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再:怪你過分美麗

(2010-07-09 08:59:39) 下一個

  第 1 章
  莫向晚有夜裏多夢的毛病,夢裏七彩斑斕,她在旋轉的顏色下浮沉。身體之下有尖銳的痛,硬生生把人劈開,血和肉都模糊。她驚恐,而且在掙紮,站起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左手持一支森寒的針管,刺入自己右手的靜脈。
  時而,也會有一隻手,在她的全身拂掃。那隻手緩緩推著針管,針頭刺入她的體內。此時,並沒有多少痛楚,隻有激越的快感。這快感令她紊亂,她扭動身體,迎合某種力量。身體上承載的就是滾燙的體溫,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甩也甩不開。
  然後,莫向晚就醒過來,一抹額頭,全部是汗。睡在她身邊的莫非翻一個身,哼哼唧唧。她想,孩子痛了,就扭亮了台燈。
  莫非輕喚:“媽媽,你睡覺呀!”
  她把手探在莫非的額前,冰涼一片,還好是沒有發燒的。
  莫非呢喃著聲音叫她:“媽媽。”
  孩子童稚的聲音,擊打到她的心頭,令她又酸又軟,適才在夢裏掙紮掉的氣力,一點一滴在恢複。不過莫向晚在後悔,真不該答應他參加足球隊,才頭一回訓練,就把腳踝扭傷了。
  莫非的眼睛瞳仁兒很亮,被燈光一照,半眯著,用手遮了一遮,小貓兒似的。孩子說:“媽媽,你明天要送我上學的哦!你要早點睡的哦!”
  莫向晚輕輕拍一拍他的腦殼:“小鬼,就你主張多。”
  莫非隻是“嘿嘿”的笑,他有同齡孩子少有的狡黠,耍可愛耍嬌氣,總會令到她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莫非扭股糖似地翻來覆去,抱住她的腰撒嬌。莫向晚無奈,反手抱牢兒子,輕輕撫拍。
  他這一次受傷不輕,起身查看了兒子的腳踝,他乖乖把腳平放著,裹著的石膏是無損的。莫非不肯安睡,總是對傷口愈合不好的,莫向晚哄他睡覺,他說:“睡不著。”第二句莫向晚就不哄了,直接說:“或者我向你們班主任說你不適合參加足球隊。”
  莫非果真害怕,閉上眼睛。
  莫向晚沒有即刻關燈,她對著兒子光潔的麵孔發了一陣呆。
  莫非不但有一雙靈活的眼睛,還有長而濃密的睫毛,閉上眼睛時,像女孩子。這是遺傳自她自己的,讓孩子的麵龐泰半留下她的輪廓,也許是她的幸運。
  但孩子的心氣很高,好動,好鬥,好學習做大人,典型的男孩子作風,越大,她越管不住。
  莫向晚不是沒有管過,她對牢第一天上小學的小小莫非就說過:“第一,不可以和同學鬧別扭鬥嘴,你要謙讓。第二,不可以和同學玩危險的遊戲,因為你要是受傷,媽媽就要請假帶你去看病,媽媽會被扣錢,過年的時候你就買不到汽車模型。”
  莫非會皺起小小眉頭對她說:“我不和同學吵架的,同學要是找我吵架怎麽辦?放學以後同學找我玩遊戲,我是不是就不應該去呢?”
  這樣的問題讓她頭痛,她想她是太年輕了,隻能強裝惡狠狠說:“同學找你吵架,你就去找老師。同學找你玩遊戲,你問好我再和他們去玩。”
  “如果你在上班,我也可以問你嗎?”
  “你知道我辦公室的電話,可以打過來問我。”
  “如果你在開會呢?”
  “你可以打我的手機。”
  莫非抓住她話裏的漏洞了:“媽媽,你開會從來不接電話的。”
  她在兒子麵前,似大姐姐多過媽媽這一角色,莫非一點都不怕她,而且很會同她討價還價。
  電話鈴在她要關台燈時響起來,助理鄒南用十萬火急的聲音說:“林湘要跳樓,整個人掛在陽台上,膝蓋擦傷,額頭撞傷。”
  莫向晚摁一摁太陽穴。
  “我就來,哪一家醫院?”
  鄒南報了醫院的名字。
  “在我到之前,你好好照顧她。”
  掛好電話,莫非鬼頭鬼腦從被窩裏鑽出來:“媽媽,你要加班啊?明天早上我找於雷的媽媽給我買早飯。”
  這是一個無論如何都算體貼和自立的孩子,莫向晚親一親他的額頭。她說:“媽媽鎖好了門,記得煤氣什麽的都不要開。早上我給你帶小籠包當早飯,不要麻煩於雷媽媽。”
  莫非的腦袋在她的肚子上蹭一蹭,又是小貓兒似的。她十分難舍,但工作緊迫,狠一狠心,翻身下了床。
  歌唱比賽出身的著名歌星林湘,外貌豔麗,驚豔全國,不出意外拿下比賽的季軍。其後,她紅了一年,雖說到底沒有衝到頂點,但小明星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卻因最近一個月的自殺未遂,進過三次醫院。
  莫向晚趕到醫院,就聽到周醫師對鄒南講:“割腕、開煤氣、跳樓都試過了,下一次把房間裏的繩子全部藏好。”
  鄒南紅著眼睛,她曾是林湘的企宣,林湘待她不薄,她真心難過,被周醫師這樣一講,隻是覺得更難過。
  莫向晚走過去就說:“周醫生外科很拿手,想想對呼吸道應該也是很拿手的。”
  周醫師對她笑笑,倒也不生氣,不陰不陽地說:“小莫,你很忙的,以後麻煩叫你家藝人不要三更半夜做危險動作,我也很忙的。”
  莫向晚點頭:“是是是,我會教育她的。”
  她轉頭問鄒南:“她現在怎麽樣?”
  鄒南眼圈一紅:“還在裏麵哭。”
  周醫師說:“已經找護士給她注射鎮定劑,你們想好怎麽應付外麵的記者。”他說完,人就沒影了。
  莫向晚皺眉頭。
  “今天晚上內環有個車禍,周醫師正在前麵忙。湘湘出事情,於總非要周醫師搞定病房和主治大夫。”
  這倒也難怪對方是臭臉。
  莫向晚自己也黑了臉,推開病房的門,病房裏的病床上坐著一個病美人,無聲流淚,見者心酸。但莫向晚並不。
  她抱胸,問:“林湘,你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林湘的自殺,源於三個月前圈內不明人士在公眾論壇上曝光的一樁醜聞。有個著名男影星和多個摩登女拍裸身親密照,其中一個是林湘。
  立刻就有記者聯係林湘,把林湘嚇呆。照片是在入行之前拍的,她說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後遺症。莫向晚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情的後遺症是林湘自殺了三次。
  林湘抬頭,臉上還掛著淚。她講:“我入行前就和他談戀愛了。”
  “這些我們都知道。”
  “他不可以這麽對我,說什麽對不起林小姐。我們談過戀愛,情侶拍親密照憑什麽要向無關緊要的人道歉?”
  “他現在的女朋友不是你。”
  林湘咬牙:“向晚你真殘忍。”
  莫向晚笑一笑,坐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
  “林湘,我等一歇會和於總通一個電話,這一件事你是受害者。你本來要年底發片的,我看你的唱片公司應該可以安排提前。年底有兩個電視台的新春晚會,我會安排你的檔期。你看好不好?”
  林湘凝視著莫向晚,沒有說話。
  “感情的創傷可以用工作填補,大家必定鼓勵你重新站起來。你當年選秀比賽,拿的短信投票是第一的,你的粉絲依舊會支持你走出情傷。”
  林湘說:“算你狠。”
  莫向晚拍拍她的手:“你早應該走出陰影,這一次當作他補償給你的,你不吃虧,對不對?”
  她總喜歡對藝人或者對屬下用“是不是”、“對不對”這樣的句子,十分中肯又十分耐聽,且有餘韻。
  林湘問她:“你什麽時候給於總打電話?”
  “他已經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滑了兩個禮拜了,我想應該可以回來了。”
  林湘說:“好的。”
  莫向晚站起來,說:“你好好休息,保重身體。折騰三次,實在沒必要。”
  林湘擦擦眼淚,幾分酸楚和委屈,講:“這不可以怪我。”
  莫向晚離開醫院時,看一看表,這時候淩晨三點,如果趕回家,還可以睡兩個小時的覺,再起來給莫非買好小籠包。
  不過一切要快,她動作不夠快,一出醫院門,還是被三個記者包圍了。
  “林湘小姐情況怎麽樣?”
  “林湘和羅風是怎麽分的手?羅風手機裏怎麽還會有林湘的照片?”
  “湘湘還愛著羅風嗎?她是因為羞愧自殺,還是因為羅風發表聲明,說對不起現在女朋友才自殺?”
  林湘的自殺,讓記者的鎂光燈直接對牢自己,這對莫向晚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她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擺到刻板又冷酷的頻道上。她說:“羅風的手機號你們有嗎?我也想問問他和林湘到底怎麽回事。”
  有記者沒有領會她冰冷的幽默,怪叫:“莫小姐,你是‘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難道沒有一手資料?”
  莫向晚立刻微笑:“我們公司不像韓國的經濟公司,要藝人報備戀情的。就像你們的老板同樣也不會問你們昨天和哪位幸運男士去哪間餐廳吃飯,是不是?”
  這是如今的莫向晚會做出的回答,如果是四年前,怕她答的就是:“憑什麽你認為我就有資料?我難道是鑽在藝人床底下過日子的?”
  四年一過,她的涵養好過太多。
  鄒南傻傻呆呆跟在她身後,她揚手一招,來了一輛出租車,她把鄒南往裏一塞,自己也鑽了進去,揚長而去。

  第 2 章
  莫向晚先把鄒南送回家,才回到家裏,她先去睡房裏看兒子。小莫非好好熟睡在床上,她給兒子掖了掖被子,又看了看他腳上綁的石膏,一切完好,才放心躡手躡腳回到客廳。
  這個時候,老總應當在吃晚飯,她看一眼掛鍾,撥了一個國際長途。
  於正接到她的電話時,確在吃晚飯,身邊還有金發美人,桌前擺著法式焗蝸牛,餐廳環境優雅,他的胃口也很好,心情更是不錯。聽完莫向晚匯報後,他講:“那麽就照你的安排好了,過兩天給她開記者招待會。”
  莫向晚說:“好的,唱片公司那邊需要Judy安排。”
  於正笑起來,聲音很有磁性:“Merry。”
  他這樣征詢地一喚,莫向晚就能明白他的意思,老總並不想多管這樁事件,需要她一管到底。
  “我會和Judy溝通。”
  於正說:“我知道你能處理好,我要延期兩個禮拜回來,安撫好湘湘。”
  莫向晚就隻能說:“Have a good time!”
  第二天的一切都很混亂。
  早晨莫非賴床,連呼“腳疼”,死也不肯起來。小孩子到底還是任性的。莫向晚叫了好幾次,莫非還是不肯起床,莫向晚不免就生了氣,坐到莫非身邊,說:“莫非,不要以為你腳疼,就可以遲到了,你會害得媽媽一道遲到。”
  莫非從被窩裏探頭,發覺拿喬拿過了,趕緊手忙腳亂坐起來穿衣服,口裏一邊說:“老師說男同學賴床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媽媽你要理解我。媽媽照顧小孩遲到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媽媽,你的老板也會理解你的。”說完齜牙咧嘴做個怪臉。
  這樣一來,莫向晚不得不笑出來。莫非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幽默感,還會做一些旁的孩子做不出來的滑稽動作和表情,非常Q。所以老師們都喜歡他。
  這並不是遺傳自她的。
  她不是個天生有幽默感的人。
  從小父親帶她出去應酬客人,她隻會一本正經叫人家“叔叔阿姨好”,此後沒有其他話,也不會扮可愛討大人喜歡。不像小莫非,早晨一進學校大門,就能對門邊執勤的班主任老師說:“葛老師,你今朝好漂亮啊!就像昨天晚上的月亮一樣靚女。”
  葛老師剛從大學畢業,最近也在戀愛,聽了小朋友的話更加如沐春風。她對莫向晚說:“學校裏決定選莫非參加區少兒口算比賽。”
  莫非向母親眨眨眼睛,意思仿佛是,你瞧老師沒有說我快要遲到了。
  莫向晚對他好氣又好笑,但是不好縱容,拍拍他的腦袋:“好好上課。”
  葛老師找了同學扶莫非進教室,莫非扭頭向母親擺擺手,笑嘻嘻地扶著同學的肩膀進去了。
  葛老師同她站在校門口寒暄幾句,問她:“最近挺忙的吧?上一回家長會都沒有來。”
  莫向晚有一點慚愧:“公司的項目緊。”
  葛老師說:“莫非成績好,在班級裏也乖,你可以放心的。”
  莫向晚打開手裏的包,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葛老師:“我們下個月做秀場新人的演唱會,不曉得你有沒有空去捧捧場?”
  葛老師拿過來,挺開心地說:“莫非媽媽,謝謝你啊!”
  莫向晚隻是矜持地笑。
  莫非摔傷那天,是這位葛老師送到醫院一直陪到晚上十點。她是感激的,當然感激的方式,也是葛老師喜歡的。
  這種方式不要說孩子不懂,去年才讀一年級的莫非就很認真地同她商量:“媽媽,馬上要聖誕節了,於雷的爸爸送了一盆聖誕花給老師,你看我們是不是要買一張能聽音樂的聖誕卡?”
  莫向晚後來買了一張聖誕卡,還加了兩張自家公司舉辦的新年音樂會的票子。葛老師對莫非就一直挺照顧,而且還挺能理解她這位經常晚來接孩子下作業課的家長。
  葛老師後來知道她是一個人帶著莫非,感歎:“你一個人帶孩子蠻辛苦的。”也許是出於同情或者其他,對莫非一般都很照顧。
  沒有人對她這樣的年紀有這麽大的兒子而存疑。
  莫向晚自調職至藝人管理部,便一派正裝盤頭打扮,唇膏的顏色從沒偏離褐色係,又架著一副眼鏡,一本正經地同人說話,語速保持適中。
  她今年其實才二十七。
  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有一個八周歲的兒子,在這個前衛的城市裏,仍舊屬於稀有。
  如何解釋這個稀有的問題,在最初的三年裏,煞費莫向晚的苦心。後來年紀大了,打扮老了,沒有人問了,她才能鬆口氣。
  昨晚等於大半夜都沒有睡,她的精神不算頂好,葛老師熱心同她多多閑聊幾句,她勉強用客套的笑顏應付。
  葛老師看著她的兩隻黑眼圈,關切地問:“莫非媽媽,我的朋友去香港,帶了幾支雅詩蘭黛的眼霜,你要不要?”
  這無疑是體貼的,隻是體貼得不合時宜。莫向晚下意識就要摸到自己的眼皮子上。而且雅詩蘭黛應當是三十歲朝上的女人專用,她的心裏不能說是痛快的,隻好這樣答複葛老師的熱心:“我家裏的還有大半瓶,暫時還用不到,多謝你啦!”
  葛老師愛和她多閑聊幾句,也是因她的職業。莫非在學校裏從不會說自己的家庭情況,但她送了葛老師幾次禮物,葛老師就對她的職業發生了興趣,總會問一些圈內的情況。
  女人總有八卦的天性,不過對她職業的好奇多過對他們這個單親家庭的好奇,對她來說,總是好的。至少在學校裏,沒有老師或同學認為莫非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這樣挺好,莫向晚自認掩飾得很成功。雖然管弦說她是在掩耳盜鈴。
  但管弦後麵又加多一句,是這樣說的:“這個社會笑貧不笑娼,隻要你立的起來,誰能說你掩耳盜鈴?”
  她就笑:“是啊,單親家庭這麽多,誰管得著我?”
  管弦要笑不笑,挑明說出來:“十八歲的單親媽媽可不多。”
  她無所謂:“我又不是鎂光燈前麵的人,一點錯都能被抓小辮子。”
  管弦輕歎:“那你何至於把自己打扮得這麽老氣,完全杜絕第二春。”
  “我的春天來過嗎?”
  “莫非怎麽來的?”
  “那時候人糊塗,所以我決定好好帶莫非。不過男孩子好帶,就算大肚子也是女人的事。”莫向晚還能加一句,“如果當初是個女孩,也許我就不生了。”
  管弦撫額:“媽呀!你沒藥救了。”
  管弦在西區開一間小型PUB,叫做“MORE BEAUTIFUL”,圈內人常在那裏聚。
  十八歲的孕婦莫向晚,沒有錢躲到鄉下去生這個私孩子。在肚子還不明顯的時候,她找到“MORE BEAUTIFUL”打工。
  她調酒的手勢熟練,技巧也好,和客人很能聊的起來。有客人趴在吧台上,拿著小白藥丸放到馬丁尼裏頭,酒被莫向晚一把潑了。
  管弦扣了當晚莫向晚的小費,莫向晚說:“不行,我要生孩子的。”
  這麽直接。
  管弦才發現她的小肚子微微凸出來,快要遮不住了,她驚駭地叫:“半大的孩子,開什麽國際玩笑?”
  莫向晚把頭發順了一順,她的頭發是天然卷的,那時候長到腰下,發梢留著亞麻色,以前不知道是多惹眼的發型。
  管弦說:“我介紹一個好大夫給你,就在後麵的弄堂裏,地方很隱秘,大夫手法也很好,不會很痛。”
  莫向晚說:“該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我不想做。”
  管弦摸摸她的額頭:“你發昏。小姑娘,你想好了?”
  莫向晚對著她笑,眉毛很濃,是王祖賢的那種眉毛。眼睛亮晶晶,瞳仁兒很亮,睫毛很長很卷,比她手底下那些不塗睫毛膏絕對不出門的小妞們還要翹。莫向晚平時都不化妝,大約也因為初孕,皮膚有點幹,臉龐有點浮腫,所以管弦一開始並沒有發覺她的五官長得這樣好。
  莫向晚說:“我就缺一千塊了,再存一千塊,我就去南匯或奉賢。”
  管弦看她倔強的說話的樣子,眼睛愈發的大,濃眉張揚的,兩隻手捂住小肚子,護仔小母雞的模樣。
  這樁閑事就被管弦管了下來。
  莫向晚說她:“管弦,我本來以為你是藝術家,原來你是慈善家。”
  “沒錯,我不是管弦樂,我是多管閑事。”
  小莫非生在醫院裏,管弦的關係有時候能通天,竟能搞定戶口問題。
  莫向晚問她:“管弦,你做什麽幫我?”
  管弦說了一句特別深沉又特別文學的話:“看見今天的你就像看見昨天的我。”
  但凡此時,莫向晚會唾棄管弦:“我和你可不一樣。”
  管弦彈一下手裏細長條的煙,並不是很在乎地說:“那是一定的,你是你,莫無敵。”

  第 3 章
  莫向晚自從進了這一行,專門被別人稱為“莫無敵”。這個稱號多少有點調笑的味道。
  於正決定升莫向晚做“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時,說:“你麵對的必然是圈子裏最難搞的經紀人群體,但公司需要通過‘四方來效’機製整合現有的行政管理製度。”
  莫向晚說:“我曉得,所有藝人和‘奇麗’的簽約內容內的全部項目,都應當是公司所要把握的。”
  她很能領會於正的意思,正如管弦對於正說:“莫向晚是猛將。”
  莫向晚上任第一個項目,就是配合活動部拿下的本城電視台大型舞蹈節目調配藝人。她要調新近正紅的電視劇小仙女齊思甜參加節目,偏偏齊思甜的經紀人朱迪晨為齊思甜接了中部一家地方電視台的專訪。時間撞了車,齊思甜左右為難。
  朱迪晨對莫向晚說:“有些人是不明白我們起早貪黑帶個把藝人的苦的,養株小樹苗怎麽才能成大樹,沒有誰比我們更清楚。”
  莫向晚絲毫不退讓:“市裏電視台的項目廣告投入不少,對思甜的曝光率有好處。沒有就近原則不講的道理。”
  朱迪晨瞪圓了眼睛:“誰到知道這裏的電視台做娛樂節目半瓶子醋,那邊的節目上了衛星,收視率有多高?”
  莫向晚說:“這樣吧,兩個節目思甜都上。”
  朱迪晨對她冷笑。
  齊思甜說:“莫經理,做飛機都來不及,兩個節目相差才一個小時。”
  於是莫向晚當晚就坐了飛機去了中部,六個小時後回來,對朱迪晨說:“我已經協調好了,可以讓思甜上下一期節目。”
  齊思甜自然開心,朱迪晨可就氣得吹鼻子瞪眼睛。
  於正很滿意,說:“有取有舍當然困難,兩全其美也要付出代價。”
  後來朱迪晨在圈子裏逢人就說,不知道莫向晚下了什麽蠱,竟然讓中部台裏那個出了名的“葛朗台”同意臨時換人。這種假設性語句是曖昧的,朱迪晨還加定語:“人家就是無敵嘛!”
  莫向晚聽了氣餒,在“MORE BEAUTIFUL”對著管弦倒苦水:“這裏就是無風也有三尺浪,我不過就是請‘葛朗台’吃頓飯,把我們新簽的百花獎影帝最近的檔期供他參考了下,哪裏就那麽齷齪?”
  管弦一邊洗著水晶杯一邊說:“老板喜歡的人,同事不喜歡,同事喜歡的人,老板不喜歡。別求人人在你背後說好話。”
  此話確真。莫向晚把假麵具一擱,就可百毒不侵。
  然此刻真真棘手。
  因為林湘的經紀人便是朱迪晨。
  莫向晚到了公司,鄒南已經到了,例必清晨奉上一杯清茶,順便匯報:“湘湘後來沒什麽事了,她說她會聽公司的安排。”
  這個助理煞是體貼,也煞是細心。莫向晚喝了茶,問:“Judy今天有沒有來?”
  鄒南說:“她最近為‘The colour’組合簽廣告約,今天和4A那邊的人見麵。”她覷一眼上司,又說下去,“她從去年開始就不大管湘湘,演出什麽的都不太安排,湘湘說多虧Merry你為她安排了一些地方台的演出和專訪維持曝光率。可是唱片沒的出,電視劇也簽不到,這樣下去總歸會完蛋。”
  這是一個重感情的女孩,可惜說的多了點兒。莫向晚擺擺手,阻她繼續說下去,她說:“我會給Judy打電話。”
  這邊說完,那邊又接到電視台文藝頻道都市情景劇的監製電話,對方暴跳如雷:“早跟你說好,我要徐陵上我的情景劇,他至今沒來我這邊報到。”
  “好好好,我曉得你,您別生氣,您一生氣到了周末全城的人都看不到和藹可親的‘老舅媽’了不是?這孩子年紀小,沒有時間觀念,我一定扣他錢。我今天壓著他去向您道歉。”
  這邊掛好電話,她直接撥給Judy,刻意把聲音放柔和了。
  她說:“湘湘昨天又自殺了。”
  那頭的朱迪晨氣的直叫:“我管她去死,一個月給老娘死幾次,她要死就真死過去了。”
  “你要體諒她的一片癡心,或可為你最近的項目出點力。”
  朱迪晨冷笑:“原來是這件事,我想‘莫無敵’怎麽會給我打電話了?”
  莫向晚忍住一口氣,說:“如果Judy你對這個計劃有興趣,我中午請你吃頓午飯,我們詳談。我們當然都希望湘湘好,她唱片大賣,對於我隻是完成一件公司任務,對於她總歸是好的。”
  朱迪晨並不傻,自然是答應下來。
  鄒南十分不屑:“她一聽湘湘身上可以賺錢,就換了一副嘴臉。簡直惡心。”
  莫向晚笑起來,扣扣她的腦袋:“快替我去‘小南國’訂位。”又說,“你要勸好林湘,自暴自棄不求上進在任何地方都是混不下去的。”
  “公司簽的藝人多,不是個個都給機會。”
  鄒南說出口,看住莫向晚掃過來的眼風,“咻”地住口了。
  不過莫向晚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一間娛樂機構,旗下藝人數十成百,哪裏會人人都得公司青眼,大力提攜?如若觀眾眼緣不合,又無可靠後台做保,被淘汰簡直是必然。
  這一位林湘,紅的時候也曾如火如荼,之後就後勁綿軟了。先是對粉絲態度囂張,失掉一半人心,這是早期教養問題後期暴露。後是上幾個節目都表現不佳,令主持人心存不快。曾有大老板送過請帖給她,請去陪客,她因為入行之前談的男朋友模樣俊俏,怎麽都看不上五短三粗人士,故此機會錯失。
  正因最後一著,深得莫向晚讚許,她才決定這一次幫她一幫,尤其她有了崛起的覺悟,就更好辦。
  莫向晚整個上午審定好當月的藝人工作日程表,神清氣爽地去赴朱迪晨的約。
  讓莫向晚所沒有想到的是,朱迪晨比想象中要配合許多。
  首先是沒有遲到。
  誰都知道手下帶過三四個頂級紅藝人的朱迪晨向來比明星大牌,從不正式隸屬任何機構,一向簽項目約,遇到小項目還未必肯搭理。這一次這樣準時出席,莫向晚的一顆心無來由就先定下來了。
  朱迪晨妝容向來精致,喜歡韓式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小幾歲,莫向晚又扮的比實際年紀大,見她時,到底一聲“Judy姐”沒叫出口。
  不過朱迪晨沒有好臉色倒是在她預料範圍內。莫向晚素來是公事公辦的人,她簡明扼要說了自己的計劃。朱迪晨先是蹙眉,然後展眉。
  她說:“這麽看來,這個小傻瓜早年談的那場戀愛真沒白費。我們要謝謝羅先生送來的大好機會。”
  莫向晚建議:“如果有一首合適的歌,再好不過。湘湘的照片暴露尺度並不大,還挺美的,公眾能理解她這個受害者。”
  朱迪晨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兩個人難得一拍即合。
  中途莫向晚去洗手間補妝,對著鏡子重重吐口氣。
  鏡子裏的她,黑眼圈更加深了,她用眼鏡都遮不了。她湊近鏡子看,眼角嘴角還好是沒有細紋,不若朱迪晨再韓妝,鬆弛的皮膚也暴露了年齡。
  接下去是場硬仗,她想她要好好打。
  挺一挺腰腹,莫向晚走出了洗手間。
  對麵正有一個人走過來。
  晴空之下好像劈過來一道閃電,莫向晚想,以後切切要在晚間睡好。
  那麽一個人,著一身淺色西服,整齊的發,也是戴了眼鏡的,一慣的斯文,嘴角邊帶著極淺的笑紋,說明這個人脾氣很好。他走到這個方向,折進了男洗手間,竟是一眼都沒有瞧見她。
  幸虧是沒有瞧,光是她瞧見他,就夠她震驚了。
  這個城市有多小?這麽多年不見,她都以為再也見不著這個人,沒有想到竟還是見著了。
  莫向晚回到座位上,臉色是青白的,朱迪晨都看出來,睨她一眼:“女強人不是人人都做得,有空你要多進進美容院,這一把年紀三天兩頭熬夜,很容易老。”
  她且當這位朱小姐是在關心她好了。
  那頭的那一位走回來,原來座位就在她的斜後方。莫向晚好奇地覷過去。
  他在做什麽?
  現在的他這麽斯文正派,彬彬有禮。向坐在對麵的女孩子布菜,女孩長得很可愛,兩個人有說有笑。她聽到他在問:“楊小姐平時有什麽愛好?”差一點沒有失聲笑出來。
  難道他是在相親?他還需要相親?
  女孩的回答有些做作,他也不以為忤,涵養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這時服務生上了一道生滾肥牛,熱辣的氣息直直衝進了莫向晚的眼睛裏。
  她決定下一次再做商務宴請,一定不選“小南國”。

  第 4 章
  莫向晚下午準時下班,去學校把莫非接回了家,伺候莫非洗漱完畢。莫非一邊喋喋不休說著學校裏的趣事。
  “於雷和崔浩浩被少年宮選去領唱了。男生還領唱,真像傻瓜。”
  “老師說那個節目十一要上電視的,和歐洲一起做的一個什麽文化的活動。於雷美死了,他說他要做廖昌永。”
  “媽媽,你知道廖昌永嗎?他唱過《北京歡迎你》,於雷說廖昌永以前就住他家隔壁。”
  說的太多,被莫向晚一聲喝止:“男小囡這麽多話,當心變成長嘴婆!”
  莫非狡黠地笑,似足小狐狸。他糾正母親說:“媽媽,你應該說男小囡這麽多話,當心將來娶不到老婆。”
  這一下莫向晚語塞。
  後來莫向晚到“MORE BEAUTIFUL”對管弦說:“現在的孩子太損了,思想太成熟。”
  管弦正給手下一個新來的小吧女化妝,用銀色眼影銀色唇膏,頭上還套著銀發套,遠看就像白發魔女。管弦說:“要是你給他找個爸,他就孩子氣些。男孩子性格正常的話,最好不要膩著媽。”
  莫向晚直想翻白眼。
  “那我還算把他教的好。”
  銀色小吧女是初次在酒吧駐唱,腿有點兒抖,管弦說:“抖什麽?坐沒坐相,不就是唱個歌,又不是下海。”
  莫向晚笑著說:“你這裏從來不做非法買賣。”
  管弦說:“我的場子裏,自然是不準的,出了場子,誰管她們那許多?”
  管弦是個銀盤子臉,也是粗眉大眼,和瓜子臉的莫向晚竟有幾分像,也許正是這相像,才讓她們投了幾分緣。
  當初生莫非是難產,醫生找人問“要大人還是要孩子”,是管弦做的答。後來莫向晚九死一生醒過來,管弦頭一句話問:“你這丫頭,是不是被哪個男人騙了?”
  莫向晚生產過後,思路停頓片刻,才反應過來。她說:“那倒不是的。”
  故此,管弦一直好奇,時不時問:“到底你是怎麽懷的孩子?”
  莫向晚就會含糊說:“你怎麽跟圈裏人一樣八卦啊?”
  “我是你救命恩人,你言不其實。”
  這一晚,莫向晚對管弦說:“我前幾天看見莫非的爸爸了。”
  所以這樣一句話,讓管弦手裏的眼線筆抖了一下,她立刻幫小吧女擦了去,口裏問:“我等你這故事等了多少年了?”
  “一切很簡單,大約你聽完會說我是大傻瓜。”
  “姐姐這把年紀,沒有見過幾個純粹的傻瓜。”
  莫向晚是不想回憶的,她想,過去應當是一條越來越淡的底線,終至要被擦一個幹淨。她的現在才是濃墨重彩。
  可是遇到了那個人,她的夢裏有多了幾分真實。她所駭怕的真實,她對自己冷笑,怎麽半點壞事都做不得?她以為那是拯救她的一條荊棘路,雖然如今仍有後遺症,總體來說,一切還好。可是雁過留痕,她挺無奈。
  莫向晚說:“我對生活,真沒有什麽大追求。”
  管弦攆了小吧女出去。
  莫向晚說:“我爸爸有兩個愛好,一個是賺鈔票,一個是包二奶。”
  管弦笑起來:“這樣一來,你是有童年陰影的。”
  可不是?
  莫向晚想要笑得開心豪爽一點,不過終於還是苦笑。
  那一些過往雲煙,不知從何說起。
  在莫向晚小時候,她的父親莫尊曾打過這樣的保票:“我的女兒是要富養的,我把我閨女養的漂漂亮亮,將來嫁個好男人,什麽都有了。”
  莫向晚不知道好男人的標準是什麽,總之她的父親莫尊絕對稱不上是好男人。他口口聲聲說“女兒要富養”,但他賺來的大把財富包了一個第三者養了一個兒子。
  莫向晚同父異母的弟弟比她小十六歲。誰願意有一個比自己小十六歲的同父異母弟弟?莫向晚當然不願意。
  她對莫尊說:“你什麽都有了,怎麽還能去幹道德敗壞的事兒?”
  莫尊麵朝南方,一臉無奈地對女兒說:“我不就缺個兒子嘛!”
  莫向晚當時想,我活了十六年,原來身邊最無恥的男人是我爸。
  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對莫尊說:“你怎麽過了這麽多年才想起來你缺一個兒子啊!”
  莫尊拍拍莫向晚的手,又摸摸她的頭:“有個弟弟不好嗎?”
  莫向晚拍開爸爸的手,說:“我要告你重婚罪。”
  莫尊供職銀行,在分行副行長位置上待了好多年了,目前有扶正的希望,他當然不會願意毀在自家女兒手裏。
  他好聲好氣說:“晚晚,我跟你媽媽離婚,又不是不要你,爸爸每個月還給你零花錢。你不是要買伊都錦的新裙子?爸爸今天就去南京路給你買。”
  莫尊甩甩頭發:“我不要。”
  莫向晚的媽媽孟小東跑出來,抱住老公的大腿哭:“你的兒子你領回來好了,我認下來的。我不要離婚,嗚嗚嗚,求求你,我不要離婚。”
  莫尊拚命拉大腿。
  莫向晚拉扯孟小東:“媽媽,你別丟人現眼。”
  孟小東這輩子隻有莫尊一個男人,還是一個有錢男人,她抱住他的大腿不肯放,她叫:“那麽你給我五千塊一個月好了,我不管你,你住到那裏去好了,我就是不離婚。”
  莫向晚的腦袋“轟”地一聲,炸開了,世界裂成四五瓣,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抓住莫尊的領子又踢又打,莫尊忍無可忍,狠狠甩了莫向晚兩記耳刮子。孟小冬也來揪住莫向晚的頭發叫:“為什麽你偏偏不是個兒子?”
  腫了半邊臉的莫向晚在晚上離家出走,她遇見了初中同學範美,範美給她一支煙,是一支百萬,細長條的,是一個誘惑性的造型。莫向晚夾在手指裏很有感覺。
  範美說:“別傷心,有空多出來玩玩,晚晚,外麵的世界多美好啊!”
  範美是莫向晚的初中同桌,她的成績一向不大好,初中畢業以後就進了市北的一所中專。
  本來範美就是長得不比莫向晚差的小美女,進了中專以後,她學會用眼影睫毛膏和眉筆,讓自己的美麗甩開莫向晚十七八條馬路。
  莫向晚看到化妝後的範美是很驚歎的。她說:“要是我的媽媽有這種本事,爸爸也不會包二奶了。”
  範美笑起來儀態萬千,一雙美腿裹在黑絲網的長筒襪裏,像美人魚的魚鰭。
  莫向晚隻有跟著範美一起玩,才會忘記爸爸已經帶著二奶和弟弟,還有全部家當移民去了加拿大。
  範美勸她:“我們這樣的年紀和樣貌,怎麽快樂都是夠格的,你不要愁眉苦臉,浪費青春。”
  範美願意帶她去玩,還合著她的脾氣同她說話解悶,這都比悶在家裏陪著整天搓麻將罵前夫搭著麻將搭子不三不四的媽媽強。
  十六歲的莫向晚很認真地同範美出去耍樂。而且她還是跟著範美以後才知道,自己畫了妝以後,比範美更漂亮,比電視裏的香港小姐還要漂亮。
  她跟著範美去一個地方,路過彈子房,正在玩街機的小男孩對著她們吹口哨,莫向晚麵紅耳赤。
  範美說:“小鬼頭,色迷迷的,別給他們討便宜。”
  範美願意給一些重點中學和名牌大學的男生討便宜,她說他們聰明、幹淨、人還長得帥。她不管對著誰都叫“哥哥”。
  莫向晚冷眼覷著,那些有錢的男學生,喜歡把手往小姑娘的胸部上麵放。
  範美並不是一個人混在這些男生堆裏頭,她們有個頭兒,是個中年婦女,長得和居委會的大媽一樣。但是大媽喜歡戴24K純金的手鐲,住在鬧市深處的小紅樓,小紅樓一出來就是最頂級的百貨大樓,裏麵隨便一件衣服都要1000塊朝上。
  大媽叫做“飛飛姐”,雖然人也跟著名字一起肥了,但是會跳很扭曲身體的“恰恰”。飛飛姐的母親是舊時大舞廳的知名舞小姐,飛飛姐的爸爸有可能是國民黨高官,也可能是地下黨。因此飛飛姐的身份矜貴無比,她每天都能在家裏接待一群身家背景不清不楚的有錢美少年。
  有錢美少年需要美少女陪伴,範美是美少女之一,所以喜歡在石庫門外的百貨公司消費1000塊的BRA。
  飛飛姐看到莫向晚,就掐一掐她的小臉蛋。又水又嫩。她問莫向晚:“你是不是真心出來玩玩?”
  莫向晚不知道真心與不真心怎麽來衡量,不過還是倔強地點頭了。
  飛飛姐拿起一盞英國進口的瓷盅,忽忽冒著熱氣。莫向晚看到她拿了小調羹一舀,原來是黑芝麻杏仁糊。像漿糊一樣,莫向晚的腦袋也像漿糊一樣了。

  第 5 章
  莫向晚有時候跟著範美玩過彈子房玩過KTV玩過蹦迪,在淩晨三四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回到家裏,孟小東的房門緊閉。莫向晚打開門,聽見裏麵男女喘息的聲音荒唐可笑。
  她用力砸門,不管不顧地在夜裏大喊:“媽媽,你出來。”
  孟小冬猛一開門,身上衣冠不整,把女兒一推,吼:“大半夜的你鬼嚎什麽?”
  後來莫向晚在蹦迪的時候喝了一點酒,和範美在一起的美少年,染了一頭栗色的發,把手放在她的胸部以下臀部以上遊弋。她又熱又渴,抓住男生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範美對她生氣:“玩不起就不要出來。”
  她扭頭就回了家。可是回到家裏,寂靜而且冷。她抱著膝蓋坐在陽台上吹冷風,吹得身體都快成了冰棍,她轉了個頭,媽媽別別扭扭走過來,說:“晚晚,媽媽遇到你爸爸這個沒有良心的男人已經很慘了,現在有個男人對媽媽好,媽媽想要跟他結婚。”
  她呆呆看著離婚一年多就迅速找到第二春的母親,她的美貌遺傳自她,可她再美,也在人老珠黃的時候被老公拋棄。
  美貌頂個什麽用?
  莫向晚是同意母親的選擇的。
  可是孟小冬繼續說:“晚晚,我們缺一點錢做小生意,你爸爸不要說每個月五千塊,連一根毛都沒有留下來,所以我們想賣了這個房子。”
  莫向晚猛地站起來,她才發覺腿腳都凍僵了。
  “晚晚,你去你奶奶家裏好不好?你是他們家的孫女,你的爺爺奶奶不會不要你。你年紀這麽大了,跟著我們不方便。”
  莫向晚什麽都沒有說,立刻跑了出去,她在公用電話亭撥號碼,給範美的拷機留簡訊。
  這時候大街小巷都流行戴拷機,炒股票的阿姨叔叔更甚。範美這個小姑娘屁股後頭別著一隻,一副招搖的樣子,她對莫向晚說:“再過幾個月,我就去買一個大哥大。”
  莫向晚比劃大哥大的形態:“你的屁股是別不牢的。”
  範美說:“那麽我就放到胸部。”她挺一挺胸脯,肉撲撲的小籠包子,“切,那些小黃毛還嫌棄小籠包子太小,等我去裝個鹽水袋嚇死他們。”
  莫向晚先被嚇死了:“你又不是奶牛。”
  範美笑了。
  範美和莫向晚不算能太談到一塊的朋友,但是範美是莫向晚一個隨叫隨到的朋友,她就依靠上了她。
  範美告訴她:“我們做的和別人不一樣,我們是享受青春的身體。”
  這是範美第一次告訴莫向晚她到底幹了些什麽。
  “這些少爺們,多帶勁兒,身體棒,人又幹淨,出手闊綽。”她湊到莫向晚泛紅的麵頰上去,“女人最快活的不是花錢買衣服。可是我快活以後,還有錢可以去買衣服。”
  開始的時候,飛飛姐認識了莫向晚,沒有表過什麽態度。
  莫向晚隻是跟著範美屁股後頭玩兒,範美還有其他的姐妹,一個個濃妝豔抹以後,還透出學生氣。
  範美說:“這個是師範大學的,那個是外語大學的——”
  莫向晚靜靜看著。
  範美說:“我是學曆最低的,你都是個念高中的呢。”
  這時的莫向晚,白天在學校念高二,晚上跟著範美到處亂玩兒,住也住在範美那兒。孟小冬把房子一賣,女兒往婆家一送,就似完成了任務。
  爺爺奶奶並不願意多管她,莫向晚也不願意在別人的屋簷下。這樣她情願跟著範美。
  範美很喜歡笑,對莫向晚介紹那些女孩兒的時候,她就說:“大家一起玩,總有人來找我玩,有人需要才女,有人需要蕩女。我做不了才女,我就做蕩女。”
  莫向晚這個時候已經習慣範美的論調了,也不會臉紅了。
  她想她隻是跟著她們唱唱歌跳跳舞,周末去飛飛姐家裏開一個老派的party。
  飛飛姐在喝芝麻糊的時候,問莫向晚:“你是不是真心來玩玩?”
  範美眼皮子一跳,她迫不及待說:“飛飛姐,莫向晚就是來玩玩的。”
  飛飛姐笑起來,眼睛眯成縫,倒是挺憨厚的:“就是來玩玩的幹嘛還要跟著你走進走出?”
  莫向晚講:“飛飛姐你有什麽話直接說好了。”
  飛飛姐說:“玩玩也有真玩玩和假玩玩,要看小莫有沒有這個興趣了。”
  飛飛姐放她回去考慮幾天。
  莫向晚回家回到範美的家裏,立刻就放水洗澡。霧氣氤氳中,她看到一具年輕潔白的身體,這個身體出自於父母,但是父母在她的印象中漸漸枯黃。
  她閉上眼睛,用最熱的水狠狠衝刷周身上下,把自己洗成一隻熟透的蝦子。
  範美對莫向晚咬耳朵:“大玩玩你願意不願意?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拿一個提成,你不願意的話我不拿也沒有關係。”
  莫向晚問她:“可以拿多少錢?”
  範美豎起五條手指頭。
  “五百?”
  範美搖搖頭。
  莫向晚問:“五萬?”
  範美點點頭,說:“飛飛姐要抽百分之四十。”
  莫向晚罵了一句:“靠。”
  範美接著說:“不過對方是帥哥,家境很好,他的兄弟給他過二十歲生日。”
  所以需要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的初夜增加年輕又新鮮的刺激。
  莫向晚又罵一句:“不要臉。”
  範美抽著煙,煙灰輕飄飄地掉落到莫向晚的鞋子上。她的鞋是舊巴巴的帆布鞋,上麵起著一層髒膩,很久沒洗了。
  範美問她:“你怎麽就這麽折騰你自己?不換雙幹淨點的?”
  莫向晚說:“我樂意。”她想,她的爸爸和媽媽都不要自己了,誰又能管自己髒不髒?
  就此墮落又怎樣?
  這一想,膽子出奇的大,反而範美怕了,她說:“晚晚,你想好了別後悔,你後悔了也別找我哭,我沒有逼良為娼。”
  莫向晚站起來做一個全身舒展運動。她說:“你沒有逼良為娼,我也沒有賣身,別說的這麽嚴重。”

  第 6 章
  飛飛姐給莫向晚取了一個昵稱,叫“草草”,因為她看上去又水又嫩。
  範美說:“草草,這名字好,聽著就有感覺。”
  旁邊有其他姑娘笑:“什麽感覺?是不是那種感覺?”
  莫向晚用白粉筆把鞋子塗白,一白遮掉鞋子醜,她說:“就是路邊草的感覺。”
  飛飛姐拿了幾卷錄像帶丟給範美,說:“給草草補補課。”
  錄像帶是香港片,名字很香豔很驚悚,叫什麽《玉蒲團》、《滿清十大酷刑》的,範美看了一半,唾一口:“太沒實際意義了。”
  莫向晚看一眼,指住電視裏的人說:“那個不是丁蟹的壞兒子嗎?”
  最近大家都迷TVB的電視劇,把《大時代》看得如癡如醉,莫向晚一開始把吳啟華的弟弟當作了吳啟華,這是一種誤認。但她的心裏想,這個人,長得又奸又壞又淫蕩。
  範美認為討論這種問題沒有絲毫意義,她找了幾部無碼的日本片,一個位置一個位置教莫向晚認清楚。
  莫向晚冷漠著一張臉,她問範美:“是不是男人都特別認這個?”
  範美說:“這對於男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樂趣了。”
  “那麽人類的樂趣點是有夠低的。”
  範美告訴她:“你的客人叫Mace,這名字帥吧?”
  莫向晚拉著範美:“今晚去哪裏?”
  她們晚上又去了飛飛姐的那裏,飛飛姐有幾個好朋友,會帶一些稀奇東西回來。譬如白色小藥丸,灰撲撲的,上頭刻著美麗的花紋。
  範美拿起一顆,遞給她,說:“今天飛飛姐慷慨,夏娃,送給你‘亞當’。”
  莫向晚還不明白。
  範美說:“就跟維他命C似的。”
  莫向晚真的當維他命C嚼了。那之後,身體很輕盈,在雲間飛翔,四周的雲彩都是彩色的。她的心頭一下就空了,根本不含任何雜念。
  她的腳踏不到實處,心反而在實處。
  莫向晚每過幾天就問範美要這個“維他命C”,範美警告她:“你拿了幾次了,飛飛要從你的報酬裏扣。”莫向晚不管。
  範美又提醒她:“你別去那兒的時候還嗑藥,少爺們都不喜歡嗑藥的女孩。”
  莫向晚第一次去外灘的這間十九世紀末造的旅館,還是忍不住含了一顆“亞當”。
  至今,莫向晚憑著自己模糊的記憶,還記得那邊的地上是黑白兩色的馬賽克,拚的什麽圖案她是記不得了,隻想那圖案令她眼花繚亂。窄長的走廊裏,燈光繚亂,彌漫著一股煙草和咖啡的香氣。
  她推開的那間房間,有上等的地毯和紅木的木器散發出來的一種莊重的氣息。她在拚著藍白馬賽克的衛生間裏洗了澡,範美事先告訴她,這個地方的水龍頭是傳說中的銀質的水龍頭。她特地細細撫摸,隻覺得冰冷。
  莫向晚把自己洗的很幹淨,可頭腦還不是很清楚。她拖著拖鞋走出來,趴在窗前的臥榻上。
  這裏看出去,黃浦江和蘇州河交匯成一條線,在她的眼裏,又變成彩色的線條。她甩甩頭,濕濕的頭發飛出水珠。
  她的頭發新染了亞麻色,在學校裏被班主任罰站。連教導主任都出動了,要她染回去。
  她偏不。
  班主任講:“明年要高考了,你不能對不起你自己。”
  這個老頭語重心長,他聽說她家裏的情況,對她寄予這樣的關愛,但莫向晚連著好幾天都頭暈暈,那時那刻並不能好好體會。
  那一天是十二月的某一天,她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這裏的窗戶上噴了“Merry Christmas”的英文。這是一個崇洋媚外的城市,把一座殖民地的建築保護的這麽好。
  她的父親竟然放棄行長的位置去了國外。
  莫向晚把頭磕在窗台上。
  身後有人坐下來,對她叫了一聲“喂”。
  她回頭,那是一張年輕的,斯文的麵孔,有些熟悉。她想不出在哪裏見過。她學習範美叫人。
  “哥哥,你好。”
  那個人帶著好笑的神氣,說:“我不是你的哥哥。”
  她就說:“Hi,Marc. How do you do?”
  他糾正她:“我叫Mace。”
  她說:“我叫草草。”
  “草草你好。”
  莫向晚昏頭昏腦,轉一個身對著他,她把手裏的浴袍解開來,眯著眼睛,笑嘻嘻說:“Happy birthday!”
  這也是範美教她的,範美說:“不管怎麽說你都拿了人家三萬塊,是要有職業道德的。”
  她還記得他的手指冰涼,觸摸在她的身上,她竟然沒有發抖。
  他似乎在問她:“你嗑藥了?”
  莫向晚搖頭:“是維他命C。”
  “不準亂吃維他命C。”
  “好的。”不過她在他的身上聞到濃烈的酒味,反問他,“你喝酒了?”
  他沒有答,開始吻她的脖子。莫向晚隻覺得癢。
  麵前的這個人,還是會拆了他的禮物,並不打算原封不動。這一刻,她有些害怕,眼前的顏色迷亂,越來越聚會成一個黑色的洞,她要被吸進去了。
  她拚命掙紮,身上的人忽然就放開她,看著她大口大口喘氣。
  他說:“Hi,美女,你想好了嗎?”
  這麽輕佻的口吻,讓她有一點被激怒。她睜大眼睛,看清楚他。這個身板瘦削,臉龐白皙,眼熟的男人,應當說,是一個男孩子。頭發留得長了點,束在腦後,留一個小鬏。是在裝著嬉皮士的,可是他此刻脫光了似足凍雞。
  她“格格”笑了一聲,問:“你多大了?”
  他反問她:“你呢?”
  她想了想,才說:“十八歲。”
  “好吧,我不算和幼女發生不正當的關係。”
  Mace往後動了一動,他的短褲並沒有脫,他在試圖讓她離開,但又不是情願的動作。
  莫向晚的頭又暈了,她揉揉太陽穴,發覺身上的浴袍已經全部滑到地上,總歸被這個男孩看了個光。豁出去,也就豁出去。她有一種蠻勇,捉住了Mace的手臂,把Mace往臥榻上一拉。
  Mace栽下來的時候,正對著她的胸膛。年輕的女孩,飽滿的胸脯,這一次Mace沒有讓開。他握住她胸前的飽滿,這讓莫向晚想到的是,她不用像範美一樣去裝鹽水袋。
  然後,Mace就沒有停下來。莫向晚的腦殼一直很暈,直到激烈的疼痛傳遍全身。
  範美說這是一種美好的感覺,這是在騙人。那一刻她推開了Mace,她說:“你這個流氓。”

  第 7 章
  Mace抱著她沒有鬆手,他似乎是憋著氣說:“我哪兒流氓了?”
  莫向晚捶他的肩膀,才發現他的肩膀又硬又冷,原來窗戶竟然沒有關。她嘟囔一句:“我冷。”
  Mace到底是直起身,把窗門“哢嗒”一下關了。
  燈光全部被籠罩在室內,莫向晚抬起頭,看見了Mace年輕的麵孔,白皙得沒有血色。剛才這麽冷,他們又處在窗口下,身上沒有任何遮蓋,竟然可以毫不知覺,此刻才驚覺到冷。因為冷,莫向晚又抱緊了Mace。
  赤裸的身體就像幹柴,互相擁抱以後,迅速傳遞溫度。
  Mace說:“美女,你現在再罵我流氓,我也要流氓下去。現在停止是不道德的。”
  莫向晚不知怎地“噗哧”笑出來,她迷迷糊糊問:“你是誰?我是誰?”
  Mace說:“我叫Mace,你叫草草。”
  莫向晚說:“不對,你是嫖客我是雞。”
  Mace咬了她一口,就在她的胸脯之上。他說:“草草,做人不要太誠實。”
  莫向晚低頭勉強看自己胸前的皮膚,有牙齒印。
  她說:“我賺了三萬塊呢!”說完貝齒往唇上咬一咬,先笑起來。
  Mace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的吻開始纏綿,就在她胸前的牙齒印旁邊。
  她問Mace:“叫雞的感覺好嗎?”
  Mace說:“一般。”
  “那麽你此刻在幹嗎?”
  Mace說:“草草,你很美。”
  莫向晚突然想起這張熟悉的麵孔,她說:“我們仿佛就在演三級片,你很像那個人。”
  這時候Mace加重力道,莫向晚吃疼。他的技巧不好,她那時候不知道他好不好,直到後來和範美交流,範美驚呼:“難道你碰到的是隻童子雞?”
  但在那一刻,他們的身體結合,又同時在各自角力。
  她對Mace說:“你應該多看看片子。”
  Mace大概是皺眉了,他說:“飯島愛還是高樹瑪麗亞?”
  莫向晚說:“高樹瑪麗亞沒有出過無碼片。”
  Mace就吻住她的唇,他的舌頭比他的那個部位要靈活,起碼是銷了她的魂。她又混亂了,在蒙沌的雲彩間浮沉,又仿佛是在黃浦江麵上流浪。
  早晨起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全身已經被洗幹淨了。Mace不在房間裏,她已經安安穩穩睡在了King Size的大床上,她一抬頭,窗外隔著“Merry Chrismas”的白色花紋,她可以看見湛藍的天空。一夜下來,她終於看見了那麵幹淨的天空。
  莫向晚緩緩舒口氣。
  這一次的經曆,並不能讓莫向晚認為範美口中的美好感覺確實是美好的。
  範美很同情她:“三萬塊賣給童子雞,就當幹淨賣了。”
  但這個成了莫向晚的心理壓力,飛飛姐通過範美問她:“你想不想找個好手再試試?”
  莫向晚拚命搖頭。
  再遇見Mace,已經是三個月以後。
  上了高三的莫向晚在勉強維持每日的學業,到了下午就開始魂不守舍。她夜夜都跟著範美泡吧,有男人吃她的豆腐,她多半翻一個白眼,也不會大驚小怪了。
  範美說:“如果你老是活,沒活兒幹,飛飛姐會不高興的。”
  莫向晚問她:“你會把我趕出去嗎?”
  範美眨眨眼睛扮可愛:“最近有個帥哥追我,要跟我同住呢!”
  莫向晚開始打算搬家的事情。
  爺爺奶奶對她打扮得妖裏妖氣已經心生不滿,爺爺說:“明年你一定要好好考大學,這不隻是為你好,以後也有出路。”
  如果考上大學,她就能住宿。她是曉得的。
  爺爺奶奶最近拿著小弟弟的照片往左鄰右裏炫耀,小弟弟身邊的父親像是年輕了十歲。
  莫向晚才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得益於父母雙方。可是奶奶說:“小丫頭不學好,打扮得像白骨精。我們家造了幾輩子孽,怎麽托生了這麽個賠錢貨。”
  班主任找莫向晚談心,他說:“你再這樣下去是考不上大學的,你要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麽?”
  莫向晚對班主任說:“吳老師,謝謝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吳老師說:“你要保重身體,不要隨便吃不好的東西。”
  她很愕然地抬頭,吳老師笑得很慈祥。
  這天晚上她跟著範美去泡吧,她說:“你再介紹個客人給我吧!”
  範美樂了:“你的小腦瓜終於想開了?”
  莫向晚盤算的是,她的手裏有兩萬多塊,可是這幾個月跟著她們玩樂,買衣服買化妝品,也隻剩下一萬不到了,這樣下去是沒有錢搬房子的。
  範美拍拍她的臉:“你賺了這一筆就可以找個好點的房子,一個人獨門獨戶多好呀?”
  範美的小房子在北區,周圍都是建築工地,還有懶散的髒兮兮的民工,空氣都是蒙了塵的,讓莫向晚不能感到安全。
  範美問她:“你一個多月沒到飛飛姐那兒買藥了。”
  莫向晚當作沒聽到。
  那一晚是在百樂門,莫向晚第一次來到這座百樂之門。她濃妝豔抹站在門口,望見了對麵的靜安寺。
  這時剛過清明,靜安寺裏蕩漾著和緩的鍾聲,鍾聲如涼水,劃過她的心頭。那時喚不起她片刻的清明,她隻是癡癡站在百樂門的門口,說:“真好聽。”
  她的身邊走過一個人,認出她來。那個人叫她:“草草。”
  莫向晚回頭就是一個嫵媚的笑容,這一年來,她已經笑得很習慣了。
  四月的傍晚,夕陽如火,靜安寺對麵的百樂門,明豔的少女的微笑。Mace有片刻的失神。
  莫向晚已經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問Mace:“你今晚有沒有空?”
  Mace笑得很溫柔,很斯文。他這天穿薄薄的絨衫,褲子卻是JPG的春季新款,相拚著皮質的圖案,或許因為這條價值不菲的褲子。他的頭發剪短了,還戴了眼鏡。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麽。
  但從上至下看過來,得體矜貴,衣冠楚楚。
  他不是上一次的凍雞。莫向晚想,那麽還是他好了。
  Mace把手搭在她的肩頭,他們就像一對日暮之下的小情人。
  這一晚,莫向晚在舞池裏特別瘋。他們沒有進百樂門,因為百樂門需要重裝,他們去了西區另一間PUB。
  Mace陪著她跳舞,他跳的也特別好,連街舞都能跳得很勁爆。
  Mace問她:“你去百樂門幹什麽?”
  莫向晚說:“你看過《永遠的尹雪豔》嗎?”
  Mace說:“這個永遠還是不要做的好。”
  莫向晚問:“Mace,你今晚給我多少錢?”
  “草草,你缺多少錢?”
  “我要搬家,我要另租一個房子。”
  “好的,我知道了。”
  範美說過,一個風度好的嫖客,能明白妓女的需要,而不會當麵用實價甩派頭。
  顯然Mace是一個好嫖客。
  他們去了PUB後麵的石庫門旅館,地方是Mace選的。這裏麵把一間一間的廂房布置得別有情趣,用的家什都是紅木的,氣息卻是暖的。
  春天應該已經來了,莫向晚能聞到濕潤的木頭的厚重味道。木頭的味道應該是清新的,充滿生命力,她隻覺得生命在屏息,無法掙脫什麽束縛。
  她坐在Mace的腿上,和他糾纏。她的吊帶很容易就被Mace拉了下來,然後是她的胸罩。Mace用嘴把帶子解開,她就開始顫抖。
  Mace說:“小姑娘,你又嗑藥了。”
  莫向晚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吃了。”
  “你要戒掉它。”
  她問他:“那麽你要戒掉什麽呢?”
  Mace的進入仍然有力,卻比之前的一次要圓滑得多。她喘息著調整自己的位置,坐到了他的身上。
  Mace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的表情認真而凝重,臉孔因為欲望而滴汗。
  莫向晚勾住他的脖子,她說:“Mace,你真幸福。”
  Mace不解地望著她。
  “你可以用錢買到你想要的一切。”
  Mace吻她的眉毛,他說:“你錯了,草草。”
  莫向晚扭動起來:“我沒有錯。”腰一下被Mace摁住。
  “草草,你應該在學校裏做好學生。”
  莫向晚笑出聲:“你是用這種姿勢跟我說這種話哎!”
  她一下就被Mace摔到床上。
  “是的,我好像沒有資格。”
  莫向晚問Mace:“你和很多女人上過床了?”
  Mace沒有答。
  “上一次你很菜的。”
  Mace又進入她的身體,停留在深處,眼睛深深望住她。
  “我是不是說話傷了你?”莫向晚瞪大眼睛。
  Mace撇嘴笑了一笑,竟有些不羈。他說:“你上一次化妝了,洗完澡還化妝,不怕皮膚不好?”
  莫向晚指指自己的臉:“這一次也化妝了。”
  Mace作勢就要擦她的麵孔,她用手擋。
  “難道不化妝就會很醜?”
  “十九歲,卜卜脆!”她瞪大眼睛說粵語。
  這一夜的回憶稍許愉悅,Mace和她嚐試過很多姿勢。清晨起來,Mace從她的身體上退出來,他問她:“要不要洗澡?”
  莫向晚說:“沒必要。”
  Mace說:“草草,你變臉很快。”
  莫向晚問他:“我服務好不好?”
  Mace翻身下床,穿好一身名牌,又變回昨日相遇時候的正人君子樣,簡直快要玉樹臨風卓爾不凡。莫向晚扭頭不看他,隻聽到他把一件物事放在床頭櫃上的聲音。
  她好奇地又翻一個身,他放下的東西是那隻牛皮紙袋,放下時候他的肩膀還微微起伏,她敏感地察覺他應該是生氣了。
  但她的注意力隻在那隻牛皮紙袋上頭,那裏麵裝的或許就是鈔票。她看一看,無法估量到底有多少錢,便又翻身往裏睡去。
  即是如此,他們關係很簡單,這一夜,他是嫖客,她是妓女。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Mace說:“這種錢來的快,但是不會讓你幾年後繼續卜卜脆。”
  莫向晚甕聲甕氣說:“你是一個有良心的嫖客,是不是對每個妓女都這樣子說?”
  Mace已經穿好衣服,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他說:“草草,我好像是有點良心,你當我道貌岸然好了,我不是一個好東西。”
  莫向晚轉過頭來看著這天早晨的Mace,這幾個月,他似乎長大了一點,上上下下都是整齊的。居高臨下看著她,讓她產生了一種畏懼感。
  這種感覺不好,她直覺抵抗。然,抵抗之後,她竟然發覺極端厭惡這種高下立見的分別。
  為什麽這麽混亂的一夜,他還能這麽人模人樣?她看看自己,渾身赤裸,蓋著的被子淩亂不堪。臉上妝容想必也是一塌糊塗。
  這太不公平了。
  莫向晚對Mace說:“好了你走吧,幫我把房間留到下午,我想睡一會兒。”
  Mace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終究是走了。後來莫向晚想,那天簡直就像一場惡劣的夢境。

  第 8 章
  莫向晚說完,對著管弦攤手:“後麵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管弦嗔她:“怪丫頭,我不知道說你糊塗還是說你缺條筋。”
  莫向晚扶額:“如果不是那天看見了Mace,我自己都快忘記了這個人。”
  管弦給她倒了一杯伏特加:“你為什麽要生下莫非?既然你對那個男人沒有愛。”
  莫向晚抿一口酒:“我發現懷孕的時候,莫非已經有兩個多月了。我找了一家城鄉結合部的診所,那裏還算幹淨,我躺在床上,看見屋頂角落有一隻蜘蛛,它網住一隻蟲。我也不知道是什麽蟲,那隻蟲拚命掙紮,最後竟然掙脫了。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屬於我的,起碼這個孩子屬於我。我有一個親人在身邊的話,就可以掙紮出去。”
  管弦與她碰杯:“為你的親人碰杯。”可她仍說,“女人終須有依靠。也許Mace的技術比較爛,讓你心生畏懼。”
  莫向晚苦笑:“大概如此。”
  她想起幾天前遇見的那張麵孔,他變高了,身板厚實了,穿西裝很正派,走路風度翩翩,誰都會當他是正人君子。
  九年前,她和他裸露在對方麵前,他給她的印象隻是一隻凍雞。
  這可真不好,她有心理陰影。
  他們的第二次,他的表現就是一個嫖客,臉上有一種戲謔的笑。他們這樣相遇,讓她想起《玉蒲團》裏嫖客和妓女,嫖客發現妓女是自己的老婆,種種經曆簡直不堪。
  莫向晚想,就是不堪。
  她離開了石庫門小旅館,拿著錢站在馬路邊點了一遍。一共是一萬三。他身上竟然會有這麽多現金?她乍舌。
  她先到爺爺家裏收拾了一些包裹,再到範美家裏收拾了另一些包裹。
  爺爺拿著雞毛撣子指著她的鼻子說:“你就瞎搞吧!你要是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莫家的人。”奶奶坐在一邊一言不發,一臉鐵青。
  莫向晚提著大書包就走了出來。
  範美的小帥哥已經搬進了她的小窩,他們開開心心幫她收拾物品。她在範美家裏留的都是一些化妝用品,護膚品,還有一些暴露的衣衫。
  範美問她:“晚晚,什麽時候去穿鼻環?”
  她說:“過幾個月,我要考試了。”
  莫向晚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開始刻苦學習。但是精神渙散了,一下用起功來,頭腦不夠使。
  吳老師對她能回歸課堂表示歡迎,利用課後的時光幫她和幾個落後的同學補習。
  莫向晚一直覺得,如果這輩子她真正有對不住誰,那就隻有吳老師。
  在六月的體檢中,莫向晚被查出來懷孕兩個半月。這在他們這所積極要升級為區重點的高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爺爺奶奶被叫到學校,爺爺在教導主任辦公室裏動了雞毛撣子。
  吳老師拉住了爺爺,轉頭勸她:“你現在成績穩定,進大專或高職是可以的,跳一跳說不定能考二本。”
  莫向晚捂住小肚子,突然就產生一個驚人的想法。
  生下莫非,不是她的衝動。
  莫向晚對下屬培訓時說:“有一些轉機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提醒你,該怎麽處理事務。人要靈活機動。”
  她一向認為生下莫非是她的靈活機動,因為她的心因此而活了。莫非在肚子裏成長的那幾個月,她留長了頭發,不再化妝,依舊刻苦在念書。
  她是沒有機會考大學了,不過以後會有夜大可以上。
  Mace留下的錢和她的積蓄越來越少,她快要孑然一身,除了肚子裏的孩子。
  她做了兩件傻事,分別寫信給父母,如實說出她的近況。父親給她寄了一千美金,母親回信說:“你讓我太失望了,你自己好自為之。”
  莫向晚不願意再分辨父母的情緒,她漸漸厘清了自己的情緒。
  莫向晚回到家裏,莫非入睡已久。
  莫非能夠獨立思考之後,從未問過關於父親的任何點點滴滴。這個孩子有種天生的聰明,可以讓他本能的知道什麽話該問,什麽話不該問。
  莫向晚輕輕揉揉莫非絨絨的發,輕了手腳從莫非的房間裏退出來。
  現在的這個家,盡管隻有一室半,家具簡單清爽,但總歸是屬於她自己的。這樣一個想法讓她快活。
  她走到陽台上。夏秋交界的夜晚很美好,秋蟲啾啾,明月皎潔。多年之前從一個方塊窗看出去的一片藍天遠沒有這一片星月雙輝的夜空安逸。
  莫向晚深深呼吸。手機響起來,是朱迪晨打過來的,原來是和她核對明天林湘發布會的列席媒體名單。
  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
  朱迪晨問:“你們企劃部的槍手真夠敬業的,活生生把論壇上的論調給扭轉了,人人都把林湘當癡情女。”
  莫向晚講:“可不是?大眾有時候是盲目的,你傳輸他們什麽,他們就接受什麽,並且吸收成自己的東西,最終發揚光大。”
  “這句話有文化。”
  “念夜校的心理學講師說的。”
  朱迪晨笑了:“Merry,你是挺有意思的人,有沒有興趣自己露麵到前台?”
  “開玩笑!”莫向晚佯裝失聲叫,她知道對方用恭維她表示和平交往。這一把年紀也是不適合進娛樂圈的,不管她的外貌如何。
  “你外形這麽好,真當別人是傻瓜?”
  莫向晚說:“那麽你就當我是傻瓜好了。”
  朱迪晨最後說:“我這兒看中一個女孩,長得挺嬌,最近和北邊那位王導打的火熱,人家準備力捧,下一部文藝片要讓她來演呢!”
  “怎麽說?”
  “於總說把女孩所有的演出約和電視劇約簽給你們。”
  “她有電影拍還拍電視劇?”
  “過渡吧,總要有電視劇保持曝光率,她又不像章子怡,一出道就有高人抬。”
  “我明白了。”
  掛機,莫向晚舒展筋骨,在陽台上做一個伸展運動,才進了衛生間。她撈起手邊的麵膜,想,朱迪晨說的還是有道理的,這把年紀的女人要保養。

  第 9 章
  林湘的澄清發布會比莫向晚預想中要來的順利,這也虧得企劃部的經理宋謙配合良好,臨時去百度吧裏把林湘的粉絲群頭頭給找過來。人一到,包括莫向晚在內的幾個人都嚇了一跳。
  原來一直支持林湘,做過許多明星後援活動粉絲群老大是一位過了五十歲的阿姨。這位阿姨姓李,見到莫向晚就說:“你們一定要保護湘湘,她是無辜的。”
  說完就要掉眼淚了。
  莫向晚安慰李阿姨:“我們會為湘湘澄清的,您放心吧!”
  李阿姨從隨身帶的大行李箱裏拿出大堆的禮物。林湘參加比賽的時候就聲稱喜歡Hello Kitty,她的粉絲們買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款的Hello Kitty,竟還有到日本定做的,一個足有半米的大Hello Kitty抱著一顆心型抱枕,上麵繡著“湘湘加油”。
  鄒南唏噓:“如果有人這樣對我,死而無憾。”
  莫向晚捏她的鼻子:“明天就把你送去選超女。”
  鄒南說:“不不不,我可紅不了,現在流行李宇春周筆暢這種個性派。”鄒南亦是一個小美女,有一雙笑眼睛,也會打扮,男朋友換得一個又一個,被莫向晚笑罵:“你是可以做做少男殺手的。”
  鄒南馬上拒絕:“台灣的少男殺手長的那個樣子。”做一個“嘔吐”表情。那一陣,台灣“少男殺手”上了鄒南好友的節目,對工作人員相當無理。幾個主持人和工作人員也是年輕氣盛,三下五除二就往外曝料,娛樂新聞裏都播了出來,鬧得滿城風雨。
  於正聽了一笑,對手底下幾個經理說:“馬上就要有人跟著他們後麵收拾了。”
  果不其然,對方經紀人暴跳如雷,關係層層壓下來,幾個小的就受不住了,親自去給“少男殺手”道歉了事。莫向晚聽說了這事也隻是一哂了之。
  故而,鄒南有點小小義氣衝動,她還算讚許。
  這位李阿姨得了朱迪晨和莫向晚的一些指點,又有宋謙的策劃,在發布會上表現驚人的好。有記者采訪到這位人過中年依舊支持林湘的粉絲,她抹了抹眼淚講:“我們就是歡喜湘湘像女兒一樣的可愛。她談錯戀愛,跟錯了人,我們心疼她還來不及。女孩子年輕時候衝動一點,跟錯人也是正常的,重要的是她要爬起來呀!我們想看她像那年比賽那樣的活力。”
  宋謙說:“奧斯卡影後一直在民間。”
  朱迪晨說:“真沒想到林湘竟然會有這麽鐵杆的老齡粉絲。”
  莫向晚問:“羅風那邊會不會發調頭?”
  “他已經焦頭爛額了,現任女友是出了名的小巴辣,他的好幾部片約都是女朋友用關係拿下來的。這一次親密照曝光,把他一腳踏幾船的事實也曝出來,不被收拾幾天是出不來的。”朱迪晨說。
  可是莫向晚沒有料到,竟然才過一個月,就遇見了羅風。遇見羅風是其次,她竟然又見到Mace。
  於正從歐洲旅行結束,因為林湘的危機公關做得相當不錯,他挺滿意,給電視台裏做了一個匯報。此間娛樂公司一直掛靠在電視台的名義之下,於正的頂頭上司是台裏管文藝的一把手。
  現今的事業機構泰半都有從旁的產業撈錢的三產,靠幾個親信的得力猛將把持。得力猛將手底下的,自然也是原先單位裏頭拔出的蘿卜。
  莫向晚和宋謙原先都是電視台裏的人。宋謙是文藝台裏當導播出身的,同他一比,莫向晚則是不折不扣的泥腿子出身。
  生了莫非以後,她真真舉目無親。管弦又管了一次閑事,她把她介紹給經常在“MORE BEAUTIFUL”喝酒的當紅主持人秦琴。
  莫向晚此後就做了秦琴的助理,又陸續做過場記、劇務、導播助理。大多是一些打雜的活兒,好在她謙虛又勤勉。
  於正從電視台出來組織娛樂公司,管弦就把莫向晚推薦給了於正。
  她對莫向晚說:“電視台正式編製當然是好吃好喝,可不好進,除非你一輩子打雜的當下去,等到上麵皇恩浩蕩法外開恩。這樣也沒意思,你也不想的。”
  莫向晚不是沒打算的,她說:“如果更有發展,我當然想。”
  於是她做了於正的秘書。於正對她的要求不高,隻有三點:學好英語,念一個文憑,會喝酒。
  莫向晚把三點都做的很好,並遠遠不僅於此,她尤其擅長調配各種可能範圍內的資源,提供最好的項目跟進方式。所以,當於正決定效仿香港同業建立藝人管理部時,他就把莫向晚升到了這個位置上。
  莫向晚一向是做人低調,做事高調,同宋謙此類同事,同朱迪晨此類經紀人平時交情深不深,淺不淺,私交是基本沒有的,隻有老總出麵組織的聯誼活動,她才會有和他們做私人交流的機會。
  於正遊興未減,回來以後就組織公司管理層去陽澄湖吃大閘蟹。莫向晚排了一排時間,這個禮拜天是不可以陪莫非了,她同莫非商量:“媽媽這個禮拜天要參加公司的活動,晚上回來給你帶大閘蟹。”
  莫非小眼珠子一轉:“我是不是可以去於雷家裏做作業?”
  “你不可以麻煩別人家,要禮貌,要按時完成作業。”
  “曉得了,曉得了。”
  莫向晚一看莫非這副小霸王似的興奮模樣,就料到他絕對會在禮拜天和同學跑外頭瘋玩。他是最近才拆了石膏,在家裏關了幾天,性子老早想要野出去了。
  這樣如果死命管是管不住的,她這樣對莫非說:“還有,你要注意衛生,禮拜天晚上我回來看到你衣服髒了是不會洗的,媽媽很累的,禮拜一還要上班。”
  莫非撓撓頭,“哦”了一聲,看著就是為難的。這個孩子還不會洗衣服,而且也是怕會麻煩到她的,難他一難,以後好管教。
  不過莫向晚還是不放心,給於雷的媽媽打了電話,再三拜托才出的門。
  這天於正興致很好,在陽澄湖邊上定了飯莊,早上還要員工參加拓展。法務部的許淮敏暗地裏嘀咕:“他是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滑夠了,要我們來動老胳膊老腿,真不厚道。”
  但是於正要大家做的項目是“舞龍”。於正還親自和大家一起做活動,自然是以他馬首是瞻,眾同事什麽都聽老總安排,可有的人也是想表現。
  於正說:“誰負責紮龍身?”
  這是技術活兒,顯水平的,馬上有人表示要擔這個責任。龍頭龍尾都有人出麵負責,莫向晚依舊是個打雜的。
  宋謙平時做人謙虛,見誰都好說話,這一回遊戲裏負責紮龍頭,一下頂真起來,可把莫向晚呼喝慘了。洗毛筆、絞鋼絲、剪紙板,莫向晚又做了打雜的活兒,弄得一手油墨,到處找水洗手。虧得朱迪晨把自己喝的礦泉水給她衝了手。
  這時就聽朱迪晨說了一句:“真是不能做什麽虧心事兒,處處撞見鬼。”
  莫向晚抬起頭,看見朱迪晨往東邊的飯莊努努嘴。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穿一身白衣,憑湖而立。她說:“羅風在這裏演大俠嗎?”
  “聽說他效仿大哥成說‘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拍武俠片的長鼻子頂他,下一部武俠正劇找了他演男二號。”
  “他們做的也不錯啊!”
  朱迪晨說:“我們該不該去打一個招呼?”
  莫向晚說:“為什麽不呢?”
  她們找來宋謙一說,又同於正說了一說。才說完就見那裏有人走過來,領頭的對著於正叫:“於老四,今天可逮住你了。”
  原來正是那位長鼻子導演。
  長鼻子導演後頭跟著幾個人,於正一一在打招呼,擁抱寒暄,比對著他泡的妞兒都親熱。其中一個人,莫向晚聽到他叫他:“吆嗬!莫北啊!你怎麽改行進了娛樂圈了?”
  那個人笑嘻嘻說:“可不是呢嗎?蔡導要我當男一號啊!”

  第 10 章
  後來自然就變成兩組人成一組人,集體耍樂了。由於正做東,多請了十幾個人上飯莊吃大閘蟹。
  這季節正是當季,於正又會挑蟹,惹得蔡導直讚:“總之要吃好的玩好的,跟著你於老四總是沒的錯。”
  莫北指著他們公司遠處擺的龍頭,問於正:“你要躍龍門?”
  於正笑:“本來是要跳一跳,看到蔡導,還是下次跳。”
  莫向晚就藏在同事堆兒裏,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走。她的正前方,恰恰就是這個莫北。剛才於正為他們一一介紹。
  莫北笑著對每個人說:“你好。”一副自來熟的態度。
  朱迪晨和莫北是舊識,又正好站在莫向晚的身邊,開了一個小玩笑,講:“莫律師,你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原來他們都姓莫,這個巧合真有趣。
  莫向晚矜持地笑笑,點一個頭算是招呼了。
  莫北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這令莫向晚安心。Mace和草草,隻是過去式,大家的記憶中關於那一段,最好擦拭清楚,不要有瓜葛,就此平安過一生。
  她都差點要拜佛。
  要入席時,於正發了話,對住莫向晚和朱迪晨說:“Merry、Judy,來,坐這邊。”
  莫向晚一愕,馬上就明白了。於正要她坐的位置正對著羅風。那位英俊男明星正深沉望著這裏,眼裏有一點火頭是沒滅掉的。
  朱迪晨是個靈敏的人,拉著莫向晚就坐了過去。這一坐,又不好了。莫北為她拉開了椅子,做了一個“請坐”的姿勢。莫向晚腰一歪,差點坐倒,幸被朱迪晨扶住了。
  於正對莫向晚說:“小新最近要上蔡導的新電視劇,正好和羅風搭戲,小新是今朝沒有來的,你作為藝人代表就代著敬一杯吧!”
  這一句話就是一個令,莫向晚得著令,立刻就端起酒杯,先朝蔡導說:“新人上新戲,前輩多照顧。”
  蔡導端起來飲了,對於正笑:“瞧瞧你們這位藝管部經理,對藝人的盡心盡力那倒是有口皆碑的。”
  於正隻是對他的話沉沉地笑,這樣總不能讓老總發話的,莫向晚隻好自己開口:“蔡導,我們和前輩們是不好比的,我們要靠著前麵打拚的人拿工資,那肯定是要服務周到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隻好求他們努力工作天天向上,讓導演的戲拍好,群眾的電視劇看好,我們的工資嘛,也就拿穩當了。”
  她這樣一說,蔡導撐不住笑了,周圍的人都笑了。莫向晚就對著羅風,講:“羅少,湘湘的事體要請你包涵的,她自殺了三次,現在還在住院觀察。醫生說她精神衰弱。”她稍微低一低頭,算是賠禮了。
  這種麵子上的功夫總是要做足,這裏誰都不能低頭,於正有於正的身份,朱迪晨也不是“奇麗”的人,隻有她的身份最適合。她瞧見於正輕輕點了一下頭,朱迪晨的眼睛裏也有笑意。
  羅風聽到林湘還在住院,眼底到底有了些不忍,看在莫向晚眼裏,她亦稍微動容。因而,後來羅風把酒一喝,莫向晚也跟著一飲而盡了。
  蔡導說:“於老四,你下麵人是厲害的,先上來一輪酒把我們灌迷糊了。”
  於正隻是笑,說:“吃你的大閘蟹,哪兒來這麽多廢話?”
  莫向晚喝的著急了點,坐下來時帶落了桌巾,她身邊的人幫她撿起來遞給她。她看也不看莫北,拿了過來說聲“謝謝”。
  於正問莫北:“許久沒見你,去哪兒混了?”
  莫北說:“才被我爸揪回來。”
  蔡導插口:“他現兒在保稅區正吃香。”
  於正說:“原來是給資本家當大狀了,倒還是想著咱們。”
  蔡導就苦臉了:“前幾天拍水裏的打戲,死了兩個群演。”
  莫向晚皺眉,暗暗覷了身邊的人一眼。他聽著這樣的事,麵上卻是雲淡風輕,滿不在乎。總是這副神氣。她記憶中的他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莫北也許是注意到了她的觀察,朝她微微一笑,她也回報一笑。
  朱迪晨湊過來和她咬耳朵:“難怪戲也不趕了,躲這兒吃大閘蟹呢!”
  莫向晚心裏忍不住就要冷笑,雖是見慣的,可也總惻然。她麵上更忍不住悄聲問了莫北一句:“莫先生也接民事官司?”
  莫北側一側臉,鏡片後反光,倒是看不出眼神裏的端倪,他說:“隻是做谘詢。莫小姐有什麽需要嗎?”
  莫向晚把頭一低:“沒哦,希望沒有。”
  “那最好。”
  後來氣氛又熱烈了,是於正把話題岔開,一群人輪番敬酒。都是能喝的人,幾輪下來,似乎先前“奇麗”同羅風的那場風波也可以被酒精給淹沒了。
  莫向晚喝了不少,好在神智尚能清明,她不動聲色同朱迪晨換了個座位,想來莫北不大可能發現。
  因為被這場“和酒宴”阻了回城時間,到了市區,已近晚上十二點了。一行人在體育館散的夥,莫向晚躲到女廁吐了一會兒。
  她的酒量其實都是虛的,她練出來的是表麵工夫。每回喝多了,不吐出來,她就沒辦法好好走路。吐完以後,她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麵色蒼白如鬼。仔細湊近看眼角,內眼角下是有若隱若現的細紋的。
  她生過孩子,也近了三十,身體機能再怎麽優良也會給她警告。
  莫向晚對著鏡子說:“一定要去美容院辦張卡。”
  說完以後跌跌撞撞走出去,冷不防就拐了一腳,一下不得了,真的扭到痛處。她扶著牆,忍不住吸氣,眼淚都快忍不住。他們莫家母子都一樣,典型缺鈣,老容易扭傷。
  就聽見有人在叫她:“莫小姐?”
  她抬頭,又是那個她不願見到的人。他怎麽會在這邊?莫向晚暫且先把眼淚給忍住,可是不情願同他說話,隻是看著他。
  莫北正把自己的車倒出來,一眼就看見這位需要幫忙的女士。他先是下了車,看到她扶著腿,還是堅持要自己走。他作勢要扶她:“要不要幫忙?”
  莫向晚就像是見了鬼,根本不容他靠近,駭得叫一聲:“你別亂來!”
  莫北先驚愕,她的表情好像看見色狼。車窗上倒映出的自己,衣冠整潔,而且玉樹臨風,與不良分子毫不相幹。
  這真傷自尊。連莫向晚都發覺自己失態,拂一下額前淩亂的發絲,有幾分不安。她的反應是過頭了。
  莫北莫名其妙,好心說:“莫小姐,你這樣是沒有辦法走路的。”
  莫向晚深感失態,她是下意識,而且不自覺。這時風一吹,頭腦醒了片刻,她喃喃說:“我喝多了。”
  莫北微笑:“可以理解。”
  他做的這樣的態度,看來今晚是想要學雷鋒。莫向晚頭腦裏的反應,就是不願意,她說:“麻煩您給我叫個車。”
  這太抹麵子了,莫北覺得今晚好心被門夾,他的紳士風度沒有得到應有回應。一切太詭異。但拒絕女士他做不來,就隨和地笑笑,真的為她走到大馬路上叫出租車。
  這裏夜生活正結束,來來往往的車上都坐著疲倦的都市人。
  瘋夠了,回家睡一覺又成人樣。莫北能夠原諒這位女士的失態。
  好不容易停下一輛車,車上的司機搖下窗口瞅瞅莫北,莫北回頭問莫向晚:“你去哪裏?”
  莫向晚說:“去閘北。”
  司機聽到了,說:“老兄,你開玩笑啊!你身邊停著寶馬叫什麽叉頭(上海話指出租車)?和女朋友吵架也不要尋我們開心好哇?阿拉做做半夜生活(上海話指生意)不容易的好哇?”
  說罷,搖窗,車走。
  莫北愣了半晌,口裏冒出一個詞:“操!”

  第 11 章
  這天的最後,莫向晚運氣不大好,莫北在馬路邊上站足一刻鍾,都沒有叫到車。
  她遠遠靠著牆,看他這麽熱心的模樣,就生出了些愧意。
  足足九年了,她印象裏的Mace都快要變得模糊不清了。剛才看著這位莫北在宴席上,和於正這些圈內人很能嘮嗑打諢,打成一片,喝酒劃拳也是樣樣精通的。隻是態度始終濃中有淡,這點和於正像,總和一般人保持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等閑是近不了的。
  隻是他和煦的脾氣一如既往,她想起當初她罵他“你這個流氓”,他答“我哪兒流氓了”,那時的一臉無辜。
  莫向晚想一想,不由自主就笑了一聲。
  莫北又是一臉無辜看住她。這位女士的態度反複,他想,他該原諒她的醉酒失態。
  但是實在是叫不到車,莫北進退兩難,回頭對莫向晚說:“得,我不收你叉頭費總行吧?”
  這是玩笑話,用作下台階的。莫向晚當然是懂的,她被夜風一吹,酒勁又退了幾分,覺著自己行動過分,好像是在欺負別人家好脾氣,這樣不厚道。
  她清一清喉嚨,對莫北說:“那麻煩你了。”
  莫北過來扶她,她將手搭在莫北的肩上,這麽多年頭一回,兩人又挨這麽近了。
  莫北一轉頭,似乎是凝神看了一看她,看得她立刻就低頭。
  莫北忽然就問:“莫小姐,我們以前見過嗎?”
  莫向晚抬起頭時,已是能把笑容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她說:“應該沒有。
  第一次見麵我就這樣失態,冒犯了。”
  莫北扶她進了車,說:“沒關係。”
  一路也沒什麽話,莫向晚閉著眼睛養神。莫北放了音樂,偏偏就是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
  他還問莫向晚:“不打攪吧?”
  莫向晚忽然回憶起來,他們統共在一起的那兩天,他對她這個陌生的妓女,算是溫柔的。看來這個人脾氣真的是天生的好。
  “現在很難聽到這麽好聽的歌了。”莫向晚說。
  “娛樂圈依舊興旺。”
  “已經盛極而衰了,現在能好好做音樂演電影的少了,人人浮躁,炒作盛行。大眾習慣以後,便道是正常。”
  莫北笑:“幹一行怨一行總是有的。”
  “是嗬,這隻是一份工作而已。”
  “工作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這樣一句話,讓莫向晚在這晚沒有睡好。
  她由莫北送到小區門口,真誠道了一聲謝,並再三道了歉,莫北忙說“不客氣”。她看著他的車開走,忽然覺得是真的不認得這位Mace,或者說這位莫北。
  這並不是她需要去解開的課題,莫向晚迅速上樓回家。
  家裏的衛生間裏仿佛發生了一場災難,莫非正手足無措地拿著報紙鋪在地磚上吸水。整個衛生間一地的舊報紙。
  莫向晚低叫:“莫非,你把地磚都拆了嗎?”
  莫非見母親回來了,把臉漲一個通紅。他並非不是個怕家長的孩子,尤其還被現行抓。
  莫非決定坦白從寬,他苦著一張小臉,講:“媽媽,是我不好,我今天和於雷他們去公園爬山了。我的運動衣弄髒了,我想媽媽上班很辛苦的,所以我要自己洗衣服,但是洗衣機太難用了,媽媽,原諒我吧!”他說完就蹭到莫向晚懷裏撒嬌。
  莫非今年八周歲,個子有一米四,身板因為練足球比一般孩子厚實,這麽厚咚咚鑽莫向晚懷裏,差點撂她一個踉蹌。
  這瞬間她的念頭竟然是,如果莫非往莫北身上撞過去,莫北大約是不會像她這樣還往後退了兩步的。
  但迅速就被她打消了。她板起麵孔:“媽媽講的話都成了耳邊風了對吧?你以為拍兩句馬屁事情就過去了是吧?”
  她雖然常常嚴詞厲色訓莫非,但此時正值深夜,萬籟俱寂,她的聲音又尖刻,威懾力巨大。莫非被嚇住,嬌也不好撒了,人也呆住了,愣愣看住莫向晚。
  莫向晚拿掉眼鏡,揉眉心。她有低度近視,戴不戴眼鏡都沒大礙,但自從上班之後,她就眼鏡不離臉了。今天的Mace依舊是戴眼鏡的,她看著莫非天生圓溜溜的大眼睛,想,真要命,難道要莫非以後也會是小四眼?這太可怕了,她的心沒來由就“怦怦”跳了兩下。
  莫非察言觀色,看母親罵了一句之後沒什麽下文了,就抓緊機會說:“媽媽,下個禮拜你有空了教我用洗衣機,我以後絕對不會再犯錯誤了。”
  莫向晚歎口氣,說:“得了得了,你先睡覺去。”
  莫非小心問:“媽媽,你不生氣啦?”
  莫向晚在他腦門上彈一個毛栗子:“媽媽再生氣,衛生間也不能變幹淨,生氣能有用嗎?”
  莫非馬上接口:“有用的,我以後就知道洗衣機不能亂用,要用也要學會了再用。”
  莫向晚隻好搖頭笑:“就學的油嘴滑舌。”這或許是遺傳,她想。
  這天夜裏,莫向晚蹲在衛生間擦地磚擦到半夜兩點,再把莫非放在洗衣機裏的髒衣服洗了。這孩子不知道瘋到哪裏去玩的,把藍色的運動衫穿成了咖啡色,上麵黏著一塊土一塊泥的,足足用掉兩大勺“奧妙”。
  做完家務,莫向晚的腰都快直不起來,酒卻是完全的醒了。她扶著沙發手柄慢慢坐下來,輕輕籲氣。
  手機上突然就收到了管弦的短信:“小姑娘,姐姐鬱悶。”
  她撥電話過去:“管閑事姐姐,你怎麽鬱悶了?”
  “於老四回來多久了?”
  原來是查崗,她如實說:“有一個禮拜了。”
  “小姑娘,你去找個男人。”
  莫向晚沒有力氣失笑,隻是問:“你是怎麽了?”
  “如果莫非長大了,娶了老婆,你去哪裏?還和兒媳婦搶兒子不成?”
  “我進養老院。”
  “你得了吧!”
  “這問題我真還沒想過。”
  管弦說:“我想過了,我不能一輩子當小三。你看北京張小三,都被人批成啥樣了?
  莫向晚說:“你又在哪裏喝多了吧?我過去。”
  “算了算了,你還有兒子,我有什麽?我今兒就喝了幾杯忘情水,明天我就能醒過來,醒過來我還是一美女管。”說完她那邊就掛了電話。
  莫向晚不放心,再打過去,顯然是關機了。她打去“MORE BEAURIFUL”,接電話的人說找不到管姐。
  她還想打給於正,想了一想,還是罷手。
  莫向晚就端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靜靜冥思。
  如果莫非以後娶了老婆,她怎麽辦?那該是二十年後的事情,可如今想一想,竟讓她心慌意亂。
  莫非這麽大了,大到她都快要抱不動了。她以為這個孩子是唯一屬於她的,可以後也許不會是。
  忽然就惶恐。
  莫向晚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間,扭亮了台燈,發現床頭櫃上多了一張字條,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媽媽,我永遠都會聽你的話”。

  第 12 章
  莫向晚一口氣又回到心頭,又暖又甜。她把字條捧在掌心。
  莫非的字寫得方方正正,但總不能寫到一條直線上去。葛老師說他“一心要好幾用”。這個孩子天生就是好動的,總是定不下來。寫幾個字都跳脫。
  莫向晚看好了,把字條塞到抽屜裏小心放好。裏頭有莫非給她寫的各種字條,從他學會寫字開始。
  莫非會寫的第一個字就是“媽”,後來他學會寫“爸”,不是沒疑惑過的。他大約在五歲的時候,就問過莫向晚:“爸爸呢?”
  莫向晚並沒有想好該怎麽答,莫非已能自問自答:“媽媽,你是不是和爸爸離婚了?小麗的爸爸媽媽就是離婚的。”
  莫向晚默認,不得不如此默認。
  她想,這一份尷尬不管如何遮掩,總是貫穿在孩子的成長中的。她的確在掩耳盜鈴。好在莫非成長得很快,到了六七歲,就不太問關於“爸爸”的問題了。
  莫向晚還是沒有辦法把昨日看見的莫北,或者說是九年之前的Mace等同於莫非爸爸這個角色上。隻有互相傾心愛戀的男女結合生子,才能成為孩子名副其實的父母。而莫非之於父母的關係,也許隻能稱為交易的附屬品,算做Mace買一還一了。
  莫向晚考慮的頭痛了,拉了被子直接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次日一大早,就有一雙小手在摸她的額頭,莫向晚迷迷糊糊張開眼睛,是莫非那張放大的小臉,帶著一種嚴肅認真的神情,正專注地等待她醒來。
  莫向晚坐起來,問莫非:“你又怎麽了?今天倒是很乖,沒有賴床。”
  莫非點點頭,小大人似的,然後,他朗聲說了一句話,差點沒有讓莫向晚從床上跌下來。
  他講:“媽媽,我考慮了一個晚上。我看到你做家務很累的,那麽就這樣吧,你去談一個男朋友,以後回來可以讓他做家務,你就不用這麽累了。我好幾個同學家裏都是大男人做家務,做媽媽的坐在沙發上指揮的。媽媽,我建議你一定要找一個上海男人,葛老師講全中國就隻有上海男人會幫老婆做家務。”
  莫向晚駭異地看住兒子。
  莫非還皺著小眉頭,一副深思熟慮過的模樣。
  莫向晚不禁笑道:“如果你長大了,不就是一個大男人,也可以幫媽媽做家務啊!”
  莫非對這個問題考慮了一下,然後答:“那麽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把那個男人趕出去,我來幫媽媽做家務。”
  莫向晚笑得前俯後仰,看得莫非益加把眉頭皺緊,一本正經說:“媽媽,我在跟你討論嚴肅的問題,你不要敷衍我。”
  好吧,現在的孩子早熟得她的思維都跟不上了。
  直到莫向晚把莫非送去了學校,她走在路上依舊是帶著滿麵春風。
  莫非的話有兩個重點:他體諒母親,要求母親找第二春;他很好地規避了別人家的爸爸的這個角色,統稱“大男人”。
  兒子貼心起來,不比女兒差的。
  莫向晚真的認為有這樣一個兒子,老公這個角色真是無關緊要的。
  她到了公司,先到人事部去查了一下年假記錄,今年還能再休一個年假,她可以帶著莫非去爬爬山釣釣魚。工作隻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她已經要想不起來這句話是莫北說的。
  鄒南見她的心情不錯,先是笑著打趣:“今天所有的老大都奄奄一息,就你精神煥發。”
  莫向晚摸摸臉:“我昨晚過兩點才睡。”
  鄒南笑:“心情好,果然不一樣,是不是有什麽好事?”
  眼神有點曖昧,莫向晚忍不住還是笑著趕她:“去去去,快快把今年的合同全部整理好,下個月我們得配合法務部做樣本合同。”
  鄒南興趣立消,講:“Merry,你就沒一點緋聞填補你的生活空間。”
  莫向晚開始整理手頭的文件,邊說:“我老了,沒年輕人精力旺盛。”
  鄒南遞過來一副合同:“這是人事部轉過來的,下個禮拜來報到。”
  莫向晚拿來一看——“梅範範,女,23歲。畢業院校,北影學院。”她問:“沒有照片?”
  “Judy沒有給,說把人直接帶來。”忽然壓低聲音,對莫向晚說,“聽說她是‘睡遍北影無敵手’。”
  莫向晚瞥了鄒南一眼:“好了,快幹你的活兒去。”
  下一刻,電話燈閃爍,是內線,鄒南幫她摁好,於正在那頭說:“Merry,關於格式合同的事情,你同法務部的許淮敏以及人事部一同跟進,今天給我一個進度表。下個月要簽一批新人,我希望用新合同。”
  莫向晚呆半刻,說了一聲“是”。
  鄒南問:“這種事情從來都是法務和人事管,關我們什麽事?”
  莫向晚擺手,阻止她再說下去。莫向晚顧自琢磨了片刻,還是先給許淮敏去了一個電話。許淮敏說:“我下個禮拜要去律師事務所做溝通,至於人事那裏忙不忙,我是不曉得的。反正我時間定了。”
  莫向晚隻好歎氣,這才是關節之所在。
  她再致電人事經理張彬,張彬聽後叫起來:“開玩笑,下個禮拜我要辦多少人的入職?還要陪宋謙去藝校看學生。”
  這兩人有夙仇,向來是火星和地球。
  許淮敏原是跟著於正的嶽丈那邊機構的法務,後來被內退下來的,張彬則是同為電視台裏跟著於正一起出來的。最初的張彬並不十分通人事,在用工合同的起草問題上,沒少被許淮敏折騰。
  這些莫向晚都通透。她好聲好氣對張彬說:“張大經理,新人入職也要簽新合同的是不是?如果沒有新合同,屆時重簽合同有多麻煩?”
  磨了好幾句話,總算把張彬說通了。恰好管弦來電話,她先問:“你沒事吧?”
  “你就當我昨日唱歌。”
  莫向晚稍稍放心,問:“你同老——他好好談。”
  “我們談的不要太好,都談了這麽多年了。”管弦在歎息,“小姑娘,像你這樣也挺好,樂得幹淨。”
  莫向晚隻好岔開話題:“我的工作也很煩。”
  管弦又能岔回去,還能猜一個八九不離十:“他又把你當萬能膠使?你就一螺絲釘,放在哪裏哪裏放光彩。”
  莫向晚不得不又岔開去:“行了,螺絲釘請你吃飯。”
  管弦又開心起來:“吃飯我樂意,金錢豹吧?我最近胃口好,吃自助餐絕對不虧。”
  “我可虧了。”莫向晚笑。
  這樣說一陣掛了電話。
  下午莫向晚吩咐鄒南買了宜芝多的下午茶,她親自拿去許淮敏的辦公室。許淮敏嗜甜,她買的是藍莓芝士,兩個人據案大嚼,說了一陣八卦。
  這時有人敲門,莫向晚以為是許淮敏的助理,她嘬了嘬手指頭回頭。門口站的竟然會是莫北,他說:“吆,不巧,打攪你們下午茶了。”眼神一溜,在莫向晚身上打一個轉,讓莫向晚馬上從嘴裏撤下自己的手指頭。
  許淮敏倒是同莫北熟,也許是一個係統出身的緣故,她熟絡地招呼:“莫少爺,這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莫北身後還跟著一個女孩,書生氣很重,手裏抱著大摞的文件。
  “給你們於老大送助手,許姐,以後聽你差遣。”
  許淮敏眉開眼笑:“這感情好,我下個禮拜還要上你那兒呢,你倒是先把人給派來了。勞你大駕。”
  莫北又同許淮敏寒暄了幾句,忽就對著莫向晚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莫向晚會意,又覺著窘,用左手往嘴角擦好幾遍。可是莫北開腔了:“不對,是右邊。”
  莫向晚惱怒,輕輕“嘖”一聲,表示不滿。她想,這人怎麽和管弦一樣愛管閑事,他當沒看見會死嗎?

  第 13 章
  許淮敏看在眼裏,開一個玩笑:“莫少爺,你不要欺負我們莫經理。”
  莫北也笑:“哪裏有?於老四手底下的人,我哪兒敢哪?”
  莫向晚聽完就虎住了臉,莫北立刻就看見了,他又加多一句:“這裏是你們的地盤,我自然不好在太歲頭上動土。”
  他竟然明白了她的忌諱。
  實則一腳踏在這座圈子裏,怎樣的濃油赤醬都有可能潑到身上。一兩個緋聞傍身簡直是正常。且莫向晚長得美,用怎樣的老氣扮相都不能完全遮住的。她的年紀資曆又淺,被於正提到這樣一個位置,早就招人眼目了,各種流言蜚語至今未斷。
  好在她能低調,又是與人為善的,時間長了,也可一一化解。
  類似莫北這樣的話,她沒有少聽,可唯他口裏說出來,竟意外地不爽到極點。當下根本沒管他是不是有心或無心,就是一個白眼不自覺地過去了。
  莫北愣一愣,他剛才發覺一時口誤,已是及時彌補。這莫向晚竟然在麵子上沒領情。他訕訕地,也沒意思同她搭腔了。
  之後還是許淮敏接了幾句話,送走莫北,回頭對莫向晚說:“於總的老丈人和他爸是戰友,人這回是被於總特特請過來,等閑不接娛樂圈的案子,還挺幫忙的,派了人專門跟咱的合同,麵子裏子總要好看點。”
  原來他是這樣的身份。
  莫向晚想起上一回他和蔡導一起出現的事兒,問:“他上回不是幫蔡導打官司?”
  許淮敏說:“是啊,長鼻子那兒死的兩個群演是部隊裏的新兵娃子,可不得上下走關係嗎?”
  莫向晚“吆”了一聲,說:“那麽莫律師可管的真寬。”
  那幾個禮拜,莫向晚和管的寬的莫北見麵次數不出意外地就多起來,她同許淮敏或張彬分別都因合同的事情跑過幾次律師事務所。
  莫北這個人做事,效率極高,很快就能把條款列清,同“奇麗”方麵溝通好,再交給助理草擬具體內容。前後不過就五個工作日。張彬也好,許淮敏也好,都表示滿意了。
  最後一次確定會議是由張彬同莫向晚一同前往,做一些收尾工作並打個招呼套套關係。
  那天莫北正好在,管理“奇麗”法律事務的小助理把人領到他們的大辦公室時,莫向晚眼睛一尖,正看到莫北電腦上的MSN對話框開著,上頭的字跡五彩斑斕,看得眼花。
  他回頭,同他們打好招呼。莫向晚不閑不淡說了一句:“莫律師還挺非主流。”
  莫北扶一扶鏡片,講:“見笑了見笑了,我們平時的工作已經夠無趣了,隻好跟著潮流耍一把。”
  說完就對住她笑一笑,基本純良,又讓莫向晚感覺自己又小人了。
  這天莫北似乎有約,拿著合同列了一些基本要點就先走了,其餘事情交代他的小助理。
  也許他平時平和慣了,小助理也能閑侃他一句:“莫老師,祝你走蜜運。”
  莫北笑納。
  張彬聽了說:“難怪撤的比兔子還快,原來去軋女朋友了。”
  正好他們事務所的頭兒江主任出來,聽得這話,他同張彬熟,又是莫北的長輩,聽的這個話題,接口就說了個八卦:“有了倒是好了,他一年相親要相好幾個,要求高的很,都不知道能看上誰。急得他媽就差沒給他報名《相約星期六》。上回宣傳部裏一個領導把閨女介紹給他,我給做的媒,他跟人家去大劇院看《吉賽爾》,結果中途睡著了,把人姑娘給氣的。”
  張彬接著話茬:“可不是呢,現在條件好的都市男女談個朋友都成老大難了。”
  江主任一轉眼看到莫向晚,笑眯眯問:“小莫啊,看你在‘奇麗’好幾年了,就沒見人說過你有男朋友,改明兒江叔叔給你介紹一個。”
  說得莫向晚汗趟趟滴,張彬狀似解圍說:“您老這眼神,人小莫的兒子都上小學了。”
  江主任眼神老辣,一看莫向晚的年紀,就略略吃了一小驚,但掩飾得極快也極好:“兒子啊,那小莫是好福氣。”
  莫向晚勉強自己笑一笑,說:“還是謝您老關心。”
  回公司路上,莫向晚一路閉著眼睛養神,沒有同張彬講話。
  剛進“奇麗”那會兒,大家並不知道她有個兒子,有一回莫非發燒,她急得請假,到人事部填請假單。管請假單的阿姨多問她幾句,她稍稍答了下,第二天就變成了全公司皆知的秘密。
  人的刻薄,不過就在瑣碎的事件上頭體現。她是低學曆,年紀小,又帶著一個父不詳的兒子,還得到老總的提攜,別人不想歪都不可能。想歪也隻不過是腹誹,放在明麵上頭說,就是明刻薄了。
  張彬是可以用其他方式給她解圍的,而他沒有。
  這一口氣莫向晚生生吞了下去,在心裏轉一轉,逼著自己睜開眼睛,開始同張彬討論此次重新修正好的合同。

  第 14 章
  梅範範是在五月初到“奇麗”報到的。
  莫向晚沒有記錯的話,她也是在十六歲那年的五月再次遇見了範美。
  梅範範被於正帶進辦公室,各個格子間裏的同事們站起來打招呼。
  鄒南嘀咕:“太隆重了。”
  確實隆重,因為梅範範身後跟著口頭禪是“為藝獻身不為大米生”的第五代大導演,去年才去了一次嘎納,差點又拿一個金棕櫚回來。
  大導演衣著低調,把很好的牌子穿得很民工。他身邊的梅範範衣著高調,把二線的名牌穿的像國際大牌。
  梅範範第一眼就看到了莫向晚,她頷首微笑。她的睫毛比莫向晚長了,眼睛裏大約是戴了美瞳,笑起來更加動人心魄。
  梅範範與莫向晚握手的時候,說:“請多關照。”聲音輕輕的,有禮貌的,涵養很好的。一低頭,低低的衣領裏可以看見美妙的曲線,這不是莫向晚記憶中的曲線,卻能令每一位在場男士都覺著丹田提出一股氣流,輾轉而難受。
  大導演對於正說:“交給你了,記住,她的廣告隻能接4A介紹來的,演出絕對不能去省級以下電視台,綜藝欄目能少上則少上。”
  於正笑說:“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兒。”
  鄒南對莫向晚咬耳朵:“她磨腮幫子了。”
  這點莫向晚比誰都清楚。
  這一晚莫向晚協同企劃部策劃了一個盛大的簽約儀式,在中國第一高樓裙房的空中懸亭設了發布會的主席,人往上一坐,真是俯瞰天下了。
  城裏城外的記者請了百來人,紅包都按翻一倍的規格塞。梅範範、大導演和於正笑靨滿麵地簽了合同,後來吃飯的時候,上的大湯是火膧翅燉全雞。梅範範當著好多記者的麵,給導演盛了一碗湯,上頭有一瓢特級青片翅,她說:“最近太辛苦了,吃好點補補。”
  第二天就有記者寫“希望不為大米生的大導演這一回真的談一次戀愛”。
  媒體也是可以天真一次的。
  莫向晚和梅範範並沒有直接交流過,她隻是聽到鄒南和幾個小企宣閑聊時說:“她怎麽可能會是個八零後?都不知道打了幾次美白針了。”時一哂了之。
  人生有太多意外,譬如她最近頻頻遇見的這些人。那些本該遠去的歲月,意外地又重新回到她的記憶中。
  她就是覺得累,好在最近的工作還是順利的。林湘推出了新唱片,主打歌叫做《愛上你給的傷害》,聽的人熱淚盈眶。
  有人在公眾論壇上發表言論,說:“怎麽把女人唱的這賤?”但是不妨礙這首歌在多個電台榜單上叱吒風雲。
  羅風也通過某電視台的訪談節目對這位前女友送去真摯的祝福。
  這個圈子裏的風雲,不過這樣真真假假,一個機緣,也會改變困境。林湘的唱片賣的好,她請朱迪晨、莫向晚、宋謙和鄒南在福臨門吃了一頓飯,被朱迪晨誇讚:“木魚腦袋總算開竅了。”
  宋謙敬酒給莫向晚,說:“合作愉快。”
  莫向晚素來在酒席上是豪爽的,幹掉這杯酒,說:“都是同事,合作愉快溝通無礙才好。”
  宋謙看她好幾眼,她喝得有點多,頭發亂了,宋謙笑著指了指她的耳朵。
  她靦腆地笑笑,把頭發順好。心想,這宋謙今晚把目光放她身上的次數有點過了。
  宋謙的聲音也比往常關切:“你回家還要照顧孩子,還是少喝點。”
  朱迪晨正在玩興上:“今晚大夥高興,誰都別掃興。Merry,你兒子能不能先暫且放在一邊?年紀輕輕被孩子侵占大把悠閑時光,慘不慘?”
  鄒南和林湘一左一右夾著她,非要磨著她一同去Happy。宋謙朝她歉然一笑,顯然無能為力了。
  莫向晚隻好打一個電話給莫非,吩咐又吩咐,莫非都煩了,嚷:“媽媽,你是年輕人,你要玩就好好玩,不要顧及我。”
  莫向晚握著電話呆一陣,幾乎就要想象出莫非那副裝深沉的小大人樣。她還是得保持嚴肅,講:“你要快快完成作業,按時上床睡覺。我回來要檢查你作業的。”
  才說完又被林湘和鄒南夾著拖去女廁化妝。
  他們一行人是大約九點多去了衡山路的酒吧,也多是圈內人常去的。林湘和鄒南都是習慣葡的人,一進去就進了舞池跳舞。
  宋謙問朱迪晨和莫向晚:“今晚就放放開,一起吧?”
  這裏的音樂開得震耳欲聾,打到人的心髒上,能讓心髒都跳得激烈了。這都是莫向晚熟悉的,她一直抵觸這樣勾人的節奏,抵觸到幾乎忘記。
  但是朱迪晨把她一拉,她又跌了進去。
  鄒南舞到她身邊,當是給老大護航。她一直以為這位盤發戴眼鏡人又刻板的領導一定不擅此道,可是她錯了。不過幾分鍾,她發現莫向晚的舞姿比舞蹈見長的林湘都要妖嬈。連宋謙和朱迪晨都不由自主繞在她身邊。
  這是很久以前的情境,此刻重溫,莫向晚在音樂中仍是自持的。但一些本能沒有太過掩蓋,這是過往的痕跡,並不能一筆擦拭。
  幾分鍾後,莫向晚就悔了。她猛地停下來,鄒南問她:“老大,你怎麽了?”
  “頭暈。”
  她頭也沒回就離開了舞池,在吧台坐好,向酒保要了一杯橙汁,酒保吹一個口哨:“美女,要不要‘綠野仙蹤’?”
  烈酒調出來的美妙顏色會讓人墮落。很多年前,她把漂亮的小藥丸放在這些顏色裏,看著它們在漩渦中融化。她是好不容易從漩渦中跳了出來。
  莫向晚對著酒保搖搖頭。酒保無奈聳肩,說:“美女拒絕美酒,我好遺憾。”
  莫向晚抱歉地笑,從杯子的玻璃壁上看到自己的笑臉,嫵媚得一如當初,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她今晚是放肆了,怎麽就讓鄒南和林湘把她的頭發放了下來,還把眼影塗得這麽深,口紅塗得這麽誘惑。
  這樣不好,她得快點回家。
  可是,對麵的人在叫一個名字:“草草?”

  第 15 章
  莫北認出當年的援助交際的女學生草草,是在第一次見到莫向晚的時候。
  他暗地裏打量她很久,才確定下來她就是草草。
  這個女人,盤著頭發,額頭光潔,戴了眼鏡,遮住蜷曲的睫毛,臉上脂粉不施。一身運動衫,因為陪著同事們做過拓展,是稍微髒了點兒的。敬酒的模樣很恭敬,說話很到位,蔡導後來直說:“怎麽我就找不到這種領導一個眼神,屬下一個動作的得力助手?”
  羅風在旁邊插嘴:“我看這個女人要為‘奇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
  她,或許已經不是當年的草草了。他才沒有貿認。
  在體育館拿了車,偶然看到她扶著牆又扶著腿。他總歸是要上前關心一下的,可她避他如蛇蠍,後來也是次次沒有好相與的臉色。
  莫北統統認為是正常。
  他們那種過去,但凡有心要過正常日子的,總是離得越遠越好。如果不是再遇到莫向晚,他自己都要忘記自己當年做過的荒唐事情。
  這段記憶對他來說,不算好。就她的反應來看,亦算不太好。這點倒是共通。
  前兩天他和於直喝酒,於直帶了女朋友來見她。莫北看著他們你儂我儂,存心斥道:“你小子收心當老實人了。”
  於直的女朋友一個眼風掃過來,於直趕緊拽住他:“我說兄弟你別坑我,我今年十月份是要當新郎官的。”
  於直的女朋友是台灣人,長的有一點像台灣的美女主播侯佩岑,但是一點都沒有台灣小女人的矜持和溫柔。她問莫北:“於直到底有過多少女人?他的履曆我想看清楚些,然後我好做一個PLAN應對。”
  莫北使一個眼色給於直,意思是“你小子行,找的女朋友還真是能管住自己的”。
  於直冒冷汗,捶著他的肩膀:“兄弟好不容易為了海峽兩岸的和平統一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你可不能破壞和諧美好的兩岸關係。”
  莫北於是說:“女的朋友有不少,女朋友倒不多。嫂子是既往不咎的人,我保證於直不會再犯。”
  這當然是大家的調侃,於直還是愁眉苦臉說:“我得回家跪硬盤了,還是新買的KING STONE的。”
  莫北說:“行,開始支持台灣貨了。”
  多年以前的於直是個地道的官宦子,學習麻麻,吃喝玩樂卻是樣樣都精通,泡吧泡妞也是常事,但這些都是暗地裏的。明麵上的是,他曾把改裝後的颶風小摩托開進大院,被他爺爺釘在軍區門口大罵一頓。
  於直當時撇嘴:“改革開放第三年,拿到摩托駕照還是光榮的事兒呢!他老人家把三個代表真當表給丟兜裏了。”
  莫北他們那棟樓裏的震樓大帥方墨簫就曾說於直這個孩子不學好,我恨不得替老於修理修理他。於直嗤笑:“他老人家還修理我呢!把他家的方竹管的什麽似的。”
  但是於直是在二十一歲那年,騎了小颶風,撞得一個無辜人大腿粉碎性骨折。因為見了血,他才幡然醒悟改邪歸正,終於回頭複讀了高三,努力考了一個二本,念到大二再去國外念到研究生畢業,順便找了一個海那邊的女朋友。
  在二十二歲之前,於直做的最後一件壞事兒是把莫北勾引去了酒吧夜總會,還教會他怎麽和女人做愛。
  莫北和於直,平時是聊的來的朋友。但莫北二十歲之前,從不和於直湊做一堆兒玩兒。他們是各有各的圈子,用於直的話說“你打小就念著你那青梅竹馬的小情人,從不出來跟咱弟兄混”。
  於直問莫北:“田西回來了你知道不?上個月我回去還見到了她和她先生。”
  莫北就像聽一個陌生的朋友的訊息,並和好友交流訊息:“早見過了,不知道她肚子裏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送了一塊金鎖片。”
  “你當人懷的是薛寶釵啊!”於直說,“她爸做的事真不怨她。”
  莫北瞅著於直笑:“我有怪過她嗎?”
  於直罵他:“你個傻子,那時候我就是怕你跑靜安寺剃頭當和尚。”
  莫北承認自己是當過傻子的。
  當年父親莫皓然因為被南方一宗軍方企業改組貪汙案牽連而被雙規,關係身家性命。有個人在風口浪尖寫了舉報信又告了父親一狀,那個人是田西的父親。
  莫北頭一回紅了眼睛立在田家門口。他脾氣這麽好的人,那天就像隻鬥牛,還是要見紅的。連一向當壞小囡的於直都嚇住,被爺爺催著跑來阻止他當場拿刀砍人。
  莫北手裏沒有握刀,隻有兩隻拳頭,攥的緊緊的。田西用手握牢,她淚流滿麵地講:“小北,我們家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你不要這個樣子,你不好這個樣子的。”
  這個田西,小時候喜歡穿白襯衫紅裙子,跟在他的屁股後麵,要他給她補數學。其實她的成績很好,每個學期都考前三名。她頭發總是不留長,又乖又短的劉海覆蓋在眼睛上頭,襯出她的睫毛長。
  田西說話聲音軟軟的,帶著本城女孩特有的甜膩,很會發嗲。她隻會對著他發嗲,“小北”長,“小北”短,其實他還大她兩歲。
  他們的名字連在一起就是“西北”,他們高中時候在對方窗戶下遞紙條,莫北寫過最傻的一句話是“有一天我們就逃到大西北去”。後來紙條被莫北的母親發現,他被父親狠狠揍一頓,說他要跟於直一樣不學好。
  於直是每天在PUB裏泡妞,莫北是仔細打算過和田西的將來。他們的將來,長輩們無疑都看好,連古板的方墨簫都說了一句“佳兒佳婦”。
  哪裏不是?他們都是一路重點學校念上去,將來重點大學畢業以後,該上哪兒任職也是擺好了方向的。他們這種家庭,一般孩子的選擇偏差都不會太大。就算是於直那樣偏差大了的,最後也要被掰回來。而且又是門當戶對,早戀被發現以後,大人們的態度簡直讚同得順理成章。
  可是後來出了這麽大的意外,莫北被摧毀的簡直是一個家,外加一段本來應當美好的感情。
  田西很快被父母送去國外留學。他為了父親的事情北上尋人托關係,好在父親的戰友幫了忙,事實上父親確是受冤屈,天網昭昭,終於還能轉危為安。其後田西的父親仍因層層關係,北上升了職。
  一切仿佛平靜無波,連母親都諱莫如深。有些事情是不好說的,就像受的屈辱,能昭雪了,就什麽都不要多提。
  父親回來以後大病一場,病好之後複了職,被公費派去療養。這也許是一種變相補償,但破壞力還在肆虐。那些日子裏,於直美其名曰給莫北解悶,莫北則是跟著於直混日子。
  於直說:“你二十歲生日我可送什麽給你呢?兄弟?”
  有人說:“莫北還沒開過葷吧?”
  那時候他們雖出來玩兒,但其實家裏給的零花錢並不多,要摜派頭還是湊份子的。這群人死活要湊錢給他找個女人過生日,有人建議找熟女,有人說這年頭處女都出來賣了。
  於直一錘定音:“還是找幹淨的,莫北不好這口。”
  他拿來很多照片,莫北看到了一個女孩,有長睫毛。於直彈指:“你挑了個最美的,夠有眼光的啊!”
  草草在房間裏的表現,十足是個小太妹。她濃妝,嗑藥,動作嬌嬈,反複無常。她還罵他是“流氓”。莫北當時好笑,自己怎麽就成了流氓?這女孩自己難道不是出來賣的嗎?
  他湊近看到她的長睫毛。他知道田西是一輩子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就像他家出事以後,他問田西,是不是還會跟他去大西北。田西閃爍著睫毛,什麽都沒說。
  田西有太多不敢。這個草草敢在他麵前脫光了衣服,還說自己是“禮物”。
  他的身體誠實地起了反應,按照從於直和A片那兒學來的技巧,做完這件事情,就像完成一件艱巨的任務,以此作為告別痛苦的二十歲。
  莫北擁有了第一個女人,但經曆並不舒服。他沒有愉悅的快感,有的隻是負擔。那時那刻,他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草草也是。
  兩個人都痛苦的初夜,成為他二十歲的成年禮,過分滑稽了。
  那以後他和於直一起荒唐過,把妹、小賭、還吸過大麻。他還厭惡過當初嗑藥的草草,這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於直騎快車撞傷了人,是個環衛工人,男人是家裏的勞力,那個貧困的家庭因為頂梁柱的倒塌而瀕臨絕境。莫北和另外兩個兄弟代表於直去探望,被一屋子的老弱哭得沒有主意。
  於直蔫了,他爺爺狠命抽他,抽斷四根板尺。
  莫皓然是回到家才知道這大半年這個從來不行差踏錯的兒子過得和個紈絝子弟沒什麽兩樣。沒有意外的,莫北也被父親打了一頓,逼著剃了頭發。他覺得該。看到那樣家徒四壁的家庭,他都覺著他的墮落太矯情了。人生本不該這樣。
  莫北拿了剩餘的大麻找中間人,拎著他的領子把買大麻錢拿了回來,一共一萬三。
  那是在百樂門後頭的弄堂裏,他轉出來,突然就看見草草。
  也許這叫做有始有終。草草說她缺錢,莫北手裏正好有錢。至於後來為什麽開房,莫北對於直說的是:“鬼迷心竅。”
  但那一次感覺挺好,隻是草草的反應令他奇怪,她露一半藏一半,情願一半無奈一半。但這些並不是該他去探詢的,他們關係簡單,就像草草自己說的,嫖客和妓女。天亮以後是互不相欠的。也許也算一種有始有終。
  當莫北對於直說:“我又見到了當年的那個小太妹。”
  於直還不知道他說的是誰:“當年咱當不良少年的時候,見過的小太妹多了去了。”見去了洗手間又回來的女朋友,馬上改口說,“你說你又見了哪個熟人?”
  莫北沒有再說下去。
  說什麽呢?草草現在叫莫向晚,做一份正當職業,工作努力踏實,為人正派。他一個不經意的玩笑都讓她動怒。
  這樣挺好,大家都走在正道上。

  第 16 章
  莫北這一聲“草草”不是存心叫出口,叫出口時,看到莫向晚刹那驚慌的神情,他已然知道是冒昧了。
  可是今晚的她,太像九年之前的她,妝容明媚,快要搖曳生姿。
  如今的他很少泡PUB,這一次會來此間,是因為於直嚷著要套上枷鎖前進行最後瘋狂。
  剛才莫向晚在舞池內熱力舞動,於直打了一個口哨,說:“這妞兒正點。”
  莫北看過去,發現竟然是莫向晚。那刻他沒有想到她的這個正名,而是她的另一個名字——“草草”。
  她在舞池裏的每一個動作都絢麗多姿,能和音樂融為一體。莫北看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
  於直說:“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
  莫北把這句話回味一遍,久遠的印象漸漸回來了。他還記得他的手握住她的胸,感受過她的心跳。
  那時候他想,人生不過如此,且得適宜是適宜。身體之下的這個女孩是一個處女,那又怎麽樣呢?人要墮落總會有個第一次,處女也不能避免。他亦然。
  可是過程狼狽,因為兩個人的理論經驗無數,實戰經驗為零。
  次日一早,他早早起床,把草草抱到大床上,幾乎是落荒而逃。
  於直當時笑他:“你怎麽像個剛打野戰被活捉的?”
  他心裏想,早晨天光大亮,草草在身邊玉體橫陳,幹涸的液體在兩人身下的床單上凝結,有一塊一塊的斑點,或許是處女血。
  這讓他覺得自己十足像個劊子手。
  那一晚草草一直很痛,但是並沒有叫出來,隻是死死咬著唇。他也痛。這是種痛苦,壓根就不是別人口耳相傳的歡愉。
  他們的第一次糟糕到經曆的人根本不願意去回味。
  後來他有過別的女人,好像第一口開了葷,其他一切倒是可以無所謂了。他是後來才懂得用做愛進行情緒的釋放。也隻是釋放。
  他和草草的第二次在他的印象中順利許多。那天草草也像剛才一樣,在舞池裏跳得就像瘋狂的精靈,身體摩擦著他,瞬間就可以起火。
  她的身材那個時候就很好,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眼神在激烈的音樂裏會渙散,這是嗑藥的後遺症。他都快要懷疑她會搖頭,不過後來她說她很久不嗑藥了,竟讓他有稍微的放心。
  第二晚是稍微愉悅的,她低而性感的喘息,他吻著她光裸的肩膀,她咬他的耳垂,先舔後咬,軟軟的舌頭,讓他的身體顫抖。
  他們配合默契,也許草草是賣力賺那個一萬三。
  這些片段電光火石,在莫向晚舞動的身影裏迅速回到他的記憶中。莫向晚突然停頓下來,搖搖晃晃從人群裏鑽出來,就坐到他的對麵。
  燈光迷離,酒保在搭訕,她拒絕飲烈酒。莫北喝了一口威士忌,那個名字不經大腦就從口裏蹦出來。
  莫向晚聽到這一聲“草草”,再看到對麵的那個男人。他因為泡吧而沒有穿正裝,一身粉色的襯衫,領口開了兩粒紐扣。
  他沒有戴眼鏡,不過能看清楚她,也許是戴了隱形眼鏡。她記得他是真近視,他們在一起有了莫非的那一晚,他在做之前,把眼鏡拿了下來。
  他的微笑一直是帶著書生氣的那種好看,靜靜的。但是說出這個名字,卻如石破天驚。
  莫向晚能聽到頭頂的轟然。她掙脫這麽久,已經成功,這個人把這個名字一叫,簡直要讓她咬牙切齒。
  莫向晚是立刻就想走的,而且她都已經站立起來,全身都繃緊了。
  莫北看到這樣的她,心裏叫糟糕,他又冒犯到她了。於直就坐在他身邊,開始以為他找美女搭訕,後來見對麵的美女漂亮的濃眉都挑起來了,對莫北講:“你小子惹了什麽風流債了?”
  莫向晚站起來,她想,是立刻就走,還是幹點別的?此人此刻姿勢逍遙,唇角還習慣性帶著泡吧男人都會有的微笑,看到她站起來,他也正了正身子,微笑收斂住了。她猜他是不是後悔了?
  莫向晚這些年鍛煉出來的另一種自我保護本能,在她落荒而逃的念頭萌芽之前抬出頭。她對酒保說:“帥哥,來一杯綠野仙蹤。”
  酒保得到美女欣賞,雀躍地給她調酒。她低下頭等著,暫時沒有理莫北。
  於直要取笑莫北:“你小子泡妞水準真菜。”
  他才說好,莫向晚已經走到莫北麵前,她朝他舉一舉酒杯,莫北詫異。
  她說:“莫先生,你認錯人了吧?”
  她的一雙大眼睛,瞳仁兒極亮。他發現她的睫毛是要比田西長,大眼睛更是具有侵略性,直直逼視過來,看在莫北眼睛裏可以比得上海上的探照燈。田西和她一比簡直就是籠子裏的小鴿子。她有她的意誌。
  他明白了,也坐正了,把麵前的酒杯舉起來。
  “嗬,是,我有點醉了。”
  莫向晚點頭,轉到客套的態度上:“嗯嗯,可以理解的。莫先生,人是不好錯認的。來,我敬你,真巧能在這裏遇見熟人,正好多謝你幫我們搞定合同。”
  結果是於直看不懂了,本來是冒了火花的一對兒男女,頃刻間開始商務洽談了。

  第 17 章
  莫北到底沒把莫向晚的事情對於直說個清楚,急得於直直罵他不夠意思。照於直的角度看過去,這倆人之間沒有鬼才叫不正常。
  莫北丟了一句話過去,叫他馬上閉嘴。
  “我媽讓方竹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姑娘人挺可愛。”
  於直幹瞪眼,半晌之後下定論:“得了吧你,到最後保不定也是個搞小三的料作,看見美女背都繃直了。”
  莫北不好告訴於直,這是緊張的。
  說起這個,他確感丟麵子。這個莫向晚氣場強大,每回見麵都要逼住他似的態度。他從來與人為善,也就二十歲上頭差點暴力一次,除此以外真沒樹過什麽敵人。
  人要有風度,這是莫北從小養成的習慣。
  不過莫向晚避他如避鬼,這是免不了會鬱悶翻了的。他想,他從沒得罪過她,或者她是為了多年前的那樁往事,可他又不是陳冠希,至於如此嗎?現如今他同田西都能坦蕩地坐在餐廳裏敘舊,怎麽同這個莫向晚每回都會搞得暗地裏劍拔弩張的。
  於直還在追問他新女朋友的情況,那又是一個不確定因素,他不過拿來搪塞一下。
  莫北到國外念好碩士學位以後,母親把生活的重點放在為他找一個合適的女朋友身上。他的態度是隨和的,有合適的,誰說不能過一輩子?
  他相親相過幾次,全部是無言的結局。母親以為他還想著田西,恨得天天都咒田西她爸。莫北則會想,他確實是個風度好的人,那些難堪的過去隨著田莫兩家的天南地北而徹底斷幹淨了。
  哪裏會有人世世代代記著要下一代去報仇雪恨?世態人情,現今不過是幾年功夫,畢竟生活更長久。
  他相親的女人中,等著被他相中的,還來不及好好了解他,就先把自己扮得快成套中人。相中他的,又是拿出崔鶯鶯式欲迎還拒的態度,快要成愛情城堡裏俯瞰眾生的聖母。他當不來張君瑞,也不要接紅娘抱來鴛鴦枕。
  莫太太自然是著急,開始四處托人,把他包裝成鑽石王老五,什麽都不缺就缺一個老婆。連多年不回家的兒時好友方竹也能被托上。
  他願意與方竹介紹的姑娘多接觸,因為這姑娘既不裝相也不聖母,性格隨和,和他挺像。如若順利,大約舉案齊眉白頭到老沒什麽太大問題。
  然後他漸漸忘記年少時幹的那些往事,還有壞事。人這輩子大體也就如此了。
  見到莫向晚,他的好奇多過回憶。
  這個城市裏的人生活狀態各異,她可以從過去的極端走到現今的狀態,他是讚賞的。能積極總比消極好。隻是被人無端厭棄的感覺不大好。
  莫北發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被拘束住了,難道會是處男情節?
  他把這個問題用委婉的方式和於直交流,於直聰明的腦瓜一下想到問題的本質上去,把一嘴的啤酒噴他臉上。
  他說:“丟人,你丫丟死個人。怪不得全中國人民都說上海男人怕女人,你我都是具體範例。”
  好吧,為了表示上海男人的氣節,莫北決定把這個莫名的感覺拋到腦後。
  連著兩個月,莫北開始一本正經與人姑娘談一談感情的問題。
  莫太太從方竹那裏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盤問個清楚,因為對方出身清白,父親是人民教師,姑娘本人又基本沒有複雜的感情經曆而表示極大的滿意,催著他揀日子帶人回家。
  莫北當然不會照做,因為姑娘態度不鮮明。這是他當初會和人家約會的初衷,但是感情沒有沸騰到那個點,是沒有必要做接下來的程序的。
  他在十六歲時,因為田西冬天要吃娃娃雪糕,踩了自行車冒著雨繞了黃浦區兩圈找賣娃娃雪糕的店家。這種雪糕做的可愛,一個戴紳士帽子的小雪人,笑容可掬的,這城裏的孩子們都愛。
  田西嗜甜,那天也是隨口一說,莫北就是有了這個心做這件事。談戀愛的人總歸會幹些傻事,他也不是沒幹過。
  現在和姑娘吃吃飯聊聊天的感覺顯然更符合他的需要,他就且談著。
  莫太太說他:“連於直都娶到媳婦兒了,你怎麽還能這麽淡定?難不成要當一輩子光棍?鑽石王老五那是說的好聽,我可哪一年才抱的到孫子。”
  莫北摟著母親岔開話題:“媽,你夠與時俱進的啊!連淡定這個詞兒都會說。”
  這詞兒最近從“奇麗”那邊聽來的,據說是新近在網上紅的明褒暗貶詞黑新人的詞匯。自然是紅到了娛樂圈裏頭。
  他最近還在給“奇麗”做合同文本。於直的堂哥於正這一次相當重視,他們接下來要簽一批今年電視台選秀的熱門選手,還要選一些影視歌的新苗子,野心勃勃要把“奇麗”做到江南第一的位置。
  其實主要工作就是讓合同裏的霸王條款看上去溫馨可人,欺負那些想要出名賣身娛樂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新人。莫北沒什麽太大的興趣,礙著江主任受於正所托,他隻好盯著幾個法務助理跟緊這個任務。
  他手頭還有一個股權結構複雜的半國半民企業的案子要跟,案子分兩塊,一塊是該企業從區政府買地擴廠,二是該企業要和國外洋資本做一次股權談判。這宗案件占據他的主要工作部分,已跟了大半年,他更不願稍出差池,便沒把小項目諸如“奇麗”這一類寫合同的放上心頭。
  直到“奇麗”任務完成,於正非要把江主任和他請過去吃頓飯。
  江主任是聽說“奇麗”簽了幾個青春靚麗小美女就來了勁兒,非要去人公司裏視察,莫北也隻得跟了去。他走進去就在想,不知道會不會碰到莫向晚。
  這一次還真又碰到了。他就坐在一間空著的格子間等著慣常遲到的江主任,沒想到隔壁坐的就是莫向晚。她不知道他坐在這頭,因為她正在她的大格子間裏訓她的小助理。
  莫向晚最近睡的比較晚,莫非要期末考試了,葛老師督促學生家長要監督孩子好好複習。
  莫非的小學是區重點,這兩年正積極往市重點上評,這一次考試又是全市摸底統考。老師輕率不得,還得要家長在孩子背後再加一鞭子。
  莫非是個智商挺高的孩子。莫向晚在他七歲的時候還特地托人找關係給測了一個智商,她是以此來決定往後對他的學習采用怎樣的教育態度。
  她自己念書時表現比較一般,後來工作的成績全靠本身的勤奮,就怕孩子也會資質一般。但是莫非測出來的智商是135,極優。
  這應當是莫北的功勞,這點莫向晚是肯定的。後來在莫非念書時也沒多管他。但是自從莫非進了學校足球隊,竟然連著兩次語文測驗六十多分。這一下葛老師急了,電話莫向晚,要她嚴格要求兒子。
  兒子是班級在年級裏拿前十的主力幹將,莫向晚懂得葛老師的意思。她真的擺出態度,嚴格要求莫非,每天親自給他默生字,背課文和背詞語解釋,連莫非例行的放學半小時悠閑時光都沒收。
  莫非怨聲載道,對她說:“媽媽,我很辛苦的,老師說要勞逸結合的。”
  “等你的語文重新回到八十分再講。”
  “媽媽,打個商量,我每天放學就玩五分鍾好哇?”
  “老師不是教過你,學的認真,玩的痛快。等你考完了,媽媽就會給你玩的時間。”
  莫非嘟嘴:“才沒有呢!葛老師每天就會讓我們背背背,如果這次摸底考我們考的不好,她就會被扣獎金,暑假裏就沒錢和男朋友去香港玩了。”
  莫向晚一時怔愣,沒想到現在小孩竟然會這麽通透世故。她立刻阻止莫非再嚼舌頭。
  第二天到了辦公室,正好看到鄒南和一個女孩坐在格子間裏說話。這女孩莫向晚也認識,叫葉歆,以前在“MORE BEAUTIFUL”駐唱過。她聲線挺棒,出過一張唱片,人也長得成,挺知性的,就是沒什麽吸人氣能力,整個人就是叫好不叫座的典型。也不是沒被名音樂人點名誇過,可也沒因此紅起來,最後還是蕩在一個PUB歌手的層次上頭。
  也許有的人雖然有才華,就是缺乏一點運氣,莫向晚也是惋惜過她的。
  這個葉歆最近被人介紹來和“奇麗”簽合同,於正如今的策略是廣撒網,擴展資源。但葉歆畢竟是小角色,得不到大關顧,連她的經紀人都不太搭理她,隻由鄒南這個藝管部助理跟進她的合同。
  鄒南和葉歆在PUB裏交流過時尚心得,後來做了能逛街的好姐妹。故而,這一次她跟進葉歆的合同熱心的不得了。
  莫向晚走到自己格子間外,就聽見鄒南在誇海口。
  “反正演出安排都要過一過我們的手,一般不壓軸的,我們是可以建議上去的。這種當中動動腦筋就可以做的事情。你我什麽關係?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以後香港台灣那幾個音樂大佬過來,像林金山什麽的,我第一時間通知你過來,就不信你的嗓子震不倒他們。”
  “可是整整七年啊!七年以後我如果還不紅,還剩什麽啊?”
  “那就更不必擔心了,如果眼前這兩年你紅不了,我又要離開公司的話,偷偷廢了你的合同那還不容易?”
  聽到這裏,莫向晚已經聽不下去了。她等葉歆走掉,把鄒南叫到跟前。她沒打算跟這位跟了她兩年的下屬打啞謎,開門見山就說:“幫朋友的心總歸是好的,你可以在職責範圍內給予你的朋友一定的幫助。到了職責範圍以外,誇海口沒有好處。”
  鄒南聽她正經這樣說話,一時不敢開口,隻低頭聽下去。
  “她現在狀態不佳,運氣不好,見什麽都是救命稻草,如果以後要你幫忙你兌現不了,那該怎麽辦?”
  鄒南憋紅了臉,也是有一口氣要說話的,她說:“她嗓音條件這麽好,自己還能搞創作,我覺得她能紅。現在這個圈子裏紅的都是什麽人啊?那些人養槍手,買媒體,傍這個幹爹那個幹姨的,整天炒作炒的報紙都要糊掉了,卻連個F調都摸不著。”
  莫向晚看她把話題岔到這個上頭,她雖是讚同的,可用行業經驗來解讀,她覺得有必要給鄒南再解釋透徹。
  “隻要能讓消費者掏腰包,讓粉絲乖乖買賬,就是成功的商業模式,就是價值體現。再有才華的人,在這個圈子裏不能實現商業價值,最後也隻能成為報廢品一隻。”她頓上一頓,要把話題再拉回來,說,“你現在是她的好朋友,可是你把一個蘋果掛到一個口渴的人麵前,最後她吃不到那個蘋果,會怨你的是不是?站在公司的角度,你們是各有各的立場,你不應該承諾你的好朋友做你做不到的事情,既是為了公司利益,也是為了維係你們之間友情的必要守則。”
  鄒南委屈的眼睛都紅,她講:“老大,你太現實了。”
  莫向晚隻說得口幹舌燥,朝她擺手:“你去想想。”
  莫北就坐在他們後麵的一間格子間,聽了莫向晚連珠炮的一席話,不禁搖搖頭。
  這個女人,冷靜過頭,但是句句話都在道理上麵。
  他看著鄒南憋著嘴走過去,辦公室內一時鴉雀無聲,莫北無聊地翻報紙。過了幾分鍾,他聽到莫向晚似乎在撥電話,一會兒後,她開口了。
  “秦姐,你好。我是向晚。”
  “——”
  “沒,最近就是忙,好久沒見你了,改天真得請你吃個飯。”
  “——”
  “對了,你那個十一點的‘午夜傾聽’節目,我聽說最近要招個唱現場的,我這兒正好有個姑娘,嗓音條件賽得過齊豫了。”
  “——”
  “當然,人長得也不賴,小白領喜歡的那種知性美。”
  “——”
  “行,改天我讓她去你那兒試試。”
  “——”
  “哪兒有,你那節目收視率越來越高,讓這些小新人多得個機會總是好的。秦姐,說真的,你對新人沒的說。我是感同身受。”
  莫北放下報紙,迎麵江主任走過來,於正正好從他的辦公室裏出來,對著江主任就是一句套近乎的話:“您老專門給咱雪中送炭。”
  莫北站起來,扭頭正見莫向晚放下手裏的電話,正望見他。
  他這刻幾乎是有點兒管不住自己,就對住她微笑。看得莫向晚一時間莫名其妙。

  第 18 章
  莫向晚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在“MORE BEAUTIFUL”同管弦說了莫北的事,也如實說了自己的煩惱。
  “我不知道怎麽的,看見他就渾身會長刺,橫看豎看不順眼。”
  管弦對她講:“這叫處女情結。”
  這讓莫向晚喝可樂都要被嗆住。
  管弦說:“說女人沒有處女情結,那是瞎扯,你總不會忘記第一個讓你刺心痛的男人。何況他還是你孩子的爹。”
  “我還看到他和別的女人相親,你說我是不是該表現的更哀怨一些?”
  管弦上上下下瞄她,莫向晚泰然自若。
  “你不是一般人,所以作出稍微有違正常女人反應的行動都是正常的。”
  說完湊過來,“說實在的,如果當年他那方麵強一點,你現在的表現會更加處女情結一點。興許他現在有進步,要不要再試試?”
  莫向晚推開她湊近的臉:“別同我說葷的,我不是個懷舊的人。”
  偏偏這時候台上的葉歆在唱:“擦掉一切陪你睡。”
  莫向晚煩躁:“現在連流行歌都有帶壞小孩子的傾向了,還能紅透大江南北。”
  管弦笑得媚死人:“你以為你家小霸王什麽都不知道?現在孩子早熟的很。”
  “我就怕這樣,妨礙我們當家長的教育。”
  “男孩子嘛,不乖了就欠當老子的一頓抽。那樣就皮實了。”管弦的笑容收了點兒起來,“如果當年我的兒子養下來,初中都可以畢業了。”
  莫向晚不曾打聽過管弦的過往,但是她知道管弦和於正的關係,不過此刻並不打算在此話題上多停留。
  她用下巴對著葉歆點一點:“我把她介紹給秦姐了。”
  管弦並不意外:“秦琴那兒是個好去處,你又當活雷鋒了。《午夜傾聽》最近的收視率可不得了,這個大上海原來有這麽多人都有感情問題?還都願意跑電視台被主持人罵一頓。”她喝一口酒,又說一句瘋話,“你說我去跟秦琴報個名兒咋樣?說不定被她那個尖牙罵醒了?”
  莫向晚肚子裏歎氣,想,感情不是個好東西,管弦灑脫這麽多年,一談這個話題人就蔫了一半。
  隻有一種可能才會讓她活過來。
  莫向晚一抬眼,看見於正和宋謙一道走了進來。管弦也看見了,她施施然站起來,拿著酒杯走到於正麵前,聲音放低,眉目含情。她說:“你想讓我他鄉遇故知呢?還是久旱逢甘露?大爺您好好給一句話。”
  於正沒說話,隻是用手扶了扶她,手指滑過她肩上的大波浪,莫向晚可以看清楚管弦在戰栗。
  他們相互扶持地離開。背影如膠似漆就像連體嬰。女人也就這一關。
  宋謙坐到莫向晚身邊,他說:“於總早想來了,家裏那位的老爺子那兒要籌措新項目,這會兒不盯著點,以後不好工作,這才沒能走得開。”
  這話說的冒昧,他們同屬於正身邊的高級管理人員,又都知曉他和管弦的特殊關係。但擅自說起這樣的公私雜事,實在是過了。
  宋謙是頭一回和她這樣把話說開,莫向晚有種無言的尷尬,仿佛他們就成一條船上的人。
  宋謙又說:“你多陪陪管姐總是好的。”
  這話又過了,她同管弦的私人關係,同他是不相幹的。
  宋謙還說:“平時就看你忙,工作兒子兩不誤,有空也要多顧顧自己。”
  莫向晚不是不明白宋謙一直以來的意思。他們從電視台工作那會兒就合作了,宋謙跟著於正出來單幹的那一年離了婚。聽說老婆跟一個洋人跑了,宋謙受到影響,工作上頭老出錯。要不是於正拉他一把,他事業上就不會有大起色。也許正因此,他一向對於正唯命是從。
  莫向晚對他的印象就是,這人挺夠義氣,她也服氣他的工作能力。
  不管於正接來多難辦的項目,他總會想辦法辦到。
  “奇麗”剛成立那會兒,於正到處拿市內外的演出好資源讓自家藝人上台麵。四年前市裏做國際藝術節,偏上頭沒人及時通知於正報名的時間,等於正知道消息,早過了提案日程了。宋謙陪著於正走了好多關係,最厲害的是花了一個小時做出一個質量上乘的策劃PPT交到上頭,愣是說服了市文化部下頭管國際藝術節的公司同意把“奇麗”的優質藝人插到世界名家名樂演奏會裏做嘉賓。這一次成功竟一下就紅了個“奇麗”下麵的年輕鋼琴家。小夥子現在牆內開花牆外香,老接國外演出。
  可不管怎麽說,宋謙今次這樣同她說話,讓她比對著莫北還不自在。
  原本公司內外,大多以為她和於正有些關係,男同事就算有些心思也都淡了去。但宋謙是曉得於正和管弦的關係的,故而才會對她有了額外的關顧。
  莫向晚自進了公司後,是知道宋謙平時對她不錯,但她素來心裏屏障多,不往他處想,除卻公事一概不談起他。本來以為這樣的拒絕會有效,可誰知道眼前的宋謙會主動出擊了。也許是上一次林湘的事情,她找了他幫忙,也或許是許多次和他共同做事,她對他尊重有加,才讓他有了些許錯覺。
  莫向晚在反省自己的言行,也在想主意解決。她稍稍離得宋謙遠一點兒,講:“還行,忙也忙不到哪兒去,平時還能陪著兒子到處逛逛,他奶奶老讓他回去玩兒,他爸爸現在也能關心人了。我想想,人還不都這樣?能過下去就過下去吧!”
  宋謙眼裏先是有一絲不解。
  莫向晚想,這個謊可扯的沒邊了,不要說莫北的媽她是沒見過的,連莫北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她更加沒可能去找個孩子爸加上孩子他奶奶。但這是不傷害同事感情的最好,往後見麵機會這麽多,私事影響公事就不好了。
  宋謙畢竟是個有心思的人,接到莫向晚這樣的訊息消化片刻,不動聲色地就把話題轉了:“孩子大了是該和長輩多聚聚,我就讓我閨女每年從美國回來陪著她奶奶。老人嘛!盡孝要在跟前。”
  後來的談話就無害了,宋謙的表情也冷了。莫向晚是大大舒一口氣。
  過了幾天管弦給她一個電話,講:“你這小樣的,撒謊撒的真溜。你不知道於正要給你和宋謙做媒啊?”
  原來是於正首肯了,這宋謙才有了行動。
  莫向晚幹脆直說:“宋謙人是不錯,但我沒那個意思。”
  管弦很可惜地歎氣:“我也覺得他人不錯,才同意於正的安排。他嘛!有點本事,人長得也行,重要是對你有心很久了,你都不知道?不然人在工作上這麽幫你幹什麽?”
  莫向晚不好說話,心裏想的是,任何的幫助都有受方給予等價的報答,那得多累?這樣的幫助還不如不要。
  管弦又說:“人家是知道你的情況的,你還撒這種謊,讓人麵子不好過!”
  莫向晚聽了有些生氣,說:“你們什麽都說了?”
  “你別急你別急。這世界上哪有隱私啊!要不你趕緊給莫非找個爸,把這個謊給圓了不就得了?”
  莫向晚咬嘴唇。她一煩就會咬嘴唇。她是記得當年她進電視台工作,管弦還親口說過:“你那事兒沒別人知道才好,少一些是非,你自己也省心。”
  莫向晚想的是,她反正秉持公事公辦,絕不摻合私事的工作原則,時時回避著點兒,別人也不會看明白她的真實背景和家庭情況。
  結果沒想到是管弦同她的情人竟然擅作主張,這樣對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全盤托出。這回在宋謙麵前,她自作聰明的編故事全部都是妄做小人了。這叫存心掃人麵子。
  管弦也覺得自己有點不對了,趕緊彌補,說:“宋謙脾氣好,我們說和說和沒大事,你別放心上。”

  第 19 章
  此後的幾天,莫向晚見到宋謙總是格外小心。
  男女戀愛關係的本身僅是私事,因為上司的介入,總也不能單純簡單了。
  莫向晚不認為自己是想多了,好在宋謙涵養好,絲毫不外露的,同她討論公事一如既往。
  這令莫向晚漸漸放了心,深覺自己是小人之心,不免多了愧疚,對宋謙也就更客氣了些。
  莫非期末考試終於考完,分數一公布,他排年級第四,區裏排名三十五。
  這一下就再也拉不住他野出去的心了,他急吼吼向莫向晚申請:“我每天就踢一個小時的球,就在門口的小學。於雷的爸爸暑假值班的。”
  莫非的同學於雷的父親就在他們小區外的一間初中做化學老師,剛好放暑假要給初三生補習,順便也能把孩子們帶著做暑假活動。
  莫非搖撼她的手,是非要她答應不可的。
  莫向晚被搖的頭暈,兒子的個子像發麵高似的長,也是遺傳那個人的。莫北人高,足比她高一個頭還有多,應該有一米八幾。他們的第二晚,大多時候是她坐在他的身上,這樣他不用遷就她的個子。
  想一想,她的麵頰就火燒火燎,總是往限製級的畫麵上回憶,她暗罵自己很無聊很齷齪。
  那天莫北莫名其妙對著她笑,她又暗罵這個男人很神經。或許別人隻是客氣,一切是她心裏有鬼。
  莫向晚要狠狠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才能不覺得自己是更年期提早來臨。
  於正最近同電視台談了幾個選秀新人的合約,令莫向晚歸檔各新人最近的檔期。
  她查到一條有趣的新聞,一個叫潘以倫的新人曾被人曝料,和圈外曖昧女友看演唱會的照片刊到報紙上。這樣的新聞娛樂圈天天都有,莫向晚之所以覺得有趣,是因為看到照片上那位曖昧女友的側麵好生熟悉。
  她在腦存量裏做一個搜索,猛然想起來,這位曖昧女友好像是和莫北相親的那位。
  她把報紙拿高仔細看,新人長得一副好賣相,唇紅齒白身材好,臉孔比女生精致。有比較就有了鑒別,莫北的賣相和這個小青年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的。
  莫向晚不想承認,但她的確是真的幸災樂禍了一下。這位莫少爺,也並不是處處能通關的。
  這個叫潘以倫的新人和別的新人不太一樣,他最近人氣很高,但是他對合同的態度簡直是可有可無。他別的要求一概不看,隻看一個結薪日期。
  於正很看好他,特地請圈子裏出了名的紅人專家King來帶他。King看他一眼,就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臉色,對於正說:“這孩子沒紅的野心。”
  也許是因為King對潘以倫的評價,莫向晚就親自來跟進他的簽約流程,每一條都解釋細致,潘以倫說:“都OK,我沒有問題。”
  這樣沒要求,鄒南得來小道告訴她:“新人的媽媽等著換腎,他爸早死,單親家庭不容易。”
  身為母親的莫向晚聽得動容。
  回到家裏看著玩得一頭汗的莫非坐在小凳子上看動畫片,莫非一見她回家,獻寶似地拉她坐到床上,神神秘秘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瓶子。
  他講:“媽媽,你喝。”
  莫向晚問:“寶貝,你又折騰什麽了?”
  莫非眼裏有得色,非喂她喝了一口才罷休。原來是橙汁,口感毛毛的,不像是超市買的。莫向晚明白過來,問:“你自己做的?”
  莫非點頭,笑得可開心了:“我今天自己動腦筋做的,我們家好多吃不掉的橙子,我剝了皮用紗布擠出來的。這麽多橙,才這麽一小瓶哦!媽媽,你上班辛苦了。”
  莫向晚揉揉莫非的頭發,他的頭發又軟又滑,又是從莫北那兒遺傳到的,不像她,頭發硬朗,一拉直,可以一兩年不燙發。
  莫非作為兒子的身份,同那位孝子潘以倫比比,總是也不差的。心中一滿,工作的勞累一掃而空。
  莫非別手別腳同她講:“媽媽,我每天可以多踢兩個小時球嗎?我一定在四點前回家做暑假作業。”
  又是這種小伎倆,讓剛剛享受過兒子孝敬的莫向晚不去斤斤計較了,她把頭一點,表示同意。
  莫非歡呼。

  第 20 章
  莫北最近的戀愛談的不算太順利,姑娘心事重重,不太像把感情擺在他身上的樣子。母親的積極和姑娘母親的積極反倒勝過他們這對當事人,這是有點壓力的。
  母親的嘮叨多了,他覺著煩。
  於直約他喝酒時,勸他:“有壓力才有動力,我這不一有動力就找了個合適的。”
  莫北啐他:“你就說風涼話吧!”
  於直閃爍著色情的眼神對他說:“你——找個炮友吧!別老一臉便秘表情,對男性性心理不好。”
  莫北差點沒捋袖子和他幹架,幸好他的手機及時解救於直的危困。
  電話是他最近做顧問的電機廠打來的,那邊出了點事。他丟下於直這個遊手好閑的家夥,立刻奔赴工作一線去了。
  事情發生的比較突然,電機廠通過區政府下一個事業機構買了一塊地擴建廠房,這塊地是間學校,因為周圍都要擴成該區的工業園而準備遷走。
  本來機關裏的人和學校的老校長談著這事兒,誰知道臨了老校長反悔。今天政府下頭的辦事員帶著電機廠的老總和幾個副總看地,被暑假在此值班的老校長逮住,爭的不可開交。
  莫北趕到那兒時,已經到了兩個法律顧問了,還輪不上他說話,看樣子隻是來做做樣子的。他就先看看四周的環境。學校周邊的居民已遷走大半,有掘土機開始工作。學校的建築也很舊,估摸著也得幾十年的工齡。大門進去有個籃球足球雙用的操場,操場上竟然還有幾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在踢球。
  老校長正對著辦事員發火,眼睛都要噴出血來,中氣十足,一副吵相罵好手的架勢。
  “你們講話不算數,我們學校幾百個孩子,難道每天五點半起床,跑郊區上學去?如果不把學校建在這附近,我們堅決不搬。”
  辦事員隻是個辦事的,相當無奈,他說:“不是我們不肯,是實在有困難,這裏周圍的地塊都被買了。”
  老校長隻管嚷:“那麽阿拉學生怎麽辦?你說怎麽辦?這麽遠的路你來負責啊?”
  這邊正吵的歡,那邊孩子們踢球也踢的歡。“砰砰”球掉地上的聲音,讓莫北側目。他看一看四麵,已經有了即將被拆的危房,就連自己身邊的這間學校傳達室,頂上的石塊都被掘土機給震鬆動了。踢球的幾個孩子又這麽小,在此玩耍,著實危險。
  他忍不住對老校長說:“你這樣的地方,怎麽還能讓學生踢球?你是為學生好的話,快讓他們回家去。”
  老校長正同其他人吵的不可開交,聽了這話,一時語塞,倒是愣住了。
  那邊的小朋友們全然不知道這裏大人在吵架,開始拚誰的球踢的遠,輪到一個小男生,他飛起一腳,老校長隻叫一聲小心,幸好球並沒有飛到人身上,而是重重撞到了傳達室的門簷上,又彈了出去。
  大人驚魂未定,都覺危險,有人想要教訓小朋友。
  莫北一直覺得自己的條件反射是比較迅速的,但是有時候也會失靈,他被老校長攔在這個位置,頭上有一塊鬆動的石塊,被足球震落下來。
  當這個垂直落下運動正進行時,老校長先發覺了,往外一閃,逃離危險場地,莫北沒來得及閃,就感到眼前一模糊,眼鏡掉地上了,然後臉頰一側火辣辣地開始疼,用手一摸,見血了。
  旁邊的同伴有低呼的,有幫他拿眼鏡的,有脾氣橫的,借機繼續罵老校長的,亂成一鍋粥。
  這時應該是很混亂的,可莫北就是聽清楚了傳過來的幾個奶聲奶氣的對話聲。
  “哎呀,於雷,不好了,傷到人了。”
  “怎麽辦?我爸還在辦公室,我的屁股會挨板子。”
  “好像沒有踢到頭。”
  “那個叔叔是臉出血了。”
  “啊!那麽他會不會去韓國整容啊?萬一他臉上有疤找不到老婆怎麽辦啊?”
  有人把莫北的眼鏡塞到他手裏,他戴好,想要好好看清楚幾個闖禍的小朋友,結果是看的很清楚,領頭的那一個個子最高,眼睛又亮又大,眼睛裏頭還是有驚恐的,怯生生望住他。
  這個小朋友被一邊的大人揪住了胳膊,問:“你媽媽沒教過你要講公德啊?把你家長找過來!”
  但是小朋友對著那個大人倒是不怎麽怕,還嘻嘻一笑:“叔叔,我又不會跑的。”他盯著莫北的臉直看,問:“叔叔,你有老婆嗎?”
  這倒是稀奇的問題,莫北對這個小朋友有點兒興趣,他說:“還沒有。”
  小朋友“啊”了一聲,顯然相當失望,他說:“那麽你會不會去韓國整容啊?去韓國的飛機票很貴的,我家裏不一定有這麽多錢的,我媽媽會罵死我的。”
  莫北饒有興趣地在“一鍋亂粥”之中問他:“我幹嘛要去韓國整容?”
  小朋友也清清楚楚地講:“隔壁大媽媽罵樓下看車棚的麻子叔叔,臉上有疤的人找不到老婆。哎!你找不到老婆會不會要我負責啊?”
  莫北繼續問:“我為什麽要你負責呢?”
  “因為我踢的球傷到你了。”
  “那倒確實是要你負責的。”
  小朋友皺小臉了,問旁邊另一個小朋友:“於雷,我隻有兩百塊壓歲錢,你的借借我。”
  旁邊小朋友的小臉皺的比他還苦:“我壓歲錢都用光了。”
  一邊有人對莫北說:“莫先生你興致倒不錯,趕緊去醫院吧,回頭再找這兩個小赤佬的家長算醫藥費。”

  第 21 章
  但莫北並不著急,他向人群裏的女士要了餐巾紙,捂住臉頰。
  其中一個小朋友的父親聞訊來了,原來是學校裏的老師,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凶著麵孔對兒子吼:“讓你又闖禍。”
  小朋友嚇得不敢吱聲,他的小夥伴自首:“於雷爸爸,是我闖禍的。”
  於雷爸爸對別人家兒子不好擺臉色,他講:“非非,你們太不當心了,怎麽可以在人多的時候亂踢球?”
  莫北有話要說了:“這種地方到處都是危樓,你怎麽能放心讓孩子踢球?”
  於雷爸爸不住打招呼,還要遞香煙給他,看他一手捂著臉,也不好拿,又訕訕收回了手,隻好繼續凶兒子:“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有人開了車過來,招呼莫北:“莫律師,我送你去醫院吧!”
  莫北朝於雷爸爸搖搖手,表示你們不用跟著了。於雷爸爸已經把皮夾子拿出來,堅持要付錢,莫北想,這倒是個老實人。他最怕和老實人互相推讓,這樣事情就沒底了,也就臉被石塊刮了一下子,沒什麽了不起。三步並兩步先從人群裏閃了出來,於雷爸爸因為要看著兒子,一下沒抓牢他。
  那邊的人又因為莫北受傷的事,互相吵個熱火朝天,老校長也有幾個幫手,眼看就勢同水火了,有人用手機打了110。
  莫北想,這件事情機關裏處理得也急進,這樣不太好。忽然身後有人拉住他的袖子,他回頭,是那個高個子小朋友。
  小朋友說:“四眼叔叔,我陪你去醫院好哇?”
  他說是這樣說,仗著動作靈活,個頭小已經竄到了車子裏,坐的好好的。
  莫北挺有興趣和他說童言童語,他問:“你幹嘛要跟我去醫院?”
  小朋友講:“電視劇裏說,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拍拍小胸脯,把頭抬的很高。然後掩著口,小聲講:“於雷爸爸很凶的,他會揍於雷,我在旁邊不大好,他挨揍我沒挨揍,於雷會怪我沒義氣。”
  就是這麽個讓莫北啼笑皆非的理由。莫北又問他:“你家在哪裏?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朋友拚命搖頭:“我一定要到醫院去,醫生說你沒事了我才放心的。最好你不用整容,我真的隻有兩百塊壓歲錢。”
  樣子就像一隻小蠻牛,莫北對這種基本沒什麽道理的堅持毫無辦法,隻好先坐到車裏,朝載他的好心熟人報了醫院名。
  小朋友叫他:“四眼叔叔——”
  莫北皺皺眉,這個稱呼比較奇怪,他本能就扶了扶眼鏡,豁翎子糾正道:“我姓莫。”
  沒想到這個小朋友看看是個機靈娃,竟沒接翎子,接口又是:“好巧哦,四眼叔叔,我也姓莫,我叫莫非,非常可樂的‘非’。”
  莫北還沒哭笑不得,開車的朋友已經“哧”地一笑,說:“莫律師,小朋友心意挺誠的,你就當他的‘四眼叔叔’吧!”
  莫北不得不做下這個“四眼叔叔”。但到了醫院了,讓這個小尾巴跟著總也不是事情。且他的家長也會著急,另一個小朋友的家長也會著急。莫北掛好門診,讓同來的朋友問小朋友要了他家長的手機號碼,同他的家長通了電話。對方表示馬上趕到,莫北也就放心去上藥了。
  小莫非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他,他歪著臉讓護士上藥時,他也趴在操作台上,歪著頭。
  他問護士:“四眼叔叔會不會留疤?”
  護士看小朋友長得這麽可愛,就很童趣地回答小朋友:“你放心,你的四眼叔叔不會留疤。”
  聽得莫北差點沒有往後栽倒。
  莫非舒口氣:“這就好這就好,四眼叔叔不用去韓國整容了。”
  護士差點沒笑到打跌,給莫北擦藥的手都抖了。莫北很無奈,今天被一個孩子打趣到現在,有辱一貫的斯文表現。
  他問莫非:“為什麽一定要去韓國整容?”
  莫非說:“鄒阿姨說因為韓國人長得很難看的,他們為了上電視就去整容了,因為很多很多韓國人都整容,所以亞洲的人都去韓國整容的。”
  莫北想,娛樂圈流毒不小,連小朋友都普及到了。
  他不能在這種沒有營養的話題上再和小朋友交流,這叫誤人子弟。他開始教育小莫非:“以後踢球不可以去這麽危險的地方知道嗎?”
  莫非說:“我們也不想去的,我們自己的學校放假都不開放的。在新村裏麵踢,居委會的奶奶們會罵我們的。我們也沒有辦法的嘍,隔壁中學都是高年級的踢球,我們打不過他們,會吃虧的。”
  莫北問他是哪一間小學,莫非說了,莫北倒也知道那是一間區重點,難怪暑假裏管得嚴。莫北對莫非正色講:“不管是不是有地方踢,注意安全是第一位。如果你受傷了,你爸爸媽媽會難過的。”
  莫非低了頭,似乎在考慮他這句話的嚴重性了。可是當他抬起頭來,大眼睛裏有一絲委屈和難過,他對住莫北說:“我沒有爸爸。”
  莫北愣住了,連給他上藥的護士也愣住了。
  莫非咬咬嘴唇,嘟了起來,忽然大眼睛裏就蓄滿了水:“我沒有爸爸管我的。”話一說完,眼淚水就流下來,直接迅速到莫北根本來不及反應。
  護士倒是有些經驗,她又心疼這個可愛的孩子仿佛是單親家庭裏出來的,不由摸摸孩子的頭,說:“小朋友,你是男同學哎,這樣哭很丟臉哦!”
  莫非聽這話,也是這樣覺得的。他要忍住不哭,但是心裏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空落落的委屈,讓他抽抽噎噎,不住抽泣。
  這是莫北從沒有應對過的場麵。眼前的這個孩子,看起來年紀也有七八歲了,並不應該是情緒化嚴重的孩童,可是因他一句話,眼淚就成了泄閘的洪水,他竟從心底深處浮出一種莫名的內疚。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感,這種情感牽引他的手,拂掉小莫非臉上的淚珠。他說:“連護士都笑話你了,看看,哭的一臉花。”
  莫非踢球留在臉上的汗珠還沒擦幹淨,眼淚再一攪和,黑黑白白,真是一臉花。
  莫北問他:“莫非,你幾歲了?”
  莫非乖乖答:“八歲。”
  莫北點頭:“還有兩年你就十歲了,小男子漢怎麽可以隨便在公共場合哭?”
  莫非很大聲地“嗯”了一聲,護士憐愛地牽過他的手,說:“姐姐帶你去洗臉。”他歪歪頭看看護士,忽然湊近對莫北耳語了一句:“四眼叔叔,我本來要叫她護士阿姨的,現在還是叫姐姐,對哇?”
  這叫莫北怎麽答?他看一眼護士,她是沒有聽到莫非的兒語的,還笑眯眯看著這個小朋友,莫北認為讓這麽個善良的護士阿姨做護士姐姐,比較人性化一些,便很權威地“嗯”一聲。

  第 22 章
  莫向晚在這一天眼皮子一直跳,她問鄒南:“是左眼跳災右眼跳財,還是倒一倒?”
  鄒南說:“左跳災右跳財吧?”
  莫向晚心神不定,她說:“不對,兩隻眼睛都在跳了。”
  鄒南上網幫她查解答。這個助理的跟進速度一直很快,不論是對公事,還是對上司的私事。莫向晚笑著阻止:“別查了,大約昨晚沒睡好。”
  她起身去茶水間倒水,裏頭有人在哀聲哭泣。莫向晚走進去,原來是做打掃的清潔工馮阿姨。馮阿姨一驚,擦擦眼淚,叫一聲:“莫經理。”就要出去。
  莫向晚見她雙眼通紅,模樣哀戚,就問多一句:“馮阿姨,是不是有什麽為難的事?”
  馮阿姨的心事被問中,點點頭,也有了對莫向晚傾訴的意思。
  原來馮阿姨和愛人從北方插隊落戶回城,他愛人父母早亡,他們隻好求著親戚們,在祖上傳的房產處搭建了一座九平米的平房,住了有六七年。今年他們住的那塊地方舊區改造,所有拆遷戶按例講分配新房。但是他們和親戚的房屋屬於祖產,對全家族的遺產繼承人均有一個遺產分配問題。有一門親戚買通了動遷組,先拿了動遷款,其他親戚不服氣,鬧去法院,結果法院把原本屬於動遷款的部分一並做遺產劃分。這樣一來,馮阿姨一家竟然還要倒貼遺產費出來。
  馮阿姨生活艱難,拉著莫向晚的手講:“這要我們一家住到哪裏去?”
  莫向晚亦能感受她的苦痛,隻是先安慰:“總有辦法來解決,你莫著急。”
  馮阿姨吸著鼻子,眼淚又要忍不住:“我家那口子有天殘,全家就靠我這點工資,如今連住的地方都快要沒有了!我沒有地方說理的。”
  莫向晚安撫她好幾句,她想,這種事情隻有請專業的律師去解決,但是馮阿姨身邊哪裏又能找到專業的人。電光火石之間,她是想到了一個人,但也隻在心頭打算。
  鄒南拿著她的手機走過來說:“老大,你電話。”
  莫向晚便先把手機拿過來聽電話,對方是個陌生人,問:“請問您是莫非小朋友的媽媽嗎?”
  莫向晚的心“咯噔”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對方把情況向她約莫描述了一下,她的一顆心先放下,問對方:“那位先生傷的嚴重不嚴重?”
  “請放心,不嚴重。您到醫院來接孩子吧!”
  莫向晚把一切問題齊拋開,心裏隻掛住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兒子。她放下手邊的事,交代好鄒南,就直接奔往醫院。
  如果說莫向晚這一輩子千怕萬怕的東西是什麽,她一直都明確。
  莫非之於她,與其說是這個世界上息息相關的唯一血親,不如說是她重新自泥淖之中爬出來的勇氣之源。她出來之後,再不想回去。
  當她望見遠處,莫非笑嘻嘻拉著一個人的手,嘰嘰喳喳說著話。
  從這處看,他們有相同柔順的頭發,顯示個人的好脾性。身材的比例也相像,幾乎就是等比縮放。
  莫向晚心亂如麻,怔怔站在原地,這一天就這麽毫無預兆地來臨。她都沒有提前考慮好應對的詞匯。
  她看得自己眼睛酸澀,有苦難言,不想麵對。然而,莫非看見了她,清清朗朗地叫:“媽媽。”
  莫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起先以為看錯了人。
  莫向晚盤著頭發,額前甚至是淩亂的。她也戴著眼鏡,把大眼睛隱藏,但他看得出她眼神中的不安和閃躲。有無數種念頭在莫北的腦中劈過,嗡嗡然,他要理不清。
  他手裏牽住的孩子拚命把他往她的方向拉。
  隻有莫非一個人心裏是單純的,他歡悅地介紹:“四眼叔叔,這是我媽媽,我媽媽好看吧?”
  而後看向母親:“媽媽,四眼叔叔被我踢傷了,他不要我賠錢的。”
  在莫北眼裏的莫向晚,深深呼吸了兩次,她才說:“對不起,醫藥費是多少?”
  他問的是:“你兒子?”
  莫向晚要低頭從皮包裏拿錢。
  莫北又說:“他八歲?”
  莫非聽到了,講:“我是八歲,我是一九——”
  沒說完被莫向晚喝了一句:“闖了禍還這麽多話!”
  小朋友無辜地閉上嘴巴。
  莫北放開了莫非的手,笑:“這麽大的兒子?”
  莫向晚心裏戒備著,麵上卻放鬆了,她幾乎是很坦蕩地說:“不意外,你了解的。”
  莫北想說,他了解什麽?她以前是出來賣的,年紀小小就有了兒子,他不應當意外?她到這個時候才勉強承認他們過去的瓜葛,他都覺得她是不是在心虛。
  莫向晚隻是頭痛。他是律師,他做人本質是精細的。從他們僅有的兩次親密接觸,他處理事情的那些細節,為她做的一些善後的事情,她是能夠推論出他的性格的。他此時不說話,這麽不動聲色看著她,看著莫非,她就怕他會猜到什麽。可他猜到又如何?一個正常男人嫖娼嫖到搭上一個拖油瓶,想著脫身還來不及。誰會揀現成的麻煩事情做?
  她得將莫北當作正常男人。
  莫北是轉過無數的心思,他考慮到一個可能性上頭去。
  他看著莫非,小朋友一臉的聰明相,賣相全部承傳自她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怎麽來確定自己的懷疑?
  當年他們僅有的那兩次,一次是她嗑藥,一次是他吸過大麻,她繼續嗑藥。這種狀態能生的出正常孩子嗎?
  莫非在不安,母親和四眼叔叔之間的氣流不對,他攙住了母親的手,本能就往母親那處靠了一靠。
  莫北也就隨他了,他隻是盯著莫向晚並不說話。這副研視的態度,令莫向晚動怒,可莫向晚告誡自己不可明麵上動怒,她屏住一口氣,說:“莫先生,你的醫藥費我還是賠的,畢竟是小孩子不懂事體鬧的。你看你的傷口還上了紗布,我很不好意思的。”
  莫非等著母親說完,極力讚同地點頭。看得莫北發笑,他講:“以後不要讓他去拆遷地踢球,有多危險你不知道?”
  莫向晚是不想暴躁,也不想動怒的,可莫北這樣的話,分明有挑釁的意思了。她的兒子,他憑什麽多話?
  她說:“我當然曉得怎麽教育小孩子,謝謝莫先生費心了。”
  莫北隻得在心裏歎氣,她總能把他的意思深化、扭曲、往壞處擴展。這麽躲他避他仇視他,這是他生平的頭一遭。
  他幹脆不同她說話,蹲下來對莫非講:“叔叔不要你的醫藥費了,你讓媽媽給你買零食吃好了。”
  莫非乖乖“哦”一聲,莫北忍不住就要伸手再揉孩子的頭發,卻一隻手給擋了。莫向晚非要說:“這怎麽可以?孩子錯了家長補償是應該的。”
  莫北站起來,他定定看住莫向晚,他說:“莫小姐,我真的這麽讓你討厭嗎?”

  第 23 章
  眼前的莫北,失卻他一貫的矜持風度,但莫向晚並沒有因此而內疚。她在思考,分析,並下了指令,把自己心中起伏的巨浪終於平複好。
  她緩緩同他講:“沒有,莫先生,是你想的多了。我們還不熟,禮多人不怪,請你多包涵。你這樣大量,我很感激的。”她牽一牽莫非的手:“有沒有向叔叔道過歉?”
  莫非一路跟著莫北,廢話說了許多,正經的道歉卻沒有過,這時被母親一提醒,他想起來,就向莫北鞠躬,說:“四眼叔叔,對不起。”
  莫北能怎麽說?她的態度一下淡了,他捉不到錯處。她是莫向晚,不是草草。草草任性而倔強,和他的交流中處處都抵觸。是的,當年他們的身體接觸,思想抵觸。難怪各自都有不好的回憶。
  而莫向晚呢?她也抵觸,可是圓滑許許多。進一步退三步,不讓他有更多追問的餘地。
  誰說這不是一個對手?他差一點要忘記她是娛樂圈子裏頭浸淫過的人,慣能對付記者狗仔隊和各方人等的。
  莫北突然想起來,蔡導說過她的一個綽號,她在圈子裏叫“莫無敵”,隻要能跟的下去的項目,一定馬到功成。
  蔡導說:“當年把他們家的一個藝人在中部台的《真心》節目推後,她竟能和爆炭脾氣的老胡對上,先讓人家罵一頓出氣,再軟不軟硬不硬地道一個歉,把解決方案呈上,竟然是個好提案。這招可漂亮的很。老胡對著這樣一美女,哪裏不能心軟?連內疚都有了,後來一直說要請她吃飯。”
  這是她的慣常做法,如今用來對付他。
  莫北聳肩,又看一看有一雙如她一樣漂亮大眼睛的莫非。他暫且把心裏想到的可能性放下,也不太願意掉落下風,他回答她:“今朝的事情也是我沒有注意,並不能全部怪小朋友。讓你出醫藥費我也不好意思的,何況也沒幾個錢。莫小姐就當給我一個麵子好了。”
  莫向晚把皮夾子又塞回了包裏。
  他的反應速度很快,也算是體貼的。這麽個男人,不是個會為難女人的人。她竟有意外的放心感覺,本來是要告辭了,他恰好遇見熟人,先走開招呼他的朋友。
  莫非指了指遠方的莫北和他身邊的朋友,非要告訴莫向晚:“四眼叔叔人很好的。”
  莫向晚忍不住斥他:“你又知道?”
  小莫非相當堅持:“我就知道。”
  他剛說完,莫北朝她這個方向點點頭,他的禮貌也是很好的,莫向晚也點點頭。用這種方式告別,會溫和許多。
  回到家裏,莫向晚隻覺背上汗津津的,狠狠洗一個澡。穿衣服時候,她正麵對著鏡子。鏡子裏頭的女人身體潔白,麵容依舊蒼白,連蒸汽都蒸不紅似的。
  她用手撫著自己的肌膚,一寸寸,和少女時期有何區別?這具身體經過歲月的浸染,隻是更成熟,絲毫不見當初的倉皇。
  她甩頭,沒有錯,是不一樣的。她走出來了,是個自由身,還有自由心。她不該為任何人去作踐自己,包括她的父母。
  這樣匆匆八年,父親的一千美金已經用完,母親的一封回信早丟進廢紙簍。她也不是孑然一身,有了一個可愛至極的兒子。
  莫北,或者說Mace,也隻是時光過客而已。他也許會將今天的事情當作一天時光中不愉快的一個小插曲,晚上泡一個吧,或者睡一個覺,次日什麽都可以想不起來。
  當年的範美不是說過:“出來混的男人,都是沒什麽心肝的。”
  是的,是這樣的。她不該再放在心上。
  莫向晚把衣服一件一件穿起來,拿著麵膜在臉上緩緩塗抹,閉上眼睛,終於放低了心,什麽都不用想。
  其實莫向晚想錯了,莫北這一夜並沒有好吃好睡。
  他追求的姑娘請他吃了一頓辣,說他根本沒有入場。姑娘也許找到真愛,揮揮衣袖,決定退場。他不是沒有絲毫遺憾的。這是他近年遇見過的最投契的一個姑娘。
  今晚吃的辣菜確實夠火候,他到家喝了兩大罐啤酒還壓不下去。
  壓不下去的還有莫向晚這個人在他腦海裏麵的印象。
  晚上央六在放電影,母親看得很投入。片子是最近最好的港產警匪片,叫做《無間道》。父親是一向對此沒有什麽愛好的,看一眼,說了一句“瞎編”就顧自進了書房。
  他聽到片子裏的人說了一句“出來混的遲早是要還的”,仿佛一下被敲中頭。
  這句台詞他早先就熟悉,今天聽來,意味是不一樣的。
  他決定不看這個電影,先同母親嘮嗑幾句就回房。
  超過三十歲的大男人回到家裏還須向父母晨昏定省,這種事情蠻作孽的。他先抱抱母親,母親笑眯眯,就像今天看著莫非的護士阿姨一樣,問:“把人姑娘送回家了?”
  他說:“就一朋友,媽,你別說的跟真的一樣。”
  母親一瞬就變臉:“又黃了?”
  他撥弄撥弄領帶,扯扯臉皮,臉上還在發疼。莫非這個小朋友腳力不小,再過個十年,大概孔武有力可以比得上劉翔了。
  母親碎碎念起來:“你還想黃幾次?我前天還問方竹,人家說你們處的挺好,今朝你就給我一記悶頭棍。家境好的,你嫌棄人家嬌氣;軍隊裏的,你嫌棄人家無趣;稍微有個合適一點的,你又跟人家談不下去。我說北北啊,你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要不要拿泥巴塑一個?”
  莫北聽得受不了。他是本城男性,但最最受不了本城女性麵對自己不管年齡幾何的兒子,都疊著音叫小名。母親一叫“北北”,他的這一夜注定會魔音穿腦。
  他趕緊自動自發溜到父親書房去參拜。
  父親沒有母親這麽多話,隨意地聊了一聊工作近況。而後莫北講了一個主張:“最近江跟一個項目,挺忙的,還要跟老外談判。我怕回來晚了影響兩老,就近租在浦東湊合幾個月。”
  莫皓然喝一口茶,他經受早幾年的挫折,老的很快,已是花白頭發。莫北從不敢在父親麵前稍微放肆,這是其一。他從不提外出單住,這也是其一。
  承歡膝下的時日不知有多少,莫北惦記得很清楚。
  莫皓然卻讚同他,說:“你也該自己找個地方落腳了,如果將來結婚,有自己的家是最好的。”
  父親也是有這樣的念想的。
  莫皓然又說:“老方的女婿倒是孝順,他倒下這幾個月,一直是女婿照顧著。現在都是獨生子女,爹娘指望兒女比以前困難多了。”
  這話是點撥莫北的,莫北當作不懂,隻做糾正:“是前女婿。”
  莫太太正好進來給丈夫倒茶,還能適時加一句話進來:“嗯,人方竹都快要結婚兩次了,你連個女朋友的邊都沒摸著。”
  莫皓然解救兒子,揮手讓他離去,莫太太還在叫“北北”。
  莫北回到自己房間裏,竟然想的是,莫向晚叫莫非是不是也是“非非”?
  他好奇了,她同她的兒子,是如何生活的?
  問題千轉,又回到他最初的疑問上。他的疑惑愈加的盛,莫向晚的態度,莫非的年齡,前後一串,他在估計可能性的百分比。
  想一想,還是先搖頭。莫向晚像隻刺蝟,尤其對他還這樣戒備。他稍微探詢,她必然全力反攻。
  這不是莫北處事態度,和處事方式。
  想至最後,他把最根源的問題找了出來。如果莫非是他的兒子,他同莫向晚,該用怎樣的關係相處?以如今莫向晚的心態,隻會火星撞地球罷了。
  想到莫非,他的心情忽然格外好。這麽個孩子,機靈過頭,不論是不是他的兒子,他都是歡喜的。
  這是稀奇事情,莫北也在想,會不會是血緣天性?
  他自有他自己的計較。

  第 24 章
  莫北在單位裏處理了些文件,江主任對他表示慰問,他沒多說,隻同江主任談公事。最近他們手裏的市一電機廠融資案子正在如火如荼進行中,在吸收資本的比例問題上,莫北同江主任有了分歧。
  江主任說:“洋資本進來,企業正好借機改革,區裏也是支持的,劃了這麽好的地給他們。上頭也有這個意思,就跟搓麻將一樣,能和則和。這個問題你不用多提,上麵聽了多難辦?”
  莫北問:“那我們到底要把哪一個關?如果就合同論合同,他們隻需要法務助理就夠了。歐洲這間百達勤,旗下有多個國際大牌,他們一周前在華爾街開發布會,聲明投入中國資本十五億元不求回報。江老師,資本家絕對不會成為慈善家。他們要收購的是中國這整個行業,市一跌進去,是不是好?”
  江主任對牢他語重心長:“你還是太年輕。”
  莫北無話可說,接手看別個案子,下班以後約好於直等幾個朋友打網球。
  這樣日子會好過一些。莫北工作上頭的壓力,從來不是因為他的能力限製。他盡情在球場上頭發泄,把於直累的像條狗。
  於直呼哧直喘氣,說:“莫少爺,我不是你的階級敵人啊!”
  莫北把網球拍一扔:“煩。”
  “那就找點兒有趣的事兒做做。”
  莫北睨於直一眼:“你就欠嫂子讓你跪硬盤。”
  與他們同來的還有一同長大的兩個朋友,一個叫徐斯,一個叫關止。徐斯對著於直調笑:“現在哪兒流行跪硬盤了?跪主板才刺激。”
  於直哇哇叫:“你們就坑兄弟吧!”
  關止說:“你們於家門正直兄弟倆,於正幹活都要成勞模了,就你好意思整天吃喝玩樂繼續當大少爺。”
  於直卻神情淡淡地,說:“他的追求和我的追求不一樣。”
  莫北問於直:“於正他們單位老加班,是不是真把員工當牛工用?”
  徐斯插口:“他們那間娛樂公司,連公關活動都搶著做,號稱‘娛樂界的百勝集團’,你參考肯德基模式就明白了!”
  莫北正好拽住徐斯:“你們地產公司在閘北是不是有分部?幫我租個房。”
  徐斯詫異:“你要在閘北租房幹什麽?你不是在浦東上班嗎?這樣一個來回那該多遠?”
  莫北沒講理由,隻管閑扯:“我願意。”說完又講,“我有合適的地兒,明天把地址抄給你,你給我辦妥就成。”
  徐斯指著他對其他人笑道:“你們瞧瞧,求我給租個房,要求還這麽多,地址都限製上了,真當我是孫悟空他師傅哪!”
  於直笑:“是啊,你是夠唐僧的。”
  差點沒被徐斯一陣打。
  莫北此舉,自己深思,也覺得無聊。
  他把手頭莫向晚的地址看了一遍,在MSN上給徐斯發了過去。
  近來凡事冗雜,讓他莫律師當了一次狗仔隊,做出這種莫名之舉。
  徐斯在線上問他:“兄弟,那地方可是在中環外外環內,到市中心半小時車程,到你浦東單位得要一個多小時車程,路上一堵,你早上基本就睡不著懶覺了。你家到你單位可隻要半小時。你確定你要為本市養路事業做貢獻?”
  “讓你做你這麽多話幹什麽?完事了請你吃飯。”
  徐斯過了一刻鍾,又發來一句話:“我確定你不是腦神經中樞出現故障,就是看中哪家妞兒了。”
  莫北打了三個字母——“KAO”。
  莫北這個人,從不是一個會做強求要求的人。如果他不用別個辦法去接近目標,或許他的疑惑很難釋懷。莫北想,不管他用何種辦法去接近莫向晚,她總是會跳腳的。那麽就幹脆徹底一點,令她無可奈何。
  所謂一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莫向晚也是一個過分冷靜的人,幾次交鋒,他漸漸可拿捏得住尺寸。
  他決定住到她家附近去。這樣還能時時看到莫非小朋友。他原本想一勞永逸,直接拔莫非一根頭發去驗DNA,這個念頭剛萌芽,他就罵了自己一句“流氓”。
  當年的草草罵他“你這個流氓”,不能真讓她罵對的。
  君子釋疑,方法有道。
  他隻好用這個方法來解釋自己的無聊行為。
  徐斯的效率還算挺高,隔了幾天就給他電話,說把房子租好了,順便發了地址過來,莫北一看,樂了。
  他心情非常好,回家收拾好行李,揀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吹著口哨準備搬家。
  管弦一直勸莫向晚有了錢就先搬個家,老窩在城鄉結合部的地界,不利於莫非的健康成長。
  莫向晚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現在住的新村是一個老式新村,樓房之間空間狹窄,綠化寥寥,不用說設置給孩子們踢球打球的場所了。
  自從上一次莫非把莫北踢傷,她同於雷的父母同時禁止了兩個孩子的暑假踢球運動。現在的莫非做完暑假作業隻能在自家小區裏爬爬樹抓抓金龜子養養蟈蟈。
  但是樓市如今如火如荼,價格線一路飛揚跋扈,從來隻有讓莫向晚看的份。這些年要養育莫非,她並沒有太多存款。此間房屋還是租住的,房東有好幾處房產,此間是價格最便宜的一間,她本來也想租一間環境好一些的,可一看租金就望而卻步了。
  她算了筆賬給管弦:“我一個月拿多少錢你也是曉得的,莫非現在一個月的飯錢、學費、各項書雜費活動費,還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吃的用的,還得存好錢,將來等到他上大學,不知道學費要多少呢!”
  管弦不是不明白,說:“你是靠著死工資獎金的,這樣不容易出頭。”她又提到了宋謙,“那個人算是不錯的,我不想看你年紀輕輕給自己守活寡。”
  莫向晚回避著,她看到台上唱完一支歌的葉歆走下來,鄒南正在吧台同酒保閑聊,葉歆上前抱了一抱鄒南。兩人親親熱熱坐在一起喝酒,好姐妹沒的散。
  管弦說:“你怎麽不同葉歆說,是你推薦她去秦琴那兒的?”
  莫向晚說:“說什麽呢?再我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她們好友之間開心就好了。葉歆有實力,就欠機會。”
  管弦說:“不對,機會總是公平分配到個人頭上,誰都不缺機會,而是要看自己給不給自己機會。我才不信真要機會的人會抓不住機會。”
  莫向晚說:“我下個禮拜要去學校聽講,你就提前給我上概率論了。”
  “你念好文憑又怎麽樣呢?這個圈子裏不講文憑,你別聽於正瞎扯淡。”
  “不是的,我隻是想幹一些有意義的事,除了工作,帶兒子以外。”
  管弦否定她:“不,向晚,你需要一次真正的戀愛。”
  可是莫向晚也否定了她:“管姐,有了又能如何?沒有又能如何?對我來說,哪裏有區別?”
  葉歆又上台唱起了歌,聲音如天籟,灑落到人間。
  莫向晚對著管弦舉杯:“她今天唱最後一場了,我們來祝她。”
  “你也多管閑事。”
  “沒有錯,我向你學習。”
  管弦說:“向我學習有什麽好?”
  莫向晚把酒一飲而盡。
  “管姐,我想勸你,你離開於正吧!”

  第 25 章
  莫向晚並不是一個愛好探究他人底細的人,誠然管弦待她,可算是救命之恩,但也隻有管弦明白她的經曆,而她從不詢問管弦的過往。
  管弦的這間“MORE BEAUTIFUL”,在圈子內小有名氣。她與於正,業內人士也並不是毫無耳聞。
  莫向晚不能知道管弦與於正到底從何時開始,當她進“MORE BEAUTIFUL”的第一天,她就見過於正給正在台上唱歌的管弦的送花。
  管弦亦有一副好嗓子,那天她唱的歌中文名字很好聽,叫做《碎步林蔭街》。
  莫向晚當時持著搖酒壺側耳傾聽,心都可以化入其中。夜間收工,酒吧門外就是一條林蔭大道,那時正值盛夏,夜蔭森森,於正執著管弦漫步其間。
  可是過了四年,於正娶的是別個女人。
  於正結婚那天,莫向晚是記得的。她還在電視台跟著秦琴當助理,於正的婚禮由台裏上下人等合力操辦,因為新娘的父親在文化部裏任要職。
  莫向晚做迎賓女儐相,在林蔭街道深處的三十年代老花園大門口,看見穿了一身白紗裙的管弦列席。
  她至今記得管弦的麵色,平靜祥和,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她隻是一個來參加婚宴的嘉賓。她坐到最末一排,交疊著小腿,嘴唇微微動。莫向晚才聽出來,喜宴現場的背景音樂竟然就是《碎步林蔭街》。
  音樂悠揚,管弦好像沉醉其間不可自拔。
  莫向晚以為經過那日,管弦與於正應當徹底拗斷。但是於正自巴黎蜜月歸來,連著兩個禮拜都至“MORE BEAUTIFUL”報到,隻是把他們的關係轉至為不合法。
  莫向晚從不多言他們之間的關係,今晚多言,實屬第一次。
  管弦不置可否,她對莫向晚說:“小姑娘,你不在乎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在乎是因為我還愛著。不要跟我講破壞別人的家庭這些大道理,我從十七歲就認識於正,那時他還是安徽銅陵小鎮一所一般中學的高中生。”
  她的眼色淒迷,臉色嬌豔,但眼角眉梢,已有了歲月的痕跡。管弦化妝愛用厚粉底,好讓別人看不出原本的她。
  莫向晚和她不同,從不用粉底,誰都能看清楚原本的她。
  但這晚不同,管弦被燈光、酒精還有莫向晚的話催化了,似要汪成一彎無助秋水,不知流向何方。
  她對莫向晚說:“他的媽媽死的時候,他們於家才同意給他辦上海戶口。
  你不知道吧!他媽為了養他,在當地做過小姐。他們於家怎麽會要他?”
  這是一重隱私,不當莫向晚該得知,她亦明白,想要阻止管弦繼續說,可是管弦不願意停止。
  “他回上海的火車票都沒有,可我連高考都不考了,就陪著他回來了。一直到現在。小姑娘,你們上海人啊!太勢利了!你摸著你的良心告訴我,我該不該讓?”
  莫向晚沒有辦法告訴她這個反問句的答案,她隻好抱住管弦的肩,她的肩膀窄窄的,很弱小。她的個子不高,認識她至今,她一直是提攜著困難的她的。
  管弦靠在她的身上,就深深歎氣:“小姑娘,你做的好。你比於正的媽和我都要強,可無依無靠,終歸不是事。我想給你介紹一個好對象,你不要,沒關係,我再給你找。你要過的好好的,讓我有個慰藉和念想。”
  說了一陣話,管弦趴在了吧台上。莫向晚不知她是不是睡著了,隻是朝葉歆招一招手,葉歆乖巧地走過來,叫她:“向晚姐。”
  這是一個謙恭的好孩子,莫向晚對她溫和地講:“《碎步林蔭街》會不會唱?”
  葉歆點頭,旋即就上台吩咐了樂隊,又向莫向晚打一個手勢。
  音樂和緩響起來,莫向晚並不認為葉歆唱的會比當年的管弦更加好。
  管弦在吧台上側一側頭,講:“剛來上海的時候,我們都沒錢,我就去酒吧駐唱,這首歌最拿手。原唱是張國榮的,張國榮來上海開演唱會,他的粉絲包下酒吧來慶祝,請我唱這首歌,他們說我是女聲版裏最好的。就這麽幾年,張國榮已經在天堂,我還不是這樣過著日子?”
  莫向晚無語凝噎,隻叫:“管姐。”
  管弦眯著眼睛微笑:“別操心我。我知道你的想法。小姑娘,我是能讓自己過的更好一點的,你呀,如果能放開一點,你也能過的更好一點的。你都害得我不敢提一些別的話,太正經了。做人不能太正經,那要多累?”
  或許做人是累,但莫向晚回家時想,她很滿足。
  管弦的人生,她能夠理解。她是沒有救命稻草的,於正怎麽能算她的救命稻草?
  而她是有的,她有莫非。莫非是她人生的希望,就算深深黑夜,都可被照亮。
  莫向晚走到新村裏,這裏沒有林蔭街,也沒有人,空氣清新,微風拂動。
  她一路走,一路感傷,一路又感激。她還在想,莫非正在快高長大,每時每刻,她的生活都會有新的變化,永遠不會枯萎。
  這樣便足夠。
  莫向晚忽然就有氣力,蹦跳幾下,到了自家樓房門口。門口有人出來,她一下就撞到了那人身上。
  這太失禮,莫向晚從沒在鄰居麵前出過這樣的失誤。她低頭就說一句“對不起”。
  眼麵前的那個人笑一下,同她打招呼:“莫小姐你好。”
  莫向晚駭異抬頭,正有路燈照至這個方向,將那人的眉眼照的分明。他是有一副笑眉笑眼,仿佛永遠都不會生氣,眼裏永遠都是友好。他的臉頰上還貼著邦迪,在夜裏是不顯眼的,絲毫沒有破壞他的斯文好相貌。
  但莫向晚是不能斯文了,她幾乎是尖叫:“你在這裏幹什麽?”

  第 26 章
  莫北並不驚訝,而且好整以暇,甚至笑容可掬。他說:“我是新搬來的,請多多關照。”
  莫向晚大吃一驚乃至就要大驚失色,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搬過來要做什麽?第二個念頭是就要脫口而出對他吼“關照你個大頭鬼”。
  這簡直是咬牙切齒心頭萬般恨,尤恨他眼底的笑意,似想要把什麽都拂淡去。但怎能拂淡呢?她的胸中快要燃燒成了火焰山。
  莫向晚忍受不了,強自用剩餘理智去忍受,終於還是閉嘴,克製住沒有直接罵出去,隻是狠狠剜他一眼。
  莫北看得清楚,她氣勢洶洶的模樣並不駭人,因為人長得是本城女孩特有的那種帶嬌氣的漂亮,這一眼剜過來,對他來講,威力並不足夠,他好像就是等著接這招的。
  故此他也不生氣,還對她說:“我把喜糕送給非非了,以後我們是鄰居,你住402我住403。”
  這是存心讓她把一口氣活生生憋在喉嚨口。莫北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中,還對她做一個請的姿勢,為她推開鐵門,請她進門。外頭的夜光黯淡,她才看到他手裏提了垃圾袋,原來是要倒垃圾的。
  莫北看她不說話,又不能真冷場,便又存心講一句刺激她的話:“你總這麽晚回家嗎?就放心讓非非一個人在家?”
  正如醍醐灌頂,莫向晚眼底在這一瞬不是沒有驚駭。她的克製快要瓦解,他這麽輕描淡寫兩句話,就能刺激出她心裏中潛藏的恐懼和駭怕。剛才還算在雲端,此刻就要落進穀底。
  莫北本能就想把雙手插進褲兜裏,手一動,才發覺右手提著垃圾袋。這是他稍稍緊張時候例行會做的動作。
  她剜他一眼的模樣是不可怕的,也在他的預料之中的。她恐懼的模樣,卻讓他詫異的。
  他想她應當是在恐懼,胸口明顯起伏,還咬了嘴唇。這樣子和莫非真像,在莫非哭之前,就是這個委屈樣子。但他依舊不解,自己的破壞力難道會大到如此程度?不過當前情形下,他隻得把思索和計劃的心思掩蓋好,不好讓她看清楚。她看清楚會更害怕,現在已像風中戰栗的落葉了,他是不能做一陣疾風,把她從枝頭吹落。
  他要體諒她的。
  於是莫北講:“我們單位最近接了市一電機的案子,在這兒租個房好辦公,沒想到這麽巧。”
  莫北這樣一講,還是笑著的,盡管他對麵的女士半句話都沒有說。可他是做到有禮有節,坦蕩無私,足夠安別人的心。
  莫向晚的心,是真的在他這句話講完後漸漸安穩。她知道市一電機就在離此地不遠的工業園,似乎可信。
  她是否可信他?他這麽個無害的眼神,從不迫人,她多看兩眼,他都平靜回視她。她竟能由此被安撫住,淩亂的思路整理好。
  就算他有其他企圖,她也是不好落勢的。莫向晚用手撫了撫麵部僵硬的肌肉,勉強扯一個禮貌的笑容,還說:“那是真的很巧。”
  說出口才發覺聲音幹澀,咳嗽了一下,再說:“莫先生,你們單位福利很好,還能根據項目提供宿舍。”
  莫北怎麽聽不出她暗地的嘲諷和試探?但他心理建設強健,仍擺好風度笑道:“是啊,這個項目棘手,需要常駐他們廠,還要經常開會,算是問單位討的福利吧!”
  莫向晚研判地看牢他,就像在麵臨自學考試,腦海中飛速轉著各項可能性的答案。
  他租住此間,確為此理由?她是不可能百分百相信的。
  就在這幾秒鍾,莫北用無害眼神誠懇望住她,還有讓她半驚疑又半安心的說明,她也不好立即確定,隻能先隨著梯子爬下來。
  她說:“那倒是個好單位。”側身進門,要上樓,臨上樓前還能勉強朝莫北點個頭算招呼,可一回頭,一腳就把階梯踩空,差點絆倒。
  是莫北及時拉牢她,拉住以後就鬆了手,說一聲“當心”,就提好垃圾袋出門倒垃圾了。
  倒是莫向晚愣上一愣,看鐵門“哐當”關上,失神一會才反應過來,“咚咚咚”奔上樓,拿鑰匙開門,再把門大力關上,上了兩道保險。
  莫非正盤腿坐在沙發上,身前的茶幾上放了花花綠綠大堆零食,他一邊嚼薯片一邊看柯南。聽到響動,就爬下沙發,幫莫向晚把拖鞋給拿了過來。
  莫向晚換了鞋,先是看見茶幾上的零食,整整有兩塑料袋,果凍、瓜子、薯片、餅幹、飲料一應俱全。
  她皺眉,已經猜到幾分。
  莫非不知道母親的心思,很開心地抓著一隻紅豔豔的果凍講:“媽媽,隔壁新鄰居是四眼叔叔唉!他買了很多吃的給我,我已經一份一份分好了,可以從今天吃到開學。媽媽,你就不用每個禮拜六到超市再幫我買了。”
  一句話打掉莫向晚就要越來越激烈的情緒。她如何能發作?來不及發作就要先心酸。
  莫非從小就不是個讓她多花錢的孩子,他的吃的用的玩的,永遠都比同齡人少。可孩子正在長身體,還是相當饞癆的。
  但莫向晚必須要計算著花一分一厘,不能發生超常支出的情況。她相當清楚,她的存款薄,得努力積累,要為莫非將來的升學著想,且還需防著一些意外狀況。這樣一來,每個月的用度難免捉襟見肘。對於額外支出,更得嚴格控製。
  莫非的額外零花,自然就少了,更加少有買許多零食大快朵頤的機會。
  這是她的無奈,她一直掙紮要做到更好,以便改善莫非的生活條件。管弦說她快要成“兒奴”,要為她介紹好男人,也是有由頭的。
  她不好就此把莫北送的零食全部打包從陽台丟出去,莫非眼巴巴地看著,大眼睛動人,眼裏神色,完完全全就同剛才的莫北一樣無公害,讓她狠不下心。
  莫向晚又想咬牙。就是這莫北,太自說自話,他何來立場這樣做?但她對著孩子不能發火,隻得催著莫非快些上床睡覺。反倒她倒在床上,輾轉反側,總睡不下去。
  她是不能不仔細揣摩莫北的用意。是巧合還是蓄意?他是否有必要這樣做?
  如果他真對孩子的身世起了疑,或說他想要將莫非奪走,更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驗DNA,再與她對簿公堂。他是律師,家庭條件也比她好過太多,上了法庭,她隻有十輸不贏。他又何必舍近求遠?
  如果並非如此,可又怎麽就能巧合到他必須搬到她的隔壁?
  這一夜,莫向晚噩夢連連。又夢到從九霄雲端跌入萬丈深淵,無人拉她,她自沉淪。
  莫非遠遠在叫她,她想要拉住莫非小手,可是有一把聲音在叫“草草”。這麽熟悉,熟悉到她聽後震顫。
  莫非在叫:“媽媽媽媽。”
  她要抓不住兒子,有人推她的胳膊,她好像掉落穀底,身體一震,以為到了地獄。
  莫向晚猛地睜了眼睛,莫非正在推她的胳膊。她有些煩亂,還有一頭虛汗。
  莫非穿著小睡衣,也是睡眼惺忪的,不過臉上有掩蓋不住的興奮。他嚷:“媽媽,四眼叔叔買了早飯給我哦,有小籠包哦!媽媽,快起來快起來。”
  莫向晚先是腦神經遲滯一秒,下一秒,她情願兩眼一黑,是在做夢。

  第 27 章
  莫非要拉她起床,一邊嚷嚷:“媽媽,小籠包要冷掉了。”
  莫向晚拿床頭的鬧鍾一看,不過七點。莫非從來對早起絕緣,每日清晨必要她三催四請才起的來。今日這樣積極,倒是讓她心裏不是味道。
  她洗臉的時候,看到眼睛下頭青的兩塊有想外擴散趨勢,趕緊拿了冷調羹蓋了一會兒。
  莫北還算識相,沒有登堂入室,大約是早晨買了早點來敲的門。莫非難得睡的警醒,跑去開了門,還把點心拿進來。此刻坐在灶庇間的灶台前吃的津津有味,兩隻小腿還蕩啊蕩,不知在愜意些什麽。
  他見莫向晚洗漱好了,又來獻寶:“媽媽,四眼叔叔還買了雞粥。我說你胃不好,他說雞粥蠻好的。”
  灶台上果真放著一缽雞粥,蓋著蓋子,莫非體貼地打開蓋子,粥米的糯香四溢,莫向晚不想吃也有了要吃的意思。
  她掃一眼灶台,莫北買的早點並不鋪張,莫非的是二兩小籠,給她的是雞粥和一客醬菜。雞粥和小籠應該是小區門口小吃店裏的,隻是這醬菜不知道是哪裏買來的,脆甜可口,十分開胃。
  莫向晚把雞粥吃了個底朝天,吃完以後就在想,莫北還有什麽花招?
  這並不是她有多了解莫北,莫非畢竟是他的種,莫非討好別人另有所圖一般都是一套一套的來,她以此類推,得此結論。
  不過不慌了卻是真的,有什麽好慌?現在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又不可能帶著莫非遠走高飛。那樣成本得多高?算算也是不實際的,生活更不是演電視劇。她懂得掌握分寸。
  莫向晚吃粥的時候就在盤算,出門的時候,已經差不多要盤算好了。
  她幹脆就先去敲了403的門,門不敲自開,莫北穿得精英體麵,頭發服帖,基本一絲不苟。莫非看到他,熱情地多嘴:“四眼叔叔,我們吃好早飯了。”
  莫北先拍拍莫非的腦袋,講:“好吃不?明朝叔叔再給你買。”
  莫向晚就好插話說:“本來說鄰居之間大家客氣,不過總讓你客氣,這怎麽好意思?小孩子也不好慣的。謝謝你的好意。”
  莫北心底在驚訝,麵上還是浮著笑意。這個莫向晚,心理素質同他比比,就要不遑多讓了。
  他看她的一身行頭,標準“白骨精”,而且今天臉上塗了粉,襯得五官更精致立體。她戴的眼鏡是淡褐色的寬邊鏡,如果她脾氣稍微彪悍,配上這種眼鏡,一般會被OFFICE裏的小妹妹們叫做“滅絕師太”,是會蓋掉她美麗外貌的吸引力的。拿掉眼鏡,就是以前的那個“草草”了。
  莫北不再多想,講:“昨天非非說要吃小籠包,我今天早上晨跑,順路買的。”
  莫向晚想,他真是少爺習性,早上還晨跑。她笑一笑,說:“經常運動是好習慣。我們這種朝九晚五,還要對老板鞠躬盡瘁的,早上多睡半個鍾頭都是福氣。如果莫先生不介意的話,好不好幫我們帶一帶早飯,我把一個月的錢都算給你。”
  她心裏想的是,你還想怎麽樣?買早飯是樁好事情,那麽就把雷鋒做到底。莫向晚把心一橫,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幹脆就同莫北耗到逼出他本意再講其他。
  如果說昨晚莫向晚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今早她的反應就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了。
  幫非非買早飯,本來就是他的一時性起,聽非非說想吃小籠包。這個小朋友說這句話的那個向往的樣子,大眼睛忽閃忽閃,他本能就沒有辦法拒絕。早上起一個大早排隊排了一刻鍾買過來,非非拿到小籠包,樂得眉開眼笑,他看得心裏都舒服。
  他不是沒想過莫向晚的反應,大約又是冷麵孔相對,或者見他扭頭就走。誰曉得一覺睡好,她身上裝備齊全,全麵迎戰來了。
  不管怎麽說,他要是還當她是那個直來直去的草草,根本就大錯特錯。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搬到這裏是來討嫌的。他還想過,如果莫非真的是他兒子,他要談一談撫養權,哪怕隻是想,眼前這個女人都會跟他拚命的。
  不知怎地,莫北對她的反應有一種直覺般的肯定。
  他就不辜負莫向晚重新武裝好的雅意了,說:“一句閑話的事情,莫小姐要麽開一張清單,我盡力辦到。”
  兩個互相笑笑,都要差不多皮笑肉不笑了。
  莫向晚交代好莫非,又說要當心安全,又說中午去隔壁大媽媽家吃午飯不準挑食,一件一件說清楚了才準備上班。莫北沒有立刻走,他站在一邊聽著,一件一件也聽進去了。
  莫非跟大人告別,又告出一個故障。他竟然對住莫北說:“四眼叔叔,我媽媽單位很遠的,你可以不可以送送她?你是開小轎車的對哇?”
  莫向晚要瞪兒子已經來不及了,莫非笑得相當諂媚地對住莫北。
  莫北就笑著回答:“我是開小轎車的,就不知道你媽媽願意不願意搭我的便車了。”他說完瞟了莫向晚一眼。
  莫向晚又要翻白眼,不知要翻給兒子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
  兒子還要再添亂,真誠而高興地講:“媽媽,那麽就坐小轎車好了,擠地鐵很累的,現在人很多的。”他看看莫北又看看莫向晚,由衷地希望自己提出的建議被大人采納。
  莫向晚隻好說:“你不要再麻煩人家叔叔了,叔叔也是要上班的,如果遲到,叔叔的老板是要扣他獎金的。”
  莫北接著就講:“沒有關係,叔叔可以幫你送一送你媽媽。”
  後來莫向晚不得不坐到了莫北的車裏,因為下樓之後,莫北堅持說:“總歸不能對你兒子失信,請莫小姐賞臉了。”
  她怎麽好不賞臉?至少先不用同他撕破臉吧。
  她是有點氣勢洶洶地鑽進他的車,“哐”一下重重關門。莫北站在車外,嚇了一跳。他在想,這個女人真的不好惹,怎麽跟雌老虎一樣?

  第 28 章
  一路並無什麽話,莫向晚隻是沉默。莫北也沒有說話,他專心開車的模樣比平日嚴肅太多,目光炯炯,心無旁騖,是有一定威懾的。
  她從沒注意過這樣的莫北。平日的他意態悠閑,帶一些懶洋洋的神氣,人人都可接近,天生的自來熟。她沒有想過他專注起來,會壓迫到她話都說不出來。
  但她還是發話:“隻需要去前頭的地鐵站就成了,你拐一個彎可以直接到市一。”
  莫北本來都要習慣車內的安靜。她沒有話,他是有話的,無數疑問,不過不能提。她的底線,他一旦摸透,就不敢逾越了。
  這是一重尊重,尤其對莫向晚,他更需給予這重尊重。
  因為莫北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尊重過當年的小妓女草草。
  他和草草的第一次,他明明感覺的到草草並非情願,但他還是做了。她是用怎樣的心態強迫自己完成這宗肮髒的交易?他最近才開始揣測當年草草的心。
  那一宗並不是平等的交易,他更像一個低劣的嫖客,這是他的人生中抹不去的錯誤,或許還有愧疚。本來他將會將這件年少往事遺忘,當莫向晚重新出現,竟然會是他審視和反省的開端。
  莫北在想,如果莫非真的是自己的兒子,他該在草草麵前擔當怎樣的角色?
  這是沒有想好的。
  但目前他不會拒絕莫向晚提出的一切要求,他將車停在了地鐵口附近的轉彎道上。莫向晚的氣平複許許多,能夠笑著說“再會”了。
  她粉飾太平的功夫很不錯,這樣的人本性堅強。
  莫北對她幾乎是用關切的口吻對她說:“路上當心。”
  莫向晚下了車,冷不防聽到他這樣的話,回頭瞠視。他是善意的,還提醒她:“下一班車就要到了。”
  這話讓她可以回頭撒腿飛奔趕車,不用再多想他的神態和心理。
  莫向晚到了單位,就遇見鄒南,鄒南盯著她的麵孔看了很久,講:“老大,你真的需要一款好眼霜。”
  莫向晚用手按摩眼皮,隻好自嘲:“人老了。”心裏在怪莫北,此人是她的至大壓力。
  鄒南把下一個月的藝人日程拿過來給她過目,完全是鄒南接她的手排出來的。她看到下個月的日程中有梅範範去橫店拍一部曆史劇,導演也是圈內大拿,此片被多家電視台看中,還未開工就有預訂。
  如今梅範範炙手可熱,即將走紅。
  她簽了一個名,吩咐鄒南把日程發至各相關合作單位。
  鄒南拿日程表時,又多嘴一句:“‘無敵手’今早進了於總辦公室到現在都沒出來。”
  莫向晚側目,斥:“沒事別插嘴插舌。”
  鄒南皺皺鼻子,裝可愛狀:“血洗定律,這有啥?”
  鄒南走後,莫向晚撐著額頭凝思片刻,終至什麽都不去深想,開始埋頭工作。許久,有人敲她的桌麵。
  她抬頭,梅範範姣好的瓜子麵孔就在眼前,眼眶層層化妝,又是這樣近的距離,她都沒有立刻認出她。
  也許她們根本不算熟悉。
  梅範範叫她:“晚晚?”她用的是問句,不是肯定句。
  莫向晚靜定地望住她。
  梅範範是做過整容和嫩膚的,這麽近的距離看過去,按照一般人的猜測,她會以為她隻有二十出頭。她畢業自北影,那自是另一趟特別經曆,她不知道的。
  她用這麽不肯定的語氣同她打招呼,她知道自己該怎麽答。
  莫向晚笑著說:“梅小姐,你好。”
  梅範範釋懷一笑:“晚晚,你何必不認老朋友呢?”
  莫向晚倒是一愣,隨即生出些慚愧,是她防備太過了。她低一低頭,笑:“沒有,這樣方便。”
  梅範範的笑容嫵媚動人,讓她的臉蛋更嬌豔:“沒有錯,你方便,我也方便。”她問她,“晚晚,後來你把那個孩子生下來了沒有?”
  莫向晚遲疑一小會,再點一點頭。
  梅範範搖一搖頭:“你這個傻瓜,年紀輕輕,幹什麽要被孩子套牢。那種出來玩的少爺不會認帳的,你白白受累。我聽到別人講了,你一直一個人過,這些年一定過的很辛苦。”
  莫向晚說:“大家一樣的,都在混日子。”
  梅範範往她的辦公桌上一坐,兩腿交疊,把粗魯的姿勢做得很優雅。她說:“我是真的在混,就像浮萍,飄到東又飄到西,今朝混混這裏,明朝混混那邊,沒有想到會越混越好的。你是呆在老地方,做古老石頭山。”
  她伸過手來,要摸莫向晚的臉,莫向晚本能往後一退。這一退,便覺得不夠禮貌了,她歉然地對梅範範笑笑。
  梅範範無奈地收了手:“你看你,還說不見外,還說混日子。晚晚,你沉的下去浮的出來,也是好漢一條。”
  莫向晚講:“我隻是小女子,沒有這麽誇張。”
  “不。我倒是羨慕你意誌堅定。當年我跟著小帥哥北漂去北京,才曉得後悔。愛情是狗屁,連二兩飯都不值。”
  她說完這一句話,似有不忿,從手邊的包裏拿出一隻金色的煙盒,熟練挑出一支百萬叼在口中,就要再找打火機打火。莫向晚及時阻止她:“於總不準辦公室裏吸煙。”
  梅範範隻好把香煙丟掉,說:“他們都是一路貨色,就會裝相。一個比一個說的好,回頭就把往女人胸罩裏頭摸。”說完“格格”一笑,“你們於總賣相倒是很好的,聽說他老婆長得也不錯,還是外語學院當年的校花,校花就是管不住他。”
  她看莫向晚並不接口她的話,便又講:“你們總歸是幫自己老板,不講了不講了。看到你我總歸老高興的,我們是老朋友了。”
  她湊近一點,有一股濃鬱的香氣刺入莫向晚的鼻腔內,她突然就覺得鼻子癢,打了一個噴嚏,抽了紙巾捂牢鼻子,問梅範範:“你噴什麽香水?”
  梅範範是高高興興地講:“怎麽?你聞不慣?是CD的新品,還沒有到大陸,歐美才上櫃的。”
  那頭梅範範的經紀人找了來,說有通告要出,梅範範理理衣服就走了,也沒有再打招呼。
  莫向晚待她走遠,才舒出一口氣。
  最近遇見的人,就像多米諾骨牌,一串連著一串,有非要震塌那個源頭的趨勢。梅範範應該是不想見到她的,但其實,她更不想見到梅範範。
  範美脫不了以前的影子,她看見她,會有心理障礙。可是兩個人表麵上還在客客氣氣互相試探。
  這太勞累。她撐住額頭,自言自語道:“他們都曉得我是好漢一條,我就一定是。”
  有人“噗哧”一笑,是許淮敏過來找她拿新簽的合同。她訕訕不好意思,許淮敏說:“小莫,你老像小孩子的,自說自話。”
  莫向晚靦腆一笑,許淮敏又說:“你這個習慣跟另一個小莫很像。”
  莫向晚笑不出來了,她想難不成莫北也有這種習慣?許淮敏自己解釋起來:“那個小莫也是,以前同一個辦公室,他老是一個人看案例邊看邊讀。大概你們五百年前真是一家。”
  莫向晚嘟囔:“誰跟他是一家。”
  許淮敏來調梅範範的合同,還說:“她的合同有些條款我還要再看看,當時談的不夠細,也不是格式合同,上頭讓法務助理直接跟掉的。我怕有麻煩。”
  莫向晚問:“難道還怕她毀約?”
  “最近的新聞是梅範範傍上了剛從奧斯卡回來的大導演,正在試戲呢!”
  “她的文藝片還沒拍。”
  “廣撒網沒壞處,尤其別人還吃她的那一套。”
  莫向晚把梅範範的合同找出來,遞去給許淮敏。於正正從辦公室裏出來,大約趕著開會,走路帶起一陣風,刮到莫向晚鼻子邊。
  她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第 29 章
  莫向晚在管弦麵前,不再提起於正。管弦的“MORE BEAUTIFUL”最近生意不錯,老有人借用最大的包房做私人PARTY。
  這也是管弦經營得法,在酒吧的二樓有一間極隱私的大包房,裏頭所有裝潢材料都是運自英倫,做成老式英公館的樣子。有人做PARTY,管弦就會親自去酒吧附近的高級中餐廳請名廚過來做道會。
  莫向晚一直認為這是管弦的三產,且為於正服務。
  她為於正,簡直就要鞠躬盡瘁。但這是個人緣分,她勸說無效,隻能幹著急。然,於正其人,對管弦出手闊綽,但凡人到,也是關愛體貼,似足丈夫。管弦酒吧內的資深酒保PAUL就戲謔:“管姐姐當他是段正淳呢!”
  這話說的當時,秦琴也在,聽他的比喻有趣,就問:“那麽你的管姐姐是哪一個?”
  PAUL講:“王夫人,動不動要砍人手腳當肥料的。”他在那個月打碎兩隻水晶杯,被扣了半個月小費,就像被砍了手砍了腳。
  秦琴有別個意見:“或者是馬夫人。”
  莫向晚嗔怪:“秦姐。”
  秦琴笑著拍腦門:“哎,《天龍八部》看了有些年頭了,我糊塗了。不過管弦同大胡子版《天龍》裏的馬夫人可真像。”
  管弦是有幾分像鍾麗緹,性感嘴唇尤其誘人。現在有客人點管弦唱曲,給的小費笑傲整條酒吧街。
  這也是得有點本事的。
  莫向晚覺得管弦逃不出於正手掌心,著實是冤。
  秦琴對她講:“現代都會,哪裏有誰非要欠著誰?看看誰的道行深,誰的魔力高,誰就比誰高占一頭。”
  莫向晚是知道秦琴的,她在行內是出了名的毒嘴,而且人緣也一般,最蕭條的時候被趕到電台主持夜間談話節目,罵哭的聽眾不知有多少,結果有義憤填膺的聽眾打電話指責她的刻薄。
  那時候正在做直播,導播要把聽眾來電切掉,她打一個手勢阻止,對聽眾講:“如果要舔傷口,請直接躲到被子裏。既然光天化日讓全市聽眾分擔痛苦,應當是個爽快的人。我就做事情爽氣一點,一刀切下去,一了百了。讓聽眾知道症候在哪裏,痛了才好去醫治,大家防患於未然。感謝你的來電,你一定是個善良的人,比很多在廣播麵前邊聽邊罵我的人要痛快,下麵送給你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
  導播室裏的工作人員笑到岔了氣。
  這是在莫向晚跟著她之前發生的事情,莫向晚跟她的時候,莫非才兩歲。她要照顧幼兒,還要忙於工作,也是出過錯的。
  有一回秦琴的談話節目請來國際著名的化妝品公司CEO,因為該CEO業務繁忙,換了好幾次時間,莫向晚是好不容易同對方確定好時間,並給秦琴準備相關資料,結果就是忘記問CEO的秘書,當日該女士穿什麽衣服。
  後來CEO上節目,莫向晚要叫糟糕已經來不及,她同秦琴都穿了灰色係的衣服。整個節目出來之後,色調灰暗,導播非常不滿意。莫向晚知道闖了禍,內疚得不得了。
  一直暴炭脾氣的秦琴那天沒有罵她,隻是嚴肅又刻薄地講:“如果你這點工作都沒有辦法跟進好,我勸你趁早把你的兒子送給別人,你是沒有辦法管好他長大成人的。”
  此後莫向晚做事情力求細節周到,盡善盡美,不出現一個缺漏。
  所以她是習慣秦琴的毒嘴,並且不以為意的。
  秦琴看到她,也還是那個樣子,不客氣地講:“你做人怎麽還是這麽木?介紹過來的姓葉的小姑娘跟你像的很,完全埋頭苦幹型,一天到晚被我罵。”
  莫向晚笑道:“我介紹的人不錯吧?”
  秦琴說:“你是實心眼,不要以為個個都像你。”她抬眼皮子看看樓上,“管弦的SALON名氣響的很呢!三產做成這樣不容易,多大的人物都會來捧場。”
  這種銳利的話,莫向晚就不接了。
  秦琴的脾氣,在她和秦琴不太熟的時候,她也多事地勸過。但人的個性磨不平,過了幾年,秦琴的談話節目好不容易在財經台出了頭,結果又不知道得罪了誰,一下把她貶到文藝台做三姑六婆的情感談話節目。她卻還有興致好好規劃,做出來竟然效果不錯。
  莫向晚跟她好幾年,把她的“寵辱不驚”當作聖典一樣學習。
  秦琴對她的關心,她也知道。這次秦琴又勸她:“你這樣下去荒廢人生和時間,快快找個男人接收,省的非非跟著你變成娘娘腔。”
  莫向晚敬她酒:“像秦姐這樣,未必需要男人。”
  秦琴指著自己說道:“嗬!像我?男人都怕跟著我折壽。”
  莫向晚拖著她請她去了隔壁的壽司店吃天婦羅,兩個人又亂聊一通,不過莫向晚嚴格掌握了時間。
  回到家裏正好十點。
  莫向晚終歸是這個圈子裏謀生的,一個月約莫會有幾天在圈內人長聚的地方同人聯絡聯絡感情。莫非早已經習慣母親晚歸的夜裏自己去隔壁大媽媽家裏吃好晚飯,再回家洗澡,看完電視,準時在十點上床睡覺。
  這是他們莫家母子的生活日程表,鄰居給予了莫大的幫助。401的崔媽媽因為喜歡莫非就常常帶著莫非吃中飯吃晚飯,莫向晚每個月都會塞幾百塊錢給崔媽媽。崔媽媽原本是不要的,不過她固執不過莫向晚,隻好收下來。
  有這樣的鄰居也是莫向晚不願意搬家的原因,但是另一個新來的鄰居就不一樣了。
  莫向晚回到家裏,家裏黑燈瞎火,她扭亮了燈,先去兒子房間。兒子房間裏空空如也,她心底頓時升起一種強烈的恐慌,連叫幾聲“非非”,沒人應她。
  她立刻去敲401的門,崔媽媽一家沒有睡,但非非並不在他們家。莫向晚差一點六神無主,崔媽媽馬上貢獻線索:“大概在403小莫家,今朝夜飯非非也是跟著小莫吃的。”
  莫向晚一咬牙一頓首,扭頭就去“砰砰砰”敲403的大門。莫北很快就開門,見是她,先朝她“噓”一聲,講:“非非睡著了。”
  莫向晚可不管,推開他就衝進去。這間403是個一室戶,灶庇間往裏走就是大房間,不過裏頭裝潢簡約,全套從宜家搬過來的家具,格調統一,像間單身宿舍。
  莫非就趴手趴腳躺在房間裏麵正中央的大床上。這床大的驚人,應當是個KING SIZE,莫非睡在上麵,像隻安憩的小鳥。
  她衝過去就要抱兒子,被人攔住。
  莫北說:“我來,他才睡著不久。”
  莫向晚正有一肚子氣,對住他就說:“你怎麽說也不說就把小孩子帶走?”
  也許是這天真的晚了,莫北不像白天那麽好脾氣,看她一眼,說:“因為我不知道非非的媽媽會這麽晚回來,他玩累了要睡覺,我就讓他先睡了。”
  “我這麽晚回來關你什麽事情?”莫向晚要嚷,可還是堅持壓低了聲音。
  莫北聳肩,唇微微一撇:“了解,你是培養小朋友的獨立自主能力的家長,恕我這個沒當過家長的不知道。”
  莫向晚要被他噎住,拳頭都攥緊了。
  她這模樣看在莫北眼裏,他自己不自禁地暗罵自己一聲,做什麽又要去招惹她生閑氣?也許是因為他七點回來,在樓下就看到非非一個人在陽台上曬襪子,小小的人拿了凳子站老高,看到了他還拚命搖手打招呼。那片刻,莫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心驚肉跳,就怕這個小人有危險。
  他當下把小朋友從家裏帶出來去吃了晚飯,問他:“媽媽呢?”
  莫非講:“加班。”
  可是衝進來的莫向晚身上有酒氣,哪裏是加班?他頓生莫名的氣憤。
  莫向晚幾乎是失語了,他這樣一說,一隻手就捏到了她的七寸。她是可以為了莫非放棄一切應酬的,可是她沒有。她沒有足夠的理由去反駁,可是全部的理由在莫非麵前站不住腳跟。
  這是她之前都意識到過的,她沒有及時加以改善,還時常找到借口安撫自己的不安。
  莫北不愧是律師,說話這麽不留情麵,一下擊碎她心裏平衡的界限。
  莫向晚心裏翻江倒海,水汽上湧,忽然眼眶裏就有了淚意。她死死忍,她應當已經忍受習慣,卻在他麵前無法再忍。
  莫北麵對女人的哭泣,並不陌生。
  曾經的田西,在他麵前,淚如雨下,兩個人沒有肝腸寸斷,可也差不多了。
  莫向晚的眼淚卻是沒有流下來,雖然她的大眼睛已經濕了,但還是死死釘牢他,就像銳箭,指住他的眉心。他的眉心突突地跳,就怕她的眼淚隨時流下來。
  是他管的太寬,寬到快到傷害她的界限。他以為能夠把好這個度,偏偏要刺她一兩句。
  然後,莫向晚醒了一醒鼻子,聲音還是哽咽的,偏就是把語調給改了。她講:“那是我的疏忽了,謝謝你照顧非非,我這個做家長的以後會當心的。”她退了一步,又說,“我不好再麻煩你的。”
  她做出的姿勢是想要抱莫非回家的,莫北本能也退了一步。她溫柔地彎下腰,托住莫非的小腦袋,全心全意地抱起他。
  這是吃力的,但是眼前的這個母親仿佛力大無窮,將孩子牢牢抱好,安放在懷內。莫北隻得讓路,為她服務,給她開門,又幫她開了她家裏的門。
  崔媽媽正在門口張望,她並不知就裏,隻是做一個熱心的客套鄰居,先對莫北講:“向晚一個人帶兒子不容易的,我們做鄰居的能幫一把是一把吧!”又對莫向晚講,“403小莫人老好的。”
  莫向晚聞言又看一看他,他把手插在褲兜裏跟在她身後,臉上有歉意,終於還是說出來。
  他對莫向晚說:“不好意思。”

  第 30 章
  那晚之後,莫向晚並無繼續不安或者激動。她反倒冷靜些許。
  莫非醒來同她說:“是我纏著四眼叔叔去他家裏頭的,媽媽,四眼叔叔對我很好的,我要吃什麽他就給我買什麽的。”
  孩子的判斷這樣簡單,好壞是非,全憑直覺,全憑大人的動作。
  但她不一樣,她會思量做的那個人的動機。
  莫北和善,她相信。事實上,他們重逢以來,他對她,有一定程度上的克製和守禮,她非草木,當然能夠感受的到。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擔心。她摸不清他的意圖,這教她難以想出一個應對的法子。
  莫向晚失眠好多天,都在審視這一問題。然,白日工作繁忙,夜間又失眠,她往往隻能在下半夜睡幾個鍾點,次日清晨會發現黑眼圈依舊。
  這是一種心理壓力,甚至於可說是折磨。她不是沒有想過同莫北直接攤牌,可那樣等於不打自招,這一想,又會縮回原地,保持原狀,繼續掩耳盜鈴。
  鄒南說她最近狀態極差。她想不通此事,已有逐漸跌入此境無法自拔之趨勢,到最後隻是不想再見他,以免增添煩惱。
  想不通此事的,不止是她,還有莫北。
  莫北從那一晚開始審視自己的動機。
  他想他是想要探詢莫非的身世的。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會有一個他的骨肉流離在外,這種想法叫他不安。但不安之中還帶著隱藏著的興奮和喜悅。
  莫非是一個相當機靈的孩子,他能體會出他對他的好,喜歡膩住他說話。說的大多是童言童語,對他這樣的大人來說應該是乏味的,但他卻覺得這樣的交流非常有滿足感。
  那一日他把莫非帶在身邊吃晚飯,莫非要吃肯德基,他認為這種洋快餐並不利於兒童的健康成長,但是莫非拽著他的手,搖兩下,他的心不得不動搖。
  後來吃晚飯時,他把自己大學時在肯德基打工的經驗分享給莫非。
  “薯條、雞塊都是用特製的油炸過炸的,用的油是進口的,不過隻要超過三天,油脂會沉積變質,許多餐廳不及時更換炸油,就像你剛才看到的那樣黑乎乎的。”
  莫非馬上就懂了,他把咬了一口的雞翅放下來,對他說:“四眼叔叔,吃這種東西是不是不好的?那麽我以後就不吃了。”
  這種傳輸生活經驗,被一個成長中的孩子迅速吸收的感覺,好的驚人。尤其莫非這樣的孩子,極有判斷力,能很快明白大人表達的意思。盡管他饞著這種刺激口感的食物。
  是莫向晚把他教育的相當通透。
  那天早晨,他是仔細聽莫向晚交代莫非在家裏過暑假的事項。
  莫向晚是這樣說的:“媽媽走了,你就是家裏的主人,要把好關,水電煤都很需要注意,如果出狀況,不單單是我們家裏的問題,還要麻煩鄰居和房東。我們不可以給別人添麻煩。大媽媽的飯菜做的很好吃,你不可以挑食,這樣會辜負大媽媽的好意,吃完以後要道謝,因為大媽媽特地給你做了飯菜。”
  因為他聽著莫向晚這樣教育的莫非,故此,那一晚當他忍不住譏諷了莫向晚之後,會暗罵自己“犯渾”。她對孩子的照料和教育是這麽細意,且還用感恩的心麵對別人的幫助。
  401崔媽媽說起她:“她和老公離婚好幾年了,一個人把孩子還能帶的這麽好又沒耽誤工作,不容易啊!”
  莫北聽了進去。他猜測這也許是她的借口,給予莫非一個可為人所信的合法的身份。
  他是依舊無法公對公卯對卯的當麵去詢問她關於莫非身世的敏感問題。她從過去的草草走到如今的莫向晚,付出有多少?他稍稍計量,便能了解,了解以後更不敢輕舉妄動。
  他的動機已經不明了,竟被她的反應攪亂。莫北三十年的人生之中,首次有了不敢去做的事情。
  是的,的確是不敢。
  這樣的結論讓莫北自己都驚訝,他竟然怕冒犯了她。或許真是他欠了她的。
  同一棟樓內對門對麵的這對男女,繼續相安無事,同時好長一段時間對門不見麵。
  隻是莫北送的早飯一次都沒有少。
  莫向晚頭先口上強硬,不過爭一口氣,後來他竟然真的日日都有早飯送到。她先是詫異,後是煩惱,到最後是準備好錢,讓莫非找機會還給他。
  莫非的睡覺習慣不知從哪天開始發生改變,竟然日日都能起的比她早,拿好莫北給的早飯就來催她起床。
  莫北的聰明之處在於他既沒有登堂入室,也不同她照麵,莫非拿的錢也還不出去。他有料準莫向晚非關必要,目前絕不願意與他照麵。
  隻是苦了莫非,天天攥著幾張粉紅票子,對莫北可憐兮兮說:“四眼叔叔,你老討厭的,你不拿我的錢,我就不能做好媽媽交代的事體了。”
  他問莫非:“媽媽怪你嗎?”
  莫非搖搖頭,心裏想,媽媽倒是真的不怪自己,隻是也不肯收錢而已。他又一向對媽媽交代的事情很認真,因此小腦瓜裏十分苦惱。
  可莫北說:“那不就結了?這是叔叔請莫非小朋友吃的,叫媽媽不要介意,她是沾了莫非的光。”這話又是他存心說了,雖然是不照麵的,他還是會一時沒管牢自己做一些存心去做的“低級”事情。
  這話傳到莫向晚那邊,氣得她要命,又不想再跑去403敲他的門。他一貫笑嘻嘻,總不見得把鈔票丟到笑麵孔上。她是不想把河東獅子做個十足十的。

  第 31 章
  雖然同莫向晚見不著麵,每日早晨能和莫非碰一碰頭,問問他吃的好不好,飽不飽,媽媽有沒有加班,也能算莫北近幾日來的日程安排首要選項。
  他挺樂在其中。
  這天早晨晨跑好了,穿一身運動服在新村門口外來務工小夫妻開的“老夫老妻饅頭館”門口排隊買小籠包。
  這對小夫妻不過二十好幾,在名餐廳裏幹過活兒,跟著大師傅學了一手做點心的手藝,能把小籠包做的皮薄餡厚湯汁濃,且還不容易破皮。天不亮就有顧客盈門,包子日日可賣好幾千隻。
  莫非說莫向晚喜歡吃淡的東西,這家也供應各種粥類,什麽皮蛋瘦肉粥、八寶粥、港式艇仔粥、紅豆粥,確保他給莫家母子供應的早餐日日不重樣。
  他去的次數多了,小夫妻熟了他的麵孔,就漸漸也能和他閑話幾句。
  小店老板娘問他:“給您家寶寶買早點啊?”
  莫北接的順口:“是啊,他喜歡吃包子。”
  小店老板娘就對丈夫說:“都說上海男人好,瞧,大清早爬起來給老婆孩子買早點。”
  莫北麵對陌生人不方便解釋,可這話被身後突如其來的人聽到了,那人嚷:“莫北,你什麽時候連老婆孩子都有了?”
  原來是於直,莫北隻好把他拉到隊伍外頭。於直也不是一個人,身後還停著他的那輛拉風小路虎,引來路人無數側目。徐斯正趴在車窗口衝他笑。
  徐斯說:“我就琢磨你小子狡兔尋窟不尋常,是不是金屋藏嬌?”
  莫北手裏提了小籠包,是要趁著還熱乎給人送去的,他且不理睬那兩位,幹脆就坐進車裏,講:“來,送我一程。”
  徐斯笑他:“你不是真談上了吧?連眼鏡都不戴了?”
  “少廢話,我戴了隱形眼鏡。快開車。”
  於直跟著跳上車,納悶:“這路可怎麽開?到處都是‘小青蛙’。”
  “小青蛙”是穿著綠色校服的小學生,他們正在馬路上蹦蹦跳跳,興奮地去上學。
  這天正是開學日。
  莫向晚早煩了莫北的早飯攻勢,所謂無功不受祿,她想她提早把莫非喂飽,才能堵絕他的路。她起一個大早,給莫非烤了麵包,做了雞蛋,還有放了火腿,莫非果真吃的飽飽的,不過還在惦記著他的四眼叔叔。
  他也許清楚母親對四眼叔叔不太友好,所以也不敢明提,隻是自言自語:“哎,我吃不下小籠包了。”
  這正是莫向晚所要的,若要讓莫北把莫非的胃口養刁,那她這個做媽就防守失敗了。她又給莫非加了一道水果色拉。
  吃完以後,莫非小肚子溜圓,將小籠包遺忘。他的好朋友於雷在陽台下叫他一起上學,他轉頭對莫向晚說:“媽媽,我去上學了,我路上會當心的,你放心好來。”
  從莫非上小學開始,莫向晚一直擠出時間送他上學。可是上學期,他班級裏的女同學們發起一個“大家一起去學校”的活動,早上一群女生不需要家長陪同,在某一處集合一起去學校。帶頭的女生還取笑了一番要媽媽陪著來上學的莫非,這讓莫非感到極為沒有麵子。
  在開學的前幾天,他就很嚴肅地通知莫向晚:“媽媽,我是男同學,而且已經兩年級了,我可以自己去學校的。”
  莫向晚雖不放心,可是不好掃兒子自尊,就同意了,不過也有要求:“你要和同學一起走,大家可以聊聊天,而且還能互相幫助。”
  莫非就找了於雷等幾個要好的朋友,還有模有樣規劃了一下去學校的路線和大家集合的時間。
  莫向晚事先和於雷的父母打了招呼,也就放手讓他去了。
  不過看著兒子獨自出門,她心裏總歸還是有點牽掛的。孩子越來越大,總有一天會遠離她的身邊。她站在陽台上,看著莫非和於雷等幾個要好同學打打鬧鬧,邊走邊聊,還能記得提醒大家直行向右,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莫非遠遠就看到一輛漂亮的小汽車開過來,和幾個同學來不及說“酷”,就看到車窗搖下來,四眼叔叔坐在裏麵。
  徐斯老遠就看見幾隻“小青蛙”迎麵走過來,莫北讓他停車,他搖下窗口,就聽見其中一個孩子衝著莫北喊“四眼叔叔”。
  莫北笑著問他:“怎麽這麽早?早飯吃了嗎?”
  莫非拍拍肚子:“飽了。”
  莫北就把手裏的小籠包和粥放一邊,又問:“媽媽不送你上學?”
  莫非拍拍胸脯,得意非凡:“我們自己去。”
  這一下徐斯的酷路虎遭了殃了,莫北把那一串“小青蛙”全部放了上來。一路嘰嘰喳喳到學校,莫非耐心回答小朋友們的各種問題。
  到了目的地,徐斯把車停到校門口,小朋友呼啦啦全部奔下來,和莫北說話的那一個還朝莫北鞠躬,講“代表同學們謝謝莫叔叔”。
  莫北饒有興致地問他:“怎麽不叫四眼叔叔了?”
  小朋友一臉古靈精怪,答:“叔叔今朝隻有兩隻眼睛。”
  莫北不惱,還是笑眯眯地摸他腦袋:“記住了,以後都要叫莫叔叔。”
  回到車上,徐斯握著方向盤直牢騷:“敢情我今天當了一回校車司機啊!”
  於直對莫北叫:“你可記著小時候叫你一聲‘小四眼’,被你揍個半死?”
  莫北把小籠包塞到於直手裏,燙得他“哇哇”叫。
  徐斯把眼前情形理順,有了懷疑就直截了當發問:“你不會是想當人孩子的後爹吧?”於直順手分了他一隻小籠包。
  莫北篤悠悠講了一句話,差點讓他倆被小籠包噎死。
  “也許我是親的呢?”
  莫北沒有給他倆機會繼續在此私人問題上打轉,他講完這句便問:“你們一大早來找我,不是來搓我一頓小籠包的吧?”
  徐斯和於直互相注視一眼。
  於直先開口:“莫北,市一的案子你別跟了。沒好處。”
  徐斯點頭:“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你何必去螳臂擋車?自己找不痛快。”
  莫北扯一扯唇角:“如果我偏要當這隻螳螂呢?”
  徐斯正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黃雀’找你們了?”
  於直說:“沒,我們就聽到一說。人國外資本家想要來送錢,誰斷這條財路,誰不是找抽?”
  莫北抱胸,“嗯”了一聲,講:“你們就當我皮癢了。”

  第 32 章
  莫向晚最近的工作安排得都比較順,莫非上學以後,她工作時的心思反而集中,不用老擔心兒子在家裏闖出什麽禍來。
  她給莫非報了他們學校的晚自習,有老師給帶著做作業和補課,在天光亮的時候還能有一個小時的運動時間。
  那兩次莫北的指責,實在打到她的痛處。為了莫非減少應酬,她可以辦到,可為莫非創造更好活動空間,這就難辦。
  她同小葛老師提過意見,小葛老師麵有難色,講:“學校的規章製度,我們真不太好提。如果家長有這個意願的話——”小葛老師支支唔唔就不說了。
  莫向晚自然明白,作為職場中人,能夠理解小葛老師的難處,她先和於雷的父母商議,是不是打電話給校長,希望他們在業餘時間開放操場給同學們活動。
  沒想到她這個提議,受到了許多家長的讚同,他們都情願孩子在學校裏運動,而不是放學在外頭閑蕩。這樣一來,氣勢就壯了好多,莫向晚作為學生家長代表,給校長致電,十分中肯地提出意見。
  這間小學的校長還算能夠接受意見,於是放學後操場開放時間延長,不過他提出了晚自習班收點心費,因為學校還想給同學們供應牛奶和點心,價格當然較市價為高。
  但是再高,莫向晚也是付了。現在的機構處處講究經濟效益,總能立出各項名目來收費。莫向晚算一算賬,很阿Q地想,總是要付老師一些加班費的,也就不多計較了。
  而且這樣一來,她還有時間去念夜校。
  莫向晚在莫非上學之後,她也開始報讀大學自考班。書本她是丟了好多年的,再揀起來,格外費力氣。因此她能不缺課則不缺課,全部作業都做得認認真真,是班裏最刻苦的一個大齡學生。
  她的《市場營銷學》的老師正是師大市場經濟研究中心裏任職的馮研究員,她在課餘兼職教一教自學考的課程,遇到的學生泰半是混文憑的,因此莫向晚此類真正刻苦用功的學生,她會記得牢,也願意多給予一些信息和幫助。
  這天她就提醒莫向晚:“晚上六點在師大的正輝堂有個案例研討會,講中國企業品牌價值評估之現狀的,有空來聽聽,我借你一張學生證。”
  莫向晚看一看手表,聽完課正好去學校接莫非回家。她很感謝馮研究員,馮研究員笑著說:“似你這樣拚命念,到三十歲足以去考MBA了。”
  莫向晚微哂:“還是覺得時間不夠,以前荒廢太多了。”還小心翼翼問,“我行嗎?”
  馮研究員鼓勵她說:“沒事兒,朝聞道夕死足矣。到時候我介紹幾個好的老師給你補課,用個一兩年準備,我相信你能辦的到。我們學校和歐洲的商學院有合作,考來我們這裏很不錯的,學費還比複旦同濟的節省,反而實惠。”
  莫向晚問需要多少錢,馮研究員報了一個數,讓她在心裏算了算,決定把考MBA的日程推後,在莫非念大學之前,恐怕她沒有這個時間和金錢。
  但她依舊衷心地說“謝謝”,再說“會仔細考慮的”。
  這座城市在九月還留著烈夏的陽光,多數人找地方避暑。
  莫向晚這天沒有課,但是還是坐在師大的老圖書館裏自習。她很安靜地蝸居一角,她不是這裏的正規生,是要守規矩的,還要低調。
  她來上課一般不穿職業裝,也不戴眼鏡了,身上著一件白襯衫加一條牛仔褲,背一個從七浦路淘來的帆布包,把頭發寬寬鬆鬆紮在腦袋後麵,紮辮子的不過一條黑色橡皮筋。
  還是有男生來到這樣不起眼的角落向她搭訕。
  別人問她:“有沒有空參加晚上的開學舞會?”
  莫向晚不得不應付,她認得眼前的男生,上個學期他來同她打過好幾次招呼,那時還滿臉稚氣,今次見到人長高大不少,濃眉大眼的,能讓莫向晚幻想到念大學時莫非的模樣。
  對付這種男生,她上學期的做法是搖頭回避,不多說話。可過了暑假兩個月,男生死心不改,這樣問題嚴重。她就這一回就實話實說了:“你搞錯了,我不是這裏的學生。”
  男生大大方方坐到她的身邊:“我知道,沒有一個係有你這樣的女學生。”男生用幾分情動的幼稚得意揭露,“你是自考班的。”
  莫向晚聽了想,現在的孩子都是克格勃。
  男生還在說:“但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莫向晚隻好無奈笑著再說:“我虛歲二十八了,小弟弟。”
  這個小弟弟“啊”了一聲,是沒有想到的,火燒了屁股一樣“騰”一下站起來,不知道怎麽說下去。
  還是莫向晚給他解圍:“所以你們的舞會是你們年輕人的聚會,我去是不大合適的,是不是?”
  小弟弟憋著話講不出來,遭受意外太大,隻好道聲“再會”扭頭就跑,可能是被嚇到了。
  莫向晚搖搖頭,收拾好課本,拿著馮研究員給她的學生證,啟程去正輝堂。
  莫向晚走進正輝堂時,研討會已經開始了。有個人站在講台上說案例。演講的人既不是師大的老師,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員。
  她走進去,兩個坐在最後一排的女生正竊竊私語:“政法大學畢業的執照律師到底兩樣,台風這麽好,人又帥,比那搞經濟運動的蘇北老頭強多了。”
  “你別刻薄,周教授今朝感冒才讓辯論嘉賓替的。不過人真是好帥啊!都說政法學院裏雄性動物平均海拔沒過170,原來是訛我們呢!”
  莫向晚在最末一排找了一個位子坐好,聽站在演講台後的莫北侃侃而談。
  九月夏夜來臨之前的最後一束陽光打進大禮堂,他站的那一側正在陽光之下。陽光模糊他的臉,莫向晚就當作他是一個陌生的人。
  他在講一個中國本土企業,通過品牌價值評估,最後出售股權的案例。
  案例的資料翔實,他也是熟知各類經濟掌故的,完完全全脫稿口述。時不時在關鍵之處停頓,微笑地望住下麵,每個人都認為他的目光掃到了自己,這樣溫和又禮數周全。他的注視可以令學生們思考,他們可在此間隙記錄下案例重點。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莫北,或說,Mace。如此揮灑自如,穩健持重。
  末了莫北做陳詞說:“許多人認為,做品牌的至高境界在於賣掉它。或許對於企業主來說這是一種解脫,甚至是全新的職業生涯的開始。但請記住,獲利是你們付出智力和體力的一部分,並非全部。高於此境的,還有品牌責任心。”
  因為已經到了討論時間,有學生乘機提問:“您是學法律的,怎麽會有這樣感性的結論?”
  莫向晚等著莫北回答這個問題。
  莫北微微一笑:“感性是個可愛的詞匯,和‘法律’並不衝突。在座各位未來營銷人,當你們把營銷大師菲利普·科特勒奉為畢生偶像,請記住他的名言——‘偉大的品牌能引起人們情感上的共鳴’。一切偉大的品牌都建立在消費者的感性認識之上,其次,才是價值本身。我隻是用我的法律思維,相信你們偶像的結論。”
  有人鼓掌,莫北把手撫在胸口,頷首表示感謝。
  莫向晚反應過來之時,她亦在鼓掌。

  第 33 章
  莫北百無聊賴地坐到一邊的嘉賓席位上,下麵的學生熱烈鼓掌,組織研討會的季副教授在掌聲中朝他使眼色。
  季副教授的喉嚨遭到感冒的破壞,零時需要找一個人代替他講述冗長案例。莫北是被大學老師推薦來做案例法律谘詢這一塊研討的,組織者以為律師能言善道,讓他去抱佛腳。
  莫北一看案例,就想冷笑。
  現今虛擬經濟大行其道,玩轉股權成立投資公司,比苦心經營實體經濟獲利更多。他們要說國際金融體係下的中國企業如果把牌子打響賣價提更高。
  白手起家永遠是辛苦,朝夕間賺一個盆滿缽滿才是王道。莫北心念一轉就做了一個演講的轉折。
  季副教授同他並不相熟,隻道他是朋友的得意門生,專攻國際經濟法方向的行家,既有專業背景又是能言善辯,應該不會出大簍子。可誰能想到他在第一時刻就拆了台腳,急得副教授幹瞪眼。
  偏偏現在的學生又叛逆又憤青,對異化思想更感興趣,被莫北把性子吊了起來,其後提問之犀利可比《南方周末》的社論,可憐季副教授沙啞著喉嚨震不了場子,還得莫北代為發聲。
  莫北在之後的議程已發覺先前自己一不留神做了違規的出頭鳥,後頭總算及時醒悟收斂,給足副教授麵子,對學生有問必答,句句都在原定議題範疇內,沒有冷場。
  但也無趣。莫向晚記錄了幾筆,就不再做筆記了。
  前麵的女生也在可惜:“開始說的好好的,怎麽口徑一會兒又統一了?”
  “政法學院的師兄從令狐衝變成勞得諾。”
  “沒勁。”
  莫向晚看住坐在一邊勾著腿麵對學生微笑的莫北,他的心思已經不在此地,還能在麵上做的煞有介事,和季副教授一個眼神就能充分交流,並代替發言,她就覺得好笑至極,心想,他可真能裝。
  莫北在台上實在無聊,早就分神看暇眼。他以為他看錯了,不露聲色再度確認,自己戴著眼鏡提升到2.0的視力沒有產生幻覺。
  莫向晚穿的像個女學生,坐在人群後麵,時而仔細聽講,時而認真做筆記。不過也沒有維持多久,她開始伸伸腿,看手表了。
  她還要回去做莫非的稱職母親,不應當在越來越無聊的會議裏浪費時光。
  莫北代她著急這個研討會該快些結束。不過她不迂腐,偷偷收拾了課本,要加入陸續溜走的學生大隊。
  鬼使神差,抑或莫北早有此心,他對住身邊的馮研究員耳語:“晚上還有個飯局,實在得趕著去了。”
  馮研究員早看出莫北心不在焉,又同己方意見不合,巴不得他早走。
  這樣一來,他也從側邊下了舞台,有學生圍過來要他的聯係方式,說以後要向前輩多多指教。他講“不敢當”,留的是單位的電話,又說“隨時歡迎同學們來做法律谘詢”。那樣不需要他親自答複。
  莫向晚背好書包,走出大禮堂,天已經擦黑了。她看看表,此地到達莫非的學校大約有一個小時,正好是莫非八點下晚自習。
  她便加快腳步。
  可是有人攔住她,黑暗裏,她一下沒認出來人。那人說:“我還是想邀你參加我們的舞會。二十八歲還沒有到三十,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你不要把自己想的這麽老。”
  莫向晚先一驚後失笑,何至於姐弟戀如此流行?眼前的少年才是風華正茂,一身青春,有執拗的脾氣和相當執著的眼神。
  她笑說:“小弟弟,別開玩笑了。謝謝你的邀請,我真的沒有空。”
  少年說:“你在害怕。”
  莫向晚從禮貌的笑容變作要失笑:“我怕什麽?”
  “你為什麽不敢愛?”
  有人代替她回答了。
  “她要去接兒子放學了。”
  少年猛地一退,驚詫萬分,叫:“什麽?”
  莫北可不管他,從車窗口探頭,管自問莫向晚:“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可以早些接到非非。”
  這正是莫向晚所急需要的,她能急己所急,不計前嫌,所以就點一點頭,要上莫北的車。不過想起此間還有一位深情少年,就轉頭講:“小弟弟,我還是要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真的不適合參加你們年輕人的節目,希望你玩得愉快。”
  莫北想吹一聲口哨,可莫向晚坐在身邊,到底沒敢吹出來。但他可以用毫無同情心的眼光看著少年的懵懂情感被擊破,然後把車開一個飛快。
  這天的高架意外通暢,莫向晚又看手表。
  莫北說:“你放心,三刻鍾內可以接到非非。”
  聽到他提到非非,就讓莫向晚本能地挺一挺腰背。這是一個防備的動作,莫北注意到了,但也當沒有看到。他講:“非非看到你提早接到他,一定高興。”
  莫向晚很不想同他談莫非,但這時的他是好意,還用車送她。她心思一轉,幹脆當學生,轉移話題問他:“當一個企業經營不下去,是否依舊需要維持民族企業的品牌責任感?”
  這算不算是挑釁?
  適才有學生問過類似的問題,有專家作答,專家答的是“這是一種‘賣身求存’,從企業所處的環境實際分析,賣掉未嚐不是一種好選擇。”
  莫北答她:“好與不好,看賣掉的方式是不是合理合法,是不是對企業的可持續發展有利。”
  “那麽你並不是全力反對此舉?”
  “我隻是反對做品牌賣品牌的謬論。打一個比方,你生下非非,但是後來把他賣掉——”
  莫向晚幾乎立刻動氣:“我當然不會這樣做。”
  莫北偷眼望一望她。她的麵孔氣鼓鼓,五分嬌憨五分霸道,心潮在起伏,連馬尾辮子都晃了一晃。他看一眼,又看一眼,還要避免讓她發現,這太辛苦。他也轉移話題:“你在師大念書?”
  他看到她斜挎的帆布包,應該是當作書包用的。
  莫向晚也能及時調整狀態,答:“是的。”
  車子下了高架,迎麵遇見紅燈。莫北在明滅閃爍的路燈中想,這個女人精力充沛,活力驚人,可以算是百折不撓。
  他是不好比的。
  莫向晚還有幾分存在心底的好奇,沒有忍住,問莫北:“你既然同別人話不投機,又何必參加這樣的活動?”
  莫北想,是啊,他又何必?總不能婉拒別人的盛情,是他的至大缺點。他說:“人情關係的事情,你當我賺外快好了。”
  “你可真閑。”
  莫北不理她的悠然冷笑,說:“好了,叉頭司機完成任務,小朋友剛剛下課。”
  莫向晚往外一看,果然,教室裏有同學起立向老師鞠躬道別,她從車裏望出去,一眼就看見三樓一間教室裏,靠窗坐的莫非正火速整理小書包。
  這種感覺是溫暖的,她的心也柔和,麵對莫北也就柔和了,道:“謝謝你。”
  莫北早已習慣她的不冷不熱反複無常,在她溫和時候,他就知道是能講一兩句“真閑話”的。
  “你這樣打扮挺好,讓別人會想不到莫非有這麽年輕漂亮的媽媽。”

  第 34 章
  莫向晚可不理他,因為心裏不討厭。
  是的,是不討厭。這樣的話在她的耳朵裏生不了刺,或許是安全感已滋生。
  莫非跑出了校門,莫向晚走出車門,她步子一頓,剛才在想什麽?恍惚片刻,莫非已經過來抓牢她的手,搖撼:“媽媽,你怎麽和四眼叔叔一道來了?”
  這樣一搖,莫向晚把剛才的念頭拚命忘卻。
  莫北也下了車,對住莫非歎氣:“叫莫叔叔。”
  莫非歪歪頭,講:“你戴眼鏡了。”
  莫北就說:“你媽媽平時也戴眼鏡,你怎麽不叫四眼媽媽?”
  莫向晚又氣又好笑,不過不響,自有莫非對付他。果然莫非說:“媽媽是美女媽媽,叫四眼媽媽不紳士。叔叔是男人,男人氣量大,隨便叫叫沒問題的。”
  那也真就沒有問題了,這個小朋友一心護牢母親,莫北存心試探宣告失敗,他邀請母子兩人再度上了他的車。
  莫非這天數學測驗得了個一百分,但是也有憂慮,他把頭靠在莫向晚胸口說:“媽媽,明天要考語文了,葛老師說要開始考作文了,作文題目叫《我的一家》,要介紹爸爸媽媽。”
  駕駛座的莫北聽了,微微側頭,被莫向晚注意到。她撫一撫莫非的額頭,說:“你就寫媽媽好了。”
  莫非麵有難色,著實憂愁,憋著嘴沉思半天,才問:“媽媽,我可以不可以假裝四眼叔叔是我爸爸?這樣作文就可以寫的好看了。”
  說完希冀地看住母親,他的大眼睛裏的渴望一覽無遺,是這麽多年莫向晚都未曾見過的,仿佛是被打開了鎖鏈的大宅門,忽地把隱藏的風光傾瀉。
  孩子竟然會有這樣的心思,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莫向晚驚得立刻就低吼:“不可以。”
  莫北聞言轉頭望她。這又是另一副神態,他的目光沉沉,看不出究竟,隻是望牢她,也許想要看她的究竟。
  莫向晚咳嗽兩聲,也覺失態,補充道:“這樣是不禮貌的,怎麽可以隨便寫人家呢?你們的老師也希望你們寫一些身邊的真實事情的吧?”
  莫非還是憋著嘴,顯然不樂意。莫北開口說:“沒關係,作文也要做適當的美化,就像畫畫一樣。”
  “老師不會給刻意虛構的文章好分數。”
  “所有的作文都是起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
  莫向晚咬下嘴唇,憤然了,盯牢莫北。莫北頭都沒有回,還問她一句:“莫非媽媽,你說是不是?”
  這原本是她的慣用語,什麽時候竟然被他學了去,還帶著七分誠懇三分輕佻地說出來。
  她身邊的莫非看看四眼叔叔又看看母親,小臉上滿是為難。他低頭對手指頭,心想是闖禍了,讓媽媽和四眼叔叔形同吵架。媽媽從不跟人吵架,四眼叔叔也沒跟人吵過架。這樣做不大好,莫非在懺悔。
  終還是莫北妥協下來,他把莫家母子送到他們家門口,對莫非說:“還是聽你媽媽的,小朋友做人要誠實。”
  抬起頭來,還問莫向晚一句:“是不是?”
  莫向晚煩亂地把莫非推進房間裏頭去,對住莫北沒有答他的疑問句,而是客套拉開距離講:“天晚了,又麻煩你一次。”
  莫北搖搖手,開了門同她說“再會”,再關上門。
  莫向晚才虛脫地關牢自家的大門。她就知道,同這莫北打交道,真是片刻不可掉以輕心。他簡直夠資格當連環殺手。
  她換了鞋子,才發現莫非還托腮坐在飯桌前發愣。莫向晚敲敲桌子,兒子回過神對她說:“媽媽,你可不可以讓四眼叔叔當你的男朋友啊?”
  馬上被莫向晚喝止:“又瞎七八搭想什麽?”
  莫非歎氣垂頭:“媽媽,我幫你挑了很久了。你不要像大媽媽的女兒晴晴姐姐一樣,大媽媽講她挑男朋友挑來挑去的,這樣是嫁不出去的,以後沒有人幫忙做家務的。”
  他說這樣的話,還學崔媽媽盯著女兒找男朋友時說話的那副神態,可又把莫向晚給逗樂了。她邊半推半抱莫非進衛生間,邊講:“你這小鬼頭,媽媽又不是晴晴姐姐。”
  莫非乖乖捧牢小睡衣準備洗澡,在莫向晚放水間隙,又多嘴說:“媽媽,大媽媽說要幫晴晴姐姐報名《相約星期六》。”
  他這樣一說,莫向晚就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心想,以後可不能讓孩子多看什麽情感類節目,還是看《歡樂蹦蹦跳》比較安全。
  她在莫非臉上親一親,講:“好啦,你別學大媽媽瞎操心了。你就是媽媽的小男朋友,媽媽不要其他的男朋友。”
  莫非脫了衣服泡進浴缸,對門外的莫向晚講:“可是我還不會洗衣服哎!”
  莫向晚說:“等你十幾歲就會洗衣服了。”
  莫非想的是,這可不行,還是明朝問問四眼叔叔會不會洗衣服。
  安置了莫非入睡之後,莫向晚也洗了澡,又把衣服洗了,還為次日早餐做準備,在電飯煲內熬了白木耳。這樣一忙,又是腰酸背痛,還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淒惶。
  這路道艱難,她有了莫非就可以捱,可是,莫非想要爸爸了。這麽丁點大的孩子,是希望有堅實的比母親更為牢靠的依靠的。
  她並非萬能,更非無敵,也有不可為的地方,她一直都明白,隻是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彌補到。不曾想到這條缺憾如此明晰。
  莫向晚把眼一閉,不想其他,先做一個麵膜,抵死要在次日上班時光鮮照人。
  但是次日竟發生了更令她頭痛的事情。
  莫向晚早晨九點到公司,一進辦公區就聽見宋謙正心急火燎對鄒南吼:“這樁合同你們是怎麽跟的?梅範範的經紀人發了EMAIL給各報社,十點鍾要開發布會。”
  鄒南急得眼淚直流,她說:“當時簽的急,我們也不知道——”又被宋謙劈頭一陣罵。
  莫向晚走進辦公室一聽就知道出事了,鄒南還是相當維護她,隻捱罵不吭聲。她發聲說:“梅範範合同我緊急跟的,正本法務過過目,附件還沒簽。她要開發布會做什麽?”
  宋謙氣得青筋凸起,甩掉手裏的簿子,說:“做什麽?她聲稱簽了不平等條約,片酬低,檔期緊,讓她錯過拍文藝片的機會,她要解約。”
  莫向晚大吃一驚:“什麽?什麽時候的事情?”
  “一個小時前。要不是我的記者朋友通風報訊,我們都要蒙在鼓裏。”他又拿起甩掉的簿子,“我給她接了三個秀,一個是國際大牌,這下怎麽辦?她把我們都給耍了。”
  莫向晚就手打電話給許淮敏,許淮敏也在叫:“我就說合同有問題的,附件都沒搞好就簽了,上頭隻有報酬和年限,對她的演出、廣告約根本沒有列細。”
  這時又有電話進來,鄒南接起來,隔著老遠就聽見電話裏有人吼,鄒南怯怯把話筒遞給莫向晚:“是劇組那邊的。”
  宋謙攤手:“這記好玩了,我們因為梅範範把人廣告商、4A、大導演都給得罪了。”
  莫向晚接過電話,頭一句話是:“鄭導,您別生氣,聽我講——”
  那頭拍曆史劇的大導演脾氣也大得很,根本不聽她的話,京罵一開,沒完沒了,把莫向晚祖宗十八代罵一個遍。為今之計,她也隻能隨他。那頭發泄完畢,把電話狠狠一掛。
  這是一個錯亂至極的清晨,四方電話不斷,指責謾罵猜測一樁樁來,整個辦公室內的全部人都在低聲下氣做解釋,全為一個梅範範。
  莫向晚尚不能整理出一個頭緒出來,於正到達事故現場,把處理事務的工作分配命令發下來:“藝管部跟進劇組那邊,給我妥善解決方案,企劃部與客服部同4A再去談,張彬和我親自去一趟勞動局。”
  莫向晚震驚到無以複加,這樁事竟要勞動於正親自去勞動局,等同鬧上了官非。
  宋謙說:“梅範範說我們的合同違反勞動法,要找有關部門核定。”
  莫向晚幾番深呼吸才鎮定,梅範範最近的全部通告及電視劇拍攝工作均由她手安排,不可講公司的安排多合理,但因王導打過招呼,又是要上大片的新人,總比其他藝人要好不少。哪裏會有這樣大的勞動糾紛?
  她不自禁問宋謙:“何至於此?”
  宋謙惡狠狠講:“婊子難養。”
  話到極致,非常難聽,莫向晚聽著都刺耳。她不管宋謙,先回自己格子間,把梅範範的日程全部拿出來琢磨。

  第 35 章
  梅範範的新聞發布會在十點準時開始,熱鬧堪比當初發布會。宋謙去了現場,回來咬牙切齒轉述:“美人哭的梨花帶雨,將我等全部描述成為牛鬼蛇神。曆史劇劇組不把人當人,活生生害她錯過拍文藝片的機會,因為沒檔期。”
  鄒南聽完聽完驚跳:“開玩笑,王導演不要她了還能怨我們?”
  莫向晚經過上午的混亂,此刻方寸已漸回轉,又刻意理過梅範範的日程,對她的工作量是心中有底的,又想起先前許淮敏給她的訊息,她向宋謙求證:“她最近是不是見過奧斯卡受落的那位大導演?”
  宋謙答:“我聽講是試戲。”
  鄒南說:“鄭導也是大佬倌,他們製片人講要我們賠償,是我們當初拚命爭取這個女二號給梅範範的。這個角色在情節裏舉足輕重,一線的紅人丁蘋都表示過想要演一演——”
  莫向晚打斷她:“丁蘋現在哪裏肯要這個角色,最近和香港導演合作電影呢!”
  宋謙建議:“你們有沒有給鄭導其他演員名單?”
  鄒南答:“他氣的要命,說我們給的都是不入流貨色,還讓他被別人取笑做了周扒皮。”
  莫向晚蹙眉,但沒有時間細想,又翻一遍最近的藝員日程,看到一人,計上心頭。
  她說:“齊思甜的粉絲總是嚷自家偶像被我們送去演偶像劇,沒有出路,做電視劇小公主也不濟事,我們這一次如他們的願。”
  鄒南說:“齊思甜最近拍港台合作的偶像劇。”
  “那邊快要收尾,我們協調。”
  宋謙提醒她:“鄭導正在氣頭上,他一直用學院派,向來看不起旁門路子混出來的演員,齊思甜是模特出身,你擺的平鄭導?”
  莫向晚搖搖頭:“這是無奈之舉。”再講,“無奈之舉,還是要舉。”
  宋謙說:“那你先擺平Judy這隻雌老虎再講。”
  果然如宋謙所料,朱迪晨聽了莫向晚的建議,果然大發雌威,對牢她講:“Merry,我是不是耳朵生瘡了,你給我解釋解釋片酬減半是什麽意思?”
  莫向晚不慌不忙做解釋:“這是公司對鄭導演的補償。”
  “你倒是想做人情?”
  “這部片子要賣去海外。”
  “唯是如此,思甜的繼得利益受到損害,工作立場之上,我等同其母,你說我能不管?”
  莫向晚誠懇說道:“我曉得你帶的人大多出人頭地,思甜在偶像劇上頭也是獨當一麵,但是她已經二十四歲了,小公主哪裏能做一輩子?早謀出路,還可讓你多帶幾年。以前拍偶像劇的幾個女演員保鮮期一過,還有誰理?我相信你手裏當然會有後繼的人上來,對她目前的成績也是滿意的,無需你多費心。不過你想,如果她能有機會跳一個台階,不是更好嗎?你講是不是?”
  朱迪晨靜心在想,莫向晚對她手裏帶的藝人的情形了如指掌,分析得頭頭是道,她是認同的。不過她也有疑問:“你就看好齊思甜?”
  莫向晚微笑:“你手裏的大牌,怕隻有作為半新人的她肯降低片酬,又有好演技讓導演滿意。”
  朱迪晨被說服,不過不想多管閑事,講:“我明天要帶人去台灣上節目,這樁事體交給你了。”
  莫向晚就在第一時間聯係在片場的齊思甜,齊思甜聽見是這樣一件活兒,心裏也犯怵:“會不會撞人大導演槍口上做炮灰?”
  莫向晚已經不想多同這班藝人多廢話,就講:“炮灰也是我先做,你隻要拿出你的本事亮一個相就行。”
  鄒南打聽好鄭導動向,進來報告:“真是很巧,鄭導下個禮拜一從橫店過來,同那位蔡導談事情,蔡導的助手說在四季訂了一個套房。”
  莫向晚誇她:“好丫頭,小特務做的不錯。”
  “蔡導人還真夠意思,我說我們老大想要去蹭飯局,他說熱烈歡迎。不過他們告訴我,鄭導脾氣大不好惹,現在還在氣頭上。老大你確定要去?不避一下鋒頭?”
  莫向晚站起來,說:“打鐵要趁熱,才能顯出我們的誠意。”
  她整理好手頭文件,正好於正回來,氣色灰敗,張彬朝她搖搖頭,她得到暗示,簡略說了一下自己的計劃,於正沒有異議。
  事後,她問了張彬一些情況,張彬就講:“還在處理中。這一次是著了梅範範的道了,王導的片子內定了角色,不是梅範範。不過她運道好,又被港台那位大導演看上了,要去拍人家的大製作。那位導演名下有公司,梅範範要從咱們這裏滑腳揀高枝棲呢!”
  許淮敏正在一旁,聽了說:“那也不至於踩我們一腳。”
  莫向晚想的是,等閑不如此,恐怕於正也放不了人。江湖麵子誰不會要?於正亦不是一個好惹之人。梅範範食碗麵反碗底的這麽堅決,除非真是有了牢靠的下家。
  這位範美,真真棘手。
  莫向晚做好心理建設,安慰自己:“一定會過去,船到橋頭一定直。”
  她在那個禮拜一沒有刻意化妝,而是吩咐公司裏最好的化妝師去給齊思甜好好拾掇了一番。
  齊思甜人如其名,因其甜美嬌小,才為偶像劇的擁躉們追捧。但是她演戲時候爆發力十足,這種原始的張力,已被好幾個同她合作過的導演誇過。她的粉絲都明白這點,隻無奈公司對她的定位始終放在偶像劇上,而眼睜睜看她浪費實力。
  齊思甜的經紀人朱迪晨不是不清楚,隻是她一貫認為偶像劇可令齊思甜有更多進賬,而她心思主要在於另幾個已有大成績的藝人身上,不會多花心力栽培她。
  這些莫向晚都思量清楚,亦是了解齊思甜本人極富上進心,隻等機會而已。
  故此,她對齊思甜打氣:“從偶像派到實力派,有時候就是差機會。但是機會都是均等的,從不偏心誰,就看誰能在機會來臨的時候抓牢它。”
  聽得齊思甜頻頻點頭。
  她們一同去了酒店,那一路地毯綿軟,齊思甜腳踩細高跟,走得戰戰兢兢,好幾次差點摔倒,都虧莫向晚及時扶牢。
  末了走到包房門口,齊思甜講一句:“Merry,我既然降了一半片酬,他們再不要我,我麵子裏子都會丟掉的對吧?”
  就是這樣的話了,莫向晚點頭,齊思甜伸展好身體,本來嬌小的體格好似平白長了幾公分。她講:“這個麵子和裏子,我是不能丟的。”
  來開門的是蔡導的助手,也是一個小姑娘,同鄒南相熟,鄒南才得來這麽精準的消息。
  想到這一點,莫向晚突然發覺,鄒南也是頂會花工夫的小丫頭。
  房間裏有好幾個人,開了兩桌麻將,有一桌正在洗牌,見到她們進來也不停手。背對他們的主位坐的就是熊腰虎背的鄭導。
  蔡導開她們玩笑:“兩位美女光臨,讓我們蓬蓽生輝。”
  鄭導並不給麵子,頭也不回,說:“於老四不敢來見我了?倒是讓娘們兒上場。”
  莫向晚站直身體,不卑不亢講:“老總今朝又去勞動局報到,前輩都曉得的,有些流程總要走好,才能更好工作。”
  鄭導說:“那是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當初拍著胸脯擔保梅範範,現在雞飛蛋打,可漂亮了?”
  蔡導打圓場:“老鄭,別嚇到小姑娘。”
  鄭導這才扭過頭來看她們,目光就戳在齊思甜身上。
  齊思甜反倒落落大方,莫向晚心中一讚。
  蔡導又打圓場,講:“算了算了,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這麽著,就讓莫小姐代替於老四給你賠一個不是?”
  鄭導說:“行,姑娘,讓我看看你的誠意有多海。”他起身,走到吧台,拿了一瓶酒過來,齊思甜見狀,擔憂地望向莫向晚。
  那是一瓶黑方,莫向晚估量過自己的酒量,她是抵受不住的。
  所謂無奈之舉,還是要舉,她自己講過的話,也是要算話的。她對鄭導講:“今朝我就先代於總敬您一杯,請您給我們的新人一個試戲的機會,以後有機會,於總會親自登門道謝。”
  鄭導拍大腿,說:“痛快,想不到你這小妞兒可以比一比東北妞兒了。”
  酒是鄭導直接倒給她的,她仰脖子喝掉。
  後麵的事情就昏沉了,就聽見齊思甜在叫她:“Merry,你還好吧?”
  蔡導在埋怨鄭導:“老鄭你是越活越回去,和小丫頭們較什麽勁?”
  鄭導說:“我哪兒知道她壓根就是一銀樣蠟槍頭,一杯黑方就倒的人。”
  隔了很久,還有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責備她:“別人喝酒你賠命,什麽工值得你這麽做?”
  最後是莫非在喚“媽媽。”

  第 36 章
  莫向晚醒在一片粥米的糯香之中,咽一咽口水,喉嚨如火燒。她動一下,有人在她床邊,講:“作孽的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拚掉小命了?”
  莫向晚對坐在床頭的管弦笑一笑,嘴唇幹的很,笑的不大方便。
  “還好,黑方又不是敵敵畏。”
  管弦端來米粥,怪她:“你別把於正的工當牛工打,我都沒當他作九五至尊。”
  米粥已涼了一會,莫向晚入口正好,恰如滋潤甘泉入心頭,她喝了好多口。精神頭回複了些,她對管弦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管弦要點她的額頭:“這種時候你還有江湖道義的話好講,於正不就當初借你一萬塊養小非非?我真後悔把你薦給他,這樣當牛做馬。”
  此話不假,不過莫向晚並非如此想。
  於正給予她的一萬塊當其時間,救回她和莫非母子兩條命。雖然錢是管弦向他去要的。但,至幾年後,“奇麗”創建,於正給予她的機會亦是不小。這樣的年紀坐到這樣的位子,她自當感激。
  正如她同齊思甜說過的那句“機會來的時候要抓牢”,她抓牢以後,絕不會忘記給予機會的人。
  秦琴曾提點她:“士為知己者用,才能展長才。”秦琴困難時候從當年電台內退紅主播那兒受惠得助,一直銘記在心,講,“最落魄的時候,他推我上了《午夜傾聽》。”
  莫向晚則想,她最落魄的時候,管弦同於正共同伸手拉了她一把。不管他們各自為人幾何,她也銘記在心。
  她對管弦說:“這是分屬應當的事,沒這麽嚴重。”
  管弦自嘲:“你對於正比我還要鞠躬盡瘁。他是好福氣,哪裏得來我們這兩個癡人?”
  莫向晚咳一下,管弦把話說得稍微有些過,意味不明,會讓人別有聯想。但對麵是她,也無需辯一個清楚了。
  她轉念想到自己的“心頭肉”:“非非呢?”
  “去上學了,你的鄰居不錯,開寶馬送你兒子上學。”
  原來是莫北,莫向晚無端端心頭就一慌。
  “你把齊思甜他們幾個嚇壞了。就這情形下,齊小姐還能在鄭導麵前演了一段絕好的,鄭導當場拍板要下來。你沒看走眼。”
  莫向晚聽後安心:“這樣就好。”
  “這群小姑娘個個有好眼色,哪裏像我們這麽憨?”
  又是這話題,莫向晚還是不接口。
  管弦又喂她吃兩口粥:“蔡導跟人送你回來,通知了鄒南,鄒南來告訴我,我趕過來你已經到家了。你啊!一醉酒品就不好了,對著你們家的帥鄰居一陣狂吐,人身上穿的可是D&G新品。”
  莫向晚“啊”一聲,這是不曾想到的,當時情景也已模糊,再回憶,一片空白,僅是臉上開始正式發燒,心裏暗生慚愧。
  “我要代你賠錢,人家不要。這人真怪,開寶馬穿D&G,竟還住這種地方,也算是人物了。”
  莫向晚嘟囔:“什麽人物?那是個神經病。還穿什麽D&G,跟GAY一樣。”
  管弦笑:“GAY不GAY我是不曉得,不過應該是有錢人。有錢人怪癖多,我們不談他。”她再說,“宋謙本來要來看你的。”
  莫向晚頭疼:“管姐,我對他真沒意思。”
  管弦歎息:“於正多看中你們倆啊!你對於正這麽忠心,怎麽就不接受他保的媒呢?做女人談愛情是其次,談婚姻才重要。找一個合適的老公,把這輩子過得舒服了,也就對得起自己了。”
  莫向晚半坐起來,先看窗外。此時殘陽正如血,時光飛逝,離開昨日已過一整天。再大的艱難,經過時間清洗,亦可流逝。
  有些不留痕跡,有些留下烙印。
  很多烙印,莫向晚不想再去回憶。她坐正身體,麵朝夕陽,對管弦,應當給一個切實交代。
  “管姐,我對婚姻沒有想法。”
  這個莫向晚,心思從來透徹坦蕩,對她毫不掩飾,管弦能夠明白她。她說:“你太沒信心了,你父母是你父母,你是你。”
  “而且我想我不會愛上什麽人,這件事情太困難了。再要接受婚姻,更加不可思議。”
  “你是死腦筋,幹什麽必須先談愛才能再談婚姻?愛會消逝,婚姻卻是能經營的,但凡能經營的,便是可持續的。”
  莫向晚忍不住要反問她了:“管姐,你這麽明白,為什麽要想不通?”
  管弦笑笑:“我是太明白了。”她告誡莫向晚,“你這輩子不談這些東西,當女人是會有缺陷的,而且也會內分泌失調。”
  莫向晚掀開毯子下床,腳步虛浮,她跨一步,對著穿衣鏡。鏡子裏麵的人,經過長醉,此刻醒來,麵色合格,又兼長發披肩,前凸後凹,是一流女人,絲毫沒有內分泌失調的現象。
  她立立牢,有無限自信,對管弦講:“我不同意,我莫向晚,從頭到尾,簡直無懈可擊。”

  第 37 章
  無懈可擊,這是賣弄在外人麵前的話。
  管弦走後,莫向晚才是對鏡自憐。
  她的出工賣力,管弦以為她報於正的知遇之恩,同事們以為她認真負責肯擔當,隻有她自己心中如明鏡,那不過是掙得口糧的方式。
  這是她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口糧。
  莫向晚堪堪在鏡前立得穩固,隻有更穩固,才能向前走的更好。
  隻是,她被黑方強烈的酒精刺激住腦筋,昏厥的那一刻,前所未有渴望休憩。
  這樣一睡就是一天多,是身體的本能反應。
  莫向晚頹喪坐下來,騙來騙去,騙不住自己。
  放在床頭櫃的手機響了一下,她拿過來看,上頭消息好多條。於正、宋謙等發來的慰問,齊思甜發來的感謝,鄒南發來的會議通知,還有一個陌生號碼,署名是蔡導,也是發短信慰問的。
  蔡導挺逗,說她是女中豪傑。
  莫向晚腦中有靈光,隻一閃,那刹那想的是,做一個女中豪傑恐怕是無奈,誰不願意工少錢多離家近,每天睡到自然醒?誰不願意家和萬事興,團圓好過年?
  昨日之日當真不可留?或許隻是一盒老舊錄影帶,時不時被她暗中倒帶,她偷偷在看。她的少女時期,父母雙全,看電影都是一家三口手拉手。
  這樣短暫溫暖,稍縱即逝。
  她正胡思亂想,莫非小小身子已衝進房間,喜悅大叫:“媽媽你醒啦?”
  莫向晚抱住她僅有的寶貝,抱得莫非隻皺眉:“寶貝你不上晚自習了?”
  “我要早點回來看媽媽。”
  莫向晚放開他,問:“今晚想要吃什麽?”
  莫非說:“四眼叔叔會燒菜的,昨天晚上就是四眼叔叔燒的菜,糖醋小排骨很好吃的。”
  莫向晚怔住,房間門口的那個人說:“你還是喝粥吧!喝粥養胃。”
  莫北倒是好,T恤的袖子管卷著。難道還得讓他幫她做家務?莫向晚馬上講:“你別忙,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他講:“你搞的定倒好了。”看她穿睡衣俏弱弱的模樣,又不忍心抬杠了,馬上彌補,“昨天晚上我和崔媽媽一道做的小菜,還剩一半,你熱一熱就可以吃了。”
  莫向晚想,不要同他計較了,他後麵的話是善意的,他是花了時間來照顧她和莫非的,而且她還吐髒了他的衣服,怎麽說都是欠他一份人情的。
  她就先道謝,莫北靠在門框上,發覺自己很討厭老被這個女人道謝。她這樣客氣,客氣得他們之間的距離無限的大。
  莫向晚講:“要麽我幫你把衣服拿到幹洗店去洗一洗?這個你一定要讓我做的,不做我怎麽好意思?”
  這個建議莫北可以接受,正好他的那件衣服此刻還在洗衣桶裏,是在等著今晚保姆來收拾再處理。莫非揭穿了他,用小手握牢嘴巴對莫向晚講:“媽媽,四眼叔叔很懶的,不肯洗衣服的。”
  莫北被莫非揭穿,既沒辯一句也沒生氣,就把唇一抿,嘴角一斜,毫無所謂。
  莫向晚暗地裏看看他,又看一看莫非,想,他們都是頂會厚臉皮的人,莫非有時犯懶不肯做暑假作業,就是這副神態。
  莫北說:“那麽就是我不好意思了。”也就不客氣了。
  吃過晚飯以後,她就把莫北的那件衣服拿了過來。正好莫北的家裏來了客人,她又搭了莫北一把手幫他泡茶,其中一個大胡子男人打趣莫北:“怎麽好讓你女朋友動手?”
  莫向晚馬上否認:“沒有沒有,我們隻是鄰居。”
  大胡子男人沒想到事實是如此,尷尬了一下,還是莫北說:“這裏鄰居好,大家互相幫助。”
  另一個客人就講:“所以說遠親不如近鄰呢!”
  他手裏拿了一卷卷宗,攤開在茶幾上,莫向晚看到上頭寫的是“市一電機融資方案初稿”,她知道他有正事了,便先告辭。
  回到家裏,莫非在燈下拿著簿子神神叨叨念什麽,她問一句:“明天要默書?”
  莫非“啪”一下就把簿子關上,猛搖頭:“沒有沒有,我作業做好了,媽媽你給我在訂正本上簽個名,我去睡覺了。”說完一溜煙跑進衛生間給自己放水洗澡。
  莫向晚搖搖頭,男孩子畢竟調皮。她先打開他的簿子看訂正的數學題。莫非數學成績一向好,不過錯了兩道乘法題,都是粗心做錯的。再打開語文簿子,裏頭夾了一張測驗卷,分數還不錯,有八十九。莫向晚看得很滿意,粗粗一翻,卷子最末是作文題,總分三十分,老師給了他二十五分。
  莫向晚看到他寫的是《我的一家》,她看到莫非是這樣寫他的爸爸:
  “我的爸爸很忙,他總是不在家裏。他頭發短短的,戴著眼鏡,上班的時候穿西裝,開小jiao車。他開車遵守公交法規,從來不會闖紅燈。回到家裏以後,他還要工作,忙得就像陀螺一樣(老師在這句話下麵劃了波浪線,說明比喻用的非常好)。有很多人來找他開會,他們一起討論大事。我的爸爸是做律師的,就是電視劇裏麵,坐在法官下麵,給別人辯護的工作。我沒有看到過爸爸在法庭裏的樣子,爸爸說他不太上法庭的,他要坐在辦公室,回答許多人提的問題。他們說這種叫法律谘詢(老師在“谘詢”下麵又劃了波浪線,說明這個生詞用的非常好)。”
  莫向晚抓著試卷,又讀一遍。
  然後,腦海裏一片空白,緩緩有一星點的隱約的動搖。輕微、迷糊、不確切,再撕裂開來,切皮剝開肉,她不敢去證實。
  那頭莫非“劈裏啪啦”一陣忙好,穿著小褲衩小背心跑出來同她道晚安。她像做賊一樣把兒子的試卷再度塞進簿子裏。
  這一夜的莫向晚,沒有被酒精侵蝕,因此而清醒。她在半夜裏睡不著,又走到莫非的小房間,把台燈扭開,微弱的光,映著孩子的睡顏,純潔而安靜。
  這是一個天使。
  她甚至在這一刻不敢用手觸摸。
  她在心中喃喃:“非非,如果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點點不滿意,都是媽媽的錯。媽媽沒有問過你就把你帶到這個世界裏,對你是不公平的。”

  第 38 章
  風波過後,暫且平靜。莫向晚回到公司正逢人事部管請假單的阿姨開始發工資單,她拉開細長條的白紙一看,抓住老阿姨問:“是不是打錯了?”
  老阿姨對她眉開眼笑:“莫經理,你沒看錯。恭喜啊!”
  數字猛然增長了十個百分點,這算意外之喜。連鄒南都為她高興,下午茶間隙,吃著莫向晚請客買來的奶茶和蛋糕,對其他部門助理講:“我們老大是拚命三郎,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別人笑她:“你這馬屁精。”
  也有人買東西來孝敬莫向晚,是齊思甜。她從金茂君悅精餅屋裏提來提拉米蘇和用紙盒子裝的好好的栗子蛋糕,送給莫向晚時還再三聲明:“栗子蛋糕是用進口的罐裝栗子蓉,非非一定歡喜。”
  莫向晚也是承情的。
  齊思甜頗感激地講:“謝謝Merry一直提點我。”
  這份功勞莫向晚不去居,她說:“沒有這一次,Judy也會給你找其他的。這是苦差事,曆史劇行頭重,拍攝時間長,你是要吃苦的,酬勞又這麽少。”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齊思甜了然地眨眨眼睛,甜美得像隻洋娃娃。
  下午莫向晚又收到禮物,饋贈人是齊思甜後援會的會長,她的鐵杆粉絲,不知道從哪裏得來消息,代替偶像謝伯樂來了。
  莫向晚又感歎一次粉絲對偶像之愛的無怨無悔,拆開禮盒,是三大盒瑞士手工巧克力,一看就是國外帶來的。粉絲和偶像一樣花心思,禮輕情意重。
  她預備一盒一盒帶回家,不能讓莫非一次性吃光光。
  於正安排了她晚上的任務,告訴她要請鄭導和蔡導一個飯局。地點讓她安排,莫向晚知道於正這一次要講一個排場和情調,好好聯絡感情,就把地方定在開在小洋房裏的“名軒”,定的是全蟹宴。
  這晚必定是要晚歸的,她提前打電話給崔媽媽,央她接莫非回家,並照顧睡覺。崔媽媽滿口答應,她也安心,遂想一想,把三盒巧克力都全部重新紮好,準備揀一天送給崔媽媽。
  晚上的飯局於正攜伴列席,身邊挽的不是管弦,是正牌於太太祝賀。
  莫向晚同祝賀一般熟,祝賀對於正的下屬也從不假以辭色。這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一帆風順的千金大小姐,長得也是本城女性特有的那種嬌柔,嬌柔之中隱隱藏一股銳利的鋒華。
  於正挽著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鄭導、蔡導這樣的名導演都對這位於太太禮貌有加,粗口收斂不少。
  祝賀先就在席上敬了兩位大導演一杯,講:“我是行外人,從小看兩位前輩的電視劇長大的,見到偶像實在是開心,所以今朝一定催著於正帶我過來。來來,我一定要敬你們。”
  同為陪客的許淮敏後來在女廁洗手時對莫向晚講:“於總的太座大人總來做揩屁股的活兒,於總還真真是缺不了她。”
  許淮敏是祝賀家裏的舊識,自是曉得許多。但莫向晚不想從她這處了解更多,便說:“於太太蠻有風度的,鎮的住兩個大導演。”
  許淮敏塗好洗手液狠狠搓手,頗為自得:“那自然,他們的電視劇想要一次性過審核,總歸得求牢祝家。這個圈子裏的人誰不是豺狼虎豹?但誰敢對於太太狠三狠四?”
  於正尤其不會敢。
  管弦在祝賀麵前,毫無勝算。
  莫向晚鬱鬱不樂地洗好手,同許淮敏出女廁時,正巧祝賀走過來,她走到莫向晚麵前,滿麵笑容:“Merry,辛苦你了。”
  莫向晚亦無所卑亢。
  “於太太您客氣了。”
  “不客氣的,沒有你們這班得力同事幫助於正,‘奇麗’不會事事順利。鄭導很敬佩你,等一歇你也敬鄭導兩杯,大家以後是朋友。”
  莫向晚隻可說:“好的。”
  許淮敏給她一個讚許眼色。
  她是打工的,需要跟牢老板,對老板家屬一概需要照顧齊全。莫向晚不會不明白,重新回席,她就是代祝賀敬酒的,祝賀也就是要她代為敬酒。
  鄭導經過上次事件,亦算良心發現,屢次講:“莫小姐,我幹掉,你隨意,隨意。”
  這樣喝了幾杯紅酒,莫向晚倒也無事,隻是頻頻要去廁所。
  再從女廁出來,轉過一處亭台,聽見有人同於正講話。
  “資本運作這回事情是說不準的,香港那邊的人是狠角色,哪裏肯輕易派錢?你先找內行谘詢谘詢。莫北專門接這種案子,你可以問他。”
  於正問:“上一回你劇組出人命的事情他搞定了?”
  那個人原來是蔡導,他說:“莫北從部隊裏頭爭取了撫恤金,本來是爭取不出這麽多的,他算出大力了,說是人家父母要養老,這些是應當的。我們這裏也出了一部分。不然怎麽辦?人性命的事情開不得玩笑,我停工三周,撒了多少錢我一想起就淚汪汪。這是血的教訓!”
  於正笑了一下:“他怎麽管的這麽寬?”
  “別人介紹的,說這人跟一般少爺不大一樣。”
  “他們家犯過事兒,事兒一過,勢頭大不如前了,做人低調與人為善是正常的。”
  這句話聽在莫向晚耳朵裏,她這些年頭一次,對於正的話,起了立即反感的反應。
  蔡導說:“介紹人就是關老爺子的小孫子,跟我說起莫北,用了一個詞兒——‘俠骨仁心’。”
  “您又要拍武俠片了?買了幾部梁羽生的版權了?”
  “不是我誇他,他對我這事兒挺仗義,幾乎把事情辦的算是兩全其美了。”
  莫向晚沒有聽完後麵的話,她匆匆又回到席位上頭。祝賀又使一個顏色,她同許淮敏再次向導演那邊的人敬酒。
  回到家裏已經近了十一點,莫向晚到底還是喝多了,走路有點衝,且還睡意朦朧,上到四樓,先停在樓梯口休息片刻,用手按一按太陽穴,往牆上靠一靠。
  403的門開下來,莫北也在這個時段送客,還是前幾天看到過的兩個人,四個人打一個照麵,搞得莫向晚不好意思。她側一個身,打一個招呼,讓客人先下去。
  莫北沒有送客人下樓,隻是簡單道別幾句。
  莫向晚沒有管他,轉身預備拿鑰匙開門,手在包裏摸了好幾下,一滑,鑰匙掉到地上。
  莫北彎腰幫她揀起來,說:“早點休息吧!我看你在外麵就要睡著了。”
  莫向晚從他手裏接過鑰匙:“你也挺忙的。”
  她一說話,他就聞到酒氣,不知怎地就會不大高興,問:“你又喝酒了?”
  莫向晚拿著鑰匙找鎖孔,幾次都找不到,心下著急,跺一跺尖腳伶仃的細高跟,沒想到地上頭打滑,險些摔跤,可口中還強嘴:“隻是喝了一點點,你看我一點都不像喝多的樣子。”
  莫北就在黑暗裏看她一眼,這棟樓裏的過道路燈時有故障。她跺一下腳,亮一下,一會兒又暗了。他還是能看清楚她眼圈之下淡淡的青紫。
  從莫向晚這邊看過去,隻是納悶這個男人精神頭怎麽這麽好,鏡片後的眼睛清亮,深幽幽的。她看不出來他的心思。
  莫北拿過她手裏的鑰匙,幫她開鎖。
  “工作是工作,你不要老把自己賠進去。”
  莫向晚拉下麵來:“這話是怎麽講的?現在哪一份工作真的可以朝九晚五?莫先生不要噎我了。”
  “你搞壞你的身體,倒黴的是非非。”
  這話真把莫向晚給噎住了,被他手一搭,推進了門。她像隻牽線木偶,呆呆脫掉高跟鞋,往沙發上一坐。也許酒精麻痹思維,讓她的腦神經瞬間產生空白。
  莫北給她扭亮了燈,看她這副樣子,像極了當年嗑藥後的草草。可是又並不全像,因為此刻她是懊惱的、自責的、省思的。當年的草草,眼底全部是迷惘,還有無望。
  莫北就先自說自話去了她家的廚房,水壺還空著,他決定先給她燒一壺茶。
  莫向晚無力去管莫北,她隻是覺得累,累的動也動不了。這樣的感覺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閉一閉眼睛,稍微失神,就會真睡過去。
  忽然她的跟前就有人說話,在問她:“莫非是不是我的孩子?”
  恰如晴空閃了霹靂,莫向晚一個激靈醒過來。
  “啊?”
  她的大眼睛空洞了,恐懼了,甚至是駭怕了。
  這不是一個好時機,莫北那時刻認為自己又問錯了時機。
  靜謐的深夜,煤氣灶上的水壺裏的水就要煮沸。莫向晚的心也要煮沸,她眼珠子一轉,把手搭在莫北肩膀上,扯出笑容來,她說:“Mace,哥哥,你怎麽會以為我隻有你一個客人呢?”
  她又是這樣,冒刺,冒到他還是會忍不住用手去接近。莫北審視地看她,看到她腦門都要冒出虛汗,那頭水壺的水已經煮沸,“嘟嘟”地叫。
  她眼睛下青紫更甚,快要趕上她眼底的驚恐。她還裝腔作勢甜膩說道:“Mace,你不要白相不起好不好?”
  莫北空出一隻手來,像是要拍撫她的臉,讓莫向晚本能就往後一退,但後麵是牆。
  他不管,還要再進一步,說:“草草,我是白相不起的,要麽明朝我們去民政局把證辦了,當作你對我負責好不好?”
  莫向晚微微張口,在“嘟嘟”聲的催促下,她冒出一句:“你腦子有毛病啊!”
  莫非揉揉眼睛,從他的房間裏走出來,嚷一句:“水開了。”

  第 39 章
  莫北當然不認為自己在發神經病,他回到自己房裏,還能睡的相當好。
  讓莫向晚時刻擔心他會搶兒子,不如讓她擔心身邊多一個“神經病”追求者。起碼“奪子戰爭”傷感情,而他老著麵皮追求她頂多換幾句“腦子有毛病”。
  他不想看到她整天疑神疑鬼,防他似賊,心力交瘁。她已經夠累了,心理壓力需要適當減輕。可這樣一想,他就要反省了,自罵一聲“十三點”。
  但是追求莫向晚,這個念頭一出來,感覺並不壞。莫北關掉空調,打開門窗,涼風習習吹進來。
  前天周末回到家裏,莫太太又忙著塞許許多照片給他看。他看來看去,實心眼裏有一個念頭,照片上的女人,沒有一個比草草漂亮。
  他把念頭說出來:“媽,你的眼色退步了。”
  莫太太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你真把自己當皇帝了吧?還想怎麽挑?”
  莫北安撫母親:“沒,沒,我隻是隨便說說。”
  莫太太不同他隨便說說,講:“我看你是挑花了眼了,有本事像關止那樣同時軋幾個女朋友,我也好放心,說明你還有這方麵愛好。我現在是不管你的了,你愛跟誰玩跟誰玩,但是你怎麽不該玩的時候隨便玩,該玩的時候又不玩了?我還情願你去玩玩。”
  莫皓然在旁聽到,喝止妻子,說她“又瞎扯”。
  莫北知道父親周末時候會寫幾個小時大字,他素來熱衷鑽研柳體,力求方正。
  莫皓然問他:“老江告你的狀,講你不務正業。”
  莫北給父親磨墨,小時候他沒有這樣的習慣,直到父親療養回來,他剪短頭發,回到家裏,破天荒給寫毛筆字的父親磨墨了。
  父親那時候說:“你有了這番心思,也算吸取教訓。”
  他很能吸取教訓,並且一直以為自己做的很好。但如今同莫向晚一比,還存在很大差距。
  莫皓然一直滿意他的浪子回頭,也滿意他目前做的事情。他指著書房正東方的牆上掛的字帖:“你太叔公的好友——書法大師卓漢書留下的這句話時時鞭策我。好幾十年了,經過戰爭又是文革,他們家千辛萬苦保下這幅字。卓家的伯母在亂世裏都能做到的事體,我們如果做不到,那就太講不過去了。”
  這陳年掌故是莫北自小聽熟的。那一家世交真可算得一門忠烈了,父子都犧牲在抗日戰場上,靠婆媳兩人支撐度過艱難歲月。解放後媳婦開了食品廠,做過全國勞動模範。
  一個女人,失去了丈夫,一個人經曆苦難,在社會上還能有立錐之地。女人的韌性也許從來都勝於男人。莫北幾乎要感同身受。
  他抬頭看那幅字,大字風骨錚錚,宣紙已因歲月的痕跡微微泛黃,還有數點斑駁的血跡,如今淡入紙內,都快成碧,襯的隻是那幾個字——“無愧書漢魂”。
  他看一看,心裏一蕩。
  低下頭來,還是對父親笑著說:“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爸,我也不差。”
  莫皓然指指他,隻是搖頭:“你自己小心吧!”
  他晚上親自下廚做了菜,都是父親愛好的本幫菜,他酌量減了調味品的分量,把原本濃油赤醬的菜式改良到清淡適口。
  這一手手藝也是父親落難時練出來。那時家裏連保姆都辭退,他和母親四處奔走,母親當時又犯了病,他把需要擔當的事情都擔當下來,因為環境會迫人。
  莫太太依舊在旁絮叨:“你爸老講古,死腦筋,你要記著,不準犯你爸犯過的錯。別老以為什麽人都可以得罪,他當年就是太把自己當清官了,做什麽舉報,結果被身邊人賣了都不知道。他平時連吃紅燒肉都要吃方的,那有什麽用?保身價才最重要。”
  被莫北搪塞過去:“媽,你嚐嚐這鬆鼠黃魚,番茄醬我沒放多吧?”
  保姆笑說:“莫北一回來我就要退休了。”
  莫太太冷不防被他碰一嘴油,連罵“小赤佬”,罵完再歎氣,對保姆說:“你看看,我這個兒子上得公堂下得廚房,就不知道什麽時候進洞房。”
  莫北沒有把莫向晚母子的事情同父母交代。
  這些天他想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地想,真的像莫向晚說的,要想出毛病來了。
  莫向晚日防夜防,不過就是防著他來奪兒子。她這一係列舉動,老早讓真相此地無銀三百兩。她這樣態度明確,意識清楚,又在暗地裏拚命對抗。
  她是他遇到過的最倔強的女人。
  莫北想,自己隻好四兩撥千斤了。
  至於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其實也還做不得準。但總是他占便宜的。做莫非的現成爸爸,實則還有點心虛。
  莫北在陽台上抽了根煙,往旁邊的陽台看。這對母子都該入睡了,他守在他們的身邊,生出來的是從未有過的責任感。
  他把香煙摁滅,回到房間裏開了燈,重新把最近的案例資料拿出來研究。

  第 40 章
  莫向晚這一晚絕對沒有睡好,她左思右想,把毯子扭成了麻花。
  她原是存著逼迫莫北說出搬來此處真實目的的心思的,但本能的害怕又左右她的言行。一步亂,步步亂。每次一失態,她就惱恨自己情商太低。
  她還做過萬般籌謀,甚至做過對簿公堂的最壞打算。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了解到他是多麽難纏又多麽難測。
  結果他說要同她去拿證。
  這簡直是國際玩笑。
  可他坦蕩蕩毫無玩笑意思,把拿結婚證說的就像吃大白菜一樣。
  當時的莫向晚整個的就目瞪口呆,心髒差一點停止跳動。
  莫非睡的半夢半醒,走過來竟然沒有抱她,而是問莫北:“四眼叔叔,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裏啊?”
  莫北答他:“叔叔在約會你的媽媽。”
  她聞言隻能瞪眼,酒精讓她舌頭都大了,她來不及即刻反駁。
  莫非眼睛一亮,夢好似醒了,問:“你要做我媽媽的男朋友啊?”
  莫北笑嘻嘻反問小朋友:“好不好?”
  莫非差一點就要說好,可畢竟機靈,一回頭看到媽媽的麵孔板著,知道不該說的絕對不能說,但又是為難的,隻好撓撓頭,對莫北說:“你問我媽媽好來。”
  莫向晚想,她能不能夠當即給莫北一巴掌?她的方寸大亂全因由他,她太太太不忿了。
  可是莫北真的夠老麵皮,給她燒了水,還放了洗澡水,臨走前講一句:“莫非媽媽,你好早點休息了。”
  她要被活生生氣死。
  早晨起來,都沒把臉色恢複回來,又要擦粉,把自己打扮得一如白骨精。
  莫非這天沒同同學們一起上學,一個人拎著書包先出的門,等她走出樓房大鐵門,就看見莫非從莫北那輛銀色的車上探出半個身子拚命打招呼。
  “媽媽,你快來。”
  莫北正靠在車上等著她,她踩著高跟鞋,“咚咚咚”走過去。
  “莫先生你興致老好的嘛!”
  “一般一般,等漂亮小姐總歸要有誠意的。莫非媽媽,地鐵九點鍾那一班就要到了,你今朝睡過頭遲到就不好了。我送送你。”
  她是睡過了頭,因為昨晚五髒糾結,頭腦遲鈍。
  害人凶手卻是神清氣爽,衣冠楚楚。
  這太不公平,她憑什麽就輸了去?
  莫向晚把步子一頓:“既然莫先生你想麻煩,我也不好推辭了。”說完拉開車門,坐到莫非身邊。
  莫非的小臉上有止不住的喜悅,搖頭晃腦說:“媽媽,四眼叔叔說他不怕麻煩的,他可以天天送我們。”
  莫向晚翻一個白眼:“你不是講要和同學一道上學的嗎?這才沒幾天你就堅持不下去了,當心被別人嘲笑。”
  這是莫非一下沒有想到的,當即就憂愁起來。
  莫北說:“那麽叫你同學一道來坐車吧?”
  向晚冷笑:“有六七個小朋友,莫先生你真的想做叉頭司機啊?”
  莫北講:“還是免掉起步費的,養路費油費統統我出,莫非媽媽,這個上海灘上恐怕沒有我這麽大方的叉頭司機了。”
  莫向晚不跟他說話了。
  他現在完完全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太極拳打的比任何一個經紀人都要好,目的掩飾的比任何一個特務都要好。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幹什麽,既然不知道,再去惹閑話生氣,那是她自己發神經病了。
  莫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麽,隻是突然發覺這樣說話惹她窩著小火,他倒也挺樂。
  他最怕她怯生生亦步亦趨亦彷徨的模樣,讓她上有一點無可奈何的小火,反倒有生氣。
  兩個人把莫非送去學校,莫北又把車開到地鐵口,像上次一樣是沒有一路送到她單位的。
  這個分寸他還能把住,反而莫向晚沒有忍住,下車前冷住麵孔問他:“你到底想怎麽樣?”
  莫北給她開車門,還說:“我的想法我已經講過了,莫非媽媽,我隻好等你考慮好了再講。”
  莫向晚走進地鐵前,再一次忍不住,低咒“毛病”。
  這個有毛病的莫北,一反常態之後,她幾乎無力招架。
  Mace是假象,之前的莫北也保留了實力,他一旦抓牢她的七寸,就製得她死死的,讓她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逃也不是,做什麽都不對頭。
  一路到單位,還板著麵孔,鄒南看見了,做事情不免就更加小心,細聲細氣匯報最近的工作。
  最近齊思甜正式去了鄭導那邊報導,莫向晚建議宋謙找媒體發幾篇報導,宋謙一直推說忙,直到朱迪晨關照了,他才著手去組了稿子找了記者。
  梅範範的事情下文意外簡單,文藝片導演重新選了角色,就在梅範範發布會的次日發了通稿出來,梅範範加盟好萊塢華人導演的新片消息是在三天後。
  時間銜接簡直天衣無縫,曝光率讓梅範範戲未出人先紅。有個相熟的記者對莫向晚說:“這種炒作本事,絕了。”
  隻是莫向晚還是覺得不大對勁,這樣的炒作,忽悠一間公司三位導演,梅範範的本領也太強了點。
  張彬在辦公室裏對許淮敏有指桑罵槐的意思:“也不知道法務怎麽當的?馬後炮搞得乓乓響,讓別人家跟在後麵揩屁股。”
  這圈子裏的人等表麵斯文實則粗鄙,一言不合,指桑罵槐是小意思,拍桌子對罵才是常態。
  莫向晚在單位裏勸架勸了一個鍾頭,許淮敏眼淚水流的稀裏嘩啦,抓住莫向晚的手說:“這個人又不是我招進來的,做什麽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他人力資源部是做什麽的?”
  這讓莫向晚心中一動,她撥一個電話給朱迪晨,問:“你沒有簽下梅範範的經濟約?”
  朱迪晨告訴她:“我是想簽呢,被人搶了。這位梅小姐藝高人膽大,看上她的人比我強。”
  “她的東家是哪位?”
  朱迪晨報了一個名字,莫向晚真的被驚到了。
  如果說朱迪晨是個紅經紀人,梅範範簽的那個就是王牌經濟人。自來都是有等級,隻需高一等,即可壓住人,高一等。她也沒話講,隻能把梅範範當孫悟空,七十二變玩了一個出神入化。
  朱迪晨反倒問她:“Merry,你真的不知道梅範範底細?她說過她認得你。”
  莫向晚不打算向她解釋來龍去脈,隻說:“她沒出道前是見過的。”
  朱迪晨也便沒再問,最後講了一句:“大概是於總得罪了什麽人。”
  或許這是最佳解釋,於正被勞動局查出勞動合同違規,用工流程混亂,被罰了一大筆款子。他和張彬走過一些門路,但是似乎無用。
  張彬由此氣急敗壞,絕對可以理解。
  近來煩心事情真是許多,她自己這頭手裏的事情也出了點故障,鄒南報告說:“有幾個選秀新人上電視台十一晚會的申請被駁回了,他們經紀人在協調。”
  莫向晚一個電話搖去電視台管演出的金錦文那邊,人家丟她一句:“TVB的紅藝人都來了,節目排不下,你們這裏還沒紅的暫且忍忍吧!”
  莫向晚吞掉一口閑氣,這等勢利眼,她也不是沒有應付過。娛樂公司要靠這些機構拿項目開工資,她且退一步,講:“他們是可以一起合唱的。”
  “選秀的就一兩年保鮮期,我們當然保住最鮮的。那幾個你們還是多接接廣告的好,唱歌沒有一個不跑調,跳舞又上不了台麵。你瞧超女辦了好幾屆,才有幾個能保一保收視率?最近TVB的粉絲都要把電視台的論壇擠翻掉了,你們就體諒體諒。”
  “先前講好的,怎麽可以不算話?他們都排練了很久了。”
  “小莫你別跟我急,我要對收視率負責,其他的我不管。”
  這可把莫向晚氣得咬牙,她把包一拿,問許淮敏拿了演出協議,直奔電視台。

  第 41 章
  莫向晚並非頭一回同這位金錦文打交道,她初進電視台打雜工,就跟在金錦文後頭做助手。金錦文彼時做音樂台歐美音樂欄目的監製,作風尚低調,人又勤勉,對歐美歌手樂團的介紹,非要好好做足功課才出節目。
  她是要做成績的人,短短幾年,混至如今大型晚會的監製,亦有莫向晚佩服之處。
  可隨著職位和年齡增長的,還有她的脾氣。人一旦有了霸道的地位和權利,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喪失掉的。
  莫向晚跑進電視台,直奔金錦文的辦公室,被她助理擋下來。
  “Queen在開會。”
  莫向晚說:“我等。”
  這一等就是五個小時,金錦文始終不出現,但幾個新人的經紀人郝邁到了。他已走了幾輪關係,摸到一些底,見到莫向晚,拉她到無人處講:“這一下辣手了,事實上我們公司上的幾個全約藝人除了潘以倫,其他全部被砍了。”
  “毫無轉圜餘地?”
  “徐陵都被情景劇那邊退聘了。”
  莫向晚吸氣又呼氣。難怪最近脾氣火爆的監製不來找她,也沒有下通告了。
  處處門都關一個死緊,裏頭的人還不知道怎麽回事情。
  郝邁搖頭:“欺負新人雖然是常見戲碼,但是打了招呼都不為所動,我不得不做他想。”
  莫向晚也不得不做他想。她看一看手表,時間快到莫非放學了。她在金錦文門口死跺兩腳,事情棘手,她感覺難辦。
  郝邁都說:“走吧,我們另尋出路。”
  莫向晚說:“再等一刻鍾,人都過來了,總要有一個說法。”
  好在金錦文在這一刻鍾之內出現了,見了莫向晚他們還在自己辦公室外麵,一陣驚訝。
  “你們怎麽不到黃河心不死?”
  莫向晚已是坐到膝蓋發軟,說:“不討一個說法,我們哪裏能心死?”
  金錦文無奈笑道:“我就是吃不消你秋菊打官司的心態,被你纏上了賽過遇到聶小倩。”
  還能這樣開玩笑,莫向晚想,一般真不會是同她個人相關的私人恩怨了。她不免口氣裏帶點委屈,同為職場女性,對方該會懂得。
  需要示弱的時候,莫向晚一般不會逞強。
  她對住金錦文講:“還是請你看一下合同,我們對待這樁事情很認真的。”
  金錦文看天色晚了,對方也等了自己這樣長的時間,心下稍微動搖,再被莫向晚一個委屈求知的眼神一感染,她低聲講:“你們不過是打工的,把這個事情往上一報,完事兒。小莫,我最最怕的就是你的死認真。死認真沒有用,請看清現實。”
  金錦文公事上刻薄又勢力,但說出來的話卻實在。
  莫向晚也實實在在想了好一會,才能消化她這句話。
  這件事情原不是員工做的不好。“莫無敵”在現實前頭,沒有任何勝算。
  郝邁在回來路上同她說:“沒事,江湖上的風浪,今天得罪這個,明天得罪那個,都是朝夕的事,誰說的清爽,說不定哪一天又一笑泯恩仇了。”又低聲說,“上麵不夠意思,出了事都不知會下麵一聲,讓我們做無用功。”
  莫向晚又累又無力,不能再多想。
  莫非打她的手機,說早就到家了,要她早一點回家。
  她也想早些歸家,家裏變數才不多,才安全。
  莫向晚走到自家樓下,廚房間的燈亮著,排風也是開著的。她疑惑,三步並兩步上樓。莫非興衝衝跑來給她開了門,不等她說話就拉她到桌前。
  桌上放的是四菜一湯,幹淨清爽。冷菜還是難弄至極的酒醉膏蟹,竟然也膏香色喜地擺了出來。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衝進廚房看一看有沒有閑雜人等在,但是廚房是空的。她問莫非:“怎麽排風機開著?”
  莫非趴在桌子上拿筷子,口水要淌下來了,他嘴巴裏塞著筷子說:“四眼叔叔老粗心的,忘記了吧!”
  她就知道是他。
  “全是他燒的?”
  莫非點頭,把筷子舉起來:“四眼叔叔講要等媽媽回來吃,媽媽,可以吃了哇?”
  小孩子又餓又饞的模樣她最受不了,隻好點頭同意。
  莫非搛了一塊膏蟹,先放到莫向晚麵前,然後說:“為了謝謝四眼叔叔,我把我做的橘子水全部給他了。”
  莫向晚看他那個小主人的樣子,不禁笑出來,孩子還是有親疏之分的意識,危機感少掉幾分,表揚兒子:“對其他人的幫助,我們是要感謝的。你做的很對。”
  他隻是其他人,不可讓莫非將他當作自己人。
  莫非扒了幾口飯,又講:“媽媽,四眼叔叔家務做的很好的。”
  他一說就小眼珠子轉一轉,莫向晚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她立刻就有招數應對:“他不會洗衣服。”
  莫非立刻苦惱,隻好悶頭吃飯。
  莫向晚自己這樣一說,倒是想起來莫北那件拉風的D&G還在新村口的幹洗店裏。她吃好晚飯洗了碗,去幹洗店把衣服拿了回來。
  那次去拿衣服,因為又髒又臭,她沒仔細看這件衣服到底什麽樣子。這一回在幹洗店裏拿了出來,才看清楚是亞麻T恤。他穿衣服都走簡潔風,上班就是著正裝。牌子拉風,穿在身上卻是穩重。誰又知道這種人肚子裏彎彎繞的腸子這麽許許多。
  他這樣存心示好,做的四菜一湯,道道精彩。誠然本城男人會做家務並不稀奇,但他是針對她而做,她就要受之抖豁了。
  他的追求,她是不敢當的。她接回那天晚上傷腦筋的思考題去,她想,她至少先不用擔心他要來同他搶非非了。
  這大約是這一天亂麻心間唯一值得安慰的結論。
  莫向晚把莫北的衣服拿了回去,送到莫北的家門口。來開門的不是莫北,又是上一次碰見的大胡子男人。他看著莫向晚直笑,說:“莫北洗澡去了。”
  莫向晚先是要收一收手,這樣把衣服遞過去,在外人眼裏太曖昧了,可是沒有這個理由,如何解釋她來敲男鄰居家的門?
  這個人,老是給她出難題。
  這樣猶豫了幾秒鍾,莫北一手拿毛巾擦著濕淋淋的頭發,一邊走出來了。他沒有戴眼鏡,整個人都有一股隨意的慵懶,看人時候微微眯一下眼睛。
  他的這個樣子,有她不愉快回憶的根源。在久遠的記憶深處,像是凍雞的男孩,還有三級片《玉蒲團》裏男主角。
  那一串記憶,釘在她極端不願回首的滄桑往事裏,是她的今生的恥辱柱,還連接著十六歲的慘白。她以為會忘記,但是一下全部湧上來。迷幻的五彩繽紛,聖誕夜的冷風,父親的一千美金和母親的一封信。
  轟轟烈烈,全數傾瀉。
  莫向晚把衣服往他手上一甩:“你的衣服。”
  她想她對他的抵觸,應當源於她以為那時候已經是the end了,可是因為這個人的出現,偏偏就變成了continue。

  第 42 章
  莫向晚就知道,她摸的有七八分準頭了。她發作出來的任何情緒,在對門403莫先生麵前,根本就是一拳頭打進棉花毯子裏。
  為什麽以前的Mace沒有這樣難纏?荒唐夜晚的早晨走的爽爽氣氣,三萬塊也給的爽爽氣氣。這樣的男人不像是會給自己留後遺症的人。
  現在的他,租一間老舊工房的一室戶,全套宜家擺進去,不過就是當宿舍用。寶馬車停在花壇邊上,把一筆月費交給管車棚的麻哥,讓人家把他的坐騎管的提心吊膽,就怕被仇富小市民或者無聊小朋友刮一個花出來。
  他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適適宜宜,他是何苦來哉?
  莫向晚把衣服甩給莫北,當即就感覺自己又犯糊塗了,完全多此一舉。依照莫北的脾氣,既不會介意,更不會生氣。是她觸景傷情舉止過分了。
  她轉念,如此耗下去,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的磨洋工,太沒有必要。她需要有一個主動的計較。
  莫向晚閉著眼睛養了一夜的神,想出一個破釜沉舟的主意。
  第二天的早晨,莫北還是送了早飯過來。莫向晚正在刷牙,滿嘴的泡沫沒有吐幹淨。莫非一聽到門鈴響就不管沒穿好的褲子,著著小褲衩就衝出去開門。
  莫向晚最近起的早,給莫非在家做早餐吃,讓莫北的早飯好幾次都白送。他倒也耗上了,幹脆比她更早。
  她在衛生間就聽到他對莫非囑咐,什麽“要吃飽了再上學”、“功課有沒有預習”、“以前寫的錯別字以後不可以再犯了”、“英語課上要盡量和老師講英文”。
  莫向晚是豎著耳朵在衛生間裏聽著,他什麽時候開始對莫非的方方麵麵關心到這個程度?或是她工作太忙,被他趁了這個空隙。
  她胡亂吐掉滿嘴的泡沫,擦一擦嘴走出來。莫北蹲在莫非麵前,耐心給他解釋數學題。
  這簡直是笑話,莫非的數學何時要人解釋過?小葛老師都說數學老師直言,莫非可以跳級去三年級上幾何了。
  可是莫非把手搭在莫北的肩上,小臉分明聽的過分認真。
  一大一小,都是能裝的。莫向晚不好容忍,她走過去,莫北蹲著就抬起頭來,問一句:“洗好了?”
  莫向晚腦筋沒別過來,本能“嗯”了一聲。
  莫北說:“那就快點吃吧!”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早飯,今天是皮蛋瘦肉粥,香得她腹腔快要似雷鳴。
  莫北還問她:“衣服是新村外那家叫‘立得淨’洗的?”
  莫向晚蹙眉:“是啊,怎麽了?我檢查過了,沒洗壞。”
  莫北站起來,把手裏的簿子還給莫非,他微不可聞地歎口氣,講:“你總是有本事把我當賊防。”
  莫向晚的表情就是“難道你不正是嗎”。
  莫北不同她多計較,隻是問:“莫非媽媽,有沒有空講幾句話?”
  莫向晚也正好有話,便說:“去你那邊。”
  她又關照莫非幾句,就跟著莫北去了他的403。
  莫北把門輕輕闔上,轉過身給莫向晚先倒了一杯茶。他用的杯子是骨瓷的,泡的是菊花茶。菊花茶似乎有安神之效,但莫向晚喝一口,心口還猛烈地跳。
  莫北在她對麵坐下來,神色溫和。初升的太陽照進來的陽光也是溫和的,莫向晚被曬的暖洋洋。
  他用商議的口吻詢問她:“我還是那個問題,關於莫非的身世。”
  莫向晚閉一閉眼睛,她是有備而來的,不應該慌亂。可最後還是沒有做聲,用沉默作為回答。
  這是莫北原本沒有預料到的反應。在他的慣性思維裏,她應當矢口否認。但是她微微將頭一垂,這是一個美好的弧度,就像易碎的瓷瓶。在他麵前的她,竟然示弱。
  那樣一刻,莫北開不了再追問的口,心底卻暗暗計較和確定,他嚐試開口對她說:“我提的建議請你考慮看看,這樣對莫非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莫向晚雙手握著茶杯,指節青著,太過用力,也在緊張。
  這樣一句話,是含蓄的,但她認為那之後藏著銳利的刀鋒。她就把被摁到砧板上被重新切割組合。或許他是因憐憫或是責任,但目前的她真是不需要。她隻需要擺脫砧板上魚肉的命運。
  莫向晚深深吸一口氣,用確切的口吻告訴他:“你不要有什麽負擔,我不要你負什麽責任。這件事情從頭到尾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眼裏的莫北,沒什麽失望或釋然,隻是靜靜等著她說完這些話。他推了一推眼鏡,笑得溫煦,帶能夠表達出來的歉然。他說:“我年輕時候闖的禍不少,也許因此害了你。我很抱歉。”
  “這絕對是你想多了,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沒有誰害誰的講法。”莫向晚喝一口菊花茶,清了一清喉嚨,繼續對莫北說,“你關心小孩,我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你的關心。隻是希望你不要想太多,你跟我在那個時候都有選擇的權利的,既然我們都這樣做了,那麽就不要再計較什麽。如果因為小孩,把兩個根本不搭界的人拉到一起,總歸是不好的。你說是不是?”
  莫北想,自己是不可以說“不是”的。她急急撇清後才能安心,他便隻問:“你不會阻止我繼續關心小朋友?”
  莫向晚遲疑了一下,他隻需不要關心的太過,她也真沒有阻止的必要。
  莫非這麽喜歡他,短短一兩個月就對他的名字不離口了。切斷孩子的喜愛太過殘忍,這是莫向晚權衡再三也沒有辦法下決心阻止的。
  但她有一個要求:“你能不能搬走?”
  莫北笑一笑,講:“我還沒有這麽無聊,搬在這裏確實為了工作,這麽靠近你百分之七十是巧合。”
  他是一個誠實到可以令人跳腳的狡辯家。
  莫向晚也不是甘心就此服輸的人,她向莫北建議:“要麽你當我們是離婚的好了,這樣比較正常,我想我們彼此之間也好坦然相處。”
  莫北做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證都沒有拿我就成了離婚男士,莫非媽媽,你的建議我不曉得該不該接受。”
  莫向晚再補充:“這樣我也好向非非解釋。”
  這是她在夜裏不能成眠時,思忖出的最大讓步。莫非的身世,不可能在她肚子裏藏到她腸穿肚爛為止。孩子一天大似一天,總有紙包不住火的那一刻。她梗著脖子,翻心一想,不如就切切實實在莫北麵前退一大步,說不定重出升天,可以以退為進。畢竟他們除了生下一個莫非,沒有任何其他瓜葛。
  可是這個莫北,真真是個對手。
  莫向晚沒有想到,莫北退的那一步會比她還要大。
  他說:“你覺得完全有必要同非非說了,你就去說。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就不用說。這是我的想法,在非非麵前,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做任何決定。”
  莫向晚瞠目,竟然就這麽簡單?
  莫北又說:“我的建議不是開玩笑。不過,我尊重你的意思。”
  這叫莫向晚絕對講不出話來了。

  第 43 章
  莫北也沒有想到莫向晚會是這樣的反應。
  這一刻的攤牌,是他思慮好了的,不同於那一晚口頭上的便宜,那是情不自禁。
  莫北那天在家裏,還陪著母親看了會兒電視劇。最近電視台重播《孽債》,母親又重溫舊經典。
  他給母親切水果時,電視機裏的男人問男孩:“你是我的兒子,有什麽證明嗎?”
  母親連呼:“作孽的,認一個兒子還要看證明?有什麽證明的好看的?自己的種還不知道?這種男人好去跳黃浦江了。”
  他手裏的水果刀一歪,差點沒把手指頭給削了。
  母親又說:“算了算了,我說別人家頂什麽用?你連個孽債都沒有。”
  這個蘋果削的比較吃力,他哭不是笑不是,歎氣不是咳嗽不是。當完孝子,當天晚上就回到租住的房子去了。
  最近莫非會趁莫向晚不在來敲他的門,在他這兒廝混一會兒。
  這個孩子找的借口是問數學題。他明明是懂的,偏要裝作不懂,膩在他身邊寫作業。
  莫非有一些小習慣同他非常相似。他做作業的時候,低著頭,眼睛靠著簿子很近。這不是好習慣,莫北小時候就因為這樣才會上了初中就戴上眼鏡。
  他會及時糾正孩子的不良習慣。有一回看到電視裏放“背背佳”的廣告,差一點就要買了。就是怕送給莫非又會刺激到莫向晚,現在他給他們母子買早飯,給莫非買買零食,已讓莫向晚到了忍受界限的邊緣。
  莫非吃東西不挑食,總是先給大人布菜,再選自己想吃的菜。這是一份好教養,莫北也有這樣的好習慣。他厚著臉皮想,這也可能是遺傳。可是心下承認是莫向晚教的好。
  莫非某些細微的神態同他非常相像,撇嘴、蹙眉、撓頭發,種種不一而足。而莫向晚毫無心理準備的應戰,情緒的高低起伏,都讓他在心裏抽絲剝繭。
  最初接近莫家母子,他就帶著這樣的懷疑念頭,還有一份刨根問底的職業本能,隻要一個突破口,就會發現越來越多疑點,幾乎層層遞進確定他的想法。
  可是,接近之後,他又開始猶豫。
  莫非昨天下午問他:“四眼叔叔,你覺得我媽媽好看嗎?”
  他答:“你媽媽是一個大美女。”
  “那麽有這樣一個大美女做女朋友,是不是很有麵子?”
  這個孩子一雙眼睛像極了她,任何情緒都不能掩飾。莫非帶著小聰明般的沾沾自喜。
  他問孩子:“你要給你媽媽找男朋友?”
  莫非用力點頭:“媽媽下班回家很辛苦的。”
  他揉揉莫非的頭發,頭發舒軟。母親也說過他,頭發軟,脾氣好,人的肚量大。
  這麽小的孩子,為了自己的母親,存著這樣一份心思。這些天接近他,是在觀察他,考量他,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適合當媽媽的男朋友。
  他想到了,又好笑又有隱隱的辛酸。
  莫北就問莫非:“你要給你媽媽找什麽樣的男朋友?”
  莫非講的很堅決:“能給媽媽洗衣服、修燈泡、修煤氣、通馬桶、背米袋子。”
  他笑了:“你要找的是保姆阿姨。”
  莫非詞不達意,嘴裏咬著鉛筆,鼓著腮幫子為難。孩子沒有辦法很好的表達自己的意思,不過他能懂。
  他與草草的最初,無關愛情,無關欲望。這樣結合,生出這麽一個孩子,他需要居在何處來處理?怎樣做都不妥。
  那一晚麵對坐在沙發上就要立時睡倒的莫向晚,他頭一次生出責任感。
  這種責任感是莫名的,他唯一的念頭是給她減壓。然之後,該如何?離答案越近,他越頭疼。
  隻有一點尚算明晰,就算莫非是他的兒子,在莫向晚母兼父職八年之後,他哪裏有立場從她身邊帶走他?這一份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他的念頭模模糊糊,直到莫非對他說了這些話。
  之前的幾天,他還能睡的很好。聽了莫非的話以後,他根本就睡不好了。半夜起來看了卷宗又上網,發現先前相親的姑娘在線。
  他會同她聊幾句,朋友一樣。
  莫北從小就比較照顧女性,姑娘們都能同他談的來。相親不成功的,有的還能當朋友。可偏偏就在莫向晚這裏觸礁,他也有點想不通,快要反複反省。
  最近姑娘在戀愛,老是守著MSN三更半夜等著在國外拍廣告的男朋友上來聊幾句。
  這樣的情形,除了他十年前同田西早戀時發生過,後來就再也沒有發生了。他以為為一個女人徹夜難眠這輩子幾乎就要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又是為了莫向晚,他心裏思量到壓根就要睡不著。
  如果莫非是他的“孽債”,他是不可以像電視劇裏的男人一樣,要孩子拿證明來確認。
  他問姑娘:“有什麽‘孽債’式的言情小說看看?”
  姑娘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他又問:“就是那種父親認私生子的。”
  姑娘發的就是徹底倒地的表情了。
  後來他收了一堆言情小說,隨意看了幾本。做男人的不是把女人的孩子搶過來,對女人做限製性的暴力SM,就是壓根就做陳世美,打死他也不認。還有的是《媽媽再愛我一次》的小說版,騙騙小姑娘們的眼淚水。
  這些根本不具備任何參考價值。
  莫北早晨去晨跑,新村裏頭遛狗的老阿姨聚在一起聊天,不知道她們在談什麽話題,隻聽到其中一個講:“這個世道,真的是寧願跟著討飯的媽,不要跟著做官的爸。”
  他跑完兩圈,買了早點,決定再同莫向晚談一次。
  莫北原先以為莫向晚還會負隅頑抗,他想他絕對沒有惡意,會給予對方空間,但是需要有一句老實話。因此他還準備了不太善良的殺手鐧,預備說“驗DNA”的事情。
  他沒有想到莫向晚在確認莫非身世的問題上,轉了一個彎,就這樣平靜地承認了。
  她從最初的心慌意亂,到如今的坦率直白,眼底的焦慮懷疑全部被蕩滌。
  莫北隻覺得自己先前的念頭是卑鄙。也突然能了解她是憑什麽熬過年少生子的壓力和艱辛,又是憑什麽在職場摸爬滾打。
  對莫向晚,他是沒有轍了。
  莫北原本在夜裏已經打算好了,他還未婚,這是最幸運的一件事。他可以有一些資本去做補償,他擺足誠意,希望對方諒解。這是一種比較好的方式,也可算理智。
  但他想好的不是莫向晚所要的,他又一次錯誤預估了莫向晚。
  莫向晚就在他的麵前,把真相傾訴以後,神態坦陳,且有輕鬆。
  這也是一個光明正大的人,從不回避問題。
  莫北突然想起念中學時候學的一篇課文,依稀有一句話叫做“不做攀援的淩霄花”,課文的標題叫《致橡樹》。

  第 44 章
  莫向晚忽然就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死刑犯人突然聽說皇帝大赦天下被放了出來。
  莫北這個人,也有她想不到的地方。她千防萬防,如今看來,一切不過是度了君子之腹。他不推卸不逃避不進逼。這是他傳達給她的訊息。
  莫向晚回到自己家裏,莫非已經穿戴好了,整整齊齊背著書包正穿鞋。
  莫非是個好脾氣的孩子,就算有不聽她話的時刻,最後總也妥協。
  這也許是一份遺傳。
  莫北的車還是停在下頭等著他們母子。莫向晚下樓,看到坐在駕駛座手裏拿財經報閱讀的莫北,首次有了不好意思的自覺。
  他見他們下來了,示意他們上車。
  有小朋友跑過來叫莫非,莫向晚認出是莫非的好朋友於雷。於雷看到莫北,張大眼睛認了一會,對莫非說:“莫非,你被受害人盯上了啊?”
  莫非“嘖”了一聲,大聲講了一句話,登時讓莫向晚臉上火燒火燎。
  他說:“你不要瞎講,這是我媽媽的男朋友。”
  於雷“啊”了一下,看看大人,兩個大人都尷尬的不得了,如果是大人還好說,但是對方是小孩子,能解釋什麽?
  然後於雷說:“那你不是要有爸爸了?”
  莫非大約意識到自己口快了,心虛地望一眼自己的媽媽,沒答。於雷自問自答:“這個叔叔人老好的,總歸比我爸爸好,不會打你屁股的。”
  於是莫北同小朋友們搭腔:“你們再聊下去,老師要罰你們立壁角了。快點上來。”
  大男人在小男孩麵前到底有點威信,兩個小孩立刻閉嘴,魚貫上車,把駕駛副座的位置留給了莫向晚。
  這一路上還好有小朋友們的嘰嘰喳喳,於雷大約是參加了市裏什麽活動的獨唱競選,表現很好,有被挑中參加一個大型演出的機會,故此十分得意。莫非為好友高興,想了很多辦法要讓好朋友在最後的麵試裏脫穎而出。
  把孩子送到學校後,莫北對莫向晚說:“莫非是個肚量很大的小孩。”
  莫向晚微微一笑:“大約是遺傳的。”
  這也算變相在誇他,她的肚量也是很大的。
  氣氛友好而和諧,莫北也不便再提自己的計劃。
  他還是把她送到地鐵站,臨末提醒她一句:“以後晚上要早點睡。”
  莫向晚是進了地鐵,才拿鏡子照自己的臉,照例是青皮蛋掛眼睛下麵。這一把年紀萬萬不可再熬夜了,第二天身體就要還以顏色。
  她到了公司,正好碰見朱迪晨和前台在談什麽美容院效果頂好。她就問多幾句,朱迪晨很是熱心,講:“我有相熟的美容師,手法一級,去黑眼圈有一套的。你這樣整天勞筋動骨的,最好再做一個精油開背。”她還辦了卡,也熱心出借了。
  莫向晚給朱迪晨介紹的美容師打一個電話,和對方約好時間。回頭路過排練室,裏麵有人在排練,是齊思甜在背台詞。
  她在說這樣一句台詞:“你全身都是硬骨頭,不肯去找庇蔭,這樣赤條條地在大太陽底下搏鬥,值也不值?”
  或許是她新接拍曆史劇裏的台詞,但在莫向晚聽來,心頭一慟。
  值也不值?
  她孤然站在此間,能夠站的牢,或許就是值。
  現代女性,誰個又不是赤條條在大太陽底下搏鬥?
  莫向晚站好,給自己一個看不見的微笑。
  齊思甜看見門口的莫向晚,打一個招呼,莫向晚問她:“怎麽今朝來這裏?”
  她答:“晚上有一個PARTY,鄒南通知的。”
  莫向晚皺眉,經由鄒南通知的事情,她竟然不知道。
  但鄒南五分鍾之後就來匯報,是於正接的一個小型時尚秀。鄒南說:“挺緊急的,對方要思甜和湘湘去,我就緊急調人回來了。有香港的同行列席。”她匯報完,又通知,“於總說十一點在大會議室有個緊急會議。”
  莫向晚一看手表,還有二十分鍾。在這間隙,她七手八腳接了好幾個電話,又處理掉幾樁著急應付的調人申請。
  這一次於正開會,召齊各大部門經理,甚至一向同業務不相幹的人事經理張彬。因為天上砸下來一個大餡餅,於正一直致力於自主嚐試接大型活動,市藝術節在世紀廣場的開幕式項目被他拿到。
  這不僅僅是意外之喜,簡直是揚眉吐氣,一掃早些年吃的閉門羹之恥,也一掃先前被梅範範惹出的是非的晦氣。
  故此,莫向晚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把可調撥的藝人列一遍,看一看如何將自家藝人安排至最佳位置。
  宋謙的策劃方案中,需要一個孩子領唱做收尾。“奇麗”並沒有兒童藝人,宋謙建議:“市少年宮有個比賽正在選拔好苗子,我們可以去借人。”
  這也是一個好主意,莫向晚便著手聯係,不過還是爭取在這一天能早一些下班,去美容院給自己做一個整頓。
  朱迪晨介紹的地方果真是個上了層次的場所,整間SPA館開在金融大廈內,占足整三層。但朱迪晨的卡可以打三折,而且美容師確實優秀。
  莫向晚到的時候,她前一個客人尚未做完護理,已又有三個客人在等候。莫向晚看一看時間,她想她或許到了周末再來,可是此時手機響起來,竟是莫北打來的。
  他何時得來她的手機號碼?
  她還沒仔細思忖,那頭的莫北用商量的口吻問:“我想今天帶莫非去玩卡賓車,上一回我答應他測驗拿到雙百就帶他去的。剛才非非給我電話,說成績下來了。”
  看來她的手機號碼是莫非告訴他的。這孩子自認識他以來,的確相當黏著他,這令莫向晚頓生一絲失落。莫非拿了雙百,第一個電話是給莫北的。兒子心裏的那一絲缺縫,她始終無能為力。
  莫向晚沒有想太久,她答應了。
  莫北也許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簡單就答應下來,又加一句話:“我會督促他做好作業,九點之前一定送他回家。”
  莫向晚答他:“可以。”
  這是莫北頭一回發現莫向晚其實是一個動靜爽利,相當豁達的女人。他衷心說:“謝謝。”
  掛好電話,莫向晚就能安心在這裏等待了。她從SPA館裏備的書報架上拿出一本雜誌,裏頭正好有自家藝人的專訪。她逐行細看,又鑽到工作裏頭。這樣時間過的飛快,等看完全本雜誌,差不多就輪到了她。
  莫向晚揉揉脖子,想,也許真的要做一個精油開背。經年累月的專注工作學習和照顧兒子,她根本沒有空關注自己的身體。
  想一想,她放下手裏的雜誌。她想,因為莫非是有了莫北的照顧,她才放心?這麽想,讓她有些微恐慌。莫向晚把雜誌放好,準備等待美容師的接待。
  可這刻前台有人小聲爭了起來,美容小姐正作調解。
  一個約莫六十歲左右的太太正同美容小姐講:“是我先來預約的,怎麽可以有人胡亂插隊?”
  她身邊正同她爭論的女人在講:“我們時間很趕,阿姨,你又不忙,暫且讓一讓,就當學雷鋒。”
  美容小姐兩頭為難,看來都是她的常客。
  那太太說:“這不是讓不讓的問題,在哪裏就要守一個規則,沒有規則,哪裏成方圓?”
  “阿姨,請你幫幫忙,我們的時間耽誤不起,你也賠不起的。”
  這話已是相當無理而且霸道了,莫向晚認出這個人。這個女人戴著墨鏡,一身緊身的吊帶,蜜色的皮膚,渾身都有誘人的香氣。
  正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戲未出人先紅的梅範範。莫向晚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
  同梅範範理論的太太不是一個會吵架的人,隻氣的麵孔板得緊緊的。莫向晚看不得年紀大的人被欺負,她且上前一步,向梅範範打一個招呼。
  梅範範冷不丁在此處看到了她,既驚訝又帶幾分慌張,不過片刻也冷靜了,笑著講:“Merry,好久不見。”
  莫向晚也笑:“最近好不好?”
  梅範範用手當扇子扇一扇:“忙的很,你看,做一個美容都要爭分奪秒。”
  她身邊的太太“哼”一聲,於是莫向晚就同這位太太說:“阿姨,你們雙方都趕時間,不好耽誤,如果你不介意換一個美容師的話,要不你試一試另外一位?我這裏快要輪到了,可以同你換一換。”
  梅範範自然高興,此事不用再爭,莫向晚言辭之間還頂給她麵子。這位太太見有陌生人出來禮讓,先是愣一愣,後來又說:“多謝你的好意,我倒是不缺這點時間。如果這位小姐果真忙,我就讓給你好了,無所謂的。隻是這樣插隊到底應該不應該?”
  梅範範直要叫,被莫向晚使一個眼色阻止。她是什麽身份?萬一傳出去,又是被人曝料的素材。她隻好仰著頭不理。
  那太太對莫向晚講:“我們老年人時間多,不同你們年輕孩子搶,還是你先去吧,我可以等這位小姐做好了再說。”
  這倒讓莫向晚不好意思了。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女人,先叫了一聲“範範”,後來看到了那太太,就打了一個招呼:“莫嬸嬸,這麽巧?”
  莫向晚看過去,梅範範正對那女人說:“時間剛好,你先來吧。”神情倒也恭敬。
  莫向晚看得頓時冷汗涔涔。
  那女人最後才看到莫向晚,展開一朵坦然笑靨,招呼:“Merry,你也在?今朝額骨頭高,碰到的都是熟人。”

  第 45 章
  莫向晚安定下自己的心,心知自己的表情還算得體,她很有禮貌地點一個頭:“於太太,你好。”
  於正太太祝賀,穿一身看不出是什麽名牌的無袖紡綢長裙,比梅範範一身露胸又露大腿的名牌衫要矜貴得體。人也是矜貴的,笑容適可,眉頭眼額的顏色一點都不顯。她都沒有問什麽,看這邊幾個女人和美容小姐的光景,就能猜出一和二。
  她用吩咐口氣對梅範範講:“我們稍微等一歇不礙事的。”又對那位太太講,“莫嬸嬸,真不好意思叫你見笑了,因為今晚要趕九點的飛機去威尼斯,我這位小姐妹著急了一點,請你多包涵。”
  那位太太聽了,臉色不管怎樣也得放下幾分。祝賀是謙虛恭謹的,對長輩的口吻是誠懇的。莫向晚看在眼內,這梅範範同祝賀,是雞和鳳凰的差別。
  但近朱者赤,梅範範跟著就調節了上下的神情和姿態,也能對那太太講:“我是真急了,明天就要趕到電影節上頭和導演碰麵,今晚這個班機是不好耽誤的。”神情竟然也歉然了。
  那太太搖搖手,看來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她講:“你們既然著急,就你們先去吧!”
  祝賀說:“這不好意思的。”
  還是這間美容院的客戶主管出來打了一個圓場,都是她認得的老客戶,她給逐一安排了美容師接待。
  祝賀又同莫向晚寒暄幾句:“這兩天又要忙了吧?聽講你們快要成立項目小組了。別老圍著工作轉,女人是要保養保養的。”
  這位於太太,同人說話總是用這麽一副溫情關懷麵孔,沒有架子,但也不遠不近,教人可如沐春風。這也是一等一的本事。
  莫向晚簡短回答了幾句,也是不同她多講的。距離到底還是有的,她沒有義務同老板的家人過分親近,並且逢迎。
  那位姓莫的老太太,剛才受到莫向晚的援助,一直不得機會感謝,在這間隙,朝她笑一笑,目光慈靄,莫向晚也回報頷首一笑。
  然,她們分別去美容室時,梅範範特地留後了幾步,在她耳朵邊上講了一句話。
  “晚晚,這個於太太是一等一的女人。”
  這樣一句話,等閑是太過囂張了。
  莫向晚是驚訝,但不至於叫出來。此間美容院經由朱迪晨介紹,那也必是這行裏的熟人常光顧的,她們跑來此間做友好姐妹,根本不怕被人發現。
  祝賀這樣光明正大,從容不迫。人前人後,哪裏不是一等一?
  這樣一招,管弦已是比之不上了。於正等同被扼住喉嚨,大棒同蘿卜,都經由這個女人談笑之間分配。
  莫向晚是要冷汗涔涔的,根本不願意去往深處想。她跟著美容師走進一間美容室,裏頭有兩個女人正在做指壓,還兼閑聊。
  莫向晚同美容師溝通用什麽精油護理時,其中一位太太講:“我才不去管我家裏那位大帥,他經年累月的勞累,家用不曾少給,玩個把女明星又算什麽?這一筆花費不過就是去北歐滑一個雪。”
  另一個說:“是呢,這也是娛樂把戲。江家的那一個兒子,在北京包一個長期的,不過一個月花費一萬,一年十二萬讓自己身心舒坦,賽過我等做指壓。可笑還有女的肯免費送上門,要演一個現代灰姑娘,無端端白日做這樣的夢,也是讓人無可奈何的事。”
  兩人的語氣是嫻雅的,又讓莫向晚不舒服地聳了聳肩膀。好在她們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在莫向晚躺下來,由美容師調製精油時,這間房間內總算安靜。
  美容師冰涼的手指撫到她的肩胛之上,摁了兩下,告訴她:“有點硬,經絡不通呢!”
  莫向晚開一句玩笑:“每天工作十小時,忙得手足並用,竟然還會經絡不通,身體不給人麵子。”
  美容師笑起來:“因為壓力大,身體才會警告你。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的,你瞧剛才兩位,多想的通?”
  嚇!美容師也是八卦本能,不過一句帶過,還是把話題扯回按摩的本身。她們也有她們適可而止的職業道德。
  莫向晚也適可而止地不再多念及剛才的人和事。隨著美容師指上力度加強,她緩緩放鬆。
  今天真是很奇怪,她沒有及時回家,卻對莫非並沒有那麽牽腸掛肚。他得一個可靠的人照料,她的心裏竟能放心。
  或許孩子同莫北的血緣關係影響到她,她甚至覺得今晨的決定不錯,讓莫非多得一份貨真價實的疼愛,有何不可?
  這一晚莫向晚實實在在放鬆了,待做完眼部護理,已是晚上九點。她在美容院門口又遇到那位莫太太,她叫她:“小姑娘,真巧。”
  這句招呼嚇莫向晚一跳,除了管弦,沒有人會這樣稱呼她。她悚然一驚,才曉得是擔憂管弦。
  她也同莫太太打招呼說:“莫太太,你好。”
  莫太太笑:“你記性倒是蠻好的,人也是蠻好的。”
  她說完,來了一輛出租車,莫向晚攔了下來,替莫太太開了車門。莫太太看到她這樣禮貌體貼,更是展了眉毛,說:“今天是要好好謝謝你的。”
  莫向晚講:“莫太太,你太客氣了,我沒有做什麽的。”
  莫太太問:“那兩個是你的熟人?”
  莫向晚不太想同陌生的人談自己的私事,就輕輕點頭了事。莫太太看出她的意思,心裏卻想的是,這個小姑娘待人接物極有分寸,隻是冷麵孔熱心腸,倒是很難得。
  她還想問多一些問題,但此地不太合適,對方也未必願意,就把這突如其來的心思給埋了,鑽進車子裏同好心的小姑娘道別。
  莫向晚送走這位莫太太,便趕著去了地鐵站,回到家裏就見莫北坐在她的寫字台旁看文件。莫向晚看一眼掛鍾,才九點半,無來由心頭稍稍一鬆。
  莫北見莫向晚回來了,把手裏的文件合上,夾在胳肢窩下頭準備同莫向晚交接班離開。
  臨走前,他對莫向晚說:“非非睡覺了。我幫他洗了一個澡,晚飯也吃好了。他的測驗卷不需要訂正,你看一下簽個名。”
  他交代得很仔細,莫向晚聽了也就輕輕“嗯”一聲。
  他做的這樣好,把莫非照顧得這樣好,且還沒有逾越到她的權力上頭。他還問她:“晚飯吃過沒有?”
  莫向晚被這樣一問,才曉得餓了,但是她不會說,隻是點頭,講:“吃過了。”
  莫北說:“那就好,我燒了飯,買了點熟菜放在冰箱裏。如果你們晚上餓了,可以燒泡飯墊饑。”
  莫向晚才要條件反射一樣點頭,莫北又講:“你是應該多打理一下自己,這樣狀態好多了。”
  接下去莫向晚的一句話隻好是毫無新意的:“好了,我曉得。”
  莫北離開以後,莫向晚在衛生間裏扭亮燈。鏡子裏反射的自己,麵色紅潤,神采奕奕,無端端仿佛年輕好幾歲,難怪莫太太要叫她“小姑娘”。
  莫向晚對著鏡子,可以看到自己神采奕奕的雙眼,或許這樣不錯。
  人一旦減少些許壓力,身體機能會像加油的機器,運轉良好。
  “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美容師的大俗話無錯。
  她又再次肯定自己的英明決定,至少莫北如今可教她放鬆。

  第 46 章
  莫向晚近來少夢了,大約是休息的好。
  自從莫北攬走莫非的早晚接送和早晚飯的問題,她的空閑時間確實多出一截來,不但課餘的自學考的作業可以做得比較好,連家務也少做了不少。原來有人搭一把手,確實能夠減輕負擔。
  莫非跟莫北益加熟絡,下課以後從崔媽媽家再串門到莫北家。莫北家裏的兩三位常客都認得了莫非,大胡子男人還帶過KFC全家桶給莫非。
  莫北認為不健康,堅持不給莫非享用,結果由幾個大人幹掉。
  莫非回到家裏,像隻小麻雀一樣叨叨地把話說給莫向晚聽,談起莫北,一臉向往,小心問母親:“媽媽,你可不可以跟四眼叔叔談朋友啊?他很好的,崔媽媽都講他人老好的。”
  莫向晚聽不下去,一本正經教訓:“小朋友不要瞎三話四。”
  最近莫北一直接送他們母子,雖有三五鄰居側目,但莫向晚向來不同鄰居熱絡交往,莫北又是見誰都笑臉相迎,保持距離,在此棟樓內,目前無人嚼舌根。
  隻有同莫向晚一直交好的崔媽媽特別關注。有一回她拉住莫向晚,說:“403小莫對非非特別好。”
  莫向晚就講:“他人好,看到小朋友比較照顧,和您一樣的。”
  崔媽媽堅持自己的第一直覺:“非非媽媽,我講一句老實話。你一個人這麽多年了,沒有理由給非非爸爸守活寡的,有合適的人一定要考慮一下。”
  莫向晚則無奈地想,原來並沒有守活寡一說,旁人總將她的現狀想得過於慘淡,孤兒寡母總是弱者代表。但這樣的關心赤誠而坦率,她感激人家。
  不過總讓莫非堅持著這樣的想法才叫可怕,小孩一堅持,就怕會幻想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希望越大以後失望也會越大。莫向晚即刻打散莫非念頭,同他說:“四眼叔叔對你好,和媽媽是不是同他談戀愛是兩碼事,懂不懂?你總是說這樣的話,對四眼叔叔是不禮貌的,媽媽也會覺得為難。”
  莫非擰著眉毛,口上是不說了,可把嘴巴噘個老高,因為心意沒被母親接受而相當失望,因此消沉好一陣。
  莫向晚為此大大頭痛,她找了一個機會避開莫非對莫北說:“莫非還小,我想有些事情不要讓他誤會的好。”
  那時莫北剛下班回到新村,人還坐在車裏沒來得及下車,迎麵走過來的莫向晚就同他說這樣的話,他先是沒摸著門道了,後來是看到她憋紅的麵孔,眼神閃爍不定,望著他時竟有幾分心虛。
  這個女人,碰到關節問題還是會慌。
  莫北要安她的心,講:“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
  後來莫非真的沒有提。莫向晚不知道莫北對莫非講了什麽,這樣有效果。
  其實莫北不過是對莫非說:“你媽媽工作很累了,要你媽媽考慮一些很複雜的問題,她會更累的。非非以後不可以問媽媽太難的問題。”
  莫非不理解,問他:“四眼叔叔,你不要做我媽媽的男朋友啊?”
  莫北微笑:“當然不是。”
  莫非撅嘴,還是不理解大人的說法。
  莫北沒有再向小朋友多做解釋,他答複莫向晚說:“莫非是個理解能力很強的孩子,你放心好了。”
  莫向晚則想,她能放心才怪。
  自與莫北和平攤牌,她總能發現至此之後,莫非生活上發生的一些小變化。譬如他的小鐵皮鉛筆盒換成了最新式的變形筆盒、文具越來越多,做完一門作業換一支活動鉛筆,直到莫向晚看不下去,斥他:“心思野到哪裏去了?做一個作業還搞這麽多怪。”
  莫非吐吐舌頭,才能專心下來。
  莫非的衣服也翻出了行頭,他最新的運動衫是Nike出的兒童新品,用的麵料不錯,要一千多一件。這樣價位的衣服,通常是逢年過節時,莫向晚才會買個一件兩件給莫非。莫北卻一氣買了同款不同色的四件。
  這一天大早,莫北又等著送他們,莫非穿著新衣服美上了天,坐在莫向晚身邊左扭右轉。莫向晚昨晚就看他身上這件衣服觸眼,這回更觸眼。因為莫非對莫北說:“四眼叔叔,我可以每次訓練都穿不同的衣服,很靈的。”
  莫北說:“你媽媽洗衣服很累的,不可以把新衣服弄髒。”
  莫向晚就憋不牢了,教育莫非:“你要想一想,如果你隻買一件新衣服,明年穿舊了,可以再買一件,你就有新舊兩件衣服了。可是你買了四件新衣服,明年就全部舊了,但是舊衣服又這麽多,怎麽能再浪費買新的呢?”
  莫非被涼水一潑,不作聲了,乖乖坐好,低頭反省。
  莫北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看莫向晚,她正把額前的秀發捋一捋。這幾天她或許睡的不錯,麵色比前一陣要好許多,隻不過對住他還是使不出好臉色。
  但莫北可不會管這些,送莫非到了學校以後,他還能微笑地同莫向晚說:“是我沒考慮周到,你說的方法很好,以後我會注意的。”
  莫向晚就沒有理由發飆了。
  到了公司內,宋謙同鄒南正等她一起去市少年宮選小演員。
  “奇麗”針對藝術節項目,又采用了項目矩陣管理製度,由幾個部門內人員重新組合,在項目組內任職。
  原先鄒南並未有此職能,但管弦同莫向晚建議:“你老是一個人忙,於正因為把經紀人全部劃入你的藝管部掛鉤,你的人員滿員,人事部不好給加。你要快把鄒南培養出來,不然是輕鬆不得的。”
  或許莫向晚已因莫北在生活上的搭把手產生了惰性,她思索管弦建議,有幾分心動。
  都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鄒南為人處事亦是有她的一套,如果她能擔下更多重任,她陪同莫非時間便更有多餘。這是好事,她開始調整鄒南的工作內容。
  麵對管弦,她藏著一些話沒有說。
  管弦對於正最近的態度也是不冷不熱,她很少見到於正出現在“MORE BEAUTIFUL”了。最近於正的飯局是由祝賀親自陪同,夫妻雙檔出馬,銳不可當。
  管弦也未見得就此淒慘,她的“管小姐SALON”依舊如火如荼,新近加入的是一位來自香港的大佬,名下娛樂公司出的巨星輝煌耀眼。已有圈內人士搭到了管弦的脈上,希望管弦牽一條線。
  管弦也不瞞她,講:“現在人脈即財脈,錢財才不是身外物,幾個人情賬一清,可以當作發年終獎了。”她點莫向晚的頭,“隻有你傻。”
  莫向晚隨和地笑笑:“我早說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管弦麵容忽而憂傷:“我窮的隻剩下錢了。”

  第 47 章
  莫向晚用一句書上的話勸導她:“沒有許多許多愛,還有許多許多錢。”
  管弦卻說:“喜寶太理想狀態,做情人以這個為標杆,注定輸一個慘敗。”
  莫向晚心頭有一陣涼意掠過,不能令她很舒服,她想想,問管弦:“管姐,那你想要什麽?”
  管弦手中一杯血腥瑪麗,如同血腥欲望,她一飲而盡,不答她。這道題的答案在她心間,是不可傾訴的。她反問莫向晚:“你想要什麽?時光如飛梭,明日非非就會成為大小夥子,再不會待在你身邊。而你花期已過,一日日孤獨麵對人生,是你的理想人生嗎?”
  莫向晚的心抽動了一下,不知是隱怕還是忐忑。這個未來是空洞的,她從不曾往深刻裏去想。那是一個時光的禁區,如今她一步步接近那頭禁區。
  她害怕的是再次孤獨。
  這重認知令莫向晚手心冒汗。
  管弦說:“你不能因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嗬!多麽浪費人生。”
  故,莫向晚先聽從了管弦的第一個建議。
  鄒南亦是一個肯上進的人,她對莫向晚說:“老大,我一定好好做,絕不拖後腿。”還握一握拳頭,更像小洋娃娃了。
  他們一行人這天先去市少年宮,看了歌唱班的排練。莫向晚眼尖,在孩子堆裏看到了於雷。歌唱班的孫老師在此做培訓已有十數年,經驗豐富。他向他們推薦:“有幾個小朋友素質都不錯,在市裏的比賽拿大獎的。”
  孫老師選了幾個小朋友出來,其中一個就是於雷。他看見莫向晚,開開心心打一個招呼。宋謙問:“你認得這個小朋友?”
  莫向晚答:“他是我兒子的同學。”
  這話也許讓宋謙上了心,後來聽幾個小朋友現場表演時,他對於雷就格外關注了。問於雷的問題也多了一二,鄒南在一旁認真記錄下來。末了對宋謙說:“幾個小朋友裏,這個姓於的表現最好。”
  “是一棵好苗子,不過另一個叫崔浩浩的也不錯,唱的沒他好,但是比他鎮定。”
  回到公司開總結會,於正決定把幾個合適的孩子都選來進行訓練。
  莫向晚回到家,莫非正捧著電話講的眉飛色舞。他神采飛揚的樣子頂好看,眼睛都能閃光。她是怎麽看都不會厭,就幹脆坐在莫非的對麵,一邊疊衣服,一邊看著兒子。
  可是越看,她越是發覺他長得像莫北,說話前會輕輕抿嘴,思索時候眼睛定定望住一個方向,替人開心時又揚起眉毛。
  莫向晚會想,他再大一點,是不是會更像莫北?她以前是沒有細究過莫非同Mace之間到底有多像,也許這幾個月眼前總是晃著莫北,她都快要產生錯覺了。莫非的身上處處有他的影子,他的賣相,他的脾氣,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她要把莫非父親這個角色全然擦拭清楚,那簡直不可能。
  莫非講完電話,跑過來問莫向晚:“媽媽,於雷說你們要選他到藝術節上去唱歌啊?”
  “是啊,他表現很不錯。”
  “那當然,於雷是唱歌天才,以後會做帕瓦羅蒂。”
  “非非連帕瓦羅蒂都知道啦?”
  莫非不喜歡被母親當小孩子對付的這種口氣,他糾正說:“媽媽你應該說,非非的知識很淵博。”
  “淵博”大約是莫非新近學的詞匯,他會在日常生活中用一些最近學到的知識,包括詞匯。就像上一次用了“敷衍”,這一次是“淵博”。總歸是進步的,莫向晚就說:“非非在進步。”
  莫非用力點頭,又說:“我已經跟四眼叔叔講了,我要把四件衣服放放好,今年穿一件,另外三件明後年穿。”
  莫向晚笑,心下也釋然,說:“這是叔叔的好意,你就穿吧,明年非非會長得更高,衣服就穿不下了,會浪費。”
  “叔叔這兩天很忙,好幾天都很晚回來。”
  莫向晚問莫非:“你是怎麽知道的?”
  “晚上上廁所時候聽到叔叔開門的聲音。”
  莫向晚便說:“你知道叔叔很忙,就不要有事沒事纏著叔叔了。”
  她想,她把禁區一開,莫北同莫非的感情一日千裏,他將夾在他的雙親之間,早晚會有苦惱。這麽一想,就不知道是對是錯了。
  就在莫向晚晚上倒垃圾時,她在樓房門口花壇邊遇見晚歸的莫北。他靠在車前講電話,莫向晚依稀聽到幾句。
  “承他的好意,金融風暴來之前,我早跳上小舢板,目前回款足夠再買寶馬新出款,不需要勞駕錦上添花。這件事情我們本來就是公事公辦,我的委托人相當堅持,我受人之托,要把事情做到位。
  “江老,我隻是給他們做合同條款,其餘的有他們尋的投資對象過手,是不是想要同百達勤正麵過招我也不知道。
  “我的建議一直是百達勤購買市一的股份沒有問題,但合同附件上頭必須要明確所有的標的和項目進程。江老,你也是清楚的,許多國內的企業通過外方投資引進生產線,單單年折舊費就要達上億元,關鍵設備和配方還須向外方買,讓外資可以用核心配方和原料遏製本土企業的競爭。市一肯吸取教訓,提出把這部分條款同對方再談判,並不過分。
  “百達勤如有誠意,不該學上海人搗漿糊這一套,實實在在談條款才是,而非去做外資委的工夫,這是你忽悠我,我忽悠你。”
  莫北說到後來是克製的,但莫向晚能聽出他隱隱然的怒意。
  他是一個幾乎讓人以為從來不發火的人,她都要以為他就是一個天生的老好人,她才能冷麵孔過去,仿佛也是吃定他這一點。
  可他一個人在月色下,講電話講到一隻手用力撐在車身上頭,幾乎要成拳。講完電話,他一個人在車旁站了一會。
  莫向晚丟了垃圾回來,他還站在那裏,雙手插在口袋裏,靠在車身上閉目養神。
  她走近幾步,在想是不是要打招呼,他已經睜開眼睛,看到了她。他說:“莫非媽媽,這麽晚還出來?”
  她答的也家常:“倒垃圾呢!”
  “嗯。”
  他沒有要上樓的意思,莫向晚不由問:“你不上樓?”
  莫北說:“我乘一歇風涼。”
  這是快至十月的初秋,這個城市毫無秋色,但夜間已有秋風。他這天穿一件單薄T恤,站在風口裏,身體本來就是單薄的,莫向晚覺得有必要友情提醒:“站在這裏會著涼的。”

  第 48 章
  莫北就憑車站立,被烏雲掐了一半的月亮把明滅的光照下來,本該看不清晰。莫向晚卻能看清楚他的目光澄清如此月色。
  他的身後是萬家燈火,點綴成黑夜裏的星辰。
  莫向晚從來就喜歡看萬家燈火的熱鬧,可以掃落她的一身清寂。她一想,一恍惚,一流連,就被莫北捉到一個準。他是情不自禁說道:“莫非媽媽,你這幾年太辛苦了。”
  語調輕緩謹然,如同秋風裏帶的一絲真誠的暖。
  莫向晚從來不覺得自己的辛苦是辛苦,這麽些年,孤身上路,赤手空拳,讓自己學盤古給自己開天地。身邊的朋友個個有惋惜和體恤的意思,但他們並不能全懂她。她想要說自己是心甘情願,再寂寞冷清亦可承受。
  但是眼前這麽個人,曾經與她共同用精血創造了一個孩子,仿佛因此就有了絲絲縷縷的關聯,斬之不斷。但他們又是陌生的,就算曾經最親密的那一刻,重疊的僅僅是身體,其餘則各自為政。
  而他輕輕一句話,像是扭正了兩塊是同極相斥的吸鐵石,“哢噠”一下轉一個方向。莫向晚有實實在在的委屈,就要袒露出來。
  她低一個頭,就要往後退一步,希冀此間的樹煙花霧遮蓋自己刹那的不自禁。
  但已至秋,萬物即將裸露。第一張枯黃的葉落到她的肩頭,分量很輕,她卻因此微微戰栗。
  莫北伸手過來,替她揀開了那片樹葉。他還想伸手握她的手,就怕這樣是唐突,隻能頹然收了回來。他說:“莫非媽媽,我們上去吧!”
  然後一步一步跟著她,默默地不與她同行。路燈在他們的身後把他們的影子射在他們身前。
  莫向晚看著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是可合一的。這是奇怪的感受,還有她腦海裏會有奇怪的想法。
  莫北問她:“非非說他們學校下個禮拜開運動會,老師建議父母一起列席參加,我能不能去?”
  這件事情莫非並未同她提起,她想是前幾日對莫非提及男朋友一事稍微光火,把莫非的熱情嚇住了。心裏不免內疚,莫非是個熱情外向的孩子,但是敏感,曉得看大人的眼色行事。
  這是因為生於單親家庭。
  秦琴也勸過她重新考慮終身大事,有好幾回,其中一次,她就說道:“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胡打海摔生活至今,自己負自己的責。你不一樣,你要考慮非非。單親父母家庭的孩子再聰敏,也會有不安全感,他們心理感受幾何,你和我都會清楚。”
  她怎能不清楚?但她會將自己與莫非做一個比較,想,非非和她不同,她會是非非的好媽媽。
  秦琴把年少經曆袒露,父母離異,年少無依,跟隨母親生活,看到其他人雙親俱全,心裏的缺口越來越大。她說她念中學時,將同桌父母一起送她的施華洛世奇胸針挖走一顆小水晶。
  “這是可怕的行動,不是嗎?”秦琴說。
  莫向晚說:“我做過更可怕的事情。”
  她徹夜不歸,泡吧,蹦迪,嗑藥,還賣身,以此換取幾萬塊錢買衣服。
  她不能夠讓莫非重蹈覆車,她會一力承擔,讓莫非比雙親俱全的孩子做的更好。
  誠然莫非聰慧、優秀、文體雙全,不輸任何一個同齡的孩子,可一到須父母雙親共同承擔的事體上,他退縮了,怯懦了。
  這個她沒辦法做到,秦琴勸她說:“遇到合適的男人,也肯善待非非的,你必須要考慮。知道嗎?必須。”
  這一晚,莫向晚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已經不是她記憶裏的Mace,他叫莫北,是莫非的親生父親。他選擇溫和的相處方式,就像這個城市的秋天,不冷不熱,循序漸進。
  她從自己害怕失去莫非的激越的心情中平複下來,才得空去研究他。
  莫向晚問莫北:“工作上麵的事情很煩?”
  “有沒有人向你賄賂?”他問一個出其不意的問題。
  莫向晚點頭。
  這樣的情況很多,需要上好節目的藝人,想要拿內幕的記者,還有供應商。
  “一個隱私問題,你拿過這些錢物嗎?”
  莫向晚搖頭,她答:“當然,有一些是行業潛規則,但是一切看個人吧!”
  莫北說:“莫非有一個好榜樣。”不過他又說,“莫非媽媽,做人該軟的時候,需要軟一點。”
  這時間他的手機響起來,他同電話那一頭的人講:“好的,江老,明天在ARK97請你們喝酒。許多細節我也想和他們談談,未必沒有談的可能性。對嘛!搗搗漿糊。麻煩您了。”
  他一路電話講到樓上,可還記得為莫向晚開了門,莫向晚進門前,看他一手拿著手機講話,一手做了一個安眠的動作。同莫非一樣怪動作許多,但她少有的沒有回避,笑一笑,闔上門。
  莫向晚終於同秦琴一起吃日本 料理時,把莫北的事情吐露出來。那之前,她沒有同管弦說,因為怕管弦再事無巨細全部吐露給於正。
  她有這個心,自覺愧對管弦對她的好。隻是人心就是怪,一旦有一點防備,就會裝備起來。
  秦琴聽了以後,反問她:“小莫,此君態度明確,他肯承擔責任,堪稱好男人。說一句大俗話,請你抓牢他,給非非一個原裝貨老爸,總比後爸強。”
  莫向晚低頭吃北極貝,吃金槍魚,就是沒有吃海膽。她一直固步自封地認為海膽是苦的是腥氣的。秦琴偏把海膽推到她的麵前:“你不可以以為但凡是膽,就是苦的,這輩子都不去嚐試。”
  莫向晚回家後,檢查莫非作業時問他:“葛老師說你們下個禮拜有運動會,你怎麽沒有跟媽媽講呢?”
  莫非的小臉漲得微微紅,鼓起勇氣才說:“有幾個比賽要小朋友帶爸爸媽媽一道參加的。”
  莫向晚心內歎氣,兒子還是太聰明,就這麽打蛇隨棍上了。她給予一個鼓勵的眼神,莫非接收到訊息,又講:“媽媽,我們可以叫四眼叔叔哇?”
  莫向晚摸一摸兒子的麵孔,他的大眼睛裏裝滿渴盼。她問:“你為什麽這麽喜歡四眼叔叔?”
  莫非斜一斜唇角,很快就想好了:“他是很誠心地對我好啊!老師說別人對我們好,我們也要對別人好。”

  第 49 章
  莫向晚這一夜在床上稍稍反側,窗外雲朵散盡,一輪明月當空,微微銀光,傾瀉入室。
  樓上有戶人家的女兒是酒吧駐唱的,父母都是愛唱歌的人,經常在家中卡拉OK自娛自樂。很多時刻是在唱老歌。
  莫向晚隱隱約約聽他們在唱:“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好像一直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這首歌太老太老,唱歌的那位當年紅透半邊天的歌手也太久沒有出現。這樣的“久”就像莫向晚從未徘徊過的心。
  她自生下莫非,整個的人生就開始一往無前,她甚至都沒有想過停駐思索。
  有一句玩笑話叫做“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
  莫向晚摸著自己的心,她罵自己,會讓上帝發笑。
  翌日清晨,莫北沒有出現,但是早飯買了,他留了字條,說:“單位今晨有急會,抱歉。”
  他抱歉什麽?因為不能送他們母子上班上學?可他又不虧欠他們什麽。
  莫向晚和莫非各行其路,各自出發去目的地。
  於雷和莫非在小花壇匯合時,還好奇地問:“今天某司機叔叔送啊?”他是因沾了莫非的光,好幾次蹭到莫北的車,減免許多腳力,故此念念不忘。
  莫非解釋:“叔叔很忙的,是個大忙人,你不要這麽懶惰,不然比賽比不過人家。”
  於雷爭辯:“我天天都練的,我是去學校大禮堂裏練的。”還問莫向晚,“莫非媽媽,我現在表現的很好的對吧?”
  莫向晚笑:“是很好的。”
  這些天幾個孩子都被宋謙請少年宮的老師安排單獨訓練,其中於雷的表現最為優異,這個孩子天生真是一副好嗓子,高亢嘹亮,最最難得是唱歌時感情豐富,不像其他幾個孩子,純粹一部童音發聲機。
  莫非與有榮焉,常常問莫向晚:“於雷是不是要在很多外國人麵前唱歌了?那麽他就要出名啦!”孩子是由衷高興,正如莫北所說,莫非是個肚量很大的孩子。
  但不代表孩子個個如此。
  莫向晚最近就對排練的另幾個孩子頗有微詞。
  有一個叫崔浩浩的,也是莫非的同校同學,次次訓練都坐著奔馳來,帶許多零食,還有一部可愛的PSP。他分給其他孩子分享,除了於雷。
  大人看一個清楚,這樣小的小孩,竟然知道於雷是他最大的競爭對手,利用自身天然優勢,對其實行強行孤立。
  有的小孩仍純良,對於雷說:“崔浩浩不在的時候,我跟你玩。”
  莫向晚正在一邊聽見,駭異不止。
  這些孩子應該天真,但是並不,不知道他們從何處學來這些手腕。
  鄒南在一邊聽見他們的話,也咋舌:“要死了,現在的小孩不得了,搞政治一套一套的。”
  許淮敏正出來倒茶,聽見她們的話,插了一嘴:“小孩是有樣學樣,別以為天使麵孔就有天使心腸。”
  莫向晚並不接來話茬。
  這一些天,她是不動聲色地同許淮敏劃開了一些界限。道理簡單,她是祝賀父親的舊下屬,梅範範的合同過她的手出去,其間的糾葛,她保留想象空間。
  但一般說笑,她仍照常。莫北說的“該軟的時候軟一點”,她並不是做不到。
  包括對待宋謙。宋謙如今態度又恢複如當初的普通同事,一切公事公辦,遇到一些問題也能同莫向晚有商有量。如今由鄒南跟進項目,他同鄒南的溝通也漸漸多了起來。
  這是莫向晚放手鼓勵的,她可抽身同電視台等機構溝通近期藝人通告的檔期。接近十一,藝人的演出約請多了起來,有麵向公眾的,也有私人派對的。她需要一一安排並判斷是否可行,再同經紀人核對,約請。這是一宗頂頭痛的事情,同級的藝人往往會爭著上最近收視率高的綜藝節目。
  這一次的藝術節演出也有人躍躍欲試。
  先來找莫向晚的是林湘。她之前的唱片賣的好,人氣聚攏了不少。經此一役,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有所改變,稍稍上妝就能容光煥發,美得囂張跋扈,但說話一點都不囂張跋扈。她向莫向晚申請:“我十一沒有檔期,聽說香港老天王也會來,我很想有這個機會見一見偶像。”
  太迂回了,莫向晚懂她的意思,朱迪晨的電話隨後過來,直接講:“Merry,你瞧著方便安排一下吧!湘湘最近特別上進,快要學劉德華做勞動模範了。”
  莫向晚看一看林湘最近的通告表:“她當天上午在南京有簽售和歌迷見麵會,當地電視台的訪談節目已經定了她。”
  “勞動模範的價值就在這裏。”
  看來朱迪晨是相當堅持了,莫向晚想一想,照林湘最近的上升速度,主辦方那裏自然樂於接受。並非困難,且還能托一托林湘,幫她的唱歌再爭一個曝光度。就其本人而言,也是比較適合的。
  但才不過兩個小時,又有人因此事找了她。這一次這個人讓莫向晚感到意外,竟是素來低調本分的葉歆。她最近曝光率高了一些,已有唱片公司的監製開始關注她,並私下尋莫向晚和她的經紀人郝邁打聽情況。隻是一切未定,郝邁同莫向晚均未向葉歆說起此事。
  她來找莫向晚,是和林湘有同樣的意思。但她的態度比林湘更謙和更卑微。
  她說:“對不起,Merry姐,騷擾你了。”
  這種態度讓莫向晚有一陣坐立不安,這個女孩,還是不慣求人的,腆著麵孔,不知自處。講:“我有沒有這個資格上一上藝術節?”
  葉歆的問題反而比林湘難答,莫向晚自忖,不可以傷害這樣一個低調勤勉的歌手。她先說:“我會征詢主辦方的意見。”
  葉歆是不慣求人的人,這一刻非常堅持,她咬一咬牙,說:“Merry姐,真的希望你能幫幫我。我做了一首新歌,隻需要一個平台。”
  莫向晚和顏悅色甚至是安慰地對她說:“郝邁正積極幫你同唱片公司接觸,你要放心。”
  葉歆把頭一垂,似乎是氣餒了,可片刻後,又飄了一句話出來:“Merry姐,他要是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也不至於此。”
  莫向晚心中一凜,不論是她的身份還是葉歆的身份,都是不該聽不該說這樣的話的。而且葉歆並不清楚實際情況,怎可以令郝邁白白被誤解?她馬上講:“葉歆,你簽了合同,公司支你薪水,沒有白給錢不求回報的道理。你要相信公司對你的定位,郝邁是你的經紀人,他更清楚適合你的路子。你不要急。”
  葉歆聽了幾乎要紅了眼睛,讓莫向晚一天的心情都受到影響。
  這天也叫天不時,人不利。臨到下班,又出一個岔子。
  鄒南過來反映說:“崔浩浩的家人來打招呼了,希望閉幕式上隻有他一個獨唱。”
  莫向晚問:“什麽?”
  鄒南解釋:“崔浩浩的爺爺是崔利川。”
  莫向晚對這個名字一片茫然,鄒南又補充了一個頭銜,她才恍然大悟,便說:“這怎麽可以?最後的考試都沒有考!”
  鄒南為難:“於總親自定下來了。”
  那邊人事部的小曹過來叫急救:“幾個孩子都哭了,這可怎麽辦呀?”
  莫向晚同鄒南又匆匆趕到現場,除了崔浩浩,其餘五個孩子都眼淚汪汪,兩個女孩哭的尤其傷心。宋謙畢竟是男人,不會應對這場麵,隻坐著幹歎氣。
  鄒南同小曹又分別安慰孩子們。莫向晚看見於雷一個人抱著膝蓋窩在角落裏,感覺太不忍心。這個孩子她有些了解,同莫非一樣好強,平時又活潑,此時這樣消沉,大為不妙。
  她蹲到於雷麵前,於雷死死咬著牙齒,她溫柔地對孩子說:“於雷,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
  於雷還是死死咬著牙齒不講話。
  她有點擔心了,摸摸於雷的頭:“不要難過,以後機會還有很多。”
  於雷把頭抬起來,他的眼眶裏是有眼淚的,但是就是忍著沒下來,惟其如此,她看著才更難過。於雷說:“莫非媽媽,我唱的很好,我一直很用功在唱,為什麽比都不比就讓我不及格啊?”
  話一說完,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比任何一個哭的都要傷心。
  莫向晚最受不了孩子哭,莫非雖然很少哭,每回一哭,她都要肝腸寸斷。麵前的這個孩子,雖然不是莫非,但也是在眼前長大的,她亦有疼愛。這樣小的孩子,提前來接受這個圈子裏的潛規則,太過不公平了。且,孩子們並不是不清楚事情原委,隻有大人們自以為是孩子是好欺騙的。
  莫向晚問宋謙:“沒有轉圜餘地?最起碼給予公平競爭的機會。”
  宋謙答:“恩出自上,無可奈何,隻希望他們快點忘掉這些不愉快。”
  莫向晚說:“我找於總去。”
  宋謙阻止她:“去了也白去,你分明讓於總難堪。這一次的項目崔副台長撐了於總一把,於總知恩圖報,又有什麽錯?孩子們實力相當,抽檢一個,並不為過。”
  莫向晚頓足。
  宋謙對鄒南和小曹說:“快哄好了孩子們,送他們回家。”又對莫向晚說,“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今朝之前做到公平,雖然結果不怎麽樣。”
  這是最最無奈的結果。
  莫向晚徒然又頹喪。宋謙用一句話將她駁回,她再尋於正隻是做無用功。隻好牽了於雷的手,說:“於雷,一次失敗不表示以後你次次都要失敗,老師一定教過你,失敗是成功之母,下一次你一定能成功。”
  可是於雷說:“莫非媽媽,這一次不是我不用功,我怎麽就失敗了?”
  童言說得是凜冽的,莫向晚真真正正無詞以對,她隻好揩幹於雷的眼淚,但是孩子哭得已成個淚人,小小心靈已遭逢創傷。

  第 50 章
  莫向晚也頗神傷,叫了出租車載於雷回家,於雷難過得一路在抽噎,但還堅持對莫向晚講:“莫非媽媽,我好不好晚一點回家?爸爸看到我這個這個樣子又要怪我了。”
  她知道於雷的化學老師父親對他期望一直頗高,除卻成績上頭的要求,還有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指令。於雷念書成績一直數一數二,比莫非要強一些,好勝心也更加強些。
  莫向晚問他:“那麽就到我們家裏吃晚飯好不好?”
  於雷點點頭。
  莫向晚就先去了學校,接了莫非。莫非看到於雷紅彤彤似兔子的眼睛,大為詫異,直問於雷:“你怎麽啦?”
  於雷先是避而不答,莫非非要刨根問底,於雷就簡單說了一說,把莫非氣得要跳起來。他對莫向晚說:“媽媽,這是作弊,開後門!”
  莫向晚頭疼,拍一下兒子的頭,說:“好了,你別吵了。讓媽媽想想辦法。”
  莫非聽莫向晚這麽說,抓到了一點希望,勸慰於雷:“你不要難過了,我媽媽很有本事的,一定有辦法的。”
  可是於雷說:“又有什麽辦法啊?不能上去唱歌了呀!”
  莫向晚匆匆去菜市場買了小菜,再把兩個孩子帶回到家裏。之後,先給於雷母親通一個電話,就說孩子要和莫非一起做作業,在她這裏吃晚飯。這是兩個孩子常做的事,對方的母親沒有異議,並說:“我和於雷爸爸上個禮拜回老家,帶了一點土特產,明天我讓雷雷帶給非非。”
  “你太客氣了。”
  “這是應該的,雷雷也老是麻煩你嘛!”
  “不不,你們幫我的多。”
  這話莫向晚說的真心實意。於雷的父母感念她孤身一人帶孩子不易,對莫非也是頗多的照顧。她是感念的。莫向晚把手機翻一翻,找了個號碼打過去詢問。
  她找的是金錦文,正任職本次藝術節組委會委員。她問金錦文:“這一次的各種演出項目裏,還有沒有兒童演唱的需要?”
  金錦文笑她:“連廣場開幕式都被你們於正拿下了,你還要敲我的邊鼓啊?”
  “我想推薦一個小朋友。”
  金錦文一時沒有拒絕,她就這點好,人雖犀利霸道,在做事上是能留一留餘地的。她對莫向晚說:“回頭我看看,再回複你好不好?”再就詢問了莫向晚一些關於孩子的情況,莫向晚一一答了。
  待掛上電話,她籲口氣,回頭看見莫北正在門口。他指揮一個小工扛著米袋進來,莫非和於雷正圍在他身邊問長問短。
  他是幾時敲門的她都不知道,莫非現在對他就像對自家人一模式樣。
  莫北看她掛了電話,才說:“我看到你家米缸快空了。”
  這是好意,不能拒絕的,莫向晚就拿錢包,說:“太麻煩你了。多少錢?我算給你。”
  她的手被莫北推開:“別跟我計較這個。”
  莫北的手指溫暖,不若她體質寒涼,手腳總是四季冰涼。他的手觸到她的手上,那樣的溫度,讓她產生了想要靠近的情緒。念頭隻是電光火石,她像觸電一般縮回了手。
  孩子們就在一邊,莫北隻能笑一笑,把手收了回去。
  莫非又變作小麻雀,把好友的委屈全盤訴給莫北聽,莫北耐心哄著他,還問於雷:“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唱?”
  莫非幫著搶答:“當然想唱,不然這麽長時間白努力啊?太沒勁了。”
  莫北看著他仰著腦袋義憤填膺的樣子實在可愛,不自禁捏一捏他的小臉:“你快要成小蝙蝠俠了。”
  莫非撅嘴,但是手牢牢扒住莫北的衣襟,問:“四眼叔叔,你晚飯吃過了哇?”
  莫北搖頭。
  莫非轉頭看莫向晚:“媽媽,我吃了四眼叔叔很多零食和晚飯的,我們留四眼叔叔吃飯好不好?”
  這一次莫北沒有禮貌婉拒,他覺得留下來陪著莫向晚和兩個可愛孩子吃飯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所以也笑著瞅著這家的女主人。
  這一大一小,在強迫她留客,她不留客是為不寬和。莫向晚一向認為自己是海量,也能海涵許多事,就說:“當然可以啊!叔叔是非非的客人。”
  這個選擇並沒有令莫向晚後悔,因為莫北沒有準備白吃。他說:“我們分一下工,動作可以快一點,孩子吃好了能早點做作業。”
  但她的廚房不夠大,兩個人一個切菜一個淘米,就快要轉不開身。
  莫北勞作的動作嫻熟,從他之前為他們母子做過的飯菜就可以知其端倪。但莫向晚從沒有想過他這樣出身的男人,做汰燒工作會這樣熟練,幾乎一氣嗬成。而且他是相當熟悉她家裏的油鹽醬醋的位置,根本不需要她的指點就信手拈來。至最後,她隻有在一旁看著和打下手的份。
  莫北進門時,就聽見她在講電話,口氣婉約,是低頭求人的情態。聽了莫非的陳述,他基本了解了情況。
  這個莫向晚,他越接近就越驚奇。她渾身的能量和她的心,像海一樣寬廣。
  達則兼濟天下,未必是如此。
  他看著她放下話筒,神情疲憊,他就不想她太累了,才厚著麵皮留下來吃飯,順便做飯。莫非說她吃的清淡,他在她買的小菜裏挑了芹菜和豆腐絲加了肉絲炒了一個小菜,又做了一個番茄蛋湯,給莫非和於雷蒸了魚和排骨。都是少用調味料,少刺激性的菜色。
  但口味絕好,莫向晚嚐了一口芹菜,不由講:“你是怎麽做出來的?”
  莫北笑著說:“大學畢業那會兒我就是家裏的保姆,鍛煉出來了。”他的父親恰好也是嗜清淡的,因此對付莫向晚的口味,並不困難。
  莫向晚在心頭盤算的是他的那句話。他大學畢業那會兒,那樣的檔口,她才生下莫非,做了一個艱苦的月子,沒有保養好,現在還留下骨質疏鬆的毛病。
  忽然就湧上一個可怕念頭,如果那時莫北在身邊的話——她打住沒有想下去。
  莫北正在逗莫非,存心問一個為難孩子的問題:“是叔叔做的菜好吃,還是媽媽做的好吃?”
  莫非咬著筷子,他決定不可以上大人“是非題”的當,於是捅捅於雷。於雷接他的翎子,代替他答:“都好吃的。”
  孩子的機靈勁兒讓莫北發笑,他起身給他們盛飯,莫向晚早拿好了碗。她聽到他剛才的問題,沒有惱,隻是微微抿一下唇,淺淺笑一笑。
  莫北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好色之徒。
  可在那刻,夕陽艱難地將金色餘暉灑入這間逼仄廚房,她微微弓下身子,曲線是軟的,發是軟的,表情也是軟的,是不設防的。轉一轉麵過來,已是盛好了飯。
  所有的光暈被她甩落在身後。莫北隻能很老套地想到武俠小說裏出現頻率很高的一個比喻——清豔不可方物。

  第 51 章
  莫北留下來,同莫非母子及於雷一起用了晚飯,席間莫非叨叨地說起運動會的比賽,和於雷你一言我一語解釋起來。原來他想請母親和四眼叔叔同他一起參加一個親子比賽,叫做“橫行霸道”。就是父母帶著孩子綁左右腳比賽速度。
  莫非生怕母親不同意,說完忽閃著大眼睛看住母親,拖長了聲音叫:“媽媽——”
  莫北也對住莫向晚說:“可以嗎?我沒有問題。”
  莫向晚沒有拒絕的理由,她摸摸兒子的小臉,向莫北點了點頭。
  飯後,莫北提了他們家的垃圾袋並把於雷送回了家。於雷爸爸見是莫北,很是驚訝,於雷介紹:“這是莫非家的莫叔叔。”
  這個解釋稀奇,莫北並沒有再多加解釋,隻是於家的夫婦看他的眼神多一點曖昧。
  有句老話叫做“寡婦門前是非多”,可以同理用在單身女人身上。莫北開始的時候很奇怪,莫向晚這樣的天生麗質,怎就沒有半絲異性情緣的跡象?
  他們那行裏在傳她和於正的關係不清爽,莫北也親耳聽聞。正是前天,他們這個係統裏市法院辦公大廳開會,許淮敏也去了,並和舊友說了她們那行裏的一些八卦。
  莫北聽見她在抱怨:“這年頭,除了女明星出來賣,女職員也豁的出去呢!她還不睬我,以為自己多清白?三十不到的女人有個八歲的娃娃,年輕時候不知道搞了多少風流事體,被多少男人睡過。”
  莫北端著茶杯,走到許淮敏的身邊講一句:“阿姐,你中氣很足的嘛!看來昨晚夜裏姐夫伺候的不錯。”
  把許淮敏說得又羞又氣,笑罵他“又耍流氓了”,一下沒好意思再把話題扯下去。
  早些時候,於直說起於正,講過一些情況:“於正有一點好,兔子不吃窩邊草,不想我們家老大,整個妖豔女秘書在身邊,搞得大嫂天天河東獅吼家無寧日。玩女人也要懂得適度的。”
  這麽些日子來,他對莫家母子的作息快要了如指掌。莫向晚工作家庭讀書,忙得連去美容院的時間都沒有。這位女士,竟然全然杜絕異性,或者說是愛情。
  莫北不能猜到原因,隻驚訝於她的強悍和堅決。
  她也脆弱過,那一天酒醉,她揪住他的領子,說了一句事後大約她自己都忘記的話。
  她說:“Mace,你能不能放過我?”然後吐了他一身。
  那段時間他一直在琢磨莫非的身世,並無深想。那日兩人此舉此言,看在蔡導眼裏,變成另有文章。
  有一次蔡導同他開玩笑:“難怪你要遷居,原來幽穀有佳人。”
  莫北沒有反駁,仿佛是想存心令別人誤會他和她的關係。他和她的關係,不僅僅是生了一個莫非。但是她開始這麽怕他,要他放過她。
  酒醒以後的莫向晚有著層層武裝和靈敏的反應,全然不會這麽坦白。
  莫北事後細細地想,莫向晚恐怕是將他當作了惡人。他代表的是一個過去。
  想通了這一點,莫北就沒有再在她跟前提同她結婚的事情,他想她最想要的結果應該是他遠遠離去。可他不情願。
  莫北想,隻要在他身邊,莫向晚總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
  這一次莫非提出了參加運動會,他就很爽快地答應了。能夠更多接近她,他感到愉快。
  莫北吹著口哨回了家,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幾回,他一看,是蔡導。近來同娛樂圈無甚交集,不知這位導演又找他作甚,也就沒理會。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
  蔡導找莫北是有一個小忙要他幫,他說:“我找了個投資人,過倆月注冊一間公司,這事我籌備多年了,又有合夥人支持,一切就需,就缺人才。”
  莫北懂了,笑起來:“你預備翹牆角?”
  蔡導說:“錯,明珠不可暗投不是?”
  莫北說:“可惜我不是獵頭啊!”
  蔡導笑罵他:“你就給我繞腸子吧!實話說了,我對你的芳鄰一直心儀的很。”
  “那你該三顧她的茅廬。”
  “她是‘奇麗’天字頭一號忠臣良將,我怕被白眼甩出來。於正這小子太運氣了,他多少行政雜事是Merry莫擋平的?一個藝管部收住所有經紀人,把藝人定位整理的絲毫不差。這種員工帶出去是公關經理,放公司裏是行政經理,誰不想要?”
  “你想要一條老黃牛啊!那也不能把我當獵手啊!”
  “我這是征求家屬同意不是?你對人家抱都抱了,我這得尊重你。”
  莫北並不糾正蔡導的錯誤結論,他隻是說:“她在‘奇麗’幹的好好的。”
  “於正那小子,嗬嗬!”蔡導幹笑兩聲,再說,“反正你讓她離了於正總沒壞處。”
  莫北不做正麵回複了,他想起一宗事,問:“老蔡,你認識不認識這回市裏藝術節的主要負責人?”
  “你算問到點子上了,多少年的交情了。”
  “那麽我要請你幫個忙了,我親戚家有個孩子,想上個節目。”
  蔡導答的爽快:“成,衝你上回幫我那麽大個忙,這個小忙我一定包你滿意。”但又說,“我是真覺得Merry莫是號人物,不單是她的能力,還有她的正直勤力。你給我上個心就是。”
  莫北最後沒正麵答應蔡導的要求,但是把他的話放進腦子裏想了一想。他想,還是先做好莫非的好爸爸,帶他參加好運動會再說。
  那一間房間裏的莫向晚,想的也是莫非的運動會。
  她問莫非:“你已經向葛老師報名了?”
  莫非眼神閃爍,點點頭,又迅速低頭做作業。半晌後才抬頭,看見莫向晚正炯炯看住他,他囁嚅地講:“我跟葛老師說我爸爸從外國回來了。”說完又低頭寫作業。
  室內安靜得隻聽的到小風扇呼呼的聲音。莫非怕熱,一般在九十月還是要風扇來送涼。莫北也是怕熱的,她去他家裏的那幾回,他的空調都開著。這對父子不像她體質這樣涼。
  莫向晚的一顆心在思量,莫北說,等她願意的時候,才告訴莫非真相。這是一種極大的尊重,她領情的。
  但是怎麽同莫非說?他的出生其實不堪。
  她問莫非:“你很想叫四眼叔叔爸爸嗎?”
  莫非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就叫一天,好不好啦?媽媽——”又是童音上揚的撒嬌。
  莫向晚不忍心去拒絕。
  因為莫向晚的同意,讓莫非在運動開始前的好幾天都沒有睡好。他最近晚上常常泡在莫北那裏,莫北確實經常有幾個朋友過來開會討論正經事,莫非就乖乖坐在旁邊做作業。等客人走了,他就會拉著莫北說話。
  莫北去買了一件和上一回給莫非買的同款式的耐克運動服,預備運動會上穿。兩個人在運動會前夜試穿好衣服,莫非開心得不得了,非要拉著莫北給莫向晚看。
  莫向晚正在家裏做作業,近來莫非纏著莫北,讓她有了空閑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晚上也難得清淨了。以前莫非隻要不在跟前,她的一顆心就不得安定,如今有莫北,她已學會漸漸放下一半的心。
  當莫北莫非穿一樣的衣服站在她麵前時,她差點沒嚇丟了手裏的簿子。
  她從來以為莫非長得泰半像他,但是當莫非和莫北這樣出現,她才發覺,莫非身上莫北的痕跡在加重。任誰見到他們,都會說這是一對父子。
  莫向晚千藏萬藏,還是拚不過血緣,不由苦笑。
  莫北不明白莫向晚為何神情古怪,就怕她又要不高興,便說:“我想運動會上會合適的,事先沒有跟你打過招呼。”
  他的口吻小心,神態謹慎,卻讓莫向晚微微發窘,馬上說:“沒關係的,你穿好了。這——隻是一個運動會。”
  莫非比一個V手勢,樂開了花,還問莫向晚:“媽媽,你要不要跟我們穿的一樣啊?”
  莫向晚濃眉一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又窘了,說:“不用了,媽媽又沒有這種樣子的衣服的。”
  可莫北隻是望著她微笑,他這刻在失神,然,她不知道。

  第 52 章
  這一夜莫向晚也沒有睡好,莫非樂得飛飛的樣子牢牢占據她的腦海。
  她想起管弦的話,還有秦琴的話。她們都是為她好,都說的極有道理。再後來,她想到莫北。在她冷靜下來以後,稍一轉念,就能把她朋友們的意思聯想到莫北這個角色上。
  最近樓房內還是多了些閑言碎語,都說403的租戶莫先生看上了402的單身媽媽莫向晚。
  崔媽媽對她旁敲側擊:“向晚,莫先生人是不錯的,我老早看出來他對你有意思了。”她是一副洞悉內情的熱心樣子,莫向晚隻好無奈笑對。
  還有其他一些鄰居或多或少表現出類似的意思。
  譬如樓下看車棚的麻哥前幾天跑來通知她:“莫非媽媽,莫先生的車位被40號501的客人停掉了,要麻煩你打一個電話給他讓他先停到車棚後麵好來。我等一歇要幫朋友去吃飯。”
  譬如樓下兩樓三樓的阿婆乘涼閑聊時,沒見莫北送莫非,就會截住莫非問:“非非啊!莫叔叔今朝沒送你啊?”
  莫非天真地答:“叔叔很忙的。”
  她都看在眼睛裏。
  莫北在左鄰右裏眼裏,已是同莫家母子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這是新的一頁,她單身女人獨善其身的日子沾上了點玫瑰色彩。她是應該感到頭痛的,但此種情緒並不明晰。
  莫向晚發覺莫北真是對手。可他要什麽呢?同她結婚?
  這是她想都不要想的。
  他如果抱著愧疚同她結婚,這就是笑話。她莫向晚不需要一個男人這樣憐憫,她更不會忘記他當初隻是她的嫖客。
  但這想法也不對,她想到這個詞,會對他有抱歉的情緒跟著上來。他是善意的,她不可以用陰暗自私的心去度量別人的善意。
  這是一種極不道德的揣測,不是嗎?她心裏的答案很肯定。
  她可以選擇用一種平和的方式同他相處。
  莫向晚半夜裏爬起來去廚房倒了一杯涼水給自己,她需要冷靜。
  路過莫非房門口時,她聽見裏頭有點響動,就推門進去。
  莫非竟然沒有睡覺,正抬著腿擱在床上做壓腿運動。扭頭看到母親進來,有點慌亂,一下收了腿,坐到床上去。
  莫向晚斥他:“又作怪了!”
  莫非抱住她的腰,突然撒嬌起來:“媽媽我愛你。”
  莫向晚的心頃刻化作一團水。
  莫非又說:“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我最最最最愛你。”
  莫向晚抱住兒子,撫摸他的小臉。
  這是她的救贖天使。
  生下莫非那會兒,她承受巨大的生活壓力,從管弦和於正那裏借了錢,但總是不夠的。莫非得了新生兒黃疸病,差一點要並發肺炎。
  她在爺爺奶奶家的弄堂口轉了一圈,看行人匆匆,看車如流水馬如龍,看到華燈初上,就要萬籟俱寂。最後把心一橫,走了進去。
  爺爺沉默著聽完她簡短的敘述,回頭從五鬥櫥的深處,捧了一個老舊的杏花樓月餅盒子。斑駁的鐵鏽封住盒蓋,爺爺用力打開。
  這不是一個潘多拉魔盒,這是一個普通的,裝載著老人樸素情感的魔盒,不是再度飛出冥界惡魔,飛出的是馬太福音。
  爺爺給了她一個存折,裏麵有五萬塊錢。
  她跪下來,對著爺爺磕頭,足足三下。
  她說:“阿爺,我是個混蛋孫女,對不住你。”
  爺爺臉上的滄桑在黯淡的燈光下也無法掩蓋,他的聲音蒼老得如風吹過沙沙鬆柏。原來一切並非她心裏所想的那樣,她的荒唐擺在爺爺疲憊蒼老的麵容之下,成為一樁滑天下之稽的笑話。
  爺爺說:“晚晚,我們也對不起你。你爸爸要把我跟你阿娘接到美國去養老,他是不對的,我們也不對,沒有管好你。阿爺阿娘年紀大了,你要好好的,自己爭口氣。”
  奶奶在一邊用手印著眼淚,她隻反複講:“晚晚,你做的老不好的,你以後怎麽辦?爹不管娘不管,還要管一個小娃娃。”
  莫向晚在十六歲之後,頭一次淚流滿麵。
  她被刺了一下又一下,痛入骨髓。才知道自己是大錯特錯。
  愛她的爺爺奶奶,曾經嚐試管過自己,但被自己生生掙脫,非要一路走到黑。
  她說:“我是不識好歹。”咬住牙關,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爺爺仰著頭,老人不好意思把淚流下來,他也自責:“我管不住你爸爸,也管不住你。我老了不中用了。”
  爺爺的五萬塊錢的存折,一直在她的床頭櫃裏放著,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拿出來過。過年過節時候她會寫信寄賀卡到大洋對岸的地址,但從未把莫非的照片寄過去。
  爺爺奶奶的無奈,在於既沒有教好兒子,也沒有教好孫女。他們深深的內疚,埋葬在深紅如血的存折之下。
  血濃於水,讓莫向晚學會體諒。
  小小莫非有粉嫩的麵頰,看上去脆弱和無依,躺在搖籃裏嗷嗷待哺。她抱起來孩子給他喂奶,看著他在她的懷中,給出人世間第一份依靠。
  這一段愁難禁,心愴然的日子應當結束。
  這個世界之上,大太陽之下,重新站立起來,並不困難。她要告別顏容蒼悴、雙目失神、無謂乏力。起碼做到每年的賀卡上,用光鮮挺拔的字跡讓遠方的老人安心。
  莫向晚抱牢莫非,親吻他的發。
  她問:“告訴媽媽,你為什麽睡不著?”
  莫非老實回答:“我在想明天的運動會。”
  莫向晚並不失意,莫非也許也在想莫北,他親近的一個給予他一半生命的男人。為了同他親近,孩子輾轉難眠。
  這樣的快樂,她何忍剝奪?
  但莫非已經不會再問母親,是不是願意和四眼叔叔談戀愛。他是知道這回令母親難堪的,一如他不問自己的父親在哪裏,卻自己向老師解釋,是去了國外。
  莫向晚很不好受,她想要安慰兒子,又重複自己的不拒絕,說:“非非,如果你想叫四眼叔叔做爸爸,就叫吧!”
  莫非猛地抬頭,眼睛一亮,充滿了期待的喜悅。
  莫向晚已經把他推到床上去,對他柔聲說道:“非非,你既然要叫四眼叔叔做爸爸,就不可以讓爸爸丟臉對不對?明天比賽一定要努力,所以現在一定要睡覺。”
  莫非迅速閉上眼睛,說:“媽媽,我會做一個很厲害的選手,讓爸爸媽媽都為我驕傲的。就像小林浩一樣。”
  莫向晚輕輕拂開莫非的發,這孩子生性敏感,地震的那幾個月看電視,會跟著啪嗒啪嗒掉眼淚,會跟她說:“媽媽,很多小朋友沒有爸爸媽媽了。”
  這個孩子比她更珍惜美好生活。
  莫向晚對莫非說:“對,沒有錯,你要學習林浩小朋友的勇敢,正直,友愛,還有就是不要讓媽媽擔心。”
  莫非說:“我這就睡覺。”還佯裝打起呼嚕來。
  莫向晚起身,拉滅了燈。
  這個明天將又是一個開始。
  還是一個少見的豔陽天。
  莫向晚難得起一個早,先把手頭跟進的一些工作羅列了一下,發了一封Email給鄒南,請她今日務必完成。又發一個短訊給於正,雖然前幾天就到人事部請了假,但對老總還是需要負責到位進行報備。
  這樣忙好,莫非還沒醒。也許是昨晚太晚睡,現在終於起不來了。她也不及時叫莫非,學校的運動會要九點半開始,學生不需要像平時七點半就到學校,她可以讓莫非睡實。
  現在的學生也真叫辛苦,小小年紀就要背著大書包朝七晚五的,她倒是鼓勵莫非多一些課餘愛好豐富生活。隻是孩子時間被壓的緊張,她一直想如果買輛車,就能讓孩子更輕鬆。
  這個問題在最近幾個月讓莫北給解決了。
  他做的,真的是挺多的。
  才一想到莫北,就聽見門鈴響起來。莫向晚開了門,門外的莫北顯然沒有想到是她,愣一愣。
  因為莫向晚對他微笑:“早啊!”
  莫北恢複溫文和藹的笑容,望住她,讓她無法再有拒人千裏之外的心情和表情。
  “我還沒有買早飯,我想運動前吃得清淡一點飽一點比較好。我記得你買了麵包放在櫥櫃裏,可以用下廚房嗎?”
  “行。”
  莫向晚的平和幹脆,讓莫北得了些鼓勵,他朝她點點頭,問:“你想吃什麽?”
  “我昨晚燒了白木耳,加一片麵包就可以了。”
  他說:“那不行,今天太陽會很大。”
  “那麽你安排吧,我隨便。”
  莫北想,女士說“隨便”真是件要人命的事情,“隨便”來“隨便”去,就沒辦法知道女士的心意。
  他很熟絡地從她的廚房裏找出烘麵包機,從她的冰箱裏拿出麵包雞蛋和黃油,從她的櫥櫃裏翻出盤子叉子筷子。
  莫向晚看著這景象,竟是在想,他倒是真把這裏當他自己家了。

  第 53 章
  莫北做事情,在莫向晚的印象中,從來都是手腳利落。他僅用一刻鍾點就做好了西式的三明治,和中式水鋪蛋。還為他們母子拿了牛奶過來,把牛奶熱了。
  莫向晚隻需要坐在桌前候著,心裏就在琢磨,這個男人還有什麽是不會的?
  莫北一轉過頭,就能看見莫向晚眼底的一點詫異。
  他衝她笑笑,看她神氣輕鬆,應該會有一些閑聊的意思,他能啟發性地談一些無害的話題。
  “最近狀態好多了,休息得好是對工作的保障。之後的藝術節夠你忙一陣。”
  “還好。”莫向晚鬆了一鬆頭發,因為居家,她把頭發隨意地紮著。
  莫北卻在想象她放下頭發的樣子。
  草草放下頭發的模樣在他的記憶裏已經模糊了,他隻依稀記得她在他的身體之下的顫抖,她的頭發拂過他的臉,他隻感覺癢。
  莫向晚不是草草,不隨意放下頭發,總是紮著或盤著,一絲不苟,服服帖帖,規規矩矩。
  莫向晚則想,他從哪裏知道她最近的工作?消息太靈通了,但她對他卻是一無所知的,這點居於弱勢。她就問他:“你也挺忙的,在家裏天天開會?”
  她疑惑的時候,會微微張大眼睛。這一點莫非像她,凡是問他問題,就會張大眼睛。莫北一直承認,這對母子的眼睛極漂亮,是中國人傳統的水杏眼。莫向晚的這一雙真真眼波似水橫,可偏偏就生了一雙濃眉,卻是眉峰似山聚,因此脾氣倔得不得了。
  直到如今坦然氣氛,他花了多少工夫?她畢竟肯活絡一下說一些閑話了。
  莫北答她:“我跟市一的一個投資合同,按就近原則住這裏跟項目。”他還怕她不信似的,又多加解釋,“國內國外幾個投資商都想吃他們這塊肥肉,我的工作就是幫他們把好關,不能便宜賣了,更不能中別人的圈套,不然就是我的失職。”
  莫向晚不免嘲他一句:“你為工作奉獻老多。”
  莫北笑:“客戶至上,事業單位也要跑效益的。”
  這話又正經又滑頭,莫向晚不答他,卻是他又起了一個話頭:“以後喝酒注意點兒,打工不是拚命,老板不是皇帝,你再來一次會把你兒子嚇死。”
  莫向晚冷不防聽他提舊事,又是她心裏愧疚的事,便起了辯駁的心,說道:“沒事,我有點酒量的。”
  莫北還是笑。他視力不好,可火眼金睛,在他麵前說這樣逞強的話,絕對沒有大意思。莫向晚避開他的目光,再加一句:“我曉得了。”頓一頓,又加一句,“我也就醉過這麽一次。”
  “你是非非的大樹和精神支柱,要多多保重。”莫北如此給她回複。
  這句話自然爽快得如一陣清風,把所有糾纏不清的過往吹開,太令她心安和氣爽。莫向晚極重要的一重身份被充分肯定,對象是她曾抵抗的人,因此更加受落。她揚了一揚濃眉,
  莫北正做好三明治,並端到她麵前,又有黃瓜又有雞蛋又有黃油,營養果真豐富。她看得更加順眼,同時亦被豐富香味吸引,暫不接口他的肯定。
  莫北看她坦然受用他做的食物,不禁心朗氣清,讚美窗外陽光格外好,照在眼前這位女士發上,又能鍍出一層光暈。
  他稍稍靠近,把手撐在桌沿上。她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下,幹淨整潔澄明靚麗,快要比陽光還要明媚。他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想要再接近這束陽光。
  這個時候,莫非的房門“吱呀”被打開打開。孩子揉揉眼睛,先沒看真切,更以為在做夢。
  他一直沒有告訴母親,他自小就有一個夢想,每日早晨看到爸爸媽媽坐在門外,共同等他醒來。所以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孩子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再把大眼睛睜的更大。心裏有一種激動和衝動,極嘹亮地脫口而出:“爸爸!媽媽!”
  兩個大人見他醒過來了,還沒來得及對他講話,甚至莫北雙手還撐在桌沿上。他本來是想要抱抱睡醒的可愛兒童,就稍稍往前動了一動,接著就聽到孩子破天荒的這一聲。
  在得知莫非是自己骨肉之後,他曾幻想過被人稱作“爸爸”的這一時刻。那也隻是想一想,單單在心內存著激動,實際上沒有真實感。
  他想莫向晚若不鬆口,他就絕不會提這樣過分的要求。
  是的,這是一個過分的要求,在麵對一個為孩子付盡心血的母親麵前,莫北尚不認為自己擁有此項資格。
  但莫非的童音恰似春天頭一聲響雷,把他的心劈開兩半,又如醍醐灌了頂,撒了百味在心頭。莫北正式麵對這一刻,竟不知如何來應對這聲“爸爸”。
  他唯一可參考的是自家父親堂上坐,對兒子擺威嚴的架勢。所以他想要先坐下來,但那樣太正經太不親近,他決定還是先去抱孩子。電光火石的一猶豫,往前走了一步又想坐下來,當然一坐就落一個空,“噗通”一聲坐到了地板上,把莫向晚也嚇的站了起來。
  莫非“咦”了一下,夢醒了,大概覺得自己叫錯了,求助地問莫向晚:“媽媽,我是不是叫錯爸爸了?”
  這話讓坐在地板上的莫北聽得太不順耳,他也沒立刻站起來,轉頭問莫向晚:“什麽叫叫錯爸爸了?”
  尚未反應過來的莫向晚無法回答這道莫名的問題,隻是想,真是傻爸爸傻兒子。她也不禁失笑,對兒子招招手,領他直接去刷牙洗臉。

  第 54 章
  這天早晨莫北一直不在狀態之下,唇角上揚,保持比平時更為親和的姿態。開車的時候都在吹口哨。
  莫非還跟著他的口哨唱歌,唱的是“太陽天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麽背上小書包?”
  煩得莫向晚眉頭深深鎖。
  莫非有許多特長,但絕不包含一副好嗓子,能把兒歌唱得荒腔走板。這種遺傳基因的無能為力讓她不好對兒子發脾氣,隻能用商議的口吻說:“非非,你是不是應該先想一想等一下足球比賽你和隊友怎麽配合?”
  莫非就趴在駕駛座後頭,勾住莫北的肩膀:“爸爸已經跟我說過了,對吧?”
  莫北寵著他說:“非非聰明絕頂,是隻小老虎。”
  莫非握緊小拳頭:“我要做天才門將,向卡恩學習。”
  他自上一次扭傷以後,體育老師不太讓他踢前鋒,後來又發現他動作靈敏,善於鼓動和指揮隊員,就幹脆把他調到了守門員的位置。
  莫非因此好一陣消沉,莫向晚不懂足球,但當時鼓勵他:“非非,你如果能在每個位置都做出成績,就是你的成功了。”
  莫非聽母親的話,還能鼓足勁頭訓練。但他以守門員為榮,還是從莫北借了碟帶他一起看了德國門將卡恩安聯球場的告別賽。
  莫向晚會自愧不如,在男孩的教育之中,她天生就會缺少一些必要的技巧。母兼父職的日子裏,她也會力不從心。父親這個角色,需要一個填補,哪怕隻是在孩子心理上。
  讓他叫莫北“爸爸”,也就沒有什麽必要反對了。
  莫非剛才刷了牙,小聲問她:“媽媽,四眼叔叔是不是不喜歡我叫他爸爸啊?”
  莫向晚說“是”,這是違心的,說“不是”,又要辜負那位有心人的一片心,就隻好說:“你自己去問問叔叔。”
  莫非就竄到莫北身邊,怯生生問:“四眼叔叔,我可以叫你爸爸哇?”
  莫北從地板上爬起來以後,神情溫和,意識冷靜,他說:“非非提的要求,當然可以啦!”
  莫向晚在心裏罵了一句“三分顏色上大紅,臉皮比牆壁還要厚”。
  但莫非的快樂快要無與倫比。他本來就是能說會道的孩子,坐在車裏一路話題不斷,每句句子前麵都要加一個主語“爸爸”。他叫一聲,莫北就應一聲,把現成老爸當的不亦樂乎。
  莫向晚才發覺自己嫉妒得想要磨牙。
  後來到了學校,莫非老遠看到自己的隊友,就急吼吼先下了車,還非不要母親跟著下來,一個勁兒說:“你等一下和爸爸一道過來好來。”
  莫向晚不解,但這時思路還在蕪雜著,便也坐在了車裏。
  莫北繞著學校開了一圈,找合適停車位。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後座女士沉靜的麵容,一路上她沒有同他有任何交流。他是不知道的,在她返還他的血緣權利以後,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莫北便也沒說話,直到找了合適的停車位,就在學校車棚的另一邊,那裏有協管員,看慣這學校的家長開名車,沒有絲毫咋呼,懶洋洋地指揮莫北倒車。
  時間也懶洋洋的,莫向晚依舊悶聲不響。
  莫北倒了車,熄了火,她開門要下車,莫北先下了車,給她開了車門,還講一句:“謝謝你。”
  她下車時候,或因想閃避,或因這句話,趔趄一下,被他伸手扶好。
  他們並肩走進莫非的校園。
  莫非就是要這樣的效果,遠遠地,看見雙親走過來。小葛老師正好在問:“莫非,你媽媽今朝來不來啊?你爸爸呢?”
  葛老師忍了又忍,才小心翼翼講這句話。她還算比較清楚莫非的家庭情況,知道莫向晚一直單身,故此對這個莫非憑空冒出來的爸爸好奇的要死。
  莫非看著班主任疑惑的神態有點小得意。
  他希冀的一個時刻就要來臨,看到熟悉的身影並肩走進來,他招手,還大叫:“爸爸媽媽,這裏這裏。”
  葛老師先對莫北打招呼:“莫非爸爸,你從國外回來啦?”
  莫非不安了,是沒有想到班主任會這樣直接,他扭捏著,蹭在莫北的身上。
  莫北說:“是啊,第一次來拜訪老師。我家小朋友讓你操心了。”
  小葛老師客套:“沒有沒有,你家莫非老乖的。”看到莫向晚又笑一笑。
  莫向晚是扯不開麵皮笑的,隻是點點頭。
  然後,莫非高高興興拉著父母去看了比賽時間表,先去“橫行霸道”候場區等著。但莫向晚發現問題了,她問莫非:“你怎麽好意思和小姑娘們比賽啊?”
  莫非左看看右看看,原來報名親子比賽的全部都是女同學帶著家長參加。他對其中一個女孩用質問的語氣說:“許秋言,你好啊!”
  那個女孩莫向晚認識,是莫非他們班的班長,還是學校裏的文藝小骨幹,人伶俐得翻口就能對著莫非講:“莫非,你好啊!你怎麽和女同學一道比賽呢?你難道不曉得男同學家長都是比拔河的嗎?”
  把莫非氣的隻咬牙。
  莫北一看,料一個七八分,恐怕是莫非把伶俐的小姑娘得罪了,被耍了一通。現在的孩子之精靈,簡直讓大人刮目相看。
  他問莫非:“出了什麽事?”
  莫非垂頭喪氣:“上個禮拜我就拉了她的小辮子。氣量真小。”
  小女孩在那邊趾高氣昂,驕揚跋扈,開心得很。
  莫非緊緊拉著莫北和莫向晚的手,好像沒有這個比賽,他們又會分開。
  莫向晚好氣又好笑,說他:“你不是說過要和同學友愛的嗎?”
  莫非答:“她坐在我前麵煩死了,頭發甩來甩去的,頭發長了不起啊!”
  但比賽還有一刻鍾就要開始,再去報名已然來不及。
  莫北對莫向晚說:“我們隻好當觀眾了。”
  他為這次比賽同莫非穿了一樣的運動服,莫向晚也穿了跑鞋的,如今看來都是白穿。
  莫向晚說:“沒有什麽,十點半是莫非的足球賽。”
  莫非隻得先去熱身,留他的父母坐在操場看台上看其餘孩子雙親比賽。
  那邊處處都是一家三口,捆綁在一處,齊心協力,共同進退。莫向晚看的入神,這樣家庭才圓滿,她會產生這樣想法。不禁握手給那邊落後的小朋友和家長加油。
  莫北翹著腿,閑適坐好,看莫向晚半傾著身體,認真加油。這副神態,同稚齡莫非,如出一轍。他貪看許久。
  整了莫非的小班長許秋言比賽的不大順利,她的爸爸是個啤酒肚男人,平衡力不好,屢屢摔倒,可為了女兒,屢屢堅持爬起來,扶妻攜女衝向終點。
  莫北在想,這是一個男人的基礎責任。他不自禁就會暗中靠著莫向晚近一點。她正為許秋言家長加油,絲毫不把她同自己兒子的小恩怨放在心頭。
  最後許秋言一家還是輸了,小女孩輸了獎品——一個畫著深海魚的抱枕,十分氣餒,抱膝坐在地上,父母怎麽拉都不起來。
  莫向晚也可惜:“他們家的爸爸倒是很努力的。”心想,小姑娘自尊心這麽高,做爸媽的會挺累。
  她趕忙找來莫非,莫非回頭同隊友一訓練,讓這不愉快已在腦海裏飛灰湮滅。
  他興衝衝講:“爸爸媽媽,等一下我們班一定會贏二班的,還有獎品拿哎!”
  莫北問他:“是抱枕?”
  莫非點頭。
  莫北指指許秋言:“等一下你贏了把獎品送給她。”
  莫非馬上叫:“為什麽啊?”
  莫北教導她:“因為她輸了比賽,你贏了比賽,應該把成果分享給同學。因為勝利已經是你最大的獎品了。”
  莫非還不服氣,莫北又說:“你媽媽也教過你要友愛同學對不對?”
  莫向晚配合莫北點頭,讓莫非懾服於雙親給予的壓力,突然發覺有個爸爸也不一定是好事,自己很容易被說服。他撅一撅嘴,看看還坐在地上傷心得很的許秋言。
  莫非隻好屈服。
  其實小孩子的足球比賽沒有太多可看的地方,技巧不夠,速度不夠,力量也不夠。但莫北依然坐在看台上看了一個津津有味。
  莫非他們班和同年級的班級實力相當,比分咬的很緊,下麵的同學家長看得也就緊張了。坐在莫北身邊的孩子家長是莫非同班同學的父親,同莫北搭了一兩句話,兩人就聊上了。
  他問:“你家莫非怎麽長這麽高?吃了什麽的啊?我給我家孩子喝金絲猴都不見竄個子。”
  莫北就轉頭問莫向晚:“莫非媽媽,咱們莫非平時喝什麽營養液?”
  莫向晚正專心看兒子比賽,順口答:“沒喝什麽啊!就喝牛奶。”
  對方媽媽就講:“看到沒有,不挑食就是長的好,小子看著你這個老子不喝牛奶不吃雞蛋,輸在起跑線上。”
  對方爸爸就朝莫北無奈笑笑,這時對方班級一個球被莫非撲出來,又被兩個孩子一配合,一腳射到對方球門裏。這邊的家長拉拉隊齊聲叫好,對方爸爸開心得掏香煙,要同在座的爸爸們分享。莫北看莫向晚一個眼風掃過來,是不喜歡坐在吸煙區的樣子,就沒接對方的香煙。
  對方媽媽看莫非人長手長,不禁羨慕,並埋怨丈夫:“遺傳也是有講究的,你才一七二,害得我們明明個子也不高。”又隔著丈夫,對莫北說,“莫非爸爸,你蠻高的哦?”
  莫北謙虛:“不高不高,比姚明差遠了。是他媽媽人也不矮,一六零呢!”
  莫向晚這回聽到了他們說的話,回頭問他:“你怎麽知道我一六零?”說完又白他一眼,“一六零還不矮?你損我呢吧?”
  他不怕她損,還樂嗬嗬用手比一下:“差不多這麽著,我想估的沒錯。”
  這話題不能再扯,會扯到很久很久以前。莫向晚不理他,好在對方媽媽沒多想,客氣說:“那麽你們莫非一定能遺傳你長到一八零了。”
  莫北繼續謙虛:“那也夠了,要長姚明那麽高不容易娶老婆。”
  “姚明早跟葉莉結婚了好不好?”莫向晚說,剛一說好,手機響一下。她接起來,臉色漸漸變了。
  莫北問她:“怎麽了?”
  莫向晚合上手機,講:“公司出了點事情。”

  第 55 章
  好在莫非的比賽臨近尾聲,最後對方一個長射,還是被莫非撲了出去。這邊家長歡騰,莫向晚雖然心中有事,但是看到兒子興奮地和同學們抱成一團,也能喜形於色。
  校長親自發了獎狀和獎品,莫非抱著抱枕對著雙親連連擺手。體育老師拿著相機過來給孩子們照相,莫非問老師:“我可以讓我爸爸媽媽上來哇?”
  體育老師聞言靈機一動,招呼孩子們的父母上領獎台和孩子們一起合影。
  這邊的家長呼啦啦全部上去,莫向晚稍一停頓,起一種本能的遲疑。但莫北輕輕托住她的手,對她說:“走啊,非非在上麵等著。”
  莫非是在等著,抱著抱枕不住揮舞,紅撲撲的臉,和抱枕上的紅彤彤的深海小醜魚相映成趣。
  莫向晚不好拒絕,跟著莫北一起上了領獎台,站在莫非身後。莫北把莫非手裏的抱枕拿過來,蹲下,讓莫非勾住他的肩,莫向晚則是半蹲,與兒子碰臉頰。
  莫向晚很少拍照,她和莫非的合影屈指可數。因為合影裏會少一個角色,會令莫非在成長過程中,睹之遺憾。有些遺憾,不必記錄。
  閃光燈一過,也許莫非遺憾會被填補。
  兒子剛剛運動好,小胸脯還一起一伏,他強自要憋牢氣,靠近他的雙親,近一點再近一點,這麽偷偷地接近著。
  莫向晚發覺了,莫北也發覺了。
  莫北一手拉住了莫向晚的胳膊,這樣緊緊一鎖,三個人的距離就要無縫隙。莫向晚不能掙,也不便掙,她就貼牢他們。
  這張照片上的三個人成為一體,笑得無比燦爛。
  拍完照片,莫非就連跑帶跳先下了領獎台。
  莫北下來時看見有老師在獎品管理處當值,他就往那個方向走過去。莫向晚聽見他問老師:“這個抱枕能不能買?”
  這位老師今日應對過許多溺愛孩子的家長提出的類似提問,她早回答得煩不勝煩,麵無表情地說:“大潤發有的賣。”
  莫北頷首:“好的,謝謝您。”
  換做老師不好意思。
  他就是這樣,禮貌多得人自愧。莫向晚搖搖頭,莫北又走了回來。他知道莫向晚剛才都看著,便聳肩笑笑。
  莫向晚說:“非非不缺抱枕。”
  “我知道,這是他的一重榮譽。”
  “那你還要他送給別人?”
  莫北抬抬下巴,指著另一個方向:“小姑娘拿到抱枕蠻開心的,以後會對非非好一點。”
  那邊莫非把抱枕塞給了許秋言,許秋言反倒紅了臉孔,低頭慚愧。她的媽媽在旁邊教育她:“你看看人家非非多友愛啊?”
  莫非“嘿嘿”笑,說:“許秋言媽媽,男同學氣量應該大的。”
  許秋言跺腳:“好來好來,我知道你氣量很大的。”但是小臉已經掛上了笑,抱著抱枕對莫非竟然鞠個躬:“莫非,謝謝你呀!”
  莫非跟著臉紅,不好意思地扭頭就跑,直跑到莫向晚身邊,拉住她的衣襟。
  莫向晚笑著說他:“男同學剛剛氣量還大,現在就不好意思了。”
  莫非“嗯”一聲,又靈活了,說:“我不跟小姑娘計較的。”轉頭問莫北,“爸爸,我氣量很大的對哇?”
  莫北把他抱起來,簡直輕而易舉,說:“男人嘛氣量大是應該的。”
  那邊的許秋言看到莫非被他爸爸抱起來,又多嘴了,朝莫非叫:“莫非,你這麽大了還要你爸爸抱啊?”
  莫非朝她做鬼臉,死死抱牢莫北的脖子,可想好好享受一番爸爸的懷抱,哪裏就能被小丫頭一句話激住?
  許秋言的爸爸倒是走到莫北麵前打招呼,還說要給莫非買禮物,莫北隻是推辭,莫非學著莫北推辭的話,童言童語又重複一遍,莫向晚在一邊看得好笑。但心頭不期然又泛起一陣悵然,似有了卻一樁多年的心事一般的暢快。
  這是頭一回湧上心頭的感念,直到坐到車上,她都在思索。
  莫非玩的累了,趴在後座歇著,漸漸打起了瞌睡。莫向晚說:“送我到地鐵站就行了。”
  莫北沒有同意,他說:“還是送到公司吧!也沒多少路。”
  “不是去公司,是去區中心醫院。”
  莫北露一個疑問的眼色,莫向晚很自然就說了:“一個演員在新天地出外景傷了脊椎。”
  這是嚴重的工傷事件,莫北當然明白,但他堅持:“我送你去醫院。”
  後麵的兒子已經發出均勻的鼾聲,此時已是日落之前,太陽的餘韻從窗外籠進來,似一雙溫暖之手,令她的身體回暖。
  光影和聲音,都讓莫向晚心安。
  她沒有力氣反駁莫北。就這樣一路先去了醫院,莫北放她下車,還說:“晚上回來吃飯嗎?”
  莫向晚點頭。
  “嗯,早點回來。”、
  莫向晚又點頭。
  莫北笑,又看一眼後座安然躺著的莫非,把車平穩倒了出去。
  莫向晚站在漸由靜悄悄變作鬧哄哄的街頭,看他的車駛離此地,所有的喧鬧仿佛與她無關,她的眼裏隻有那輛車與那輛車裏的人。
  她怔怔半刻,醒轉過來,轉頭奔赴她的工作。
  這一次出的問題十分棘手。
  老演員阮仙瓊在一出都市倫理劇裏演男主角的丈母娘,在弄堂裏拿著菜刀要砍殺向自己女兒提出離婚的女婿。阮仙瓊演戲素來投入認真,同演女婿的演員奮力廝打,沒有注意到旁物,偏有一支晾衣服的竹竿從高空滑下,砸到她的脖子上。
  莫向晚走到病房外,鄒南和張彬都已經到了。
  鄒南例行匯報:“醫生說傷到脊椎,可能癱瘓。”
  把莫向晚嚇退一步:“癱瘓?”
  張彬煩得不住踱步,他說:“年紀大把還惦記扒分,好了,扒進扒出,把自己賠進去了,搞不好棺材本都要賠光。”
  莫向晚聞言就要皺眉頭。
  這位阮仙瓊,當年乃上海灘電影界的一枝新花,報紙捧她做“小阮玲玉”,曾經也是香煙盒子上的招牌女郎。她生了一段風流骨,媚眼如絲豐潤無比,演來演去隻好演演資產階級小姐,總也不好出頭。
  阮仙瓊沒有阮玲玉的星緣,倒有同阮玲玉一樣異曲同工的孽緣。她早年嫁過一個文藝男青年,文革期間文藝男青年莫名失蹤,她就一個人帶著小孩,捱過文革捱過三年自然災害捱過計劃經濟捱到現在的市場經濟。但日子並未好過,她的兒子今年四十有三,智商不過八歲,是在文革時候發了燒沒來得及治的後果。
  電影廠沒有合適角色給她演,就介紹她去電視台,電視台也沒有合適位置給到她,後來幸虧於正拉隊出來單幹,順便接收了一些困難戶。她是其中之一。
  於正從來不限製阮仙瓊在外接戲,且當她是搞三產,這是一層照顧。誰能想這層照顧變成了負擔。
  張彬勢必頭疼,他說:“這算什麽?這部戲是她私接的,出了這個事情,怎好算工傷?等同員工搞三產賠了本還要本業單位來付賬,沒這種道理的。”
  莫向晚沉住氣問鄒南:“仙瓊阿姨怎麽樣了?”
  鄒南說:“昏迷到現在,她口裏一直叫著他們家丁丁。”
  莫向晚再問張彬:“公司不負擔她的治療費用?”
  張彬講:“Merry,你不要明知故問,這是一隻無底洞,哪裏可能?”
  莫向晚不同他講下去,隻先說:“我進去看看。”
  她換了隔離服,才被醫生放進了加護病房。阮仙瓊軟塌塌癱在床上,麵色晦暗。她早年有一種豐滿美,可是年紀越大,越是幹如柳枝。誰能想象這位老太曾在香煙盒子上風靡過大街小巷?
  莫向晚走近了,才聽見她在輕輕喚:“丁丁,儂飯是要及時吃的。”
  這話氣若遊絲,卻如雷霆萬鈞,打得莫向晚的淚一下就流淌出來。
  她低喚阮仙瓊:“仙瓊阿姨,儂放心,有人會照顧丁丁的。”
  愴然一刻隻在心裏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如此,好在有莫北會照顧好莫非的。

  第 56 章
  莫向晚從阮仙瓊的病房裏走出來,眼睛不自禁地紅了。
  鄒南在外麵候著,但張彬已走了。鄒南講:“張經理說先回去處理仙瓊阿姨醫療保險金的問題。”她歎氣,“剛才醫生說了說治療情況,張經理才會頭疼。許多治療用也不好,不用也不好,有些不能用社保卡扣的。這點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莫向晚用鄒南遞來的紙巾印了印眼睛,醒醒鼻子,這時是不能再傷感下去的。她先打電話給電視劇的監製,該片由電視台投資,總是能講一些舊情的。
  但監製也在為難,說:“小莫,不是我們不講情麵,如果隻是一般的跌打損傷,我們絕對不賴帳。”
  他放著半截話沒有說完,莫向晚話頭能醒話尾,一想心頭更難過。眼前的醫療費隻是頭一宗問題,如果阮仙瓊長久昏迷,後頭後續的醫藥費、住院費包括她兒子丁丁的生活費才是大問題。
  監製講得直率:“這樣好不好?除開醫保,你們於總出多少,我們就出多少?總之我言出必行,你放心。”
  這樣濕手搭麵粉的事,他是預備同於正共進退了。莫向晚隻好先說:“好的,我明白了。”
  莫向晚握著手機凝思片刻,先吩咐鄒南:“這裏請一個護工好好看護仙瓊阿姨,我要去一趟阮家。”
  鄒南了解,並籲歎:“是啊,仙瓊阿姨一倒,家裏的丁丁就沒人管了。”
  最最艱難的是沒有父母照顧的孩子。阮仙瓊家計負擔重,但也聘了計時保姆做工,但丁丁情況特殊,一直以來很少有保姆能長期堅持。莫向晚就怕此時的丁丁無人照顧。
  她先匆匆去了阮家,果然保姆已經不在,而在的那一個人讓莫向晚吃了一驚,竟然是公司裏做清潔的馮阿姨。
  馮阿姨已照顧了丁丁午睡,正在客廳裏擦窗門。她見莫向晚來了,羞澀地笑笑,請進來倒了茶,講:“我向人事部請了假的,阮阿姨這裏需要人,我來搭幾天手。”
  馮阿姨在公司裏做清潔工好幾年了,莫向晚從不曾聽說與阮仙瓊有什麽交往,卻在這樣困難時刻,施予這麽微薄又珍貴的援手。莫向晚太震動了,一時竟不能言語。
  反倒馮阿姨解釋起來:“剛來公司做的時候,我老公正要做一個手術,是阮阿姨借了錢給我。阮阿姨說‘人生沒有什麽坎子過不去’,我隻希望阮阿姨能過了這道坎子。”
  莫向晚隻有默然許久。
  出了阮家,她徑直去了一次他們小區裏的保姆介紹所,物色了好幾個保姆,但都是不太定性的人,一聽說東家家裏有個智障兒子,都打了退堂鼓。
  末了莫向晚接到管弦的電話,管弦問:“你們會不會設一個帳號?我想打兩萬塊錢進去。”
  莫向晚說:“我代他們母子謝你的燃眉之急。”
  “於正不準備管?”
  “我還沒有和於總通過電話,晚些時候再匯報,現在張彬大概正和他說著。”
  “你知不知道仙瓊阿姨的存款有多少?”
  “她一直以兒子為重,我想丁丁的生活費她應該是攢了的,隻是沒有想到她會遭遇這樣的不幸。”
  “但是丁丁沒有人帶了。”
  “我想明天找一個合適的養老院,跟人家談談情況。”
  管弦說:“這條路子可以試試。旦夕禍福,人倒黴的時候隻有更倒黴,仙瓊阿姨這一輩子太氣弱,什麽都不爭,不爭事業不爭老公,最後落得孤兒弱母,慘淡收場。”
  這天氣候不好,莫向晚心情早就由濃轉黯,聽得管弦說這樣的話,意外刺耳,聊賴地應付一句:“我們盡人事聽天命吧!”以此結束對話。
  天也跟著黯淡,無端端起了風,瑟瑟地透著冷。秋夏轉換,太過無常。
  莫向晚回到新村裏,在樓房下靜定地站了片刻,風吹到她的身上,她方覺秋天真的來了,竟是冷到她無法抵禦。
  她提了一提精神才上了樓,沒什麽氣力掏鑰匙開門,想想莫非應該在家裏,就摁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莫北,他穿著那件同莫非一樣的T恤,挽起了袖子,好像才幹完活兒的樣子。他說:“時間正好,可以吃飯了。”
  他背著客廳裏的燈光,好似背負了一身陽光,莫向晚竟能感到他身上的暖意,忽然很想靠近。但這須克製,她彎腰脫鞋佯裝。偏今天穿的是跑鞋,鞋帶係一個死緊,她解了幾次都解不開,幹脆蹲下來解,解開以後再猛地站起來,速度太快以致頭暈目眩。
  她太習慣這種感覺,每當工作太過忙碌,抑或是學習用功過度,她會有短暫的心情抑鬱,之後會因短暫缺氧導致暈眩。體檢時候,醫生說這是壓力過度。她笑笑,自己意誌力強,能在暈眩時自我調整,總能度過。
  莫向晚就要習慣吸氣,但是有一雙手抱牢了她,讓她借到了力,還扶她進了門坐到沙發上。
  莫北自自然然揉按她的太陽穴,手勢很好,力道適度。溫暖自那裏透入,莫向晚本來拒絕,卻怎麽都拒絕不了,幾乎開始貪戀這一刻。
  眼前的黑暗一輪輪被驅散,她漸漸清醒,他就坐在她的身邊,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怎會如此?莫向晚伸手要推開他。
  莫北沒有鬆開自己的手。她疲憊不堪,走路踉蹌,愁眉不展,讓他想為她做更多。這是不自覺的,他不願放開自己的手。
  她的手要格開他的手,反被他握住,驚得莫向晚回頭瞪他。
  莫北看她這驚急模樣,卻是坦然微笑,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他放開手,說:“莫非媽媽,你去洗個手就可以吃飯了。”
  又叫一聲“非非”,莫非自他的小房間裏“踏踏”跑出來,雀躍地幫助莫北端飯碗。隻是孩子放好飯碗,湊到洗手的莫向晚身邊小聲問了一句:“媽媽,你們剛才是不是在香嘴巴?”
  莫向晚抬頭擦手,鏡子裏的自己沒有騙自己,她分明紅了麵孔,隻好對住兒子凶:“你又瞎三話四什麽東西?”

  第 57 章
  吃罷晚飯,莫北自覺想要去洗碗。他來到他們母子家中,總能尋出許多事情去做,做的太多,都要莫向晚過意不去。她是真不好意思了,就阻止他的動作:“還是我來洗。”
  莫北沒有勉強,放下了手,看她收拾碗碟。莫向晚也是做慣家務的,手腳麻利不落於他,端盤子洗鍋子頗有技巧。
  莫北靠在廚房間的一角,看這位女士彎腰洗刷。他站立的角度很好,看過去的風景也很好,於是不想離開,隻願此刻靜謐下,容他悄悄欣賞。
  但水聲刷刷,不算寂靜,總是在喧鬧世界。莫向晚的心靜不下來,知道他就站在身後,隻要這樣一想,她就會芒刺在背,背脊稍微僵硬。
  莫北看到了,察覺了,不露聲色,先開口說:“今晚早點睡。”
  莫向晚“嗯”了一聲,他審慎地又問:“我可以把非非帶過去跟我住幾天嗎?”
  莫向晚小心回頭看他,別有謹慎生。
  莫北已習慣應付,他說:“你放心,我做飯做家務都沒有問題,照顧小朋友洗澡吃飯更加沒有問題。我從小學念到大學,數學沒有考到年級十名以外,還可以幫非非補習拿一個華羅庚金杯賽冠軍。所以檢查他的作業更加沒有問題。”
  他這又叫什麽話?莫向晚想,這個男人跟他的兒子一樣擅長打蛇隨著棍子上,看她有幾分顏色鬆動,馬上就要三分顏色上大紅。
  莫北誠懇商議:“我隻是帶他住兩晚,你不是下個禮拜要考《合同法》嗎?正好有空當複習。”
  這倒是在點子上,他竟然知道她最近要考試,還知道考的是《合同法》。用的心思真不少,莫向晚不傻,一點即透,紅暈也透到麵孔上。
  讓莫非同他住幾天,在他這麽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下,她倒沒有什麽反對的意思,但反射性就會虛弱地擺事實講:“你晚上睡的也很晚的。”
  莫北說:“我最近在看美國的大盤,看的腦子都快搭住了,這種金融風暴我管不了,我就管管小朋友好了。”還問一句多餘的:“莫非媽媽,你覺得哪能?”
  他想的是,她也習慣自己的皮實了。早習慣晚習慣,都是要習慣的。他就幹脆無賴了。
  這種話這種神態,讓莫向晚真的很想罵他一句“腦子搭住了”。可他接過她洗好的碗,撈來幹的抹布,一隻隻擦拭幹淨,放到飯碗該在的地方。
  這麽一個態度,她再要拒絕,就是不講情麵。
  莫向晚便把莫非叫到跟前,問:“你晚上跟——去403睡好不好啊?”
  莫非看一看莫北,莫北摸摸他的頭,他就響亮說:“好的呀!媽媽你晚上自己要好好複習哦!”
  莫向晚終於知道父子會連心,不知道莫非到底說了多少她的事情給莫北聽,讓這位先生把她的底摸的清清楚楚。
  但孩子是真的企盼,她最最不願意的就是逆孩子的純善小心願,也便同意了,到房間裏給莫非準備睡衣睡褲,毯子枕頭,又把牙刷牙膏拿好。一件一件囑咐莫北注意事項。
  莫北再細心也是一個“忽然爸爸”,缺席兒童成長的八年,許多細節不清楚,她需要一一交代。
  莫北聽的很認真,一一答應了,又講一句:“謝謝你。”他把她手裏的東西接過來,兩個人就像旗手交接一樣。
  當她把最後一樁注意事項說完,莫北說:“這些年,你真的太辛苦了。”
  莫向晚是即刻說道:“不不,日常生活而已,沒有什麽辛苦不辛苦。”
  可是他笑著望住她,不管她的執拗,無視她的辯駁,想要安撫的她的不安。
  他是能理解她的,而莫向晚竟然能清楚他的理解,慢慢就能心平氣和。兩人又絮絮說了一陣話,都是關於莫非。
  一陣又無話說,莫向晚忽想起早先的一個念頭,隻是當時說不太合適,但在兩人的交流中,不自覺就漏了出來。
  她把馮阿姨的家中拆遷房的事情講了一遍,問莫北:“有沒有什麽可行的辦法?”
  莫北說:“如果要重新劃割拆遷費,爭取到遺產,最好還是去法院上訴,申請重審。”
  “他們人微言輕,動遷組那邊都搞不定,自家親戚又在威脅。”
  莫北從她的書桌上拿起她的手機,輸一個手機號碼進去,說:“禮拜四是區長接待日,我正好有空,你叫他們給我電話,我可以陪著一起去一趟區政府。”
  莫向晚喜出望外:“這樣最好不過了。”她從他手裏接過手機,才說:“我打你一個電話。”
  莫北卻是笑:“我已經有你的號碼了。”
  她都差一點忘記了,但一時手快已將號撥了出去,卻是莫非顛顛地拿著莫北的手機跑過來遞到莫北手裏。莫北摁掉手機,直瞅著她笑。
  莫非因為從沒遠離過母親身邊,臨別生了些留戀的意思,拉拉莫向晚的手,說:“媽媽,你跟我們一起過去睡好不啦?”
  饒莫向晚再穩重,也片刻火燒臉頰,又斥孩子:“你自己管好自己,別東想西想,麻煩人家叔叔。”
  莫非糾正她:“是爸爸。”
  她就皺皺眉頭,無可奈何,隻是看到莫北抿嘴,要笑不笑,這般便宜就被討了過去,她不免覺得他們父子討嫌。收拾好東西,趕緊趕著他們快快離去。

  第 58 章
  莫非不解,到了莫北房中才問莫北:“媽媽幹嘛生氣啊?”
  莫北答:“因為非非走了。”
  莫非豎起食指,一板一眼講:“我要跟媽媽商量,孩子總是要長大的,她要習慣我已經長大了。”被莫北擼亂頭發。
  這麽一個小人,同莫北的親近中,他開始是好奇,間中是迷惑,後來便是想要全心全意對待了。他的身上流了一半他的血,是經由他延續的生命。
  這一重感覺先是震撼了他,而後和緩變作細水,他是自水上行舟的船夫,要載好他想載的人。
  莫北給莫非洗了澡,事實上最近一陣莫非天天在他這裏洗澡,因為莫向晚那邊的衛生間盥洗設備老化,熱水器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出水微弱,莫非洗澡都是用盆接了熱水,再兌涼水。他說隻要媽媽在家裏,都是媽媽放的洗澡水。
  莫北當即領了他到自己房裏洗澡,然後再找人修過他們家的熱水器,都提議要更換。這要求有些逾越,莫向晚總有她的雷池,不允許他再踏前。莫北暫且不提。
  莫非快快樂樂洗了澡,出來還在嚷:“爸爸,以後可以叫媽媽來這邊洗哇?”
  莫北正開著電腦看資料,這句話一出來就讓他頓時思想不在資料上。毫無防備地,身體會有一點點難受,還有一點點熱。
  他第一次接觸到異性最深處的體溫,是在莫向晚身上。那以後,他逐漸在遺忘,直到同她再次相逢。
  這並不是非常好的回憶,但是零星的片段在他的腦海中閃回,重新組裝,煥然一新。那再也不是草草,而是莫向晚。
  因為他,使她年輕的身體受孕,生下這樣一個孩子。他們便有了斬不斷的幹係。
  莫北裝模作樣把莫非的作業拿出來檢查,孩子做的非常好,沒有什麽瑕疵。他就催著莫非睡覺,可是莫非不願意睡,開了電視看《網球王子》。
  在這麽個稍稍吵鬧的環境裏,莫北勉強克製自己,繼續手頭的工作。隻不過過一陣就會抬抬頭,看莫非。莫非也在看他,用眼角瞟一眼,又一眼。
  莫北問他:“怎麽了?”
  莫非坐在床沿蕩一蕩腳,問:“爸爸,你會和媽媽結婚哇?”
  莫北沒答,給孩子一個疑問的表情。
  莫非撮著手。
  孩子在緊張,但是依舊朗朗地說:“爸爸,我很想你當我爸爸的。你可以跟我媽媽結婚哇?”
  莫北坐到他身邊攬住他,說:“隻要你媽媽願意。”
  莫非驚喜了,興奮了,直問:“真的啊?”他高興地勾住莫北的脖子,莫北才發現小朋友力氣老大,他費大勁才穩住身體。
  莫向晚的這些年,該如何辛苦?
  莫非黏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腰,就是不肯放手,直到孩子眼皮纏綿,抵不住睡意。
  莫北把筆記本抱在身上,就坐在熟睡的莫非身邊辦公。
  好友關止正好上線,在MSN上同他招呼,問:“很久沒見你出來耍樂了,最近真和外資委杠上了?”
  “我那是和領導溝通。”
  “你能說動那群大老爺手下留情留國格,市一的‘胡子嚴’得多謝你啊!”
  “彼此彼此。”
  “案例成了後,給我整理一下,我可以寫報告。”
  “你倒省事兒。”
  這一位關止,名校中文係輟學的文藝男青年,沒有主業,副業一是收集企業發展資料,跟著幾個浪蕩記者組成的“中國企業史”小組瞎搞案例分析,二是寫寫報刊雜文網絡小說賺賺小錢,除此以外就是熱衷八卦事業,最近正在本地周報上開了一個情感專欄,叫做“歎為觀止”,比他還體貼女性,專門解答女性情感問題。
  莫北正要用的到他,先爽快答應給他市一的跟進報告。然後說:“有個女人的問題需要谘詢你,知心大姐。”
  關止叫他“滾”,而後又打來一句話:“你腦子裏有條筋我能不清楚?我都不必問你問題,先送你八字真言——‘放下過去,立地成愛’,夠你受用一輩子。”
  莫北在這頭笑,回複他:“難怪你在本地紅的發紫。”接著就打了一句爆炸性的話丟給他,“我有個八歲大的兒子你信不信。”
  那頭的關止沒回複,連頭像都暗了。莫北想,不會一句話震得他掉線了吧?
  過了很久,關止終於又上了線,頭一句話就是:“靠,你沒涮我吧?”
  “沒。”
  “大半夜說這種隱私,非奸即盜。”
  “嗯。”
  關止說:“我會幫你廣而告之,當然不該說的人我絕對不說。不過說回來,我有沒這榮幸見一下讓你當爹的女人和你兒子?”
  “沒門兒。”
  “兄弟我最近也壞事了。你告訴我,當爹的感覺怎麽樣?”
  莫北答他:“感覺好極了。”

  第 59 章
  莫向晚這一夜睡的好極了。
  前一個晚上她背了書,因不用掛懷莫非,竟能專心致誌。
  這是前所未有的,臨睡前,她在莫非的小房間裏坐了一會兒。
  以前隻要一想有朝一日莫非會離開自己,就會有不自禁的剜心的痛,她不能想象沒有莫非的日子。而如今,莫非不在這間房間內,她知道他隔著一堵牆在另外那個人那邊,那邊安全舒適,她能夠想見,故此安心。
  這是別樣情懷,莫向晚定神,不願自己再細細辨。她返回到自己的床上又看了一陣書,才拉滅燈睡覺。晚上也不像以前那樣會醒個三五次看莫非是不是踢了被子。
  次日天光亮,莫向晚醒過來起床洗漱,鏡子裏的自己氣色絕佳,可見得休息充分。
  莫北把莫非送了回來,還送來早飯。莫非“唧唧喳喳”像晨起小鳥,把昨晚在403過夜的事情巨細靡遺匯報一遍,聽得莫向晚直樂。
  莫向晚對莫北說:“他馬上要期中考試了,要盯緊複習,不然會考不好。”
  莫北就對莫非說:“媽媽說的話聽到沒有?今晚多做一點數學卷子。”
  莫非扁嘴,昨晚得來的興奮又蕩然無存。
  孩子的情緒就是有一陣沒一陣,上車之後,莫非都在煩惱背上的兩座大山。
  莫向晚最見不得他的憂鬱模樣,正要坐到他身邊去安慰,但莫北把後座車門一關,替她打開前排的門。他不容置疑要她往前坐。
  送莫非去了學校以後,莫北才說:“既然要狠管著他,就別心軟。”
  莫向晚點頭:“非非性格外向,定不下心,凡事逼一逼才會賣氣力去做。”
  “聰明孩子都這樣。”
  他還是問她:“你下禮拜四考試,那之前我來管他中考複習,好不好?”
  他是誠心誠意說的,莫向晚又是不得不去同意的。同意以後又懊悔,本來可以步步為營,如今卻是步步失守,太氣餒了。
  但莫北是識相的,依舊送她到地鐵站。下車時候,莫向晚對他說:“謝謝你。”
  到了公司裏,總經辦發了會議通知,會議是專門針對阮仙瓊事件的。
  於正的策略已經出台,由宋謙在會議上親自解說。
  “最近電視台的慈善節目《愛心大使在行動》收視率正飆升,我們的幾位藝人都有興趣接他們的通告,正好趁此機會把阮仙瓊的事情說一說,仙瓊阿姨在老上海心中還是有點印象的,這樣可以解一解她的危困。我們可以用公司的名義上節目,劇組那邊應該也沒有問題。他們會認為這是一種良性的炒作,對我們建立一個正麵的形象會有幫助。”
  這就是全盤計劃,聽得莫向晚拿著冰涼的圓珠筆,無法正常做筆記。
  於正說:“今天很多同事都提出願意捐款,我代仙瓊阿姨謝謝大家。燃眉之急是必要,長久計劃也需要考慮。我們要為仙瓊阿姨和她的兒子做最好打算。”
  已有同事用力點頭。
  會議後由法務部來收捐款,以示公正。許淮敏同行政部頭頭史晶講:“昨天開會開到半夜,就在討論好方案。”
  史晶笑:“這個危機方案做的強的,誰想出來的?”
  “於總他們家那位。”
  “哦。”史晶不再講下去。
  恐怕她想的同此刻聽到此話的莫向晚想的八九不離十。
  這樣的危機公關,等同拉人傷口出來撒鹽。阮仙瓊是什麽人?打落牙齒和血吞,自掃門前尷尬事,她根本不是個願意到處訴苦的人。
  這麽一個人倒了,要把陳年往事向公眾披露,等同示眾。阮仙瓊若有意識,也必不想如此示弱。
  莫向晚因此而鬱鬱不樂。
  許淮敏至她麵前收捐款,說:“經理級的是這個數。”用手指頭作了一個數,莫向晚翻了下錢包,把全部的鈔票拿出來填數。
  莫向晚不想說話,也不做議論,默默把錢遞給了許淮敏。
  之後便去茶水間泡了一杯綠茶,想要靜一靜心。史晶恰好也在茶水間倒茶,她道一聲好。她的助理正好來問:“許老師把錢都點好了,讓我們去尋張彬拿阮仙瓊的工資卡帳號。”
  史晶這個人,不該搭手的事情絕不搭手,本該由行政組織捐款,她也由著許淮敏做了,就算淪落至打下手也無所謂,臉上絲毫無任何忤色。她能和氣地囑咐小助理:“你又不會辦事情了不是?這個錢打到阮姐帳戶能起什麽作用?先拿去醫院交了住院費再講。”
  助理連連點頭,說:“我曉得了。”
  史晶問:“一共多少錢?”
  助理報了一個數,莫向晚側一側目,照著許淮敏報的經理級捐的款項級別,不該會有這麽多款子。她詫異,史晶也詫異,問:“怎麽這麽多?”
  她的小助理說:“老總大手筆,捐了這個數呢!”說著伸出手指頭比了一比。
  莫向晚更詫異,史晶倒恢複如常了。她說:“老總有心意是好的。”轉頭看到莫向晚猶自在驚訝,她笑,“以前老總剛進電視台時也是從底層做起的,跟一些情景劇的拍攝,幾個老演員狠三狠四,就阮姐每天中午拿著盒飯和和氣氣招呼老總。也算有一飯之恩了。”
  這一等老黃曆是莫向晚所不知道的,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史晶是講得老黃曆的人,她資格老,背景也老,是此類公司中一等一閑坐吃皇糧的。莫向晚平時與她並無過多的交集,隻是這一刻兩人的簡短交流,卻是順暢。
  莫向晚問多一句:“那還要上電視台演活報劇做什麽?”
  史晶笑著說:“總歸是有道理的。”
  她的助理又來報告:“於總讓你快點去會議室,上頭的領導來聽於總對藝術節開幕式的報告呢!”
  史晶講一句:“吃多了撐的,搞三產搞得家都不認識了。”匆匆就跟著助理走了。
  莫向晚回到自己的格子間,鄒南走過來同她小聲報告:“連於太太都來了呢!於總今天壓力老大,向嶽父和太太做雙重匯報。老大,有人問我,我們是不是要發展第二業務做公關活動這塊呢!”
  今次的這個項目當然是塊大餡餅,但莫向晚想不明白於正為什麽撇開正業接下這麽大一個攤子。“奇麗”往常就算做此類活動,也隻當作外快或幫忙性質接一些小型活動而已。
  莫向晚覷一眼那頭的會議室,於正正立著向一位老者說話,老者身邊坐的是矜持溫婉的祝賀,但是在老者身邊,顯得過分殷勤了些。
  其實祝賀的身世,同她有異曲同工的地方。這也是莫向晚在祝賀和管弦之間的關係中,對祝賀始終不能全然敵視的原因。
  祝賀同她一樣是父親前妻的女兒,父親的後妻生了一個兒子。他們一家四口曾經在祝賀的婚禮上親密合影,許淮敏同這幾位女同事悄悄說了個人之間的關係,莫向晚就敏感了。她能看到祝賀在一家三口人之外的一種淡淡疏離,沒有親身體驗的人,是不會察覺到的。
  莫向晚當時看著竟會有淒然之感。
  但這並不關她的事,莫向晚收回視線,正好手機響起來,來電話的是金錦文。
  金錦文在那頭笑著說:“小莫啊,你介紹的小朋友好大來頭,我招呼還沒來得及打上去,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莫向晚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講什麽啊?”
  那邊說:“就是那個姓於的小朋友,他們家到底是幹什麽的?你知道不,那姓蔡的導演招呼打到咱們大領導那兒去了。我一聽真嚇一跳,你別蒙我了,他們家到底什麽情況?”
  莫向晚才明白過來,先是問:“於雷可以上台了?”
  “嗯,可以和崔家的孩子一起領唱。哎,姓於的孩子和蔡導什麽關係啊?”
  莫向晚牽了一牽唇角,能有什麽關係?她答:“我不知道啊!”
  掛了電話,她轉頭就像撥一個號碼,可是躊躇半晌,終於還是沒有撥出去。

  第 60 章
  其後,於正的秘書便往公司對麵的星級酒店中餐廳內訂了午宴,又約請了幾位台裏老總。
  於正坐至如今位置,他的嶽家出力更勝於自家。
  管弦在那日吐露過往之後,還多講了一些往事,於正回到本地,舉步維艱。家中就安排了他學業問題,其餘則放任其自由,說是“民主”,好大一張旗幟,可以不蓋到不願意庇蔭的子孫頭上。
  莫向晚問管弦:“那又何必呢?都是自己家裏的孩子。”
  管弦說:“於正的老子不爭氣,曾在文革裏賣了老爺子,又娶了妓女。他們家裏的人怎能對他心平氣和?他們家裏那一位於直是賈寶玉,於正充其量是賈環。”
  於是處處便要自己爭。
  當年外語學院的係花祝賀,是於正花了些力氣追到的。從此之後,他夠本事在電視台安身立命,並以此另開山頭。
  管弦還說:“外人看他們這宗人家聲勢顯赫,他們的內囊其實就是一出金枝欲孽。這電視劇拍的多好?道出多少江湖兒女心酸事。”
  於正同管弦都深明這一點,兩個人都會做人。如今日的午宴,於正絕對低調。他是處處低調,舉凡有什麽同光共沾的機會,都會把一杯羹分出去。
  莫向晚不想太多想他們內裏究竟,隻管自做事情。朱迪晨打電話邀她一同去做臉,林湘和齊思甜也同去,莫向晚想想莫非有莫北帶著,她能放心,便同意了。
  臨下班時她問了一聲鄒南是不是一起去,向來愛好熱鬧的鄒南正手忙腳亂做手頭工作,連連搖手。看她這般努力,莫向晚也甚感心安。
  幾人遇著麵,又對新近圈裏的當紅事兒一番議論。
  朱迪晨講:“梅範範小姐可不得了了,從幾百號報名人裏脫穎而出,接下的戲可是要奔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去了。”
  林湘輕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倒是齊思甜笑著說:“所以講她的路子是對的,從電影起點,高很多。她是新人,受了委屈,別人都當是被老行尊給欺負的。”
  林湘打一個哈欠,醒了醒鼻子。這一副神態卻讓莫向晚注意到了。固然林湘依舊靚麗,但眉眼之間,多了幾分憊賴和疲態,眼圈也青著,粉浮在麵孔上。
  莫向晚心底吃了一驚,這副情態她太熟悉了。曾經的自己亦曾如此。但圈內人等有嗑藥愛好,並不算秘事。朱迪晨小聲說:“這一位對羅風還真是癡心人,我死命勸不住,以後有的她苦頭吃。”
  原來愛情才是罪魁禍首,人人都以為林湘重出生天,她卻墮進更深泥淖。
  朱迪晨將感悟分享:“愛情害死人。Merry,談什麽千萬別談愛情。”
  這時莫北的電話打過來,卻是莫非嬌嫩的聲音在嚷嚷:“媽媽,我跟爸爸在超市,你晚上想吃什麽啊?爸爸家裏晚上來客人,不來家裏吃了,要給我們留好晚飯的。”
  莫向晚就自然說道:“你對爸爸說,不用忙了,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莫非轉述了一遍,接著是莫北拿過電話,問她:“非非說你喜歡吃西蘭花?那我就炒一個西蘭花,再燉一個蘿卜子排湯?”
  這是商議的口吻,可她怎好意思?便講:“你有事情就先忙,不好耽誤你的。”
  “沒耽誤。”他這樣的口氣,一定是在笑的。
  莫向晚隻覺得臉開始要發燙。她便擇其他話題講:“於雷被提上來唱歌了。”
  莫北並沒有否認,說:“我知道。”
  “我代這個孩子謝謝你。”
  “謝什麽?別人開了後門我們也開了,講出去都不是好事,別人要說這是關係戶。”
  莫向晚輕輕笑。
  莫北說:“你不介意我多買一些東西給非非吧?”
  莫向晚已經不介意了。
  但她並不知道她這一不介意,家裏幾乎就要被換了一個樣子。
  先是衛生間裏老式熱水器整個地被拆了,換上的是阿裏斯頓燃氣恒溫熱水器。並不算貴的東西,也是家中需要。
  莫向晚要同莫北算錢,他就來一句“給非非用的,以後如果你們要搬家,我就把這熱水器拆了走,又不是送的”。這種狡辯讓她沒辦法把錢給出去。
  後來他又送了一些小東西,跟著熱水器送過來的有個大木桶,可把莫非樂死了,洗澡對於他來說,成了享受,每天踢好足球就泡到木桶裏洗澡,沒一個小時不肯起來。
  莫北還買了浴鹽,連莫向晚都感覺此舉相當好。
  隔了幾天,莫向晚回到家,又發現多了幾個抱枕,統統是上一次莫非學校發的“深海魚”,擺得莫非床上都是。
  這有些浪費,但抱枕本身值不了多少錢。她幹脆就不同莫北談錢了,一談錢他就說這是給莫非用的,談了也白談。
  莫非把抱枕一隻隻分配到母親的床上,自己的床上,椅子上,沙發上,還能合理規劃,也能發現一些問題。他向莫向晚報告:“媽媽,沙發一隻墊子癟掉了,我用抱枕遮一遮哦。”
  莫向晚一檢查,是墊子下邊的彈簧鬆了。這沙發是幾年前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用了好幾年,早就老化了,她一直想要換。但換沙發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大活兒,也並非是緊急事,所以她一直沒有付諸行動。這一次一看,知道是非換不可了,便對莫非講好禮拜天重新買一個。
  但晚上看書可不能再往這破沙發上坐,她躺到自己床上,睡在一堆抱枕裏,看書背書還是相當舒服的。
  莫非因為於雷最近忙著訓練,他也好奇,有時候會跟著於雷去市少年宮溜溜。這孩子天生有多管閑事的遺傳因子,還有牛頓一樣積極探索的精神,渴望接觸不一樣的人群是事物,莫北又把接送任務給承擔下來,莫向晚自又不能回絕。
  但她不禁要問莫北:“你工作好像真的不太忙。”
  莫北說得皮皮的:“我是專項任務專項跟進。”
  但他也不能說不忙,最近飯局挺多,晚上又把莫非送回自家來住了。但對莫非的接送,倒是風雨無阻。莫非又膩他,整天在她麵前提“爸爸”這個,“爸爸”那個。連他最近的工作情況都是莫非來報告。
  莫非說:“爸爸家裏開會的人好多哦,他們好像要給上級打報告呢!媽媽,我覺得工作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要跟這麽多人討論這麽多事情,還要向領導匯報。我覺得我沒有做班幹部是很聰明的。”
  莫向晚對兒子是不是爭取當班幹部倒也不幹涉,一概隨著兒子的性子來。莫非沒什麽小孩子那種當官的虛榮心,也不失為一種淳樸。
  莫北也讚同這一點,有一回對莫非說:“不在其位,依然可以謀其職。”
  莫非太小,聽不懂文言文,莫北就解釋:“不是一定要當班幹部才能幫助別人的。”
  莫非聽懂了,還照做了。某天回家向莫向晚爭取表揚,說:“媽媽,我今天跟於雷去少年宮玩,看到一個奶奶過馬路我去扶了她哎!後來奶奶請我到喝咖啡的地方吃了一塊蛋糕。我謝了奶奶呢!”
  這讓莫向晚又頭疼,孩子太樂於助人,容易被陌生人接近。她又教育:“你隻不過是扶了老奶奶,怎麽可以讓老奶奶請你吃蛋糕?這樣你不就是讓你的幫助花了老奶奶的錢?就不是樂於助人了。”
  莫非陷入深深思考,開始小後悔了。
  莫向晚本來計劃好禮拜天去家居城逛上一逛,但就在禮拜天早上,有工人來敲她的門,說是送貨的。她一看,竟然是一隻簡單輕巧的三人沙發,沙發麵是全白的,隻在扶手處印著一朵精巧白花,綠莖堅韌,好像從雪堆裏張揚出來,花卻又是白如雪。
  莫向晚對工人說:“你們是不是送錯了?”
  工人核了一遍地址,講:“沒錯啊!”還把手裏的送貨單塞給莫向晚看,莫非也湊過來看,講:“那麽就是爸爸買的啦!”
  工人笑:“太太,你老公買了東西沒跟你說啊?你就先讓我們把沙發搬進去吧!我們趕一趟也老吃力的。”
  當場退貨根本不可能,也沒道理,莫向晚隻好讓工人把舊沙發搬出去,再把新沙發搬進來。
  工人問她:“太太,你老公說了,舊沙發怎麽處理聽你安排。”
  能怎麽安排?家裏這麽小,總不可能放兩隻沙發,她便說:“幫忙把它送到外麵舊家具店吧!”
  莫非看到新沙發,總歸開心,拿了好幾隻“深海魚”墊子把沙發布置好。還得意洋洋問莫向晚:“媽媽,你知道這朵花是什麽意思哇?”
  莫向晚一看就知道這件事情和這個小人脫不了關係,她虎著臉就說:“你又跟爸爸討東西了對吧?”
  莫非搖頭:“是爸爸自己坐到墊子上被夾著了才買的,又不能怪我的。爸爸說這個沙發很便宜的,直接到工廠裏麵買的。就要了一個這裏印花的。”
  確實,這沙發是式樣頂簡單的,但莫向晚摸一摸表麵的布料,就知道這材質可不簡單。
  莫非還在裝有學問,指著沙發柄上的花朵問:“媽媽,你知道這朵花是什麽花哇?”又嘴快地自答,“爸爸說這朵花叫‘冬日謊’,可不是撒謊的花哦!她在冬天裏麵開花,讓別人以為都是夏天。能在雪裏麵開花的花,是不是很厲害啊!媽媽?”
  莫向晚聽了心裏一動,愣上一愣,才刮兒子的鼻子。看他這樣興高采烈,她的心也想那朵“冬日謊”下的白雪一般,就要融化。
  她決定去找一下莫北,但對麵403沒有什麽人。這個人大約又在忙碌。但她沒想到他這一忙,是直到晚上快淩晨的時刻到家。
  莫向晚正起來看莫非有沒有踢被子,隱約聽到門外有動靜。她在貓眼裏張望了一下,莫北正靠著門掏鑰匙,也許手在發抖,鑰匙響得稀裏嘩啦。
  她想,是不是喝醉了?就開了門,走到他身邊。他果真是半醉了,一身酒氣。莫向晚扇一扇,莫北看清楚是她,抱歉笑道:“吵醒你了?”
  莫向晚接過他手裏的鑰匙,幫他把門打開。但他還靠在牆上,用手捏著眉心。
  “還說我呢,瞧你自己都這樣。”這樣的埋怨是不自覺出口的,出了口,她就悔了。
  莫北卻沒注意,仿佛心中有極端抑鬱的事,“哧”地哼了一聲:“那群大爺,在其位不幹人事,媽的。”
  他是魂不守舍又壓著惱怒的。這樣的莫北她沒有見過,便說:“我扶你進去。”
  莫北撐了一撐牆,自己搖搖晃晃走進去了。
  莫向晚又問他:“你自己開車回來的?”
  “叫車的。”
  莫向晚安下心,又問:“喝了多少?”
  “沒數,紅的白的都幹了。”
  莫向晚到他的廚房找杯子倒茶,他一向能把居室收拾得整齊幹淨,她平時能少來他這兒則少來,但也能在第一時間找到要找的東西。
  她把熱水杯遞過去,莫北先是接了過來。她說:“你快點睡吧!”就想走了,但手突然被拉住。
  莫北忽低低叫她一聲:“向晚。”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口氣叫她,還把她的手攥得緊緊的。相觸的溫度,令她不知所措,恍惚多年以前,兩人也曾經肌膚相觸。這樣一點,把往昔記憶全數勾回。
  但莫向晚的厭惡之情減少了。
  她就要小心掙脫他的手,他是半醉的人,她不該計較。
  可莫北站了起來,陰影擋住一切光亮,天地間都忽然黑暗。這不可捉摸的黑暗能把她吞噬,她分明覺著他低下頭,她想要躲,可是手還被他攥著。
  此情此態,他能做什麽?莫向晚要低頭,防止最尷尬的事件發生,但她錯了,他隻是稍稍調整了一個角度,在她的額上輕輕吻下去。
  溫柔的觸感隔著額前的發,讓她輕輕戰栗。這是難喻的情愫,自她的額頭衝入腦際。
  他克製著,隻是輕輕吻那一下,再放開她。
  莫北眼色迷蒙,還能平和同她這樣說:“向晚,你別怪我。我不想讓你感到困擾,我——”他沒有說下去,隻是在她的額上又吻了一下。

  番外
  話說莫北收到方竹的結婚請柬那天,莫非正趴在他的床上看漫畫。
  他問莫非:“要不要跟爸爸喝喜酒去?”
  莫非問:“媽媽去不去啊?”
  “你媽要上班。”
  他怎麽會帶莫非媽媽去?婚禮上會有他的前任相親對象,這是不合適的。他想。
  其後,在方竹的婚禮上,他對新娘和伴娘介紹莫非:“這是我兒子。”
  莫非乖乖叫阿姨。
  方竹尚可,隻是震驚,隻有楊筱光驚得呆了,過了好一會,才叫:“莫北你腦子有毛病啊,你兒子這麽大了還來跟我相親?”
  潘以倫扯一扯她的手,示意她在他人婚禮上鎮靜為先。但楊筱光鎮靜不了,對潘以倫說:“有沒有搞錯啊?我差點做了人家後媽。”
  莫非對楊筱光說:“阿姨,我有媽媽的,所以你不會當我的後媽的。那麽我認你做幹媽吧?你別生氣了。”
  楊筱光看著眼前這孩子伶俐可愛,不好發作,想想幹媽就幹媽,結果莫非對著她叫了一聲“幹媽媽”,轉個頭看見了潘以倫。
  他可對潘以倫有印象,最近的電視劇裏有這個帥哥哥呢!他們班的女生都把他當作白馬王子。於是他對潘以倫叫了一聲“哥哥好”。
  楊筱光頓時僵化,她指著潘以倫對莫北說:“你怎麽可以在不該當爹的年齡當了爹,這是不道德的。你要在能當爹的年齡生一個孩子,生一個能叫他叔叔的。”
  這個問題讓莫北在婚禮宴席上思索了很久,散客時,他對楊筱光誠懇地說:“你的意見相當不錯,組織上會考慮的。”
  回到家裏,莫向晚正在給他們父子倆洗衣服。昨天他同莫非去踢球,把父子運動衫弄得跟奧妙廣告上的一樣肮髒。但莫向晚在用奇強,奇強那是相當強,能把膏藥旗洗成漂白的創可貼。
  莫北坐在沙發上,同莫向晚商量:“你應該算獨生子女吧?”
  莫向晚說:“應該不算吧!”
  “怎麽不算?你爸是離婚後再生二胎的。”
  “哦,那就算吧!你問這個幹嘛?”
  莫北自她身後抱住她,說:“莫非媽媽,你老是當莫非媽媽單調不單調?”
  “不單調,別人都說我有兩個兒子。”
  莫北一下小激動:“難道你——”小激動差一點變成大激動,他想他們一向保護措施做的好,但也會有意外,如果是意外,他就不用再動歪腦筋。
  莫向晚把洗衣機裏濾幹的衣服塞到他手裏。
  “大兒子,你把小兒子的衣服一起晾幹吧!”
  於是莫北手上掛著兩件運動衫開始幹活。

  第 62 章
  莫北吻就是一道火熱印跡,將莫向晚的腦中陳年往事中僅有的美好經驗勾引出來。
  她分明又回憶起他的溫柔,從容不迫,彬彬有禮。在最親密結合的那一個瞬間,他還是克製而體貼的。
  莫北是怎樣一個人?少女時期的莫向晚從沒有想過,成年以後的莫向晚也沒有想過,與莫北相遇後的莫向晚還是不曾想過。
  但就在這一個吻之後,好像一把鑰匙,慢慢擰開這個魔盒。
  莫向晚會害怕,一念及此,簡直就要麻痹。
  他的唇,把他的體溫留在她的額頭;他的手,把他的體溫留在她的掌心。他這樣滲入到她的生活之中,她是惶恐的。
  可是就在剛才,他明明醉著,吻她一下,又是一下,卻始終沒有再逾越。還給她開門,送她回到她的家。
  “哢嗒”一聲,是門闔上,也似打開。她的眼竟會一熱。有一種親切的溫暖,從遙遠的曆史深處回籠,是她所未曾體驗的。
  莫向晚在莫非的房裏坐了大半夜,看著莫非的臉,竟是百感交集。
  第二天一早,莫非老早爬起來,給她擠好牙膏,放好水杯,還倒了洗臉水,才拉她起床。
  莫向晚問:“爸爸送早飯來了?”
  莫非答:“是啊是啊。爸爸買了早飯去南京路拿車子了,叫我們等他一下。”
  莫向晚親一親莫非,莫非拚命躲避母親的吻,嚷:“媽媽,我是大小孩,你不要老是親我。”說完又被母親親了一下。
  莫向晚看著兒子的麵龐,他的鼻子似莫北,耳朵的輪廓也似莫北,眉宇之間的友善和溫潤都是他的。
  以前怎麽沒發現?
  莫向晚洗漱完畢,把莫北送來的艇仔粥吃了一個幹淨。攜著兒子下樓。
  莫北早就等在下麵了,車裏還有另一個小客人於雷。莫向晚隻好往駕駛位旁邊坐。
  兩個孩子一碰頭就交流近況。
  “我今天還要去少年宮,你去不去啊?老師說我有幾個音唱不準,要多練練,不然會丟臉的。”
  莫非問莫北:“我今天可以去哇?”
  莫北說:“我下班後去接你們。”
  於雷歡呼:“莫非,莫叔叔人真好。”
  莫非沒有糾正他的夥伴,他對他最親近的夥伴留著這一份坦蕩,亦是小小襟懷。也或因他並不知道眼前這一位被他拚命認做是爸爸的人,根本就是他的親身父親。
  因此莫向晚突如其來就內疚了,她朝莫北抱歉地笑一笑。莫北看見了,也一笑,是不縈於懷的。
  於雷又對莫非說:“何老師說你很討人歡喜的,老是有人送零食給你吃。”
  莫非煩惱地說:“是她女兒何晶晶老是跟著我,跟人家奶奶討吃的東西,就拿我當衝頭。”
  莫向晚把眉一鎖:“小小孩子,不要老是說什麽‘衝頭’不‘衝頭’的!”
  莫非就湊到莫向晚旁邊講:“有個奶奶老來少年宮活動等他孫子下課的,就是上次我碰到的那個,我就跟老奶奶說了幾句話,何晶晶就在旁邊說要吃這個那個,奶奶就幫我們買了。媽媽,我什麽都沒有要啊!”他說完把手一攤,以示無辜。
  莫北聽了,問:“你有沒有謝謝奶奶?”
  莫非馬上說:“謝啦謝啦!”又對莫向晚說:“媽媽,要麽我下次拿零用錢買一點東西給那個奶奶吃好了,我們不能白占人家便宜的對吧?”
  莫向晚點頭,說:“那是應該的。那位奶奶對你好,你也不可以老是吃人家買吃的東西是不是?下次要是再碰見老奶奶,要好好道一個謝,但是要婉言謝絕人家。”
  莫非問:“什麽叫‘婉言謝絕’?”
  莫向晚又多做了一番解釋,莫北隻是在一邊聽著,並沒有插話。
  把孩子送到學校以後,莫北才開口:“別人或許是好意,你也不用太緊張了。”
  莫向晚說:“如果是好意,那才更加不好意思。平白的無功不受祿,讓孩子知道能用什麽方法吃到白食,並不是一件好事情。如果——”她停一停,才說,“陌生人總歸是不了解的。”
  莫北微笑:“你就是太謹慎了。”
  但莫向晚在腹內嘀咕,莫非這種自來熟的性情好是好,可孩子畢竟小,對陌生人毫無防備並不是好事。但以前的莫非並不如此,雖然為人友善,可還有單親家庭出身的孩子的敏感和謹慎。
  莫北遺傳下來的東西,未必樣樣都好。莫向晚看一看身邊的人,莫北正好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觸,是莫向晚先要躲閃。
  她清晰地聽見他悶悶笑了一聲,一陣意亂,勉定心神,才發覺他們早過了地鐵口。
  莫北說:“我送你去公司。”
  “不用了。”
  “你瞧,你總這樣,對別人的好意這麽緊張。”
  他說完,忽就放下右手,伸過來就握住她的手,迫她手指慢慢張開,他能握得更牢。
  她的掌心都是汗,是坐在他身邊就開始攥著拳憋出來的。被他握住,她才發現原來都出了這麽多汗。
  這樣更不好,是不能被他發現的。她要掙脫,但掙脫不掉。隻能用刻板的聲音講:“注意開車。”
  莫北說:“我一向注意,從沒被開過抄保單。”
  她還在掙著手:“你別——這樣。”
  莫北忽然說:“向晚,你能不能接受我?”
  前方正巧有紅燈,他停下了車,便以轉頭正眼看牢她。
  莫向晚別過頭,心煩意亂說:“接受什麽?我不是已經同意非非叫你爸爸了?”
  “向晚,你知道我指什麽。”
  莫向晚又轉頭過來,說:“莫——”
  他接口:“莫北。”
  她隻得再說:“莫北,如果隻是給予非非一個完整的家庭,硬把我們倆湊在一起,這是不合適的。我們可以用友好的方式來處理這個問題。”
  莫北的眼神前所未有變得犀利,直釘牢她,能釘住她的內心深處。
  他說:“拉倒吧!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
  莫向晚不作聲不表態度,也不知道該怎麽表態度,心跳太亂太快,她的思維混亂,她一向無法在思考尚未透徹時,作出重大決定。
  但莫北又說:“那一定是我表現上有缺漏,沒關係,我可以再接再厲。”
  莫向晚無法應承他用這麽認真的態度,說出這樣的話。他還死死握牢她的手,讓她呼吸都要艱難了。
  她搖下車窗,前方紅燈變作綠燈,又是一個啟程時刻。身邊這個人應該小心駕駛,他就放開了手,果然小心駕駛。
  車上了高速公路,今天公路意外暢通,什麽阻滯都沒有。他把車開一個飛快,風呼呼刮過她的麵龐。
  她又要胡思亂想,在這樣疾風之下,毫無庇蔭的赤條條的一個人站在高速公路的一端,經年累月被風吹至東倒西歪,還要強自不倒。忽而有輛車過來,願意給予誠摯的嗬護,也許,還有愛戀。
  她——該不該就此進了那輛車?

  第 63 章
  莫向晚一直到出了那輛車,都沒有能想好是不是要進這輛車。
  這輛車的司機將她安然送到辦公大樓前麵,他還說:“其他別想了,好好工作。”
  他讓她的心這樣的亂,還要說這樣的話。莫向晚反駁說:“當然,你也一樣。”
  但車裏這位意興正濃的柴可夫如此答她:“恐怕我不行,吾日三省吾身,一定是我沒做好。”
  莫向晚麵對這樣的莫北,軟硬都施不出,隻好硬板板講一聲:“謝謝,再會。”走人再說。
  反倒莫北在駕駛座上伸一個懶腰,目送她走入辦公樓。後頭有人摁喇叭,也是要送人在此地下車的,他應該讓開。緩緩駛離此地時,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後頭的車裏下來一名男士,為一名女士開了門,他們在車門前旁若無人地親吻告別。
  莫北拉下遮陽板,太陽也熱烈了,與他一同見證此番美好情景。他想,昨晚他吻她,她沒有回避,這可真好。想完就開始吹口哨,還是“太陽天空照”。
  在大樓內的莫向晚則是一路疾步,連電梯的速度都開始嫌棄。她隻願快快坐入自己的格子間,這樣就能被保護。
  也許一路走太急,進了公司遇到的第一個人史晶問:“你臉怎麽這麽紅?”進到格子間遇到的第一個人鄒南也問:“老大,你氣色真好,臉色紅潤有光澤。”
  莫向晚打開電腦拿鏡子過來照自己,鏡子裏的女人明明有一顆動蕩的心,才心潮起伏到麵色都不定。
  她吸兩口氣,決定先去茶水間給自己泡一杯金銀花降火。
  許淮敏同林湘正在茶水間閑聊,莫向晚向兩人道一聲好,林湘說:“Merry早,今天來簽劇集約。”
  林湘在朱迪晨的策劃下,決定演而優則唱,加上一把火燒一燒曝光率。但是莫向晚並不讚同,因為林湘至年底前的通告幾乎要排滿了,此季正是各大獎項和演出的紮堆時節,此刻不多拿獎鍍金更待何時?朱迪晨簽的劇雖然也是最近炒翻了天引來各方關注的偶像劇,但對歌手來講,總歸是旁業,且就在近期開拍。
  莫向晚問林湘:“你應付得過來?”
  林湘古怪地笑了一笑,說:“我演女一號,羅風是萬年男二。他再有後門接到好劇本,也擺脫不了男二的命。不能拔頭籌就是不能拔,他在劇裏對女一癡心不改死心塌地,最後還死於非命。就像《天橋風雲》裏的遠鈞哥。Merry,這個劇情好不好?”
  原來如此。
  林湘笑過以後,睫毛一閃,掩飾住的還有難以抑製的落寞。莫向晚看了一個清楚。
  女人非得用事業來替自己爭口氣,假設最後得勝,雖能揚眉吐氣,心底那一份淒惶又是誰能得知?
  莫向晚憐惜道:“你好好注意身體,這樣一來,你可一天睡不了三個小時。”
  許淮敏也說道:“男人嘛,還不是那回事。湘湘你叫太想不開了,你還記得以前和你一起選秀的趙露嗎?人在北京傍一個低幹子弟,都能得三環內公寓房一套,月花過萬,老家的堂兄堂妹在北京謀一個好工作。這才叫豁的出去,有腦子。你這樣拚死拚活,爭這一口氣做什麽?累死的還不是自己?”
  林湘低頭不語。莫向晚不太中意這樣的話,便說:“湘湘有事業可忙,並不賴。個人有個人的生活方式。”
  林湘也接口:“那些高幹低幹子弟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難道花女人身上的錢,真是白白花?我還不如自己投資自己來一個幹幹淨淨。”
  許淮敏訕訕地,自己的意見被冷落,隻得勉強做一個挽回麵子的爭辯:“別人家是有這個資本玩,銀貨兩訖的事情。不過真別把那種圈子裏的男人都當壞心腸。就拿上一次給我們做合同的莫北說吧,三十出頭了都沒女朋友呢!他以前高中的時候就和世交家裏的千金談朋友,結果家裏的大老爺出了點事兒,從上邊退下來了,得,兩人立馬從金玉良緣變成梁山伯和祝英台,當年他可是跑人家門口去求人姑娘不要絕情來著。這麽多年了,也沒見他又戀上誰,把他爸媽可急得要命,到處找人介紹女朋友。他這條件哪用的著別人介紹啊?你們看看,長情夠得上張歌神了吧?”
  莫向晚已經把茶倒好了,喝一口,又燙又澀又苦。她對許淮敏講一聲:“麻煩讓一下。”
  許淮敏還要把她拉住,把這話茬接著問一句:“莫經理,你也看不出來吧?”
  莫向晚就說:“每個圈子裏都有好有壞,說不準的事情。”
  她回到自己的格子間,又喝一口茶,還是燙口。這茶不對,金銀花放了太多,顏色都暗黃,還這麽不適口,莫向晚把杯子擱在一邊。
  鄒南拿了一疊文件過來請她過目簽署,她打點精神仔細看。鄒南在一邊說:“老大,管姐那兒要做一個沙龍,想要請一請香港那兒的同行,要問下你呢!”
  莫向晚頭都不抬,講:“問我做什麽?她又不是不認識這班藝人,而且是私人活動,不必通過我。”
  “她說想請秦琴去。”
  莫向晚停下筆。
  “秦姐脾氣拗,不管是在電台還是電視台都不算太順,也許這是一個好機會呢!但她這麽傲氣——”
  莫向晚繼續看文件,邊說:“那麽我同秦姐說一下好了。”

  第 64 章
  莫北送了莫向晚,再驅車去了單位。江主任正接好電話,出來見著他就講:“莫北,你可真行啊!要改行去做風投了啊?”
  莫北笑:“哪能啊!我跟著您大樹能乘涼,招那種罪受幹嘛呀?現在國際金融環境不景氣著呢!”
  江主任不同他玩笑,麵色嚴肅異常,說:“你別真管過火了,市一竟然要和百達勤重新談融資合同條款,連外資委現在也發話要管了。你要曉得這件案子原是有人打了招呼的,你摻和一腳幹什麽?那是人管理層內部的問題,壞人好事犯得著嗎?”
  莫北坐下來,拿著杯子就要泡茶,邊對江所長說:“江主任所裏鬧老鼠呢!領導啥時候組織咱抓一抓?”
  江主任又氣又著急:“你就跟我搗漿糊,我這兒你是搗的過去,別人那兒看你怎麽搗!”
  莫北悠哉遊哉去倒了茶,又對江主任說:“利空間還是有的,隻要百達勤的股份進來,誰的好處都少不了。現在國際大環境不好,不少外資看中中國市場購買力,哭著喊著變著法子要進來,百達勤的既得利益就打一個折扣,將來做的好還是能賺的,市一那兒握住了自主權,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情啊?”
  江主任搖頭說:“一山還有一山高,不是什麽人你都搞得定的。”
  莫北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但這天他的電話挺多,煩的他不能用心工作。
  第一個是於直,於直說:“嘿,兄弟,你行啊!有人找獵頭打聽你呢!百達勤的合同是你跟的條款吧?那叫一個漂亮,人家想把你從事業機關挖去當資本家呢!”
  莫北說:“開玩笑吧!連卡內基和普拉士達都倒了,這時候誰敢進風投做?近的你不知道昨天畢馬威裁員兩百人?”
  “是金子就算金融危機都會有人搶。”於直頓一頓,又說,“我們於正最近和香港那兒的娛樂公司正接觸,你給我個麵子,什麽時候幫他看看那宗買賣吧?”
  莫北想也沒想,先答應得一個爽快。
  第二個電話是關止打來的,關止先誇得他天花亂墜。
  “我才想明白,原來你用了一個‘拖’字訣。活生生把百達勤從牛市拖到熊市,市一的幾個董事都快打起來了,結果百達勤被浪頭嗆一口,退了三百丈。你把我們敬愛的毛主席的《論持久戰》學的真他媽的棒!”
  莫北給他兩個字“瞎扯”,再問:“你有話就快說吧!”
  關止就直截了當講了:“我和朋友投資的小谘詢公司需要些技術支持,你能不能給我兼一份職?”頓一頓,壞心地說,“現在的市口,你的資本鐵定縮水,以後又要養老婆又要養孩子的。”
  莫北“嗯”一聲,沒生氣,且表達的意思是同意。
  關止接著還邀功:“我在阿姨麵前發揮了我的專長,你真了解你家兩老,叔叔當場差點沒拿著皮帶找你回去抽一頓。還是阿姨鎮定,先問我你住哪兒,我說不知道,她也就沒問了。我可給了徐斯電話,叫他不經意地透露一下你最近混在哪兒。”
  莫北笑著真誠說:“謝謝同誌們配合。”
  關止說:“怎麽樣?我是不是夠哥們?這個老娘舅做的比李九鬆都要好,你結婚十八個蹄膀我是肯定要吃的。”
  “八十個都沒問題。”
  但是關止又問:“我沒記錯的話,八九年前你正和於直做不良少年吧?那時候你不是正陷入和田西分手的深深痛苦中,怎麽就能和別的女人搞出了孩子呢?”
  莫北不想回憶昨天,他隻說三個字:“際遇唄!”
  關止說:“行,這樣我就放心了。田西小兩口過的不錯,你要是過不好就太不劃算了!”
  “沒你們想的那麽嚴重,如你所說,都八九年了。”
  “你愛你兒子的媽嗎?”
  “嗯,我都怕她。”莫北講出這句話,嘴角都能噙住笑。
  “你媽對人家注意著呢!連我都聽了點風聲,她不會查到戶籍警那兒去吧?但她怎麽不找你啊?這麽多天你家沒什麽動靜,也許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莫北噓他:“去你的。”
  同關止道別,他看一下手表,差不多該吃午飯了。他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正是母親來接的。
  那頭是冷冷“哼”一聲,講:“你終於想到對你爸媽晨昏定省了啊?”
  莫北笑著說:“媽,您今晚想吃啥?我買回去。”
  那頭的母親說:“竹筍敲肉你要不要吃?”
  這天下午,莫北先是去了學校把莫非和於雷接回了家,再驅車到銅川路水產市場買了多寶魚。母親屬貓科,飯桌上總是多魚蝦,他還順道在超市買好李錦記的蒸魚豉油。
  回到家裏,保姆正圍著母親轉。母親找了洋裁店的人縫旗袍,正在試衣服。
  莫太太年輕時候也是一號講究時髦的人,但因那樣的時代,總難以順遂心願,到了如今,連職務上都要求有講究的著裝匹配,她才開了這個葷。
  那件旗袍是藍色底子牡丹花紋,太過貼身,有幾分俗豔。她不是很滿意,對洋裁店裏的人講:“還是照胡夫人外訪時的那種款式做,正經又端莊。”
  她是洋裁店的老主顧了,由他們的老板娘親自上門服務。那位老板娘雖然身材肥碩,但一手手藝很襯莫太太的心,且兼能說會道,平時還同莫太太搓兩把麻將,故而兩人常能湊一起聊幾句。
  那老板娘貼心地講:“現在天氣不算熱,還是輕薄一些好。莫太太你聽我說的總歸沒錯,等我給你重新選一個花頭就好了。”
  莫太太答應了,形色柔緩,莫北就乘機叫了一聲“媽”,問:“又有外事活動啊?”
  “婦聯的哪有什麽外事活動?市裏要舉辦女兒節,做一個‘上海名媛’的牌子出來。”
  莫北聽了幽他一默:“原來是搞婦女工作。”還建議,“無產階級都名媛了啊?是不是要去張愛玲的常德公寓辦活動?”
  莫太太捶他一下:“你別扯開話題,你的帳本今晚要好好算算。就等著你爸回來收拾你吧!”
  那老板娘看到莫北交代阿姨拿了多寶魚下去,笑道:“您是好福氣,兒子這麽孝順。”
  莫太太把身上的旗袍除下來,講:“是蠻孝順的,孝順得我跟他爸目瞪口呆。”
  莫北往沙發上一坐,微笑並且沉默是金。
  老板娘收拾隨身包裹時,不小心把桌子上的幾張紙掃到地板上,她連忙撿了起來,看一眼,忽而蹙了以蹙眉,對莫太太講:“這照片裏的小朋友好個機靈勁,是您親戚的孩子啊?”
  莫北聞言,微微一怔,他忙站起來走過去,也看一眼那白紙,上麵的人物他都熟悉,便笑道:“媽,你在安全局做過啊?”
  莫太太抽了那紙又敲他一記:“少油腔滑調。”
  但老板娘忽然就說:“小朋友身邊的大人很麵熟的嘛!”

  第 65 章
  莫太太問:“怎麽?”
  老板娘詫異隻在片刻,隨即笑道:“沒什麽,像是以前認得的熟人,也許記混了。”
  莫北覷一眼老板娘,老板娘隻還是笑笑,把手頭事情做完了,便禮貌告辭。
  莫北對莫太太說:“媽,這家的旗袍你都穿了三年了,怎麽不換一家試?”
  “解放初靜安寺有一家‘俏佳人’,你外婆很歡喜,‘俏佳人’的老板娘有一手好手藝,做的旗袍料作好,手工好,穿在身上,就算沒有可樂瓶子身材,也能得幾分神韻。這位現在的手藝是差點,但擺在如今的上海灘也算一隻鼎了。”
  莫太太拉著莫北坐下來,繼續說道:“我不管她以前名聲好不好的,隻要現在肯做老實生意,又有這門功夫,我照樣光顧。”
  莫北笑道:“媽,您才是高人。”
  莫太太斜睨他:“哪兒有你高?”
  莫北訕訕地笑,還是不答話。
  保姆進來報告:“小於來了。”
  莫北立刻歎氣,這位小於真愛湊熱鬧。一歎完,果然聽到於直的聲音:“阿姨,我今朝來你這兒吃飯,哪能?”
  莫太太笑道:“我巴不得你們常來。”
  於直還帶了他的台灣太太來,莫太太愛熱鬧,見著年輕人十分高興,當下就撇開了莫北,拉著於直的新婚妻子一起下廚研究做菜。
  莫北對他笑:“你又來蹭飯了?”
  於直低聲講:“關二爺讓我來救你呢!就怕你爹把你當賈寶玉揍一頓。”
  這正是莫北心底估量的事,他說:“他們的心理準備做的差不多了,有的氣也該消了,這時候也沒多少氣,頂多惱一惱,我能應付。”
  於直搖頭:“有你這麽算計爹娘的兒子嗎?”
  莫北說:“有啊。”
  於直問:“誰?”
  “我兒子。”
  於直推他一把,拉他一同給妻子和莫太太打下手。
  直到莫皓然回家吃飯,還是一陣和樂融融。
  莫北一直注意著父親的動作和神態,一貫還是平和的,他的心又放下了幾分。
  於直見他沒出多大狀況,吃完了飯就扯了他出去散步。兩人沿著軍區籃球場走了兩圈,於直說起小時候的往事,很是感慨。
  及至後來又說回現今,他突然講:“剛進你家時遇見了一個人。”
  莫北說:“那一定是給我媽做旗袍的裁縫。”
  “你知道她以前是幹什麽的嗎?”
  莫北隻是望住他,他當然不知道,但馬上就會知道。
  “我真沒想到當年的飛飛姐會出來工作了,你還記得不記得你二十歲我給你找的那個女孩?就是飛飛姐牽的線,這位大姐,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白相人,做中介賺的真不算少。”
  莫北聽了以後隻是說:“她竟能做回正道,不容易。”
  “可不是,把我嚇一跳。這位大姐看見還跟我打招呼呢!我老婆可就在我身邊。”
  “你又沒做什麽虧心事,怕什麽?”
  “年少荒唐事,就怕有一天來算總賬。當年那家人,現在我都怕見他們,每個月除了塞點錢過去,我也沒有其他辦法。”
  莫北對他笑:“年少荒唐事是要還的。”
  他和於直又走回到莫家門外的梧桐樹下抽了一支煙,在嫋嫋青煙裏,沉默了會。
  莫北突然對於直說:“你們不是都想知道給我生了一個兒子的女人是誰嗎?”
  於直帶著疑惑的表情點頭。
  “就是你給我找的那個女孩。”
  於直手裏的香煙掉到地上,吐了一個字“靠”。
  “她給我生孩子的時候隻有十八歲,那年我又回學校做回人了。”
  於直問:“你要娶她?”
  莫北把香煙熄滅:“我想娶,她還未必想嫁。”
  “你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吧?”
  “剛知道我有兒子那會兒確實這樣覺得,而且兒子的媽也覺得我是個混蛋。”
  於直笑起來:“人生就是一出灑狗血的大戲!”
  “和有些人相比,我們還真不能算什麽。”
  於直同意:“這點咱倆都有自知之明,剛從你家走出去的那位,我都想不到她變成如今這副良家婦女的模樣。”
  莫北拍拍他的肩:“所以更該天天向上。”
  莫北同於直又扯一陣話,把於直夫婦送出了門。他得一個空,先到廚房找母親講話。
  莫太太正在給莫北父子切水果,見莫北走了來,問:“什麽時候把孩子帶回來?你爸還沒見過呢!”
  莫北說:“那得孩子的媽媽同意。”
  “北北,我真的沒法說你。那女孩生孩子的時候才多大啊?你才多大?”
  莫北講:“媽,我給你去拿雞毛撣子。”
  莫太太拿水果刀隻歎氣:“我是不好白天說人,晚上就應了己。你果真搞出一個小孽債,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情要怎麽處理了。按我的道理,你快點和孩子的媽媽結婚是正經。”
  莫北問母親:“媽,你去見過孩子和孩子的媽媽?”
  “可不是?關止肚子裏打什麽主意我能聽不出來?你打什麽主意我能看不出來?你這種九曲腸子,害我老著麵皮去請人查一查。我看自己的孫子都像是做賊,橫確定來豎確定,你接送孩子還非避著我,明麵上卻讓我看清楚你接的是哪個孩子,可精得狠哪!回頭到了家我還被你爸念叨不夠光明正大,我這是所為何來?”
  莫北端茶道歉:“媽,您受累了。不過,您這不是暗訪嘛!當著孩子的麵,我也不好解釋。”
  莫太太“哼”一聲:“你就是吃準我和你爸凡事都拿個準頭對吧?是要我真真瞧著孫子瞧到眼饞,最後對你既往不咎對吧?”
  莫北笑:“媽,您聖明。”
  莫太太拿手指點他,又好惱又是喜事上心頭無怨可發作。最後就隻擺擺手,樣子確實是大度了:“我是看到過小朋友的媽媽,可別當我存心去查的,不過是巧合遇到,也算得一層緣分。那孩子看著人厚道,就不知道怎麽年紀這麽小就和你攪和在一起生了娃娃。”
  這是莫北緊張的,也許父母尚未得知一切真實過往,他亦不願將這一段晦暗歲月坦陳吐露。他且不做聲,等母親繼續講話。
  莫太太說:“後來沒想到竟然是她,我倒放下一層心。她把小朋友帶這麽大不容易,你們以前的事我管不了;以後的事隻要你記著我們莫家從來不欠別人什麽,別墮了門風。”
  莫北一顆心平安落地,眉展眼笑,抱著母親的肩親她一下,把她的鬢角親亂,惹的莫太太直罵他“骨頭輕”。她切好了鮮橙和蘋果,全部推到他手裏,要他端去給父親。
  莫皓然正在書房裏看報,手邊放著莫太太打印出來的彩色圖片。
  莫北把果盤放到父親手邊,等著莫皓然訓話。莫皓然隻是清清喉嚨,講:“你媽媽想必已經跟你說了,這也是我的意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就看今後了。”
  莫北正立:“謝謝爸爸。”
  “但——”莫皓然鎖住眉頭,嚴厲說道,“這是我們家欠了別人的,需要向對方父母鄭重道歉。這件事情交給你去安排,年底務必辦妥。我希望孫子能在家裏過春節。”
  莫北瞠目:“爸,時間稍微有點緊迫。”
  莫皓然訓他:“不緊了,你不是已經算計好了?算計到我的氣都消了,你還嫌時間太緊?是你這小兔崽子把日子過的太寬鬆了。”他拿起手邊的彩色圖片,看著上頭活潑伶俐的小孩子,眉頭又鬆開,歎一口氣,再講,“如果對方父母不能首肯,我們是不可以強人所難的。”
  莫北趕緊低頭,說:“是,我知道了。”

  第 66 章
  但意外總是隨時發生,莫北意料不到的是,他明顯感覺到莫向晚近幾天又開始遠著他了。
  莫向晚的心思,是不會讓莫北曉得的,實則她很無措。
  他的過去冷不丁從別人的口裏漏到她的耳朵裏,按不住要讓她思起那些前因。
  八九年前,落拓的官家子,倜儻的笑容和無奈的不羈,還有冰涼的皮膚。他的擁抱急切而霸道,將她劈開兩半,這尖銳的疼痛裏,兩個人都在掙紮。也是流了血的,到如今是一個結了疤的傷口。
  原來可能竟是那樣的原因。
  這個男人是失戀買春。
  莫向晚背不進書本了,她要找一些旁的事情做一做。莫非正好吵著要吃餛飩,她就去買了肉餡和餛飩皮,下了廚房裏,細細剁那肉糜和大白菜。還要把大白菜剁的細了,一絲一絲,女人的心思一樣。
  莫非等著吃餛飩,捧著他的小碗在莫向晚的身邊直轉悠,一口一個“爸爸說”。莫向晚聽得煩了,就說他:“別煩媽媽,你快去做功課,等一下就有的吃了。”
  口氣前所未有的尖利,莫非撲閃了大眼睛,異常委屈。可他還有他的堅持,問:“給不給爸爸送一點過去啊?媽媽,你都好幾天不坐爸爸的小轎車了。”
  莫向晚放下了菜刀,暗罵自己,太容易遷怒了。自己這般心思是作甚?那一個男人是買春,難不成她還要思春?
  念及此,咬一咬牙,實在不想自己淪落至此不堪境地。
  她彎腰親一親兒子,放柔了聲音:“你快去做功課,在這裏晃的媽媽都頭暈了,影響到媽媽包餛飩。”
  莫非體貼地講:“媽媽,我給你倒杯茶,你慢慢包。”
  小人兒還是不肯走的,這一次是乖乖坐在一邊,看著她把餡料拌了,一折一捏,包出一隻一隻棱角分明的餛飩來。
  莫非在一邊見縫插針幫上了手,在餛飩皮子裏放了餡料。母子合作,一忽兒就完成了二十個,莫向晚開始燒水。
  莫非怯怯問:“媽媽,爸爸吃幾個?”
  莫向晚心內歎氣,又動手包了十個餛飩,又想想,他大約是吃不飽的,再加了十個,想想,還是不夠,於是最後加五個。但這二十五個餛飩她並不打算下鍋燒,全部用食品袋裝好了,囑咐莫非:“給爸爸送過去。”
  莫非應一聲,做了小郵遞員。
  莫北跟著莫非一起過來的,他還嬉皮笑臉:“用一下你的廚房行不行?”
  莫向晚抬眼皮子瞅他一眼:“你那兒廚房不能開火仗?”
  莫北並不明白她又因何事冷了麵孔,但餛飩是送過來了,她不管因何事不自在,總已有了底線了。他說:“我想和你們一塊兒吃。”
  這般企盼的口吻,快要和莫非一模一樣。莫向晚頂受不了自家兒子做出央求的姿態,像無辜的動物一般。原來這種姿態也是遺傳自他。
  他的姿態她同樣受不了,但也不願意就此回答,便側開了身,讓出煤氣灶。
  但莫非看得很高興,對莫北眨眨眼睛,父子倆的小表情傳遞得不亦樂乎。莫向晚隻覺得嫌棄,幹脆先回了房裏。
  她的手機擺在桌上,已響了幾回,是秦琴在找她。莫向晚就把電話回過去。
  秦琴聽到她的聲音先自遲疑了一陣,然後便開始說了:“向晚,我們是舊識了,有些話我不妨直說了。”
  莫向晚聽出她的口氣有慍意,片刻竟生出不知自處的噤若寒蟬。
  秦琴在那頭講:“我們這種圈子,外頭看著光鮮,裏麵什麽樣子你我都是清楚的。劉曉慶說,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名女人難上加難。我們不至於到這樣的程度,但要在這個圈子裏保持自己的這一種身段已經實屬不易。”
  這話太嚴重,莫向晚聽得一片混亂,且並不能明白。
  “秦姐,我是不是有什麽做錯的地方了?”
  秦琴坦陳告之:“昨晚我去了管弦的沙龍,她那裏一向魚蝦混雜,這也不好怪她的。”
  莫向晚的一顆心從天堂墜落到地底下,劇烈跳動,她很直覺就問:“是不是有發生讓你為難的事情了?”
  秦琴說:“你代我向管弦轉達,有些事情在我這裏是不容商榷的,得罪了她的客人並非我所願。”
  “是不是她請的人對你意圖不軌?”
  莫向晚簡直是要低叫出聲,她從沒有想過,秦琴會因為她的邀請,在管弦那裏受到難堪。在秦琴表麵所表述的,她能想象出勝於此難堪百倍的場麵。
  這實在太難過了,兩方都是朋友,她又如此信任管弦。
  秦琴沒有正麵答她的問題,隻說:“有的人殫精竭慮,為一些不值得的人和事爭來爭去,這是浪費人生,思想也會誤入歧途。我並不好多說什麽,隻是,向晚,你想好自己站的位置。”
  莫向晚下意識在這邊就點點頭。
  她是絕對無法接受這事實。
  秦琴年輕時候長得頗豔麗,也是吸引過好一陣狂蜂浪蝶的追逐,但她有一股自持的驕傲,能夠支撐至今,足夠莫向晚佩服。圈裏的人都明白她幾乎過分銳利的堅持,卻有人嚐試逾越她的雷池。
  這個人還把朋友當作了一條橋梁,莫向晚掛了電話,跌坐到沙發上,幾乎就要打冷戰,她無法確定。立刻又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管弦遲了很久才接電話,聲音嬌慵,接電話那一刻還輕聲對身邊人說了一聲“別亂動”。
  莫向晚聽得頭皮都要發麻。
  她是擲地有聲地問管弦:“昨晚你的沙龍是另有所圖?”
  管弦根本就是兵來將擋,沒有絲毫意外,她柔聲對莫向晚說:“小姑娘,你應該是曉得的呀!”
  莫向晚在低叫:“我曉得什麽啊?秦琴受多大的委屈?”
  管弦說:“隻不過香港那邊的一個高管對她示一示好,那個人是大陸過去的,聽了她的廣播十多年了,隻是粉絲見偶像熱情了稍許,她又何必這麽頂真呢?我們都是混在這個圈子內外的,公關交際上頭的事情,大家心裏有數。小姑娘,你應該早就習慣了。”
  “這一條線還是鄒南搭的。”莫向晚說。
  “她是你帶出來的,辦事情有板有眼,從不會不穩當,你教的很好的。”
  “管姐,你怎麽可以這樣!”莫向晚就快要啞掉。
  但管弦說:“小姑娘,你一直知道我的沙龍是起什麽作用的,你一直裝傻不聞不問,現在犯到秦琴頭上了,你才找我興師問罪,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別人真的隻是秦琴的粉絲,我找她列席一下,隻不過給一個麵子而已。這一大早你劈裏啪啦訓我一通,我很難過的,曉得嗎?”
  莫向晚根本就是完全呆住了。
  管弦說的是事實,她根本從頭到尾都知道管弦的沙龍從來不會太單純。她卻從不曾稍有微詞,或許確因秦琴的緣故。連鄒南都能曉得其中的關鍵,而她在秦琴的事情上竟然忽略了。
  這根本是咎由自取。這種自愧讓她不能發出半點話。
  管弦被吵醒了,也不愉快了。這時候已經是十一點了,她很勞累,也是身心俱疲。她放低聲音,柔軟了語氣,幾乎是耳語講:“小姑娘,你應該可憐可憐我的。”

  第 67 章
  莫向晚魂不守舍地放下電話,難過至極。
  她受到的震蕩很大,本該應是不可思議的,但又自疚是自己的疏忽。
  她憑何一直堅信管弦主持沙龍的目的?秦琴早已對此有微詞,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固執,認定的表象,便一直自欺下去。
  莫向晚想要狠狠抽自己兩巴掌,她致電秦琴時,還懇切地說:“管姐那邊有香港的關係,我想多接觸一下總是對你有幫助的,許多人跳去鳳凰衛視都做的風生水起。”
  秦琴並不置可否,遲疑了一下,但她一再催請,秦琴最後選擇同意她的建議。
  莫向晚幾乎要像祥林嫂那樣講自己一句:“我太傻了。”
  她怎麽就從頭至尾堅信了管弦的沙龍真的是為人民服務?這些根本是這行內的例行事務,她這一些年看得多聽得多,放在管弦身上,竟然選擇性失聰,相信管弦不至於殺熟。
  但管弦的沙龍上從沒曝光過任何不愉快,莫向晚一想,竟有下意識的心驚膽戰。她都下手殺熟了,則說明那之前的宗宗事件已是處理得圓滑妥帖,賓主盡歡,再往深想,簡直肮髒可鄙。
  身邊最最信任的一個人,做出這一宗她最忌諱的事,她卻從頭至尾忽略不計,眼巴巴等到對方觸到自己的底線,致使另一位朋友遭受到一定的侮辱。
  她吃下這一記悶虧,卻不可開口,因其還不忍。
  是不忍。莫向晚坐在沙發上,就快五內巨焚。
  莫北在廚房自己動手做完了餛飩,往客廳探一探她,看她蜷在沙發上咬著手指甲,變作了憂愁小女人。
  他走過去問:“出了什麽事?”
  莫向晚抬一抬頭,眼前的男人有一臉的關切,真誠不隱藏。可看得她更自疚,若非為著他意亂情迷,在鄒南提出過分要求時,她應會及時有所應激分析。
  遇到他,她的腦袋就不夠用了。
  莫向晚扶著沙發柄,無力得幾乎要睡倒。她說:“你回去,好不好?我想靜一靜。”
  她是不想看見他。
  莫北望住她,她的手正撫在沙發柄上,那兒有一朵冬日謊。細長條堅韌的葉,傲雪奪霜的花骨朵,能從冬天盛放到夏天。但總是躲著。
  她不願意別人承擔她經曆的風霜雨露。
  剛才她講的電話,他全部聽到了。走出來時,是叫莫非自己在廚房好好吃東西別做聲的。但她卻表明態度,不需要他。
  這一層感覺讓他通體難受,前所未有的失望。
  他不管這失望,也不離開,就站在她的麵前對她講:“別氣餒,你要記住除了自己,沒有人會是障礙,隻要你願意跨出這一步。”
  莫向晚又抬頭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仿佛三月的陽光,安撫住她一顆從嚴冬裏醒轉的心。
  她又不想他離去了,吞吞吐吐說了一句:“我竟然無意中被安排了一個拉皮條的角色。”
  莫北坐在她的身邊,說:“這隻是一份工作,你承擔的太多了。”
  是,這應當隻是一份工作,莫向晚從沒有當這是一份工作。她說:“或許我早把它當作我人生的一部分。工作和非非,是我最重要的。”
  莫北突然很想抱摟她,拂掃她心中的恐懼。
  她在恐懼,因為一份支柱的岌岌可危。
  莫向晚說:“我早該知道,是我太自欺欺人了。”
  莫北否定:“是你走的太快,罔顧沿途風景,你就像一個火車頭,拚命要朝一個目的地開。向晚,你想去哪裏?”
  莫向晚難受地看著莫北,委屈得就如一個孩子,就像莫非受委屈時的神態一樣。
  莫北很想揉她的發,就像揉莫非的發一樣。但隻能說:“你太累了。”
  莫向晚才恍恍惚惚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裏。”
  她的發也迷亂,亂哄哄隨著她輕搖的頭晃到了額前。莫北終於忍不住,用手把她額前的發拂到她的耳後。他是小心翼翼又謹慎的,生怕又被她用手格開。做好這樣的動作,眼睛一轉,就看見莫非鬼鬼祟祟在門外探頭探腦,還用手握著嘴偷笑。
  他能清楚了解兒子最大的心願,也許,如今也是他的最大心願。
  他向莫向晚建議:“你有沒有考慮過換一份工作?”
  莫向晚在整個周末都在考慮這個以前從未考慮過的問題。
  事件的發展就像脫離了軌道的火車,她慢慢厘清自己的思緒。管弦對於她確有救命之恩,管弦平時為人亦有可愛之處。她的所作所為,如今為身邊友人所知,因實屬急功近利。
  是什麽驅使她如此這般?莫向晚想,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這是她所恐懼的根本原因,她的工作牽扯著朋友和上司的私情,剪不斷理還亂,她偏偏就用這麽多年摻合在其中。
  莫北的話是一柄小鏟子,撬開了她心裏的縫隙。
  她沉靜下來,將恐懼不安和內疚一一掩藏。事情不會更糟糕,她還有莫非,為了莫非,她也得重新審視將來的路。
  整個星期天,莫向晚能平心靜氣把莫非送到莫北的403室打了一天極品飛車。
  莫北新買了一台電腦,配了遊戲手柄,一到星期天就帶著莫非玩三個小時。
  他是在學她的樣子教育兒子,勞逸結合,寓教於樂。莫北和兒子玩遊戲的時候,教兒子敏銳的思維和迅速的跟進動作。
  莫向晚因前一天包了餛飩,這一天仍是以此做正餐,但她還想給他們父子加一些餐。她問莫北:“你想吃什麽?”

  第 68 章
  莫北樂於答允,他答:“我不拘口味的,你吃什麽我吃什麽。”
  這個回答等同她的隨便,但他隨和,看來是真的想要隨便。但莫非從遊戲裏回神,幫著莫北說:“媽媽,爸爸喜歡吃辣的。”
  這是莫向晚不太曉得的,她就自己做了主張,問:“要麽我買條鯰魚做水煮魚?”
  莫北本來想建議一家人出去吃,但聽到她提議了,忽而很想嚐試她的手藝。他說:“我送你去銅川路?”
  莫向晚沒有拒絕,莫非更是自覺地講:“媽媽,那麽我就去大媽媽家裏找晴晴姐姐背英文好來。”
  莫北彈他一記額,兒子越來越聰明,他挺自豪。
  莫向晚便把莫非送到崔媽媽家裏,崔媽媽小聲問:“你真的和403小莫談了?”
  莫向晚本能就要否認,偏莫北已經走出來鎖好了門,還叫她一聲:“莫非媽媽,你好了沒有?”
  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她轉頭瞪他一眼。
  崔媽媽不知內情,卻得意自己一猜就中,喜滋滋講:“這就叫千裏姻緣一線牽。”
  莫向晚說:“崔阿姨,你誤會了。”
  莫北存心要讓他人誤會,她一說完,就被他牽住了手,他還同崔媽媽打招呼:“非非又要麻煩你了。”
  崔媽媽眉開眼笑:“不麻煩的。”
  莫向晚跺跺腳,深悔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
  上了莫北的車以後,她賭氣不跟他說話。
  莫北開開心心問她:“莫非媽媽,你喜歡玫瑰花還是百合花?”
  他這一副樣子,又在得寸進尺。
  可她還記得許淮敏講的話,他是個有故事的人,故事讓她不愉快,她甚至是故事裏的受害者。
  莫向晚就含著微微冷笑說:“我隻喜歡狗尾巴花。”
  莫北從後視鏡裏看到她又微微凝住的麵。
  這幾天他想來想去想不通她怎麽就突然態度又冷了,接連多日提早出門,雖然還是放著莫非由他接送。
  有一首歌叫做女人的心思很難猜,莫北一樣沒有猜明白。
  但他不想去猜明白,他們之間這段距離,不應該反複去猜,隻需要靠近。他隻想對她好。
  關止前幾天按捺不住好奇,親自來了一趟他的403,正好看到莫非在做作業。
  關止簡直驚奇了,講:“明明是個微縮版的小莫北嘛!你根本不用去驗DNA。”
  莫北說:“血緣是個神奇的東西。”
  的確,莫非融合了他和她的外貌脾性,這個憑空出來的小人,就這樣拉牢了他和她。
  莫非叫關止“叔叔”,還說:“我不要像爸爸媽媽一樣戴眼鏡,我以後要當飛行員。”
  關止笑他:“你這個當爹的被嫌棄了。”
  莫北說:“嫌棄也是應該的。”
  他把莫非送回了對門,關止暗中覷了一眼莫向晚。他說:“比田西漂亮。”
  莫北承認:“她是挺美的。”
  “你是為美色迷惑?”
  莫北笑而不答。
  在父母都首肯之後,更讓他會產生一種奇異的心思,是一種男人的躁動,此類躁動煩亂他的心頭,讓他更想接近她。
  他把這種感覺描述給關止,關止說了很欠揍的話:“你是太久不開葷。”
  莫北真的要揍他。
  關止又說:“男人的欲望我理解。你不愛這個女人,欲望不是負擔,找個異性開個房解決一下就OK了。一旦你愛了這個女人,欲望就是負擔。你是不是特別想她又特別怕她?”
  莫北讚他:“你在華師大學了多久心理學?”
  關止謙虛:“一年,才一年,我這種天才頂多翻翻書,那什麽,叫《社會心理學》。告訴你,這書特棒,改天給你買一本。”他扯一陣閑話,才回歸正題,對莫北正經講,“我說莫北,你又不是第一次談戀愛,至於這麽緊張嗎?”
  莫北仰躺在床上,他對他的朋友誠實說道:“她給我的感覺和田西不一樣。”
  關止理解:“你媽找了不少她的資料,這麽多年一個人帶著孩子潔身自好,這種強悍就不是菟絲花一樣的田西好比的。”
  “嗯,我爸媽也被她感慨,連接近孫子都不敢做的太明顯。”
  “這就是母性的力量,讓你爸媽都不看她的門第了。”
  莫北嗤笑:“你以為門第是什麽?”
  “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門第就是他媽的金科玉律,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萬年不變。你爸媽是看破紅塵的人,多少人能這麽看得開?”
  莫北點頭:“這是我的幸運。”
  他想,他是夠幸運的,還能遇見這麽個人,然後有了機會重新開始愛。
  所以,莫北對莫向晚的任何眼色都不放在心上,他照樣嬉皮笑臉:“狗尾巴花現在開不了。”
  莫向晚咕嘴不講話。這樣子又是像莫非的,帶著小惱怒的可愛。他會想親上去。
  可惜不敢。
  兩個人到了水產市場,同水產販子講好了價錢,買了鯰魚。因為莫非愛吃蝦蟹,少吃豬牛羊肉,莫向晚便又買了些基圍蝦和梭子蟹。
  錢全部由莫向晚付,莫北知道他一談付錢,她必定不樂意。何苦討她的嫌?他隻幫她拎東西。
  莫非的這個口味習慣莫北早就知道,怕是遺傳了他奶奶的。他知道自己母親去少年宮看莫非時帶去的零食不是薯片就是蝦條魷魚絲。
  一家人口味一致是一件好事。
  回程中兩人隻稍許談了談做菜的心得,兩個人都是會廚藝的人,在這方麵很能交流得起來。
  莫北說起他在國外念書時貪嘴,從唐人街的水產市場買魚,結果買到水產販子意外進來的鰣魚。他食指大動到了家刮了魚鱗去了內髒就倒料酒蒸了。吃了感覺卻不好,不明白這種魚怎麽就被張愛玲當成了人生第三恨來遺憾。回國後問了朋友才知道鰣魚不用去鱗,而且要用花雕豬油蒸出來的。
  莫向晚聽了覺著好笑,問:“鰣魚要用大鍋蒸,你太無畏了,怎麽就能在學生宿舍的小作坊裏蒸了鰣魚?”
  莫北講:“手起刀落,切成了三段。”
  “實在暴殄天物。”
  “可不是,苦命留學生買一條鰣魚容易嘛!就被我糟蹋了,從此以後再不會做這麽煞風景的事。”
  他想,當真不可再做暴殄天物煞風景的事了。
  莫向晚說:“你挺好吃的。”
  他說:“非非也愛吃,而且不挑食。”
  他和她都知道,莫非是挑食的,有魚蝦的時候,絕少碰肉食。但莫向晚一貫嚴格控製開火仗的費用,莫非也不將挑食的習慣表現得這麽明顯了。
  莫向晚聽後不答,管自生出些微的悵然。
  莫北又想握她的手,隻是她的手緊緊交握成拳,又是一個保護狀態。
  這樣的她,他又靠不近了。
  她如此不願來琢磨他的心,他會有挫敗感。
  他們回到新村裏頭,卻發生了意外狀況,樓道外的消防栓不知怎地爆裂了,把主通道淹成了汪洋。
  莫北的車根本開不進去,汪洋另一頭車棚的麻哥正在汪洋裏擺石塊,他看見莫北,就叫:“把車停隔壁小區的停車場吧!今天這裏是不能停了。”
  於是隻好再驅車倒出來,在隔壁的停車場停好,再度走到這裏來,汪洋裏的石塊全部擺好了。但這是突發情況,石塊也是臨時從小區裝修房子的人家裏弄來了,大大小小,並不規整。
  麻哥在那邊抱歉地說:“你們小心點啊!莫先生,你扶一下非非媽媽吧!”
  莫向晚看一看自己腳上的鞋子,今天好死不死穿的是尖頭高跟鞋,踩石塊要等同踩高蹺了。
  但莫北一手拎好了食物,已經一腳踏了過去,朝她伸出手,說:“來,交給我吧!”
  莫向晚先是遲疑,但他目光堅定,伸出的手不遲疑,這般執著。
  若是要回家,隻有這樣一條路,莫非還在那邊等著她。她必須要走,什麽都需麵對。
  莫向晚隻得把手伸出來,交到他的手上。

  第 69 章
  這樣一路到了家裏,莫北才放開她的手,去崔媽媽家把莫非接了回來。
  吃好晚飯,莫北照例去洗碗了。莫向晚走到陽台上收衣服,夜風拂過,她舉頭望明月,是一輪圓滿。她抱著衣服憑欄遙望,幾乎要懷念。
  小時候逢到中秋月圓,父母會擺出水果貢品拜月,她坐在陽台上吃著石榴,日子就像石榴子一樣清甜飽滿。父母離異以後,她很久不看圓月,因自己的大家小家,總非圓滿。
  有人站在她的身後,細微的呼吸,說明他的小心翼翼。他把手支撐在欄杆上,給她圍了一個空間。
  莫向晚要轉身,但發現轉身不妙,也許正對他的臉。
  她又小小氣急:“你又幹什麽?”
  莫北就這樣不緊不鬆地圍牢她,不讓她走,也不殷勤靠近。他說:“月亮為什麽這麽圓?”
  這叫做廢話廢說,莫向晚要用手推開他的手,他的手穩固如磐石,紋絲不動。讓她想起多年之前的聖誕夜,他抱著她,她絲毫推不開,後來半推半就,終於沉沒。
  她又冷下了臉:“莫先生!”
  莫北糾正:“叫莫北。”
  她不響,他就這樣說道,“向晚,你不接受我也沒關係,我就這樣住在你們母子身邊,反正將來非非結婚,兒媳婦的一杯茶還是會送到我手邊。”
  莫向晚回頭又要斥他,他快口快語說:“你別罵我有毛病,這是我唯一能為非非做的事,我還想做更多,可惜你這個當媽的不同意。”
  她聽了,想了,躊躇了,才再說:“你這是浪費時間。”
  他也聽了,但並不想,迅速反饋她:“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莫向晚嘟囔:“是你水煮魚吃太多。”
  莫北笑:“我承認你的廚藝比我好,對了,要不要開一家水煮魚餐館?我管保你這手藝超過當紅炸子雞辛香匯。”
  “辛香匯是惡意炒作,賣得便宜,一點身價資本也無,哪裏比的了渝信技高一籌?”
  莫北喜歡同她談這樣的話題,剛才她做的水煮魚,清蒸梭子蟹,椒鹽基圍蝦簡直乃人間美味,他和兒子兩人大啖一番,嘖嘖驚歎。
  他從莫非處得知莫向晚平素少做大菜,一般就簡單小菜對付一日三餐,凡用足油鹽醬醋和食材了,那必定是過年過節。
  莫北知道自己又要骨頭輕了,她做了這樣一桌子菜給他們父子吃,可否當這個美好禮拜天是過節?
  而莫向晚則是在後悔,今日一時不慎,本意是要顯顯本事的。
  莫非老說“爸爸做的東西好吃”,他跟著莫北過的那幾天,莫北給他專門做一些三明治、水果色拉什麽的,都是兒童中意的口味。不好怪莫非把他的手藝誇成“比賓館的大廚師都要做的好”。
  她才是跟大廚師學過手藝的人,莫非一歲那些歲月,她找不到合適的活幹,也不想再在管弦的酒吧內繼續仰人恩惠,便經過招聘進了一家社會餐館當服務員,從最低的傳菜員開始做,平時能看一看廚師們掌勺的經過。餐館的廚師長看她好學,得空時候指點了幾手,她學的老快,心想以後是可服務兒子的。
  但後來用的機會並不多,因為忙因為要節省度日。
  今日這樣動了手,也許因為心頭鬆懈,也許——因為後頭的這個人。
  莫北悄悄讓自己的手更靠近她一點,她的一隻手此刻也握住了欄杆。
  莫向晚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她的手並不美麗。
  他印象裏最初的她,一雙手皮光肉滑,在他的皮膚上滑過,吸引他的血液隨著她的手上下流動。
  後來在車裏,他大膽握住她的手,才感覺到這些年來,她是真的變化好多。掌心已有薄繭,皮膚也不夠光華,隻有纖纖十指,還是原樣。
  這是一雙拚搏之後的手,硬朗朗骨骼分明。
  他忍不住就像握住,這一次,他照樣握牢。
  莫向晚一驚,就要抽手,但他仍是不讓她抽離。
  他說:“莫非媽媽,你覺得我的建議怎麽樣?如果我們做不了一家人,我們就當一輩子的鄰居好了。”
  他說這樣的話,讓她的心潮起伏不定。
  他是什麽意思?她想不透,隻是說:“你不需要這樣的,我根本不要你補償什麽。”
  莫北搖頭,握住她的手,一收緊把她整個人都攬在懷抱裏,在她掙紮之前先禁錮得牢牢的。他戲謔道:“你怎麽知道一定是補償?莫非媽媽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容易自作聰明。”
  莫向晚整個人就陷在他的懷抱裏,掙脫不了,他甚至就差同她臉貼臉了。八九年來,她根本不曾同一個男人能親近到這個地步。
  她該回頭給他一巴掌罵他放肆,但這樣一具懷抱,溫暖得她全身虛軟,什麽都做不了。
  莫向晚氣憤自己的怯懦,咬著唇什麽都說不了。
  莫北便講:“向晚,你不要再關著你自己了。給我一個機會。”

  第 70 章
  這晚臨睡前,莫非問莫向晚:“媽媽,你會不會跟爸爸結婚啊?”
  把莫向晚問得愣住。
  莫非還要追問:“媽媽,你不跟爸爸結婚,爸爸就不能和我們住在一道來。”
  被反應過來的莫向晚紅著臉斥一句:“你腦子裏又在亂想了是不是?小朋友要用心學習,不要管這麽多大人的事。”
  莫非竟然拉起被子蒙住頭,生氣了。莫向晚拉下他的毯子,看他的小臉憋的通紅,不由好笑,就笑起來。
  莫非非常不滿意,他扭著眉毛對母親說:“媽媽,你要嚴肅一點,我沒有開玩笑。”
  莫向晚就親親兒子的小眉毛,又親親他的小鼻子:“好了,非非快睡覺,不然明天會遲到。”
  莫非還是不滿意,嚷:“媽媽你又要敷衍我了。”他想,自己不是大人,說話沒有力道,會被母親忽視。但莫向晚把燈一關,逼他睡覺。
  但莫向晚自己沒有睡著,她蜷在床上,姿勢等同孩子在母體的子宮之中。有別樣的安全和溫暖。
  剛才莫北的懷抱給予她這樣的安全和溫暖,她不得不承認。有了這樣的安全和溫暖,她能夠緩緩進入夢鄉。翌日一早,有足夠的精神去應付全新一天。
  莫北老早把車開到樓下,依舊做他們母子的司機。
  到了學校,莫非下車前,對牢莫向晚又說:“媽媽,你要考慮考慮我的意見,我不會害你的。”
  說得莫向晚又是驚異又想要爆笑,連莫北在旁聽了都笑個不停,問:“我們的寶寶在說什麽?他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家長?”
  這樣又被平白討去一句便宜,這對父子已能配合得渾然天成。莫向晚坐正位置,不再笑,隻說:“開你的車吧!”
  一路上也少說話了,剛才莫非的話,讓兩人都在心底琢磨著。
  莫向晚在笑好以後,心跳就開始加速,噗通噗通的如鹿撞,自己都能聽的見。她同他的關係,愈發薄如紙,破紙而出以後,該如何自處?
  她本能就害怕,怕了然後便什麽都不想。
  好在莫北也沒把昨晚的事件進行案件重演,這是他的分寸,進一步退半步的。莫向晚忽有靈感,偷眼瞧他,他是這般有心,舉手投足,不期然的動作,都讓她越來越感到親切了。
  這麽瞧著他,心頭萬緒終於蕩滌成平常,隻掠過一股暖流,整個人都舒緩下來。
  莫北不是沒看見她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還小心暗覷他。他都當作沒看見,但心頭愉悅,開始吹口哨。就聽到莫向晚“哎”了一聲,講:“你別吹了,你從來不去KTV的嗎?”
  莫北笑說:“從沒有朋友請我去KTV。”
  “他們都很聰明。”莫向晚說的時候已經半含笑,想,這個人也並不是無所不能。
  “或者什麽時候我帶你和非非去?”
  莫向晚立刻拒絕:“不用了,非非唯一的不及格就是音樂課。”
  莫北聳肩,他充分尊重女士的決定。
  到了她的公司樓下,莫北說:“記住,這隻是一份工作。”
  莫向晚順從點頭。
  她踏入電梯後,對著鏡子理雲鬢,鏡子裏的她,頭發一絲不苟,戴著眼鏡,穿襯衫西服。麵對工作,她更應泰然處之。
  一路走進去,同遇見的同事打招呼。鄒南例必是到的比她這位上司要早一點,她勤勉又貼心,是一位好助理。
  莫向晚揚起唇角,扯一個笑容麵對她:“早啊。”
  鄒南講:“老大我猜你昨晚一定睡的很好,最近你的氣色一直不錯。”
  莫向晚受下她的稱讚,她說的沒有錯,剛才在電梯的鏡子裏,她看到一個容光煥發的自己,同以前的自己是不一樣的,帶一點點桃花般的春意。
  或許身邊有一位體貼的異性,真的能夠調節女人的內分泌,連外在壓力都能蓋過。莫向晚無奈地如是想。
  她看看鄒南,這個女孩換了發型,模仿台灣楊丞琳的大劉海娃娃頭,怎麽看怎麽無邪。當年她甫入行,聽說有藝人陪同有色飯局,曾抓著前輩問:“那種事情算不算明星的第三產業?”
  莫向晚也在當場,聽得那位圈內前輩笑著說:“現在誰不包三產啊!”
  鄒南那時還梳馬尾辮,一驚駭,發尾都在搖擺。
  現在她把頭發鬆鬆挽著,臉不變色心不跳,年輕人更容易適應新世界。
  莫向晚掩蓋自己的些許心痛,這是她的失察,她需要先自省。
  她問鄒南:“你的狀態也不錯,用了什麽粉?”
  鄒南笑得更天真得意:“哪裏啊!我是用睡眠當美容,晚上一到十點就上床,沾著枕頭就睡覺,效果比太太口服液要強的多。”
  “嗯,年輕人睡的著是好事。”
  外麵宋謙的秘書過來叫鄒南去開會,本周末開幕式即將舉行,鄒南跟著宋謙忙前忙後,工作量比以前大好許多。
  莫向晚對宋謙秘書講:“請宋經理稍微等一下,這裏鄒南還有一些是事情。”
  宋謙秘書和鄒南交換一個眼色,對方是不解,鄒南是無奈。莫向晚一注意,看在眼內,不動聲色,對鄒南說:“把最近的項目同我匯報一遍。”
  鄒南隻得拿好記事本,恭謹站在她對麵,開始做工作匯報。
  莫向晚一一聽下來,方才發覺,宋謙的藝術節項目,許多工作鄒南已獨立跟進完畢。如此甚好,她有極強的主觀能動性。莫向晚講:“以後每周做一個工作小結,好讓我知道一下各項工作進展。”
  鄒南有一點點詫異:“以前從來不做的啊?”
  莫向晚微笑:“以後需要了。”沒有多加解釋,且讓鄒南狐疑加猜測好了。她這麽聰明,也許會想的多。
  待鄒南離開,莫向晚一手開始整理手頭的工作,然後便打開IE,上了前程網。她稍稍修改了一下簡曆,自己的自學考本科還有一門課便可畢業,英文也過了四級,以前從沒有把這些東西全部填到網上簡曆中去。
  隻要現時穩定,她的心也會安定。也或許之前的失察因為安逸太久,才把敏銳感覺弱化。
  網站上發了許多討論,都在說如何在金融風暴中找到合適自己的工作,又有說金融業保險業外貿業損失慘重,還有說今年大學畢業生求職艱難,國家增發了研究生招生配額。
  她歎口氣,這真不是一個好時機。但還是篩選些合適職位發了簡曆出去,心裏想的是,如果不得不失業,先讓莫北帶著莫非一陣也無傷大雅。
  可想好就失笑,她何時這樣依賴他了?她不可又因此產生惰性,做事還須謹然慎重的好。
  莫向晚發送好簡曆,還是十分投入工作。
  在午飯前,鄒南乖覺地向她匯報項目晨會的大致內容,然後又說:“宋經理也不肯把葉歆的節目加進去。”
  莫向晚答:“他有他的道理,林湘比葉歆更適合上這樣的節目,待葉歆更上層樓,她會有許多這樣的機會。”
  鄒南卻說:“葉歆很難過,她希望公司給她一個機會,她很努力的。”
  這個小女孩,總是用家常口吻來同上司討價還價,莫向晚忽然厭棄,但仍耐心說:“林湘也準備很久了,她的廣告商也希望她上這個節目。”
  鄒南說:“最近湘湘精神狀態不好,老在片場恍惚,就怕她到時候出狀況。”
  莫向晚有點驚訝,還有一點了然,問:“多久的事了?”
  “就這兩個禮拜。”
  莫向晚翻出最近的報紙,最近有一條業內大新聞,寫“昔日二線浪蕩子,迎娶一線嬌嬌女”。羅風已同他的女友結婚,婚禮定在北京王府井的奢華大飯店,女方背景忽然就明朗,其叔父是國內知名私企的董事長,身家在胡潤百富榜上詳細列明過。
  羅風因此向劇組請假兩周,當一個癡心未酬的男二號並不算慘敗給林湘。林湘雖然從幾個月前豔照事件贏一個漂亮,但在愛情之上,根本不敵一輛接送新人的加長版林肯車。
  莫向晚看了一個暗自心驚,她最早看到這條新聞,並沒有放在心頭,今天再看,怎麽看怎麽紮眼。她拿起手機,想要給林湘發一條消息,可想來想去,不知如何寫出來。
  等到下午的部門經理例行會議結束,她回到自己位子上看到手機上有短信提示,打開一看,竟然就是林湘發來的一條短訊。
  她寫:“各位,承蒙關照,不勝感激,萬分感謝。”
  不過短短十幾個字,看得她握住手機的手心開始沁出汗來。
  莫向晚馬上致電朱迪晨,那頭朱迪晨嚷:“我馬上去片場。”原來她也收到這樣的短信。
  這一次絕對非同小可了,手機兩頭的人,各自的心都在往下沉。
  朱迪晨講:“也許她又發了癡,我們——先去再說。”
  闔上手機,莫向晚開始收拾提包,正要起身,手機又響起來,是莫北,莫北問:“我就在你樓下,可以賞臉一起吃中飯嗎?”
  莫向晚緊急說:“莫北,你送我去一個地方。”

  第 71 章
  等莫向晚匆匆忙忙奔下樓,莫北的車已停在路邊。她上了車,報了一個地址,又問:“會不會耽誤你下午上班?”
  那地址是在郊區的,莫北便打了一個電話給單位裏的法務助理,囑咐下午將不回去。然後同莫向晚說:“你等一等。”
  先自下車往路邊的麵包房去了,過了一會拿著奶茶同三明治上了車,全部遞給莫向晚。
  這太細心和周到。莫向晚接過來,捧得滿滿一手。
  莫北發動了車子,莫向晚才發現他隻買了她的一份,就不好意思了,問:“你的呢?”
  莫北不知道怎麽答,他忘記買自己的那一份了,如何忘了?他也不知,隻知如果實話實說,她必內疚,就說:“我還不餓。”
  莫向晚動手把三明治撕成兩半,給他留了一半,但奶茶不好分,隻有一個杯子。莫北看著她的舉動微笑,她窘了,把剩下那半隻三明治放在紙袋內,就要往他手邊的空處放,沒想到莫北空出一隻手來抓了過去。
  他趁著一隻紅燈的空閑,把她撕下的半隻三明治一口一口吃掉。
  莫向晚慢慢把另外半隻吃掉了。
  公司樓下的那間麵包房是台灣人開的,對冷凍麵團很有講究,做的麵包素來可口,而莫向晚今天吃的這半隻,是最可口的。
  吃完三明治喝奶茶,熱乎乎的感覺到了腹中,有了些氣力想頭疼的事情。
  莫北問她:“怎麽了?”
  莫向晚答:“一個藝人也許會出事。”她看著他投來的關切的注視,不由就把來龍去脈簡單說上一說。
  莫北蹙眉,也是聽了之後發覺棘手的。
  莫向晚心中有無盡的唏噓,全數都肯倒漏給他了:“他們這些人表麵光鮮,內裏承擔的壓力不為外人所知,許多事情打落牙齒和血吞,別的人未必能明白。高收入也要承受高壓力,人前人後的扮相,怎麽都不是自己。”她鎖住眉頭,“我但願她沒有事。”
  但莫向晚的願望不能實現。
  她和朱迪晨都不是第一個發現林湘屍體的人。她們到達的時候,當地派出所已經派出民警到了現場維持秩序。
  林湘在一片綠黃的蘆葦蕩中靜靜躺著。她的身上穿著白色吊帶裙,覆蓋住玲瓏的身軀。整個人幹幹淨淨,氣色良好,美麗容顏更勝生前,仿佛隻是熟睡,或許正因為睡飽了才有這樣格外俊俏精致的容顏。
  但她的姿勢是蜷縮著的。莫向晚熟悉這樣的姿勢,是在母體子宮之中,在尋求溫暖和保護。
  該劇導演麵如土色,正在配合民警做筆錄。
  “今天沒有她的戲,她來探班的。後來吃中飯的時候到處都找不到她,我們都以為她回去了。結果有群眾演員發現她躺在這裏。”
  第一目擊者已經語言不能,隻是不住發抖。
  民警逐一了解現場人眾的身份,對住莫向晚和朱迪晨講:“要麻煩兩位一起來提供一些情況。”
  躺在美麗蘆葦蕩之中的林湘被一副雪白的擔架抬走,莫向晚才恍然發覺,自己到了現場,根本一句話都沒有說,身邊的朱迪晨也是。
  她抬一抬步子,腳底輕飄飄的,幸好身後有人扶牢了她。
  莫北說:“先去派出所吧!”
  她點頭,想,自己的嘴唇定然是發白的。
  抬著林湘的那副擔架從她的眼前經過,她聽到朱迪晨喃喃說了一句:“我一直以為她鬧自殺是開玩笑的,她真的在亂開什麽玩笑?”
  這麽憤然的聲音裏,有一絲淒楚的憂傷。
  是的,不過是前任男友結婚,不至於成為林湘選擇自殺的理由。
  在派出所裏為她們做記錄的警察也不相信,一再問:“她上一次出事是什麽時候?”
  莫向晚答:“快半年了。”
  朱迪晨提供另外的情況:“這半年她一切都順利,新唱片發了正在打榜,成績不錯。偶像劇也是已經賣出去的熱劇,還有幾個年末大獎要等著領。”她對民警同誌申請,“能給我一支煙嗎?”
  民警搖頭,她暗罵了一聲“靠”。
  一旁的導演想起什麽,又添加資料:“今天的外景地是林湘建議的,她說和以前男朋友來這裏度假時吃過大閘蟹,風景很美。”
  一邊做記錄的女民警頗為感性,也是熱衷演藝圈八卦的,她輕歎一聲:“隻聞新人笑,哪聽舊人哭啊!”
  有另外的民警過來遞報告,並告知她們:“驗屍報告初步定為氰酸鉀中毒。”
  朱迪晨對住莫向晚苦笑:“這丫頭這一次是去意已絕,割腕、開煤氣、跳樓這種不頂用的都不用了。”她說完,開始啜泣。
  莫向晚抱住她的肩,問民警:“什麽時候可以領回屍體?”
  民警說:“我們還要做進一步調查,確定確係自殺之後。”
  警方又向他們要了羅風的聯係方式。
  出了派出所,天已經擦黑了,朱迪晨恨恨地罵:“那個混蛋!”
  莫向晚黯然不語,身邊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似給予她一些安慰。莫向晚緩一緩氣,盡量平靜下來,發現自己的心髒一直在悸動,手指也是微微在顫抖。
  朱迪晨用餐巾紙醒了醒鼻子,對莫向晚說:“回頭想好怎麽對付記者吧!今天現場這麽多人,紙包不住火。湘湘選了一個極其難纏的方式作別,她根本就是想快速曝光,沒她戲還跑到這邊來用短信把我們招過去,生怕沒人發現。”
  朱迪晨講的話,句句在理,林湘之死,或許並非如此容易結束。
  莫向晚到了現場見到那樣情形之後,是被撼到了。
  林湘渾身雪白,將死亡演繹得如此純淨。但四周喧囂,同劇組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崩潰者有之、害怕者有之、厭煩者有之,無人能鎮定。注定這一出死亡並非如她最後的姿態那般平靜。
  她一直默默注視著林湘,她情願她如以往一樣,幽怨地要死要活得有點假裝。但這一次她沒有再選擇假裝“狼來了”,她是真的選擇離去。
  為何就這般離去?
  莫向晚不能隻做她是為了一個結婚的前男友之想。她先拋開憂傷和低落,說:“我先給老總打一個電話。”
  接到她電話的於正已經得知消息,聽了莫向晚的匯報,還安排了新工作:“先組一個林湘治喪委員會,辦理後續事宜。”
  莫向晚說:“她的父母還在江蘇老家,我想,先將他們接過來。”
  於正沒有意見,並說:“讓企劃部草擬一個文案,向媒體發布。你同所有邀請林湘演出的承辦方和廣告商做好協調,配備相應的藝人名單給他們選擇。”
  “我知道。”
  掛完電話,那頭的朱迪晨已經開始接到記者電話了,說得一個煩不勝煩。莫向晚手裏的手機被莫北拿過去,他把她的手機關掉。
  整個過程,莫北都陪在她的身邊,他沒說什麽話,隻是看著她應對和忙碌。
  麵對屍體,她本能地在瑟瑟發抖,可是強自支撐著,冷靜有條理地回答了警察的提問,再將後續的公事一一安排。
  但她在傷心之餘,是在害怕的。這個女人連害怕都要掩飾。
  回程路上,她坐在後座,是莫北的建議。他說:“你先睡會兒。”
  莫向晚笑一笑,他一說,她才發覺真的疲倦了。自中午以後人就一直在緊張繃直的狀態中,沒有鬆懈。她說:“我今天真是耽誤你了。”
  這樣情形,莫北不同她說俏皮話了,隻要安她的心:“我打電話給崔媽媽,請她去接非非了。等一下我們回家以後先吃晚飯,一切等到明天再講。”
  這是最合理的建議,除此以外,沒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莫向晚一個人獨占他的車後座,放鬆自己的身體到最適宜的角度,而後閉目。
  莫北問她:“你怎麽會進這一行的?”
  莫向晚睡意朦朧地就答了:“因為朋友介紹,我總是信她,她幫過我的大忙,介紹的總不會錯。我以前當過服務員,又沒有學曆又不懂英文,當不了小白領。這個行業門檻蠻低,做事上手快,工資也不算低。”
  “但你做的這麽累。”
  “沒有工作會輕鬆的。我現在頭頂烏雲,就要大雨傾盆。”
  莫北笑:“你懂得給自己打傘。”
  “不,我已經濕了半身,不想全部濕光了。”
  說到這句話,她的語氣發蔫,睡意漸濃。隻依稀聽到莫北聲音,他說:“乖,好好睡一覺。”

  第 72 章
  這一覺悠遠綿長,莫向晚有著清晰的夢境。
  站在她麵前的白色倩影,用決然口吻說:“我還不如自己投資自己來一個幹幹淨淨。”
  她這麽憤憤地,原來話裏漫藏玄機。她的臉既豔且厲,雙眼山色空蒙,有難磨的怨憤,手上一枝蘆葦,飄搖蕩漾,猶如她的身形。她旋即轉手,扯下蘆葦,在天地間消失,留下有口不能言,有疑不能問的莫向晚。
  莫向晚終於對著那一片蘆葦蕩問出口:“是什麽過不去了?你不是說要讓自己幹幹淨淨的嗎?”
  而後醒來,身上蓋著一件西服。
  身邊卻無人,她定定神,看清楚自己還坐在莫北的車內。空氣裏隻有她一人的呼吸,倉促的,讓她害怕。她扭開車門,大叫:“莫北。”
  莫北正在車頭靠著,吸煙吸了一半,聽到莫向晚的聲音,掐滅了香煙,走到她身邊。
  他說:“已經到家了。”
  莫向晚定睛,是在自家的樓房下頭。她問:“非非呢?”
  “在崔媽媽家吃了晚飯,現在在家裏做功課。”
  莫向晚從車裏走出來,抱起他的西服還給他。
  “你應該叫我的。”
  “看你睡的熟。”
  他接過西服,掛在自己的手上。
  也許她並不知道,在熟睡之中的自己仍是麵容緊促著,時刻無法放鬆。她這麽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工作,把自己的情緒全然放入,外表卻是冷然的,掩蓋住熱心腸。
  他悄悄撫觸她的臉頰,她確實體質寒涼,觸手冰涼。他怕她冷,就脫下衣服蓋住她,又怕她睡得不夠,到了目的地後,沒能忍心叫醒她,就守在車外頭等著。
  莫北靠著車頭,抽了一陣煙,等著她醒過來。
  管車棚的麻哥看見他,也看見車裏影影綽綽有著人在,曖昧地笑了笑。他也笑,不過能笑得坦蕩。這些鄰居們都知道他在追求她,追求一個單身媽媽。他想讓他們所有的人都知道都無所謂,這是事實。
  想到這一刻,一種情緒逐漸匯聚,就要噴薄而出。他節製著,亦步亦趨。
  他但願生活像童話一樣簡單,自己是睡美人裏的王子,一個吻吻醒沉睡的公主,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過上美好的生活。
  莫北要罵自己在犯傻。
  醒來後的莫向晚,腳下還是浮著,下了車,被莫北一扶,就將一半的力量交托給了他。
  她向他傾訴她的心事:“林湘前一陣狀態良好,我以為她能頂的過去。後來發現她有不妥,也沒有放在心上。”
  莫北明白她的心,他說:“不是你的錯,許多意外狀況我們都沒有辦法預估。”
  “她嗑藥了,或許,是——吸毒。我以為他們這樣的人自我調節能力都能良好,偶一錯著,很快又能恢複如初。我是——麻木到沒有立時加以勸解。”
  莫北扶著她上樓:“明天還有許多狀況要你去麵對,如果你不養足精神,後麵的事情會應付不來。”
  他想說的是,你不要當作人人都能如你這樣。但沒說出口來,因莫向晚的悲傷已形於外,為了一個合作夥伴的突然逝去。他隻是說:“向晚,你不要把別人的東西背負過來,加倍以後你會更累。”
  走到家門口,莫向晚頭一次正經同莫北商量:“我想,你的建議是對的,換一個工作也許是個好主意。”
  莫北俯身親一親她的額頭,溫暖又舒服的溫度,從她的眉心緩緩降落。他為她開了門,莫非早聽到門外聲響,抱著她的拖鞋跑過來,嚷:“媽媽,你回來啦!爸爸,你幫我檢查作業好哇?”
  莫北一把抱起莫非,問:“今朝晚飯吃的好不好?沒有麻煩大媽媽吧?”莫非一句句答了,還在朗朗地訴說著學校裏的趣事。
  莫向晚看著這對父子坐到沙發上頭,莫非貼心地把抱枕放到莫北背後,旋即被莫北抱起來坐到他的膝頭上。
  這讓她能夠支持一下,帶著餘存的感傷為這對父子削了蘋果剝了橘子。
  第二天確如莫向晚能預測到的混亂,各方媒體或致電或親臨,來探詢林湘自殺的真相。但“奇麗”哪裏有真相?於正勒令所有人等先用“一切等公安局報告再講”來搪塞。
  林湘的治喪委員會立時成立,卻不是由企劃部的宋謙或人事部的張彬來掛帥,也沒有落在莫向晚手上負責。全部責任由史晶這位行政部頭頭做主。
  莫向晚很意外,史晶沒有絲毫推卻,就此受命,但因此事涉及相關司法機關,隻要求由許淮敏協助。
  所有人麵色沉定,沒有人把哀戚形於色,除了鄒南。
  莫向晚是路過茶水間的時候,看見鄒南一邊倒茶一邊抽泣,也在恍惚。因為她拍了她一下,驚得鄒南將水杯跌落,跌在地上四分五裂,碎得淒慘。
  鄒南都結巴了,一邊流眼淚一邊向莫向晚道歉。
  莫向晚一向知道她同林湘的感情,可以理解她的悲哀,隻是,漸漸有些過了。鄒南在收拾地上的碎片時,竟然壓抑不牢,嚎啕大哭起來。
  莫向晚嚇一跳,被她哭得難過,安慰她:“別哭了,湘湘不會想自己的朋友這樣悲傷。”
  鄒南拚命搖頭,眼淚流個不停。恰逢宋謙同他的秘書路過,宋謙把眉頭一皺,古怪地看了莫向晚一眼。莫向晚十分歉然,畢竟是自己的助理在人前失態。她說:“她和湘湘感情好,克製不住。”
  宋謙點點頭,又望鄒南一眼,鄒南竟奇異地停止了啜泣。拉著莫向晚的手,回到座位上。
  下午宋謙就撥了內線給莫向晚,他說了兩件事情:“第一,林湘的表演就讓葉歆頂上吧!第二,鄒南還是經驗淺了一點,Merry,藝術節的演出你能不能親自跟一跟?”
  莫向晚則想,鄒南經此打擊,確實可能影響工作,項目頭頭發話了,她也不好就此拒絕,況且林湘之事由史晶來擔當,她也沒有回絕的理由,便答應下來。
  鄒南紅著眼睛垂頭喪氣地把相關文件和圖紙拿給她,她關切地對助理說:“快收拾好心情,待林湘父母來了,你要好好盡朋友之誼。”
  鄒南動了動唇,最後隻是點頭。
  其後的一切事情,變作一團亂麻。
  公安局經過勘察,排除他殺的可能,將林湘的屍體歸還。林湘父母抵達之後,撫屍痛哭,不能自己。鄒南也確盡好朋友之職,協助史晶安排了林湘父母的住處,又幫助聯係了殯儀館。
  隻是媒體方麵還是喧囂塵上,矛頭直接對牢新婚的羅風。羅風被記者煩不勝煩,有一次在酒吧之內,將一杯血腥瑪麗潑到一名知名娛記頭上。
  娛記憤慨異常,次日就在報刊上撰稿,寫“林湘人正聲靚,正是一個即將冉冉升起新星。出道以來,除了唯一一次戀愛相片被曝光,從來沒有任何烏糟緋聞纏身,是圈內優質偶像的典範。到底是什麽逼得她不得不尋此死路?路人都會想要問一問是什麽逼迫得正當芳華的女星尋此死路?”
  接著就有人在人氣甚旺的論壇上發帖子曝料,聲稱林湘自殺之前,身著白衣出現在羅風的婚禮上過。當時有好事的人影了相,雖然人影模糊,但明眼人一看就曉得是林湘。網友紛紛出來充作名偵探柯南,把疑點描述,最後把羅風描述成了有動機的殺人犯。
  羅風的經紀人發怒了,直接致電給朱迪晨,語氣頗多不滿。朱迪晨正在“奇麗”開會,接連幾天的折騰,她精神本來就不好,又因痛失一員愛將,早窩了滿腔怒火,接到對方電話時就克製不牢,吵罵起來。用詞刻薄犀利,前所未聞。
  這廂聽到的工作人員忙著勸解,朱迪晨隻呼呼喘氣,把臉氣得通紅,講:“湘湘就是一個死心眼,怎麽不穿紅衣服?穿一身白,就算死也要放過那個負心男。”
  這話說過頭,莫向晚拍拍她的手,講:“Judy,逝者已矣。”
  朱迪晨終於把氣平下來。
  也許對方經紀人也發覺不妥,後來再來電話,是直接打給莫向晚的。
  他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沒道理活著的人平白擔一個虛名。男歡女愛原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林湘在羅風結婚那天是到過現場,她還和新娘子握手了,一派和氣,許多人都看到了。她現在不在了,警方也下了定論是自殺,怎麽羅風就活該被口誅筆伐?”
  莫向晚平靜地同他商議:“明天林湘大殮,你看羅風能不能列席?”
  對方沒說話,也在想。
  莫向晚說:“湘湘也許希望羅風送她一程,畢竟在羅風之後,她沒交過男朋友。如果羅風出現,麵對記者鏡頭稍顯坦蕩,記者發覺索然,也無甚可寫了。”
  對方講:“她的父母在場。”
  “老人無暇想其他的了,湘湘沒有留下任何遺書,誰都不知道她的死因到底是什麽。”
  對方問:“林湘是不是吸冰?”
  莫向晚就怕自己會因這句話長歎一聲的。林湘的屍檢報告裏表示得清楚,她的身體中被檢查出含有過量的鹽酸麻黃素,警方雖然歸還林湘屍體,但因此繼續排查下去。
  林湘從何處得來冰毒?但莫向晚亦知圈內人士如想要獲取這一類藥品,總有渠道提供。
  這一層驀然敲打她的認知,再度讓她冷汗涔涔。
  她板牢聲音講:“羅風是一個男人,他總歸知道自己該擔當哪部分的責任。”
  晚上回到家,莫非正在拿著學校發的行為規範圖譜學習,其中一幅有醫生有老師有民警有居委幹部還有孩子拿著噴灑器噴灑著茂盛樹木上的蛆蟲。
  圖譜上寫了幾個字“珍愛生命,遠離毒品”。
  莫向晚感到頭很重。
  這天莫北沒有準時下班,她竟隱隱希望這個時刻他最好在她身邊,他陪著非非在身邊打遊戲做作業,或者他就在對麵403裏把他的活兒帶回家來做。
  莫向晚想一想,都要失措了。但莫北的電話來了,問她:“晚上吃了什麽?”
  她答:“給非非做了蒸排骨,煎了兩個蛋,煮了一個青菜湯。”
  他說:“晚上你要吃什麽夜宵?”
  “不吃了。”
  “買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這是分明已經有了的決定,她不再同他反駁。
  莫北繼續報告:“我大約晚上九點回來。”
  她“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莫北問她:“向晚,你決定離開這個行業,還是換一個同樣的工作?”
  莫向晚想了一想,回答莫北:“也許到別的行業會從零開始。”
  莫北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了。”
  她問:“怎麽了?”
  “有人想挖你,但你無意於他們。”
  莫向晚了然,講:“替我感謝他們的好意,這個圈子裏的人和事,我已厭倦,慣性一消失,渾身都在酸痛。”
  “我清楚。”
  他們隔著話筒,聞聽對方淺淺呼吸,如同自己的呼吸一般,都要舍不得放下電話。但電話上的紅燈閃了一閃,莫向晚隻好說:“我有電話進來。”
  莫北道一聲“再見”。

  第 73 章
  再打電話過來的是秦琴。
  秦琴是同莫向晚道別的,她說:“我已經向電視台遞了辭職信。”
  莫向晚一懵。
  秦琴聽她這頭沒有聲響,便喚一聲:“向晚,雖然事出突然,但是你別擔心,不是因為你想的那件事情。”
  莫向晚隻是叫她:“秦姐。”突然惘然的寂寞又湧到心頭上來。
  秦琴笑起來:“你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呀!”
  莫向晚隻是流連地又叫一聲:“秦姐。”
  秦琴低低咳嗽了一聲,同她講:“下個月五號的航班,我的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聽說荷蘭環境安謐,適合養老。我練習法語好長時間了,終於有機會能用一用。”
  莫向晚欠一欠身,還是覺得突然,一連串的突然,讓她如坐針氈。
  秦琴向她解釋:“很早以前我就有一個想法,三十歲以後出門不擠公交車,四十歲以後到國外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養老。我還要養兩條狗,一條叫團團,一條叫圓圓,運氣好一點的話找個洋老頭嫁了,成立一個丁克家庭,過得不舒服就離婚,沒有孩子的負擔,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她邊說邊笑,莫向晚就跟著她笑。
  “秦姐,你會夢想成真的。”
  “可不是,已經成真了,所以我不同這裏的是是非非攪和。”秦琴講,她還講,“向晚,我不像你,你對家庭還有渴望,拚了命也要帶大非非,我從小對家庭無望,我隻要一輩子的自由自在。”
  “秦姐,我祝你終於自由自在。”
  秦琴欣然接受,但說:“向晚,我隻好自由自在,我的愛情早已死了。”
  莫向晚在這一夜第一次聽到了秦琴在中夜時分,傾訴她自己的情感故事。
  秦琴曾經的未婚夫是新華社的記者,清華中文係的才子,給九零年代的校園民謠歌手寫過無數歌詞。他寫道:“青春灑落之後,惆悵無處安放,我們的愛情在哪裏?你是否一直在尋找?”
  他帶著秦琴的愛情,去了戰火紛飛的科威特,最後再也沒有回來。
  秦琴一直安放著這首歌詞的下半闕——“愛情永遠不會死,她在你的心中永恒。如果有一天她開出一朵花,讓我真心實意祝福你”。
  秦琴對莫向晚說:“如果有一天你心裏開出一朵愛情的花,讓我真心實意祝福你。”
  莫向晚的眼淚頃刻流下來。
  秦琴說:“我不是傻瓜,不會一輩子等他,我的下半生一定要過得舒服。”
  “對。”
  “傻女孩,不要哭,你兒子看到會笑你。”
  莫非已經看到母親拿著電話流眼淚,他拿了紙巾過來遞到母親手裏,擔心地坐在一邊看著她。莫向晚摸摸兒子的頭,示意他去做功課。
  兒子很聽話,什麽都聽她的,知道她的意思,就去行動。
  莫向晚很寬慰。她說:“他不會笑我。”
  秦琴也在笑,也許也寬慰。
  她還有其他叮囑要說:“如果你想離開這個行業,最好不過了。管弦對你的照顧有限,這個圈子裏的是非是不長眼睛的,你不認得它,它也未必認得你,但是因為天時地利,就會找上你。”然後她又說,“對別人的幫助我曉得你不求回報,但是先顧牢自己再講。”
  莫向晚聽住了她的話,她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她從不在人後講人是非,此刻僅同即將遠離的秦琴分析她自己的形勢而已。
  “這些年‘奇麗’發展得過分快了,外債累牘,全靠於太太周旋。大老板一手抓正業一手抓副業,現在越看越明了,如果有一天正業變成垂簾聽政的勢態,照我的背景,很難自處。這些隻是內因,還有林林總總的外因。在公,以前我盡忠職守,是為負責,老板支我薪水,我出人工,一切分屬應當。在私,非非出生的時候,戶口有多難辦?我被計生辦罰款罰到連水電煤都付不起,非非的戶口最後能和管姐的戶口掛在一起,都是他幫忙辦到的。但林湘最近的事情讓我感傷,人前笑人後哭,我感覺好累好累。”
  秦琴安慰她:“累了就要休息,停一停再出發。你不是我這樣的專業人員,許多工作觸類旁通,以你的努力上手不難。”
  莫向晚在這廂點頭:“秦姐,我記牢了。”
  秦琴在掛電話前,最後做提醒說:“我向來不是說人長短的人,上一次管弦確實處事霸道,但她還是會做人的人,後頭也同我打招呼。說真的,我看不透她,她至於為於正做到這個地步嗎?”她停一停,容莫向晚把話聽進去,再講,“還有一個人你自己注意了,你曾經幫助過的人未必個個都會當你好。”
  莫向晚心念一動:“葉歆?”
  秦琴冷笑一聲:“初出道的黃毛丫頭,不知感恩當然是大忌,但你幫人時候也要看一個準。”
  “我曉得了。或許她為我沒讓她上藝術節才言辭出格了。”
  秦琴講:“你曉得就好。”
  掛上秦琴的電話,莫向晚帶著又變作孑然一身的茫茫然傻坐在沙發上。她俯下身來,正看到沙發柄上的那朵小花,蔥翠又雪白,能成為她的另一種力量之源。
  她可以因此站起來,在窗外的深秋的風凜冽地飛掠過臉龐時,她果斷地將那綹頭發攏到耳後,不遮擋自己的視線。
  但這晚實在太忙,又有電話進來,是直接打到她的手機上。她一看號碼,吃了一驚,接起來時,就聽見那一頭的人兒略略帶著哭腔。
  梅範範的聲音依舊嬌膩擾人,在焦急萬分的情形下,依然如此。
  她說:“晚晚,怎麽辦?”
  莫向晚又坐回到沙發上去,急問:“怎麽了?”
  梅範範幾乎要哭出來。
  “我要完蛋了,這一次肯定要完蛋了。晚晚,飛飛姐找到我了。”
  莫向晚心底的前塵“轟”地騰雲而起,成為無法掃滅的飛蟲。她費盡千般的心思,萬般的心力,終於還是被這條索又尋了回去。
  有人如她一樣被尋了回去。
  梅範範嚷:“她要我給她一百萬,不然把我以前的照片賣給記者。我的新片還沒有開拍,祝賀說如果我再有任何醜聞,導演就不會用我。我不可以出事的,不可以的。”
  莫向晚的心被攪亂成一團,她企圖理順一些頭緒,問:“什麽照片?”
  “還有什麽照片?以前有一些人和陳冠希有一樣的愛好,我拿了別人的錢就要陪到底。我隻是一個新人,這麽多人保著的阿嬌都沒能逃出生天,我怎麽辦?我的前途就要毀了。”
  莫向晚恨透了這總也扯不開的過往。她厲聲說:“那麽你就報警,知道嗎?你必須要報警。”
  梅範範說:“怎麽報警?一報警我什麽都完了。飛飛姐說如果我報警,第二天照片就會群發給娛記。她是在這行裏混的,她知道好些人脈的。我翻不了身了。你知道嗎?我這些年有多辛苦?我以前隻是中專生啊!我為了好好地過,也是拚了命考上北影的。個個導演都說我有天分,我不甘心就這麽功虧一簣。”她說著說著發了狠,“晚晚,你幫幫我好不好?一百萬我沒有,我可以湊二十萬,但是我要和飛飛姐講價錢。我一個人跟她說,會被她欺負了去的。你幫我壯壯聲勢好不好?”
  “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你能夠次次都給她錢嗎?”
  莫向晚這樣問,那頭梅範範那樣答:“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的把柄太多了,我的年齡,我的學曆,我以前的經曆,我在這個圈子裏沒有任何依靠,這些東西一曝光,樁樁都是定我死罪的,不要說以後不會有導演敢用我,連我的那位經紀人都不會管我。”她是那麽急切地懇求著,“晚晚,我要先過這個難關,以後,等以後我出息了發達了,再來解決這個問題,你陪我跟她討價還價好不好?”
  她哀戚著,全然不是先前那一位春風得意的梅範範,也不是當年那位妖嬈自若的範美。
  她像誰?
  莫向晚驚恐地想,像林湘。在娛樂圈拋開身子,被那隱形繩索一圈一圈繞,越係越緊,沒有人去了解那個結在哪裏,因而沒有人能幫助他們解開那個結。
  林湘的結,她不知道在哪裏,梅範範的,她知道。
  這樣的事故,把年少的荒唐翻出,讓人九死不能生。她曾同情那個講自己“很傻很天真”的姑娘,多年胼手胝足的努力,頓時灰飛湮滅。
  範美,不,梅範範的人生才剛開始,再不堪,也要向一個光明的方向去。
  梅範範說:“晚晚,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找誰。”
  她的結,總要有人幫助去解。莫向晚抵不住梅範範的一再懇請,她先茫然搖首,可一想到林湘,又垂首。還有她自己的過往。
  莫向晚望著坐在書桌旁寫作業的莫非。
  她的過往,在這個孩子之前,並沒有如灰飛消失不見。
  切了皮肉帶著骨,她同梅範範,根本就是同病相憐。
  她不想答應,還是無奈答允。答允以後,人還是如拉緊的弓弦,悵然弓在沙發上。門鈴一響,她整個一哆嗦。莫非奔赴過去開門,朗朗地喊“爸爸”。
  莫北手裏提著夜宵走出來,看到裏間的莫向晚,有強自克製的抖顫,臉色微變。她站起來,做出一個姿態,像是又要趕走他。
  她有一點不對勁,像是莫名的恐懼籠罩著她。
  但是她終於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同他說話。
  莫北哄了莫非吃完東西,給他放洗澡水。莫向晚也就任由他這麽做,她屏住氣,小心呼吸,他走進來,又讓她要回到過去。
  她以為她就要走出來,她想要逃避,匆匆說一句:“我去睡覺了。”
  但是手被莫北拉住。
  他說:“向晚,你不要怕我。”
  莫向晚望住他,他這麽實心實意說這句話。不,他才不是當年的Mace,一意孤行地最後占有她。
  莫北用手撫住她的臉,他的氣息是暖的,回蕩在她身邊,她方覺是能被保護了,身體就放軟了。剛才喪失的力氣一點點回來了。
  莫北就這樣拉住她的手,不願意再放她走遠。
  他的手握住她的腰,將她貼近自己。他叫她:“向晚。”
  這般的聲音,都要苦口婆心。她應當都能收到,但是不夠,抵不過她會有的恐懼。
  莫北捧住她的臉,她的眉眼從來剛強,此刻盈盈看住了他,眼底的一絲遲疑,他都能看出來。
  不應該再遲疑了,他就勢這樣吻上去。
  同九年前的吻不一樣,他不再有技巧,也沒有欲望,唇齒之間,傳遞的是親密的溫度,層層地遞進,蕩開她心頭的煩惱絲,一縷一縷全部拔光。
  不由自主地,莫向晚將手圈住他的脖頸,猶如這是唯一可依靠的。她希冀這份溫暖。
  莫北隻想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替她掃開一切愴然。
  他們互相越靠越近,相濡以沫,相互情動。
  至最後,莫北說:“向晚,我就在這裏,我不走。”
  莫向晚虛弱地喚他:“莫北,我——”
  他說:“我隻希望你用平等的態度待我。”
  他抱著她,不想放開她。
  莫向晚聽到他這樣說。
  “莫向晚,我愛你。”

  第 74 章
  莫向晚愣愣地看住這個男人,他剛才在說什麽?但她聽了個清楚的,因此離心失重,腳下虛軟。
  莫北不放開她,用雙手來支撐住她,又細密地吻下去。蜻蜓點水一般的溫柔試探。
  她退不開了,連後背靠住的那堵牆都變作溫暖的靠墊,讓她無可回避,無所遁形。她的冰涼手腳,陷入這一片溫暖,隻怕再也不願意抽開。
  莫向晚是又怕又迷戀,半推又半就。
  莫北看著懷裏的她,臉頰上紅暈鮮豔,讓他的吻流連不舍。
  他叫她的名字:“向晚。”
  她用剩餘的力氣答他:“嗯。”
  “我們是一家人。”
  “什麽?”
  “向晚,你太累了,以後能不能把一半責任留給我?”
  莫向晚軟軟靠在莫北肩頭,她離心失重的意識回來了。
  這個男人說愛她。他在說愛她。
  曾幾何時,她以為她不再需要這樣的愛。但是她現在無法立牢,用無限自信再說“我莫向晚,從頭到尾,無懈可擊”。
  莫北還說:“你別再對我說你不要我負責的話,這對我不公平。”
  她望著這個男人,什麽都不想,僅僅望著他。
  他說:“如果你現在還不愛我,沒關係,我等著。”
  他這樣說,讓她如何來拒絕?
  莫北最後說:“向晚,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非非也需要。”他也望住她,眼眸清澈,如此期待,“你也需要。”
  他又吻她,她順從於他的吻。
  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帶著萬分的溫柔。
  莫向晚在他的唇齒之間呢喃:“莫北,你為什麽要這麽好?”
  莫北輕輕笑:“因為做陳世美壓力會很大。”
  “莫北,我們以前——”
  “以前我們半斤八兩,現在我差你一大截,快跑幾步,一般還是會有趕上你的可能。”
  但她說:“我從不幻想,因為我從來沒有好運氣。”
  “我也是。”他又親親她的額頭,“現在這個運氣,也要看你能不能給我了。”
  他坦陳又執著,激蕩著她的心。讓她的心頭一亮,仿如有一朵白白小小的花骨朵在飄搖,在催促。這感覺既悵惘又不踏實。
  莫向晚垂首,不敢動,不敢答。
  微甜之中有微酸,心頭都震顫,頭腦都轟然。
  她不答,莫北就抱著她不動。就此天荒地老,也沒有任何關係。
  如他所說,他可以等,她能理解他的心甘情願。
  直到有個童稚的聲音說:“爸爸媽媽,你們香過嘴巴是不是已經結婚啦?”
  莫非躲在衛生間門後不知道已經看了有多久。
  莫向晚這一羞,猛地就掙開了莫北。莫北笑著收手,把兒子牽出來,還問:“爸爸和媽媽結婚,非非開心不開心?”
  莫非先覷一眼莫向晚,母親沒有慍色,應當不會生氣。父親問的是他的小小心願,他太高興了,就拍手說:“我總歸開心的嘍!”拉著莫北的手,跑到母親身邊,又拉起母親的手,仰起小臉講,“媽媽,有爸爸的話,你就不會很累了,對不啦?”
  兒子的話,又翻起莫向晚心裏的浪頭。莫北抱她吻她的那刻,她心中的浪都能平靜,當時的怕,就是怕浪一靜,她看到這個港灣就會靠上去。
  這太軟弱,最近她常常軟弱,還常常傷感。她想要抵抗這種情愫,似有力或無心的,她都覺得自己不像是平時的自己。
  莫北看著她,她半靠著他,近著也遠著。說明她還需要消化,才能吸收。他把莫非抱起來,說:“好了好了,快去睡覺。”
  但莫非太過興奮,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他大聲又講一句:“爸爸媽媽,你們現在晚上是不是能睡到一起了啊?於雷的爸爸媽媽就睡一張床的,他們家的大房間從來不讓我們同學進去的,那麽以後你們的房間我是不是也不能進去了啊?”
  好吧,莫向晚是徹底成為煮熟的蝦子,對住兒子凶:“小孩子又亂講八講。”
  莫非鼓鼓嘴,不知道自己哪裏亂講了。
  莫北刮一下他的鼻子,抱他回他的小床上睡覺。莫非有半分委屈,問莫北:“爸爸,我哪裏講錯啦?於雷說爸爸媽媽住一間房間是常識呀!我同學的爸爸媽媽都住一間房間的。”
  莫北想,這可真不好,雖然她意亂了,但他還是不能亂來。沒想到兒子卻著急要他來一個三級跳,他得糾正。
  莫北教育莫非:“家裏的規矩是媽媽定的,我們要按照媽媽的行為規範做事情,知道嗎?”
  莫非點點頭,答應父親一起聽媽媽的話。不過他又問:“爸爸,你們都香嘴巴了,媽媽會不會給再生個弟弟妹妹啊?”
  莫北一下窒住,兒子思維太早熟太跳躍,他豈止跟不上他的媽媽,他連這個小鬼頭都要跟不上了,他的小主意打的當當響,連弟弟妹妹都考慮到了。
  他還考慮到對兒子的生理教育,就嚴肅說道:“光是香嘴巴,媽媽是不會生弟弟妹妹的。”
  莫非“哦”一聲,不如莫北願地又問:“那麽怎麽樣才會生弟弟妹妹?”
  莫北隻好跟莫向晚一樣板住麵孔,對兒子沉聲講:“好了,你可以睡覺了。”
  “啪”一下就把他的台燈關掉,隻聽莫非咕噥:“沒勁。”
  莫北走到客廳時,莫向晚正坐在桌邊,吃他買回來的粥,他就坐到她對麵,看著她吃。
  她的吃相頂好看,無聲無息,獨自解決食物。
  莫北就坐在她對麵看著,看到她吃不下去,抬起頭瞪他:“你看什麽?”
  莫北說:“我在想,我做的是對的。”
  莫向晚仿佛知道他要講什麽,又迅速低下頭。
  他說:“向晚,我不想再逃避了。如果九年前我們換一種方式相遇,也許就是路人擦肩而過。現在,我隻想待在你身邊,看著你就好了。這不是因為非非,我想你明白。”
  莫向晚順著桌布邊的流蘇,絲絲縷縷,亂糟糟的。
  “我們別想過去,過去就讓他過去,將來還有老長一段日子。我想看著非非考個重點初中,然後請一個特級教師幫他上奧數課,拿幾個獎,被保送到市重點高中。我再買幾支好股票,存一筆助學款,等到非非高三,他的英語一定不錯了,我會鼓勵他考麻省理工,送他出去鍛煉幾年。這幾年我們大概會比較寂寞,不過可以在國內每年旅遊兩次,看看祖國大好山河,我挺喜歡爬山的。等非非回來以後,大概不需要我這個當爹的塞錢了,他會自己創業,說不定開一個生物科技公司,成為零零後的張朝陽或馬雲。我們呢,就可以花著非非的錢去享福了,我們就去國外旅遊,歐洲、美洲、大洋洲都可以去。等非非結婚了,再回來幫他帶孩子。你生非非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怎麽帶小孩我不拿手,不過以後你幫非非帶孩子的時候,我可以跟在旁邊學一學。”
  他說完以後隻是微笑。
  如此簡短的幾百字,莫向晚幾乎看到了莫非從一個兒童成長為翩翩少年,又成了英俊青年。有個人能和她一起渡過這段漫長歲月。
  莫北繼續說:“莫非媽媽,你看這樣好不好?”
  這可真好。她想說。
  在莫非離開她以後,她的身邊還會有另外一個人陪著。
  莫向晚放下了喝粥的湯勺,就這麽片刻,被莫北握住她的手。他們坐在蓋著山水畫桌布的兩邊,本來是相隔千山萬水的,但一伸手,互相就握牢了。
  她心底的花骨朵,搖曳著,撓著她的心,把一種沒有升起過的渴望帶了上來。
  莫向晚沒有鬆開自己的手,就讓他握著。就這樣握著,一切的一切,都拋諸腦後,什麽憂什麽愁什麽過去什麽未來,都蕩漾開去。
  她眼前坐著這樣一個人,毫不掩飾,也不讓她再避視。
  她能夠看到,這隔開的千山萬水路迢迢,她千轉百折之後,埋藏在心中最初的那一簇渴望火花,就要催促著心頭的花苞,綻放。
  莫向晚不想鬆開她的手了。

  第 75 章
  晨光灑落,日曦微薄,朝陽的暖熱還是從窗簾的縫隙落進來,落到以為曬不到陽光的人身上。
  東麵有人在講:“今天青菜都要四塊錢一斤了。”
  西麵的人說:“怎麽啦?你家的哈士奇就這麽跑了?”
  東麵的人答:“可不是?青椒也要五塊錢一斤,我隻好買買兩塊錢的冬瓜。”
  西麵的人答:“我告示貼了好幾張了,不知道找的回來嘛!可愁死我了。”
  本該是吵鬧的,但朦朧醒著的莫向晚並不覺得吵,反而有種身處塵囂之中的俗性的舒暢。
  有隻小手抱住她的手臂,莫非軟軟膩在她身邊,講:“媽媽,我就再睡五分鍾哦!”
  莫向晚微笑,為兒子掖一掖被子。
  是她醒早了,她一看鬧鍾,才六點半。
  昨晚莫北走後,莫非抱著小枕頭和小被子到她的床邊來,講:“媽媽,我要跟你睡幾天。”
  莫向晚問他:“為什麽啊?”
  莫非跳上她的床,安放好自己的被子枕頭,認真地說:“以後你就要跟爸爸睡了。”說完就把頭蒙在被子裏,讓她氣也不是,羞也不是。
  她恍然造了一夢,但其實這晚無夢,她安睡到天亮,在天亮之後,腳踏實地,聽見塵世的響動。她撫著手又撫著心,那裏留著餘溫,在她的心間脈脈流淌。
  莫向晚翻開被子下了床,在衛生間把自己整頓一番,今日有若幹事項:林湘將要出殯,羅風會來吊唁,林湘父母需要安撫。
  從昨日的雲端走下來,這番俗事,並不占到她的重位了。她一邊抹著洗麵奶一邊對著鏡子提精神,新的一日,她的生活會有新的起色。
  一想,臉一紅,昨晚那個人留下的氣息,還有兒子的童言無忌。
  莫向晚把臉浸在洗臉盆裏減低熱度。
  七點一刻,門鈴例行響起來,莫非提著穿了一半的校褲就溜出去開門。進來的那個人放下手上的東西,蹲下來給兒子係好褲腰帶。
  莫非在歡呼:“哎,今朝吃粢飯包油條,還有海苔和火腿腸來。”
  莫向晚盤好頭發走出來,拿了飯勺把粢飯包油條切了兩段,對他們父子說:“少吃一點,小心登牢。”
  莫北拿起另一段,說:“聽媽媽的,總歸沒錯。”
  她又要臉紅,回到廚房間把燒好的藕粉小圓子拿出來,又給他們父子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莫北問她:“你從來不喝牛奶?”
  家裏訂的牛奶統統是給莫非的,她向來不喝,他在他們身邊待長了也知道了。
  莫向晚自然就答:“我一喝牛奶就吐。”
  莫非嘴裏塞著食物,還要忙著做補充:“媽媽說她小時候喝牛奶的,後來不喝了。”
  莫北問她:“為什麽?”
  她說:“後來爸媽離婚了,沒人訂牛奶。”
  室內有短暫沉默,這是莫向晚第一次在他的麵前提起她的父母,掀開她生活的一角。
  莫北把麵前的牛奶喝了,說:“以後訂兩瓶吧!”
  莫向晚說:“不用了,我習慣了不喝牛奶。”
  “有些習慣可以變,除非你不想。”莫北拿餐巾紙給兒子擦嘴邊的米屑,“對不對,兒子?”
  莫非嚼著食物,大力點頭。
  她說不過他們父子,隻好苦笑。
  這一路送行,莫向晚和莫北又多了一些話題,討論了一番晚飯做什麽。她說什麽,莫北能給予良好的建議,何能融洽。
  他在生活上也會是一個好幫手。她想。
  討論完畢,莫北笑著說:“你看,我們很和諧。”
  莫向晚笑了一下。
  他說:“你應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很美。”
  她別開臉,車窗外近冬的太陽都能熱辣,照在她的麵上不好過。
  她說:“你以前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莫北說:“過去是草草和Mace的,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莫北對莫非媽媽講的。”
  他的話讓她有片刻失神,他同她,都把那段往事記牢了。原來記得牢,以前不撈出來,現在一回想,處處細節都清晰。
  然後她就說:“也許我們覺得過去了,但那不一定意味著真的過去了。”她垂首,“莫北,你知道我以前是混的。”
  莫北伸手過來握牢她的手,篤篤定定地笑道:“我也是混的,我說過我們半斤八兩。”他說,“你們公司有個藝人,前一陣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我覺得挺好。”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要從泥地爬起來,還要甩脫一身泥,很困難。對啊,多困難?這小子爬出來了,還紅了。這是凡人多做偉大事。”
  這個藝人她曉得是誰,她說:“是進過少教所的潘以倫。”
  “他現在有廣告拍有電視劇演,全部都是正麵形象,還有一個小白領女朋友。上天畢竟公平。”
  莫向晚便能微笑。
  爬起來,多難?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的大太陽下,把自己的一身陳泥舊屑連淚加血地帶出來。
  但,也應該能坦然的。隻要不怕。
  莫向晚鼓一鼓勇氣:“以前——”她舔一舔唇,有點幹,有點難,但還是說了,“介紹——那種事情的那個人,她又出現了。”
  莫北推一推眼鏡,腦中靈光一閃。
  “叫飛飛的女人?”
  莫向晚把握成拳頭的手掌攤開,平複在自己的膝頭,她開始緩緩敘述梅範範的苦惱。到了公司門口,大致將梅範範和飛飛姐的事情交代完了。
  莫北說:“你有一個選擇,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這件事情你不是焦點。”
  莫向晚在凝思,他知道她在想什麽。
  他先說:“姓林的女孩自殺,不是你的責任。”
  莫向晚輕輕歎了一口氣,他再說:“範美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責任。”
  她答:“是。”
  “但是敲詐不但犯了國法,在他們那行裏,也犯了忌諱。”
  莫北拉著她的手,傾身過來在她額頭上吻了一吻。
  “你今天事情很多,做完本職工作最重要,其他的不要多想。莫向晚,職業一點。”
  莫向晚睨他一眼:“我一向職業的。”
  莫北開了車門出來,為她開車門,扶她走到大太陽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點準時下班,不然小菜場的新鮮蔬菜全部要賣光了,就算肯出四塊錢也買不到青菜的。”

  第 76 章
  無論如何,莫北的一番話,讓莫向晚鎮定下來了。
  昨晚她接電話以後的六神無主和心緒翻騰,在進入公司之前,全部平定。
  講出來以後,不過如此。她在電梯裏稍整衣冠,鏡麵裏的人正裝謹然,門一開,麵對驚濤駭浪,亦能保持平常心。
  最苦痛的過去已經過去,不逃避,不糾結,才是她做人的原則,是不是?
  莫向晚這樣問好自己,仰一仰頭,跨出電梯門。
  林湘的葬禮,讓“奇麗”所有的工作人員傾巢而出。
  這一顆驟然隕落的明日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別人間,讓她的父母肝腸寸斷。
  在葬禮現場,鄒南陪著林湘父母,給他們遞紙巾,安慰他們,但一切都徒勞。他們來到這座奪走女兒生活的傷城,就再也沒有停止過父母之淚。
  鄒南也啜泣,講:“林湘一向孝順,每個月都寄錢回去,還在老家買了商品房,買最好的小區的房子——”她說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卷紙巾哭得梨花帶雨。
  莫向晚給她擦了眼淚:“等一下記者會到現場。”
  鄒南抽泣點頭。
  但殯儀館門外已經有記者在場,架好三腳架,虎視眈眈娛樂圈的紅白事,還為沒有一個好角度而互相吵鬧不休。
  莫向晚坐在裏間,看著門外吵嚷。
  這一些記者,亦是受過高等教育出來的雄心人士,專注於這個圈子裏最烏糟最慘垢的事,樂此不疲,全年無休。這算不算職業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個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涼。
  忽然外頭一陣喧嚷,鎂光燈齊齊擺好,就要閃動。沒想到迎麵走進來的是一個陌生麵孔,穿平常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負責簽到的史晶問她:“這是誰啊?”
  “給林湘看過病的周醫生。”
  周醫師走進來,望著簽名簿皺皺眉,搖搖頭,表示不簽。史晶見並非圈內人士,也就不強求,請助理引領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著他鞠躬三下,一臉凝重。
  周醫師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過來打個招呼。
  他說:“對這件事我很遺憾。”
  莫向晚看他臉上有沉痛之色,便勸解:“您不要這樣說,這是意外,誰都沒有想到。”
  周醫師緩緩搖頭:“公安局找我去提供過資料,林湘有輕度抑鬱。”
  “輕度抑鬱?”莫向晚吃驚,這件事情並沒有人同她說過,也許其他人都未必知曉。
  “我介紹了我們醫院精神科醫生給她,她不肯去看。也許有偏見吧!一般抑鬱症患者都抵觸和精神科的醫生接觸。我沒有能堅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邊的鄒南,不知怎地又開始流淚,握住手裏的一團餐巾紙擦了又擦,擦得兩隻眼睛賽過兔子。
  周醫師簡短說完,從側門離開。
  這位小人物前腳剛走,後麵的重頭部隊大人物們就到了,還有保安開道。林湘當年選秀的夥伴們,個個麵色肅穆,還有握著餐巾紙擦拭眼淚的。這麽前呼後擁地進來,然後,一個比一個哭的傷心。
  鎂光燈閃成一片,“奇麗”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尋地回避。
  借著死人出鋒頭,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個眼色,令鄒南攙著林湘父母去內堂,怎麽能讓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報劇?
  林湘鋒頭正勁,死因成迷,不管“奇麗”想要如何低調,她的葬禮總會被人利用一個夠本。這根本就是無可避免,心照不宣的慣例。沒有似足當年阮玲玉萬人空巷送靈已算低調太多太多。
  第二個騷動是葉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還戴著墨鏡。一路走進來,有記者在猜測這個人是誰,因為她還是新人,沒有在足夠的媒體麵前亮相。這一次,她頂替了林湘的節目,也有了這個機會,她要亮相了。
  葉歆把眼鏡摘掉,哭得幾乎昏厥,但姿態得體,一舉手一投足,給予鎂光燈良好的角度。
  有人問:“這個是誰?”
  有人幫助葉歆答了,她也有粉絲團了,在外麵舉著橫幅,寫“湘湘走好,我們愛你”,但是落款是“葉歆粉絲後援團”。
  這一次因為怕現場混亂,史晶又是個利索的人,早把粉絲吊唁區隔離到對麵的馬路上頭。林湘的粉絲也成群結隊地來現場的,但是偶像已逝,他們軍心渙散,被工作人員一趕,三五就成不了群。一時最有利的一個地頭被葉歆的粉絲們占據,人雖不多,但是整齊劃一,就像事先演練過一樣。
  史晶大為頭痛:“這些小朋友沒事跑來湊什麽熱鬧。”
  小朋友們一叫,葉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慘。走出來的鄒南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個人的死,讓另一個人得了鋒頭,這才是這個光怪陸離圈子內的本尊。葉歆狀似林黛玉般搖搖晃晃走出去。
  有記者問:“你有什麽相對天堂裏的湘湘說的嗎?”
  問的問題已經不得體,答的人更是抓住機會說:“她是前輩,提點我們新人很多,我受過湘湘的幫助。我會在新專輯裏寫一首歌,專門紀念她。”
  “她幫過你什麽?”
  “這一次我有機會在藝術節開幕式上演出,全賴湘湘。”
  史晶聽了隻冷笑:“我沒有想到悶聲不響的狗會咬人。”
  僅這一句話,倒叫莫向晚對史晶要另眼相看了,她亦是一個直心腸的人,便說:“她大致沒有講錯,如果不是湘湘出事,她上不了節目。”
  “這個圈子是個巨大的催熟器,隻要你想熟,總有一天修煉出各種道行。”
  “我們都快成妖魔鬼怪。”
  兩人相對歎氣。
  這一次葬禮,她們都預料得到小高峰。當羅風戴著墨鏡穿著黑色西服進來的時候,他前進的道路幾乎被記者們堵塞得水泄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麗”的工作人員齊齊開道。
  他的經紀人事先同朱迪晨打過招呼,羅風一進靈堂,就關門以免節外生枝。待羅風走進來,史晶指揮了門邊的保安將門一合,所有人間光影全部擋在外邊。
  羅風終於得到他個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遺照前麵立定。前塵舊愛,多少塵緣,如今天人兩隔,唯有三鞠躬,也許就是他和她的一世。
  鄒南被莫向晚派去照看林湘父母,不令他們突然在此地出現。此刻他們麵對羅風,必是恨得想要食其肉寢其皮。
  羅風三鞠躬後,麵對林湘的遺照,看了很久,而後轉過身,徑直朝莫向晚走過來。
  他對莫向晚說:“Merry,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充滿誠意,以及懇求。史晶是個伶俐的人,見狀就說:“左邊還有小房間。”她便朝羅風點了頭。
  那間小房間的隔壁是林湘父母休息的右側小房間,羅風走進去,還能聽到林湘母親哀哀的哭泣。他把眉頭皺緊。
  莫向晚問他:“羅先生,有什麽事嗎?”
  羅風從西服內襯口袋裏拿出一張支票遞給她,說:“Merry,湘湘在世的時候說過這個圈子裏人心複雜,你們公司裏頭,大約隻有你一個肯真心照顧照顧她。”
  莫向晚接過來,並不是小數目,更加疑惑。
  羅風繼續說:“請將這張支票兌現以後交給她的父母,她給父母買的房子,還有一個尾款沒有付。”他看到莫向晚的疑惑,還有一絲慌張,“我相信這件事情隻有你肯接下來用心辦,我沒有辦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著支票,是有幾分慌張,還有幾分莫名的惆悵。原來林湘是這樣信任她。
  她問:“恕我冒昧問一句,羅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麽回事?”
  羅風自嘲地一笑:“你們不是都當我是負心人,要對湘湘的死負全責的嗎?”他見莫向晚麵色一凝,便正色說:“我和湘湘,根本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為她一直有抑鬱症,我們最初在一起的時候很困難,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駐唱。我們這些人,暗地裏都拿腔作調當自己是藝術家,沒機會沒出路,就會鬱悶。她當初去北京是要考央戲和北影,考了三年都沒上,還把爹媽的錢都花光了,心裏壓力太大了。大約從那個時候,她就開始犯病。”
  “難道一直沒有醫治?”
  “她太要強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時候我的片約還算多,忙的時候沒空照顧她。她跟我賭氣,自己報名參加了歌唱比賽,沒有想到唱出名堂了。後來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剛出名的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但為了彼此宣傳的需要,還繼續掛著情侶的名頭。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說她得的不是神經病,不要看精神科。在歌迷麵前時常傲慢或歇斯底裏,都是病症的發作。”
  “我以為她一直很堅強。”莫向晚黯然說道。
  羅風也黯然:“我也以為她是堅強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自殺。我想她是真的有這個念頭,但是大家都當她是假的,你們公司為她花了些心思,機緣巧合,她的事業逐漸有起色了。我以為她會好起來。”
  莫向晚問他:“但她在你婚禮的時候去看你了。”
  羅風說道:“她來跟我借錢的。”
  “什麽?”莫向晚吃了一驚。林湘的薪酬並不菲薄,還能為父母買房,從沒有聽過她有任何經濟困難。
  “她吸冰有一段時間了,癮越來越大。也許這可以讓她忘記她的病。我想你知道的,她從來不沾那種三產。她要強,一直想要用自己的實力打拚,誰來找她她都不願意。她常常自責,因為壓力大養成這個惡習。她戒過毒,戒不掉。她為了給自己爹媽長臉,在老家買房買車,把這幾年的一些老本全部花光。毒癮上來的時候,她沒錢去買冰。那天她打電話向我借錢,我沒答應,我沒想到她會真的跑過來。她說我不給她痛快,她也不給我痛快。婚禮現場她到底沒有給我不痛快,後來我想算了,我拿了錢再找她,她已經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語。
  羅風還在說:“她要是乖一點,他媽的肯去看個大夫,自己積極一點,何苦到這個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後會絕望到選這條路,竟然去找到氰酸鉀。警察來問我,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警察說這種東西一般化工廠,化工學院裏才會製。她竟然費了這麽多心思搞來這個東西給自己一個了斷。如果當年我不攛掇她去考藝術院校,她安安分分找一個公司待著,就不會這樣了。”
  羅風抓著自己的頭發,開始懊悔,也在懺悔:“她給她父母買的房子,就剩這個尾款沒付了。她說她爹媽當了一輩子農民,家徒四壁,還被城裏的親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來翻身,還有一個弟弟明年要上大學,她要買房買車存夠弟弟的大學學費爭口氣。她吸冰以後,還堅持寄錢給她父母,後來錢不夠了,她自己到處想辦法弄。我聽別的朋友說,她還因此去澳門賭博。”
  莫向晚握著那張支票,難過得要發抖。
  這一張支票,上麵簽注的是萬金,也重如萬金,是一個偶爾失足的女兒對父母最後的心意。
  羅風說:“有的人,就是走不出去。這也是一個圍城,有的人想進來,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進來以後出不去。”
  羅風走了以後,好一陣平靜,又接連來了一些明星吊唁,都是三四線的小角兒。戲終會散場,外頭記者也作了鳥獸散。此間的淒風一卷,紙屑無數,便如一場鬧劇即將收場。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麵前,告訴他們是羅風給的。
  她蒼老的父母,攥緊支票就要撕毀,但遲遲無法下手。
  這麽多的無奈,他們迫於現狀,不能夠下手。莫向晚講:“回頭我去辦理好手續,打進你們的銀行卡裏。”
  他們無語凝噎。
  莫向晚站起身,看著靈堂上林湘的遺像,她默默禱祝。
  林湘也有一雙美目,豔光四射,仿佛在說:“要幹幹淨淨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對她講:“幸好你的愛那一個人,為你盡到責任。湘湘,請你安息。”
  在收拾好靈堂,由林湘父母親自將林湘推入火化池,一縷青煙,人生即滅。
  莫向晚有無盡的疲倦,她同史晶鄒南等人陸續退場,遠遠地望見對麵馬路上,林湘的粉絲們安靜地站著,將一排花束排在人行道上,寫著永恒紀念的話。
  一直以來,莫向晚不太會因圈內諸事落淚,或許是看慣鞍前馬後的風景。入行這麽些年,她能夠了解諸事之後的不單純。
  但有些東西是單純的,比如眼前的這些粉絲。
  他們不了解他們愛著的這個人真實脾性真實背景,僅憑認為提供給他們的些許資料,擇取自己想要接受的部分,然後全心全意去待這個偶像。
  他們所祭奠的,或許是心中那一個夢。夢碎了,才是最慘淡的。
  莫向晚拿出紙巾,擦了一擦眼角的淚。
  身邊的鄒南,猛然身子一頓。莫向晚感覺到了,問:“怎麽了?”
  鄒南不說話,隻朝一個方向看。
  拐角的地方有一個人,對著辦過林湘葬禮的禮堂方向行注目禮。
  那人立得牢,亦神傷,藏在拐角處,沒有能掩飾好。
  莫向晚這一看,直看到疑竇叢生。
  鄒南就要低頭快步走,被她拉住了。她問鄒南:“為什麽管弦會這個時候過來?”

  第 77 章
  鄒南整個人抖顫了一下,莫向晚的發問是乘她不備的。這一位上司,端著明白冷眼看著,什麽都看在眼內。
  她記得當初由她做培訓的時候,她還帶著少女的玩性,在上班時間玩連連看,手邊還放著零食。
  莫向晚就是看在眼內,總是不響,到了臨末做見習總結時候,她同她講:“一天八個鍾頭要時時刻刻專注工作,或許是嚴苛了,我的要求很簡單,今日事今日畢,計劃與總結一樣不可少。我會根據你的工作日誌安排你的工作內容,保證你的效率和工作量前提下,勞逸結合要適當。”
  她聽了,慚愧點頭。此後再不敢在上班時間過分娛樂,偶爾有了空閑,稍稍輕鬆幾分鍾,莫向晚也從不會說她。
  但她就是怕她突然正經嚴肅問她問題,帶著並不輕鬆的表情。她的心裏壓力驟升。
  莫向晚說:“我們找一間咖啡館聊一聊。”
  鄒南遲疑,尷尬,害怕,但在莫向晚逼視之下,終於順從。
  莫向晚招了出租車,回到市區,在人聲鼎沸的鬧市中心,找了一間星巴克入座。
  這裏人來人往陌生的麵孔和氣氛,悠揚的背景音樂,她還給鄒南點了一杯巧克力星冰樂和黑森林蛋糕,希望她放鬆心情。
  情勢漸緩,鄒南用小銀勺一勺一勺挖著泥一樣的蛋糕,銀勺上沾了黑泥,她用力擦,擦不掉。她欲語還休。
  莫向晚給自己買了一杯拿鐵,捧在手裏溫暖了一會兒冰涼的手指。
  她在等鄒南開口。
  莫向晚喝了一口拿鐵,身體也暖了一點,她不想等了,問鄒南:“湘湘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鄒南,你還年輕,許多壓力承擔不了,看到你這樣,我很難過。你已經跟了我兩年了,期間跟著湘湘跟了六個月。”
  鄒南將銀勺咬在口中,決然地抽了出來,淚撲簌簌流了出來。
  她說:“老大,我沒有想到湘湘會這樣。真的,我沒有想到。”
  莫向晚溫柔地看著她,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期待她將一些話講出來。
  鄒南把銀勺放下來,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頭,垂下頭。這樣一個認罪的姿態。
  她說:“這個圈子,太複雜了,我沒有想過一環套一環,會把人逼到這樣。”
  這是莫向晚知道的,理解的,甚至也是洞悉的。
  鄒南不熟練,說著這樣話,口氣都在顫抖。
  “湘湘有抑鬱症,我跟著她的時候就有了。她認為自己很出色,比比賽的很多選手都要長得漂亮,唱的也好。但是羅風在她剛紅的時候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給的壓力太大了,她希望羅風能夠拿到劉燁這樣的成績。但她又看不慣溜須拍馬,看到羅風為了上一部戲,追著導演後麵要角色。她跟我說,她最看不得男人摧眉折腰事權貴。可是分手以後,她又不甘心,天天打電話糾纏羅風,讓羅風避她不及。”
  莫向晚無聲歎氣,完全能夠想象這樣一個矛盾的林湘。不甘又自傲。她比表麵清高的葉歆更加清高。
  她說:“她之前的自殺,不完全是為了羅風?”
  鄒南點點頭:“她覺得沒有麵子,她覺得按照羅風和她的關係,應該對媒體說一些能夠幫她的話,但是羅風完全站在自己女朋友的立場說話了。這之前,這之前——”鄒南擦了擦眼淚,聲音微顫,麵色煞白,她終於說道,“老大,你知道林湘最早的時候拒絕過一個有身份的人。”
  莫向晚跟著麵色慘淡,她忽然能想到其中關節,問:“當初你是林湘的助理,她怎麽認識的那種人?”
  鄒南擦幹眼淚,放低了聲音:“老大,做我們這行的小菜鳥,每個月隻有這一點薪水。有人過來放話,隻要能把明星約出去吃飯喝茶,就會有額外外快。你也知道的。”
  莫向晚的確知道,有這麽些小企宣拉線扒外快,賺得盆滿缽滿。她清者自清,亦遠著這樣的交易,一概排除,兩耳不聞,自當不曉得這樣的勾當早就蔓延到自家跟前。
  她的自責和悔恨,讓她心中微微絞痛。
  原本以為自己不麻木有原則,原來早已麻木,忽視原則。
  她厲聲問鄒南:“是誰給你線的?”
  鄒南不敢說,又要哭,但是唇微微掀動。一下天旋地轉,莫向晚抓著桌沿,讓自己不至於難過到要往後跌去。她穩住自己,才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定下心神。
  鄒南微不可聞地說道:“老大,她不會來找你,因為她知道你不會同意。那時候我想,隻是小事情,別的人都在做,我就做了。”說完又哭,把鼻頭哭紅。
  “但是湘湘不肯,她當麵給了那個老板難堪,那個人很生氣,說了一些狠話吧!湘湘是個急脾氣,要掙麵子,就把羅風端出來說。但是,她沒想到一個月不到就出那個事情,羅風根本沒有幫她說話。那個人沒有說什麽,但是湘湘就是覺得很沒有麵子。
  “她那個時候的自殺,我猜不是假的。她本來就有抑鬱,一受刺激會胡思亂想,越想越偏。她本來人就偏激,出道以後紅的太快,覺得自己樣樣都好,開始也是被粉絲捧著,別人就應該來找自己,誰的麵子都不賣,連Judy都被她幾次氣的跳腳。後來她不太紅了,又想不通,整天神神叨叨。那是因為她不肯看醫生,脾氣一發作,合作方和粉絲都受不了。她總不肯承認這點,這個圈子裏,誰都是自掃門前雪,誰會多管別人的事情?她這個狀態久了,也沒有人發覺不對勁。”
  莫向晚問她:“你知道她吸毒嗎?”
  鄒南稍許頓一頓,終是頹喪地點點頭。
  “什麽時候知道她吸毒的?”
  “她第一次自殺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吸了多久,她說她總是覺得自己在走獨木橋,家裏靠她的薪水過日子,她爸媽自從她能賺錢開始就不肯再下地勞動了,她弟弟還要靠她念大學。她說她弟弟很厲害,年年都考學校第一名,不管怎麽樣要把弟弟供出來的。但是她一演出就會覺得力不從心,返胃酸,難受,有次跟著北京一幫人去泡吧,她試了試這個東西,覺得很有療效,總比看醫生好。”
  莫向晚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經涼了,苦澀澀。
  總有人願意飲鴆止渴,貪圖一時快慰,而拒絕苦口良藥。她不知道苦在舌尖,還是心頭。窗外渡過一群白鴿,自由翱翔,莫向晚怔怔看一會,同鄒南又是短時間相對沉默。然後,她再問鄒南:“她的事業有了起色,為什麽不去戒掉?”
  鄒南說:“老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這句話,沒有錯。栽倒以後爬起來的困難讓有的人寧願在泥地裏麵打滾。因為太了解,莫向晚由此黯然而神傷。
  “她因為工作更多了,怕自己精神不好,癮就越大。Judy為了這個事情罵過她很多次,但是她就是不聽。後來她爸媽寫信、打電話還親自上門找她問她要錢買房子車子,說親戚們笑話她在現在總是在電視裏露臉,但是家裏還是平瓦房。她一賭氣就在他們那個家鄉的省會城市買了最好的商品房,連裝修帶買了車,把她這兩年攢的積蓄全部用光了。
  “她問我借錢,也問Judy和管姐借過。我沒有多少錢可以借給她,管姐,管姐讓我問一下湘湘的意思,之前她拒絕的那個人,投資了一部電視劇,可以請她去演女一號,給她好的片酬。她本來不願意,後來看在有錢拿,但是還是放海口說那麽就讓羅風來演男二號,追不到她的那種角色。那個人真的辦到了,她——稀裏糊塗就——”
  鄒南說不下去,又流了眼淚,哽咽著再說:“後來她說到這個事情就哭,那個人做了很多讓她很絕望的事情,還——真的拍了那種照片,說不能輸給羅風這個演戲的。湘湘說,她什麽都完了。自己最後還是走到這一步,是自己作踐自己。那個人本來跟她說好,要用五百萬買她五年。管姐說,每年我可以拿五萬塊提成,可是我當時就說不要,我不敢要。我不知道怎麽就從吃飯喝茶變成了這種事情,這是湘湘的賣肉錢啊!”
  莫向晚的鼻頭微酸起來,她問:“湘湘最後還是不願意做,也不願意再吸毒了,就幹脆了斷了?”
  鄒南“哇”地一下哭了出來,引得別人都看他們這裏。但莫向晚並沒有給予她安慰,她用餐巾紙印去自己的淚,扭頭看向窗外。
  那一群白鴿已不知去向,地麵上的喧嚷,傳不到天際。一望無際的藍天,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麽安靜地俯瞰眾生。
  眾生有多少欲哭無淚的故事?混跡紅塵,盈虧自負,並與道德激戰,時時衝擊。有的人無法承擔選擇的結果,也無法改變,良心為自己而內疚。
  莫向晚一下一下擦幹為林湘落下的淚,對鄒南說:“快點吃完點心吧!明天還要上班。”

  第 78 章
  莫向晚同鄒南一起走到地鐵站,這一路有一絲一線扯出來的迷惘,她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想通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通。
  有點頭重腳輕,還有難受,難受到極點無法呼吸。
  在地鐵站,兩個人一個往南一個往北,就此分手。鄒南還留著哭泣之後的紅眼睛紅鼻頭,讓她看了還是憐惜。
  她才多大?二十歲入的這一行,迄今不過二十三歲,是可以搞正路子的年紀。她看到她的傷心,十分不忍。
  鄒南乖乖向她道別,她拍拍她的肩膀,要她路上當心。
  此後的路還得各顧各走。
  這時候正值下班高峰,整個候車廊擁擠得如沙滯之河,好容易來一場列車,人人爭先恐後,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後。
  莫向晚本還本能擔心鄒南,扭頭望一望對麵站頭的鄒南,她已經淹沒在人群之中,她是看不到她更顧不了她了。
  她不過片刻的念想,已經被身後人群推入列車,車門一閉,換一個世界。但裏頭依舊四處是壓迫,人人都猙獰,各有各的苦衷,拚命擠壓,力求一個相對寬舒的空間。
  莫向晚被推來搡去,終於伸手格開壓迫她的人。
  她想,林湘為何不肯伸一伸手,護一下自己?如果連自顧都不暇,如何照顧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張彬手底下管檔案的人事助理,要她調一調林湘的資料,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聯係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緊急聯係人,其後才是她的父母。
  她問:“這一次沒有聯係她弟弟來嗎?”
  人事助理答:“行政部本來已經訂好三張機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請求不要打攪兒子,怕影響他學習,說他就要期末考了,還要考六級什麽的。”
  手心手背的肉,還是有差別。莫向晚幽幽歎氣,掛掉電話。片刻後手機又響起來,是莫北打來的。
  他說:“我想帶兒子出去搓一頓,不過你放心,絕對不去肯德基。”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幾時可以地鐵到站?”
  她剛想說“我不去”,他說了一句:“我們一家三口一道去吃。”
  在擁擠的車廂裏,莫向晚把這“一家三口”四個字在舌頭尖上滾了一遍,沒能阻止它蕩到心底裏去。她不想拒絕。
  下了地鐵,她老遠就看見莫北的車停在拐角處,走近過去,莫非已經看到她,直對莫北嚷嚷“媽媽來了”。
  莫向晚走過去點兒子的腦門:“大老遠就這麽吵。”
  她要拉門坐後頭,但是莫非撒嬌:“不要不要,你坐前麵,我要白相(上海話:玩)。”
  莫北給她開了前門,笑說:“進來吧!”等她坐好,再講,“本來要去買青菜的,不過時間太晚,小菜場的菜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輕輕一哂,想說“怎麽跟你兒子一樣話癆”,還好刹車刹住,沒有說出口。但隻是一想,就喉嚨口發緊,不大自在。
  莫北沒有看出來,徑自講:“我們隨便吃吃,比較家常的,也不貴。”
  她“嗯”一聲,由莫北發動車子。
  這一隨便,沒想到真是隨便,莫北驅車在鬧市中心後頭的老式工房裏,正宗壁角裏頭的破落房子後的空地上停下來。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裏打什麽妖怪主意,有點審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說:“爸爸帶我吃咖喱雞。”
  莫向晚問:“吃咖喱?”
  莫北領著他們在弄堂裏拐了一個彎,往一幢老工房裏走進去。
  “是的,平民咖喱。”
  那可果真是平民得徹底了,整棟樓一半是破落的皮包公司占據,還有一小半是居民住宅。他們就直接坐了老舊的電梯上了頂樓十層,走到居民住宅門前頭。
  莫向晚抬頭瞅瞅門頭,要不是門頭上用LED燈做了四個字“長樂小廚”,她要真的以為是擅長民居。
  但莫北已經拉著莫非的手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餐廳就是一間居民住宅。裏麵開了暈黃的長管燈,進門的玄關就有一個收銀台,上頭放著電視機,旁邊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後麵擺了一座相架,相架後頭的一壁牆整齊貼著各色人種的客人在此間餐廳裏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這還是一間名揚海外的小餐廳。
  收銀台旁邊有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婦女,她見莫北走進來就停了下手裏記賬的活兒,笑著打了一個招呼,還寒暄幾句。看來莫北是這裏的常客了。
  莫向晚隻是顧自打量裏麵的格局。
  客堂間放了五張鋼座木板桌子,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細的條凳,已經有三張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轉是廚房,因為門口就掛著一副塑料簾子,擋不住裏麵濃烈的咖喱味道。右邊還有一間房間,但是門關著。
  莫非看這裏跟自己的家老像的,就問他的爸爸:“我們是不是要自己做的吃啊?”
  這時右邊的門開了,有個坐輪椅的中年男人從裏麵轉出來,看見莫北樂嗬嗬地打著熟絡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就問:“莫先生,你終於有了女朋友啊?”
  莫北笑得輕淡,沒有否認,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他看一眼她,再向輪椅男人介紹莫非:“這個小囡是我兒子。”
  莫非自來禮貌又伶俐,馬上叫“叔叔好”。輪椅男人驚訝管驚訝,但還是一路熱情似火地將他們帶到右邊的房間。
  這一下,莫向晚“嗬”地驚歎了。
  原來這是一間包房。整壁的牆做成了落地鋼窗,從這裏望出去正正對牢黃浦江的夜景,一路過去萬國建築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間。
  莫北問輪椅男人:“小嚴,最近生意好嗎?”
  叫小嚴的輪椅男人答:“現在金融危機,別人家大餐館不肯去吃了,專門找實惠的小餐館。我爸媽管的雲南路的那個餐廳天天爆滿。”
  其實這間房間裏可以放兩桌的,但是小嚴識趣,看莫向晚有點兒羞澀,就講:“我不說了,你們快點菜吧!今天這裏就招待你們這一桌。”
  莫非馬上說:“叔叔你真好。”
  小嚴笑起來:“莫先生,真看不出來。”
  莫向晚臉很熱,要低頭,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這樣首次在外麵的人麵前這麽親密。小嚴倒不好意思,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手,他拉著不放。她難為情地覷莫非,兒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嘖嘖驚歎。
  “我覺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轉頭回答他的爸爸:“我們老師說的,人類在大自然麵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說:“除了這條江,這片天,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為難,再把臉貼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說:“人類被大自然包圍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黃浦江圍著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說:“非非比較高明。”
  莫北點頭,對她笑:“青出於藍勝於藍,這個世界才會進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杠了,坐了下來問他:“點什麽?”
  他說:“我已經點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來上菜,正是剛才算賬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龍蝦片,擺好盤子調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輕鬆不少。
  莫北講:“飲料我隻點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們還需要再學習。”
  她說:“沒關係。”
  莫非吵著要喝可樂,被他爸爸一個眼神給拒絕了。原來嚴父的賣相擺出來,還有一些威懾力。莫非閉嘴,老爸點什麽他喝什麽。
  先上來的菜是泰式拚盤,有迷你春卷、粽葉包雞、蝦餅和魚餅。莫非又吵著要吃雞,莫北就耐心替他剝了粽葉。
  不用照料兒子飲食,這讓莫向晚有篤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閑。蝦餅彈牙可口,她一連吃了兩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為她夾了兩個,自己倒是一個沒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雞肉,一端上來滿滿一盆。莫向晚受不住青咖喱的獨特味道,一聞就會反胃,但是莫北說:“這是小嚴拿手的,青寧皮的分量和外麵不一樣,快要冬天的時候吃最合適,健康功效加倍。”
  他這麽一說,又是一個邀請的眼神,莫向晚就輕喝一小口,先覺得不適口,直吸氣,又喝一口,才發覺平時不能入口的食物,還是可以吃的,漸漸品出些許滋味。
  她問他:“你同老板很熟?”
  “我看著小嚴發跡。”
  她露出想要聽故事的神態,他就說了:“小嚴幾年前出過車禍,後來雙腿不能走了。不過勝在他是自強不息好青年,做成今天成功事業,小日子過的不錯。”
  小嚴一手轉著輪椅,一手捧著烤豬頸肉進來,莫北站起來說:“我們可以自己來。”
  他不準莫北動手:“你來我這裏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不動,小嚴把菜端上來。他說:“莫先生,有兩句話想跟你講一講。”
  莫北說:“你說吧!”
  小嚴先自歎口氣,然後說:“莫先生,你同於先生講一講, 這些年他為我們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買房子又投資我們的小飯店。這兩年我這裏生意越來越好,雲南路那邊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幾天我找他給他分紅,他怎麽都不肯要,你看這個——”
  莫北笑:“嗨!你別管他,別放心上。”
  小嚴較真起來:“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義的。他對我盡的責要到個頭的,以前我們家裏沒有什麽經濟能力,現在有了,哪裏還可以貼到人家身上去?你講對不對?”
  莫北皺眉:“你看你看,我到你這裏來吃飯就圖一個家常,你還給我出難題,你給到我手裏,於直那邊不肯要,你這裏也不肯要,我豈不是接一個燙手山芋?”
  小嚴被莫北一說,也考慮到此關節,不禁煩惱。莫北順手一推,將他推出門外,到莫向晚視聽範圍以外才講:“我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來吃飯,你就不要當電燈泡了。”
  小嚴大笑:“莫先生啊,你到底什麽時候結的婚?”
  莫北正正經經講:“很早以前。”
  小嚴隻得作罷,讓做收銀的老婆送冬陰功湯過來,莫北半路截掉,自己送進去了。
  莫非啃豬頸肉啃得正香,莫向晚拿著餐巾紙給他擦嘴邊的殘漬。莫北坐到他們身邊,接過莫向晚手裏的工作,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一個朋友一直在資助他們。雖然開頭是補償,後來看他們一家路子正,小嚴身殘誌堅,竟然學出一門泰國菜手藝,所有的幫助不會白費,還能造福廣大食客。你看值得不值得?”
  莫向晚聽了感慨:“背後付出多少努力。”
  莫北說:“一步一個腳印,厚積薄發。”
  莫向晚看兒子吃得實在香,向來不食油膩的她也夾了一塊豬頸肉來吃,直讚:“確實好手藝。”忍不住就用青咖喱拌了飯,幾塊豬頸肉做小菜,和莫非比賽誰吃的幹淨。
  莫北卻沒動什麽筷子,隻是含笑看著偶爾調皮起來的莫向晚和莫非耍著這般童趣動作。他看一會,又望望窗外繁華盛景,不禁心滿意足。
  結賬的時候,小嚴堅持不肯收錢,莫北堅持要付,兩人推來搡去,莫向晚就在一旁圓場說道:“打個八折吧!”
  這倒是個折中的辦法,小嚴隻好應允。
  出來時候莫向晚說:“他對你感激不盡。”
  莫北說:“做生意不好都如此,會吃虧的。”
  坐到車子上,莫向晚這一次是不自主地往前排坐了,隻是一天勞累上來了,問過莫非幾句功課問題,就打起了瞌睡。莫北對著莫非做一個噤聲手勢,父子兩個都不說話,讓這車內唯一女性得到安眠。
  莫北在紅燈停留間隙,時不時會貪看她一眼,她的頭發有幾許淩亂,垂到眼瞼,可他還是能看到她俊挺又堅毅的眉骨。這個角度望過去最漂亮。她疲憊的時候,臉頰會微微泛紅,似鋪著一層淡淡胭脂,無時無刻都是賞心悅目的。
  莫北怔忪著,情不自禁就會微笑,被莫非看到,問:“爸爸你笑什麽?”
  莫北小聲問他:“媽媽是不是很漂亮?”
  莫非抱著胸講:“爸爸,非非的媽媽當然是漂亮的。”
  莫北又問:“那麽爸爸呢?”
  莫非就勾住他的脖子講:“爸爸是大帥哥,比好男兒還要帥。”然後搖頭晃腦,“所以我也很帥。”
  非非的媽媽翻一個身醒過來,正聽到他們父子的自吹自擂,她想,這是不好摜著的,就說:“男孩子要這麽看中漂亮幹什麽?”
  莫非吐吐舌頭,但是也有理由:“因為爸爸媽媽都很漂亮,我才漂亮,我就自豪一下呀!媽媽,這個不是驕傲。”

  第 79 章
  回到了小區裏,莫北把車停好,莫非嚷:“我先上去開門。”抓起他的小書包就衝出車門快速跑。
  莫向晚在後麵喚一聲:“當心。”但兒子已經衝進樓房裏了。
  她搖搖頭,作勢要下車,但是手被莫北摁住。她看著他,黑魆魆的夜,他們停的這一處沒有路燈,又背著月光,什麽都看不清。
  莫北想,看不清才好呢!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就吻了上去。
  莫向晚想要掙紮,但他的氣息一接近,她就軟弱,再到無力。許多時候,人世間的掙紮無用。這一次他太直接,直接到霸道地撬開她的口腔,與她唇舌糾纏。
  她幾乎都要忘記,當年的他的那些吻有多麽熱烈,而此刻熱烈正在擦拭過往,一點點擦掉,再點燃新的火種,“嘭”地一聲,刹那燎原,燒出漫天的星辰,在她的眼前閃爍。他的手握緊她的手,讓她沒有轉圜和逃脫的餘地。
  就這樣一個吻吻到人都快漂浮半公分,驚心動魄到仿似經曆一生。
  時間就要停止,心髒也要停頓。莫向晚無力地俯在莫北懷抱裏,直到他先停下來。
  兩個人各自靜坐,十指不知何時已相互纏繞,牽牽扯扯拉不開。這樣互相相連,彼此的心離得很近,仿佛可以聽見對方的心跳。
  現在是真的不遠了,斬不斷這聯係。莫向晚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是如此溫暖。
  莫北用拇指撫摩著她的手背,想,自己總要說些什麽。她的手就在他的掌中,讓她低垂了頭,這樣羞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幸好電話響起來,俗世的聲音打攪了他們之間的寧靜。兩個人都找手機,結果是莫向晚的手機在響,放的音樂老土,悠揚的曲子裏,歌者在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莫向晚接起手機,那頭是梅範範的聲音,說:“晚晚,我約了他們明天下午一點半,你有沒有空出來?”
  莫向晚本能就像換一隻手拿手機,但他沒放開她,她稍稍正了正身體答話:“我知道了,明早我給你電話,我們需要計劃一下。”
  梅範範聽她這樣爽快,竟在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說:“哦,好的。”
  莫向晚當機立斷關上了手機,但莫北的手還是沒有放,她用另一隻手撥一撥他的手:“別這樣。”
  “明天你隻是去做個旁聽證人,記牢別代替受害者答應對方任何東西。”
  原來他都聽到了。
  莫向晚本能就直起腰板,似一隻戒備狀態的貓,隨時會攻擊或者撤退。
  莫北接著說:“小嚴這樣的人值得別人幫助,幫了一個是一個,算為社會謀福利。”
  莫向晚明白了,清楚了,自他的眼底體味到關切和提點了。她微笑,答:“我知道分寸,我還要顧著非非。”
  “你是無敵女豪俠,什麽都不怕,無欲則剛。”他還說,也許臉上有笑容。
  但這對女士來說並不能算是好比喻,莫向晚僵了麵孔,莫北放開手,把手一攤,歎氣:“讓我束手無策外加束手待斃。”
  莫北講完就有幾分擔心。他是試探的,就怕一講完,莫向晚就會擺出冷麵孔。但她沒有,隻無奈把麵孔一板,帶五分嬌憨羞色。
  冒險試探的男士心情一下大好,吹起口哨抬頭要讚美看不到的月亮。他恨這個位置空間有限,讓他不得擁抱住她。
  但兩情還有久長時,豈止僅屈座駕內?
  他下車把被他示愛羞住的女士穩妥地送回了家。
  莫向晚隻一徑的心怦怦直跳,在洗臉時,都能感受到雙頰熱燙。抬頭照鏡子,鏡中女子分明春色上眉梢。
  怎麽會這樣?
  她甩一甩頭,要自己堅決鎮定。
  臨睡前她為莫非檢查了作業,莫非講:“爸爸早就檢查過了。”
  她心內一動,想起先前兒子在車裏說的話,心裏不是沒有驚詫。難道莫非入戲愈加深,竟真有當自己做莫北的親生兒子的趨勢了。
  她問兒子:“你怎麽就覺得自己長得像爸爸呢?”
  莫非歪一歪頭,講:“葛老師講的呀!她後來跟我講,說我很像爸爸的,不過她要我保護好視力,不要像爸爸一樣戴眼鏡。”
  原來是這樣,莫向晚既安心又不甚安心地籲一口氣。她想,如果此刻她對莫非說,403的四眼叔叔就是你的爸爸,絕不是你的替代品爸爸,兒子的反應會怎樣?
  但莫非今天玩的太累,已發出沉重鼻鼾,變作熟睡的小豬。
  莫向晚笑著搖搖頭,先不管這宗問題,替兒子拉滅了台燈。
  她回到自己床上,一時難以入睡。她用手指輕輕觸碰自己的唇,剛才被他那樣吻過。後來,他這麽高興。
  莫北從來不在她麵前遮掩對她的喜愛。
  莫向晚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到了。
  或者,他是愛她的?用幾個月的時間,全心全意愛上了她?
  她腦子裏有兩個聲音。一個說:“你和他的開始就不正當,你忘記他是有所愛的人,對你一開始不過是情欲發泄。”另一個說:“過了這麽長時間,你真當他是混演藝圈的,在你麵前演一個情深梁山伯嗎?他費盡心機為哪般?他連今天帶你去吃飯,都是為了提點你。”
  兩把聲音沒有分出勝負,但第二把的最末一句敲到了她腦中靈光一點。
  莫北說的對,幫助值得幫助的人,才算為社會謀福利。
  當初梅範範一個電話過來,真因走投無路?如此私密之事,私下解決豈不更妥當?如此請她幫助,壯膽或許是原因之一,更或許她需要一個犯罪現場的目擊者,讓飛飛姐多生忌憚。對付一個容易,對付兩個就難了,她手裏有梅範範的照片,莫向晚是目擊他們敲詐的證人。飛飛姐又是知道莫向晚過往的人。這一串就是一條食物鏈,三足鼎立,誰都逃不掉。
  梅範範做出這樣的決定,知道她會施以援手,那應是建立在太了解她的基礎上。
  這一想,她又生出諸多感慨。這麽了解她的一個人,算不算是仗著了解她而在利用她?
  莫向晚隻能苦笑。自己做出如莫北所說的做出女豪俠的姿態,就不能怨眾生前來祈求普渡。
  她自知,是該往後退一點點,但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既然她慷慨了,哪裏還有收回慷慨的道理?莫向晚略一思量,有了計較。
  第二天,她上午處理好公事,在囑鄒南替她自員工食堂打飯上來之後,撥了一個電話給梅範範。
  她說:“今天和他們談的這個事情,我們不大好硬來,隻能這樣,你我唱足紅白雙簧,一點點把數字磨下來。”
  梅範範哪有不懂的道理,說:“我懂你意思,你肯幫我已經很義氣了。我這些年走的是正路,和以前的人沒有瓜葛,能幫我充充場麵擺擺譜的隻有你,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尋誰去。”
  但願她是真心這樣想。
  莫向晚在出發之前洗了一把臉,讓自己普通又樸素。沒想到梅範範同她心有靈犀,也打扮得清湯寡水,路人一般。
  兩個人在約定好的茶餐廳裏一碰頭,梅範範就又把具體情形講了一講。
  “我本來也不想煩你的。這一次飛飛找了一個幫手,大概是她的姘頭,耍起文雅流氓來,絲毫不鬆口,還跟圈子裏的媒體和人頭特別熟,知道我剛出道,媒體和其他地頭的人不買我的賬,沒有人肯真心罩我,平時見我新人風光的一些人還巴不得找到機會踩我幾腳。”說到這裏,美人範美也真心黯然神傷了。
  所謂高處不勝寒,寒在孤身一人無人支撐,往下望望四處是危機。
  莫向晚想,應當是還有這層正經原因的,她看中了自己的職業身份。找她的娛樂圈金主們抑或祝賀,都不可能。也隻有她這位在行裏混了些人脈的人出來,好當一當紙老虎。

  第 80 章
  但出乎她們預料的是,對方並不是單槍匹馬,而是有備而來。在約定好的茶餐廳內,同樣變回普通又樸素的飛飛姐身邊,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老克勒模樣的男人,年紀也有五十出頭。
  梅範範和莫向晚互相看一眼,都沒有先發聲。先招呼的是那個男人,笑眯眯地講:“梅小姐帶著小姐妹來喝下午茶,榮幸之至啊!”
  飛飛姐這幾年老了一些,現出一點中年婦女的粗蠢相,她沒什麽耐心,點了點麵前的座位講:“坐。”然後看看莫向晚,問:“草草?”
  莫向晚微笑:“飛飛姐,你好。”
  飛飛姐也微笑:“原來你還是這麽幫你的小姐妹。當年她的男朋友買白麵,她沒錢了還是你的中介費救了急。”
  這麽閑閑一句,已讓梅範範變了一變麵色。
  但莫向晚還是微笑,用一個不怎麽在乎的態度講:“老早的事情您還記得?不過我還記得那時候得你不少照顧。現在遇到以前的老朋友,我還常和她們聊到你。”
  梅範範不禁暗讚莫向晚的隨機應變,用軟呼呼的話假裝掩飾,讓飛飛姐有稍許的意動,猜測她的路子。
  那男子咳嗽一聲,喚了服務生過來點單,選了幾例不算便宜的點心。梅範範同莫向晚也各自點了。而後由梅範範切入重點。
  “飛飛姐,我剛剛有點噱頭,你就讓我割肉,這樣太不上道吧?”
  那男子講:“我們這叫禍福與共,梅小姐你不要講的這麽難聽。老朋友有困難,你總要意思意思的。”
  梅範範把柳眉豎起來:“我割肉割不好,是要大出血的,你們倒是要看我血崩當場?”
  男子笑嘻嘻的,五十歲的男人帶一點無賴神氣最是惡心,他涎著麵皮講:“你潛力大,將來補血補到飽,怕什麽?就怕現在割肉割不好前功盡棄。”
  梅範範嬌吒一聲:“那麽我們就自捅一刀,大家流血流掉算數。”
  整個過程,莫向晚隻是看著,不大說話。她對麵的飛飛姐也是看著,也沒有說話。她們幾次都把打量對方的目光交集在一起,飛飛姐是冷冰冰的,在莫向晚頷首微笑應對下,直板板不作任何回應。
  莫向晚在梅範範就要同那男子爭起來的當口,插了一句話:“飛飛姐,你就看一看舊情麵,以後大家還要互相照拂,範美現在在我們這個圈子裏剛露出頭,做事情還是很艱難的。”
  飛飛姐疑問:“你們這個圈子?”
  梅範範得意了一下,講:“我之前的電視劇就是簽在他們公司的,晚晚在這個行當裏混了好幾年,有她來做個保,飛飛姐你總會放心了吧?”
  她暗暗遞個眼色給莫向晚,莫向晚隻是注意著飛飛姐的神態,她轉頭看了看身邊的男子,那男子蹙牢眉頭,問:“哦?請問這位小姐哪裏高就?”
  莫向晚是收到了梅範範的暗示,有一點她們心意相通,她對對麵的人說:“範範是我們老板娘於太太看中的藝人,所以於公於私,我都要來喝這杯和氣生財茶。”
  男子追問:“哪一位於太太?”
  “祝家的那一位,她的先生是我的老板,前一陣夫妻倆為了捧範範還借了些媒體的力量。”
  男子看看飛飛姐,飛飛姐把頭別轉,顧自看窗外。這幅情形怪異,莫向晚暗忖片刻,不得要領。
  梅範範看出點苗頭,講:“飛飛姐,上一次跟你說的價碼怎麽樣?你帶我一場,我不會忘記的,我們要互相幫忙才能一起進步。”
  男子聽得她這樣說,又要按捺不住,但被飛飛姐製止了,她說:“我們回去考慮考慮,在我考慮好之前,道上的規矩總不會違反的,你放心。”
  這樣一說,這頭的兩個女人都舒了一口氣了,就此準備起身離開,但飛飛姐叫了一聲“草草”。莫向晚頓一頓,才回頭,恰好服務生上菜,是一盅芝麻糊,擺在飛飛姐麵前。飛飛姐輕輕一推,推到身邊男人跟前。
  她對莫向晚說:“你管你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何必蹚渾水?”
  梅範範聞言,臉一白。但莫向晚笑著說:“沒辦法,公事需要。”話一說完,便輪到飛飛姐身邊男人臉一白。
  飛飛姐麵不改色,隻點點頭又對梅範範說:“找到好靠山了,恭喜。”
  梅範範掩飾好適才的不安,用妥帖的表情講:“我是孤身上路的人,一直靠大家賞臉,說來要多謝謝一直照顧我的人,飛飛姐,阿是?”
  飛飛姐沒再同她們答話了,隻對身邊頗顯些喪氣的男人說:“快吃吧!冷了就粘牙了。”
  此時兩個女人再也不管他們二人,疾步就走出了茶餐廳。
  外頭日頭正盛,曬下來頗有威力,梅範範用手擋一擋陽光,對莫向晚說:“走,晚晚,我請你喝咖啡去,今天太順利了。你怎麽這麽聰明?知道用祝賀壓他們。我就差一個可靠的人幫我講一些話鎮鎮他們。”
  莫向晚沒應她的讚揚。這也不過是急中生智,令對方措手不及,錯認梅範範身後後堅強靠山。況且她確也在“奇麗”任職,對方隻須一查,便能把她今日扯出來的話信一個七八成。
  誰願意真的得罪祝大小姐要捧的明星?她不過是公事公辦,矛頭並不在自己身上。這種事還是不要濕手搭麵粉的好。
  但她也有疑問:“他們這樣做明顯犯忌,當年你的那些客人來頭都不簡單,他們怎麽會反自己的底麵?”
  梅範範一臉鄙棄,啐一口說:“為著個姘頭,她哪裏還會講江湖道理?那個男人不曉得是什麽來頭,看樣子是斯文人,偏他娘的不做斯文事!”
  那是莫向晚不願意再去了解了的,她抬腕看手表,說:“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梅範範拉住她的手,她說:“晚晚,關鍵時候還是你靠的牢。”
  莫向晚不露痕跡地掙脫了。
  梅範範覺察到了她的冷淡,頗有些傷心的意思:“我們好多年的老同學情誼呢!”
  莫向晚笑:“沒有錯啊!”
  梅範範講:“不扯了不扯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又說,“站在朋友立場,我給你提個醒,天氣要變了,你自己趁早選好隊伍站吧!”
  莫向晚在回公司的路上,把這句話考慮了一遍。梅範範能提醒她的,無非工作上頭的事情。她常常跟著祝賀,所見所聞,會是自己看不到的另一個側麵。
  她從不了解另一個麵,管自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須知世事如棋局局新,如讓外界的瞬息萬變影響到自己的正常生活,則會精疲力盡。
  但也須在關鍵時刻想一想。
  莫向晚在進公司前收到了一個麵試電話,對方的聲音溫和又有幾分謹慎,問她“是否有興趣換一份工作”。莫向晚問清楚他們的公司情況,並不是自己投過簡曆的那幾間公司之一。
  對方說:“是這樣的,我們在網上看到你的簡曆,希望你可以過來麵試一次。我們是一間小型的廣告公司,不知你是否有這個興趣。”
  這樣的坦陳,讓莫向晚生出幾分好感來,她同對方約好麵試時間。
  回到辦公室裏,各位同事仍各自忙碌著,這周末就有籌備已久的開幕演出,相關部門都全力以赴,簡直像是用足氣力在周旋主營項目。
  鄒南手裏捧著一封信走到莫向晚的麵前,輕輕遞過來。
  莫向晚接到手裏,沒有意外,也不驚訝。這是鄒南的辭職信。
  她問鄒南:“找好下家了嗎?現在這個形勢很難找工作。”
  鄒南麵上略有憂愁:“還沒有,但是,這裏我不想再做了。我會想到——”
  她說不下去。莫向晚能理解。
  鄒南吸一口氣繼續說:“老大,以前宋經理那裏常常要我過去幫忙,我懂他的意思。如果以後會有什麽變化,我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莫向晚輕輕扣著桌麵,一篤兩篤,就要融會貫通。她問:“宋謙那裏還做過什麽私活?”
  “他們經常接外單,做文藝演出和廣告拍攝。”
  “所以自家藝人的喪事,也輪到行政辦的史晶頭上辦了?”
  “老大,你知道史晶和許淮敏是誰家元老。”
  “嗯,我知道了。你以前認為我會和宋謙是另一邊的元老,是不是?”
  鄒南的臉紅了一紅,承認了。她做的一切,真的是跟著領導的路線走。莫向晚和顏悅色說:“我今天會在EHR係統裏批掉你的申請,即刻生效。”她想了想,又問,“你還是準備做這行?”
  鄒南猶豫了一會,說:“我一畢業就做這些事,如果是別的行業,或許有點困難。”她是真的覺得困難了,麵上都有難色,掩飾都掩飾不得。可這樣難,還鼓足勇氣交來這一份辭職信。
  人一醒悟,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能保持性本善,在最困難時刻做出當機立斷的選擇,已屬不易。
  莫向晚在鄒南走後,打了一個電話給莫北,問:“上一次你說過有公司要找我這樣職位的人?”
  莫北問:“你決定了?”
  “我介紹一個人過去好不好?”
  莫北的歎氣,隔著電話都能聽聞,他說:“你啊——”
  莫向晚低低地請求:“我保證這個人很適合這份工作。”她想,他大約會無奈,但應能理解她。
  莫北果然說:“我信得過你。”
  無來由地,她帶一點點分享的意願,又說:“今天我接到新公司的麵試電話了。”
  莫北有些高興:“祝你馬到功成,心想事成。”
  她想,他也算一重心想事成了吧?但隻是握著電話不語,消化他的祝福,在心中聚積暖洋,撲麵過來,她已陷入這一篇溫暖的溫柔之中。
  然後,她竟會由此有了無限勇氣。

  第 81 章
  莫北最近把泰半精力放到對莫非的早晚接送和教育之中。
  事務所的工作不可謂不忙碌,時勢一變,金融界物貿界巨擘紛紛變著法子裁減人員,勞動合同糾紛激增。江主任的老客都因此煩惱找上門尋求法律援助,講穿了,是如何讓法律援助不了。
  江主任搖頭嗤笑:“洋人的門檻關鍵時候並不精乖,在本地怕勞動仲裁機構作甚?中國良民大大地有。”
  莫北看鍾點一到,預備下班,被江主任叫住:“小莫,最近你不大勤快。”
  他是真的要訓人。
  原本他眼中的莫北,從來精力過人,工作狂熱程度不亞於甲級寫字樓裏為洋人鞠躬盡瘁的“白骨精”。莫北的座右銘是“分秒必爭才能先人一步”。這幾年專注工作之精神,堪稱業界楷模,國內外幾個商會的會長都要頒給他最佳顧問獎。
  這是他的一條臂膀,不可或缺。但市一電機的案子之後,他漸漸發覺自己的這條臂膀,因為拐的方向不太對頭,位置有點岌岌可危。
  莫北聽他說了以後,總歸笑笑,講:“您老多慮,我這一張笑麵孔,一般討不了打的。”
  他會語重心長:“你老子身不在其位了。”
  這種話直率又坦白,莫北心裏自有打算。
  但這一切,已不再是他生活之中最重要。如今每天和莫向晚母子吃一頓早飯一頓晚飯,已成為生命中的白開水,極為必須。
  論感情,論道理,莫北已經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就等一個成熟的契機。
  前幾天晚上,莫向晚跟他談了談麵試的心得。她去的那間公司是幾個剛自國際4A自動辭職下來走單幫的年輕人新開的,經營目標很明確,專門對牢國內傳統行業提供服務。他們在網上廣泛找尋具備跟案經驗還能拓展業務的人選,一眼就看中了莫向晚。
  莫向晚用課堂上頭學過的知識跟他分析,也是分析給自己聽。
  “這兩個月還能保持迅猛發展勢頭的就這幾個行業,國內市場內需大,遠遠不到飽和狀態,民以食為天,基本生活保障總還是必須的。聯合利華都要把總部搬到本地來,當然也是因為他們當地市場遭受重擊。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這些行業在現今時勢下依舊大有可為,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他點點頭,口裏嚐著她做的無錫醬排骨。
  莫北鮮少會讓莫向晚動手做晚飯,因為莫非常常講:“媽媽很忙的,回來燒好飯,有時候累得抬不起腰。”“累得抬不起腰”是莫非最近學會的比喻,經常會脫口而出用一用,用得很順溜,講出來讓莫北的心酸得也很順溜。
  莫向晚見莫北總把晚飯包過去燒,終歸不好意思,見他是個不愛洗衣服的人,三天兩頭跑新村外的洗衣房,便讓莫非將他的衣服拿過來。
  偶爾,她也會堅持做一兩道菜。
  莫北會想,他們分配得頂好。
  他喜歡她做的菜,濃油赤醬之下,都清爽簡單,就像她的人。
  他其實反對她去做開疆辟土的工作,聽完她的分析,他有點無奈:“你又會很忙。”
  她停下筷子看著他,好像想要脫口而出一句話,但是又吞咽下去。羊脂麵上又泛紅。
  莫北猜測,她不會是想說“反正有你”這一類的話吧?所以他就說:“反正有我,你去鍛煉鍛煉也好。”
  莫向晚低頭吃飯,微不可聞地又要罵他“毛病”。
  洗碗的時候,他非要鑽進她那間狹小的廚房,進去之前攆莫非回自己房間做功課。
  他就倚在門口看著她,看到她抬頭要對他翻白眼,他就會撥撥她耳邊的發,就勢親一親她的耳垂。她的耳垂會因此紅得剔透。
  他要告訴她:“向晚,我們好好談談朋友吧!”
  莫向晚瞪大眼睛看牢他,手裏還拎著一隻清水伶仃的清湯碗,水淌淌地滴下來。
  莫北說:“蕩蕩馬路,看看電影。我陪你到百貨樓從一樓逛到頂樓,你試衣服我拿包。回頭再到中央綠地看看鴿子。”
  莫向晚說:“你有空哦!”但是口氣很軟。
  他骨頭很輕,講:“我最近是挺空的,莫非媽媽,我申請跟你一起享受享受二人世界。”
  莫向晚扭頭不理他。
  莫北看在眼睛裏,舒服在心頭上。
  莫向晚不是個會談戀愛的女人,一說情話她就臉紅,一切入正題她就慌張。她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她的兒子同她的公司。
  莫北想,無論如何,她離開“奇麗”是最好的,更何況“奇麗”將遭大變,於她,未必有好處。她應當“初戀”,重獲新生。
  最近於直邀請他出來同於正吃飯,他都沒托辭沒空。於直就拿了幾份合同過來給他看,讓他提提意見。在莫向晚給他送衣服過來時,合同就光明正大放在床上。
  莫北知道莫向晚看到了,她就問了一句:“他們什麽時候簽合同?”
  他答:“這兩天。”
  她問:“怎麽這麽巧?”
  他說:“可不,就是這麽巧。”
  她幫他把衣服一件一件該疊的疊好,該掛的掛好。
  他佇在門外,非要吻她一下,才放她走。
  第二天,莫北就把莫非往崔媽媽家一送,準時在下班時候到莫向晚的公司門口截住她。
  她已到了公司樓下,正在路邊同一個少年說話,少年穿白襯衫黑長褲,十分樸素又整潔,表情也是肅穆的。說完話,他對著莫向晚就是一個鞠躬,把莫向晚嚇退半步。
  後來到了車上,莫向晚知道他瞧見這個過程了,便告訴他:“他是林湘的弟弟。”
  莫北並不意外,問:“來謝謝你的?”
  “這孩子年年都拿獎學金,給他姐姐在淘寶上買眼霜買精華素,但是姐姐再也用不到了——”她說完聲音就要顫,莫北伸手過去握握她的手,她得了些寬慰,繼續說,“他坐了三天的火車趕過來,在火車站坐了一夜,不肯見他爸媽,但是一見到他姐姐的骨灰,哭得跟孩子一樣。我把林湘前男友的留的錢給他了,相信這孩子會處理好。”
  莫北伸手抱抱她,安慰她,什麽都不說,他相信她的處理方式最合適。
  這天,莫北沒敢帶她去貴價餐廳吃飯,怕驚到她,反而帶她去網上紅的不得了,但是人擠人排死隊的港麗茶餐廳。他們到了那兒拿了號,眼見隊伍長,就在來福士裏兜了一會。
  莫向晚沒有買衣服,大概怕他掏錢包。
  她的底線一放再放,還有一絲拘謹。
  莫北不介意,隻要自己的手能托住她的手,他都可以等。
  兜兜轉轉,又不買衣服,隻能選擇選擇在季風書園裏逗留。
  莫向晚捧著一本《激蕩三十年》看了又看,唏噓又唏噓。莫北沒想到她會看這種類型的書,簡直消閑也在給自己找壓力,幹脆就把書撈過來,說:“明天我問作者要一本簽名本,這書已經賣瘋掉了,咱們不給他再賺稿費。”
  她說:“寫的這麽誠意又辛苦又這麽好。”
  那麽他就說:“那麽就讓他賺熟人的錢。”
  他給她買的第一份禮物是兩本磚頭一樣的書,她沒拒絕,這是一個好開始。
  莫北點菜時候一不留神點了兩份菠蘿油,又點了一份蜂蜜厚多士,再加了一份淨雲吞。等菜上來以後,莫向晚搖頭歎氣,他馬上說:“下次一定改進。”
  最後一個蜂蜜厚多士變成第二天莫非的早餐加午間點心加夜宵。
  莫非吃得有點膩,對莫向晚抗議:“媽媽,你們要有情調一點,去紅房子呀!吃牛排,不要吃麵包。很沒有檔次的。”
  莫向晚斥兒子:“不要挑三揀四。”
  莫非就跑到莫北麵前提意見:“爸爸,現在有個網站叫大眾點評網,會教你到哪裏吃飯的。晴晴姐姐就經常用。”
  莫北先沒聽懂兒子的意思,隻做嚴父狀訓兒子說:“非非,以後隻有寒暑假才好上網知道不知道?”
  莫非叉腰:“爸爸,你很笨的,約會怎麽可以去吃麵包啦?晴晴姐姐說要去哈根達斯,黃浦江邊上的哈根達斯曉得哇?”
  莫北啼笑皆非,隻能受教:“爸爸曉得了,下次一定帶非非一道去。”
  莫非歡呼雀躍,順便提醒他:“我們就禮拜五晚上去好來,先去南京路看於雷唱歌。”
  莫北想,這隻小拖油瓶以後是甩不掉了。便同莫向晚一說,莫向晚隻咕噥:“都這麽冷了還吃什麽哈根達斯。”
  故而,他這天特地提早下班,預備先把莫非接回家洗好澡。莫向晚也能夠提早回家,她安排好藝人演出之後,就不再搭手這個項目裏的任何一個環節。
  這點合莫北的意。
  莫向晚確實是個爽爽氣氣的人,凡事下好決定,就堅決付諸行動,絕不拖泥帶水。
  他想,他要快點讓她下決定。

  第 82 章
  因此,在這個禮拜五,莫北不想讓江主任打攪他私家團聚時光,腳底抹油,按時開溜。先到學校把莫非接了回來,督促他把作業做完,待莫向晚到家,便可一起出發。
  莫非高高興興地,一臉小陽光,因為左手是媽媽,右手是爸爸。
  他們在門口遇見崔媽媽,崔媽媽手裏正握著一封信,拉住莫向晚就遞過去:“正好正好,郵遞員把你的信送我這邊來了。”
  莫向晚信手接過來,信封表麵有些破損,露出一處邊來,莫北看到“動遷通知”幾個字,心中一動。但莫向晚極快地收好信,道聲謝。
  她並不十分願意讓莫北看到這封信。
  莫北其實很敏感於她的這個做法,心中半澀半氣餒,麵色黯了一黯。
  莫向晚注意到了,他上車之後沒說什麽話,由莫非在後頭問東問西,答得心不在焉。她是在心中猶豫了一個輪轉的,直到他的車開到半路,才同他講:“我爺爺奶奶的老房子動遷。”
  莫北的神情立刻就輕鬆了,講:“有什麽是我可以做的?”
  莫向晚說:“我會把非非的戶口從管姐那邊遷出來。”
  這是他們頭一次談到關係到孩子的敏感問題,但莫非就坐在身後,兩個人不約而同不再多談。直至抵達現場,莫非尋到他的好同學去聊天,兩人才繼續話題。
  莫北說:“非非可以和你一同落戶新房。”
  她的現實狀況,他已了解了個七七八八,連同莫非的戶口問題。這還是母親逼著他要解決的問題。
  莫太太最近很情急,她想看孫子,實在忍不住就在莫非學校附近轉悠,遠遠看一眼。直到莫北遇見雙親都出現在學校門外,等在接孩子放學的家長之中。
  莫皓然看見莫非蹦蹦跳跳,身邊總是聚集最多的小朋友,大有老懷欣慰的愉悅感,當場對莫北說:“單身女子將孩子教導得如此開朗活潑,不容易。”
  莫太太就是著急,問:“我們過去打個招呼,就一個招呼。”
  莫皓然製止:“不能嚇到孩子,如果莫北不能給孩子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在孩子麵前如何自處?”
  莫太太急得都要掉眼淚,直罵丈夫“老八股”。又抓牢莫北的手:“快點把孩子的戶口先辦了,遷咱們家來,以後他上中學,咱們區可以直接考複旦附中。”
  他笑:“媽,你想得真遠。”
  莫太太是真想的遠,看見莫非活蹦亂跳地就在眼前,又不得親近,心裏就像被貓抓過一般難熬。回轉頭又瞪丈夫。
  莫北認真考慮母親提出的問題,他查了一查莫非的戶口,是掛在管弦本地堂兄的名下,作為領養登記的。連同管弦自己,都在同一個戶口內。
  他頓時就了解莫向晚為何對管弦於正如此感恩戴德。他們對於十八歲的年輕未婚媽媽施予的確實是再造之恩,而這一切,應當原本都是他的責任。
  他沒有權利擅自將莫非的戶口牽入自家。
  莫向晚聽到莫北這樣的決定,不是不驚訝的。莫北的退讓,已經到達給予她極大尊重的地步。
  他,真如他所說,對莫非的監護權不做任何介入。
  莫北還笑:“拆遷好辦也難辦,需要我的地方別客氣。”可是他又問,“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住老房子?”
  萬眾矚目的舞台正現人前,粉飾後的背景耀眼奪目,演員衣飾華麗,正如一個全新的精彩大世界。於正這一次卯足全力在做這個項目,所有的演員都是花了很大的氣力排演,才能演繹好這一段歌舞升平。
  得有多大氣力?莫向晚知道這些歌舞演員背後的汗水艱辛。
  表麵的輝煌不過是用背後的萬般辛苦來換得,由此必要做一個分享,才能將辛苦化解。
  她想如被他知道,將不會是她的那樣大的負擔。
  她惴惴不安,但是仍舊勇敢,說:“我怕在那裏會倒退。”
  僅僅一句話,是她心底的跌宕,走過這麽長長一段路,莫向晚頭一次說“害怕”。但她依舊抬頭挺胸,不喪失她的信心。
  莫北緊接著告訴她一個故事。
  “我以前有一個女朋友,因為和她的分手,年少負氣,做過很多荒唐事。許多錯事是在懲罰自己,而且還會波及無辜。向晚,這是一個蝴蝶效應,因此波及到你,我真不是個好東西。”
  他又握她的手:“但如果不這樣,我或許沒這麽好的運氣,在合適的時候遇到你。”
  莫向晚已能抬頭望牢他,看到他眼底的綿綿情意。他說:“好在最糟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煙花忽然就盛放,將人間色彩灑向天空。
  莫非又擠了過來,拉著父母的手仰頭看煙花。莫北幹脆抱起他來,莫非一手勾住莫向晚,說:“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在人聲鼎沸之中,莫北聽到莫向晚說:“謝謝你,莫北。”
  童稚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過來,唱的是《歌聲與微笑》,煙花色彩歸於平淡,歌聲與微笑常留人間。
  莫向晚平靜地對莫北說:“我想盡快辦了手續,分到房子以後,可以重新遷一下戶口。”
  這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莫非正大力拍手,因為他的好朋友在舞台上也有一個新的開始,唇紅齒白的小小少年,用清脆和緩的童音唱出一首《歌聲與微笑》,在此處兩人心間綻放一簇火花,照亮遺忘許久的角落。
  莫向晚悄悄沉迷,帶著十六歲之後都不曾放下的一顆心。任由那串童音將心中積累依舊的塵埃一下一下拂掃幹淨。而後,是一個光亮的世界。
  她看著身邊的莫北,他抱著莫非,如同尋常父子那樣,瞧著舞台上的紛呈,還給兒子講著笑話,莫非聽得咯咯直笑,臉上有她從未見到過的歡樂和滿足。
  這是她身邊所得的。
  她拚圖般的記憶一塊一塊重新組合,不再怕拚出那段晦暗。
  莫北將她摟在懷中,她體會到他綿密情意,於是歌聲和微笑能夠灑遍全身。
  這一層認知,幸福得讓她舍不得去承認。
  舞台上的人間好戲繼續在上演,有渾厚的聲音灑落人間。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曆經攀山涉水的勞苦,莫向晚能夠看見眼前舞台上一片山明水秀的鮮豔,身邊的人攜起她的手,在人山人海裏,他們合在一起。
  這一夜好夢自酣,莫向晚早上醒過來,莫非抱著她的一條臂睡得似心滿意足的小奶貓。她揉揉兒子的發和眉,輕輕吻。
  恍惚就像吻另一個人。
  她是羞怯自心底升起的,這一個早上,莫北看她的眼神也不對。眼底帶一點點纏綿的意思,昨晚就像被施了魔法,泄洪閘被打開,奔流而來的情感洪濤,正要發出轟天巨響。
  就在她的寫字樓門口,他在車內吻她,對她說:“忘了過去,莫向晚,你需要新的工作和新的感情生活。”
  她垂下視線,是因為還會害羞,所以裝氣勢:“我一直向前看。”
  “看看你的旁邊。”
  她把視線調到他的背後:“一棵樹。”
  莫北忍不住就伸手過來摁住她的下巴,糾正她的視線:“往哪兒看呢?”
  她就看住他的眼睛,他戴著眼鏡,斯文俊秀。不戴眼鏡時候,會微微眯眼睛,帶點精乖相。她原來一直記得他那副模樣的,可如今想起來,不再回避,更不會害怕。
  莫北會認真用商議的口吻告訴她:“我今天還去師大做講座。”
  她問:“你不是和他們談不來嗎?”
  “有的外快賺,我幹嘛不去?不賺外快,人生缺乏多少情趣?”
  “你這麽缺錢?”
  她多少通透?七情一開,也會軟語嬌嗔。把莫北說得心口一蕩,又胡天胡地講:“我要賺好錢,全部存進我的工資卡,以後連人帶卡一起上繳。”
  莫向晚斥他“神經”,不好陪著他胡說八道,就講:“我今天上高等數學,不去聽講座了。”
  莫北點頭:“都是騙騙熱血大學生的,不聽也罷。我接你一起回家,到家幫你做功課。”
  “不行,我高數考不好,都重考兩次了。”
  “那你得慶幸我出現了,不然你隻能等著非非念大學的時候考過高數。”
  莫向晚“切”了一聲,同他講玩笑話,隻有越扯越去抓哇國的趨勢,不好這樣荒廢清晨好時光的。她看表:“我得走了。”
  莫北卻正經問她:“你什麽時候交辭職信?”
  莫向晚答:“下個禮拜一。正好是在月頭,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做麵試和交接。手頭還有幾個演出合同沒有簽好,跟好了再走,免得新人麻煩。”
  莫北朝他搖頭歎氣:“你是一等一的好員工。”
  莫向晚站在車外,頭頂陽光,同他說:“莫先生,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是基本的職業道德。”她望住他講,“你也一樣,以前天天在家裏開會到這麽晚,是不是?”
  莫北笑著說:“原來我的身邊上演《後窗》。”
  “那是懸疑片,你演的是主旋律。”
  她也是會開玩笑的人,開得這麽不羞不燥,不卑不亢。莫北笑得很開心,揚聲道別:“有職業道德的女士,Good luck!”
  但他還是要看著她走進大樓,才將車開離。可她也站在路邊看著他。
  上海的早晨,迷霧散盡,陽光普照,這樣光明一天讓天底下的人都留戀。
  莫北想,他得先走,在這樣的早晨顯然不適合上演十八相送這樣沒有結局的橋段。他打開車窗,朝後頭的莫向晚擺擺手,先自離開此地。

  第 83 章
  莫向晚到了公司打了卡,還未到上班時間。她在辦公室內四下回顧,四年前第一次站在此地時,她謹慎又勤力,把這裏作為一個全新開始。
  已經提交辭職報告的鄒南正式進入交接流程,由史晶派了一名行政助理做暫時跟進。
  張彬言及此事,十分不滿,語氣差到極點:“臨近年底,形勢較差,現在誰敢輕舉妄動?這時候盡添麻煩,扶不上牆的東西。”
  莫向晚隻是平平淡淡說:“人各有誌,該說的該做的我仁至義盡,按照流程辦吧!她的工作我可以兼一部分。”
  但那一部分沒有讓她兼,在史晶名下派了一個行政助理過來,也是個聰敏的小姑娘,整天同鄒南湊在一起,由鄒南培訓。
  鄒南會把流程一一講明,連帶每個經紀人和藝人的脾氣性格都說講一個清楚。誰講她不是一個盡職好員工?
  莫向晚問她:“什麽去那裏見工?”
  “開春以後,他們有部反腐劇要拍,前期的宣傳工作由我過去接手。”
  莫向晚鼓勵她:“好好做。”
  鄒南感激不盡:“老大,蔡導對你讚不絕口。”
  莫向晚真心實意對她講:“我會離開這個行當。”
  “那多可惜?你這麽多年賺下的人脈。”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能夠觸類旁通,人脈也可以通用,你講對不對?”
  鄒南信服地點頭,她還是貼心,將消息分享:“現在許多事情都是史晶和許淮敏在管,財務部那邊沉默是金,宋謙基本不管藝人事務了,人事部要招企劃專員和跟案經理。”
  莫向晚聽了以後點點頭。
  史晶在吃午飯的時候找她一起去白領餐廳。
  她們共事這麽多年,鮮少會有交流,甚至莫向晚同她打交道都不如同許淮敏多。但經過林湘的葬禮,她對史晶的印象又改觀了一番。
  兩人還是有那麽些共同話題。
  史晶問她:“Merry,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小姑娘直接調給你用,算你的編製。”
  這是一株極大的橄欖枝了,莫向晚有些詫異,史晶的笑容充滿誠意,因此她隱晦講道:“我覺得還是招聘有點經驗的人會比較好。”
  史晶問:“哦?”
  她在示意她講下去。所以,莫向晚說:“因為能夠應付好業務轉換。”
  史晶微微怔一怔,才說:“Merry,你一般不同宋謙和張彬那些人混在一起。”
  莫向晚微笑:“男女有別,我們隻需要配合良好就好了。”
  “我們的配合也一直不錯。”
  “嗯,你幫我許多。我們如果有什麽證件辦理或物流需要,你總能第一時間給予援手。謝謝你,小史。”
  史晶吃掉一個芒果布丁,拍拍手,對莫向晚說:“工作八小時,上下齊心,快樂簡單才好。和你合作我很愉快。”
  莫向晚不禁又正眼看一看眼前的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同事。
  史晶有一張單純的麵孔,圓圓的娃娃臉,還有一雙月牙眼,笑起來特別甜美。她和所有出身好的女孩一樣,在一個環境可控的單位裏享受一份工作。她在“奇麗”經曆了戀愛、結婚、生子,幾乎要讓人以為她將老死在此地。
  但是並不麻木,也不是一昧享受。她這麽快就能接手她和宋謙的工作,把過渡角色擔當得如此棒。
  史晶還對她說:“工作不就是這樣嗎?Merry,輕鬆一點,我在這裏拿這些錢多做些事情是應該的。如果你可以再上層樓,拿更多薪水,豈不更好?”
  莫向晚用一種防備的姿態往後仰了一仰,但是史晶不管,挽住她的手臂同她一起回到樓上辦公室。
  前台那邊正放著一個透明的禮品盒,史晶的助理和於正的秘書同心協力在進行包裝。
  於正的秘書問史晶:“史經理,先前忘記跟你確定一下,於太太今天晚上在利苑定的是幾點?”
  史晶想也沒想,說:“七點。你們先把蛋糕送過去交給他們的店長冷藏就行了,於太太是老客人。”
  秘書和助理都記牢,她們還有一處沒包好,莫向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蛋糕上麵用金箔的字寫“我的愛”,後麵的半截看不到。
  但莫向晚心平氣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忽然想起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管弦聯係了。
  莫向晚是在下午開完一個會之後,才下定決心給管弦打個電話。
  這個會議是關於藝術節開幕式的總結會議,於正對各項工作略做總結,但流程潦草,他並沒有做詳盡的分析。除操作部門相關頭頭外,行政部史晶也列席。
  莫向晚冷眼看著,門門道道,愈加清楚。
  她擇揀了一個居中的位置坐,誰都不靠近。
  待會議結束,她給管弦打電話。
  管弦笑得還是那樣豪爽:“你的氣生完了?想到我了?我在你心目中沒比秦琴低到哪兒去吧?”
  莫向晚輕聲叫她“管姐”,問:“最近好嗎?”
  管弦的聲音一如既往慷慨,數落她:“你多久沒來MORE BEAUTIFUL了?
  莫向晚老實說:“快一個月了。”
  “你也知道啊!今天來不來陪我喝個下午茶,在我酒吧旁邊的小咖啡館。你有外出權限。”
  莫向晚看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她聽管弦這樣說,是不得不答應下來。
  臨出去前,馮阿姨正拿一盒蛋卷迎麵過來,抓住莫向晚的手就感激涕零了。
  “法院要重審我們的動遷案子了,莫小姐,我怎麽謝謝你才好?”
  莫向晚驚訝:“這麽快?”
  馮阿姨一定要把手中的蛋卷給她,她看一看,還是精裝的進口蛋卷,馮阿姨禮輕情意重地來聊表寸心。她說:“多虧你介紹莫律師給我,他講一句話頂得上我們去動遷組吵鬧十句。動遷組那些人怕他呢!他就把動遷費在副區長麵前算了算,區長就發話了。”
  這教莫向晚共同榮耀,她笑著說:“那當然最好了,希望這一次法院可以秉公辦理。”
  馮阿姨不住點頭,連連喟歎:“這個世道上,不認得人真是不能辦事,認得熱心人是真叫福氣。莫小姐,我不知道怎麽去謝謝莫律師,他是你親戚對不對?”
  莫向晚沒有否認,隻是笑著搖搖手裏的蛋卷:“我把這個帶給他。”
  馮阿姨麵紅:“我怎麽好意思?這個給你們家非非吃,等我們的動遷款下來了,我一定要請你們兩個吃飯。”
  莫向晚拍拍她的手:“馮阿姨,是你太客氣了。”又問多一句,“最近仙瓊阿姨的情況還好吧?”
  馮阿姨臉上憂愁頓生:“情況不大好,前一陣子公司募捐的鈔票都用上去了,不是說好要上電視台還要募捐的嗎?”
  這件項目莫向晚倒也清楚一二,宋謙早先就與電視台的欄目組接洽,但欄目組最近緊跟香港大牌和奧運冠軍的愛心大使活動,一時半刻沒有談得下來。
  這是極少有的情況,宋謙在這行當裏混了這麽多年,效率從不曾會如此之低,人麵也從不會如此難以打開。
  馮阿姨講:“老總和宋經理張經理後來又捐了點錢。”
  說得莫向晚頗有不解,但馮阿姨說:“老總還是講情意的。”
  這也是莫向晚疑惑和思不定的。
  人待人的真心實意,都是因緣際會。有善一麵,有惡一麵,恰如多棱鏡,不方方麵麵看,是看不清楚的。
  莫向晚做好外出登記,在這個光線充足的午後,赴朋友的約會。路中還收到另一個也算是朋友的人的電話,梅範範的聲音又鎮定又疑惑又有掩藏不住少許興奮,還有些許迷離,不似正常狀態下發出的聲音。
  她先說:“晚晚,飛飛姐不成障礙了。”
  這話莫向晚沒聽懂。
  梅範範繼續說:“飛飛姐被搞定了,她不要我的錢了。”
  莫向晚也疑惑:“難道她幡然悔悟?”
  梅範範“哧”了一聲:“你以為母狗會改掉吃屎的習慣嗎?有人豁了翎子給她了,她不敢動了。哈!平白無故怎麽會有這樣的好事?晚晚,我真該謝你!”
  莫向晚更加疑惑:“你謝我幹什麽?”
  梅範範講:“因為飛飛姐說,要我謝謝你,讚揚你小晚晚潔身自愛,自然有人愛。”說到此處,梅範範是沒有掩住一絲醋意,“晚晚,我老早知道你魅力無邊,我還這麽蠢頭蠢腦要把事情往複雜的方向做。你有這麽好的靠山,我竟然不知道。”又有無限淒楚,“我本來還以為——我自己才是孤鬼一隻,晚晚,你好運氣。”
  莫向晚疑惑愈加大,可又有絲清明和了然,心神不禁一凜,也聽出梅範範話語之外的心思異動。
  她不想在此刻猜測和解釋,以耐心的口吻同她說:“那不是很好?你就要拍好電影了,將來一定會更好。聽說這部片子要競選奧斯卡,範美,你要加油!”
  梅範範笑了一聲:“你終於叫我範美了。對,我改名換姓,等的就是這樣一天。我是要贏的。但是晚晚,我聽了飛飛姐的話想了想,像你這樣平平淡淡就找到這麽好的靠山,也是老好老好的。”
  莫向晚撫慰她:“範美,我們從頭來過,都很吃力的。我祝福你。”
  梅範範那樣歎氣:“我隻是個庸俗不堪的人。”
  “哪裏會?有導演幫襯你,說過你有天分,多少女星都得不到這樣的機會?”
  “我有嗎?我沒有的,我知道我沒有的。他們都叫我‘睡遍北影無敵手’,我睡了多少次才睡到一個機會?可是最後還是被人耍了,我在賓館裏把睡了我不兌現的製片人狠狠抽了兩個巴掌。於太太正好開門,這門一開,機會才到。原來我睡了這麽多次都是白睡!於太太,嗬嗬,她是個惜才的,就是多情了一點,要我去整她老公。這個女人,一個電話可以叫文藝片導演來看我表演,有背景更大的搶了我的角色,她還有辦法讓我再上一部戲。這麽個女人,卻要用這麽幼稚的手段去試她的老公?女人沒有男人愛,就是不值錢,就是這點賤。”
  莫向晚不願意聽下去,這麽隱私又糾纏的故事,完完全全不關她的事。
  有些事情她不想管,也管不了。連管閑事的管弦姐姐都不是件件閑事都管,更何況她?她也不是梅範範的怨氣桶,她很少撒謊,但是實在不想再和梅範範說這樣的話題,她騙她:“我馬上要開會了。”
  梅範範“吃吃”地笑:“晚晚,你現在不想應付我了吧?你到底是看不起我的,以前你爸爸是副行長,你穿好的吃好的,你和我成績一樣不好,但是老師就是對你好。你就騙我吧!你明明在外麵,我都聽到汽車的聲音了。你不誠懇,晚晚。你有靠山,我沒有,你還騙我,你以前不騙我的,大肚子了都找我問打胎的地方在哪裏。可是你又幫了我,我要謝謝你。晚晚,我們還是朋友吧?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的那個少爺是不是叫Mace?”
  莫向晚不答,單單隻說:“範美,你當初照顧過我,收留我這麽長時間。”
  “是啊,我們本來已經兩清了,對不對?好啦,晚晚,我要跟你說再見,我剛才和飛飛姐喝了點酒。我們幹杯泯恩仇。”
  莫向晚在她掛電話前,提醒了一句:“範美,你別再嗑藥了。”
  但範美在那頭已剩下“嘟嘟”的聲音。

  第 84 章
  莫向晚一隻手握住手機,心頭不可能不生出什麽氣的,但並不氣得重,隻是心裏很亂。
  或許因為好心被人不領情,也或許其他。
  她想,當年她流浪小狗似的粘在範美身邊,才是兩人感情最好的時候。因為她憐惜她,用一種荒唐的方式幫助她。
  莫向晚歎氣。
  那一種幫助也並非是雪中送炭。
  她記得她下定決心不打胎的時候,範美冷住麵孔,甚至尖刻地同她說:“晚晚,不是我要講你不自量力,你就是一根孤草,你還打算要少爺認賬?把這個肚皮賠出去,輸死人了。”
  範美堅決建議她去打胎,甚至帶著逼迫的態度。
  莫北不知道,他們過了第二夜後,她還見過他一次。
  範美把她騙到了政法學院,她看到眉清目朗的莫北在打籃球。他打籃球時候戴的也是隱形眼睛,技術很好,身手矯健,還有女孩在籃球場邊為他喝彩。
  彼時,她因為初孕而身體浮腫,發色黯淡,麵色僵黃。
  範美指著為莫北加油的神采飛揚的女大學生們講:“看到沒有,這就是差別,你醒醒,曉得嗎?醒醒,不要昏頭。”
  她以為她為一個男人而昏頭。那是錯的。
  那天,她看到另一麵的莫北,積極向上,朝氣蓬勃,滿身陽光。她賭氣又好勝地想,我為什麽不可以?
  她摸了摸肚子,莫非在裏麵第一次動了。
  於是有種力量應運而生,讓她更加堅定。她對範美說:“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又沒有什麽關係。”
  範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隻怪物。她知道她們做這種事情的,最忌諱被嫖客睡大肚子。她想,她不應該有這種忌諱,因為她想要重新獲得陽光。
  範美或許知道了莫北就是Mace,當年她揪著她去看的那個打籃球的大學生。
  她的心思,莫向晚想自己能琢磨得到,想一想,覺得不需要理會。
  沒有人有義務原地踏步不動,範美是懂得前進的人,她會調節好。
  她可以不同她生氣,因為她們之間,原本就無賬本。
  莫向晚忽然很想打電話給莫北,她想,她與他,如今同樣身披一身陽光,朝氣蓬勃,可以期待明天,攜手共進。
  這樣的情緒澎湃著,又收斂著。
  她畢竟含蓄,還是沒有將號碼撥出去,反倒收到莫北的一條短信,他問她:“晚飯要去就到師大食堂解決,我們學學大學情侶,免得以後有麻煩。”
  莫向晚看完就笑了,想起上一回在師大的遭遇,有種甜蜜上到心頭,她答:“行啊!但是非非怎麽辦?我們還是早點回家。”
  莫北消息很快過來了:“慘不慘?我們談個戀愛還要顧著小拖油瓶,我會把他交到崔媽媽那兒的。”
  莫向晚看後又想想,突然就有個念頭,如果莫非有爺爺奶奶在身邊,就不用常常寄人籬下地求照顧了。這念頭是電光火石的,就一瞬,莫向晚定下心神,決定不可操之過急。
  她收好手機,擇明道路,走向目的地。
  管弦的“MORE BEAUTIFUL”隔壁就有一間小西餐廳,老式洋房改造的,環境靜謐又優雅,但莫向晚來此地的次數並不多。她前來此地,總是直接趨至管弦的酒吧。
  今天管弦把她約在這裏,或許也是對她近日的疏遠有了些敏感的心思,小心地不唐突她。
  這會讓莫向晚稍動惻隱之心。
  朋友之間,求同存異。她丁是丁,卯是卯,很容易讓友情過鋼易折。凡事不可片麵下決定,且聽一聽管弦的解釋再說。
  因此走入小西餐廳的莫向晚,是帶了些歉意和期待的。
  管弦已經坐在靠窗處的小圓桌等著她了,這個座位相當雅致,窗外有錯落的夾竹桃,稀疏的樹影倒映在橡木的桌麵上,靜靜不動,能安人的一顆私密又想要透秘密的心。
  莫向晚坐下來,管弦便說:“我叫好了拿鐵,這裏的多拿滋堪稱滬上一絕,你也試試?”
  莫向晚照例沒有意見。
  自認識管弦一來,她的任何決定,她一貫都無甚意見,除了秦琴那件事情。也就除了秦琴那件事情,管弦在萬事萬物上都坦誠地幫助她。
  莫非出生的那天,她羊水早破了,但懵懵懂懂,還照例要去勞作。管弦見狀,心急如焚,二話不說就叫了車送她去醫院。
  一路上,她臨產的恐懼終於全部生出來。
  她說:“管閑事姐姐,如果我死掉了,你能不能帶大我的寶寶?”
  管弦拍拍她的肩,又摸摸她的肚子,想要盡力安撫她腹中躁動不安的孩兒。她說:“別怕,隻要你別怕,什麽關口都能闖過去。你下了決心就別退讓,這才是好漢一條。”
  這樣讓莫向晚有了心理支柱挨過了死門關。
  莫向晚在管弦的對麵坐好,她叫一聲:“管姐。”
  管弦把細眉一挑,有責怪意味:“我聽說你最近在談戀愛。”
  莫向晚不隱瞞她:“是莫非的爸爸。”
  管弦撫掌:“這多好,有始有終才是最大的幸福。我聽說他天天送你到公司門口,小姑娘,你終於要幸福了。”
  莫向晚笑一笑,不響。
  管弦說:“幸福的小姑娘,那麽你是不是能原諒我呢?”
  她依舊這樣直接,莫向晚絲毫不意外。管弦這樣的人,做事情向來幹淨利落,脆生生毫無拖遝。
  莫向晚也就直接地說:“我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
  管弦微笑:“這是圈子裏的規矩,我說過我的店裏不接這樣的事情,他們出去解決全不是我的權責範圍內。”
  “那你是提供平台了?”
  “沙龍的作用之一,不是嗎?”
  她太坦蕩,莫向晚不禁會吃驚。她是個直接的,可說這樣一件事情過於坦率了,她好似不認得她。
  管弦歎氣:“小姑娘,一直以來,你隻願意了解你想了解我的那一麵。你把所有的事情往好的地方想,你需要良性的生活方式催眠你自己。你想想,你是不是這樣的人?”
  莫向晚瞬時間呆一呆,這麽坦白的管弦,逼得她也快要撕破自己糊好的美好糖衣了。
  服務生上了咖啡和多拿滋,香甜的氣息下,管弦這樣同她說:“小姑娘,我幫你就是幫了,這是我願意的。你做事情踏實努力,你懂得感恩圖報,你願意和我傾心結交,我才把你推薦給於正。你需要一份薪水不賴的工作,我也需要一個我的好朋友在他身邊。”
  莫向晚抿一口咖啡,輕籲一口氣:“管姐,我曉得的。我們,某種意義上,也是互不虧欠的各取所需了。”
  管弦搖搖頭:“不,我不逼你的。如果你同意和宋謙交往,我們才是真正的各取所需的合作。不過那樣我們的友情就蒙塵了對嗎?”
  莫向晚放下咖啡,這裏咖啡的確香濃,但她不太留戀這樣的香濃。
  “如果我和宋謙能夠在一起,對於於總來說,有更貼心的幫手,對不對?”
  管弦的眼裏有遺憾:“可惜事實上不是這樣。”
  “我和於總的合作,隻是上司和下屬,你感到很遺憾?”
  管弦也抿一口咖啡:“確實。但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保持這樣的距離感,小姑娘,你也不是一般的精明。”她又說,“你,實在和當初的我很像。一步步算計著走,不太肯吃虧的。”
  莫向晚低頭,輕輕說:“管姐,我是保護我自己,我有兒子。”
  管弦笑:“所以我才是大刀闊斧的那個。”
  “管姐,有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
  管弦當即否定:“退一步滿盤皆輸。”她緩緩說道,“我邀請秦琴絕非存心,那邊的人指明要見她,我隻是滿足友人需求。”
  “他們給你什麽?或者,給於總什麽?”
  管弦笑笑:“他們給的什麽,不會因為一個秦琴就不給的,秦琴掃麵子頂多隻是一時間的不愉快。於正在外注冊的公司老早運作,資金到位之後,在香港即能正式注冊。這麽多年,他終於完成原始積累,可以重獲自由。這一點,你雖然沒有直接問過考慮過,但很早以前就警覺到了不是嗎?”
  “那麽林湘呢?”莫向晚一想到林湘,不由聲音就高了八度。
  管弦聽了,蹙眉正色:“你不要質問我,這個圈子裏誘惑比比皆是,誰是龍誰是蟲,沒有多少天就能見真章。我說過沙龍隻是平台,有好朋友問了,我傳一個話,各人接受與否,和我不相幹。但林湘,棋手無悔——她——在這個圈裏混得還不到位。”
  “管姐,你收手吧!”
  管弦攤手:“這個名利場,個人有個人的角色,進來了就遵守規則。”
  莫向晚認真同她說:“我禮拜一就向於總遞交辭呈了。”
  “做的好,你現在脫身,最好不過,回頭有深情似海的男主角等著你,這個時機真真好。”
  “管姐——”
  管弦擺手:“其實我的事,你知道的並不多,你選擇知道的不過是你想要知道的那部分。我一直是個賭徒,進了這個賭場,有些手,是收不住的。”
  “為了於正?他不止你一個女人。”
  “你以為現在的於正,之於我,難道就單純隻是一個男人?”
  莫向晚驚駭地望住她,仿佛不認得她了。
  “我和於正青梅竹馬,青梅竹馬抵不牢上海灘的五光十色,浪奔浪流,看是誰輸誰贏。於正如果隻是回來念個書,被家裏安排進機關任個職,再和我結個婚,就此碌碌一生就過去了。但是,憑什麽?
  “他們家於直讀書讀不好,就直接送國外去,回來輕輕易易就可以開公司,搞事業。於正連創業基金都沒有。”
  莫向晚麵前的食物,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她駭笑:“你別告訴我,正因為這樣,他才去娶了祝小姐?”
  “祝小姐在家裏的尷尬位置,比於正好壞強一些,她偉大的父親願意提供關係和資金給她創業。我們一步一步進步,一步一步積累,大家賺才是真的賺,不是嗎?你以為他們這種門楣到處都講究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嗎?不,那是做給外頭人看的,實際上他們講究男女溝通無礙,搭配幹活不累才是真諦。”
  莫向晚驚駭到無以複加:“難道祝賀根本就知道一切?”
  管弦還是微笑:“入局的人,都要清楚自己的定位。祝賀,她是爽快女人,可最後還是為了於正不爽快了,想要翻盤了。願賭服輸,不服輸就再賭,賭到贏為止。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管弦是在微笑,但微笑的姿態稍稍猙獰。莫向晚還是低頭,不願意看,但是如實說:“管姐,你這樣,很難看。”
  管弦把微笑轉成無奈的笑:“小姑娘,你的自我保護才可愛。什麽都看不到的人是最幸福的人。”
  莫向晚勉力地,將麵前的食物一口一口吃掉了。
  有這樣片刻的靜謐,她們在稀疏的夾竹桃的陰影下,各自為陣,各自將麵前的食物解決。陰影橫亙在桌麵上,怎麽都去不掉。
  莫向晚問管弦:“管姐,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管弦將杯內最後一口咖啡喝完,她用餐巾慢慢擦拭好唇,才說:“我想了好幾天了,小姑娘,真心把我當朋友的人,我有義務坦白。”
  但莫向晚無法應對她這樣的坦白。不過幾分鍾,她接受到她這樣驚濤駭浪般的訊息,將自己一直以來的猜測和懷疑連貫成線,還是太難以置信,太不知所措了。
  管弦的手機響起來,她拿起來接聽,隻“喂”了一聲,越聽麵色越凝重,合上手機後,對莫向晚講了一句:“你先走吧!”
  莫向晚不解,管弦的麵色是焦急又慌亂的,好像出了什麽棘手的突發事件。
  但要走也來不及了,此間的服務生帶了兩名民警走進來,莫向晚正詫異,一位民警問管弦:“你是MORE BEAUTIFUL酒吧的老板?”
  管弦立起來,好生驚惶,她點點頭。
  民警說:“我們在你的酒吧內發現非法賣淫活動,請你回去配合調查。”
  管弦的臉,立刻就刷白了,她想要爭辯什麽,但麵對麵無表情的民警實在無力。莫向晚站起來,聲音也不免犯怵,溫和地問:“民警同誌,是不是搞錯了?”
  另一個民警看了她一眼,忽然從兜裏掏出一頁紙來,他皺牢眉頭問她:“你是‘奇麗傳媒’藝人管理部經理莫向晚?”
  莫向晚不是很明白眼前的民警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但民警說:“你公司藝人葉歆涉嫌在公共場所賣淫,她將你作為首要聯係人,也請你一起跟我們回去配合調查。”
  莫向晚險險暈眩,她支撐牢自己,沒有再問“為什麽”,隻是冷靜問道:“我是否可以先和公司聯係一下?這件事情十分重大。”
  民警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說:“一切回派出所再說。”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著她。她是一臉茫然和驚怕的,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整個思路。而莫向晚隻是驚疑,如果這隻是一件突發事件,為什麽民警會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們速速隨他們離開。
  一切隻好先去派出所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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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著她。她是一臉茫然和驚怕的,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整個思路。而莫向晚隻是驚疑,如果這隻是一件突發事件,為什麽民警會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們速速隨他們離開。
  一切隻好先去派出所再說。
  莫向晚同管弦跟著兩位民警趨至派出所,在拘留室裏,她同葉歆照了個麵。
  葉歆穿戴整齊,但哭得如同秋風中的樹葉,瑟瑟地,就怕疾風一吹,就此落入泥淖之中。她好不容易躍上枝頭,卻遭此大劫,整個人已近恍惚。
  她看見莫向晚,又開始哭起來,喚她:“Mary,我沒有,Mary,幫幫我。”
  旁邊的女民警似是早已心煩,她喝道:“吵什麽吵?再吵把你關到小黑屋去!”
  葉歆才咻地閉嘴,隻是無助地望著莫向晚,倒是一眼都不敢看管弦。
  管弦並沒有什麽表情,帶他們來的一位民警說:“你跟我來。”原來民警要帶她去另一間屋子做筆錄,她望一眼葉歆,眼色無波,卻令葉歆低下了頭。
  管弦走後,女民警對身邊同事笑道:“真是老鴇的架勢啊!”
  莫向晚聽不得這樣的話,微微皺皺眉頭。
  她好聲好氣問民警:“我能不能向公司作匯報了?”
  帶她回來的那位民警不緊不慢說:“別急,你先做一個登記。”
  女民警對莫向晚說:“請你把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吧!我們給你暫時保管。”
  莫向晚不解,問:“為什麽?”
  女民警指指葉歆:“剛才這位小姐說,她的一切行動都是因公司指示,你是她的直接領導,是不是需要對此負責?”
  莫向晚大驚,轉頭看向葉歆。
  葉歆又是瑟縮,不敢說話。
  男民警說:“莫小姐,你配合一下,等事情查清楚了,我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莫向晚聽呆了。
  這麽說,他們完全是把她當做嫌疑人給拘留了,且犯罪當事人將她直接牽扯進去,這太荒唐了,她完全沒有顧忌什麽,隻是申辯:“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事情!”
女民警扭開鋼筆筆管,懶聲懶氣同她說:“如果沒道理,你就像剛才那個一樣進小黑屋做筆錄了,別吵吵了,每個初來乍到的都這樣。把事情查清楚了,自然都沒有問題。”
  當此之際,除了配合警方工作,也別無他法。莫向晚且忍住心頭的氣,也不再看葉歆那副可憐麵孔,她把身上的手機、錢包、手表一一拿了出來,男民警拿了一張報紙全部包走了。
  男民警遞一張紙過來,她仔細填了,把自己的聯係方式寫了一個清楚,在緊急聯係人處,她想了想,把莫北的姓名和手機號寫上去。
  男民警說:“你放心,拘留不是處罰,隻是要群眾配合警方調查的一種方式,我們會通知你的家人。”他看一眼單子上的名字,“姓莫是吧?是你哥哥?”
  莫向晚搖搖頭,答:“是我的朋友。”
  “男朋友?”這次是女民警問。
  莫向晚不大高興她這樣刨根問底,但此刻肉在砧板上,她不得不禮貌,也不得不忍氣吞聲,算作默認。
  女民警偏還講一句:“真怪,找個同姓的男朋友。”
  莫向晚沒有多理她。
  男民警見她一副純良的麵孔,又似有滿腹委屈似的,錄口供時不由就客氣了幾分。
  他開始問她。
  “姓名?”
  “莫向晚。”
  “年齡?”
  “二十七。”
  “你在奇麗傳媒任職幾年了?”
  “四年。”
  “我們得到線報,奇麗的藝人經常在本區的酒吧-MOREBEAUTIFUL從事賣淫活動。”
  莫向晚很想露出驚駭的神色以示清白,但已無心力這樣做。她疲憊地同民警說:“我不知道。”
  女民警嚴厲地說:“不知道?酒吧隔壁的星級酒店套房裏,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赤身露體,桌麵上還放著人民幣,人民幣旁邊還有酒吧的訂位卡,上麵寫好了酒店房間號和價碼,價碼和人民幣的數目一點不差。”
  莫向晚抬一抬頭,她猛地握緊雙手。
  管弦很早以前說過,出了酒吧大門的勾當,她管不著。但是勾當卻在她酒吧的附近進行,她一手一腳全部安排好。
  那一點一滴的晦暗,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讓莫向晚也像葉歆一樣瑟瑟發抖起來。
  “許多人一出酒吧就直接上隔壁酒店做交易。”女民警飛了葉歆一眼,葉歆唔了一聲,沒有敢哭出聲。女民警嗤笑一聲,似是暗地嘲笑。
  葉歆是初犯,就被人贓並獲,這隻是一間街道派出所,卻這麽雷厲風行。莫向晚覺察出不對勁來了。
  後來男民警又問她的幾個問題,大多無關痛癢,他們什麽都知道,包括MOREBEAUTIFUL內外發生的一切,時間、地點、人物,包括一共有多少次。正如他們所說的,他們分明早就已經盯住了。
  這正應了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莫向晚想,樁樁件件都是自作孽,又何怪他人狠抓小辮子。
  警方詢問她的最關鍵的問題不過是這個——“你確定你們公司真的對此一無所知?”
  真的一無所知嗎?
  如果答一聲“是”,莫向晚自己都覺得可笑,她要怎麽答?她的頭嗡嗡地隱痛。這沉屙舊病,就此要發作出來。她以為她離開了,但實際自身並沒有就此完全抽身。
  她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如何是好?
  莫向晚答警方:“不知道。”
  她是真真正正的不知道。
  民警看她疲憊又頭疼的模樣,沒怎麽為難她,隻是對她說,今晚是需要住在拘留所的小作息室裏,因為管弦的口供還沒有錄好,隨時需要她的配合。
  她問:“必須要在這裏過一夜了?”
  女民警說:“我們有值班的同事,苦不了你們。”
  莫向晚擔憂莫非,他出生以後就沒有發生過親媽夜不歸宿的事情。她焦急了些,問警方:“有沒有通知我的朋友?”
  男民警答:“已經打過電話了。”
  莫向晚點了個頭。
  管弦又被帶了出來,她麵容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反觀葉歆早已哭了個淒慘不成人樣。民警將她們三人都拘在一處屋裏,還從飯堂裏給她們打了飯回來,督促她們填飽肚子。
  莫向晚打開飯盒蓋子,裏頭是茭白肉絲,菜色尚可,但塞入口中,味同嚼蠟,食不下咽。
  葉歆吃了兩口,又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女民警和男民警都很膩歪她這樣的狀態,也沒有太多耐心關顧她們,索性提了飯盒到外間解決。
  管弦喝了一聲:“哭什麽哭!”
  葉歆抽抽噎噎:“他們為什麽把那兩個男人放了?”
  “他們嫖宿暗娼被罰了款。”
  “我們也罰一點款行不行?我隻要出了這裏。”
  管弦忽而冷笑,說:“你以為出了這裏就行了嗎?殊不知外麵已經翻天覆地翻江倒海了。”
  莫向晚驀地聽呆了。
  對,外麵還會有其他狀況發生,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出了這裏,將來如何?她們誰都沒有把握。
  這不就是娛樂圈嗎?她早應看淡世情,將一切光怪陸離看成是自然。
  自己素來身強力壯,挨一挨,無所謂,明天起來還是好漢一條。
  她問葉歆:“你怎麽想到要找我的?”
  葉歆低頭抹眼淚。
  “鄒南說過,有困難可以找Mary。”
  這初冬夜晚的蕭瑟,本來已讓莫向晚快要發抖了,但聽得這樣一句話,緩緩回了些底氣。
  她問始終一言不發的管弦:“管姐,警察把我們拘留在這裏,是不是還要查一個容留賣淫罪?”
  葉歆驚叫:“不不不,這不是犯罪,這是犯法,怎麽會這樣呢?”
  管弦唇角露出一絲自嘲又蔑視的輕笑,對葉歆說:“敢做就敢當,瞧你這上不了台麵的樣子。”她轉頭對莫向晚說,“小姑娘,這和你是不相幹的。可是真不巧,你今天正好和我在一道。”
  莫向晚隻是笑笑,往左邊挪了一挪,離開管弦稍遠一些距離。
  她把飯盒裏的飯和菜一口一口全部吃完,她想,出去後的第一件事情,是要趕快將莫非的戶口遷走。
  莫向晚等管弦和葉歆把飯吃完了,就手一收拾,想要叫民警進來幫個忙帶出去。但門吱呀一聲打開,男民警走過來說:“你們兩個都可以走了。”
  他指的是莫向晚和管弦,葉歆馬上撲上去問:“那我呢?那我呢?”
  民警把手一攤:“還需要你配合我們的調查。”
  葉歆又哭起來,對管弦忽然就一句:“都怪你。”
  管弦輕斥一句:“你又發什麽神經?民警同誌會查清楚的。”
  葉歆又扒住了莫向晚的手,哀求:“Mar,你要救我,救救我。我剛剛開始,不可以就這樣完蛋。我害怕,我害怕呀!你們不要丟下我!”
  莫向晚被呼喚得心慌意亂,看她幾乎心魂俱碎,不知從何安慰。
  她跨出這一步,這是未曾想見的結局,如何去承擔?既然承擔不住,為何又要跨出這樣一步?
  莫向晚隻能伸著雙手任由她拉牢,這是她僅僅能做的。
  民警不耐煩了,講:“不做虧心事就不要怕。”一手扯開葉歆的手,對莫向晚說,“走,快走。”
  管弦抬一抬眼,又看葉歆一眼,終於說:“你放心吧!民警同誌講得對,不  做虧心事就不要怕,一切事情都會平息的。”
  莫向晚這麽一回眸,就看見一個鎮定自若的管弦。她已經從最初的慌張完全轉變過來,一張麵孔漠漠然,冰冰冷,毫無人氣。
  一股涼氣就從莫向晚的心底升起來,完完全全不知道心底是什麽味道。
  來接管弦的是一位律師,莫向晚看一眼,就明白了。她見過這位律師,在莫北的事務所裏,是莫北的同事。她想,看來是於正打好了招呼。他,至少是有情意的,對管弦不會不管不顧。
  那位律師對管弦客客氣氣,又同莫向晚說:“莫小姐,莫北正在趕來的路上。”
  原本手漸冰涼的莫向晚緩了口氣,竟是些許期待地點點頭。
  管弦朝她笑:“那個人對你不錯。”
  她也對管弦微笑:“於總總歸是對你好的。”
  好與不好,也是個人冷暖個人自知了。
  律師同民警稍作溝通,管弦隻算作被保釋,莫向晚則是屬於調查完畢,即刻放人。看來民警還要進一步查證。
  出了派出所,律師同管弦和莫向晚說:“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準備好罰款交過來就行了。明天你們公司再活動活動,先把葉歆弄出來再說。”
  莫向晚隻是不語,不想同管弦多說什麽。管弦也沒有同她說什麽。
  似乎經過這個昏然的夜,兩人都不願意再走近,彼此不約而同都遠了些。
  外麵的天氣清冷,畢竟入冬了,莫向晚下午出來時日頭正好,她沒有穿厚外套出來,這時出了公安局的大門,才驚覺冷得出乎她的意外。
  莫北的同事對莫向晚說:“莫北來了。”
  他說完,莫向晚心裏想的那個人就從遠處奔跑過來。莫向晚看著莫北越來越近,身體忽而就開始放軟,一顆心也放軟,這麽巴巴地看著他來到她的身邊。好像隻要他在身邊,一切問題即可迎刃而解。
  莫北麵上掩飾不住擔憂,他用抱歉的口吻說道:“我來晚了。”
  莫向晚隻是搖頭。
  莫北伸手過來,握一握她的手。
  他的同事笑道:“呦!要不是今天這檔子事,我們都不知道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莫北也對同事笑道:“這是我女朋友,莫向晚。”他麵向管弦,問莫向晚,“不介紹一下?”
  管弦僵硬的麵孔換了一換神色,望一望稍顯猶豫的莫向晚,先自我介紹了:
  “管弦。”
  她言辭簡短,態度大方,沒有多說,也不以莫向晚親密友人自居。這讓剛剛才現疏離感的莫向晚感到不安,撇開剛才發生的一切,她們是否還是友人?
  她在心底給自己打這麽一個問號,猶豫著,沒有即刻給予反應。但管弦隻是笑一笑,自行離去。
  她就怔怔望住管弦形影相吊的背影。
  莫北的同事講:“警方說是有人舉報,我想多半是記者搏新聞稿。不管怎麽樣,明天就會有結果了。”
  莫向晚的心頭一跳,莫北竟似有所覺,更加握緊她的手。他同他的同事道別,攬著莫向晚離開這個地方。
  回到家裏,莫非已經做好作業,正等著莫向晚回來檢查。
  他從未見過母親這麽失落又難過的樣子,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還是對著母親做了一個可愛的表情,說:“媽媽,放輕鬆,放輕鬆。老是緊張會老的,我給你捶捶。”說著掄起小拳頭要給莫向晚捶背,被她捧起小手親了一下。
  莫北拍拍莫非的頭:“快去上床睡覺。”
  此時已經九點了,確是莫非上床睡覺時間。平時他會賴一會兒,吃些東西或看會兒電視,但今天沒賴皮,因不想給母親增添煩惱,就乖乖聽從父親的旨意刷牙洗臉上床睡覺。
  莫向晚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在沙發上小坐一會兒。手裏的咖啡還未喝,就被莫北拿走了,他為她換了一杯牛奶。
  她又拈起手機,猶豫了幾番。
  莫北看她如坐針氈的樣子,就說:“沒必要打電話給於正,他早就知道這事了。
  莫向晚頹然地放下手機:“以前我隻是懷疑,原來管姐真的一直幫著於總做一些暗地裏的事情。”
  在莫向晚黯然神傷時候,莫北輕輕撫著她的發,說:“向晚,別難過。”
  莫向晚搖頭:“我這麽麻木。”
  “你要養大非非。”
  “管姐一直對我很好。”
  “我知道。”莫北對她說,“如果你覺得你可以,還是能和她做朋友的。這個世界上的人並不是隻分黑白兩色。”
  “或許管姐是真的太愛於正了。”
  莫北側頭,分外認真地對她說:“向晚,能不能把工作上的不愉快拋開?它占用你太多時間了。”
  可莫向晚放不下,咬咬唇:“莫北。也許明天後天都會很糟糕。”
  莫北聳肩:“那又怎麽樣呢?向晚,我希望你知道你身邊有個我。”
  他這樣誠摯的一個眼神,恰如春風暖暖掠過她的心頭。她想起下午的種種過往,帶著感激的神氣說了一聲“是”。
  莫北傾身過來抱抱她,又想要吻她,被莫向晚把頭一低,莫北隻能吻她的發莫北的溫柔,莫向晚是感悟的,他希望她撇開不愉快的那些事情。她伸出了雙手,也回抱住他。
  這是她的一次主動,莫北感受到了,兩人靠得更加緊。
  莫向晚心底還有其他一些感動,此時全部湧上心頭,因為心頭的涼意,更需要暖意來驅散,全賴有他。她向他道謝:“莫北,謝謝你幫了馮阿姨,謝謝你擺平了飛飛姐。一切的一切,謝謝你。”
  莫北並不意外她說的話,他笑著說:“我要謝謝你的謝謝,這讓我感覺我這個莫非爸爸當得還是有點用的。”
  莫向晚輕輕地笑,她想,原來有他在身邊,會這麽好。一想就微抬起頭,莫北正炯炯有神地看著她,他在看,也在想,看到她抬起頭,這樣的角度剮剛好。
  他又是情不自禁就吻了下去。
  這一個吻暖和而綿長,讓莫向晚漸漸傾倒下去,與他唇齒相依。
  這麽多年以來,莫向晚從未如此依賴過一個人,而今她隻願在他的懷抱裏能夠得到休憩。這樣的念頭開始如火如荼,她會回應他唇舌的糾纏,放任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
  他的掌心這樣暖,將她被冬風吹涼的經絡和血液重新複蘇。
  他不再是Mace.他隻是莫北,是傾心告訴她,他要陪在她身邊的莫北。在他的指掌之間,她不再厭惡,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不再猶豫,不再抵觸。他能夠打開她的身體,還有她的心。
  莫北原本隻是想親親她,給予她信心。
  今天下午的這段經曆這樣糟糕,他能夠清楚體會到她的沮喪。
  收到派出所電話時,他正預備去師大,接完電話就掉轉了車頭,回到單位告訴江主任“於正出事了”。正巧於正的電話打過來,江主任派了熟悉“奇麗”的律師去處理這樁案子,他則先去了莫非的學校將莫非接回家安頓好一切。
  誠如同事所說的,這並不是複雜的案子,莫向晚隻是被尋去拘留起來配合調查,但他接到電話之後,心急如焚,先掛了電話去區局了解情況,拘留證正是相熟的區局局長開的,他正詫異莫北怎麽管上這種事,說:“這個酒吧魚龍混雜,地區派出所早就當重點檢查對象盯上了。最近有人提供了線索,掃黃打非是例行工作,隻要他們停業整頓,痛改前非,都不是什麽大事兒。”
  原來還是個慣犯。
  莫北想,莫向晚經此一事,不知會難受成什麽樣子。他知道管弦是她的好友,在她最困難的時候給予她無私的幫助。
  莫向晚是個重感情的人,心裏明白和親眼所見,其影響程度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莫北飛車趕去現場,遠遠就看見她同管弦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垂首立在街邊,心中不由一緊。他隻有將她的手握牢,也隻能先握牢她,不再放開。
  此刻他也不能放開,更舍不得放開。
  他記憶裏有當年十八九歲的草草馨甜的氣息,冰冰涼涼,就像在冬天裏吃冰淇淋。
  她調皮地說:“十九歲,卜卜脆。”一雙手在他的身上燃起火焰。
  這記憶如此真實,一幕幕回放,讓他的身體不自在,漸燃漸熱。他將眼鏡摘下,丟在一邊的茶幾上,再綿密地吻了下去,手也放在了不該放的地方。
  緊促的沙發間,隻有兩人沉重的喘息。
  莫向晚陷入綿軟的靠墊之中,承載他的重量,體味他的熱度。她想要推開他,但已無力,莫北這麽固執地抱摟住她,不讓她躲避不讓她退卻。
  和九年前多麽一樣,這個男人用同樣的姿態抱她,讓她的身體袒露;和九年前又多麽不一樣,她的心也在此刻袒露。
  他的吻就印她的心口,隔著暗花薄布,隔著萬語千言,就算要心內激動落地上天,都隻是這麽淺淺地吮吸,小心地嗬護。
  莫向晚的雙手漸漸放低,就此敞開懷抱吧!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在愛她,這個念頭讓她的心口熱氣翻湧,幾乎要落淚。
  她輕輕嗚咽,但莫北聽到了。這麽電光火石間,他發現莫向晚的襯衫扣子全部被自己解開,從她的頸到她的胸,都有他纏綿過的痕跡。
  這是唐突的,莫非還在小房間裏睡覺,他幾乎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和她做出兒童不宜的事。
  莫北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平複住自己的情緒。
  莫向晚靜靜地由他摟抱,她也撫摸他的發,這麽柔軟地貼著她的皮膚,讓她生出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說:“草草,我們從頭來過?”
  她答他:“好的,Mace。”
  莫北抬起身體,抽出停留在她身體上的手,把她襯衫的紐扣一顆一顆扣好。
  莫向晚拿起他的眼鏡,給他戴好。
  又穿回衣冠的兩個人互相注視,都能看見對方的臉上殘留的春色,竟然都不好意思起來。
  莫向晚一低頭,一垂眸,可又看見他真實的無法掩飾的欲望清清楚楚沒有消除。
  她吞吞吐吐:“你--”又羞於啟齒。
  結果莫北這樣自嘲笑道:“向晚,你覺得非非有你這樣的媽媽和我這樣的爸爸,是不是很幸福?”他說完親親她的濃眉,“我想,我們還是領好證再辦事,這樣比較合法。”
  莫向晚沒有答,隻是主動擁抱他,不願意再放開這一簇暖意。
  結果這一晚,莫北睡在了莫家母子小客廳的沙發上,沒有回到自己的403室去。
  莫非半夜爬起來上廁所,被沙發上睡著的莫北嚇一跳,瞪著大眼睛講:“爸爸,你要麽睡到媽媽床上去好了!這裏很冷的。”
  莫北這一晚翻來覆去沒睡好,被兒子半夜講的話噎了一個半死。
  他是不舍得走,又不敢再進一步,才非要拿了自己的被子睡在他們母子門外,心裏反複回味那一段又反複克製,暗罵自己“既然做了聖人就不要後悔”。這時被兒子點破心事,心頭大不自在,斥他:“小孩子半夜撒了尿快回去睡覺!”
  莫非好心被批,生氣地嗚嗚兩聲又爬回自己的小床。
  其實莫向晚也沒有睡著。
  莫北就睡在外麵,翻來覆去,他想的,和她想的,都差不多。她一想,雙頰就火燒火燎,用雙手捂住臉頰,暗斥自己:“莫向晚,不要發癡了,多丟人?”
  但他又翻一個身,她又怕他冷,不免半夜也爬起來,翻出一床被子,正要抱著送出去,沒想到莫北抱著枕頭被子走進來了。
  她大吃一驚,差點叫出來。
  莫北拍拍她的頭:“太冷了,和你擠擠。”
  他沒戴眼鏡,幾乎是摸索著找到她的床,一個翻身就躺了上去。看得莫向晚哭笑不得,她隻好抖開手裏的被子,再給他蓋上。
  幸好她因為從小睡慣大床,後來自己置家就給自己買了大床,雖然比不上他在403裏放的那張床大,但是睡兩個人也不成問題。
  她搖搖頭,隻得往他身邊躺下。
  但莫北翻一個身,就隔著被子將她抱住。
  莫向晚為難地喚:“莫北。”
  莫北噓了一聲,將自己的臂膀伸到她的頸下,抱得更緊:“別說話,睡覺。”

  CHAPTER 24
  也許是折騰了這大半夜,兩人都累了,不久就相繼睡沉過去。
  早晨是莫北先醒的,他趁早起來,先去買了早飯,順便在新村口的牛奶亭給莫向晚訂了三個月牛奶,回程中遇見管車棚的麻哥。麻哥正坐在車棚門口看早報,見到莫北,先神色一慌。
  莫北笑著朝他打招呼,麻哥癟癟嘴,將報紙拿到莫北麵前,問:“莫先生,你看看這個說的是不是莫非媽媽?”
  莫北看他神色顧忌,心裏莫名一震。他將報紙先接過來看,整個娛樂版有二分之一的版麵寫一篇社評。標題叫做《娛樂圈道德底線崩塌,是人員從業素養不足還是職業道德缺失?》,下首配圖恰恰正是昨晚從派出所走出來的莫向晚和管弦,兩人雖然臉部被打了馬賽克,但熟人一見便知。
  她二人涇渭分明,各自走各自路,照片的角度卻看上去顯得驚惶,正配合下首內容。
  記者直截了當曝光圈內三產交易,直指娛樂圈從業人員暗箱操作,言之鑿鑿.更透露某某娛樂公司藝人管理部莫某某為此被公安係統拘留配合調查,被拘留的另外一個藝人正是正要走紅的葉某。
  麻哥擔心地問:“是不是莫非媽媽單位出了事?”
  莫北笑一笑,將報紙遞還給麻哥:“沒什麽事。”
  他回到莫向晚那兒,她們母子已經起床,莫非正跟著錄音磁帶背英文。他最近的英文課要開公開課,老師希望他和同桌上去說一段對話,他特別緊張。
  莫向晚正在梳頭,見莫北進來,看他臉色不是很好,就問:“怎麽了?”
  莫北想了想,決定還是告訴莫向晚。
  “昨天的事情上報了。”
  莫向晚正抬著手腕紮辮子,聞言手一頓。
  她本就該知道,此事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她問:“然後呢?”
  “你和管弦的照片被登了出來”
  莫向晚頹然放下手,苦笑:“從來就不是什麽娛樂圈人士,還有上報的榮光,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莫北抱抱她的肩。
  “別急,我想你能應付好,早一點辭職,早一點脫離這個地方。”
  莫向晚點點頭。
  但兩人都覺得事情難辦,最後達成的共識是由莫北先將莫非送去學校,再接莫向晚去單位。
  一場混亂是可預料的。
  莫北在車上對莫向晚開玩笑:“你進這行真沒後悔過?一天到晚麵對長槍短炮。”
  “必要的時候隻能學王成,喊,向我開炮。”
  他提醒她:“如果有麻煩情況,千萬沉默是金。”
  “記者們都叫我蚌精,磕得死緊。”
  莫向晚朝他笑,笑容還能甜美,莫北又吻一吻她。她也貪戀他的吻,尤其在自己心慌的時刻。
  以前凡是公事上麵有棘手問題,她總是一個人麵對,一個人對著鏡子給自己打氣,但現在有莫北在身邊,這點底氣可以支撐起她。
  反正別無他法,隻能一關一關闖過去。
  這個世界上傳遞速度最快的,總是壞消息。莫向晚想,她進了這個圈子,就應該明白壞消息,總能聚攏鎂光燈。
  林湘的豔照、林湘的葬禮,還有這一次。
  莫北把車開入這條熟悉的道路,就能看見前麵蜂擁的人群,一大群麵目不清的人正要向寫字樓內蠢蠢欲動。或許保安早得“奇麗”的指示,拚命阻擋。
  莫向晚接到史晶電話,她幹淨利落說:“從停車場地下室上來。”
  莫北也明了,調一個頭,就往停車場開。
  但哪裏都不清淨,陰暗的停車場竟然都有三五個鎂光燈不時閃爍,和保安鬧成一團。
  莫向晚避無可避,莫北問她:“下去?”
  她點點頭,打開門一步跨下去。
  那邊的鎂光燈瞬間找到焦點,全部對牢她一個目標。他們都認得她,她是“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今早早報上的半個主角,他們希望在她這裏得到饜足。
  “莫小姐,請問被抓神秘女子是葉歆嗎?”
  “據說葉歆和兩個男人行為不檢,確否有此事?”
  “貴公司如何看待此類事件?”
  “葉歆的新唱片會不會如期發表?”
  有的甚至還帶著壞心,一手可推人人地獄。
  “莫小姐,你在此事中扮演的是何種角色?你難道沒有參與這個事件嗎?”
  莫向晚統統不答,莫北抱著她,格開記者掃射的鏡頭,做她堅強臂膀,護她突破人群。但人群如浪潮,蜂擁住他們,他們很艱難,走不出去。
  記者還在追問:“MOREBEAUTIFUL到底是不是淫窟?貴公司總經理於正先生是不是知道這件事?或者他早就知道這件事?”
  莫向晚死死咬唇,不說。上頭的電梯停下來,衝出來幾個保安,幫助他們隔開人群,他們才能稍得解脫。
  莫北一直沒有放開莫向晚,在電梯裏還抱住她,替她順了順頭發。
  莫向晚看到他眼底的擔憂,笑:“沒關係,以前有過更嚴重的記者追堵。”
  他能理解,所以點頭,說:“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
  但還是想保護她,要一直護送她至辦公室。
  這天的早晨,確實混亂。對於莫向晚,真如冰火兩重天。
  昨晚濃情蜜意未散盡,今晨的現實瑣碎事體掃落不盡。她心內不是沒有喟歎.但一切終將會有個了結,不是嗎?
  她進辦公室的時候,任由莫北攬著她。
  第一個同他們照麵的是許淮敏,她正預備開會的樣子,看見這怪異情景,不自禁啊了一聲。倒是莫北先打招呼:“許姐,早。”
  第二個是祝賀,祝賀出現在此間,並不令莫向晚意外,但莫北出現在此間,令祝賀意外。他們也是舊識,莫北同她能開玩笑,講:“送女朋友上班。”
  祝賀的驚訝隻有一點點,馬上收斂了,隻微笑著說:“想不到。”望一眼莫向晚,“真是不錯。”
  莫向晚淡淡微笑。
  祝賀便通知她:“馬上開個會,討論這個事情。”說完便利利索索走進會議室。倒還留下許淮敏驚疑不定地打量他們。
  莫向晚想,莫北還陪在身邊,不太是個事情,她催他:“你先去上班吧!”
  他說:“開了會給我電話。”
  她不好拒絕,許淮敏還像克格勃一樣盯牢他們。她推了推莫北,要他快走。
  再接著出來的是史晶,沒看見莫北的正麵,隻見是有男人送莫向晚上來的,就開了一個玩笑:“Mary,桃花開了啊?”
  莫向晚沒接腔,許淮敏倒不鹹不淡講一句:“莫經理,看不出來。看來於老總當初讓你跟合同還間接做了媒人。”
  她才說完,於正就出現了,身後照例跟著張彬和宋謙。見到莫向晚她們,頷首算作招呼,隻是宋謙反複看她好幾眼。
  莫向晚當做未曾注意。
  這天的會議,議程也非常簡單,還是由於正主持,祝賀坐在他的下手。
  於正下的指示是全體先行沉默,靜觀其變。祝賀問:“今早那篇報道是誰寫的?”
  史晶答:“早報的專欄記者金菁。”
  祝賀笑:“著名憤青小娛記,行,晚上約她吃頓飯。”
  史晶記下來。
  但莫向晚心中暗忖,原來竟是這位金菁小姐。她同她打過交道好多次,此人素來心細如發,善於發掘新聞點,先前林湘事件,亦是她發問最刨根問底,且那時候就與葉歆有了溝通。
  她心裏略略明白些許,記者最怕沒新聞,葉歆這一條線不知金菁花了多少氣力來跟,如今一舉踏破,正是大功告成之時。
  說起來江湖上頭,隔了門派,有些關係也未必用得盡。任何行業都有其立足根本,怕是這樣的根本不好動搖。
  她歎氣,這工作上頭的驚濤駭浪不如意,但不該同她有關係。
  祝賀點她的名字:“Mary,昨天的事情你怎麽沒有及時匯報?”
  於正把眼睛看別處,並不關心,且心在事外的一副狀態。
  莫向晚答得不卑不亢:“我以為事件可以簡單解決,而且律師也到場協助了。”
  祝賀微笑,軟聲軟語說:“嗯,希望以後有事情能夠及時通知一下,就作例行報備吧!”
  她這樣一個態度,這樣一個口吻,倒教莫向晚刮目相看。
  祝賀在“奇麗”掛職副總經理,從不幹涉經營事務,一概由於正處理。之前莫向晚就隱隱感覺組織架構會產生變化,不想已迅速發生實際轉變。祝賀如此亮相人前,不驕不躁,不偏不倚,有禮有節。在這樣的關口,氣度這樣沉穩,實屬不易。
  抑或,這根本就是祝賀的實力,隻是一直未曾公之於眾罷了。
  她看一眼史晶,所謂以仆看主,強將強兵,史晶這般的格局,亦可想象得出祝賀的作風。
  莫向晚想一想,又搖搖頭,這些不關她的事的。
  這個會議十分簡短,明著是上下對早報事件達成共識,暗的又何嚐不是權力交接的一個訊號。
  史晶會後對莫向晚說:“你也太不小心了,昨天出來竟然被記者拍到。”
  莫向晚正自內疚,無論如何,這是她的疏忽。她抱歉道:“我大意了。”
  史晶安慰她:“哎,事已至此,我們一起盡力解決吧!你碰到那樣的事,看望快些調節好,別的都是假的,自己的心情才最重要。”
  這讓莫向晚如何答?
  史晶用這般好心的話語在指點她交友不慎。她唯有苦笑。
  管弦,竟成了她同於正的命門和笑話。
  莫向晚扭頭看向總經理辦公室,於正和祝賀正站著說話,兩人都是軒昂的,不相讓的,又是奇異和諧的。
  史晶忽然在她耳邊說道:“你知道嗎?於總和於太協議離婚了。”
  莫向晚嚇了一跳,這該是預料得到的,但不曾想到這麽快。
  史晶補充一句:“有一陣了。”
  一切的一切,早已暗度陳倉,就待新一朝天子駕臨。
  玩轉這出職場遊戲的,從不會是碌碌打工仔。她也不過是局內一顆棋子,之於管弦,之於於正,或者還有祝賀。
  一切轟然以後,莫向晚反而心思安定下來。
  豈料鄒南慌慌張張跑過來,叫她:“老大。”
  鄒南這幾天是最後任職時間了,但還能恪守職業規範,站好最後一班崗。這令莫向晚安慰,眼前這個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女孩,畢竟不再讓自己失望。
  失望,確實是這樣的情緒。從昨天下午開始,反複侵蝕她的心。
  她以為莫北的情愛能夠溫潤她的那顆煩躁的心,不再想到這個讓她腦殼“錚錚”痛的詞匯。但一不留神,它就鑽出來。
  她想,她怎麽再同管弦求同存異?怎麽做?怎麽做?
  鄒南這一叫,將她神思扯回來。女孩的臉上有驚慌和恐懼,不知是什麽嚇到她。她問:“又出什麽事了?記者打電話過來,你不理就是了。”
  鄒南搖搖頭,她說:“老大,你上網。”
  她說完,就自說白話將莫向晚桌上的電腦打開,再打開IE,進入國內最有名的論壇。這裏每日有幾十萬人乃至上百萬人在線,比報紙瀏覽量更盛。
  鄒南打開一張帖子,這張帖子看的人已經很多,因為標題上有大大的“曝光”
  兩字。鄒南點進去,莫向晚看過去。
  時間仿佛倒流,一切就此靜止。
  莫向晚又回到十六歲的年代,她穿單薄的吊帶,遊蕩在迪廳、酒吧、遊戲機房,她擠在一群妖形怪狀的男男女女中間,擺出撩人的POSE,麵對著傻瓜機。
  那時候還是用傻瓜機,哪裏有現代化的數碼機。所以照片掃描上電腦,有那麽些模糊,仿佛糊掉的永久的記憶。
  在那段糊掉的記憶裏,她幾乎要忘記掉的,自己染成亞麻色的頭發,零零散散,貼在頭皮上,像不知哪個洞裏鑽出來的妖精。吃了“亞當”以後,眼珠子也將要渙散成亞麻色。
  真的太久遠了,她都要記不起來。
  莫向晚盯著那一張照片,有個紈絝子弟將手放在她的胸脯下邊。她十六七歲發育形狀優美的胸脯,快要被簡陋的吊帶遮不住了,是含苞待放的放蕩。她還迷離地望住方向不明的前方。
  此刻,她也迷離,在辨認。
  這個屏幕上的這個人,亦猖亦癡亦嬌,胡天胡地,放任妄為。照片隻要一張就夠了,把那一刻釘起來,說明這個永遠永遠都在。
  莫向晚手足冰涼。
  帖子中寫著:“原來娛樂圈的從業人員同樣不幹淨”。
  “不幹淨”三個字,就是閃電,將她腦殼劈開。
  這麽多年,她拚命擦拭,以為可以翻身,原來隻要一張照片,她又要原形畢露。
  莫向晚絞緊手指頭。,鄒南擔心地問:“老大?”
  莫向晚擺擺手:“你去吧。”
  鄒南去了,還有人來,許淮敏一驚一乍跑來她身邊講:“莫經理,你可以找網站查IP,這一類曝人隱私的,現在是可以起訴的。”
  壞消息真的傳得比什麽都快,莫向晚無法歎出這口氣,隻得說:“多謝你的好意。”
  許淮敏還要說:“莫北大約是有辦法的。”
  莫向晚忽而就笑出來:“是的,他是個好律師,這種問題交給他解決,總會有個好結果,是不是?”
  她把許淮敏說得訕訕的,原本懷著的那點壞意思撒到地上,彈回一半,她很沒趣。那頭有同事喚她,說祝副總請她去一次派出所,許淮敏便先去做這件正事。
  她的離開令莫向晚有舒口氣的感覺,但其實心內還怦怦地跳動。
  有多少惶恐,還有多少惆悵?
  她決心斷絕過往,奮勇向前之時,已把那些前塵往事相關的物件扔一個精光,全部隨著黃浦江的滔滔江水不見了。但仍有漏網之魚,有人能比自己更記得自己以前紮錯的小辮子。
  舊夢就這樣被牽回來,她感覺落在深淵裏頭,兀自要發抖。
  她想要打一個電話給莫北,可是看了看時間,這是午飯時分,她不忍心去打攪他,或者怕打攪他。
  是的,她在怕。
  她怕什麽?
  都說無欲則剛,若在以前,恐怕還沒有現今的這許多怕。
  許淮敏知道了,祝賀也會知道,她們和莫北是一個圈子裏的人,和莫北的家庭是一個圈子裏的。
  想到這個,她就心涼,涼到昨夜的甜蜜快要灰飛煙滅。
  有人拿了一杯熱茶到她身邊。
  莫向晚抬頭道謝,來人是宋謙。
  宋謙的麵色溫和,他說:“Mary,你要休息一下。”
  莫向晚給他一個笑容,還有一聲“謝謝”。她領情地喝一口茶。
  宋謙就坐在她跟前,說:“我最近也會提交辭呈,這裏的事情是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這是莫向晚預想得到的,她點點頭。
  “你一直做人清白,和我們有界限,也是好事。”
  這是莫向晚心內的底線,她自己清楚,但宋謙也清楚,她不禁抬目。這是她今日要刮目相看的第二人了。
  宋謙繼續說:“但這件事情來得實在不巧,人倒黴喝水也會塞牙縫,就怕危機公關用到轉移焦點這一招。你自己當心。”
  莫向晚聽宋謙這樣說,她不禁問:“他們做什麽,你一直是知道的是不是?”
  宋謙沉吟半晌,問她:“用不作為當做一種作為,是不是在你心裏同樣是犯罪?”
  “管姐在這個事情上,到底有沒有主動作為?”
  宋謙再沉吟,他說:“人在江湖,有的事情——有的事情不是逼良為娼。你知道這行裏有個詞叫‘潛規則’。我至少可以肯定地跟你說,管弦的酒吧沒有進行過不法交易。”
  “可是酒吧外的.你們管不著?”
  宋謙不說話了,他麵孔微微漲紅,也許是好意的提點被咄咄逼人的提問哽住莫向晚向他抱歉:“對不起,你是好意。”
  宋謙深深看她一眼:“Mary,你辭職是最好的選擇。既然適應不了這行,就遠遠走開。這種曝光對於普通人來說,睡一個禮拜大頭覺,全天下都忘光了。”
  莫向晚由衷講道:“謝謝你。”
  宋謙領下來,對她講:“這份謝我不推卻,Mary,對你我隻有遺憾。個人有個人的運氣和際遇,你遇到了我祝福你,別放低身價。”他指指電腦屏幕,“誰都不如意過,沒理由因為昨天毀掉明天。”
  是的,他講得不錯。
  宋謙選擇和於正共同進退,亦是依照這個道理。每個人有他的運氣和際遇,旁的人旁的事,如有足夠氣力抵抗,為何要介懷?
  因為今天這番話,莫向晚會一直感激宋謙。
  宋謙臨轉身時候說:“於總花了點工夫,管姐早上被公安找回去交罰款了,一切都會沒問題。就怕那邊記者難纏。”
  莫向晚喝了一口茶,不得不為管弦再擔一回心。
  還有一個擔心的人過來了,郝邁一進門就急三火四,好好的大男人嘴角冒出兩個大泡,進門就罵娘,連祝賀都驚動了。
  他唾道:“小娘崽子人沒紅,惹出的是非倒是有一大堆,我算是看走了眼。”
  史晶勸他:“先把人接回來,一切事情推後再說。”
  郝邁拍桌子:“若要我去接她這麽個人,我是拉不下這個老臉的,今天早上的電話都被記者打爆了,我自認眼神忒好,就沒看走眼過人,這一下栽在這個急功近利的小娘崽子手裏,算是什麽事兒?”
  史晶笑著給他倒杯茶:“去還是要去的,自己家裏的孩子還是要疼些。許姐已經在派出所那兒了,她說我們可以把葉歆接出來了,不過外麵記者太多。”
  祝賀聽後吩咐:“你們一起去吧,許姐和葉歆多半擋不住記者。”
  史晶不知為何,偏看著莫向晚:“Mary,你去不去?”
  郝邁聞言頓悟,灼灼望住莫向晚,要捉牢她有難同當。
  莫向晚隻是想苦笑,想,真是這叫什麽事兒?葉歆的出頭,也算是她手裏捧過一份的,自是平白生出了些許責任,且她尚在職,有些事情,確需跟進。這是一份職業操守。
  她站起來,說:“一道去吧!”
  祝賀很滿意,微微點點頭,還派了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搭公司的吉普同往。
  這樣興師動眾,祝賀不是沒有顧慮的。
  一在路上的時候,史晶對莫向晚說:“Mary,你確實是一等一的好職工。”
  莫向晚聽得這話,在心裏回了一個爐,想出應對的詞匯:“有個作家說過,老板要我站著死,我絕不會坐著亡,不是嗎?”
  史晶笑:“說得對。”
  聽得郝邁極為不耐煩:“你們好興致,可就偏那些小騷貨沒這種職業覺悟,撈偏門也不把屁股擦幹淨。”
  到了現場,確實是一樁沒有被擦幹淨後續的麻煩事情。派出所已不複昨晚寂靜,被記者們圍了一個圈,幾名警察出來充當保安,要記者群眾安靜。
  他們停好了車,遠遠就看見許淮敏摟著葉歆躲在派出所行政大樓房簷下,捂著臉沒敢出來,又撤了回去。情形似乎失控,他們當即決定先行在車內觀察一陣再說。
  但派出所內有個女人從葉歆、許淮敏身邊施施然走了出來。是管弦,她神情淡漠,或說是坦蕩,走出來的時候,記者們呼啦啦就圍攏了上去。
  其實有一半的媒體是不認得管弦的,但也有認得的,也許是經常去MOREBEAUTIFUL玩耍的人。
  有記者叫:“管小姐,請問葉歆是在你們酒吧被抓的嗎?你們酒吧是否存在違法經營的情況?”
  管弦先自不答,有民警在她身邊開路,鎂光燈在她身邊閃個不停。她走了出來,一抬眼,看見這廂要走過去的這幾個人。
  史晶低聲說:“真是不巧,我們還是等一等再過去。”
  他們就隱在車內,看著管弦一路走出來,一路被記者追問,不得不立定作回答。
  她說:“我們酒吧實在是無辜,打開大門做生意,迎來的客人三教九流,並不是我們可以控製的。如果有的人有的機構動機不當,我們也沒有辦法識別,隻好啞巴吃悶虧,不知道找誰訴冤情。你們是知道有些是我們擋不住的別有動機的客人的。”
  管弦是說話口齒清晰的人,普通話相當標準,尤其是眾記者等不到葉歆出來,看到管弦答複,也覺得可多寫一筆,因此在她說話時,竟然鴉雀無聲,讓這邊躲在車裏的眾人也聽了一個清楚。
  莫向晚從茶色車窗裏努力要看清楚她。這麽一個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記者之中,侃侃而談,態度自若,是一個無辜者的姿態,這麽老練。
  她想,真的,奧斯卡影後在民間。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時的那種不通透。
  還有記者發問,一問就問到點子上:“今天網站上有人爆料,‘奇麗’的工作人員早年賣淫,你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車外的鎂光燈都對牢管弦,車裏的目光都對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會怎麽答,她站在那裏,因為這個問題,仿佛得到了些主導權。
  個個記者都翹首以盼,這邊車裏的幾個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隱私在他們的麵前,隨時會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發覺手心全部都是汗漬。原來她這麽緊張,離過去這麽近,她這麽緊張。
  她想自己是職業道德過了分,腳下一塊完整浮萍,馬上就要分崩離析。
  這時候她還有頓悟,原來她竟然已經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這個問題提出來以後,第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沒有人繼續發問,隻聽到鎂光燈仍舊劈劈啪啪響著。
  莫向晚吊在心頭的一口氣,無法鬆懈。她有一種蒼茫的預感,這句話之後,還沒有結束。
  果真是沒有結束。
  管弦繼續講了一句:“不過一般來說,那種公司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情,總歸是有的。”她攤了攤手,“你們不是都已經聽到小道消息了嗎?”
  莫向晚狠狠閉了一閉眼,窗外鎂光燈劈劈啪啪的聲音漸漸響成了炸雷,把她頭頂上的晴空一把劈開。
  此時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壞的,全部揭底,且作一個年終總結。
  莫向晚念書最怕的是聽考試成績,因為她會很努力念書,最後的成績總不盡如人意。這就是一個終結,終結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結果會沒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過。
  她靜定地坐著,心口怦怦跳著,自己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聲,她真想一直聽到自己的聲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雜。
  可是嘈雜沒有結束。
  有記者分明這樣問管弦:“‘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早年似乎從事不正當職業,這是否也和這次葉歆的事情有關?”
  管弦答:“不要問我不要問我,我隻是一個做小本生意無辜受牽連的人,請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貴手。”她還作了一個揖,滿臉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誠懇且燦爛。
  莫向晚的唇動了動,她是想說話的,她想叫一聲“管閑事姐姐”,但是這個詞匯到了喉嚨口,發不出來,被阻塞了,要滾到舌尖,相當艱難。
  怎麽這麽艱難?
  她的手機響起來,還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應過來。接起來,就有人尖牙利齒地問:“莫小姐,請問今天早上發在論壇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對葉歆的事情有什麽看法?”
  她麻木地聽著,沒有動唇,正如當年麵對測驗卷上令她羞恥的分數時,無法及時反應。
  她從來都是個反應慢一拍的人。但有人反應快,史晶在她身邊聽到了,接過電話來,講:“莫小姐手機沒有帶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信。”
  郝邁問:“我們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氣,揚起了頭,她已經鎮定,不讓自己陷入無邊磨難的臆想之中,她說:“我們回去吧!如果留在這裏,我會影響到正常工作。”
  史晶應付好她手機那頭的人,替她關了手機,她說:“Mary說得對,我們先走,晚些時候再來帶葉歆出來。”
  回到公司裏,好幾個同事看見莫向晚,都神色怪異,隻有鄒南麵露擔憂。
  但是相同的,他們全部什麽都沒說,無聲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頭做自己的事情。這才叫無聲勝有聲。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說:“沒什麽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許這也是祝賀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煩,他們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她了。
  莫向晚點點頭,不為他人留麻煩,也是自己的尊嚴。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囑咐了鄒南幾句。鄒南臨末,還是擔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說這樣的話。
  她隻好說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說完點一點頭,莫向晚也點一點頭。
  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謙走過來,講:“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謝絕:“不用了,我從大廈後門走,那些小路我熟,記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謙誠懇地說:“Mary,請相信我的預測。”
  莫向晚笑一笑,才發覺麵皮僵硬,都要笑不出來。她說:“宋謙,希望以後你和於總,你們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問,“於總會不會和管姐結婚?”
  宋謙茫然地笑:“希望能夠求仁得仁,但是你的問題我不好回答,於總昨晚還和於太過生日。有些事情我們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們就不要看了。宋謙,再見。”
  她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還看見祝賀和於正就坐在總經理辦公室內,兩個人相對著,不知道在說什麽。隔著這麽一層玻璃,就如隔山隔水,從來沒能看清晰過。
  莫向晚摸了一條小路走,左轉右轉,她知道從哪處出去最安全。走出這裏,外麵便是熙攘的馬路,緊鄰商業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誰都不會注意路人麵上的狼狽神色是為哪般。
  她掏出手機,想要撥一個電話給莫北,此刻她隻能想到他。但是手機拿出來,卻發現是關機狀態,剛才史晶為她關了手機,她一直沒有開。
  或許開手機並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還是忍不住開了手機,許多人打電話打不通,便拚命發了短信,都在問同一個問題——“論壇上的照片是不是你的?”
  她的過去赤裸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廣泛的好奇和關注,他們把好奇和關注變成一條條信息數碼編織的短信,丟到她的手機裏,如同一隻隻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在觀眾麵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邊百貨樓的櫥窗前駐足,撫摸自己的麵頰。
  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齒的麵孔?她想,她的過去,關他們什麽事?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關係,他們為什麽要關注?
  可是移到最後一條短信,上麵寫“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經過我司人事部的商議,您的條件相對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異,故原定的複試隻得取消,希望您能諒解。”
  莫向晚細細念了一遍,心頭的萬緒被這一條消息一下涼到池底,還是冰冷的池底。
  她尷尬地站在此間,就像站在一個偏離人群的岔口。往後一步是大馬路,車子飛馳,相當危險,往前一步是這通透又剛硬的玻璃。她就垂直於這正常的人流線。
  往事一幕一幕,呈現到眼前,不是她甩頭就真的能夠忘記,也不是昨晚莫北的親吻和擁抱可以化解。終於被拋了出來,捉她回到起點,她跑了這麽久,全部不作數了。
  莫向晚緩緩轉動著腳尖,想要選擇一個適合的角度,再一步跨出去。
  手機再響起來,她如同撚著燙手的山芋,下一個動作就是關機。
  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莫向晚知道今天會很糟糕,但是沒想到會這麽糟糕。抑或可以說,許多年前的最糟糕終於到了這一天來報應。
  她無力地扶著櫥窗的玻璃,不願意再看自己的倒影。

  CHAPTER 25
  莫向晚在馬路上小心翼翼地兜兜轉轉了很久,想要轉出這一處,隻是又不知道要去哪裏。手機握在手裏,金屬的外殼冰冰涼,在這十二月的天,都要冰住她的手指。她想也沒多想,就把手機又關掉了,仿佛是可以關閉一切嘈雜。
  但大光天下的大馬路上,如何不嘈雜?她站在其間,怎可逃避?可莫向晚還是逃也似的轉了又轉,這是毫無意識的。
  她走到一處窄陋的小弄堂,疏疏落落的老平房不安全地矗立在弄堂兩旁,這裏的陽光也零落,照不進來一絲完整的溫暖。她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怕走錯,可是又想快步跑過這段路,但心裏還是這麽沉重。
  這是她的起點,她竟然被迫般地又回到這裏來,還硬著頭皮走過這條長路。
  有一扇積聚了灰塵的大門是她熟悉的,她下意識就走到這邊來。很多年前,她拿起單薄的包裹,從這裏跨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莫向晚又回到這個起點,自己不肯順遂的心,又開始在起點無奈和彷徨。
  這裏已經沒人了,房子都還在,飽經風霜地搖搖欲墜。莫向晚靜下來看一看,四周都是拆遷戶,這裏也即將不見了。
  她想,什麽都將不見了,為什麽還甩不掉?是她種的因,她必要承受這個果,人生真是無奈又悲哀。
  忽而有人叫了她。
  “莫向晚?”詢問的聲音帶著不確定。
  莫向晚循聲望過去,來人佝僂著背,一臉的和善,正略帶激動地看著她。她辯認了一下,驚訝地喚了一聲:“吳老師?”
  這一位高中班主任,已經半白了發,可眉眼之間,依舊留著當年的關切。他認出十年前的學生,連名字都不會叫錯,這足以讓莫向晚激動。
  她走到老師的跟前,就像舊日的學生一樣鞠躬,叫一聲:“吳老師好。”
  吳老師乍見舊學生,心頭滿懷意外重逢的喜悅,不禁笑容滿麵:“好多年不見了,你看起來很不錯。”
  是的,吳老師會以為她很好,因為她一身白領的標準衣著,淡妝得體,盤發一絲不苟,再無當年的太妹痕跡。
  莫向晚很想說:“老師你錯了,我現在不太好。”但是不能夠說出口,她隻是拉著吳老師在這條老舊弄堂裏簡略說了一說她的工作情況,她想她對待工作一向付出甚多,得到的成績也堪可為人認可,這是一個有好分數的試卷,值得向舊日的好老師匯報。
  吳老師一邊聽一邊點頭,是甚滿意的,末了,他講:“莫向晚,你做得很好了.所以說自己的人生還是要自己把握,你想做好的事情,最後一定能做好。老師是一直相信你的。”
  莫向晚喃喃叫著:“老師,我真的——”
  吳老師微笑:“你的生活是刮過大風的,但那不要緊,看到你現在這麽好,就好了,一份付出一份收獲,我以前常常說。現在看到你做得這麽好,我相信這句話不會錯的。”
  莫向晚又感激又慚愧,也許過了今天,世途艱難,她行差踏錯,當往日之事被公之於眾,她又要被打回原形。她還是喃喃:“老師,我以前——”
  吳老師這樣對她說:“許多事情不親曆其境,是不能夠了解路該怎麽走的。
  人要經曆挫折才能成長,以前我教育過你們,跌倒一次沒關係,如果跌倒後爬不起來,才是最大的不幸。莫向晚,你一直是個好學生,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做到你想做的事情了?”
  她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曾經的吳老師問她:“你到底想要什麽?”
  彼時,她很迷惘地望著老師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可如今,吳老師曾經的這個問題,她是可以回答的。她一直努力這樣做,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這是不能夠被摧毀的。
  她對著老師點頭,要做到當年沒有在老師麵前做到的承諾,她講:“吳老師,我知道我想要什麽,我在努力做。”
  吳老師慈愛地笑:“那麽就不要再想以前,莫向晚,你現在是進了一個新的學校,念一個新的學期,以前不及格的分數可以全部忘掉嘍!”
  這是一位擅長幽默的老師,他的話讓莫向晚發笑,笑容在臉孔上散開,她想讓心裏積聚的煩悶一同散開。
  她問吳老師:“您怎麽會來這裏?”
  吳老師答:“做學生家訪。”看一看她身邊斑駁的陳舊的門,“你的爺爺奶奶在國外還好吧?”
  莫向晚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她才恍然,自己隔著這麽多年,真的是把過往摒棄,全然不理睬,但過往對她是如影隨形,並不是隨隨便便避開就永世不再相見的。
  她搖搖頭,代表並不清楚。
  盡職的老班主任沒有再多問什麽,就此先告辭,去履行他的職責,指導一群新的學生。
  但老師的話讓莫向晚頓時生了慚愧,她從包裏翻找老鑰匙,其實老鑰匙就掛在她的鑰匙圈上,她隻是從來不動。現在拿出來,才發覺老鑰匙一直在。
  爺爺奶奶臨走的時候,將鑰匙給了她。爺爺說:“老房子你就住著,你的戶口在這裏,以後有好辦法把娃娃的戶口也遷回來。這裏畢竟是你的老家。”
  但這個老家,在老人離開以後,她就將門一閉,再也不回來。
  這裏的鄰居們都傳莫家阿公的孫女少年生子,被學校開除,爺爺奶奶走的時候,都是帶著一肚皮的悶氣。她不能住在這樣的地方。
  可是如今回來,這條窄陋的小弄堂裏,已經物是人非,偶爾麵對麵的路人,也是一臉漠然。許多事情,經過歲月的洗禮,會被滌平。
  莫向晚深吸口氣,要開啟這扇老門。
  又有人在身後叫她“向晚”,莫向晚回頭,竟是莫北。
  莫向晚有些詫異,因為他來得這麽迅速又及時。她望著他,他從那一頭走過來,跨過坑窪的水泥地,避過頭頂橫七豎八的“萬國旗”,走到她的麵前來。這麽冷的天,他還走出一頭汗,但是看到了她,眼裏浮出笑意,還有安心。
  莫北過來托住她的手,說:“原來你在這裏。”
  他說完,接過她手裏的鑰匙,把門打開,一股陳腐的黴味撲鼻而來。莫向晚用手扇了一扇,她遲疑要不要進去了。
  莫北看了出來,問她:“要不要進去?”
  莫向晚頓在門口,望住裏頭的黑暗,她不想進一步,隻說:“我就看看。”
  她轉頭看他:“你怎麽來了這裏?”
  莫北用溫柔的神色責備她:“你的手機沒有開,我隻能用腦子思考你會去哪裏。”
  她內疚地說道:“對不起。”
  莫北伸手將門關牢,鎖好,說:“不看就不看,這裏都要拆了,舊房子確實沒有看的必要。”
  他牽好她的手:“我們出去走走。”
  莫向晚便隨著莫北走出了老弄堂,複又回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
  坐在莫北的車裏,莫北握緊了她的手,緊緊的,不放開。莫向晚感覺出來了,她側麵看他,他緊抿著唇,也許是在不高興。
  她不禁就會這樣說:“莫北,我不想瞞你什麽,能夠有個人讓我把心裏想的全部說出來,是我的福氣。莫北,我很害怕。”
  莫北鬆開了她的手,輕聲輕氣告訴她:“沒辦法聯絡到你的時候,我也很害怕。”
  “莫北,我氣量不大的,我放不開,所以我關了手機。”
  “向晚,放不開就不要放,你隻要讓我知道就好。”
  “我會不會影響到你?”她擔憂地問他。
  莫北笑:“我這麽容易被影響,都不用過日子了。”他正色同她說,“向晚,有時候是你把一切想得太糟糕了。”
  莫北說完以後,從車旁的口袋中撈出一疊信件,有泛黃的有陳破的,層層疊疊,莫向晚看得一怔。
  他將這疊信件放到她的腿上。
  “回頭看看,不是壞事。”
  有些信是南方的城市來的,有些則是海外來的,地址都是老宅,收件人都是她。
  莫向晚輕輕撫摩這些脆弱的紙,仿佛蒙嚨了,她一封一封打開,信件真是很多,還有匯款單。她看不完,隻是看郵戳上的日期,最近的是兩個月前,最遠的是八年前。
  莫北說:“你收得太緊了。”
  莫向晚說:“可我不想看它們。他們從來沒有來找過我。”
  莫北說:“他們都回來過,隻是你不願意見他們,那就沒有辦法相見。也許他們還在慚愧。”
  她垂頭低語:“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她告訴莫北,“我真的累了,我不想看信。”
  “好的。”
  莫向晚挽住莫北的手臂:“莫北,帶我去一個地方休息吧!”
  莫北說:“遵命。”
  在路途之中,莫向晚懷裏捧著這麽一堆的信件,心裏又回想到了莫北。
  他是怎麽找著她的?可過程和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這個男人就在她的身邊,在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突然出現拉了她一把。
  她想,他是有做魔術師的潛質的。
  他還有拍電影的潛質,莫北把車一轉,就到了外灘,遠遠的,她看到了那一棟老樓,經年累月的古舊建築,矗立江邊。這是過去。
  但老建築上掛了霓虹燈,豔麗的顏色點綴其間,總是有些變化,這是現在。
  莫北把車停到了停車庫裏,他們從地底走上來,進這扇門的刹那,她捉緊他的手臂。
  他說:“向晚,想不想看看以前的房間?”
  她問他:“哪一間?”
  莫北說:“一個起點。”
  莫向晚是記得這裏的大堂裏有乳白色的天頂,瑪麗蓮吊燈的光輝在午後是看不到的,但金箔的玻璃吊燈隨處可見,盈盈的,掠過她的記憶。
  莫北帶著她踏到軟而且厚的地毯上,一步步接近最初的那個開始。
  這裏一切都是舊物,重新修複,重新開放。好像一切又變新了。八十年前的馬賽克,還留著手工拚接的痕跡,但是經過刷新,她步入其間,又有不一樣的感覺。
  他們進入到一間房間內,這裏也不太一樣了。
  莫向晚放開莫北,走到窗前。這個位置沒有了睡榻,空留一處鮮紅地毯,踩在上麵如同踏入浮雲,感覺終是不太一樣的。
  她感慨萬千,趴在窗台上,眺望正午陽光普照下的黃浦江。
  莫北從她的身後擁抱她。
  莫向晚輕輕顫抖。
  她記得的,當年穿著浴袍似凍雞的少年,冰涼的擁抱,她是心甘情願豁出去的。但此時身後的他氣息溫暖柔軟,就像腳下的地毯,看似不受力的,卻將她穩穩托住。
  莫北隻是箍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你不是草草,你是莫向晚。”他將她麵前的窗戶推開,新鮮空氣撲麵而來。
  她深深嗅兩口。
  窗戶上麵畫著“聖誕快樂”四個字,還有聖誕老人在微笑。
  她指著聖誕老人:“我記得以前這裏寫英文字。”
  “所以時代在變化,現在是中國人過聖誕節,當然要寫漢字。”
  “是不是一切變化了,就是真的改變?過去的痕跡全部都不在了?”
  莫北歎氣,與她一起眺望江的對麵。
  那頭現代建築高聳人雲,如同銀筆立地,暮色之下都有錚錚光輝。
  他說:“你小時候一定逛過外灘,還記得這裏看對麵的感覺嗎?”
  她輕輕嗯了一聲。
  “誰都想不到蘆葦蕩變成金融區,隻要我們想。”
  “這是有人在努力。”
  “向晚,因為努力,所以一些東西改變了。”
  莫北親吻她的耳垂,讓她微微泛起癢,可是舍不得躲避,由他的體溫傳導到她的身上。
  “我就要失業了,在這麽一個糟糕的時候,新的公司也不要我,我會一敗塗地。也許以前犯的錯現在來和我清算老賬。”
  “你會再接再厲,天道酬勤,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莫向晚轉過身:“是的,我要相信自己。莫北,一切會好的,明天我們仍有勇氣迎接朝陽,是不是?”
  莫北笑:“誰說不是呢?”
  他低頭親她的唇。
  親吻的方式也不一樣了,明明是同一個地方。
  莫向晚想,這不該是過去,而是現在。同一個地方不應該是同一段心情。
  “向晚,找不到你的時候,我真的害怕了。我不希望你回到過去,你是應該往前走的。”
  莫向晚喃喃叫他:“莫北。”
  他的吻漸漸深了,勾引她的舌頭,與她交纏。
  如果繼續,將會擦槍走火。但此刻莫向晚是多麽不想遠離他,隻想與他親密到天長地久。
  莫北的手在她的身體上引燃一簇火焰,將她的意識燒至昏沉。
  但他想,這樣不行,這裏不行。這裏有莫向晚最壞的回憶,關於他和她,他們最初的慘淡,記憶裏的沉屙,抹不掉的失落。
  他帶她回來,是想讓她看到這裏的改變。他強自克製著,本要稍稍遠離她,可又舍不得放開她。最後沉住聲音喚:“向晚?”
  他不知是想進,還是想退,這麽小心翼翼。
  莫向晚就靠在他的懷內,她感受得到他的一份小心,小心珍惜到要將她嗬護在掌心。他的擁抱也和九年前不一樣,他帶她來到這裏,從這裏看外麵的世界,看外麵一個翻新的天地。
  不知為何,她能體味,然後感動。
  她主動去吻他,每一刻的交纏,都化解她心中一刻的倉皇。她攀附著他.兩個人再也分不開。
  莫向晚在他的懷裏問:“這裏,是不是重新裝修過了?”
  莫北笑了起來:“不,水龍頭還是銀的。”
  她問他:“莫北,我真的能另找一個新起點嗎?”
  莫北沒有答,他沒有等。他告誡自己不該唐突,但她如烈火,要燒灼到他的身上。他抱住她,轉瞬之間,轉換天地,將她壓在床上一寸寸吻下來。
  莫向晚輕喘,熱情將腦中的一切燒毀。
  身上的這個男人,在她找不到方向的時候趕過來,拉起了她。她幾乎要在他急切熱烈的吻下麵,軟化成為一攤水。
  莫北的手撫摩著她的身體,他說:“向晚,再這樣下去,我會犯錯誤。我本來不想——”但是被莫向晚仰頭吻住。
  他的手正包裹住她的胸,與她的心跳貼合。
  她握住他的手,望著他。望著他,在想,他也許將不僅僅是她孩子的父親,還是她所愛上的那個男人。她與他之間的障礙,早就轟然倒塌。
  莫北看著懷裏的莫向晚,她的眼內,迷惘燃燒成了熱情,在他身下敞開了身體。她能夠接受他所帶來的溫暖,他希望能給予她所渴望的。
  如今的他和她,不再是Mace和草草,他是莫北,她是莫向晚,這樣親密貼合在一起,作為心情的解答。
  於是,他們不再等待。他們彼此親吻,這樣的吻,就像橡皮擦,一寸一寸擦去過往,那個第一次在這裏的不愉快,也將煙消雲散。
  莫北進入的時候,莫向晚有些吃痛,但不逃避。她仰著頭,看見馨紅的霞光照射進來,灑在這一處纏綿之地。她的身體接納他的入侵,她的心也因此打開。
  莫北低頭看著她,緩慢地與她結合,進入到她的深處。
  她在緊張,先繃住了身體,他就用吻讓她放鬆,讓她漸漸打開身體。真的是沒有任何的障礙了,他們用最親密的接觸替代語言,交付彼此。
  莫向晚什麽都無法想,身體上承載著這個男人的力量,他每一次的懸宕起伏都能夠讓她心潮澎湃,隨之激蕩。
  這個男人,用有力的姿態與她結合,和好多年前的他,是不一樣的。他的身體充滿張力,有侵略和保護的欲望。
  莫向晚一點一點丟開那一年的蒼涼,一心一意感受他的力量,和他的愛護。
  親密的歡悅從結合的那一個極點爆裂,炸得她四肢百骸都如同脫胎換骨,真的是什麽都不用想,什麽也無力想。也許就這樣,把一切交給這個男人,他已經抵達她的深處,沉沒在那裏,她又有什麽理由不把一切都交托出來?
  呻吟破碎地衝出了口,莫向晚能聽見自己在呢喃“莫北”“莫北”,他衝擊著她的身體,讓她把這個名字印刻到心頭上去。
  最後的那一刻,他握住她的胸,隨著她的心跳,說:“我真高興,在這裏終於有了位置,就在非非旁邊。”
  後來的一切是無意識的,莫向晚好像在歲月之中睡了醒,醒了又睡,仿佛蕩漾在江麵之上,浮浮沉沉,總能被這一雙臂膀摟住,溫暖的體溫始終沒有稍微遠離。
  再後來,莫向晚並沒有睡得很實,抬一抬頭,窗外已經夕陽西下。她輕輕翻身,身邊的人仍是用手環住她的腰和胸。她伸出手從丟在床下的包裏撈出了那一疊信。
  莫向晚一封一封拆開來看,好像是看報紙上的情感專欄,她隻是一個拆著讀者來信的編輯,看著讀者在信上的懺悔、控訴、不解和關切。
  莫北在身邊翻了一個身,把她攬人懷內。
  他問:“為什麽你要把這些信都退回到老宅?”
  “他們從沒有來過信,比起他們每年來一封於事無補的、總是讓我要反省當年的信,兩種局麵我更接受第一種。”
  莫北緊緊抱住她:“他們都回來看過你,沒敢和你相認,因為你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
  莫向晚在他懷裏調整一個角度,窩好了,問他:“你和他們聯係了?”
  莫北隻是歎息。
  莫向晚撫摩著他的發,軟軟的,這個好脾氣的男人。
  “莫北,對我你該做的不該做的,一件不落都做了。”
  莫北笑起來:“因為你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憑著這一點殘存的靈犀,她忽然問他:“你是不是聖誕節生日?”
  莫北笑:“其實比耶穌誕生日晚五天。”但是扳正她的麵孔,又扳回正題,“向晚,他們都想回來看你。”
  莫向晚垂下眼瞼。
  “你放不下過去,是因為你從不曾原諒他們。”他抱緊了她,想讓她莫向晚的身體可以溫暖起來,“這樣隻會讓你自己更辛苦。”
  莫向晚隻是沉默。
  莫北親吻她的發,換了姿勢抱她,雙手撫摸著她軟乎乎的小腹,動作輕柔而謹慎。忽然問:“生非非的時候是不是很辛苦?”
  這是往事了,被他問起來,勾起她辛苦的回憶。她的念頭全部轉到自己的身上來,將過去的感覺拾回來,告訴他,或者說,與他分享。
  他是另一半,給予她孩子的那個男人,他們各自分出一半骨血,創造了莫非這個孩子。
  現在這個念頭,隻會讓她感覺溫馨。
  莫向晚告訴莫北:“疼了八個小時,最後還是挨了一刀。非非這孩子在我肚子裏的時候沒怎麽折騰我,出來後也沒怎麽折騰我,最痛的時候不過是那八個小時。”
  他翻一翻身,已經看到她腹部上的舊傷痕,雖然已經快要淡入不見。他輕輕撫摩著她軟乎乎的腹部,再與她緊緊地依偎,說道:“真抱歉我當時不在。”
  “你在也無濟於事。”
  “至少我可以陪在你身邊。”
  但莫向晚瑟縮一下:“冷。”
  莫北才發現窗戶半開,他起身將窗戶閉牢,溫暖又重回到他們身邊。、莫向晚說:“我懂你的意思。”
  莫北說:“試著解開你自己,這不隻是原諒。向晚,你可以回頭看了,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莫向晚歎口氣:“我在這裏,曾經是你的禮物。”
  莫北撫額,歎息:“最好忘了它,我的莫非媽媽。”
  他見莫向晚不響,便嗬起她的癢,於是她就想要躲,但是他不讓,再也不讓,牢牢箍住她。
  莫北用類似莫非那樣賴皮的口吻講:“莫非媽媽,你想好了,讓我進來了,就別想趕我走。”
  莫向晚隻得點頭。
  莫北又問她:“其實現在想以前,也沒那麽糟糕吧?比如我。”
  莫向晚忍不住笑起來。
  莫北看她終於能笑得燦爛,心裏也輕鬆,把心頭陰霾暫掃片刻。
  他在早晨看到論壇上的消息的時候,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莫太太在電話裏問:
  “北北,那些是不是真的?”
  莫北先沒有做聲,他思考了一下,用平緩的語氣問母親:“媽媽,你不是已經查過了嗎?”
  莫太太講:“我一直希望你們是早戀,她人好,我什麽都不計較。但你們不是早戀啊!那種事情被人說出來可真是臊死了我,有多丟人你知道不知道?這得在多少人麵前丟人?”
  莫北說:“媽媽,那時候是我犯了錯誤。犯了錯誤的人,你就不準他改一改?
  不要總想著丟人行不行?”
  莫太太聽出莫北急於辯護的意思,愣了愣,她是沒有想到兒子口氣會強硬起來。她的兒子從來脾氣溫和,對父母恭敬有禮,她不禁就急了,命令地講了一句:
  “北北,我建議你去查一下孩子的DNA。”
  莫北立刻回駁她:“媽,你不是見過孩子嗎?他和我小時候長得不像嗎?如果長得不像,你怎麽又三番四次去見孩子?”
  莫太太被駁倒。
  “媽,我一直以為你是通情達理的。”
  莫太太便語重心長:“那時候我還不是不知道她以前做過這些事,今天聽得我魂都沒有了!”
  “我以前做得更差勁,你不是都知道?”
  莫太太要氣結,但莫北連著問:“媽,你要我怎麽樣呢?查好孩子的DNA,是我的兒子我就搶過來,不再管孩子的媽?媽媽,你記得不記得當初你帶我去大院放映院裏看了一部叫《媽媽再愛我一次》的台灣電影,把你哭慘了,你直說孩子的爹不是東西,怎麽這麽待孩子的媽。媽,我不想做這種爹。”
  莫太太要語塞,一賭氣,講:“你別跟我扯了,去跟你爸說吧!”
  莫北放下電話,一骨碌站起來,向江主任請假。他想事情不宜遲,該說的事應當說一個清楚。
  回到家裏,母親也在,保姆說上午母親急匆匆從機關裏回來,一回來就氣急敗壞和父親說了好多的話,此刻閉門關在自己房裏。父親一直在書房練字。
  莫北就先去了書房。
  他走進書房,正對著牆上的大字,莫皓然背對著他,正在寫字。從莫北這個角度看過去,父親頭上一半的頭發是花白的,原來高大矯健的身體也佝僂了。
  他叫一聲:“爸爸。”
  莫皓然嗯了一聲。
  莫北走過去,平靜地為他磨墨。他本來想,是不是讓父親先開口,切入主題?
  但父親揮動著毛筆,一筆一畫正在賣力,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
  莫北慢慢地開口說話。
  “爸,我重新遇到她的時候,她隻是一個認真工作的單身媽媽。晚上會去師大念夜大,經常加班。和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不一樣。”
  莫皓然又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八九年前她為什麽會那樣,但那時候我也是一個渾蛋,我沒認真。
  但她生了我的孩子,認真生活了這麽多年。爸,你說人最重要的就是‘認真’二字。所以她給我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莫皓然隻管自己寫完了一幅字,莫北看過去,父親寫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不禁失笑,還真的笑出聲來。
  莫皓然板著麵孔講:“我必定不如你了解孩子的媽媽。”
  “爸,今天的晚報可能還會有添油加醋的消息,不過我還是能遵照您的吩咐,過年帶了兒子回來。隻要您答應。”
  莫皓然背著手凝視著自己寫的大字,忽而歎氣:“我老了,筆力是不足了,你瞧這一個‘采’字就軟弱,哪裏還能悠然見南山。”
  莫北聽了,還是不做聲。
  莫皓然說:“我一向自詡清白,你是了解的。”
  莫北看住父親,謹慎而恭敬。
  “如果我也不同意,你會怎麽做?”
  莫北慢慢走到寫字台的外沿來,他用一個更加恭敬的站立姿勢,對著父親說:
  “爸爸,這幾年我正職副業都賺了一定的積蓄,我會在這裏附近買一戶三室兩廳過一過一家三口的小夫妻生活。我的兒子過兩年要考中學了,我希望讓他讀我們區的學校。爸爸,隻要你和媽媽一個電話,我立刻回來彩衣娛親。你們隨時都可以看看我的非非。”
  莫皓然也站著,也望著眼前的兒子。他眼色澄清,不氣不餒,不卑不亢,立定在這裏,表明他的心跡。
  莫北還說:“孩子的媽媽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被牽連,我建議她離開這個行業。
  她正在找工作,她找工作的事情我不會插手。這幾年她念了文憑,英語也還行,工作能力在行業裏有口皆碑。我相信就算金融危機了,也有她的用武之地。我希望她可以再給我生個老二,讓我盡一盡帶孩子的父親責任,我會建議她去考一個MBA,等老二稍微大一點,她會找到更適合的工作。”、他說完,坦誠地看著父親,不是不希望得到父親的首肯的。
  父親隻是背著手在冥思,然後了然笑一笑:“莫北,你算不算在威脅你的老父?”
  莫北頷首:“爸,我從不敢這樣做。”
  “你媽建議要驗一驗孩子的DNA。”
  莫北反問:“您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莫皓然沒有回答兒子的反問,隻說:“你不是已經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嗎?從頭到尾,你的老父老母隻能跟著你的計劃走。”
  莫北對父親說:“爸,我現在也是當爸的人,我想給我兒子一個完整的家。
  我兒子的母親,也是世界上偉大母親的一員,你兒子我,比不上她。”
  莫皓然指了指桌麵上的橫幅:“這幅寫差了,你幫我扔了吧!心靜不下來,就沒辦法寫好。”
  莫北應了一聲,把字幅拿出來,終究是想了想,卷好了放進自己的房裏。
  保姆萍姐過來問他:“要不要看看你媽媽去?”
  莫北望一眼母親的房間,裏頭放著電視劇。他搖搖頭,想,給予他們時間,才能讓他們接受。
  出了家門之後,他沒有趕回事務所,而是撥電話給莫向晚,但她一直在關機狀態中。他打到她的單位,她的助理說她請假回家了。他又打電話回家,電話沒有人接。
  莫北想了一下,理出一點頭緒,他直趨莫家的老宅,看到莫向晚在舊宅門口發呆。
  她又是脆弱的一個人一隻影,頂著烈日,不知所措。
  莫北走過去,不想再讓她一個人,他在她需要的時候一定要在她的身邊,領她走過這些坑窪。
  到天色漸漸暗了,莫向晚推他起床,講:“非非要吃晚飯了。”
  莫北笑著說:“我托了於雷爸爸接他去了。今天於雷過生日,非非有應酬。”
  莫向晚也笑:“非非大了,也會應酬了。”
  莫北攬住她:“所以我們老公老婆的隻能自己尋樂子。”說著又要親她,被莫向晚避開,她的臉紅紅的,還殘留剛才的激情痕跡。
  莫北不情不願地起身穿衣服,還要盯著她看她穿衣服。
  莫向晚這麽些年從不在第二個人麵前裸露身體,被他盯得很不自在,扣胸衣帶子的時候幾次沒扣好,最後還是莫北幫著係好了。
  莫北在她耳邊輕語:“向晚,我想把你爸你媽都請了來,告訴他們我們準備領證。”
  莫向晚一怔。
  莫北幫她穿回衣服:“向晚,我們一家三口很和諧。我們就該讓別人羨慕!我這麽年輕的爹,你這麽年輕的媽,非非又是個智商高的孩子,一定羨慕死別人。”
  莫向晚回過神,推他一推:“別胡扯。”
  他非要說:“誰胡扯了?難道你要等到有了老二才肯跟我扯結婚證?”
  被他這麽突兀地一講,莫向晚兀地臉一紅,罵一句:“不要麵孔!”
  莫北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戴回眼鏡,又變回斯文模樣。莫向晚看著這樣的他,想起剛才兩個人相擁時候的瘋狂,又一陣麵紅耳熱。
  可是心裏暖烘烘的。
  她不再怕了,有這麽個人站在身邊,扶著她擁著她。她不應該再彷徨的。
  外麵的天空上隻剩最後一絲紅霞,又是一個新的黑夜,黑夜之後會是一個嶄新的明天。
  莫向晚走到報亭旁邊,買了一份晚報。
  莫北朝她無奈搖頭,他們一起坐在車內看娛樂版。
  又是那一位金菁發了後續報導,矛頭直接指向了娛樂公司的從業人員。雖然沒有直接寫出莫向晚的名字,但是對莫向晚早年的事跡寫得十分清楚。
  莫北有些擔心地看著莫向晚,但莫向晚隻是平靜地笑了笑。
  她對莫北說:“這位金菁,雖然犀利,但是許多話說得很對。”
  莫北問她:“什麽?”
  她指著其中一句話:“金菁說,娛樂圈內的職場行為規範更需要作規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許多娛樂圈從業人員不能發揮好自己的專長。”
  莫北建議:“我們再去買一份《前程報》。”
  莫向晚拍拍腦門:“真的,我忘記了,是該去買。”
  兩人都笑。
  月亮升高了,光輝灑下來,莫向晚把報紙疊放好,同那一摞信件擱在一起。
  毒辣太陽過去,明月疏星是喜人的。

  CHAPTER 26
  莫向晚是在第二天草擬好辭呈,她先把意思同鄒南講了,鄒南很讚同,但是問:“老大,你真的不想再在這行裏幹了嗎?”
  莫向晚喝一口咖啡,笑著說:“行行都能出狀元,我轉一個行當混一混,說不定別有收獲。”
  鄒南努力點頭:“對對對。”
  但莫向晚心頭還是空落落的,今日起至之後不可預期的一段時間,她的生活就要轉在管好莫非,寄求職信,麵試等等工夫上,一下閑置下來,等閑是習慣不了的。
  早晨她告訴莫北今天會交辭職信。莫非在旁邊問:“媽媽,你是不是要炒你們老板魷魚啦?”
  她親親兒子,說:“媽媽要換一份工作。”
  沒想到兒子鼓掌歡悅:“媽媽,我希望你做一個五點半就下班的工作,這樣天天晚上都可以讓你給我檢查作業了。”
  莫北對她說:“非非其實一直戀母,你工作忙碌,他從東家流竄到西家,純屬情非得已。”
  說得莫向晚內疚不已。
  莫北又說:“以後可以交給他爺爺奶奶帶帶,你要找一份忙碌工作,未必是不可以的。”
  這是莫向晚心頭的另一宗心事,她不言不語,隻在心內暗暗打算和琢磨。莫北看出來了,拍拍她的手:“別擔心,我爸媽不是黑風怪。”
  莫向晚撲哧笑出來。可是還有另一層擔憂,她說:“我該怎麽向非非解釋,你是他的親爸爸?”
  說得莫北也發愁了,他這個現成爸爸當得太順遂,猛然間想到這樣一個關鍵問題,頗傷腦筋。
  莫非一直要他當爸爸,但是沒曾想過他會是他的親爸爸。他想了想,建議道:
  “非非以前對老師說,爸爸在出差,或許我們就這麽說吧!”
  莫向晚搖頭:“孩子的智商沒這麽低。”
  莫北隻好繼續頭疼,不單單是爸爸的問題,還有爺爺和奶奶,以後的外公和外婆。莫非習慣了身邊就母親一個親人,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大堆親人,他會不會適應不了?
  但莫向晚至少是不抗拒他請她的父母回來的建議了,但莫北暗中的打算是想父母首肯之後再辦這件事。
  如此種種,倒是令即將失業的莫向晚沒有失落到底,因為令她思考的事情實在太多。
  而她也知道,這個圈子裏所有驚濤駭浪的新聞,過了新聞的保鮮期,都會一層層剝落,直到公眾淡忘。
  莫向晚也想就此淡忘些什麽,譬如說,管弦。
  事情發生之後,她平靜地向人事部交了辭職信,這時候報刊還在對她早年的往事進行諸多的猜測,甚至累及“奇麗”。
  莫向晚陳述的理由之一即是“私人事件影響到日常工作”。
  張彬作為人事部經理,沒有多問什麽便要批示,反倒史晶對莫向晚近乎赤裸地講道:“你是沒什麽必要辭職的,你根本就是個受害者,為什麽辭職落人口實?”
  莫向晚婉謝她的好意,隻是說道:“我真的不太適合這行,我想換個環境。”
  史晶看她意思堅決,頗覺惋惜:“祝總是相當看中你的。”
  最近“奇麗”因為葉歆事件和莫向晚早年被兜底翻的往事,幾乎成了媒體的眾矢之的。這時候祝賀走到前台來,先聯合電視台完成了援助阮仙瓊的慈善節目。
  這一檔節目是祝賀親自出謀劃策的,做得相當有質量,寓教於樂,就將老上海那班明星的辛酸往事一一陳述,引起社會各界廣泛的關注。“奇麗”更是率先捐助,不單為阮仙瓊解決了住院費和兒子的生活費,還引得社會各界為一些退居幕後導致生活潦倒的老演員提供了幫助。
  這一役做得相當漂亮,連當初揭開葉歆事件的金菁都在專欄裏公開讚揚。這麽三兩下,就慢慢化去了那宗事件的影響,莫向晚在論壇上被人曝光的帖子,也就此被刪除。
  事件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總會越來越淡化。
  莫向晚握著報紙想,阮仙瓊這樣慘的經曆,最後竟然成了危機公關最重要的一環。這娛樂圈的相克相生,實實在在令人想象不到,而祝賀這一頓收拾也沒白費氣力。
  張彬和宋謙相繼也提交了辭呈,手續辦得十分順利。莫向晚隻是奇怪,為何隻有自己被祝賀另眼相看,派來史晶當了一回說客。自己同這一位於太,從未深入接觸過,也因為如此,她提交了辭呈之後,雖然外間風言不止,但到了她這裏,都未傷大雅。
  不過總也有人會議論議論。
  有一天莫向晚就聽見許淮敏同兩個女同事看娛樂報紙,女同事講:“真是看不出來Mary年輕時候這麽前衛。”
  許淮敏就伺機笑了:“現在還寶刀未老呢!瞧見每日送她來上班的那位了嗎?’
  女同事是認得莫北的,就說:“莫律師啊?”
  “誰都別說當律師的真精明,這小莫實實的是一個愣頭青,家裏爹娘死攔活攔都不聽。”
  女同事抿嘴笑了一笑,知道許淮敏說的是什麽意思。
  許淮敏倒也識得分寸,這麽一說,即止住了。她岔開了話題:“他跟案子的時候就不想前不顧後的,惹到人也怨不得別人,誰讓他愛當衝頭。”
  莫向晚這麽一聽不禁擔憂起莫北來,很想上前一步抓住許淮敏問上一問,恰好此時鄒南叫了她去接電話,莫向晚隻好先行離開。
  電話是梅範範打來的,她頭一句就是:“晚晚,你換手機號碼都不跟我講一聲。”
  這些天來的這些事,莫向晚並不是沒有思慮過,也想出了一些門道,對於梅範範,抑或說是範美,她是真的沒有了什麽好聲好氣,隻是平板地問:“什麽事情?”
  梅範範嘻嘻笑一笑,她講:“晚晚,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
  “如果沒有,你今天下午能不能出來?”
  “我沒有空。”
  “什麽沒有空啊!你都辭職了,圈內的人都知道了,他們都講你引咎辭職了。”
  莫向晚沒有好聲氣,說:“瞎講。”
  梅範範笑:“晚晚,你著急了。你出來吧!我是跟你道歉的。”
  莫向晚十八歲以後,一直告誡自己,交友是需要謹慎的。但她一疏忽再疏忽,終至落到如今境地。她想,她算不算識人不清?可是有些人分明也是幫助過她的。
  莫向晚沒有克製住,她還是答應了同梅範範出去見上一麵。
  梅範範把她約在鬧市中心附近的一條弄堂,這條弄堂她很熟悉,很久以前她從這裏轉到了飛飛姐的家裏,這裏路口就是鬧市中心,有最高檔的百貨大樓,裏麵的隨隨便便一件內衣就要千把塊錢。
  梅範範穿得很低調,沒有化妝,好像是洗盡鉛華的普通女人。她戴著墨鏡在這裏等她,看她過來了,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從這裏橫穿到馬路的另一頭,再走進一條弄堂。這裏是莫向晚沒有來過的,她不太熟悉,站在弄堂後,看到掛了一塊招牌,寫著“旗袍定製”,上麵嬌嬈的旗袍女人風姿嫣然。
  梅範範拉著她站在招牌後麵,莫向晚正詫異,就見飛飛姐穿著最簡單的毛衫,卷著一頭發,黃塌塌著麵,送了一位太太出了弄堂。她笑得和藹可親,對那太太恭維備至,一副良家生意人的模樣。送完了人,她馬上收斂了笑容,又隱到弄堂裏去了。
  莫向晚問:“你就帶我來見她?”
  梅範範搖搖頭,她說:“解放前這裏有一家裁縫店,做旗袍最有名,師傅手藝好都不用打褶就能攆出腰線。很多客人來捧場,漸漸就做出了名堂。解放以後.師傅把手藝傳給了女兒,這家女兒插隊落戶的時候,還靠這手藝在當地做了點名氣出來。”
  莫向晚問:“範美,你到底想說什麽?”
  梅範範繼續說:“她在插隊落戶的時候結過婚,為了回城又離了婚。因為她父親以前留下來的老關係,她搭到了一些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不是女裁縫,而是飛飛姐了。”
  莫向晚盯著她,不知她想幹什麽。
  梅範範看她一副戒備的模樣,哧地笑了一聲:“難道你不想知道一切的源頭是什麽嗎?飛飛姐怎麽入的這一行,我跟了飛飛姐,你又跟我學了壞。”
  莫向晚搖搖頭:“範美,沒什麽必要了。”
  梅範範講道:“是的,向晚,你是重出生天了。”
  她把莫向晚又拉回了馬路對麵,指著靠邊一間敞開了門的民居,莫向晚看過去,正坐著一桌人稀裏嘩啦搓著麻將。其中有一個人,正正麵對著這邊,坐姿相當文雅,但表情猥瑣,看著是輸了不少的。
  莫向晚一看,便明白了。
  “那個男人,看到了嗎?就是上次來威脅我的那個,解放前他們家也是大資本家,後來敗落了,大少爺上山下鄉時候遇見了裁縫姑娘趙麗飛。趙麗飛為和他複婚,要給他還賭債,糾集了咱們這幫墮落姑娘賣笑賣身。後來又為了他還賭債.又要來逼迫我這個可憐的有老底的姑娘。”
  莫向晚說:“範美,過去的事情,不用想了。”
  梅範範隔著墨鏡,站在喧囂馬路邊,望住莫向晚,她說:“晚晚,你的運氣就這麽好。遇見的男人既不像趙麗飛的姘頭這麽無恥,又不像我以前的那些恩客那樣無情。你知道嗎,我是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的男人,我擺脫不了趙麗飛。
  你的男人把她的手藝介紹給了展覽中心,就要世博了,老外都愛中國旗袍,她一下多了多少訂單?都可以去青浦買廠房了。晚晚,我真羨慕死你了。”
  莫向晚將她往避風處拽了一拽,這麽大冬天的站在風口,實在無須如此作踐自己。
  她心平氣和地講給她聽:“範美,我以前那張照片是你拍的。”
  梅範範往後退一退,靠在了牆根上,從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掏出一盒煙來,她抽出一支煙,又拿出打火機打上火,但是風太大,打火機威力不夠,一下就將大焰撲滅了。
  她隻好夾著未燃的煙,啐一口。
  “是那些記者找上我的,那些記者就當自己是救世主.發現一個非法買賣激動得跟打了雞血似的,到處找人采訪。我——喝多了唄!”
  莫向晚笑了笑,這笑容在梅範範看來,沒那麽釋然,也更加不太可能動人。
  她用略微陰險的笑容抵抗。
  “晚晚,羨慕的程度深一點,就是嫉妒了。”
  莫向晚忽而就豁然開朗,她揚揚頭,將一些發絲甩在後頭,她對梅範範誠摯地說:“範美,我總歸是希望你好的,你隻要肯努力,以後拍戲會有成就的。”
  梅範範把手裏的香煙扔掉,幾乎是要咬牙切齒了,說:“晚晚,你就是這副什麽都不在乎的腔調,你捉到最好的靠山,你是可以洗底了。”
  莫向晚用手擋一擋刺眼的陽光,冬日的陽光竟也如此紮人。她說:“我還有許多事情要交接,真的要走了。”
  梅範範的聲音忽地就發了顫,她捉住莫向晚的袖子:“晚晚,你會怪我吧?
  我糊塗了。”
  莫向晚要掙脫開她,但她自己放開了。她對她說,說話的樣子幾乎是楚楚可憐:“晚晚,我不是壞人,你知道我不是壞人的。”
  莫向晚對住她點點頭,講:“範美,你不是壞人,你會成功的。”
  範美跟著她點頭,忽而又變得趾高氣揚了,抬抬頭,說:“晚晚,我是真不差的,我今晚就去北京拍戲了,進棚要一年,這個導演你是知道的,出了名的饅工出細活,不過他想要報送後年的奧斯卡,你看看我有沒有希望?”
  莫向晚自然會這樣答:“你是有天分的,導演也很不錯。”
  梅範範笑了起來,她想要把手搭到她的手上表示親熱,但是莫向晚把手縮了一縮,她隻能尷尬地收了回來,隻好嘲笑她:“你就會說這樣有距離感的話。”
  莫向晚說:“不,範美,隻要你認真去做了,總歸會成功的,我是真心實意的。”
  梅範範的細眉毛揚起來,摘下了墨鏡,她說:“你講的沒有錯。晚晚,你現在是失業女性了,我是未來影後,我會更加好的。”
  莫向晚也笑起來:“影後,好好拍戲啊!”
  梅範範朝她拋了一個飛吻,還是氣昂的,縱使是江湖賣藝,她也有她自己獨立的一套功夫。她先自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芳蹤消失無跡了。
  本來刺目的陽光跟著梅範範遠去的車影子,忽地也沒了,一朵烏雲遮過來,就像無情的人事,經常會有疾雨。
  莫向晚想,這得自救,她也招了出租車,速速遠離此地。
  隻是離開的時候,看到飛飛姐挨著那間房門,對裏頭砌牆頭的男人說著什麽,男人一甩手,斯文麵孔吐口痰到地上,飛飛姐轉個臉,竟也是楚楚可憐的。
  眾生不過如此營營役役,她又何必再多生氣。
  這天下午她請了假及早回家。因為最近莫北又開始忙碌,每日接莫非的活兒又落在即將卸任的她身上。但晚上做好了飯,莫北總會回來吃的。
  莫向晚就在飯桌上問莫北最近的工作怎麽樣了,莫北總說一般就這樣。
  看她虎一虎臉,便對她又抱又親,糊弄過去。
  莫向晚發覺,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然躲不開他的吻和他的擁抱,想一想,就要罵自己是真的“懷春”。
  莫非鬼頭鬼腦問她:“媽媽,爸爸是不是要過生日啦?”
  莫向晚倒也意外,問:“你怎麽知道的?”
  莫非摸出家長聯係本來,現在學生的聯係本做得人性化,要學生記錄好父母的生辰,好提醒自己要孝敬父母。以前那上麵隻有莫向晚的生日,現在多了莫北的。
  莫向晚翻了一翻,發現自己稍微不留神,就有好幾張家長意見是莫北寫的。
  最近一頁上,莫北留言,希望老師可以督促同學們不要以對方學生家長的私事作為課餘討論的材料。
  她胸口好像被人搗了一拳,下午麵對梅範範和飛飛姐還是好好的,誰知這番堅強得要毫不在乎,在波及兒子的這一處,還是難過了起來。她皺緊了眉頭,問莫非:“最近你的同學對你說什麽是非嗎?”
  莫非鼓著嘴直搖頭,就是不肯說。他見母親生起了氣,就依偎過去,這樣說:
  “媽媽,以前你不是常常說報紙上假新聞很多的嘛!我的同學很土的,他們和鄒阿姨一樣都是小八卦,我肚量大得很,不跟他們計較的。”說完揚揚頭,甩甩手。
  莫向晚看得又愧又憐,擼擼兒子的腦袋。
  她原本最最不作興的就是自己的前恥辱及無辜的兒子,以前戰戰兢兢,避開過往遠遠的,就是怕這麽個有朝一日。這個有朝一日終於到來了,她竟然是無能為力的。
  待莫非睡著以後,她對莫北建議:“給莫非換一個學校好不好?”
  莫北瞧她一眼,講:“沒這個必要。”
  “我不想影響到小孩子。”
  “你自己都說過娛樂圈的新聞傳了一陣就沒影了,之前把你們寫得亂七八糟的某記者,現在還不是給祝賀大唱讚歌?更何況我已經——”他看一眼莫向晚,沒把話說下去。
  莫向晚追問:“你已經什麽?”
  莫北板著臉,一本正經說:“我用家長的身份嚴肅地和葛老師交涉了,為了顧忌兒童的心理健康,希望她能夠把孩子們的心理向良性的方向引導。”
  莫向晚望望他,忍不住笑起來,實實在在是放心地笑,所以笑得前俯後仰,不可抑止。
  莫北上來吻住她,抱牢她,說:“今晚我不過去了。”
  莫向晚搖頭:“不行不行。”
  莫北又說:“早上我輕輕地早點回去。”
  “討厭。”
  他抵住她,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悸動,雙頰咻地飛紅,喃喃講道:“非非在睡覺:,莫北一把握牢她的手:“那麽就去我那邊。”
  半夜的時候,他們又回到402室,兩個人輕手輕腳走到莫非的房間。莫非睡得很沉,莫北同莫向晚一起看著睡出一張紅撲撲小臉的兒子。
  莫北坐在兒子的床頭,撫摸著兒子的小臉,說:“我托人去找了房子,就在地鐵線邊上的,以後你要找工作也方便。”
  莫向晚點點頭,她坐在兒子的腿邊。
  這樣靜謐的夜晚,是她多年的所求。她從這邊伸出了手,握住那邊莫北伸過來的手。莫非翻了一個身,就恰似睡在父母雙臂的懷抱中。
  莫向晚對莫北說:“過幾天你生日了,非非一直想著呢!我給你買蛋糕?”
  莫北說:“行,非非愛吃巧克力的。”
  她就嘟嚷:“那是你過還是他過?”
  “他過的時候我給他買哈根達斯巧克力冰淇淋去。”
  原本睡得穩穩的莫非,忽地就張開了眼睛,透亮透亮,要多有神有多有神,他嚷:“爸爸,我就比你晚十天哦!”
  莫北在兒子額頭彈一個響指:“曉得了。媽媽心情好,爸爸和非非都有巧克力蛋糕吃。”
  莫向晚的心情確實是不錯,雖然此季是冬天,本該萬物枯萎,但她仿佛是在這個冬季涅粲了,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她在“奇麗”的最後幾天,有不少以往交好的人過來惜別,譬如齊思甜和朱迪晨,這對明星和經紀人非要請她吃頓飯。
  齊思甜拍的那部曆史劇在電視劇交易市場賣得很火暴,連北美的電視台都來下了訂單,莫向晚祝她向實力派轉型成功。
  朱迪晨直罵莫向晚:“你是甩手不幹了,往後我找誰給我的孩子們安排好活動?一莫向晚眨眨眼睛:“自然會有後來人。”
  朱迪晨恨得又說:“你就是個遇到好男人就沒出息的。”
  莫向晚承認:“我是真沒出息。”
  齊思甜喝多了點兒,口齒不清地說:“走了也好,這裏太複雜了。葉歆好不容易紅了,說下去也就下去了。我想想林湘——”小姑娘說了兩句,眼圈就紅了,演戲的都是感性的人。
  朱迪晨跟著欷歔了一陣,講:“於老總老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了,聽說外頭的公關公司業務已經如火如荼,張彬和宋謙這兩個正式去掛帥了,股東還是香港那邊的。”
  她還問莫向晚:“你不會是跟著去了吧?”
  莫向晚舉起雙手:“我和他們絕對沒關係。”
  “於老總什麽時候離職?現在都是祝娘娘親自執掌朝政了。”
  莫向晚喝了酒,講道:“祝總是個強悍的人。”
  朱迪晨突然問:“你後來和管弦碰過頭嗎?”
  因為好一陣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莫向晚是恍惚了片刻才回過神,她搖搖頭。
  固然她沒有尋過管弦,管弦也沒有主動來尋過她。
  有時候她想,她和管弦的這段姐妹緣分,大約就是這樣了。
  可是想著想著,心裏還是不痛快的。但日子照舊得過,正如這金融海嘯中,波及到的波及不到的人們,大多都在平穩地生活著。
  風浪再大也會過去,因為生活是大海,可以容納一切。
  鄒南在離職的時候,請了莫向晚和幾個同事吃了一頓飯,莫向晚知道她還是在這一行裏做,有些人麵以後還須常常打交道,建議大請了一幫子人。
  這裏的同事們本來就是愛熱鬧,有人請吃飯唱歌,都熱烈歡迎。祝賀路過的時候,聽到這廂同事的討論,便講:“你們去哪裏?也算我一份。”
  大夥不由得都靜了一靜,祝賀仿佛沒有發覺,管自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鄒南是有點緊張的,問莫向晚:“祝總平時都在那種高級的地方出入,我們可都選的是一般的地方,這會不會不太好?”
  莫向晚指點她:“入鄉隨俗,她既然提出了這個請求,自然不會太為難你們。”
  鄒南從來都信任莫向晚,便還是按照原計劃,先在本城炙手可熱的川菜館定了一席,又在錢櫃定了唱卡拉OK的包房。不過訂包房時,她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定了豪華包間。
  祝賀果然是對此沒有任何異議,還能同同事們打成一片,在吃飯的時候,從圈內八卦聊到明春的流行服飾,不會冷場。
  莫向晚反倒說得少,隻是間或插幾句口,還同莫北發幾條消息。
  莫北這晚不用加班也沒有應酬,早早接了莫非回家,順便發消息給莫向晚。
  他現在已經皮厚到在短信裏直呼莫向晚為“老婆大人”,報告說莫非的晚飯和作業問題他都一攬子包幹完畢。莫向晚看了就要微笑,回複一條“基於你的表現不錯,特此表揚”。
  莫北又回複:“怎麽表揚?是不是今晚去4037”
  這就暗示意味很強了,莫向晚隻能發六個點丟給莫北。
  她這麽一忽兒笑,一忽兒臉紅的情態全部落在祝賀眼裏,等到她抬頭同大家舉杯,就看見祝賀對她意味深長地微笑著。
  莫向晚頷一頷首,酒杯先碰在祝賀的杯子上。
  後來一眾人到了錢櫃,果不其然,祝賀起身,輕聲問莫向晚:“我們出去走走?_莫向晚此番便須客隨主便,祝賀依舊是現在的主人,她也起身,跟著祝賀到了樓下的咖啡廳。祝賀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同她走走,她在咖啡廳叫了一杯藍山.問莫向晚:“要喝什麽?”
  莫向晚想,今晚勢必會無眠,用腦細胞來琢磨祝賀的信息,她隻要一瓶巴黎水:
  祝賀先誠而且懇地問:“你真的不願意留下來?”
  莫向晚也誠而且懇地答:“祝總,我想換一個行業試試。
  祝賀抿一口咖啡,歎一口氣:“我和於正都用不到你這樣的好員工,甚為可惜.,“這年代好員工很多,隻要是好領導,一定可以招到好員工。,,祝賀微笑:“我當你是恭維我。”
  莫向晚也微笑。
  “我一直覺得,‘奇麗’由於正做的好,我做二線,適適宜宜做人頂好。可惜天不從人願。”
  祝賀說出這麽一句話,足夠讓莫向晚微微前傾了身子,做了一個自衛的狀態:
  然後,祝賀又說:“我和於正在阮仙瓊出事的時候就離婚了,他現在完全自由,以後的人生歸屬你的管弦姐姐。”
  莫向晚是駭異的,駭異於祝賀這一番挑開天窗說亮話,她隻是靜聽著。
  “經過最近的事情,你大致也明白了於正和管弦一直做的事情。這事情到最後,因為你變成靶子,當做我們‘奇麗’的靶心之一被攻擊了,我著實感覺不好意思。”
  祝賀頷首,竟然是在道歉。
  莫向晚隻是疑問:“祝總?”
  祝賀舉起手裏的咖啡:“你是管弦的朋友,不管以後你們是不是,以前你對我總是有芥蒂的。但你鞠躬盡瘁服務於‘奇麗’這麽多年,我仍感激。在這個圈子裏,能夠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多,你算一個。好人就會有好運氣,莫北是出了名的好人,你們很般配。我祝你們白頭到老。”
  這是莫向晚從未認識過的祝賀,落落大方地向一位老員工作別。或許這亦算作是管理方式的一種,但無疑是令人感到舒暢的。
  莫向晚同祝賀握手:“這些年我要感謝t奇麗,對我的提拔。
  祝賀則說:“希望能夠喝到你和莫北的喜酒。”
  莫向晚說:“祝願‘奇麗’的發展越來越好。”
  “承你貴言。”
  她們相視而笑,祝賀說:“我要去唱一首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莫向晚在回包房路上接到莫北的電話,他的聲音格外嘶啞,好像發聲都很吃力,說:“向晚,我在醫院。”

  CHAPTER 27
  莫向晚驀地一驚,忙問:“哪一家?”
  莫北把醫院名報了,她想也不想,抓著包就向舊同事們告辭,匆匆離開。
  到了莫北說的那家醫院,問清楚莫北是在哪間病房,她尋了過去,民警正在錄口供。莫北正躺在病床上,頭部和手臂都包了紗布,可見是傷了有一陣了。
  但莫北思路仍很清晰,敘述事件的過程。
  莫北出門倒了一下垃圾,就被人從背後一棍子敲一個暈乎,架到了僻靜的地方,用長棍子反背了雙手。
  對方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說:“莫律師,對不起,得罪了。”
  棍子從旁邊擊過來,他的鏡片先碎了,腦門又挨了一記,又黏黏糊糊的血流下來,流到了眼睛裏。
  他掙紮著說:“你們要知道後果。”
  棍子在他的手臂上又來了一下,對方說:“我們是拿人錢財給人消災,您以後也別什麽閑事都管,吃力討不了好。”
  後來莫北掙紮著報警打電話,被送來了醫院,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莫向晚,他想她總得過來照顧他,第二個電話是給崔媽媽,莫非也總得讓人照顧著。
  民警是他認得的,警銜也不低,看著莫北直棘手得蹙眉頭。
  莫北齜牙咧嘴痛得直吸氣:“就是這麽著,他們也沒下死手。”
  民警說:“算他們識相,還敢下死手哪!”
  莫向晚已經走到了病房門口,看著他,眼圈兒突地就紅起來了。
  民警見著這情形,便說:“我先回去了,你好好跟你老婆交代吧!”
  莫北抬了抬另一隻完好的手,把莫向晚招到跟前。
  “我今天比較倒黴。”
  莫向晚低聲問他:“是不是你以前跟的案子?”
  莫北心裏想,真不能瞞她什麽。
  “打一頓,黴頭觸過也就行了。”
  “怎麽流行知法犯法?”
  “法律會製裁他們的。”
  莫向晚隻是難過:“你就先被製裁了。”她問他,“要不要通知你爸媽?”
  莫北想,可好,這頓打還來得真值,他慫恿她:“你幫我通知吧,這幾天我得在這裏當病號了,非非都沒人帶。”
  莫向晚也是這樣想的,隻是還有一絲害怕。
  護士過來給莫北掛點滴,莫北略微動一動,又噝噝呼痛,那兩下真打著痛處了,沒要了他的命,也是要給他一頓教訓。
  莫北又說:“這兩天別讓非非來看我,見我這樣,嚇著了就不好了。”
  莫向晚說:“我知道。”
  她還是讓莫北報了電話,走出病房,往莫家撥了電話。那頭電話鈴在響的時候,她的心也吊在喉嚨口,終於有人喂了一聲,她清了清嗓子,問了一聲好。
  接電話的正是莫太太,莫向晚將莫北的情況簡略地說了一說,莫太太著急得不得了,當即便同丈夫一起來了醫院。
  莫向晚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和莫非的親爺爺奶奶第一次相見,會在這樣的環境下。而她見了莫太太,不禁吃了一驚。她想她們是認識的,但莫太太沒有主動和她打招呼。
  病床上的莫北拉著莫向晚的手,這樣介紹:“爸,媽,這是向晚。”
  莫向晚這樣介紹自己:“叔叔,阿姨,我叫莫向晚。”
  她得體地站立在這一邊,接受對麵長輩的審視,一隻手還被莫北拉著,她就任他拉著。
  莫太太此時是顧不了她,隻管著兒子上上下下,左看右看,直叫作孽。這是天底下任何一個母親都會有的舉動,莫向晚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抬起頭,發覺莫北的父親正打量著她。
  她又恭敬叫一聲:“叔叔。”
  莫太太忽然問:“你們倆都在這兒,孩子怎麽辦?”
  莫北正要開口,莫向晚把話搶過去說了:“孩子能不能麻煩叔叔阿姨帶一陣?”
  莫太太審慎地問:“你同意讓我們帶回去?”
  莫向晚回頭望一眼莫北,莫北朝她鼓勵地笑了笑,她說:“是的,我想這樣他能被照顧得好一些。”
  莫北說:“媽,你就代為照看孫子幾天吧!”
  這天的下半夜,莫向晚把莫非從崔媽媽那兒接了回來,莫非睡了一半的覺,迷迷茫茫不明所以,看見母親帶了兩位老人回來,有些不明白。
  但是其中一個他是認得的,驚喜地喚了一聲:“奶奶,你好啊!”
  莫向晚蹲下來告訴她:“非非,這是爸爸的爸爸和媽媽,快去叫一聲爺爺奶奶。”
  莫非睡得有些迷糊,不太能明白母親說的話,在頭腦裏消化了一陣,才恍然大悟。他瞅瞅老爺爺,又瞅瞅老奶奶,問母親:“我是不是要叫他們爺爺奶奶?”
  看著母親點點頭,他就規規矩矩地叫:“爺爺奶奶好。”
  這一聲童稚的呼喚,讓莫太太心內的堅冰寸寸都斷裂了,斷了一個幹淨。她向孫子伸出手:“非非,來奶奶這裏。”
  莫向晚推了一推兒子,莫非便乖乖撲到了莫太太懷裏,被抱了一個死緊。
  他其實還沒太明白,爸爸的爸爸和媽媽同他的直接關係,隻是被動地就被接去了爸爸的家裏。此後許多天,都沒見到爸爸.隻是媽媽會來這裏做一些飯菜。
  爺爺每天早上送他去上學,上學之前,奶奶會做好早餐,一般是米粥和白煮蛋外加一碟清炒小肉片。奶奶是生怕他吃不飽,還要在他的書包裏加豆奶和餅幹。
  莫非問莫太太:“奶奶,你不是在少年富有個小孫子嗎?”
  莫太太就臉紅了,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麽說。
  莫向晚正好來拿莫北換洗的衣服,過來摸一摸兒子的額頭,講:“奶奶的小孫子不就是非非嗎?”
  莫非疑惑地問:“可是以前奶奶沒有來過啊?”
  莫向晚這樣作的解釋:“爸爸和媽媽以前分開過一段時間,非非比較厲害,、把爸爸找到了,所以爺爺奶奶就能天天看非非了。”
  莫非拒絕這樣的童話,他嚴肅地對身邊兩個大人說:“你們不要編故事給我聽。”忽而就憂傷地坐下來,問:“媽媽,你是不是以前和爸爸離婚的啊?”
  莫向晚隻好隨著他的意思點頭,莫太太也跟著點頭。
  莫非對著莫太太講:“奶奶,如果爸爸和媽媽不在一起的話,你們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呢?”
  這讓莫向晚尷尬,莫太太也尷尬。
  還是莫皓然出來解圍,他對莫非解釋:“是你爸爸犯錯誤了,好多年都沒有照顧你,爺爺會罵他。”
  莫非是知道莫北生病了,隻是大人們都不帶他去探病,可他一顆關懷的小心還在,對莫皓然擺起小手:“不用啦,爺爺,爸爸犯錯誤爺爺罵他,我以後犯錯誤,爸爸也會罵我,冤冤相報何時了嘛!”
  大人撐不住都笑倒。
  莫非其實是個適應力挺強的孩子,沒幾天也就接受了新的家長,還在班主任和同學麵前介紹了自己的爺爺奶奶。
  莫太太有一回在莫向晚為莫北手洗衣服時說:“這孩子被你教得這麽乖.度量這麽大,真難得。”
  莫向晚笑了笑:“非非不是個難帶的孩子。”
  “這點他和北北像。”
  “他們都很善良。”
  莫太太端詳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她也偷偷看莫太太的神色,這位長輩的眼中隻有溫情,是沒有惡意的。不知怎的,她心口一熱,講了一些非非成長的趣事給長輩聽。
  莫太太隻是聽著,長時間沒有插嘴。
  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個人帶著孩子,年輕的身體承受著生活的壓力,但是報喜不報憂,隻說自己的不夠。她在想,是真的難得。
  她略回一回頭,丈夫正在外間做徘徊,兩個人的視線一接觸,都暗自笑了一笑。
  莫非做完了作業,開了門探出腦袋來。
  爸爸的家裏房間頂多,莫非有自己的睡房和書房,還真是不太習慣,他喚爺爺來檢查作業,檢查完作業沒有錯誤的話,他就有機會跟著爺爺去打靶場看一看。
  這是激動人心的,是爸爸不能帶來的好處。爺爺是個好槍手,打槍的動作帥氣,像演電視裏的警匪片,逐漸地,他開始崇拜起這位爺爺了。
  莫皓然樂於圍著孫子轉,這十年來,都沒有跟著這個小人兒笑得歡。孩子人乖嘴甜,占盡大人的歡喜。他老懷甚慰,因此他們更樂於帶著莫非去參加各式聚會,向親朋好友介紹家裏的這位新成員。
  莫非到底是小孩子,隻要有的吃有的玩,很能和大人親熱起來,又因為莫向晚一力承擔起照顧莫北的職責,他沒了母親管,便和爺爺奶奶益發地近了。
  用莫非的話就是:“爺爺奶奶出去玩沒有小人陪很沒勁的,爸爸有媽媽很有勁的,所以我就陪陪爺爺奶奶。”聽得莫太太笑容滿麵,直說:“我的小祖宗,小人大樣的。”
  莫向晚很高興莫非受到這樣寵愛,孩子原本殘缺的生活漸漸被填滿。
  不單單是孩子,還有她的生活。
  莫北的父親雖是個嚴厲的人,但對她的態度一直尊重有加,都要讓她受寵若驚,連莫北都說自家父親的寒霜臉對著兒媳婦和孫子大為改善。莫太太的態度一開始是淡淡的,漸漸地也和緩起來。
  有一回莫向晚剛下班來到莫北家裏,就被莫太太叫去看她新做的旗袍提意見。
  在莫家的客堂間裏,莫向晚看見飛飛姐蹲得很低,為莫太太的旗袍打褶子。
  她對著飛飛姐笑了一笑,飛飛姐麵色複又白塌塌了,塗了粉,氣色比上一回看見好許多。她也對住莫向晚笑一笑,並沒有多說話。一莫向晚坦坦然然站在莫太太身邊提供自己的意見,聽莫太太說:“這位趙姑姑的手藝很好,老外做時尚派對都要定她的旗袍,一張訂單就是幾十萬。以後你也可以找她來做。”
  莫向晚誠摯地說:“好的。”
  飛飛姐又看她一眼,眼神複雜,離開的時候路過她身邊,輕聲細語講:“草草,你的福氣是老好的。”
  莫向晚不想細細辨認她話裏的意味,她隻是代替保姆送她出門,講:“飛飛姐,走好。”
  這樣一路目送她,看她離開這裏,莫太太還對手裏的旗袍讚不絕口,她晚上要穿這件旗袍帶著莫非去參加一個酒會活動,並將這個家,連同莫北全部交給了她。
  莫向晚鄭重聽了莫太太的交代,按照莫太太的要求和保姆合作給莫北的父親做了晚飯。她靜靜陪著長輩吃了飯,同莫皓然談了談時下的政事經濟,有一兩個觀點很得莫皓然的讚同。
  飯後,莫向晚便去醫院照顧莫北。
  這時候正是醫院的探視時間,人們進進出出也算是一種別樣的煙火熱鬧。
  莫北正半坐在病床上看報紙,莫向晚走進來,他仿佛馬上就知道了,抬頭笑了笑。病房裏隻有一個壁燈亮著,暈黃的光輪,是家常的感覺。
  莫向晚坐在他的身邊,把家中裏裏外外的情況擇其重點說給他聽,直聽得他又是得意又是高興,一笑牽動傷口,被莫向晚打了一下肩膀,要他別動。
  她講:“我以前一直糊塗,你真的是算了一步步走,誰都能被你算計進去。”
  莫北懶洋洋地打了哈欠:“這也是水平。非非也有這個水平,幫我把家庭矛盾圓滿解決了。”
  莫向晚跟著他笑。他們父子還真是有這樣的水平。
  這一次莫北遭到不明人士襲擊的案子被提到市檢察院查辦,上層領導震怒.下令徹查,翻出的就是市一的案子,於是便自然有人著急了。江主任來探病時說:
  “你可真行啊!跟你說了避開點兒避開點兒,你還迎難而上了。這下鬧大了,你的苦肉計讓多少人得跟著摘了烏紗?”
  莫向晚隻聽得心驚肉跳,莫北還能對著她做一個鬼臉。但她直到現在一想起來,還是心驚肉跳,不禁說道:“這樣的危險遊戲能免則免。”
  莫北笑:“不會了,這一次他們應該知道利害關係,有些雷區是不可以碰的。”
  莫向晚狐疑:“你不是存心挨揍的吧?”
  莫北將腦袋舒服地擱在她的大腿上,由她給他換繃帶。
  “我有毛病啊,還是喜歡SM?本來已經把這案子裏營私舞弊的證據交上去了,他們得了點消息,不過下手的哥幾個還算知道輕重。”
  莫向晚要敲他腦門,看看他一腦袋的繃帶,到底沒舍得下手。
  莫北舒舒服服閉著眼睛,仰著頭說:“你爺爺奶奶的意思是老房子拆遷了拿了動遷款算你的嫁妝,所以房子算你買的。”
  莫向晚怔了怔,停一停手。
  莫北又說:“我約了你父母過了元旦回來。你這些年總是退他們的信,多不好?非非認了爺爺奶奶,也應該認認外公外婆。”
  莫向晚繼續手上的動作。
  “沒什麽必要。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向晚,不是讓你去原諒,將心比心,如果非非長大了不見你,你該多難過?’
  莫向晚換了話題,講:“明天你要過生日的,我去買蛋糕。明天我在單位最後一天了,新工作還沒著落,你看我失業了你受傷,真倒黴!”
  “說不定正是一個全新開始。”
  莫向晚替他綁好繃帶,推他起來,莫北不願意,她就笑他:“多大的人了,別和非非一樣。”
  突然莫非就躥了進來,直接羞臉:“呦!爸爸跟我一樣大。”
  莫北懶得和兒子計較:“沒看到媽媽在幫爸爸包紮傷口嗎?”
  莫非也過來擠到莫向晚懷裏,非要黏住他們。莫向晚無奈地扯他們爺倆的頭發,都一色柔軟一色烏黑。
  “好了,大兒子小兒子,都別鬧了。”
  她想,這麽一大一小,她的生活便可真的滿足了。
  莫非的奶奶在門外無奈地說道:“這寶寶,非要來看爸爸。快快,奶奶的晚會要遲到了。”
  莫向晚推一推莫非:“別讓奶奶等。”
  莫非促狹地衝莫北講:“爸爸,看我好吧!我把媽媽讓給你了哦!你還不會洗衣服呢!”在他爸爸賞他“毛栗子”之前趕忙溜走,門外直響起一串童稚的笑聲。
  莫北直接歎氣:“要命,他要爬到我的頭上了。”
  莫向晚說:“嗯,精明爸爸精明兒子。”
  她還有別的話要同他說:“明天是我在‘奇麗’的最後一天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完的。然後下了班還要去師大那邊的MBA考前培訓班谘詢一下。晚些回來再給你過生日?”
  “學習要緊。記住,別擔心高等數學,我和非非全力支持你的學習事業。”
  “不過今天早上有一個外資的公關公司讓我去麵試,我問了問,條件是可以的。他們對我的資曆比較滿意。”
  “嗯,那麽新房子的裝修費你來出?”
  “你是不是已經幫媽媽買好了火車票,爸爸和阿爺阿娘那兒的飛機票也訂好了?”,“啊——什麽?”
  莫向晚含笑望著莫北,莫北伸手過來摸摸她的發:“你想通了?”
  她不答,她說:“明天給你買個大蛋糕,黑森林好不好?非非也愛吃。”
  “你就想著兒子啊?”
  她便問了:“那你想要什麽禮物?”
  他說:“我想要九年前的生日禮物。”
  她藐視他:“你——現在行不行啊?”
  他先用唇堵住她的嘴,再放開她,凶巴巴地說:“你什麽意思啊?”
  窗外還呼呼地刮著北風,這應該是一個年末冰冷的夜,但這一室的暖意,牢牢圍攏著莫向晚。
  莫北掀起病床一角的被褥,拉了莫向晚靠入他的懷抱中。
  她說:“爸爸媽媽過來,我會心平氣和地同他們談一談。”
  他很高興,看到她笑了起來,她也很高興。他親親她的發,親親她的額,和她雙雙靠在床頭,就像老夫老妻那般,他問她:“莫非媽媽,明天我們家非非的早飯吃什麽?”
  “買小籠包?”
  “好主意。”
  莫向晚靜靜地伏在莫北的身邊,閉上了眼睛。
  他看著漸睡漸沉的她,想,今夜她一定無夢,把這一個好覺睡到天明。而明日,又會是嶄新的一天。身邊的這個人,能夠養好精神,抖擻地重新出發。
  莫北決定今夜同她一起睡這個好覺。
  第二天的莫向晚果然精神抖擻,早早抵達公司。她先將自己用過的東西全數收拾清楚,文件也一一擺好。
  史晶過來通知她:“今天下午三點,於總要開新聞發布會。”
  莫向晚愣了一愣,問:“離職要開新聞發布會?”
  這消息她是沒聽過的,她最近都忙於自己的家事,來公司也隻是做例行交接,同宋謙管弦等人更沒有交集,今次聽到這樣的信息,確實愣了一下子。
  史晶笑得有些無奈:“算是他送給祝總的禮物吧!”
  這話又是莫向晚聽不懂的。
  但到了下午,她就懂了,也懂了那一句大俗話——人生就是一出大戲。
  於正的離職召開了一次很大型的發布會,他擺出的態度是引咎辭職。引的什麽咎,在座的工作人員和媒體都清楚,他站立好,對著鎂光燈說:“我相信‘奇麗’在祝女士的帶領下,會得到更好的發展,也會更規範。對此,我在我任職內所犯的疏漏,負全部責任。”
  這是莫向晚認識於正以來,他說過的最鏗鏘有力的話,而他竟然是為了離婚的前妻說的。
  莫向晚站在人群後頭,有那麽點不敢相信。
  自始至終,坐在於正身邊的祝賀都保持著一種端莊的姿態,高貴、凜然,更加不可侵犯。她接手的“奇麗”是全新的,幹淨的,所有的不堪,都讓前夫的離任帶走了。、原來這就是禮物,危機公關的最後一環,離職的前任負責人,為現任管理層掃幹淨了烏煙瘴氣。
  這是表明於正也不會再涉足這一行了,一旦涉足,即會有人想起這一個離職發布會,因為他對賣淫傳聞變相負責了。
  鎂光燈劈劈啪啪射過去,記者們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圍攏著於正問個不停,從來都不屑與記者周旋的於正意外地站立在正中,一一作答。
  莫向晚隻是頭腦隱隱作痛。
  她想,有些事情,她和管弦都想錯了。於正為了祝賀做的這些,讓她動容。
  有人擠到她的跟前,盯住她問:“莫小姐,聽說你也辭職了,會不會跟著於總另起山頭?你對這次於總負責的事件怎麽看?”
  莫向晚定睛一看,正是那位金菁,她一直都這樣神采奕奕,對新聞的蛛絲馬跡都毫不放過,對任何有關聯的人也不放過,或許這也算是一種職業道德。
  她答她:“不,我不太適合這份工作,於總和祝總都是行內專家,跟著他們我學了許多,我想現在換一換環境。”她望住這位年輕的對什麽都好奇的記者,講,“很多人年輕時候不太能知道自己選擇走什麽路,摔倒了幾次,明白了,爬起來選好正確的路走就可以了。但是讓你倒下的那個坑不一定就是壞事,起碼你會知道那是一個坑。每一段經曆都有它的價值。”
  金菁眸光閃爍,似乎是聽明白了。
  莫向晚遠遠離開了這裏。
  她走到大樓外麵,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抬起頭,就望見對麵站的人。
  管弦就站在馬路對麵,仰首望著這裏這棟大樓,或許是在等裏麵的人。
  莫向晚站在馬路的這頭看著她。她們之間的馬路,擁擠而不平靜,紅燈阻滯了車流,她們暫時看不見對方。但是莫向晚的手機震了一下。
  她認得這個號碼,是管弦的。她換了手機號之後,沒有通知管弦。但管弦還是知道了。
  管弦發來的話是:“也許祝賀沒有輸。”
  莫向晚回複她:“管姐,祝你幸福。”
  紅燈忽然就滅了,車流通暢起來。莫向晚抬頭,複又看見管弦。她們彼此都沒有動,極力看著對方,直到眼睛模糊。
  莫向晚想,她是看不清楚她的。
  她的手機又響起來了,接起來,對方是歡樂的聲音:“我已經到了阿姆斯特丹,這裏的老外很熱情,有英俊中年幫我搬行李。”
  莫向晚也歡樂起來:“秦姐!”
  秦琴笑著說:“聽說你的桃花運就要開花結果了,我吃不到你的喜糖,幫我親親非非。”
  莫向晚眼睛有些濕潤:“你都不告訴我去送機。”
  “不要這麽興師動眾,我知道你現在有了更重要的人需要照顧。”
  嗬,秦琴從來這般善解人意體貼他人。
  秦琴還說:“要來看我,就來這裏度蜜月,那是那個男人欠你的,可要討足了。”
  莫向晚連說了好幾聲“好的”,結束了秦琴的電話,她才發覺手機上又多了一條消息,管弦說:“小姑娘,對不起你了。”
  莫向晚再看過去,她站在對麵,朝她擺了擺手。
  這一次是要再見了。
  她想,如果是此時的她認得管弦,也許會建立長長久久的友誼,她與她,是有成為莫逆的緣分,但是時機是不對的。
  她擺擺手,深深遺憾,但是時光不可停留,她們都有各自的人生還需繼續走下去。莫向晚想,是該就此轉身,互相告別了。
  生活還是這樣忙忙碌碌,她還有許多未盡的事情。她要去師大谘詢課程,再去蛋糕房買蛋糕,然後到學校把兒子接回來,一起去醫院給孩子的爸爸過生日。
  她得快些再快些,迎著就要落下的夕陽快快地走,和她的家人一起,度過今日,奔向明天。

  番外:莫非寒假周記
  2008年12月第四周
  本周摸底測驗:語文90、數學100
  這個星期就是西方的聖誕節了,同學們買了賀卡送給對方。我覺得這種行為很花錢,爸爸也不讚成,不過爸爸過生日我用零花錢買了生日卡,爸爸很高興的。可是為什麽不讓我送聖誕卡給同學們呢?同學們也會很高興的,家長的想法好奇怪啊!
  葛老師評語:
  莫非的爸爸意見是對的,老師不讚成同學們互相贈送聖誕卡,如果要表達心意可以自製聖誕卡,你說對嗎?
  2009年1月第一周
  葛老師新年快樂!
  這個星期我進入了緊張的複習之中,媽媽給我定了考試目標:語文95、數學100、英語95。爸爸說媽媽定的分數線太嚴格了,爺爺也這樣說。媽媽有點不開心,爸爸就告訴我要好好複習,爭取考到媽媽想要的分數。
  做學生壓力很大。
  葛老師評語:
  希望莫非同學好好複習,爭取考到好成績。
  莫非回複:
  葛老師,我考不到怎麽辦呢?
  2009年1月第二周
  緊張的考試終於結束了,我的數學考的很好,對了題目以後我很開心,語文有幾個生詞默錯了,我告訴媽媽了,媽媽說沒關係,下次考對了就好了。爸爸批評了我的粗心,爺爺說他小時候比我還要粗心。
  葛老師,我一定會改正粗心的毛病,爭取下次考語文考到95分。
  葛老師評語:
  希望莫非同學好好努力考好語文。
  2009年1月第三周
  這個星期我度過了愉快的寒假,認識了很多人,有太公太婆,外公外婆。他們買了很多禮物給我,有美國di si ni的米老鼠玩具。爸爸說今年暑假帶我去美國玩,不過我要提高我的英語成績。但是爸爸和媽媽馬上就要去美國了,我聽奶奶說:“他們是去度蜜月。”葛老師,我可以放假一個月跟爸爸媽媽一起度蜜月嗎?
  葛老師評語:
  莫非同學,新學期的課程很緊張,如果脫了一個月的課程,考試就會落後。
  2009年1月第四周
  過年的時候,我到於雷家做客,同學們吃了風生(葛老師修正錯別字“豐盛”)的午飯,大家坐在沙發上聊天。於雷說:“我不要有弟弟妹妹,如果有了我就放到抽水馬桶裏抽掉。”後來到了晚上,爸爸問我:“非非要不要弟弟妹妹?”我說:“我不知道。”不過我不會把弟弟妹妹放到抽水馬桶裏抽掉。
  葛老師評語:
  於雷真的這樣說了?
  2009年2月第一周
  爸爸買了新房子,我很高興地跟爺爺和奶奶去看房子。新房子有一個很大的大廳,四間房間,兩個衛生間。我建議(葛老師劃了波浪線):“現在就搬家。”爸爸說:“要zhuang xiu房子。”我現在的家很小,爸爸有時候睡我的房間,要我睡媽媽的房間,有時候不準我睡媽媽的房間,他睡媽媽的房間。如果家裏有四間房間,我和爸爸媽媽就可以一人一間房間。
  葛老師沒有任何評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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