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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中:非婚之過

(2010-07-08 13:11:14) 下一個

  【出書名】: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第 1 章
  沈智被孩子咿呀的聲音驚醒,睜眼看床頭液晶鍾,果然是淩晨五點。
  這小小的孩子已經有了準確的生物鍾,每日按著聞雞起舞的時間翻身睜眼,手舞足蹈地要大人來抱。
  沈智把手放在額頭上,掙紮了兩秒鍾,昨晚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睡眠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五小時,到底不是二十出頭的時候了,一個通宵,略睡兩個鍾頭,聽到樓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跳起來仍像是一尾鮮魚。
  都過去了,樓下再也沒有那個人,她也再不是那個一尾鮮魚那樣的沈智,現在叫醒自己的,隻有女兒的哭聲。
  孩子咿呀的聲音變大,手足揮舞,漸漸哭腔,沈智知道不好,立刻翻身坐起來,彎腰去抱小床上的女兒。
  人小的時候,都以為這世界是圍著她轉的,一舉手一投足必要得到回應,否則就還以顏色,要是沈智再不伸手,下一秒這小東西就會嚎啕大哭,半點喘息的時間都不給。
  彎腰的時候沈智咬牙,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是個盡頭,但女兒一入懷裏,一歲多的孩子還有奶香,身子軟滑,小手小腳一起纏住她,小袋鼠入懷那麽服帖,還知道表示滿足,哭腔收住,晨光裏就開始笑。
  她又心軟了,而且高興,抱著女兒就親了下去。
  到廚房灌奶的時候,沈智發現自己的丈夫鄧家寧已經在那裏了,正在搖晃奶瓶,還擠了幾滴在自己手腕上,試了試溫度。
  她把奶瓶接過來,說了聲謝謝,鄧家寧伸手想接過孩子,她又說,“不用,我喂她就行,一會兒就送去媽那兒。”
  他就逗了逗女兒,但是安安正專心用今日第一瓶奶,顧不上自己的爸爸,還有些嫌煩,隻偏轉了一下麵孔,鄧家寧看自己實在插不上手,又困,打了個嗬欠站起來,“那我再睡一會兒,辛苦你了。”
  沈智點點頭。
  進房之前鄧家寧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眼裏有失望有期待,其情切切,但沈智低頭對著孩子輕聲哼歌,全沒有一點抬頭的意思,隻說一句,“去睡吧,這兒有我。”
  他就進去了,又說了一句,“辛苦你了。”
  真是相敬如賓。
  過去不是這樣的,沈智與鄧家寧新婚的時候,也有過一段好日子。
  鄧家寧與沈智是由相親認識的,鄧家寧在環保局工作,公務員,父母都在外地,在上海有房無貸,沈母看中的的最佳女婿,兩人從認識到結婚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每周約會一次,每日電話十分鍾,在鄧家寧四平八穩的追求下,當然,還有在自己母親不懈的努力下,沈智一個不留神,就成了時下最流行的嫁碗族。
  鄧家寧雖然不是沈智的初戀,但對她盡心盡意,她念著他的心意,結婚之後兩個人也算琴瑟和諧,隻是一個女人嫁人,如果嫁的不是她心裏那個,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更何況沈智丟了自己的初戀,就像丟了一半的魂,再怎麽恩愛,都像是粉飾太平。
  隻是大部分人的意難平,隨著歲月流逝,再怎麽七棱八角,到底平了下去,而沈智的,最後卻變成了意忿忿,豈止是意忿忿,差一點一憤而起,一腳將這個男人踢出自己的生活。
  原因隻有一個,鄧家寧這個男人,是出過軌的,不但出過軌,還鬧得盡人皆知,讓沈智想假裝不知都做不到。
  沈智快出門的時候鄧家寧正在刷牙,看到老婆的打扮就是一愣,問她,“今天有安排?”
  他看到的是沈智手上挽的包,棕色皮子淡色手柄,那隻她年前讓同事從香港帶回來的LV,沈智很少用它,據他記得,上一次她把這個包拿出來還是過年的時候,沈智姨婆八十大壽,難得的全家大聚會,沈智的表姨都從美國趕回來湊熱鬧,她才拎過那一次。
  這個包,三個月的房貸啊,鄧家寧知道價錢以後,胸口悶了一個多星期,他雖然公積金高,但再高剩下的那部分也得自己還上啊,老婆就這麽隨隨便便挽在手肘上了,剪下來的標簽落在桌上,比剪刀還鋒利的一串數字。
  鄧家寧的反應沈智看到了,看到了也不當一回事,她就是故意的,這家,她為之辛苦過了,奮鬥過了,這男人,她為他努力過了,付出過了,換回來的呢?就是他的背叛與不忠,物質能夠帶來的快樂是很少,但是當精神全麵空虛乃至絕望的時候,這點微不足道的補償也讓她感覺到一絲暖意,更何況,這錢還是她自己出的。
  不過正因此,包一拿回來,沈智就覺得索然無味,再說它和她平時的穿戴相距甚遠,有誰整天挎著一個LV擠地鐵公交的?不倫不類,索性不背。
  倒是鄧家寧比她更記著這個包,有次還問起,沈智就答,“喜歡?拿去背。”
  沈智從小偏文科,最喜歡講故事,愛抖包袱,三句話帶個冷笑話,沒出那件事之前常逗得鄧家寧樂不可支。
  夫妻感情好的時候,說什麽都覺得有意思,感情出了問題,說什麽也覺得有意思——有另一層意思,鄧家寧眼前立刻浮現出那串刺目的數字來,隻嘿嘿笑了兩聲,從此三緘其口。
  “嗯,今晚我有事,同學聚會。”沈智把沙發上的女兒抱起來,給出回答。
  鄧家寧“哎呀”一句,“你怎麽不早說?晚上跟局裏的人約了飯局,要不我還能去接你。”
  “不用,你忙你的,我跟媽說一聲,晚上等我回來再把安安帶回家。”
  鄧家寧原想說,我去接吧,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嘴裏牙膏沫子還沒漱清楚,一股涼味道。
  都這麽些年了,單獨看到沈智她媽,他還是有些頭皮發怵,能免則免吧。
  這麽一耽擱,沈智已經抱著女兒出去了,他從朝西的窗戶裏看到妻子走在小區裏的背影,沈智結婚早,生孩子也早,年輕的身體到底恢複得好,背影窈窕,風衣下麵筆直的一雙長腿,要不是抱著孩子,誰看得出這已經是一個媽了?
  鄧家寧看著看著,胸口又悶起來,長長的一口歎氣。

  第 2 章
  沈智送女兒到自己母親那兒,沈母和女兒女婿所住的地方相當近,貼隔壁的兩個小區。夫妻兩個都要上班,孩子還沒到能送托的時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問題,幸好沈智的母親一向高瞻遠矚,在他們結婚的時候就下了鐵要求,女兒嫁出去可以,但是住一定要住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最好是一個小區裏,走走十分鍾,二十分鍾也能容忍,再遠就不行了。
  鄧家寧倒沒什麽意見,他那時已經非沈智不娶,不就是要住在一起嗎?大不了把原先的房子賣了再買一套。倒是他爸媽看不過去,臉上笑著嘴裏忍不住,刺了一句,“那索性兩家並一家,親家跟他們小兩口一起住算了。”
  沈智母親當即搖頭,“那是不行的,人啊,挨得太近,神仙都要鬧矛盾,隔著一碗湯的距離正好,我們這些做老的要識相,你們說是不是?”
  說得鄧家寧全家啞口無言,回去逢人就說,這個丈母娘厲害的,什麽都算到了,這輩子大概一點虧都沒吃過。
  怎麽可能?沈智母親千算萬算,也有一樣算不到,自己認定的女婿,老實穩定的鄧家寧,居然在沈智懷孕的時候跟夜總會的小姐睡了,不但睡了,還給拍了照片錄了音,差點被宣揚得滿世界都是。
  事發之後鄧家寧主動向沈智坦白,就在她坐月子的時候,沈智那個抑鬱啊,身上還沒大好,腦子就已經亂了,自己十月懷胎,忍著翻江倒海的孕吐,忍著身體臃腫的煩惱,看著自己生生從一條青蔥膨脹成一隻充氣皮球,再到破水陣痛,死去活來掙紮著生下這一團血肉,這個男人在幹什麽?隻是一場應酬,就倒在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姐床上,翻雲覆雨共赴極樂,這是什麽?這是□裸的背叛,身體上的,精神上的,士可忍孰不可忍,她要離婚!
  鄧家寧晴天霹靂,當場就給妻子跪下了,不但跪下了,眼淚立刻就湧了出來,這麽大的一個男人哭起來是很令人驚動的,就算是狂怒之中的沈智都被鎮得一怔。
  鄧家寧委屈啊,他不能說自己冤枉,照片都拍了,證據確鑿,他沒地方冤枉,但是他委屈,他是被陷害的,蓄意陷害,最後結果卻是他成了千夫所指,哪裏都找不到一點同情。
  鄧家寧是個公務員,工作穩定收入有保障,當初沈智母親就是看中他這一點,還跟女兒說大道理,看人得有眼光,別找沒錢的,貧賤夫妻百事哀,也別找錢多燒得慌的,錢多規矩多,有錢了男人偷腥的也多,就算貓不吃食魚還往他們嘴裏跳呢,就得找個機關裏做的,旱澇保收衣食無憂,保得你一輩子。
  你別說,沈智母親雖然學曆不高,但真有一套她自己的處事哲學與智慧,當然,還有手段,否則怎麽能一手導演了女兒的後半生?可誰能想到,就是工作穩定旱澇保收的鄧家寧,也會被人看中陷害了一把,最後來了個驚天動地的婚後出軌呢?
  沈智懷孕將近六個月的時候,鄧家寧正負責一家化工廠的環保審批,評測結果很不妙,這樣的廠一開工,基本上附近的水源都得遭殃,鄧家寧提了方案,要求投資方先落實一套排水處理係統再開始投產,這樣至少把對環境的妨害減到最低。投資方一聽急了,一套排水處理係統是什麽概念?這東西國內沒有,德國全進口,半個廠子的價錢啊,就為了敲這一個章子,半個廠子?開玩笑!可是沒這個章子,廠造好了也沒法開工,禮送了,錢也送了,鄧家寧膽小,不敢拿,退回去了,到後來人家恨起來,行啊你,小小一個科長裝清官,老子做了你。
  這個做還做得很有技巧,對方先求到鄧家寧的一個老同學,再借著那老同學把他給請了出來,去的是最好的夜總會,鄧家寧一開始拒絕,架不住多年的同學硬拉,進去了,酒過三巡人就糊塗了,醒來就已經跟小姐躺在了一張床上了。
  鄧家寧覺得,自己原本不至於錯到那個地步,雖然進了那樣目迷五色的地方,雖然喝了酒,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在那晚之前,他已經足足做了五六個月的和尚了。
  至於他為什麽做了五六個月的和尚,這問題還得回到沈智母親身上去,自從得知沈智懷孕,沈智母親就把他們倆找過去談了一次,當著沈智的麵就對他說,“家寧啊,小智有孩子了,有些事,你可得忍忍。”
  他一開始沒明白,後來丈母娘還給解釋了,沈智母親從前是在衛生所裏工作的,算半個醫生,說她看多了,有些小夫妻,有了孩子也不知道節製,有些半當中出了事,有些生出來就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就在他麵前,嘩嘩嘩舉出十幾個例子,都是她以前親耳聽到親眼所見,說得鄧家寧冷汗都下來了。
  就這樣忍著忍著,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可憐鄧家寧一個氣血兩旺的大男人,隻能半夜趁妻子睡熟了自己解決問題,熬得慘過苦行僧。
  就是那天晚上,那個女人把頭靠在他胸膛上的時候,他其實還有些殘留神誌的,但她有一把烏發,和沈智未懷孕時一樣,光著額頭,笑起來也和沈智一樣,左頰帶一個酒渦,女人柔軟的雙臂圈上來,頭發擦過他的脖子,他就糊塗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霧蒙蒙的,再清醒過來,千錯萬錯都鐵板銅汁澆下去那麽鑄成了。
  事後他也懊悔過,特別是對著妻子扶著腰艱難上樓,或者腹部沉重整夜不能安睡翻個身都要他搭手幫忙的時候,簡直羞愧到心髒絞痛。
  他對沈智是有愛情的,她是他從第一眼見到就夢寐以求的女人,相貌好學曆好工作好,而且新婚那天晚上仍是處女,他就是她完完整整的第一個男人,他沒想過背叛她,更不可能背叛她,如果可能,他會把這個秘密埋在土裏,爛在心裏,一直到死的那一天。
  可是那些人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隔了一周他的郵箱裏就收到了那些照片,還有錄音,他仍記得自己坐在電腦前的反應,眼前一黑,腦子裏“嗡”的一聲就漲開了,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子,心裏就兩個字。
  完了。
  鄧家寧沒給那家化工廠蓋章,他膽小,做事喜歡瞻前顧後,溫吞的人都有這個毛病,他明白自己蓋了這個章子之後,以後所有的責任就得自己來背,他背不起這個責任。
  威脅?在外麵睡了一個小姐,還是跟著同學一起去的,爆出來最多不過是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要是蓋章,那些化學廢渣不經處理進了河裏,不出三個月河裏就沒了魚,周邊地裏種什麽死什麽,農民一鬧,責任還是他的,而且死無葬身之地。
  就這樣,鄧家寧趕在別人威脅之前,什麽都說了,他舅舅在政府裏有些關係,局裏倒也沒把他怎麽樣,就是將他暫時調離原職,另派了一個人來負責這個項目,但是家裏,家裏就不好收場了,經此一役,夫妻感情元氣大傷,硬是一年多了都沒緩過來,而且有再也緩不過來的趨勢。

  第 3 章
  沈智還沒走到母親家門口大門就開了。
  沈智父親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沈母一直沒有再嫁,現在跟兒子沈信住在一起,沈信才二十六歲,沒結婚,在廣告公司上班,這兩天出差,不在家。
  沈母每天的生活非常有規律,每天清晨即起,起床準備早飯,女兒來之前已經一切停當,現在清清爽爽地迎出來,接過外孫女之後又看了一眼女兒,問她,“怎麽?今天有什麽特別的安排?”
  沈智心想,怎麽自己身邊人人都是火眼金睛,她稍微有點動靜,一問一個準。
  “晚上同學聚會,在蘇浙匯,媽,我今天回來得晚,安安你得多帶一會兒。”
  沈媽媽又說,“那家寧呢?你要是太晚,我讓他把安安抱回去先讓她睡。”
  “他晚上也有飯局,再說他也哄不好孩子,讓他帶回去,到時候安安又哭。”
  沈媽媽橫了女兒一眼,目光很堅定,“孩子不跟爸爸多親親怎麽會哄得好,你跟家寧也是,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掉著臉也是過,鬆著臉也是過,你還想一輩子跟他鬧僵啊?”
  沈智心裏悲哀,這些老人的想法,她至今都覺得沒法理解,當初事情爆發,三個老人一起幫著她指責鄧家寧,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特別是自己媽媽,任他在鐵門外跪著流眼淚讓鄰居們目瞪口呆也不肯開門,就連沈信差點衝上去把自己姐夫給揍一頓都沒攔著,但聽到沈智說離婚這兩個字之後卻又回過頭來狠罵了自己女兒一頓,說她腦子糊塗了,剛生了孩子就想離婚!
  公婆也是,從一開始幫著媳婦罵兒子,到後來指責媳婦不懂事,居然還想把這家給拆了,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婚姻,婚姻是什麽?在這些老一代人的眼裏,婚姻就是一條單行道,開拔沒有回頭路,有了孩子以後這條單行道就更成了一條兩頭封住的死胡同,隻要你不撞死,就得一頭走到底。
  鐵了心要離婚的沈智,迫於壓力,最終也沒能離成這個婚。
  鄧家寧的下跪和淚水是壓力,母親公婆的態度是壓力,剛出生的女兒也是壓力,還是最大的那一塊。媽媽說得沒錯,沈智不想要這個老公了,沒關係,她可以對自己負責,可鄧家寧再錯,他還是孩子的爸爸,讓孩子一生出來就沒有爸爸?她負不了責,就這樣,一天兩天,一周兩周,一月兩月,她的這段婚姻,拖下來了。
  女兒不說話,媽媽也沒什麽好接下去的,畢竟這件事說起來誰都覺得咯得慌,她最後看看時間,講了句,“那你上班去吧,小心遲到。”說完又想起件事兒來,問沈智,“你脖子上燙的那塊好點沒有?記得抹藥。”
  上一周沈智給燙了一下,是在她媽家,安安剛有些會走路,特別愛扶著身邊的東西東張西望,沈智媽媽在廚房盛湯,招呼沈智過去端,沈智原本在逗女兒玩呢,聽到招呼就把她放下了,一閃眼,安安居然自己撲到外婆跟前去了,沈智媽媽沒防備,手一哆嗦,一碗熱湯小半落下來,幸好沈智就在邊上,一個下腰抱住孩子,自己就沒躲掉,她平日裏習慣挽著頭發,在家又沒帶圍巾,脖子光光地露在外麵,燙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幸好湯不是剛燒滾的,饒是如此,沈智脖子上也被燙得一大片紅痕,這段日子隻能把頭發放下,略作遮掩。
  “好得差不多了,就有點紅,不痛。”沈智答了一句,心想還是自己媽媽記得,一星期了,她帶著這麽大一塊色差明顯的皮膚走來走去,鄧家寧就硬是沒發覺。
  也怪不得他,年後什麽項目都是全新開始,待審的待批的一大堆,環保問題這兩年又成了重中之重,鄧家寧天天都得在外麵吃飯,人家請的,陪吃的,陪喝的,陪笑臉的,陪莫名其妙的,沈智帶著安安睡得又早,回來能見著她母女倆一麵就已經不容易了,再說他們又是分睡兩間房的,就靠早上那點時間,別說沈智放下的頭發裏麵那一小片紅色,就算她身上多了條盤龍刺青估計他都注意不到。
  沈智媽媽“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沈智這才轉身,後頭又有聲音,這回稍微帶了點遲疑,真不像是她媽媽的口氣。
  “同學聚會,哪些個同學啊?”
  沈智回頭,看著自己媽媽,臉上終於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那樣子像是在說,怎麽?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高中同學,就是留在上海的那些,沒別人了。”
  “哦,那你去吧,早點回來。”被女兒看得略有些尷尬,媽媽咳嗽了一聲,抱著外孫女轉身進去了。

  第 4 章
  到公司的時候,沈智還沒進電梯就被楊曉倩拉住,一聲低叫。
  “喲,LV啊,新買的?是老公送的禮物吧?”
  沈智在一家外資食品公司工作,公司很大,部門很多,她做行政的,辦公室裏清一色的女人,楊曉倩就坐在她旁邊,二十七八了,還沒結婚,有時候說話就酸溜溜的,非得帶上別人的老公不可,一顯出別人已經被圈進圍城,是個沒戲的了,二顯出她還是名花無主,總之與她們這些已婚婦女是有區別的。
  沈智覺得尷尬,說是吧,那是撒謊,說不是又很沒麵子,最後就含糊應了一聲,幸好電梯門開了,兩個人一起走了進去,人多,又快到打卡的時間了,兩個人被擠在一起,楊曉倩又想說話,可麵前快合上的電梯門突然被人按住,然後就聽到有人說話。
  “關小姐,早啊。”
  說話的是個站在電梯裏的男的,所有人一起往那個方向看過去,被招呼的女人剛走到電梯前,這麽冷的天,她大衣裏麵就是白麻襯衫米色長褲,鬆鬆繞一條黑色圍巾,一頭短發,素著一張臉,也沒化妝,人家招呼她,她就點點頭,說一句,“謝謝,我等下一班。”那氣場,硬是讓一個電梯的人都沒聲了。
  楊曉倩用眼神問沈智,“這是誰?”
  沈智搖搖頭,公司最近擴張國內市場,新來了一大批生力軍,她一個小小的行政經理,還是個副的,誰知道空降了哪些人?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關小姐的驚鴻一現將楊曉倩的注意力完全地從沈智的L V上拉開,讓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午餐的時候,沈智再一次見到了那位關小姐。
  這天的午餐她和其他人一起去了公司附近的西餐廳,這地方環境好味道好,當然價格也不低,要照平時,沈智不至於這麽奢侈,但行政部有個同事高升了,接到調令,轉去另一個部門做小領導,出了主管辦公室就宣布請大家吃飯,位子都訂好了,大夥就一起來了。
  一群人剛坐下就看到那位關小姐與市場部和研發部的兩位總監一同走出去,她一個女人,走在兩位西裝筆挺的大男人當中,步子俐落,氣勢一點不輸人。
  一群人目送,楊曉倩就坐在沈智旁邊,這時用手碰碰她,壓低聲音說,“我知道她是誰了。”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行政部又與所有部門都有幹係,消息四通八達,整個一公司八卦集散地,楊曉倩更是其中翹楚,隻一個早上的功夫就得了詳盡的第一手資料,頓時把眾人的吸引力都拉了回來。
  “這女人叫關寧,海歸。”
  旁邊有人不屑,“咱這兒海歸多了去了,莉莉陳還是海歸呢。”
  “人家是普林斯頓畢業的,莉莉陳那個澳大利亞三流大學,花錢買的學位,別提了好不好?”
  普林斯頓!哦……眾人一同感歎。
  楊曉倩繼續,“她是從美國總公司過來的,空降部隊,專門負責公司裏研發這一塊兒,我們公司賣得最好的高端係列,之前就是她在美國負責口味研發的,這次是我們大中華區的總裁親自去要人的,否則人家還不過來呢。”
  “真的啊!”眾人驚叫了,就連剛剛升職成功的那個都露出無限的羨慕之色。
  “怪不得一來就前呼後擁,她幾歲啊?看上去不大啊。”
  “是啊,人家天才嘛,不過……”楊曉倩拖長了聲音,成功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帶了回來。
  “不過什麽啊?”旁邊有人耐不住了,追問。
  楊曉倩喝口茶,神神秘秘地壓低嗓子,“聽說她是個單身媽媽,一個人帶著個兒子呢,還跟公司申請了日托,這是我從人事那兒私下打聽到的,你們可別說出去啊。”
  眾人嘩然,一張張臉上都露出唏噓之色,但唏噓底下,大多都是微妙的心理平衡之感,包括剛才說話的那位,立刻收起滿臉羨慕,換了種語氣。
  “是啊,看起來上帝打開一扇窗,總要給你關上一扇門,誰都一樣,點菜啦點菜啦,今天我請客,你們還給我省錢啊。”
  沈智環顧左右,心裏說,看吧,再強的女人,留不住男人,那在別人眼裏,總是可悲的。
  如果她沈智當初走出了那一步,現在別人會怎樣看自己呢?她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關寧消失的方向,獨自帶著孩子生活的單身媽媽嗎?至少那個女人,看上去過得很好。
  可是,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沈智跟關寧,是沒有可比性的兩個人吧。

  第 5 章
  當晚的同學聚會,沈智遲到了。
  定的飯店在虹橋,她是叫車去的,被堵在高架匝道口上,上不去下不來,前一個乘客一定是抽煙了,車廂裏一股煙味,開了窗旁邊正是一輛長途客運,熱烘烘柴油味撲麵而來,差點沒把她一口氣憋死。
  這樣一耽擱,等她到了蘇浙匯的時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已經齊全了。
  組織同學聚會的是黃晨,沈智高中時候的好友,大學畢業以後先進了一家公關公司做策劃,後來又辭職給自己打工,不知多少八麵玲瓏的一個人,經常給沈智發些各式各樣聚會邀請,什麽圈子都有,每次與沈智見麵,說不到三句就要扼腕,“那麽早嫁人幹什麽?嫁就嫁了,還那麽快生孩子,那時候是誰說要跟我一起周遊世界打工賺錢看風景的?”
  沈智比她更扼腕,她要早知道嫁給鄧家寧是這麽個下場,當初怎麽都不能點那個頭,但她回頭再想想,就算一切給她重來一次,她還是逃不過那一關。
  那時候沈智媽媽突然被查出來疑似乳腺癌,就在醫院的病床上,抓著女兒的手聲音淒涼,“媽媽一個人守了那麽多年,不要你和小信回報我什麽,剩下的日子,就想看你們有個安定的家,家寧那孩子不錯,你就聽媽媽這一句,行不行?”
  行不行?那時的沈智早已六神無主,立在母親病床前眼淚撲簌簌地掉,心裏想著,沒有了唐毅,嫁給誰不是嫁,媽媽要她嫁,那就嫁了吧。
  沈智就是這麽著,跟鄧家寧去開了結婚證,沒想到事情一定下來,自己媽媽的癌症就神奇地變成了誤診,從選新房到訂酒席選婚紗,一路興致勃勃地參與下來,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午夜夢回的時候,沈智也曾經偷偷懷疑過,當年媽媽的癌症,到底是真的誤診還是早就存了那個心逼著她結婚,可為人子女,這樣想自己的母親,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她也隻是在夜半想想而已,從不敢放到青天白日下來質問一聲,更何況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問了又如何?她沈智已經是鄧家寧的妻,鄧家寧女兒的母親,鐵板釘釘的事實,再也沒了改變的餘地。
  “沈智!”老遠有人叫她的名字,接著便有一條人影站在富麗堂皇的包廂門口對她揮手,不是黃晨是誰?
  沈智露出笑臉來,走過去的時候步子邁得很大,但走到黃晨近前卻突然停了,不但停了,腳下還像是粘了膠,再也邁不動了。
  黃晨還在叫她,見她不動,又側了側身子,讓出站在她身後一個男人來,“沈智,看看誰回來了?認不出來了?”
  其實不用她讓沈智也看到了,那男人穿一身黑色,板寸幹淨,因為高大,隨便一站就讓人覺得有壓迫感,黃晨那個頭怎麽擋得住他。
  他一開始並沒有說話,隻立在那裏,目光落在沈智的臉上,數秒之後才對沈智笑了一下,開口說。
  “沈智,好久不見。”
  沈智沒有張口,心髒無限緊縮,又突然無限膨脹,那感覺隻有翻江倒海能形容,逼得她隻有用鼻子最短促地吸氣,還不能讓人察覺,隻能壓著,壓著,壓得胸口處突突地抖。
  認不出來?怎麽會認不出來?這個男人是唐毅,唐毅回來了。
  隻是他為什麽要回來?沈智還記得當年她與唐毅分手時他瞪著她的那雙血紅的眼睛,還記得他死死抓住自己的手,然後是從牙縫中擠出的“為什麽。”
  還有什麽為什麽?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她做出那個決定之後雨打風吹去,沈智是那樣的女人,如果失去了,就當作從沒得到過,他走了,她還有自己的生活,就算心上從此留下了一個血淋淋的缺口,但誰不是這樣活下來了?天長日久,隻要你不再想起,再痛都會過去的。
  隻是她不明白,他又怎麽會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再次出現在她的麵前。
  另兩個人都看著自己,沈智沒有選擇,隻能用最短的時間武裝自己的表情,吃力地彎起嘴角,然後答了,第一個字有點澀,但開了口也就順了。
  “是啊,好久不見。”
  黃晨見這場麵,立刻露出一個捉狹的笑容來,“哦哦,咱們的老班對見麵,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對吧,我錯我錯,先進去了啊,不過別站在這兒聊太久,就算要走,好歹在老同學麵前露個臉,裏麵還有人等著你們哪。”
  沈智動了,一把將她抓住,嘴裏還說,“不用,我都已經遲到了那麽久,還是先進去吧,別讓大夥等我們。”
  黃晨被沈智拉住,回頭的時候帶著點錯愕,不知她為什麽是這個反應,沈智和唐毅,當年的金童玉女啊,就算分手了,但大家都是成年人,多年未見,即使不想一起追憶兩句似水流年,但也不必這樣決絕到一句話都不說的地步吧?
  倒是唐毅落落大方,一伸手替她們推開包廂門,還欠了欠身,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沈智拉著黃晨,包廂門口能有多大的地方?黃晨一動,她就與唐毅擦身而過,撲麵而來的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沈智竟是一震。
  唐毅同樣,他人高,沈智與黃晨便是從他的眼下過去的,沈智穿風衣,並沒有挽頭發,當年的一把烏發已經燙過了,卷曲的發梢成了棕色,該是在來之前打理過了,不知揉了什麽東西,總讓人覺得有些膩,走過他身邊時大概是有些不自在,一偏頭,露出頸側的那段皮膚,頭發未遮住的地方,好大一塊紅。
  他不記得沈智在這個地方有胎記,那樣的紅,是燙的吧?
  他瞬間一震,幾乎要把手按上去,但終究是沒有,隻是把手伸進了褲袋裏,就這麽默默地看著她走過去了。

  第 6 章
  包廂很大,開了兩桌,裏已經坐滿了人,都是幾年沒見的老同學了,還男女分開,那邊一群男人招呼唐毅,他便轉身過去了,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沈智鬆了口氣,要坐下的時候發現旁邊有人一直在看她,見她轉過臉就笑了,眼裏有亮光。
  沈智剛才所受的震蕩還沒回過來,跟那人對視數秒,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腦子裏卻一片空白,硬是沒有叫出她的名字來。
  黃晨捏了捏她的肩膀,卻越過她對另一個人說話,“田舒,你原諒沈智,她呀,今天大概是在外麵撞見鬼了。”
  沈智是震驚,慢慢吐出一句,仍有些不敢相信,“田舒,你回來了?”
  田舒笑出聲來,說了聲,“驚喜吧?”然後肩膀一熱,已經被沈智狠狠擁抱了一下。
  “真的是你回來了!死丫頭,這都瞞著我。”
  田舒的臉漲紅了,眼淚眼看就要溢出來,勉強笑著,“給你一個驚喜嘛,急什麽,有得是時間讓你罵。”說著把身邊椅子上的包拿起來,還拉了拉沈智的手腕,“坐。”
  沈智眼前一陣光亮,耀眼奪目,定定睛才看清那是一隻鑽石戒子,就帶在田舒的手上,那大小,隻讓她想起一個詞來。
  鴿子蛋!
  還有她手裏拿著的那隻包,BIRKIN!有錢都得排隊等三年的BIRKIN,這兩樣東西一晃,桌上其他女人都沒了聲音,包括沈智。
  沈智是錯愕,田舒是她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因為父母離婚,畢業之後就跟著母親離開了上海,就連大學都是在杭州讀的,分開得太久,尤其是近兩年,田舒幾乎是人間蒸發了,一點消息也無,沈智最後知道的是她與一個香港人結婚了,後來又去了加拿大,女生的友誼就是這樣,忙著戀愛結婚生子的時候,世界裏就沒了其他人,現在乍然重聚,田舒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沈智怎麽可能不錯愕。
  不,不止錯愕,看看通身發著光的田舒吧,這簡直讓人拍案驚奇。
  “我在加拿大待了兩年,先生要來上海做生意,所以就跟他一起過來了,剛安頓下來。”田舒並沒有要隱瞞自己情況的意思,慢慢解釋,仍是那把細細的嗓子,卻讓桌上所有的女人都聽得滿麵羨慕之色。
  黃晨說話,“謙虛吧你,大家可看好了啊,我們田舒,嫁得可不一般,我來的時候還是蹭了她家的車呢,奔馳600!刺溜停我身邊,她招呼我我還不敢相信,司機已經下來替我開門了,彎著腰,黃小姐您請,別提多港劇了。”
  黃晨說話表情生動,學起司機的樣子來惟妙惟肖,聽得一桌子人直了眼睛,旁邊有人接口,“什麽港劇?”
  說話的是過去的文藝委員玲子,高中畢業因為藝術特長類加分保送上大音樂係的,當年大夥兒眼裏的美女,半年前才生了孩子,卻是失色了,身材略顯臃腫,毛衣還有些起球,坐在田舒旁邊,更是黯淡無光。
  “珠光寶氣啊。”黃晨眨眨眼,一桌子人都笑。
  玲子就對田舒舉杯子,“田舒,沒想到幾年不見你成傳奇了,來,說說怎麽釣上金龜婿的,我是沒戲了,生完孩子就成了顆爛白菜幫子,扔在地上都沒人看,黃晨她們幾個還有機會,正好學習學習。”
  黃晨跟這玲子,一直就有點不對盤,高中時候就鬥了三年,每次聚會也一樣,總要衝對方兩句,這時聽完就不舒服了,臉上笑嘻嘻的,手卻拍在沈智肩膀上。
  “什麽白菜幫子啊?看看咱們沈智,這樣子像孩子媽嗎?”
  桌上熱鬧,沈智卻一直覺得芒刺在背,總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但眼角餘光掠過另一張桌子,那兒卻早已杯盞交錯,唐毅更被兩三個人圍住說話,哪裏有人在注意她,她覺著自己荒謬,更強迫著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麵前這些人身上,這時被黃晨一拍就反應過來了,隻答。
  “一樣啦,玲子孩子還小吧?你們沒見我前半年每天掐著點半夜起來兩三次的樣子,到了早上都不敢去陽光下見人,整一個見光死。”
  大夥兒頓時笑起來,其中就數玲子笑聲最大。
  沈智也笑了笑,另一條手臂卻已經被人抓住,是田舒,對著她張大了眼睛。
  “真的?你有孩子了?”
  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又來了,沈智卻隻看著田舒,點點頭,“是啊,一歲多了。”
  “男孩女孩?”田舒問得激動,臉又有些要漲紅的趨勢,與過去的習慣一樣,一激動就臉紅,沈智這才對她有了些真實的感覺,又奇怪。
  “女孩兒,叫安安,要不要看照片?我手機上有。”
  “要啊,當然要,給我看看。”
  沈智就轉身到自己包裏去摸手機,一回頭看到田舒放在身後的那隻BIRKIN,鱷魚皮複雜的紋理,即使是在這起嘈雜熱鬧的包廂裏都讓人覺得矜貴。
  沈智在這一瞬間,仿佛是出於一種女人的本能,她在拿出手機之後,將手裏的包隨手放到了腳邊。
  安安是沈智的驕傲。
  這小小的孩子,完全繼承了沈智家祖傳的雪白皮膚,下巴尖小,明明是一雙大眼,笑起來卻眯成一彎月牙,抱著走在路上,多遠都有人追過來說一聲。
  “這孩子長得真可愛。”
  脾氣也好,無論多吵多鬧,被媽媽雙手一抱,立刻安靜下來,小腦袋蹭著她,像是知道媽媽為了她忍下的委屈,就算還不會說話,也會用行動表達,“你辛苦了,因為我辛苦了。”
  要說沈智現在這世界上最愛誰,不用思考,排第一位的一定是安安。
  隻是沒想到田舒的反應這麽激烈,其他人看到照片最多驚歎一聲,“呀,真可愛。”田舒卻緊緊抓著她的手機,看了又看,聲音裏都是羨慕。
  “太可愛了,真好,沈智,你一定要帶她來我家玩兒,我太喜歡這樣的小女孩兒了,如果我有個這樣的孩子就好了,你答應我,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沈智笑,“這麽喜歡小孩?自己生一個唄。”
  隔了幾秒鍾才聽到田舒回答,“是啊,我正努力呢,沈智,你太幸福了,我羨慕你。”
  羨慕她?沈智看看一身華貴的田舒,心裏情不自禁地苦笑了。
  包廂裏已經熱鬧起來,男人們所在那桌有人站起來舉酒杯,大聲叫著,“大夥兒都起來啊,我們一塊兒敬唐毅一杯,謝謝他有了今天,還沒忘記我們這幫老同學。”
  沈智一愣,黃晨已經把酒杯塞到她手裏了,“來吧,今天是唐毅請客,一起喝一杯。”
  “唐毅請客?”沈智更是驚訝。
  “你不知道嗎?”黃晨衝她眨眼,“人家現在可不是那個弄堂裏出來的唐毅啦,他現在是拿過國際大獎的著名建築設計師,從美國回來的,牛著呢。”
  沈智霍地回頭,正看到唐毅在一群人的擁簇下站起來,舉杯的時候,黑色的腕表露出袖口,被以前班上最愛玩現在進了家貿易公司工作的林胖子一把抓住,叫了一聲。
  “喲,哥們兒,三房兩廳戴在手上啊,咯著咱眼睛了啊。”
  一群人就跟著起哄,沈智已經站起來了,半空中與唐毅的目光相碰,也不是兩人有心,隻是交錯而過。
  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掠過她時讓她想起的一切與過去聯係在一起的酸甜苦辣,隔著時空都讓人靈魂顫抖。
  過去,唐毅身上還有過去嗎?她現在知道他為什麽回來了,脫胎換骨莫過於此,他為什麽不回來?他有什麽理由不回來?
  “沈智,沈智?”旁邊有人拉她,把沈智的神誌從遙遠的過去拉了回來,她轉頭,看到田舒,端著酒杯等著與她碰杯的田舒,貴氣逼人,耀眼奪目的田舒。
  田舒笑著,仍是拉著她的手,聲音親切。
  “來,為了我們的再次相聚。”
  沈智把手裏的杯子向她的靠去,兩隻玻璃杯口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點頭,說一聲,“為了再次相聚。”然後閉著眼一飲而盡。
  再睜眼的時候,沈智笑了,是苦笑,原來所謂的同學聚會,就是在多年以後給所有到場的人一個機會,看看什麽叫滄海桑田,歲月如刀。
  當然了,滄海桑田的都是別人,歲月如刀的,是她自己。

  第 7 章
  沈智第一次見到唐毅,隻有十七歲。
  他是從天而降的插班生,成績出色,運動也好,是所有老師的寵兒,男生抱著籃球與他笑談,女生在課上偷偷地看他。
  就連她最要好的那幾個朋友都紅著臉談論他,看到沈智又散開,怕她不高興。
  沈智當然不高興。
  那時的沈智,是個名副其實的嬌嬌女,父親在教育局工作,母親在衛生所掛一個閑職,一家四口,嚴母慈父,弟弟也與她感情甚篤,從小在家跟她搶甜糕雞腿長大的,可高過她一頭之後就不把她當姐姐看,逛街人多時都要擋在她前麵。
  沈智的父親在教育局頗有些實權,所以什麽人看到沈智都是一張笑臉,那時的沈智不明白,這些笑臉並不是獨給她的,它們是為了她背後所依靠著的所有一切而展開的。但她還小,總以為人人都喜愛她,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她無知無畏的金色年華,天青水闊,沒一處不是舒心的。
  隻有唐毅,對她視若無睹。驕傲的人被人當作透明,這滋味當然不好受,但真正讓沈智憤怒的是,他居然在轉來兩個月後就將原本屬於她的全國希望杯數學競賽的參賽名額搶走了。
  就為了這事,校長還專門到她家來打過招呼,她爸爸就笑著搖頭,“應該的,水平不如別人就該把機會讓出來,小智,你說是不是?”
  她在一旁漲紅了臉,一句話都不說。
  田舒知道這事之後勸她,“比賽而已,下次還有機會,沒什麽啦。”
  沈智咬牙看唐毅的背影,不知他背後藏了什麽她所不知的秘密。
  她討厭他,不單因為他搶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名額,更因為他對她的無視。
  十七歲的沈智肯定地說話,“田舒,校長一定跟他家有關係,否則沒可能我會輸給他。”
  田舒坐在她旁邊沉默,她的成績不太漂亮,代表學校比賽這樣的事情從來輪不到她,她也沒心情憂心這些。她憂心的是自己的父母,將近二十年的吵罵眼看要走到盡頭,不成功的婚姻走到盡頭不能算一件壞事,但現在的問題是,她要跟著誰走?
  “你看他每天鈴響才進教室,一放學就走,成績還那麽好,絕對是有人在他家替他補課,說不定請了一群老師。”沈智猶自猜測,還問田舒,“是不是?”
  田舒這才回神,“不會吧?我們才高二,真有人這麽讀書?”
  怎麽沒有?她就是啊!而且這樣都丟了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的資格。要不是太過丟臉,沈智差點就叫出聲來。
  田舒照老習慣安慰她,“說不定是他運氣好。”
  沈智注意力轉移,抓住她伸出來的手,“怎麽青了?你爸又打你了?”
  田舒蓋住手上的瘀青,勉強笑笑,“沒,是他跟我媽吵起來了,我攔了一下,不小心碰到的,沒事。”
  “不小心碰到就青成這樣?你爸用了多大力氣啊!太可惡了,田舒,讓你媽告他家暴。”
  田舒沉默,沈智也知道自己所說的不切實際,隻能同情地抱抱好友的肩膀,“要是鬧得太厲害,你就避一避吧,到我家住兩天,跟我睡。”
  田舒感激地看了沈智一眼,偶爾田舒父母吵得太厲害,沈智就會拉著她到自己家住兩天,沈智是個熱情有勁的女孩子,不說話都能讓人覺得暖洋洋的,田舒愛她這一點,並且為之感動。
  一直在默默較勁的沈智,終於在學期考之後與唐毅爆發了一場正麵衝突。
  事情的源頭在團支部書記那兒,學期考之後團支部書記到各班抽人參加假期裏的團組織活動,特地把名單交給沈智,讓她負責通知,沈智照著名單找人,別人都一口應了,叫到唐毅,他也是一口,一口回絕了。
  一個學期以來,沈智在一次次的大考小考中不知與唐毅暗裏比了多少次,但沈智的驕傲從未讓她走到他麵前說過一句話。
  沈智是這麽覺得的,這場戰爭是她個人的事情,與其說是與唐毅比賽,不如說是與她自己在較勁,如果她輸了,當然是埋頭努力再來過,如果她贏了,暗爽在心也就是了,沒必要跑到人家麵前去大笑三聲。
  沈智自認是個有家教的好孩子,她隻是看不慣一個人而已,並不代表她會因此而當麵嘲笑她。
  更何況,唐毅這個在學習上超級變態的家夥,從來沒給過她這樣的機會。
  但這一次,沈智終於有了與唐毅麵對麵的正當理由,而他的回答加重了她對他的不滿,這不滿如同密封罐裏的泡泡,搖晃著擠壓著變成怒氣,眼看著就要衝了出來。
  沈智站在走廊裏,一雙圓眼盯住唐毅。
  “為什麽,拒絕參加團組織活動,你得有理由。”
  唐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明顯帶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味道,回答更是簡單,就三個字,“我沒空。”說完掉頭就走,留給沈智一個大步離開的背影。
  沈智呆住了,這十七年來,她被身邊所有人喜愛、妒忌、羨慕,也有過偶爾的爭執,但眨眼就能雨過天晴,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麵用如此冷漠並且排斥的態度對待她。
  他絕對是故意的!
  怒氣衝破胸膛,沈智眼前“轟”一聲冒出一堆火來,再等她回神,唐毅已經走遠了,眼看就要下樓梯。
  她奔過去,試圖攔住他,沒想到他突然地轉過身來,沈智毫無心理準備,一時收勢不及,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整個地撞在他的身上,鼻子磕到他的胸膛,急痛之中滿天金星亂冒,眼淚立刻就出來了。
  將近放學的時候,走廊上人很多,一時哄笑聲一片,還有些人吹起口哨來,場麵不知有多熱鬧。
  衝擊的力道太大,沈智被撞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捂著鼻子,眼裏淚花亂轉,唐毅也被撞得後退了一步,幸好他運動神經不錯,穩住身子之餘還把她也扶住了,否則兩個人多半得一起飛跌出去,搞不好一路滾下樓梯都有可能。
  “喂,你還好吧?”沈智沒聲音,唐毅便伸直了手臂,把她推開一點距離,然後在終於看清沈智現在的樣子之後立刻皺起了眉頭,像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麻煩事。
  “喂,你還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你去醫務室?”
  周圍笑聲更大了,還有人交頭接耳,沈智羞憤交加,整張臉都漲得血紅,哪裏還說得出一個字來,用力撥開唐毅扶住她的手,別轉臉就想離開,可是才邁出一步就覺得鼻子下麵粘膩膩的,伸手去抹,一低頭,居然一手的血紅。
  沈智從小就有暈血的毛病,看到這片血紅立時天旋地轉,腳下哪裏知覺,直接就軟倒了。

  第 8 章
  沈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務室的白色單人床上了。
  醫務室在一棟獨立的小樓裏,離教學樓非常遠,日落西山的時候,醫務室裏沒開燈,略帶些紅色的夕陽從長窗外照進來,落在立在床邊的男孩的頭發上,肩膀上,還有他板起的臉上。
  “幹嘛這麽看著我?”
  “唐毅!”之前的一切清晰重現,他惡劣的態度,丟下幾個字掉頭就走的過分,還有讓她當中出醜的前因後果,沈智的憤怒又回來了。
  “誰讓你待在這兒看著我的?衛生老師呢?”
  唐毅仍是板著臉,“我在這兒是因為你暈倒了,是我把你送過來的,至於衛生老師,他剛才有事出去了,所以請我先不要離開,替他照看你一下。”
  他說話時若無其事的口氣如同火上澆油,讓沈智心頭那把火愈燒愈烈,瞪他的眼神幾乎要滋啦作響。
  “唐毅,你別把自己說得跟活雷鋒似的,如果不是你,我會在走廊上暈倒嗎?會被送到這兒嗎?”
  “我也在奇怪你怎麽會暈倒。”他看著她,竟然真的露出些匪夷所思的表情來,“你突然像顆炮彈那麽衝過來,幸好我把你當成籃球接住了,換了別人說不定已經給你撞出內傷來了,體力這麽好,怎麽一轉眼就暈倒了呢?”
  把她比作炮彈?當成籃球接住的?換了別人還要被她撞出內傷?沈智怒氣蓬勃,終於爆發了。
  “我體力好不好關你什麽事?你不逃走我會想攔住你嗎?唐毅,你不要顛倒因果!”
  “逃走?我隻是按照放學時間離開學校,你追過來幹什麽?”
  “我追你是要你參加團組織活動!”沈智腦子裏錚錚作響,那幾條叫做理智的細線開始紛紛崩斷,聲音越來越大。
  唐毅垂目看了她一眼,臉上仍是那個平板的表情,不帶一點感□彩地回答她。
  “我說了,沒空。”
  很好!沈智要瘋了,她再也躺不下去,她要站起來把自己的憤怒都對他吼出來!
  沈智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唐毅現在對她的劇烈反應有些過敏,原本抱在胸前的雙手一鬆,本能地想要接住她,但他的雙臂一開,沈智的雙眼就正對上他外套內白色襯衫上的一灘血漬,她暈血的毛病又來了,頭立時發昏,還來不及吼回去一個字就再次軟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一隻手無力地擺著,聲音虛弱無比。
  “別,別讓我看到血。”
  她趴在那兒說話的樣子可憐巴巴的,唐毅的表情扭曲了,憋了數秒之後還是沒憋住,笑了。
  沈智聽到了!他在笑!他居然敢笑她!
  她掙紮著把臉抬起來,想用眼睛表達自己的憤怒,但眼前看到的卻是一個夕陽中笑得眉眼彎彎的少年,那張臉上原本平直的線條全化了開來,燦爛的一團光影。
  可憐的沈智,暈血暈得渾身無力,可心跳卻無法克製地瘋狂加速,手心滾燙,雙頰升火,在這樣近距離的稀有笑容麵前,再一次地,呆了。
  這天沈智是被自己的母親接回家的,她媽媽對她自小嚴厲,看到女兒萎靡不振的樣子也沒有一句安慰,問了事情經過之後隻是表情嚴肅地對她說了一句,“就算是學校裏布置的任務,但同學之間還是要注意一點交流的方式。”然後與衛生老師告辭,帶著沈智與立在門外的唐毅擦身而過,全沒有要多看他一眼的意思。
  倒是沈智回了回頭,唐毅卻已經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外套一直扣到最上的那顆紐扣,臉上早已恢複了原先的平板表情,之前那個夕陽中的笑容像是個虛幻的水泡,再無蹤影。
  唐毅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家在高樓環抱中最後一片未拆除的棚戶區深處,晚飯時分,每一條狹窄的過道中都有還未熄滅的煤球爐在冒煙,有些人坐在外麵吃飯,炒菜聲交談聲還有孩子的哭鬧聲交雜在一起,屋簷低矮,他人高,走過某些地方的時候還要低一下頭,再回應兩聲鄰居的招呼。
  唐毅到家的時候父母都已經在吃飯了,餐桌上隻掛了一支五十支光的燈泡,落下一團黃色的昏暗的光,母親看到他就站起來,“今天這麽晚,學校有事?”
  他應了一聲,放下書包走過去,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飯碗,又把父親落在桌上的菜夾起來放回他碗裏。
  “爸,小心點。”
  唐毅的父親目光呆滯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嘴裏發出模糊的聲音,他母親也伸手過來,用事先圍在丈夫脖子上的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菜湯。
  “今天又跑出去過了,我就衝個熱水一轉身的功夫就不見他,還好鄰居幫忙攔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換了種藥的關係,這兩天鬧得特別厲害。”
  唐毅“恩”了一聲,低頭開始吃飯,“今晚我在,你早點睡,我看著爸。”
  “你管你讀書,我沒事,等他吃過藥睡下就行了。”
  “我來,反正也要看書的,一樣。”唐毅三兩口吃完飯,站起來收拾桌子,轉身到外麵洗碗。
  唐毅的母親看著兒子,漸漸眼睛又濕了,丈夫兩年前跑長途出了車禍,搶救過來腦子就糊塗了,經常一個人跑出去,家裏原本經濟就不寬裕,她又不得不辭職在家照顧丈夫,隻能靠吃一點低保生活,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幸好兒子爭氣,但落在這樣的家庭,讀書再好又能怎麽樣呢?一樣小小年紀就在打工,比民工的孩子還不如,她這個做媽的,總覺得委屈了孩子,時時想起便要哭起來。
  唐毅看到了母親的眼淚,雖然已經習慣,但仍有些無奈,今天這是怎麽了?誰都要在他麵前落下幾滴眼淚來。
  這天晚上唐毅獨自把襯衫洗了,搓著那條血痕的時候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智,想到她被撞之後捂著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還有張牙舞爪跳起來卻又突然倒在床上的樣子,就算雙手還泡在冰冷的水裏,他都無法控製地彎了彎嘴角。
  沒辦法,她實在太搞笑了。
  他不是沒有注意過沈智,她時常看他,帶著暗暗咬牙的表情,又假裝完全不在乎,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意思,但他從未把這些畫麵放在心上過。
  讀書對某些人來說,爭的隻是一時之氣,但對他來說,卻是必須要做到最好的事情,因為他沒有退路,不做到最好,就可能會失去最後的一點機會。
  沈智不可能理解他,他確定她是那種路有凍死骨還要問何不食肉糜的女孩子,她家境良好,在學校眾星拱月,這樣一個公主型的女孩子,是他最不想與之有所交集的人物,她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她不會理解他,他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但是今天,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他起了衝突,撞在他身上,淚水汪汪,鼻血長流,還在他麵前暈倒,接住她的時候他也是手足無措,他沒想過她會暈倒,她是那樣活蹦亂跳精力充沛的一個人,剛才還在對他怒目而視,卻轉眼就軟了下來。
  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女孩子的身體,柔軟的,像一團棉花,沒一處著力的地方,這感覺太陌生,讓他第一下居然沒能托住她,差點與她一起倒在地上。
  他在醫務室裏看了她很久,沈智閉著眼睛的時候更像一團棉花糖,臉頰又軟又白,頭發卻很黑,眉毛也是,對比分明。
  他想離開,又不能,看著她醒來才覺得胸口一鬆,原來他一直緊張著,緊張她是撞壞了,看到她又開始怒氣衝衝地大聲說話才覺得放心,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轉眼又蔫了下去。
  她軟綿綿地倒在那裏說她暈血的樣子太有意思了,他笑了,實在是忍不住,然後她抬起頭來看他,表情古怪。
  回憶到這裏嘎然而止,唐毅不笑了,突然覺得頭疼,沈智最後的那個表情讓他不解,但他有直覺,他的麻煩要來了。

  第 9 章
  唐毅的直覺很準,他的麻煩果然來了。
  沈智卯上他了。
  沒空?之前她認定唐毅每天晚上都在惡補功課,但現在考試剛結束,難道他的補習老師是二十四小時超市?全年無休的?她就不信了,一個高二的學生,忙什麽能忙到整個假期都沒一點空閑,連理由都說不出來,他家難道是搞地下黨的?
  沈智是個行動派,一旦她覺得這件事有所蹊蹺,她是一定會想要找出個真相來的,唐毅越是不說他究竟為什麽不能參加活動,她就越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幹什麽。
  她倒要看看,這家夥神秘的外衣底下,究竟藏了什麽樣的秘密。
  但是還沒等沈智展開調查,她就被一個意外的發現震驚了。
  沈智沒有想錯,唐毅確實有秘密,還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周末的晚上,沈智又遇見了唐毅。
  在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方,時間也相當之晚,總之一切都令她覺得不可思議,就連她這樣2.0的眼睛,都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那晚沈智跟著全家到五星級酒店喝喜酒,爸爸老同學的兒子結婚,喝完喜酒全家還被留下來參與鬧洞房了,走出酒店就已經過了十一點,一家人立在路口叫車,城中熱鬧之地,對麵就是燈光閃爍的酒吧,沈智媽媽最看不慣這樣的場合,皺著眉頭跟丈夫說話,又抱怨這裏連車都叫不到。
  “那去對麵叫吧,我看那兒車多一點。”沈智父親開口。
  “不去,那地方烏煙瘴氣的。”
  沈智沒說話,她覺得眼前有幻覺,將近半夜,她居然看到唐毅立在街對麵,穿著黑色的製服,站在那家酒吧門口,正在替人拉開車門。
  她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他。
  “姐,你在看什麽?”沈信看她兩眼目不轉睛,也覺得好奇,湊過來問了一聲。
  “沒,沒什麽。”沈智想過去確認,但是立在街道那邊的唐毅像是突然感覺到什麽,抬起頭來,隔著寬闊的街道,隔著穿梭來去的車流,與她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然後他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僵住一瞬之後才慢慢挺直了身子,遠遠地看著她。
  燈光落在他的臉上,沈智再無疑問,那個人,絕對就是唐毅。
  她腳下一動,但手卻被弟弟抓住了,耳邊還有催促聲,“姐,老爸攔到車了,快來。”
  她在倉促中被沈信拉進出租車裏,門合上之後立刻又撲到車窗邊往那個方向看,但剛才唐毅所立的地方已經沒有人了,隻有酒吧門口明晃晃的霓虹,不間斷地閃出各色光芒。
  沈智看到的確實是唐毅,在她坐在出租車中為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匪夷所思的時候,他正立在酒吧的大門後,懊惱到極點。
  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這樣的地方打工,尤其是她,他不知道沈智會做出什麽樣反應來,如果她跑來問他,你為什麽會在酒吧門口替人拉門,他又該說些什麽?
  這兩年來覺得自己已經對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都能妥善應付的唐毅,在這一刻煩惱得頭疼欲裂。
  沈智並沒有當麵跑去質問唐毅,她不認為這樣會有任何結果。按照唐毅的性格,她不用問就能想象出他的回答是什麽。
  他一定會板著臉說,“不是我,你看錯了。”
  或者,“你又撞到腦子了嗎?”
  沈智沒有撞到腦子,但她想知道真相。
  她在幫班主任整理全班成績的時候問了,“老師,唐毅是從哪兒轉過來的?為什麽會轉到我們這兒?”
  唐毅替班裏拿了不少獎了,班主任聽到這兩個字就露笑臉,“他從城東轉過來的,具體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應該拿了高校物理聯賽的冠軍,我們校長點名問人家要來的吧。”
  拿了冠軍就轉校?太不知道忠於母校忠於黨的道理了,沈智在心裏撇嘴。
  “那他爸媽是做什麽的?老師你去家訪的時候見過沒?”
  從沒聽唐毅提起過他父母,那麽神秘,她又想到立在酒吧門口的唐毅,他父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兒子在幹什麽?
  “我還沒去過他家,他說家裏最近有事,不太方便。”班導說到這兒突然對沈智眨眼睛,“沈智啊,你是不是對唐毅有意思?老盯著他問。”
  班主任自己也才二十出頭,大學畢業沒幾年,平時就跟學生們沒大沒小的,說著說著就覺得有意思,逗了沈智一句。
  沈智當下板臉,“才不是!他拒絕參加團組織活動,又不給理由,我這是關心同學。”
  說得班主任哈哈笑。
  沈智去了唐毅的家。
  她記下了唐毅的地址,然後在休息日裏,一個人去了一次。
  拿著地址走在路上的時候,沈智心裏已有些忐忑,但對唐毅的好奇已經成了她的一種執念,讓她寢食難安,輾轉反側,總之就是一個無法擺脫的怪異心結。
  究竟為什麽他會去一個酒吧打工?是偶爾一次還是每晚如此?他究竟花多少時間讀書?沈智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以及其他同學與唐毅的智商有著很大的差距。
  還有,高二算成年了嗎?沈智是小月生的,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八歲,唐毅呢?未成年人打工不需要查身份證的嗎?
  沈智邊走邊想,門牌號在橋下中斷,她轉了進去,橋下陰暗,斑駁水泥壁上貼滿了不知所雲的小廣告,路麵不平,兩側肮髒不堪,再裏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戶房子,緊緊擠挨在一起,有人在外頭架起的竹竿上曬被子,大概是被人先占了好位置,罵罵咧咧的,背後的小道被低矮屋簷遮蓋,狹窄得僅能讓人側身通過。
  沈智立在這片棚戶區前呆住了,她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也沒想到自己熟悉的城市裏還會有這樣的地方,一時方向全無,全不知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
  耳邊突然傳來驚叫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她還來不及躲閃就有人從黑沉沉的通道中竄了出來,經過她身邊時與她肩膀相碰,撞得她整個人都往邊上跌了下去。
  昨天剛下過雨,這兒的地麵上仍有些泥濘,沈智雙眼一閉,心裏叫一聲“慘了!”,沒想到肩膀被一股力氣帶住,她狼狽地穩住身子之後才睜開眼睛,想說“謝謝”,但那人已經抽回手,匆匆說了聲“對不起”,隻留給她一個背影。
  那個聲音,那個背影……沈智不敢相信。
  她看到他奔上前將那個撞到她的老人一把抓住,那老人一看便是精神不正常的,表情可怕,嘴裏“嗬嗬”有聲,還要掙紮,他就用雙手將他扣住,然後叫了聲,“爸!”
  爸?沈智立在原地,雙目圓睜,口吃地,“唐,唐毅?”
  唐毅轉過頭來,終於看清剛才自己扶住的是誰,眼色一沉,整張臉都冷了下來。
  “沈智,你在這裏幹什麽?”

  第 10 章
  沈智在這一瞬間完全明白了唐毅之前種種奇怪之處的理由,但她再也不覺得唐毅的秘密是有意思的了,她隻看到他冷冷看著自己的眼神,凍得她整個人都如墜冰窖。
  唐毅母親也追出來了,看到兒子與一個女孩麵對麵立著,明顯是認識的樣子,丈夫還在掙紮發作,她臉上就露出些窘迫的樣子,什麽都沒說就將丈夫邊哄邊帶走了,留下他們倆站在原地。
  唐毅沒動,一開始的震驚還未過去,怒氣已經上來了。
  是她,居然是她!這個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的沈智,就連他打工的地方都會被她撞見的沈智,她居然跑到他家來了,他不信她是無意路過這兒的,她也不可能路過這樣的地方,那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究竟想幹什麽?
  唐毅一直都沒有再說話,沈智漸漸意識到自己所犯的是多大的一個錯誤,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但又不能不開口,囁嚅半天,最後還是期期艾艾地講了一句。
  “我,我不是故意的……”
  “有趣嗎?”唐毅突然開口打斷她。
  他的聲音那麽陌生,沈智害怕起來,搖著手,“不,不,啊,我不是要來偷看你家的情況,我,我……”
  完了,她開始語無倫次了。
  “夠了,現在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就走吧,想告訴誰都可以,但請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已經沒什麽可以讓你好奇的了。”
  沈智被他說得呆住,剛才看清他的那一瞬的錯愕表情又回來了,那個讓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表情,現在又添了一些更複雜的東西,震驚、無措、憐憫混雜在一起,讓她的整張臉都顯得陌生。
  他並沒有以自己的家庭為恥,但也沒想過要將之大白天下,讓誰都可以自以為是地對他表達一些同情或者憐憫,他不需要,尤其是她的!
  沈智還想說些什麽,但唐毅已經轉身走了。
  他沒有回家,隻是沿著路一直往前走,一個個路口被拋在身後,路上車流往來,人群熙攘,兩側商鋪繽紛熱鬧,身後一直有腳步聲跟著他,有時還是小跑起來的,他知道是誰,但一直都沒有回頭,也不想回頭。
  跟在唐毅身後的是沈智,她不知道唐毅要去哪裏,隻是一種本能,看著他的背影就跟了上去,唯恐讓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但他走得太快了,而且絲毫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不擅走長路,到後來實在撐不住了,隻好奮力拉近兩人的距離,並且從後拽住他,聲音怯怯。
  “別走了行不行?我走不動了……”
  唐毅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一時的憤怒已經變成無奈,然後是更深的無力感。“你別跟著我行不行?”
  “不行啊。”沈智快要哭出來了,“我怕你……”
  “我不會因為你看到我家的情況就去自殺的,沈智,我沒那麽無聊。”唐毅咬牙。
  “你家,你家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的。”她就差沒有伸出三根手指對天發誓。
  “隨你。”他看旁邊。
  “還有你在酒吧打工的事情,我也不會說出去的。”她急了,怕他再走掉,手裏抓得更緊。
  “是不是還要我謝謝你?”
  “不是不是。”她擺手。
  “那你還跟著我幹什麽?”
  “我怕,我怕你不原諒我。”沈智從沒走過那麽多路,腳痛得都要燒起來了,再聽到他這樣冷嘲熱諷的語氣,終於忍不住,眼裏水霧彌漫,眼看就要哭了。
  “喂,喂!”怎麽又哭?唐毅望天,再一次被她打倒了。
  這天沈智是被唐毅用自行車送回去的,他回家取車的時候讓她她在路邊的肯德基裏等他,還給她買了個冰激淋,沈智要付錢的,他已經給了。
  “我來買啦,對不起。”
  他瞪了她一眼,“收回去。”
  沈智無條件投降。
  唐毅騎著自行車回到肯德基的時候發現沈智仍坐在原來的地方,隔著玻璃向外張望,看到他就笑了,眼睛還是紅紅的,像隻小兔子,不知有多可愛。
  回去的路上沈智一直都很安靜,唐毅也不說話,埋頭騎車,暮色漸落,路燈一盞盞亮起來,下坡的時候風把他沒有扣起的外套吹了開來,男孩溫暖的脊背,還有耳邊呼呼作響的風,這一切都讓沈智感覺自己身處夢中。
  她想起他在校醫務室裏的那個笑臉,想起他那天離開時扣得緊緊的校服,想起他在酒吧前替人拉門的樣子,還有剛才,他帶她走進肯德基裏,給她買下那隻冰激淩時的表情,明明是瞪她,嘴角卻是微微翹著的,像是在笑她總是做出蠢事來,笑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些事情來。
  她知道,她現在知道了,原來她這樣在意唐毅,並不是因為她討厭他,而是因為她喜歡他!
  唐毅一直都沒有說話,身後是沒有沒一點聲音的沈智,安靜得讓他覺得反常。
  路很長,他騎了很久,卻仍感覺前麵有無限的路要走,心裏一片空白,並不是不舒服,隻是覺得一切都很好,就這樣一直騎下去,沒有盡頭也很好。
  這怪異又美好的感覺讓他無措,下坡的時候唐毅終於打破沉默,低聲說了句,“你在幹嗎?小心。”半是提醒她,半是提醒自己,但背後突然一暖,是他身後的女孩兒,伸出手來,輕輕抱住了他。
  沈智問自己,如果那時的她能夠預知未來,知道她與他會有那樣一個悲傷的結局,她還會伸出手去嗎?
  唐毅也問過自己,如果那時的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被沈智決絕放棄,他還會在那一刻感覺到滿心柔軟嗎?
  但是十七歲的他們誰都沒有預知能力,真可惜,他們誰都沒有逃過。

  第 11 章
  沈智中途離席了一次,接電話,她媽打來的,跟她說鄧家寧已經把孩子接回去了,又問她什麽時候回家。
  沈智知道,這一定是她媽給鄧家寧提的要求,她的媽媽,想好的事情,用什麽辦法都會讓它按照自己的意願發生,女兒的婚姻大事都是如此,更何況是誰來接外孫女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已經無力與母親再做爭論,隻應了一聲,然後就掛了電話,正要走回包廂去,一抬頭,看到了唐毅。
  他正與人說話,是個陌生的女人,中式衣服,卻搭著皮褲,覆額短發,帥氣非常。說話的時候把手放在他的臂彎上,那鑲著緞子的寬闊袖邊就覆在他黑色的襯衫上,嫣然一抹紅色。
  通往包廂的走廊並不寬,沈智便站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走過去,若是走過去又要說些什麽。
  倒是唐毅看到了她,遙遙對上她的眼睛,眉毛一揚,還未說話,他身邊的女人已經轉過身來,對沈智一笑,又回過去看他,“你同學?”
  唐毅點頭,開口說話,“沈智,我老同學,王梓琳,我未婚妻。”
  未婚妻?他有未婚妻了?沈智升起了強烈的荒謬之感,但她仍是答了,不但答了,還一臉微笑。
  “你好,和唐毅一起來的嗎?剛才沒見到你。”
  王梓琳笑著搖頭,“跟他一起來?怎麽會。我在邊上跟朋友吃飯呢,正巧遇著他,唐毅,你繼續,我回包廂去了。”
  他囑咐她,“叫人把賬單送到我這裏。”
  王梓琳隨口答,“該你的,少不了。”說完就轉身,走過沈智身邊時又對她一笑,一陣香風。
  走廊裏隻剩下兩人,沈智仍立在原地,並沒有要走過去的打算,慢慢說了句,“恭喜。”
  唐毅一笑,抽出一支煙來點燃,打火機“叮”的一聲響,暖色的火,映在他眼裏幽幽的兩點光。
  他說,“你也是,孩子都有了吧?同喜。”
  沈智微笑,帶著點諷刺,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自己,從遙遠的過去看過來,同樣帶著諷刺。
  看吧,當年的海誓山盟,現如今不過是一句同喜同喜。
  還有什麽可說的?是她自己放棄了,是她自己不要了,他變成了她曾經夢想過的樣子,但他已經不再屬於她了。
  沈智向前走,越過他時唐毅微一動,像是要說些什麽,但她沒有等他,隻是繼續自己的腳步,將自己的背影留給他,心裏想著,原來多年後的相見,都隻是為了抹殺過去那一點令人心存留戀的東西。
  真正是,不如不見。
  唐毅確實想說些什麽,但沈智從自己麵前經過的時候,他竟突然忘了,忘了自己要開口的初衷,覺得自己忘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有一瞬甚至想拉住她,讓她等一下,讓他想一想。
  但他最終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隻是手指一痛,低頭發現是那支夾在手指間的煙,被折彎了,點燃的那一段,狠狠燙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這才想起來,剛才他想問的是,你的脖子,是不是燙傷了?
  但是這個時候,沈智已經走遠了,就在他抬頭的同時,一轉身,整個地消失在包廂門裏。
  沈智提早離開了蘇浙匯,一桌的人都留她,“那麽早走幹什麽?明天禮拜六,又不上班,一會兒大夥兒還去唱歌。”
  沈智堅持,站起來的時候黃晨拉了她一下,壓低聲音,“真走了?你還沒跟唐毅說上一句話哪?虧我特地給你留的驚喜,看你們,就跟陌生人似的。”
  “是挺驚喜的,謝謝啦。”沈智笑著回答她,這些年來,不知道做何表情的時候,沈智就隻剩下笑了,笑是最簡單的麵具,肌肉放鬆嘴角彎起,誰不會做?不會做的是未進化完全的殘次品,活該被社會淘汰。
  田舒也告辭,隻說家裏有事,與沈智一起離開,她在這一點上倒是與當年一樣,總是跟著沈智,最大限度的形影不離。
  田舒還說,“好不容易再見著你了,一起走吧,路上我們還能多聊幾句。”
  沈智感動,在失敗的愛情麵前,沒想到一份快要被她遺忘的友誼倒是超越時空,曆久彌新,幾乎可稱得上是地久天長了。
  與眾人告別的時候沈智並沒有刻意回避唐毅,兩個人互道了一聲再平常不過的告別,讓所有等著精彩場麵的故友們一片唏噓。
  過去的一切早已經過去,一時的衝擊也已經過去了,沈智對自己說,無論唐毅回到這個城市是為了什麽,都和現在的她全無幹係。

  第 12 章
  黑色的大車將沈智一路送到自己家樓下,田舒留了沈智的電話號碼,又說候著她何時有時間,出來一起喝茶,她平時就一個人待家裏,別的不多,就是時間多,老公一出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沈智心想,這就是做太太的,平常女人想待在家裏還做不到呢,誰不是一早咬牙切齒,從暖熱被窩裏把自己強拔出來匆匆往單位趕的?
  不過到底是多年未在一起的朋友,她對田舒的熱情也有著一絲莫名的感動,聽完她的話就點頭應了,還說一定,然後才下車,回頭看到那輛大車緩緩駛離,晶亮尾燈在夜色中變得遙遠,最終隱沒。
  沈智轉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筋疲力盡,上樓時的腳步都是重的,好不容易走到自家門前,沈智還未拿出鑰匙門就開了,鄧家寧站在門口,門廊的射燈開著,他站得不裏不外,半張臉上有燈光半張臉沒有,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幹嗎?安安呢?”沈智問了一句。
  “睡了,都十點半了。”鄧家寧答了一句,重音落在後半句上。
  沈智不理他,從他身邊走進門裏,彎下腰來換鞋,低著頭說話,“開著門幹嗎?你要出去?”
  耳邊響起關門的聲音,鄧家寧說話,“同學聚會怎麽樣?”
  “還行。”沈智不想多談,換好鞋就往屋裏走。
  “怎麽回來的?”鄧家寧跟著她。
  “老同學送我回來的。”
  “是嗎?我看到了,你老同學的車真不錯。”
  沈智明白過來,回頭看了鄧家寧一眼,心裏頓覺不齒,想這就是她的丈夫,唯一的敏感都用在猜忌她是否有紅杏出牆的蛛絲馬跡上,問題是,他憑什麽?
  鄧家寧這個人,情商上有些問題,許多人犯錯之後,會用各種方法來彌補,他也彌補,這一年對沈智都是小心翼翼的。她說要跟孩子睡,他忍,她說不要,他也忍,她一掉臉,他就諾諾,讓她發泄個舒服,殊不知一個女人想要的東西是從來都不會說出口的,如果鄧家寧用百倍的熱情彌補,沈智雖然心中有怨,但既然沒有離婚,夫妻之間,時日長久也不一定不接受,但他隻是陪著小心,小心完了,什麽實際行動都沒有,就連女兒都是任由沈智一個人帶著,這不免讓沈智對他徹底失望,當然,讓沈智徹底失望的還不止這一些,最讓沈智受不了的是,自從鄧家寧出軌的事情爆發之後,他不但將自己變成了一個清教徒,就連對沈智,也總是有所懷疑。
  沈智偶爾加班,他都要數個電話打到她公司去問清楚她是否在辦公室裏,如果有人送回來,那更是一定要問清楚是男是女,有幾次沈智晚歸,還沒進大樓就發現鄧家寧站在樓梯道旁的角落裏,也不說話的,一個人站在陰影裏,嚇得她心髒狂跳。
  鄧家寧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經曆過沈智當時鐵了心要離婚那個時段,沈智是個很有主張的女人,這一點她自己可能沒覺得,但她身上確實有她母親的強勢遺傳。這讓鄧家寧覺得,他們倆沒有離婚完全是因為雙方父母的阻撓,沈智是看在老人孩子的麵上才留了下來,但這段婚姻已經是如履薄冰,如果沈智身邊再出現一點不安穩因素,那麽他很可能再也留不住自己的老婆。
  因此,他視沈智身邊所出現的任何一點異動為洪水猛獸,什麽都要問個清楚,以求防患於未然,今天他原本想去蘇浙匯等沈智的,沒想到沈智母親一個電話,讓他把孩子先帶回家,沈智回來之前他抱著女兒不知在陽台上看了多少眼,正想撥電話給她,就見沈智從一輛豪華轎車上下來,還是一個男人給開的車門,這叫他怎麽按捺得住不問個清楚?
  沈智忍了忍,終於沒能忍住,開口回了句,“放心,是女同學,開門的是她家的司機,還有,鄧家寧,別把我看得跟你一樣,我不是你,沒那麽亂七八糟。”
  這句話讓鄧家寧全身一僵,夫妻兩個對視了一眼,最終一同撇過頭去,誰都沒有再說話。
  然後鄧家寧回頭,進房,關門的聲音並不大,沉悶一聲,卻像是打在沈智的心上,她原本已經做好了跟他吵一場的準備,這時一口氣全像是打在了棉花胎上,虛飄飄的沒一處能著上力氣。
  或許可悲的不是夫妻吵架,而是不吵,沈智見過許多吵起來翻天覆地轉頭卻仍是好得蜜裏調油的夫妻,像她和鄧家寧這樣,連吵架都吵不起來的夫妻,那才叫可悲。
  就在這天晚上,沈智做夢了。
  很長的一個夢,醒來卻隻是午夜,醒了之後,她發現自己哭了,就為了夢裏的那些零碎片段,哭了。
  她夢見唐毅,握著她的手,在十八歲的時候對著空曠的遠方叫,我唐毅,永遠都是沈智的男人;再是讀大學的時候,她逃了晚自習去唐毅的學校,就為了能跟他一起坐在大學食堂裏吃頓飯,然後他騎著自行車繞過大半個城市送她回學校,她又舍不得他,到了寢室又折出去,陪他走到學校門口,就著一點路燈劈啪打著蚊子,還說了半小時的話;還有他在建築公司剛開始實習的時候,通宵達旦地趕圖紙,清早奔到寢室的樓下叫她的名字,“沈智,沈智。”看著她從樓梯上飛奔下來,老遠跳到他身上。
  這麽多的唐毅,最後出現的卻是鄧家寧,一手把著門看她,半張臉孔是明,半張臉孔是暗,半張臉孔上帶著痛悔,半張臉孔上卻是狐疑,還清清楚楚地問了她一句。
  “送你回來的,到底是誰?”
  那樣漫長的一個夢,竟然段段鮮明如斯,夢醒仍在眼前。
  女兒還在身邊的小床上睡著,沈智擦幹眼淚,但仍是覺得難過,又不好發出聲音,隻好捂住臉,折起身子,憋著,憋著,最後仍是憋不住,兩行眼淚孤零零地沿著眼角落下來,滑過太陽穴滑過自己的耳朵,落在枕頭上,再無聲無息地被吸了進去,淚水蜿蜒而過的地方,一片冰涼。

  第 13 章
  唐毅開車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著沈智。
  她明顯消瘦了,不像一般少婦豐潤的樣子,甚至連當年略帶些少女肥的圓下巴都變得尖窄,看到他的一瞬間有些震動,然後便沒了反應,對他說恭喜的時候居然還帶著一點笑,告別時更是如對一個陌生人。
  她已經把他當做了一個陌生人,即使一開始無比堅持的人,是她。
  十七歲的沈智會喜歡自己,是唐毅料想不到的事情。
  他總覺得這是她的一時興起,或者是另一個惡作劇,換一種方式來找他的麻煩,但他終於發現不是的,沈智守著她所發現的秘密,就像一個忠貞的地下黨員,她用各種方法維護他,表達自己對他的好感,並且期待他的回應。
  等他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之後,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但他沒有沈智那麽樂觀,他想的更多的是,他用什麽來與她在一起?
  沈智小心地守著自己所發現的秘密,就連田舒都沒有告訴,她知道唐毅家裏的條件不好,不,不能用不好來形容,那是極差。一家三口擠在十幾平方的弄堂房子裏,爸爸還是個有病的,不是普通的病,精神病,動不動就半夜起來在家裏繞圈子,挨著自家的牆角撒尿,有人在也不管,還經常走失,讓唐毅母親隻能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班都沒法上。
  但在沈智心中,這一切都跟唐毅沒什麽關係,她喜歡的是他,至於他的家庭如何,父母怎麽樣,在十七歲的沈智心中全都不足一提,更何況他是這麽優秀,班主任都說了,校長花了大力氣把他招募到自己學校來,連學費都給他全部減免,就是為了讓唐毅給學校增光添彩的。
  沈智想得非常好,隻要她能夠與唐毅在一起,那什麽問題都會解決的,他們有的是青春,麵包會有的,就連共產主義都會有的,有什麽可怕的?
  是,沒什麽可怕的,需要擔心的不是沈智,是他。
  唐毅聽到油門的轟鳴聲,七八年的感情,最後結束在她的一句話裏,分別的她說,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樣的男人嗎?我要他雄心壯誌,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讓站在他身邊的我與有榮焉,讓我為了他驕傲,現在的你能嗎?不能的話,你就走吧。說完,決絕地轉身離開了他。
  這些年來,他遇到任何的艱難時刻,都會想到她說這些話時的表情,還有她母親見到他時所發出的冷笑聲,這兩者是最好的強心針,每次都能讓他咬牙再次站起來,一拚到底。
  而現在,他功成名就,衣錦榮歸了,原以為自己早已把她遠遠拋到了腦後,沒想到短短一麵,他竟發現自己竟然與過去一樣,關心的都是她身上哪一個地方出了問題。
  少女時代的沈智,怕痛,暈血,不耐走長路,碰到任何地方都會有淤青,以至於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無法不小心地看著她,以防她隨時隨地可能出現的狀況。
  他又想到那片紅痕,心就抽了一下,自己都控製不住。
  他瘋了嗎?為一個拋棄自己的女人擔心,不但沒有對她露出徹底漠視的表情,還關心她是不是被燙傷了。
  唐毅想到這裏,禁不住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真是賤!
  他把車開進車庫,旁邊那輛紅色的奧迪TT已經四平八穩地停好了,他有些奇怪地看一眼時間,才十一點,王梓琳和朋友們在一起從未這麽早回來過,今天倒是異常。
  進屋的時候他聽到浴室裏傳來音樂聲,還有水聲。王梓琳從小嬌生慣養,是最會享受生活的人,按摩浴缸旁邊一圈的瓶瓶罐罐,色彩繽紛,浴室裏還得帶音響,據她說,在輕音樂裏泡澡,對皮膚特別好。
  “唐毅?”大概是聽到他的腳步聲了,浴室裏傳來王梓琳的聲音。
  “是我。”他脫下外套扔在床邊的沙發上,
  “替我把睡袍拿過來,我忘在床上了。”
  他應了一聲,把床上那件粉色的睡袍拎起來,絲質的睡袍水一樣落進手裏,沒一點真實感。
  他走進浴室,王梓琳並沒有在浴缸裏泡著,而是立在鏡前往身上抹潤膚乳,浴室裏白霧騰騰,水蒸汽和香甜的杏仁味混合在一起,她反過身來,也不說話,兩條白生生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偏頭咬了他耳後最敏感的地方一口,然後是他的脖子,然後是他的□,最後用了舌尖,輕輕繞過他心口上的那顆痣。
  那顆痣,他心口的那顆痣。
  唐毅的心,緊緊縮了起來,身體卻已經被拖入溫暖的水中,浴缸裏水花翻湧,他在釋放的前一刻開始恍惚,水汽蒸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離他最近的那個幻象,那個背對著他的,垂著烏黑長發的幻象,但手腕一沉,是王梓琳,抓住他的手,然後挺起身體,把臉緊緊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唐毅抽煙,王梓琳懶洋洋地趴在他身上,許久才聽到他說。
  “梓琳,我們結婚吧。”
  她一仰頭,“咯咯”地笑出聲來,“怎麽?急著栓住我呀?”
  他的臉在煙霧後似遠似近,低聲說,“算是吧。”
  “再等等吧,我爸請律師團做協議呢,你也知道我家那老頭子,什麽都得白紙黑字。”
  唐毅不說話了,掐滅煙頭,把薄被往她身上拉上了一點,“知道了,睡吧。”

  第 14 章
  田舒早起下樓用早餐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丈夫正坐在餐廳裏。
  她一臉驚喜,走過坐下,問他,“兆文,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李兆文抬頭看了她一眼,隨便回答,“昨天半夜。”
  “半夜?你回房了嗎?我怎麽睡得什麽都不知道?”
  “沒,我想你也睡了,還是別吵醒你,就到客房湊合了一晚。”
  “哦。”田舒感覺受傷了,李兆文上周帶了幾個助手去青島看廠房,一個多星期沒回家,她已經很委屈了,現在一回來居然睡在客房裏,這讓她這個當老婆的情何以堪。
  田舒的表情李兆文當然看在眼裏,其實他昨晚沒有回到臥室也就是為了這個。
  這是田舒在他麵前的習慣性表情,越是覺得難過委屈的時候,她越是要在臉上強打起笑容來對著他,水汪汪的眼睛,略有點僵的笑容,好像在說,你看我忍了多大的委屈。
  一開始,他是被這個表情感動的,特別是剛結婚的時候,有幾次他回家見她忍著眼淚迎出來,還為她跟自己母親起過爭執,但天長日久,再感動也變得麻木了,更何況田舒要委屈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在外忙碌幾天沒時間與她在一起,她委屈。
  家裏其他人讓她感覺到冷眼,她委屈。
  就連一大家子一起吃飯,她沒聽懂人家用廣東話說了些什麽,她也委屈。
  他一個男人,安慰她兩句,偶爾帶她出去散個心,或者直接花錢買點禮物都不是什麽問題,可誰架得住她這麽年年月月日日長江流水滔滔不絕的委屈啊?到後來就覺得麻木了,不但麻木,還有些能躲則躲的意思。
  “那你想吃點什麽?我讓阿姨去買菜,今晚我下廚怎麽樣?”田舒忍下心中難過,小心問他。
  “不用,我吃完就出去,下午要跟上海這邊的主管開會,晚上也不知道幾點能回來。”李兆文放下杯子站起來,田舒跟著,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覺得她像個被棄養的動物似的,終於有點於心不忍。
  “別老待在家裏,多找朋友出去逛逛街聊聊天,請她們回來也行。”
  田舒點頭。
  李兆文看看表,“那就這樣吧,還有,明天大哥大嫂到上海,你準備準備,一起吃頓飯。”
  田舒向來不喜歡跟他家的親戚打交道,不過她不敢在丈夫麵前表現出來,隻是一直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丈夫的車子絕塵而去,心裏真有說不出的滋味。
  回到屋子裏,阿姨正在餐廳收拾,輕手輕腳的,盤子疊盤子都隻是一聲輕輕的響,更襯得一屋子冷清。
  她想到明天的飯局,心裏又開始悶得慌,手摸著電話,也不知道能打給誰,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撥了沈智的號碼。
  現在她能找的,也隻有沈智了。
  都說富貴自有親朋來,但以田舒在李家的地位,根本就沒有女眷與她交好,離開上海那麽多年,除了那些高中同學之外,又沒有其他人認識。
  田舒不是個擅長交際的人,讀書時唯一的好朋友就是沈智,這次回到上海,她最高興的就是能再見到沈智,這讓她覺得,她終於找回了屬於自己的朋友。
  電話響起的時候,沈智正在地鐵上。
  自從同學聚會之後,沈智已經有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了。不過再怎麽為失眠所困擾,沈智依然清晨即起,送孩子去母親那兒,然後照常上班。
  對於所有既沒有生在一個有錢到能夠坐享富貴的家庭也沒能嫁給一個能讓自己待在家裏不用工作的男人的女人來說,上班乃安生立命之本,每日朝九晚五,熬過一個月就有工資入袋,隻要工作找得還行,大部分情況下都能不拖不欠旱澇保收,比什麽都讓人有安全感。
  尤其是對於有了孩子又對丈夫失望透頂的沈智來說,工作的重要性顯而易見,為了幾個晚上的失眠就不去上班?那對她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鐵站裏人頭攢動,異常擁擠,沈智聽到前頭有人抱怨,上班時間地鐵脫班,這不是要人命嗎?她聽了心裏也暗叫不好,果然下一班地鐵來的時候,焦急等待的人群一擁而上,把車廂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沈智有心再等下一班,但時間實在來不及了,公司裏用的是指紋打卡機,行政部新來的主管叫伊麗莎白張,將近四十了還孑然一身,沒老公沒男朋友沒孩子沒寵物,她們行政部以前上班時間還比較寬鬆,她來了以後,好幾次掐著時間站在打卡機邊上,九點一過就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後來的員工,其壓迫感簡直令人發指。
  沈智總覺得,在自己身上,充分印證了中國的一句老古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讀書的時候,沈智滿以為自己是天縱英才無敵神童,沒想到那些都是有原因的。父親去世之後,她所習慣如空氣陽光一般的特別照顧一日之間蕩然無存,然後在接踵而至的高考中,現實又給了她冷冷的當頭一棒。
  沈智的高考沒有發揮好,其實也隻是距離她的第一誌願差了一兩分而已,如果她的父親在世,這點小失誤當然不算什麽,但失去父親的依靠,沈智最終隻進了一家二流大學,畢業之後又換了幾份工作,大公司雖然穩定,但也講究一個背景與關係,沈智這兩方麵都拿不出手,所以幾年之後也不過升到行政部的副經理一職而已,原來的行政部主管倒是很看好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伊麗莎白空降之後,所有老人的日子都不好過,做起事來,頗有些戰戰兢兢的感覺。
  尤其是沈智,她是有孩子的,一歲多的孩子狀況多,她已經數次因為安安的突發情況在早上遲了一點,每次都被伊麗莎白張叫進去好一頓談話,內容不外乎有了孩子也要平衡好工作與生活之類,說得她頭都抬不起,情勢緊張,也因此,沈智非到萬不得已,是決計不想遲到的。
  地鐵門在數次警告音響過之後終於合上了,沈智被擠在門邊的角落裏,麵對冰冷的金屬車壁呼吸困難,門外還有沒擠上來的人,一臉懊惱地望車廂裏看。
  就在這個時候,沈智包裏的手機響了,車廂裏太擠,人人肉貼肉,包裏的手機咯在她的腰眼上,震動不休,沈智手一動就被旁邊人白了眼睛,還是個男人,說話時熱氣都噴到了她的臉上。
  “亂動什麽?注意點。”
  沈智心裏那個氣啊,心想大夥擠得這麽緊,我還沒嫌你占了我的便宜呢,你倒反過來。
  不過這樣一來,她也不能再動手了,手機又震了一會兒,終於停了,一直到下車她才能夠把它拿出來看了一眼,上麵顯示著田舒的名字,是她昨天剛存進手機裏的電話號碼。
  沈智腳步匆匆,一邊出站一邊回撥,鈴一響那頭便接了,田舒問她,“沈智,你在哪兒呢?”
  “上班呢,還沒到公司,剛才在地鐵上,沒接到你的電話,有事嗎?”
  “沒事,就是想找你一起吃飯呢。”
  “今天?”
  “是啊。”
  “我上班呢,晚上還得回家帶孩子,隻有午休的時候有時間。”沈智為難。
  “那我們吃午飯吧,你在哪兒上班?我過來找你。”
  “行啊,不過你住哪兒?過來認路嗎?我們這兒挺難找的。”
  田舒有個毛病,沒方向感,不認路,逛個商場都能找不到出口,所以高中的時候,到哪兒都跟著沈智,雖然過了這麽些年了,但兩人再次對話,沈智仍習慣性地多問了一句。
  “你告訴我地址嘛,司機會找,那天你不是說你們公司樓下就有商場?等會兒吃完你去上班了,我再逛一會兒,順便買點東西。”
  沈智“哦”了一聲,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覺出自己的可笑,電話那頭哪還是當年的那個田舒,她想起送自己回家的豪車與司機,想起田舒所說的,別的沒了,就是時間多,終於忍不住在心裏一歎。
  雖說人各有命,但要說這一刻的沈智不羨慕田舒,那真是虛偽。
  即使是這麽趕,沈智到公司的時候,也隻是堪堪卡了個準點。
  周一早上有例會,伊麗莎白張在會議室裏長篇大論,會議冗長,沈智幾個晚上沒睡好了,坐在會議桌邊,忍不住想閉眼睛,但伊麗莎白張的情緒高漲,說不了一會兒就提高聲調對會議室裏坐著的人提問題,讓沈智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就怕自己被突然問到。
  好不容易熬到例會結束,沈智再看時間,都已經接近11點了,沒等她回到自己桌前,經理又過來,讓她送一份文件到市場部找人簽字。
  沈智一看,是一份物品耗損額度的文件,“這個不是助理去送的嗎?怎麽找我?”
  經理壓低聲音,“還不是因為你的人緣好,上幾回讓助理去都給直接打發回來了,這次你就辛苦一趟。”
  沈智皺眉,送這種東西最是吃力不討好,市場部管這方麵的那個主管跟大老板有些親戚關係,非常刁鑽,每次都要求比其他部門更多的配給,稍有不滿就與行政部起衝突,好幾次把行政部的助理給罵哭了回來,弄得這兒都沒人敢去跟她打交道。
  “非得我去嗎?我跟他們也沒什麽交情。”
  “伊麗莎白張指定了要你去,要不你撥個電話給她?”
  沈智立刻想起伊麗莎白張與她談話時的語氣與表情,看來這是頂頭上司給她這個已婚已育員工的表現機會,不去不行了,她略略無奈,隻能點頭,接過那份文件就往外走。
  市場部在二十層,沈智坐電梯上樓,還沒到午餐時間,電梯裏空蕩蕩的,她按了數字鍵,看著箭頭上升,電梯在十四層停了一下,門開了,沒人,沈智奇怪,正要移動手指按關門,沒想到一低頭,居然看到一個小男孩兒走了進來。
  真是個小男孩兒,最多三四歲,穿著牛仔褲和飛行夾克,非常帥氣的一張小臉。
  雖然他出現得這樣詭異,但沈智對小正太沒有抵抗力,立刻被吸引,還彎下腰去逗他說話。
  “小寶貝,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小男生非常嚴肅地看著她,好像在評判是否要與她說話,但沈智親切無害的表情幫了她的忙,他終於開口回答。
  “我在找我媽媽,請替我按一下電梯,到二十八樓,還有,請不要叫我小寶貝,我的名字是關博文。”
  二十八樓?那是他們公司高層主管辦公的地方,沈智一臉詫異,“你媽媽是誰?”
  沈智的手指一直按在開門鍵上沒動,關小朋友有些不耐煩了,開口給出解釋,“我媽媽叫關寧,是她帶我來這裏參加日托班的,可是我上完廁所找不到阿姨了,隻好先找到媽媽,現在我們可以上去了嗎?”
  是關寧的兒子啊!怪不得那麽酷,沈智恍然大悟,然後笑起來,“好的,我可以送你上去,不過今天是周一,你媽媽現在可能在開會,我知道日托部在哪兒,或許你願意讓我把你送到那兒去?然後等你媽媽午休的時候再上去見她?”
  關博文眨眨眼,眼前這漂亮的阿姨用平等商量的口氣與他說話,這讓他覺得滿意,他想了想,然後點頭,“好吧,那麽請你送我回阿姨那裏去。”
  日托部的阿姨正急得團團轉,看到沈智牽著關博文走過來幾乎是撲了過來,一把抓住關博文,就差沒叫一聲上帝保佑,又把沈智好好謝了一通。
  沈智並不覺得這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隻笑笑,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到關博文仍立在門裏看著自己,那麽可愛的一張小臉,讓她忍不住對他又眨了眨眼。

  第 15 章
  沈智的市場部之行果然不順利,那位主管不但沒簽字,還舉著那份文件抱怨了半天,最後衝了她一句,“什麽時候行政部送個文件都要出動經理級別的沈小姐了?實在讓人看不懂。”
  沈智聽完,隻笑笑,回她,“那我把這份東西留下吧,你們慢慢看,有什麽問題就發郵件過來,要是沒什麽問題,回頭我下午再過來。”
  沈智說話不軟不硬,那主管一時倒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再丟還給她,眼睜睜看著她回身走了。
  隻有沈智知道,自己已經是被氣得滿腦發漲,再不走,弄不好就要跟她當場吵起來。
  不過出來做事,最要緊姿態好看,最忌諱人前失儀,當眾吵起來這種事情,有過一次就要被眾人當做十三點,一輩子都沒法翻身。這種事情,沈智以前沒做過,以後也沒打算要做,算了,忍吧。
  都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工作這些年了,沈智覺得自己頭上早就被插滿了,哪裏止一把刀。
  沈智剛一回到行政部就被楊曉倩叫住,電話交到她手裏,聲音壓得很低,“找你的,關寧。”
  關寧是打電話來說謝謝的,還說她剛才阿姨已經把事情跟她說了,小孩子迷路麻煩到她,有機會要當麵說一聲謝謝。
  沈智立刻說不用了,帶一個小孩子到日托部,舉手之勞而已,更何況幫得還是關博文那麽可愛的一個孩子。
  電話結束,沈智剛把話筒擱下,旁邊楊曉倩的聲音就響起來了。
  “沈智,厲害啊你,才兩天就有關寧的直線打過來找你,說說,怎麽跟她認識的?”
  沈智之前與關寧說得簡單,來去隻是謝謝和不用而已,讓坐在一邊的楊曉倩聽得好奇心大起,怎麽忍得住不問。
  沈智就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楊曉倩拍案,“這麽好的事情,我怎麽遇不到?她兒子長得怎麽樣?有沒有用手機拍下來?”
  楊曉倩一臉激動,沈智被逗得笑起來,之前的鬱悶就好了許多,桌上手機響,她拿起來一看,立刻叫了一聲。
  “怎麽了怎麽了?”楊曉倩追著問。
  “幾點了?”
  “12點一刻啊,對了,吃飯去嗎?”楊曉倩看著表回答她。
  “今天不行,我跟人約好午飯呢,先走了啊。”忙足一早上,差點把跟田舒的午餐約會給忘了,沈智匆匆站起來,一邊接電話一邊抓起錢包就往外走。
  田舒果然已經到了,正在沈智公司樓下的商場裏閑逛,看到沈智急匆匆走過來,老遠給了她一個笑臉,等她走到近前還問,“你替我看看,這條領帶顏色怎麽樣?”
  沈智雖然是個普通白領,但她所在的公司卻是處在五星級的辦公樓裏,樓下就是頂級商場,沈智常跟朋友自嘲,看看是每月賺三五萬的地方,其實走進走出的,大多每月才三五千,這裏麵當然還包括她自己。
  收入與這兒的消費水準相差太遠,沈智平日裏上下班從來都是走的寫字樓大門,從來都不從這商場裏經過,就怕受刺激,今天要不是田舒跟她說了在商場裏見麵,她也不會走到這邊來,現在定睛往田舒手裏一看,一條領帶,阿瑪尼的,標簽就晃在旁邊,數字當中還打逗號,看得沈智一激靈。
  就這樣一條領帶,三千多,她一個月的工資。
  沈智以前跟鄧家寧感情好的時候也給他買過兩條領帶當禮物,還是全真絲的,加起來也不過三五百,給鄧家寧知道價錢了還給說了一頓,說她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怎麽還跟小姑娘一樣,花錢沒計較,這種東西,成本最多十塊二十塊,有錢也別花得那麽冤枉啊。
  從此以後,沈智走多少商場,再不多看一眼這些男人的東西,打扮男人可以,那也得對方領情,對方不領情,那就是你自作多情還不討好,太久不領行情了,現在看到田舒手裏的領帶,不由咋舌。
  “這麽貴?送給你老公當禮物啊?結婚紀念日?”
  “不是啊,就覺得挺好看的。”
  “是不錯,配白色襯衫一定好看。” 沈智已經恢複正常,心裏還罵自己沒出息,不就是見人家要買條三千多塊的領帶嗎?那是人家花得起,有什麽好驚訝的,讓人笑話。
  “白色?他很少穿白襯衫,灰色就比較多。”
  “那紫色會好一點,這顏色太沉,搭灰色可能會有點混。”
  沈智沒結婚前很有些小資的情調,喜歡看時裝雜誌,對穿衣打扮有些研究,公認的搭配高手,這一年心情低落,沒心思看這些東西很久了,現在被人一問,到底是女人,也來了興致,跟田舒興致勃勃講起來。
  一邊的小姐很會看眼色,立刻遞上一件灰色的襯衣以及紫色領帶,田舒兩相一比,果然如此,立刻刷卡買下了,還拖著沈智往另一家專賣去。
  “正好,我剛才還看中一件衣服,不知道效果怎麽樣,你替我看看。”
  女人的購物欲啊……沈智歎一聲,“吃飯呢。”
  “一會兒就好,我試給你看看,你的眼光好嘛。”
  田舒所看中的那件衣服,是PRADA的。
  沈智在她進去試衣的時候慢慢沿著店內走了一圈,最後在一件衣服前停下,金色的旋轉衣架上掛著黑白兩色的一件式連衣裙,是沈智最喜歡的那種款式,剪裁流暢,沒一點花俏,讓她想起羅馬假日裏的奧黛麗赫本。
  穿著黑色緊身西服的小姐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立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維持著一個矜持的笑容看著她。
  這些大牌店的小姐眼睛最毒,看多了各色豪客,從不輕易主動招呼,沈智被看得渾身不舒服,索性指了指那條裙子。
  “讓我試試這件。”
  小姐這才走過來,臉上露出笑容,“這是昨天剛到的新款,每個尺寸就一件。”
  試衣間寬敞明亮,還有皮質的座椅,沈智不急著脫衣服,先翻開衣服看了看標價,然後倒吸一口冷氣。
  五位數!這樣一條裙子,一萬三千八!
  沈智買過些名牌衣服,但那都是參加一折特賣會淘來的,抽根絲缺個色,堆在花車裏跟一群女人紅著眼翻檢爭奪,買了穿在身上,也不覺得好到哪裏去,再後來沈智就覺得沒意思了,很少再去。
  但是手裏的這一件,與她從前在淩亂花車裏看到的那些完全不同,到底是矜貴的東西,打折的地方是決計看不到的。
  她籲口氣,再摸了摸手裏熨燙筆挺沒有一絲褶皺的裙子,然後脫衣服,換上了。
  裙子套上身體,就像是為她度身定製的,處處妥帖,沒一條曲線不是貼著她的身體走的,沈智看著鏡中的自己,手慢慢摸上斜挑入肩窩的兩條鎖骨,雙眼迷蒙,像是在做夢。
  她年少的時候,穿一件男生的大T恤,有人也這樣把手放在她的鎖骨上,然後是嘴唇,眷戀地,一寸一寸地吻過去,對她說,“小智,你是我的,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隻有她知道,那兩個字,其實叫的是小痣,他是那個心窩上有一點朱砂痣的男人,他曾把那個位置留給她,是她掉轉頭來,離開了他,離開了那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沈智的眼睛,紅了。
  “沈智?你在裏麵嗎?”田舒喚她。
  沈智回神,“一分鍾,我把衣服換了。”
  “你試了什麽?別換,先讓我看看。”
  沈智走出去,先對著田舒身上的衣服叫了聲好,田舒看沈智,也是覺得眼前一亮,但兩人還來不及說話,又有人拿著衣服走過來,是個年輕女子,身上穿著黑色皮衣,領口翻出羊羔毛,看到她們倆停住腳步,又多看了沈智一眼。
  沈智記得她,這年輕女子,是唐毅的未婚妻。
  王梓琳並沒有跟沈智打招呼,拿著衣服走進試衣間裏去了,沈智一轉頭,在寬闊的店堂裏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該是剛發現她,數秒的靜默之後,對她和田舒欠了欠身。
  是田舒最先笑了,招呼他,“唐毅,這麽巧。”

  第 16 章
  唐毅是陪王梓琳來的,王梓琳這個人,現代女性得非常雙重標準,她可以不打一聲招呼一個人飛去尼泊爾背包行一個月,也可以一連數日做小鳥依人狀,纏著你陪她做任何事,不過唐毅願意遷就她。
  遷就一個女人,是對她表示尊重。
  將近年底,王梓琳堅持要他親自陪她買一件聖誕禮物,唐毅求饒過,年底,無數項目等著收尾,他沒有時間,還答應無論她買了什麽,他買單就是。
  王梓琳不同意,付錢不是重點,重點是,禮物是他陪著她挑的,她要享受的是那個過程。
  為了表示自己的堅決,王梓琳今天一早就去了唐毅的辦公室,坐在那兒等他,其他設計師看到這位大小姐個個偷笑,唐毅萬般無奈之下才與她出來了,沒想到才走進第一家店,就遇到了沈智。
  她仍是瘦,瘦得下巴尖尖的,身上穿的明顯是正在試的衣服,卻是說不出的合適,那兩條久違的鎖骨斜挑出來,他忽然覺得熱,像是所有的空調出風口都對到了他的身上,手伸到領口上,忍不住地想鬆一鬆。
  沈智與田舒回到試衣間把衣服換下,出來的時候又看到王梓琳,正站在長鏡子前,窄身皮衣下換了一條洋紅色的千層裙,長款芭蕾舞裙那樣,層層疊疊一直到她的長靴上方。
  “唐毅,好嗎?”她站在鏡前左右側身,然後問了一句。
  “喜歡就買吧。”他給出回答。
  王梓琳卻不滿意,又指了兩件,“我再試試。”最後手指落在沈智剛才拿下裙子的地方,那兒早已掛了一式一樣的另一件,隻是看上去稍大了一些。
  唐毅覺得煩,他已經很久沒這種感覺了,需要專注的是一個方向,克製不住想要去看的卻是另一個,這是不應該的,他不該再為沈智所困擾,無論她是否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小姐微笑著對王梓琳解釋,“這是一號一件的,您的號碼那位小姐剛試過,或者您稍等一下?”
  田舒並不傻,沈智一直沉默,她也覺得有些不對,換完出來直接把衣服交給小姐,正要說我們走吧,沒想到沈智在身邊開口,就說了一句,“這件我要了。”刷卡的時候非常痛快,還對王梓琳與唐毅微笑了一下,說聲“再見”,拉著田舒一起走了。
  王梓琳看著她們走出去,臉上也帶著個微笑,小姐捧著衣服在旁邊問,“那請先試這兩件吧,我再查查江浙地區是否還有這個號碼,如果有,可以給您調貨。”
  她卻把手一揮,說了聲,“不用了。”再把臉轉向唐毅,“看上去也不是很合適,你說呢?”
  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看著她,數秒之後才點頭。
  她就笑得更燦爛了,對小姐說,“就這件吧,找他買單。”
  田舒坐下以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沈智,你是不是對唐毅還有點介意?對了,你們後來怎麽會分手的?你跟他那麽好過,我還以為……”
  “吃飯吧,我都快餓死了。”沈智像是什麽都沒聽到,舉起筷子就吃。
  田舒也覺得自己說多了,應聲吃了兩口,然後說,“味道不錯啊,你真厲害,能找到這麽便宜又好吃的地方。”
  還便宜?沈智心在滴血,剛才的一時衝動已經過去,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瘋了,還不能在田舒麵前表現出來,隻能不停說話,“是啊,這個吉旺新開業的,酬賓呢,套餐任選三個菜,這個蛤蜊燉蛋很好吃的,嚐嚐吧。”
  中午時分,正是寫字樓動物出來覓食的高峰時刻,茶餐廳裏坐得滿騰騰的,就連老板都親自出來招呼客人,一臉笑容可掬,服務生過來上菜的時候田舒又問起沈智的小孩,說到孩子沈智就滔滔不絕,句句都是趣事,田舒聽得羨慕至極,最後捧著碗感歎了一聲。
  “要是我能有一個像你女兒那麽可愛的孩子,叫我做什麽都行。”
  “也很麻煩的,特別是半夜被她吵醒的時候,怨得來,你嘛,趁沒生的時候多享受兩年兩人世界也好。”
  田舒歎息,“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都結婚兩年了還沒孩子,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著急。”
  沈智拍拍她的手,“You are legend,知道不?你已經是傳奇了,就不要再苛求太多了,麵包已經有的,孩子也會有的,什麽都會有的。”
  田舒被她說得笑起來,她的這段婚姻,倒真有些傳奇,她所嫁的男人叫李兆文,泉州人,先拿了香港身份證,後來移民加拿大。家裏三代經商,家底雄厚,不過李兆文在與田舒在一起之前就結過一次婚,前妻是某個地方電視台的主持人,因為懷孕才被娶回家的,沒想到結婚沒幾個月卻小產了,小產之後又堅持要繼續上鏡頭,不肯再懷孕了,怕影響身材,這讓原本就對她不太滿意的公婆大皺眉頭。
  李兆文嘛,原本跟前妻就不是愛得死去活來才結婚的,到這時候自然也是不耐煩了,反正也是簽過婚前協議的,就按協議給了她一筆錢,和平分手,離婚了。
  田舒原本是李兆文的秘書,她大學畢業以後就進了李家的杭州分公司,李兆文離婚以後為了一個工廠項目在杭州待了一段時間,田舒性格溫柔,做事耐心細致,長得也好,他漸漸覺得這秘書有些味道,一開始約她出來吃飯,後來跟她上了床,成了田舒的第一個男人,再後來索性娶了她。
  李兆文娶田舒的目的很簡單,就想找一個能安心在家替他生孩子帶孩子的老婆,沒想到田舒辭了工作之後是安心在家了,但安心在家的田舒,兩年都沒生出一個孩子來,檢查來檢查去都沒問題,黃大仙也求了,廟裏的大師都見了幾個,就是沒音訊。
  田舒沒生出孩子,就像是沒法證明自己基本價值的一件家庭基本生活用品,舉例來說,那就是不製冷的冰箱不發聲的電視,沒一點用處還占著地方。李家是個大家庭,公婆的冷眼嫂嫂小姑們的冷嘲熱諷讓她這兩年在大屋裏的日子過得戰戰兢兢,李兆文對她倒是還行,他總念著自己是田舒的第一個男人,這年頭能找到幾個處女啊?那幾率就跟中了彩票一樣,所以他一直是明確表態支持田舒的,說了沒生出來就等等,他不急。
  要是丈夫一直在身邊,田舒的日子可能還好過些,但他忙啊,今天飛美國明天飛日本,一個月在家的日子撐不滿一個巴掌,幸好年初他決定把公司業務重心轉到上海來,還帶著她一起來了,否則再這麽下去,田舒覺得自己遲早會得憂鬱症。
  “我看啊,生孩子這事情跟精神壓力也有關係,你之前就是壓力太大了,現在好好放鬆一下,說不定馬上就有了。”沈智安慰她。
  “我也這麽想呢,對了,我聽說上海有個老中醫很靈的,許多香港太太都專程飛過來看專科呢,你知道嗎?”
  田舒說這話的時候兩眼都是期待,沈智怎麽會知道哪兒有老中醫這樣的事情?抱歉地搖頭的同時不由覺得田舒可憐,就連她那一身的奢侈物都不覺那麽晃眼了。
  與田舒告別的時候沈智看著她的背影心有戚戚焉,心想果然是誰都有自己的煩心事,這兒得了那兒就失,老天早就給你安排好了。
  但她一低頭,臉立刻就苦了,說什麽別人呢?她眼前就有一件大麻煩呢。
  沈智拖著那個雪白的紙袋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上滴出來的血都快要從嘴角流出來了。
  偏偏楊曉倩還在旁邊驚呼,“PRADA!”
  沈智差點沒撲上去捂住她的嘴,“別叫,人家都聽見了。”
  楊曉倩捂住嘴,壓低聲音,“哦哦,給我看看,樓下買的?你和誰吃飯去了?這麽大手筆。”
  沈智把紙袋塞到桌底下,掩住臉,趴在桌上呻吟,“別說了,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把它買下來。”
  楊曉倩彎腰看了一眼,還特地把手伸進去翻開標牌,也是倒吸一口冷氣,“乖乖,一萬三千八,打幾折?”
  沈智又呻吟了一聲。
  “沒打折?”楊曉倩摸了摸那條裙子,歎息著,“我理解你,這些衣服就是魔鬼給我們的誘惑,我也常犯這種錯誤,信用卡刷下去以後才開始問自己為什麽,可刷都已經刷了,又不能再搶回來。”
  沈智仍是不抬頭,她沒臉抬頭,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竟會如此無聊,受莫名的刺激,買下一件根本不是自己可以負擔的衣服,房貸是她和鄧家寧共同分擔的,每個月她還要交一些錢給自己的媽媽,工資到賬,這裏那裏都有固定的去處,雖然有些存款,但都是定期,下個月信用卡賬單來了,她怎麽辦?
  每次見到唐毅,她都會出一些莫名的狀況,這男人才是她的魔鬼。
  “喂,這麽後悔呀?”楊曉倩看沈智久久不抬頭,伸手推了推她。
  沈智聲音埋在肘彎裏,“我要去死。”
  楊曉倩笑起來,“死什麽啊?退掉不就好了?”
  對啊!她剛才怎麽沒想到。沈智猛抬頭,眼睛立刻就亮了。

  第 17 章
  沈智沒想到的事情還有很多,正當她下定決心一下班就去把這件莫名其妙買下的裙子給退掉的時候,伊麗莎白張宣布今晚行政部為了配合董事會臨時決定的越洋視頻會議全體加班,沈智連晚餐都是在辦公室解決的,等加班完畢走出大樓的時候,樓下商場已經響起了悠揚的薩克斯風,催著所有人回家,回家。
  沈智最後還是把裙子帶回家了,一萬多的東西,還是隨身攜帶比較保險,她從沒覺得辦公室是個保險箱。
  沈智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安安留在母親家睡了,老太太原本要打電話給鄧家寧叫他過來接孩子,沈信發話了,“幹什麽呀?都那麽晚了,你看安安眼睛都閉上了。”沈信自己還是個大男孩兒,特別喜歡這個小侄女,回家早了就跟著安安玩,比她爸爸還寶貝她。
  “我叫他爸過來接。”
  “得了,他們倆這不都沒回來嗎?你要累了,就讓安安跟我睡。”
  說得沈母好氣又好笑,差點上去給兒子頭上拍個巴掌。
  “我這是想把孩子推給他們嗎?我這不是想讓家寧多跟小孩親親,你姐脾氣擰著呢,家寧又不懂哄著她,這要再不跟孩子多親親,你姐姐這張臉不知到要拉到什麽時候去。”
  沈信就哼了一聲,“我倒覺得我姐委屈了,憑什麽要給他好臉色看?”
  “你懂什麽?還管起你姐姐的事情來了。”沈母瞪了自己兒子一眼,“我說你什麽時候帶朋友回來給我看看?都老大不小了,整天泡在電腦前頭,想跟電腦結婚生孩子啊?”
  沈信是在廣告公司做後期製作的,整天跟電腦打交道,但沈家基因良好,他這麽高強度的大蝦狀生活,走出來居然仍舊挺拔,又長的白,蔥條那麽幹淨,所以一直以來都不缺女生青睞,可他從來都是一句話,“遇到那個人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現在?現在還沒遇到。”把人家拒之於千裏之外。
  也因此,他對姐姐的這段婚姻,一直抱以同情的態度。嫁得已經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人了,鄧家寧居然還趁著老婆懷孕的時候出軌,你是男人嗎?是男人你就算憋死也得在這段時間忍一忍哪,忍不住,那也別把事情鬧得那麽大,那麽不可收場,總之,鄧家寧在他眼裏就是失敗的代名詞,提都不用提,她姐姐純粹是眉頭受傷——倒了黴了才會嫁給他。
  沈母看看外孫女睡得那麽好,最後也沒再堅持,正好沈智從辦公室裏打電話來,說自己正準備往家趕,做媽的到底心疼女兒,沈母讓她直接往家裏去,別趕過來了,第二天也好多睡會兒。
  這樣一來的結果是,沈智到家的時候,家裏隻有鄧家寧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等她。
  “怎麽這麽晚?”鄧家寧先開口。
  沈智最不喜歡他這樣的口氣,所以放下包隻答了兩個字,“加班。”
  “加到這麽晚?女兒呢?”
  “在我媽家啊,她沒跟你說?”沈智往浴室走,感覺自己累得跟條狗一樣,不想多說一個字。
  “我打了你的手機,一直關著。”
  沈智“哦”了一聲,“沒電了,你找我有事?”
  “沒什麽事,就是電話打到家裏沒人接,所以我……”
  “那你打給我媽啊,我跟她說過了。”
  沈智說的沒錯,可打電話到沈智娘家,幾乎可算得上是這個世上鄧家寧最不願意做的事情之一。
  為什麽?這還用問為什麽?一個看到他就要耳提麵令講一通夫妻相處之道的丈母娘,還有一個對別人都客客氣氣,看到他卻像個憤怒青年似的小舅子,這兩座大山加起來,還不夠理由?
  鄧家寧沒接沈智這句話,但還是想問一句,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我的電話可一直都開著啊。但沈智已經走進浴室裏去了,嘩嘩的水聲即刻傳出來,留他獨自立在客廳裏,眉頭緊皺。
  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都覺得沈智不對勁,至於哪裏不對勁,他卻說不出來。
  隻是一種感覺,她比過去更容易走神,晨起之後常常一個人抱著女兒看窗外,一看就是半天,直到女兒把奶瓶喝空了手舞足蹈才回過神來,跟他說話也是,心不在焉,過去還喜歡時不時冷他一下,但現在卻越來越沉默,往往兩三句就結束了與他的對話。
  他自問最近並沒有任何改變,仍舊那麽小心翼翼,除了上次她同學聚會到家之後多問了那句話。
  對,同學聚會!
  鄧家寧像是找到了問題的根源,那天晚上沈智同學聚會,她被一輛豪車送回家裏,他多問了一句,遭到她激烈的反應,之後沈智就日漸沉默,連話都很少跟他說。
  嘩嘩的水聲連綿不絕,他想走進浴室去問個清楚,一轉頭卻看到一隻雪白的紙袋,就擱在門邊,和沈智的包放在一起。
  他盯著那包看了數秒鍾,然後走過去打開,看了一眼裏麵的東西,還有標牌上的那個價格,然後整個表情都變了。
  照平時,鄧家寧是不會想到去翻老婆買回來的東西的,但那紙袋上金色的LOGO顯眼非常,他認得這個牌子,還是沈智給他掃得盲。
  那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陪著沈智逛街,沈智在櫥窗前駐足,對一隻包流露出戀戀之色,鄧家寧是個節儉的人,很少逛街,根本不識大牌,第一次看到沈智這樣的表情,男人的血就熱了,還說,“喜歡就進去買了,我送給你。”
  沒想到進去一看,那麽小小的一隻包,兩萬!嚇得他半天沒出聲,還是沈智看出他尷尬,拉著他就走了,出來的時候他還奇怪,什麽東西做的,居然這麽貴,自此鄧家寧一直對這個牌子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的還有當時沈智說的話,她說,“放心吧,我沒想過讓你買給我。”
  沒想過讓他買,那麽眼前這一萬三千八,是誰花的錢?他不認為沈智手頭有這麽寬裕,她一個月掙多少錢他知道,年前剛買了那隻LV,還是用了她的年終獎,買完之後就算她不說,他也看得出來她心疼了好久,兩個月沒逛街。
  如果這件衣服也不是她買的,那究竟是誰?
  鄧家寧想到這裏,心裏像是被狠狠塞了把石灰,之前撥電話給沈智時,那一遍遍的“您撥的電話已關機”已經讓他胸口發悶,沈智進門之前,他一個人坐了半小時,掛鍾一格格走動的聲音都像是榫頭,一下下敲入他胸口裏所有的空餘地方,而現在這最後一擊更是讓那裏麵變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整個人都膨脹欲裂的感覺。

  第 18 章
  就在這時候,沈智出來了。
  沈智穿著浴袍,擦著頭發,看到他一手抓著那條裙子,另一手扯著標簽牌,立刻就急了。
  “誰讓你動我的東西的?放下來,都扯壞了。”
  她急的是那個標牌,真扯壞了叫她明天怎麽退?可同樣的一句話,落在鄧家寧耳裏卻是另一種滋味。
  沈智有問題,再怎麽淡漠的夫妻都還是夫妻,同在一個屋簷下,對方的變化不用明說,自然感覺得到,他覺得沈智不對勁已經很久了,尤其是今天。
  鄧家寧強壓著聲音問了句,“這是你今天買的?”
  “不行嗎?”看到裙子的同時,沈智眼前又浮現出唐毅與王梓琳立在一起的情景,這畫麵讓她煩躁,鄧家寧的語氣更加重了這一點。
  鄧家寧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加班晚歸,她突然帶回的奢侈大牌,她抗拒回答問題的態度,這一切都像是點燃導火索,讓他最後一絲忍耐消失殆盡。
  “這就是你加班的成果?沈智,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撒謊也要記得撒得圓一點。”
  一年多了,沈智早已習慣了鄧家寧在她麵前的謹小慎微,這一聲冷笑立時激起了她所有的怒氣,她的聲音情不自禁地大起來。
  “鄧家寧,你什麽意思?”
  他聲音裏有著壓抑,但更多的是尖銳的怒氣,“我的意思還不夠明白嗎?是,我做錯一次,可一年了,我在你麵前戰戰兢兢一年了,沈智,你不要得寸進尺。”
  “什麽叫得寸進尺?我買件衣服就是得寸進尺了?”
  “一件衣服?一萬三千八,還是在你加班的時候買下來的?你究竟跟誰在加班?在哪裏加班?”
  鄧家寧的麵部在尖銳的質問聲中扭曲,沈智不禁也冷笑了,“鄧家寧,你不用這麽繞彎子,不如直接問,你是不是跟男人一起出去了?這是不是男人買給你的?”
  “那麽是不是?”他打斷她,並且逼近一步。
  沒想到他真的說出這句話來!
  這個男人,追求過她,懇求她給他一個與她共度一生的機會,與她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然後呢?然後他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用最無恥的行為深深傷害了她,他的淚水和懺悔猶在眼前,但現在,現在他又來質問她!毫無理由地!用一種像是在審判她靈魂的口氣與表情來質問她,像是她已經給他帶來了莫大的羞恥與侮辱,而且證據確鑿。
  他憑什麽?
  沈智看著麵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冷了,凍到冰點,再不想多說一個字,轉身就往自己的臥室走,不想手腕一沉,卻是被鄧家寧從後拉住了。
  “沈智,你別走,把話說完。”
  “放開,我沒話跟你說。”
  他懷疑她,他竟然認為自己有資格懷疑她!不用說了,她不想與他再多說一個字。
  鄧家寧沒有放手,這是他的老婆!沈智穿著浴袍,頭發還是濕的,被他抓住的手腕纖細滑膩,她的身體,她的皮膚,她的頭發眼睛牙齒乳房,這一切都是他的,隻要一想到這一切可能被其他男人碰到過,或者有被別人碰到的可能,再懦弱的丈夫都會因此發瘋。
  不,他絕不允許,一絲的可能都不允許!
  “放開我。”鄧家寧的眼神不對,沈智略感驚懼,並且開始掙紮。但她的掙紮起到的是反效果,鄧家寧不但沒有放手,還更緊地將她抓住,把她拖向自己。
  沈智力弱,再怎麽都掙不過男人,他俯下頭,氣息一陣陣噴到她臉上,鄧家寧在外麵不知吃了些什麽,口氣濃重,身上還有煙味,混雜的味道伴著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那雙血紅的眼睛,這一切都讓沈智恐懼到極點。
  浴袍被強硬地扯開,她的身體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客廳裏鋪著木質的地板,她跌倒在地上,背後冷硬無比,沈智尖叫,但嘴立刻被他的堵住,她咬他,但他已經收回舌頭,並且狠狠地壓住她的嘴唇,用力之大,幾乎讓她窒息。
  兩人再沒了一點掩飾,肢體糾纏,就好像是一對野獸,壓製著,反抗著,搏鬥著,最後還是鄧家寧占了上風,被進入的時候沈智隻覺下身劇痛,毫無快感,隻有羞憤和恥辱如同巨拳揮至臉上。
  看吧,這就是她的婚姻,她的丈夫,她的報應!
  沈智在這一刻終於絕望,放棄了所有掙紮,雙目緊閉,四肢癱軟,黑暗中淚水長流。
  一切過去之後,沈智沉默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身上處處僵硬疼痛,她的第一次努力還未成功,鄧家寧已經清醒過來,帶著滿臉的羞慚想去扶她,但被她一把推開了。
  “別碰我。”
  “沈智……”
  沈智漠然地看了這個陌生人一眼,再也不吐一字,轉身走進浴室,機械地打開水龍頭,讓水從頭到底地澆透自己。
  夠了,她受夠了!
  出來的時候鄧家寧仍守在門口,看到她就想開口。
  沈智看著他,目光冰冷,陌生,他所有的聲音都被她這樣的目光切斷,最後竟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了臥室。
  白色的臥室門在沈智身後合起,然後哢噠一聲,鎖上了。

  第 19 章
  田舒給沈智電話,但是沒有開機,她奇怪地看了一眼手機,又問李兆文。
  “今天是周一嗎?”
  李兆文正在吃早餐,回她一句,“不是,今天周二,怎麽了?”
  田舒就笑了一聲,“你看我,一直待在家裏,星期幾都不知道了。”
  “是啊,你這個太太做得,山中歲月長啊。”李兆文一笑。
  李兆文很久沒跟她這麽親昵地開玩笑了,田舒頓時高興起來,對丈夫說,“你今天不忙?我們去看電影吧,好久沒一起出去過了。”
  “太太,今天是周二。”李兆文站起來,“看看我的日程表吧,針都插不進,要不你找朋友一起去看,順便喝個下午茶。”說完轉身往外走了,留下田舒坐在寬大的餐桌旁,一臉失望。
  李兆文坐上車之後電話就來了,對方在那頭說了許久,他應了幾聲,最後笑出來了,“是嗎?這麽厲害,一點餘地都沒有?”
  那頭是獵頭公司的人,歎著氣回答,“是啊,我沒遇到過像那位關小姐這麽難打交道的人。”
  “這樣吧,我親自和她談,談起條件來也比較方便。”
  “我提過了,她一口拒絕。”
  “就說是你約她,找個時間吧,這你總做得到吧。”
  那頭笑了兩聲,通話結束,李兆文合上電話之後望向前方,嘴角帶點笑。
  關寧,有意思,他倒要看看,這麽固執的女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智的手機一直都沒有開。
  她整夜緊鎖著臥室的門,獨自躺在床上,黑暗中蜷縮著自己的身子。鄧家寧去上班前在門外敲了許久,輕聲叫她的名字,又說他買了早餐,就放在餐桌上。
  沈智沉默地聽著門外的所有聲音,緊緊咬著牙齒,一聲不發。
  一切沉寂下來之後她才慢慢放開自己的身體,用一個姿勢蜷縮了一夜,她覺得自己每一寸骨節都在呻吟,就連牙齒都因為太久的緊咬而發痛。
  多可笑,結婚兩年,她已經不認識鄧家寧了。
  他曾是那個相親飯桌上對她露出羞澀笑容的男人,曾是在新婚之夜抱著她歡喜入眠的男人,曾是在她確診懷孕之後在醫院門口開懷大笑的男人,但是後來發生了什麽?
  她想起他出軌之後為自己辯駁的樣子,在她家鐵門外流著淚下跪的樣子,候她晚歸時懷疑陰鬱的目光,還有昨夜,昨夜在她身上猙獰的表情,這一切都猶如夢魘,讓她感到窒息。
  一個人怎麽可能有這麽多完全不同的麵貌,如果與他繼續生活下去,她還要忍受這樣可怕的事情多少次?
  陽光從緊閉的窗簾縫隙中射入,沈智知道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掙紮著伸手去摸電話,開機,撥公司的電話。
  伊麗莎白張聽到她的聲音就說,“你丈夫之前打過電話來替你請假了,既然病了,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不過明天有個重要例會,你盡量過來參加吧。”
  “我丈夫?”
  “是啊,怎麽了?”伊麗莎白張的聲音裏透出些酸溜溜的味道來,“你丈夫挺關心你的啊,還跟我說以後不要讓你加班到這麽晚,沈智,看來以後我給你安排工作的時候,還得聽聽你家屬的意見。”
  “不,他不是這個意思。”沈智幾乎要冷笑起來,看吧,這才是真正的鄧家寧,她的丈夫會做的事情。
  清早才能確認她昨晚究竟做了些什麽,這對不得不熬過一個漫長的晚上的鄧家寧來說,真是一種折磨,不過最後的答案終於讓他滿意了,若非如此,她怕今早的他就是另一種樣子的了。
  沈智擱下電話之後又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片刻之後電話又響,屏幕上跳動的是母親家的號碼,她接起來,說話前先咳了一聲,怕被母親聽出自己的異樣。
  “媽,什麽事?”
  “小智,你快回來一趟,安安發燒了,我剛才想抱她去醫院,可下樓梯的時候扭了腳,現在動都沒法動,家寧的電話又打不通。”母親的聲音在那頭又急又快。
  沈智趕到家的時候發現弟弟也趕回來了,安安是昨天半夜開始發燒的,沈智母親在衛生所工作過,家裏什麽常備藥都不缺,原本覺得小孩子發燒沒什麽,吃點藥捂一捂就過去了,沒想到到了早上反而溫度更高了,想自己帶孩子去醫院看的,可抱著孩子下樓時卻扭傷了腳,整個腳踝都腫了,不得已,隻好給女兒打電話讓她過來。
  沈信有車,母親固執地不肯去醫院,說扭了一下自己在家冷敷處理就行,讓沈智快帶著安安去檢查,沈智無奈,隻好抱著孩子跟弟弟下樓走了。
  車在路上的時候沈信的電話不停地響,他接了一次,說他馬上到,然後就掛了,再來他就看一眼號碼,不接了。
  沈智抱著身上火燙的女兒,一邊心急如焚一邊還要關心弟弟,“怎麽了?是不是公司裏有急事?”
  “在趕一個項目,客戶特別麻煩。”
  “那你別送我了,快回公司去吧。”
  “沒事,兒童醫院就快到了。”沈信摸摸安安的額頭,露出擔憂的表情,“安安,不難受哦,舅舅帶你去看醫生。”
  沈智歎口氣,把頭靠在弟弟的肩膀上,“辛苦你了,一會兒到了你就走吧。”
  沈信點頭,想想又皺著眉頭說了句,“姐夫在幹嗎?剛才媽打了好多電話他都沒接,要不你打一個給他,讓他過來接你們。”
  鄧家寧不接媽媽的電話?他是不敢接吧。
  沈智沉默,漸漸鼻梁酸澀,半張臉還靠在弟弟的肩膀上,悶聲說了句,“知道了,一會兒再說吧。”
  沈信覺得自己姐姐今天有點奇怪,肩膀動了動,問她,“姐,你沒事吧?是不是姐夫又讓你不舒服了?”
  沈智知道自己弟弟對鄧家寧的態度,但這個時候她實在不想多說什麽,能說什麽呢?跟自己還沒結婚的弟弟訴苦,說鄧家寧昨晚把她給□了?
  算了,這種事情她實在說不出口,更何況就算說出來了,沈信又能幫上什麽忙?難不成還真的替她把鄧家寧給揍一頓?
  沈智什麽都不說,沈信也來不及多問,他公司裏確實催得急,隻好把她們放到醫院就走了,臨走還囑咐沈智隨時告訴他情況,自從父親去世之後,沈信一直把自己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丁,一開始操心母親和姐姐,後來又加上一個小侄女,男人的責任感哪,讓二十出頭還是單身的沈信像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負重族。
  沈智抱著女兒衝進醫院掛急診,掛號的地方排著長龍,醫院裏到處都是孩子的哭鬧聲,現在的孩子都是家裏的寶貝疙瘩,一個孩子看病,身邊往往老老小小圍了一群人,隻有沈智,孤零零地抱著個孩子,身上還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包,裏麵塞滿了奶瓶尿布之類帶孩子出門必需的應急物品。
  輪到沈智掛號的時候她沒法不手忙腳亂,又要抱孩子又要摸錢包,旁邊有個老媽媽看她可憐,就伸手過來幫她抱了一下安安,沈智付過錢之後謝了好幾聲,可沒走出幾步就聽人家在背後小聲議論。
  “看看,一個人帶孩子到底吃力的吧?現在的小年青結結離離都很忙的,真的有事情了啊,還是得有個男人在身邊。”
  聽得沈智欲哭無淚。
  她不是不可以打電話給鄧家寧叫他過來,但是經過噩夢一般的昨夜,沈智現在最不想看到與聽到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是安安的父親,她也不想他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醫生診斷的結果是急性扁桃腺發炎,沒有床位了,安安隻好在急診室外的走廊裏吊鹽水,沈智一直守著女兒,她出來得匆忙,連早餐都沒吃,到了這時候餓得眼冒金星,但安安身邊隻有她一個,她也沒法離開去買瓶水或者買一盒餅幹,隻好硬挺著。
  醫院的走廊裏擠滿了人,陽光從盡頭的長窗裏落進來,隻照到一小塊地方,大樓已經老舊了,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燈光昏暗,安安哭鬧累了,漸漸睡著,沈智沉默地看著藥水在小小的塑料管中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腦子裏一片空白,慢慢眼淚就下來了。
  擦眼淚的時候沈智在心裏罵自己,都幾歲了,還一傷心就流眼淚,還是在公共場合,也不怕被人看到。
  流眼淚這樣奢侈的事情,如果要在人前,那一定得有人守著替你擦才好放肆的,否則就是徒惹笑話。
  沈智想自己已經沒這個特權了,鄧家寧,她不想他碰自己,沈信,沈信是自己的弟弟,沒有義務解決她的偶爾神傷,而她想要為自己擦眼淚的那兩個男人,一個永遠離開了她,一個永遠被她離開,誰都沒有留下。

  第 20 章
  唐毅迷路了。
  他是開車去赴一個客戶的約會的,榮立置地的老總,委托他們事務所負責新總部的設計,指名要見他,他和事務所裏的一個上海同事一同過去,之後同事先離開了,他又與那位老總聊了一會兒,出來開過幾條街之後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上海變得太快了,三五年沒有回來而已,他已經不認識這個城市了,記憶裏熟悉的地方一個個消失,就連他原先的家都已經被連根拔除,建起了最新的高檔住宅區,過去的一切再不得見。
  天陰著,像是要下雨了,路上車很多,紅燈,他在路口停下,一邊給同事撥電話一邊往路邊看,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裏。
  十字路口人人形色匆匆,行人在車流中穿梭,許多人站在路邊攔車,可能是許久都攔不到,個個神色焦躁,電話接通了,那頭傳來“喂喂”的聲音,他卻沒有回答,一動不動地望著路口,整個人都靜止了。
  路口有個女人獨自抱著孩子立在那裏,背著個碩大的包,神色疲憊,眼睛一直望著車流過來的方向,也想攔車,但是車少人多,總是被人搶去,她也不出聲,沉默著,後來慢慢把臉貼在孩子的臉上,頭發落下來,遮去了半張臉。
  那個女人,是沈智。
  身後有喇叭聲,聲聲尖銳,伴著大燈閃爍,跳轉綠燈了,唐毅不能再停留下去,踩油門的時候他跟自己說,是沈智又怎麽樣?現在她跟他還有什麽關係?但是眼睛不聽使喚,他控製不住地看著反光鏡裏的那兩個身影,漸遠漸小,最後被人群以及車流吞沒。
  等唐毅再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從下一個路口轉回了剛才的方向,生生繞了個圈子。
  沈智快要累垮了。
  她知道在兒童醫院門口攔車是很難的,但從未像今天這樣難過,開過來的永遠是亮著紅燈的載客車,偶爾有一輛空閑的,也總是有人先她一步拉開車門。為了避開醫院門口的人群,她已經抱著女兒向前走了整整兩個路口,但情況仍舊糟糕。
  安安被包裹在溫暖的薄毯中睡得香甜無比,她的一雙手卻已經在重負下變得麻木,當麵前下客的空車再一次被人從後衝上來搶先把住車門的時候,沈智放棄了,退後一步,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女兒,慢慢把臉與她的貼在一起,無限疲憊。
  一輛車在沈智的跟前停下,然後車門開了,有人跳下來,走到她麵前說話。
  “上車吧,我送你。”
  這聲音!沈智猛抬頭,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不是沈智第一次聽到唐毅說這句話,事實上,這是沈智這麽多年來最不能忘懷的句子之一。
  送她回家後的第二天開始,唐毅又恢複了過去的樣子。
  也就是說,仍舊當她是那個與他毫無交集的普通同學,麵對麵走過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沈智有些沮喪,她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變成這樣,她還以為即使唐毅沒有立刻轉變對她的態度,至少也會感謝她為他死守住了秘密——雖然那個秘密是她自己跑去發現的。
  十七歲的沈智決定放棄坐兩站公車回家的老習慣。
  沈智與唐毅當然不是住在同一個小區裏的,但是他們回家的方向是一樣的,沈智之前一直是坐車回家,兩人從未有所交集,所以當唐毅在路上突然發現獨自走著的沈智時,最初的感覺是詫異。
  唐毅沒有很快做出反應,自從那次他將她送回家之後,就連他的母親都注意到了那個女孩子,還問他。
  “那是誰家的女孩子?”
  “我同學,一個班的,普通同學。”唐毅加重了最後那幾個字的語氣,他母親聽完欲言又止,但到最後也沒說出什麽來。
  唐毅知道母親想說什麽,沈智這樣的女孩子,不是他應該與之交往的,他才十七歲,但生活讓他比任何一個同齡人都想得更多,這麽明顯的事情,不用人提醒。
  但不斷在他麵前出現的沈智讓他煩惱,她一直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他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經過,還笑嘻嘻地跟他招手,等他離開之後卻苦下臉來,捶捶腿繼續獨自向前走。
  如是三兩天之後,唐毅終於忍不住了,停下來問她,“為什麽不坐車了?”
  “不想坐了,想走路。”
  他無語,繼續向前騎,踩了幾下再回頭,正看到她苦下臉來的樣子,經不住覺得頭疼,心卻軟下來了,還很想笑,亂七八糟的感覺。
  唐毅歎氣,最後說了句,“上來吧,我送你。”
  沈智的眼睛亮了,嘴裏卻說,“是你先說的哦。”
  “坐不坐?”
  “坐啊。”十七歲的沈智答得無比滿足。
  
  第 21 章
  沈智坐上了唐毅的車子,SUV,車身高大,跟沈信的小凱越完全是兩種概念,讓她上車的時候不得不扶了一把車門,孩子被唐毅接過去了,坐定才交回她的手裏。
  這是唐毅第一次抱這麽小的孩子,安安已經醒了,打了個嗬欠,看到陌生的臉扁了扁嘴巴,回到媽媽懷裏又安靜下來。
  他看這個小孩,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像沈智,渾身都是軟綿綿的,也像沈智——過去的沈智。
  現在的沈智,渾身都像是罩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殼子,那個柔軟的,愛牽著他的手的女孩子已經完全消失了,就像他過去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再沒有一絲影子留下。
  “謝謝。”沈智低聲說。
  車窗外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透明的玻璃上蜿蜒如淚痕,她累了,過長時間的負重,久候的疲憊,持續的饑餓,這一切都在坐定的那一秒爆發開來,讓她身心俱疲,連該在他麵前戴起的麵具都無法找到。
  “孩子病了?”他看到她手裏拿著的印著醫院名字的塑料袋。
  “恩,發燒,剛吊完鹽水。”她低著頭,摸摸安安的頭發,借此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唐毅想這樣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後說出來的是一句全不相幹的問句。
  “你……燙傷了?”
  沈智愣住,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脖子,“你怎麽知道?”
  唐毅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又不好收回,隻能咳嗽了一聲,看著前方說話,“聚會那天,我看到的。”
  他看到了,朝夕相處的丈夫視若無睹的傷痕,他竟然看到了。
  沈智猛地鼻梁一酸,安安卻在這個時候哭鬧起來,唐毅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頓時有些緊張,“怎麽了?她是不是又不舒服?”
  沈智回過神來,抱著孩子不敢看他,她竟覺得害怕,唐毅的緊張帶給她太多的回憶,讓她恍惚間以為自己仍是那個被他緊張,被他關心的沈智,但現在已經不可以了,是她自己放棄的,這一切已經不再屬於她了。
  女兒的哭聲在繼續,沈智低頭打開包,“不是,她是餓了,我帶著奶瓶。”
  唐毅看著沈智打開大包,裏麵全是五顏六色的奶瓶尿布,看得他眼花繚亂。
  “就這樣吃?”孩子哭聲不絕,沈智在身邊忙碌,唐毅握著方向盤不時看她們一眼,然後終於忍不住挑眉問了一句。
  “不是。”沈智萬分不好意思,“我得找點溫水衝一下,你把我放下吧,我找個路邊超市要點水,就街角那個可的便利好了,一會兒你先走吧,耽誤你時間了,我們自己可以的。”
  沈智一邊哄孩子一邊忙活,嘴裏不知不覺說了一大串,沒想到唐毅把車往路邊一靠,然後從她手裏把奶瓶接了過去,直接開門下車。
  “我自己來就好了。”沈智急得在車裏叫。
  “你們等著,外麵下雨。”他丟下這一句,然後筆直往超市裏去了。
  可的便利裏隻有熱水,唐毅一個大男人拿著奶瓶的樣子很好笑,阿姨衝水的時候都是笑眯眯的,還教他買那種礦泉水兌一下比較好,唐毅被她笑得尷尬,轉頭看到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子,車膜是深色的,隔著陰冷細雨也看不清車內的一切,但他眼前卻清晰浮現沈智抱著孩子的樣子,臉貼著臉,頭發落下來,疲憊到極點。
  耳邊還有超市阿姨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唐毅卻立在貨架前出神了。
  被燙傷,獨自帶著孩子看病,身邊沒有一個人幫忙……
  沈智,你這兩年,究竟在過什麽樣的生活?
  唐毅帶著一大袋東西回到了車裏,沈智接過奶瓶之後看得一愣,還問他,“你餓了?”
  唐毅沒說話,一樣一樣從袋子裏把東西拿出來,“你吃過沒有?要是餓了,吃一點。”
  安安已經不哭了,抱著奶瓶喝得正香,沈智餓得兩眼發花,反正今天已經是這樣了,丟臉也好,尷尬也好,吃飽了再說,想到這裏,她索性不再客氣,接過來就吃,嘴裏咬著麵包,一口牛奶喝得急,差點嗆到。
  唐毅坐在駕駛座上,正準備擰開一瓶水,聽到聲音一側頭,來不及思考手就伸出去了,拍在她的背上,還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慢點,小智。”
  慢點,小智。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唐毅慢慢收回手,沈智僵硬地轉過頭去,車廂裏隻剩下安安的聲音,咿呀奶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第 22 章
  唐毅第一次叫出這兩個字,是在沈智父親去世以後。
  沈智的父親是突然去世的,非常慘烈的車禍,還是在回家路上發生的,悲傷來勢洶洶,沈智已經不記得那一天裏確切發生了些什麽事情了,隻記得全家一直在醫院裏等待到淩晨,醫生宣布死亡的時候她身邊是突然垮下來的母親,和一瞬間沉默下來的弟弟。
  再怎麽沒心沒肺的孩子,麵對已經崩潰流淚的母親的時候,都會一夜之間長大成人的,沈智就是這樣。她害怕那個時候的媽媽,她讓她和沈信都覺得,父親去世之後,他們說不定也會同時失去母親。
  沈智不敢不堅強,她連哭泣都不敢,害怕自己的眼淚會加重母親的痛苦,她蜷縮在床上,整夜整夜地聽到母親房裏傳出來的撕裂般的悲泣聲,還有才十五歲的沈信,半夜偷偷到她房間裏,哽咽著問她。
  “姐,我們怎麽辦?”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沈智也想有人安慰自己,想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放肆地痛哭一場,想有人站在她身邊對她說一切都會沒事的,但是沒有,父親死了,母親垮了,弟弟還小,家裏一片愁雲慘霧,還有走馬燈般來去的陌生親戚在她家指手畫腳,沈智第一次嚐到孤立無助的滋味,仿佛整個世界都落下來了,落在她的肩膀上,壓得她寸寸欲碎。
  沈智沒想到會在自家小區門口看到唐毅,雨天,她在傍晚的時候送走最後幾位親戚,一回身看到他推著自行車立在她家小區門口的轉角處,身上還穿著雨衣。
  唐毅在雨中問她,“什麽時候回學校?”
  她立在他麵前,許久都沒有動彈,慢慢眼眶紅了,低聲說了句,“唐毅,我爸爸沒有了。”
  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沈智的父親去世了,唐毅還是從田舒那裏知道的,他最初隻是覺得奇怪,奇怪沈智為什麽沒有來上學,後來就開始擔心,放學之後攔下田舒問了一聲。
  “沈智為什麽請假?”
  田舒倒是沒想到唐毅會跑來問關於沈智的事情,他們不是一直不對盤的嗎?但她吃驚之餘還是答了,“她爸爸去世了,車禍,說是要請一個禮拜的假吧。”
  他聽完便轉身走了,留下田舒立在原地不明所以,然後他就去了沈智家,他不知道沈智確切住在哪一棟樓裏,每天她都在小區門口跳下他的自行車,對他笑著擺擺手,然後腳步輕快地奔了進去,他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立在這兒漫無目的地等著,等著看到她一眼,等著讓自己的心能夠因為這一眼安定下來。
  沈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到唐毅的雨衣下的,他一定是等了很久了,身上一片冰冷,但她卻覺得是暖的,碰到之後就不想再放開,忽然間就忍不住哭了,臉埋在他的胸口,淚如泉湧。
  唐毅沒有安慰人的經驗,他的父親出事之後,也有人對他們母子表示過同情,但他從未覺得自己需要過那些,不但拒絕,而且覺得厭惡。
  隻要他還可以承受,就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但是現在,沈智在他的雨衣下抱著他哭泣,這樣的悲傷讓他無措,他想自己是不該來這裏的,但身體卻不能控製,胸口被她靠著的地方變得滾燙,還有那顆心口上的痣,像是要被她的眼淚燃燒起來,他深深地呼吸著,終於伸出手,小心地擁抱並且拍撫了她,懷裏感覺很滿,感覺不止有她,還有數年前不知所措的自己。
  沈智貪戀這個擁抱,男孩身上幹淨的味道,還有小心的拍撫,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安定,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還有人在意她的感受,還有人陪伴著她。
  他說,“沈智,別哭了。”
  她哽咽著,沒有應聲。
  他過了許久才又說話,仍是相同的句子,但是喚了她的小名。
  他說,“小智,別哭了。”
  隻有一個男人這樣叫過她,就是她剛剛去世的父親,沈智聽完,“哇”一聲,放聲大哭,雙手卻更緊地抱住唐毅,再也不肯鬆開。
  他被她抱得渾身都像是有一股熱血衝了上來,他想安慰懷裏的這個女孩,想她不要哭,想她一直是高興的,笑著的,至少在他身邊時這樣的。
  他這麽想著,然後有一股力量迫使他伸出雙手,在雨水與淚水中,緊緊擁抱了沈智。
  唐毅繼續開車,身邊沒了聲音,他在紅燈前停下,側頭一看,才發現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女人都已經睡著了。
  安安是吃飽了,握著奶瓶眼睛就合上了,歪頭躺在媽媽臂彎裏,睡得像隻小兔子,沈智卻是太累了,一夜未眠,再加上一整天的疲勞饑餓,好不容易吃得飽了,立刻睡意濃重,再加上車裏暖風一吹,她原本想好了不能睡著的,沒想到念著念著,眼睛就閉上了。
  她睡得這麽好,讓他想起她過去在他身邊入睡的時候,像個孩子似的臉,現在卻多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小臉,遺傳真是神奇的東西。
  他想起自己一直都沒有問過她現在的住址是哪裏,但這時候他也無心再開下去了,索性把車轉入一條安靜小路上,就這樣停下了。
  沈智睡得無知無覺,頭發落在肩膀上,脖子上的紅痕已經褪下去了,隻留下隱約的一點色差,因為抱著孩子,手腕從衣袖裏露出來,仍是沒什麽肉,像是比過去更加細弱了,他再看了一眼,突然地皺了眉,唇角抿緊,就連眼睛都眯了起來。
  怎麽了?為什麽就連她的手腕上都是有傷的,他怕自己是看錯了,伸手將她的手拿過來仔細看了一眼,確實瘀青一片,而且這樣的痕跡,是被人大力握出來的吧?
  不應該猜想的,但是他實在克製不住,這一刻的唐毅,不解、忿怒、猜疑,然後,不自禁地心亂如麻。
  沈智是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弄醒的,睜開眼居然發現自己仍在唐毅的車上,窗外下著雨,雖然是下午,但光線仍是有些暗,她定睛看了麵前的畫麵一眼,又覺得自己是眼花了,揉了揉再看,還是那個畫麵。
  唐毅竟然在哄孩子,哄得還是她的女兒,安安。
  唐毅抱過安安就有些後悔了。
  沈智睡得太沉了,手不自覺地鬆開,安安就從她身上滑了下來,他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將她接了過來,原本想把孩子放到後座上讓她繼續睡,但安安竟然醒了,開始在他手中掙紮。
  這小小的孩子渾身都是軟的,沒有一處可以著力的地方,他之前隻抱了一下就覺得艱難,現在沒人可以接手,額頭汗都出來了,眼看著安安扁嘴要哭,他情急之下隻好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搖晃,小心翼翼地哄她。
  “噓,不要哭,乖啊,不哭不哭。”
  沈智醒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震驚之後撲哧一聲笑出來了,一起出來的還有眼淚,怕他看到,趕緊雙手在臉上抹了一下,順便把睡亂的頭發全都往後撥,讓自己清醒地露出整張臉來。
  “對不起,我睡過去了,我來吧。”她向女兒伸出雙手。
  唐毅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手腕上,沈智也看到了那片淤青,她自己之前都沒注意到這裏,突然見到不禁一驚,立時無措,再沒臉去看他的目光,隻想把手腕藏起來。
  “幾點了?耽誤你這麽久,我還是自己回家吧,這裏應該比較好叫車。”沈智接過孩子,把手藏在安安身上的小毯子後麵,匆忙說了這一句。
  她不想他看到,那他就應該裝作沒看到。
  唐毅轉頭,手指放到方向盤上,不知不覺握得太緊,指甲碰到了掌根,微微刺痛。
  “下雨天,我送你們,告訴我地址。”
  “我去媽媽家,離這兒已經不遠了。”沈智往車窗外看了一眼,奇怪車怎麽會停在這裏,但是兩側街道熟悉,卻是她與他過去經常走過的地方。
  “好。”
  好什麽?她的意思是這麽近她就自己回家好了,沈智還來不及說話,電話鈴已經響了,她伸手去摸手機,看到號碼又是一震。
  鄧家寧,是鄧家寧撥來的電話。

  第 23 章
  沈智抱著安安走出兒童醫院之前已經給母親和沈信去了電話,告訴他們孩子沒事,她正叫車回家,讓他們都不要擔心,至於鄧家寧,他一直都沒有與她聯係,她不想聽到他的聲音。
  沒想到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了,沈智看著電話沉默,鈴聲持續地響,安安奇怪地看著媽媽,唐毅也在看她,然後低聲說了句,“電話。”
  她“哦”了一聲,仿佛如夢初醒,終於把電話放到耳邊。
  “沈智,你在哪兒?”鄧家寧的第一句話。
  這聲音一入耳沈智就無法克製地想到昨夜發生的一切,冰冷的地板,鄧家寧嘴裏噴出來的酒和食物的味道,還有他在她身上猙獰的表情,她艱難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車上。”
  “車上?這麽安靜?出租車嗎?我打電話到家裏沒人接,有點擔心,你去哪兒了?晚上我會早點回來,我們倆好好談談,行不行?”鄧家寧的聲音裏有著懇求。
  沈智無限疲倦,“我去哪兒了?我媽沒有給你電話嗎?”
  鄧家寧噎了一下,早上丈母娘是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沒敢接,他怕沈智的母親是向他興師問罪來的,沈智媽媽表麵冷靜,其實做出來事比誰都絕,就像上一次讓他當眾跪了一個多小時那樣,要是在電話裏說得不滿意了,說不定就會衝到他單位跟他當麵理論幾句,就算是在電話裏,他在單位上班,辦公室走廊裏沒一個地方不是耳朵,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他能說什麽?
  但昨晚的事情鄧家寧也知道自己是做得過頭了,尤其是早晨打電話到沈智公司確認她昨晚確實是在加班之後,這讓他一天都是惴惴不安的,到了下午再也憋不住了,先撥電話到家,卻是沒人,撥沈智電話的時候他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想好了無論如何都要求沈智原諒自己這一次。
  他那麽衝動,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他愛她?
  “沈智,昨晚是我不對,今晚我早點回來,我們一家三口好久沒在一起吃飯了,我來燒吧。你一個人出去的?什麽時候到家?”
  沈智不語,安安已經完全醒了,又對唐毅擱在側手邊的儲物匣中的遙控車匙產生了興趣,小身子不安地扭動,伸手想去抓,沈智一手拿著電話,另一手抱著她,一下沒抱住,她已經半個身子往駕駛座那兒掉了過去。
  唐毅正沉默地開車,這一下被嚇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猛地踩刹車,一隻手抓住小孩,衝口說了一句,“小心孩子!”
  沈智也驚叫了一聲,丟下電話就去抱孩子,等抱穩安安再撿起電話來看時通話已經斷了,她也沒有再撥回去,直接把電話放進口袋裏,雙手抱著孩子再也不放開。
  安安完全不知道自己給兩個大人帶來了多大的驚嚇,隻是接下來的時間裏滿足地玩著車匙上垂下的金屬LOGO吊墜,車廂中一直沉默,沈智知道自己該覺得尷尬難耐,如坐針氈,但事實卻是,她腦中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暖和,安定,就像她仍是個少女的時候,累得快要跌倒在地上,然後他來了,解決她的一切煩惱,接過她的一切負擔。
  即使她知道,這一切隻是暫時的幻覺,但有一分鍾,就讓自己享受這幻覺一分鍾,即使隻有一分鍾,也是好的。
  小區門口到了,沈智低聲開口,“謝謝,到這裏就好了。”
  唐毅點頭,把門鎖開了,沈智抱著孩子下車,他並沒有什麽動作,沉默地坐在駕駛座上,她一直都沒有看他,下車後反手合門,突然被他叫住。
  “沈智。”
  沈智僵了一瞬,他卻不再說話了,她喘口氣,拔腿就往前走,逃一樣。
  “沈智。”身後有車門開合的聲音,又是唐毅叫住她的聲音,沈智不能不站住腳步,唐毅三兩步走到她麵前,低聲吐出兩個字。
  “鑰匙。”
  沈智低頭,果然,唐毅的車鑰匙還握在安安手中,她略有些窘,伸手想從女兒手裏把鑰匙拿過來,但安安正玩得高興,根本不肯放,被人搶去還扁起嘴來,眼看就要哭。
  才跟她們相處了這麽一小會兒時間,唐毅已經很習慣哄這個小孩子了,當下幹脆地把鑰匙上垂著的金屬吊飾卸下來,放回安安手中,知道這孩子愛看笑臉,還對她笑笑。
  “拿去吧。”
  沈智才想說不要,他已經轉身回車上去了,背對著她擺了擺手,再沒有回過頭。
  雨已經停了,地上潮濕,清冷空氣中有朦朧的霧氣,黑色大車很快地從眼前消失,沈智抱著女兒茫然立了一會兒,一時分不清之前發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沈智。”又有人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很沉,沈智忽然覺得冷,轉身的時候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她回身,看到立在她身後陰影大門陰影中的男人,她的丈夫,鄧家寧。

  第 24 章
  沈智看到鄧家寧之後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是不是看到了唐毅?如果看到了,鄧家寧會幹什麽?
  但是鄧家寧向她走過來時的第一句問的卻是安安,低著頭,眼睛看著女兒,都沒有跟沈智對過目光。
  “醫生怎麽說?安安好點了沒有?”他一邊說著,一邊想從沈智手中接過女兒,安安掙紮了一下,沈智就沒有放手,並且心中稍鬆了一口氣。
  看來他沒有看到唐毅。
  她並不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但是經過鄧家寧昨天晚上的所作所為之後,沈智現在如同一隻驚弓之鳥,總覺得他會突然做出一些讓她無法接受的事情來——即使令他受到刺激的一切都隻是他的臆想。
  “已經沒事了,還是我抱著吧,你怎麽會在這兒?”
  “剛才電話斷了,我就打給媽了,她說你帶著孩子去了醫院,我聽說媽也扭傷了,就想先過去看看她,剛走到這兒。”
  “是嗎,不放心我。”沈智幾乎又要冷笑出來了。
  “走吧,先去看看媽。” 鄧家寧執意接過女兒,又伸出另一隻手摟了摟沈智的肩膀,路上有與她年齡相仿的女人獨自走過,看到這情景就露出羨慕的表情來,沈智卻覺得肩膀上像是被什麽重物猛壓了一下,本能地一側,說不出的難受。
  妻子的反應鄧家寧恍若未覺,還邊走邊問,“坐出租回來的?醫院門口很難叫車吧。”
  沈智無意多生枝節,隻“嗯”了一聲,上樓走最後幾級台階的時候家裏門已經開了,母親拖著一隻腳站在門口,一手扶著牆,看到女兒女婿一起回來露出一個略帶欣慰的表情來,又急著看外孫女。
  “怎麽樣?”
  沈智看得心疼,上前扶了母親一下,又說,“吊過鹽水了,醫生說是急性扁桃體炎,回來路上睡了一覺,現在沒什麽事了,你的腳好點沒?”
  “沒事就好。”沈智母親鬆口氣,“就扭了一下,我自己冷敷過了,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鄧家寧抱著孩子過來說話,“媽,辛苦你了,我去買菜,晚上我來燒吧,這兩天我都請過假了,一下班就過來燒飯,你休息休息。”
  沈智母親露出滿意的表情,點點頭讓女婿去了,沈智不語,先把女兒放下,然後脫了外衣。
  安安吃了點東西,又開始揉眼睛,沈智把女兒放到床上,回頭看到母親立在身後。
  “媽,你別走來走去了,沙發上坐著吧。”
  “小智,你跟家寧最近好點沒有?我看他挺緊張你們母女倆的,知道孩子病了就趕回來,你也別老強著了,夫妻夫妻,一輩子誰沒個犯錯的時候,有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有些事能過就讓它過去吧,你們好好過日子,我這個老的心裏才放得下啊。”
  沈智看著母親張張嘴,有心想把一切委屈都說給自己的媽媽聽,但母親說話的時候一臉久違的微笑,她話到嘴邊沒了聲音,轉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兒,一口悶氣仿佛是一塊大石摞在胸口,久久都吐不出來。
  沈母的眼光跟著女兒一起落到外孫女身上,繼續說,“你看看安安,有爹媽一起疼才叫好日子,她比你有福氣,你爸他……”雖然過去這麽多年了,但想起早逝的丈夫沈母便情不自禁地傷心,說到這兒又伸手揩了揩眼角。
  沈智歎了口氣,“媽,你別這樣。”
  安安在床上翻了個身,沈智走過去讓她睡好,手一碰到女兒忽然想起什麽,抓住她握緊的小拳頭看了一眼,又皺眉開始翻找。
  鄧家寧正巧推門進來,先對坐在客廳裏的沈母叫了一聲媽,又在臥室門口張望了一下沈智和女兒。
  “找什麽?”
  “哦,沒什麽。”沈智沒回身,背對著他答了一句。
  晚上沈信進門就聞到菜香,他在門口一邊換鞋一邊就叫上了。
  “今天誰下廚啊?燒得這麽香。”
  鄧家寧圍著圍裙從廚房轉出來,看到小舅子就答了一句,“快好了啊,桌上坐吧,馬上就能吃了。”
  沈信一愣,鄧家寧聽他應了一聲姐夫之後又鑽進廚房去了,他轉頭看到家裏其他人都在,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沈智正往桌上擺餐具,安安坐在客廳當中的兒童塑料地板上玩呢,看到他就試圖撲過來,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來。
  沈信抱起安安走到沈智旁邊,悄悄問她,“怎麽今天是姐夫在燒?”
  “吃飯吧。”沈智把弟弟按在椅子上。
  飯菜上桌,沈智的母親滿意地看著一桌圍著自己的小輩,腳上也不覺得痛了,邊吃邊給鄧家寧挾菜,還誇他,“這清蒸鱸魚做得不錯。”
  沈信在一邊逗安安叫自己“舅舅”,桌上氣氛和樂融融,隻有沈智,一直小心翼翼地拉長袖子按住自己的雙腕,偶爾與丈夫目光相對,看到鄧家寧對她露出的微笑,無法自製地覺得冷。
  吃完以後沈智母親讓兒子洗碗,沈信最不喜歡的家務活就是洗碗,立刻苦了臉,沈智就站起來,“我來吧。”
  “我來我來。”沒想到鄧家寧的動作比她更快,說著就端著碗往廚房去了,還拍了拍她的肩膀。
  母親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沈智隻覺得那欣慰的目光刺目到極點,低頭開始收拾桌上剩下的盤碗,低聲說了句,“那我把菜放到冰箱裏去。”
  廚房很小,沈智端著碗進去的時候鄧家寧已經站在水槽前開始洗碗了,水“嘩嘩”地注入鍋裏,洗潔精溢出白色泡沫,沈智打開冰箱,冷氣撲麵而來。
  “沈智,謝謝你。”身後響起鄧家寧的聲音。
  沈智僵了一下,回頭看到鄧家寧正看著她,“昨晚的事,你沒告訴媽吧,謝謝,我會補償你的,給我一個機會。”
  沈智不語,鄧家寧低頭洗碗,雙手陷在白色的泡沫中,水聲繼續,冰箱仍舊開著,嗡嗡地輕震,帶來一陣一陣的涼風,廚房門外穿來安安咯咯的笑聲,還有自己母親與弟弟逗弄孩子發出來的聲音,那種所有疼愛孩子的成年人會發出來的,模糊的,沒有意義的,但卻節奏明快、高低錯落的聲音。
  沈智開始恍惚,眼前又有些錯亂起來,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一切雜亂的聲響中回答了他。
  “我知道了,回家再說吧。”
  回家的路上,鄧家寧抱著孩子,沈智沉默地走在旁邊,沈母住老式小區,路燈昏暗,一盞一盞間隔很長,鄧家寧突然開口。
  “那條裙子……”
  安安正在爸爸懷裏安靜地玩手指,看到媽媽抬起臉來就露出一個笑臉,手張開要她抱。
  鄧家寧哄著女兒不放手,沈智看著三個人在地上被拉長並融在一起的影子,心中一直在翻滾的悶亂像是被一隻大手按了下去,用力地按了下去,按到一個角落裏,再不讓它翹起。
  女人,這就是命吧。
  她暗暗一歎,平靜地開口對他說,“我會退掉的,我也不是真想買那麽貴的一條裙子,要不是今天帶安安去醫院,我已經退了。”
  “你要是真喜歡就留下吧,我買給你。”鄧家寧回她,又騰出一隻手來,摟住了妻子的肩膀。
  身體的反應比意識來得快,沈智再次不由自主地側了側身子,但丈夫的手握得那麽緊,她這一下完全是無用功。
  “不用,我會退掉的。”她肯定地回答他。
  “今天下雨,車不好叫吧。”鄧家寧慢慢地說。
  沈智躊躇了一下,不知是否該說實話,但是一抬頭看到自己丈夫的臉,路燈陰影中模糊一片,她忽然再次想起昨晚的一切,話到嘴邊又不由自主地收了回來,模棱兩可地答了一句。
  “是啊,不好叫。”
  鄧家寧沒再追問,隻是繼續攬著她往前走,沈智暗鬆了口氣,隻是她不知道,如果這個時候她抬起頭來看一眼自己的丈夫的表情的話,會發現他的眼神是多麽複雜,陰鬱得令人覺得可怕。

  第 25 章
  沈信非常不喜歡他的新客戶。
  他所在的廣告公司最近接了一個大項目,為一家國外的時尚公司拍攝一輯電視廣告,對方要求很高,給的價格當然也好,公司就把所有最有實力的技術骨幹都抽了出來,前期一切架構都搞得差不多了,沒想到對方突然來了一個首席設計師,直指他們所作的風格與新一季的設計理念不符。
  風格倒也不算什麽大事,隻要要求明確,什麽都可以改,但這位設計師的要求實在太多變了,今天覺得上海街頭很好,明天就想要紐約第五大道,就連廣告模特都換了好幾撥,好不容易出了初片,她又突然來了靈感,要把一切都推翻。
  眾人嘩然,這樣一來,前幾個月就算白忙活了,合同約定的時間隻剩下一半,如果無法按時完成,其中損失誰來負擔?
  沈信是負責後期製作的組長,會議結束之後還在一屋子麵麵相覷的組員們麵前奔出去了,設計師小姐叫王梓琳,開一輛紅色TT,就停在他們公司大門口,不知有多張揚,坐在車裏對他說。
  “是嗎?可是根據客戶要求解決這些問題是你們的責任,不是嗎?”
  沈信壓著脾氣講道理,“對,我們是負責後期效果的,但是所有工作都需要固定的時間量才能完成,況且前期架構都是你們公司認同的,我們隻是按照客戶要求來操作,這樣中途提出這麽大的變化,是否能夠考慮一下我們的工作量問題?”
  王梓琳不以為意,“既然現在風格由我來定,那麽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至於工作量問題,我畫一千張草圖,最後也可能隻挑選最滿意的一張,現在又不是要你們出創意,隻是按照我的要求修改。容我再提醒你一遍,滿足客戶的要求是你們的工作。”說完竟揚長而去,隻留給沈信一個車屁股。
  旁邊有人拍他,是另一個項目組的同事,“別氣了,人家大小姐,說什麽是什麽吧。”
  “什麽叫把原先分散的總和起來,這裏麵要花多大的代價她明不明白?要改也行,可我看她這樣,今天一個主意,明天又來一個,改完了一會兒又說不要,我們難不成跟在她屁股後麵瞎忙活?”
  “瞎忙活也得忙活,人家是說了算的。”
  沈信不信,“她才幾歲?什麽說了算,我看就是一個來玩的。”
  同事是個快四十的中年男人,聽完哼哼了兩聲,“我有朋友在那家公司裏做的,人家說了,這位小姐來頭不小,家裏占著董事會的席位呢。”
  沈信聽完一言不發,掉頭就回公司裏去了。
  不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出來擺譜嗎?有本事不要靠父母,什麽玩意兒。
  沈信在後期製作這方麵技術非常好,技術好的人都有些傲氣,之後他就很有些看不起王梓琳,事情還是做的,但對她就有些愛理不理的,王梓琳又不傻,怎麽會感覺不出來?她從小被嬌寵大的,習慣了被別人捧著,現在居然冒出來一個不待見自己的,心裏頓時有些不舒服,跟唐毅提了兩句,唐毅就說。
  “這兄弟挺牛氣的啊,有空認識認識。”
  說得王梓琳笑著用手掐他,“你故意氣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唐毅正畫草圖呢,被她掐得沒法做事,隻好扔了筆問她,“要訴苦是不是,我洗耳恭聽,先從他叫什麽開始吧。”
  王梓琳哼了一聲,“沒記住,懶得記,誰跟你訴苦了,這點小事,我搞得定,反正做不到我的要求就別想我說過,就這麽著。”
  王梓琳百般挑剔,到了片子最終定案之前,老板終於坐不住了,單獨找沈信談了一次,聊的就是這個項目,臨了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
  “小沈啊,你技術上是不錯,不過有時候也要注意與客戶的關係,我們到底是提供服務,客戶滿意才有好的口碑,你說是不是?”
  沈信這兩個月來做得是火冒三丈,這時一聽就火了,“這樣吧,如果客戶真的不滿意我,那就換人,我可以放棄這個項目。”
  老板懷柔了,“換什麽?現在不都做得差不多了,對方沒說不滿意,也快到最後交付的時候了,換了別人獎金給誰?你虧不虧啊?下回王小姐過來了,你記得說話的時候委婉點,多露露笑臉,來,嘴角,眼睛,哎,就這樣。”
  沈信的老板是個典型的笑臉胖子,平時跟沈信的關係也還行,在他麵前這麽一擠眉弄眼,沈信原先的氣立時瀉了下去,再也板臉不起來,老板接著又說,“這幾個月都熬過來了,人家大公司,第一次跟我們合作,我們也正好用這個機會打打知名度,要是做得好,明年的單子就有保證了,記得啊,搞好關係,給人家留下好印象。”
  沈信氣得笑,“這麽看得起我?要不要賣藝又賣身?”
  老板眯著眼睛嘿嘿笑了兩聲,“賣笑就可以了,賣身的事情,留到下次接更肥的客人吧。”
  話是這麽說,但是等當天晚上再次見到王梓琳的時候,沈信仍是微笑不起來,剛熬了三五個通宵,沒有臉部僵硬已經是他的本事了。
  王梓琳並不是故意這麽晚跑到沈信公司來的。
  下午的時候她剛在討論會上跟沈信針鋒相對了一回,提出的種種要求羅列一長串,就連她這邊帶去的幾個人都露出些不可思議的表情來,但她堅持自己的觀點。
  沈信一開始沉默地坐在會議桌邊,後來突然把手中的電腦轉向她,“王小姐,這是你所要求的這些效果所需要的製作時間,成本另計,請你看一下,貴公司的預算雖然很高,但是這樣大手筆地浪費,是否值得?”
  王梓琳盯著他,“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與最後拿出來的是無法令我滿意的結果相比,我寧願在前頭多花精力和時間,怎麽?是不是你們沒有能力做到這些要求?”
  沈信看了她一眼,隻說了一句,“OK,我明白了。”然後再也沒出聲。
  王梓琳卻覺得他一定在肚子裏罵了自己無數遍,但她既然在會議桌上說得沈信啞口無言,這就是占了上風了,自覺心滿意足,離開時在車上都是笑笑的。

  第 26 章
  也許是太得意了,到了夜裏王梓琳才想起來,自己把一疊圖紙忘在了沈信的公司裏了,那是她所畫的最新春季係列的草圖,如果被人盜用,後果嚴重。
  她開車到廣告公司,坐電梯上樓時發現廣告公司裏的燈還亮著,她慶幸地推門進去,發現隻有沈信一個人在。
  “你來幹什麽?”
  “有沒有看到我的草圖,在一個綠色的文件袋裏,開會的時候我放在桌上的。”她沒打算跟沈信客氣,直截了當地問。
  沈信指指桌上,“這個?”
  “對,就是這個。”王梓琳舒了一口氣,立刻把文件袋拿了過來,還仔細查看了一下裏麵的東西。
  “放心,我對你畫的東西沒興趣。”
  “那就好。”王梓琳原本想謝的,聽完這句又收回去了,就當自己謝過了。
  沈信一直低頭忙碌,既沒有要與她寒暄的意思,也不開口逐客,王梓琳看了一眼屏幕,他在修改的就是她下午所說的那些東西。
  “不是不樂意嗎?這麽緊著做。”
  沈信頭也不抬,“這是我的工作,要做就做到最好。”
  “這話是我說的吧。”
  “有些人做事不是靠說出來的。”
  “喂,你什麽意思。”
  “沒有,我什麽意思都沒有。”
  王梓琳還想說,忽然覺得好笑,撲哧一聲就笑出來了。
  這個沈信,讓她想起一個人啊。
  她剛認識唐毅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邊不情不願,一邊埋頭繼續做著,一份方案做兩套,客戶要求的做一套,自己想做的另做一套,拿出來給別人看結果,堅決不放棄他自己的意見,趕工的時候,無論多晚都能在公司裏看到他,而且,同樣地對她不客氣。
  想到過去,王梓琳微笑地走了一小會兒神。
  她居然笑了?沈信以為自己是幻聽了,抬起頭來發現她微笑的臉,竟然是真的。
  瘋了,這個女人,絕對有毛病。
  這晚之後王梓琳對沈信的態度就慢慢地好了起來。雖然這世上隻有一個唐毅,但能夠與她所喜歡的人有相似之處,這沈信也算難得。
  沈信雖然莫名其妙,但人家一個女孩子都率先對他露出笑臉了,他自然也不好再板臉下去,更何況他也沒這個時間,態度好轉的王梓琳還是王梓琳,要求一點都沒少。
  到了最終審定的那一天,視聽室裏燈光全暗,所有人屏息靜氣,一點聲音都沒有,結束之後也沒人說話,一片靜寂中,突然響起清脆的鼓掌聲,是王梓琳站了起來,雙目發亮。
  “好極了,這就是我想要的。”
  她說完這句,客戶公司另幾個與她一起來的人立刻也鬆了口氣,紛紛表示讚同,“太好了,就這麽定了吧。”
  沈信的組員幾乎要歡呼了,隻有沈信,確認了一句。
  “王小姐,這一次你是真的滿意了?不需要再改?”
  王梓琳側過臉看他,“沈信,效果的確好,我很滿意,不過我對你本人可沒有改觀的意思,這時候你都沒個笑臉,還是跟塊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她這是誇還是貶哪?沈信聽得笑起來。
  “說得好,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什麽?很滿意還是又臭又硬?”片子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王梓琳心情大好,回嘴都是笑著回的。
  沈信這段時間對這位大小姐的印象也有所改觀,她雖然挑剔,但基本上都是為了公事,至少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蠻橫刁鑽,公私不分,現在公事一了,她在眼前笑得如此眉眼彎彎,他立在她麵前,忽然間就覺得她可愛,情不自禁多看了她兩眼。
  項目順利完成,晚上所有人一起到KTV慶祝,辛苦了那麽久,一旦放鬆,一群人都high了,唱歌的劃拳的行酒令的,一夥人哄著沈信唱歌,沈信五音不全,一首歌唱得慘不忍睹,一回頭看到王梓琳笑得東倒西歪,兩隻手都按在肚子上,他好氣又好笑,索性抓起另一支話筒塞到她手裏。
  “笑,有本事你也來。”
  王梓琳也不推辭,接過來就唱,旁邊更是哄聲一片。
  唱完之後兩人一同坐了回去,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同時笑了,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沈信正要說話,王梓琳卻突然的一低頭,抓起桌上的車鑰匙,聲音驚訝,“這是誰的?”
  “我的。”沈信答她,又反問,“怎麽了?”
  王梓琳握著鑰匙,那金屬的吊墜從她手中落下來,晃在兩個人當中,非常著名的LOGO,但做得很特別,半融化的效果,有趣精致。
  “我說這個吊墜呢,你哪兒來的?”
  沈信看了一眼,笑了,“是不是很特別?我姐給我的。”
  其實就是安安生病那天,沈信在沈智的包旁邊看到的,是他最喜歡的汽車品牌,他一見到就愛不釋手,問沈智從哪兒弄來的,沈智表情有些奇怪,還問他哪兒找到的,他就說,“你包邊上啊,不是你的?”
  “是,不,不是。”沈智搖頭,“是朋友給安安玩兒的,還給我吧。”
  “安安玩這個?太浪費了吧,給我吧,姐,我喜歡。”就這麽問沈智要來了。
  “你姐姐?沈信,你們家的名字是怎麽起的?仁義禮智信?”王梓琳眼睛盯著吊墜,問了一句。
  沈信“嘿”一聲笑出來了,“五個?太多了,沒有仁義禮,就我跟我姐,她叫沈智。”
  王梓琳的眼睛仍在那個吊墜上,沈信見她看得入神,不由問了句,“喜歡?”
  她沒有回答,隻是斜了斜身子,從擱在沙發邊的外套中抽出另一把鑰匙來,一同放到桌上。
  沈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原來你有個一樣的,這麽巧。”
  王梓琳一笑,“是啊,這麽巧。”
  這鑰匙扣,原本就是她玩笑時設計的,一共做了兩個,一個在她這兒,另一個她親手係在唐毅的車匙下。
  是啊,這麽巧。這麽巧它在你手裏,這麽巧你的姐姐叫沈智,這麽巧被我見到了。
  有意思,這個世界真是小。

  第 27 章
  周末下午,沈智是與田舒一起過的。
  鄧家寧加班,副局長打算開了一個環抱審批的綠色通道,周末的時候應邀幾個項目負責人的邀請到上海周邊做一個調研,說是調研,其實也就是吃喝玩樂接受招待去的。
  鄧家寧並不想去,但處長說了,這是表忠心的時候到了,去不去在你自己。環保局的老局長將近退休,李副局長近來風頭很勁,鄧家寧想想,拒絕絕對是不明智的,遂不得不同意了,臨走的時候跟沈智說了,周六是回不來了,周日也是看情況。
  沈智並沒有把鄧家寧的話太放在心上,她早已習慣了丈夫不在的周末,別看環保局聽上去是個清水衙門,其實這其中要求著他們的人多著呢,哪個大的建築項目不需要環保局批?還有些環境監督項目,就連環境輻射超標都歸他們管,鄧家寧出事之前,天天都有飯局,後來消沉了一段時間,最近又忙起來。
  沈智寧願他忙著,結婚不到三年,她已經覺得沒有丈夫在的日子更自在,她跟田舒談到這個問題,田舒表示驚訝。
  “可我總想著我老公能多些時間跟我在一起,最近他很忙,整天都不在,我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你不是嗎?”
  李兆文回國投資了一家新的公司,涉及的範圍很廣,硬件還好,人力資源這一塊就比較麻煩,之前還聽他說在挖行業內頂尖的人才,但是很難,最近他更是經常後半夜才到家,早晨又離開了,夫妻兩個連說上話的時間都很少。
  沈智笑著搖頭,“你們結婚多久了?”
  田舒根本不用算,脫口而出,“兩年零三個月十五天。”
  沈智有點動容,“看來你真的很愛他。”
  田舒甜甜一笑,“能跟他結婚是我的幸運,你呢?別打岔。”
  沈智攤手,“我跟鄧家寧也結婚快兩年了,現在我們就是家裏的兩件固定家具,一件叫爸爸,一件叫媽媽。”
  田舒失笑,“不該一件叫老公,一件叫老婆嗎?”
  兩人坐在正大兒童翻鬥樂邊上,安安跟小朋友一起在柔軟的彩色泡泡池裏玩得不亦樂乎,邊上一圈有座椅,都是家長圍著,沈智喝了一口外賣咖啡,看著女兒感慨,“婚姻這個東西,就跟紙糊的房子似的,時間長了什麽都得散,到後來就是靠孩子黏著,要不是因為孩子,你以為是什麽讓我們維持下去的?”
  田舒聽完不語,臉色慢慢就變了,沈智立刻發現自己說錯話,抱歉地,“我說我自己呢,你別想歪了,你們情況和我不一樣,我這是相親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可是一見鍾情來的。再說你們結婚才兩年,多玩幾年才要孩子的人多著呢。”
  田舒勉強笑笑,“沒事,我也在努力呢,對了,給你看看我老公。”說著把手機打開了,舉到沈智麵前。
  沈智仔細看了一眼,感歎了,“田舒,你說你怎麽能這樣?”
  “怎麽了?”田舒收回手機看了一眼,不知哪裏出了問題。
  “你嫁的男人有錢也就算了,居然長得也不錯,這還有天理沒有?不行了,一會兒你請客吃冰激淩,好好彌補一下我受傷的心靈。”
  田舒樂得眯了眼,“行啊。”
  “要最黏的那種,碎成一片片能原樣粘起來。”沈智補了一句,說得田舒笑出聲來,笑完感歎了一句。
  “沈智,我好久沒見你這樣了,你知不知道,我剛見著你的時候,差點認不出你,我還記得你以前和唐毅在一起的時候,每天都是笑笑的,哪像現在這樣。”
  沈智沉默了一秒鍾,田舒自知說錯了,正想補救,沈智已經擺了擺手,“都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不說這個了,我們走吧,找冰激淩店去。”說完站起來往翻鬥樂裏走,叫安安的名字,並且向她伸出手去。
  抱起安安的時候沈智抬頭看了一眼田舒,看到她抱歉的眼神,心裏忍不住想,到底是好朋友,說錯話也要兩個人一人一次,總算扯平。
  沈智帶著田舒去了安福路,坐在車上田舒還奇怪,“不是去吃冰激淩嗎?”
  沈智抱著小孩笑,“不是說聽我的?跟我走,沒錯的。”
  兩人去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就在安福路路口,冰櫃放在門口的角落裏,上麵用黑板寫著今日口味,超市小得兩個人同時立在貨架間就得側身而過,沈智叫冰激淩的時候田舒在旁邊扶著安安的推車,還奇怪。
  “不就是吃個冰激淩嘛,跑那麽遠,這裏有什麽特別的?”
  “吃了你就知道啦。”沈智端著紙杯子回過頭來笑。
  等到兩個人在超市門外的小桌邊坐下吃下第一口之後,田舒才知道為什麽,芒果冰激淩軟滑濃鬱的味道在舌頭上跳舞,她勺子還含在嘴裏,整張臉都因為這好味道縮了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
  “好吃吧。”沈智給安安小塑料勺子。
  “好吃啊,你怎麽找到這個好地方的?”
  “秘密。”沈智微笑。
  其實這是她和唐毅的秘密,這家小店存在十多年了,冰激淩全是當天製作,當天售完,她在讀大學的時候最喜歡,那時候兩個人都沒錢,唐毅還在建築設計所實習,發了工資就帶她來,坐在露天的小桌邊,買兩個單球,但從來不吃,隻看著她一個人吃。
  她就把勺子舉到他麵前去,“你也吃啊。”
  “這是女孩子的東西,我不吃。”他笑著別過頭去。
  但是她一直舉著,一直舉著,他就沒辦法了,就著那隻小小的勺子咬一口,然後做出後悔的表情來,惹得她哈哈笑。
  “沈智?”田舒叫了她一聲。
  沈智回神,挖了一大勺放進嘴裏,用冰冷的味道讓自己清醒。
  這些年來,沈智常有幻覺,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麽,新婚的時候她常在午夜醒來,突然看到身邊躺著的丈夫,每每忘記這是她所嫁的男人,幾近驚呼,後來有了安安情況變得稍好,但之後鄧家寧的出軌又讓她回到最初的狀態,那種不安定的,不知所措的,與一個人在一起,卻瘋狂地想念著另一個人的狀態。
  過去了,沈智,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她咽下口中的冰涼,在心裏慢慢地對自己說。
  小路上人不多,各種國家的人悠閑地散漫而過,小超市邊上就是一個住宅社區,正門內的噴泉不停歇地噴湧著,小區裏有車開出來,就在她們跟前的街沿邊停下了,超市裏的老板一定是認識這輛車的,沒等主人下車就從裏麵迎了出來,手裏提著一袋子各色食品,看來是人家定好的。
  這人開的車十分搶眼,沈智與田舒就坐在街沿上,車窗落下時看得清楚,兩個人同時楞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
  怎麽是她?
  王梓琳也看到這兩張熟悉的麵孔了,眉頭一動,然後對她們一笑,開門下車,走過來微笑著麵對她們倆,“這麽巧?”
  她對著兩個人說話,但眼睛看的卻是沈智,沈智隻好對她點頭,答了句,“你好。”
  王梓琳低頭看推車裏的安安,“好可愛啊,你的孩子?”
  “這是我女兒,安安。”沈智奇怪王梓琳的自來熟,她與她,嚴格意義上來說隻是兩個陌生人而已,但她仍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像是一種本能,不願兩人麵對時出現長時間的冷場與沉默。
  安安正在吃冰激淩,自己拿著小勺子,非常認真地對付杯子裏的東西,樣子可愛到極點,王梓琳看著看著就笑了,還蹲下去用手裏的車匙逗了逗她,安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住,伸出小手就去抓。
  沈智的目光也停留在那把車匙上,心中一動,王梓琳已經抬頭看過來,笑吟吟的看著她,“你看,她很喜歡我的這個吊墜呢。”
  “是很特別。”沈智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我自己設計著玩的,隻有兩個,一個在我這兒,還有一個我送人了。”王梓琳收回鑰匙站起身來,“得走了,對了,我家就在這兒,有空來玩。”
  紅色的車很快消失,田舒看了一眼沈智的臉色,略有些擔心。
  “沈智,沒事吧?她……”
  “沒事,哎,你的冰激淩還吃不吃?都化了。”沈智回頭笑,心裏卻亂得一團糟。
  唐毅啊唐毅,這樣的東西,你怎麽能隨手亂送?

  第 28 章
  沈智從弟弟那裏要回了那個鑰匙扣,然後撥了電話給唐毅。
  接到電話的時候,唐毅正與王梓琳一起吃飯,晚餐,王梓琳定的餐廳,吃西餐。
  唐毅並不太喜歡這些繁瑣的東西,以他的生活習慣,一葷一素已經足夠,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在國外也算待了一段時間,但仍是一看到一排刀叉鋪開就沒胃口,怎麽都改不掉。
  更何況他忙,電話一個一個地撥進來,王梓琳見他不吃,索性插起一小塊送到到他麵前,“來吧,張嘴。”
  他一笑,把電話按了靜音,接過叉子說了句,“我自己來。”
  沈智撥出的電話,沒有人接。
  她看了看手機,號碼是黃晨給她的,電話裏還調侃了她幾句,說她那天同學聚會裝得那麽不在乎,幹嗎還回頭問她要電話?
  沈智苦笑,如果可能,她寧願自己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唐毅了,可老天不放過她,她有什麽辦法?
  但是唐毅沒有接她的電話,沈智想了想,斟字酌句地發了一個消息給他。
  唐毅,我是沈智,請與我聯係,謝謝。
  寫完了看了又看,唯恐哪個地方會令人誤解,終於發出去又覺得不妥,總之一個人煩惱了許久。
  唐毅電話來的時候,沈智正在電腦前忙碌,借著做枯燥的報表讓自己平靜,手機就擱在筆記本邊上,隔幾秒就被她拿起來看一眼,強迫症那樣。
  但是真當那個號碼在屏幕上亮起來的時候,沈智卻突然停下一切動作,數秒都沒有反應。
  “電話不接嗎?”沈母從女兒身後走過,奇怪地問了一句。
  沈智在自己母親家,媽媽崴了腳,鄧家寧也不在,她索性住在娘家,方便照顧老小。
  “是朋友打來的,媽,我出去聽。”沈智應了一聲,拿起電話往陽台上走。
  沈母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聽個電話還要去陽台,誰打來的?
  “沈智。”電話那頭傳來唐毅的聲音,背景安靜到極點。
  “恩,是我。”她開口,心髒跳得沒有一點規則,感覺難過到極點,卻還要讓自己的聲音維持正常。
  那頭頓了一下才繼續,“有事嗎?”
  “是這樣,我想把那個鑰匙扣還給你。”沈智在心裏給自己打氣:來,沈智,你是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朋友說話,說的是再微不足道不過的一件小事,語氣正常,呼吸,微笑,不,微笑都不用,隨便一點就好了。
  “鑰匙扣?”他又頓了一下,想說不用了,但說出來的卻是“好,你在哪兒?我過來取。”
  “不,不用。”過來?到她媽媽家?沈智幾乎要搖手了,“你在哪兒?我出來給你吧,找個折中的地方就行。”
  唐毅回到餐桌邊,王梓琳看著他一笑。
  “有重要的事情?”
  他仍握著手機,點頭,“是,有點事情。”
  “那買單吧,我也吃飽了。”她仍是笑意盈盈,招手叫服務生。
  王梓琳難得這樣善解人意,唐毅看著她在燈光下的笑臉,有些異樣複雜的感覺,而自己手機仍緊緊握在掌心中,圓潤的邊角滾燙地烙在皮膚上,催促著他,讓他不自覺地站起身來。
  唐毅先把王梓琳送回家,一路上王梓琳興致都很高,笑著與他聊天,唐毅卻很沉默,轉到小區前的路口時她突然問了一句,“唐毅,你知不知道這家超市的冰激淩很好吃?”
  他一愣,側頭去看那家仍舊燈火通明的小超市,答了一句,“是嗎?你知道我不吃甜食。”
  王梓琳就笑了,“我去吃過了,真好吃,要不是知道你不吃甜食,我還以為你就是為了它才會把房子選在這兒的呢。”
  車轉入小區,小超市消失在視線中,唐毅在大樓入口處踩住刹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說了一句。
  “上去吧,早點睡。”
  王梓琳推門,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笑笑地,“就不,我偏要等你回來,”
  沈智往地鐵口走,都已經八九點了,地鐵裏還是熙熙攘攘,人潮擁擠,她出來的匆忙,走到車站才發現自己光著脖子,連圍巾都沒有帶,在地鐵裏還不覺得,出來時冷風一吹,寒氣都往脖子裏鑽,通體冰涼。
  唐毅已經到了,仍是那輛黑色的車子,安靜靠在路邊,他正站在車外抽煙,她看到的隻是一個側影,白色的煙霧朦朧了他的臉。
  沈智立在街沿上,忽然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想回頭,想跑回溫暖的地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見唐毅了,就連那天所發生的事情,都應該像留在她記憶中所有的有關於他們兩個回憶那樣,被幹淨用力地抹去,抹桌子那樣,什麽痕跡都不留。
  回憶都不可以有,更何況是另一次見麵。
  她嗅到危險的味道,唐毅是危險的,這樣的見麵是危險的。
  但是來不及了,唐毅已經看到了她,他沒有說話,隻是掐滅了手中的煙,然後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她拉住。
  等待沈智的時候,唐毅想了很多。
  他在想看到她之後自己應該做怎樣的反應,第一句話該對她說什麽,接過東西之後又該如何告別,一切都該像普通朋友那樣,微笑,寒暄,隨意地見一麵,然後分開。
  可是他看到她,穿著黑色的外套,露出白色的脖子,細長手指攏在一起,遠遠地看著他,帶著些無措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逃開。
  想好的一切突然被忘記了,他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她甚至連掙紮都沒有,就被他拉到了車上。
  車門合起,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在車外,他在車廂中看了她許久,眼裏跳動無數難以壓抑的東西,然後沒有一點征兆地,伸出手來,緊緊擁抱了她。
  沈智沒有出聲,像是著了魔,這懷抱,這久違的懷抱讓她軟弱,她覺得自己已經被掏空了所有,這空空如也的身體,再沒有什麽可以讓她支持下去,而他回來了,在這個時候,從萬裏之外回到她的身邊,擁抱她,沉默地用盡力氣,這力量讓她窒息,她寧願自己是死了,因為這樣的窒息死去,她心甘情願。

  第 29 章
  唐毅發動車子,沈智一直都沒有說話,車廂裏有他熟悉的味道,混雜著很淡的煙味,她這些年來閉上眼睛就仿佛能聞到的味道。
  沈智閉上眼,盡量緩慢地呼吸,呼吸這闊別已久的味道,黑暗中出現記憶中她回去過無數次的亭子間,老式居民區,石庫門裏的煙火味,狹窄的,陡峭的樓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但那是她與他的家,是她與他共同的回憶,她從黑暗的屋子裏走過去,走過鋪著她繡過十字繡的床罩的小床,走過滿地淩亂的圖紙,走過她給他買的第一件大衣,走過他給她買的第一雙高跟鞋,眼前有光亮,他一個人立在窄小的陽台上,默默地抽著煙,回頭看到她時露出一個略帶羞澀的表情,像是要她忘記她所看到的一切。
  為什麽要忘記,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那段日子,那段有他的日子,那段她曾經幸福過的日子。
  車在吵嚷的小街停下,路邊小小的飯店裏座無虛席,老板拿著菜單過來,看清他們倆的臉突然驚喜,上菜上得飛快,惹得旁邊人一陣抗議。
  老板恍若未聞,隻狠狠拍了拍唐毅的肩膀,還對著沈智嗬嗬笑,沈智略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叫他,“老板,你好。”
  他更是開心,“你們吃你們吃,吃完再說。”
  沈智與唐毅麵對麵開始吃,他照樣吃得很少,看她吃的時候還問。
  “一直不吃飯?”
  “怎麽會?”沈智笑了,笑的時候用手遮了遮眼。
  “那麽瘦。”他下結論,把肉挾到她碗裏去。
  沈智把那塊肉放到嘴裏,慢慢咀嚼,咽下去之後才說了一句,“沒有你燒的好吃。”
  他就微笑,“很久沒有燒過了,不知道退步沒有。”
  老板回到廚房拉過自己的老婆,快樂地指著外頭。
  “看看,是那兩個孩子。”
  這夫妻老婆店開了許多年了,味道好到漂洋過海的有名氣,平時再大牌的客人進來老板和老板娘也不當一回事,門口多好的車子給拖走都不提醒一聲,今天卻一同驚喜。
  老板娘哎喲一聲,“真的呀,還是他們倆,多少年了,還在一起呢。”
  他們一直記得這對小情侶,女孩子愛吃甜的,男孩子愛看著她吃,每次來就點那幾個菜,來得多了就熟了,那年過年實在缺人手,唐毅還在店裏幫過忙,隻燒小鍋,手腳利索,最拿手一道百葉結紅燒肉,比老上海師傅做得還地道。女孩子也一起來,一直在旁邊等,笑嘻嘻的,樣子不知有多乖。
  他們就逗她,“放假哦,也不出去玩。”
  “我也想打工,老板,有沒有事情給我做?”
  “那你會不會燒菜?”
  沈智苦著臉搖頭。
  老板就把刀拿過來,“看看刀工,不行切配也可以。”
  沈智看著那把白光閃閃的大菜刀咽了口口水,忽然靈光一閃,“洗碗,我會洗碗。”說完開始卷袖子,“我洗碗最幹淨了,不信洗給你看。”
  “老板。”唐毅走過來,不讚同地看了老板一眼,然後拉著沈智就走,她還掙紮,“別拉我啊,我跟老板說打工的事情呢。”
  “得了,這兒的碗不夠你砸的。”唐毅一句話結束這場小談判,惹得老板在後頭哈哈大笑。
  “還在一起,不容易啊,出去一圈,回來了還記得我們,我看一定是結婚了。”老板下結論。
  “是啊,說不定孩子都有了。當年我就覺得這孩子一定會有出息的,你看看他現在,哎對了,門口那車是他的?你叫他們看著點,別讓人拖了。”
  “放心,我已經跟外頭賣香煙的打過招呼了。”
  老板娘又多看了坐在一起的唐毅與沈智兩眼,最後露出感慨的表情來,“多好啊,十多年了吧,難得難得。”
  “我都跟你三十多年了,你怎麽不說難得,看看這兒,我這才叫難得有情郎哪。”老板不樂意了,一把摟住老婆的腰,一邊說一邊把臉湊到老婆眼前。
  “啐。”雖然夥計們都不在旁邊,但老板娘仍是羞紅了臉,一巴掌把老公拍開,“你個老不羞的,少來這套。”
  沈智與唐毅的這頓飯吃了很久,最後在老板與老板娘的笑容中離開了這家小餐館,路上依舊熱鬧,高樓間有風,他把自己的黑色的圍巾給了她。圍巾太大了,她的下巴都陷了進去,隻露出半張臉來,還有一雙默默的黑色的眼。
  他們並肩走了一會兒,再熟悉不過的街道,夜裏的樹影被踩在腳下,路很長,但她並不覺得累,因為知道再走一點就可以回家了。
  即使隻是一個夢,她也想把它做完。
  他們在弄堂門口停下腳步,老舊的石庫門房子竟然還在,牆外豎著腳手架,門上用石灰刷著很大的拆字,沈智把手插在口袋裏,仰頭看了那個字許久。
  “要拆了。”
  他點頭,“會有新的樓,三棟,三十六層,能看到外灘。”
  “這你也知道。”
  “設計是我負責的。”
  她側頭看他,看到他看著自己的眼睛,陰影中輪廓益發深刻的那張臉。
  “所以,想和你來看一眼。”他看著她,慢慢地把話說完。
  沈智笑了,眼睛疼得像是要裂開來,怕眨眼會讓眼淚流下來,所以隻能盡可能地睜大著。
  “是嗎,謝謝,可我已經忘了這兒的樣子了。”
  他沉默了,手無意識地握緊,外衣口袋微微地凸起,突然開口。
  “小智,如果……”
  “我得走了。”沈智突兀地將他的話打斷,“真的得走了,女兒還在家裏等我,”說完轉身就往來時路走,兩步之後又停下,回頭從口袋裏拿出那個鑰匙扣來。
  “這個,還給你,收好它。”
  他無意識地接過來,金屬的鑰匙扣,邊緣硬硬地咯在他的指縫中,咯得他渾身一震。
  “等一下。”他叫住她。
  沈智回頭,他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說出來的卻是,“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叫車就行。”沈智拒絕,手已經伸出去了,黃色的出租車幾乎是同時停在她麵前,如有神助那般。
  車開出許久沈智才回頭看了一眼,他仍站在原地,就連姿勢都沒有變過,暈黃路燈下,雜亂背景中沉默的一抹黑色。
  “小姐,前麵走高架還是地麵,小姐?”出租車司機在前頭發話,但是許久都沒得到回答,一回頭看到坐在後座的女客的側臉,望著車後的某個方向,滿臉淚滂沱。

  第 30 章
  下車前沈智已經擦幹了眼淚,司機一直埋頭開車,但時不時從反光鏡裏偷偷看她一眼,最後終於忍不住開腔。
  “吵架啦?兩個人在一起麽就開心點,像我跟我老婆,吵到後來都就覺得沒意思,過日子呀,有什麽好吵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沈智略有些尷尬地“恩”了一聲。
  那司機倒來勁了,“要不要幫你開回去?我看他多半還在那裏等你呢。”
  “不不,師傅,你一直開。”她立刻拒絕。
  司機師傅嘴裏咕嘟兩聲,像是在說這女孩子怎麽這麽強之類,好不容易熬到目的地,沈智逃一般開了門下車,連找零都沒要。
  樓裏漆黑一片,沈智看了看時間,十一點都快過了,整棟樓都是靜悄悄的,她怕吵到鄰居,上樓時都不敢把腳步放得太重,借著轉角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扶著冰涼的扶手慢慢往上走。
  沈智母親家在三樓,並不高,她開始走第一級台階的時候突然包裏的手機響了,聲音突兀,讓她猛地一驚。
  沈智伸手去摸手機,鄧家寧的名字在黑暗中的屏幕上閃爍,她接起來,放到耳邊。
  “睡了嗎?”他在那頭問,背景安靜,又像是怕驚醒身邊的人,聲音壓到極低,低得讓她覺得陌生。
  “還沒。”她一個人站在黑暗中回答他的問題。
  “這麽晚還不睡?上床了沒?”
  沈智張了張嘴,忽然覺得混亂,就在這一瞬間,鄧家寧那一晚在她身上的臉突然從黑暗中冒出來,那猙獰的表情,那喘息的聲音,那濃重的氣味,讓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地回答他,“恩,已經躺下了。”
  他在那頭慢慢答了一個“好”字,然後電話便斷了,她看了一眼屏幕,收起手機繼續往上走,將要走到最後一個拐角處時黑暗中突然看到一條人影,沉默地站在樓梯頂端,低頭看著她。
  沈智被嚇得幾乎尖叫起來,等看清那人之後突然通體發冷。
  “家寧?”
  “怎麽了?沒想到會看到我?”鄧家寧冷笑了一聲。
  鄧家寧是連夜從遠郊趕回來的,七點他與沈智通過電話,對她說自己不能回去了,沈智應了,其聲寡淡,寥寥數語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半小時之後他又撥了回去,這次的電話是沈智母親接的,他問沈智呢,沈母就說女兒出去了,一會兒回來。
  他把電話擱下之後便開始滿臉陰霾,到後來就連坐在他邊上的蔡秘書都看出來了,問他,“小鄧,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啊?看你坐立不安的。”
  他就順水推舟,“是啊,老婆說女兒發燒了,她一個人在家呢,我擔心這麽晚了叫車去醫院都不方便。”
  就連坐在上手位的副局長都聽到了,李副局五十左右,長得很是儒雅,常年帶著個微笑的表情,聽完立刻說,“小鄧啊,這你得趕回去。”旁邊幾個老板立刻附和,“是啊是啊,讓司機送,很快的。”
  他就告辭出來了,桌上其他人還就著鄧家寧的背影誇了他幾句,說這麽顧家的好男人現在不多見了啊,到底是李副局帶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之類,說得桌上笑聲一片。
  路遠,雖然司機開得很快,但仍是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鄧家寧一路都沒有說話,望著黑漆漆的路麵沉默,下車之後走進小區,上樓,一直到沈家門前才停下腳步,然後摸出電話來,再一次撥了沈智的手機號碼。
  很輕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然後是熟悉的電話鈴聲,伴著那腳步聲一同響起,他突然間沒了一切感覺,整個人都像是被冰水澆透了一遍,冰冷過後卻覺得腦海中乍然滾燙一片,烈火烤著那樣,滾滾沸騰。
  她撒謊,她騙他,她為什麽要撒謊,她為什麽要騙他!
  鄧家寧從樓梯上走下來,她已經冷靜下來,低聲開口,“家寧,你聽我說,我剛才和朋友在一起,我隻是不想你誤會。”
  鄧家寧不說話,隻是抓住她的手,大步往樓下走。
  “家寧,家寧!”沈智被他拉得一路踉蹌,手腕劇痛,又不能在午夜的樓道裏叫出聲來。鄧家寧推開樓底的鐵門,用另一隻手將掙紮的沈智拽了出來,她差點跌倒在門前的石階上,驚痛之下終於叫出聲來,“鄧家寧,你不要太過分!”
  “我過分?”鄧家寧回過頭來,臉幾乎要與沈智的貼在一起,聲音裏有著狂躁,“是誰在撒謊?是誰在半夜裏告訴我已經躺在床上,可人卻在門外的樓道裏,不知剛從哪裏回來?”
  一樓的窗戶突然亮了,沈智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試圖將自己的手從丈夫掌握中抽回來,但是鄧家寧抓得死緊,她根本無法動彈。
  “我們回去說。”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你先放開我,我的手腕很痛。”
  他不語,呼吸粗重,胸膛起伏,樓前的燈早已壞了,月光清冷,筆直地落在沈智臉上,那雙墨色的眼睛,深深不見底地與他對視著,沒有一絲羞愧與退縮,隻是筆直地看著他,像是要看他究竟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冷風吹過鄧家寧的臉,腦子裏沸騰的響聲慢慢低了下去,他放鬆了手上的力道,慢慢轉過身去,“好,我們回去說。”
  沈智開門,家裏一室冷清,鄧家寧走在她身後,反手合上門,砰一聲悶響,沈智把燈開了,然後轉身麵對他。
  “現在可以說了。”
  她鎮定的態度反讓鄧家寧有些無話可說,但是憤怒與猜疑仍在他胸口徘徊,他看著自己的妻子,身體緊繃。
  她撒謊了!她告訴他自己躺在床上,可人卻仍在暗夜的樓梯上!她去了哪裏?她為什麽要撒謊?她是不是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那個送她回來的男人?
  激烈的情緒在他腦海裏左衝右突,撞得他太陽穴聲聲悶響,鄧家寧緊繃著臉問,“你剛才去哪裏了?”
  沈智不答反問,“你為什麽回來?”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沈智表情比他更冷。
  “你說了在家的,可你出去了,你有事瞞著我。”
  “對,我出去了,和朋友吃飯,聊天,走了一會兒,然後回來了。”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個人的正常社交而已,我不覺得必須要經過你的允許,還有,你對我的不信任,讓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沈智冷冷回答。
  客廳吊燈是白色的,兩個人麵對麵立著,他低著頭,看到她眼裏的血絲,看到她臉上隱約哭過的痕跡,她哭過了,不是剛才,剛才她一直都沒有流過眼淚,剛才她一直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他。
  這發現讓鄧家寧瞳孔收縮,腦海中激烈翻騰的情緒像是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猛地噴湧出來。
  他叫,“我沒有不信任你,是你變了,是你有事瞞著我!我看到了,那天你是被一個男人送回來的,可你說沒有,你一直都說沒有!你一直在撒謊,撒謊!”
  沈智驚喘,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自己的丈夫,“你瘋了?”
  “你才瘋了,沈智,你才瘋了,那個男人是誰?為什麽你要單獨跟他在一起,為什麽你要跟他見麵。”
  沈智眼前暈眩,手指顫抖,不得不用力抓住身側餐椅的椅背讓自己保持平衡,她試圖在這樣瘋狂的叫聲中冷靜地回答,但她用盡全力發出的聲音仍是虛弱。
  “那是我同學,我帶安安去看病,一直叫不到車,他隻是路過遇到,送我們回家。”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你可以說實話!”他逼近她,質問她。
  “打電話給你?我為什麽要打電話給你?我為什麽要打電話給一個前一天半夜在地板上□我的男人!”沈智終於尖叫出來,雙眼漲得通紅,臉卻慘白一片,燈光下猶如一尊石膏雕成的像,搖搖欲碎的像。
  鄧家寧渾身一震,臉上的血色也刷地褪盡,但數秒之後他突然再次爆發出叫聲,“我是你男人!你是我的,你嫁給我,你就是我的!”
  沈智有一瞬間眼前發黑,什麽都看不清,再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滑了下去,是鄧家寧將她的肩膀一把抓住,才沒有跌坐在地上。
  她慢慢抬起頭來,在自己丈夫的禁錮中,沒有再掙紮,聲音虛弱,但是目光堅定。
  她說,“鄧家寧,我們離婚吧。”
  一瞬間的死靜,然後一聲脆響,是鄧家寧抬起手來,打了沈智一個耳光。

  第 31 章
  將車開進地下車庫之後,唐毅一個人在車裏坐了許久。
  多年前的沈智就立在他麵前,陽光下明媚地笑著,牽著他的手,手指劃過彼此的心口,“唐毅,我,跟你,永遠不分開。”
  然後是那一天,她在漆黑街道上,一字一字地回答他,“為什麽?因為我終於知道,什麽才是我應該享受的生活。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我再也受不了跟你在一起過這種窮日子了,你知道嗎?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說過,“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樣的男人嗎?我要他雄心壯誌,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讓站在他身邊的我與有榮焉,讓我為了他驕傲,現在的你能嗎?不能的話,你就走吧。”
  那樣絕情,將過去的一切全都拋在身後,重重地甩在他的身上。
  但是這些年來他一直想起她,在無數個忙碌的間隙,並不是兒女情長,隻是一種本能,忽然一眨眼間,覺得她仍走在自己的左手邊,或者人群中不自覺地回頭,怕她步子太慢,跟不上自己。
  那些深深植入身體裏的習慣,不知不覺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成了他手指皮膚,成了他的呼吸心跳,他一直在想盡辦法拔除掉它們,可是一切努力都在再次看到她的一瞬間煙消雲散。
  他想念她,想念她的聲音、氣味、微笑,想念她的一切,但是他不應該,沈智已婚,有了女兒,那小小的孩子有一張甜蜜的像她的臉。
  擱在儀表台上手機亮了,伴著震動,他沒有接電話,心髒悶痛,隻是慢慢低下頭去,趴伏在方向盤上,維持著這個姿勢,久久沒有作聲。
  這天晚上,唐毅沒有回來。王梓琳第二天一早去了建築事務所,問保安唐先生在不在?保安認識她,立刻笑著答,“在,昨天很晚來的,通宵呢,大概在趕什麽項目,都這麽大牌的設計師了,做事還那麽拚,真讓人佩服。”
  王梓琳聽完就笑了笑,下車進樓去了。
  她去得早,大樓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唐毅就在辦公室裏,趴在桌上睡著了,大衣丟在沙發上,桌上淩亂,煙蒂在透明的玻璃煙缸中堆起,她進門的時候也沒有醒,眉頭皺皺的,側臉像個孩子。
  她在晨光中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漸漸表情溫軟,正要叫醒他,但是一低頭間看到桌上的一抹晶亮,正是那個她親手設計的鑰匙扣,晨曦中微微閃著光。
  像是一陣勁風吹過,她臉上溫軟的表情被突然地凍住了,王梓琳伸手,慢慢拿起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金屬小塊,那特意製成的半融化的效果,晃動時像是要在她眼前流淌下來。
  沈智走了。
  那記耳光之後,沈智奪門而出,鄧家寧僵硬地立在原地,被拍門聲驚醒之後才頹然放下手來,想追出去,卻發現自己渾身發抖,竟一步都邁不動。
  沈智奔回自己母親家,沈母根本沒睡,人老了原本就警醒,況且女兒十點左右就說在回來的車上,可到了半夜都沒有回家,再打電話也沒人接,所以她一直半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心神不定地等著,聽到開門聲就起身披衣走了出來,還問,“去哪兒了?這麽晚。”
  沈智不說話,沈母繼續,“家寧打過電話來,我說你出去一會兒,他打給你沒有?你也真是,一去就那麽久,再好的朋友,聊一會兒就回來嘛,半夜三更的,家裏人都睡了。”
  沈母一邊摸索著開燈一邊說話,屋裏黑,好不容易摸到電燈開關,燈光亮起的時候她再看女兒,突然驚叫了一聲。
  “小智,你這是怎麽了?”
  沈智站在門口,頭發淩亂,半張臉隱約浮現紅痕,她一眼看過之後大驚失色,走過去的時候急,撞在桌角上都不覺得,抓著女兒一迭連聲地追問
  “這是誰弄的?小智,出什麽事了?”
  就連沈信都被驚動,從自己屋裏出來,看到姐姐的樣子先是一愣,然後整張臉都漲紅了。
  “誰打你,姐,是不是鄧家寧?是不是他!”
  沈母緊著看女兒怎麽了,嘴裏還說,“別瞎說,家寧不是在青浦,根本沒回來……”一句話說到一半,眼睛對上女兒的表情,嘴唇就抖了,“小智,他不是,他不是……”
  “媽,小信,讓我一個人待會兒行嗎。”沈智撥開母親的手,走了一步又回身,看著她說話,聲音悶悶的,壓著出來似的。
  “對了,媽,我要跟鄧家寧離婚。”
  真的是鄧家寧!沈智進屋了,沈母還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腳發軟,眼前一陣一陣的黑。
  女兒要離婚,要跟鄧家寧離婚!
  鄧家寧,她挑中的女婿,她外孫的父親,她要她女兒回心轉意守著他一輩子的男人,打了她的女兒!
  沈信在邊上沒說話,回身進屋穿上衣服,然後鐵青著臉,拉開門就往外走,沈母突然回神,追著兒子問,“你去哪兒?”
  沈信一聲不吭,半個人都已經出了門外,沈母知道自己兒子要去幹什麽,心亂之餘本能地想把他拉回來,又怕追不上,再也顧不上半夜三更鄰裏間的麵子,急叫起來,“你給我回來!”
  沈智原本已經進屋,聞聲也追了出來,在門口拉住自己的弟弟,沈信出聲,“姐,你別拉我,鄧家寧居然敢打你,今天我一定要揍他,誰也別攔我。”
  沈智扯住自己的弟弟,“你別去。”
  “鄧家寧打你!姐,他憑什麽打你!”沈信叫了一聲。
  “別去。”沈智不放手,“是我,是我要離婚的。”
  這話一出口,隻聽“咕咚”一聲,兩個人一起回頭,卻見原本站在門裏的母親,捂著胸口,臉色蒼白,已是一頭栽倒在地上。

  第 32 章
  十點一刻,關寧撥電話到沈智辦公室。
  電話是楊曉倩接的,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回答,“沈智啊,她請假,聽說是母親病了。”
  關寧說好的,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自從沈智日行一善地結識了關博文小朋友之後,倒是與她們母子相交如故,沈智喜歡孩子,有一次還帶著女兒一起出來過,關博文嘴裏沒說什麽,但那天就是待在小妹妹旁邊,稀奇得不行,回來常提起安安,關寧還笑話他,你都幾歲了?妹妹還抱奶瓶呢,想老牛吃嫩草哦。
  關博文雖然像個小大人,但這個詞條太新鮮了,到底沒聽懂,還傻乎乎問了一遍,為什麽是老牛吃嫩草,小牛就不能吃嫩草了嗎?笑得關寧肚子疼。
  無關老牛與小牛,關博文倒真把安安放在心上,在幼兒園得了兩張迪士尼冰上芭蕾的券回來,第一時間就想到妹妹,關寧撥電話給沈智就是為了這事,想約她周末帶孩子一起去看冰上芭蕾,沒想到得到的消息卻是沈智因為母親生病請假了。
  她皺皺眉頭,想是否要撥個電話到沈智的手機,想想還是作罷。
  她一向認為,人在某些時刻並不需要太多的關心或者問候,與其在事情發生的時候不斷追問,不如事後做些實際的表示。
  門一響,助理抱著一束花走進來,綠色絨製包裝紙襯著大朵的雪白百合,香氣四溢,身後未合上的門縫中一溜注目,什麽複雜的眼神都有。
  “關小姐,今天又有花來了。”
  關寧抬頭看了一眼,表情不置可否,“謝謝,放桌上吧。”
  助理就放在她桌上了,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一臉羨慕,終於忍不住多嘴一句,“關小姐,哪位追求者啊,這麽有心。”
  關寧瞪了她一眼,“講八卦!不用上班?”
  助理笑著吐了吐舌頭,轉身出去了,關寧等門合上之後才拿起花來,仔細找了一遍,想找到隻字片語,結果仍和之前幾次一樣,什麽都沒有。
  整個辦公室裏都彌漫著浮動的暗香,她拿起筆來,試圖讓自己專心在麵前的急件上,但是數分鍾之後仍是無法集中精神,索性丟下筆,一個人對著花束發呆。
  半個月了,一日一捧百合送至她桌前,心思十足,但由始至終都沒人署名,就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她問過快遞,快遞說是網上按照訂單發出來的,至於是誰定的,他也不知道。
  究竟是誰?她不認為自己有魅力到讓天下男人竟折腰,一個帶著孩子的事業女性,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站穩腳跟靠的都是敢打敢拚,寸土不讓,有時在會議室裏與男性同僚起了爭執,她不用直視都看清楚感覺到他們怒火之後的暗語,這樣的女人,還是女人嗎?
  習慣了那麽多完全不將她當作異性的,針鋒相對乃至輕鄙辱慢的目光,這樣堅持不懈的花束,讓她無措,就連關博文都有禮物,昨天連著花束送來的是一套大不列顛版少兒百科全書,帶回家後關博文一見到便愛不釋手,幾乎是歡呼著抱住她說謝謝,問清是送她的禮物之後還評論。
  “愛屋及烏哦,人家好愛你。”
  這孩子早慧早熟,書看得太多,小小年紀就跟他老媽說話掉書袋,聽得關寧哭笑不得。
  中午關寧與助理一起到附近餐廳吃飯,結帳的時候服務員走過來彎腰笑。
  “謝謝,已經有人結過了。”
  關寧愣住,“是誰?”
  服務員就笑著搖搖頭,表示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助理一直雙頰暈紅,“好貼心哦,關小姐,究竟是誰在追求你?比言情小說還浪漫。”
  “說不定是在追求你呢,我沾光。”
  助理翻白眼,“人家都一天一束花送到你桌上了,還不是追求?別說我,我早就死會了,我家那個會偷偷替我買單?哈,笑死人,他不一個電話叫我過去替他買單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這天晚上關寧失眠了,睡在床上還仿佛能聞到隱約的百合香,半夜起來喝水,又走到兒子房間看了他一眼,關博文睡得很香,小手露在被子外麵,她走過去想替他蓋好,走到近前就看到一本厚厚的少兒百科全書,還是翻開著的,就在關博文的腦袋邊。
  等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助理捧進關寧辦公室的是一隻密封木盒,放下也不走,一臉好奇與期待,關寧覺得,要不是礙著她還是她的上司,這滿腦子幻想的已婚小助理早已先她一步把盒子拆開,一睹為快過了。
  關寧也好奇,這神秘人的遊戲進行到第十五天,她從一開始的無措到漸漸期待,現在竟有些欲罷不能的感覺。
  助理離開之後關寧才將盒子打開,裏麵一片蔥綠,居然是一小盆文竹,枝葉青翠可愛,彩繪瓷盆上還有兩句蘇東坡的詩,“無肉使人瘦,無竹令人俗”,看得關寧莞爾一笑,拿出來小心翼翼放在案頭上,襯著一旁玻璃瓶中仍舊盛放的百合,一桌怡人風景。
  再看盒子,裏麵還附了一張小小的卡片,銀色的邀請卡,上麵手寫著地點時間,末尾四個字,誠邀一聚,卻仍是沒有署名。
  關寧舉著這張小小的卡片一個人看了許久,最後微微一笑,將它折起收在了自己的口袋裏。

  第 33 章
  關寧到達那個餐廳的時候,詫異於它的安靜。
  約的是中午,對方好像非常熟悉她的生活規律,關寧極少在外晚餐,晚上的時間是屬於她和關博文的,沒有其他人可以插入的餘地。
  餐廳隱藏在深深的弄堂裏,小徑兩邊種了竹,走到底有沉重的木製大門,進門卻別有洞天,服務生看到她就問,“關小姐嗎?”
  她略覺奇怪,但仍是點頭,那服務生就露出笑臉來,一路引著她上樓,“這邊請。”
  木製樓梯,關寧拾級而上,腳步越來越慢,最後竟有些邁不動步子。
  她不小了,三十出頭,結過婚,離過,孩子都五歲了,這樣貿貿然來見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太可笑了吧。
  正躊躇著,樓梯頂端傳來腳步聲,有個男人出現在樓梯口,遮去一半的陽光,陰影落在她身上,而他低著頭,對著她微微一笑,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了句。
  “太好了,你來了。”
  樓梯上立著李兆文。
  他在照片上見過關寧許多次了,但是乍見真人,仍覺得眼前一亮。
  初春,關寧穿著輕便,素色風衣下白色襯衫黑色寬腿褲,渾身上下沒一點多餘的色彩,隔著三兩級樓梯,抬頭一瞬,烏黑雙眉,挺直的一管鼻梁。
  饒是李兆文這樣閱人無數的男人,都要喝一聲彩。
  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怪不得想見她會有這麽難。
  他在國內最新成立的公司急需一個研發管理,而她是獵頭公司推薦的最好人選,一開始李兆文並沒有太在意招募關寧的這件事情,什麽人都是有價錢的,隻看他出不出得起而已,沒想到她從一開始就拒絕了他們所提的條件,就連他想讓獵頭邀她出來麵談都被一口拒絕了。
  從未見過這麽拽的女人,倒讓李兆文把這事放到了心上,恰好香港的一個朋友到埠,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談到關寧,朋友是個資深PR,聽完就笑。
  “老兄,是個女人吧?是個女人就用對付女人的辦法啊,要不要我教你兩招?”說著就滔滔不絕地提供了多套方案,還有必殺絕技,據說當年他朋友就是靠這一招搞定了渣打銀行最龜毛的女主管。
  李兆文覺得可行,立刻把這件事交給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去辦了,沒想到效果卓著,不出一個月,百請不至的關寧自己出現了。
  關寧聽完李兆文的話之後就笑了。
  是那種自嘲的笑容,但關寧平時少笑,嘴角淺淺一彎,嘲諷之意都隱藏在眼底深處,李兆文竟是沒有看出來,還覺眼前一陣光亮,心下竟有些唏噓,想什麽樣的男人曾經得到過這樣的女人,然後居然不要了。
  沒想到關寧笑完便冷下臉來,直視著他開口,“不好意思,李先生,我拒絕。”
  李兆文一愣,“關小姐是對我提出的條件不滿意嗎?”
  關寧搖頭,“這麽好的條件,請兩個關寧都綽綽有餘。”
  “那關小姐是覺得我不夠誠意?”
  關寧又是一笑,“李先生這樣還不算誠意,那誠意這兩個字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那關小姐還有什麽疑問?任何條件我們都可以談。”
  關寧看著麵前的男人,李兆文穿得休閑,但處處低調奢華,舉手投足風度翩翩,就是這個男人,讓她費盡思量,讓她滿心期待,讓她足足困擾了半個月!
  她並不是對獵頭電話無動於衷,但從回國以來,她對目前的工作環境很滿意,一切勝任愉快,硬要找出缺點,也就是對國內總部略有些複雜的人際關係有些不適應而已,但她又不是國外出生的香蕉女,早有心理準備,一直都應付得不錯,知進退,有禮節,從未為之太過困擾。
  更何況她在這家公司多年,這個國家做到那個國家,一路都被看好,就算有玻璃天花板,也還不是她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有時候工作跟嫁人差不多,到了一定的年齡就知道,跟誰在一起過日子都是一樣的,既然如此,做生不如做熟,她何必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頭熟悉起?好聽一點的職位,高一些的收入,這些對她來說吸引力都不大,她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環境,能夠讓她與關博文都感到安定的環境。
  因為這些,她幾乎對所有的獵頭電話都是無動於衷的,沒想到這位李先生,竟會用這樣的方法讓她自投羅網。
  多可笑,他讓她覺得自己是可笑的!
  “關小姐?”關寧不說話,李兆文便再次開口叫了她一聲。
  “不必多說了,李先生,我暫時沒有調換公司的意思。”感覺自己在這個地方多停留一刻就是多一刻的自取其辱,關寧說完這句話之後站起身來,一手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風衣,一聲再會之後,轉身就要走。
  李兆文錯愕,他沒想到關寧竟會這樣不給麵子,三言兩語一拍兩散,頗有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思,他一生順遂,從沒受過這樣的對待,倉促間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還沒想好要說什麽紙,隻是本能地想阻止她離開。
  去路被李兆文擋住,關寧不得不停下腳步。
  “關小姐,是不是我有什麽地方冒犯了你?這樣吧,今天我們不談合作的事情,先吃飯,交個朋友可好?”李兆文和顏悅色。
  “李先生,請你讓一下。”
  “關小姐,我的話還沒說完。”
  “李先生!”心裏壓著的那團火隨著他的一再阻擋爆發了出來,關寧終於不再客氣,表情嚴肅,聲音冰冷,“我不覺得我們還有必要吃完這一頓飯,或許你覺得用這樣的方式招募員工很有意思,但恕我無法接受。”
  關寧說完再不看他,拉開一側的餐椅,起步就越過他身邊。
  她如此氣勢,倒讓李兆文情不自禁一側身,關寧與他擦肩而過,忽然想到什麽,又回頭對他說了一句,“李先生,還有一件事容我提醒你,這裏是中國,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方法來招募員工,很可能會招致不必要的誤會,並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夠意會你這樣的誠意的。”
  關寧說完就走,半寸鞋跟在樓梯上踩出“噔噔”的響聲,留下李兆文獨自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關寧下樓,推門而出,回到公司之後猶自氣咻咻,一手拿起瓶中的百合,幹脆利落地丟進桌邊的紙簍裏,抬頭再看到那盆文竹,雙手已經伸了過去,碰到那冰涼的瓷麵之後卻頓住了,半晌一聲輕歎,頹然收手。
  別人又有什麽錯呢?還是她的問題,空窗太久,單身女子綜合症,為了神秘人堅持不懈的示好放鬆了警惕,心生期待,自取其辱。
  受辱?她再次自嘲地對自己笑笑,說不定那位李先生才覺得自己受辱了呢。
  她這麽想著,又獨自坐了一會兒,最後看看時間,拿起電話直撥到幼兒園去。
  幼兒園老師讓關博文聽電話,孩子的聲音一如既往,她與他說了幾句,掛電話前關博文還提醒她,“媽媽,你跟沈阿姨說好沒有?別忘記啊。”
  “曉得了,你好囉嗦,小心安安嫌棄你煩。”
  關博文歎氣,“你才好麻煩,不說你又忘記。”
  小小年紀老氣橫秋,聽得關寧在這頭情不自禁一笑。
  掛上電話之後關寧撥了沈智的手機,很久以後電話才被接起來,關寧問她母親如何了?沈智說已經出院,沒什麽大礙了,隻是家裏有些亂,可能周末沒法出來,關寧說好,又說如果需要幫助,隨時都可以說,沈智謝了,幾句便結束了通話。
  放下電話之後關寧微微皺眉,之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烏龍事已被擱到一邊,她一直覺得沈智是個永遠保持微笑的人,既然她母親已經沒什麽大礙了,那麽還有什麽事讓她的聲音如此有氣無力?聽上去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第 34 章
  關寧沒聽錯,電話那頭的沈智確實沒什麽精神,二十多個小時沒合眼了,她這時候心力交瘁,哪還有精力熱情洋溢地接電話。
  沈智母親在那晚突發心髒病,幸好送醫院及時,尚無大礙,醫囑住院觀察兩天,鄧家寧在第二天中午過來的,還沒進病房門就被沈信揪住衣領拖了出去,鄧家寧要說話,但沈信鐵青著臉,在醫院走廊裏就一拳揮了過去,鄧家寧抓住他的手,但沈信抽回來,又是一拳。
  鄧家寧再怎麽理虧總是個男人,兩拳挨下來本能地想回手,但一偏臉看到跑過來的沈智,雙手抓在自己弟弟的手臂上,半張對著他的側臉紅痕宛然,仿佛又回到昨夜晚上,鄧家寧隻覺得渾身一頹,握緊的拳頭立刻鬆了,連格擋都忘記。
  沈信還要再打,醫院保安已經衝了出來,旁邊人看熱鬧的人早就圍了一堆,還討論。
  “哦喲,這是怎麽回事,兩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打架打到醫院裏來了。”
  “快看看快看看,咦,這個女人臉上也給打過的,要死,是不是有了外頭男人的小孩,給抓到了。”
  “瞎說什麽,這裏又不是婦產科。”
  “是不是從婦產科打到這裏來的?”
  “哪能可能啦,你看看這個醫院的保安效率多少高,一打就有人衝出來了。”
  “搞搞清楚好伐,這種地方一天到晚有病人家屬來鬧場,砸東西打護士給醫生耳光,保安不好怎麽開下去。”
  一片討論聲,熱烈非凡。
  沈信人被保安拉住,眼睛仍是怒視著鄧家寧,鄧家寧結結實實挨了兩下,眼鏡都給打飛了,臉上狼狽不堪,沈智站在他們倆當中,手還抓在自己弟弟的手臂上,聲音無比虛弱。
  “小信,不要打了,我自己跟他談。”
  “跟這種人有什麽好談的?”沈信還想衝上去,沈智急了,聲音情不自禁地大起來,對他叫了一句。
  “那你想怎麽樣?想把媽媽氣死是不是?”
  沈信這才沒了聲音,沈智過去撿起鄧家寧的眼鏡,遞到他手裏,聲音很冷,“走吧,我們出去說。”
  鄧家寧接過眼鏡,聲音複雜,慢慢叫了聲,“沈智……”
  “出去說。”沈智當先走了出去,再沒有多看他一眼。
  沈智與鄧家寧就在醫院外的咖啡店麵對麵坐了,小姐遞菜單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這兩個人之間的凝重氣氛,沉默地上過咖啡之後倒退著離開,幾乎沒一溜小跑。
  沈智不說話,麵無表情地垂目看著桌上的咖啡杯,鄧家寧坐在她的對麵,雙手交握在一起,兩人相對許久,最後終於是鄧家寧開口打破沉默,聲音暗啞。
  “沈智,媽媽她……”
  沈智簡短地回答,“突發心髒病。”
  “沒什麽大礙吧。”
  “留院觀察,過兩天出院。”
  “怎麽會那麽突然……”
  沈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讓鄧家寧羞愧地中斷了這句句子,半晌之後才再次開口,“這樣吧,我托人找這家醫院的關係給媽換個好點的病房,順便做個全身檢查。”
  “不用了。”沈智拒絕,“我和小信會盡我們所能讓媽得到最好的治療,不勞你費心。”
  “我也是想為了媽做點事。”鄧家寧低聲回答。
  沈智看著他,用一種陌生的眼光。
  “沈智……”鄧家寧抬起頭來,與她對視之間情不自禁地吐出妻子的名字來,略帶些哀求。
  沈智搖頭,在自己的丈夫麵前,閉著眼睛,緩慢地搖頭,“不,家寧,我們分手吧,這樣太可悲了,我已經不想再這樣過下去了。”
  “我不同意。”同樣的句子從沈智口中吐出,鄧家寧如遭雷擊,整張臉都被刺激得痙攣了,“沈智,我不同意離婚,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我已經想得很清楚。”
  鄧家寧深吸一口氣,他昨晚手掌揮出去的時候腦中一片空白,清醒過來那聲脆響已經過去了,他沒想過自己竟會對沈智動手,他愛她,這種愛煎熬著他,讓他患得患失,讓他害怕失去,讓他無法忍受任何她可能會離開他的念頭,但現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離開他,她不要這個家了!她要離開他!
  “你在外麵有人了,是不是?是不是!”鄧家寧的表情漸漸變了。
  “沒有。”到了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問題究竟在哪裏,沈智絕望地吐出這兩個字,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麵前那張可怕的臉。
  “不可能!”她目光的回避讓他更加無法停止,“我看到過,是那個男人,那個開著車送你回來的男人,你不敢看我了?沈智,你跟他在一起,你已經跟他在一起了!”
  他們倆個坐在窄小的包廂中,鄧家寧並未提高聲音,但其聲嘶啞,字字咬牙切齒,反比高聲叫喊更令人覺得可怖。
  沈智渾身僵硬,“鄧家寧,我再說一遍,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這段婚姻的事情,離婚是因為我無法再忍受你對我的不信任,無法忍受你對我的施暴。”
  她堅持著說出這些話,說完隻覺氣息不穩,一時無以為繼。
  鄧家寧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許久沒有說話,沈智努力均勻著自己的呼吸,沉默地等待他的反應,但是鄧家寧突然站起來,向前傾身,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沈智一驚抬頭,掙紮想要掙脫他的鉗製,但鄧家寧十指用盡全力,她又哪裏掙脫得開。
  他雙手握著她的肩膀,眼睛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沈智,我不同意,你是我的老婆,你永遠都是我的人,我絕對不會跟你離婚的。”
  肩膀欲碎,沈智低呼了一聲,有服務生掀簾進來,“出什麽事了?”
  鄧家寧一回頭,沈智猛地將自己抽回來,再不敢多停留一秒,扭頭就衝出包廂,嚇得服務生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上。

  第 35 章
  那天之後,關寧沒想過自己會再遇到李兆文。
  她拿出一貫的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把生活中的這個小插曲迅速地拋到腦後,第二天直到中午都沒有鮮花送至,關寧走出辦公室時在眾人猜測的目光中淡然而過,倒是那位助理比她更為失落,期待整個早上,然後在餘下的時間裏一直都無精打采。
  與關寧不同的是,李兆文一直都無法忘記那一天所發生的每一個細節。
  他反複地回憶起關寧從樓梯下走上來的樣子,覆額短發,雙眉下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她安靜地聽他把話說完,突然露出略帶嘲諷笑意的臉,嘴角很淺的一道弧度,離開又回頭說出那段話時聲音裏帶著克製的怒氣,但原本雪白的臉頰卻微微泛了紅。
  關寧是個強勢的女人,這一點毋庸置疑,但那一點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微妙羞澀,竟給他帶來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就連李兆文自己都未能預料。
  回程的路上李兆文暗歎可惜,也不知是可惜關寧如此人才,還是可惜自己竟被她拒絕。
  數日之後的晚上,李兆文晚歸,走進臥室看到田舒已經上床,正靠在床上看雜誌。
  田舒做了太太之後,每天大把的時間,漸漸就養成了看這些時尚雜誌的習慣,一買就是一厚疊,臥室客廳四處可見,待到李兆文上床之後又伸出手來,“看我今天新做的指甲,喜歡嗎?”
  他看了一眼,田舒平日裏不需要做事,自然是十指白嫩,精心修飾之後確實精致漂亮,隻是那些色彩堆疊,看上去總有些假,他忽然想起關寧放在桌上的手,指甲圓潤,白色的一道弧,健康天然。
  田舒還是個姑娘的時候,穿著清淡,素麵朝天,也極少講究穿戴,但是嫁給他之後,不知是為了融入他家的女眷圈子還是自身愛好有變,越來越喜歡那些奢華繁複的東西,從頭到腳無一不花上大把的時間,有次他心血來潮陪她去燙發,在一邊隻坐了半個小時便嗬欠連天,離開後隻吩咐司機繼續等,晚上一問,居然用了八個小時。
  八個小時,如果是一個職業女性,八個小時可以做多少事?倫敦飛巴黎都打了幾個來回了。
  丈夫對她的指甲隻說了一聲“不錯”,然後便在自己身邊打開一本財經雜誌來,田舒月月算著排卵期,好不容易等到這幾天,丈夫毫無表示,不由有些心急,手上雜誌翻了幾頁,再也沒看進去什麽,最後咬著嘴唇放下了,把手試探性地輕輕放到丈夫肩上,耳朵湊過去,小聲說了句。
  “今天,今天我們要不要……”
  李兆文不語,慢慢把手放到田舒的身上,她主動脫了衣服,身體貼向自己的丈夫,手往下摸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仰頭略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丈夫。
  李兆文也覺得不對,兩人身體相貼,他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身體現在的感覺還不如與關寧隔桌相坐的時候,某些本能無法壓抑地躍躍欲試,幾乎讓他有坐立難安的感覺。
  想到關寧李兆文血液流動的速度就開始加快了,這天晚上,李兆文夫婦仍是按照原定計劃□了,但是身下躺著的是自己的妻子,李兆文閉起的眼睛裏,看到的卻是另一個人。
  隔日早晨。
  關寧的助理在一聲敲門之後便推門進了她的辦公室,一臉笑容地叫了她一聲。
  “關小姐。”
  自從花束停送之後,助理小姐已經數日沒有露出過這麽燦爛的笑容了,關寧正在接電話,聞聲抬起頭來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稍等,沒想到那助理從背後舉出一大束花來,笑嘻嘻地對著她眨眼睛。
  關寧愣住,但仍是鎮定地把電話結束,放下話筒之後才接過來,問了一聲,“誰送來的?”
  助理指指花束中插著的小卡片,“這兒有卡片。”
  關寧低頭看一眼,果然,打開後白色卡片上空蕩一片,隻寫了一串數字,連個署名都沒有。
  “你先出去吧。”關寧看著卡片說話。
  助理帶著不情願的眼神拖著腳步出去了,胸中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燒,關小姐的追求者已經讓整個部門乃至全公司的女性沸騰不已,怎麽當事人卻一臉平淡,還是表麵平淡,總感覺風雨欲來那樣,讓她隱約覺得寒,都不敢多問一句。
  關寧知道這束花是誰送來了,這一次不再是百合,白色的一捧玫瑰。花是好花,含苞待放,嬌豔欲滴,但她卻不覺愉悅,隻覺困擾。
  李兆文想幹什麽?用一束花表達他的歉意?還是用一束花表達他仍沒有放棄招募她的決心?如果是前者,她不需要,如果是後者,他真是找錯人了,她已經決定拋諸腦後的事情,就絕不會為此再多浪費一絲精神。
  關寧撥電話,叫助理進來,助理立刻出現在門口,效率前所未有的高,她將花束遞過去,“送給你。”
  “什麽?”小助理目瞪口呆。
  “不喜歡嗎?那就替我扔了。”
  “為什麽?太可惜了。”助理抱著花束,目光惋惜地看著它,走出去的時候腦子裏自動幻想出無數原因。
  難道追求不成?不可能啊,前一段時間關小姐看到花還麵帶笑容呢,還是吵架了?對,說不定是吵架了,隔了幾天又送花來賠罪,可關小姐還沒有消氣。
  助理想到這裏頓時覺得有理,之前想不通的疑點一舉擊破,情不自禁地雙掌一擊,眼睛都亮了起來。
  關寧不知道辦公室外眾人心理活動的的波濤洶湧,她很忙,新到的一批實驗室器材需要調試,工廠裏生產的樣品需要監控質量,忙碌的人是沒有本錢八卦的,尤其是關於她自己的。
  但是玫瑰在第二天繼續送到,第三天也是,顏色漸變,淺白到淡粉,最後竟有像火紅發展的趨勢,眾人的議論越來越激烈,甚至有人開始打賭,賭關寧什麽時候會原諒她的那位神秘男友,就連高高在上的總經理大人都耳聞了公司裏的這件最新逸聞,那天會議之後對關寧笑。
  “關,女人嘛,當然不能時時讓男人覺得那麽好搞定,不過太拿喬的話,男人也會怕的哦。”
  關寧聽完立時皺眉,“事情不是這樣……”
  “好了好了,享受追求是人生一樂,不過關,你的追求者要是一直這麽高調下去,小心公司裏那些大齡剩女,我看她們眼紅得都要坐不住了,哈哈哈。”
  總經理是個澳大利亞人,最喜歡開玩笑,但關寧聽得明白,回辦公室便開始在桌上翻找,助理進來還問,“關小姐,你找什麽?要不要我幫忙?”
  關寧隻說不用,最後終於在桌角一大疊文件下找到僅存碩果的一張白色小卡片,還是她早晨要丟的時候突然有人進來才隨手放下的。
  李兆文正在與公司幾個主管開會,電話就放在桌上,一聲振動之後原本想按掉,但突然想起什麽,拿起來就往外走,丟下一屋子的人麵麵相覷。
  “李先生。”
  “關小姐。”仿佛能夠透過電話線看到她微微皺眉的臉,李兆文聲音愉快。
  “請你停止無聊行為,我不會接受你公司的邀請,我想這一點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
  “我明白,不過你誤會那些花的意思了。”
  “如果你是為了表示歉意,OK,我接受了,今後你大可不必再浪費金錢在這上頭。”
  “嗬。”李兆文笑了,“你覺得我送花是為了say sorry?”
  “不是嗎?”跟這男人說話感覺很奇怪,關寧暗自皺眉。
  “當然不是啊。”李兆文仿佛看到關寧的表情,但仍是心情愉快地微笑回答,“關小姐,我是在追求你。”

  第 36 章
  母親出院之後,沈智沒有再回自己的家,帶著女兒就在母親家住下了,沈母需要休養,孩子也需要有人帶著,幸好沈智的舅舅舅媽在城裏,兩家關係好,舅媽也退休了,二話沒說就過來幫忙,為了帶孩子方便,晚上索性就住下了。
  沈家是老房子,小小的三室戶,多了這許多人,一下子便擠滿了,走進便是滿騰騰的感覺。
  沈智需要這樣的感覺,她不願獨處,也不敢獨處,獨處讓她有太多的時間與空間胡思亂想,她也不敢睡得太沉,睡眠帶來夢境,而夢境,帶來的是無數她不想麵對的人與事。
  沈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就不太豐腴的體型現如今更是細窄,穿上稍寬鬆一些的衣服竟有飄飄欲仙的感覺,把楊曉倩羨慕得不行,吃午餐的時候還偷偷向她取經。
  “快說說,你這是怎麽瘦下來的?我這都奔一百三了,怎麽減都減不下來。”
  沈智很想說,你試試被家暴之後鬧離婚的滋味?但出來做事,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人人心裏都有一本基本守則,不用公司印發都得銘記在心,又不是一個廠子人人都得知根知底的年代,家裏再怎麽天翻地覆,隻要到了辦公室,誰不是一張麵具帶好繼續工作,務必讓別人感覺一切太平,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哪個同事願意看到你在辦公室裏一哭二鬧雙目垂淚?哪個老板關心你老公出軌外□家庭暴力?做好手頭的事情才是頂要緊的,其他,一概自己消化解決。
  “少吃點唄。”沈智這樣答,“都開春了,一冬天的肥肉屯著,再吃下去,夏天怎麽辦?”
  楊曉倩捏著肚子上的肉慘叫,“別說了,你這不是逼著我絕食嗎?”
  沈智一笑,索性放下筷子。
  “你就吃這麽點?”楊曉倩呻吟。
  “吃不下了。”沈智笑笑。
  她是真的沒胃口,昨天舅媽一早問她要買些什麽菜,她站在舅媽麵前,硬是眼前一片空白,張嘴都說不出一個菜名,還是安安扶著沙發蹣跚走著走過來,撲到她身上,奶聲奶氣地叫媽媽,這才讓她驚醒回神。
  安安十六個月了,隻會叫爸爸媽媽外婆舅舅,還有好,吃,給我,不要,全是令人羨慕的詞匯,但是難得肯開金口,沈智蹲下去抱起女兒,“再叫一聲,叫媽媽。”
  安安咯咯笑,小手拍在她臉上,媽媽媽媽叫個不停,沈智也笑了,笑得眼角微濕,忍不住把頭埋進女兒帶著奶香的小身子裏。
  “小智。”母親在房間裏出聲喚她,沈智應了一聲,把女兒交給舅媽,獨自走了進去,“媽,你要什麽?我給你拿。”
  “不要什麽,你坐下,我跟你說幾句話。”沈母坐在床上指指床邊的椅子。
  沈智知道母親要說些什麽,心裏暗歎一聲,但還是坐下了。
  “你跟家寧……”
  “我要離婚。”
  “到底是孩子的爸爸。”
  “媽,要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是我。”
  “他,他為什麽打你?”沈母說得很是遲疑,“小智,是不是,是不是……”
  “媽!”沈智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連你都不相信我。”
  “不是,唉,其實……算了,你現在家裏住著吧,過段日子再說,你們倆都冷靜冷靜。”
  “不用考慮了,我已經決定了。”
  “你有沒有為安安考慮過,你是當媽的人了,怎麽還那麽意氣用事。”
  “那你有沒有為我考慮過,媽,這裏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是個母親。”
  沈母聽完這句立刻麵露悲色,“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怨我,怨我當初讓你嫁了鄧家寧,這些年你就沒有心平過,是不是?”
  這些年來,每當沈智對這段婚姻流露出怨懟之情,沈母總是用這幾句話來回答她,過去沈智到了這個時候就沉默地聽著受著,但事到如今,她再也無法聽下去,開口回答,“媽,我不怨你,嫁給鄧家寧的時候我成年了,我會對我自己做的決定負責,那時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你就別替我多操心了。”
  “什麽叫負責?你說明白什麽叫負責?離婚就是負責了?”沈母悲情一收,立刻板起臉。
  沈智不再多說,站起身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去上班,媽,你在家好好休息。”說完轉身就走。
  留下沈母大皺其眉,拖著進來想勸的舅媽就說,“你看看你看看,辛辛苦苦養大了女兒,送她出嫁,替她帶著孩子,現在倒好,我說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了。”
  沈智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來上班的,試問怎麽可能還有胃口吃東西,楊曉倩還在一邊抱怨受了她的刺激,她略覺煩躁,忍不住把頭轉向另一邊,晃眼突然看到一條熟悉的人影,是關寧,陽光下雙手交抱在一起,立在一輛黑色奔馳前。
  沈智雖然無心一瞥,但關寧這樣的女人,無論立在哪裏都令人矚目,就連楊曉倩也看到了,指著窗外說,“咦,那不是關寧?”
  關寧並未說話,隻是抱肘低頭看著車裏的人,也不知那人對她說了些什麽,她也沒有回答的意思,略微搖頭,眼看著轉身要走,那車門就開了,有個男人跳下車來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走了幾步,臉上似笑非笑,因為是迎著沈智所在的方向,她這樣坐著都能看見關寧眉頭一擰,嘴角卻微彎起來,也不知是笑還是怒。
  那輛車裏明顯是有司機的,沿著街沿跟了他們幾步,路上已有人側目,那男人拉開車門,關寧這一次便沒再堅持,側身坐了進去,黑色車身起步加速,寬闊街道上一閃而過,楊曉倩看得兩眼一眨不眨,一直到那車消失在下一個街角才回過頭來,壓低聲音,雙目閃閃。
  “傳說有個富商在追求關寧啊,看來是真的,你看到沒有?”
  沈智聽若未聞,眼睛仍望著那個方向,目光略帶訝異,還有更多的遲疑與不確定。
  “喂,沈智,你不是跟關寧挺熟的,是不是啊?”楊曉倩抓住沈智的手臂。
  “啊?”沈智一驚,回頭看到楊曉倩發亮的雙眼,聲音遲疑,“是嗎?我不知道啊,她沒有提起過。”
  “唉,你怎麽一點八卦精神都沒有,前些日子我聽研發部的助理說了,有人一天一束花送到關寧桌上,還附帶禮物,別提多上心了,後來停了幾天,還以為沒戲了,沒想到是追到了!哈哈,你看清那男人沒有?哎呀,剛才光顧看了,沒拍下來,太可惜了。”
  楊曉倩在身邊喋喋不休,沈智卻一直沉默,手指摸索著擱在桌上的手機,腦子裏亂成一團。
  為什麽她會覺得關寧身邊的男人這麽眼熟?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看到過他,究竟在哪裏呢?覺得自己所遺忘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沈智苦思冥想。
  
  第 37 章
  田舒找沈智共進午餐,兩人都沒什麽胃口,看著菜單皺眉頭,最後索性不吃了,一起去了附近的咖啡館,也好找個安靜的地方多聊幾句。
  田舒覺得自己的丈夫不對。
  對於一個已婚的女人來說,身邊男人便是她的小世界,她的一切都與之息息相關,略有一些異動,不需要明確的證據,任何女人都會有與生俱來的本能與天性,能夠嗅出危險的味道。
  李兆文一向是忙碌的,但過去無論是離開數日或是應酬晚歸,兩人睡到一起時總是用同一種姿勢入眠,他仰麵朝天,她向右側身,抱著他的手臂,臉擱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最近,李兆文躺下之後便翻過身去,留給她一個沉默的背影,讓她獨自躺在黑暗中悵然若失。
  還有夫妻之事,他對她像是完全沒了興致,偶爾她示意要求也是草草敷衍了事,閉著眼睛,全沒有一點交流。
  他不看她了,田舒惶恐,偌大的家,兩個人,如果不是相互走到對方麵前去,就覺得隔著太遙遠的距離,李兆文進出冷漠,一日與她的交談不超過十句,大抵不過這幾句。
  你回來了?
  是。
  要不要再吃一點?
  吃過了,現在還不餓。
  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
  你找朋友吧,我抽不出時間。
  還有在床上,她問要不要……李兆文的回答多是算了,我累了,或者沉默,然後敷衍。
  這一切代表什麽?田舒問沈智,沈智靠在沙發上,手撐著頭,“你這是沒勺喝水找米篩,找了也是白搭。婚姻這東西,我自己就是個失敗的例子,還能給出什麽好建議?”
  田舒知道沈智最近婚姻不順,但心裏實在惴惴,忍不住多問一句,“你說他在外麵會不會,會不會……”
  沈智看自己的朋友,一瞬之後又移開目光,隻覺心思煩亂。
  那天她看到的,是不是田舒的丈夫?她不敢確定,她隻在田舒所拍的照片裏匆匆掠過一眼那個男人,雖然樣貌不錯,但也不是長得驚世駭俗,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她不能肯定,也不敢肯定。
  更何況,與那個男人在一起的,是關寧。
  她不可能立到關寧麵前去問一聲,你是不是和我朋友的老公單獨出去過,也不可能在坐在這裏對田舒說一句,我好像看到你老公和我的同事在一起,怎麽說都是錯,索性沉默。
  “如果是真的,你怎麽辦?”沈智最後隻問了這一句。
  田舒一驚,還未開口臉色就變了,沈智看得嚇了一跳,急忙安慰,“我開玩笑的,別想太多,可能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有些倦怠吧,人不是都有倦怠期的嗎?”
  “是,我也是這麽想的,我們在一起都快五年了,下周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是嗎?那你們往年怎麽過的?”沈智強打精神說下去。
  “他會送我禮物,如果有時間也會去旅行,總是一起過的。”說到往事田舒麵色漸漸緩和,給沈智看自己的手表,“這是結婚第二年的時候他買給我的,在瑞士。”
  沈智看到了,鑲鑽伯爵,表麵滿天星的鑽石,顆顆光彩奪目。
  “你怎麽樣?”對結婚紀念日的期待讓田舒心下略安,轉頭問起沈智的近況。
  “還能怎麽樣?拖著啊。”沈智歎口氣。
  “那麽你們談得怎麽樣了?”田舒又說。
  “鄧家寧不同意。”說到這個沈智不免苦惱,伸手扶了扶額頭。
  “那麽你家裏呢?”
  “我媽也不支持,可我真的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沈智一聲歎息。
  田舒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沈智,我聽說唐毅……”
  “咯”一聲輕響,是沈智將手中的咖啡杯擱到了碟子上。
  田舒咽了口口水,立刻覺得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話,勉強一笑,當下轉開話題。
  午休時間短暫,沈智踩著點回到辦公室,下午部門會議,伊麗莎白口若懸河,說話時表情嚴肅麵色凝重,會議足足持續了兩三個小時,聽得所有人昏昏沉沉,沈智也是,漸漸眼皮沉重,眼看就要睡了過去。
  但是突然地,口袋中的手機震動,靠近大腿的地方一陣麻癢,讓沈智差點驚跳起來。
  撥電話來的是沈智的母親,沈智走出會議室接聽,母親聲音極是著急,“小智,你舅舅出事了,你快回來。”
  舅舅?沈智頭皮一炸,原本就有些混沌的大腦頓時跟散了黃的雞蛋似的,一團亂。

  第 38 章
  都說最親不過娘家舅,沈智這位舅舅,跟他們姐弟倆的關係確實非常好,有段時間幾乎代替了他們的父母。
  沈智沈信小的時候父母都不在上海工作,他們倆小學時回上海讀書,在舅舅家寄住過一段日子,舅舅舅媽沒孩子,對他們姐弟倆親得跟自己生的一樣,沈智至今還記得過兒童節時他們請了假帶著她和沈信逛公園的情景,把所有同學都給羨慕壞了。
  這一次沈母病倒,也是舅舅舅媽第一時間伸出援手,現在舅舅出了事,叫她如何不著急?
  挨到會議結束,沈智立刻到伊麗莎白辦公室請假回家。
  伊麗莎白皺著眉頭,“沈智,你工作能力還是不錯的,可最近請假的次數是不是多了點?次次都是家裏有急事,出來做事,誰家裏沒個要操心的事情?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公司還怎麽正常運轉?”
  門是開著的,伊麗莎白說話聲音不低,外麵人人都支著耳朵聽著呢,讓沈智一陣難堪。
  媽媽在電話裏說得不清不楚,隻說舅舅的公司出了事,人已經被公安局帶走調查,弄不好就出不來了,沈智正心急火燎,哪裏還有時間與伊麗莎白張講下去,匆匆說了聲抱歉,又說她家裏的確出了事,不回去不行,怎麽請假都按照你的意思來吧,說完就走了,留下伊麗莎白一個人坐在桌後,麵色難看到極點。
  沈智到家的時候舅舅已經從公安局回來了,就坐在她家沙發上麵若死灰,舅媽更是在一邊哭上了,自己媽媽坐在兩個人當中,臉色一樣難看,沈信也在,皺著眉頭不吭氣,滑蓋手機在手裏不停推上移下。
  沈智的舅舅是個好人,但一輩子吃虧就吃虧在運氣不太好,讀書的時候遇上文化大革命,從小學起就沒念上幾天正經書,後來分配到廠子裏,原本做技術工人的,沒想到連夜加班疲勞過度,給衝床衝掉半根手指頭,隻能換了工種,再後來又遇上下崗浪潮,第一批就給擠了出去,幸好老天疼憨人,給他找了個好老婆,舅媽家裏是本地人,還是獨養女兒,九十年代分了好些房子,就是俗稱的地主,所以兩口子日子還算過得不錯。
  隻是沈智舅舅一個大男人,在家裏老靠著老婆家分的那些房子過日子總覺得不甘心,總想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做,舅媽這輩子沒生出孩子來,也覺得虧欠丈夫,所以沈智舅舅要做什麽都依著。
  九十年代中的時候沈智舅舅就下了海,賣了一套房子籌出本錢來開飯店,那時候下海的,大部分都成了不同程度的款,沒想到沈智舅舅偏是個異數,飯店開了一年就賠得精光,隻好歇業大吉,再後來又在家炒股,也不知是他天生黴運當頭還是怎麽的,又遇上東南亞金融危機,股市大崩盤,他是聽了人家的消息把房子換了現鈔重倉殺入的,又賠了一套房子,幸好舅媽家分的房子多,最後還剩下三套,再也不敢動了,這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但是去年年初的時候,沈智舅舅的老同學突然找他一起合夥做生意,那位老同學原本在福州做衛浴的,有些路子,一來二去說得沈智舅舅動心了,也是上海房價暴漲,舅舅覺得家裏有三套房子,怎麽算自己都是數百萬的富翁了,又不需要供養兒女,跟著老同學做做生意排遣寂寞也好,說著說著,這便答應了。
  這兩年房地產熱火朝天,連帶著建築裝潢業生意也一片大好,沈智舅舅這盤生意居然做得不錯,一年下來賺得滿臉笑,還給家裏添了一輛小車,過年時候開著到飯店吃飯,讓那些過去看低沈智舅舅的那些親朋直跌眼鏡。
  沈智當然是為自己的舅舅高興的,可沒想到的是剛過了一個新年,舅舅的衛浴公司就出事了,這回出的還是件大事,眼看就要吃官司。
  舅舅斷斷續續把事情說了,他們公司與一家酒店管理公司簽了協議,年前發了一批衛浴套裝過去,貨發到了,對方施工隊趕著回家過年,也就迅速地安裝完畢,年後一驗收,發現他們發過去的都是山寨貨,與合同上議定的品牌全不是一碼事,質量也完全不過關,對方公司立刻發了律師信過來,要求賠償,沈智舅舅的老同學老衛一拖再拖,最後人家終於把他們給告了,老衛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隻留下他一個人麵對這個爛攤子。
  “可發貨都是衛伯伯負責的啊,為什麽要找舅舅?”沈智大概知道一些舅舅公司的事情,開口就問。
  “他躲起來了,舅舅是法人,現在公司出了事,必須得由他承擔責任。”沈信在一邊開口,沈智舅舅原本要回答,侄子已經都說完了,張了張嘴,帶出來一聲長歎。
  “這個老衛啊,害死我了。”
  “這時候你還惦記著老衛哪?他這擺明了就是找你當替罪羊。”舅媽哭哭啼啼,拉著沈智母親的手訴苦,“姐,你說這人怎麽這麽可怕啊,在一起做了一年多了,整天跟他稱兄道弟,對我也嫂子長嫂子短的,出了事說跑路就跑路,留下我們替他頂罪,我這個命喲,怎麽這麽苦。”
  沈智最看不得老人在自己麵前掉眼淚,跟著媽媽勸了幾句,又問舅舅,“到底有多少套啊?這批貨量很大嗎?”
  舅舅伸出五個手指頭,沈智一驚,“五百套?那麽多。”
  沈信在邊上搖頭,“姐,不是五百,五十。”
  “五十套?”沈智訝異,“那得賠多少錢?要不先湊湊吧,能賠上總比上法院解決好。”
  “我也想給湊啊,可時間那麽緊,一時我也湊不起那麽多錢。”沈智舅舅抱著頭說話。
  “到底多少?”
  “那個牌子是意大利進口的,單一個浴缸就要兩萬八呢。”
  “一個浴缸兩萬八?”沈智倒抽一口冷氣,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她原來也覺得那家公司有點小題大做,不就五十套廁所裏用的東西嗎?沒想到一個浴缸就要兩萬八,怪不得人家要發律師信。
  “這還是有價錢的,麻煩的是那些衛浴套裝都是安在新落成的酒店式公寓裏的,人家說了,這些屋子都是一早就租出去了,業主都等著入住呢,推遲一天交付就是十幾萬的損失,現在都耽擱一個月了,還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工費損失費重裝費,我想跟他們談,可人家說案子已經進法院了,讓我直接到那兒解決。”
  “那,那怎麽辦?”沈智聽得眼睛都直了。
  “舅舅想讓你幫個忙。”一直沒說話的沈母對女兒開口。
  沈智皺了眉,憂心忡忡地說,“媽,舅舅,舅媽,我現在也想不出什麽辦法,要不我們找律師問問吧。”
  “問過了,律師說這情況打官司你舅舅一定輸,先找人打招呼通路子吧。”
  沈智一愣,“打招呼通路子?”
  “是啊,你舅舅的意思是,讓家寧幫幫忙,他不是負責環境審批的嗎?認識的那一行的人多,不管有沒有用,先試試看嘛。”
  沒想到最後繞到鄧家寧身上了,沈智與沈信一起叫了一聲,“媽!”
  “怎麽?我說錯啦?”
  “小智,舅舅這次,實在是沒辦法了,所以才……”沈智舅舅目光裏帶著哀求,舅媽也走過來,小心翼翼地。
  “小智,舅媽知道你為難,可我們老一輩人哦,總是勸合不勸離,夫妻兩個床頭吵架床尾合,你這次就當幫幫你舅舅,也給家寧一個表現的機會,好不好啊?”
  沈智僵立當場,來不及回答一個字,門就響了,沈智進來得匆忙,門也沒有關實在,外頭的人一推而入,就立在進門處,對著這一屋子人開口。
  “媽,舅舅,舅媽,小信,我來了。”
  說完又把臉轉向沈智,單單對著她說了一句,“沈智,我來了。”

  第 39 章
  走進來的是鄧家寧。
  沈智沒有回答,一轉身就想往外走,媽媽叫了一聲,“你去哪兒?”
  鄧家寧也想拉住她,坐在一邊的沈信已經站起來,在他與沈智中間一站,一臉“你想幹什麽”的表情。
  一邊舅媽也叫了一聲,“小智。”聲音裏帶著哀求,沈智原本往外的步子像是忽然粘了膠,沉重得再也抬不起,背後卻覺得痛,被所有人用目光洞穿那樣。
  沈智又一次回轉身來,默默地坐在靠自己最近的那張椅子上,眼睛不看任何人,隻開口說了一句,聲音壓抑。
  “你們說吧,我在這兒。”
  沈信在一邊看著自己的姐姐,隻覺得胸口即將炸開那麽難受,舅舅看到鄧家寧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抓著他就開始說官司的事情,沈信再不想待下去,說了句,“我出去一下。”推門便走。
  鄧家寧為了沈智舅舅的事情,很傷了一番腦筋。
  沈智要離婚,他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的。
  離婚?為什麽離婚?讓沈智自由?讓沈智有機會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除非他死!
  他得讓沈智回來,這些天沈智和孩子都不在,他回到家裏打開門就是一室冷清,上班都無法集中精神,沈智不知道,他其實日日都有在她家樓下徘徊過,他知道她每日的行程,知道她下班就回到家裏和老人孩子在一起,更知道她沒再與那個男人見麵。
  他瞞著沈智調查過,大概知道了唐毅的身份,與沈智說的一樣,的確是沈智的老同學,就是同學聚會才遇見的。
  這年頭的同學會這個詞就相當與出軌的溫床,拆散夫妻的導火索,不是有句話叫沒事來個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嗎?聯想到同學會之後沈智的表現,鄧家寧不能不懷疑。
  但除了他看到的那一次沈智被人送回家與沈智瞞著他晚歸之外,他卻再也找不到一點她與其他人在一起的蛛絲馬跡,或許他錯怪了她?或許事情還沒到他想象中的那個地步?回想起沈智當時的反應與之後的決裂,鄧家寧開始後悔。
  說來也巧,就在他調查唐毅後的不久,他又意外地得知了關於這個男人的更多情況,那是一次與過去共事過的老同僚的聚會,有個巫姓女同事一年前調到市建委,算是高升了,吃飯的時候居然談到唐毅,他聽到這個名字就多問了幾句,小巫便在飯桌上兩眼發光。
  “那建築師,別提了,我回回見著都想擦口水,可惜是個死會的,否則我就豁出去了,主動一把。”
  小巫快三十了,按說做公務員的在婚姻市場上怎麽都算是個香餑餑,可惜她長相實在抱歉,偏偏要求又高,非帥哥不看,導致至今單身,已經從二十六七的初級剩女大踏步前進到三十左右的必剩客,頗有向齊天大剩進軍的架勢。
  “那有什麽?現在沒結婚的都是自由人,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就是了。”旁邊有老同事調侃她。
  “走什麽?人家有未婚妻了,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
  “有錢人家小姐好啊,少奮鬥三十年。”
  “還真是啊,那女的家裏很有來頭,在審的好幾個項目都有她家的投資,人長得也不錯,就是眼睛長在額角頭上,除了自己男人誰都不看。”
  “人家要看你幹什麽?又不是來跟你搞搞蕾絲邊的。”大夥又哄笑。
  鄧家寧確定小巫說的唐毅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個之後,心又放下一大半,試想一個正常男人,放著條件優異的未婚妻不要,倒過來追求一個已經養了孩子的已婚女人?要他,他也沒那麽傻。
  沈智雖好,到底沒有傾國傾城,那唐毅條件又如此之好,兩個人就算有些舊情,也沒什麽可能了吧。
  鄧家寧就這樣,越思越想越後悔自己之前所作的一切,而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他得把沈智的離婚念頭打消掉,但沈智表現得心意已決,沈信更是激烈,見到他就握拳頭,他最後發現,自己現在唯一能仰仗的居然是過去最讓他頭皮發怵的嶽母大人。
  沈母出院之後與鄧家寧談過,當然是在沈智不在的時候,老太太先把鄧家寧臭罵了一頓,又說女兒絕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說得鄧家寧幾乎要在嶽母麵前再一次跪下之後又說這事得慢慢來了,等一個機會讓沈智回心轉意。
  隻是沒想到這機會這麽快就來了,沈智與舅舅一家的感情鄧家寧是知道的,她舅舅出事,沈智絕不可能撒手不管,果然,他這樣趕來,沈智再如何心不甘情不願,仍是留下了。
  有了這一層幹係,試問鄧家寧怎麽可能不把沈智舅舅的這件事放在心上?
  鄧家寧盡心盡力,但他隻是個科級公務員,一沒實權二沒大關係,過去他舅舅在位的時候倒是能幫上些忙,可不巧的是,老頭子就在年頭上退休了,人走茶涼,估計求過去也沒什麽用。最後隻好去找了分管那一區的同僚,厚著臉皮托關係。
  同僚倒是很幫忙,一天以後就給了回音,但是電話那頭歎氣,“給那家公司豁過翎子了,可他們油鹽不進啊,聽說後台也挺硬的,說是外資其實後頭有人呢,沒成,還是咱級別不夠,你要辦成這事兒,得走上層路線。”
  鄧家寧傻了,眼看這案子沒幾天就要上法院走程序了,他之前在沈智麵前拍著胸脯保證過,這下回去該怎麽說?
  正心事重重,桌上電話響,接起來居然是李副局長,讓鄧家寧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鄧家寧去了李副局長的辦公室,李副局長正在桌後批閱文件,看到他進來就笑了,笑容如沐春風。
  “小鄧啊,來坐來坐,聊幾句。”
  自從上一次跟李副局長去郊縣又中途回來之後,鄧家寧事後一直有些後悔,一是跟沈智徹底鬧翻,二是總覺得自己給李副局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至少也是不太給麵子,沒想到今天李副局居然主動找他聊天,著實出乎鄧家寧的意料之外。
  “小鄧啊,最近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李副局仍是一張微笑的臉,表情還充滿關切,鄧家寧卻聽得心中一咯噔,他們這些政府裏做的,最忌諱生活作風出問題,一年多前他因為夜總會裏出的那事不知吃了多少暗虧,雖然當時他在處理問題時表現尚可,但仍是因此在處級評定的緊要關頭被刷了下來,現在沈智又要跟他離婚,他原本並不認為沈智會跑到他單位裏來一哭二鬧,但局長這一問,卻讓他心裏七上八下,立時沒了把握,一邊想著沈智舅舅這事兒剛出,沈智不會吧,不至於吧,一邊說話就有些斷斷續續。
  “啊,這個,其實,我……”
  “就是你妻子舅舅那件事兒吧?我聽說了。”
  鄧家寧又是一愣,沈智舅舅的事情,他是托了人幫忙,但托的都不是自己局裏的,一是他們局與那家公司所在的區不同,沒什麽關係,二是最近局裏處級評審又要開始了,他也怕這事傳開了對自己有什麽不必要的影響,沒想到事情還沒辦成,局長已經知道了,不但知道了,還直截了當地找了他。
  鄧家寧不知李副局是什麽意思,再開口心下便更加忐忑,“這件事其實跟我妻舅沒關係,他也是被人利用,都是一家人,所以就想給幫點忙。”
  “是啊,一家人嗎,幫忙是應該的,那現在這事兒怎麽樣了?有眉目沒?”李副局和顏悅色地繼續說下去,要不是兩人隔著一張桌子,這場景倒真像是與長輩聊天。
  鄧家寧隻能說了老實話,李副局很認真地聽著,手裏拿著一支鋼筆,時不時用筆帽輕輕敲打著桌麵上的軟墊,聽完沉吟半晌,忽然開口。
  “小鄧,關於這件事,我看……”
  沈智回家了,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舅舅出事了,舅媽當然不可能再幫忙帶孩子,正好沈智婆婆打電話給沈母,知道情況之後當即表示要到上海來幫忙,隔天兩個人就從另一個城市坐長途車過來了,來了還埋怨兒子,親家病了也不早說,早就好讓他們過來幫忙帶孩子了,說完就把孩子從沈智母親這兒接走,在沈智家裏住下了。
  公婆來的時候沈智不在,回家才發現女兒已經被接走了,她又驚又急,想問母親為什麽,沈母早料到女兒的反應,躺在床上說話。
  “那你要誰來帶孩子?我都這樣了,你舅舅家又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你公婆來了是好事,人家是來幫忙帶孩子的,我總不見得把他們趕回去。”
  “媽,我跟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離婚,自己跟你公婆說去,我說不出口。”沈母瞪了女兒一眼。
  沈智頹然,“媽,我跟鄧家寧……過不下去。”
  “那是你不想過,想過就能過下去,家寧打你是他不對,可開口說離婚的是你。”
  “他懷疑我,媽,你知道他做了什麽?”
  “我知道,他不就是半夜從外地回來了嗎?”沈母盯著自己的女兒,“小智,我是你媽,但有句話,我不能不說,那天晚上,你究竟跟誰出去了?家寧懷疑你是他不對,可你要是一點事兒都沒有,他怎麽會懷疑你?”
  “我沒有,媽,連你都不相信我,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鄧家寧的事情。”
  “你這身子是沒有,可你那心呢?你有多少心思花在家寧身上?你當媽是瞎子嗎?”
  沈智麵色蒼白,胸膛起伏,想開口反駁,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沈母趁勝追擊,“家寧再錯,他也是安安的爸爸,小智,人無完人,那次家寧是錯了,媽站在你這兒,這輩子都會讓他記住教訓,可這回,他會那樣,也是心裏緊著你,怕你出事。你回去,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他再犯,行,你們離婚,可如果這事兒真是出在你身上的,小智,雖然我是你媽,可我也不饒你。”
  沈智猛抬頭,“媽!你說什麽呢。”
  “不是最好,回去吧,我想睡會兒。”沈母別轉頭。
  沈智下樓,低頭默默地往前走,一時竟不知自己該往哪兒去。母親的話如同重錘,原來堅定的心開始動搖,她要與鄧家寧離婚,他一定會反應激烈,這她有心理準備,但是如果得不到母親的諒解,她該怎麽辦?
  母親是她的家人,她的血親,雖然自小對她嚴厲,但仍是她最大的依靠,是母親一手帶大了安安,讓她能夠繼續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沒有母親的支持和諒解,這個婚,離了,她去哪裏?

  第 40 章
  沈智在小區的門口被人叫住,抬頭就看到自己的婆婆。
  沈智婆婆正推著孫女在小區門口散步,正巧遇見媳婦,沈智叫了聲“媽。”然後便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隻好借著蹲下去抱女兒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
  婆婆親熱地與沈智說話,拉著她一起回了家,沈智身不由己地上去了,鄧家寧也在家,看到她自是目色一喜。
  公婆住在另一個城市,見麵少,但每次都是客客氣氣的,沈智當著老人的麵無法多說什麽,隻能一同上桌吃飯。
  晚飯是鄧家寧燒的,鄧家寧高中開始住宿,後來又一個人在外地生活了幾年,家常菜燒得很不錯,一尾紅燒甩水最是拿手,今天父母都在,又有心討好沈智,當然是使出了渾身解數。
  一家人在燈下坐了,沈智心裏別扭,飯都吃不下幾口,倒是婆婆頻頻舉筷子。
  “這甩水不錯啊,燒得入味,妹妹,多吃點。” 沈智的婆婆是蘇州人,說話軟糯,一直叫沈智妹妹,聽上去親熱無比,但沈智心裏明白婆婆的厲害,婆婆以前是廠工會裏的幹事,一千多人的大廠,家家戶戶犄角旮旯的事情都摸得清清楚楚,更何況她與鄧家寧夫妻間這點事,多半已經覺出異常來,隻是不說而已。
  沈智伸出碗把菜接過來,低聲說了句,“謝謝媽。”
  婆婆對兒子說話,“有日子沒見了,妹妹怎麽瘦成這樣,帶孩子辛苦了吧?還是你沒照顧好,你看看親家母都累得病了。”
  鄧家寧立刻點頭,“是我不好,沈智,最近你辛苦了。”
  公公是個不管事的,隻管在一邊挾菜吃飯,沈智坐在當中,隻好勉強應答,“沒什麽,爸,媽,讓你們這麽趕過來才辛苦,謝謝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飯結束,沈智再也沒法在客廳裏多待一分鍾,抱著女兒進浴室洗澡,公公到陽台上抽煙,鄧家寧洗碗,婆婆也跟著兒子進了廚房,門一關,臉就沉了下來。
  “家寧,你這媳婦是怎麽了?我們來了也不去車站上接,到了吃飯時間也沒急著往家趕的意思,剛才我在小區門口遇上她,到我跟前了也不知道招呼一聲,失魂落魄的,眼裏就跟沒別人似的,我這麽大一人還推著安安,她硬是沒看到。”
  鄧家寧兩手還在泡沫裏,心裏一咯噔。
  “還有剛才吃飯的時候,你看看她那樣子,廚房一步不進,上桌就吃,話也沒有幾句,我叨裏半天,就一個謝謝,倒像是我討來的。”
  “媽,沈智媽剛出院,她舅舅家又出事,她這兩天心情不太好,你別放在心上。”
  “我不會。”沈智婆婆肯定地回了一句,“又不長住一塊兒,這點小事我跟你爸怎麽會放在心上,我就是擔心你,她這樣多久了?你們倆沒事吧。”
  母親目光如炬,鄧家寧心裏發沉,他與沈智之間發生的一切,他當然不希望被家裏的老人知道,再者說,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阻止沈智要離婚的念頭,父母的到來,還不知道會產生怎麽樣的結果,但以他對沈智的了解來說,多半不會是正麵的。
  鄧家寧與婆婆的對話,沈智是一句都沒有聽到。
  她正忙著給女兒洗澡,安安最喜歡洗澡,進了水裏就和一群塑料小黃鴨玩得不亦樂乎,沈智坐在浴缸邊的小凳上給自己女兒打沐浴乳,手指揉過,安安大概是覺得癢,咯吱咯吱地笑,小孩子的快樂永遠來得這麽簡單,讓沈智無限羨慕。
  浴室裝著滑門,忽然一聲輕響,沈智猛地回頭,是鄧家寧走了進來,沈智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回女兒身上,一隻手放進水中,無意識地抓著一隻因為沾水而變得滑溜的塑料鴨。
  “你進來幹什麽?”
  “爸媽進屋了,我過來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鄧家寧走過來,彎下腰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安安在水裏泡了一會兒,整張臉都是紅撲撲的,爸爸的手指有些冷,讓她很不樂意地晃了晃腦袋。
  “不用,我一個人能行。”沈智低聲說了一句,想想又問,“你沒跟你爸媽說?”
  “什麽?哦,我什麽都沒說過。”鄧家寧這麽說完,又把臉轉向女兒,“沈智,你看看安安,我們不能離婚,我們是她的父母。”
  母親的話再次回響在耳邊,沈智咬牙,眼前熱氣蒸騰,眨眼間一片模糊。
  “你舅舅的事情……”鄧家寧又開口,像是怕沈智忘記似的。
  沈智怎麽可能忘記這件事兒,這兩天她一走進浴室就想起兩萬八,怎麽想都想不通,一樣是放水出水的東西,人家用的怎麽就能貴到那樣,難不成在那裏麵洗澡就能延年益壽?
  安安不滿兩個大人忙著說話對她不理不睬,開始在水裏皺眉踢腿,沈智便暫時中斷話題,轉頭先把女兒抱起來擦幹,進屋的時候鄧家寧也跟了進來,沈智麵色略沉,鄧家寧卻已經反手合上了門。
  “我睡地上也行,家裏就兩間屋子,要是我睡在外頭,爸媽會起疑心,他們年紀都大了,又剛從外地過來。”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沈智說話。
  “家寧,我還沒有改變主意。”
  鄧家寧一僵,正要開口,沈智卻打斷他,“太晚了,你爸媽剛來,我們別在今天談這些。”
  鄧家寧看看時間,都快十點了,家裏已經一團亂,這時間再當著兩個仍不知情的老人談起來,確實不是什麽上選,小床上的女兒也在揉眼睛,大概還不太習慣自己爸爸杵在房間裏,時不時地轉頭望著他。
  大櫥裏原本就有閑置的被褥,鄧家寧自己取出來鋪在地上,沈智走過去又從衣櫥裏拿了一條毛毯遞給他,鄧家寧接過去,說了聲,“謝謝。”
  她沒有回答,轉身上了床。
  安安在沈智輕聲的拍撫下很快就睡熟了,沈智關了燈,鄧家寧的聲音從地上傳來。
  “沈智,你睡了嗎?”
  她仰麵躺在床上,黑暗中睜著雙眼回答他,“還沒。”
  “你舅舅那事兒,我會盡力的。”
  “是嗎?我替我舅舅謝謝你。”
  “我們……”
  “我先睡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沈智翻個身,用被子將自己裹緊,無聲歎息。
  但那幾不可聞的吐氣聲仍是被鄧家寧捕捉到了,他躺在地上,從裏到外涼了個透,但同時又有些希望在裏麵,至少沈智沒趕他出去,還由他在屋裏睡下了,這讓他覺得一切還是有希望的,也更堅定了他要把沈智舅舅這件事辦成的決心。
  今天在局長辦公室裏,李副局暗示了他可以動用自己的人脈替他向對方打招呼的意思,這暗示讓他既驚且喜,喜的是這樣明顯的示好,說明李副局有意將他納入自己的親信範圍,驚的是,這樣一來,在其他人眼裏,他不就公開地成了李副局這邊的人?
  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站什麽隊伍跟什麽人都是性命攸關的事情,在老局長還沒退位,一切形勢尚不明朗的時候就明確自己的方向,是不是太冒險了?
  李副局給了他考慮的時間,鄧家寧也確實需要考慮的時間,就連回家的路上心裏還有些上下浮動,但此時此刻,為了睡在同一個房間裏的沈智,為了他的妻子,他決定豁出去了。
  “沈智,我會辦好你舅舅的事情的,一定,無論花多大的代價。”妻子孩子就在自己身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感覺讓鄧家寧心滿意足,他開口,說了這最後一句話,然後也閉上眼,睡了。

  第 41 章
  李副局在會議上提出了“綠色通道”的概念,在局裏引起了軒然□,這兩年所有的建築項目都需要通過環保局的審核,名目繁多,環境監督、環境評測,甚至連環境輻射都有專門的審批手續要走,所謂的綠色通道,就是給一些比較特殊的企業與項目開綠燈,加快審批手續,其中厲害,底下人當然心裏明白。
  鄧家寧在名單上簽了字,下筆的時候心裏仍有些忐忑,但是眼前閃過李副局長那天下午和悅的笑臉,耳邊飄過黑暗中沈智那聲輕悄悄的歎息,這兩者讓他的心突然硬了下來,一揮手就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
  這天晚上鄧家寧直到後半夜才回到家裏,屋裏一片漆黑,他進門之後就在沙發上坐下了,說是坐下的,其實更像是倒下的,原本想喘口氣,沒想到一閉眼就再也掙紮不起來了。
  沈智沒有睡,她在上床前接到一條短信,短短一行字,卻讓她感覺自己足足看了一個世紀。
  短信是唐毅發來的,她沒有在電話裏存他的號碼,但從十七歲起,任何與唐毅相關的東西都能給沈智帶來刻骨銘心的記憶,兩人初初在一起的時候,她甚至搜集過他隨手寫過的紙片,將那些被他打過草稿的揉過的紙片放在抽屜的最底層,藏了許多年。
  短信的內容很簡單,短短幾個字,告訴她,“對不起,我想見你。”
  有很長一段時間,沈智隻是呆呆地望著這條短信,心髒在胸腔裏沒有絲毫規律地跳躍,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它反複擠壓,捏緊,不留一絲縫隙,讓她感覺酸脹,窒息,呼吸困難,但大腦卻是一片空白,隻是機械地看著那行字,一點點暗下去,暗下去,但每次在消失之前又被她再一次地按亮,循環往複,無止無終。
  就在這個時候,鄧家寧進屋的響聲驚醒了沈智,隔壁屋的公婆睡得淺,也聽到了,婆婆惦記著兒子沒回來,一直都沒睡好,聽見聲音一翻身就想下床,可腕子一緊就給公公拉住了。
  “別去。”
  “家寧回來了啊,我去看看他是不是喝酒了。”
  “媳婦在呢,沒你事兒。”
  “也是。”婆婆又躺下了,“我聽聽她怎麽伺候的。”
  兩個老的就這麽在黑暗中支起耳朵聽著,沈智披衣下床,想想又拿過手機,手指移到按鍵上時稍頓了一下,終究還是將那個消息給刪了,已刪除的信息跳出來,她整個人突然一空,眼睛忍不住地閉了起來,像是不如此做法,便不能阻擋某些身體裏的東西傾瀉而出,再無法追回。
  她定定心神,關機將它塞到枕下,又開了自己床頭的小燈,女兒還睡著,沈智推門而出,原以為走出臥室就能看到鄧家寧,沒想到廳裏一片漆黑,隻有沙發上一團黑影一動,她急驚之下都忘記開燈,整個人寒毛倒豎,差點尖叫起來。
  “別怕,是我。”鄧家寧開口說話。
  沈智開了沙發邊上的小燈,鄧家寧的臉被燈光一照,雙眼都眯了起來,一手擋住臉。
  沈智見他還穿著早晨出門時的衣服,一身酒氣,形神俱疲,再看時間,都已經下半夜了。
  她也壓低了聲音,“怎麽這麽晚?”
  “陪局長吃飯,剛回來,想坐一會兒再洗,沒想到坐下就眯過去了。”鄧家寧啞著聲音解釋。
  鄧家寧都累成這樣了,沈智再怎麽鐵石的心腸也帶出點惻隱來,不知不覺軟了聲音,“那洗洗就睡吧,我給你放水。”
  等鄧家寧洗過之後再進房,發現沈智已經給他在地上鋪好了被褥,他並沒有立刻躺下,站在女兒的小床邊看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對沈智說。
  “舅舅那事兒,我求了我們局長,他已經答應了。”
  沈智坐起來,“你……為了這事求了你們局長?”
  “他也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鄧家寧含糊其辭,事實上,今天這頓飯局是與一群綠色通道的受益者——也就是幾個建築老板一起吃的,一頓飯吃得他心驚膽戰,那些建築老板不僅不停地向他敬酒,表示熱絡,還在離開酒店的時候塞了一個信封進他的外套口袋,他想推拒,抬頭卻看到李副局長帶著幾個處長與那些老板笑語言歡的情景,他的手在口袋裏幾上幾下,最後還是鬆開了。
  信封很厚,他沒有讓沈智看到,也不必讓沈智看到。這是一個泥淖,一腳踩下就再沒有可能拔出,可事情已經一步步走到這裏了,他是為了沈智,為了這個家走出第一步的,這個情,沈智不領也要領。
  燈熄了,臥室又陷入一片黑暗,沈智卻再也睡不著,黑暗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在鄧家寧所在的那種地方,沒有人會為了別人去做一件對自己沒有任何利益的事情,既然他求了他的局長,那麽就一定有所付出,至於他付出了什麽,鄧家寧沒有說,但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是,鄧家寧出軌過,懷疑過她,強迫過她,甚至對她使用過暴力,但是在這緊要關頭,他盡力了,他也讓她知道,他盡力了。
  沈智並不把婚姻當兒戲,隻要這裏麵還有一絲能讓她堅持留戀感動的東西,即使曇花一現,她都可以借此逼迫自己堅持下去,就像一年前鄧家寧的出軌,母親的阻止,鄧家寧的下跪,這些都不是讓她留下的決定性因素,讓她留下的,仍是她自己。
  而唐毅,唐毅隻是她年少時的一個夢,那時她天真懵懂,那時她隻知愛情,那時她以為自己做了這世上最偉大最悲情最杜鵑啼血的事情,可活過幾年之後回頭再看,那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她甚至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她的生活就是她自己的選擇。
  眼前仍晃動著那一行簡簡單單的小字,“對不起,我想見你。”
  為什麽要對不起?為什麽還要見麵?
  母親感受到她的異常,鄧家寧自然也能感受到,一切都有因果,她再見到唐毅是錯誤的,接受他的幫助也是錯誤的,那天晚上與他見麵更是錯誤的,自省需要勇氣,她確實沒有出軌,確實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鄧家寧的事情,但是她的心已經亂了,誰說出軌隻有身體可以證明?精神出軌仍是出軌,是她太虛偽了。
  沈智咬牙切齒地在心裏重複著這幾句話,但手卻仿佛自生了意識,沒入枕下,慢慢摸索,最後終於碰到手機冰涼的金屬殼,她將它攢在手中,緊握著,冰冷的鐵殼漸漸暖熱發燙,帶著莫名的魔咒,讓她如何都無法放開。
  沈智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鄧家寧的側臉。
  他就立在安安的小床邊,非常專心地看著女兒,臥室拉著綠色的窗簾,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他的臉上,為他平常的五官添了些柔和色彩。
  鄧家寧聽到響動,把臉轉了過來,對她說了聲早安,又說,“原來安安也喜歡趴著睡,跟我一樣。”
  沈智把目光投向小床上的女兒,安安也醒了,翻身睜眼,晨光中看到自己的爸爸,嘴裏發出聲音,雙手張開,不知是要他抱還是要推開他的臉。
  鄧家寧將自己的手指放在女兒張開的小手中,沈智在一旁垂下眼,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極低。
  鄧家寧手裏逗著女兒,眼睛卻一直看著自己的妻子,但她沒有紮起的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這讓他無法看清她的任何表情,他期待著,期待她抬起頭來,對自己再說些什麽,但是沈智一直低著頭,一直都沒有再說話。
  即使是這樣的犧牲,他都沒有看到她的任何表示,這一瞬間,鄧家寧的失望,排山倒海。
  鄧家寧的失望沈智沒有看到,她隻知道,就在這一瞬間,她那仍舊在被子中握著手機的左手,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鬆開了。

  第 42 章
  唐毅又撥了沈智的電話,她沒有接。
  他把手機放下,桌上鋪滿了圖紙,有無數的工作等待著他,但他無法集中精神。
  唐毅從辦公椅上站起來,走了兩步,又點煙,抽了兩口之後再走回來,翻開最上麵的那張圖紙——用的是挾著煙的那隻手,差點將它點燃。
  扔掉煙頭之後他立在桌前,雙手撐在桌角上,低下頭深呼吸,久久沒有作聲。
  他想見沈智,這個念頭就像一簇火,經久不息地燃燒在他身體中最脆弱的地方,他努力過,克製過,但他做不到。
  所有明知是錯仍是去做了的事情,都是令人無法自拔的,現在的他,比誰都更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門輕響,他一抬頭,看到王梓琳,她到他這裏從來不敲門,或許她覺得沒有必要,對上他的目光之後輕快一笑,隨手把包丟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走到他身邊才開口。
  “要不要這麽沒日沒夜的忙啊?走,下午陪我去一個派對。”
  唐毅搖頭,但她堅持,並且伸手過來拉。
  “我趕項目。”他無奈。
  “別以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在工作。我們這行待在封閉空間裏哪來的靈感,看看外頭這太陽,跟我走,蘇州河SOHO,陽光派對。”
  唐毅幾乎是苦笑了,“小姐,我跟你怎麽會是一行的?”
  王梓琳指著他桌上的圖紙,“咦,難道你不是搞設計的?”
  “我不去了,你的那些朋友,不是把胸衣穿在外頭就是把花盆踩在腳底下,我去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看。”王梓琳在蘇州河邊上的SOHO倉庫裏有一群藝術家朋友,唐毅曾經與她去過一次,著實被他們的創意著裝嚇住過。
  王梓琳板起臉,“你OUT了,現在誰還把胸衣穿在外麵,人家都是套在臉上的。”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了,笑完又去拉唐毅,“上回你正趕上他們作秀,這次不是啦,沒人那麽穿,我又不認識LADYGAGA,走吧走吧。”
  唐毅半個身子被她拉得側了過來,桌上手機突然一震,他整個人也似乎震了一下。
  王梓琳放開手,“你有短信,不看嗎?”
  他“嗯”了一聲,轉身拿起手機打開看了一眼。
  短信是沈智發來的,短短的一行,是個問句,“中午我有時間,可以見麵嗎?”
  唐毅背對著王梓琳,想落指回答,又有衝動直接撥回去,但他最終一樣都沒有做,隻是合上電話,把手機放進口袋裏,然後重新在桌邊坐下。
  “對不起,梓琳,我在趕工,下午不能陪你去了,你玩得開心,結束以後給我電話。”
  王梓琳的笑容停頓在臉上,唐毅已經拿起了第一張圖紙,並且打開電腦,她獨自立了幾秒,直到唐毅再次抬起頭來,看著她,輕輕補了一句。
  “對不起。”
  她就笑開來,轉身把自己的包提在手裏,“好吧,我自己去,辜負這麽好的天氣,你就等著後悔吧。”說完就走了。
  王梓琳下樓,車就停在大樓門口,她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很快將車駛向大門,保安打開橫杆的同時向她致意,她沒有任何回應,開出大門時的車速飛快,但在轉角之後便慢了下來,最後停下,緊靠在路邊,再也沒有移動。
  十五分鍾後,又有車從大門中開了出來,黑色車身在車流中一閃而過,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經過她身邊時沒有停頓一秒。
  而她坐在駕駛座上,目送著那輛車遠去,手指緊緊握著方向盤,一動都沒有動。
  又有車開過她身邊,無聊男子按下車窗盯著她的車看,她沒有做出絲毫的回應,對方透過玻璃窗看到她的臉,更是起勁,竟對她吹起口哨來,她終於有了反應,緩緩轉過頭去麵對那個人,那張帶著寬大墨鏡的臉上麵無表情,那輕薄客竟被她看得害怕起來,腳下油門一送,飛快地將車開走。
  唐毅去見了沈智。
  兩個人約在安靜街道邊的咖啡屋,沈智已經到了,獨自坐在二樓最靠裏的沙發裏,手機擱在麵前的桌子上,一杯咖啡還是滿的,杯口雪白。
  他在她麵前坐下,陽光非常好,透過透明的玻璃窗一直射到兩個人的腳下,咖啡廳裏仍開著暖氣,他穿得並不多,但隻是覺得熱,手移到領口,微微鬆了一下。
  沈智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唐毅身材高大,讀書的時候最簡單的校服都能穿得一身筆挺,現在功成名就,穿著自然不同,簡單的灰色背心淡藍襯衣,一眼看去,卻是說不出的服帖舒服。
  服務生走過來,唐毅側過頭去與她說話,沈智垂下眼,默默地隱藏著自己的貪婪。
  “你找我。”他先開口,用的是肯定句。
  “是你在找我。”沈智重複著同樣的句子。
  他沉默了,然後抬起頭來,肯定地回答,“是的,我在找你,我想見你,有話要對你說。”
  他看著她,這個女人,這個陪伴了他整個年少歲月,又在之後的分離中成為他所有動力來源的女人,這一刻,她就坐在他的麵前,白色的臉,烏黑的眼睛,她的氣味,她的表情,她笑起來的樣子,她的快樂與不快樂,那是他從未忘記的一切。他想念她,想念她,這思念天崩地裂,帶他回到她的身邊,他想她回來,無論她變成了怎樣,他都想要她回來!
  沈智的嘴唇在這樣的目光下顫抖了,糾纏在一起的手指也是,心髒難過到極點,她熟悉這種感覺,這種不得不失去一切的感覺,她將手指藏到桌下,用牙齒咬緊自己的嘴唇,製止那一陣無法克製的顫抖,再開口時聲音冷淡。
  “你忘了嗎?當初是我不要你的。”
  他輕輕一歎,“是不是因為我媽媽對你說的那些話?”
  沈智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想張口說話,但是一瞬之後,鼻尖與雙目都已經紅透,平靜表麵潰於一旦,哪裏還能說出話來。

  第 43 章
  兩個星期前,唐毅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在父親的祭日。
  母親遷居寧波之後,日子過得清淨安寧,他回國時也曾想過將她接回上海,但她在那裏又有了新的家庭,是她少年時的青梅竹馬,兩人前後喪偶,最後竟再次走到了一起,也算是一段良緣。
  父親葬在上海郊區的墓園裏,母親的新伴侶老陳也陪她一起來了,唐毅對他很客氣,叫他叔叔,老陳到了墓園門口就沒再進去,一個人在車上等。
  墓碑上用的是父親健康時的照片,黑白底色上笑容明朗,母親把四碟八件一樣樣擺上,又放了花,動作很輕,慢慢眼眶紅了,說了聲,“老唐,你放心吧,我和兒子都過得很好。”
  唐毅默默地立在一邊,攬了一下母親的肩膀。
  往回走的路上母親問起他的近況,又問他打算什麽時候結婚,既然她來了,怎麽也得跟未來媳婦見一麵,定個日子,她得想想怎麽準備。
  兒子有了未婚妻,這事兒還是上一年他回國過年的時候跟她說的,她隻見過照片,水靈靈的一個女孩子,家裏條件也好,讓她又念了一遍,自己這是幾世修來的好福氣。
  唐毅一開始沒有說話,後來終於開口,“媽,我遇到沈智了。”
  母親的臉色突然間變了,乍紅乍白,最後強自鎮定下來,問了一句,“怎麽了?她現在怎麽樣?”
  “她結婚了,有了個孩子,可是媽,”唐毅停住腳步與母親說話,“她過得不好,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她看上去過得很不好。”
  “是嗎?”許久之後唐毅的母親才低聲開口,“那孩子,過得不好嗎?”
  母親的愧色讓唐毅目露疑惑,他會對母親說出這些話,唯一的緣故就是,他身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說了,王梓琳不會樂意聽到關於沈智的一切,過去的同學和朋友,他更不能說,現在看到自己的母親,不知為何,盤繞在心頭那麽久這些話就這樣脫口而出,再也收不住。
  但是母親,她臉上的那些愧疚之色,從何而來?
  唐毅的母親明白自己的愧疚從何而來,她記得那個女孩,那個她曾以為自己永不會對她感到愧疚的女孩子,但人就是這樣,當自己過上了心滿意足的生活之後,別人的痛苦就會被清晰地放大。
  雖然回想當年,沈智會真的離開自己的兒子,也是她沒有想到過的事情。
  大四那年,唐毅在一家建築事務所實習,學校又給了他出國深造的名額,他不是沒有心動過,但思前想後,還是拒絕了。
  決定是他自己下的,沒有與任何人商量,老師非常錯愕,又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實際困難?那邊給的是全額獎學金,不去很可惜。”
  他沉默。
  老師不甘心,又去了一次他的家裏,他家的房子不好找,老師是騎著自行車來的,進屋時一臉薄汗,然後就愣住了。
  屋裏哀樂陣陣,點香燃燭,中間一副黑白遺照,一看便知是個喪家。
  唐毅的父親死了。
  就在他拒絕了學校安排的那個晚上,父親在半夜裏突然呼吸困難,渾身痙攣,送到醫院搶救,但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來,一周後便撒手人寰。
  死前父親有過片刻清醒,父親多年混沌,這一瞬卻突然目光清明,拉住母親和他的手,淚水急湧,兩片嘴唇劇烈顫抖,他俯下去將耳朵貼在他唇邊才聽清,一聲聲都是,“對不起,對不起。”
  攬著哭倒在自己身上的母親,唐毅的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紅了,這麽多年來,父親的疾病就像沉重的烏雲那樣壓在這個家的頂上,但這是他的父親,他的血親,是這個家庭的一部分,離開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妻與子說對不起,而他又有什麽錯呢?
  老師的到來給唐毅的母親帶來巨大悲痛中的一道亮光,她驚喜得無以複加,看著自己的兒子一迭連聲地說話。
  “他會答應的,他會去的,一定去,是不是,小毅?”
  “不,我不去。”唐毅搖頭,出國深造固然是一個好機會,但他不認為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實習單位非常看好他,已經明確表示了簽下他的意向,他要留在上海,工作,負擔家庭,讓自己的母親過上安穩舒適的日子,還有沈智,她已經雀躍地向往著他們未來的生活,在一起的生活。他也一樣,期待著與她在一起的未來,他會為之努力,愛她,守護她,他已經想好了接下來要走的每一步路,而這其中絕不包括離開。
  兒子的拒絕讓母親失望乃至絕望,他一直都記得那天晚上母親的臉,慘白色燈光下血紅的一雙眼睛,“為什麽不去?為什麽不去?你爸爸都已經走了,這個家裏還有什麽需要你留下的?”
  “我要留在上海工作。”他說出自己的決定。
  “留下來幹什麽?我有手有腳,有退休工資有地方住,不需要你的照顧,這麽好的機會,我們這樣的人家,幾輩子才能修來一次?你得去。”
  “我不走。”
  母親幾乎是瘋了,他的兒子,他這樣優秀卻在這樣一個貧寒的家裏憋屈了十幾年的兒子,她做夢都想要他出人頭地,做夢都想給他最好的一切,可現在最好的一切放在他麵前了,他卻一手推開,說他不要!
  母子麵對麵僵持,唐毅的沉默讓母親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手指按在冰冷玻璃後父親的臉上,“你爸爸在天有靈,他就是為了讓你去才死在這時候的,你得去,你一定得去。”
  他在父親靈前跪了一整夜,為了安撫自己的母親,他可以理解她,父親剛剛去世,她還沒有從悲傷中緩過來,一時情緒失控很正常,但他已經決定了。
  母親堅持要他接受出國深造的機會,甚至要收拾東西搬回寧波老家,顯示自己不需要他照顧的決心。
  沈智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知道他父親去世的那天,唐毅在電話中叫她不要擔心,但她仍是去了醫院,繞著樓轉了兩圈,躊躇著,掙紮著,最後都沒有進去。
  後來唐毅家辦喪事,唐毅請了假,兩周沒去學校,也沒再去實習單位上班,沈智去了他家,仍是不敢進去,一個人在橋洞下徘徊了許久,
  她還是不敢,唐毅的母親不歡迎她,她們有過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麵,每一次她都會滿臉愁苦地暗示她,唐毅不該這麽早就談戀愛,如果他們倆個在一起出了任何問題,他們家都沒有能力解決。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樣的暗示,如果唐毅的母親明確地表示出對她的不滿,那她倒可以想方設法地針對她所看不慣的地方來努力,但她用的是暗示是哀求是滿臉的愁色,這讓沈智沒有招架的能力。
  但是現在唐毅的父親去世了,他叫她不要擔心,可怎麽可能?自從唐毅開始實習,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變得很少,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見他了,她瘋狂地想念他,想見他,就算是隻見一眼也好。
  她這麽想著,腳下就更是被膠粘住似的,怎麽都沒法離開,天色漸漸暗下來,空氣裏隱約傳出炒菜的香味,她覺得餓,又有些沮喪,正準備回去,橋洞另一端突然走出一個人來,手裏拎著包,看到她就站住了腳步,目不轉睛,似乎在辨認她究竟是誰。
  是唐毅的媽媽!沈智驚慌失措,開口叫了一聲,聲音怯怯,“唐,唐毅媽媽。”
  唐毅不能回家了。
  父親的五七過後兩天母親便離開了上海,又把他們所住的房子租給了陌生人,喪家沒人願意租,她就白給人家放貨做倉庫,總之就是不讓兒子再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母親竟會做出這樣堅決而且迅速的反應,離畢業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實習仍在繼續,母親所做的一切都讓他措手不及。
  所有與母親的聯係都沒有結果,不得已之下,唐毅隻能在事務所附近租了一件小屋,石庫門裏的老房子,小小的亭子間,上樓要經過一段漆黑的樓梯,簡陋的屋子裏什麽都沒有,第一天晚上的飯是沈智與他一起燒的,她圍著買醬油時送的塑料圍兜,擠在灶台前,笑嘻嘻地切肉,他看得膽顫心驚,她卻硬把他推到一邊去。
  他搶不過沈智,隻好笑著搖了搖頭,低頭去拿地上剛買回來的蔬菜,還沒直起腰來就聽到沈智的慘叫,他嚇得猛抬頭,她已經扔下刀,左手握著右手的手指頭。
  他急得聲音都變調了,低頭去看,“切到哪裏了?讓你不要弄,讓我看看。”
  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然後突然地放開,“哇”地叫了一聲,臉上已經笑開來,十指光光的,哪裏有傷痕。
  他一口氣還吊在心口上,又氣又好笑,伸手就去擰她的鼻子,她尖叫著躲開,廚房小得兩個人轉身都不方便,她又哪裏躲得開,被他一把抓住。
  “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他說她。
  她笑著笑著,忽然埋下頭去,雙手抱住他的脖子,臉埋在他的胸膛上,輕聲說了句,“恩,以後沒有了。”然後維持著這個姿勢,許久都沒有放手。

  第 44 章
  沈智與唐毅住在了一起,這三個月,是沈智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幻想自己是唐毅的小妻子,每天早早鑽進廚房,認認真真地研究廚藝,雖然結局每每是唐毅回到家裏之後收拾殘局。
  她用盡可能的每一秒與他在一起,但唐毅發現,隨著畢業時間的臨近,沈智日漸沉默,即便在他麵前笑著也帶出勉強,常在以為他不知的時候長久地盯著他看,有時他半夜醒來,朦朧覺得她在黑暗中半側著身子,靜靜看著自己,但等他再睜眼想看清的時候,她卻已經反過身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他覺得沈智不對勁,但身邊發生的種種不如意讓他無暇顧及這一點,他所實習建築公司是家國有企業,待遇穩定福利也非常好,他還為之拒絕了其他數家公司的邀請,沒想到臨近畢業,事務所主任突然收回了已經簽好的雙向協議書,他不明所以,主任在辦公室裏與他長談了一次,最後結語是。
  “小唐啊,我們是公家單位,留人得有綜合考量啊,就這幾個位子,你明白了吧?”
  他明白了,事實既定,他再無法接受也得麵對現實。
  唐毅開始另尋工作,但最佳的求職期已經過去,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塵埃落定,而他之前拒絕過的那些公司也不可能為他獨獨留下一個位置,踏上社會的第一步,唐毅走的艱之又艱,學校裏的一切風光都不再是值得驕傲的東西,這個社會需要的是過硬的關係與後台,或者有錢也可以,但問題是,他什麽都沒有。
  唐毅的煎熬沈智都看在眼裏,沈智的工作已經定了,她讀國際貿易,最濫俗的專業,卻是一貼萬金油,她又不挑剔,很快就定下了一家外貿公司,第一天下班回家就興高采烈地說德國同事誇她漂亮,還一定要在加班後送她回家。
  睡下時,唐毅伸出雙手抱住了沈智,他們總是這樣睡,麵對麵,臉貼著臉,盡可能地將身體貼合在一起,沈智喜歡在倦意中不停地小聲說話,頸子擱在他的手臂上,手抱住他的腰,小腿纏住他的,俯視的話,好像一株藤纏樹。
  但從這一天的晚上起,沈智開始背對著他,睡覺時再不肯回轉身子,唐毅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但沈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他抱在懷裏,胸膛貼著她的脊背,腿彎貼著她的腿彎,心口的地方,緊緊合著她的肩膀,這樣戀戀不舍的姿勢,讓她想流淚。
  如果她將他留下,一切就會變好嗎?愛一個人,如果不能給他最好,那成全他得到他能夠得到的最好,這樣的想法,是錯的嗎?
  沈智不知道,但她永遠記得那個陰冷傍晚,橋洞陰影下,唐毅母親沉重的一跪,她說唐毅拒絕出國深造是為了她,說她料到她會成為自己孩子未來的擋路石,但她沒有指責,沒有憤怒,也沒有歇斯底裏,她隻是哀求地一跪,讓沈智驚恐萬狀。
  唐毅的母親見過沈智,也深深記得這個女孩子,那個從兒子高中時起便與他形影不離的小女友,兒子愛她,她看得出來,她也阻止不了。從丈夫患病開始,兒子已經成為了這個家庭的頂梁柱,他早已不是個男孩,所想的所做的,比任何一個同齡人都要多,他決定的事情,她這個做母親的,根本無力改變。
  但愛情,這麽小的兩個孩子,他們懂什麽愛情?
  這不是他為愛發瘋的時候,他需要的是自己的前程,作為一個母親,她願意為了兒子做任何事,包括不顧尊嚴的哀求,哀求那個在兒子心目中,重量大過自己的前程的女孩。
  又一次的加班之後,沈智的德國同事艾瑞克與她一起下樓。
  他喜歡這個洋娃娃一樣的中國女孩子,但她總是對他的殷勤視若無睹,除了偶爾答應讓他送自己回家,其他的邀請一概拒絕,在車上也很沉默,時時望著窗外出神,好像身邊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當然也包括他。
  “沈,一起晚餐吧,我朋友在新天地發現一家特別棒的餐廳。”艾瑞克曾在德國學過一年中文,公司又替他在國內找了漢語老師,日常表達不成問題。
  沈智沒有回答,走路的時候都帶著茫然出神的表情,兩個人已經快走出公司大門,身邊有熟悉的同事笑著與他們打招呼,艾瑞克對他們招手,然後繼續轉回頭麵對沈智,鍥而不舍地又問了一遍。
  她終於聽到了,但隻是轉過臉來,輕輕地“嗯?”了一聲,像是用聲音在空氣裏畫了一個問號。
  艾瑞克略有些失望,兩個人已經走到自動門的跟前,門開了,他心裏歎氣,但沈智忽然在門前停下腳步,側過臉來,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那種突如其來的,熱烈的,陽光一般的笑容,讓艾瑞克受寵若驚。
  “你剛才說什麽?”她開口問。
  他立刻第三次重複,“我說新天地有個餐廳不錯,一起去嗎?”
  “今天?”她微笑著。
  他幾乎要被那個微笑融化了,立刻點頭,“現在就可以。”
  她點頭,仍舊微微地笑著,“好啊。”
  艾瑞克雀躍地伸手叫車,沈智一直維持著那個笑臉,小鳥依人地立在他身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都沒有向左右移動過一瞬。
  出租車停下,艾瑞克充滿紳士風度地替她拉門,沈智率先坐了進去,門合上,頂燈熄滅,車身飛快地融入車流,轉眼消失在繁忙的街道上。
  這天晚上,艾瑞克與沈智共進了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他用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漢語盡可能地表達了自己的追求之意,但沈智一直心不在焉,最後將她送到樓下時,沈智回身,欲言又止,路燈下,年輕女子特有的,帶些透明光的瞳仁,讓人暈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但眼前突然一空,再看沈智已經被人拉入懷中,拉她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目色如血。
  “為什麽?”唐毅的第一句話,是對著沈智問的。
  他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正如幾個小時前他不相信沈智會在他麵前與另一個男人攜手走掉那樣。
  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這裏的,他沒有上樓,就在這個地方,獨自立著,熟悉的街道,弄堂裏穿出的炒菜聲音,一扇扇窗下晾曬的萬國旗般的衣物,路人的交談與側目,一切都成了黑色的幕布,鋪天蓋地,讓他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直到他再一次看到沈智,看到她從深夜的出租車上走下來,與那個異國男子攜手對視,四唇幾乎要碰到一處。
  沈智被唐毅抓住,脊背碰一聲撞在熟悉的胸膛上,並不痛,但一陣撕心裂肺的感覺從她體內湧出來,讓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艾瑞克不明情況,但情急之下立刻反手抓住了她。
  “你要幹什麽、快放開她,你是誰?”
  沈智被兩個男人拉扯,最先收回手的是唐毅,然後他對著麵前的男人揮出了第一拳,德國人的怒氣終於被激了起來,艾瑞克也放開沈智,出拳打了回去,兩個年輕的男人在深夜的街道上毆鬥,拳頭落在肉體上的聲音令人害怕,沈智尖叫起來,“別打了!” 衝到他們身邊,雙手去拉。那兩人已經打紅了眼,哪裏看得到她的舉動,混亂中她被掃到一下,撲跌在地上,摔得一聲悶響。
  “小智!”唐毅立刻在她身邊蹲了下來。
  艾瑞克扶著膝蓋氣喘籲籲,一身狼狽,眉角都破了,沈智抬起頭,掙紮著對他說,“你先回去吧,艾瑞克,對不起,明天我會跟你解釋的。”
  艾瑞克看了他們倆一眼,金色的眉毛緊緊攏在一起,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留下唐毅與沈智,黑暗街道上孤零零的兩條影。
  “為什麽?”唐毅再次開口,啞著聲音,一字一字都像是被萬噸巨石碾過那樣沉重。
  沈智已經站起來了,並不看他,將臉轉向另一個方向,黑色的頭發垂下來,蓋住兩側臉頰,兩道厚重的簾那樣。
  “我們分手吧。”
  她開口,字字清晰。
  “為什麽?”他仍是那三個字,一隻手抓著她的手臂,指節腫脹不堪,但那些微的疼痛是他完全感覺不到的,他隻知道自己的心,痛如輪絞,身體內能夠支撐自己的部分寸寸斷裂,眼前的一切仍是黑色的,而那黑色變得濃烈如潑墨,彌漫四散,漸漸連近在咫尺的沈智都被吞噬進去,他看不清她了,他再也看不清她了。
  她想要收回自己的手,用盡了全力,但依然不能夠,那撕心裂肺的感覺在體內肆虐,逼得她緊緊閉上了眼睛,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冰冷的。
  “為什麽?因為我終於知道,什麽才是我應該享受的生活,艾瑞克可以帶我出國,可以給我最好的一切。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我再也受不了跟你在一起過這種窮日子了,你知道嗎?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聽到了,但那一個個字都漂浮在空中,又讓他無法拚湊到一起,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眼前模糊一片,但他仍沒有放手,那一根根手指像是生了根,牢牢嵌在她的手腕上。
  沈智咬著牙,再次開口,“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樣的男人嗎?我要他雄心壯誌,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讓站在他身邊的我與有榮焉,讓我為了他驕傲,現在的你能嗎?不能的話,你就走吧。”
  他不語,死死地抓著她,隻剩下這唯一一個動作。
  沈智再次抽手,用盡全力,成功後的巨大反作用力讓她幾乎踉蹌倒在地上,但她竭盡全力穩住身子,掉頭就走。
  唐毅沒有再追上來,他已經看不到,也聽不到了,他覺得自己是陷在一個可怕的夢魘裏了,而這夢魘即將成為不可逆轉的現實,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叫醒他。

  第 45 章
  曾經的一切如同一列光速列車,在沈智麵前瞬而掠過,唐毅走了,離開這個城市,離開她。她知道他會走的,但她是怎麽熬過之後的那段日子的?她已經記不起,不,是她刻意忘記了,那樣的痛苦,隻要她還有一絲清醒與正常,便不想讓回憶再折磨自己第二次。
  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中斷回憶,但是臉頰一暖,是他伸出手,像過去無數次所做的那樣,掌心合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撫摸了她的臉。
  這個動作跨越了他們倆之間那片深闊綿長的空白時空,將他的年少時光忽而拉回,掌心溫軟熟悉的觸覺讓他想歎息,而他也真的歎出來了,長長的一聲。
  “對不起,小智,我明白了,對不起。”
  沈智猛地睜開眼,淚盈於睫。
  時隔多年,他坐在她的麵前,對她說,對不起,我明白了,對不起。
  為什麽要抱歉?又有什麽是值得抱歉的?抱歉又有什麽用?這世上從沒有可以重新來過的事情,她已經回不去了。
  她曾經用一種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辦法成全自己的愛情,將其永遠凝固在生命的某一個時間段裏,而那些讓她眷戀的、不舍的、不願放手的時光,她早已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了。
  她挺直脊背,向後仰頭,一隻手伸上來,將他的手按下去,緩緩地回答了一個字。
  “不。”
  唐毅所有的動作停住。
  “不。”她又重複了一遍,目光迎著他的,那是一種痛楚之後的鎮定,讓人不能用任何言語去安慰。
  他與她對視,許久才又開口,“你過得好嗎?我看到……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過得不好?”
  “你不需要關心我過得好與不好。”
  “可上一次。”
  “上一次我們都錯了。”沈智打斷他,“我們不應該那樣,還有,我不知道你媽媽對你說了些什麽,但當初與你分手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任何人無關。”
  “我見到了艾瑞克,他仍在那家公司,他說你辭了職,再也沒有與他見過麵,還有,你從未接受過他的追求。”
  “那又怎樣?”他的話讓她有被扯掉一切保護的感覺,沈智在膝蓋上的雙手握緊了。
  “你知道的,我原本並不想走。”
  “是,我知道,我也知道,因為這樣留下來的你,一定會在遭遇坎坷,感到不如意的時候,後悔,懊惱,然後責怪所有當初成為你留下的原因,包括我。”
  “怎麽可能?我都沒有告訴過你,我有那樣一個機會。”
  “但我知道了!”
  “是我媽媽告訴你的。”
  “她隻是說出了事實。”
  “你覺得我會因為自己的不如意責怪你?在你眼裏我是這樣的人?”
  “你是個人,是個人就會這樣,換了是我,我也會。”
  “什麽是不如意?窮嗎?我又不是沒有窮過,你忘了嗎?”
  沈智語速飛快,“是,你窮過,年輕的時候窮是資本,是逼你發奮的動力,可沒人想要永遠窮下去,永遠在最底下生活。你看看你現在,留洋海歸,知名設計師,國際大獎得主,住最好的房子,開最好的車子,看到的都是笑臉,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多年以後,你仍舊住在肮髒的棚戶區,做最勞累的工作,拿最微薄的薪水,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升遷或者小利與人齷齪相見,你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嗎?”
  唐毅再也說不出話,而沈智說完這一長串之後也無以為繼,一瞬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許久之後,沈智才又一次開口,“唐毅,我想你知道,當年離開你,無關他人,是我一人的決定。是我害怕了,害怕總有一天會被你怨恨,總有一天要麵對我們之前感情的改變。今天我的生活如何,全由自己選擇,絕不是你的責任,即使我想要改變現在的生活,也不該是因為你,更不能是因為你,你明白嗎?”
  他深深吸氣,這些字像是有實體的子彈,一顆顆打在他身上。
  是啊,沈智已經選擇了自己的生活,那麽他在做什麽?他還想要做什麽?
  “今天我來見你,隻是親口想告訴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們不需要見麵,也不應該再見麵。”沈智說完就站起來。
  “小智。”他也站起來,伸手想去拉她,但身體不知被什麽力量牽絆住,手指已經堪堪觸到她的手臂,隻是一寸之間,竟再也無法向前。她低頭,目光落在他停頓在自己身前的手上,“你還想說什麽?唐毅,我有我的家庭,你也有了未婚妻,不是嗎?”
  唐毅目光一黯,沈智背過身去,他突然開口,問了最後一句話。
  “那麽,你愛他嗎?”
  沈智沉默,數秒之後才答,“這不重要。”說完下樓而去,腳步匆匆,再也沒有回過頭。
  直到上了出租車,沈智才開始呼吸,憋得太久,嘴唇都是麻的,簡單的一個路名說了兩遍,司機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她,眼神奇怪。
  電話響,她竟不敢看那屏幕,直到司機提醒,“小姐,你有電話。”
  她不得不低頭看了一眼,不是唐毅,是鄧家寧,她的丈夫,鄧家寧。
  “沈智,你在哪兒?午飯吃過沒有?”
  自從沈智回到家之後,鄧家寧把她看得益發緊,日日電話不斷,沈智還並沒有高升到擁有獨立辦公室的級別,格子間裏,丈夫時不時打來的電話總是令人側目,前幾日沈智與一個同事交接材料上出了點問題,沈智還在道歉,對方已經一句話扔過來。
  “有老公疼的到底不一樣,像我們這種靠自己做到死的,不敢不小心啊。”
  噎得她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喂?沈智?是不是信號不好?”鄧家寧不停說話。
  “吃過了,正回辦公室。”
  “吃什麽了?那是什麽聲音?你在車上?去很遠的地方吃飯了?還坐車?”
  鄧家寧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沈智回答她願意回答的部分,“在出租車上,我說了,正回辦公室,有事嗎?”
  鄧家寧也意識到自己是在追問了,以他與沈智現在岌岌可危的關係,他絕不想用這幾個問題激怒她,是以立刻改了語氣,“沒事,就跟你說一聲,晚上我回來吃飯,我媽說晚上燉豬腳,我跟她說過,你最愛吃這個。”
  沈智“嗯”了一聲。
  掛斷電話之後,沈智有片刻的失神,雙手握著電話,攏在膝蓋當中,久久都沒有動彈。
  一邊的司機又用眼角餘光看她,大概覺得這女客十分之古怪。
  沈智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但她已經選擇了,那一年,她選擇離開唐毅,然後,她選擇了嫁給鄧家寧,再然後,她選擇了忍下去。
  她與鄧家寧可以沒有激情沒有愛情,那麽多的齷齪之後,她甚至不想要這個男人碰她,但他們有了安安,安安就是她的血他的肉,這個孩子就是他們之間斬不斷的血緣,沒有孩子,夫妻就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有了孩子,這兩者之間才會產生所謂的聯係,這種聯係,才是讓她忍下去的本源!
  再一次,她要離婚的決絕在他們父女在晨光中的對視中退卻了,為了安安,她不能不給這個男人一次機會,給這個婚姻一次機會。
  那麽,你愛他嗎?
  唐毅的話,言猶在耳。
  又怎麽樣呢?這世上多的是無愛的婚姻,愛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女兒是否需要她為她保留這段婚姻!
  沈智咬著牙,在自己的手機上,將唐毅的號碼設定為拒絕來電,就連短消息,也一並拒絕,然後閉上眼,關上耳朵,合起心,將他的表情、聲音還有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抹掉,幹幹淨淨地,從自己的生命中抹掉。

  第 46 章
  沈信打電話給王梓琳,廣告已經製作完畢,還有一些最終的細節要做處理,組裏其他人都說直接改好就行了,免得麻煩,但沈信想來想去,還是要給王梓琳一個電話,讓她過來一趟。
  就有人笑他,“假公濟私吧?那王小姐的眼睛可是長在額頭上的,不過那天我們組長一開唱,拿起話筒就來和聲了,這暗示得可夠明顯的,大家說是不是?”
  沈信就笑著給了那人一拳,“說正事兒哪,她多挑剔的一個人,不問個清楚,還想返工是不是?”
  “沒私心是不是?沒私心來免提的,大夥兒一塊聽著,就當電話會議。”搞後期製作的都是年輕人,當下一起起哄,立刻把電話拿到桌子當中,搶著按免提鍵,沈信來不及阻止,電話已經撥通了。
  “喂?哪位?”王梓琳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免提的關係,聽上去與平時不太一樣,總覺得有些古怪。
  沈信瞪了身邊眾人一眼,想拿電話,話筒卻被同事死死按住,還憋著笑做嘴型,叫他說話。
  沈信沒辦法,硬著頭皮答了句,“是我,沈信。”
  “有事嗎?”
  “是,有些後期的東西,想讓你看一看再定。”
  “今天?”
  “不用,你什麽時候有空,我跑一次你公司也行。”
  “好。”
  沈信鬆了口氣,伸手想去按斷電話,沒想到手剛落在話筒上,那邊王梓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沈信,下午有空嗎?”
  原本已經準備散開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個個表情精彩,沈信的手還停頓在話筒上,自己都愣住了。
  SOHO倉庫就在蘇州河橋下,弄堂裏的小路,頭頂還有兩邊居民趁著天好晾曬出來的被單褥子,遠望色彩繽紛。
  倉庫已有幾十年的曆史了,外牆還是解放前的樣子,出了電梯卻豁然亮了,寬闊空間隻有幾根立柱分隔,音樂旖旎,人聲熱鬧,有相熟的看到王梓琳就尖叫著撲過來,狠狠一個擁抱,再看到她身邊的沈信,長長地吹了聲口哨。
  吧台上擺滿了酒,王梓琳拿著杯子往露台上去,鐵質樓梯緊貼著外牆,走時腳下感覺空蕩,沈信有些微的恐高,因為藏得好,從未有人知道,踩下第一級的時候不禁遲疑,一手抓著鐵欄,手心都出汗了,王梓琳走在前麵,一回頭,“不上來嗎?”
  他仰頭看她一眼,咬咬牙,“來了。”
  上麵的風景果然好,陽光明晃晃鋪滿露台上每一寸木製地板,白色沙發上坐滿了人,不遠處就是蘇州河的波光粼粼。
  “好地方。”王梓琳靠在外圍矮牆上,沈信不敢走得太近,稍退開些距離與她說話。
  “沒來過?”
  “第一次。”
  “我常來,這兒的主人是我朋友,搞設計的,就在樓下,你們應該認識認識。”她又喝了一口。
  他沒有動,隻問,“這些都是你朋友設計的?”
  環顧四周,露台上隨意丟著些金屬雕塑,正中央還砌了一個馬賽克的水池,並不是傳統的四方形,線條圓潤起伏,色彩繽紛,有人坐在邊緣與人聊天,笑聲陣陣。
  她又不說話了,埋頭喝酒。
  王梓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把沈信叫出來,他的電話打來的時候,她正與自己糟糕的情緒做鬥爭,在那一刻,她不在乎能夠陪她的是誰,她隻是不想一個人待著。
  唐毅在疏遠她,她甚至不用開口問一聲,一切就已經有了答案,一個男人需要對一個女人隱瞞的,永遠是另一個女人。
  為什麽?就為了那個已婚的,已經生育的,已經被歲月碾得有些凋零的沈智?
  她要輸了嗎?未必,但她感受到了威脅,那是一種女性的本能,無關她接受的教育程度,去過多少地方,有多高的眼界多寬廣的心胸,她隻知道自己受到了威脅,而這種威脅,來自於她所不屑的人,這更讓她憤怒,對唐毅,對令他改變的那個人,也對她自己。
  王梓琳沉默,沈信也不再說話,他覺得她今天有些異常,但安靜下來的王梓琳給他別樣的感覺,讓他不想走開,他願意陪著她,即使她一直都沒有告訴他叫他來的原因。
  派對延續到暮色降臨,喝得太快太猛,雖不是烈酒,但離開時王梓琳仍是有些醉了,走到橋上風大,她的外套在沈信手裏,他讓她穿上,她展開手臂,被伺候慣了的樣子,穿上之後又覺得不舒服,左右轉了轉腦袋,他看得好笑,伸手替她把帽子翻了出來,又隨手整了整她的頭發。
  男人的手撫過耳邊,帶著溫熱的溫度,她有多久沒有享受過這樣隨手的親昵了,□不算,□是男人和女人證明他們仍是男人和女人,更何況她與唐毅的上一次,已經遙遠得不可考。
  “怎麽了?你沒事嗎?”
  王梓琳不言不動,沈信便開口問了一聲。
  “沒什麽,情緒低潮。”她撥開他的手。
  這算什麽?這男人隻是她隨口找來的玩伴。
  沈信有些尷尬,不過仍是笑了一下,“好吧,我姐有時也這樣,突然心情很差,隻要讓著她,一會兒就過去了。”
  王梓琳抬起頭。
  他說的是沈智,他的姐姐,是沈智。
  王梓琳是獨女,沒有弟弟這樣的概念,但沈信無心的一語讓她突然意識到,有兄弟是不一樣的,這個她臨時找來的男人,他的寬闊肩膀溫暖胸膛將會在沈智需要的時候永遠屬於她,因為他們有著最親近的血緣關係,因為他是她的家人。
  家裏有事,兄弟替婦孺先出頭,就算傷心,看到他也覺得有依靠,再親密的愛人與之相比,都是暫時的。
  就連這一點,沈智都贏過她。
  酒精讓她脆弱,王梓琳突然流淚了,在暮色濃重的蘇州河的橋上,沈信手足無措,立在她麵前不知如何是好,許久才想起來哄她。
  “你這是怎麽了?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語氣情不自禁地輕柔下來,就像在哄他的小侄女安安。

  第 47 章
  李副局長果然有辦法,沈智舅舅告上法院的那家公司撤訴了,不過沈智舅舅也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先把正貨給他們換上,再每套房子附送了一套衝淋設備,至於其他賠償,雙方坐下來談了數次,最後賠還是賠了,但總算是沈智舅舅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
  就這樣,眼看著一場官司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沈智舅舅高興得就差沒把鄧家寧給供起來,舅媽也是,天天在沈智麵前說鄧家寧的好處,說得沈智嘴都插不上。
  公婆離開上海,鄧家寧要沈智一起去送行,這段時間公婆幫著帶安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沈智不能不領情,無奈之下,隻好又請了半天假。
  公婆一路上有太多的囑咐,到了長途汽車站卻硬是要兒子去買瓶水帶在路上喝,鄧家寧就去了,沈智站在一堆行李邊上,被婆婆拉住手。
  “妹妹,你跟家寧,是不是有什麽事兒?別悶在心裏,要是我們家寧不對,我幫你說他,他呀,這麽大個人了,還是糊塗,家裏家外的什麽事兒都不明白,他不懂事,你可得多對他上點心。”
  沈智與鄧家寧的異常,這段日子她婆婆都看在眼裏,隻是她婆婆常年做工會工作的,做事講究一個方式方法,一直都按兵不動,直到離開這天,才挑好了機會,盤算多日了,一番話說得軟硬兼施綿裏藏針,表裏埋汰兒子暗裏提點媳婦,總之麵麵都照顧到。
  沈智略覺不安,不知該怎樣回答婆婆的問題,她與鄧家寧的婚姻早已岌岌可危,隻差懸崖邊上的最後一步,邁出去就是粉身碎骨了,這當口婆婆提這樣的問題,對她來說實在太難回答了。
  正支吾著,鄧家寧抱著兩瓶水回來了,看到沈智與母親的樣子立刻□來問了一句,“你們在說什麽?”
  “沒什麽。”
  “我們娘倆說說話,你那麽緊張幹什麽?”兒子臉色不太對,鄧家寧母親眉頭一皺,但車已經進站,老伴又在旁邊催,她也來不及多說什麽了,隻好跟著老伴先上車。
  長途車起步之後她還在往窗外看,鄧家寧的父親就說了她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別操心了。”
  “你懂什麽?這回來,親家母跟我們說話都支支吾吾的,她弟弟小信就根本沒露過臉,家寧丈母娘多厲害一個人,揪著家寧那年出的事兒,哪回不刺我們幾句,這次變化那麽大,肯定是出事了。”
  “能出什麽事?小夫妻今天還一起來送我們,我看他們過得挺好。”鄧家寧的父親退休前是在二線城市城建局做的,很少管家裏的事情,這時多有不耐煩。
  “這事兒一定不在家寧身上。”鄧母猶自念叨,“我看,弄不好是媳婦這頭有問題,不行,我得替兒子操點心,他呀,看到老婆魂都沒了。”
  沈智聽不到婆婆的自言自語,這時的她正與鄧家寧往地鐵站走,鄧家寧猶自問她,“剛才我媽跟你說什麽了?”
  “怎麽?著急我說了什麽?”
  “不是,你知道我媽那人,總喜歡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放心,我什麽都沒說。”
  鄧家寧鬆了口氣,轉念一想,突覺高興,忍不住麵露微笑,走在沈智身邊,聲音輕快地說了句,“沒事了,回去吧。”
  這天晚上,沈智哄女兒睡了,然後獨自坐在床上看書,鄧家寧推門進來,慢慢說了句,“地上挺冷的。”
  沈智沒說話,手裏仍是拿著書,半天沒有翻過一頁去,鄧家寧又去看了看小床上的安安,沈智剛洗過澡,身上還帶著沐浴之後的香味,頭發披著,略有些潮,鄧家寧立在床邊都覺得欲罷不能,又見她一聲不吭,也沒有要變臉的意思,最後就鼓起勇氣在床邊上坐下了。
  “晚了,睡吧,別看書了。”
  說完就把燈關了,又在黑暗中伸手摟住沈智,沈智突地動了一下,但力道不夠,並未掙脫,鄧家寧緊緊摟住沈智,感歎了一聲。
  “沈智,你還記得嗎?我們結婚那天晚上,我跟你說了什麽?”
  他們的婚禮……。
  沈智一直記得,婚禮那天晚上,鄧家寧是喝醉了,那時她正在樓上換衣服,而且遇到了麻煩。
  她的月事來了,寬長的雪白裙裾上沾著一點殷紅,觸目驚心,幸好發現得及時,沒有在親友麵前穿幫。
  那天晚上,已有七八分醉意的鄧家寧仍是做完了一個新郎該做的所有事情,一個男人憋了太久的熱情爆發,沈智也推拒不能,幸好鄧家寧是醉了,時間也不太久,總之在沈智做出進一步的反應的之前,一切已經結束了。
  扯掉的床單落在地上,刺眼奪目的一灘紅色,鄧家寧欣喜若狂,狂熱地親吻妻子,在她耳邊重複。
  “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你是我的了,沈智,我會對你好的,我會對你好的。”
  沈智一言不發。
  沈智與鄧家寧在交往的一年半的時間裏,有過牽手有過親吻,但唯獨沒有越過雷池一步,一對男女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天雷地火,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都是狗屁,沒有過的,多半是愛得不夠。沈智與唐毅的一段初戀,死去活來褪了數層皮,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誰沒有過去,當然,沈智沒必要樁樁件件都說給鄧家寧聽,但此時此刻,若是直白說出真相,未免有些大煞風景,思索之下,沈智最後還是三緘其口,就讓這誤會成了一個啞口無言的秘密。
  今天,鄧家寧又突然地提起了他們的新婚之夜,沈智思前想後,心中一聲長歎。
  鄧家寧是錯,但她也不能說自己沒有一絲歉疚,他欠她了,她又何嚐沒有欠他。
  鄧家寧滾燙的手開始在她身上摸索,沈智在黑暗中靜默地承受著,隻是一路都是閉著眼睛的,腦海中全是空白,眼皮下卻還突突地跳著,不知是為了什麽。

  第 48 章
  唐毅再沒有聯係沈智,沈智也沒有再嚐試著聯係他。
  他們兩人的這一次重逢,就像大洋底部突如其來的一陣洋流,再如何驚心動魄地動山搖,終究被浩瀚無垠所吞噬,無人得知,再不複見。
  沈智與鄧家寧的婚姻,表麵上又恢複了風平浪靜。
  兩個人都盡自己所能將發生過的一切忘記,遺忘才是讓一段關係繼續前進的力量,再恩愛的夫妻都有齷齪難看不堪忍受對方的時候,如果不能遺忘,那些漫長歲月中無法避免的委屈、怨氣、憤怒、失望、背叛、被背叛,即使隻是零星半點,多年累積,蟻穴潰堤,又讓人如何白頭到老?
  隻是沈智覺得鄧家寧變了,他的工作越來越忙,回到家裏卻是越來越沉默,在她麵前從不談論自己最近做了些什麽,參與了哪些項目,偶爾她問起還很是不耐煩。
  有更讓沈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她接到銀行通知,說他們的房貸已經可以提前還款,問他們什麽時候去簽字。
  結婚前鄧家寧原本在上海有套房子,但是兩家商量結婚時沈母堅決不同意女兒住過去,一定要女兒女婿住在自己身邊,他原先的房子位置偏遠麵積也小,賣掉時的價格便宜,隻夠新房首付,後來又貸了五十多萬,結婚兩年才還掉一個零頭,至今還剩下五十萬本金沒還呢。
  家裏有多少錢她知道,哪來的能力提前還貸?沈智一頭霧水,當時就打了電話給鄧家寧,他在電話那頭隻說了一句,“我在開會,回家再說吧。”就把電話掛了,晚上回到家裏,沒等沈智開口就說,“是,我把錢還上了。”
  “可還有五十多萬呢,你哪來那麽多錢?”
  鄧家寧支支吾吾,最後說,“我爸媽湊的,早還了也好,那麽多利息,每月還的錢,一半都是給銀行白賺去的,還不如問爸媽先借一下。”
  沈智孤疑地看了他一眼,鄧家寧之前那套小房子就是他父母出的錢,當時老兩口已是傾其所有,這些她都是知道的,怎麽才相隔短短兩三年,兩老就又能存下這麽多錢來了,簡直匪夷所思。
  “睡吧睡吧,明天一早我還要到區裏開會。”鄧家寧拉被子,沈智還想再說些什麽,他已經在身邊發出了鼾聲。
  房貸還了,但沈智並不覺得這是什麽好事,鄧家寧家哪裏來的錢?鄧家寧父母在二線城市工作了一輩子,都已經退休,而鄧家寧是做公務員的,福利雖高,工資卻很固定,年前她買那個LV的時候,鄧家寧還為了那價格敏感了許久,還有那條PRADA的裙子,她一直認為,如果鄧家寧不是受了一萬三千八的強烈刺激,那天晚上他的反應也不至於那樣可怕。
  這些不過發生在短短數月之前,而今鄧家寧卻突然拿出數十萬的巨款來,還是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之下,沈智作為妻子,不能不對此表示懷疑,並無形有了一種讓她心驚肉跳的不祥之感。
  鄧家寧再一次將錢放進床下的鞋盒裏,短短數月,這鞋盒已經快撐得放不下了,蓋上盒蓋的時候他用了點力氣,一切弄好之後,他頭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沒想到這幾個項目負責人出手都是這樣的大手筆,與之相比,當年他負責那個化工廠時所得到的暗示,簡直是九牛一毛。
  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習慣的過程,殺人放火莫能例外,更何況收取錢財。第一次塞入他口袋的那個信封,鄧家寧是在半夜回到家之後,一個人躲在浴室中拆開來的,厚厚的一疊紅色現鈔,幾乎將一個中號的牛皮信封撐破。
  嘴裏說出來的數字是一回事,放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現鈔是什麽?現鈔是裸女,帶給人最直接的刺激,鄧家寧被嚇住了,胡亂將信封合上塞進包裏,整晚輾轉反側。第二天夾著包進了局裏,坐立不安了一整天。
  但是有一就有二,鄧家寧這第一次拿錢就有如處女初夜,再如何情投意合都帶著點急痛驚怕,之後就日漸順手,那些輾轉反側與坐立不安都成了曆史,到最後便成了習慣,任何環境下都能遊刃有餘了。
  一個基建項目金額上億,落實到各個部門的審批手續繁瑣到極點,特別是那些對周邊環境影響較大的,環保局的公文晚出一天,折算下來的損耗就難以估量,鄧家寧看得太多,深知其中厲害,曾有一家建築公司得罪了下麵某局的局長,房子都建到一半了,硬是被扣了一個輻射超標的名頭,所有已經做好的變電設施被強行拆除,生生拖垮了承建方,最後的結果是那棟樓至今都在爛尾,完工遙遙無期。
  有這樣血淋淋的例子在,那些建築公司的老總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隻是鄧家寧過去不是能做決定的人,沒人來特別巴結罷了,現在突然發現他成了紅人,那些人聞風而動,一個個前赴後繼地往他身上下功夫,生怕腳步慢了被落下,怠慢了這尊新菩薩。
  鄧家寧漸覺仕途得意,當然這一切全都在於李副局長的提拔之恩,他一麵感激涕零,另一麵又覺得忐忑,這其中最大不安來自於一個問題。
  為什麽,李副局長會選中他?
  同樣的問題也被蔡秘書在單獨與李副局長相處的時候提出來過,蔡秘書是李副局的心腹,兩人經常單獨談事兒,蔡秘書趁著與他麵對麵坐著吃飯時開口,“鄧家寧那人……”
  “怎麽了?我覺得小鄧最近做的不錯。”
  “是不錯,可就這些事兒,誰做不行,我覺得吧,也不是非得他啊。”
  “你覺得他不行?”
  “這個……”蔡秘書露出思索的表情,“鄧家寧這人吧,你說他突出,幾年了,一點也看不出來,你說他沒能力吧,事情倒是做得四平八穩,除了先頭鬧出來的那檔子事情之外,倒也沒什麽可指摘他的。”
  “我要的就是這種人。”
  蔡秘書露出費解的表情。
  “他不出挑,那別人對他注意就少,辦事四平八穩,有事交給他也好放心,前頭出的那件事,你說那算不算大事?”
  蔡秘書短促地笑了聲,“那個不算事兒,算他倒黴。”
  “是啊,可背上這麽個不大不小的事情,他一定是覺得自己沒什麽出頭之日了,現在我給他點小恩小惠,拉他一把,換了你,你會怎麽樣?”
  蔡秘書露出佩服的表情,“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我要的就是他的死心塌地,蔡斌啊,有些事情,我們自己出麵不行,總得有雙可靠點的手在前麵辦事。”
  “可鄧家寧,他人麵上可是沒什麽可拿得出手的,背後也沒什麽關係,萬一……”
  “是啊,凡事總有個萬一,到了萬一的時候,也總得有個人拿出來頂,你說說看,我是找個背後會有人跳出來說三道四的,還是像鄧家寧那樣前後都沒人可替他出頭的?”
  蔡秘書聽得連連點頭,最後還端起酒杯來,“局長,還是您考慮得周全,佩服佩服。”
  
  第 49 章
  周一早晨,沈智遲到了。
  安安第一天進托兒所,她提早把她送去,托兒所老師看到穿著粉白小外套的安安立刻露出滿臉笑容,伸出手想把她接過去,可安安半個身子剛離開媽媽就開始號啕大哭,小手死死抓著她的衣領不放。
  老師非常有經驗地說話,“媽媽走吧,小孩子第一天都是這樣的,一會兒就好了。”
  女兒的手指抓得死緊,沈智知道自己不能心軟,隻能伸手一根一根地將其掰開,可心裏卻疼得跟被人踩過一樣,好不容易把安安的手從身上弄了下來,沈智一狠心調頭就走,人還沒出教室門呢,就聽安安一聲淒厲的哭叫,然後老師也叫了起來。
  “唉呀,這孩子吐了。”
  沈智再回轉身奔過去,已經來不及了,安安把早上吃的所有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就連老師身上都被吐得一塌糊塗。
  沈智千抱歉萬抱歉,又抱女兒回家換衣服,這樣一折騰,哪裏還可能按照正常時間出現在公司裏。
  好不容易到達公司,沈智剛走進行政部就覺得身側其他人目光複雜,她知道不好,正想進伊麗莎白辦公室解釋情況,桌上電話就響了起來,接起來正是伊麗莎白的聲音,讓她進她的辦公室。
  沈智敲門,然後推門而入,第一句話就是。
  “對不起,我遲到了,今天早上……”
  “不用說了,我找你不是為了你遲到的事情。”伊麗莎白坐在桌後說話,示意她先坐下,然後把一疊表格推到她麵前。
  “你先看一下吧。”
  沈智不明所以,翻開來看了兩頁,表情立刻就變了,“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移交表格,現在開始你手上工作由吳成麗接手。”
  “為什麽?”沈智無法接受,對,她是遲到了,但誰沒有個萬不得已的時候?偷個麵包不至於犯死罪吧,這又不是悲慘世界。
  “你有新的安排。”
  伊麗莎白所謂的新的安排是要求沈智跑建築工地,公司最新的總部大樓已經選址完畢,招標工程也已結束,公司派了專業人員協助承建方,現在需要一名特別助理協助工作,由行政部選派。
  沈智知道那不是什麽舒服差事,風裏來雨裏去,還要和那些工頭承建商打交道,鄧家寧在環保局工作,她也有幸見過一些這類人,無一不是財大氣粗,讓人側目,而且工地地處偏僻,來回一次就是一項大工程,沈智又沒有車,萬一家裏出了急事,怎麽辦?
  “我不能接受。”沈智拒絕。
  “公司所有的人事變動都是根據員工的個人能力以及實際情況決定的,按照你最近的工作狀態,我想你應該有心理準備。”伊麗莎白回答得很快。
  “我不認為自己沒有勝任手頭的工作。”
  伊麗莎白拉開抽屜,將她近期所交的假單丟在桌上,“這樣頻繁的請假,中斷工作,你怎麽證明自己沒有影響現有的工作進程?”
  沈智臉色一白,正欲反駁,但話到嘴邊突然無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個在上司眼睛不被看好的下屬,無論做什麽都是錯的,所謂辯解,就是給別人更多的機會攻擊自己,得不償失,不如不做。
  “怎麽了?還有什麽問題嗎?”伊麗莎白冷著臉問了一句。
  沈智想拍案而起,又想將手中的移交表甩在伊麗莎白的臉上,拍掉她那一臉的挑釁,或者轉身就走,給她一個冰冷的背影,但她最終什麽都沒做,慢慢抓起桌上的那疊表格,另一隻手握緊了拳頭,心裏想的是,她需要這份工作,要做,就不能翻臉,要做,就得忍下去。
  世道不好,就算要換工作,也要騎驢找馬,沈智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大小姐了,也沒想過要靠鄧家寧生活,沒有新的機會,她不能不忍。
  伊麗莎白在給沈智安排這個工作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就等著看她失控的表情,然後她會讓她好好明白,什麽叫做管理者和被管理者。
  對,她就是故意的,人事部原本建議為此招一個特別助理,但她堅持由內部調配,如果沈智受不了,她很樂意看著她因此遞上辭呈,一怒而去。
  她不喜歡沈智,這女人年紀輕輕就結了婚,老公關懷備至,時不時就有電話來噓寒問暖,老婆偶爾加個班,第二天早晨就專門打了電話來替她請假休息一天,像煞加個班就會把她累出毛病一樣。
  這也就罷了,最可氣的是,沈智還早早生了孩子,照片就擱在桌上,而她都快四十了,至今孑然一身,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因為獨自生活,工作日夜顛倒,家裏連一條寵物狗無法豢養,每次走過沈智桌邊看到那張照片都覺得刺眼,連帶著看沈智都咬牙切齒。
  就因為這些,她從來就沒有看沈智順眼過,再加上沈智之前請假時給她的難堪,她一樁樁一件件都記著呢,現在好不容易來了這麽個機會能治治沈智,試問她怎麽可能放過?
  沈智一口氣忍在胸口,喉嚨口都覺得疼,再也呆不下去,拿著移交表格轉身離開,伊麗莎白看著她消失在門外,忽然一聲冷哼。
  她倒要看看,這個被老公嗬護慣了的小女人,要怎麽過接下來的日子。
  沈智在交接工作的時候接到電話,是公司前台打來的,說有人來找她。
  她一頭霧水,出去一看,居然是田舒。
  田舒氣色極差,整個人都像是被什麽巨力重壓過了,滿臉焦躁,坐在沙發角落裏,一雙手緊緊抓著膝上的名牌包包,BV包柔軟的編製皮條被她抓得揉在一處,原樣都看不出來。
  “怎麽了?田舒。”
  田舒開口前左右張望,像是在找人,又急著問沈智,“有時間嗎?”
  前台對她倆投來奇怪的目光,沈智一陣尷尬,但看田舒的情況不對,她想了想,點頭,“你等我幾分鍾,我回辦公室打聲招呼,我們去樓下星巴克談。”
  沈智回到行政部財發現一個人都沒有了,大家都進了會議室開會,沒人通知她,或許是覺得不需要。沈智立在空蕩的辦公室裏苦笑,被孤立的感覺油然而生。
  再往前台去的路上沈智被保安叫住,“沈小姐,剛才那位女士是你的朋友?”
  沈智想他說的該是田舒,就點點頭。
  沈智在公司時間久了,平時對人客氣,大樓保安都認識她,所以提到田舒也用了女士這個詞,措辭有禮,但接下來的話就不太客氣了。
  “沈小姐,您朋友之前是走消防通道進來的,一層層辦公區走來走去的看,我看她沒胸卡給攔住了,問了半天才報了你的名字,公司有規定,訪客都得通報配牌,既然是你的朋友,拜托請那位女士下回注意點,這樣進公司,我們挺難做的。”
  田舒怎麽會這樣?沈智吃驚,告別保安之後三步並作兩步奔出去,前台邊的沙發上卻已經沒人了,前台小姐往外努嘴,“她已經走了,說在樓下等你。”
  沈智按電梯下樓,田舒果然在樓下,看到她就一手抓住,“沈智,我有話要問你。”
  “好好,我們坐下說。”沈智被田舒弄得心都亂了,之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就被暫時擱在了一邊,兩個人進了星巴克,田舒機械地打開皮夾,但那裏麵居然空空如也,沈智歎口氣將她拿著皮夾的手按下去,自己開口要了兩杯美式,端著與田舒在角落裏坐下,這才開口問。
  “田舒,出什麽事了?”
  田舒捧著沈智塞到她手裏的咖啡杯,神經質地向前傾身,“沈智,兆文在外頭有女人。”
  沈智驚住,“你別胡思亂想。”
  “我沒有,是我親眼看到的。”
  “你怎麽會看到?”
  “我叫車跟著他。”
  “田舒!”沈智幾乎要站起身來,“你跟蹤你老公。”
  田舒被她這一聲嚇住,原本的動作立刻停了,渾身一僵,然後眼眶就紅了,淚水突然間奪眶而出,“那你要我怎麽辦?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沈智,我怎麽辦……”
  朋友的淚水讓沈智無措,她將沙發略拉過一點,遮擋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別哭,你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

  第 50 章
  田舒很早就覺得自己丈夫不對勁。
  當然,手下有這麽多的生意,李兆文一直是忙碌的,但最近這段日子,他變得沒有一點時間,心情卻很好,早晨出門前哼著歌打領帶,回來時給她買貴重的禮物,但沒有親吻,更不要說□——自從那晚她的主動要求之後,李兆文再也沒有與她肌膚相親過。
  最讓她無法接受的是結婚紀念日那一天,她放了屋子裏所有人的假,興致勃勃地親自下廚,燒了一桌的菜,獨自在家等到半夜,最後睡倒在燭光晚餐前,李兆文卻在第二天早晨回到家中,驚訝地說一聲,“是昨天嗎?對不起,我忘記了,該死,秘書居然沒有提醒我。”
  他忘記了,他竟然忘記了!
  她幾乎要在自己丈夫麵前尖叫出來,但最後喉嚨裏發出來的卻隻是一聲軟弱的回應,“是嗎?沒關係,我知道你忙。”
  是,他很忙,但他究竟在忙些什麽?
  李兆文最近很快樂,皺眉的次數越來越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也會哼歌,這快樂絕不是因她而起的,田舒不喜歡李兆文家的任何一個女性,但李兆文的大嫂曾在她麵前說過一句讓她醍醐灌頂的話,那是他們來上海的時候,李兆文與他的大哥在高爾夫球場上擊掌大笑,她與他的大嫂坐在休息區遠遠看到,情不自禁說了句。
  “我很久沒看到兆文沒這麽開心了。”
  他的大嫂就在旁邊冷哼了一聲,端著杯子說了句,“田舒,你記住,已婚者的快樂來自那些他沒有娶的人,兆文很久沒這麽開心,那是你的運氣。”
  李兆文的大哥與大嫂常年感情淡漠,隻有偶爾家庭聚會以及公司需要時才一同出現,就像那一次,夫妻兩個就是一起到上海參加年度商會活動來的,李兆文開口邀請,大嫂給了麵子作陪而已。
  這些田舒是知道的,但他們夫妻倆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大嫂的娘家也是有錢人,與李家門當戶對,這一切都讓他們的婚姻牢不可破。
  李兆文的大嫂與李家其他女眷一樣,不太看得起田舒,是以在她麵前說起話來毫不客氣,田舒性格懦弱,雖然聽出大嫂話裏有刺,心裏不舒服了一陣子,但那個時候聽過也就聽過了,可李兆文近來的異狀一起,她立刻便想起他大嫂的那句話來,越思越想越是驚恐。
  田舒不能失去自己丈夫的注意力,他是她在這個家裏唯一的依靠,嫁入李家之前田舒是簽過婚前協議的,她甚至還沒有一個孩子,她需要安全感,需要保障,這一切都來自於她的丈夫,如果他有了另一個女人,田舒無法想象!
  這念頭讓她瘋狂,田舒問過李兆文,委婉的,問他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麽,李兆文很是不耐煩,說那些商場上的事,說了她也不會明白。這回答讓她更加不安,田舒需要一個證實,證實她自己是對或是錯,她偷偷看了丈夫的手機,但他的手機設了她所不知的密碼,萬般無奈之下,她跟蹤了自己的丈夫。
  第一天,他始終在公司,第二天,他去了工地,開現場會議,第三天仍是如此,就在她以為一切隻是自己的臆想的時候,李兆文獨自開車到了沈智所工作的大樓,等待一個陌生的女人下樓,並且在大樓下的陰影中握住她的手,對方把他的手擋開,他完全不以為意,笑著替她拉開車門。
  田舒坐在出租車中,仿佛五雷轟頂,突然間沒了一切主張,既不敢上前質問,也無法閉上眼睛,最後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上車離去,出租車司機在街上跑了多年,什麽事兒沒見過,三兩眼就看出個大概,見她失魂落魄,不但露出同情之色,還給她出主意。
  “這你要拍下來的呀,不拍下來怎麽做證據,我有朋友開私家偵探所的,電話要不要?保證幫你查得清清楚楚。”
  司機喋喋不休,田舒充耳不聞,司機說了半天也覺得沒勁,最後耐不住了,問了句。
  “你到底怎麽打算啊?還走不走?我還要做生意的。”
  田舒不答,突然伸手拉門,拔腿就要往外走。
  “喂,付錢啊,你還沒付錢。”司機急了,抓住她不放。
  田舒一把將皮夾裏所有的錢掏給了他,司機還拉著她,“太多了,我找你錢。”
  她的眼裏隻能看到從街角走入大樓的那個女人,哪裏還會在意那些錢,但就是這一轉頭的時間,那穿著風衣的瘦長影子已經消失在大樓內。
  “所以你就跟了進來?”沈智的臉色變了,變得不自然。
  田舒並沒有注意到朋友的表情,“我想知道她是誰。”
  “知道了又怎麽樣?他們可能隻是一起吃飯,你怎麽能確定他們有……有那種關係。”沈智說得有些無力。
  “我看到他的表情了!他對她笑,他對她那樣笑。”田舒聲音尖銳,
  “田舒,你冷靜一點。”
  “他喜歡她,我知道,他喜歡她!他從前也對我這麽笑過,沈智,他也對我這麽笑過。”田舒嗚咽。
  沈智鼻酸,不再多說,伸手拍了拍田舒的肩膀,沉默地安慰了她一下。
  過了一會兒沈智才再次開口,“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麽辦?”
  田舒猛抬起頭來,“沈智,我得找到那個女人。”
  “你不覺得應該先和你老公談一談嗎?”沈智奇怪田舒的邏輯。
  “我知道該怎麽做。”田舒的眼淚已經幹了,眼睛還是紅的,臉頰慘白,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張臉。
  沈智回到公司,感覺是一身疲憊,從身體到心,沒一處提得起力氣的,坐下之後定定神,其他人仍在開會,辦公室裏孤清清的,這世上好像就剩下了她一個。
  田舒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仍記得同學聚會上再見田舒的第一眼,那一身的耀眼光芒,與今天坐在她麵前悲切哀怨的女人,竟然是同一個人?
  那些華服、寶石、名包撐起來的一切,都隻是流沙上的紙橋,腳下忽而一顫,便統統跌墜失色,得到不易,褪下的可能更讓人瘋狂,她害怕這樣的田舒,她更害怕自己的猜測是真的。
  如果與李兆文在一起的,真的是關寧,那在這兩個人之間,她該怎麽做?
  沈智知道自己得找關寧談談,但電話撥過去是關寧的助理接的,說關寧在開會,沈智想著要不要發個消息給她,但手指在鍵盤上徘徊了許久還是收了回來。
  叫她怎麽開口?難道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跟我朋友的丈夫在一起?”
  沈智坐在椅子上頭疼,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她伸手去接,那頭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我找行政部沈智聽電話。”
  “你好,我就是沈智。”
  “沈小姐,今天在工地有現場會議,請問你什麽時候過來?”
  沈智張口結舌,“你,你是哪位?”
  那邊人回答時沈智像是能看到他皺起的眉頭,“沒有人通知過你嗎?我是周曉飛,你現在是我的助理。”

  第 51 章
  沈智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打開桌上的文件夾,略一移動才發現那下麵不知何時多出一張A4的初步日程表來,日期排得密密麻麻,找到今天,確實有一場現場會議,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在這個時候,她已經無法向電話那頭的周曉飛解釋自己仍在辦公室的原因,也沒有時間去追究究竟是誰將這張日程表放到她的桌上,雖然伊麗莎白之前交給她的所有材料中絕對不包括這張表格,但她確實與田舒離開了一會兒,即使這是有人在故意作弄她,她也無話可說。
  再不情願的工作還是工作,沈智說了聲抱歉,說她會盡快趕到,然後放下電話就往外趕,下樓發現天氣陰沉,路人各個行色匆匆,烏雲壓得低到眉睫,眼看就是一場大雨。
  什麽叫人要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沈智總算有了切身體會。
  工地在另一個區,出了地鐵站還有一長段距離,沈智冒著大雨叫車,開過的出租全亮著紅色的頂燈,好不容易叫到一輛黑車,那司機看她一身狼狽還嫌棄。
  “當心點,不要把水弄到坐墊上。”
  饒是這樣趕,等沈智奔到現場,會議已經開始了,工地是剛剛開建的,正在打樁,圍牆內泥濘一片,進出全是巨大的土方車,沈智走進大門的時候躲閃不及,泥水濺了半身,走進會議室時無一人不對她注目,表情錯愕。
  “沈智?”旁邊有一中年男人開口。
  “是我。”
  周曉飛皺眉,向桌上其他人說話,“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助理。”說完向她走過來,示意沈智跟他到外頭去。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今天早上才接到通知,下雨,出地鐵的時候沒叫到車。”沈智抱歉。
  “早上接到通知你到現在才出現?第一次開會就遲到,我從沒見過這麽不專業的助理。”周曉飛是個麵目嚴肅的中年男人,公司特聘的工程項目監理,到工地也是一身西裝,說話很不客氣。
  沈智還要開口,周曉飛再次打斷她,“還有即使趕,也要注意一點自己的形象,你看看你的樣子。”
  沈智被訓得頭都抬不起,身上濕得擰得出水那樣,現場簡陋,屋子裏又沒開空調,她渾身冰冷,腳下的皮鞋像是兩艘船,動一動就能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
  “對不起,下回我會注意。”無論出於什麽原因,自己確實是遲到了,沈智又一次低聲道歉。
  周曉飛還想再說些什麽,沈智背後的門又被推開,風雨聲大作,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對著周曉飛打招呼。
  “周先生,你們都來了。”
  說話間,那人大步向沈智與周曉飛的方向走來,黑色外套夾帶著雨水的寒意,走到與沈智將近並肩的時候才側頭看了她一眼,就這一眼,讓他所有的動作都靜止了下來。
  沈智也是,其實她從那個聲音入耳的那一瞬開始便渾身僵硬,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她不相信,一定是這混亂的一天,這一切的陰冷、潮濕、疲憊讓她生了臆想,讓她有了幻覺,麵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包括立在她身邊,冰冷衣角掃過她手背的那個男人。
  不可能,她怎麽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唐毅。
  “唐先生,裏麵已經開始了。”周曉飛回應唐毅——這個項目的設計負責人,
  唐毅從錯愕稍稍回神,對周曉飛點頭,又問沈智,“你怎麽會在這裏?”
  “沈小姐是我的助理,怎麽,你們認識嗎?”周曉飛多看一眼沈智,不明白她與唐毅是怎麽認識的。
  “不。”
  “是。”
  兩人幾乎是同時回答了這個問題,然後沈智心中一聲呻吟。
  所幸唐毅電話響,中斷了這尷尬的場麵,他接起來聽了,“是,我就在門口,馬上來。”
  合上電話之後唐毅對周曉飛和沈智開口,“項目經理打來的,我們進去吧。”說完又看了一眼沈智半身的泥濘,她已經跟著周曉飛往會議室裏去了,他走在最後,看著她的背影,眉頭微皺,不自覺地握緊了手。
  會議繼續,唐毅很明顯他是這次會議的主持人之一,與項目經理一起,向施工負責人、監理以及數個政府監管部門派遣專員講解工程總規劃以及分期細節,一個工程要涉及到的方方麵麵複雜繁瑣,圖紙被放大到屏幕上,唐毅雖然年輕,但指點間自有一種自若的神態,即使是在這簡陋的會議室裏,舉手投足也讓人移不開目光。
  沈智略覺暈眩,低頭再去看手上的材料,上麵列著與工程相關的單位,負責設計的是一家著名的建築事務所,就連她這個對建築行業不太熟悉的人都如雷貫耳,沈智這才想起來,從唐毅在同學會上出現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問過他在哪裏工作。
  她已經盡自己所能,不去關心他的一切了,可命運兜兜轉轉,為什麽又把他推到她的麵前來。
  會議內容繁雜,一直持續到七點以後,沈智放在口袋中的手機震動數次,都是鄧家寧打來的電話,第一個電話她走出去聽了,站在會議室門外,壓低聲音,向丈夫解釋自己現在在何處,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趕回去吃飯,鄧家寧說知道了,但六點之後又接連撥她的手機,沈智握著電話躊躇,但看一眼坐在一邊周曉飛,思量再三都沒敢接。
  工作是安身立命之本,最近經濟形勢不好,已經有數個朋友傳來被裁員以及辭退的消息,沈智不敢不小心,更何況這一次伊麗莎白對她的針對如此明顯,沈智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找到理由將自己辭退了。
  會議終於結束,之後當然地有飯局,沈智跟周曉飛請假,說她今天能不能不去了,周曉飛看一眼她身上的狼狽,終於點頭同意,臨了又補了一句。
  “明天一早與我聯係,還有許多材料需要你整理,下次注意點時間。”
  沈智一陣鬱悶,但仍是應了,然後轉身就走,唐毅正與項目經理交談,一轉頭正看見她的推門而出,背影瘦窄,大門合起時像是被吞了進去。
  沈智獨自往外走,路上仍舊在下雨,她撥電話給鄧家寧,但這次卻是他不接了,料想又是在飯局上,熱鬧喧囂,根本聽不見鈴聲。
  鄧家寧最近越來越忙碌,沈智知道他順利升了處級,又開始負責一些重要的項目,在局裏的地位日漸提升,已經有人恭喜過她,說鄧家寧年少有為,她總有一日夫貴妻榮,沈智卻不覺得,她隻知道,鄧家寧的迅速升遷與忙碌背後,帶來的是越來越多無法解釋的東西,比如他情緒上的暴躁與易變,還有對她的態度。
  在沈智舅舅那場因鄧家寧而被最終化解的官司之後,沈智不再提起離婚的事情,鄧家寧對她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沈智覺得,他的言行之中常流露出她欠他良多的意味,但究竟她在什麽地方欠他良多,鄧家寧又從不明說,以至於沈智始終感覺一頭霧水。
  沈智放下電話,想想自己,再想想田舒,最後又想到關寧,忽然間感慨萬千。
  婚姻是什麽?回望當年,自己真是無知者無畏,如果還能讓她再選擇一次,她無論如何都不會一頭紮進去。

  第 52 章
  沈智又撥了自己弟弟的電話,沈信倒是接了,但回答是他還正在趕去杭州的路上,公司緊急出差,沈智萬般無奈,隻能獨自走出工地,雨仍在下,道路泥濘,沈智皮鞋單薄,再加上早已浸透了泥水,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冰窖裏。
  工地門前除了土方車之外再沒有任何車輛進出,路口遙遠,沈智立在冰冷的雨中遙望那個方向,絕望油然而生。
  身後有車駛來,在她身邊停下,黑色的熟悉的車身,駕駛座上的唐毅對她開口。
  “上車,我送你。”
  數月未見,他仍是老樣子,她也是,見麵就是需要別人伸出援手的情況,真正是失敗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但是於情於理,她都不該接受唐毅的幫助,沈智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沈智搖頭,“謝謝,不用。”
  “這裏叫不到出租。”
  “我可以坐地鐵。”她與他隔著雨霧說話,玻璃窗已被降下,溫暖的熱氣從車內溢出,蛇一般鑽到她的皮膚上,馥鬱有煙火氣,一點一點將她蠶食。
  “到地鐵還有很長的路。”
  “你可以當作沒看見我。”沈智又退了一步,提高一點聲音,把話完整地說完。
  他沉默,然後車子一動,轉眼駛離。
  沈智望著車尾那兩點亮光,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睛。
  雨下得更大,沈智繼續向前走,道路中段的幾盞路燈都是暗的,不知是壞了還是尚未安裝完畢,路麵被挖得坑坑窪窪,到處是危險的裂縫,□地向天張開大口,偶爾有土方車經過,濺起渾濁泥水,更是讓她避讓不及。
  又一輛來勢凶猛的土方車,沈智向路邊讓去,但路麵崎嶇,腳下濕滑,讓她的退讓更像是一場東倒西歪的驚險秀,未及避讓那車已經駛過身邊,泥水飛濺,將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黑色大車駛回,掉頭,在她身邊的路上劃出一個弧形,輪胎碾過鋪滿爛泥碎石的路麵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在她身邊嘎然而止,這一次唐毅沒有按下車窗,停車之後推門而出,走到她身邊打開後座的門,嘴裏隻吐出兩個字。
  “上車。”
  兩個人都站在雨中,車燈隻照出前方的一小塊地方,除了這一小片光亮,整個世界都是陰冷漆黑的,沈智再也無法逞強,一低頭就坐進了車裏,五月的天,唐毅車裏居然已經開了冷氣,沈智禁不住,還未開口就一個噴嚏出來了。
  “冷嗎?”他開口,從前頭遞過一盒紙巾來,又把冷氣關了,再看她一眼,索性開了暖氣。
  她強咬著相互打架的牙齒搖頭,低頭看到被自己所帶進來的泥水弄汙的米色座椅與絨質腳墊,又說了聲,“不好意思,弄髒你的車。”
  “沒關係。”
  又是沉默。
  而後響起的是沈智的電話鈴聲,鄧家寧撥來的,劈頭就問,“沈智,你在哪兒?”
  鄧家寧是在飯店走廊裏撥電話給沈智的,譚家官府菜,就連走廊都是金碧輝煌的,端著平盤的小姐走過他身邊,密封的小罐子裏飄出佛跳牆的香氣,對他來說卻是吃得膩了的東西,聞到就覺得不耐。
  請客的是個開發商,規劃圖紙出來了,非要在鄰近居民小區綠化帶裏建個地下商場的廢氣排放口,要環保局批個對環境無影響的文件,鄧家寧在飯桌上說了,這事兒難度太大,對方就說,“李副局長已經答應了,說是讓您給放到綠色通道裏特事特辦的,鄧處就別為難我們了吧。”
  鄧家寧來吃這頓飯就是李副局長吩咐的,當然知道他們已經跟李副局長打過交道,但再怎麽跟上頭打交道,審批都是要從他手下經辦簽名出數據的,他倍感壓力,對方看他遲疑,立刻推了一個紙袋子過來,入手不及看就覺沉甸甸的。
  “鄧處長,一點小意思,好了好了,公事談到這裏,小李,別光看著啊,給鄧處長倒酒。”
  鄧家寧紙袋入手,隻想出去透口氣,勉強笑著說了聲,“客氣客氣,稍等一下,我先去個廁所。”
  說著就出來給沈智撥了電話。
  想到自己這幾個月來經手操辦簽字確認的這一樁樁一件件,鄧家寧不怕嗎?他怕!這綠色通道哪是綠色的,在他眼裏,那就是一條荊棘叢生的不歸路,可他已經走出第一步了,那就得走下去,無論麵前是鮮花灼錦還是烈火烹油,他都得走下去,因為他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
  每當鄧家寧感到害怕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沈智。
  他為什麽會走出那第一步?完全是為了沈智!
  他是為了這段婚姻為了把她留下來才會這樣鋌而走險的,他欠沈智的,從他答應李副局長的要求的那天起他已經全都還了,從此之後,都是沈智欠他的,她不必知道他為她做了些什麽,但她必須領他的情,必須做出補償。
  這補償,就是她得在這段婚姻裏,完完全全地成為他想要她成為的樣子,而他想要的妻子,當然是對他心無旁騖一心一意的,是以她的一舉一動,他都要第一時間知道,也完全有理由第一時間知道。
  因為他是她的丈夫,為她做出良多犧牲的丈夫!
  沈智將臉轉過去,看著車窗外的瓢潑大雨回答電話那頭的鄧家寧,“我開完會了,正要回家。”
  “好,我在飯店裏,有個飯局,還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你怎麽回去?”
  “我會想辦法,你忙吧。”沈智掛電話,然後回過頭,對著後視鏡中的唐毅說話,“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鐵站就好,謝謝。”
  唐毅不語,轉眼將車開上了高架。
  沈智急了,“我坐地鐵回家。”
  他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你這樣會被人趕出來。”
  沈智看一眼自己一身的泥水,數秒的默默無語,但立刻再次開口,“那我回公司。”
  “你在怕什麽?”他突然開口。
  沈智一怔,他已經繼續,“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她低頭默默,許久才回答,“普通朋友。”
  唐毅看著前方,數秒之後回答,“好,普通朋友。”
  工地在郊區,離沈智的公司路程遙遠,車廂裏開著收音機,交通台主持人不斷地用甜膩的聲音播報各條高架的擁堵情況,連綿不斷的背景音讓兩人之間的沉默更加突兀,空氣裏似乎充滿了張力,逼迫著沈智,讓她不得不開口打破它。
  “你……沒去吃飯?”
  “沒什麽好吃的,我隻是做圖紙的,沒必要跟那些官老爺搞好關係。”
  “你是……設計師?”
  要不是在高架上,他幾乎要回過頭來看她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什麽時候開始負責我們公司的項目的?”
  “幾個月前,招標成功之後才確定的。”
  沈智瞠目,“你沒有告訴過我。”
  他看她一眼,沈智明白他的意思,這幾個月來,他們從未聯係過對方,又何來告訴這一說。
  唐毅並不是刻意隱瞞了沈智,事實上他雖然知道沈智是在這個公司工作的,但大公司機構複雜部門繁多,再怎麽富有聯想力,他也不可能想到沈智一個做行政的會跑到工地現場來,她的出現才更讓他驚訝。
  說話間,車廂中鈴聲又響,這次卻是唐毅的手機。
  沈智不想聽的,但唐毅的手機接的是車上免提,鈴聲一響自動接通,擴聲器清晰無比,帶來清脆的女聲。
  “唐毅,我已經到了,你什麽時候可以過來?”
  沈智記得,那是王梓琳的聲音,她略覺尷尬,再看唐毅也是臉上表情微變,總有些不自然。
  “我還在路上。”
  “那好,我等你,下雨天,開車小心。”
  “好。”唐毅回答簡短。
  王梓琳卻不急著掛電話,突然在那頭叫,“等一下,你那兒在放La Vita E Bella?(電影《美麗人生》的插曲)大聲一點,我要聽。”
  “我在開車。”
  “收音機對嗎?”她像是在摸索什麽,然後同樣的音樂聲傳出來,與車廂中的重疊,“聽,我也調到了,La Vita E Bella,我們在意大利一起看過,還記得嗎?散場的時候你還笑我,說我哭得跟個傻瓜一樣。”
  唐毅眼角看到車後座的沈智,她又一次撇過臉去看著車窗外,側臉線條僵硬。
  王梓琳說得興起,車廂裏卻是一片沉默,沈智正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車在高架上,兩邊燈光絢亮,她的臉在車窗上清晰可見,隻有蒼白一色,雙目空洞。
  看看吧,這就叫自取其辱,誰讓你上他的車的?活該!

  第 53 章
  車在沈智公司大樓前停下,沈智道一聲謝謝,然後立刻推門下車,一秒鍾都不願在唐毅的車上多待,唐毅坐在車裏,看著她的背影,旋轉玻璃門巨大,雨天裏拉了紅色絲絨繩禁止人使用,沈智走的是邊門,高門沉重,她推開時用了很大的力氣,半個人都是往前傾的。
  他沉默地看著,克製著自己下車走到她身邊的欲望,直到她的背影最終消失在大堂深處,許久之後才再次踩下油門,將車駛離。
  唐毅將車轉入小區,雨已經停了,小區車道狹窄,他放慢速度,突然有人從旁邊跳出來,對著他招手。
  他一下踩住刹車,這才看清是王梓琳,一手抱著一個大紙袋子,該是去購物了,滿滿的一袋食品,焦黃色的法式長棍有半截露在外麵。
  “小心。”
  “就是要嚇你一跳。”她拉開門上車,順手把東西都扔到後座上去,又對著後座叫了一聲。
  “髒死了,你是不是開到非洲去過?”
  他看一眼後座上的泥濘,眼神略黯,“不是,剛才載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車開入往地下車庫的斜坡,王梓琳又看了一眼後座。
  唐毅不答,將車倒入車位之後才說了一聲,“普通朋友。”
  “OK,我剛叫阿姨把冰箱填滿,上樓你煮,好久沒吃到你做的中國菜了。”
  王梓琳公差飛了歐洲趕米蘭巴黎的大牌時裝秀季節,又順便放自己大假回美國看望父親,將近兩個月不在上海,才回來就要求多多。
  “為什麽不叫阿姨煮?”唐毅熄火。
  “阿姨哪有你煮的好吃?好貨不用,過期作廢。”
  “那你還買那麽多吃的?”他看一眼後座上的紙袋。
  “備戰備荒,糧多不荒。”
  他再怎麽心裏有事都忍不住一笑,“人家出一次國都滿口洋文,怎麽你溜達一圈嘴裏蹦出來的都是四個四個字的。”
  “我那不叫出國,叫回去省親,我爸在美國每天考我的中文呢,對了,他說你幹得不錯啊,國內合夥人搶著誇你。”王梓琳嘻嘻笑,跳下車往後座去拿東西,打開門,才一低頭就看到落在後座下的一個文件袋。
  她伸手撿起來,才想說唐毅你拉了東西,文件袋角落兩個娟秀中文字已經鑽進眼裏,讓她所有的聲音都在唇邊停住,瞬間靜默下來。
  那棕黃色的文件袋角落上隻寫了兩個字——沈智。
  沈智丟失了一疊重要的材料,預算表計劃單,還有一疊數額巨大的發票,都是周曉飛要的十萬火急的東西,她一遍一遍地理,最後沮喪地發現,一定是掉在唐毅車上了。
  電話撥過去的時候,唐毅正在站在會議室的投影前為客戶方解釋圖紙,手機擱在桌上,輕微地振動。
  他並沒有伸手去拿,隻是看過一眼,那輕微的振動孤獨地繼續,數下即止,是對方率先按斷了電話。
  他繼續說下去,屏幕上的投影翻過,他麵對整個會議室解釋最新的冷梁技術在建築上的應用,直到助理咳嗽了一聲才回過頭,看到自己翻過的竟是重複的前一頁。
  難得看到著名的唐大設計師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所有人都麵麵相覷,而他立在屏幕前沉默了一秒,然後拿起桌上的手機,低聲說了句對不起,轉身走了出去。
  他沒有接,沈智握著手機立在公司的走廊中,正想著要不要發個消息,手裏的電話卻響了。
  沈智接聽,唐毅的聲音,電話清晰,就像在她耳邊說話。
  心髒起伏,有跌蕩感,沈智用一隻手按住胸口,聲音很平,“唐毅,我有一個文件袋落在你車上了,可以過來取嗎?”
  他說好,其實那個文件袋就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原想撥電話給她,又擱下了,一直擱著。
  沈智應了一聲,合上手機出門叫車,自從她得了工地特別助理這個新職位之後,進出就方便許多,再不用向伊麗莎白告假,也算有得有失。
  唐毅所在的建築事務所在一棟五層樓的電梯洋房中,門禁森嚴,保安給了她訪客證,進電梯都要刷卡,前台對她微笑,請她直接到四樓。
  唐毅辦公室門口坐著身穿灰色套裝的秘書,看到她就是一臉微笑,“沈小姐是嗎?唐先生在辦公室。”
  門並沒有合緊,沈智推門進去了,辦公室很大,窗簾也是拉開的,唐毅正在接電話,她有些尷尬,覺得自己進來得太隨便了,一時不知是往前還是退後的好,但他已經看到她了,簡短地結束了通話,望著她,“你來了。”
  “是,我來拿一下那些文件。”沈智說著,眼睛往他桌上看去,寬大的辦公桌被理得非常幹淨,唐毅的一貫風格,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一眼掃過,不要說文件袋,連一張A4紙都沒看到。
  “在我車上。”他站起來,“跟我來。”
  她與他進了電梯,門合上,窄小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唐毅雙手一直插在褲袋裏,沈智目不轉睛地看電梯壁上的自己。
  他的車停在地下車庫,電梯直達,不是下班時間,車庫裏安靜無人,兩人錯落的腳步仿佛有回音,他打開車門,“十二點了,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我是來拿東西的。”她提醒他。
  “我知道,會給你的,就算是普通朋友,一起吃點東西也是可以的吧?”
  再拒絕倒顯得她小氣,沈智上了車。
  兩人去了一家街邊的中餐館,中午人並不多,店堂清爽幹淨,上菜的時候他問她。
  “怎麽會做了周曉飛的助理。”
  她不想對他訴苦,隻答,“公司安排。”
  他點點頭。
  菜上完了,簡單的幾道,他知道她的口味。
  唐毅說話吃菜神色平常,沈智漸漸放鬆,又不知說什麽好。
  說要做普通朋友的是她,說不出話來的也是她。
  他又說,“工地上會很辛苦,不適合你。”
  沈智低頭,覺得心酸。
  這些話,本不該由他來說的。
  一頓飯結束,沈智拒絕他送她回公司的要求,唐毅並沒有堅持,隻是從副駕駛座前的儲物箱裏取出文件袋給她,沈智說了聲謝謝,就在街邊叫車走了。出租車走出許久才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他仍立在那黑色的車邊,也沒有坐進去,一個人靠著,像是在抽煙,但距離這樣遙遠,隻是看不清。
  她把頭轉回來,心裏罵自己一句。
  回頭做什麽?神經。

  第 54 章
  關寧走進餐廳,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務生對她很熟悉,立刻上來招呼,她並不看菜單,張口報了幾樣,然後打開包拿出自己的BLACKBERRY處理郵件。
  她很忙,心無旁騖不做任何事隻專門等待一個人的出現,對她來說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即使這個人最近正在與她約會。
  最新郵件的提示跳出來,關寧一一打開,有一封非常簡短,是李兆文發來的,問她,“禮物可喜歡?”
  她一眼看過,禁不住莞爾一笑,順手就點了回複,反問一句,“哪一件?”
  被人追求當然是好事,尤其這位追求者還出手闊綽,頗有情趣,關寧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熱情的追求了,要說不開心,那真是假裝。
  最讓關寧滿意的是,李兆文一直保持著一個讓她感到安全的“度”,這種“度”對於關寧這樣對自己生活能夠完全把握,並且對任何改變自己的現有狀態的可能非常敏感的女人來說,絕對是她挑剔約會對象的第一要點。
  也可能是因為李兆文與她一樣,有過一次婚姻,關寧在接受李兆文追求的伊始就問過他的婚姻狀況,她清楚記得自己當時是邊走邊說話的,句子簡短聲音清晰,“李先生,我希望你清楚,我離過婚,有一個兒子,算不上是一個一流的被追求對象。”
  “我知道,很早就知道了。”
  關寧想起他之前想要招募她時所送出的兒童百科全書,點點頭。
  李兆文又補充,“而且,我也離過婚,彼此彼此。”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任何遲疑,首先,這是一句實話,其次,關於自己現在的婚姻狀況,他選擇暫時隱瞞。
  王爾德說過,已婚者的快樂來自於那些他們沒有娶的,這句話是他大嫂的口頭禪,他的大哥曾經對他轉述,他記得當時他們兩個的反應是同時的會心一笑。
  “哪一件最喜歡?”麵前一暗,李兆文在關寧對麵坐下,手機丟在桌上,笑著問一句。
  關寧抬頭看他一眼,板著臉,眼裏卻有微笑,“沒有最好,隻有更好,再接再厲吧。”
  說話間服務生已經端了盤子過來,在桌上一樣樣擺下,泰國菜,鮮紅豬頸肉嫩黃咖喱牛腩煲,最後上來的是炒蟹,原隻蟹蓋完整地合著,邊緣漫出一汪顏色鮮豔的蟹黃來,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
  “好極了,我正餓著。”他最喜歡關寧這一點,關寧是個大女人,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對於習慣了鶯鶯燕燕的李兆文來說,大女人自有其非同一般的魅力。
  普通女人,有她這樣有主張知進退,凡事不需要他操一點心嗎?即使遲到也不用十二萬分抱歉,關寧與他的忙碌程度幾乎同等,兩人完全可以互相理解,寶貴時間不用來享受美食,全浪費在抱怨委屈指責對方讓自己久等上,人生還有什麽樂趣?
  “那就快吃,兩點我有會議要趕。”關寧果然對他的遲到直接略過,事實上她遲到的次數不比李兆文少,大家都忙,兩個人上一次約會還是在出差間隙的機場裏,就坐在候機樓的咖啡廳裏,一同喝了杯淡如水又貴如油的原味拿鐵,臨走的時候李兆文擁抱她,時間略長了一點,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說了句,“這裏真簡陋,LA的機場裏還有鍾點房。”
  她就丟下兩個字,“流氓。”可坐在飛機上渾身情不自禁地發熱,一路都覺得心神不寧。
  “我也是,下午得去工廠,能抽時間一起晚餐嗎?”說話間李兆文目光在關寧敞開的領子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成熟男女,他與關寧在身體上很投契,事實上說投契有些虛了,他真實的感覺是——欲罷不能。
  誰能想到他李兆文三十多歲,萬花叢中過,見識過的青春貌美女子不知凡幾,最後卻為一個外表又冷又酷的單身母親神魂顛倒。
  “晚上孩子有演出,在交大小禮堂。”
  關博文現在在一家幼兒園讀中班,兩個月之後中班匯報演出,老師小朋友眾望所歸地相中他出演主角,關寧一時不察,兒子已經做好準備快要粉墨登場,演的還是特別搞笑的小革命劇,關博文飾演紅星閃閃根正苗紅的小兒童團員,一身綠色小軍裝,台詞都得彎著胳膊肘念。
  最後公演之前關寧去看過一次彩排,回家路上就說, “你們老師眼神好差,怎麽挑你這個小洋芋演閃閃紅星,一點都不像嘛。”
  “I’m Chinese!”關博文臉上妝還沒卸幹淨,非常迅速地回了媽媽一句。
  關寧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舉手投降,“對對,你是中國人。”
  關博文就在旁邊抱著胳膊看她,然後一臉嚴肅地表態,“我就喜歡閃閃紅星,I LOVE CHINA。”
  想到兒子關寧臉上又有了笑容,不防李兆文在對麵放下叉子補了一句。
  “我也去。”
  這一次,關寧停頓了數秒之後才答,“也好。”
  回公司的路上關寧問自己怎麽會答應了李兆文的要求,她單身很久了,也不缺人追求,男歡女愛這種事情,關寧在本質上是並不排斥的,或許是因為在國外久了,隻要是彼此單身,她就不覺得負擔太重,反而是那種一愛起來就天雷地火非要對方為彼此身體精神乃至未來一切負責的感情更讓她不適應。
  李兆文這樣的男人,夠熱情,又不太粘,聚時兩相愉,別過無負擔,對她來說,剛剛好。
  但是一旦牽扯到孩子……
  對於關寧來說,關博文才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李兆文,現階段對她來說隻是一個不錯的約會的伴兒而已。
  但是話已經說出口了,關寧不打算再撥一個電話過去說自己臨時反悔,更何況李兆文這麽忙,或許他說出這句話也隻是一時興起,也不一定會真的出現。
  關寧料錯了,這天晚上,李兆文真的去了交大小禮堂觀看關博文的匯報演出,還特地請了專業攝影師來,在後頭擺開陣勢將整個兒童劇現場錄製了下來,說是拍完之後做成DVD分送給老師和小朋友。
  這男人周到起來真是麵麵俱到,老師都過來說謝謝,關寧好氣又好笑,坐下之後壓低聲音說他。
  “太誇張了。”
  他全神貫注地看表演,隻說了一句,“你兒子很棒。”
  兒童劇改編得很不錯,期間所有家長笑聲陣陣,關博文的表現確實很棒,即將結束的時候,扮演翻譯官的小胖子太過激動,一個手肘子撞在站在他身邊的關博文眼睛上,重重的一下子,下麵所有家長都驚叫了一聲,關寧都站了起來,老師也急著想上台,沒想到關博文隻是捂了捂眼睛,又把帽簷往下拉了一下,接著就開始說台詞,最後一段台詞都是他的獨角戲,他就這樣獨自說到完結,沒打一個咯噔,把下麵都看得呆了,到拉幕時才知道鼓掌,每個人都用了全力,小小的禮堂裏掌聲雷動。
  謝幕的時候關博文沒出來,關寧知道不好,已經先往後台去了,李兆文自然地跟著她,後台亂成一團,老師忙著找冰塊替關博文敷眼睛,小胖子李小民已經哭了,中班李老師正急匆匆往外走想找關寧,迎麵就碰到她。
  “關博文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撞得挺重的,是我們老師失職。”
  關寧看兒子,關博文原本是坐著的,這時已經捂著眼睛站起來了,她就走過去在他麵前蹲下,“痛不痛?”
  “還好啦。”關博文回答,隻是一隻眼睛又紅又腫,眼淚不停往下掉,配上他的語氣,略有些滑稽,說完抬起頭看站在關寧身後的李兆文,“媽媽,這是誰?”
  關寧這才想起身後的李兆文,一回頭看到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眉眼間都是喜愛之色。
  為了保險起見,關寧還是決定帶兒子去醫院做一次檢查,李兆文開車陪著他們去了,關博文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最後在回家的路上躺在後座上睡著了,將近家門的時候關寧壓低聲音說,“今天謝謝了。”
  李兆文又回頭看了一眼後座的關博文,這小小的孩子一隻眼睛還腫著,因為抹了藥,半張臉油油的,小嘴微微撅著,醒時那些小倔強都沒了,煞是可愛。
  李兆文把車停在關寧樓下,她想要叫醒兒子,被他阻止,然後一個人轉到後座,輕輕鬆鬆地將孩子抱了出來,“我送你們上去。”
  關寧略覺不妥,但李兆文已經當先開步,再看關博文靠在男人寬闊肩膀上睡得正香,她便不再多言,也舉步跟上。
  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李兆文突然感歎,“關寧,如果我也有這樣一個兒子,此生無憾。”
  關寧不答,一瞬間,心中竟是微微一動。
  李兆文並沒有多做停留,將孩子送到床上之後就走了,臨走時在門前與她吻別,並不是一個如平日一般熱情似火的纏綿之吻,低頭時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竟有些鄭重的意味。
  這天晚上,關博文睡著之後,關寧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撐著頭想了很久,電腦屏幕上的空白報告光標閃爍,她卻遲遲沒有打下一個字去。

  第十章 疾風暴雨
  通常美好的願望,最後都斷送在所有人都覺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就像誰也無法預料,一隻蝴蝶的翅膀能夠扇動太平洋上的一陣颶風。
  唐毅說的不錯,往來工地的工作很辛苦,沈智和周曉飛也相處得並不太愉快,更添她的煩惱。
  所謂特別助理,其實就是全方位打雜的,她每日所作的全是些非常瑣碎的小事,包括整理進度材料,向公司匯報工程進度,不停奔波在工地與各個相關部門之間,沈智還要替周曉飛辦一些他的私事。
  鄧家寧知道她的工作情況之後已經發過話,沒必要做得不開心還要繼續下去,最後的結語是,為了這點錢,不值得。
  如果沈智不是與這個男人生活了數年,聽完這樣的話說不定就要被感動的涕淚橫流,但鄧家寧不久之前還是個把錢看得比什麽都重的男人,一個成年人的金錢觀念突變時令人詫異的,沈智作為妻子,不能不多問一句,“怎麽不值得了?每個月在孩子的身上就要花掉我三分之二的工資,不做下去怎麽收支平衡?”
  我有錢啊,鄧家寧一句話已經到了嘴邊,最後又咽了回去。關於有錢這回事,對於他來說真是一個悖論,大遝的現鈔就在手邊,卻連銀行都不能放,更別說放開手腳用了,之前他用一部分錢還了房貸,沒過幾天李副局長就狀若無意地提了一句,仍舊是態度和藹聲音親切。
  “小鄧啊,聽說你現在是有房無貸了,恭喜啊,蔡秘書都及不上你,他呀,到現在還每月扣著公積金呢。”
  鄧家寧聽完頓時一身冷汗,心想這句話裏的意思太重了,蔡秘書是誰?局長的心腹啊,跟著李副局長鞍前馬後這麽多年,按他最近漸漸適應的所見所得來看,蔡秘書的身價,沒有千兒也有八百萬吧,可人家至今都還每月扣著公積金還房貸,他居然一下子拿出幾十萬來還了房子貸款,這算什麽?
  公積金還貸時每月從賬戶裏支出的,是否扣款,局裏管財務的一查便知,這裏麵的利害關係,沒人查也就罷了,真有人查,也不是人人都是沈智,跟她說一聲這是他父母拿出來的錢就行了的。
  自此之後,鄧家寧就加倍小心,在錢的方麵比任何人都小心翼翼,床下的鞋盒子好似定時炸彈,讓他感覺刺激之餘又有些心驚肉跳,其中滋味,複雜難言。
  “那就換一份工作吧,我托人給你找一份輕鬆點兒的。”他提出折中的辦法。
  沈智躊躇,她在這個公司已經四五年了,與同事之間的相處也算不錯,工作崗位的變動確實讓她感到不滿,但換一份工作又能如何?換湯不換藥而已,如果她連手頭的事情都不能做好,那麽到任何地方都可能遇到同樣的情況,屆時怎麽辦?再換?她有不死三歲小孩,梨不好吃就換蘋果,蘋果不好再換西瓜,有意思嗎?
  當然,除此之外,沈智還有一些非常微妙的想法,唐毅也在這個項目當中,那天在現場第一回見麵之後,兩個人之間已經說得非常清楚,現在的他們隻是一對普通朋友哦,既然是普通朋友,那就沒什麽需要可以回避的,如果她現在突然辭去,豈不顯得心虛?
  沈智就這樣,仍舊每日堅持著與周曉飛共事下去,與唐毅偶爾碰麵,點頭打聲招呼,真的就像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朋友。
  但鄧家寧不是這樣想的,他隻知道,自己老婆回家的時候越來越無法保證,工作越來越忙碌,很多次他撥電話去,那頭的背景聲音都是嘈雜的路上,沈智不再是整日坐在辦公室裏的文職行政,這轉變讓他不習慣,並且感覺非常不安全,這種不安全感在他發現其中還與唐毅有關之後徹底爆發了。
  鄧家寧是意外得知此事的,小巫,那位正向齊天大剩大踏步前進的建委同僚,一起吃飯的時候說到她最近正盯的一個項目。
  飯桌上人多,鄧家寧原本坐在她的對麵,也沒聽清她在說什麽,但小巫特地揚著筷子對他說了句:“就是你老婆的那個公司要建的樓啊,你指的哦啊的,這項目我還是特地討來盯著的,就為了多看幾眼帥哥。”
  “哪個帥哥?”旁邊人追著問。
  “唐毅啊,我提過的啊,還能事那些油嘴滑舌的項目經理?這種人我看都不要看,跟我們建委打交道的,不是副總級別的別往前湊。”
  小巫說的起勁,桌上全笑,隻有鄧家寧深深皺了眉頭,臉色一下子陰暗下來,手裏的筷子都被捏緊。
  沈信參與製作的廣告效果非常好,客戶公司的慶功宴上邀請了他們,沈信與幾個當時負責這一項目的組長都去了。
  時裝公司的酒會,到處都是穿著入時的潮男潮女,沈信的同事走進去之後就感歎了。
  “今天真是好豔福,哎,看那兒,那兒那兒,有明星啊。”
  同事們忙著尋找閃閃星光,轉眼分散,沈信卻在人群裏尋找王梓琳,他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她了,也嚐試著撥過她的電話,但回答的是她的助理,說王小姐出國了,回來的時間未定。
  沈信一個電話之後便作罷,再也沒有嚐試練習王梓琳,事實上他對自己所撥的唯一的那個電話也有些後悔,他從未想過要與王梓琳這種有錢人家的小姐發生什麽關係,不應該,也不現實。
  但一踏入這裏,他卻情不自禁的想見到她,強迫症那樣,控製不住地四處看,正張望間,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你來了。”
  說話的正是王梓琳,其實她早就看到了沈信,酒會有著裝要求,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西裝,人高,又白,很醒目,她助理還說,快看,廣告公司那小帥哥來了。但王梓琳走過去的時候卻遲疑了一下。
  她一直沒有忘記,沈信是誰的弟弟。
  “你回來了?”王梓琳穿著一身小禮服,半個肩膀露在外頭,她在國外長大,體型並不瘦削,略帶一點豐腴,肩膀處非常圓潤,他的一言望去,竟覺得心裏怦怦直跳。
  “是啊,公差,出去跑了一圈,順便回家看看。”她並不隱瞞,隨手遞給他一杯酒,又問:“我助理說你找過我?”
  他略有些尷尬,想找個理由,一時又找不到,隻低頭擦了擦鼻子。
  她就笑了,“連你自己都忘了吧。”
  說這話,王梓琳手包裏的電話震動,她對他搖搖手,走開了去聽。
  電話是唐毅打來的,說他今天突然有事,趕不過來了。
  她合上電話,回頭,看到沈信仍站在原地,但被幾個年輕的女孩圍住,一個個都是笑著的,不知在對他說些什麽。
  她走過去,立到沈信身邊,也不理那些女孩,隻對他說了句:“跟我來。”
  他連一聲不好意思都來不及說就被她拉走了,出了人群才得空問:“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悶,陪我走走。”
  沈信大概知道這位大小姐的脾氣,說風就要來風說雨就要來雨的那種,但他樂意遷就她。
  遷就自己喜歡的女人,是男人的本能。
  唐毅是開車趕往酒會現場的路上接到沈智的電話的,她在電話裏聲音無奈,問他能不能跑一次現場?她被鎖在工地辦公室裏了。
  沈智這天倒足了黴,在外頭跑了一天,最後終於將事情辦完了,剛奔到地鐵站周曉飛的電話就來了,說有一份材料落在現場辦公室了,讓她回去取,明天帶到公司。
  沈智憋著氣說話,“周先生,已經很晚了,能不能明天再去取?”
  “不行,那是明天一早就要用到的,晚什麽?現在還早,你盡快吧。”
  沈智看表,將近九點,什麽叫現在還早?她走出地鐵站正好看到墨色的天空。
  她略覺無奈,有些人就是這樣,隻要手下有人,就要用盡為止,義憤一厘都要榨出來才好,誰讓她遇上了呢?
  沈智撥電話回家,說自己今天又要晚歸,沈母知道鄧家寧又出公差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就說那讓安安在她那兒睡吧,小孩子別夜裏帶來帶去的,著涼,又讓她自己小心,沈智應聲,才要掛斷電話媽媽又補了一句。
  “給家寧撥個電話過去,他剛才打到家裏來找你,你不在,問你去哪兒了呢。”
  沈智心中一歎,才合上電話,不曾想鈴聲隨即響起,她低頭看一眼,果然是鄧家寧。
  鄧家寧這兩天跟局長到周邊地區考察去了,說是周邊地區,上海哪有社麽農村,還不是一圈關係戶招待著。鄧家寧一頓飯吃到一半,習慣性的撥電話給沈智,原本想撥她的手機,後來看了一眼時間,念頭一轉,直接撥了她媽家的電話,沒想到都七點了她仍是不在家,沈智最近加班頻繁,總讓他感覺不舒服,想想又撥她手機。
  電話接通,他問:“沈智,你在哪兒?還沒回家?”
  沈智的聲音傳來,“我還在忙,正要去工地一趟,臨時有事。”
  鄧家寧看手表,聲音禁不住古怪起來,“這個點?沈智,你最近也未免太忙了。” 鄧家寧最近說話總帶著些陰陽怪氣,但甚至並不放在心上,她覺得這是她與鄧家寧相處的最好狀態,在他麵前,她已經到了另一種境界,這境界就是,無論他說什麽,都對她沒有絲毫影響,這境界讓她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是無比強大的。
  又能怎麽樣呢?她不在乎,不在乎的永遠是勝利者,在意的都是輸家。
  回到工地時四下一片寂靜,看門的老伯不知去了哪裏,幸好大門並沒有合緊,她就進去了。
  工程剛剛開始,還沒有到需要夜以繼日趕工 的階段,巨大的打樁坑與堆放各處的建築原料都在黑暗中沉默,就連工人也一個不見,與白天熱鬧忙碌的狀態不可同日而語。
  沈智略覺不安,小跑步奔進走到工地最深處的現場辦公室,打算速戰速決。
  現場辦公室是一棟簡易的兩層小樓,周曉飛所要的東西在二樓,外麵就是工地圍牆,晚了,辦公室裏早已人去樓空,沈智開了燈,上樓去取報告,辦公桌上的電腦仍開著,她順手想關掉,沒想到啪的一聲,整個樓層突然全都黑了。
  沈智被嚇得渾身一僵,耳邊又音樂傳來大門開合與鎖門的聲音,該是工地的看門人切了電源並且來鎖門了。
  她急著下樓,卻在黑暗中一時摸不到樓梯,隻能大聲叫:“老伯,別鎖門,裏麵還有人,還有人!”
  沒想到那看門的老伯是個耳背的,什麽都沒聽到,鎖上門就走了,等沈智踉踉蹌蹌一路摸索著撲到樓下,大門已經被從外反鎖,哪還推得開。
  沈智立刻撥電話給周曉飛,沒想到這位之前十萬火急要她趕回來取報告的先生居然關機了。
  沈智欲哭無淚,握著電話不知道還能找誰求助,撥給鄧家寧?他現在不知在哪個飯局裏推杯換盞呢。撥給自己的媽媽?難道叫老母帶著孩子打車過來?就算過來也沒用啊。撥給沈信?沈信今晚受邀參加慶功宴她是知道的,做完她還誇過他那身西裝帥呢。
  她就這樣,握著自己的手機在黑暗中足足呆立了五分鍾,最後一咬牙,撥了唐毅的電話。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我沒,馬上過來。”他在電話裏這樣回答。
  “其實不用那麽麻煩,你有沒有工地負責人的電話?讓他找看門的老伯來開就行了。”沈智尋找其他解決方法。
  “你等著。”他很快切斷電話,根本沒有再電話裏與她繼續探討的意思。
  沈智隻能作罷,唐毅從少年時候開始,就是那種說話肯定行動迅速的實幹派,大部分時間他都沉默,不過如果他開了口,那就沒什麽可商量的餘地,人的性格是終生不變的,沈智這樣想著,就像她的寡斷優柔,當斷不斷,一次次地將她推到最狹窄的那條路上,再也回頭不能。
  沈智沒想到的是,她今天的黴運還沒有走到頭,就在她躊躇著是抹黑回到樓上等還是就在原地把門而期的時候,靠著外側圍牆窗戶突然傳來異聲,是窗外的鐵絲網被鐵器撬開的聲音,還有人聲,極低的交談。
  “就這兒,沒人了,今天早放,工頭那兒我都打聽過。”
  “你說這兒啊,這裏麵有幾台電腦?”
  “五六台,管財務的辦公室也在上頭。”
  “啐,那敢情好。”有人吐後水,然後是更加大力的撬聲。
  有賊!
  沈智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背貼著冰冷的牆壁,一手捂住嘴,怕自己會情不自禁地尖叫出來,撬窗聲繼續,然後很快地窗戶被打開,外側圍牆外事一條狹窄小路,因為還沒有規劃好,兩頭不通車,連路燈都沒有裝,窗外一片漆黑,意思光影也無。
  沈智雙腿發軟,屈身在門邊的小桌下,借著毛毛的一點月光,看到幾條黑色人影從窗外躍入,還有人手中拿著工具,長擦汗您該短短,碰在窗框上,鐵器沉悶的撞擊聲。
  “在二樓吧。”
  “辦公室都在二樓,左手邊樓梯,輕點。”
  “又沒人,這麽大個工地,老吳在大門那兒的棚子裏喝酒哪,我剛繞到那兒去看過了。”
  “那動作快點。”當先那人粗聲開口,一圈人往樓上去了。
  沈智手指已經摸索著在口袋裏的手機上按了110,但不敢弄出任何聲響來,隻怕被他們聽到自身難保,好不容易挨到那群人都上了樓,她小心翼翼地移動身子,想趁著他們都在樓上時從已經被打開的窗戶爬出去,然後報警。
  沈智這一輩子所有的運動神經都被調動了起來,往窗邊躕去時她恨不能自己突然變成傳說中的女超人,能夠在一秒之間瞬間移動到外麵的世界去。
  簡易樓房的窗戶很高,又小,外麵用來做防護的鐵絲網已經被撬落,隻剩短短的一條邊危險地附在窗框邊的薄板牆上,沈智摸到窗邊,努力探出半個身體,眼看就能跳出屋外,樓梯上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人!誰在那裏!”
  沈智驚恐萬狀,一下子沒有保持好平衡,整個人又仰天翻了回去,重重跌回屋內,紛亂腳步聲,那些人都衝了下來,她被最先那人按在地上,沈智掙紮尖叫,嘴巴立刻被人捂住,熱烘烘的臭味傳來,讓她聞之欲嘔。
  “怎麽辦?有個女人。”
  “他媽的,真背。”又有人往地上吐口水,狠狠地說了句。
   “要不做掉?”
  “你傻啊,偷幾台電腦還弄出人命來。”
  “那怎麽辦,她都看到我們了。”
  沈智怕的胃部痙攣,嘴裏嗚嗚有聲,兩眼都閉了起來,想說“沒看到我什麽都沒看到。”可料想人家也不回信,更何況嘴還被人死死捂著,根本發聲不能。
  “先把她嘴堵上,東西搬完了再說。”當先那人發了話,就有人從窗戶跳了出去,候在外頭接東西。
  沈智仍被人死死按住,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在她手上搜索,動作粗重,最後竟往她衣服裏探去,沈智怕死,可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讓她感覺必死還可怕,她尖銳地稀奇,掙紮,驚恐地咬了他。
  嘴裏傳來血腥味,那男人慘叫了一聲,舉手就給了她一巴掌,沈智無可躲避,重重挨了這一下,幾乎是同時,門被猛地推開,她看到唐毅的臉,臉上的表情讓她陌生,沈智就剩下這一點記憶了,因為當唐毅向她所在的地方撲來時,她就被猛力推倒,頭撞在桌腳上,立刻失去了知覺。
  沈智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醫院裏了,病房窗簾密閉,外頭一片漆黑,自己的媽媽弟弟都在旁邊,看到她張開眼就同時噓出一口長氣來。
  沈母拍著心口開口“總算醒了,上個班都能出這麽大的事情。”
  “天還沒亮?”沈智略有些茫然。
  “天亮?天亮你再不醒我也找張床躺下算了,半條命給你嚇掉。”
  隻有最親的家人的口吻才會這樣,用埋怨沈智抱怨表達焦急以及關切。沈智一瞬間的茫然已經過去,立刻想起自己暈倒前所發生的一切來,心裏一急,隻想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頭一動,情不自禁呻吟一聲。
  “別動,後腦勺才縫了幾針。”自己老姐,到底心疼,沈信說話時呲牙裂嘴的。
  “腦袋都破了?”沈智被嚇住。
  “小指頭那麽大一口子,嚇死人,肉都翻開了。”沈信比畫了一下。
  “呸呸呸,哪有那麽嚴重,別嚇著你姐。”沈母又瞪兒子。
  沈信擦擦鼻子,轉身就要出去。
  “你去哪兒?”
  “去旁邊超市買點熱巧克力。”
  “這時候喝什麽熱巧克力。”
  “給老姐。”沈信說著就走了。
  沈智從小有個習慣,不管哪兒疼就想著巧克力,小時候無論摔得多狠,給塊巧克力就好了,打了也沒戒掉,什麽時候看她抱著一大杯熱巧克力喝個不停,不是頭疼就是胃疼,宗旨把它當藥喝。
  別看沈信平時就是個大大咧咧的男孩,到了醫院裏,這點細節都考慮到了,真是關鍵時刻,才看得出什麽事家人。
  病房裏隻剩下沈智與自己的母親,她心裏著急,又躊躇不知如何開口問,倒是沈母自己拉張椅子在床邊坐下了,慢騰騰地說了句,“他也在醫院裏。”
  沈智知道母親說的是誰,立刻緊張起來,“他怎麽了?”
  沈母麵色不愉,反問一句,“你怎麽了?半夜三更的跑到工地去,還跟他在一起。”
  沈智哭笑不得,“媽, 你又想什麽呢,我是給鎖在樓裏了,他才會過來的。”
  “你給鎖在樓裏跟他有什麽關係?”
  “他也在那兒工作,媽,你告訴他到底怎麽了?”母親不告訴她任何關於唐毅的情況,這樣的追問讓她煩躁。
  “還能怎麽了?跟那些人打起來了,那看門的報了警,警察來的時候西安擦和能幹就隻剩你們倆,那些人跑了。”
  母親說得簡單,沈智卻聽得驚心動魄,“打起來了?他怎麽樣?我去看看他。”
  沈智想要坐起來,可頭上沉重,忍不住伸手去扶,手上卻還打著吊針,沈母在旁邊哎喲一聲按住她,場麵混亂,她把女兒按下了還跺腳,“你去看什麽啊?家寧那兒我還沒告訴他,要讓他知道你們的事兒怎麽好。”
  “我們什麽事?”沈智咬著牙說話,她和唐毅怎麽了?為什麽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沈信走出醫院,獎金大門的時候身後突然有雪亮燈光,然後死發動機轟鳴聲,呼地閃過他身邊。
  他與這疾馳而來的車子堪堪擦過,幾乎流冷汗,再砍那車已經駛入醫院,轉眼不見蹤影,保安還以為來了什麽急病病家,急匆匆往哪兒跑,沈信卻眯起了眼,明知看到了,還是盯著那個方向,隻覺得那車眼熟,像是王梓琳的。
  但他隨即轉回頭,還在心裏“嘿”地笑了自己一聲。
  怎麽可能?真笑死人。他還沒睡,就到了夜有所夢的時候了。
  王梓琳推開車門跳下車,四下夜色混沌,她又心急火燎,一時竟不知往哪個方向走,幸好保安氣喘籲籲的追過來,問清她的來由,又給她指了急診大樓。
  王梓琳是來找唐毅的。
  酒會他沒有到場,她心裏自然是不痛快的,所以這一整晚都忍著沒有與他聯係,隻看他如何向她解釋,沒想到一直等到半夜她會打架他也沒一點音訊,她耐不住,最後還是撥了電話給他,一邊撥號一邊還笑自己,這樣沒用,怪不得不被緊張,沒想到電話撥過去卻是陌生人接的,說是警察,機主正在醫院裏配合調查,不方便接電話。
  她聽得夢境,放下電話就直奔醫院,幸好是淩晨時分,道路寬闊冷清,跑車貼地飛馳,她卻仍嫌速度不夠快,一路急趕。
  王梓琳腳步匆匆地奔進醫院大樓,電梯門剛好打開,她獨自走進去,用力按了樓層,還唯恐電梯反應慢,手指在那塑料按鍵上反複地摁了數下。
  電梯門在十五層開啟,值班護士在高高的接待台後打瞌睡,她穿著軟底鞋,奔過時都沒有驚醒塔門中的任何一個,病房用的是滑門,磨砂玻璃朦朧透著光,門並沒有合緊,她奔到門前才停下,一手搭在門邊就要拉開。
  病房中並不如她所想,隻有唐毅一個人,床頭暈黃燈光籠著另一條影子,微微俯下身,半折著腰,像是在與他交談,但聲音低不可聞。
  她突然地在心裏冷笑起來,笑自己,王梓琳,你這個白癡。
  沈智走進這病房時,並無一點遲疑。
  沈信臨走時按了鈴,告訴醫生她已經醒了,醫生隨即過來檢查,打斷了她與母親的對話。
  沈母問醫生女兒可有大礙,得到的回答是好的,一臉斯文的年輕醫生扶了扶眼鏡說:“問題不大,放心,沒有腦震蕩的症狀,情況比那個一起送進來的好太多了。”
  沈智躺在床上,聽到這句話之後情不自禁,牙關處就是一緊,咬得太重,生疼。
  “可我女兒暈了兩三個小時了。”沈母猶自不放心。
  “是嚇暈的吧?”醫生用小手電照了照沈智的瞳孔,語氣輕鬆,看完又說,“家屬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來一下,看看照的片子就知道了,我給你解釋解釋。”
  沈母就跟著去了,又囑咐沈智,不放心那樣,“你好好躺著別亂跑,哪兒也不許去,知道了嗎?”
  沈智沒說話,等他們全都離開之後立刻將手上的針頭拔了,起身下床,站起來的時候頭還有暈,她扶了一把床架子,然後筆直往門外走。
  沈智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尋找唐毅的病房,走過轉交就看到兩個警察立在走廊中交談,說是否要找那個女人左筆錄,她不想再這個時候就被警方拖住,就往後退了一小步,靠著轉角聽他們怎麽說。
  其中一個警察說都什麽時候了,那個女人還暈著呢,明早再來也不遲,另一個大概是犯了煙癮,沒有點燃的香煙在手指尖搓動,隻點點頭,又說也是,到底是女人,不經嚇,像裏麵那個,手骨都斷了還那麽情形,夠可以的。
  那兩人說著就並肩走了,沈智等腳步聲遠去才走出轉角,病房門並沒有合緊,她一直走進去,房裏並沒有亮著燈,許是那兩人離開時關上的,窗簾拉著,門上的磨砂玻璃透進一點走廊頂端射下的白色燈光,一切都黑暗中模糊不清的。
  她的腳步並不重,還未到床邊就聽到唐毅的聲音。
  “誰?”
  她並不說話,抹黑在他床邊停下,伸手想去摸上方床燈的開關。
  他已經意識到時她來了,啞著聲音,“別開燈。”
  但她已經觸到了那個開關,昏黃燈光忽而灑落,她立在床前,身子微微前傾,數秒之後才開口說話,笑著的:“看到了,豬頭。”
  唐毅整張臉青紫相間,慘不忍睹,確實很像豬頭,因為眼角破了,還有些腫,受光之後隻能眯縫看著她,又緊張,“你來做什麽?不去躺著,撞到的地方呢?”
  她略側頭,露出腦後那一小塊紗布,“縫了幾針,醫生說沒事,還說我沒用,根本就是嚇昏的。”
  其實她已經向警察與醫生確認過她的情況,但親眼見她無恙,仍是安心許多,這才勉強自己臉上所有不配合的肌肉通力合作地笑了下。
  “是啊,豬頭了,好笑嗎?”
  沈智又轉過臉去看他擱在床邊包得嚴嚴實實的右手,“還有豬蹄呢。”說話間雙目一眨,兩滴透明的水珠子落下來,筆直落在白色床單上,濡開去,渾圓。
  他就是怕她哭,十幾歲時生成的習慣,長在骨裏,永遠剔不去,立刻就覺心慌,隻知安慰,“沒那麽嚴重,是醫生誇張,你回去躺著吧,別亂跑。”
  她低著頭,垂著眼,看著床單上那兩灘水漬漸漸變大,許久才應了一聲,“嗯。”說完直起身子,轉身前關了燈,踩著黑暗出去,隻是腳下虛浮,一下子都像是踩不到實處,走出病房之後眼前是空蕩蕩的走廊,有人立在轉角處看著她,白熾燈下沒有哦溫度的一雙眼,讓她猛地感到遍體生寒。
  沈智看到的人,是鄧家寧。
  他就這樣,冷冷地看著她,一言不發,然後突然轉過身,竟就這樣走了,留個她一個森冷的背影,頭也不回、
  沈智這才想到要開口叫住他,但聲音哽在喉頭,一時啞然,再要反映,鄧家寧的背影已經在眼前消失,她仍立在原地,忽覺迷幻,也不知之前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是假。
  再等回到病房,母親仍未回來,沈信也不見蹤影,隻有被她拔下的音色針頭,孤清清得懸在床邊,紋絲不動,一切都像是被凝固了。
  沈智坐到床邊,忽然渾身虛空欲墜,唯恐自己會滑落下去,隻能用雙手撐在身體兩邊,勉強支撐住自己,門響,她以為是自己的母親,開口聲音虛弱。
  “媽,我剛才……”
  身後腳步聲輕巧,來人轉眼繞過病床走到她麵前,然後就在她麵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目光與她的平視,開口招呼,陽光下街道上偶遇的自然語氣。
  “沈智,真巧。”
  “王小姐,你來了。”沈智的眼眶仍是紅色的,濡濕一片,回答時竟沒有一絲詫異,像是這情景已經在她不自知的時候,在她心裏演繹過一千一萬遍。
  “來看看你,還好嗎?沒大礙吧?”
  “縫了幾針而已,你太客氣了。”沈智答得很慢,“唐毅在另一間房。”
  “我知道。”王梓琳一笑,“剛才去過,不方便打擾你們,就沒有進去。”
  沈智心裏一訕,算上鄧家寧,她剛才的十數分鍾真可算是曝光率十足。
  “今天多謝他救我,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他的情況如何。”雖然不情願,但沈智仍是解釋了一句。
  “那真要多謝你的關心,我都是才知道消息趕過來,不及你這樣有心。”
  王梓琳話裏有話,沈智怎可能聽不出來,想想解釋無謂,隻說事實,“我與他在一個項目裏共事,今晚的事是個意外。”
  “意外遇賊嗎?”王梓琳低頭摸膝上的漆皮挎包,“沈小姐,或許是我多說一句,其實那樣的地方不太適合幽會,難道是為了追求另類的刺激?”
  沈智沒想到王梓琳竟會說的這麽直接,一時錯愕,原本垂下的肩膀挺直,整個人都繃緊了。
  “王小姐,請不要無端猜測莫須有的事情,我拒絕接受這樣的侮辱。”
  “忍辱者必先自辱之。”
  沈智聲音冷硬下來,“你這樣說,侮辱的不止是我一個,唐毅呢?他知道你是這麽想的嗎?”
  “我還未與他談過,原本我也不信,但現在我知道了,男人聰慧做出些令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無法理解的是我。”
  “是嗎?”王梓琳上下打量沈智,然後輕吐一口氣,“正因為是你,我才更覺得不可思議。”
  沈智不語,忽覺再說椅子都是多餘,索性沉默。
  王梓琳等不到回答,漸漸嘴角泛出冷笑,“我知道你已有丈夫,還有孩子,鬧出事來,最難看的是你,沈小姐,我看你也不是蠢人,自己斟酌吧。”說完站起來,轉身往外走。
  王梓琳的手已經碰到病房口,沈智終於開口,“王小姐,你這樣與唐毅在一起,難道不覺得累?”
  王梓琳轉過頭來,似笑非笑,“我與他在一起?你問問唐毅,到底是誰離不開誰?”
  沈智不解。
  王梓琳繼續,“唐毅在什麽公司工作?”
  唐毅在知名的建築設計事務所工作,沈智當然是知道的。
  “你知道這家公司最大的華人股東是誰嗎?”王梓琳笑吟吟地,“我父親。”
  沈智沉默地看著她。
  “沈智,你以為一個沒錢沒勢的窮學生,憑什麽在短短數年之內成為一個知名人物?我於他在一起?你去問唐毅,到底是誰離不開誰。”王梓琳說完這句話之後推門而出,再沒有停留一秒。
  沈信端著巧克力回到醫院,醫院雖然並不偏僻,但這個時候了,周遭沒有什麽店家是開著的,他走了兩個路口才找到一家通宵營業的避風塘,店裏仍舊熱鬧,都是剛從夜店出來的食客,個個興致仍高,吃得熱火朝天。
  他從側門進的,進急診大樓要經過停車場,有人迎麵過來,醫院停車場燈光不盛,那人又走在陰影裏,隻堪堪照亮了半張臉,沈信這一眼看過就是一愣,原來真是王梓琳。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脫口而出。
  午夜才在酒會上道別,淩晨又在醫院遇見她,這樣的巧合,由不得沈信不吃驚。
  王梓琳麵沉似水。
  乍見沈信的訝然也讓她腳步一頓,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麵前,但她隨即想起他與沈智的關係。
  他是她的弟弟!
  真可笑,她幾乎忘記了,他是她的弟弟。
  “王小姐?”她沉默不答,沈信奇怪,又追問了一句,“來看朋友?是朋友出什麽事了嗎?”他知道她的家人並不在上海,這樣半夜趕到醫院,多半是為了朋友。
  朋友?
  王梓琳立在撤編醫生冷笑,打開車門時隻回了一句,“是,不過他已經死了。”
  說完砰一聲合門,也不顧他還立在旁邊,大燈一閃,疾馳而去。
  死了?沈信僵住,還想說話,王梓琳的車已經消失在醫院門口,隻留兩道晶亮尾燈的餘光在眼前一閃而過。
  沈信搖頭,繼續往急診大樓走,靜夜寂寞,窄小的電梯廂內隻有他一人,他想到今晚發生的一切,再想到剛才王梓琳臉上的表情,胸口不自禁的一陣煩悶。
  走出電梯後他在醫生辦公室門口遇到了自己母親,沈母正在找他,不由分說拉住他,讓他趕緊給沈智辦出院手續。
  醫生在喉頭哭笑不得地跟出來,還在解釋,“老太太,辦手續得等天亮,也沒那麽急吧。”
  “你都說我女兒沒什麽大事,就摔了一下,躺在醫院裏幹嘛?還不如回家養著。”
  “媽!”沈信手裏還端著巧克力,奇怪她的不通情理,之前母親接到電話時急得一臉煞白,現在卻趕著要姐姐回家,像是根本不在乎女兒死活。
  “醫生說了,你姐沒事,你小時候皮,溜進人家工地玩,頭頂上讓鋼筋磕了那麽大一洞眼,不也就在醫務所裏縫了兩針就帶回家了,醫院裏有什麽好多躺的,沒病惹出些病來。”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略帶些神經質的表情。
  “老太太……”醫生大概沒碰上過這樣的病人家屬,聲音無力下來。
  “醫生,不好意思,我跟我媽說幾句話。”沈信再也沒心思尋找王梓琳,拉著自己的媽媽就往邊上走。
  “你拉我幹什麽,還不給你姐姐去辦手續。”沈母被拉到走廊窗邊,嘴裏仍是不停。
  “媽,你怎麽了?姐今晚剛給送進醫院。”沈信放開母親的手,壓低聲音說話。
  “醫生都說她沒事了。”沈母不看兒子的眼睛。
  “那也不用這麽著急出院啊,至少等天亮了再好好檢查一下。”
  “你知道什麽!”沈母突然煩躁,“你也不看看,跟她一起進醫院的是誰。”
  “是誰?”沈信糊塗了,他們是半夜接到警察電話趕過來的,他先到,來的時候沈智還沒清醒,他也沒遇上任何一個警察,隻聽醫生說了一個大概情況,說沈智在工地遇賊受了傷,但傷勢並無大礙,之後他便守在了姐姐病房裏,這一團的混亂,哪還來得及關心與姐姐同時進醫院的人是誰。
  沈母滑到嘴邊,略有遲疑,兒子是什麽都不知道的,那她要不要明說?到底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沈母比沈信晚到醫院,她得在家氙燈弟媳婦過來看著孩子,到了醫院正遇上警察從唐毅病房裏出來,她知道女兒是被110送進醫院的,當下撲上去,被那警察一把攔住,“老太太你幹什麽?”
  “我看我女兒,我女兒沒事吧?”
  “那裏麵是個男人,你是那位女同誌的家屬?她不在這個病房,你往走廊底上走,右拐。”
  “男人?”沈母一呆。
  “是啊,兩個人一起送過來的。”警察翻看表格,頭也不抬地說話,“還是這男人你也認識?他叫唐毅。”說完沒聽到回應,又奇怪地抬起頭來,眼前老太太的表情古怪,倒是讓她一愣。
  為什麽是唐毅?女兒為什麽會與他在一起?還是半夜裏的工地上,沈母越想越不對,腦中雷電轟鳴,想再多問些究竟,又不敢,她竟然不敢問。
  她記得唐毅,記得那個沉默的男孩,就在這一瞬間,如同被一桶冰冷的誰迎麵潑中,這段時間來女兒與女婿的種種異常都有了答案。
  那個男孩回來了,女兒後悔了?回頭了?他們在一起了?這算什麽?為了多年後回來的初戀,她要放棄自己的婚姻?
  我要和鄧家寧離婚。
  女兒的聲音猶在耳邊,糊塗,太糊塗了,為了這樣的事情離婚?這算什麽?追求愛情嗎?愛情是放鞭炮,熱鬧一陣子就沒了,隔了那麽多年,恐怕這鞭炮都是帶潮氣的,就算放出來也是啞炮,她可是有孩子的人了!
  婚姻是什麽?那是棟房子,把人圈起來,是保護也是隔離,有了孩子,那就更是血和的泥肉砌的牆,再不舒服不滿意,要分開都得拆散了筋骨模糊了血肉,這輩子都不可能緩過來。
  沒想到女兒都這麽大了,居然還不懂這個道理。她不懂,那就讓她這個當媽的讓她懂。
  “你別管了,就聽我的。”沈母態度強硬地回答兒子的問題,然後對他露出一個堅決的表情,“咱們回病房去,等你姐吊完這瓶水先回家,手續明天再說。”
  沈信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到自己的姐夫鄧家寧,沈母也看到了,鼻翼兩邊的法令紋一抽。
  鄧家寧走過來,在他們麵前停步,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媽,我來了。”
  沈智一個人坐在床上,護士進來,問她怎麽手上的針頭掉了,又麻利地替她重新弄好,最後又說:“有什麽事按鈴好了,別一個人亂動,記住了啊。”
  說完替她熄燈,走了。
  她慢慢躺下來,粗糙的床單與枕頭上散發這消毒水的味道,腦中一片混亂,理不出一點頭緒,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其實她知道,現在自己該做的,是打一個電話給鄧家寧,對他解釋這一切,但她太累了,累的不能動。
  這世界是怎麽了?
  沈智默然地睜著眼睛,在她拚了命要掙脫過去一切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在用他們的自以為是推動她,將她硬生生地推到她想要忘記的人身邊。
  沒有人相信她,在她已經走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時候,她的穆青,鄧家寧,還有唐毅的未婚妻,所有的眼睛都在說同一句話。
  “我知道,你已經與他在一起了。”
  這不是事實。
  沈智艱難地動了動自己的脖子,眼睛酸澀,漸有幻象,卻是唐毅,黑暗中回望她,向她伸出一隻手來。
  “你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不,我不能。”她掙紮著,聲音軟弱。
  他黯然收回手,轉身走了,大地在前方猙獰撕裂,隻要再走數步,就會將她整個吞噬,永世不得見,但他的步子如此決絕,沒有一絲要停下的跡象。
  她驚恐,想叫住他,但自己的嘴像是被異物堵住,隻剩嘶嘶的吐氣聲,又想拔腿去追,身上沉重,不知被誰按住,猛地回頭,看到的卻是鄧家寧陰沉的臉。
  沈智一驚而醒,這才發現自己居然短短數分鍾之內就魘著了,醒來隻覺滿頭滿臉都是冷汗,有人說話,聲音就在她的頭頂,“你醒了?”
  她猛睜眼,看到鄧家寧,俯視的姿勢,從上往下看著她,陰影裏模糊的一張臉。
  奇怪的是,沈智並不害怕,也沒有一絲緊張,這感覺就像是按著包裝盒所拚的圖,無論碎片的數目是百千還是萬,無論原先它們是多麽淩亂的一堆,最後成型的一刹那,都不會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來了。”她看左右。
  “我讓他們回去了。”
  “哦。”沈智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母親與沈信,忽然神傷,又無限想念弟弟答應過的那一杯巧克力。
  他們走了,把她交給了他。
  “如果你再想找另一個人,我想現在已經晚了,他已經走了。”鄧家寧繼續說下去,聲音裏壓抑著蠢蠢欲動的恨意。
  唐毅走了?沈智一愣,然後想到王梓琳,心中不禁一歎。
  她終於開始用明確的言語與行動讓她知道,唐毅是她的男人,在自覺受到威脅的時候,任何女人采取的行動都一樣,一樣直接而且簡單。
  她在想那個男人!
  鄧家寧的恨意漸漸加深,沈智出事了,這個消息居然沒有一個人通知他。
  他這一晚上撥了無數次沈智的電話,每一次都是不在服務區,家裏的也一樣,沒人接聽,她沒有接電話,沒有回家,有一種可能是,她留在母親家了,電話初故障,但他不想撥這個電話區求證,他要親眼看到她在那裏。
  鄧家寧是一個人從外地趕回來的,連夜趕路,行色匆匆,仿佛有一條鞭子,虛空揮舞著,驅使著他,逼迫著他。
  到家的時候他略有些慶幸,覺得自己這樣做可能是錯的,如果沈智的確在她母親家,他又該如何,這想法讓他腳下遲疑,但有一輛車從小區門口匆匆駛入,在他身邊噶然停住,沈智舅舅探頭出來,“家寧,你怎麽沒去醫院,還往家趕?”
  沈智舅舅剛從醫院回來,他跟老婆一兩點種的時候趕過來幫忙,老婆留下來照顧孩子,他開車送姐姐去了醫院,到醫院沈母就讓他趕緊回去,說家裏就留弟媳婦一個人她不放心,沈信還在醫院呢,她自己上去,他拗不過姐姐,就直接回來了,沒想到在小區門口遇上了鄧家寧。
  鄧家寧聽完就愣住,再問舅舅:“誰進醫院了?”
  舅舅也傻了,急著說話,三言兩語顛三倒四,鄧家寧隻聽明白一個大概,謝了一聲就接著往醫院裏趕,最初的驚惶過後哦,突然覺得疑惑。
  沈智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丈母娘和沈信都趕過去了,為什麽沒人告訴他?如果他不是突然想起趕了回來,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知道這消息?
  出租車在清冷路麵上疾馳,鄧家寧心中的猜疑卻越來越重,知道他奔進醫院向護士提問:“今晚110送來的病人在哪間房?”
  “哪個?男的還是女的?”
  他眉骨不受控製的一跳,“還有男的?”
  “兩個人啊,一起被送來的,沈智,唐毅,你找那個女的?在1512。”值班護士隊今晚的忙碌已經感到不耐,給出答案時口氣不佳。
  鄧家寧眼前一陣強光,像是突然被車迎麵撞上,不需要再提問就知道結
  果,他明白了!
  他轉身離開,腳步沉重,走廊空寂無人,走過轉角時就看到沈智,立在白色的燈光下,看到他時似乎吃了一驚,四目相對,他隻看到她殷紅的一雙眼,眼角淚水在燈光下濕潤閃光。
  她哭了,為了那個男人,他們怎麽了?生離死別嗎?他死死地看著她,直到被她眼淚所反射的光芒刺痛自己的眼睛,不,他看不下去,這是赤裸裸地背叛,她背叛了他!背叛了他的犧牲,背叛了他為她所付出的一切!
  等他再次找回自己的意識時,人已經到了醫院大門外,冷風吹過,麵前時醫院大門,在黑暗與將現的晨光中詭異地沉默著。
  鄧家寧站住了,為什麽他要離開?離開好讓沈智與那個男人在裏賣弄繼續濃情蜜意慶幸劫後餘生?沈智應該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她應該知道她所犯的是一個多麽巨大的錯誤,而一切錯誤的結果,都該是受到懲罰。
  他回到十五層,看到了立在窗邊的沈母與沈信,也看到了沈母臉上一閃而過的慌張。
  她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他心中暗恨,嘴上卻說:“媽,我來陪著沈智吧,你們先回去休息。”
  沈母應了,前所未有的和緩語氣,並且拉走了一臉莫名的沈信,沈信還要說什麽,被母親訓了一句, “家寧都來了,有他陪著,我們還擔心什麽?”
  沈信無語,但想到母親之前還堅持讓姐姐立刻出院,鄧家寧雖然不怎麽樣,但有他陪著,至少比半夜出院回家好,遂勉強跟著走了,臨走還把手裏拿的巧克力給了姐夫,“你帶去吧,給我姐的。”
  鄧家寧轉身,往沈智所在的病房去,手裏的紙杯還是溫熱的,他在走進病房的最後一秒隨手將紙杯擱在了門邊的垃圾桶上,沈智現在不需要這杯巧克力,他確定。
  “沈智,你辜負我。”他看著仰麵躺在床上的妻子,一字一字地吐出這句話來。
  沈智忽覺好笑,然後她就真的笑了出來,哼的一聲,短促清冷。
  “你還笑得出來。”鄧家寧的眉骨又開始跳動,發現沈家上下對他有所隱瞞的那一瞬間,聽到護士說出唐毅兩個字的那一瞬間,看到她站在那個男人病房前的那一瞬間,他就是這樣的感覺,感覺陰霾劈頭蓋臉的壓過來,壓得他踹不過氣,壓得他想想要找一個發泄的口子,將胸中的憤怒、恨意宣泄出來。
  “你要說什麽?說吧,我洗耳恭聽。”沈智閉上眼睛,把臉轉向另一邊。
  “不敢看我了,是嗎?”他看著妻子的後腦,,真想用手把這個女人的腦袋掰開,看看她究竟在想些什麽,究竟在想著誰。
  “不,我隻是不想看到你眼裏的我自己。”沈智開口.悲哀地。
  “我眼裏的你?沈智,一個人是怎樣的,在別人眼裏就會怎樣,你不用對我這樣假惺惺,我知道你跟他一直都沒有斷,是嗎?你們又在一起了!”
  “你看到什麽?鄧家寧,你看到什麽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還用得著看嗎?你說加班,半夜三更加到與他一起被警察送進醫院,這樣的事情發生多久了?你又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有誰在瞞你,鄧家寧,我一個小時前剛剛清醒,手邊沒有電話,病床前是我的家人,我有什麽需要隱瞞的?”
  “沒有一個人通知我你在這裏,你媽媽知道了是嗎?沈信也知道是嗎?如果不是我趕回來了,你們全家就要把今晚發生事情當成一個秘密掩蓋掉是嗎?我告訴你沈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瞞不住的。你算是什麽妻子?你做了些什麽?我為你犧牲那麽多,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沈智的鎮,定深深刺激了鄧家寧,他雙目發紅,開始語無倫次。
  這個男人,他瘋了!沈智悲涼地看著在自己病床前胡言亂語的丈夫,“鄧家寧,我是你的妻子,今天晚上我出了意外,現在躺在醫院裏,從你出現到現在,有沒有問過我一聲怎麽了?有沒有說一句哪裏受傷了?你要一個完美的妻子是嗎?那也請你先扮演一個完美的丈夫角色,否則你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說這些話。”
  鄧家寧頓住,病房裏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數秒之後他突然低下頭,惡狠狠地開口:“沒資格?我是你丈夫,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站在這兒問你這些話了,沈智,別再繞圈子了,我隻問你,你背著我跟那個姓唐的到底做了些什麽?今天你就在這兒把話給我說清楚。”
  有尖銳的聲音,在沈智的耳內橫衝直像,讓她有一會兒無法出聲,也不能控製自己耳膜以及彌漫在整個頭顱中的刺痛,她被迫仰起頭,脖子筆直地往後擺,等待那金鐵廖擦一般的聲音過去,然後她終於聽到人聲,是她自己在說話,冷冷地,帶著輕蔑。
  “如果你已經認定我是出軌的,何必還要我說清楚,關於細節,還需要什麽細節,它們不就正在你的腦子裏麵翻來覆去嗎?”
  鄧家寧臉扭曲了,他想過無數遍的最可怕的可能,最無恥的畫麵,沈智,他的老婆,身體與別人的男人糾纏在一起,臉貼在別的男人的胸膛上,在別的男人身下發出他曾經聽過的喘息與呻吟,這一切都在她冰冷輕蔑的聲音中凝聚到他的麵前。
  他在這些畫麵中渾身血液逆流,胸口悶痛,太陽穴急跳,手情不自禁揚了起來,一聲脆響,突如其來地巨大力量讓沈智的臉猛地側到了另一邊。
  
  第十一章、被出軌的婚姻
  沈智決定離婚。
  即使她曾經想過要為了孩子接受一段不再有感情的婚姻,但一個會對她施暴的丈夫,她不能接受。
  如果說上一次鄧家寧給她的耳光是因為一時情急下的偶然之舉,那麽這一次他在病房中的所作所為,隻能用喪心病狂來形容。
  沈智曾看過一篇報道,內容翔實數據精準,所舉的例子無一不是血淋淋的,家暴這種東西,有一就有二,開頭就會繼續,這與吸毒是一樣的,沒有悔改的可能。
  她不願自己後半生都與這個男人在一起,時刻提防著他身體裏的暴力因子突然冒頭,並為此戰戰兢兢地度過餘生。
  沈智提出了離婚的條件,房子與現金她都可以不要,她隻要安安。
  鄧家寧的回答是不可能。
  到了這個時候,他對沈智已經沒有一絲歉疚,留下的隻有憤怒與恨意,他在經受煎熬,這一段時間來,由他經手操辦的一切給他的巨大壓力已經將他的神經折磨到崩潰邊緣,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沈智,他為她如此犧牲,她怎麽能背叛他?她又怎麽敢背叛他?
  離婚,讓她能夠與老情人破鏡重圓共效於飛?絕不!既然她讓他不快樂,不幸福,那麽她也別想與別人快樂或者幸福。
  女兒回家,最無奈的是沈母。若有一絲可能她也不願女兒帶著孩子與鄧家寧離婚,但是就連她也沒想到鄧家寧會在醫院裏做出打老婆這樣的事情來,要說不心疼,作為母親,那是不可能的,可這一次不同以往,沈智半夜與曾經戀愛過的男人單獨在黑燈瞎火的工地中被人發現,這是跳進黃河也洗於清的事實,而且關於這件事的起因,沈智在最初的寥寥數語之後便開始沉默,並且有永遠沉默的架勢。
  沈智一沉默,沈母就把事情想得更糟糕,還有女兒提出的離婚條件,讓她感到無法相信,原本百分之八十的懷疑,現在也變成了百分之一百的確定。
  沈母最後的決定是,她要去找唐毅談談。
  唐毅不在醫院,手骨骨折是硬傷,發現門內情況不對時他立刻讓老吳報了警,而那些賊在他破門而入時驚慌失措,隻想逃離。 他隻來得及抓住那個推倒沈智的男人,並給了他狠狠的一拳,兩人在黑暗的房間中纏鬥,最後那男人撿起落在地上的扳手砸向他,他用左手格擋,劇痛與骨頭折斷的聲音一起襲來,之後便是警察們衝入的聲音。
  除了那人之外,其他人都已經逃走,被戴上手銬時那人用看瘋子眼神看他,那些警察也是,大概是從未見過像他這麽不要命的見義勇為者。
  他沒有理睬他們,隻是急著想知道沈智如何了,她一直都沒有醒,上救護車時他就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慘白的一張臉,烏黑眉睫無盡軟弱,他的心一直懸在喉嚨口,恐懼自己會失去她,無論醫生如何要求都不願躺下,直到進了醫院,醫生對她的檢查結果出來之後才略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來了,踩著黑暗,靜靜走到他床邊,燈光亮起的一瞬間眼裏湧出那種與他相同的痛楚,他所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即使在陰影中也清晰可辨,說話時卻是笑著的,然後在低頭間落下淚來。
  他在她離開之後才把手指移到她眼淚落下的那個地方,指腹下潮濕一片,他睜著眼,慢慢地摩輩,讓那潮濕的感覺滲透皮膚,漸漸彌漫到他身體裏的每一個角落。
  多悲涼,有太多的事情是他想要做的,但已經不能夠了。
  燈再次亮起,有人立在他床前,與沈智同樣的姿勢,是王梓琳,雙目凝視著他,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
  他與她對視,眼裏漸漸流露出無奈,他想他知道她想說什麽,但他明白,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願與不願或者該與不該了,他隻是不能。
  或許其他人可以,但他不能,不能再這樣與她繼續下去。
  王梓琳終於開口,低聲道:“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他想沉默,但最後吐出的卻是一聲對不起。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一臉狼狽卻仍在燈光下五官英挺的男人,無論什麽時候,他眼裏總有一抹疲色,而現在,這疲憊之色變得深濃厚重,仿佛要將他整個地壓垮。
  她過去不明白,現在終於知道,他的疲憊從何而來,那是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在生命中刻下無法泯滅的劃痕,沒有經曆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現在她明白了,可是為什麽?她不願意明白這樣沉重的東西,她的生命中,不該是充滿了鮮花與和順的嗎?不該是充滿了唾手可得的幸福的嗎?為什麽他要逼迫她明白這些!
  “唐毅,那個女人,她有丈夫有孩子。”王梓琳語氣幹澀。
  他知道,正因為如此,沈智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他說好;沈智說我們隻是普通朋友了,他也說好。
  愛一個人的方式,並不一定是長相廝守,如果這一切是她所希望的,他會安靜地回避,給她想要的生活。明白一切之後,他並沒有想過要責怪任何人任何事,他隻是很難過,難過自己錯過了那麽多,以至於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追回已經逝去的歲月,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
  “我知道,所以我現在還在這裏。”唐毅慢慢回答。
  “你在這裏有什麽用?你可知我為你付出多少?你可知我已經忍了多久?我以為你總有一天會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可是你沒有,你執迷不悟!”
  他一震,看著她隻是不語。
  “是,我早就知道你們在一起了,她手裏有我送你的鑰匙扣,你車上有她落下的文件,你們偷偷地見麵,你們一直沒有分開。你以為我隻是個任性幼稚的大小姐?唐毅,我愛你,因為愛你,我給過你機會,因為愛你,我選擇什麽也不說,我要你自己回來,我要你自己做出選擇,可你做了什麽?你用什麽在回報我對你的愛?”
  他苦笑起來,“梓琳,你錯了,你不愛我,你隻是愛你的驕傲與自尊,你不能接受的不是我與沈智見麵,你不能接受的是你的驕傲與自尊受到了傷害。”
  “閉嘴,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是我選擇了你,是我要與你在一起,我沒有說要放棄,你就不可以走開!”
  他看她,像看一個不講道理的孩子,“梓琳你爸爸說過,你小時候最愛抱著一條藍色的小毯子睡覺,誰拿走都不可以,直到它都己經破了碎了,他曾想過替你換一條,可你哭著鬧著與他搶,搶回來了就死也不放手。你看,你對你愛的東西,是會不顧一切地去搶的,而不是等待。你對我,沉默,觀望,離開,等著看我是不是後悔,等著看我如何選擇,你不起愛我,你隻是太驕傲了,不信自己會失敗。”
  她聽不懂,這個男人說的話,她一個字都聽不懂,突然襲來的無力感讓王梓琳撐不住站立的姿勢,她不得不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你不道德,唐毅,你與有夫之婦在一起。”
  他目光一暗,“我說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們現在做的是什麽?這個晚上你們在做的是什麽?”她不想的,但聲音已經尖銳,刺痛兩個人的耳膜。
  “我不奢求你理解。”他看她,並不想多做解釋,如果一個人懷疑你,那一切的解釋都是徒勞,他隻是覺得抱歉。
  畢竟他與她在一起數年,她說她愛他,他也曾經以為自己是愛她的。可是他有過最美好的東西,當它再度出現的時候,所有的比較美好與可能美好都成了零,這不是他能夠控製的。
  “為什麽?”他說,他不奢求她理解。這樣的回答讓她想冷笑,想尖叫,可骨子裏的驕傲卻讓她隻問出這短短的三個字,或許就連這三個字都不應該,為了尊嚴,她就該調頭就走,離開這個讓她感到羞辱的男人。
  唐毅垂下眼,沉默良久,然後說:“對不起,我愛她。”
  她看著他,慢慢心碎,這男人讓她愛上他,可是,現在他對她說對不起,對她說他愛著另一個女人。
  “唐毅,你會後悔的。”她在沈智麵前勉強凝聚起來的力量消失了,王梓琳站起身來,為了自己僅存的一點尊嚴,轉身離開了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他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疲憊如斯。
  他已經累了,長時間的拉鋸,與自己的,與命運的,與不可知與求不得的,這一切都讓他想放棄,這一切又讓他無法放棄,他已經努力過,但最終發現,沒有比強迫自己過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更累的了,與之相比,什麽樣的結局都是可以忍受的。
  唐毅在第二天早晨離開,離開時他在沈智的病房前躊躇,躊躇自己是否要進去與她告別——像一對普通朋友那樣,可是經過的護士向他投來奇怪的目光,說沈智天沒亮就走了。
  他略微有些吃驚,想要拔電話給她,手卻在按鍵上遲疑下來,或許她隻是不想與他有過多接觸的機會,唯恐自己的家人誤會,或許要求離開的人正是她的家人。
  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
  王梓琳的聲音猶在耳邊,他推開門,沉默地看了那張空空蕩蕩的病床一眼,最終獨自離開了醫院,沒有再回頭。
  沈母去了唐毅的公司。
  她並不知道現在的唐毅在哪裏工作,但這點小麻煩難不倒她,她問了醫生,說想要親自謝謝救了女兒的人,醫生是個熱心人,當即給了她聯絡方式,唐毅留的是公司電話,她撥過去接電話的好像是公司前台,報了個長長的公司名稱。
  沈母問唐毅在不在?小姐倒是很客氣,說唐先生在的,隻是見他需要預約,又問她有什麽事嗎?沈母心想,有什麽事也不能告訴你啊,遂隻記下了那公司的名字,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
  照著地址找到那家公司時沈母著實吃了一驚,那是一棟花園電梯洋房,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要不是門口掛著她記下的公司名稱,她真要以為走錯了地方。
  事務所門禁森嚴,警衛態度倒是很好,但就是不讓她進去,說公司有規定,沒預約不許進,她說她找唐毅,人家就笑了。
  “老太太,你找唐先生做什麽啊?我們公司不做私人生意,唐先生設計的都是大工程。”
  “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是沈智的媽,他就知道了。”沈母沒好氣。
  沈母說話口氣不佳,警衛倒是一時吃不準她是什麽來路,想想先把她領到前台那兒,小樓裏門禁森嚴,進門還要刷磁卡,看得沈母眼花繚亂,前台小姐就是之前接電話的那個,態度更好,但說出來的話卻沒有一點商量餘地。
  “對不起,唐先生在開會,現在不能打擾他,您有預約嗎?沒有的話我就替您留口信吧。”
  “你給他打電話,我跟他說。”
  “不好意思,現在是會議時間,我不能打擾唐先生,如果您一定要今天見他,那請在會客區稍等,”三言兩語噎得沈母直翻白眼。
  萬般無奈之下,沈母最終隻能選擇坐在前台邊會客區裏的沙發土等。一邊等一邊唏噓,要不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呢?誰想到當年那個要什麽沒什麽的窮小子會有今天?怪不得女兒會昏了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母漸覺不耐,再次站起來催促前台小姐,“小姐,現在可以打電話了嗎?”
  前台小姐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奇怪的老媽媽,實在不明白她要找唐毅幹什麽,“您究竟有什麽事要找唐先生?這麽急?”
  “你告訴他,我是沈智媽媽,他就知道了。”沈母堅持,雙手按在台麵上,等著小姐撥電話。前台小姐無奈,不情願地拿起話筒來,手指還沒放到鍵盤上,動作就停了,不但停了,還站了起來。
  沈母奇怪地回頭,看到一群人從電梯裏走進來,目光對上走在最前頭的一個,正是她等了許久的唐毅。
  “伯母?”唐毅先開口,一時錯愕,他沒想到自己會看到沈智母親,更沒想到她會這樣突然地會出現在他的公司裏。
  沈母也錯愕,唐毅的變化讓她吃驚,記憶裏那個瘦高的男孩完全消失,麵前是個穿著一身黑色的高大男人,即使臉上略帶疲憊,但與他的神采絲毫無損,一麵之間便令人奪目。
  富貴養人,原來怎麽樣的出身,隻要環境變了,什麽都會變。
  身後前台小姐的聲音響起來,“唐先生,這位女士是來找您的,她沒有預約,所以我……”
  一時的錯愕已經過去,唐毅鎮定下來,對身邊立著的客戶開口,並與他們握手,“不好息思,恕我今天不能遠送。”
  客戶走後後他再次轉身麵向沈母.態度客氣有禮,“伯母,讓您久等了,有什麽事到我辦公室說吧。”
  前台小姐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唐先生為什麽要對這位穿著打扮普通到極點的老媽媽如此客氣。
  沈母跟著唐毅上了電梯,窄小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能說什麽,氣氛尷尬,沈母一直偷覷著電梯壁上反映出的唐毅,不敢相信發生在他身上的驚人變化,而唐毅的雙手一直插在口袋中,握緊手指,習慣性地用這種方式掩蓋自己的緊張。
  沈智的母親來找,她,是沈智出了什麽事嗎?他不想這樣猜想,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原因讓她來到這裏。
  他與沈智的母親隻見過寥寥數次,還是多年之前,也談不上任何愉快,她曾經的蔑視占據了他記憶中的最不堪回憶的那一部分,但她是沈智的母親,他必須尊重她,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唐毅的辦公室非常大,占了半個樓層,進門之後是一組寬闊的沙發,茶幾上的玻璃瓶中插著一捧百合,株株盛開,香味四溢。
  “伯母,你找我有什麽事?”唐毅給她倒茶。
  沈母到了這個時候,那口一直憋著胸口的悶氣終於克製不住地升騰到嘴邊,不吐不快的感覺。
  這男人現在過得這麽好,而她的女兒沈智,卻在婚姻裏苦苦掙紮,她做錯了什麽?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女兒過得好,為什麽現在看來卻像是適得其反?
  “唐毅,你現在可過得挺好啊。”
  他把手放到唇邊,咳嗽了一聲,不知如何接上這句話。幸好沈母也沒有等他接話的意思,繼續說下去,“你已經過上這樣的日子了,何必還來招惹我女兒?她都結婚了,經不起你這麽折騰。”
  “伯母,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唐毅皺眉。
  “誤會?我還能怎麽誤會你們?自從你回來,我女兒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幾個月前有一晚她夜裏出去,半夜才回來,你說,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那晚上他們小兩口吵得有多凶?吵到她要鬧離婚,吵到她挨了老公一巴掌,吵到我心髒病發進了醫院,好不容易事情消停了一陣,她最近又開始天天晚回來,你們是不是藕斷絲連又在一起了?那晚上在工地遇上賊的時候,你們兩個是不是在……在那兒亂來?你知不知道你們躺在醫院裏的時候她老公已經都知道了?她就為了這件事,又挨了一巴掌,唐毅啊,我女兒都有孩子了,你就不能放過她?讓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沈母一開口便停不下來,一連串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可唐毅耳裏卻隻聽到那驚心動魄的兩個巴掌,沈智被打了?被她丈夫打了?那個男人竟然打她?這讓他憤怒,他抬起眼,眼裏莫不起的疲憊消退,風波來臨前的墨色凝結,聲音壓抑。
  “伯母,你說什麽?沈智被打了?為什麽?”
  唐毅的反應讓沈母急了,她盯著他,喘著氣開口。
  “怎麽了?你不知道?唐毅,我見識過你現在的派頭了,以你現在這光景什麽女人要不到?又何苦纏著她不放?難不成你想報複當年跟你分手?”沈母說道這裏,突然為了這個可能大驚失色,聲音也開始錯亂,“你是要她也嚐嚐被你甩掉的滋味是不是?你想弄得她為你放棄家庭再甩掉她報複當年是不是?唐毅,算我求你,放過我女兒吧,就算過去我們有讓你不痛快的地方,你又何必過了那麽多年又回來為難我們?”
  他在她連綿不斷的述說中慢慢抿緊了嘴角,平直一線,待她停頓也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再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伯母,沈智為什麽被打?”
  沈母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氣息不勻,一直在那兒喘,又為了唐毅的話急怒攻心 , “你不知道嗎!她還能為什麽給打了?她可是個結婚有孩子的女人了!”
  唐毅站了起來,中午時分,陰天,窗外烏雲密布,光線黯淡,他突然的長身而起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黑影,陰影中表情冷硬的一張臉,即使沉默不吐一字,都讓沉浸在憤怒中的沈母感到一絲瑟縮。
  “你,你想幹什麽?”
  “伯母,你說的我已經全都明白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想先讓司機把您送回去,可以嗎?”
  沈母愣住,然後猶如冰水澆頭,突然間明白過來,她猜對了,他要報複她們,這個男人,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當年所受的羞辱,她今天到這裏來,完全是自取其辱而來的。
  她也站了起來,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瞪著他,聲音裏有憤恨,“不用,我告訴你,我女兒可能糊塗,我不糊塗,唐毅,你給我聽好了,你要作弄我女兒,除非從我這老太婆身上踩過去。”沈母說完,反身走了出去,“碰”地一聲甩上門.用力那麽大,就連這沉重的實木門板都被震得一聲巨響,嚇得門外的秘書目瞪口呆。
  唐毅仍舊立在原地,渾身僵硬,,手指發痛,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緊緊握在了桌子邊緣,用力過猛,指甲與堅硬桌麵摩擦而過,一陣生疼。
  他收回手,伸手去抓桌邊上的鑰匙,門響,又有人推門而入,沒有一點征兆,四目相對,他隻是一愣。
  那人就“哈哈”地笑了,聲音渾厚,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沒想到是我吧?好久不見了,唐毅。”
  肩上沉實,唐毅略一欠身,回答他:“是啊,伯父,好久不見。”
  王德雲這一輩子,到了什麽人眼裏都要說一聲,“厲害!”他父親這一輩是偷渡到美國的,開中餐館起的家,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也不過隻是唐人街上的三家店麵,但他眼光獨到,又找了個好太太,丈人家富甲一方,他借著這助力東風,漸漸把生意做大,賺下億萬身家,人又低調,不喜出風頭,一路順風順水,可說這輩子沒什麽缺的了,唯一操心的就是他這個獨生女兒王梓琳。
  王德雲老來得女,將近四十才得了王梓琳這一個女兒,妻子早逝,他自然將女兒視若掌上明珠,最擔心的當然是她的終身大事。
  王梓琳與唐毅戀愛,他一開始並不看好,但唐毅確實有才有能力,所擅長的也正是他所需要的,還有一點,唐毅讓他想起當年的自己——他就是因為找到了一個對的妻子才得到之後的一切,如果有人夢複了這個輪回,隻要他也能夠同時複製他的成功,他覺得自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現在問題來了,女兒之前回了一次美國,雖然嘴上不說,但整天神色鬱鬱,笑起來也不快活,更不像以前那樣,離開唐毅沒幾天就急著往回趕,非得跟他黏在一起才舒坦。
  他從小看著她長大,知道她有心事,還開玩笑地問過她:“怎麽突然想起多陪陪老爸了,男朋友不要咯?”
  女兒聽完就撒嬌,“爸爸是不是煩我了?煩我就說,幹嘛急著把我趕出去。”
  他聽得哈哈大笑,但心裏已經有數,多半是女兒跟唐毅出了什麽問題,他這輩子隻有這一個獨生女兒,自是事事關心,女兒小時候生日會上要一根粉色蠟燭都要親自去買,更何況這是與她終身有關的大事,是以抽出時間來特意飛回來一次,直接來找唐毅。
  兩個男人麵對麵坐了,王德雲先開口,仔細看了看唐毅上下,“最近很操勞?看你氣色不太好。”
  王德雲是個典型的生意人,什麽話都是帶著笑臉說的,但唐毅心裏大概明白他要與自己說什麽,那天王梓琳從醫院裏負氣而去 等他回到家裏,她已經將一切屬於自己的東西悉數拿走,還泄憤地剪了所有能剪的東西,照片衣物無一幸免。
  他當時站在門口愣了許久,就連保安都驚動了,趕來之後不停說對不起,還說因為王小姐是熟客,又有門卡,所以他們沒注意她進屋之後做了些什麽雲雲。
  他苦笑了一聲,說沒事,心想以王梓琳大小姐脾氣,沒一把火燒掉他所住的地方就已經很好了,現在王德雲又突然出現,估計是王梓琳在他住處泄憤之後還不夠解氣,直接向她父親訴苦去了,王德雲最疼女兒呢,飛過來找他算賬也不是不可能。
  “伯父,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梓琳和我之間的事,我想你也已經知道了。”
  王德雲歎口氣,說:“知道,我女兒不懂事,我這個做老爸的坐在你麵前,也是麵上無光啊。”
  唐毅聽完一愣,抬起頭看王德雲,一臉不解。
  王德雲關心女兒,王梓琳在中國工作,平日裏他也托了人多加照顧,王梓琳在有自家投資的公司裏做設計總監,總經理就是他的多年好友,平日裏通電話,聊的不外乎雙方子女,尤其是關於他這個寶貝女兒的最新動向,這次女兒回到身邊鬱鬱寡歡,他也請朋友多留意了一下緣由,總經理是女兒,快五十了,平時做事就幹淨利落,當下叫了王梓琳身邊幾個助理分別到她辦公室喝咖啡,略整理一下情況之後一個電話撥給王德雲。
  “老王啊,梓琳這孩子,是不是有對象了?”
  “有啊,兩個人一起回國的。”
  “我也有這個印象,她男朋友是不是姓唐?”
  “沒錯,叫唐毅,搞建築設計的,現在正幫我的忙呢。”
  “可我聽她手下幾個助理說,她前段時間跟一個廣告公司的小夥子走得很近,排隊就會都是一起參加一起離開的,那人姓沈不姓唐啊,也不是搞建築的,年輕人心都活泛,你說她是不是換了人了?”
  王德雲聽完就皺眉,又找人簡單查了沈信的材料背景,查完一聲長歎。
  這女兒別的不隨她媽,找窮小子這一點,倒是不但原樣繼承還加以發揚光大,他當年跟老婆結婚的時候好歹還帶著三家唐人街餐廳呢,她呢,前後看上的每一個是家有恒產的。
  唐毅也算了,這些年他替他賺回來的,好歹不辜負他女兒的垂青,這個沈信,不過是個廣告公司做技術的,老大個人了還跟母親住在一起,條件乏善可陳,除了長得略微白淨一點,可問題是,男人長得好算什麽優點?那算缺點。
  就為這事,王德雲心一急,趕回來。但看唐毅的反應,又好像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轉念一想,也是,一個男人遇到這種事情,任誰都是有苦說不出來,年輕人臉皮薄,更是不好開口。
  “直說吧,唐毅。”王德雲直奔主題,“這次我回來,就是為了你和梓琳的婚事。”
  “婚事?”唐毅更是吃驚。
  “是啊,你們倆在一起也好幾年了,之前律師團一直在做協議,現在也差不多了,我想這次回來,帶你們去老家跑一次,見見幾個老長輩,定個日子。”
  “伯父,你的決定,梓琳知道嗎?”
  “她知道”王德雲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找女兒,但她既不在公寓也不在公司,隻說在路上,趕著去辦事,也不肯告訴他她現在在哪兒,他不滿意,“什麽事比爸爸回來還重要?”
  她在那邊支支吾吾。
  他就問了句,“那我現在去找唐毅,好不好?”
  “你找他幹什麽?”F梓琳聲音怪異
  “商量你們倆的事。”王德雲等著女兒回答
  果然,女兒過了很久才開口,“爸,那你替我問問他,還要不要結婚。”
  就這一句話,讓王德雲下定決心向地毅提出婚事,殊不知王梓琳在電話那頭已經熱淚盈眶。
  她是有苦說不出來,心想著讓爸爸自己去問吧,讓他親耳聽唐毅的解釋,讓他親耳聽聽女兒究竟受了什麽委屈,等見了麵,她再好好訴一遍苦。
  王德雲哪知道女兒的心思,就照自己的理解過來問了唐毅,事情峰回路轉,唐毅突然間隻覺無法接受,王德雲仍在麵前笑著等他的回答,而他在他的等待中沉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王德雲的笑容漸漸但硬,最後忍不住,嘴一張想要再說話。
  “伯父。”唐毅終於開口,“關於這件事,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
  ……
  沈智接到關寧的電話。
  關寧不喜歡無謂的寒暄,隻說工地上出的事情她都已經知道了,又問沈智現在恢複得可好,如無大礙,能不能出來吃頓飯,關博文非常想念安安。
  沈智聽到關寧的聲音便想起田舒,條件反射那樣,最近田舒仿佛人間蒸發,連她的電話都不接,沈智知道她為了丈夫的事情不愉快,但自己焦頭爛額,再想幫她也力所不能。
  沈智並不是不想將整件事在田舒與關寧麵前說個透徹,但雙方都是她的朋友,她又並沒有確實的證據,男女之間原本就不容他人多事,無論結局如何都是多餘,更何況田舒關寧與李兆文之間這樣混亂的一個局麵,又叫她如何開口,她為此煩惱良久,一路拖到今天,現在接到關寧的電話,頓覺心上懸著的這件事再也不能等,立刻就答應了。
  要出門的對候母親正好從門外進來,也不知去了哪裏,隻是麵色不愉,看到正穿衣的沈智開口就問:“你去哪兒?”
  “同事約我吃飯,我帶安安一起去。”
  安安己經穿戴整齊,奶聲奶氣地重複,“小哥哥,小哥哥。”
  沈母仍有些不放心,看著她們走到門口,又補了一句,“早點回來,電話開著。”
  母親最近看自己看得緊,沈智無奈一笑,“知道了。”
  關寧行事利落,但心細如發,約的是沈智家附近的餐廳,沈智牽著安安的手慢慢走過去,受傷的地方已經拆線,傷痕隱藏在頭發下,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臨街的素菜館,落地玻璃擦得通透晶瑩,關寧已經到了,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拿著黑莓,可能在處理郵件。對麵坐著捧著一本書的關博文,小男孩長得快,略帶嬰兒肥的小臉已經開始拉長,輪廓明晰,穿著與媽媽同一色係的小襯衫,畫一樣的風景。
  就這樣一眼,沈智便在心中唏噓,這樣的關寧,與一身大牌撐起來的田舒,怎會有可比性?
  穿著黑白兩色製服的小姐為她們拉開門,關博文回過頭來,兩個小孩的眼睛同時亮了,安安更是激動,老遠就奔過去,嘴裏還叫,“小哥哥,小哥哥。”十九個月的小孩子哪裏跑得好,沈智一下沒拉住,掩麵不想看女兒跌在地上的糗樣。
  幸好關博文行動迅速,跳下椅子就拉住差點衝倒在他麵前的安安,關寧笑,“好啦,有我兒子在,摔不著你家安安。”
  沈智最愛關博文,想摸他的頭,又知道這男孩不愛人家當他小孩,遂隻拉了拉關博文的於,說:“小博,謝謝,我把安安交給你了。”
  關博文臉頰微微地紅了,叫了聲“阿姨”,還想說什麽,可才站穩的安安用力拖他的手臂,努力拉他往店裏的小魚池那兒去,“小哥哥、魚,魚”他就跟著去了,一路還小心翼翼地牽著安安的手。
  兩個媽媽目送孩子,關寧聳聳肩,“沈智, ,我現在開始懊惱生的是兒了。”
  沈智想笑,與關寧關博文在一起,不愉快很難,但心裏有事,笑起來也不覺痛快,總是牽強。
  兩人坐下點菜,關寧翻動菜單,沈智卻在掙紮著該如何開口,滿心煩惱。
  倒是關寧直接,放下菜單之後抬眼看她,一雙烏目,“沈智,你有話要跟我說?”
  沈智被她問得一怔,再看關寧神色,禁不住小心翼翼,“你…… 已經知道了?”
  “關於李兆文嗎?”關寧一笑,“轉告你的朋友,我已經不再見那個男人,請她放心。另外,容我多嘴一句,如果你有時間,多關心她的精神狀態,我看她並不算太好,需要幫助。”
  沈智心中嘩一聲,所有想說與未說的話都在關寧的鎮定自若中付諸東流水。
  關寧並沒有在朋友有恙的時候殷勤相邀的習慣,她今日邀沈智一聚是有原因,就是為了田舒。她是在上一周與田舒見麵的,準確地說,是在上一周被田舒突然堵在公司附近的某個餐廳的。
  那天她在實驗室裏待了整個早上,兩點多才得空外出覓食,公司邊上的wagas ,去得熟透的地方,侍應生個個都認識她,見她進門就招呼,“關小姐,今天又這麽晚吃午餐?”
  她就笑,“可憐我?貝果上多加點冰激淩吧?”
  午餐時間早已過去,wagas裏空蕩蕩的.關寧端著盤子蘭下.才想開動,臨街的玻璃門又被推開,有人走進來,筆直往她的方向,並在她麵前坐下了。
  關寧莫名,“小姐,我們認識?”
  “你不認識我?沒關係,我認識你。”田舒直勾勾地盯著她說話,目光不離開關寧須臾,就是這個女人,這張臉,這身體,是她勾引了她的丈夫,是她讓她受到威脅,現在她居然還用這樣若無其事的口氣問她,“我們認識?”這口氣讓她憎恨,她恨她,勝過這世上令她厭惡的一切。
  關寧立時感覺到田舒的不善,放下手中食物再次開口,“這位小姐,我確定我與你沒有見過麵,你是否認錯人?”
  “認錯人?”田舒冷笑,從包裏掏出數張照片丟在桌上,“這上麵是不是你?”
  關寧低頭看了一眼,照片拍得很模糊,角度也淩亂,顯然並不是在正常情況下拍攝的,但上麵的人物仍可清晰分辨,張張都是她與李兆文在一起的情景。
  她心裏“咯噔”一下,立覺不妥,抬頭再看田舒,“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李兆文的太太,和你濃情蜜意的男人的太太。”
  李兆文的太太?關寧皺眉,“他早已離婚,你是他的前妻嗎?”
  離婚?前妻?
  這幾個詞語深深刺激了田舒最脆弱的神經,她激動起來,忘了自己事先演練過無數遍的對話,忘了自己該做出的一個正牌妻子麵對無恥情婦的蔑視與嘲諷,聲音尖銳,“你說什麽?我與他結婚三年,哪裏來的離婚?你別以為這麽說就能名正言順跟他在一起,你給我搞搞清楚,你隻是他在外頭隨便找的一個女人”
  李兆文是結婚的?關寧有一瞬失神,但也隻是一瞬,隨即便伸出手按下田舒因激動而抬起的左手,恐她激動過度翻倒了桌上的杯子,對方皮膚冰冷,與她溫熱掌心相觸,兩人都是一震。
  她低頭,看到田舒無名指上的那枚碩大的鑽石戒指,映襯在她蒼白手指上益發的光彩奪目,而她一雙素手,什麽裝飾都沒有。
  李兆文的太太…… 原來如此,關寧心中一歎,原來如此。
  “李太太,請不要激動。”關寧開口,聲音已經鎮定下來,“這裏或有誤會,我會向李兆文求證,如果真如你所說……”
  關寧突然的舉動讓田舒愣住,但她隨即回神,抽回手來打斷關寧的話,“你不用說得那麽好聽,關寧,我已經請人調查過你,我知道你在哪兒工作,做些什麽,我今天來是警告你,如果你再來勾搭我老公,我就拿著這些照片上你們公司,叫你身敗名裂,叫所有人都來看看你的真麵目,我看你以後還怎麽見人。”
  這女人——不可理喻。
  關寧聽得惱怒,但看她麵色憔悴,雙目無神,又覺憐憫, “李太太,這樣的婚姻有什麽意思?”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田舒尖叫。
  餐斤裏的人都看過來,與關寧相熟的服務生向她們走來,問關寧是否需要幫助,關寧搖頭,心裏歎了一聲,當著田舒的麵開始撥電話。
  “你打給誰?”田舒警惕。
  電話已經通了,李兆文聲音愉快,“什麽事?我還有個會,明天周末,一起去打球嗎?”
  李兆文……
  關寧閉了閉眼睛,這聲音也曾讓她愉快過,可她錯了,他不值得。
  “李先生,請來一下我這裏,將你的太太接回去。”她再開口,句子簡單。
  李兆文整個地愣住,然後話筒那頭傳來自己熟悉的聲音,田舒的聲音。
  “誰讓你打電話給他的?把電話給我,給我!”一陣嘈雜,電話便斷了。
  再等李兆文趕到餐廳的時候,關寧已經離開了,田舒一個人坐在沙發圈椅中,他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她了,現在一眼望過去,發現她瘦得厲害,穿一身白衣服,雖然是香奈兒的當季新裝,但仍是撐不起來,鬆垮垮的一團影,陷在寬大的沙發中,沒一點真實感。
  關寧不在,不知道田舒與她之前究竟說了些什麽,李兆文的心立時亂了,走過去時狠狠皺眉,立在自己妻子麵前隻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田舒茫然抬頭,丈夫熟悉的臉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陌生,他居然問她來這裏幹什麽?太可笑了,為什麽問這個問題的人是他?
  “兆文,你來這裏幹什麽?她打電話給你,你就來了?你這麽聽她的話?你這麽愛她?勝過愛我?勝過愛我這個你名正言順的太太?”她有無數的問題,過去不敢問的,不想問的,突然找到了出口,從嘴裏噴湧而出。
  “你瘋了?”旁邊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李兆文麵子上掛不住.壓低聲音說了一句,又拉她,“你先跟我回家去,回家再說。”
  “我瘋了?”她慘笑,“我不能問嗎?你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我也要假裝自己是個瞎子,是個聾子嗎?兆文,你不要忘記,我是你的太太!我不允許你有別的女人,我不會讓她搶走你的,如果她敢,我要讓她身敗名裂!”
  是,她是他的太太。
  李兆文看眼前在一身華服中憔悴悲哀的女人,她身上甚至沒有了當年記憶中那個清秀水鄉女子的影子,即使是那個影子,他也不過是感覺尚可,而現在,她隻讓他覺得陌生。
  這個軟弱的,悲淒的女人,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女人,是生機勃勃,充滿力量,利落美好的,就像關寧那樣;他想要的女人,是能夠給他帶來一個堅強漂亮的孩子的,就像關寧那樣。
  李兆文拖著田舒離開餐廳,走到街邊拉開車門,將就連走路都必須要依附在他身上的田舒送進去,她歇斯底裏地哭泣,抓著他的手不放,一番糾纏,終於能夠坐上駕駛座的那一刹那,他已是一身熱汗。
  車門合起,連帶車外的嘈雜聲一並消失,田舒仍在哭泣,傷心欲絕,眼睛紅得像是要流出血來,臉上殘妝破碎,再無一點可看之處。
  他要開車,她卻又伸手過來,抓住他的右手不放,李兆文不耐,之前乍見她時僅有的一點憐憫與愧疚都消失殆盡,隻咬著牙問:“田舒,你究竟想怎樣。”
  “你跟她說,說你不愛她,說你再也不會見她了,你現在給她打電話好不好?好不好?”田舒哀求。
  他沉默,她哭聲漸止,隻在一片寂靜中哀哀地看著他,目光如血。
  半晌之後,她終於等到丈夫的回答,一字字地,聲音清晰。
  李兆文說:“田舒,我們離婚吧。”
  關寧不知道李兆文與田舒之後發生的一切,因為從那一天開始,她便刪除了與這個男人所有的聯係方式,並且囑咐助理不再接收來自他以及任何不明人物送來的禮物信件便條甚至口信。  
  午夜夢回的時候,她也略微神傷過,畢竟這個男人曾帶給她快樂與感動,但又怎麽樣呢?她又濁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也沒有想過一對約會投契的成年男女必須得開花結果。
  她並沒有怨恨李兆文的意思,更不想哭天搶地說他騙了自己,她隻是偶爾懊惱,懊惱自己居然如此輕信了一個已婚的男人,覺得他是真實的。
  還是她的問題,對於一對男女之間的感覺來說,又有什麽是真實的呢?全是虛妄。
  “所以你就決定再也不見他了?”沈智從沒見過將這麽複雜的事情解決得如此幹脆利落的女人,佩服得張口結舌。
  “還能如何?真帶著小博做人家的第二個女人?”服務生送上八寶桂圓茶,關寧說謝謝,又將茶杯往沈智這邊略推了一點,“補血。”
  沈智不服不行,想想自己要有三分關寧這樣的厲害,何至於弄得像現在這樣狼狽,忽然又有些不解,“可你怎麽知道田舒是我的朋友?”
  “她提過你。”關寧轉述,“問我沈智知道你們的事情嗎?她沒有告訴你我是誰嗎?”
  沈智呻吟一聲,雙手掩麵,她現在明白為什麽田舒突然不再與她聯係了,或者在田舒心中,她已經是個最大的背叛者,僅次於她的老公。
  “好了,說說你吧,我聽說你是與著名的唐大設計師一起被送到醫院裏的,這事在公司都傳開了,沈智,真人不露相啊。”關寧調侃她。
  沈智苦笑,隻好把那天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又補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就別火上澆油了。”
  兩人交好,沈智與丈夫之間的事情關寧也略知一二,關寧說話一向直接,“與一個不信任自己的人共同生活下去,這是多大的折磨。”
  沈智歎息,“是,所以我已經決定了。”
  “要離婚嗎?”
  沈智點頭,她已經想過無數遍,鄧家寧要的那個妻子,是一個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完完全全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傀儡,她做不到,也無法忍受,隻能分開。
  她從一開始就抱著一種無奈的心與他在一起,那種既然不是這個人,那就誰都可以的心,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生就這樣過下,能有多難呢?有多少人是這樣白頭到老的。她結婚的時候二十六了,又不是十六歲的夢幻少女,隻是鄧家寧之後的改變,他對她的懷疑與禁錮,還有他發泄不滿與憤怒的方式,讓她再也無法忍受。
  “他是否同意?”
  沈智又搖頭,但接著露出一個決絕的表情,“我會堅持,他會明白,我們的婚姻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孩子呢?”關寧向兩個孩子的方向望去,關博文與安安仍站在水池邊,安安前個身子都俯在水麵上方,關博文小心翼翼地拉著她,不讓她跌進去。
  沈智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為兩個孩子在一起的畫麵微笑了一下,“我隻要孩子,其他的都可以放棄。”
  沈智不覺得自己是個完人,一段婚姻不能繼續,雙方勢必都有責任,她錯了,不該嫁給一個不能讓自己全心付出的男人,所以現在她願意承擔自己的錯誤,離婚,放棄所有的財產,隻要安安,而鄧家寧,她覺得他隻是一時受激,隻要她堅持,假已時日,他總會接受現實。
  關寧點頭,“我一直覺得,與其讓孩子在一個父母之間完全沒有感情的家庭中成長,還不如及早分開,給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
  關寧的話讓她振奮,沈智看安安,如果繼續這樣的生活,安安將會看到一對怨偶,看到無休止的懷疑與指責,甚至看到鄧家寧以她暴力相加的場麵,她不能冒這個險。
  吃的是午餐,關寧要回公司,到點告別,兩個孩子猶自依依不舍,關寧就笑兒子。
  “跟妹妹回家吧,做童養女婿去。”
  可憐關博文這外國長大的小洋芋,童養媳都沒聽說過,便何況童養女婿,一臉莫名地問:“什麽是童養女婿?”惹得兩個大人一起笑。
  安安也不懂,但立刻在旁邊表示不滿,抱著關博文瞪媽媽們,話都說不清楚,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總之就是不許她們嘲笑她的小哥哥。
  沈智帶女兒走回家,才到門口就接到自己母親的電話,頭號她飯吃得如何了?什麽時候回來。
  沈智推開門,手機還按在耳朵邊上,“沒丟,都在呢。”
  沈母一回頭,看女兒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麽,老臉就有些掛不住,放下電話還說:“知道,你和你弟這不都長大成人,人大主張大了嗎?煩我這個老太婆問長問短了。一個動不動就鬧離婚,還有一個真實性不要跟我住了,一聲不不吭就搬了出去,十天半月都不知道回來一次。”
  沈信是上個月開始自己租房住的,理由也很充分,說他工作忙,朋友也多,經常很晚回來,怕影響家裏其他人休息,再說他也成人了,又不是沒能力自己住,老跟老人住一起不像話。
  沈智倒是很支持,覺得一個成年男人應該有自己的空間,可沈母幾十年了沒離過兒子,怎麽可能習慣?這些日子動不動就要念叨幾句。
  “小信談戀愛了吧。”
  “我也這麽問來著,可他不肯說。”外孫女過來叫外婆,沈母就彎腰把安安抱了起來,想想又是難過,“我現在也沒心情操心他,你跟家寧怎麽樣?”
  “媽,我不是都跟你說過了。”沈智看一眼安安,不想在女兒麵前談論這個問題。
  沈母想到那天早上女兒獨自從醫院回來的樣子,心裏也是一涼,想想鄧家寧這女婿,確實不是個東西,可她更恨的是唐毅,那麽多年了,還要回來破壞她女兒的家庭,沈智也真是糊塗,自己扔掉的男人,再好也不能吃回頭草啊。
  想好了要跟女兒好好談談,沈母先送外孫女進房睡覺,安安吃飯玩累,很快就睡過去了,她這才走出來,看到女兒又在門邊穿鞋。
  “幹什麽?你又要去哪兒?”
  “我回家拿點衣服。”沈智一邊拔鞋跟一邊說話。
  “去找家寧?”沈母接上去問。
  沈智又努力忍了一下,終於沒能忍住,反手合上門麵對母親,“好,你說過,如果鄧家寧還有第二次,你也不能容他這個女婿。”
  沈母被女兒說的怔住,然後臉色一凜,“對,我說過這個話,可那是有前提的,小智,家寧是對不起你,他沒有對不起這段婚姻!”
  沈智心裏痛得尖銳,“媽,你和他一樣,不過是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麽相信你?傻孩子,唐毅是什麽人?他是在最窮的時候讓你甩掉的男人!你以為他是忘不了你?他是回來找你的?別做夢了,他就是回來報複咱們的,你要是為了他拆散這個家,那就是遂了他的心願了,你知不知道!”
  沈智吸氣,牙縫裏絲絲的冰凍:“我沒有,媽,我們沒有。”
  “沒有什麽?我今天早上去見過他了,這些話我一句句都在他麵前說過了,他一個字都沒有否認,對,我說過,如果鄧家寧再打你,我怎麽都不能再讓你跟他過下去,可你別忘了,我也說過,如果事情真是出在你身上的,小智,雖然我是你媽,可我也不饒你。”
  沈母越說越激動,痛心疾首地抬起手指指著女兒,裏間的門被推開了,安安拖著長長的睡袍走出來,小臉皺得跟小籠包一樣,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們倆,憋了一會兒沒憋住,最後還是哇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向著媽媽伸手。
  “不大聲,嗚嗚,不大聲。”
  “沈母與沈智同時沉默,半晌沈智低頭,伸手蓋住眼角,怕自己的眼淚讓女兒更加驚恐。
  沈母看了女兒一眼,再不說話,走過去抱起安安,“寶寶不哭啊,外婆抱你睡覺覺去,我們講故事好伐,講故事。”說著就往房裏走,頭也不回。
  沈智一個人站在門邊,背靠著冰冷堅硬的門板,隻覺自己整個人都是揪在一起的,一團潮濕的紙巾那樣,打開都不能再見到原樣,裏屋模糊傳來母親哄孩子的聲音,還有安安斷續的哭聲,小女孩的抽噎聲,並不大,聽來卻隻是傷心。
  那麽她要做什麽?她還能做什麽?沈智問自己,半晌才想起自己立在這裏的初衷。
  她是要出門,是為了離開才會走到門邊的。
  裏屋的細碎聲音仍在繼續,沒給這空間帶來一點活絡,隻覺得壓抑,沈智逃一樣出了門,走出大樓迎麵一陣風,夾帶著毛毛細雨,並不冷,撲麵而來的潮。
  媽媽去找了唐毅,她說他沒有否認,他什麽都沒有說……沈智發怔,又要他說什麽?他與她一樣,無話可說。
  沈智在細雨中前行,腳下熟悉的小徑甚至不需要她分神思考,轉眼走到自家樓下,她按密碼,打開墨綠色的鐵質防盜門,電梯停在一樓,住在她樓下的鄰居走了出來,看到她熱絡地點頭招呼,她機械地回應,跨入電梯,電梯上升,再沒有遇到其他人,門開處是自家門前的過道,兩側大門緊閉,眼前空無一人。
  上班時間,她家對門也住著一對小夫妻,雙職工,與她和鄧家寧一樣,這樣的下午,這層樓像是一潭死水。
  沈智在自家門前停頓了數秋季,這扇門曾是她在這世上最熟悉的東西之一,她閉著眼睛都知道那小小的鑰匙孔落在哪兒,門上貼著紅色的福字,是過年的時候她與鄧家寧去超市買年貨時送的,下麵還有小小的一行字,農工商贈,她粘的雙麵膠,他貼的位置。
  為什麽這曾經熟悉得如同她身體一部分的一切現在變得如此陌生,是它們變了還是她變了,沈智不願想太多,她隻自己已經下定決心。
  離開一段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有多折磨?她比誰都明白,那種不被全世界認同的滋味,那種硬生生將自己從點滴習慣中拔出的滋味,她早已在年少的時候經曆過一次,那樣的痛苦都能夠度過,她不認為這次會更艱難。
  無論怎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沈智開門進屋,將近一周沒有回來過了,家裏沒有太大的變化,鄧家寧是一個一日三餐都不在家的男人,隻是地板上多了薄薄的一層灰,家具上也是,更顯得屋內冷清。
  鄧家寧果然不在,沈智往臥室去,打開衣櫥拿衣服,算上安安,到底是兩個女人的衣服,轉眼床上就堆滿了,沈智回頭看了一眼,略覺得棘手,然後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旅行箱在床下,還是當年蜜月旅行時買的,就用過那一次,之後鄧家寧忙,她也沒時間,兩個人竟然再也沒有出遊過一次。
  以後會有機會的,沈智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她能自由自在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前提是身後沒有一雙質疑她一舉一動的眼睛。
  沈智彎腰到床下拉箱子,旅行箱常年不用,被塞在床底的最裏端,她第一下還沒有勾出來,第二次就多用了一點力氣,半個人都控了進去。
  箱子被拖出來了,帶出來的還有數隻鞋盒,嘩啦一聲,七歪八倒一地都是。
  沈智沒有控製好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再想起來把帶出來的東西稍作整理推回去,手才伸到一半就僵住了。
  窗簾都是合著的,光線黯淡,但並不影響她的視線,有一兩個鞋盒被帶翻了,盒蓋落在地上,裏麵放的東西傾倒出來,一地紅得刺眼,全是錢,一遝一遝捆紮整齊的百元大鈔。
  沈智並不出生在貧家小戶,也不是沒見過成遝的百無大鈔,但她這一生都沒有同時見過這麽多的現鈔鋪開在自己麵前,震驚得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麽多錢,窮她一生工作所得都抵不上的數目,家裏哪裏有的這麽多錢?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是整晚在這堆現鈔上睡覺的?
  “沈智。”門響,沈智猛抬頭,看到鄧家寧立在臥室門口,陰沉著臉看著仍坐在地上的她。
  沈智沒有想到鄧家寧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家裏,鄧家寧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這一幅情景,跌坐在地上的沈智,身邊散落的是他這幾個月越積越多,他又不知如何處理的那些錢。
  他在過去的數月中做過無數次這樣的噩夢,夢見沈智立在這堆見不得光的鈔票當中,問他:“這是什麽?”但當這情景真實出現的一刹那,他反而異常的鎮定,兩步走過去,先把地上的錢撿起來回鞋盒當中,又伸手去拉沈智。
  沈智猛地抽回手,自己站起來,並且往後退了一大步。
  “怎麽了?別怕,這都是家裏的錢,我沒殺放火,也淌販賣毒品。”這句話順暢地從鄧家寧嘴裏吐出來,他甚至短促地笑了一聲。
  “鄧家寧,你……”沈智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你不是要跟我離婚嗎?”他看著她,直勾勾的,聲音裏帶著壓抑,“你不是想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嗎?為什麽?因為他跟你有過一段?因為他比我有錢?比我成功?看著,我也是有錢人,沈智,我也是個有錢人。”
  沈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背後的寒毛根根豎起來了,完全說不出話來,她再次往後退步,臥室並不大,她又能退到哪裏去?腳跟碰到床邊的躺椅,咯得生疼。
  即使麵前的鄧家寧是用這樣平靜的語氣在說話,但她現在不清楚地知道,在他這平靜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一個多麽可怕的男人,她不認識他,這曾經與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她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他說話的樣子,他看她的眼神,他手裏拿著的那些令她感到不祥的鈔票,這一切都是對她來說都是陌生而且可怕的。
  “你哪裏來的這些錢?鄧家寧,難道,難道你受賄?”電視上報刊上看到過無數次的字眼不受控製地在她眼前冒出來,貪汙、受賄、錢權交易,那些她原本以為離自己無限遙遠的詞匯,突然間蜂擁而來,迫得沈智聲音斷續。
  “胡說!”鄧家寧突然暴躁,“什麽叫受賄,你懂什麽叫受賄,這些都是為了你,你知道嗎?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可知道現在我的一句話,一個簽字代表什麽?這些對那些人來說算什麽?他們會有十倍百倍的回報,這是他們該我的,而你,這些就是你欠我的證明!”
  她欠他的?沈智聽不懂,但她震驚,“你真的受賄!鄧家寧,你忘了那年發生的事情了嗎?你不是最怕被扯進這種事情,你不是一直都隻想安安分分地做個公務員就好了?”
  “有什麽用?”沈智的勾起了鄧家寧心中最大的傷痛,他逼迫她,吼出來,“安分有什麽用?獨善其身有什麽用?我身邊就是個爛泥潭!就算我不收,
  你看看人家是怎麽做我的?你看看我得到的結果是什麽?我從一個重點培養的對象落到陰溝裏,可你呢?你隻知道離婚,你隻知道落井下石,對我沒有一點同情!”
  “我怎麽同情你?你和小姐小床!”沈智痛徹心肺地叫出聲來。
  “是,我和小姐上床,可你呢?你和你的老情人在半夜的工地裏亂搞!”他大吼一聲,太陽穴青筋跳起,麵目猙獰。
  暴力的陰影再次襲來,但沈智不想躲避,也無暇躲避,她隻能抬起頭,麵對這張陌生可怕的臉,悲哀地開口。
  “鄧家寧,不要再說了,你要說的話我已經聽過不止一次,我也對你解釋過不止一次,現在我們都閉嘴吧,你我之間的感情已經死了,我不覺得這段婚姻還有維持下去的必要,一切你都可以拿去,把安安留給我,我隻要安安。”
  “我說過,不可能。”他咬牙切齒,青筋暴跳,身體蠢蠢欲動。
  沈智看他握緊的拳頭,想問他,如果你是我,你會與一個對你不斷施暴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嗎?可是這樣恥辱的一句話,她說不出口,她最終說出來的隻是一句重複,“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家寧,我們的婚姻已經死了!”
  他上前一步,身體終究有本能的恐懼,沈智不自覺的用雙手環抱自己,但是鄧家寧卻並沒有如她預料中的對她動手,他隻是彎腰,從鞋盒中抓住一遝鈔票來,握住一直送到她鼻下。
  “沈智,你看到沒有?我現在有錢,有很多錢,我們移民,你跟我走,什麽都不要再管,什麽都不要再風,我們帶著女兒到國外去,隻有我們三個,你忘了我做過的錯事,我也最後再原諒你一次,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鈔票上油墨的味道直衝鼻端,迫得沈智向後仰身,她流淚了,悲哀地,因為她發現鄧家寧已經完全推動了理智,他已經瘋了。
  “家寧,這錢不是你的,你現在還回去,還來得及。”
  “這錢是我的!你不要扯開話題,你隻要回答我,好還是不好。不,你不用說了,就這樣決定了,我明天就找人辦移民。”鄧家寧雙目不正常地發亮,這場架吵得值得,就在剛才,電光石火之間,他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終於可以擺脫這一切!
  他為什麽還要留在這個地方,提心吊膽,終日惶恐?他已經夠了,床底下的這些錢已經足夠了。現在他隻要沈智,隻要將她帶走就可以。他要帶她去一個遠離唐毅遠離她母親弟弟遠離一切會讓她必生異變的人與事的地方,到那時他再也不必擔心自己會為了這些錢遭遇禍事,也不必擔心她會被人搶走,到,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沈智伸手用力推天幾乎碰到她皮膚的那些鈔票,紮錢的紙條散開,那些錢落了一地,鄧家寧愣住一瞬,而她終於得隙,猛地向門外奔去。
  身後有叫聲,是鄧家寧在叫她的名字,還有腳步聲,是他追了過來,沈智擰開大門,放棄等待電梯,手扶著樓梯拚全力奔了下去,像是身後有鬼在追。
  “沈智,沈智!”鄧家寧追出門,樓道裏的冷風讓他猛醒。
  沈智跑了,她竟然逃走,不,他不能讓她離開他的視線,如果沈智用她所有看到的一切威脅他……不,他不能讓她走!
  樓梯間空蕩,前頭看不到一個人,沈智獨自狂奔,耳邊隻有雜亂的腳步聲,她的,鄧家寧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隻想跑開,跑到一個沒有鄧家寧的地方,遠遠離開那個讓她感到陌生與可怕的男人。
  六層樓,上百個階梯,沈智從未想到這條樓梯竟會有如此漫長,男人的腳步比她快了許多,她在衝出樓道的最後一瞬幾乎被他拉住,他的手指帶住了她的頭發,刺痛傳來,沈智情不自禁地痛叫了一聲,恰好有同樓的鄰居推開防盜門走進來,看著他們表情一呆。
  鄧家寧立刻放手,沈智穿過尚未合上的防盜門,在鄰居震驚的目光中繼續往前跑,已經是傍晚,天空中仍有小雨,她在雨中奔跑,急促的呼吸帶來潮濕涼意,肺裏像是被一團團濕布塞滿,漸漸脹痛。
  “沈智,停下,別跑了,當心摔著。”下班時間到了,小區裏到處是走動的熟悉麵孔,鄧家寧咬咬牙還是追上去了,隻是喚她的聲音變了調子,和緩許多。
  旁邊有打著傘擦身而過的兩個老人,看著他們的背影還說:“哦喲,小夫妻鬧矛盾啊?”
  “那是36號的,我認識,她老公平常蠻好的啊,不大響的,斯斯文文,肯定是吵架了,你看看,現在小姑娘多難伺候,動不動就往外跑,追都來不及,老頭子,你看我跟你三十多年跑過一次沒有?知道娶我福氣了吧?”
  “你不跑,你半夜反鎖著門不讓我進去哪,自己在裏麵睡大覺,你用得著跑嗎?”老爺爺反唇相譏,兩個人一邊說還一邊看著已經遠去的沈智與鄧家寧。
  老太太是個碎的,還在說:“夫妻呀,誰沒個牙齒碰舌頭,有話好好說,跑什麽呀,下雨天的。”話說到一半,突然驚叫起來,“要死啊,撞到車來!”
  撞上車的那一瞬間,沈智以為自己是看到了幻象。
  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身後鄧家寧的叫聲又讓她恐懼,鄰裏的目光更是刺目,她在衝出小區門口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在意四周的一切,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裏去,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到哪裏去,屬於她的世界已經全都變了,沒有人相信她,她也無法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她這樣拚命地跑著,漸漸眼前就有了幻象,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情景,瘦高的少年的背影,就走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仿佛下一秒就會回頭向她伸出手來,對她微微地笑。
  淚水模糊了沈智的眼睛,不,這隻是夢,她明白,這一切都隻是夢,即使在夢裏,她也從沒有追上過他,她也從沒有等到他的回頭。
  看,她最想要的,居然是她最著力逃避的,但就是這樣的堅持與逃避,也沒有一個人願意給她一點信任,那些該是她最親的人,給她的隻有懷疑與鄙視,還有暴力!
  少年的背影仍在雨水中朦朧隱現,心痛讓她不能再多看一秒,沈智在奔跑中情不自禁地閉上眼,再也沒有了,她這一生,再等不到那樣的一刻。
  然後就是驚呼聲,伴隨著一聲奇怪的悶響,跌倒前的那一瞬,她恍惚看到唐毅,不是背影,是他的臉,成年男子的深刻五官,眉聚長峰,隻是眼中全是驚愕與急痛,讓她不忍。
  她倉促間竟想走過去安慰他,即使她明知那隻是一個幻象,但身體重重跌在地上,完全是動彈不得。
  眼前漆黑一片,但最後所看到的他的臉仍舊清晰可見。她緊閉雙眼,心下難過,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即使我不能與你在一起,我從不想你不快樂。
  “小智!”有人叫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耳側。
  沈智猛睜眼,身上痛,但手腳都在,也沒血濺五尺,幻象中的唐毅還在,從未見過的青白臉色,可怕到極點,讓她幾乎以為剛才被撞到人的是他。
  她恍惚開口,喉嚨劇痛,聲音破碎,像年少時那樣,受了委屈,傷了痛了,隻想說給他聽,即使他不能代她替她,隻是想他知道。
  “唐毅,沒人信我,我撞到車……”
  他痛得心髒緊縮,“我知道,沒有關係,車是停著的,你看看,是停著的。”
  沈智撞上的是唐毅的車,與沈母還有王梓琳的父親談完之後,唐毅沒有再在公司裏待下去,開著車就走了。
  受傷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開過車,停在公司地下車庫的車身上蒙著一屋薄灰,剛剛拆除石膏的左手仍舊隱隱作痛,但他沒有絲毫遲疑,發動車子,踩油門,利落地打方向。
  車開上高架,穿過半個城市,下匝道,轉入熟悉的街區,最後在她家門前停下,一切自然如江河歸海,甚至不用他為之思考。
  沈智家的小區大門在一條小路上,這裏曾是他在這城市中最熟悉的幾個地方之一,他曾無數次在這兒等她出現,靠在自行車上,看著她從小區深處奔出來,遠遠地對他笑,目色晶瑩。
  他想見到她,這被壓抑的衝動在沈母的一番激烈言辭之後前所未有地翻江倒海。
  他要做些什麽?他能做什麽?這一切都已經不是他所能考慮的了,他隻想將她帶走,帶她離開這荒謬的一切。
  這衝動逼迫著他,排山倒海,讓他無法再做出思考,無法再顧及任何人與事。
  他後悔了,他一直以為,沈智已經做出了選擇,她的婚姻,她的生活,他沒有權利替她決定一切,更沒有權利破壞這一切,他愛她,這麽多年,對她的愛已經成了他身體中的一部分,他比誰都希望她幸福,他比誰都希望能夠給她她想要的生活,即使這意味著他必須走開。
  但是她過得不好!
  他又想起初見她時自己所見到的那些傷痕,那些燙傷、淤青,那引起讓他不敢相信又真實存在的傷痕,原來都是有原因的,即使她不說,現在他也明白。她過的並不好!
  他錯了,即使會遭到所有人的指責,即使會失去許多唾手可得的東西,至少他應該告訴她,應該讓她知道,他從來沒有走開,他一直都在。
  他這樣想著,胸口湧動著令人窒息的悶痛,雨天,前窗雨刮不停,麵前仍是蜿蜒模糊,他不再等待,將車熄火,伸手去推車門。
  突然地,沈智的身影在雨霧中出現,奔跑著,向著他所在的方向,他第一是無法置信,但她轉眼便奔到眼前,隔著車窗上的雨水,他看不表她臉上的表情,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車身一震,她已經狠狠撞在了他的車頭上。
  他為這一聲悶響驚恐,直到現在雙手托住她,有了她完好無損的實感,指尖仍舊無法克製地在抖。
  “沈智!”又有叫聲,沈智一震,雨水中慢慢轉過頭去,看到立在不遠處的鄧家寧,用一種可怕的目光看著她。
  原來是真的!
  她猛醒,低頭看到扶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再將目光向上移,直到對上唐毅看著前方的側臉。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唐毅來了,在她以為這一切都是幻象的時候,他真的來了。
  眼前的情景讓鄧家寧崩潰,她與他抱在一起,她這樣拚命地逃開他,就是為了逃進這個男人的懷裏!
  他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直接的刺激,咬牙切齒,聲音憎恨,“沈智,唐毅,你們這對狗男女!”
  身上一空,突失扶持,沈智差點再次跌倒在地上,但眼前錯亂,卻是唐毅,一個大步跨過去,猛地出手,給了鄧家寧重重的一拳。
  又有無數驚叫聲,鄧家寧跌倒在泥水中,狼狽不堪,卻並沒有爬起來的意思,隻是躺在那兒惡毒地重複。
  “狗男女,你們這對狗男女。”
  “走吧。”唐毅回身,拉住沈智的手,打開車門送她上去,然後自己坐上駕駛座,發動機咆哮了一聲,圍觀眾人被嚇得散出一個缺口來,而他一踩油門,黑色車身轉眼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
  
  第十二章 非婚之過
  車在雨中前行,沈智渾身濕透,地上帶起的泥水,很髒,濡濕的了副駕駛座的皮麵,潮濘濘的。
  但車廂裏很暖,他在她身邊沉默地開車,速度極快,沒有人說話,數分鍾後,他的右手離開方向盤,並沒有看她,隻是伸過來,緊緊抓住了她一隻手。
  她覺得燙,身上的濕氣像要被蒸發,轉眼升騰起水霧那樣,然後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漲滿了眼眶,讓整個世界都是模糊的。
  “停車吧。”她終於開口,聲音喑啞。
  他的手仍與她握在一起,從沒有這樣過,有無數的話想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用力收緊十指,怕她會消失,怕自己會再也找不到身邊有她的實感。
  “我不能跟你走。”她用力抽回手,藏在自己的身後去,這才抬起頭麵對他,看著他因沉默壓抑而更加線條分明的側臉,嗓子仍是啞的,但一字一字,吐字清楚。
  “即使我心裏已經這樣與你離開了一千一萬次,但我不能這樣跟你走。”
  “為什麽?”掌下一空,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人的空虛感,他開口,呼吸沉重。
  “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小智,我已經回來,我要你知道,我已經回來了。”無法再將車向前駛去,他停車,麵對她說話。
  他早該把這句話告訴他,他早該讓她知道,無論時間這去多久,無論他們經曆了多少改變,她仍是他心上的那顆小痣,他仍為她心疼,難過,他仍為她的快樂與不快樂努力著,他為她回來,他願意回到她身邊。
  他的話讓她暈眩,這是她這一生最渴望的句子,她無數遍幻想過這個場景,無數遍想象他握著她的手,對她說:“小智,我回來了。”可當這一切真正來臨;她反而沒有任何的喜悅。
  不,她沒有麻木,她隻是長大了,隻是能夠看到喜悅與歡欣的背後,隻是不能再不顧一切地享受浮沙上的幸福,或者她原本就是這樣的女人,知道得到與失去是一對孿生子,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麽當年她要讓他走?為什麽她沒有留下他?她並不偉大,她隻是膽小,怯懦,她隻是恐懼未來。
  他仍看著她。四目相對,那是黑色的兩道旋渦,要將她整個吞噬,沈智尋找著自己的聲音,尋找著掙紮在旋渦中即將滅頂的自己。
  “不,唐毅,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與你無關,我們已經錯過了。”
  “不可能,小智,你看看我,我在這裏,你也在這裏,我們隻是錯了,一切的錯誤都可以被改正,我們不可能錯過。”
  “你的未婚妻呢?”她克製地呼吸,怕自己被空氣洞穿,“你的大好前程呢?唐毅,你又和其他男人有什麽兩樣?你回來了,你是怎麽回來的?你已經與她在一起了,你享受著她帶給你的光彩奪目的人生,現在你對我說,你已經回來了,那麽,你要把我置於何地,你要我做你的什麽人?”
  他呆住,像是不能理解她為什麽會在這時候說出這樣一席話來,但他隨即開口,怕她會打斷那樣,“我的事業不是任何人帶給我的,沒有人會把一切交給一個毫無能力的人,那些數億的工程,沒人會用它們開玩笑。”
  “是,你有能力,但這世上有能力的人成千上萬,為什麽人家的父親選中你?為什麽隻有你脫穎而出?如果你沒有這樣的未婚妻,這一切可能嗎?就算可能,那也是三十年之後了,三十年!你等得起嗎?”
  她不間斷地說著,雙手仍深深地藏在身後,攥得太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中,錐心的痛。
  “事情不是這樣的,小智,你不能這麽看我。”他緊皺眉頭,肯裏盡是陰霾。
  “這一切都是事實,為什麽我不能?”她咬著牙,忍著痛,反手去推門,他有些失魂落魄,但仍是一把拉住她,不說話,隻是拉住她。
  冰冷雨水從打開的車門縫隙中撲麵而來,手腕的熱滾燙,她不能回頭,心裏有可怕的聲音在尖叫。
  還要她再說些什麽?讓她走吧!他已經看到了她最狼狽最可悲的場麵,她已經對他說出了最傷人最羞辱的句子。
  她不想他知道她與鄧家寧之間的齷齪,但他知道了。他也一定不想她知道王梓琳對她說的一切,但她也知道了。
  還能怎麽樣呢?她離開的男人,用一段關係換來的從泥到雲的飛升,換來了年少有成的光芒,而她選擇的男人,她與之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男人,用懷疑、陰鬱、暴力,一步步滅殺了她對他的所有感情,最後還掉進犯罪的泥淖裏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早已聾了啞了,什麽都沒有看到,也什麽都沒有聽到。
  沈智抽手,第一次沒有成功,但她堅持著,一根一根手指地抽出來,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指掌分開的一瞬間,她清楚聽到自己身體中崩裂的一聲響,還有他的聲音,不知對她說了些什麽。
  沈智沒有聽清,也不想停留,她隻是攥緊了拳頭,在漫天雨水中,背對著他,奔向另一個方向。
  沈智回到家,渾身濕透,頭發貼在麵頰上,雨水滴落腳邊,臉色慘白雙目空油,像是一個孤魂野鬼。
  鑰匙和手機都沒有帶,沈智敲門,叫媽媽,很久都沒有人開,天已經全暗了,走廊的聲控燈亮起又暗下,她漸漸明白,家裏並不是沒有人,隻有媽媽有用自己的方式懲罰她。
  懲罰她這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追逐自己的丈夫麵前,與另一個男人一同離去的,背叛婚姻的女人。
  她慢慢收回手,忽然又重重敲了上去,速度更快,聲音更急,門開了,她最後的這一下就幾乎敲在自己母親的臉上,背對著屋裏的燈光,母親的臉落在陰影中,條條歲月刻下的溝渠都帶著怒氣與沉重,“走開,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安安在她身後奔過來,一定是看到了沈智,伸著手叫媽媽,沈母回過頭,一把抱起孩子,“別去,外婆帶著你。”說完轉過身,就在沈智麵前把門合上了,砰的一聲,像是砸在她的身上。
  沈智嗚咽著,低低叫了一聲媽,連自己都無法分辨的微弱聲音。
  算了,她累了,不想再解釋,不想再申辯,她隻是慢慢蹲下身來,坐在自己家的鐵門邊上,蹲在鄧家寧曾經長跪過的地方,手抱住膝蓋,臉埋在雙膝之間,盡可能地把自己縮起來,縮進隻有自己的地方。
  沒有了,這世上再沒有人願意保護她,除了她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樓梯響,然後是一聲驚呼,“姐!你怎麽坐在外頭!”
  是沈信,他已經一個人在外頭住了一個多月,一是早已想好了,不能老是讓母親照顧自己,二也是為了支持自己的姐姐。
  她不是要和鄧家寧離婚嗎?他一千一萬個支持,怎麽支持,不但是精神上還得有實際行動,離婚是個持久戰,既然姐姐要與安安常住回來,他就得給騰出地方,讓她住得名正言順,也讓自己老媽沒理由再把老姐趕回家去。
  就這樣,沈智出院之後沒幾天,沈信就手腳麻利雷厲風行地找好房子搬出去了,手頭工作多,也確實忙,自住過去之後很少回家來,今天難得沒有加班,想好了回家來蹭頓飯吃,沒想到一上樓就看到渾身狼狽、孤零零坐在門邊上的姐姐。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直覺就是家裏出事了,一步跨過最後幾節樓梯,奔上去就把她扶起來。
  “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家裏出事了?”
  沈智這時候看到弟弟,就像是黑夜裏看到了一團光,不及開口一雙手就把他拉住了。
  “媽不讓我進去。”她聲音虛弱。
  “為什麽?安安呢?”
  “在裏麵。”
  “是不是又為了鄧家寧的事情? 我跟媽說去。”沈信皺著眉頭換鑰匙。
  “不,現在不要。”沈智按住他的手,略帶著哀求,“你不明白,你得聽我說。”
  “好好,我聽你說。”沈智模樣淒慘,沈信也知道自己媽媽的脾氣,不知道現在進去又會怎樣的天天雷地火,想了想拉著姐姐往樓下走。
  “走,到我那兒去說。”
  沈信所租的公寓在另一個區,離他公司很近,方便上下班,簡單的一個小套,一室一廳,原來就家具齊全,居然弄得很幹淨,完全不像是一個單身漢待的地方。
  沈智渾身濕透,進屋先去浴室換衣服,熱水衝在身上的感覺竟是痛的,這才覺得渾身一直緊繃著,水流過皮膚,寸寸都在慘叫。
  沈信有幹淨的運動褲和T恤,擱在洗衣機上了,沈智從淋浴房裏出來,一邊擦頭發一邊伸手去拿,浴室小,鏡子裏照出她的身體,她忽然靜止,與鏡中的自己麵對麵,手落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下一張暗淡無光的臉。
  這是她嗎?
  這個麵色蒼白、雙目無神的女人,竟然是她嗎?
  離開唐毅的那一天,嫁給鄧家寧的那一天,還有生下安安的那一天,她不是都對自己說過,這輩子,再不為所謂的愛情傷心?再不為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東西難過?
  眼前錯亂,唐毅的臉,鄧家寧的臉,王梓琳的臉,與她自己的糾纏在一起。
  他說,小智,我回來了,我想你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他說,沈智,不就是為了錢嗎?你看我,我也是有錢人。
  還有她,立在她麵前,對她說,沈智,你可知道,究竟是誰離不開誰?
  玻璃上凝結著魄的霧氣,掌下冰冷堅硬,她盯著自己,許久,最後用力用手去抹,恨恨地,像是要抹去自己臉上的一切表情。
  又怎麽呢?沈智。不過是兩個男人,不要了,我一個都不要了,從此以後,我隻要自己與女兒。
  沒有了唐毅與鄧家寧,她仍是沈智,沒有了唐毅與鄧家寧,她一樣會好好地過下去,還要過得更好。
  沈智動作大,台盆上地方窄小,她這一下抹過,手指掃過鏡邊上掛著的小鐵架,沈信一個男孩,鐵架上總共幾樣洗臉用的東西,這一帶就掉下來一些,劈啪幾聲響。
  “姐,怎麽了?”沈信在外頭問了句。
  “沒什麽。”沈智低頭去撿,才撿了兩樣手就停了,地上除了男士洗麵奶和肥皂盒之外,還有一件亮晶晶的東西,沈智細看,竟是一枚耳墜子,樣式簡單,金線下吊著孤零零的一顆方鑽,但大得驚人,浴室中的暈黃光線下也是璀璨奪目。
  沈智握著那耳墜子,即使臉子裏仍是一團混亂,也為之吃驚了。
  沈信一個大男人,哪來的這樣的一枚耳墜?
  正想著,外頭門響,門鈴聲,然後是手掌拍在門板上的聲音,即使在關著門的浴室裏都能清晰聽見。
  沈信才打開門,臉就紅了。
  門外立著王梓琳,穿著件無袖高領的上裝,長長的金鏈在胸前層疊,長長的肚子驕傲地對他仰著,眼睛卻看著旁邊,伸出一隻手來,掌心向上。
  “拿來吧。”
  “什麽?”他明知故問。
  她一急,這才把眼睛對上他,“什麽什麽呀?你會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麽?”話說得又快又急,四目相對之間,那晚的一切又潮湧而至,她再無法掩飾,又偏磚頭去,耳根滾燙,瞬間赤紅了一片。
  沈信與王梓琳上一次見麵,不過是兩天前,他同事陳立技術移民,申請了好幾年,終於批下來了,高興得找上一群人出去慶祝,定的是複興路的錢櫃包廂,進包廂的時候沈信還笑他,不就是出去做移民監的嗎?至於高興成這樣嗎?沒想到陳立一個大男人,兩瓶酒下去,唱著唱著就哭了。
  “找著外國人怎麽了?出國怎麽了?以後老子也是外國護照,以後我也是外國人,讓她後悔去,讓她後悔一輩子。”
  旁人就跟著勸,後來這哥們兒站起來要往外去,沈信看他腳步都亂了,不放心,跟著去了,陳立進了廁所就開始幹嘔,又吐不出東西來,憋得整張臉都青的,沈信看得可憐,又不知還能說些什麽,女人勸女人,兩眼淚汪汪,男人勸男人,那就隻有兩兩幹瞪眼的份兒,更何況沈信沒什麽戀愛經驗,身未受感不同,要勸也不知從何說起。
  終於等陳立吐完了,沈信扶他回去,快到包廂的時候正遇上一個服務生從邊上一間裏退出來,還跟身邊人說話。
  “這女人都第三瓶了,真能喝。”
  “失戀唄,一個人跑這兒來唱傷心情歌,借酒澆愁,這樣的女人多了去了。”
  “你以前也見過這樣的?”
  “見過,還有更厲害的呢,一邊哭一邊喝一邊唱,也不怕嗆死。”
  兩個人邊說邊走,還一起笑起來,後來與沈信他們擦身而過,總算收斂一點,停止交談側過身讓他們過,還說了句“歡迎光臨,這邊請。”
  沈信手裏扶著人,但走過那小包間時終究沒忍住,側頭往裏麵看了一眼,透過包廂外牆的小塊玻璃,裏麵果然隻有一個單身女客,坐在寬大的沙發中間,一手拿著酒杯,另一手握著話筒,也不唱歌,隻呆呆看著屏幕,包廂裏燈都開著,射燈的光直落在她身上臉上,沈信是邊走邊看的,一眼之後又回頭,再看了一眼,回到包廂後仍覺得無法置信,索性走出來,又確認了一遍。
  怎麽可能?這個獨自在包廂裏喝酒唱歌的女人,竟然是王梓琳。
  王梓琳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在沈信的車上醒來,她更不能相信,她竟然會在醒來之後仍去了他所住的地方,他那時所有的反應她都已經模糊了,隻知道她在他的車上吐了,隻知道他與她近在咫尺的臉上露出的尷尬無措又憐惜溫軟的表情。
  那個表情讓她心碎,從沒有人這樣看過她,她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富貴女,她是一生順遂永世無憂的公主,所有人都羨慕她,所有人都當她再無缺憾,但是這個男人,他可憐她,無措卻溫柔地可憐著她。
  他知道她是傷心的,至少他明白,她有多麽傷心。
  之後她便到了他的家裏,浴室是白色的,很小,他替她放水,送她進去,又在她身後輕輕合上門。
  麵前隻有滿滿一缸清水,透明無色,她忘了脫衣,隻覺得自己渾身都是軟的,跌進去那樣,水潑濺出來,溫的水浸沒皮膚的感受讓她一聲尖叫,他又進來了,砰一聲推開門,臉上驚急。
  她抱住他,死死地,隻想有個人在身邊,無論是誰都好,隻是不想一個人等著。
  他被她拖進水裏,然後,然後她記憶裏剩下的就隻有些零碎的片段,幹渴太久,身體像一條幹涸的河床,隻要有一些暖流就完全地打開,抱著她的雙手是溫柔的,在她耳邊低語言聲音是溫柔的,親吻、撫摸、擁抱,這一切都是溫柔的,帶著暖意,她已經太久沒有嚐到這種滋味了,她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像一個有伴的女人那樣,嚐到過這種滋味了。
  被打開的那一瞬間,她在朦朧中笑起來,是那種自嘲的笑,有伴的女人?她還能算是個有伴的女人嗎?她隻是一個,失敗的女人而已。
  早晨醒來時,他就在她身邊睡著,年輕的男孩的側臉,睡著的時候還像個孩子,但雙手擁抱著她,卻像在抱一個嬰兒。呼吸均勻,眉目安靜,她有數分鍾隻是睜著眼發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不知道麵前為什麽會出現他,然後他睜開眼,她在他麵前驚跳起來,倉皇後退,身子一空,轉眼滾落到地上。
  他被她嚇到,坐起來伸手來拉她,又要開口說話,她卻已經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頭衝進浴室裏,自己的衣服就在洗衣機上,皺巴巴的一團,她也不顧髒汙,手忙腳亂地套在身上,浴室門被敲響,她更是慌亂,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一切的倉皇,套上衣服後一轉頭,看到台盆邊上自己的耳墜子,反手抓起就開門往外走。
  “梓琳……”他就立在浴室門外,光裸著上身,叫她的名字,不是王小姐,而梓琳。
  而她的回答隻有兩個字。
  “再見。”說完推開大門就走,料他光著身子不可能追下來,一路急奔。
  王梓琳就是這樣,倉皇逃離沈信的公寓的,跑上出租車的時候她還在呻吟,捂著臉把頭直埋到自己的膝蓋之間去。
  怎麽可能?她喝醉了,跟人一夜情,對象還是自己認識的,還是沈智的弟弟!
  她早已想好,這輩子再不要見與沈智有一絲相關的人與事,那個在她眼裏一無是處的女人將她打得一敗塗地,毀了她的驕傲毀了她的自尊,讓她日日懊惱夜夜失眠,還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
  說什麽?告訴她的那些密友,她的男友被人搶了,被一個有丈夫有孩子還沒離婚的女人搶了?
  如果不是因為沈智,她何至於跑到錢櫃獨自唱悲情歌借酒澆愁?又何至於碰到沈信,還跟他回了他的家。
  天哪,沈信!
  王梓琳一千一萬遍地懊惱,隻盼自己能夠徹底抹掉關於這一夜的記憶,至少也要徹底抹掉沈信在她生活中的存在,但是天不從人願,當她打開手掌發現孤零零的那枚耳墜子之後,她便知道自己這黴運走得有多徹底。
  這耳墜子,是她母親留下的,她不能缺失了它,即使它是被丟在了她最不想回去的地方,丟在了她最不想見的人手裏。
  掙紮一天之後,王梓琳還是決定要將耳墜取回來。
  她在路上接到父親的電話,爸爸的聲音讓她心碎,她一直忍著,沒有告訴最親愛的人她所遇到的一切,她已經長大成人,不想再把一切煩惱交給父親,更何況這也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所解決的問題,但是爸爸回來了,還要去找唐毅,她說好,一瞬間熱淚盈眶。
  他不是不奢望任何人理解他嗎?那好,讓他自己告訴她爸爸,讓他自己說,他做了些什麽!還有,讓他自己說,他還要不要結婚!
  掛斷電話之後,王梓琳開車去了沈信所住的地方,她奇怪自己居然會這樣清晰地記得回來的路,上樓時她的心跳如擂鼓,每踏上一級台階都想要調頭奔下,奔回停在樓下的自己的車裏,遠遠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但是另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動著她,將她一步步推到那扇白色的鐵門前。
  門開了,再沒有後悔的可能,她不看他,攤開手,一鼓作氣地說出自己的來意,對他說:“拿來吧。”
  沈信知道王梓琳說的是什麽,那天離開錢櫃時她留了一個心眼,特地去王梓琳所在的包廂看了一眼,她正對著服務生發脾氣,看到他就搖搖晃晃站起來,居然還認得他,叫他的名字。
  “沈信,你來得正好,替我問問他,為什麽要我現在就結賬?他什麽意思?怕我付不出錢?”
  服務生看到他像是見了救星,苦著臉到他旁邊壓低聲音說話:“先生,你跟這位小姐認識?太好了,能不能勸她先買單?她已經喝光三瓶芝華士了,我們經理說,萬一她醉倒在包廂裏不好處理。”
  “你偷偷摸摸在說什麽?太不像話了,以為我沒錢是嗎?”王梓琳拍桌子,人還站著,一下子沒拍到桌麵,差點跌到地上去。
  沈信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雙手並用將她扶好之餘還回頭替她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她朋友,我來結賬,我送她回家。”
  服務生如蒙大赦,立刻拿著他的信用卡和賬單出去了,沈信這才得空回頭,手上沉重,剛才還氣勢洶洶的王梓琳一身酒氣,滿臉通紅,趴在他身上,連眼睛都閉上了。
  沈信就苦笑了,想這位大小姐膽子也夠大的,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一個人跑出來猛喝,也不怕被人搶。
  他替她付了賬,帶她到自己車邊,想著該怎麽叫醒她,送她回家,沒想到她就在他車前吐了,吐完了就流眼淚,也不說話,隻是看著他,眼淚汪汪,想人擁抱的小動物那樣。
  他是喜歡她的,否則也不會這樣在意著她,看到她這樣,心裏就也難過起來,又酸又軟,又不知能送她去哪裏,最後見她實在狼狽,左思右想還是開車帶她回了自己的住處。
  之後發生的一切,他幾乎要以為隻是自己的春夢一場,直到她第二天早晨倉皇離開,他立在被拍上的門口良久都不知是真是幻,然後他在浴室的地上看到了她留下的耳墜子,碩大的一顆鑽石,耀眼奪目,她從水中起來時它們與她濕透的頭發纏在一起,她還在不太清醒的時候,隻知道用手去扯,皺著眉,用力地,是他替她除了下來,怕她把自己弄傷。
  她那時很乖,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藏在短發裏白色沾著水珠的耳朵,濕漉漉的,耳垂卻嫣紅欲滴。
  心跳讓手指打顫,他摘了很久,終於成功後渾身都是滾燙的。
  那一夜他抱著熟睡如嬰兒的她想了一整夜,思緒繁雜,直到天亮才朦朧睡過去,沒想到等待他的卻是她醒來後的倉皇逃離。
  他在接下來的一天裏都是心神不寧的,屢次想要撥電話給她,但都是拿起手機又放下,不知自己能跟她說些什麽。
  無論哪一種方式的開始都好,但是一夜情……這也太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更何況以王梓琳離開時的那個狀態而言,明顯是受了刺激,他沒有經驗更沒有把握,她究竟會做出如何的反應,思前想後,還是找身邊最親的女人谘詢一下女性心理,所以沈信今天才會一下班就往家趕,沒想到卻在家門口看到了狼狽不堪的沈智。
  他身邊的女人們哪,最近不知怎麽了,一個比一個情緒差,讓沈信一個大男人,每每措手不及。
  想到沈智沈信心裏又是一咯噔,正想著等下沈智出來看到王梓琳他該怎麽解釋,浴室門一響,沈智已經出來了,幾步走過來,到了門前卻不動了,隻是盯著王梓琳的臉。
  “姐,這是,這是我朋友,梓琳,這是我姐沈智……”沈信尷尬,搶著開口解釋關係,可兩個女人誰都不說話,彼此盯視,目光與臉色都是越來越冷。
  “怎麽了?”沈信原本要說的話都沒了,在兩個女人當中愣怔,奇怪地,“你們認識?”
  “小信,你怎麽會跟她是朋友?”沈智走到弟弟身前,先開口問了一句,手拉著弟弟,隻是不放開。
  沈智的動作明顯地帶著保護意味,王梓琳雙眼微眯,然後冷笑了,“你這是做什麽?害怕嗎?沈智,你弟弟是個成年男人,你還怕他羊入虎口?”
  “王梓琳,你找我弟弟做什麽?我已經說了,一切都是誤會,你與唐毅的問題,請你們自行解決,不要找完我又來找我的家人。”
  “姐,你們在說什麽?唐毅?關唐大哥什麽事情?”沈信來回看麵前這兩個女人,腦中嗡嗡作響,無數念頭橫衝直撞錯亂無章,哪一個都讓他無法置信。
  沈信知道唐毅。
  那個混亂的夜晚之後,為了母親那一句“你也不看看,跟她一起進醫院的是誰?”沈信與自己的姐姐曾有過一次深談。
  那天沈智去醫院複診,他特地請假送她,在路上邊開車邊問她,那天和她一起進醫院的到底是誰?
  沈智一開始並沒有回答,到了這個時候,關於唐毅回來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沈智已經沒有了向任何人解釋的意念,隻想沉默,但開口的是自己的弟弟,若他不問,她當然無意多說,但他問了,她也不願對他隱瞞,後來還是說了。
  沈信聽到唐毅這兩個字就愣了,他記得他,姐姐高中同學,大學的戀愛對象,他小時候一直叫他唐大哥,讀高中的時候他還點撥過他的功課,確實有用,讓他成績有了質的飛躍。
  但那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沈信大學是在外地讀的,等他畢業回到上海,姐姐已經快嫁人了,對象當然不是唐毅,是他的姐夫鄧家寧。
  沈信是個男孩,大大咧咧慣了,雖然有些奇怪,但姐姐都已經要嫁給別人,與唐毅自然是分手了,至於原因,他也沒想過要多問一句,就這樣數年過去了,突然又聽到這個名字,當下吃驚。
  “為什麽會和他在一起?姐,難道你和唐大哥又……”他實在忍不住,握著方向盤問了一句。
  沈智把發生的一切略說了個大概,最後一句是,“就是這樣。”
  沈信這段日子隻知道家裏什麽事都湊在一起一團亂,現在聽姐姐這麽一說,頓時明白過來,“所以鄧家寧和媽都以為你是和唐大哥又在一起了?”
  “你呢?”
  “姐,我是你弟,你不至於拿這事騙我。”沈信答得很快。
  沈智當時就淚眼朦朧了,看,關鍵時刻,還是她的弟弟,無論何時都全盤信任她,斬釘截鐵站在她這一邊。
  “不過唐大哥很好啊。”沈信又接下去說,“如果你還能跟他在一起,我也支持。”
  “胡說什麽!他現在已經有未婚妻了。”沈智當時就皺眉,一句話結束兩人之間的對話。
  沈信在那時還可惜了一瞬,但聽過也就聽過了,今天唐毅的名字被沈智再次提起,還與麵前的王梓琳聯係在一起,他怎可能不震驚,不混亂。
  “她是唐毅的未婚妻,小信,你不知道嗎?”不知弟弟與王梓琳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沈智直覺自己不能坐視不理。
  王梓琳冷笑,“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件事,沈智,我以為你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沈智瞪著王梓琳,還要怎樣?這女人還要怎樣?她不會讓任何人傷害自己的弟弟,尤其是她!
  唐毅的未婚妻?沈信如雷轟頂,不願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但那晚王梓琳在醫院停車場所說的話突然有了答案,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在漆黑的夜裏與他相遇,並不是巧合,那個所謂的朋友,就是與他姐姐被送入同一家醫院的唐毅。
  她說她的朋友死了,那句話並不是真的,她隻是看到唐毅與他的姐姐在一起,那隻是一句氣話。
  他轉頭看王梓琳,她沒有在看他,隻是用一雙噴著火的眼睛等著沈智,他苦笑,心跳變沉,口中發苦,她自始至終都知道他是誰,在這個遊戲裏,被戲弄的人隻有他一個。
  “我知道了,王小姐,你是來拿回那隻耳墜的是嗎?稍等一下,我去取給你。”沈信收回目光,木然開口,聲音機械。
  “在我這兒,給你,你可以走了。”沈智張開手,掌上是那團鑽石的光。
  王梓琳抬起下巴,斜睨了她的手一眼,“不必,你碰過的東西,我也不想再要了,沈信床上功夫不錯,我也不能白享受他一個晚上,是不是?”
  說完也不拿墜子,轉身就走,隻留給他們一個背影,下樓走進車裏,脖子一直四十五度向上仰著,漸漸覺得僵硬,待到關上車門確定自己不可能再被任何人看到才垮下肩膀來,還未發動,雙手已經握拳砸在方向盤上,用力太大,腕子碰到方向盤邊緣,生疼。
  田舒又去找了私人偵探,目的地在老式居民區裏,最早的帶電梯高樓,大門前的水泥台階已經破損斑駁,樓下沒有任何標識,要抬頭仔細看才能看到一扇靠著高架的玻璃窗上貼著黃底紅字——“私人承接調查、追蹤、各色取證,安全高效,保證隱私。”與邊上各種承接翻譯、保姆介紹的廣告混雜在一起,不起眼到極點。
  田舒上樓,用了不知是十幾還是幾十年電梯燈光昏暗,上升時咯吱作響,有住戶一起進來,拎著裝滿了菜的塑料編織籃的老婦人用狐疑的眼光看她這個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她視若無睹,隻是麵無表情地抓緊手中的範思哲。
  老李的住處鐵門緊閉,田舒用力按電鈴,許久裏麵才有應聲,問:“誰啊?”
  “李先生,開門。”
  門被拉開,老李隔著鐵門看她,略有些吃驚,“李太太,怎麽是你?”
  田舒進屋,很小的兩室戶,外頭的那間被改作接待客戶的地方,老李讓她在沙發上坐了,倒茶的時候問:“李太太,你的委托不是已經都完結了?怎麽今天又想起過來。”
  田舒聽到完結兩字,渾身都是一顫,“不,事情還沒完!”
  “沒完?”老李走過來坐到她對麵,“怎麽說?”
  田舒從包裏抽出照片來攤在桌上,指著照片上的男孩問:“我要知道這孩子是怎麽回事。”
  老李低頭看了一眼,照片是他拍的,調查也是他做的,他當然清楚,“這是那女人的兒子啊,她前夫在國外,這孩子一直是跟著她的。”
  “這孩子是不是跟我丈夫有什麽關係?他是不是他的私生子?”田舒手指落在照片上的關博文的臉上,用力很大,指甲鋒利邊緣幾乎要劃破光滑的照片表麵。
  “沒可能吧……”老李不可思議地拿過照片來仔細看了一眼,“我查過了,李先生跟她是回國以後才認識的,還是由獵頭公司介紹的,他們要是早就認識,還生過一個孩子,開始的時候怎麽可能還需要通過第三方聯係。”
  “可我丈夫要這個孩子,他要這個孩子!”田舒尖叫。
  自從李兆文說出離婚這兩個字之後,她就像是跌進了地獄裏。日日哭泣夜夜哀求,他開始還與她談條件,說他會劃兩套房子到她名下,並給她一筆現金,保證她今後的生活,她聽完幾乎要瘋了。
  她要房子和錢做什麽?沒有李兆文她就失去了一切,她是靠著這個男人才能活下來的,她不能沒有他!
  她就這樣苦苦地糾纏著,李兆文便越發的不耐煩起來,最後竟搬到別處去住,再不回來了。
  她以為他一定是與那個女人在一起了,咬牙切齒地找上門去,卻找不到一點關寧存在的影子,隻遇到狂怒的丈夫,她又哭泣,求他不要離開自己,又問他那女人哪一點比她好?為什麽他要這麽絕情。
  李兆文忍無可忍,最後衝口而出,“你用什麽和別人比?田舒,你看看你自己,你身上還剩下些什麽!”
  “剩下什麽?我完完整整站在這裏,和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缺了什麽?兆文,你喜新厭舊,你厭倦我了,你隻是厭倦我了!”
  “你都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麽!”他氣極無語。
  田舒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隻是圖一時新鮮,你給她迷惑住了,她有什麽好?我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我都知道,她離過婚,有個兒子,兆文,你怎麽會喜歡那種女人,你怎麽會娶那種女人,你不會替別人養兒子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翻來覆去地說話,神經質的表情。
  “你閉嘴,你懂什麽?我喜歡那個孩子,我想要那個孩子!”他吼出來了。
  田舒無法接受!
  這世界怎麽了?破壞婚姻的第三者輕鬆得到一切,就連拖油瓶都被無條件接受,而她這個名正言順的妻子卻可悲到就連苦苦哀求都留不住自己的丈夫。
  不可能,這世上沒人會喜歡別人的兒子,尤其是傳宗接代高於一切的李家的男人,她獨自倒在華麗的臥室裏,對著那一疊照片——那些令她發狂,又讓她無法控製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可怕畫麵失魂落魄,突然電光火石,她明白了!
  隻有一個原因,這孩子是李兆文的,他這樣堅決的要與她離婚,是因為他!
  這念頭讓她驚恐萬狀,她抓起照片就來到這裏,隻想要一個確實的答案。
  老李吃驚地看了田舒一眼,感覺她已經有些不正常了。
  田舒第一次到他這裏來要求他調查自己丈夫的時候,他並未覺得她有什麽問題。這樣的女人他見得多了,一般夫妻變心鬧到要請私家偵探這一步的,多半已經不指望恢複什麽感情了,隻想找到證據方便多分點家產。
  這單子做得並不費力,李兆文沒一點平常人婚外情時的偷偷摸摸,與關寧之間幾乎可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他跟了幾天就拍到了一大疊他們在一起的照片,一手交給田舒一手拿錢,以為事情就這樣了,沒想到時隔多日,田舒又來了,還說出這麽匪夷所思的一段話來。
  關博文是李兆文的兒子?這也太扯了吧?是個人都看得出這孩子與他沒一點相像的地方,這位太太不是被丈夫出軌刺激得神經錯亂了吧?
  老李想到這裏,再說話就有點小心翼翼,“李太太,這怎麽說呢?親子鑒定這個事情,得找專門的醫療機構,除非你能把他們倆的血液樣本都拿到,否則這個忙,我實在是幫不上啊。”
  “你也幫不上我?”田舒雙手糾在一起,牙關緊咬。完了,這世上沒一個人靠得住,丈夫背叛她,唯一的朋友沈智早知這一切也瞞著她,她還能靠誰?她隻有她自己了。
  老李竟有些怕了,想想拉開抽屜找了張名片給她,“要不這樣吧,你找他們,隻要你肯出得起價錢,他們應該能幫上忙。我能幫你的也就是這些了,李太太。”
  田舒走出大樓,但人仍在大樓投下的陰影中,陽光沒有一絲照到她的身上,她低頭看著手中所抓的照片和那張名片,漸漸目光冰冷。
  關寧感覺有人跟著自己,這感覺已經持續了數日,她懷疑自己是過度敏感,畢竟她所研發的隻是日用食品,而不是新型武器。
  或許是李兆文,她想到那個男人,眉頭就是一皺。
  從她拒絕再見他的那一日開始,李兆文做了許多努力來挽回他們的關係,他甚至整夜候在她家樓下,就為了跟她說一句話——他已經在與田舒談離婚的細節。
  關寧不在乎。
  她不是不相信或者不接受他所說的話,她隻是不在乎。
  或許她曾為他有過一瞬的心動,但當她發現這個男人是用已婚的身份在與她交往的那一刻起,他於她已經是個陌生人。
  這世上有些話隻能當做笑話來聽,已婚男人說“我會與她離婚”絕對排名前十,其可信度等同於江湖醫生對絕症病人說:“你一定會在明天便好起來。”或者受審者對大眾說:“我沒有拿過他一分錢。”
  關寧是個大女人,做事從不瞻前顧後,工作如此,感情方麵也一樣,開始與結束一段關係都異乎尋常地幹淨利落。
  還有什麽好拖的呢?之前的時間已經證實是白白浪費,難道還要她學古人苦守寒窯,等一個男人離婚並且娶她?
  不,別說是寒窯,就算是待在千平海景豪宅關寧都不願意。
  李兆文這輩子都沒有遇到過關寧這樣的女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在她心裏竟占不到一點分量,可正因如此,他才更是欲罷不能,離婚的念頭在關寧的轉身離開與田舒的崩潰哀求之間變得益發堅定,他不需要一個歇斯底裏與神經質的太太,這麽多年來他頭一次無比明確自己想要的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他想要關寧!
  李兆文的堅定將田舒推到瘋狂的邊緣,傭人們害怕了,一個個辭工而去,田舒終於徹底成了一個人,在空曠的大宅中整日對著那些照片,用鋒利的剪刀一張張一幅幅地剪碎那上麵的關寧與孩子,剪成千萬個碎片,剪碎這兩個給她帶來不幸的人。
  剪刀在孩子的臉上劇烈地顫抖,最後嗆然落地,鋒利的尖端將堅硬的實木地板劃破,她捂著臉哭泣,因為他,就是因為他!那女人用這孩子奪走了她的丈夫,奪走了她的一切,不她不會讓他們好過的,她要他們付出代價!她要搶走她的孩子,讓她失去一切,就像她讓她失去了一切那樣!
  關博文合起手裏的書,從沙發上跳下來往樓梯處走,關寧從筆記本電腦後抬頭叫住他,“你去哪裏?”
  關博文回頭,“媽媽,我是男生,現在要去隻有男生可以進的地方,你要跟來嗎?”
  周末母子下午茶時間,關寧在咖啡廳忙她的報告,關博文則在她對麵繼續他的《基督山伯爵恩仇記》,天氣熱,關博文穿了件白色的短袖T恤,胸前一支火箭,說完還攤攤手,不知有多可愛,看得關寧忍不住笑。
  “小小年紀這麽囉嗦,上你的廁所去。”
  最近自己的媽媽突然很緊張他的一舉一動,關博文自小獨立慣了,很有些不適應,還跟關寧討論過這個問題,關寧也說不出為什麽,隻是直覺,不想讓兒子離開自己左右,關博文就自己下結論。
  “戀愛不成功,想有人陪了吧?”
  “誰戀愛不成功?”關寧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關博文大度地不再提起,還走過來擁抱她一下,“你還有我。”
  這樣貼心,讓關寧想到便覺得為他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安靜時光過得快,關寧報告做完再抬頭,天色已經暗下來,“看完沒?小書蟲?回家吃飯。”
  “你下廚嗎?”
  “還你下廚?”
  “可以點菜嗎?”
  “惠賜點小費就可以。”關寧對兒子眨眨眼。
  兩人收拾東西下樓,老板不在,就兩個女生在看店,都很熟了,小菜最愛關博文,追著要親他,關博文不堪騷擾,一溜煙推門出去了,關寧就立住腳步,笑著說了句:“要收費的啊。”說完就見麵對自己的小菜望著落地窗外一聲尖叫。
  “那個人要幹嗎!”
  關寧一驚回頭,正看見自己兒子被人捂住嘴拖進一輛車裏,車門“砰”地合上,她衝出去,那車卻已經加速駛離,她叫了出來,拚盡全力想追上它,又哪裏趕得上,反是自己撲跌在路上,摔得眼前一黑。
  身邊有驚呼聲,店裏的那兩個姑娘都跑了出來,還有立時圍過來的路人。她摔得渾身骨骼欲碎,撐不起身子來,嘴唇都在發抖,嘴裏卻隻是催促,“報警,快報警,有人綁架我的孩子。”
  田舒坐在沙發上,看著在麵前撥電話的兩個粗壯男人渾身發抖,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這個可怕的地步。
  是她撥通了老李給她的那張名片上的號碼,這兩個人來得很快,就在這客廳裏與她談了許久,最後拿著照片與錢走了,她想要這個孩子,她要那個女人也體會到失去一切的滋味,這念頭一旦升起便如火般燃燒,煎熬著她,讓她不顧一切。
  後來這孩子便被他們帶過來了,怕他亂動,還是被綁著手腳的。到底還小,嚇得臉色雪白,但奇怪地並沒有哭鬧,從頭到尾統共對他們說了一句話。
  “警察會來抓你們的。”
  就這一句話,其中的一個男人就吼了回去,“滾蛋,小兔崽子,我們抓你來是問你爸要錢的,你爸要是敢報警,我們就剁了你的手指頭給他送過去。”
  田舒聽到這裏,立刻驚惶失措地喊叫起來。
  “誰讓你們問他要錢的?錢我不是已經給了?你們隻要把孩子留給我就可以走了,你們可以走了!”
  “李太太。”那兩人看著她像看一個白癡,“這是你老公的私生子吧?你要這個小孩幹什麽?幫他養兒子?你看看這個地方,你老公有的是錢對吧,有錢人都摳門,你跟他離婚又能拿到多少錢?我們幫你好好敲他一筆,事成之後大家拿錢走路,不是更好。”
  “不,誰說我要跟他離婚!我隻是要這個小孩,有了孩子他就會回來的!”田舒瘋狂地叫起來,有人上來捂住她的嘴,用了很大的力氣,手上肮髒,氣味難聞,讓她險些嘔吐出來。
  另一人已經撥通了電話,免提電話,李兆文的聲音傳出來,“哪位?”
  “李先生,你的私生子在我們手裏,還想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命?準備五百萬吧,我們等著你。”
  那頭明顯是愣住了,“我沒有孩子,你打錯電話了吧。”
  田舒竭力掙紮,那人一個沒有按住,被她推開了手,她撲過去搶電話,“不!把電話給我!”
  “田舒?”李兆文悚然,“你跟誰在一起?什麽孩子?”
  “李叔叔,是我。”關博文認得他的聲音,立刻也叫了一聲。
  警察到得很快,確定孩子在別墅內後就將整棟房子都包圍了起來,兩個綁架犯原本隻是想趁機會撈一票,沒想到電話擱上沒多久警察就來了,速度快得就像是一路都跟在他們後頭那樣。
  其中一個就慌了,看著癱在一邊的田舒與被捆住的關博文說:“怎麽辦?大哥?這要是被抓住了得判幾年?”
  “操他媽的,點兒真背。”那被叫做老大的陰沉下臉色,對著田舒狠狠罵了句,“你個臭娘們兒,給老子找的好差事。”說完一把抓起孩子就往外走,還在關博文耳朵邊上說了句,“你爸連兒子的命都不要,這麽沒人性,要怪就去怪他。”
  關博文被拖到窗口,關寧剛下警車,看到兒子就想撲上去,被旁邊車上下來的李兆文一把拉住,“關寧,別衝動。”
  關寧甩開他的手,對他怒目而視,他被看得遍體生寒,竟生生後退了一步。
  刑偵隊長走過來,對關寧說:“狙擊手都已經準備好,現在你們跟他談判,如果不成功,我們隨時出手。”
  關博文看到自己的媽媽立刻開始掙紮,老大緊緊扣住他,一手拿出刀子來,揮舞著,“誰敢過來,老子宰了他。”
  刀光雪亮,關寧驚恐得眼前發白,窗前又有人影,卻是田舒,不知從什麽地方撲出來,猛地抓住那老大拿刀的手,場麵混亂,警察們破門而入,轉眼將滾倒在地上的老大製住,另一個男人已經跑到後窗,正在往外跳,也被候在窗外的警察抓了個正著。
  關寧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抱住兒子,用力過猛,關博文被抱得悶叫了一聲,還想硬充好漢安慰自己媽媽一句,可到底還是個小孩,恐懼許久之後回到媽媽懷裏,嘴巴一張,一字未吐就已經哭出來了,號啕大哭。
  田舒倒在地上,雙目空洞,手掌被刀鋒擦破,鮮血流了一地,老大還在那裏叫,“是這個女人要我去搶孩子的,她給錢的!我隻是替她做事!替她做事!”
  警察過來拉她,李兆文看著自己的妻子,心髒沉甸甸的,裝滿了石頭那樣,她被人從地上拉起來急救,他走過去,對警察說:“對不起,這是我太太。”
  “是嗎?”刑偵隊長斜眼看他,對這個男人沒一點好感,“她是重要證人,也是嫌疑犯,得跟我們回去調查,你要一起來嗎?”
  田舒沒一點聲音,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前方,整個人都像是被抽空了,關寧已經抱著孩子走出了別墅,沒有回頭看過他們一眼。李兆文立在原地怔忡了許久,最後終於伸出手去,握住了田舒的肩膀。
  “是,我陪她一起去。”
  沈智得知關博文被綁架一事的時候,田舒已經被拘留,綁架是刑事罪,無論關寧是否提出訴訟,她都要接受法律製裁,但法官也說了,鑒於她在最後關頭奮不顧身救孩子的表現,法院會酌情減輕對她的刑罰,另外,田舒的精神狀況也有待專業機構鑒定。
  李兆文沒有再見關寧母子,也沒有與田舒離婚,他常去拘留所看她,但她不知為何卻拒絕見他,像是要把與那場噩夢聯係在一起的一切都從自己生命中完全地抹掉,其中也包括他。
  不敢相信田舒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沈智為自己的朋友悲傷,但更多的意外與衝擊接踵而至,沒有給她一點緩衝的時間,讓她措手不及。
  李副局長出事了。
  有人寫信到市檢察院,實名投訴了環保局綠色通道的問題,檢察院成立了專門調查組進行調查,這調查已經暗裏進行了一段時間,現在大部分證據都已經確鑿,就等著將幾個直接責任人一舉拿下。
  鄧家寧首當其衝,談話是在他的辦公室進行的,調查專員並未疾言厲色,相當客氣地請他配合,拿走了他電腦裏的所有數據,走時還說了聲謝謝,但鄧家寧卻是冷汗浸透衣衫,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兩腿都是軟的。
  怎麽辦?他打電話給李副局長與蔡秘書,但電話一直不在服務區,後來終於接通了,說話的是蔡秘書,卻是叫他放心,綠色通道沒問題,調查組隻是走個形式,讓他安心工作。
  蔡秘書擱下電話之後,抬頭看坐在麵前的李副局長,“這樣說可以嗎?”
  “還能怎麽樣?讓他狗急跳牆?”李副局長麵色疲憊,整個人再不複往日儒雅風采,一日老了十年那樣,說完站起身來,“我要回去安排安排,你呢?”
  蔡秘書沒有回答,立在原地喉結上下,整張臉上的表情都是緊縮在一起的,掰都掰不開的沉重。
  蔡秘書的話並沒有給鄧家寧吃下任何定心丸,當天晚上他回到家裏,從床下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神經質地數了一遍又一遍,紅色的百元大鈔在麵前淩亂地鋪開,永遠都數不確切,最後紙麵上單調重複的數字飛舞起來,死死地將他纏住,他慘叫著驚醒,發現自己竟在鈔票當中睡著了,一場噩夢。
  他在床上呆坐了許久,抬頭看時間,居然仍是夜裏,九點都沒到。
  這一天怎會如此漫長。
  他將那些錢都收拾起來,找了一個皮包將它們都放進去,皮包太小放不下,他又去找了兩個黑色的馬甲袋,提著出門,家邊的大賣場開到十點,這時仍是燈火通明,他走到儲物箱邊上,將皮包和馬甲袋都塞了進去,箱子太小,他用力合上,一邊穿著製服的保安走過來,他又是一身冷汗。
  “先生,再開一個好了。”保安提醒他。
  “哦,好,我再開一個。”他擦汗,又摸出一塊錢來,打開了另一個箱子。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在超市裏走了一圈,停止營業的時間快到了,推著推車的人們在收銀台前三兩排隊,老人喃喃計算著自己買了多少東西,年輕夫妻與情侶低笑交談,還有帶著孩子的,趕在結賬前抓起收銀台前放著的小包糖果逗孩子一笑。
  他兩手空空如也地看著他們,覺得麵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陌生而遙遠的,自己站在一個虛空的地方,腳下崩塌陷落,整個人沒一點憑靠。
  他在第二天早晨照常去上班,局裏每張麵孔都是熟悉的,可每張麵孔又都是陌生的,藏著他看不到的冷笑。
  他惴惴不安地過了整個上午,打電話找李副局長與蔡秘書,卻被告知他們都已經去市裏開會。
  他放下電話,癱在椅子上,心裏想,完了,他們一定是接受調查去了,接下來就要輪到他。
  下午他再無法在辦公室裏坐下去,找了個理由就出去了,回到家邊的那個超市,在自己放錢的儲物櫃前走了數遍,最後走進超市買了一隻超大的旅行箱,將錢都放了進去,拖著就走。
  他要走,與其留在這裏坐以待斃,還不如給自己找一條出路。
  他拖著旅行箱走了兩步,又在街上頓住腳步。
  如果他走了,沈智怎麽辦?難道就讓她跟那個男人一起風流快活?
  那天之後,他再沒有見過沈智,他找過她,但她拒絕與他再見,還在電話裏說過,如果再這樣下去,那麽她就會起訴到法院去,請法院判決離婚。
  他想要讓全世界知道她做了些什麽,想要衝到她的公司去,讓她身敗名裂,但每當這念頭湧起,那天沈智坐在鈔票中的情景就會不期然的浮現。
  她在威脅他,她說她要起訴到法院去,她會告發他收了這麽多的錢,鄧家寧不止一次查過與法律有關的書,知道按照手頭這個數目,自己會得到什麽樣的刑罰,那是他無法想象的結局,他每次想到這裏就開始不寒而栗,這恐懼甚至讓他不敢再去找她。但是現在,一切已經變得無法收拾了,他要走了,他不能把她留給那個男人享用,他要帶她一起走。
  但是沈智會跟他走嗎?他仰起頭,陽光刺目,手裏卻握緊了拳頭。
  會的,她會跟他走!隻要有安安,不怕她不跟著他!
  沈智接到陌生的電話,那邊自稱是檢察院的工作人員,說鄧家寧今天離開環保局之後就失去聯絡,問她可知道他的去向。
  沈智聽到檢察院這三個字就明白過來,鄧家寧終究是出事了,她為他悲哀,他終究是曾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她從沒想過他會走到這一步。
  “我已經與他分居很久了。”沈智說實話。
  “據我們猜測,鄧家寧很可能是想帶著贓款潛逃,他沒有跟你談起過這樣的打算嗎?”
  “我剛才說了,我們已經分居很久,我早已向他正式提出離婚,他知道我不會跟他去任何地方,除非……”沈智說到這裏,突然聲音阻塞,句子停頓。
  “除非什麽?”對方立刻追問。
  沈智為自己所猜測的可能驚喘,“除非他帶走孩子!”
  鄧家寧從托兒所裏接出安安,老師認識他,但看他拖著碩大的行李箱又有些疑惑,“安安爸爸,你要帶她去旅行?”
  “啊,是啊,帶她出去玩。”他含糊應了一聲,安安不太配合,被他牽著走到門口便不願再走了,嘴裏隻說要媽媽。
  鄧家寧無奈,隻好將她一手抱起來,才走出托兒所大門就聽到有刹車聲,一輛標著檢察院字樣的車就停在正門口,數個身穿製服的人推開車門走下來,將他的去路堵住。
  “鄧先生,請你跟我們回去繼續配合調查。”
  他眼前一陣白光閃過,突然什麽都看不清了,抱著孩子的手也情不自禁地一鬆,有驚叫聲,然後安安被人從邊上一把接住。
  他轉過頭,陽光刺眼,是沈智,在孩子的哭聲中收緊手臂,一連後退了數步。
  “沈智,我隻是想你跟我走。”他茫然地向她伸出手去。
  她又退了一步,死死抱著孩子,幾乎要把安安嵌進自己的身體裏去,那幾個檢察院的工作人員隨即上來,將他拉進車裏。
  車門被合上,副駕駛座上的人對沈智說了句:“先安頓好孩子吧,接下來我們還有事需要你的配合。”
  鄧家寧從坐上車後便低頭沉默,再沒有看沈智一眼,她抱著女兒呆立原地,直到車子在視線中完全消失,安安仍在哭,口齒不清地重複,“爸爸沒了,爸爸沒了。”
  沈智看著女兒,快要虛脫的身子裏就有了些力氣,隻抱緊她說了句:“不要緊,安安還有媽媽。”
  
  尾聲
  田舒一審那天,關寧與關博文都沒有出庭,倒是沈智去了,看著被告席上的自己的好友,想著這段婚姻給她帶來的幸與不幸,沈智情不自禁地濕了眼角。
  那兩個綁架犯都被判了重刑。李兆文為田舒請了最好的律師,法醫又為她開具了精神紊亂證明,田舒最終沒有被判入獄,隻是需要被法院監控兩年,庭審結束之後沈智起身走到李兆文麵前,他對她苦笑,說放心吧,他會照顧好田舒,讓她過得好。
  沈智搖頭,“不,你不能,總有一天田舒會明白,能讓她過得好的隻有她自己。”
  鄧家寧的父母再一次從外地趕到上海,在沈智麵前痛哭流涕,沈智反倒很冷靜,說她已經問過法院了,那筆贓款是一定要追繳的,這其中有一部分被鄧家寧用來還了房貸,她打算把房子賣了給他還上,如果還不夠,她會拿出自己的所有積蓄。
  一審判決很快就出來了,李副局長受賄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11年,剝奪政治權利2年,沒收財產並追繳其違法所得,蔡秘書也被判了8年,鄧家寧被抓捕到案之後積極自首犯罪情節,並且將全部贓款上繳,量刑較輕,判了兩年,緩刑兩年。
  沈智再一次向鄧家寧提出離婚,他同意了,手續辦得很順利,沈母再沒有一句阻撓,到了這時候,她隻恨當初自己沒有早讓女兒離這個婚。
  沈智找了份新的工作,準確的說,是新工作找到了她。
  對方人事與她聯係時沈智幾乎不敢相信他們開出的條件,外資公司,福利薪酬全屬上佳,隻是工作地點在北京,她也不介意,反覺得好——她早想放開上海的一切,讓自己能夠重新開始。
  倒是沈母不舍得,還說留她一個老的帶著安安在上海,想有個照應都難。
  沈智搖頭,“誰說安安要留下,我帶著她走。”
  沈母吃驚,“這你怎麽帶?”
  “公司給租好了房子,薪水也不錯,還有日托,怎麽不能帶?”沈智又想到關寧,說話時微微笑。
  離開上海的前兩天,沈智意外又遇見了王梓琳。
  是晚上,濱江的哈根達斯,沈智與關寧帶著孩子在裏麵吃冰激淩。晚餐是關寧請的,聚會兼送行。
  江景最盛之處,入夜燈火璀璨,更是人流如織,哈根達斯裏座無虛席,旁桌的人剛離開小姐就引著下一位客人過來,單身女客,隻一個人,坐下後與沈智正正打了個照麵,兩人都是目光一動。
  關寧看她們對視彼此,像是有話要說,就把兩個孩子帶出去看江景了,沈智阻止不及,被單獨留下與王梓琳麵對著麵。
  王梓琳留長了頭發,腦後一個清爽的發髻,穿著也變了,總之一眼看過去,成熟許多。
  或許她已經與唐毅結婚了,沈智這樣想著,心上便情不自禁地一陣痛,細密針紮下去的感覺,拍撫哪裏都解不得。
  倒是王梓琳先開口,“好久不見。”
  沈智隻得答回去,“是啊,好久不見。”
  王梓琳又說話,大方地,“你應該已經知道我與唐毅的事情。”
  沈智作出一個笑臉來,“恭喜。”
  “恭喜我們分手?”
  沈智意外至極,張開嘴看著她不出聲。
  王梓琳笑一笑,“他連公司的職位都不要了,我父親的挽留也不放在眼裏,什麽都還給我們,一個人走了,爸爸怪我沒能留住他,沈智,你說,是因為我嗎?”
  唐毅走了?沈智發呆,為什麽?因為她嗎?但她已經狠狠拒絕了他——在她最淒慘最落魄的時候,她都沒有接受他。
  他擁有那麽多,說不要就不要了?還有,他就這樣走了,一個字都沒有對她說,一個電話一聲告別都沒有,他去了哪裏?
  關寧帶著兩個孩子回來時,王梓琳已經走了,沈智獨自坐著,失魂落魄,關寧拍她的肩膀,沈智驚起,張大眼睛看她。
  關寧就笑,“怎麽?中邪了?”
  她沒有中邪,她隻是突然瘋狂地想念一個人。
  沈智一行人離開不久,小姐又引了人進來,坐下後不急著點東西,四周看了一下,又撥電話。
  “我已經到了,你在哪裏?”
  電話是王梓琳接的,這時的她正一個人立在江邊,“我去過了,現在走了。”
  “我並沒有遲啊,時間還沒到。”沈信看手表,皺著眉,眼裏卻有些懊惱,“耳墜子……你還要不要?”
  那頭長久沒有回答,正在他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她的聲音響起來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很輕,但是入耳清晰無比。
  她說:“要。”
  沈智飛北京,安安已經可以穩當地獨立行走,拖著與她差不多高矮的小旅行箱,惹來無數人的回頭。
  沈信開車將她們送到虹橋機場,沈母也去了,摟著外孫女千萬個不舍,沈信倒是看上去心情不錯,還在旁勸勸。
  “媽,你看看上海到北京一天多少班飛機,一個多小時,比去趟浦東國際機場還快,姐和安安隨時都能回來,你想去看她們也行,不就一張飛機票?”
  “說得倒容易。”沈母白一眼兒子,“可我還想天天見著我家的心肝寶貝兒安安呢。”
  “有視頻啊,我給你裝一個,讓你二十四小時都能實時監控。”沈信立刻回答。
  沈智也開口,“媽,不用擔心,我沒問題的。”說著突然情動,上去抱住自己的母親,鼻梁一酸,“倒是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安安不甘落後,也撲上來抱住外婆與媽媽。
  沈母當下就哭了,一邊抹眼淚一邊送女兒外孫女進了安檢口,想想不舍得,又覺得過去自己許多自作主張讓女兒吃足了苦頭,一時心裏百味雜陳,隻是老淚縱橫。
  沈智進了機艙,眼睛還是紅的,怕眼淚流下來,死命憋著,鼻腔發酸,嗆得難受,北京那邊發短消息來,說他會在機場等她。
  沈智認識這個號碼,是對方人事先給了她的,說她到北京直接與這個號碼聯係,她想了想,回他消息,問是否看出口處的舉牌,那頭很快回複了她。
  “見人即可。”
  她略覺不解,但空中小姐走過來提醒乘客關機,她便不再深思,直接按斷了電源。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升空的一瞬間沈智情不自禁地向窗外望去,一切繁華都在短短的數秒內變得遙遠、渺小,最終離她而去。
  她的年少時光,她的愛情,她的婚姻,她曾擁有曾失去的一切,都隨著這個城市被她拋在身後。
  她閉上眼,眼前隻剩下一個人的背影,瘦高的少年,孤獨地走在她身前,留給她的永遠是背影。
  她拒絕了他,再一次,而他再一次離她而去,在她不知情的時候。
  如果那時,她沒有對他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他還會這麽做嗎?如果那時,她放縱自己的軟弱,不顧一切地回到他身邊,他還會這麽做嗎?
  或許他會,又或許他隻會成為第二個李兆文,她不知道,沈智掩住臉,他走了,所有的猜測都成了泡影。
  飛機平穩降落首都機場,沈智牽著孩子慢慢走出去,等候行李的時候她開了手機,沒有任何消息,她想發一條已到達的信息給之前的號碼,想想還是作罷。
  要是別人已到,發了也是多餘,若他沒到,她等一下也就是了,這樣一個消息反顯得她多有催促,同事而已,她懂得處世之道。
  行李很多,沈智又牽著孩子又要推車,隻恨自己沒有憑空多生出一雙手來,好不容易到了出口,不知有幾個航班同時到達,等候的人黑壓壓一片。
  她推著車左右顧盼,想找到寫著自己名字的紙牌,安安已經有些困了,立在她身邊隻是張開手要她抱,她放開推車彎下腰,有一隻手伸過來,像是要幫她。
  “先生,我不需要幫助。”她低著頭,說了這一句。
  那人反問她:“即使是我?”
  沈智猛抬頭,麵前立著唐毅,隻是對她笑。
  她一時恍惚,竟不敢眨眼,隻怕自己看到的是幻影。
  “安安。”他彎下腰,叫孩子的名字,伸出雙手抱起她,安安倦極,隻把臉擱在他溫暖寬闊的肩膀上,打了個嗬欠。
  “你在這裏……”她不敢置信地。
  “你不也來了?”他微笑。
  “我來這裏工作,你呢?來旅行?”她小心翼翼。
  “不,等人。”他拿出手機,給她看被按亮的屏幕。
  一個多小時前被她發出的短信在屏幕上字字清晰,沈智低頭看著,漸漸眼前模糊,鼻梁又酸了,卻是因為快樂,無比的快樂。
  她抬起頭,踮起腳,伸出雙手,他立刻回應,緊緊擁抱了她,連著她的孩子。
  熟悉溫暖的懷抱,身體的每一寸都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那一塊,完美無缺地契合在一起。
  她哭了,卻在淚水還在臉上的時候就笑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從沒有離開過她,原來他一直都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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