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江:青瑤夫人

(2010-07-09 07:42:57) 下一個

  捉奸
  我真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麽到我床上的。
  不,叫他“這個男人”或許有些不合適,應該稱他一聲“表哥”。
  就是江家下人們嚼舌頭時說的“二少夫人那位青梅竹馬的表哥”。
  可這個青梅竹馬在我回憶起來,無非就是六歲時到二姨家,二姨命他摘了一小盆酸得掉牙的青梅給我吃,然後他流著鼻涕、砍了根竹枝送給我當馬騎。
  除了六歲時見過這一麵,其後的十二年,我再未見過這位表哥。
  直到與夫君完婚一年後,洪安越來越亂,二姨和二姨父都死在兵亂之中。這位表哥得了二姨臨終前的囑咐,千裏迢迢北上永嘉,找到江府,被門房當叫化子打了出去,他便在大門前大叫我的閨名,被夫君聽到,這才得了一條活路。
  我隔著紗簾與他見了一麵,隱隱覺得他長得象記憶中的二姨夫,都是塌鼻梁,兩隻耳朵有點招風,人中處有點不幹淨,倒象他六歲時的鼻涕一直沒有擦去似的。
  夫君問我:“窈娘,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了,把他放在帳房,學著管帳,可好?”
  彼時夫君的手,正伸進我薄薄的衣衫裏,他修長的手指很不安份,我羞得滿麵通紅,隻會說:“一切聽從夫君安排。”
  夫君立馬將我壓在榻上,我欲將他推開,大白天的讓丫環們看到,到婆婆麵前嚼舌頭,隻怕又得挨婆婆一頓訓責。
  夫君笑得那雙桃花眼似要滴出水來,他的手越發不安份,在我耳邊低語:“你不是說‘一切聽從夫君安排’嗎?”
  我身子一軟,便隨了他去,盡量咬著下唇,不敢叫出聲來。
  之後表哥便在帳房立了腳,隻是隱隱聽說他很不爭氣,手腳似是有些不幹淨,不過夫君既沒提起,我便也不問。
  沒想到,與這位表哥第三次見麵,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我被很喧鬧的人聲吵醒,從被子裏坐起,睜開惺忪的雙眼。床前,圍著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有怒火衝天的公公婆婆、麵色鐵青的夫君、竊竊私語的下人,還有滿麵同情之色的羅家小姐。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順著眾人的目光側頭。
  身邊,與我蓋著一床被子的,是一個赤袒著上身的男人。我依稀認出,他是表哥。
  此時,他也眨巴著眼睛,茫然看著我,又望向床邊圍著的人。
  我還沒有尖叫,他先鑽出被子,一縷未著地跪在公公麵前,大聲叫道:“太公饒命,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羅家小姐“啊”地尖叫一聲,掩麵轉身,飛跑出屋子。公公婆婆眼睛裏似噴了火出來,要將我努力蓋住雙肩的被子燒為灰燼。
  夫君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他似是痛苦萬分地地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來看我一眼,在大管家的攙扶下,踉蹌而去。
  而我,此時竟然喉嚨堵住了一般,說不出一句分辯的話來。
  直到被五花大綁關進柴房,凍得瑟瑟發抖,身子都快僵硬了,我才能發聲。
  我爬到柴房門口,拚盡全部力氣叫夫君的名字:“文略,文略!”
  可是文略沒有來,兩天之後,來的是羅家小姐。
  她替我解開繩索,還帶來了饅頭。她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眼淚便掉了下來:“嫂嫂,你這是何必-------”
  我被饅頭卡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我拉住羅小姐的手,開始求她:“婉妹,你幫幫我,你去告訴文略,我是清白的,我沒有偷人。”
  羅小姐哭得梨花帶雨,連連點頭:“嫂嫂放心,我一定將這話告訴文略哥哥。”
  可羅小姐去後,夫君一直沒有來。
  我求看守的下人,可誰都不理我,阿貴更是吐了一口痰在我身上,大罵道:“你這賤人還有臉求見二少爺?!你不知道二少爺已經病得起不了床了嗎?他把自己關在院子裏不見任何人,太公和夫人恨不得將你這賤人剝筋抽皮!”
  我隻會流著淚,不停重複:“我是清白的,我沒有偷人------”
  我真的是清白的。
  不知是不是春困,我近來很嗜睡。
  盜賊四起、兵荒馬亂的年月,永嘉府卻安然無恙,不得不說是托了我公公的福。江太公的名號,加上江氏一族數千人馬,誰也不敢輕易得罪。
  所以,在草長鶯飛的春日,我可以不理外麵巨浪滔天,在江府後園的小樓裏,美美地睡上一覺。
  隻是為了保證永嘉府的安全,公公不得不經常派大伯和夫君出去,與四方的寨子打點好關係,再與鄰近州府的總管、錄事們商量聯合抗賊的事宜。
  夫君前日去了青陵府,於是這日我一直獨自一個人在小樓睡覺。
  直睡到黃昏,才被敲門聲驚醒,羅家小姐親自來喚我,到前堂與公公婆婆一起用餐。
  羅婉小姐是青陵府羅總管的獨生女兒。因為近來形勢越來越混亂,公公怕保不住永嘉府,便想和羅總管的人馬聯合起來,共同抵抗流民、亂兵與山賊。
  羅總管為表示誠意,便將羅婉小姐送到江府來住,兩府若是能聯手,對兩府的百姓來說,倒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我與羅婉也一見如故,她長得美,性格又開朗大度,出手也極大方,江府上下,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
  可我實在是難受,昏昏沉沉,便對羅婉說:“婉妹,我實在動不了,勞煩您和婆婆說一聲,我明天再去向她老人家請罪。”
  羅婉摸了摸我的額頭,驚道:“有些燙手,這春天,可別染上外頭的疫症了。”
  我也嚇了一跳,現在外麵太亂,流民死了不少,別真是染上疫症了。
  羅婉吩咐丫環們煮了一大碗黃連水給我喝,又親自幫我蓋好被子,依依離去。黃連水很管用,我出了一身大汗,又想了一回夫君,才迷迷糊糊睡去。
  直到滿府之人舉著火把、打著燈籠來捉奸,方把我吵醒。
  可是這些話,沒人相信。
  三天之中,我將這些話說了又說,喊了又喊,喉嚨都喊出血絲了,還是沒人相信。
  阿貴仍舊衝我身上吐痰,罵我賤人:“早知道你是這等賤人,二少爺當初就不應該娶你。老太爺當年也不知道怎麽昏了頭,會替二少爺訂下你這麽一個淫婦!”
  他說的老太爺,就是夫君的爺爺,公公的爹。
  江老太爺當年是一名副將,四十多歲時還在北疆與突厥鬥得你死我活。而我的爺爺,是跟隨了他二十年的一名老兵。
  斡爾河一戰,陳國的右軍幾乎全軍覆沒,我爺爺拚著廢了一條腿,將渾身是血的江老太爺背出了死屍堆。
  江老太爺握住爺爺的手,說大恩大德無以相報,一定要結為兒女親家。可彼時江老太爺的兒子已經成親生子,我爹也已娶了我娘,於是兩位老人家便替兩歲的小孫子和剛出世的孫女訂下了娃娃親。
  便是夫君和我。
  江老太爺親筆寫下婚約,還拿了一塊玉佩做信物。
  爺爺由於腿廢了,便回了洪安老家,享了幾年的天倫之樂後,撒手而去。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爹娘將我嫁去永嘉。
  再過了幾年,我十五歲的時候,秀才爹也不行了,拉著娘的手,叮囑她將我送去永嘉完婚,便蹬了腿。
  娘帶著我一路向北,可哀帝剛被暴民殺死,大陳國陷入兵荒馬亂,沒走出多遠,娘便被亂兵一刀砍倒在血泊之中。
  我用手挖了一個坑,埋葬了娘,再將自己打扮成一個髒得不能再髒的麻風病人,這才到了永嘉府。
  打聽到老太爺早已歸西,而未來的公公江太公聲名赫赫,怕江府不肯收我,我便於江太公出遊時當街攔轎,當著上千人的麵出示江老太爺親筆寫下的婚約和玉佩,這才順利進了江府。
  半年後,我與夫君完婚。
  我知道,公公一直不滿意,覺得這個南方的窮丫頭,萬萬配不上他豐神俊秀的二兒子;婆婆也一直在刁難,動不動便對我一頓訓責。
  可這些我都不在乎,每當睡到夜半時分,我睜開雙眼,就著窗外的月色,看著身邊的夫君,悄悄用手在他臉上描啊描,心中的幸福就會如同潮水,一波比一波洶湧。
  別人如何說,我都不在乎,我隻希望能看到夫君,能親口對他說:文略,我是清白的,你信我。
  可是,夫君一直沒有來,直到我被五花大綁押到城外的貞節牌坊下,然後被綁上高高的柴堆,要以淫婦之名被燒死的時候,他仍沒有來。
  今晚是三月初五,可是弦月被濃重的烏雲遮住了。如同我的一生,曾經象皎潔的月兒一樣被夫君捧在手心裏疼愛,今夜卻要被烏雲吞沒。
  其實我早想明白了。陳國無主,四方群雄稱王,江太公是遲早要據地稱王的,而他要稱王,就必須獲得青陵府羅總管的支持。
  羅總管憑什麽支持江太公?唯有他的女兒嫁給江太公的兒子,他才會這麽做。
  而羅婉一直暗戀著文略,我也曾於下人們的風言風語中略略得知。
  那碗黃連水,下了讓我睡得昏沉並在醒來後說不出話的藥吧。
  不成才的表哥,也必定收了很豐厚的一筆銀子吧。
  唯有誣我為淫婦,才能讓夫君死心,坦然地去娶羅婉。
  唯有燒死我,江太公和羅總管才能結為親家,永嘉府和青陵府的人才能更不怕賊寇。所有的人都希望我死,以淫婦之名死去。
  可夫君呢?他相信我嗎?
  圍觀的百姓用最惡毒最不屑的話來罵我,我不願低頭屈服,盡管雙目酸澀,卻不讓眼淚掉下來。我的眼神激怒了他們,有人怒吼著潑來大糞。
  我用舌頭舔去唇邊的糞漬,嘶啞著大笑。笑罷,我看著柴堆下的江太公,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日月在上、鬼神在下,我沈窈娘死得冤枉,化為厲鬼,也不會放過永嘉江氏、青陵羅氏!”
  江太公的臉,在火把的照映下變得鐵青,他將手一揮,五六個人持著火把,猙獰地向柴堆走來。
  我仰天而笑:“老天爺,你開開眼吧!”
  風忽然大了起來,雨點紛落。我笑得更嘶啞了:“看吧,老天爺開眼了,他也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人群一陣騷亂,江太公的臉更加青了,他怒喝著:“燒死這個淫婦!”
  “慢著!”
  熟悉又帶點陌生的聲音傳來,頃刻間,我淚如雨下。
  那是夫君,他分開人群,慢慢向我走來。
  他瘦了很多,我親手為他做的袍子顯得有些寬大,他原本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眸,此刻隻有濃濃的悲哀。
  他在柴堆前站住,夜風拂來,他頎長的身形似站立不穩。有人為他披上披風,我淚眼朦朧中望出去,是羅婉,她正以最嫻靜的姿態站在夫君身後。
  再多的話也沒用,我望著夫君的眼睛,象過去的每一日那樣望著他,輕聲道:“文略,我是清白的,你信我。”
  夜風呼嘯,火把忽明忽暗,夫君的臉也陰晴不定。
  他沉默了許久,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到我的麵前,目光沉痛,聲音卻很平靜:“今天早上,你表哥懸梁自盡了,留下遺書,說他受你勾引,一時沒有把握住,再也無臉見人,死了幹淨。”
  我咳了一聲,嘴中滿是腥甜。我木然看著夫君,他的瞳孔中,有火把的影子在跳躍。
  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道:“文略,你信我。”
  夫君緩慢地閉上雙眼,緩慢地轉身。轉身時,他跘了一下,眼見快要跌倒,羅婉伸手將他扶住,他修長的身形依在她秀美的肩頭,火光下甚是相襯。
  她扶住他的同時,回頭向我笑了一下,笑容溫婉如水。
  他依著她走出人群,在經過江太公麵前時,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我依稀聽到從他口中吐出的兩個字。
  聲音帶著些許疲倦,卻沒有一絲猶豫。
  “燒吧。”
  火把越來越近,就要點燃柴堆。
  我忽想起了一年之前,與夫君成婚不久,他帶我去荒無人煙的靈華山遊玩。我不慎失足掉下深深的山穀,他在穀頂大叫:“窈娘,你要堅持,千萬不要睡著了,我一定會來救你的,相信我!”
  我信他,所以腳上的血再怎麽流,再如何昏沉,都沒有睡著。
  兩天後,他帶著人馬趕回來。眾人連起繩索下到穀底,第一個落下的是夫君。
  他將我抱起,無論旁人如何勸,也不肯放下。
  回來後,他悄悄問我:“大夫都說太神奇了,你摔成那樣,竟然一直沒有昏迷過去,為什麽?”
  我躺在他懷中,聞著他身上淡雅的氣息,說:“你說要我千萬別睡著了,說一定會來救我。”
  他刮上我的鼻子:“你就這麽相信我?萬一我沒有回來救你呢?”
  我望著漆黑閃亮的雙眸,堅定地道:“你是我的夫君,我信你。”
  他將我緊緊地擁住,把頭埋在我胸前,歎息著叫:“窈娘、窈娘------”
  我信他,他卻不信我。
  老天爺都相信我,我的夫君卻不相信我。
  十六歲之前,我如同青澀的野果,在山間自生自落。
  嫁給他後,我象三月的桃花,在他的小樓裏,為他一個人開得恣意絢爛。
  卻不知,拚盡韶華的綻放,最終隻是成全了他和她的依偎。

  美人如何吃
  火把就要落下,我的眼中沒有了任何人,隻有火光下一個個猙獰的地獄閻羅和漫天血色。
  地獄閻羅們的麵孔在火光血色後飄浮,一下近、一下遠。
  我閉上了雙眼,老天爺,帶我去地獄吧。也許隻有經過九重界的煉獄,才能將這些閻羅的麵孔忘卻。
  心底的怨咒在擴散,恨意逐漸將絕望壓下。
  忍耐了這麽多天,為的隻是能見到他一麵,聽他說一句信我,不料換來的卻是他淡淡的一句:燒吧。
  不,該下地獄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們。不管多艱難,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看著他們灰飛煙滅的那一日。
  我下了決心,睜開眼正要說話,柴堆開始在輕微地顫動,人群也嗡嗡不安。
  牌坊下,江文略正趴在地上,以耳伏地。柴堆顫得越發厲害,他一躍而起,麵帶驚疑,大聲道:“有大匹人馬過來了,至少有上千人,隻怕是流寇。”
  江太公不愧是一方之梟雄,當機立斷下了命令:“婦孺老幼先撤,男丁斷後,全體撤回到城內!”
  大地都在顫抖,江氏的婦孺們驚慌地往城內跑。江文略已橫劍胸前,護在江太公身前。羅婉卻沒撤,依然與他並肩而立。
  風似驚雷般滾過,長發亂舞,擋住了雙眼。我用力眨著眼睛,似乎看到江文略向我這邊看了一眼,左手動了一動。待亂發落下,再看,他卻是握住了羅婉的右手。
  他在關切溫柔地對她說話,托那當過口技藝人的三叔公的福,我依稀可以辨認出那句話。
  “你先走,這裏太危險。”
  羅婉似是癡了一般望著他,她說了一句話,我居然也分辨出來了。
  “不,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他望著她,仿佛身邊的人都不存在一般。他嘴角有要溢出來的笑容,在輕聲說:“好,以後我在哪裏,你便在哪裏。”
  我終於笑了,笑得不可抑製。
  從深深的山穀裏被救出來後,我高燒不退,但不管燒得如何糊塗,我始終緊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燒退後,他放了心,要去給公公婆婆請安,我卻仍然不肯放手。
  他有些好笑,道:“我去給爹請安,馬上就回,乖,你繼續睡。”
  “不。”
  “乖,聽話。”他象哄小孩子一般。
  “不。”我倔強地說,眼淚快掉了下來:“你不要丟下我,帶我一起去。”
  他輕拍著我的背,道:“你燒剛退,就不要------”
  “不。”我將臉貼在他寬厚而有力的胸前,癡癡道:“以後,不管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他在我頭頂歎著氣,將我一分分抱緊:“好,窈娘,以後我在哪裏,你便在哪裏。”
  原來,這句話他不但可以對我說,也可以對另外一個女人說。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卻沒有人再向我看上一眼。
  馬蹄聲越來越近,婦孺老幼們已撤得差不多了。去查探情況的士兵也飛一般地跑回來,跪在江太公麵前稟道:“太公,是、是衛老柴的人馬!”
  在場的人瞬間都變了臉色。
  也難怪他們會怕,天下群雄四起,三十六路烽煙、七十二方大王之中,人數最少的是衛老柴,但最凶悍的也是這個衛老柴。
  傳說中的雞公山,那是吃人的地方,而衛老柴,正是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山大王。更有傳言,衛老柴愛將人骨剁碎了蘸醋吃,而他的軍師杜鳳,則喜歡將人骨頭熬湯來喝。
  江太公之所以要和羅總管聯手,與衛老柴總是時不時到永嘉府來找點吃的也有幾分關係。
  江太公雖有數千人馬,但此時大部分都在城內,以貞節牌坊下這區區數百人,是萬萬擋不住衛老柴的。
  “文略帶一百人斷後,其餘人速速撤回城內!”江太公在下命令。
  沒有人想起要將我這個淫婦從柴堆上放下來一起帶回去,也沒有人再想往柴堆上丟來火把,燒死我。他們表現出了比平時更高的敏捷性,流水般地往永嘉府南門方向跑。
  馬蹄聲象暴風雨般,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夜風愈發盛了,似在發出聲聲淒厲的吼叫。
  終於,在第一支響箭射來之時,江文略牽著羅婉的手,帶著斷後的一百多人,也奔向城門方向。
  可就在他要奔入黑暗中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他停步、回身、取箭、點燃箭頭、拉弓、瞄準。
  這一切動作,他做來如行雲流水,若在往日,我定要在旁擊掌叫好。
  可這一次,這著火的箭頭瞄準的,是我身下的柴堆。
  我還在笑,笑得渾身顫抖。
  有響箭“嗖”地飛來,不偏不倚,正射中貞節牌坊下、江太公先前坐著的紅木大椅。
  而就在這一瞬,江文略手中點燃的長箭終於射出。他鬆弦的一刹那,我甚至能看清火光照映下,他的眼神是那般淡漠,毫無波瀾。
  仿佛柴堆上綁著的不是他的發妻,而是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十惡不赦之人。
  他自幼弓馬嫻熟,這一箭很準、十分準、相當準。火花在空中急速劃過,宛如燦爛的流星,落在柴堆上,然後“呯”地一聲,激起一團絢麗的火花。
  曾經視我如生命的夫君,在逃命的時候,還不忘要親手將我燒成灰燼。
  箭出、箭落,他迅速轉身,握著羅婉的手,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緩慢地低下頭,看著那團火苗在扭動著,慢慢向上蔓延------
  馬蹄聲、口哨聲、呼喝聲象一首恐怖的曲子,震破夜空,席卷而來。
  數百騎如風卷殘雲,頃刻間便到了牌坊下。他們“嗚---啊----嗚----啊”地揮舞著手中兵刃,炫耀著我從未見過的粗野與狂暴。
  當先一騎激起強烈的旋風,自柴堆前迅速馳過。我腰間一鬆,已被馬上之人用槍尖挑斷繩索,他再用槍尖戳中我腰間的係帶,高高一舉,我便被挑到了半空。
  有人興奮地叫著:“女人!是女人!”
  嘩聲、口哨聲四起,我生平第一次,被數百個騎著馬的男人圍住。他們象一頭頭黑色的野狼,眼睛裏閃著綠光,呼出的氣息,在夜風之中彌漫,讓我想起------
  小的時候,每到春天,家裏的母狗大花跑出去,便會被村裏的十幾隻公狗圍住。那個時候,空氣中彌漫著的,仿佛正是這股氣味。
  這個時候怎麽還會有這種無恥的胡思亂想,我正想扇上自己一耳光,使槍那人隨手一甩,我便從半空落到地上,摔得眼前金星直冒。
  我尚未掙紮著爬起來,那人已居高臨下,用槍尖挑起了我的亂發。
  這不是野狼的眼睛,這眼神,比野狼還要凶上幾分。他那滿臉的胡須、濃重的眉毛,根根都在宣稱著,他不是狼,而是豹子。
  豹子頭盯著我看了一陣,舔了舔唇角,象剛吃完一頭野狼,意猶未盡地舔去嘴邊的血跡。
  他笑道:“長得不錯嘛。”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多謝衛寨主誇獎。”
  曾聽人說過,心痛到極點,便會麻木。
  此刻,我竟麻木到和雞公寨的衛老柴當眾打情罵俏。
  豹子頭哈哈大笑,他中氣十足,笑聲震得我耳膜生疼。
  有山賊驅馬過來,大聲道:“大哥,他們已經關了城門,弟兄們隻搶到十多匹馬。”
  豹子頭雙目圓睜,憤怒地吐了口痰,罵道:“操他奶奶,江老蔫跑得倒快!”
  他抬頭望向貞節牌坊,火光下,牌坊象一支戟茅,無言地伸向夜空。牌坊楣匾上暗紅色的“貞孝靜德”四字,閃著幽幽的光芒。
  柴堆下,那支箭上的火苗仍在頑強地跳動。
  豹子頭冷笑:“竟敢燒我的女人?!弟兄們,都給我撒泡尿,以後大夥見著江家的女人,就不要再客氣!”
  “噢-------”歡聲四起,山賊們紛紛下馬,對著貞節牌坊解褲掏家夥,我下意識閉上了雙眼。
  豹子頭在放聲大笑,我沒看到他的麵色,卻忽然於潺潺的水聲中,聽出他的笑聲,頗有幾分蒼涼傷心的意味。
  我尚閉眼,忽覺腰間一緊,睜開眼,豹子頭已從馬上俯身,象老鷹抓小雞一般,輕若無物地將我拎了起來。
  我暈暈乎乎中被他攔腰放在身前,他大喝:“把這裏給我燒了,回!”
  有人在請示豹子頭:“大當家,那個死了的女人怎麽處理?”
  豹子頭罵道:“真他媽掃興!把她的屍體丟火裏去!”
  山賊們呼喝著丟出火把,待我從馬上回頭看時,那高高的柴堆已騰起衝天的大火,火焰似毒蛇的舌信,一點點,舔沒著高高的貞節牌坊。
  火光越來越遠,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
  我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卻被馬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豹子頭大笑,猛揮馬鞭,馬跑得更快了。
  我從來沒有這樣顛簸地“騎”過馬,伏在馬鞍前,腰似要震裂開來,體內翻江倒海,恨不得即時死去,才能免受這等痛苦。
  不知道被火燒成灰,和骨頭被人剁碎了蘸醋吃,哪一種更難受?
  不知熬了多久,馬在往山路上跑,速度越來越慢。再跑個多時辰,馬終於停了下來,豹子頭下馬,橫拎著我,在眾山賊的擁簇下繼續往山上攀爬。似是爬了很久,直到東方天際有微微的魚白色,有大群人從山頂迎了下來。
  “大哥,回來了?”
  豹子頭將我往地上一扔,我痛哼一聲,癱軟成泥。
  豹子頭罵罵咧咧:“操他奶奶,江老蔫跑得快,啥也沒撈著,白跑一趟。”
  火光下,有人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我仰頭,正對上一雙笑眯眯的眼睛,狐狸一般的眼睛。
  狐狸端詳著我,笑道:“也沒白跑嘛,還撈著這麽個美人,正好給大哥疊被鋪床。”
  我“哇”地一聲吐了出來,雖然肚中沒有一點食物,卻依然吐得天翻地覆,漚臭的膽水在胸前染成一帶黃漬,和著先前被潑上的大糞的臭味,令每一個人都掩上了鼻子。
  豹子頭踢了我一腳,怒氣衝衝:“臭死了,奶奶的,把她關起來!”
  狐狸輕拍著折扇,笑道:“大哥辛苦了,明天再將這美人生吞了不遲。”
  另一個鐵牛般的大漢笑得牙肉暴露:“就是,美人嘛,得剝幹洗淨了再吃。”
  有兩人捂著鼻子過來,將我架起。我雙腳拖地,被他們架著往右邊走去。身後,還隱隱傳來那群野獸般的男人的笑聲。
  “二哥這話說得不對,應該要洗幹淨,再剝光了,大哥才好下口。大哥難得看中一個女人,可得好好吃、慢慢享用。”
  “不是下口,是出槍才對。大哥霸王槍一出,一夜大戰八百回合,美人要生要死,向大哥俯首稱臣。”
  豹子頭在大笑:“奶奶的,你們沒地方敗火,拿老子打趣!統統給我滾回去睡覺,養好精神,後天打黃家寨!誰最賣力,就把搶來的女人分給他!”
  野獸般的歡嚎聲越來越遠,我被丟進一間冰冷的柴房。
  門嘎嘎地關上,並被鐵鏈鎖住。
  慘淡的滿月,從柴房的破縫中擠進來,灑出一地月光。
  我伏在月光中央喘息,身上膽水的臭味仍在發散,我聞著卻不覺惡心。隻是,今夜靠吐得一身汙穢逃過了,明天呢?後天呢?
  月光在移動,我喘息了許久,又大笑起來。為什麽還要糾結於如何保住清白?我的清白,早就在那個人射出那一箭的時候,灰飛煙滅了。
  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人
  夢裏有風在不停地吹。風象是悲哀到了極點,因為它在笑,那笑聲聽著卻象哭聲。吹到後來它似是無力再悲哀了,隻間或歎息幾聲,到最後,連歎息聲都沒了,它隻在空中木然行走,冷冷地俯視沉默的大地。
  我以為自己是睡在曠野之中,這原野,象秀才爹曾經教過我的詩一樣-----曠野看人小,長空共鳥齊。
  荒涼,無邊無際的荒涼。
  “窈娘,回家吧。”似是秀才爹在空中呼喚我。
  我坐起來,伸出手:“爹。”
  我被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淚水不多時便濕透了衣襟。
  “爹,你也將我丟下不管。”我狠狠地擦去淚水:“爺爺、娘,還有你,都丟下我不管,我偏要好好活著,活給你們看!”
  衣衫上有糞漬、膽汁,臭不可聞,我解下腰帶,想將外衫脫下。
  “唉呀------”有人推開破舊的柴門,衝了進來,一把奪下我手中的腰帶,連聲責備:“我說姑娘,你可不要想不開做傻事,都已經到了這裏了,再尋死,可就沒什麽意思了。”
  我抬起頭,這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婆婆,穿著藍布衣裳,提著一個竹籃子,滿麵皺紋,略佝僂著身子,長得很象已經過世的三叔婆。
  “姑娘,你無非就是想保住清白,才尋死的。可你是否知道------”她靠近我,壓低聲音,不讓門外看守的山賊聽見:“你就是懸梁自盡了,他們也會奸---屍的。”
  我頓時一個哆嗦,通體發寒。她將籃子放下,籃中有清水,有米飯,還有鹹菜。
  我卻知餓了幾天的我此時絕不能狼吞虎咽,隻敢細嚼慢咽。
  也許是我強忍著的表情太過淒楚,老婆婆蹲在一邊,絮絮叨叨地勸著:“姑娘,人這一輩子啊,沒病沒痛地活著,比什麽都重要。什麽名節、清白,那都是唬人的東西。”
  我被鹹菜梗噎了一下,老婆婆歎了口氣:“你別哭,既然已被搶到了這雞公山,就別想著回去了。即使是能回去,也會被你家裏人浸豬籠點天燈的。倒還不如在這裏安安心心住下來,衛寨主他們都不是壞人,隻要你順著他們,總是能有一口飯吃的。”
  鹹菜太鹹,我嚼得眼淚汪汪。老婆婆再歎了口氣,“你以為你命苦,但你的命能比我苦嗎?我鄧婆婆,剛出生就死了娘,五歲死了爹,討了兩年飯,成了人家的童養媳。被打了八年,好不容易成了親,不出三年,丈夫又死了。我無兒無女,被婆家趕了出來,倒了三十年的夜壺,本以為可以進積善堂終老,哀帝一死,陳國大亂,我又被山賊捉上山,給他們洗衣服做飯。唉,真要尋死,我這輩子吃的苦,早該死上百回了。”
  我怔怔地望著她,過了很久,才醒覺仍有口飯含在口中,忙吞了下去。
  等我吃完飯,鄧婆婆已拿了一套幹淨的衣裳過來,雖然破舊些,但總是幹淨的。
  我將臉長久地埋在衣裳中,聞到了陽光的味道,淡淡的,象榆樹葉子的清香。
  我再抬起頭,鄧婆婆在笑,陽光在她發黃的牙齒上閃著光,“姑娘,記住,活著再疼,也疼不過死。”
  這夜風涼如水,我站在柴房的破窗前往外望,月光下,山崗若隱若現,村寨似近似遠。
  風送來上千男人的鬼哭狼嚎。
  “妹啊妹啊,你看過來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手牽
  牽了你的手啊
  往我屋裏走啊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的花兒采------”
  這些野獸般的男人似是喝醉了,嚎了整整一夜。直到晨熙微露,整個山寨才安靜下來。
  我依著柴垛,睡到黃昏,聽到外麵人聲喧嘩,到窗前往外一看,發現野狼們正在集結。個個似是喝足了、睡夠了,精神百倍,手持兵刃,在數人的帶領下列隊往山下走。走在最前麵的,正是那個豹子頭。
  狐狸穿著一身玄色的袍子,攏著手,站在一棵棗樹下,眯眯笑著,與豹子頭作別。
  “大哥,記得把黃老怪的鳥蛋子割下來,咱們用來做下酒菜。”
  “六弟,就怕你不敢吃。”豹子頭嗬嗬一笑,拍了拍狐狸的肩膀,大步而去。
  待所有人都去遠了,狐狸才轉過身來,他目光在山寨裏掃了一圈,也從我身前的窗戶上掃過。
  春天的晚霞映得他身子右半邊明晃晃的,但另半邊卻被棗樹的陰影籠住了,令他頗有幾分飄然出塵的意味。他神色淡淡,仰頭望著晚霞,眉目間象是有些惆悵。
  這麽看過去,這軍師杜鳳倒也長得玉樹臨風,聽說他也曾讀過幾年書,還中過舉人,倒也不算草莽,可惜終做了山賊。
  隻是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喜歡將人骨頭熬湯來喝。
  白天睡夠了,夜晚我在柴垛上翻來覆去。
  也曾悄悄到門後張望,外麵看守的人仍在,鐵鏈也鎖得甚緊,窗戶雖然破舊,卻絕不是用力就能扳開的,我隻得暫時放棄逃跑的想法。
  睡到後半夜,火光將我驚醒。爬起來一看,見滿山的火把,豹子頭粗豪的笑聲也隱隱傳來。
  看來,黃家寨讓他們給滅了。黃老怪殺人如麻,死了也好,就是不知道,豹子頭有沒有真的割下他的鳥蛋子。
  狐狸在帶隊歡迎野狼們的勝利歸來,野狼們的歡呼聲中,傳來女人的尖叫和哭泣。
  有個纖瘦的身影忽然奔出俘虜的行列,一頭撞向棗樹。鮮血象桃花般開放,在空中迸出血色的迷霧。女人們的哭聲更大了。
  我心中惻然,卻隻能縮回柴垛上,竭力不去聽那淒慘的哭聲。在這亂世,女人首先得活著,而不是想著保住清白。
  這“清白”二字,即使用生命保住了,說不定有一天,也會被曾經兩情相悅的人,一把火燒得灰飛煙滅。
  男人們的狂笑聲、女人們的尖叫聲不停響起,又慢慢淡下來。
  我抱膝坐在窗下,看著月色一分分移動,直到柴房外傳來打鬥聲,才恍然清醒。
  “二當家的,不能進去,這裏麵是大當家的女人!”
  “小兔崽子,滾開些!”這人似是喝醉了,踢了看門的一腳:“大哥碰都沒有碰她,擺明了是看不上。既然大哥不要,當然輪到我來享用!”
  “二當家,大當家說了,誰都不能碰她的。”
  我貓著腰,湊到門縫後看,那個鐵牛般的男人正將瘦弱的看門小兵打得滿地找牙。
  等會是反抗,還是順從,我開始糾結。
  鐵牛一腳將門踹開,那麽粗的鐵鏈,竟擋不住他的一腳。
  我不由瑟瑟發抖,他已獰笑著,搖搖晃晃向我走來。
  “美人,大哥不要你,我來疼你------”
  他俯身揪住我的衣襟,輕輕一撕,我的雙肩便祼呈在月光中。我本能地舞著雙手廝打,卻慢慢地在他野獸般的身軀下絕望。
  他一手鉗住我雙手,一手去解褲帶,右膝如鐵般壓住我的雙腿。我無力動彈,隻能仰麵看著屋頂的櫞梁,這種痛,真的沒有死那麽疼嗎?
  他將褲帶解開,正要傾過身來,柴房門又被人踹開。
  “操你娘,你搶了老子的女人還不夠,還來動大哥的女人!大哥難得看中一個女人,你也敢來搶!”渾身酒氣的瘦高個衝進來,揪住鐵牛的頭發,一頓猛揍。
  鐵牛翻身,出拳如風,與瘦高個廝打在一起。
  “她不是大哥的女人,我為什麽不能動她?!”
  “既然不是大哥的女人,就得歸我!”
  “憑什麽歸你?!”
  “你今天都搶了三個了,我隻兩個,當然得歸我!”
  我瑟縮在牆角,呆呆地看著。直到又有一大群人怒喝著衝了進來,各幫一邊,開始混戰,我才如夢初醒,顫抖著將被撕裂的衣衫掩上。
  “都給我住手!”豹子頭麵色鐵青,站在門口。狐狸站在他身邊,嘖嘖搖頭。
  瘦高個憤然道:“大哥,你來評理,他今天都有三個了,我隻兩個,這女人得歸我!”
  鐵牛橫睨了他一眼,舉起拳頭,不屑地道:“打得贏老子,就讓給你!”
  兩人身後的人各自踏前一步,喝著:“打就打,誰怕誰?!”
  豹子頭叉著腰,在月光下冷笑:“都把我這個大哥當狗屎了,是吧?!”
  “不敢,大哥,我就是看這小子不順眼,他要的女人,我也要!”瘦高個也冷笑。
  鐵牛冷笑得更大聲:“那我就跟你搶到底!”
  豹子頭怒得胡須一根根顫動,他猛然大步走過來,彎腰將我抱起,再冷笑一聲,望著滿屋子的人,厲聲道:“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人!”他眼神淩厲地在所有人麵上掃過,一字一句逼問:“你---們---誰還要搶?!”
  鐵牛和瘦高個訥訥無言,俱低頭道:“既是大哥要,我們絕不敢搶。”
  豹子頭渾身都是酒氣,我被刺得連打兩個噴嚏,手一直在努力掩緊衣衫。
  他冷哼一聲,抱著我大步走出柴屋,出門時,對狐狸拋下一句:“去打幾盆水,把他們給淋清醒了,敢動老子的女人,操他奶奶的!”
  豹子頭的房間很大,卻很簡陋。一床一桌,幾把椅子,再無旁物。
  我被他用力地丟在床邊,額頭重重地磕在床沿,疼得眼淚如珠般迸落。
  豹子頭低頭看著我,我捂著額頭,仰頭看向他。他的眼睛是腥紅的,不象是喝醉酒後的紅,倒有幾分似痛哭之後的紅。
  他盯著我,過了許久,臉上浮出一個莫測的笑容。
  笑過,他退後幾步,在桌邊坐下,握起酒壺,一杯接一杯地灌著。我縮在床邊不敢動彈,不敢看他,耳邊卻清晰地聽到他在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美娘、美娘------”
  待我雙腿麻木不堪,才聽到酒壺璫啷啷滾落在地。我嚇得抬起頭,隻見豹子頭搖搖晃晃地往窗前走。他一把將上衣撕開丟在地上,不停拍打著赤袒的胸膛,指著窗外的明月,嘶啞著叫道: “你們有種,就燒死我啊!來啊,來燒死我啊!為什麽、為什麽要燒她------”
  他的聲音不再那麽洪亮,很嘶啞,仿佛被什麽利刃剜過似的,有徹骨的疼痛。
  他這般站在窗前吼叫,就象一頭發狂的黑熊。我下意識縮到床角,將身軀縮成緊緊的一團,不敢發出一絲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豹子頭的聲音了,我才敢壯起膽子慢慢抬頭,隻見他已四肢撒開,躺在了地上。
  再後來,他發出很響的鼻鼾聲,偶爾停頓一下,我便會驚悚抬頭,但他一直沒有醒來。
  也曾無數次猶豫,是否要操起椅子將豹子頭砸得稀爛,然後逃下山去。可一想起外間傳言,豹子頭就是喝醉了也能將對手的脖子給擰斷,隻得打消了這個危險的念頭。
  我依著冰冷的床,聽著他的鼾聲,聽著屋外夜風拂過山巒的聲音,一夜無眠。
  清晨,有人在用力敲門。我正昏昏沉沉,聽到敲門聲,一個激淩,猛然跳了起來。
  豹子頭也揉著脖子站起,罵道:“誰他媽的吵人好夢,找死啊!”
  門被拉開,狐狸站在門口,他瞄了一眼上身赤袒著的豹子頭,又看向我,嘻嘻笑了一下。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這才發覺因為猛然跳起,昨夜被撕裂的衣衫再度綻開,滑至胸前。
  我滿麵通紅,手忙腳亂將衣衫重新掩上。狐狸卻用扇柄輕敲著手心,笑道:“看來大哥昨晚忙了一夜,小弟擾了大哥美事,恕罪恕罪。”
  他竟然再向我作了一揖:“嫂嫂早。嫂嫂昨夜累著了吧,小弟和大哥說幾句話就走,嫂嫂也好趁機歇息片刻。”

  強之暴之
  山間的野花,當下應該是開得最燦爛的時候,因為蜜蜂就在窗外嗡嗡地叫,還不時有風鼓進來,清香繞鼻。
  狐狸和豹子頭的對話,一字不差地傳入我耳中。
  “大哥,昨晚搶回來的女人,又死了一個。”
  豹子頭嘖了一聲,道:“這幫兔崽子,太久沒碰女人,這麽不知道節製。”
  “倒也不是,是她趁兄弟們抓鬮的時候,自己尋了短見。”
  “操!”
  “大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死就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豹子頭端起茶壺,一頓猛灌。
  狐狸拾起地上的酒壺,搖了搖,倒了一杯出來。他不象豹子頭那樣牛飲,隻細細地抿著,聲音悠然:“大哥,當初你請我上山,所為何來?”
  豹子頭愣了一下,道:“當軍師啊。”
  狐狸歎了口氣,道:“大哥,你請我當軍師,無非就是想咱們雞公山這上千號人馬,打得贏別人,不怕別人欺侮,有吃有喝,弟兄們也不用再走投無路。如果老天爺保佑,說不定咱們還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正是。”
  “但是大哥,如果搶女人這個事情不解決,隻怕將來會有大禍。”
  豹子頭也清醒了一些,肅然道:“六弟請說。”
  狐狸抿了一口酒,道:“其一,搶來的這些女人,大多是良家女子,她們把清白看得比命都重,死得多了,傳出去對咱們雞公山的名聲不好。若咱們一直隻願做個山賊,倒也無所謂,可眼下的形勢,並不是沒有稱雄的機會,眼光放長遠些的話,就得籠絡民心。您看南邊的陳和尚,一打出‘分田地、均貧富、皆兄弟姐妹’的口號,訂下不得擾民的軍規,一個月內便有數萬人投奔他,勢力大漲,我看,南邊遲早會是陳和尚的天下。咱們若不未雨綢繆,前景堪憂。”
  “其二,搶來的女人,一般都很難死心塌地的跟著弟兄們,說不定還會恨如海深。女人一旦可怕起來,比什麽都狠,這些不知哪天就會咬人的毒蛇放在山寨,總會出大事的。”說到這,狐狸盯了我一眼,目光冰冷深沉。
  我立時做出一副怯弱模樣,珠淚欲滴。
  狐狸又將目光轉向豹子頭:“還有,大哥,咱們這些兄弟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所以特別勇猛彪悍,打起仗來才不怕死。可一旦寨子裏今天搶一些女人回來,明天再搶一些女人回來,這些女人過得一年半載,又生下些小兔崽子出來,兄弟們便都成了有家眷的人。大哥您想想,有了老婆孩子,他們還肯賣命嗎?”
  他又象狐狸一般微笑:“再說,大哥,若是屋裏有個女人,弟兄們每夜忙著耕耘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掏空了身子,又怎有力氣去找吃的呢?”
  雖然我不懂什麽“軍國大事”,但聽狐狸這麽深入淺出的分析,也覺得頗有道理,不由仔細看了他一眼。
  真正可惜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隻狐狸長得竟比江文略還要強上幾分。冰雪般的人物,略略帶著些慵懶和憂鬱,舉止悠然倜儻,如同一塊極品青玉。他又中過舉人,應該是要玉堂錦冠、金殿簪花的,竟然入了山賊窩。
  不知他經曆過怎樣的風波,才棄家別親、奔走天涯,站在了這雞公山上。
  狐狸說完,便懶散地倚在椅背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上輕敲。他的手白晳修長,不知不覺中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再順著他敲的節奏在心中默念了數遍,竟是一曲《梧葉兒》。
  《梧葉兒》是洪安、武定一帶的民謠,難道,他竟與我是同鄉不成?
  我不由再看了他一眼,狐狸似是有所察覺,似笑非笑地望過來,我急忙移開眼神,裝作含羞帶怯地望向豹子頭。
  狐狸又道:“最重要的一點,大哥您昨晚也看得明白,二哥三哥素來就不對眼,隻要是對方看中的女人,另一方就一定要搶。搶來搶去,兩幫人就總是爭鬥不休,遲早要出人命,不利於山寨的安定團結。”
  這話應該是說到了豹子頭的心坎中,他酒完全醒了,沉吟許久,凝視狐狸,道:“那依六弟,又當如何?這上千個大老爺們,火燒得旺了,總不能不讓他們碰女人啊。”
  狐狸將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十指交叉放在身前,閉上雙眼,慢悠悠道:“當然得有女人,可這女人,咱們得換個地方找來。”
  “何處?”豹子頭向他傾過身子。
  狐狸淡淡吐出兩個字:“青樓。”
  豹子頭眉頭一皺,欲待說話,又將到嘴的話收了回去。他沉凝片刻,道:“這樣,可妥當?”
  “妥。”狐狸將腿放下,正容道:“把這些良家女子放回去,再發點銀子給她們做路費,一來積善,二來也不致臭了名聲。以後每隔半個月,便到附近城裏的青樓裏找一些妓女回來,讓弟兄們敗敗火。妓女們都用黑布蒙住眼睛帶上山再放回去,她們收銀子辦事,自有不懷上孩子的辦法,而弟兄們也不致縱欲過度。反正是妓女,弟兄們都可以上,也不會再搶來搶去的。以後等咱們勢力擴張,能攻城據府,人馬也多了,再讓這幫老兄弟們成家立室不遲。”
  豹子頭一拍大腿,道:“成!就這樣。”
  我心中竊喜。狐狸已施施然起身,微微一笑:“那小弟就去安排,大哥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下,若是不累,還請繼續。”
  我麵頰頓時飛紅。卻見狐狸眼風向我掃過來,象要發落一件物事般,說道:“隻是大哥玩完了,她要如何處理?”
  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不自禁地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豹子頭。他皺著濃眉看了我一眼,緩緩道:“這個得留下。”
  狐狸擠了擠眼,一副“大哥真有豔福”的神情,唇邊噙著笑意出門,還很認真地將房門緊緊扣上。
  我滿心想被放下山的希望變成失望,在惶恐不安中等了許久,豹子頭卻徑直爬到床上,攤開四肢,酣然大睡。
  等到下午時分,昨日被搶來的女子相繼哭哭啼啼下山,我仍被鎖在豹子頭的房中,我終於絕望了。
  夜很深,豹子頭才回房,我憋了幾個時辰的淚水如江河滔滔,跪在他腳下,苦苦哀求:“寨主,英雄,您就放小女子回家吧,求求您了!”
  我正考慮著要不要給他磕頭,他猛然一腳將我踢開:“滾開些!”
  他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我百般糾結,隻得麵對現實,眼下他既不放人,隻有含羞忍辱地活著,再找機會逃出去。
  於是我垂眉斂目,低聲道:“寨主這麽晚才處理完事情,可要吃點夜宵?”
  豹子頭的肚皮適時地“咕嚕”響了一下,他沉眉看了我片刻,點頭:“也好。”
  他喚進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山賊吩咐了幾句,二人帶著我往廚房而去。鄧婆婆已歇下,聽到動靜起來查看,我忙讓她去睡,燒火煮水,整了三碟下酒菜,端回豹子頭房間。
  小山賊們始終跟在我左右,待菜肴出鍋,他二人直吞口水。我另盛了一碗,笑意盈盈地端到他們麵前,二人卻一副“你別想收買我”的大義神情,個頭小的那個還冷哼了一聲。
  我隻得作罷。
  也許真是“半大的孩子愛較真又實在”,接下來的數日,不管如何食誘這兩個小家夥,他們始終跟在身後,即使我上茅廁,那也是一個守前麵,一個守後麵,真正插翅難逃。
  豹子頭也很怪,每晚酒足飯飽後,總是一腳把我踢到牆角,然後一個人在床上酣然大睡。以致我懷疑,他是不是在某些方麵有些缺陷,可偶爾聽到他夢中叫著那個“美娘”的名字,又打消了疑念。
  有時半夜坐起,看著床上那個黑沉沉的身影,覺得他不過也是個可憐之人罷了。
  其實有時候想一想,我還挺感激豹子頭的,若不是他下山去找吃的,我早被燒得灰飛煙滅了。
  既是如此,我便暫時收起逃跑的念頭,俗話說得好,來日方長,再凶狠的豹子也會有打盹的時候。
  定了心,做飯洗衣之餘,我便開始在寨子中閑逛。發現這雞公山坡陡穀深、怪石嶙峋,卻又水清泉秀,確是安營紮寨、落草為寇的好地方。
  每當我在寨中閑逛,野狼們見了我,都會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大嫂”,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好,通常隻得作害羞狀,低首而過。
  這日黃昏,我站在棗樹下遙望天際,淺紅的晚霞,暖熙的春風,雲雀在天真爛漫地歌唱,野花開遍山間,東麵,有月兒悄然升起。
  “嫂嫂在看什麽?”悠然的聲音,加上沒有聞到野狼們身上那股汗臭味,我自然知道,來者,狐狸軍師杜鳳也。
  我欲轉身,卻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湊前兩步,於是我轉身間,正撞上他的胸膛。
  我嚇得退後兩步,背靠棗樹,臉上失了血色,心中卻一動:狐狸胸膛散發的氣息,那般清雅,象極了那人將我擁在懷中的感覺。
  想是我麵上紅白不定,狐狸忙收了折扇,長長一揖:“嫂嫂恕罪。”
  “六叔多禮了。”我福了一福。
  聽了這句話,狐狸象是強忍著笑,極瀟灑地撒開折扇,將大部分麵容隱在折扇後,隻餘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看著我,道:“嫂嫂還沒答我,在看什麽?”
  我如實回答:“在看回家的路。”
  狐狸用折扇掩著臉慢慢轉頭,也望向天際。他望的是東南方向,霞光在他眸子裏泛出淡淡的金光,流轉不定,我恍惚了一下,竟以為那是淚花。
  他卻又轉過身來,向我垂首欠身,道:“聽說嫂嫂炒得一手好菜,不知今晚可否加雙筷子,讓小弟也一飽口福。”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結結巴巴道:“我、我沒煮過人骨頭湯。”
  狐狸愣了一下,轉而大笑。笑罷,他踏前兩步,左手斜撐在棗樹上,右手折扇微搖,看定我,悠悠然道:“前段時間人骨湯喝多了,太膩,想吃點清淡的,嫂嫂炒兩個小菜便是。”
  當滿月變成弦月,雞公山的上千匹野狼,終於等到了第一批妓女上山勞“軍”的日子。
  自午時起,野狼們便紛紛將自己剝得精光,跳到山寨西麵的水塘裏,搓洗一新,然後人模人樣的係好褲腰帶,個個咧著嘴笑,到狐狸房中去領號牌。
  這等“群狼共浴”的場景我當然沒看到。是鄧婆婆聽到野狼們發情般的嚎叫聲,按捺不住,用洗菜的借口到外麵轉了一圈,回來繪聲繪色地描述,我隻能低著頭裝害羞。
  這日的晚餐,自然也多加了兩個菜,打碎了若幹個酒壇子。
  聽說沒有輪上的哨兵們頗不服氣,集體去狐狸的房中請願,被狐狸“語重心長、曉以大義”給勸服了。山寨中哄鬧了一個下午,總算是排定了人員和順序。
  雖然不想聽,可狐狸勸服哨兵們的話還是通過兩個小山賊繪聲繪色的描述,傳入了耳中。
  “若是操你自己家的媳婦,好比你買了田地,自己耕地、自己施肥、自個兒播種,六當家我絕不會攔你們一時一刻。可這是娼妓,就好比你當奴才給主人家種田,反正是別人家的田,打出來的糧食是給別人吃,你和一群奴才一起耕田,幹嘛要這麽踴躍?人家先耕、你後耕,你還能占些便宜,少出些力。”
  我佩服狐狸舌燦蓮花的同時,默默起身,離開人多嘴雜的地方,往昏暗處走去。
  弦月依稀,看不清山路,小山賊中年紀稍大的阿金點燃了火把,眉眼中透著不高興,但言語還是保留了對“大嫂”的尊敬。
  “這大晚上的,您要去哪?”
  我低眉垂目,欲說還止。待覺得麵頰終於發燙了,才羞答答道:“兩位小兄弟,我、我上山也有大半個月了。”
  虎頭虎腦的小山賊阿聰板起臉道:“既然明白自己已經是雞公山的人了,這時就應該回去,好生伺候大當家,別到處亂跑。大當家以前可從沒看中過哪個女人,他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氣。”
  不知是不是他舉著的火把離得太近,我覺得自己的臉此刻應當是紅得快滴出水來。隻得盡量提高音調,讓他們能聽得清楚:“你、你們大當家,他,他昨晚說------”
  阿金對豹子頭相當崇拜,一聽到我要轉述豹子頭的話,便滿麵認真地湊了過來,還有些稚氣的麵容故作嚴肅,問:“大當家說什麽?”
  我的頭更低了,下巴都抵在了頸窩下,好半天才道:“大當家說,說我、我該洗洗了,身上有股味……”
  阿聰很認真地問:“什麽味?啊,你捅我幹嘛?!”
  我抬起頭,正見阿金瞪了他一眼,我裝成蚊子一般低聲:“兩位小兄弟,趁今晚弟兄們都在忙,不怕被他們撞見,不知能不能讓我去,去水塘那兒洗、洗個澡?”
  根據半個月來的觀察,若想逃出雞公山,今夜是不可多得的良機。我屏息靜氣地站著,眼角瞥見兩個半大小子大眼瞪小眼。過了許久,阿金學著豹子頭的樣子咳嗽了一聲,端著聲音道:“既是大當家這麽說,那也行。”
  我心中一喜,卻聽他續道:“可是六當家早吩咐過,如果大嫂要求去洗澡,我們必須用繩子係住大嫂的手腕,然後背對水塘,每隔片刻,便得將繩子扯一下,大嫂應當叫喚一聲,以示並沒有逃跑。六當家也說了,若是大嫂喜歡洗澡的時候唱唱歌,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嘴角抽了抽,徹底無語,悲憤中抬頭,夜幕上的一彎弦月象極了狐狸藏在折扇後的奸笑。
  觀察了半個月的地形,在極度驚懼中煎熬了半個月,我沒有辦法死心,往水塘走的路上,開始對兩位少年循循善誘。
  “阿金,你怎麽沒有去排隊領號牌?”
  阿金踉蹌了一下,然後結結巴巴答道:“我、我很忙,大當家說了,要、要我不得離大嫂左右。”
  阿聰笑道:“別聽他胡說,他倒是想去領,被二當家噴回來了。二當家說他毛還沒長齊,不能領號牌。”
  阿金的臉瞬時間漲得通紅。
  我歎道:“二當家這話可說得不對,我弟弟象你這麽大時,弟媳婦都挺著肚子了。”
  阿聰驚訝道:“不可能,六當家說了,得等我們滿了十六才能做男人該做的事情。”
  阿金明顯是走了神,往我手腕上係繩子時好象有些心不在焉。
  待他二人都用布條蒙住了眼睛,轉過身去,我才摸索著解下外衫,也不敢全脫,低著腰摸住石頭,一步步踏入水中。尚是晚春,山上的水十分寒涼,我連打了幾個寒噤,尚未反應過來,手腕上的繩索動了一動。
  我遲疑了一下,才喚道:“在。”
  再喚了幾次,覺得自己好象被拴住的小狗,終於忍無可忍,唱起歌來。
  聽到歌聲一直在水麵回蕩,手腕上的繩索不再牽扯,但等我唱到中段時,遠遠的山頂,有一縷笛音切入歌聲之中,悠然而起。
  這笛音絲絲然、切切然,吹的正是這首《春鶯兒》。
  春光旖旎,柳鶯成雙成對,在樹梢撒歡。可烏雲驟起、暴雨突來,頃刻間天各一方,可憐的鶯兒,打濕了羽毛、折斷了雙翼,隻能在暴風雨中淒鳴著呼喚伴侶。
  曾幾何時,有個人牽著我的手在柳蔭下漫步,聽我唱罷這首《春鶯兒》,他倜儻一笑,說:“窈娘,你若是嬌弱的柳鶯,又怎能千裏迢迢找到永嘉,成全你我今生的緣份。”
  卻不知,緣份也有深淺之分。深了,生生世世永不分離;淺了,不過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若是孽緣,自然隻能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我蹲在冰冷的水中,忽然嚎啕大哭。
  曾經有人說過,沈窈娘有個別人沒法比的長處,往好了說是堅強,往壞了說就是心賤,若要選個不偏不倚的詞,應當是麻木。
  不管碰到什麽樣的事情,我不會端著股氣兒過不去,也不會鑽到牛角尖裏出不來,頂多就是哭一場,然後恢複正常。
  此時若是一頭向塘邊的石頭撞過去,也能在這雞公山留下一縷芳魂,兩個少年肯定來不及阻攔,可我覺得自己的腦袋中,竟從來沒有“尋死”兩個字。
  想當初娘被亂兵殺死,我也隻是滴了些眼淚,然後將她埋了,獨自上路。
  扮成麻風病人遠上永嘉,不管沿路村莊中的人如何罵我,放狗咬我,也要從豬欄裏搶出些草料,填到肚皮裏去。
  無論幸與不幸,都是人的一生。鄧婆婆說得對:活著再疼,也疼不過死。
  我隱約猜到在山頭上吹笛的人是誰,於是絕了今夜逃走的心思,哭完了便穿好衣裳,恍若沒事人一般,隨著阿金阿聰回到山寨。
  隔山寨很遠,便聽到一浪又一浪的聲音。空氣中似有百花齊放,而其中開得最盛豔的,自然是那一枝枝紅杏。
  可憐兩個少年,腳步越來越亂,氣息也越來越不穩,待將我押到豹子頭房間的門口,他二人已是滿頭大汗、魂不守舍。
  我歎了聲,推門進屋,豹子頭正一杯又一杯地往嘴裏灌酒。
  “同房”半個月,我漸漸摸到他的脾性,這等時候,我隻有將自己縮成一團,躲到牆角。
  可身子不太爭氣,因為先前穿著內衫洗澡,這刻濕得粘在身上,我連打了數個噴嚏。豹子頭睜著一雙惺紅的眼睛,在屋內找了一圈,才看到我。他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吵什麽吵,他奶奶的!”
  夜風將他的吼聲送出窗戶,滿寨的春聲忽然間為之一靜。特別是二當家鐵牛的叫聲,如同被人猛然用一團牛屎堵住了一般。
  我暗暗佩服豹子頭的威嚴,緊縮起來,大氣都不敢出。
  一壺、兩壺、三壺-------我默默數著,隻要喝到五壺,豹子頭便會歪到床上呼呼大睡,那刻,我也將能夠鬆一口氣,略略舒展一下僵硬的身軀。
  可這夜,他竟連喝了七壺,待第七個酒壺被摔碎在地,我很不合時宜地再度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是找了很久才找準目標,步履重濁地向牆角走過來。
  他的每一步,都似含著極大的憤怒、極強的忍耐和極深的苦痛。
  我還沒有想清楚要如何閃開,他已蹲下來,用雙掌捧住我的臉,雙眼發直,反反複複地念著:“美娘,你回來了,美娘------”
  “不、不,我不是美娘------”我在他的手掌中呻吟,極力想讓他看清:“衛寨主,你看看我,我真的不是美娘------”
  豹子頭的眼神更直了,他的手很粗礪,磨得我臉生疼生疼;他呼出的氣息很粗濁,他如黑熊般的身軀更讓人喘不過氣來。
  窗是敞開著的,夜風吹進來,也帶來女子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歡笑。
  我一陣天旋地轉,已被豹子頭鉗起來,丟在床上。因為醉酒,他的臉愈發凶狠,影影綽綽地逼來。
  “美娘------”
  象剝掉新鮮的筍殼一般,他毫不費力地將我的衣衫撕裂,燭光下,他燒得通紅的瞳孔裏,映著我白淨的胸脯。他赤袒著的身上,有一道又一道陳年的傷痕,如同虯結的鬆枝,又象醜陋的蜈蚣,深深地烙在他黑黝的肌膚上。
  我無力反抗也無處逃避,隻能喃喃道:“衛寨主,我不是美娘,我-----”
  他顫抖著伸出手,用滾燙的指尖在我唇上摩挲,麵上呈現出一種嬰孩吮奶般的癡迷。
  “美娘,你沒死,你終於回來看我了。”
  他在喉腔深處抽泣了一下,象突然瘋了一般,隻用手輕輕一撕,我便全然呈現在他的麵前。
  我沒有咬舌自盡過,自然不知道那會有多痛。但吃飯時咬到舌頭,然後疼得丟下腕,倒在那人肩頭淚水漣漣,惹他一頓大笑,這等糗事還是做過。所以牙齒隻是碰了碰舌尖,便鬆開來。
  可這麽多天來的憤恨屈辱、擔驚受怕,在胸內積蓄了又積蓄、膨脹了又膨脹,象滔天的洪水,要將堤防徹底衝垮,一泄千裏。
  我仰麵看著屋頂,黑膩的檁木上,有一隻老鼠探頭看了看,然後滋溜地跑掉。
  “啊------”
  我忽然尖叫。
  拚盡所有力量尖叫。
  雙臂被鉗,雙腿被豹子頭象鐵塔一般壓住,整個身軀唯一有力量的,便隻有喉嚨。
  這一刻,我仿佛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感覺不到,拚力地尖叫。
  不知叫了多久,聲音慢慢淡下去,最終轉為嗚咽。待無力再嗚咽,氣息無處渲泄,我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嘴中有腥甜的味道,眼前的一切開始在搖搖晃晃中或清晰、或模糊。
  我仿佛又回到了柴堆上,唇邊流著的是絕望的血,耳中聽到的是他淡淡的一聲------燒吧。
  我仿佛又看見,那一支帶火的長箭,越過他淡漠的眼神,象流星般向我射來------
  不知是不是自己聽不見了,還是山寨中所有人都被我的尖叫聲嚇住了,周圍是可怕的寂靜,靜到耳鳴聲如驚濤拍岸般清晰。
  壓在身上的人僵了許久,又慢慢地伸出手來,粗礪的手指壓上了我的唇。
  “噓------美娘,別叫,會讓別人聽見的------”他象小孩般認真地喃喃自語。
  我不再掙紮,也不再尖叫,隻靜靜地看著豹子頭猩紅的眼眸,看著他將整個身軀完完全全壓過來。
  可預料中的侵虐並沒有到來,他就象被暴風雨淋濕了的柴堆,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點燃成熊熊大火。
  看著他象一頭受傷的孤獸,竭力想突破獵人的包圍圈,卻仍孱弱地一次次倒下,極度的驚訝令我睜大了雙眼。這眼神也許刺激到了他,他猛然將我摟起,我便如秋天的蘆葦,有他鐵鉗般的雙臂間輾轉呻吟。
  豹子頭眼眸中的猩紅逐漸轉為血紅色的戾氣,我聽見自己的肋骨被扼得咯咯響的聲音,也許,這回是真的要去見爹娘了吧?
  “大當家!大當家!!!”
  就在眼前發黑、即將暈過去的一刹那,薄薄的木門被用力拍響。
  豹子頭的眼睛深處波瀾微起,但他的雙臂仍在漸漸收緊。劇痛之下,我本能地張嘴,咬上他的肩頭。
  江太公的夫人罵我時喜歡用一個詞------牙尖嘴利,於是我經常對著鏡子咧開嘴照,然後怏怏地對江文略說:“我的牙齒又不尖,幹嘛要那樣罵我。”
  江文略便會倒在榻上吃吃地笑,然後在我燒得通紅的耳垂邊低語淺笑:“還不尖,昨晚都把我咬出血了。”
  此刻,我的牙齒定是尖得象一排利刃,深深刺入豹子頭牛皮般的肌膚之中。他發出一聲震天的吼叫,但他的雙臂,鉗得更緊了。
  渾身的血都在往臉頰上湧,我眼前一陣黑暈,卻仍不肯鬆開牙齒,眼前有什麽人在晃動,似乎是娘的身影。
  娘,奈何橋上,等等我。
  真好,終於可以和爹娘永不分離了。
  我臉上慢慢浮出一絲笑容來。
  也許是聽到豹子頭的吼叫,木門被敲得更響了。“大當家!大當家!!”
  待木門被人一腳踹開,呈現在眾人麵前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幾乎是寸縷未著的我,被同樣幾乎是寸縷未著的豹子頭緊抱在胸前,而我正咬著他的肩膀,滿麵通紅,唇邊帶著些滿足的微笑。
  門口的人愣了片刻,便哄笑著往外退,有人還借關門之機再掃了一眼。
  我與豹子頭的身軀同時僵住,他雙臂的力量在漸漸消退,我也慢慢地鬆開了牙齒。
  門仍被敲響,狐狸帶著些焦慮的聲音傳進來:“大哥,實在是過意不去,但是二哥三哥的人又打起來了,還打得很凶,隻怕得您去才壓得下。”
  我望向豹子頭,他眸子中的戾氣似乎在退去,臉色卻象暴雨衝刷過一般狼狽不堪。他盯著我看了一陣,雙臂猛然鬆開,我“唉呀”一聲,沒有在床邊穩住身子,仰麵倒在地上。
  門被用力拉開,豹子頭的罵聲逐漸遠去:“操他奶奶的,真掃老子的興!哪些王八羔子打架,統統吊起來抽鞭子!”
  有人在幸災樂禍地哄笑:“就是,大哥正玩在興頭上,誰他媽的掃興,都吊起來打!”
  檁梁上的老鼠又伸出頭來,嘰嘰地叫。窗外仍有人在探頭探腦,我不敢站起去拉被子,隻得緊緊地踡縮成一團。
  似是狐狸在罵:“看什麽看?!都滾遠些!”
  窗外圍觀的人哄然一聲散幹淨了。我略略鬆了口氣,吐出一口血。
  輕風忽起,背心一暖,一件寬大的袍子從窗外擲進來,將我從頭到腳蓋個嚴嚴實實。門被輕輕推開,又被輕輕關上。過了片刻,腳步聲在我身前停住。
  混沌的黑暗中,狐狸的聲音帶著絲譏諷,也有幾分幸災樂禍。
  “沒想到大哥挑來挑去,挑了你這麽個粗腰肥臀還會咬人的。怕隻怕有一天會被反咬一口、養虎為患。”
  被永嘉府的人押著遊街示眾時,圍觀之人,也曾用“反咬一口、養虎為患”八字來罵我。
  心頭的火騰騰而起,我將袍子一卷,包住身子,然後抬起頭,怒視狐狸:“粗腰肥臀好生養,牙尖嘴利會算帳,六當家沒聽過嗎?”
  狐狸的表情,象生吞了一隻癩蛤蟆,半天才咽進去。
  我滿腔憤懣無處宣泄,選定他繼續噴火:“雖然和大當家的沒有拜天地,但按理說,六當家也要叫我一聲‘大嫂’。嫂有溺、叔不救,六當家也算是飽讀詩書之人,進來之前要敲門,非禮之處勿直視,難道連這些都不懂嗎?”
  狐狸攏了攏袖子,豐潤的唇角慢慢勾起來。“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確實牙尖嘴利。”
  我咬牙切齒道:“六當家過獎。”
  狐狸眼中似有火光一閃,他俯低身子,忽然間伸手,修長的五指用力扣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高高抬起。
  他的目光,象一個老到的屠夫看著屠刀下的牲口,聲音也變得如刀鋒一樣冰冷:“我不管你是什麽來曆,你聽著,好生伺候大哥,自然有你的活路。若是耍什麽花招------”
  他將我的頭猛然一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長袍,斜瞟了我一眼,輕飄飄道:“黑州大牢的牢頭是我舊相識,什麽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見識過一番,正愁沒機會試一試。”
  狐狸去後,我仍坐在地上,茫然了許久。
  豹子頭的怒罵聲和鞭笞聲依稀傳來,我忽然對這個傳說中“喜歡將人骨頭剁碎了蘸醋吃”的衛老柴感到萬分好奇。
  殺人如麻、凶如虎豹,與壓在我身上孱弱無助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嗎?
  正茫然想著,鄧婆婆送來了針線,她歎了口氣,隻說山上再找不出一套女子衣裳來,別的什麽也沒說,匆匆離開。
  豹子頭回房時,我正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微低著頭,靜靜地縫補被他撕爛的衣裳。狐狸的外袍,我悄悄地藏在了床底。
  豹子頭似是猶豫了許久,在床邊坐下,卻好象不敢坐嚴實了,隻屁股尖挨著床邊。我往裏麵縮了縮,豹子頭被針刺了一般,騰地跳起,遠遠地坐在桌邊。
  他在喝酒,不再象之前大杯大杯地喝,隻細細地抿著。
  “你、叫什麽名字?”喝完一杯,他問我,聲音有些低啞。
  我叫什麽名字?
  放下手中衣裳,我悵然地抬起頭。
  沈窈娘?江沈氏?
  坐在床上向窗外望出去,是滿天的星星和一彎弦月。窗欞的夾縫中長出幾根野草,夜風吹過,野草瑟瑟飄搖,星光與月輝便在草影中晃來晃去,象曾經鐫刻於心的往事,模糊起來。
  靜默片刻,我又低下頭,輕聲道:“我姓沈,沈青瑤。”
  這名字倒不假,記得爺爺在世時,喝醉了或是特高興的時候,便會抱著我轉圈,讓我揪他的胡子,然後寵愛地喚我“青瑤”。
  後來才知道,“青瑤”是爺爺替我取的大名,“窈娘”卻是小名。隻是洪安民俗,女子皆喜用某娘來稱呼,所有的人都覺得“窈娘”很順口,倒慢慢將“青瑤”這個名字給忘卻了。便是找到江府,江太公問我叫什麽名字,我也隻答沈窈娘。
  或許從今夜起,這世上不應該再有沈窈娘,活下來的,是沈青瑤。
  “青瑤,青瑤------”豹子頭低聲念了幾遍,再喝一口酒,又問:“他們、為什麽要燒你?”
  我抬頭望向他,澀然一笑,道:“衛寨主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在貞節牌坊下被燒的,自然是淫婦。其實我也沒做什麽,隻不過和別的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時,被公婆和丈夫捉住了而已。”
  豹子頭看著我,神色複雜,許久方轉過頭去,低聲道:“美---娘,也是在貞節牌坊下被燒死的。”
  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嘶啞,我手一抖,針便紮到了手指。
  我愣愣地看著手指上殷紅的的血團。
  “我和美娘是同一個村的,村裏的人都說美娘長大了一定會嫁給我。我和美娘也都是這麽認為。美娘十三歲的時候死了爹,本來我們是打算在她守孝滿三年後便成親的,所以我便去了南邊拜師學藝。結果第二年,她娘因為欠下了賭帳,把她許配給了永嘉府江修家的二兒子。”
  我無語,江修是江文略未出五服的堂叔,聽說前兩年已死在黑州大牢裏,他家那個二少爺傻到連筷子都不知道抓,原來也曾娶過媳婦。
  “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逼,她隻得哭著嫁進了江家。等我從南邊回來,仿如晴天霹靂,便衝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勢眾,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隻得逃走。待養好了傷,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牆進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帶她走。可我們還沒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帶人捉住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可以想象得到,永嘉府的人很喜歡將“淫婦”押到貞節牌坊下燒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規矩。
  這應當是我嫁到江府之前發生的事情,所以從沒聽人提起過。也難怪,誰家媳婦曾經被人拐走,必然不好啟齒。
  難怪擄我上山的那一晚,豹子頭看著貞節牌坊會是那樣的神色,會有那樣蒼涼的笑聲。
  烈焰噬骨,那嬌弱的美娘,該是何等的苦痛?
  我望向豹子頭,他似讀懂了我的目光,臉瞬間漲得發紫,手也在隱隱顫抖。
  雖然真相不同,但因著同在貞節牌坊下被燒的命運,我忽然同情起那個美娘來。衣裳已經補好,我在被中穿上,赤著雙足,走到桌邊,拿過豹子頭手中的酒壺,倒了一杯酒,緩緩地推到他麵前。
  他的臉蒼白無比,眼睛中浸透著悲傷,顫栗著說出來的話更讓我震驚。
  “是,我本來也要和她一起被燒死的。可江修說不能便宜了我,得讓我痛苦地活著、斷子絕孫地活著。江修以前在黑州大牢中當過牢頭,懂得最慘無人道的刑法。他用針截斷了我那處的經脈,從此,我------”
  伴隨著一聲極力壓抑的嘶吼,豹子頭抱著腦袋蹲到了地上。
  他不停用額頭撞擊著桌腿,鮮血沿著他麵頰流下,流成憤恨的河流。
  我低頭看著這個粗壯的漢子如同失群的羔羊一般哀啼,不知所措。
  他逐漸平靜下來,卻沒有看我,臉上浮出難以言喻的哀傷。
  “所以,上了雞公山之後,不管搶來多少女人,我從來沒有碰過她們。可時間一長,弟兄們便有些風言風語,有些人也開始不服管束。正好搶了你來,見你長得有幾分象美娘,我、我便起了將你收在房中掩人耳目的心思。”
  我正心生一絲憐憫,卻見他忽然抬起頭,猩紅的雙眼狠狠地盯著我,咬牙切齒道:“今夜弄成這樣,對不住,為了防止你亂說,你隻有正式嫁給我了。”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必和先前狐狸一般,象生吞了一隻癩蛤蟆,半天才咽下去。
  豹子頭卻似慢慢恢複了清醒,他站了起來,高大沉鬱的身影象烏雲般將我籠住,冷冷道:“你反正也無處可去,你的親人都以為你死在了大火之中。你若願意嫁我,繼續替我掩人耳目,我必以發妻之禮相待。你若不願嫁,也可以,但今晚的事絕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得將你的舌頭和雙手留在雞公山。”
  我迅速做了抉擇,點頭道:“好,我嫁。”
  沒有別的選擇,若被割去舌頭和雙手,還不如死了幹淨。更何況他說得對,以前的沈窈娘,早已被燒死在貞節牌坊下。
  豹子頭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道:“從今天起,你睡床,我睡凳子。”
  我沒有推辭,看著他啪地將窗戶關上,忍不住問了一句:“衛寨主,若怕泄密,你將我殺了豈不是更幹淨?又何必要娶我?”
  他愣了一下,然後慢慢猙獰地微笑。
  “若殺了你,又到何處去拿萬--兩--黃--金呢?”
  刹那間,我渾身冰冷。
  豹子頭卻沒有再看我,他將兩條長凳並在一起,躺上去,手掌一揚,燭火熄滅。
  我在黑暗中瑟瑟發抖,好不容易才控製住牙齒,沒有叩出聲來。
  那個秘密,那個要被燒死的時候打算拿來保命、卻沒來得及說出的秘密,他如何會知道?!

  洞房花燭夜、殺人放火時
  四月二十,黃道吉日。
  雞公山剛打了兩場勝仗,又適逢大寨主衛老柴大婚,酒水和吃食流水般地往山上搬。
  這段時日,我十分盡責地扮演著待嫁娘的身份,偶爾在眾人麵前與豹子頭“嬌羞而含蓄”地恩愛一番。豹子頭一高興,便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雖然老婆不能同享,但成親這晚,會將青樓姑娘們再度請上山,供弟兄們享樂。
  真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食色性也,怪不得諸路群豪中誰若打出“均田地、分女人”的口號,勢力便會大漲,當然那女人分不分得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另當別論。
  隻不知若是女人揭竿而起,打出“均田地、分男人”的口號,這天下又會亂成什麽樣?
  我正坐在窗下胡思亂想,山寨議事廳方向已是鑼鼓喧天。
  拜堂的時候終於來臨。
  象拜堂成親這種事,如果單是新婚夫婦沒有經驗還好辦,可如果包括司儀在內的人都沒經驗,就隻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亂。
  雖然拜堂這件事情我有經驗,可畢竟這世上還沒有新娘子指揮如何拜堂的,所以隻能隨他們擺布。
  於是這親成得甚是熱鬧,哄笑聲嚇得雞公山的野獸有一年半載都不敢出來遛躂。若不是狐狸請了鄧婆婆過來,拚盡力氣指揮野狼們要如何如何,隻怕這堂拜到明天早晨,都入不了洞房。
  鄧婆婆怕我餓著,往我手裏塞了兩個饅頭,可我也吃不下,倒是入了“洞房”後,見那合歡酒,狠狠喝了數杯,又嚼了幾粒幹果,便胡亂往床上一躺。
  豹子頭很晚才醉醺醺地回來,往我身邊一躺,鼾聲大作。
  二三寨主還想鬧洞房,被狐狸帶著五寨主和七寨主拉走,狐狸臨走時還認真地將房門關緊。
  待所有人都走遠了,豹子頭的鼾聲也慢慢停住。我想我定是先前喝了幾杯酒,醉了,不然為什麽會聽見他在抽泣呢?
  轉身一看,卻是真的。但剛將他的淚痕看清楚,他卻又迅速轉過身去,背對著我。
  美娘,我成親了,新娘不是你。
  美娘,我害死了你,今天卻和別人成親。
  或許,他將我從柴堆上挑下來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覺地把我當成美娘了吧。那麽高大威猛的一個漢子,抽泣起來象孤苦無依的棄嬰。
  我心中惻然,依舊躺下,待覺得身邊之人的身子不再發抖了,才低聲問:“要不要喝點水?”
  他隔了許久才答:“不用,這點酒,我挺得住。”
  又問我:“你呢?好象什麽都沒吃,餓不餓?”
  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雞公山的匪首這樣子躺在一起,象幾十年的老夫妻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話,說著說著,眼淚便要湧出來。
  過了許久,我聽見他在翻身,便問:“餓不餓?你好象也沒有吃東西,光喝酒。”
  他嗬嗬笑了聲,說:“沒事,不怕沒飯吃,就怕沒酒喝。”
  遠遠的棗樹下有人在大聲說話,是狐狸在安排哨兵換防。他的聲音很清雋,甚至和那人的聲音有點象,都是不緩不急,象他寫的字一般從容。
  我覺得淚水又快要湧出來,便想岔開心思,胡亂和豹子頭說著閑話。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當家的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比我想象的要年輕一些,仔細想一想,他若是將臉上收拾幹淨,話語放輕柔一些,倒也算是儀表堂堂的漢子。
  “你呢?”
  “虛歲十八。”
  “嗯,比老七還小一歲。”
  七寨主是個瘦個子少年,不太愛說話,看見我就會臉紅,沒想到比我還大一歲。
  豹子頭的話匣子打開便停不住:“老二老三老四同年,都屬虎,老五屬羊,老六------老六我還真不知道他是哪一年的。”
  我好奇地問:“不是所有人進山時都要交拜名帖,喝盟誓酒的嗎?”
  豹子頭在枕頭上搖了搖頭,說:“六弟不是自己進山,是被抬上山的。”
  我側轉身望著他。
  他將手枕在腦後,回憶著:“我上了山,千辛萬苦做到了大當家,自然要回去報仇。江修聽到風聲,便躲到黑州大牢裏去了。他以前做過黑州大牢的牢頭,往牢裏一躲,誰也找不到他。”
  “黑州大牢重兵把守,本來我也沒辦法。誰知那年哀帝南巡,被暴民殺死在熹州,跟著哀帝的羽林軍一窩蜂散了,有三千人便到了黑州,把被誣陷下獄的前羽林將軍藺不屈救了出來。
  “我聽到風聲,便趕了過去,尾隨他們進了黑州大牢,逮到了江修。江修知道我遲早要逮到他,裝成犯人藏在死牢裏,還是被我認了出來。
  “和江修關在同一間死牢裏的,便是六弟。說起來,我當時都不相信他能活下來。”
  豹子頭伸出雙手在空中比劃著:“除了臉和手,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依我看,黑州大牢的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隻怕在他身上用了一個遍。”
  我毛骨悚然,狐狸那晚說的話恍如就在耳邊。
  “黑州大牢的牢頭是我舊相識,什麽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見識過一番,正愁沒機會試一試。”
  原來竟是這麽個舊相識。
  “但他縱是那個樣子,卻一直在笑。我佩服他的硬朗,便找到他的案卷,上麵寫著他叫杜鳳,是熹州人,中過舉人,做過哪裏的參事,因為寫反詩而入獄。我想寫首反詩也不至於要這樣動大刑,隻怕他是得罪了什麽通天的權貴。見他實在夠漢子,又飽讀詩書,便起了將他請上山做軍師的念頭。
  “把他抬上山後,大夥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救過來,也不用我多說,他便留在了雞公山。我曾經問過他,想不想回去找親人,他隻說親人都死光了,以後一心一意跟著我打天下。”
  可能還是喝多了點,豹子頭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六弟是好人,你別看他沉默寡言的,很會為弟兄們考慮。今天我成親,最高興的便是他,餓著肚子指揮一切,啥東西都沒吃,還來幫我擋酒,這小子------”
  我也漸漸迷糊起來,一時似乎還被綁在柴堆上,一時又看見那人握著羅婉的手在說“我在哪裏,你便在哪裏”,一時卻又莫名其妙地看見狐狸的臉在眼前搖晃。
  風從窗口鼓進來,帶著清淡的花香。
  夜很靜謐,靜謐到我怎麽也無法熟睡。
  迷糊中,我似乎又聽到那個聲音在淡淡地說:燒吧。
  燒吧。
  心尖似有什麽東西在絞,絞得我無法呼吸,猛然坐了起來。
  豹子頭居然也沒有睡熟,被我嚇得一彈而起,道:“怎麽了?”
  他若沒有坐起,我也許便會重新躺下,但他這一坐起,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寨子裏出奇的靜謐,靜謐得不象是素日的雞公山,更不象有大批青樓姑娘們到來時的雞公山。波浪似的尖叫、野狼們滿足的笑聲,統統沒有。
  我望向豹子頭,喃喃道:“大當家,今天不是有很多女人上山嗎?”
  豹子頭撓了撓頭發,嗬嗬笑:“老子成親,也不好讓弟兄們------”
  不愧是慘烈的血光裏拚出來的大寨主,他瞬間反應過來,以閃電般的速度往外衝。等我衝出去,隻見他已接連踹開了數間房的房門。
  驚心動魄的月光下,每一間房裏的人,都似喝醉了酒般軟倒在地上或床上,無論怎麽拍也拍不醒。
  豹子頭急得眼睛都紅了,我卻想了想,道:“為什麽我們兩個人沒事?”
  我和他都隻喝了酒,沒有吃飯菜。
  整個山寨,今晚隻喝酒、沒吃飯菜的除了我和他,還有狐狸。
  豹子頭轉身就往狐狸房間跑,狐狸顯然已喝醉了,正趴在桌邊,嘴裏還念著什麽。豹子頭手足無措地亂吼:“水!水!”
  我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衝到灶下,提了一桶水氣喘籲籲地跑來,不等豹子頭來接,提起桶子,嘩啦啦將狐狸淋了個落湯雞。
  豹子頭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我謙虛道:“在娘家時,提過比這還大的桶子。”
  狐狸很應景地猛然站起,象打鳴的公雞一般晃了晃腦袋,睜開眼來。
  不愧是狐狸,他很聰明,不用多說,看過幾間屋子,當機立斷:“是蒙汗藥,醒來後也會手腳發軟使不出力氣的那種。一定是上山的妓女帶進來混在飯菜裏的,隻怕後麵的人馬上就要攻上來了。”
  “怎麽辦?”豹子頭喘著粗氣,我看見他背心都濕透了,麻黃色的布衫緊貼在粗壯的身軀上。
  “雞心洞!把他們淋醒,撤到雞心洞去!”狐狸急道。
  可未等他話音全落,“嗶”的一聲巨響,美麗的煙花象地獄的曼陀羅花,在夜空中璀然綻放。
  豹子頭一聲大喝,順手抄了一根木棍,穿窗而出。待我和狐狸趕將出去,隻見他正站在棗樹下,棍尖深深戳入一名妓女裝扮的女子胸中。
  他運力一收,鮮血噴濺,在他衣衫上染成一片猩紅。
  他緩慢地轉過身來,眼睛裏似有火焰在燒,話語卻如鐵一般堅決:“六弟,青瑤,你們繼續淋醒他們,我去雞爪關那裏守著,攔得一時算一時。你們能淋醒一個是一個,統統躲到雞心洞去!記住,力氣沒恢複之前,千萬不要出來!”
  不等我們說話,他似一陣風般卷進房中,握了那根丈二長槍,一陣風似地往山下衝。
  狐狸淒惶地叫了聲:“大哥!”
  豹子頭並不回頭,丟下一句:“六弟,我若回不來,由你當寨主!”
  奔出很遠,他又遙遙丟下一句:“好生待青瑤。”
  月兒很美,照著狐狸伸在半空的手,也照著豹子頭逐漸消失的身影。
  洞房花燭夜,殺人放火時。
  剛與我拜堂成親的夫君要去殺人,別人亦要殺他。
  雞公山的野狼們放火燒了很多地方,現在別人也要來燒他們的老窩。
  隻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夜,豹子頭殺得那般慘烈,雞公山被燒得如此徹底。

  前前夫來看前夫
  狐狸轉過身時,麵色很平靜,於是我也變得很平靜。
  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均以最快的速度衝向灶房,幸好這日鄧婆婆將幾個大水缸都挑滿了水。
  也幸好還有十來人隻喝了酒沒吃菜,被淋醒後仍然有力氣。狐狸鎮定地吩咐他們,火速趕往雞爪關幫大寨主守關。
  其餘被淋醒的,皆有氣無力地哼著,個個麵上寫滿驚懼與恐慌。
  狐狸仍然是言簡意賅:“大哥有命,全體撤往雞心洞。”
  我扶著鄧婆婆,狐狸扶著七寨主,其餘人象被繩子串住的蚱螞,也不敢點火把,互相攙扶著,就著蒙蒙月色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大山深處走去。
  剛走到水塘邊,有人驚呼了一聲,上千人回頭,遙遠的山腰處火光依稀。
  那裏,應當就是雞爪關吧。
  不知是誰,竟然哭出聲來:“大當家------”
  七寨主掙脫狐狸的手,就要往回衝。我眼急腳快,猛然伸出右腳,他被跘了一下,踉踉蹌蹌倒在地上。
  狐狸過來將他用力抱住,也沒說話,拖著他繼續往前走。
  經過我身邊時,狐狸似乎是看了我一眼,我隱隱聽到他象說了聲“多謝”,可又好象沒有說。
  再走一段,二寨主鐵牛癱坐在地上,抱頭痛哭,再也不肯向前走。
  所有人也都停住了腳步。身後山寨方向,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
  我還是北上投奔江府經過黑州的時候看見過這種大火。火焰象惡魔般吐著舌頭,將天空中的圓月都吞進肚中;又象一個妖嬈的紅衣魔女在空中翩翩起舞,讓一切在她的舞姿中蝕魂銷骨。
  呼喝聲也隱隱聽得見:“他們一定沒有逃遠,給我搜山!”
  可以想象,如果晚一點點才撤,或者沒有豹子頭擋上一陣,這上千匹野狼就會被人烤成香氣四溢的“狼肉串”。
  當然,我很可能會是其中風味最獨特的那一串“母狼肉串”。
  狐狸放開七寨主,走到二寨主麵前,抽出長劍,架在他脖子上,聲音冷得象一塊冰:“大哥有命,都撤到雞心洞去,二哥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我上山時,大哥給過我權力,如果有不聽從命令者,允我先斬後奏。”
  聽到“先斬後奏”這種戲文裏才有的詞都出來了,我忍不住卟地一笑。
  二寨主瞪過來,低吼道:“笑什麽笑?!”
  我冷笑,道:“我笑大當家太傻,用命護下來的是一群白癡!”
  七寨主抹著淚站起來,所有人都在靜默地流淚,一直走到雞心洞,走過狹長的洞口,走入地下數丈深的大石洞,哭聲越來越大,與洞裏流淌著的地下暗河交織在一起,深幽而無助。
  狐狸帶人將洞口掩好過來,卻不看任何人,站在那地下暗河邊,身形象亙古就有的石頭,一動不動。
  到了這一刻,我才覺得渾身酸痛,特別是胳膊,估計是先前提水時用力太狠了。
  我揉著酸痛的胳膊,這時才想起,先前一片混亂時,為什麽沒有趁亂躲起來或是逃跑呢?
  眼下再想逃,可逃不了了。
  我正要狠狠抽上自己一耳光,卻覺肚中一陣翻騰,說不出的難受,猛然跑到暗河邊,嘔吐不止。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我吐得天旋地轉、昏頭轉向,直到有人輕拍著我的背,我才似慢慢恢複了些力氣,坐在水邊大口喘氣。
  我以為是鄧婆婆,待氣順些回頭一看,身邊卻隻有狐狸。
  可他的雙手卻背在身後,隻用眼角瞥了我一下,又麵無表情地移開目光,看向那在黑暗中靜靜流淌的暗河。
  我們在洞裏呆了整整三天。
  幸好當初豹子頭發現這個地下山洞時就想著要把它作為救命之用,搶來的食物總是會送一些到洞裏來,日積月累,洞裏吃的倒是充足。
  第三天,野狼們才恢複了力氣,狐狸派人出去打探,知那些人都撤走了,再等了一日,才下了命令:回轉雞公寨。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山寨被燒,都有了心理準備,可誰也沒想到,雞公寨會被燒得如此徹底。
  燒得黃土變成了焦土,燒得那棵棗樹變成了焦木。棗樹的樹幹極度扭曲著伸向天空,象在質問老天爺,為何要讓它遭受這樣的噩運。
  我這個時候才真正感謝豹子頭,把我從柴堆上“搶”了下來。
  不知是誰嚎了一聲,接著是上千匹野狼同時悲嚎,他們衝到焦礫堆中,用手奮力地扒著,似是不相信,曾經是他們在這世上唯一的容身之所,現在居然變成了一堆焦土。
  也許是聞不得這股燒焦的氣味,我又開始翻江倒海地吐,鄧婆婆將我扶到棗樹下坐著,歎了口氣,提起衣襟抹淚。
  唯一沒有落淚的,隻有我和狐狸。
  我吐都來不及了,哪還有力氣哭。
  有人影在遠處的荊棘叢中閃動,喚道:“六當家!”
  狐狸猛然竄了過去,一把將他揪出來,我認出是那天晚上被派去支援豹子頭的人,好象叫長生,沒想到還能撿回一條命。
  他也在哭,癱軟在上千人麵前拚命哭。
  哭聲中,長生給我們還原了那晚豹子頭力守雞爪關的情形。
  來襲的是黃老怪的弟弟黃二怪,他為兄報仇,集合了黃老怪以前的手下。正想著如何攻上雞公山,恰好見雞公山的人下山采辦婚禮物品兼請青樓妓女。
  而黃二怪在青陵府“紅翠樓”有個相好,名叫紫煙。正是那天晚上放出信號後被豹子頭一棍貫胸的那位。
  等黃二怪看見信號帶領人馬往山上衝,豹子頭恰好趕到了雞爪關。
  雞爪關,顧名思義,細長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黃二怪乍見豹子頭,以為寨裏有了準備,不敢貿然進攻,與豹子頭對峙了許久。
  等後來的十幾人趕到,黃二怪反而看出山寨是真出了問題,於是全力進攻。
  一邊是上千人攻關,一邊是十三個人守關。
  黃二怪打不過豹子頭,便命令射箭。一支支箭飛射過來,想將豹子頭逼退。豹子頭就那麽硬生生地站著,不肯後退一步。
  可他的長槍舞得再密,還是有箭突破槍影,深深射入他胸口。那十二個弟兄想將他搶回來,卻一個又一個倒在箭下。
  豹子頭又爬起,將這十二個弟兄撂起來,他就坐在他們身上,渾身流血,對著黃二怪大笑:“狗娘養的,要想上山,就從我們的屍體上爬過去吧!”
  對方一撥撥地往上攻,豹子頭坐在屍體堆上,一槍一槍地挑著。
  屍體逐漸堵住了關口,黃二怪忍無可忍,將數支長箭點燃,親自拉弓,一箭箭射入豹子頭的身軀。
  長生當時隻是左腿中了一箭,被豹子頭坐在身下。他聽見豹子頭的肌肉被燒得“滋滋”冒油的聲音,他的眼睛,也被豹子頭身上淌下的血跡染得睜不開來。
  長生昏迷之前,聽見黃二怪在下命令:“把衛老柴的頭割下來,其餘人的屍體統統丟到山穀裏喂狼!”
  雞爪關旁的山穀很深,懸崖峭壁上卻長著很多鬆樹,長生正被丟在一棵樹上,才撿回一命。
  沒有人說話。
  雞公寨陷入可怕的沉寂。
  我抬起頭來,遠遠的崖邊,一枝紅花開得瑰麗奪目。也許,那是美娘在呼喚他吧,也許他是一心想見美娘,才會那樣悍不畏死。
  一聲嘶嚎將我從遐想中驚醒,隻見二寨主雙眼通紅,操起兵刃大聲呼道:“為大哥報仇!弟兄們跟我來!”
  呼啦啦,他身邊頓時圍了數百人,可還有數百人原地未動。
  二寨主怒視著這幫人,大聲呸道:“王八羔子!大哥為了救你們才死的,你們竟這麽怕死嗎?”
  三寨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來,道:“誰說我們不為大哥報仇?可這仇,你報你的,我們報我們的,憑什麽要聽你指揮?!”
  二寨主大怒:“大哥不在了,我就是大寨主,不聽我的難道還聽你這王八蛋的不成?!”
  三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睛裏噴出火來:“誰是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想當大寨主?!沒門!”
  秀才爹酷愛讀史書,我年紀很小時,他便將我抱在膝頭,搖頭晃腦地讀《史鑒》。
  猶記得當年他讀至後梁滅國、紅衫軍戰敗,歎道:“我泱泱大漢族,什麽都好,唯有一點不好。”
  我將他腰間的束帶打成結又解開,稚聲問:“爹,哪點不好?”
  “內訌。”
  秀才爹拍打著《史鑒》,歎了口氣:“紅衫軍若是不鬧內訌,也不至於被鮮卑蠻族打敗,我泱泱漢民,也不至於被夷族統治了上百年之久。”
  我仰頭問:“什麽叫內訌?”
  “就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架。”
  我想了想,問道:“象每天晚上爹和娘一樣打架嗎?”
  娘趕緊將我抱開,秀才爹在後麵直罵“朽木不可雕也”。
  秀才爹雖然沒考上舉人,又時不時悲花傷月、故作深沉,但這點還是說得對:我輩族人,最喜歡的就是內訌。
  眼見二寨主和三寨主的人混戰在一起,我唯有退後幾步,以免遭魚池之殃。
  棗樹後有一團東西,我後退時正踩在上麵,起始以為那是一堆黑土,可感覺有點不對,仔細一看,卻是一具已被燒得卷起來的焦屍。
  我又開始翻天覆地的吐。
  想一想,這就是那個被豹子頭一棍捅死的妓女紫煙吧。她用生命為情人打開了報仇的路,但她的情人,連她的屍體都不肯好生安葬。
  豹子頭呢,殺了黃老怪,又死在他弟弟手上。
  不知是誰被砍了一刀,鮮血居然濺了數丈遠,正落在我的裙角。
  亂世啊亂世,在這亂世,人命真的如螻蟻一般。
  我吐得更加厲害了。鄧婆婆趕過來,扶住我,不停輕拍著,見我吐得實在不象話,念叨了一句:“這幾天一直這麽吐,不是懷上了吧?”
  我再吐了幾下才想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宛如被晴天霹靂擊中了一般,麵頰刹時變得冰冷,木然轉頭,望向鄧婆婆。
  鄧婆婆看著我的神態,拍手叫道:“唉呀,真的懷上了?!”
  一陣風急,青衣儒帶的身影落在我身邊,抓起我的右手,急問:“大嫂,是真的?!”
  又一瘦瘦的身影急竄過來,抓起我的左手,問道:“大嫂,是真的?!”
  我望望狐狸,又望望七寨主,木然無語。
  狐狸回頭急叫:“屈大叔!屈大叔!”
  屈大叔是寨裏唯一的大夫,據說也是被貪官逼得家破人亡才投奔雞公山的。他避開刀光劍影,奔了過來。狐狸已放下我的手,道:“屈大叔,麻煩你替大嫂把把脈。”
  我此時渾渾噩噩,耳邊似乎又有人在不停地說話,說出來的卻是同一句話。
  燒吧,
  燒吧,
  燒吧,
  燒吧------
  隻不知當初若是他知道我懷有身孕,還會不會說出這句話?或者,他即使知道了,會不會以為是表哥的孽種,也要一並燒得幹幹淨淨呢?
  若能讓他知道,他當初射出的那一箭,要燒死的是自己的兒子,不知他的眼神還會不會那麽淡漠?
  等我稍微清醒一些,屈大叔已滿麵鄭重地對狐狸說:“脈象滑而流利,如珠走盤,是滑脈無疑。”
  狐狸臉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猛然轉身,大聲喝道:“別打了!都住手!大哥有後了!”
  我生平第二次被上千人團團圍住,上一次所有人是看我的臉,而這一次,所有人都看著我的肚子。
  狐狸又問屈大叔:“可探得出懷孕多久?”
  屈大叔搖頭:“這倒探不出。”轉頭問我:“大當家夫人,雖然這話有些不好啟齒,但還是得問問您,有多久沒來月信了?”
  多久?
  我被“捉奸”那日,就過了十天沒有月信。算到今日,應該有兩個月了吧。
  難怪會那麽嗜睡,還會低燒嘔吐。隻是我的月信一直不太準,也沒有在意,其後上了雞公山,每日為能不能活下去而擔憂,哪還顧得上想這事,不料竟是、竟是有了。
  有人在喚我:“大嫂!”
  我從悲喜交加的恍惚中驚醒,抬頭望向屈大叔,一字一句,緩緩道:“我月信一直很準,但這次過了半個月還沒來。”
  我上山也快兩個月了。
  狐狸滿麵喜色,振衣而起,笑道:“這就是大哥的了。”
  所有人都在歡呼,我越過眾人頭頂,又看見崖石上那一枝似火的紅花。
  我閉上雙眼:豹子頭,對不住,借你一用。如果他們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我隻怕沒有活路。
  這孩子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他沒有爹,隻有娘,我必須得讓他活下去。
  隻有活下去,才有逃出去的一天。
  鄧婆婆小心翼翼地扶著我坐到一邊。狐狸則跳上一塊石頭,姿態亢奮地振臂而呼:“自古以來,帝王駕崩,沒有左右丞相來爭帝位的事情。帝死,隻能是由皇子即位。”
  “大哥是為救我們大家死的,天可憐見,大哥有後,我們既要為大哥報仇,更應該將大哥的骨血撫養成人!”
  “大哥屍骨未寒,我們就為了奪大寨主之位而鬥得你死我活,還將大哥的遺孤置之不理,傳了出去,天下之大,雞公寨還有立足之地嗎?”
  “我們奉大哥遺孤為主,好生將他撫養成人,天下的英雄隻會豎起大指誇我們一聲‘漢子’。諸位兄弟是要當忘恩負義的小人,還是要當頂天立地的漢子?!”
  “眼下情形,如果我們內訌,隻會讓別人趁虛而入,大夥再無庇身之所。隻有奉大哥遺孤為少寨主,同心協力,才能活下去,才能成就一番大業!”
  我很佩服狐狸,此等雄辯滔滔的人才,不處廟堂之高,實在太可惜了。
  二寨主看了我一眼,嘟囔道:“她若生的是個丫頭呢?”
  三寨主自然要和他過不去:“即使是個丫頭,那也是大哥的女兒,我也奉她為大寨主!”
  二寨主怒道:“那也得等她成了年才能當寨主,這之前,寨裏的事情由誰來決定?難道由一個嬰兒決定不成?!”
  狐狸負手站在巨石上,青衫被山風吹得輕輕鼓起,飄逸中透出幾分落寞。他望向我,緩緩道:“少寨主滿十六歲之前,寨中事務由其餘六位寨主共同商議,如有爭議,六人表決。若是三人對三人,則交由大嫂來做最後定奪!”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定是又吞進了一隻癩蛤蟆,驚訝地看著狐狸。他卻對我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頭,然後緩慢掃視著眾人,聲音冷峻而威嚴:“你們可還有不服的?!”
  寂靜,無言的寂靜。
  狐狸跳下巨石,一撩長衫,大聲道:“既然再無異議,那就請大家共同拜見少寨主和大嫂!”
  上千人齊唰唰跪下,對著我的肚子叩拜,口呼“少寨主、大嫂”。這等情形,我想即使我再活一百歲,也不一定想象得到。
  我沈窈娘,居然有一天會成為山賊頭子。
  我未出世的孩子,居然在肚子裏時就統領上千人馬,做了名震一方的少寨主。
  我以為我是在做夢,待狐狸叩拜完畢,親自上前將我扶起,我暗地裏使勁掐了他一把,見他眉尖直蹙,這才相信不是在做夢。
  荒唐,真是荒唐。
  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可更荒唐的事情馬上就發生了。
  我還坐在石頭上恍恍惚惚,看著野狼們在狐狸的調派下分頭去砍樹伐木、重新搭棚造屋,有哨兵從山下急奔上來。
  看他緊張的神情,所有人都以為黃二怪又帶兵來襲,紛紛持起了兵刃。哨兵卻在狐狸身前跪下,大聲稟道:“稟六當家,有大批人馬正在山下,約有五百人的樣子,為首之人,是永嘉府江太公的二兒子,江文略!”
  我的心似漏跳了一下,一個哆嗦,再度狂吐,渾身顫抖。
  江文略、江文略。
  這個名字似乎還是前生前世聽過,不然為何現在感覺這麽遙遠?
  他來做什麽?
  狐狸看了我一眼,又問那哨兵:“江文略?他來做什麽?”
  “回六當家,江文略說,聽說大當家不幸英年早逝,寨子被燒,深感痛心,念及曾與大當家有過一麵之緣,想上山來祭拜大當家,並向大當家的家人及各位當家表示誠摯的慰問!”
  在我正式成為雞公山大寨主遺孀、少寨主寡母的這一日,我的前夫,不,應該稱他為前前夫,上山慰問我來了。

  再見已是陌路(上)
  從被“擄”上雞公山的那一刻起,我就無數次想象過,今生今世,若能夠與江文略重逢,會是怎樣的心情和場景?
  白天幻想的,通常是他終於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於是發瘋似地走遍天涯海角,找到在深山獨居的我,他跪在我麵前,苦苦哀求我回去;或者他悔斷了腸子,一個人如孤魂野鬼般在靈華山遊蕩,尋找過去恩愛的痕跡,終於見到了同樣是去靈華山追悼往事的我,兩人執手相看淚眼,再續前緣;又或者,他每天守著我用過的東西,不許別人碰,還會坐在小樓前的桃樹下,親手為我畫下一幅畫像,日夜對畫思人,然後在某個煙雨蒙蒙的黃昏,我輕輕地敲響了洇蒙的黃花梨木門-------
  每當想到這樣的場麵,我就會用力甩著腦袋,不不不,不會這樣,沈窈娘,你定是戲文看得太多了,竟然還這般幼稚和天真。
  沉冤得雪、破鏡重圓,那都是戲文裏演來哄人眼淚、粉飾太平的。
  於是,甩完腦袋後,幻想的變成了這樣:他跪在麵前苦苦哀求,我卻雲淡風輕地對他說:閣下貴姓?你我素不相識,男女有別,還請閣下自重;如果在靈華山遇見了他,我也會擦肩而過,他若追上來,我便飄然遠去,留給他一個難以企及的倩影;至於那座小樓,我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踏入一步的,鏡台妝物、桃花梅影、伊人畫像,就讓這一切湮沒在歲月的塵土中吧。
  又或者:我成為這世上最有權勢的人回到永嘉,看著江府的人都跪在我的腳下,看著真相大白後羅婉被五花大綁,人人往她麵上吐著唾沫。至於江文略,則在悔恨中孤獨地度過他的餘生------
  這樣一想,我心裏便會略略好過一些,然後再打起精神,去為豹子頭洗衣做飯。
  可到了晚上,聽著豹子頭的如雷鼾聲,迷迷糊糊睡去,夢中出現的總會是這樣的場景:江文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麵無表情地回頭,然後雲淡風輕的說:燒吧------又或者,我去靈華山遊蕩,碰見他與羅婉並肩而行,他握著她的手,溫柔地對她說:以後我在哪裏,你便在哪裏;我哭著回到小樓,卻發現那裏已沒有了任何我住過的痕跡,滿室掛著的,都是羅婉的畫像,她笑得那般甜蜜,那樣的溫婉如水------
  每當這樣從噩夢中驚醒,心便會絞痛一回,可每絞痛一回,心便會再硬一分。可以想象,如果硬至痛無可痛,那就真正百煉成仙了。
  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再次見到江文略會來得這樣快,還是在我成為新寡婦的這一日。
  這好比一場精心編排籌劃了很久的大戲,我把一切都排演好了,隻等十五的晚上在所有人麵前盛大上演,可沒到十五,初一這晚,看客們便坐滿了台下。
  而此時,我的水袖戲裙,還在王裁縫家釘著流蘇。
  我這廂還在胡思亂想,那邊廂六位寨主第一次共同商議,就形成了三對三的局麵。
  二、四、五寨主意見如下:雞公寨與江文略沒什麽交情,更何況還經常去江家地盤上找找吃的,雖然沒有過大型的正麵衝突,但沒必要接受江文略的祭拜,更何況江文略此次要求上山祭拜,可能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結論:不讓他上山,又或者放他上山,將他擒下,作為人質,用來威脅江太公。
  三寨主、狐狸、七寨主反駁如下:雞公寨目前最大的對手是黃二怪,一來要為大哥報仇,二來隻有徹底把黃二怪鏟除,奪下黃家寨,才能進一步擴張勢力。再者,聽說這江文略馬上就要娶羅弘才的女兒為妻,江羅兩家聯手,咱們不是對手,現在還不能得罪他們。而且,我們剛擁立少寨主,正是要告知天下的時候,若不放他上山,人家還會以為雞公寨樹倒猢猻散,或者又會說我們上千人怕了他江文略一個人。結論:放他上山,以禮相待,更顯我雞公山泱泱大度。
  其實依我看,三寨主本來的意思也是傾向於二、四、五那邊的,可他向來和二寨主過不去,自然就與狐狸和老七攜手了。
  三比三,這個燙手山芋便丟到了我麵前,由我決定是吞下去還是不吞。通常這種燙手的山芋,不吞肚子會餓,吞吧,又會被灼傷。
  於是,我恰如其分地如同怯弱的新居孀婦,猶豫糾結了許久,再低著頭,輕聲泣道:“各位叔叔說的都有道理。未亡人於山寨大事一竅不通,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未亡人隻知道,若是誰來祭拜亡夫,我是一定要磕頭還禮的。”
  狐狸適時的拍手道:“大嫂此言雖平實無華,正說出了禮義之真諦。不管怎樣,江文略是來祭拜大哥的,咱們隻要以禮相待,斷不會行錯事。”
  數百號人齊力搭靈棚,速度著實令人驚歎。
  山上燒得精光,已找不到白布,於是我將貼身的內衫撕成條狀,綁在頭上以充孝帶。
  待孝棚搭好,在我欲說還止的提醒下,狐狸很聰明地領悟到“男女有別”,吩咐野狼們將鬆樹皮掛起來,作了一副簾子,我便跪在簾子後,等著我的前前夫來祭拜我的前夫。
  豹子頭的腦袋到了黃家寨,而腦袋以下部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山寨被燒得精光,也沒有他的衣物。幸好在火場中找到一個沒被燒壞的酒杯,怎麽看怎麽象他慣常用來喝酒的那個杯子。於是,狐狸親手捧了被燒得烏黑的酒杯,放在供台上,以供眾人祭拜。
  估計狐狸也是很愛看戲文的,何人引孝、何人司禮、何人唱諾,安排得如同戲文中一般。他還安排了上百人,站在山寨入口,齊舉兵刃,要讓江文略自兵刃叢中穿過,也不知是從哪部戲文中學來的。
  一切準備就緒,狐狸站在山寨入口,高聲唱引:“哀哉痛哉,痛失英靈,悲哉泣哉,親友同戚!嗟乎!永嘉府江文略致祭------”
  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那個深青色的身影一步步邁將上來,很從容地自兵刃叢中穿過,又很優雅地與狐狸等人見禮,我還是忍不住一陣陣發抖。
  鄧婆婆跪在我身邊,低聲勸道:“夫人,不要太傷心了,肚子裏的孩子重要。”
  我隻得抽泣一下,滿麵戚容地點點頭。
  說話間,江文略已與狐狸並肩向靈棚走來。透過鬆樹皮的空隙,我甚至能看到他長袍下擺上繡著的一枝荊棘花。
  這枝荊棘花很小,又繡在下擺邊緣處,不彎下腰仔細去看,是斷然不會發現的,如果此時我不是跪著,估計也不會看到。
  荊棘花開在荊棘的刺尖旁,雖然很小,卻開得絢爛奪目。能讓人流血的尖刺,與讓人心生疼惜忍不住要去嗬護的嬌豔花朵,並蒂而生。
  這枝荊棘花,是何時,由何人繡完的?
  被“捉奸”的前幾晚,他要出發去青陵府,考慮到天氣漸暖,脫了夾襖,便需換上夾袍,我翻箱倒櫃地找出數件,可他都不喜歡。
  我鼓著腮幫子怒道:“男人那麽愛俏做什麽?老婆讓你穿什麽,你就穿什麽!”
  他斜依在錦榻上,桃花眼微眯,修長的手指往朝一邊的繡架上懶洋洋一指:“我喜歡那件。”
  我忙跳過去,擋在繡架前,叫道:“不行不行,這件不行,我還沒有繡完。”
  他以一個相當瀟灑的姿勢站起來,又玉樹臨風地走到我麵前,用手指輕輕將我的下頷抬起。
  “窈娘,告訴我,你繡的是什麽花?”
  我想我的麵頰旁,當時肯定是一如既往的有兩團紅暈,而他也曾說過,隻要看見我臉上的這兩團紅暈,便會不能自已。
  所以,他總喜歡時不時逗弄我一下,為的就是想時不時不能自已。
  我知道自己那拙劣的繡藝實在不堪入目,便拚命去搶他手中的袍子,他卻將袍子舉得高高的,我隻得跳起去搶,也一如既往地跳入了他的雙臂之間。
  “窈娘,告訴我,這是什麽花?”他的聲音總是帶著蠱惑的魔力,我如果再不製止,隻怕到明天早上,這衣物都沒法整理好。
  “這是荊棘花。”
  “荊棘花?”他的手開始不安份。
  我隻得一邊扭動著製止他的手,一邊紅著臉答:“是洪安那邊才有的一種花,生在荊棘之上,與刺尖並蒂而發。這種花耐寒耐熱,耐旱耐雨,秋霜之時,便會開滿山間,花朵雖小卻開得豔麗。不管大旱或是洪澇,這種花,依然會如期怒放。”
  後來他說了什麽我真的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早上出門時,他固執地要穿上這件未繡完的長袍,不論怎麽說都不依,我隻得作罷。
  我清楚地記得,那日早上將長袍替他穿上時,下擺處的荊棘花,我隻繡到一半,深綠色的荊棘和刺尖倒是繡好了,但在秋霜中怒放的荊棘花我隻描了一個樣。
  此刻,他從容不迫地向靈棚走來,深青色長袍的下擺上,小小的荊棘花開得絢麗奪目。隨著他不急不緩的步伐,荊棘花也似在輕風中款款而開、次第綻放。

  再見已是陌路(下)
  據我所知,羅婉雖然外表裝得很賢惠,但刺繡這種事情,並不是她所長。
  那這枝荊棘花,又是由誰來繡完的呢?
  也許是府裏的丫頭們繡的吧,他很少對這種衣物之事留意,有沒有繡完,誰繡的,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我正在肚中麻木地糾結有關刺繡的問題,江文略已與各位寨主一一見禮。
  他居然還帶來了水酒祭品,在與七寨主見禮後,他便握起酒杯,麵上帶著十分合適的沉痛與惋惜,腳步帶著恰如其分的沉重與傷感,一步步踏入靈棚。
  狐狸唱禮的聲音飽含悲傷,在山寨上空久久回響。
  “致-----祭-----”
  我以為江文略要學三國時的諸葛孔明,來一段靈前痛哭,卻見他隻是緩緩地灑下水酒,歎了聲:“衛兄,黃泉路上請多珍重。若有來世,文略定要與衛兄把酒言歡!”
  狐狸往我跪著的鬆樹皮後看了一眼,唱道:“親---屬---謝---禮!”
  我的目光還糾結在那一枝荊棘花上,直至鄧婆婆暗中推了一把,才恍然清醒。
  透過鬆樹皮的間隙,江文略正向我坐著的方向深深伏地,語調飽含勸慰:“請嫂夫人節哀。”
  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深深伏地,叩下頭去。我很慶幸有個三叔公曾當過口技藝人,雖然我沒有認真隨他學過藝,但最簡單的變聲,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象悲痛過度,既不被狐狸等人懷疑,又不被江文略認出來,這點還是做得到的。
  隻是開口的這一刹那,我忽然覺得這樣子和他對拜,十分象當年成親時的夫妻對拜,隻不過喜堂變做了靈堂,我與他之間隔著的不是喜帕,而是鬆樹皮。
  胡思亂想中,我先抽泣了數聲,才用嘶啞的聲音顫抖著道:“未亡人衛沈氏,代亡夫及腹中孩兒,謝過江公子恩義!”
  我很盡責地一叩到底,也很盡責地趴在地上悲哀地抽泣,直至鄧婆婆反複勸慰,將我扶起,我緩緩抬頭,卻見鬆樹皮的縫隙後,江文略一臉震驚,我甚至覺得,他眼眸裏有什麽東西在洶湧翻騰。
  難道,他聽出我的聲音了嗎?卻又不象。
  他的目光,似要穿透這層薄薄的鬆樹皮,我迅速低下了頭,並裝作不經意地讓孝帶垂在麵前。
  他似在喃喃地念:“衛--沈--氏?”
  這世上曾有一個人叫江沈氏,而且曾與他月下立誓,生生世世都要叫江沈氏,卻被他一把火燒成了衛沈氏。
  真是比戲文還要戲文。
  狐狸歎了聲,過來向江文略道:“江兄,按禮節,大嫂閨名本不能為外人知。但大哥去後,寨中兄弟皆願奉大嫂及大哥的遺腹子為主,從此大嫂便是我們雞公寨的當家大嫂,如果不告知各路群雄大嫂的名號,將來江湖相見,未免不妥。江兄來得正好,就請江兄幫雞公寨向天下英雄傳話:自今日起,雞公寨奉故衛寨主遺孤為少寨主,而寨中諸事,皆由當家大嫂沈青瑤與各位寨主共同決定。”
  一錘定音。
  從此,三十二路烽煙、七十二方群雄,皆稱我一聲“衛夫人”或“青瑤夫人”。
  這是後話,而此時,隔著一層孝帶,鬆樹皮的縫隙又很小,我看不太清江文略聽了這番話後的神情,隻依稀見他默然了許久,再度拜下,說出來的話低沉而暗啞:“衛夫人節哀。”
  我再度還禮:“江公子恩義。”
  我很佩服自己,明明心頭絞了又絞,喉嚨酸了又酸,說出來的話,卻十分恰當的表現著一個寡婦的哀痛之情。
  直起身後,我以袖掩麵,哀哀而泣。淚水是真的,在洶湧而出,我想這一刻,我是真的為了豹子頭而哭泣。
  既哭泣他的悲壯離去,也為他有幸能與美娘在另一個世界相逢而哭泣。
  更為了他臨走時說的最後一句話-----好生待青瑤。
  江文略再看了一眼鬆樹皮,緩慢地轉過身去,與狐狸等人敘話。
  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他與狐狸站在一起,彼此妙語連珠、典故頻出,又都風度翩翩、有禮有節,當然其中也含有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其餘幾位寨主竟沒有插嘴的份。
  不多時,這二位就黃家寨的事情達成了一致,估計是黃二怪近來太過囂張,屢屢挑釁永嘉府,江文略竟是受江太公所派,前來聯合雞公寨,有意找機會一起滅了黃二怪。
  怪不得江文略竟會在這個時候來到雞公寨。其實倒也不奇怪,雞公寨與永嘉府雖時不時有點小衝突,但因為中間隔了個黃家寨,雙方還沒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在這亂世,為了所謂的利益,群雄們昨天鬥得你死我活,今天卻也有可能拍著肩膀稱兄弟。
  眼下雙方最大的隱患是黃家寨,自然便開始稱兄道弟了。
  這種便宜事情,六位寨主一致通過,也輪不到我這位當家大嫂來接燙手山芋。
  此時已是正午,山風颯颯,送來淡淡的清香。
  他與各位寨主一一道別,迎著山風提步,袍子下擺處的荊棘花開得更生動了。
  定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太荒唐了,我覺得自己此刻象夢遊之人,眼光癡癡地盯著那一枝荊棘花,不停地糾結,這枝花到底是誰把它繡完的?
  為何繡得如此精美?花色為何象染了血一般瑰麗?
  狐狸在微笑:“聽聞江兄不久將有大婚之喜,杜鳳在此先行道賀,屆時再親登永嘉,喝江兄這杯喜酒。”
  我茫然抬起頭,江文略也在微笑,帶著些滿足意味地微笑:“文略定會備下薄酒,恭迎杜兄到來。”
  雖然我的眼前一片迷蒙,卻看得很清楚,他真的是在心滿意足地微笑。這種微笑,在與我成親的那晚,他將喜帕挑起的那一刻,也曾出現在他的臉上。
  狐狸欠身致禮:“江公子慢走,不送。”
  江文略還禮,目光再在山寨中掃了一個圈,似乎在鬆樹皮上停駐了一會,最後停在棗樹之下。
  他凝眉看著樹下那一團卷起來的焦屍,那是紫煙的屍體。狐狸忙道:“這是前段時間搶上山的一個女人,那晚來不及逃走,唉,真是作孽,燒成了這樣------”
  想來狐狸覺得被妓女下了迷藥這件事情太不光彩,如此說倒也不失體麵。
  不知是不是江文略站在樹下,而陽光又太過盛烈的原因,我依稀覺得他的麵色瞬間變得青黑,他的身形也在微微搖晃。
  狐狸將他扶住,關切問:“江公子可是不舒服?”
  江文略嘴角僵硬地扯著,聲音也很虛弱縹緲:“不、不礙事,可能我是,是頭一次見到這種------”
  狐狸歎了聲:“是啊,太作孽了,此仇不報,天理不容。”他又轉身吩咐:“還不趕緊將她好生埋了。”
  江文略表情呆滯,看著嘍羅們掩著鼻子將那焦屍拖走,才極其緩慢地轉身,消失在山路盡頭。
  山風愈盛,遙遙望去,再也看不清他袍子下擺處的荊棘花,但他的身形,卻看得出有幾分淒涼與惶然。
  我倒不知,他如此多愁善感,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焦屍而動容,卻不知當初麵對我這個發妻時,他是如何心硬如鐵,說出那兩個字,射出那一支箭。
  燒吧。
  我在山風中冷笑。
  笑到不能自己,笑到渾身顫抖、淚流滿麵。
  笑到所有的山賊同情地看著我,他們都以為我在哭。
  為死去的夫君哭泣。
  “夫人,你在笑什麽?”
  鄧婆婆進來,擺好碗筷,含笑問我。
  我摸摸自己的臉,訝然道:“我在笑嗎?”
  鄧婆婆更訝然:“夫人怎麽連自己在笑都不知道?”她頓了頓道:“不過夫人這笑,說起來可看著有點嚇人,再笑下去,真得請屈大夫來看看了。”
  她滿麵好奇地湊過來:“夫人,你到底在笑什麽?這幾天一直這麽笑。”
  我看向窗外的滂沱大雨,默然許久,低聲說:“我在笑這雨。”
  “雨?雨有什麽好笑的?”
  心在嘩嘩的雨聲中慢慢渙散起來,我歎了一口氣,幽幽道:“你聽,這雨也在笑,可所有的人都說她在哭,你說好不好笑-----”
  我的生活終於獲得了暫時的平靜。
  夏天也在這平靜中平靜地到來。
  山寨在緊鑼密鼓地籌劃著向黃二怪報仇,聽說江太公後來又派過幾次人來,與雞公寨商定共同剿敵的細節。
  這等戰爭之事,六位寨主似乎沒有太大的爭執,不用過來請我裁決,我也在專門為我搭建的小木屋裏,平靜地過著日子。
  在知書達禮的狐狸的帶動下,六位寨主每日早晨都會過小木屋來向我問安,七寨主手巧,他怕我悶著,還特地用木頭雕了很多小雞小狗。
  若不是屈大夫說懷著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抱狗啊貓的,估計老七這個孩子,會借替我解悶之名,往山上搬一大堆小動物。
  說實話,六位“叔叔”對我實在不錯,野狼們也對我很恭敬,美食、華衣、補品,搶了來便流水似地往小木屋送。
  可與這些東西一同附送的,是日夜守在屋子外的幾個哨兵。所以,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逃走,隻能繼續苦悶而平靜地待著。
  初夏潮濕的風在空中悄悄鼓湧,象平靜水麵下洶湧的暗流,更象我現在的生活,雖然平靜,卻總有暗流在湧動。
  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洗頭,洗完了,坐在窗前,用木梳慢慢梳理著頭發,任山風將烏發一絲絲吹起,任晚霞將渾身曬得暖洋洋的,再舒服愜意不過。
  有人在不急不緩地敲門,聽著就知道是狐狸。我不想回頭,依然看著窗外,淡淡道:“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狐狸似乎在門口停了一陣,才徐徐向我走來。
  他的腳步聲很從容,與那人的腳步聲十分相似。恍恍然中,我以為回到了江府的小樓,我洗完頭發坐在窗前,那人推開房門,緩步向我走來,他會輕輕地抽走我手中的木梳,然後很溫柔地,一下一下,替我梳著如絲烏發------
  “大嫂。”
  我緩慢地放下木梳,沉默了一會,說:“六叔請說。”
  狐狸也沉默了一會,才道:“剛收到永嘉府江文略江公子的請帖,他將於五月初八這日,迎娶青陵府羅弘才之女,恭請大嫂和各位當家前去喝一杯喜酒。”

  這隻狐狸很狡猾(上)
  不知何時,風竟然止了,晚霞也悄然由燦然的金色轉為暗淡的晦色。
  木梳在手中摩挲了又摩挲,我終於開口:“派誰去喝喜酒,各位叔叔看著辦吧,我身子不便,自然就不去湊這熱鬧了。”
  “這是自然。”狐狸溫和道:“屆時將由我去赴宴,隻是我們都是大老爺們,實在是不知道結婚要送何禮物比較合適,都說請大嫂來定奪。”
  窗外的鬆樹上,有一隻小鬆鼠快速的竄過,竄入樹洞前,它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我的目光,它漆黑的眼珠滴溜一轉,然後如閃電般鑽入樹洞。
  我摩挲著木梳,慢慢地回過頭來,微笑道:“江羅兩家都是家財萬貫,送再珍貴的珠寶,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還顯得我們俗氣。我曾聽說羅家小姐很喜歡小狗小貓什麽的,她家給她陪嫁不可能送貓貓狗狗。不如,我們就送一隻可愛的小貓或者小狗吧。”
  狐狸明顯的愣了一下,才道:“大嫂這個提議不錯,定比金銀珠寶更能討羅家小姐喜歡,我這就去準備。”
  我忙道:“這種禮物,事先送過去沒太大意思。六叔最好安排在婚禮當時送到,給新郎和新娘一個小小的驚喜。”
  “那是自然,我會親自帶過去,並親手送給江公子。”
  木門被輕輕地帶上,我又轉頭望向窗外。
  那小鬆鼠再度探出頭來,嘰嘰叫了幾聲,又縮了回去。
  記得剛嫁入江家時,我很想洪安老家的那兩隻貓狗,也不知它們在陳嬸家有沒有吃飽,實在想得受不了,便悄悄到街上買了一隻小狗。
  江文略那天很晚才回來,他一踏入房門,我便將小狗往他懷中塞,雀躍地笑:“我今天買的,好不好玩?”
  他愣了片刻,然後發出一聲大叫,接著是驚天的噴嚏,一連打了數十個。
  我這才得知,他天生對貓啊狗的敏感,一碰著這些有毛的東西便會不停地打噴嚏,真難為他,那天竟沒有將那小狗丟出窗外。
  人們都說,打噴嚏是有人在思念自己。
  我要讓他在新婚之日,打上幾十個噴嚏。
  從此以後,再無思念。
  果然,沒有了這些胡思亂想,我可以更集中精神籌劃如何逃走。
  要想逃出雞公山,一來要避過小木屋外日夜值守的幾名哨兵,二來要熟悉下山的路,還要想好如何躲過雞爪關哨寨那裏的守衛。
  很快就到了五月初八,我前前夫大婚之日,狐狸下山喝喜酒去了。沒有了這隻狡猾得讓人有些害怕的狐狸,行事方便很多。
  我隻道最近閑得太慌,應該動一動,可能對胎兒會有好處。此言得到了屈大夫的讚同,於是,幾位山賊兄弟便陪著我從山寨走到哨寨,又從哨寨走回山寨,好好的飽覽了一回雞公山的大好風光。
  回來後我紅光滿麵,笑意盈盈,二三四五寨主都說果然動一下精神更好,老七這孩子瞄了我數眼,臉卻比我還紅,也不知是何原因。
  不過這孩子素來害羞,雖比我還大一歲,看著倒象我的弟弟一般,數位寨主中,我對他最有好感。
  於是晚上我也借口要動一動,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可口的飯菜,叫來老七還有值守的哨兵,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將飯菜一掃而光,竟難得的有幾分滿足感。
  狐狸去喝喜酒,居然一喝便是數天,我心中竊喜,繼續每天去蹓躂和下廚,不過幾日,寨中的山賊們都以能吃到當家大嫂做的飯菜為榮。
  打聽到狐狸要十六這日才啟程歸來,我忍不住喜極而泣,因為計劃逃走的日子,是五月十五。
  下了兩天雨,這日終於放晴,夜晚月明星稀,實是逃走的大好時機。
  我早早做了幾個菜式,請人送去雞爪關哨寨,隻道當家大嫂見他們日夜辛苦,心疼不過,特做幾個菜以表慰問。
  當屋外的幾個哨兵圍過來看熱鬧,羨慕哨寨能吃到好飯菜的時候,我適時的暗示,還有幾樣拿手的菜,有機會一定要做一做。
  這幾個家夥也很聰明,去拉了老七來,老七一站到我麵前,秀氣的臉便變得通紅。我很樂意看他臉紅的樣子,端了好一陣架子,待老七好象手腳都沒地方放了,才笑嘻嘻地去廚下炒菜。
  菜做得很美味,各種菜料也很新鮮,說實話,我也沒法弄到蒙汗藥,所有的菜都很正常,沒有下任何藥。
  隻是菜式中,有驢肉、豬肉,有牛肉、有板栗燉雞,有韭菜炒蛋,還有油嫩嫩的菠菜。
  秀才爹喜歡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書,我還隻十歲時便看過一本書,書名記不清了,但裏麵寫著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驢肉配豬肉,易腹瀉;
  牛肉配栗子,易嘔吐;
  韭菜與菠菜同吃,極易導致腹瀉。
  事情朝著預料的方向發展。夜色深沉時,我聽見屋外幾個哨兵輪流捧著肚子跑茅廁的聲音,知道時機已到,便將枕頭和衣物堆成人形放在被子中,躲在門後偷窺,等到這幾人齊衝茅廁的那一刻,我迅速拉開房門,象兔子般竄進樹林中,繞了一個大圈,終於踏上下山的路。
  老天也在保佑我,哨寨內果然呻吟陣陣,還可以聞到衝天的臭味。
  也幸好秀才爹沒有兒子,自幼把我當男孩子養,翻牆爬樹這種大家閨秀們斷然做不出的事情,我做來如行雲流水,順利潛過了“無人看守”的哨寨。
  這夜風清月朗,雞公山山高林密,即使是夏天,晚上也十分清涼。
  涼風徐來,我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舒暢,也忽然於夜風中有種領悟:人生啊,沒有過不去的坎,即使那溝坎太深,直著跳跳不過去,那麽就兜幾圈,兜兜轉轉,總能找到另一條路,通向另一片萬裏晴空。
  山腳在望,美麗的月光下,我甚至能看清田陌的輪廓,能隱隱聽到苗兒蹭蹭抽穗的聲音。這樣的月色、這樣的清風,我的腳步也更加輕快。
  我卻忘了,這人生,不管哪條路,都不可能是平整的坦途,總會有些溝溝坎坎冒出來跘你一下。
  我更忘了,有句古話十分精辟:樂極生悲。
  再拐過一道彎,便是三叉路口,隻要過了這個路口的竹亭,往無邊無際的田野間一鑽,誰也找不著我。
  為了紀念這一段難忘的山賊生涯,我在拐彎處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如黑色巨屏般的雞公山,雙手合什,喃喃道:“各位兄弟,實在對不住,吃了你們這麽久的白食,我沈窈娘定會在菩薩麵前多燒幾炷香,保佑你們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還有,腦袋能長長久久呆在脖子上。阿彌陀佛!”
  娘告誡過我一句話:佛,是不能亂念的。
  此話果然不假。
  我雙掌合什,邊說邊往後退,退著退著覺得有些不對勁,可腳步已收不住了,直直地撞入一人懷中。
  我心頭劇跳,還未來得及閃開,那人已扶上我的雙肩。月色下,他笑得賊眼眯眯、波瀾壯闊。
  “原來是大嫂。今夜月色雖好,大嫂在山頂賞月豈不更佳,又何苦要跑到山下來賞月?”
  我嚇得手腳發軟,心跳快得說不出話。狐狸鬆開雙手,我一個站立不穩,軟軟地依上路邊的鬆樹。
  狐狸唰地一下張開折扇,微微搖了兩下,笑容更深了。
  “我接到老七的飛鴿傳書,說大嫂賢惠過人,廚藝極佳,心實向往之。好不容易推掉江二公子的挽留,插了翅膀趕回來,進了哨寨,正見大嫂精心烹製的菜肴送到,這便知大嫂今晚一定會下山來賞月。考慮到大嫂一個人賞月太孤單,總得有個人陪著說說話、解解悶,這便在這裏等候,大嫂可來得晚了一些。”
  我靠著鬆樹,感覺狐狸嘴裏噴出的熱氣時不時拂入鼻間,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嘴角扯了一個笑容出來:“讓六叔久等了。”
  狐狸手中的折扇搖得更瀟灑了,笑吟吟地看著我:“俗話說得好,賞月不可以無酒,小弟在前方路口的竹亭備下了水酒一壺,不知大嫂可否賞個薄麵,移步到那裏,咱們叔嫂也好望月酌飲,吟詩作對。”
  我訥訥道:“嫂、嫂子我大字不識幾個,象吟詩這等風雅之事,六叔還是找別人比較好。”
  說到這裏,我忽然麵露驚喜望向狐狸身後,叫道:“七弟,你也來了!”
  狐狸下意識地回了下頭,我似兔子般跳起來,提腳飛奔,可還沒奔出幾步,黑影一閃,我又直直撞入狐狸懷中。
  這回,他沒有扶住我雙肩,竟張開雙臂,將我鎖在胸前。我嚇得心怦怦亂跳,拚力掙開,急步後退,退得幾步,背心一緊,已靠在了鬆樹上。
  眼見狐狸逼了過來,我急忙伸手去推,可還未推上他胸前,已被他的右手扼住了手腕。
  我咬咬牙,右腳急速踢出,狐狸扼著我手腕的手未動分毫,隻是腰微微一閃,便避了開去。他再伸腿在我腳跟輕輕一磕,我“唉呀”一聲,站立不穩,若不是被他用力提住手腕,就要跌倒在地。
  我尚在掙紮,狐狸將另一隻手撐在鬆樹上,慢慢將身子傾過來,似笑非笑:“沈氏窈娘,秀才之女,五歲進學,七歲便有聰慧之名傳於洪安,十四歲時冒族兄之名參加鄉試,竟中了秀才,怎麽會大字不識幾個?”
  我腦袋“嗡”地一聲,再也無力掙紮,這時狐狸也鬆了手,我便順著鬆樹,滑坐在地。
  狐狸也不再緊逼,反而退開幾步,隻偶爾搖搖折扇,目光淡淡地看著我。
  他連我曾冒充族兄中了秀才一事都得知,我也再沒啥好遮掩的,隻得拍拍屁股站起來,道:“酒在哪?煩請六叔帶路。”
  狐狸哈哈一笑,又唰地一聲將折扇收了,右手一展:“大嫂,請。”

  這隻狐狸很狡猾(下)
  這夜月白風清,確是賞月的好日子。
  我坐在涼亭的竹欄上,拚命灌了幾口酒。狐狸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酒壺奪了過去,輕聲道:“你終究是有身子的人,別喝了。”
  我抬頭望著夜空中一輪皎潔的圓月,惆悵道:“你是何時知道我的身份的?”
  狐狸斜靠在亭柱子上,仰頭喝了口酒,道:“大哥和寨裏的兄弟們做事粗豪,又向來看不起女人,隻以為你是個順道搶來的。我見你上山後不哭不鬧,也沒上吊,覺得稀奇,便暗中去查了一下。三月初五這晚,永嘉府貞節牌坊下燒的,原來是江二公子的發妻。”
  他笑了笑,道:“隻不過,江家似是對這件事諱莫如深,永嘉府的百姓也不太敢提,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出來的。”
  我幹笑一聲,道:“誰家出了個淫婦,當然會諱莫如深。”
  狐狸沉默了一會,微笑道:“美娘也是被當成淫婦燒死的,難怪大哥要娶你為妻。”
  我起始也沒把他這話細想,因他提起了三月初五,我又將往事在心中糾結了一番,可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心怦然劇跳,猛然跳了起來,指著狐狸,結結巴巴道:“你、你------”
  狐狸卻收了笑容,喝了口酒,歎道:“是,大哥從來沒提起過他以前的事,那樣的事,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啟齒。但他卻忘了,當年他將我從黑州大牢裏救出來的時候,我是和江修關在一個牢房的。這人啊,在死亡的恐懼麵前都會有些失控,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一些隱秘的事情說出來。在大哥搜到江修之前,江修早就將他與大哥還有美娘之間的恩怨,一五一十地念叨給我聽了。”
  我手足發涼,渾身的血卻往頭上湧,呆坐在竹欄上,作聲不得。
  好半天,我才能結結巴巴道:“所、所以,你、你早就知道,我肚、肚子裏的孩子,不、不是大當家的?”
  狐狸聳著肩大笑,又將酒壺遞到我麵前:“大嫂,酒能壓驚。”
  我被他這陣笑刺激得精神有些錯亂,索性狠狠奪了酒壺過來,猛然灌了兩口,一抹嘴,怒道:“既是如此,那你那日為何還要率先說這孩子是大當家的,還、還要我當什麽當家大嫂?!”
  狐狸卻不再說,他小口小口地抿著酒,許久方低聲道:“大嫂,我吹首曲子給你聽,可好?”
  我當然沒有異議。從先前他攔下我的身法來看,竟是個練家子。我雖沒學過武,但江文略算得上是文武雙全,耳鬢廝磨一年多,又跟著他遊蕩過一些地方,如何分辯武林人士,這點還是學到了幾分。沒想到,狐狸這個看上去溫文儒雅的舉人,竟然也身懷絕技。我打不過也逃不走,自然隻能乖乖地坐著,聽他吹笛子。
  我不得不再次承認,今夜真是對酒當歌、把笛問月的好日子。
  月是半透明的,桂樹的影子在月輪中若隱若現;亭旁鬆竹婆娑,在夜風中翩然起舞;就連這笛音,也透著幾分輕柔、幾分恬淡,還若有若無地夾雜著些許傷感。
  我也不得不承認,狐狸確是明珠般的人品。他吹笛時姿態優雅,眉間還似籠上了一縷淡淡的惆悵,和俊美的五官配合起來,此時若是站在永嘉府太華池旁的柳樹下,保證全永嘉的女人都提不動腳步。
  一曲終了,我極熱烈的鼓掌,發自肺腑讚道:“真好聽。”
  狐狸卻不看我,隻將竹笛托在掌心,用修長的手指微微撥弄著,待我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他才出聲:“大嫂,我說幾個故事給你聽,可好?”
  我回以一個頗嫌諂媚的笑:“六叔想幹嘛就幹嘛,我都行。”
  話一出口,我便察覺到太過暖昧,臉騰地一紅。所幸狐狸此刻正一心看著明月,蘊釀著故事,倒也沒見他將這話細想。
  “也不知是在哪一府哪一縣,有一個少年,家裏有些田地,還在鎮上有幾間房,爹又是開私塾的,家裏還有娘和一個妹妹,一家人其樂融融,過著平和而幸福的日子。
  這開場白怎麽聽怎麽都象是狐狸的自述,於是我來了精神,傾耳細聽。
  “少年十六歲的時候,家裏替他訂下了一門親事,是與他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隻因表妹的爹過世不久,所以得守孝三年才能成婚。
  “可就在那一年,表妹的伯父去世了,表妹去熹州奔喪,恰逢哀帝第一次南巡。哀帝荒淫,沿運河坐船南下,竟要沿路州府征集美貌少女拉纖拖船,很不幸,表妹因為正在熹州,所以也被衙役們拖去拉纖。
  “更不幸的是,表妹拉纖時被哀帝一眼看中,宣上龍船。哀帝要冊封表妹為美人,表妹不從,道自己已有婚約,是有夫之婦,明君不應奪人之妻。哀帝便道:你不從也行,但朕見你雙足嫋娜可人,想必跳舞是跳得極好的。你若能在燒紅的銅柱上跳完一曲霓裳舞,便放你回家與未婚夫成親,你若跳不完這一支舞,朕便要將你全家及未婚夫全家統統斬首。
  “表妹隻得含淚答應,她赤著雙足,硬生生在那燒紅的銅柱上跳完了一曲霓裳舞。可當一曲跳罷,她的雙足,已被烙得隻剩下了骨頭。”
  我聽得呆了,雖然曾聽說過哀帝荒淫無道,才被暴民殺死,卻未想到,竟還有這等慘絕人寰之事。
  “表妹跳完之後,昏倒在船上,哀帝便下令將她丟入河中。所幸當時隨哀帝南巡的羽林軍將軍藺不屈尚存一分良心,命人悄悄將表妹從河中打撈上來,並送回了家。
  “表妹回到少年身邊時,已經奄奄一息。家裏人哭著給他們辦了喜事,成親當晚,表妹便在少年懷中斷了氣。
  “一家人哭得傷心欲絕,誰知表妹被送回家的消息傳到了哀帝耳中,哀帝大怒,找個由頭將藺不屈下了獄。少年所在州府的知府不知從何處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這個奸官為了討哀帝歡心,唆使鄉間的無賴狀告少年家的田產是奪了他家的。知府借機將少年的爹娘下獄,少年爹娘是最老實不過的人,哪經得起此番驚嚇,被毒打一頓後便在獄中斷了氣。
  “少年去擊鼓鳴冤,也被毒打一頓下在牢裏。他妹妹隻得去求那無賴撤訴,無賴反將她奸汙了。
  “等少年從牢裏遍體鱗傷地出來,妹妹已經三尺白綾,懸梁自盡。”
  我以為我是這世上最冤的人,卻不知還有比我更冤的。
  我充滿同情地望向狐狸,顫聲問:“後來呢?”
  狐狸淡淡道:“後來,少年拿了一把刀,衝到無賴家中,將無賴一刀捅死,本來他還想衝到府衙去殺知府,可打不過衙役,眼見就要性命不保,恰逢有一批流民經過那裏,燒了州衙,救下這少年。於是,少年便隨著這批流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個叫雞公山的地方,便隨這些流民上山做了山賊。後來,他因為打仗不怕死,被以前的大寨主賞識,成了雞公寨的五當家。”
  我的嘴此時應當可以塞下整個雞蛋。
  原來,這不是狐狸的故事。
  這故事中的少年竟是五寨主。
  數位寨主之中,五寨主是最不起眼也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原來竟有這麽傷痛的往事。
  我還沒來得及掬一把同情的淚水,狐狸又開口了。
  “也不知是在哪一州哪一府,也有一個少年,家裏隻他一個獨子,爹娘守著幾畝薄田過活。
  “這一年又到了納糧的日子,因為少年的爹得病起不了床,便讓少年的娘挑了一擔穀子去縣衙交糧。可他忘了告訴妻子,收糧的官吏,總是會找由頭將好穀子說成是劣穀子,將一百斤的穀子說成隻有八十斤。因為這樣,官吏們才能從中賺到些油水。
  “可少年的娘,因為小時候發燒,雖然沒燒成傻子,卻是一根筋的人。官吏將他家穀子說成是劣等穀子,又說隻有八十斤,她便與官吏爭了起來,結果自然是挨了一頓毒打。
  “她不服,挑了那擔穀子,走了數百裏路,上州府告狀,結果州府也說那穀子是劣等穀子,也隻有八十斤。
  “少年的娘強脾氣發作,居然再挑了那擔穀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上京城,到刑部大堂擊鼓鳴冤。滾過釘板,上了刑堂,刑部老爺們聽罷案情,麵麵相覷,有一位老爺說了一句:若沒有這二十斤的差額,你讓老爺我們喝西北風啊?
  “於是,少年的娘又被打出了刑部,她嘔不下這一口氣,因為滾釘板又染了風寒,回來後不久就死了,少年的爹本來就病重,經不起這等打擊,便也斷了氣。
  “少年這一年才十歲,家裏的幾畝薄田和房子早就因為告狀而賣掉了,天下之大,他竟沒有容身之所。所幸同村有個村民被拉丁後又反上山成了山賊,暗中回家探親,見少年可憐,便將他帶上了山。
  “於是,這少年十歲時便做了山賊,八年後,因為他資格很老、人緣又好,便成了雞公寨的七當家。”
  我無語。
  那個看見我就會臉紅的清秀少年,那個明知我做的飯菜可能有問題、仍笑著吃下去的老七,竟然十歲時便做了山賊。
  眼見狐狸又要張口,我顧不了心痛,將手一舉:“慢著!”
  狐狸微微一笑:“大嫂有何指示?”
  我試探著道:“那個、六叔,能不能講一個輕鬆點的故事?”
  狐狸搖了搖頭:“沒有。”
  我隻得作罷。
  “這回不是少年,是一個大夫。他懸壺濟世,在鄉鄰中頗有聲望。某一夜卻被縣令請進了一個園子,替一名昏過去的四十多歲的婦人診脈。他醫術高明,自然一診便說,此婦人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誰知縣令聽了這話勃然大怒,將他打了出去。這大夫回來後仔細回想,想起丫環們曾經說過一句老夫人,這才知那有身孕的婦人竟是縣令守寡十餘年的娘。
  “大夫驚恐不安,知道縣令心狠手辣,隻怕會殺人滅口,便帶著妻兒連夜離開家鄉。誰知縣令發現大夫逃走,便知他知道了自家不可告人的醜事,於是派了殺手,連夜來追大夫。
  “在一條小河邊,殺手追了上來,將大夫一家砍倒在血泊之中。大夫也被砍了一刀,所幸他及時跳入河中,才撿回一命。
  “他家破人亡,便也隻得上了雞公山,落草為寇。”
  我怔然半晌,低聲道:“我知道,這是屈大叔。”
  狐狸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我也慢慢想明白了他為什麽要說這些故事,便也沉默下來。
  夜風忽盛,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狐狸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解下長袍,披在我的肩頭。
  此時他僅著一件貼身的中衣,可這麽看過去,倒顯得他身形更為修雋挺拔。
  見他又要張口,我忙道:“六叔,你不用再說故事了,我都明白。”
  狐狸唇邊慢慢湧上一絲笑意,道:“大嫂果然冰雪聰明。”
  他喝了口酒,望向天上的明月,淡淡道:“雞公寨的這些兄弟,除了二哥和三哥的人,其餘的基本都是被逼上山的。若是雞公寨因為二哥和三哥鬧內訌而散了,他們便會沒有了活路。我不管名義上當家的是誰,我隻要這幫兄弟有條活路。”
  “所以,你才將我肚子裏的孩子說成是大當家的,用大當家遺孤的名義來鎮住他們。”
  狐狸微微一笑,看定我,悠悠道:“所以,大嫂以後不要再作下山賞月的打算。若是大嫂喜歡賞月,我願陪著大嫂夜夜在山頂賞月吹笛。”
  我側頭想了一陣,道:“六叔說話算數?六叔若能夜夜陪著我賞月吹笛,我便安心留在雞公寨,生下孩子給你們當少寨主。”
  狐狸的笑容僵在臉上,半晌方緩緩道:“隻要大嫂不再逃走,杜鳳自然言出必行。”
  逃你個頭啊逃。
  我還有可能逃走嗎?
  可既然逃不走,總得折磨一下你這個狐狸。你笛子吹得好是吧,我便讓你每晚吹到嘴皮發麻。
  想象狐狸每夜於涼風中瑟瑟吹笛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將一顆石子高高踢起。
  狐狸看了我一眼,道:“笑什麽?”
  我搖頭:“不可說。”
  狐狸也不再追問,站起來,淡淡道:“我自會想辦法,請屈大叔給你用一些藥,推遲孩子的出世,隻要能推遲十來天,再造成不慎早產的假象,弟兄們自然不會有懷疑。不早了,大嫂,請回吧。”
  見他轉身往山上行去,背影在月色下顯得有幾分淒涼,我一時沒有控製住,竟大聲說了句:“還有一個原因,你絕不能讓山寨散了,否則便對不起大當家,畢竟找妓女上山這個主意是你出的。是不是?”
  狐狸猛然回頭,眼光竟有幾分凶狠,我嚇得退後兩步,急道:“當我沒說。”
  狐狸冷冷地盯著我,說出來的話硬得象石頭:“大嫂,我給你一個忠告,女人不要太聰明了。”
  我連連擺手:“好了好了,咱們以後和平相處。以後若再有三對三的局麵出現,我站在你這邊就是。”
  他馬上恢複了一貫的從容鎮定,還向我優雅地欠身致謝:“多謝大嫂。”
  明月依依,涼風習習。
  眼見山寨快到,我歎了口氣:“沒想到我沈窈娘,竟真的做了山賊。”
  狐狸瞥了我一眼,道:“山賊有什麽不好?”
  我用力點頭:“是,沒什麽不好!”
  狐狸將我送到房門前,欠身道:“大嫂早點歇息,明晚我再來陪大嫂賞月。”
  我微微一笑,眼見他就要移步,忽想起一事,忙道:“六叔,還有一事。”
  狐狸回頭看著我,輕“嗯”一聲。
  我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想問明白:“六叔是如何知道我十四歲時曾女扮男裝冒充族兄之名應考,考上秀才的事情?”
  狐狸明顯是皮笑肉不笑,悠悠然道:“當年你進考場時,便是我替你搜的身。因將你全身摸了個遍,知道你是個女子,但見你長得漂亮,便也沒說破,放你入了場,你不記得了嗎?”
  我氣得一腳踢過去,狐狸大笑著閃開,搖著折扇,施施然遠去。
  我回轉房中,和衣躺下,怎麽也想不明白。難道當年真是狐狸搜的身?不對啊,當年負責搜身的人明明是秀才爹的同窗好友,他頗賞識我,連讓我冒名試考的餿主意也是他老人家出的,自然也沒搜我的身,便讓我進去了。
  狐狸到底是怎麽知道這麽隱密的事情呢?
  迷迷糊糊睡著之前,我嘟囔了一句。
  真是一隻狐狸。
  一夜無夢。
  醒來時已是豔陽高照,我坐起,這才發現,身下壓著的竟然是狐狸那件青色長袍。
  我突然想起昨夜忘了對他說一句話。
  六叔如此口才,不去說書太可惜了。

  番外----思念如毒
  道邊的石榴花開得嬌豔動人,與滿城的紅綢彩燈一起,將永嘉府裝扮得喜氣洋洋。
  五月初八,永嘉府傾城而出,觀禮江二公子江文略迎娶青陵府大總管羅弘才的女兒羅婉。
  人們都在議論著羅家小姐的賢惠溫婉,也羨慕著這樁婚事的門當戶對,更慶幸江羅兩家聯手,保永嘉府和青陵府在亂世的一份平安。
  很少有人提起江二公子曾娶過的一位妻子,那出身寒微的野丫頭,如同空氣中的小小水珠,不過三個月,便散發得無影無蹤。
  即使有人不慎提到,也會被別人厲聲喝止。誰都知道,那個淫婦是江府和整個永嘉的恥辱。也幸好她在大火中燒成了灰燼,才能令這恥辱略略消減幾分。
  韶樂悠揚,琴瑟和鳴。
  鳳冠霞帔的新娘如一朵娉婷嬌蘭,被豐神俊秀的新郎用喜綢牽入喜堂,觀禮者報以熱烈的掌聲。
  新郎江文略珠冠束發,俊麵含笑,向嘉賓一一致禮。
  他的笑容帶著滿足的意味,與這喜慶之日十分相襯的滿足。
  隻是每當他的目光掠過屋簷外湛藍的天空,便會浮現些許的茫然若失,但一旦收回到喜堂中,又立刻恢複湛然神光。
  江府張燈結彩,就連最下等的仆人也麵泛紅光,顯然,這是一樁受到所有人祝福的好姻緣。
  最高興的莫過於坐在雙親座上的江太公與江夫人,看著最鍾愛的兒子將最理想的媳婦牽進喜堂,江夫人已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司禮官高聲唱喏:“一拜天地!”
  喜娘正指揮新郎新娘並肩站在一起,有人急速奔進喜堂,在江文略耳邊說了一句話。
  江文略猛然抬頭,將喜綢一丟,喜形於色,連連揮手:“快快請進。”
  喜堂內嗡嗡之聲議論不絕,能讓新郎連拜天地都要推後的客人,是何方神聖?
  看著一個青衫修儒的身影從容而來,江文略踏前幾步,拱手道:“杜兄。”
  青衫公子溫雅抱拳:“江兄,恭喜恭喜。”
  江文略有些不同尋常的激動,握住青衫公子的手,道:“就怕杜兄不來,自上次一別,時刻想著要與杜兄痛飲幾杯,這回杜兄可得在我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青衫公子微微一笑:“杜某也正有此意,就怕江兄府上的酒不夠喝。”
  二人相視大笑,江文略引道:“杜兄,請上坐。行完禮後文略再與杜兄敘話。”
  青衫公子卻笑得溫文如玉,擺手道:“不急不急,我家大嫂還有賀禮,要我在婚禮之前,將這份禮物親手交給江兄。”
  江文略一怔,眸光閃爍片刻,低聲道:“嫂夫人?”
  “是。”
  青衫公子接過隨從手中一個用紅布蓋著的竹籃。竹籃編得很精美,紅布上也繡著喜慶的花,但紅布下卻似在什麽東西,在不停向上頂。
  喜堂內,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看這位品貌毫不遜於江文略的青衫公子,要代他的大嫂,送上一份怎樣的賀禮。
  青衫公子將竹籃遞至江文略麵前,似笑非笑:“大嫂說,這份賀禮,煩請江公子親手收下。”
  “那是自然。”江文略含笑接過竹籃,卻猶豫了一陣,才慢慢揭開紅布。
  紅布甫一揭開,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竄出,直竄入江文略懷中。江文略慌忙丟了竹籃,將那白影緊緊抱住。
  然後,他抬起頭來,打了一個極響的噴嚏。
  還未等眾人看清那白影是什麽,江文略又連著打了數個響亮的噴嚏。
  這時,喜堂內的人才看清楚,從竹籃裏竄到新郎官懷中的,竟然是一隻滿月不久的小白狗。此時,它正不停搖著尾巴,伸著舌頭,在江文略懷中扭來扭去,還不時舔上他的手。
  所有人都看呆了。雖然怪事年年有,可大婚之喜,送上一隻小白狗作為賀禮的,大家夥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眼見江文略還在不停地打著噴嚏,江太公使了個眼色,管家忙趕了過來,向青衫公子賠笑道:“真抱歉,我家公子天生對狗啊貓啊的敏感,一碰著這些有毛的東西便會不停地打噴嚏。杜夫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說罷,他便要接過江文略懷中的小白狗。
  江文略卻忽伸手,將他的手格開,語氣很堅決地道:“不用------啊切!”
  青衫公子滿麵訝色地看著,眸子裏有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待江文略稍稍停止噴嚏,他麵帶歉意,道:“還真是----唉,我家大嫂隻道羅家小姐喜歡小動物,讓我們送一隻小狗來,誰知------”
  江文略左手抱著那小白狗,右手直擺:“不礙事,我很喜歡,啊切!”
  管家急得附在江文略耳邊,輕聲道:“公子,還要拜堂。”
  江文略卻怎麽也不肯將那小白狗放下,道:“繼續拜堂。”
  於是,喜堂內的上千賓客再次目睹了怪事的發生:新郎官抱著一隻小白狗,不停打著噴嚏,與新娘完成了拜堂成親的壯舉。
  “一拜天地------”
  “啊---切!”
  “二拜高堂------”
  “啊---切!”
  “夫妻對拜!”
  “啊---切!”
  直到婚禮結束,新郎官端著酒杯向滿園賓客謝酒,他的左手,仍緊緊地抱著那隻小白狗。
  此時,他那挺秀的鼻子,因為打了數百個噴嚏而變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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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兄,承讓。”
  “江兄棋藝高超,杜某甘拜下風。”
  江文略抿了口清茶,笑道:“杜兄不是藏拙吧。”
  青衫公子一笑:“我杜鳳若是能藏拙到江兄都看不出來,豈不是天下第一國手?”
  江文略點頭:“確也是,若說這天下有誰能藏拙到令我都看不出來,恐怕隻有當年淮王府的小王爺才辦得到。唉,我與小淮王神交已久,無緣一見,可惜天妒英才------”
  杜鳳低頭拈了棋子,淡淡道:“小淮王就是太過聰明了,所以才遭了天忌。”
  江文略麵上卻浮現出一絲傷感,這絲傷感在茶霧的映襯下,更顯得有幾分錐心之痛。
  他走向窗前,推開茜蘿紗窗,望向遠處,若有若無地歎息了一聲,低低道:“是不是美好的東西,都會遭天忌而無法長久?”
  杜鳳也站起,負著雙手,慢悠悠地走到窗前,與江文略並肩而立。
  窗外,正下著細雨。斜飄的雨絲象珠簾般在空中掛著,這麽多重珠簾無邊無際,形成霧濛濛一片,一切皆在灰色的雨霧中模糊起來。
  江文略忽然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雙眸已恢複了一貫的神采,笑道:“杜兄,不說這些。咱們還是好生商議一下,如何將黃家寨徹底剿滅,不讓他們死灰複燃。”
  杜鳳一笑:“正是,雖然是來喝江兄的喜酒,可這正事,咱們也不能耽誤了。”
  二人回轉棋盤前坐下,江文略歎道:“隻恨與杜兄相見太晚,不然永嘉府也不會與雞公寨時有衝突。我們早點聯手,也不致讓黃家寨貽患至今日。”
  “現在聯手也不算遲。”杜鳳悠悠然道:“大哥雖不在了,但我們的當家大嫂也算得上是一位巾幗英雄,寨中兄弟更是齊心協力要為大哥報仇。這黃家寨------”
  “滅也得滅,不滅---也得滅!”杜鳳在棋盤中落下白子,聲音清決,目中也有精光一閃而過。
  有人在篤篤敲門。
  江文略將視線從棋盤中那欲破雲而去的長龍之勢上收回,借回頭之機掩飾眼中的一抹驚訝,道:“進來。”
  丫環抱著小白狗進來,遞給江文略,猶豫著道:“少爺,少夫人說,您最好------”
  江文略揮了揮手,丫環不敢再說,退了出去。
  江文略輕柔地撫摸著那小白狗,悶聲打了幾個噴嚏。他伸出右手,揉了揉鼻子,過得一陣,又再打數個噴嚏。
  杜鳳看得呆了,好不容易才收回放在棋盤上的手指,道:“江兄,你這是------”
  江文略一笑,道:“杜兄,你聽說過嗎?如果你在打噴嚏,證明是有人在思念你。啊---切!”
  杜鳳看著他這樣子,忽覺自己的鼻尖也癢了起來,隻得伸手揉著鼻子,笑道:“倒曾聽人說過,隻道是無稽之談,江兄莫非還信這個不成?”
  江文略微笑道:“杜兄,這世上,可有人時刻思念著你?”
  杜鳳愣住,過了許久,才道:“我不知道,也許---有吧。”
  “我也不知道。”江文略低頭看著懷中歡快搖著尾巴的小白狗,再打了一個噴嚏,淡淡道:“因為這世上沒人思念我,而我又很好奇,於是便想這樣子打上幾個噴嚏,試一試被人思念到底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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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做什麽,你們就吃什麽。不但要吃下去,還要誇讚幾句,方顯咱們對大嫂的一番誠意。大嫂若是問起,就說我將於五月十六啟程回去。”
  杜鳳將紙條折起來,塞進小竹筒中,又將小竹筒綁到信鴿的腿上。
  看著信鴿衝天而起,消失在夜色之中,杜鳳唇角的笑意已經不可抑製。
  “杜公子,請這邊走。”
  轉過數道回廊,清風徐來,琴音淙淙。
  水榭中,江文略臨波而坐,膝前一張五弦琴,古樸質雅。
  杜鳳在水榭外站定,凝眉聽了片刻,忽從腰間取下竹笛,按宮引商,和著琴音吹出一縷歡快的笛音。
  琴音微微一滯,又如行雲流水般接了下去。
  琴笛之音婉轉相和,似有兩隻春鶯在枝頭雀躍跳動,對著春風歡快歌唱。可狂風忽起,暴雨襲來,春鶯被打得天各一方,枝頭哀哀啼鳴,呼喚同伴的歸來。
  似是應著這琴音,水麵上又開始泛起雨點打出的波瀾。
  江文略右手撫住琴弦,看著絲絲細雨,長久不語。
  杜鳳將竹笛負在身後,慢慢走到他身側,歎道:“春光難久,相聚後總有別離。江兄,寨中有要事,我需趕回去,此番與江兄一聚,實是相見恨晚。”
  江文略站起來,微笑道:“我想我們以後還有的是機會見麵,永嘉府和雞公寨,也定能結為友鄰。”
  杜鳳點頭而笑:“確也是,來日方長,等滅了黃家寨,再與江兄痛飲幾杯!”
  江文略舉起右手,笑道:“一言為定!”
  杜鳳慢慢擊上他的右掌,二人相視大笑。
  笑罷,杜鳳轉過頭來,忽見遙對著水榭,有座小樓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咦了聲,道:“江兄,那是何處?”
  江文略望向那座小樓,笑容慢慢僵在嘴角,許久,才低聲道:“那是我死去的發妻住過的地方。”
  杜鳳愣了一下,忙道:“抱歉,江兄,在下不知-------”
  江文略苦笑道:“不知者不怪。怪隻怪在這世間,美好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
  他的眼神,似乎隨著細雨而迷蒙起來。
  “方才那曲《春鶯兒》,就是她教我的。”
  杜鳳微怔,道:“我還正在奇怪,江兄是永嘉人,怎麽會彈奏這首武定、洪安一帶的民謠。因為奶娘是武定人,所以我自幼便會吹奏這首曲子。難道、嫂夫人-----她是武定人不成?”
  江文略麵露惆悵,微微搖了搖頭:“她是洪安人。”
  “哦,那就難怪,洪安、武定本就隻有一河之隔。”
  江文略望著遠處的小樓,聲音也似摻了雨霧一般飄渺。
  “她爹是洪安的秀才,從小把她當兒子一般教養。她五歲進學,七歲便有聰慧之名傳於洪安,因為文章寫得好,被她爹的同窗好友賞識。這位長輩是縣裏的學督,還突發奇想,讓她在十四歲那年,冒充族兄之名去參加鄉試,因為這學督負責搜身查驗,所以她順利進了考場。結果,她以鄉試第一名的成績,中了秀才。
  “暴民殺死哀帝那年,她一個弱女子,埋葬了她娘,裝扮成麻風病人,千裏迢迢,穿過黑州和熹州這兩座人間地獄,從洪安找到永嘉。才------”
  他似是說不下去了,整個人象癡了一般,呆呆地望著雨霧中那座小樓。
  杜鳳默然聽著,許久,輕聲問:“後來呢?”
  雨漸大,水珠嘩嘩地砸下來,天地間一片混沌。遠處的小樓,也被這混沌吞沒,隻能隱隱看見小樓一角,無語地指向蒼天。
  江文略慢慢閉上雙眼,聲音帶著幾分疲倦:“後來-------燒死了。”

  被挖墳了
  第二日戌時,狐狸果然依諾前來,邀我去山頂賞月。
  因為打定主意要讓他吹笛子吹到嘴皮發麻,我吩咐阿金阿聰帶上竹躺椅、竹踏腳、茶壺、茶水、瓜子及茶葉若幹。
  就著清風明月,喝著香茗,磕著瓜子,聽著綿綿不絕的笛音,真是十分愜意。可惜阿金阿聰兩個小家夥竟然不知道欣賞狐狸這當世無雙的笛音,聽了不到小半個時辰,都東倒西歪地依著鬆樹,睡著了。
  茶能提神果然不假。我越來越精神,每當狐狸吹完一曲,都會及時鼓掌叫好。
  於是,狐狸的眼神越來越迷蒙,象月色一樣迷蒙。
  也不知是不是過了子時,反正月兒已過中天,狐狸終於放下竹笛,滿麵無奈地看向我:“大嫂,山頂風大,你還是------”
  “不怕不怕。”我放下茶杯,彎腰從竹躺椅下揪出狐狸昨晚披在我肩頭的那件外袍,攤開來蓋在身上,舒舒服服地歎了口氣:“山頂確實風涼,幸好我早有準備。果然人做事考慮周全一點,是不會吃虧的啊。”
  又看向狐狸,笑問:“六叔,下一曲是什麽?”
  狐狸看著他的那件外袍愣了一瞬,微笑答道:“春鶯兒。”
  這回輪到我愣了一瞬,搖頭道:“這首曲子太過悲切,有負今夜這清風明月、綠樹鬆崗,不好不好。”
  狐狸看我一眼,淺淺地笑:“若是大嫂覺得春鶯兒天各一方太過悲切,不如我將這曲子改一改?”
  我來了興趣:“如何改?”
  狐狸但笑不語,笛橫唇前。首先吹奏出的仍是我十分熟悉的旋律,幼時娘拍著我入睡時,經常哼著的便是這首《春鶯兒》。麗日和風下,春鶯兒成雙成對於枝頭婉轉歌唱,偶爾交頸依偎,春光無限。
  我刻意不去想曾經與某人在柳下唱這首曲時的場麵,隻微眯著眼,專注地看一襲白衫的狐狸站在鬆樹下動情吹笛的瀟灑模樣。
  笛音漸急,顯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隨之而來的將是兩隻鶯兒被打得天各一方。
  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以為這樣便可以聽不到後段慘虐的笛音。
  就象以前偷看秀才爹私藏起來的豔史稗聞,若遇那等好人被冤、愛侶分散的橋段,我便會跳著看過去,拚命翻到沉冤得雪、破鏡重圓的那一頁。
  以為真正的人生也是那樣,即使好人被冤、愛侶分散,隻要翻上幾頁,便會沉冤得雪、破鏡重圓。
  從北上投奔江府到今日站在這雞公山的山頂上,兩年時光,終於讓我明白,戲文真的是演來哄人的。
  風雨一波狂似一波,偶爾有春鶯兒的啼叫,那是它們被打得羽毛盡濕,淒惶地鳴叫。
  燒吧。
  燒吧。
  我禁不住要掩耳而奔。忽然間,狂風息止、暴雨消散,一縷陽光悄悄從烏雲的縫隙中射出,照在柳梢上。
  笛音漸轉歡快愉悅,還有著熬過暴風雨後的明淨與清爽。
  春鶯兒用喙嘴梳理著濕透的羽毛,然後,歡快地、苦盡甘來地啼叫了一聲,在陽光中振翅而飛,飛向絢麗的彩虹。
  “這個、真是你臨時改的?”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狐狸。
  “大嫂覺得怎樣?”狐狸用修長白淨的手指將竹笛撥得滴溜溜地轉,含笑問我。
  我看不得他這種得意的笑容,便道:“若能將詞一並改了,就更妙。”
  說完我打了個嗬欠,掩著嘴道:“雖然很困,但總得等六叔改了這曲詞,我再去睡不遲。”
  話音剛落,狐狸已淺聲吟道:“驟雨潑柳,烏雲蔽日,驚破春鶯夢。傷心獨唱,恐是孤殘身。勸鶯兒、卻淒惶,待風止雨歇,綠柳蒙翠,獨向長虹,一笑覽乾坤。”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狐狸,狐狸卻微微一笑,欠身道:“大嫂困了,少寨主肯定也困得不行。為了讓大侄兒不難受,我隻有拚了命做出這曲詞,大嫂可還滿意?”
  我無語,站起來,麵無表情道:“六叔對侄兒倒真是體貼。”
  狐狸一笑,輕輕踢上阿金和阿聰。兩個少年揉著眼睛站起,阿聰打了個嗬欠,背起竹躺椅,絮絮叨叨道:“以後大嫂若要來聽六當家吹笛子,可別叫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笛子聲,總以為是鬼哭狼嚎,嚇得我做了一場大大的噩夢。”
  我哈地一聲笑了出來,狐狸用竹笛敲上他的頭,罵道:“改天我把你丟豬圈去睡,你會以為那豬哼的聲音是仙樂!”
  阿聰這話倒聽懂了,嘟囔道:“六當家,你想罵人豬頭直接罵便是,拐彎抹角的做什麽?”
  阿金作跳躍狀:“原來你是豬頭啊,我可得離你遠一點,免得人家說物以類聚。”
  阿聰背著竹躺椅就追了上去,阿金大笑著閃開,兩個少年一路追打著奔向山寨。
  這樣清澈純淨的笑聲,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了。
  不經意間轉頭,見狐狸也在望著少年們遠去的方向微微地笑。他此刻的笑容,渾沒有了狐狸般的狡猾,如今夜的月色一般單純。
  雖然有點困,但這樣的夜晚倒也不錯。我又轉頭,對著遠處的山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但回到小木屋後,我著實後悔了一把。
  一來後悔忘了仔細看看,狐狸的嘴到底有沒有吹笛子吹到發麻發腫;二來,茶能提神確實不假,隻是我沒想到,這茶葉的提神效果會如此之好。
  鄧婆婆養的雞已經開始對著陽光打鳴,我還在床上輾轉反側。
  可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狐狸居然來敲門:“大嫂。”
  我欲不理,可敲門聲更響了。
  待我怒氣衝衝地拉開房門,六位寨主一字排開站在外麵。狐狸將臉掩在折扇之後,眼睛笑得眯了起來:“大嫂早。因為屈大叔說,您得早睡早起、適當動一動,少寨主才會長得健康聰明。所以從今天起,我和幾位寨主,會輪流來陪大侄兒做晨起鍛煉,兼給大嫂請安。”
  日子就這樣悄悄地過去。
  六位“叔叔”每天早上輪流來請安並陪我散步,上午我則和鄧婆婆在菜園子裏適當地忙碌一下,下午睡上一小覺,看看狐狸為我找來的書,再給肚子裏的孩子做做小衣裳,晚上則伴著清風明月,欣賞一番狐狸的笛音。
  因為肚子開始微微隆起,狐狸送來幾件寬鬆的衣裳,式樣卻很漂亮。我穿上後,既能遮掩一下“挺得太早”的肚子,更顯出幾分慵懶與飄逸來。真是不得不佩服此狐狸的眼光,聽說新建的議事廳中那幅豹子頭的畫像也是他親筆所繪,嘖嘖,真不知還有什麽是他不精通的。
  狐狸更是命人接過了為野狼們洗衣煮飯的事情,鄧婆婆便專心照顧我一個人。老七還時不時打來野味,請鄧婆婆煮了為我補身子。
  這樣的日子,再舒服愜意不過。
  隻是,哨兵們和阿金阿聰這幫孩子,再也不敢吃我做的飯菜,令我英雄無用武之地,很是惆悵了一把。
  這日實在手癢,見輪到老七來請安兼陪散步,我對著朝霞伸了個懶腰,歎道:“六月了啊。”
  不知是不是朝霞的原因,老七秀氣的臉紅得十分燦爛:“今天六月初六了。”
  我麵露微訝,兼有幾分惆悵:“原來已經是六月初六了。唉,在我老家,今天可是吃水芹煮無鱗公子的日子。俗話說得好啊,小暑黃蟮賽人參。黃蟮在小暑前後吃,配上香香的水芹,再美味不過。”說完,我對著朝霞,微眯著眼,露出無限向往的神情。
  老七明顯地咽了一把口水,悄悄地看了我一眼,飛快將目光移開,臉卻更紅了。
  我再漫不經心道:“不知在哪本書上見過,說黃蟮特別適宜身體虛弱、氣血不足、營養不良之人食用,也不知是真是假,得找個時間問問六叔才行。”
  未到巳時,我還在菜園子裏和鄧婆婆一起捉蟲,老七拉著狐狸還有阿金阿聰一幹少年來了。
  “大嫂,我們去捉黃蟮,您去不去?”
  真是一點就通的聰明孩子。
  和風細細,我們一行人在上百名野狼的護送下,拎著竹簍和木桶,浩浩蕩蕩向山腰處的幾畝水田進發。
  我長得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和這麽多人一起捉黃蟮,著實有些興奮。
  在江府時,因為要做一個符合名門閨秀氣質的兒媳婦,我大多時間都被禁錮在那小樓之中。江文略初始還經常帶著我出去遊山玩水,可江太公夫人十分看不慣這種行為,狠狠訓了數回,加上外麵形勢越來越亂,他便很少再帶我出去。
  若不被“捉奸”,十多年後,我很可能會象江太公夫人一樣,穿著厚重深暗的衣裳,坐在陰森昏沉的閣樓裏,日夜想著的便是如何綁住丈夫的心,然後順帶折磨一下看不順眼的兒媳婦。
  哪能呼吸到這麽清新的空氣,見到這般明媚的陽光。
  如此想來,福不是福,禍不是禍。
  我狠狠地歎了口氣,又對著燦爛的陽光擠著眼睛笑了笑。沒成想,腳尖磕上了一團土疙瘩,往前一撲。
  眼見就要摔個狗吃屎,所幸有人眼急手快,手臂急伸,摟住我的腰將我攬了起來。
  我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狐狸已瞪著眼,怒意隱隱:“大嫂,你摔著了不要緊,咱們大侄子可不能摔著。”
  他一直走在我身邊嗎?豈不是將我波瀾多彩的表情都收在眼中?
  我正尷尬地笑,走在前麵的野狼們忽然叫了起來:“六當家快來看!有墳被人挖了!”
  我氣喘籲籲地跟著狐狸擠上前,隻見山路不遠處的鬆樹林裏,一座土墳被人挖開,墳內空空,未見屍骸,卻有一股惡臭依稀飄散在風中。
  我一陣惡心,扶住鬆樹嘔吐起來。狐狸忙扶了我走開幾步,又回頭問道:“這是誰的墳?”
  野狼們想了想,有一人叫了起來:“唉呀,我想起來了,是那個該死的妓女紫煙的墳!六當家那天不是讓我們好生將她埋了嗎?就是江文略上山致祭的那一天,我們就把她埋到這裏了,對,就是這裏沒錯!”

  狐狸怕什麽
  一幹人圍著墳坑議論了很久。
  說是山裏的野獸扒的吧,看著又不象,野獸若能將墳扒得如此美觀齊整且富有技巧,雞公寨的野狼們早被吃得一幹二淨;說是人挖的吧,一具燒焦的屍體有什麽好挖的,就是黃二怪想念情人,也不是這麽個想念法吧,當初他沒將情人的屍體帶走,怎麽這時反倒情意綿綿念焦屍了呢?
  再說了,這墳在山腰處,又埋在鬆樹林裏,比較偏僻,若不是我們要到山腰處那幾畝荒了許久的水田去撈黃蟮,也不會發現這墳竟被人挖了。
  還有,若是人挖的,這人又是如何潛過雞爪關哨寨的呢?
  狐狸的麵色有些凝重,大家的議論聲便慢慢低了下去。我發現,自從豹子頭死後,野狼們更願意聽狐狸的話,似乎他已逐漸成了寨子中的主心骨。便是最蠻橫的二寨主和三寨主,現在也不敢輕易向狐狸挑釁。
  狐狸卻又微笑道:“沒什麽好看的,趕緊走吧。等會陽光太盛,我們曬黑了不打緊,大嫂曬黑了可不好。”
  野狼們一陣歡呼,繼續往水田進發。
  這幾畝水田應當是以前居住在雞公山的鄉民開墾出來的,因為野狼們的到來而荒了。但雞公山山清水秀,即使沒人打理,水田裏居然還長出了野稻子。
  看得出,野狼們都是生於山間長於山間的好孩子。
  他們在田埂上不停奔跑,然後一大堆人圍在一起,你擠我搡地將手指捅進田埂上的洞眼裏。過得一陣若是大笑,便是捉到了一條黃蟮,若垂頭喪氣,黃蟮自是溜之大吉。
  我早有準備,拿了鄧婆婆用來掛熏肉的小鐵鉤,又悄悄請老七幫我挖了些蚯蚓。老七顯然不明白我要做什麽,索性蹲在旁邊,臉不時紅上一紅,但眼睛卻專注地看著我忙乎。
  這等摸魚掏蟮之事,向來是我至愛,此刻得以重操舊愛,我得意地哼上了小曲。
  將蚯蚓穿在鐵鉤上,我便讓老七拿著鐵鉤,找到田埂上的小洞處,將鐵鉤微微伸進洞內。老七趴在田埂上,我則蹲在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
  不過一會,老七歡呼著將鐵鉤一扯,一條拇指粗的黃蟮掛在鐵鉤上拚命掙紮,我笑嘻嘻地接過來。
  將黃蟮放進竹簍時,我眼角一瞥,似是不見了狐狸,仔細找了一圈,還是沒看到他人,便問老七:“六叔呢?”
  老七張眼找了許久,才指向田邊的樹蔭下:“那裏。”
  我舉目望去,狐狸正躺在樹蔭下,翹起二郎腿,嘴裏還叼著根狗尾巴草。他的腿晃一下,那狗尾巴草就晃兩下,十分的有節奏感。
  老七笑了出來:“六哥倒悠閑,等會輸了看他怎麽辦。”
  因為事先慫恿老七去和狐狸打賭,比賽捉黃蟮,輸了的要在臉上畫王八,我自是樂得看狐狸變成王八,便向老七竊竊笑:“別叫他,讓他睡。”
  老七看著我,臉又是一紅,卻沒說話,扭過頭繼續趴在田埂上釣黃蟮。
  老七這孩子真是實誠,太陽將他的臉曬得出了油,他還盡職盡責地趴在田埂上。可不知是不是野狼們太過興奮將黃蟮嚇跑了的原因,田埂裏可釣的黃蟮越來越少。
  我看了看竹籠中的黃蟮,雖然不太多,但再看看遠處仍在晃著狗尾巴草的狐狸,立時大樂。
  再捉得一陣,我熱得受不住了,道:“算了,太熱,不捉了。”
  老七抬頭看了我一眼,飛快地跑向田邊,飛快地折了一杆棕樹葉子,又飛快地跑回來,用棕樹葉對著我用力扇了幾下,道:“好些不?”
  我正享受這難得的清風,狐狸嘴裏叼著那根狗尾巴草,雙手負在身後,施施然過來。
  他看了一眼老七,又瞟了一眼我,眉頭微皺,因為叼著狗尾巴草的關係,聲音也是含含糊糊的:“剛出大汗就扇風,小心風寒入骨,對孩子不利。”
  老七嚇得一哆嗦,我忙道:“別聽他的,他嚇你。他輸了賭局,找你撒氣呢。”
  狐狸卻吐掉狗尾巴草,望天輕哼了一聲。
  眾目睽睽下,他踱到最下方的水田邊,彎腰在田埂處掏了一陣,嘩地從水田裏提出一個竹簍來。
  眾人也不知他是何時在那裏埋下一個竹簍的,齊唰唰圍了過去。狐狸左手負在身後,右手端著竹簍,極瀟灑地將竹簍在我們麵前轉了一個圈。
  竹簍內,一大堆黃蟮正在擁擠翻騰,白沫滾滾,十分壯觀。
  “哇------”
  看著一大堆人張嘴驚歎,狐狸得意道:“哪有你們那麽笨的,居然一條條去捉。將蚯蚓用飯團包住,再用細線捆住放在竹簍裏,竹簍口用荊條做成倒鉤,黃蟮鑽得進鑽不出,一捉一個準,還可以睡一覺。”
  看著老七曬得出油的瘦臉,想象等會要被畫上一隻王八,我於心不忍,憤憤然道:“還沒到時間,老七,咱們再來,不信就贏不了他個使詭計的。”
  老七大力應了聲,這回我也懶得蹲著,索性脫了鞋襪,站在了水田裏。
  可過得一陣,黃蟮還沒鉤上來,我的腳開始麻麻癢癢。
  初始我以為是禾苗刮著癢,可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低頭一看,竟是一條長長的螞蟥,一半身子已經鑽進了我的腿肚子裏,剩下的一半在外麵扭曲著,極其恐怖。
  雖然以前也曾遇到過這種情況,但在女人本能的驅使下,我還是用盡全身力氣,“啊”地尖叫了一聲。
  還沒來得及叫第二聲,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了過來,一把將我抱在懷中,急聲問:“怎麽了?有蛇嗎?!”
  因為竄過來的力道太迅猛,這人將我抱住時滴溜轉了幾個圈。我被轉得頭暈目眩,好半天才看清楚將我抱住的是狐狸。看著他焦慮得有點過分的神情,我頗覺稀奇,便決定配合他一下,索性哆哆嗦嗦地指向小腿肚子,顫聲道:“螞、螞蟥------”
  我以為,狐狸接下來會以很輕蔑的神態看那螞蟥一眼,然後又很輕蔑地對我輕哼一聲:“真是女流之輩,被一條螞蟥嚇成這樣。”
  接下來,他會以一個十分瀟灑的姿態彎下腰去,輕輕一彈,啪,螞蟥掉落在地。
  可沒想到,狐狸順著我的手指看向那螞蟥,焦慮瞬時僵在了臉上,瞳孔卻猛然收縮,露出悚然的驚恐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發出了更大更宏亮的驚呼聲。
  “啊------”
  我十分慶幸,狐狸即使是在驚恐大叫並跳躍時,仍沒有將我丟在地上。
  也十分慶幸,老七他們很快就趕了過來,按住不停發抖的狐狸,替我將螞蟥彈掉,再安撫受驚過度的我和狐狸。
  還沒到吃中飯的時間,整個雞公寨便傳遍了:六當家天不怕地不怕,在這世上就隻怕一樣東西-------螞蟥。
  直到吃晚飯,狐狸仍將自己關在房中。
  老七很自覺地在臉上畫了王八,去敲狐狸的門,狐狸也隻是打開門漠然看了一眼,又啪地將門關上。
  看著狐狸板起的麵孔,我忽覺得今天的水芹煮黃蟮好象不是特別美味,回到廚下歎道:“我看得給六叔招招魂,好好的一個人,被螞蟥嚇成了那樣。”
  鄧婆婆邊洗碗邊道:“夫人,您終究是有身子的人,下次別跟著這些猴崽子們胡鬧了。”
  又道:“說起螞蟥,倒不是六當家不夠男子漢,那東西確實嚇人。我以前幫人倒夜壺時就聽說過,黑州大牢裏的牢頭,有時想讓一個犯人死而看不出死因,便會用螞蟥鑽入犯人體內。螞蟥吃血,且一路吃向人腦,待將人的腦髓吸光,再破腦而出,這人就會極其痛苦地死去,因為螞蟥吃到腦子時需要一定時間,鑽進去的小口也已愈合了,又是從頭發裏鑽出來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有什麽傷口。”
  我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卻忽然心中一動。
  黑州大牢?
  這夜,我本不想再叫狐狸去山頂吹笛的,狐狸卻主動來敲我的門。
  我拉開房門,狐狸平靜地微笑,卻不說話,我便也沒說話,靜靜地跟著他上了山頂。
  他這夜吹的笛音很淒涼,幽幽縷縷,似在向天上的星月傾訴著無盡的思念之情。他的眼眸,也在星光月影下閃著淡淡的波光。
  他的臉有些泛白,卻一曲又一曲地吹著,仿佛積蓄了很久的情緒,皆要在這夜的笛音中盡數渲泄。
  弦月中天,星光微芒,夜風在笛音中也似變得幽涼了,拂過我的發,拂過狐狸的衣袍。
  我倚著鬆樹,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覺得,此刻他不是一隻狐狸,而和我一樣,都是在月光下靜靜遙望回家之路的人。
  回來的路上,我們也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將我送到小木屋,狐狸忽然喚道:“大嫂。”
  我停步回頭。
  “明天---”他猶豫了一下,道:“咱們再去捉黃蟮。”
  我一愣,“這個---”
  他澀然笑了笑,道:“我想,明天最好---能再看見---螞蟥---”
  他這句話說來甚是艱難,我心中一軟,柔聲勸道:“六叔,還是別去了。”
  “不。”他搖搖頭,過了許久才道:“大嫂,你怕火嗎?”
  火?
  我點頭:“怕,我很怕烈焰噬骨之痛。”
  他竟沒有再說,隻向我微微欠身,輕輕遠去。
  燈籠搖搖晃晃,將小木屋前的長廊照得很清楚。燈光下,他走得很慢、也很平穩,但那步伐總讓人感覺有些怪異。我追出幾步,再用心看了一陣,心中竟有微痛。
  因著木板的關係,我算得很清楚,他邁出的步伐,竟似丈量過似的,每一步都是邁過三塊木板,一模一樣、絲毫不差的距離。
  但他的雙腿,卻隱隱在顫抖。
  不知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控製住顫抖的雙腿,並讓它們邁出絲毫不差的距離。
  也不知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從人間地獄般的黑州大牢裏活著出來,並向我說出那句話。
  “我想,明天最好---能再看見---螞蟥---”

  靜靜的關注
  我忽然覺得,我和狐狸之間好象有了什麽秘密似的。無關我身份的秘密,也無關我肚中孩子的秘密。
  雖然他沒有對我說什麽,卻反而更讓我心生唏噓。輾轉了大半個晚上,才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天吃過早飯,狐狸果然又拉著老七等人來叫我去捉黃蟮。
  不過一晚上的時間,野狼們都學乖了,紛紛象狐狸一樣做了帶荊條倒鉤的竹籠,放了蚯蚓飯團,找到田埂上的洞眼處,將竹籠一放,便各自散開,乘涼的乘涼、劃拳的劃拳。
  老七這孩子還真是象他娘,有點一根筋,仍舊拿了鐵鉤,頂著大太陽,趴在田埂上釣黃蟮。
  我拎著鄧婆婆幫我做好的竹籠晃悠過去,道:“老七,別釣了,咱們也來個甕中捉蟮。”
  老七卻不抬頭,悶聲道:“不用。”
  我拉了拉他,“這樣釣太累,用竹籠吧。”
  老七仍不抬頭,悶悶道:“我喜歡這樣。”
  想起狐狸說過老七的娘曾挑著穀子走到京城,到刑部大堂滾釘板的執著勁,我一個哆嗦,不敢再勸,慢悠悠踱到狐狸身邊。
  狐狸今天卻沒有用竹籠,反而學老七的樣子,拿了個鐵鉤,也趴在田埂上。
  說實話,老七那農家少年的身材和皮膚,趴在田埂上那是一道無比和諧的風景。可象狐狸這般,白衣儒帶,身形頎長,手指修淨,還蹬著雙黑色緞麵布鞋,這樣拱著屁股趴在田埂上,實是-------
  咳。
  我低咳了一聲,狐狸側抬頭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今天還打不打賭?”
  此時燦爛的陽光斜照過來,將他的臉照得半邊明半邊暗,我晃了一下眼,才笑眯眯道:“沒啥好賭的,你也不可能真在我這個大嫂臉上畫王八。”
  狐狸想了想,道:“那就不賭畫王八,輸了的答應幫贏者做一件事情,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諉。”
  我想想自己一無財二無權,三正挺著肚子,也沒色可謀,便點頭:“好,一言為定。”
  釣黃蟮這件事,雖然很久沒有做過了,但畢竟曾經是我的至愛。我脫了鞋襪,跳到水田裏,卻不急著下鉤,隻踩著泥漿,來回觀察田埂上的土洞。
  看得一圈,我選定一個洞口泥漿較渾濁的,將鐵鉤往裏微伸,便彎著腰,聚精會神地看。
  不過一會,有了動靜,我再等了片刻,將鐵鉤輕輕一抽,哈地一笑。
  狐狸看著我將那又粗又長的黃蟮放入竹籠中,似是咬了咬牙,忽然也脫了鞋襪,又再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將右腳踩入水田的泥漿之中。
  我看得很清楚,他將腳踏入泥漿的那一刹那,身子顫抖了一下,但他隻是微微閉了閉眼睛,又緩緩地踏了下去。
  泥漿被“趴躂”踏響的聲音很悅耳,我向他微笑了一下,轉而專注地盯著自己身前那個土洞。
  我算到了自己釣黃蟮的高超技藝,卻沒算到自己的身子。懷著四個多月的肚子這樣彎腰站在水田裏,不到小半個時辰,我便腰酸背痛,隻得棄甲投降,坐在田埂上,將腿伸到水田裏,“趴躂趴躂”地踩著水,看狐狸和老七釣黃蟮。
  狐狸卻仍執著地站在水田裏,這時,三寨主不知從何處鑽了過來。
  我一向不太喜歡三寨主這個人,他既凶橫,又透著幾分陰狠。聽說他以前是陳國軍隊中的一個校尉,因為貪了糧草被上司發現,索性拉了上百號兵油子一起反上了雞公寨。
  因為這上百號兵油子唯他命是聽,就是以前的老寨主和後來的豹子頭,也頗為忌憚他這支勢力。
  三寨主臉上要笑不笑地過來,因為一向不太看得起我這個大嫂,自然這時也沒將我放在眼裏,隻望著狐狸嘖嘖連聲:“六弟,馬上就要打黃家寨了,你還跟著這幫小兔崽子胡鬧。”
  狐狸淡淡地嗯了一聲,卻沒接話,仍舊眼睛不眨一下地盯著身前那個土洞。
  三寨主麵上閃過一絲不悅之色,看著他似是眼珠轉了一轉,我心呼不妙,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突然伸手,指著狐狸身後的水田大叫:“啊----螞蟥!”
  伴著這聲大叫,狐狸一躍而起,跳到田埂上,再接連跳了十餘下,還不停在身上拍打。我看得很清楚,他這次雖然沒有驚恐大叫,但麵上的懼色卻依然很濃,眸子裏也有著深深的痛恨。
  “哈哈哈哈!還真是!六弟,你也太、太窩囊了點吧------”三寨主指著狐狸笑得前仰後合,遠處的野狼們也圍了過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狐狸慢慢不再跳躍,因為離他很近,我仰頭看去,他的手在極輕微的顫栗,臉上卻似要擰出水來。
  我心頭火苗騰騰直往上竄,眼見三寨主笑得身形不穩,又正站在田埂邊,也顧不了想太多,拿起手中的鐵鉤,狠狠往他腳後跟處的泥土鏟去。
  這一鏟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嘩”地一聲,鬆軟的泥土悉數往水田中傾散。三寨主站立不穩,腳一滑,“趴躂”一聲滑坐在水田之中。
  趁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忽然跳起來,指著他身旁的水麵,放聲尖叫:“啊---好多螞蟥啊---鑽到腿裏麵去了啊---”
  這日的雞公山很熱鬧。
  看著三寨主在水田裏無比狼狽地拔泥而起,又以青蛙衝天之勢迅速跳上田埂,再不停跳躍著拍打身子,還伴著他本能的驚恐叫聲,野狼們一個個笑得趴在了地上。
  這其中,老七的笑聲最為響亮。
  三寨主好半天才鎮定下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推開圍觀的野狼,氣衝衝遠去。
  我衝著他的背影“呸”了一聲,轉過頭來,卻正對上狐狸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陽光太濃烈了,我竟然沒法和他這深沉專注的目光坦然對視,頭微微一側,指著水田裏,結結巴巴道:“六、六叔,你、你的鉤子------”
  狐狸似是籲了一口氣,微微一笑,以極瀟灑的姿態跳入水田,彎腰拾起鐵鉤,再抬頭,對我倜儻笑道:“大嫂,今日你可輸了。”
  我確是輸了,竹簍中隻有小半簍黃蟮,狐狸卻釣上來大半簍。
  這日的水芹煮黃蟮特別地香,我、狐狸還有老七都狠狠吃了數大碗飯,可直到我揉著快要撐破的肚皮在山寨裏散步,狐狸還沒有提出要我做什麽事情。
  我覺得奇怪,晚上吹笛時問起,他也隻是淡淡一笑,道:“現在還沒想好,等哪天想好了,再請大嫂兌現諾言。”
  我隻得作罷。
  狐狸也繼續帶著野狼們進行捉黃蟮的事業,直到全寨子的野狼們都找到我這個當家大嫂哭訴,這段時間餐餐都是水芹煮黃蟮,大家吃到想吐,狐狸仍樂此不疲。
  再後來,誰被抽中和狐狸一起去捉黃蟮,誰就會愁眉苦臉、如喪考妣。
  唯一沒有哭訴且堅定跟著狐狸的,隻有老七和我。
  待將山腰水田裏的黃蟮都捉光了,狐狸終於可以穿著和老七一樣的農夫衣衫,象我一樣大大咧咧跳入水田之中,然後撅起屁股釣黃蟮。即使誰惡作劇跑過去大叫一聲“螞蟥”,他也不再迅速跳起,而隻是回頭看一下,再淡淡說一句謊話說多了小心生兒子沒啥啥,諸如此類讓人悻悻而退的話。
  奇怪的是,這麽多天,我們竟真的沒有再看見過螞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在故意捉弄人。
  再過幾日,狐狸竟提出,因為山腰的黃蟮被捉完了,他要將捉黃蟮的戰場移到山腳下的稻田裏去。
  此言一出,全山寨為之嘩然,都說六當家是不是前輩子和黃蟮有仇,竟然這般執著,還有人念叨現在與黃家寨大戰在即,這般貪玩胡鬧,也不知六當家是發哪門子神經。
  再說,到了山腳,沒有雞爪關作為天然屏障,若是黃二怪帶著人攻了過來,這上百號人實在太過危險。
  其餘幾位寨主自然也不同意,可狐狸將他們請到房中,六個人關著房門嘰咕了大半日,再打開門時,已一致表示:六當家最近心情不太爽,想玩什麽,大家陪著他玩便是。
  被抽中的野狼們隻得鬱鬱地提著竹籠,蔫蔫地跟在狐狸和老七身後,去山腳下的稻田捉黃蟮。
  我卻於其中琢磨出一絲不尋常來,上百人在山腳捉黃蟮,其餘的人時刻輪訓,保持戒備狀態,暗探兵一個接一個派出去,山寨裏又運來了大批精良的兵刃。
  隻怕,一場生死大戰就在眼前。
  第一日,我也跟到了山腳。在水田及四周的小山穀閑逛了一番,回到狐狸身邊,歎道:“聽說如果要請君入甕,那個甕的甕口,得做得小一些才行。”
  狐狸正負著手看野狼們在田埂上嬉鬧,聞言微微一怔,轉而笑道:“甕口太小的話,鑽進來的王八不多,捉著沒意思。”
  我點頭:“倒也是,這些王八太不象話,索性將甕做大一些,一回捉幹淨了才好。隻是千萬小心,別讓王八們咬著了手。特別是六叔這雙習文弄墨的手,若是被咬斷了,小心將來娶不著媳婦。”
  狐狸哈哈一笑,右手撐住身邊的竹子,右腳支在左腳前麵,腳尖點地,斜斜地望著我,悠悠然道:“我好象記得,大嫂還欠我一個承諾。”
  我立時支吾著四處觀望:“老七呢?老七呢?”
  我正晃眼四望,忽然心頭一跳,轉而全身汗毛直豎,感覺似有一雙眼睛,在暗處靜靜地看著我。
  這目光,好似灼熱的火,灼得我全身生疼生疼。我惶惶然四顧,青蔥山穀、茫茫田野,唯有烈日微風、白雲悠悠,和野狼們陣陣的哄笑聲。

  狐狸的本來麵目
  狐狸見我麵色有異,忙站直了身子,輕聲問:“怎麽了?”
  我按了按胸口,感覺心在狂跳,聲音竟有些發抖:“好象有人在看我。”
  狐狸一喜:“他們就來查探了?”又凝眉道:“不可能這麽快,才第一天啊。”
  “不太象。”我搖了搖頭,心中極不舒服,扶住竹子,吐出一堆黃水來。狐狸明顯嚇了一跳,急忙扶住我,老七也不知從哪竄了過來,雙手直搓,連聲問:“大嫂,怎麽了?怎麽了?”
  我無力地搖搖頭,聲音虛弱:“可能太陽太厲害,有點中暑。”
  “那趕緊回去歇著。”狐狸和老七一邊一個,扶著我往山上走。狐狸壓低聲音道:“大嫂,明天起你還是別下山來了,太危險。”
  我點點頭,輕“嗯”一聲,卻覺身後還是一直有雙眼睛在盯著我看,我猛然回頭,卻什麽也看不到,隻得在眾人的攙扶下,心神不定地回到山寨。
  見我似是受了驚,屈大叔忙煎了一服藥,我服下去後出了點汗,再爬到床上睡了一覺,才稍稍好些。
  第二日,我便沒有再和狐狸他們一起下山。
  可還不到巳時,我正在菜園子裏忙乎,老七大呼小叫地跑來:“大嫂,快來看,好多禮物!”
  我還沒來得及洗淨手上的泥土,老七已拉著我直奔山寨議事廳。
  一踏入議事廳,我便哇地一聲張大了嘴。隻見廳內裝著禮物的各式盒子已堆得有大半個人高,占據了小半個議事廳,野狼們還在不停來來往往,往裏麵搬著禮盒。
  我隨手打開一個,裏麵裝著的竟是一支碩大的人參,瞧這個頭,不說上千年,幾百年肯定是有的。
  再打開一個盒子,是一件華美精致到極點的衣衫,而且寬鬆飄逸,極適合孕婦穿著。我拿起比了比,竟十分合身。
  再打開旁邊的盒子,裏麵是一套嬰兒穿的小衣裳,十分可愛。我將小衣裳拿起來看了又看,著實喜歡。
  再一晃眼,野狼們竟搬了一個嬰兒睡覺用的搖籃進來,這搖籃木質極佳,手感溫潤,雕工也是精美華麗。
  我張著嘴轉了一圈,一回頭,卻見狐狸籠著手站在門口。他斜靠著門柱,平靜地望著我,雙眸之中似有什麽東西在微微閃爍。
  我抱著小衣裳笑著過去:“六叔在哪裏發了財?買回來這麽多東西。”
  狐狸嘴角一扯,淡淡道:“別人送的。”
  我笑問:“誰啊?六叔的相好?出手這麽大方。”
  狐狸沒回答,老七卻笑著道:“是江文略,江二公子。他派人送這些東西來,說是上次來拜祭大哥時,聽說大嫂有了身孕,念及大嫂在山上,什麽都不方便,為表與我們雞公寨合作的誠意,特命人買了這些大嫂用得著的東西送過來。並說請大嫂安心養胎,若缺什麽隻管說一聲,他馬上派人送到。”
  我腦中一陣眩暈,全身僵硬,手足冰涼,愣在當場。
  狐狸默然看了我許久,忽然扯過我手中的嬰兒衣裳,拎起來看了看,再往地上一丟,用不屑一顧的語氣道:“料子不夠好,到時候會磨壞我們少寨主的皮膚。”
  他慢悠悠踱過去,將禮盒一個接一個地掀開,又將盒中的東西一件接一件地丟在地上。
  “這件衣服太難看,嘖嘖嘖,江老二眼光真差。”
  “這人參看著是假的,大嫂可別吃出毛病來。”
  “這是什麽?江老二怎麽盡買些沒品味的東西!”
  他又看著那搖籃,皺眉道:“什麽爛木頭做的,一股子黴味!”
  老七嚇得急竄過去,將東西一一撿起,瞪著狐狸道:“六哥,你發神經啊!”野狼們也紛紛停住腳步,吃驚地望向狐狸。
  狐狸罷了手,轉身看向我,目光深沉而冰冷。
  我茫然了許久,張嘴一笑,但這笑聲未免太過幹澀,到了唇邊便變成了幹咳。
  看著眾人的目光都向我投過來,我摸了摸冰涼的臉,再幹咳一聲,冷冷道:“六叔說得對,這些東西太差勁,我都看不上。老七,幫把我這些東西都送回給他們,並且告訴那江什麽的人,不勞他一個外人來多管閑事!”
  老七急了,抱著手裏那件嬰兒的小衣裳不肯放手,臉漲得通紅:“大、大嫂,你剛才明明很喜歡------”
  狐狸急步過來,猛地搶過他手中的東西,惡狠狠道:“大嫂讓你怎麽做,你便怎麽做!你不聽大嫂的話是不是?!”
  見老七和野狼們還不動,狐狸一回手,指向議事廳正壁上掛著的豹子頭畫像,厲聲道:“大哥還看著呢,你們就不把大嫂的話放在心上了嗎?!”
  可憐老七這個孩子,嚇得一哆嗦,胡亂抱起幾個禮盒,就往外麵跑。
  我卻忽然揚聲道:“老七,等一等!”
  老七立馬停住腳步,抱著東西回轉來,可憐兮兮地望著我,結結巴巴道:“大嫂,這、這些東西,其實挺好的,主要是您確實缺這些。”
  我回頭望向狐狸,與他對望片刻,緩緩道:“六叔,我很討厭這些東西,送回去白白浪費人手和時間,不如---”
  狐狸挑了挑眉,微笑道:“如何?大嫂盡管吩咐,小弟莫敢不從。”
  我慢慢閉上雙眼,無比平靜地說了一句。
  “燒吧。”
  棗樹下,火光熊熊。還隱隱傳來野狼們的議論之聲。
  我將自己關在小木屋裏,站在窗前,遙望那衝天的烈火,聞著時不時飄來的燒焦氣味,將衣帶放在手心,揉搓了又揉搓。
  曾幾何時,我躺在一個人的臂彎中,與他幸福地憧憬,若是懷上了孩子,應當如何如何。
  “我要做最漂亮的孕婦衣裳。”
  “要給孩子穿最漂亮最舒適的衣服。”
  “要準備一個全永嘉最精致的搖籃,最好到王木匠家去訂做,他雕工是最好的。”
  不管我說什麽,他都微笑著應好。待我說完,他揪著我的鼻子道:“還有,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才能替我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出來。”
  我當然不依,窈娘窈娘,如果變得肥娘肥娘,那可太慘不忍睹。於是他便用手來嗬癢,我們從榻上嘻嘻哈哈滾到了床上。
  當日我想要的,今日他都送到了麵前。
  卻不再是送給他的妻子沈窈娘,而是作為政治聯盟的工具,送給合作夥伴,雞公山故寨主的遺孀沈青瑤。
  這夜風有些大,狐狸卻依然前來敲門,帶我去山頂賞月吹笛。
  笛音纏纏綿綿,如同絲線,將我的心密密麻麻地纏住,正當我惆悵得不能再惆悵、傷感得不能再傷感時,他卻猛地吹出一個尖銳至極的高音,如同利剪,啪地一聲合攏,將所有絲線毅然剪斷。
  狐狸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向他幹笑了一聲:“六叔吹得真好。”
  狐狸忍俊不禁,將手中竹笛舉起來,笑道:“笛膜破了。”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到後來無力支撐,依著鬆樹緩緩坐落在地。山風吹過,撩起我的長發,我極力收攏著亂發,忽覺肩頭一暖,抬起頭,狐狸正將他的長袍罩在我身上,彎著腰,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我移開了目光,狐狸在我身邊坐下,並不說話。
  隔了許久,我才艱難開口:“他們---都說,我---是一個淫婦。”
  狐狸從鼻中輕哼一聲,道:“他們也都說,雞公寨的軍師杜鳳,最喜歡將人骨頭熬湯來喝。”
  我本滿心悵然,且蘊釀了一肚子的悲傷之語,卻被他這句話逗得煙消雲散,苦笑道:“我看六叔不是最喜歡喝人骨湯,而是最喜歡喝黃蟮湯。”
  狐狸嘻嘻一笑,道:“大嫂,你猜,這話是怎麽傳開的?”
  “六叔快說。”
  狐狸未說先笑,笑得雙肩直抖,看我急了,才悠悠道:“那是我剛到雞公寨不久,山下經過一幫子亂兵,眼見他們有意打上山來搶占地盤,由於那時山寨人手不足,我便和大哥想著如何生個法子嚇走他們。
  “他們也不急著打,暗地在山下紮營,派了些人上山來打探情況。於是我和大哥帶了一些弟兄坐在他們必然會經過的樹林子裏,支了幾口大鍋子煮肉。
  “待將肉煮得很香時,那幾個探子恰好到了林邊。我們不動聲色,開心地吃肉喝湯,大哥將豬脆骨咬得咯吧響,吃完了一抹嘴,大聲道:這人骨頭固然味道不錯,可惜今天沒有醋,不然蘸了醋,風味更佳。
  “弟兄們紛紛附和,我就在一旁喝著熱滾滾的湯,咂巴著舌頭道:大哥此話差矣,我看這人骨頭,還是象我這般熬湯來喝,再美味不過。”
  狐狸說到這裏,我笑得直打跌,身子一歪,竟倒在了他肩頭。
  他身子一僵,我也身子一僵,然後,二人都象被火燙著了一般,同時猛然坐直。我偷偷斜眼看了他一眼,他卻已低下頭,弄著被吹破的笛膜。
  我輕聲喚道:“六叔。”
  “嗯。”
  “你、相信我不是個淫婦?”
  狐狸並不抬頭,許久,才輕聲道:“你不是。”
  我眼前一片模糊。狐狸再冷冷一笑,道:“依我看,很多人心裏都清楚你不是個淫婦,隻不過他們需要將你說成淫婦而已。”
  我眼睛一酸,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被“捉奸”後,我忍了數日,還將那個可以拿來保命的秘密守了又守,為的就是想見到江文略一麵,想親口對他說:我不是淫婦。然後再聽他對我說一句:我相信你。
  直到我被綁上柴堆,他終於來了。
  可他說出來的,是世間最冰冷的兩個字:燒吧。
  今夜,坐在我身邊的不再是江文略,隻是一個以往素昧平生、現在還派人暗中監視著我、軟禁我的山賊頭子,他卻可以對我輕輕地說一聲:你不是淫婦。
  我望向狐狸,撫著微微隆起的腹部,緩緩道:“可這孩子,終究是江------”
  “不。”狐狸猛然打斷了我的話,急速道:“這孩子姓衛,他娘是沈青瑤,他爹是赫赫有名的雞公寨大寨主衛老柴。”
  我連連點頭,狐狸一口氣說了下去:“他七叔是狄華,他五叔是徐朗,四叔是蔣和,三叔叫竇山,二叔叫鐵牛----”
  我愣了愣,訝道:“二叔大名真的是叫鐵牛嗎?”
  狐狸一笑,道:“正是。”
  想起二寨主那如鐵牛般的身形,我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依著鬆樹,問道:“那他六叔呢?叫什麽名字?”
  狐狸卻用匕首削了段竹子,將竹膜揭下來做了笛膜,站起來,低頭向我微笑:“大嫂,你想聽什麽曲子?”
  我想了想,道:“上次那首你改過的春鶯兒就很好。”
  笛音悠揚,隨著夜風輕輕回蕩在山頂。我倚著鬆樹,抱著雙膝,聽著這笛音,心慢慢沉靜下去,眼睛也漸漸餳澀得抬不起來。
  我似進入了一場幽遠的夢裏。在夢中,有人將我輕輕抱起,放在一條小舟上,小舟在水麵微微搖晃,這搖晃的波律是如此輕柔,輕柔得我再也不願意睜開雙眼,隻願永遠在這個夢中停留。
  小舟似是輕輕靠了岸,有人將我抱起,放在床上。
  他在輕輕地替我蓋上薄被,又將我額頭的亂發輕輕地理順。
  我依稀聽見他在極輕微地歎氣。
  “他的六叔,是---”
  是什麽?我竭力想聽清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可我實在太困,迷迷糊糊中,覺得他似乎說了什麽,又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腳步聲漸漸遠去,我又沉入無邊無際的夢中---

  你不能死(上)
  次日清晨,一大早便有喜鵲在屋外的樹枝上喳喳地叫。
  我在床上坐了許久,努力回憶,昨晚夢中,那個人到底說“他的六叔,是---”是什麽?
  杜鳳?不太象。
  狐狸?更不象。
  我正在極力回憶,門被很小心翼翼地敲響。
  我細心辨認了一會,聽出來不太象狐狸的手法,便整好衣衫,到門縫後看了看,才籲了一口氣,將門拉開。
  站在門外局促不安的是五寨主。我每次看見他,想起那個不屈服於哀帝淫威、在燒紅的銅柱上艱難起舞而被灼去了雙足的表妹,再想起他一家的悲慘遭遇,心中總會湧起幾絲憐惜來。
  見他將手背在身後,欲言又止,我柔聲道:“五叔,請進來說話。”
  五寨主忙擺手:“不用不用。”擺手間,我看清他握著的是一件女子衣裳。
  我正納悶,他已紅了臉,但那份紅卻不太象害羞,反有幾分悲傷之意。
  我將聲音再放柔了一些:“五叔,您有事盡管說。”
  “大嫂。”五寨主聲音有點發抖,眼圈也漸漸紅了:“您------能不能幫我在這件衣裳上繡一句話?”
  見我微愣,他忙補了一句:“今天是、是我妻子的忌日,我想燒件衣裳給她,再給她帶一句話。”
  “當然可以。”我接過衣裳,借轉身拿針線之機,擦了擦濕潤的眼角。
  我穿好針線,望向五寨主:“五叔,你想繡一句什麽話?”
  五寨主臉上的悲傷越發濃重,重得快化不開來時,他終於一字一句,聲音緩而堅決:“貞兒,還有一人未殺,你等我。”
  不知是不是懷有身孕的原因,我特別容易情緒激動,聽到他這話,眼淚啪啪,直落在手中的衣裳上。
  我坐在房中繡字,五寨主一直站在門外,並不進來。我盡自己最好的手藝來繡,但這行字還是繡得不盡如人意。
  遠遠地似有人在說話,象是狐狸的聲音,我的手抖了一下,“啊”地一聲,針刺中手指,殷紅的鮮血滴落在那個有些歪斜的“殺”字上。
  貞兒,還有一人未殺,你等我。
  哀帝已死,無賴也被他用刀捅死了,還有一個仇人未殺,是那個將他爹娘逼死的知府吧。
  殺了這人,貞兒,我便會來見你。
  貞兒,奈何橋上等等我。
  看著五寨主對著西南方向長久地磕頭,看著他將繡了字的衣裳點燃,我再度抹去眼角的淚水。
  回到小木屋,我心情十分灰暗。托腮坐在窗前,心中卻是一片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麽,也不知要想些什麽。
  說句實話,被豹子頭“搶”上山後,我眼中看到的雞公寨,便是一群野獸。及至後來豹子頭慘烈死去,這野獸的感覺才慢慢淡了些。再後來,野狼們對我很恭敬,老七這幫孩子又很真純,這群野獸便慢慢的變出人形來。
  及至聽了狐狸講的那幾個故事,他們便還原成了活生生的人,他們本來都有幸福的家庭,都有溫暖的親人,卻都被這亂世,由人逼成了野獸。
  若沒有那暴君,五寨主此時是否正和表妹花前月下,對鏡描眉?
  若沒有這亂世,老七是不是正承歡於爹娘膝下,是不是做上了帶著幾分羞怯的新郎?屈大叔是不是繼續妙手仁心,積下一樁樁無量功德?
  在這亂世,即使如我所計劃的那般逃出了雞公寨,我又能去何方?天下之大,何處是沈窈娘的容身之所?
  我鬱鬱了好幾日,身子越發沉重,便將自己關在房中,好幾日都不出去。
  狐狸可能是忙著布下陷阱誘敵,整天都不在寨子裏,晚上也不再來邀我去山頂賞月吹笛。也是,大戰在即,誰還有心情舞風弄月?
  倒讓我暗中鬆了一口氣,雖說想盡快離開雞公寨,不得不盡量麻痹他。但是一想起那天晚上可能是被他抱回來的,這這這,還是覺得見麵了會有些不自在。
  我心底深處,總在隱隱擔憂著什麽,仔細一想,卻不知為何擔憂。屈大叔來看過我數回,我吞吞吐吐將這感覺說了,屈大叔隻安慰說,這是懷孕慣有的現象,我隻能遵他囑咐,按時吃飯、按時睡覺。
  這日正坐在銅鏡前梳發,忽然發現臉上長了數顆痘痘,忙丟了木梳去擠。正擠得呲牙咧嘴、眼淚直流時,鄧婆婆端著藥碗進來了。
  見我這般擠痘痘,她看得直搖頭,道:“夫人,這樣擠會留下疤痕的,懷孕時的疤痕可最難恢複了。”
  “不怕,反正是個寡婦,也不講究漂亮不漂亮的。”我擠破一個痘痘,眼淚汪汪地道。
  鄧婆婆歎了口氣,道:“夫人,我這一輩子,最聽不得‘寡婦’這兩個字。”
  我心中一動,放下手,她已在桌邊坐下,提起衣襟抹淚:“夫人,我守寡幾十年,無兒無女,在這世間,最痛恨的便是所謂的‘貞潔’二字。若沒有這兩個字,我也不至於守了幾十年的寡,替人倒了幾十年的夜壺。更不至於臨老了,無兒無女,靠這幫無親無故的孩子過活。夫人這麽年輕就守寡,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我愣了許久,轉過身,慢慢地靠上她肩頭,輕聲道:“婆婆,我不怕,我有孩子,有您照顧我,還有這麽多叔伯兄弟。”
  鄧婆婆哭得越來越傷心,我隻得伸手替她拭著眼淚,勸道:“婆婆,我看這些弟兄都挺好的,您就把他們看成自己的子侄------”
  我話還未說完,鄧婆婆已嚎啕大哭。我慌了神,正手足無措,窗外傳來一陣尖銳的哨音。
  哨音越來越急,也有大群人在寨中奔跑。
  我與鄧婆婆奔了出去,見寨中的野狼們正在迅速集合,手中都握上了鋒利森寒的兵刃,一個個麵色凝重、腳步急急。
  大戰,終於到來。
  狐狸等人早率了大部分人馬埋伏在山下,留在寨中的野狼不多。五寨主站在他們麵前,隻有非常簡短的一句話:“為大哥報仇!”
  所有人吼了一聲:“為大哥報仇!”齊齊奔向山下。
  我急忙踏出一步,喚道:“五叔。”
  五寨主轉過身來,我看著他,輕聲道:“五叔,記住,還有一個人沒有殺。”
  五寨主一愣,雙唇慢慢抿起來,再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重重地轉身,帶著這最後一批野狼奔下山去。
  殺伐聲從山腳隱隱傳來。若是天氣極好的日子,站在棗樹下,能遙遙看見山腳下的田野。但這日陽光並不燦爛,山間也有些霧,看不清楚山下究竟戰況如何。
  黃二怪的人馬被順利誘進小山穀了嗎?永嘉府的人馬及時趕到完成包圍了嗎?
  我惴惴不安地站在棗樹下,忽然感覺身後有人比我還惴惴不安,回頭一看,是阿金阿聰兩個小子。
  見我回頭,阿聰很不爽地瞪了一眼,顯然,對於要監視我而不能親臨沙場,他感到十分遺憾兼憤然。
  我輕聲道:“危險。”
  阿金扯了阿聰一把,阿聰卻還是脫口而出:“若怕危險,老子還當什麽山賊?!”
  真是誠實的孩子,大人們都不喜歡直呼自己是山賊,他卻毫不介意。
  我想了想,點頭道:“也是。這樣吧,你們下山去參戰,不過可得說好,你們不許到最前麵去,隻在後麵支援一下,見哪位哥哥受了傷,就去幫著屈大叔包紮傷口。”
  見二人麵麵相覷,我又道:“你們放心,我不會離開的。”
  見他們極力想走卻又不敢的樣子,我索性咬破手指,將鮮血滴在那棵燒焦的棗樹上,一字一句道:“我沈青瑤以血立誓,弟兄們一日未殺黃二怪,我絕不離開雞公寨!”
  看著阿金與阿聰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鄧婆婆又抹開了淚水。
  我極目遠望,想穿透那層雲霧,看清山下的情況,眼前卻是白茫茫一片,如同我的未來,任我如何睜大雙眼,也無法將它看清楚。
  鄧婆婆的飲泣聲中,我的左眼皮忽然劇烈地跳了一下。
  我還未想清究竟是“左財右災”還是“右財左災”,右眼皮,居然也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一切,能按我預料的那樣嗎?
  爺爺在陳國右軍中服役二十餘年,是跟著江老太爺刀光劍影、血河屍堆裏爬出來的。
  小時候,秀才爹喜歡將我抱在膝頭,講一些野史或評書給我聽。若說到野史中一些戰役,有什麽激烈的遭遇戰或埋伏戰,幾十萬人打上幾天幾夜的,爺爺便會嗤之以鼻,梆梆地敲著他的水煙袋,罵道:“全他媽扯蛋!讓這寫書的人拿起刀槍去殺幾個人試一試!包管他殺不到三個人就會手軟,再勇猛的高手,也不可能殺上幾天幾夜,頂多一個時辰就會手軟!十幾萬人埋伏?有那麽大的地方讓他們不被對方發現嗎?老子當年參加的埋伏戰,頂多就是一萬人,一般不到兩個時辰,便可分出勝負!”
  我站在棗樹下,在心裏計算著時辰。天上的雲卷了又散、散了又卷,但山霧始終濃重,隻隱隱聽得到殺聲,仍無法看到山下景象。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眼見已殺過了吃中飯的時間,我開始不安起來。
  就在焦慮不安之時,山路盡頭有幾個人如兔子般急竄回來。

  你不能死(下)
  我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急迎了上去。阿聰卻不理我,衝到屈大叔的房間,抱了一些傷藥和盒子又往山下衝。
  我死命將阿金拽住,連聲問:“怎麽樣了?怎麽樣了?”
  阿金欲甩開我,我“唉呀”一聲,捂著肚子蹲在地上。阿金嚇得連忙將我扶起,臉都發白了:“大、大嫂,怎麽了?”
  我拽住他的衣襟,淚眼汪汪:“下麵到底怎麽樣了?”
  我與鄧婆婆隨著阿金往山下趕,他邊走邊說,這小子口齒倒是十分清楚,頗有幾分接狐狸的班去說書的天份。
  狐狸每天帶著人在靠近小山穀旁的稻田裏捉黃蟮,果然引來了黃二怪的人馬。
  按狐狸計劃,稻田周圍挖好了泥坑,待黃二怪的人馬殺過來,前麵的人掉入泥坑裏,後麵的人隊形就會慌亂。這時,埋伏在小山穀中的二寨主等人帶著主力殺出來,與狐狸等人前後夾擊,定能將黃家寨的人打掉一半。
  因為地形的關係,黃家寨的人隻能往東邊逃,可狐狸早與江文略有約定,隻待黃家寨的人往東邊逃,江文略便會帶人在那裏堵截,雙方再聯手,徹底將他們剿滅。
  如果按照這樣的計劃順利進行,戰役不到一個時辰,便可以順利結束。
  誰成想,黃二怪不知從哪裏聽說了狐狸與江文略聯手的消息,他竟悄悄去聯合了北麵洛郡的殷建德部。
  殷建德早就垂涎雞公山和永嘉府,想來個“伏外有伏”,將狐狸和江文略一舉端掉。狐狸等人對黃二怪窮追猛打時,殷建德帶著人馬忽然間從背後出現。那邊江文略還在苦等,這邊狐狸已支撐不住。
  幸虧江文略察覺到了不對,及時帶人趕了過來。雙方在山腳下一片混戰,殷建德殺紅了眼,無處可逃,竟要帶著人馬往雞公山上衝。
  江文略不知何故,與他死命纏在一起,甚至還一個人力守雞爪關,連斬殷建德及其手下數員大將。
  不管對方如何拚命,不管腿上的血如何流,他始終不肯讓出雞爪關。
  倒象雞公寨是他家埋了稀世寶藏的後花園似的。
  更令阿金嘖嘖稱奇的是,在大家眼中一貫君子動口不動手的狐狸,竟然是個地地道道的高手。此番血戰,他在陣中前衝後突、左砍右殺,不但手刃了黃二怪,還一個人拖住對方數十人,殺得那叫一個威風凜凜,宛如戰神降世。
  這一戰,確實殺得很慘烈。
  黃二怪,死;殷建德,死。
  黃家寨部,十死六七;殷建德部,十死七八。
  自此,黃家寨與洛郡殷建德部天下除名。雞公寨和永嘉府取得了第一場決定性的勝利。
  但付出的是:雞公寨死一百餘人,傷三百餘人;永嘉軍死兩百餘人,傷四百餘人。
  更要命的是:江文略,傷!二寨主,傷!五寨主,傷!
  狐狸為救老七,重傷!!!
  聽說狐狸昏了過去,我不聽鄧婆婆的勸,執意要下山一看究竟。可走到雞爪關,遙見山腳下一片狼藉,還隱隱見到有人打著“江”字旗號,我又停住了腳步。
  江文略的人馬還沒撤走?
  阿金疑道:“大嫂,怎麽了?”
  我撕下一角裙邊,蒙在麵上,繞到頭發後打了個結。
  阿金點頭道:“也是,大嫂長得這麽漂亮,咱們自家兄弟看看沒關係,可不能讓永嘉府的小子們給看去了。”
  匆匆忙忙趕到山腳,一眾野狼死的死、傷的傷,餘下的則圍著受傷的弟兄,又以三團人最多。
  第一團是圍著二寨主的,他傷在腿部,隻是無法行走,並無大礙,我蹲下來問了一句,他中氣十足地說沒事,我便繼續往前走。
  野狼們見我趕到,好象猛然間打了雞血似的,個個大聲叫道:“大嫂!”
  還有人向我歡呼:“大嫂,我們贏了!割了黃二怪的鳥蛋!”
  這等架勢,倒象我是禦駕親臨的皇帝似的。
  第二團人是圍著五寨主的,他傷在肩頭,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衫,他卻睜著眼在笑。看見我和鄧婆婆扒開人群,他隻愣了一下,便認出來是我,咧開嘴笑道:“大嫂,你的話我記著呢。”
  我見他中氣尚足,便也隻向他笑了一笑,衝向第三團人。
  一個人扯起嗓子在哭,我扒開人群,衝著老七罵了一句:“人還沒死,你哭什麽哭?!”
  老七的哭聲啞在了嗓子裏,我蹲下來,急問:“怎麽樣?”
  屈大叔滿頭大汗,緊張地道:“傷口處理好了,隻要能醒過來就沒事。但就怕他這一口氣支持不住,再也醒不來。”
  老七聽了,張嘴又要大嚎,我狠狠踢了過去,他嚇得收了聲,隻低聲抽泣。
  我這時才得以望向正躺在老七懷中的狐狸。他麵色慘白,但神態卻安詳無比。他就那麽靜靜地躺著,嘴角還有一絲淡淡的微笑。
  仿佛正在笑著對我說:大嫂,我不管名義上當家的是誰,我隻要這幫兄弟有條活路。
  大嫂,隻要你不逃走,我願夜夜陪著你賞月吹笛;
  大嫂,你還欠我一個承諾。
  不是不難過的。
  雖然他將我強留在雞公寨,一直派人監視我,但平心而論,他待我很好。
  也許他是為了豹子頭臨走時那一句“好生待青瑤”,也許他隻是需要我來穩定寨中的人心,但不管怎樣,他給了我足夠的照顧和尊敬,也給了我那人所不能給的信任。
  我感覺自己在顫抖,卻又無能為力,隻能蹲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老七的抽泣聲越來越大,聽得我恨不得拿團布將他的嘴給堵上。
  “讓開讓開!”阿聰卻扒拉開人群竄了進來,將手中的一個盒子打開,急道:“屈大叔,快看這個行不行?”
  我抬眼一看,那盒子裏裝著的是一支碩大的人參,看它的個頭,象極了前段時間江文略派人送上山的那支。
  不是讓人燒掉了嗎?莫非是雙胞胎?我還在嘀咕,老七已一把搶了人參,塞進狐狸嘴中,然後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頓時便知,不是雙胞胎,世間僅此一支,別無兄弟。
  這個時候我當然顧不了責備老七,和大家一樣,緊張地看著狐狸。可過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動靜。
  我的心慢慢轉涼,正雙足發軟,忽有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飄了過來:
  “不是這樣吊氣的。”
  我想我定是被嚇著了,居然想了半天,才想起這個清雅的聲音曾經朝夕陪伴了我一年多的時光。
  我緩緩轉頭,江文略正在部下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我猛然轉過頭來,忽想起自己已蒙住了麵容,便又猛然轉過頭去。這般猛然地轉了兩下,脖子竟咯咯直響。
  江文略卻沒有看我,向屈大叔道:“人參不是這麽個吊氣法。”
  屈大叔象剛從夢遊中醒來,連連抹汗:“是是是,我都嚇糊塗了。”他將人參取出,切去參頭參須,再在人參上劃了一道口子,才重新塞入狐狸口中。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在狐狸俊秀的麵容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微微動彈了一下,再微弱地吐了一口氣,慢慢睜開眼來。
  眾人齊聲歡呼。狐狸眼珠子極慢地轉了一圈,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斷斷續續道:“我還以為---到了陰曹地府,正奇怪---怎麽---都跟著來了,真--講義氣。”
  老七又哭又笑,狐狸又看著我叫了聲:“大嫂。”
  真難為他,我蒙了塊白布,他還能認出來。江文略還沒走,我不便再說話,隻點了點頭。
  狐狸卻再看向我身側,笑道:“江兄,此番真是---讓你見笑了。”
  我嚇得一個激淩,不知何時,江文略竟已蹲到了我身邊。他的右臂,隻差一個手指便碰到了我的左臂。
  我大氣都不敢出,江文略已向狐狸笑著拱手:“今日得見杜兄沙場雄姿,真正佩服。文略更加慶幸,與杜兄是友非敵。”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一如既往的清雅動聽,我卻聽著十分難受,偏又被他身子別住了,不能動彈。
  正不知所措時,狐狸看了我一眼,道:“此番若非江兄援手,後果實在是不堪想象。”
  “哪裏哪裏。”江文略道:“若不是雞公寨的兄弟們英勇善戰,我們也不可能拿下殷建德這個意外之喜。以後,永嘉府與雞公寨定要永遠親如兄弟,您說是不是------”
  我正在看著狐狸,忽覺耳邊有熱氣湧動,側頭一看,江文略已向我微傾著身子,淡淡而笑。
  “您說是不是,青--瑤--夫--人?”
  “您說是不是,青—瑤—夫—人?”
  他這句話說得彬彬有禮,但那灼熱的眼神,總有幾分讓我不安。特別是他那淡淡的笑容下,仿佛有著濤天巨浪在向我湧來,更象飽含了看著失而複得的珍寶的喜悅。
  難道,他認出我來了不成?
  不不不,是我太過敏感了,這隻是他大戰得勝的喜悅,是他能意外拿下殷建德的喜悅。
  更何況,他即使認出了我,又怎會有喜悅?沒被燒死的淫婦居然又再嫁給山賊,那隻是在他的恥辱上再加了一份恥辱,他怎麽會有喜悅?
  我張嘴想說句什麽,可聲音象憋在了喉嚨裏似的,怎麽也無法擠出來。
  可江文略卻一直淺笑,望著我。他眸子裏的喜悅,似乎更濃了。
  他的身子傾得太近,我情不自禁地想躲開,可再往前躲就是狐狸的身子。正不知所措時,麵前忽然伸過一隻手來,狐狸在爽聲笑:“那是自然。我們雞公寨與永嘉府,以後要永遠是兄弟。”
  狐狸的右手正擋在我與江文略之間,也正隔斷了我們對望的目光。
  江文略慢慢轉頭去看狐狸,狐狸向他挑了挑眉,他便也爽笑著伸出右手,兩人雙掌互擊,同時大笑。

  狐狸和我的陰謀(上)
  野狼們與永嘉軍齊齊歡呼。狐狸左手仍緊攥著江文略的手,借著他一拉之力拚命站了起來,老七急道:“六哥,你----”
  “不礙事。”狐狸強笑道:“這麽躺著和江兄擊掌為盟,未免不夠誠意。”
  他站直了,踏前兩步,正橫在我與江文略之間。他再將右掌一舉,江文略含笑再度擊上他的手掌,二人再度握拳大笑。
  笑聲與歡呼聲中,我悄悄移動身子,躲到了狐狸身後,並不自覺地拉了拉衣衫,想努力遮住已挺得比較高的肚子。
  “杜兄,你的傷---”
  “不礙事,先前到了陰曹地府,見到了閻王爺。因為我這個人太不聽話,和閻王爺吵了一架,閻王爺一氣,說六十年內都不想再見到我,於是又把我踢了回來。”狐狸笑道。
  江文略的聲音很誠懇:“杜兄得好生歇著才行,不如我送杜兄回山寨休息吧。”
  我被這話嚇了一跳,正在這時,似有什麽東西衝著我的肚皮踢了一腳,我“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彎腰捂住肚子。
  “大嫂!”
  “大嫂!”
  還有個人叫了半聲又停住,迷糊中我沒太聽清楚,是“窈”還是“瑤”?
  三個人同時急竄過來,將我扶住。
  將我左臂扶住的是狐狸,可他也是搖搖晃晃,於是老七便鬆了手去扶他。可我的右臂,也被一隻手用力扶住。
  這隻手很溫暖,也很熟悉。我緩緩抬頭,那是江文略的手。
  我冷冷地看向他,他愣了片刻,如同被火灼了一般,迅速收回手,尷尬笑了笑,聲音也似有些幹澀:“青--瑤夫人,您沒事吧?”
  我努力回想著方才那一瞬間,他叫了我半聲什麽,是“窈”還是“瑤”?
  正想時,狐狸在我耳邊低聲問:“大嫂,怎麽了?”
  我恍然清醒,搖搖頭,含糊著聲音道:“沒事,隻是好象忽然有人向我踢了一腳。”
  屈大叔和鄧婆婆同時笑出聲來。屈大叔哈哈笑道:“那是咱們的少寨主調皮,在夫人肚子裏練腳法呢。”
  我一愣,瞬時臉頰紅透,所幸此時蒙著白布,不然可就羞得沒處躲藏。
  一眾野狼都哈哈大笑,笑聲裏透著幾分好奇、幾分新鮮。我偷看瞥了一圈,老七的臉竟比我還紅,狐狸倒是一如既往地微微笑,江文略------他也在笑,可那笑容----
  屈大叔又笑道:“不過這麽算來,咱們少寨主可算是天生英猛,剛四個月就會在娘肚子裏大展拳腳了。”
  我感激地看了屈大叔一眼,以他的醫術,不會看不出來我究竟懷孕多久,他這是在替我遮掩。也許,狐狸也早就叮囑過他了吧。
  正想時,隆隆的馬蹄聲踏破眾人的笑聲,急馳而來。
  所有人都嚇得急速跳起,紛紛握了兵刃,老七踏前兩步,將我和狐狸護在身後,急道:“大嫂,六哥,你們先走。”
  狐狸卻喘著氣笑:“怎麽這麽膽小?十來匹馬就嚇成這樣!”
  這時野狼們也看清楚了,從遠處急馳而來的不過十餘匹馬,便都放下兵刃,哈哈而笑。
  江文略回頭看了看,眉頭慢慢皺起。待那十餘騎馳近,為首一人跳下馬,向他奔過來,他冷冷說了一句:“你來做什麽?”
  來者臉上那份溫婉如水的笑容便頓時僵在了臉上,可也隻僵得片刻,她便又重新展開笑容,並依上江文略的肩,聲音很柔很溫婉:“夫君,你沒事就好,我可擔心死了,實在受不了,這才過來------”
  江文略打斷了她的話:“這裏是戰場,是殺人的地方,你一個婦道人家,來湊什麽熱鬧!”
  這等好戲難得一見,野狼們都攏著手,圍過來看江二公子當眾訓斥新婚嬌妻。
  羅婉笑容再度僵住,也難怪,江文略從來都是笑如春風,對她也總是很和氣地說話,哪曾這麽給過她難堪?
  也不知江文略今天是不是吃錯了藥。
  我正笑眯眯看著,忽覺手臂微微緊了一下,回過頭,狐狸在向我微笑,他的手,還在扶著我的左臂。
  我向他搖了搖頭,又微微點了點頭。
  你放心,我沒事,我很好。
  他竟明白了似的,慢慢鬆開手,再向我擠了擠眼睛,我忍不住輕輕一笑。
  我的笑聲引起了羅婉的注意,她可能正難堪到極點,便將馬鞭子直指向我,大聲道:“她不也是個婦道人家,不也在這裏?為何我就不行?!”
  嘖嘖嘖,也真難為她,隻怕是生平第一次這麽失態吧。
  江文略麵色一變,怒喝道:“回去!太不象話!”
  我從沒見過江文略發脾氣,這冷峻的神情,微抿的堅毅唇角,原來他發起怒來竟可以如此肅殺,我的心都不由隨著他的喝聲而震了一震。
  狐狸卻忽發話:“江兄。”
  “杜兄請說。”江文略轉身抱拳。
  狐狸將人參放在口中嚼了幾下,斜睨著羅婉,冷聲道:“這位,就是二夫人嗎?”
  江文略還未回答,老七已湊過來,提醒道:“六哥,錯了,應該稱少夫人,而不是二夫人。”
  狐狸抬眼望天:“江兄人稱江二公子,難道他夫人不是江二夫人?”
  老七這孩子太可愛了,居然和狐狸抬起了杠:“排行是這樣沒錯,可叫人家二夫人二夫人的,聽起來象是叫小妾。”
  羅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江文略已苦笑道:“內人不識禮數,杜兄莫怪。”
  狐狸歎了口氣,道:“江兄,我杜鳳是粗人,性子直,說出來的話也直,江兄莫怪。你們江府也算是名門世家,怎麽二夫人這麽------大嫂是我們雞公寨的當家大嫂,是我們少寨主的親娘。她可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子或沒見識的婦道人家,而是巾幗英雄、女中豪傑。雞公寨的弟兄見了大嫂,都要恭恭敬敬行禮,就是出了雞公寨,天下英雄也得尊稱大嫂一聲‘青瑤夫人’。二夫人這般用鞭子指著我們大嫂,婦道人家長、婦道人家短的,未免也太不把我們雞公寨放在眼裏了吧?”
  羅婉張口結舌,以她之口才,竟一時找不出話來辯駁狐狸。
  狐狸又歎了口氣,道:“又或者,二夫人心底裏看不起我們雞公寨,總認為我們隻是一幫山賊。俗話說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難道二夫人這般想法是受了江兄的影響不成?難道江兄嘴裏說得客氣,心裏也把我們看成一幫山賊不成?!”
  狐狸這話著實厲害,野狼們頓時同仇敵愾,紛紛瞪著眼睛,望向江文略和羅婉。
  江文略連連擺手:“不不不,杜兄誤會了,在文略眼中,各位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豈會有不敬之意。”
  他急速回頭,喝道:“還不去給青瑤夫人道歉?!”
  羅婉眼睛都紅了,可看著江文略淩厲的眼神,她咬了咬下唇,應了一聲。再拖一陣,見我這個“夫人”還沒發話謙讓一番,她隻得慢慢走過來,走到離我數步處,十分勉強地行了個福禮。
  “江羅氏行事魯莽、不識禮數,請青瑤夫人見諒。”
  按照名門世家那套虛偽的禮節,此時,我應當“唉呀”一聲迎上去,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將羅婉挽起,然後很客氣地說:妹妹切莫如此,你我兩家現在攜手合作,你我便也如親姐妹一般,今後姐姐我若有什麽失禮的地方,也還得請妹妹多多擔待。
  等等等等,如此這般。
  可我看著羅婉半蹲在麵前,心中說不出的舒暢,渾身的毛孔都似泡在熱水裏一般,恨不得讓她就這麽一直蹲下去,蹲上幾天幾夜。
  若不是考慮到即將要逃離,不能讓羅婉認出我來,我說不定會按捺不住心中滔天的恨意,上去狠狠扇她兩記耳光。
  於是我一直沉默著,羅婉見遲遲沒有人配合她,便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裝作沒見過世麵、不懂得還禮的樣子,不安地揉搓著衣角,可就是不上前扶起她。
  狐狸明顯是在忍著笑,他忽然衝我眨了一下眼睛,象要請示什麽事情似的,湊到我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句:“今天早上的鹹水蛋醃得不錯。”
  我一愣,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笑出來,心領神會下,湊回狐狸耳邊,嘴唇微動:“不是我醃的。”
  狐狸皺著眉頭再湊回來:“怎麽吃著象是你的手筆?鹹中帶甜,香而不膩。”
  我一本正經湊回去:“你若喜歡,晚上多吃幾個。”
  我二人就這般討論著“重要”的事情,任羅婉一直在我麵前半蹲著。
  野狼們都是渾慣了的,可能也不太明白這些世家的禮節,沒人覺出什麽不對勁,都繼續笑著看熱鬧。可江文略,也袖著手在一邊淡淡地看著,隻抬眼看到我和狐狸耳語時,微微皺了一下眉。
  估計羅婉的腿蹲得發麻了,江文略看向我和狐狸的眼神也越來越冷峻,我才向狐狸瞪了一眼。
  狐狸輕咳一聲,道:“二夫人請起,我家大嫂因為身子重,不便來扶您,您的誠意,她心領了。”
  羅婉這才掙紮著站起,轉身走向江文略時盯了我一眼,我本能下瞪了回去。
  羅婉腳步停滯了一下,再看了我一眼,才緩緩走向江文略。江文略向我和狐狸等人抱拳:“夫人,杜兄,你們先回山寨休整。等大家都養好了傷,咱們再商議下一步如何劃地結盟。”
  他要提步,狐狸卻忽喝了聲:“慢著!”
  江文略回頭,狐狸麵容變得很嚴肅,冷聲道:“有件事,得麻煩一下江兄。”
  “杜兄請說。”江文略拱手。
  “此番你我聯手誘擊黃家寨,事情十分機密,我雞公寨隻有當家大嫂和六位寨主知曉詳情,但黃二怪是如何知道此事而去聯合殷建德的呢?”
  江文略怔住,旋即肅容道:“好,我回去定要將此事查個明明白白,給杜兄一個交待。”他再看了我一眼,微微欠身,翻身上馬。
  看著江文略帶著永嘉軍打馬遠去,我微微歎了聲,回頭道:“六叔,你的傷------”
  陽光下,狐狸的臉刹那間變得蒼白無比,他身形搖了搖,老七還沒來得及將他扶住,他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狐狸和我的陰謀(中)
  “死狐狸,你再不醒,我把你的狐狸皮剝下來------”
  窗外已下起了雨,風一陣緊過一陣,雨也一陣密過一陣。
  離那場大戰已經過了三日,可狐狸還沒有醒過來。陣亡的弟兄都已經入土為安,受傷的弟兄也都在康複之中,人參湯一碗碗地灌下去,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老七托著藥碗進來,他也瘦得不成人樣,這三天若不是我罵得他去睡了一覺,隻怕他也得倒下。
  更令我心酸的是屈大叔說出來的一番話。
  “六當家以前受過這世上最殘忍的酷刑,全身經脈、骨頭,到底都有舊傷 ----唉,真不知他是怎麽熬回這條命的。那天他醒過來後,為了不被永嘉府的人看輕,強撐了那麽久,結果引發了舊創。唉,雖然沒有生命危險,隻怕得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醒過來------”
  隻有我才知道,他那天那樣子笑著強撐,不僅僅是為了不讓永嘉府的人看輕。
  如果不是為了不讓江文略認出我,不是為了幫我戲弄羅婉,也許他就不會---
  我的心情很沉重。
  雞公寨贏了,由於那日滴血為誓,我也獲得了野狼們的信任,對我的監視已日漸鬆懈。一切朝著預料的方向發展,而我的肚子也不能再等下去。
  自從那天孩子會第一次動,之後的每一天,他都會時不時動上幾下,這種奇妙的感覺,讓我心中既甜蜜又酸澀。也讓我真切的感覺到,在這世上我不再是一個人,我還有他,有血脈相連、骨肉相親的孩子。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必須得離開。
  我不想等到肚子挺得很高時再顛沛流離地逃亡,更不想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成為亡命的山賊。更何況,那日在山腳,我總感覺江文略似是認出了我,今生今世,我絕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糾葛。
  可狐狸一直沒有醒來。
  明知他若醒來,可能會讓我逃走的計劃毀於一旦,但又覺得,在他醒來之前,我就這樣離開的話,心底總會有隱隱的不安和負疚。
  令我稍稍得以寬慰的是,豹子頭並沒有身首異處成為無頭鬼,好歹留了一份全屍。
  黃二怪已被狐狸斬於劍下,據黃家寨的俘虜供述,那晚豹子頭確實死於箭下,黃二怪本來是要割下他的腦袋帶回去炫耀的,但火光照映下,豹子頭死去時的麵容十分猙獰,銅鈴般的眼睛竟一直沒有閉上,死死地瞪著黃二怪。
  黃二怪竟然怯了,不敢再割豹子頭的腦袋,隻得一腳將他踢下雞爪關旁邊的山穀之中。
  山穀很深,野狼們從哨寨上吊了長繩下去尋找。可過了這麽久,加上以前雞公寨屢屢被人攻打,山穀深處竟積了累累白骨。最新的屍骨也已高度腐爛,竟分不出哪具才是豹子頭的。
  所幸四寨主跟著豹子頭多年,知道當年他與人交手曾斷過左臂臂骨。終於發現一具高大的屍骸左臂有折斷的舊痕,這才確定是豹子頭無疑。
  穿上孝服,看著豹子頭的靈柩緩緩入土,我哀哀而泣。
  豹子頭,希望你來世能再見到美娘,能與她在沒有所謂“貞孝節烈”的地方,過著平淡而幸福的日子。
  豹子頭,其實你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因為你的一句話,他們待我很好。現在你已入土為安,我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希望你能諒解我。
  老七哭得聲嘶力竭,我知道他這段日子為了狐狸憂心,總覺得是自己害得狐狸受傷,心中愧痛。五寨主等人要去勸,我悄悄攔了,讓他哭了個痛快,免得憋在心裏憋出病來。
  誰知老七越哭越厲害,哭到最後,竟然暈倒在墳頭,嚇得野狼們趕緊將他抬了回去。屈大叔給他灌了一碗藥,他卻依然昏昏沉沉,嘴裏還不停說著胡話。
  這夜的月兒閃著冷森森的白光,將整個山寨照得有些詭異的微芒。
  我長久地站在棗樹下,看看狐狸的房間,又看看老七的房間,遲遲提不動腳步。
  可是,不能再拖了。
  隻有今夜才是最好的逃亡時機。大戰得勝,東邊和北邊的強敵都肅清了,與永嘉府又是關係最好的時候,野狼們鬆懈了許多,每晚值哨的人少了一大半。
  二、五寨主受傷,四寨主帶人去黃家寨收繳戰利品,狐狸、老七昏迷不醒,三寨主因傷懷豹子頭而喝酒喝醉了。過了今夜,隻怕再也沒有這麽好的時機。
  我咬咬牙,下了決心。
  狐狸的房門是虛掩著的,我悄無聲息地走到他床前,屋內如豆的燭火將他的臉照得越發慘淡。因為長時間的昏迷,他的唇已幹涸,裂開一條條細小的紋。
  我擰了濕巾,一點點塗著他的唇,低低歎了聲:“你、又何必這麽拚命?”
  窗外有夜鳥在淒惶地鳴叫,我在床邊緩緩坐下,坐了許久,也不知要說些什麽,可說些什麽。
  月光一分分移動,我終於站起身,再看了狐狸一眼,悄然出屋,並輕輕地掩上了房門。隻希望能如屈大叔所說,他沒有生命危險,也許,明天早上他就會睜開雙眼。
  老七卻沒再說胡話,睡得很昏沉,鄧婆婆也已歇下,我回到小木屋,再等了小半個時辰,確定沒有人再監視我,終於再一次踏上逃亡的路途。
  我到廚下抱了鄧婆婆養的兩隻兔子,悄悄潛到寨門處。
  寨門旁隻有兩個人值守,其中一人還在抱著長矛打盹。我將手中的一隻兔子往草叢中一扔,簌簌的聲音頓時引起那名未睡著的哨兵的注意。看著他一步步走向草叢,我再將另一隻兔子往另一邊遠遠扔去。
  那哨兵很警覺,馬上折向另一邊,還用刀不停撥著草叢。我知機不可失,彎下腰,悄無聲息地拉開木閂,如野貓一般潛出寨門。
  這一路,我走得很謹慎,走走停停,有輕微的風吹草動,便會閃入路邊的樹林之中,待確定沒有動靜,才會繼續往前走。
  雖然月色尚好,我仍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直到月上中天才看見哨寨。
  自上次被偷襲,狐狸讓人在雞爪關加建了一道高高的寨門,正扼住關口,要想再度翻過哨寨是不可能的。但那日野狼們用繩索吊下山穀去找豹子頭的遺骨,倒讓我靈機一動,找到了順利潛過哨寨的好法子。
  哨寨右後方是個小山崖,山崖不高,卻比較陡。從下麵是絕對爬不上來的,但從崖頂的小樹林,卻可以吊根繩子,慢慢垂落下去。
  哨寨向來隻防人往上攻,不會防寨中的人往外逃,小山崖這裏自然無人看守。我幼時曾隨娘去采過藥,雖然現在身子有點重,但隻要小心點,應當還是能夠下去。
  能不能成功逃走,在此一舉。
  月兒照得山間如同鋪上了一層霜色,四周很靜寂,白日的炎熱都化作了絲絲清涼。夜空中似起了一層輕霧,隱隱約約聽得到哨寨中有人在輕咳,也有人在打哈欠。
  夜鳥在一聲聲地啼叫,我不由回頭向山寨方向看了看,壓下心中的一絲愧疚,繼續摸索著向前走。
  野狼們那日吊上豹子頭的遺骨後,將繩索順手丟在了路邊,我悄悄將繩索踢入了草叢中。
  找到繩索後,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小樹林,每一步都走得極輕極謹慎,生怕讓哨寨的人聽到了動靜。
  好不容易爬上崖頂的小樹林,正要將繩索放在地上,喘口氣,前方崖邊忽傳來人聲。
  我駭得魂飛魄散,險些要轉身就跑,無奈雙足發軟,好半天才能提動右腳,卻聽那人低聲說了句:“約定是什麽時辰動手?”
  我心中一動,停住腳步,在深深的灌木叢中蹲下來,屏息斂氣。
  影影綽綽的月色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站在崖邊,我看不清他們是誰,但他們的聲音卻可以很清楚地收入耳中。
  “和他們說定子時動手,應該已到了山腳,隻等子時,便會上來。”
  “嗯,可不能有差池才好。”
  “放心吧,爺,都談好了,王胡子拍著胸脯說一定沒問題。隻要將王胡子的人悄悄放上去,在寨子裏放一把火,趁亂將那頭笨牛和姓杜的小子給殺了,爺再帶人上去裝作救援,王胡子便會撤。到那時,二笨牛和杜鳳都死了,他們的親信也死得七七八八,那個大肚子婆娘再順手一刀宰了,雞公寨還不是爺您說了算?”
  “但願如此。”這人長長地歎了口氣,加上先前那人所言,我認出他是陰狠凶戾的三寨主。
  “爺您就放心在這裏等著,放王胡子的事老武他們會辦好,等寨子亂得不行了您再上去。”
  “嗯。”三寨主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道:“隻是不到割下老二和老六腦袋的那一刻,我這心裏總有點不踏實。若不是恰好老六重傷醒不來,老四又去了黃家寨,機不可失,唉,還真不想邁出這一步------”
  “那是爺您心裏仁慈,不願壞了手足情義。可那二笨牛,什麽時候拿爺當兄弟看過?姓杜的也越來越不把爺放眼裏。大當家不在了,這雞公寨就應該輪到爺來做主,竟要奉一個沒出世的娃娃當什麽少寨主,簡直讓天下人笑話!”
  三寨主點頭道:“也是,罷,今晚咱們就搏一搏吧。”
  “爺英明。”
  我感覺自己的身子在極輕微地顫栗。
  灌木叢中有夏蟲在叫,一聲緊似一聲,如同我的心跳。若不是我強自鎮定,這顆心險些就要跳出喉嚨。
  不知黃曆上有沒有寫著:今夜月白風輕,實乃殺人放火、乘亂逃命的良辰吉日。
  原來我不必冒著跌落的危險從崖上吊下去,隻需等到山寨大亂,便可以乘亂逃出去。
  我也更應該慶幸自己選在今夜逃離,不然,很有可能會被三寨主順手幹掉,再將這一屍兩命的罪孽栽在王胡子頭上。
  我長久地蹲在灌木叢中,看著三寨主和那手下在崖頂不安地徘徊張望,聽著夏蟲一聲聲的癡鳴。
  月光從灌木叢頂透進來,正在我身前的地麵上映出一團淺淺的灰白。
  這份灰白,象極了狐狸慘淡的麵容,也象極了老七昏迷時的臉色。

  狐狸和我的陰謀(下)
  蹲到雙腿發麻,我仍在糾結。
  若回去報信,一來會讓野狼們知道我試圖逃走,二來今夜之後寨中的防守肯定會嚴之又嚴,我再也沒有機會逃出來。
  再說,我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若不趕緊逃走,隻怕再也沒有力氣走這麽長的山路,吊下這麽陡的山崖。
  可若是不回去報信------
  我回頭望向山寨,如霜的月色下,雞公山倒於這時顯出雞的輪廊來。雞頭位置,山寨寨門上吊著的燈籠如同微弱的星光,閃閃爍爍。
  老七這孩子,不知有沒有醒過來?醒來之後是不是還哭得那麽傷痛?
  鄧婆婆有沒有在咳嗽,屈大叔是不是還在燈下看著醫書、熬著膏藥?
  目光往下移,是山腰,有著依依流水、青青稻田的山腰。
  我咬了咬牙,極緩慢地挪動雙腿,待針刺般的發麻感完全消失了,才一步一爬地挪下小山坡。
  下到山路上,我仍不敢走快了,雖然明知子時快到,仍隻敢極輕地向上走。待離雞爪關很遠很遠了,我才發足狂奔。
  懷著五個多月的身子這樣奔跑,不到一會我便支撐不住,隻得放慢了腳步。可月兒在不停向西移動,我似乎聽見山下有大群人在攻上來,眼前也似乎看見豹子頭死去那夜的大火再度將雞公寨吞沒。
  口中焦渴無比,心跳響如鼓擂,我咬著牙繼續往山上跑。
  寨門口的兩個哨兵仍在,我卻不知他們是不是三寨主的人,隻得在離寨門不遠處停住腳步,待呼吸完全平穩,心也跳得不再那麽厲害,才略帶悲傷地走過去。
  哨兵顯是被我嚇了一大跳,打開寨門迎上來:“大嫂,您、您怎麽------”
  我低聲飲泣:“今天你們大當家下葬,我、我這心裏不好受,到外麵走了走----”
  哨兵還在撓頭,我已走入寨子。
  因為不知有沒有三寨主的人在暗處埋伏著,我不敢直接去拍二寨主和五寨主的門,估摸著最好先喚醒老七再去通知別人,便端了盆水,裝作去照顧老七的樣子,推開了他的房門。
  老七卻不在房中,我的身子頓時冷了半截,隻得轉去狐狸的房間。
  時間緊迫,顧不了所有人,好歹把狐狸先藏好了再說。
  狐狸屋裏的燭火不知什麽時候滅了,屋中較黑,我摸索著進了門,卻被一把椅子跘得跌倒在地。
  我忍著痛爬起來,摸到床邊,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舒了口氣,狐狸還在。
  我一把掀開被子,摟住狐狸的雙肩就往地上拖。
  他比我想象的要沉許多,剛將他拖下床,我便吃不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由恨恨罵了聲:“死狐狸,這麽重!少吃點會死啊!”
  我正要爬起來再拖,忽有一隻手從黑暗中伸過來,捂住了我的嘴。我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正要掙紮,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嫂,千萬別叫!”
  我立馬停止掙紮,老七也鬆了手,仍將我手中的人拖回床上,又爬回來,壓低聲音道:“大嫂隨我來。”
  我徹底無語,狠狠踹了他一腳,老七也不敢叫出聲,隻抱著腳跳了兩下。
  我們貓著腰出了房門,趁黑溜到廚房,從灶後的木門出去,再往上走一段,小樹林中,密密麻麻站了上百號人。
  夜風急湧,卷得一人衣袂翩飛。他緩緩轉過身,林中黑重,我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卻聽得出他聲音中含著濃濃的喜悅:“大嫂,您去了哪裏?大家都急壞了。”
  我恨不得將他的狐狸皮給剝下來,怒道:“你們捉王八也不叫我,還把我一個人丟下讓王八吃,太不夠意思了吧?”
  老七忙湊過來道:“大嫂誤會了,我們正要去叫大嫂,卻發現您不見了。六哥急得直跳腳,所幸您回來了。”
  他又好奇地問我:“大嫂究竟去了哪裏?我找得喉嚨直冒煙。若不是六哥眼尖發現大嫂回來了,等會可-------”
  我瞥了狐狸一眼,又迅速將目光移開,淡淡道:“今天你們大哥下葬,我心裏難受,到雞爪關他陣亡的地方坐了坐。誰知聽見兩隻王八講話,知道他們要將王胡子的人引上山,便想著跑回來通知你們,哪曉得你們竟是做好了套子,隻瞞著我這個當家大嫂!”
  想起在小山崖頂的痛苦糾結,這一路跑回寨子的驚懼害怕,再想起這數日看著“昏迷”的狐狸時的傷懷,我越說越氣,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月光斜斜地照進樹林,狐狸看著我,雙眸中似閃著欣喜的光芒。他笑了聲,卻又頓住,然後冷了聲音道:“來了!”
  王八捉得很順利。
  在小樹林裏的這上百號人是大家以為已經去了黃家寨收繳戰利品的四寨主等人。五寨主也悄悄帶著人埋伏在了山寨四周,隻餘二寨主和他的手下作為誘餌呆在房中。
  待王胡子的人衝入山寨,二寨主“及時”地發現了敵人,並大呼小叫,帶著手下拚命抵抗。王胡子的人要放火燒山寨,自是隻能點燃無關緊要的房屋。
  王胡子打得十分吃力,這時三寨主帶著人趕了回來,見雙方相持不下,而寨中已是火光衝天,又有人在喊著五當家和六當家被殺死了,他似是猶豫了一陣,才帶著人直殺向二寨主。
  火光將寨中情形映得很清楚,狐狸在林邊負手看著,搖了搖頭,嘖嘖道:“三哥真是下了狠心了。”
  我歎了聲,低低道:“何必呢?就是當上了大寨主又有什麽好?”
  狐狸忽然轉頭看向我,我離他太近,他這一偏頭,臉近在咫尺,嚇得我急忙往後一縮。
  他湊到我耳邊,聲音低沉得似摻雜了一絲特別的情緒:“既然已走了,為什麽回來?”
  我張了張嘴,還在猶豫是不是要對曾逃跑的事情死不認帳,他卻又轉頭去看寨中戰況。
  二寨主帶著人且戰且退,三寨主一路緊追不舍。
  看著二寨主已退到林邊,狐狸歎了聲,拂了拂衣襟,淡淡道:“好歹兄弟一場,給三哥留一條活命吧。”
  三寨主看見伏兵四起時的眼神,就象一隻落入陷阱的狼,淒厲嘶嚎,想跳出陷阱,卻不得不一次次墜下,最後猩紅的眼睛中隻餘深深的絕望。
  待將王胡子的人徹底剿滅,將三寨主還活著的手下圍在包圍圈內,二寨主衝上前,將受傷的三寨主用力踩在腳下。
  “操你娘!早知你小子不是人,卻不知你連禽獸還不如!竟敢出賣兄弟?!說!聯剿黃二怪,是不是也是你走露的風聲?!”
  三寨主卻也硬朗,隻“呸”了一聲,死死盯著二寨主,眼裏要噴出火來。
  二寨主猛然抽刀,架在他脖子上,怒道:“若不是六弟機靈,看出你不對勁,整個雞公寨的人都會死在你這個王八羔子手上!我今天就要替兄弟們殺了你這個奸賊!”
  刀鋒閃著冷厲的光芒,也映著二寨主猙獰的麵容。
  “二哥!”
  狐狸負手而出,聲音不大,卻極具威嚴冷峻的氣勢。他眼神冷冷一掃,三寨主癱軟在地。
  二寨主隻是愣了一下,便收起刀子。我歎了口氣,知道從這夜起,雞公寨將是狐狸一人的天下。
  聽二寨主在嚷著要將王麻子開天窗、將三寨主三刀六洞,我一陣惡心,不想再看,正要轉身回小木屋,腹中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疼得我冷汗直迸,眼前黑暈,身形搖晃。
  有人向我撲過來,在我即將倒地的瞬間,一雙溫暖的手,用力地將我抱入懷中。
  我似乎又進入了如那夜一般幽遠的夢中。
  夢中的小舟在輕輕搖晃,象極了小時候娘將我抱在懷裏的感覺。娘在愛憐地將我的亂發理順,又在溫柔地輕撫著我的額頭。
  “青瑤、青瑤------”
  為何娘不是叫我窈娘,而是喚我青瑤?
  不管了,隻要娘能回到我的身邊,隻要能抓住這一份溫柔,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我緩緩伸出手去,想觸摸娘的麵容。
  “青瑤、青瑤------”
  可娘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我感覺到她將一去不返,我將再一次孤苦無依。
  心底的酸澀、苦楚、迷茫似洪水般噴泄而出,我猛然坐了起來,大聲喚道:“娘------”
  陽光從窗外斜斜射進來,我禁不住閉了閉眼,再微眯著睜開。
  窗下有個修雋的身影,恍惚之中,我竟以為回到了江府的小樓中,江文略正站在窗下靜靜看書,偶爾回頭看我一眼,唇邊有著輕柔的笑。
  可夢終會結束,一時的恍惚,也終有清醒的時候。
  娘早離我而去,江文略也已成為我今生最不願看到的人。我也仍然沒能離開雞公寨,無法回到想茲念茲的家鄉。
  我掩麵而泣,淚水漸由指縫淌下,又沁濕了衣襟。腳步聲由窗下到床邊,我抬起頭,一方絲帕靜靜地遞到麵前。
  “不用。”我搖了搖頭,泣道:“索性讓我哭一場更好。”
  狐狸低頭看著我,他的目光似帶著一絲憐惜,輕聲道:“你若再傷心,孩子會保不住的。”
  我一驚,狐狸又道:“你昨晚應該是跑得太急,動了胎氣。屈大叔說,這幾個月來你飽受驚嚇和委屈,又壓著重重傷心之事,這孩子,若再不小心護著,隻怕------”

  狐狸的承諾
  我茫然了許久,木愣地接過狐狸手中的絲巾,臉上的淚痕,卻早已幹了。
  狐狸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我不自禁往裏躲了一下。
  “大嫂。”狐狸似是斟酌著開口:“很抱歉,沒能早點告訴您。”
  我將目光挪向窗外,淡淡道:“六叔沒有什麽對不住我的,你捉王八,我跑路,大家不過是各幹各的份內事罷了。”
  狐狸輕咳一聲,沉默頃刻,才道:“不管怎樣,昨晚那種情況,大嫂能夠回來報信,我很感激。”
  我無語,隻是盯住正在窗台上跳躍著的一隻麻雀看。
  “黃二怪能聯合殷建德,這事讓我覺得奇怪,那日在戰場上我確實是真的昏過去了,隻不過晚上就醒了過來。因為想來想去三哥的嫌疑最大,但他手下的人也最凶悍,不徹底鏟除,隻怕雞公寨會毀於一旦,所以我才定下了引蛇出洞的計策,怕大嫂擔心,才叮囑老七不要-------”
  我打斷了他的話:“六叔不必對我說這些,山寨的事情與我無關。三當家已除,我想你也不再需要這個孩子當什麽少寨主。大當家臨走時說過,他若回不來,由你接任大寨主。現在時機已成熟,明天我就會把這句話告訴各位兄弟。也請六叔高抬貴手,放我下山。”
  狐狸卻沉默了許久,才站起來,向我微微欠身:“既然昨晚大嫂選擇回來報信,您就永遠是雞公寨的當家大嫂。”
  他歎了口氣,聲音輕柔了許多:“大嫂,並不是我執意不放您走。您要走,也得等生下孩子再走。屈大叔說,您現在的身子隻能靜養,絕對不能離開山寨,否則會有小產之虞。”
  不知是不是那日昏倒後夢到了娘的緣故,其後的很長一段日子,每當合上眼,我都會夢見娘。
  夢的開頭,總是跟著娘去摘茶采藥,踏著青山、哼著歌謠,娘在和煦的春風中回頭向我溫柔地微笑。
  可接下來,總是會狂風驟起,尖銳的風呼嘯著將一切刮走,並在空中狂嗥獰笑、怒吼哀號。
  這風,總會將我卷回到娘死的那晚,亂兵從山神廟外湧進來,娘將我推到幹枯的水井中,可她還沒來得及跳下來,亂兵已衝入後院。
  我很清晰地聽見刀刃自娘脖間劃過的聲音,聽見娘趴在水井邊緣,輕輕地喚了聲:“窈娘---”
  娘的血,也一滴滴,滴在我的臉上、手上、身上------
  這血,浸透了我的骨頭,浸得我如同被一張血網包住了,無論怎麽掙也掙不開。我拚力掙紮,然後----
  拚力坐起,滿頭大汗。
  在這噩夢的折磨下,我的臉一天天消瘦下去。
  狐狸送了很多補品過來,老七也每天出去打點野味給我補身子,屈大叔更是每天煎湯熬藥,我都不多說一個字,很順從地吃下去。
  可我的臉還是一天比一天瘦。屈大叔說這是孩子在體內吃得太過、耗費了母親元氣的原因,卻也別無辦法可想。
  山間寒意漸重,這日我推開窗,見山巒似被塗上了一層黃色,算了算日子,竟已是中秋。
  木窗遙遙對著一棵銀杏樹,樹葉在夕陽下閃著淡淡的金光,秋風微拂,一片銀杏葉悄然下墮,在空中飄轉回旋,又輕輕落在一個人的肩頭。
  那是狐狸,他係著青色披風,頎長的身形比銀杏樹還要挺直,他似是往小木屋看了一眼,又轉頭問了屈大叔一句話。
  從他的口形,我依稀可以分辨出這句話。
  “真的再沒有辦法可想?”
  屈大叔似是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搖著頭走開。狐狸仍在銀杏樹下負手而立,神情似乎有些沉鬱。
  我正遙遙看著,他微微抬頭,眼神向小木屋掃過來,我急忙從窗前閃開,過得一陣再往外看,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也難怪狐狸顯得心事重重,雖然現在雞公寨名義上還是由我這個大嫂和五位寨主共同當家,但自從平定三寨主作亂後,寨中事務基本上都由他一人決斷。
  雞公寨自剿滅黃家寨後聲名大振,狐狸與江文略劃地為盟,黃家寨歸入雞公寨,而洛郡則並入永嘉軍。雙方以黃家寨為界,雞公寨向西、永嘉軍向東,並約定永遠親如兄弟,互助互援。
  這樣一來,雙方都再無後顧之憂,倒也算是雙贏之舉。
  與黃家寨一戰及後來的三寨主作亂,令雞公寨大傷元氣,但聲名大振後,來投奔的人馬越來越多,山寨規模日益擴大。為免有新進寨的人不守規矩,驚嚇到我,狐狸特命人在小木屋外做了兩道柵欄,並命阿聰阿金日夜看守。
  他很忙,再也沒有約我去山頂賞月吹笛,也很少來小木屋,即使來了,也隻是匆匆地問兩句,放下補品就走。
  我總覺得自內亂那夜之後,他似乎在刻意地疏遠我。也是,不需再用我肚中孩子的名義來壓製二三寨主,豹子頭大仇已報、入土為安,他也不必再對我那般尊敬。
  可這夜,狐狸卻來敲我的門。
  阿金阿聰抬著竹滑竿站在他身後,我也沒多問,坐上滑竿,隨著狐狸上了山頂。
  山頂的巨石旁,不知何時竟建了一座小小的竹亭。竹亭如展翼之鷹,又似臨波之荷,秀雅中不失氣勢,亭上有匾,刻著“雲池”二字。
  亭側書著一副楹聯:雨來天地青,瑤舞靜月白。
  阿金阿聰不知何時已悄然退去,隻餘我站在亭中,與狐狸靜靜對望。
  “大嫂。”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口。
  我卻覺腿有些軟,摸到竹椅中坐下,狐狸解下披風,披在我身上。我攏著披風,遙外亭角外懸掛著的一輪圓月,低聲道:“多謝六叔。”
  狐狸在我身邊的欄杆上坐下,隔了許久,道:“大嫂,你為什麽一定要離開雞公寨?”
  我無言以答。
  他卻不需我回答,續道:“屈大叔說你積鬱很深,若再不放開心懷,不但孩子保不住,隻怕------”
  我的眼神似要穿透這無邊無垠的夜空,喃喃道:“我想回家------”
  狐狸歎了口氣,道:“大嫂,你可知道,上個月,陳和尚與張進忠兩軍在洪河決戰,張進忠兵敗退守洪安,堅守了半個多月,還射殺了陳和尚的三弟。陳和尚大怒,攻下洪安後下令屠城,並放了一把大火,洪安已經-----”
  我手腳瞬時變得冰涼,瑟瑟發抖。
  今年中秋的月色,為何象染了血一般驚心動魄?
  “陳和尚打敗張進忠後,繼續與竇光明軍在黑州一帶交戰,熹河以南,再無一片平安的樂土。熹河以北更是一片混戰,哪裏都有亂兵和山賊,所有州府,每天都在死人,成百上千地死人,田地荒蕪,屍橫遍野,路有白骨。”
  狐狸緩緩轉頭,目光深沉地望著我,輕聲道:“大嫂,天下雖大,你能去何方?你拿什麽來保護這個孩子?又怎麽將他養大成人?”
  我嘴唇顫了幾顫。
  狐狸緊盯著我:“大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這幫弟兄,總認為我們是山賊,所以不願意讓孩子一出生就落草為寇?”
  我想否認,可聲音啞在了嗓子裏,隻低低地回了一下,聽起來竟似在哭泣。
  狐狸傲然冷笑:“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在這亂世,誰最強誰就是世間最尊貴的人!陳國的開國皇帝,不也是草莽出身?!他江文略家往上數七代,也不過是一個更夫!”
  這話我倒十分讚同,便微微點了點頭,低聲道:“六叔,我並不是看不起山賊。我隻是,不想讓孩子一生下來就每天看著這些血腥的爭鬥,看著他叫叔叔伯伯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在爭鬥中-----我隻想帶著他回到洪安,回到我爹娘曾住過的地方。那裏,還有我住過的房子,有菜地,有----”
  真的還有嗎?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狐狸轉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輕聲問:“大嫂,你不想報仇嗎?不想洗去身上的汙名嗎?”
  我僵了那麽一小會兒,靜靜地說:“報仇需要實力,至於清白---”我笑了笑,道:“我本隻需要一個人相信我的清白,可他一把火把這清白燒得幹幹淨淨了,我又有什麽必要再去證明?”
  狐狸沉默了許久,站了起來。他負手遙望著東南方向,似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再回頭看向我,左手撫上亭柱,雙眸在月光下越發深邃。
  “大嫂,從這裏往東南望,天的盡頭就是洪安。大嫂若是想家,就到這雲池亭來坐一坐,等將來天下安定了,我再親自送大嫂回洪安。但你現在,真的不能離開雞公寨,雞公寨的弟兄就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定要護得大嫂和孩子的周全。若是蒼天保佑,一切順利,終有一日,我會幫大嫂討回一個公道。”
  我想我定是著涼了,不然為何鼻中似堵住了一般,酸酸澀澀。
  我眼前一片模糊,顫聲問:“你真的,將來會送我回洪安?”
  狐狸在我身前蹲下,緩緩伸手,替我拭去淚水,聲音很輕:“是,大嫂,我答應你。隻要局勢穩定,我就送你回洪安。我奶娘還在武定,我也想順路回去看一看她。”
  他的手指略顯清涼,這份清涼,讓我煎熬了幾個月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中秋的圓月將如霜的光影灑在竹亭上,也灑在我和狐狸的衣襟上。
  蕭瑟的風,冷清的露,婉轉的笛音,我望著明月,又長久地遙望東南。
  我終於明白,從此以後,雞公寨便是我的家。

  瑤瑤,讓我來保護你(上)
  中秋這夜的長談,終於讓我相信,狐狸雖然不再需要用這個孩子來鎮住野狼們,卻仍會幫我掩飾,他,是真心地在幫我。
  我不用再時刻擔心孩子出生時間不對而引起野狼們的懷疑,更不用時刻想著離開雞公寨。說也奇怪,自這夜後,我再也沒有做過噩夢。
  我又一天天腫脹起來,腿浮腫得掐下去便是一個很深的窩。胃口也特別好,喜得鄧婆婆整天在廚下忙著為我準備吃的。
  我也不再整天關在房中,每天去寨中走一走,野狼們很欣喜於看見我,不知何時,阿金阿聰也不再時刻跟在我身後。
  自那夜後,狐狸再也沒有來看過我。他很忙,外麵的形勢越來越亂,北麵李師都已在上洛稱帝,漫天王則起兵岐北,聽說這兩軍交戰以來,死了幾十萬人,遭殃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亂兵、流民一撥撥南下,皆湧向洛郡、雞公山和永嘉府一帶。
  永嘉軍在江文略的帶領下不斷向東擴張,卻在河間一帶被鄭達公打了一個伏擊,隻得退守青陵府。
  而雞公寨這邊,也越來越受到西麵田公順的威脅。
  風雨飄搖,黑雲欲摧,誰也不知道,將來要發生些什麽。
  秋菊謝,北風起。
  凜冽的天宇下,雲層越來越重,今冬的第一場雪,似乎近在眼前。
  屈大叔看著我將藥一口氣喝完,再替我把了把脈,低聲道:“算算日子,應是這幾天臨產,夫人千萬注意要多休息,不要拿重東西,不要焦慮不安,且放寬心懷,若是這藥有效,推遲個十來天應該不成問題。”
  這幾個月,我對屈大叔生出一種如秀才爹般的依戀來,便笑道:“隻要有大叔在身邊,我便不會焦慮不安。”
  屈大叔笑著捋了捋胡子,正要說話,山寨議事廳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震天鼓聲。
  這鼓聲急促而劇烈,敲得我的心跳陡然加快。這是隻有強敵來攻、召集所有人抗敵時才有的鼓聲。
  難道,田公順的大軍攻來了嗎?
  北風更盛,吹得我一個寒噤,待屈大叔扶著我趕到議事廳前,所有人都已到齊。
  鼓聲止住,狐狸放下鼓杵,緩緩轉身。
  他今日竟穿上了鐵甲鎧衣,神情肅穆,目光森冷,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似透著萬分的決心和剛毅。他眼神掃了眾野狼一圈,聲音不大,卻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大家聽著,我杜鳳,今天要去救一個恩人。可是,是要去田公順的手上救人。不用我多說,大家都知道這件事的凶險,這一去,我不一定能夠活著回來。”
  風吹得議事廳前的寨旗颯颯卷舞,所有的人都微仰著頭,看向鼓台上的狐狸。
  他的目光更堅毅,聲音也更清冷:“因為這是我的私事,我隻說一遍:我隻帶一百人去,有願意和我杜鳳同生共死的,我永遠記得你們的恩德!其餘的弟兄,請你們堅守雞公寨!”
  他話音甫落,便有上百人衝到他身邊,齊齊道:“六當家,我們一起去!”
  老七也衝了出來:“六哥,我也去!”
  狐狸卻搖了搖頭,道:“老七,你得留下。”
  老七欲待再說,狐狸卻拍了拍他的肩:“萬一我回不來,你得和二哥他們,保護好大嫂和侄兒。”
  老七回頭看了看我,臉一紅,嘴唇動了動,卻沒再說什麽。
  風愈大了,將我的長發高高吹起,擋住了我的眼。
  飛舞的亂發間,我看見狐狸向我走來,軍人裝束的他透著幾分睥睨縱橫的威傲,我見他越走越近,脫口而出:“六叔,你答應過我的事,你不能食言。”
  狐狸停住腳步,他的鐵甲鎧衣在薄薄的陽光下反射著森然寒光,他的眸中,也有什麽東西在微微閃爍。
  “是,大嫂,我決不食言。”
  雪,是從狐狸去後的第三天夜裏開始下的。
  起始隻是小小的雪粒,砸得窗台唦唦地響,到了後半夜,唦唦聲停住了,但窗外卻隱隱閃著一縷幽幽的光。我被這幽光擾得睡不安穩,爬起來一看,地上已鋪上一層薄雪。空中雪花如柳絮飛舞,不太大,卻也慢慢地替雞公寨穿上了一件銀衫。
  我再也睡不著,卻也不敢出門,正躺在被中胡思亂想,山寨忽然人聲鼎沸。
  我忙披衣下床,無奈身子太沉重,好半天才穿好衣裳,剛走到門口,腳步聲紛遝而來,門被輕輕敲響。
  敲門的聲音很有節奏,兩快三慢,我大喜下猛地將門拉開,狐狸果然站在門外。
  想是披雪歸來的原因,他的頭上、肩上都落滿了雪花,就連微蹙的修眉上也掛著些雪花。可他的衣衫上卻是一團團暗紅,觸目驚心,左臂上還綁著布條,布條上殷紅一片。
  而他的背上,正趴著一個熟睡的小女孩。
  “大嫂。”狐狸看著我笑了笑,踏進房門,大步走到床邊,將那小女孩放下,替她蓋好被子,再替她掖好,動作十分的輕柔。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轉過身,道:“大嫂,麻煩你照顧她一下。田公順的人追來了,我得去守雞爪關。”
  “好。”我點點頭,狐狸看了我一眼,走向房門。
  他轉身時,鎧甲上的血腥氣在房間帶起一股風,湧入我的鼻中。這股血腥氣十分象娘被砍倒後趴在井邊時令我窒息的氣息,我禁不住心頭一緊,上前一步,喚道:“六叔。”
  狐狸在門口停步回頭,我凝望著他,輕聲道:“六叔小心。”
  狐狸愣了一下,然後微笑,然後大步消失在風雪之中。
  我將門緊緊關上,回頭去看床上的小女孩。
  她約莫六七歲的樣子,長得十分秀麗,可渾身都是血跡。我初始嚇了一跳,後來仔細看,才知她沒有受傷,隻是衣裳被別人的鮮血染紅了而已。
  寨中不停有人在奔跑,哨聲一陣尖過一陣,鄧婆婆也被驚醒,來敲我的房門,我見天也快亮,便請她去煮一碗雞粥。
  雞粥熬好端來,小女孩也醒過來了。
  她象做了噩夢般猛然坐起,我知此時絕不能驚嚇她,便拉住要去哄她的鄧婆婆。她在床上坐了好一陣,才慢慢轉頭看向我們,她的目光是極冰冷的,隻看到我挺起的肚子時才變得柔和了一些。再過了許久,她冷冷問:“叔叔呢?”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很輕柔,道:“他去擋追兵了,要我來照顧你。”
  女孩的目光再柔和了一些,我便端著雞粥過去,柔聲道:“你叔叔讓我做點雞粥給你吃,你先吃東西,叔叔把田公順的人趕跑,就會回來看你。”
  女孩馬上跳下床,很快就把一大碗粥喝完,彬彬有禮道:“謝謝嬸嬸。”
  她又跑到窗邊推窗看了看,回頭問我:“嬸嬸,這是哪?”
  “雞公寨。”
  她的嘴張開很大,半天才道:“就是那個傳說中吃人的地方?”
  我卟地一聲笑了出來,道:“我沒上山前也是這麽認為,還聽說你叔叔最喜歡將人骨頭熬湯喝,不過我上山後,才知道他不喜歡人骨湯,隻喜歡黃蟮湯。”
  這段話說完,她便放鬆了許多,神態也恢複了同齡孩子所應有的稚嫩。我走過去,低頭望著她,溫柔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瑤瑤,我叫瑤瑤。”
  我驚訝地睜大雙眼,道:“天,你和我的名字一樣,我叫青瑤。”
  瑤瑤頓時也睜大了雙眼,道:“天,原來您就是青瑤夫人!”
  我愣了一下,道:“你聽說過我的名字?”
  “當然,大家都說你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女人,說你有張飛那麽高,還會使一對大刀,幾千個男人都得聽你的話-----”她還沒說完,我已笑得東倒西歪,沒想到外間竟已將我傳成了這樣。
  外麵的雪越下越大,我讓鄧婆婆端來火盆,與瑤瑤說著話。
  她很有禮貌,但說話間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傲氣,看得出應當出自名門世家。但她這點傲氣卻不是恃嬌而傲,頗透著幾分剛強與爽利。
  不到一會,我便喜歡上這個說話聲音幹脆、條理清楚的孩子。
  可當她說起上山之前的事情,我徹底呆住。
  “爹說要與涇邑的百姓共存亡,讓娘帶著我走,娘不肯,爹就說了三個罷字。爹帶兵去了城門,娘給了我一把匕首,再把我藏在櫃子中,她便去城頭找爹。
  “我在櫃子中躲了很久,很不舒服,透不過氣,正要出去,外麵傳來很響的聲音,我還看到火光衝天。然後爹拉著娘的手回來了,爹渾身都是血,娘勸他走,他不肯,說對不起涇邑的百姓,讓那個殺人魔王攻進來了。
  “後來我就再沒聽到爹的聲音,後來聽到娘哭,才知道爹已斷了氣,我那時腳都麻了,動不了,可也哭不出來。後來又湧進來很多兵,有的人在爹身上捅刀子,有的去拉娘。娘便用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再後來,叔叔就衝進來了,他很凶也很厲害,把那些當兵的全殺了,然後抱著娘痛哭,他哭得很傷心,我這時也能動了,滾出了櫃子。
  “這時娘還沒有斷氣,又睜開眼睛,她看到叔叔,就啊地叫了聲,然後也流眼淚,說你還沒死。叔叔抱著她一個勁地哭,娘又指著我,說這是我的女兒,你帶她走。
  “娘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眼睛,我還是哭不出來,叔叔便將爹和娘放到後院的井裏。這時又有很多兵衝了進來,叔叔抱著我一路殺出來,後來就和很多叔叔一起帶我騎馬拚命地逃,後來我就睡著了。”
  呼呼的北風將窗戶吹得咯咯響,我和鄧婆婆都聽呆了。
  這大段話,瑤瑤說得甚是平靜,平靜得就象當年我爬出水井後看著娘的屍首時的神情。我鼻子酸得無法抑製,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可她的身子在輕微地顫栗,我不停拍著她的後背,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她的身子越抖越厲害,就象在寒風中瑟瑟飄搖的枯葉,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瑤瑤,讓我來保護你(中)
  鄧婆婆鬆了口氣,念佛道:“阿彌陀佛,哭出來好,哭出來好!”
  瑤瑤哭得聲嘶力竭,到後來,把剛吃下的雞粥也吐了出來,我隻得不停輕拍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平靜。
  鄧婆婆卻似想起了什麽,小心翼翼地問道:“瑤瑤,你是不是姓淩?”
  瑤瑤抬起淚眼,點了點頭。
  鄧婆婆“唉”了一聲,提起衣襟拭淚,哽咽道:“真是好人沒好報,淩刺史這樣的大好人,也------”
  我也啊了聲。
  若說大陳國還有一個清官,定是涇邑刺史淩長真。他探花出身,剛正不阿,連哀帝都敢當麵頂撞,哀帝不知為了什麽原因也不生他的氣,隻把他遠遠放到涇邑做刺史。
  淩長真到了涇邑後,將涇邑治理得境泰民安。即使後來哀帝死,天下大亂,因為淩長真的名聲太好,民心所向,也沒有哪方人馬向涇邑下手。
  不料,田公順為擴張勢力,終是下了毒手,攻下了涇邑。
  也難怪狐狸說要去救一個恩人,涇邑一帶很多百姓家中,都供著“恩人淩長真”的長生牌位。
  瑤瑤哭完後又睡了過去。我翻了自己的幾件衣裳出來,和鄧婆婆合力將衣裳改了,替她將身上那件滿是血跡的衣服換下,剛忙完,鼓聲震天而起。
  鼓聲越敲越急,我和鄧婆婆麵麵相覷,瑤瑤也被驚醒,坐了起來。
  我索性替她穿好衣裳,牽著她的手,三人直奔議事堂。風雪滿天,議事堂前黑壓壓站滿了人,都看向鼓台上的狐狸。
  狐狸身上的血跡似是更多了,他放下鼓杵,回過身來,眼光掃過我和瑤瑤,停了一瞬,便招了招手。
  我忙鬆手,瑤瑤奔上鼓台,狐狸握住她的小手,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一眾野狼。
  風雪中,狐狸的聲音似隨著雪花回旋在每個人的耳邊。
  “現在田公順的人馬就在山下,他們的將領喊話,要我交出這個孩子,不然田公順就會帶著大軍趕來,要血洗雞公寨。”
  野狼們頓時發出一陣嗡嗡之聲,都將目光投向瑤瑤。
  老七喝了聲:“怕什麽?!和田公順這個殺人魔王拚了!”
  有人附和,可也有人小聲嘀咕:“田公順上萬人馬,你拚得贏嗎?何必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娃娃,平白送了大家夥的性命!”
  狐狸緩緩舉起右手,大聲道:“所以我在這裏請大家表決,願意用生命來保護這個孩子的站到我這邊來,不願意的請留在原地。如果我這邊的人少,我就帶著她離開雞公寨,絕不連累各位弟兄!”
  狐狸話音一落,便有上百人立馬奔到他身後,老七和五寨主也站了過去。再過一陣,又有數百人走了過去。可二寨主、四寨主和其餘數百人仍然站著未動,臉上滿是猶豫之色。
  我大致數了一下,未動的人還是略略多於狐狸身後的人。
  雪,仍在無邊無際地下著,狐狸肩頭已落滿了雪,可他仍然站得挺直,一動不動。再過了許久,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再移動,狐狸眼神黯淡下去,緩緩蹲下,將瑤瑤抱起。
  老七急道:“六哥,我和你一起走!”
  狐狸搖了搖頭,歎道:“我不能連累大家。”
  瑤瑤的神情很平靜,隻是拽住狐狸衣襟的手握得緊緊的,還隱隱在顫抖。
  眼見狐狸抱著瑤瑤就要提步,我忽叫了聲:“慢著!”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我一手撐著酸痛的腰,在鄧婆婆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向鼓台。
  地上積了比較厚的雪,我走得甚慢,待走上鼓台,已是氣喘籲籲。老七忙過來道:“大嫂,您得在房裏呆著------”
  我抬起右手打斷了他的話,又緩緩轉身,看向台下的一眾野狼。
  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很鎮定:“各位兄弟,我沈青瑤做了你們的當家大嫂已有幾個月,可是很慚愧,寨中的事務,一直是幾位叔叔在做主,我很少過問。”
  二寨主嗬嗬笑了聲,道:“大嫂是女人,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自然不用過問。”
  野狼們也都笑了笑,笑聲中自然有著幾分讚同二寨主這話的意味。
  我要的就是這樣的話,於是我也淡淡笑了笑,道:“是,我是女人。自古以來,打打殺殺、爭權奪利的事情根本輪不到女人來參與。”
  說完這句話,我停頓了一下,眼神慢慢地掃下台下之人,緩緩道:“我是女人,那麽這個孩子也是個女人,還是個沒長大的女人。她一個小女孩是生是死,又與這天下間的打打殺殺、爭權奪利有什麽關係呢?田公順為什麽竟不惜出動大軍,也要我們將她交出來呢?”
  我這話一說完,所有人都張了張嘴,陷入沉思之中。
  老七真是個聰明孩子,率先叫道:“這是田公順的借口!”
  “不錯!”我馬上大聲喝道:“這隻是田公順的借口而已!他要這個小女孩來做什麽?!他無非就是想吞並我們雞公寨,可知道雞公寨與永嘉軍有互助互援的協議,眼下永嘉軍被鄭達公拖在青陵府一帶,來不及援救我們。田公順此時不對雞公寨下手,又待何時?!”
  台下議論聲嗡嗡大作,有人點頭,也有人大聲問道:“田公順想打就打,為什麽還要以這個孩子作借口?”
  我搖了搖頭,嘖嘖兩聲,道:“你怎麽不想想,田公順知道永嘉軍和我們雞公寨的關係,萬一永嘉軍將鄭達公打敗了,以後向他興師問罪,他總得找個表麵上看得過去的理由搪塞一下,說我們雞公寨是咎由自取。”
  我提高了聲音:“所以,交出這個孩子也是死,不交出也是死。田公順絕對不會因為我們交出了她而不攻打雞公寨。而且他這一招也很陰損,我們若是交出了這個孩子,所有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想法,認為雞公寨連一個孩子都護不住,以後還何談在天下立足?還有誰會來投奔我們?如果沒人投奔我們,我們這麽點人,遲早要被別人滅掉!
  “再請諸位弟兄想一想,田公順就是算到我們會為了要不要保護這個孩子而起內訌。若是六叔真帶著這個孩子走了,有一部分弟兄也要跟著走。那時留下來的弟兄即使向田公順說,孩子已經不在山上,田公順提出要上山來搜,你們是讓他搜還是不讓他搜呢?他的人馬隻要過了雞爪關,你們還能抵擋得住嗎?!”
  眾人頻頻點頭,我已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形也有微微的搖晃。正搖晃間,一隻手靜靜伸過來,將我扶住。
  我回頭,正對上狐狸深沉的眼眸,這一刻,他的雙眸中似乎含著太多的東西,急速向我湧來。
  “大嫂。”老七在我耳邊喚了聲,我悚然清醒,狐狸也鬆了手。此時,所有的人包括二四寨主,都奔了過來,齊齊道:“六當家,聽你的,大夥和田公順拚了!”
  這天晚上,田公順帶著八千主力趕到。至此,田軍共計一萬二千人,將雞公山圍了個水泄不通。更要命的是,三寨主當日被挑了手筋趕下山後,竟投奔了田公順,自此斷了野狼們萬一打不贏就躲進雞心洞或從其他山路突圍出去的念頭。
  別無他路,隻有背水一戰。
  戰事進行得很激烈,山寨中所有的人都上了陣,擊退田軍一撥又一撥的進攻。
  鮮血染紅了雞爪關,旁邊深深的山穀,也一次次落下新的屍骨。
  隻餘我帶著瑤瑤,和鄧婆婆守著空空的山寨,我還得強裝鎮定,安撫瑤瑤和鄧婆婆。鄧婆婆整日念佛,我卻知,在這樣的亂世,念佛也沒用。
  不停有受傷的兄弟被抬了回來,屈大叔要顧著雞爪關,我便帶著瑤瑤照顧這些傷員。瑤瑤很乖,整日跟在我身後,不多說一句話。
  聽說狐狸派人突圍出去,向江文略求助。可江文略此時正被鄭達公的人馬困在青陵府,回信說要雞公寨盡力拖上幾日,他會盡全力帶人馬趕來。
  斷了永嘉軍前來支援的希望,野狼們反而更加拚命,無奈田軍人多勢眾,寨中傷亡日益慘重。
  傷員一個個抬回來,我對著他們的傷口無能為力,可他們仍然一個個笑著叫我“大嫂”。我喉頭哽咽地應著,第一次,滿懷真誠地應著。
  這日午後,雪越下越大,我怕傷員們凍著,正想多生幾盆火,門被啪地推開,幾個人衝了進來。
  我嚇了一大跳,看清當先的那個雪人是老七,這才拍著胸口道:“老七,你怎麽回來了?”
  老七彎腰抱起瑤瑤,對我說:“大嫂,跟我來。”
  我隨著他出了寨門,見他抱著瑤瑤要往山下走,忙問:“去哪裏?”
  老七回頭,他的額上不知何時被兵刃劃出了一道血痕,眼眶更是黑沉沉的,定是幾日都沒有合眼。我心中一疼,他已道:“大嫂,我們隻怕頂不住了,六哥說讓我護著你和瑤瑤突圍出去。等會我們到了雞爪關,六哥便會帶人攻出去,把他們攻出一個口子,你和瑤瑤趕緊逃。”
  我木然愣在雪地之中,寒風刮過我耳邊,生疼生疼。
  議事堂的大門被忽然拉開,十幾個傷得不太重的野狼走出來,其中一名傷了右臂的瘦高個道:“七當家,我們雖然不能上戰場殺敵了,但大嫂下山後也需要人保護,我們一起走。”
  老七點頭道:“好。”
  鄧婆婆抱了件狐裘也趕了過來,她替我披上狐裘,野狼們找了竹滑竿,我坐上滑竿,誰也沒有說話,沉默中踏破積雪,艱難地走向雞爪關。

  瑤瑤,讓我來保護你(下)
  雪花亂舞,我腦中比這漫天的雪更混亂。
  朔風狂吹,我心中的風卻比這朔風更要洶湧。
  積雪被踩碎的聲音象一把把利刃,在我心頭不停攪著,我極目遠望,天空中唯有一團團雪,在北風的卷湧下嘶吼嚎叫。
  雞爪關已可以遙遙望見,老七看了看,跺腳道:“糟了,怎麽六哥就帶人攻出去了?!”
  我的心陡然一縮,覺得呼吸似要停頓,不自禁用手緊揪著胸前的狐裘,大口喘氣。
  瑤瑤被老七抱著在前麵走,她正看著我,忽然喚道:“嬸嬸。”
  我向她勉強笑了笑,她卻又道:“嬸嬸,您怕嗎?”
  “不怕。”我趕緊搖頭,生怕嚇著了她。
  “我也不怕。”瑤瑤眼睛都不眨一下,話語說得很清脆:“真要是死了,就可以和爹娘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我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卻聽她又加了句:“若是叔叔嬸嬸也死了,我們就可以很多人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走到雞爪關,我下了滑竿,這才知老七回寨中接我的這段時間,雞爪關竟已被攻破,田軍如蝗蟲般湧上來,野狼們個個拚了命地搏殺,才又將他們攻了回去。
  可是寨門已破,無法再堅守,田軍輪流進攻,狐狸萬般無奈,隻得帶著全部人馬殺下去,每步都是鮮血,寸土寸土地拚殺,這才將田軍壓回了山腳。
  老七額頭青筋直跳,回頭道:“大嫂,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一直走在我身側的那個瘦高個野狼好象比老七還急,滿頭大汗,連聲道:“不行不行,現在是混戰,夫人根本出不去!”
  老七吼道:“那怎麽辦?!”
  瘦高個想了想,道:“得派人突入陣中找到六當家,讓他將一部分人召在一起,衝開田軍一道口子,夫人才能逃出去!”
  他急急轉身,揮手道:“去!你們趕緊突到陣中找六當家!”他身後數人齊聲應了,便往山下衝。
  他又走到我身邊,聲音低沉道:“夫人,請您放寬心,隻要等到六當家帶人殺出一個缺口,咱們就趕緊走!”
  走?如何走?這一片混戰,十倍於己的敵軍,要犧牲多少野狼,才能為我衝出一條染滿鮮血的活路。
  我愣在破了的寨門旁。人生真是諷刺,就在要真正離開雞公寨的這一刻,我卻對雞公寨生出從未有過的依戀。
  洪安的家沒了,爹娘死了;
  永嘉府也不再是我的家,江文略已成陌路;
  雞公寨也要失去嗎?真的隻能在這亂世如浮萍一般飄泊嗎?浮萍尚有一湖碧波相依,我與孩子又能有何依托?
  山腳,所有的野狼都在拚了命地搏殺,他們一個個倒在雪地中。從雞爪關這裏望出去,那皚皚白雪上的血跡觸目驚心。
  踏著這樣的血路逃出去,今生今世,我還能想起“雞公寨”這三個字嗎?
  我忽然抬頭,望向老七,輕聲道:“七叔,你帶著瑤瑤找個地方躲起來。”
  老七急得直跳腳,我卻轉身,不料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在雪地中。瘦高個把我扶住,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夫人,你---”
  我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咬著牙爬上哨寨的了望台。
  了望台上有一麵鼓,一麵墨色的戰鼓。
  這麵鼓是豹子頭死後,狐狸命人安在哨寨的。一來想讓野狼們記住豹子頭的血仇,二來作緊急示警及戰時助威之用。安鼓時,他還笑著對野狼們說:隻希望這麵鼓永遠都不要被敲響。
  安鼓之時,阿聰頑皮,跳上去敲了兩下,野狼們雖然都在笑,卻也自然而然透出幾分緊張來。
  戰鼓一響,就意味著他們要用生命來捍衛自己這最後一個家。
  我持起鼓杵,望向山腳戰場,用盡全部力氣,擊向鼓麵。
  咚、咚、咚---
  鼓點如同我的心跳,一下快過一下,北風將鼓點聲卷走,我不知這鼓聲能不能傳到野狼們的耳中。我隻希望,這一刻,我將戰鼓敲響,能讓蒼天憐見,讓他們保住這最後一個家。
  咚、咚、咚---
  有小小的鼓點聲插了進來,和著我的敲擊。
  我低頭一看,竟是瑤瑤。她站在我身側,緊抿著雙唇,高高地舉起另一根鼓杵,認真地、一下下地敲擊著鼓麵。
  我愣了一下,轉而向她微笑,再度敲向鼓麵。我聽見老七似是嗥叫了一聲,再一晃眼,他已帶著幾名弟兄,如閃電般衝向山腳。隻餘那個瘦高個和另幾名傷員站在鼓台下,愣愣地看著我。
  山腳下,野狼們似是殺得更凶了。
  咚、咚、咚---
  隨著這鼓點聲,我腹中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竟撐不住身子,斜靠上鼓麵。
  瑤瑤停了敲擊,我急忙撐直,扯出一個微笑,她便不再看我,再度敲響戰鼓。
  腹中疼痛一陣甚過一陣,我冷汗直冒,眼前黑暈,隻能緊咬著牙,繼續敲著戰鼓。疼痛如浪潮般排山倒海地襲來,我已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戰鼓還是山峰,隻憑本能一下下地敲擊著。
  正在我再也無力支撐之時,鄧婆婆和那瘦高個在哨寨下跳躍著嘶聲大叫:“來了來了!永嘉軍來了!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我手一軟,鼓杵啪然掉落。
  我竭力睜眼,東麵,數千騎卷起狂風,踏破積雪,如一條巨龍般呼湧而來。我甚至可以很清晰地看見當先一騎那人的身影,也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他身後鐵騎揮舞著的旗幟上,鬥大鮮紅的“江”字---
  我陷入無邊無際的疼痛中。
  瑤瑤似在我身邊大叫,接著是鄧婆婆和那瘦高個的叫聲,再接著屈大叔趕來了。
  我聽見自己的叫聲,我很羞於發出這樣的呻吟,可是太痛了,從來沒有這麽痛過,似有什麽東西在我腹腔內用力刮扯,扯得我隻能倒在地上,漸漸意識模糊。
  屈大叔在我耳邊大叫:“夫人你挺住!要生了!”
  要生了嗎?我仰麵望著空中濃重的霾雲,眼角慢慢滲出兩行淚水---
  孩子,你要選在這個時候降臨這個苦難的人世嗎?
  屈大叔在叫:“快把夫人抬回山寨,她早產了,不能在這裏生啊!”
  紛亂的腳步聲,如潮的人聲,刀絞般的疼痛,模糊的雲朵----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我已不再活在這個世界,我的靈魂似乎已飄在半空,冷冷看著我的身體在雪地中掙紮,看著狐狸帶人撲了回來,將我抬回山寨。
  更疼了,疼得我的靈魂落了地,在小木屋中痛苦大叫。我寧願自己死過去,這樣就不用再真切地感受這份痛苦。
  我忽然想起了娘,娘,您當初生我時,也是這麽疼嗎?
  屈大叔似在布簾外麵叫:“夫人你挺住,一定要挺住,用力!再用力!”
  我也好象聽見狐狸在厲聲大叫:“所有的人都去燒水,快!”
  不停有人在屋裏進進出出送來熱水,鄧婆婆在屈大叔的指揮下將我雙腿撐開。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她在哭:“不行啊,夫人快不行了,孩子出不來,怎麽辦?!”
  屈大叔在外麵也急得聲音變了調:“不行!這樣下去大人都有危險!”
  我想我快要死了,隻能無力地張嘴,孩子,原諒娘吧,娘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娘隻能帶著你,一起去另一個世界。
  我緩緩閉上眼,正想籲出最後一口氣,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狠狠響起:“沈青瑤!你還欠我一個承諾,我現在命令你,一定要挺住,給我活下去!”
  我似是無力地搖了搖頭,這人竟然扼住了我的雙臂,伏在我耳邊,冷冷道:“沈窈娘,你不想報仇嗎?不想看著姓江的和姓羅的那些賤 人一一得到報應嗎?!憑什麽他們做下的罪孽,要由你來承受?!”
  報應?!
  這世間有報應嗎?如果真有,為什麽會報應在我的身上,為什麽會報應在孩子的身上?
  燒吧。
  燒吧。
  心底的不甘與憤恨如潮水般湧上,我忽然尖叫,用盡所有的、最後的力氣尖叫。尖叫聲中,有一雙手將我的手緊緊握住,那般溫暖,如鐵一般堅定,不曾顫抖半分。
  似有什麽東西一滑,滑得我微微一挺,尖叫聲啞在喉嚨裏---
  徹底昏迷之前,我聽見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伴著鄧婆婆欣喜而嘶啞的叫聲:“生了生了!生出來了!唉喲,是個小子---”
  我再睜開眼時,窗外已有了薄薄的晨熙。
  我側頭,身邊空空如也,驚得心裏一哆嗦,正要掙紮著坐起,一隻修長的手將我按住。我抬頭,狐狸在向我微笑,他的聲音雖然有絲疲倦,卻十分輕柔:“大嫂別急,孩子睡著了。”
  鄧婆婆抱著個小繈褓過來,笑眯眯,輕聲道:“夫人快看,雖然是早產,少寨主長得可結實了,也真乖,不吵不鬧。”
  我的唇在微微顫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身邊的孩子便會消失不見。這是我的兒子,是我血脈相連、骨肉相親的兒子---
  啪,淚水滴落,正滴在孩子的臉上,他似是受了驚,嚶嚶啼哭。
  我慌忙將他抱緊,正手足無措,鄧婆婆抿嘴笑道:“隻怕是餓了,夫人得趕緊喂奶才行。”
  我忙要解開衣襟,卻又停住,麵頰發燙,望向一邊坐著的狐狸。
  狐狸似是在發呆,呆了許久才慌不迭地站起來,臉瞬時變得比晚霞還紅,慌慌張張說了句:“我、我出去---”
  待他出門,鄧婆婆大笑,過來幫我解開衣襟。
  孩子貪婪吸吮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如珍珠般掉落。
  狐狸似乎還在門外,有野狼過來大聲道:“六當家!”
  “什麽事?”
  “江公子在議事堂,說有要事求見。”
  “什麽?!他上山了?”
  “是,永嘉軍駐紮在山下,江公子卻一個人在雞爪關外站了一夜,弟兄們請他進哨寨避雪,他也不肯。隻說讓我們不時來看看,若是大嫂已生,六當家這裏不忙了,就請下去見他一麵。有弟兄下去說大嫂生了,他就不聽勸阻,執意要上山,說是一定要見六當家,有要事相商。弟兄們攔都攔不住---”

  兩個男人的碰撞
  我在繈褓上輕拍的手慢慢停住。晨熙和積雪映得窗戶閃著淡微的光,孩子紅紅的麵容在這光的映襯下,竟顯得有些朦朧。
  狐狸在說:“走,去議事堂。”
  可他似是剛走出幾步,便有紛擾的腳步聲蹬蹬踏上小木屋的走廊。
  狐狸的聲音透著十分的驚訝:“江兄,你怎麽到這裏來了,走,我們去議事堂談------”
  我今生今世再也不願意聽到的聲音,似帶著幾分焦慮,自門外傳進來:“聽說貴寨少寨主出生了,文略特來拜會少寨主。”
  狐狸在說:“大嫂和少寨主已經睡---”
  江文略忽然大聲喊道:“青瑤夫人,江文略求見。”
  我被他這聲大喊震得猛然抬頭,身子也顫抖了一下,孩子一時沒銜住,發出一陣尖銳的啼聲。
  門被猛然推開半扇,接著是“嘭嘭”數聲,似有人在交手,過得一會,門又被猛然關緊。
  孩子啼得更厲害了,我忙低頭,重新讓他銜上,他這才止了哭,滿足地拚命吸吮。
  門外,一陣寂靜後,狐狸的聲音很冷森:“江兄,你這是做什麽?!”
  江文略沉默了一會後,笑了一聲,似又恢複了彬彬有禮的樣子:“杜兄,我可是付出了慘重的傷亡,才帶著永嘉軍趕來支援的。”
  狐狸也沉默了一會,淡淡道:“江兄能夠伸出援手,杜鳳十分感激。但請江兄記住,這是我們當家大嫂的房間,男女有別,不能擅入。”
  江文略仍然笑了笑,道:“杜兄,我之所以拚了命帶人來支援雞公寨,是因為我們上次定下的互助盟約。可我這次到了之後,忽然想起這個盟約好象缺了點什麽,若不補上,永嘉軍下次可不一定會按盟約行事。”
  狐狸冷聲道:“缺什麽?”
  江文略的聲音有一種篤定的得意:“上次的盟約,是由杜兄具名代表雞公寨的。可我竟然一時糊塗,忘了雞公寨的當家大嫂是青瑤夫人,而現在,雞公寨又有了少寨主。杜兄,這份盟約隻有你一個人具名,怕是不行的了。”
  狐狸仍然冷聲道:“依江兄的意思,又當怎樣?”
  江文略道:“這份盟約,必得有青瑤夫人的具名,然後有你們少寨主的手印,我們永嘉軍才會承認,也才會履行盟約!”
  狐狸緩緩道:“若是沒有大嫂的具名和少寨主的手印呢?”
  江文略聲音也冷了下來:“田公順的人馬還沒有撤遠,我想,如果知道我們兩家盟約作廢,永嘉軍撤走,他會對雞公山的風景十分地感興趣!”
  孩子似是吃得急了些,忽然啼哭。
  他哭的聲音讓我十分心疼,忙低下頭,輕拍著繈褓,低聲哄道:“乖,噢,寶寶乖---”
  門外的兩人好象停了說話,直到孩子止了哭聲,才聽到狐狸重新開口:“江兄說的也在理。這樣吧,江兄將盟約拿出來,我拿進去請大嫂具名並按上少寨主的手印。”
  “不行。”江文略冷冷道:“盟約事關重大,關係到我們永嘉軍和雞公寨的存亡,我必得親自看著青瑤夫人具名和少寨主按上手印才行。”
  狐狸似是怒了,道:“江兄,你昨日也看見了,大嫂為了擊鼓助威而動了胎氣,導致早產,身體十分虛弱,不能下床。少寨主更是不足月,根本不能抱出來按什麽手印。江兄豈不是強人所難---”
  江文略打斷了他的話,聲音顯得有些得意:“看來文略就隻有在雞公寨叨擾一段時間,等青瑤夫人能下床,少寨主也度過危險期了,咱們再把盟約正式簽好。正好田公順的人馬還沒撤遠,我和永嘉軍在這裏留著,也好讓他不敢再打雞公寨的主意。”
  我全身一僵,江文略這是什麽謀算?為什麽一定要我在盟約上具名?他若留在雞公寨,豈不是---
  狐狸忽然哈哈笑了聲,似乎恢複了冷靜,說道:“也好,上次在永嘉,恰逢江兄大婚之喜,咱們沒能抵足夜談,這回可得好好切磋一下。隻是寨中條件簡陋,得麻煩江兄和我住一間房了。”
  江文略大笑:“杜兄爽快,文略求之不得。”
  江文略的笑聲中,狐狸大喝道:“來人!”
  老七竟然也一直在屋外,應聲道:“六哥,什麽事?”
  狐狸道:“去調一百個弟兄來!”
  老七應了聲,不過一會,上百人的腳步聲踏得木板咯咯響。狐狸的聲音很大很清亮:“各位弟兄,大家昨天都看見大嫂舍命為我們擊鼓助威了吧?!”
  野狼們齊聲道:“是!”
  “大嫂為了我們而早產,少寨主的身體也十分虛弱,屈大叔說,大嫂和少寨主絕不能受一丁點的驚嚇。大家把這裏給保護好了,圍緊些,連一隻老鼠都不能放進去,以免嚇到了大嫂,聽見了嗎?!”說到後麵幾句,狐狸已是厲聲而喝。
  野狼們的聲音更大了:“是!”
  孩子顯然被這喝聲嚇到,又哇哇大哭。我正輕聲哄著,忽聽見江文略的聲音在門外緩緩響起。
  “夫-人,請-您-保-重。”
  他這句話說得很輕、很慢,又似含著特別洶湧的情緒,象潮水般向我迎麵擊來。
  待門外所有聲音都遠去,孩子也慢慢止了哭啼,弱弱地哼了幾聲便睡著了。
  鄧婆婆推門進來,瑤瑤跟在後麵,端著一碗粥。
  鄧婆婆關上門,拍著胸口道:“唉喲,可嚇死我,那兩位剛才怎麽打起來了?那眼神,嘖嘖,都跟刀子一樣---”
  瑤瑤放下碗,走過來,臉上帶著好奇、興奮、激動的神情,癡望著我懷中的孩子,過了很久,輕聲問道:“嬸嬸,我可以抱一抱弟弟嗎?”
  鄧婆婆忙接過孩子,放在我身側,對瑤瑤道:“瑤瑤乖,弟弟是早產兒,現在不能讓你抱,等過段時間他長足了再讓你抱。”
  瑤瑤便守在床邊,目不轉瞬地看著。
  我一邊喝粥,一邊聽鄧婆婆絮絮叨叨:“夫人,我這把年紀,昨天可是嚇得最厲害的一回。您敲鼓時我嚇得直哆嗦,您生不出來時我那個急啊,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活著。我看,六當家也嚇壞了,竟然---”
  她這句話沒有說完,我本也沒在意,可喝著喝著忽覺不對勁,仔細一回想,一口氣順不過來,粥嗆在喉嚨裏,劇烈咳嗽。
  “沈青瑤!你還欠我一個承諾,我現在命令你,一定要挺住,給我活下去!”
  “沈窈娘,你不想報仇嗎?不想看著姓江的和姓羅的那些賤 人一一得到報應嗎?!憑什麽他們做下的罪孽,要由你來承受?!”
  還有那雙如鐵一般堅定的手,難道不是我的幻覺,而真是---
  我張大嘴望向鄧婆婆,喃喃道:“婆婆,我、我生孩子時,六叔他---”
  鄧婆婆小心翼翼道:“夫人,你不記得了?”
  我搖了搖頭。
  原來真的不是幻覺。
  鄧婆婆倒笑了,道:“也沒什麽,夫人別往心裏去。六當家是用布條蒙住眼睛才闖進來的。說也奇怪,他不知跟夫人說了幾句什麽話,夫人就使了一把力氣,若不是這把力氣,孩子可不一定能生出來。”
  我顧不了臉紅,因為孩子又開始啼哭。好不容易等到他喝足了睡去,門被有節奏地敲響。瑤瑤奔過去開門,叫道:“叔叔!”
  我莫名地臉上一陣發熱,裝作輕拍著孩子,迅速低下頭。
  狐狸的腳步聲很輕,似是怕吵醒了孩子,我聽見他在輕聲吩咐鄧婆婆帶著瑤瑤出去,又慢慢向床邊走來。
  孩子睡得很熟了,我也不好再拍哄,所幸臉也不再發燙,便抬起頭,淡淡道:“六叔來了。”
  狐狸臉上竟也閃過一抹紅,好半天才呆呆地回了聲:“嗯。”
  他臉這麽一紅,倒讓我有些手足無措,許久才道:“六叔請坐。”
  狐狸仍隻是嗯了聲,我更覺尷尬,室內流動著一股難言的沉悶。
  窗外似刮了一陣狂風,窗戶咯咯晃動了一下。狐狸急速走到窗前,將窗戶扣緊,他修長白淨的手指搭在窗台上,我忽想起昨夜那一瞬間,就是這雙手將我的手緊緊握住,那般溫暖和堅定,不曾移動半分。
  我心頭一熱,抬頭道:“六叔---”
  誰知狐狸幾乎是同時轉頭望向我,喚道:“大嫂---”
  我與他又同時頓住,過了很久,我才微微一笑,道:“六叔,您先說。”
  狐狸緩緩走近,在床邊數步處停下,聲音低沉柔緩:“大嫂,謝謝你。”
  我訝然望向他:“謝我什麽?”
  “瑤瑤。若不是大嫂說服了弟兄們,隻怕瑤瑤會保不住。”狐狸看著我,他的眸子裏有淡淡的光澤,這光澤後,似有什麽東西要突破束縛,洶湧而出。
  我莫名一慌,忙道:“那些話都是實話,隻是以你的立場,不好說而已。我隻不過幫你說出來,六叔不用謝我---”
  狐狸靜了靜,慢慢微笑:“大嫂要和我說什麽?”
  我的目光掠過他低垂的手,心中又是一陣慌亂,好不容易才平定心神,斟酌著開口:“六叔,江文略真住下了?”
  “是。”狐狸點點頭。
  我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覺得,他,應當是認出我了。”
  狐狸皺了皺眉,道:“隻怕真是認出來了。大嫂昨日擊鼓時,他已趕到,後來有人躥過來說你要生了,他幾乎是同時和我趕到雞爪關,雖然我讓老七將他攔住了,但憑他之眼力---”
  “所以,剛才他才想要闖進來一看究竟,所以才會提出來要親眼看著我在盟約上具名,就是想確定我這個淫婦還沒有死。”我冷笑道。
  狐狸急促道:“大嫂,你別怕,這是雞公寨,他不敢怎樣的。”
  我搖搖頭,終於下了決心,平靜地看向狐狸,道:“六叔,你說過,我永遠都是雞公寨的當家大嫂。”
  狐狸沒有猶豫,點頭道:“是。”
  我一字一句,聲音雖輕,卻十分堅決:“那好,從今日起,我沈-青-瑤,就真的要做雞公寨的當-家-大-嫂!”

  與前前夫的盟約(一)
  風吹得窗外的竹叢簌簌地響。竹叢上的積雪掉落的聲音,象成把的鹽撒在地上,又象風發出的聲聲喟歎。
  狐狸長久地注視著我,我也長久地注視著他。
  小木屋外,老七似乎在撓瑤瑤的癢,瑤瑤咯咯笑的聲音,如天籟一般。大戰後的寧靜,原來是這般恬熙與美好。
  我緩緩開口:“六叔,這幾個月來我腦子一直有點糊塗,可生下孩子之後,我好象清醒了很多。我為什麽要怕江文略認出我來呢?認出來又怎樣?是他親手要將我燒死,也就等於他親自寫下了休書。我與你大哥是在上千人麵前正式拜堂成親的,我這個雞公寨的當家大嫂,當得名正言順。他江文略認出我來又怎樣?我已經與他再不相幹,我現在是沈青瑤,是青瑤夫人,再也不是---”
  說到這裏,我氣息漸急,忍不住一陣咳嗽。
  狐狸低頭看著我,伸出右手,輕柔地拍上我的後背。雖然隔著厚厚的衣裳,我卻好象能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象昨夜一般。
  我看著他,輕聲道:“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麵前,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現在是青瑤夫人,你、老七他們都是我的兄弟。我要和你們一起守住雞公寨,有朝一日,我還要向他永嘉江氏、青陵羅氏討回一個公道,報仇雪恨!”
  狐狸始終看著我,唇邊有淺淺的微笑。待我說完,他沉默了一會,道:“大嫂,我方才來時,二哥他們要我向你轉達一句話。”
  我以目光相詢。
  他的眼神更專注了,帶著絲灼熱。
  “二哥他們說,大嫂昨日沒有選擇逃命,而是擊鼓助威,從而導致早產,他們心中很過意不去。請大嫂早日養好身子,待大嫂完全恢複了,還得請大嫂來幫忙管一管阿聰他們那些猴崽子。這些半大小子,由大嫂來管再合適不過。”
  聽到這句話,想起從被“搶”上山至現在的種種心境,恍若再世為人。我忽有種想落淚的衝動,低低道:“我這個大嫂,沒為他們做過什麽---”
  狐狸笑道:“以後大嫂多做些好吃的慰勞他們就是,不過他們說起黃蟮便想吐,就這個千萬煮不得。真要煮黃蟮,就給我一個人吃好了。”
  我被他打岔的本事逗得卟地一笑,滿腔翻騰的情緒於刹那間煙消雲散。
  狐狸道:“那江文略那裏---”
  我淡淡冷笑:“他不是說要在我們雞公寨叨擾一段時間嗎?那就讓他叨擾吧,反正雞公寨也不缺吃的,看他能忍到何時。正好永嘉軍在山下,田公順不好再打主意。江文略要為我們看家護院,盛情拳拳,咱們若把他趕走,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人家的一片誠意。”
  說罷,我又想起一事,抿嘴一笑:“六叔,聽說江二公子最愛吃羊肉,咱們可不能怠慢了貴客,就盡力而為,每餐都給他準備羊肉吧。”
  狐狸隻愣了一下,旋即大笑。
  屋外,風似是安靜下來了,窗戶上透進來的光襯得狐狸的笑容越發清雋。我低頭看了看孩子,又望向狐狸,道:“六叔。”
  “是。”
  “六叔學識淵博,又對這孩子有大恩,還請六叔為他取個名字。”我頓了頓,語氣堅定地加了一句:“他,姓衛。”
  狐狸想了頃刻,道:“大名還真不好取,我得回去想一想。小名嘛,大家都認為孩子是早產兒,不如就喚他早早吧。”
  我念了一遍,笑道:“還真是好聽。”我俯身將孩子抱起來,看著他熟睡的麵容,喃喃喚道:“早早,早早---”
  早早的腦袋卻忽然擺了一下,然後嚶嚶啼哭。我嚇得手忙腳亂,不停輕哄,他卻仍在大哭。狐狸也急了,湊過來問道:“是不是餓了?”
  “不會吧。剛才喂飽了。”
  早早越哭越厲害,狐狸忙俯身接了過去,將他輕輕搖晃,哄道:“乖,早早乖,不哭---”
  早早卻不領情,哭得越發大聲,狐狸也慌了手腳,又趕緊將早早遞回給我。我想了想,解開繈褓,果然,尿布已濕了一大片。
  我笑道:“六叔,麻煩你幫我拿塊尿布過來。”
  狐狸忙應了,在屋內轉了一圈才找到尿布,衝過來遞給我。我抬頭,二人目光相觸,都同時哈哈一笑。
  鄧婆婆在屋內支了張小床,好貼身照顧我和早早,瑤瑤也執意要和我睡在一起。我考慮到她剛失去雙親,如果和那些粗心的大男人在一起,未免不妥,不如和早早一起帶在身邊,更有利於她淡忘傷痛,便和狐狸說了。狐狸想了想也說好,隻叮囑瑤瑤睡覺時乖一點,不要亂翻身,以免踢到早早。
  我是第一次生孩子,以前沒有弟妹,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
  鄧婆婆無兒無女,倒了三十多年的夜壺,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
  瑤瑤更沒有。
  於是,我們三個女人,被早早折磨得雞飛狗跳。
  這孩子吃飽了就拉,拉了便哭,哭完了就睡,睡醒了又哭。精力十分充沛,又不分白天黑夜,接下來的二十多天,我幾乎沒睡過一個完整覺。
  很多人都說女人生完孩子會發胖,可這二十多天下來,我被早早折磨得迅速恢複了以前纖瘦的模樣。
  雖然累,但每當看到早早小小嫩嫩的臉蛋,我心中便會寧靜下來,寧靜得好象雞公寨便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是我再也不願意離開的家。
  但要命的是,我的奶水好象總是不夠早早吃,經常是我被吸得欲哭無淚,而他又嚎啕大哭,用哭聲來抗議奶水的不足。
  這夜,我口渴而醒,不願喚醒鄧婆婆,悄悄披衣下床,摸到桌子邊倒水喝,聽到窗外有人在雪地中悄悄說話。
  “原來帶孩子這麽辛苦。”好象是阿金的聲音,我這才想起,狐狸調來的上百人這些天一直守在小木屋的外麵。
  江文略倒也沉得住氣,聽說日日和狐狸在屋內對弈,並不出房門半步。永嘉軍駐紮在山下,糧草自運,也不來叨擾雞公寨。狐狸叮囑了夥房,每餐都煮羊肉送到房中,江文略吃得十分辛苦,吐了好幾次,卻也沒說什麽。
  看來,他是下了決心一定要弄明白我到底有沒有死。何苦呢?
  我正想著,老七的聲音響起:“是啊,不知我娘那時帶我時,是不是也是這麽辛苦。”
  “少寨主為什麽這麽愛哭啊,真是個哭包。”
  “他是早產兒,屈大叔說,好不容易才救下來的,身體自然會差一些。”老七顯得憂心忡忡。
  阿金也顯得很擔心:“是啊,大嫂那日擊鼓助威,我當時都呆了一下。然後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就砍翻了兩個人,你說咱們一群男子漢,若是連大嫂都保護不了,還怎有顏麵在天下英雄麵前立足!”
  唉,十五六歲的少年,總是恨不得時刻在自己臉上寫上“男子漢”三個大字。
  老七又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聽屈大叔說,大嫂的那、那啥不足,不夠早早吃,早早又不吃米湯,真不知道咋辦才好。”
  阿金道:“我想想,那時我弟弟也是不夠奶水吃,我爹想了個什麽辦法來著?我怎麽記不起來了---”
  老七好象一下子來了精神:“快想,你倒是快想啊!”
  “你別推我,我這一推我越發想不起來了。”阿金怒道。
  “好好好,我不推你,金大爺,你慢慢想。”
  我悄悄退回床邊,重新睡下,在黑暗中慢慢地微笑。
  這日,早早仍然沒能吃飽,哇哇大哭。
  我聽著他的哭聲,象被刀子割著一般,正煩到極點時,門被呯地一腳踢開。
  狐狸抱著瑤瑤衝進來,瑤瑤竟是渾身濕透,凍得直哆嗦,雙唇青紫而顫抖。老七跟在後麵,麵色發白,臉上還掛著淚水。
  鄧婆婆拍手叫道:“唉呀,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我也嚇得慌了神,忙放下早早,迅速和狐狸一起扒下瑤瑤身上的濕衣服,換上幹淨衣裳,又用被子將她包住,放在火盆邊。好半天,她才似恢複了一點知覺,雙唇也不再那麽青紫。
  早早還在啼哭,我轉身將他抱起,問狐狸:“到底怎麽了?”
  狐狸瞪了老七一眼,冷聲道:“問他。”
  老七眼睛都紅了,好半天才帶著哭腔道:“我、我帶瑤瑤去鑿冰釣魚,誰知那地方的冰不厚實,她掉水裏去了。”
  我抽了一口冷氣,看著仍在打擺子的瑤瑤,氣得過去踢了老七一腳,罵道:“你沒腦子啊,這種天氣,帶她去釣什麽魚?!”
  早早還在哭,哭得我心煩意亂,把怒火全發在了老七身上:“寨子裏這麽多事,你好歹是個寨主,也不幫著你六哥一點,還象個小孩子,這種天氣帶瑤瑤去釣魚,你---”
  我正罵著,衣襟被人扯動,低頭一看,是瑤瑤。
  她麵色還是慘白的,哆嗦著道:“嬸、嬸嬸,你、你別罵七叔,是我耍賴一定要跟、跟著去的。”
  我怒氣未消,道:“那他也不應該去釣魚!”
  瑤瑤又拉了拉我的衣襟,抖著道:“七、七叔是聽、聽阿金叔說,說如果能有鯽魚,能、能幫嬸嬸發點奶水,這樣,弟、弟弟就有奶水喝了---”
  我呆住,好半天才慢慢轉頭去看老七,老七卻似被火燙著了,猛然轉身,象兔子一般躥了出去。
  我還在發愣,瑤瑤又加了一句:“七、七叔也嚇著了,好在叔叔也在那裏釣魚,才、才把我救上來。”
  我又轉頭去看狐狸,狐狸以手握拳,抵住鼻子,輕咳了一聲,目光閃爍,顧左右而言他:“我還有事,瑤瑤沒事我就先走了。”
  然後溜之大吉。
  這晚的主菜,自然是蘿卜絲煮鯽魚。
  也不知碗裏的這條鯽魚,是老七還是狐狸釣上來的。
  好在瑤瑤沒什麽大礙,喝過薑湯後又活蹦亂跳,大口扒著飯,我則握著筷子在一邊發呆。狐狸敲門進來,我忙低頭,三兩口扒完,抬頭道:“六叔,有事嗎?”
  狐狸躊躇了一會,道:“江文略說,永嘉軍已到了該撤走的時候,他要求今天晚上,由你帶著孩子,和他正式簽訂互助盟約。”
  我慢慢放下筷子,微微一笑:“看來咱們寨中的羊肉太膻,不合江二公子的口味,他終於吃不下去了。”

  和前前夫的盟約(二)
  銅鏡中映出的麵容,似乎還是十個月前的那個沈窈娘,但又好象有了些變化。臉圓潤了許多,脫去了一些稚氣,眸子卻比以前迷蒙了幾分。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梳了一個最簡單的挽雲髻,未戴任何珠飾,隻在鬢邊插了朵小小白花。
  換上素淨的衣裳,我俯身將包得嚴嚴實實的早早抱起,再看了一眼睡著了的瑤瑤,輕步出屋,再輕輕地帶上房門。
  屋外,雪花靜靜地飄落,這漫天的雪花襯著廊下暗紅色的燈籠,讓一個月沒有出門的我恍惚了一下。寒風夾著清冷的氣息吹得麵頰生疼,我正猶豫要不要再進去添件衣裳,狐狸已解下狐裘,披在我肩頭。狐裘還帶著他的體溫,將我和早早,暖暖地圍住。
  積雪被踏碎的聲音象一支單調的樂曲,狐狸撐著油傘走在我身側,偶爾側頭,向我微微而笑。
  遠遠可見議事堂窗內透出的燭光,我停住了腳步。
  狐狸也站住,轉身看著我,輕聲道:“別怕。我今天剛收到消息,田公順被藺不屈的人馬拖在了伊州一帶,自顧不暇,我們已暫時沒有危險。相反,鄭達公一直壓著青陵府打,江文略必須帶人趕回去,他更怕我們雞公寨不與他合作,讓他後方不穩。他今天之所以提出一定要見你,簽下盟約,實在是逼不得已。依我看,他認出你後,坐立難安,好象很怕你因為仇恨而要撕毀盟約,怕咱們會趁他與鄭達公交戰時在他背後捅上一刀。所以,主動權在我們手上,你根本不必怕他。”
  我唇角漸湧譏諷的微笑,平靜道:“六叔放心,我不怕。我倒真的想看看,一個人,究竟可以無情無恥到什麽地步。”
  我緩步踏上青石階梯,聽見二寨主在堂內哈哈大笑,似是江文略說了個什麽笑話,連一貫沉默寡言的五寨主也笑了起來。
  狐狸收了油傘,拂了拂右肩,我這才發現因為要顧著為我和早早撐傘,他的右肩已落滿了雪花。
  他再蹬了蹬靴子上的雪,老七在裏麵笑道:“隻怕是大嫂和六哥來了。”
  二四五寨主笑著大步從堂內出來,將我圍住,皆帶著欣喜和好奇的神情,爭相來看我懷中的早早。
  我低下頭,輕輕將包著早早的小錦被掀開一條細縫。二寨主睜著水牛一般的大眼看了許久,向四寨主攤開手,咧嘴笑道:“我就說我會贏,早早果然象大哥,簡直和大哥長得一模一樣。”
  我在肚中哭笑不得。四寨主已急了,上下左右都看了一眼,怒道:“哪裏象大哥?明明和大嫂長得一模一樣,都說女兒象爹、兒子象娘,你看早早這鼻子和嘴巴,哪點不象大嫂?”
  二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丫竟敢賭輸了不認賬?!”
  五寨主忙拉架,道:“都象都象,眉毛眼睛象大哥,鼻子嘴巴象大嫂。”
  狐狸也在旁邊輕咳了一聲,這二人才悻悻分開。
  紛擾聲中,我始終低垂著頭,聽見有極細碎的腳步聲在緩慢地向我走來。我深吸了一口氣,讓唇邊掛上淺淺的笑,然後,慢慢地抬頭。
  議事堂內點了很多盞燭火,將向我緩步走來這人的臉照得明明晃晃,他的腳步似乎十分沉重,越來越慢,但他的目光卻始終膠著在我的臉上。
  他的雙眸,好似被什麽東西點燃了一般漸漸發亮。風從我身後湧來,湧入堂內,卷起他的長袍,他竟被這風吹得身形微有搖晃。
  我沉靜如水地與他對望,聽見狐狸在笑:“外麵風大,別吹著早早了,趕緊進去說話。”
  我淡然一笑,收回目光,低頭愛憐地替早早掩上小錦被,輕步踏過門檻。
  我抱著早早,低垂著頭,自江文略身邊悄然擦過。我看見他的手輕輕動了一下,似乎要抓住什麽。
  狐狸和老七擁著我在首把椅中坐下,早早卻忽然哼了幾聲,我忙輕聲拍哄,他又沉沉睡去。
  江文略還在原地站立,他的背影這樣看起來,頗有幾分蕭索,可等他緩慢地轉身,臉上的微笑讓我認為方才那份蕭索隻不過是錯覺。
  狐狸立在我身側,笑道:“江兄,大嫂的身子今日才略好些,能出來走動,讓你久等了。”
  江文略拱手道:“無妨,能見到青瑤夫人一麵,並能正式訂下盟約,是文略之幸。”
  狐狸微微欠身:“那就請江兄將盟約書拿出來,大嫂自會在上麵具名,並讓早早按上手印。”
  江文略卻淡淡一笑,道:“不急。”
  “哦,為何?江兄不是要急著趕回青陵府嗎?令夫人已等急了吧。”狐狸閑閑道。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說:“十個月前,我與故衛寨主有過一麵之交。”
  狐狸哦了聲,眉頭微蹙,道:“好象沒聽大哥說過。”又問:“你們聽大哥說過沒有?”
  幾位寨主齊齊搖頭:“沒有。”
  江文略唇邊笑意不減,道:“因為那時我們永嘉軍就有意與雞公寨聯手合作,但怕泄露風聲,讓黃家寨有了防備,所以那次見麵十分隱密。初步達成合作意向後,衛寨主因為不便下山,曾托我幫他辦一件事情。蒼天保佑,這件事情我在上個月終於辦好了,但衛寨主已遭不幸,按他生前所言,這件事情,我得秘密告知他唯一的親人,青瑤夫人。”
  眾人麵麵相覷,狐狸遲疑道:“這個---”
  議事堂的門未關嚴實,一陣風從門縫處湧進來,吹得燭火齊齊暗了一下,映得江文略看向我的目光十分沉暗。
  風過,燭火又漸明。我靜默良久,輕聲道:“各位叔叔。”
  眾人齊齊站起,恭聲道:“大嫂。”
  我的目光掠過江文略,似掠過一個陌生的人,話語淡然無波:“既然事關你們大哥,我也想一聽究竟,請各位叔叔暫且回避一下。”
  “是。”眾人齊聲唱諾。
  狐狸看了我一眼,我向他微微點了點頭,他回以微笑,帶著眾寨主出去,並輕輕掩好了門。
  老七似是想守在門口,狐狸在將他拉開。
  腳步聲終於嚓嚓遠去,議事堂內,一片沉沉的寂靜。
  不過是片刻寂靜後,江文略在顫聲輕喚。
  “窈-娘---”
  我不知有多久沒聽他這樣喚過我,隻覺這樣的聲音十分陌生,又十分縹緲,正要提醒他認錯了人,溫熱的氣息撲近。他的手指,顫抖著伸向我的麵頰。
  我微微一愣,終於意識到他要做什麽,猛然站起,冷聲道:“江公子,請你自重!”
  江文略呆了呆,轉而卻似什麽都不顧了,忽然張開雙臂,將我緊緊圈住,喃喃在喚:“窈娘---”
  我極力掙紮,他卻隻是固執地抱緊我,熾熱的唇在我耳邊廝磨:“窈娘,你聽我說,是我讓---”
  我氣得一抬腳,狠狠踹上他的左腿,他抽了口冷氣,卻抱得更緊。我再要抬腳,早早忽然大聲啼哭。
  這尖銳的啼哭聲讓他的手僵住,我趁機掙開,急退幾步,低頭掀開錦被,一邊搖晃一邊輕拍著早早:“乖,早早乖,不哭---”
  江文略卻又走了過來,顫抖著將指尖伸向早早。
  我急速退後兩步,怒目而視:“江文略!”
  江文略的瞳孔中閃過一抹腥紅,他看向仍在啼哭的早早,麵上滿是糾結與痛苦的神情,聲音也在顫抖:“他-叫早早?”
  我漠然道:“是,因為不足月,所以叫早早。”
  江文略卻帶著幾分了然的神情笑了笑,微微搖了搖頭,又看向我,輕聲道:“窈娘,你不用這麽說。被截斷了那處經脈的人,怎麽生得出孩子?”
  他這話說來甚輕,我卻如聞晴天霹靂,蹬蹬退後兩步,腳一軟,坐在椅中。
  他又再度向我逼近,右手輕撫上早早的麵頰,他的聲音象鐵錘一般穿透早早的哭聲,傳入我的耳中:“窈娘,你看,他這眉形、這眼睛,不象我又象誰?”
  我卻逐漸恢複了鎮定,想起江修是他的族叔,也明白了他這話的來曆,便看著他冷笑:“江公子,麻煩你抬頭看一看。”
  江文略不解地抬頭,我舉起右手,指向議事堂東麵牆上掛著的豹子頭畫像,冷聲道:“江公子,你好象忘了,這裏是雞公寨的議事堂,我是這裏的當家大嫂沈青瑤,我懷中的孩子姓衛。這一位,就是我的夫君。”
  江文略愣了頃刻,轉而輕笑:“也是,我見著你和孩子,一時太激動,本末倒置,忘了要先將前因後果和你說清楚。”
  他似是斟酌了一下,才低沉道:“窈娘,好不容易能單獨和你見上麵,我長話短說,三月初五那夜,是我,請衛寨主前去救你的。”
  早早仍在啼哭,且哭得十分尖銳,這哭聲令我低下頭去輕哄,沒有馬上明白江文略在說什麽,待早早哭聲漸息,我恍然一震。
  我緩緩抬頭,望向江文略,他正靜靜地看著我,神情似憐似痛,又象含著幾分傷感。
  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縷細微的笛音,旋律急急切切,吹的卻是一曲《四麵埋伏》。
  我僵了一小會,想起進議事堂前狐狸說的話,心下恍然,不由仰頭而笑。笑罷,我望著江文略,搖了搖頭,歎道:“江公子,沈青瑤乃再生之人,前塵往事早忘得一幹二淨。你實在不必怕我會從中作梗、在背後捅你一刀,更無需編造這樣荒謬的謊言,雞公寨一樣會和你合作下去的。”
  江文略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似是不敢置信我竟說中了他的心思。呆了好一陣,他額頭青筋直跳,怒意隱現,上前兩步,不容反抗地緊扼住我的肩,向我低吼:“窈娘,你要相信我!”

  與前前夫的盟約(三)
  我也不掙紮,似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話,慢慢地睜大雙眼,然後微笑,直視他腥紅的雙眼,淡淡道:“江公子,十個月前,有一個叫沈窈娘的人,好象對你說過同樣的話,請你相信她。你當時還與她是結發夫妻,你怎麽回答她來著?”
  江文略明顯噎了一口氣,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放軟了語氣,低聲道:“窈娘,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的妻子,你是什麽樣的人難道我還不明白?我怎麽可能會相信他們的栽贓而要將你燒死?”
  我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聽到這句話,同樣的話,由同樣的人,在不同的時間說出來,人生就已經天翻地覆。
  我冷冷注視著他,微微搖了搖頭,歎道:“江公子,若是十個月前,沈窈娘能聽到你這句話,她就被燒死了也心甘。可現在,你對著雞公寨的當家大嫂青瑤夫人說出這番話,你不感到羞恥嗎?!”
  江文略徹底呆住,我微微向前踏了一步,他被逼得往後退了一步。我緊盯著他,冷冷逼問:“燒吧,這兩個字是誰說的?!”
  他張了張嘴,無言以答。
  我再踏前一步,他再度後退。
  我再逼問:“逃走時那一箭,又是誰射的?!”
  江文略望著我,喃喃地說:“窈娘,請你相信我,真的是我請衛寨主前去救你的。因為確信衛寨主已經趕到,為了讓羅婉不起疑心,以為你死在大火之中,不會再追殺你,我才會說出那句話,射出那一箭。那支箭,後半截是浸過水的,根本不可能將那柴點燃。”
  我微微一笑:“如此說來,沈窈娘還要感謝江公子的大恩大德。更要責怪自己不能做到與公子心有靈犀一點通,不能領會您每句話每一個動作的深刻含義,更不能怪公子沒有事先和她說清楚!”
  他似被我譏諷的語氣刺痛了神經,猛地一把扣住我的胳膊,怒道:“當時關你的柴房外在多少人在守著你知道嗎?!有爹的人,有大哥的人,還有羅家混進江府的人!我怎麽可能見得到你?若是我強行闖進去與你說清楚,爹就會把我鎖起來,我根本沒有辦法再出來找人救你!”
  我一愣,即而冷笑:“江公子真是舌燦蓮花。”
  他頹然鬆開手,輕聲道:“窈娘,你想想,你和表哥是在那種情況下被那麽多人同時看到的,我相信你又有什麽用?當天晚上,這件事便傳遍了永嘉府,宗族也連夜開會,議定要將你燒死,我拿什麽來證明你的清白?”
  他聲音低沉下去:“怪我,我一直不想讓你知道羅家在步步緊逼,也不想讓你知道當時江家的形勢有多麽艱難,更沒想到羅婉真的會對你做出那麽喪心病狂的事情。
  “我總以為不管再難,我都能護住你,讓你不受外界風雨的侵擾,過著單純的生活。可她終究對你下了手,當時那種形勢我就是想維護你也已經無濟於事。你知道嗎?我當天晚上找丫環問話,第二天,就有一個丫環上了吊,還留下遺書,說因為幫你和表哥私會,她無顏再見人,所以尋了短見。
  “我又想從表哥那裏下手,可大哥將你表哥關進了宗祠,重兵把守,我根本就進不去。那邊羅家故意透了風聲,說正在和鄭達公接觸,明擺著我若不妥協,青陵府就要和鄭達公聯手吞並永嘉府,娘急得都來跟我下跪,求我放棄你去娶羅婉,爹和大哥更是一意要和羅家聯姻,下了決心要配合羅婉將你以淫婦之名處死。這些,你都知道嗎?”
  “爹和大哥更是一意要和羅家聯姻,下了決心要配合羅婉將你以淫婦之名處死---”
  果然如此,人人都知道我是清白的,但人人都想我以淫婦之名死去,好讓他江文略光明正大地聯姻羅家、再娶正室,讓他在世人麵前依然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重信守義”的高貴形象。
  原來,他也一直是明白的,卻依然說出了那兩個字、射出了那一箭。
  火刑那夜的情景一點點浮現,頂破這幾個月來將心包住的那層硬殼,頂得我心頭絞痛。我仿佛聽見“燒吧”那兩個字在耳邊不停回響,仿佛見到那一箭伴著他淡漠的眼神,向我再度一寸寸逼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澀滯:“所以,你也知道我是清白的?但為了你的家族,為了你江家的大局,就要將我燒死?甚至不願隻是將我休掉而留我一命?”
  “不。”江文略的聲音也是澀滯的:“窈娘,你不明白羅婉是一個怎樣的人。我自幼和她一起長大,對她十分了解。當年我不顧爹娘的反對執意要履行婚約,和你成親,她就曾發過狂燥症,杖斃了幾個丫環。自小到大,她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她恨你入骨,一定要讓你身敗名裂,要你在我心中成為一個淫婦。‘捉奸’之事隻怕她已籌劃了很久,連羅家一步步緊逼,聯合鄭達公,都是她一手策劃的。我若隻是休了你,隻怕轉眼她就會以更毒的手段對付你,要徹底毀掉你而後快!”
  我微微怔住,模糊的記憶中,似乎見到羅婉在憤怒地剪一件衣裳。我當時笑著過去搶下,心疼地問她為何要剪,她冷冷地盯了我半天,才慢慢綻開笑容,淡淡地說那衣裳已經汙了,洗不幹淨,索性剪了。
  現在想來,那件衣裳,好象是江文略從伊州帶回來給我的,我覺顏色太俏麗,正好當時羅婉來了,便轉贈給了她。
  也許是見我發愣,江文略也平靜了些,放緩聲音道:“窈娘,當時,爹將我手下的人看住了,我一不能證明你的清白,二沒能力將你救出來,還根本見不到你的麵。宗族議定三月初五這晚要將你燒死,我想來想去,隻有請一個看上去與我絕無關係的人將你救走,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且安排下你被燒死的假象,我才能沒有顧慮地去對付羅家,等把羅家徹底鏟除之後,再把你接回來。所以---”
  他頓了一下,續道:“所以我才裝作傷心過度將自己關在園中,又讓心腹穿了我的衣服睡在床上。我偷偷溜出來,連夜趕到雞公山,求見衛寨主,答應以萬兩黃金為酬,請他去救你!”
  萬兩黃金?!
  我身子一震,猛然抬頭。
  “若殺了你,又到何處去拿萬--兩--黃--金呢?”
  豹子頭那夜的話如巨浪般湧上,在我心中掀起滔天狂波。
  我一時心亂如麻,難道,豹子頭所說的萬兩黃金竟是這回事,而不是---
  早早動彈了一下,眼見他就要扁嘴,我忙輕輕搖晃,輕聲哄著,他又慢慢平靜下來。
  我壓下心頭疑雲,緩緩抬頭望向江文略,道:“既是你用萬兩黃金為酬,請他來救我,為何他將我搶回來後隻字不提此事?難道你就沒要他向我說明真相嗎?為何他還要娶我為妻?!”
  江文略歎了聲,道:“窈娘,你既已和他成了親,就肯定知道了他的往事。江修是我的堂叔,他和衛寨主之間的恩怨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當年江修帶人追捕衛寨主和美娘的時候,宗族還派了人去幫忙。衛寨主與江家有血海深仇,我如果說明真相,告訴他我是江家的二公子,他怎麽可能會答應去救你?
  “當時我隻能籌到一千兩黃金,我便蒙住麵容,提著這一千兩黃金趕到雞公寨,求見衛寨主。為了博得他的同情,我對他說,我是你表哥的生死之交,你與你表哥本青梅竹馬,卻被你娘拆散,逼你嫁入江家,你表哥想要救你出火坑才被捉住。表哥知道自己性命難保,臨終前求我救你。我隻是一個商人,你表哥還有一些金子存在我這裏,所以我隻能出黃金請衛寨主於三月初五這晚去永嘉府救人。
  “我還說,為免江家的人追殺,請他帶一具女屍過去,丟入火中,造成你已死的假象。為了怕你聽到是表哥朋友求他救你而感到驚訝,露了破綻,讓他覺出不對,危及你的性命,我又叮囑他不要告訴你真相,以免你想起死去的表哥而過度傷心。
  “窈娘,我知道你的性子,所以我當時才會說那句話、射那一箭。你恨我入骨,定是不願再提起我,多半還會恨恨地說自己就是因為出牆才被燒,那樣也就不會在衛寨主麵前露了破綻。我想著,隻要他將你救下了,我再馬上趕來將你接走,到那時再對你說明真相也不遲。
  “他聽罷,滿口答應了,但說要從永嘉軍手中救人,風險太大,得出動全部的人馬,一千兩黃金太少,他要萬兩黃金才答應去救人。我萬般無奈,也隻得應下,說分期付給他,讓他將你好生保護在雞公寨。誰知他竟、竟娶了你---”
  我漸漸呆住,雙腿也開始發麻。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緩了緩,道:“我和他約定的是四月十五再付三千兩黃金,其餘的在接下來的一年中逐步付清。那夜,我見他將你救走後鬆了一口氣,便忙著去籌黃金,可當時羅婉幾乎是寸步不離,我因為計劃要將羅家一舉鏟除,不能讓她看出絲毫破綻來,這金子便籌得有些艱難,更無法去雞公山探望你,向你說明真相。
  “好不容易等到四月二十這日能脫身了,我匆匆忙忙往雞公山趕。誰知竟在路上聽到雞公寨被燒、衛寨主已死的消息,我當時身子都冷了,強掙著回去帶了人馬趕過來,提出要上山祭拜。我不敢相信那具焦屍是你,回去後想辦法讓人挖了那具屍體,確定不是你後,再想起你讓杜鳳送來的小狗,總覺得衛寨主這個遺孀來得蹊蹺,便想再度上雞公寨一探究竟,正見你和杜鳳他們在山下的稻田邊---”
  他慢慢向我走近,右手輕柔地撫上我的麵頰,用夢囈般的聲音顫抖著道:“窈娘,遠遠地看到你還活著,還有了我的孩子,我---”

  與前前夫的盟約(四)
  我抱著早早,紋絲不動。
  江文略的指尖在我麵頰摩挲,我的麵頰冰涼,他的指尖是滾燙而顫栗的,宛如冰與火的相觸。
  “我怕杜鳳他們知道你肚中的孩子不是衛寨主的而對你不利,一忍再忍。我幫雞公寨打黃二怪,與杜鳳劃地為盟,全都是因為你在山上。聽說雞公寨內訌,我又派了心腹裝作來投奔的人混入山寨,暗中保護你。他傳回消息說杜鳳看你看得很嚴,沒有辦法將你救走,我那邊又不能讓羅婉看出端倪,想來想去,隻有讓你繼續留在山上,或許還是最安全的。
  “窈娘,你想想,若不是你在山上,我何苦要冒那麽重的傷亡趕來支援?聽說你生了,我便想把真相告訴你,這才一定要你和早早在盟約上具名。隻有這樣我才能與你單獨見麵,也才能確保你在雞公寨的地位,這樣他們便再也不敢動你和早早。
  “窈娘,你再等等,我現在剛剛布下一個局,要對付羅家,隻要這局棋沒有差池,我不但可以將羅家鏟除,接收青陵府,還可以在永嘉軍中取得決定性的地位,那時,我再來接你和早早回去。”
  他停了話語,我卻覺耳邊仍有驚濤駭浪在不停拍打。
  這一刻,我忽然希望自己能變成海邊那些青褚堅硬的岩石,不管巨浪滔天、驚濤拍岸,依然巍巍而立。
  我努力使自己抱著早早的手不顫抖,將所有的事情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想了一遍,才慢慢抬眸,望向江文略,緩緩道:“江公子,你的口才很好,故事也編得看上去毫無破綻。可是,我夫君已經死了,誰能證明你所說是真?”
  聽到“我夫君”三字時,江文略的眼光抖動了一下,道:“窈娘,我之所以今天選擇對你說出真相,當然有證明的法子。衛寨主雖然不在了,但我記得,應該有人能證明,三月初三那晚,我曾提了黃金前來求見衛寨主!”
  “誰?”
  “三月初三晚上,我蒙住麵容上了雞爪關。當時雞爪關守衛的人不肯替我通傳,我便擲了十兩黃金上去,那上麵為首的人接到黃金後,才答應叫一個手下去傳話,後來衛寨主就下來了。衛寨主下來時許是心情不太好,還踢了那個為首的人一腳,罵他:許老六你這個王八羔子,隻曉得支使別人。這件事十分特別,我想,那許老六肯定不會忘記。窈娘,這個許老六仍在寨中,你隻要暗中去向他查問一下,便可知我所說非假,隻千萬別讓杜鳳起了疑心。”
  他說完,便靜靜地看著我,神情似含著幾分傷感,又帶著些期翼。
  我長久地沉默,議事堂的燭光在眼前微微跳躍,許多零碎的記憶片段,於這跳躍中的燭光中不斷閃現。
  山寨的雪夜很寂靜,在這片寂靜中,笛音忽又幽幽想起,這次,狐狸吹的是他改過的那首《春鶯兒》。我傾耳聽著,飄浮翻滾的心慢慢變得寧靜而平和。
  過得片刻,寨門方向傳來一陣哄笑,似是四五寨主在合力戲弄老七,老七憨憨的笑聲在這寂靜的雪夜裏聽來,格外響亮。
  他們,一直沒有離遠。
  我抱著早早,緩緩退後兩步。
  江文略微微踏前一步,輕聲喚道:“窈娘。”
  這聲熟悉的呼喚,忽讓我想起了與他一年多朝夕相處的時光。他喜歡看我在他麵前笑,在他麵前說個不停,喜歡捉弄我看我害羞,卻很少對我主動說起外麵的事情。有時,他麵色沉重地回到小樓,任我如何追問,他也隻是將頭埋在我胸前,低低地說:窈娘,你讓我靠一下就好。
  我沉默了許久,才再看向他,聲音很平靜:“江公子,請喚我青瑤夫人,我與亡夫是正式拜堂成親的,我是這裏的當家大嫂,不再是你們江家的媳婦。”
  江文略一愣,我淡淡道:“既然江公子言之鑿鑿,許老六那裏,我肯定會想辦法去查證,我也想把事情弄個明明白白。隻是不管真相如何,我現在有些話必須和江公子說清楚。”
  江文略眉頭微蹙,看了我片刻,點頭道:“好,窈娘,你說。”
  我說得很慢,也隻有這樣慢慢地說,我才能理清心中紛亂的思緒。
  “江公子,你今晚所言要麽是真,要麽是假。如果是假的,我勸你大可不必要。我現在既然是當家大嫂,自然一切會以大局為重、以雞公寨這幫弟兄的存亡為重,與你們永嘉軍的合作,我絕不會摻了私人仇恨進去。更不可能因為輕信了你的花言巧語而做出不符合當家大嫂身份的事情。
  “如果你所言是真,當日你確實是形勢所逼,再無其他方法可想,我不會再對公子有任何怨恨,隻恨造化弄人,公子更不必擔心會影響到兩方的合作。可是,公子竟然說將來要接我回去,我倒想問問江公子,如何接?我已經是你們江家釘在恥辱柱上的出牆媳婦,是被當眾燒死了的淫婦,接回去之後,我如何麵對你的爹娘兄長?又如何麵對當初義憤填膺要將我燒死的永嘉府數萬百姓?!”
  江文略急道:“窈娘,這些你別管,隻要你信我,這些我都會想辦法解決的。”
  我搖了搖頭,愛憐地望向懷中的早早,輕聲道:“江公子別忘了,早早現在姓衛,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姓衛,你又打算讓他以後如何麵對天下人的流言蜚語?”
  江文略愣住,我又緩緩道:“還有,雞公寨的弟兄於我有大恩,我這個當家大嫂忽然變回你們江家的媳婦,早早忽然成了你的血脈,你讓他們如何麵對天下英雄的嘲笑?你們永嘉軍與雞公寨的聯盟又變成了什麽?一場讓數千男兒抬不起頭來的笑話嗎?江公子,這些,你都想過嗎?”
  我澀然一笑:“一直以來,你性子強,總以為一切能在你的控製之中。若你所言是真,當初,你不告訴我真正的形勢,不提醒我提防羅婉,不去和你爹娘兄長堅定地表明你的立場。我到了雞公寨,你想的是如何保護雞公寨,卻沒有想過懷著孩子的我,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來度過這幾個月。現在,等我已成為他人的遺孀、早早成了他人的兒子,你又說一切交由你來解決,你要我安心在雞公寨等候,等你接我回去。所有的這一切,都關係到我的生死存亡,可是,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安排,你有告訴過我、有問過我一句嗎?”
  我向他喟然一歎:“你說你以為能護住我,結果羅婉對我下了手;你以為衛寨主能護住我,結果他娶了我又突然過世;你以為隻要把雞公寨保護好就行,結果早早姓了衛。江公子,並不是事事都在你的預料和控製之中,有些事,更不是發生了,卻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江文略徹底愣住,呆呆地望著我,我也平靜地望著他。
  慢慢地,他臉上露出一絲痛悔的神情,艱難開口:“是,都是我的錯。可是---”
  他似在咬著牙說,話語緩而堅決:“窈娘,不管你現在怎麽想,我不會改變我說的話,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一定要將你和早早接回去。”
  我微微笑了笑,輕聲道:“沈青瑤言盡於此,很高興雞公寨能與永嘉軍精誠合作。孤男寡女,深夜不宜久談,幾位叔叔也都一直在外麵等候。公子既然有要事需趕回去,還請拿出盟約書。”
  他沉默良久,木然地自袖中掏出盟約書,我接過,緩緩簽下“沈青瑤”三字,又握了早早的小手,沾上印墨,在盟約書輕輕按下。
  早早似是感到不舒服,扭動了兩下,大聲啼哭。
  江文略急走過來,伸出雙手,我卻輕輕閃開。
  “窈娘,讓我抱一抱他。”他帶著哀求的語氣望向我。
  我微微搖了搖頭,卻不說話。他正要提步再度走近,有腳步聲在廊下重重地響起,他麵上露出失望之色,緩緩退開幾步。
  門被輕輕叩響,狐狸探頭進來,笑道:“大嫂和江兄談完了嗎?聽見早早哭得厲害,大家都不放心,讓我過來看一看。”
  我微笑道:“談完了,盟約也簽好了。”
  狐狸笑著邁過門檻,走過來看了看早早,輕笑道:“這小家夥,怎麽還是這麽愛哭?聲音還這麽洪亮,真不愧是大哥的兒子。”
  我攏好狐裘,替早早掖好錦被,回頭向江文略微施一禮,淡淡道:“江公子,不送。”
  屋外仍在下著飄零的雪,風也依然寒如霜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抱著早早走至議事堂的拐角處,聽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追來,以為是江文略,便加快了腳步。
  後麵的人似是施展了輕功,衣袂帶風,一隻手輕輕拉住我的左臂:“大嫂。”
  我停住腳步,狐狸鬆開手,看了一下我的臉,微笑道:“大晚上的,又有雪,大嫂走這麽快,小心摔著早早。”
  他伸出雙手,從我懷中抱過早早,掀開錦被看了看,輕聲道:“剛還那麽大聲哭,現在一下又睡著了,真服了他。大嫂抱這麽久,手肯定累了,我來抱吧。”
  “你不用送姓江的嗎?”
  狐狸微笑道:“陪了一個月,看著他就有點煩,懶得再陪,我讓老七去送他了。”
  聽他說“看著他就有點煩”這幾字時無奈的口氣,我忍不住搖了搖頭。側頭間,感覺似有人在遠處看著我,回頭一看,江文略正站在寨門處,老七在催促他,他卻沒說話,隻是向著我和狐狸的方向遙遙而望。
  狐狸轉頭看了看,問道:“怎麽了?江文略到底說了些什麽?”
  我並不回答。
  不用抱早早,我便走得較為輕鬆。待穿過長長的青石路,過了小樹林,遠遠地可見小木屋,雪也下得小了些,隻淺淺地象柳絮在飛。我望著這雪,迎著清寒的風,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年紀輕輕的,歎什麽氣。”狐狸笑道。
  我沉默了一會,轉頭望著他,輕聲道:“六叔,有些話,我必須得和你說一說。”
  狐狸微愣,旋即微笑:“正好有點肚餓,不如咱們去灶屋煨個紅薯,還可以邊烤火邊說,也不會凍著早早。”

  尋找真相(上)
  冬日的雪夜,圍坐在火盆邊,跳躍的火苗將早早的小臉蛋映得彤紅,紅薯烤熟後散發的陣陣香氣將灶屋塞得滿滿騰騰,我也逐漸將緊繃了許久的神經放鬆下來。
  與江文略說了這麽久的話,確實有點肚餓,等狐狸將烤好的紅薯自火盆中扒拉出來,我並不客氣,與他一人一個,分而食之。
  不知是不是聞到了烤紅薯的香氣,早早竟忽然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住我,還哼了兩聲。
  狐狸哈地一笑,用食指抹了一點點紅薯,送到早早唇前,早早居然也咂巴著嘴唇去吸,我急忙將狐狸的手打開,道:“他這麽小,哪能吃這個?”
  狐狸笑道:“為什麽不能吃?這小子既然是雞公寨的少寨主,當然要與眾不同。將來,我還要訓練他三歲拉弓、五歲騎馬呢。”
  他這話說來十分自然,我聽著微微愣住。狐狸鍥而不舍地再度用手指沾了紅薯來喂早早,早早雙唇咂巴了幾下,卻吸不進去,嘴巴一扁,放聲大哭。
  狐狸慌了手腳,急忙丟了紅薯,抱起早早,早早卻哭得更為宏亮。看著狐狸狼狽的樣子,我一把搶過早早,麵帶薄怒:“你出去!”
  狐狸老老實實出去,帶上門,我撩開衣襟,將早早喂飽,他終於滿足地哼了哼,對我嚅動著小嘴。
  我打開門,狐狸小心翼翼地進來,坐回火盆邊,籲了口氣,輕聲道:“看來這小子很有個性,以後可得費些心思調教。”
  他湊過來,低頭看著早早,還伸出右手在早早麵前搖晃。早早黑溜溜的眼眸,隨著他的手微微移動,狐狸竟越玩越興起,身子也湊得更近了些,我已能清楚地看到他後頸處露出的肌膚。
  我輕輕喚了聲:“六叔。”
  狐狸抬頭,與我視線對個正著,不過尺許遠。他愣了一下,繼而象被火燙了似地坐回椅中,片刻後才笑了笑:“大嫂請說。”
  我斟酌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六叔,你認為,江文略今天會跟我說些什麽?”
  狐狸冷冷一笑,道:“說什麽?還不是說他當初是如何被逼無奈,為了顧全大局,才不得不燒死你,其實他內心很痛苦,請你體諒他的苦衷,不要怨恨他。說不定,還會向大嫂許下將來要將你和早早接回去之類的話。”
  說完,他似是一驚,緊盯著我:“大嫂,你不會信了他的花言巧語吧?”
  我搖搖頭,輕聲道:“六叔,我要和你說的正是這個。我想對你說清楚,不管江文略說些什麽,我已經是沈青瑤,隻要是涉及到山寨的事務,我也會謹記自己當家大嫂的本份。當然,如果六叔因為今晚江文略找我一番長談而有了顧慮,怕將來與永嘉軍打交道時,我會失了立場,那麽,就請六叔去向全體弟兄說,我因為身體欠佳,隻能一心撫養早早,山寨中的一切事務,都交由六叔代我決斷。”
  柴火劈啪而響,狐狸眉頭微蹙看了我許久,又慢慢舒展開來,笑道:“瞧大嫂說的,我根本就沒往這方麵想。”
  我微微笑道:“那我也得說清楚,就等六叔一句話。”
  狐狸挑了挑柴火,看著越燒越旺的火焰,思忖良久,點頭道:“好,大嫂既然這麽坦誠,我也說說我的想法。大嫂,當初利用你和早早來壓製二哥三哥,確是我一時的無奈之舉,現在三哥雖然不在了,兄弟們也變得較為齊心,但這份齊心,是後來幾次大戰,生死關頭大家結下來的情義。這其中,更有大嫂的一份情義。”
  陣前擊鼓的一幕似在火光中隱約浮現,我默然不語。
  “大哥為了救弟兄們而死,弟兄們又擁立他的遺孤為少寨主,尊他的遺孀為當家大嫂。天下之人說起雞公寨,都說是一幫重情守義的漢子。現在,來投奔雞公山的人越來越多,如果到頭來,天下人發現這位當家大嫂不過是一個名頭,屬於她的權利都被我杜鳳給霸占了,他們會怎麽想?又有誰肯再為了這虛偽的‘情義’來投奔雞公寨?大嫂又要將我杜鳳置於何種境地?過河拆橋的小人嗎?!”
  我欲張口,狐狸抬手止住我的話語。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將窗戶輕輕推開半扇,有風雪自窗外撲進來,撲到他的肩頭,他卻隻是負著手,望著深沉的雪夜,輕聲道:“大嫂,我很高興你今天表明立場,這證明大嫂現在確確實實是把自己看成了雞公寨的當家大嫂,而不再是他江文略的什麽人。我也相信,大嫂絕不會置雞公寨的名聲於不顧,帶著早早離開我們,回到江家那一汪子渾水之中。”
  他又慢慢走回火盆邊,凝望著我懷中的早早,道:“大嫂,你不要再想過去的事情,更不要怕我因為你和江文略見了麵而有什麽疑慮,你現在隻要想著早早就好。如果有時間,再想想---”
  見他不再說,反而露出些促狹的笑意來,我好奇地問道:“想什麽?”
  他卻垂下了眼簾,似在躲避我的目光,半晌才又抬眼看了看旁邊的灶台,笑道:“大嫂隻要想著明天做什麽菜給我們吃就行了。我和二哥他們可是在外麵吹冷風吹了這麽久,生怕江文略會對你和早早不利,大嫂得犒勞犒勞我們。”
  這夜,我躺在床上,聽著鄧婆婆的鼾聲,聽著瑤瑤的夢囈聲,思緒紛湧。
  許老六是必要想法子去查問的,事實究竟怎樣,也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可是,弄明白了又怎樣?造化已將我推到了這一步,再也不能回頭。
  也許,我求的,隻不過是一份明白罷了。明白之後,才能看清以後的路,畢竟這以後的路,我不再是一個人走,我已經有了早早。
  我長久地將早早抱在懷中,黑暗之中,我能聞到他身上的奶香,這股奶香,淺淺淡淡,似與我的身軀融合在了一起。
  黑暗之中,我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屋外的笑鬧聲吵醒的。
  淩晨時早早剛吃過一次,此時正睡得極香。我穿好衣衫,拉開房門,走到廊下,風將瑤瑤如銀鈴般的聲音送過來:“七叔你耍滑頭!”
  “哪有?!”老七似是急了。
  “當然有!比賽堆雪人當然隻能用手來堆,你用了鐵鏟,所以是你輸了!”
  老七急道:“你事先又沒說不準用鐵鏟!再說我用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說,等比完了你才說!”
  “這是誰都知道的,還用我說啊。再說,看著你用鐵鏟,知道你要輸,為什麽我還要製止你?我可不是白癡!”
  我忍不住失笑,卻又有一絲欣慰。雖然不知道瑤瑤是不是能真正忘卻她爹娘慘死的那一幕,但至少,她開始在慢慢地淡忘。
  狐狸在小土坡下向我招手。雪後初霽的清晨,空氣是如此清新,雖然比下雪時更覺寒冷,但久違的陽光卻讓人忍不住要釋放禁錮已久的情緒。
  雪地上兩個雪人並肩而立,瑤瑤得意道:“七叔你輸了,所以今天由你給早早洗尿布!”
  老七嘟囔道:“洗就洗。”
  瑤瑤歎了口氣,“早知道七叔這麽笨,就該賭洗一個月的尿布才好。”
  我走過去看了看兩個雪人,笑道:“怎麽隻有眼睛沒有眉毛?”
  狐狸啊了聲,道:“等著。”
  他轉身奔向一邊的小樹林,待奔到一顆鬆樹下,右足在樹幹上輕輕一蹬,身子便象燕子般向上飛縱,縱高幾尺,他再蹬了一下樹幹,便夠著了樹枝。
  他左手搭上樹枝,右手隻是晃了晃,再飄然落下,奔回來時,手中已有了幾根鬆枝。
  瑤瑤張大了嘴,“哇”地一聲。狐狸向她笑了笑,將鬆枝橫嵌在雪人的眼睛上方,拍了拍手,道:“齊了吧。”
  我仔細看了看,捧腹大笑。
  瑤瑤連聲問:“嬸嬸,你笑什麽?”
  我指著那以鬆枝為眉、蘿卜為眼的雪人,笑道:“你們看,這樣的眉毛和眼睛,象不象二叔?”
  老七頓時笑得直打跌,“太象了,哈哈,大嫂,你眼睛可真厲害。”
  狐狸卻托腮看了片刻,肅容道:“還差一點。”他取下頭頂的狐裘帽,將帽尖的布扣用力扯落,再斜貼在雪人的下巴上,然後對著雪人一本正經地躬身拱手:“二哥早,二哥吃了嗎?”
  我們幾人頓時笑得東倒西歪。正笑時,二寨主從坡上下來,扯著粗嗓門喊道:“老六你叫我?我還沒吃,正餓著呢。”
  瑤瑤笑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老七則指著二寨主,說不出話來。二寨主不明所以然,摸著下巴上那顆黑痣,也咧開嘴笑。
  狐狸本也在笑,忽然麵色一變,身形拔起,飛縱上小土坡。這時我也聽到了早早的哭聲,急忙爬上土坡。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回屋中,早早卻已止了哭啼。
  “早早乖---”
  窗下,狐狸正將早早抱在懷中,輕輕搖晃,聲音是如此的低沉輕柔。陽光從窗外透進來,投在他身上,讓他凝望著早早的神情似籠在一層迷蒙的輕霧後。
  待他將早早放回床上,轉過身來,我向他綻出一個笑容。
  他沉默了一會,慢慢走到我麵前,忽然伸手,替我將肩頭沾上的一點碎雪拂掉,輕聲道:“這樣就對了,我昨晚還很怕你會胡思亂想,然後哭上一夜。”
  我心中微酸,麵上卻仍在笑,淡淡道:“本來想哭的,可又怕眼睛腫了看不清東西,給你們做菜時,會把糖當鹽放。”
  狐狸哈哈一笑,右手撐住門框,看住我,悠悠然道:“隻要大嫂不把砒霜當鹽放就好。”
  我微笑道:“我若真放了,六叔吃不吃?”
  狐狸尚未回答,老七牽著瑤瑤的手過來,連聲道:“吃吃吃,怎麽不吃?大嫂又做什麽好菜了?”
  轉眼便到了年底,因為田公順被藺不屈壓在伊州一帶打,那邊永嘉軍與鄭達公也一直在交戰,雞公寨竟難得地有了一段太平時日。
  由於抵抗住了田公順的攻擊,又有永嘉軍為盟,前來投奔的人馬日漸增多,山寨十分擁擠。
  年貨流水似地往山上搬,我也忙著替早早和瑤瑤做新衣服,幫鄧婆婆熏肉醃魚,直到臘月二八這天才將一切忙定。
  雞公寨地處中原腹地,本地民俗,團年飯是在臘八這天吃,於是這日晚上,雞公寨熱鬧到了頂點。
  待我抱著早早,在瑤瑤、老七和狐狸的簇擁下邁入人頭湧湧的議事堂,堂內堂外,數千人一陣歡呼。隔得近的,爭相上來看早早,隔得遠的,急得要往裏麵擠。
  說也奇怪,早早今天似是心情大好,這般吵鬧,還不時有人上來摸他一下,他也不哭,一直睜著黑溜溜的眼珠,一副極舒適的樣子。
  四寨主走過來,眼睛竟有點紅,向我顫聲道:“大嫂,能不能讓我抱一抱早早?”
  看著他微紅的雙眼,想起他跟隨豹子頭多年,我心中一酸,輕輕將早早遞給了他。
  四寨主接過早早,低頭凝望片刻,忽然將早早高高舉起,野狼們隻愣了一瞬,旋即紛紛歡呼。
  一直到我入席就座,早早也未能回到我手中,野狼們似是在爭搶什麽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將他抱來抱去,我雖然有些擔心會嚇著早早,卻始終帶著淺淺的笑,看著他們。
  鼓響,年宴正式開始,狐狸跳上鼓台,抓起鼓杵用力敲了三下,堂內堂外,頃刻間肅靜無聲。
  老七遞過一碗酒,狐狸舉起碗,朗聲道:“弟兄們,今天我不說廢話!這第一碗酒,咱們敬大哥!”
  說罷,他麵向議事堂內豹子頭的畫像,將酒緩緩灑於鼓台下。
  “敬大哥!”野狼們齊聲嘶呼,紛紛將碗中的酒潑於黃土之中。
  人群中,有人在哽咽,我也一陣黯然。
  待酒斟好,狐狸再度將碗高高舉起,大聲道:“第二碗酒,敬死去的弟兄!”
  “敬死去的弟兄!”
  有人輕輕扯動我的衣袖,我回頭一看,是瑤瑤,她低聲問我:“嬸嬸,我也可以敬一碗酒嗎?”
  我點點頭,瑤瑤忙拿起碗,學著狐狸的樣子將酒水緩慢地灑在地上,然後大聲說道:“敬死去的弟兄!”
  此時野狼們已叫罷了第二輪,正紛紛斟上第三碗酒,瑤瑤這聲音便顯得格外清脆響亮。野狼們紛紛抬頭,轉而哄笑,狐狸也站在鼓台上搖了搖頭。
  瑤瑤漲紅了臉,滿麵嚴肅,再度灑下一碗酒,大聲道:“敬死去的叔叔伯伯!”
  野狼們齊齊鼓掌,四寨主撫了撫瑤瑤的頭發,歎道:“也不枉大家當初舍命護你一場。”
  狐狸舉起第三碗酒,清朗的聲音久久飄蕩在山寨上空:“第三碗酒,敬我們自己!弟兄們喝了這碗酒,來年咱們依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震天的呼聲讓我也禁不住熱血沸騰,隨著眾人站起來,舉起酒碗,正要仰頭喝下,老七以閃電般的速度躍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腕,急道:“大嫂,你現在可喝不得酒。”
  我看了一眼早早,這才醒悟,忍不住吐了下舌頭,老七笑著替我斟了杯茶,道:“大嫂,你就以茶代酒吧。”
  我正要喝下這杯茶,忽然心中一動,見狐狸正向主席走來,便招了招手。
  狐狸快步走近,道:“大嫂。”
  我微笑道:“今日看到這麽多弟兄,才想起自己真是慚愧,做了你們這麽久的當家大嫂,絕大部分的弟兄我還不認識。”
  不等狐狸回答,我續道:“這樣吧,六叔,我想以茶代酒,和每位弟兄都喝上一口,這樣也算認識了大家。”
  老七忙湊過來道:“大嫂,你抿一下就得了,真要是幾千口茶喝下去,你會被撐死。”
  狐狸哈哈笑了笑,舉起雙手,待所有人安靜下來,大聲道:“各位兄弟!大嫂說要與各位兄弟喝上一杯,同時和各位弟兄認識認識,大家夥排好隊,一個個報上名字,給大嫂和少寨主敬一碗酒!”
  野狼們頓時都哄哄然應了,坐得近的便擁上來向我敬酒,後麵的則排起了長隊。
  “殷大成,敬大嫂和少寨主!”
  “伍思敬,敬大嫂和少寨主!”
  “陳五,鄂郡人氏,今年十八,尚未婚配---”陳五話未說完,已被老七一腳踢了開去,罵道:“你小子油慣了是吧?敢在大嫂麵前這麽說話?!”
  議事堂裏笑翻了天,我也淺淺地微笑。這一刻,我甚至忘了自己要他們敬酒報名字的初衷是什麽,十個月來,第一次這麽放鬆地微笑。
  不知過了多少人,一個矮個子站在了我的麵前,細細的眼睛裏透著討好的笑,道:“許康,敬、敬大嫂和少寨主!”
  他身後一名瘦高個看上去有點眼熟,笑著將這許康推了一下,道:“許老六,怎麽見了大嫂,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緩緩抬眼,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了這許康兩眼,淡淡地抿了口茶,又微笑著望向下一位那瘦高個。

  尋找真相(下)
  這瘦高個麵上帶著恭謹的微笑,舉碗道:“劉明,敬大嫂和少寨主!”
  我覺得他實在眼熟得很,仔細想了想,這才憶起與田軍交戰那日,老七上來要護送我突圍,正是他與另外一些傷員主動提出要一起保護我,後來我陣前擊鼓,他還一直守在旁邊。
  我忙舉起茶杯,道:“劉兄弟,那日真是多謝你了。”
  劉明麵上露出激動之色,連聲道:“大嫂太客氣。”
  紛紛然所有野狼敬罷酒,我也不可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但大家看向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多了幾分親切之意。
  年宴吃得很熱鬧,野狼們似乎要將一年的艱辛盡數在這一夜渲泄出來,也似乎要借著這美酒佳肴來慶祝自己又在這亂世活了一年。
  大家也紛紛來向狐狸及幾位寨主敬酒,二四寨主喝得酩酊大醉,老七瘦削的臉紅得象塊喜帕,五寨主性子執拗,大家不敢多勸,他倒顯得沒怎麽醉,但有時望著碗中的酒,他的神情便會露出幾許傷感來。
  不知要怎樣,才能讓他忘掉家破人亡的痛楚?
  我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越想越激動,轉頭要找狐狸商議,卻見他已歪倒在椅中,瑤瑤居然也滿麵通紅,倚在他懷中。
  我忙將早早交給鄧婆婆,過去抱起瑤瑤,她身上滿是酒氣,小手緊揪著我的衣襟,喃喃喚了聲:“娘---”
  我驀地一陣心酸,眼淚都快要掉下來,抱著她出了議事堂,望著滿山白雪,迎著清冷的北風,心中的那個念頭愈發堅定。
  大年初一,我被寨子前方傳來的鞭炮聲吵醒,瑤瑤已不在床上。
  我也不覺奇怪,不知是不是早遭變故,這孩子十分乖巧懂事,早上起來了總是悄悄穿衣下床,生怕吵醒我和早早。
  可等我在小木屋外找了一圈,還不見她,便有點急了,將早早交給鄧婆婆,在寨子裏尋了一遍,仍未找著。
  我急得額頭冒汗,如無頭蒼蠅般亂找,也不知怎麽想的,往山頂的雲池亭走去。
  還未攀到山頂,遙遙見竹亭內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我長籲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卻見狐狸側頭向瑤瑤說了句什麽,瑤瑤竟跪了下來。
  他二人此時正背對著我,我將腳步放得極輕,快到竹亭時,狐狸竟然也跪了下來。
  我微微一驚,覺這種時候不好再上去驚擾,又怕退回去的腳步聲會驚動狐狸,隻得將身形掩在一叢灌木之後。
  狐狸灑下一杯酒,再握著瑤瑤的手,二人一起向西南方向磕頭,三個頭磕罷,瑤瑤撲到狐狸懷中,放聲大哭。
  她哭得那般傷心,讓我也鼻中酸澀難當。狐狸緊緊抱著她,不停撫摸著她的烏發,低低地說了句:“瑤瑤,別哭了,你娘在天上聽見了,會以為舅舅沒有照顧好你。”
  我無聲地張了張嘴,原來狐狸竟是瑤瑤的舅舅。可他為什麽讓瑤瑤在眾人麵前叫他叔叔呢?我隱約覺得不再適宜呆在這裏,可此時狐狸已側身對著山路這邊,我一退出便會被他發現,無奈下隻得將身子縮成一團。
  瑤瑤抽泣道:“舅舅,娘真的能聽到嗎?若是她真的能聽到,會因為心疼,回來看我嗎?”
  狐狸無言以答,麵上露出痛楚的神色,良久,才輕聲道:“瑤瑤,你爹娘是要再世為人的,若是因為聽到你的哭聲,過分心疼,他們有了牽掛,來世也不會開心。”
  瑤瑤慢慢地止了哭泣,狐狸將她抱得很緊,聲音低沉:“瑤瑤,你等著,舅舅一定要讓你親手殺死田公順,為你爹娘報仇!”
  瑤瑤不停點頭,哽咽道:“舅舅,您吹首臨江仙吧,娘以前最喜歡唱這個,說是您作的詞,她無時無刻不想著您。”
  笛音幽幽切切,自雲池亭絲絲縷縷地送出去,送與長空萬裏、颯颯北風。
  直至笛聲歇止,狐狸牽著瑤瑤的手遠遠而去,我才移動麻木的雙腿,在北風中怔然許久,回到小木屋,又坐在床邊久久發愣。
  寨中人員日漸增多,灶下人手明顯不夠,我便向狐狸提出,輪流派野狼前來為灶房挑水,狐狸沒有猶豫,應了下來。
  一個月之後,終於輪到了那個許老六。
  遠遠地見他挑著水從水塘方向走來,我提著幾串醃蘿卜走出去,要掛在廊下的鐵鉤上,待他走近了,我手一鬆,蘿卜串掉落在地。
  我“啊”了一聲,許老六也機靈,忙放下水桶,幫我將蘿卜串撿了起來。
  我連聲道:“許兄弟,多謝。”
  他一愣,似是沒想到我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我又踮著腳去掛蘿卜串,見我掛了幾下沒能掛上去,他忙又過來接過,討好地笑道:“大嫂,我來吧。”
  見他將蘿卜串掛好,我笑道:“太謝謝許兄弟了,難怪你大哥以前誇你雖然憊懶一些,人卻是相當好的。”
  許老六頓時一陣激動,漲紅了臉,半晌方哽咽道:“大嫂,大、大哥真這麽說過?”
  我歎了聲,道:“是啊,你大哥那段時間,經常和我說起寨中的兄弟,他把你們都當成親兄弟一般,說起你時,我印象猶為深刻---”我露出傷感的神色,轉身要進灶房。
  許老六挑起水桶跟了進來,將水倒進水缸後,搓著手好奇地問:“大嫂,大哥怎麽說的我?”
  我裝作回憶的樣子,微微笑了笑,道:“都是好話,說你心好。不過你大哥也罵你有點憊懶,經常支使人家跑腿。好象---對了,好象說今年有一夜,有蒙麵人深夜求見,你得了人家的十兩金子,卻懶得跑一趟,還支使別人上去叫的他。”
  說完,我眯眯笑,輕聲道:“以後可不能這樣了。”
  許老六麵上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呆呆道:“原來大哥知道我收了人家十兩黃金。”
  我的心瞬時呯呯而跳,似要跳出喉嚨,也聽見自己的聲音似乎飄在半空之中:“你還以為你大哥不知道啊?不過他很在意你這個兄弟,反正金子是人家自願送的,就讓你當私己錢,也沒什麽大不了。”
  許老六走遠了,我身子一軟,倚在了門框上。
  江文略說的是真話,這一切,真的都是他的安排。
  我的心象潰決的堤岸,蓄積了快一年的洪水奔騰而出,河床內竟似一下子放空了似的,僅剩下雜生的水草和深深的淤泥。
  我無力地依著門框,一年來的輾轉難眠、痛楚難當,為的並不是羅婉的狠毒與江家的無情,為的是他對我的不信任,是他要親手將我燒死的決絕。
  卻不知,這份痛的背後,原來竟是這樣的真相。
  可徹底知道真相的這一日,亙在我與他之間的,是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越過的鴻溝,是再也無法回頭的荊棘之路。
  鄧婆婆抱著早早過來,早早在放聲大哭,我衝上去將他抱住,緊緊地抱在懷中。
  夜深沉,我仍然在黑暗中睜著雙眼,怎麽也無法入睡。忽聽到窗外傳來一縷笛音,我心中一動,見早早已睡熟了,便披衣下床,輕輕拉開房門。
  遠處,鬆樹下,狐狸的身影如青鬆一般挺直,似是聽到開門聲,他回頭,遙遙地向我招了招手。
  初春的夜十分清寒,我嗬著熱氣走到他身邊,道:“六叔怎麽還沒歇下?”
  “睡不著。”狐狸微笑道,又握起笛子,婉婉轉轉地吹著。
  我仔細聽著,待一曲吹罷,低聲道:“六叔可是有什麽決斷不了的事情?每逢轉音,這氣息就有點不順。”
  狐狸慢慢放下笛子,歎了聲,猶豫了許久,才道:“大嫂。”
  “嗯。”
  “明年這個時候,咱們---”狐狸遲疑著道:“咱們很可能就不在雞公山了。”
  我一驚,盯著他,道:“為什麽?”
  狐狸又斟酌了一番,才緩緩道:“天下以往是群雄並起,各方割據,可現在,慢慢的形勢有了變化。小股勢力被逐步吞沒,留下來的是比較強大的力量。我們雞公寨,如果隻是死守在這山上,隻怕遲早得被人家吞並。”
  我想起數次激烈的大戰,點頭道:“確也是。”
  “如果死守在山上,我們不可能容納數萬人馬,更不利於發展自己的勢力,拚到頭也隻是一方山賊而已。大嫂你看,現在隻有三千多人,這雞公山便已容納不下,又如何容納更多的人馬?我想來想去,隻有占據城池,開府招兵,並統領一方百姓,那樣才有可能---”
  我呆了一下,沒想到狐狸竟有這麽宏遠的籌謀,喃喃道:“攻打城池?打哪方?我們這點人馬---”
  狐狸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遞給我,道:“大嫂,藺不屈在信中說得很清楚,隻要我們配合他,在他拖住田公順的時候,從田軍後麵插上一刀,讓他徹底擊潰田公順,他願從田公順原來所占領的屬地中,劃出伊州、涇邑二府給我們。”
  藺不屈!
  前陳國羽林大將軍,現在是熹河以北最強大的一支力量,竟然也來聯合雞公寨?!
  我忙將信展開細看,看罷,沉吟道:“這一戰隻怕很凶險,打得好便好,打得不好,弟兄們都會沒有回頭之路,隻怕二叔他們不會同意。”
  狐狸凝望著我,輕聲道:“這個倒不是問題,老七是一定跟著我走,大嫂若不反對,再加上五哥一票,二哥和四哥也沒辦法反對。”
  想起當年正是藺不屈暗中派人將表妹從河中救上來並送回家,從而得罪了哀帝而遭下獄,我點了點頭:“嗯,五叔得報藺不屈這個恩,他肯定會同意。”
  狐狸沉聲道:“現在最關鍵的是,藺不屈在信中說了,依照他的策略,咱們這幾千人馬,必須得借道洛郡,悄悄在田公順背後插上一刀,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我猛然抬頭:“借道洛郡?!”
  狐狸點頭道:“是,田公順肯定怕我們在背後捅他刀子,所以他在東線必然布有人馬。可洛郡是永嘉軍的地盤,眼下永嘉軍正與鄭達公打得十分激烈,根本騰不出人馬在洛郡,洛郡現在等於是一座空城。田公順萬萬想不到會有人馬自洛郡殺到他的後方,所以隻要咱們神不知鬼不覺地自洛郡殺出,必能與藺不屈來個前後夾擊,徹底擊敗田公順!”
  我怔然無語,許久,低聲道:“洛郡,永嘉軍會同意借給我們嗎?”
  狐狸望著我,似是有些為難,緩緩道:“大嫂,我已修書江文略,他今日回了信,說反正洛郡現在對他們的作用不大,田藺兩軍,無論哪方勝出,都可以輕而易舉拿下洛郡,從而對永嘉軍構成直接的威脅,倒不如從此將洛郡劃給我們雞公寨來管理,也能起到緩衝的作用,替他們擋一擋田軍或者藺軍,他們可以更無顧慮地在東線與鄭達公作戰。所以,他說服了江太公,願意將洛郡借給我們,若是咱們能助藺不屈拿下田公順,永嘉軍還願意將洛郡讓給我們管轄。不過,江文略提出了兩個條件---”
  我澀然道:“什麽條件?”
  狐狸歎了聲,輕聲道:“江文略說:第一,洛郡劃給咱們後,咱們將來必須出兵幫助他打漫天王;第二,他要大嫂親筆寫一封信,向他借洛郡,並說,這信函之上,必須得有早早的手印。”

  衛家軍(上)
  狐狸走後,我仍在小樹林中長久地徘徊。
  初春的夜晚,弦月與繁星在天穹深處靜靜地閃爍,樹林裏有嫩芽的清香,我甚至能聽見春筍噌噌拔高的聲音。
  林間夜霧迷蒙,沁濕了我的鞋,也沁濕了我的鬢發。
  回到屋中,坐於燭下,我研墨鋪紙,再望向窗外黑沉的夜色,終於提筆疾書。
  “江公文略如晤:貴我雙方攜手合作,保一方安寧,沈青瑤之幸,雞公寨之幸,百姓之幸。為長遠計,今向貴方借洛郡一用,以除田魔。望江公高義,沈青瑤率雞公寨全體弟兄頓首拜謝。”
  放下筆,我推開窗,迎著春夜清寒的風,長長地籲了口氣。
  狐狸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帶著三千名野狼下山的。
  我抱著早早,將他們送到雞爪關,遙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原野盡頭,忽然想起一句詩: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我猛然轉身,奔上鼓台,再度將戰鼓擂響,瑤瑤也再度站在我的身側,和著我的鼓點一起敲擊。懷中的早早睜開雙眼看著我,睫羽似隨著這戰鼓聲微微顫動。
  長風萬裏,惟願三千兒郎,能乘著這長風安然而歸。
  狐狸留了三百人在山寨,指定的為首之人竟是那劉明。此人年紀雖不大,但頗具沉穩之風。狐狸去後,他便將這三百人細細分配了一番,分班值守哨寨,其餘的都收縮至我的小木屋外日夜守護。
  大家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許多,瑤瑤每天跑到寨門處遙望,又神情怏怏地被野狼們抱了回來。
  我隻得讓自己不時露出鎮定的微笑,見瑤瑤實在是坐立難安,便拿了塊布讓她學習刺繡,她對這個毫不感興趣,直到見我描了幾個比較漂亮的繡樣,才坐在一邊細細看。
  她將幾幅繡樣看了一番,指向其中一幅,道:“嬸嬸,我喜歡這個!您繡給我好不好?”
  我側頭一看,微微愣住。
  那是一枝荊棘花,小小的花朵開在刺尖旁,迎著寒霜怒放。我長久地看著這枝荊棘花,緩緩拿起繡針,輕聲道:“好,瑤瑤,嬸嬸繡這個給你,等這花繡好,你叔叔他們便會回來了。”
  雞公山的春光,非比尋常的美麗。
  山腳的桃花是最先開放的,接著是山腰,在春光最濃烈的日子,山頂的桃花終於也含羞帶怯地開放,紅紅白白開滿山間,襯著碧綠的嫩竹,妖嬈的青鬆,還有暖洋洋讓人不著力的春風,我和瑤瑤終於坐不住了,將繡架移到了小木屋外的土坪中。
  鄧婆婆將早早放在搖籃中,我輕哼著曲子,早早十分愜意的樣子,不時咿咿呀呀地哼上幾聲。
  不知是誰劇烈咳嗽了幾聲,震得我的手微微一顫,繡針刺破指尖,一點殷紅的血跡在白綢布上浸染開來,紅得那般讓人驚心動魄。
  我與瑤瑤對望一眼,她的臉慢慢失了血色。
  我微笑著道:“瑤瑤,你知道荊棘花嗎?”
  瑤瑤搖了搖頭。
  “這種花,在嬸嬸的家鄉很多,在秋霜濃時開放,霜越重,花的顏色便會越深,象這種紅色的---”我低著凝望著將荊棘花樣染紅的那點血跡,輕聲道:“預示著來年會五穀豐登,家人平安---”
  瑤瑤沒有說話,望著那荊棘花,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也神遊天外,忽聽到寨門方向傳來一陣“嗷嗷”的歡呼聲,我心跳陡然加快,猛然站了起來,奔出兩步,竟踉踉蹌蹌地將繡架帶倒在地。
  我還沒站直身子,盔甲嚓嚓聲和紛亂的腳步聲自遠而近,我急速抬頭,朦朧中望出去,身著鎧甲的老七躍到我麵前,漲紅了臉滿麵興奮地叫道:“大嫂!”
  我低哦一聲,向他身後找了一圈,不自禁地湧上一種恐懼,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問:“你六哥呢?!”
  瑤瑤也撲過來,連聲問:“叔叔呢?叔叔呢?”
  老七滿臉的興奮僵在了臉上,愣了半天,才悶悶道:“六哥讓我來接你們。”
  不過隻悶聲說了這麽一句,他又重新露出喜悅興奮的神色來,猛然上前將瑤瑤一把舉起,丟向空中,又接住,看向我大聲道:“大嫂!咱們贏了!田公順被六哥親手逮住,涇邑、伊州、洛郡歸我們管了!”
  這夜的雞公寨,無人入眠。
  大家圍住老七和回來的野狼,聽他們眉飛色舞地講與藺軍合力擊敗田公順的激烈戰況。老七更將狐狸的英勇渲染得淋漓盡致,我頭一次發現,這小子居然有去說書的天份。
  過了亥時,瑤瑤仍沒有睡意,粘在老七身邊,一遍又一遍聽他說狐狸如何擒下田公順,我抱著早早悄悄退出了議事堂。
  仲春的夜晚,夜鳥在不知疲倦地啼叫,各種野花的清香濃鬱地依附在夜霧之中。我攀上山頂,在雲池亭中站了許久,又走入小樹林,最後站在木屋前,長久地凝望著屋內那一盞如豆的燭火。
  鄧婆婆正在屋中收拾著衣物,明天,我們就要隨老七離開雞公山,搬往洛郡。
  小木屋是寨子被燒以後建的,建得比較粗糙,拐角處的木頭,連樹皮都沒有削去。我輕撫上樹皮,忽然一陣激動,取下頭上的發簪,劃開樹皮,在木頭上用力刻下“青瑤”二字,想了一下,又在旁邊刻下“早早”二字。
  刻完,我抱著早早,讓他正對著這兩個字,凝望著他,輕聲道:“早早,記住,這是娘和你的名字---”
  狐狸考慮得很周到,居然還讓老七給我和瑤瑤分別帶回來一套勁裝。第二日清晨,我將淺綠色的勁裝換上,又在額前係上抹帶,走出小木屋。老七和劉明等人正在土坪中嬉笑,聽到開門聲齊齊轉頭,齊唰唰地“哇”了一聲。
  一名野狼得意道:“這才象我們的當家大嫂嘛!”
  等瑤瑤換了勁裝出來,眾人再齊唰唰“哇”了一聲。瑤瑤興奮地跑到老七身邊,抱住他的右臂,道:“七叔,我要騎馬!”
  老七遞過來一頂紗帽,笑道:“六哥說大嫂不能讓無關緊要的人給看去了,讓您戴上這個。”
  我隻愣了一下,便明白了狐狸的用意。畢竟洛郡曾是永嘉軍的統轄地,我當年攔江太公的轎子,後來又被當成淫婦押著遊街示眾,見過我的永嘉人不少,難保這些人沒有遷到洛郡居住的。
  雖說並不怕他們傷害到我,但關係到早早的身世,絕不能有一丁點的閑言碎語產生。
  這日的春陽濃到了極致,田野間蝶飛蜂舞。我將早早綁在背上,踏蹬上馬,迎著這暖暖的春風,自小聽爺爺說起戰事時的豪情湧上心頭,一馬當先,馳向茫茫原野。
  老七和瑤瑤共乘一騎,在後麵興奮地大叫,追了上來。
  劉明也策騎追上,大聲道:“大嫂,少寨主這樣會不會被嚇著---”
  我運力揮下鞭子,笑道:“不怕!六叔還說要讓他五歲學會騎馬,我提前訓練一下他!”
  劉明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野狼們嗷嗷叫著策馬跟了上來,擁著我和老七,向北急馳。
  夕陽西下時,我們距洛郡已不過十餘裏路,我放慢了速度,回頭看了一下早早,他居然睡得極香,隻額頭上曬出了細細的汗珠。
  老七也拉住馬,慢悠悠地與我並肩而驅,看了一眼早早,笑道:“這小子,天生就是當少將軍的料!”
  我一愣,老七已解釋道:“大嫂還不知道吧,六哥說我們入城後不能再象以前一樣叫什麽雞公寨和寨主了,咱們的人馬改稱衛家軍。二哥是二將軍,六哥是六將軍,早早就稱少將軍!”
  瑤瑤插話道:“那七叔就叫七將軍嗎?我呢?我叫什麽將軍好?”
  我卟地一笑,正要說話,忽聽到路邊一座茅草屋中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似是一個女子受了極大的刺激,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嚎。
  我心中一動,拉住馬疆,劉明已過來道:“大嫂,要不要進去看看?”
  那女子哭得如此傷心,我本能地一陣惻然,縱身下馬,老七和劉明推開破舊的門,探頭進去看了一眼,再向我點了點頭。
  我抱著早早邁步進屋,屋內很昏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子正衣衫零亂地坐在地上,抱著一個嬰兒,放聲嚎哭。
  我過去彎腰細看,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幼嬰不過三四個月大,麵色發青,顯見已死去多時。
  女子還在神智迷亂地痛哭,劉明大步過來,以手為刀,斬上她的後頸,她身子一軟,歪倒在地。
  過了片刻,劉明再掐上她的人中,她睜開茫然的雙眼,在我們的麵容上看了一圈,再看向那名死嬰,卻隻在喉中幹嚎了幾聲,再也沒有淚水流下。
  我將聲音放得極輕柔:“這位大嫂,請問發生了什麽事?”
  女子卻隻是搖頭,木然無語。
  老七不知何時出去,又衝了回來,恨恨道:“操他田公順的十八輩子祖宗!全是幫人渣!”
  “怎麽了?”我回頭問道。
  老七歎了聲,道:“咱們雖把田軍擊敗了,可也沒能做到全殲。有幾十個亂兵潰退下來,退到了這個村子,搶了好些人家的東西,還把她給---”
  我“啊”了聲,看著那哀哀到極致的女子,前段時間的那個念頭再度強烈湧上,便問老七:“她可還有親人?”
  “問過村民了,她丈夫前幾個月死了,現在這個遺腹子也被摔死,她便再無親人。”
  我向劉明道:“帶上她吧,若不將她帶走,隻怕又多一條冤魂。”
  晚霞幻出淡淡的金光,將前方那座巍峨的城池籠在其中,也將從城門策騎而出的數千人映得氣勢恢宏。
  當先那人鐵甲鎧衣,身形挺直,盔下的麵容象淬過火的利劍,多了幾分不可逼視的銳氣與鋒芒。他率騎而出,待至我馬前十餘步處,勒住馬疆,靜靜地看了我片刻,唇邊漸有淺淺的笑容。
  我隔著麵紗與他平靜地對望,他的笑意更濃,猛然高舉起右手。
  他身後數千騎齊唰唰下馬,跪於塵土之中,又齊聲道:“恭迎夫人!恭迎少將軍!”
  這炸雷般的聲音將我嚇了一跳,回過神後瞪了狐狸一眼,狐狸微微笑著,策騎過來,湊到我耳旁,壓低聲音道:“大家可是演練了好幾天才做到這麽整齊劃一的,大嫂給個麵子吧。”
  我禁不住再瞪了他一眼,卻也隻得鎮定心神,望著這數千人馬,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著適度的穩重,又不失激情:“各位弟兄快快請起,沈青瑤萬萬擔當不起。以後還得多多仰仗各位,希望大家能夠同心協力,讓咱們衛家軍名震天下!”
  若幹年後,某人偕我在洛郡夜市買回一本《洛郡稗聞錄》。
  其中有一段:
  丁卯年三月十八,青瑤夫人率部屬至洛郡,衛家軍寒甲鐵騎,迎出城門。其時雲霞滿天,青瑤夫人英姿颯爽,衛家軍上下鹹服。
  看罷,我笑倒在某人肩頭。
  此乃後話。

  衛家軍(下)
  直到進了城,踏入將軍府,我仍覺得麵頰發燙,待隻有狐狸、老七和瑤瑤了,我解下早早,取下紗帽,嗔道:“六叔,你也不怕嚇著早早。”
  狐狸搶過早早,將他高高舉起,大笑道:“咱們早早是少將軍,將來要統率千軍萬馬的,怎麽會被嚇著?”
  早早竟也哼了幾聲,似在讚同此話。狐狸又轉頭看向我,微笑道:“大嫂是傳聞中能使一對大刀,讓數千男兒俯首的巾幗英雄,難道還怕這種小小的陣仗?”
  我一笑,想起在心中謀算已久的那件事,便點頭道:“也是,我正要找六叔商議一事。”
  狐狸放下早早,拍了拍瑤瑤,老七忙將瑤瑤帶了出去。
  我在桌邊坐下,喝了口茶,理了一下思路,緩緩道:“六叔,我從洪安找到永嘉的那一年,正是哀帝被暴民殺死、天下開始大亂的時候。”
  狐狸抱著早早也在桌邊坐下,點頭道:“是,聽說過。”
  “一路北上,我目睹了太多的慘烈傷亡,當時就覺得,最慘的不是那些死去的人,而是那些失去親人的孤兒孤女。我、瑤瑤、老七,便都是這樣。”
  狐狸抬眸道:“大嫂的意思是---”
  我望向他,輕聲道:“六叔,涇邑、伊州、洛郡三地,肯定有很多成為孤兒的少年,也有很多在戰亂中失去親人的孤女,我想把這部分人收入衛家軍。”
  狐狸沉吟道:“女子與少年,會否---”
  我將心中多日來的打算細細說了出來:“六叔你想想,咱們山寨的原班人馬隻有一千來人,其餘都是後來加入的,難保會不忠心。但這些少年已失了親人,在最無助的時候,咱們收養並訓練他們,幾年之後,他們便是最忠心的一支生力軍。”
  狐狸點了點頭。
  我續道:“至於這些女子,收攏她們一來是做善事,為衛家軍積聚民心;二來,我打算請屈大叔教她們學醫,將來衛家軍在前方作戰,她們就可以在後方運送糧草、搶治傷員。再說,五國時期就有紅纓娘子軍,威震天下,說不定將她們訓練一下,也能上陣殺敵。”
  狐狸哈哈大笑,道:“大嫂,我真服了你了。”
  我抿嘴一笑,道:“還有個更關鍵的。”
  “什麽?”狐狸感興趣地湊過來問道。
  我低聲道:“麻煩六叔去透透風聲,就說大嫂我收了這些女子,定要將她們訓練得才藝雙全。將來弟兄們若是英勇殺敵,立下功勳,看中哪位女子,大嫂便會去幫他說媒,隻要那女子自己也願意,我還要親自為他們辦喜酒。這樣一來,六叔還怕他們不賣命嗎?”
  狐狸大笑著起身,將早早遞給我,道:“小弟我這就去辦。”
  他走至門口,又回過頭來,向我微微一笑,悠悠然道:“隻不知大嫂的這支少年娘子軍,打算取個什麽樣的名字呢?”
  接下來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十分忙碌。
  衛家軍迅速擴至上萬人馬,經過我與幾位將軍共同商議,決定由二叔帶三千人鎮守涇邑,因為怕二叔行事魯莽,由我建議,五叔一同前往,協同鎮守。伊州則由老成且忠心的四叔帶三千兵力鎮守。
  衛家軍總將軍府設在洛郡,由狐狸和老七帶領主力駐紮在此,我與早早自然也留在洛郡。
  怕涇邑的百姓不服二叔的管束,狐狸親自帶著瑤瑤去了一趟涇邑。聽說涇邑刺史府的老仆人們一見到瑤瑤,抱著她痛哭流涕,涇邑百姓聽聞淩刺史千金尚在世,且被衛家軍六將軍收養,便推舉德高望重的老者前來,向狐狸表達了服從管治的意願,同時告訴瑤瑤,她爹娘的遺體,也早由百姓們悄悄收殮了埋在郊外,瑤瑤白衣孝帶,在數萬百姓的見證下,為她爹娘親手立下墓碑。
  狐狸命人將田公順押至淩刺史墓前,瑤瑤以七歲之稚,竟親自手刃仇人,血濺孝服,她顏色未改,圍觀百姓無不唏噓讚歎。
  隻有我才知道,回到洛郡後,許多個夜晚,瑤瑤都從夢魘中驚醒,我總是無言地將她抱在懷中,她才又慢慢入睡。
  我已收了一些孤女,派了兩人照顧瑤瑤,她們隨同前去涇邑時,我也悄悄叮囑她們暗中打聽一下淩刺史夫人的來曆。可她二人回來後細稟,隻道涇邑百姓皆知淩刺史夫人姓蕭,十分美貌,性情溫婉,但娘家何處,竟無一人知曉。
  我隻得暫時將這件事情放下。
  狐狸想是曾擔任過參事的原因,於政務一途駕輕就熟,他挑燈十餘日,將軍政官製、吏稅法例製訂得十分詳細,涇邑自有淩刺史留下的一套班子按此製進行管理,伊州那邊,狐狸親自挑選了一些老成的官吏,洛郡這裏,則由狐狸兼任郡守。
  我也從來沒有這麽忙碌過。
  似乎也隻有這種忙碌,才能讓我不去想很多不應該再想起的事情。
  從雞公山來洛郡路上收下的那個女子名叫雲繡,她隨我們到了洛郡後,本來因為思念死去的兒子而不吃不喝,我正要命人強行灌她吃點東西,她卻忽然向抱著早早的鄧婆婆撲去。
  鄧婆婆沒有提防,被她將早早搶去,嚇得眾人要上前去搶,我看清雲繡望著早早時愛憐萬分的神情,心中一動,製止了眾人。
  雲繡抱住早早就再也不願意鬆手,人卻逐漸精神起來,說也奇怪,早早在她懷中也不哭不鬧。我的奶水正不足,總是無法喂飽早早,見這雲繡尚有奶水,便索性讓她做了早早的奶娘。
  雲繡似是將滿腔的母愛全轉移到了早早身上,鄧婆婆數次來我麵前抱怨,現在雲繡將早早的一切事情都包辦了,府中又有專門的廚子,她已經開始閑得發慌。
  我一笑,便勸她索性趁機享點清福。
  我也有了更多的時間,正式將心中的籌劃付諸於行動。這段時間陸陸續續收了數百名孤兒孤女,我忙著在將軍府旁劃了塊空地,命工匠搭建營房安置他們,隻待收滿一千人便開始進行訓練。
  如此忙碌至六月,我的青瑤軍終於收滿了一千人,雖然全是幫沒有長大的小子和弱質女子,但看著他們崇慕的眼神,我卻頗有幾分成就感。
  這晚將所有人員的名字記了一遍,想起數日未見狐狸,又正想向他要一個人,便拿了花名冊,往他居住的西廳走去。
  還沒出內院,雲繡慌慌張張地跑來,麵色發白,結結巴巴道:“夫、夫人,早、早早不見了。”
  我嚇了一大跳,連聲問:“怎麽不見的?!”
  雲繡的眼淚便掉了下來:“早、早早睡著了,我想著他暫時不會醒來,便也打了個盹,誰、誰知一醒來就不見---”
  我略略鬆了口氣,既是在將軍府內院不見的,便沒有大礙,畢竟內院這些人全是狐狸和我的心腹。
  我帶著雲繡在內院找了一大圈,所有人都未見到早早,也都急了,打起燈籠在院子裏四處尋找。鄧婆婆急得腳直跳,揪住看門的武叔問道:“今天晚飯後,誰進來過沒有?!”
  武叔半天才顫顫巍巍道:“沒、沒,就六將軍進來了一下,可、可我沒見他出去啊---”
  我忙道:“你們繼續找,我去六叔那裏瞧瞧。”
  狐狸居住的西廳在將軍府的西南角,因為他素來喜靜,也不要人服侍,諾大的院子便隻他一人居住。
  院門是虛掩的,我輕輕推開門,夜風送來一陣輕輕的“咿呀”之聲,我一顆心便晃晃悠悠地落了地。
  我索性將腳步放得極輕,極慢地走至書房的窗下,隔著窗欞的空隙,看見狐狸一襲家常青衫,趴在書案上,在指著一幅圖,側頭對同樣趴在書案上的早早說著話:“早早,來,跟六叔念,洛---郡---”
  早早胖嘟嘟的右手使勁在圖上拍著,嘴裏嗯嗯啊啊。
  狐狸鍥而不舍,又指向另一處:“這裏,跟六叔念,伊---州---”
  早早仍然很興奮地拍著圖,他手臂上的銀鈴鐺叮叮作響。
  狐狸似是惱了,一巴掌拍上早早屁股,怒道:“臭小子,六叔給你打下了三座城池,你也不給點麵子。”
  我忍不住滿肚子的笑意,額頭便一下子撞到了窗欞上。
  屋內,狐狸和早早同時抬頭,早早興奮地揮舞著雙手,我忙進去將他抱起,忽略掉狐狸臉上一閃即逝的尷尬,嗔道:“你抱了早早出來,也得說一聲,雲繡急得要發瘋了。還有,你怎麽出院子的,怎麽老武隻見你進去,沒見你出來?”
  狐狸以拳掩鼻,輕咳一聲,微微笑:“想著提前訓練一下早早的輕功,便帶他翻牆出來了。”
  我哭笑不得,哄了一回早早,轉向狐狸道:“六叔,我正要找你要一個人。”
  “誰?”狐狸邊問邊卷起那幅圖。
  我不經意間一瞥,圖上標有一個紅色的小小箭頭,似是直指永嘉方向,我心中微微一個咯噔,話便說得比較緩:“我想要原來三叔的那個手下,黎朔。”
  狐狸將卷起來的圖插到大瓷花瓶中,道:“黎朔?要他做什麽?”
  我將目光從那幅圖上收回,道:“黎朔這個人,我了解過,他隨三叔上山前是軍中的校尉,訓練士兵很有一套,雖然他曾是三叔的手下,但他性子有點孤傲,並不和三叔沆瀣一氣,所以後來三叔被趕走,六叔你仍留了他下來。但他也從此頗受弟兄們的排擠,在衛家軍中並不得意。”
  狐狸點頭道:“大嫂知道得倒挺清楚,這個黎朔,軍事方麵的才幹是極強的,我也想再看一段時間,預備大用。”
  “那現在先借給我用吧。”我幹脆道:“我想請他來幫我訓練青瑤軍。”
  狐狸想了想,撐著長案哈哈大笑,笑罷,搖頭道:“可憐大嫂的這些少年娘子軍,有得苦頭受了。”
  我歎道:“不讓他們吃點苦頭,他們也不能成材。訓練好了,萬一將來形勢危急,他們也能生存下去。”
  狐狸卻略帶促狹神情地湊過來,輕聲道:“我很好奇,大嫂也打算跟著他們一起接受黎朔的訓練嗎?”
  我倒沒想過這個問題,便被他問住。早早忽然伸手揪住我的頭發,用力一扯,我啊地叫了一聲,狐狸忙上來扳開早早的小手,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笑道:“大嫂是要當青瑤軍統領的,統領者應有威嚴,可不能讓屬下看到你受訓的樣子。”
  我沉吟道:“那怎麽辦---”
  腳步聲踏踏響,瑤瑤衝了進來,小臉蛋興奮得通紅,手裏還握著一把劍,大聲嚷嚷:“舅舅,您答應過要教我練劍的!”
  她嚷完了才發現我和早早在屋內,愣了一下,反應倒算快,叫了聲嬸嬸,又衝過去揪住狐狸搖晃:“叔叔,你得說話算話!你還答應了要教我騎射!”
  我裝作沒聽到她那聲“舅舅”,向狐狸笑道:“六叔既要教瑤瑤,不如多收一個弟子,連我一塊教了吧。”
  狐狸沒說話,隻逗弄著早早,待我和瑤瑤都等急了,他才將早早放回書案上,拂了拂衣襟,笑道:“也罷,我就收下你們這兩個徒弟,不過---”
  他拉長了聲音,目光在我和瑤瑤臉上來回打轉,待我有點心驚膽顫的感覺了,他才悠悠然道:“我醜話說在前頭,入我門者,就得一切聽我的命令。”

  洗冤?
  洛郡前任郡守想必是位極風雅的人,西廳前的小院子沿回廊挖了一條小水渠,自府外引進來一渠清流,再在院內栽了幾叢瘦竹,一帶紫迭蘭。院門、小角門及廳內軒窗等也是依據五行八卦設置,即使是炎炎夏日,這西廳內也是水聲淙淙,清風徐冉,沁人心脾。
  可現在,這沁心的感覺,我和瑤瑤絲毫感覺不到。
  瑤瑤手背在身後,氣喘籲籲地跳上土坑,又跳回坑中,出了幾口粗氣,瞟了一眼廳內正將早早放在他膝上逗弄的狐狸,低聲恨恨道:“嬸嬸,我們上當了。”
  我跳了幾下,抹了把汗,喘氣道:“不會吧?”
  “哪、哪有這樣練輕功的?”瑤瑤眼睛都有點紅了,“就挖這麽個小土坑,讓我們天天跳上跳下三千次,弄得我現在看見是個坑就腿發軟,這、這不是故意坑我們嗎?”
  我雙腿酸痛難當,氣息重得沒法再和她說話,好半天才能再跳上土坑邊緣,咬著牙齒數道:“兩千零一---”
  瑤瑤頓時哀嚎一聲,“我才一千三百多,嬸嬸你等等我---”
  “嗖---”
  窗內彈出一顆黃豆,正中瑤瑤膝蓋,瑤瑤向前一栽,栽了個滿臉泥。
  狐狸抱著早早,冷著麵出來,斜眼著瑤瑤,道:“你說這幾句話的功夫,可以多跳幾十下,既然你還有多餘的神氣說話,那就加跳三百下。”
  瑤瑤不敢再說,連臉上的泥土都不敢擦去,含著一汪淚水,發狠跳了幾下。
  狐狸拿著個撥浪鼓在早早麵前搖晃,看著早早興奮地揮舞著雙手來抓,他笑得賊嘻嘻的,象在看著一塊即將入口的肥肉:“早早,你也別太高興,先把你娘和姐姐訓練出來,再過兩年就輪到你了。”
  早早小手晃悠了半天,都抓不到狐狸手中的撥浪鼓,似是被逗得急了,“啪!”小手猛地一下揮出,正結結實實地扇在狐狸的臉上。
  我沒忍住,卟地一笑,氣順不過來,腳下一軟,也和瑤瑤一樣向前栽倒,同樣栽了個滿臉泥。
  剛撐起半個身子,一雙黑色緞麵布鞋在我麵前停住,我側抬頭,狐狸慢悠悠蹲下來,看定我,慢悠悠道:“練功時不專心,加跳三百下。”
  這夜,瑤瑤躺在床上哭訴骨頭疼,又說口渴,服侍的人似是在外屋睡著了,我隻得自己摸起來給她倒水喝。
  誰知這雙腿已酸痛得不象是自己的,下床沒幾步,我就磕上一把椅子,向前撲倒,額頭正重重地磕在桌沿上。
  我倒在地上半天哼不出聲,瑤瑤黑暗中看不清楚,以為我暈了過去,嚇得大聲叫人,結果闔府驚動。
  連剛帶兵巡城回府的老七和正與幕僚開會的狐狸也趕了過來。
  結果,我一邊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地抹著藥膏,一邊還得看狐狸抄著手倚著門略帶嘲諷的笑容。
  全身骨頭酸痛的感覺,半個月後才慢慢消失。
  當每日紮上一個時辰馬步、跳三千下土坑、舉半個時辰的銅錘、練半個時辰射箭成為習慣,瑤瑤也不再痛訴狐狸“借授藝之名,行欺壓之實”。我也慢慢能感覺到身體發生的一些微妙變化,比如一隻手抱早早會覺得比以前輕鬆許多,提一大桶水從廚下走到房間竟似不費什麽力氣,不再象以前一樣氣喘籲籲。
  狐狸的政務似是管理的頗為順利,加上我和瑤瑤也能每天定時定量完成他的任務,督導訓練時臉色便好了很多。
  可兩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和瑤瑤站在土坑邊,麵對著他丟下的四個沙袋,麵如土色,他的臉色又冷峻得如冬天的冰棱,還從鼻中長長地“嗯”了一聲。
  我們隻能咬著牙,將沙袋綁在腿上,再度跳坑。
  這日陽光極好,我正和雲繡給早早洗澡,瑤瑤衝了進來,急道:“嬸嬸,七叔說讓您快去青瑤軍,那裏打起來了!”
  我忙將早早交給雲繡,急匆匆出了將軍府,老七牽了馬在外麵等著,我縱身上馬,問:“怎麽回事?”
  老七邊行邊道:“兩個半大小子,一言不和打了起來,偏這兩小子又各有一幫人相幫,越打越大,見了血。黎朔趕到,雖壓了下去,但那些小子們竟是有你沒我的架勢,嚷著要分軍而治。”
  分軍而治?
  我氣得冷笑一聲,用力抽下馬鞭,直奔到營房前才猛然勒馬。營房外圍了好幾層,見我下馬,都擁了過來。
  “夫人!”
  我這時忽然想起狐狸冷著臉看我和瑤瑤練功時的表情,在心中揣摩了一番,也冷著臉,慢悠悠進了營房。
  屋內東西兩邊各站了數十個小子,發的軍服都被撕扯得慘不忍睹,許多人麵上紅一道白一道,黎朔正黑著臉站在中間。
  見我進來,他忙迎過來:“夫人。”
  我先在門口站定,神色不變地自東向西掃了一眼,掃得所有少年都低下了頭,我才冷冷道:“不錯嘛,都很有出息,比六將軍的正規軍戰鬥力都要強。”
  少年們有的低下了頭,有的卻笑出聲來。
  我再掃了他們一眼,才往柱子邊走,誰知他們先前打架時抄的凳子還倒在地上,我沒留心,眼見就要被一把歪倒的長凳跘倒。
  膝蓋磕上長凳的一瞬間,我也不知哪來的敏捷反應,象平時跳出土坑一樣,雙腿齊躍,“嗖”地拔高尺許,一下從那長凳上淩空跳了過去,又穩穩地落了地。
  “哇---”
  本來還在嬉嬉笑的少年們都露出驚歎之色。
  聽說當夜,少年們為給青瑤夫人取個什麽外號又起了爭執,一派堅持要取“出雲燕”,一派則堅稱“草上飛”更恰當。
  最後兩派沒有再大打出手,而是難得地形成了統一的意見---燕子草上飛。
  可見我當時訓誡他們的一番話起到了作用。
  “你們都很不錯,身板硬,不怕死,敢打敢拚。現在又知道要提出來分軍而治,夫人我很欣慰,因為我正和黎統領在商議,要將你們分成兩個營來訓練。
  “這兩個營呢,我打算借鑒江湖之中兩個門派的訓練方法來設置。這兩個幫派,一個叫孤星門,這個門派,每到擇徒之時,便會由上一代選回上百個有資質的弟子,然後將這些弟子放到一處絕穀,每人發一把刀及三天的水糧,一個月後,隻允許其中一人活著走出山穀,活下來的這個人,才能繼續孤星門的絕學,所以孤星門的高手,江湖人見人怕;
  “另外一個門派,叫做天樞門,他們的弟子,不要求資質出眾,但一定要服從命令,他們練的是協從合作的陣法,每個弟子雖然武藝不高,但聯合起來,天樞陣在江湖上鮮有敵手。
  “幾百年來,這兩個門派屢有爭鬥,卻也很少分出勝負。我很早便想試一試,在軍中按這兩種方法訓練,究竟哪一種會更好。
  “我現在給你們選擇的機會,願意選天樞營的站東邊,有信心在孤星營的絕地訓練中活下去的,站西邊!”
  隻有微微的猶豫,所有的少年都站在了東邊。
  我仍保持著肅穆的表情,點了點頭:“很好,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請黎統領就按先前擬定的進行訓練。當然,你們如果有想加入孤星營訓練的,也可以隨時提出來。”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從容地出了營地。
  黎朔追出來,我二人走出很遠了,再回頭看少年們正井然有序地往校場走,不禁相視一笑。
  笑罷,黎朔猶豫了一下,忽向我拱了拱手:“屬下敢問夫人,如何知道虎賁營的訓練之法?”
  我一怔,道:“虎賁營?”
  黎朔訝道:“是,屬下不才,曾在虎賁營中呆過一段時日。夫人方才所說的,應該是虎賁營中才會用到的訓練之策。”
  我笑道:“這我倒真不知道,我爺爺曾在陳國右軍中服役,這種訓練之策,是我幼時聽他吹牛時提起過的。”
  黎朔側頭想了想,疑道:“難道當年右軍也曾是這種訓練之策?”
  我微笑道:“這段時間真是辛苦黎統領了。”
  “夫人太客氣。”黎朔忙道,又似想起了什麽,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遞到我麵前,道:“夫人,還有這些。”
  “這是什麽?”狐狸放下羊毫筆,看著我將一堆手絹、紙箋、樹皮放在長案上,皺眉問道。
  我嚕了嚕嘴,狐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一個個掂起來細看。
  “夢裏思親幾百渡---”
  “今夜可否一見?想你的---”
  “綠珠妹妹,那日一見,自此茶飯不思,親若不來,吾唯有一縷幽魂赴黃泉---”
  幕僚紀先生正坐在一邊喝茶,一時沒掌住,茶全噴在了公文上,狐狸也笑得雙肩直聳。
  我正容道:“麻煩六將軍向軍中傳達一句話,夫人我收的這些娘子軍,是要許給那些立下功勳的弟兄。而且還有一個先提條件,誰若是成家立業的條件都不具備,沒能力保護這些女子,便想來追求她們,對不起,夫人我隻有一個‘不’字。”
  狐狸忍住笑,連連點頭:“是,大嫂的話,我一定轉達。”
  想是狐狸傳了話,再往女子營房中丟紙條手帕的人少了許多。少年軍們也漸漸齊心,除了最基礎的騎射訓練,我也請黎朔開始給他們傳授兵法。
  我曾去悄悄聽過兩次,發現黎朔所授兵法和狐狸平時教給我的大不相同,若說分別在何處,我想了許久,覺得隻有一句話可以形容:黎之兵法渾重蒼涼,狐狸之兵法則詭譎孤寒。
  進入十一月,天氣轉冷,寒風呼嘯。這夜聽罷狐狸授課,我與瑤瑤回到內院,洗漱睡下,我剛躺上枕頭,覺得有點不對勁,從枕下摸出一樣東西,掌燈一看,微微抽了口冷氣。
  用紅布結包著的一張紙條上,是我無比熟悉的字跡。
  “今夜三更,倚月酒館見,要事相商。你若不來,我便進將軍府找你。”
  我坐在桌邊思忖良久,還是換了去營房時慣穿的勁裝。
  瑤瑤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雲繡從小榻上撐起身子,睜著惺忪的雙眼,問道:“夫人,這麽晚還要出去嗎?”
  我忙道:“去營房看看,快下雪了,我看看他們蓋的東西夠不夠。”
  雲繡又躺下,我輕輕出門,怕守門的人生疑,帶上燕紅與纓娘出了將軍府。這二人是黎朔從娘子軍中特意挑出來隨身跟隨我的,她們性情穩重,並不多問一句,隻緊緊打馬跟在後麵。
  倚月酒館是洛郡最有名的酒館,隔青瑤軍營房不遠,我在營房中巡視了一圈,吩咐燕紅和纓娘回將軍府搬幾床被子過來,見她們走遠,便悄悄出了營房。
  此時北風呼嘯,長街上僅餘的幾盞燈籠在風中搖搖擺擺,映得倚月酒館朦朧而昏黃。三更時刻,酒館大堂內已空無一人,我剛挑簾,一名夥計便迎上來,躬腰道:“請隨我來。”
  穿過回廊,上了樓,是一間間的暖閣,夥計在最裏一間的房門上敲了敲,再推開門,恭聲道:“請。”
  閣內,一人盤膝坐於案後,見我站在門口,並不進去,他微微欠身,麵上帶著淺淺的笑:“夫人,請。”
  我再在門口停了一會,才神色淡淡地進屋,拱拱手道:“江公子,深夜見麵多有不便,請恕我不能久留,有何要事,請江公子明示。”
  江文略淡淡地笑,隻是搖頭。他執起案上的酒壺,倒滿一杯,才望向我,歎了聲:“窈娘,你真的變了很多。”
  我壓下心頭複雜的情緒,微微一笑,道:“江公子也變了很多,什麽時候竟學會了這一套暗探窺伏之法?”
  江文略笑笑,舉杯道:“我不但會這暗探窺伏之法,我還會挖地道。你今夜若不出來見我,我就挖一條地道,直通你的將軍府。”
  我踱至一邊坐下,試探道:“難怪江公子會心甘情願將洛郡劃給我們,原來在這洛郡,還有很多為江公子辦事的人。”
  江文略喝下一杯酒,笑道:“窈娘,你在雞公山我沒辦法見到你,隻有把你放在洛郡,見你一麵才不困難。”
  我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江公子有話請說,如果沒什麽要事,我就告辭了。”
  “窈娘---”江文略沉吟了一刻,道:“明天,我會上將軍府找杜鳳,與他商議聯手打漫天王之事。”
  “那又如何?”
  “此次作戰,我已經設好了局,羅弘才將會帶領羅家軍上陣。如果一切順利,羅弘才那路人馬將會慘敗在漫天王的左將軍手下,我派了一些人在他身邊,這些人會護著他的殘兵往小江口撤,到了小江口,我的人便會挑起事端,這些殘軍便會陷入混戰。窈娘,杜鳳肯定會留一部分人馬在洛郡保護你和早早,加上你的青瑤軍,完全可以以調解之名,壓下他們,並將羅弘才拿下。”
  他從袖中緩緩掏出兩封信函,又緩緩推到我的麵前,沉聲道:“這裏有兩封信。窈娘,你的人馬裝作調解,製住羅弘才後,你將這兩封信偷偷放到羅弘才身上,並讓你的人搜出來,將信的內容公告天下。”
  我低頭看了看那兩封信函,疑道:“這是什麽?”
  江文略的手撫上信函,道:“這兩封信,一封是羅弘才寫給漫天王的,他在信中與漫天王約定,他羅家軍會在戰場上放水,再使個回馬槍,與漫天王前後夾擊,將永嘉軍和衛家軍一網打盡,雙方平分疆土;另一封---”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麵上膠著,輕聲道:“另一封,是去年二月,羅婉寫給羅弘才的,說她已用重金收買好表哥,要她爹想個名義,將我調離永嘉,她好向你下手,並說一旦她這邊成功,就讓她爹露出要與鄭達公聯手滅掉永嘉軍的風聲,以向江家施壓。”

  奇怪的狐狸
  外麵應該已經開始下雪了,雪粒嚓嚓地砸在暖閣的窗戶上。我微低著頭,看著這兩封信,良久不語。
  炭盆上暖著的酒逸出一縷淡淡的白霧,江文略握起酒壺,斟了杯酒,推到我麵前,聲音低沉而柔和:“天寒地凍的,暖暖身子吧。”
  我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他歎了聲,低聲問道:“練功、帶兵,是不是很辛苦?”
  我沒有回答,慢慢地拿起案幾上的兩封信。
  他喝了杯酒,將細瓷酒杯拿在手中,似在看那上麵的釉紋,又似盯著前方的炭盆,許久,輕聲道:“窈娘,你---真的變了。”
  我已將信看完,緩慢地將信折好,抬頭看向他,略帶譏諷道:“學羅弘才和羅婉的字跡,並偷蓋到他們的印章,你花了很多心思吧?”
  江文略笑了起來,笑之時他仰頭再喝了一杯,喝罷,望向我時,他的眼神裏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哀:“窈娘,他們害得我妻離子散,我難道不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
  我別過頭,心底忽然一酸。
  他似是又喝了杯酒,道:“窈娘,我知道你的顧慮,你放心,我不是讓你以沈窈娘的身份去辦這件事。你依然是沈青瑤,你也別讓羅家軍的人認出你來,這樣你們衛家軍將這兩封信公告天下,更不會引人生疑。
  “這一步棋,我先將羅家鏟除,還你的清白。下一步,我再想法子將你和早早接回----”
  “不用!”我猛然起身,打斷了他的話。我拿起那兩封信,放入懷中,望向江文略,冷聲道:“江公子,我也想替死去的沈窈娘討回一個公道,還她一個清白的名聲,免得洪安的鄉親還真的以為沈家出了一個不知羞恥的淫婦。但其他的事情,不勞江公子操心!”
  我正要轉身,江文略忽提高聲音道:“窈娘,你上次問我,如果將你們接回去,早早要如何麵對自己的身世。可你有沒有問過你自己,若是不回去,早早長大以後,你又要如何告訴他,他的生身父親究竟是誰?!”
  我腳下微微一個踉蹌,身子僵在門口。他仍在說:“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早早總有一天會知道,窈娘,你難道真的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他嗎?”
  炭盆中的火在劈啪響,我轉過身,江文略正慢慢向我走過來,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他便停住了腳步。
  “窈娘,你放心。”他苦笑一下,輕聲道:“我不是想強行安排你做什麽,以後,有什麽事我都會先和你商量,早早的事情,請你三思。”
  他頓了頓,似是艱難地開口:“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
  我驀地擰過頭,邁過門檻,又停住腳步,並不回頭,低聲道:“羅弘才潰敗於小江口,大概會在哪一日?”
  江文略沉默片刻,道:“不能確定,屆時我的人,會送信告訴你。”
  寒風呼嘯的長街上已空無一人,我急速走著,越走越快,直至進了青瑤軍營房,才在校場的旗杆邊停住腳步。
  雪粒已將校場鋪成薄薄的白色,唯在我站的地方因為旗鬥遮住了,泥濘一片。
  我還沒來得及整理自己的思緒,燕紅與纓娘已抱著幾床被子從營房外跑進來,我忙迎了上去,所幸被子都用蓑衣遮住了,未曾濕著。
  我收拾心思,將幾床被子分給睡在每個營房門邊的少年,再看了一番,才帶著燕紅纓娘回府。
  將馬韁丟給看門的守衛,我蹬了蹬靴子上的雪,提腳邁過將軍府大門的門檻。剛邁過右腳,心頭忽然一跳,急速向右偏頭。
  昏暗的回廊上,一個黑幽幽的身影負著手,不緊不慢地走過來,聲音也象從黑暗中滲出來一樣:“這麽晚,大嫂去哪了?”
  我心裏一慌,聲音聽在自己耳中都覺得有幾分不自然:“六叔也還沒歇下啊?我見下雪了,去營房看了看,怕小子們凍著。”
  “哦,難怪找不著大嫂。”狐狸在距大門數步處停下,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總覺得他的聲音有點怪:“我正要找大嫂商議一點事情。”
  我解下蓑衣,交給燕紅,命她們退下,轉向狐狸道:“這麽晚,肯定是要緊的事,那就去六叔那兒談吧。”
  入了西廳,我不由縮了一下,道:“六叔,你這裏這麽冷,怎麽也不生盆火?”
  狐狸卻不進來,靠著門框,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不用。”
  我在椅中坐下,見他還不進來,訝道:“六叔不是說有要緊事和我商議嗎?站在外麵做什麽?”
  狐狸嘴角扯了扯,進得門來,卻不關門,反而將門拉開了些,又走到窗前,將窗戶全部推開。
  寒風從外麵呼地一下湧了進來,我出去得匆忙,沒有披狐裘,現在又除了蓑衣,不禁凍得一哆嗦,皺眉道:“六叔,你---”
  狐狸忽然轉身,向我正正經經地行了個禮,肅容道:“大嫂,你我男女有別,深夜談事,還是門戶開著點好,以免招人非議。大嫂,您說是不是?”
  “啊---”我張了張嘴,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狐狸神情更嚴肅了,坐到與我遙對著的椅子中,雙手垂放在膝上,微低著頭,並不看我,恭聲道:“大嫂。”
  我愣愣地應了聲:“是。”
  “再過二十天,是早早的周歲生日,二哥他們都會趕回來,為早早舉行正式的少將軍加印典禮,屆時天下各方群雄,也都將有禮物到賀。”
  我沉默了一下,道:“是。”
  “早早的大名,小弟我已經擬好了幾個,想在這次周歲加印禮上公告天下,還請大嫂定奪。”狐狸站起來,從長案上拿了一張紙,用雙手捧著,卻不送到我麵前,隻放在距我數步遠的案幾上,又退回椅中坐下,引了引手:“大嫂,請您定奪。”
  我覺狐狸今夜實在有些反常,看了他一眼,他卻垂下了眼簾,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
  我隻得站起,到案幾旁拿起那張紙,寒風自門窗處一陣陣鼓進來,將紙吹得嘩嘩響,紙上的名字象一團團浮雲在我眼前飄浮。
  我看了許久,將紙慢慢折起來,放入懷中,道:“名字都好,我一時定不了,容我再想想,可好?”
  狐狸站了起來:“是,大嫂。”
  我覺得似還有話要對他說,可張了張嘴,又不知要說些什麽,正猶豫間,狐狸已施了一禮,低聲道:“大嫂,夜已晚,您早些回去歇著吧。”
  我隻得回禮,道:“六叔也請早點歇著。”
  “是。”
  狐狸將我送到院門口,我走出很遠,下意識回了下頭,院門還是敞開著的,風雪中我恍惚了一下,以為他還站在門邊,定睛再看,唯有一團團的雪,在空中飛舞。
  這夜,我和衣躺在床上發呆,直到窗戶透著些極微淡的白光才迷迷糊糊合眼,睡得正沉時,被瑤瑤的大呼小叫吵醒,這才驚覺睡過了頭。等我們氣喘籲籲趕到西廳,狐狸正握著根竹條站在廊下,臉色寒得象空中陰霾的烏雲。
  瑤瑤看著狐狸手中的竹條,嘴巴一扁,急得快哭出來了,我心中愧疚,忙走到狐狸麵前,道:“是我睡過了頭,沒有來得及叫醒瑤瑤,六叔就責罰我吧。”
  狐狸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將竹條在手心裏慢慢頓著,緩緩道:“有錯就得罰,不過小弟也不好責打大嫂,今天就勞煩大嫂多跳一千下吧。”
  我咬咬牙,道:“是。”
  瑤瑤吐了吐舌頭,等狐狸回到房中,她才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嬸嬸,叔叔今天可真狠,加跳一千下!”
  狐狸在屋內咳了一聲,嚇得我們也顧不了滿坑的雪,齊齊跳入坑中。
  天寒地凍,土坑濕滑,本就比平時要難跳一些,跳至兩千來下,我已感支撐不住,可狐狸不時踱出來,我看到他的臉色,隻得咬牙堅持。
  瑤瑤跳完後一溜煙地跑了,我還在氣如粗牛地跳著。好不容易跳完最後一下,終於支持不住,趴倒在雪地之中。
  積雪刺得我麵頰生疼,我卻眼前一陣迷糊,沒有一絲力氣撐起身子,反而因為唇幹舌燥,還下意識地啃了一口雪。正模糊時,一股大力拎住我後頸的衣衫,將我猛地提了起來。
  我還沒想清楚是怎麽回事,已被這股大力揪進屋中,丟在榻上,呼聲響起,一床厚厚的錦被將我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蓋住。
  等我的手不那麽僵麻,微微顫抖著掀開被子,屋內已不見了狐狸的身影。
  我覺得狐狸從昨日起心情就似乎十分不好,便吩咐眾人,這日沒事盡量少去觸六將軍的黴頭,可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我正將早早抱在懷中喂他吃蒸蛋,狐狸笑眯眯地進來了。
  早早看見狐狸,揮舞著雙手要他抱,狐狸笑著接過,早早身子一歪,小臉蛋便挨在狐狸右臉上,可他剛吃了一嘴的蛋糊,於是,狐狸臉上也黃黃一片。
  我忍著笑,要抱回早早,狐狸忙道:“不用。”他也不擦臉上的蛋漬,隻凝望著早早,道:“大嫂,這回有件事情,可對不住早早。”
  “怎麽了?”
  狐狸在桌邊坐下,猶豫片刻,道:“今天,江文略來過了。”
  我隻得裝出吃驚的樣子,放下湯匙,道:“他又來做什麽?”
  “他來約我們出兵,聯合攻打漫天王。”狐狸低頭看向早早,低聲道:“經過商議,我們計劃這個月的十五聯合出兵,所以,早早的周歲加印典禮,隻能往後推一推了。”
  我慢慢放下碗,淡淡道:“那就等打完漫天王,再給早早補過生日吧。”
  大軍是在十四這日深夜開拔離城的。按照約定,衛家軍將於十八日抵達柳河口,攻下柳河口後,與自東南方向攻來的永嘉軍會合,再向漫天王的主力發動最後一戰。
  此時衛家軍已擴充至兩萬人馬,糧草輜重早於前段時日悄悄先行。二四五將軍和老七都趕回了將軍府,狐狸留了兩千人在洛郡,交由黎朔指揮,保護我和早早,其餘人馬乘著黑夜,悄然出城。
  他們去後,整個洛郡都顯得十分冷清,雖然這段時間沒有下雪,天卻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在將軍府坐立難安地等了五日,這日清晨,等來了不知從牆外何處射來的一支箭。
  白羽雕翎,帶著一紙白箋,箋上五個大字:
  速往小江口。
  我將紙箋在手心中慢慢揉成一團,再仰頭看了看青白冷素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
  黎朔沒有多問,點齊人馬,我留了數百名年紀較小的少年和比較弱質的女子,讓他們入將軍府保護瑤瑤和早早,其餘約兩千五百人,隻帶了些幹糧,下令全速趕往小江口。
  我率先上馬,眾人跟上,盔甲嗡然,鐵蹄落如潑雨,急馳向洛郡東門。
  及至東門,天已大亮,我回頭看了看,正要力夾馬肚,縱出城門,忽有一騎自將軍府方向急追上來,馬上之人大聲呼道:“前麵可是青瑤夫人?!”
  我勒住馬韁,那人直驅至我麵前,翻鞍落馬,滿頭大汗,急道:“總算趕上夫人了!”
  “你是何人?”我問道。
  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快步奉到我麵前,聲音中透著幾分惶然:“夫人,小的是藺將軍派來給六將軍送一封急信的。藺將軍說這封信很重要,說如果六將軍已經出兵了,就讓小的送給夫人,請夫人一定要派人及時通知六將軍---”
  我接過信,看了看信上的印記,與藺不屈素日和狐狸往來公函之印絲毫不差,忙將信箋展開細看,信上隻有短短的一句話------小心甄子通。
  我想了一下,頓時汗流浹背。黎朔想是也感覺到了不對勁,接過我手中信箋一看,啊地一聲拍上膝頭,急道:“糟了!隻怕甄子通已和漫天王聯手,六將軍有危險!”

  杏子原
  風穿過長街,在城門處回旋,激得黎朔手上的信箋嘩嘩作響。我再定然想了一陣,才沉聲道:“燕紅。”
  “是,夫人。”燕紅落馬,奔了過來。
  “你速回將軍府,向紀先生要幾封以前藺不屈將軍所寫之信,再將九璧關的地形圖拿過來。”
  燕紅領命而去,我向黎朔道:“黎統領。”
  “在。”黎朔肅容道。
  “上次衛家軍與藺不屈的飛龍軍聯合對陣田公順,你是參與了的,你將作戰經過詳細講給我聽聽。”
  黎朔忙應了,清了清嗓子,細細從頭詳述,我用心聽著,待他說完,燕紅也已快馬趕了回來。
  我接過她手中的信箋,將信中筆跡和印章再細心地對了一番,確認是藺不屈親筆所書無疑,便向黎朔道:“黎統領,我兵法隻懂些皮毛,但自你方才所述,似乎也能聽出,六將軍與藺將軍聯手作戰時,雖然立場不同,但還是頗為信任的。”
  黎朔麵上閃過一絲訝意,旋即點頭:“是,屬下也有這個感覺。”
  我望著他,緩緩道:“那麽,我們是不是可以肯定,此信確是藺不屈所寫,而他所說之事屬實,他確實是真心實意來提醒我們。”
  黎朔沒有再遲疑,點頭道:“是。”
  燕紅與纓娘已展開了地形圖,黎朔指向九璧關,鄭重道:“甄子通向來中立,而他的九璧關易守難攻,所以至今沒有哪方與他有紛爭。正因為這個,六將軍才定下來要由杏子原攻打柳河口。可若藺將軍信中所言屬實,甄子通已與漫天王達成了某種協議,那麽很有可能在我們的人攻打柳河口時,甄子通會悄然出兵,從杏子原的西麵直插我方後翼,與漫天王鎮守柳河口的人來個前後夾擊。”
  圍在我們身邊的人都抽了口冷氣,隔得遠的也似感覺到了這份沉重,所有人麵色沉鬱,鴉雀無聲,惟有青瑤軍軍旗被北風吹得颯颯卷舞。
  我抬了抬頭,看著這卷舞的軍旗,漸有決斷,向黎朔道:“黎統領,我們隻有兩千來人,即使全速趕過去,投入戰場,與對手正麵交鋒,隻怕也不濟事。唯今之計,隻有一個‘惑’字。”
  黎朔臉上露出一絲興奮,連聲道:“是是是,屬下也是這個意思。”
  “那好。”我回身上馬,高舉起右手,朗聲道:“大家聽著!”
  所有人振聲喝道:“是!”
  我端坐於馬上,眼光徐徐掠過一個個熟悉的麵容,聽見自己的聲音飽含前所未有的剛勁和清澈:“兄弟姐妹們!衛家軍現在有可能處於危險之中,我們要火速趕往救援。但這場戰役十分艱險,需要大家齊心協力配合,我們才有一條生路!”
  所有人都向我圍攏,紛紛道:“夫人,我們都聽您的!”
  我微微點頭,再舉起手,待眾人重新肅靜,我大聲道:“我現在問一問,哪些姐妹刺繡刺得又快又好?!”
  娘子軍中便有數十人舉起了手,我向纓娘道:“纓娘,這一路往杏子原,要一天多的時間,中途會有時間進行歇整。你帶著她們,趕在這休整的時間裏,繡幾十麵軍旗,要有永嘉軍的,還要有飛龍軍的。”
  我又派出幾名騎術好的士兵騎上腳力最好的駿馬,全力趕到前方打探消息,再轉向黎朔,凝望著他,輕聲道:“黎統領,你給他們傳授兵法時曾講過五丈原令狐狣迷惑敵軍、以少勝多一役,那麽這一戰,就全仰仗黎統領了。”
  “是!”黎朔猛然將右腿一收,略顯黑黝的麵容透出軍人獨有的剛毅與鋒芒,更含有幾分對即將到來的血戰的渴望。
  他手中的長槍,槍尖在晨陽下閃著森然的寒光。
  隨著他的大喝,我也似猛然間血脈賁張,躍身上馬,呼道:“出發!柳河口!”
  黎朔燕紅等人齊聲應喝,提馬上前,列於我身後。我正要揮下馬鞭,馬蹄聲急,扭頭一看,劉明帶著兩人從隊列後麵追了上來。他麵上隱有疑惑,大聲道:“夫人,我們在後麵沒聽清楚,不是去小江口嗎?怎麽改去柳河口?”
  小江口?
  胸口處的兩封信,似兩塊沉重的石頭,在我心頭緊緊地壓了一下。
  我的手收緊了馬韁,擰頭望向東邊。冬陽升起的方向,彌漫著乳白色的雲霧,如果將這層霧撥開,朗日照映下的,是由洛郡至永嘉的官道。
  去小江口,還的是沈窈娘的清白,可那個獨守小樓、隻為一人綻放的沈窈娘,終究是再也不回來的了。
  那幸福的初嫁時光,兩情繾綣的相對,一心相許的癡然,也終究再也回不來了。
  我聽見自己心底暗暗悵然的聲音,終於轉回頭,運力揮下馬鞭,向北急馳。
  冬霧在我身邊絲絲飛卷,身後緊緊追隨的鐵蹄暴落如雨,我不停揮下馬鞭,讓寒風如刀刃般刮過我的臉,在這片模糊之中,許多曾忘卻了的聲音卷起、紛湧,又落下。
  最終,都隨空曠中的寒風,席卷而去。
  這一路急馳,除去必須的歇整,眾人都卯足了勁。因為知道形勢危急,連偶爾的咳嗽聲都透著幾分沉肅。
  第二日清晨,纓娘已帶著數十名娘子軍趕在歇整的時間裏繡出了幾十麵軍旗。黎朔和我也抓緊時間製定好了惑敵的策略,沿途還找來了十餘麵大鼓和長號以及數十頭羊、上千把笤帚,將至杏子原,派出去快馬打探的士兵趕了回來。
  果然如我們所料,甄子通出兵,與漫天王鎮守柳河口的主力夾擊,將衛家軍堵在了杏子原,雙方大戰已進行了整整五日。
  衛家軍岌岌可危!
  站在杏子原西南角的小山丘上,遙望原上戰火正烈,黎朔濃烈的雙眸象燃起了兩團熊熊的火,沒有多餘的話,策略早在來路上製訂得十分詳盡,也早周密地安排了下去。
  看著我披上鎧甲、在馬鞍邊掛好箭囊,黎朔還是猶豫地問道:“夫人,很危險,要不,您還是留在這裏。”
  我搖了搖頭:“要裝成永嘉軍、飛龍軍、青瑤軍齊齊趕來救援,至少得有一方的首領露麵,江文略和藺不屈都不在,我這青瑤軍首領再不露麵,隻怕迷惑不了敵軍。”
  我縱身上馬,凝望了一眼身後的將士,又望向黎朔,輕聲道:“黎統領,一切交給你指揮。”
  黎朔喉頭似乎哽咽了一下,又猛然轉頭,慢慢地將右手高高舉起。
  我也緩緩地舉起右手,將目光投向那正慘烈搏殺的戰場,一股豪氣直往上衝,策馬衝下山丘前,我厲聲喝了一句:“天佑衛家軍!”
  “天佑衛家軍!”
  天佑衛家軍。
  這日風盛,青瑤軍馬尾上係著的笤帚在地上掃出濃濃的塵霧,這塵霧再被風一吹,遮天蔽日。
  我似乎再也聽不到震天而起的殺聲,聽不到那些被綁住的山羊在樹林裏踢出的鼓點聲,也聽不到黎朔在帶人吹起長號,我身後的將士們在揮舞著旗幟,狂呼著“永嘉軍來了!”、“飛龍軍、青瑤軍來了!”
  我一意驅馬,茫然天地間,廝殺聲蒸騰無蹤,我心中隻有一句。
  天佑衛家軍。
  這句話如同在我體內奔騰肆虐的血流,激得我湧上生平從未有過的凜冽殺機,反握刀柄,帶著青瑤軍直衝入陣中。
  揚天塵土間,青瑤軍似一股最有力的洪流,頃刻間便從後方將敵軍衝開一道缺口。
  殺聲滾滾中,我也終於落下了第一刀。
  平生第一次,我手中的鋒刃濺起殷紅的鮮血。
  我知自己帶領的這兩千多人不過杯水車薪,隻能暫時將敵軍嚇退一些,最緊要必須將被敵軍分割開的衛家軍聚攏來。
  有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我大喜下帶兵直衝過去,“老七!”
  老七正奮力將長槍從一人腹中抽出,回頭見我衝到,他的神情先是狂喜,複又狂駭:“大嫂!你怎麽來了?!”
  “集合你的人馬,和我衝!”我厲聲喝道,同時向他伸出了左手。
  老七反應過來,敏捷地跳上馬背,落在我身後,殺聲太烈,他唯有拿過一麵旗幟,不停揮舞,打出旗令。不多時,老七的人馬便慢慢向青瑤軍靠攏。
  待我們身邊集了三四千人,眾人吼叫著殺開一道血口,再與二將軍的人馬會合。這般前衝後突,待衛家軍被衝散的人馬聚攏了十之五六,漫天王與甄子通的人馬也微現散亂之勢。
  我知機不可失,回頭向老七大聲道:“你帶他們攻!我去找六叔!”
  “好!”老七跳下馬,衝出兩步,又猛然回頭,叫道:“大嫂!你小心點!”
  我點點頭,極目四望,卻找不到狐狸的身影,急得猛然抽蹬,手未鬆韁,人卻站上了馬鞍,終於遙見東北角一人,正如戰神般在陣中殺戮奔襲。
  我坐回馬鞍,一提馬韁,喝道:“青瑤軍隨我來!”
  此時已是正午,這日雖然風盛,冬陽卻極濃烈,身邊殺聲滾滾,我一力前衝。狐狸的身影愈來愈近,我甚至能看見他轉身看見我時盔甲下訝然與驚喜的神情。
  百步、五十步、二十步。
  戰馬愈奔愈近,我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容,大聲叫道:“六叔!快上馬!”
  十步、五步----
  我向狐狸伸出了右手,狐狸也抬起了右手,臉上卻忽然露出驚駭至極的神情。他似乎在張唇驚呼,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一股大力,比洪流還要洶湧的大力,從後麵狠狠地撞上我的腰。
  我被這股大力擊得向前一撲,眼前一黑,再也沒有知覺。
  痛,象墜入深穀後全身要裂開來的疼痛。
  麻木,象身處萬丈冰窖被凍僵後的麻木。
  我從不知,疼痛和麻木,這兩種感覺竟可以同時體會到。與疼痛和麻木同時包圍著我的,還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是死了嗎?下了地獄嗎?我竭力想睜開雙眼,希望在奈何橋上,爹娘還在那裏等我,可我什麽也看不清。
  是有人在哭嗎?是不是早早?早早、早早,娘在這裏,你別哭,娘會心疼的,早早---
  疼痛與麻木,繼續窒息著我的身軀,將我緊緊地封住,不能動彈分毫。
  我隻能感覺到,似乎有一點點暖意,在執意穿透這黑暗,在嚐試著抱住我的身軀,握上我冰冷的手。
  “青瑤---”
  是誰在喚我?我想竭力睜開眼睛,我不想就這樣下地獄,早早,我的早早,我還要回去見我的早早。
  “青瑤---”
  我的眼皮,似山般沉重,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來。
  但耳邊的聲音卻漸漸真實了。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狐狸的聲音為何這般嘶啞?
  屈大叔的聲音也很嘶啞:“夫人被投石擊中腰部,傷及五髒,隻怕很難醒來。還有---”
  “還—有—什—麽?”狐狸在一字一句地問。
  還有什麽?我也想問清楚,可喉嚨似被岩石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息。
  屈大叔的聲音漸漸模糊起來:“即使、即使夫人醒過來了,隻怕---也會半-身-不-遂。”

  早早(上)
  十一歲那年,爺爺曾帶著我去武定探望一位他的同袍戰友。那是位胡子頭發全白了的老人,看上去比爺爺要蒼老很多。爺爺隻跛了一條腿,而那位,雙腿全廢,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他住在破舊而黑暗的茅草屋裏,他的妻子,看見爺爺和我,滿是皺紋的臉上滲下昏濁的淚水。她提起衣襟抹淚,那衣襟上滿是黑黑的汙漬。
  茅草屋中彌漫著一股十分難聞的氣味,象是什麽東西捂了很多年,捂得比茅坑中的蛆蟲還要腐臭。
  我受不了這種氣味,爺爺也叫我出去玩,我如聞聖旨般跑到屋後的小山丘上。可那小山丘正對著茅草屋的小窗,我爬上一棵苦楝樹時,正好看見爺爺將那名老爺爺抱在懷中,用幹淨的布,替他細心地擦著身子。
  他們兩個人都在哭,沒有聲音的那種流淚。
  坐在樹上,透過小窗,我甚至能看清那位老爺爺瘦骨嶙峋的背脊上腐爛了的肌肉。
  回家的路上,爺爺一直在沉默。直到在雀兒渡等船過河時,他才望著淼淼江波,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一個連秀才爹都不能告訴的秘密。
  我當時望著滔滔流水,眼前老晃悠著那位老爺爺腐爛了的肌肉,連那個秘密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回家後不久,爺爺就過世了,他倒算走得沒有什麽痛苦。
  我再次陷入昏迷之時,竟又想起了當年那個場景。
  那腐臭了的身軀,難道就是以後的沈青瑤嗎?
  我不願意麵對那樣的將來,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寧願在烈火中死去,寧願在戰場上永生,而不是年複一年地躺在床上,盯著那一方小小的窗,聞見自己身體一日比一日更重的腐臭氣味。
  讓我就這樣沉入修羅地獄吧。
  可似乎有人將我搬上了馬車,馬車在輕微地震著,寒風不停在耳邊呼嘯。又似有人將我抱入了懷中,這個懷抱很溫暖,這暖意執著地握住我的手,一點點地驅走地獄的寒風。
  不冷了。可我仍不願睜開雙眼,我怕一旦睜開雙眼,麵對的就是比地獄更要殘酷的現實。
  “青瑤---”有人在我耳邊低低地說著什麽,聲音很飄渺:“你--要這樣來懲罰我嗎?那些都不是你和我的罪孽,為什麽要報應在我們的身上?”
  再過一陣,他的聲音似乎含著強烈的痛楚:“沈青瑤!你若是想以這種方式來還債,我不要!你以為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嗎?就可以還清一切嗎?!我要你活下去!要你活著來接受懲罰!”
  是誰?他在說什麽?
  那股暖意在逐漸收緊,扼得我的手有點疼,但那縷聲音忽然變得淩厲起來:“沈青瑤!你要是敢不醒過來,我就將早早送到下麵來見你!我說得出就做得到!反正他姓江!你聽見沒有?!”
  早早!
  我驚得想要坐起來,可這麻木的身軀竟似被冰封住了一般,動彈不了分毫。
  早早、早早---
  我絕望地在地獄中呼叫,不要碰我的早早,我還要保護我的早早。
  那雙手又扼上了我的麵頰,我張開嘴,苦到極點的藥味傳來,可那微燙的藥汁隻在嘴中,再也無法下去。
  “沈青瑤!你不吃下去,我就將這藥去喂給早早吃!”
  是狐狸的聲音嗎?不要---我想說話,無力地嚅動著喉嚨,藥汁在以極緩慢地速度滲入我的喉間。他一直用力扼著我的麵頰,我痛苦地張嘴,待那藥汁完全流入喉嚨,終於嗆得極其無力地低咳了一聲。
  淡白色的紗帳,象一團團雲在我眼前飄浮。
  待這雲團漸漸消散,我無力地側頭,暈眩中望出去,一個身影模模糊糊。我低聲喘著,想說句話,可喉間如火燒般灼痛,怎麽也無法吐出一個字來。
  那身影向我俯下來。他在靜靜地看著我,眼裏閃著一點淡淡的光。
  我費盡力氣眨了眨眼睛,才終於看清楚是狐狸。狐狸也象是這時才確認我蘇醒過來,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回頭叫道:“屈大叔!”
  腳步聲紛紛擾擾,屈大叔、老七、黎朔的麵孔在閃來閃去,我微弱地張唇,可連我自己都沒法聽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屈大叔附耳過來,我急得無力地喘氣,可仍舊無法發聲。
  狐狸也在床邊坐了下來,他似是明白我想說什麽,靜默地看了我片刻,低聲道:“我們還沒有回到洛郡,正在路上。回去後就能見到早早了,你放心。”
  我聽見自己一顆心悠悠落地的聲音,也感到自己眼角緩緩滲出一滴淚水,然後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我不知道這樣時昏時醒的日子持續了多久,總是長久地昏迷、短暫地蘇醒。可我一直沒能見到早早,還沒回到洛郡嗎?
  這一天蘇醒時,聽見遠遠的有鞭炮聲響起,我驚得想要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上身已能微微動彈,雙臂也似有了些力氣,但自腰部以下,卻無一點知覺。
  我瞬時全身涼透,無力地倒回枕上。那鞭炮聲聽在耳中,就象心頭有一座座山在崩落,將我整個人擊得粉身碎骨。
  門吱呀開啟,狐狸端著一碗藥進來,我雙眼模糊望向他,聲音在顫抖:“早早呢?”
  狐狸沉默著,許久才又向我走來,他放下碗,坐到床邊,將我抱起,讓我靠著他的右肩,我聽見他在我耳邊低沉地說:“你把藥吃了,不再昏迷,能站起來了,我就讓你見早早。”
  我急得眼淚迸了出來,隻覺從未見過這樣的狐狸,聲音直顫:“六叔,你---”
  我想從他肩頭移開身子,可他的右臂死死地扼住我,左手端起藥碗,送到我麵前。我隻得費力地將藥吞下,又用哀求的眼神望向他:“六叔,你將早早抱來---”
  他卻不再說話,將我放回床上,走向門口,又在門邊停住腳步,深青色的身影象一塊岩石一般,他說的話也象岩石一樣冷硬:“你不再昏迷,能站起來了,我就讓你見早早。”
  鞭炮聲仍隱隱傳來,是過年了嗎?
  我竟昏迷了這麽久嗎?
  不,我不能再這麽昏迷下去,狐狸為什麽不讓我見早早?他是我撐著這副殘軀活下去唯一的力量。
  我心中湧上強烈的恐懼,總覺狐狸這樣的行為十分反常。我撐住所有的精神,期待著老七或者屈大叔能進來,可直到我再度昏睡,房中仍是無邊無際的寂靜。
  又是一段時日的時昏時醒,隻要是蘇醒的時候,狐狸都會第一時間來看我,喂我吃藥,可無論我怎麽求他,他也沒有將早早抱來。
  他派了一名四十多歲的仆婦蘇嬸照顧我。她力氣頗大,照顧得也極為細心周到,每隔一段時間就幫我翻身換衣,可不管我怎麽撐著一口氣詢問她,她也隻回答一句:不知道。
  我隱隱能感到窗外的雪融了又下,下了又融。再過一段時日,這日黃昏,蘇嬸打開窗戶,我能聞到吹進來的風,含著淡淡的花香。
  不知為什麽,聞到這股花香,我淚流滿麵,再也不肯喝那苦得令人作嘔的藥,再也不願讓蘇嬸碰我一下。
  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淚,狐狸推門進來,蘇嬸悄悄地退出去,將門關上。淚眼模糊中望出去,昏暗的燭火照映下,狐狸的臉上,有著莫名的沉鬱。
  我止了淚水,靜靜地望著他。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床邊,最終在我的注視下別開目光,再過一陣,他才低聲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俯身將我抱起,我無力地靠在他胸前,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雅氣息,我同時也似乎聞到自己的身軀在散發著腐臭的氣味,不由微微瑟了瑟身子,他卻抱得更緊了。
  這不是將軍府,是一處陌生的莊園。
  莊子裏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人走動也沒有人出聲。狐狸一直將我抱出莊園,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狐狸登上馬車,外麵有人喝了一聲,馬車徐徐向前奔跑。
  馬車內很寬敞,錦氈繡墊。狐狸卻不將我放下,仍舊將我抱在懷中,我隱隱有些不安,掙紮著想挪開身子,卻眼前黑雲亂舞,又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我伏在了狐狸的背上。他在背著我向山上走,四周雖然黑沉如墨,我卻隱隱能辨認出,這是上雞公寨的山路。
  許是感覺到我蘇醒過來了,狐狸回了一下頭,又繼續向上走。我無力地伏在他肩頭,低聲問道:“六叔,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早早在這裏嗎?”
  狐狸沒有回答,他一步步地走著,腳步很穩,但也有些沉重。走了很久,才進了雞公寨,狐狸卻不入小木屋,而是繼續背著我向山頂走。
  山頂,雲池亭仍然臨崖而立,早春的夜風一陣陣拂過山崖,帶著些許清寒。
  狐狸將我放下,想讓我靠著欄杆坐著,我卻坐立不穩,身子一歪,狐狸又忙將我扶住。
  我一陣心酸,低低道:“六叔,我隻怕是不行了,你讓我見見早早,不要讓我留下遺憾。”
  黑暗中,狐狸沉默了許久,他緩緩地坐下,又緩緩地將我重新抱住。
  “你看那邊---”他在我耳邊說:“那邊是洪安。”
  我又開始迷迷糊糊,隻能望著無邊的黑夜,無力地應著:“是。”
  “我曾答應過你,隻要天下太平了,就送你回洪安。”
  他忽然說這個做什麽?
  我惶恐地望向他,他卻將臉別開,聲音低沉而晦澀:“如果沒有你,雞公寨早就散了;不是你,瑤瑤也保不住,衛家軍更不可能有今天。那天若不是你帶著他們趕到杏子原,用計將甄子通嚇退,我們---也肯定支撐不住。你為我們做了這麽多,可我仍沒有辦法送你回洪安------”
  我越發感到不安,顫聲道:“六叔,你---”
  他卻忽然又轉回頭來看著我,我以為我看錯了,可他的眼睛中確實閃著淡淡的水光。
  他望著我,緩緩地問:“你,那天為什麽不去小江口?”
  我微微一驚,他已從懷中窸窸窣窣掏出兩封信來,正是江文略交給我的那兩封。我想苦笑一聲,發出的聲音卻象是低低的痛哼。
  狐狸再沉默了一會,低聲道:“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你答應我,我就想辦法讓你見到早早。”
  我精神一振,忙撐起力氣道:“什麽事?”
  狐狸說得很慢:“我要你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好好活著,活到我送你回洪安的那一天。”
  我聽得一愣,他的手忽然收緊,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一字一句道:“你--答--應--我。”
  我一陣窒息,腦中漸漸迷糊起來,喘著氣道:“好,我答應你。”
  狐狸似是鬆了口氣,我抬起沉重的左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低喘著問:“早早呢?”
  他低頭看向我,這夜的月光極好,灑在竹亭裏,他的眼神在月色的照映下,流動著無言的悲傷。
  他似乎在無比艱難地開口:“早早他---”

  早早(中)
  起風了,吹得滿山的鬆竹發出象波濤一樣的聲音,可這風卻似在狐狸的唇畔凝結,將他即將要說出的話死死地封住。
  他長久地凝望著我。
  滿山流動著的是孤寒的風,可怕的孤寒。
  我的手在下意識地收緊,自受傷以來從未有過的力量支撐著我一字一句地問:“六叔你說實話,早早到底怎麽了?”
  狐狸深潭般的眼睛似乎也被風吹得起了波瀾,他緩緩道:“那兩封信,是江文略交給你的,是不是?”
  我沒料到他竟扯開了話題,隻得喘氣道:“是。”
  “羅弘才的兵敗,是他安排的,是不是?”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要你帶兵趕到小江口,要你將這兩封信栽到羅弘才身上,再將信公告天下,從而一舉鏟除羅家軍,並還你清白,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這個時候為什麽還要問這個,風還在吹著,我似遙遙聽見夜風中,早早在撕心裂肺地哭,我的眼淚湧了出來,揪著狐狸衣襟的手在顫抖,哀求著望向他:“六叔,你告訴我,早早到底怎麽了?”
  狐狸微微別開了頭,他的話在寒峭的夜風裏,一點點滲入我的骨血中:“因為你沒有去小江口,羅弘才壓下了羅家軍的內亂。此役羅家軍遭受重創,他又對江文略起了疑心,怕回青陵後被永嘉軍吞並,打探到衛家軍被困,你趕去救援,洛郡無人看守,羅弘才便起了挾製衛家軍的心思。他帶著人馬進了洛郡,攻下將軍府,擄走了早早---”
  他最後一句話,象九重驚雷,震得我全身發寒,寒浪過後便是地獄般的黑暗。
  “青瑤---”
  向地獄下墜的黑暗中,狐狸在搖晃著我的身軀,他的聲音一次次響起。
  “青瑤,你剛剛答應我的,你要好好活著。”
  “青瑤,早早沒死,我會想辦法將他救回來。可若你自己要放棄等他回來,我還救他做什麽?!”
  “青瑤,你活著,才有一線希望,讓江文略幫你要回早早---”
  會嗎?江文略會幫我要回早早嗎?我的早早為什麽會落到羅弘才手裏?五髒六腑似被什麽東西在絞動著,絞得生疼生疼。
  “你放心,羅弘才和羅婉應當不知道早早是江文略的兒子,他們隻是想用早早來挾製衛家軍,讓衛家軍聽令行事。早早暫時不會有危險,鄧婆婆和雲繡都跟著去了,她們會照顧好早早。隻要我們想辦法,能將早早救回來的---”
  我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模糊中,狐狸伸出手來,撫上我的額頭,不停地將我被風吹亂的頭發撫至額後,他低聲說:“二哥他們都說了,就是衛家軍死至最後一人,也一定要將早早救回來。眼下最要緊的,是你要活下去。我已經與江文略多次交涉,他答應幫我們要回早早,可早早現在被羅弘才藏起來了,他也見不到,他要我們給他一點時間---”
  我絕望地搖了搖頭,低低道:“不,他是騙你的,隻是想緩住你。他為什麽要將早早要回來給我,早早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即使要到了,也隻會留在自己身邊,怎麽還會---”
  狐狸放在我額頭的手往下移,輕輕地拭去我洶湧而出的淚水,這一刻,他的手指是冰涼的,象寒風一樣冰涼。
  “青瑤,你聽我說,江文略此番設計暗算羅弘才,他也怕羅弘才知道真相,挾製衛家軍反過來對付他。隻要你去對江文略說,如果他不幫你要回早早,你就將那兩封信交給羅弘才。永嘉軍這回也在漫天王手下吃了敗仗,傷了元氣,他若不想現在就與羅家撕破臉皮,一定會想辦法迷惑羅婉和羅弘才,幫我們要回早早的。”
  聽到狐狸這句話,我象看到了黑夜中透出的一絲曙光,頓時收了淚水,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掙紮了一下,喘氣道:“快,六叔,我這就給江文略寫信---”
  狐狸按住我,道:“不用寫信了。”
  我疑惑地望著他,他輕聲道:“江文略說要見你一麵,才肯幫我們去要早早,但他也不敢上洛郡,怕被二哥他們扣住。我和他約了今晚在雞公寨見麵,他此時應該已經到了。”
  “所以---”狐狸目光幽深地望著我,緩緩道:“青瑤,你現在要撐住,要想辦法和江文略談判,說動他,甚至哀求他。要回早早的唯一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我連連點頭,努力提起全部的精神。是,我若不支撐住,又怎能救回早早?
  狐狸又伸出手,將我淩亂的頭發一縷一縷地整理好,待將頭發全部理好,他凝望了我一眼,忽然用力地將我抱入他的雙臂之中。
  我呆了呆,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鬆開了雙臂,沒有看我,將我攔腰抱起,大步走向山寨。
  夜風中,我的思緒比滾滾洪濤還要洶湧,正竭力想著等會見了江文略,要如何說動他去向羅婉要回早早,忽然下腹傳來一陣酸脹的感覺。
  待下了山頂,酸脹難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這要緊的關頭,竟然身體起了這種反應,我不由欲哭無淚,隻得低低地問了句:“蘇嬸跟來了嗎?”
  狐狸答道:“沒有。”答完他才象明白過來,停住了腳步。
  我窘得渾身輕顫,狐狸再愣了一陣,才抱著我走向小木屋。因為太久沒有住人,屋中一股濃重的黴氣,狐狸摸索著掏出火摺子,所幸屋內還有殘燭,他點燃燭火,將我抱至床後。
  我和他同時看了看床後那小小的木桶,又同時迅速轉頭。
  可那要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隻得象蚊子般開口:“六叔,你---”
  狐狸的手似乎也在顫抖,他將我放到木桶上,別過頭去,半晌方低聲道:“能坐穩嗎?”
  我窘得低下頭,顫聲道:“你、你將我再抱起來一下。”
  狐狸的手又顫抖著伸過來,伸入我的肋下,將我稍稍提起,我摸索著提起擺裙,顫聲道:“好---”
  不等我說完,狐狸已象被火灼了一般鬆開手,迅速閃了出去。
  再度抱著我從小木屋出來,狐狸沒有看我一眼,我也不敢看他。直至穿過小樹林,遙遙看到議事堂內有燭火亮起,狐狸才停住腳步。
  他似是深呼吸了一下,才澀然地道:“江文略已經到了。”
  我點點頭,輕聲道:“六叔,勞煩你送我進去。”
  狐狸“嗯”了聲,腳步也沉穩了許多,剛邁上議事堂的台階,一個天青色的身影急步迎出。
  江文略的目光先望向狐狸的臉,再往下移,當看到我時,他身形搖晃,微微後退了一步。他麵上露出震驚的神色,看了看我,又看向狐狸。
  狐狸微垂了眸,低沉道:“江兄,大嫂行動不便,我這是從權之舉。”
  不等江文略答話,狐狸抱著我邁入議事堂,先用衣袖擦了擦椅子中的灰塵,才將我放下來,低聲道:“大嫂,我先出去,你和江兄慢慢談。”
  門被輕輕關上,狐狸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江文略卻在門口呆立了好一會,才猛然大步走過來。他在我身前蹲下,拉住我的雙手,仰麵望著我,輕聲道:“窈娘,你怎麽了---怎麽會這樣?”
  我想運力抽回雙手,他卻握得更緊,又低頭看向我的雙腿,顫聲道:“我隻知道你受了傷,到底傷在哪裏?”
  我沉默了一陣,低低道:“被投石擊中腰部,兩條腿,不能動了。”
  江文略的身軀微微一震,他慢慢鬆開我的手,又極緩慢地將手伸向我的雙腿。碰觸到腿的那一瞬間,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再抬頭望向我時雙眼腥紅,聲音也有些嘶啞:“窈娘,你為什麽不去小江口?!”
  我無力地搖頭:“這個時候,問這句話,還有用嗎?”
  江文略閉了閉眼睛,猛然站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抱起,我拚力掙紮,他卻不管不顧,抱著我在椅中坐下,將我越抱越緊。
  他不停撫摸著我的頭發,不停在我耳邊低聲說著:“窈娘,都是我的錯---”
  窈娘,都是我的錯---
  他這句話似含著無窮無盡的痛悔,這種從骨血中透出來的痛悔,我不相信一個人能夠演戲至如斯境地。
  我心中一動,漸漸停止了掙紮。這一刻,兩年來的痛苦、辛酸也統統湧上心頭。
  我將下巴抵在他肩頭,淚水成串掉落,低泣著道:“文略,我求求你,把早早救出來---我再也不恨你不怨你,也不恨江家,不恨羅婉,我隻求你,把早早還給我---你不能讓早早落在羅婉的手裏,她若知道真相,會殺了他的。文略,我求求你---”
  江文略不停輕拍著我的後背,低沉道:“窈娘,你別急,我一定會要回早早的。”
  我揪住他的衣衫,泣道:“你見到早早了嗎?”
  他微微搖頭:“羅弘才現在對我有所防範,不讓我見他,我也不好逼得太緊,怕羅婉起疑心,危及早早性命。”
  他將我扶著坐正,替我拭去淚水,凝望著我,輕聲道:“窈娘,你信我,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會將早早帶回來給你,你相信我。”

  早早(下)
  我仰麵望著他,“真--的?”
  江文略將我擁入胸前,手越環越緊,他將臉埋在我的發間,低沉道:“窈娘,三個月,你再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一定將早早帶回來給你。”
  不知是不是他的手擁得太緊,還是聽到這句話我過於激動,我感覺全身的血在往臉上湧,眼前一陣黑暈。
  “窈娘---”似有熱流在我麵頰上流淌,一點點滲進我的肌膚。
  我又無力地睜開雙眼,燭光下,江文略在凝望著我,他的指尖,在我麵頰上流連。
  窗外,有蟲子在不畏早春的夜寒,低沉地鳴叫。這一刻,我竟忽然憶起,那一年的時光中,與他住在小樓裏,夜深人靜、兩情繾綣之後,他也會這樣來輕撫著我的麵頰,兩個人靜靜凝望,聽著彼此的心跳,聽著窗外的夏蟲,低低地鳴叫。
  “窈娘---”他的目光很溫柔,也含著一絲痛意:“給我一次---讓你真正相信我、原諒我的機會。”
  他這句話象鐵錘般,重重敲擊著我的心。
  自從他射出那一箭,兩年來,我的心便象被厚厚的岩層包住了,滲不進一絲的風。此刻,那種心被砸碎了再碾成齏粉的傷痛,隨著他這句話,一絲絲透過岩層,向外翻湧。
  真的,可以相信他嗎?
  他又在我麵前蹲下,看著我的雙腿,輕聲道:“我會想辦法,請名醫到洛郡為你診治。你自己千萬別灰心,以前軍中也有人傷了腰,動彈不得,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後,又慢慢恢複如初的。”
  他沉默片刻後,將頭微微扭開,聲音卻嘶啞了:“我隻恨---不能在你身邊---”
  我望著他的側麵,良久,低聲道:“別的你不用做,你將早早帶回來給我,我,就完完全全相信你。”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猛然站了起來,道:“窈娘,三個月,你照顧好自己,等著早早回來。”
  說完,他俯身將我抱起,拉開了議事堂的大門。
  如灑的月光下,棗樹旁頎長的身影猛然回頭,江文略的雙臂便僵硬了一下,人也呆在了門口。
  狐狸急步過來,目光犀利地望著江文略抱住我的雙臂。江文略沙啞著嗓子緩緩開口:“杜兄,我以為你走遠了,這才---”
  狐狸麵色冷峻,微哼一聲,走上台階,伸出了雙手。
  江文略看了看我,又看向狐狸。他們四目相觸,夜風都似是凝結了,我忽覺呼吸困難,咳嗽了幾聲。
  狐狸一把從江文略手中接過我,急喚道:“大嫂!”
  我微喘著氣,低聲道:“我沒事,還撐得住。”
  江文略呆呆地站在一邊,不知是不是月光的原因,他的臉色一片灰白。瞥眼間,我隱隱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在緊緊地攥起。
  狐狸正要將我負上肩頭,江文略忽然開口:“杜兄。”
  狐狸側頭,淡淡道:“江兄有何指教?”
  江文略眸光一閃,慢慢微笑,道:“這下山的路不好走,杜兄背著夫人也辛苦,不如在寨中找找,看看有沒有滑竿之類的,我也好效綿薄之力。”
  於是,我又坐了一回滑竿。
  在前麵抬的是江文略,狐狸則走在後麵。我想這兩個人,應當都沒有幹過抬滑竿的營生,偏生腳步齊整,一路下山,這滑竿極穩當,直到山腳,在馬車前放下滑竿,兩人的動作也是十分一致,我竟感覺不到什麽震動,便落了地。
  狐狸將我抱上馬車,他登上馬車時,回頭向江文略淡淡地說了句:“江兄,希望你能信守諾言,衛家軍數萬弟兄可都在看著。”
  我躺在馬車中,透過狐狸掀起的車簾,看見江文略在月色下孑然而立。他忽然劇烈地咳嗽了一陣,才望向我,聲音低啞:“請夫人放心。”
  狐狸冷哼一聲,鑽入馬車,甩下車簾。馬車轆轆向前,狐狸俯身過來,猶豫了一下,輕聲問:“累不累?”
  我想搖頭,可經曆了一晚的五內俱焚,此刻實在疲倦得昏沉,迷糊之時,我依稀想起,我竟忘了用那兩封信來要脅江文略。
  也許,不用了吧。
  三個月。
  我微弱地翕動了一下雙唇,和著馬蹄的踏踏聲,徹底昏迷。
  狐狸說,為穩定軍心,早早被羅弘才擄走挾持的事,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真相。因為早早被羅弘才抱走是很多人看見了的,狐狸隻得對外宣稱,永嘉軍與衛家軍親如兄弟,江文略的夫人羅氏見了早早十分喜歡,因為她婚後一直無所出,便想認早早為義子,所以請她爹順道接了早早去永嘉居住一段時間。
  而羅弘才那邊似是也不想把事態激化,配合了狐狸的說辭,聽說還正式舉辦了一場羅婉認早早為義子的儀式。
  我聽後,無聲地冷笑。
  命運竟是如斯殘酷無情,將我推入這般境地。
  夜深人靜時,我請蘇嬸將我抱到窗前,推開窗戶,長久地坐在窗下,看著夜空的寒星,聽風卷過簷下的聲音,似在凝望早早的麵容、傾聽他的輕喃。
  再讓自己的心,在這風聲中,一點一點地,堅硬起來。
  江文略真的為我請來了名醫,前陳國太醫院大醫正藍豐和。陳國分崩離析後,京城被洗劫一空,所有人作鳥獸散,也不知江文略是怎麽打探到藍豐和的下落,又如何將他從遙遠的墨州請來洛郡的。
  屈大叔聽聞藍豐和到來,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來,並拜倒在藍豐和麵前。我這才知道,按師門輩份,屈大叔應該要稱藍醫正一聲師叔。
  可藍醫正並不老,五十上下,時時都是和顏悅色,說話舉止中,透著看破世事後的睿智與平和。
  藍醫正上門的當天,狐狸卻去了涇邑。說是二叔因為情緒暴燥,打傷了幾個鄉民,引起鄉民不滿,上千人請了當地名宿,上衙門控告,五叔左右為難,狐狸隻得帶著瑤瑤趕去平息事態。
  藍醫正診斷得十分細致,望聞問切,竟用了大半個時辰,還讓蘇嬸架住我的胳膊,讓我試著挪動毫無知覺的雙腿。
  雖然我的腿紋絲不動,藍醫正卻不泄氣,仍微笑著命蘇嬸將我放回床上,微笑著道:“夫人莫急,我看你這傷遲遲不好,倒有大半是急火反衝,導致經脈壅塞,所以才雙腿不能動彈。”
  屈大叔忙道:“晚輩也是這麽認為,可要打通這經脈,該當如何下藥?”
  藍醫正捋了捋胡子,思忖良久,道:“以前倒是治過這麽一個病人,雖然她癱瘓的原因與夫人不同,但症狀卻是一樣的,而且也是受到了強烈的刺激,遲遲不能康複。後來用了幾個月的藥,又舒緩了心情,她又站了起來。嗯,那個方子可以試一試---”
  屈大叔忙展了紙筆,藍醫正寫得很謹慎,還不時再來探我的脈。屈大叔在旁看著,忽道:“這龍涎香,怕是隻有原來的皇宮中才有,皇宮燒為灰燼,這---”
  藍醫正“啊”了聲,急筆將龍涎香劃掉,道:“我竟忘了---”
  他又歎了聲,道:“唉,當年哀帝雖然殘暴,對蕭皇後卻是極好的。他派兵遠征高麗,倒有小半原因,是為奪得一瓶龍涎香,為蕭皇後治病。”
  我這才知他先前所說的病人竟是當年陳國的蕭皇後。
  蕭皇後名門出身,聽說是驚才絕豔般的人物,伴了那暴君十餘年,表麵上恩寵無盡,卻還是被淮王府一案牽連,三尺白綾,香消玉殞。
  我於心底沉重地歎了聲。
  藍醫正再思忖良久,換了幾味藥物來代替這龍涎香,又殷殷叮囑我要放寬心懷,讓人每天替我按捏腰骨及腿骨,並盡力在別人的攙扶下試著移動雙腿。
  不知為何,看見藍醫正慈詳的神情,我忽然想起了秀才爹,心生親近,也似對自己的康複有了十分的信心,感激道:“醫正再造之恩,沈青瑤無以為報。”
  藍醫正嗬嗬笑,道:“夫人切莫如此客氣,江老太爺當年對我有救命之恩,江二公子請我前來為夫人診病,我自當盡力。”
  狐狸原本怕我睹物傷心,不讓我回將軍府,安排我在城外的莊子裏住著。我卻覺得,隻有看著早早住過的房間,看著他穿過的小衣裳,我才能咬牙堅持下去。
  趁狐狸不在,我執意要老七將我送回將軍府。老七本不依,我以絕食相逼,停了一日的午餐,還不到申時,老七便帶人將我搬回了將軍府。
  藥一劑劑地吃下去,燕紅和纓娘在藍醫正的指導下,每日替我按捏兩個時辰,我又在蘇嬸的攙扶下,一次次嚐試著提動那麻木的雙腿。
  我讓燕紅將早早的小衣裳擺在床上,想象著那是早早睡在那裏,等著我去抱他,然後從門口,在蘇嬸的攙扶下,竭力向床邊挪動。
  最開始,隻要蘇嬸力道稍鬆,我便會無力地倒下。兩個月過後,我的雙足已能軟軟地踩在地上,雖然蘇嬸鬆手,我仍會倒地,但不複先前毫無知覺的絕望。
  藍醫正大喜,道隻要堅持下去,我定能康複如初。
  我有了莫大的信心,每倒在地上一次,我都向上天默默祈禱,希望早早回來的那一天,我能抱著他,在陽光下輕輕地搖晃。
  狐狸卻一直呆在涇邑,似是那邊的事情比較棘手,他得多呆一段時日,隻將五叔派了回來,掌管洛郡一切事務。
  我想起以前心中的打算,便將纓娘撥了過去,照顧五叔的起居。纓娘去前的那晚,我讓她和我睡在一起,和她說了大半夜的話。
  這日午後,院子裏的桃花開得十分濃烈,在暮春的陽光中,逸出最後的芳華。
  因為藍醫正叮囑我要多曬太陽,我讓蘇嬸將我扶到院子裏的竹椅上坐下,風輕輕拂過,桃花點點碎碎,落滿我的裙裾。
  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我漸漸闔了雙眼。
  迷蒙之間,蘇嬸似乎和燕紅都走開了。
  再過一陣,院門口有細碎的聲響。我慢慢睜開沉重的眼簾,朦朧之中,有個小小的身影,在踏著滿院的繽紛落英,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心中漸湧一絲悲涼,又做夢了。
  是夢嗎?
  那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近,我幾乎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粉團團的身子在搖搖晃晃,可以看見他的小手中緊緊地抓著一樣東西。
  他越走越近了,我也覺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
  我怕這真的是在做夢,夢醒之後又是無盡的絕望。
  可我的淚水,終究是一滴滴流了下來。那向我走近的小身影,象一團火焰般,將我整個人瞬間點燃。我想站起,奔過去將他抱住,可我站不穩,這一撲,便撲在了地上。
  我掙紮著撐起上身,坐在地上,雙臂慢慢張開。
  “早早---”
  我的麵頰淌滿淚水,可這一刻,我在笑,輕柔地笑。
  我怕淚水嚇著早早,怕他一轉身,我便會永遠失去他。
  他穿著一套杏子青的小衣裳,神情很興奮,嘴裏咿咿呀呀地叫著,不停揮著手中緊攥著的物事,一步一步,走入我的雙臂之中---
  早早、早早---
  呼喚凝在了喉頭,淚水卻象放了閘一般。他離開我身邊時,還隻能在地上搖擺不穩地站立,不能走路。現在,他竟走得這麽穩,穿過這麽長的庭院,走入我的懷抱之中。
  “娘---”
  糯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象一記重錘擊在我的心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抖著扶正早早,顫抖著去撫摸他的臉。
  早早的眼睛,純淨得象泉水一般,他骨碌碌地看著我,在他這樣的目光的注視下,我的心,柔軟得不可抑製地疼了起來。
  早早回頭看了看,不知看到了什麽,忽然又興奮起來,拚命揮著雙手,不停叫著:“娘,娘---”
  巨大的幸福與狂喜將我衝得身形搖晃,我似哽了漫長的一生,才終於喚出了一聲:“早早---”
  我將他緊緊地抱住,他身上還有著氤氳的奶香,這股熟悉的味道,仿佛自我體內散發出來的一般,將他與我,融為一個整體。
  早早的手還在不停揮舞,叮鐺聲細碎地響起。我將他略略放鬆,側頭一看,他右手中緊攥著的,是一個銀質的小鈴鐺。
  這卻不是他生下來後戴著的那個,銀質因為久遠了,紋路中稍稍發黑,式樣是我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的。這是我自幼戴著的,成親之後,收在了江府小樓裏的紅木櫃中。
  早早在興奮地回頭啊啊叫,我緩慢地抬頭,江文略天青色的身影輕步走近,目光不曾離開我片刻。
  我仰麵看著他,暮春下午濃烈的日光自他身後灑下來,灑得我微微眯了眼睛。但即使是這樣,我仍感覺他瘦了許多,麵色也帶著一絲不正常的蒼白。
  他在我和早早麵前蹲了下來,手撫上早早的頭,卻始終凝望著我。
  這刻,陽光透過桃樹,斑斑駁駁地投在他的臉上,讓他更顯出幾分憔悴。
  我胸口一梗,重新將早早抱緊,眼角瞥見鄧婆婆和老七進了院子,隻得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句:“文略,謝謝你---”
  江文略眼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鄧婆婆和老七越走越近,他終於站了起來,卻依舊低頭看著我,用唇語無聲地說了句:“窈娘,再給我一年時間。”
  這一刻,我聽見自己的心房外,那嚴嚴實實包裹了兩年的岩層,在悄悄地破裂開來。
  一直到晚上,我都不願放開抱著早早的手。
  我總怕這是一場夢,隻有將他抱在懷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我這顆一直飄浮在雲端的心,才能稍微地踏實一些。
  可早早十分好動,雖然沒有太多的表現出對我的陌生感,卻總是掙脫我的雙臂,去追雲繡或者鄧婆婆。
  我苦笑著發現,早早對誰都喊“娘”,問過雲繡,她麵頰泛起紅暈,見她眼中欲滴的波光,我極度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
  這夜,五叔在前廳擺下盛宴,款待江文略,並向他表示謝意。我也不知哪來的精神,竟不需要坐輪椅,在蘇嬸的攙扶下,拄著拐杖,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走入了前廳。
  江文略正與藍醫正談笑風生,見我進來,藍醫正捋著胡子嗬嗬大笑:“文略,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我讓蘇嬸扶著我走到藍醫正身前,向他俯身致謝。再走至江文略身前,與他對望頃刻,微微一禮:“江公子大恩,沈青瑤無以為報。”
  江文略的手伸了出來,又在半空中停住,我聽得出他的聲音很壓抑:“夫人太客氣,你我兩家正攜手合作,這是江某應盡的本份。”
  藍醫正顯然不知道早早被擄事件的來龍去脈,尚以為我們所說是他來診病一事,笑著插話道:“夫人謝謝文略,也是應當的。夫人可不知,文略為了把我請來洛郡,可費了不少的心思。”
  江文略淡淡一笑,向藍醫正道:“敢問醫正,夫人的這腿疾,還要多久才能完全康複?”
  “夫人如果一直保持今天這種精神勁,又堅持服藥和鍛煉,我看---”藍醫正沉吟片刻,道:“三個月後,應當就能恢複正常。”
  江文略臉上露出喜色,忽然退後一步,向藍醫正長身一揖。
  藍醫正還沒來得及扶起他,老七也大步走了過來,長長一揖。
  藍醫正忙一手去扶一個,誰知早早掙脫了雲繡的手,搖搖擺擺地走到他麵前,向前一撲,撲上他的雙腿。藍醫正忙“唉喲”連聲,彎腰去扶早早,早早揪著他的長衫下擺,仰起頭,竟無比清晰地叫了聲:“娘!”
  屋內諸人,頓時都笑得東倒西歪。
  窗外,夜深了,更梆聲三長一短,我仍坐在床邊,凝望著早早熟睡的麵容。
  不知道為什麽,經曆了半日的狂喜,這刻,我的心卻是空落落地。手指輕撫著早早的額頭,不知在想些什麽,也不知要想些什麽。
  遙遙地,似乎有一縷琴聲滲進來,我凝神聽了片刻,心中一動,拿起了床邊的拐杖。
  蘇嬸聽到動靜,忙起來扶住我,我索性隻讓她在一邊看著,拄著拐杖一步步向屋外挪動。走出滿頭大汗,終於走到了院牆邊的藤蘿架下。
  琴聲仍從前廳方向隱隱傳來,彈的正是一曲《春鶯兒》。
  當暴雨肆虐,春鶯兒悲哀鳴鳴,琴聲忽然暴烈,嗡嗡震了一下,似是那春鶯不堪這天各一方的命運,淒厲地、憤怒地衝向那暴風雨。
  我似乎看見江文略那略帶蒼白的臉,在緊抿著唇,望著震動的琴弦,默然無語。
  我拄著拐杖,在藤蘿架下長久地站立,心頭一片茫然。
  我以為是他親手將我推上了命運的歧路,可當我在歧路上走出很遠,再回頭看,他卻仍在原處等我。
  即使不恨了、不怨了,即使他的心還在原處,可我與他,還能回到從前嗎?
  亙在我與他之間的,不但有羅婉,有江家,有衛家軍,有早早尷尬的身份,還有這永遠無法抹卻的兩年歲月。
  這顆被岩層包裹了兩年的心,縱使岩層崩裂了,也已因為禁錮得太久,再不複以前的嬌柔。
  第二日一早,藍醫正來替我診過脈,開了接下來三個月要服用的藥方,便去向五叔作辭。
  他為我診治,在洛郡停留了近三個月,我頗過意不去,卻知他純為報江老太爺救命之恩而來,若以金銀酬謝,反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
  想來想去,也沒什麽可以贈送的東西,聽屈大叔說藍醫正對字畫頗為愛好,想起剛入將軍府,我覺得內院原先的陳設太過脂粉氣,便求狐狸作了幅山水畫,狐狸的畫自是極好的,我便讓燕紅將這幅山水畫卷了起來。
  趕到前廳,藍醫正卻早已上了馬車,出發有半炷香的功夫。我忙讓五叔派人套了車,帶著蘇嬸、雲繡和早早,追了上去。
  直追到洛郡東門外的離亭,才追上藍醫正的馬車。
  蘇嬸將我抱下車,我拄好拐杖,剛站穩,視線投向離亭,正見藍醫正坐在石凳上,把著江文略的手腕,麵色沉重,對他說了一句話。
  我下意識辨認了一下他的唇語,那是一句-----
  荒唐!你怎能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
  江文略麵色寡淡地笑了笑,轉而目光投向我這邊,他急速抽回手,站了起來。
  我堅持不要蘇嬸扶,拄著拐杖慢慢地走過去。藍醫正笑道:“這就對了,夫人要嚐試著自己走,摔倒也不要緊,最怕就是你不走。”
  江文略本走下了離亭的台階,似是想來扶我,聽到藍醫正這話,又停住了腳步。
  我在台階下喘了喘氣,再咬著牙一點點移動著拐杖,走上台階,走到藍醫正身前,將手中的畫卷遞上,輕聲道:“醫正再造之恩,沈青瑤無以為報,這裏有一幅畫,略表心意,還請您收下。”
  藍醫正接過畫軸,也未展開細看,笑道:“夫人太客氣。”
  他仰頭看了看天空,歎道:“隻怕會有雨下,我得趕緊走,爭取雨落下來之前趕到南蒼渡。”
  望著藍醫正的馬車漸去漸遠,我輕輕地歎了聲。因為拄得太久,覺得雙臂乏力,便摸索著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江文略卻步出離亭,招了招手,雲繡抱著早早過來。江文略接過早早,向她道:“去幫夫人拿個墊子來。”
  雲繡轉身去拿錦墊,早早在江文略懷中咯咯笑著,伸出手去扯他頭上束發的緞帶。此時一陣風柔柔地吹來,我微揚了眼,正見江文略凝望著早早的神情,似比這陣風還要輕柔。
  我失神了好一會,直到雲繡拿了錦墊過來,才慢慢掙紮著站起。
  雲繡將錦墊鋪在石凳上,又扶著我坐下,再接過早早,帶著他奔向離亭外如茵的草地。
  早早揮舞著小手,很歡快地追逐著她。奔得急了,跌倒在地上,他也不哭,又爬起來,繼續去揪雲繡的裙角。
  我忽聽見江文略極輕地歎息了一聲。
  我慢慢轉頭看向他,他的目光正膠著在遠處的早早身上。我遲疑了一下,低聲道:“文略,謝謝你。”
  江文略仍看著早早,靜靜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卻似有一絲悲傷。我隱約有些不安,猶豫良久,還是望著他,問了出來:“羅弘才,怎麽會同意將早早交還給我?”
  他的唇角顫抖了一下,遙望著早早,過了許久,才淡淡道:“也沒怎麽費力,給了他幾樣東西而已。”
  我怔住,正想問是什麽東西,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策馬過來,當先的兩人跳下馬,一大一小,笑著奔向草地上的早早,正是去了涇邑近三個月之久的狐狸和瑤瑤。
  
  衛玄
  狐狸快到早早麵前時,似是怕嚇著了他,放慢了腳步。瑤瑤卻直衝了過去,一把將早早抱住,笑著將他提起:“早早!”
  不知是小孩容易和小孩親近,還是認出了瑤瑤,早早隻掙紮了一下,便興奮地揮著手,可他嘴裏大聲叫著的,還是一聲“娘”。
  我苦笑,道:“雲繡也是,怎麽隻教他這個?”
  狐狸從瑤瑤手中接過早早,將他高高扔起,又接住。早早似極喜歡這種遊戲,咯咯地笑,笑聲軟軟糯糯,我聽到他這笑聲,不自禁的噙了一絲微笑。
  江文略慢慢轉頭看著我,用極低的聲音道:“窈娘,我想求你一件事,看在我帶回早早的份上,請你答應我。”
  我手一顫,微笑僵在了唇角,半晌,低聲道:“什麽事?”
  江文略俊朗卻略顯蒼白的麵容上掠過一抹不正常的紅,低緩地說:“你再給我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內,不要教早早喊‘爹’,不要定他的名字。”
  風茫茫灑灑,雲漸重了。我心中就象此刻的天空,湧起層層的慌亂,覺得無法承受他的目光,偏開頭,默默不語。
  “窈娘,答應我。”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哀求。
  我沉默了許久,正要開口,狐狸將早早騎在自己肩頭,大步向離亭走來。江文略歎了聲,迎出離亭,拱手道:“杜兄。”
  狐狸微笑點頭:“江兄。”
  他轉而望向我,輕聲道:“大嫂可好些了?我在涇邑不得脫身,可時時記掛著大嫂的病情。”說完,他的唇角慢慢揚起一絲溫暖的笑意。
  我微笑了一下,撐住拐杖站起。拐杖篤篤,我走得甚穩,走下離亭的石階,慢慢走到狐狸麵前。
  狐狸看著我越走越近,臉上笑意漸濃,猛然將肩頭的早早放落下來,在他粉嘟嘟的小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大聲笑道:“小子,你可真是個福星!一回來,你娘病就大好,六叔也拿了一座城池!”
  江文略在旁訝聲道:“杜兄拿下金城了?”
  狐狸嗬嗬一笑:“江兄消息倒是挺靈通的。”
  我忙問:“怎麽回事?六叔你不是去了涇邑嗎?怎麽又說拿下金城了?”
  狐狸笑了笑,淡淡道:“這裏風大,咱們回去說話。”
  回到將軍府,府內已熱鬧得一塌糊塗,二叔、四叔竟也回了洛郡,加上本就在此的五叔和老七,衛家軍首腦人物齊聚一堂。
  我細問一番,這才知當初涇邑鄉民鬧事,是受金城的王才相挑撥。王才相覬覦涇邑已久,因為他偏安西北一角,若欲逐鹿中原,涇邑是他東進的唯一通道。
  以往他還不敢下手,可這幾個月,藺不屈一直忙於和李師都搶地盤,這邊衛家軍又敗於杏子原不久,他便起了心思,想挑撥鄉民鬧事,再趁亂拿下涇邑。
  狐狸趕到涇邑後,看出了端倪,索性將計就計,悄悄調了伊州四叔的人馬,又設下陷阱,誘王才相出兵,某個深夜,來了個甕中捉鱉。
  金城,便也劃入了衛家軍的地盤。
  這夜,狐狸吩咐擺下宴席,說是慶祝早早回來、衛家軍拿下金城、大嫂康複在即,兼感謝江二公子援手之德。
  等我慢慢拄著拐杖走入花廳,廳內已是歡聲笑語。看見早早搖搖擺擺走在我身側,四叔率先衝了上來,一把將早早抱起。
  不知是不是被他滿臉的胡子嚇著了,早早嘴巴一扁,扭動著要雲繡抱,雲繡不敢上前,狐狸走了過去,早早便直往狐狸懷中撲。
  四叔尷尬地鬆了手,二叔已大笑著過來,譏道:“我就說了,早早肯定和我親。”說罷,他向早早伸出雙手,睜著銅鈴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哄道:“早早乖,二叔抱一抱。”
  早早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過頭,將狐狸的脖子抱得更緊了。
  二叔急了,怒道:“臭小子,你是不是見你六叔長得俊?二叔當年可長得比你六叔還俊!”
  眾人哈哈大笑,我在椅中坐下,也禁不住微笑,抬眼間,卻見江文略無言地站在門口,簷下燈籠搖晃,將他的臉照得明明暗暗。
  我緩緩低了下頭,又抬起來,喚道:“六叔,把早早給我。”
  狐狸視線掠過門口的江文略,將早早交到我手中,我將早早抱住,拈了席上的鬆糕,一點點掰開了,喂給他吃。
  江文略這才踏入花廳,微笑著與眾人一一見禮,二叔和四叔卻象是對羅弘才擄走早早一事始終不能釋懷,隻冷冷地拱了拱手,並不和江文略說話。
  早早盯著我手中的鬆糕看,待我喂到他唇邊,他低頭去咬鬆糕,就象小鳥啄米,一點一點。吃一口,他便抬頭看看我,他烏亮的眼珠,不染半點塵埃。
  我身體內某處,不可抑製地柔軟起來,看著他,靜靜地笑。
  廳內,似乎沒人說話了。我抬起頭,這才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和早早,每個人的神色,都似帶上了幾分柔和。
  狐狸率先笑出聲來,眾人這才恍然一笑,紛紛落座。
  宴罷,仆人們撤去酒菜,奉上香茶,狐狸摩挲著茶盞,緩緩道:“正好今日江兄也在這裏,大家也都聚齊了,我想宣布一件事情。”
  二叔最性急,連聲道:“快說!巴巴地要我趕回來,到底什麽事?”
  狐狸從袖中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推到我麵前。我疑惑地抬頭看向他,他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別樣的意味,淡淡道:“大嫂,這還是我上次為早早擬的大名,本打算他周歲時定下名字,廣告天下,舉辦少將軍加印典禮。你當時說等打完漫天王再作定奪,後來早早被擄,你又受傷,這事就耽擱下了。眼下早早回來了,他也快一歲半,咱們又剛拿下金城,想要進一步壯大,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少主,這事不能再拖。還請大嫂定下早早的大名,趁著二哥他們都回來了,正式為他舉行加印典禮。”
  我抱著早早的手僵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江文略一眼。
  江文略也似是僵住了,隻眸色越發暗沉。
  早早似是感覺到我身軀的僵硬,來揪我的衣襟,奶聲奶氣地叫了聲:“娘。”
  我慢慢拿起桌上的那張紙,慢慢地展開來看,上麵寫著三個名字。
  衛玄,字君肅。
  衛豫,字達璋。
  衛徵,字士信。
  狐狸仍在說著:“大嫂今天定下名字,咱們過幾天就舉辦加印典禮。江兄是現成的見禮人,藺不屈那裏,我也已發了請帖。早早定了名,正式授了印,以後衛家軍無論大小事體,都得加蓋早早的少將軍印,大家都統一聽少將軍的命令行事,同心同德,共創大業。”
  老七附和道:“是是是,大嫂快定,咱們早早也好早日名震天下。”
  四叔握著茶盞,微微地笑,五叔麵色沉靜,二叔卻好象有些不自在,屁股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才嘿嘿笑了笑,道:“是,大嫂快定吧。”
  我看著這幾個名字,默然了許久,緩緩道:“名字都好,隻是早早還小,過早定了大名,怕他承受不住。反正現在都是依仗各位叔叔,他也作不了主,還是等他過了三歲這個坎,再定名加印吧。”
  狐狸皺了一下眉頭,剛要開口說話,二叔已搶在他之前笑道:“大嫂說得也有道理,早早還小呢,這麽著急做什麽。”
  五叔也開口了:“嗯,上次說要定名,早早就遭了劫難,看來還是晚一點定的為好。”
  我不敢再看狐狸陰沉的麵色,也不敢去看江文略是什麽神情,將早早交到雲繡手上,拄著拐杖起身,輕聲道:“我有點乏了,先告退。”
  這夜的月兒若隱若現地躲在雲層後,隻透出些微芒。我拄著拐杖站在藤蘿架下,默然出神。
  微風起,院中的桃花簇簇落地,似乎在伴著夜風中的一點暖意,宣告著春天的離去、夏季的到來。
  我歎了聲,撐著拐杖走向屋子,剛到廊下,聽見老武打開院門的聲音,回頭一看,狐狸負著手慢慢走了進來。
  他在我麵前停住腳步,麵色看不出喜怒,隻淡淡道:“大嫂,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我垂眸道:“夜了,六叔明天再說吧。”
  我正要轉身,老七忽然出現在內院門口,焦慮地大聲叫道:“六哥,快出來!二哥和四哥五哥的人在北門打起來了!”
  狐狸怒哼一聲,走出幾步,又扭頭看著我,冷冷道:“大嫂,我就不信你看不明白!”說罷甩手而去。
  我也慌了神,想了想,喚醒燕紅,燕紅套了馬,我坐在她身前,二人共乘一 騎,往北門馳去。
  未到北門,已聽見震天的喧嘩聲。我讓燕紅在街角處勒馬,隻見前方黑壓壓數千人聚攏在城門處,還有數團人在推推搡搡,罵聲震天。
  狐狸帶著老七並不上前,隻在一邊負手看著,唇邊有著冷冷的笑。
  “你家二將軍又怎麽了?我家四將軍才功勳最大!”
  “既是四將軍,就肯定比二將軍低!憑什麽你們不讓路!”
  有人在勸架:“別打了,不就爭口氣嗎?都是衛家軍的人,六將軍和七將軍在看著呢。”
  打架的人將勸架的人一把推在地上,罵道:“你們少管閑事!六將軍又怎麽了?他管不著我們!”
  我眼前暈了一下,病了這麽久,竟不知軍中各派勢力已對立到這種地步。二叔和四叔各守一城,互不服氣,隻怕五叔也有嫡係的人馬,若長久這樣下去,衛家軍隻怕會分崩離析。
  我這才明白過來,狐狸要早日為早早定名加印的用心,可一想起江文略的眼神,我又猶豫起來。
  城門下的人打得越來越厲害了,還有人受了傷,被踩在地上。眼見已亂成了一鍋粥,我隻得咬了咬牙,向燕紅道:“你下馬。”
  燕紅擔憂地問道:“夫人,你能撐住嗎?”
  “這麽點距離,應該能行。”
  燕紅便下了馬,在馬屁股上輕輕拍了拍,馬兒以一種不快不慢的速度奔向城門。
  我雙腿發軟,沒有力氣夾住馬肚,隻得微伏著身子,死死地拽住韁繩,竭力讓自己看上去從容不迫。待到了城門前,我勒住韁繩,便有人發現了我,紛紛道:“夫人來了!快住手!”
  還有人在推搡,我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冷聲道:“怎麽回事?都想關禁閉嗎?!”
  絕大部分人住了手,卻還有幾人在地上糾滾,我向老七瞪了一眼,厲聲道:“你傻了不成?!把他們給我綁起來!”
  老七應了聲,帶著數十人上去,將那幾人按住,反絞了手。狐狸卻仍袖了手站在一旁,隻神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移開目光。
  被按住的一人拚力掙紮,怒道:“你一個娘們,回去帶孩子!管什麽閑事!”
  我仰頭冷笑一聲,再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看你是忘了,這裏是衛家軍!你呆的地方,它姓衛!”
  那人便呆了呆,我已傲然環視一圈,許多人默默低下頭去。我厲聲道:“我不管你們是二將軍,還是四將軍五將軍的人,我隻知道,這裏是衛家軍!你們都得聽少將軍的命令!”
  人群中便有人大聲道:“理是這個理。可人家問起我們少主,我們連少主的名字都說不出,當然隻能改說二將軍的名頭!”
  我胸口起伏了幾下,終於下了決斷,緩緩道:“你們聽著!從今日起,不管你們隸屬於哪位將軍手下,你們隻有一位少主,他的名字,叫做衛—玄!”
  夜風漸緊,吹得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參差不齊地應著:“是,屬下記住了。”
  我覺得自己快要坐不穩了,再冷冷地看了眾人一眼,道:“把這幾個鬧事的,給我關上三天三夜,以敬傚尤!”
  說罷,我運力撥了撥韁繩,不再看他們,駛向長街。待拐過街角,我雙腿已顫抖不止,腰也似沒有一絲力氣,隻得伏□子,抱住馬頸。
  燕紅迎了上來,正要扶住我,馬蹄急響,一騎從後麵追上來。燕紅抬頭,叫了聲:“六將軍!”
  我強撐著抬起身子,忽聽風聲響起,狐狸已躍到我身後,拿過韁繩,喝了一聲,駿馬直向西門方向奔去。
  我已全身乏力,馬又奔得極快,我坐立不穩,隻得向後仰了身子,靠在狐狸胸前。正顛簸時,一隻溫熱的手靜靜地環上了我的腰。我低低道:“六叔,去哪?”
  狐狸卻不說話,隻喝了聲,繼續驅馬向前。
  奔出西門,再在夜色中馳出十餘裏,狐狸才在我剛受傷時住過的那個莊園門口勒住了馬。
  我看著眼前這黑沉沉的莊子,問道:“六叔,到這裏來做什麽?”
  狐狸仍不說話,他躍下馬,將我抱了下去,卻不將我放下,一腳踹開大門,大步走入我住過的那間房,才將我放在榻上。
  眼見他轉身就要走,我急了,可沒有拐杖,我站不起來,隻得向前一撲,揪住他的衣袖,可也雙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狗血乎?
  先前騎馬時,腰就被震得有些難受,此刻這麽跌坐在地,一陣鑽心的疼痛自腰部向雙腿擴散,我不禁“啊”了一聲。
  狐狸急速轉身蹲下來,握住我的肩,問道:“怎麽了?”
  我蹙了眉,抽了口冷氣,用手扶住似快斷了的腰,骶骨處的鈍痛讓我竟說不出話來。
  狐狸將我抱回榻上,讓我臉朝下趴著。他在榻邊坐下,雙手按住我的腰,聲音帶上了焦慮:“是這裏疼嗎?”
  我再疼了好一會,才低低地“嗯”了聲,無力道:“隻怕是先前騎馬時,腰部受到了震動。”
  狐狸冷哼一聲,道:“那你還騎馬去湊熱鬧!管什麽閑事!讓他們打死,打上天去!”
  我覺他這話有點莫名其妙,便側了頭看他,怒道:“不是你讓我早日定下早早的大名嗎?要用他少將軍的身份來壓住他們,不也是你的打算嗎?!”
  狐狸似是愣了一下,然後竟笑了起來,邊笑邊點頭道:“是是是,大嫂做得沒錯。”
  他笑時,按住我腰上的手也微微顫動。雖然隔著羅衫,我仍能感覺到他手心傳來的陣陣溫熱,我頓時覺得似被火灼了一般,輕輕挪動了一下。
  狐狸的手倏地收了回去,也止了笑聲。沒有點燭火,屋內隻有窗下滲進來的些許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聽出他的呼吸忽然粗重起來。
  半晌,狐狸才站起來,聲音有些許沉悶:“我回去將早早接過來,你安心帶著他在這裏住下。等早早加印典禮那天,我再來接你們回去。”
  他頓了頓,又道:“加印典禮那天,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大嫂照顧好早早便是。”
  他這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我愣了頃刻,聽到他轉身時,身上的緙絲便服窸窸窣窣的聲音,腦中似劃過一道閃電,猛然撐起身子,卻又痛苦呻吟著趴回榻上。
  狐狸又轉回來,俯□子。我猛然伸手,緊攥住他的右手手腕,他猝不及防,被我拉得坐回榻邊。
  他用力將手往回抽,我卻緊緊握住,不肯放手,且慢慢地坐起來,也顧不了腰部的疼痛,望著他朦朧的麵容,緩緩逼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狐狸的手不再往回抽,良久,他似乎笑了一下,淡淡道:“沒想做什麽,大嫂別胡思亂想。”
  我睜大了眼睛,似想透過這隱隱的黑暗,將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同時心中的揣測也越來越清晰,一字一句道:“你想挑起事端,在加印典禮上,對付二叔他們,是不是?”
  黑暗中,狐狸沉默了許久,才用左手拂了拂長袍,輕輕吐出一個字。
  “是。”
  我手一緊,骨子裏冒出幾絲涼意。半晌,低聲問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狐狸靜默地坐著,片刻後,才道:“那你呢?先前為什麽不同意給早早定名加印?後來為什麽又要站出來宣布早早的名字?”
  我的呼吸窒了一下,一股火往上衝,竟顧不了後果,冷笑道:“我可不想和早早成為你的傀儡。不,傀儡也罷了,怕就怕你收拾完二哥他們以後,我和早早連做傀儡的命都沒有。”
  隨著我的話語,狐狸的呼吸漸漸粗重,依稀可以看見他的胸膛在劇烈起伏,似在強烈地壓抑著什麽。待我說完,他猛然將手腕一翻,按上我的胸口,將我重重地按回榻上。
  我剛掙紮著坐起半個身子,他的身軀已帶著強烈的氣息逼了過來。我腰一軟,被他逼得又重新躺倒。
  朦朧之中,他的臉已距我不過半尺之遙,他鼻中的氣息,重重地繚繞在我的麵頰上。他的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淩厲的狠意。
  “是嗎?!可我也不想成為你過河拆橋的對象!不想辛辛苦苦忙碌一番,到頭來,你卻置衛家軍於不顧,帶著早早回到他江文略的身邊!”
  縱使室內昏暗,因為逼得近了,我仍可以看清他的雙眸中似騰起了兩團火焰。這火焰,燒得他呼吸不穩,燒得他聲音雖狠,卻帶著一絲被刺痛之後的顫栗。
  這淩厲卻又顫栗的聲音,讓我莫名其妙地心尖一抖。我與他長久地對視,都在微微地喘氣。
  骨子裏的寒意慢慢褪去,我卻漸有另一重醒悟,可這醒悟之後的真相,更讓我不敢麵對。我下意識地別開了頭,避開他的目光,再沉默了一陣,才輕聲道:“我以前不是答應過你嗎?不管江文略對我說過什麽,我會謹記自己當家大嫂的身份,不會置衛家軍的名聲於不顧的。”
  頓了頓,我又低低道:“不管怎麽說,他幫我救回了早早,我總得考慮一下他的感受。”
  有風自門外吹進來,將本就敞開著的門吹得吱呀響了一下。狐狸再逼視我許久,呼吸逐漸平靜,慢慢收回按住我胸口的手,身子也緩緩地坐正。
  我撐起身子,與他並肩坐著,低聲道:“你為什麽就不相信我?真要置衛家軍於不顧,我當日去的就不是杏子原,而是小江口。”
  狐狸靜默頃刻,自嘲似地笑了笑,道:“那你呢?又信任我嗎?”
  我咬了一下自己的唇,不知為什麽,這一刻,江文略的麵容忽然浮現麵前,那兩個字、那一箭,誤會之後的傷痛,明白真相之後的無奈,又清晰地將我的記憶撕開。
  我心頭微酸,低低道:“是我不對,不該說懷疑你的話。可是,我很不喜歡你這樣不問過我,便安排一切。你要對付二哥他們,關係到衛家軍的生死存亡。你既然不願看到我置衛家軍於不顧,那就是還把我當成你們的當家大嫂,為什麽這麽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狐狸象石雕一樣地坐著,紋絲不動。長久地靜止後,他才澀然開口:“你也知道,我是大哥從黑州大牢裏救出來的。”
  我不知他這個時候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可也感覺到,他的這句話,似將什麽東西悄悄地打開了一條縫,縫隙後,是隱藏得很深的一方天地。
  我點頭,輕聲道:“是。”
  他微仰了頭,聲音低沉:“我進黑州大牢時,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聽了這話,我不願在心裏懷疑,便問了出來:“那瑤瑤呢?她不是叫你舅舅嗎?”
  狐狸搖了搖頭,道:“瑤瑤的娘,不是我的親姐姐,隻是從小服侍我小姨的侍女。我和她,就象親姐弟一般。”
  他低下頭,輕聲道:“她若真是我親姐姐,隻怕---當年也難逃一劫。”
  我恍然,低低地“哦”了一聲,轉而心中微痛。
  這親人盡失的痛楚,又何嚐隻他一人曾經承受過?
  他的聲音漸轉淡漠,仿佛說著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我在黑州大牢裏關了足足四年,我以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那個地方,可是,大哥將我救了出來。
  “我是被大哥親自抬上雞公山的,為了救我,大哥三次下山,帶著弟兄們拚了命搶來珍貴的藥材,屈大叔更是幾天幾夜沒有合眼,老七---我剛上山的那一個月,老七為我擦身子,替我將腐爛了的傷口裏的蛆蟲,一條條挑出來---”
  屋頂,傳來稀稀疏疏的聲音,風漸大,門被吹得搖搖晃晃,下雨了。
  雨聲中,我呆坐著,聽著狐狸似飄緲在九天雲外的聲音:“大哥將雞公寨托付給我,弟兄們對我有恩,我絕不能讓他們散了,我得盡全力為他們找一處立身之所。
  “衛家軍擴張到現在,根本不能再沿用以前山寨的那一套。可二哥四哥還是原來那種想法,各自為政。上次杏子原一戰,他們都隻顧著自己的那點嫡係人馬,置我的統一指揮於不顧,若不是你趕到,以惑敵之計將甄子通嚇退,我們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未可知。
  “二哥性子殘暴,已經在涇邑搶了很多女子,涇邑此次鄉民暴亂,雖說是有人挑撥,可究其本因,與二哥脫不了幹係。四哥呢,也對他手下的擾民行徑睜隻眼閉隻眼。
  “我派在涇邑和伊州的官吏,根本無法正常行使職權,總是被二哥四哥壓製住。為政者,最忌權力不集中,長此以往,政令不通,我們又如何發展壯大?可眼下的形勢,我們不壯大,就會被人家吞並。”
  他低低地冷笑一聲,道:“在這亂世,吞並二字,代表著的就是,我、你、早早、弟兄們,死無葬身之地。”
  我靜靜地聽到此處,極低地歎息了一聲。
  狐狸轉頭看向我,道:“你相信我,我不是要置二哥他們於死地。我隻是解了他們的兵權,將衛家軍整肅一番。我不想讓軍中再出現各自為政、時常鬧內訌的局麵,我也不想我們僅僅偏安於這四座城池。我要帶著衛家軍逐步壯大,有朝一日---”
  他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聲音道:“有朝一日,我還想看著早早,坐在這世間最尊貴的---”
  他沒有說下去,窗外風雨瀟瀟,似有什麽東西,隨著這瀟瀟風雨之聲,在我心頭默默地灑下來。
  我低了頭,輕聲道:“老七不用說,我想,五叔應當知道你的這個計劃吧?”
  狐狸微訝,道:“你怎麽看出來的?我讓五哥的人暗地裏挑起事端,免得二哥四哥起疑。”
  我歎道:“五叔一意複仇之後便尋死,怎會象二哥他們一樣爭權奪利?我還正在想法子,怎麽才能讓他有活下去的意願。”
  狐狸輕嗯一聲,道:“此番將二哥、四哥及他們的心腹召回來參加早早的加印典禮,我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今晚我也沒想到你會衝出來平息事態,我本不想對你說明,也是不想你擔憂,並不是---”
  我重重地點了下頭,打斷了他的話:“好,我相信你。”
  他似是鬆了一口氣,我轉頭緊盯著他,緩緩道:“那麽,也請你相信我。我也受過弟兄們的大恩,絕不會置衛家軍於不顧。”
  不知是不是下了雨,黑雲散了些,窗紙上透出些淡淡的白光。狐狸的麵容,在這白光的映襯下逐漸清晰,他眼裏有異樣的光芒,他在緩緩抬手,仿佛想要觸摸什麽,可抬到半空,又放了下來。
  他凝視著我,低聲問:“可如果,江文略真的能夠鏟除羅家,奪了江家的大權,他要來接你和早早回去,你怎麽辦?”

  願者,不可;可者,不願?
  他的話,平靜低沉後麵,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窗外的雨漸停了,屋內沉靜如水,這片沉靜之中,我隱隱感覺到他的呼吸漸轉急促。這急促的呼吸讓我避開他的目光,微垂了頭,輕聲道:“我說過,我不再是沈窈娘,而是沈青瑤。我也說過,不會置衛家軍的名聲於不顧。還有---”
  我竭力不去想江文略的眼神,低聲道:“加印典禮之後,早早,便會正式叫做衛玄。”
  時間仿佛停滯了很久。
  “哦。”狐狸淡淡地應了聲。
  再過一陣,他卻忽然將身子向我傾過來。我本能地往後躲,但他的手不知何時已撐在了我身後,我便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溫熱的氣息撲近,我慌亂下別開了頭,狐狸便貼在我的耳邊,徐徐地問:“我問的,是你想不想回去,而不是你能不能回去。”
  他低沉的聲音中,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湧動。
  他呼出的氣息十分灼熱,我的麵頰都因為這氣息而湧起氤氳的潮熱。
  我聽見自己心跳陡然加快的聲音,想避開一些,他卻忽然又坐直了,站了起來,波瀾不驚地道:“隻要有大嫂這句話,我就替衛家軍全體弟兄謝謝大嫂。”
  他似在微微笑,可不知是不是光線昏暗的原因,我覺得他的笑有一絲不自然。
  “既然大嫂和我都已坦誠相待,那麽加印典禮之事,也還請大嫂主持大局。”
  我平定了一下呼吸,點頭道:“為衛家軍長遠著想,我定會助六叔一臂之力。”
  狐狸微微欠身:“多謝大嫂。”
  “六叔太客氣,做為當家大嫂,這是應當的。隻希望以後衛家軍的事情,六叔不要瞞著我。以前山寨的那幫弟兄,我---是真的將他們當親兄弟一般看待。”
  “那是自然。”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飄著。
  眼見他要俯身來抱我,我忙道:“六叔,我這腰,隻怕不能騎馬。還是請六叔回去派輛馬車來,順便叫燕紅過來接我。”
  狐狸的身軀僵了片刻,又慢慢站直,低聲道:“是。”
  望著他消失在門口,我無力地趴回榻上,將臉蒙在繡枕裏,心亂如麻。
  我不過如浮萍般漂到了雞公山,且名義上是一位孀居的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人前人後他得叫我一聲“大嫂”。他怎會---
  是現在的我太敏感,還是過去的我太遲鈍?
  紛亂了許久,我翻過身,仰麵躺著,在黑暗中緩緩地閉上雙眼,將上雞公山之後的事,在心底想了又想。
  窗半開著,濕悶的夜風從窗外撲進來,將我濃濃地罩住,讓我渾身潮熱難當,漸漸地出了一身大汗。
  我不想在早早加印典禮那天由人扶著進去,於是咬緊牙關,每天拄著拐杖,在院子裏不停地走著。
  這幾日天氣有些悶熱,天空時刻是陰霾的,一如我的心情。
  我似感覺有許多東西沉重地壓在心頭,可仔細一想,又不知是什麽。這股沉重讓我沒有心思踏出院門一步,可眼見後日便是加印典禮,我總有點忐忑不安,想著要找老七來細細問一問。
  院中的人都出去了,我撐著拐杖走到內院門口準備喚人,早早興奮地奔進來。他撲過來,抱住我的腿,仰著頭,糯糯地叫了聲:“娘!”
  我心頭的雲一下子散開了,慢慢跪在地上,鬆開拐杖,張開雙臂抱住他。
  顯然這段日子他學會了很多話,嘴裏不停叫著:“叔叔!畫畫!”
  他手上還緊攥著什麽東西,嘩啦嘩啦地響。我低頭一看,是一張信箋。我想拿過來細看,早早卻不放手,我隻得輕哄著:“乖,早早,給娘看看---”
  早早卻抱著我的脖子,奶聲奶氣道:“咬咬,叔叔咬咬,娘咬咬---”
  我呆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大笑著在他左邊麵頰上重重地親了一下,又親上他右邊麵頰。
  他這才滿足地鬆了手,我將信箋拿到手中,低頭一看,笑容慢慢在唇邊凝結。
  白箋之上,字跡清峻挺拔,正是狐狸的筆跡。
  願者,不可。
  可者,不願。
  正發愣時,雲繡惶惶然跑了過來,看見早早在我懷中,鬆了口氣,拍著胸口,道:“小祖宗,我遲早會被你嚇死。”
  我醒過神,問道:“怎麽了?”
  雲繡尷尬道:“我帶早早在外麵走一走,正碰上六將軍,他說要帶早早去他那兒玩一下,我正好內急,便去了茅房。再去六將軍那裏接早早,誰知六將軍正和紀先生在商量什麽要緊事,說早早在屋裏自己玩,我們一進屋看,結果沒人,嚇得到處找。誰知這小祖宗自己走回來---”
  她話未說完,腳步聲輕而急促,狐狸奔入內院。看到早早的那一瞬,我明顯感覺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他走過來蹲下,手指反勾,輕輕掐上早早的鼻子,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話語裏卻滿是笑意:“臭小子,敢亂跑,小心六叔打斷你的腿。”
  早早卻渾然不怕,一擰身撲入他懷中,叫道:“叔叔,咬咬。”
  狐狸哈哈大笑,便在他左邊臉頰上啪唧親了一口,早早還不滿足,又將右邊麵頰送上。
  狐狸正要親上他麵頰,目光掠過我手中的白箋,笑容便也如我先前一般,凝結在了唇邊,他的眼神也似閃過一絲慌亂。
  早早等得不耐煩了,往他身上扭,狐狸才慢慢地、輕輕地在他麵頰上親了一下。
  但他的目光,卻一直望著我。
  我低下頭,撐著拐杖站起,輕聲道:“我走累了,進去歇息,六叔請自便。”
  身後,狐狸似在將早早交給雲繡,淡聲道:“瑤瑤在園子那裏玩,你帶早早去找瑤瑤。”
  我急速走向屋內,可畢竟撐著拐杖,走不快,耳聽得雲繡出了院子,狐狸在追上來,慌神下拐杖磕上門檻,眼見就要撲倒在地,一雙手臂急伸過來,將我攔腰抱起。
  他抱的力量十分大,我身子完全向後仰起,他的唇便貼在了我的頸窩處。他的氣息很急促,“青瑤,我---”
  我極害怕他要說出什麽話來,運力掙紮了一下,他的話便僵在了喉頭。腰間的手臂緊了片刻,才又慢慢鬆開來,將我扶著站正。
  我抬眸,狐狸眼中有一抹腥紅在慢慢褪去。他低頭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那紙白箋,平靜地退步,欠身。
  “大嫂好生歇著,小弟告退。”
  四月二十八,洛郡,衛家軍少將軍衛玄加印大典。
  前晚下過一場大雨,到這日天放晴,辰時已是豔陽高照,將校場四周的蔥籠青丘、連綿的野花照得燦然生輝。
  我抱著早早坐在馬車中,從將軍府一路前往校場,偶爾挑簾見街道兩旁紫帷遮道,及至到了校場,軍旗颯颯、儀仗威然,不由也暗暗佩服狐狸將一支山寨出身的隊伍整肅得頗具皇家氣度。
  馬車在青瑤軍的簇擁下入轅門,鼓號齊響,靴甲大作。狐狸一襲銀色盔甲、紫色戰袍,帶著上千人迎上來,均單膝跪地,齊聲道:“恭迎少將軍!”
  上千人齊喝聲如同在校場上起了個驚雷,我怕懷中的早早嚇著,他卻似是極興奮,扭著向狐狸伸出雙手:“叔叔,咬咬!”
  狐狸眼睛中閃過絲笑意,與身後上千人同時起身,腳步劃一地退於兩旁,恭聲道:“請少將軍就位!”
  這日陽光燦爛,照在將士們的盔甲上,閃著點點寒光,也照在狐狸盔帽下的麵容上,讓他俊目生輝、英氣勃發。
  馬車直駛到校場將台後方,狐狸考慮得很周到,讓人在將台後拉起了高高的帷簾,燕紅扶著我自帷簾後方抬級而上,挑開簾帳,便是將台的主位。這樣,我不需要人扶,也不需拄拐杖,以一種較從容的姿態坐入將台主位,再從雲繡手中接過早早。
  早早剛入懷,竟然興奮地拍上我身前的長案,大聲叫道:“叔叔!叔叔!咬咬!”
  我以為他是在叫狐狸,側頭一看,將台西麵的客位上,江文略一襲玄色錦袍,微笑著望向我和早早。
  數日未見,他的麵色似乎好了許多,坐在椅中,也自有一股端然的氣度。
  我微頷首,他站起身,走至主位前,拱手道:“夫人,少將軍。”
  他這兩聲呼得十分平靜,眼神也與數日前截然不同,可不知為何,我心中竟忽有微痛,卻也隻能欠身為禮,淡淡道:“江公子能來觀禮,沈青瑤不勝感激。”
  江文略一笑,正要開口,狐狸把著一人的手臂過來,大笑道:“來來來,我引見一下。”
  我抬眸,隨狐狸走過來的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眉宇漆黑、雙眸閃亮,神采飛揚,隻是雙唇未免薄了些。
  走至案前,狐狸笑道:“大嫂,江兄,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飛龍軍的少將軍,藺子楚,藺少將軍。”
  原來是藺不屈的兒子,難怪頗具將門氣度。
  藺子楚笑著拱手:“夫人,少將軍。”
  我忙欠身還禮:“藺少將軍遠道而來觀禮,沈青瑤不勝感激。”
  對答間,腳步聲蹬蹬響,二叔、四叔、五叔、老七聯袂上台,皆著盔甲戰袍,齊齊在案前單膝跪下:“拜見少將軍!拜見夫人!”
  見二叔這等草莽之人都如此謹守禮節,且十分恭肅,我心中略感寬慰,再看了老七一眼,見他並無異樣的神情,稍稍放了心,隻希望今日狐狸能順利頒布新的軍政條例,二叔四叔能順從地交出兵權。
  眾人各自歸位,狐狸在緩步走向台前。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絢麗得讓我微眯了一下眼,恍惚中看出去,空中的雲朵象被這炙烈的陽光染上了一抹血紅。
  血雨腥風般的紅。人的,催客的,各司其責,謹然有序。

  加印大典(上)
  狐狸站在將台邊,長風拂來,陽光在他的薄甲上閃出淡淡的寒光。我竟覺他此刻少了幾分平日的溫雅,那戎裝裹身、肅然而立的氣勢,讓校場內外上萬人不自禁地鴉雀無聲。
  除了狐狸和老七的嫡係人馬,二叔、四叔、五叔也各帶了兩千人回洛郡,校場外又有不少觀禮的百姓,坐在將台上這般看過去,俱是黑壓壓的人頭。
  號炮一聲,三通鼓響,狐狸緩緩高舉右手。
  “各營將士聽著!”
  上萬精兵,俱持紅纓長槍,齊唰唰單膝跪地,甲胄響成一片。
  “承天意,衛家軍護四邑百姓、保一方平安。今少將軍衛玄加印定章,自此統領衛家軍---”
  狐狸清朗的聲音回蕩在校場上空,我卻有些走神,看了看二叔和四叔,見他們始終靜默地坐著,殊無異樣,便又收了心思。
  早早卻好象坐不住,總想從我懷中跳下,立於一旁的雲繡悄悄遞過來一個香囊,早早拿過香囊把玩,安靜下來。
  我卻覺得不妥,盯了雲繡一眼,慢慢扯出早早手中的香囊。早早很不甘心,瞪大眼睛看著我,我裝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他也會看人眼色,嘴巴扁了一下,似是很委屈,卻沒有哭出聲來。
  我重新抬頭,卻正對上一側江文略的目光,他望著我和早早,唇邊有著一縷溫柔的微笑。
  我忙將視線投向台前的狐狸。
  我想狐狸定是考慮到衛家軍將士大多為草莽出身,沒有說太多的駢驪之句,一番通俗易懂的話說罷,便從紀先生手中的托盤裏拿起一方玉印。
  燕紅和纓娘捧著小鎧甲、小披風上台,我接過,從容地替早早穿上,再替他係上小金冠。早早本就長得極英氣,這番裝扮,連坐在一邊的藺子楚也喝了一聲采。
  狐狸看著早早,唇邊溢出一絲笑意,又收斂住,神情肅然地走過來。我接過他手中的玉印,看了看底麵刻著的“衛玄之印”四字,默然頃刻,將玉印放在早早的小手中,再握住他的手,沾了印泥,在案上攤開的紫綾卷軸上沉沉按下。
  朱紅之印,落如堅石。
  這一刻,耳邊似有什麽東西在洶湧咆哮,如潮水般,將我和早早推向不可預見的彼岸。
  狐狸轉過身,將紫綾卷軸高高舉起,上萬將士齊聲歡呼。
  “少將軍!”
  早早興奮起來,拍打著長案,竟也含糊地跟著叫了聲:“少將軍!”
  老七便憋不住,笑出聲,四叔與五叔也跟著嗬嗬笑,台上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隻二叔似還有些不自在,在椅子上挪了幾下,待眾人都笑完了,他才嘿嘿笑了一聲。
  狐狸看了我一眼,雙臂緩緩抱了個拱手禮:“啟稟夫人。”
  我心中一凜,麵上卻微笑道:“六將軍有話請說。”
  “是。”狐狸微頷首,恭聲道:“少將軍今日已正式加印,從今以後,衛家軍軍政之令,皆需加蓋少將軍之印章。可眼下軍中由各位將軍指揮,諸將軍鎮守各城,未免不能及時察知洛郡動態,萬一有人偷蓋少將軍印章行令,後果堪虞。”
  我點頭,問道:“我也正有這種擔憂,不知六叔有何良策?”
  狐狸緩緩道:“屬下提議,衛家軍仿效前陳國內閣之製。諸位將軍便都是內閣輔政,每一年推舉一名首輔。軍中分為八營,每城派兩個營駐守,每營統領由內閣遴選產生。而內閣發往各營統領及各城郡守之令,均需加蓋少將軍印,並加內閣首輔之印,兩相核對,方為無誤。”
  狐狸說罷,我瞥見江文略與藺子楚的眼中都閃過歎服之意。
  這等內閣之製,兵不血刃地將二叔等人調回洛郡,看著他們是入了內閣,當了輔政,但權力全集中在首輔手中。這首輔一職,雖說每年輪換,但隻要狐狸能攏住老七和五叔,想來自是他囊中之物。
  至於各營統領,由內閣遴選產生,狐狸定會慢慢將二叔四叔的心腹一步步調離,換上忠心聽令之人。
  我在心中暗讚了一聲,徐徐道:“六將軍言之有理。”
  又轉頭去看二叔等人,微笑問道:“這內閣輔政之製,各位將軍意下如何?”
  老七率先點頭,道:“六哥此策甚妙。”
  五叔也點頭,道:“我沒有異議。”
  二叔和四叔卻保持沉默,我再等一陣,隻得再開口問道:“二叔,你意下如何?”
  話音剛落,校場西南角忽然一陣騷動。有人在愴聲大呼:“少將軍!夫人!冤枉啊!”
  將台上諸人剛轉頭,那邊已有數十人推搡起來,似還有女子被推倒在地,嘶聲大哭。
  我不知這是不是狐狸的安排,眼見那處越來越亂,旁邊還聚集著不少上了年紀的百姓,怕引起大亂,傷及無辜,忙道:“六將軍,將那喊冤之人帶上來。”
  狐狸皺了一下眉頭,揮了揮手,便有將領帶人過去,先將推搡的人都按住,喝問幾句,帶了十餘人上了將台。
  一名身著綠衣的年輕女子披頭散發,身上滿是泥漬,撲倒在將案前,放聲大哭:“夫人為小女作主啊!”
  她哭得十分淒楚,燕紅等人麵上都不自禁地露出同情之色。我和聲道:“你且別慌,慢慢講來。”
  綠衣女子抹了眼淚,猛然抬手,指向一側坐著的二叔,厲聲道:“我要狀告衛家軍二將軍,草菅人命,縱容部下行凶,並強搶民女!”
  我不由看了狐狸一眼,他麵上卻看不出什麽端倪,我在心中嘀咕了一聲,可眼見上萬人的目光都向將台投過來,便隻得向二叔道:“二叔,這---”
  二叔森聲一笑,斜睨著這女子,緩緩道:“你這賤人血口噴人,有何證據?!”
  綠衣女子便指著被押上將台的那十餘人,哭道:“他們便都是被你的手下打傷的百姓!我們村子有十多個未成親的女子,都被你們的人搶走了!就是昨夜下的手!”
  那十餘人紛紛撕開衣衫,身上俱是青一塊紫一塊,還有三人抱著斷了的胳膊,不斷呻吟。
  校場內外,所有人都嗡嗡地低聲議論。二叔素有強搶民女的名聲,這女子這番說來,想來眾人便都信了大半。
  狐狸微蹙了眉,向二叔道:“二哥,今日是少將軍加印大典,洛郡數萬百姓都在看著,為免失了民心,還是請二哥把部屬叫來,問清楚的比較好。”
  二叔冷哼一聲,走到台邊,吼道:“都他媽的給老子滾過來!”
  二叔的部下便穿過校場,大踏步過來,在將台下列了隊。二叔叉了腰,扯著嗓子罵道:“昨天晚上,誰他媽的去搶人了?!”
  這兩千人麵麵相覷,紛紛搖頭。
  二叔怒笑了一聲,轉回椅中坐下,瞪著狐狸道:“不是我的人幹的!”
  狐狸似是哭笑不得,搖了搖頭。四叔卻緩緩插話道:“自古斷案,皆需人證物證齊全,你等告狀,人證是有了,那物證呢?”
  綠衣女子便猛然抬頭,從懷中掏出一方令牌似的東西,大聲道:“這是物證,請夫人驗看,為我們作主!”
  說完,她掙紮著爬起,踉踉蹌蹌向將案走來。
  我忙將早早交給雲繡,伸手去接那女子遞來的令牌。
  兔閃鶻落之間。
  寒光迭閃,暴喝聲連連響起。
  森寒的短刃破空襲來,我本能地向後一仰,避開這必殺的一刃,可躲過這一刺,我的腰一陣疼痛,歪倒在椅中,不能動彈。那女子冷笑著向我胸膛刺出的第二刃,眼見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的了。
  我還隻來得及在心中悲歎了半聲,風聲響起,一件黑沉沉的東西挾著雷霆之勢砸了過來,正砸在那女子的手腕上,想是這股力道十分沉重,女子被砸得踉蹌了一下。
  她尚未站直身軀,一道玄色的身影急撲過來,將我扶起,低呼道:“窈娘!”
  正是江文略。
  而就在這同時,二叔與四叔猛然站起,同時暴喝:“有刺客!保護少將軍!”
  隨著他們的暴喝,靠近將台的二叔手下那兩千人,紛紛從甲下取出刀劍,呼喊著奔向將台。
  這時,狐狸也回過神來,暴喝道:“鐵牛蔣和造反!統統拿下!”
  我忽然間醒悟,這告狀之舉,不過是二叔四叔設下的局而已。二叔手下兩千人借機靠近了將台,隨時可將台上之人控製住。
  幾乎是同一瞬間,我看見一名“鄉民”從地上急躍而起,手中寒光乍閃,急刺向雲繡懷中的早早。而雲繡,似是已經嚇呆了,絲毫不能動彈。
  我大聲驚呼:“早早!”江文略也怒喝了一聲,想要縱向雲繡身前,那綠衣女子卻已站穩了身軀,再度挺刃撲向我。江文略腰一擰,又躍回我身前,連連格開這女子手中短刃。
  我顧不上看江文略與那綠衣女子的激戰,也顧不上持刃向我撲來的那些“鄉民”,轉身撲向雲繡,張開雙臂,想要護住早早。
  可我終究慢了一步,一“鄉民”已如一團烏雲般縱落,挺劍急刺向雲繡懷中的早早。
  我目眥欲裂,嘶聲呼道:“早早!”
  眼見那如毒蛇般的一劍就要刺中早早,雲繡卻象是活過來了一般,猛然轉身,“呲---”,那一劍,便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背部。
  她身子軟軟地倒地,卻仍將嚎啕大哭的早早護在身下。我也正好撲到,鮮血狂濺而出,噴到我的臉上和身上,耳聽得風聲再起,似是那人再度挺劍刺來,我將眼一閉,緊緊地伏在雲繡身上,心中急促地歎了聲。
  早早,孩子。
  這一劍,卻沒有刺入我的體內。
  隻是片刻的發愣,我急速回頭,隻見那“鄉民”被長案撞得退開兩步,而江文略剛剛收了左腿,顯是他見情勢危急,一腳踢出長案,撞開這人,手中招式卻仍不停,與那綠衣女子激戰。
  可綠衣女子與那些“鄉民”顯然都是高手,他們紛湧過來,江文略漸漸抵擋不住,“呲”的聲音再度響起,殷紅的鮮血濺到我的裙裾上,卻是他右腿上中了一劍。
  所幸這時老七與燕紅等人終於突破二叔部下的圍攻,攻到我身邊,將我團團護住。江文略終於鬆了口氣,踉蹌後退兩步。
  此時台上台下,已混戰成一團。
  喊殺聲震破整個洛郡城。
  校場外的上萬百姓,正抱著頭四處逃散。
  校場中央,狐狸怒喝連連,銀色的身影如騰龍出水,正在二叔與四叔的合圍中,拚力搏殺。

加印大典(下)

眼見圍到我身側的青瑤軍越來越多,綠衣女子呼哨一聲,與那些“鄉民”齊齊跳下將台,往校場外奔去。
  我急速回頭,雙手顫抖,將雲繡翻過來。
  她已雙目緊閉,麵色煞白,滾燙的血仍從她背部的傷口處汩汩而下,將我的手洇濕。我顫聲喚道:“雲繡!”
  早早在拚命大哭,雲繡中劍時口中噴出的鮮血皆染上他的小盔甲,生鐵的鏽氣夾雜著鮮血的腥氣,刺得我雙目生疼。
  江文略單膝跪在地上,張開雙臂,將早早抱入懷中,不停輕撫著他,低聲哄道:“早早不哭,沒事了---”
  我大叫道:“屈大叔!”
  話音未落,有把清寒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究竟是誰造反?”正是藺子楚的聲音。
  我也同時聽到校場中殺成一團的人在嘶聲大喊:“六將軍造反了!”“少將軍死了!”
  也有人在喊:“二將軍四將軍造反了!”
  上萬人在紛亂地奔跑,震得將台都在隱隱顫動。
  我心中一凜,五叔已推開燕紅等人,蹲下來,麵上滿是焦慮的神情,急道:“大嫂,很多弟兄不明真相,你再不出麵,局勢會控製不住!”
  我急忙將雲繡交到燕紅手中,對江文略道:“你把早早給老七。”
  又向纓娘道:“你扶好我。”
  纓娘手托在我腰上,老七抱緊早早,眾人簇擁著我們站到了將台邊,此時校場中已寒光奔騰,綻出無數殺戳之花。
  更有許多人茫然退至場邊,顯然不知該加入哪方戰團。
  我的雙腿在顫抖,但我竭力撐住身軀,昂首而立,深吸了一口氣,厲聲大喝:“少將軍無恙!二將軍、四將軍造反!衛家軍將士們,將他們拿下!”
  這一瞬間,秀才爹講過的史書中的事跡也在腦海中湧上,我急忙又大聲加了一句:“隻捉首犯鐵牛、蔣和!脅犯隻要棄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老七纓娘等數十人便皆齊聲大叫:“少將軍無恙!捉拿首犯鐵牛、蔣和!脅犯隻要棄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我們的呼喝聲壓下了校場中的搏殺聲,場邊許多衛家軍便紛紛持槍呐喊,直殺向二叔與四叔的人馬。
  五叔也躍下將台,大喝道:“上!”他的嫡係人馬緊隨在後,都衝入場中。
  我心稍安了些,卻聽藺子楚的聲音在旁邊閑閑響起:“原來真是二四將軍造反。青瑤夫人,就讓在下助你們一臂之力,如何?”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已躍下將台,同時撮唇而哨。他帶來的一千名飛龍軍本一直站在校場東麵的小山丘上觀禮,聽到他這聲尖銳的哨音,齊聲發喊,殺入校場。
  校場中央,二叔如獅吼般暴出一聲怒喝:“藺子楚,你這個小人!”
  他的怒吼聲尚未完全散去,狐狸已拔地而起 。烈日下,他的盔甲輝光無限,他淩空落下,連刺數劍,帶得二叔的腳步微微踉蹌。“卟!”二叔盔甲暴裂、鮮血噴濺的聲音,即使我遠在將台,也聽得清清楚楚。
  那鐵塔般的身軀,隻搖晃了幾下,便崩然倒在地上。
  塵土飛揚中,四叔愣了片刻,將長槍在地上猛力一拄,暴喝道:“撤!”
  他剛縱身飛奔,五叔趕到,盾牌護胸,擋住四叔刺來的雷霆一槍。“嘭!”二人身形皆晃了一晃。
  未等四叔站穩身形,狐狸早已飛身而起,雙足連踏,踩著十餘人的肩頭掠來,他淩空而落,長劍帶著龍吟之聲,刺出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深深地刺入四叔的鎧甲。
  四叔口中噴出一道血箭,他緩緩抬起右臂,指了指五叔,又指向狐狸,最終頹然跪倒在塵埃之中。
  狐狸低頭片刻,緩緩將長劍抽出,四叔的身軀便徹底傾倒在地。
  陽光於此時盛烈到極致,狐狸微低著頭,他的盔甲熠熠生輝,但他的麵目,卻隱在一片陰影之中。
  我已看得呆住了,校場中的人也都看得呆住了。
  不知是誰率先發了一聲喊,二叔四叔的人馬四散逃逸,也有人跪下來,高舉兵刃,大聲呼喊:“投降!我們投降!”
  我身形晃了晃,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過來,急聲大叫:“繳械投降者,一概不予追究!”
  蹲到地上的人越來越多,狐狸、老七和五叔的人馬紛擁而上,將他們反絞了手,押在一邊。紛亂的校場,終於逐漸平靜下來。
  這時,我再也撐不住無力的雙腿,軟軟地倒在纓娘懷中。纓娘一時沒有提防,隻來得及抱住我,跌坐在地。
  遙遙地,狐狸大步飛奔,穿過校場,躍上將台,急蹲下來,喚道:“大嫂!”
  我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
  狐狸籲了口氣,又向一邊的江文略抱拳致謝:“今天真是多虧江兄,不勝感激。”又道:“江兄,你的傷---”
  江文略淡淡道:“沒事,一道小口子。”
  他們對答間,藺子楚也躍回台上,狐狸再向他拱了拱手,苦笑道:“沒想到二哥四哥造反,讓藺少將軍見笑了,杜鳳多謝藺少將軍援手之德。”
  藺子楚薄唇微抿,笑道:“杜兄太客氣,這是我應做的。”
  上雞公寨之後,經曆過無數大大小小的風浪,我以為我已經修煉成金剛之身,卻不知這金剛,需得用精鐵來澆鑄。
  顯然,我還不是鐵鑄的身,更沒有鐵鑄的心。
  被纓娘等人扶回將軍府,抱著驚魂未定的早早,看著屈大叔緊張地搶救雲繡,我的雙腿,仍在微微顫栗。
  是為了雲繡的舍身相救早早?還是為了二叔四叔的橫屍校場?
  我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想了又想,正默然時,屈大叔終於籲了一口氣,在盆中淨了手,滿頭大汗地過來,道:“夫人,沒事了。”
  我大喜:“真的?!”
  屈大叔抹了把汗,喘氣道:“這一劍雖然傷得深,好在沒傷到心髒,也沒傷到肺部,隻是失血過多。雲姑身體底子不錯,應當沒有生命危險。”
  鄧婆婆雙手合什,連聲念佛。我不由將早早緊緊抱在懷中,低聲道:“早早,你要記住雲姑的恩德---”
  戊辰年四月二十八。
  衛家軍少將軍衛玄加印大典,二將軍鐵牛、四將軍蔣和帶兵謀逆。
  奉青瑤夫人令,在永嘉軍江文略與飛龍軍藺子楚的協助下,衛家軍六將軍杜鳳領兵誅逆賊鐵牛、蔣和,平定叛亂。
  青瑤夫人與少將軍衛玄安然無恙。
  可“安然無恙”四字,不代表在其後的數日中,我都能夠安然入睡。
  睡夢中,總有寒光在眼前閃現,然後我驚出一身冷汗,悚然坐起。瑤瑤被我驚醒數次,她那日不曾到校場觀禮,自無法體會我的感受,總要抱怨幾句才又重新入睡。
  而我,總要凝望早早良久,不停撫摸著他的額頭,才能夠慢慢地平靜下來。
  幸好雲繡在第二日便蘇醒過來,盡管虛弱到無法說話,卻總算是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內院諸人,也都鬆了一口氣。
  屈大叔也悄悄回稟我,江文略的腿傷並無大礙,隻是還需要在洛郡養上幾日,才能回永嘉。
  這日下午,我讓瑤瑤帶著早早去花園玩,到廚下看燕紅為雲繡燉參雞,鄧婆婆進來,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夫人,阿聰那小子,在角門外哭著要見你。”
  我一愣,道:“什麽事?”
  “不知道,我問他,他也不說,但看上去很急的樣子。”
  我想了想,道:“你把他帶進來。”
  阿聰入了院子,“卟嗵”一聲跪到地上,用力磕頭,磕得廊下的青磚嘭嘭響。
  鄧婆婆忙上前將他拉起,連聲道:“唉喲,可憐見的,怎麽這個樣子?”
  雖然剛上雞公寨時,阿金阿聰兩個小子時刻監視著我,但後來,他們已如同我的親弟弟一般。青瑤軍成立以後,我還將他和阿金調過來,幫我管理那幫半大小子。見他這般惶然,我忙道:“你別急,有什麽事慢慢說。”
  阿聰抽泣著,看了看鄧婆婆,並不說話。鄧婆婆啐了聲,卻也出了內院,並帶上了院門。
  阿聰這才撲到我身前,揪住我的裙裾,泣道:“夫人,我求求您,救救我表叔!您若不救他,他就沒命了!求您了!”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阿聰父母雙亡後便成了孤兒,是他的表叔將他帶上雞公寨的,如同他的親爹一般。
  我忙道:“你表叔怎麽了?”
  阿聰哭道:“夫人您也知道,表叔一直是跟著二當家的。這次事件,他事先並不知情,隻知道聽二當家的命令行事,二當家那天死了,表叔便投了降。可是六當家,他已下了命令,明天就要將表叔以謀逆之罪處死---”
  我大吃一驚,失聲道:“不是說了投降者既往不咎嗎?!”
  阿聰哭著搖頭:“六當家說亂世需用重典,又說謀逆之罪不可輕恕。勾了上百人的名字,都是一直跟著二當家的。表叔因為一直很聽二當家的話,也在其中---”
  他仰起頭來,泣道:“夫人,表叔對您和少寨主,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二當家要謀逆,他真的並不知情,求您救他一命!”
  我定了定神,道:“你先別慌,明天行刑,還來得及。你先回軍營,我來想辦法。”
  我沒有叫人,撐了拐杖,往西廳走去。
  一路上,我努力回想著阿聰表叔的麵容,模糊了的記憶漸漸清晰。因為是二叔的心腹,他在寨中也頗有地位,性情又是一等一的豪爽,笑起來聲如響雷,酒量出奇的好,打仗時也總是身先士卒,故而在衛家軍中人緣頗佳。
  不管是打黃二怪,還是後來戰田公順,他都曾負傷掛彩,倒也稱得上是響當當的一條漢子。
  我心底的那點疑雲又向上翻湧,眼見西廳在望,強行壓下,卻也暗自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先將這上百人的性命保下來再說。
  雞公寨最初的那一千多名弟兄,死得已隻剩五百來人,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我輕點拐杖,緩慢地走入院門。
  夏日的下午,西廳卻是極蔭涼,回廊下水流潺潺,竹影搖曳,連樹上知了的叫聲,都似比別的地方要低沉許多。
  我慢慢走到書閣門口,正要將拐杖點入屋內,抬頭看清屋內景象,不由停住。
  書閣內,瑤瑤正趴在案上,安靜地作畫。
  長案旁的竹搖椅上,狐狸仰麵躺著,似是已經熟睡,而早早趴在他的胸前,也睡得正香。
  狐狸的右手,抱在早早的背上,他的唇邊,還殘留著一分若有若無的柔和笑意,而他胸前的衣襟,已被早早熟睡時流出的口水沁濕了一大片。

  男人的雄心壯誌
  我靜靜地站了許久,看看狐狸,又看看早早熟睡的麵容,心底某處,忽然收縮了一下。
  遙遠的記憶,隨著這陣收縮,如潮水般滾滾而來。
  春暖花開的季節,娘坐在溪邊搗著衣裳,帶著溫柔的笑,看我叫喊著去追爹。爹笑著閃躲,見我急了,才停住腳步,大笑著抱起我,然後將我高高舉起;
  白雪皚皚的時候,娘坐在炭盆邊,靜靜地繡花,間或抬起頭來,看爹握著我的手,教我一筆一筆地寫字;
  入私塾後,每天黃昏,我要走上好幾裏路才能回到家中。隻要下雨的日子,爹都會撐著傘站在私塾門口,我就會穿過院子,踏出一路水花,直撲入他的懷中。
  鎮上的吳舉人家裏做壽,請了人來唱戲,我會扯著爹的手,找到一個最合適的位置,然後騎在他肩頭,癡癡地看台上的悲歡離合。戲終人散,已近半夜,我趴在爹寬厚的背上,人聲漸漸淡去,隻有爹的腳步聲,伴著田野間的陣陣蛙鳴,在我的夢裏縈繞。
  兩年前,當我用厚厚的岩層將心封閉,我以為自己的懷抱,能夠給早早足夠的溫暖。
  可是,真的能夠嗎?
  瑤瑤似是感覺到了異樣,猛然抬頭,叫道:“嬸嬸!”
  狐狸右腿微微一彈,猛然坐起。他眉頭微蹙,眯著眼看了我片刻,才慢慢地微笑,“大嫂來了。”
  早早卻仍沒醒,隻在狐狸猛然坐起的時候,微扭了一下,繼續酣睡。
  狐狸又低頭看向早早,話語中似帶著幾分寵溺:“這小子挺乖的嘛,睡得這麽好。”
  瑤瑤在一旁撇嘴:“叔叔試一試晚上帶他睡,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乖了。嬸嬸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他可是天下第一號磨人精。”
  我慢慢走入房中,仔細看了看狐狸的麵色,道:“六叔這幾天很累嗎?”
  狐狸將早早放在搖椅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輕唔一聲,道:“這幾天確實有點忙,等會還得召集各營將領和各城的郡守開會。”
  我正猶豫要如何開口,狐狸扳了扳脖子,再看向我,微笑道:“大嫂有事找我?”
  瑤瑤很會看人眼色,立馬放了筆,跳下椅子,道:“我去園子裏玩。”她蹦跳著跑向門外,因為跑得太快,直直地撞入正踏過門檻的老七懷中。
  老七抱著肚子蹲在地上,瑤瑤也揉著額頭直叫喚,片刻後,她瞪著老七,怒道:“七叔你太毛燥了,走路也不知道看著點。”
  老七急了,道:“是你毛燥還是我毛燥?明明是你撞過來的!”
  五叔從後麵進來,搖頭道:“老七你也是,跟人家小孩子致什麽氣?”
  瑤瑤素來不愛聽這話,卻不敢對五叔撒野,暗暗做了個鬼臉,再瞪了老七一眼,便一溜煙地跑掉。
  五叔這才看見我,他似閃過一絲不自 在的神情,才道:“大嫂也在啊。”
  老七神色也有點別扭,呐呐地叫了聲:“大嫂。”
  狐狸微笑道:“正好趁著大嫂在,咱們幾個把人給定了。”他走到案前,攤開紙,握了筆,如行雲流水般寫罷,待墨稍幹些,捧到我的麵前。
  我低頭凝望著紙上寫著的八個名字,半晌,淡淡道:“這是什麽?”
  狐狸歎了口氣,麵色沉重,道:“二哥四哥不在了,原先擬定的內閣之製便無法實施。我和五哥、老七商議過了,幹脆不設內閣,就設一名上將軍,以便統一指揮。”
  我沉默了一瞬,平靜道:“這上將軍一職,自然非六叔莫屬,那五叔和老七呢?”
  狐狸微笑道:“他們兩個是左將軍和右將軍,分別管四個營。這上麵是各營統領的名單,大嫂若是沒有異議,就這樣定下來。”
  我將拐杖挪了一下,狐狸便道:“大嫂先坐下再說。”
  我慢慢地走到椅子前,慢慢地放下拐杖,又慢慢坐下,再抬頭時已有了計較,微笑道:“我也沒有什麽異議,不過,我始終看黎朔這人不錯,是個人才---”
  不等我說完,狐狸啊了一聲,道:“怎麽把他給忘了?”
  他重新執筆,劃掉一個名字,又添上黎朔的名字,回頭猶豫道:“黎朔派到哪個營為好?”
  我柔和地笑著,道:“我還指望他幫我訓練青瑤軍,就別派遠了,留在洛郡吧。”
  狐狸應了聲,再將名單遞到我麵前。我頷首,五叔和老七接過看了,也無異議,這八營統領便正式定下。
  五叔站起來,道:“那我叫這些人去前廳開會。”
  狐狸揮了揮手,五叔便行了個軍禮,才出門而去。
  看見五叔對狐狸這般恭肅,我不禁訝然。不過幾天的時間,似有什麽東西,在悄悄地發生變化,就象河中的暗流,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以巨大的力量悄然移動。
  默然了許久,我才緩緩道:“右將軍。”
  老七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我是在叫他,他象被針刺了一般,從椅子上一彈而起,大聲道:“是,夫人。”
  “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與上將軍商議。”
  老七啪地合腿,行了個禮,飛快地消失在門口。
  狐狸沏了杯茶,放在我手旁幾案上,微笑道:“什麽事?這麽鄭重,也不怕嚇著老七。”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還是決定單刀直入,便道:“六叔,那日平定局勢,我是當著衛家軍上萬將士的麵,親自說繳械投降者、既往不究的。“
  狐狸低頭拂了拂衣襟,片刻後,才道:“大嫂說得沒錯,確也是因為這樣,才避免了更大的傷亡。”
  我盯著他,緩緩道:“那為何你要下令,將那一百多人---”
  狐狸忽舉起右手,止住我的話語,又抬頭看向我,淺淺笑道:“大嫂,當時你是為穩定局勢才說這樣的話,是從權之舉。可他們犯的是謀逆之罪,自古刑典有雲,‘罪有赦,謀逆不在其中’。眼下衛家軍剛剛經曆內亂,二哥四哥經營多年,這一百多人都是他們的心腹,隻怕軍營中還有他們的人,若讓這些人勾連起來,隻怕會軍心不穩,引發大亂。這件事,五哥和老七也都沒有異議,大嫂就別管了。”
  我急道:“可既往不究的話是我說的,六叔難道要將我置於出爾反爾、不仁不義的地步嗎?!”
  狐狸歎道:“大嫂放心,這份處決令,我會以上將軍的名義發出,縱使有人議論,也怪不到大嫂頭上。”
  我禁不住冷笑一聲,道:“那少將軍的印呢?不是所有軍政之令都要蓋少將軍的印嗎?!你打算讓早早的第一份政令,就是處決這些曾經為了保護他而豁出性命的叔叔伯伯們嗎?!”
  狐狸唇邊僅有的一絲笑意慢慢褪去,他迎著我的目光,許久,淡淡道:“早早年幼,軍中未免不服,正需要這樣的嚴令,來樹立他少將軍的威信。”
  見他說得這般堅決,我也覺自己急燥了些,隻得緩了語氣,柔聲道:“六叔,除二叔四叔,那是形勢所逼,雖然心痛,不得不為之。可這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雞公寨最開始的那幫兄弟,他們又已誠心投降,為什麽一定要將他們處決呢?”
  狐狸苦笑一聲,道:“大嫂,現在咱們已經是衛家軍,不是雞公寨了。既然是正規的軍隊,自需有嚴格的軍規,不然咱們怎麽立足?又怎麽去與群雄爭霸,一統天下?”
  “一統天下---”我咀嚼著這四個字,仰頭望向狐狸,“我們?”
  他與我默然對視,清俊的眉眼間似有隱痛閃過。良久,他負著手,慢慢轉過身去,似在眺望窗外的萬裏晴空,低沉著聲音道:“大嫂,你不覺得,這天下亂得太久了嗎?”
  我默然無語,亂世亂世,為什麽我們都要生在這亂世?
  狐狸深青色的身影立在窗前,話語沉痛:“自哀帝登基以來,先是與高麗交戰,折兵十萬;繼而與突厥開戰,右軍全軍覆沒,邊境百姓流離失所者以百萬計。他再鑿運河、數下江南,役夫數百萬,百姓骨肉分離、哀號遍野,這才致有熹州暴亂,他也死於亂民之手。可這天下,也從此四分五裂。
  “大嫂當年親曆熹州黑州地獄之路,不用我多說。但你可知,這兩年來,因為各方混戰,又死了多少百姓嗎?”
  他猛然轉過身來,盯著我,道:“大嫂,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山賊,不再隻是為了活命而落草為寇。我們是衛家軍,是有資格與群雄爭霸、有能力庇護一方百姓的衛家軍!現在內賊已除,我馬上就要定出‘均 田賦稅’的法令,隻要上下一心,政令得通,四郡百姓將過上富足安定的日子,衛家軍就能贏得民心,進一步壯大!這一百多人的死,能換來整個衛家軍的嚴明軍紀,能換來四郡百姓的齊心協力,甚至,能換來天下統一、海晏河清!”
  窗外回廊下的渠水,似伴著他這番話語,流得更加洶湧激烈。
  我沉默不語,靜靜聽著這渠水之聲,神情漸轉複雜。
  狐狸緩步向我走來,在我身前蹲下,仰麵看著我,輕聲道:“大嫂,我知道,因為共過患難,因為他們拚命保護過你和早早,你將當初雞公寨的那幫弟兄都當成自己的手足。可手足生了瘡,就得忍痛將這瘡給剜掉,不然將來就會危及生命。大嫂,你熟讀史書,你也應該知道,斬草不除根,那根,遲早又會長成跘腳的野草---”

  妻非妻
  斬草?除根?
  我恍惚了片刻,手心也漸沁出汗來。
  繼而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認識狐狸,應該有兩年多了吧。
  眼前這張清俊的麵容,何時開始,他的眉宇間多了肅殺、少了溫雅?他的雙手,何時不再迎風撫笛,而是緊握了森寒的劍?
  他在微微仰頭,凝望著我,目光漸漸透出幾分柔和。
  這份柔和,又仿佛和當年並無二致。依舊是那個斜撐著棗樹、笑著對我說“人骨頭湯喝膩了”的杜鳳。搭在我身側這雙修長白淨的手,依然能用清幽的笛聲,在雲池亭伴我度過最艱苦的日子。
  我滿手心的汗,逐漸在這柔和的注視下散發掉。
  也許,可以試一試。
  我向他微微而笑,輕聲道:“六叔,很久沒聽你吹過笛子了。”
  狐狸沒料到我在這個時候忽然說起這個,怔了一下,又似是也憶起了許多往事,他唇角慢慢湧出笑意:“大嫂想聽?”
  “嗯。”我低聲道:“不知為何,忽然間很想聽,聽你以前在雞公寨時吹過的那些曲子。”
  “好。”狐狸的笑容很愉悅,看得出,是那種自心底散發出的自然而然的愉悅。他手在椅幾上一撐,猛地站起,在書閣中翻找了一陣,才翻出一支青竹長笛,正是以前在雞公寨時他不曾離身的那支。他的手指,象撫摸著珍寶一般,留戀地撫過笛身,他的微笑,也愈發柔和。
  他再抬頭看著我,墨玉般的眼睛裏似閃爍著別樣的光芒,我還來不及將目光避開,他笑了笑,橫笛唇前,悠揚的笛聲在書閣內象小溪般流淌。
  我靜靜地聽著,仿佛仍坐在雞公山的雲池亭,迎著清幽的夜風,看著他如星般的雙眸,再讓煎熬的心慢慢平靜。
  狐狸一曲吹罷,反握著竹笛,靜默地看著我。
  我低歎一聲,“聽到這曲子,我就好象回到了雞公山。”
  他的聲音很輕柔:“等形勢再穩定些,我陪你回雞公山看一看。”
  我側過頭,看了看還在熟睡中的早早,溫柔地撫上他的額頭,低低道:“有時候真想永遠留在雞公山才好。我總記得,當時我們一起去捉黃蟮的情形,那時早早還沒出生,現在都一歲半了。唉,當時的那幫弟兄,也都---”
  狐狸依舊在微笑,但慢慢地將長笛放在了幾案上。
  再過一陣,他神情悵然地望向窗外,淡淡道:“當初那幫兄弟,活下來的不過一半。”
  他長歎一聲,走到案前,急筆寫了一陣,再似出神了一會,才放下筆,輕聲道:“這一百多人中,有七十多人是老兄弟,唉,能不能保下命,就看他們的造化吧---我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念昔日手足之義,特赦上述人等,但死罪可免、活罪難赦,為嚴明軍紀,著責每人二百軍棍,監禁三月,以敬傚尤---”
  我看著紫綾上書著的朱紅楷字,良久,低低歎道:“真的隻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看著狐狸在紫綾卷軸上蓋了上將軍印,我“啊”了一聲,道:“對了,那天打得那麽凶,早早的少將軍印沒有摔壞吧?”
  狐狸緩緩抽出案下的抽屜,從裏麵托出一個錦盒。我撐了拐杖,走到案前,拿起錦盒中的玉印看了看,在紫綾上用力印下,順手將玉印放在腰邊的繡囊中,再抬頭向狐狸微笑,輕聲道:“謝謝你。”
  他微抿了一下唇,緩慢地抬起右手。我以為他要來拿我腰間的玉印,本能地微閃了一下身軀,他的手卻落在我耳側,將我散落下來的一綹長發,輕輕地攏到耳後,望著我,淡淡問道:“謝我什麽?”
  為何而謝?
  我一時語促,狐狸輕聲笑了,漸漸大笑。笑罷,他後退兩步,右手撐在案上,歎道:“青瑤啊青瑤---”
  他後退時,寬袍拂過長案,將案角一疊紙帶落在地,米白色的宣紙象白羽翩飛,在空中旋出優美的弧線,飄然落地。
  我與狐狸同時低頭,也幾乎同時看到落在他腳邊的一張紙上,赫然寫著的八個字。
  願者,不可。
  可者,不願。
  字跡透紙三分,蒼勁渾然,卻於最後一點微有拖滯。
  秀才爹當年寫得一手好字,按他的說法:此種筆跡,書者性格果毅剛決,卻終免不了心有遲疑不決之事。
  我的雙手,不由一抖。
  室內,一陣令人窒息的靜寂。
  狐狸似乎在看著我,又似乎眼中空空,看著遙遠的彼岸。彼此沉默片刻之後,忽聽到搖椅中的早早低哼了數聲。
  我忙轉頭去看早早,他的小手晃了兩下,眉頭皺起,猛然地睜開了雙眼。
  “唉呀---”
  我終究是撐著拐杖,還隻走出兩步,狐狸已箭步竄了過去,一把將早早抱起。
  我還來不及提醒他,他的手已很自然地摟上早早的屁股。一瞬後,他擰起了修眉,將右手從早早屁股下抽出來,低頭看了看竹椅上的一團水漬,又看向自己濕嗒嗒的右手。
  早早骨碌碌睜著眼睛看著他,奶聲奶氣地叫了聲:“叔叔!”
  狐狸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猛地將早早倒拎,在他屁股上啪啪印下巴掌,罵道:“臭小子,竟敢尿床?!”
  早早卻似覺得這樣被倒拎著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雙手揮舞,咯咯直笑,狐狸的手便慢慢停了下來。
  我走上前,正想看早早的夾褲有沒有被尿濕,身後忽傳來一個淡雅的聲音:“夫人,杜兄。”
  我猛地回頭,江文略正站在門口,玄衫飄飄,優雅而從容地拱手。
  狐狸將早早放下,早早便撒開了腳丫子滿地亂走。
  狐狸在銅盆中洗淨手過來,笑道:“江兄還有傷在身,怎麽親自過來了?應是杜鳳去探望才是。可這幾天實在忙得抽不開身,還請江兄見諒。”
  江文略微帶瘸拐地走入房中,先向我頷首,再向狐狸微笑道:“我的腿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在洛郡叨擾多日,家中來信催我回去。特來向杜兄作辭,正好夫人也在---”
  早早歡快地走著,忽然衝過來,撲到江文略腿上,仰頭叫道:“叔叔---”
  日光從窗欞斜漏進來,他望著早早,神情有著掩飾不住的悵然。我心中一陣衝動,驀然開口:“江公子!”
  江文略與狐狸同時轉頭望著我,我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加印大典那日,若非江公子,沈青瑤母子已死於非命。江公子大恩,沈青瑤無以為報,想略備薄酒,在東門外的離亭,為公子餞行,還望公子不要推卻。”
  狐狸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正要說話,老七出現在門口,大聲道:“六哥---”
  看清屋內還有江文略,他啪然收腿,行了軍禮,肅然道:“稟上將軍,各營統領已經到齊。”
  狐狸便又展開了微笑,“江兄,俗務纏身,我就不送你了。”
  他再看了我一眼,緩緩道:“大嫂,有勞您幫我送送江兄。”
  我頷首,狐狸已俯身抱起早早,將他高高舉起,笑道:“走!早早,六叔帶你去接見你的八位大將!”
  和風細細,楊柳依依。
  離亭外,綠草如茵、蒼山含翠。已近黃昏,迎麵拂來的風溫熱,又帶著炊煙的淡香。向東的官道邊,馬兒在低頭啃著青草,而回洛郡的官道上,燕紅等人駕了馬車,靜靜地等候。
  我慢慢地倒了一杯酒,推至江文略的麵前,輕聲道:“你的傷,能不能騎馬?”
  江文略握起酒盞,一飲而盡,望著我微笑:“好得差不多了。”
  我忽然間想起,合攻黃二怪那次,他也傷了腿。
  “不管對方如何拚命,不管腿上的血如何流,他始終不肯讓出雞爪關,倒象雞公寨是他家埋了稀世寶藏的後花園似的。”
  阿聰的話浮於耳際,我心口象被一塊大石猛力撞擊了一下,猛地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
  他仍在微笑,我將空空的酒杯倒轉來對著他,道:“這杯酒,一謝你數次救命之恩,二來,想拜托你一件事。”
  沉默了一會,他飲一杯,緩緩道:“何事?”
  我澀然一笑,卻於這一笑中將紛亂的思緒理清。我將目光投向遠處蒼翠的山巒,輕輕道:“當年,我若不出現,你會不會娶羅婉?”
  他認真地想了一下,搖頭:“不會。”
  我低聲問:“為何?”
  他的目光便茫然起來,許久,喃喃道:“窈娘,你知道我第一眼見到你,心裏是怎麽想的嗎?”
  小樓中,我曾無數次癡纏地問過他這個問題,可他總是但笑不語,我逼急了,他便會堵住我的唇,讓我再也無暇顧及他的答案。
  此刻,他竟說起了這個。
  “窈娘,你也知道,爹重長子,向來疼大哥,娘雖寵我,卻也是將我當幼子來疼。我自幼到大,心裏一直很清楚,江家的家業遲早是由大哥來繼承,我也樂得逍遙自在,喜歡什麽便去學什麽,想出去玩就會溜出去玩。”
  我低低道:“我還笑過你,學什麽都是一時頭腦發熱。”
  他也沉浸在回憶中:“那時候,我以為,我可以那樣自在的過完我二少爺的一輩子,可是,在你出現之前,爹娘和大哥,就看中了羅家的實力。”
  他頓了頓,慢慢地微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是什麽樣子嗎?”
  忐忑不安的少女,被冷漠的未來公婆安置在偏遠的小院裏,她孤獨地坐在樹下,聽著風刮過庭院,從袖中取出爺爺留下的玉佩,幽幽歎氣。
  爺爺,您的遺言,窈娘不曾違背,可窈娘真的不知道,曆盡千辛萬苦的守約,換來的將是什麽。
  有什麽聲音,打破空院的寂靜。
  少女不及閃躲,已被一顆鬆子打中頭,她“唉呀”一聲,捂著後腦勺抬起頭,憤怒地盯著樹上之人。
  陽光將他俊朗的臉輕輕勾勒,他望著她微笑。
  “你叫窈娘?”
  她似乎知道他是誰了,瞬時紅了臉,局促地站起來,卻忽發現先前自己晃悠雙腿時,竟將繡花鞋遠遠的踢開。
  她赤足站在地上,正要蹦過去穿上鞋子,他卻從樹上跳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腳,輕輕地將她的繡花鞋踩住。
  “你那時,哭了。”
  我在回憶,他也在回憶。
  “你的臉很紅,哭了,卻還是瞪著我。”他微笑著,輕聲道:“我當時就想:啊,真好,爺爺當年的決定太英明了,現在有了這個有趣的丫頭,我就不用被逼著去娶羅婉了。”
  “可終究---”我歎了聲,徐徐抬眸與他對視:“我成了青瑤夫人,你也娶了羅婉。”
  他沉默著。
  我望向西麵正緩緩下沉的夕陽,輕聲道:“因為你姓江,即使你不願意繼承家業,不願意與羅家聯姻,你也還是姓江。你放不下因為姓江而要承擔的責任。”
  我鼻子有微微的酸楚:“正如我現在,我再怎麽不願意擔上這個青瑤夫人的名號,我也得繼續這樣擔下去。以往是為了保護早早和自己,現在,我還得想法子保住山寨的那幫兄弟,保住我一手建立起來的青瑤軍。”
  他與我對望。
  我繼續說著,把心底多時的話都說了出來:“我感激你為我做過的一切。可你說要我等你一年的時間,我就在想,如果真要把我和早早接回去,你得冒多大的風險。羅家且不說,你大哥,你爹,你娘,永嘉軍上上下下,還有衛家軍,這些阻力,你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一一擺平?”
  他依然沉默,隻唇角微微抿起。
  “所以---”我的手摩挲著青瓷酒盞,低聲而鄭重地道:“我想拜托你,收回這個話,不要再為了我和早早付出慘重的代價,那樣隻會讓你活得很辛苦,讓你麵臨各種危險。我們---走到這一步,都有太多的責任和顧忌,很難再回去了。”
  他的目光始終凝在我麵上,隨著我的話語,眸子裏透出幾分喜悅來。
  待我說完,他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再度看著我微笑,輕聲道:“你不忍心,看到我活得很辛苦,怕我麵臨危險嗎?”
  我與他靜靜對望。
  他唇角淺淺地勾起,緩慢地點頭:“好,我不讓你感到為難。我答應你,從今天起,我不再說要把你和早早接回去的話。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沈窈娘。”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笑了起來:“從今天起,我就把你看成沈青瑤。你叫沈窈娘也好,沈青瑤也好,又有什麽關係?誰說我江文略就不能娶沈青瑤?!早早姓江也好,姓衛也好,他總是我的兒子!”
  他嘴角的譏諷越濃:“不為接你和早早回去,我和羅家也遲早會決裂,也遲早得卷入江家各派係的爭權奪利。我不爭,別人會逼著我去爭,大哥利用我籠住羅家,又時刻防著我;爹希望我攻城拔寨,又不希望我功高蓋兄;我的手下和大哥的手下為爭奪權利,也會推著我往前走。你不願意看到我活得辛苦,可別人還在把我往這條危險的道路上逼。你說得對,我們被逼得,早已回不去了。”
  暮風拂過原野,如同光陰,在極緩慢地流逝。
  “早早加印典禮的那一天,我就想清楚了,既然回不去,那就隻有去爭、去搶!”他再仰頭飲了一杯,冷笑一聲,道:“隻有爭到再沒有人敢和你爭了,你才無需再爭。到那時,你是沈窈娘也好,是青瑤夫人也好,又有何關係?!”
  我已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青瑤---”
  他忽然這樣叫我,熟悉的聲音、陌生的呼喚,我隨著他站起,心情複雜地與他欠身為禮。
  “青瑤,我得走了。你不必以我為念,保護好早早,隻是---”他低聲說:“你千萬要小心杜鳳這個人。”
  他說得這般鄭重,我不由一驚。他看著我的麵色,歎了聲,道:“我以往,一直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比較有才華的軍師,現在看來,真是太大意了。”
  我心神不安,道:“何出此言?”
  “你不覺得,早早加印典禮上發生的事情,大有玄機嗎?”他沉吟道:“二將軍和四將軍那樣的人,不象是能想出這種行刺之計的人,此其一;即使定下此計,他們也得有足夠的把握才會行事,那就是說,他們依憑的不單單是那四千人馬,可他們的援兵呢?自始至終沒有出現,此其二;後來衛家軍大舉肅清二四將軍的勢力,弄得人心自危,但是,始終沒有再聽到那幫刺客的消息。你不覺得,那幫刺客的出現,純粹是為了給杜鳳一個光明正大除掉二四將軍的借口嗎?”
  我撐著拐杖的手逐漸發麻,耳邊也有點嗡嗡的聲音。
  “青瑤,希望是我想多了,但如果這一切真的是杜鳳的籌謀,那這人的心機和手段---”不寒而栗的眼神一閃而過,他緩緩道:“我得去查查此人的底細,一個普通的解元,以前隻做過參事,不可能有這樣的手腕。眼下他已大權在握,隻希望,他不會那麽快對你和早早下手---”
  他似下了決心,向我長施一禮,鄭重道:“青瑤,你多保重。如果真的形勢危急,你到洛郡城東的蓬萊閣,那裏都是我的人。”
  他緩緩地走下台階,因為腿傷尚未痊愈,他仍一瘸一拐。
  夕陽投在他玄色的袍子上,閃著淡然的光澤,我的視線隨著這光澤晃了一下,忽然間發現,玄色袍子的最下方,繡著一枝小小的荊棘花。
  “呯”地一聲,心底有什麽東西在碎裂。
  我忽然踉蹌向前走了兩步,開口喚道:“文略---”
  因為太久沒有喚過這個名字,我的聲音有些滯澀。他的身形一僵,緩慢地回頭。
  風聲細微,我的聲音更輕:“文略,你多保重。”
  淡金色的夕陽將他俊朗的臉輕輕勾勒,一如多年前。
  他慢慢微笑,輕輕點頭:“青瑤,你也多保重。”
  夕陽下,駿馬載著他玄色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田野上。
  兩年後,我再度喚他“文略”,他卻喚我“青瑤”。
  不過兩年,已是滄海桑田。
  可又好象有些東西,在漫長的兩年後,仍在原處。
  自這日後,我的雙腿,如藍醫正所言,逐漸康複。
  七月初七,當我騎著馬,在燕紅等人的簇擁下馳入青瑤軍軍營,青瑤軍先是爆出如雷的歡呼,繼而在黎朔手中令旗的指揮下肅然列隊。
  濃烈的陽光下,青瑤軍軍旗微微飄擺。
  我步履輕盈地登上將台,黎朔上前,躬身為禮,請我閱陣。
  號角響,令旗如飛,校場內陣形變動,一時似矯龍騰水,一時似猛虎出林,八陣變罷,令旗倏收,陣形仍如最初般齊整。
  場內鴉雀無聲,但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在我的身上。
  我麵帶喜悅,高聲讚道:“好!”
  “青瑤軍創立已近一年,幸得各位姐妹與弟兄同心協力,方有今日之軍威軍容。”我的目光緩緩掠過每一張年輕而充滿激情的麵容,“我們青瑤軍不但要生存,還要成為真正的精武之師!你們雖然是女子,是少年,但隻要你們謹記,精誠團結,上下一心,就必能勝過七尺男兒!”
  黎朔令旗斬下,所有人便齊聲歡呼。
  待我從將台上下來,許多人圍了過來,十餘個姑娘互相推搡著,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我被她們這份情緒感染,笑著問道:“什麽事?”
  一個叫韋娘的姑娘因為性格活潑,平時說話也沒什麽太多顧忌,便笑道:“夫人,今天是乞巧節。”
  我故意緊繃了臉,見她們難以抑製地露出失望之色,我又慢慢微笑,輕聲道:“校場拜月沒什麽意思,不如,今晚咱們去城外的梓溪邊拜月乞巧吧。”
  韋娘歡呼著跳了起來,抱住身邊的香芸一個勁地轉圈,不料腳下一滑,二人摔作一團,其餘人笑得彎了腰去拉。
  我微笑著看著她們興奮地往軍營跑去。
  “夫人。”黎朔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邊。
  我轉身望向他,道:“多謝黎統領。”
  數月光景,他眉間那份抑鬱仿佛消失不見,多了幾分寶劍出鞘後的鋒芒。他向我拱手:“應該是屬下多謝夫人才是,若非夫人---”
  我抬手,止住他的話語,微笑道:“黎統領本就是軍事奇才,上將軍也早有意重用你,我不過是提醒了一下他而已。請你來幫著訓練青瑤軍,不知有沒有耽誤到離火營那邊的正事?”
  黎朔笑道:“不妨,那邊都訓練好了,現在不是作戰時期,隻是守一下各個城門,不用我怎麽操心。”
  “哦?”我與他邊說邊行,淡淡道:“城門都是由你的離火營值守嗎?”
  “也不是,乾泰營值單日,離火營值雙日,兩營輪流值守。”
  “嗯,洛郡百姓的安危,就全仰仗各位將士了。”
  “請夫人放心。”
  這日天氣十分晴好。
  月如鉤,自東麵緩升。
  銀河般的繁星倒懸於空中。
  青瑤軍銀鈴般的笑聲已將林中的雀鳥驚得成群飛起。燕紅在我身邊連連搖頭:“真受不了這群丫頭,象放出籠子的鳥一樣。”
  我不禁失笑,懷中的早早已指著天空的月亮問道:“娘,那是什麽?”
  他最近很愛問這樣的問題,對一切東西充滿了好奇感。昨天為了看狐狸書閣裏的一個大花瓷瓶中有什麽東西,他趁人不備,搬了一條小板凳,站在板凳上,將頭探入花瓶中,結果摔了一跤,頭還卡在花瓶中出不來。
  聽說當時狐狸正在批公文,聽到動靜回頭,笑得羊毫筆在折子上帶出一道長長的墨印。
  瑤瑤更是笑趴在書案上。
  等我聞訊趕到,狐狸正用蛤蚧油塗在花瓶口四周,慢慢旋著,將花瓶拔出,早早已哭得滿臉淚水和鼻涕。
  瑤瑤伸出手指羞他,他便馬上止了淚水,與她打鬧在一起。
  我正要教他說“月亮”二字,他又興奮地指向前方:“七叔!七叔!”
  此時,我們已到達距梓溪最近的一個小樹林邊,月光朦朧,在青瑤軍姑娘和少年們的集體注視下,老七帶著一群士兵赤袒著身子,站在溪水中,呆呆地轉頭看向我們。
  所有人都張著嘴,靜寂無聲,隻有早早仍在興奮大叫:“七叔洗澡澡!”

  心願
  梓溪邊,在刹那的寂靜後,女子齊齊掩麵尖叫,少年們大聲起哄,洗澡之人則驚惶大叫著鑽入水中。
  我愣了片刻後,忙轉過身,少女們也紛紛轉過身來。
  身後,老七似是顫抖著喝了聲:“撤!”水聲大作,顯然士兵們正手忙腳亂地爬上對岸穿上衣服。我這才想起,城裏駐紮不下兩萬人馬,乾泰營和離火營,大半駐紮在城外,正在梓溪對麵不遠處。
  七月的軍營濕悶難當,他們趁夜來洗澡,卻沒料到撞上青瑤軍前來拜月乞巧。
  正哭笑不得時,瑤瑤在一邊讚歎了聲:“哇,七叔好讚的輕功!當真如出雲之白鶴---”
  我忙騰出一隻手將她拎得轉過身來,低聲道:“女孩子家家,看到不該看的,小心眼睛長疔。”
  瑤瑤便迅速捂了眼睛,不敢再說。早早卻伏在我肩頭,仍麵對著梓溪方向,拍著手叫道:“七叔摔跤跤!七叔摔跤跤!”
  伴著他的叫聲,老七悶哼了一聲,轉而傳來衣衫被嗤啦掛破的聲音,似是奔逃時被灌木叢跘到。再過一陣,青瑤軍的少年才叫道:“好了好了,都走了---”
  今夜,牛郎織女若在鵲橋上相會,定會詫異梓溪邊拜月的少女們,為何臉都紅得象天邊的雲霞。
  織女都織不出來的那種霞紅。
  隻是我沒料到,這“梓溪出浴”事件,會帶來一係列的後遺症。其中之一,便是若幹天後,我夜間巡營,偶爾聽到少女們的夜話,支持老七的人數劇增,竟與支持狐狸的打了個平手。
  天上銀河迢迢。
  地上梓溪潺潺。
  月色下,少女們擺上香案瓜果以及各種女紅針工,對月而拜。
  待所有人拜罷,燕紅過來,笑道:“夫人,您也拜一拜吧。”
  焚香點燭時,月色濃到了極致,一如那一年,新婚燕爾,我在他含笑凝視下對月而拜,許下三個心願。
  結果那三個心願,個個都如煙散、盡成空。
  不知今夜許下的這三個心願,是否能成真?
  我默然退回小樹林邊,看著少女們都跑到溪邊勺了清水,月下投物,占卜巧拙之命,還有的對月穿針,穿過者歡呼雀躍,不成者則嬌罵連聲。
  還有很多人,七個一群,對月而拜,唱起了乞巧歌。
  “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顏容;
  乞我爹娘千百歲;乞我姊妹千萬年。”
  少女們清澈如水的歌聲,和著晶瑩的月色,在梓溪邊輕轉盈回。我看著早早興奮地穿梭在人群中,看著少女們一個個搶著去抱他,掐他的小臉蛋,不由慢慢地微笑。
  乞巧的歌聲尚未全落,梓溪對麵,忽傳來響亮而粗獷的男子歌聲。
  “妹啊妹啊,你看過來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手牽
  牽了你的手啊
  往我屋裏走啊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的花兒采------”
  隨著這陣山歌,溪對麵的灌木叢中,鑽出上千人,個個身著乾泰營軍服,顯然是老七他們逃回軍營後,其他人聽聞青瑤軍在此拜月,竟都擁了過來。
  我不禁失笑,青瑤軍少女們隻驚慌了片刻,便將苗蘭推到了最前麵。
  苗蘭乃苗族姑娘,歌喉出眾、性情潑辣。她毫無懼色,站在溪水邊,雙手叉腰,放聲唱道:
  “對麵的哥哥好荒唐
  如此無禮太猖狂
  你姓甚名誰住何方?
  你腹中又有幾斤幾兩?”
  青瑤軍少女少年們紛紛鼓掌叫好,對麵的士兵卻爆出一陣笑聲,再推了一人出來對歌。一時間,梓溪邊熱鬧到了極致,歌聲、喧笑聲似震散了空中氤蒙的夜霧,月華更清,靜靜地灑在每個人的身上。
  我倚著鬆樹,看著這熱鬧的情景,忽想起一年之前,她們來投奔青瑤軍時,每個人都有傷楚的往事,而此刻,我很慶幸,所有人都還能有這麽一段歡愉的時光。
  正微笑著,忽有一把極輕但極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許了什麽願?”
  我猛然回頭,月色下,狐狸正青衫飄飄,唇角笑意輕揚。
  星河皎皎,他的雙目也似閃著別樣的光芒。因為站得太近,他呼出的氣息,還在我麵頰邊流轉。
  我在他的注視下,不著痕跡退開兩步,欠身,微笑:“六叔怎麽也來了?”
  他靜靜地看了我片刻,又微笑著將目光投向前方,淡淡道:“我去巡營,聽老七說大嫂帶了青瑤軍在這裏拜月,就過來看看。”
  溪邊,苗蘭的歌聲越來越犀利潑辣,對岸的士兵們漸漸有些招架不住。有性子急燥的欲趟過溪來,被少年們列陣轟了回去。
  見少年們都是一副誓死保護自家姐妹的神情,青瑤軍少女們的笑聲更盛,苗蘭的歌聲也更響亮。
  怕狐狸會出麵趕乾泰營的士兵回營,我輕聲道:“就讓他們瘋上這一晚吧,難得這麽自在。”
  狐狸苦笑了一聲:“大嫂覺得我是這麽不識趣的人嗎?”
  又歎了聲,道:“確實難得這樣放鬆,再過一段時日,隻怕又是一場大戰。”
  我微驚,道:“漫天王逼得很緊嗎?”
  “表麵看著逼得不緊,但咱們的人傳來消息,從糧草調度來看,漫天王分明要向南攻,咱們得早做準備。明天五哥就要去伊州,我還想把乾泰營也往那裏調,若真的打起來了,隻怕沒有一年半載,平定不下來。”
  一年半載?
  一年半載後,還能看到這樣盡情放歌的情景嗎?
  我默默地望著前方,早早興奮地跑了過來,狐狸便笑著蹲下,向早早張開了雙臂。
  見狐狸望著早早的神色十分柔和,我心中一動,趁機開口:“六叔,我想求你一事。”
  “大嫂太見外了。”他轉頭微笑。
  我斟酌著用詞:“那七十多位弟兄,三個月監禁將滿,他們也無處可去,都是曾經在刀口上舔血的人,若放回民間,說不定還會生出事端,不如讓他們戴罪立功,都重新招入離火營吧。”
  狐狸的笑意僵了須臾,又重新揚起柔和的弧度,點頭道:“好。有黎朔管著他們,我也放心。”
  我放下心頭大石,望著他,柔聲道:“謝謝你。”
  他的目光重新熱烈起來,凝望著我,聲音低沉而略帶磁性:“真要謝我?”
  我一怔,他已微傾著身子,在我耳邊低低道:“大嫂若真想謝我,就告訴我,方才許了什麽願?”
  那一夜,將我帶到城外的莊子,他似乎也曾用這樣的聲音向我說過話。這刻,我終於確定,不是我太敏感,而真的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對我有了一份別樣的心意。
  溪邊,有人在回頭而望。我默默後退一步,接過早早,輕撫著他的麵頰,再看向狐狸,輕聲道:“一願早早健健康康,二願雞公寨的弟兄們平平安安,三願---”
  他“嗯”了一聲,微低著頭,凝望著我。
  我轉頭看向溪邊笑鬧的人群,輕聲道:“三願青瑤軍能永如今夜。”
  我沒有看他的神情,隻聽到他低低地“哦”了一聲,繼而他悶悶地低笑一聲,緩慢地說道:“我還以為大嫂會因為牛郎織女今夜相會,而有別的心願。”
  我轉頭,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牛郎織女為這一年一度的相會,孤苦一生,代價太大。相會,不如不會。”
  月色下,狐狸看了我許久,慢慢地轉開目光。
  這一夜,直至月沉星隱,青瑤軍才踏著歌聲回城。
  由於睡得太晚,第二日起床時已是日上三竿,我想起一事,急急派人去乾泰營,所幸五叔尚未啟程,我便吩咐擺午宴,為五叔送行。
  狐狸和五叔步入花廳,我見隻他二人,便笑道:“老七呢?”
  狐狸似也沒將昨夜的話放在心上,大笑道:“這一個月內,大嫂若見得到老七,我杜字便倒著寫。”
  燕紅等人便都竊竊笑,隻纓娘神情黯然地站在一旁,等狐狸和五叔入座,她默默地布上碗筷,當她將筷子奉給五叔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眼中有水光在閃。
  我在心中笑了一句傻丫頭,故意閑扯開來,與狐狸談笑風生,五叔卻似有心事一般,我問上幾句,他才愣愣地答一句。
  宴罷,見纓娘替五叔奉上清茶時雙手微顫,我不忍心再看她這模樣,終於笑著開口:“五叔。”
  五叔放下茶盞,恭聲道:“是,大嫂。”
  我微笑道:“五叔馬上就要去伊州,定會十分辛勞,身邊沒有一個端茶遞水的怕是不行。正好這幾個月,纓娘一直在侍候五叔的起居,我看她為人細致,不如五叔將她帶了去,繼續讓她侍候你,我也好放心些。”
  我話一說完,燕紅等人便向纓娘笑著擠眉弄目。這幾個月,纓娘一直在五叔院內侍候,我也讓燕紅打探清楚,這二人應已互有情意,隻是那層窗戶紙沒有捅破而已。
  纓娘麵頰紅得象塊喜布,偏偏雙眸似定住了一般,定在五叔身上。
  狐狸也適時笑道:“是,五哥,反正這幾個月一直是纓娘伺候你,你就帶了她去吧。”
  所有人都看著五叔,就等他點頭,可他卻雙唇緊抿,沉默不言。
  纓娘麵上的紅色漸漸褪去,又漸漸透出幾分灰白來。
  室內笑聲漸止,陷入尷尬的沉默。
  良久,五叔慢慢站起,向我長身一禮,聲音雖輕,卻似十分堅決:“大嫂的好意,小弟心領。但亡妻還在九泉下相候,小弟萬萬不敢耽誤了麥姑娘的終身。”
  我一愣,還待再勸,他卻再向狐狸行了個軍禮,猛然轉身,向廳外大步走去。
  眾人麵麵相覷,纓娘麵上閃過幾分絕望,眼見五叔就要邁出花廳,她忽然仰頭冷笑一聲,厲聲道:“你站住!”
  五叔的腳便僵住,纓娘顯然在極力控製著不流出眼淚,她一步步向五叔走近,顫聲道:“好!很好!徐朗,我問你,是不是隻要殺了那個姓趙的奸賊,你就會去與你的妻子相會?!”
  五叔背對著我們,象岩石般沉默,良久,低低道:“是。”
  “那你現在就去殺啊?為什麽不去?!真的想殺了仇人後便隨你妻子而去,你為什麽還苟活在這裏,為什麽不去報仇?!你是不是騙人的?!”纓娘厲聲說著,卻有兩行清淚,自麵頰緩緩淌下。
  五叔平靜道:“姓趙的現在投靠了陳和尚,我暫時殺不了他,隻有等咱們衛家軍強大了,將陳和尚打敗,我才有機會殺他,再去九泉下見貞兒。”
  纓娘喘著氣,不停點頭,淒然道:“好,好,你下了決心要見她是吧?我就成全你,我來成全你---”
  五叔的手似顫抖了一下,低聲道:“麥姑娘,你多保重。”他大步邁過門檻,迅速消失在回廊盡頭。
  纓娘身形晃了晃,燕紅忙過去扶住她,她卻將燕紅一推,急速地奔出花廳。
  這夜,纓娘留下一封信,不辭而別。
  “為全心願,纓娘暫別,夫人救命之恩,來世再報。”
  我們萬萬沒有料到,她一句“為全心願”,竟是那般驚心動魄、蕩氣回腸。

  他的那份心意
  “梓溪出浴”事件的第二個後遺症,便是瑤瑤果真長了眼疔。
  起始隻是在下眼皮內生了一個小小的疔,她直嚷難受,請屈大叔來用針挑了,她仍精神不振。
  自從梓溪拜月歸來以後,瑤瑤就嫌早早晚上太鬧,一定要一個人睡,覺察到她似乎有了些小小的女孩子心思,我便讓人將內院一直閑置的西廂房收拾幹淨給她,撥了兩人在外屋侍候。
  可她似有了小性子,一直將自己關在屋裏,誰去叫都不理。這日,見她幾天都沒出來,我實在不放心,進了西廂房。
  瑤瑤隻裹了一床薄被,麵向床內,我喚了幾聲,她卻未回應。
  我隱覺不妙,摸上她的額頭,燙得立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再將她衣衫拉開細看,麵上、頸上密密麻麻的紅色斑診,更讓我涼了半截。
  這種斑疹,曾經在多年前,奪走洪安無數人的生命。
  我還呆坐在床邊,瑤瑤卻忽嘔吐起來,穢臭的嘔吐物,盡數落在我的裙裾上。
  此刻,我若是驚惶地跑出去,會不會把這份危險傳給早早呢?
  不行,我絕不能在這個時候接觸早早。
  我迅速作了決定,吩咐外屋的侍女以巾蒙麵,站到門口叫人去通知狐狸,並不許任何人接近西廂房。狐狸迅速趕了過來,我卻不讓他進屋,兩人隔著窗戶商量了一番,他腳步沉重地離去。
  馬車趕到院門口,我用布巾蒙住口鼻,抱著瑤瑤、帶著兩名侍女上了馬車。此時,內院其餘人,都早已撤了出去。
  馬車啟動前,狐狸低沉的聲音在車窗外響起:“大嫂,瑤瑤拜托您了。”
  我抱著瑤瑤滾燙的身子,沉默片刻,輕聲說了一句。
  “六叔,早早也拜托給您了。”
  我想,我是在賭。
  拿狐狸與我數度同生共死的情誼,拿瑤瑤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拿眼下的局勢,來賭早早的平安。
  更賭上天的一份憐憫,早早還沒有染上天花。
  馬車直駛入城外的莊子,待屈大叔也趕到,黑漆大門吱呀關上。
  其後的一個月,對我們來說,實如同身處黑暗的地獄。兩名侍女秋蘭、若竹更一度不堪沉重的壓力,於夜深時撕心裂肺地嚎哭。
  瑤瑤一時如同冰塊,一時如同火爐,一日內數度驚厥。清醒的時候,她十分堅強,可燒得糊塗的時候,她就會如同失群的幼羊,攥住任何可攥住的東西,哀哀地喚著“娘---”。
  所幸屈大叔當年也曾經曆過南方天花肆虐的情形,能用的方法全都用上。我們都以厚厚的布巾蒙麵,艱難地呼吸,很少說話。
  心中想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盡人事、聽天命。
  這夜,瑤瑤體溫總算略有下降,沉沉睡去。我疲備萬分地從屋中出來,踉蹌走到院中,打了一桶涼水,解下布巾,將臉埋在冰 冷的井水中。
  再從水中抬起頭,冰寒的水滴入頸中,我大口喘氣。
  忽然,遙遙地,一縷笛音從莊園外飄來。
  笛音先吹的是一闕《歲平安》,我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喜極而泣,蒼天保佑,早早沒有染上天花。
  狐狸再吹的是一曲《采蓮曲》,卻是洪安武定一帶的民謠,流水依依、碧荷亭亭,少女們撐著小舟,遊唱於滿天霞光荷色之中。
  經曆過這麽多內亂、奪權、清除異己,當清雅如玉的雞公寨軍師,變成手握數萬人馬、日漸威嚴肅殺的上將軍,他還記得,曾經許下的承諾嗎?
  自加印大典後,得江文略提醒,這些日子,我將上雞公寨後的許多事情,在心裏想了又想。許多事情後麵的真相,我不願去探究,我寧願相信,那些對月撫笛的夜晚、臨產時的護助、同生共死的情誼,並不帶任何利用的因素。
  歲月催人變,亂世更甚。
  我隻希望,不管經曆什麽,他仍是那個在雲池亭靜靜吹笛的杜鳳。
  月沉星隱,長夜迢迢,笛音吹了大半夜,才依稀散去。
  第二夜,笛音未起,院牆外卻在傳來幾聲熟悉的口哨後,丟進來一包東西。
  我撿起來,打開包裹,裏麵是七個木雕。
  其中有三個,雕的是瑤瑤,她或笑、或泣、或嗔,纖毫畢現,十分逼真。
  其餘四個,分別雕的是狐狸、我、老七和早早。狐狸在溫和地笑,我似乎仍在雞公寨的棗樹下,悵然望著天邊的雲霞,早早在伸出手要人抱,老七則身著盔甲,一派嚴肅的樣子。
  這種雕工,隻有老七那雙靈巧的手,才能做到。
  我拿起自己那個看了一陣,又帶著溫柔的笑,將早早那個收入懷中。
  當我將木雕放到瑤瑤床上,她又哭又笑,不停拍打著老七那個木雕,罵道:“死七叔!臭七叔!壞七叔!好好的去洗什麽澡,害我得病!”
  她的精神,卻在收到木雕之後,慢慢地好了。
  某一夜,院牆外又丟進來一樣東西。
  是一塊絲帕,結成了同心扣的樣子,裏麵包著一塊平安符。
  平安符有些眼熟,我拿到燈下細看,認出來,是當年我在靈華寺上香時,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送給我的。
  我收下平安符時,十分高興,誰知第二天,我就失足跌進了山穀。被救回來後,我怏怏地將這塊平安符丟進小樓前的魚池子裏。江文略當時一邊喂魚,一邊笑我太小孩子氣。
  不料現在,竟再見到這塊平安符。
  我摩挲著平安符上刻著的字,思忖良久,拿了屈大叔裝藥粉的一個小瓷瓶,用絲帕包住,照原樣結成同心扣,拋了出去。
  平安否?
  平安。
  院子裏的桂花樹吐出第一縷香的時候,瑤瑤臉上和身上的痂皮漸漸脫落。
莊外丟進來許多日常用品,我與秋蘭、若竹將原有的東西統統拿到後院空曠的地方燒成灰燼,用藥湯徹底沐浴,換上新的衣裳。
  瑤瑤始終鬱鬱不樂,我明白她的心思,和屈大叔裝作無意閑聊,說隻要在接下來的數年,堅持塗抹一種藥膏,麻斑會漸漸消失,她這才高興了幾分。
  中秋節的這一天,我們終於走出了莊子。
  狐狸親自駕了馬車,在莊外靜靜地等候。
  他長久地抱著痛哭的瑤瑤,又望向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我沒問,隻淡淡一笑,上了馬車。
  回到洛郡,當我將早早抱入懷中的那一刹那,我也看著狐狸,說了一聲:“謝謝。”
  不管我們怎麽說,瑤瑤始終咬定,是因為看到老七“出浴”,她才會得了這種病,才會在臉上留下麻子,一定要老七“負責”。
  老七從軍營被召回來,看到我時,紅著臉,呐呐地喚了聲“大嫂”,便被瑤瑤拖進了屋子裏。
  狐狸和我在廊下交談,聽著屋內傳出的“嘭嘭”之聲,均費了一番力氣,才憋住笑意。
  狐狸一番敘述,我才得知,得天花的不止瑤瑤一人。所幸疫情發現得早,狐狸又用了雷霆手段,迅速將局勢控製住,封鎖了數個村莊,才沒讓天花在洛郡蔓延。
  期間,江文略派人送來了許多藥物,也替洛郡解了燃眉之急。
  為穩妥起見,原來的將軍府不能再住,狐狸征了一個富商在城西的宅子,倒比將軍府還要精致幾分,我們便都搬入了這宅子中。
  宅院中有一處風景極好的漪荷亭,中秋之夜,於亭中賞月,狐狸負手立在亭邊,亭外栽著的幾杆修竹,襯得他的身形愈發修長。
  “我小時候,出過水痘。”他忽然開口。
  “是瑤瑤的娘,不分日夜地守護著我。”
  瑤瑤已趴在石幾上睡著了,早早也在我懷中熟睡。
  他走到我麵前,凝望著我,再度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七夕之夜,我向他說了三個心願,我希望他能明白。
  天花事件,他也沒有讓我失望。
  隻是,他對我的那份心意,我和他都明白,終究隻能是一份心意。
  雖然有了懷疑,雖然看不清未來,但至少現在,我們取得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日子似乎又恢複了平靜,但外麵的形勢,卻越來越亂了。
  漫天王終於徹底統一了杏子原以北,挾二十萬大軍南下。
  他野心很大,想一舉吞並飛龍軍、衛家軍和永嘉軍。二十萬大軍分三路南下,分別在西線、中線、東線與三軍交戰。
  藺不屈守城不出,五叔則在伊州與漫天王的軍隊打了幾場狠狠的惡仗。
  永嘉軍那邊形勢更為複雜,羅弘才的人馬丟了兩座城池,又被江大公子率人奪了回來。漫天王加了兵力,待江文略率兵前去支援,卻打了個敗仗,那兩座城池又丟了。
  江大公子率部敗退之時,趁五叔守伊州,無暇顧及,占據了衛家軍在伊州東麵的嘉定關,這才略喘了口氣,讓永嘉軍得以全身而退。
  待五叔將漫天王的軍隊暫時擊退,再派人去收嘉定關,江大公子卻無論如何不肯讓出,嘴裏說的是一個“借”字,但何時還,隻字未提。
  嘉定關是衛家軍在東麵最為重要的一道屏障,衛家軍全軍嘩然。一直在商議的三軍聯合抗敵之事,因為江大公子此舉,擱置下來。
  我隱隱感覺,永嘉軍內部,正風起雲湧。
  江文略,他真的要在這條艱難的道路上走下去嗎?
  形勢越來越危急,三方聯手抗敵,必須進行。
  可三方都處於一種微妙的膠著之中,江大公子遲遲不肯歸還嘉定關,藺不屈那邊,似乎是在信中提出了一個條件,但狐狸卻不肯告訴我們那個條件是什麽,隻是將信燒掉,當著使者的麵,淡淡地說了句。
  “藺公厚愛,杜鳳萬不敢當。”
  九月底,金黃的落葉灑滿整個庭院的時候,我的枕下,又出現了一封信。
  恰好狐狸去了伊州巡視軍情,我沒費什麽心思,便支退所有人,在弦月初上之時,悄悄地進了城東的蓬萊閣。
  江文略在閣頂的小屋裏默默地坐著,隻在我進屋的時候,淡淡地笑了笑。
  幾個月不見,他似乎又變了一些,原來,歲月和這亂世不但在催著狐狸變、我變,他也在變。
  我解下披風,與他對案而坐。
  他替我斟了杯茶,再向我欠身,溫和道:“青瑤,有件事情,我想征求你的意見。”
  我抬頭望著他,他看著我,靜默而真誠地微笑。
  我與他在最燦爛的年華相遇,曾有過那麽美好的時光,有過我們自認為最濃烈的愛戀,但在那麽長的日子裏,他從未以這樣商量的口吻向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眼底有淡淡的熱流一閃即逝。
  我也向他欠身,輕聲道:“請說。”

  青瑤夫人
  “陳和尚與竇光明,明年春天,一定可以分出勝負,屆時,勝者將挾數十萬大軍,北上越過熹河,一統天下。”他直入主題。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道:“是,如若我們不在明春之前打敗漫天王,將會麵臨前後夾擊的局麵。”
  “所以,衛家軍、永嘉軍、飛龍軍,三方聯手抗擊漫天王,勢在必行。”
  “可是---”
  他也明白我在指什麽,歎了口氣,道:“大哥占了嘉定關,他又以當初你們借洛郡一事為借口,要想讓他退出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退出,你們衛家軍就不願與我們再合作。”
  “是。”
  軍中為此事爭論了許久。早早上次被羅弘才擄走以及這次江大公子強占嘉定關,狐狸加上我,說得唇幹舌燥,都沒辦法說服五叔老七和八營統領,繼續與永嘉軍精誠合作。
  “青瑤,幫我,也幫衛家軍。”
  我低歎一聲,道:“我也一直在想辦法促成雙方的合作,可軍中意見太大,六叔他考慮到若強行下令合作,雙方將領互相猜忌,真的到了戰場上,隻怕更危險。”
  江文略忽然握上我的手,安靜地看著我。
  “青瑤,若是我來衛家軍為人質,促成雙方的合作,你覺得,怎麽樣?”
  我的第一反應是“啊”了聲,道:“太危險!”
  他靜默地望著我。
  我抽回手,定下心神,慢慢地思考。
  “不,太危險,你不能來……啊,不,不對。你來做人質,是看著危險,可實際卻更安全……衛家軍若動了你,今後天下之大,就不會再有人願意和我們合作或是投靠我們;你大哥更不好動你,你一旦有事,所有人第一個懷疑的是他,他擔不起這個手足相殘的罪名,你爹…也絕不會允許他動你。”
  他唇邊有笑意,鼓勵著我說下去。
  “你留在永嘉軍中,隻會令你們兄弟派係之間的矛盾激化,不如從那個漩渦中脫身出來,真發生了什麽事情,也與你無關。如果雙方合作成功,打了勝仗,攻了疆土,將來你回去,就是一大功臣,也能收永嘉軍中間派係之心。你既然想到來做人質,永嘉軍內部肯定是已安排妥當的了。”
  我繼續說著。
  “你來衛家軍,實際上是逼得你大哥非和我們真心合作不可,否則,隻要他稍有不誠之舉,都會讓人懷疑他是想除掉你。你爹盯著,他萬萬不敢這樣做。”
  他看著我的眼睛,輕聲道:“青瑤,你真的變了---”
  “不,你沒變---”他又緩緩搖頭,遲疑了一刹那,低聲道:“是我,一直沒有真正的---”
  他忽然站起,我也隨著他站起。
  他向我長施一禮。
  以前,他也曾對我這樣長施一禮,可抬頭時總帶著戲謔的表情,調侃道:“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
  這刻,他抬頭望著我,聲音很誠懇。“青瑤,請你原諒我。”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他聲音低沉:“以往,我總覺得我是男人,就算有天大的事,都應該我自己擔著。青瑤,是我江文略有眼無珠,我錯看了你,是我狂妄自大,把你們母子推到了生死懸於一線的境地。”
  他喟然歎道:“走到這一步,都是我的錯。”
  一瞬間,我心中閃過歡喜又悲涼的感覺。
  為什麽?以前他不能這樣和我坦誠相對、有商有量?
  當命運將我們推到巨大的鴻溝兩側,前緣難續,他卻對我說出了這番話。
  我還在怔然,他麵上卻閃過一陣不正常的紅色,仿佛情緒過於激動一般,忽然劇烈咳嗽了幾聲。
  我急忙伸手扶住他,他卻在咳嗽平靜之後,向我微微搖頭,笑了一笑。
  我默默收回手,斂衽還禮,喉嚨卻似堵住了一般,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望著我,溫柔地微笑,說:“我來衛家軍,還有一個原因。”
  我咽下喉頭的酸楚,低聲道:“我上次就對你說過了,你不用考慮我和早早,不要再因為我們而受脅迫或冒險。”
  他眼中閃過明亮的光采,輕聲道:“我記下了。你也要記住,我來衛家軍後,你也不要因為我而亂了立場。我既然敢來,自然能平安回去。”
  踏出小屋的一刻,我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問他:“雲繡,是不是你派來的?”
  他安靜地看著我。
  我說:“能接連在將軍府和勿園將信放到我枕頭下的,隻有那麽幾個人。我想來想去,雲繡的可能性最大。而她對早早---”
  他輕聲說:“還有劉明。”
  我輕輕點頭,其實早就該想到了。
  臨產前擊鼓助威時,劉明一直不離左右;
  帶著青瑤軍舍小江口去杏子原支援時,劉明那不解而焦慮的神情;
  我曾因感念他在山上護助之恩,想把他提為軍中副統領,他卻以沒有統兵經驗為由推辭,隻願當守衛將軍府的一名普通軍尉。
  江文略繼續說:“雲繡是劉明的妻子。我救過劉明全家,他一直說要報恩,就趁雞公寨擴張之際,上山保護你。後來他傳信來說早早沒有足夠的奶水吃,雲繡剛好生下女兒不久,就自告奮勇來照顧早早。”
  “她女兒呢?”
  “在老家由奶奶帶著。”
  “那個被摔死的---”
  他並不躲閃目光,坦然道:“雲繡一直在找合適的機會接近你,恰好遇到殘兵洗劫了那個村莊,她隻是找了一具被摔死的嬰孩的屍體,並非---”
  “讓她回去吧。”我低聲說,“母女分離,是這世上最殘忍的事。”
  他遲疑著。
  我歎道:“將心比心。早早和我分開的那段日子,我覺得自己就象行屍走肉一般。”
  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意,慨然點頭:“好。”
  可當我回到勿園,拉著雲繡的手,無語凝噎的時候,她卻在我麵前緩緩跪下。
  “夫人,我不走。”
  “回去吧,你有多久沒見過女兒了?”我握著她的手,歎道。
  傷感盈滿她的雙眸,卻又轉為一種堅決。
  “不,夫人,我得和他在一起。”
  她仰麵看著我,輕聲說:“夫人,他說公子對劉家有大恩,男子漢大丈夫,有恩就得報,不然就與禽獸無異。雲繡沒讀過什麽書,但也知夫君這話說得有道理。他有這心願,作為妻子,我得與他在一起。”
  這夜,下起了細雨。
  深秋的雨,帶著無盡的寒意。
  我披衣站在窗前,看著廊下昏黃燈光映著的斜飄細雨,想的卻是雲繡的話。
  作為妻子,她懂劉明的心願,執著地與他站在一起。
  作為妻子,當年,我做過什麽?
  走到這一步,再也無法回頭,當真隻是他一個人的錯?
  狐狸返回洛郡調兵調糧草的第二天,江文略藍衫便服,帶著同樣輕衫便服、身無寸鐵的一百人,在洛郡東門外求見。
  不知是不是洛郡曾經是永嘉軍的轄地,還是因為洛郡百姓也感受到戰爭的威脅,十分企盼三軍能攜手抗敵,當得知永嘉軍江二公子願意親為人質,促成雙方合作,百姓們傾城而出。
  狐狸隻得也同樣輕衫便服,出城門,自江文略手中接過江太公署名蓋印的合作文書,再把著江文略的手,二人談笑風生、並肩入城。
  誰也沒有再提嘉定關的事,我帶頭表態,黎朔表示讚同,老七也終於鬆了口。
  五天後,五叔及其餘七營統領同意聯手抗敵的書函相繼送到。
  三方合作,就等藺不屈的一句話。
  藺不屈再來了一封信,信中似乎再度提出上次那個條件,狐狸仍然遲疑不決。
  這夜,笛音吹了許久。
  我披衣出門,打著燈籠,走到漪荷亭,狐狸正握著竹笛,望著滿池枯荷。深秋的殘月將他的背影照得有些孤單和淒涼。
  “怎麽了?藺不屈的條件很苛刻嗎?”我放下燈籠,站在他身邊,輕輕地問。
  他搖頭,沉默了一會,忽然轉頭看著我,微笑道:“一直是我吹笛子,你聽,好象不太公平。你也吹一曲,讓我聽聽吧。”
  我本欲推辭,可看著他的眼神,想起在雲池亭那些清幽的夜晚,便默默地接過他手中的竹笛。
  太久沒有吹笛,我明顯有些生澀,吹過半段後,才能做到流暢了些。
  放下竹笛,我自嘲道:“還真是不公平,你堪比師曠,我卻---”
  他抬頭望著夜空中的寒星,許久,才似下了決心般,籲出一口氣,緩緩說:“藺不屈的條件倒不苛刻,可我,就是不想答應。”
  最後六個字,他說得十分堅決。
  我也不好再問,隻得低聲道:“咱們盡力就好,他若真不願意合作,將來吃虧的必定是他。”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麵上重新露出笑容,看著我,輕聲道:“是,咱們盡力就行了,他不與我們合作,將來吃虧的是他。”
  第二天,瑤瑤卻失蹤了。
  所有人將洛郡搜翻了天,仍未能找到她。
  狐狸雖然焦慮,卻仍克製著,老七如同無頭蒼蠅般在洛郡找了兩天後,便要帶人前往涇邑。
  我在城門將他截住,怒斥他身為右將軍,不顧大局、擅離職守,老七倔強地看著我,不說一句話。
  直到我說將率青瑤軍親自去涇邑尋找,他才向我拜下,轉身回城。
  我帶著數百人趕到涇邑,也不敢太聲張,正找得焦頭爛額之時,狐狸卻又派人請我回去,瑤瑤已經找到了。
  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偷了狐狸的令牌,一個人跑去了飛龍軍,求見藺不屈,說願意效仿江文略,成為人質,請藺不屈與衛家軍合作抗敵。
  等我回到洛郡,狐狸、江文略、藺子楚正在廳內把酒言歡。
  瑤瑤在一邊為三人倒酒。
  早早則趴在狐狸的膝蓋上,含著手指,眼巴巴地望著他喝酒。
  桌子邊還坐著一位紫衣少女,十六七歲左右,長得很白淨,氣質也很端莊,一看就知道出身於名門世家。
  早早的眼神太過可憐巴巴,狐狸便喂了他一口酒。可那是二十年的梨花白,早早怎承受得住,嗆得眼淚鼻涕全流了出來,嚎啕大哭。
  狐狸和藺子楚哈哈大笑,江文略也在一邊微微笑。
  我過去奪下酒杯。狐狸應是已有了幾分醉意,拍桌大笑起來,道:“大嫂也真是,早早不是女娃娃,要當男子漢,就得從小學會喝酒。想當年,我才三歲,就喝過七八種佳釀的混酒。”
  瑤瑤嚷道:“叔叔吹牛,才兩種,你醉了一整天,害娘急得直哭。”
  狐狸笑容慢慢收斂,倒了杯酒,向藺子楚舉杯:“子楚,我敬你。這丫頭真是給你們添麻煩,還要你和藺小姐親自送回來。”
  藺子楚笑道:“哪裏哪裏。淩刺史的千金,爹喜歡都來不及,又怎敢留為人質?舍妹正說要結識青瑤夫人,這便順道來了,一點都不麻煩。”
  順著他這話,那紫衣少女落落大方地站起來,向我行禮:“青瑤夫人。”
  藺子楚引見道:“夫人,這是我三妹。子湘,你不老是說想見見當世巾幗英雄嗎?這下可見著了。”
  我以禮相還,輕聲道:“藺小姐。”
  藺子湘安靜地微笑。
  我與她同時落座。
  男人們自說男人的事。
  我與她頗有禮貌地閑聊。端莊又不失英爽,不愧出身將門,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羅婉的情形。
  羅婉精美的衣飾、熱情的話語、嬌貴的身世,都讓剛嫁入江家、出身寒微的我茫然不知所措。
  怕婆婆不高興,怕妯娌笑我小家子氣,即使聽到下人們嚼舌頭,說羅婉曾暗戀過江文略,我仍隻能裝出一副大度的樣子與她來往。
  甚至天真地以為,我對她好,江家和羅家的關係便能好,便是幫了夫君,婆婆看著,或許對我的不喜便會淡那麽幾分。
  自欺欺人,欺到最後,我真的以為羅婉的笑,都是真誠的笑。
  這刻,我與藺子湘彼此保持著淡然的距離。
  不用第一次見麵就拉著手,親熱地叫“姐姐妹妹”;不用在心中忐忑不安地想著這句話是否得體,那句話是否妥當。
  隻需在心中默默地觀察。
  三個男人,不,四個男人顯然都喝醉了,我將早早抱起交給雲繡,又吩咐人將三個大男人扶去狐狸的房間,索性讓他們三個抵足共榻,既然要聯手抗敵,增加幾分情誼,總是好的。
  再命燕紅好生安置藺家小姐,一切妥當,這才將瑤瑤拎回房。
  一進門,瑤瑤竟卟嗵跪在地上。
  我忙將她拉起,她又伏在我懷中,抽泣了好半天。
  好不容易等她平靜下來,我低聲責道:“以後不要這麽魯莽行事,合不合作,你舅舅自有主張,雙方也各有利益,又豈是你一個小丫頭當人質就可以的?”
  她抽泣道:“嬸嬸。”
  “嗯。”
  “藺不屈的條件,是要舅舅娶他的女兒,就是那個藺子湘。”
  我愣住。
  漪荷亭邊,狐狸堅決地說“可我,就是不想答應。”
  瑤瑤低聲道:“可舅舅不願意,他表麵裝著沒什麽,但我看他每天練劍練到很晚,他一不高興,就會這樣。”
  我隻能無言地撫著她的秀發,這才發現,她已長到快齊我的下巴了。
  “嬸嬸,舅舅不是我的親舅舅。”
  “我知道。”我柔聲道:“可他把你當成親甥女一般。”
  “不。”她哭著搖頭:“舅舅總是要娶舅媽的,他還會有自己親生的孩子,我---我本是孤女,現在成了這副醜樣子,我怕他以後會不疼我---我想著,如果我能幫舅舅一把,為衛家軍立下大功,也就沒人再看不起我,即使我是孤女、是麻子,也能在衛家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七、七叔才會象尊敬嬸嬸一樣,對我---”
  我替她擦去眼淚,輕聲說:“你想幫你舅舅,心是好的,但不是這種幫法。你這樣隻會給他增加負擔。眼下人家借口送你回來,親自上門,這樣一來,你舅舅該怎麽辦?他豈不是更加為難?”
  瑤瑤顯然沒想過這個,愣得眼淚也止住了。
  “人家很聰明,她不明著逼婚,隻說上門做客,咱們要與飛龍軍合作,自然不能打發人家回去。可她若是在這裏呆久了,外間議論起來,你舅舅就是不想娶,最終也得娶她。”
  “還有---”我低聲道:“瑤瑤,孤女又怎樣?你爹是萬人敬仰的清官。麻子又如何?若別人以相貌取你,那種人,不理也罷。你舅舅、我、你七叔,都因為你是麻子而不喜歡你了嗎?”
  她露出思考的神色來。
  我重新抱她入懷,腦中卻忽有靈光一閃。
  “瑤瑤,你是不是真的想和衛家軍共存亡?”
  她臉漲得通紅,拚命點頭,“嬸嬸,你也是這樣的,是嗎?若衛家軍沒有了,你也活不下去,是嗎?”
  “是。”我也用力點頭:“嬸嬸有個辦法,不但可以幫你舅舅解決眼下這個麻煩,說不定還能讓衛家軍打個勝仗。”
  藺子湘送了一塊瑪瑙平安璧給早早做見麵禮,又送了一件絳紅羅地金繡衫給我。
  我淡然地收下,回贈她一幅畫。
  上次將狐狸作的畫送給了藍醫正,他知道後似乎有些不悅,卻也沒說什麽。過了段時間,他竟找來了許多名家的畫,悉數掛在我房中。
  我知他是真正惱了,鄭重地前去道歉,並請他收回這些名畫。
  他卻隻是淡淡地說了句:“大嫂以後要送畫,就得送名家的,也免得人家笑我們山賊出身,小家子氣。”
  雖然覺得他是在說賭氣的話,不過為免他再笑我小家子氣,這回,我送給藺子湘的,是張寅的《仕女圖》。
  藺子湘果然識貨,對我便收了那一分若有若無、世家女子看山賊大嫂的高高在上和疏離,說話也親切了幾分。
  晚上陪她遊夜市時,她有意無意地聊起上將軍,我很中肯地評價了一番,再以長嫂的口吻,不著痕跡地加了句。
  “六叔這人,性情是極好的,但還是有點少年心性,吃軟不吃硬,最不喜歡被別人逼著做什麽事,越逼,他越反感。說不定本來很樂意的事情,硬生生變得不樂意。可別人若是真心對他好,他必以十倍的好來相還。”
  據我細心的觀察,她很聰明地把這話聽進去了。
  那三人顯然是真的喝醉了,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狐狸才第一個醒過來。
  我在門外招手,狐狸悄悄出了院子。見他仍醉眼惺忪,我打了盆冷水,他將臉在冷水中泡了好一陣,才抬頭向我微笑。
  “六叔,那藺小姐---”
  “不,我不想娶她!”他脫口而出,眼睛微紅地望著我。
  “那你打算怎麽辦?人家都已經登門了。”
  他再度將臉埋在水中,許久後才仰頭籲了口氣,悶悶道:“我也不知道,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水珠自他麵頰一縷縷滴下,他修眉緊蹙,蹲在地上,愣愣地望著院中的幾杆枯竹。
  我微微笑了笑,輕聲說:“你現在最頭疼的便是藺小姐會留在這裏,別人議論起來,日後不好打發她走。我現在有個法子,可以暫時先將他們打發回去,以後如何,以後再說。”
  狐狸猛然抬頭望著我,聽我說罷,大笑著一躍而起。
  我忙拉住他,道:“這個計策,你去說反而不好,會讓藺家兄妹疑心你是故意推托。”
  狐狸馬上明白過來,笑道:“這回,可又得勞煩江二公子了。”
  他腳步輕快地走到院門口,又頓住,再折回我身邊,凝望了我片刻,低沉道:“謝謝。”
  這晚,狐狸與藺子楚對弈,江文略觀棋時,忽於棋局中“悟”出一條對敵妙策。狐狸與藺子楚聽罷,均拍案叫絕。
  藺子楚雖然有幾分傲氣,但也算當世青年俊彥,審時度勢,自然明白怎樣才對己方最有利。
  我也沒有看錯藺子湘,這是個很聰明的女子。
  藺氏兄妹很明智也很迅速地做出了權衡與決定。
  第二天中午,狐狸擺下盛宴,款待藺氏兄妹,並邀請洛郡的名流士紳參加。
  席間,藺子楚當眾提出了苛刻的合作條件,不但要求打敗漫天王後,杏子原以北、離河以西的領土全得劃歸飛龍軍,還借口藺氏祖籍在金城,要求衛家軍讓出金城。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老七當堂指責藺子楚毫無誠意,狐狸則很明確而堅定地拒絕。
  藺氏兄妹拂袖而去。
  藺子楚拋下一句:“我龍城城高牆厚,糧草豐足,守上一年半載,待你三方鬥得魚死網破,我們再出來收拾殘局,豈不更好?”
  足足噎得在場的名流士紳們說不出一句斥責的話。
  出西門時,出了名年輕氣盛、恃才慠物的藺子楚似是憤於衛家軍的態度,於馬上回臂,拉弓搭箭,一箭射中城門上的紅漆大字。
  飛龍軍與衛家軍決裂的消息,很快傳散開來。
  藺氏兄妹的身影遠去時,我站在城頭,在秋風中站了許久。
  轉身時,正對上江文略複雜的目光。
  藺子湘與羅婉雖然性格迥異,但每個人都會有她的弱點,有她在乎和看重的利益。
  當年,若他對我坦誠信任,我對他盡心體貼,二人攜手並肩,羅婉的事,未必就不能解決。
  也不用落得今日這般,在寒風中咫尺相望,卻隔了整個天涯。
  擦肩而過時,我低聲問了一句:“羅弘才,是不是還在嘉定關?”
  “是。”
  “好。”我停了一下腳步,輕聲說:“沈窈娘的仇,我來報。”
  半個月後,當我一襲戎裝、精神抖擻地出現在伊州城頭,衛家軍齊聲歡呼,士氣大振,擊退漫天王發起的又一次進攻。
  此時已是黃昏,初冬的夕陽緩緩沉入西麵的山巒。
  狐狸凝目望著城外黑壓壓的大軍,再看向我,微笑道:“漫天王果然中計,將龍州那邊的主力向伊州調集。”
  江文略負手立於我身側,也看向我,道:“夫人既已在此露麵,讓漫天王確信我們主力在此背水一戰,還請速速轉移到安全地帶,以策萬全。我與杜兄留在這裏就足夠了。”
  我仰頭望向一側城牆上插著的軍旗。
  北風勁吹,衛家軍軍旗、永嘉軍軍旗與青瑤軍軍旗颯颯而舞。
  我輕輕地搖頭。
  “漫天王生性高傲,我這個他素來瞧不起的‘女流之輩’在此坐鎮,他若攻不下來,又有何顏麵撤軍?要拖上漫天王半個月的時間,我非在此不可。”
  我將目光投向天邊的無限夕色。
  “能不能擊敗漫天王,在此一舉。我沈青瑤,要與衛家軍共—存—亡!”
  “青瑤夫人!”
  漫天王在夕陽下大笑,渾厚的聲音回蕩在伊州城外。
  “青瑤夫人,你寡居已久,想必十分寂寞,本王也剛好喪妻,缺一個鋪床暖被之人。不如你我結為秦晉之好,你將衛家軍作為嫁妝帶過來,咱們合為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雙方也就不用再打個你死我活,夫人意下如何?!”
  說罷,這北燕之地的大漢仰頭狂笑。
  天王軍也齊聲鼓噪或大笑。
  伊州城頭,卻沒有人發出一點聲息,唯有寒風,呼嘯而過。
  我緩緩抬起右手,燕紅會意,遞上弓箭,我將箭默然扣於弦上。
  漫天王仍在放聲大笑,手卻已按在了腰側的刀鞘上。他刀鞘上鑲著的一顆寶石,在夕陽的照映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天佑衛家軍!”
  箭出弦,我凜然大喝。
  “天佑衛家軍!”伊州城頭,萬眾咆哮。
  寒矢穿透瑟瑟秋風,如流星般飛向漫天王的王旗。
  漫天王身形微偏,又凝住,箭勢自他身側掠過。“卟!”直入他身後旗卒胸膛。“啊!”短促的慘呼後,王旗栽倒在地。
  漫天王抬起頭,暴喝道:“賊婆娘---”
  他話音剛起,我手中一鬆,側頭看,卻是江文略取過我手中弓箭,不待漫天王說完,箭已挾著雷霆之勢射了出去。
  “漫天王!永嘉軍在此,你受死吧!”
  十天前趕來增援的部分永嘉軍,應聲吹起號角,戰鼓大作。
  江文略這一箭直中漫天王座騎,漫天王終究身手高強,暴喝一聲,從容拔身而起,躍向另一匹馬,狂笑道:“江家小兒,本王一並將你收拾---”
  他身形剛起,狐狸早已懷抱滿月,扣弦出箭!
  這一箭,狐狸竟似預料到了漫天王的去勢,長箭恰好趕在他要落下之際射向他的右腿。
  漫天王此時騰在半空,不及揮刀撥開長箭,隻得身形在空中強行轉動,躲過這一箭,卻未能如願落在馬上。他踉蹌落地,狼狽地倒退了幾步,若非他部屬伸手相扶,險些就跌坐在地。
  我們三人均知如果直射漫天王,不能成功,這番連迭射箭,將他逼下馬,在十餘萬大軍前狠狠掃了他的麵子。
  伊州城頭,衛家軍、永嘉軍將士們笑成一團。
  號鼓手也頗會湊趣,吹起了一曲《十八跌》,這本是民間叫化子討錢時唱的隨喜之曲,配著天王軍的怒罵之聲,再應景不過。
  我禁不住笑出聲來。
  再側頭一看,狐狸和江文略的唇邊,都有著抑製不住的微笑。
  接下來的守城戰,卻是血腥而殘酷的。
  鼓聲如雷,號角狂吹,竟三日三夜沒有止歇。
  漫天王顯然是怒了,一撥撥大軍派上來,伊州城下,鮮血將泥土染成赫紅色,空氣中,滿滿的皆是血腥暴戾之氣。
  到第三日夜間,天王軍才終於暫停了攻城。
  飛龍軍、老七率領的三個營以及永嘉軍主力,此時應當還沒有包抄到漫天王的後方,我們迅速判定,這隻是漫天王的暫時歇整。
  狐狸算準時機,在天王軍剛撤、士氣最鬆懈的時候,五叔率領五千精兵衝出城門,將天王軍衝了個措手不及,等對方再整旗鼓,五叔又迅速撤了回來。
  我們都在城頭微笑,看來今夜,我們可以睡一個好覺。
  即便如此,我仍不敢離了城門,就和狐狸、江文略一起在城門附近的垛房休息。
  到底是初冬,夜裏風寒如刃,自門縫鑽進來,更象一把把世上最薄的刃。我坐在椅中快睡著了,忽覺身上一暖,所有的刀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依稀聽見有人在低聲吩咐:“快扶夫人回去歇息。”
  燕紅在我耳邊輕喚:“夫人,這裏太冷,回郡守府歇息去吧。”
  我的腿微微一彈,睜開雙眼。案幾邊,狐狸與江文略都在轉頭看著我。我再低頭,身上蓋著的,是狐狸那件天青色的披風。
  狐狸在微微地笑:“大嫂回府去歇息吧,我和江兄守在這裏就行了。”
  江文略也在溫柔地笑,可我似感覺到他眼底深處並沒有太多笑意,隻唇角的那份溫柔,越來越濃,讓我恍惚了一下。
  好象有許多遙遠而又熟悉的東西呼地一下湧上來,又被我逐漸清醒的理智拚命地壓下去。
  一湧一壓,以致於狐狸說的話我隻聽清楚了後半截:“---那時,老七應該快與子楚完成合圍了。”
  我站起來,揮手令燕紅退出去,順手將披風放在椅中,走到案幾邊盤膝坐下,看著狐狸在圖上作的標注,道:“他們對興平完成合圍,這邊漫天王要多久才會收到消息?”
  狐狸卻往身後的柱子上一靠,閉了眼,淡淡道:“難說。”
  我正要再問,燕紅出去時門未關緊,一股強烈的寒風湧進來,我又剛醒,便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江文略忽然站了起來,匆匆出門,過了好一會,才抱了一大堆柴禾進來,我忙騰出塊地方,低聲道:“吩咐士兵去做就是,何必---”
  他架起柴堆,掏出火摺子,低下頭,邊點火邊道:“都睡著了。漫天王不定什麽時候就發起進攻,讓他們多睡一會都好,這種小事,何必叫他們。”
  我往柴堆中添柴的手便凝住。
  成婚後的第一個冬天,聽說永嘉城外青岩山的冰鬆雪海是一大奇景,我纏著他,要他帶我去看冰鬆雪海。
  他向他娘說要帶我去燒香,求早生貴子,江太公夫人便恩準了我們出府,但又怕最疼愛的兒子凍著,多撥了幾個隨從跟著。
  隨從們背著炭盆、炭、酒、吃食,辛苦萬分地隨我們爬上了青岩山。
  山頂有處小亭子,隨從們點燃炭盆,在石凳上鋪了狐裘,我與他靜靜地坐在亭子中,欣賞著綺麗的冰鬆雪海美景。
  縱是有炭盆與狐裘,山頂的風仍將我吹得麵頰冰寒。他不停在掌心嗬了熱氣,又貼在我的麵頰上,低笑著問我:“好些嗎?”
  我回頭向他微笑時,見隨從們都遠遠的站在岩石後,個個在蹬腳縮脖子。
  我紅著臉將他的手撥開,說美景既已看過,還是早些回去。他不依,我向遠處的隨從努了努嘴,他卻將我環住,在我耳邊吃吃地笑。
  “管他們呢---”
  我正愣怔,外麵號角大作,漫天王竟不死心,於深夜再度發起進攻。
  我驚得猛然抬頭,狐狸已一躍而起,當先衝出去。我正要跟著出門,狐狸卻將門重重一關,我的鼻子,險些便撞在了門板上。
  這一番攻守,直至雞鳴時分才消停。
  接下來的十天,才是最難熬的十天。
  到了第十一天,天王軍忽然發起了猛烈的進攻,似是狂吼的野獸,卷起腥風血雨,一次次向伊州撲來。
  我們站在城頭,看著在陣中舞得最耀眼的那麵王旗,互相對望,狐狸露出從容在握的微笑。
  “成了---”
  漫天王用猛烈的攻城來掩飾主力的後撤。
  可興平的失守顯然讓他大亂陣腳,如我們所料,他回援興平時,走的是石峽穀。
  在那裏,二十多年前曾被陳國宣宗皇帝譽為“英武少年、國之猛將”的藺不屈,勒馬橫刀,靜靜等候。
  狐狸、江文略與我,則率伊州四萬人馬緊追不舍。
  石峽穀一役,天王軍死傷慘重,漫天王隻帶著中軍一萬人拚出一條血路,向他起事的沙州逃竄。
  其餘的天王軍,則在各自將領的帶領下分幾路潰逃。
  此役,在後來的齊史中簡略記載如下:
  戊辰年冬,帝、威武侯、青瑤夫人合力,敗漫天王於石峽穀。
  寒風中,藺不屈躍下馬,急步走向我們。
  狐狸也大步迎向他,年齡差了近二十歲的兩人,把著手臂,於風中縱聲大笑。直到我與江文略並肩走近,二人才鬆開手來。
  三軍中都有經驗豐富的將領,戰後諸事有條不紊地進行。我們四人則簡短地商量了一番。
  藺不屈久曆戰事,提出如果讓漫天王逃回沙州,重整旗鼓,後患堪憂,而狐狸也秉承斬草需除根的原則,遂決定兵分幾路,主力追剿漫天王,其餘則分路追剿各路逃兵,穩定各地局勢
  一切,如我所料。
  我主動請纓,帶青瑤軍及黎朔的離火營往東路追趕殘兵,狐狸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反對。
  江文略遲疑了片刻,領下追剿另一路殘兵的任務。
  冬天的夕陽,象個暗紅色的小盤子,掛在天邊。
  狐狸神采飛揚地上馬,再看了我一眼,帶著五叔等人打馬而去。
  江文略也帶著永嘉軍向另一方向急馳,在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時,他似乎在馬上回頭望了望。
  我靜靜地望著他們的身影遠去,靜靜地望著天邊的夕陽。
  黎朔走到我身邊,恭敬地請示:“夫人,什麽時候出發?”
  我淡淡應以二字。
  “不急。”
  不急。
  藺不屈、狐狸、江文略,都有各自的利益和劃算,都急著趁追敵之際,收繳糧草兵力,劃分各自的地盤。
  這麽大好的機會,江大公子又怎會放過,也會急著率領主力出來搶奪地盤。
  但他又舍不得放棄嘉定關,必會命羅弘才率部留守。
  羅弘才新遭大敗,兵力不夠,沒資格和這些人搶地盤,以他陰險狡詐的性子,打的肯定是占據嘉定關、以圖後策的主意。
  誰能守住嘉定關,誰就扼住了熹北平原的東西通道。
  漫天王手下向東麵逃逸的那一路殘兵,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他們逃竄的方向,必定是嘉定關。
  所以,我不急,等他們逃到嘉定關,與羅弘才鬥得兩敗俱傷,才是我該出現,及時對羅弘才“伸出援手”的時候。
  羅婉雖然偏執狠毒,但對羅弘才,卻有著極深厚的感情。
  我不急,我有的是耐心,等著她親自上門,來“接”羅弘才回去。

  羅婉
  可憐萬裏關山道,年年戰骨多秋草。
  當我站在嘉定關一側山上的羊腸古道上,眺望四周莽莽山野,禁不住想起了這句詩。
  寒風拂過山野,枯草瑟瑟,隨風而低首。日頭在雲端若隱若沒,隨著浮雲的移動,在蒼野間拖出一帶長長的影子。
  黎朔奔來,俯首道:“夫人,成了。”
  我向他微笑:“比我想的還要快,黎統領,真是辛苦你了。”
  “夫人給我一萬人,我若還不能在一個時辰內拿下羅弘才,那就真的不用再當這個離火營統領了。”黎朔笑道。
  “羅弘才呢?”
  “拿下了。一切都按夫人的吩咐,咱們的人衝過去時都叫著來幫羅弘才解圍,趁他不備,一千多人迅速將他圍住,他連一句話都傳不出來。他的部屬被我們隔開來,也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現在將他單獨關了起來,屬下方才去看他,他提出來要見夫人,屬下按夫人吩咐,說少將軍十分想念他這個幹外公,他就不言語了。”
  我笑了起來,又抬頭看向嘉定關後那巍峨的屺山,輕聲道:“黎統領。”
  “是。”
  “久聞屺山之名,不知黎統領是否有興趣,陪我登上一程?”
  其餘的人,我隻讓燕紅跟著。三人沿著長滿野草的羊腸小道一路向上,遇陡峭處,還需手足並用。日頭從雲層中完全鑽出、正懸在頭頂之時,我們才攀上屺山的第二高峰。
  向偏東方向看,屺山的山尖雲遮霧繞,若隱若現。
  黎朔抹了抹汗,笑道:“屺山之陡,果然名不虛傳。”
  我接過燕紅遞上的絲帕,邊擦汗邊笑道:“這還沒到山頂,可真有些累了。”
  “夫人,您的腰---”燕紅略帶憂色地提醒我。
  我的腿疾雖好,但這腰畢竟曾受過重創,遇大雨寒冷之天,仍有隱痛。與漫天王開戰以來,我確是累了,此刻燕紅這麽一說,更覺腰際沉痛,便在山石上坐下。
  剛坐下,抬起頭,眼角瞥見燕紅正飛快地將水囊塞到黎朔手上,還帶著她的一塊絲帕。
  我裝作出神地眺望白雲曠野,燕紅過來,麵頰仍有一縷緋色。
  黎朔也似有些扭捏,慢慢地將絲帕掖入袖內。
  我心底高興,麵上卻仍淡淡,望向山腳,歎道:“這裏,還真的有點象咱們雞公山。”
  “是啊。”黎朔的歎息聲也帶上了幾分蒼涼。
  燕紅是衛家軍進洛郡之後才來投奔的,聽言便笑道:“夫人什麽時候帶我們回雞公山一遊才好,姐妹們都想著去看一看呢。”
  我與黎朔卻都沉默著。
  過了許久,我才輕聲道:“有時候覺得,我們這一路走來,就象這爬山。在山腳時有上千人,越往上爬人越少,爬到這裏,已隻剩下五百人了。”
  黎朔看了看我,似乎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
  我繼續說著:“可這裏還隻是第二高峰,要想爬到山頂,看到世間最美的風光,還需付出更艱辛的努力。同行的弟兄會越來越少,而且---”
  我轉頭望向雲霧中的山尖,笑了笑,輕聲道:“那山頂,隻容一人立足。”
  黎朔忽在我麵前單膝跪下,沉聲道:“黎朔蒙夫人大恩,方有今日。夫人若有差遣,黎朔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燕紅明顯被嚇了一跳,大氣都不敢出地退開幾步。
  我凝望著黎朔,緩緩道:“黎統領,此番上將軍與左、右將軍一回來,咱們衛家軍,可能就不會再稱為衛家軍了。”
  黎朔雙眸一眯,又猛然睜大。
  我忙搖頭,道:“倒不會到你想的那種程度。”
  他鬆了口氣,沉聲道:“不管怎樣,請夫人放心,黎朔就算性命不要,也一定要護著您和少將軍的安全。”
  “還有那幫老弟兄。”我輕而堅決地說。
  我站了起來,黎朔在我身後半步處。
  我望著東側的山頂,輕聲道:“那山頂太高太陡,我腰痛,力氣不夠,爬不上去。早早年紀太小,更受不住那上麵的風寒,咱們還是不爬為好。”
  “夫人說得是。”黎朔朗聲笑道:“高處不勝寒。真爬上去了,也沒太大意思。”
  “可咱們也得能安安穩穩地下山或者再找個安身的地方,不能出什麽岔子,更不能把一起爬山的弟兄們給丟了。”
  “是,黎朔一定盡力,不丟了這幫老弟兄,請大嫂放心。”
  他這一聲“大嫂”,讓回憶如寒風般卷湧而來。在雞公山過的第一個年,野狼們排著隊,興奮地來敬酒,個個都恭敬地喚我一聲---大嫂。
  而現在,除了老七沒改過口,連五叔和狐狸,在正式的場合,都改稱我一聲“夫人”。
  “黎朔。”我直呼了他的名字,“你也該成家了。”
  一句話說得他和燕紅都不自禁地低下了頭。我含了笑,道:“以後,我可能不再適合親自統領青瑤軍,我打算把青瑤軍交給燕紅。回洛郡後,你就娶了燕紅吧,有你手把手教她領兵打仗,我也放心。”
  燕紅再爽朗,也禁不起我這句話,低呼一聲便飛跑向山下。
  我憋住笑,故作憂切道:“唉呀,我也忘了問她一聲,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這可怎麽辦?”
  黎朔不愧虎賁營出身,行動利落,幾個起縱便攔在了燕紅麵前,先敬了個軍禮,再板了臉,硬梆梆道:“燕統領,夫人說有句話忘了問你,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燕紅“啊”地一聲低下頭,半晌都不說話。
  黎朔急了,略顯黝黑的麵龐也憋得通紅,猛然再行了個軍禮,大聲道:“燕統領,我黎朔沒什麽本事,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以後,但凡我有吃的,就有你的一口;我有穿的,就不會凍著你---”
  燕紅起始低頭羞澀地聽著,待黎朔說到後麵,她慢慢抬起頭來,凝望著黎朔,眼睛中閃著明亮的光采。
  黎朔反而被她這眼神嚇住了,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好半天才愣愣道:“燕統領,你、你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燕紅咬了咬下唇,罵了聲“呆子”,看似用力、實則軟軟地踢了他一腳,飛快轉身,消失在山路盡頭。
  黎朔這時卻不呆了,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笑著揮了揮手,他便興奮地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
  我長久地站在山路邊,任寒風吹過我的麵頰。
  嘉定關收複,大仇將報,我卻似有些茫然若失。
  今日之形勢,早非昔日。狐狸此刻,正橫掃熹河以北,攻城掠地,當他統領千軍萬馬歸來的那一日,我與他,總有一人,要做出一個抉擇。
  願者,不可;可者,不願。
  青蔥的田野風光與蒼茫的山頂景色,我也不知道,命運會給我什麽樣的未來。
  可當我回到洛郡,將一個月沒有見到的早早抱入懷中,任他甜甜地親上我的麵頰,濃烈的幸福感滿滿地洋溢出來,我於刹那間明白,不管在哪,不管形勢如何變化,我隻要我的早早平安。
  我要看著他平平安安地長大,長成一個青蔥少年郎,瀟灑而溫柔地愛上一個同樣也愛他的女子,與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沒有誤會,沒有欺瞞,沒有傷害。
  不要象我們,留下這麽多的遺憾,無法回頭。
  狐狸帶著主力,這一去,一個月都沒有回轉。
  洛郡四地的局勢在我和黎朔的努力下,十分穩定。對於我們“收複”嘉定關和“請”羅弘才到洛郡“做客”之事,江太公也一直保持著沉默。
  顯然,飛龍軍與永嘉軍,都對當下的局勢保持著清醒的頭腦。
  三方瓜分熹河以北,在盡量為己方爭取利益的同時,又都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畢竟,接下來要麵對的對手,是比漫天王更強大的陳和尚。
  三方合則生、分則亡,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黎朔和燕紅的婚禮,辦得很熱鬧。
  雙方都沒有親人,黎朔請了鄧婆婆當男方長輩。鄧婆婆一直在笑,但我明顯見到,她眼中有淚花在閃。
  這是青瑤軍成立以來第一次“嫁閨女”,成親的又是兩營統領,離火營和青瑤軍都炸了鍋,這場婚事,辦得比以往我看過的任何婚事都要熱鬧。
  看著燕紅與黎朔對拜下去,我心裏說不出的高興,也多喝了幾杯。
  夜闌人靜時,我輕撫著早早的額頭,與雲繡低聲說著話。
  “夫人,為什麽不幹脆殺了羅弘才?”
  “現在還不能殺。”我緩緩搖頭,低聲道:“至少,不能以我這個青瑤夫人的名義來殺。三方還要聯手打陳和尚,羅弘才在青陵府也還留有一些人馬,現在不能亂。我想對付的,隻是羅婉一人---”
  雲繡欲言又止,我向她笑了笑,柔聲道:“怎麽了?”
  她還在猶豫,我歎了聲,道:“我和文略的事情,你們夫妻都知道,今時今日,還有什麽不好說的嗎?”
  “夫人。”她垂了頭,低聲道:“上次早早被擄,我帶著他被軟禁在一個園子裏,羅、羅婉,經常過來看我們。她好象很喜歡早早的樣子,一來就抱著早早不肯放手,我聽服侍她的丫環說,她是想著多抱一抱早早,就能懷上孩子。後來,我們被公子接出來,羅婉也來了,當時,她已、已有了身孕---”
  我沒有動彈,隻是凝望著早早熟睡的麵容。
  “夫人,按理說,我不該對您說這些,可羅婉若是來了,您遲早會知道這件事。”雲繡加快了語速,“夫君一直和永嘉的弟兄有聯係,前兩個月聽說,羅婉懷的孩子又沒了。而且---”
  她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她流下來的,是一個怪胎,江太公夫人嚇得昏了過去,雖然江太公將這事壓下來了,可江府還是有人傳了出去,永嘉府的人都在議論,還聽說,羅婉這一流產,隻怕再也懷不上孩子了。”
  若幹天後,當我站在白璃屏風後,透過屏風的縫隙,靜靜看著羅婉的時候,雲繡的這番話得到了印證。
  在我的記憶中,羅婉有著如花的笑靨、似火的熱情,她會遠遠的就對我綻開笑容,往往還在我想著如何與她對答才不會失了江家體麵的時候,她已過來握住我的手,“姐姐嫂嫂”的,叫得我隻能茫然應著。
  可此刻,她身上裹著的雪色狐裘,映著她的麵色更加蒼白,也襯得她比以前消瘦了許多。在向燕紅提出來要見羅弘才的時候,她的十指緊攥著狐裘的側擺,攥得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燕紅按我的囑咐恭敬地對答,也適時地露出一絲恐懼和害怕的神色。
  羅婉更加不安了。羅弘才生死不明,她帶來的人馬又被黎朔攔在城外,隻帶十餘名隨從入洛郡,她現在依仗的,不過是她江二公子夫人的身份,畢竟衛家軍當下是絕不會與永嘉軍翻臉的。
  她將過往的銳氣悉數收斂,甚至露出幾分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委頓與瑟縮,再不見昔日的未語先笑、飛花璨齒。
  是她變了,還是我變了?
  當我站在窗前,看著羅婉在燕紅的帶領下腳步虛浮地遠去,我的右手,默默地撫住心口,默默地說:
  窈娘,我為你洗冤、報仇。
  羅弘才被安置在城外的莊園。
  在將他移到莊園前,我將他在牢中關了半個月,與他一起“關”著的,是一位重金請來的江湖口技藝人劉如簧。
  劉如簧其人,顧名思義,巧舌如簧,多年浸淫於口技,他可以將嬰兒的啼哭聲、病人的喘氣聲、柴火劇烈燃燒的劈啪聲,學得以假亂真。
  當他能將羅弘才的口音學得惟妙惟肖時,我命人在羅弘才的飯菜中連續下了半個月的藥。
  這種藥,並不會傷害羅弘才,卻可以讓他陷入長久的昏迷之中,使他看上去象一個奄奄一息、間或垂死喘息的病人,一般的大夫,單憑摸脈,很難覺察出他是中藥昏迷。
  燕紅會帶羅婉在城裏城外轉上幾個大圈,在天將黑未黑前,才將饑腸轆轆的她帶入莊園。
  我趕在她之前,進了莊園。
  民間有傳言,乾坤交泰、晝夜交替之時,有約一炷香的盲時。在盲時,鬼魂都會出來遊蕩,特別是含冤而死、不得投胎的遊魂。
  羅弘才被安置在莊園中最西北的角落,按五行八卦之說,此方位陰氣最盛,莊園的布置也依據五行八卦安排,由莊門至此角樓,需經過狹窄的夾道、九曲的湖上回橋,還有一處土丘,長滿了高大的樹木。
  燕紅隻允羅婉一人入府,理由自然是:羅大總管被漫天王殘部所傷,衛家軍本著合作之義將他運回洛郡養傷,不料他被邪魅壓身,致發邪病,在高僧的指點下,才搬到此園。為避邪魅,青瑤夫人及少將軍都已搬到城外文昌山上的文昌寺居住,一般人等,根本不能接近此莊園。
  燕紅還會對羅婉說明,青瑤夫人臨走時囑咐過,衛家軍永嘉軍親如一家,江二夫人如來探望羅大總管,其父女連心,應允其入園探望。但文昌寺的高僧曾嚴辭警告,隻有這莊園的風水才能鎮住羅大總管身上的邪魅,江二夫人絕不能擅自將羅大總管搬離莊園,否則便會累及旁人。
  燕紅打開莊園大門,便會帶著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
  羅婉會在雲繡的帶領下,踏進正一分分陷入沉蒙黑暗中的莊園。
  時值寒冬,狹窄的夾道中,陰風陣陣,如鬼魅般呼嘯,而這風聲中,會夾雜著幾聲嬰兒的啼哭,雲繡手中的燈籠也會適時掉落。
  我靜靜地站在角樓的二樓,捕捉著每一絲聲響。
  寒風中,羅婉的驚叫聲隱隱傳來。
  我慢悠悠走到窗前,自這處望出去,正好將一湖冷波、九曲回橋收入眼中。
  遙遙望去,羅婉跟在雲繡身後,腳步有些踉蹌。顯然,夾道裏突滅的燈籠、寒風中隱隱約約的嬰兒啼哭,已讓她心神大亂。
  此時,她應已餓得疲軟無力,而她流產不久、元氣未複,這個時辰,也是她心神最弱的時候。
  劉如簧的技藝實在讓人歎為觀止,比三叔公要強上百倍。當躲在九曲橋下的他發出聲嘶力竭的嬰兒啼哭,我甚至有刹那的恍惚,真的以為在那湖冷波下,有一個嬰兒在淒厲的啼哭。
  昏黃的燈光裏,羅婉在驚叫。她白色的身影,在九曲橋上,象一片白羽在寒風中瑟瑟飄折,又象一隻受驚的白鷺,在慌不擇路地奔逃。
  雲繡將她扶住,將她扶到橋欄邊,她伏在橋欄上,大口喘氣。
  片刻後,她發出更尖銳驚恐的叫聲,她指著湖麵,拚命搖頭,又揪住雲繡的衣襟,拚命地搖晃。
  雲繡隻會有一種回答:沒看見什麽啊,二夫人,您是不是看錯了?
  這時,潛在水中的劉明,在托著一張紙,讓它在湖水中若隱若現。那張紙上,畫的是一個血紅色的死嬰,沒有手臂,卻長著三隻腳,有著如葫蘆般扭曲的頭顱和如柴枝般枯瘦的身軀。
  羅婉的身子僵硬了許久,還是搶過雲繡手中的燈籠,一步步走到橋欄邊,再度望向湖水。
  看著羅婉聲嘶力竭地尖叫,倉惶而逃,逃過九曲橋,奔入角樓前那陰森黑暗的小樹林,我默默地離開了窗戶邊。
  她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堅強。
  樹林中明明滅滅的磷火,柴火劇烈燃燒的劈啪聲,年輕女子被燒時痛苦掙紮的聲音,讓她徹底崩潰。
  當她在雲繡的攙扶下,無力地進入角樓,看到眼窩深陷、僅有一縷氣息的羅弘才,她撲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這一刻,她就象被無情的秋雨橫掃在地的鳳仙花,昔日嬌豔的花瓣,隻餘一絲殘紅,在泥濘中苦苦掙紮。
  我在屏風後靜默地看著,人的思緒真是一件很奇怪的東西,我這時,竟忽然想起了遙遠的童年。
  娘手把手教我刺繡,當她在繡布上描下荊棘花的樣子,我指著窗外的鳳仙花,撒嬌道:“娘,鳳仙花漂亮多了,我要繡鳳仙花。”
  娘低頭畫著荊刺花,淡淡道:“三天。三天之後,你如果還要繡鳳仙花,娘就教你繡。”
  當夜,入秋的第一場寒雨,將牆邊的那一帶鳳仙花,打得隻餘一地殘紅。
  而遠處山巒間的荊棘花,卻迎著秋風,越開越燦爛。
  羅婉哭了一陣,便欲扶起羅弘才,守在床邊的兩名小沙彌上去將她攔住,其中一人喏禮道:“這位夫人,寒山大師有吩咐,羅施主被邪魅壓身,千萬不能移動,否則便會移禍萬千生靈。”
  羅婉猛地將沙彌推開,怒道:“我不管,我隻要帶我爹走!”
  可她的力氣,哪拖得動羅弘才,剛將他拖下床,便跌坐在地,就在她坐在地上的那一瞬間,劉如簧再度在窗外發出一聲嬰兒的啼哭。
  羅婉顯然心神劇震,麵上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雲繡適時地過去,扶起她,溫言相勸:“二夫人,今天已經太晚了,要帶羅總管走,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寒山大師來了再說。現在陰氣太重,實在不宜搬動。”
  羅婉急促地喘息,最終無力地點頭。
  雲繡揮手,小沙彌迅速將羅弘才搬回床上,並移過來貼滿符咒的屏風,將床朦朦朧朧地攔住。
  我沒有繼續看下去,悄悄地離開了角樓。
  一切都已安排好。
  雲繡會奉上飯菜,飯菜中下了讓人手腳發軟的藥,當羅婉吃下後,她隻能呆坐在屏風外的椅子裏,呆呆地看著“羅弘才”的影子投在屏風上,他似在揮舞著雙手,劇烈喘息,然後,不停嘶吼著:報應!都是報應啊!
  “羅弘才”驚呼聲稍歇時,羅婉會聽到聲響,當她轉動僵硬的脖子,便會看到窗戶上,有一個吊死鬼的影子約約綽綽地晃動,那吊死鬼的身形,很象當年的表哥。
  當她顫抖著喚人,兩個小沙彌和雲繡都會很明確地回答她:夫人,您眼花了。
  天亮了。
  冬日的薄霧在樹林裏卷成一縷縷,漸漸寒了我的鬢發,我的十指。
  看著羅婉惶恐不安地奔出莊園,大聲呼喚她的隨從進園搬羅弘才出來,我向身邊的寒山大師平靜地施禮:“大師,一切有勞您了。”
  寒山微笑以佛禮相還:“阿彌陀佛!夫人應允免去洛郡百姓三年稅糧,貧僧自當盡力。”
  “大師太客氣。”我合什道,“上將軍也早有此意,隻是因為以前衛家軍根基不穩,又連年打仗,這才一直擱著。眼下衛家軍開疆拓土,洛郡作為我們立本之地,自當早蒙惠澤。”
  “不管怎樣,貧僧都要代洛郡百姓謝過夫人的恩德。”
  寒山向我報以微笑,再望向遠處的羅婉,歎道:“貧僧總得讓這位施主親自了悟,才能化了她當年造下的冤孽。”
  “是。”我低低道:“我那姐姐死得太冤,若不還她清白,我真怕她不得往生。”
  洛郡城外西南方向二十餘裏處,是文昌山,山上的文昌寺,因為有名僧寒山大師主持,香火曆來比較旺盛。
  自寒山寺西側的小道向上約一裏路,有一處藏經閣。
  寒山寺的經書為何不藏在寺內,而要在此處另辟一藏經閣,曆來有不同的說法。但此處森幽林靜,倒極適合僧侶靜養參禪。
  我帶著早早在藏經閣住了五日,第五日清晨,雲繡敲開了藏經閣的門。
  她的麵上,有著欣悅的微笑。
  “夫人,成了。”
  羅婉的隨從雖然隻吃他們帶來的幹糧,水卻是從莊子邊那口井中取的。他們一個個腹中絞痛、神智不清,又怎能搬動羅弘才。
  寒山大師適時出現,指出是因為羅婉將羅弘才拖下床,才累及他人。羅婉半信半疑,可到了晚上,當那些“幻覺”再度出現,她隻會更加恐懼與驚疑。
  如此數日,她的精神已處於全麵崩潰的邊緣。
  聽說她跪在寒山大師麵前,苦苦哀求,求他驅除羅弘才身上的邪魅。
  寒山在數度“猶豫”後,才告訴她,文昌山有處山崖,崖的東側有塊麵壁石,石上刻有佛像。洛郡一地,凡有造下冤孽者,被孽鬼糾纏,隻要在月半之日,三步一叩,拜上懸崖,對著麵壁石,說出所犯罪孽,求得冤魂的諒解,便可消除一切災難。
  羅婉向附近之人打聽,得到的,自然是和寒山一樣的說法。
  很少有人知道,麵壁石後,有一處數百年前由高僧辟出的石室,乃文昌寺主持靜坐參禪的密室。
  衛家軍執管洛郡後,寒山數度邀我和狐狸去文昌寺,為本地百姓祈福,他似是極欣賞狐狸,二人參禪時,總是會心一笑。
  今天是月半,寒山會邀請數位洛郡的士紳名流到麵壁石後的石室,參習“啞禪”。
  所謂“啞禪”,便是參禪時,誰都不能發出一絲聲響,隻能靜坐,默默地領悟佛理。傳說古有高僧,參習“啞禪”數日,忽然大徹大悟,登仙而去。
  這幾位名流士紳之中,有一位姓費,他的連襟,叫江勝,在永嘉府江氏宗祠中掌管祭祀之物,是再古板魯直不過的一個人,在江氏一族的威信也極高。
  江勝前幾日便到了洛郡費府做客,而今日,他會應其連襟之邀,在石室中參習“啞禪”。
  這日風大,吹動滿山鬆濤。
  我靜靜站在藏經閣前的石橋邊,靜靜地看著山腳。
  我在等,等著羅婉三步一叩地上山,等著她向佛祖,親口說出她的罪孽。

  我與你的情分
  山間有薄薄的寒霧在移動,逐漸將山腳湮沒,我長久地站著,仍不見羅婉上山。
  身後有唦唦的聲音,回頭一看,是藏經閣的寒鬆大師在掃閣前的薄雪。
  他握著一把很大的笤帚,每次大力掃出,薄雪便堆成一團,雪也不再如鋪在地麵時那麽潔白,而帶上了泥灰色。
  我低頭看了頃刻,輕聲道:“可惜髒了。”
  寒鬆並不抬頭,略顯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看透世事的蒼涼,“雪還是雪,哪裏髒了?”
  “雪還是雪?”我疑道。  寒鬆直起腰,平靜地望著我,道:“這雪融了化成水,水來年再落為雪,複為一片潔白。所以,雪還是雪,哪裏髒了?”
  雪還是雪,哪裏髒了?
  寒鬆將目光投向前方,道:“夫人,請問您,現在看到的是什麽?”
  “寒風蕭瑟,皚皚白雪。”
  他微微一笑,道:“若是冬去春來,夫人看到的是什麽?”
  “春光無限,芳菲正茂。”
  “夏天呢?”
  “驕陽似火,禾苗遍野。”
  “秋天呢?”
  “湖光秋色、層林盡染。”
  寒鬆緩緩搖了搖頭。我合什道:“請大師指點。”
  寒鬆唱了聲佛,淡然道:“夫人眼中看到的,是春夏秋冬。而貧僧眼中看到的,隻有這山、原野與寺院。”
  說罷,他不再看我,繼續專心地掃著殘雪。
  我站在石橋邊,反複咀嚼著寒鬆這話,正茫然時,山路上急奔來一個紅色的身影。我初始以為那是羅婉,踏出兩步,卻看清是燕紅。,
  我心中閃過一絲不安的感覺,卻仍平靜地站著,看著燕紅繞過主殿,奔來藏經閣。
  “夫人---”她欲言又止。
  “說吧。”
  她微垂了頭,低聲道:“夫人,上將軍昨晚回來了。”
  狐狸回來了?
  我忙問道:“上將軍可好?”
  “很好,可是---”燕紅囁嚅起來。
  我壓下淡淡的欣喜,道:“怎麽成了親,你反倒不會說話了?”
  燕紅抬起頭,望著我,道:“上將軍聽說夫人住在山上,就命我們不要來稟報,說要給夫人一個驚喜,親自來接您回城。可是今天早上,上將軍他,他將羅弘才的違規詞語給解了,然後親自將羅氏父女送出洛郡---”
  “駕!”
  我運力揮下鞭子,駿馬踏出的泥土濺上我的靴子,如同那一年,鋪天蓋地向我潑來的髒水。
  寒風過耳,宛如利刃,心頭的憤懣壓下了又湧上。
  我不過想將這汙漬抹去,想為過去的沈窈娘做一個了斷,為何都無法成全?
  待我從文昌山腳急馳至洛郡城東的七星山,已是正午時分,遠遠見數百人馬,正不急不緩地往回走。
  當先一人,未著盔甲,未披鶴氅,隻一襲普通的藍衫。他端坐在馬上,容顏似比兩個月前 更顯清俊,但又似乎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氣風發。
  他漸行漸近,目光落在我身上,隻愣了一瞬,便輕喝一聲,驅馬到我馬前。他雙目神采飛揚,唇角微微上翹,含笑看著我,好一陣後才笑道:“大嫂---”
  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過了片刻,又輕輕地喚了聲:“青瑤。”
  我讓自己的呼吸逐漸平靜,默默地看著他,等他給我一個解釋。
  他的笑容慢慢顯得有點僵硬,寒風自我與他之間呼嘯而過,如同過往的歲月,不曾停止,不曾留步,一直呼嘯著向前走。
  馬蹄聲打破了我與他之間的沉默,我掃了一眼馳近的上將軍親衛營,微微欠身,淡淡道:“上將軍辛苦了。”
  狐狸的雙唇微微動了一下,正要說話,五叔打馬而來,大聲道:“上將軍!得再撥給我一些糧草才行,不夠---”
  話至此,他才發現我也在,便在馬上欠身為禮,道:“夫人。”
  我回禮道:“左將軍辛苦了。”
  五叔嗬嗬笑了笑,乾泰營、震雷營與巽風營三營將領也策馬而來,我便拉馬退開一些,默默地看著他們向狐狸稟報軍情。
  狐狸看了我一眼,微一蹙眉,再從容地抬起右手,止住他們的話語,微笑道:“這裏風大,夫人經不得吹,咱們還是回城再商議,也好請夫人拿拿主意。”
  眾將領這才發現我也在一側,忙哄哄地過來向我行禮,我隻微微點頭,道聲各位將軍都辛苦了,再抬頭,與狐狸四目交觸,我默默地將目光移開。
  回到洛郡,來稟報軍政事務的人越來越多。
  雖然這兩個月,狐狸屢有戰報傳來,將前線戰事一一細述,但此刻,我坐在一邊,聽各將領稟報軍情,還是覺得形勢遠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
  等文吏們也一個個進來,我更覺紛繁萬端。
  經過此番橫掃漫天王,衛家軍的疆土已擴至燕嶺之南、離河以東,與飛龍軍、永嘉軍三分熹河以北,轄十五府六十二縣,人口上千萬。
  軍情、糧草調度、戰後各地治安的穩定、官製、賦稅、兵製、幣製、法製、官吏的選任,大至一城郡守,小至某縣的檢判,都需狐狸與幕僚商榷選定。
  千頭萬緒,狐狸一一解決,可事情實在太多,直忙到黃昏時分,廳內諸人,才漸漸退去。
  我默默地坐於一旁,看著狐狸在一份份軍政之令上蓋下上將軍印,看著將領官吏們領令而去。
  早早的少將軍印,始終在我袖中,沒有拿出來,也沒人需要將它拿出來。
  自始至終,所有人都有意或無意地“遺忘”了它,包括狐狸。
  待最後一人退出,狐狸長籲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右手手指不停揉捏著太陽穴。
  我便將要問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恰好炭盆上架著的水壺突突地往外冒熱氣,我提下來,倒了杯熱茶,送到狐狸麵前。
  狐狸接過,卻隻放在手心中摩挲,似是歎了口氣,再看著我微笑:“謝謝。”
  我正想著如何開口,瑤瑤摟著早早進來,兩個人一邊一個,撲上狐狸的身子。狐狸大笑,將早早舉起騎在肩頭,早早近段對於騎“竹馬”頗為癡迷,便揮舞著手,“駕駕”地叫喚起來。
  狐狸拎住早早的小棉襖,將他拎下來,橫提在半空,笑眯眯道:“小子,你膽子不小啊,敢不敢去騎真的馬?”
  早早頓時興奮得大叫,我見他的樣子,不忍令他失望,索性向狐狸道:“你們去騎馬,我下廚做幾個菜,給你接風洗塵。”
  三人大喜,歡呼著出門而去。
  晚飯剛做好,狐狸和瑤瑤便笑著進來。我往桌上擺菜,疑道:“早早呢?”
  瑤瑤悶著頭笑,指了指門外。早早正在門口探頭探腦,我一把將他拎進來,他卻躲在我的腿後,抱著我的雙腿,探出頭看了看狐狸,又馬上縮了回去。
  狐狸一邊洗手,一邊笑罵:“怎麽,闖了禍就不敢和我一起吃飯了?”
  瑤瑤笑得前仰後合,我低頭抱起早早,柔聲問:“怎麽了?闖什麽禍了?”
  早早的眼睛瞬間就紅了,趴在我肩頭,咬著手指,吭都不吭一聲。:
  “叔叔帶我們去校場騎馬,命人牽來了十多匹馬,我正在選呢,早早倒好,趁我們不備,不知從哪拿來一個火把,去燒馬尾巴。結果,校場那個熱鬧啊,叔叔為了製伏受驚的馬,還被馬蹄子踢了一腳,正踢在胳膊上---”
  我忙將早早放下,過去捋起狐狸的衣袖,道:“傷得重不重?”
  狐狸愣了刹那,急速將手臂抽回,衣袖落下,遮住他手臂上密布的傷痕。
  但我已看得清楚,除了被馬蹄踢青的那處外,其餘的傷痕,隱隱約約,都是舊傷。
  我正怔然,狐狸已若無其事地走到桌邊,端坐在椅中,肅了麵容,向早早道:“你今天闖了禍,罰你多吃一碗,而且不許挑食,每樣菜都得吃。”
  早早黑溜溜的眼睛中含了淚水,卻不敢吱聲,老老實實爬到椅子中坐好。
  看著早早不用我和雲繡哄,乖乖的幾大碗飯落肚,我忽然心頭一酸,原來,有些東西,我真的永遠無法給他。
  可現在,狐狸給予他的這些,又能保持多久呢?
  命運之手巨大而不可扭轉,當在王權霸業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命運將他和他推到對立的兩麵,現在的這一幕,隻能成為回憶中僅有的溫馨嗎?
  將熟睡了的瑤瑤和早早抱回房間,我找出藥膏,重新敲開了狐狸的房門。
  他顯然已準備上床歇息,外袍微微解開,露出脖子下兩三寸處的肌膚,竟也有一道若隱若現的傷痕。
  我忽有一種陌生的感覺,眼前的人似乎認識了許久,但又似乎,從來不曾了解過他。3,P(N"`-HF;XD:J
  我將藥膏遞給他,他卻不接,似想了一會,笑了笑,坐到椅中,捋起了衣袖。
  我猶豫了片刻,走到他麵前,微俯著身子,在他手臂被馬蹄踢青處細細地塗上藥膏,輕聲道:“以後,早早再闖禍,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別太慣著他。”
  半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又道:“老七呢?怎麽沒有一起回來?”
  等了半天不見回答,我一側頭,這才發覺他的麵容近在咫尺,他眼中有著不同平日的熱度,怔怔地盯著我,他漸漸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
  我心頭一驚,急忙鬆了手,道:“你早點歇著。”轉身便往外走。
  還未等我走到門口,衣袂聲響,他已趕上來,拉住我的手臂,喚道:“青瑤---”
  我停住腳步,他仍拉著我的手臂,輕聲道:“這麽久沒見麵,咱們說說話。”
  我想了片刻,轉過身,直視著他,緩緩問道:“好,那我問你,為什麽放羅家父女回去?”
  他愣住,再過一陣才慢慢地鬆開了手,神情也逐漸恢複正常,淡淡道:“衛家軍和永嘉軍有兄弟之誼,羅婉畢竟是江兄的妻子,咱們不能壞了兄弟之義。你放心,我讓人裝成神巫,解了羅弘才身上的違規詞語,羅氏父女隻當是真的中了邪魅,千恩萬謝,才離去的。”
  我盯著他,平靜道:“我想聽你真正的理由。”
  他在我的注視下微微移開目光,半晌,才道:“大嫂的計策好是好,可以讓羅婉身敗名裂。可從咱們衛家軍的長遠利益來說,羅氏父女得留著。羅弘才被江家利用過了就甩,他此番兵敗,也是因為先中了江大公子的暗算,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手上畢竟還有些人馬。唯有留著他,咱們將來才好坐觀江家內鬥,收漁人之利。”
  我笑了笑,低聲道:“你謀劃得可真長遠,隻是不知你有沒有想過更長遠的?”
  “更長遠的?”他眉頭微蹙。
  我從袖中取出早早的少將軍印,凝望著他,輕聲道:“這個,你現在不需要了吧?”
  他看了看少將軍印,麵色漸漸沉下來,冷聲道:“大嫂這是什麽意思?”
  我忽有一種疲倦無力的感覺,低低道:“沒什麽意思,隻是覺得,你現在真的不再需要這個了。我隻希望,你能念著昔日的情分,善待雞公寨的老弟兄們,能夠給我和早早一條活路---”
  狐狸麵色愈來愈冷,我話未說完,他猛然抓上我的手腕,將我往他胸前一拉,雙眸中閃著怒火,逼近我耳邊,冷聲道:“你--想--走?!”
  灼熱的呼吸加上年輕男子的氣息,這般盛烈,我慌得竭力掙脫他的手,可那手象鐵鉗一般,反讓兩人越貼越近。
  他一字一句地在我耳邊問:“你讓羅婉身敗名裂,鏟除羅弘才,是想光明正大地回到他江文略的身邊,重新做你的江二夫人,是不是?!”
  他的聲音微顫,象是壓抑了太久的東西要噴湧而出,他的手滾燙如火,而他的身軀,也變得有些異樣。
  我隻得盡力向後仰,避開他的麵容,平靜道:“六叔,我早對你說過,我不會置衛家軍的名聲於不顧,我也沒有可能再回江家!我隻是為了替自己討一個公道,還沈窈娘一份清白,你為什麽就不相信我?” j
  他抬眸望向我,目光在我麵上凝結,良久,他才似平靜了一些,慢慢鬆了手,輕聲疑道:“你—真的不會回江家?”
  我也凝望著他,坦然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會再回到江家。你很好,衛家軍有今天,全是因為有你,我和早早不過是掛名而已。以後,衛家軍交給你,我也放心。我想著替自己洗清冤屈後,就再無牽掛,可以帶著早早離開。我隻希望,你能念著昔日的情分,善待雞公寨的老弟兄們---”
  “情分?”他冷笑一聲。
  許久,他看著我,眸色漸深,緩緩道:“你要走,要離開衛家軍,可還念著昔日情分,要我善待雞公寨的老弟兄們。可是---”
  他聲音漸漸低沉,唇邊的冷笑還在,卻似帶上了一絲自嘲。
  “青瑤,你---有沒有那麽一絲一毫,念過我與你的情分?”
  我與你的情分?
  他的話語中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又象在釋放某種克製的情緒,讓我暗自心驚,一時竟不敢輕易回答。
  我沉默著。
  他望著我,唇邊的冷笑逐漸消失不見,眼神中卻浸出幾分溫柔來。
  他極輕地向前走了一小步,年輕男子的氣息,象拂過原野的春風,溫熱得讓我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身子。
  “青瑤。”他凝望著我,低聲地說,“為什麽要走呢?這裏就是你和早早的家---”
  他的聲音溫軟。
  象春波裏的水草,在伸出柔軟的青葉,觸摸著什麽、試探著什麽,含著抑製不住的濃烈渴望,卻又小心謹慎。
  “這麽些年,這麽多艱苦,我們都一起熬過來了。現在為什麽要走呢?青瑤,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以後,我們可以繼續一起走下去,可以---”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炙熱,仿佛隻要輕輕地一碰,就會象上元節的煙火一般,在空中呯地絢麗綻開。我本能地低下頭,不敢與這份目光相觸。
  夜是如此的寂靜,讓我可以清晰地聽見他壓抑的呼吸。
  燭光將我和他的身影投在青石地磚上,我微低著頭,從身影中依稀可以看出,他正緩慢地抬起右手,似乎要溫柔地撫上我的臉。
  我心中一跳,急促地開口:“是,我記得---”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暗中舒了口氣,有些話,我希望他永遠不要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我抬頭看著他,真誠地說:
  “六叔,我記得的。當初,若不是山寨的弟兄們收留我,我們母子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你更是數次奮不顧身,舍命保護我和早早。這些年幸虧有你的支持和回護,我們母子才能活得這麽好。你和弟兄們的這些情分,我時時刻刻都銘記在心裏,一時都不會忘記。”
  他的唇微微動了動,卻沒說什麽。
  我將手中的少將軍印放在一邊的案幾上,輕聲道:“正因為記得我們之間的情分,所以,我覺得現在是該將這個少將軍印還給你的時候了。”
  他目光一滯,張嘴要說什麽,我忙擺手打斷:“六叔,你聽我說。我本來隻是個無家可歸的女子,也沒啥見識和本領。全仗弟兄們的抬愛和你的支持,我才能忝居青瑤夫人之名。可我心裏明白,衛家軍之所以有今日,全是你的功勞。正是在你的帶領下,衛家軍才有現在的規模和實力。但衛家軍要走得更遠,這卻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六叔文韜武略,有蓋世大才,你才能充當衛家軍真正的領頭人,所以我有心讓賢。隻有我和早早離開了,你才能名正言順地執掌衛家軍,六叔,你和弟兄們對我有大恩,我沈青瑤無以為報,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這句話說完,室 內便陷入長久的寂靜,隻有燭花,偶爾輕爆。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也靜靜地望著我。
  他眸中似乎閃過一抹痛色,繼而露出些尷尬的苦笑,用極輕的聲音道:“青瑤,你---”
  後麵的話,他吞了回去,眸子裏的炙熱在逐漸變淡。
  我暗暗鬆了口氣。
  不管怎樣,他現在想的,卻是現在的我,不敢,也不想要的。
  他停頓了一陣,苦笑一聲,緩緩道:“青瑤,你這樣,是要將我陷於不仁不義的境地嗎?”
  “六叔何出此言?”我低聲道。
  “你是衛家軍的當家大嫂,弟兄們一直敬你信你。杜鳳不才,幸得大嫂信任,才會將許多事情交給我處理。可就因為這樣,軍中已有人對我心生不滿,說我獨攬大權、越位逆上。你若就這麽走了,別人會怎麽看我?豈不是更會讓人將我說成是‘謀權篡位’之人?”他眉頭微蹙,眸中的炙熱,悄然褪盡。
  我默然不語,因為這樣的流言,我也隱約聽說過。
  他拿起案幾上的少將軍印,低歎一聲,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再輕輕地,將印章放在我的手心。
  “青瑤,現在局勢未明,正是需要穩定人心的時候,你就是衛家軍的一麵大旗。你若走了,別人定會說是我逼走了你和早早,這讓我情何以堪?況且,衛家軍樹敵良多,你走到哪裏,隻怕都不安全。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早早考慮。”
  我默然半響,隻得點頭,輕聲道:“是我欠考慮了。”
  “青瑤。”他柔聲道:“別再想走的事情,留下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時機成熟了,我一定幫你向羅婉討一個公道。”
  他看著我,目光又逐漸熱烈起來,我怕他會再說出什麽我應付不了的話,便連忙道:“好,我不走了。那六叔你早些歇著。”說罷,急急轉身,拉開房門。
  他沒有阻攔我,撲麵而來的夜風讓我長長地鬆了口氣。
  但我似乎聽見,他在門後,極輕地歎息。
  這夜,似有笛音幽幽響起,可當我傾耳細聽,卻又似乎隻有靜寂的風,在拂過庭院。
  我擁被而坐,思緒如麻。
  還沒等我想好萬全之策,第二日一早,一匹快馬奔進了洛郡,也帶來了驚天動地的消息。
  熹河之南,我的故土上,陳和尚終於徹底擊敗了竇光明,於正月初八,正式封王,定國號為鄭。
  稱王的第一天,陳和尚便命其左相趙之初起草了一份華麗的詔書,發往熹河以北的衛家軍、永嘉軍及飛龍軍,命三部在三個月內投誠,歸順鄭國。
  否則便要以三十萬大軍,越河北上,橫掃千裏!
  詔書發出的同時,陳和尚的左右驃騎大將軍,也各率八萬人馬,兵分兩路,屯於熹河南岸。
  千餘艘戰船,載滿了士兵與戰馬,隻待陳和尚一聲令下,便要攻過熹河,鐵蹄踏上熹北平原的那日,便將血流千裏、屍橫遍野。
  不久,永嘉軍那邊,也傳來了江太公稱王的消息。
  永王,定都永嘉,年號太和。永嘉軍將領,悉數封官進爵。
  也是,既然決定與陳和尚爭鼎天下,總得給點甜頭,才能讓萬千將士戮力效命。“廣積糧,緩稱王”的階段已經過去,現在的江太公,疆土日益擴張,野心也日益膨脹。
  隻有自己也稱王,才能在氣勢和名份上,與陳和尚分庭抗禮。
  不過江太公雖然野心勃勃,到底頭腦還沒糊塗,他知道單憑永嘉軍,無法抵住陳和尚的大軍,於是,一紙請求合作的信函,送來了洛郡。
  緊接著,龍城那邊,也傳來了藺不屈稱王的消息,益王,定都龍城,年號延勝。益王的合作文書,也送到了洛郡。
  隻剩下衛家軍,還沒有稱王拜相。
  狐狸房中的燈,整夜亮著。
  各地官員、各營將領的折子如雪片般遞上,狐狸卻將這些折子都壓了下來,我自然沒能看到,在那些折子上,究竟寫了些什麽。
  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麽,可他短暫沉默所引發的後果,卻是軍中老將領與後進將領之間的紛爭。
  狐狸獨掌大權以來,破格提拔了大批有才能的年輕將領和官吏。雞公寨的那幫老弟兄,除少數確有才能外,其餘的人,都沒讀過什麽書,也沒有什麽領兵打仗的本事,他們在衛家軍中的地位,正慢慢受到後進將領們的威脅。
  當這些後進將領們,或明或暗地發出擁立狐狸的聲音的時候,一部分老弟兄,便多次秘密求見我。
  我卻不希望自己和早早被這股力量挾著走上一條與狐狸決裂的危險道路,更不想因為這樣,而讓這些人在將來遭到無情的清洗。我隻得閉門不見,並命令黎朔,將這些人暗中監控起來,以免他們做出過激之事。
  我隻希望,能保住他們的性命,並最終能保著他們全身而退。
  既然無法脫身,又不能同室操戈,我隻能這樣做,來向狐狸表明自己的態度。對於衛家軍來說,當務之急,是讓各方都先緩和下來,並同心協力,一致抗敵。
  狐狸沒有再提起那晚的話題,卻對我和早早越發的體貼入微。
  他每日清晨,仍來看我和瑤瑤練功,然後陪我們一起吃早飯。吃過早飯,他就會抱著早早去政事堂。
  據說眾人稟報軍政事務的時候,狐狸不是握著早早的小手教他寫字,就是笑眯眯地看著早早在房裏爬上爬下。
  然後淡淡地說一句:“知道了。”
  各地的奇珍異寶,他也源源不斷地往我房中送。鄧婆婆看得瞠目結舌,不停地念佛,有一天還悄悄地問我:“夫人,要是咱們早早真的有一天當了皇帝,那宮中得裝多少寶貝啊?”
  二月十五,是洛郡傳統的桃花節,我與狐狸,一邊一個,牽著早早的手,出現在士紳們舉辦的桃花宴上。
  桃李芳霏,滿城飄香,他看著我和早早,始終是溫柔的笑。
  上將軍與青瑤夫人因為封王而不和的謠言,漸漸平息下去。
  卻又有另一種流言,在悄悄滋生。
  這夜,燕紅來稟,青瑤軍的一些少年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我忙叫上屈大叔,匆匆趕到軍營,直忙到亥時,才將病了的少年一一安頓好。
  往回走的時候,卻忽然下起了大雨。眾人都沒有帶雨蓑,眼見雨越下越大,我們隻得下馬,進了街邊的倚桐館,暫時避雨。
  小二見我們進來,忙過來,正要向我行禮,我輕聲道:“我們坐一坐就走,你忙你的吧。”
  此時雖已夜深,倚桐館的二樓,卻仍有幾桌人在喝酒笑鬧,從他們的笑鬧聲來看,應已喝得醺醺然了。
  小二為我倒了一杯清茶,我剛喝一口,二樓便傳來一陣哄然大笑,還夾雜著女子嗔罵的尖叫聲。
  “蘇校尉也真是,你們男人爭來爭去,關我們女人什麽事?幹嘛要掐我?”女子的聲音似嗔似嬌。
  我眉頭微皺,早聽說軍中有將士喜歡在夜間到酒館召妓作樂,沒想到大戰在即,他們仍不知收斂。
  年輕人在大笑,“月娥妹妹,你這就不知道了。咱們今天爭論的,還真關你們女人的事。”
  他笑得狎褻起來,“上將軍和青瑤夫人,你說,這一對妙不妙?是不是關你們女人的事呢?”
  燕紅麵色一變,便欲拍桌而起,我忙將她按住,搖了搖頭。
  女子在尖叫著拍開年輕人的手,旁邊又有人哄笑,“就是,名份上雖然是少將軍為主,可現在的江山,全是上將軍帶著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憑什麽要讓給一個毛孩子。依我說,上將軍幹脆娶了青瑤夫人,就什麽紛爭都沒有了。”
  “對!大家爭來爭去,反倒傷了和氣。青瑤夫人若是肯下嫁上將軍,上將軍和少將軍變成一家人,雙方都不用再爭,多好。”
  “是啊,雖說是叔嫂,可自古以來,叔嫂成婚的多了去了,陳國的太祖皇帝,不也納了自己的弟媳嗎?史書上還得稱他一聲‘千古明君’。”
  一陣附和聲後,有人在吃吃地笑:“還別說,咱們上將軍和夫人還挺配的,那天你們是沒見到,桃花宴上,郎才女貌,不知羨煞多少人。他們又有這麽多年同生共死的情分,若能成為一家人,上將軍順理成章地封王,少將軍為王子,那些老家夥也沒什麽屁可放,這不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嗎?”
  “就是!依我看,這二人隻是暫時拉不下麵子,若是咱們去推一把,這好事嘛,想來就快 了!”
  有人更興奮起來,“上將軍封了王,咱們是不是都可以連升幾級啊?”
  雨小了一些,我也不想再聽下去,與燕紅匆匆出了倚桐館。
  剛進府門,我解下被雨淋濕了的披風,肩頭一暖,一件幹淨的披風籠上我的雙肩。
  抬頭,狐狸在望著我,微微地笑:“聽說你去了軍營,見下了大雨,正要去接你。”
  我默默地係好披風,他又柔聲道:“讓他們煮了薑湯,你喝點再睡,別著了涼。”
  “早早呢?”我問道。
  “在我房裏睡著了,就讓他和我一起睡吧,你和雲繡也輕鬆一下。”
  把我送回房,他才微笑著離去。
  喝完薑湯,我坐在窗下,默默不語。
  燕紅欲言又止,我命雲繡等人退下,拉過燕紅的手,輕聲問:“他們說的那些話,你早就知道了?”
  “是。”燕紅歎了聲,道:“夫人,軍中議論的人越來越多。看上將軍對您這般好,您若真的和他成了一家人,倒是皆大歡喜。不過---”
  我安靜地等她說下去。
  “夫人,我總有點替您擔心,怕---”
  “怕什麽?”
  燕紅似是鼓起勇氣,才說了出來,“夫人,我總覺得,眼下的局勢,又加上這樣的話,似是有人在故意為之。上將軍他對您的心意,隻怕不單純。他是不是為了封王奪權,才對您---”
  我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大雨,黑沉沉的雨幕,將我的思緒拉回了初上雞公山的時候,一幕幕的往事,在雨絲中隱約閃現。
  還有,那一夜,他的眼神,他話語中那令人窒息的溫柔。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輕聲道:“我相信他,他還不是這樣的人。”
  至少,不完全是。

  望斷來時路
  狐狸的眼神越發溫柔,象春風裏輕舞的柳枝。每日黃昏,他到青瑤軍軍營來接我,玉樹臨風的他,就那麽看著我,唇角的微笑,不知融化了多少青瑤軍少女的心。
  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什麽。
  我也在平靜地等待,等著四月二十日的到來。
  終於等到這日,我很早便起來,換了一身素淨的衣裳,抱上仍在熟睡中的早早,帶著燕紅等人,也不遮掩行蹤,上馬直奔雞公山。
  雞公山仍是昔日的模樣,隻是寨子已殘破了許多。我帶著早早在豹子頭的墳前久久叩頭。
  豹子頭,你當日救我一命,且為我們母子拚出一條生路,今天是你的祭日,我們來祭奠你,真誠地謝過你。
  沈青瑤更不會忘記,你當日慷慨赴死,為的是讓全寨弟兄能活下去。
  不管時局和人心如何變化,沈青瑤定要成全你的這片心意,保著弟兄們平平安安。
  這日,山間飄浮著薄薄的霧,氤氳飄緲。我的心頭,似乎也籠罩著一層迷霧,仿佛揮手間就可以將它撥開,但又似乎已將我緊緊纏住,無法掙脫。
  早早問我:“娘,咱們給誰磕頭?”
  “一個讓你能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他躺在這裏麵嗎?為什麽不出來見早早?”
  “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
  “他去的那個地方,很好很好嗎?”
  “是,那個地方,春常在、花常開,月長圓、人長好,還有他最親最愛的人,和他在一起。再也沒有人可以將他們分開。”
  我看向豹子頭墓邊的另一座墓。
  美娘被燒死後,殘骨也無親人收埋,最後隻得由永嘉府看守義莊的一位老者撿了,用瓦罐裝了埋在亂葬崗。去年,我命人打探到遺骨埋葬的地方,再讓人悄悄移至此處。
  生不能相守,死當相依,方不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意。
  早早扯了扯我的衣袖,“他和那個人,有早早和娘這麽親嗎?象早早和娘一樣永遠都不分開嗎?”
  我張開雙臂,將早早抱入懷中,淚盈於睫。
  “青瑤夫人!”
  “少將軍!”
  低呼聲在不遠處響起。
  十餘位文人雅士自山頂翩翩而來,一一向我見禮。他們均是洛郡知名的文士,這日,應費德公所邀,來雞公山踏青尋芳,吟詩作對。
  費德公看向墓前的祭品香燭,我低低道:“今天是先夫的祭日。”
  一眾文人恍然大悟,繼而露出同情之色,再紛紛走到豹子頭的墓前,行禮致祭。
  洛郡第一才子徐彥若當場賦下一曲《點絳唇》。
  “自君去後,鴻雁數回悲寒暑。千裏夢回,秋風又幾度。旌旗鐵馬,英雄皆塵土。稚子淚,曉風殘月,望斷來時路。”
  未幾,這曲吟頌青瑤夫人攜子祭奠亡夫的詞,傳遍洛郡。
  孀婦稚子,被形勢所逼、拋上風口浪尖時,隻得到亡夫墓前灑淚致祭。而她的丈夫,正是為救所有弟兄,慘烈赴死。
  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多了幾分敬意,還有些許不忍之色。
  燕紅悄悄回稟我,軍中要求青瑤夫人下嫁上將軍的言論,也淡了許多。
  我依然保持著沉默。
  一直保持著沉默的五叔,卻於某日主動來看望我。
  我與他淺談了小半個時辰,說的都是在雞公山時的點點滴滴。他告辭而去時,不再稱我為“夫人”,而是喚了一聲久違的“大嫂”。
  這日清晨,窗紙透進來薄淡的晨熙,我忽於睡夢中驚醒,在聽到一縷笛音後,猶豫了片刻,披衣起床,輕輕推開院門,走到了漪荷亭中。
  晨霧中,亭中之人背脊挺直,衣袖如飛。
  他放下笛子,看了我片刻,側了下頭。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亭中的石幾上,擺著兩個竹籃。我將籃子上的紅布掀開,卻是兩籃果子,果子青而小,顯然並未成熟。
  我微笑道:“這是什麽?”
  “老七命人送來的,說是在沙州找到的一種果子,叫平安果,極難得,讓人快馬加鞭送來,說是請大嫂和老弟兄們都嚐一嚐北地果子的味道。”
  我“啊”了聲,繼而心中一動。
  狐狸橫掃漫天王之後,便命老七率領一部分將士留在了沙州,駐守北境。此時此刻,老七命人快馬送來這兩籃“平安果”,本來置身事外的他,最終也被卷了進來,但他也很巧妙地表明了他的立場。
  和我一樣的立場。
  惟願舊日情分,不要被權勢之爭衝得幹幹淨淨;惟願所有的弟兄,都能平平安安。
  那個總是被我看成弟弟的純樸少年,也在慢慢地成熟,卻也還保持著最初的質樸之心。
  我低頭看著這兩籃果子,眼角餘光卻瞥見,狐狸的衣袍下擺有些微的潮濕,象是被露水打濕了一般。
  他在這裏,站了一整夜嗎?
  我緩緩抬頭,正對上狐狸的目光,他安靜地看著我,輕聲說:“早早封洛王,好不好?”
  我遲疑片刻,點頭道:“好。”
  他靜靜地看著我,似在等待著什麽。我斟酌了片刻,緩緩道:“早早年幼,不能理政,我又有諸多不便,尚需六叔主持大局。明天,我想以早早和我的名義擬一份詔書,上將軍杜鳳功勳卓著,於國有功,且對洛王有養育之恩,封首輔大將軍,攝理軍國大事,可好?”
  他點頭,輕聲道:“好。”
  然後,他慢慢地微笑,溫柔地說:“我吹一曲給你聽,就當我們還在雞公山,可好?”
  笛音起,正是當初在雞公寨時,他改過的那曲《春鶯兒》。
  “驟雨潑柳,烏雲蔽日,驚破春鶯夢。傷心獨唱,恐是孤殘身。勸鶯 兒、卻淒惶,待風止雨歇,綠柳蒙翠,獨向長虹,一笑覽乾坤。”
  獨向長虹,一笑覽乾坤。
  曲罷,他握著竹笛,展顏微笑,“青瑤,和我一起上戰場吧。我希望,你能在我的身邊。”
  我也看著他微笑,點頭道:“好,我也應與衛家軍共存亡。”
  “現在不叫衛家軍了。”他輕揚唇角,“現在,是洛王軍。”
  用早餐時,瑤瑤卻悶悶不樂,用筷子不停戳著碗中的點心,嘴裏在嘟囔著一個人的名字。
  我將裝平安果的籃子遞給她,做了個手勢。她看到籃子底部竹條上刻著的“瑤”字,一下子便高興起來,點心也不吃,抱著竹籃跑了出去。
  狐狸搖了搖頭,將早早抱在膝上,向一邊的侍女道:“去,請江公子,一起用早餐。”
  我心頭一跳,抬眸望向狐狸。他淺淺地笑,“江兄昨晚就到了。因為此次聯手,是由永王軍和益王軍負責拖住陳和尚的左右軍,咱們則主攻陳和尚的中軍,他們自然要派出一部分人馬來馳援我們。這一仗,江兄又要和我們並肩作戰了。”
  我默然片刻,道:“支援是名,人質是實吧。”
  心底某個地方,有雨絲輕灑。
  “援軍”或“人質”的大旗下,有一雙靜靜守護的眸子。
  不管歲月如何磨礪,這雙眼眸仍如最初般輕柔。
  “也是沒辦法的事。”狐狸的聲音很縹緲,“江家老大油滑得很,打漫天王他不出力,搶地盤時跑得比誰都快,和咱們的人幹了數架,若不是看在江兄的麵子,弟兄們隻怕早就掀桌子了。此番戰陳和尚,江兄若不再次居間調和,隻怕外敵未平、先起內訌。”
  “藺不屈那邊呢?由誰來當人質?”我不經意地問。
  “他女兒,藺子湘。”他也不經意地答,卻沒有看我。
  遙見回廊下那個玄色的身影越行越近,而狐狸正含著笑,拈了點心喂早早。我忙伸手去抱,早早卻賴在狐狸身上,死活不肯下來。
  我心中莫名一急,用力將他抱起,早早嘴一扁,放聲大哭。
  江文略的腳步在門檻處停頓了一下才邁進來,狐狸看了我一眼,從容起身,優雅抱拳:“江兄。”
  早早仍在哭,狐狸很自然地轉身,張開雙臂,早早便撲向他,也一下止了哭聲。
  我與江文略對望著,良久,我才輕輕地施禮:“江公子。”
  他低咳了一聲,回禮,輕聲道:“夫人。”
  早早的笑聲遮住了他的聲音。
  他的雙眸,在瞬間的黯淡後又重新熠熠生輝,落座笑道:“與杜兄和夫人並肩作戰,乃生平快事。這回,咱們就再下一局,讓他陳和尚有來無回。”
  早早正式封王的前一日,我帶著燕紅去了青瑤軍軍營。
  巡營完畢,我進了燕紅處理營務的房間,燕紅在我身後,將門緊緊關上。
  裏間,十餘人在我麵前單膝跪下,紛紛壓低聲音喚道:“大嫂。”
  “大嫂,人都齊了。”黎朔低聲道。
  我目光掃過眾人,也暗自佩服黎朔識人的眼光,若說雞公寨的老弟兄中,倒真的再也找不出比這十餘人更忠心耿直的人。
  我一一將他們扶起,低聲道:“此行艱難,且需秘密行事,一切有勞諸位弟兄。”
  “大嫂放心。”他們齊聲低應。
  一人語帶哽咽,“大哥為了救我們而死,大嫂現在又---若我們沒法完成大嫂交待的事情,那就真的是豬狗不如了。”
  這夜,我坐在漪荷亭中,月光正好,似清幽的河水,灑在我的腳前。
  一如那年,我與爺爺坐在雀兒渡前,看著那淼淼江波。
  爺爺,但願青瑤沒有做錯。

  這一夜
  早早封王的次日,大軍便集結出發。
  按三軍約定,藺不屈的益王軍將迎戰陳和尚的左驃騎大將軍,江太公的永王軍,負責拖住其右路的八萬人馬。
  洛王軍則位於中路,迎戰陳和尚主力中軍十五萬。
  益王之女藺子湘,率兩萬人馬並入洛王軍,以作支援。永王之二子江文略,率其一萬親信,也與洛王軍並肩作戰。
  一應軍事指揮及糧草調度,皆由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主持。
  再三考慮,我沒有將早早留在洛郡,而是將他負在身後,讓他與我一起馳過青蔥原野,一起看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狐狸調度有方,大軍行得極快,五月初二便到了距熹河約一百多裏路的墨州。
  自收到陳和尚詔書之後,狐狸早有安排,於熹河沿岸屯了數萬人馬,與鄭軍隔河對峙。
  此時,正是大戰前最後的寧靜。
  到墨州時已是黃昏,聽罷前方哨兵稟報,狐狸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咱們在墨州紮營,順便補給一下糧草,明天再一鼓作氣趕到熹河。”
  江文略在馬上欠身,“一切由杜兄作主。”
  狐狸望向一邊的藺子湘,她微笑道:“來之前,父王叮囑,一切都由杜將軍指揮。”
  與藺子湘相處久了,我對她頗有幾分欣賞,她處事利落大方,待人從容有度。但欣賞是有了,卻也無法和她親近起來。
  不過對現在的我來說,倒喜歡這種有些距離的相處。
  早早在我背上睡了個多時辰,這刻精神正好,一下馬便到處跑。這段急行軍對大人來說是沉重而肅穆的,對他而言,卻充滿了新鮮感。
  吃的東西極簡單,是幹餅,早早卻吃了很多。吃完了,他將滿是餅渣的手在狐狸戰袍上一抹,狐狸正和將領們說話,一把將他攬在半空,他便笑著扭動。
  雲繡走過來,將水囊遞給我,忽道:“這裏就是墨州啊,藍醫正是不是住在這裏?”
  我驚喜地“啊”了聲,道:“可不是。”
  “夫人腿雖好了,可腰還一直有點疼,不如趁著到了墨州,再請藍醫正看一看,開個藥方?”
  “可我也不知道藍醫正住在哪裏。”我為難道。
  “我去過他家,是在一個叫小度山的地方,距這裏不遠,五六裏路的樣子。”江文略的聲音在身邊溫潤地響起。
  我看著粘在狐狸身邊的早早,再看看江文略,輕聲道:“我想去拜訪一下藍醫正,一來致謝,二來請他開個藥方,不知江公子可否引路?”
  “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他老人家,父王吃了他開的藥之後,風濕之症也好了很多。”他微笑答,並揚聲道:“杜兄去不去?”
  狐狸淡淡看了我們一眼,道:“你們去吧,我得安排糧草和戰船的事,走不開。你們別太晚回來,說不定半夜就 得出發,多帶點人,這裏不怎麽太平。”
  到了小度山腳,我讓燕紅等人都留下,隻讓劉明和雲繡跟著,隨我和江文略向山上走去。
  待隨從的人都看不見了,雲繡將早早交給江文略,輕聲道:“我們在這裏等公子和夫人。”說完,和劉明一起隱入樹林之中。
  早早卻掙脫江文略的手,轉身要我抱。我柔聲哄道:“早早乖,娘要舉著火把,才能看得清路,不然就會摔跤的,你讓幹爹抱。”
  他看了看江文略,一扭頭,抱緊我的脖子,“不要,他又不是六叔。我要娘抱。”
  江文略接過我手中的火把,輕聲道:“你抱他吧,我來照著路。”
  浸過鬆油的火把照亮了上山的路,夏夜如此寂靜,隻聽得到我與他沙沙的腳步聲。
  他一直在我身邊,一直在為我和早早舉著火把。
  可我們,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他,抱一抱早早,也成了奢求。
  早早忽然指向空中,叫道:“星星!星星飛!”
  我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山野中的小溪邊,流螢在翩然飛舞,宛如星光點點。
  我正想教他那不是星星,而是螢火蟲,卻聽衣袂聲響,江文略將火把插在泥土中,縱身躍向小溪。
  不過片刻,他躍回我身邊,唇邊含著無比溫柔的笑,望著早早,慢慢將右拳遞到他麵前。
  然後,又慢慢地鬆開,幾隻螢火蟲便一閃一閃地在早早麵前飛舞,舞向無垠的夜空。
  早早顯然覺得無比新鮮好玩,眼睛睜得很大,揮舞著雙手想去捉那螢火蟲,口中叫著:“星星!星星!”
  江文略將衣袍下擺往腰間一掖,忽然縱身而起,右足再在旁邊的竹子上輕輕一蹬,身形便拔高了數尺,右手輕輕一揮,便又飄然落下。
  他將左手覆上右手,再送至早早麵前。螢火蟲在他的掌心裏,他的指縫間透著朦朧的光。早早烏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輕聲問:“是星星嗎?”
  江文略將食指豎在唇前。早早吐了吐舌頭,用極輕的聲音問道:“會把它嚇跑嗎?”
  “你張開手。”江文略柔聲道。
  早早便將兩隻手都張開,江文略將右拳慢慢放在他的右手上,再慢慢地展開,一大一小兩個手掌卻仍緊貼著。
  小小的螢火蟲,在他與他的掌心中,閃著淡淡的光芒。
  早早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小手卻一滑,螢火蟲飛了出來,他急得伸手去抓,螢火蟲已慢悠悠地飛入竹林之中。
  眼見早早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江文略再躍到溪邊,早早從我懷中跳下,跑向他,兩人的手掌又貼在了一起。
  我呆呆地看著,仿佛回到那一年的夏天。我們捉了半晚的螢火蟲,然後並肩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繁星,絮絮地說著話,我在他的臂彎中,漸漸睡 去。
  直到將溪邊的螢火蟲都捉盡放盡了,早早仍不知疲倦。
  江文略蹲在他麵前,輕聲哄著:“星星都回家去了,要明晚才會再來。”
  “回家吃飯嗎?”
  “是。”
  “家裏,有娘在等他們嗎?”
  “是。”
  “還有六叔和瑤瑤姐姐嗎?”
  江文略沉默了一會,再抬頭看向我。我無言地望著他,他移開目光,望著早早,輕聲道:“當然有。”
  早早好象很高興,江文略微笑著將他輕輕地抱入懷中。
  這回,早早沒有掙開他的手,而是伏在他肩頭,過了一陣忽然又問了一句:“他們也有幹爹嗎?”
  我正彎腰去拿插在地上的火把,聽到早早這句話,再也抑製不住,低頭間,淚水濕了衣袖。
  “別哭,青瑤。”身後,江文略在低聲說。
  “今天,是三年來我最幸福的一個晚上,再也沒有別人,隻有我的妻子和兒子在我身邊,所以你別哭。”
  風大了,竹林如流水般輕響。
  天邊有一顆流星在無聲地劃過,我一路走、一路無聲地流淚。
  他抱著早早走在我身後,早早問了他很多問題,他每一個都耐心地回答,直到早早趴在他肩頭,安靜地熟睡。
  而我們也終於攀到了半山腰。
  狗吠聲遙遙響起,江文略輕聲道:“到了。”
  我側身抹了抹臉,已有火光在前方亮起,熟悉的聲音響起:“何方故人到訪?”
  “藍叔叔,是我!文略!”
  藍醫正大笑著迎過來:“文略啊!真是稀客!”走近來,他看清了我,愣了頃刻,笑道:“今天早上就有喜鵲在叫,我正納悶應在誰身上,原來是青瑤夫人!夫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把我們讓進屋,藍夫人也出來見客,雖是荊釵布衣,卻掩不住她渾身的書卷氣。
  一番寒暄,藍醫正替我把過脈,開了藥方,歎道:“夫人這腰,得好生養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受了那麽重的傷,能站起來已經算是奇跡了。夫人以後在戰場上,可不要再那麽拚命了,刀槍無眼啊!”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藍醫正再造之恩,沈青瑤永世難忘。醫正上次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敬備程儀,心中好生過意不去,此回小小禮物,請醫正收下。”我從囊中取出一對用錦盒裝著的玉蝴蝶。
  狐狸往我房中送了許多珍寶,我命人都原樣放在衛家軍的軍庫中,隻這對玉蝴蝶,雕得玲瓏剔透,十分可愛,我便留了下來。
  藍醫正也不推辭,接過錦盒,笑道:“上次夫人送的畫,賤內很喜歡,還一個勁問我是從哪裏得來的,能讓賤內看得上眼的,顯是名家所作。”
  我忙道:“名家談不上,是我六叔所作,他還怪我不該小家子氣,用自家人的畫來送禮 。”
  藍夫人“咦”了聲,問道:“夫人的六叔,是不是就是衛家軍的上將軍杜鳳?”
  “正是,現在稱洛王軍首輔大將軍。”
  “那幅《寒林圖》,真是杜將軍親筆所作?”藍夫人的神情有著一絲不尋常的鄭重。
  我想起狐狸的不悅,可此時也不好再否認,隻得輕輕點頭。
  藍夫人轉身進了裏屋,不過一會,拿了兩幅卷軸出來,向江文略道:“文略,你也識畫,過來看看。”
  她沒喚我,我也不好過去。隻見江文略在那兩幅畫前看了許久,才開口道:“象,卻又不太象。”
  藍夫人點頭,道:“前者鋒芒盡顯,似淩雲之鷹,又象鞘中的稀世寶劍,隨時要震嘯而出;後者斂了銳氣,收了鋒芒,如同溪水中被磨光了的石頭,圓潤而隱忍。可是,兩者筆風雖然不同,筆觸卻差不多,你看這裏,還有這裏---”
  江文略撫上其中一幅,問道:“蘇姨,這幅是---”
  藍夫人側過身,我便再看不到她的臉。她似是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個名字,江文略的臉上,慢慢露出震驚的神色來。

  那一劍的光芒
  他再思忖片刻,搖頭道:“畫風變化太大,難說。”
  “嗯,單憑畫風是難確定,但是不管畫風如何變,一個人某些細微的習慣,是很難變的。你看這題跋,這個字的用筆---”藍夫人的聲音又小了下去。
  江文略呆了半晌,再慢慢走回來,滿麵沉思之色。
  藍醫正道:“文略,我再替你把把脈。”
  江文略似是一驚,看了看我,藍醫正起身,二人步入裏間去。過了好一陣才再出來,藍醫正邊開門邊細細叮囑,“一定要按時服藥,以後可再不能如此兒戲。”
  見時候不早,我們作辭,藍醫正夫婦打著燈籠送出很遠,才依依惜別。
  待他們回轉的身影不見了,我停住腳步。溪邊星光正好,山間的涼意隨著星光鋪灑開來,灑在他緊鎖的眉頭上。
  他靜靜地站著,隻偶爾輕拍著早早的背,過了許久,他才看向我,輕聲道:“我沒事,一點小毛病,隻要按藍叔叔的藥方按時服藥,過段時間就會好的。”
  依藍醫正的口氣,似也是如此,我便鬆了口氣,卻聽他再說:“青瑤,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什麽事?”
  “杜鳳---”他猶豫了片刻才問下去,“他是什麽時候,知道早早不是衛寨主的骨肉,而是我的孩子?”
  我怔了一下。
  他柔聲道:“你雖然沒告訴過我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可我一直覺得杜鳳有點不對勁。後來與他打交道久了,想到以他之謹慎與細心,不可能查不到你的來曆,早早的‘早產’,瞞得過雞公寨其餘的人,瞞不過他。”
  “他在我上雞公山不久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低聲道。
  “那他當時知不知道衛寨主不能---”
  “他也知道。”
  江文略蹙眉道:“也就是說,我第一次上山祭拜衛當家的時候,他就知道你肚子中的孩子其實是我的,而非衛當家的骨肉?”
  “嗯。”我點頭,又忙道:“不過那個時候,他也一直以為你要將我燒死,並不知道是你托衛寨主去救的我。他當時很同情我,又正好需要這個孩子來團結寨子裏的弟兄,所以便將我留了下來。他一直很照顧我,又帶著弟兄們舍命護我。這點,我一直都很感激他。不過---”
  “不過什麽?”
  我淡淡笑了笑,道:“以你和他的聰明,又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後來應該都互相猜到了吧。他猜到是你托衛寨主去救的我,你呢,也猜到他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江文略的聲音柔和了下來,“所以,你後來總是向我表明不會再回到江家的立場,就是不想看著我被迫與他合作?”
  我撫上早早的麵頰,低聲道:“你身為兒子的責任,注定了我們不能再在一起,我不想看到你為了我和早早,活得那麽艱難,甚至要成為家族的罪人。那樣,即使我們在一起,你也不會覺得幸福。”
  他凝望著我,歎了口氣,“青瑤,你想到我有做兒子的責任,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還有做為父親的責任?”
  他目光柔和地看著早早,輕聲道:“所以,不管你是什麽樣的立場,我是不會放棄的。幸福---你和早早若不在我身邊,我又有何幸福?”
  時間在靜默地流淌,一如身邊潺潺的小溪。
  我們也靜默地站著,靜默地對望,直到早早扭動了一下身子,睜開眼睛說尿尿,才各自清醒過來。
  早早尿完了,睜著朦朧的眼睛,又重新趴上江文略的肩頭,含含糊糊地叫了聲:“幹爹。”
  江文略無言地輕拍著他,他很快又睡過去。
  我們繼續往山下走,山腳在望,他輕聲道:“青瑤,此次大戰也關係到我們永王軍的生存,我不一定能時刻護在你身邊,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護著早早就好,別往前麵去。”
  “放心吧。”我向他微笑,“我會保護好自己和早早的。”
  他緩緩道:“可我就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我微驚,繼而緩緩搖頭,“不,不會的。”
  “現在可能還不會,可隨著形勢的發展,就說不定了。”他語速急促起來,“青瑤,你還是帶著早早離開吧,你們---”
  “文略。”我停住腳步,看著他,“我現在還有一件事情沒辦好,等辦完這件事情,時機成熟,我就會帶著早早離開。”
  “什麽事?”
  我沒有直接回答,輕聲道:“你有責任,我也有身為當家大嫂要盡的責任。衛寨主當初舍命救了我和弟兄們,我得成全他的心願。”
  話至此,我們沒有再說下去,默默地走完這一段下山的路程。
  我們都已明白,有些路程,不管再難,都必須堅持走下去,隻因他與我,都已不再是當初小樓中的江文略與沈窈娘。
  雲繡和劉明在竹林邊等我們,當雲繡伸出雙手,江文略呆住了一般,過了許久,才慢慢地將早早交到她的手中。
  雲繡象忍不住淚水的樣子,抱著早早,低著頭往前走。
  她與劉明走出很遠,江文略的手仍伸在半空之中,我心中一陣酸楚,低聲道:“走吧,不能太晚回去。”
  他的十指慢慢屈起,似是要抓住什麽溫暖的東西一樣,最終,輕輕地落下。
  我抬頭看向夜幕中的繁星,星光卻在眼中漸漸模糊起來。
  讓淚水倒流回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當年在小樓之中,我與他同看蘇梅庸的《摘星樓記》,那夜的星光也如今夜一般。當我掩卷歎息,他環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不學蘇梅庸,什麽修真學道,那都是假的。我隻要有你,你將來再為我生一堆的兒子,嬌妻愛子長伴一生,便是神仙,我也不做。
  那時的我與他都太年輕,都不知,在這亂世,嬌妻愛子靜度餘生,那也是一種奢望。
  回到紮營的地方,我仍有些恍惚,剛躺下,號角便震天吹響。
  狐狸果然選在半夜拔營,第二日晴空朗朗之時,大軍終於趕到了熹河邊。
  當我看到熹河兩岸連綿的戰船,漫天的旗幟,禁不住微微吸了口冷氣,更禁不住將懷中的早早抱得更緊了一些。
  狐狸在馬上向著我笑,“大嫂的家鄉好象是在南方?”
  他的目光顯得比昨晚溫暖了幾分,我忽想起當初懷著早早的時候,他在雲池亭的承諾,心中一暖,便向他微微笑了笑。“是,我是洪安人。”
  他大笑,回頭看了看諸將領,再將馬鞭子向前一指,朗聲道:“各位弟兄,咱們就齊心協力,殺過熹河,爭取今年中秋節,讓大嫂能回到家鄉,與親人喝上一杯團圓酒!”
  諸將領齊聲應喝,戰鼓擂響,身後的三軍人馬,也歡呼起來。
  熹河北岸這一番聲勢衝天,河那邊的鄭軍不過一會便炸了鍋,號角大作,弓箭上弦,盾甲齊列,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將領們看得有趣,都哈哈大笑。
  我卻覺得有點異樣,向狐狸道:“六叔,陳和尚不但給了我們四個月的時間考慮,到現在也一直沒有攻過熹河來,好象有些不對勁。”
  “是。”一邊的藺子湘接話道:“他號稱三十萬大軍,為何分三路進攻,主力又屯於此,遲遲不攻過來,確實有些蹊蹺。”
  狐狸唇邊有著淡淡的笑,過了好一會,他才閑閑道:“陳和尚的左右驃騎大將軍為了爭一個女人生了嫌隙,雙方為此不知打了多少架,怎還肯並肩作戰?再說,竇光明雖然被陳和尚殺了,可他的手下沒被殺光,這幾個月,陳和尚為了糧草被燒、後方不穩的問題而頭疼,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怎會主動發起進攻呢?”
  我看著他唇邊那縷笑容,若有所悟,沒有問下去,再望向一邊的江文略,他與我的目光一觸即分,我清楚地感覺到,他眼神中,分明閃過一絲驚悚之意。
  河風將狐狸的戰袍吹得揚起來,他端坐在馬上,眺目對岸,自有一股凜冽之態。
  藺子湘看著他,慢慢地透出幾分癡癡的神色來。
  鄭軍的反應給了我們啟示,我們一致同意,先不急著發動進攻,隻命打出洛王王旗,並讓士兵們不時擂起戰鼓,裝出一副隨時要進攻的樣子,讓鄭軍時刻處於一種神經緊繃的狀態。
  按兵書上的說法,此乃擾敵惑敵之良策。
  如此數日,對岸的鄭軍已明顯露出了疲態,將領們覺得時機已到,紛紛來請戰,狐狸卻仍不肯出兵,他似在靜靜地等待著什麽。
  這日黃昏,我正在主船上教早早寫字,忽聽到岸上傳來一陣喝彩聲。早早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牽了他的手出艙,於甲板上望去,隻見岸邊軍營中,將士們圍得水泄不通,正看著十餘人在圈中激鬥。
  從情形來看,象是軍中普通的比武,不過並非一對一,是十餘人在圍攻中間那名黑甲人。
  黑甲人開始時似乎有點吃力,可他卻沒有慌亂,手中寒劍,不慌不忙地漾起一波又一波勁氣,圍攻將士在接連幾波合擊無功後,漸漸被這連綿的劍招帶得腳步不穩。
  形勢慢慢逆轉,等圍攻的十餘人都身形踉蹌,合圍圈終於露出小小破綻。黑甲人一身大喝,身形急旋,接連踢飛數人手中兵刃。落地時,他手中長劍宛如黑暗中突起的幽靈,舞出衝天的煞氣,又似天空中急速劃過的流星,耀出炫目的光芒,將圍攻數人手中的盾牌激得粉碎。
  宛如海潮急退,圍攻之人紛紛向外跌倒。
  黑甲人一聲朗笑,再騰身而起,輕輕巧巧落在一邊的將台上。他取下頭上盔帽,環顧四周,笑道:“還有誰想挑戰的,本將軍今日奉陪到底!”
  夕陽燦爛,照在他俊美的麵容上,熠熠生輝,正是狐狸。
  所有人仿佛都被他這一劍卓然淩厲的氣勢懾得失了魂魄,大部分人還低下了頭,岸邊數萬人馬,竟是鴉雀無聲。
  我正愣愣看著,身邊有人在極輕地歎息。
  我側頭,江文略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邊。他負手而立,微眯著眼,看著將台上的狐狸,低低道:“謀定而後動,隱忍布局,步步為營,再抓住一閃即逝的機會。為的,都是最後這一劍---”

  驚雷
  我默默地咀嚼著他這句話。
  他依然望著狐狸,眉頭漸蹙。
  岸邊、戰船上,上萬人都在默然歎服,正一片寂靜,早早稚嫩的聲音伴著他的拍掌聲響起:“六叔好棒!六叔會飛!”
  將士們頓時一陣大笑,狐狸也禁不住在將台上微微搖頭。
  正笑時,數人擠開人群,奔到將台邊,大聲稟道:“稟大將軍,鐵將軍運來了!”
  狐狸大喜,喝道:“推過來!”
  我正想著這“鐵將軍”是何物事,但見士兵們如潮水般分開,十餘架大車吱呀呀推過來,狐狸從將台上跳下,負著手在大車邊走了一圈,在數萬人的注視下,他緩緩揭開板車上蓋著的蘆草,一尊黑色的鐵炮,赫然眼前。
  將士們有知道這是何物事的,便發出一陣驚呼,不知道的,紛紛低聲詢問。
  狐狸撫上鐵炮,麵上神情似歡喜,卻又有一絲抑製不住的悵然。可當他再掃視眾人之時,那絲悵然渾然不見,倒慢慢透出幾分尊傲凜然的氣勢來。
  然而,他沒有令人試炮,隻命人將這十餘尊鐵炮推上船。再回到船艙時,他一把將早早抱起,笑道:“小子,咱們今年一定可以陪你娘回洪安過中秋節了!”
  江文略拂了拂衣襟,坐回椅中,微笑道:“杜兄按兵不動,原來在等這鐵將軍!有此利器,咱們攻過熹河,指日可待。隻是我記得,澄化五年,因為私造鐵炮,陰謀篡位,淮王府被滿門抄斬,就連陳國所有懂得造鐵炮的匠工,都被殺戮殆盡,自此再無人能造出這鐵將軍,而哀帝怕人謀反,將原有的鐵將軍也盡數銷毀。不知杜兄---”
  “陳國沒有了,不代表別的地方沒有。”杜鳳微微一笑。
  “交趾?”江文略思考了一陣,恍然大悟。
  “正是。”杜鳳笑道:“交趾當年和陳國交戰,吃足了鐵將軍的虧,他們付出死傷上萬的代價,才從戰場上搶了一尊鐵將軍回去,偏又不會用,隻得鎖在國庫中。我想辦法弄了來,再請能工巧匠細細研究,總算是趕在這最緊要的關頭重新造了出來。”
  江文略拱手道:“杜兄深謀遠慮,未雨綢繆,文略佩服。”
  我也很佩服。
  從交趾弄回被他們視為至寶的鐵將軍,再找齊能工巧匠,重新研造,絕非一年半載可以辦到,隻怕在初下雞公山時,狐狸便開始籌劃。
  然而,他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此事。
  我忽然又想到,無論是以前的雞公寨,還是後來的衛家軍,銀子如何來的,又是如何花出去的,也始終是由狐狸一人作主。
  我相信,此時,藺子湘的心中,也隻有佩服二字。
  因為她看著狐狸的目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證明了這一點。
  我聽爺爺描述過鐵將軍的威力,當年第一次斡爾河大戰,突厥人便在鐵將軍的攻擊下死傷慘重,退回昆木草原十餘年。可後來哀帝聽信讒言,怕北線將領用鐵將軍謀反,召回所有鐵炮,這才致有後來的斡爾河慘敗,陳國右軍全軍覆沒。
  可爺爺也說過鐵將軍的弱點,那就是太過危險,容易爆膛,發炮之人,要麵臨著和對手一樣的風險。
  尤其用在戰船上,萬一爆膛引起爆炸或大火,整條船都有傾覆的危險。
  當我提出此點時,狐狸歎了聲,道:“能否順利渡江,在此一舉,小小的犧牲是必要的。再說,隻要是戰爭總會有傷亡,如果不能順利攻過去,隻怕我們的傷亡會更重。”
  見江文略與藺子湘似都讚同狐狸的說法,我也隻得作罷。
  鐵將軍的威力,果然驚天動地。
  鄭軍很快就亂了陣腳,尤其當陳和尚王旗所在的主船也險些被擊中時,對岸更是一片人仰馬翻。
  然而,畢竟是匆匆趕造出來的鐵將軍,其爆膛的威力,也是非同一般。
  十六尊鐵將軍,竟有十尊爆了膛,累及四艘戰船被轟碎了底艙,船上將士也死傷慘重。而剩下的六尊,在幾番攻擊後,火藥也用得差不多了。
  我們不由都有些沮喪,狐狸也苦笑一聲,道:“還是太急了些,總共隻趕出這十六尊,再---”
  他話音未落,正推窗遠眺的江文略忽然一拍欄杆,喜道:“行了!他們開始往後撤了!”
  陳和尚顯然不知我們的底氣,被鐵將軍嚇破了膽,倉惶中下令:棄船上岸,全軍後撤!
  朗日當空,晴雲舒展。
  聯軍以閃電之勢搶渡熹河,一路向南,一馬平川,追擊陳和尚。
  鄭軍是分幾路後撤的。
  由於藺不屈與江太公均隻是負責拖住鄭軍的左右兩路人馬,尚未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若讓鄭軍的潰敗人馬與那兩路會合,後患無窮。
  於是,我們隻能也兵分幾路,分頭追擊。
  狐狸的決斷是:他率主力追擊陳和尚,另幾路分別由五叔、江文略和其他將領負責領兵追擊。而我則率離火營與青瑤軍殿後,隨著前方戰事,徐徐推進,並負責調度糧草,並穩定各地局勢。
  戰事匆匆,我甚至來不及和江文略說上一句話,他便已帶兵遠去。
  但第二天晚上,雲繡悄悄遞給我一個用草織成的小籠子,裏麵裝著她捉來的幾隻螢火蟲,當我將草籠子舉到早早的麵前,看著他驚喜的神情,我的心,忽然之間寧靜下來。
  走我們該走的路就好,至於命運給我們什麽樣的結局,坦然接受。
  盛夏終於到來時,我也終於站在了黑州城外。
  這座陳國以關押重刑犯人而出名的地獄之城,在暴民作亂時,首當其衝,三千羽林軍更是衝進重兵把守的大獄,放出了今日的益王藺不屈。
  當年,豹子頭也是從這裏,救出了今日的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
  而那年的一把大火,也將黑州城燒得麵目全非。即使五六年過去,仍可見當年大火的痕跡。
  大火能燒掉地獄之城,卻燒不掉人間所有的苦難。
  前方戰報不停傳來,狐狸追擊陳和尚,似是遇到了一點阻礙,他傳信來,命我們暫且駐軍在黑州,等前方戰事明朗,再往南推進。
  這一呆,便是大半個月。
  狐狸倒是一日有幾封信來,信中除了細述軍情外,還會叮囑我注意腰疾,不要太辛勞,也會詢問早早練字練得怎樣,有沒有想念六叔,等等。
  有一次,他甚至讓人送來了一幅畫。畫中,藍衫飄飄的青年迎風撫笛,一位窈窕女子,攜著一名幼童在他身側,傾聽著他的笛音,唇角有著溫柔的笑。
  畫的左側,淡淡的筆風寫著一句:從來笛中意,吹與君心知。
  早早看到畫,一個勁指著畫中青年叫著六叔。
  我默默地將畫卷起,輕輕地歎了一聲。
  今年的七夕,卻罕見地下起了暴雨。
  到了後半夜,天地間似乎隻剩下無邊的黑暗與暴烈的雨。我正迷迷糊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我驚得猛然坐起。
  燕紅穿著蓑衣站在外麵,笠沿處,水珠不停淌下。我忙問:“出什麽事了?”
  “夫人,黎統領請您去一趟。”
  她與黎朔成親這麽久,卻仍互相稱對方為“黎統領”和“燕統領”,我笑過數次,她卻一直沒有改口。
  我本待調侃她兩句,可見她麵上神情,急忙穿好衣裳,披了蓑衣,又叮囑雲繡照顧好早早,隨著燕紅出了郡守府。
  黎朔率領離火營駐紮在城外,負責外圍防務,等我趕到軍營,雨下得更狂烈了。
  一入帳,昏暗的燭火及壓抑的氣氛讓我眼前恍惚了一下,片刻後才看清地上躺著數人,個個都似從血水中撈出來的一般。
  阿聰正伏在一人身上,哀哀慟哭。
  我急問:“怎麽了?”
  阿聰聽到我的聲音,抬頭大哭,“夫人,我表叔他,他不行了!”
  我這也才看清,他身前那名傷者,正是他的表叔尉遲毅。
  我蹲到尉遲毅身前,見他正大口喘氣,眼神卻渙散無光,渾不似以前那個豪爽的漢子,心中一痛,急喚了聲:“尉遲兄弟!”
  尉遲毅聽到我的聲音,竟似回光返照一般,猛然睜大雙眼,右手一把攥上我的手腕,喘氣道:“大嫂,快!救救弟兄們,救救他們---”
  他手勁奇大,我手腕被扼得生疼,眼淚都險些迸了出來,卻知此時絕不宜刺激他,便忍著痛,輕聲哄道:“好,我會救他們的,你放心。”
  他籲出一口長氣,慢慢地鬆了手,卻仍雙目圓睜,眼角處緩緩滲出一行淚水,低喘著氣,斷斷續續道:“大嫂,我、我們沒用,連自己都保不住,總、總是要你來救我們。大哥救我們,大、大嫂又救我們,大哥大嫂的恩德,弟、弟兄們來世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他忽然一陣急促的喘息,嘶厲地叫了聲,“大嫂!你千萬要小心杜鳳啊!”
  帳外,恰好一道驚雷滾過,驚得我刹那間心頭一跳,感覺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有軍醫匆匆衝了進來,用銀針在尉遲毅身上連續紮下,他喘了一會氣,眼眸似恢複了一些光采。我知他時間不多,忙問,“到底怎麽回事?你不是在黎朔手下嗎?”
  “他一心殺敵立功,去找楚泰,楚泰向我調了他去。唉,沒想到竟是害了他---”黎朔在一邊歎道。
  楚泰是艮石營的統領,也是雞公寨的老兄弟。八營統領中本有五位出自雞公寨,後來曆次大戰,五人中有的陣亡,有的被撤,隻剩下了黎朔和楚泰。
  楚泰追隨豹子頭多年,對豹子頭忠心耿耿。上次早早封王的紛爭,雞公寨的老兄弟要求見我,隱有所圖,我後來查知,隻怕都是出自他的主意。
  為免狐狸疑忌,我自那以後,與楚泰保持著十分疏遠的距離。我也一直想著等那十餘人能成功完成任務後,再找楚泰,做一次長談。
  而此番追敵,楚泰率領艮石營,追的正是陳和尚的丞相趙之初。
  我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尉遲毅已緩過一些氣來。他流著眼淚,低聲道:“大嫂,我們去追趙之初,結果中了伏,被困在桑山。弟兄們死傷大半,楚統領派我們突圍,求大嫂派人去救他們---”
  “桑山?大將軍今日還有軍報傳來,他正在熹州與陳和尚主力僵持,你們為何不去熹州求救?那裏要近得多。”我本能地湧上疑惑。
  “大將軍?!”尉遲毅忽然一聲冷笑,隨著他這聲冷笑,鮮血自他口中汩汩而下,他的聲音也淒厲了幾分。
  “隻怕咱們的杜大將軍,會更樂意在打敗陳和尚後,再悠哉得意地來桑山,為我們這幫老弟兄收屍!”
  再有一道炸雷滾過。
  我驚得猛然站起,厲聲道:“這是什麽話?!”
  尉遲毅身軀猛然挺了一下,雙眼睜得象銅鈴一般大,他左手指向我,也厲聲叫道:“大嫂!你可知道,當初二當家和四當家,就是被杜鳳用奸詐手段除掉的!隻怕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大嫂和少當家!”
  “大嫂,自打少當家出生後,寨子裏的事情,便漸漸成了杜鳳一人說了算。二四當家敬他是個人才,而且與永嘉軍的合作也一直是他在主持,所以,二四當家一直沒說過什麽。”
  “表叔,您慢點說---”阿聰不停幫尉遲毅拭著唇角的血跡,抽噎著。
  我無言地蹲在一旁,腿漸漸有點發麻。
  “可是大嫂,衛家軍的地盤,畢竟是弟兄們用命拚回來的。當初大夥跟著大哥,為的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到了杜鳳手上,弟兄們拚命打來的城池,他交給外人管理,弟兄們搶來的銀子,他一聲‘入軍庫’後便再沒有音訊。他口口聲聲是為了大嫂和少當家,可我們冷眼看著,很多事情,大嫂壓根就不知道。”
  確實,很多事情,我壓根都不知道。
  那個時候,我以為所有弟兄仍在一起生死相隨、患難與共,卻不知,他們早已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我的記憶,仿佛停留在雞公山的議事堂,野狼們笑著來向我敬酒,個個真誠地喚我一聲“大嫂”,個個眼中有著對未來的期待和憧憬。
  期待終有一日,能廣宅良田,嬌妻稚子,長伴左右。
  卻不料,一個接一個,躺在異鄉的黃塚中,無邊孤單。
  “大嫂,下了山後,杜鳳擅權越來越厲害,二四當家十分不滿,更怕如此下去,大嫂和少當家終有一日要遭到毒手。所以---”他喘了幾下,才說了下去,“所以,少當家加印典禮那一天,二四當家才想搏一搏,拿下杜鳳,替大嫂和少當家清除這個隱患。”
  壓在心底多時的疑雲,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再度翻上,我的心情,如帳外的暴雨一般沉重。
  “可是杜鳳早在二四當家身邊安插了人,知道了此事。他先是虛情假意地來和二四當家談判,暗示隻要二四當家放權,他就保他們一生榮華富貴。四當家當時假裝答應交出兵權,本來想著安杜鳳的心,更好行事,卻不料,杜鳳早就將一切計算好了。
  “杜鳳收買了二當家身邊的人,那個奸細向二當家提議,找一些江湖上的人來,假裝行刺夫人和少當家,然後栽在杜鳳的頭上,這樣,才有借口拿下杜鳳。
  “可當時二四當家仍有猶豫,怕實力不夠,拿不下杜鳳,結果,那個人又說可以借助藺子楚的力量。二當家去找藺子楚,藺子楚也答應幫一把。後來,四當家又去試探五當家,五當家也表示會中立。二四當家這才下了決心,鏟除杜鳳。誰知---這從頭至尾,就是杜鳳設下的圈套!
  “那些行刺的江湖之人,本來就是杜鳳的人!二當家隻是命她們作作樣子,並不要真的行刺夫人,再說一句奉杜鳳之命的話,本來以為可以將行刺的罪名,栽在杜鳳頭上,卻沒料到,杜鳳也同樣可以將這個罪名,栽在二四當家的頭上!杜鳳隻需要---”
  我心頭一陣麻木,鈍痛的麻木。
  隻需要什麽?
  隻需要江文略及時地救下我!
  隻需要我這個青瑤夫人站出來,大聲說一句:二將軍、四將軍造反!衛家軍將士們,將他們拿下!
  隻需要藺子楚伸出援手,五叔適時穩定局勢。
  刺客從出現到逃走,沒說過一句受誰指使的話,至今也沒有抓到。
  我壓下往上翻湧的氣血,鎮靜地問,“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當初阿聰來求我救你,說你一切都不知情,怎麽今日又是這樣說?”
  “是、是吳長貴告訴我的---”他嘶啞著聲音道。
  “他人呢?”
  “死了,死在大牢裏了。”他苦笑著,“大嫂,你費盡力氣保下我們,杜鳳肯定對你說,隻將我們打上二百軍棍,再關上三個月。可你知不知道,在那二百軍棍後,七十多個人活下來多少?三個月的牢獄後,又最終活下來多少人?最後挺下來,到黎統領營中報到的,隻有十九個人!”
  我眼前隱約冒了一陣黑星,震驚地轉頭去看黎朔。
  黎朔滿麵慚色,偏過頭去,半晌才道:“對不起,大嫂。”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顫抖著問道。
  “是我們求黎統領不要告訴大嫂的。”尉遲毅泣道,“大嫂,我們沒有證據。那時我們若向大嫂說了,你肯定會為了我們再與杜鳳起爭執,萬一危及你和少當家,我們豈不是百死莫贖?”
  他似在拚盡最後的力氣慘笑,“可現在,我們要死了,我們隻能用這條命,讓大嫂相信我們說的話,對杜鳳有所警惕。”
  雨下得更烈了,雨聲大得讓我都聽不清自己喉間發出的苦澀聲音。
  我急促說著,似在自己與自己喃喃說著,似借與自己說話,來肯定什麽或者否定什麽。
  “你今天說的,都是沒證據的話。刺客確實是二叔四叔去找的,藺子楚也絕不會承認當初的承諾,挨軍棍、坐大牢,曆來都有人挨不住---不,不會這樣的。”
  我本能地搖頭。卻不知這是在否定尉遲毅的話,還是在否定我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尉遲毅悲涼地笑了笑,道:“大嫂,你與杜鳳走得最近,這些年,你還不明白他是怎樣的人嗎?”
  他猛然吐了一口血痰:“他就是口中冠冕堂皇,背地裏耍陰謀詭計的奸詐小人!鐵將軍會爆膛,他明明早就知道,可是他不說!他將鐵將軍全部放在艮石營的戰船上,渡江之戰,死的可全是我們艮石營的弟兄!”
  我木然地蹲著,雙腿已麻得沒有知覺。
  “大嫂,少當家封王的事情,楚統領得罪了杜鳳,杜鳳是一定要除掉楚統領的。可他不敢明著下手,他隻能借刀殺人,借鐵將軍消耗我們艮石營的實力,再借趙之初的手將我們殲滅在桑山---大嫂,等這些老弟兄全死在他手上,他要對付的,隻怕就是你和少當家!”
  尉遲毅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可又在最低的時候猛然嘶叫了一聲,再度扼住我的手腕,淒厲叫道:“大嫂,你一定要去救弟兄們啊---”
  最後半個“啊”音,伴著他吐出的一口鮮血,在帳內掀起一陣令人顫栗的血腥之風。他最終身軀一挺,吐出最後一口氣,再無聲息。
  我也終於支持不住麻木的雙腿,跌坐在潮濕的地上。
  阿聰愣了片刻後,趴在尉遲毅身上嚎啕大哭。
  “大嫂,雨大,您進去吧。”黎朔打著傘,在我身後低聲勸著。
  我長久地站在帳篷外,聽著阿聰聲嘶力竭的哭聲,挪不動半步。仿佛隻有這滂沱而下的雨,才能讓我的心,得到片刻的寧靜。
  黎朔歎了聲,沒有再勸,隻靜默地站在我身後。
  不知站了多久,我才僵硬地開口,“黎朔。”
  “是,大嫂。”
  “是我喊了那一句,讓大家都認為,是二叔和四叔要謀反。”
  “可刺客確實是他們去找的,他們也確實是想反,不過是不是真的想對大嫂您下手,這一點,永遠無法證實。大嫂,請恕黎朔說句實話,雖然六當家誘殺二四當家這件事做得太過狠辣,但當日如果沒有這一出,也不會有衛家軍現在的鼎盛。隻是日後六當家會對您和少當家怎樣,真是---”
  我對著黑暗的雨,感覺自己的手比雨水還要冰涼。
  “我以為他們能活下來。隻要我去求情,他們不過是挨點軍棍,坐幾個月的牢而已。我甚至,沒有想到要到牢裏去看他們一下。”
  “大嫂,這不是您的錯,您不要自責。”黎朔低聲道:“那時,您腿腳不便,走路都困難,哪能護得那麽周全。”
  “我明知道六叔遲早要清除反對他的老弟兄,也明知道鐵炮會有爆膛的危險,卻沒能告訴他們。”
  黎朔在苦笑,“大嫂,這件事更不好說。鐵將軍總歸是要用的,不在艮土營的船上,就在別營的船上,區別隻在於,死的是哪些將士而已。”
  “我想找出那萬兩黃金,安置遣散他們,可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他們---”
  胸口一陣冰涼,象塞了一團棉絮般,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以為,我喊出的是真相,可是不是真相,永遠也無法知道;
  我以為,隻要求情救下他們就好,卻不知道,他們在軍棍下、在牢獄中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我以為,能為他們安排好一切,卻任由他們處在危險之中,沒有提醒、沒有溝通。
  偏偏,造成這一切的,是曾與我生死與共、患難相交的人,是我曾經無比信任、將一切托付給他的人;
  而這一切,我甚至沒有辦法去指責他,更不能走上與他決裂的道路。我還要保護早早,我也不能讓洛王軍四分五裂。
  我低咳了一聲,竭力吞下喉間濃濃的苦澀。
  “黎朔。”
  “在。”
  我緩緩道:“點齊人馬,去桑山。”
  “可是---”黎朔取出一封信,麵上滿是為難之色,“剛剛收到大將軍的軍令,他說久攻熹州不下,命我帶離火營八千精兵前往支援,其餘的則繼續留守黑州。”
  我搖了搖頭,慢慢道:“說大將軍誘殺二四當家,說他做了手腳、讓弟兄們死在牢裏,說他有意將鐵將軍安在艮石營的戰船上,這些,我都相信。但是,說他要借趙之初的手,將艮石營滅在桑山,我絕對不信。”
  “嗯。”黎朔點頭,“大將軍絕不是不顧大局的人,若說他故意讓艮石營兩萬弟兄被趙之初滅掉,我也不信。”
  “他做任何事,都是謀定而後動,每一步都計算好了再下手。”我笑了笑,道:“陳和尚的左右驃騎大將軍起了內訌,竇光明的舊部在南方作亂,這些,都是他早就籌劃好了的。”
  “也就是說,大將軍早在鄭軍中安插了人?”
  “是,所以他早就計算好了雙方的兵力,他讓艮石營將趙之初的兵馬拖在淮安一帶,要他們打的是一場拉鋸戰。可是---”我緩緩地道:“為什麽以艮石營的精兵強將,會被困在桑山?會敗得如此慘呢?”
  黎朔起始滿麵疑色,慢慢地駭然變色,失聲道:“難道陳和尚也玩起了惑敵之計,他的主力並不在熹州,而是在桑山?!”
  我歎道:“隻怕是這樣。”
  黎朔急了,道:“若真是這樣,隻要艮石營頂不住,陳和尚的人馬自北麵包抄熹州,大將軍將腹背受敵!”
  我望著滂沱的大雨,下了決斷,輕聲道:“黎朔,現在到了咱們離火營與青瑤軍奮起一戰的時候了。”

  名震天下
  沒有再多的猶豫,我與黎朔決定,賭上這一局。
  贏,則洛王軍之幸;
  敗,則我等之命!
  所有人在滂沱大雨中集結,昏暗的氣死風燈映著我與黎朔鄭重的神情,加上雲繡也將早早捆在背上站於一旁,將士們的神情,明顯地比往日更肅穆。
  來不及調度過多的糧草,離火營與青瑤軍,負上能支撐七天的幹糧,以急行軍的速度向桑山進發。
  在他們集結之前,十餘匹最精良的戰馬,如閃電般奔向熹州。
  七天,我們隻有七天的時間。
  離開黑州的那一刻,我回頭望了望如地獄般黑暗的城池,暗暗向冥冥之神祈禱。希望七天之後,狐狸能帶著主力趕來支援。
  更希望,我沒有猜錯。
  可心情再焦慮,急行軍兩個時辰後,不得不暫時歇整。
  離火營尚好,井然有序。青瑤軍自成立以後,從未經曆過這等雨中急行軍,許多人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泥水中。
  黎朔大步過來,用力一抽鞭子,濺起泥濘點點,大聲喝道:“都把我說過的話忘了嗎?!這個樣子,怎麽能上陣殺敵?!”
  他又轉頭瞪著燕紅,冷聲道:“燕統領,請你不要讓我失望!”
  燕紅頓時滿臉通紅,等黎朔走開了,她臉色陰沉,冷冷道:“夫人以往憐惜你們,舍不得將你們派上最艱苦的前線,你們倒長脾氣了,真以為自己是來做小姐少爺的不成?”
  眾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了低頭,繼而各自按隊歸位,匆匆用過幹糧,值宿的值宿,歇息的歇息,再無方才的狼狽景象。
  我欣慰地笑了笑,雖然不知接下來在等著我們的是什麽,但這一刻,我與她們,堅定地去做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此時已是黎明時分,雨勢漸收,東麵天空露出幾分灰蒙蒙的晨光來。
  我看了看早早,他仍在酣睡,雲繡愛憐地看著他,抬頭正要說話,卻聽哨聲大作,急促而激烈,正是有敵來襲的警音。
  所有人彈身而起,持了兵刃,各自列隊,滿麵警惕之色。
  哨音卻又平息下來,過了一會,前方的士兵紛紛向兩邊散開,一人一騎,自人群中急馳而來。
  雖然晨熙朦朧,我仍看清了馬上之人俊朗的麵容,還有他專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萬千人中,一眼看到了念茲在茲之人,笑意自唇角向眼眸深處溫柔地擴散。
  正是江文略。
  我再也想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驚訝地緩緩站起,他已拉韁落馬,急步過來,凝視了我一眼,拱手微笑,“青瑤夫人。”
  我還在愕然,早早忽在雲繡懷中醒轉,向江文略伸出雙手,嬌嫩喚道:“幹爹!”
  江文略清亮地應了聲,一把將早早高高舉起,仰頭笑道:“早早,有沒有想幹爹?”
  他仰頭的一刹那,我看得分明,有抑製不住的欣喜和幸福自他眉間眼間濃濃發散。他隻有借著仰頭,才能讓別人看不到這份明顯不尋常的欣喜。
  早早靦腆地笑著,軟軟道:“想。”又輕聲問道:“幹爹,現在可以捉星星嗎?”
  江文略大笑,道:“現在是早上,到了晚上,星星就會出來了。”
  黎朔大步過來,拱手道:“江公子。”
  我也微笑著過去,輕施一禮,道:“江公子為何會來此處?”
  江文略當日率領一萬永王軍追擊陳和尚的東路敗兵,這一萬人皆是他的親信,也是他著力培養的精兵強將。本打算一鼓作氣拿下對方,可對方竟在鳳安平原到處繞圈子,他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使了點計策,將對方逼到鳳安,費了些力氣,才終於將其擊潰。
  對方主將倉惶中換了士卒的衣裳,混在俘虜之中,卻被平日被他鞭笞過的士兵舉報,那主將被拿下時,意圖將一封信往口中塞,也被搶了下來。
  江文略拿過那封信一看,寫的是暗語,再找了俘虜破譯,不由大驚。信中寫得分明,陳和尚命那將領采取遊擊戰術,將追兵引至死穀後,再回轉熹州,與由桑山包抄過去的主力會合,完成對杜鳳的最後一擊。
  陳和尚更在信中說了句:爾等自東返回時,必經過黑州,務必設法攻其不備,生擒青瑤夫人及洛王,以擊潰洛王軍軍心,脅迫杜鳳投誠。
  按原計劃,江文略在清剿了這路殘兵後,應當包抄鄭王右驃騎大將軍後方,與永王軍完成前後夾擊。
  可他在看到這封信後,怕陳和尚還安排了別路人馬來攻黑州,思慮再三,命手下頭號大將容玉帶八千人馬,照原計劃打著他的旗號包抄,而他隻帶了一千來人星夜往黑州趕,正在這裏與我們相遇。
  他一番敘述,黎朔聽得直拍大腿,“真讓我們猜中了!陳和尚真他媽的狠!當初渡江之戰,隻怕也是他故意敗退的,誘我們深入,借著熟悉地形,將我們的兵力分散開來,再來一個合而圍之!”
  他說話的時候,我與江文略眼神默默地交觸。
  眼前似乎有點霧蒙蒙的,但他的眼神,卻是那麽的清亮,清亮得象要烙進我的心裏一般。
  他這般趕來守護我和早早,是第幾次了?
  他一直在堅持,從來沒有放棄過。他在用漫長的時光,將過去的傷痕慢慢撫平。
  三軍會合,繼續往桑山行進。多了這一千來人,我的心也安定了幾分。
  因為不知桑山的弟兄是否能挺過這一兩天,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嚴肅而沉重的。數萬人馬,唯有早早一人,單純而又快樂地盼望著黑夜的到來。
  自黃昏時分起,他就不停嚷著要捉星星。江文略索性將他抱在身前坐著,與我並駕齊驅。
  大軍直行到天全黑才不得不紮營歇整,早早落地後,撒腿奔向夜色下的原野。
  我們都追了上去,漸漸地,我停住了腳步,拉住雲繡,靜靜地看著溢滿草香的原野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忙碌地追著星星。
  早早終於餓了,撲到雲繡懷中要餅吃。雲繡將餅掰碎了,他大口吃著,吃過幾口,忽然抬頭叫了聲,“幹爹!”
  江文略向著他溫柔地笑,這笑容,純粹得不含任何雜質,讓我心中泛起一陣衝動,想了一整日的話脫口而出,“文略,對不起。”
  文略,對不起。
  這句話,從何時開始在心底蘊釀的?
  曾幾何時,怨他沒有坦誠溝通,將我陷入絕境;怨他不顧我的感受,讓我遭受潑天的髒水;怨他妄自安排一切,令我麵對一次又一次的困厄。
  我那麽濃烈哀傷的時候,心底隻有怨,看不到他的努力,看不到他一直的堅持與付出。
  小樓中的沈窈娘,要的是一份純粹的愛,隻知小鳥依人地躲在他的雙臂中,卻不知這份愛逐漸成為他的負擔。當他不堪重負垂下手臂,風雨驟來,一切崩塌,我心中隻有濃烈的怨恨。
  直到我自己經曆漫天風雨,也有永遠無法讓世人得知的真相,也因為疏忽而沒能護住想守護的人,同樣,也因為溝通不夠而讓他們陷入危險的境地。
  我終於明白,人生沒有簡單的幸福或不幸,命運不可能給我們太純粹的東西,總會有表象、有真相,有苦難、有瑕疵。
  我們隻能在磨難中才能學會看懂人、看懂事,看懂春夏秋冬掩蓋下的山、原野與寺院。
  也隻有在磨難中才會明白,有些東西需要堅持,也一直憑著我們的本性在堅持,從來沒有改變過。
  堅強、幸福、守護。
  雪還是雪,融化成水後,又複為雪。
  哪裏髒了?
  我有頓悟的喜悅,他眸中卻有著茫然,怔怔道:“對不起?”
  “是,文略,對不起。”我坦誠地望著他,輕聲道:“以往,我給你造成了太大的負擔,未能與你分擔一切。那件事情,我也有責任。”
  他驚訝地張了張嘴,慢慢又欣悅地微笑。
  我向他笑了笑,望向夜色下的原野,隻覺從未有過的清爽,輕聲道:“文略,你現在看到的是什麽?”
  “繁星如織,夜色深深。”
  “若是明天早上呢?”
  “晨霞滿天,唔,如果天氣不好,會是煙雨朦朧。”
  我緩緩搖了搖頭,他微微欠身,“請夫人指點。”
  我如那日寒鬆大師一般唱了聲佛,雙掌合什,淡然道:“公子看到的是晝夜交替、煙霞雨露,我看到的,卻隻有蒼穹與原野。”
  早早撲過來,學著我的樣子雙掌合什,問道:“娘,這是做什麽?”
  江文略將他抱起,笑道:“你娘在點化幹爹。”
  早早來了興趣,合著手掌向江文略點頭,道:“我也要點化幹爹。”
  看著江文略抱住他大笑著走向營地,卻聽雲繡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夫人,這幾年,公子是第一次如此開心。”
  我含笑不語,這幾年,我也是第一次,覺得如此輕鬆,且充滿無畏的勇氣。
  當我們趕到桑山,麵對鄭軍鐵桶般的大軍時,這份勇氣,仍在我體內盤旋。
  兩日的急行軍,江文略與黎朔已將可能麵對的情況分析得清楚明了,也依據不同的情況製訂了不同的戰略。
  雖然隱在林中,遙遙望去,滿目都是鄭軍的旗幟,我們卻皆鬆了一口氣,慶幸艮石營挺到了今日。
  弟兄們沒有讓我失望,我沈青瑤,自也不能讓他們失望。
  更希望,遠在熹州的那人,不會讓我們失望。
  我們是在黃昏時趕到的桑山。當夜色完全降臨,鄭軍軍營後方忽然火光衝天,我知道,黎朔千挑萬選的尖刀營精兵已經突入敵軍後方,放了數把大火,造成了鄭軍的短暫慌亂。
  機不可失,阿聰第一個衝了出去。數年的時間,已將雞公山上的瘦黑少年磨礪成高壯的青年,喪叔之痛讓他如猛虎下山,率領最精銳的尖刀營衝向鄭軍。
  此時應當正是鄭軍最疲乏的時候,尖刀營突然出現,讓他們很快就亂成一團,營中號角震天而起。桑山峽穀中的艮土營將士立馬發現異樣,待青瑤軍將早早的王旗和我的旗號打將出來,他們發出絕境逢生的嚎叫,此時黎朔也帶兵衝了上去,江文略則與青瑤軍護著我和早早向前行進。
  待我們將鄭軍逼退一箭地,艮石營統領楚泰大步衝過來,與黎朔緊緊擁抱在一起。
  體格雄壯的北燕大漢此刻竟閃著淚花,無言地拍著黎朔的手臂。
  黎朔向後偏了偏頭,楚泰單膝跪倒在我麵前,哽咽道:“大嫂!”
  我將他扶起,道:“讓楚兄弟久等了。”
  江文略回望一眼,驚道:“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已經來不及了。
  鄭軍隻是短暫的慌亂,又卷土重來,且挾排山倒海之勢。我們來不及全體突圍,連帶離火營與青瑤軍,都被逼入山穀中。
  江文略遙望鄭軍軍容,倒抽了一口冷氣,自言自語道:“不對啊,怎麽會有這麽多人?”
  熊熊的火把下,一人在數千人的拱扈下徐徐拉轡而出。有喊話的士兵大聲道:“鄭王右相趙之初,請青瑤夫人說話!”
  我與江文略對望一眼,楚泰急道:“大嫂不能去!趙之初十分奸詐,弟兄們吃夠了他的苦頭。”
  “可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時間。”我輕聲道,“隻要能支撐到大將軍---”
  楚泰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杜鳳若是來了,我楚泰自己砍下自己的頭!”
  “楚統領!請注意上下尊卑!”我厲聲喝道。
  我從未以這樣嚴厲的語氣說過話,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早早更是嚇得將小臉埋在雲繡懷中。
  我知道,青瑤夫人以往給人留下的印象,柔韌有餘、威肅不足,一直隻是扮演著平衡各方力量的角色。與其說他們尊敬我,不如說他們尊敬的是豹子頭為我和早早確立的地位。
  可是,就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在背後各有謀算,從而一步步走到與狐狸對立的局麵。如果我再不想辦法將他們從危險的邊緣拉回來,隻怕等著洛王軍的,將是可怕的內訌。
  畢竟現在,以狐狸的力量,楚泰及老弟兄們,已經不是對手。
  我更不願意,看到他們真正成為對手。
  我用淩厲的眼神徐徐掃過,楚泰等人紛紛低下頭,我冷聲道:“盾牌手列陣,弓箭手護後!”
  飛卷的夜風下,我在盾牌手的護衛下馳出穀口,至五十步處,盾牌齊整架起,我於馬上拱手,“沈青瑤久聞趙相大名,幸會幸會!”
  我著意打量了他幾眼。
  這位陳和尚倚重的左膀右臂,麵色稍顯發黃,眼眶下方還有濃重的黑影,倒有點縱欲過度的樣子,但他眼中偶爾閃過的精光,讓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他哈哈一笑,眯著眼道:“趙某也是久聞夫人大名,今日一見,隻恨沒有早認識夫人,說不定趙某今日就不會站在這裏,而能一瞻夫人的香閨了!”
  鄭軍一陣哄笑,我身邊的盾牌手罵了起來,我將右手一舉,他們便寂肅無聲。
  “是啊,若是趙相能早點與我認識,我洛王府便不會發愁找不到一個會看家護院的門房了。”
  盾牌手們哈哈大笑,有人還學起了狗叫。
  趙之初也不動氣,他捋了捋幾綹長須,再盯著我看了一眼,淡淡道:“既是如此,趙某就與夫人下這一局。”說罷,他不再看我,拉馬回營。
  我也帶著眾人徐徐退回山穀。
  “他隻是想確定,大嫂是不是真的現身於此。”黎朔道。
  “嗯,接下來的幾天,咱們將會十分難熬。”江文略托著腮,麵帶沉思,道:“奇怪,他們兵力遠遠不止三萬,陳和尚怎麽放心將這麽多兵力交給趙之初一人指揮?”
  趙之初確認我確實帶兵來援後,經過半夜的休整,向我們發起了潮水般猛烈的進攻。
  鬱鬱蔥蔥的山穀,流溢著濃烈的血腥之氣。我讓雲繡將早早遠遠帶開,不讓他看見這般血腥的場麵。我將戰事的指揮權交予黎朔,與江文略在一旁督戰。
  雙方將士輪番上陣,這一戰,竟殺到了黃昏才鳴金收兵。
  殘陽如血,我們疲倦得席地而坐,啃了些幹糧,便各自抓緊時間休息。
  已是第三天了,狐狸應該已經收到訊息,他是不是率著大軍,正在星夜趕來的路上?我們還能支撐多久?
  我靠著鬆樹,望著繁星閃爍的蒼穹,輕輕地歎了口氣。
  “在想什麽?”江文略在我身邊輕聲問。
  “想六叔。”我坦誠答。
  他臉上明顯掠過一抹苦澀,我莞爾一笑,將話說了個完完整整,“我在想六叔是不是會帶兵趕來支援。”
  苦澀瞬間化成了微笑,江文略凝望著我,輕聲道:“他會來的,他不是不顧大局之人。”
  我點頭,“是,他會來的。”
  我話音剛落,鄭軍軍營中忽然鼓噪起來。
  這鼓噪聲極不尋常,我凝神聽了一陣,似有數千人在大喊:“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我們一躍而起,迅速掩至穀口。隻見鄭軍軍營中,火光四起,戰馬嘶鳴,一片人仰馬翻的景象。
  “是不是陷阱?誘我們出擊?”江文略疑道。
  “不太象。”黎朔搖頭。
  再過一陣,馬蹄聲震得地麵隱隱顫抖。江文略眼尖,指道:“那是誰?!”
  火光下,一騎從鄭軍軍營中急馳而出,馬上似有兩人,搖搖晃晃,後麵數千人厲聲呼喝著銜尾追來。
  江文略看了看我,黎朔道:“看看再說。”
  那兩人一騎越馳越近,追兵紛紛拉弓上箭,如同馳向生之岸的孤舟,後方有數千地獄閻羅,即將射出修羅之箭。
  此時,那一騎已距穀口不過百餘步,終於有人射出第一箭。響箭擦著馬鞍而過,坐在後麵的人晃了一晃,忽然直起身,拉轉馬頭。
  她拉馬抬頭的一瞬間,我也終於看清了她的麵容,無比驚駭下失聲叫道:“纓娘!”
  烈烈火光下,她一襲普通士卒的打扮,鬢發散亂,但淩亂的頭發遮不住她的眉眼,更遮不住她眼中的光芒。
  正是被五叔拒婚後,留書告辭,再無音訊的纓娘!
  燕紅撲過來,也失聲喚道:“纓娘!”
  纓娘在馬上回頭望了望,她似是喚了聲夫人,又轉過頭,沉默地麵對著迅速逼上來的數千鄭軍。
  鄭軍卻在她十餘步外皆拉住了馬韁,我清楚地看到,纓娘將長劍架在她身前那人的脖子上,那人服飾似有點眼熟,卻耷拉著腦袋,顯然已昏迷了過去。
  燕紅與纓娘情同姐妹,急得直搓手,道:“夫人,怎麽辦?”又用央求的眼神去看黎朔。
  黎朔搖頭道:“她有人質在手,鄭軍才不敢射殺她,否則早死了幾千遍。我們遠了些,搶不過鄭軍的。”
  燕紅急得快哭了出來,我沉聲道:“不管怎樣,都得試一試,讓所有人準備好,情勢一發生變化,搏上一搏。”
  這句話說完,我腦海中忽有一道閃電劈過,恍然大悟,急道:“姓趙的奸賊!她挾持的人質,一定是趙之初!原來他就是五叔的仇人!”
  一聽纓娘挾持的人質竟可能是對方的主帥,楚泰等人也撲了過來。
  一陣寂肅後,鄭軍讓向兩邊,一匹黑馬緩緩馳出,馬上之人身形魁梧,卻戴著猙獰的鐵製麵具。
  他盯著纓娘,聲音緩而森寒,“放下他,饒你不死。”
  我看不到纓娘的麵容,隻聽得到她淒厲的笑聲,“放下他?!哈哈,有種你們就射箭啊,看你們的相國大人,是不是會刀槍不入?!”
  他們對答之時,黎朔將手一揮,離火營最精銳的將士悄悄伏身前行,出了穀口。可剛走出數步,鄭軍便有了查覺,一通箭雨射來,將士們被逼得退回穀口。
  鐵麵人獰聲一笑,緩緩舉起了右手。
  急厲的夜風將纓娘的黑發高高吹起,她忽然將馬頭用力一撥,同時一個側身,竟落下馬來。落地的一刹那,她手中長劍,狠狠地刺上戰馬的臀部!
  戰馬一聲慘嘶,縱蹄而奔,向穀口奔來。而纓娘也於駿馬揚蹄的瞬間,仰倒在地,探出左手,揪住了馬尾。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纓娘要的就是這點時間,戰馬已如閃電般奔出,距穀口又近了十餘步,我本能地喝道:“上!”
  幾乎是在我喝出這一聲的同時,鐵麵人的右手揮下,怒喝道:“射!”
  箭雨如蝗,煙塵起,兩軍動!
  摧裂山河般的殺氣。
  馬上的趙之初,馬後的纓娘,幾乎同時中箭。纓娘更是噴出一蓬血雨,可她似還保持著最後的一絲力氣,緊緊揪住馬尾,任戰馬拖著她,向我們馳來!
  燕紅嘶聲喚道:“纓---娘!”
  黎朔一聲勁喝,左手持著盾牌,竟自穀口大石上飛身而起。落地時他手中長矛在地上運力一搠,借力而起再向前縱。箭雨自他身邊呼嘯而過,燕紅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我的手臂,我疼得險些叫出聲。
  我也是於這一戰,才真正見識到了黎朔的武功,他一人一盾衝在最前麵,那悍然無畏的氣勢,竟讓對麵的鄭軍一時忘了逼上。
  就是這緩了一緩,戰馬終於奔過黎朔身側,而離火營的精兵也火速跟上。
  那鐵麵人迅速退入陣中,冷冷的一聲,“撤!”
  鄭軍頓時嘩啦啦退了個幹幹淨淨。
  淒厲的火光,照著纓娘慘白的臉,照著她滿是血跡的衣裳。
  我將她緊緊抱住,她張著嘴,想說些什麽,偏偏隻能發出低低的“啊”聲。
  燕紅痛哭失聲,我心痛難當,撫上纓娘冰冷的麵龐。她慢慢地似是有了些力氣,斷斷續續道:“夫---人,現在,他---欠我的了。我、我有個妹妹,自幼失散,讓他找到她,照顧好她,再、再來地府見---”
  看著她最後一縷不舍隨瞳孔逐漸散開,我已是欲哭無淚。
  猶記得將她派去服侍五叔前的那個晚上,我與她象親姐妹一般抵足而眠,說了一晚上的話。
  “夫人,我不信這世上真有如此情深義重的男人。”她聽罷五叔的往事,沉默許久,說出了這句話。
  她很少說起她的往事,但我隱約聽說,她娘,就是被她爹始亂終棄的。
  最終,卻是她用自己的情深義重,來成全了他。
  原來這世上,自古以來,情深義重的總是女人。
  黎朔過來欲將燕紅扶起,燕紅伏在他肩頭放聲大哭。黎朔低聲勸著,“你可是統領,青瑤軍都在看著。”
  楚泰卻大步過來,喜形於色,“大嫂,真是趙之初!趙之初既死,對方沒了主帥,肯定會軍心大亂,咱們得抓住這個機會,出擊吧!”
  說罷,他便欲轉身,我與江文略幾乎是同時站起,叫道:“慢著!”
  楚泰不解地望著我們,我與江文略互望一眼,微微點頭,他輕聲道:“隻怕就是了。”
  “應當是。”我也輕聲道。
  黎朔抬頭,疑道:“真是?”
  我緩緩道:“囤兵遠非三萬,敢下令射殺趙之初,主帥死後,虎狼之師進退如此有度,隻有一個解釋。他既真的在此,我們隻能逼他現身,才能給大將軍爭取到更多的時間。”
  我看了看纓娘,壓下心頭的痛楚,道:“燕紅,拿我的盔甲來。”
  熊熊火光中,我在數千人的護衛下徐徐而出。夜風將王旗吹得颯然而卷,我端坐馬上,傲然望向鄭軍軍營。
  數十名青瑤軍少女身著戰甲,用清脆的聲音高聲呼話,“洛王軍青瑤夫人,有請鄭王說話!”
  這一通喊,兩軍震動起來。不多時,鄭軍軍營三通鼓響,麾黃旗,甲胄鏘然,黑壓壓精兵護著先前那鐵麵人縱騎而出。
  鐵麵人舉手,數萬人頓時鴉雀無聲。
  我欠身,微笑道:“沈青瑤今日得見鄭王風采,幸會!”
  鐵麵人沉默須臾,慢慢取下那猙獰的麵具。這是一張奇醜無比的麵容,馬臉,下巴象刀鏟一般向前突出,倒八字眉毛,細長的眼睛,還有滿臉的麻子,一切與傳言中的絲毫無差,他就是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縱橫熹河以南的陳和尚。
  他眼睛微眯著,卻透出無比的精光。凝視我良久,他嗬嗬一笑,道:“世人皆道,衛家軍中杜鳳如九天鳳凰,青瑤夫人不過就是那占了雀巢的鳩鳥,本王今日一見,方知傳言皆不可信。”
  他提著韁繩,從容拱手:“青瑤夫人,幸會!”
  又笑道:“青瑤夫人,容本王說句實話,你們三家聯合起來,也不是我鄭國對手,不如你下嫁本王,咱兩家並作一家。本王統一天下後,自會封你為正宮皇後。洛王嘛,本王也會將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看待,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我冷冷一笑,“王爺斬殺了我無數兄弟,剛才又射殺了我的義妹,此刻卻向我提親,王爺不覺得這太好笑嗎?!”
  陳和尚大笑,“既是如此,那隻能說本王與夫人今生無緣。”他麵色一寒,猛然大喝,“洛王軍聽著,誰能擒下洛王及青瑤夫人,向本王投誠,本王賞他城池三座、黃金萬兩!”
  黃金萬兩?我唇角湧上諷刺的笑容,我一介秀才的女兒,這輩子的幾次生死關頭,竟都與萬兩黃金脫不了幹係。
  我於風中冷笑,“鄭王,隻怕要讓你失望了!我沈青瑤的夫君、兄弟、姐妹,都不是為了黃金而妄殺手足之人!”
  我將手一舉,身後穀口的旗杆上,趙之初的屍身被高高吊起,鄭軍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趙之初是陳和尚倚之為左膀右臂的人物,知曉其許多隱密,所以當他被纓娘挾持,陳和尚奪之不得,才會下令射殺。
  追隨他多年、位居宰相的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場,誰又敢保證自己以後不會遭到此種待遇?
  陳和尚怒極反笑,“沈青瑤,本王不急,有的是時間和你慢慢玩。”
  熹河以南這幾年有一句俗語:寧無光明,莫惹和尚。說的便是竇光明與陳和尚。
  士族出身、光明磊落的竇光明,最終死在了做過和尚乞丐、性狡如狐的陳和尚手上。
  成王敗寇,非常簡單又非常殘酷的道理。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也為這句話,使得天下為之變色,山河為之染血。
  兩軍的鏖戰,進入最激烈的階段。
  戰事進入第五天,看著可吃的糧食越來越少,傷員因為缺醫少藥而輾轉死去,看著屍骸越積越多,我沉默了許久,下令:全軍後撤至望夫崖下。
  那裏,左邊是萬丈深淵,右邊則是高聳入雲的懸崖峭壁。那也是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
  若再敗,所有人都將屍骨無存。
  楚泰不甘放棄穀口,我輕聲說了一句:若強守穀口,傷亡太大,我本是為救弟兄們而來,若都戰死,又有何意義?望夫崖下易守難攻,傷亡必少很多。
  楚泰反駁,穀口進可攻,退可守,望夫崖下一旦失守,再無活路。
  兩天。我望著天空,輕聲說著,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們再堅持兩天,兩天後,援兵就會到了。
  兩天後,援兵沒有到。
  三天後,援兵還是沒有趕到。
  能吃的東西都已經吃完了,援兵還是沒有趕到。
  楚泰的麵色沉得象暴風雨前的天空,黎朔也開始動搖。這日黃昏,他二人同時過來,黎朔躊躇片刻,輕聲道:“大嫂,等會我們率兵衝開一個缺口,您帶著少當家,趁亂突圍。”
  我搖頭,楚泰剛要開口,我輕聲道:“當年田公略圍困雞公寨,你們也衝開了一個缺口,要我突圍。那一戰我記憶猶新。”
  “那時,夫人沒有走,還為我們擊鼓助威,少當家也因此早產。”
  我點頭,“是,那一次我沒有走,同樣,這一次我也絕不會踩著你們的屍體逃走。”
  上半夜有短暫的平靜,我靠著崖下嶙峋的石頭,望向天上一輪圓月。
  早早在我懷中熟睡,他的麵容,如月光一般恬靜。
  “怕不怕?”江文略在我身邊,輕聲問。
  “不怕。”我再問他:“你呢?”
  他搖頭,忽然笑了起來,眼睛半合,意態悠閑,仿佛又回到幾年前那副瀟灑倜儻的模樣,悠悠然道:“不知為何,這幾年,我怕這怕那、左支右絀,到了今天,反而什麽都不怕了。”
  我起始隻是笑了笑,卻忽靈機一動,猛然抓住他的手臂:“有辦法了!”
  這些天,江文略雖然一直守在我身邊,卻始終沒有露麵向鄭軍表明他的身份。鄭軍無人知道,永王軍的二公子,也同被圍困。
  他們的目標,是我和早早。
  若是我帶兵衝擊,鄭軍隻會攻擊我,即使有幾百人趁亂衝出,他們也不會窮追不舍。
  燕紅為纓娘擦身換衣之時,從她懷中找出數封信函,都是她在鄭軍軍營中以身伺虎時偷偷寫下來的。其中一封,詳述了鄭軍軍中所有的暗語並鄭軍最近的動態,其中,右驃騎大將軍軍中動態也一目了然。
  隻要江文略能突圍出去,先派人假裝成陳和尚右驃騎大將軍的手下,前來向陳和尚報信,就說永王軍已攻過熹河,右將軍慘敗,請鄭王速速支援。
  暗語、內情都對得上,不信他陳和尚不相信、不動搖。
  若江文略再打出永王軍旗幟,以永王次子身份在其後方正式出現,鄭軍必亂。
  這是我們絕處逢生的唯一機會。
  纓娘,請護佑你的兄弟姐妹。
  當我親率人馬衝向鄭軍時,暗暗地念了一句。
  也許真是纓娘在天之靈護佑著我們,也許是時間選得恰當,鄭軍後半夜較為疲乏,我沒有被困住,安全地退了回來,江文略也順利帶人突圍出去。
  楚泰不相信地問我,“江二公子真的不會一去不複返?”
  我不知道黎朔是不是看出了些什麽,他瞪了楚泰一眼,道:“大嫂看人的眼光,你還懷疑嗎?”
  楚泰嘀咕道:“大嫂看杜鳳,不也看走了眼?”
  我微微搖頭,望向茫沉夜色,漸湧憂慮,狐狸那邊,是遇到什麽阻礙了嗎?他不會不來的,雖然如果這邊全軍覆沒,他可以除掉許多阻礙,可那樣一來,洛王軍也將元氣大傷,隻怕再敵不過陳和尚。
  我繼而想到了更遠的,陳和尚竟然在這裏出現,而狐狸事先毫不知情,那隻有一個可能:洛王軍中出了奸細。
  若是這一戰我們能僥幸逃過一劫,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綢繆了。
  黎明來臨的一刻,鄭軍後方火光忽起。
  我於這一刻,深深地感激纓娘。因為她的信,我明明白白地讀懂了鄭軍王旗打出的旗令。這旗令,本隻有最高級的將領才能讀懂,纓娘忍辱負重,在服侍趙之初的日子裏,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切暗暗記了下來。
  陳和尚在收到“右路潰敗、永王軍來襲”的“軍報”後,下了決定:為免腹背受敵,全軍向東撤,與左驃騎軍會合。鄭王中軍先撤,後營掩護,為免洛王軍生疑,後營仍裝成圍攻之勢。
  我們緊張地掩在石後,看著鄭軍軍營內的動靜,當看到其旗令顯示中軍開始撤出時,所有人都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楚泰更是直抹汗,罵道:“他奶奶的,陳和尚,這次算你跑得快!不然老子要把你的腦袋當毽子踢!”
  燕紅噗地一笑,卻忽聽殺聲大作,自遠而近席卷而來。
  這殺聲太過震耳,連山石上的泥土都被震得簌簌而落。我們相顧駭然,楚泰喃喃說了句:“江二公子這麽大膽?真的用幾百人去打陳和尚?”
  我腦袋有一瞬的空白,再一躍而起,激動下大聲道:“六叔趕到了!我們的援兵到了!”
  真的是狐狸趕到了。
  他策騎衝在最前麵,烏色駿馬上,他黑甲長劍,所向披靡。大將軍旗所過之處,鄭軍如潮水般向兩邊退開。
  天上的朝霞更加燦爛,映著他俊美的笑容。他向我們奔來,我當先迎了上去,他在我麵前拉住駿馬,飄身而落,踏前兩步,修眉軒展,微笑道:“青瑤!”
  這一刻,我反而說不出話來,倒是早早,直撲入他懷中,叫道:“六叔!”
  狐狸將早早抱起,在他麵頰上狠狠親了一口,再環顧跟上來的黎朔等人,輕聲說道:“杜鳳來遲,累各位久候。”
  楚泰別扭地嘿了聲,黎朔坦然行禮。身後,將士們舉著兵刃,齊聲歡呼。
  如雷的歡呼聲中,我目光投向遠處,見鄭王軍旗打出的旗令,忽然豪氣頓生,望向狐狸,微笑道:“六叔,不知你是否有興趣,將陳和尚的腦袋當毽子踢?”
  狐狸眼神一亮,大笑道:“大嫂有命,杜鳳焉敢不從?”
  右路失守,永王軍來襲,杜鳳來襲。
  陳和尚的中軍顯出慌亂的態勢,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
  我們迅速由守轉攻,我躍身上馬,大聲道:“黎朔,你護住我!六叔,你隨我來!咱們生擒陳和尚!”
  陳和尚不愧久經沙場,雖露敗象,仍在努力調度指揮著千軍萬馬。可他萬萬料不到,我能讀懂隻有他的心腹才知曉的旗令。
  洛王軍最精銳的將士,護著我們悍然無畏地向前衝。
  其餘各營,將鄭軍分割開來,令其不能馳援陳和尚。
  當狐狸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定波劍嗆然出鞘,利刃奔騰,連斬陳和尚身邊數員大將,我們齊聲怒喝!
  陳和尚似被震得心神不穩,身形搖晃間,狐狸淩空而落,定波劍架上了他的脖頸。
  定波劍的劍鋒,映著陳和尚慘淡的麵色,也映著狐狸清俊無儔的笑容。
  “鄭王爺,先別急著走,我家大嫂想借你的腦袋一用。”
  說罷,他抬頭向我微笑。
  雲霞映在他的眼眸中,似在隨著他的某種情緒,濃濃地擴散開來,讓人不敢直視。
  多年以後,我看到了一幅畫。
  畫中朝霞滿天,千軍萬馬隻是隱約幾筆。唯有背對著雲霞的窈窕女子,黑發在清風中如飛瀑流展,看不太清她的麵容,但她清麗的身姿,宛若烈火中飛出的鳳凰,讓凝目望著她的人永世難忘。

  無間
  晚霞滿天的時候,起了風,吹得天邊碎碎排排的雲象在唱著一曲淡淡的哀傷之歌。
  綠得可人的竹林中,卻立著一座新墳。
  纓娘生前愛竹,我做主,讓她長眠在桑山連綿的竹海中。狐狸親自主持了她的葬禮,祭詞中,以早早的名義,追封她為紅線君。
  齊史上關於紅線君,有簡短的一句:青瑤夫人之義妹,貞勇剛烈,於桑山一役中斃鄭軍主帥,以身全義。
  此時,竹葉在晚風中嘩啦啦地響,我聽著卻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竹葉在響,還是五叔在哽咽。
  他已經在墳前坐了三天三夜了。
  他趕來時,纓娘已經入了土。今生今世,在他的記憶裏,隻怕永遠都會記得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來成全你---
  無論誰去勸,抑或是狐狸的軍令,都無法令他離開。他那麽坐著,象一塊亙古就有的石頭。
  大軍不能等他一個人,在短暫的打掃戰場、收繳戰利品、收編俘虜後,我們必須挾大勝之餘威,橫掃熹河以南。
  陳和尚兵敗,其左右驃騎軍必亂,益王軍、永王軍馬上就會揮師南下,如果洛王軍不搶先一步占領地盤,穩定局勢,將喪失千萬將士浴血奮戰得來的先機。
  這幾天,狐狸已陸續將八營中的四個營派了出去,從他的用兵及糧草調度來看,他下的,是一盤更大的棋。
  望著如波濤般翻滾的竹海,我輕歎一聲,道:“五叔,你打算怎麽幫纓娘找到她的妹妹?”
  聽到“纓娘”的名字,他眼珠動了一下,好半天,才聲音嘶啞,低沉道:“上天入地,我總要找到。”
  “天下之大,隻怕窮你一生,都沒辦法走完。”
  他好似慢慢恢複了一點神智,抬頭看向我,滿目茫然。
  我委婉勸道:“五叔,你一個人又怎能走遍天下找一個不知叫什麽名字的人?你若真的有心替纓娘找到她失散的妹妹,唯有一個辦法。”
  他猛地站了起來,單膝跪在我麵前,哽咽道:“求大嫂成全。”
  我看著他痛楚的神情,也覺一陣心酸,低聲道:“掌管全國田地戶籍的,是戶部。唯有天下一統,海晏河清,重新統計全國戶籍人口,讓流散異鄉的人都回原籍申戶領田,你才有一絲可能找到纓娘的妹妹。否則這兵荒馬亂的,到處是逃難的人群,你從何找起?”
  他好半天才聽懂了我這番話,再愣了片刻,猛地躍起,衝向軍營。隻是可能他坐得太久,腳發麻,連續跌了好幾個跟鬥,又支撐著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夕陽此時已很黯淡了,照耀了一整日的太陽,在將全部的光明灑落後,慢慢地沉入黑暗中。
  他踉蹌而奔的身影,在這最後一縷餘光的照映下,也顯出幾分黯淡來。
  漫長的一生。我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大軍於第二天清晨便向熹州進發。
  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個個都熱得滿頭大汗。唯有狐狸,雖然穿了鎧甲,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他與我並駕齊驅,笑著問道,“大嫂和五哥說了什麽?他居然跑來向我要官做。”
  “六叔許了他什麽官?”
  “五哥向我要一個戶部尚書做,我說現在天下還沒有全歸我們管,我現在答應不了你。”
  “五叔怎麽說?”我微笑道。
  他笑道,“五哥說:那我就去打這天下,你隻記得應承我的話!”
  他這話應當漏了兩個字。我不動聲色地低下頭,替早早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再抬頭時,狐狸看著我,笑了一笑,道:“這話應當讓早早記下,以後咱們若是真的一統天下,他五叔的官,得由他來封。”
  早早坐在我鞍前,正熱得一滴滴的汗珠子從額頭往外迸,聽到狐狸這話,他轉頭問,“娘,什麽叫一統天下?”
  我本不想回答,但看著他渴盼的神情,隻得柔聲道:“就是將全天下都讓一個人管。”
  不知是不是鄧婆婆或雲繡在他麵前念叨過什麽,他竟然懂了,道:“是皇帝嗎?”
  我一愣,他已開心地叫道:“早早要當皇帝!”
  我心中一咯噔,回過神後想偷看一眼狐狸的神情,這才發現他竟似拉了一下座騎,比我們落後了大半個馬身。
  早早卻又在我身前往後探頭伸手,向狐狸笑著:“我要騎六叔的馬!”
  狐狸笑了笑,足跟輕輕一磕,駿馬馳前。掠過我馬側時,他左臂舒展,輕若無物地將早早攬到身前,再輕喝一聲,疾馳向前。
  我長久地凝望著他們的背影。
  駿馬奔得極快,漸漸隻看到一個小黑點在原野盡頭。
  原野的上方,是鬱青色的天空。風漸大,推著灰霾的雲朵快速翻滾。先前看著這雲朵仿似還在遙遠的天際,一眨眼間,竟已被風吹到了我的頭頂。
  空氣緊縮,令人窒息的緊縮。
  “難怪這般悶熱,隻怕要下大雨了。”黎朔忽然從後麵打馬上來,望了眼天空,低聲自言自語。
  大雨,在我們趕到熹州後,劈頭蓋腦地砸了下來。
  天空晦暗,暴雨如注。
  我將早早哄睡了,坐在他床前,思忖了許久。這幾日壓在心頭的數件大事,得一一去辦,我理了一下頭緒,決定先去找狐狸。
  那日在桑山擒住陳和尚後,陳和尚不肯歸順,依大部分將領的意思,要將他就地處置,以免後患。狐狸沒有表態,而是在與陳和尚單獨談了半個時辰後,再下令將他秘密關押。
  這幾天狐狸也向我說明,當日他帶兵圍困熹州,久攻不下,我派人報信,他才覺情勢嚴重,正要揮兵馳援桑山,卻又收到暗探線報,說陳和尚還在熹州城內,且軍心開始渙散,桑山那邊不過是陳和尚放的障眼法,想將狐狸引開而已。
  狐狸便又有點猶豫,一天後,他終於決定不管怎樣,帶兵馳援桑山。誰知大軍甫動,熹州城內的鄭軍竟出來追擊,幾番糾戰,狐狸才徹底將這部分鄭軍擊潰。
  這麽一耽擱,就是三天的時間。他再星夜帶兵往桑山趕,所幸在最後一刻趕到,及時地拿下了陳和尚。
  暴雨遮住了我的腳步聲,也使房中狐狸和各將領的商議聲斷斷續續。
  “---江太公---”
  “---藺不屈---”
  沒有人再提起陳和尚。
  此刻,提的都是洛王軍的兩個盟友。也難怪,陳和尚被擒,其手下十餘萬殘兵不過是能抵抗多久的問題。根據軍報,藺不屈已經渡過熹河,正揮師南下,而永王軍雖還在與右驃騎將軍鏖戰,但其勝利,也隻是朝夕之間的事情而已。
  昨日的三方聯盟,未來是繼續三足鼎立,還是要走向何方,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暗自謀思、未雨綢繆。
  我在門口頓了一下腳步,將屋內所有人都掃了一眼,才在眾人的行禮聲中邁入房間。
  待所有人退出,狐狸長長地舒展了一下雙臂,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臉上也露出幾分愜意的笑容。
  最後一位退出的人沒有關門,暴雨被風吹得自廊外斜斜地撲進來,打濕了我的裙角,也將屋內的軍圖吹得嘩嘩亂卷。我轉身將門掩上,正猶豫要不要扣上門栓,身後忽伸過一隻修長白淨的手,“啪”地一聲,將門栓扣上。
  背脊處的空氣,似因為他的過度靠近而灼熱起來。我此時轉身不好,不轉身也不好,正遲疑不安,手腕處一熱,狐狸竟握上了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聲道:“青瑤,你來看。”
  不容我說話,他已拖著我往桌前走。這是桑山之役後,我與他首次單獨相處,這幾日,他的眼神似是比以往更灼熱,讓我總是生出幾分心驚來。
  我裝作踉蹌了一下,右腳的繡花鞋掉落在地。我“啊”地一聲,他回了頭,鬆開手,眼見他就要俯身來撿,我忙單腳跳過去,將右腳輕輕套回鞋中,尷尬地笑了笑。
  他慢慢抬頭,也向著我微笑,沒有再握上我的手腕,隻是在桌前站住,望著我,柔聲道:“青瑤,你說,我們定都在哪比較好?”
  我半轉過身子,避開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軍圖上的幾個標記,淡淡道:“現在就談定都,未免早了點。”
  他輕聲一笑,笑聲中飽含從容在握的自信,道:“掃除陳和尚的殘兵,隻是時間問題。青瑤,你喜歡哪裏?舊京不好,要不咱們定在熹州?或者洪安也行,是你的家鄉。”
  “洪安小地方,隻怕風水鎮不住。”我道。
  他沉吟不語,仿佛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我輕聲問道:“六叔,魏順呢?怎麽不見他?”
  魏順是巽風營的副統領,兩年前入伍,先在楚泰手下當了一段時間的校尉,因為表現出色,被狐狸賞識,提到了巽風營副統領。但從狐狸帶來桑山的人馬中,沒有看到他,剛才的高級軍事將領會議,也沒有見到他。
  狐狸唇角的笑意慢慢斂息,微歎了口氣。
  我道:“真是他?”
  “是。”狐狸歎道,“陳和尚和他都認了。陳和尚早在兩年前就埋了這顆種子在我們軍中,連渡江之戰,都是陳和尚故意敗的,想將我們兵力分散,各個擊破。若非你及時趕到桑山,將他拖住了幾天,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現在他人呢?”
  “將他關了起來,想審清楚,軍中還有哪些是陳和尚安插的奸細。”
  我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六叔,奸細可以慢慢找,但現在的形勢,軍心不能亂。”
  他聽出了我話中的鄭重之意,點頭道:“你放心,為免人人自危,我對外說他受了傷,至今昏迷不醒,與他來往密切的人,我也隻是派人暗中盯著。”
  我點頭道:“那就好。”
  他重新笑了起來,眉眼間又露出幾分溫柔的意味,眼見他似要向我走近,我忙道:“早早今天淋了點雨,有點拉肚子,我去找屈大叔開點藥,六叔早點歇著。”說完,轉身就走。
  我拉開門栓的時候,竟因為用力太大,門栓嘭地掉落在地。
  我低頭望著門栓發愣,狐狸走過來。他慢慢俯身撿起門栓,再看著我,象是在對我保證著什麽、承諾著什麽,輕聲道:“別急,不管怎樣,早早一定會沒事的。”
  他這話,在去離火營的一路風雨之中,仍不停回縈在我的耳際。
  馳入離火營,楚泰與黎朔已等了許久,我直截了當地問:“你們之中,有誰和魏順,平日是來往密切的?”
  楚泰想了想,說了十幾個名字,都是雞公寨的老兄弟。
  我幹幹脆脆地說:“叫他們都報病,交出手上的兵權。”
  楚泰沉吟不語,我覺得有必要正式和他作一次長談,使了個眼色,黎朔拍了拍楚泰的肩膀,沒有說什麽,出門而去。
  我剛要開口,楚泰卻忽抬起頭來,道:“大嫂,我聽你的。”
  我靜靜等著他的下語,他歎了聲,凝望著帳外連綿大雨,聲音低沉,“大嫂,此番在桑山走了一回鬼門關,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其實,也不容我不明白,咱們鬥不過杜鳳。單拿此次來說,他算是及時趕到了,可這個‘及時’,實在是太巧太恰到好處。擒拿陳和尚的功勞,全在他一人身上,艮土營和離火營的弟兄,都算是白白犧牲。大嫂,論心機,我們真的與他差得太多。現在憑咱們剩下的兵力,再也無法與他抗衡。”
  我鬆了一口氣,他還算是個明白人,不用我多費唇舌。
  他又冷笑一聲,道:“魏順先入的是我艮土營,後來才去巽風營的。杜鳳他關著魏順,不公開、不處置,是何用意,我也清楚。大嫂,這趟渾水,弟兄們也都不願意再趟!”
  “那好。”我輕聲道:“楚泰,你將老兄弟們先列個名單,那些鐵心跟著六叔的,咱們暫且不理。其餘之人,你和黎朔,一一私底下問明了,願意留的,咱們不勉強,願意隨咱們走的,我好統一有個安排。”
  楚泰撩起下擺,單膝跪在我麵前,垂首道:“楚泰代全體弟兄,謝過大嫂恩德!”
  我扶起他,沒有再說。出帳時我望了一眼北麵黑沉的天空,算算時間,不管找不找得到黃金,他們也該回來了。
  我正出神,燕紅過來,悄聲道:“江公子已經到了,在黎統領帳中。”
  黎朔見我進帳,行了禮後,掀起帳後一角,悄無聲息地離去。
  江文略走過來,凝望著我,似是想要將我擁入懷中,又克製住。許久,他才低聲道:“青瑤,我得走了。”
  桑山一戰,他如約打著永王軍的旗幟在鄭軍後方出現,正忐忑不安地在高處看著鄭軍撤退,也看到了狐狸的趕到。
  狐狸將長劍架在陳和尚的頸上,對著我微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灼熱。當我抬起頭,看到了遠遠趕來的江文略,他望著狐狸的眼神中,卻有著無比的驚悚。
  等他走近,卻又恢複了平日的淡定。他與狐狸在戰場上擁臂大笑,慶祝著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
  按照常理,他應當在這個時候趕去與永王軍會合,可他竟然一直沒有告辭離去,而是繼續在洛王軍中呆著,他似在默默地觀察著什麽,審度著什麽。
  “青瑤,我得由運河走。”他輕聲道。
  我張了張嘴,他苦笑一聲,道:“我現在隻有八百來人。這兵荒馬亂的,如果走陸路,保不定會遇上陳和尚的殘兵。我出來這麽久,軍中形勢也不知道怎樣了,我得由水路秘密趕回去,先與我的將領會合,再決定下一步如何走。”
  我沉默片刻,低聲道:“我讓黎朔為你們準備糧草,後半夜走,我送你上船。”
  他凝望了我一眼,眉間湧上一股衝動,猛然將我抱入懷中,在我耳邊柔聲道:“青瑤,帶著早早,和我一起走吧。”
  這樣的擁抱和氣息,仿佛很熟悉,又仿佛象前世那麽遙遠,遙遠得讓我心中泛起淺淺的疼痛。
  他繼續低聲說著:“青瑤,我怕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我搖頭,道:“我現在還不能走。”
  “可我擔心你和早早的安危。”
  “他---”我遲疑了一下,才低聲道:“不管怎樣,他不會害我和早早的。”
  江文略歎了口氣,道:“杜鳳所謀者大,以前時機不成熟,可現在,他最大的阻礙就是早早。”
  我靜默了一會兒,道:“我了解六叔,他不會害我和早早。他也清楚我不會和他爭權奪利,我們都隻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和借口。”
  “可我---”他抱緊了些,道:“我終究不放心。這一走,我們何時才能相見?”
  我心中傷感,竟無言以對。帳中矮架上的燭火將我們的身影投在篷頂,他臂間的溫暖讓我生出眷戀,可是,無法眷戀,無緣再眷戀。
  亂世將我和他隔在萬丈深淵的兩側,唯有不顧一切的粉身碎骨,才能再度攜手。可是,我有早早,他有江家。
  “你放心,隻要將弟兄們安置好,我就會離開。倒是你---”我猶豫著,不知如何措詞。
  他慢慢鬆開手臂,平靜地看著我,目光帶著征詢與尊重。
  “若是可以---”我斟酌著說,“你回去後,勸勸你爹和你哥,萬一真有那麽一天,不要與杜鳳作對。”
  他一愣,眉間閃過不甘與不服,但慢慢地又複於平靜,歎道:“是啊,你這話雖然聽著刺耳,可我也得承認,當世梟雄,論手腕心機,隻怕再無一人是杜鳳的對手。”
  “最重要的是,他已在南下之戰中取得了先機,而且---”我歎道,“你們敵不過杜藺聯手。藺子湘若不是得到了什麽承諾,怎會甘心在幫助杜鳳取得熹州勝利之後,又離開洛王軍。”
  他怔怔出神了一會,似是自言自語,“藺不屈早知道了吧—”
  “什麽?”
  他似恍然清醒,搖頭道:“沒什麽。藺不屈隻怕也明白,不是杜鳳的對手。”
  “所以,若真能三足鼎立,倒也罷了。可這隻是一廂情願,杜鳳的誌向是要一統天下,若不想落得象陳和尚一般的下場,你還是勸勸你爹吧。”
  他神情廖落,聲音低沉:“就怕爹和大哥一意孤行,不聽我的勸。”
  過了片刻,他眼神又恢複了冷靜與沉著,道:“不管怎樣,盡人事聽天命,我回去看看形勢再說。”
  話至此,我也隻能一聲歎息。
  江太公若能審時度勢,及早歸順狐狸,交出兵權田地,消弭一場令生靈塗炭的血戰,說不定還能換得青史留名及子孫後代的安寧。
  怕隻怕他被權勢熏迷了雙眼,想要那萬世千秋,最終被權勢累得族破人亡、萬劫不複。
  秋夜清寂,澄靜的運河在月光下泛著青色的幽輝。夜霧象煙一樣氤氳在河麵,運河邊開著的小小黃菊,在月色下淒涼地微微搖曳。
  夜風吹得羅袖生涼,江文略抱著熟睡的早早,我無言地走在他的身側。
  八百將士都已上了船,燕紅帶了人馬在堤岸上遠遠地相候。我與他,走在長長的堤岸上。
  今年的七月初七下了暴雨,今夜,卻有銀河滿天。路邊青草上的白露,漸漸沾濕了我的鞋,他的袍角。
  再長的堤岸,也有走完的時候,我們終於停住了步伐。知道彼此的心意,這刻,反而沒有太多話要說。
  月光灑在他的肩頭,他戀戀不舍地將早早交給我,目光纏綿在我的臉上。這目光,猶如當年樹下初見,他站在樹影間,踩著我的鞋,有著少年郎的驕傲與自負,眼角彎彎地微笑。
  可長堤依柳,曉風殘月,不複少年遊。
  河水輕拍著堤岸,似拍響離別的鼓點。
  “青瑤,你若離開了,記得告訴我,你去了哪裏。”
  我默默點頭。
  他終於提步,轉身,慢慢走下堤岸。他每一步,都似很輕,但又似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早早卻忽在我的肩頭醒來,沒有哭鬧,在看到江文略的背影時,他忽然伸出了雙手,軟軟地叫了聲,“幹爹!”
  江文略正踏上木板,聽到這聲呼喚,他的身軀似是石化了一般,許久才緩緩地轉過來。船上燈火通明,縱隔得遠,我仍看見他眼中有波光在閃,他蹲下來,伸出雙臂,溫柔地喚道:“早早。”
  我將早早放下,他向他奔去。月光下,小小的身影踩過柔軟的草地,奔向那溫暖的臂彎。
  我的眼睛開始濕潤。
  這一刻,忽有馬蹄聲如急風驟雨般傳來,還夾雜著焦怒的喝聲。
  我心中隱隱一動,早早已距江文略不過十餘步,江文略也被這馬蹄聲驚得猛然抬頭。我同時轉頭,但見堤岸上,一人一騎,如流星般馳近。
  一箭之遙時,馬上之人騰身而起。他在岸邊的柳樹上運力蹬了一下,似蒼鷹般淩空掠過,落下時他足尖再一點,幾個起落,他已落在岸邊,再倏然轉身,手臂一攬,將早早抱入懷中。
  月光下,他抱著早早,回過身來,望著我淺淺地笑。可他的眼睛中殊無笑意,閃著銳利的光芒,光芒之後,似乎還隱藏著一絲別樣的怒意。
  他看著我,緩緩地說:“大嫂來送江兄,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
  江文略在狐狸抱住早早時急衝數步,船上永王軍也齊聲怒喝,個個扣刀露刃,宛若麵對恭候已久的強敵。
  劍拔弩張的氣氛,籠罩著河岸。唯有早早從最初的驚嚇中回過神來,他抱著狐狸的脖子,央求道:“六叔,您教我飛好不好?”
  狐狸將目光從我麵上移開,輕拍著他,柔聲道:“好,回去後,六叔就教你飛。”
  江文略慢慢舉起右手,船上將士又收起了兵刃,隱入船艙之中。
  我緩步走下堤岸,伸出手,想從狐狸手中接過早早,他卻不放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轉過身麵對江文略,瀟灑笑道:“江兄也是,走也不知會我一聲,豈不是太看不起我杜鳳!”
  江文略拱拱手,道:“為安全計,不得不行此下策,還望杜兄見諒。”
  “是嗎?”狐狸唇角微勾,看了看我,又看向江文略,悠悠然道:“我知道江二夫人十分想念江兄,還有早早這個幹兒子,本來還想等局勢穩定、殘賊肅清後,再與大嫂帶著早早親自送江兄回家,順便到江兄家中做客。可江兄走得如此急,看來隻有等下次了。”
  夜風卷起江文略的袍袖,他沉默許久,拱手道:“杜兄厚意,文略心領了,就此告辭!”
  “江兄慢走,不送!”狐狸欠了欠身,唇角的笑意慢慢擴散。
  江文略在登上船隻時,回首望了望,早早此時卻伏在狐狸肩頭,麵對著堤岸。
  狐狸意態悠閑地揮了揮手,江文略無言地拱手,再看了我一眼,走入船艙。船隻漸漸遠去,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
  我正悵然,狐狸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抱著早早回身就走。
  他走得極快,我還未走上長堤,他已躍身上馬,一手抱著早早,一手策韁,怒喝一聲,揚長而去。
  燕紅拉過馬來,我讓她們原地等候,追出數裏路,才見狐狸在前方放慢了馬速。我急追上去,狐狸已在樹林邊下馬,在一條小溪邊坐了下來。
  等我大步走到他身邊,卻見他正將早早抱在臂彎中,低頭凝望著他熟睡的麵容。
  “六叔---”
  他抬頭,星光投在他的雙眸中,閃著異樣的光芒。我微怔,他忽抬手,將我一扯,我便坐在了他的身邊。
  我覺今夜的他十分反常,正要說話,他忽然開口了,“我以前,隻聽說過女人生孩子會很危險,可直到你生早早,我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
  這句話,觸動了我對他最深的感激,不由柔聲道:“想來是早早上輩子修下的福份,才能有你的守護,化險為夷。”
  他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上早早稚嫩的麵頰,聲音也似月光般輕柔,“時間真快,一眨眼,我將他養育得這般大了。”
  “是。”我點頭。
  “我希望以後我能教他武功,教他兵法,教他一切他想學的東西。”他語氣這般溫柔,我卻慢慢地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正揣摩時,狐狸忽然抬頭,眼中閃過淩厲的光芒,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將我急拉向他。我手腕生疼,使不出一分力氣,隻能被他緊扼在胸前。
  他居高臨下,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冷冷道:“可你為什麽還要帶著早早離開?!為什麽要跟著江文略走?!”
  疼痛帶來的恍惚,讓我許久才想明白他這句話,這才知他竟誤會我今夜要帶著早早隨江文略離開,不由怒道:“我隻是送一送他!誰說我要帶著早早和他走了?!”
  “是嗎?”他冷笑一聲。
  感覺到他手勁稍鬆,我運起力氣,反肘擊向他胸口,想掙脫他的鉗製。他向後一仰,避開我這一肘,將早早順手放在旁邊的同時,忽然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腰。
  我腰間一軟,已被他溫熱的身軀壓在了身下。
  他的臉,距我不過一尺之遙,我能清楚地看見他眼眸中的光芒。他慢慢低下頭,我急速偏開臉,他滾燙的唇,便在我耳邊輕柔地觸了一下。
  我身子陡然一僵,全身肌肉繃得象岩石一般。
  他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但呼吸急促而粗重,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滾燙的氣息撲入我的脖頸之中。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有任何舉動,刺激似已失去理智的他,我隻能繼續保持著身軀的僵硬,並極力偏過頭,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抗拒與不滿。
  但他劇烈的心跳,仍讓我心底深處輕輕一震。也許,他是真的以為我要帶著早早隨江文略離開,才失去了一貫的隱忍和克製。
  我想,他感覺到了我的抗拒,慢慢地呼吸不再那麽急促,心跳似乎也平緩了一些。
  夜風幽然,月涼如水,他在我耳邊極輕地歎了一聲。
  樹林子裏忽然傳來一聲嗥叫,接著是野獸的嘶咬聲,早早被這聲音驚得雙腳猛然一彈。他哭聲尚在喉間,我身上一鬆,狐狸已躍過去,將早早抱起,低聲拍哄。
  他的聲音,起始有幾分苦澀,待早早重新睡著,他的低哄聲逐漸慢下來,又透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失望。
  我默默站起,理好鬢發,斟酌了一番,緩緩開口,“六叔,好歹早早現在還叫衛玄,還被世人稱一聲洛王。眼下局勢尚未完全平定,我沈青瑤不會做出什麽莽撞的事情,請六叔放心。”
  他不言不語,我從他手中抱過早早,沒有再說什麽。
  我躍上馬鞍的時候,聽見後麵的腳步聲急促追來,但最終還是停下。我一夾馬肚,向來路馳去。
  馳出十餘步,我下意識回頭望了望,朦朧的夜色下,狐狸在溪水邊負手而立,他的身影,似乎也被那幽錚的溪水聲,染上了幾分落寞。
  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落寞。
  不能再拖了。
  狐狸逐漸掌控大局,而這也讓他逐漸地失去克製力。一個即將登上權力巔峰的男人,其野心與控製欲,讓人無法坦然回避。
  而他那夜急馳而來奪下早早的情形,更讓我時刻如芒在背。我絕不能讓早早和我,再次成為狐狸要脅江文略的把柄。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在時機未成熟時,與狐狸開誠布公地談讓位之事的時候,老七帶著瑤瑤來到了熹州。當夜,狐狸命人在後園擺下菊蟹宴,為老七接風洗塵,我不得不出席。
  我牽著早早踏進後園時,狐狸正與老七站在桂花樹下說話,他今日著了月白色的長衫,被燈光照著,似染了幾分秋的微寒。
  聽到瑤瑤叫“嬸嬸”,老七猛然轉過身,他急走兩步,卻又停住,待我走近,他才中規中矩地行禮,“夫人!”
  我欣悅地微笑,柔聲道:“今天是家宴,七叔還是叫我大嫂吧。”
  將近一年不見,老七的麵容也似染了幾分北地的風霜,不再是那個動輒麵紅耳赤的雞公寨少年,而真正成為了叱吒一方的青年將軍。
  狐狸隻淡淡說,瑤瑤來信,嚷著要南下見叔叔嬸嬸和早早,他怕路上不安全,幹脆讓老七到洛郡接了瑤瑤,再護送她南下。
  我卻知道事情絕沒有這麽簡單,老七手握重兵,在肅清陳和尚殘軍已無困難的時候,調他南下,狐狸的下一步,究竟是指向哪一方?
  瑤瑤身量雖未完全長成,但舉手投足已略見成熟。早早見到她極興奮,一個勁地往她身上膩。
  我正看著他們瘋鬧,忽有清柔的聲音響起,“大嫂,這一杯,表示我的歉意。”
  我轉頭,狐狸正舉起杯,含笑望著我。我靜默片刻,拿起酒杯,與他遙遙欠身,飲下這一杯。
  老七笑問,“六哥什麽事對不住大嫂?”
  狐狸看了我一眼,笑道:“你六哥看走了眼,讓陳和尚的奸細給蒙蔽了,若非大嫂,咱們洛王軍隻怕會遭慘敗。”
  我回望他,微笑道:“六叔過獎。這一戰,全仗六叔及時趕到、平定大局。”
  “都是大嫂的功勞。”他繼續微笑。
  我繼續謙讓,“全仗六叔。”
  老七笑道:“大嫂和六哥就別互相謙讓了,若無你們的同心協力,洛王軍也不會有今日,我一路南下,聽到的可都是眾口一詞,稱頌大嫂和六哥的豐功偉績,都有功勞。”
  “七叔也有功勞,若無七叔鎮守北境,我們怎麽能夠沒有後顧之憂?”我宛爾一笑。
  “我呢?”早早忽然插嘴,叫道:“我有什麽功勞?”
  瑤瑤噗地一笑,將他從桌上抱下來,嗔道:“你啊,你不搗蛋,就是天大的功勞了。”
  狐狸含笑招手,早早便撲到他懷中,他看著早早,輕聲道:“你啊,乖一點,每天把六叔教的功課都練好,不讓你娘煩心,讓她也過點清靜日子,便是最大的功勞。”
  我也招了招手,早早又跑回來,我用絲帕擦去他嘴角的蟹黃,柔聲道:“要聽六叔的話,練好功課,五叔和各位叔叔伯伯回來的時候,可要考校你的功課,不能丟臉哦。”
  老七飲下一杯酒,看了看狐狸,又看我一眼,轉而去夾盤中侍女們已經剔好的蟹膏,慢慢地咀嚼著。
  菊蟹宴後,我與狐狸又恢複了正常的相處。洛王軍一步步推進,至九月底,涼州被五叔攻下,熹河以南的疆土,洛王軍已占據了將近一半。
  與此同時,藺不屈與江太公也相繼取得大捷,揮師南進。藺不屈謹守戰前約定,沒有越過大岑山脈一步。但東麵的江太公就沒有這麽消停,為奪東淮平原,洛王軍與永王軍時有摩擦。
  每當看到這樣的軍報,我隻能在心中黯然歎息。看來,江文略無法說服他爹,江太公的野心正隨著疆土的擴張日益膨脹。唯一看得清形勢的江文略,他的聲音在這野心麵前,似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十月初,五叔終於有捷報傳來,拿下了武定與洪安。他知道洪安是我的家鄉,也知道狐狸的奶娘還生活在武定,在攻打這兩座城池時,皆是隻圍不攻,再不停派人勸降,兩城守將權衡形勢後,終於決定棄械投誠。
  洪安、武定,未傷一人。
  難以言喻的喜悅感,濃濃地籠罩著我。當年我隨著娘離開洪安時,正是初春時節,油菜花開遍了田野。
  不知明年春天,我能不能看到那一片金黃?再聽到那熟悉的田間小調?
  派去找黃金的人,也終於有了音訊。
  黎朔沒有挑錯人,盡管有三人在用火藥炸開岩石時受了傷,他們還是順利地將那車黃金啟了出來。
  找到黃金後,他們曆盡艱辛,掩人耳目,將黃金運到了浡海灣,乘船出海,找到了黎朔形容的那處海島,這才派了兩人回來報信。
  我聽罷稟報,懸了數月的心悄然放下,再讓黎朔送信,讓楚泰悄悄回來一趟。
  楚泰進門,便從袖中掏出一本名冊。我接過,問道:“都在這兒了?”
  “嗯。”楚泰點頭,“老弟兄活著的還有四百多人,差不多有一半是鐵了心跟著杜鳳建功立業,杜鳳也將他們視為心腹的。其餘的人,我都想法子問過了,有願意拿了錢回家鄉的,也有願意跟我們走的。可還有些人,既舍不得未來的榮華富貴,又怕遭到清洗,這部分人不太好安置。”
  我展開名冊,細看一遍,心裏也有了主意。恰好這日狐狸離了熹州,我便擺宴,命人將老七請來。
  這日是微雨天,初冬的雨帶著無盡寒意,暖閣內卻因燃了炭盆,暖烘烘地溫熱。我進門,除下鶴氅,老七已恭謹地站起來,端然行禮,“夫人。”
  “不是說北地都是慷慨不羈的豪俠之士嗎?老七從哪裏學來這麽些腐臭規矩?嚇我一跳。”我笑道。
  他這才嘿嘿笑了聲,喚道:“大嫂。”
  我在幾前坐下,卻不急著說話,神情淡淡地煮了茶,沏入杯中,再推到他麵前,他也始終神色平靜地看著,接過茶盞,慢慢淺飲。
  我在心中歎道,一年的獨當一麵,確實讓他真正地成熟了。
  侍女們進來,端上幾的卻隻有一道菜:蘿卜煮鯽魚。老七起始一愣,再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無比柔和。
  我夾了一大筷放入他碗中,他大口吃下,再放下筷子,看著我。
  “七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微笑開口。
  “大嫂但有吩咐,狄華莫敢不從。”他鄭重拱手。
  “如此多謝七叔。”我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上麵寫的都是那些舍不得離開洛王軍卻又怕遭到清洗的弟兄。我將名單遞給他,道:“我想請七叔想法子,將這些人調入你的軍中。將來---也請七叔盡量照拂他們。”
  老七看罷名單,再慢慢抬眼,安靜地看著我。許久,他站起來,對著我長長一揖,聲音卻有些哽咽,“大嫂!”
  我忙扶起他,方覺自己眼中也滿是酸澀。歲月飛逝,卻總有一點情義,不會因時因勢而磨卻。
  得他應允,我放下心,便調侃著轉開話題,“七叔年紀也不小了,回頭我得去問問你六哥,老是讓你帶兵打仗,什麽時候幫你找房媳婦?”
  他似被烙鐵燙著了一般,退後兩步,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
  我噗地一笑,正想著青瑤軍中可有合適的人選,腳步聲蹬蹬傳來,瑤瑤在遊廊下大叫,“七叔!你答應今天帶我去打獵的!”
  老七慌慌張張地應了聲,臉卻莫名其妙地紅了。看著他將那名單收入袖中,出門而去,我若有所思,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若真如此,倒也甚好。
  狐狸過了幾天又回到熹州,他房中的燈整夜亮著,將領出入不息,我隱隱感覺,有什麽重大的事情即將發生。
  我也加快了行動。某日當著一眾將領的麵,我借口將士們打了勝仗,要褒獎他們,提出讓郎將以上級別的將領們在青瑤軍的女子中,本著女方自願的原則,選擇妻室。
  此言一出,將領們便炸開了鍋。青瑤軍名震天下,在擒陳和尚一戰中立下赫赫功勳,外間更將青瑤軍的女子們傳得個個貌若天仙、才藝雙全,能得她們為妻,將領們便都有點坐不住的樣子。
  狐狸隻是微笑,也沒有反對。我鬆了一口氣,安置好青瑤軍固是第一要務,她們及她們的夫君,也許還能在將來起到微妙的作用。
  十一月初,五叔再有捷報,洛王軍終於到達了最南方的琺琅城。熹州城放起了絢爛的煙火,滿城流光溢彩,笑語喧天。
  我著了紅緞金鳳的衣裳,牽著粉雕玉琢般的早早,與狐狸並肩走上東華門的城樓。滿城的百姓與將士對著東華樓跪下,呼聖聲震破了雲霄。
  此時此刻,也是洛王軍最鼎盛的光景吧。我心中慨歎一聲,轉頭間,見狐狸正帶著淺淺的笑容,對著城樓下的人輕輕揮手。
  他今日著的是紫色盤蟒織金錦服,玉冠束發,焰火將他的眸映得異常明亮,他就那麽輕笑著揮手,自有一股龍翔鳳翥的氣慨。
  待民眾海呼聲漸漸低下來,他微微一笑,雙手憑欄而握,俯視城樓下黑鴉鴉的人群,仿佛在俯瞰著四海五湖、天下蒼生。
  仿佛天地萬物,都盡在他的雙手之間。
  禮罷,千萬人自欣賞滿天的焰火,我轉頭望著狐狸,道:“六叔,早早染了風寒,有點發燒,我先帶他回去歇息。”
  他過來摸了摸早早的額頭,眉頭微皺,“吃過藥沒有?”
  “屈大叔開了藥,等會睡前吃一劑,如果能發出汗來,就沒什麽大礙。”
  狐狸將早早抱起,輕撫了幾下他的額頭,滿是溫柔的神色,哄道:“要聽娘的話,乖乖地喝藥。”
  早早燒得臉頰似染上胭脂般的紅,情緒也不佳,賴在狐狸身上不肯下來,道:“早早要和六叔睡。”
  狐狸微笑道:“六叔今晚要去見一位故人,等會就要出城,明天再帶你睡。”
  早早不依,問道:“什麽是故人?早早也要去見。”
  我將他強行抱下來,向狐狸笑了笑,便下了城樓。黎朔見我下來,默默跟上,我低聲問道:“燕紅還沒有回來?”
  他搖了搖頭,滿麵擔憂之色。我回頭望了望城樓上的狐狸,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燕紅去五叔處還未回轉,得不到五叔的承諾,這借口早早病重要往南方炎熱之地休養、假死後再借五叔庇護自琺琅城出海之事,就得往後拖延。
  可現在這黑雲壓城般的形勢,還能給我多長的時間呢?
  早早顯然是燒得有點厲害,哭鬧了好一陣,才在雲繡的不停安撫下沉沉睡去。我正坐在燈下思忖,雲繡端來一碗參湯,輕聲道:“夫人,勞思傷神,喝碗參湯吧。”
  我腦中猶在想著如何保著所有人全身而退,端過碗,一飲而盡。
  燭光似乎越來越昏暗,我眼前也漸漸迷蒙,怎會如此倦怠?我打了個嗬欠,正想上床,剛站起來,眼前一陣黑暈,搖晃了兩下,陷入昏迷之中。

  抉擇
  再度恢複意識的時候,我看到的是朦朧的星空,聽到的是河水輕拍著船舷的聲音。
  “夫人,您醒了?”是雲繡溫婉的聲音,我放下了心,可四肢似脫力了一般,無法動彈。
  雲繡跪在我身邊,這似是一艘小小的木船。我想轉頭,可脖頸十分僵硬,我想開口說話,可吐不出一個字來。
  雲繡知道我想問什麽,在我耳邊低聲道:“夫人,是公子吩咐我們這麽做的。杜鳳今晚約了公子談判,有些話,公子想讓夫人親耳聽一聽。可是杜鳳武功高強,夫人若不服藥,難免讓杜鳳察覺到,但這藥又得提前服下,所以我才冒犯了夫人,請夫人恕罪。”
  杜鳳約文略談判?文略到了熹州?我怎麽沒有聽到一絲風聲?文略既能讓雲繡將我弄出來,那早早呢?
  我心中滿是疑雲,雲繡歎道:“夫人,公子說,如果順利的話,今天晚上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弄明白。早早沒事的,夫人放心。”
  “到了。”劉明輕聲道。黑暗中,有人跳上小船,將我接過,又上了一艘大一點的船,船在河上劃了許久,又將我換上另一艘大船。如此三度換船,我終於被放入一間小小的船艙。
  這間艙很小,蒙麵的女子將我放在一張椅子上,再在我身後塞了錦被。這樣,我可以很舒服坐在椅中,也可以通過椅子前特製的木板的板孔,將隔壁船艙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隔壁船艙中點了數盞亮麗的宮燈,將艙內照得明如白晝。江文略正坐在桌邊沉思,亮熾的燈光將他深青色錦袍下擺那枝小小的荊棘花照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不由湧上濃濃的酸楚。
  有人在扣門,江文略從沉思中清醒,一瞬間便變得神采奕奕。他站起來,向進來的狐狸微笑拱手,“杜兄。”
  狐狸掃了一眼船艙,瀟灑地拱手,笑道,“江兄改在這洮河上見麵,倒讓杜鳳一頓好找。”
  “杜兄莫怪。手下的人不太放心,不敢進熹州城,我也不好拂了他們的意。”江文略淡淡道。
  狐狸大笑,“甚好。雖然是在我的地盤上,卻是在江兄的船上,雙方都不帶一人,倒也顯得我們這次談判十分公平。”
  二人俱各一笑歸座,江文略斟了酒,二人碰杯對飲,江文略道:“杜兄約我見麵,不知為何事相商?”
  狐狸坐在明亮的宮燈下,眉宇間意氣飽滿,神態似略不經意,卻讓人生出不敢逼視的感覺。而江文略那麽淡靜地坐著,幾年前的神采飛揚似已悉數收斂。
  這是我第一次這麽靜靜地、無所顧忌地看著這兩人談判。光陰荏苒,他們都曾交織在我的歲月裏,此刻,他們對案而坐,談笑間,卻能令天下變色、河山易幟。
  “江兄,杜鳳素來不喜歡繞圈子,這次約你來,還是如信中所說,想談一談我們兩家以後是和是戰。”狐狸目光忽然犀利了幾分,緊盯著江文略。
  江文略放下手中的酒杯,揚了揚眉,道:“我倒想聽聽杜兄的,和如何,戰又如何?”
  狐狸盯著他,意味深長地說,“和,你們退出東淮平原,咱們兩家還是兄弟。戰的話,很遺憾,杜鳳就隻有和江兄在戰場上一見高低了。”
  我略感驚訝,這驚訝也隻是一閃而過,就聽江文略大笑道:“我還以為杜兄約我來是為了這整個天下,原來隻是為了區區的一個東淮平原!”
  狐狸平靜地看著他笑罷,站起身來,踱到窗前,撩開柔紗窗幔,望向月色下的河水,歎道:“江兄,這麽多年來,天下百姓飽受戰亂荼毒,好不容易現在有了安寧的希望,若我們兩家再起戰火,杜鳳於心不忍啊。”
  江文略默默地喝著酒,唇角卻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來。
  狐狸回過身,反剪雙手,看著江文略,道:“我知道江兄可能不相信我這話,但我今日可以和江兄簽下和約,隻要你們永王軍退出東淮平原,咱們兩家,十年內絕不開戰!”
  江文略微微一點頭,轉而苦笑道:“杜兄實是一番美意。但這件事情,文略作不了主,隻怕還得回去請示父王,才能給杜兄答複。”
  狐狸眸光幽幽一閃,緩緩道:“那我就靜候江兄佳音。”
  江文略笑了笑,轉動著手中的酒杯,不急不緩地說道:“既是如此,那就請杜兄表示一下你的誠意,將淮陰、成州、樹達一帶的十八萬洛王軍,往西撤三百裏!”
  十八萬!
  我心中估算了一下,五叔的主力尚在南方,淮東平原這十八萬洛王軍,已差不多算得上是我們全部的主力,隻怕老七的兵力也調過去了。難怪前一段時間將領調動頻繁,原來都在往淮東平原集結,狐狸如此重兵囤積,難道真的打算議和不成,要畢全功於一役?!
  不太象他的做事風格。
  我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狐狸靜默須臾,哈哈大笑,眼中閃過淩厲的光芒,語氣也咄咄逼人,“隻要嗣王願意將永王軍撤退五百裏,我們自然也會撤軍!”
  江太公攻過熹河後,迅速遷都東州,並封長子為嗣王。聽狐狸此言,我才知江大公子已經率永王軍向西進發,看來雙方都有野心奪取淮東平原,進而問鼎天下,隻是都還礙著先前那同盟軍的麵子,沒有公開決裂而已。那藺不屈呢?怎麽還沒有動靜?是坐山觀虎鬥還是有別的籌謀?
  我心中還在琢磨,江文略冷冷一笑,道:“杜兄,你明知我大哥絕不會撤兵,你也絲毫不願退讓,為何還要約我來作這無謂的談判?!看來杜兄毫無誠意,江某告辭!”
  說著他站起來,撣了撣衣袍,冷哼一聲,便欲往艙外走。
  “江兄且慢!”狐狸自窗邊急走幾步,聲音懇切,道:“江兄,杜鳳方才所說願意與永王軍簽下十年和約,絕非虛情作態。但是這份和約,我一定得和江兄簽,我也隻信任江兄。”
  江文略搖頭道:“抱歉,杜兄,永王軍中,我還作不了這個主。”
  狐狸微微一笑,轉而神色莊重地望著他,緩緩道:“如果我可以助江兄一臂之力,讓江兄作得了這個主呢?”
  我尚有點懵裏懵懂,江文略麵色已變,雙眉緊蹙,一言不發。我也迅速醒悟過來,在心底暗暗抽了口冷氣。
  風自門窗的縫隙處鑽進來,這冬夜的寒風,砭人肌膚,令人自骨髓深處泛起一陣陣驚懼。狐狸始終帶著從容在握的微笑,看著江文略。
  四周萬籟俱寂,隻聽見江文略微顯沉重的呼吸聲。時間似乎凝結住,我目不轉瞬地看著他,他麵上閃過種種複雜的情緒,終抬起頭來,坦然望著狐狸,道:“杜兄,十分抱歉,我江文略還做不出那種弑父殺兄之事。”
  狐狸露出失望的神色,諷道:“我還以為江兄也是心懷天下、果毅剛決之人,原來是我看錯了。”
  “不。”江文略唇角微勾,反諷道:“不是杜兄看錯了我,而是我已看準了杜兄。”
  狐狸微愣,江文略已坐回桌邊,恢複了先前的淡靜鎮定,道:“我可不想和當年的二四當家一樣,中了杜兄的反間計,自尋死路!還成為江氏的千古罪人!”
  狐狸臉色便一分分沉下去,緩緩說道:“既是如此,很遺憾。江兄,我雖將你引為知己,卻不得不與你在戰場上一較高低了。江兄此回東州,還請保重,不送!”
  江文略始終麵色淡淡地聽著,眼見狐狸就要邁出艙門,他忽揚聲道:“杜兄且慢!”
  狐狸在門口頓步回頭。江文略一拱手,道:“杜兄,你我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多次攜手作戰,本乃至交,以後卻不得不兵戎相見,實乃平生大憾。文略來之前也預感到可能會這樣,特地帶了淮州頂尖的眉茶,不知杜兄可願與文略最後一次品茶夜談?”
  狐狸默然片刻,才微微一笑,“江兄厚意,杜鳳豈敢不從。”
  江文略將炭爐上的銅壺提下來,點湯、分乳、續水、溫杯,慢慢認真做來。狐狸袖手坐在他對麵,平靜地看著,待見他要往碧釉花瓷盞中注入茶湯,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江文略卻“哦”了聲,想起什麽似的,自桌下拿出兩個潔白的梨花盞,邊溫杯邊道:“險些忘了,當年淮州品茶大會,小淮王可說過,這上好的眉茶,得配梨花盞才行。”
  他再慢慢地抬起頭來,望定狐狸,一字一句道:“您說是不是,小-淮-王?”
  小淮王!
  若不是服了藥,我絕對會失聲驚呼。
  我有一刹那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江文略怎麽可能會稱狐狸為小淮王?那個五歲時便被稱為當世第一神童、十歲時便能將一眾翰林駁得無招架之力、驚才絕豔、煊赫一時卻又慘遭滅門的小淮王?!
  可那邊艙內二人的神情,又讓我不得不相信,江文略確實是在稱狐狸為小淮王。而狐狸袖手而坐,那略略帶著絲悵然和追憶的神情,讓我的心一點點下沉。
  茶湯注入梨花盞的聲音很好聽,潺潺淙淙,我心中卻似有驚濤巨浪,重重地拍打著堤岸。
  狐狸平靜地端起梨花盞,平靜地啜飲,飲罷,歎了聲,微笑道:“茶氣清爽,入口綿柔,果然是最好的淮州眉茶。唉,我差不多有八年沒有飲過此茶了。當年茶會盛況,得江兄一言提起,真正是恍如隔世。”
  “是啊。”江文略也歎了聲,飲了口茶,道,“我對小王爺一直仰慕在心,恨不能結為知交好友。當年聽聞噩耗,扼腕長歎。這些年與杜兄並肩作戰,雖一直不知杜兄就是小淮王,卻也算是得償心願了。”
  狐狸眸色深沉地望著江文略,緩緩道:“卻不知江兄是如何得知,我就是當年的小淮王?”
  江文略笑了笑,再度將茶湯注入茶盞,淡然道:“兩個月前,父王決定遷都東州,我回了一趟永嘉,負責將原來江府中的一些舊物事搬去東州。卻不想在先祖父住過的閣樓裏,發現了幾樣東西。”
  我又想起了蹲在雀兒渡前的爺爺。
  江文略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倒茶後坐回椅中,淺笑著看住狐狸。
  狐狸握起茶盞,飲了一口,閉上雙眼,似是在回味綿長的茶香,良久,低聲一歎,道:“難為江兄有心,還帶了玉龍泉的泉水來。不過玉龍泉雖是天下第一名泉,但這淮州眉茶,隻有配上淮陰山山頂的泉水,才當得起天下第一茶的名號。玉龍泉的泉水雖好,終究多了一分濁氣。”
  他笑了起來,道:“江兄,如果下次再用這玉龍泉的泉水,切記,一定要用十年以上的汝窯罐,而且,一定要用鬆炭。”
  “多謝杜兄賜教。”江文略笑道。
  我定定地看著狐狸,想從他身上找出一絲傳言中小淮王的影子。
  淮王三子二女,唯有他是王妃所生。打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當成明珠一般。當年的太皇太後,也是蕭皇後和淮王妃的姑祖母,還將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
  瑤瑤的娘,就是蕭皇後的侍女吧。顯赫的蕭氏一族,陳國一朝,皇後多出於蕭氏。當年的蕭氏姐妹同時嫁給衛王與淮王,一個為後,一個為王妃,卻最終都落得個香消玉殞。
  傳言中的小淮王是世上最得寵的孩子。就連性情乖戾殘暴的哀帝,也對這個天資聰穎的侄子十分喜愛,讓他享受到的待遇,甚至超過了皇子。
  他玉冠上的大東珠,是東海十二珠中最大的那一顆;
  他畫畫後用來擦手,擦過就丟的絲帕,是雲州的冰絲綃。而這種冰絲綃,需要十二名雲州最好的織工,花費三個月的時間才能織出半匹來。
  淮王府為他興建的園林,就連皇宮中的禦花園,也要遜色三分。
  淮州品茶大會後,淮陰山山頂的泉水,便隻有淮王府才能汲用。
  可不管淮王怎樣收斂鋒芒,將親生兒子送入宮中為質,用風流享樂之名來迷惑哀帝,在太皇太後死後,他還是無法逃脫“私造鐵炮、謀逆篡位”的罪名。
  我忽然想起狐狸身上那滿布的傷痕。
  從雲端跌入地獄,再從地獄中掙紮著爬出來,原本就需要經曆剝皮削骨的痛楚。
  “先祖父是中風離世的,走得很突然,也沒有留下什麽話。家人收拾遺物時又粗心大意,沒有發現他留下的手劄,讓其束之高閣這麽多年,也自然沒能得知當年沙州金案的的真相。”
  沙州金案!
  隔了這麽多年,從江文略口中再聽到這四個字,我有止不住的傷感。
  陳朝曆史上有四大懸案,其中之一就是沙州金案。
  當年陳國大軍與突厥在北線沙州一帶作戰,統領大軍的不是別人,正是淮王。而那時的淮王,深受安帝器重,意氣風發,煊赫一時,朝中上下無不認為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選。
  而當時的衛王,隻是一個謹慎小心,唯唯諾諾,隻知在太後及皇後麵前悉力侍奉的普通皇子。
  可就是在那一年,陳國軍隊在沙州以北三百餘裏處遭遇慘敗,淮王見突厥來勢洶洶,隻怕沙州也守不住,便下令右軍將沙州金庫內的黃金啟出來,派精銳護送,向南搬運,勢不能落於突厥之手。
  誰知那十餘車黃金,竟在中途遭遇狂沙,護衛的精銳之師被狂沙衝散,重新集結後,發現黃金已莫名其妙地少了四車。
  兵敗、黃金失蹤,朝中風雲突變,一切矛頭皆指向淮王,彈劾其擁兵自重、貪墨黃金、暗懷不軌之心的奏折如雪片一般。淮王就此失寵,安帝冊封衛王為太子,即後來的哀帝。
  哀帝登基後,逐漸露出其殘暴的本性,氣死了太皇太後,逼死了當年反對自己的大臣,並最終以“謀逆”之名,將淮王滿門賜死。
  “窈娘,爺爺就是當年押送那批黃金的將士之一。”爺爺蹲在雀兒渡前,看著滾滾波濤,向我述說著這個秘密。
  今夜,江文略也終於將這個隱藏在閣樓多年的秘密說了出來。
  “父王和我們,都隻知先祖父曾在陳國右軍中擔任將領,卻不知他就是當年負責押送沙州黃金的副手,更不知他接受了衛王的命令,抓住狂沙突起的機會,將四車黃金藏了起來。”
  狐狸淡淡一笑,並不接話。
  “黃金一案牽連甚廣,負責押運的將士備受拷打,最後也沒能問出真相,此案不了了之,隻是淮王爺終受此案牽連,失去了太子之位。唉,若非此案,隻怕杜兄今日已坐在九龍禦座之上了。”江文略重重地歎了一聲。
  狐狸神情漠然地飲著茶,許久,才一字一頓地說了句,“這是命,怨不得人。”
  “是命,可也是人為。”江文略盯著狐狸,緩緩道:“當年負責押送黃金的主將是淮王爺的心腹,黃金失蹤後便飲刀自盡。副手,正是先祖父,在熬過嚴刑拷打後卻安然無恙,甚至還升了數級,淮王爺就沒有疑心過嗎?”
  狐狸仰頭一笑,“疑心又怎樣?江老太爺還手握重兵,而父王已軍權盡失,仰人鼻息,若無太皇太後護著,淮王府早就灰飛煙滅,又何有小淮王?!”
  “那就是了。”江文略歎道,“所以,杜兄一早就知道,是我江家的人,害得你父王失去了太子之位。”
  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挑起窗幔,聲音惆悵,“我發現先祖父的手劄之後,一個人在閣樓中坐了大半天。將與杜兄認識以來的事情,想了又想。”
  從狐狸承認是小淮王的那一刻起,我也將與他認識以來的事情,想了又想。
  我也逐漸明白,江文略讓我今夜坐在這裏,聽他與狐狸的談話,為的是要告訴我一個怎樣的事實。
  “我與青瑤一直以為,杜兄是在後來,因為我一次又一次舍命護她,才猜出是我委托衛寨主去救的青瑤。而在那之前,你純粹是出於對她的同情和寨中的需要,將她收留,並一直照顧著她。”
  狐狸唇邊勾起一抹柔和的笑容,指尖摩挲著梨花盞,輕聲道:“那麽好的一個女子,你不知道珍惜,讓她被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負恥辱罵名,難道不值得同情嗎?”
  江文略搖了搖頭,歎道:“雞公寨與永嘉府隔得這麽近,杜兄與我江家仇恨滔天,隻怕早就將江家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當年衛寨主帶人去救青瑤,可以說是傾寨而出,以杜兄的謀略和心計,難道就猜不出一點什麽?衛寨主罹難,我上山祭拜,杜兄竟象早有準備似的,一步步,讓我心甘情願地與你合作。因為青瑤和早早,永嘉軍一次又一次地舍命支援你們雞公寨。可以說,沒有永嘉軍的支持,就不會有現在的洛王軍。如果不是知道了青瑤在我心中的地位,杜兄怎會如此篤定自信?”
  狐狸卻仍隻是微笑,並不答話。
  我看著他的笑容,又看向他那雙白晳修長的手,有什麽東西在大力衝擊著我的心髒。雲池亭畔每夜響起的笛音、懷孕時的悉心照料、生早早時的那份溫暖,難道真的隻是---
  “我想了大半天後,總覺得心神不寧,不知不覺又上了雞公寨。那時正好是子夜時分,我一路上山,走到哨寨,在那裏站了許久,將當初提著黃金上雞公寨求見衛寨主的情形想了又想,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可又想不起是什麽。直到回了永嘉,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對賣藝的父女,才恍然大悟,奇怪的感覺是什麽---”江文略轉過身來,看著狐狸,眼神一分分淩厲。
  “是什麽?”狐狸淺笑道。
  “笛音!”江文略厲聲道:“那一夜,我上雞公寨時,還在山腳便聽到了隱隱約約的笛音,等我走到哨寨,笛音便消失了。現在想起來,那個吹笛之人,當時所在位置,就在哨寨旁的小山崖上!”
  不知是不是迷藥快失效了,我的心跳厲害了幾分,血開始往頭上湧,湧得我眼前一陣眩暈。
  江文略一直緊盯著狐狸,狐狸卻一直看著手中的梨花盞,不言不語。
  “杜兄,一直以來,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衛寨主受我所托去救青瑤,怎麽就會突然間娶了她呢?”江文略走回桌前,緩緩逼問。
  狐狸一笑,仍不回答。
  江文略將手指在桌上輕輕叩擊,歎道:“如果我是杜兄,我又一直盯著江家,隨時找機會複仇並東山再起,當我聽到有人托大哥去救江家的媳婦,又猜到這人是江二公子時,我會怎麽做呢?首先,當然是讓大哥把人救回來,我自己就不去了,將來也不讓人生疑。把人救回來後,如何讓江二公子乖乖聽話並為我所用呢?自然得一直將這個人質捏在手掌心裏。可寨中還是大哥作主,萬一江二公子提了黃金來贖走妻子,怎麽辦?既然江二公子沒有向大哥說實話,那麽我慫恿幾句,讓不能人道的大哥娶了青瑤,這樣,即使江二公子來贖人,隻怕也沒辦法一下子把雞公寨的大嫂給帶走吧?後麵的事情,就好辦多了。隻是---”
  他慢慢向狐狸傾過身子,緩緩逼問,“不知道衛寨主的死,是否也在杜兄的謀劃之中?”
  狐狸細細地歎了口氣。
  他拿起銅壺,點湯、分乳、續水、溫杯,一係列動作做得如行雲流水,比先前江文略的動作更優美了數分。
  他將茶湯注入梨花盞中,推到江文略麵前,平靜道:“殺害救命恩人的事情,我杜鳳還做不出來。雖然如江兄所料,許多事情是在我的謀算之中,但大哥的死,是意外。青瑤有了身孕,恰好彌補了這個意外。”
  他再沉默了一會兒,似感慨萬分地搖了搖頭,繼而唇邊又湧上柔和的笑意,輕聲道:“其實有些事情,真的---不在我的謀算之中。”
  江文略也感慨地歎了聲,“是啊,人生無常。很多事情,真的是無可預料。”
  兩人沒有再說下去,竟似在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都默默出神。
  冬夜孤寒的風將窗邊白色的柔幔吹得微微撩起,不知沉寂了多久,河麵上隱約傳來水鳧的叫聲,對案而坐的二人都抬起頭來。
  狐狸悠悠一笑,道:“今天算是幾年來我與江兄最坦誠相待的一次。隻是我很好奇,既然江兄已經想透了前因後果,又看準我不可能和你們江家共享這天下江山,又為何會來此與我談判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向我證實嗎?”
  “杜兄明知故問。”江文略的語氣既傷感又無奈,輕聲道,“青瑤和早早還在你手裏。幾年來,隻要事關青瑤母子,我又怎麽可能置之不理?”
  我的眼睛酸澀難當,他的臉也逐漸模糊,隻依稀看見他站了起來,向著狐狸長長一揖。
  狐狸沉默了一會,淡淡道:“江兄這是什麽意思?”
  江文略抬頭,誠懇道:“杜兄,江家欠你的,我沒辦法還你。此番別後,你我沙場相見,勢要鬥得你死我活,這都是命。你我皆為男子漢大丈夫,就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對決。可青瑤母子是無辜的,杜兄能有今日,得青瑤之力甚多,現在她和早早已經沒有什麽利用價值,更不會對杜兄的大業造成什麽阻礙,文略在此懇請杜兄高抬貴手,放她們母子一條生路。就讓她們脫離這些生死傾軋,過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吧。還請杜兄成全!”
  說完,他再向狐狸長身一揖。
  狐狸卻沉吟不語,待江文略直起身,他眉尖微微一揚,淺笑道:“江兄,若是我不答應呢?”
  江文略臉上閃過失望的神情,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毅然道:“說實話,別的我做不到,但讓我的嫡係部隊在杜兄與我大哥作戰時,三天內按兵不動,還是可以的。再久,我手下的將領也不會答應,這是我的底線,杜兄也清楚,若再提出什麽條件,我真的無能為力。即使我現在答應了,杜兄也不會相信。”
  狐狸冷浸浸的眸子一閃,徐徐道,“江兄很坦誠。那麽我也很坦誠地告訴江兄---”
  他停下話語,片刻後,微微一笑,淡淡道:“我可以答應江兄,在我杜鳳有生之年,絕不傷害青瑤和早早。”
  江文略大喜,急急一揖,大聲道:“多謝杜兄!”
  “慢著!”狐狸拂了拂長袍,好整以暇地喝了杯茶,斜靠在椅中,攏了雙手,笑容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我可以答應江兄不傷害她們母子一分一毫,但我沒有答應江兄,要讓她們離開!”
  江文略一愣,怔在原地。
  “江兄,在你心中,她是你的妻子沈窈娘,可在我心中,她是沈青瑤。她是死是活、是去是留,都與你江家再無一點關係。至於早早---”他一笑,道:“我隻知道,他是我親手接到這世間並一手撫育大的孩子,他的名字,叫衛-玄。”
  說罷,他站了起來,負著雙手,看著江文略,眼神似獵人看著掉入陷阱的獵物一般自得,悠悠然道:“將來,他會改名叫做杜玄,或是楊玄。所以說,江兄,即使你去了九泉之下,也大可以放心,我怎麽會傷害自己的寶貝兒子呢?”
  江文略呆了呆,怒喝一聲,欺身上前,轉眼間嘭嘭數聲,二人在艙內激鬥了數招。窗幔被勁風激得翻滾如浪,河麵上水鳧的叫聲更大,狐狸忽然長笑一聲,“江兄,咱們沙場之上,再一決高低吧!”
  他步伐忽然詭異,雙臂連擊,江文略被逼退數步。狐狸已哈哈一笑,拔身而起,右足在桌上一蹬,如離弦之箭一般縱出船艙。船外哨聲急促,江文略追出船艙,我隻能聽見外麵一陣喧嘩,再聽狐狸清越的聲音依稀傳來,“江兄,希望你信守承諾。天長水遠,不送了!”
  外麵的聲音漸漸淡了下去,窗紗柔幔也慢慢地垂落,艙內歸於死一般的寧靜。
  我卻仍能於這寧靜中,感覺到一股洶湧的激流,當江文略重新推開艙門走入船艙,我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在門口呆了一陣,慢慢向我坐著的方向走來。我以為他要推開隔板,他卻又在隔板外停住腳步。
  他微低著頭,許久,才輕聲道:“青瑤,我對不住你。”
  不!
  我在心中拚命搖頭。
  “以前,我對不住你,讓你遭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負恥辱罵名。現在,我還是對不住你,我---”他頓了頓,道:“杜鳳派的人嚴密監視,今夜雲繡能將你弄出來,已冒了萬分的危險,早早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同時救出來。是我沒用,沒辦法將你們母子救出來。”
  淚水帶著鹹鹹的苦澀,掠過我的唇角。
  “等會雲繡會將你送回去,我的人也會在中途攔截杜鳳,阻一阻他,讓你在他之前趕回王府。你中的迷藥,要過個多時辰才會逐漸失效,若是在這期間,杜鳳已經趕回去了,你千萬小心,別讓他看出破綻。”
  他歎了聲,“青瑤,我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麵,可我怕---怕再看你一眼,我便會提不動腳步。”
  “可我還是要回到東州。”他仰起頭來,低聲道:“父母親人、家族榮辱,不是我說放就能放下的,這是我江文略的命,我沒辦法逃避。也許,我隻有將這條命還給他們,才能得到解脫。”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痛楚和傷感,我坐在椅中,視線恰好落在他身側緊攥著的拳頭上。
  “青瑤,杜鳳雖然已經允諾不傷害你和早早,但人心難料,他若執掌天下,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早早不但曾是他名義上的少主,身上還流著他仇敵江家的血。你若是能離開,就想辦法盡早離開吧。這幾年,我安插了一些人在洛王軍中,都由劉明統一指揮,他們都受過我的恩,都會舍命護著你和早早的平安。不管你做什麽樣的決定,帶著早早去哪裏,他們都會守護在你身邊。我能為你和早早做的,就隻有這些了。青瑤---”
  他默然許久,低低道:“你多保重。若有來世,我們---再為夫妻吧。”
  文略。
  文略。
  我無聲地喊著他的名字,他卻猛然轉身,大步走向艙門。他在門口頓足良久,背影似一座沉峻的山峰,終於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時,他似回頭看了看,轉瞬便消失不見。
  夜寒風瑟,熹州城內已是闃無人跡。幽邃的夜空中寒星幾點,浮雲蔽月。我無力地靠在雲繡懷中,流下兩行淚水。
  雲繡轉過頭,似是在抹去眼淚,再轉回頭時,強笑道:“夫人放心,公子早有妥當的安排,他會平安回到東州的。再說杜鳳還指望著公子答應的條件呢,不會派人截殺他的。夫人,您得撐住,隻有您和早早平安離開了,公子才能放手一搏啊。”
  我心神一陣激蕩,迷糊中聽到雲繡向劉明說,“我們得趕緊回去,老張他們頂多隻能攔住杜鳳一炷香的功夫。若讓杜鳳起了疑心,大家都有危險。”
  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早早在拚命哭鬧,雲繡不停哄著他,他卻仍然哭得聲嘶力竭。
  見我睜開雙眼,雲繡忙道:“夫人,早早燒得厲害,怎麽辦?”
  我歙動了一下嘴唇,雲繡拍了拍額頭,道:“迷藥還要過一會才失效。夫人,我弄點犀牛角粉泡水,給早早服下,怎麽樣?”
  我眨了一下眼睛,雲繡便將早早放在我身邊,出了房門,不過一會,端了碗進來。可無論她怎麽柔聲哄勸,早早都不願意喝藥,哭得小臉漲得通紅,額頭上卻沒有汗。
  我急了,可偏偏不能動彈,雲繡已連聲叫著小祖宗。鄧婆婆想是聽到了哭鬧聲,也趕了過來,然後一屋子的侍女也趕到了,正都圍著早早哄勸,忽然間,房門被“咣啷”一聲大力推開。
  所有人都驚得轉頭回望,隻見狐狸站在門口,喘著氣,衣衫微有淩亂,長袍下擺似還濺了幾點血跡。
  他右手撐在門框上,在看到我的瞬間,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然後慢慢地微笑。
  早早看見狐狸,自雲繡懷中跳下,跑向他,“六叔,我不喝藥!”
  狐狸蹲下來,將他抱起,溫言道:“為什麽不喝藥?”
  雲繡迅速轉身看著我,我眨了眨眼睛,她領會了我的意思,趁眾人都在看狐狸和早早,將我扶起,讓我靠著床柱子坐著。
  狐狸抱著早早過來,麵色一沉,冷聲道:“這麽多人,一個孩子都不會哄,都給我出去!”
  鄧婆婆和一眾侍女嚇得擁出去,雲繡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也隻得慢騰騰出了房門,再將門輕輕掩上。
  狐狸將早早放在床上,端了藥碗,忽然麵容一板,道:“好象有人曾經說過,要我教他飛的。”
  早早頓時止了哭泣,但看了看藥碗,小嘴又扁起來。
  他心中想是正在天人交戰,狐狸聲音愈發嚴厲,“不喝藥,不但不教你飛,下次六叔去打獵,也不帶你,隻帶瑤瑤姐姐。”
  早早臉上猶帶淚水,卻乖乖的端過藥碗,將藥喝了個一幹二淨。
  不知是不是哭鬧了一番,還是藥開始發揮作用,不過一會,他的額頭便冒了汗珠,狐狸用手摸了摸,轉頭向我笑道:“好了,不燙了。”
  我已恢複了一點力氣,努力維持著身軀的穩定,向他笑了笑。
  狐狸將早早抱在懷中,拍著他的背心,輕聲道:“乖,睡一覺起來,明天六叔就教你飛的本事。”
  “要飛得高高的。”早早揪著他的衣襟,眼巴巴地望著他。
  “當然。”狐狸看著他,笑容說不出的溫柔,“要飛得比六叔還高。”
  早早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過了一陣,狐狸抬頭,輕聲道:“睡著了。”
  我仍隻能向他勉力一笑。
  狐狸將早早放下,動作輕柔地蓋上被子,直起身,看著我,忽然眉頭一皺,過來握住我的雙手,問道:“怎麽了?麵色這麽蒼白?”
  我提起全部的力氣,顫抖著吐出幾個字:“沒、沒什麽---”
  “是不是擔心早早?”他將我的手合在他手掌心裏,在床邊坐下來,柔聲道:“小孩子發燒,沒什麽大礙。你在戰場上麵對陳和尚時都毫無懼色,怎麽現在怕成這樣?”
  他的手掌,有些微的冰涼感,這份冰涼,讓我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狐狸歎了聲,鬆開手,他看著我,麵上逐漸露出溫柔的神色來。這份溫柔越來越濃時,他似是猶豫了片刻,終於慢慢地張開雙臂,將我輕輕地圈住。
  我無法掙脫,隻能顫抖著聲音道:“六、六叔---”
  無力感濃濃襲上,我無法再說下去,身子一軟,靠在了他的肩頭。他的身軀僵了片刻,忽然收攏雙臂,用力將我抱緊。
  他的聲音,含著濃烈的驚喜與歡悅,“青瑤---”
  他似是無比滿足地歎息了一聲,在我耳邊用最輕柔的聲音,低低道:“青瑤,早早一定會平平安安的。我們,還要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娶妻生子呢。”
  我無法動彈,隻能望著鏤雕寶扇窗下的燭火,在琉璃描花燈罩後忽長忽短地閃躍,就象他怦然劇烈的心跳。
  他將頭埋在我的長發中,悠長地吸了口氣,喃喃喚道:“青瑤。”
  他的雙臂越鎖越緊,讓我喘不過氣來。那越鎖越緊的雙臂中,更有一股賁然欲發的力量,讓我膽戰心驚。
  他卻又慢慢地鬆開了雙臂,我仍隻能軟綿綿地依在他肩頭,挪動不了半分。他看著我,仿佛窒息了一下,再喚了一聲,“青瑤。”
  便緩慢地低下頭來。
  我拚盡全部的力氣,吐出一個字:“不---”但當我聽清自己發出的這類似於呻吟的聲音,恨不得將舌頭咬下來。
  他果然誤會了,看了看一邊熟睡的早早,微微一笑,抬起左臂,輕巧一勾,帳幔落下,遮住了早早。他再將我抱了起來,放在一邊的錦榻上,凝望著我,眸子裏似有兩團火焰在燃燒。
  我全身發顫,若讓狐狸看出我身中迷藥,雲繡的身份就會暴露,隻怕還會牽連到劉明等人,可現在---
  還沒有想清楚,他已神情溫存地低下頭,輕柔地覆上了我的唇。
  他的唇,帶著淡淡的香氣,初始隻是小心翼翼地碰觸,如初春的細雨一般。片刻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便象洶湧開閘的洪水,要將我整個人吞噬淹沒。
  讓我發不出一點聲息。
  我感覺自己快要斷氣了,惶然間,他微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肌膚,輕輕地解開了襦裙的結帶。
  我急得腦中一黑,正試圖發出一聲嗚咽時,屋外忽然嘩聲大叫,許多人在大聲叫著,“走水了!走水了!”
  狐狸僵了一瞬,外麵的呼聲越來越大,“唉呀,是淩小姐的房間著火了!”
  狐狸猛然抬頭,躍起來,衝出兩步,又回頭看著我,柔聲道:“我去看看。”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保持著怎樣的表情,直到他消失在門口。我癱軟在錦榻上,聽見狐狸在外麵冷聲喝道:“來人!守住夫人的房間,有刺客格殺勿論!”
  外麵嘈雜的聲音反而令我逐漸安定下來。門被輕輕叩響,雲繡端著碗進來,將門反掩後,大聲道:“夫人,藥煎好了。”
  她將我抱回床上,讓我靠著床板坐著。雖然預料到她會想辦法將狐狸引走,但沒想到竟會去燒瑤瑤的房間,我滿麵焦慮地望著她。
  她輕聲道:“夫人放心,瑤瑤小姐今晚不在府中,她和佟郡守的女兒一見如故,結為姐妹,今天去了佟府。”
  我鬆了一口氣,雲繡忽然伸手,在早早屁股上用力一掐,早早頓時醒了過來,放聲大哭。
  我哭笑不得,雲繡將早早抱在懷中,正拍哄時,屋外又傳來守衛們行禮的聲音,狐狸命他們退去後,推開了房門。
  當看到早早正趴在我懷中低聲抽泣,雲繡在一旁柔聲撫慰,他呆了呆,良久,輕聲道:“又發燒了嗎?”
  雲繡忙答,“不燒了,就是有點睡不安穩,吵著要夫人抱。”
  他默然片刻,什麽也沒說,退出門檻,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上半夜,雲繡便守在我身邊,直到子時,迷藥才漸漸失效。
  可後半夜,我如何睡得著,心頭總似被剜去了一塊似的,空茫茫地疼痛,耳邊嗡嗡響著的,全是江文略臨走時說的話。
  淩晨,忽下起了雪。
  天微亮時,我推開房門,站在遊廊下遠望,雪色淺淺淡淡,覆蓋在遠處的山、近處的瓦上,天地間一片素白。寒風將我的臉刺得生疼,我拚命呼吸,想借這寒風,來清醒一下混亂的思緒。
  回到房中,坐在鋪了裳褥的椅子裏,我緩緩拿起黃梨木妝台上的烏木梳,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默然出神。
  模糊的影子後,仿佛有個人在尖銳地呼叫著什麽。我想聽清她的聲音,慢慢地伸出手去,想將銅鏡上洇蒙著的霧氣抹幹淨。
  剛將霧氣抹去,忽然發現銅鏡中朦朦朧朧多了一個人,回頭一看,狐狸正微笑著站在我身後。
  我驚得猛然站起,烏木梳也啪地掉落在地。
  狐狸愣了愣,彎腰將梳子拾起,望著我,笑道:“怎麽神魂不定的?門也沒關好。昨晚---早早鬧得太厲害,你沒睡好嗎?”
  他又轉頭去看床上的早早,“小家夥這麽鬧,回頭可得好好罰一罰他!”
  想起昨晚的種種,我尷尬地笑了笑,還未說話,他已轉過頭,握住我的雙肩,將我扳過來,按回椅中,略帶興奮地道:“我來幫你梳。”
  我呆呆地坐在椅中,妝台邊炭盆中燃了炭火,紅彤彤的熱氣衝上來,讓我鬢邊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卻渾然不覺,輕柔地替我梳理著齊腰的長發,由銅鏡中望出去,他微抿的唇角,笑意隱隱流露。
  “我小時候---”他忽然開口,“比早早還頑皮。我很小便由太姑外婆和小姨帶在身邊,但實際上是瑤瑤的娘一直服侍我。她最怕的便是給我梳頭,因為我又挑剔,又坐不住。”
  烏木梳梳過我濃密的烏發,他的聲音,讓我心中也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瑤瑤的娘,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連---姨父都舍不得說她一句重話。可我就是想看她生氣著惱的樣子,所以,總是忍不住要調皮搗蛋,惹她生氣。後來---”他陷入回憶之中,銅鏡中的他,目光似穿透漫長的歲月,凝望著他的少年時光。
  “後來呢?”我忍不住問道。
  “後來---”他歎了口氣,輕聲道:“我最調皮的一次,就是要她將我偷偷帶出門,去看上元節的焰火,結果那個晚上,我們遇到了淩大哥。再後來,在小姨的做主下,她就嫁給淩大哥了。她嫁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將淩大哥揍了一頓,她知道後也沒有罵我,隻幫我再梳了一次頭,什麽話也沒說,就走了---”
  我沒有再問後來如何。
  這樣的狐狸,這時的狐狸,說的話讓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他。
  往事如煙般一一從眼前掠過,著了最深墨色的,是他斜靠在雲池亭的柱子上,淺笑著看住我,笛聲悠揚婉轉,盈滿了那段歲月。
  我在這一刻也忽然相信,那時的他縱是步步籌謀利用,但他看著我的眼神,仍有發自內心的憐惜與真誠。
  風雨相攜走到今日,兩人的命運已不可逆轉地交織在了一起。可他的心意,我卻無法接受。
  他要的,我給不起。
  我要的,隻怕正走在通往寶鼎之座道路上的他,也無法給予。
  更何況,文略---
  我的心疼得抽搐了一下,狐狸正往我發髻上插簪子,右手一凝,問道:“怎麽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打得窗紙簌簌地響。
  我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銅鏡中他的影子,低聲道:“六叔,我有一事求你。”
  “好。”他露出融融笑容,輕聲道:“什麽事?我一定幫你辦到。”
  “我---”我看了一眼床上仍在熟睡的早早,緩緩地說道:“早早的病,是因為經受不住風寒,需得去南方炎熱之地休養。我---我想帶他去琺琅城,住上一段時間。”
  “啪!”
  縷彩金簪斷為兩截,一截掉落在地,另一截被他緊握在手心。
  銅鏡中,我與他默默對望,都望著彼此的影子。
  室內靜寂如死,可又似有風,自我與他之間呼嘯而過。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地吸了口氣,聲音象冬日結成寒冰再倏然開裂的湖麵一樣,緩緩吐出兩個字:“不—行!”
  他聲音中的寒意,讓我的心沉向無底的深淵。他又冷聲一笑,“是哪個庸醫說的這種話?他若治不好,我就將他的手給斬了,再找別的大夫來。誰治不好就砍誰的手!”
  我欲張口再說,他已怫然轉身,大步出門。
  寒風卷著飛雪,自廊下撲進來。我下意識縮了縮身子,低下頭,淡碧色的錦罽上,幾點殷紅的血,觸目驚心。
  可更讓我驚駭的,是他所說的話。
  我坐在椅中,身子止不住的顫栗。原來,他早已知道我的安排,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從容地看著我一步步退讓,從容地看著我自以為是地做著詳密的安排。
  一整日的茫然無措,在燕紅於黃昏時悄然歸來後,略得緩解。
  得到五叔的承諾,我的心稍感安穩,可狐狸若不願放手,我又如何帶著早早和一眾兄弟離開?
  狐狸整日都未出現,我悄悄喚來了楚泰。楚泰詳細稟告軍中動態,更讓我渾身發涼。從種種跡象來推斷,狐狸對江家開戰,隻怕就在眼前。
  楚泰見我神色,小心翼翼道:“夫人,既然五當家已經應允,咱們就可以準備上路了。”
  我苦笑一聲,默然地揮了揮手。
  楚泰去後,我坐了一整夜。心亂如麻時,有笛音在風雪之中響起,可那笛音,似比我的思緒還要混亂,最終忽然尖銳地拔高,穿透雲霄後,再無聲息。
  就在我又度過一個無眠之夜的時候,燕紅來稟,藺家兄妹來到了熹州。
  我正喝茶,聽到稟報,不自覺地茶盞一傾,傾了小半盞茶水在裙裾上,心中卻是一喜。
  狐狸在前廳設宴款待藺子楚,我讓燕紅悄悄傳了句話給藺子湘,她便借口旅途勞頓,沒有出席宴會。
  藺子湘是愛梅之人,甫到她住的屋子遊廊下,便聞到清雅淡然的梅花香氣。
  我叩響房門,隻聽步履微微、環佩叮咚,門被輕輕地拉開,一襲輕緋色衣裙的藺子湘淡靜而笑,“夫人。”
  我回以輕柔的一笑,道:“藺小姐,別來無恙?”
  從黎朔每日的秘密稟報,我隨時了解到軍中動態。大軍已集結在淮東平原一帶,糧草源源不斷地往前線調運,而狐狸最精銳的主力,也馬上就要從熹州出發。
  離弦之箭,蓄勢待發。
  三天,我與藺氏兄妹都耐心地等待了三天。
  藺子楚整日與狐狸吟詩下棋、談古論今,就是不談及聯手攻打永王軍的事情,藺子湘也仍舊保持著名門閨秀的淡定與矜持,天天在屋中看書,並不出大門一步。
  我則一直照顧“發燒數日”的早早。狐狸每日早晚過來看一看,卻不和我說話,隻命人將熹州的大夫都找了來,在外堂排著長隊,等著給早早號脈。他此舉正中我下懷,我每隔一個時辰,傳進來一個大夫。第二天,熹州城內便都傳開了:洛王病重,高燒不退,青瑤夫人心急如焚,大夫們也束手無策。
  到了第三天,早早的病情終於“有所好轉”。又過了兩天,早早恢複了活蹦亂跳的樣子,我便擺下夜宴,款待藺氏兄妹。藺子湘先到,我與她笑盈盈寒暄。正說著閑話時,狐狸與藺子楚並肩而來,在一眾侍從的拱扈下,悠然步入花廳。
  雲繡不著痕跡地往花廳一側走去,早早便去追她,藺子楚閃躲得快,他身後的一名隨從卻沒來得及收腳,將早早撞倒在地。這隨從嚇得臉色煞白,匍伏於地,顫聲道:“小的該死!王爺恕罪!”
  早早雖被擁立為洛王,也隻是得了一個名頭,又始終由我帶在身邊,從來就沒人喚他一聲“王爺”,也從來沒有人如此惶恐不安地跪在他麵前。他頗感稀奇,骨碌爬起,瞪圓了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叫我嗎?”
  那侍從一個勁地磕頭,“王爺恕罪!”
  早早亮晶晶的眼睛中滿是好奇,“我是王爺嗎?”
  “是,您、您是洛王爺……”
  藺子楚眉頭微皺了一下,又和顏悅色地蹲下來,向早早拱手,“王爺,他無心衝撞,還請王爺小小責罰便是。”
  早早狡黠地一笑,“那我可以罰他跪上三天三夜嗎?”他前段時間隨我看過戲文,戲台上的王爺罰犯了錯的屬下跪三天三夜,倒也難為他記住了。
  “早早!”狐狸麵色一沉。
  早早小嘴翹起,跑回到我身邊,狐狸已笑著請藺氏兄妹入座。席間請了熹州有名的樂師彈響琵琶,曲樂婉轉,繞指清柔,一曲奏罷,眾人都輕輕鼓掌。
  我命雲繡賞那樂師一個銀錁子,老樂師過來,眾人這才發現他竟已雙目全盲。他在侍女的引導下向我謝恩,又向早早跪下,顫悠悠道:“草民叩謝王爺聖恩!”
  早早學著戲文中王爺的模樣,負著手,挺起胸,大模大樣道:“平身吧。”雲繡刮了刮他的鼻子,他便又羞得伏在我膝上撒嬌。
  藺子楚端起酒盞,不動聲色地飲下。藺子湘則唇角含笑,向早早招手,“早早,來,讓藺姨抱一抱。”
  早早卻是隻和有限幾個人親近的性子,一扭頭,哼道:“不要!不喜歡你!我要六叔抱!”說著便往狐狸身上爬。
  他鞋子也沒有脫,我忙將他抱下來,用絲帕去擦狐狸膝上的足印。見早早在我懷中扭成糖人似的,狐狸抽過我手中的絲帕,輕聲道:“我來吧。”
  我向他笑了笑,他便愣了頃刻,動作也停住,看著我,嘴角慢慢上揚。
  我忙收回目光,他也清醒過來,低下頭,用絲帕擦去足印,重新將早早抱在膝上。
  藺子湘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她放下筷子,過了一會兒,淡淡道:“各位慢吃,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歇息。”
  我忙命侍女們跟上。藺子楚恍若沒看見一般,抿了口酒,再夾了筷獐子肉,細嚼慢咽。而早早此時正咯咯笑著,將滿手的油汙往狐狸上好的錦袍上抹。
  宴罷,藺子楚拂襟起身,先向我致謝,再向狐狸拱手,道:“杜兄,我妹子水土不服,抱恙在身,我們也不便在熹州久留,就此告辭!”
  不待狐狸說話,他大踏步出了花廳。狐狸忙放下早早,站起來,喚道:“子楚且慢!”
  看著狐狸追出去,我用絲巾壓了壓唇角,微笑著起身,對仆人們說道:“都撤了吧。”
  早早咬著條獐子肉,滿嘴油漬地抬頭,嚷道:“娘!我還沒吃飽!”
  這夜,狐狸沒有來看我和早早,想必正在和藺子楚進行最後的“協商”。
  狐狸曾暗示過藺不屈,願意在適當的時候與藺家聯姻,現在,藺家認為到了“適當的時候”,可他們斷不能容忍我和早早留在狐狸的身邊。
  藺家要匡扶效忠的,是未來的帝王,而不是洛王軍的首輔大將軍;藺子湘需要的,是狐狸身邊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
  而我,也有自己要走的路,正好各取所需,讓他們助我一臂之力。
  藺氏兄妹都是聰明伶俐之人,這場戲作下來,話該說到幾分,想必都把握得恰到好處。
  天微亮時,我忽然驚醒,一坐而起,手撫胸口望向窗外。窗紙上映著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正低著頭,慢慢地徘徊。
  我在床上坐了許久,披上外衫,拉開房門。門外的狐狸猛然轉身。
  他靜靜地看著我。寒氣襲人,我瑟縮了一下,他解下身上的披風,披上我肩頭。披風帶著他的體溫,我避開他灼熱的眼神,微扭過頭,看著空中飄飛的雪花,低聲道:“又下雪了。”
  他也轉過身,與我並肩站在廊下,雙手反剪,凝望著東麵淡灰的天空,輕聲道:“你生早早時,也下了這麽大的雪。”
  院中的鬆樹上,綴滿了如流蘇似的雪花,低低地垂下來,似開滿了銀色的花朵。我歎道:“聽說今年北邊的雪下得大,不知道雞公寨的房子有沒有被大雪壓垮,如果沒人住,房子很容易垮的。”
  “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去加固了,還派了人守著,那裏的東西,都還保持著原樣。”
  我驚喜地轉頭看著他,他微笑著,柔聲道:“那是弟兄們為你建的房子,雖然簡陋了一些,但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
  “一點都不簡陋。”我笑道:“老七一手好木工活,搭的房子冬暖夏涼,我住著不知道多舒服。”
  狐狸笑道:“老七現在是堂堂的將軍,統領幾萬人馬,為保住他的威嚴,這話可隻能咱們自己家裏人笑上一笑。”
  我卟地一笑,道:“那你呢?”
  “我什麽?”他一愣。
  我學著他當年的樣子,左手撐住廊下的木柱子,右手做出搖折扇的樣子,看著他,粗了聲音,悠悠然道:“前段時間人骨湯喝多了,太膩,想吃點清淡的,嫂嫂炒兩個小菜便是。”
  狐狸呆了那麽一下,轉而仰頭大笑。笑罷,他低頭看著我,含笑道:“你那時怕不怕?”
  我側頭想了想,搖頭道:“不怕。”
  “為什麽?”
  “活著再疼,也疼不過死。我當時死都不怕了,怎麽還會怕一個喝人骨湯的大活人?我當時就想,要是他真的要拿我的骨頭來熬湯,就讓他熬好了,反正死了之後,我也沒有感覺,不會覺得痛。”
  狐狸笑著搖頭,“你那時,倒真讓我大感驚訝,看著那麽嬌嬌弱弱的,居然也在山賊窩裏熬了下來。我幾次都以為你要倒下了,結果……”
  他停頓片刻,忽然間張開雙臂,將我攬在懷中。我剛想掙紮,他在我頭頂低沉地喚了聲,“青瑤。”
  青瑤。
  這聲低沉的呼喚,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情緒,我心中一動,沒有再掙紮。
  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靜靜地抱著我。許久許久,他才低聲道:“青瑤,等早早病好了,我會親自去琺琅城接你們回來。我答應過你,要送你回洪安老家,我不能言而無信,你別讓我做失信之人。”
  我無言以對,他用固執的語氣一字一句道:“你—答—應—我。”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著滿天濛濛的雪花,良久,低低道:“好。”
  他似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鬆了手,神情溫存地看著我,再慢慢低下頭,微涼的唇在我額頭上輕柔地印下。我本能地垂下眼簾,再抬起眼時,他已大步轉身,消失在院門後。
  園中皆被皚皚積雪覆蓋,唯有他的一行腳印,踏碎積雪,延伸向前。
  十一月十八,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這一日,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正式向益王的三女兒藺子湘下聘。熹州百姓一片歡騰,誰都清楚,洛益兩方聯姻,對飽受戰亂之苦的天下蒼生來說意味著什麽。
  這一日,青瑤夫人親自將首輔大將軍杜鳳的生辰八字及聘禮送至益王長子藺子楚手中後,便帶著“病重”的洛王,前往南方的琺琅城休養。
  這一日雪卻停了。
  雲開雪霽,陽光燦爛,風卻更加寒冷。
  此番洛王“南下休養”,由黎朔率一千離火營、楚泰率一千艮土營精兵護送,狐狸另撥了一千名他最精銳的衛士相隨,尚未婚配的青瑤軍也一同前行。
  馬車轆轆向前,出了熹州城,一路向南。雲繡坐立不安地絞著雙手,鄧婆婆也有點緊張,坐在一邊不言不語。馬車中隻有早早無憂無慮,他將小手放在熏籠上,抬頭問我,“娘,我們去哪?”
  “去看五叔。”
  他想了想,道:“六叔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去?”
  出城時,狐狸沒有來送我們,我正遲疑如何回答,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雲繡“咦”了聲,略帶驚慌地看著我,“怎麽不走了?不會是……”
  我抬起右手,止住她的話語。寒風呼嘯而過,夾雜著一縷笛音,起始如空山鶯啼、啁啾相應,轉而瀟然一拔、暴落如雨,再然後清越悠然、綿綿不絕。
  正是狐狸改過後的那曲《春鶯兒》,隻是今日這笛音自始至終夾雜了幾分悱惻婉轉之情,一曲三疊,仿若在訴說著什麽。
  幾年的時光,也在這笛音中徐徐閃過,我心緒翻滾,跳下馬車。
  東麵的小山丘上,蒼鬆覆著積雪,如同銀色的傘蓋。樹下,清俊頎長的身影正撫笛而奏,一株寒梅在他身側吐蕊怒放。
  我跳下馬車的一瞬,笛音略有停滯,等我抬頭望向他,笛音又續,歡快了數分。
  我眼中微微濕潤,回頭將早早抱下來,早早在雪地中跳躍,拚命向狐狸揮手,大聲叫道:“六叔!”
  狐狸放下竹笛,走出數步,又停住。良久,他輕輕地揮了揮手中的竹笛,我仿佛能看到他沉靜的目光,還有唇角湮漫開來的溫柔笑意。
  我也輕輕地向他揮了揮手。
  登上馬車時,我回頭再望,他仍站在鬆樹下。此時正是辰時末,久違的太陽升至他身後的碧空之中,燦爛的陽光照得我滿眼生花,他在陽光中的端然身影,仿若能令萬眾折腰、山河共頌。
  我不由抱起早早,向著他,微微躬身,拜了一拜。
  寒風呼卷,卷著馬車繼續向前。
  直至走出很遠,仿若仍有笛音纏繞在我心頭,如水般散開,沁入我一生的回憶之中。
  為了給藺子湘的人充足的時間,借口早早身體不適,我們走得很慢。二十天後,才到達清陽縣。燕紅悄悄來稟,已見到了藺子湘的人留下的暗號,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於是,我傳令下去,在清陽縣歇息一晚,明天再繼續趕路。
  清陽縣有一處行宮,哀帝數下江南,曾在此住過一晚。如今雖已荒廢許久,但仍可以看出當年的富麗輝煌。
  早早在車上悶了這麽多天,下了馬車便撒腳丫子跑。
  狐狸派來護送的統領名叫侯X笑道:“這邊暖和些,沒下雪,果然王爺身體就好多了。”
  我一笑,道:“確是如此,我也放心多了。趕了這麽多天的路,弟兄們也都辛苦了,今晚好好歇息,補充些糧草。”
  侯柄應了,自去安排值宿守衛。黎朔等人知道是今晚行事,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五叔留在當地的官吏送了美酒佳肴過來,侯柄卻不肯和楚泰他們同時食用,寧願啃著幹糧餅子。
  楚泰喊上在雞公寨的老兄弟,胡吃海喝的,不時狠狠地吼上幾嗓子,酒足飯飽後,便都橫七豎八地倒在文安院。
  侯柄命人將整個行宮團團守住、嚴密守護。他卻不知,藺子湘早派了人連夜趕來清河縣,用十天的時間,在這行宮下趕挖了數條地道。
  我留了一封信給侯柄。讓他在發現我們失蹤後,仍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護送洛王和青瑤夫人去南方休養,隻暗中稟報狐狸便是。侯柄乃狐狸的得力手下,大戰當前,他自然知道宜穩不宜亂,定會依我說的去做。到時五叔再上個奏折,道洛王病重不治,在琺琅城不幸夭折,青瑤夫人思子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也隨之而去,臨終前遺命首輔大將軍杜鳳接掌王位。
  “遺命”與王印,自有人暗中送去琺琅城。
  離火營、艮土營及青瑤軍的副統領,也早由黎朔、楚泰和燕紅暗中叮囑過,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他們需得聽侯柄的指揮行事,事關軍事機密,不得有違。到了琺琅城後,五叔自會對他們妥善安置。
  今夜要借助地道脫身的,便是我、早早、雲繡、鄧婆婆與一眾老兄弟,二百餘人。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夜深人靜時,我們悄悄由地道潛出行宮,在黑夜中急行數裏路,趕到清陽河渡口,劉明早已率著他的一百多名手下在那裏等候。十多位已成親的弟兄的女眷,也早秘密到達了此處。
  一同等候的,還有藺子湘的手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方麵寬額,過來向我行禮,“小的賀荃,拜見夫人。”
  “賀統領,此番真是辛苦你了。”我微微欠身。
  “夫人太客氣。”
  我微笑道:“若非賀統領相助,我們也不能順利脫身。還請賀統領回複貴上,她的恩情,我沈青瑤銘記在心,我答應她的事情,絕不反悔。”
  賀荃恭謹地躬著腰,聽罷,道:“多謝夫人。我家小姐也有句話,讓我轉達給夫人。”
  “請說。”
  “小姐說,夫人高風亮節,乃當世第一女中豪傑,她不能與夫人結為姐妹,隻恨緣淺福薄。她定會謹記夫人的囑托,完成夫人未竟之心願,還天下女子一片朗朗晴空。”
  冷月高懸,船隻起錨,揚帆而行。
  清陽河蜿蜒向東,河的盡頭,便是闊淼無邊、任魚躍鳶飛的浩浩東海。
  當渡口越來越遠,楚泰喜極而泣,跪在甲板之上,向著頭頂的明月,深深磕頭。老兄弟們一陣歡呼,擁上去,將他高高地拋起。
  哄鬧一番,他們又齊齊過來向我行禮,楚泰更是哽咽難言。
  怕侯柄推斷出我們走的是水路,派船追來,頭兩日,船隻走得極快,直到過了朱雀峽,眾人確定脫離了險境,才放鬆下來。南方天氣較暖,楚泰等人整日在甲板上曬太陽,喝酒唱歌,說不出的愜意輕鬆。
  早早從沒這樣坐過船,感覺十分新鮮,興奮地上竄下跳,等楚泰喂他喝了兩口酒,一大一小,便都醉倒在甲板上。
  可我,卻越來越沉默。
  我每日長久地站在甲板上,注視著河風中飄揚的風帆,全身一陣陣地顫抖。
  雲繡似是知道我在想什麽,這日黃昏,她與劉明一起過來,劉明低聲道:“夫人,您且放寬心,送信的人走了這麽些天。公子此刻應當已經知道您和早早脫離了險境,他可以放手一搏,再無牽掛。”
  再無牽掛。
  我的眼淚險些掉落,望著正緩緩下墜的金烏,喃喃道:“已經打起來了吧?”
  雲繡抹去眼淚,勸道:“夫人,您別太憂思了,您看您這段日子,瘦了這麽多。”
  歎息聲響起,黎朔負手走近,他銳利的目光裏夾雜著複雜的情緒,道:“夫人,有個問題,我一直很想問您。”
  “請說。”
  自上船後,所有雞公寨的弟兄都改口稱我為“大嫂”,此刻聽黎朔稱我一聲“夫人”,我心中一動,揮了揮手,劉明與雲繡悄然退開。
  “夫人,在您心中,是希望洛王軍勝,還是永王軍勝?”
  周遭所有的聲音仿佛在一刹那退去,我耳邊嗡嗡作響,呆呆地望著黎朔。黎朔坦然地回望著我,輕聲道:“夫人,我想聽您的回答。”
  我的唇顫抖了許久,才終於將積在心底多日的話說了出來,“我希望我們洛王軍勝。但是,他、他絕不能死。”
  黎朔沒有問我“他”是誰,歎了聲,招了招手,走過來的是一名叫李延的人。此人因為個子矮瘦,力氣小,被人看不起,也升不上去,一直就是個普通的士卒。
  黎朔道:“你將那些話,再向大嫂說一遍。”
  “是。”
  李延口齒倒十分伶俐,一番話說得相當順暢。
  “十個月前,我是隨身侍候包副將的。有一天,就是上將軍打完漫天王回到洛郡後的第二天,上將軍命包副將帶著我們護送青陵府的羅弘才將軍及羅家小姐,就是永嘉軍的江二夫人回青陵。當時羅弘才大病初愈,上將軍送了好些名貴的補品,包副將又與羅弘才談得極為投機,等到了青陵,他二人已結為了異姓兄弟。
  “我當時還嘀咕,包副將私自與外將結拜,難道就不怕上將軍責怪嗎?後來有一次包副將喝醉了酒,吐露真言,我才知道,他是奉了上將軍的命令,故意拉攏羅弘才的。上將軍想將羅弘才作為一顆棋子,關鍵的時候,用他來分裂永嘉軍。
  “再後來,包副將帶著我們,給羅弘才送過很多次東西,有銀子,也有糧草,聽說羅弘才及青陵軍慢慢地恢複了元氣,對上將軍一直感恩在心。
  “後來黎大哥來問我,我自然是願意跟著大嫂走的,黎大哥便把我調到了離火營。上個月,我碰到當初一起送東西給羅弘才的弟兄,隨口問了一句,那弟兄告訴我,就是那幾天,他們剛剛將一批兵刃和糧草,秘密送到樹達,來接兵器和糧草的,正是羅弘才的人。”
  我太陽穴突突直跳,茫然地張著嘴,望向黎朔。
  “夫人,方才他們喝酒打賭,賭洛王軍幾個月內可以取得勝利,李延說不用一個月便可結束戰爭,大夥笑他,他一急之下說了出來。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件事情,有必要讓您知道。”
  我急急回頭,叫道:“雲繡!劉明!”
  雲繡撲過來,我緊攥住她的手,惶然問道:“雲繡,你告訴我實話,我沒有死、還成為了青瑤夫人的事情,羅婉到底知不知道?”
  雲繡望向劉明,劉明沉吟片刻,道:“夫人,說實話,我不知道羅婉知不知情。但上次夫人想報仇,將她引來,被杜鳳攪得功虧一簣。羅婉回去後,您原來住過的小樓便莫名其妙地失火,燒為灰燼。隻是她若真的知道了,為何一直沒有發作,我們就不清楚了。”
  我無力地退後兩步,靠著桅杆,全身冰涼。
  電光火石間,我忽然明白了狐狸的真實意圖。
  以江大公子的兵力,即使狐狸和藺不屈聯手,即使有羅弘才的配合,也絕非三天時間可以拿下的。
  狐狸用我和早早的安危,換江文略在淮陰三天按兵不動,不是要江文略放棄馳援江大公子,而是讓江文略以為危機盡在前線,而忽視東州,羅婉便可以從容地在東州動手,拿下江太公夫婦。
  一直隱忍淡定的狐狸,為何那日在江文略麵前鋒芒畢露、直言挑釁?因為他有了必勝的把握,更因為他要激怒江文略,讓江文略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前線,準備與他奮力一搏。
  隻要東州亂起,江太公夫婦成為人質,即使江大公子不投降,江文略卻肯定會為了父母族人的性命而放棄一切。
  甚至包括他的生命。
  羅婉,那樣性情的羅婉,在得知江文略心中自始至終隻有我一人,在得知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後,對他會是怎樣切齒的仇恨?
  愛而不得,必毀之。
  她從來不懂“放手”二字。
  我轉頭看著黎朔,顫聲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黎朔摸了摸鼻子,道:“夫人,以前我真的沒有懷疑過什麽。直到那次您帶著我們趕去桑山救楚泰他們,路上遇到江公子。我覺得實在反常,即使雙方是再堅定的盟友,也沒有他主動隨我們去送死的道理。後來,我又暗自想了想,江公子一共救過我們多少次,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然後回憶起當初就是在江家牌坊下將您搶回來的,我就慢慢地明白了。”
  不知何時,燕紅站在了旁邊,她輕聲插嘴,“夫人,我不知道雞公寨的往事,但我知道一點,江公子看著您和早早的眼神,分明就是……”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文略。
  我閉上雙眼,仰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暗暗下了決心,睜開眼,向黎朔和燕紅深深地拜了下去。
  燕紅忙將我扶住,我凝望著她,輕聲道:“燕紅,我想求你一事。”
  “夫人,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但有命令,燕紅就是死也要辦到。”
  “我……”我心中絞痛,卻不得不說下去,“我想把早早托付給你。”
  燕紅大驚,我又望向黎朔,“黎大哥,我愧對你們,枉做了這麽久的大嫂,卻一直欺瞞著你們。我想請你將弟兄們平安地帶出海,若是、若是我沒有來找你們,還請黎大哥幫我將早早撫養成人。”
  我轉頭看著正在甲板上和楚泰等人嬉鬧的早早,眼淚簌簌而落。
  黎朔卻冷笑一聲,“夫人,您是看不起我黎朔,看不起各位弟兄嗎?!”
  他慨然道:“夫人,自打上了這艘船起,我們就不再是洛王軍的人,我們隻聽夫人的命令行事!夫人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江公子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打黃二怪、打田公順、打陳和尚,夫人,您算一算,江公子救過我們多少次?我們是不能和洛王軍作對,但我們一定要救出江公子!”
  我還未說話,他已跳上甲板最高的地方,大聲喝道:“弟兄們!”
  甲板上正酣歌高唱的人紛紛抬起頭來,黎朔雙手叉腰,朗聲道:“弟兄們,你們說,夫人是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是!”上百人齊聲回答,也有人吹口哨,起哄道:“老黎,你這不是說廢話嗎?怎麽成了親,廢話就多了?和燕家妹子學的?”
  燕紅在一邊啐道:“灌多了黃湯,拿我打趣!”
  楚泰慢慢站起,走過去,拍上黎朔的肩膀,道:“有話就直說!不要看不起各位弟兄!”
  “弟兄們!夫人現在要去救她的救命恩人,那個人,也曾經救過我們大家的性命!但這一去,可能會很危險,甚至不能活著回來!”黎朔目光徐徐掃過所有的人,道:“有願意隨夫人去的,站起來!我們等會就上岸!不願意去的,可以繼續留在船上,依舊照原計劃出海,去過逍遙日子!”
  風在刹那間凝定。
  淚眼模糊中,所有的人,幾乎沒有一絲猶豫,都站了起來。
  風又大了。
  所有人的衣衫和頭巾,在河風中獵獵飛揚,他們都看著我,許多人舉起了手中的酒碗,向我行禮,然後一飲而盡。
  沒有人說話,但所有人的眼神,都給了我回答。
  我默默地接過雲繡手中的酒碗,壓下喉頭的哽咽,向他們欠身為禮,再仰起頭,一飲而盡。
  劉明雙眸通紅,率領江文略留下的那一百多人緩緩跪了下來,雲繡則喜極而泣,撲在我麵前,“夫人!”
  上岸時已是日落時分,趕路到半夜,在野外歇息時,我問雲繡,“一直以來,你是不是很怨我?”
  “夫人,我不怨您,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我隻是心疼公子,自您走後,他沒過一天舒心的日子。”雲繡抱著熟睡的早早,低頭凝望著他。
  樹林裏長著許多粗大的藤蔓,糾結纏繞,象塵世間的恩怨情仇。我望著這藤蔓,低聲道:“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雲繡用鶴氅緊緊地包住早早,許久,才道:“夫人,我不知道自己若真處在您那種境地會怎麽做。可能我也會一心保護早早,保護這些弟兄們。可是夫人,今天您也看到了,弟兄們不隻是需要您的保護,他們更想為您做些什麽。”
  再過了許久,她低低地歎了聲,“誰欠了誰的,誰還給誰,又豈是那麽簡單就算得清的呢?想到便去做,問心無愧便是。”
  我伸出雙手,雲繡將早早遞給我,我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閉上雙眼,輕聲道:“但願,不會太遲。”

  誰是誰的債
  我們加起來才四百來人,要想對戰局起到影響是根本不可能的,隻有搞突然襲擊,乘敵不備,看能不能將江文略自羅婉手中救出來。
  黎朔、楚泰都身經百戰,黎朔更在前陳國的虎賁營呆過,針對此次行動,他們迅速定下了策略。
  燕紅、雲繡、鄧婆婆以及十餘位弟兄們的女眷,再由劉明撥二十人,負責保護早早,暗中跟在大隊伍後麵,並約好了萬一分散後重新會合的地方。
  我和其他的人,星夜趕往淮陰。如果江文略還在淮陰,想辦法將他誘出來,把他打暈帶走;若是羅婉已經動手,他已趕回東州救江家的人,那麽就隻有到了東州,看看形勢再作決定。
  黎朔帶人到附近的縣府搶了一批馬回來,沒有多話,我們星夜兼程,一路向北,不過數日,便趕到了淮陰。
  尚在淮陰城外的山坡上,便看到了城頭上高高豎起來的洛王軍軍旗。我心情複雜地看著那熟悉的軍旗上繡著的五爪金龍,險些落下淚來。
  難道真的太遲了嗎?
  由軍旗番號可以確定,拿下淮陰的是兌澤營。再看城內外的嚴密態勢,我們已無法偷偷地越過淮陰城去往東州。若是拐道,起碼得多花三天的時間。
  想起青瑤軍中能歌善舞的苗蘭正是由我作主許配給了兌澤營的統領莫海平,而苗蘭成親後,耐不住寂寞,自己又組織了一支娘子軍,跟著莫海平在前方作戰,我靈機一動,讓黎朔悄悄進城,去將莫海平和苗蘭秘密找來。
  苗蘭幾乎是衝過來撲進我懷中的,興奮得胡言亂語,倒是莫海平穩重,行禮道:“夫人,您怎麽來了?”
  苗蘭這才覺得不對勁,問道:“是啊,夫人,您怎麽到淮陰來了?您不是帶著早早去琺琅城了嗎?”
  我向一邊走出十餘步,二人跟上,見我鄭重的神色,莫海平似是醒悟過來,悄聲道:“夫人,您去琺琅城,是不是惑敵之計?”
  我露出讚許的微笑,苗蘭一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夫人神機妙算,每次大戰都能一計定乾坤,怎麽這次倒走開了?”又推了推莫海平,“我沒說錯吧?”
  我壓低聲音道:“大將軍和我定下計策,力求一舉拿下永王軍,你們千萬不可泄密。”
  二人連連點頭。
  我問道:“這邊形勢怎樣?”
  莫海平道:“我們是昨天才攻下淮陰的。之前江家老二駐守此處,但從前兩天開始,永王軍開始大舉撤離,大部分去往樹達等地支援江老大,小部分隨著他撤往東州,隻留了很少的人駐守淮陰。大將軍似是早就估計到了這種情況,命我們在看到江二公子離開後便馬上占領淮陰,等樹達那邊大勝,再一起攻向東州。嘖嘖,大將軍真是神機妙算。”
  我的心稍寬,文略剛走兩天,也許,還趕得上。
  我壓下翻滾的思緒,平靜道:“你們聽著,我此次行動,是要一舉攻破東州,千萬不能走漏一點風聲。你們去準備四百匹最好的馬,再從俘虜身上扒下四百套永王軍軍服來,配好每個人三天的幹糧,撤走往東州方向的哨防,今夜子時以後再重新布防。”
  莫海平一愣,道:“就這樣?”
  “是,其餘的你別多問。”我肅容道,“為防泄密,你隻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也別向任何人提起,一切還按大將軍之前的命令行事,否則軍規處置,明白了嗎?!”說至最後一句,我的語氣已近乎淩厲。
  莫海平一挺胸,大聲道:“是!夫人!”
  有了最好的馬,三天的幹糧,又由莫海平和苗蘭親自護送過封鎖線,我們似離弦之箭,直馳向東州。
  也幸虧換上了永王軍的軍服,再加上劉明等人本身就是永王軍的人,我們走得極為順利。盡管一路上經過的州府已開始大亂,但至少,沒人敢攔截我們。
  駿馬急馳,寒風過耳,揮鞭間,我總是低頭禱告,讓我在下一刻鍾便能趕上文略,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可每當我抬起頭,眼中看到的,隻有天與地,原野與一片素白。
  又開始下雪了。
  雪花撲上每個人的麵頰,染白了我們的眉毛,我們在雪中飛馳狂奔,可直到看見東州城外寒山寺的白塔塔尖,仍沒能追上江文略。
  看著東州城門處駁駁血跡、滿地屍首,我幾乎就要脫力,坐在馬鞍上大口喘氣後,轉頭向劉明道:“劉兄弟,你帶幾個弟兄,想辦法混進城去,看到底是什麽情況。”
  “好。”劉明迅速離去。小半個時辰後,他急馳回來,神色焦慮不安,我心中一沉,強自鎮定,問道:“怎麽樣了?”
  “我們晚了一步,羅婉帶著青陵軍作亂,將永王、王妃和江氏一族全抓了起來。可永王拒不下令投降,永王衛隊頑強抵抗,青陵軍退守王宮,永王衛隊將王宮包圍。雙方僵持不下時,公子帶兵趕到。羅婉以永王性命要脅,令他孤身入宮,公子照辦了,剛剛進了宮門。”
  我眼前一黑,腦子裏嗡嗡作響,勉力吸了幾口氣,鎮定了一下,問道:“劉明,文略留在王城外的將領,你認不認識?靠不靠得住?”
  “認識。是公子的心腹,對公子忠心不二。夫人的事情,他也略知一二。”
  我緩緩道:“帶我去見他。”
  東州城內已是一片混亂,兵刃、屍首,遍地都是。寒冷的空氣卷過,充塞著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
  江文略留在王城外的心腹將領蒙俊與劉明交好,也對我的事情略有了解,聽罷我的要求後,猶豫道:“王爺和公子都在羅婉手上,強行攻打的話,會不會……”
  我道:“不是讓你真的打,你隻是裝作進攻,隻要能讓我們混進去就行。至於人質,你放心,羅婉不到最後時刻,肯定不會傷害你家公子。別人進去沒用,但隻要我進去,便能引開羅婉的注意力,才有一絲機會救出你家公子。你隻等裏麵發出信號,帶兵強攻就是。”
  蒙俊思索片刻,毅然道:“隻有這個辦法了!其餘的人我們顧不了,先將公子救出來再說!”
  又向我長身一揖,“小的代公子謝過夫人!”
  情況危急,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麽,迅速換上從青陵軍死屍上扒下來的衣服,帶上兵刃箭矢。一切準備妥當,蒙俊一聲令下,永王軍向宮門發起了潮水般的進攻。
  青陵軍顯然沒有料到永王軍竟會在人質尚未脫險時就發動進攻,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宮門前一片混亂,待蒙俊帶領精兵壓過金水橋,我們迅速跟了上去。
  我們腳步急急,自刀光劍影間穿過。此時已是黃昏,天色漸黑,青陵軍忙於激戰,即使見到我們奔入宮門,也隻當是己方臨陣退縮的逃兵,咒罵兩聲而已。不多時,我們順利地潛入了宮門。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楚泰帶人分頭潛往宮內各處,想辦法爬上屋脊,占據製高點。還有一部分人,則潛伏在暗處,隻待這邊發起攻擊,便放火燒房。
  黎朔和劉明等人則護著我,借著暮色的掩護,潛向王宮中軸線上燈火通明的主殿。
  青陵軍將主殿守護得嚴嚴實實,我們潛伏到西南角的假山後,便無法再往前行。遙遙見主殿內人影幢幢,其中一個身影無比熟悉,我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急得五內俱焚。
  還未來得及想出對策,忽聽主殿內傳來羅婉的狂笑,伴著她的笑聲,一個人影從殿內飛出,落在地上數個翻滾後,弓起腰,痛苦地喘氣,卻沒有發出一絲呻吟。
  我幾乎就要衝出去,黎朔一把將我拉住,捂住了我的嘴,低聲道:“隔得太遠,救不了,反會危及公子性命,看看再說。”
  我的眼淚,如開閘的洪水,流了下來。
  文略。
  火光熊熊,將江文略慘白的臉照得十分清晰。他蜷縮在地上,右肋傷口的血汩汩而下,片刻間便將他的衣衫浸成了觸目驚心的殷紅色。
  羅婉手握長劍,自殿內一步步地走出來,又一步步走下石階。江文略試圖從地上爬起來,十餘名青陵軍過去,將他踢倒在地。
  “婉妹,他若死了,外麵的人可不好打發。你念在夫妻一場,還是留他一口氣吧。”低笑聲響起,一名身著紫色緞袍的青年男子從殿內走出來,麵上滿是得意譏諷的笑容。
  羅婉並不回頭,冷聲道:“你別管我!看好那幾個老東西!”
  “舅舅臨走時可囑咐了我的,讓我看著你,別壞了大事,你卻讓我別管你。婉妹,你讓我聽誰的好?”有士兵搬過椅子,紫袍青年大喇喇在椅中坐下,斜靠著椅背,吊兒郎當地看著羅婉和江文略。
  從這話來判斷,他是羅弘才的外甥,羅婉的表哥,也是青陵軍的一員大將。
  羅婉仍冷冷地盯著江文略,寒風吹過,江文略劇烈咳嗽了幾聲,忽然抬起頭,看著她,神情痛楚,喘氣道:“婉妹,為什麽你不相信我的話?”
  “信你?!”羅婉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
  “江文略,我很想相信你,可是這些年來,你對我做過些什麽?”她緩慢地走向江文略,紫袍青年一揮手,便有十餘名青陵軍過去,護在她身邊。
  “你在青陵軍中安插內奸,挑撥離間,害得爹在小江口遭遇大敗,險些喪命,爹說是你幹的,我還不信,幫著你辯解。後來,杜鳳派人將你模仿爹和我的筆跡寫的那兩封信送給我,我才知道你根本就是想幫那個賤人洗冤!江文略,你騙得我好苦!”
  我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那兩封信,我以為還會有用,鎖在秘密的地方。隨狐狸南征離開洛郡時,怕戰場上有失,便沒有帶在身邊,不料竟被狐狸的人找到,送給了羅婉。
  羅婉居高臨下地看著江文略,冷笑道:“你為了幫那賤人救回那個小雜種,又甜言蜜語地哄騙我。那幾個月,我以為你真的喜歡上了我,一心想著能懷上你的孩子。後來真的懷上了,我滿心歡喜地幫你向爹要回了你的孽種,可是……”
  她聲音陡然拔高,“別人都在背地裏說我生了怪胎,是不祥之身,你們家也從此對我不理不睬。我就奇怪,懷孕後我一直小心翼翼,不亂吃一點東西,怎麽還會生下一個怪胎?表哥逮了你的手下,從他口中逼出他為你抓藥的藥方,我才知道,你一直就在吃藥,讓我不能受孕!大夫告訴我,那種藥,並不能做到萬無一失,所以我還是懷上了,不過因為你身體受了損害,所以我懷的是一個怪胎!”
  她冷笑著走近,將長劍抵在江文略的胸口,咬牙切齒道:“你寧願蹧蹋自己的身體,也不讓我懷上你的孩子。江文略,你真夠狠,對我狠,對你自己也狠!你做這一切,為的全是那個賤人和她的孽種!”
  寒冷的夜風自牆角嗖嗖刮過,吹得我全身麻木,唯有心,似有生鏽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著,鈍痛難當。
  “爹叫我忍,說我們青陵軍現在大不如前,隻有抓住一線機會才能翻身。我百般忍耐,忍到今日,終於可以報仇雪恨了,結果你為了救你爹娘,又來哄騙我!說什麽當初見那個賤人當上了雞公山的當家大嫂,想利用她,才一力討好她,現在已經派人將她和那孽種騙走,是為了要逼洛王軍投降。江文略,你以為,我現在還會相信你的話嗎?!”
  我心中一動,腦子裏飛快想著對策。
  江文略的身體震了震,蒼白的麵容卻奇異地有了絲血色。他仰頭看著羅婉,忽然笑了起來。寒風中,他的笑聲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輕鬆而愉悅。
  笑罷,他望著羅婉,輕聲道:“你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們就都解脫了。”
  “解脫了?我們?”羅婉呆呆地反問。
  “是,你殺了我,我就不用再活得這麽累。”江文略倒回地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已盡了為人子的本份。羅婉,我現在不想再恨你,我們……”
  他頓了頓,又大笑道:“我和你,都是可憐的人!”
  “不!文略!”撕心裂肺般的哭嚎聲響起,江太公夫人從殿內披頭散發地衝出來,卻被紫袍青年一腳踢翻在地,兩名青陵軍士兵過去,將她用力摁在地上。
  “文略,是爹和娘對不住你……”她以頭搶地,血濺青磚。“你別管爹娘了,向她認個錯,讓外麵的人放下兵器投降,保住你的性命吧,娘求你了!”
  “不行!”怒吼聲響起,江太公在殿內咆哮,“無知婦人!現在就是投降也是死路一條!你還指望她會放過我們嗎?隻有不投降,她才走不了!武達才有可能為我們報仇!”
  紫袍青年氣得獰笑一聲,忽然起身入殿,從殿內揪出一名六七歲的幼童,手起劍落,幼童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唯有一雙粉嫩的手,微微抽搐。
  那是江大公子的長子,我還在江家時,他象個粉嘟嘟的麵團兒,我當年對他甚是喜愛,經常去抱他玩。
  殿內傳出悲痛欲絕的哭聲,是江大公子的妻子,我過去的妯娌。
  紫袍青年冷笑一聲,再衝入殿內,將披頭散發的江太公揪了出來,將劍架在他脖子上,喝道:“江文略!不想看著你老子死,就下令你的部下投降!”
  江太公怒吼一聲,撲身向前,紫袍青年劍收得快,卻也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紫袍青年氣得將江太公踢翻在地,罵道:“老賊!”
  我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壓低聲音,急速道:“劉明,你綁住我,將我推出去,就說你是奉公子之命去將我騙走,現在綁來了,證明你家公子沒有騙她。等我將羅婉引開幾步,大家就趕緊搶走文略。”
  劉明愣了愣,望向黎朔,黎朔又望向我,我堅決地點了點頭。他一咬牙,道:“夫人,等會我大叫一聲,你就抱著江公子倒在地上,我要箭斃那個毒婦!”
  又向劉明道:“你別鬆開綁著夫人的繩子,等夫人一倒地,你就將夫人扯過來!”
  我們說話的時候,主殿前,江太公夫人呆望著腳邊正慢慢斷氣的長孫,漸漸癱成了一團泥。她靠著殿門,放聲悲嚎,“文略,娘錯了,娘當初不該聽信這個賤人的話,逼你娶她,都是娘的錯啊!”她的悲嚎聲又漸漸低下去,不停用頭撞擊著門框,似是已經陷入了癲狂之中。
  江太公用力踢了她一腳,罵道:“有什麽好哭的?!成王敗寇,都是天命!”
  “爹,娘,孩兒沒用,救不了你們了。”江文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忽然伸手,握住羅婉手中的劍刃,眼看著他似是要撲上劍刃,我驚得險些呼出聲來。羅婉也驚得猛然回抽長劍。鮮血,自江文略掌心涔涔滴下。
  羅婉後退幾步,看著他,麵上陰晴不定。許久,她緩緩問道:“江文略,我最後一次問你,這些年,你可有那麽一天或者半天,真正地喜歡過我?你、你若真的喜歡過我,我就……”
  “婉妹!”紫袍青年怒喝一聲,大步走下石階,冷聲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心軟不成?”
  他轉過頭,寒光一閃,血雨噴濺,竟將江文略的右手砍了下來。
  江文略慘叫一聲,在血泊之中翻滾哀嚎。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了,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渾渾噩噩中,聽到那紫袍青年在逼問江文略,“你下不下令投降?!再不下令,我砍斷你另一隻手!”
  劉明將我一推,顫聲高喊,“慢著!青瑤夫人抓來了,你們不能殺公子!”
  血泊中的江文略猛然抬頭,滿麵驚駭地望著我們。
  所有人都轉過身來看著我們。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渾身顫栗,劉明在我身後高聲道:“二少夫人,您誤會公子了!確實是公子命我們將沈青瑤騙來的啊!”
  羅婉雙目圓睜看向我,驚訝過後,狂喜與妒恨交織在一起,讓她的麵容看上去有些扭曲。她仰頭一笑,“沈窈娘!沒想到今生今世,我們還能夠再見麵!”
  她剛走出兩步,紫袍青年一把將她拉住,道:“小心有詐!”
  我們逐步走近,距離江文略已不過十餘步之遙。我與他的眼神,電光火石間交匯。他神情似悲似喜,掙紮著站起來,急揮左手,點住左臂數處穴道,斷腕處血流稍止。
  羅婉在寒風中大笑:“管你們是不是有詐,沈窈娘,你既然來了,就休想再活著出去!你放開她,讓她自己滾過來!不然我馬上殺了江文略!”後麵幾句,卻是向劉明說的。
  劉明猶豫片刻,隻得將我一推,我一步一步向羅婉走近。眼見隔江文略隻有數步距離,正要將羅婉引開,羅婉已握著劍,直向我砍來!
  江文略怒吼一聲,如一道青色的閃電般急衝過來,將我撞開數尺遠,羅婉這一劍,便深深地自他麵上劃過!
  “文略!”我失聲驚呼,撲到他身上。他倒在地上劇烈顫抖,用低弱的聲音斷斷續續道:“青—瑤,你……為什麽……要來……”
  我淚流滿麵,說不出話來,死死地伏在他身上。
  羅婉看著我們,冷笑一聲,“沈窈娘,當日沒能燒死你,今天再殺你也不遲!”她舉起手中長劍,紫袍青年卻一把將她的手握住,喝道:“不能殺她!”
  “為什麽?!”羅婉厲聲道。
  紫袍青年急道:“這個女人,杜鳳看得很重,若讓他知道是我們殺了她,將來我們還有立足之地嗎?!”
  羅婉一愣,用力掙紮,“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殺了她!”
  “夫人!”就在這個時候,黎朔發出一聲怒喝!
  我本能地掙開繩索,抱住江文略,在地上連續數個翻滾,劉明等人急速衝向我們。
  刹那間,數支長箭如流星般射來,“嗖嗖”劃破夜空,羅婉一聲慘叫,噴出一蓬血雨,倒在紫袍青年的懷中。
  與此同時,有人發出了尖銳的哨音!
  劉明等人將我和江文略扶起,迅速往後撤,殿前的青陵軍發聲喊,圍攻過來。就在這時,楚泰等人齊齊在旁邊的屋脊上冒出,拉弓搭弦,箭落如雨,將青陵軍逼得隻能往後退。
  紫袍青年雙手一鬆,羅婉軟軟地倒在地上,他怒喝道:“追!”
  怒吼聲響起,殿門前的江太公猛然跳起,撲向紫袍青年,將他撞翻在地,紫袍青年痛聲大呼,卻是被江太公死咬住了他的耳朵。
  青陵軍忙去拉扯,顧不上追趕我們,得了這點空隙,我們終於退到了假山邊,衝向王宮的側門。
  與此同時,王宮內火光四起,宮門外殺聲大作!
  奔出十餘步時,我下意識回了下頭。
  漫天的火光將主殿照得如同白晝,江太公滿嘴鮮血,死咬不放,紫袍青年反手一劍,正深深刺入他的肋下!
  殿門前,江太公夫人仍在用頭撞擊著殿門。
  羅婉則倒在地上,三支長箭,深深地刺入她的背脊!
  我再回過頭,江文略正趴在劉明的肩上,已昏迷了過去。
  我在心底暗歎一聲,隨著劉明他們向王宮側門奔去。
  尖銳的哨音是發起攻擊的信號,蒙俊已如約定,命永王軍發起了猛烈的進攻。青陵軍全集中在正門處抵擋,側門沒有太多的人。
  楚泰等人箭弩開道,黎朔又如展翅大鵬般衝向守軍一頓砍殺,招式簡單,卻一招一個人頭,嚇得守衛們四散而逃。
  熊熊火光中,我們終於逃離了永王的王宮。
  城內已經大亂,我命劉明迅速趕往王宮正門,找到蒙俊,就說江文略已經救出,永王已經殉難,命他們繼續剿殺青陵軍,為永王報仇。
  青陵軍人數不少,永王軍要想剿滅他們,絕非一時之功。
  這點時間,足夠我們趁亂逃出東州了。
  我們和燕紅她們匯合,由淮河乘船入海。
  從此海闊天空,再無牽掛。
  己巳年冬,永王軍內亂。羅弘才在樹達叛變,嗣王被困,派人突圍,向盟友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及益王藺不屈求助。
  杜鳳、藺不屈援救不及,嗣王在一步峽被羅弘才割下人頭。杜鳳趕到,擊潰羅弘才,羅弘才橫刀自盡。
  與此同時,羅弘才的女兒羅婉在東州發動叛變,永王、永王妃、永王二子及一眾江氏族人,都死於叛亂之中。羅婉又被永王軍剿滅。
  永王軍群龍無首,經眾將領商議,齊齊歸順洛王軍。
  杜鳳以寬仁為懷,除首逆羅氏外,罪不及他人,迅速平定淮東局勢。
  同年冬,青瑤夫人攜洛王抵達琺琅城,洛王病重,又不堪長途勞累,在抵達琺琅城三天後便不幸夭亡。
  青瑤夫人思子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五天後也撒手人寰。
  青瑤夫人臨終前,遺命首輔大將軍杜鳳接掌王位,並在遺書中拳拳相托,叮囑杜鳳要愛民如子,選賢任能,為天下百姓謀福祉。同時請杜鳳為天下苦命女子張目,廢除各地宗祠之私刑。
  洛王軍左將軍徐朗扶著洛王及青瑤夫人靈柩,回到熹州。
  青瑤夫人一代女中豪傑,有遺愛於民,靈柩入城時,萬民同哭。首輔大將軍杜鳳更是撫棺痛哭,數度暈厥。
  左將軍徐朗、右將軍狄華,率洛王軍全體將領,在青瑤夫人及洛王靈柩前恭請杜鳳速即王位,以平定大局,杜鳳堅辭不受。
  正僵持不下時,益王藺不屈忽然駕臨熹州,向世人宣昭,杜鳳實乃當年蒙冤下獄、慘遭昏君滅門的小淮王楊殊。當年蕭後冒死求情,哀帝留下小淮王一命,將其關入黑州大牢裏,怕被淮王舊部得到風聲,密命獄監官為其改名換姓,以“杜鳳”之名關押。
  哀帝死於亂民暴動,三千羽林軍救出當時也蒙冤下獄的藺不屈,放了一把大火,小淮王來不及逃出,危急之時,雞公寨大寨主衛老柴率部趕到,將小淮王救出。
  小淮王感懷親人皆亡,不願再提身世,又感念衛老柴救命之恩,便留在了雞公山,隱姓埋名,先助衛老柴,後輔佐青瑤夫人及幼主,立下赫赫功勳。
  杜鳳多年來不願提及自己皇室正統身份,皆因感恩於衛老柴及青瑤夫人,心甘情願輔佐幼主。
  可此時洛王已經離世,衛氏一支再無遺嗣。益王藺不屈苦勸,眾將領叩首擁護,熹州民眾上萬民書,杜鳳仍然堅辭不受。
  益王藺不屈深明大義,昭告天下,願意率部歸順杜鳳。
  最後在眾人一力苦勸之下,為天下統一、四海安寧計,杜鳳終肯即位,恢複其楊殊的本名,於庚午年二月正式登基為帝,定都熹州,改國號為齊,年號貞興,史稱齊太祖或貞興帝。
  同月,貞興帝立藺氏為後,封藺不屈為威武侯。
  謹守青瑤夫人臨終之遺命,貞興帝登基之初,便頒法令,嚴令廢止各地宗祠之私刑,有擅自將失貞女子處以火刑者,送有司嚴辦。同時命禮部在全國各地為青瑤夫人和洛王修建長生祠,香火永繼。
  齊國貞興二年,貞興帝親送青瑤夫人及洛王靈柩回洪安,以皇室之禮,葬於洪翠山陵寢之中。

  尾聲
  和煦的陽光,輕揚的波濤,令我很快就閉上了雙眼,迷迷糊糊之時,鼻尖麻癢難當。我仍裝作熟睡的樣子,待早早忍不住笑了一聲,我猛然伸手,將他抱入懷中,雙手嗬向他的肋下。
  早早笑得拚命撲騰,帶得我的身子也倒向船的一側。小舟哪經得起我們這般搖晃,竟翻了過來,反扣在海麵。
  我笑著遊向岸邊,躺在沙灘之上,許久,仍不見早早從水裏鑽出來。
  我也不急,兩年下來,這小子的水性,連黎朔都要自歎弗如。
  聽到島中山峰上隱隱傳來鍾聲,我站了起來,悠悠然道:“今天雲姑姑做了烤鴨,去得晚,黎伯伯他們可就全吃完了。”
  嘩啦一響,早早從水裏鑽了出來,如青鯉一般靈活地便遊到岸邊。我伸出手,他卻不讓我牽,鼓起腮幫子道:“楚伯伯說我是大小子了,還要娘牽著走,太沒出息!”
  我卟地一笑,罵道:“那你晚上還要賴著和雲姑姑一起睡?害得劉叔叔隻能睡地板。”
  他小臉騰地紅了,不再理我,撒開腳丫子向前跑。
  潔白的沙灘上,他小小的腳印延伸向前,我微笑著踏上他的腳印,慢慢地向前走。
  雲繡在廚房忙碌,我問道:“文略今天怎樣?”
  “今天似是精神挺好,我送飯去時,他還和我說了幾句話。”雲繡興奮道。
  “藍醫正說得對。”我歎了聲,道:“時間一長,他會慢慢恢複的。”
  斷腕毀容之痛、喪親滅族之仇,能完完全全放下的人,隻怕沒有幾個。他堅強地活了下來,但心底的傷痛,卻非短暫的日子可以撫平。
  剛走至小木屋外,便聽到屋內早早和江文略的笑聲。
  我心中一動,在門外停住腳步。
  “爹,江晏是什麽意思?”
  “江晏,就是你的名字。”
  “姓江我知道,爹也姓江,可為什麽叫晏呢?”
  “晏者,安寧、平靜。河清海晏,大德寬仁。”
  “可這個字好難寫。”
  “慢慢來,你寫得好了,我就帶你去黑龜崖釣魚。”
  “真的?!”早早驚喜大叫,轉頭間見我站在門外,放下筆,跑了過來,興奮地笑道:“娘,爹答應帶我去黑龜崖釣魚!”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微笑道:“那晏兒得趕緊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不然爹就會反悔了。”
  他立馬跑回桌前,神情認真地拿起羊毫筆,一筆一劃地寫下他的名字。
  江晏。
  站在小木屋外遙遙望去,可以看到沙灘上,一群孩子正打得熱鬧。
  我搖了搖頭,笑道:“雲繡家的敏丫頭,倒真不知會有哪個小子前世欠了她的,今世要來還債。”
  江文略站在我身旁,輕聲道:“也許是她前世欠了那個小子的,今生來還債。而那個小子呢,又在這一世心甘情願地欠下她的債,下輩子再還給她。這麽生生世世,她和那個小子,永遠都在一起。”
  “是嗎?”我欣喜地看著他,兩年以來,我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麽多的話。
  最初的半年,他一直昏迷不醒,不管我們怎麽想辦法,他仍沒有醒過來。打聽到中原大陸已經是大齊盛世,劉明悄悄去了一趟墨州,上了小度山,將藍醫正秘密請來。
  藍醫正夫婦趕來,藍夫人抱著昏迷的江文略痛哭一場。我這才知道,她當年是陳國宮廷中的畫師,雖然沒有教過狐狸,卻經常看到他的畫。我送給藍醫正的那幅畫,畫風雖改變較大,但某些運筆及寫字的習慣卻沒有改變。她認了出來,告訴了江文略,江文略後來再去查狐狸的底細,才確定了他就是當年的小淮王。
  倒真不知是我們江沈兩家欠了他的,還是他欠了我們的。
  雲繡那句話說得對:誰欠了誰的,誰還給誰,又豈是那麽簡單就算得清的呢?
  藍醫正在島上住下,三個月後,江文略睜開了雙眼,等大半年後藍醫正離島時,他的身體已恢複得差不多了。
  但他的精神狀況一直很差,在問過我江家各人的結果之後,他將自己關在小木屋中,閉門不出。
  直到今年,他才慢慢地有了點笑容,也多了些話語,還逐漸地習慣了用左手穿衣夾菜,握筆練字。
  但武功一途,他卻是真正放下了,再也沒有見他動過刀劍。
  我在耐心地等待,等著他完完全全放下的那一天。
  “海青。”他柔聲喚我。
  上島之後,我便改了名字,畢竟不可能終生都不離島,若不早點改名,讓眾人叫慣我的新名字,萬一上中原時叫出原來的名字,隻怕會引起禍端。
  我取原來名字中的“青”,再加了現在天天可以看見的“海”,改名沈海青。
  我也讓眾人不要再叫早早的小名,正式為他取名江晏,都喚他一聲“晏兒”。
  兩年過去,早早長得很快,也早忘記了他曾經被人稱為“早早”,最初的半年,他還會嚷著要回去見六叔,一年後,這個稱呼,他也逐漸淡忘了。
  最初的半年,他很害怕床上躺著的那個臉上有長長的疤痕、還斷了右手的人。可當江文略醒來後,似有父子天性,早早竟然很願意和他親近,也不用我下嚴令,便喚了他一聲“爹”。
  “文略。”我溫柔地望著他。
  “海青,有件事,你沒有告訴過我。不過,當年你若是告訴了我,我們可能也不會有今天,還能在這海島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是看了爺爺的手劄後,才知道的。”
  “是。”我坦然答道:“當年那四車黃金,藏起來的地點是一處山洞。可當你爺爺熬過酷刑,再去取時,已隻剩三車,而山洞靠近山崖的地方,已經崩塌。”
  他點點頭,歎道:“反正已經沒了一車,爺爺索性心一橫,隻將兩車黃金交給了衛王,私自吞了一車黃金。正因為有了這車黃金,我們江家才逐漸發展壯大,也漸漸地有了野心……開始不安分。”
  我替他拉直了身上的衣服,繼續說道:“可江老太爺終究起了疑心,懷疑是我爺爺和其他十幾名官兵吞了那一車黃金,又怕他們會去告密,可那時案子的風聲未過,如果將這些人統統抓起來或殺了滅口,反而引人生疑。”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於是,我爺爺便極力拉攏他們,並在沈老太爺退伍時,為你我訂下親事。若是沈老太爺不敢將你嫁來江家,就證明他心中有鬼。那時,我爺爺便會命人將當年參與此事的人都抓來,拷問那車黃金究竟在何處。”
  我歎了聲,“其實,爺爺當初乘山崖崩塌,將那一車黃金推到山崖下,讓黃金被巨石壓住,存的是為淮王洗冤之心。可衛王暗中經營多年,一舉發難,安帝震怒,朝中竟無人敢為淮王喊冤,他就此失去了太子之位。爺爺一介小兵,又怎敢貿然出頭?萬一被人反誣他就是受淮王指使,還會平白丟了性命。等了幾年,哀帝登基,他也漸漸冷了此心。他知道江老太爺要和我們沈家訂親的真實用意,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如約嫁到江家,千萬不能讓江家之人起一絲疑心,以免禍及當年參與此事的同袍。我卻不知,你爺爺死得突然,你們江家竟無一人聽說過此事。”
  “幸好沒人知道此事。”他緩緩說道。
  我微笑著點頭,“是,幸好沒人知道此事。”
  “也幸好,你如約到了永嘉。”
  他慢慢地伸出右臂,斷腕處仍是那般猙獰。我心中一酸,麵上卻仍保持著微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麵,我踩住了你的鞋子,你快要哭出來了,卻還罵我臭小子。”
  我眼窩一熱,輕聲道:“那這輩子,是我欠了你的,還是你欠了我的呢?”
  他一笑,雖然臉上有道長長的疤痕,我卻覺他此刻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清俊。
  “不管我們誰欠誰的,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就好了。”
  “是,隻要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我在心中輕輕地補了一句。
  生生世世。

  番外、此情可待成追憶
  貞興十年,三月。
  下過一場濛濛春雨之後,洛郡城外田野間便熱鬧得近乎喧囂。遠處青山杜鵑與桃花齊相怒放,近處田野間,紫雲英、油菜花,參差著鋪開來,似比雲霞還要燦爛錦繡。
  城門內外,明黃色的布帷延綿十餘裏,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彩台上飄舞著九龍麾旗。
  彩台前,洛郡刺史莫海平率領一眾官吏及名流士紳,恭候著帝君的駕臨。
  十年前,帝君從這座城池走出去,輔佐幼主逐鹿中原,最終臨危受命,奉青瑤夫人遺命登基,從而平定戰火、統一天下。
  十年過去,他一手開創的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足以令萬民敬仰、四海臣服。
  直等至正午時分,麗日高照,仍不見天子儀仗的鞭駕聲傳來,莫刺史不由站立不安。正張望時,數匹高頭大馬急馳而來,從馬上之人著的服飾來看,正是貼身保護天子的殿前司禁衛。
  莫刺史忙迎上前,禁衛也未下馬,朗聲道:“陛下今日先往雞公山祭奠英烈,明日再駕臨洛郡。陛下口諭,著洛郡刺史莫海平,一應禮儀從簡,切勿擾民,欽此!”
  莫刺史慌不迭叩頭領旨,禁衛撥轉馬頭,絕塵而去。
  身披四品誥命彩衣的苗蘭過來,狠狠地掐了莫刺史一把。莫刺史吃痛,“唉呀”一聲喚出,身後之人都嗤嗤而笑。
  苗蘭是潑辣慣了的,柳眉一豎,回頭怒道:“笑什麽笑?!”
  眾人生怕這隻母大蟲攛掇自己家中那位收拾自己,急忙收斂笑容,隻是變得太急,未免都有些麵部抽搐。
  苗蘭又回頭向莫刺史啐了一口,“早跟你說過了,陛下極重情義,自南而來,哪有不上雞公山的道理?”
  “是是是。”莫刺史畏妻如虎,連連點頭,“不聽夫人言,吃虧在眼前。”
  苗蘭兀自不消氣,道:“陛下既有旨意,你明天也別整這些儀仗,我帶著娘子軍去迎接陛下,陛下定會龍顏大悅。”
  莫刺史正要壯著膽子反駁,想起“娘子軍”三字,忽然心中一動,笑了笑,道:“便聽夫人的。”
  “花光接天來,錦繡連雲開。”
  當年洛郡第一才子徐彥若,如今已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鴻學大儒,當他隨禦駕至雞公山下,貞興帝命眾臣對景吟詩,便脫口而出這兩句。
  一眾文臣也都忙著搜腸刮肚,一時間,文彩齊飛,華章共舞。
  貞興帝端坐在馬上,始終不置可否,他遙望著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山頂,眸光微閃,許久,才道:“狄卿、徐卿。”
  一等鎮國伯狄華、戶部尚書徐朗忙下馬躬身,“是,陛下。”
  “你們隨朕上山,其餘人在此等候。”
  貞興帝下馬,負手往山上走去。殿前司禁衛們麵麵相覷,不知是否應當跟上,鎮國伯狄華作了個手勢,他們才退立原處。
  三人沿著石板路慢步上山,走到哨寨門前,貞興帝讚許地點點頭,“莫海平雖然怕老婆,辦事能力還是不錯。”
  狄華笑道:“老莫敢不把雞公寨修繕維護好,不用苗蘭出手,我第一個揪了他的耳朵!”
  莫刺史派來守護雞公寨的胥吏早迎出哨寨,伏地叩首。貞興帝和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這日天氣極好,又是下午時分,春光燦爛,和風煦煦。三人拾級而上,竟都未再開口,麵色各異,卻皆有滿腹悵然之緒,糾結在心頭。
  貞興帝在寨門邊那棵燒焦的棗樹下停住腳步,遙望遠處連綿的山巒,良久不語。
  狄華與徐朗對望一眼,又各自移開目光。
  山風拂來,吹動貞興帝的衣袍,他終於微不可聞地歎了聲,轉過身,走向議事堂。議事堂內,桌椅板凳皆如十三年前一般陳設,衛老柴的畫像拂拭得纖塵不染。
  貞興帝凝望片刻,慢慢地躬身。狄華與徐朗忙勸道:“陛下,您乃萬金之軀---”
  “五哥,老七。”貞興帝輕聲道:“你們代朕給大哥磕個頭吧。”
  狄徐二人忙跪下叩首。狄華聲音哽咽,“大哥,我們看您來了。”
  貞興帝卻又轉身往外走。
  這麽多年過去,他卻仿佛閉上眼睛,也仍然知道在何處拐彎,何處越過小水溝,由何處穿過樹林,去往那幢小小的木屋。
  長長的青石小路蜿蜒向前,路的盡頭,小木屋依山傍水。屋前幾株桃樹,是她當年親手種下的,已開滿桃花,山風拂過,落英繽紛。
  眼見貞興帝慢慢走向小木屋,狄華將徐朗拉住。徐朗不解,但也知道自己不如七弟與陛下親厚,便隨他退回樹林邊。
  貞興帝走上小木屋前的長廊,在她曾住過的房間門前靜立片刻,推門而入。
  直至金烏西墜、晚霞滿天,貞興帝才從屋中出來,走下長廊。可他剛走過拐角處,又停住腳步,似發現了什麽東西,折回去,微低著頭,看著拐角處的木柱。
  徐朗推了推狄華,低聲問道:“什麽東西?”
  小木屋是狄華帶著弟兄們親手為青瑤夫人建的。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那木柱子上有何東西能引起貞興帝的注意,還看得這麽認真。
  過了一會,貞興帝慢慢地抬起右手,手指在木柱子上某一處,輕柔地摩挲。
  過了許久,他從龍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在那木柱子上緩而用力地刻著什麽。
  狄華心中暗忖,回頭定要悄悄派人來看一看,陛下究竟在木柱子上刻了什麽東西。
  眼見貞興帝又向山頂走去,身影逐漸消失在蒼鬆翠柏之間,狄華鬆了口氣,道:“六哥這些年,可越來越威嚴了。”
  徐朗道:“是啊,這些年,陛下可是第一次喚我一聲‘五哥’,我倒不知道是受寵若驚好呢,還是應該惶恐不安。”
  又道:“也隻有你家瑤丫頭,在陛下麵前還能夠撒撒野。”
  狄華麵上一紅。徐朗打趣道:“怎麽?是不是又要做爹了?我就奇怪,陛下北巡洛郡,瑤丫頭怎麽沒跟著來?”
  縱使已入了淩煙閣,做了十年的一等鎮國伯,狄華仍然禁不起如此打趣,正要說話,忽聽山頂傳來一陣幽然的笛聲。
  二人都不通音律,卻也聽得出笛聲婉轉悱惻,幽幽寂寂,仿若清風拂麵、淨水深流。
  又仿佛有雙靜靜的、溫柔的眼眸,在笛音中穿透如煙往事,微笑著凝視他們。
  笛聲直至天全黑時,才漸漸息止。
  雖知貞興帝武功高絕,二人仍有些擔憂,遙遙見他下山,忙迎了上去。
  貞興帝似是略感疲倦,沉默不語,快出寨門時,又在棗樹下停住腳步,片刻後,喚道:“五哥。”
  徐朗忙道:“是,陛下。”
  “這些年……”貞興帝緩緩道:“你執掌戶部,天下百姓皆列在冊,就真的沒有發現蛛絲馬跡?”頓了頓,又道:“她可是帶著幾百人走的,這幾百個人,就都沒有一點訊息?”
  徐朗斟酌著回答,“中土大陸,確實找不到他們呆過的痕跡。”
  “你的意思,他們真的都去了海外?再也沒回來過?!”貞興帝冷聲一笑,俊秀的麵容罩上了一層薄霜。當年收到侯柄密報時的失望與傷楚,此刻仿若都在胸口處往上翻湧。
  狄華這些年也一直在負責尋找青瑤夫人,道:“也不一定。老莫沒說謊,大嫂確實中途折了道,從淮陰去了東州。隻是老莫和苗蘭都一口咬定,當時大嫂不象是被挾持的樣子。可後來據青陵軍的俘虜招供,又確實是永王軍的人劫持了大嫂,但永王宮在叛亂中毀於一旦,大嫂究竟下落如何,竟是無人得知。”說到最後,他長長地歎了一聲。
  貞興帝話語中帶上一絲恨恨之意,“莫海平這個沒用的,朕要讓他當一輩子刺史!”
  狄華忽然想起嬌妻說過的話,輕聲一笑。見貞興帝如炬目光掃來,忙道:“瑤瑤說,莫海平這人沒什麽大誌向,當一輩子逍遙刺史反而正中他下懷。陛下若真想懲罰他,隻有一個法子。”
  貞興帝來了興趣,微笑道:“說來聽聽。”
  “瑤瑤說,陛下此去洛郡,隻需當眾褒獎莫海平治境有方,憐他子嗣不旺,特賜他宮女八名。”
  貞興帝一愣,轉而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瑤瑤這鬼丫頭,想的好點子!”
  狄徐二人也齊聲大笑。笑罷,貞興帝走出寨門,直至山路拐角處,忽然又停住腳步,道:“徐卿。”
  “是,陛下。”
  “回京後,戶部撥銀子,會同工部、兵部,組建一支船隊。”
  徐朗怔住。貞興帝深邃的目光凝望著沉沉夜色,緩緩道:“朕要這隻船隊,出使海外各國,揚我大齊國威,傳我中華禮儀,真正做到——四海臣服!”
  四海臣服!
  他清朗而威肅的聲音,在山野間久久回響。

  貞興十年,十一月。
  雪花紛飛,滿目銀素。雞公山下,兩騎自西而來,在山腳處拉住座騎。棗色駿馬上坐著的是一名年約十三四歲的黑衣少年,生得俊秀文雅,但眼眸偶爾一轉,又透出十二分的機靈調皮勁來。
  他望了望山頂,向身邊那騎著黑色駿馬的青衣女子道:“娘,一路走來都是山,這山又不是特別出奇,有什麽好看的?咱們還是趕緊去洛郡吧,聽說這兩天那裏有燈會。”
  青衣女子麵目隱在厚重的麵紗後,身姿婀娜卻又不失颯爽。她攏了攏肩頭的鶴氅,聲音溫柔如水,“這裏是當今陛下舉事起兵,從而一統天下的地方,你說,值不值得一看?”
  少年“唉呀”一聲,道:“這裏就是有名的雞公山啊!娘,您來過這裏嗎?怎麽找到地方的?”
  “晏兒,你不記得你爹教過你,在外行走,要勤問長者,少管是非嗎?你去抓那個小偷時,娘就問明了路途。”
  少年略覺赧然,抬頭看了看鉛沉沉的天氣,道:“那我們趕緊上山,等會就天黑了。”
  “就是要等到天黑,我們才好上去。”青衣女子似是在微笑,“上麵還有人在守著,被發現了可是擅闖禁地之罪。晏兒,娘沒輕功,沒法子溜上去,就看你有沒有辦法了。”
  少年眼珠子一轉,狡黠一笑,“娘,包在晏兒身上了。”
  青衣女子在山腳的樹林裏等了個把時辰,少年溜過來,得意一笑,“娘,成了。”
  青衣女子問道:“是點穴還是迷藥?”
  “點穴不好,容易讓人發覺,我用了一點點迷香。”少年舉起食指示意,“真的,隻有一點點,對他們沒有一點傷害。明天早上醒來,他們絕對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青衣女子嗔道:“你藍爺爺給你的醫書,你就隻對迷香迷藥感興趣,沒出息!”
  少年嘿嘿一笑,抱著她的手臂晃道:“娘,您可別告訴爹。”
  “你以為你爹不知道啊。你從小到大幹壞事,各位叔叔伯伯都替你遮掩,其實你爹都一清二楚,不過見你隻是頑皮一些,本心不壞,懶得教訓你。”
  這話勾起了少年的孺慕之情,輕聲道:“娘,咱們到洛郡看過後,還是趕緊回去吧,爹一個人在島上,挺寂寞的。”
  “嗯,我們趕回去過年。要不是為婆婆去找藥,我也不想出這一趟遠門。”
  “娘,爹這次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出來?”
  青衣女子歎道:“今年逢你爺爺奶奶的十年忌日,你爹心情不好,懶得走動。”
  “哦。”少年沉默了一會,道:“我們倒也算不虛此行,既為婆婆找了藥,又見識了西域各國的風土人情。娘,前幾年你和爹帶我下南洋看的那些國家,與這次西域看到的,可是大不相同。”
  “嗯,也好讓你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免得你老是在島上自高自大,你敏姐姐可是讓著你。”
  少年一聽不服氣了,嘀咕道:“什麽姐姐!比我大幾天而已。再說,她讓過我嗎?欺負我比任何人都狠,還不許我告狀!”
  二人邊說邊行,走到哨寨門前,青衣女子停住了腳步,靜默不語。
  “娘!”少年喚道。
  青衣女子回過神來,道:“走吧。”
  二人一路上山,少年走得極快,偶爾跳躍著跑出很遠,又跑回來扶著母親走上一段,可過一陣,耐不住性子,又跑開去。
  奔進寨子,少年四下裏亂轉,不多時便將寨子轉了個遍,覺得也沒啥稀奇的,便跑去找娘,尋了許久,才見娘正走入山後的一座小木屋。
  他追上去,將門一推,嚷道:“娘,看完了,咱們走吧。”
  青衣女子迅速轉頭,不著痕跡地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回頭微笑,“好。”
  兩人出了屋子,青衣女子卻在廊下站立,久久地凝望著夜色中如黑色巨屏般的山峰。少年見她似在默默出神,便在廊下來回走著,忽然“咦”了聲,喚道:“娘!這個人的名字和您的隻有一字之差呢!”
  廊下掛著兩盞西瓜燈籠,青衣女子走過去細看,少年已將刻在那上麵的三個名字一一念了出來。
  “沈青瑤,早早,杜鳳……”
  他撓了撓腦袋,疑道:“杜鳳這個名字,好象在哪聽過?早早……好像也挺熟的。”
  青衣女子默默地凝視著刻在木柱子上的這三個名字。
  沈青瑤和早早幾個字,刻痕模糊,是她那年下雞公山,往洛郡前的那一晚刻下的。
  “早早,記住,這是娘和你的名字……”
  當年的她,抱著愛兒,在此刻下這兩個名字。時光荏苒,十多年過去,兩人卻都已不再叫當初的名字。
  “杜鳳”兩個字,刻痕極新,顯然刻下沒有多久的時間,字跡也是無比的熟悉,聽說他三月曾經北巡,是那時刻下的嗎?
  她慢慢地伸出手,手指輕柔地摩挲著沈青瑤和早早幾個字,又緩緩右移。少年卻忽然拍掌嚷道:“我想起來了!聽人說過,杜鳳是當今陛下龍潛時的名字,這裏是陛下舉事的地方,這麽說,這個名字一定是陛下親手刻下的!那這個沈青瑤,就是有名的青瑤夫人嗎?”
  青衣女子沉默須臾,輕聲道:“應該是了。”
  “這個早早呢?”
  “可能是那個不幸夭折了的洛王。”
  “哦。”少年想了片刻,笑道:“娘,回去後,我要將您、爹還有我的名字也刻到咱們的屋子裏,若是十年二十年後再看,肯定挺有意思的。”
  青衣女子轉過身,淡淡道:“走吧,沒什麽好看的了。咱們抓緊時間上洛郡,看完燈會就回家,你爹肯定在家裏盼著我們回去。”
  少年大喜,飛快地跑過她身邊,向山下奔去。
  走出寨門的瞬間,青衣女子停步回頭,雙眸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最終笑了笑,大步下山。
  十一月十五是洛郡燈會的日子。
  青衣女子和黑衣少年入了城門,少年便“哇”了一聲,嘖嘖歎道:“沒想到洛郡這般熱鬧。比龜茲城還要熱鬧幾分。”
  走出半條街,街上的人更多,擠得二人無法再騎馬,隻能慢慢牽著馬往前走。
  青衣女子下意識摸了摸頭上的麵紗,見仍係得緊緊的,放下心,與少年邊走邊說。正向他講解一些風土人情時,忽聽前方一陣喧嘩。
  有人在嚷:“娘子軍來了!”
  也有人低聲道:“母大蟲們來了!快閃!”
  街上的人群紛紛向兩邊讓開,母子二人也隻得隨著人流站到屋簷下,隻見前方過來數百名英氣勃勃的勁裝女子,個個手持花燈,往城門方向走去。
  少年看得極稀奇,便問,“娘,她們是什麽人?”
  青衣女子尚未回答,旁邊的一位白須老者連連揮著手中拐杖,顫聲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不知廉恥啊!”
  青衣女子微微欠身行禮,柔聲問道:“敢問老丈,她們是什麽人?”
  老者憤聲道:“還不是莫刺史家那隻母老虎的娘子軍!自從陛下頒布法令,替女人撐腰,廢除各地宗祠之私刑後,這天下間的女人便越來越不知廉恥了!莫刺史家那隻母老虎更不象話,讓她的娘子軍天天惹事生非,聽說誰家出了負心郎,便到誰家去鬧!弄得洛郡整個一陰盛陽衰,雞飛狗跳!女人頭發長見識短,那是古話就定了的!再這樣下去,這些女人非得騎到男人頭上來不可!還是十幾年前好啊……”
  他口口聲聲“母老虎”“女人”,青衣女子聽得有些尷尬,少年卻不服氣了,大聲道:“你不也是女人生的嗎?!”
  老者氣得白須直顫,罵道:“這又是哪家沒教養的野小子?!”用力將拐杖頓地,搖頭而去。
  少年見青衣女子的雙眸盯著自己,似是微帶責備,吐了吐舌頭,輕聲道:“娘,爹說過,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都得互相尊重才是。”
  青衣女子欣慰一笑,遙望著遠去的那隊娘子軍,怔怔出神,良久,笑了笑,回頭喚道:“晏兒。”
  人群熙攘,卻不見了少年身影,她忙四下尋找,走出十餘步,才見他站在一處攤檔前,握了本書,就著街邊屋簷下的燈光,正看得入神。
  青衣女子走過去,柔聲道:“晏兒,看什麽書?這麽入神?”
  “娘。”少年抬起頭,將書舉至她麵前,笑道:“您看,《洛郡稗聞錄》,這種野史可真好看。”
  青衣女子看向他手中之書,他選了一段念道:“丁卯年三月十八,青瑤夫人率部屬至洛郡,衛家軍寒甲鐵騎,迎出城門。其時雲霞滿天,青瑤夫人英姿颯爽,衛家軍上下鹹服。
  念罷,少年笑道:“娘,這個青瑤夫人真厲害,真該讓劉敏那丫頭也看一看,免得她老是吹牛皮。”他壓低聲音,悄悄道:“娘,要是我早生二十多年,一定要看看這位青瑤夫人是怎樣的一個女中豪傑!如果長得不醜,我就想辦法娶回家,給您當媳婦!”
  青衣女子聞言大笑不止,一時站立不穩,歪倒在了少年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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