒。我這兒目前最重要工作是清理庫存,悲哀的是,經常有客戶公司沒良心,明明他們公司狀況已經不行,我們打電話去問,他們還說沒事,貨款已經準備好。等我們發貨過去,他們不按合同給錢,希望拖延付款,我隻好賠上運費讓拉回。這種時候,明知誰都不好過,誰敢讓客戶壓貨,寧可我自己壓,起碼看得見摸得著。”
  “對!”申華東與柳鈞同仇敵愾,說起這種事兒來,兩人即使將手機電池打完也說不完。兩人交流了好一會兒對付那種不誠信客戶的經驗,申華東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飯經過你錢朋友家中介公司,門麵很亂,好像出了什麽大事,大玻璃也讓人砸了。”
  柳鈞這才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接到錢宏明的電話。剛接手錢宏明房子的那幾天,他還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總有一隻電話打給錢宏明,幾天正常下來,他自己這邊又焦頭爛額,不知不覺就把錢宏明那頭給疏忽了。他忙撥打錢宏明電話,裏麵卻提示關機。他跑回辦公室,將工作交代一下,就衝去市中心。一邊打電話向崔冰冰報告這種情況,問有沒有聽到什麽風聲。
  等柳鈞趕到中介公司總部,見那邊已是曲終人散,透過砸爛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裏麵人去樓空,隻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麵圍了好多指指點點的圍觀者。崔冰冰得知消息也是趕來,見此奇道:“誰砸的,怎麽回事。”
  旁邊有好事者興奮得唾沫飛濺地道:“上午吵起來的,說是老板跑了,吵著吵著,人越來越多,最後就砸了。警察也來了,警察來有什麽用,砸都砸完了,搬也搬空了。”
  柳鈞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辦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著跑去街角的停車處,跑得氣喘籲籲,直等趕到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停車處,她的呼吸還沒平靜。但是等電梯,電梯卻一直不下來,不知卡在哪一層。柳鈞忽然感覺到電梯不下來與身處九樓的錢宏明公司有關,他讓崔冰冰繼續等電梯,他改走樓梯,衝上九樓。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樓梯間,心裏發怵,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鈞先衝到九樓,伴隨他風箱一樣呼哧呼哧聲的,果然是亂成一團的場麵。有個女人坐在壓著電梯門的真皮大班椅上,誰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誰也別搶”,也有人坐在兩張辦公桌搭起來的台上,抱著幾台電腦嚷嚷“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大家鬧哄哄地瓜分辦公室的家具雜物,隻可惜保安一直守在電梯口不讓搬走,他們隻能一直占著,地上橫七豎八已經撒滿吃剩的快餐盒。柳鈞心說錢宏明大手筆送保安蟲草,還是有點兒效果。
  他稍稍緩過氣來,就直奔錢宏明的辦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家具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經搬走,原本豪華的辦公室滿目蒼夷。有人手中緊緊抓著一隻相框,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與同病相憐的人一起扯著嗓門傾訴遭遇,大致說的是私人借錢給錢宏明上百萬,又問親戚朋友借錢,轉手再借給錢宏明,沒想到……柳鈞看來看去相框裏麵是空的,這相框,柳鈞認識,原本放的是錢宏明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知框裏的照片已經被錢宏明帶走,還是被眼前這幫憤怒的人們撕毀。
  總之不見錢宏明。
  忽然有個原錢宏明公司的員工撲到柳鈞麵前,大聲向大家指證柳鈞是錢宏明的死黨,頓時周圍能動的都擁過來,那些占著辦公桌椅的無法動,眼睜睜盯著這邊。柳鈞一看不妙,這些都是急紅眼了的人,他當然不肯吃眼前虧,反問那位員工道:“錢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機。他最後一天出現是什麽時候,你們賬麵上還有多少錢?你知道你們開戶行是哪家,什麽帳號……”
  柳鈞連珠炮似的發問,頓時打消大夥兒眼中剛剛點燃的期盼,因為柳鈞問的問題與這兒每個人上樓時候問的問題一樣。於是眾人又一哄而散,柳鈞沉著臉抬頭,見崔冰冰才剛氣喘籲籲地上來,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樓梯間,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車,才開腔,“估計宏明卷款跑了,樓上那些都是借錢給他的債主。去他家看看。”
  “早知道就這結果,早不跑晚不跑,為什麽挑這個時候。他還問同事借錢?”
  “他姐也問同事朋友借款,據說都是幾百萬地借的,瘋狂。”
  “錢宏明總算對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當場腦溢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鈞不禁歎一聲氣。車子很快到錢宏明原來住的那警衛森嚴的小區,這一次,保安不放進。柳鈞沒敢說出那房子其實已經產權歸他,隻是兩夫妻一起遊說保安,說了一籮筐的好話,以期打動保安。但保安還是不敢放行,最後輕聲透露原因,已經不知有誰突破防線到了錢家門口,用紅漆將錢家大門塗畫得異常恐怖。今天也已經有好多人想進去找錢家,他們唯有嚴防死守,閑人一個不放。
  離開門衛,柳鈞大惑不解,“去哪兒了?怎麽連跟我也不說一聲。”
  “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免得你知情,麵對一幫可憐的債主內心掙紮。”
  “嗯,你先回去上班,我回家拿宏明交給我的所有門鑰匙,都去找一遍。”
  “別找了,錢宏明不會那麽傻。他如果方便,肯定會聯係你。他如果不聯係你,那麽肯定是他不方便。你就耐心等吧,手頭隨時準備一筆錢等著。”
  柳鈞雖然也覺得崔冰冰說的有理,可關心則亂,他還是回家找了鑰匙和門卡,重回錢家。他既然有門卡,一刷就進去,保安也沒理由再攔他。柳鈞上樓,果然看見一片血紅,豈止是錢家大門血紅,而是整個門廳血紅。同一樓層的另一戶真是倒黴了。柳鈞思慮再三,才開門進去。裏麵倒是保持原狀,但一個人都沒有,連每天都在的保姆也不知去了哪兒。柳鈞看了一圈出來,在物業那邊留下名片。說這間房子已經歸他,有誰找這房子麻煩,請通知他柳鈞。物業顯然很想知道為什麽,柳鈞無可奉告。柳鈞離開時候,聽大嘴巴的物業說這已是今年第二家了。
  夏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晚。等柳鈞馬不停蹄地跑到最後一串鑰匙所在的房子,窗外才剛殘陽如血,如錢家門口那潑血一般的紅旗。在如血的殘陽下,柳鈞正好接到嘉麗的電話。嘉麗聲音很輕,說是剛安頓下小碎花睡覺。柳鈞不吭聲,於是嘉麗小心地問:“你知道宏明的消息嗎?他說最近忙,過兩天再給我電話。可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以前從沒這麽長時間不打家裏電話的。”
  柳鈞一算,差不多他與錢宏明也是四天沒通話。“我現在你們剛結婚時候住的房子裏,宏明單位分給他的這套,我也在找宏明。”柳鈞沒有猶豫,對嘉麗坦白。“他暫時失蹤,許多債主也找他。你在澳大利亞錢夠用嗎?”
  “錢……我有。宏明怎麽了?”
  “欠債,欠私人的債,也欠銀行的,還欠其他公司的吧。暫時我也不知道他怎麽了,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報你。嘉麗,你答應我,這個時候千萬別回國,你回國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害宏明無法藏身。你別哭,認真聽我說完。你在那邊也請保持低調,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電話來問你,無論是誰,你都說不知道,即使國內的警方。萬一宏明聯係你,你請立刻告訴宏明,我永遠站在他的一邊。”
  柳鈞話沒說完,嘉麗已經泣不成聲。“柳鈞,我很擔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麽多年朋友,你一定了解他性格,他怕輸,怕窮,非常怕,他有句口頭禪,對那些做期貨輸得精光的人,他常說,‘輸成這樣,還有臉活著,豬頭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怕他也拿他自己當豬頭。柳鈞,我還是回國吧,即使讓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個人想不開強啊。”
  “嘉麗,我必須提醒你,宏明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想不開的人,他是個非常不屈不撓堅忍不拔的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做出傻事。你必須聽我的,暫時別回來。另外,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請開始留意你的生活開銷,最好是找個工作,我看宏明暫時很難翻身。我這幾天一直與宏明接觸,我現在開始慢慢悟出他早已對今天的暫時失蹤有所安排,起碼安排了一個月。既然宏明有如此理智的安排,我相信他對自己的退路也有理智的安排。”
  “可是宏明……柳鈞你可能不清楚,宏明並不自信,他心裏其實非常害怕輸,經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慮,他從不會讓你看見的。”
  柳鈞堅決地道:“嘉麗,你其實很懶,你對宏明的了解隻是表麵。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僅了解他的性格,更了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現在放下電話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原因,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訴你,你們家門口被討債的人塗滿紅漆,宏明的公司和房屋中介總部都被砸毀。你考慮一下債主看到你和小碎花會采取什麽行動。你作為成年人,你可以承擔,小碎花呢?孩子還小,不能讓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電話,也請經常關注電郵,有消息我不會隱瞞你。”
  柳鈞幾乎是強行結束通話,否則嘉麗會抓著電話哭個沒完,卻又說不出建設性的話來。其實柳鈞心中的擔心與嘉麗的一樣,他最初一直想著宏明終於卷包逃了,可是後來越想越不對,逃跑,那也起碼與他打個招呼,錢宏明最清楚他會做出幫親不幫理的事,幫助隱瞞。而眼下證實錢宏明的離開,是連嘉麗都沒通知。那就很有問題了。可他又怎敢將疑問說給嘉麗聽。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裏,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並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

  第 159 章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裏,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並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
  “阿三,你跟錢宏英辦手續的時候,她有沒有說起宏明現在還住著的那套房子的事。”
  “沒說啊,我們隻討論手續。我沒好意思問,她也沒心思說,隻是愁眉苦臉的,顯然是睡眠不良,滿臉皺紋。這個年紀的女人,睡不好,一張臉就核桃似的。”
  “宏明原本跟我說的,他把房子賣給我,他就仍舊可以住著。可我剛才拿出鑰匙一看,他把這套房子的門禁卡和房門要是全給我了。說明他後來就沒回去住。我看到這套房子鑰匙的時候心裏已經感覺不對,下去問了物業,查出來他家前後共做了五張門禁卡,你看,都在。我當時沒留意,要是早知道……”
  “誒喲,我也沒看,我也想這買賣本身就是走過場,幫他救急。還覺得他交給我多少,我就原封不動於事後還他,連看都不看,是對他的尊重。這家夥,敢情是摸透我們的脾氣了。但我還是認為他不會走絕路,要走絕路的話,最省力的,他家陽台往下跳就是。”
  “會不會是……被人綁架了?或者……”
  崔冰冰眉頭一皺,“你看住淡淡,我打幾個電話問問。”
  柳鈞差點兒眼珠子掉出來,“你還認識那種人?”
  “嘿嘿,以後你要是對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滿臉猙獰。不過隨即便一本正經了,“工作需要,認識幾個,但不打交道。不敢跟這種人有牽扯。今天特殊情況。”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進去書房。但見崔冰冰將關書房門前,忽然倚門做出S狀曲線,風情萬種地回眸一笑,柳鈞不禁一笑,繃緊的神經稍稍鬆弛。淡淡自然是大聲叫好,踴躍模仿。可惜這娘倆滑稽萬種,風情欠缺。
  一會兒輪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來,“錢宏明摸到哪隻老虎屁股了?其中一個諱莫如深,另外幾個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這種事很快就在他們圈內傳開的。”
  兩人都覺得錢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像錢宏明曾說,跟外人解釋三天三夜也解釋不清楚那一行的奧妙,柳鈞也是從來都弄不清楚錢宏明手下究竟有幾家公司,又分別是做什麽用,財務上怎麽勾連。眼下柳鈞更是弄不清楚錢宏明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沒人來找他,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全然的束手無策。柳鈞唯有等待,等待什麽線索主動找到他的麵前。他很懷疑,在事發前不到一個月裏麵與錢宏明做的房產轉手交易,很容易將那些導致錢宏明主動或者被動失蹤的什麽引導到他麵前。
  而柳鈞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忙,最主要的還是煩心,任何一個企業主都不可能看著公司的開工率越來越低而無動於衷,而不設法挽救。可靠的業務成了騰飛最大的問題。可是近期瘋漲的原材料價格讓許多企業自動拒絕一些運轉周期長,消耗原材料比較多的項目。誰也不知道一個月一季度後的原材料價格走向如何,誰敢貿然報價。可是甲方又不肯讓乙方做剔除原材料的報價,於是市場也是陷入僵持狀態。價格一直在漲,銷售卻是停滯,柳鈞與朋友們議論起來的時候,都禁不住提到一個可怕的名詞:滯漲。
  當業務量計劃外地下降,導致開工率下降,進而導致利潤下降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便嚴重凸顯。比可靠的業務更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柳鈞雖然對外聲稱建設熱處理分廠的資金來自曆年積累,可是說實話,畢竟還是挪用了一部分銀行流動資金貸款的。原本根據計劃,可以用未來的陸續產出支付貸款利息,以及清償挪用的流動資金貸款,可是利潤出乎意料地下降了。還貸便有了很大壓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於業務量的下降,新建熱處理分廠的產能就成了多餘。然而這個多餘卻不是省油的燈,即使停開,也得按部就班地產生折舊,產生貸款利息,產生管理費用,產生用工費用……所有的騰飛高層管理都已經意識到去年決策的失誤,可是最後為失誤買單的唯有老板一個人。
  好在此時柳鈞好歹保守,手頭還有一點兒積累,可以應付日常開銷。此時他心裏生出與錢宏明差不多的疑問,國家難道看不到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區經濟麵臨的問題嗎,那些紅口白牙言之鑿鑿地說本地沒有出現大規模企業倒閉現象的領導敢來工業區對著大夥兒公開說嗎。
  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每當柳鈞焦頭爛額之時,嘉麗每天準時的一天一個電話,讓柳鈞非常無力。嘉麗著急錢宏明,他何嚐不著急,可是他除了偶爾抽時間去錢宏明的各個家看一遭,再去錢宏明的公司看動向,他跟嘉麗一樣無從下手。他能回答嘉麗的是同一個答案,重複了多少遍,重複的柳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樣重複的還有另一句話,那就是竭力勸阻嘉麗回國。
  這一天,周五,嘉麗終於問出一句話,“宏明……你說宏明還再世嗎?”
  這又何嚐不是柳鈞心中的疑問。“我們此時必須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麽,讓事態這麽嚴重。他從來對誰都很謙讓,對誰都很大度。他從來習慣以自己忍讓來解決問題,他能得罪誰呢。”
  柳鈞啞然許久,才道:“所以我們更應該相信宏明沒事。他很快就會給你我消息。”
  但這種理由沒有說服力,柳鈞聽得出嘉麗無法相信,唯有掛電話前再叮囑一句,讓嘉麗不要回國。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家裏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能不胡思亂想。可是柳鈞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這種事情,需要嘉麗自救。
  第二天總算有點兒空,崔冰冰最近因為應付總行欽差辛苦得發誓周六大睡一天,柳鈞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就帶著吵吵鬧鬧的淡淡早飯也沒吃,悄悄關門出去,留妻子安靜睡覺。男人嘛,總得多擔待點兒。他帶著淡淡去吃廣式早茶,可是淡淡專情地還是隻要水餃,柳鈞不曉得女兒這是像誰,隻好用三隻晶瑩剔透的蝦餃糊弄了一把女兒。到了他爸那兒,其實也無事可做,不像丈母娘家還有什麽東西需要他修理整飭,他爸本身就是個老技工。他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爸聊天,偶爾看看淡淡又在滿屋子地幹什麽壞事。
  過了會兒,淡淡匆匆跑過來,三步兩步沿著柳鈞的腿一直爬到柳鈞肚皮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邊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嗎?”柳鈞笑著逗女兒,卻意外看到他爸臉色有點兒不對,他忽然意識到什麽,抱起淡淡躍起身,看著他爸道:“走,我們捉老鼠去。看爺爺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來。”柳石堂不得不出聲,“裏麵有人。”
  “大方點兒啦,請出來見見。”
  柳石堂尷尬著一張老臉,猶豫很久,才低聲道:“錢宏英。”
  “什麽,她?”柳鈞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蹤的錢宏英居然在他爸家裏,他爸的家絕對是他的盲點。“我有話問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你看我份上放她一馬吧。”
  “不是,我要問她整件事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一點兒安排都沒有,這麽匆忙失蹤,宏明在哪兒。”
  柳石堂卻依然嚴格把關,嚴肅地道:“你等等,我去問一下。”
  柳鈞驚訝地看著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間,心裏很有點兒複雜。他環視這間房子巨大的客廳,想到這兒每間臥室都配備衛生間,窗台看出去是繁華的市中心,錢宏英即使在這兒住上個半年估計也不會給悶死。她可真會找地方。但柳鈞很快也想到,錢宏英找來這兒不是無的放矢,她問朋友同事借了那麽多錢,都借遍了吧,此時還能找誰投靠,誰見她都恨不得從她身上把錢榨回來,唯有一個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錢給她,現在可以收留她。柳鈞心中雖然對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滿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認,他爸真是掐準了錢宏英七寸,太了解她。
  很快,錢宏英從客臥出來,很簡單地穿著一件深藍T恤和一條黑色中褲。整個人蒼老得厲害,如崔冰冰所說,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張臉變得核桃一樣了。兩人見麵,對視好幾分鍾,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鈞不得不安撫女兒,錢宏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嗎?”
  “沒有,我正要問你,不過看到你我放心許多,宏明應該也沒事。究竟發生什麽事,宏明為什麽倉促失去音訊,又為什麽這麽久都不與我們聯係。嘉麗在國外非常擔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險,一直想回國來……”
  “叫她外麵呆著,別回來添亂。就說是我說的。”
  “我們開宗明義。宏明在我這兒沒有借錢,我是宏明信賴的朋友,你也可以在這件事上信賴我。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宏明可能會怎樣處理退路,我們可以怎麽幫助宏明脫困。首先你告訴我,事情怎麽會發展到你們倉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們還不在一起。”
  錢宏英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卻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隻得道:“你說唄,你不是每天擔心你弟弟嗎,正好有個得力的能在外麵跑。你原先不讓我跟阿鈞提,怕影響我們父子關係,現在他都問了,你還不說幹嘛。”
  柳鈞聽得牙倒,可隻能隱忍。錢宏英終於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縮開始,宏明手裏就少了一筆從我這兒可以調用的臨時資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銅期貨上虧一大筆,那時候眼看沒辦法,隻好開始問個人借款,三個月結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相信他,我們的利息也開得高,吸儲比較順利。可是問個人借錢再順,也抵不過銀行一再收緊貸款,下家一再無法還款。今年以來,日子幾乎是一天難過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勢,他認為國家很快應該放開信貸,否則得亂,得鬧出很多亂子,國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亂。他鼓勵我繼續撐下去,撐到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東拚西湊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發了,手頭已經接近空空,可是有人聽到風聲不對,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經手的幾筆款還了。完全不講規矩,也不給我們寬限。我們還不出,第二天車子就讓警察找個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脅電話,白道的黑道的,都有,他感覺事情不對頭,讓我立刻從辦公室離開,別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手機斷電,拔卡,接到他的電郵通知才出來。可是從那天起我一直沒接到他的電郵。”
  “那幾筆款是誰的?誰能量這麽大?”
  “公門裏的。具體不跟你說了,對你不利。我現在不知道宏明在哪裏,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連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無法出境了。他要麽落在誰手上,要麽跟我一樣躲哪兒去了,也可能……”
  錢宏英沒有說出可能什麽,但是柳鈞從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裏,讀到兩個字,“自殺”。“宏明不可能自殺。”柳鈞斷然否定,“比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沒那麽脆弱。”
  “可你想過沒有,那幾個人可以讓宏明走投無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錢給宏明的人也得醒悟過來,開始追殺他。錢啊,不是別的,幾百幾千萬的錢。宏明現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無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麽多錢,現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裏去,在裏麵被人黑了都難說。這幾天下來,如果他還活著,我估計他身上的錢也該用光了。不知他該怎麽過。”
  柳鈞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門口的紅漆啊大字內容啊都跟錢宏英詳述一遍,這個時候,他心裏的謎團終於一個個地解開。即使錢宏英沒有說出幾個人的名字,他也已經覺得錢宏明走投無路。似乎,真的隻有死路一條。自殺,或者被自殺,一切皆有可能。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淡淡一臉畏懼地看著大廳中的大人們,緊緊縮在爸爸懷裏不肯出來。大人們都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這麽大的大廳變得寒冷異常。終於她忍不住了,哭著喊出來要回家。柳鈞抱女兒站起來,想說什麽,可又說不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悶聲不響離開他爸的家。

  第 160 章
  錢宏明這輩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後後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了。”
  “那幫人何必心急,給宏明一段時間,或許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現象,都隻想自己脫困,結果全部陷於絕境。”
  “憑什麽讓人像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宏明?關鍵時刻,我們還是以有形資產來確定可信度。中午外麵吃去,我睡得手腳酸軟,沒力氣做飯。”
  淡淡反對:“爸爸做,爸爸做糖醋排骨,做牛排。”
  崔冰冰五官皺成一團,“哎喲,這個肉師傅,怎麽辦哦,以後難道也像我一樣胖嗎。外麵吃去,你爸今天心神不寧,做菜會被熱油燙傷,太痛了,爸爸會哭的。”
  柳鈞見崔冰冰一身寬袖大袍就準備出門,隻得兩眼望天,但不願熟視無睹。“嗯,睡一覺臉色特別好,皮膚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記得剛給你帶來一件……”
  “知道了。”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轉回身去換衣服。重新出來,總算有了點兒人樣。“休息天也不讓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慚地道:“媽媽還是淡淡好看,淡淡讓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誰都可以騎我頭上。”崔冰冰繼續磨牙霍霍,任憑淡淡在她懷裏閃跳騰挪,就將一件真絲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從車子裏爬出來,柳鈞已經後悔讓老婆換上真絲的。
  三個人從停車庫的另一出口鑽出來,卻見到眾人在熱鬧地圍觀。走近了,聽有人說又是跳樓秀,還有人大聲喊“跳啊跳啊”,當然也有擔心的,但似乎激動地煽風點火的屬於多數。柳鈞抬頭一看,這不是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嗎,隻見十幾樓處有一處平台,上麵站著一個人,從小麵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隨時可以被風刮下來。柳鈞心有所感,對崔冰冰道:“那些借錢給宏明的,不知有多少個人也有討薪民工的跳樓想法。”
  “願賭服輸。那麽高利息的借貸,本身就是賭博。事前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事後跳樓來不及了。”
  崔冰冰話音未落,在眾人的抽氣聲中,跳樓者不顧窗口民警的勸告,直勾勾地跳了下來。下麵的充氣墊都還來不及充足氣,人已經摔在地上,隻聽一聲悶響。兩人連忙帶淡淡離開,鑽進旁邊的一家飯店,怕淡淡嚇到。雖然淡淡不當回事,還以為是超人,但旁邊一桌的人正熱火朝天地對著窗外議論此事,兩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原來跳樓的不是討薪民工,而正是借錢給錢宏明的債主。柳鈞聽得百味在心,無以言表。一頓中飯吃得心不在焉,又不敢當著淡淡的麵與妻子討論。
  等飯吃完,圍觀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點也早已清理幹淨,一條人命的消失,在一個多小時候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開車路上,又接到嘉麗來電,是崔冰冰幫助接聽。嘉麗說她不放心,已經買好機票,等會兒就出發,明天早上抵達上海,她爸媽會去機場接她,順便抱走小碎花,她獨自過來。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著這邊失蹤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剛剛這邊有個人跳樓了,是宏明的債主,十幾層跳下來,當場嗚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麵前說到一個“死”字。“你可以想象,當你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那些沒跳的債主會怎麽對付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把小碎花交給你父母帶走,這是對的。”
  知道竊聽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說出錢宏英的那句話。那頭嘉麗是下定決心要回來,沒有什麽豪言壯語,也沒有什麽煽情,她說她隻想離宏明近一點。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麗來婉轉的,“我猜測宏明應該躲在哪兒,他是聰明人,應該躲得很嚴實。但若是你回來,又遭到圍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豈不是成了有些人釣宏明的最佳餌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賓館,肯定不安全,以你手頭的錢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當然歡迎,但是你得冷靜替朋友考慮一下,這肯定是引禍上朋友家門。所以你回來幹什麽,純粹是惹事。你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趕緊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意圖。”
  “我考慮仔細了,我有思想準備,我這幾天也已經查閱法律。宏明怕輸,怕坐牢,可他總要為他的錯失承擔責任。我會陪他等他。你們放心,不會連累你們。”
  崔冰冰聽得抓耳撓腮,無法在電話裏解釋。這種事她與柳鈞隻要提一個頭便知道尾,可是跟嘉麗解釋起來就難了,尤其是眼下通話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癢地勸說了一通,當然搔不到癢處,而且她也確實理解嘉麗回家的心,換出事的是她老公,那麽她早在聽到消息的當天就殺奔回家了,怎可能聽旁人的勸。當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開車的老公道:“嘉麗是鐵了心地要回來。既然她要來,我們總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開始住外婆家去。唉,怎麽辦哦。”
  柳鈞一樣是愁眉苦臉想不出辦法,崔冰冰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嘉麗還牛拉不回,他們能有什麽辦法,畢竟是隔著一條電話線,好多問題無法說開。“今晚有個客戶來,眼下業務這麽緊張,我不敢任性離開不理客戶。可是明天嘉麗到……”
  “你陪客戶,我等下就開車去上海,晚上睡一覺,明天正好有力氣回來。”
  “你開車我最不放心,何況眼下這種多事之秋,任何車在高速上隨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煩了。我讓司機去。”
  “以往宏明在的時候,我們親自管接管送,現在宏明才失蹤,她回來你就隻出動司機,她想得多,別讓她想到人走茶涼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機開車,我押車。”
  “你這幾天這麽辛苦,才剛恢複過來,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份上。想想跳樓的那個,我心有餘悸,宏明其實最知道你對他不設防的。總算他對你……”
  兩人都無話可說,尤其是剛才剛剛看到一個大活人跳樓,雖說有老話願賭服輸,可賭出人命來,錢宏明怎麽都無法理直氣壯了。回到家裏,柳鈞才道:“很奇怪,本地報紙對這麽大的事都沒報道,按說砸了一家公司,又砸了一家總店,那麽多人看見的,怎麽都上晚報了。今天有人跳樓,不知道報紙上該怎麽說。這事深不可測。”
  “媒體越是沉默,越讓我堅定一個想法,我們隻幫朋友,絕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時刻幫司機一起留意著身邊車輛,注意車速……算了,還是我去,你幫我見客戶去,我相信你行的。”
  “沒這麽可怕的,隻是嘉麗,不是宏明,也不是錢宏英。”
  但是兩人像少年夫妻時候那樣的擁抱好一會兒,才告別。其實兩人心裏都清楚,不可測,才是最步步驚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鈞去本地機場。為了表示重視,他親自開車去接人,順便將淡淡放丈母娘家,跟丈母娘說好這幾天都無法去接女兒。客戶見到他這麽客氣,自然是高興。飯桌上吃吃喝喝的時候,終於接到崔冰冰安抵的消息,柳鈞不禁先鬆一口氣,讓妻子早點兒休息,蓄養精神。
  都是同行,客戶不免問起從柳鈞這兒出去的那位後來居上者的消息,業內已經風傳該公司債務纏身,老板電話時時關機,客戶問是不是真的。柳鈞說這是真的,先是工行忽然出手,在貸款到期時候將後來居上者從工行貸的所有貸款收回,卻不如願轉貸。這一打擊非同小可,其他行立刻聞風而動,最踴躍的還是私人借貸者,這幾天據說每天跟蹤後來居上者,盯著他一有錢就拿出來還款。
  客戶問柳鈞:“柳總這邊還好吧?你們沿海經營方式就是大膽。”
  柳鈞笑道:“我的手機如果不出現停停開開,那就肯定沒事。我們幾個朋友都說,最近這段時間即使躺醫院開刀都不敢關手機,一關手機就得被人懷疑財務出問題了。幸虧我除了投入技術時候潑辣一點,其餘時候很保守,這年頭就現金為王啦。”
  “我們現在也很小心,周期長的業務寧可分割成小塊,免得忽然有一天電話打不通,人找不到,預付款打了水漂。對業務單位的選擇……唉,頭痛啊,隻好自己親自出來看,免得有所閃失。”
  客戶的親自出來看,並不是鬧著玩的,而是來真的,就在這麽個周六的晚上,吃飽喝足,客戶提出去看看公司。柳鈞當場就出了冷汗,周六,而且晚上啊,一般情況下這就是休息天,在目前開工率不足的情況下,工廠更是名正言順地周六周日停工,周六晚上更是漆黑一片的。但客戶堅持要去,場麵上說的是好不容易抽時間趕出來一趟,一定要抓緊時間參觀柳總管理的工廠,否則明天早上就得回去,又留下遺憾。柳鈞難以拒絕。他想到騰飛的熱處理車間沒法停火,總算是有人,就將客戶拉去騰飛。
  客戶是個老內行,自己在這個行業裏跌打滾爬出來的,對現場熟悉得很,除了熱處理車間,整個廠區即使全部空空蕩蕩,客戶也能從細節的方方麵麵看得出這家公司有沒有露出敗相。這就是他在眼下這種水深火熱時期必須親自出馬的原因。
  柳鈞親自陪同,兩人一路聊天,看看走走,其實柳鈞也看得出客戶在關心什麽角落。圍看一台進口機床的時候,客戶順手摸了一把窗台,走出很遠了,才將話題扯過來,道:“你們最近閑下來也是讓工人拔草擦玻璃窗吧,我們工人個個被我罵我法西斯,這麽熱的天還讓他們拔草。最近我們公司衛生狀況突飛猛進,他們說下一步我該荒唐到命令他們打掃煙囪內壁了。哈哈。”
  “我們目前還沒有,還隻是周末兩天不再有加班,如果哪天一周要停三開四了,我要學你這套,不過我更可能開展技術比武,抓緊時間煉內功。工廠有一股氣,這股氣千萬不能讓它鬆懈,我們即使遇到非常時期,無法提供足夠業務讓車間吃飽,也得想方設法不能讓工人的心閑下來。掃煙囪也不足為奇啊。”
  “哦,你說的技術比武,有沒有方案……”
  兩人從騰飛討論到騰達,又從騰達,特特意意半夜三更出現在後來居上者的新公司門口。兩個內行人隻是隔著電動門往裏就著路燈看一會兒,就感覺出裏麵濃濃的衰敗的味道。路燈的完整與否,路上的垃圾是什麽垃圾,以及門口保安的風貌,全都是答案。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眼下誰都艱難,同一行業的,誰都別裝胖子。但是不同的企業有不同的應對,不同的應對體現的便是管理者的底氣。管理者陣腳不亂,轄下的企業便是有活路。因為這樣的陣腳不亂,是需要有財力作為後盾的。這年頭,估計已經很少有人還相信有什麽精神勝利。
  一大圈轉下來,早已淩晨。客戶為人很是實幹,拉住柳鈞商談合同細節,黎明時節,當場商定分割成小塊,但是若合作順利,尤其是資金來往順利,卻可以連成大塊的階段性合同。兩人都異常慎重,誰都不敢大刀闊斧,這種時期更應該將每一步踏穩,不敢有絲毫閃失。已經麵臨外部因素引起的業務下降和開工率下降,再也不敢讓不必要的內部閃失成為駱駝最怕的一根草。
  既然已經談成,客戶很爽快地讓柳鈞別送機了,大家都安心睡覺,他回頭讓賓館叫醒後自己打個車去機場,反正彼此合作,來日方長。柳鈞也不客氣,但他出來後想到崔冰冰正一個人應付嘉麗回國的局麵,很是不放心,到賓館總台查得有早班飛機正好飛浦東機場,他就直接迎著天邊的朝霞去了機場。他從國內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國際出口,還比崔冰冰早了一大步。
  崔冰冰能理解柳鈞的擔心,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來,盡管靠著睡,現在有堅實的我呢。”
  “你來了,我就不站了,我去那邊坐著睡。等人來你叫醒我。”
  崔冰冰摸出柳鈞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才放他去睡。她一個人站在線外等嘉麗,知道國際航班報到達後,還得等好一會兒才能見到人。可是她想不到能等那麽就還沒見人,可是看上麵到達班級顯示,明明已經到了近一個小時。崔冰冰沒耐心了,去服務台問那個航班的人走空了沒有。但是轉頭,卻看見嘉麗領著小碎花與三個男人一起出來,即使離遠遠的,崔冰冰也嗅得出那三個男人身上滿滿的公務味道。崔冰冰自覺地停步,看著嘉麗東張西望地最終看到她,但兩個人都不打招呼。嘉麗徑直走向她父母,將小碎花交給她父母,跟著那三個男人走了。
  崔冰冰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切,回過身來坐到柳鈞身邊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將柳鈞推醒,告知詳情。兩人也不敢逗留,立即啟程回家。崔冰冰不知道嘉麗現在是怎麽想的,叫她別回來別回來,非要回來,現在應該後悔了。不過也可能,嘉麗那人可能會以為這樣才有意義,與她老公同甘共苦。
  柳鈞一路還是睡覺,躺在商務車後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擱下一頭心事。

  第 161 章
  柳鈞一路還是睡覺,躺在商務車後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擱下一頭心事。事前他最頭痛的一件事就是把嘉麗接回來後放哪兒。已經有債主命都不要了,其他債主看見嘉麗時候會做出什麽舉動,怎麽預測都不會過分。不要命的人也不會太在意法規約束的。那麽把嘉麗放哪兒都是危險,不僅嘉麗自己危險,收留嘉麗的人和地方也得遭殃,這是毫無疑問的。至於未來該怎麽做,有司機在側,他也不好多說什麽,不如睡覺。崔冰冰見此心有不甘,將椅子放倒也安心睡覺,沒有嘉麗在,她不用再替司機留意路況,幹嘛不睡。於是車廂內呼嚕聲此起彼伏,令枯坐開車的司機鬱悶不已。
  直到回家,崔冰冰才跟柳鈞道:“唯有希望嘉麗在裏麵善用她剛在澳大利亞落草的身份了。她好像說這幾天都在研讀法律。”
  “善用個啥,一個協助轉移資產就可以敲實了罪名。誰知道關裏麵會出什麽事,還得替她跑跑關係。”
  “別試圖動用我爹,我爹娘特討厭那種高利貸,錢宏明在他們眼裏就是吸血鬼。我去抱淡淡,你去不去。”
  “你去吧,我把臨晨跟客戶討論好的合同整理一下,分好幾個小合同呢,現在都不敢簽大合同,不僅客戶不敢簽,我也不敢要。人還真是老了,以前兩天兩夜做計算,從實驗室出來還能遊泳,現在一夜不睡就不行。”
  崔冰冰對自己的色相馬馬虎虎,而柳鈞的色相卻是她幸福的追求,她伸手拍拍柳鈞還未凸起的肚皮,看來看去還是滿意。“老個鬼。”遂放心出門。
  柳鈞也猜到嶽父肯定不願幫忙,換他若不是錢宏明多年朋友,有人來跟他說有這麽個債主剛剛因為宏明潛逃而跳樓,他也是說什麽都無法原諒宏明這種人的。可是……總得幫幫嘉麗吧。他很快處理了合同,立刻打印出來,去公司敲了合同章,就寄去給客戶敲章。等他將這些工作處理完,崔冰冰已經回家好久,招手讓他看電腦。
  一條人命果然不同,這事兒在網上被傳得沸沸揚揚了。崔冰冰就已經找到了四個就此事議論紛紛的論壇,都開著窗口讓柳鈞來看。柳鈞仔仔細細地看了,有的是臆測,有的卻真能透露出點兒情況。但有一個原帖,卻讓柳鈞這個半知情人大驚失色,此人筆鋒太犀利,一個標題,就將錢宏明潛逃事件概括得驚世駭俗,上綱上線,簡直是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味道。相信任何人看到這麽驚爆的標題,怎麽都會點擊進去看個究竟。裏麵的內容也是非常火爆,將錢宏明坑害了多少多少人有所側重地放出來,外行人看上去隻覺得匪夷所思,倒不是罪大惡極。但柳鈞細細閱讀下麵火熱的跟帖,皺眉跟崔冰冰道:“宏明得給這帖子害死了。不知道是他哪個仇家整理的。”
  “換我是債主,我也會整一份放上網,能怎麽為自己爭取,就怎麽爭取唄,總不能幹坐著等天上掉餡餅。”
  “是啊,所以這篇文章以偏概全,也不說說原因是那麽多人欠宏明的,搞得宏明簡直是世紀巨騙一樣。不知道宏明看不看得見這邊的各種反響。”
  “明天要是新聞出來,錢宏明妻子千裏迢迢回國投案自首,若再給配發一張披頭散發的照片,你說錢宏明會不會跳出來認罪,替代嘉麗出來。考驗錢宏明是真情還是假意的最佳機會來了。”
  “總之……你一說嘉麗出關就被帶走,我已經沒想法了。我都不忍替宏明做選擇,他們中間還夾著一個小碎花。忘了問,小碎花跟她外公外婆走的時候,有沒有哭。”
  “小碎花當然是哭,她已經有靈性了。嘉麗這回倒是沒哭,也很鎮定,視死如歸似的。我做菜去,阿姨這回把洗好的菜碼得挺整齊嘛。唉,你也帶淡淡來廚房吧,我們好歹是一家在一起的。”
  “我現在最希望宏明呆的地方上不了網,看不到報紙。”柳鈞此時與崔冰冰感受相同,一家人能湊一起是多麽幸福的事情,他收拾收拾跟進去廚房,淡淡一看就跟上了。
  但是報紙卻找上柳鈞。一家從網上看到如此驚悚新聞的全國性財經媒體大牌記者找到申華東,說是已經選題獲批,正打包準備上飛機,希望申華東配合調查。申華東家這種上市公司經常需要接觸媒體,當然大家有來有往,他想到柳鈞很熟悉錢宏明,建議柳鈞出麵會見一下記者,提供一些客觀公正的信息,免得被網上傳得太離奇。申華東說的網上傳得離奇的,正是柳鈞剛剛看過的那條驚爆標題。但柳鈞想來想去,拒絕了。他不知道別人已經掌握了多少材料,而若材料是從他嘴裏泄露出去,他死也不會原諒自己,他還是閉嘴為妙。他一直認為錢宏明一定沒死,一定還活著。
  那家全國性財經媒體的記者很是速戰速決,過來一趟收集了資料,錢宏明的新聞很快見報。柳鈞看了一下,標題也是很悚,但內容倒是有正有反,隻是語焉不詳,果然是知情的少。他幸好沒有接受采訪。於是,本地的報紙也開始有了關於此事的大幅報道,而非隻是描述有人跳樓原因一筆帶過。很快,也就才兩三天的時間,仿佛世界大變樣。
  柳鈞曉得他爸隻看晚報,就找個時間拎去兩箱桃子,順便將有關錢宏明內容的報紙夾在桃子箱裏。錢宏英一看報道的數量就臉色蒼白,唉聲歎氣地說她還是自首去得了。柳鈞將那張有關嘉麗回國自首的內容找出來,放到錢宏英麵前。錢宏英一看,反而沒聲音了,隻會連連搖頭,好半天才道:“還好,宏明沒跳出來。這女人真是殺人不用刀子。”
  柳鈞不便多留,放下桃子就走了。但是路上接到警方電話,讓他帶錢宏明所有家的鑰匙和產權證,去指定地點說話。柳鈞心裏默默地回想錢宏英的那句話,隻能老老實實帶上所有東西去了公安局。他被審了個天昏地暗,所有他跟錢宏明的交往,幾乎盡在警方掌握。他簡直是一邊回答,一邊翻白眼,知道這都是嘉麗說出去的,還包括他給嘉麗存的那點兒私房錢。
  他隻好將他與宏明的友誼從小學時候說起,他也找得到很多證人來證明他和宏明的友誼有多麽純潔多麽熱血,所以才會有這一包產權證的轉讓。而且他還有嚴格的交易手續和付款證明。但是這些隻是他的一麵之辭,在警方拿不出反駁之前,他們倒是很講道理地將產權證留下複印件後還給柳鈞。但是沒完,柳鈞還得陪著他們去這些產權證對應的房子搜查。可是柳鈞這幾天本就忙得四腳倒懸,給這麽一折騰,公司的事情隻好先擱一邊,每天隻能電話解決問題。
  當然,他替嘉麗存的那本定期一本通存折,毫無疑問地交給警方了。
  搜查的最後一站,放在錢宏明失蹤前住的房子。開門進去,雖然那麽多日子沒有住人,裏麵卻是因為密封良好而幹幹淨淨。相關人員進了這幢大屋大搜特搜,柳鈞被勒令坐在客廳顯眼處的沙發上,配合說明。看到電腦主機和手提電腦等一件一件的證物被歸類貼條,柳鈞除了在一邊指明這個屬於誰,那件又屬於誰,其他別無可說的。他提議其實應該請嘉麗來配合說明,他隻是個偶爾到訪的朋友,雖然現在名為這間屋子的屋主,可是他對這房子並不熟悉。還不如放他回去工作,他案頭的工作一定已經堆積如山。警方對他態度挺好,對於他的建議,他們隻是微笑拒絕。
  柳鈞鬱悶地坐在沙發上,一上一下地拋著手中的手機,看看屋子裏的人,看看窗外的景,百無聊賴。又有電話進來,他將手機舉到眼睛麵前,是一個外地的固定電話號碼,不熟悉,號碼後麵一串8,估計是個不錯的酒店的總機。但是接通,裏麵才傳來一個“柳鈞,辛苦了”,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這不是錢宏明是誰。他連忙隱晦地道:“你好嗎,我正在現場配合調查,請你長話短說。”
  “連累你。我現在聯係不到我姐,你替我設法發個信號,就發在我家老屋窗下一顆老桂花樹上,你認識的,讓我姐出來自首吧。我已經做了安排,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發展到捂都捂不住,我看報紙,從上到下都在關注,她進去應該不會再被黑。躲不過的,不如盡快做個了結。”
  柳鈞忽然靈光一閃,“不會那個在XX網站的帖子,是你發的,你故意攪局的吧,把事情搞搞大,捂不住?”
  “對,本來不想這麽做。我登陸嘉麗的封閉博客,看到她寫的回國安排,我隻能出此下策,我得保護她不被黑。拜托你一件事,以後請向我姐道個歉,我害她了。”
  “我這手機可能被監聽……”
  “那是當然,不監聽你還能監聽誰。”
  “那麽你也打算自首?如果是,我立刻把手機轉給這兒的人。如果被監聽,也很容易被定位。”
  柳鈞全身繃緊,反而是錢宏明好整以暇地道:“這些我都有考慮,我不打算自首。我的判罰估計不會輕,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坐牢二十年,而且可以預見不可能被設法保外……”
  柳鈞卻見正在搜查的人忽然朝他圍過來,他毫不猶豫地看著民警對錢宏明道:“暴露了,你趕緊逃。”
  柳鈞的手機被民警接手,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民警勸降,可是他心中強烈地感覺到錢宏明是有意暴露行蹤。既不願自首坐牢,又故意暴露行蹤,算什麽意思。“不好,錢宏明想自殺。”
  民警說了幾句,將手機遞回柳鈞,“他要跟你說話,你勸他不要自殺,又不會是死罪。”
  “宏明,好死不如賴活,千萬不要自殺……”果然不出所料。柳鈞緊緊握住手機,生怕再給搶走。
  “賴活沒意思,以後在可以預見的年月裏,都是穿囚衣過沒有尊嚴的生活,何必呢。我既然做輸,就得負責。誰讓我不自量力,做那些超過我能力的事情。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我不該過的日子,夠本了。你知道我現在正喝著上好紅酒,住在不錯的套間,我剛好洗完澡,可以幹幹淨淨地行動了。柳鈞,再見,我把小碎花托付給你,小碎花的教育很重要,你也能給她一個陽光的生活環境,你千萬告訴她,她爸爸是無辜的,隻是無能而已。別給小碎花心頭留下陰影。怎麽編就看你了。等嘉麗出來,你讓她再嫁吧,別再想我,我不值得。我這兒盡快做個了結,主犯死了,他們都是被我七騙八拐蒙混的小角色,這個案子也應該很快就有結果,我姐和嘉麗可以盡快出來。唉,都是我拖累他們。”
  “宏明,別……”柳鈞聽到電話那端似乎是走動和開窗開門之類的聲音,“宏明,你不無能,你還沒活夠本呢。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找誰競爭去,我這輩子一直追著你跑……”
  “嗬嗬,柳鈞,倒過來才是,我一直羨慕你,我真想做個像你一樣開朗快樂的人……”
  “你喝多了,宏明,你回屋,坐下,喝杯冷水,我們理智地談。不是,我一直追著你跑,你成績那麽優秀,我追得很累,記得初中時候一個女同學說我跟你比是繡花枕頭爛草包,這輩子的成績都不可能追上你。我不服氣,可是我性格臭屁,隻好……”柳鈞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猛烈的打擊聲,他連忙捂住麥克風跟身邊民警道:“我勸他投案,你們請讓那邊門外的人住手,他反正逃不了的,衝進去隻有逼他加快跳樓。”這邊又接著道:“你不知道我每次周末回家什麽事都不做,就是關在家裏死命啃書,你不知道吧,你還以為我每天隻知道打籃球,對不對?其實不是,我這是做給女同學看的,好吧,我承認。你那麽優秀,你害我一直苦追到今天。像你這樣的人即使進了牢獄也無所謂,你看了《肖申克的救贖》吧……宏明,你幹什麽,你進來,你別……”柳鈞聽到那邊更大的動靜。
  但是在動靜聲中,錢宏明依然冷靜地道:“柳鈞,還有一件事拜托,幫我謝謝傅老師。其實你沒有體會過失去尊嚴地活著是什麽滋味,我體會過,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傅老師也是個失去尊嚴的人,你幫幫她,支持金錢就夠了。再見。告訴小碎花,爸爸很愛她。”
  “不要掛斷……宏明……”
  “我不會掛斷,我聽著你說話。”
  “宏明,我們都很愛你,你有很多人愛……”
  但是,一聲悶響通過一束一束的電波從遙遠的不知哪兒傳到柳鈞耳朵裏,隨即一切沉寂。
  柳鈞如化石般凝滯,一隻手還維持著打手機的姿勢,唯有眼淚奪眶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朵裏聽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嫌犯帶著手機跳樓……”

  第 162 章
  一個人的死,對於他人而言,不過是一條轉瞬即忘的消息而已。但是對於愛他的人,卻意味著全部。聽著錢宏英撕心裂肺的大哭,柳鈞垂頭對著他爸,兩人一起失聲。
  很久很久,柳鈞才能跟他爸說話。“告訴她,宏明一死,已經封口,她隻要什麽都不知道。多知道,反而讓有些人坐立不安。這是宏明在電話裏無法說的意思。再告訴她,活著,無論如何都要活著,隻有活著才是全部。宏明的目的就是讓他愛的人好好地活著。讓她不用擔心出來後的日子,有宏明的好友在……”
  柳鈞站在哭倒的錢宏英身邊,跟他爸說了好多,甚至包括將人先運到別處,再投案自首。他也是說給錢宏英聽。
  “我這就去一趟那邊,將宏明接回來。”
  錢宏英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柳鈞。柳鈞也看了她一會兒,堅定地道:“好好活,誰也不要自殺。沒有過不去的檻。自殺是對生者的最大懲罰。”
  說完,柳鈞就走了。他還是得放下工作,他需要親自過去處理很多很多事情。崔冰冰不放心柳鈞的狀態,一定要押車陪著,跟銀行請了個假,幾乎連準備行李的時間都沒有,拿起一包現金就跳上柳鈞的車子。柳鈞開車越來越不在狀態,大多數路段是崔冰冰接手,兩人開了許多歪路,終於將事情圓滿地辦完了回來。
  這個時候,錢宏英已經自首去了,嘉麗還沒出來。連柳石堂心裏都很難過,拉著兒子問,是不是他過去的罪孽害了錢宏英。柳鈞沒有回答,人的一生有太多因果,誰知道呢。現在好歹活著一個是一個,即使那是錢宏英。柳石堂替錢宏英請了個好律師,用的是兒子的名義。柳鈞讓把嘉麗也捎上,柳石堂直言不諱地說,那個女人還是住裏麵為好,能住多久是多久,出來還不得給債主們五馬分屍了啊。崔冰冰這一次是非常地支持公公,但是她與柳石堂想的又不一樣,若是嘉麗出來,不是柳鈞成嘉麗的帥小廝,就是她得成嘉麗的胖丫環,憑啥。崔冰冰很滿意地看到,她丈夫隻是提了一下嘉麗,卻並沒堅持。
  錢宏明的死,讓柳鈞著實頹了好幾天。老板精神不佳,員工便得議論紛紛。眼下正是整個工業區的冬季,每天上班下班,總能見到不是這家公司倒閉,門口圍了一大群討薪的工人,有的就是直接砸了公司大門,將工廠洗劫一番;就是成群結隊的打工仔拎著結實的行李等在開往火車站的公交候車亭,以往夏季可不是回鄉的季節。每一個看見這種情形的打工者,很難不提心吊膽的。再加上每個騰飛的員工都親身感受到近期工作量的減少,尤其是天天可以經過的那家從騰飛出走的後來居上企業從大幅度裁員到關門停產,公司門口每天鬧得不可開交,有些從騰飛出走的工人回來打聽能不能再回騰飛上班,要不然幾個月停薪下來,全家都得上街討飯。因此每個騰飛的員工本已提心吊膽。及至看到老板的臉色不佳,更是感覺危機重重。危難時刻,飯碗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於是,產品品質方麵,反而合格率明顯上升,連續好幾天衝破柳鈞總以為不可能達到的極限。對於柳鈞,算是意外之喜。
  好幾天的忙碌,終於將案頭工作做完。這個時候,國內的汽柴油價格終於上調,柴油車不用再漏夜排隊加油,郊區加油站門口不再堵塞,公司的柴油發電機終於又有了口糧,但畢竟是漲價。而且工業用電也同時漲了。本已是業務收縮,利潤下降,卻更遇上成本上升,企業的日子雪上加霜。
  柳鈞稍微閑下來,想起錢宏明臨終跟他提起的傅阿姨。錢宏明掙錢後幫了不少人,大多數是那些窮苦學子,他經常在每年夏天親自開車將一年的學雜費和一些生活用品送到窮苦學子手上。傅阿姨也是接受錢宏明幫助的眾人之一,但是為什麽錢宏明在千言萬語來不及交代之時,硬是特意說到傅阿姨,柳鈞心中隱隱猜到原因。於是他挑了個周末帶上淡淡前去。崔冰冰又是有工作。
  進村的公路比往年已有改善,由於村村通工作的開展,以往需要高底盤車子才能通過的進村公路,而今修成雙車道的水泥路,柳鈞開著崔冰冰的奧迪TT已能暢行無阻。但即便是道路順暢,周末白天的村子依然是荒涼,進村後沿路遇見的全是老人,大約唯有老年人才耐得住寂寞,願意守在這個群山環抱的村落。
  有村人看到柳鈞下車,問都不問就扯開嗓子大喊:“傅老師,你家又來客人了。”
  柳鈞略微驚訝,村人怎麽知道他是來找傅阿姨的。抬眼,循著村人的指點看到傅阿姨刷得雪白的外牆,和碼得鱗次櫛比的青瓦,很是整齊秀氣的村屋,舊,卻有風雅。他盯著傅家敞開的大門,傅阿姨卻從不知哪兒冒出來,忽然出現在柳鈞麵前,臉色有點兒尷尬,卻並不陰冷。柳鈞也是有點兒尷尬地看著傅阿姨,好在懷裏的淡淡大方地喊了聲“阿婆好”,他就順勢道:“我女兒,傅阿姨看上去氣色很好。”
  眼前的傅阿姨依然是筆挺的身材,但是整個人圓潤了許多,不再是過去那種蘆柴棒似的皮包骨。相應的,臉上的神態也和緩了許多,有了不錯的微笑。“你女兒啊,比小錢的女兒小了點兒,來,屋裏坐,別曬著。”
  柳鈞原以為需要與傅阿姨好好溝通一番才能正常說事,傅阿姨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傅阿姨的房子非常漂亮,我看這兒幾乎沒有人家裝著空調,晚上不用嗎?”
  “小錢也跟我提起過要裝空調,前兩天他來這兒住了才知道,這兒夏天晚上不用空調,睡覺還要蓋毛巾毯呢。非常感謝你和小錢總是想著我,給我那麽多錢翻修房子。非親非故的,怎麽好意思。”
  柳鈞心說錢宏明把功勞分一半給他了,而且傅阿姨的話也證明了他的猜測,果然,前陣子錢宏明失蹤,就是躲到傅家來了。倒是個誰都意想不到的好地方,連他都沒想到。大約若非嘉麗忽然回來,錢宏明還可以繼續躲下去,最好躲到大雪封山。可是嘉麗知道這個地方,以嘉麗的修為,被人翻來覆去問上三天的話,再冷僻的傅家也肯定讓她招供出來了。想起慘死的宏明,柳鈞的眼眶又紅了。
  好在傅阿姨一根筋,沒有注意到柳鈞的異常,也是剛從大太陽下麵走進屋子,眼前黑糊糊地還不適應。她進了門,一邊給父女倆倒水,一邊繼續嘮叨:“你們坐,我給你們摘兩隻番茄來吃,我們這兒地裏長熟的番茄拌白糖,小錢最愛吃,我每天給他做。”
  柳鈞實在不願再聽傅阿姨歡天喜地地提到錢宏明,就道:“宏明剛去世了,才前不久的事,從你家離開就去了。我今天來取他的遺物,也跟傅阿姨說一聲。”
  “怎麽會啊,小錢是個好孩子,他怎麽去的。”傅阿姨的眼淚毫不猶豫地流了出來,那是真的傷心。
  “是的,他是個很好的人。”終於有人說錢宏明是好人,柳鈞心裏很是舒服。“他前兒感覺不好,來傅阿姨這兒修養,可惜回去還是逃不過,但是他在這兒度過寧靜祥和的最後幾天,我替宏明來謝謝富阿姨的真情款待。具體的我就不說了,很難過。”
  傅阿姨哭了好久,“唉,我看他臉色不大好,胃口也不好,每天做好菜逼他吃下去,我不知道他身體不好啊,早知道我要逼他看病去……”
  傅阿姨一邊說一邊哭,走進裏屋搬出一隻紙板箱,放到柳鈞麵前的桌上。“難怪他走的時候打包得這麽好,他心裏太清楚了,唉,這孩子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也是脾氣最好的孩子,他對誰都那麽好,說話做事讓人心裏舒坦,小小年紀做人道理都懂,比我做人還清透,這麽好的人怎麽就不長命呢。”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以後要向他學習,對人多點兒體恤,別高高在上。”
  傅阿姨端出傅老師的姿態,以錢宏明為榜樣,好好教育了柳鈞一頓。柳鈞唯唯諾諾,虛心接受。
  柳鈞和淡淡吃了中飯才離開傅家,傅老師送出門來,對著柳鈞的車子還教育柳鈞做人要學小錢的踏實,小錢買車就買結實的,能扛的,而非這種重看不中用的。柳鈞依然虛心接受,這時候誰能說錢宏明的好話,再怎麽說他都愛聽,即使拿他做墊底都行。
  車子繞出大山,柳鈞就迫不及待抱紙箱下車,掏出瑞士軍刀將紙箱拆封,尋找錢宏明留給他的遺言。他沒有找到,但是看到一台幾乎是嶄新的上網本,他想,就在這兒了。回到家裏,淡淡睡午覺,他將上網本充電,迫不及待地打開查看。果然是新買機子,上麵連殺毒軟件都沒有,也沒有文字處理軟件,除了win的操作係統,幾乎是裸機,隻除了可以上網,可以在線寫字。柳鈞從瀏覽器裏找到錢宏明的訪問曆史,果然,除了新聞網站,就是那個論壇的鏈接。除此,錢宏明什麽文字都沒留下。柳鈞心裏非常遺憾,可是想了會兒便想通了。以錢宏明的精細性格,他是絕不能容忍在最後一刻由於手腳沒做幹淨而節外生枝的,他要將所有的可能都掌握在他能達到的範圍之內。傅阿姨畢竟不知情,不知情便可能產生好心惹出的意外。
  箱子裏除上網本之外,還有錢宏明換下的一望而知名貴的衣服鞋包。柳鈞將這些東西依然封存在箱子裏,打算以後交給錢宏英。而錢宏明這個人,也成為被封存起來的曆史。曆史,從來隻有有限的人有興趣開啟它。
  柳鈞又接到申華東電話,這幾乎已成為例行電話,開頭第一句總是“你家開工率止跌沒有”。柳鈞道:“相比倒閉的,我們能維持的,總是好的。我想到廣東那邊喊了半天的淘汰產能,卻是以這種方式曲線實現。”
  “我這兒堅持沒問題,隻是開工率越來越低,我挺不住了,得開始裁員。”
  “我建議非不得已不要考慮裁員,如果你能堅持住,裁員是下下策。我認為騰飛之所以成為騰飛,不僅僅是由於那塊地皮,那些廠房,和那些設備,還有與之相適應的軟件,一幫訓練有素的員工。我裁員,那就是自己白白往外扔培訓費啊。”
  “問題是你看新聞沒有,對了,最近你心神不定,美國的次貸危機蔓延,房利美和房地美岌岌可危,IndyMac銀行倒閉,那意味著危機目前不受控製地往縱深發展了。都說這是危機的第二波,而且這第二波可能更大更猛烈。看這陣勢,你能保證一年兩年內美國經濟恢複平穩嗎,我看越來越難。我們眼下自身的困局可以說大半是輸入型的,所以我也看不到一年兩年內會有起色。為此我必須裁員,千方百計削減支出。我們集團萬名員工,讓我白養一年兩年,會吃死我。”
  “不是據說紡織業準備提高出口退稅了嗎?我相信我們機電行業也會提高退稅。其實隨著那些虛腫的企業逐步退出,業務逐步向存活的企業集中,即使銀行貸款暫時不放開,我們製造業的日子也會逐漸好過起來,隻要堅持。我感覺目前業務量普降是業界對危機來臨的無所適從,進而觀望導致,未來還會有清理庫存等行動,等這一階段過後,正常需求會體現到業務量上,不可能有一年兩年之久。我現在的心態是把時局當作一次洗牌。”
  “兄弟,別傻了,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許多企業關門歇業是主動的。本地老板很多人經營方式比較保守,他們手頭有錢,卻沒有債務,他們心裏不慌,麵對危機,他們的處理辦法是主動關門,將支出減到最低,這是積極的冬眠,隻要經濟略有氣色,他們立刻就可以招人將機子開起來。這種企業的產能你根本淘汰不了,他們也從來沒有退出的打算……”
  “這個是看行業的。雖說中國最不缺的是人,但是中國最缺的是高級技工。我這兒全是後者,我要是把這些從白紙培養起來的技工裁員了,回頭往哪兒找去。”
  “嗯,我這兒跟你略有不同,我爸發家的產業可以裁掉大半,市一機可以裁掉三分之一,留用的人暫時降等使用。我必須考慮裁員。順便正好有借口把跟不上時代的老臣子請回家。”
  “東東,人心,別傷了人心。”
  “人心是很奢侈的存在,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從來隻看到利益的交換。柳鈞,那隻是借口而已,不能當真。別看他們當麵對你花好朵好,等你哪一天不發他們工資,你看你還能不能在他們麵前說響亮話。”
  兩人經常出現這種誰也說服不了誰的現象,柳鈞就轉了話題,“陳其美怎麽樣了。”
  “大女人太麻煩,實在是太麻煩,對我一直不假辭色,我都成大家的笑話了。”
  “我支持你堅持到底,這回宏明的事兒,要是老婆換作阿三或者陳其美,事情可能完全是另一個結局。”
  “但問題這種女人隻跟你談國事家事天下事,就是不跟你談情說愛,我跟她隻好總在明亮的眾目睽睽的環境下座談當前局勢。你說我這是找對象還是招聘。”
  “笨啊,她都接受你單獨邀請了,你還假斯文,趕緊找一切機會突破,無賴,流氓,都行。越是阿三陳其美越是吃那一套。你隻要相信一條,她們絕不會真對你生氣,她們心智成熟,對於自己認可的人,態度其實相當寬容。呀,我想到一件事了,我怎麽談情說愛方麵EQ這麽高,在公司怎麽忘記收買人心呢。明天上班就收買去。”
  “嗬嗬,對啊,你的不裁員理論可以好好發揮一下,最好聲淚俱下的,感動得人家拿你這個老板當再生父母。我也做一件收買你們人心的事,我看大夥兒最近心情都低氣壓,如果我拿下陳其美,我出來組織一次活動,封一條才竣工未交付的路,找大夥兒出來遛遛車。”
  “不是說你家最近資金緊張得賣什麽股權嗎,你還有這閑心?不過我支持你。”
  “我豈止是沒閑心,你想想,我現在利潤最大頭是房地產,眼下美國的房地美房利美這麽一緊,我看著不是滋味,覺得我們國家得引以為戒,房地產那塊的調整得繼續下去。那麽我今後的利潤不是都得遭逢寒冬了嗎,想想都寒心呐。但是我得堅持樂觀心態,心態樂觀,做事才會積極。好了,我不跟男人多說,我找女人去。”
  柳鈞不禁開懷一笑,這個申華東,實際也是個精細聰明人,可渾身又是大大咧咧,從上到下透著開心。做人就得這樣。
  row983 或者tuzhijie 同學,請趕緊查你的淘寶站內信,周日到的快遞一直找不到接收人,你給的手機關機,快遞急了,要退回來了。

  第 163 章
  但柳鈞畢竟還不至於沒策略,不會無緣無故就召集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開一場宣誓會,發誓不會以裁員來度過危機。作為一個管理人員,耐心,是必備的素質,他必須耐心等待時機的出現。而內心深處,其實更願意那時機不要出現。
  趁著全公司上下因飯碗危機而人心惶惶,柳鈞與羅慶開會,商定調整崗位架構。羅慶工作積極主動,勇於表現,柳鈞逐年擴大對羅慶的授權,眼下羅慶已經成為公司的副總。崗位架構調整是羅慶提出,羅慶認為公司從無到有,又從幾十個人發展到而今的千人,卻依然沿用最初製定的架構,期間最多隻做了一些小的改動,導致公司管理重床疊架,職責不明,條理不清,人浮於事,內耗漸增。調整架構的構想早在去年已經有了定論,柳鈞也已拿出方案與各部門負責人討論可行性,原定於今年推廣實施。但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讓架構調整困難重重,公司很難很難勸說員工做出與原有的勞動合同有所不同的崗位變遷,上升容易,下遷很難,即使平調也是非常困難。因此架構調整設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彌漫在整個工業區的倒閉風和裁員風幫了柳鈞,當一個問題擺在麵前,“調整崗位還是失去飯碗”,大多數人息事寧人地選擇了前者。餘下的少數,便容易各個擊破。
  這一次的調整,柳鈞明刀明槍擺明了鐵腕,沒有回旋的餘地。鐵腕必然招致反彈,現在的人誰都不笨,尤其是騰飛騰達多的是受過良好專業教育的員工,反彈的人直接走了依法保護自身利益之路。柳鈞早就做好應對預案的,不外是根據勞動合同法做出補償。然而,為配合調整的強硬需要,他勢必不可能很順利地對賠償要求有求必應。但他擔心一件事。年初時候勞動局曾經重手做出警告,對於不遵守新法的公司開出巨額罰單,很多人私下議論,那罰單的數字足可以讓一家公司倒閉。而且聽說這麽重手處罰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國同唱一首歌。企業任何與新法擦邊的作法,都會被勞動局放大了研究,放大了警告。柳鈞有點兒擔心公司的調整動作會被抓典型,他讓辦公室主任提前向勞動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回複卻是讓柳鈞目瞪口呆。官員口頭表示,眼下工業區的首要任務是保證企業存活,對於新法的執行暫緩,有些不是人命關天的勞資糾紛他們會酌情手下留情。雖然沒有文件,可是柳鈞相信他們確實那麽在說,那麽在做。他連忙向狐朋狗友廣而告之。說到原因,他想到錢宏明曾經跟他爭辯過的有關房改為什麽教改為什麽的利益站位,他根據錢宏明的理論推而廣之分析勞動局的口頭答複,原因就是那麽簡單。畢竟,財政收入還是要靠著企業的稅收的,企業首先是不能倒的。在企業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貫徹實施,但是當企業在目前的經濟大環境下搖搖欲墜之時,新法可以靠邊站。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鈞一再感慨錢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開行業會議的時候,柳鈞接到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要求他去辦理嘉麗的取保候審。柳鈞隻記得律師為錢宏英做取保候審,但被錢宏英意外拒絕。可他們並未提出給嘉麗取保候審,怎麽公安局反而主動來電。他給律師去電核實,果然事出意外。他想到自己還得過兩天才回家,就讓崔冰冰去辦理。崔冰冰沒時間,也沒精神關心這種事,索性一個皮球踢給掏錢請律師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這個他人當然是錢宏英,他對嘉麗非常不滿。錢宏英自首去之前差點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潰,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訴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齒發誓出來後絕對不放過嘉麗。柳石堂當然不可能替錢宏英動刀子,讓他出麵去保嘉麗,他心理很不平衡,總想做點兒什麽手腳。因此他不願律師跟隨,再說,他也不舍得那論分鍾計價的律師費,他相信他這個老江湖沒有邁不過的門檻。
  果然,現在的機關辦事人員非常的熱情主動,一聽說他來保嘉麗,立即尊老愛幼地領著他辦完所有相關手續,他說他不是親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麽多錢,就給他打了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領到醫院將人領到手,才明白人家那是甩了一個燙手山芋,嘉麗這種在案子裏無足輕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又是敏感的外籍身份,那是個誰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難了,他想不出該怎麽處置閉著眼睛掛著吊針的嘉麗,可是不處置,在兒子正出差,兒媳還被他孫女拖著的情況下,唯有他來當這個嘉麗的老家傭了,蒼天啊。
  問兒子,兒子不知道嘉麗父母的聯絡方式,問公安局,問出來的卻是他兒子的地址電話,通過律師問錢宏英,也隻知道嘉麗父母所處的城市。柳石堂隻好帶著保姆,守在嘉麗的病床邊,等她睜開眼睛說話。崔冰冰本來不想沾手嘉麗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難,隻得處理完工作之後,於夜晚九點多來醫院接替了筋疲力盡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裏很滿意的要財有財,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世有家世的兒媳,再看看病床上閉目不醒的嘉麗,拖兒媳出去走廊說知心話。
  “阿三,這事兒吧,你一定得在阿鈞回來前處理妥當。我告訴你啦,男人性子裏都犯賤,看見林妹妹都走不開身。裏麵躺的那個,你千萬別讓阿鈞接手,阿鈞是老實頭,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鈞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著,到時候很麻煩。我走了,我讓醫生給她用了不少好藥,醫生說她會醒來,不是什麽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她正討厭嘉麗幹嘛將聯係人設定為非親非故的柳鈞呢,幹嘛總抓著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將女兒扔老媽那兒,來醫院做胖丫頭。一直等到嘉麗終於在十一點多悠悠地醒來,兩個人的視線終於對焦,崔冰冰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口長氣,微笑道:“嘉麗,歡迎你出來……”
  “宏明……宏明……真的……嗎?他們對我說話總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後一刻,一直與柳鈞連線通話,柳鈞好幾天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的懷疑我很理解,不過這已經是既成事實了。目前骨灰盒在我們這兒暫寄,我們不知道怎麽聯係你父母,又見不到你,宏明也沒留下遺言該怎麽處理他的後事……”
  嘉麗從睜眼開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卻看到很少的眼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眼淚,可明明嘉麗都哽咽得無法說話。崔冰冰怎麽勸都沒用,嘉麗哭了很久,才問:“宏明……跟柳鈞說了什麽?”
  “你身體太弱,我暫時不方便跟你說,柳鈞將當時的通話做了個筆錄,打算以後交給小碎花的,你回頭恢複了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家地址電話嗎?讓我來立即通知伯父母你平安出來的好消息。”
  “我爸媽會傷心死的。小碎花也會哭死。怎麽能通知他們呢。”
  “是的,但他們遲早得知道此事,遲早需要麵對現實,宏明也得盡早落土為安,是吧?別說是你擔心你爸媽和小碎花,連柳鈞都不敢麵對呢,甚至他不敢麵對你,出差去了。但現在是一家人抱成一團的時候了。”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誘,分析為什麽長痛不如短痛,又為什麽應該告訴家人事實,而不是讓家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慮地等待,還說隱瞞隻會讓事情越來越糟,此時大家應該抱起來盡力實現宏明的願望。嘉麗終於在接近淩晨一點鍾時認可了崔冰冰的道理,將父母家的聯係方式告訴了崔冰冰。終於拿到聯絡方式的崔冰冰幾乎不作停留,再和顏悅色地勸說了幾句,就將嘉麗交給雇來的看護,累得搖搖晃晃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麗父母來接手他們的女兒。
  嘉麗的父母當然是立即趕來。崔冰冰一看他們火車到達的時間比柳鈞飛回家的時間晚兩個小時,當即先斬後奏,將二老與小碎花接到他們原來的住處,因為房產歸屬二老名下,暫時未被搜出沒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見女兒,崔冰冰好事做到底,親自開車將哭哭啼啼的三個人送去醫院。她問二老小碎花的學業怎麽辦,二老說正想辦法,目前小碎花拿著護照在老家找不到對口學校。崔冰冰說她有辦法讓小碎花進好學校,但是隻在本市有辦法,二老一時決定不下來。
  到了醫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氣的掏出柳鈞的回憶筆錄,交給醒著的嘉麗。她告訴嘉麗父母,朋友們都很恨。崔冰冰放下人和筆錄就走了。嘉麗焦急地打開筆錄看,看到宏明說到他現身的原因,她慘叫一聲昏倒過去。嘉麗父母這才知道崔冰冰說朋友們很恨的原因,才知原來朋友們恨是乃是他們的女兒。如此,他們即使再有千難萬難,還怎敢向錢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家就一五一十向丈夫匯報。柳鈞皺眉道:“會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樣,我不想哄著一個成年人,也不願供著一個成年人。看她那樣子,本來還想把自己甩給我們這些朋友了呢。或者你現在就去醫院挽回?”
  柳鈞想了想,“就這樣吧。我明天過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學有問題,我們幫助解決,從住宿到學雜費,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讀書為止。我還得提醒他們趕緊回老家,這兒呆著,遲早被債主們撕了。”
  “我去,我明天順道過去一下,不像你得專門找時間去。現在非常時期,你還是好好盯著公司,先管住自己的生存。”崔冰冰牢記老江湖公公的教導,說什麽都不能讓柳鈞看見嘉麗心軟。
  柳鈞皺眉歎息,“你幫我去處理吧,我現在不能想那件事,不願提,一想到,腦子裏就有悶響,晚上又得做夢被悶響驚醒,很神經衰弱。宏明隻提到讓我照顧小碎花,唉……我鴕鳥一把。”
  崔冰冰揉揉丈夫的頭皮,將此事撂了,不再在丈夫麵前提起。
  但是崔冰冰再回醫院,卻沒見到嘉麗一家。問到護士站,護士站裏的護士說昨晚有苦主來大鬧,吵著要昏迷的病人血債血還什麽的,還動起了手,一直到報警才拉開。那幫人還是虎視眈眈守到半夜才被警方勸走。病人家屬不顧病人依然昏迷,趕緊出院跑了。崔冰冰想不到是這個結果,想到她見到的那個跳樓的債主,人家那家屬當然是放不過嘉麗。她轉去嘉麗父母住的地方,也沒看到人。打嘉麗父母的手機,也是關機,一家人平地消失。
  柳鈞一聽說,再也不敢鴕鳥,立刻飛車趕去崔冰冰從嘉麗嘴裏騙出來的老家地址。也不知是他的車快,還是出發晚了,車子再快也沒用,反正他等到傍晚,還沒等到嘉麗一家人回來。他完全是仗著車好,在小區保安的默許下愣是在豔陽下賴在嘉麗父母家樓下。夜色四合,坐在車裏終於好過了許多,柳鈞不敢有些許走神,緊緊盯住黑暗中的樓道口。他隱約猜測到,嘉麗家人可能成了驚弓之鳥,但是他不相信嘉麗家人能不回家一趟。
  果然,半夜之後,世界幾乎沉寂,柳鈞困得眼皮打架,嘉麗的父親終於左右張望,鬼鬼祟祟地出現了。柳鈞跳出去,站到嘉麗父親麵前,可是,任他再如何解釋,嘉麗的父親都不相信他是來幫忙的,因為嘉麗的父親更相信一種合情合理的可能,那就是錢宏明的朋友恨死嘉麗。兩人完全無法溝通,嘉麗的父親自然是不肯告訴柳鈞嘉麗怎麽樣了。
  柳鈞隻能提出最後的要求:“您兩位老人家在可預見的日子裏照顧嘉麗都忙不過來,讓我來照顧宏明的女兒。我是宏明最後聯絡的人,我對小碎花有責任,小碎花也從小恨我很親。你們可以相信我不會虧待小碎花。”
  “隻要我們沒死,我們自己照顧好小碎花。”
  “小碎花的學業很麻煩,她在澳大利亞上了半個學期,如果在這邊降級上學,又從一年級開始學,會比較吃虧。而且她學的是英語,轉回中文可能比較困難,我有出國留學經曆,可以幫小碎花扭轉過來。而且我有財力可以讓小碎花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已經去世,小碎花的悲痛本來應該是嘉麗最能安撫,可嘉麗現在這種狀態,您三位最合適的都沒有精力照顧小碎花的心情,大約隻有我這個跟宏明從小一起長大的還算合適。我剛出差回來,很累,沒力氣花言巧語,隻有一句表態:一切隻為小碎花的未來著想。但隻要嘉麗恢複,她怎麽想,我們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家業,有身份,我的工廠擺在那兒,您隨時可以考察我,我不會信口開河。如果我有胡說,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廠,很簡單。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了小碎花回去,從今後我女兒什麽待遇,小碎花隻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靈保證,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會臨終托付給我。”
  柳鈞無視嘉麗父親的一再拒絕,拉住他搶著話頭一口氣說了所有的話。但嘉麗父親沉默。柳鈞也不知嘉麗父親是什麽意思,隻好最後來最直白的:“你們根本不用懷疑我,我不會跟你們搶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兒。我完全是看你們現在照顧可憐的小碎花是有心無力,而我隻想為小碎花好,隻為小碎花。您也累了,這一天這麽大年紀都沒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給您時間。小碎花剛剛知道她父親去世,她還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撫,必須立刻,這就是我趕來守候著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給我吧,我的三個實業的地址,我的家庭地址,我父親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單位,我都寫在這紙條上,您拿走,我們家大業大,不可能為小碎花放棄那麽多。你隻要原因,有時間了,隨時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經說到底了,可以相信我了嗎。”
  嘉麗父親又是沉默了近十分鍾,柳鈞算是獲得嘉麗父親的初步許可,也是因為嘉麗父親也憑理智知道自己不可能既照顧不知昏迷到什麽時候的女兒,又照顧好外孫女,終於答應將小碎花交給柳鈞。把小碎花交到柳鈞手裏的時候,嘉麗的父親看到小碎花對柳鈞的信賴,更看到柳鈞的眼淚,嘉麗的父親終於無奈地信任了。
  柳鈞一向反對老板親朋好友在公司出入,將公司辦得像作坊,但這一次為了小碎花開例,他在小學開學之前,上下班一直帶著小碎花。他怕小碎花落單,落單的小碎花會睜著大眼睛,沉默得像是沒有生命。他隨時聯係嘉麗父母,想為小碎花帶來她媽媽恢複的消息,可惜,嘉麗醒了,但嘉麗的魂追著丈夫不知去了哪兒。

  第 164 章
  然而,事情總是有轉機的,隻要有人堅持不懈。現在的大清早,柳鈞和崔冰冰得加倍辛苦,因為家裏多了一個孩子。柳鈞在廚房煙熏火燎地做煎餃,下餛飩,沒有聽到手機提示有短信。崔冰冰反而聽到了,從浴室出來看短信說的是什麽,卻看到一張照片,上麵隻有一隻光溜溜的手比劃出一個“V”,是申華東來的短信。
  “咦,東東這麽早跟你打什麽暗號,你看,搞定什麽了?”
  柳鈞扭頭一看屏幕,“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是他最近幾天難得舒心的笑,“那家夥,搞定陳其凡了。看得出背景嗎?準是床上。”
  “嘔耶,你們這些鳥男人,這種事也能公開嗎,你們走著瞧。”崔冰冰將照片轉發到自己手機,她又轉手將照片轉發陳其凡。“哇塞,爆發枕頭大戰了,我很有興趣。東東今天準保全線潰敗。”她還不盡興,又叫柳鈞豎起小指頭,讓她拍一張,立刻傳給申華東。收拾完了申華東,這才哈哈大笑著去女兒的臥室,收拾兩個小的。
  可是,進去卻見淡淡的床上不見人影,崔冰冰下意識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輕輕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了。”
  柳鈞與崔冰冰商量著給兩個小孩同樣的環境,可是一個喊爸爸媽媽,一個喊叔叔嬸嬸,立刻親疏有別了。於是兩個大人忍痛在家推行全盤西化,一個成了孩子嘴裏的阿三,一個成了孩子嘴裏的阿鈞,完全沒大沒小了。崔冰冰看過去,果然見淡淡擠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還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了,“小碎花,你晚上協助淡淡爬上來的?”一邊下手將淡淡撓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來兩個都是小壞蛋。怎麽辦,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身鑽進小被子,貓了起來,小碎花認真地道:“不能體罰孩子。”小碎花的臉上沒有笑。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笑道:“好,不體罰,我們撓腳底,哇。”她唰地掀開小杯子,出手如電,四隻小腳丫先後中招,兩個小人兒抱在一起笑成一團,尤其淡淡更是大聲地尖叫,大聲地笑,引得柳鈞都過來看是怎麽回事。兩個人都看見了小碎花的笑,但是兩人都沒點破,彼此會心一笑,依然若無其事地各幹各的。他們竭盡全力給小碎花營造常態,抹淨所有的特殊。他們相信小碎花未來的笑容會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卻是千頭萬緒,架構的調整並非隻是將每個員工的崗位換個名稱那麽簡單,還需要協調,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調整結果是否有利於工作效率的提高。於是原本該因為開工率降低而全體沒事幹,反而變得大家都忙忙碌碌起來,由於不熟悉新架構而工作失誤的,而火燒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層的管理人員更是忙得疲於應付。柳鈞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門戶網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級,也是熱鬧的不可開交,他無法不想到那些網站的管理者會不會也是趁淡季給大夥兒找事情幹,省得大夥兒閑出問題。
  在這樣人為的忙碌中,開工率依然勢不可擋地下降,降得每一個老板全寒透了心。連宋運輝那邊也遭遇一樣的問題,梁思申跟柳鈞說,宋運輝急得大把大把地掉頭發,說眼下的經濟環境前所未有的惡劣。宋運輝還捎話給柳鈞,這種形勢下,活著才是硬道理。
  可是,活著,並不容易。包括申華東,總有一天也終於笑不起來了。本地論壇無聊地閑扯本市若幹著名公司的境況,眾人踴躍提供素材,有人拍下了市一機廠車停車場的照片,和上班時間大門口的人流。那個有心網友倒未必有什麽惡意,但是他為了反駁另一個網友說的市一機才不會出問題,而從庫存照片裏挖出證據。去年這個時候廠車排隊,今年這個時候廠車寥寥無幾。去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流如鯽,今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頭稀稀拉拉。此人還認真地點了人頭和車輛,得出結論,市一機現在能有兩成的開工率已經算不錯。
  所謂言者無心,聽著有意,這樣的新聞很快傳播開來。對於騰飛這樣的公司,這種消息再怎麽流傳都無所謂,可對於上市公司卻不一樣了,上市公司麵向公眾。頓時,申家父子為撲火,而忙得焦頭爛額,申寶田尤其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急火攻心,躺倒住院,劃歸崔冰冰的爸爸麾下。申華東少帥上馬,身後沒了一根定海神針,他拍板時候很是心神不寧。什麽賽車,早都丟到腦後去了。他的裁員計劃,更是因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柳鈞也是時時刻刻關注網絡上的那個討論,借此獲取朋友圈外的消息,一直到那討論被網站刪除為止,還好,他的公司沒有上榜,但柳鈞估計原因是他的公司還不夠大,包括工業區比比皆是的倒閉企業,也沒人往網上扔。倒是從跟帖中獲知,那位從騰飛出走又後來居上者出逃到了加拿大。柳鈞清楚的是,工業區唯有政府出麵解決後來居上公司的清欠問題。工業區曾經優先找到柳鈞去詢問有沒有意向接手做一回合並同類項,柳鈞哪兒接得住,他現在能活命已經上上大吉,怎還敢想擴張。工業區政府隻能愁眉苦臉地與債主們談政府主導下的破產重組。有家工業區企業的老板正被債主盯得走投無路,也不知被債主綁架了多少回,家裏的值錢家夥早已被債主搬空,見人家可以破產,可以有限責任,可以重組,老板心裏立刻燃起了希望,也想將公司破產掉,可是,等他執行起來,卻發現破產不是隨隨便便可以破的,破產需要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政府批準。可他明明已經將公司停產,將人員遣散,早已資不抵債,回天乏術,他的破產申請不知為何被否決。他隻能繼續與債主們纏鬥,時不時地挨一頓揍,受盡侮辱,生不如死。此時,那老板再想失蹤,已經來不及了。
  柳鈞總是回家將這些消息與崔冰冰分享,崔冰冰則是給他更加真實可靠的消息,聽著那些壞消息,柳鈞的心態好了不少,原來有那麽多比他混得更差的,他起碼還沒有裁員,他算是混得強了。柳鈞一直想了解楊巡混得好不好,可惜,這方麵的消息不多,起碼楊邐掌管的大酒店依然開門迎客,說明楊巡也正常存活。
  終於,工業區那麽多倒閉或者停頓的企業影響到了大宗商品的價格。即使國家統計局給出的CPI與PPI同比增幅依然高達7%以上,柳鈞卻從每天進出材料的比價上看到通脹的可能退潮。以前,他是追著供應商要材料,供應商都是擠牙膏似的給一點兒,下一次擠牙膏的時候價格必定有漲。但現在是開始有靈活的供應商追著他推銷庫存,希望他多多地進貨,多進貨,價格多優惠。反而,柳鈞不敢多進貨了。正如通脹之初,貿易商總是爭先恐後的建立庫存,大進小出,造成市麵上供應短缺,價格越抬越高。那麽到了通脹結束,貿易商勢必爭先恐後地試圖趕在他人之前將庫存清理,市麵上的貨物供大於求,價格爭相壓低。都是為了追求效益的最大化。
  鋼材,銅材,甚至三巨頭壟斷的油品,都開始緩慢地出現價格回落。柳鈞認為這種價格回落現象應該不是偶然,隻要看看周圍凋敝的企業生產狀況,這種現象可能還得持續,甚至加速。可是看各大財經報刊雜誌,專家們還在就公布的經濟數據發表議論,擔憂下一個月的通脹繼續延燒。而官員們也是繼續布局,抵抗通脹造成的傷害。經過這半年多煎熬的柳鈞此時已經難以相信專家,專家幾乎成為信口開河的代名詞,他更相信自己的觀察,自己的分析,自己的判斷。
  可惜,此時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縱能深刻分析現象,卻依然是被大勢卷裹的卒子。他的資金終於青黃不接,八月初發工資的時候,他算來算去,還與銷售和財務部門開了一個聯席會議,大家都發現八月十日之前的應收款扣除必須支付的各種款項之後,騰飛騰達麵臨工資無法按時發放的問題。會議上大家都是一筆一筆地核對進項銷項,分析各種可行性,因此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保守估計,不到十五日,工資無法全部結清。
  是羅慶,首先在會議上提出,不如將他的工資扣發,他的延後幾天無所謂。財務主管也提出同樣的建議,願意做出犧牲。柳鈞何嚐不想如此,可他還是在會上表態,大家盡職工作,他作為老板,應該盡職支付工資,他不同意羅慶的建議,他在會上表示他會想辦法。
  想辦法,無非是借錢,或者典當,也或者是變賣家財。一想到借錢,就無法越過錢宏明,每一次在他困頓之中無償伸出援手的人,總是錢宏明,首先肯定是錢宏明。此時回想起來,往事曆曆,更是平添無數傷心。當然,他現在想借錢還是不成問題,隻要他開口,他爸和崔冰冰兩個就能把他的兩個月工資解決。但他考慮之後,決定將他的保時捷開進典當行。這隻是他在危機中需要給出的一個姿態,給員工拿著放大鏡審視的姿態:老板寧願變賣家財,也不肯將發薪日延後一天。實際行動,勝過千言萬語。

  第 165 章
  可是,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典當行老板看到有人光顧大買賣,卻是一副愁眉苦臉。這位老板與柳鈞算是相識十來年,當年柳鈞剛啟動騰飛的時候,正是曾從老板手中借的錢,因此彼此比較能說得上話。老板拉開保險箱給柳鈞看,滿滿一盒子的名表和閃閃發光的克拉鑽。老板說,從開始做當鋪以來,從沒同時收到過這麽多的當物,害得他不敢不提升警戒裝備,沒日沒夜地提心吊膽。老板不斷奉勸柳鈞如果能想辦法還是別考慮典當了,他最近大筆大筆地支出典當款,已經很愁手頭現金不夠了。但柳鈞進典當行是別有用心,在柳鈞的堅持下,老板終於還是攔腰給開了一個低價,將保時捷收當了。
  走去地下停車場,老板指著一個停滿車的角落苦笑,告訴柳鈞,那兒是他買下來停放典當車輛的地方,可是今年以來,不斷有車輛送來交當,卻有不小比例的車子在期滿後不是續當就是死當。最恨的是,現在很難處理死當物品,誰都在念叨現金為王,很少有人願意在這種時候出錢購買典當行出來的奢侈品。所以,那個停放場地終於不夠用,老板不得不開辟新的停車場。而且,而今交當的車輛那是越來越貴重,老板還不敢將這麽多好車放在公共停車場的某個角落,因此新的停車場選在一家關停的公司,離城有點兒遠,老板考慮到好車一路可能出現什麽三長兩短,賠不起,讓柳鈞自己將車開去。
  柳鈞將車開到指定地點,隻見原本透風的鋼柵欄門被嚴嚴實實地封死,站在外麵的人說什麽都看不到裏麵是什麽,倒是能聽到裏麵群狗亂吠。柳鈞與典當行老板的兩輛車子等了好久才見大門開啟,老板解釋裏麵的保安必須把五條狼狗拴住,才能放人進門,要不然準出人命。柳鈞將車開入,果然見大鐵籠裏分別關了五條高大凶悍的狗,原來典當行老板最近收車太多,不得不出此下策,無外人的時候放五條狗滿院子打轉,以免貴重車輛被盜。實在是當物太多,防不勝防。柳鈞雖然是出來典當,可見此也不禁莞爾,這算是特殊經濟環境下的特殊現象吧。
  交了車子,柳鈞乘典當行老板的車子回城。路經二手車市場,典當行老板想去看看手中死當的車子賣得怎樣,柳鈞跟進去一瞧,發現好幾輛熟悉的車子,是車友的。更是看見錢宏明曾經開過的Jeep。柳鈞不禁走過去默默地站到車窗邊,對著空無一人的車內發呆。典當行老板辦完事過來,一看見這車子,想了想道:“好像是錢總的?”
  柳鈞點點頭,沒有吱聲,拉典當行老板離開,可又忍不住回頭看那輛車。
  過幾天就是發薪日,柳鈞領出納去銀行辦理個人銀行卡轉賬到公司帳戶的手續,不經意地提一句,車子開進當鋪,連半價都保不住了,隻換來這麽點兒錢。出納大驚,不敢亂問,但回公司一看,車庫裏果然不見那輛燒包車。於是很快,老板當車發薪的消息在全公司上下傳開了。
  發薪日之前,照例有月度工作總結會議。檢討上個月的工作之後,柳鈞話題一轉,說到裁員。
  “目前,整個工業區大部分公司在裁員,就業大環境惡劣,我不願意選擇這種不負責任的卸包袱方法。原因有兩條,首先,我們從員工個人出發,替員工考慮,這個時候如果被裁員,能在短期找到工作的人屬鳳毛麟角。我們此時裁員,是斷絕員工的生路。公司是輕鬆了,可員工生活陷入困境怎麽辦;其次,我們的員工是公司最重要組成部分,很多員工在公司工作近十年,與公司風風雨雨甘苦與共這麽多年,儼然公司大家庭的一員。我作為老板,若在危難時候拿一直跟隨我的員工開刀,是對大家的不負責任,是背叛大家對我的支持和信任。目前公司還能支撐,但日子過得很不好,那麽大家可否禍福與共,一起節衣縮食,共度難關。你們討論看看,有什麽辦法。”
  柳鈞當車子在先,立刻占據了輿論高度,因此他的話落在眾高管耳朵裏,就不再是什麽偽善啊權謀啊之類的東西了。再說,公司除了一個老板,其他即使再是股東,也是小股東,對飯碗的忐忑與其他員工差不多,柳鈞有關不裁員的原因兩條,若是平時說,可能很顯得迂腐,可在這等風雨飄搖之際說出來,卻是一腔熱血了,很容易博得大家的好感。但辦公室主任還是提出,有些員工實屬雞肋,趁此機會了結一下,也是好事,隻要把人數控製在小範圍之內,對軍心不會有影響。這個提議獲得大家的一致認可。
  問題是,有限的裁員能頂什麽用,大家心裏都清楚福禍與共得共到誰頭上。此時老板已經為了發薪將車子當了,眾人即使再不願意,也得表麵上表示良心,實際上剜出自身的一塊好肉。不外是提出全員減薪,或者全員暫停獎金發放,記賬,等公司情況回暖再補發,等等。
  出乎大家的意料,柳鈞沒有采納,他提出員工付出多少勞動,老板支付多少薪水,是契約規定。柳鈞等大家都已做好忍痛割愛的準備時,提出一個和緩一點兒的方案:不如這個月八日起,除研發中心和市場部,其餘必須硬性規定員工分三批輪流休奧運假,每人休息十天,休息期間拿基本工資。至於下個月怎麽辦,視情況而定。
  這個方案算是有理有節,而且不傷和氣,不用為減薪或裁員而在整個公司大動幹戈,在座的誰都不想做惡人,不願與好多年同聲共氣的手下弟兄翻臉。因此大家比較容易接受。畢竟,是大環境不好,能不裁員已是老板開恩。
  事後,羅慶小心地重挑話題,委婉地道:“柳總,你這麽做,員工們能領情嗎?大多數人不過是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整個人從裏到外並非你說的公司大家庭的一員。”
  柳鈞道:“很多人不容易記情,但很容易記仇。平時能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已是不易,若再在心裏存下疙瘩,做的那份工就七折八扣咯。尤其是在公司裏麵有選擇地裁員或減薪的話,勢必在員工之間掀起內鬥。結果我成本是減了,可人心也散了,以後更難提凝聚力,這筆經濟賬不容易算。再說……”柳鈞歎一聲氣,他想到錢宏明的預言,不知為什麽,即使沒人提點他,可是看著形勢一天天地惡化,他心裏越來越相信錢宏明的判斷,經常反複思考錢宏明的思想軌跡。“你沒看見這幾天新聞中一家家巨大公司倒閉,一個個關聯官員因此暴露而被雙規嗎,太多了。那些舉債謀大躍進式發展的倒閉公司背後,都有一串關聯官員。繼續倒下去,決策者吃不消輿論。我相信這一切目前隻是因為全民辦奧運,而不被提上議事日程。奧運後應該會有政策出台。”
  羅慶聽了點頭,“而且企業繼續倒閉下去,迅速從去年的民工荒轉到現在的高失業率的話,社會安定也是個問題。應該會有措施出來。其實我們國家的銀行比較健康,與出事的那些歐美銀行不同,我總感覺我們現在放大了危機,除了輸入性的危機,其實我國的問題並不嚴重,措施得當的話,我也相信經濟能好轉。再說,這一陣子下來,光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就倒了好幾個,產能已經給自然調整了。嗯,我明白了,不用急吼吼地裁員,看這個月。老大,高瞻遠矚啊,佩服。”
  柳鈞一笑,將“宏明的想法”五個字吞進肚子裏。他當初無法反駁錢宏明,現在,在機關工作過的羅慶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可見,錢宏明比他們都更早一步認清了現實。隻是……眼下正舉國歡騰呢……

  第 166 章
  柳鈞一笑,將“宏明的想法”五個字吞進肚子裏。他當初無法反駁錢宏明,現在,在機關工作過的羅慶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可見,錢宏明比他們都更早一步認清了現實。隻是……眼下正舉國歡騰呢……其餘大鬼小鬼被肅靜回避,讓出道兒來。
  “可是……”羅慶猶豫了一下,才又繼續道:“一個月後可能出來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兒有危險救哪兒,而是哪兒與自身最要命利益攸關而救哪兒。我看柳總最好不要對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這還需要可能嗎。可即使救最不遭人待見的房地產,好歹也能帶動工程機械的銷售,給我們送來生意。我們還是別指望政策專門對我們網開一麵了。”柳鈞幾乎是自言自語,“若幹個月之前,我還在天真地想象有些人能從去年的亂象和美國的次貸危機中汲取教訓。可說到底,誰都是無利不起早,誰都會在這種環境下肆無忌憚。一旦看明白,社會也就是這樣了。不指望。”
  “孫工難得來這兒嘛,看來研發中心坐不住了,輪休的工人都埋怨研發中心是燒錢的主兒,最應該關他們的門。”羅慶坐窗邊,正好看見孫工的車子進門。“柳總,裁員的問題,我建議你還是有必要擺到議事日程。現在是材料價格下行期,原料進門,經過一段加工周期,等出廠時候,原料價格下跌就得吃掉一部分利潤,我們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一方麵是需求減少,不得不壓價競爭吃掉利潤,另一方麵是原材料下行周期吃掉利潤,再如果加上我們不肯裁員人工費用吃掉利潤……”羅慶攤開手,一個鬼臉。
  “裁員是實在混不下去時候才能出的下策。這會兒我更需要做的是壓孫工提高設備的國產化率。你也最好找一些定製產品的合同,比如F1係列的。我們兩個月前簽的F1合同,那時候運費和材料費都高,我們根據那時候的價格報價,現在降下來的材料費和運費就是我們額外的利潤了。沒辦法,這種時候隻能隨時調整策略啦。說句心裏話,看到原油價格雪崩一樣的往下竄,其他大宗商品的價格也一路向下,還有房地產商哭爹喊娘,我是喘一口氣的,總算這個社會正常了,我們可以安心掙合理的利潤。”
  孫工進來,替換走了羅慶。但羅慶俯身笑嘻嘻地對孫工道:“沒錢。”
  在場三個人誰都清楚羅慶的意思,孫工一臉尷尬地對柳鈞道:“怎麽辦呢,都眼看隻差臨門一腳了。”
  “我把太太的車子當掉,三十萬。”
  這個項目原計劃還差一百來萬研究經費,孫工前天開會一看老板當車,工人輪休,唯獨便宜研發中心,當然心中有數,回去就召集全體研發人員開會兩個小時,幾乎是錙銖必較地挖潛,才將計劃用資金壓縮到七十萬左右。可是老板卻一口喊出個攔腰價,孫工都不知道該如何挖潛了,卻又無法力爭,因為這是老板當家當的錢。
  柳鈞繞過桌子,從鬱悶的孫工手裏挖出經費預算。最近忙著討錢算錢算計人,沒時間關心研發中心幾個項目的進度,看到經費預算,腦袋裏得好好轉個彎才想到進度到了哪一階段,想不到比預定時間大大提前。這邊孫工嘀咕道:“沒水分,一個H2O分子都不會有。全部隻有原料成本,沒有其他費用,所有跟人工有關的全部刪除。”
  柳鈞仔仔細細看完,果真如此,連加班夜餐費都沒有,交通費更是不用說。中心的人員如此犧牲個人利益,讓他好生感動。“孫工,謝謝你們。錢……我先給你十萬,後續會跟上,你就照預算來做。”頓了頓,又道:“夜宵的費用還是打上去吧,總不能餓著肚子等數據,這筆錢沒多少。我大意了,沒把中心的預算考慮進去,想不到你們進度這麽快。這個月的費用我要想想辦法了。”
  “大家知道最近生意不好,都想著早日將主要部件國產化了,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跟人打價格戰去。加班加點是必然的,公司好,大家才不會沒飯碗。我開會說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工廠每天背後罵我們燒錢,搶他們獎金,我們不能當沒聽見,這種緊要關頭大家自己看著辦。後續的錢,柳總是不是又得掏自己口袋?”
  “我看不止你們這兒七十萬,跟生產一起考慮的話,生產那邊還得相應準備一筆,合計得三百萬吧。換作年初,還真沒把三百萬當回事,現在不一樣。孫工,別這麽看著我。”柳鈞佯笑,“無論如何,壓縮成本是我們必須走的路,遲早的事,好在中心有孫工領著替我考慮,合力斷金,公司的困難肯定是暫時的。”
  “可這回是全世界出問題……”
  “孫工不用擔心,我會解決。三百萬靠賣車都不夠啦。”
  可是,等孫工一走,柳鈞就抓破了頭皮,錢呢,錢呢。他不用查帳,早在月初已經把每一筆錢都算計遍了,算上五天後的進賬,起碼還有兩百萬的缺口,這下弄假成真,真的要當車到死當了。借錢,當然可以,但是這一筆借款借期不短,眼下私人借貸的利率相當高,他借得到,卻用不起,這會兒他哪兒有利潤來支付高額借貸利息。
  讓崔冰冰賣掉銀行原始股來支助他,顯然他說不出口,婚前他們簽了經濟分立的協議,雖然婚後兩人的錢早混得不分彼此,可股權卻是明明白白歸屬崔冰冰,而今股指又那麽低,賣就是虧,他還不到最後階段呢,怎好意思提起。他爸的錢,還不夠。目前他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除了車子,就隻剩……錢宏明賣給他的那些房子了。賣,顯然不可能,這是宏明對他的托付啊,怎麽可能賣。他打算將房子保留到嘉麗能正常思想了,問問嘉麗準備怎麽處理。眼下唯一出路隻有房屋抵押貸款。可是,抵押錢宏明托付給他的房產,即使他全價付款,房主已經是他,柳鈞將房產證交給崔冰冰去辦理的時候,心裏依然有點兒不是滋味。
  而好歹,過了眼下這一關。
  整個八月,工人輪休,柳鈞忙得不可開交,他追著研發中心趕緊拿出產品,投入試用。同時跟客戶聯絡重新報價。有些交定金預定的客戶,則與客戶協商換掉原來進口部件,采用更高性價比國產件,同時壓低價格,彼此合算。那些預定客戶想不到還有這等好事,自然是歡喜不已。雖然,合同價格是降了,但是因為采用了自主研發的主要部件,降低了成本,最終產品的毛利反而上升。這算是冬天裏的一縷陽光。
  而更多的關注點,柳鈞則是放到國外,以他的個人優勢尋找國外客商。這方麵,羅慶努力不上,負責國外業務的員工不夠活絡,再壓任務也壓不出花頭,他隻有自己多多關注,與留學時候的同學老師等聯係,要求介紹同業公司,也跟過去的同行聯係,要求幫忙。可惜,大家都告訴他,德國的出口也很受打擊,需求可能不行。柳鈞不肯放棄,仗著語言優勢,一家介紹一家的聯絡開去,聯絡關係幾乎可以畫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一星期下來,電信就打電話來問這個電話是不是被盜打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撒開大網,總有小魚上鉤。由於波羅的海指數暴跌至今,已經幾乎跌掉一半,國際貨運價格跳水,運費成本顯而易見地下降,所以有些國外用戶又想到來中國做加工。尤其是有些跨國公司為應對危機大幅裁員,有的是一個工廠一個車間地裁,那麽那些被裁工廠車間的出品就需要尋找替代。可眼下都是生存不易,又加一家生意百家搶,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價格,必然成了敏感指標。以往,有些毛利菲薄的生意柳鈞一概拒絕,可現在,即使麵對美國次貸危機越演越烈,各界紛紛預言美元肯定貶值,等產品交付時候可能虧本,他還是咬牙第一次做出削價競爭的舉動。工人輪休,拿基本工資,這筆支出算起來是巨大的費用;為籌建熱處理分廠所做借貸的利息也是無論刮風下雨都會照常產生的費用;公司運作所需最低辦公費用,等等,許多費用口子每天嗷嗷地吞錢。有生意,即使毛利再薄,好歹可以分攤不少費用,但有比沒有強。起碼,他預測原材料價格還將下降呢,他可以從這種下降中獲得利潤。
  幾乎每一筆生意的洽談,都是需要精確到一分一厘的成本計算,最忙的也就是這個工作了。在各種價格充滿變數的時期,成本會計做不了這種包含多種變量的計算,都得柳鈞自己用紮實的數學功底和對行業數據的熟知來建立公式。
  可是回家,柳鈞再累也得檢查小碎花每天的補習進度,詳細詢問小碎花在柳石堂那兒與性格開朗的大學生補習老師相處得如何,好在小碎花雖然鬱鬱寡歡,學習成績倒是很好,接受能力很強,與她爸一脈相承。因為柳鈞給小碎花報的是小學二年級,那麽他就得在暑假這段時間裏,把一年級的所有功課都灌輸給小碎花,還得把小碎花在澳大利亞接受的幾個月英文教育轉成中文。強度看似很大,但對小碎花不是問題,柳鈞發現小碎花其實已經認識很多中文字,可以初步閱讀不算很難的中文書籍,會100以內的加減運算。他懷疑是嘉麗每天悶在家裏教育的小碎花。
  柳鈞不禁看看他自己的女兒,九月要上幼兒園了,可是從一數到十都還數不全,每天隻知道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玩,用崔冰冰的話說,淡淡基因優質,智商沒問題,讓淡淡盡情玩到初中再抓學習也來得及。不知道小孩子的教育是哪種更正確一點兒。想到小碎花的乖巧,柳鈞忍不住抓淡淡過來,硬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淡淡煩得直叫喚,坐在小凳子上花樣百出,一會兒耳朵痛,一會兒背脊癢,最終還是小碎花耐心地抓著淡淡的手教會了她。柳鈞看到小碎花教淡淡的時候話特別多,神情特別開朗,就放手了。
  到月底時候,談成第一筆出口生意的意向。這讓柳鈞心裏有點兒得意。生意雖然不大,可是,他在接洽過程中看到市場潛力。最頭痛的是,老外想來考察的簽證很麻煩,因此其他生意很談了一個開始,就無法繼續。
  可即使這麽忙,再攤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了。工作的忙,又怎麽比得了兩個小孩子層出不窮的麻煩,早上起來一個人收拾兩個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體諒他,出差能趕著回來就早回來。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來,帶來一個小道消息,國家有給銀根鬆綁的打算。雖然崔冰冰讓別透露出去,不過柳鈞還是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申華東通了一下氣,這個年頭,誰都需要點兒安慰。不料申華東也剛剛獲知這個消息,跟柳鈞道:“董秘來電鬼鬼祟祟跟我說,我本來有點兒不信,通脹還這麽高,這時候放鬆銀根會出問題。既然阿三也這麽說,可能性就比較大一點兒。看起來奧運一結束,決策也回到軌道了。”
  “通脹,我一直懷疑統計數據有問題,估計造假的時候忘了跟上飛快轉變的時勢了。隻要它貸款放鬆,我就貸款,我已經接近變賣家財了。幸虧阿三在銀行做,要不然我連抵押家產換點兒錢都會被拒。”
  申華東卻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銀根立刻放鬆,我下麵兩種實業的競爭都很惡性,不怕你生氣,我還希望多緊幾天,再倒閉幾家,倒到死翹翹為止,我以後日子就輕鬆了。我有錢,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業。連楊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錢。”
  “楊巡?借多少?他應該是炒得最熱時候吃進,現在資源價格跳水,他麻煩大了。”
  “他一開口就是兩億。我讓他找礦區政府解決,他說那邊政府窮得寅吃卯糧。他開的條件非常優越,高利息,包括給我股份,不過他這個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氣的不講規矩,見利忘義,我爸替我拒絕了,我爸說拿不住這個人的,不能跟這個人談錢。我看他現在想脫手礦山,不過沒人接手。鎳價繼續跌的話,他死定了。他要是賣酒店的話,我倒是有興趣。”
  “謔謔。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了吧。”
  “他算什麽大,倒了也沒多少社會影響力。再說他那礦山不在本地,利稅上繳別人的,本市政府怎麽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請阿三爸吃飯,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了,我爸都不知道怎麽謝他。”
  “很容易,借給阿三爸女婿一千萬,就結了。阿三爸會自己跳出來請你爸表示感謝,哈哈。還以為你沒錢呢,前兒放過你。”
  “錢當然是緊張的,你又不是沒看見社會上的傳說。不過你要真是火燒屁股需要救急,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你借錢如果是拿來救病,我建議你別借,利息吃不消,還不如量入為出,耐心熬過這陣子為好。看起來貸款應該很快就放鬆了。”
  “對的。”柳鈞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他有一點兒還意猶未盡。“我很想知道楊巡現在精神狀況怎麽樣。”
  “你倒是直接。楊巡不好,一看上去就是壓力很大的樣子,這個人尋常有點兒壓力是顯露不出來的,我看他是真麻煩了。你盡管欣災樂禍,不會笑錯。”
  “謔謔,謔謔。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兒又出一項跨越性研究成果,全國獨家,你知道我現在賣的D係列機子成本比全國同類的低多少嗎?下個月起,國內D係列的產品,我家就是獨家了。再加上原來獨家的F1。”
  “恭喜。問題是你的產品都是精度太高,國內市場需求不大啊。”
  “媽的,別揭穿我,我這幾天忙得腳跟不著地,就是在開發國際市場。我不信了,我打價格戰打不過歐洲國家和日本的。”
  “再澆你一盆冷水,據我觀察,目前國際市場對低檔貨的需求反而下降較少,對高檔貨的需求萎縮更快。符合我的預測,現在市場需求趨向基本麵,少了點兒個性追求。這世道啊,我叫你家阿三破壞我跟陳其凡的好事。”
  “這世道啊,果然是我家A係列和B係列的最有人問津,真是……真是……”
  可即使冷水澆頭,這一天柳鈞依然忙碌得非常愉快。他承認自己小人,即使楊巡後來跟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可聽到楊巡遭難的消息他就是高興。
  忙碌之中,九月的發薪日到來。柳鈞將他爸現在住的房子也抵押了,他幾乎山窮水盡,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抵押什麽。但發薪日才過不久,降息了,準備金也減了1%。另有消息放出來,國家要求銀行加強對中小企業的貸款。前者倒也罷了,降息的呼聲早已聽了很久,隻是後者,一年前他還沒被錢宏明教育的時候,他看到這條消息還會覺得理所當然,國家當然得重視解決大部分就業的中小企業。但現在,不知為什麽,他看著這條消息卻是懷疑,銀行有動力嗎,誰給銀行做風險保障。而最大的懷疑卻是,中小企業普遍是私企,這回卻首當其衝地被關懷了,他真有點兒不適應,這是真的嗎。似乎太不符合錢宏明原則。

  第 167 章
  仿佛好日子已經展現在麵前,可柳鈞卻有點兒不敢相信。因為他看到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大名鼎鼎的雷曼兄弟公司繼貝爾斯登之後,轟然倒下。所有的報道都說,銀行將進一步抑製貸款衝動。一邊是國內忽然對中小企業放出信貸寬鬆信號,一邊是國外信貸收緊的信號,金融市場離柳鈞的行業是那麽遙遠,他不敢貿然做下決定。前車之鑒猶在眼前,曾經有一些人能那麽輕易地從各種渠道獲得貸款,那也是國家允許的,可忽然有一天,銀行的窗口對他們關閉,柳鈞可以忽視其他所有的人,卻無法忽視剛剛發生在錢宏明身上的一切。餘痛未消,怎不令人對一忽兒冷一忽兒熱的貸款心有餘悸呢。
  柳鈞更擔心的還有剛剛被他發掘出來的國外市場,他即使可以對美國接二連三的小銀行倒閉視而不見,可是他不能忽視雷曼兄弟與貝爾斯登這樣的巨人的倒下。國外銀行若是因此更加惜貸,對於他所聯絡的客戶會產生什麽影響,不言而喻,他的庫房裏還有幾台付了預付款卻可能永遠不會有提貨人的F1壓庫呢。如果連雷曼兄弟那樣的公司都能倒,他的客戶又有幾成活命幾率,他是不是該在簽約前做更多合同調整?
  早上,柳鈞送小碎花上學。小學的上學時間早,為照顧崔冰冰和淡淡的睡眠,自小學開學以來,柳鈞隻好自告奮勇擔負起叫小碎花起床穿衣吃飯送學等一係列的重任。因此上班時間總是特別早。不過他有一個同路人,那就是每天早上送兒子上學的梁思申。兩家的孩子在一所小學讀書,兩人的車子經常前後腳地出現在學校大門口。今天很湊巧,兩人是一起到達,一起離開,柳鈞開著前麵。但才剛出城,後麵梁思申那漂亮的保時捷立刻“嗖”地竄上,超越柳鈞,卻又不仗著速度絕塵而去,壓在柳鈞車頭麵前。柳鈞開著他的舊奧迪隻能無奈地跟著,滿心想念他那躺在典當行倉庫的保時捷。
  一前一後到達研發中心,梁思申跳下車道:“剛聽說你把最值錢的車子當了,怎麽回事?”她暑假時候領著兩個兒子遊南美洲,緊趕慢趕回來,大兒子還拉了幾天課。如今她在家做家庭婦女,穿著隨意休閑了許多,白天也肯戴眼鏡出來見人。
  “豈止當了車子,還當了房子,資金緊張得很。不過聽說放鬆銀根,貸款對中小企有傾斜,我得知消息就聯係了銀行,還得等等。正好想谘詢梁姐,我現在可以貸款嗎,可以貸多少。美國目前從次貸危機發展為金融危機,對我有什麽影響。”
  “一般問這種大而無當問題的人,都是沒做好功課的人,但你顯然不應該是。還是……沒主意了?”
  “這幾個月發生的那麽多事,讓我發現自己經濟知識的貧乏,不,連社會認知也貧乏。必須請教行家。梁姐,什麽時候給我們開課,阿三一直也說要找你問問呢。”
  “別灌迷魂湯,我早退出江湖,潛心科研。”梁思申微笑,不過到底還是認真了一下,“我這幾天正好好閱讀我旅遊時候拉下的新聞,等我看完,才看到八月底呢。”
  “趕緊啊,我已經等不及了,外商終於獲得簽證要來考察簽合同,我跟銀行已經開始談貸款,所有的事都必須盡快做出決策,火燒眉毛。”
  梁思申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現在健忘的,我給你帶來幾本書,有關美國大蕭條的,有關日本那幾年的,你有空看看吧,借鑒一下也好。”她鑽進車子裏麵找書,遞給柳鈞。“跟我說老實話,為什麽你資金會緊張,光是發發工資,應該難不倒你,你還算是有積累的,不是很衝的人。”
  “下家,關鍵還是被下家拖死了。很多是拖後交貨期,這樣我的資金周轉節奏給打破了,許多資金就積壓在拖後周期內。也有的預付金讓我吃沒,貨也不要了,我倉庫裏現在不少這樣的存貨,這種市道下很難轉銷出去,也是嚴重侵蝕我的資金。沒辦法,大環境這樣,比我更慘的是我們一家客戶,船廠,現在半價叫賣那種客戶不提貨的船都沒人要。這種情況下生意不好,尤其是後續生意接不上,做完舊訂單盼不來新訂單,我的資金鏈就岌岌可危了。工資算是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我迫切需要貸款,要不然很可能下月工資要拖欠了。我麵臨的問題是要不要貸,貸多少,是擴大輪休,還是暫停公司,還是不得已裁員,不是十拿九穩的合同還接不接。全需要視形勢發展而定。”
  梁思申笑嘻嘻地聽柳鈞激動地長篇大論,耐心聽完,道:“我家某人說,他經曆三次經濟低穀,總結出兩個字:活命。這回也是一樣,該借貸還是借貸,經濟總有高低輪回,等走出低穀,好好活著的人總能最快起跑,即使低穀時候背點兒債,你領跑時候也很容易還掉。我是理論王,沒企管經驗,我的意見是,危機時期也是各企業被動或主動清理庫存的時期,等庫存清理完,正常需求就體現出來了,這個時候市場又會冒出正常需求來。所以經濟總會在見底後回升的,想盡一切辦法熬過去,不要嚇死在子夜時分。”
  柳鈞猶豫了一下,道:“我作為私企,與宋總的處境不一樣,我有顧慮。我嚐試用我朋友錢宏明的思維方式來考慮問題,看到前路卻不好走。首先是目前企業普遍經營情況不佳,包括紅火的房地產業今年也陷入困境,稅收一定受影響。聽說稅務局每年都有任務,我很擔心年底突擊檢查搞創收,也或者生出其他名目來,比較預繳什麽的,我如果勉強維持生存,受不受得了那麽一刀。”
  “嗬嗬,知識分子這點最不好,事前就把所有的壞處全想足了,嚇得自己裹足不前。”
  柳鈞一聽就笑了,“是的,哈哈,回過頭來再一想,既然目標是活命,還怕什麽,披荊斬棘也得上。對了,非知識分子楊巡最近也麻煩,問東東一開口就是借兩億。”
  梁思申微微一笑,“你少幸災樂禍,他這個人能從體製內獲得幫助。東東不會借錢給他吧。”
  “您是大仙,百發百中。”柳鈞轉了話題,“梁姐,你們組最近的研究,對不起,隻能停留在理論上了,我在一個月內暫時拿不出錢來做實驗,一個月後還得看天吃飯。”
  梁思申笑笑,聳聳肩。忽然問了句:“真的一點兒閑錢都沒了?我看你樣子還蠻輕鬆的。”
  “我要愁眉苦臉,公司氣場就得崩了。OK,我這就盯著銀行借錢去,能借多少就多少。前陣子銀行信貸員跟我說,今年獎金少得都快喝西北風,隻要銀行真的放開貸款,他們一定動力十足。”
  兩人告辭。但柳鈞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追上梁思申,“根據我朋友的思維方式,由於地方財政的一半來源是賣地。目前地方財政困局,會不會讓他們打房地產的主意。比如說,放開對房地產的信貸,收回年初的一些政策。”
  “你管那麽多幹嘛?”
  “我得預估市場發展啊,看看會不會有工程機械的出路。做工程機械的客戶今年業績快吃鴨蛋了,連累我E係列找不到出路。”
  “我看來得找點兒內部數據研究了……回頭告訴你。不行,脫離社會太久,遲鈍了。”
  梁思申嘀嘀咕咕地離開了。柳鈞與宋運輝的“活命”二字真經產生共振,決定無論如何要從銀行挖出錢來,搭乘信貸放寬的頭班車。隻要不是采用與嗑藥類似的借高利貸等手段,他決定使用寄出所有法寶,隻求活命。眼看美國那邊危機越燒越烈,連雷曼兄弟這樣的公司也能倒閉,可見危機不可能很快見底,危機涉及的範圍可能更廣,影響更大,活命很難很難,比他想象的更難。他不能再保守地采用常規措施了,就像走進叢林,為了活命,可以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吃蚯蚓。即使,貸款發工資,貸款支付日常運行費用,貸款贖回他抵押出去的房產和車子,又如何。沒有規矩了。
  但銀行還有點兒小心,給柳鈞開的是承兌。承兌與貸款對柳鈞而言並無不同,以前是拿支票出去購買原料,現在換成承兌,跟急於賣貨給他的供應商談價,隻給承兌不給現錢,不免又壓了一道價格。拿來錢,他趕緊將車子贖回來。最近經常有人問他車子去了哪兒,是不是抵押出去了,是不是手頭緊張,他終於體認錢宏明去年資金鏈繃緊卻反而買賓利的心態,越是沒錢,心裏越沒底氣。
  有了錢,他徹底放手打起價格戰。以前他讓騰飛做一線品牌,讓騰達做二線品牌,放棄技術含量低的大路貨,可現在為了活命,他隻要價格吃得消,什麽都做。他在銷售例會上殺氣騰騰地說,搶到生意,就意味著在這脆弱的生存環境中消滅競爭對手,就意味著獲得更大市場占有率,就意味著活命。他則是聯合財務部門與生產部門,每三天給出一個新的價格底線,放手銷售部門憑此精確的價格底線與同行價格肉搏。
  羅慶管理的市場部人員個個定期進行技術培訓,以確保推銷產品時候可以說到點上,讓客戶認識騰飛的產品究竟性價比好在哪兒,要保證可以麵對客戶的工程師。因此對於柳鈞的決定,大家當場哀聲一片,這價格肉搏太沒技術含量了。可是大難當頭,公司又能怎麽做呢。柳鈞也在會上直言不諱,他心裏也很矛盾,他從來堅持科技製勝,也一向以此理念來管理公司,不惜為此犧牲規模,可是麵對世界性的危機,必須采取不同尋常的辦法以求活命。但科技製勝的理念依然是公司的靈魂,隻要公司存活下來,一切照舊。
  說服了市場部人員,柳鈞自己心裏卻很不好受。為了活命,這個借口是不是真的如此理直氣壯。
  申華東稍微得空,就將柳鈞一家約出來,與陳其凡一起吃飯,以好友一家的良性形象,來向陳其凡表明他也是個良人。因陳其凡說他劣跡斑斑,懶得跟他結婚,申華東相當焦慮。席間,申華東告訴柳鈞一個動向,他作為本市最大幾家房地產開發商之一,剛受邀參加一場本市黨政頭麵人物主持研討會。會議非常嚴肅,除了頭麵人物,與會的還有相關部門主管官員,四大銀行主事,和各路專家。會議商討的是如何救市。看得出,政府比他們開發商還著急房地產市場,當然間接著急的就是財政這隻米袋子。而且領導們還直接在會議上說,中央有救樓市的想法,股市倒了,樓市不能再倒。
  柳鈞聽得咋舌,政府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錢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據錢宏明思維方式推算出的決策可能。他不禁看看文靜地吃飯的小碎花,就隻差那麽幾個月,就是那麽短的三個月,要是熬過了,錢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麵了。可錢宏明雖然看到地平線上的微光,卻終於堅持不到這一天。時間,隻是因為時間。

  第 168 章
  柳鈞聽得咋舌,政府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錢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據錢宏明思維方式推算出的決策可能。他不禁看看文靜地吃飯的小碎花,就隻差那麽幾個月,就是那麽短的三個月,要是熬過了,錢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麵了。可錢宏明雖然先人一步看到地平線上的微光,卻終於堅持不到這一天。時間,隻是因為時間。
  “我們有個樓盤一直在建,可是不敢開盤。這個會議下來,等於給我們吃了半顆定心丸。現在我們隻要等待,看後續有什麽措施。可是現在樓市這麽淡,全國各地都在退地王,售樓處常常被砸,再加上經濟大環境不好,想恢複樓市,難啊,另一塊地不敢再啟動,還是觀望。”
  “最近信貸有點兒放鬆,根據我和銀行接觸……”
  “別偽君子,直接說跟阿三接觸吧,你和銀行誰跟誰啊。”
  眾人都笑,崔冰冰指使陳其凡揍申華東,柳鈞笑道:“我說的是普遍性,雖說貸款支援中小企業,可我看不到操作細則,基本上隻是一句口號,阿三說很難操作,本來中小企業的資信就不好,授信不高,碰到現在不死也隻剩半條命的,銀行怎麽敢貸。像我,貸出來全靠阿三。那麽你想,銀行現在有錢可以貸,信貸員有貸款的衝動,然而可以授信的企業卻較過去少,那麽錢該流向哪兒。”
  “隻要二套房政策,轉讓稅政策等停止,我毫不猶豫地貸款給房地產公司。”崔冰冰插話,“救工廠難,救樓市太容易,每個地方隻要尋找各種借口大規模拆遷,需求立刻上來。別看現在積壓的未售房很多,相對全市人口,這個數量不算什麽,本市有錢人多,眼下正無處可投資,都放我們那兒存定期,三個月的,通知的,一年的,都是短期的,個個賊心不死等著苗頭呢。你們房地產隻要稍微有起色,一勾引,那些存款就衝出來。投資渠道隻那麽幾個,後市怎樣,端看政府怎麽操作樓市了。”
  “阿三跟我爸的腔調差不多。他聽了我的傳達後,說政府必定指望賣地充實地方財政,可現在這種情況,誰也不肯去拍地,上兩個月已經流拍兩次,他們不會不心急,隻要上麵中央鬆口,地方一定動作很大。他說他已經不愁了。”
  柳鈞揶揄道:“是我跟阿三與你爸見識差不多,我們早若幹天就預知這一可能,隻是猜不出什麽時候拐點出現。東東你以後要多向我們虛心學習,你別不信,證據都在我的博客,你跟帖說我異想天開,罔顧本國現實,嘿嘿嘿。”
  “哼,你們兩個同聲共氣,慣會拆台。”申華東斜睨一眼陳其凡,悻悻地轉開話題,“看起來我要用房地產養兩家製造公司了。這年頭,開廠最最最沒意思,最最最不賺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兩個“最最最”,驚醒夢中人。即使眼下憑老婆阿三的人脈,搶先獲得貸款,讓兩家工廠一家研發中心得以靠貸款苟活,可是,他真能指望政策幫得了忙嗎。無論內外銷,即使他向市場部發出不惜進行價格肉搏的指令,可是麵對驟縮的市場,麵對與他一樣觀望而不敢推出無訂單新產品的客戶,他即使搶到了更大的市場份額,可銷售絕對值的下降趨勢卻是難以挽回,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以開後門獲得的貸款苟延殘喘,是徒勞的垂死掙紮。
  原本指望經過這一年來的經濟局勢起伏,主事者能夠看清經濟發展結構的不平衡表現在哪兒,可以趁經濟放緩期間大力修補,扭轉畸形發展的趨勢。可是,東東轉達的會議精神,讓柳鈞徹底看不到製造企業頭頂上有什麽政策的曙光,他也不敢再有指望了。製造業在東東眼裏最最最沒意思,在決策者的眼中,又何嚐又意思了。他相信,未來即使再來什麽扶持中小企業的政策,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更多的暗力,則是會使在與財政利益最直接相關的地方,也是最快速獲利的地方,最容易獲利的地方。
  可是,為什麽心裏有那麽點兒小小的不死心呢?他心裏總是存著點兒希望,希望有一天出國參展的商品不是因為價廉物美而吸引人,而完全是因為最前沿的高科技招人眼球。他多麽希望有那麽一天,他可以自豪地拍著胸脯說,完全是自主研發,我們中國不僅僅隻會生產襯衣玩具,我們國家大力支持企業向高科技轉型。
  可是,真難啊。他獨木難成舟,今年的高新產品退稅都還沒拿到手呢。連這種僅有的支持都難以兌現。
  國慶長假,一家四口人浩浩蕩蕩奔赴嘉麗的老家,小碎花想媽媽了,小碎花的外公外婆也非常想念小碎花。兩個小孩子給綁在專用座椅裏,在後麵一路嘀嘀呱呱說話,笑鬧。鬧到後來都累了,終於肯安安靜靜睡覺。崔冰冰轉身給她們蓋上小毛毯,試探兩人都是熟睡了,才對柳鈞輕道:“你看淡淡總是笑得那麽大聲,一邊笑一邊尖叫,我看好多小孩子高興起來都這麽鬧。總算小碎花在我們家這幾天呆下來也有笑聲了,笑聲越來越大,隻希望這幾天下來不會有倒退。”
  “沒辦法,隻能這樣。”柳鈞意識到小碎花將看到讓人心裏不快樂的畫麵,可人有時候也隻能認命,這就是小碎花的命。
  因此,在高速出口意外看到小碎花外公揮手招呼的時候,柳鈞心裏咯噔咯噔,隻希望小碎花外公能照顧小碎花的小心靈。他忍不住先跳下去,準備與小碎花的外公事先交流一下看法。可是一看見小碎花外公三個月不到蒼老憔悴了許多的臉,他真有點兒不忍心再提要求。可該提的還是得提,小孩子更脆弱。
  小碎花的外公一提起女兒就流出眼淚,泣不成聲。他也覺得小小的小碎花不應該再受打擊,可他們又寄望小碎花的聲音能喚醒嘉麗,他心裏非常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隻好為難受創最小還不很懂事的小碎花了。末了,小碎花外公拉著柳鈞的手一直說感謝,說他和妻子每天最大的安慰是看柳鈞寄來的記錄小碎花生活的VCD,他們非常感謝柳鈞夫婦為小碎花所做的這一切。柳鈞一聽,終於鬆了口氣,他最怕的是小碎花外公外婆不滿意,現在看來,小碎花外公外婆是多麽遷就多麽溫和的人。
  從小碎花醒來見到淚眼婆娑的外公這一刻起,幾乎一整天,柳鈞耳朵裏是此起彼伏的哭聲,還有淡淡抓著小碎花的衣襟跟著一起哭。唯有嘉麗的眼神一直凝視在無窮遠,臉上既沒有快樂,也沒有不快。連崔冰冰都看著心裏難受。晚上去賓館住宿,柳鈞將一家人送上車,又下來跟殷殷送行的小碎花外公外婆道:“實事求是地說,嘉麗其他都很好,臉色比早前強了許多。其實……宏明在的時候她很憂慮,現在這麽無憂無慮也好……您兩位別太難過了,嘉麗心事重,又內向,或許失去記憶未嚐不是好事,可能是躲避痛苦的最好辦法。”
  小碎花外公外婆一人拉柳鈞一隻手,無語凝噎。好一會兒,外公掏出一隻大信封塞到柳鈞手上,哽咽道:“你們明天直接回吧,別來了。謝謝你們把小碎花帶得這麽好,我們很放心。”
  柳鈞卻一手就掂出信封裏是什麽,是錢,他經常送人這種信封,早手勢純熟,一摸便知。“我跟宏明是開襠褲兄弟,我跟他不談錢。小碎花也是我侄女。”
  小碎花外公外婆當然不肯收,柳鈞臨走從車窗裏扔回給他們,一個衝刺溜了。不過他第二天沒走,讓崔冰冰領淡淡去玩,他領小碎花再次去探視她外公外婆,三個人好好地呆在他的車裏見麵,他一個人在小區裏曬太陽。回賓館路上,他告訴小碎花,大家都很愛她,非常愛她。小碎花似懂非懂地點頭,但是很疑問為什麽媽媽不抱她不看她,是不是不要她了。一說起來,小碎花就哭得很傷心。柳鈞隻好告訴小碎花,媽媽生病了,什麽都看不見聽不到,不知道小碎花去看她。等媽媽恢複健康了,媽媽會狠狠地親小碎花。
  一次探親下來,小碎花又沉默了。不過一行繞道上海好好玩了一趟,一家人才恢複節前笑容。可是,柳鈞估計楊巡整個長假笑不出來了,長假這幾天,國際大宗商品價格暴跌,幾乎跌掉四分之一強。楊巡的鎳礦出產的鎳自然也在其列。柳鈞想到,楊巡這個人頭腦活絡,對賺錢這種事見縫插針,估計很可能在上海期貨交易所做套期保值,他記得曾聽楊邐說起過。隻是不知道楊巡眼光如何,賭性如何,持的是空單還是多單。目前國內大宗商品價格與國外聯動迅速,長假後必定跟風下跌,若是楊巡因三季度連續鎳價下跌而持有空單,純粹隻為自家產品套保,損失還不會太慘重。
  果然,十月八日,上海期貨交易所一片跌停,哀鴻遍野。
  與此同時,是各地不斷傳出大力支持樓市的地方政策。柳鈞一聲歎息,他似乎看到市道的前途。他不知道最高決策怎樣,大約很多人跟他一樣翹首期待上麵的聲音,隻是目的各有不同。
  很快,梁思申就告訴柳鈞一個消息,楊巡在期貨市場大敗虧輸,輸得手機都停了。柳鈞奇道:“他難道不單純做套保?還做投機?”
  反而是梁思申奇道:“你懂期貨?既然你懂,你應該理解做那行的心理,進了那門,不投機投什麽。”
  “是啊,那一行的杠杆那麽大,幾筆大進大出下來,腎上腺素直線上升了。尤其是新手,楊巡入門最多也就一年多點兒。我當時差點兒玩得扔掉公司,幸好機械是我的熱愛,好不容易才拔出泥足。”
  “楊巡向來賭性很大,膽子也很大。請你幫我關照一下保安,這幾天楊巡若來找我,說我不在。”
  “楊巡……會來這兒?他不如去你家堵門。”
  “當楊巡有求於你的時候,他會對你展現針對性的極大魔力,這種魔力對我有強效,我家某人則是免疫,他不敢上我家了。現在都這麽暴跌,你怎麽辦?繼續養著這個燒錢的研究中心,還是尋求國企合作?”
  “我最近一直在考慮,也在觀察,我試圖尋找另一種賺錢途徑,來養活我的製造業和研發,就像東東家目前所做的那樣,用投資和房地產來養活兩家大工廠。我也很希望給研究中心找個大戶人家,可是很少有人能花大錢支持獨立創新自主研發精神,很多投資客無法理解中心裏麵這些虔誠於鑽研的科學家們的精神領域,與那樣的投資客無法合作。”
  “可是你目前的自有資金根本無法從事投資和房地產這兩大項目,除非搭車。而我國目前可供你這種外行投資的領域又很少,股市期市你現在不敢進去吧,你還能做什麽?請原諒我直接,我們這算是談工作。”
  “我……正瞄準房地產。這幾天的各種信息越來越讓我相信,地方政府有本事在區域內提升房價。但他們具體準備怎麽做,還有待觀察,目前隻是幾個城市試水性質地推出政策。我算了一筆賬,我如果有三千萬流動,投資買二手房,隻需要支付30%的首付,假設我可以買一萬平米。隻要房價每平米上升一千元,我就可以獲得一千萬的回報率,這已經是不小的杠杆和回報了,適合我這種資金實力不夠雄厚的散戶。而我相信,這個升值幅度應該概率不小。商貸也可以,具體怎麽操作,我現在安頓好小孩子們之後,就每天與阿三商量。原諒我說句可笑的話,隻要我還能生存,研發中心一定不會倒。支持它,也是支持我的一個信念,一個希望。隻是很可惜,我為了它,不得不離我喜愛的研究工作越來越遠。人生真是很符合墨菲定律。”
  梁思申愣了會兒,笑道:“看到一個十足的奸商說信念,才發覺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好。真高興看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我越來越喜歡在中心工作,這兒有磁場。我也在看局勢,覺得還沒攤牌,但憑我多年做資本這一行的直覺,眼下不失為資本擴張的好時代。我們往後經常切磋。”
  柳鈞無法不想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裏麵,一定包括宋運輝。他很開心,又多一個人欣賞這樣的品格,而不是取笑。說真的,若不是因為梁思申是宋運輝的太太,而他深刻地感覺到宋運輝也是個懷抱自主研發希望的人,他才不敢跟梁思申說起自己的信念,這年頭一個大男人如此口頭表白,會被人認作中年怪叔叔。
  申華東不斷告訴柳鈞,他爸又跟誰誰會見了,又談到什麽了,看來趨勢越來越明確啦,等等。柳鈞不得不想到官商勾結這四個字。兩個完全不同的體係,卻有了相同的利益目標,又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可悲。
  那位在後來居上者出逃之前親自來視察敵情後才敢下單,與柳鈞合作多年,算是浸淫製造行業多年的老前輩,去年前年即使麵對飛速膨脹的泡沫,也不願移情做房地產,因為他熱愛這個行業,最喜歡的娛樂是自己蹲到車間練一手銼刀功夫。而今卻來電話告訴柳鈞,他準備抽出資金搞房地產去了。他好意提醒柳鈞做好心理準備,後麵幾個月不要將他那邊的可能需求量打進計劃中去。他奉勸柳鈞也要做好兩手準備,這個冬天會很長很長,往下走可能是重複去年前年的經濟結構不平衡,製造業會非常艱難,而且看上去堅持在製造業的人很保守很愚蠢。
  柳鈞心裏有點物傷其類,原來有心外向的不止他一個。大約很多像他一樣的人一忍再忍,終至忍無可忍了。
  而事實也是逼著他非跟著老前輩移情不可。老訂單漸漸做完了,新訂單卻似稀有物種,騰飛與騰達和整個工業區的大多數企業一樣,進入蕭瑟的寒冬。形勢越來越不樂觀,即便是他將高科技獨門絕活降價再降價,也攬不到合適的生意。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市場忽然消失了。這個市場有關閉破產的,有騎牆觀望的,也有失去信心抽資移情的,很少再聽說有人熱血沸騰地擴張。現在比兩年來更沒人敢投資製造業。
  可是他卻看到土地流轉新政出台,進一步支持了地少人多之論,他看到國務院會議要求降低住房交易稅,以優惠國民購房。有退稅政策的調整,不過明顯看得出側重勞動密集型行業。政策,正一步步地走回頭路。卻鮮少看到對中小企業的支持,隻肥了一些他這種有門路的。
  可是他不能讓企業倒閉啊。他想到錢宏明年初作出最後的掙紮,而非卷款潛逃國外去。他此時何嚐不是掙紮。掙紮時候,人真會惡向膽邊生。
  公司場地內即使最小的野草也被拔光了,公司牆上爬滿的爬山虎給梳理得整整齊齊,原本已經一塵不染的車間更加一塵不染,即使輪休,即使發動員工搞衛生,也依然解決不了開工率的大問題。輪休的政策無限期延長,柳鈞能跟員工說的唯有“至少我們還活著”,其餘的他心裏沒底,無法做出任何帶有時限的保證。他看到公司的人氣日益凋敝。
  終於,時髦名詞“拐點”也降臨這個不時髦的公司。第一名工人主動辭職了。這種時候,他辭退工人都得考慮一下人家出去還找不找得到飯碗,可人家卻是主動辭職。柳鈞看到平靜得冷靜的公司下麵,是人心對公司信任的動搖。
  才剛邁進十一月,公司開工率降到30%。研發中心也降薪。
  連財勢雄厚的申家,在開工率降到30%的時候也毫不猶豫地大量裁員,他柳鈞到底該怎麽辦。崔冰冰首次提出,不能再婦人之仁了。當斷則斷。要不然連累公司全軍覆滅。
  柳鈞心理壓力大到極點。而全公司的人則是看著他。回到家裏,他又得和顏悅色地對付兩個小姑娘。他知道崔冰冰身上壓力也大,銀行一邊接受人行和銀監的窗口指導,壓縮貸款,一邊又要完成總行給的任務,異常矛盾,卻得執行。家裏的兩個大人都是充氣到透明的氣球,彼此體諒著不產生摩擦,以免爆裂,彼此也體諒著不給對方百上加斤,男人女人都是人,都有承受的極限。唯有早上被鬧鍾叫醒時候,靜靜擁抱一會兒,給彼此打氣。
  可是柳鈞總想找地方發泄,他想到楊巡提供的建議,找無人處嘶吼。他沒采納。以前他會找教練對打,會上山嘶吼,如今就地取材。現在公司已經從原來的三班倒衰敗到隻做白天一個班,一到五點鍾下班,廠區便空蕩蕩不見一人。初冬的天氣又暗得快,下班,等工人走光,便是作案好時機,柳鈞搬出一隻衝擊鑽,惡狠狠地將公司綠化帶中做裝飾的大石塊打個粉碎,打得石渣四濺飛擊臉麵,打得手臂酸痛差點握不住衝擊鑽,卻依然咬牙切齒將破壞進行到底,直至將石塊打成齏粉。人給累成一團稀泥,雖然並未解決問題,心裏卻好受點兒。
  十一月的第一個周五,才剛下班,梁思申急匆匆打電話來約柳鈞與崔冰冰去她家商量點兒事情。柳鈞想她家反正地大物博,索性將兩個孩子也領了去,可以與宋家的兩個兒子一起玩。崔冰冰問梁思申有什麽事,柳鈞也不知道,懷疑是以前說的看到消息彼此通風,正好周末大家有空。
  想不到宋運輝也在,兩家人見麵先坐下一起吃飯。可可很喜歡小妹妹淡淡,捏捏淡淡的臉,又轉過去捏捏自家弟弟的臉,宣布重大發現,小女孩的臉更軟。小碎花護著淡淡,不讓可可再捏,拿起叉子暴力地將可可的手擋開。大人們讓這幫小孩子自己吃,淡淡見到保姆分好吃的蒜蓉大蝦,就強悍地搶了可可的一份,送給小碎花,毫不怯場。大人們看著都笑。
  梁思申不賣關子,開門見山,“楊巡找到我,他想把他的XX房地產公司賣給我。這家公司幾乎沒開發房產,所以財務比較單純。手頭一塊儲備地,是住宅用地,在市區二類地段,規劃建築麵積十萬平方米。這家公司別無長物,賣的就是這塊地。楊巡現在急需用錢,願意壓低價格給我,隻要我給他全款。剛剛我跟他談完,我打算買下,我看好地價升值,原因我們飯後分析。有關報表我也全部拿來,你們都是行家,我們飯後檢查分析。因為這筆款子不小,我邀請你們加入。我記得小柳說起過投三千萬買房子的事,我認為買地皮更直接高效。”
  柳鈞不懂行,但崔冰冰接觸麵廣,一聽就知道那塊地在哪兒,知道這個收購涉及款項不下十億,梁思申若拿得出十億,卻差三千萬,以她人脈,臨時不會籌集不到。因此,梁思申的邀請加入,其意圖不言而喻。崔冰冰毫不猶豫地道:“非常感謝梁姐提攜。這可是個十億多的大項目。”崔冰冰及時給柳鈞一個提點。
  “不客氣,以後我們是合作夥伴。小崔是內行人,接下來的程序還得你多參與。你們總之回家自己盤算一下,有多少,參與多少。其餘我從我外公的基金中支出。我可以保證你們不吃虧。”
  柳鈞此時全明白了,梁思申心裏記著與他的聊天呢,他激動地道:“梁姐,謝謝你幫我挽救中心,我真不知道怎麽說謝才好,你幾乎是救我的命了。”
  宋運輝笑道:“謝什麽呢,研發中心是思申的飯碗,她救自己的飯碗而已。”
  梁思申一本正經地道:“我們都是十足奸商,不過偶爾得跟自己粉刷一層信念啊理想啊之類形而上的東西,顯得我們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哈哈哈。”
  在座的其他三個成年人都學過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中的《紀念白求恩》,聽得十足洋氣的梁思申將語錄活學活用,異常有喜感,全部大笑。四個孩子反而不明白了,看著大笑的爸爸媽媽們很是莫名其妙。
  飯後,梁思申解釋,她從親朋好友那兒大致了解到政策趨勢了,估計很快就會有最高政策出台。房地產會是重點,地方政府將獲得尚方寶劍。這是政策麵。另一方麵是資本麵。目前全世界都用果斷降息來擴大流通,中國與其他國家有一個最大不同是,其他國家的銀行絕大部分是私有的,他們忌憚風險,會謹慎放款。但是中國的銀行是國家的,隻要國家有窗口指導,他們唯有配合積極寬鬆的貨幣政策,擴大貸款。而且估計很快也有國家投資出台,數目不小。所以可以預見未來市麵上不缺資金,擴大貸款加國家投資,完全可以填補民間謹慎投資造成的資金缺口。可在目前百業凋敝的情況下,這些錢可以投向哪兒才能獲利,在出口市場的外需受國外金融危機影響而無法恢複,而內需已經刺激多年也無法興旺現在更別指望的前提下,巨額資金的流向幾乎是不言而喻了。梁思申說,這是很老套的,格林斯潘以前用來救美國經濟的套路,結果也有前例可循。有政策支持,又有資金支持,所以大家該做的就是跑在政策出台之前,將該做的趕緊拿下,當一回禿鷲。
  四個人當場拍板,明天周六不休息了,立刻行動,拿下楊巡嘴裏被迫吐出來的肥肉

  第 169 章
  四個人當場拍板,明天周六不休息了,立刻行動,拿下楊巡嘴裏被迫吐出來的肥肉。
  雞蛋挑骨頭地審核報表,逐字逐句修訂合同,沒辦法,因為四個人不信任楊巡,不相信報表是真實,不相信賬目如報表那麽簡單,不相信賬麵上除了抵押貸款,沒有其他私人借貸。大夥兒集思廣益,製定一份排除性非常強的合同。
  從宋家出來,天已經很晚,淡淡在媽媽懷裏睡著了,小碎花上了車也靠著崔冰冰睡覺。車子也夜色中靜默地馳出一段路,崔冰冰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這一晚上,她太開心,抑製不住,雖然為了不吵到孩子們,她隻能小聲說話。
  “今年我最擔心的,壞賬,可以拜拜啦。一個更大的泡泡,看來準備開始吹了,大泡泡套小泡泡,哼。”
  “我總算可以存活了。諷刺的是,原來救樓市還真曲線救了我。”
  “別想那麽多啦,活著是硬道理。我們幸好遇到好人。”
  “我隻是感慨一下,以顯得我還有點兒底線,人真是越來越庸碌不堪了。到家我們開瓶酒,慶祝一下,太開心。明天就可以大膽撥款給中心,他們做理論研究已經做得發瘋了,不知多想摸到金屬的邊兒。”
  “晚上喝酒不好,酒精散不走,傷肝,媽媽說的。”小碎花迷迷糊糊地插嘴。
  “我們喝完酒,再跳會兒舞,酒精就散光了,不會傷肝。行嗎?”
  “也不行,晚上運動太多,睡覺會踢被子,會著涼的。”小碎花把媽媽的叮囑記得很牢。
  柳鈞不禁笑道:“嗬嗬,好多規矩,踢被子就換睡袋嘛,沒關係。隻要平時多運動,著涼喝幾杯熱開水就好了。嗯,當然,很小的時候是不行的,上小學之後就不用管那麽多啦。撒開了玩,把身體玩得棒棒的。”柳鈞雖然與嘉麗唱反調,不過顧及了小碎花的心理,以時間為線,將過去與今天區劃開來。他想將小碎花的性格扭得開朗。
  於是,到了家,柳鈞給淡淡洗臉擦腳睡覺,崔冰冰火速炒出兩隻下酒菜,小碎花堅決拒絕睡覺,一定要看兩個大人喝酒跳舞。小碎花自以為很頑劣,很不聽話,不料兩個大人覺得她說得有道理,給她熱一杯牛奶,一起吃喝。小碎花很不理解。可是有熱鬧可湊,睡意頓消。
  音樂響起,杯酒下肚,兩個大人甩掉鞋子一邊自嘲老骨頭,一邊手舞足蹈,大學時候跳的太空舞集體舞都給挖了出來,隻要能跟得上節奏。想笑,又怕吵到關裏麵睡覺的淡淡,可越是壓抑,心越出格,人越想笑。小碎花起先還文靜地旁觀,後來被柳鈞一把拎起來,也終於加入群魔亂舞,越跳越放開,後來簡直是丟掉小淑女風格,跳得張牙舞爪。三個人一會兒貓舞,一會兒蛇舞,再玩大象舞,本來就心裏快活,亂跳下來更是捂著肚子亂笑。
  工廠的困難遠未到頭,柳鈞的困難暫時見底。短暫的快樂之後,麵對社會上猜測這回危機之後何時複蘇,複蘇是“L”型、“U”型、還是“V”型,柳鈞則是最擔心他的複蘇是“W”型,因為他暫時看不到前路有多起色,而他還需付多少個月的輪休工資,他還需繼續打價格肉搏戰,他還得投入研發中心。畢竟,他認為地方政府再拉樓市,應該也是起色有限吧,消費能力受限,再高也不會高哪兒去,他能從合作買房地產公司中獲得的利潤,不知夠不夠支持他堅持到製造行業的黎明。他,會不會像錢宏明那樣,也在黎明之前倒下。
  即使想著都心寒,柳鈞還是得努力。努力尋找生意。
  “四萬億”伴隨“國十條”呼喇喇而來,果然不出梁思申所料。柳鈞感覺周圍所有人都好好研讀了國十條,研讀的目的是判斷對自己有什麽好處。但很多人也問,經濟下滑成這樣,四萬億怎麽拿得出來,會不會隻是一句口號,隻是一個安撫人心的數字。申華東的爸爸申寶田冷然道,“簡單,印錢”。觀點眾說紛紜,柳鈞決定相信申寶田這個老法師。但是對於“國十條”的第一條,申寶田卻更加冷然地道,“誰出錢”。
  相關行業針對四萬億很快做出反應,柳鈞沒有料錯,工程機械方麵首先有了動靜。開始,市場部門接到詢價電話了,開始,業務員的出訪獲得意向回複了。但是隻見打雷不見下雨,全都還在觀望,不敢輕易開工上馬,以免在這種苦寒冬日裏積下要命的庫存。
  這個時候,活著的企業就顯現出了優勢。打電話有人接,來公司看得到機器在轉,工人沒被裁員,首先說明一種實力,說明不需要擔心業務放出去後,傳來對方忽然倒閉的消息。這個時候,誰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閃失影響利潤。普遍心理是“穩”字當頭。
  隻是四萬億還停留在紙上,具體投入到哪兒還隻是宏圖,因此業界都隻能等待,密切關注四萬億的落實,老老實實配合四萬億的步調。等待是一種煎熬,不可知的等待更是一種痛苦,可前路漫漫,立項,報批,審核,等等,都需要時間。別無選擇,全都必須在下滑的開工率打壓下繼續等待。
  今年,整個2008年,從聞所未聞的凍雨冰災開始,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一路嚴寒,冷到年底。
  這一年,柳鈞失去最好的朋友,卻還得在年底前出國洽商的時候撞見宿仇楊巡。更令人頭痛的是楊巡見到他就陰魂不散地纏上了他,兩人原來搭乘同一班去往美國的飛機。柳鈞見楊巡絲毫沒有離開他的意思,便清楚此人估計想利用他做一回全程翻譯了,可真做得出來。他看看楊巡攜帶的兩隻巨大行李箱,不懷好意地道:“楊總該不是卷包潛逃吧。家當都帶上了?”
  “我逃?”楊巡反而是一臉驚訝,“我為什麽要逃到國外去。背幾千萬塊錢跑美國買幾間房子收租?還不如跳飛機來得痛快。我去美國看兒女老婆,他們快放假了,好多天,我這回總算有時間陪陪他們。我告訴你,人在青山在,隻要公司不倒,所有債務都隻會停留在紙麵上。我又不是你同學,我有實業,都是響當當的實業,債主再不心甘情願,這個時候也隻能跟我綁一條船上,等我的實業活過來,他們更怕我。”
  “既然如此,又何必賣房地產公司,目前看來那是最早生金蛋的雞。”柳鈞心裏卻嘀咕,老婆不是離了嗎。
  “沒辦法啊,周轉資金沒了,這種時候債主不追債,可也沒錢再給我,賣別的未必找得到下家,隻能割肉房地產。我賣掉房地產公司,去除貸款部分,還能到手五六千萬。我們做生意的,越苦的時候,手頭越不能缺活錢,越苦的時候越需要燒香拜佛。尤其是年關將近,你可以其他時候手頭沒活錢,也斷斷不可以年底沒有紅包錢。你不是剛回國時候,你回國這麽多年做下來,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出國幹嘛去。”
  “去談一筆業務。一家集團整體裁掉一個分廠,打算把這家分廠的產品轉移到勞動力低廉的地區來做。我跟他們過去存在業務聯係,他們相信我有ODM的實力,故此邀請我過去商談。”
  “ODM是什麽?”
  “就是老美提供產品規格參數,我來設計和生產。這家的技術要求比較複雜,係列變化很快,一般難以接手。我順便看看他們裁掉的分廠有沒有可利用的二手設備。”
  “噢,這倒是你的優勢。”楊巡說話歸說話,手上一點兒不含糊,抓過柳鈞手中的資料,將登機牌換到一起。“一路無聊得很,坐一起有個照應。”
  “你不坐商務艙?”
  “省省啦,都窮人家出身,還沒那麽嬌貴。我有朋友趁這時機到國外挖技術人才,這回老美失業不少人,據說這個時候挖華裔專業人才,價格可以降不少。我有心趁長假挖幾個。可又擔心,要是挖來的人跟你剛回國時候一樣傻傻的不好用怎麽辦。說實話,我家老三也是一畢業就出國,跟你一樣德性,我老婆後來才出的國,幾年美國呆下來專業知識倒是上進了,腦袋變簡單了……”
  “不是腦袋變簡單,而是各地有不同的思維,各地用力的地方不一樣。我們看你還覺得你鬧騰得可笑呢。你前妻對此應該最有了解。你要真想引進技術人才,你最好先自己改變一下思想,給人創造一個合適的環境。我看你不行,你的觀念裏麵不尊重知識,沒有一個以技術求發展的理念,你就是把人才供起來也沒用。說白了,你沒那根弦。技術人才靠腦袋出活,要是你管理不順,人家在腦袋裏偷工減料,你管都管不住。”
  柳鈞見楊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即使登機時候也似乎滿腦門都是問號,他坐下就毫不客氣地問:“說到你痛處了吧。再跟你說,我的研發中心我都不需要去,他們自覺加班加點,公司現在這麽困難,他們替我分憂解難。你要是心裏沒那根弦,花再多錢引進人才,也隻會是被動幫人才在國內同行中揚名,做修橋鋪路的傻活兒。”
  楊巡依然抱臂看著柳鈞,看得出柳鈞說得不假,這正是他遇到的問題。“那……你怎麽對待他們?”
  柳鈞言簡意賅:“創造力無價。”
  楊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上掠過。他在飛機的起飛聲中沉默。好久,看空姐開始活動了,他才開腔,“你這話……這市道還是有點兒變了,以前知識分子沒那麽重要。現在我們這行搶人,挖人,千方百計留住人,花越來越大價錢……”
  “說半天就是沒一個字說到培養人。我這好幾年,八成技術人員是公司自己培養出來,其他兩成是公司開創時期挖來,但他們知識中的一半也是通過公司有意識地培訓才獲得,比如今天若是去美國為一個展會的話,可能坐你身邊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幾個工程師了。包括梁姐,她原本想在我們公司撿起數學,然後考研去哪家名校讀數學碩博,可最後不願去了,因為我中心本身就與一位數學教授有簽約,隨時可以接受谘詢,而且我中心的學術氣氛要濃厚得多……”
  楊巡也打斷柳鈞的話:“可你這幾年賺得並不多,看你的發展,我都替你著急。隻有我妹這種人才會說你腳踏實地,她不懂創業才那麽說。”
  “我經營水平有限。近來跟著我的副總學習經營,受益匪淺,創業也需要有觀念。”柳鈞不明白為什麽今天他和楊巡似乎都特別坦白。
  楊巡點點頭,“我給你指一條路,你近水樓台,一個巨無霸國企,一個權貴,宋家夫妻掃掃門縫子,就夠你受用。到現在為止才合作一筆收購我房地產公司的生意,你算沒用。不過很明顯這筆生意是他們提攜你,他們幹嘛便宜你?因為權貴在你手下玩數學還拿工資?”
  “你看,你三言兩語就暴露馬腳了吧。他們不是你想象的那麽低俗,他們認識創造力的真正價值,他們清楚這是這個國家的希望。宋總幫我的可不止這點,他促成我F1係列研究這個大工程,若沒有他,這個研究在我當時想都不敢想。他提名讓我獲得各種科技獎,獲得獎金,獲得政策。關鍵是我不擅長鑽營,不懂得抓住機會跟政府要求更多,我實在是想不出來怎麽要,後來還是被我副總提醒。前不久宋總又竭力舉薦我公司,這回,我不會再讓機會溜走了,我要爭取政策。嗬嗬。”
  “宋總?最先賞識你的是他?不是因為你和梁還有小申都是飛車黨?”
  “你會不會還以為我送了宋總和梁姐很多好處?”兩人對視,柳鈞從楊巡眼裏看出一絲恍惚。“或許,你的世界隻有利益相關,但我們的世界裏有一些傻傻的東西。比如你近來才意識到知識無價,因為這個社會發展到現階段,人力成本上升趨勢已不可逆轉,無論國內外的市場競爭越來越靠科研技術。隻是眼下的大環境並不支持這種腳踏實地的競爭方式,有很多傻傻的人內心很焦慮,很著急,很想盡一己之力稍微改變一下這樣的結構問題。我們都在努力,我非常感謝宋總支持我的努力。他是個很有精神感召力的人。”
  “你千萬別再提‘傻傻的人’這四個字,你還是說‘有識之士’吧,我雖然文化低,還聽得懂。要不然這話傳到宋總耳朵裏,我回國還不得讓宋總擰下頭顱。”楊巡虛晃一槍,卻沒真正答複柳鈞的話,隻是凝神看向機頂,傳遞出不想說話的信號。
  但柳鈞不肯說停就停,“不是傻傻的是什麽。”
  “對,這形勢下麵,你應該拋下工廠,好好開發我那塊地,有你賺的。梁思申就是會趁火打劫,你跟著她沒錯。我等到把地賣給她,才得知形勢變化,悔得腸子都青了。你還跟我提精神感召力,不要聽,我才是真傻,沒看清她那麽急背後有陰謀。”楊巡不看柳鈞。
  “你寬寬心吧,我掙的那些錢,全養工廠和研發中心了,梁姐因為這個支持我的,我們的研發中心要是倒了,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損失。所以我說他倆是好人,那是真的好人。”
  楊巡終於將目光移回來,看向柳鈞。“那塊地即使再升值,又能升到哪兒去,明年這大形勢也不對。你不要命了?這市場形勢要是再持續一年,你拿命填窟窿?”
  “你這下明白中心的科學家們為什麽不計報酬地替公司分憂解難了吧。因為我們有個共同的理念,科研,在這個環境下生存太不易了,我們身在其中的人首先得有這個自覺。很傻,是不是?可有那麽一幫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正身體力行,你不會懂。”
  楊巡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溜一圈。他感覺應該是那隻戴婚戒的手指,可他已經不確定了,這麽多年,他已經遺忘一些小小細節。現在才開始有點兒理解當初的衝突究竟是為什麽,原來他搶了這種人心目中的無價之寶——創造,而不單純隻是一個利益。這些個人,還真是想法怪異。
  “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靠梁宋支助,不是長遠之計。困在你那兩家工廠裏,也不是回事。你作為老板,你可以抱著創造不放,可你不能放棄創業,你的身份首先是老板。”
  “是的。可我還能做什麽?可以向你請教嗎?”
  “你跟著梁宋投資房地產,就很對,照這思路繼續做下去,做大,賺大錢,然後擠出一段牙膏給你的研究中心,就顯得你很崇高很有想法——不,理念了。我當然是諷刺你,可我說的也是大實話。”
  柳鈞歎息,看來唯有如此了。最近銀行一再找他,希望他這個目前還存活的,看上去生存力還行的企業冒險在明年一開始就大量貸款,作為老朋友,幫助銀行解決貸款任務,也不管他而今一個月的業務量才多少,吃不吃得下這麽大量的貸款。說政策要求定點投放。至於他貸款後肯定資金滿溢,溢到其他經濟領域,銀行就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幾年,發展得最好,資金回報率最高,又最清閑的是梁思申。另一個人是宋總姐夫的老婆,就是你認識的豪門老板娘,從一開始就認準買店麵房,買了出租,然後再買。我挖兩個礦的人還羨慕她,這世道,怨不得你也來搞房地產。”
  柳鈞搖搖頭,無話可說。
  “我開了礦,才知道社會還是需要你們這種人的。我們礦下隨時有危險,設備要是出故障,就是人命關天。國產貨真不敢放心,還吹什麽中國製造轉向中國創造,看看你活得這麽不容易,誰會自討苦吃做創造去。人還是追著利益的跑的,創造沒利益,聰明人就都讀經濟係去了,賺飽了才假模假樣回來搞研究,這世上沒聖人。包括你研究中心那些科學家們,你暫時讓他們同甘共苦,還行,時間久了,他們就跟你拜拜了。當然你現在已經不傻,不會不明白這個理。你好好幹吧,以後需要什麽投機倒把秘訣,盡管讓我妹來找我。讓我也崇高一回。”
  柳鈞微笑,看起來楊巡對梁思申有氣說不出呢,隻好拐彎抹角嘲諷。看到楊巡這樣,柳鈞心中對楊巡的氣不知不覺地消減,全身漸漸地去掉戒備。“想讓你兒女怎麽發展?”
  “總之不會學你。”楊巡頓了一頓,卻又道:“像你一樣也行,反正老爸我有財力供他們揮霍。”
  “很吃苦。”
  “不會比我更吃苦,還讓人看不起。背後不知道多少人罵我。”
  柳鈞會心微笑,看楊巡也是微笑。麵對麵地,兩人都輕輕笑出聲來。
  飛機在翻滾的雲團上孤獨地飛行,仿佛脫離萬丈塵埃。科技的力量,讓人類飛得更高,飛得更遠。開放社裏,人類思想的變革已成大趨勢。
  楊巡在睡前嘀咕了一聲,“我們中國一定也能造出大飛機,我們有人。”
  “會的。”柳鈞閉目微笑。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