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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子:芳草蘺蘺

(2010-07-07 06:41:18) 下一個

  冬雪
  天空中陰雲密布,緊了一日,至傍晚時分,終於落下雪來。
  沁芳客棧中客人寥落,隻東北角上一張桌邊坐了幾個外鄉人,喝了半日酒,又吩咐把酒拿下去溫一溫,店小二李元兒懶懶應了,上前拿過酒來,一麵往廚房走去,一麵暗暗埋怨,本以為今日無客上門便可趁機歇一歇,誰知卻又來了這幾個古裏古怪的客人,呼去喝來不得清淨。
  溫過酒送到客人桌上,他便將雙手縮在袖中,伸頭去看窗外,隻見天地一片蒼茫,大雪寂寂無聲,便打了個嗬欠,正欲走至櫃台後偷個瞌睡,忽然大門吱咯一聲開了,一陣風雪湧入,他見一個青色人影跨進門來,便迎上前嗬嗬笑道:“這麽大雪,駱姑娘還來打酒?”
  那女子拂去身上雪花,遞給李元兒一個酒壺,笑道:“爺爺幾天沒喝酒了,我看他渾身不自在,也隻得來了,就打一斤半罷。”李元兒笑道:“老爺子身子還好吧?”女子隨他到櫃台前站定,笑道:“也還好,隻是多年的舊疾,秋冬之時便有些乏力。”
  倚在櫃台邊,轉過身子,一雙晶光四射的眸子便四處打量,見東北角上幾個人向她看來,便衝他們點頭一笑,那幾人也無甚表情,自回身吃菜喝酒,她微微側過頭去,問李元兒道:“這幾人怕是外鄉來的吧?”李元兒一邊打酒,一邊悄聲道:“可不是嗎?我剛剛聽他們說,京中淩太傅的閨女生了怪病,廣召天下名醫,說是一旦治好,一定有重金酬謝,這幾個也是要結伴上京去的。”
  那女子點頭道:“怪道呢,瞧著倒挺麵生的。”
  李元兒笑道:“依我說,姑娘倒不妨也去試試,準治好……隻是姑娘走了,我們村裏可就少一個活菩薩了。”
  女子抿嘴一笑,也不言語,隻把手指在櫃台上輕叩,心下暗暗思量。李元兒打好酒遞到她手上,她含笑掂了掂,忽道:“又短斤少兩?這次怕是少了二兩,你也偷得太多了點兒,就不怕我告訴掌櫃?”李元兒尷尬笑笑,忙往壺中添了兩勺,女子將錢放在櫃台上,又往那桌客人望了幾眼,方將酒壺放入懷中出了門。
  一路頂風迎雪,走了半日,到了一間小小院落,便推開院門進去,隻聽裏屋爺爺喚道:“可是遠華回來了?”她忙應聲進去,將酒從懷中取出放在桌上,見爺爺自床榻上支起半個身子,便輕輕扶起他的身體,將一個團墊放至他身下,問道:“可覺得舒服些了?”
  駱岐山微微頷首:“起先覺得胸悶,睡了一覺,反倒好些。”見了桌上的酒壺,眼中放光,笑道:“我正想喝酒,不想你就去打了來。”
  駱遠華一笑:“先喝了藥,吃飯的時候才準喝酒。”便去廚房取過溫著的藥湯遞到他手上,駱崎山正要將藥碗送到嘴邊,又想起一事:“前些日子交給你的幾本筆記,你可看了?”
  遠華道:“爹爹留下的那幾本筆記,我已看完,隻怪我愚鈍,還有多處想不明白,這幾日正溫習《靈樞》與《素問》,兩相對看著,也便慢慢領會了一些。”
  駱岐山輕撫她的發絲,正色道:“天下醫理,莫不是從《靈樞》與《素問》而來,你若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自然大有益處。不過你雖廣讀醫著,畢竟經驗甚少,年紀又輕,你爹爹行醫多年,醫術超群,這幾本筆記是他心血所凝,對你來說,是晦澀了些,有疑惑之處,也是常理,切不可太過急切,慢慢領會便是。”
  遠華垂首應了,駱岐山將藥湯一飲而盡,又問道:“這是今冬第一場雪吧?”遠華見他呆呆看著窗外, 知他又想起那年冬雪之日,忙將窗戶掩了,接過他手中藥碗放在桌上,在他肩背上輕輕揉捏,笑道:“爺爺,你再歇會兒,我去做飯,想吃什麽菜?”
  駱崎山拍拍她雙手,柔聲道:“你做什麽我便吃什麽,隻要有酒,便吃什麽都香。”遠華道:“爺爺這酒真該少喝些,也怪我心軟,昨晚還聽見您咳得厲害。”
  駱崎山道:“怕什麽?這兩日我已好了七八分,再說多年的舊疾,每年必犯,也成習慣了。”遠華一笑,不再多言,便去整治晚飯。
  飯畢,遠華替爺爺加了一床被褥,又怕他想多了心事,便點了蠟燭,取過爹爹那幾本筆記,翻開來隻看得幾頁,心中卻焦躁起來,隻在燈下呆呆出神。
  駱岐山閉著雙目,他想起那年也是這樣的冬雪之日,他帶著駱遠華外出雲遊回到府中,卻看到門庭荒蕪,大門上貼了官家的封條,他一打聽,才知道在宮中太醫院供職的兒子駱致謙犯了死罪,已被斬首,兒媳婦亦自盡而亡,孫子駱遠帆不知所終。他隻覺得心中被利刃狠狠劃過、剁碎,胸中陡然空了,隻餘淋漓鮮血,卻顧不得疼痛,帶了駱遠華,在風雪交加的夜晚,一家一家尋到駱致謙生前故交好友的門前,隻盼能尋得幫助,打聽到駱遠帆的下落,可一眾顯貴,聽聞罪臣駱致謙的老父和孤女來敲門,隻恨不得亂棒打出,哪裏還會來應門。
  他奔走了一夜,希望一點點破滅,眼看遠華雙腳踩在雪地裏,小小的臉凍得通紅,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臉上掛了淚痕,卻一聲不響,他長歎一聲,隻得回到駱府門前,向把守官兵央告了半日,方得進府尋到兒子的幾本筆記,帶了遠華到附近的一座破廟中,燃火取暖,她這才沉沉睡去。
  雪花簌簌而下,駱岐山睜開雙眼,見遠華沉思的臉容在昏黃的燈光下,堅毅之色越加明顯,竟和十年前風雪之夜那張掛著淚珠的小臉重疊在一起,不由心中感喟萬千。
  遠華見爺爺睜開雙眼,便坐到他身邊,輕輕給他捶腿,道:“今日我去打酒,聽沁芳客棧幾個外鄉來的客人說是京城淩太傅正廣召天下名醫去給他女兒治病,我想去試試……”
  駱崎山聽說,默然半晌方道:“淩太傅的千金,所患之症既然京中太醫都束手無策,你去了,也未見得能尋到醫治之法……”
  遠華輕聲道:“我也想過,隻是,這是個機會,當日爹爹定罪之時,聽說是淩太傅主審,如果真能治好他的千金,也許他願意提供些舊日線索,我也不求為爹爹翻案,隻想能找到遠帆,保留駱家一點血脈。”頓了頓,又道:“素聞淩太傅為人正直,想來即使治不好他的千金,也不至為難於我。”
  駱岐山微微一笑:“也罷,你爹爹的醫術你已得之六七分,去曆練一下也好,隻是若然事成,切不可貪念京中榮華,遠帆能找到固然好,若不能找到,也不必強求,生死之命,早有天數,早日回來要緊。”
  遠華道:“我曉得。隻是我這一走,爺爺您……”
  駱岐山道:“我不礙事,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你隻管去罷。”想了片刻,又道:“你此去京中,既無名聲,又無門路,各地名醫匯集,你如何能出頭?”
  遠華低頭思索良久,方抬頭道:“爹爹生前和南平王府的王爺交好,我想先去找找他,若有他相薦,或許能很快進入淩府。”
  駱崎山點頭:“南行天倒不是背信棄義之人,若不是當年你爹爹出事時他正好遠在關外,有他相幫,能尋到遠帆也未可知。”
  兩人計較良久,遠華見爺爺麵上漸現倦色,便道:“天色也不早了,爺爺早點歇息吧。”扶他躺下,又理好被角,便吹了蠟燭回到自己屋中。
  她胡亂梳洗了睡下,卻又輾轉反側,思潮起伏,便從床上坐起,輕輕挑開窗簾,隻見茫茫天地中,雪花無聲無息,似那不識人間愁苦的天國精靈,妙曼飛舞,翩躚而下,看了半晌,隻覺得身上漸漸寒氣襲來,便又起身收拾行裝,忙到天明時分,方才上床朦朧睡去。

  故人
  北風肆虐,入得城來,卻化為絲絲縷縷的清風,雖是嚴寒天氣,也不覺凜冽。駱遠華一路行來,但見朱梁畫棟,車水馬龍,鬧市之中人流如織,處處嘻聲笑語,一派繁榮興旺景象,她不覺有些恍惚,對京城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九歲那年的冬日之夜,她忘不了在寂靜的深夜裏,耳邊隻聽得爺爺和自己蹣跚的腳步聲,一片漆黑中麵目猙獰的扇扇大門永遠不會敞開,漫天飛雪就如灰燼般無窮無盡,在一夜間埋葬了她的童年,更抹去了這以前所有鮮明繽紛的記憶,從此,京城在她的腦海中,隻得黑白兩色,隻餘冰冷靜默。
  她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呆了半日,方才尋了一家客棧,收拾停當,便往東門方向而去。
  她依稀記得,當年的駱府門前有兩顆粗壯的桑樹,沿街尋去,果然還在,隻是昔日的駱府已完全不見影蹤。她慢慢走到樹下,當年的情形便浮現在眼前,那時她和弟弟遠帆常在樹下打鬧,遠帆那時比她矮一個頭,又瘦又弱,有時被她打急了,就會串到樹上去對她扮鬼臉,她雖頑憊,但畢竟是女孩子,不敢爬樹,也隻能在樹下幹瞪著眼睛。有時爹爹從外麵回來正好看見了,就會大聲喝斥……她心中一時酸甜交織,那些遙遠的記憶越過沉重的枷鎖,雖漸行漸近,卻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晚間遠華便在客棧樓下,要了一壺酒和幾盤小菜,尋過客棧掌櫃,請他坐了,便向他細細打聽淩府的情況。那掌櫃吃了兩口酒菜,方道:“淩太傅的大千金聽說是已經病了好幾月,宮中的太醫都治不了,這才廣召天下名醫的,具體情形倒也不清楚。”遠華笑道:“如今各處的名醫怕是已經擠破淩府了吧?”掌櫃點頭道:“十幾日前就已湧入京城了,如今各處客棧幾乎都已客滿,聽說都是各處來的大夫。”
  遠華沉吟片刻,便問:“如今南平王府情形如何?”掌櫃麵色一凜,悄聲道:“姑娘久未到京城,怕還不知道老王爺幾年前就去了,如今是小王爺南思羽當家,說來也巧,淩太傅倒曾是他的老師。”遠華心下一喜,又問道:“這小王爺為人如何?”掌櫃道:“這我倒不甚清楚,隻聽說這小王爺甚得當今聖上寵愛,倒是帶兵打了幾次勝仗,隻是年經甚輕,為人便有些驕縱,”喝了口酒,又笑道:“不過京城中待嫁的閨女倒是十有八九都很仰慕他,聽說他文武雙全,人又長的好,老王爺幾年前去世,便到如今也還未娶親。”
  遠華但笑不語,她記得小時爹爹有幾回帶了她到南平王府,也常與那小男孩在一處玩耍,他小時便十分清秀,隻想不出來如今會是何等模樣,不過他既是淩太傅的學生,想來此事便又有幾分眉目,便謝過掌櫃,又與他聊了會京城中的奇聞逸事,直到酒冷羹殘,便回屋梳洗睡下。
  一夜風雪脈脈,待得午時雪住了,四下裏已積了不少落雪。南平王府管家南祁正吩咐家仆四處清掃,遠遠卻看見門口換班的一眾侍衛一路嬉笑而來,忙趕上前喝道:“什麽事在這兒大聲喧嘩?”
  眾侍衛見問,忙應道:“也無什麽大事兒,隻是剛剛來了一個女子,說是她父親早年與老王爺是故交,但求一見。說來好笑,王爺身世顯赫,怎會結識這種村野之人?”說罷麵露鄙夷之色,相顧哈哈而笑。
  南祁斥道:“越來越沒規矩了,那女子姓甚名誰,可問清楚了?”
  一侍衛道:“她自稱姓駱,說她父親十年前在太醫院供職,與老王爺有七、八年的交情。”
  南祁心下一驚,他在南府當差已有二十餘年,過世的老王爺多年前確與宮中一位姓駱的太醫相交甚密,後來那位駱太醫犯了事兒,老王爺還曾經遣了人四處打聽駱家親眷,隻是並無消息。他麵上不動聲色,隻交代眾侍衛道:“南府向來禮儀四方,廣待賓客,萬不可壞了規矩。那女子若明日再來,切不可怠慢,速來報我。”眾侍衛領命而去。
  正心中驚疑不止,轉頭看時,在王爺身邊貼身當差的兒子南琴已來到身旁,忙問道:“可是已回來了?”南琴道:“已和太子殿下和沐將軍過了街角,就快到了。”南祁忙叮囑了餘下瑣碎,偕了南琴,匆匆往門口迎去。
  剛到門口,隻見幾匹駿馬疾疾縱來,當先一人神采飛揚,英姿勃發,到了門口便勒住韁繩,那馬一身長嘶,生生頓住馬蹄,他縱身一躍,驚鴻一閃便穩穩落在地上,朗聲對南祁笑道:“今日太子殿下和沐將軍聽說寒香築中的梅花已開了幾日,便要過來賞花,你叫他們趕緊收拾一下,我們一會就過去。”
  南祁應了,見他身後兩匹馬上一人身穿明黃色蟒袍,麵如美玉,眉目含笑,另一人一身藍色長衫,眉闊鼻挺,麵色沉靜,心知是太子朱恃和撫遠將軍沐青,便上前伺候兩人下馬,笑道:“太子殿下和沐將軍難得來王府,今日定要盡興而歸才是。”
  朱恃笑道:“南總管的安排向來不會叫人失望,今日拿什麽酒來招待我們?”南祁道:“昨日太師府正好讓人送來幾壇上好的竹葉青……”小王爺南思羽拍拍馬背,將韁繩交予下人,正過來迎接朱恃,聞言不由麵色一沉,道:“王太師又送了酒過來?不是叫你回了他嗎?他送來的酒有什麽好喝的?”
  朱恃隨他邁步入府,笑道:“也總是他一片心意。你若覺得不好,不如把我們去年釀的那香雪酒開了來喝罷。”南思羽道:“那香雪酒如今也該喝得了,雖是我們鬧著玩釀的,怕也比王禹那俗酒好些。”
  南祁跟在身後,悄悄將思羽衣袖一拉,思羽頓住腳步,問道:“何事?”南祁便道:“今日聽守門的侍衛說,有個女子求見,說是從前老王爺的故交駱太醫的女兒,您看……”正說間,卻見王爺麵上神情變了變:“駱遠華麽?可有說何事求見?”南祁道:“不曾。”
  王爺便不言語。他父親當年和駱太醫常相往來,有時駱太醫也會將他女兒帶了來,他記得那駱遠華十分囂張,半點沒有女兒家的樣子,與他全無半分投契,奈何父親常囑他相陪,他堂堂南平王世子,卻要陪一個小丫頭玩鬧,時常氣不過,便冷嘲熱諷,不予顏色。那駱遠華卻也不甘示弱,如今他額上一道疤痕,還是拜她所賜:一次與她爭執之際,被她推到山石旁,頭磕在棱角上,裂了一條大縫,血流如注,從此駱太醫便不再帶她前來,這才得清靜。
  想到此處,不由伸手撫上額角疤痕,苦笑兩聲,道:“駱致謙十年前犯了死罪,她如今是罪臣之後,要來見我,怕也不是什麽好事。”南祁道:“當初曾聽老王爺說起,這駱太醫隻怕是冤死的,出事後老王爺萬分悲痛,也曾遣了小的四處打聽駱太醫的家眷,隻是並無消息……”
  思羽沉吟片刻,便道:“明日我已和幾位皇子約好下朝後去打獵,她若明日再來,你先問問她來意,若是需等我,便叫她在府中等我回來便是。”南祁應了,又道:“那太師府送來的酒……”思羽便有些不耐煩:“罷了,你賞給下人們喝了就是,下回要再送來,你找個借口回了他,也免得回禮。”緊走幾步,追上朱恃和沐青,三人說說笑笑,往正廳去了。

  相見
  駱遠華這日吃了閉門羹,倒也不以為意,待到第二日清晨,仍舊往南府而來。
  守門的侍衛見了她,麵上倒改了顏色,一侍衛道:“駱小姐請稍候片刻,”竟往府中通報去了,遠華站了一會兒,果然見一中年男子迎出門來,衣飾考究,兩鬢已略有斑白,卻精神矍鑠,雙目炯炯,不怒自威,見到遠華,深深鞠了一躬,道:“下人們管教無方,昨日怠慢了駱小姐,還請駱小姐恕罪。”
  遠華還了一禮,笑道:“這位大哥不必客氣,隻怪我說話不清不楚,倒叫各位見笑了。”
  那人引了遠華入府,一麵笑道:“小姐不認得我了吧,我是南府管家南祁,小姐小時來過我們府中,我對小姐倒是記憶猶新。”
  遠華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日實在有些頑憊。不知老王爺是幾時去的?”
  南祁道:“去了有三年了,去後小王爺便襲了爵位,如今王爺母親常住宮裏,府中大小事務,也都是小王爺擔著。”
  遠華心中想起那神氣倨傲的小男孩,便不言語,抬頭四處望去,隻見亭台樓閣錯落有致,一灣清水徐徐橫過,雖是冬天,枝枯葉疏,卻別有一番景致,令人神清氣爽。不遠處傳來陣陣清香,前方院中恍惚可見梅林一角,待走近了,方見院門上書“寒香築”三字,左邊一方大石,上題一絕,卻是陸遊的梅花絕句:
  “雪虐風號愈凜然,
  花中氣節最高堅。
  過時自會飄零去,
  恥向東君更乞憐。”
  南祁引遠華到院中坐了,叫小仆斟上熱茶,自己陪了坐,方道:“今日也真是不巧,王爺已經上朝去了,下了朝聽說還要打獵,不知幾時能夠回府,小姐若不嫌棄,隻管在我府中歇息等候,若有他事,也可明日再來。”
  遠華忙道:“多謝大總管,我不妨事,在這裏等候便是。”
  南祁這才細細打量遠華,隻見她雖眉清目秀,但膚色微黑,麵帶風霜之色,隻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靈慧非常,身上穿了一件男式青布襖子,漆黑的頭發在頂上盤了一個髻,用一根青色帶子束了,知她生活清苦,但渾身上下,自有一股清華之氣。猜不透她來意,便道:“當年老王爺也曾多方打聽過小姐消息,可惜竟不能如願,今日小姐親臨府邸,老王爺泉下有知,也該感到欣慰了。”
  遠華知他意思,笑道:“難為老王爺和大總管記掛著,當日爺爺帶了遠華離了京城,如今在河南一帶鄉下住著。不瞞大總管,今日上門,也是有一事相求,還請大總管在王爺麵前說句好話。”南祁忙道:“願聞其詳。”
  遠華道:“聽聞淩太傅千金得了重症,遠華不才,也略懂岐黃,隻是各處來的名醫甚多,難以出頭,因此想請王爺幫忙舉薦,若能僥幸治好淩家小姐,也可得些封賞,略略改善境況。”
  南祁肅然:“小姐得了駱太醫真傳,定出手不凡。小姐放心,我家王爺定有分曉。”
  正說間,早有仆從過來請示南祁,遠華忙起身謝道:“大總管不必陪我,府上事情要緊,若因我耽擱了,如何承擔得起?”
  南祁聽說,起身又讓了一回,便自去了。
  遠華獨在院中枯坐,好在這寒香築中梅花盛放,朵朵花兒姿態各異,清香浮動,細細賞來,卻也心曠神怡。不多時,已有仆從送上午飯,遠華吃了,又坐了片刻,忽見梅樹下一塊翡色玉佩,便俯身去拾,不想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起身看時,身上已沾了點點泥漿,那玉佩被她壓在身下,斷為兩截,蕙子也汙穢不堪。
  正懊惱時,隻聽一陣喧嘩,一行人已往這邊行來,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穿了一身暗紅繡金箭袖長袍,氣宇軒昂,風采奪人,身邊一個清秀少年道:“王爺的騎射最是好的,今兒定又是拔得頭籌罷。”那王爺清笑兩聲,不置可否。遠華心中突突亂跳,眼見他們越來越近,忙將那玉佩用手絹包了放入懷中,整整衣衫,立起身來,誰知那王爺目光往這邊一掃,卻又領著眾人,往深處去了。
  遠華隻得回身坐下,誰知一等又是一個時辰,那王爺竟不喚人前來相請。遠華畢竟年輕,心下便有些沉不住氣,幾番起身,待要離去,又複改變主意坐下,心中憋了一口氣,十分不快。正躊躇間,南祁已過來相請,遠華忙跟了他,出得寒香築,往一處水榭之地行來,隻見一橫樓閣隱在山坳叢林間,一帶清流白石為欄,飛泄而下,一方長亭沿水而抱,匾額上書三個蒼勁大字:“紫雲翎”。
  長亭前置了一張玉案,書硯筆墨一應俱全,案前立了一個男子,正專心在一張宣紙上題字,他已換了一身藕色長衫,披了一件白色狐裘,更加顯得眉目如畫,清越高貴。遠華偷眼望去,隻見他題的乃是辛棄疾《永遇樂》中的兩句: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字跡力透紙背,挺拔蒼勁,意態飛揚,心下不由暗暗讚歎。
  南思羽等了許久,不見駱遠華發話,忍不住抬起頭來,見她一身青衣上汙泥點點,便皺了眉頭,淡淡道:“駱小姐多年不見,如今可好?”
  遠華與他目光相接,隻覺得他漆黑的眸中光華閃爍,似有譏誚之意,便道:“下裏鄉人,不過胡亂過日子罷了。王爺倒是好興致。”
  南思羽笑了起來:“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我若幫了你,可有何好處?”
  遠華一愣:“好處倒是沒有,不過聽聞王爺曾是淩太傅的學生,淩家小姐久病不治,王爺難道就不替淩太傅分憂嗎?”
  思羽兩道目光定定注住遠華,半晌方道:“你如何保證你定能治好淩小姐?”
  遠華歎口氣:“我不能保證,隻能盡力一試。”
  思羽一笑,也不言語,低了頭繼續題字。遠華心中忐忑,待他寫完一幅,正欲開口,卻聽他道:“明日午時,你在淩府門前等我。”
  緩緩拿起玉案前的茶盞,喝了一口,又道:“你父親的事,不用費心去探查了,不會有什麽結果。你若盡力治好淩小姐,你弟弟的消息,我也自會幫你打聽。”

  淩府
  太傅淩允之近日因女兒病情愈發嚴重,特地告了假在府中看顧。近兩月來,女兒雲夕的情況總是時好時壞,如今各處來的大夫陸續進府,奈何魚龍混雜,手段真正高明者寥寥無幾,淩允之隻覺頭疼不已。所幸前幾日一位姓段的大夫診過脈後,開了兩副藥,雲夕喝下了,精神倒略為好轉。
  這日剛剛起身,卻有下人上前稟告,道大小姐今晨進了一碗蓮子羹,不多時卻連早先喝下的藥汁一並嘔了出來,已暈厥過去,淩允之氣急攻心,顧不得梳洗,一麵命人請段大夫,一麵披衣急急往女兒房中趕去。
  進得門,見眾丫鬟已亂做一團,淩夫人坐在床前,拉住雲夕的手隻管垂淚,淩允之趕上前,隻見雲夕麵白如紙,氣若遊絲,伸手一探,隻覺她渾身冰涼,一絲生氣也無,淩夫人泣道:“老爺,雲夕怕是——”允之忙喝道:“不得胡說,雲夕這幾日已有好轉,必不會有事。”
  雲夕的貼身丫鬟芳景上前跪下,哭道:“大小姐喝了段大夫的藥,這兩日本也漸漸好些,昨日還和奴婢說了一陣子話,今天一早也還說想吃東西,可誰知隻吃了半碗粥,這就……”
  允之罵道:“糊塗東西,大小姐久未進食,這蓮子羹可是隨便吃得的?我一早叮囑過,凡事必得問過大夫方可,誰叫你們擅自主張?”
  眾丫鬟心中惶恐,齊齊跪了一地,雲夕卻在這時悠悠醒轉,拉住允之衣袖,兩行清淚緩緩而下:“爹爹,這不怪她們,隻是女兒福薄,害爹娘傷心……”允之鬆了一口氣,反手握住她的手,卻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
  正自相顧傷心,忽聞報大夫已至,允之喜道:“快請。”淩夫人放下帷帳,段大夫上前搭了雲夕的脈搏,麵上陰晴不定,口中喃喃道:“這便奇怪了。”
  允之忙問,段大夫道:“昨日淩小姐的脈象已趨平穩,今日卻又見紊亂,若依我的方子按時服藥,斷不會如此,難道晚間又染了風寒?”
  芳景忙道:“這段時日我們一直守著小姐,雖照顧不周,風寒倒還不至於,藥也還按時服的。”
  允之氣餒,雲夕病情多有反複,一眾醫師,均是如此托詞,這段大夫看來也不過如此。仍舊神色恭敬,送了段大夫出來,心下暗暗盤算另請高明。
  忙了半日,卻聽說南平王到訪,允之忙讓請進正廳,又對芳景厲聲道:“小姐一切飲食起居,無論大小,必得來報,若再自作主張,小心腦袋。”這才整整衣冠,往前廳而來。
  南思羽見了淩允之,深深輯了一禮,神態謙恭,允之坦然受了,口中謙道:“王爺不可如此。”
  思羽禮畢抬頭,見允之麵色淒惶,忙問道:“大小姐情況如何?”
  允之歎道:“這幾日仍有反複,想不到偌大京城,竟無一人可治我兒之症,那些各地來的醫師,也不過如此。”
  思羽回身便請遠華:“今日上門拜訪,也正為此事而來,學生這位故友,精通醫理,或可一試。”
  允之早看見思羽身邊立著一個少年,神清氣爽,見他上前行禮,細細打量去,卻是個女子,雖一身男子裝束,粗布寒衣,但落落大方,自有一股出塵之態。心中一喜,忙謝道:“王爺相薦之人,定具妙手回春之術,不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遠華還未答話,思羽已在一旁笑道:“她叫駱遠華,是當日宮中太醫駱致謙的女兒。”
  允之全身如墜冰窖。遠華不敢多言,隻覺得淩太傅雙目如電,緊緊盯著自己。她一早明白當日爹爹犯案受審之時,罪名早已定下,淩太傅雖是主審,但身不由己,因此從來也未怨恨於他。她抬頭迎住淩允之目光,輕聲道:“太傅當年定有苦衷,遠華素來敬佩太傅為人,自當竭盡全力為小姐醫治。”
  允之看著她,見她目光一派澄明,神色肅然,不禁長歎道:“當日駱太醫一案,確有很多疑點,隻是……”停住不語,默然半晌,又道:“此事老夫一直心懷歉疚,若姑娘真能治好我兒,定助姑娘達成所願。”
  遠華道:“遠華別無他求,隻是我弟弟……”
  話未說完,思羽已不耐煩:“得了,早說過這事我會處理,不必再說了。”遠華白他一眼,三人都笑了起來。
  淩允之便留午飯,思羽應了,遠華卻想先看望小姐,允之忙命人叫來芳景,引遠華過去了。
  遠華進了淩雲夕房中,見菱紅紗帳裏,臥著一個嬌弱的人兒,穿了天青色沙縐單衣,橫著一幅蜜色緞錦織被,雙頰凹陷,白皙的皮膚上一點血色也無,眼睛遠遠地望著前方,就似入定一般。遠華輕輕拉過她的胳膊,但見雪藕似的一段玉臂,已瘦得不成人形,心中憐惜,搭上她的脈搏,隻覺得她脈象虛弱,但細細診了一回,似乎隻是氣滯血虧而虛火旺盛,並無其他異象,心中好生奇怪,尋過芳景,要了以前大夫開的方子看去,見開了人參、白術、雲苓、黃芪等藥,正是對症的藥方,心中更加狐疑。
  正思疑不定,隻聽身後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嬌聲道:“姐姐今日想聽什麽曲子?”語聲清脆,就如黃鶯出穀,珠落玉盤,遠華隻覺如沐春風,回頭一看,頓時呆住了。
  一個絕色少女,膚如凝脂,明媚鮮妍的小臉上,掛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長睫如扇,更襯得目似寒星,一身碧色紗裙,隻鬢上插了一根碧玉簪子,卻是清麗非常,抱了一方瑤琴,身姿猶如弱柳扶風,飄逸出塵。她倚在門邊,就似突然闖入凡塵的仙子,眼波流轉,頓時照亮了屋中的每個角落。雲夕空洞的目光中竟也現出喜色,道:“雲織……”
  那少女擱了琴,身姿一轉,已撲上前去,攜了雲夕的手,軟語溫存,芳景笑道:“二小姐,大小姐剛喝過藥,你別太嘮叨她了。”少女輕輕撅嘴,道:“死芳景,就你多嘴,今兒要不是那酸儒挑剔我的功課,我早就過來了,想死姐姐了。”雲夕看著她的目光中充滿了笑意,斷續道:“雲織,徐先生學貫古今,要不是看在爹爹麵上,也不肯教我們……可不許太無禮了。”言罷,已喘個不停。
  雲織伸伸舌頭,腦袋一轉,看到遠華仍舊目瞪口呆,撲哧一笑,芳景道:“這是駱醫師,給你姐姐治病的。”雲織也不避生,過來摸摸遠華的衣服,道:“這位姐姐的衣服怎地如此古怪?”遠華苦笑,這少女真是天真爛漫,古怪精靈。還未及答話,雲織卻目光一轉,拍手道:“今兒彈首拿手曲子,就當給駱姐姐的見麵禮好了。”
  說罷,端坐在琴案旁,麵色一正,微一凝神,一陣清越的琴聲破空而出,眾人都不覺醉了。遠華冷眼旁觀,見雲夕又呆呆出神,眼中竟有淚珠緩緩滑下,心中一動。
  南思羽吃罷午飯,便向淩允之告辭,允之記掛雲夕,也不多留,正欲送他出府,思羽阻道:“老師請留步。”又想起還有話要說,便笑道:“瞧我這記性,今早散了朝,皇後和太子知我要來,特地囑咐我一定問候大小姐。”
  允之道:“多謝皇後和太子殿下,王爺回話就說雲夕一切還好,請他們放心。”
  思羽道:“這是自然。大小姐一向在宮中陪伴皇後,一時病了,皇後久不見雲夕,想念得緊。”
  允之欲言又止,忍了片刻,還是禁不住問道:“四皇子可有問起雲夕?”
  思羽一愣,笑道:“許是四皇子公事繁忙,倒不見他問起。”
  允之冷笑道:“如今可看出真情實意來了,可見他向皇上皇後求了雲夕,也隻不過看在我這張老臉上罷了。”
  思羽無話,呆了片刻,便轉身出來。
  還未去到門口,忽聽得一陣優美的琴聲傳來,彈的正是《梅花三弄》的曲子,已到第二闕,琴聲悠揚婉轉,清雅絕倫,深得傲雪淩霜之韻。思羽讚歎,這撫琴之人不僅技藝嫻熟,難得的是能深領其中意境,想來必也是聰慧靈秀、心性高潔之人。隻聽琴聲漸息,尾音一揚,又複開始,就如風蕩梅花,香飄萬裏。
  冬日的午後,院中不見人影,原本寒風瀟瀟,蒼涼冷寂,這琴聲卻如春風徐來,暖人心脾。思羽靜靜立在庭院一角,不覺癡了。

  病症
  遠華依了段大夫的方子,隻略略換過幾味藥,交予下人煎了服侍雲夕服下,倒也無甚反應,隻是每日神思倦怠,精神萎靡,到得第三日,已可略進湯水,四日上頭,卻又顯出氣息不濟之象,淩允之與夫人又幾沉不住氣,遠華卻心中有數,暗自喚了芳景,細細盤問來龍去脈。
  芳景見問,便道:“大小姐的病已有四個多月了,頭先隻是感了風寒,誰想吃了幾副藥不見好,又拖了一陣,近兩月便越發嚴重,如今便成了這樣。”
  遠華沉吟:“大小姐內腑鬱結,思慮過度,乃是這病的根由,隻是前些個大夫竟沒有能治的嗎?”
  芳景道:“給大小姐問過診的大夫倒是多了去,可每個大夫的藥也隻喝得幾日,就不能再喝了。”
  遠華心中冷笑,隻怕不是不能,是不想罷。又道:“大小姐起先發病那日是怎樣一個情形,可還記得?”
  芳景略想了想,便道:“倒沒有什麽特別,隻是大小姐發病頭天,宮中來了人宣旨,封大小姐為四皇子的王妃,第二日清早大小姐就發了熱了。”
  遠華暗暗點頭,又細細問起眾丫鬟晚間服侍的情形,芳景道:“晚間常是我守了上半夜,芬怡守下半夜,”垂下頭,又細聲道:“……也不都是全醒著伺候的,若看小姐情形還好,也略略打個盹兒。”
  遠華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隻怕前些個大夫也明白這問題其實出在小姐自己身上,因這淩小姐乃是未來的王妃,個中微妙,也不好明言,況且淩小姐已無求生之意,再盡力也枉然,因此寧擔了庸醫的名頭,也都敬而遠之。心中念頭急轉,便放了芳景,自去求見淩允之。
  見了淩允之,也不明言,隻說為方便看顧大小姐,欲搬到大小姐房中守著,凡事有個照應。允之喜道:“如此再好不過,隻是有勞姑娘了。”遠華便不多話,自去收拾了衣服雜碎。
  進得雲夕房中,隻見芳景守在床邊,雲夕隻闔了眼歪在塌上,便向芳景遞個眼色,看她掀簾出去,便坐到雲夕旁邊,一麵觀察她顏色,一麵笑道:“給大小姐看診也有多日了,倒想跟大小姐說幾句心裏話兒。”
  頓了頓,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塵封的往事一幕幕閃過,恍惚間又回到了那些晦暗的日日夜夜,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又席卷而來,她緩緩道:“我九歲那年,爹爹、母親和弟弟都沒了,隻得我和爺爺相依為命。我爺爺原本就是經過大風大浪,萬事都了悟參透的人物,可是一夜之間,他就似老了二十年,從此病痛纏身,而我此後每夜都會自噩夢中驚醒,我那時便知曉,世間萬事,最慘痛者,莫過於親人離世。我從此發誓,隻要爺爺還在一日,我斷不會讓自己受到任何傷害,隻因我這條命,並不是我一人的,也是爺爺的,是我過世的爹爹和母親的……”
  她的淚珠潸潸而下,滴到雲夕的手上,雲夕的身子微震,闔著的眼簾急速顫抖,一滴滴清淚溢出眼眶,順著麵龐滑落。遠華拭去淚珠,接著道:“我和爺爺在鄉間,看了太多悲歡離合,我記得有一年發了大水,哀鴻遍野,我至今不能忘記那些失去親人的慘絕哭喊。我立誌學好醫術,為的就是能盡力減輕世間的這種痛苦,多盡一份力,便使這世間更圓滿一些。”
  她緊緊握住雲夕的手:“大小姐,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何苦和自己過不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若真有不測,淩老爺、淩夫人,還有二小姐,甚至還有芳景,你又讓他們情何以堪?”
  雲夕早已泣不成聲,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遠華渾身就似虛脫一般,再說不出一句話。一時屋內隻聽見雲夕的抽泣聲,伴著冉冉升浮的熏香,兩個女子都覺得恍若隔世。
  晚間芳景取了被褥,在暖閣間替遠華鋪了,遠華便囑芳景先睡下,自己在屋中守著雲夕。雲夕喝了藥,隻埋首擺弄著一方素色娟帕,那娟帕上墨跡了然,似乎題了字。遠華見雲夕的神情,與前幾日已有不同,知日間所說的話她已放在心上,暗暗鬆口氣。因早先無暇多顧,便取了自己包袱,在燈光下拾綴。
  忽摸到一個硬物,拿出看時,卻是那日在南平王府寒香築中所拾得的玉佩,因被她壓為兩截,便想著修補後再還給那小王爺。在燭光下看去,隻見那兩截玉佩燦若明霞,溫潤剔透,一截下方刻著一個小小的“南”字。再看那蕙子,已寥落得不成樣子,便去尋了芳景的針線匣子,重新結了蕙子,她本就不擅長女工,這蕙子結得十分別扭,她看了一會兒,也隻得作罷。
  不多時,芳景已起身來換,遠華細細叮囑了,方去暖閣睡下。
  第二日淩雲織放了學,便又來雲夕房中撫琴,遠華對這個嬌豔靈秀的少女十分喜歡,聽她今日彈奏了一曲《流水》,便調笑她道:“昔日伯牙因《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子期,二小姐怕也是想尋知音了罷。”雲夕便也歪過頭來看雲織,臉上神色十分溫柔。
  雲織睜大了雙眼,臉上現出向往的神色,一本正經地道:“若真能尋到合我心意的知己,也便此生無憾了。”芳景吃吃笑出聲來:“二小姐開始思春了。”雲織趕上前去掐她的胳膊,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和那徐先生的事兒麽?”芳景急忙逃走,一時房內鶯聲笑語,十分溫馨。
  遠華見雲夕精神好了很多,雲織又在房內陪伴,便出了淩府,往街市中去,尋到一家名為“祥雲齋”的玉器店,將那玉佩取出,問可有修補之法。那祥雲齋店主是個中年男人,頜下微須,看了良久方搖頭道:“隻怕十分困難。”遠華道:“這玉佩是我家傳之物,你若能盡力修補好,定有重謝。”那店主便又看了許久,終應道:“在下盡力而為,姑娘請一月後來取。”遠華謝了,轉身出來,又在集市上逛了一回,方回了淩府。
  如此過得十幾日,雲夕的身體已漸漸好轉,雖還是寡言少語,但精神氣色都開始恢複過來,頰上也漸漸豐潤,容顏便顯了出來,隻見雙眉如黛,目如秋水,雖不比雲織明豔,卻也十分清麗溫婉。又過得幾日,已可下床行走。淩夫人早念了幾百遍佛,淩允之也喜不自盡,忙報與皇後,皇後得知也十分歡喜,因久不見雲夕,便宣她進宮一敘。
  這日雲夕帶了芳景,在皇後所居鳳鳴宮呆了半日,方辭了皇後出來,芳景卻見小姐並不回府,隻立在那宮牆下蒼苔花徑處,遙望著鳳鳴宮的殿門。果不多時,見一行人遠遠地進去了,雲夕臉上現出一絲紅暈,在雪後初晴的光暈映照下,竟顯得十分嬌豔。
  又等了多時,那一行人又自鳳鳴宮出來,其中一人分花拂柳,已向這邊行來,正是太子朱恃。
  朱恃遠遠望見雲夕,便遣了眾人獨自過來,雲夕便行下禮去,朱恃忙上前扶住,清朗的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見她氣色良好,心中也十分欣慰。
  雲夕一雙秋水般的雙瞳,早已凝注在他臉上,見他美玉一般的容顏上,又新增了幾絲憔悴之色,隻覺心中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朱恃笑道:“淩小姐如今身體如何?”雲夕柔聲道:“好多了,多謝太子殿下關心。”朱恃見她身子十分單薄,便道:“如今天氣仍未轉暖,可一定仔細不要著涼。”雲夕聞言心中一酸,眼中又似有淚落下。
  兩人一時無話,朱恃咳了一聲,道:“方才聽母後說起,再過一月,就要操辦淩小姐和四弟的大婚,我在此先恭喜了。”
  雲夕麵色一變,緊緊盯住他的眼睛,隻見他目光一片澄明,並無他色,心中劇痛,身子搖搖欲墜,芳景忙上前扶住,朱恃見她如此,隻是靜默無言。雲夕心道:“罷了,他對我,終究並無他想,原來也隻是我自作多情。”心中千回百轉,麵上漸漸白了顏色。
  朱恃默默看著她,她的心事他未嚐不明白,雖然心中憐惜,但素來對她也確無男女之情,如今她即將嫁與四弟,更不可再讓她誤會,咬牙狠下心來,道:“淩小姐保重,我還有要事,先行一步。”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便走。
  雲夕呆呆地立在那裏,芳景扶著她的胳膊,隻覺觸手處一片冰涼,心中驚慌,雲夕唇邊緩緩綻出一絲淒豔的笑容,道:“回去罷。”

  辰宴
  這日南琴清早梳洗已畢,便來到王爺房外伺候,卻見王爺已經起身,房中一片淩亂,眾丫鬟跪在地上,神色惶恐,南琴忙上前相問,原來昨日進宮,思羽母親問起那塊玉佩,他想起已多日未曾佩戴,便讓丫鬟取出,誰想竟遍尋不見。
  南琴便問衣飾上頭負責的丫鬟紅綾:“你仔細想想,上回佩戴是什麽時候?”紅綾細細想了一會兒,方道:“上回太子殿下到府中賞雪那日,王爺曾佩戴過的,往後便不曾看見了。”南琴罵道:“你怎麽當差的,王爺的玉佩不見了許久,你竟不知道?”紅綾啞了口,便隻是哭。
  思羽淡淡道:“罷了,你去問問你爹,那日多半是撂在寒香築裏了,讓他查一查,可有人拾得了。”一麵說,一麵打量了南琴幾眼,收了臉上怒氣,現出一絲笑意:“你如今到越發學得你爹的本事了。”南琴撓撓頭,訕笑一陣,便去尋南祁。
  過得片刻,南祁趕了過來,垂首低眉道:“已在細細查問,隻是南府下人一向管教甚嚴,王爺的那塊玉佩又大都認得,諒來他們還沒這個膽子……”思羽想了一想,道:“那日過來賞雪的也隻太子和沐將軍兩人,自不必說,你想想,那幾日可還有外客到寒香築中?”
  南祁心下驚疑,良久方道:“第二日駱小姐曾在寒香築中候了王爺半日……”
  思羽冷笑數聲,便不言語,草草換了朝服,往宮中去了。
  下了早朝,思羽便往鳳鳴宮而來,他母親陽平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胞妹,當日下嫁與南平王南行天,南行天過世之後,因與皇後要好,便搬回宮中,時常與皇後相伴。思羽知她這個時辰定在皇後處,便過來請安。
  正走著,忽見前麵一抹明黃色的修長身影,正是太子朱恃,便趕上前去,在他肩上一拍,笑道:“殿下怎麽也不等我?”
  朱恃回頭一看,見是思羽,便也笑了起來:“剛剛下了朝我還尋你,一時未尋見,現在倒冒出來了。”
  思羽便問道:“今兒朝上所議蒙古眾部之事,皇上私下裏意思如何?”
  朱恃低聲道:“我揣測父皇的意思,怕是要出兵,隻是一眾開國元老,恐怕多不支持。”
  思羽沉吟:“上次哈納赤雖降,但畢竟隻是蒙古一方政權,其他各部均還未服,如若聯合,隻怕……”
  一眾宮女魚貫過去,朱恃待她們走遠了,方恨聲道:“你今兒也看見了,那些王公大臣,齊齊隻說如今修養生息要緊,我還不知道,他們不過是驕奢慣了,不願再吃那苦罷了。”
  思羽道:“如今可用之人不多,如若皇上意思定了,我到願意去走一遭。”
  朱恃一笑:“上次還未殺得痛快麽?如今恐怕也少不得要你去了。”
  一麵說著,已到了鳳鳴宮門口,宮人進去通報了,便引兩人進去。隻見眾宮女捧了一堆綾羅綢緞,皇後和陽平公主正在細細品評,見兩人來了,皇後笑道:“來得正好,快過來幫本宮看看,哪匹緞子更襯本宮一些?”
  朱恃和思羽請了安,陽平公主笑道:“我說這匹雲霞織錦好,你母後還在這兒躊躇。”朱恃便笑:“可是為了大後日的生辰做衣裳?怎地今日才準備,趕得及麽?”一麵說,一麵細細看過陽平公主手中那幅織錦,道:“姑母果然好眼光,顏色並不十分豔麗,但光彩奪目,母後儀容端莊高貴,正好合適。”
  皇後聽說,十分歡喜:“衣裳倒是早就備下了,不過今日你姑母帶了個繡工過來,說是兩日之內一定趕得出來,本宮看他做過的衣裳,果然十分繡致,便讓他一試。”
  思羽向陽平公主一笑,陽平公主衝他點點頭,吩咐宮人們下去了。皇後攜了朱恃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道:“且不說本宮的事兒,起先正和你姑母說起一月後你四弟大婚,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麽反倒讓弟弟趕在前頭?”
  朱恃笑道:“兒臣不是已經納了妃子嗎?”皇後道:“那是側妃,做不得數的。”朱恃便不言語,眉宇間暗浮不耐之色。陽平公主在一旁陪笑道:“我也說思羽,年歲也不小了,這些事兒一點也不上心,遲遲就沒看上個合眼的,隻說定要找個天仙絕色,又要琴棋書畫皆通的,可那仙子難道果真就從天下降下來不成?”眾人便都笑了。
  思羽見說到自己身上,神色便有些尷尬。皇後又道:“自然還是得做娘的操心。後日本宮生辰,已經發了帖子出去,眾大臣的閨女千金後日都來,你可看仔細了,日後別說母後沒為你打算。”陽平公主也笑道:“聽說其中有好幾個都是絕色的,咱們思羽也跟著沾個光兒。”
  皇後笑道:“那自然好,他兩個打小兒要好,若是一起把喜事兒辦了,咱們倒也省心。”陽平公主點頭稱是。
  朱恃與思羽見兩個女人越發上了興頭,隻覺渾身不自在,便齊齊辭了出來,思羽埋怨:“這下可好,連我也盯上了。”朱恃哈哈大笑。
  正說笑間,見那邊快步走來兩人,前頭一人身穿紫色蟒袍,頭束金冠,身量魁梧,眉飛入鬢,一身驕狂之氣,後頭一人摳背縮肩,卻是個太監。思羽麵色神情一轉,便欲轉身離開。朱恃忙道:“你與四弟,也該和解了,不就是搶了你幾頭獵物麽,好幾年了,早也該撂開了。”思羽道:“我與他自小不和,你也不是不知,我就看不慣他為人。”朱恃笑道:“如今麵上也還是應著罷了。”
  那四皇子朱暄早已行至跟前,思羽隻得行了禮,麵上神色仍舊淡淡的。朱暄與二人見過禮,便笑道:“皇兄與王爺怎地不多坐一會,怎麽我來了,卻就走了?”朱恃笑道:“我還有點事兒,皇後今日心情大好,你快去罷。”言罷,與思羽並肩而去。
  朱暄麵上收了笑容,靜靜立在那裏沉思,身後太監王照見兩人去得遠了,上前低低道:“那南平王如今越發張狂了,見了殿下竟這般顏色。”
  朱暄麵上陰沉:“他向來深得父皇歡心,這回父皇多半要遣他出征蒙古,自然越發嬌縱,連我也不放在眼裏。”王照道:“太子倒一向與他要好……”朱喧冷笑道:“他兩個自小一起在淩太傅跟前做學問,如今也是形影不離,我就不信了……”忽的收聲,麵上掠過一絲陰霾之色,往鳳鳴宮去了。
  遠華在雲夕房中呆了一段時日,已與淩家二位小姐及房中眾丫鬟混得十分熟稔。這日雲夕在房中沉睡,她自在房中看書。芳景悄悄過來向她尋養顏的方子,遠華寫了遞與她,她接過去收了,卻又欲言又止,神色扭捏,遠華笑道:“有什麽事兒就直說吧。”
  芳景便悄聲道:“明日晚上宮中要擺皇後的四十大宴,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收到請帖要去的,我本是說好了跟去伺候大小姐,可是……”
  遠華笑著接口道:“隻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是與不是?”
  芳景飛紅了臉,道:“駱姐姐,你替我走這一遭罷,就說大小姐大病初愈,得你照看著,宮裏不許人去多了,你去了,我也可……”
  遠華板了臉道:“好你個丫頭,竟連小姐也不管了,還想出這繞彎兒的辦法。”本不想趟這渾水,轉念一想,雲夕的情況確實也還不太好,雖經自己開導,也不似頭先那般,但也虧了自己和芳景一刻不闔眼的守著,這才漸漸好轉,前幾日去了宮裏,回來神情又不太對,還是仔細為好,再說,想必那小王爺南思羽也必到場,玉佩的事兒也得跟人家交代一下才是。
  芳景見她麵色漸漸鬆動,又央求道:“好姐姐,你我之外,老爺夫人也不放心他人,我也隻得求你,你就依我這一回,我不久也要跟大小姐進宮去了,以後隻怕再無機會相見。”語聲漸低,神色哀然。
  遠華心中歉然,她倒沒有想到這一層,忙笑道:“我說著玩兒的,我去就是了,本來就該我盡心的。”
  芳景歡喜無限,一瞬間麵上光芒綻放,一迭聲地謝了出去,遠華看她出去了,忙看向雲夕,雲夕睜了眼,徐徐道:“是我害了芳景,我本稟明爹爹,隻帶芬怡過去,奈何……”
  遠華忙道:“你剛過去,隻怕離不得芳景,芳景也明白,等日後一切都順了,再遣了她回來也不遲。”
  雲夕點頭:“我也這麽想。駱姐姐也真是通透的人兒,不知日後進了宮,可也還有機會相見?”
  遠華忙笑:“快別想這麽多,你日後如若哪裏不舒服,跟我說一聲,我一定去的。”
  雲夕麵上漸漸慘然,別過頭去。窗外風聲過處,枯葉沙沙作響,一天又這樣過去了。
  是日,皇後四十大壽,宮中大擺筵席,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日間眾大臣紛紛進宮賀禮,一時杯籌交錯,君臣共樂。待到日頭西沉,眾大臣便辭了出去,換了便服,率眾家眷進來,置於宮中禦花園靈鶴湖畔的典禮已預備停當,隻見宮燈高掛,五彩繽紛,岸上山石玲瓏,花木蔭蔭,卻是宮紗製成的紅花綠葉,綴於樹梢石間,其中點點金光閃爍,就如銀花雪浪一般。湖上輕舟畫舫,絲竹陣陣,光影相映,微風一過,便碾碎那一片赤雲碧霞,輕輕蕩漾開去。
  眾宮女盛裝斂目,提了紗燈,分引各府女眷從山石小徑間蜿蜒而過,湖畔樹蔭下早已設了玉案繡凳,一眾男賓,卻又另設席位,與女賓遙遙相對。各府女眷均妝扮精巧,爭奇鬥妍,一時間望去,隻覺衣香鬢影,令人眼花繚亂。
  遠華隨了淩雲夕和淩雲織,剛至案前坐下,忽聽一聲脆響,天空中已燃放五色煙花,萬丈光芒,點亮了沉沉黑幕,複又劃過天際,冉冉隱去。眾女齊聲嬌呼,鶯聲燕語頓時響成一片。遠華隻看得片刻,便即低頭,這番富麗堂皇,雖平生未見,但她心中明白,一切富貴榮華,也隻是過眼雲煙,生命變數難測,再榮耀萬端,怕也隻曇花一現,轉頭便成空。
  她便轉了頭四處望去,見湖畔居中之地,搭了一方錦台,一男一女身著龍袍鳳衣,端坐錦台之上,威穩端嚴,氣派萬千,心知是當今皇帝皇後,不敢多看,便順著錦台往下瞅去,隻見錦台右手下方,坐了幾個青年男子,一眾錦衣玉帶,遠遠望去均是俊眉朗目,舉手投足間氣宇高貴,心中猜測許是芳景說過的幾位皇子,卻不知誰是那四皇子。再往下便是當朝顯貴,其中也有不少年輕公子,俱都伸長頸脖,正往這邊凝目而視。遠華細細望去,卻不見南思羽,心中微微失望。
  煙花禮畢,司儀太監便吩咐湖上樂師停了演奏,四下裏安靜下來,隻聽皇後笑道:“今日本宮生辰,多謝眾位卿家攜了家眷賞臉。早聽聞眾位小姐俱是才貌雙絕,今日難得一見,不知是否願意或歌或舞,或詩或琴,為本宮助興一番?”眾女齊聲答應。遠華見各家千金早是有備而來,此刻俱都整理儀容,躍躍欲試,卻隻淩家兩位千金無動於衷。
  雲夕早無爭豔之心,一雙眼睛,隻遠遠地看向那端的朱恃,他眼睛並未望向這邊,隻和身邊眾兄弟說笑,神情疏朗,一派雲淡風輕,雲夕隻覺他離自己萬般遙遠,隔了萬水千山,今生今世,再也無法靠近。
  雲織今日也未曾刻意妝扮,隻穿了一身粉色百褶紗裙,雲鬢輕挽,斜斜插著一支同色珠釵,卻是掩不住的麗色天成,早吸引了許多目光。她頭先還興致盎然,待看過幾位小姐的歌舞琴藝後,便覺索然無味,眼看就要輪到自己,心中不願與這些人爭相比較,便向雲夕微一耳語,立起身來,也不帶披風,徑自悄悄退出了宴席。
  她緩緩離了湖畔,將那一片繁華留在身後,隻順了蒼苔小徑一路行去,雖林木森森,寒氣襲來,卻覺得胸中豁然開闊。月光越過雲層,淡淡灑下一片清輝,一時喧嘩之聲幾不可聞,雲織便隻聽到風聲越過林間,低吟婉轉,如語如訴。
  一時興起,竟顧不得露冷風寒,越發去得遠了,待要回轉時,方才發現四下裏一片漆黑,月亮已躲到雲層後麵,四處疏木山石相倚,哪裏還尋得見來時的路徑。她從未到過宮中,心下微微著急,待要尋個宮人問路,誰知竟然許久不見,心知大都看熱鬧去了,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也隻得打起精神四下尋找,尋了半日,竟仿佛去得更遠了,雲織隻覺黑暗中巨石嶙峋,陰寒露重,雙足已酸軟無力,一時惶恐相交,不知不覺留下淚來。
  她掙紮著轉過一方巨石,卻見一個男子,身穿菱白暗繡長袍,墊了同色披風在身下,正倚石而臥,頂上束了一個玉冠,腦後漆黑的長發直泄下來,月亮恰在此時鑽過雲層,萬縷柔光,正好撒在他身上,他見了雲織,緩緩坐起身來,以手支額,定定看住了她。一片雲光霧繞中,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隱約覺得他辰星般的雙眸,蘊含了淡淡笑意。
  時光仿佛停住,雲織聽見自己的心呯呯跳動,良久方聽他溫柔問道:“可是迷路了?”語聲清越,她羞紅了臉,方發現淚珠已滴到腮邊,忙拭去了,卻看他輕輕一笑,立起身來,那漫天的月色光華,便全凝注在他身上,他道:“我帶你回去罷。”
  雲織跟在他身後,心中不再驚惶,身上暖意漸漸回轉,正偷眼凝望他背影,他卻忽然停住轉過身來,她心中一慌,腳下一個踉蹌,他的手便伸了過來,牢牢扶住了她的手臂,雲織心中突突亂跳,自覺麵上一片潮紅。他待她站定,方放了手,笑道:“是去湖邊宴會吧?”雲織點點頭,他便不再言語,複轉身行去,雲織跟上,一時隻覺得風清月朗,竟盼望回去的路更遠一些。
  不多時,那片燈紅酒綠已然在望,雲織心中一片悵然,他轉過身來,麵容清俊,神采斐然,額邊一道淡淡疤痕,向雲織輕輕行了一禮,道:“小姐想必已能找到回去的路,在下這便告辭。”說罷,轉身去了。雲織遙望他遠去的背影,心中茫然若失。
  她回到席間,對著遠華與雲夕歉然一笑,那兩人方放下心來。雲織抬眼望去,那邊席上已多了一抹白色身影,正神思恍惚,隻聽有人言道:“眾家小姐各展所長,我等今日得以耳聞目睹,真乃三生有幸也。隻今日淩府二位小姐還未得展示,不知可願賜教?”眾道目光,齊齊往這邊射來。
  雲夕不置可否,雲織正想推辭,忽見對麵那人手中端了一杯酒放在唇邊將喝未喝,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正往自己望來,她麵上一紅,竟鬼使神差道:“雲織願撫一曲《平沙落雁》,為皇後娘娘祝壽。”宮人便捧上瑤琴,她沉下心來,調弦已畢,悠揚的琴聲忽越眾而出,清涼高遠,直達雲霄。
  眾人隻覺置身於漠漠黃沙之中,正是秋高氣爽之時,雲程萬裏,雁鳴陣陣,此起彼伏,延綿不絕;天際飄渺,似乎看見那逸士獨行,鴻鴣遠翔。遠華聽來,也不覺心神翻飛,早已不知身在何處,自覺比之先前各家小姐的輕歌曼舞,自是意境高遠,不可同日而語。一曲罷了,眾人已如癡如醉,席間一片啞然,半晌方竊竊私語。
  雲夕注視著朱恃,他由始至終本一直漫不經心,此刻卻也神情驚喜,目不轉睛地看住雲織。雲織仍舊微低了頭,目光自額前碎發偷望出去,隻見那人眸中精華閃爍,正灼灼盯著自己,心中不由一甜,麵上漸漸紅霞若現。
  一時曲終人散,淩府已有家仆過來相接。雲夕精疲力竭,三人退了席,遠華早已看見思羽,便扶二位小姐上了轎,請他們稍候片刻,前來尋他。眾人見她一個女子孤身而來,且又裝扮怪異,不由紛紛側目,上下好奇打量。
  思羽也回過頭來,見是遠華,不由麵色一沉。遠華心中惴惴,硬起頭皮道:“王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思羽便隨她到遠處站定,遠華方道:“前日在王爺府中曾拾得一塊玉佩……”見他麵上看不出顏色,又道:“因當日被我弄壞了,便想修補好再還給王爺,已與店家約好明日去取,不知王爺明日可否同去,也好物歸原主?”
  思羽問道:“幾時?”遠華想了一想:“晨間恐怕走不開,午時可好?”思羽便道:“甚好。”也不多言,轉身便走。遠華心道此人果然還是不改傲慢之色,但畢竟自己理虧,也隻得忍氣吞聲,回轉身去了。
  第二日午時,思羽果然在淩府門前相候。兩人便往集市上去,到得祥雲齋門口,卻看見店門緊閉,遠華慌了神,忙向周圍詢問。思羽不耐煩道:“你可記清楚了,沒弄錯罷?”遠華也不理他,隻管打聽,問了半日,方得知這祥雲齋店主半月之前已轉了店鋪,離開了京城,如今並無人知道去向。
  遠華隻覺晴天霹靂,十分尷尬。思羽寒了一張臉冷冷看著她,她定了定神,隻得對思羽道:“王爺放心,我一定加緊打聽,尋到玉佩下落,”頓了頓,自覺也十分渺茫,又咬牙道:“如若不能,值多少銀兩,我也一定相賠。”
  思羽冷笑道:“賠?你賠得起麽?那玉佩是皇上欽賜我父親之物,你就是傾家蕩產,隻怕也不能。”心中惱怒,卻又無法可施,隻得狠狠盯她幾眼,拂袖而去。
  遠華木立在鬧市之中,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良久移不動腳步。

  武舉
  剛降過一場大雪,雪地上茫茫一片,一隻紫貂正在緩緩覓食,忽然一支羽箭勢如閃電破空而來,正中那紫貂喉心,它打了個轉,便撲倒在雪地上不動了。不多時,兩人策馬而至,便去查看那紫貂傷口。
  一人將那支羽箭拔出,見羽箭下方刻了一個小小的“南”字,便向另一人點點頭,那人從袖中取出另一支羽箭,插在那紫貂喉心上,將先前那支刻了字的羽箭藏入袖中。兩人收拾停當,立了片刻,一隊人馬已呼嘯而至,當先幾人輕裘華帶,正是三皇子朱定、四皇子朱暄、南平王南思羽和撫遠將軍沐青。
  那兩人上前奏道:“是一支紫貂,羽箭正中喉心。”沐青跳下馬來,將那羽箭拔出,呈與朱定,朱定細細看了一會兒,便笑道:“今日王爺可失了準頭,這賭約是四弟贏了。”思羽就他手中看去,果見那枚羽箭下方光滑珵亮,並無刻字,心中狐疑,麵上不好表露出來,隻得道:“願賭服輸,不知四皇子殿下有何差遣?”
  朱暄仰頭一笑,自覺今日終於贏了他一回,心中實是快慰無比,笑得幾聲,思羽麵上已十分難看。朱暄道:“你我兄弟,何來差遣之說?後日我請客,已請了二哥和三哥,王爺如能賞臉,也就踐了這賭約了。”
  思羽心中冷笑,麵上也隻得應了。一行人便自調轉馬頭回身而去。
  到得東華門,眾人散了,思羽便往太子寢宮而來,宮人上前見禮道:“殿下這時在書房。”他便穿過畫廊雕欄,進了書房,轉過一扇紫檀木架大理石屏風,方見朱恃穿了一身淡青色便服,正坐在一張紅木雕螭案前看奏折,旁邊幾上燃了一個青玉香爐,幾個宮人正在拔那屋角的炭火盆子。朱恃見他,忙起身迎來,一麵將那幾個宮人遣了下去。
  思羽笑道:“病了還不好好歇著?”朱恃咳了兩聲,道:“歇了幾日,父皇那邊送來的折子已耽擱了許多,這會兒也才看的。”
  正說間,隻聽一陣撫琴之聲隱隱傳來,兩人聽了一回,思羽笑道:“柳良娣的琴藝倒是不錯。”
  朱恃不做聲,半晌卻忽然道:“想不到雲夕的妹妹竟有如此風華氣度。”
  思羽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老師向來高風亮節,胸襟開闊,他的女兒自與別家女子不同。”
  朱恃點頭:“老師倒是將她藏得緊。”
  思羽但笑不語,他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那抹窈窕秀麗的身影,那晚她就著月光突然闖入,嬌豔的臉兒上一副迷茫的神情,水晶般的淚珠在臉上熠熠閃爍,他竟一時迷惑,還當是遇到了林中迷路的精靈。正自思潮起伏,卻聽朱恃道:“你來得正好,正有要事找你。”
  一邊說,一邊引思羽到案前,低聲道:“上回說的出兵蒙古的事兒,父皇也是這個意思,你可早做準備。”
  拿起案前一卷名冊遞給他,又道:“我已奏請父皇,今科的武舉就由你做副考,這是各地考生的名錄,你先瞧瞧。”
  思羽定定神,接過名冊,道:“今日聽沐將軍說起各地的考生都已準備就緒,這段時日已陸續開試選拔,隻是要等明年春天才集中殿試放榜……今科也仍是兵部張尚書做主考吧?”
  朱恃點頭,又笑道:“我與父皇商議,除了沐將軍,恐怕你能用的人也不多,那一幹老將功臣又怎會服你,正好這兩日開試選拔,你去仔細瞧瞧,可有用得著之人?”
  思羽聽說,便去看那名冊,忽見“寧州棠覓華”幾字,心下一動。
  雲夕的大婚日近,淩府上上下下早已忙個不可開交,淩夫人日日愁眉深鎖,將雲織也拉來當差,雲織便向徐先生告了假,專心張羅姐姐的嫁衣繡品。這日清早剛進得雲夕房中,卻見淩夫人的丫鬟香環來請,說是綢緞莊的掌櫃送來一批緞子,淩夫人讓二小姐過去幫著定奪,雲織聽說,便忙忙往前廳趕去。
  正行到院中,一低頭卻見百褶裙下擺上一點灰澤,便俯身去拂,鬢邊的碎發散到臉龐上,她直起身來輕輕掠開了,抬眼望去,手指卻僵在鬢邊,隻見前廳門廊上,立了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正是那晚在宮中迷路時所遇之人,她一時愣住,猶疑在夢中,淩允之卻已喚她過來相見。她躑躅走近,款款行下禮去,隻聽他柔聲道:“前日得聞二小姐仙韻,至今仍覺餘音繞梁,不知今後可還能有幸聆聽?”
  父親在旁道:“雕蟲小技,不足為道,王爺過獎了。”
  她便抬起頭來向他甜甜一笑,隻見他麵上帶著春風般的笑意,雙眸中瞬間光芒迸射,向她施了一禮,便隨父親去了偏廳。她猶自心跳不已,聽得母親呼喚,又愣了一回神方才進去。
  淩允之請思羽到偏廳坐了,便問:“可是有眉目了?”
  思羽道:“應該錯不了,說來也巧——”正好下人奉上茶來,允之便命他去請駱遠華。
  遠華正在藥房中配藥,準備交予芳景帶入宮去,忽然下人來找,她聽說是南平王到訪,淩老爺相請,腳下便象灌了鉛似地邁不開腳步,一步步挨到偏廳門口,也隻得咬牙進去,果然見南思羽寒著一張麵孔,見了她也不多言,隻遞給她一套衣冠,道:“換上跟我走。”
  遠華見是一套侍衛服色,心中疑惑,便望向淩允之,淩允之卻隻在旁撫須微笑。她隻得依言換了衣服,跟他出來,已有侍衛牽了兩匹馬在淩府門前相候,思羽翻身上馬,回過頭來看見她手足無措,知她不會騎馬,也隻得放緩了馬蹄,由她在後麵慢慢跟著。一路無話,待到得西京較場,已到巳時。他下得馬來,向她叮囑道:“你跟在我身後,不可多言。”方帶遠華進去了。
  沐青一身戎裝,過來笑道:“王爺怎的才來?都已試過一遭兒,淘汰了十七人。”說罷,將這輪名冊呈上,道:“接著便是馬射了。”思羽見那名冊上,“棠覓華”三字赫赫在目,便點點頭,隨他到較場旁的高台上就坐。沐青奉上茶,笑道:“今日王爺也將就一回。”思羽一笑接過,也不去喝,擱在桌上,問道:“如今情形如何?”沐青道:“今年各地來的考生超過三千人,如今每日兩場,每場隻試一百人,也隻選出頭十名,一個月後參加策試,待到最終皇上跟前兒擺擂台比試的,也不過三五十人罷了。”
  思羽便問:“這兩日可有看到好的?”沐青搖搖頭:“如今形勢還不明朗。東京較場那邊是張尚書的侄子張重看著,也還未聽說有拔尖兒的。”思羽便笑道:“你當年過關斬將,技驚四座,不知這回可還能出這樣的人物?”沐青謙道:“王爺過獎。”
  遠華立在思羽身後,往場中望去,但見場邊人頭攢動,呼聲四起,場內塵煙滾滾,中心麵向四方各設了一個箭靶,以百步之遙為徑,周圍便是一圈馬道,那馬道上還設了木欄、水溝、沙坑等障礙,一騎飛馬正疾馳在馬道上,馬上之人威風凜凜,策馬跨過一道木欄,忽揚臂張弓射去,嗖嗖幾聲,三支羽箭全數釘在箭靶紅心上,四周轟然一片叫好。沐青道:“此人叫顧善均,是京城本地的考生。”思羽便暗暗點頭。
  遠華這才明白原是武舉會試,心中奇怪,不知南思羽為何帶她來此,看了兩回,隻覺興味全無,百無聊賴,便去打量他身上的衣裳,他今日穿了一身紫色織金蟒袍,腰上係著一條玉帶,玉帶上隱隱雕了麒麟圖案,展角官帽下,一絲亂發也無,筆直地坐在椅上,從後麵看去也覺得身姿挺拔如鬆。遠華心道此人倒是官樣十足,丟了他的玉佩,也不知他會怎樣對待自己,正浮想聯翩,隻聽場下一個響亮的聲音報道:“寧州棠覓華上場。”
  思羽便在此時回過頭對她低聲道:“這棠覓華,你可看仔細了。”她猜不透他的用意,也隻得展目望去,隻見遠遠的馬背上一個人影,頭束黑色方巾,一身黑色勁裝,縱馬往這邊飛馳而來,途中連發三箭,釘在靶上,遠華隻覺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浮上心頭,他漸漸臨近高台,再次張弓射去,正中靶心,歡呼聲潮水般湧起,她看不清他的麵容,但那得得的馬蹄就似一聲聲響在她心上,震得她渾身疼痛,那矯捷的身影急急行來,就似穿過迢迢山水,越過漫漫時空,將她帶回了那過去的歲月。

  相認
  城南乃是京中最繁華熱鬧的地段,但也是三教九流、烏幫雜派聚集之地,遠華在集市上四處尋來,幾個小孩早跟在她後麵張牙舞爪,她不勝其煩,隻得從懷中摸出幾個銅錢,分與那幾個小孩,卻見街邊牆角處蹲著幾個大漢,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她額上浸出粒粒汗珠,隻得低頭疾走。
  又尋了半日,仍不得要領,便尋了個少女上前相問,那少女道:“連衣巷就從這邊進去,不知這位大姐要找何人?”遠華便道:“參加今科武舉的棠覓華,不知姑娘可認得?”少女一雙圓圓的眼睛,打量了遠華幾眼,麵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進了巷子,左邊第三間樓上便是。”遠華謝了,便依言尋來,隻見這連衣巷深不見尾,兩邊屋簷垂垂,腳下青石依依,數到左邊第三間房舍,見大門洞開,便輕輕進去,出了穿堂,果見後院中一扶樓梯,雖朽木斑斑,卻幹幹淨淨,沒有一絲灰塵。
  她定定神,緩緩上去了,轉目一望,見樓梯盡處是一方平台,平台邊一間低矮的小屋,隱約可見一個人影,正在屋前橫著的幾根繩上晾曬衣物,繩上一塊大大的藍布遮住了他的身影,她欲出聲呼喚,卻發覺喉頭哽咽,早已熱淚盈眶。
  棠覓華早看見一個青色的人影上得樓來,卻立在那裏不動,隻當是房東的女兒青蓮,心中不耐煩,便將那塊藍布一掀,正要出聲相問,卻看見是一個陌生的女子,定定地看著自己,臉上淚珠滾滾落下,那麵容說不出的熟悉,電光火石間,他就似回到了那遙遠的過去,書房中的迷藏,桑樹下的打鬧,一幕幕情景清晰起來,在腦中次第閃過。他渾身僵住,隻見她嘴角輕動,出聲喚他:“遠帆……”
  他木立良久,終上前將她緊緊抱住,心中仍舊不敢相信:“姐姐,真的是你麽?”
  遠華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抬起手來輕輕撫摸他的臉龐,口中喃喃道:“你長大了,長得這麽好,爺爺一定很歡喜……”
  他握住姐姐的手,急道:“爺爺?爺爺在哪裏,他還好麽?”
  她含淚笑道:“爺爺很好,隻是現在離這裏很遠,我這就帶你去見他,你再等我幾日,等我——”
  覓華輕聲打斷她:“姐姐,我正在參加武舉考試,如今會試已過了,如若能通過一個月後的策試,便還有最後殿試……”
  遠華臉上笑容隱去,隻定定望著他:“遠帆,這朝廷中的官兒有什麽好做的?你還不明白嗎?這武狀元不去做也罷,你跟我回去,我們守在爺爺身邊,一家團聚豈不更好?”
  覓華手心漸握成拳:“姐姐!當日爹爹含冤而死,娘又撒手而去,你我受了多少苦楚才熬到今日,我苦練武藝,就是不甘心,也不求出人頭地,隻想有朝一日還爹爹一個清白。”
  遠華愣愣看了他半晌,忽然展顏一笑:“你我今日終得相見,不說這些了,你要考這武狀元,我等你便是,明年春天你考完了,我們一齊回去見爺爺。”
  覓華點頭,又忽然道:“我如今叫棠覓華了,姐姐不可再喚我遠帆,如別人知道我是罪臣之後,隻怕會取消這武舉資格。”
  遠華聞言,詫異地盯住他,一絲隱憂逐漸浮上心頭,卻又很快散去,隻定定注視著麵前英挺的少年,但覺心中歡喜無限。
  這日遠華便留在覓華處吃了午飯,兩姐弟分敘別後情形,原來當年駱致謙犯案之時,正好府上來了一個舊友,這舊友棠豫舟是駱致謙多年前所結識的生死之交,當時被仇家追殺,便到駱府暫避,誰料駱致謙性命不保,駱夫人又自盡,便帶了駱遠帆離了駱府,在京城中躲起來,等了駱崎山和駱遠華多日,那仇家卻又尋風聲而來,便隻得帶了駱遠帆遠走他鄉,也曾沿途打探那祖孫下落,奈何天地茫茫,哪有蹤跡可尋。
  兩人說到情動處,又不覺淚眼相對,不知不覺間日頭已西沉,遠華立起身道:“我這會兒也該回淩府了,待再過得幾日,淩小姐那邊一切都安好了,我便搬過來與你同住。”覓華喜道:“有姐姐在自然最好不過。”送她出來,正欲下樓,卻見一個少女唱唱跳跳地上來,手中端了一碟年糕,眼睛圓圓,麵頰上膚色紅潤,正是日間遠華問路的那少女。
  覓華便道:“這是此處房東的女兒青蓮,”猶豫了一回,方對青蓮介紹遠華:“這是我的一位故友。”那青蓮聽說,也不問好,一雙眼睛隻骨碌碌地上下打量她,遠華聽得他如此介紹自己,心中苦笑,也隻得去了。
  雲夕房中仍是一片熱鬧,淩夫人正率了眾人給她試新衣,她麵上一副倦怠的神色,卻也隻得任人擺布。一時淩夫人去了,房中隻留得雲織、芳景和遠華幾人,雲夕方呼出一口氣,便去收拾那滿架書冊,忽見一本《王摩詰全集》,卻又不知想起了什麽心事,愣愣地隻管出神。
  雲織手上拿了一個棚子,正在繡一色花鳥圖案,竟也沉默不語,似有滿腹心事,芳景見她不似前幾日那般嘻聲笑語,心中奇怪,不由打趣道:“二小姐今日到真應了“雲織”之名,也不枉老爺和夫人取那織女之意了。”雲織啐了一口,不去理他,卻也放下繃子,揚起臉兒想了一回,過來拉雲夕的衣袖:“姐姐,你常在宮中陪伴皇後,想必常見到太子和南平王吧,他倆平日是什麽樣子的?”
  雲夕聽她說起朱恃,麵色一變,忙丟了那本《王摩詰全集》,沉聲道:“他倆是爹爹的學生,你怎麽不去問爹爹?”
  雲織撇了嘴兒,自語道:“我怎麽好去問爹爹?”目光一轉,又過來拉遠華:“駱姐姐,你是南平王薦來的,那南平王是何等人物,怎麽會識得姐姐這般的好人兒?”
  遠華笑道:“我是自己找上門去的,那南平王麽——”凝神思索一番,含笑道:“他雖有些傲慢,卻是個很好的人。”雲織正想問究竟,卻見下人過來傳晚飯,隻得作罷。
  南思羽看罷這日場內武舉會試,便匆匆回府換了衣裳,去朱暄寢宮赴宴。到得園中,隻見一張青玉方桌上,早已擺滿了百味珍饈,琳琅美酒,四周彩燈高掛,一個樂師已在旁撫琴,兩個窈窕少女在案前翩翩起舞,朱定手把酒盞,已是神色迷離,緊緊盯住那舞女身影不放,朱恃披了一件明黃緞襖披風,也不喝酒吃菜,隻靜靜地欣賞歌舞。
  朱暄早迎上前來,朗聲笑道:“王爺可真是稀客,左請右請都不來,要不是前兒打獵贏了一回,隻怕今日也要推辭。”思羽隻得一笑,去席間坐了,朱恃便向他點點頭,朱定卻還未省過神來。
  朱暄讓過一輪酒菜,將那樂師舞女遣下去,便立起身來向思羽敬了一杯酒,道:“今日請王爺過來,也確是有事相告,王爺莫怪我和三哥唐突。”思羽早知他定有話說,便道:“不敢,殿下隻管吩咐。”
  朱暄便向朱定一望,朱定卻道:“喝酒——”朱恃淡淡道:“三弟已醉了,四弟有話直說便是。”
  朱暄隻得一笑,道:“前兒王太師過來央我和三哥做媒,想將他小女說與王爺……”思羽麵色一變,正欲起身,遂又忍耐住,隻聽朱暄續道:“他家大女去年已嫁與三哥,小女王簡平卻待字閨中,聽聞生的美貌無比,又是才貌雙全,與王爺正好是佳偶天成——”
  話未說完,思羽已霍然起立,冷笑道:“既如此,殿下何不自己娶了她,卻來說與我?”朱暄也怫然變色:“王爺怎地如此?我們也不過念在這乃是一樁美事……”思羽朗聲道:“多謝殿下關心,不過我自己的事,我自有分曉,還請殿下不必多事。”言罷,竟不管眾皇子,拂袖抽身而去。
  朱暄麵上鐵青,手中酒杯錚錚作響,已被他捏碎,朱恃淡淡歎了口氣,便也告辭出來,朱定猶自趴在案上,渾然不覺。
  不多時,朱恃已追上思羽,兩人並肩默默行了一段路,朱恃歎道:“你何必如此,好好推了他便是。”
  思羽冷笑道:“他們要把王簡平推給我,也隻是見不得我常跟你在一處。”
  朱恃道:“他們想拉你過去,我何嚐不知?隻一個王簡平罷了,真娶了她也未必就如他們所願,我一向明白你……”言罷,又笑道:“你這麽大反應,可是心上已有了人?”
  思羽隻得一笑,兩人便不言語。隔了片刻,思羽道:“如今朝中大部分是他們的人,王太師,張尚書如今也和他們來往甚密,四皇子又求了淩雲夕,我隻怕……”
  朱恃半響不做聲,抬頭望了天邊許久,隻見一方宮牆上,漆黑的天幕沉沉無邊,他方緩緩道:“他的心思我早明白,這太子之位,你以為我那麽想坐?若不是大哥去得早……”
  他轉回頭看著思羽,眼中漸漸浮起一抹堅毅之色:“隻是四弟雖也有經緯之才,奈何為人任性驕橫,行事偏激,他若日後得掌大權,隻怕會國禍連連,百姓遭殃,我斷不可讓這皇位落在他手中。”
  思羽心中豪情萬丈,肅然道:“你盡管放心,我在一日,便支持你一日,今生今世,絕無二心。”
  朱恃心中欣慰,也自激動不已,麵上卻隻淡淡一笑,抬首望去,遠處宮院中燃起的點點燈火,似微微照亮了那天邊的黑幕,竟已不象先前那般壓迫沉沉,他心中暗暗舒展,腳下便複輕快起來。

  出嫁
  已至傍晚,天色早早陰寒下來,淅淅瀝瀝,雨漸成簾。淩府大小物事均已籌備妥當,雲夕房中便自清淨了不少,她靜靜坐在案前聽那夜雨,雖早知塵埃落定,奈何心意終難平定。她低下頭,在一方紙箋上細細寫道:“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麵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遠華在旁將早已備好的幾副藥交予芳景,細細叮囑了,回過頭來看她寫的辭箋,心下微歎,便取了雲夕的蜜色棉織披風,替她圍在肩上,道:“大小姐可願陪我出去走走?”雲夕頷首,兩人便出了房門,在長廊中緩緩移步,看那廊前雨珠滴滴,綿綿盡落,廊下草葉搖搖,欲斷欲墜。一時傳來雲織房中的撫琴聲,雲夕隻覺得淒涼寂寥,心中酸苦難言。
  兩人默然良久,遠華方道:“大小姐明日便大喜了,若有未了之事,也該斷了。”
  雲夕不做聲,半晌問道:“駱姐姐長我一歲,可嚐有心愛之人?”
  遠華心中憶起那遙遠的往事,不禁苦笑:“不過多年前一廂情願罷了。”
  雲夕喃喃:“一廂情願……”
  遠華道:“求之不得,思之欲苦,不若就此放手。人生不過百年,若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自然圓滿,如若不能,何妨退後一步,天高海闊,自有另寄閑情之處。”
  雲夕不語,遠華又笑道:“大小姐綺年玉貌,來日方長,你我雖是女子,卻也不見得定要將這一生都倚係在男子身上,人生苦短,若不能苦中作樂,豈不辜負這一生?”
  雲夕見她麵上一派明朗,不禁幽幽道:“我倒是挺羨慕駱姐姐……”
  遠華苦笑:“我有什麽好羨慕的,身家簡陋,樣貌平凡,不過是沒人要的女子。今兒一番話,雖是對你說,實在我心中已對自己說過千遍萬遍。”頓了頓,語聲卻逐漸堅定:“我所有的,不過是這一身岐黃之術,若僥幸能幫得世間少數圓滿,此生也就無憾了。”
  雲夕聽她款款言來,隻默默望著她,見她眼中熠熠閃爍,麵上光芒四射,心中也不禁激動,隻覺一陣輕鬆,連日來的憂愁煩悶,竟去了不少。
  正說間,芳景已過來相尋,埋怨道:“你兩個在這兒絮絮叨叨說什麽呢,也不帶上我,這天也夠冷的,快別在這兒吹風了。”兩人相視一笑,便隨她進去了。
  回到房中,雲夕便去尋那一方素娟,一時尋了出來,見那素娟上字跡依依,卻又不禁想起當時情形。那日她正在皇後宮中相候,百無聊奈,便去尋了一本《王摩詰全集》,看了幾頁,雖詩香滿口,畢竟不甚喜歡,便欲撂開去另尋他書,朱恃卻在這時進來,見她手中所持之書,眼中放出亮光來,笑道:“淩小姐也喜歡王摩詰的詩?”她隻得小聲言道:“也看得不甚多,倒更喜歡李義山的詩一些。”他便笑道:“王摩詰的詩作閑意蕭散,縱情山水,極富詩情畫意,我倒是很喜歡。”言罷,便吟道:“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她見他看向窗前案頭,知他想要題字,卻見案上筆墨儼儼,宣紙卻已用完,靈機一動,便將自己一方素娟呈上去,他一笑,便提起筆來,將方才所吟之句,盡數題在那素娟上。她心中暗暗歡喜,待墨跡稍幹,便自收了起來。
  當日情景,猶在眼前,雲夕緩緩閉了雙目,心中一狠,將那素娟丟入屋角炭火盆中,那素娟邊上卷了火星,冉冉燒成灰燼,她定定凝目注視,隻覺心中萬般思緒,皆盡付諸東流而去。
  南思羽這幾日已開始在城南較場內練兵,這日傍晚卻下起雨來,便將眾官兵遣散了,徑自縱馬緩行,細雨紛紛,涼意微微,但見城中家家戶戶俱都閉了門戶,街市上盡管人跡廖廖,但仍是一片清平安樂之象,他心中暗自升起一股豪意,但覺竭盡所能,也要保全這太平盛世。正思量間,卻見南琴攜了雨具,正騎馬匆匆而來,便笑道:“定是你爹叫你來的,這點子小雨哪裏就礙事了?”
  南琴笑道:“爹爹還囑我告訴王爺不可太操勞,已在府中備了熱酒好菜,王爺早回去罷。”
  思羽一笑,便自調轉馬頭,南琴跟在他身後,卻見他並不回府,心中奇怪,隻得跟上來,行了片刻,卻見已到了淩太傅府前,王爺也不進去,隻停了馬,立在那院牆下,側過臉去仰望那院中樹木樓閣。
  南琴便也隻得停下馬來,隻聽太傅府中隱隱傳來一陣琴聲,他自小在王爺身邊伺候,琴棋書畫便也自通曉,隻聽這琴聲悠揚,卻又帶了清遠之氣,與一般所聽之婉轉嫵媚的曲調不同,便不由凝神細聽,但覺心曠神怡,隻見王爺在馬上立直了身子,臉上似乎笑意微微,心中納悶,待要出聲相問,又恐耽擱了聽琴。那琴聲悠悠,漸漸止息,王爺便回身一笑,道:“走罷。”
  第二日五更時分,喜娘便來到雲夕房中替她梳妝。先開了臉兒,勻勻抹上一層香粉,便將胭脂撲開來淡淡拍在麵頰上,又細細描畫了眉眼,另用一色胭脂點了雙唇,將那一頭烏絲高高盤起,插上各色珠釵花鈿,戴上金步搖,方輕輕用一頂鳳冠籠住,便又引她起身,換了禮服霞帔,淩夫人在旁見她妝成,更顯得高貴端莊,豔麗無方,一時竟悲從中來,眼中淚珠滾滾。
  雲夕反倒一笑,柔聲道:“女兒今日出嫁,母親怎地反而傷心?”淩夫人拭去淚水,隻不言語。雲織在旁強笑道:“娘定是舍不得姐姐……”淩夫人道:“這麽好的女兒,一時送給別人,自是舍不得。再過一陣子,雲織也嫁了,隻剩下我和你爹,這日子就越發不知如何過了。”一時房中俱都沉默下來。雲夕麵上看不出表情,定定坐在床沿上。過得良久,隻聽遠遠一陣鼓樂之聲,喜娘道:“來了。”雲夕麵上一白,緩緩立起身向淩夫人行了一禮,步出房門。
  淩允之、駱遠華早在門前相候,雲夕步出房門,見一頂鳳轎已停在院中,便輕輕將遠華手一握,隨即放開,深深向淩允之行下禮去,允之忙上前扶住,心中百感交集,道:“你去罷,今後好自為之。”雲夕應了,深深凝視父親,但覺從此一別,便似隔了萬水千山,再難相見。雲織趕上前,攜了雲夕的手道:“姐姐放心,我定央求爹爹許我去宮中探你。”雲夕點頭,緊緊握住她雙手,喜娘卻已在旁催促,芳景含淚上前將一方紅娟蓋頭罩在她頭上,便扶了她轉身上轎而去。
  淩夫人出了房門,立在淩允之身邊,兩人定定凝望雲夕遠去,淩夫人眼中又落下淚來,允之攜了她的手,忽然歎道:“是我誤了雲夕終身……”
  雲夕這一日隻覺神思恍惚,猶如身在夢中,隻如木偶般由人擺布,待得心思回轉,發覺自己已坐在新房中,遠處隱隱傳來百鳥朝鳳,龍鳳成祥的喜樂聲,房內紅燭高燒,從紅娟蓋頭望去,隻覺觸目之處,一片血也似的顏色,刺得她雙目疼痛。新郎朱暄還未過來,她既無期待,便也不覺這時日漫長,隻希望這一刻就此頓住,下一刻永遠不要來臨。
  四更時分,朱暄方醉意朦朧地來到房中,見她直直坐在床邊,便上前揭了蓋頭,喜娘忙上前替她卸了妝,告退出去。朱暄慢慢走到她身前,托起她的下頜,見她卸妝後一張清麗無邊的臉龐上,一絲嬌羞的喜色也無,心中惱怒,不由冷笑道:“你猜太子今兒會怎麽想?”
  雲夕詫異地抬頭看他,見他一臉自得驕橫的神色,便別過頭去不語。朱暄轉身去拿桌上的酒盞,緩緩倒滿了兩杯,回轉至她身邊,唇邊一抹陰沉的笑意:“你對太子那點心思,別打量我不知道。不過今兒你我既喝了這交杯酒,就是我的人了……他的東西,早晚會到我這裏來。”言罷,隻覺心中一陣快慰,便將手中之酒一飲而盡,又去逼她喝另一杯。
  雲夕悚然心驚,木然間,已被他灌了兩口酒,他便哈哈大笑,擲了酒杯,伸手來解她衣帶,見雲夕並不反抗,心中卻升起一股怒氣,仿佛操演了許久,竟沒了對手,胸中一陣煩躁,忽撇了她徑自出了房門。
  雲夕呆呆坐在床邊,隻聽得寂靜中響起耿耿梆聲,竟已是五更天了。

  元宵
  “正月十五鬧元宵, 歡慶鑼鼓使勁敲, 敲得獅子大抖毛, 敲得旱船街上漂, 爺爺樂得抬花轎, 我拍巴掌奶奶笑……”一大清早,連衣巷中就響起幾個稚齡孩童清脆的語聲,遠華散著一頭青絲,剛在樓台上漿過一盆衣服,也不去晾,便伸頭望去,見幾個孩童穿了嶄新的棉襖,正去點那地上的炮仗,隻聽“啪”的一聲,那炮仗四下裏炸開來,眾小孩便都歡呼起來,紅撲撲的臉蛋兒溢滿了喜色,一窩蜂似的跑開了,歡聲笑語回蕩在青石板上,一時間,幽深的連衣巷就似全亮了起來。
  遠華心中也自歡喜,見眾小孩去得遠了,便回過身去晾那盆衣物。她自雲夕出嫁後便辭了淩允之,搬來與覓華同住,不知不覺已過了十幾日。臨去時淩允之竭力相留,見她堅持出府,便命人送上大筆銀兩,遠華堅持不受,允之勉強不得,也隻能作罷,雲織萬分不舍,因不便出府,便依依送自門口。現如今覓華將二樓的屋子讓與她住,自在樓下又租了房東一間小屋,姐弟倆雖生活清苦,兩相陪伴倒也十分快樂。
  覓華這段時日隻在房中準備策應,書冊看了良多,心中仍十分緊張,遠華隻覺得他太過執著,便常拿話去勸,覓華卻道:“姐姐一直跟隨爺爺,又哪知道我跟隨義父,受盡了多少淩辱,這武舉考試,我如不竭盡全力,如何安生?”姐弟倆諸事融洽,隻在這件事上頭略有不快,遠華無法,也隻得隨他。
  一時間衣物晾曬完畢,她仰頭望了望天空,隻見天邊幾抹淡淡的白雲,那太陽還隱在雲霧後麵,但萬道霞光,已然蓄勢待發,自到京城以來,還從未見過這般的好天氣,她心中便也清朗起來,舀了水缸中的水漱過口,將臉洗過了,回屋找了一件七成新的白布襖子換上,方將滿頭烏發細細在頭頂上盤成一個發髻,尋了一根白色緞帶束住,見銅鏡中的人兒整潔端正,這才攜了屋角一眾物事,下樓出了連衣巷。
  到得集市上,隻見市井中已是人流如織,個個麵上均是春風滿麵,眾商販精神抖擻,吆喝聲此起彼伏,她便尋到舊日所在,迎風豎起一麵招牌,支起一方小小的竹案,又將筆墨排開,便在竹凳上坐下來。坐得片刻,隻見時日尚早,便從懷中摸出爹爹的一本筆記,正待要翻,又見書頁上卷了邊兒,忙細細撫平了,這才翻開來。剛看了幾頁正自思量間,已有人上前問診,她方將書收入懷中。她從不主動收取診金,隻說如按她開的方子吃了藥好轉的,願意給多少自行給了便是,如此過得十幾日,問診的人便漸漸多了起來。
  待寫完幾張方子,已有前幾日問過診的人過來付了診金,遠華忙起身謝了,卻見對麵茶肆中,幾個彪形大漢交頭接耳,時不時往這邊瞟來,其中一個頭目樣的人,隻把銅鈴似的一雙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打量,心知是此處地頭之人,見她這幾日收入頗豐,怕是早就紅了眼。心下盤算了片刻,便將錢袋取出,留了幾個銅板,餘下的錢拽在手中,立起身向這邊茶肆行來。
  那幾個大漢見她居然踏步過來,心中十分驚異,隻愣愣望著她,遠華便向那頭目拱手笑道:“今兒是元宵節,眾位大哥幸苦了,這幾個錢不成敬意,還望諸位笑納。”那頭目吃了一驚,反倒不敢去接那錢。遠華一笑,將錢擱在桌上轉身便去,那頭目方拿起錢來掂量,望著遠華的背影,喃喃道:“倒是個明白人。”
  遠華複回到攤前坐下,日頭已高,她琢磨著已快過辰時,便向集市盡頭望去,果然見南思羽著了一身戎裝,正策馬向這邊行來。她在集市上擺了十幾日攤子,幾乎日日都在這個時辰見到他,他每次見到遠華,麵上神色仍是冷冷的,偶爾也在馬上與她寒暄一兩句,更多時隻向她略一點頭便向前行去,這日至她攤前,卻收轡停下馬來。遠華知他要去較場練兵,便起身笑道:“今兒元宵節,王爺也不歇息一天?”
  思羽道:“如今隻恨時日不夠,又怎敢歇息?”一麵說,一麵翻身下馬,從懷中摸出幾卷書冊遞與遠華,道:“再過得幾天就是策試了,你弟弟騎射不錯,可不要在策試上頭翻了跟頭。”遠華接過書來,見是《孫子兵法》、《吳子》、《司馬法》三本,正翻看間,隻聽他又道:“如今策題多數從這幾本兵法而來,如若你弟弟平日看過四書,論題倒也無甚大礙。”
  遠華心中感激,便抬頭向他一笑,但見豔豔陽光下,他披了一襲暗紅繡金罩袍,內穿一件銀色鎖子甲,並未戴頭盔,隻在頭頂發髻上束了一方紅色頭巾,更顯得清爽利落,英姿勃發,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眉目挺秀,隻額角上一道淡淡的疤痕,雖無甚大礙,畢竟不是美玉無瑕,她心中不由暗暗慚愧,便盤算著日後總得尋個法兒,替他去了這道疤痕才是。
  思羽四下裏打量一番,便向她皺眉道:“對麵那幾人隻怕不是良善之人,你倒須得謹慎。”遠華一愣,還未及答話,他已躍上馬背催動馬蹄急急離去,遠華久久凝視他的背影,一片光影中,他的罩袍在風中高高揚起,馬蹄就似踏碎了一地斑駁,漸漸隱沒在人群中。
  待過了未時,集市上行人已漸寥落,眾商戶也謝了生意,遠華知是要準備晚間的燈節,便也收了攤子,慢慢回至連衣巷。覓華仍在房中看書,旁邊卻坐了個青蓮,正拿了覓華的一卷書冊來看,卻又打個嗬欠,一麵伸著懶腰,一麵央求覓華晚間陪她去看花燈,覓華臉上的神色已頗不耐煩,見遠華進來,忙起身道:“駱姑娘來了。”那青蓮看見她,也隻略略打個招呼,便低下頭裝作去看那書冊。
  遠華笑道:“覓華這幾日天天悶在房中,也該出去走走了。”青蓮聽說,忙將一雙玉珠般的眼睛看向覓華,覓華道:“我哪有時間……”遠華笑問:“是沒有時間,還是有其他事兒?”便將那幾本兵書放下,把日間思羽的話說了一遍,覓華聽說,心中十分歡喜,道:“既如此,我陪青蓮去看花燈便是。”青蓮歡呼一聲,眼角眉梢皆是燦爛笑意,對遠華感激一瞥,便蹦跳著出了房門。
  黃昏過後,暮色染上天際,巷中眾人便三五成群,皆相依相伴出了巷口,連衣巷中便漸漸冷寂下來。遠華立在樓上,看覓華和青蓮去得遠了,愣了半日,方下去廚房,為自己細細做了一碗長壽麵。正月十五是她的生辰,竟連覓華也忘記了。她在樓台上將那竹案支起,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緩緩坐下來,但見天空中一輪明月,清光皎皎,隱在淡煙薄霧中,又似欲語還休,凝輝脈脈,她便朝那明月一敬,將那酒仰頭飲盡了,方去吃麵。
  吃得幾口,一時卻隻覺寂寞難言,便又斟了酒慢慢細品,這般雙十年華,便似流水落花一徑去了,那些寂寂長夜,耿耿星天,也不是不覺惆悵難寄,但她又能如何?這一生,隻怕也隻能如這冷月一般,寂寥清冷,孑然獨行。她心中苦笑,原來自己竟也不能免俗。
  遠處燈火漸漸亮起,遠遠地喧鬧之聲已可聞見,可是那片繁華離她那樣遙遠,縱然心懷宏願,能幫得他人圓滿,但她卻永遠在那圓滿之外。遠華喝得幾杯,一時隻見渺渺天際中,搖曳升起盞盞孔明燈光,星星點點,明明滅滅,與那月色交相輝映,她的心便也似那悠悠燈火,忽上忽下,忽明忽暗。
  正有些酒意朦朧,卻聽樓下大門上傳來叩門聲,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道:“好像就是這裏了。”她忙下樓開了門,卻見是兩個錦衣少年立在門口,唇紅齒白,秀美非常,她一時愣住,那身量稍高的少年便撲哧一笑,她方認出是淩雲織和她的貼身丫鬟莫蕪。遠華吃了一驚,笑道:“你們怎麽尋到這裏來了?”
  雲織嫣然一笑,頓覺容光四射:“我央了娘半日,娘才準我背了爹爹出來逛元宵燈節,卻又叫我兩個作了男子打扮,我們逛了半日,想起駱姐姐說住在這連衣巷中,就一路打聽過來了。”遠華聽說,忙將她二人讓上樓來,雲織見樓台竹案上擺了碗筷酒杯,便笑道:“駱姐姐好興致啊。”一麵說,一麵伸頭去打量屋內,但見屋中家徒四壁,隻一張窄窄的木床,床尾安著一個木箱,床頭一方小小幾案,置了一個銅鏡,旁邊擺了幾本醫著,便咋舌道:“駱姐姐就住這裏呀?不如搬回去和我同住罷了。”
  遠華笑道:“我向來就住這樣的地方,也習慣了,真要金屋繡閣,反倒不自在。”攜了雲織的手,問道:“你姐姐怎樣了?可一切安好?”
  雲織道:“爹爹總不許我進宮探望,隻今兒早上隨爹爹匆匆見了姐姐一麵,氣色倒也還好,隻是……”語聲頓住,麵上黯然:“芳景倒是從宮中帶了幾回話兒,說四皇子雖麵上對姐姐客客氣氣,但隻是冷冷淡淡的,姐姐日日也是愁眉不展。”
  遠華心中一陣難過,隻聽雲織又幽幽道:“姐姐向來有什麽心事,總不對我說,隻把我當成小孩兒,其實她的煩惱,我一直都願意幫她擔的……”別過頭去望那冉冉燈火,麵色哀然。
  遠華心中也自酸楚,忙安慰她:“你姐姐也是不想你煩惱,如今她又進了宮,你縱有天大本事,又能幫她幾何?”
  雲織隻不言語,莫蕪半日無話,忽道:“小姐,你看那邊好熱鬧,定是在放河燈了。”雲織立起身來看了一回,方高興起來,便回眸對遠華笑道:“駱姐姐可願跟我們一塊兒去看看?”
  遠華本不欲去,但見兩個小姑娘一團雀躍,畢竟也是少女心性,便鎖了房門,隨她倆出來。
  到得河邊,早見河岸上紅衣綠衫,人影重重,熱鬧非凡,河間華燈彩繪,一片光輝亮影,隨著流水熠熠飄動,說不盡的一派旖旎風光。莫蕪一片孩子氣,早拉了雲織去買河燈,遠華慢慢跟上,到了河燈叫賣之地,隻見個個精巧伶俐,繡致可愛,忽見其中一盞河燈與眾不同,並未做成各色花樣,卻紮成一簇青草,便拿來細細賞看,隻見燈座上,條條碧色砂紙修剪成莖莖草葉,狹長濃密,卻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中心一截小小蠟燭。她心中喜歡,便自小販處買下來,那小販收了錢,又遞與她一支筆,心知是要在河燈上寫下祝福之語,一時躊躇,想了一回,方在那燈壁上書道:“雲夕,歲月安好,得嚐所願。”
  點亮了河燈,彎腰小心放入河中,她便立起身來,隻見那盞青草河燈碧綠剔透,隨著流水蜿蜒而行,寂寂遠去。

  殿試
  過了元宵,天氣便漸漸回暖,雲織坐在轎中,將窗簾輕輕掀開一絲縫兒,偷眼望去,隻見楊柳岸邊,綠梢枝頭,點點春意早已盎然待放,一眾行人,換了春衣薄衫,步態輕盈,語聲閑然,待漸漸近了宮門,她見一派莊重寂然,便將窗簾放下,又坐了許久,那轎夫終於停下轎來,一個宮人上前揭了轎簾,引她下來,轉過幾彎遊廊,隻見雲夕的臥房已在近前,忽然眼前一花,轉角處閃出兩個人影,卻是朱暄與朱定。
  雲織隻得上前見了禮,朱暄笑道:“你姐姐在房中已經等你多時了。”雲織輕聲謝道:“多謝殿下掛心。”
  朱定一雙桃花眼,早直勾勾地盯在雲織麵上,朱暄將他手臂輕輕一觸,道:“你姐姐想念你得緊,日日隻和我說要接你進來,今兒可算是如了願了。正好三哥也在,我已吩咐備下酒宴,一會兒我們一家好好聚下。”說罷,便欲拉了朱定離去,朱定卻不動,隻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雲織,雲織心中懊惱,便向他狠狠回瞪了一眼,朱暄哈哈大笑,便道:“你快去罷,隻怕你姐姐等得急了。”
  見雲織忙忙離去,低聲對朱定道:“三哥也太急切了些,這淩雲織隻怕不是好相與的,慢慢來才是。”朱定仍呆呆望著雲織的背影,接口讚道:“果然天香國色,我那幾個妻妾與她一比,簡直不值一看。”朱暄心中暗笑,卻見王照急急往這邊行來,忙問:“何事?”
  王照上前道:“張尚書的侄兒張重求見,說是……”附了朱暄的耳朵,輕言兩句,朱暄與朱定對望一眼,道:“快請。”
  雲織進了雲夕房中,見姐姐一身家常打扮,容顏仍舊清減,正急切地望著門口,知是盼著自己,忙上前攜住姐姐的手,兩姐妹相見,自是喜不自盡。雲夕問過爹娘,雲織說了,便笑道:“四皇子看來對姐姐倒也體貼,知道姐姐想我,便打發人來接了我。”
  雲夕不語,她心中也正在犯疑,自兩人大婚以來,朱暄一直待她冷冷淡淡的,晚間也隻到她房中宿過幾回,見她神色冷漠,雖由他擺布,到底心中沒趣,便不再前來,她倒也落得清淨,昨日他卻突然說起要將雲織接來一敘,雲夕雖心下狐疑,到底心中喜歡,便不去猜想他是何用意。
  不一會兒,芳景來到房中,三人說笑一回,雲織便將一封書信遞與她,她麵上泛紅,便急急抽身出去,雲夕望了她的背影呆呆出神,過了片刻,卻見她回身進來,對雲夕道:“皇後那邊打發人來請王妃。”雲夕心中不樂意,也隻得起身:“真是不巧,你等我一會兒,芳景陪著你,我去去就來。”
  雲織拉住她的衣袖,撇了嘴兒道:“今兒好不容易見到姐姐,又要丟下我……”雲夕凝神想了片刻,便笑道:“也罷,你隨我同去,諒來皇後也不會怪罪。”雲織心中歡喜,待姐姐換過衣服,兩人便攜手往皇後寢宮而來。
  進了鳳鳴宮,朱恃已在旁相陪,見雲夕身後跟了一個明豔的少女,便笑道:“定是淩二小姐了,那日母後辰宴上一曲《平沙落雁》,兒臣至今還不能忘懷呢。”皇後也點頭微笑,雲織忙隨了雲夕跪下行過禮,見太子正與皇後下棋,心中好奇,便上前觀看。
  隻見皇後攜黑子,太子攜白子,一方棋盤中,大半皆是黑子,白子雖稍顯寥落,但卻占據了幾處險要之地,看了幾個回合,黑子步步相逼,白子輕鬆化解,卻並不反撲,心知是太子有意相讓,見皇後思索良久,便忍不住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皇後依言下去,朱恃淡淡一笑,隨便落了一子,幾個回合下來,他心中暗暗驚奇,方打起精神來應付。過了片刻,黑棋竟已隱隱有戰勝之勢,朱恃隻覺冷汗浸出,心中佩服,便立起身笑道:“母後神機妙算,兒臣這回認輸了。”
  皇後也笑道:“是淩小姐贏了你,看你以後還這麽神氣。”轉身攜了雲織的手,細細看她,心中倒也喜歡,便道:“你姐姐向來知書達禮,看來今兒竟是青出於藍,也不知淩太傅怎麽就養了這兩個仙女似的閨女兒。”雲夕忙上前道:“妹妹不懂規矩,幸得皇後寬宏大量,這誇讚卻是萬萬不敢當的。”皇後想了片刻,方道:“你如今是四皇妃了,他生母曹貴妃那兒少不得要多打點些,哀家也不敢常喚你過來,不如今後就讓你妹妹常來陪陪哀家,你們兩姐妹也好時常相聚。”
  朱恃便問雲夕:“四皇妃如今可還習慣?”雲夕低下頭,輕輕道:“一切都好,多謝殿下關心。”皇後笑道:“他們少年新婚,正是花好月圓之際,你趕快把喜事兒辦了,也不用在這裏羨慕了。”雲夕麵上泛白,隻低頭不語。一時宮人傳午膳,皇後隻不放雲夕雲織,雲夕隻得遣了人回去知會朱暄,兩姐妹便在皇後宮中用膳,朱恃也在旁相陪,席間與雲織說起琴藝棋理,見她雖年紀尚小,但見識不俗,言談舉止間自有一股磊落風襟,非一般閨閣女子所能相比,心中不由暗暗稱奇。
  第二日下了早朝,淩允之正欲離去,卻見朱暄上前,便也隻得駐足與他寒暄幾句,朱暄笑道:“昨兒雲夕還囑我問候嶽丈大人,不知前幾日送到府上的幾副字畫可還合大人心意?”允之道:“甚好,隻是殿下如此優待,倒實在令老夫汗顏。”朱暄淡淡一笑:“大人操勞國事,父皇又對大人倚重得緊,我不過略表心意,何來汗顏之說?左右不過幾副唐寅真跡罷了,也不算什麽,大人若喜歡,下次再讓他們收集了給大人送去便是。”允之忙道:“不敢。”不欲與他多說,便告辭了離去,剛走得幾步,卻聽朱暄在背後又道:“二小姐如今也是越發出挑了,聽說皇後昨兒見了,也是分外喜歡,今後少不得要常進宮陪伴呢。”
  淩允之心中驚疑不定,忙急急回了府,命人喚了雲織過來,劈頭便問:“你昨兒進宮了?我怎麽不知道?”
  雲織見父親一臉怒色,隻得惴惴道:“昨日姐姐想念,四皇子便命人來接,爹爹當時不在府中,也是稟過娘才去的。”淩夫人在旁也道:“姐妹倆相見是好事,老爺怎麽倒不樂意?”允之不理她,又問雲織:“你昨兒見了皇後,皇後怎麽說?”
  雲織見問,便細細將昨日情形說了一遍,允之麵上神色複雜,思索良久,方道:“罷了,你隻記住,今後進宮,必得謹言慎行,不可多言一句,多行一步。”不再多說,轉身去了內室。淩夫人跟進來,替他脫去身上朝服,道:“老爺——”允之默然半響,長歎了一口氣:“我至今後悔,當初不該讓雲夕常去皇後跟前伺候……”苦笑一聲,又道:“罷了,從我進了這官場那一天,就知曉這闔家上下,隻怕再無清淨之日,這些是是非非,又豈是想躲便能躲得了的?如今也隻看雲織造化了。”淩夫人心中如同一盆涼水澆下,手指便僵住了。
  又是一輪豔陽高掛,日頭慢慢西移,便在地上拉下長長的影子,集市上行人早已散去,隻餘一兩個小販還在沿街叫賣,遠華也不收攤子,隻坐在攤前看書,看了半日,眼角餘光瞥見地下一抹斜長的影子人馬相倚,漸行漸近,似乎坐了半日的寂寥便被那影子一點一滴地填滿了,一片寧靜的心湖,像是被一絲微風徐徐吹皺,緩緩蕩漾了開去。她輕輕地攏了攏耳邊發絲,抬起頭來,南思羽已縱馬而來,見他停下來,便立起身來笑道:“王爺今兒散得這般早?”
  思羽翻身下馬道:“明日就是殿試了,還須得上兵部去做些準備。你弟弟一切都無礙吧?”遠華道:“一切都好,隻是心中還有些緊張。”思羽笑道:“有什麽好緊張的,隻管放寬心便是,我聽沐將軍說今科武舉候選人中,你弟弟出類拔萃,若無意外,定會有好成績。”一麵說,一麵回身自馬上取過一套衣服遞給遠華,又道:“明日殿試仍在西京較場舉行,你若想去看,換了這身衣服,明日辰時在較場口等我,我帶你進去。”
  遠華隻覺心中一股暖意漸漸擴散,輕輕接過衣服,隻低了頭去看那衣服上的圖案,良久方低聲道:“多謝……”鼓起勇氣抬起頭來,他卻已經遠去,夕陽下就似裹著一身紅雲,緩緩自她心低的角落亮起,一時百般滋味,湧上心頭,隻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出神。
  第二日遠華便換了侍衛服色,仍舊跟在思羽身後,進得較場,隻見與上次所見已是大不相同。較場四周搭了看台,均由禦林軍重重把守,正中的看台上坐著皇帝及幾位皇子,南思羽因是副考,便與主考同坐在皇帝下方,場中搭了一個擂台,擂台旁一溜長凳,坐滿了候考的舉子,遠華見覓華一身黑衣,也坐在眾舉子間,心中也不由暗暗緊張。
  隻聽“咚,咚,咚”三聲鼓響,擂台比武便開始了,比賽的規則是兩兩相較,獲勝便繼續主擂,由下一人上台挑戰,若連勝兩場,便可休息,如此算過了第一輪,全部比完之後,便由所有勝了兩場之人以如此規則繼續第二輪比試,直到最後便決出頭三名。約莫半個時辰後,覓華上場,他手執單刀,身手利落,不一會兒便連勝兩場,自去下邊休息。遠華呼出一口氣,稍稍放下心來。
  不一會兒,第二輪比武便又開始,覓華勝了一場,第二場卻上來一個魁梧奇偉之人,手使雙錘,凶橫惡煞,遠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看了幾個回合,隻見那人手中雙錘虎虎生風,覓華全身籠罩在那片風聲下,身形似乎微微滯怠,眼見那人一錘落下,就要掃中覓華左肩,她心驚膽寒,手中一緊,竟情不自禁地抓住思羽肩頭上的衣服,他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將她的手移開,低低道:“不用擔心,他不是你弟弟對手。”隻見覓華縱身一躍,避開雙錘,反手一刀,刀柄正中虎口,那人吃痛,右錘便落地,已是覓華勝了,場中響起一片叫好聲,遠華卻早已是一身冷汗,回過神來見思羽肩上幾個手指形狀的汗漬,十分不好意思。
  這輪比武過後,場中便隻剩下三人,覓華身手出挑,早已贏得眾人矚目,這輪上場,對手便是與他同場會試的顧善均,那顧善均使了一柄銀槍,兩人在台上你來我往,一片刀光槍影,覓華忽然一個踉蹌,顧善均的銀槍已至喉間,他閃身避讓不及,眼見就要從台上墜下,眾人齊聲驚呼,遠華眼前一黑,竟忘了身在何處,便想拔腳奔向弟弟身邊,忽然一隻手伸過來牢牢握緊了她的右手,手心傳來一陣熱度,她被這堅定的手掌一握,方省過神來,頓住腳步,隻見電光火石間,顧善均已收了銀槍,拉住了覓華下墜的身體,較場內掌聲四起,顧善均待他穩住身形,便丟了銀槍,兩人向台前抱拳一跪,這場乃是顧善均贏了。
  遠華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待心神鬆懈下來,方發覺思羽的左手仍緊緊握住自己右手,一瞬間,隻覺心中又複突突亂跳起來,就如急鼓一般,麵上一陣潮紅,正神思慌亂間,他已放開了她的手,但他掌心的溫度卻仍然停留在她的手上,慢慢地傳遍全身,經久不去。

  出征
  清晨的露珠凝在初生的綠芽上,微風輕撫,便似瑩瑩欲滴,一片春意恬然。朱恃一路穿花撫柳,出亭過池,不多時已至鳳鳴宮寢殿外,一曲《陽春》和風送來,隱然萬物回春,花柳爭妍,他心中浮上一絲淡淡的喜悅,身後太監孟扶正要引他進去,他卻頓住腳步,隻駐足立在門外側耳細聽,待那霽日風光,婷婷春藹漸歇漸止,方才進去,果然見淩雲織坐在窗前幾案旁,一身碧色裙裝,正手撫瑤琴,皇後與陽平公主坐在一邊,但笑不語。
  雲織見了他,忙起身行禮,皇後笑道:“今兒來得這般早?怎不見思羽?”朱恃道:“隔不了幾天就要出征了,他忙得很,我等不了,就先過來了。”又衝雲織一笑:“幸虧來得早,不然怎能得聞淩小姐妙曲?”
  雲織低頭一笑,便收了瑤琴,坐到皇後下首,朱恃寒暄幾句,又向她道:“淩小姐棋藝不凡,不知今日可願與我對弈一局?”雲織心下倒是樂意,隻拿眼去望皇後,皇後笑道:“如今可是找著對手了,本宮倒想看你輸一回。”朱恃笑道:“怎見得一定會輸?”
  一時雲織便取了棋子棋盤,在方才撫琴的幾案上擺下,朱恃起身過去,讓雲織先行,雲織不肯,他便拿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天元”之位,雲織抿嘴一笑,拈起一枚白子,輕輕落在旁邊,皇後見他倆你來我往,朱恃麵上一副沉穩謹然的神色,與往日間的漫不經心自是大不相同,便歎道:“今兒得了對手,怕不願再陪本宮這老太婆下棋了。”陽平公主笑道:“少年人心性,貪新好勝也是有的,隨他們去罷。”
  一時間,隻聽宮人進來通報南平王已到,雲織正在苦苦思索,聞言心頭一亂,胡亂落了一子,竟落在一片死局中,不由麵上一紅,朱恃吃了一驚,抬頭見她一雙妙目,正瞟去剛剛進來的思羽身上,手中動作便僵了一僵,緩緩落下子去,雲織省過神來,竟不知如何應付。
  正心思慌亂間,思羽卻已經立在她身邊,含笑看了一回,見她無從應對,便替她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雲織更是紅暈滿麵,朱恃見狀,心中竟微微有些失落。思羽又替她下了幾子,笑道:“這局棋怕是殿下贏了。”朱恃便起身一笑:“淩小姐有意相讓,今後少不得還請賜教。”
  雲織麵上一片潮紅,默默無語,起身回至皇後身邊,思羽便坐在方才她的位置上,將棋局抹去,朱恃悄聲問道:“今科武舉已經放榜,我瞧著那狀元顧善均還不錯,卻是王太師保薦的,你覺得如何?”思羽道:“如今正值用人,我瞧他應是可造之才,探花棠覓華倒也可用。”朱恃點頭:“如此我便奏請父皇,讓這兩人隨軍出征,隻是你須得謹慎些才是。”思羽笑道:“無妨,這次出征,我自有把握,斷不會有什麽把柄落在他們手中。”
  正說間,皇後在旁道:“你兩個在那兒說什麽,本宮這裏可不許談公事。”兩人隻得一笑,不好再說。陽平公主見一時無話,便笑道:“頭先思羽送來的那香雪酒,皇後和我喝了都覺清新淡雅,很是喜歡,聽說竟是殿下和思羽親手釀的?”雲織在旁聽到,便抬起頭來,忍不住道:“殿下和王爺也會釀香雪酒?”
  朱恃笑道:“不過鬧著玩兒的,釀酒的方子還是當日四皇妃給的。”又問思羽:“你那還有罷,既然母後和姑母喜歡,再送壇過來,讓淩小姐也嚐嚐。”思羽聽說,便吩咐宮人傳話過去,讓南琴趕著送過來。雲織輕輕抿了嘴兒笑道:“那方子是我寫給姐姐的,也隻是當日貪玩亂寫的,沒想竟給殿下得了去,倒是好久不曾釀了。”
  不多時,南琴已送過酒來,皇後便命傳了午膳,雲織不敢入席,隻傍在邊上,坐在一個繡錦腳踏上,思羽替她斟了一杯酒,她便立起身來抿了一口,思羽見她麵上神色古怪,便道:“淩小姐有話直說。”雲織撲哧一笑:“這酒定是密封的時間過久了,酒曲也用得過了點兒,略略有些酸味兒。”
  皇後道:“本宮倒是喝不出來,覺著也挺好。”雲織便笑道:“香雪酒中加了梅花瓣,酒曲不可用得過多,不然會蓋住梅花的清香,水直接用梅花上的化雪就好,無需煮沸,也隻需密封四天就可取出過濾,過濾後直接埋在雪地下,第二年就也可喝了。”陽平公主歎道:“釀個香雪酒這麽麻煩,也隻你們少年人有這閑心罷。”思羽眼中放光,含笑盯著雲織,半晌方道:“想不到淩小姐竟有這般閑誌雅趣,下回再釀這香雪酒,定要請淩小姐在旁多多指點才是。”雲織麵上又是一紅,低頭不語。
  一時用過午膳,朱恃便和思羽告辭出來,朱恃遣退隨從,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此次出征蒙古,四弟本也向父皇請求出征的,父皇念他經驗尚淺便未準,你可要仔細運籌,得勝了自不必言,若有差錯……”思羽道:“放心,我已想過,現蒙古眾部中,北元脫木爾勢力較眾,此去若能一舉拿下,其他各方勢力便也散了。”朱恃點頭,又道:“前兒李將軍上了一道奏折,倒是把現今關外的情況說得甚為清楚,你隨我去瞧瞧。”兩人便往朱恃寢宮而去。
  雲織在皇後宮中陪了半日,見陽平公主告辭,便也跟了出來。陽平公主攜著她的手,行至一玲瓏石亭間,稍稍離了身後宮人,便頓住腳步,笑看了她半日,方替她理理衣襟,道:“你可知道皇後為何喜歡你姐姐?”雲織一時茫然,睜大了雙眼望著陽平公主,喃喃道:“自然是姐姐知書達禮,善解人意……”陽平公主一笑:“善解人意倒是的,知書達禮卻未必,難得的是你姐姐一向溫柔和順,並無半分出頭之心,你還小,多琢磨琢磨罷。”說罷,扶了宮女的手臂,轉身自去了。雲織心中一凜,愣愣立在石亭下,心中反複咀嚼陽平公主話語,疑思不定。
  自武舉放榜以來,覓華便一直悶悶不樂,遠華安慰了半日,覓華隻睡在床上,麵朝牆壁道:“如若中了狀元,至少也是五品以上的官職,如今隻得個探花,怕隻得個巡檢罷了。”遠華道:“我早說過,這朝廷的官兒並無什麽好稀罕的,如若是個巡檢,遠離這些官非,豈不更好?”覓華翻身坐起,冷笑道:“那隻怕永遠便無出頭之日了。”遠華心中便升起一股怒意:“如今爺爺還在等著我們,你如此執著這功名利祿,整天隻想出頭,卻又為何?”覓華便不言語,複背過身去躺下。遠華心中生氣,正待要說,卻見青蓮掀簾進來,隻得咽下話來,寒了臉自去收拾了物什,又去擺攤問診。
  到得集市上,已經過了午時。她坐了一會,心情慢慢平複下來,複又升起一股憂慮,隻覺得覓華如今性情太過執拗,長此下去,隻怕終將不得善果,又苦勸不住,若是爺爺在此,許倒能開導,一時便又思念起爺爺來,胡思亂想了半日,天色已漸漸昏暗,她待要收攤,卻又覺得心中隱隱有些牽掛還未曾放下,便又坐了一會兒,隻見晚霞已經飛上了天邊,街口仍久久不見人來,心中便有些空落落的,也隻得收拾了慢慢回去。
  覓華仍舊喪著一張臉,遠華也不欲與他多說,整治了晚飯,兩姐弟相對無言,剛吃得幾口,卻聽見大門外有人叩門問道:“請問棠覓華是住在此間嗎?”兩人對望一眼,片刻後青蓮便引了兩人上樓來,遠華定睛一看,來人穿了一身湖水色的長衫,身量修長,神情磊落,豐姿朗朗,卻是南思羽,身後還跟了一個清秀的少年。
  正似驚似喜間,覓華早已起身讓座,南琴搶上前,將凳子抹過了,思羽方就了坐,笑道:“今兒專來嘮叨一杯酒喝。”南琴便將一壺酒和幾個酒盞擺在桌上,又取出幾個食盒,將蓋子揭開,原來他竟自帶了酒菜過來,遠華啼笑皆非,便拉了拉覓華的衣袖,兩人也坐下來,心下暗暗揣測他的來意。
  南琴替幾人斟滿酒,思羽便向覓華一敬,道:“今兒來是有事想與棠公子相商,我便先幹為盡。”說罷便將杯中之酒仰頭飲盡,覓華忙也喝酒相讓,遠華心中狐疑,隻定定看著他,隻聽他喝過一杯,道:“再過得幾日,我便要率軍出征蒙古,不知棠公子可願隨我出征?”
  覓華一愣,思羽又道:“蒙古眾部,屢犯邊關,更時時偷覷我中華之地,若不早日去除,隻怕將來便成大患,這太平盛世,豈容他人來犯?我如今率軍出征,便要還以顏色,滅其氣焰,教他俯首帖耳,永世不得心存妄念。”覓華心中熱血上湧,立起身道:“在下願隨王爺出征,王爺盡管差遣便是。”
  思羽頷首:“肅清沙漠,在此一舉,隻是此去征途遙遠,軍中生活艱苦,你可受得下來?”覓華仰頭一笑:“我自小身受萬般苦楚,這點苦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我曾在邊關生活過一陣,常見蒙古人恃強欺弱,凶殘萬端,早恨不得上陣殺他個十個八個。”思羽朗聲道:“好!”立起身來,往他杯中斟滿酒,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定定看著覓華,麵上一派堅毅神色,肅然道:“咱們便去殺他個落花流水,你若立下戰功,班師回朝之際,便是論功行賞之時。”兩人心中皆是豪情萬千,將酒一幹而盡。
  遠華坐在一旁,一時喜一時憂,隻覺得弟弟隨軍遠征,生死茫茫,心中不舍,但又覺身為中華男兒,理當如此,便也不複去想,立起身來道:“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唯願你們此去旗開得勝,早日歸來。”三人相視一笑,便又幹了一杯。
  遠華一時低下頭去,見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和思羽的影子兩相交疊在一起,心中漸漸百味呈雜,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心中竟漸漸有了他的影子?那影子離她那般遙遠,又是那般飄渺,她本是永遠也不可觸摸的,可是這個時刻,他就在她的近旁,神色柔和,笑語聲聲,隻是過了今日,恐怕也再無機會這般接近了罷,她和他,本就是兩不相幹的路人,一時偶然相遇,他在她的心湖上投下一片清影,可是對他來說,她卻不過是個匆匆過客,多年後,他可還會記得她?
  每至夜晚,日間的嘈雜漸隱漸退,連衣巷中便出奇的安靜,隻間或傳來隱約的低語和狗吠聲。遠華細細挑了一下燈芯,豆大的火光便在寂寂昏暗中冉冉亮起,投在牆上的身影也隨之熒熒跳躍。她立起身來,伸了一回懶腰,收拾了爹爹的筆記,便取過日間做了一半的香囊,裝入早已備好的冷香草,又用絲線密密縫合起來,畢竟不甚熟練,針尖一時挑破手指,一點殷紅的鮮血便滲了出來,覓華此時正推門進來,便道:“姐姐縫這香囊做什麽?”
  遠華抬頭一笑,便拉他過來坐下,替他攏隴頭上的發絲,道:“這裏麵裝了冷香草,你若有精神不濟之時,聞一聞倒可提氣養神。”一邊說,一邊又取過床上的一個小包裹,打開來給他看:“我尋思著這些藥你大概用得著,這千金藤可止痛消腫,地白草可清熱祛風,過山龍和血藤可活血化瘀,護心草也可治腹痛風濕等症,用法和用量我都寫在這張方子上了,你好好收著。”
  覓華心中感激,便握住她的手:“等我回來,就隨姐姐去見爺爺,隻是我走以後,你一個人可要保重。”遠華強笑道:“我不妨事,倒是你此去路途遙遠,又吉凶難測,千萬要小心……”將那包裹紮好,幽幽望著燭火,語聲有些哽咽:“我如今也隻你和爺爺兩個親人了,你若有不測,我如何向爺爺交待?”覓華一時無語,半晌方道:“你放心,我省得的。”
  遠華欲言又止,回望他片刻,忽又笑道:“我瞧那青蓮姑娘,對你好像有些意思,日日見了我隻是橫眉豎眼的。”覓華便有些不耐:“我隻當她妹妹看的。”遠華道:“若無意思,還是早日跟她說明白,別耽擱人家姑娘才是。”覓華點點頭,一時無話,便自下去休息。
  這日南思羽清早起身,南祁已立在門外相候,思羽便問:“東西可都備好了?”南祁道:“各項物什都已準備妥當,隻上回王爺穿過的那件棉甲,不知收到哪裏去了,過來問問紅綾。”頓了頓,又低聲道:“紅綾如今越發不上心了,倒不如……”
  思羽沉吟片刻,便道:“倒也無甚大的差錯,我瞧她在書畫上倒有些靈氣,也不用遣了去,衣飾上頭的人你瞧著辦就是了。”南祁低首應了,便恭送王爺出來。
  陽平公主已等了他半日,見他來了,便上前攬他坐下,問道:“明兒就要出征了,此行比不得前幾回,可要更為謹慎才是。”思羽見母親麵上隱有憂色,便寬慰道:“母親放心,我自有把握,你就等我的好消息罷。”陽平公主點點頭,又道:“前兒在曹貴妃那兒,聽說三皇子和四皇子為你做媒,被你一口回絕了?”
  思羽麵上便有些不屑:“我的事哪裏輪得到他們做主?”陽平公主勸道:“他們此舉自然是有想法,不過麵上倒也是樁好事兒,你這態度也太過了些。”思羽便冷笑不語。陽平公主望著兒子英氣勃發的臉龐,歎道:“你這脾氣跟你爹一個模樣,若再不改改,隻怕哪天衝撞了皇上皇後,倒枉費我在這宮裏多方為你周旋。”
  思羽麵色一變,冷笑道:“母親說哪裏話?我一心為皇上的江山,行得端立得正,有什麽需要改的?”陽平公主見他如此固執,一時也變了顏色,立起身來坐到窗邊,心中氣苦,便不理他。思羽見母親生氣,忙上前陪笑道:“母親一心為了孩兒,孩兒哪有不感激的,隻是母親也顧慮太多了。”
  陽平公主道:“你知道什麽?三皇子和四皇子雖說沒有太子得寵,可這朝堂之上,多半兒是他們的人,再說皇上雖自小兒疼你,可和自己嫡親的兒子比起來,孰輕孰重自不必言。”隔了半晌,又垂淚道:“你如今連我也敢頂撞了,不知道外頭你還得罪了多少人去。”思羽麵有愧色,拉過母親的手,笑道:“娘!孩兒以後再不敢了,你就原諒我這一回罷?”陽平公主心中憂喜參半,輕輕撫摸著他的手,勸道:“這官場上的事兒比不得其他,不是你自認為行得端立得正就行的,你這性子還是收斂些罷。”
  思羽心中不以為然,麵上也隻得唯唯應了,陽平公主方破涕為笑,伸手撫平他衣襟上的一道褶皺,道:“話說回來,你年紀也不小了,本來幾年前就想替你操辦婚事的,怎奈你爹爹偏就去了……”思羽怕她提起父親傷心,忙道:“又提那起事兒做什麽?我自有主張,橫豎不讓母親等太久就是了。”陽平公主笑道:“如今也隻得等你凱旋歸來再說了。”
  陪母親又坐了半日,思羽方辭了出來,一時隻覺得一陣輕鬆,便放慢了腳步,欣賞那一路朱欄砌石,奇花清流,忽見前方綠柳垂髫下,兩個妙齡少女正流連池畔,其中一個碧色倩影,窈窕婀娜,正是淩雲織。他心下一喜,忙上前喚道:“淩小姐請留步……”
  雲織到皇後宮中陪伴了一會,又去見了姐姐,正欲與莫蕪出宮回府,卻見那池中各色金魚遊來遊去,身姿輕盈,形態各異,便與莫蕪駐足觀看,一時聽見有人呼喚,便回身望去,卻見南思羽立在垂柳下,正含笑望著自己,不由麵上一紅,心中緩緩泛起一股甜意,隻低了頭擺弄衣帶。
  思羽上前笑道:“淩小姐是要出宮吧?可願與我同行片刻?”雲織輕輕點點頭,兩人便並肩而行,但覺春風從未這般柔和,花兒從未這般清香,一片春光麗影,仿佛照亮了心中每個角落,雖一時無話,但心下俱感甜蜜。雲織想起上回宮中迷路之事,便輕聲道:“還未謝過王爺上次帶路之恩。”思羽側過臉去望她,隻見她嬌豔欲滴的臉兒上嬌羞默默,不禁心中一動,柔聲道:“是我的榮幸。”她嫣然一笑,複上前行去。
  兩人走得片刻,宮門已然在望,雲織頓住腳步,抬起頭來看著他,悄聲問道:“王爺此去漠北,不知幾時能回?”思羽不答話,她心中呯呯亂跳,半晌卻聽他吟道:“何時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她隻覺得一絲熱流自心底湧上,一時麵上紅暈無限,連耳根都羞紅了,思羽定定凝望她許久,方低聲笑道:“歸來之時,不知淩小姐可願為我撫上一曲《流水》?”
  雲織一顆心兒便似要從胸中跳出來,鼓起勇氣望著他光芒閃爍的雙眸,微微點了點頭,璀璨的笑意便自他臉上彌漫開來,久久在她心底蕩漾。
  洪晝二十七年春,南平王南思羽獲封宣威大將軍,執掌帥印,撫遠將軍沐青為副將,武義將軍顧善均與武略將軍棠覓華為左右參將,率軍十五萬,出征漠北。
  陽春三月,城門外綠草如歌,延綿不盡,駱遠華一身青衣,立在朝露晨輝之中,遠遠凝望那隊人馬逶逶儷儷,帥旗飄蕩,自如茵芳毯上蜿蜒而過,繹繹不絕。萬裏浮雲之下,當先幾人戎馬鎧甲,英姿颯爽,一聲號角厲厲揚起,她卻隻覺前事茫茫,一時心中竟湧上黯黯愁思。
  南思羽騎在馬背上,聽見身後棠覓華頓住馬蹄,便回身瞧他,見他愣愣凝視遠方,不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瀟瀟長風之中,一抹青影在連天碧草間隱隱沒沒,說不盡的孤寂遼遠,他微微愣了一下,便向那抹青影高高揚了揚手中長鞭,回身催動馬蹄,向著漫漫征途堅定行去。
  一路穿山越嶺,不多幾日,已至沙漠邊境,南思羽整兵肅馬,尋了一處綠洲之地紮下營來,眾將士燃起火把,烹食開酒,一時燈火通明,熱鬧非常。棠覓華端著一碗酒,見沐青與顧善均坐在一處,便過來坐下,問道:“怎麽不見王爺?”
  沐青笑道:“他吃不慣這些粗食,這會定在帳中另開小灶呢。”顧善均便道:“身為主帥,不能與將士同宿同食,又怎能穩定軍心?”沐青淡淡道:“顧將軍言重了。我們向來知道他這脾性,上回征討哈納赤,他自帶的東西吃完了,不得已吃了我們的,直直吐了好幾天,如今倒是隨和多了。”
  正說間,南思羽的隨從卻過來相請,三人忙放下酒碗,進到思羽帳中,覓華見案角上果然擺著一個青玉小碗並幾個小碟,不由心下暗暗一笑。
  思羽正在低頭看案上一紙地圖,皺緊了眉頭,聽見三人進來,也不抬頭,便問道:“現今仍未確切探得脫木爾盤踞之地,三位有何想法?”沐青上前一看,見地圖上沙漠腹地內幾個小點,均被思羽用紅筆圈住,便沉吟片刻,道:“如今已行軍多日,糧草匱乏,若貿然進入沙漠,隻怕找到脫木爾,已是強弩之末,難穿縞素,現下倒不如先等補給,一麵加緊探尋,有確切消息後再複前進。”
  思羽聽說,便抬起頭來看著顧善均,顧善均道:“竊以為沐將軍言之有理。”思羽麵上看不出表情,又將目光緩緩轉向棠覓華,覓華猶豫了一回,方道:“在下倒是以為,如今眾將士士氣高漲,若是停頓下來,隻怕會動搖軍心,不如一鼓作氣深入腹地,怕他怎地?”
  思羽麵上現出隱隱笑意,微微點頭,朗聲說道:“傳令下去,明日卯時,大軍隨我出發,顧將軍率一隊人馬暫留此處,記住,每日需把聲勢造大,”又對沐青和覓華道:“你兩個下去交代了,進入沙漠後,需小心謹慎,所過之處不得留下任何痕跡,做飯之時也不能見炊煙。”沐青心下領會,便笑道:“王爺放心。”攜了善均和覓華一同出來,見善均麵有不豫之色,便笑道:“顧將軍不必多心,王爺留你在此處,定有妙用。”善均也隻得應了,與覓華告辭自去。
  沐青巡視了一遍,正要回帳,卻見幾人扭著一個兵士,正推推搡搡而來,忙上前喝住,那幾人道:“將軍有所不知,這人隻怕是個奸細。”沐青定睛看那人,隻見他膚白細致,身量矮小,確實從未見過,心中疑惑,便將他帶入自己帳中,喝退眾人,細細打量他,厲聲道:“你不是我軍中之人,你老實說來,何人派你來的?”
  那人冷哼一聲,便扭過臉去,沐青心中升起一股怒意,拔出長劍指著他,道:“不說是吧,是不是想嚐嚐這長劍滋味如何?”那人冷笑一聲,開口言道:“你敢無禮?”聲音嬌嫩,卻是個女子。
  沐青愣了愣,還劍入鞘,隻得放緩語氣問道:“你到底是何人?”那女子冷笑道:“用不著你來管,你若敢欺負我,我回去便告訴爹爹,讓他好好收拾你。”沐青道:“你爹爹是——”女子道:“我爹爹便是當今太師王禹,你客客氣氣待我,我便既往不咎。”
  沐青哭笑不得:“王小姐怎會到了這裏?”那女子正是太師王禹之女王簡平,也不看沐青,隻神氣倨傲道:“有什麽來不得的?我倒要瞧瞧,這南思羽到底有多厲害。”沐青便不理她,吩咐兩人去喚了顧善均進來,道:“將軍今晚派人把他看緊了,但不許無禮,明日一早叫幾個人送他回京城,交給王太師,不得有誤。”顧善均領命,便去拉那王簡平,簡平怒道:“沐青!你敢如此對我,你倒是等著瞧,我定不會與你善罷幹休!”

  決戰
  覓華去後,遠華每日替人問診,漸漸在城南間有了些名聲,便常有人找上門來,她怕打攪房東,便仍在集市上坐著,隻是心中隱隱約約少了些期盼,有時日近黃昏,她不自覺地抬頭西望,恍惚間會覺得一個影子正向這邊縱馬而來,定睛一看,卻隻得斜陽脈脈,撒了一地餘輝,又哪有人來?
  漸漸過了清明,空氣中便有些燥熱,這年的夏意來得特別早,遠華收拾完攤子,已微微出了一身汗,正待離去,卻見一個大漢急急奔來,一麵高叫:“駱姑娘留步!”應聲望去,卻是她常常給錢的那頭目,見他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至身前,便笑道:“趙大哥莫急,可有何事需要相幫?”那大漢喘了幾口氣,一把拉住遠華手臂,道:“駱姑娘千萬幫幫忙,我老婆就快生了!”遠華失笑:“趙大哥應去找穩婆幫忙接生才是,我隻會看診,卻不會接生。”
  那趙彪急道:“本也說好了穩婆的,可沒想到今日就發作了,那穩婆走親戚去了,一時之間找不到其他人,還請駱姑娘千萬幫幫忙。”遠華聽說,便也隻得攜了藥箱,隨他到了家中,隻見一個婦人臥在床上,腹部高高隆起,身下羊水已流了大片,麵上神色痛苦非常,呻吟連連,她心中也有些慌亂,隻得閉目回想所看過的醫著,隱約記得《金匱要略》中有記敘胎產的內容,正回想間,趙彪已在旁催促,她定下神來,睜開雙目,見旁邊桌上已準備了所需物什,便吩咐趙彪去燒水進來,一邊燃起蠟燭,取過剪刀細細燒過,狠下心來,將底下剪破,探手過去不停按拿,趙彪在旁握住婦人之手,隻不住口地呼喚。
  所幸不多久,嬰兒的頭部終於出來,婦人掙紮使勁,片刻間便連著胎盤滑出體外,遠華鬆了一口氣,忙將那嬰兒裹住,伸口隔布咬斷臍帶,遞與趙彪,又拉過婦人的手診了一回,見她脈象雖弱,倒也平穩,這才擰了巾帕過去細細清洗收拾,自己卻已經渾身汗濕。趙彪喜道:“是個兒子!多謝姑娘。”遠華一笑:“恭喜!你要謝就謝你娘子,若不是她身強體壯,胎位又正,隻怕就要出亂子了。”
  趙彪定定看著嬰兒,心下狂喜:“姑娘真是沒得說,日後若有用得著我趙彪的地方盡管吩咐,決不敢推辭。”遠華笑道:“今後少收我兩個錢就是了。”趙彪便有些不好意思,一時望望嬰兒,一時又望望妻子,隻管傻笑。
  遠華清理完畢,便與趙彪一同洗過嬰兒,緊緊包住了,又留下幾味藥,寫了一張方子給趙彪,呆了半日,見婦人沉沉睡去,已無甚大礙,便辭了出來,回到自己屋中燒水沐浴,換過一身衣服,見天空之中一輪明月光輝明朗,心中也是喜悅無限。
  自進入沙漠以來,烈日炎炎,直晃得人頭昏目眩,南思羽靜靜立在漫漫黃沙之中,側耳細聽,卻隻聽見嗚嗚風聲,轉目四望,見一眾將士雖風塵滿麵,唇幹口裂,但俱是肅然靜默,麵色堅毅,不由心中欣慰,隻是連日來一絲蹤跡都未曾尋見,敵人究竟隱藏在何處?
  沐青上前道:“王爺也歇息片刻,待這陣風沙過後再走不遲。”思羽點點頭,便隨他坐下。覓華坐在旁邊,正拿著一個香囊不時嗅聞,身後一個兵士笑道:“不知這香囊是哪位姑娘送給棠將軍的?”覓華不置可否,思羽便也往那香囊看去,覓華遞到他手上,悄聲道:“這是姐姐做給我的,聞了倒可提氣養神,王爺也聞聞看。”思羽接過聞了一回,果然精神一振,點頭讚道:“你姐姐倒是疼你。”看那香囊綴著一抹粗糙的青色蕙子,又笑道:“不過你姐姐的女工倒是該多練練,日後嫁了人若還是這般手藝,隻怕不成。”覓華便也嘻嘻一笑。
  思羽舉目望去,但見一片茫茫風沙,無窮無盡,心中暗暗焦急,他直覺脫木爾應該就在這附近,可是所到之處,隻是一片荒蕪,人煙渺無,水和糧食都快用盡,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正思量間,卻見沐青忽然立起身來,忙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漫天黃沙之中,緩緩現出了一個人影。
  天空一片昏暗,粒粒沙塵不斷打在帳篷上,北元大汗脫木爾坐在帳中,心中隱隱有絲不安。自接到南思羽率兵征討的消息以來,他便悄悄將大部分軍隊轉移到了沙漠中心這處極為隱蔽的地方,料想南軍遠道而來,必不敢輕易進入沙漠,一旦糧盡水絕,就可大舉反攻,但是今日不知為何,看著帳外猶如黑夜般的天空,他竟感到一種危險的氣息漸漸襲來。
  太尉鐵吾肅見脫木爾有些心神不定,便道:“大汗無需擔心,今日探子剛來報過,南軍如今還駐紮在沙漠邊境,糧草補給也還未到。”脫木爾點點頭:“那南思羽熟知兵法,諒來倒不敢孤注一擲。今日派去的探子可回報了?”鐵吾肅道:“風沙還未過去,倒還不曾回來。”脫木爾道:“今日風塵肆虐也就罷了,你傳令下去,自明日起,各軍各部須得整肅兵馬,準備迎戰。”鐵吾肅疑惑道:“大漢……”脫木爾擺擺手,道:“此次南軍大舉而來,一時雖不見得找到這兒,卻也須得確保萬無一失才是。”走至門邊,掀起帳簾,隻見風沙撲麵,幾步之外人影幾不可見,方暗暗放下心來。
  三十裏之外,沐青騎在馬上,高舉長劍,自肅立的兵士前緩緩巡過,見眾人麵上皆顯出欣喜激動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按捺不住,正欲揮臂高呼,卻見一個兵士頭巾覆臉,遮遮掩掩站在眾人之間,心中疑惑,跳下馬來,將他麵上頭巾一揭,不由呆了一呆,沉聲道:“你怎麽會在這裏?顧將軍沒有把你送回去?”
  王簡平冷笑道:“就憑那幾個小兵,又怎能看得住我?爹爹曾派了十幾個守衛,還不是被我……”忽然發覺說漏了嘴,便閉口不言。沐青斥道:“如今兩軍交戰在即,豈能容你一個女子在此胡鬧?”簡平道:“女子又怎麽了?你們男子吃得的苦,我一樣吃得,花木蘭可代父從軍,我又為何不可上陣殺敵?”
  沐青心下苦笑,這女子居然能瞞過眾人一路跟隨大軍而來,又偷入沙漠,對她的堅韌倒也有些佩服,便不再多說,將她拉過自己身邊,道:“你跟在我身邊,不可離我三步之外。”簡平麵上悻悻,隻得跟了他出了隊列,跨上他身邊一匹戰馬。
  沐青帶了王簡平,縱馬行至南思羽身邊,見覓華已在旁,便向他倆微一點頭,思羽回過身去,身後十數萬大軍靜立漫漫沙塵中,就似銅牆鐵壁一般,他心中揚起萬丈豪情,拔出腰畔長劍,仰天長嘯:“今日就讓北元軍隊成為我等腳下之塵!”風沙湧入口中,他和著唾沫狠狠吐出,劍指長空,身姿鏘然,轉身揚落馬鞭,一人一馬,便如急電當先縱去,身後眾將士群情激蕩,戰馬嘶嘶,揚起漫天黃沙,如洪水猛獸,往脫木爾營地奔湧而去。
  王簡平跟在大軍之中,片刻間已落在後麵,前麵沐青的身影早已淹沒在人流沙塵中,她隻覺風沙如刀割般刮過,待睜開眼睛,已經衝入敵人營帳間,火光下四處刀光閃爍,人影憧憧,鮮血四濺,隻聞一片慘呼,她雙腿發軟,忽見地下一個北元士兵操刀向自己砍來,情急間狠命將刀一揮,竟將那士兵手臂砍下,一時心中生出一股恐懼,喉間湧上一絲腥甜,忽見沐青回身殺來,劍光所至,挑落她身邊幾個北元士兵,不由精神一振,掄起刀來四下揮舞。
  脫木爾被一眾護衛護在一邊,見南軍以千鈞之勢衝來,所到之處,便如催牯拉朽一般,當先一個年輕將領,身披紅色戰袍,手執長劍,所過之處殺倒了一片,他心底湧上一陣憤恨絕望,取過弓箭便瞄準那人射去,南思羽長嘯一聲,正將一名北元士兵砍到,忽覺身後勁風襲來,回身一操,已將那支箭抓在手中。
  脫木爾雙目暴紅,正欲再射,身邊護衛已催促他上馬逃離,他眼光掃過營地四處,見大勢已去,隻得暗暗咬牙翻上馬背,南思羽遠遠瞧見,不由大呼:“不要讓脫木爾跑了!”王簡平聽見,見自己離得不遠,一時興起,便縱馬去追,沐青心下一急,發狠砍倒幾人,忙也趕去。
  追得幾裏,隻見前方王簡平已被挑落馬下,他斷喝一聲揮劍殺去,殺退幾人,正待俯身將簡平拉上馬來,忽然一柄長槍刺入馬腿,那馬長嘶一聲,墜倒在地,沐青瘁不及防,滾下馬來,剛穩住身形,幾柄長槍已指在他喉間。
  南思羽正催馬跟來,忽見沐青被擒,隻得勒緊韁繩,止住馬蹄,覓華隨後飛身而至,揮舞單刀,就要衝上前去,思羽將他手臂一拉,攔在他身前,覓華隻得停下馬來。
  脫木爾見勢,已知被俘之人身份不凡,便將手中佩刀橫在沐青頸間,抬頭望向思羽,思羽冷冷道:“你待如何?”脫木爾仰天狂笑幾聲,道:“王爺神兵天降,我甘拜下風,今日如放我離去,這兩人我便交還給你,否則便和他們同歸於盡,我看這人也是條好漢,倒也不枉了我。”沐青急道:“要殺便殺,說什麽廢話?”身體一縱,向脫木爾刀鋒撲去,脫木爾將刀鋒避過,雙目眨也不眨,定定望著思羽。
  思羽不動聲色,半晌不語,覓華心中著急,卻也不敢妄動,良久隻聽思羽道:“我答應你,不過你需發誓,今生永不來犯我大明。”沐青在旁大叫:“王爺怎能答應他?沐青死不足惜,萬不可讓這狗賊脫了性命!”脫木爾刀柄一揮,撞在沐青胸口,隻凝視南思羽雙目,見他目光凜凜,寒意森然,便長笑道:“大明有王爺這般人物,我今日又大傷元氣,怎敢來犯你大明?若今後食言,便教我斷子絕孫,不得好死!”說罷,將沐青踢倒在地,又吩咐手下放了王簡平,轉身率眾揚長而去。
  覓華催動馬蹄,便要追上前去,思羽將他按住,道:“不可,既已答應他,便讓他走罷。”沐青恨道:“王爺如此,教沐青今後有何顏麵再存於世上?”思羽翻身下馬,將他扶起,緩緩道:“良將難求,沐將軍將來定為我朝棟梁,這事以後休得再提。”轉身望著覓華和簡平,目光中寒氣一閃:“今日之事,隻我們四人知曉,若有泄漏,我定不饒。”

  入獄
  黑雲壓幕,空氣中一絲風也無,靈鶴湖畔燈火通明,樂聲遙繞,眾人雖倚樹傍水,仍感到燥熱無比,本是為大軍凱旋而設的慶功喜宴,不知為何,氣氛卻有些壓抑。
  皇帝坐在龍椅上,親自往一盞碧色琉璃夜光杯中斟滿了酒,身旁太監用白玉碾盤托了,送至南思羽身前,他忙整整衣衫,立起身來接過,隻聽皇帝朗朗的語聲自高處傳來:“愛卿此次一舉殲滅北元脫木爾部,實乃我朝之大幸,這杯酒朕便替天下萬民謝過愛卿。”思羽垂首斂目道:“承蒙皇上厚愛,臣愧不敢當。此次沒能擒得脫木爾,實在慚愧萬分。”皇帝道:“此次北征旗開得勝,彰顯我朝之天威卓卓,愛卿功勳顯赫,不必太過自責。”
  思羽謝道:“皇上寬宏大量,臣日後自當肝腦塗地,盡忠報國。”將酒一飲而盡。朱恃坐在他身旁,麵上浮現淡淡笑容,目光一轉,見朱定麵色陰沉,隻低頭喝酒,不時往女眷席上瞟上一眼,朱暄卻麵帶笑意,也正往這邊看來,他便向朱暄微一點頭,兩兄弟遙遙舉杯,各喝了一口。
  一時皇帝先行離去,眾人便放開手腳,席中嘈雜四起,顧善均和棠覓華已喝的酩酊大醉,隻沐青靜靜坐在席間,推辭不過別人敬酒,也隻抿一小口。思羽坐了片刻,隻覺悶熱難當,便辭了朱恃,悄悄退了席,走不多遠,卻見花蔭之下,兩個人影正在糾纏不休,定睛看去,竟是朱定摟著一個女子,正強自湊過臉去欲行非禮,那女子掙紮不過,口中發出驚呼,正是淩雲織的聲音。
  他腦中熱血上湧,大步過去,拉過朱定便往他臉上揮拳揍去,朱定滿身酒氣,踉蹌幾步,狠狠盯住思羽,嘴角緩緩流下一絲鮮血:“你敢打我?”思羽將雲織拉到身後,冷冷看著朱定:“殿下請顧及自己身份,這裏不是殿下寢宮,還由不得殿下胡作非為。”
  朱定紅著一雙眼,狠狠道:“胡做非為?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你不過是我父皇的一隻狗而已,給你點顏色,你就如此猖狂?”思羽道:“不敢。不過若你再敢對淩小姐無禮,我定不會與你幹休。”
  朱定氣得渾身發顫,握緊了拳頭正欲上前相搏,卻見思羽渾身冷冽,目光凜然,心下不由生出一股懼意,便獰笑幾聲,道:“咱們走著瞧。”看了看他身後的雲織,心下雖有不甘,也隻得轉身離去。
  一路心中憤恨,便徑直來到朱暄寢宮,朱暄已自席上回來,見他神色懊惱,衣冠淩亂,忙迎上前來笑道:“三哥這是怎麽了?又吃了哪家小姐的耳刮子?”朱定狠狠一拍桌案,大聲道:“那南思羽真是越來越猖狂了,連我的事都敢管,如今就是把他大卸八塊,也難解我心頭之恨。”一時又覺得手掌吃痛,忙收了手不斷揉捏。
  朱暄便不言語,朱定奇道:“你不是說有辦法治他嗎?”朱暄笑道:“三哥莫急,他得意不了幾天了。”見王照進來,便問:“到了麽?”王照點頭,朱暄便道:“三哥稍坐片刻,我去見幾個人。”
  雲夕正隨了芳景自窗外走過,無意間聽見兩人對話,不由心下一驚。幾道閃電掠過,她抬起頭來,隻見天空中烏雲沉沉,眼見便要風雨大作。
  思羽一路將雲織送回府,辭了淩允之出來,仍覺得有些莫名的煩悶,雖風雨欲來,卻又不想回府,便放緩了馬蹄,在城中四處遊走,一時摸到袖中一個香囊,便策馬往連衣巷而來。
  遠華在樓台上,見風聲漸漸四起,便將繩上晾曬的衣物一件件取下,正欲收入屋中,卻聽見遠遠傳來一陣馬蹄聲,伸頭望去,疑是自己眼花,又揉了揉眼,見來人一身菱白長袍,玉冠束發,轉眼間已至門口,心中便怦怦亂跳起來。
  思羽將馬栓在門柱上,便徑直走上樓來,見駱遠華抱了一堆衣服愣在那裏,轉頭一看,並不見覓華,便道:“覓華還未回來嗎?”遠華暗自收了心神,笑道:“不是去宮中赴宴了嗎?”思羽奇道:“我走之時倒是見他退了席,還以為他已經回來了。”
  說罷,便自袖中取出那枚香囊交予她,道:“覓華在沙漠中給我帶著,一時倒忘了還給他,聽說這香囊是你做給他的?倒很別致。”遠華笑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王爺用過自扔了便是,何必再還回來?”一麵說,一麵放了衣服,取過一張竹凳,用布抹過了,請他就坐,思羽笑道:“不必了,也快下雨了,這就告辭。”正要轉身,卻聞聽雷聲隆隆,一道電光閃過,大雨已傾盆而下。
  她心中倒是莫名一喜,忙將他讓進屋來,狂風大作,雨勢淩厲,兩人身上均已濕了一片。遠華忙掩了門窗,一時漫天風雨便都關在屋外,燭火燃起,屋中便染上一層淡淡暖意。
  遠華在燈光下細細打量他,見他膚色黑了一些,人便仿佛瘦了一圈,卻更顯精神奕奕。一時無話,她漸漸有些羞澀,便將目光移開,雨珠滴滴,脆生生落在屋頂窗簷上,應和著她的心跳,恍如夢境一般。
  思羽坐了良久,看她也不說話,便四處打量,見屋中簡陋狹小,便笑道:“覓華如今又封了懷遠將軍,隻怕很快就要搬入將軍府了。”
  遠華道:“我不願意搬——”抬頭見他一臉詫異,便道:“我隻想帶他回去見了爺爺,便不再隨他回來了。覓華如今有自己的心思,我也管不了他。”思羽道:“覓華一心上進,倒也其誌可嘉。”
  遠華苦笑:“我隻怕他太過執迷,今後還要麻煩王爺多提點才是。”思羽見她眉頭緊蹙,便微微一笑:“你也太過擔心了,隻要他行事端正,倒也不會有什麽差錯。”遠華道:“我爹爹當年行事何嚐不是端正謹慎,可為何還是落得如此下場?”
  思羽一時無法接口,便立起身來到窗前聽那雨聲,遠華定定凝視他投在牆上的影子,幽幽道:“我也隻盼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人生不過轉瞬,何必定要去求那些虛幻的東西?”
  思羽回身笑道:“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什麽都要爭一爭的。”她聽他提起小時的事兒,也不禁笑了起來,燭火映照在她笑彎了的雙眸之中,就似天幕中兩顆光芒四射的星辰,將這寒屋都點亮了,她轉過目光,見他正看著自己,不覺心中一慌,忙立起身來,紅了臉道:“小時候哪懂什麽,如今經過了這麽多變故,自然不一樣了。”
  自覺麵上發熱,便走到窗邊將窗戶一推,一陣清風撲麵而來,兩人便都向窗外望去,隻見不知何時已風住雨歇,天際中烏雲漸去,現出隱隱月色,幾點星光忽明忽暗,連衣巷中一片靜謐。遠華心中一片悵然,隻聽他在旁道:“夏日的雨勢來得快也去得快,我該告辭了。”
  辭了她出來,又道:“聽南祁說你爺爺在河南鄉下?今後若有機會,倒想去拜訪一下令翁。”遠華笑道:“那是我胡亂說的地方,實是住在山西汾州一帶,不過你若去了也不一定能找著,每年春夏,爺爺都會帶我到各處遊曆,倒是有半年都不在家中。”
  思羽笑道:“令翁這麽好興致?”遠華道:“爺爺常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自小就跟他走過很多地方,如今一則充實見聞,二則正好幫各處鄉裏看看病送些草藥,他們生活貧苦,生了病吃藥都困難,我也隻當曆練一下手藝。”
  思羽心下欽佩,點頭道:“既如此,你走時一定告訴我,我替你踐行。”遠華低聲道:“以後你若到了山西,我請你喝汾酒。”兩人便相視一笑,夜風吹起她鬢邊發絲,她眼中幾番明滅,欲言又止,終是目送他下了樓跨上馬背,屋簷上雨滴仍舊綿綿落落,地上青石板被雨水澆過,便淡淡映著他的身影,伴著馬蹄聲悠悠遠去。遠華立在樓台上,手中還握著那枚香囊,他的笑顏還印在她心上,但這場心思終究也隻能象這場夏雨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如今風雨已過,寸寸相思便也隻得隨風散去。
  雨後的空氣濕潤清新,思羽心中煩悶盡去,麵上隱隱帶著笑意,緩緩回自自己府前,卻見南祁和南琴站在門口,旁邊立了幾個錦衣衛,心中疑惑,便跳下馬來,那錦衣衛上前道:“皇上有事相請,還請王爺跟我們走一趟。”思羽點頭道:“我去換過衣服。”那錦衣衛道:“不必了,還請王爺即刻進宮。”思羽聽說,便也隻得向南祁和南琴略一點頭,跟錦衣衛去了。
  一路行至皇帝禦書房,卻見皇帝坐在禦案邊,低頭正看著奏折,麵上陰晴不定,朱恃坐在一邊,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他心中狐疑,忙跪下叩首,皇帝緩緩抬起頭來,兩道目光直射到他身上,他便隱隱覺得一陣寒意,隻聽皇帝道:“你可知罪?”思羽不敢抬頭,應道:“臣糊塗,並不知道所犯何事。”皇帝良久無語,終沉聲道:“你明明追上了脫木爾,卻又為何將他放走?”
  思羽心中一驚,半晌方道:“實是臣無能,抵擋不過,讓他逃脫了。”皇帝冷笑道:“好個抵擋不過!隻怕你早已與他勾結,是以放他回去厲兵秣馬,好再來犯我是不是?你倒好好看看這是什麽?”立起身來,將一張紙箋擲到他麵前,他忙拾起看去,卻是一封與脫爾兒密謀叛國的書信,落款正是自己,那筆跡也與自己平日所書並無二致,不由渾身冷汗淋漓,叩首道:“皇上明鑒,這書信並非臣親手所書,定是有人冒充臣的筆跡,偽造了這封書信。”
  朱恃也在旁道:“王爺向來忠心耿耿,定不會做這等忤逆之事。”皇帝冷冷看著他,拿起案上一件東西,道:“好,你說這書信是偽造的,那信上說以這玉佩為信,你又如何解釋?”思羽抬首看去,見似乎正是在寒香築中所丟,被駱遠華拾去的那塊玉佩,不由驚訝萬分,朱恃忙道:“王爺好好看看這玉佩,莫不是也是他人仿造的?”取過那玉佩,遞與思羽,思羽接過細細看去,見那玉佩中心一絲淡淡的接合痕跡,底下蕙子結得十分拙劣,應是駱遠華所結,便道:“確是這塊玉佩,隻是臣已丟失多日,並不知道如何會在這裏。”
  皇帝喝道:“休得胡言,這玉佩是當日朕親賜你父親之物,怎可能隨便讓他人得了去?”思羽垂首道:“臣保管不善,但憑皇上處置,但這玉佩確實是臣不慎丟失,並非作為信物送與脫木爾,還請皇上明察。”
  皇帝走至案邊坐下,看著他道:“那你說說,當日為何放走脫木爾?”思羽立直身子,坦然看著皇帝:“臣已說過,確是臣無能,不能攔住他。”
  皇帝心中怒意上升,隻定定盯著他,禦書房中一片死寂,朱恃正想開口,卻聽皇帝道:“來人,傳朕旨意:南思羽即日起削去所有官職,暫押入刑部大牢,聽候審訊。”

  被貶
  刑部尚書楊治這日剛剛起身,卻聞太傅淩允之到訪,隻得整理衣冠進至前廳,卻見淩允之帶了一個男裝打扮的青衣女子已坐在廳中,忙上前見過禮,笑道:“太傅今日到訪,實是令舍下蓬蓽生輝,隻不知所為何事?”
  淩允之道:“實不相瞞,今日乃為南平王入獄之事而來,這其間詳情,想必楊大人已知曉了吧?”楊治麵上便有些不豫,道:“南平王戰功赫赫,卻不想居然早與脫木爾私下勾結,如今證據確鑿,隻等皇上發落,倒不知太傅有何見教?”
  淩允之道:“隻怕證據並不充分,這位姑娘倒可作證,那送與脫木爾為信的玉佩確是南平王早先不慎遺失,想是落入他人手中,用來陷害王爺。”楊治瞟了瞟那女子,本不欲搭理,奈何礙著淩允之,隻得坐下闔目品了半日清茶,方閑閑道:“那就請姑娘細細說來。”
  那女子行了一禮,道:“民女駱遠華,與南平王嚐為故交,半年之前在南平王府上拜訪之時,不慎將王爺那塊玉佩壓壞,因此便拿到坊間一家玉器店修補,約好一月後去取,可約滿之時,那店主竟然不知去向,從此便失了那玉佩的下落。”楊治便問:“那玉器店何名?店主又是何人?”遠華麵露尷尬之色,應道:“民女隻知那玉器店名為祥雲齋,那店主倒不曾認識。”
  楊治將茶盞重重一磕,厲聲道:“姑娘既然是南平王故交,當知那玉佩非平常之物,豈能隨便交予不識之人?可知完全一派胡言。”遠華抬起頭直視楊治,不卑不亢道:“那祥雲齋店主聽說在坊間已經營多年,若大人細細探查,找出那店主下落,便可知民女所言是真是假。”
  楊治冷笑數聲,便不理她,隻對淩允之道:“此事事關重大,太傅雖與南平王相交甚厚,但多年不曾過問刑部之事,下官還是奉勸太傅此次不要多生事端,以免牽扯嫌疑才是。”
  淩允之聞言,已知多說無益,也隻得帶了遠華告辭出來。遠華麵色淒然,喃喃道:“是我害了他……”
  允之頓住腳步,正色道:“姑娘不必太過自責,老夫是看著思羽長大的,他雖從小才華橫溢,聰穎出眾,奈何鋒芒畢露,又有些恃才傲物,在朝中早得罪了不少人,這次隻怕是早有預謀,那書信是何人冒寫,恐一時還不好查找,唯今之計,隻有想辦法盡快找到那祥雲齋店主。”
  遠華低頭不語,良久方抬起頭來:“我想見見他,太傅能否幫我?”
  刑部大牢陰暗潮濕,還未下到裏麵,便聞見一陣隱隱的穢氣傳來,遠華跟隨獄卒,穿過一道道牢門,便看見一個白色的背影立在一間小小的牢房內,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鎖鏈,那獄卒道:“半個時辰後你必得出來。”也不開鎖,便轉身自去了。
  遠華輕輕走到牢房邊,伸手撫上牢欄,他仍舊穿著那晚的菱白色長袍,隻是長袍上已染上點點塵埃,不複潔白如新,背影雖然仍舊挺直,但發絲和衣衫都顯得有些淩亂,她想起那晚他白衣出塵,豐神灑脫,笑語晏晏,不過幾日之間,竟然成了這樣光景,不由心中一酸,低低喚道:“王爺……”
  思羽轉過身來,見是遠華,不由麵色一寒:“你來幹什麽?”遠華隻愣愣看著他,心中一痛,說不出話來,隻聽他又道:“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你若想來看我笑話,就請回罷。”轉身至牢中一張板床上坐下,便不再理她。
  遠華暗自神傷,默然半晌,方輕聲道:“我雖不是故意的,但確是我對不住你,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找到那店主,還你清白。”思羽聞言冷笑道:“有人想要置我於死地,那店主隻怕早是他們的人,你又如何能找得到?”抬頭見她雙手緊緊握住牢欄,指節發白,麵上一片淒苦之色,目中淚意盈然,不由心下一軟,麵上仍漠然道:“這事實在也不能怪你,你去罷,我隻想一個人靜靜。”
  她定定看了他半日,雖心有萬語千言,但也覺再說也是枉然,隻得強壓下淚意,正待轉身,他卻又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接,她心中一顫,再也忍不住,忙轉過身,淚珠已順著臉龐滴滴落下。
  一路愁思萬般,出得牢房,卻見覓華已在外相候,麵上一片焦急之色,見她出來,忙上前悄聲道:“如今南平王入獄,正要避嫌,姐姐卻還來這裏看他,豈不是自己找事兒?”
  遠華隻覺得他的聲音這般遙遠陌生,心中一片冰涼,便頓住腳步,冷然道:“若不是王爺,你我又怎能相見?你又怎會有今日?你也當知他為人磊落清白,乃是我有愧於他,卻又為何不能看他?倒是這官場黑暗如此,你自己好自為之罷。”
  說罷也不理他,便獨自走開,覓華麵上一陣青白,忙趕上前去。
  思羽靜靜坐在牢房中,聽她去遠了,心中正一片茫然,卻聽腳步聲又複傳來,抬頭一望,幾個獄卒正引著朱恃過來,忙立起身迎上前去。朱恃見了他,遣退獄卒,疾步走近,問道:“你還好吧?”
  思羽苦笑:“殿下覺得呢?”朱恃道:“沐青已向父皇稟明了當日情形,父皇龍顏大怒,隻說沐青有意相庇,已將沐青革去官職。”
  思羽一驚,喃喃道:“他怎能如此莽撞……”
  朱恃隔了半晌,方問:“當日情形,還有幾人知道?”思羽道:“也就隻我和沐青、棠覓華和王簡平四人。”
  朱恃點頭:“那封書信和玉佩是吏部侍郎李良交予父皇的,我查過,那李良是王禹保薦的。”
  思羽冷笑:“當日若不是為了救他女兒,沐青又怎會被擒?”朱恃眉頭一皺:“王禹若非有人指使,怕也不敢如此欺瞞作亂。”
  兩人靜靜立了片刻,朱恃忽又道:“淩小姐很是擔心你,你可有什麽要對她說的,我替你轉告。”
  思羽心中陡然一痛,這幾日他在牢中,時時會想起她,那般明媚鮮妍,翩然仙姿,本以為此生能有幸相伴,與她琴瑟合鳴,共品美酒佳釀,共賞花開花落,可如今他前景難測,又怎能誤了她終身?從此這願望便也化作鏡花水月,就似一場幻影輕輕蕩碎。他緩緩閉上雙目,長歎道:“也隻得一句話,我如今料難翻身,她不需再念著我,日後自當覓得良人相伴。”睜開眼睛,望著朱恃又道:“隻是三皇子對她恐有相欺之心,殿下一定護她周全。”
  朱恃不語,卻道:“你放心,那冒充你筆跡之人,我一定會尋到,隻是那玉佩,聽說是駱遠華拿了……”思羽忙道:“她並不知道那玉佩幹係重大,也是一片好心,此事怪不得她。”朱恃點頭,又道:“我已問過南祁,你平日書畫筆墨都是哪些人伺候……”
  正說間,獄官卻過來傳話,道皇上即刻召見,思羽一笑:“來不及了。殿下以後自當一切小心……”朱恃心中萬般難過,與他並肩出去,一路隻覺黑雲軋軋,胸中氣悶,一顆心沉到了穀底。
  到得宮門,思羽肅然整整衣冠,默然片刻,方昂然踏步走入,一路經過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但見宮簷皚皚,起伏重疊,一派嚴謹森然之像,他本心潮起伏,此刻卻感覺十分寧靜,不多時,已來至禦書房外,見陽平公主已在房外等候,不由一愣。
  陽平公主上前拉住他雙手,泣道:“你如今可知道了……”思羽握住她的手,淡淡笑道:“孩兒並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母親不必擔憂。”陽平公主凝視著他的臉龐,道:“皇上自小疼你,你好好給他認個錯,他一時心軟,必不會重重罰你。”思羽道:“我本無錯,為何要認錯?”陽平公主氣道:“都這時了,你還……”思羽不再多言,隻深深望著母親,擦去她臉上淚水,輕輕放開她的手,便跟宮人進去了。
  皇帝坐在禦案旁,見他進來跪下,良久方問:“你可有話要說?”思羽道:“臣無話可說。”皇帝怒道:“你難道就無悔改之心?”思羽坦然道:“臣自問無愧於天地,更無愧於皇上,恕臣愚鈍,不知有何需要悔改的。”
  皇帝定定望了他半晌,這年輕人傲氣太過,雖是賢才良將,然鋒芒太盛,隻怕日後難成棟梁。兩人相恃半日,皇帝方緩緩道:“傳旨:南思羽即日起貶為庶民,逐出京城,永不敘用。”思羽心下一驚,他本已料定今日定是死罪,不想卻是這樣的結果,心中倒也一鬆,叩首道:“謝主隆恩。”
  午間暑氣愈熾,朱暄靜靜立在園中樹蔭之下,把手去喂那池中金魚,不一會兒,朱定氣咻咻趕來,嚷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閑心喂魚?”不待他答話,又道:“父皇居然隻把南思羽貶為庶民,這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朱暄轉過身子,寒聲道:“父皇此番隻將他貶謫,隻怕並不相信他通敵叛國之事,看來父皇還是向著太子。”冷笑數聲,複轉過身去看那池中金魚搶食,朱定心中懊惱,卻也做聲不得。
  過得片刻,王照上前道:“張重已到。”朱暄便轉過身子,一麵回屋,一麵對朱定道:“三哥也不需著惱,我已有安排。”朱定隨他進得屋來,隻見張重已在屋中等候,見了兩人,眼睛一轉,卻並不言語,朱暄道:“張大人隻管說,三哥不是外人。”
  張重方道:“南思羽今日必得出城,我已安排身手利落之人在官道上埋伏等候。”朱暄點頭道:“需做得不留痕跡。”張重忙忙點頭。
  雲夕正在隔壁房間尋找前日遺下的一卷書冊,隱隱聽到南思羽之事,心中一股寒意上升,芳景端了一盞茶過來,見她麵上神色恍惚,不由喚道:“王妃……”雲夕定了定神,思量片刻,立起身來,道:“你隨我來。”
  正要跨出房間,門卻開了,朱暄冷冷立在門邊,緊緊盯著她:“你這是要上哪兒去?”雲夕轉開目光,漠然道:“屋中氣悶,想出去透透氣。”朱暄緩緩步入,看了她半晌,冷笑道:“大中午的,外麵隻怕比這屋中熱上許多,你身子向來不好,就好好在屋裏待著罷。”轉頭喚人進來,吩咐道:“王妃身子不適,好好送回臥房,仔細伺候著,不許離開半步,若有差池,定不輕饒。”

  暗殺
  窗外蟬聲陣陣,炙陽透過窗紙在屋中灑下一片刺目的光影,朱恃看得幾本奏折,終是覺得心中煩躁,便抬起頭望著窗外默默不語。孟扶奉上茶盞,低聲道:“老奴剛從南祁那邊過來,已細細查過平日伺候筆墨之人,隻是似乎並無可疑之處……”朱恃沉吟道:“恐怕整個南府的人都得仔細查過。”孟扶道:“是。”
  隔了半晌,朱恃又道:“姑母準備搬回南府,你平日常過去打點打點,若有什麽難事兒,隨時報我。”孟扶應了,朱恃正欲繼續去看奏折,忽然聞聽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剛抬起頭來,門“呯”的一聲被推開了,淩雲織立在門邊,花容黯淡,神色惶然,身後跟了幾個麵色尷尬的宮人。
  孟扶忙喝退宮人,上前扶過雲織,雲織身子搖搖欲墜,眼中淚珠滾滾而下:“殿下千萬要救南平王!”朱恃吃了一驚,道:“淩小姐何出此言?”雲織推開孟扶,向朱恃跪下,泣道:“我剛剛從姐姐那兒過來,姐姐說她聽見四皇子和人相商,要趁王爺出城之時加害於他,如今也恐怕隻有殿下能救他了……”
  朱恃麵上發白,沉聲道:“你放心。”上前扶起她到一邊坐了,默默思索片刻,便至案前寫了一封書信,交予孟扶:“你即刻去棠將軍處將此信交給他,萬不可有誤。”孟扶正欲抬腳出門,隻聽朱恃又道:“沐青此時怕也還未出城,你見過棠將軍,便速去沐青府上告與此事,讓他也去看看。”孟扶應了,便匆匆出去。
  朱恃方轉頭去看雲織,隻見她愣愣看著窗外,身子仍微微顫抖,便上前柔聲道:“淩小姐不必太過擔心,我先叫人送你回府,一有消息便知會你。”雲織默默搖頭,隻不言語,朱恃知她想守在這裏等候消息,便也不勉強,自叫宮人過來上茶伺候。
  連衣巷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覓華立在巷中,一麵指揮眾人搬運物什,一麵和眾街坊拱手道別,間或抬頭望上去,隻見遠華一直站在樓上瞧著自己,神色凝重,心中也隻得一歎,隻不明白姐姐為何如此固執。
  遠華看他麵上神色洋洋,心中升起一股複雜的滋味,聽見青蓮輕輕上來,便回身一笑,攜過她的手道:“在這裏這麽久,多得姑娘照顧,明日便要走了,這幾兩銀子,也不知夠不夠房租?”
  青蓮接過錢,躑躅道:“駱姐姐真的不隨棠大哥去將軍府?”遠華回過頭看著覓華,幽幽道:“我和他終是不合,還是各行其路的好。”看了看青蓮,見她大大的眼睛中茫然若失,又笑道:“別怪我多嘴,你是個好姑娘,隻是覓華心不在此間,不如趁早放下的好。”青蓮麵上一陣紅暈,隨即又有些發白,隻緩緩低下頭去。夕陽西下,卻被對麵的房屋擋住了,陰影中兩人沉默無語,隻靜靜看著樓下一片嘈雜,不多會兒,青蓮便自下去了。
  遠華心中感慨萬千,正欲進屋,卻見一人擠到覓華身邊,耳語幾句,覓華便隨他到一邊站定,那人麵白無須,看去上說不出的古怪,像是宮中太監的模樣,她心中一陣疑惑,卻見那人將一封書信交給覓華,覓華接過來看了,麵色便有些沉重,她見那人匆匆離去了,忙下得樓來,上前問道:“什麽事?”
  覓華道:“也沒什麽事。”遠華心中狐疑,搶過那信一看,隻覺半空中一聲霹靂,便有些站不住,抓住覓華衣袖,道:“我跟你一起去。”覓華道:“姐姐不要多事,我自去了就是,你去隻怕會更麻煩。”欲擺脫她,卻見她緊緊抓住自己袖子,隻不放手,隻得無奈道:“你隨我去遠遠看著就是,隻不許上前。”帶了她躍上馬背,快馬加鞭往城外官道急急縱去。
  遠華坐在覓華身後,心中隱隱一絲恐懼,隻覺風聲厲厲,路途遙遙,時間那般漫長,似乎永遠也沒有趕到的時刻,終於行至一片林間,遠遠聽見一陣廝殺之聲,覓華便頓住馬蹄,將她接下馬,叮囑道:“你隻在這兒看著,萬不可過來。”抽出腰中佩刀,揉身上前。遠華心中突突亂跳,隱在一顆樹後,往那邊望去,隻見殘陽如血,林中一片斑駁,四處已倒了幾人,當中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南思羽的身影,一顆心便似要從胸膛中蹦了出來,渾身發軟,不由跌坐在地上。
  思羽身上已中了多處刀傷,已是渾身浴血,漸漸眼前發黑,忽見覓華提刀上前,不由精神一陣,那人與他廝殺了半日,早已氣力不支,便有些抵擋不住,覓華上前也隻一刀便將他砍到在地,思羽喜道:“你怎麽來了?”覓華沉著一張臉,也不言語,揚起手中單刀便向他揮去,思羽大吃一驚,不及抵擋,隻得一閃,刀鋒已嵌入胸前半寸,鮮血噴湧而出,他氣急攻心,不由道:“你……”一陣劇痛襲來,他雙眼一黑,便昏厥過去。
  覓華正待上前揮刀,忽然一個黑影撲過來護在思羽身前,他愣了一下,定睛看去,卻是姐姐麵色蒼白,緊緊抱住思羽,怒目注視著自己,目中似要噴出火來,覓華咬牙道:“姐姐快讓開,殺了這人便一切無礙。”遠華直直立在他身前,一字一頓道:“你若要殺他,便先殺了我。”
  覓華嘴角微微一抖,道:“此人大勢已去,姐姐何須再護著他?如今四皇子權勢遮天,如不殺了此人,又怎能得他信任?”遠華冷笑道:“原來你竟是如此忘恩負義、貪慕權勢之人,早知如此,我便不該求王爺尋你。”覓華怒道:“姐姐——”遠華喝道:“住口!你若如此執迷不悟,便不要再喚我姐姐。你若還念你我姐弟之情,今日就放過他。”
  覓華不耐,便欲上前拉開遠華,遠華隻死死抱著思羽,張口便在覓華臂上狠狠咬去,覓華隻得鬆手,心中惱怒,卻又無可奈何,見她瘦弱的身子堅定地立在自己麵前,紋絲不動,就似千軍萬馬也不可摧倒,那刀便再也揮不下去。最後一絲光線消逝在林間,天色便漸漸昏暗下來,一陣晚風吹過,血腥之氣便彌漫在周圍,遠華冷冷看著覓華,牙關瑟瑟發抖,心中一片悲涼絕望。覓華長歎了一口氣,手中單刀不由緩緩垂下。
  孟扶辭了覓華,便匆匆來到沐青住處,見沐青正在收拾包袱,便忙上前細細將此事說了,沐青恨道:“想不到他們恨王爺如此。”尋過長劍,便欲出門,孟扶向他施了一禮,道:“有勞將軍了,我這就回去向殿下回話。”正說間,卻見一個少女尋來,見了沐青,便問:“你上哪兒去?”
  沐青見她一身杏色紗裙,挽了一個包裹,清秀的臉上含了一股英氣,一雙鳳目定定看著自己,心中疑惑,道:“你是……”少女撲哧一笑,道:“我是王簡平,你不認得我了?”沐青怒氣上湧,拔出長劍指著她,冷然道:“你來幹什麽?若不是你忘恩負義,王爺怎會落到如此下場?”簡平驚道:“那事兒又不是我說的,我跟爹爹大吵了一通,特意來找你,你動不動拿劍指著我幹什麽?”鼓起腮幫,將他長劍撂開。
  沐青有些尷尬,收了劍問她:“真不是你說的?”簡平白他一眼:“說了不是就不是,你不信算了。”沐青便與孟扶對望一眼,兩人心中均猛地省過來,孟扶道:“糟了——”話未說完,沐青已衝了出去,簡平在後呼道:“等等我……”便與孟扶追過去。
  沐青心中萬分焦急,隻不停揮鞭,不多時,經過一片林間,見地上橫了幾具屍體,忙滾下馬來,仔細看去,隻見其中一具屍體血肉模糊,麵上已被砍得亂七八糟,身上穿著思羽那件已看不出顏色的菱白色長袍,旁邊一個玉冠被劈為兩截,正是思羽常戴的那玉冠,沐青隻覺心中被狠狠抽了一刀,跪在那屍體前,哭道:“王爺……是我來遲了……”
  孟扶和簡平在後麵跟來,孟扶上前看過那屍體,也不由長歎道:“想不到棠將軍居然是四皇子的人,老奴必得盡快向殿下告之此事。”沐青聞所未聞,隻放聲大哭,孟扶默然片刻,便自去了。王簡平上前扶住沐青,也暗暗垂淚,沐青鐵拳緊握,鋼牙暗咬,望天吼道:“王爺放心,沐青一定替你報仇。”夜風陣陣,嗚咽吹過林間,簡平隻覺黑暗中鬼影憧憧,張牙舞爪撲來,不由瑟縮緊了緊衣領,往沐青身邊依去,沐青心中悲憤,恍然不覺。
  正淒惶間,忽聽一聲細細的聲音傳來:“沐將軍……”簡平嚇了一跳,指甲幾乎嵌到沐青肉裏去,沐青跳起身來,四下裏尋去,扒開一弄草叢,隻見一人倚樹而坐,黑暗中看不清麵目,隻雙眼熠熠發亮,懷中似乎抱著一人,鮮血還在滴滴落下,不由呆住了。
  雲織坐在朱恃書房內,呆呆看著桌上蠟燭,隻見燭淚四溢,緩緩凝成怪異的形狀,她木然坐了半日,未換過一個姿勢,竟然也不覺得酸痛,隻覺得沙漏聲在心上一粒粒響過,也不知是何時辰了。
  朱恃坐在案前,奏折堆了一桌,卻也無心去看,望了望雲織,欲言又止,終是起身過來,道:“已過了三更了,淩小姐還是先回府……”雲織淒然搖頭,忽然燭火一閃,門開處,孟扶已進來,朱恃忙迎上前去。
  雲織緩緩立起身來,定定望著兩人良久,終見朱恃慢慢轉過身來,麵上一片慘白,疾咳了幾聲,咳出一口鮮血,孟扶忙上前扶住,驚道:“殿下……”朱恃胸膛起伏,眼光亮得出奇,伸手將案上茶盞狠狠拂落,呯呯兩聲,摔碎在地下,茶水便四下裏濺了開去。
  雲織隻覺眼前金星亂冒,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軟軟倒下,迷糊間覺得一人搶過來摟住自己,遠遠在自己耳邊喚道:“淩小姐……”

  回鄉
  夜涼如水,日間的熱氣消失無蹤,夜風不斷吹來,林中血腥已散去,偶爾樹葉一陣簌簌,卻是烏鴉展翅飛走,留下一聲刺耳的啼叫,令人悚然心驚。
  遠華將思羽緊緊抱在懷中,隻覺他氣若遊絲,血雖然已經止住,但仍昏迷不醒,渾身一片冰涼,他身上的鮮血凝在她身上,吸去了她最後一絲熱度,夜風吹過,便如一刀刀割在皮膚上,直從身上痛到心底。她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脈搏上,仰頭癡癡望著天邊,祈盼那啟明星快快亮起,可這黑夜就似一生那般漫長,黎明仿若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久久不會到來。
  王簡平倚在沐青肩頭,昏昏睡去。沐青睜著一雙眼睛,不時看看遠華懷中的思羽,不發一言。遠華忽道:“沐將軍……”沐青忙應了一聲,隻聽她道:“我尋思著,王爺的傷勢需得將養幾日方可上路,一會城門開了,你到城南集市上找一個叫趙彪的人,就說是駱遠華有事相求,若他什麽也不問,就請他雇一輛馬車,過來接我和王爺。”沐青問:“那趙彪可靠得住?”遠華苦笑:“如今也隻得試一試了,我住的地方怕是有人看著,不能回去。”簡平已醒過來,便道:“我去好了,又沒人認識我。”沐青便點點頭:“也好,”又道:“快天明了,我們也先挪個地方,就怕他們不放心過來查看。”
  遠華低下頭去看思羽,朦朧中見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似是痛苦非常,便輕輕將手撫上他眉頭,點了點頭,沐青與簡平起身去另尋了隱蔽之處,來扶遠華過去,遠華方覺全身都已僵硬,微微一動,身體便像炸開似的疼痛,沐青默默抱過思羽,簡平搭過遠華手臂,將她負在背上,沐青詫異望了她一眼,簡平道:“看什麽?沒見過力氣大的女子?”
  一時三人挪過地方,天色終於亮了起來,簡平便自進城,沐青去尋了水過來,遠華細細滴在思羽唇上,沐青道:“駱姑娘……”她心下也自惶恐,隻強笑道:“放心,王爺的傷勢隻要好好休養幾日,應無大礙。”沐青便不說話,晨光自林中樹梢間越過,照在身上,她卻仍覺得僵冷無比。
  等了半日,終見簡平引了趙彪趕著一輛馬車過來,趙彪見了遠華,忙跳下來,遠華笑道:“趙大哥,這次真要麻煩你了。”趙彪道:“駱姑娘說哪裏話,快快上車。”簡平拿出兩套衣服道:“先換了衣服罷,你倆身上都是血跡,要是不慎給官兵看見,怕是不妙。”沐青便又看了她一眼,簡平衝他一笑,遠華便自去林間換過衣服,回來見思羽身上血肉早已凝在一處,隻得將衣服胡亂套在他身上,所幸趙彪一路橫眉吆喝,官兵見他凶狠,倒無人攔住問話。
  到了趙彪家中,趙彪娘子早已收拾了一間屋子,趙彪與沐青便將思羽抬到床上,遠華寫了一張方子交予簡平,請她照方抓藥,又對趙彪道:“還有一事相求趙大哥:我的藥箱還留在連衣巷中,隻有請趙大哥走一趟,隻是需得小心,除了青蓮姑娘,不可讓別人知曉。”趙彪點點頭,便與簡平出去了。
  遠華方請趙彪娘子燒了熱水進來,將思羽身上的衣服剪開,那貼身的衣物被血粘住,來回幾次也脫不下來,她便用溫水細細化開,方慢慢揭下來,沐青在旁看時,見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免暗暗心驚。
  遠華便將他身上的汙血拭去,不一會兒,盆中之水已變作暗紫色,沐青便出去另換水進來,待換得五六盆,終將他身上血跡拭盡,她方去查看他身上傷口,但見渾身上下皆是刀傷和劍傷,青紫累累,幾乎沒有一處好的皮肉,胸口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她知是覓華所為,不由暗暗咬牙,見那傷口深及內腑,恐已傷及經脈,心中更是焦急萬端。
  不一會兒,趙彪已取了藥箱回來,她尋到一丸藥膏,請趙彪取酒來化開了,輕輕搽在別處較淺的傷口上,又取過一瓶白藥,將藥末撒了些在胸口傷處,也不敢多用藥,便用白綾緊緊將傷口裹住。沐青鬆了一口氣,見她又伸手去探他額頭,眉頭緊蹙,便出聲問道:“怎樣?”遠華道:“有些發燒,”心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妙,思索了片刻,便對趙彪道:“趙大哥這裏可有人參?”趙彪道:“我去買。”沐青忙取出一錠銀子交予他。
  遠華方拂去額上汗珠,坐到床邊拉過他的手,卻也隻緊緊握住,目光凝注在他臉上,隻是默然不語。
  不多會兒,趙彪和簡平便都回轉,遠華掐開他牙關,將參湯喂入他口中,卻又四下溢了出來,她隻一勺勺喂過去,也不知到底被他咽下去多少,直把一碗參湯喂完,便立起身道:“如今也隻得看他自己造化了,若能挺得過今晚,便應無礙。”一時趙彪娘子進來請吃飯,眾人便隨她上了飯桌,俱都沉默無言。
  遠華食不下咽,吃了幾口便擱了碗,簡平倒是很快吃完,又添了一碗,沐青看了她片刻,道:“這兩日多虧了王小姐,不過你出來這麽久,府上怕是十分擔心,我們也不敢再耽擱小姐。”簡平停住口,想了半日,方問沐青:“你有何打算?”沐青道:“我待王爺無礙後,便想去揚州看看我爹娘。”
  簡平便複吃飯,一麵道:“那我跟著你。”沐青一時沒聽清,道:“什麽?”簡平將碗一擱,道:“我這次出來了就沒打算回去,今後你到哪裏,我便跟到哪裏。”沐青驚道:“這怎可以……”
  趙彪娘子抱著孩子在旁笑道:“王小姐的意思你還明白?她這是嫁定你了。”沐青驚得幾乎跳起來,麵上直紅到脖子根處,喃喃道:“婚姻大事豈是兒戲?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簡平麵上青一陣紅一陣,耍了筷子怒道:“你堂堂男兒,怎地如此婆媽?你放心,隻要你說一句,我便再不跟著你。”沐青垂下眼,訕訕坐下來,卻良久不發一言,簡平回嗔作喜:“我有哪點配不上你?算你知好歹。”趙彪哈哈大笑,沐青神色尷尬,倒也麵露喜色。
  遠華也替兩人歡喜,愁思被這喜事兒一衝,倒也散了不少,隻是想到思羽,心中便一酸,靜靜立起身來,去到裏間,坐在思羽身邊,執過他的手,見他清俊的臉上隱隱泛青,兩道長眉緊蹙在一塊兒,又不由伸過手去輕輕撫開,觸手之處隻覺一片滾燙,便又取過毛巾擰了冷水,敷在他額頭上。
  晚間沐青便在思羽房中打了地鋪躺下,幾番輾轉,模糊中隻覺身畔悉悉索索,卻是遠華在旁不斷進出,有時安靜下來,沐青掙紮著撐開雙眼,隻見淡淡夜色下,遠華靜靜地坐在思羽身旁,仿若石雕一般,朦朧的月光間或透過窗紙灑落進來,便將她的剪影投在地上,時隱時現。
  正在睡夢中與人廝殺,忽覺胳膊上一陣疼痛,不由睜開眼睛,隻見簡平一張俏臉含嗔,伸出雙手在他眼前亂晃,道:“都什麽時候了,還不起來?”轉頭一望,天色果然已經大亮,忙跳起身來,見思羽身上已換過新的白綾,麵色雖仍然蒼白,倒去了那抹青色,心下便一寬。
  遠華端了一碗藥掀簾進來,沐青忙上前接過,問道:“如何?”遠華麵上露出幾分喜色,笑道:“王爺身子強健,倒是挺過去了。”沐青見她眼中布滿血絲,幾綹頭發從發髻上散落下來,粘在頸間,整個人顯得憔悴不堪,便道:“駱姑娘先去歇息歇息,我們看著王爺便是。”她卻默默搖搖頭,自去坐到床邊,取過沐青手中的藥碗,將藥慢慢喂入他口中。
  沐青坐了片刻,便道:“京城終不是久留之地,駱姑娘有何打算?”遠華用手帕輕輕擦去思羽嘴角溢下的藥汁,一麵道:“王爺的傷勢要大好,怕還需好幾月,我想將他帶回我家鄉,好好替他養養。”沐青不語,遠華回過臉道:“你放心,我弟弟並不知道我住在何處。”沐青便一笑:“駱姑娘倒和你弟弟大不一樣……”話未說完,卻見遠華手微微一抖,藥汁便灑在思羽胸前,簡平過來扭他的胳膊,嗔道:“你身上好重的怪味兒,還不出去洗洗?”
  不知不覺,日頭升上天空又複落下,窗簷上的光影便自西向東緩緩流動,遠華一直守在床邊,但覺神思倦怠,不免倚著床柱昏昏睡去。思羽自迷朦中醒過來,睜開雙眼,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欲開口說話,卻覺全身僵痛,喉間一片灼熱,便想試著坐起身來,猛然間胸口處傳來陣陣撕裂般的苦楚,不由輕哼了一聲,遠華身子一顫,驚醒過來,忙俯過身來將他按住,一麵喜道:“你醒了……別動,不要牽扯到傷口。”散亂的發絲拂在他麵上,他眉頭便微微一蹙,遠華忙直起身子,紅了臉笑道:“幾天沒梳洗了,怕是熏著你了。”思羽說不出話來,茫然望了她片刻,便又閉上雙目睡去。
  沐青聽見響動,忙進來問道:“王爺醒了?”遠華點點頭應道:“倒是比料想的快些,既如此,後日便也可上路了。”簡平跟進來喜道:“我去準備東西。”
  這日午間,行裝都已打點完畢,趙彪又雇了一輛馬車在門前等候,簡平早晨出去買東西,卻遲遲不曾歸來,沐青在屋中走來走去,神色懊惱,不時望望門外,趙彪便遣了人四處打聽,過了半日方過來回複,說是看見王小姐在集市上被幾個官兵拖走了,遠華道:“定是他爹爹……”沐青心中茫然若失,良久不語。趙彪在旁道:“我們去將王小姐救出來便是。”沐青埋頭思索片刻,方道:“不可,如今先把王爺送走要緊,不能節外生枝。”
  遠華有些躊躇:“倒也不急在一時。”沐青咬咬牙,道:“罷了,想來她爹爹應不會為難她。”便轉身去了裏屋,趙彪忙跟進去,將思羽抬上馬車。
  遠華將行裝放到馬車上,回過身對趙彪道:“這幾日給趙大哥添了不少麻煩,實在感激不盡,若不是趙大哥出手相救,我們隻怕……”趙彪忙道:“姑娘客氣了,趙彪雖是粗人,倒也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再說姑娘為人趙彪向來佩服,日後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也盡管開口。”
  沐青低低戴著一頂鬥笠,坐在趕車的位置上抱拳道:“大恩不言謝,今日就此別過,他日若有機會,自當重重謝過。”遠華逗了逗趙彪的孩兒,又將一包藥交到趙彪娘子手上,笑道:“這些藥我一時用不著,你們收著,日後應有可用之處。”方上了馬車,見趙彪攬著娘子孩兒,直直立在門口,待馬車轉過街角,方才隱去不見。
  遠華撩起窗簾,見豔陽下街中鬧市如昔,連衣巷口驚鴻一閃便過去了,隻覺京城中的這段日子恍然若夢,卻又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永遠的印記,胸中千頭萬緒,卻抓不住一點一滴,茫然間一絲酸苦夾雜著憂愁在心中蔓延開來,不斷噬咬著她的心房。
  時值盛夏,汾州境內酒肆林立,香飄十裏,沁芳客棧中客似雲來,座無虛席,店小二李元兒忙上忙下,剛招呼完一桌客人,還未擦去臉上汗水,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邁步進來,揉眼一看,不禁張大了嘴巴:“喲!真是稀客啊!駱姑娘幾時回來的?”遠華笑道:“剛剛趕回。請替我打兩壺酒,切上二斤牛肉,另外再包五個燒餅,三個飯團。”
  李元兒道:“是帶走吃的嗎?姑娘坐會兒,馬上就來。”遠華四下裏一顧,見沁芳客棧中觥籌交錯,熱鬧非常,陣陣鄉音傳來,不由浮上一股親切之感。片刻後李元兒已端上食物,遠華笑道:“還趕著回去,明日再把酒壺給你送過來。”李元兒嗬嗬笑送到門口,道:“姑娘慢走。”
  遠華出了門,見沐青候在馬上,忙將酒肉和燒餅遞給他,又上了車,將飯團用清水化開了,細細喂到思羽口中,見他吃得半個便闔上眼簾,方將剩下半個吃了,忍不住喝了兩口酒,一股清甜甘冽下肚,自腹中緩緩散開,便覺百骸酥軟,說不出的舒服,不由眉開眼笑,又喝了兩口。思羽聞見一陣芳香,便睜開雙眼,遠華低聲對他笑道:“別心急,等你傷好了,想喝多少便有多少。”思羽不由微微展眉,一絲笑意浮上嘴角,啞聲問道:“已到汾州了?”遠華點頭:“你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家了。”
  一路指點沐青駕車趕往家中,隻見道邊竹蘺農舍,炊煙嫋嫋,悠悠藍天下稻田萬頃,溝渠四橫,赤膊戴笠的農人三五成群,大聲嬉鬧著趕回家中,她想到馬上就可見到爺爺,隻覺心神飛揚,漲鼓鼓的皆是喜悅,終於漸漸近了,便請沐青停下馬,隻身下得車來,輕輕推開院門,隻見院中一個鶴發白須的老人正站在井邊打水,心中不由悲喜交加,見他回過身來,搶上前撲入他懷中,哽咽道:“爺爺……”
  沐青自院門外打量過去,見一彎竹蘺圍著幾間略顯破敗的房舍,院中一口水井旁設了一張石桌並幾個石凳,一顆梨樹緊緊倚著屋角,樹下種了一地花草,那老人將遠華擁了片刻,便抬起頭向他望來,遠華挽住老人胳膊,笑道:“爺爺,他是我朋友,還有一個受了重傷在車裏,我想請他們在家裏住上一段日子可好?”老人麵含笑意,微微頷首道:“既是你的朋友,還不快請進屋?”
  夜風習習,駱崎山躺在院中一張竹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扇子,遠華安頓好了思羽和沐青,又替思羽清洗了一遍,換過藥,便輕輕到爺爺身邊坐下,沉默良久,終是問道:“爺爺不問他們是何來曆?”
  駱崎山道:“你既將他們帶回來,自有你的道理,又何須再問?”頓了頓,含笑看了她一眼:“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遠華猶豫片刻,咬牙道:“這次上京,已找到了遠帆……”駱崎山吃了一驚,直起身子定定望向她,手中扇子跌落在地上,遠華心中難過,上前握住爺爺的手,道:“都怪我沒用,不能將他帶回來……”斷斷續續,將事情始末和盤托出。
  一麵說,一麵見爺爺臉色逐漸灰敗,眼中原本熱切的目光漸漸化為一片空洞,便住了口,喚道:“爺爺——”駱崎山將她雙手推開,顫顫巍巍站起身來,也不言語,便轉身向屋中走去,遠華搶上前扶住,駱崎山擺擺手,掙脫她蹣跚而去。遠華僵在院中,心中惴惴不安,身子一軟,坐在剛才爺爺趟過的椅子上,仰望天空萬點繁星,晚風送來陣陣晚香玉的清香,遠處熟悉的蛙鳴聲不斷,她方覺得心中漸漸安定,不多時便在椅上沉沉睡去。
  思羽睡了片刻,朦朧中似乎仍然置身在馬車中,車身顛簸不堪,震得傷口撕裂般地疼痛,睜開雙眼,卻隻見屋頂低低的房梁,方想起來已到了駱遠華家中。黑暗中萬籟俱寂,隻沐青的鼾聲一陣陣傳來,他再也無法入睡,心中思潮萬端,前塵往事那般清晰,竟反襯得現在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實。沐青翻了個身,坐起身來,見他睜著雙眼直直望著房梁,不由道:“王爺……”
  思羽道:“從今往後,休得再提“王爺”這兩字……”沐青想起他的遭遇,心中不忿,又怕提起惹他傷心,一時默默無語,隻聽思羽歎道:“如今我已是一介廢人,你也不必守著我,還是另尋去處罷。”沐青沉默半晌方問:“你如今有何打算?”思羽苦笑兩聲,道:“我這條命也是撿回來的,又能有什麽打算?不過苟且偷生,了此殘生罷了。”沐青道:“想來太子殿下定能為你洗脫冤屈,今後當有重返京城的日子……”思羽道:“太子如今身邊信得過之人更是寥寥可數,恐怕自身難保,你實在不該如此莽撞,若有你在他身邊,我也倒放心一些。”
  沐青忿然道:“我哪裏忍得住?那棠覓華也是你一力保薦的,想不到竟然如此恩將仇報,若不是看在他姐姐麵上,我這就去殺了他。”思羽道:“罷了,也是我看走了眼,待我傷好離開這裏,也便與他駱家再無瓜葛。”沐青道:“我跟著你。”思羽勉強笑道:“不可,你父母還在揚州吧,也該去盡盡孝道了,我如今隻能浪跡天涯,怕是再無機會見我母親了。”沐青心中酸痛,也不再堅持。
  白晝漸短,黑夜複長,院中晚香玉漸漸謝去,不覺秋意漸濃,思羽傷勢已愈合大半,已能下床在院中走動片刻,沐青見他已無大礙,又呆了幾日便欲告辭,遠華問他:“沐大哥打算去哪兒?”沐青道:“我想先去京城一趟,若有機會見到太子,也好把王爺的情況告訴他。”遠華笑道:“你就不去看簡平妹子?”沐青麵上微微泛紅,正了顏色道:“若她還願意跟著我,我便帶她去看我爹娘。”遠華道:“別忘了來看我們,你們這喜酒我可一定要喝。”沐青一笑,便辭了思羽和遠華,又去房中別了駱崎山,駕了馬車揚鞭而去。
  遠華立在院門口,看他去遠了,回身見思羽呆呆坐在院中,上前搭了搭他的脈搏,又問:“這幾晚可還覺得疼痛?”思羽默默搖搖頭,遠華笑道:“恢複得不錯,再過一個月,你想去哪兒都成,汾州景色很好,到時我帶你四處走走。”思羽道:“不敢再煩勞駱小姐,既已無大礙,我想這就告辭。”
  遠華一愣,欲拿石桌上的茶盞,伸出手去卻撈了個空,半晌方收了手,強笑道:“我曉得你不願再呆在這兒,不過你的傷勢如今還不宜遠行,最好再多等一個月……”思羽道:“駱小姐的恩情自是不敢忘,不過叨擾了這麽久,我心中已十分不安,如今確也該走了,我身子素來強健,料想這傷勢已不礙事。”遠華一顆心直往下沉,不由道:“你身無分文,又能去到哪裏?”
  思羽立起身來,淡淡道:“不勞駱小姐費心,我雖孑然一身,料想也不至餓死。”正說間,隻得裏屋駱崎山道:“南公子可願進來與我下一盤棋?”遠華吃了一驚,忙扶了思羽進屋,隻見駱崎山坐在床邊,床上已擺好了一方棋盤,聽兩人進來,也不抬頭,便道:“南公子是我孫女的病人,她一向定要確保病人全然無礙方可放手,這盤棋你若能贏了我,我便叫她送你出門。”
  思羽一笑,便坐到床邊,也不推辭,拈起一枚黑子便落在棋盤中,駱崎山麵無表情,回了一子,遠華一喜,便自出去整治午飯,她心中十分安定,不由輕輕哼起小曲兒,不多會兒,飯菜已燒好,便進得裏屋來,思羽果然已落敗,駱崎山道:“公子棋藝還有待磨練,什麽時候贏了我,什麽時候便可出這門。”說罷,便立起身來隨遠華上了飯桌,思羽靜靜坐了片刻,心中十分懊惱,也隻得隨了過來。
  遠華替兩人盛了飯,又把兩塊肉夾到爺爺碗中,笑道:“爺爺晚上想吃什麽?一會我去給你打兩壺酒可好?”駱崎山見她一臉雀躍,不由微笑點頭,又見她偷偷看了一眼思羽,思羽卻沉著一張臉,隻默默吃飯,心下便微微歎氣。
  秋風乍起,便吹皺了一池水波,淩雲織站在池邊,看那池中金魚四處遊弋,回想起春天在這池邊偶遇南思羽的情形,不由心中陣陣疼痛,她自那日被朱恃送回家後,便大病了一場,如今病勢漸去,便進宮來看望姐姐,順道去皇後宮中問安。身邊莫蕪見她神思恍惚,喚道:“小姐——”雲織淒然一笑,回身道:“走罷。”
  進了皇後宮中,莫蕪止步,雲織進得門來,卻聞皇後去了曹貴妃處,便隻得在廳中等候。呆呆坐了片刻,卻聞聽宮人通報三皇子已至,正欲轉身避開,朱定已大步進來,見了雲織,不由嘿嘿冷笑兩聲。雲織隻得見了禮,還未坐下,朱定已上前托起她的下頜,低聲道:“你如今靠山已去,怎麽見了我還是這般顏色?”
  雲織將頭一偏,冷然道:“這裏是皇後寢宮,還請殿下自重。”朱定也不放手,盯著她道:“你的意思是說不在這裏,就可隨我的意?”雲織急道:“殿下就不怕我喚人進來?”朱定瞧著她一臉怒色,更顯得嬌豔欲滴,不由色心大起,將臉湊過去,在她耳邊笑道:“你喊啊,皇後一時半會回不來,這些宮女太監,哪個敢來壞我的事兒?你若從了我,我便奏請父皇,封你為我的側妃……”一邊說,一邊雙手一緊,攬住她的纖腰,便往她唇上吻去。
  雲織又羞又惱,抽出手來,狠狠往他麵上抽去,“啪”的一聲,朱定白皙的麵上印上五個紅腫的指印,他一腔欲火消失無蹤,暴跳道:“你敢打我……”正欲抓住她的雙手,忽見她雙眼眨了不眨地看著門口,回身一望,隻見皇後一臉怒色立在門邊,身後宮人低頭無言,便不由放開雲織,雲織身子一軟,跪下道:“皇後恕罪……”
  皇後冷冷進來坐下,見雲織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顫抖,朱定在一旁訕訕道:“母後……”也不理他,隻接過宮人奉上的茶盞,喝了兩口,方沉聲道:“你們如今越來越大膽了,竟在本宮房中做出這等事,如若傳出去,你們倒說說,本宮這臉麵要往哪兒擱?”
  雲織分辨道:“皇後明鑒,實是三皇子用強……”皇後冷笑道:“大膽!若不是你招蜂引蝶,三皇子哪兒來的膽子?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上回在太子宮中過了三更方回府,你說說這事可有假?”雲織聞言一驚,麵上慘白,卻做聲不得,皇後放緩語氣,道:“以前的事本宮也不想追究了,如今看來,也隻能把你給了三皇子,也免得日後再鬧出來什麽不可收拾的事兒。”雲織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皇後,見她再無他言,不由萬念俱灰,求道:“小女隻願削發為尼,長伴青燈,還請皇後開恩準許。”皇後怒道:“不準!本宮決定的事,就不必再說了。”
  忽然一個聲音朗朗道:“還請母後收回成命,隻因兒臣早已和淩小姐相約在先,要將淩小姐納為正妃。”雲織驚惶間回身一望,隻見朱恃修長的身影立在門邊,雙目炯炯望著皇後,不待皇後答話,進來跪在雲織身邊,輕輕攜起她的手,溫柔向她一笑,肅然對皇後道:“兒臣大膽,但請母後成全。”

  離別
  汾州雖不比京城繁榮昌盛,但城內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自有一番風情。這日遠華清早到城內顧員外家問過診,便在城中信步走來,隻見秋高氣爽,浮雲悠悠,倒也十分悠閑自得。
  途經一家綢緞莊,她取出袖中剛收到的診金掂了掂,盤算片刻,便進了門,這綢緞莊中也有做好的成衣,她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總覺不滿意,便選了兩匹上好的素色絲綢,所幸顧員外給的診金十分豐厚,她咬牙付了錢,便來到一家熟識的裁縫店,將絲綢交予老板麗娘,麗娘笑道:“駱家妹子去了一趟京城怎地也招搖起來了?老爺子肯穿這衣料?”
  遠華訕然道:“不是做給爺爺的……”麗娘看她麵現羞色,心下猜到幾分,便打趣她:“看來妹子喜事將近了?”遠華急道:“你再胡說,就不叫你做衣裳了。”麗娘笑道:“妹子總該把尺寸告訴我罷。”遠華張口結舌:“尺寸我還未替他量過……”
  麗娘細細撫摸那絲綢,咋舌道:“這料子真不錯,剩下的邊角賞給我做條帕子罷?”遠華笑道:“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明日把尺寸給你拿過來。”說罷,轉身出了門,心中又有些慚愧,便去沁芳客棧打了酒,切了兩斤牛肉,這才回轉。
  思羽每日與駱崎山對弈,使盡渾身解數終不能得勝,不由起了好勝之心,每盤對弈後都在心中暗暗回想,愈是往細處思索,愈是覺得他的棋風犀利,詭異多變,心中十分佩服,日間閑來無事,見駱崎山房中滿架書冊,便去取來瀏覽,見那書架上層擺滿了《易經》、《周髀算經》、《齊民要術》等雜著並幾本棋譜和字帖,中層則是《山海經》、《水經注》、《禹貢地域圖》等地理書著以及《吳郡誌》、《桂海虞衡誌》等地方誌,下層一排醫著,孔孟之書卻一本也未曾尋見,便將那幾本地方誌拿來細看,隻覺興味盎然,便也就不覺得時日苦悶難捱。
  這日掙紮了良久,仍是敗給駱崎山,駱崎山撫須微笑道:“公子近日棋藝大進,恐怕再過幾日也留不住你了。”思羽麵現愧色,隻道:“駱老學識淵博,棋藝精湛,豈是在下所能及的?”駱崎山微微闔上雙目,道:“這棋盤中博大精深,變化萬千,又豈有長勝之理?窮則禁、禁則變、變則通、通則終,若有心,便總會等到柳暗花明之日。”思羽細細咀嚼去,隻覺猶如醍醐灌頂,神台一片清明,不由暗暗心驚,肅然道:“多謝駱老賜教。”
  正說間,隻見駱崎山忽的睜開雙眼,麵上現出興奮之色,笑道:“今日又有酒可喝了。”果然駱遠華在院中已擺好了酒菜,進來笑道:“爺爺今日又贏了?”駱崎山道:“我若輸了,這酒怕就不能喝了吧?”遠華嗔道:“爺爺……”
  晚間思羽正在燈下看書,卻聽遠華推門進來,見她端了一盆清水,便道:“不勞駱小姐,我自己來便是。”遠華道:“這些時日都是你自己換藥,今日就讓我來吧,也好查看下傷口愈合得如何了。”思羽聽說,便不再堅持,放了書坐到床邊,遠華上前替他解開衣帶,一麵笑道:“爺爺的舊衣你穿著怕是很不自在吧?”
  思羽一笑,也不言語,遠華將他上身衣服褪去,將繃帶取下,見他一身斑駁傷痕,自左胸到右肋一條長長的刀疤,寬約半寸,其色黑紫,便笑道:“恢複得不錯,不過以後怕是要嚇著你娘子了。”話說出口,自覺麵上一陣潮紅,忙去擰水過來替他擦洗,觸手處隻覺他肌膚結實柔韌,身上一陣淡淡的男子氣息,他的呼吸自她頭頂上傳來,她隻覺頸間微微發癢,更是心神慌亂,連耳根都紅了。
  思羽亦覺得些微異樣,便笑道:“難怪你與一般女子不同,你爺爺實在是位世外高人。”她有些詫異,便揚起臉望向他,雙眸晶亮,半晌方笑道:“別人都說爺爺是怪人一個,不想你倒是他的知己。”思羽道:“我跟你爺爺相處了這些時日,實在獲益匪淺。”
  遠華麵上紅暈方漸漸退去,拿過藥來敷在他傷口上,道:“今後不用繃帶了,這藥每日清洗後敷上一次,再敷得十日也就可不用了。”思羽點頭,正欲穿上衣服,她卻將他按住,取出一根絹尺,在他身上比量,思羽便問:“幹什麽?”遠華道:“你難道想一直穿我爺爺的衣服?”思羽心中感激,漸漸覺得一絲溫馨蕩漾開來,不禁對她展顏一笑,她卻隻專心為他量身,一麵在心中暗暗記下。隻聽他又道:“再過幾日若能贏得了你爺爺,我便想告辭了,日後若有機會,一定回來謝過。”
  遠華收了絹尺,默默坐了片刻,問道:“你打算去哪裏?”思羽道:“還沒有想好,不過看你爺爺那些地誌很是有趣,如今我身無牽掛,倒是很想去四處看看。”遠華隻點頭不語,忽抬起頭來道:“糟糕……”思羽正穿了一半衣服,聞言一愣,隻聽她懊惱道:“我忘了方才量的尺寸……”他笑了起來,便道:“那就再來量過就是。”
  第二日遠華早早去了城中,思羽和駱崎山下過一盤棋,駱崎山便道:“老朽有一事相求,南公子若是不願,也倒不必勉強。”思羽忙道:“駱老有事但說無妨,在下一定辦到。”
  駱崎山望了窗外良久,方收回目光,緩緩道:“我想上京城一趟……”思羽一驚,問道:“可是為了令孫?”
  駱崎山頷首:“他自小便遭大難,又與我失散,聽遠華說來性子已變得十分偏執,我倒也不存什麽指望,不過想去看看他,日後下了黃泉,也好對他爹娘有個交代。”
  思羽默然無語,駱崎山又道:“我去後,遠華恐怕會十分不安,若南公子願意陪她到我回來之時,我倒可放心上京。”思羽驚道:“如此怕不甚妥當……”
  駱崎山淡淡道:“公子若覺不便,也就算了。”思羽想了片刻,也隻得笑道:“既然駱老覺得並無不妥之處,在下自當遵命,再說,還未贏過駱老,也不敢就此別過。”
  駱崎山嗬嗬一笑:“等我回來之時,再來好好殺上一盤。”待他出了房門,便起身走到窗邊,向窗外道:“幾時學起偷聽來了?”
  遠華將頭伸進窗來,一臉不豫之色,道:“爺爺要上京,怎麽也不跟我說?又叫他陪我,我自小跟你走過這麽多地方,哪裏需要人陪了?”
  駱崎山雙目炯炯:“丫頭,爺爺一片苦心,你怎麽倒不領情?”遠華將胳膊支在窗沿上,低頭半晌,方悄聲道:“我雖喜歡他,但也從未想過日後便要與他在一起……”
  駱崎山輕輕撫摸她頭頂,柔聲道:“我瞧思羽這孩子,也必不是久居鄉野之人,也罷,緣分二字,合則聚,不合則散,一切隨緣罷。不過你真不願他留下來?”
  遠華道:“我自然喜歡,可他並無此心,勉強他留下又有什麽意思?”駱崎山便不再言語,一陣秋風吹過,送來院中淡淡草葉清香,她心中酸澀,隻將臉貼在爺爺手心,閉目凝思。
  幾日過後,駱崎山備好行裝,拄著一根拐杖,一大清早便悄悄上了路,思羽梳洗已畢,走到駱崎山房中,隻見房內收拾得幹淨整齊,遠華呆呆坐在床上,手中捧著他睡過的枕頭,茫然望著窗外,不禁道:“駱老已經走了?”遠華點點頭,收回目光,放下枕頭站起身來:“爺爺向來這樣,他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抬頭看了看思羽,又道:“你也該走了。”
  思羽愣在門邊,一時有些怔仲,良久方道:“我答應過你爺爺,要在他回來之前陪著你……”遠華將他的手臂一拉,笑道:“老人家的話有些該聽,有些不該聽,你過來,我有東西給你。”思羽隨她進了廳堂,隻見桌上已收拾好了一個包袱,她將包袱打開來,卻是兩件素色絲綢的衣衫,一小包草藥,一個小小的香囊,還有幾塊碎銀,遠華拿起那香囊,道:“我看你上回挺喜歡這冷香草做的香囊,便重新做了一個給你,你若不嫌棄便收著,這幾兩銀子,是我借給你的,要算利息,你日後可得連本帶利還給我。”
  思羽心中微微有些失落,顧不得感謝,隻定定地注視著她,她別轉麵孔,也不看他,隻笑道:“走吧,我也要去城裏,正好送你一程,原說過要請你喝酒的,就當替你踐行罷。”思羽默默隨她出了門,見她將大門鎖上,一時覺得胸中百味呈雜,轉目凝望這小小院落,竟然覺得有些不舍。
  兩人出了院門,一路默然,已是金秋十月了,兩邊的稻穀已開始收割,思羽極目遠眺,隻見天地間一片金黃,秋風揚起半人高的穀穗,似波浪一般起伏不盡。遠華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棉布袍子,便被映上了淡淡的金色,頸間幾綹發絲散落下來,也似染上了一層金輝,襯得麵頰紅潤,雙眉如黛,眸中瑩瑩閃爍,思羽幾番側目,隻見她麵容靜默,波瀾不驚,想起那日清晨在駱崎山房外隱隱聽她說喜歡自己,莫非那隻是自己的幻覺?
  到了城中,隻見人來人往,酒旗四處飄展,遠華一路擠過人群,徑直去了沁芳客棧對麵的一家酒肆,思羽跟在她身後,雖隻穿著駱岐山的一件舊衣,也不甚合身,但他身形挺拔修長,神情灑脫,在人群中顯得仙姿朗朗,早贏得眾人紛紛側目,擠過之處,不少女子皆是臉紅心跳,癡癡凝望他背影。他上了酒肆二樓,見遠華早已尋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便上前坐定,遠華道:“要喝地道的汾酒,還是這家好些。”
  片刻後酒菜俱已上桌,遠華替他斟滿一杯酒,笑道:“這些酒菜比不得王府,也隻有請你將就些了。”思羽道:“哪裏還這麽講究?”遠華抿嘴一笑:“也是,這兩月難為你吃我做的粗食,怕是早就悶壞了吧?”
  思羽也不答話,便將酒一飲而盡,汾酒濃烈醇厚,芳香滿口,他眉頭一展,遠華忙又斟滿一杯,他注視著杯中瓊漿,隨口吟道:“瓊杯倚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遠華深深地看著他的臉龐,他忽抬起頭來,迎上她的視線,眸中一片漆黑,就似一汪深潭般幽不見底,她心中微微一顫,便轉頭望向窗外,卻又覺得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臉上,直燒得她麵上發熱,低頭抿了一口酒,方道:“我還有一事求你。”
  思羽隻定定望著她,道:“你說便是。”遠華道:“你今日一走,也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不論你今後怎樣,我隻希望你不要記恨覓華。”思羽心中淡淡有些惆悵,未及答話,隻聽她又道:“他縱有千般不是,畢竟是我的唯一的弟弟,隻求你看在我和爺爺麵上,不要恨他……”言罷,語聲哽咽,眼中盈盈欲滴,思羽忙道:“你放心,我不再怪他便是。”她聞言便璀然一笑,又轉過頭去望對麵沁芳客棧的錦旗,久久不再說話。
  一時酒過三巡,盤中菜已吃盡,遠華結過賬,便立起身來,笑道:“我還要去顧員外家一趟,就不送你出城了,你自己一路小心。”向他一笑,將心一橫便下了樓。思羽仍舊坐在樓上,見她快步走入人群中,很快便尋不見她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取過她為自己準備的包袱,拿出那枚香囊,凝目看了半晌,方珍重收入懷中。

  遠遊
  秋雨初霽,一片花紅柳綠便皆顯了遲暮,靈鶴湖畔落葉瀟瀟,秋水瑟瑟,湖上煙波浩淼,薄霧迷離。朱恃靜靜立在湖邊,展目遠望,他隻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長袍,站了一會兒便覺有些涼意,孟扶上前將一件披風圍在他肩上,低眉斂目道:“此處寒重,殿下還是早些回去罷。”
  朱恃頷首,正欲轉身,一陣秋風吹過,片片金黃的落葉便簌簌而下,落葉的間隙中,隱隱可見一個素妝麗人,帶著兩個宮女正往這邊款款行來,枯葉落定,方看見正是淩雲夕。
  雲夕一時間有些怔仲,躊躇了片刻,方上前行禮,朱恃將她扶起,笑道:“這兒景色雖好,寒氣卻重,四皇妃倒也不可久待。”雲夕道:“這便想回轉了,殿下也要回去麽?”朱恃含笑點點頭,兩人便順著花徑往回走去。
  寒風拂在麵上,已有些厲厲的澀人,朱恃不由輕輕咳了兩聲,雲夕抬眼望了他片刻,輕聲道:“殿下身體向來不好,也不可太操勞了,保重身體要緊。”朱恃一笑,道:“不妨事。”雲夕欲言又止,見前方宮簷迫近,方開口道:“臣妾想求殿下一事。”朱恃頓住腳步,默默望著她,隻聽她道:“雲織年紀尚小,還有些不懂事,宮中的規矩也不太明白,還請殿下在皇後跟前多周旋一些……”
  朱恃笑道:“我自會向母後解釋。”雲夕又道:“今後雲織就拜托殿下了。”朱恃肅然望著她的眼睛:“你放心,今後我必會誠心相待。”雲夕心頭升起一絲苦澀,不再多言,向他行了一禮,便默默轉身去了。
  一路緩緩回至寢宮,還未進門,卻見一眾宮女麵上神色皆有些古裏古怪,她心中狐疑,也隻作不知,徑直往自己臥室走去,經過朱暄房間,卻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她見房門虛掩,便輕輕推門進去,抬眼一望,便如同被釘子釘住一般,再也挪不動腳步。
  隻見輕紗帳中,兩個身影正糾纏在一起,那男子長發垂肩,身強體健,低低喘著粗氣,正是朱暄,那女子在他身下,扭動著蛇一般的身軀,口中喃喃發出惑人的低吟,雲夕麵上一陣潮紅,正欲轉身出去,朱暄卻抬起頭來,見了她不由一愣,慢慢放開手中人兒,撩開紗帳坐了起來,那女子便也往門口一望,麵上卻無慌張之色,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將一件衣服披在朱暄身上,方緩緩穿上一件豔紅的裏衣。
  雲夕見那女子麵容陌生,也不像寢宮中的侍女,心中羞憤,不由沉聲問道:“你是何人?”那女子漠然一笑,也不言語,隻低頭整理衣服,朱暄站起身來,不耐煩道:“她是何人你管不著。”
  雲夕緊緊盯著朱暄,見他若無其事,閑閑係上衣帶,便忍不住道:“你也該顧慮自己的身份,光天化日,怎能和來曆不明的女子……”朱暄眉頭一挑,走到她身前,湊過臉去,在她耳邊冷笑道:“你應該明白,我娶了你並不是因為喜歡你,我的事你最好少管。”
  雲夕麵色發白,身子微微發抖,說不出話來,朱暄又冷冷道:“你剛才和誰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我還未問你,你倒反來盤問起我來了?”雲夕心頭一陣冰涼,忽然腹中一陣翻湧,隻覺一陣惡心,顧不得答話,便掙紮著轉過身,芳景默默上來扶住,雲夕捂住口,踉蹌退開。
  朱暄隻沉著一張臉望著她的背影,那女子穿好一身紅衣,上前抱住他的腰身,膩聲道:“殿下,你不是答應過我……”朱暄不動聲色掙脫開來,走到幾前坐下,王照躬身奉上茶來,悄聲道:“棠將軍已等候多時了。”朱暄接過茶盞,喝了兩口,便抬眼向那女子道:“我不是說過,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再等段時日,我自有安排。”那女子嬌媚一笑,將身貼過來,伸臂摟住他雙肩,一張妖治的臉龐貼在他麵上,輕輕在他頸間吹了一口氣:“可不要讓我等太久。”
  朱暄方洗簌更衣,往前廳而來。覓華在朱暄廳中等了多時,見朱暄進來,忙上前跪下,道:“殿下千萬替下官在皇上跟前說句話。”朱暄扶他起來,道:“棠將軍起來再說。”覓華站起身來,見朱暄麵上一片肅穆,隻坐在椅上埋頭喝茶,不由心中惴惴。
  朱暄喝了半日茶,方擱了茶盞,道:“太子的話父皇向來都很看重,這次他一力薦你去邊關,父皇也已下旨,這事兒多半沒有回轉的餘地了。”覓話心中一陣失望,複上前跪道:“下官隻想呆在殿下身邊,為殿下效力,還請殿下成全下官這番心思。”
  朱暄站起身來,在他肩上輕拍兩下,放緩語聲:“我何嚐不想棠將軍留在朝中,我也可多個臂膀,奈何這次太子鐵了心要把你弄走,我也在父皇跟前說了不少話,可父皇還是隻聽太子的啊。”將他扶起來,又道:“棠將軍放心,你先去駐守個半年一載的,待我慢慢在父皇跟前活動,盡早把你調回來。”
  覓華心中十分不甘,他自覺千辛萬苦才得到今日的地位,不想一紙詔書下來,卻要遠離京城去鎮守邊關,他心中明白,這實際上是變了法子將自己流放到了漠北,原本還指望朱暄能幫忙回旋,可如今看他語氣,此事已是鐵板釘釘,再無轉機了。
  朱暄轉頭吩咐王照道:“把給棠將軍準備的薄禮拿上來。”不一會兒,王照便捧上兩箱金銀珠寶,朱暄道:“棠將軍此去邊關,生活必定清苦,這點薄禮,還請將軍收下。”覓華見事已至此,也隻得謝過去了。
  王照低低在朱暄耳邊道:“太子想方設法把李將軍從邊關調回來,又把棠將軍弄了去,殿下就由得他如此?”朱暄一雙陰桀的眼睛看著覓華出了殿門,方道:“這棠覓華野心不小,也不見得真就忠心於我,把他放出去觀察兩年倒正合我意,你叫人盯著他,若有什麽動向,即刻報與我知。”
  晚秋已過,天氣便一日冷過一日,近日河南開封城中的集市上,悄悄多了一個憂鬱的年輕人,擺了一張字畫攤子,書畫筆力渾厚,極富神韻,賣畫的年輕人隻穿著單薄的素色衣衫,衣服質地十分上乘,整個人顯得清華高貴,與周遭便顯得格格不入,雖隻靜靜坐在街角一偶,寂寂寡歡,整日裏不出一聲,生意卻是十分的好。
  旁邊同賣字畫的兩個書生早已忿忿不平,竊竊私語道:“不過是長著一張好麵孔罷了,有什麽真才實學?”另一人道:“可不是?也未見得光顧的有什麽達官貴人,不過都是些丫頭婦人罷了。”正說間,那年輕人抬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兩人隻覺得他目光如電,不覺噤若寒蟬,便訕訕收了口。
  開封城內程員外家的程小姐上香經過此處,在轎中遠遠看見那年輕人,便吩咐丫鬟去買了他幾幅字畫,回到府中細細賞看,十分喜歡,憶起那年輕人的身形麵容,更是心中牽念,過了兩日便攜了丫鬟往那集市上去,到了前日的地方,卻隻見一地蕭瑟,那年輕人已不見影蹤。丫鬟向旁邊兩個書生打聽,那書生道:“那人幾日前靜悄悄來了這裏,昨日就不見了,誰知道他什麽來曆?”
  南思羽早離了開封,走走停停,往湖廣境內而來。途中風餐露宿,自不必言,他有時想起王府的錦衣玉食,不僅心中苦笑:原先但凡食物粗糙一些,環境雜亂一些,他便不得自在,寧肯不食不眠也不願將就,就是在沙漠中,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也不會隨地便坐,可如今他曾經吃過山中看不出顏色的野果,隻用衣袖略略擦一擦便送入口中;也曾經在雨聲淅瀝的夜晚躺在別人的屋簷下呼呼入睡,旁邊就坐著幾個肮髒的叫化子。原來褪去那身顯赫的光環,他不過是這普天之下最平凡的一隻螻蟻,浮遊在悠悠長空下,為了生存苦苦掙紮,時移事易,那個王府中挑剔講究的小王爺漸漸消失在時光的陰影中,不複再現。
  一路由北向南,空氣中的寒氣便漸漸凜冽,南方雖不曾降雪,但極目之處,一片肅殺之氣,他的心便也如這凋零的落葉一般,在天地間飄飄蕩蕩,找不著歸處。他想起幼時坐在父親的膝頭,父親給他講那些過往忠臣烈士的故事,他聽得熱血沸騰,小小的心胸鼓蕩著豪情,鏗鏘言道:“我長大後也一定也要做個赤膽忠肝的良將,保家衛國。”父親點點頭,目光中閃過讚許之意:“身為大明子民,理當如此。”可如今他從小立下的宏願和父親一樣,均已歸於塵土,隻空餘了這一身皮囊,仰望茫茫天地,不知何處才是他的歸宿?
  進了湖廣境內,但見城郭林立,漸漸顯出一片繁華,他卻心中苦悶,鬱鬱不得抒發。不一日到了洞庭湖畔,登舟仰望,隻見煙雨之中,水波之上,嶽陽樓靜靜歭立,常年風吹雨打之下,樓台簷角已顯出點點破敗,他拾階而上,登至樓頂,方才泛舟之地便盡收眼底,朦朦細雨中,幾隻漁船緩緩穿行而過,船上漁翁蓑衣獨立,說不盡的孤寂,遠處水山相接,在一片迷朦中漸漸隱去,他想起八歲時和朱恃一同在淩允之跟前背誦《嶽陽樓記》,他總不明白範仲淹一代名臣,既有如此憂國憂民之心,為何不能努力排除萬難實現自己的心願,如今他總算知曉,原來這世上的很多事情,並不是努力了便會有結果,更不是自認行事無愧便會贏得讚譽,原來那樣多的身不由己,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無可奈何之處。
  朱恃那時還不是太子,整日裏隻喜歡把王維、陶潛的詩句掛在嘴邊,眼中一片向往之色,隻說日後總要行遍四處山水,然後尋個風景秀麗之處隱居,而他則一心要在朝堂之上建功立業,朱恃曾笑言,待他功成身就之時,定要到他歸隱之處把酒言歡,誰想造化弄人,命運陰差陽錯,如今朱恃高居廟堂,他卻四處漂泊,往日那些紅花綠柳下的誓言,盡付流水東流而去。
  思羽一路蕩蕩悠悠,遊過洞庭湖,又去覽過桂林山水,念及故人,想起沐青曾言會到揚州陪伴父母,便又往揚州行去,待到得揚州城內,已是年末。他四處打聽,終於在揚州城西尋到沐青住所,隻見一間尋常院落,屋簷齊整,樸素端然,他叩了叩院門,不一會兒,門吱咯一聲開了,一個布衣少女站在門邊,他隻覺恍然有些麵熟,不由一愣,那少女呆呆看了他半晌,忽大聲喊道:“沐青!你快來,南平王來了!”他方想起這少女正是王簡平。
  簡平忙引了他進到院中,剛走得幾步,隻見沐青跌跌撞撞從房中衝出來,見了他便倒身下跪,哭道:“王爺……”忽又想起他如今身份,忙又改口道:“南兄……”思羽扶住他的胳膊,心中亦是心酸,笑道:“好久不見,近來可好?”沐青見他形削骨立,麵容憔悴,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含淚傻笑,簡平過來道:“快不快請南大哥進去坐?我去買點酒菜,你兩個好好聊聊。”
  沐青便引思羽進房,思羽問起沐青父母,沐青道:“兩老到城外上香去了,恐怕今日不會回來了,他們早就想見你了,你可要好好在這兒住上一段時日才行。”思羽便隻一笑,不再言語。沐青又道:“我也剛從京城回來。”思羽便問:“可見到了太子和我母親?”
  沐青點頭:“太子和你母親知道你還活著,簡直欣喜若狂,你母親托我帶了一些東西給你,太子隻托我帶幾句話兒,說他現在還不能來看你,但請你一定放心,他必會盡早替你洗脫冤屈,早日迎你回京。”
  思羽默然片刻,方問:“他如今可好?”沐青笑道:“他就要大婚了,聽說迎娶的是淩家二小姐……”
  話未說完,卻見思羽麵色驟變,扶了桌角緩緩坐下,他並不知道思羽和雲織曾經兩情相悅,便不以為意,又笑道:“淩小姐和太子倒也很是相配,算來大婚也就這幾日了……”
  思羽心中茫然空落,眼中隻看見沐青的嘴唇翕動,卻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麽,腦中隻浮現著雲織的模樣,或泫然欲滴,或笑如春曉,他原本以為已經忘卻的清麗臉龐此刻這般清晰,久久壓抑的情思噴湧而出,卻又化作一支支利箭,將他的心胸刺得隱隱作痛。
  沐青方覺得他臉色有些不妥,見他閉著雙目,神色痛楚,不由輕聲喚道:“南兄……”思羽聽見沐青的聲音遠遠傳來,心中一驚,忙睜開眼來,屋中一切如故,沐青正關切地望著他,他苦笑道:“今日還未吃東西,怕是餓昏了。”沐青方放下心來,又去門外觀望,一邊喃喃道:“她怎麽還不回來。”
  思羽靜靜坐在房中,心中千頭萬緒,終漸漸歸於平靜。他自入獄之日,便自斷了和雲織相守的念頭,不想乍聞她即將出嫁的消息,卻還是心痛難耐,也罷,既然她與他終究陌路,她能嫁與朱恃,倒也算是美滿的結局,自此以後,便不複再思,不複再想。一陣劇痛過後,他心中倒覺一片輕鬆,便立起身來,走到窗邊,向著京城的方向默默祝願。

  北上
  南國的空氣潮濕陰冷,到了掌燈時分,更是寒氣刺骨,擺在桌上的菜不一會兒就冷了,王簡平便拿到廚房重新熱過,沐青已喝得麵紅耳赤,與思羽又幹了一杯,道:“我在京城中呆了差不多一月,見著太子之前倒碰見了駱老先生,聽他說你還在汾州,卻想不到你早走了。”
  思羽點頭:“他上京城是想去見他孫子。”沐青道:“那棠覓華早被調到漠北邊關去了,駱老先生聽說了,知我要到汾州見你,隻叫我帶話給駱姑娘,便趕著去了邊關。”
  思羽一驚:“他那般年紀,怎經得起漠北的嚴寒風沙?”沐青苦笑:“可不是嗎?老先生十分固執,一定要去,我和簡平趕到汾州,駱姑娘知道了也焦急得很,第二日便也匆匆趕去了。”
  思羽默然片刻,問道:“她可還好?”簡平推門進來,接口道:“好得很,她聽說你母親帶了些錢給你,就從我們這兒拿了幾兩銀子走,說是你欠她的。”
  思羽笑道:“確是如此,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倒該多謝她一些。”
  簡平道:“我們也是這麽說,可駱姐姐說不是她的便多一文也不要,又說她弟弟害你這樣,她救你是應該的,就算一筆勾銷了,叫我們若見著你,一定轉告你不必再掛念此事。”
  思羽埋首喝了口酒,方淡淡道:“她是她,她弟弟是她弟弟,怎能混為一談?”
  簡平撇嘴道:“棠覓華有這樣的親人也不知道珍惜,我姐姐若是她這樣……”沐青笑道:“你不是認了她作幹姐姐?”簡平喜道:“是啊,我們還約好明年春天跟她和駱爺爺在太原碰麵呢。”
  思羽一愣:“太原?”沐青紅了臉道:“駱姑娘說明年春天會到太原一帶遊曆,正好簡平有個乳母在太原,自小將她帶大,她便定要我也去見過她乳母……”思羽便笑道:“還未恭喜過二位。”簡平喜滋滋道:“好說。”
  晚間思羽便在沐青房中歇息,沐青將陽平公主所托之物交予思羽,思羽見是一包金子並幾件衣物,還有一支白布包裹的細長之物,便拿過來將布剝去,卻見一柄長劍,正是自己平常所用之物,心下感懷,將長劍抽出劍鞘,輕輕撫摸劍身,沐青在旁道:“你不如就留在揚州,咱們在一處,也好過你孤身一人。”
  思羽默默搖頭,良久道:“我還未想好,過段時日再說罷。”沐青道:“太子知我在揚州,若有什麽話兒要帶給你,我上哪兒去找你?”思羽笑道:“明年此時我一定再來,有什麽話那時再說也不遲。”沐青便不好再多說,見夜色已深,便回身自去了。
  一夜無話,沐青清早起身,見簡平端了熱水過來,便去思羽房前叩門,久久卻無人應答,推門一看,房中並不見思羽,床上被褥整齊,桌上放了幾錠金子,下麵壓了一張字條,包裹和長劍也已不見,知他已走了,不由愣在門邊,簡平過來道:“就走了?怎不多住幾日?”
  思羽出了沐青家門,在揚州城中逛了一會,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便尋了一家酒肆,剛至樓梯口,忽一人自樓上急奔而下,將他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思羽定睛一看,隻見那人滿臉的絡腮胡子,低低戴著一頂皮帽,看不清麵容,也不抬頭,便匆匆出了酒肆大門。
  思羽愣了一愣,覺得有些不對勁,往懷中一探,果然裝著金子的小包裹已被他摸走,遠華送給他的那枚香囊也一並不見,他心下便一急,金子倒也罷了,那香囊他卻有些不舍,忙回身追出門去,果見那人在人群中躲躲閃閃,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到一間房屋前輕輕叩了叩門,門開處,一個大漢伸頭四下裏一望,便將那人拉進屋,將門重重一關。思羽閃身過去,將耳貼在門邊,隻聽房中一人道:“媽的,這揚州刺史怎麽回事?怎地等了這麽久也不來?倒叫我們餓了這幾日,待他來了,定要好好教訓一下。”語聲粗獷,說的卻是蒙古話。
  思羽大驚,他多次出征蒙古,倒也能聽懂蒙古話,隻不知揚州怎會出現蒙古人,正心中驚疑不止,隻聽房中另一人啞著嗓子道:“大人息怒,這揚州刺史還得罪不得。大汗上回元氣大傷,這次雖聯合了忽刺和天保真,還是小心為妙。”頭先那人道:“大汗也太小心了,現今鎮守邊關的聽說是個雛兒,那南思羽又被貶了,還有什麽好怕的?”那啞著嗓子的人又道:“大明畢竟兵多將廣,若有這揚州刺史說動江南其他各地暗中發動暴亂,大明舍不得這富饒之地,必會派重兵過來鎮壓,邊關的兵力就更不能保證了。” 那聲音粗獷的人便冷哼一聲, 道:“ 我們殺他個措手不及便是,那大明皇帝隻道我們沒剩下幾口氣了,又怎會想到我們這麽快又來攻打?”
  思羽聽到此處,不由心中大怒,便想衝進房去將那幾人都殺了,轉念一想,便又強自忍住,思索了片刻,抽身出了巷子,往沐青家中急急趕去。
  沐青見思羽匆匆搶進門來,心中一喜,正欲開口,思羽已將他一把抓住,道:“你趕快去京城,定要盡快見到太子……”沐青驚道:“何事這麽急?”思羽定定神,將方才所聽之事說了一遍,沐青怒道:“豈有此理!欺負我大明無人?”便去房中收拾東西,簡平在旁道:“我跟你一起去。”沐青點頭,又問思羽:“你在此等我消息?”
  思羽搖頭:“我這便上邊關去。”沐青一驚:“你去邊關做什麽?還怕棠覓華找不著你?”思羽道:“這事也是我當日埋下的禍患,若不是放走了脫木爾……”話未說完,見沐青和簡平麵上一陣尷尬,便道:“想不到那脫木爾竟然如此不守信用,棠覓華剛到邊關,隻怕毫無防備,若等朝廷派兵過去,恐就遲了……”
  沐青想了會兒,道:“既是如此,還是我去罷了。”思羽道:“不可,我去不了京城,太子那邊需得有人即刻通報……”
  簡平插口道:“你就不怕那棠覓華又要殺你?”思羽沉吟片刻,道:“他當日畢竟放了我,如今倒也不見得就定要殺我,不論如何,此事必得告與他知,讓他早作準備。”頓了頓,又笑道:“你們放心,我自會見機行事。”
  三人出了城門,思羽揮別沐青和簡平,便策馬北上,一路快馬加鞭,跋山涉水,不多日,已進入漠北邊境,眼見望月關遙遙在望,心下一鬆,便放緩馬蹄,但覺朔風厲厲,鵝毛般的大雪撲麵而來,他身上衣服十分單薄,便覺得有些僵冷。不多會兒,行至望月關下的一個小鎮,便牽了馬進入集市之中,尋了一處酒館,要了壺熱酒,仰頭喝下肚去,方覺得身上暖意漸漸回升。
  他曾帶兵經過此處多回,這時便轉頭四處打量,隻見鎮上人跡寥落,巷口街尾,所見倒有大半是把守的官兵,也未見任何異常。他在酒館中直待到晚間,見天色漸漸昏暗,便寄了馬,悄悄往兵營中而去,所幸大雪密集,巡邏的人便少了不少,倒也未曾有人發現他的影蹤。他偷入兵營,方發覺兵營中已變了格局,營中兵帳肅立,並無喧嘩之聲,倒是秩序井然,便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棠覓華卻也治兵有方。
  來回盤桓了幾遍,隻尋不見主帳所在,他心下有些暗暗著急,便將身隱在一處兵帳後,四處張望,看了半晌卻不得要領,便尋思著若有人出帳,便叫他帶路。
  等了半日,方見一人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襖,頭上圍了厚厚的頭巾,隻露出兩隻眼睛,手上端了一盆水,蹣跚著出了兵帳,思羽見他打扮並不是營中士兵,便猜測或許是此處軍醫,也顧不得許多,趕上前一把扣住那人脈門,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可知道棠覓華是在哪個帳中,快帶我過去。”那人聞言哆嗦了一下,久久不出聲,思羽便將手一緊,那人方輕輕點了點頭,仍舊不說話,隻向一邊揚了揚臉,思羽沉聲道:“你帶我去,若敢耍花樣,定不饒你。”
  那人便隻得帶了思羽向前走去,思羽跟在他後麵,遠遠看見有巡邏的士兵,便將那人拉過身來,隱在近旁的兵帳後,待巡邏之人過去了,便又推著他向前,繞了半日,思羽便覺得有些不對,眼見漸漸遠離了那片兵帳,心中怒意上升,便用劍柄抵住他後腰,厲聲道:“你什麽意思?”
  那人倒也不怕他,彎腰將水盆放在地上,轉過身來拉下頭巾,一張清秀的臉龐便浮現在思羽眼前,片片雪花飄落在她的發際眉間,她便似乎化作了這茫茫雪地中的一部分,天地寂寂無聲,她沉默地看著他,眸中光華聚斂,正是駱遠華。
  思羽恍然片刻,方收了手中長劍,柔聲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遠華麵上一片戒備之色,也不答話,隻問他:“你找覓華做什麽?”
  思羽一愣,不由笑道:“我不是要找他麻煩,而是有要事相告,現今脫沐爾正舉兵來犯,他恐怕並不知道,我隻想提醒他早做準備。”定定地凝視她片刻,正色道:“我答應過你,今後都不再記恨他的。”
  遠華麵現愧色,低下頭去輕聲道:“是我多心了。”風聲唳唳,卷起陣陣雪花,自兩人身畔嗚咽而過,她默然良久,方抬起頭來道:“我帶你去罷。”
  一路到了覓華帳前,遠華便道:“你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思羽奇道:“你不一起進去?”遠華將臉一偏:“我不想見他。”思羽不由悄聲問道:“你在這兒這麽久,都沒去見他?”
  她點點頭,道:“你先去罷,等你見過他再說。”

  邊關
  帳中幽幽燃著一盆炭火,棠覓華坐在案前懶懶翻看著一卷兵書,隻覺得寒氣滲骨,抬頭一看,炭火盆中隻剩下幾點火星,心中升起一股怒意,不由大聲罵道:“怎麽當差的?還不進來添火?”等了片刻,仍不見人進來,便霍然起立,走至門邊將帳簾一掀,正欲出聲呼喚,忽見門口侍立的兩個守衛已不見身影,他心中疑惑,出了軍帳在周圍尋了一圈,倒也並無異常,隻得悻悻回轉。
  剛進軍帳,卻見一人站在帳中,手持長劍,寒星般的雙眸正定定看著自己,他渾身僵住,眼光不由自主看向案上自己的佩刀,思羽冷笑兩聲,拿起佩刀走至覓華身前遞給他,道:“身為主帥,這佩刀怎能隨處亂放?”覓華木然接過佩刀,直直盯著他,欲拔出手中佩刀,卻又覺得額角冷汗浸出,雙手使不出半分力氣。
  思羽冷冷地看著他,道:“我來這兒隻是想告訴你,脫木爾聯合了忽刺和天保真,不日便要攻來,你必得早作準備。”
  覓華沉著一張臉,半晌方問:“你如何得知?”思羽道:“你無需知道,我隻問你,如今邊關兵力如何?”覓華本不欲回答他,見他一臉肅容,竟不由自主道:“也隻得五萬。”思羽點頭:“兵力雖不少,恐將士耐不住此處嚴寒,兵力便會大大削弱,隻怕擋不住蒙古的彪悍騎士。”覓華雙手緊緊按住刀柄,隻戒備地看著他。
  思羽沉吟片刻,又道:“如今也別無他法,你明日便要加緊操練,操練之時,讓將士少穿一件衣服,過得幾日習慣了,便減少一件,明日起,眾將士必得多食葷腥,帳中不能再燃火取暖,需得增強抗寒之力。”覓華不答,卻道:“我為何要信你?”
  思羽朗然一笑:“你若不信,自己丟了性命不要緊,這大明江山便也是斷送在你手中,這千古罪名,你可要冒險一試?”
  覓華默然無言,思羽便道:“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走至門邊,又道:“邊關的壁壘,最好再讓人加固一下,雖不能指望能擋住多少,畢竟聊勝於無。”
  覓華暗暗咬牙,死死拽住刀柄,幾番欲趁他不注意時舉刀,終是有些膽寒,見他正欲掀簾出去,方沉聲問道:“你為何幫我?”思羽轉過身,正色道:“我不是幫你,隻是不希望看見蒙古鐵騎踏破這邊關之地。你若想日後加官進爵,便好好守住這裏。”不再多言,轉身出了營帳。
  覓華僵在帳中,隻覺渾身已被冷汗浸濕,心中疑思萬端,見他去遠了,方如夢初醒,忙追出帳去,見巡邏的士兵正往這邊過來,不由大聲喝道:“都死哪兒去了?營中來了賊也不知道?快給我四處搜查,抓到來曆不明之人,一律格殺勿論!”那巡邏領隊見他臉色鐵青,忙唯唯應了,率眾領命而去。
  思羽出了覓華營帳,剛尋到遠華,卻見火光四起,巡邏之人已四麵湧來,遠華頓足道:“糟了,你隨我來。”拉住思羽,在兵帳間繞來繞去,不多會兒,便奔至一堆草垛旁,思羽揭開草垛上蒙著的油布,兩人翻身上來,遠華便抱起一捆幹草,散在身上,又拉下油布,緊緊將兩人裹住。
  覓華見四處火光衝天,心下方稍稍安定,忽又想起一事,忙喚過那巡邏領隊,道:“那賊子已被我砍了兩刀,想來此時已命喪黃泉,眾兄弟日間幸苦了,就不用再搜了,各自回帳好好歇息,待明日再搜罷。”那領隊道:“將軍體恤眾兄弟,我等自然感激不盡,不過怕還是將那賊子抓到放心些。”覓華冷笑道:“我說了不用便不用,你莫非不信我?”那領隊隻得躬身道:“不敢,既然將軍認為無礙,待明日再搜便是。”行了一禮,轉身自去遣散眾人。
  覓華冷冷看著他的背影,心下鬆了口氣,方才神思慌亂,竟未曾想到此人乃是朱暄所派,幸虧及時喝止,不然若被他搜到南思羽,自己上回放他之事便也敗露無遺。他一路走回營帳,又在帳外加了幾個侍衛,方梳洗了睡下,將佩刀壓在枕下,心中暗自盤算。
  思羽和遠華伏在草垛中,不多時,卻見火光漸漸熄滅,呼嘯聲也逐漸減弱,巡邏之人竟四下散去,遠華心中疑惑,悄聲對思羽道:“也許不是來尋你的。”思羽心下明白,卻不好說穿,隻輕輕一笑。兩人又等了良久,不見動靜,便悄悄鑽出草垛,一路出了兵營。
  行了半日,遠華回身一望,隻見兵營中點點燈火已淹沒在茫茫白雪中,便問思羽:“你可有住處?”見他搖頭,便道:“我和爺爺寄住在山上一處獵戶家中,正好那獵戶去了深山裏,你若願意,便和爺爺擠一擠,過了今晚再另尋住處可好?”
  思羽點頭,道:“正該去見過駱老。”側過頭去細細看她,隻見她雙頰凍得通紅,便笑道:“穿這麽多,還覺得冷?”遠華道:“此處也真是寒冷,汾州雖然也下雪,卻暖和多了。”
  思羽一笑:“此處自然比不得汾州。我聽沐青說你們來了這裏,卻想不到這時還未回去。”遠華麵上憂色浮現,道:“爺爺的身子不大好,也隻能過了冬天再上路。”
  思羽忍不住問道:“駱老可見過了覓華?”遠華道:“我找到爺爺前他便見過了,見到我時隻對我說今後不要再提起他……”
  思羽無法接口,兩人沉默片刻,思羽又笑道:“你怎麽會在兵營中?”遠華道:“這裏的人多以獵物為食,鎮上買不到糧食,爺爺又吃不慣這些葷腥,我便到兵營中作了軍醫,好向他們要點糧食。”思羽便問:“覓華可知道?”她默默點頭,半晌方道:“他自然知道,不過他也不願見我,這樣也好,各自落得清淨。”
  思羽心中微微歎氣,不再多言。兩人攀上一處山崖,穿過一片鬆林,不一會兒便見一間木屋隱在鬆林後麵,遠華引他進了屋,喚道:“爺爺,您瞧誰來了?”駱崎山睡在炕上,見思羽跟進來,不由大喜,強坐起身嗬嗬笑道:“南公子怎麽來了?我正嫌悶得慌,總算有人來陪我下棋了。”
  遠華忙上前扶住他,笑道:“爺爺真是糊塗了,這裏哪有棋?”駱崎山咳了一陣,道:“要下棋還不容易,難道非要正正經經的棋盤棋子才行?”思羽過來坐在駱崎山床邊,笑道:“駱老說得是,棋盤簡單,畫一張便成了,這棋子嘛,此處不是有鬆樹嗎?”
  駱崎山含笑不語,隻連連點頭,遠華板了臉道:“不許下棋,太耗神思了。”又對思羽道:“你先坐會兒,我去熬兩碗薑湯。”思羽見她抽身出去了,便轉過臉細細打量駱崎山,隻見他形容枯槁,麵上現出兩團不正常的紅暈,知他病勢沉重,便道:“駱小姐說得是,保重身體要緊。”
  駱崎山笑道:“遠華總是大驚小怪的,我天天困在床上,沒病便也給悶出病來了,不理她。”思羽聽說,便也不好再說,又陪駱崎山說了一會兒話,遠華已端了兩碗薑湯進來,遞了一碗給思羽,扶著駱崎山,喂了他半碗,自己將剩下半碗喝了,又去屋角升起火來。
  屋外雪花不斷飄落在房頂樹梢上,積得重了,便可聽見屋外鬆枝斷裂的聲音,屋中火光融融,祖孫兩人笑語聲聲,溫暖四溢,思羽喝下那碗薑湯,隻覺得周身暖意洋洋,他孤身漂泊了一段時日,此刻竟恍然有種錯覺,似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四肢百骸便都一陣舒鬆。不一會兒,遠華又熬了幾碗粥,燒了一盤野味過來,思羽一麵吃,一麵笑道:“怎麽手藝也不見進步?”遠華白他一眼:“有得吃就不錯了,不許挑剔。”駱岐山望著他倆,但笑不語。
  吃過晚飯,駱崎山精神不支,便沉沉睡去,思羽出了房門,走至崖邊站定,極目望去,隻見天地一片蒼茫蕭索,遠處望月關靜靜峙立,就似一彎月牙嵌在山坳中,仿佛可聞見狼嚎聲聲,在那望月關下厲厲回蕩。
  遠華在屋中見他呆呆站在崖邊,瑟瑟寒風吹起他的衣裾,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不一會兒便似乎隱在皚皚雪地間,她猶豫片刻,便披了棉襖,悄悄走到他身邊,見他靜靜望著遠處,目光迷茫,不禁出聲問道:“你在想什麽?”
  思羽聞聲,也不轉頭,良久方緩緩道:“我一直在想,當日北征之時,放走脫木爾,究竟是對是錯?我以前總認為自己是對的,”苦笑兩聲,又道:“可如今也不能肯定了,也許當日我真不該放走他。”
  遠華不出聲,想了片刻,便問:“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做嗎?”思羽想不到她會這樣問,凝神思索片刻,便道:“我還是會放走他救下沐青。”
  遠華笑道:“若是我,也會這麽做。”思羽轉頭看她,隻見她麵上浮現著甜甜的笑意,雪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雙頰還留著淡淡的紅暈,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我也不懂什麽道理,我隻知道,我萬萬不能看著別人在我麵前失去性命,若我可以救他,便要拚盡全力。”思羽微微一笑:“若是一個蒙古人在你麵前,你也會救他麽?”
  遠華正色道:“若他並未做過什麽十惡不赦、不可原諒的壞事,為何不能?”思羽默然,半晌方悠悠道:“也許我應該在他放了沐青後再追上他?”
  遠華笑道:“他背信棄義是他的事,你何苦學他?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罷,既然已經發生了,再去想這麽多又有什麽用?你若真覺得當日做得不夠妥當,便要想辦法如何去彌補,你老念著過去,難道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思羽細細思索一番,心下倒也深以為然,麵上卻笑道:“你說的也有理,不過照你這麽說,豈不是人人犯了錯誤都可不必內疚,隻需想出彌補的法子便可心安理得?”
  遠華收了麵上笑容,轉身便走,一麵道:“就當我沒說過,你自己慢慢想罷。”
  思羽含笑看著她,見她臃腫的背影消失在門邊,方轉頭回望那彎月牙,他自揚州聽聞此事以來,心中就一直苦苦追思,此刻回味她的話語,隻覺得多日的苦惱竟隨著這雪花,紛紛揚揚飄灑開去,心頭一陣輕鬆,寒風迎麵撲來,卻也不覺得寒冷。
  琅琅玉階,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雪,被淩亂的腳步踏碎了,濺上點點泥漿,便似白玉蒙塵,不複完璧,朱恃默默自奉天殿出來,撲麵刮來一陣寒風,便有些氣息不穩,他緊緊身上衣衫,正待加快腳步,卻聽身後朱暄喚道:“皇兄請留步!”
  朱恃隻得駐足,朱暄幾步趕上前來,見他眉頭緊鎖,心下暗自得意,便笑道:“皇兄可還是為了邊關之事擔憂?當初皇兄也定是看重棠將軍之能才一力保薦他去鎮守邊關,怎麽如今反倒擔起心來了?”朱恃聽他語帶嘲諷,麵上一副自得之色,便淡淡道:“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四弟不是即刻便要出發去邊關了麽?棠將軍雖經驗尚淺,隻要能守得邊關一月,待四弟一到,我自然也便安枕無憂了。”
  朱暄洋洋得意:“父皇終於準我出征了,我此去定要擒住那脫木爾,砍下他首級獻給父皇。”朱恃點頭道:“那便等四弟的好消息了。”
  正說間,朱定雙手攏在袖中,閑閑自殿內出來,遠遠望見兩人,頓了頓腳步,便將頭一轉,從殿前長廊去了,朱暄笑道:“三哥怕還是有些不自在,待我出征回來,咱們兄弟好好聚上一聚,可不要生了嫌隙才是。”
  朱恃便隻一笑,也不答話,向朱暄略一點頭,便沿階而下,朱暄道:“皇兄慢走。”回轉身追上朱定,道:“天下絕色女子多得是,三哥這是何苦?他如今畢竟還是太子,也不可太輕慢了。”朱定恨恨道:“若不是他半路裏橫插過來,淩雲織早就是我的人了。”朱暄笑道:“昨日我那裏倒是新送來了幾個嬌俏的女子,三哥不如隨我去看看,有中意的便帶回去可好?”朱定方麵現喜色,道:“還是你我兄弟要好。”
  朱恃回至寢宮,孟扶已在門前相候,見他進來,忙趕上前將一個暖手爐遞到他手上,朱恃問道:“沐青那邊怎樣?”孟扶點頭:“殿下放心,一切都好。”朱恃便道:“今夜掌燈時分,你將他帶進來,我已安排好,到時帶他去麵見父皇。”孟扶應了,抬首見他麵無表情,立在門邊默默思索,猶豫了片刻,便小心翼翼道:“太子妃剛從皇後宮裏回來,好像有些不對……”
  朱恃一驚,忙向雲織房中趕去,進了秋雁園,隻見雲織一身藕色衣裙,披了一件同色披風,正在園中指揮宮人將一箱東西從房中搬出。這秋雁園當日按照雲織所好由工匠造了幾隻形態各異的石雕大雁,分立在山石亭台之上,她此刻正倚在一隻石雁下,園中白雪皚皚,反射出刺目的光線,便模糊了她纖瘦的身影邊緣,淡淡暈染開去,似真似幻,仿佛便要隨同那隻石雁一並羽化登仙而去。
  朱恃一瞬間覺得有些恍惚,便停步不前,雲織聽見腳步聲,回身一望,見他正靜靜地看著自己,便道:“方才在母後那說起祝壽的事兒,我竟忘了準備賀禮,也不知道這時準備還來得及不?”
  朱恃收回目光,上前細看她箱中的東西,笑道:“你帶進來的東西怕是沒有母後喜歡的,我早讓孟扶備下了,一會讓他給你送過來。”頓了頓,輕聲問道:“今日母後又給你氣受了?”
  雲織默然搖了搖頭,朱恃拿起箱中一副山水畫展開細看,看了半晌,雲織終忍不住道:“今日母後問起你的飲食起居,我答不出來,母後便訓了我幾句,倒也沒重說。”
  朱恃將畫卷起放入箱中,直起身子,吩咐宮人將箱子抬回屋中,方轉頭看著雲織:“一會還是讓孟扶細細說給你罷,母後日後若再問起,也好應對過去。”雲織不語,朱恃看著她微微蹙起的眉頭,笑道:“也隻是麵上的功夫罷了,你再委屈一段時日,待日後思羽回了京,我總會想辦法讓你二人團聚。”
  雲織心中一陣酸苦交織,將頭低下,隻來回擺弄腰間衣帶,朱恃轉開目光,望著園中那幾隻展翅欲飛的大雁,悠悠道:“若當日知道思羽還在人世,我斷不會如此莽撞,你心中可會怨我?”雲織搖頭苦笑:“我怎會怪你?若不是你,我早就……”朱恃止住她的話,道:“如此我也便放心了,隻是你近來消瘦了許多,我已讓太醫給你開了張方子,你好好調養一下,母後那邊若有什麽事兒,盡管說與我知,不必顧慮什麽。”
  雲織心下亂成一團,隻默默點頭,園中寒風瀝瀝,她的發間粘了幾片枯葉,朱恃不由上前替她拈起,雲織見他抬手向自己頭上拂來,心中一慌,不由退後一步,他愣了片刻,方收了手,攤開手掌,那幾片枯葉便輕輕飄落在雪地上,他自嘲一笑,便轉身出去了。
  雲織茫然無措,隻立在園中,凝目望著雪地上那幾片枯黃的敗葉。不多會兒,抬頭見孟扶已捧了一個匣子進園來,忙迎上前去,孟扶笑道:“殿下要老奴將準備的賀禮給娘娘送過來,娘娘看看,可合意不?”雲織接過,見是紫檀木精雕細琢的一個精巧匣子,打開一看,內中置了一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日光下色澤溫潤柔和,一望便知價值不菲,她心下感激,便笑道:“有勞公公了。”
  孟扶道:“殿下一月前就吩咐老奴備下了,娘娘別怪老奴多嘴,老奴自小在殿下身前伺候,還從未見過殿下對別人如此上心過……”雲織聞言有些詫異,卻又覺得心頭掠過一絲暖意,抬頭見孟扶欲言又止,便合上匣子,嫣然笑道:“殿下平日有什麽喜好,還望公公相告。”孟扶喜道:“自當盡力。”
  大雪接連落了幾天,終於停住了。自崖上望下去,但見四處鬆林銀裝素裹,正中一片莽莽銀海中,隱隱可見萬眾將士正在排兵布陣,思羽站在崖邊,目不轉睛看著螻蟻般的人群在雪地上密密麻麻,蜿蜒蠕動,不覺漸漸皺緊了眉頭。
  待到黃昏時分,練兵群眾散去,他方才回轉屋內,駱崎山正闔目倚在炕上,聽見他進來,便睜開雙眼,道:“可看出了什麽名堂?”思羽搖頭,道:“現下看來還未掌握要領。”駱崎山便不言語,思羽笑道:“遠華還未回來,不如再來下上一盤棋?”駱崎山喜道:“甚好。”思羽便將那“棋盤”、“棋子”在炕上擺開,扶駱崎山坐起身來。
  兩人下得一會兒,棋局已至尾聲,思羽正待認輸,駱崎山止住思羽,望了他片刻,便道:“公子今日棋路有些混亂,可是有什麽心事?不知可否說與老朽聽聽?”思羽一愣,笑道:“正想請駱老指點。”
  緩緩落了一子,抬頭直視駱崎山,肅然道:“前路迷茫,不知何以為繼?”
  駱崎山撫須微笑:“敢問公子平生所願?”
  思羽道:“上陣殺敵,保家衛國。”
  駱崎山道:“老朽再問,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又是為了什麽?”
  思羽道:“自然為了江山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駱崎山嗬嗬一笑,道:“佩服。不過老朽倒有一言。你看這棋局,取勝之法並非一種,而是千變萬化,曲折萬端,隻要應用得法,都可用之。若為了這黎明蒼生,難道就隻這一條路?昔日大禹治水,華佗濟世,蔡倫造紙,也並非疆場揚名,但又豈能說不是造福百姓?”
  思羽愣愣望著他,一時無法接口,駱崎山見他雙眸漸漸亮了起來,便又笑道:“公子聰明絕頂,日後自會尋得安生立命之所,又何須老朽再多言?”思羽茅塞頓開,立起身來深深一拜,道:“多謝駱老。”
  駱崎山隻看著棋盤,落了最後一子,笑道:“我贏了。”
  兩人正待收拾棋局,卻聽遠華推門進來,駱崎山一慌,便將棋盤棋子卷進被窩裏,閉目裝睡,遠華早已看見,沉著臉走上前來,將他被窩輕輕一掀,將那紙畫的棋盤和充作棋子的鬆子撿出來,也不說話,隻將眼睛望著思羽,思羽心下惴惴,便起身坐到一邊,一麵道:“今日回來得很早啊。”
  遠華忍不住,便道:“我若不回來,你們怕要殺到天黑了去……”,轉過臉又對駱崎山柔聲道:“爺爺您也不能太過思慮了,好好歇著才是。”駱崎山睜眼道:“我自己的病自己曉得,天天悶在這裏,若不是有他陪我解解悶,怕更難過,依我說,我這病就是悶出來的,往年也不見這樣。”
  遠華笑道:“我知道您想回汾州,等過了這陣子,天氣暖和點咱們就回去。”駱崎山點頭道:“這破地方有什麽好呆的?我看再天晴幾日就去了罷。今日都與南公子說好了,他送我們回去,路上多個人,你也可放心了。”
  遠華一呆,看向思羽,思羽見駱崎山向自己眨了眨眼,便含笑道:“確是如此。”遠華道:“爺爺病得這麽重,怎麽上路?”思羽道:“我在山下寄了一匹馬,若能找著一輛馬車,就更好了。”
  遠華點頭:“我去想辦法。”心中也歡喜起來,便不再多說。
  晚間三人吃過晚飯,思羽便尋了一張紙,在燈下細細寫了起來,遠華收拾了一會衣服,見他神情凝重,不由湊過臉來看,思羽抬起頭問道:“你這幾日在兵營中可聽到什麽消息?”
  遠華搖搖頭,隻道:“你寫的是什麽?我怎麽看不懂?”思羽笑道:“這是排兵布陣的一些方法,我今日看你弟弟練兵,覺得有些問題,就想寫下來,你明日想辦法交給他,他若能采納便好,不能也就算了。”
  遠華點點頭,道:“過幾日便要走了,我也正想去見見他,無論如何,隻希望他再也莫要做什麽昧著良心的事兒。”
  思羽道:“你弟弟行軍打仗倒很不錯,就是心術有些不正,你爺爺這樣人都不能讓他明白,日後怎樣還難料得很,我也隻希望他這段日子好好守住邊關,朝廷不日定會派兵前來,這裏也就應該無礙了。”抬眼見她麵上發白,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心中一陣後悔,忙笑道:“你也無需太擔心,也許他日後總會明白過來。”
  遠華不作聲,隻站起來走到駱崎山身邊,輕輕替爺爺揉捏肩膀,駱崎山長歎一聲,屋中一片靜默,隻聽見柴火燃得劈啪作響,思羽默默望著遠華,她脫去了臃腫的棉襖,隻穿著兩層單衣,更顯得身形消瘦,手中動作有些僵硬,目光凝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看了她半晌,隻覺胸中隱隱有細針紮過,此起彼伏不得安生,忙收攝心神,轉過臉去繼續寫信。

  病逝
  一輪明月高掛在望月關之上,四野俱靜,到了夜半時分,四麵山穀中漸漸霧氣彌漫,黑雲緩緩遮去了最後一絲月光,風聲中隱隱傳來金帛相擊的聲音,棠覓華一身戎裝,坐在帳中側耳細聽,果然不一會兒,帳外守衛來報,天保真率了一隊人馬已攻入望月關。
  覓華站起身來,握緊佩刀,長笑一聲:“來得正好。”走出帳外,翻身跨上戰馬縱出營地,不多時,隻見營地前方空地中,眾將士已按照日間排好的陣形森然肅立,一將領上來報道:“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他便頓住馬蹄,候了片刻,聽得前方呼聲四起,便大喝一聲,四下裏頓時火光衝天,濃霧中隻見一隊人馬呼嘯而至,眨眼間便衝入陣中。
  天保真一騎當先,見四麵火把燃起,星星點點望不見盡頭,心中便暗道不妙,待衝入明軍陣中,觸目之處,隻見煙塵滾滾,人影交錯,明軍卻散而不亂,倉促間回身一望,身後竟隻餘了數十眾騎兵,其他的人馬已被明軍四處截開,他心知明軍早有準備,不由又急又惱,喝道:“快走!”調轉馬頭,帶了那數十眾騎兵,殺開一條血路,向望月關急奔而去。
  覓華早帶了百餘人在旁冷眼旁觀,見天保真倉惶逃走,便催動馬蹄,率眾跟上,不料天保真等人騎術精湛,關外馬匹驍勇強健,追到望月關下,便失去了蹤影,覓華心下懊惱,越過望月關繼續追了良久,天色已漸漸亮了起來,可濃霧中辨不清地形,一隊人馬轉了半天卻又回到原地,他心有不甘,又在周圍尋了半日,仍不得要領,方才悻悻領了眾人回轉。
  一路奔近營地,隻見營地前方整整齊齊,昨夜的廝殺已不留一絲痕跡,他心中疑惑,策馬進了營中,隻見各處哨崗均已換了人,自己帳前立了一隊陌生的守衛,帳中一人掀簾出來,卻是張重。
  張重笑道:“棠將軍幸苦了,四殿下今日清早便到了,棠將軍請隨我進來。”覓華翻身下馬,隨張重進入帳中,隻見朱暄著了一身金光燦爛的鎧甲正端坐在案前,便隻得上前跪下,道:“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朱暄也不答話,麵上陰晴不定,緩緩站起身來,看了覓華半晌,方道:“棠將軍布的好陣啊!可是有高人指點?”覓華心中一驚,下意識往懷中探去,卻發現懷中已是空空如也,忙抬起頭來,隻見朱暄手中正拿著思羽那封書信,定定地望著自己,他心下便一陣慌亂,全身汗出如漿,說不出話來,朱暄卻忽然一笑,道:“昨夜將軍打了勝仗,正該好好犒賞才是,棠將軍請起,這事兒以後就不必再提了。”覓華心中驚疑不定,隻跪在地上不敢亂動,朱暄上前將他扶起,笑道:“這往後的戰事,還需將軍多多出力才是,隻要將軍日後盡心盡力,以前的事,本王便既往不咎。”
  張重在旁道:“已替棠將軍另安排了住處,將軍請先下去歇息。”覓華全身一片冰涼,向朱暄行了一禮,木然走出帳外。朱暄收了麵上笑容,冷冷望著他的背影,張重悄聲道:“已探知山上張獵戶家曾有幾個來曆不明的住戶,隻是約十日前便已離開了。”朱暄麵色陰寒,沉聲問道:“可知道去了哪裏?”張重搖了搖頭,朱暄沉思良久,至案前寫了一張名單,交給張重道:“你給這名單上的人都通個消息,叫他們細細探查,若有消息即刻來報。”
  遠華和思羽帶了駱崎山,一路小心扶持,行一日歇一日,待回到汾州,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淅淅瀝瀝幾場春雨過後,便見田間麥苗青青,路邊楊柳垂垂,一片明媚春光。在這萬物複蘇,生機盡顯的時節,駱崎山的病勢卻是一日重過一日,遠華竭心盡力,卻是無力回天,她身形原本就很單薄,這段日子更是憔悴不堪,衣服穿在身上便顯得鬆鬆垮垮,麵上雙頰消瘦,下巴頜兒尖尖的,一雙大大的眼睛裏光彩黯淡,常常獨自坐在院中,心神恍惚,沉默不語。
  思羽每日仍舊陪駱歧山下棋,遠華也不再阻攔,隻是每日下至一半,駱歧山便神思倦怠,舉手無力,思羽見他精神不支,便收拾了棋局,撿些戰場上的事兒說給他聽。這日駱歧山精神卻甚好,掙紮著下完一局棋,方才昏昏睡去,思羽見他閉上雙目,便出了房門走到院中。剛剛下過一場春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還有點點水漬,遠華卻恍然不覺,隻呆呆坐在石凳上,身上的衣衫已濕了大片,思羽上前輕輕在她身邊坐下,柔聲道:“怎麽也不換件衣服?若你也病倒了,如何照顧你爺爺?”
  遠華轉過臉,思羽見她雙目紅腫,麵上淚痕交錯,知她又哭過了,心頭不由掠過一陣疼痛,強笑道:“我看駱老今日精神還不錯,也許就快好起來了。”遠華淒然搖頭,良久方哽咽道:“這是回光返照,怕也就這一兩日了……”
  思羽心中酸楚,默然無語,遠華凝目望著天邊雨後的淡淡雲彩,幽幽道:“我九歲那年,爹爹母親突然過世,弟弟又不見了,我每夜都做惡夢,醒來都是爺爺抱著我,他總對我說,這世間的事不能強求,人早晚都會去的,既然無法挽回,便要好好活著,方能對得起死去的人,”低下頭去,又道:“所以我不能讓爺爺看到我這樣,既然我無法留住他,便要讓他好好上路。”一麵說,一麵拭去眼角又溢出的淚珠,轉頭對思羽一笑,道:“你幫我好好看著他,我去打兩壺酒,讓他好好再喝上一頓。”
  思羽靜靜瞧著她,覺得她麵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隻得默默點了點頭,遠華出了院門,不多會兒便消失在一片春紅柳綠中。院中草木抽芽吐絲,盡顯盎然,他凝目望著她的背影,隻覺得心中沉重無比。
  晚間駱歧山竟是精神奕奕,喝了幾杯酒便眉開眼笑,思羽和遠華在旁相陪,俱都喪著一張臉,隻思羽勉力能和駱歧山搭上幾句話,駱歧山又喝了一杯酒,忽道:“丫頭,爺爺就要走了,怎麽也不笑笑?” 遠華麵色蒼白,聞言詫異抬頭,雙眼卻茫然無神,幾乎握不住酒杯,駱歧山注視了她片刻,笑道:“爺爺就要去見你奶奶和你爹娘了,若要我給他們帶句好話,便給我高高興興的。”
  遠華嘴唇顫抖,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指節發白,杯中的酒撒了一桌,駱歧山輕輕歎了口氣,道:“今後便隻你一人了,不過爺爺很放心,知道你一定會好好活下去,不會讓爺爺失望和擔心……”遠華低下頭去,淚珠終於順著臉龐滑落。
  思羽在旁也覺心酸難抑,別過頭去不忍再看,駱歧山執起遠華的手,道:“你奶奶和你爹娘雖然過世得早,但有你這樣一個好孫女,爺爺這一生也算是逍遙自在,唯一的遺憾便是遠帆那個不肖的孫子,你日後若有機會見到他,便替我帶句話兒給他,若想過得好,便需放過他人,也放過自己。”
  遠華胸前衣襟已經濕了大片,淚眼朦朧地望著爺爺,說不出話來,駱歧山漸感不支,掙紮著將她攬入懷中,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頂,柔聲道:“丫頭,這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若有,也隻是在這裏……”將她微微推開,指了指她的胸口。
  遠華將頭埋進他懷中,緊緊抓住爺爺手臂,泣道:“我知道……”駱歧山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思羽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院中,深深吸了口氣,房中隱隱傳來遠華的啜泣聲,良久方漸漸歸於一片沉寂。
  春寒陡峭,幾日之後,院外後山坡上便多了一處新墳,遠華每日不思茶飯,在墳前從天明守至天黑,思羽默默陪在一旁,也不知如何相勸。這日天色昏鴉,到了傍晚又下起雨來,遠華仍呆呆跪在墳前,思羽見她衣衫盡已淋濕,便勸道:“你這是何苦,駱老若見了你這樣,哪裏能安心?”遠華木然望著他,仍是不動,思羽微一猶豫,便將她打橫抱起,見她也不掙紮,便走至屋中將她放在床上,順手拿了一件舊的衣衫,正欲替她拭擦,遠華卻默默止住他,拿過他手中衣衫,自己胡亂擦了擦,便拉過被褥覆在身上,麵朝牆壁躺下。
  思羽看了她片刻,便道:“還是起來把濕衣服換過再睡,這樣容易著涼……”見她半晌也不理睬,隻得回了自己屋中,鬱鬱睡下。
  到了半夜,他朦朧中聽見遠華房中一聲奇怪的聲響,忙披了衣服趕過去,隻見她雙手抱著被褥,縮在床角瑟瑟發抖,一雙眼睛裏盡是驚恐的表情,額上冷汗直冒,不由上前拉住她雙手,柔聲問道:“又做惡夢了?”見她抬起頭來,雙目卻沒有焦點,似乎並未看見他,他心中一痛,便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遠華神思模糊,腦中一片茫然,似乎又回到了九歲那年京城郊外破廟中的冬夜,渾身如在冰窖中不停下墜,迷蒙中似乎終於墜到底處,漸漸覺得身上一陣暖意傳來,便向那熱源緊緊依偎過去。思羽擁了她良久,見她在自己懷中漸漸睡去,麵上神色漸轉柔和,心下方暗暗鬆了口氣,便理了理被褥,將她裹了個結實,仍舊抱著她,靠在床柱上闔目睡去。
  不知不覺中天已大亮,思羽自沉睡中醒過來,坐起身一看,隻見自己身上蓋了被褥好好躺在床上,遠華已不見影蹤,他心中一驚,忙下了床出了院門,尋至後山,果見遠華跪在駱歧山墳前,身上已換了一身幹淨的白衫,頂上發髻束得整整齊齊,聽見他腳步聲,便回身一望,站起來道:“這段時日多虧了你……”向他一笑,又道:“我已經沒事了。”
  思羽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著她,麵前的女子笑容亮如春曉,眼波燦若明霞,與昨日在自己懷中瑟縮顫抖的女子已是判若兩人,似乎昨夜隻是自己的一場夢幻而已,他片刻間便一陣恍惚,隻定定瞧著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輕輕道:“再傷心難過,爺爺畢竟已經走了,不論如何,我得好好照顧自己……”
  思羽方回過神來,點頭道:“你快快樂樂的,駱老也才能安心。”遠華抬起頭來望向遠方,悠悠道:“每年這個季節,爺爺便會帶我到各處遊曆,如今他已經去了,我還是想自己去走走看看。”轉回目光看著思羽,又道:“也不敢再耽擱你了,我想明日就出發去太原,你若還沒想好去哪裏,也可在這裏再住上一段日子,等想好了再走。”
  思羽心中便有些鬱鬱,沉吟半晌,方道:“你一個人上路怕是有些不妥……”
  遠華笑道:“有何不妥?又不是第一次,我早習慣了。”
  思羽想了半日,似乎隱隱記起沐青和王簡平曾說過要到太原與她會麵,心中莫名一喜,便道:“我正要去太原見沐青,明日便和你一起上路可好?”
  遠華聽說,心中也有些歡喜,便輕輕點了點頭,春風柔柔拂過,帶來一陣清香,兩人對望許久,她忽轉過頭去,道:“那我回去收拾東西。”思羽見她從自己身邊走過,心中柔柔一動,便想去拉住她的手,微一遲疑,她卻已走到他前麵,伸手摘下樹梢上一片綠葉,快步去了。

  太原
  太原位於山西中部,乃是大明邊陲重鎮之一,也是各色人等交匯集散之地,汾河晉水兩相交匯,水陸便利,四通八達,駱遠華和南思羽自汾州一路而來,雖路途並不遙遠,卻也行過層山疊翠,曆盡晨風暮雨,這日到得太原城中,但見來往客商絡繹不絕,車馬如流,商業十分繁茂。思羽肩上背了一個大大的包袱,大半是遠華所帶的草藥,走了半日,便覺得甚是饑餓,遠華在旁聽見他腹中傳來咕咕之聲,本一直鬱鬱不樂,此刻也不禁笑出聲來。
  思羽渾然不覺,隻一徑向前走去,遠華見街邊正立著一座酒樓,便將他衣袖輕輕一拉,見他回過頭來,便向旁邊撇了撇頭,思羽見幾個官兵正往裏走,不由皺眉道:“這種地方的飯菜又貴又不好,不如換個地方……”遠華不語,便站在街邊不動,思羽望了她片刻,方笑道:“罷了,你想去便去罷。”
  兩人便進了酒樓窗邊一張桌子旁坐定,遠華向跑堂要了一壺酒,又叫了四色酒菜,一碟素果,一碟小餃,思羽隻當她今日胃口大開,便也有些歡喜。酒菜上桌,她卻隻吃得幾口便擱了筷子,他見她仍是沉默寡歡,便道:“既叫了這麽多,還是多吃些罷。”
  遠華道:“方才覺得很餓,現在卻飽了,你多吃點。”隻抿了口酒,便轉開目光呆呆看著窗外,思羽凝視她半晌,方笑道:“太原倒是個好地方,你以前和駱老來過?”
  遠華點頭:“三年前來過,城東郊外有處礦井,爺爺曾帶我去那裏給礦工和家眷們看過病送過草藥,我明日正想過去看看。”思羽奇道:“你們怎會尋到那裏去的?”遠華道:“當日爺爺在城中看見一塊礦石,心中喜歡,便問了出處尋了去。”思羽見她提起駱歧山,雖麵上神情鬱鬱,但語調如常,方放下心來。
  兩人一時無話,思羽吃得幾口,隱隱然卻覺身後如芒在刺,便一拐手肘,將桌上包袱拂在地上,彎腰拾起之際目光便往後一轉,隻見身後一張桌子旁坐著兩三個官兵,其中一人正不斷向這邊覷來,他心中暗暗警覺,便將酒一飲而盡,攜了遠華出來。
  次日清早,兩人便帶了草藥,往太原東郊而去,行了多時,康莊大道變成了羊腸小徑,漸漸人跡罕至,方見遠處丘陵地帶中,一橫山脈延綿起伏,逶邐向北,山下林木蔥蘢處隱著一個小小村落。遠華自那日晚間淋了雨,身體便一直有些懨懨不支,見路邊一塊石頭光滑平整,便喚住思羽,在那石頭上坐下來,接過他遞過來的水壺喝了幾口,方漸漸穩住氣息。
  思羽在她身邊坐下,見她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心下便有些擔心,道:“要是覺得不舒服,便早些回去罷。”遠華抬手拂去額上汗珠,道:“我不礙事,歇一下就好。”
  兩人坐在一處,往周圍望去,隻見萬裏長空之下,如茵芳草隨風輕動,如雲湧天際,又似波生碧海,悠悠起伏,綿綿不盡,遠華默默望了片刻,輕輕歎道:“我最愛這般景色,每次置身其中,總會覺得天地這般廣闊,人又這般渺小,便好像什麽煩惱都微不足道了……”
  思羽笑道:“你覺得這片草地好,我在關外見過比這更好的,那裏的草更高更綠,草原也更遼闊,你若喜歡,待明年春暖花開,我們便一起去看看……”遠華麵上一片向往之色,眼裏似有光芒閃爍,忽又黯淡下去,低下頭道:“明年……卻不知你我明年又在何處?”
  思羽心中湧起萬千滋味,他本是念頭所至便隨口說出,並未細細想過,此刻卻覺得這想法十分堅定,便凝視著她笑道:“到時我教你騎馬,我們一起在草原上策馬揚鞭,你一定很喜歡。”
  遠華垂著目光,麵上漸漸浮起一絲笑意,站起身來道:“我也歇夠了,咱們走罷。”
  不多會兒兩人便行至村口,隻見村中俱是木石搭建的簡陋房屋,一間緊挨一間,雜亂無章,隻一條泥土路便貫穿始終,村中鴉雀無聲,偶有幾個衣衫破爛的孩童從村頭水井處挑水行過,見了兩人便好奇打量,其中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跛了一條腿,提了桶水蹣跚而行,水從桶中不斷溢出,他卻隻顧埋著頭咬牙前行,遠華上前按住他的水桶,那少年吃了一驚,便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她,遠華笑道:“王小千,你不認得我了?”
  那王小千望了她半晌,麵上忽閃過一絲驚喜之色,放了水桶拉住遠華,歡聲道:“駱姐姐?”遠華笑道:“是我,你娘和你奶奶還好罷?”王小千道:“我娘眼睛有些不好使,現在城中幫人洗衣服,我奶奶去年冬天便起不了床,也沒錢請大夫,隻好一直拖著。”
  遠華麵上便有些淒然,握了王小千的手道:“我去看看你奶奶。”王小千喜得連連點頭,遠華便提起他手中水桶,思羽忙趕上前接過,遠華一笑,輕聲對思羽道:“他爹爹三年前在礦井下壓死了,他便頂了他爹爹,誰想又在礦井下壓斷了腿,正好我和爺爺經過,替他接了骨,才算勉強保住。”
  思羽心中一沉,便道:“這礦井主人是誰?怎麽如此草菅人命……可給了撫恤金?”王小千在前麵聽見,便轉回頭道:“這礦井是城中李員外家的,爹爹死的時候給了一兩銀子,我傷了腿,卻隻給了二十文。”思羽怒道:“豈有此理!這李員外如此欺壓百姓,你們怎麽不報官?”王小千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是知府大人的嶽丈,我們向哪裏告去?”思羽道:“難道就沒有王法了?我就不信山西巡撫不管這事。”
  遠華道:“官官相衛,如今這世道,又有幾個是真心為民作主的官兒?聽說他們也向上告過幾次,根本沒有結果。”思羽默默無言,良久方歎道:“想不到太原如此富蔗之地,竟也有如此貧困之眾……”遠華道:“你沒見過的多了,即便是京城中,也有你想象不到的貧苦之人。”
  正說間,三人已行至村尾一間破敗的房舍前,門口隻掛了一張看不出顏色的破布簾,三人掀簾進去,隻見屋中光線昏暗,家徒四壁,連一張木床也沒有,一個老人背著門正躺在一張草席上,聽見響動便掙紮著轉身坐起,王小千過去扶起她,在她耳邊道:“奶奶,駱姐姐來了。”老人顫聲問道:“可是三年前替你治腿的駱大夫?”遠華笑道:“是我。”上前細細打量老人一番,見她雙眼渾濁,麵色枯黃,捏了捏她身上關節,又拉過她手腕診了回脈,沉吟片刻,便喚過王小千道:“你奶奶是多年風濕入骨,積勞成病,這草席不能再睡了,得想辦法弄張床……”打開包袱翻檢了一會兒,取出幾味草藥交與王小千,又道:“每日早晚你煎了給她服下,這幾日我都在太原城中金升客棧中,奶奶若無起色,你便來找我,我再想辦法。”
  老人在旁道:“怎麽不見駱老先生?”遠華心中一酸,輕聲道:“爺爺已經去了……”老人默然,麵上也有些傷感,遠華強忍心中悲痛,陪她說了一會話,便起身道:“王奶奶你好好歇著,我去村中其他人家看看。”便同思羽辭了王小千出來,那少年執意相陪,遠華輕輕拍拍他瘦弱的肩膀,笑道:“你好好看著奶奶,今後若有機會,一定再回來看你們。”
  兩人在村中轉了一圈,所帶草藥已去了大半,又見天色已晚,便辭了村民往城中趕去。思羽一路悶悶不樂,遠華也沉默不語,回到城中已是一更時分,兩人腹中都有些饑餓,遠華往懷中一摸,卻隻摸出幾個銅板,便問思羽:“你還有錢嗎?”他麵上有些尷尬,道:“沒有了。”遠華奇道:“昨日你不是說還有幾兩銀子嗎?怎麽這會兒就沒有了?”
  思羽將頭轉過去看著街角,低聲道:“我留在王小千家了……”遠華望了他半晌,麵上笑意隱現,望見街邊正有一處麵攤,便道:“幸好昨日付了房錢,不然今晚就隻能露宿街頭了。我這裏還有幾個銅板,也夠我們吃碗麵了。”思羽轉回目光,道:“還是留到明日罷……”
  遠華道:“明日的事兒明日再想辦法,先吃了再說。”便拉了他的衣袖坐到攤邊,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麵便上了桌,遠華喜道:“好香!”將兩碗麵條端在一處,從其中一碗裏挑了兩筷到另一碗中,方將麵多的那碗推給他,思羽心中一陣溫暖,正要埋頭吃麵,卻發覺她正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自己,便放下筷子道:“看什麽?”
  遠華目光閃爍,笑道:“想不到竟然有機會和當日南平王府的小王爺坐在街邊一起吃麵。”
  思羽啼笑皆非,便不理她,她見他閑閑喝了口麵湯,又道:“我記得你小時候好像很挑食?”
  思羽一愣:“你倒還記得清楚。”遠華撇了嘴道:“你那時可神氣得很,見了我總是不理不睬的,我心中不忿,便故意和你作對,你怕都忘了吧?”思羽憶起前塵往事,不由笑道:“怎麽可能忘了?你那時凶得很,我都打不過你。”抬頭見她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心底處升起一股甜甜的滋味,一時便有些手足無措,正想鼓起勇氣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卻聽她道:“你額角上的疤痕委實有些難看,待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替你去掉……”
  他胸中一腔柔情頓時煙消雲散,埋頭狠狠吃了幾口麵,賭氣道:“難看就難看,我就喜歡這樣。”
  遠華若有所思,凝神半晌,忽正色道:“沐大哥和簡平妹子這幾日也應該到太原了,你見過了沐大哥,便打算往何處去?”
  思羽喝了口麵湯,沉吟良久,緩緩道:“這段時日我也想了很多,與其碌碌無為,不如振作精神,駱老說得對,並不一定要高居廟堂才能有所作為……”擱了筷子直視遠華,肅然道:“我想學醫術,你可願教我?”
  遠華正將麵碗端在嘴邊,聞言嗆了口湯,連連咳嗽,思羽待她喘息漸定,便道:“莫非你認為我資質駑鈍,不適合學醫術?”遠華放下麵碗,見他目光誠懇,便笑道:“我隻是有些吃驚罷了,你若真想學,便要好好拜我為師,”一時童心大起,裝模作樣板了臉,頷首道:“你從頭學起,看你天資聰穎,若是勤學苦練,兩年便也可出師了。”
  思羽大喜,端起湯碗起身敬道:“那便以湯代酒,先敬你一杯謝師酒。”遠華眉開眼笑道:“免禮。”思羽抬頭見她麵上笑意融融,笑成彎月般的一雙眼睛中亮色無邊,眼光便有些發直,良久舍不得移開。夜深人寂,麵攤上方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搖曳曳,便依著兩人的輪廓在地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光影,遠華麵上一紅,悄然別過頭去,輕聲道:“夜深了,咱們回去罷。”

  會麵
  晚風旖旎,垂柳脈脈,街邊住戶的燭火漸漸熄滅,但見微雲淡月之下,汾河岸邊波光朦朧,水波悄然無聲地拍打著岸邊,一派輕柔寧謐。
  兩人沿著汾河河岸緩緩往客棧方向行去,夜風拂過,帶來些微涼意,思羽猶豫片刻,便將身上外衫脫下,輕輕披在遠華身上,側目看了她一會兒,低聲笑道:“從來也未見你穿過女裝,是為了方便麽?”
  遠華點頭:“自九歲起就再也沒穿過裙子了……如今倒是習慣了。”思羽轉回目光,望著前方道:“這樣很好。”
  她微微一笑,隻覺得衣衫上他的氣息暖暖向自己襲來,心神便漸漸有些慌亂,忙轉了話題道:“也不知沐大哥他們到了太原沒有,當日約好在城中煙波樓處相見,明日倒可去看看。”
  思羽笑著點點頭,兩人轉過街角,客棧已然在望,卻見客棧上下燈火通明,幾個官兵守在入口正在查問來往之人,他吃了一驚,便頓住腳步,遠華卻渾然不覺,隻埋頭向前走去,思羽一把將她拉住,道:“等等……”
  遠華疑惑地看著他,他苦笑道:“看來今晚真得露宿街頭了……”她轉頭看了看客棧門口,忽醒悟過來,不由道:“是衝著你來的?”
  思羽點頭:“前日在酒樓中就覺得有些異樣,隻想不到他們動作這麽快。”遠華暗暗心驚,思羽見她半晌不語,便躑躅道:“隻是連累你了,不如你先回去……”
  遠華轉身便走,一麵笑道:“幸好東西都帶在身上,隻可惜了那幾個房錢,早知道今早就結了帳,咱們還能多吃碗麵。”他聞言不禁展顏一笑,心下一寬,便握緊手中長劍,隨她閃過街角,往暗處退去。
  兩人在城中尋了半日,均覺不甚妥當,正好行至一處城牆下,遠華便道:“不如出城去罷。”思羽道:“城門已關,怕早出不去了。”她不答話,四處望了望,見城牆邊正好一顆大樹,高約五丈,頂端一半枝椏已越過城牆,不由喜道:“有了。”將衣袖高高卷起,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又將衣衫下擺撩至腰間結住,便往樹上攀去,思羽大驚失色,忙道:“小心……”一顆心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焦急萬分,又不敢大聲呼喚,卻見她身手敏捷,不一會兒便攀至樹梢頂端,騎在城牆頂上,俯下身來向他招手,他方才放下心來,慢慢攜了包袱,自樹下攀至她身邊坐下。
  遠華見他麵色鐵青,便問道:“害怕了?”思羽寒著臉道:“萬一摔下來怎麽辦?你一個好端端的女子,幾時學會爬樹的?”遠華低聲笑道:“我本就是鄉野女子,又常在山上崖邊采藥,比這高的樹都爬過……”話未說完,卻頓住了口,他心中奇怪,順著她目光往城牆下看去,卻見牆壁光滑平整,牆外並無可攀的樹枝,她呆呆地看著下麵,口中喃喃道:“好像下不去了……”
  他方自得一笑,道:“原來你也有不能的時候……”提了口氣,躍下牆頭,穩穩站在地上,抬起頭來笑道:“你跳下來罷,我接住你。”遠華麵色發白,猶豫道:“這麽高……”思羽將包袱長劍放到地上,伸開雙臂,柔聲道:“不要怕,我定會接住你。”
  遠華搖搖頭,隻騎在牆頭上紋絲不動,思羽靜靜等了一會兒,不由笑道:“你在那兒不上不下的,莫非要坐到天亮?”她望望天,又望望地,顫聲道:“我下來了,你準備好了?”他含笑點頭,隻覺手臂發麻,便道:“快下來罷,再不下來,我就先走了。”
  遠華又躊躇良久,方下定決心,扶住牆頭顫顫微微立起身來,雙眼一閉,便狠心往下一跳,頓覺渾身失了倚靠,心中一片惶恐,正驚懼間,已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睜眼一看,他的麵龐近在咫尺,正含笑地看著自己,她麵上頓時一片潮紅,忙轉開臉去,便欲掙紮著下地。
  思羽雙臂牢牢圈住她,夜色下見她半垂著眼睛,睫毛輕顫,麵上嬌羞無限,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不由怦然心動,雙臂便舍不得放開,兩人心中俱是砰砰亂跳,遠華急道:“還不放手?”他回過神來,忙縮了雙手,她便撲地一聲跌坐在地上,喪著臉兒站起身來,拍拍身上泥土,也不說話,便往前走去,他愣了半晌,忙撿起包袱長劍,跟上前去笑道:“摔疼了嗎?要不要坐會兒?”
  兩人尋到一片林間,也不敢升火,隻將四處落葉堆在一顆大樹下便坐下來,遠華將他的衣衫脫下扔回給他,道:“你先睡會兒罷。”思羽笑道:“我不困。”遠華默然良久,方道:“看來太原不是久留之地,我本還想去山西北麵走一走,如今看這情形還是早些回汾州罷了,你也好盡早看些醫著。”
  思羽道:“待見過沐青就回去……我需要從何看起?”遠華道:“自然是從《靈樞》和《素問》讀起,《傷寒雜病論》、《八十一難經》和《本草綱目》也是必讀的,此外,若要速成,我爹爹的筆記也要同時看……”思羽連連點頭,見她打了個嗬欠,語聲漸低,便將衣衫蓋在她身上,柔聲道:“你好好睡罷。”遠華自覺倦意來襲,便不再堅持,倚在樹下漸漸睡去。
  思羽目光凝注在她臉上,想起方才情形,不覺心潮翻湧,見她頭上發髻有些散亂,幾綹青絲垂下來擋住眼簾,便俯過身來輕輕替她拂開,不經意觸到她的臉龐,隻覺觸手之處細膩柔滑,心中大動,不由自主便往她額角上吻去,還未觸到她臉龐,她忽然翻了個身,將頭轉了開去,他慢慢坐直身子,腦海中卻忽然閃過一張明豔絕倫的臉龐,一時隻覺迷茫無措,便站起身來走了開去,隻見天邊一顆啟明星冉冉亮起,原來長夜竟已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他木然良久,回身看著熟睡的她,方暗暗告誡自己收攝心神。
  遠華一覺睡至天明,睜眼見陽光已斑斑駁駁撒在林間,忙坐起身來道:“什麽時辰了?”思羽坐在她身邊,淡淡道:“好像已過了辰時,你歇得可好?”遠華含笑點頭,伸了個懶腰,歪頭想了一會兒,道:“今日進城,怕得換身衣服……”見他在旁默然不語,似乎一夜未睡,便也不理會,隻抓住手中的衣服翻來覆去地看,道:“你這衣服還是當日在汾州做的,衣料現在看來也還很好……”
  思羽聞言吃了一驚,道:“你想幹什麽?”遠華道:“不如把你這兩件衣服拿去找人換兩身粗布衣衫,也好混進城去。”
  思羽緊緊抓住衣服,道:“不行……”遠華笑道:“別這麽小氣,待回了汾州再給你做罷。”思羽一隻手抓住衣服不放,另一隻手將自己包袱扔給她,道:“這裏還有兩件衣服,是我母親帶給我的,你拿去換罷。”
  遠華翻檢了一會兒,笑道:“果然王府的東西不同凡響,這衣料還要好上許多,你舍得?” 思羽氣結,便不答話,遠華笑了一會兒,果然拿去換了兩身粗布短衫過來,衣服上密密麻麻釘滿了補丁,還沾著點點泥漿,思羽便皺了眉頭,遠華道:“將就些罷。”自去林間脫了外衫換下,思羽無法,也隻得將衣服套上,遠華過來上下打量一會兒,又自地上抓了兩把泥土,踮起腳來抹在他臉上,方笑道:“如此便認不出來了。”
  思羽看了她一會兒,見她笑得十分開心,心中便也明朗起來,彎腰拾起一把泥土,正欲往她臉上抹去,她卻自己展開雙手在臉上左右一抹,道:“我自己來便是,不勞駕你了。”
  兩人便收拾了東西往城中煙波樓趕去,果然見一個少女穿了一身杏黃色的紗裙,倚在樓欄邊不住往樓下張望,樓上本擠滿了人,卻都隻敢站在她身邊三尺開外,遠華心中喜悅,便奔上樓去往她肩上一拍,那少女回頭一看,見是一個肮髒的鄉下少年,便橫眉怒喝道:“瞎了眼嗎?沒見本小姐正在等人?”遠華低聲在她耳邊道:“是我。”
  簡平睜大了眼睛,嘴巴一張,正欲出聲,遠華將她嘴巴一捂,道:“別出聲,先離開這裏再說。”簡平眨了眨眼,便一聲不響隨了遠華下得樓來,隻見樓下一個瘦長挺拔的鄉農等候在旁,仔細一看,卻是南思羽,更是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三人尋到一處僻靜地方,遠華方將事情始末說與她聽了。
  簡平道:“不如先去我乳母家再說。”引了兩人穿街過巷,到了城西一處小院中,便將院門關上,將兩人讓進屋來,見過乳母,又打了水讓兩人洗過臉。思羽方問:“怎不見沐青?”簡平麵現憤然之色,道:“不提他倒罷了,提起我便生氣。”
  遠華忙道:“怎麽了?”簡平道:“上次揚州之事他立了大功,皇上便開恩將他官複原職……”思羽大喜,道:“真的?”遠華握住簡平雙手,問道:“那他又怎麽惹你生氣了?”
  簡平將臉一撇,恨恨道:“爹爹見他官複原職,便也不再反對我們婚事,他卻神氣起來,總也不來向爹爹提親,他有什麽了不起?要我這樣等他?既然他不來就算了,這世間男子又不是隻他一人……”遠華道:“所以你就自己來了?”
  簡平點頭:“我從此便不再理他了。”遠華笑道:“沐大哥這麽喜歡你,又怎麽不來向你提親?定是公務纏身,待他忙過了,便一定會來找你。”
  簡平悻悻道:“我來了這麽久,也不見他來找我……”發覺又說漏了嘴,麵上一紅便不言語。遠華含笑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頭,簡平急道:“他來了,我便將他趕出門去……”話未說完,隻聽院門外傳來拍門聲,響聲震天,遠華笑道:“說不定是沐大哥來了……”
  簡平乳母便過去開門,果然沐青一身藍布衣衫,急急跨進門來,問道:“王簡平在嗎?”話音剛落,一盆髒水便向他腳下潑來,沐青眼疾腳快,忙跳起來閃過一邊,院中頓時雞飛狗跳,簡平咬牙切齒,見遠華和思羽洗過臉的水還剩下一盆,便又上前端起,思羽在旁道:“我看你還是不要躲的好……”
  沐青聞言大吃一驚,方看見思羽正站在一邊含笑看著自己,正愣神間,簡平髒水已至,便潑了他一身,從頭至腳濕淋淋的,簡平頓足道:“你幹嗎不躲?”將盆一丟,扭身去了屋內。沐青苦笑兩聲,思羽道:“你還是先去勸勸罷……”
  沐青猶豫片刻,終是頓住腳步,上前拉住思羽道:“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你……”便欲開口問個究竟,簡平在屋內見他不跟進來,忍不住出了房門,大聲道:“你立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去換衣服?”
  沐青神色尷尬,思羽笑道:“我們的事兒一會再說,你先去換過衣服。”沐青上前拉過簡平的手,低聲道:“我隨太子殿下去了揚州,雖一直無暇過來提親,心中卻是一直念著的……”
  簡平低頭不語,遠華在旁笑道:“我說沐大哥定會來找你,他怎會舍得你?”簡平抬眼看了看沐青,噗哧一笑,道:“你要再晚來兩天,我便真不理你了。”

  暮春
  時已暮春,過了午間便有些淡淡的暑氣,隻院中一棵大樹華蓋蔭蔭,幾人便將飯桌支在樹下。簡平乳母替幾人燒了幾個菜,便去了房中午睡,遠華在飯桌邊坐了片刻,見簡平在廚房中有些手忙腳亂,遂起身過來幫忙。自廚房窗外看去,正好可見思羽和沐青坐在樹下濃蔭處邊吃邊聊,麵上神色均是一派嚴肅。
  簡平看了片刻,便對遠華悄聲道:“南大哥跟你學醫,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遠華忙道:“胡說什麽?”簡平笑道:“難道不是?”遠華正在切菜,聞言住了手,望窗外看了半晌,低聲道:“真沒有其他意思。他有喜歡的姑娘……”
  簡平吃了一驚,道“當真?”遠華不搭話,複埋下頭去切菜,簡平見思羽目光不斷往這邊飄來,不由奇道:“我看南大哥好像真很喜歡你……”
  遠華低頭苦笑:“不是這麽回事兒,你誤會了……”簡平道:“你怎麽知道他喜歡別人?”遠華手中動作不停,緩緩道:“我們來太原之前,收拾他房間時曾無意中看到他給那位姑娘畫的像,那時我爺爺還未去世……”
  簡平不由問道:“那位姑娘你認識?”遠華住了手,唇邊現出一絲遙遠的笑意,點頭道:“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很美,也極有才華,和他很是般配,隻可惜他們沒有緣分……”
  簡平望著遠華,她麵容沉靜,看不出什麽表情,菜板上的菜卻被她切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簡平心中不由替她一酸,按住她的手道:“那你……”
  遠華有些詫異,抬頭看著簡平:“我怎麽了?”簡平道:“別當我不知道,你當日在京中趙大哥處對他那樣,我早知道你喜歡他了……”遠華麵上頓時白了顏色,喃喃道:“真這麽明顯……”
  簡平含笑點頭,遠華定定神,笑道:“罷了,給你知道也沒什麽,隻不許多嘴。”簡平欲言又止,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難道就這樣一直下去?”
  遠華道:“這樣有什麽不好?反正這世間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多了去,也不差這一件。現在若能少想一分,日後痛苦便也減少一分。”見簡平蹙緊了眉頭,默然不語,又笑道:“我現在也隻當他是我朋友,能相聚一日便珍惜一日,不能相聚之時便各走各的路,真沒什麽大不了的。”
  簡平便隻得一笑,不再說話。
  思羽和沐青敘過別後之事,便又問起邊關戰事,沐青道:“邊關如今倒是捷報頻傳,四皇子此次立了大功,今後這兵權怕是更不易拿回了……”
  思羽道:“你和太子在揚州一切可順利?”沐青點頭:“幸虧消息知道得早,倒是很快便平了叛亂,隻是這功勞哪裏比得過四皇子?”沐青吃了兩口菜,又道:“殿下隻希望能早日迎你回京,我來太原之前,殿下已查到當日冒寫書信之人……”
  思羽大驚,忙問:“是何人?”沐青道:“你被貶出京城不久,你母親和南總管便查到你府中一個叫做紅綾的丫頭十分可疑……”思羽愣愣道:“怎會是她……”沐青道:“多半錯不了,隻可惜她半年前便失去了蹤影,殿下現在正全力查找她的蹤跡,一旦找到,皇上那邊有了交代,便一切好說了。”
  思羽心中反倒一片茫然,一年不到,這些朝堂之上的事似乎已經離自己十分遙遠,聽到這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悲,目光不覺又去搜尋遠華的身影,隻聽沐青又道:“現今四皇子也在加緊尋你,你跟駱姑娘先回汾州也好,隻是千萬小心,一旦有消息,我馬上去找你。”思羽默默點頭,良久又想起一事,便問:“太原城中有個李員外,你可聽說過?”
  沐青一愣,簡平正好過來,聞言便道:“我知道,他大兒子便是吏部侍郎李良,當日還來找過我爹爹,聽我乳母說,他女兒幾年前又嫁了太原知府。怎麽,南大哥和他有什麽過節?”
  思羽便將礦井一事說出,沐青與簡平皆是忿忿不平,沐青咬牙道:“我回去告訴殿下,定要想辦法好好治他一治。” 思羽道:“隻怕這樣的事兒還有很多,若由得他們如此下去,這大明江山怎會太平?”一時眾人俱都沉默下來,遠華端了盤菜放到桌上,在思羽身邊坐下,笑道:“說什麽呢?這麽嚴肅?”
  思羽吃了一口她端上來的菜,不由皺眉道:“是你做的?怎麽這麽鹹?”遠華嚐了一口,訕訕道:“鹽放多了……”思羽輕笑一聲,便又夾了兩筷到自己碗中,埋頭扒了幾口飯。簡平看來看去,隻覺這兩人顧盼之際神色依依,怎麽看也不像“朋友”的模樣,不由暗自好笑。
  時光平淡如水,自指縫間冉冉流去,園中幾番花落花開,便散落一地斑闌,淩雲夕坐在窗前,就著日光細細縫著一件小小衣衫,芳景推門進來,見她渾然不覺,默默上前看了一回,不由道:“這些事兒何苦自己勞煩?交給下人做就是了……”
  雲夕放下針線,雙手放到腹間,綢衣下的腹部高高隆起,已有了七個月的身孕。她輕輕撫摸了一會兒,笑道:“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點事兒做,也好打發下時間。”芳景沉默片刻,道:“四皇子今日回京,我看其他側妃都忙做一團了……”
  雲夕淡淡一笑,接過芳景遞過來的燕窩吃了兩口,方道:“我隻希望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誕下來,他回不回來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樣。”放下燕窩,握住芳景的手又道:“你坐下,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芳景默然坐到她身邊,雲夕道:“昨日在曹貴妃那兒聽她說起,這次四皇子回京,皇上已決定下旨封王另賜府邸,恐怕過不幾日,我們便要搬了……”芳景點頭道:“那我去收拾東西。” 雲夕執著她的手道:“不忙。原本大婚之日就該另立府邸的,隻因曹貴妃一直體弱多病,又舍不得他孩兒,才一直拖到現在……我想等他回來便跟他說,趁這個時機將你放出去,徐先生等了你這麽久,也該有個結果了。”
  芳景吃了一驚,顫聲道:“小姐……”雲夕笑道:“你我情同姐妹,隻因我一直少不了你,便耽擱了你們這麽久……”芳景泫然欲泣,道:“我不離開小姐……”雲夕柔聲道:“別說傻話,你年紀也不小了,現今我有了這孩子,你也可放心去了。”
  正說間,隻聽四處一陣喧嘩,芳景出門看了片刻,回來道:“四皇子回來了。”雲夕坐著不動,麵上卻浮現出一絲喜色,芳景尋了一件鮮色的衣服過來,她便默默起身換上。兩人在房中候了許久卻不見動靜,雲夕方慢慢站起身來將衣服換下,道:“我有些累了,還是先睡了罷。”
  二更時分,宮人方引了朱暄過來,雲夕隻得強撐著身子坐起來,朱暄進得房來,見她正欲起身,便道:“不必起來了。”打量她幾眼,便問芳景:“一切可都準備妥當了?”芳景點頭,朱暄道:“愛妃身子向來不好,可要萬事小心。”
  雲夕低頭不語,朱暄見她神色淡漠,心中便隱隱升起一絲煩躁,見桌上擺著件未完成的衣衫,便不耐道:“你懷了孩子當好好休養才是,做這些東西幹嗎?”順手拿過來欲交與身邊宮人,卻又見那小小衣衫針腳細密,燈光下十分繡致可愛,不由愣了愣,看了良久方將衣衫放回桌上。雲夕抬眼望著他,隻見他麵無表情,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卻又頓住腳步,也不回頭,立了片刻方出了門。
  夜闌人靜,宮中值夜太監已敲過三更鼓,朱恃書房內卻仍然燭火縈縈,孟扶在書案邊侍立良久,見朱恃批閱過的奏折已漸漸累高,正欲出言相勸,卻聽見幾聲極輕的叩門聲,朱恃抬首道:“是誰?”一個嬌柔的聲音應道:“是我。”朱恃眼眸一亮,忙起身迎至門口,門吱咯一聲開了,一陣輕柔的晚風越過,雲織領著莫蕪款款進來,朱恃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雲織笑道:“你不也還沒睡麽?我做了一些百合羹,送過來給你嚐嚐。”回身自莫蕪手中端過一個白玉小盞,奉與朱恃,朱恃忙伸手接過,雲織道:“以前曾聽駱姐姐說過百合有潤肺止咳,清心安神的作用,我見靈鶴湖邊開了許多,今日便采了些過來做了這羹,你喝喝看,可有苦味兒?”
  朱恃嚐了兩口,讚道:“甜中帶糯,清香滿口。”雲織笑道:“知你喜歡甜味兒,為去這百合苦味,特地泡了兩個時辰……”朱恃心下感動,凝目望著她,半晌方道:“難為你了,定是忙了一天吧?”雲織點頭:“剛剛熬好,正好看你還未歇息,就送了過來。怎麽,還未看完這些奏折?”
  朱恃將盞中百合羹一口喝盡,道:“差不多了,走罷,我送你回去。”攜了雲織出來,便往秋雁園踱去。庭院深深,夜風脈脈,孟扶在前提著一盞燈籠,沿著花徑悠悠前移,那一點火光便在前方忽明忽暗。朱恃低聲道:“前幾日從揚州帶回的那些影畫紙人兒,你可喜歡?”
  雲織嫣然一笑:“很是有趣,要能親眼去看看就好了。”朱恃道:“早知你喜歡,就帶你一起去了,今後若有機會,一定帶你去看看……”雲織歪頭看了他一眼,笑道:“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朱恃愣了一愣,遲疑片刻方道:“說的也是,我怕是沒有機會出宮了,待思羽回來,總會帶你去看的。”雲織默默無言,氣氛便有些凝滯,她猶豫良久,便問道:“王爺那邊的事兒進展得怎樣?”朱恃道:“你放心,正在加緊尋找紅綾,目前雖無線索,但也快了。”
  雲織道:“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朱恃忙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去罷,好生歇息。”雲織抬眼一看,果然已到了秋雁園門口,便站在門邊,夜風拂起她的發絲,覆住了她的眼波,她鼓起勇氣,悄聲問道:“我那裏還剩了許多百合羹,你要不要再去喝兩碗?”
  朱恃躊躇了一會兒,方笑道:“明日再喝罷,很晚了,你累了一天,就不打攪你了。”見一個宮人匆匆行來,在孟扶耳邊說了兩句,便問:“什麽事兒?”孟扶躬身道:“柳良娣那邊過來問殿下今晚過不過去?”朱恃頷首:“我一會兒就過去。”狠下心來,也不看雲織,便隨孟扶轉身去了。
  雲織隻覺得心底處升起一股酸酸的滋味,見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方緩緩回至園中,見園中一片海棠花皆已慢慢凋零,喃喃道:“這海棠的花期也真夠短的……”莫蕪在旁笑道:“海棠的花期本就隻在四五月間,此時不謝倒奇怪了。”雲織默然不語,凝目望著滿地落花,心中若有所思。

  筆記
  天剛破曉,幾隻雲雀便在樹梢間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叫得十分歡暢。駱遠華直起身子,自林間抬首望去,隻見林間霧氣漸漸飄散,幾縷晨光自樹梢間隙透進來,周圍萬物便似自沉睡中蘇醒過來,現出一片蔥蘢綠意,盈盈生機。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見竹筐中的草藥已堆了大半,便收起一個小小的鐵鏟,背起竹筐出了樹林,沿著小徑往山下行去。
  不多會兒,一輪紅日便冉冉升起,隻見如洗長空下,良田菜畦漫然無際,遠處城內瓦舍鱗次櫛比,均被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輝,山下一間小小院落悄然靜立,就似茫茫波海中的一葉翩舟。她心下安定,不由加快腳步,下至一處低矮的山坡,卻又轉了個彎,到爺爺墳前坐了片刻,方慢慢回轉。
  到了門口,院門已大開,院落中幹淨整潔,井然有序,她輕輕放下竹筐,進了廳堂,隻見南思羽正坐在自己屋內看書,他穿著一身淡藍色的棉布長衫,正背門而坐,晨光自窗外斜斜灑落在他身上,更顯得身影沉靜挺拔,她靜靜看了片刻,忽然憶起那日在京城校場邊,他一身蟒袍坐在自己身前的模樣,一時隻覺世事無常,人生若夢,便有些恍惚。
  思羽微覺異樣,便回過身來,見她正立在門邊看著自己,忙起身笑道:“你這麽早就上山去了?怎麽也不叫我?”
  遠華道:“我想早去早回,一會兒還要去城中買點東西。”上前翻了翻他正在看的醫書,便道:“你看書的本領倒不小……”
  思羽笑道:“囫圇吞棗罷了,今日采到了些什麽草藥?”一麵說,一麵隨她去到院中,她將草藥一一撿出,每撿一樣,便抬頭看他,他道:“這是決明子,可以清肝明目……這是金櫻子,可養腎壯骨,清肺平喘……這是過山龍,可活血化瘀,治療跌打損傷……”
  遠華暗暗點頭,拿起一塊黑黝黝的東西,笑道:“這你怕認不出了罷?”思羽凝目看了片刻,便笑道:“這是地母,可以治療肺熱躁咳。”
  遠華站起身來,拍拍手上的泥土,道:“再過段時日都不敢教你了……”思羽忙道:“名師也才能出高徒,我正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問問你……”
  遠華噗嗤一笑:“待晚上再說。我先去城裏了,一會兒如果有人過來問診,你就先看看,如果有不能確定的病症,便叫他等我回來。”
  思羽應了,遠華正要出門,忽又想起一事,便又去了自己房中拿了幾卷書冊過來,交給思羽:“這是我爹爹的筆記,你空閑的時候先把這些筆記抄錄下來,然後再和其他幾本醫書對照著看。”
  思羽道:“為什麽要抄書?” 見那幾本筆記上血跡斑斑,大半書頁似是在血中浸泡過一般,不由奇道:“這筆記上怎會沾了這麽多血跡?”
  遠華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你的血,所以才要你抄書……”
  思羽更加奇怪:“我身上的血怎會流到這筆記上?”遠華道:“這筆記我一直放在身上,那日京城外你受了重傷失血很多,我怕你冷,便一直……”忽然住口不言,微微紅了臉,轉身便走。
  思羽見她麵色異樣,愣了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忙追到門邊,笑道:“還未吃過早飯,怎麽就走了?”遠華低頭疾走,遠遠傳回來她的聲音:“我吃過了,廚房裏還有粥,你自己吃罷。”
  他含笑回至屋內,研好墨汁,正待要抄,卻見封頁上幾行字跡被血跡凝成的血塊擋住,模糊難辨,他看那封頁十分厚實,便取過熱水輕輕淋了上去,過了片刻,熱水浸濕書頁,血跡慢慢化開,字跡方漸漸顯了出來,卻又縱橫交錯,隱隱顯出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他心中奇怪,拿起查看一番,將那封頁輕輕挑開,果然取出一張羊皮紙來,不經意掃了兩眼,忽然心神大震,忙拿起細細看完,隻覺五雷轟頂,全身冷汗淋漓,愣了半晌,方將那羊皮紙收入懷中,將書頁封好。
  他抄了一會兒書,總覺不甚妥當,便到了院中將那羊皮紙燃火燒去,眼見那方紙片在火光中漸漸化為灰燼,心下稍覺安定。
  時值正午,思羽吃過午飯,又回到房中抄那筆記,忽聽院中傳來一陣腳步聲,便出門一看,隻見一個少婦輕輕搖著一柄團扇,一隻手提住裙角妖妖嬈嬈走進院中,嬌聲笑道:“遠華妹子可在?”忽見一個俊朗的年輕人迎上前來,不免吃了一驚,後退半步,猶疑道:“莫非走錯了……”
  思羽笑道:“沒錯,遠華去了城中。這位大姐可是來看病的?”一麵說,一麵將她迎進屋內,那少婦理了理裙角,笑道:“我不是來看病的,有事要找遠華商量。”眯著一雙狹長的鳳眼,上上下下打量思羽,看見他身上的衣衫,眼中便放出光來。思羽斟上茶道:“既如此,大姐請稍坐片刻,遠華恐怕就快回來了。”那少婦雙目含笑,搖著扇子款款坐下,隻緊緊盯住他。
  思羽給她看得有些懊惱,正待轉身進屋,見遠華已進了院門,便回身坐下。遠華進得屋來,見那少婦不由一愣,笑道:“你怎麽來了……”
  那少婦也不起身,笑道:“我若不來,怎會知道你這裏住了個這麽俊俏的後生?”一麵說,一麵又去看思羽,遠華上前一拍桌子:“看什麽看?他是我徒弟,別打他主意。”
  那少婦道:“你急什麽……真是你徒弟?”遠華點頭,又對思羽道:“這是麗娘,你穿的幾件衣服都是她給做的。”他心中對這少婦委實沒有什麽好感,便淡淡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去了屋內。
  麗娘道:“哎喲,脾氣倒不小。”遠華笑道:“他就這樣,別理他。你找我有什麽事兒?”麗娘道:“是喜事兒,顧員外家的二公子央我過來做媒,想娶你過門……”
  思羽已在房中坐下,聞言身體便一僵,麗娘望著他的背影,笑道:“顧家家景殷實,二公子自你去年給他看過病後,就一直對你念念不忘,正好他正室年前已過世,雖是續弦,倒也還不算委屈,妹子考慮看看?”
  思羽坐立難安,又不好出來,隻得在房內豎起耳朵,隻聽遠華道:“爺爺去世剛剛半年,我怎能考慮這些事兒?”
  麗娘道:“二公子知道老爺子剛去世,說如果你願意,他便等你。”思羽心中鬱鬱,隻恨不得上前封住麗娘的嘴,所幸遠華即刻道:“你替我謝過二公子的好意,我確實沒有這個意思,讓他不要等了。”麗娘看了看思羽,點頭道:“也隻得如此了。”
  思羽放下心來,心中一寬,方動手抄書。遠華送走麗娘,拿了一疊紙筆過來放上書架,問道:“我去城中時可有人過來問診?”見他寒著臉搖了搖頭,不由笑道:“麗娘就是這樣,你給她看幾眼也不吃虧,惱她做什麽?”
  思羽哼了一聲,卻又忍不住道:“這麗娘實在有些過分,既是續弦,怎麽還來說與你?”遠華道:“管她呢。反正我也不想嫁人。”
  思羽猶豫片刻,低聲問道:“難道你一輩子都不想嫁人?”遠華正去拂書架上的灰塵,聞言愣了愣,笑道:“嫁人有什麽好的?我自由自在慣了,何苦去受那束縛?”
  思羽緩緩抄著書,半晌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束縛你……”抬眼一看,她卻早已出屋,他愣了良久,方轉回頭看著自己抄的筆記,隻見那頁紙上,前半頁字跡渾厚有力,下半頁卻軟綿綿地牽藤掛絲,倒像畫的符紙一般,他苦笑幾聲,暗自搖了搖頭,將那頁紙揉成一團,另取了一張紙重新寫過。
  不知不覺已到了盛夏時節,連日幾場暴雨,院中房屋年久失修,被風雨衝刷,便有些破損。這日到了晚間又風雨大作,遠華房中漏下水來,滴滴答答的,她睡不安穩,便卷了被褥去了爺爺房中,見屋頂上也有幾片瓦被風刮去,想了片刻,隻得去了思羽房中。
  他在房中已經睡下,忽見她抱了被褥闖進門來,心中十分驚慌,忙坐起身來支吾道:“你幹什麽?”
  遠華道:“我那邊漏雨,過來借你個地方。” 因兩人在野外也常在一處過夜,她倒未覺有何不妥,便把被褥鋪在地上,鑽進去背過身躺下。
  思羽心中卻漸漸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再也睡不著。遠華不多時已沉沉睡去,他便從床上坐起身來看她,隻見她一頭烏發散在枕間,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簾上,夜光中顯得麵容細致,盡現溫柔,與日間所見竟大不相同。他心中砰砰亂跳,又見她翻了個身,被褥滑至胸前,衣衫微有淩亂,露出一截頸脖,幾綹發絲落在頸間,他竟微微覺得心中有些癢,一股麻酥酥的奇妙感覺竄上身來,渾身便都燒熱了。
  他忙收了眼,不敢再看,隻得睜眼去望房頂橫梁,可是她細細的呼吸聲就在耳畔繚繞,他翻來覆去,幾番下床尋水來喝,直掙紮了一夜。遠華卻渾然不覺,一覺睡至天明。
  第二日清晨吃了早飯,思羽便頂了兩道黑眼圈,十分自覺地拿了錘子瓦片,去房頂上修補漏洞。遠華在底下道:“靈芝草都已用完了,一會兒我去山上看看還能不能尋到一些,你把房頂補了,等我回來做飯。”思羽心虛,隻不答話。
  遠華見他沒有聲息,便自梯子上來,看他叮叮當當地半天不得要領,笑道:“王爺,房頂不是這樣修的。”搶過他手中東西,三下兩下安好幾片瓦,扔下錘子揚長而去,思羽在旁目瞪口呆,愣了一會兒方照著她的方法去修補,果然得法,不一會兒便全數補完。
  思羽呼出一口氣,便下來抄了一會書,見遠華還未歸來,心下有些牽念,猶豫了一回,便往山上尋去。剛上得山,隻見遠華正呆呆立在一弄草叢間,忙迎上前去,遠華心中一甜,正欲開口,草叢中忽竄出一條毒蛇,他忙搶上去將她一推,腳下泥土十分濕滑,他便滑倒在地,毒蛇一口咬在他肩臂上,竄進草叢中消失不見。遠華上前查看,抿嘴笑道:“你忙什麽,這毒蛇我見得多了,自有對付它的法子,正要捉它來做藥引。”思羽悶悶不搭話,遠華笑了一會兒,便扶他站起往山下行去。
  兩人回到屋中,遠華便端了清水過來,思羽道:“我自己來。”遠華正色道:“你知道什麽,那蛇毒有些厲害,還是吮去毒液好得快些。”一麵說,一麵便去解他的衣服,他頓時紅了臉,緊緊抓住領口不放,遠華便也有些不好意思,兩人相對愣了一會兒,思羽方慢慢脫去上衣,她紅著臉過來拿水細細洗過了,便替他把蛇毒吸出來,用藥敷上。
  思羽隻覺她的芊芊素手在他的傷口處輕柔撫摸,渾然不覺疼痛,她的柔荑過處,肌膚上便似燃起一簇簇火焰,漸漸燒至全身,下一刻她的雙唇已含住傷口,輕輕吮吸,他渾身一震,身體中登時燃起熊熊烈火,隻覺口幹舌燥,忙別過頭去。
  遠華心神慌亂,心中也砰砰直跳,胡亂將他傷口纏好,急急端了水出去,不一會兒,煎了碗藥過來,垂著眼道:“這蛇毒需得盡快瀉去……”思羽也不看她,拿過碗來便將藥一飲而盡。
  誰想到了晚間,卻是腹痛如搗,直瀉了一夜,到天明時分,竟眼冒金星,渾身虛脫無力,隻臥在床上起不了身。遠華端了碗清粥過來,輕聲道:“我藥配錯了,瀉藥分量太多了些……”
  思羽便別過臉去不理她,她隻得訕訕將碗擱在床邊,他悄悄轉過臉來,隻見晨光絲絲縷縷灑落進來,她低垂著眼睛,麵上一片慚愧之色,不覺慢慢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遠華頓時飛紅了臉,卻也由他握著,他心中柔情滾滾翻湧,便想坐起身來擁她入懷,誰知渾身力氣盡失,剛支起半個身子便又倒回去,遠華輕笑一聲,將他按住,便取過清粥來喂他,隻覺心中溫馨無限。

  情定
  重陽佳節,京城郊外遊人如織,城中卻也熱鬧非凡,齊王朱暄這日為慶賀世子出生滿月,特在府中大宴賓客,一大清早,眾大臣便紛紛前往道賀,朱暄一身華衣錦服,立在門口迎接,掩不住的春風滿麵,喜色融融。
  不一會兒,皇帝偕皇後及曹妃自宮中浩蕩而來,朱暄忙殷殷迎入府中,伺候帝後入座,方躬身奉上香茶,皇帝笑道:“朕今日隻來看看孫子,不必多禮。”朱暄聽說,忙命人抱過孩兒,皇帝見那孩兒玉雪可愛,粉團一般酥嫩,不由笑道:“朕倒想起當日稷兒出生時的模樣……”
  皇後笑容便有些僵硬,道:“稷兒命薄,不能久承皇恩,皇上這時提起豈不是不太吉利?”皇帝片刻間有些愣神,笑道:“皇後說的是,朕倒是糊塗了。”
  王照在旁便將朱暄衣袖輕輕一拉,在他耳邊低語兩聲,朱暄不動聲色,口中卻不耐煩道:“我現今如何走得開?隨她鬧去。”上前抱過孩兒輕輕逗弄,那孩兒見許多生人,惶恐間哇的一聲哭出來,眾人便都樂了,曹妃笑道:“隻怕是餓了,快抱下去給乳娘罷。”
  一時送走帝後及曹妃,朱暄又讓了一回賓客,便往雲夕房中而來,乳娘喂奶方畢,正將孩兒交到雲夕手中,朱暄上前看了一會兒,笑道:“今日父皇很是高興,給這孩子賜名憲,還賞了好些東西。”
  雲夕便也有些歡喜,溫柔望著臂彎中的孩子,喃喃輕喚:“憲兒……”朱暄俯過身在孩兒麵上親了一記,又對雲夕道:“我先去了,晚間再過來。”雲夕點頭,見他出了門,便又垂下頭看著孩子,口中輕輕哼起童謠,隻覺心滿意足。
  朱暄出了雲夕房門,麵色便一沉,王照悄聲道:“殿下這會可要過去看看?”他微微點頭,快步繞過東院,到了西院一處僻靜角落,便在一間別舍前停下腳步,王照上前將門鎖打開,他跨進門去,屋中一片昏暗,一個紅衣女子披頭散發,正倚在緊閉的窗前睜大眼睛望著門口,見他進來,便撲上前來緊緊拉住他的衣袖。
  朱暄厭惡地將她的手拿開,冷冷道:“你想怎樣?”那女子嘴唇顫抖,尖聲笑道:“我想怎樣?你明明答應過我,要好好安置我……如今卻又這樣對我,我倒是想問你想怎樣?”
  朱暄緩了緩麵上神色,理理衣袖道:“紅綾,你我當日便已說好各取所需,怪就怪在你不該心存妄念,你若安分守己,我還能容你,若還像這樣時不時無理取鬧,便休怪我不念舊情……”
  紅綾愣了半晌,忽淒然笑道:“我早該看清你是這樣的人,隻怪我執迷不悟……”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朱暄,又道:“若不是我早說將證據放在我妹妹處,你怕早將我殺了滅口吧?”
  朱暄皺眉道:“你胡思亂想些什麽?太子如今正在加緊尋你……”紅綾冷笑道:“你不用再哄我,我早想明白了,你也不用費盡心思去找我妹妹,你若還這樣對我,我自有法子帶信給她,讓她去見太子……”
  朱暄勃然大怒,劈手便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紅綾踉蹌跌到地上,抬起頭怨恨地盯著他,嘴角緩緩留下一絲鮮血,朱暄冷冷道:“你以為這樣便能治住我?不過一個小小的南思羽罷了,我如今兵權在握,就算父皇知道了又能奈我如何?你愛怎樣便怎樣罷。”不再理她,拂袖出門。
  紅綾坐在地上,笑了一陣,忽又垂下淚來,自言自語道:“三年前若沒有遇見你……”緩緩閉上雙目,心中一片憤恨絕望。
  沁芳客棧這日生意興隆,前來買食沽酒的客人絡繹不絕,李元兒神氣十足,吆喝聲聲,忽聽身邊一個聲音道:“省著些罷,不怕到晚間失了嗓?”他轉頭一看,不由笑道:“喲!駱姑娘今日氣色大好啊!”遠華聞言不由摸了摸臉頰,李元兒盯著她看了半晌,笑道:“姑娘今日真是春色滿麵……”
  遠華笑道:“胡說什麽?還不快去打酒……”思羽候在門口,見她出來,便接過她手中酒壺,柔聲道:“餓了嗎?不如就在這裏吃了再回去?”
  遠華搖搖頭:“鄭大娘說好今日下午過來複診,還是回去吃罷。”兩人便相偕往城外走去,隻見一路人來人往,茱萸遍地,行至一彎石橋邊,卻見前方一個青年男子,手搖一柄折扇,迎麵瀟灑而來,遠華腳步微頓,那男子見了遠華也不由一愣,上前施禮道:“駱姑娘好。”
  遠華默默還禮,兩人也不交談便各自走開,思羽心中狐疑,便問遠華:“他是何人?”遠華淡淡道:“隻是多年前一個病人罷了。”
  這日晚間,兩人吃過晚飯,遠華便去收拾,思羽獨自坐在燈下抄駱致謙的筆記,卻聽院門咯吱一聲,接著傳來叩門聲,他開了門,讓進一對年輕夫婦,見那男子麵如冠玉,正是日間在城中遇到的那人,女子雖容色憔悴,但明豔非常,倚在男子臂上,微微喘息。那男子進得門來,便急聲問道:“駱姑娘在嗎?”
  遠華應聲出來,見了兩人不由一愣,定了定神,方走上前來替那女子診了脈,也不多言,回身配好一副藥,遞與那男子,道:“診金二十文。”那男子忙取了錢出來,連聲謝了,又向思羽打量幾眼,便擁了女子出門去。
  遠華便去拾綴草藥,思羽也複坐下抄書,半晌無話,他卻沒忍住,停住筆問她:“方才那男子到底是什麽人?”
  遠華答道:“什麽人也不是。”
  思羽便道:“你從來不主動收診金,這次居然張口就是這麽多,”說著一笑:“是不是他以前欺負過你?”
  遠華看他一眼,道:“你真想知道?”思羽點頭,遠華想了想,便道:“他叫薛遲,我十七歲那年,他來問診,我便認識了他……”停了半晌,方道:“後來我便央了爺爺去向他提親,爺爺去了,回來也不說什麽,隻說我們不合……”
  思羽幾乎連筆都握不住了,心中酸意上湧,隻默默無言地望著她。
  遠華手中動作不停,口中接著道:“我看爺爺說得不清不楚的,心中著急,就又求了麗娘去替我說,麗娘說了回來卻告訴我……”
  思羽道:“什麽?”
  遠華自嘲一笑,道:“他說他平生有兩願,一願金榜題名,二願娶個絕色女子,我跟這兩願都毫不搭邊……”
  思羽心中一痛,暗道此人真是有眼無珠,正欲插話,遠華已將包好的草藥放入屋角藥櫃,笑道:“我從此便知人貴有自知之明……”思羽起身跟過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他哪裏知道你的好……那是他自己沒有福分,你何苦枉自菲薄?”
  遠華詫異抬頭,見他麵上一片憐惜,不由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自己需要什麽,不需要什麽,今後會走怎樣的路,都得自己先想清楚……他那樣的人,本就和我不是一路的。”頓了頓,又道:“後來我細細想去,當日也不見得真就喜歡他,多半也是因為那時除了爺爺,也就他對我最好,平日也很關心我……誰想是我會錯了意。”
  思羽凝目注視著她:“那你為何還要收他二十文診金?”遠華看了他一眼,笑道:“他如今是汾州知府,錢多得是,不收他的收誰的去?上次咱們從太原回來,吃了兩個月的稀粥,我可不想再吃了。”
  思羽心下方覺安定,不由展顏一笑:“幸虧是你會錯了意,不然我又怎能有這樣的機會?我可不會像他那麽糊塗……”
  她低頭不語,輕輕掙脫他的手,回身往自己屋中走去,走進屋內,卻又倚在門邊,對他笑道:“我可不稀罕……”正要將門關上,他已搶到門邊,將雙臂撐住門框,俯過身在她耳邊低低笑道:“真不稀罕?我好像曾經聽見有人說過,她喜歡我……”
  遠華麵無表情,斷然道:“沒有這回事,你是在夢裏聽到的吧?”思羽聞言不由一僵,她一溜煙自他臂彎中鑽出來,將他輕輕一推,呯地一聲關上房門,他在門邊愣了一會神,方搖頭苦笑走開。
  日複一日,不知不覺間已漸漸入秋,思羽跟遠華學了多日,一些小病小症便已可獨立對付,每有問診的人前來,遠華便讓思羽先看,如此一來二去,遠華小小的院落中三日倒有兩日門庭若市,許是近來風水不好,汾州城內外的姑娘小姐們忽然多了許多小病小痛,隔三差五便不辭幸苦地移步前來,指明要南大夫看診。
  這日遠華自爺爺墳前上香回來,又見城中謝小姐的家仆候在院內,入內一看,果然千嬌百媚的謝小姐已坐在思羽身前,柳眉輕蹙,脈脈含情地看著他,思羽麵上一派嚴肅,正埋頭寫藥方,遠華在門邊立了片刻,那兩人竟渾然不覺,她靜靜看了一會兒,便去到院中砍柴,卯足了勁兒,將那柴火砍得劈啪作響。
  思羽在房內寫好藥方遞與謝小姐,她含笑接過,卻不起身,柔柔道:“方才還忘了告訴大夫,奴家近日總覺得有些頭暈……”思羽便有些不耐煩,也隻得執過她的手腕又診了片刻,道:“小姐脈象平穩,並無其他異象……”謝小姐道:“麻煩大夫再仔細看看,許是睡眠不佳的緣故,奴家每至晚間總是睡不安穩……”思羽見她緊緊糾纏,心中不快,便道:“既然小姐知道根由,好好調養便是。”
  謝小姐並未發覺他已經變了顏色,猶自道:“可否麻煩大夫為奴家再配一副安神的藥丸……”話未說完,思羽已霍然起身,一語不發便出了門,謝小姐頓時漲紅了臉,在房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尷尬萬狀。
  遠華見思羽出了房門,不由奇道:“這就看完了?”思羽道:“應付不了,你去罷。”見她正在劈柴,便上前拿過她手中柴刀,柔聲道:“不是說過這些事兒讓我來做嗎?”
  遠華心中漸漸舒坦,站起身來拍拍手,理理衣襟進房坐到謝小姐對麵,含笑道:“小姐還有哪裏不舒服的,隻管說與我便是,我徒弟學藝不精,隻怕怠慢了小姐。”謝小姐麵上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答話,起身便走,見思羽坐在院角閑閑劈柴,心中羞憤,也隻得咬牙帶了家仆離去。
  遠華方慢慢出了房門,思羽起身將劈好的柴攏在一處,抬頭問道:“走了?”遠華道:“走了。我看近日常來問診的幾個姑娘好像對你很有意思,不如你告訴我看中了誰,我去幫你說說?”
  思羽詫異地看著她,麵上便沉了下來,遠華看了他片刻,忽笑道:“我糊塗了,這些鄉野女子,你哪裏看得上眼?”
  思羽道:“鄉野女子也有好的……”遠華道:“哦,是誰?”思羽便不答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手心微微出汗。
  遠華隻覺他炯炯有神的兩道目光凝注在自己臉上,不由麵上發燒,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秋風過處,帶來若有似無的清香,她心中一片甜蜜,心兒仿若那山頂上的朵朵白雲,在萬裏晴空之下,悠悠蕩蕩,絲絲綿軟。
  她嘴角噙著一絲微笑,望著天邊,良久方道:“我不會吟詩作畫……”思羽麵上一片溫柔,看著她不答話,遠華道:“我做的飯菜不好吃……”他還是不答話,她又道:“我的女工十分粗糙……”他含笑問道:“還有嗎?”
  遠華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思羽不待她答話,便道:“我如今身無分文,還被人追殺……”她收回目光望著他,他又道:“我有時脾氣不好……”還未說完,兩人都不由笑了,遠華紅著臉笑了片刻,忽正色道:“我必得為爺爺守孝三年……”
  思羽便道:“那顧家二公子都說能等你,我又為何不等能?”見她柔柔地望著自己,心中早被蜜化開了,輕輕道:“你讓我等多久我便等多久……”
  兩人對視半晌,但覺眼中隻得對方一人,再好的風光,再美的景色,都不如眼中的人這般亮麗,他情懷翻湧,不由上前將她輕輕擁入懷中,一時天地靜止,隻餘風兒在身畔柔柔低語,他收緊雙臂,隻覺她身上和發絲上傳來的清香氤氳繚繞,似是結成了一張密實的網,將他牢牢圈住,不由心魂俱醉,欲俯身去吻她,卻又恐唐突了她,隻得強自忍住,隻將她緊緊擁在懷中,隻盼時光就此停駐。
  兩人默默相擁,早忘了身在何處,忽聽一聲咳嗽聲傳來,遠華一驚,自他懷中抬首望去,隻見薛遲牽著一匹馬,正尷尬站在院中,她麵上一紅,忙推開思羽,思羽猶自舍不得放手,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了薛遲,不由身體一僵,仍是牢牢將遠華圈在懷中,寒著臉看著薛遲。
  薛遲猶豫片刻,上前道:“這位公子就是南平王吧?近日得到山西巡撫的密令,說是有人在汾州境內尋到你的蹤跡,恐怕不日就會前來,你們自己小心。”說罷,含笑望了遠華一眼,便轉身牽過馬出了院門。

  送別
  一片蒼茫暮色中,一葉翩舟自崇山峻嶺間穿行而過,江水澄清,翻起朵朵碧浪,不斷拍打著船舷。南思羽立在船頭,仰望兩岸遙山疊翠,如黛江山,不由憶起去年獨自途經此處時,心中淒惶無依,一片蒼涼寂寞,此番舊地重遊,心境卻已是大不相同,前路雖仍舊渺茫,但有遠華相伴,竟覺得山水秀麗如斯,天下再無一處比這更美的風景。
  遠華自船艙中看去,隻見天際中飄飄灑灑落下了零星小雨,便撐開一把油紙傘,起身走到船頭遮在他頭頂,他微微一笑,接過她手中傘柄,一隻手便攬過她的纖腰,遠華吃癢,掙紮了兩下,見他麵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便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在想什麽?”
  思羽望著岸邊山崖,悠悠道:“江山如畫,佳人如飴,此番妙景,夫複何求?”遠華抿嘴一笑:“我不陪你在這兒吹風了。”正要轉身下艙去,思羽卻拉住她,喚道:“遠華……”
  她停住腳,狐疑地望著他,隻聽他道:“我沒有辦法給你一個安定的家,你……可會覺得遺憾?”遠華沉思良久,緩緩道:“我小的時候,看到別的姑娘有自己的書房作詩學畫,不用四處奔走,心中便十分羨慕……”
  思羽心下憐惜,輕輕攬過她的肩膀,遠華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聲道:“可如今若要我和她們交換,便是拿金山銀屋來我也不願意,這大好江山,處處風景各異,若是在有生之年裏錯過,豈不可惜?”
  他心頭一陣溫暖,轉過臉注視著她,她麵含笑意,眼波清澈,正定定地看著自己,一片蒙蒙細雨中,她的手堅定地握住自己握著傘柄的手,一方紙傘,便撐起了他和她的一片天空,從此,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家。
  兩人相偎在船頭,共賞這煙雨勝景,良久無話,心中俱是一片溫馨寧謐。她見斜斜飄灑過來的雨水浸濕了他的肩頭,便替他理理衣襟,笑道:“淋雨也淋得夠了,還是下去罷……”他不答話,兩道熾熱的目光緊緊鎖住她,她隻覺心跳忽漏了一拍,正覺麵上發燙,他已像著了魔般緩緩向她俯下身來,油紙傘慢慢傾斜,自兩人頭頂滑下,雨水頓時灑落在兩人身上,他微紅的臉龐漸漸逼近,溫熱的氣息拂了過來,她便呆住了,隻依稀覺得肩膀被他捏得生疼,正欲出聲,他的雙唇已覆過來,輕柔吸去她麵上的水珠,她微一愣神間,他的唇已遊移至她的唇邊,帶著清新的濕意,沒有半分猶豫,堵住了她將要說出口的話語。
  她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覺都隻剩下唇間他的氣息,綿軟悠長,輕柔輾轉,似乎吸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氣,這樣的感覺平生未曾有過,她有些懼怕,有些茫然,更有些眷念,不知不覺中,雙手輕輕攀上他的頸脖,緩緩閉上了雙眼。
  他的雙臂牢牢攬住她的雙肩,她的雙唇是這樣芳香柔軟,令他心醉神迷,舌尖不由輕輕自她微啟的齒間探進,她的舌尖輕輕顫動,四處躲藏,他不依不饒,繾綣鎖住,一股股酥麻的感覺經過唇舌傳遍全身,他微微發抖,渾然不覺雨水已打濕了兩人的衣衫和發絲,水霧氤氳中,他有些恍惚,如果這是夢,何以感覺如此真實甜蜜,如果這不是夢,又怎能這般的旖旎纏綿,千回百轉,令他迷離不能自持,隻願長醉在這芳華流轉的迷夢中,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醒轉。
  遠華渾身發燒,朦朧中睜開雙眼,他的雙眸仍然微閉,長長的睫毛輕顫,雨水打濕了他的一頭黑發,又自額前發絲滴滴垂下,在他黑亮的睫毛間瑩瑩閃爍片刻,又不斷順著臉頰流至兩人交纏的唇上,雨意冰涼,帶了絲絲惑人的氣息,轉眼又被他的唇舌燒熱,甜意微微,細細綿綿,無窮無盡。
  船尾的艄公緩緩撐著船,麵含微笑,目光錯開濛濛煙雨中緊緊擁吻的兩個身影,看向前方一片遠水碧波。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他但願這片刻的溫存能長留在這兩個年輕人的心間,溫暖一生。
  一路秋雨綿綿,黃河水位自盛夏以來便日漸高漲,沿岸時有決堤發生,遠華和思羽自那日薛遲報信後,便趁夜離開了汾州,自汾河水路行至黃河,便又順著黃河一路南下,這日到了開封,艄公便停住船,對兩人道:“也隻能到這裏了,考縣那邊一月前決了堤,前麵已封路多時,兩位若要往前走,恐怕隻得走陸路了。”兩人聽說,便也隻得謝過艄公,棄舟登岸而去。
  難民四處遊蕩在開封城中,原本一片繁榮升平之象,此時便似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思羽憶起一路河水決堤之地,均是滿目瘡痍,心中便有些忿忿不平,遠華見他悶悶不樂,知他心中所想,便道:“河岸堤壩年久失修,今年雨水又特別多,隻是百姓受苦了……”
  思羽道:“朝廷每年都會撥大筆銀子加固黃河沿線堤壩,派專人治理,若不是這些貪贓枉法之輩私吞了銀兩,又怎會如此不堪一擊?”遠華默默無語,思羽又道:“若不是親眼所見,還真不知道河患嚴重至此,隻可惜……”
  遠華看了他一眼,半晌道:“這貪贓枉法之事多了去,你便是看見了又能如何?倒不如盡好自己一份力,能幫到多少便幫到多少。”
  思羽點點頭:“我想去考縣看看……”遠華笑道:“我也正想說這事兒,隻是聽說考縣已封了城,你不怕被人認出來?”思羽道:“小心些便是了。”
  兩人便在開封城內吃過午飯,一路打聽而去,途中仍有源源不斷的難民自考縣往開封而來,遠華一打聽,原來還有大部分居民滯留在縣內,隻是縣內瘟疫、痢疾流行,官府便讓未感染疫病的居民先行離開,撥了幾個大夫在縣內替人診治。兩人來至考縣邊境,果見幾個官兵守在入口細細盤查,隻出不進,思羽定定神,上前躬身道:“聽說縣內急缺大夫,我倆特來相幫,不知可否讓我們進去?”
  一守衛喜道:“再好不過。”正要放行,旁邊一個守衛拉拉他的衣服,使了個眼色,思羽心下暗暗吃驚,一手緊緊拽過遠華,一手悄悄握住劍柄,隻見那兩人走到一邊,那使眼色的守衛從懷中摸出一張紙,兩人看了半晌,又不時轉頭瞄瞄思羽。遠華悄聲道:“想不到這裏也有他們的人……”
  那兩人商議完畢,上前對思羽行了一禮,其中一人道:“兩位請稍候片刻,待我前去通報縣令。”思羽寒聲道:“既如此,便不必勞煩大人了,我們這便告辭。”說罷,拉過遠華便欲轉身離去,幾個守衛上前攔住,道:“請兩位待縣令來後再行定奪……”一人早已抽身而去。思羽正待拔劍,遠華將他的手輕輕按住,悄聲在他耳邊道:“不如先等等再說,隻憑一紙畫像,倒也不見得便認定是你……”
  思羽便鬆了手,兩人雙手緊緊交握,不多時,那考縣縣令果然飛騎而來,到了跟前翻身下馬,細細打量思羽幾眼,忽下跪道:“不想竟在此處尋到王爺蹤跡……”
  思羽吃了一驚,沉聲道:“大人定是認錯了……”那縣令抬起頭來,看了他良久,道:“下官定不會認錯……皇上已在半月前下旨大告天下,王爺已官複原職,重獲南平王封號,各處官府若尋得王爺蹤跡,定要即時上報,恭送王爺回京。”
  思羽大吃一驚,便愣住了,茫然間隻緊緊握住遠華的手,生怕她就此離去。
  晚間考縣縣令便將兩人安頓在縣令府,又設宴為思羽接風洗塵,遠華推辭去了各處村中看望居民,思羽推托不過,隻得留在席間,心中暗暗著急,隻盼望這宴席快快完畢。
  考縣縣令杜鬆亭今日機緣巧合,竟尋得南平王,自恃乃是大功一件,不由眉開眼笑,頻頻勸酒,又道:“縣內剛遭大災,這酒菜都十分寒磣,還請王爺多多包涵。”
  思羽方看見席間菜肴果然十分簡陋,心道這縣令倒是一袖清風之人,便問:“朝廷難道今年沒有撥下款項來嗎?”杜鬆亭苦笑道:“今年說是邊關戰事吃緊,大部分都被齊王征去作軍餉了,倒是撥了一點,可完全是杯水車薪哪……”思羽便冷笑幾聲,不再言語。
  一時辭過杜鬆亭,他見遠華還未歸來,心中七上八下,也隻得在她門前候著,等了多時,方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快步走來,忙迎上前去,遠華頓住腳步,夜色中兩人默默相望,不過半日未見到她,他卻覺得這半日這般漫長,心中湧上千言萬語,一時卻又不知如何出口。
  遠華微微低下頭,上前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他默默望著她,心中一片混亂,她見他不答話,便抬頭笑道:“昨日還說起這些貪官汙吏的事兒,你回了京城正好可以奏明聖上,可不是遂了你的願麽?為何這般垂頭喪氣的?”
  他不答話,隻拉過她的手,心中有句話堵在心口,卻又不敢輕易問出口,隻柔聲道:“累壞了罷,這會兒餓不餓?”她搖搖頭:“吃不下,我想去找找杜大人,看看能不能想法多熬製些芍藥湯和胃苓湯。”說罷便欲去找杜鬆亭,見他呆立在一旁,不由奇道:“你不和我一起去?”
  思羽定定看著她,默然半晌,終是忍不住問道:“過兩日我便和杜大人回京,你可願隨我一道?”她愣了片刻,輕輕搖頭:“我想留在這裏……”
  思羽一顆心直往下沉,頓覺渾身一片冰涼,夜風瀝瀝,秋葉簌簌飄落,他心中淒涼,別轉麵孔,苦笑道:“你果然不願再跟著我,難道你……”
  遠華望著他,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什麽願不願意的?這裏大夫少,病人又多,我當然得留下,你先回去,待這裏情況好轉了,我便上京來找你。”
  他頓時轉回臉望著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真的?”她笑道:“騙你作什麽?我去了,你可不許再像上回那樣,把我撂在一邊,讓我等那麽久……”
  他嗬嗬傻笑,撓撓頭,又垂下手,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隻覺渾身舒坦,說不出的酥軟,她含笑看了他片刻,便道:“走罷。”剛轉過身,他的雙臂已自她身後伸了過來,鎖在她腰上,埋下頭伏在她的頸間,悶聲道:“遠華……”
  她隻覺頸間微微發癢,便掙紮了幾下,他牢牢圈住她,在她耳邊低低道:“我隻想讓你知道,你若嫁給我,不是什麽南平王妃,永遠隻是你駱遠華,你想做什麽,想去哪裏,我永遠不會阻攔你……”
  她心中一片溫馨,拍拍他的手道:“自然如此,你若不能做到,我便不嫁給你。”他收緊手臂,低聲笑道:“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
  接連落了幾天的秋雨終於住了,風恬雲開,現出一輪秋陽,暖暖照遍大地,考縣城門外,遠華依依送別思羽,他心中萬般不舍,盤桓半日,終還是跨上馬背,流連而去,幾番轉身,隻見官道旁,她一身青衣立在黃土之上,秋風吹動她的衣擺,漸漸隱沒在地平線上,融入天地之間。

  回京
  皇帝靜靜看著跪在禦書房內的這個年輕人。一年的流放生涯使他身上的氣質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時光磨平了他原本張揚的銳氣,褪去了浮躁,他沉靜地伏在禦案下首,並未抬頭,整個人就似一柄隱在鞘中的寶劍,鋒芒內斂,氣蘊沉穩,皇帝心中暗暗歡喜,良久方含笑道:“起來罷。”
  南思羽肅然起身,皇帝合上手中的奏折,定定注視著他:“這一年多來,你也走了不少地方,可有何收獲?”
  思羽微一思索,便道:“大明江山看似穩固,實則不然……”
  皇帝不動聲色:“哦?”
  思羽繼續道:“邊關隱患仍未解除,黃河水患頻頻,各地官吏結黨私營,臣嚐親眼看見百姓流離失所,受盡欺壓,如再不加緊整頓吏治,恐怕這基業難以持久……”
  皇帝麵上似笑非笑,卻不動怒:“看來你這一年確是長了不少見識啊……”
  思羽垂首道:“不敢……”
  皇帝輕歎一聲,自禦案前起身,走至他身前,拍拍他的肩膀:“朕何嚐不知?隻是鞭長莫及,力有未逮……你可願為朕擔此重任?”
  思羽肅然道:“定當竭盡所能,為皇上分憂。”
  皇帝麵上笑意浮現,頷首道:“相信如今的你定不會讓朕失望。”轉身自禦案前拿起一件東西,遞到他手中:“這玉佩也該物歸原主了,你通敵叛國之事,朕從來也未曾相信過。隻是當日你行事不夠穩健,樹敵頗多,朕也無可奈何……”
  思羽接過玉佩,不由百感交集,躬身道“臣明白……”
  皇帝心下欣慰,雙目炯炯地凝視著他:“整頓吏治非同小可,恃兒為人太過寬厚仁慈,這件事若交予他,定會無疾而終。自古江山易得不易守,若想千秋萬代,隻憑他一人是遠遠不夠的……你可明白?”
  思羽心中一陣激動,朗聲道:“皇上請放心,臣定會謹慎行事,不負皇上重托。”
  秋風颯爽,園中絲竹聲聲,輕歌曼舞之中,朱恃親自為思羽斟滿酒,笑道:“父皇早與我說過這整肅吏治之事,隻是一直苦無人選,如今你回來倒正好合適。”
  思羽笑道:“還要多謝殿下和沐將軍為我洗脫罪名。”朱恃喝了一口酒,收了麵上笑容,問思羽道:“你打算如何著手?”思羽沉吟:“我想從太原礦井一事查起……”
  沐青麵上已經隱隱泛紅,在旁道:“正是,那李良當日這般陷害你,如今正好出這一口惡氣。”朱恃淡淡道:“他也不過是受人指使罷了。”
  思羽默然,忽見沐青臉上隱隱幾道血痕,不禁奇道:“你剛和誰打了架麽?”
  沐青麵上頓時有些扭捏:“也沒和誰打架……是我自己摔的。”思羽心下了然,笑道:“王小姐……哦,如今該稱沐夫人了,她現今可好?”沐青麵色更紅:“沒什麽不好的。”
  朱恃靜靜望著兩人片刻,忽對思羽道:“還有一個人很想見你……我們在這喝酒,隻怕她已經等了多時了。”思羽愣了片刻,笑道:“我也正想見見娘娘。”
  朱恃便起身引思羽往秋雁園行來,到了門口,朱恃頓住腳步,低聲道:“她一直等著你,如今你回來,也可完璧歸趙了。”
  思羽吃了一驚,還未及思索他的話語,隻聽朱恃又道:“你放心,她雖和我成婚多日,卻從未圓過房,我已想好萬全之策,再過一月,便可將她送到你身邊。”
  思羽心中大震,頓時心神一亂,隻望著朱恃說不出話來。朱恃強笑道:“你先去罷,她日日念著你,今日也可一嚐相思了……”
  思羽低頭默然片刻,輕聲道:“隻怕要辜負殿下這番心意了。”抬起頭一看,朱恃卻已經離去,他在門邊躑躅半晌,方定了定神,緩步走進秋雁園中。
  園中落英繽紛,清香浮動,幾隻展翅欲飛的石雕大雁栩栩如生,平添了幾分摘仙之氣。清風徐來,吹動一簾輕紗,隱隱可見一個絕色麗人,掩映在輕紗之後,她的皓腕撫在一方瑤琴上,神色似喜似悲,似惱似嗔,寒星般的雙眸凝注在他的身上,熠熠發亮,竟連秋日的豔陽都失去了顏色。琴聲錚然響起,正是一曲《流水》。
  思羽百感交集,遠遠凝望著她,緩緩坐到園中一張石凳上,靜靜欣賞這曲妙韻。琴聲悠揚婉轉,叮咚悅耳,仿佛一股清流淙淙注入心田,不知不覺間,眼前的一切都似乎隱去,一抹青影緩緩浮現在腦海中,那日微雨紛紛,碧水澄清,他和她在船頭相依相偎,隻覺此生再無所求。該是在很久以前她的影子就悄悄駐進了他的心中吧?
  他出征漠北,她在城門外相送,孤單的身影隱沒在淒迷芳草間,那一瞬間,他隱隱失神。
  他出征歸來送還香囊,她對他說:“等你到了山西,我請你喝汾酒。”
  他身受重傷,她將他帶回汾州,在馬車上告訴他:“就快到家了。”
  汾州別離,她說:“這幾兩銀子,是我借給你的。”
  漠北邊關相遇,她含笑告訴他:“若是我,也會這麽做。”
  太原被官兵追蹤隻能露宿城外,她說:“早知道就結了帳,還能多吃碗麵。”
  考縣分別,她握住他的手:“等這裏情況好轉了,我便上京來找你。”
  ……
  太多的記憶,太多的點滴,她就像是一股清亮的幽泉,帶著回味悠長的甜意,一點一滴地流進他心間,涓涓細流匯集成汪洋大海,待他發覺,已然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她的歡笑,她的憂愁,她的堅韌,她偶爾流露的脆弱,連同她發絲間的清香,她唇間惑人的芳香和柔美,都在他心中牢牢盤結生根,令他此生再也無法放手。
  他麵含微笑,思緒已飛至萬水千山之外,她現在在做什麽呢?定是在為考縣的村民奔忙吧,隻不知勞累一天以後,她是否也會留出一點空閑來想念他?
  琴聲噶然而止,思羽陡然一驚,自遐想中回過神來,方發現自己還坐在秋雁園中。輕紗撩動,雲織款款近前,他站起身來,定定地看著她,她的臉龐熟悉而又陌生,仍舊那般明媚無方,清麗絕俗,但是當日吸引他的那股魅力,卻在時光中漸漸隱去。
  雲織麵色蒼白,看著思羽默然不語。他的眼中仍舊有著對她的欣賞,但那幽黑的眼眸中此刻一片清明,再無一絲眷念,方才她撫琴之時,他麵上恍惚的神色,那流露出的濃濃甜意,並不是為了她。
  暮然回首間,流年似水。原來有些東西逝去了,便再也找不回來。感情微妙如斯,就如這琴弦,一旦斷了,便再難續上,即便勉力而為,也無法再回到當初的美好。
  思羽向她微微一輯,輕聲道:“多時未見,娘娘如今可好?”
  雲織心頭一顫,朱恃應該已經將他們的安排告訴了他,可他還是喚自己“娘娘”……
  思羽見她不說話,心中有些愧然,沉默良久,還是抬頭望著她的眼睛,柔聲道:“殿下已將一切告訴了我,可我現在心中已有了別人,是我負了娘娘,甘願接受其他任何處置,隻是這樣的安排,卻恕我萬萬不能接受。”
  語罷,兩人相對默然,雲織沉思良久,方強笑道:“無妨,其實殿下也隻是一廂情願,他不知道,我其實早也不再念著你……”
  思羽心頭一鬆,雲織又道:“當日答應了你要為你撫這一曲《流水》,今日也算完成此約,從今以後,我與王爺便再無瓜葛。”
  思羽歉然:“是我不好,愧對娘娘一片心意……”雲織別開頭去,輕聲道:“我自會告訴殿下,你去罷。”思羽望了她片刻,深深行了一禮,便轉身出了秋雁園。雲織心中酸澀,在園中呆坐半晌,方收了瑤琴,正欲起身回屋,卻見朱恃已靜靜立在門邊,看了自己多時。
  南平王奉旨整肅吏治已有多日,此番整頓牽涉到吏部、戶部、刑部甚至兵部等多方機構,朝中上下人人自危,謝了笙歌豔舞,惶惶不可終日。朝堂內外烏雲遍布,大多數人沉不住氣,紛紛私下拜會朱暄,朱暄卻閉了門,每日下了朝隻在府中逗弄孩兒,或觀花修竹,或賞魚喂鳥,眾人見齊王府大門緊閉,心中更加惶恐,半月過去,便有憋不住的人陸續找上南平王府。
  南平王倒是一改先前傲氣,對登門拜訪之人一律恭敬有加,笑容可掬,隻是說起整頓之事,便不動聲色轉了話題,眾人摸不透他的意思,也不敢追問,愈加忐忑不安。誰想又過去了一月,仍是一絲動靜也無,便有伶俐之人率先明白過來,此番南平王回京,兵權既失,又無其他實權,這整肅吏治之事,怕也隻是皇上為了安撫他,給的一個虛名而已。他年紀輕輕,官職剛剛恢複,腳跟都未站穩,又如何敢真槍真刀上陣?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放下心來,不少人暗自懊惱當日不該自露馬腳。朝堂上方烏雲散去,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
  南思羽每日在朝堂上也不多言,下了朝便在府中迎賓待客,閑暇時翻翻醫書,倒是逼著南琴喝了不少藥湯,說是可清肝明目,強身健體。陽平公主這一年來憂慮過度,身體逐漸成疾,吃了他兩副藥,竟然歪打正著,日漸好轉。他便越發來了興頭,一時府中上下,提起王爺的藥湯,眾人均是心驚肉跳。
  南琴覺得王爺似乎換了個人。他一身高貴清華之氣,舉手投足間風華更盛,分明就是原來的王爺,可如今他卻又和顏悅色,平易近人,對衣食從不挑剔,更讓南琴吃驚的是,王爺居然遣退了房中服侍他的所有丫鬟,自己料理日常起居,陽平公主起先頗有微詞,見他一意堅持,便也隻得作罷。
  他的房間總是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窗明幾淨。南琴有回進去,見他帶回來的幾件舊衣疊放在床上,拿起一看,兩件素色綢衣的邊上都已泛了黃,便將那兩件衣服收走,欲按往日的規矩交給下人穿,誰想王爺下朝回來沒有看見,竟然大發雷霆,從此他房中那些舊的東西,再也無人敢去碰。
  王爺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神思恍惚,麵露微笑,他不顧風寒露冷,立在紫雲翎的水榭亭台之中,有時迎風長歎,有時對月呢喃,一時興起,便又會讓南琴取了筆墨來,在一片波光寒月下,細細描繪。他畫的總是同一個人,一身青衫,頭發全部盤在頂上,或坐或倚,或笑或嗔,分明正是當年找上王府的駱遠華,可她卻又哪裏有王爺畫中的這般翩然之姿,秀美之態?南琴記得,他頭回看王爺畫中出現這個女子,不由失聲問道:“這不是駱大夫嗎?”王爺側目看了他半晌,溫和道:“以後要叫夫人。”

  重逢
  已近冬日,齊王府中卻還是一片繁榮錦繡,陣陣絲竹鶯聲隱隱自府中飄來,吏部侍郎李良在府前候了多時,方見太監王照出得門來,忙上前見禮,王照道:“齊王殿下這會兒不在府中,李大人還是改日再來罷。”
  李良道:“確有要事想要求見殿下,還望公公給個方便。”王照麵上便有些不豫,道:“李大人說哪裏話,殿下這會確實不在府中,李大人若有要事,不如說與老奴,待殿下回來便由老奴代為轉告如何?”
  李良仰頭往府中望了半晌,躊躇良久,也隻得告辭去了,王照見他去遠了,方進了府,朱暄與朱定正在園中把酒賞歌,見他過來,朱暄便問:“走了?”王照點點頭,朱定笑道:“四弟也太謹慎了,南思羽這麽久都不見動靜,想來也隻是虛張聲勢,料他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朱暄寒聲道:“越是按兵不動,越有古怪。他一回來父皇便把這事交予他,你以為真是鬧著玩的?”看了看朱定,喝了口酒,冷笑道:“他這回倒是轉了性子,就盼我們放鬆警惕,他便好行事。”
  朱定呆了一呆,半晌喃喃道:“那你我不是得早作打算?”朱暄沉著臉看著手中酒杯,麵上閃過一絲陰霾之色,卻久久不答話。
  第一場冬雪下過,寒香築中的梅樹上便現出點點花苞,隱然待放,南思羽一身月白單衣,清早便立在寒香築中,負手凝視那天邊浮雲,心中若有所思。考縣縣令杜鬆亭已帶了幾次話來,隻說駱姑娘還在縣內,也不說幾時上京,他心中十分牽掛,一片相思無處排遣,也隻能日夜苦等,心中頗有些埋怨,卻又不好催她,也不知她怎麽能這般狠心。
  南琴上前將一件狐裘披在他肩上,道:“時候不早了,王爺怕該上朝了。”思羽頷首道:“今日下朝要去打獵,就不必等我回來吃飯了。”南琴點點頭,思羽待要回屋,又對南琴道:“好好看著門兒,若是駱小姐來了,定要好生迎進府來,切不可怠慢。”
  南琴笑道:“王爺每天都要說一遍,這府中上下還有誰不知道的?”思羽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轉身便往屋中走去,南琴含笑搖了搖頭,忙跟了上前。
  下了早朝,一行人便策馬往東郊呼嘯而去,朱暄揚鞭笑道:“多日未曾與王爺一起打獵了,今日倒要看看王爺的騎射可有退步?”思羽不動聲色,應道:“拜殿下所賜,倒還不敢丟開,隻比不得殿下在戰場上時時操練。”朱暄哈哈一笑:“好說。”
  行不多時,隻見一隻紫貂箭一般閃過,直奔前方一片樹林而去,朱暄便道:“不如今日再賭上一局如何?”思羽一笑,清叱一聲,馬兒一聲長嘶,撒開馬蹄快速飛奔前去,朱暄揮落馬鞭,兩人一前一後,疾如閃電一般,片刻便望不見蹤影。
  沐青隱隱有些擔心,正待催馬跟上,朱定閑閑將他攔住,笑道:“沐將軍急什麽,咱們隻等去看結果便是。”沐青便隻得跟了朱定,在後麵慢慢跟著。
  思羽一馬當先,策馬行至林中,正舉目四望,身後忽然幾道厲風破空而來,眼前揚起幾根粗枝,他身下的坐騎長嘶一聲絆倒在地,幾隻羽箭呼嘯而來,朱暄在他後麵看去,隻他自馬上摔落下來,回身抄住兩隻羽箭,另外一支似乎正中他胸口,他的身體一滯,便重重跌倒在地,朱暄趕上前跳下馬,將他扶起,隻見他麵色慘白,一隻羽箭正插在胸口處,鮮血四溢,他氣息虛弱,已然昏了過去。
  沐青遠遠看見,忙撇了朱定趕上前來,朱暄沉著臉四顧道:“是誰這麽不小心,都沒長眼嗎?沒看見王爺在前頭?”一眾侍衛均是心驚膽寒,不敢出聲,朱暄喝道:“還不把王爺趕快送回府?都給我小心著,若有差池,定不輕饒!”見沐青一臉忿然之色,又道:“王爺和沐將軍放心,那放箭之人,不出一日定會查出,屆時本王便殺了他給王爺賠罪。”
  一時朝中議論紛紛,不出兩日消息便四處傳開,南平王打獵之時不慎胸口中了箭,又摔斷了兩根肋骨,傷勢十分沉重,怕一年半載都無法起身。果然十幾日都未見南平王上朝,不少人暗地裏幸災樂禍,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朱定麵上一派春風得意,這日下了朝,便往南平王府而來。
  南祁守在王爺臥房門口,垂首道:“王爺傷勢十分嚴峻,大夫叮囑萬不可見客,還請殿下改日再來。”
  朱定道:“我們兄弟又不是外人,既然來了,也要看過才放心。”南祁穩穩站在門邊,躬身道:“多謝殿下關心,王爺此時怕還未醒過來,殿下還是請回罷。”
  朱定大怒:“豈有此理!你一個下人,還敢硬攔我不成,我今日便非要看看……”一麵說,一麵將南祁一推,闖進門去,隻見思羽白著一張臉,閉目躺在床上微微喘息,額上還有滴滴冷汗不斷落下。
  朱定方暗暗放下心來,上前道:“王爺傷勢如何?”思羽微微睜開眼睛,嘴唇翕動,隻望著他說不出話來。朱定笑道:“王爺氣色倒是比那日好些,如此我也便放心了。”轉回頭狠狠盯了南祁一眼,理理衣袍出門去了。
  南祁將他送出門去,方轉回思羽屋中,笑道:“好險……”卻見思羽已閉目沉沉睡去,便將門輕輕關上,自去喚了南琴詢問瑣事。
  思羽在屋中睡得十分香甜,醒來之時已是黃昏,他睜開眼來,剛翻了個身,隻聽門口一陣嘈雜,他皺了皺眉,正待出聲詢問,忽然門吱咯一聲開了,一片昏黃的餘暉之中,一個身影在門邊立了片刻,便向自己撲來。
  她搶到床邊,一把掀去被褥,便往他身上探去,冰涼的手在他身上摸索了片刻,便頓住了。她抬起頭看著他,一雙大大的眼睛中含著瑩瑩的淚珠,卻是一片茫然不解之色,他含笑看著她,她麵上還停留著淡淡的紅暈,那朝思暮想的臉龐上此刻帶著狐疑的表情,雙唇微啟,十分可愛,他心中愛極,不由輕笑一聲,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手,湊過臉去在她頰上輕輕一吻。
  遠華掙脫了他的手,沉了臉便往門口走去,一麵道:“好玩麽?日趕夜趕,都快急死了,卻原來你根本就沒事。”思羽從床上跳起來,一把將她拉過擁入懷中,低低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舍得來看我?”
  南琴麵無表情立在門口,思羽狠狠盯了他一眼,他便慌忙退出,將門輕輕掩上。
  遠華被他緊緊擁在懷中,隻聽得他胸膛中傳來急速而堅定的心跳聲,一片溫暖的氣息牢牢將自己鎖住,不由心下一軟,輕聲道:“考縣那邊還有很多村民還未好轉,你……”
  思羽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柔聲道:“那我的病呢?你就不管了?”遠華紅了臉不出聲,他將她微微推開,緊緊拉著她的雙手,細細凝視她,多日未見,她似乎又瘦了一圈,更顯得清麗秀致,婷婷玉立,他多日相思得嚐,心中歡喜到了極點,隻看著她含笑不語。
  屋中一片靜默,她似能聽見自己胸中砰砰的心跳聲,他隻穿了一件白色絲綢的單衣,隱隱可見白綢下麵挺拔瘦削的身體,漆黑的頭發直泄下來,披散在肩上,便顯得有些灑脫不羈,他似笑非笑,一雙亮若晨星的眸子定定地凝視著自己,灼熱地似乎要燃燒起來,蠱惑迷離的氣息自他身上一陣陣襲來,她強自穩住心神,別開臉去,輕聲嗔道:“以後別這樣胡鬧了……”
  思羽笑道:“還真不是胡鬧,我剛剛從山西那邊回來。”遠華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望著他,他忍不住又在她額角上親了一記,將她拉到床邊坐下,細細撫摸她的雙手,她的手指修長,手掌隱隱有些粗糙,他卻覺得這雙柔荑握在手中,十分舒適溫暖。
  遠華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問道:“你去山西做什麽?”
  思羽道:“你還記得當日太原礦井之事吧?那礦井主人是吏部侍郎李良的父親,兩父子聯合了山西大小官員,一直恃強欺弱,無法無天,我這此去便是收集證據,好好參上一本。”
  遠華有些不解:“你去收集證據,何苦將自己弄成這樣?”
  思羽笑道:“我若大搖大擺地去,哪裏還能拿到想要的東西?”遠華便不說話,麵上隱隱浮現出一絲憂色,思羽望了她片刻,忽笑道:“你放心,我定會保護好自己,我若是有事,日後誰來娶你?”
  遠華聞言秀眉一蹙,正要出聲,他修長的手指已撚起她頸間幾綹散落的青絲,放在唇上輕輕一嗅,低聲笑道:“也該說說我們的事兒了。”
  她呆了一呆:“我們什麽事兒?”他欺身過去,在她耳邊笑道:“別裝糊塗……我已經向我母親說過我們的事兒,她很想見你……”遠華隻覺得他溫熱的呼吸圍繞在耳畔,聲音帶了幾絲蠱惑的意味,將周圍的空氣熏染得氤氳迷離,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忙略略往後一仰,輕聲道:“我有什麽好見的……”
  屋中光線漸漸黑暗下來,朦朧中他隻隱約看得見她身體的輪廓,在昏暗中劃出柔美的弧線,她的眼眸閃亮,楚楚凝視著他,眼中的光芒逐漸燒去了他的理智,心頭的火越燒越烈,無法遏止,手指在她的頸間輕柔繚繞片刻,再也按捺不住,一手攬過她的纖腰,便向她俯過身去。
  遠華隻覺得他的身體熱得發燙,眼眸中的兩簇火焰燃燒得十分熾熱,清俊的臉龐上此刻帶著幾分陌生而危險的氣息,她心頭有些慌亂,鼓起全身氣力將他重重一推,他沒有防備,一時被她雙手抵住胸膛,她便紅著臉跳起身來,一麵四顧道:“怎麽還不點燈?”
  思羽愣住,方漸漸回複神智,心中暗自慚愧,忙起身點起一支蠟燭,火光在屋中漸漸亮起,她麵上紅潮還未褪去,低著頭輕輕道:“我回去了……”
  思羽吃了一驚,忙道:“你要去哪裏?”遠華道:“我回連衣巷去。”
  思羽不樂意,拽住她的手道:“方才是我不好,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遠華輕輕搖頭,欲言又止,他心下有些惴惴,看著她道:“你放心,你嫁我之前,必會以禮相待。你我多日未見,就別生氣了……”
  遠華猶豫片刻,方道:“我不是生氣,當日趙大哥和青蓮妹子對我們有恩,我想去看看他們。”
  思羽方鬆了口氣,笑道:“是我糊塗了,不如你先在這裏住下,改日我和你一起去可好?”
  遠華又想了想,終是搖搖頭,笑道:“我看我還是先住在連衣巷中好些,也好和街坊鄰居們敘敘舊,待見過了你母親,若她不反對,我再搬過來。”
  思羽不好再堅持,拿起床邊的長衣穿在身上,道:“那我送你過去。”頓了頓,又笑道:“我母親一定會喜歡你的。”
  遠華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你母親,你怎知道?”
  思羽笑道:“我喜歡的,她能不喜歡麽……”忽然想起一事,自懷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她手中:“當日因這玉佩,對你有諸多誤會,今日就將它交予你,當是賠罪可好?”
  她凝目看著那塊玉佩,那玉佩上的惠子還是當日自己所結,一時心中百感交集,原來紅塵兜兜轉轉,世事沉沉浮浮,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她不由一陣恍惚,小的時候砸破他腦袋,長大了之後,便是在千裏之外,也趕了來砸壞他的玉佩,緣分二字,當真是如此奇妙。
  思羽見她沉默不語,知她心中所想,伸臂輕輕將她擁在懷裏,低低笑道:“你當日曾說,丟了我的玉佩,一定會想法賠我,如今也不要你賠了,我連人帶玉,倒賠給你好不好?”

  冬至
  辰時已過,大雪仍是紛紛揚揚,綿綿密密,陽平公主斜斜倚在貴妃塌上,往窗外望了許久,方將目光轉向身前端坐著的這個女子。她穿著一件男式的青布襖子,頭發一絲不亂地束在頭頂上,五官清秀端正,一雙光華流轉的眼睛在臉龐上十分突出,神態落落大方,雖姿色平常,但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韻味,倒也令人過目難忘。陽平公主打量她半晌,低頭喝了口茶,緩緩道:“不知駱小姐此番到京城,打算住到什麽時候?”
  遠華愣了愣,便道:“遠華如今無牽無掛,此次上京,若無意外,倒是打算長住。”
  陽平公主直視著她,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早聽說駱小姐乃是心性淡泊之人,京城這種地方,駱小姐真覺得適合自己?”
  遠華一笑:“我會盡力適應。”
  陽平公主將茶盞遞與身後丫鬟,揮手遣退眾人,低頭理理衣角,閑閑道:“駱小姐也是朝臣之後,當知道這朝堂上局勢千變萬化,若有不慎,便是這王府也有保不住的一天,駱小姐認為自己進了王府,可以幫到些什麽呢?”
  遠華低頭思索片刻,抬起頭望著陽平公主,輕聲道:“遠華的確沒有足以匹配王爺的家世,也非蘭心慧質、知書達理之人,不能為王府錦上添花。所有的也隻不過是對王爺的一片真心,不求能替他解除後顧之憂,隻要能多給他增添幾分快樂,也是好的。”
  陽平公主似笑非笑,定定地看著她,她的眉目之間並無任何瑟縮之態,語聲盡管輕微,卻堅定異常,陽平公主不動聲色,看了她良久,方點頭道:“王府規矩甚多,駱小姐雖還有兩年孝期,有些該學的,也該讓南祁慢慢教與你了……今後這王府上下,怕還是得多花些心思打理才是。”
  遠華隻覺頭疼無比,也隻得低頭應了。
  南祁引遠華出了陽平公主居所,笑道:“駱小姐的房間已收拾好了,王爺特地囑咐在紫雲翎旁邊辟了間別院,隻等小姐搬過來再取名。”遠華不搭話,隻埋頭一徑前行,南祁頓住腳步,喚道:“小姐這邊請,王爺正在寒香築中等著小姐呢。”
  遠華呆了一呆,也不言語,忙忙轉身過來,到得寒香築門口,方抬眼看去,隻見築中萬樹梅花已悄然綻放,點點嫣紅俏立在白雪覆蓋的枝頭上,冰枝吐豔,嫵媚清雅。思羽正立在院中石亭下,披了一件白色狐裘,襯著一樹紅梅,愈發顯得眉目清朗,風采翩然,他聽見腳步聲便回頭一笑,笑容溫暖如春風撲麵,明朗如月照清泉。
  他見她苦著一張臉,不由愣了一愣,忙上前道:“母親說了什麽?”遠華道:“也沒什麽,隻要我學著打理王府,我看我恐怕應付不來……”思羽細細凝視她,她眉頭緊蹙,神色頹然,他卻隻覺心懷舒暢,不由笑道:“母親果然很喜歡你。”
  遠華看他一眼:“隻怕她日後要失望了。”思羽執過她的手,柔聲道:“你放心,你是嫁給我,又不是嫁給這王府,你愛做什麽盡管做便是,其他的事兒有南祁,再不濟也有南琴。母親那裏,我自會向她說明白。”遠華麵色稍霽,想了想便道:“我也盡力學著,日後能做到多少便是多少。”
  思羽也不說話,隻拉著她坐到亭中石凳上,又覺石凳冰涼,便將她抱在自己膝上,遠華紅了臉站起身來:“還有別人看著呢……”思羽笑道:“哪有?”遠華四顧一望,果然南祁早已不見影蹤,正愣神間,他手上忽一使勁,將她拉在自己懷中坐下,雙臂便圈了過來,語聲有些遲疑:“遠華……”
  她便自他懷中抬起頭看著他,他猶豫片刻,方道:“你嫁給我之後,也許會很累,王府的事兒雖有南祁,但宮中的繁文縟節卻是不能省的……”遠華默然片刻,便問:“如果我不是正妃呢?”
  思羽有些詫異地望著她,唇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你希望我娶別的正妃?”遠華眉毛一揚:“你想都別想。”
  思羽輕輕一笑,收緊雙臂,兩人偎在一處,靜靜看著漫天飛雪中若隱若現的點點嫣紅,他心中暗暗祈禱,隻望能與她就此平靜度過此生,那紙羊皮書上所寫的往事,永遠不要有再現的一天。
  雪花淩空飛舞,過了未時,終漸漸稀落,雲夕午睡方起,乳娘早已抱了孩子在旁逗弄,朱暄坐在一邊,閑閑喝著茶,凝目望著乳娘臂彎中的孩子,麵上一片難得的溫柔之色,轉頭見雲夕坐起身來,便將茶盞擱在幾上,板了臉道:“昨日聽說憲兒受了風寒,也不知你這個做娘的是如何照看的。”
  雲夕默然起身抱過孩子,乳娘在旁笑道:“世子今日倒是好多了,昨晚娘娘守了一整夜呢。”朱暄便道:“如今天氣越發冷了,你也該小心,可別著了涼又傳給憲兒。”
  雲夕不語,朱暄望了她片刻,心中頗有些惱怒,這女子嫁給他已近兩載,就從未見她對自己溫顏笑過,他自問自憲兒出世以來,對她也算是和顏悅色,她卻一直這般冷淡。他心頭火起,吩咐乳娘抱了孩子下去,便走到雲夕身後,將她身子一拉,左手探入她衣服內,雲夕大驚失色,不由掙紮起來,朱暄探手進去,隻覺她生育過後身形更加豐滿,一時欲念大動,見她猶自掙紮,便緊緊捉住她的雙手,將她按倒在床榻上,一言不發,用勁撕開她的衣衫。
  雲夕身子微微顫抖,雙手抵在他胸口,將頭別轉過去,朱暄微眯了眼,冷笑兩聲,便向她俯下身來,雲夕停止了掙紮,忽將頭轉過來,直直的看著他,他的眼中寒氣森然,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動作粗暴狂野,她隻覺身體一寸一寸被他揉爛撕碎,直痛到心裏,眼角不知不覺溢出幾滴淚珠,朱暄愣了愣,竟緩緩放柔了動作。
  王照敲門進來時,屋中早已雲收雨歇,朱暄默默坐在床邊,整理自己的衣服,雲夕躺在床上,看了他片刻,便翻身麵朝著牆壁。王照上前道:“皇上請殿下即刻過去。”朱暄點點頭,轉回頭看了雲夕一眼,方起身去了。
  一路隻見停雲藹藹,濛濛細雪時斷時續,空氣寒冷刺骨,不多會兒,來至皇帝禦書房外,等了片刻,隻聽皇帝在裏麵道:“進來。”他整肅儀容,進去跪下道:“兒臣叩見父皇。”
  皇帝道:“起來罷。”待他起來走至案前,便遞給他一個奏折,道:“南平王上了一道參劾李良的折子,你看看,可有何想法?”
  朱暄暗暗吃了一驚,卻不去接那奏折,隻笑道:“兒臣與李大人也隻是點頭之交,對李大人的平素作為並不清楚,還請父皇恕兒臣不敢妄評。”
  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不動聲色道:“李良空出來的位子,你可有舉薦之人?”
  朱暄垂首道:“兒臣如今一心隻想如何鞏固邊關,久已不過問百官之事,實在沒有合適的人選,父皇不如問問皇兄的意思。”
  皇帝麵上神色稍和,站起身來在他肩上一拍,頷首道:“你們兄弟定要齊心協力才是。”朱暄暗自鬆了口氣,笑道:“父皇放心,兒臣明白。”頓了頓,望望皇帝的臉色,又道:“兒臣正有一事請求父皇示下,現已近年關,兒臣覺著,也是時候去邊關犒勞三軍了。”
  皇帝微一沉吟,便道:“也好,你去罷。”
  父子倆默立片刻,皇帝忽笑道:“今日冬至,就留在宮裏用膳罷,你先去你母後那兒,朕一會就來。”朱暄應了,出得禦書房,王照已迎上前來,朱暄沉了臉低聲道:“你今晚把張尚書請到府中來,請他務必等我回來。”
  進了鳳鳴宮,遠遠便聽見一陣嬉鬧的笑聲,他定了定神,春風滿麵地邁步進去,隻見朱恃和雲織已坐在一邊,陽平公主陪著皇後坐在榻上,他見過眾人,便對陽平公主笑道:“姑母自搬回王府後,好久都未到宮裏來了,今日一見,倒像更年輕了幾歲。”
  陽平公主笑道:“殿下這話拿去哄你的妃子倒更合適些。”朱暄也嗬嗬一笑,四顧一望,又道:“怎不見王爺?”陽平公主故意板起臉道:“我還未問殿下,殿下倒先提起了……我隻問殿下,好好的幹嘛哄著他去打獵?如今成天躺在床上,他不煩我都煩了。”
  朱暄笑道:“怕沒有這麽嚴重吧?”頓了頓,又微微譏諷道:“王爺鞠躬盡瘁,病床上也念著國事,倒叫侄兒好生佩服。”
  朱恃一笑,在旁道:“四弟不如把王妃和憲兒接了過來,也正好可看看憲兒。”朱暄道:“昨日受了些風寒,還是罷了,皇兄若是喜歡,改日再帶了來見皇兄便是。”
  皇後冷笑道:“自己若有了孩子,還不必天天念著憲兒了。”說罷向雲織瞟了一眼,雲織麵色發白,低了頭一聲不響,朱恃悄悄伸手過去,在寬袖遮蓋之下尋到她的手,隔著袖子緊緊握住。
  皇後注視了兩人片刻,便轉過臉去問陽平公主:“王爺年紀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雲織聞言心頭微微一顫,不由抬起頭看著陽平公主。
  陽平公主笑道:“倒也算有了,隻等那位姑娘孝期一過便娶進門來,隻是她出身平寒,身份低微,奈何思羽喜歡,再說兩人也算同過甘共過苦,我這個做娘的也不好攔著。”
  皇後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倒也平常,日後尋到好的,再正式迎娶也不遲。”陽平公主點頭稱是。
  皇後又道:“思羽這孩子不是心氣兒高得很嗎?怎麽倒看上了這樣一個女子?”
  陽平公主道:“可不是麽……”
  皇後一時起了好奇心,便問:“那位姑娘何方人士?姓甚名誰?”
  陽平公主笑道:“不過是鄉野女子罷了,她叫駱遠華,說起來她父親以前也曾是宮中的太醫,說不定嫂子還記得。”
  皇後和雲織聞言麵色均是一變,皇後低頭喝了口茶,方笑道:“宮中的太醫這麽多,本宮哪裏記得住?”
  陽平公主和朱暄見皇後一瞬間臉色微變,心下俱感詫異,朱恃卻隻顧看著雲織,她的麵色有些發白,隻垂著眼微微發愣。
  朱暄草草用過晚膳,便推辭身體不適,急忙出了宮門往府中趕去,果見兵部尚書張學勤已坐在前廳等候,便趕上前笑道:“今日冬至,卻還要勞煩大人冒雪前來,本王實在感激不盡。”
  張學勤忙起身見禮:“殿下客氣了,不瞞殿下,下官也正有要事想與殿下商量。”朱暄忙扶他坐下,又讓下人換了熱茶,方道:“大人有事直說無妨。”
  張學勤四顧一望,見屋中並無他人,方低聲道:“李良的事情,不知殿下可聽到風聲?”朱暄道:“正為此事請大人過來……今日父皇召見,便是問我對此事的看法,我隻說與李良素無來往,他空出來的位子也未舉薦人選。”
  張學勤點頭道:“殿下此舉英明。皇上向來最恨官員私下結黨,此時需得更加小心謹慎才是……下官倒有個主意,南平王來者不善,李良的事情恐怕隻是個開頭,殿下不如向皇上請求先去邊關慰勞三軍,暫時避開一陣,先把兵權固在手中,待這陣風聲過後,再想法推些自己人上來。”
  朱暄道:“我已向父皇稟明此事,過幾日就去。”張學勤便又連聲恭維齊王殿下英明。朱暄埋頭喝了口茶,笑道:“依大人看來,這朝中局勢如何?”張學勤搖頭道:“下官也不好說。不過殿下放心,既是兵權在握,這朝堂便是翻了個轉也不用怕,隻有一事殿下需放在心上……”
  朱暄忙擱了茶盞,道:“大人請講。”張學勤便道:“蒙古脫木爾殘部和忽刺、天保真部近來已是氣息奄奄,殿下此去不妨先讓他們幾回,吃幾個敗仗,先讓他們休養一陣。”朱暄驚道:“此話怎講?”
  張學勤笑道:“邊關隱患不去,兵權便愈發凸顯其重要……”
  朱暄恍然大悟,忙道:“大人金玉良言,本王受教了。”一時有些感慨,又道:“如今也隻得張大人一心為本王著想了……王太師有了他女婿撐腰,如今對本王也是三心二意的。”
  張學勤道:“王禹那般牆頭草,不提也罷。下官倒是從不敢忘記殿下提攜之恩……當日先太子去世之際,下官還隻是兵部一個小小的主事,當時便常聽同僚說起殿下天縱英才,自小便穎悟絕人,隻不知皇上當年何故會將這東宮之位給了二皇子……”
  朱暄長歎一聲,默然不語,忽想起一事,便問張學勤:“我記得當年宮中正好有位駱太醫犯了事,張大人可知道此事?”
  張學勤思索片刻,便道:“下官倒是不清楚,待明日到刑部楊大人處問問便知。”朱暄頷首道:“有勞張大人了。”
  一時張學勤告辭出去,王照便進來問道:“殿下今晚在何處歇息?”朱暄想起日間之事,沉思半晌,起身道:“就去王妃處罷。”
  晚間雪終於住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落雪,遠華和簡平在趙彪院子裏堆起一個雪人,又將趙彪的小孩抱過來逗他玩耍,那小人兒已歲半有餘,十分活潑可愛,隻在雪地上跌跌撞撞地四處撲騰,遠華十分喜歡,直追著那孩子欲行非禮,簡平在旁邊笑道:“駱姐姐這麽喜歡小孩,趕快和南大哥生一個罷。”遠華停下來歪著腦袋想了一想,笑道:“一個不夠,怎麽說也得兩個。”簡平撲哧一笑:“這回可算是說了真話了,上回誰說的隻當朋友來著?”
  遠華訕然一笑,便又去追那小人兒,冷不防那孩子回身便將一把雪往她臉上扔來,簡平正哈哈大笑,一個雪團已在她臉上炸了開來,她忙胡亂一抹,作出猙獰的表情向那孩子逼了過去。
  趙彪在房內將一個鐵匣交給思羽,道:“王爺所托之事已辦好,這匣子裏是兄弟們在各處搜集的東西,請王爺過目。”思羽忙道:“有勞了,往後還請趙大哥多多費心。”趙彪嗬嗬笑道:“王爺說哪裏話,今後有您罩著,還怕我們兄弟找不著飯吃?”思羽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正說間,趙彪娘子過來請眾人入席,遠華和簡平已抱了孩子坐在席中,沐青大剌剌在簡平旁邊坐下,笑道:“上回打獵可把我嚇壞了,還以為真中了齊王的埋伏……”話未說完,思羽忙向他使眼色,簡平在沐青胳膊上一扭,沐青便隻得低下頭去喝酒。
  趙彪讓過幾輪酒,方對遠華笑道:“駱姑娘當日離開京城,至今還有不少街坊鄰居念著呢,隻可惜今後進了王府,怕是很少再有機會見到姑娘了。”遠華笑道:“當日全靠大家幫忙,尤其趙大哥的恩情是永不敢忘的。我尋思著今後就在這城南開家醫館,大家平日若有什麽病痛,也好盡一點綿薄之力。”說罷便問思羽:“你說好嗎?”思羽含笑點頭,飯桌下悄悄伸手過去尋住她的手,柔聲道:“都隨你。”
  席間酣暢淋漓,直過了一更時分方才散了,沐青和簡平辭過眾人,便相偕騎馬回府,遠華見兩人走遠了,便也同思羽辭了趙彪夫婦,慢慢往連衣巷走去。思羽行了片刻,忽道:“南祁那邊都已經收拾好了,你何時搬過來?”
  遠華卻問:“剛剛沐大哥說的是怎麽回事兒?你打獵不是自己故意摔的嗎?又與齊王有什麽關係?”思羽頓住腳步,隻得道:“那日打獵,齊王確實設下圈套,我早料到他不懷好意,正好我也想暗中去山西一趟,便故意裝作中了他的埋伏。”
  遠華麵色有些發白:“他若知道你是假裝的,以後定會還來害你……我真不明白,這朝堂上為何就這般爾虞我詐,永無寧日?”
  思羽歎了口氣,默然無語,遠華想起還遠在邊關的覓華,悠悠道:“當日爹爹離奇獲罪,爺爺便對我說過,世間最凶險之處莫過於這朝堂內外……”
  思羽欲言又止,她轉頭見他麵上陰晴不定,便笑道:“不過如今既跟定了你,往後的日子也少不得提心吊膽了。”
  思羽展顏笑道:“我早說過我會小心。你若是不放心,不如今晚就搬過來,有你在我還怕什麽?”
  遠華嗔道:“再好的醫術也有救不了人的時候……也好,那咱們去收拾東西。”思羽大喜,兩人果然去連衣巷收拾遠華的東西,辭了房東一徑回到王府。
  剛進大門,卻有丫鬟上前稟告,道陽平公主已等了思羽多時,思羽便隻得讓南祁先去安頓遠華,自己往陽平公主臥室趕去,陽平公主正在房中卸妝,見他進來,便遣退了丫鬟站起身來。
  思羽扶她坐在床邊,笑道:“這麽晚了,母親怎麽還不歇息?”
  陽平公主一臉肅容,道:“你也坐下。我問你,你可知道遠華的爹爹當日因何事獲罪?”
  思羽吃了一驚,愣了半晌方才道:“我問過老師,當日定下的罪名是盜竊宮中寶物,說是人贓並獲,本是要滿門抄斬的,虧了老師據理力爭,說罪不至此,這才隻處死了遠華的爹爹。”說罷,心中忐忑不安,便又問道:“母親何故有此一問?”
  陽平公主道:“今日在宮中,皇後聽說了你和遠華的事兒,我看說起遠華時她麵色有些不對,便覺得有些奇怪,可這麽說來,似乎並無什麽幹係……”思羽隻聽到一半,麵色就已漸漸發白,喃喃道:“果然與她有關係……”
  陽平公主聽他話中有話,忙問:“有什麽關係?”思羽猶豫片刻,便將那紙羊皮書上所寫的內容和盤托出,陽平公主愣了半晌,冷笑道:“如此說來,多半是她了……遠華可知道這件事?”
  思羽默默搖頭,良久方道:“她隻知道她爹爹是冤枉的,卻並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陽平公主道:“那羊皮書呢?”思羽道:“我已經燒掉了。”
  陽平公主頷首:“如此最好,此事非同小可,還是不要告訴遠華了,她若知道了恐怕也隻能徒增傷心。”思羽道:“我也是這麽想,我更怕她知道了便一意要去查個清楚,且不說這其中關係重大,怕會引起滔天巨浪,更何況她若卷進這些是非中來,也隻能把自己置於更加危險的境地,倒不如就讓它這樣過去罷了。”
  陽平公主沉吟:“今日齊王也在,我看他也注意到了皇後有些失常,他那樣的性子,還不要去查個清楚明白?”
  思羽默然不語,陽平公主又道:“依你說來,駱致謙的筆記應該沒有其他人看到過,齊王想查恐怕也沒這麽容易,不過這段時日還是小心為妙,最好多幾個人看著遠華,就別讓她出門了。”
  思羽點頭:“母親說的是,我這就去找南祁。皇後那邊,還請母親多留意著。”
  陽平公主扶了他的胳膊站起身來,笑道:“這是當然。她當日既然放過了駱致謙的家人,想來也不知道他還留了這東西……遠華若一直遠離朝堂還好,如今要嫁進王府來,她自然會不得安寧。”
  思羽恨恨道:“我定會保護好遠華,不讓她動她一絲一毫。”陽平公主心下暗暗歎口氣,握住兒子的手道:“所幸我們一直站在太子這邊,她也知道,太子如今少不得你。”
  思羽凝視著母親,柔聲道:“母親費心了……”陽平公主摸摸他的臉龐,笑道:“你這麽喜歡她,我又有什麽辦法?你這模樣就跟你爹爹當年一樣……”說話間不由憶起當年南行天與自己相戀相守的往事,一轉眼間卻是物是人非,斯人已去,隻餘了她獨守空房,一時又不禁悲從中來。
  思羽默默將母親擁在懷中,陽平公主心下深感欣慰,輕輕自兒子懷中掙脫出來,理理他的衣襟,強笑道:“你去罷。”
  思羽細細對南祁叮囑了,又見遠華房中漆黑一片,知她已睡下,隻得在她房前默默站了片刻,緩緩回至屋中。這一夜卻是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去,醒來時已是日上三杆。他剛剛起身,南琴已奔過來喚他:“王爺快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已到大門口了。”思羽吃了一驚,急忙梳洗了換過衣裳,趕出門去。
  他到了前門,隻覺眼前一亮,一對璧人立在雪後初晴的光暈裏,生生照亮了周圍的每個角落,朱恃不待他行禮,便笑道:“你這個懶人,也歇的夠了,怎麽這兩日還不見你上朝?”
  思羽苦笑兩聲:“正想趁這個機會多偷下懶……”一麵說,一麵向雲織行下禮去,道:“娘娘真是稀客,怎麽今日也得空光臨?”
  雲織輕聲道:“我想來看看駱姐姐。”她今日穿了一身淺紅流雲暗紋宮裝,雲鬢高挽,插了一隻累絲金鳳,麵上淡淡上了妝,更顯得肌膚勝雪,嬌豔欲滴,整個人似一朵盛放的海棠花,清雅迷人,南琴在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思羽便引兩人去了前廳坐定,又喚過南琴去請遠華,自己偕了朱恃到書房內,將趙彪交予的那匣子打開,與朱恃細細查看,那匣子內都是京中各大官員私下往來的記錄,兩人計較半日,朱恃見已近正午,便起身笑道:“也差不多了,我還要趕回宮中,你明日要上朝吧?”思羽點頭:“今日若能整理完畢,明日一定上朝。”
  朱恃笑道:“你明日上朝,這般精神奕奕怕是不行……”思羽便也一笑,南琴上前道:“娘娘和駱小姐現在寒香築中賞梅,是否需要請娘娘過來?”朱恃道:“不必,我也正好過去看看。”思羽笑道:“不如就在這裏吃過午飯再走。”
  兩人說說笑笑,往寒香築緩步走來,進了庭院,隻見滿園梅樹下,兩個俏麗的身影一紅一白,正坐在院中石亭下輕言細語,思羽不知不覺頓住腳步,園中暗香漂浮,紅梅吐豔,他卻看不見那銀裝素裹中的點點嫣紅,也看不見那朵嬌豔盛開的海棠花,他全部的視線,隻被那背對自己的白衣女子牢牢牽住。
  她此刻正站起身來往石桌上的茶盞中添水,頭上鬆鬆地挽了一個發髻,餘下的青絲流雲般地披瀉在肩上,渾身上下並無一點裝飾,一身月白衣裙纖塵不染,隻腰間鬆鬆係了一條紫色腰帶,纖腰盈盈一握,背影窈窕纖弱,如一朵冰清玉潔的白蓮,在一片清水碧波中楚楚綻放。時光似乎在此刻停滯下來,喧囂漸隱漸去,他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動,似乎就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繾綣
  清風徐來,清香漸漸沾滿一身襟袖,桌上的香茗滿過一盞又一盞,似彈指而過的時光,似唏噓而逝的往事。因著一層微妙的關係,兩個女子初見時都有些微的尷尬,卻又不知不覺在談笑間消弭於無形。遠華聽說雲夕已有了孩子,心下不由大慰,雲織笑道:“改日咱們一起去看看姐姐,她若見了你一定很歡喜。”
  遠華連連點頭,正往茶盞中續水,卻聽雲織起身輕喚:“殿下,王爺。”她聞言手便一僵,一瞬間竟微微有些緊張,身後如芒在刺,她忽然覺得頭上的發髻似乎有些散亂,身上的衣裙好像不夠平整妥貼……
  正胡思亂想間,隻聽雲織輕呼:“駱姐姐,水溢出來了……”她定睛一看,果然滾燙的水漫出了茶杯,已順著石桌上的縫隙流了開去,滴滴答答落在桌下一雙白緞靴履上,將那靴履浸濕了大片,她麵紅過耳,忙抬起頭來,那靴履的主人卻渾然不覺,灼熱的目光中帶著驚喜的神情,正定定地看著她。
  朱恃見狀不覺莞爾,隨即朗聲笑道:“這位定是駱小姐了……”一麵說,一麵細細打量遠華,她一身素淨的裝扮,說不上美豔無方,卻自有一種清秀脫俗的風姿,倒也楚楚動人。她此刻也正睜大了雙眼打量自己,又看了看雲織,方才笑道:“遠華見過太子殿下。”
  南琴在後麵看見桌上一片狼藉,便喚人過來收拾幹淨換上新茶,幾人重新落了座,遠華對思羽悄聲道:“要不要去把鞋換了?”思羽道:“好。”她見他並不起身,隔了半晌便又道:“剛剛和雲織妹妹說起雲夕,我想明日去齊王府看看她,你去嗎?”他也隻道:“好。”
  遠華抿嘴一笑,便又問:“方才燙著你沒有?”果然他一徑應道:“好。”
  朱恃便撐不住笑了,雲織也掩了嘴,遠華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思羽方如夢初醒,不敢轉頭去看遠華,麵上微微發紅,慌忙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兩口,朱恃便攜了雲織起身道:“改日再來賞梅罷,今日就先告辭了。”
  朱恃別過兩人,扶了雲織上轎,自己坐在她身邊將她的手攬過,望了她片刻,便笑道:“我看這駱遠華倒也是不錯的女子,你跟她倒是很要好。”雲織不語,目光落在他修長溫熱的手指上,心頭一片混亂。他對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捫心自問,對他也不是不動心的,隻是那迷夢一般的月夜,那臥在石上的清俊身影,卻總是在心頭徘徊不去。終究是有些不甘心的,今日跟著朱恃來此,說不清是真想看看駱遠華,還是想來看看他,不論如何,方才看到的情形也終是讓自己完全死心了。她心頭泛過一絲苦澀,緩緩閉上雙目,原來這世間,真有些東西是她抓不住的,既然如此,也許是時候放開了。
  朱恃默默地瞧著她,她的手心冰涼,低垂的側臉在轎中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表情,良久,他柔聲道:“我已和母後說好,再過幾日便送你出宮,你先在晏行館那邊住上一陣,以後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她的睫毛輕顫,半晌轉過臉來,似是鼓足了勇氣,輕聲道:“我……也不是非要出去……”朱恃心頭狂跳,握緊她的手,緊緊盯著她:“你是說……”雲織紅暈滿麵,微微低下頭去,語聲幾不可聞:“再多給我一些時間,也許我真能忘了他……”
  思羽立在門口,見朱恃去得遠了,方回到院中拉住遠華,含笑道:“讓我好好看看你。”她有些不自在,微微別過臉去:“有什麽好看的,左右不過還是我罷了。”
  思羽細細凝視她,從未想過原來她換了女裝竟是這般清麗溫婉,翩然出塵,他熏然欲醉,柔聲笑道:“是你,又不是你……不過,我很喜歡……”
  遠華看了他一眼,微微紅了臉,思羽癡癡看了她半晌,方攜了她的手慢慢往回走去,一時隻覺日光柔和,清風旖旎,心中說不出的滿足。
  遠華隔了半晌,低聲問道:“明日你要上朝麽?我們何時去齊王府?”思羽吃了一驚,駐足道:“為什麽要去齊王府?”遠華奇道:“你剛剛不是答應了麽?”思羽疑惑:“我何時答應的?”
  遠華哭笑不得,便道:“我想去看看雲夕……”思羽想起昨夜和母親所議之事,便道:“我與齊王之間的事你不是不知道,還是過段日子再說罷。”遠華想了想,歉然道:“是我沒想到這層,你若是不方便,不如我自己去?”
  思羽嚇了一跳,忙道:“不可,等我忙過這陣,再帶你去罷。”遠華倒也不再堅持,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思羽見她不說話,便又問道:“你剛搬過來,昨夜睡得可還好?”
  遠華點頭:“挺好的,就是覺得屋子太大,也太多了,有點不習慣。”他便促狹一笑:“你若是覺得害怕,不如搬到紫雲翎來和我同住?”
  她便沉下臉來,也不說話,甩了他的手便徑直朝前走去,他忙跟上前笑道:“生氣了?我說著玩的……”
  冬日的午後,日光斜斜自窗簷灑落進來,給屋中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暖意。思羽坐在書房中一麵寫奏折,一麵不時抬頭看看旁邊的遠華。她靜靜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全神貫注地翻看著一本醫書,一麵在紙上寫下心得,神情十分認真。他卻覺得有些心猿意馬,寫了半日,從頭看去竟是不知所雲,幹脆放下奏折,以手支額,正大光明地看她。
  她白衣如雪,裙裾在桌下微微撒開,更襯得腰肢纖細,輪廓柔和靜美,她微微向桌前俯著身子,口中念念有詞,正在不斷記誦,秀眉微蹙,長長的睫毛在臉龐上投下一片陰影,一綹青絲自她優美的頸脖間垂落下來,滑到起伏的胸前,他漸漸覺得有些唇幹舌躁,不知不覺站起身來,輕輕走到她身邊,一手拿過她手中軟豪丟在桌上,一手攬住她肩頭,便俯下身去吻她。
  遠華嚇了一跳,忙跳起身來,他就勢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上,緊緊將她抱在懷中,溫熱的唇有些迫不及待地尋過來,她的雙唇微涼,正是記憶中甜美芳香的味道,他心滿意足地輕輕歎了一聲,逐漸加深了這個吻,她渾身發軟,隻覺得他的氣息越來越重,身體越來越熱,似乎將她的身體也點燃,燒得她漸漸迷糊,不由自主伸手勾住他的頸脖,閉上雙目。
  他卻在這時放開了她,低低喘著氣,一雙黑亮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她,聲音有些低啞:“還有兩年多……卻叫我如何等?”她的雙頰似染上重重一層胭脂,微睜的眼眸中柔情似水,旖旎醉人,他強忍著不去看她,隻將頭抵在她額頭上,氣息方漸漸平靜。
  遠華猶自心跳不已,轉頭望去,那軟豪上沾著的墨汁將她方才寫的筆記染了個漆黑,不由嗔道:“都怪你……你不是在寫奏折麽?好好的幹嘛來搗亂?”思羽低聲道:“你在這裏,我靜不下心來。”遠華道:“那我出去了。”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再多陪我一會兒……”
  她猶豫片刻,便站起身來整整衣裙,笑道:“那你幫我寫個匾額,我也想不出什麽好名字,不如我那院子就叫芳草居罷了。”
  思羽聽說,便起身走至案排開筆墨,又取了一張宣紙,正要題字,卻見遠華跟過來,伸手翻看案邊的一疊字畫,他忙擱了筆,捉住她的雙手,道:“不許看……”
  她笑道:“什麽好東西……偏要看。”掙脫他的手,取過那疊字畫,思羽便劈手過來搶,她身子一轉,避開他一麵笑,一麵一張張看去,翻了兩張,卻見餘下一疊均是畫的一個青衫女子,不由愣住了。
  思羽麵上微微發紅,心中砰砰直跳,半晌方才聽見她下了結論:“嗯,畫得不錯,就是畫得太美了些,比我好看多了。”
  他湊過身去,笑道:“我怎麽不覺得?這畫中人哪有你好看?”目光在她身上戀戀一轉,又道:“若是那薛遲看見你如今的模樣,隻怕會後悔不迭……幸好他沒有看到。”
  兩人嬉笑一陣,遠華便將那疊字畫理好放在案上,正色道:“我出去了,你好好寫你的奏折,早些寫完,也好早點歇息。”思羽道:“那你幹什麽?”
  遠華想了一會兒,便道:“我去好好整理一下筆記,若是整理完了,還想去趙大哥那兒打聽一下開醫館的事兒。”
  思羽心下便一沉,攔住她道:“開醫館的事兒遲些再說,現今還不是時候,你也不要單獨出府去。”
  遠華睜大雙眼:“為什麽?”
  他猶豫半晌,方道:“你如今好歹也算半個王府的人了,再這樣拋頭露麵恐怕不好……”
  遠華麵色有些發白:“你不是說過,我想做什麽都可以做麽?開醫館的事兒也是你自己答應的,莫非你是說著玩的?”
  他看著她麵上的神情漸漸變冷,心下隱隱作疼,狠下心道:“你日後既然要嫁予我,從此時起,便需守這王府的規矩,若我不在你身邊,你便不能獨自出去。”
  遠華隻覺晴天霹靂,嘴唇微微顫抖,半晌方道:“我以後每年仍是要去各處遊曆,這麽說來,也是不能去的了?”
  他定定地看著她:“不錯。”
  她木然良久,忽冷笑道:“我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出爾反爾、不守信用的人,你莫忘了,我現在還不是這王府的人。”說罷,轉身便走。
  思羽心下一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喚道:“遠華……”她冷冷地看著他,隻道:“放手。”他從未見過她麵上如此冰冷的神情,心中刺痛,不由自主放了手,她便抽身而去,重重將門摔上。

  剖白
  天色蒙蒙,寒風自緊閉的殿門外嗚咽吹過,大殿內鴉雀無聲,絲絲寒氣沁入心骨,眾大臣等了半日,卻隻見皇帝身邊當值的李公公出來唱了個諾,道皇上今晨龍體不適,請諸位大臣次日再來。眾人一片嘩然,思羽待要離去,李公公卻上前將他衣袖輕輕一拉,悄聲道:“皇上有請王爺。”
  一片紛亂嘈雜中,朱暄冷冷看著思羽的背影,朱定在旁道:“昨日得了兩壇上好的花雕,不如便去我那裏喝上幾杯?”朱暄轉頭見張學勤正往這邊仰首望來,便輕輕向他點了點頭,對朱定笑道:“三哥的好意心領了,隻是過幾日便要去漠北了,還得回去收拾收拾。”朱定搖頭晃腦道:“無趣……”隻得悻悻走了。
  朱暄方整整衣冠,慢慢出了殿門,果不多時,張學勤從後麵趕上來,低聲道:“前日殿下所問之事,下官已向楊大人問過了……”朱暄駐足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大人到我府上一敘。”張學勤躬身道:“殿下先請。”
  朱暄便先回了府,半個時辰後張學勤方偕同楊治過來,他忙請進廳中坐定,又喚下人奉上茶來,張學勤喝了口熱茶,便道:“駱致謙當年乃是因偷竊宮中之物落的罪,據說人證物證俱在……倒是無甚可疑之處。”朱暄便不言語,他那日在宮中見皇後麵色異常,便隱隱覺得有些蹊蹺,不過如此說來,倒有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正暗自思忖間,卻聽楊治道:“這駱致謙獲罪之前,曾替先太子診治過兩月,奈何先太子病勢沉重,久治無效便一命歸天了。先太子去後,駱致謙曾向皇上請辭,皇上念他醫術精湛便未準……誰想他卻又做出如此狗急跳牆之事來。”
  朱暄正埋頭喝茶,聞言身體一僵,茫然間似乎抓住了一線光亮,忙擱了茶盞問道:“當日查抄駱府之時可查出些什麽東西?”楊治搖頭道:“未曾。隻幾日後駱致謙的父親曾經上門尋了他的幾本筆記走,卻也是經過值守侍衛檢查過的。”朱暄思索片刻,便道:“多謝兩位大人,聽說那駱致謙除了有個女兒外,還有個兒子,他們如今身在何處,還請楊大人費心探查。”
  楊治應了,便同張學勤告辭出去。朱暄在廳中坐了半晌,待幾上熱茶漸漸冷了,方起身去了內室。
  芳景這日正好來探望雲夕,主仆多日不見,雲夕十分歡喜,便命乳娘抱上孩子,芳景見母子健康,雲夕氣色紅潤,心中也十分安慰,兩人絮絮叨叨說了半日,芳景忽道:“前日聽淩老爺說起,駱姐姐到京城已有一段日子了。”雲夕喜道:“當真?”芳景正要答話,卻見朱暄推門進來,便住了口,低聲道:“殿下。”
  朱暄麵上倒是難得的和顏悅色:“我來看看憲兒。”雲夕便將孩子遞給他,他伸臂抱過,一麵笑道:“過幾日就要去邊關了,也不知回來時能叫爹了不。”芳景忍不住笑道:“殿下也太心急了……哪有這麽快?”
  雲夕欲言又止,終是輕聲問道:“這次要去很久麽?”朱暄點頭:“若無意外,可能要到明年清明以後才能回來。”頓了頓,又對雲夕道:“我不在的時候,府中上下你多看著點,再過幾日就是母後的生辰,賀禮你看著辦就是。”
  說罷,將孩子交予乳娘,在椅子上坐下,漫不經心地笑道:“你們方才說的可是駱遠華?”雲夕點頭道:“當日虧了駱姐姐一雙妙手,我才得保住性命……”朱暄肅然道:“何不早說?即是有恩於愛妃,便也是有恩於本王,不如就由本王下帖,好好請她來府中聚上一聚。”雲夕麵露喜色,朱暄笑道:“本王這就去寫帖子。”向芳景略點點頭,便起身出去了。
  芳景笑道:“殿下如今對娘娘倒是不錯啊。”雲夕不語,隻含笑俯下身去親了親孩子。
  這日遠華清早便起身,看了幾頁書,又在芳草居中辟了一塊地,正欲將草藥種子撒下去,忽又想起此時還是冬日,不宜栽種,一時隻覺心情愈發煩躁,幹脆丟下手邊東西,隻呆呆立在芳草居的院牆下,側耳細聽那邊動靜。可直到午時,卻還未聽見他回來,她隻得鬱鬱洗了手,隨南祁草草吃過午飯,回到房中看南祁交予的幾本賬薄,看了一會兒,更是頭昏腦脹,不知不覺發起愣來。
  昨夜他說的那些話,應該不是真心的吧?
  她的手指不自覺滑到頸間,他贈予的那塊玉佩隔著衣物微微凸起,淡淡的溫度在頸間十分妥帖,她的煩躁竟漸漸平息下去。她記得,他從小便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七歲那年,她隨了爹爹來南府,他因父親的囑托陪她在花園裏玩鬧,被她潑了一身的水,她怕他告訴爹爹,便道:“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事兒,你若是告訴我爹爹,你便是這池子裏的烏龜。”
  那冷淡的少年眉毛一揚,冷笑道:“不說便不說。”
  隔不了幾日,她又和他起了爭執,她一發狠,便將整個身子向他撞去,他瘁不及防,一下被她撞到池邊的山石棱角上,額角上裂開了一個大縫,鮮血順著他蒼白俊秀的臉龐汩汩流下,她頓時呆住了,兩個大人聞聲趕來,他那時隻得九歲,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身板卻挺得筆直:“是我自己摔的,不關駱家妹妹的事。”她隻覺羞愧難當,晚間便向爹爹承認了錯誤,爹爹長歎一聲,從此便不再帶她去南府。
  她麵上不知不覺露出甜甜的笑意,本已漸漸淡去的往事此刻卻又冉冉清晰,光陰似箭,再見時他已是這樣挺拔英俊的青年,雖仍舊對她不假辭色,卻依言替她找到了弟弟,覓華這樣對他,他卻在漠北邊關處處相幫,後來汾州兩心相許,眷念日濃,幾番意亂情迷,他卻也一直以禮相待。
  想到此處,不由憶起昨日書房中那個讓她心慌意亂的吻,頓時麵上發燒,起身攬過銅鏡一照,鏡中一個女子雖形容憔悴,卻麵若紅霞,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她看了半晌,對著鏡中人兒瞪了瞪眼睛,緩緩放了鏡子,複坐下去看那賬薄。
  直看到天色漸暗,她正將賬薄收起,卻聽紫雲翎那邊一陣噪雜,她忙出了芳草居,到隔壁一看,卻是南琴喚了幾個家仆往思羽房中搬一張桌子,南琴見了她便笑道:“王爺還未回來呢,等他一回來,一定告之駱小姐。”
  遠華有些不好意思,隻得紅著臉對他一笑,慢慢回了院中。這一等卻又等至子時,她在院牆下聽見動靜,便忙抽身過來,果然思羽房門輕掩,隱約見他正在房中點起一支蠟燭。
  她輕輕敲了敲房門,思羽道:“進來。”隔了半晌不見動靜,便回頭往門邊望去,隻見遠華立在門邊,衣裾在夜風中輕輕揚起,眸光在夜色中亮得出奇,他愣了愣,轉身脫下朝服,拿起一件常服換上,淡淡道:“這麽晚了還沒睡?”
  遠華見他麵上一片疲倦之色,眼下有淡淡的烏青,知他昨夜也未休息好,猶豫片刻,便道:“我有話想對你說……”
  思羽也不看她,隻道:“有什麽事兒明日再說罷,我還有事要做,你也早點歇息,如今天氣越發冷了,別穿得這麽單薄。”說罷,漠然自她身邊走過,喚過南琴去了書房。
  遠華在門邊呆了片刻,便跟進書房,思羽已將筆墨排開,南琴正準備替他研墨,遠華過來道:“讓我來。”思羽看了她一眼,便對南琴頷首道:“你去罷。”
  遠華待南琴出了門,便道:“我昨日話是說得過了一些……”思羽默然不語,遠華又道:“我隻問你,你昨日說的都是你真心所想嗎?”思羽緩緩點頭,良久又道:“很晚了,你還是回去罷。”
  遠華愣了愣,見他已提起筆來,隻得放了那錠青墨,走至門邊將門一推,正要出去,卻又頓住腳步,深深吸了口氣,忽道:“當年你出征漠北之時,我便開始喜歡你了……”
  思羽聞言吃了一驚,手中軟豪不由跌落在紙上,她也不轉身,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從何時起就對你有了這心思,也許是你替我找到了覓華讓我心存感激,也許是我一直太過寂寞,又或許,什麽原因都沒有……”她笑了笑,又道:“隻是當日你我乃是雲泥之隔,即便後來救了你,我也從未想過要和你在一起,這心思本來永遠也不會有別人知道……”
  思羽轉頭看著她,她的背影在夜色下更顯得單薄,寒風自門外吹進,將燭火激得一明一暗,她道:“在漠北遇到你,我心中很是歡喜,隻當你我也許有可能在一起,可不久後,我看到了你給雲織妹妹畫的畫像……”
  思羽霍然起身,正待開口,她卻一徑往下說道:“我那時心中十分失望,便想日後和你在一起的應該是像雲織妹妹那樣的女子,我告訴自己隻能將你當作朋友……”
  他心中大震,不知不覺間已來到她身後,正想伸臂擁住她,她忽然轉過身來,低垂著眼簾,苦笑道:“可是我做不到……爺爺去世後,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越來越依賴你,我也不想再騙自己,”她抬起頭來,眸中已有了盈盈淚意,將雙目染得晶亮:“後來……盡管你一直都沒有明說,我感覺到你也有了這心思,便暗暗決定,今後不論是貧是富,是福是患,我都跟定了你,隻要你願意,從今往後,我便陪著你一直走下去。”
  她的話語一字一句如重錘一般敲擊著他的胸膛,他隻覺百般委屈此刻都化作萬縷柔情,一顆心柔軟地似乎能掐出水來,一時心中湧上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出口,隻默默握住她的手,想俯身去吻幹她眼中的淚珠,她卻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輕聲道:“我隻希望,你我今後都能坦陳相待,我隻想你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歡我開醫館,出去遊曆?如果你真的這麽想,我……盡管很喜歡你,卻真的沒有辦法做到,原諒我,這樣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話未說完,他的雙唇已堵住了她,她微微一愣,他緊緊將她攬進懷中,啞聲道:“是我不好……”她輕輕將他推開,他的眼中此刻一片焦灼,直直地望進她的眼中:“遠華……你答應我,聽我說了以後一定要冷靜……”
  她狐疑地看著他,他吻了吻她的額角,將門關上,拉她到房中坐下,看著她的眼睛道:“你還記得麽?當日在汾州你讓我抄你爹爹的筆記?”
  她點點頭,他握緊她的雙手,繼續說道:“我無意中發現你爹爹的筆記封皮中有一張羊皮紙……”
  遠華麵色開始發白,雙手微微有些發抖,輕聲問道:“可是與我爹爹的死有關?”
  思羽點頭,悄聲道:“那紙上寫了你爹爹替先太子治病的經過,其中有一個藥方……”

  真相
  遠華定定地看著思羽,他的臉龐在幽幽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有些晦澀不明,他一字一頓地念道:“黃芪八錢、太子參五錢二分、黃精四錢、白術三錢、茯苓三錢、生地五錢二分、麥冬五錢二分、天冬四錢、旱蓮草六錢三分、女貞子四錢、白花蛇舌草八錢、半枝蓮八錢、蒲公英八錢、小薊四錢、甘草一錢五分……”
  遠華沉吟片刻,疑惑道:“這方子用來治療熱勞倒是對症……是我爹爹開的藥方麽?”
  思羽點頭:“正是。先太子所患之症正是熱勞,你爹爹奉命替他看診後,便開了這個方子,頭先一個月已見好轉,後來卻發現先太子服藥後常常昏迷不醒,時有四肢麻痹之象……”
  遠華眉頭微蹙:“熱勞雖是頑疾,也不易診治,但爹爹開的這個藥方十分高明,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才是。”
  思羽道:“你爹爹也十分奇怪,每味藥的分量都是他親自把過的,除非是在熬藥的時候出了問題。你爹爹守了幾日,終於發現其中有味藥被人做過了手腳。”
  遠華微一沉吟,便問道:“可是將黃精換做了鉤吻?”
  思羽歎道:“你果然冰雪聰明。”
  遠華道:“鉤吻本就與黃精十分相似,常有人弄混的……先太子這情形確實很像中了鉤吻之毒,看來換藥之人也應精通醫理,如此一換,倒是神不知鬼不覺,平常人很難發現。”
  思羽道:“不錯,你爹爹發現之後,正欲著手調查此事,卻受到威脅,如若泄漏半分,定會殺了他全家……”
  遠華渾身發抖,霍然起身道:“是誰?”
  思羽忙將她按下,緊緊拽住她的雙手:“你爹爹已查出那換藥之人,隻是為了保全家人,並未向別人吐露半分,這時先太子所中之毒已無法可解,你爹爹使盡渾身解數,卻也無力回天。皇上知曉熱勞也可算是絕症,倒是未為難你爹爹,你爹爹知那換藥背後之人定不會放過自己,便準備辭官歸隱,隻可惜很快就被冤枉入獄……”
  遠華神色恍惚,他後麵的話似乎一句也未聽到,直直地盯著思羽,半晌緩緩問道:“那換藥之人是誰?”
  思羽見她嘴角微微顫抖,麵色白如紙片一般,心中似乎狠狠被戳了一刀,輕聲道:“換藥之人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受何人支使……你爹爹雖未明說,但也不難猜到……”
  遠華隻呆呆問:“是誰?”思羽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先太子是前謝皇後所生,謝皇後去後,皇上才立了二皇子的母親為後,她一直想讓皇上改立太子,隻是皇上十分寵愛先太子,便一直未準,直到先太子去後,這才立了二皇子為太子。”
  遠華隻覺渾身冰涼,額上卻不斷有冷汗冒出,默然良久方問道:“那羊皮書呢?你拿給我看看。”
  思羽定定地注視著她:“我燒掉了……遠華,你聽我說,這事非同小可,不如就這樣就讓它過去算了……”
  遠華掙脫他的雙手,冷笑道:“就這樣算了?你說得倒是輕鬆,爹爹當日因何受冤,我若不知道便也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又怎能不還他一個清白?”
  思羽急道:“你怎鬥得過皇後?”遠華冷冷看著他,一字一頓道:“你怕她,我卻未必怕她,那換藥之人你若不願告訴我也罷,我就不相信我不能查到。”說罷,轉身便往門邊走去。
  思羽忙搶到她身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沉聲道:“不錯,我怕……我怕你會因為這件事莫名其妙從我身邊消失,我怕我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你……”
  她的目光中有了一絲柔和,語聲卻仍然有些冰冷:“因為這樣你才不告訴我?”
  他點頭,深深將她擁入懷中,綿綿密密的輕吻落在她的秀發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她如此心狠手辣,你又如何是她對手?若你先我而去,我這一生卻又該如何度過?”
  她心下一片茫然,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感覺到懷中人兒的身體仍然十分僵硬,便輕輕扶住她的肩頭,看著她的眼睛道:“你爹爹便是我爹爹,我又怎會不想替他伸冤?若此事不是牽涉甚廣,我便是拚盡全力,也會還他一個清白。隻是如果我們一意孤行,牽涉到的恐怕就不隻是我們,還有這大明江山,萬眾百姓……”
  她睜大雙眼:“我不明白……”
  他緩緩道:“皇後獲罪,太子勢必受到牽連。齊王一直偷窺東宮之位,這麽多年來,他的勢力在朝中內外已是十分龐大穩固,若此事大白於天下,豈不是正給了他可趁之機?你我都親眼見過,那些官員仗著他的勢力是如何貪贓枉法,欺壓百姓,弄得管轄之地水患頻頻,民不聊生,若有朝一日他做了皇帝,這江山如何能太平,百姓如何能安居樂業?”
  她漸漸冷靜下來,良久方淒然道:“難道我就這樣由著害我爹娘之人逍遙法外?你讓我如何做得到?”
  他長歎一聲,輕輕撫摸著她的秀發,悠悠道:“遠華……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十分困難,可是你想想,你我的委屈,比之這天下萬民的痛苦,孰輕孰重?我從小便與太子一起長大,對他很是了解,他雖有時行事過於優柔寬厚,卻是真正心係萬民,誌向高遠之人,日後也算得上是一代明君。”
  遠華別開臉去,隻望著桌上的燭火沉默不語。他的目光牢牢鎖在她臉上,不再出聲。
  她心如亂麻,想了一陣,隻覺身上的力氣漸漸消失,渾身似已虛脫,那燭火在她眼前仿佛幻化出了無數的影子,晃得她頭昏眼花,耳邊嗡嗡作響,忙扶住他的手臂,閉上雙目。
  思羽見她麵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心中大急,忙將她抱起出了書房,急步走到自己房中,將她輕輕放在床上,又喚下人倒上熱茶,扶起她偎在自己懷中,將熱茶緩緩喂入她口中。
  熱茶入口,一陣暖意自喉間流入心田,她方漸漸回轉過來,睜開雙眼,緩緩轉頭看定了思羽,啞聲道:“你先去做你的事罷,我不礙事。”
  思羽道:“我守著你。”她慢慢低下頭,道:“你說得對,看來我隻能對不住爹爹了……”思羽默默在她身後抱著她,將臉貼在她冰涼的麵頰上。兩人良久無言,隻聽見屋外寒風嗚咽吹過樹梢,淒厲蕭殺。遠華愣愣望著窗外,忽道:“你不讓我出府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思羽道:“不錯。我母親無意中在皇後麵前說起你,當時齊王就在跟前,注意到皇後麵色異常,他心思縝密,定會想法去查個清楚,再說皇後雖然不知道你爹爹留下這紙羊皮書,我們卻還是萬事小心為好。”
  遠華愣愣道:“可這麽多年她都沒對我們怎樣……”思羽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要娶你,她又怎會安生?”伸手握住她右手,又道:“答應我,如果我不在你身邊,千萬不要單獨外出,我不能失去你……”
  她縮入他懷中,輕輕道:“好。”思羽長舒了口氣,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柔聲道:“我先送你過去休息。”她直起身子,拉住他的衣袖,低聲道:“我不想一個人,你做你的事兒罷,我在旁邊不打攪你就是。”他掙紮了片刻,硬起心腸道:“你在旁邊我怎能安心做事?聽話,好好回去休息。”
  次日思羽在宮中仍盤桓到戌時方才回府,他顧不得換下朝服,便忙往芳草居趕去,遠華正坐在房中看書,見他過來忙起身道:“今日我收到齊王送來的帖子,邀我去他府中和雲夕一聚,我本想推了他,後來又想等你回來再和你商量一下。”
  思羽笑道:“你現在倒成了搶手人物了,過兩日便是皇後的生辰,今日在宮中她特地囑咐我一定要帶你過去。”
  遠華道:“我不去……”又有些猶豫,便問他:“可以不去嗎?”思羽一麵拿起那張請帖,一麵道:“當然要去,齊王那裏也得去,不去豈不是正好說明我們防著他們?”看了看請帖,又道:“明日下朝回來我和你一起去。”
  遠華便不說話,思羽看了看她,笑道:“到了那裏還這麽愁眉苦臉的可不成。”遠華道:“我裝不出來。”
  他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醫書翻了兩頁,笑道:“我倒是很長時間都沒有看過這些書了,不如你考考我,看我還記得多少?”
  遠華看他一眼:“你如今哪裏還用得上?”思羽道:“誰說用不上?日後等這江山定了,我能做的也做完了,總要和你離開這裏的,那時我若沒有一技傍生,隻憑老婆養活,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
  遠華聞言吃了一驚,心中倒是十分歡喜,他含笑看著她,柔聲道:“隻是如今朝堂內憂外患,局勢又不明朗,若要穩定下來,至少也要個十年八載的,這些年就要委屈你了。”
  遠華微微一笑,仿若雨露含春,蓓蕾初綻,他不由看呆了。
  這日芳景得到消息,早已在雲夕房中等候,三人相見自是喜不自盡,遠華看看雲夕,又看看芳景,一時想起當日在雲夕閨房內的往事,不由十分感慨。雲夕笑道:“當日多虧了駱姐姐多次開導,不然哪有今日?”
  遠華緊緊握住雲夕的手,點頭道:“過去的事兒總想著也沒意思,最要緊日後自己過得舒心。”
  芳景在旁笑道:“依我說,你們兩個得相互感謝才是,當日要不是小姐生病,駱姐姐也不會到京城,若不到京城,又怎會遇到王爺?”遠華紅了臉不出聲,雲夕正色道:“如此說來,駱姐姐還得好好謝過我這個媒人才是……”
  思羽獨自在前廳候了半日,朱暄方昂然踏步走入,進門便朗聲笑道:“王爺可大好了?本王正在納悶,王爺的身體何以康複得如此之快,原來是府上藏了個神醫。”
  思羽起身笑道:“多謝殿下關心。”
  朱暄撩起長袍下擺坐下,盯著思羽道:“這駱遠華的爹爹當年犯了偷竊之罪,有其父必有其女,王爺就不怕她也像她爹爹那般品行?”
  思羽不動聲色:“她爹爹去得早,她是她爺爺養大的。”
  朱暄哈哈大笑,點頭道:“不錯。王爺倒是好膽量。”沉默片刻,微微皺眉道:“皇後生辰一過,本王便要出發去漠北邊關,正有一事想請教王爺。”
  思羽道:“殿下請講。”
  朱暄埋首喝茶,眼光卻定定地瞄著他:“邊關如今是棠覓華一力鎮守,也該回來休息一陣了,本王此去便想調他回京,王爺可有什麽好的舉薦人選,本王好稟明了父皇,隨我一同過去?”
  思羽笑道:“如今軍事上的事情我已久不過問,對朝中武將又怎有殿下了解?殿下這不是為難我麽?”
  朱暄擺擺手,道:“王爺不必過謙,這棠覓華當日也是王爺栽培起來的,可見王爺很有識人之明。”
  思羽沉吟片刻,便道:“當日隨我出征漠北的,還有當年武狀元顧善均,此人雖不夠靈活機變,行事卻也十分穩妥,身手也不錯,殿下倒可考慮看看。”
  朱暄道:“還考慮什麽,王爺舉薦的哪裏還有錯?本王明日便稟明父皇,讓他隨我一同前往。”
  皇後生辰這日,天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遠華猶豫了半晌,還是換上了陽平公主送過來的衣物,那是一件荷色的絲裙,裙身上散著朵朵白蓮,飄逸清麗,她剛剛梳妝完畢換好衣裳,陽平公主便敲門進來,上下打量了幾眼,含笑點頭道:“很適合你。時候不早了,思羽還在宮中,我們先去罷。”說罷,又命人捧上一件白色輕裘披風,替她披在身上。
  遠華隨了陽平公主坐上暖轎,陽平公主在途中道:“宮中禮儀甚多,我和思羽不便隨時守在你旁邊,今日皇後定會特別注意你,你自己一切小心。”遠華點頭,不多時行至宮中,宮人便引著自禦花園一路行過,進了宴會大殿,隻見殿內燈火輝煌,花團錦簇,各府女眷早已坐在各自的坐席上,佳麗雲集,一時間,寒冬竟似變成了百花爭豔的春日。
  遠華尋到雲織和雲夕,微微點頭一笑,又見殿中高高擺放的座椅上空無一人,知皇帝和皇後還未駕臨,一麵坐下,一麵往男賓席上看去。
  思羽早看見遠華進來,便向她使了個眼色,遠華會意,便拿了披風悄悄出了殿門,等了片刻,思羽便也溜出來,笑道:“趁這會兒皇上皇後還未到,我帶你去靈鶴湖邊看看雪景。”
  遠華有些躊躇:“這樣不妥吧?”思羽道:“有什麽不妥的,不看可別後悔……”遠華笑道:“看就看,我就不信,會比汾州的景色還美?”
  思羽但笑不語,緊緊拉住她的柔荑,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漫天雪地中。

  試探
  雪花紛揚,如梨花飄飛,柳絮風起,靈鶴湖畔冰封雪掩,萬樹瓊枝上高掛的宮燈隨風輕擺,流光溢轉,茫茫天地間便平添了幾許動人的麗色。
  遠華仰起頭,微微眯著眼睛,伸出手去接那空中飄落下來的雪花,思羽含笑看著她,伸手替她理了理發髻,將她披風上的雪帽輕輕覆上。
  她的發際眉間沾了點點輕絮,襯得臉龐晶瑩如玉,眼眸如同黑色寶石一般熠熠生輝:“果然很美。”
  他的視線不曾離開她的臉龐半分:“我以前便想,若是有了心愛之人,定要帶她來此,今日終於得嚐夙願了……”
  她微微而笑,將手交到他溫熱的手掌中,他緊緊握住,低低道:“世間美景何止千萬,你我日後定有機會一一領略,”頓了頓,又道:“一會見到皇後,一定不能讓她看出半分端倪。”
  她垂下眼睫,輕輕嗯了一聲。
  殿內紅牙碧串,輕歌妙舞,觥籌玉箸交輝相映,芬芳流溢,皇後看了半晌歌舞,卻微微闔上眼簾,皇帝溫言道:“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皇後勉強笑道:“臣妾有些頭暈……不知能否先行告退?”皇帝頷首,回身吩咐宮人道:“快請禦醫。”皇後忙止住他,輕輕笑道:“大喜日子何必勞師動眾?臣妾不過是偶感風寒而已,聽說今日隨陽平公主來的駱小姐醫術精湛,不如就順便請她給臣妾把把脈便是。”皇帝往遠華所在之處微微一睨,並不答言,皇後笑道:“皇上放心,聽說當日齊王妃病重,便是她給治好的。”皇帝便微微點頭,起身輕輕扶起她,殿內一片歡聲笑語頓時戛然而止,眾人忙立起身來。
  皇後笑道:“本宮稍有不適,就先行告退了,眾卿家請自便就是。”說罷,款款扶住身後宮人手臂,往內殿去了。皇帝微微一揚手,絲竹輕歌複又響起,朱暄饒有興味地盯著皇後的背影,果然過不多時,便見一個宮女走到駱遠華身後,對她埋首低語,駱遠華麵容沉靜如水,默默起身隨那宮女退出了席間。他嘴角微微浮出一絲笑意,轉頭看了看思羽,他正與身邊眾人說笑,似乎並未看見。
  遠華隨那宮女進了內殿,隻見殿中繡幕低垂,珠簾半卷,皇後倚在榻上,垂著眼簾輕輕吹著手中茶盞的熱氣,聽見她進來也不抬眼,隻道:“有勞駱小姐了。”
  一時殿中靜默無聲,遠華隻聽得見自己胸中砰砰狂跳的聲音,渾身熱血上湧,牙關瑟瑟發抖,身邊宮女見她麵色蒼白,隻當她見了皇後手足無措,忙輕聲催促道:“還不見過皇後娘娘?”
  遠華如夢初醒,忙深深埋首行禮,皇後擱了茶盞,靜靜地注視著她,遠華行禮間忽然憶起方才靈鶴湖邊思羽溫熱的掌心,神思漸明,抬起頭時,麵上蒼白之色已褪,輕輕上前搭住皇後的脈搏,閉目聽了片刻。
  皇後的視線緊緊凝注在她臉上,隻見她一派肅然,睜開眼睛望著自己道:“皇後娘娘隻是偶感風寒,並無大礙,如按民女所開之方定時服藥,不出兩日定能好轉。”
  皇後聽她語氣鎮定,並無絲毫慌亂,輕輕一笑,道:“駱小姐果然醫術高明。”遠華低首道:“不敢。”隨了宮女坐到一邊,靜靜寫了一張藥方遞與宮女,那宮女將藥方呈與皇後,皇後閑閑接過,隻見那藥方上的字跡端正娟秀,一筆一劃沉穩端然,顯見下筆之人心無旁騖,方笑道:“拿下去照方煎藥罷。”
  遠華起身站到一邊,皇後喝了口茶,扶著額頭皺眉道:“本宮頭疼得厲害,駱小姐可有緩解之法?”遠華便躬身道:“如皇後娘娘不嫌棄,民女可為娘娘按摩一二,或許能好些。”皇後看了她半晌,緩緩點了點頭,遠華便走至她身後,雙手撫上她的額頭,微微加力按摩。
  皇後隻覺她的手法張弛有度,力道適中,竟是舒適無比,不覺閉上雙目。殿內熏香繚繞,她倦意襲來,漸漸昏昏欲睡,忽覺額頭上一陣疼痛傳來,心中警醒,忙睜開雙眼,隻見駱遠華已收手立在自己麵前,含笑問道:“皇後娘娘可覺得好些了?”
  皇後一陣疼痛過後,反覺神清氣爽,不由點頭道:“好多了。”上下打量遠華良久,實在吃不透這女子究竟是否知情,躊躇半晌,也隻得道:“你去罷,本宮自有賞賜。”
  遠華暗暗鬆了口氣,隨宮女出了內殿,回到宴會席間坐下,陽平公主已等得有些心焦,見她進來不覺向她微微一揚眉,遠華輕輕點頭一笑,她方放下心來,轉頭見朱暄目光正從這邊移開,心下不由又是一沉。
  眾人把酒言歡,直過了二更時分,方才攜了家眷離去。朱暄同雲夕一並回到府中,雲夕隻道他今晚必有他事,便獨自去了房中,正欲梳洗,卻見他跟了進來,不由奇道:“殿下明日就要出發了,今晚不用準備嗎?”
  朱暄道:“你就這麽見不得我?”雲夕愣住,朱暄也不言語,回身吩咐下人生了炭火進來,房中暖意上升,雲夕麵紅過耳,緩緩上前替他寬去衣袍。
  紗帳輕垂,雲夕睡了片刻,朦朧中似乎聽見憲兒的哭聲,忙坐起身來撩開紗帳,朱暄在她身邊將她一攬,悶聲道:“你上哪裏去?”雲夕道:“我好像聽見憲兒在哭。”
  朱暄凝神聽了半晌,有些不耐道:“哪有?定是你聽錯了。”雲夕又聽了一會兒,確實並無動靜,也隻得回身躺下。兩人卻再也睡不著,隻聽見屋外風聲嗚嗚,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雲夕默然片刻,便問:“你何時出發?”
  朱暄道:“巳時。”隔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本想帶你和憲兒去的,隻是憲兒還小,恐怕經不得那邊的風沙……”雲夕道:“你不是說清明過後就會回來嗎?”朱暄攬住她的右手微微僵了一僵,沉默了良久,緩緩道:“但願如此。”
  洪晝二十九年春,懷遠將軍棠覓華自漠北邊關回到京城。朝中的局勢已隱隱發生了變化,整肅吏治已初見成效,若幹權臣紛紛下馬,朝廷又重新選拔了一批年青有為的官吏,一年一度的科舉又開始籌備,朝堂上下煥然一新,隻邊關時有戰敗的消息傳來,皇帝便不得不陸續增派了更多的兵力。
  棠覓華在邊關經過兩載嚴冬,年青的麵容上已有了風霜劃過的痕跡,關節風濕時有發作,身形略顯佝僂,竟似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幾歲。將軍府中早已人跡荒蕪,雜草叢生,他在府中靜默半晌,聽見隔壁笙簫燕舞,心中煩躁,便出了門,緩緩沿著街道向前走去。
  不知不覺中抬頭一看,竟發現自己已來至城南連衣巷前。早春的空氣還帶著幾分凜冽,連衣巷前卻是人來人往,車馬如流,他有些恍惚,仿若自己還是兩年前那初到京城,身在鬧市卻心比天高,一心求勝的少年,兩年的歲月一晃而過,他苦苦掙紮求索,似乎到頭來卻還是一無所獲。
  不少人紛紛側目看著這個神情奇怪的年輕人,覓華苦笑了一聲,迎著眾人的目光緩緩前行,忽見路邊一個少婦擺了一張麵餅攤子,烤好的麵餅香氣四溢,他此時方才發覺腹中有些饑餓,便走上前去。
  那少婦抬起頭來,兩人目光一觸,不由都愣住了。覓華沉默良久,輕聲問道:“你可還好?”那少婦一雙圓圓的眼睛,頰上還留有少女時代的淡淡紅暈,嘴角微微有些顫抖,低聲道:“棠大哥……”覓華打量了下她的服飾打扮,微微笑道:“你嫁人了?”那少婦正是青蓮,聞言抬起頭來,輕輕看著他道:“去年便嫁了……”
  兩人一時無話,他有些淡淡的惆悵,時光冉冉倒流,他憶起那年元宵,她雀躍地拉著他去看花燈,一派天真爛漫,那時的光陰,那時的心境,那樣躊躇滿誌的風華少年,如今卻又何處去尋覓?
  青蓮默然半晌,將一個燒餅遞到他手中,笑道:“棠大哥也嚐嚐我的手藝。”覓華一笑接過,正要出言感謝,卻見一個漢子擠了過來,粗聲道:“二十個燒餅,回頭把錢給你拿過來。”覓華認得他正是此處地頭趙彪,不由在旁笑道:“趙大哥。”
  趙彪回過頭來,見了他一愣,忽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轉頭對青蓮大聲說道:“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你怎麽還跟他說話?不怕髒了自個的嘴?”
  覓華麵色發白,愣愣地看著地上,趙彪接過燒餅,看也不看他,轉身吆喝而去。青蓮欲言又止,卻也不再看他,隻埋下頭去烤餅,覓華呆呆站了片刻,複向前走去。
  他木然行走在集市間,隻覺身邊眾人目光中含了譏誚嘲諷,冷冷地向他不斷射來,茫然間竟似回到幼時爹爹獲罪斬首當日,他和義父在人流間跌跌撞撞地追著爹爹的囚車,身邊的人不斷將碎葉雜物扔到爹爹身上,漫天的譏笑聲幾欲讓他發狂,爹爹麵無人色,緊緊閉住雙目,似有感應一般,忽睜開眼睛,透過人群靜靜地看著他,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淚水讓他看不清爹爹的麵容,那一刻,他的天地轟然崩塌。
  他不敢去看爹爹行刑,隻瑟縮在街角,高燒昏迷了好幾日,醒來時才發現義父已將他帶離京城。從此,他的生活便晦暗無光,譏諷嘲笑無處不在,他記得,有回他好不容易撿了幾個別人丟棄的饅頭,卻因不願交出,被幾個比他大些的孩子打得半死不活,義父為了替他療傷,不得不在帶著他在街上跪了一天一夜,方有人丟了幾個銅板,他那時便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定要出人頭地,替爹爹、替自己討還一個公道。義父一生顛簸流離,終於不堪忍受,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撒手而去,臨去隻對他說了一句話:“你這輩子定要想法出人頭地。”
  往事漸漸淡去,他暗暗握緊了冷汗淋漓的雙手,挺直身子,快步走出了鬧市。
  這日遠華在芳草居中撒了一地草藥種子,又細細澆過一遍水,南琴在旁看得興味盎然,遠華笑道:“感興趣麽?想不想學醫術?”南琴撓頭道:“我可以嗎?”遠華道:“有什麽不可以的,你家王爺也是我徒弟。”南琴咋舌:“那我豈不是成了王爺的師弟?”遠華點頭:“是啊。日後我開了醫館,你也好幫我打理。”南琴便有些躍躍欲試,正說話間,卻見南祁過來相請:“門外有人求見駱小姐。”
  遠華奇道:“找我?”南祁道:“是棠覓華將軍。”她聞言一驚,忙丟下手邊東西迎出門去,覓華一身諸色長衫,已靜靜站在前廳中等候,她悲喜交集,忙上前緊緊拉住弟弟的手,見他一張布滿風塵的臉上神色陰鬱,身姿不複挺拔如昔,不由悲從中來,哽咽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覓華扶著姐姐的手臂,笑道:“昨日便回來了,姐姐看來氣色不錯,”四處張望了片刻,猶疑道:“爺爺呢?”遠華愣愣地望著他,半晌泣道:“爺爺早已去了……”覓華身體一軟,不由跌坐在椅上,喃喃道:“何時去的?”
  遠華抹去麵上淚珠,道:“去年從邊關回去後便去了,爺爺讓我轉告你,若想過得好,便需放過他人,也放過你自己……你可明白?”
  覓華默默無言,遠華在他身邊坐下,細細觀察了他片刻,不由問道:“你身子近來不好?”覓華皺眉:“也沒什麽,隻是漠北常年寒冷,便得了這風濕之症。”
  遠華道:“我替你好好看看。”覓華笑道:“也不甚嚴重,倒是有勞姐姐了。”遠華默然片刻,便問:“你現今如何打算?”
  覓華冷笑道:“我在邊關這一年多,幾番性命都差點丟失,可功勞全被齊王占去了,如今雖是一個將軍,不過也隻是虛名罷了,我已想清楚了,這官場委實沒有什麽意思,今後不過安守本分而已。”
  遠華心下一喜,點頭道:“如此方是正理,你能想通了最好。”
  當日晚間,思羽便在府中設宴為覓華接風洗塵,他本不願與覓華多說,隻因礙著遠華,便閑閑問了幾句邊關戰事,覓華道:“近來蒙古眾部又有抬頭之勢,我看齊王要想守住邊關,怕還需要多增派些兵力才是。”思羽心中冷笑,便不再說話。
  一時酒過三巡,思羽便立起身道:“你們先聊,我還有點事,恕不相陪了。”遠華輕輕拉住他的衣袖,道:“我想讓覓華今晚就住在這裏,正好替他看看風濕。”思羽點頭,對她柔聲道:“我讓南祁準備便是。”抽身退了席,喚過南祁悄聲道:“你多派幾個人,好好看住棠覓華,一定不能讓他將遠華帶出去。”南祁低頭稱是。
  遠華見思羽走遠了,便對覓華笑道:“你別怪他,他今日也算難得,誰讓你當日那麽糊塗?”覓華便也笑道:“幸好不曾鑄成大錯。”兩人聊到深夜,南祁方引覓華去了客房歇息。
  遠華這晚隻覺喜悅無限,自爺爺過世以來從未覺得這般圓滿過,不免多喝了幾杯,她在王府生活了一段時間,不再四處奔波勞累,肌膚愈發細致光潔,頰上紅霞若隱若現,更是襯得容色清麗,雙目顧盼神飛,思羽在她房中等了半日,見她熏熏然進得門來,腳步虛浮,眼見就要被門檻絆倒,不覺又好氣又好笑,忙搶上前將她扶住,微微加重語氣道:“怎麽喝了這麽多?”
  她的眸光盈盈似水,唇色嬌豔欲滴,輕輕拉住他的衣袖道:“思羽……”他心跳似漏了一拍,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本是想要提醒她不可告訴覓華她父親冤死的真相,此刻卻忘了個幹淨。
  她璀然一笑,眼波流轉,輕聲道:“你知道麽?我現在好歡喜……”他心下略有不快,道:“原來你和我在一起這麽久,還抵不上見你弟弟幾個時辰。”
  遠華呆呆不答話,喃喃道:“若是爺爺也在該有多好……”他心中一酸,正欲出言安慰,遠華忽然笑道:“我又糊塗了,這世間之事哪能強求?”推開他的手,徑自走到床邊,將頭上發簪拔下,一頭青絲便直泄下來,黑亮如絲緞一般披在肩頭,愈發顯得嬌媚無方,正欲伸手解衣,忽想起思羽還在房中,頓時酒醒了大半,麵紅過耳,忙起身將他推出房去,笑道:“我要睡了,你過去罷。”
  思羽渾身燥熱,被她推出房來,冷風一吹方回過神來,心下暗自懊惱,該說的一句也未說出來,躑躅一回,也隻得去了。南琴見他麵色緋紅,不由奇道:“王爺今日並未喝多少酒,怎麽酒量淺了這麽多?”思羽看了他一眼,板著臉進了房。

  失蹤
  早春的朝陽映進窗明幾淨的室內,遠華坐在桌邊,正凝神往一張紙上寫著藥方,覓華望著窗外,天邊的雲層被初升的太陽染得金黃,院中的樹梢上綻放出了點點春意,正是大地回春的季節。
  他收回目光,望著姐姐的側臉,忽道:“今日天氣不錯,姐姐可想去看看爹爹和母親?”
  遠華放下手中的筆,想了想道:“前兩日我剛剛去過,不過你既然來了,咱們一起去看看也是應該的,待思羽回來我跟他說一聲,便和你同去。”
  覓華道:“爹爹並不在那座墳內,墳裏隻有娘。”
  遠華吃了一驚,睜大雙眼看著他:“你說什麽?怎會隻有娘在,當日不是你帶我去的嗎?”
  覓華道:“爹爹當日斬首過後,屍身被丟在城外的西風崗上,我和義父找了一天一夜,都沒法找到爹爹,隻有偷了幾件爹爹的舊衣和娘合葬。當日怕你傷心,便沒有告訴你。”
  遠華白著臉,緩緩站起身來:“你是說,爹爹如今還在那西風崗上?”覓華點頭,遠華身子微微顫抖,悲傷潮水般湧來,半晌道:“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覓華也站起身來,隻道:“走罷。”遠華急忙收起紙筆,和他一同出門來。
  南琴立在門口,躬身道:“駱小姐請留步,王爺吩咐過,他不在時定不能讓小姐出門。”遠華愣了愣,便道:“我想和我弟弟去西風崗看看我爹,兩個時辰定會回來,我和覓華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南琴看了看覓華,有些猶豫不決,遠華看了眼他身後的幾個侍衛,道:“你若不放心,便讓他們跟我們一起去便是。”南琴躊躇半晌,見她目光殷切,心下一軟,便讓開身來,對那幾個侍衛叮囑道:“定要好好保護駱小姐。”
  遠華便衝他微微一笑,南琴苦笑道:“小姐一定要早點回來。”遠華笑道:“你放心。”
  一個時辰後,南祁匆匆趕過來,劈頭便問:“駱小姐呢?”南琴道:“她說要和他弟弟一起去看看她爹爹,我便讓幾個侍衛跟著去了。”
  南祁驚道:“你怎麽如此糊塗?”南琴有些委屈,低聲道:“駱小姐很想去,又說她弟弟在旁邊定不會有事,再說還有好幾個人跟著……”
  南祁怒道:“你知道什麽?王爺昨日特地囑咐,就是不能讓她弟弟帶他出門……可有說去何處?”南琴惴惴不安道:“說是去西風崗。”南祁狠狠盯了他一眼,忙帶了一隊侍衛趕出門去。
  遠華隨了覓華一路往西風崗而來,途中忽然想起忘了帶祭祀用的東西,忙又尋了一家店鋪,進去把東西買齊,出來卻隻見覓華一人在門口等候,不由疑惑道:“那幾個人呢?”
  覓華道:“說是昨夜一起喝酒吃壞了肚子,這會去尋茅廁了吧。”遠華便站在店門口等候,許久卻仍不見那幾人蹤影,覓華在旁道:“天色也不早了,還是早去早回罷,他們既然知道我們在西風崗,一會兒自會尋過來。”
  遠華隻怕回去晚了思羽著急,顧不得多想,便點了點頭,同覓華向城外趕去。
  不多時,兩人便到了西風崗前,隻見山崗上寸草不生,四處撒著不少白骨,還有許多身首各異的屍體亂七八糟地橫在崗上,有些正在腐爛之中,空氣中便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屍臭味道,遠華心頭一酸,雙腿發軟,不由自主跪在地上,淚水便奪眶而出。
  覓華跪在山崗前,點燃一炷香,又將紙錢燒著,緩緩道:“當日我和義父在屍堆中扒了一天一夜,卻總無法尋到爹爹。爹爹一生清正,想不到死後如此淒涼,竟隻能與這些孤魂野鬼作伴,還擔了無數罵名。”
  遠華泣不成聲,哀哀不答話,覓華又道:“爹爹定是如今也不得瞑目,你我若不能為爹爹洗清冤屈,又怎對得起爹爹的養育之恩?”
  遠華悲痛欲絕,聞言心中一緊,愣愣地看著他,他轉過臉直視著遠華:“姐姐既然知道爹爹當日因何受冤,為何不想法替爹爹伸冤?”
  遠華心中大震,一時無法答話,覓華緊緊盯著她,唇邊浮起一絲冷笑:“姐姐常說我愛慕虛榮,卻原來姐姐也是這樣的人,想必也是貪戀王府的富貴榮華,所以不願得罪這些皇親國戚?”
  遠華閉上雙目,淚水滾滾而下,喃喃道:“不是這樣的……”心中漸漸醒覺,睜開雙眼直視著他道:“齊王叫你來的?”
  覓華別過頭去:“是又怎樣?我隻問你,爹爹的筆記中寫了些什麽?”
  遠華冷冷道:“什麽也沒有。”覓華道:“你敢當著爹爹的麵發誓?”遠華便不說話,覓華站起身道:“姐姐!你怎麽如此糊塗?我們一家本來和和睦睦,父慈子孝,如今落到如此地步,你怎能讓仇人逍遙法外?”
  遠華冷笑道:“我確實糊塗,我早應該想到你不是這麽容易就回頭的。”覓華氣急,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將她拉起身來,喝道:“你告訴我,那筆記中寫了什麽?爹爹是怎樣被害的?我昨晚翻過你房中爹爹的筆記,那封皮中確有夾層,裏麵的東西是你拿走了吧?”
  遠華不答話,冷冷地看了他片刻,忽道:“你怕不隻是為了要替爹爹伸冤吧?齊王是怎樣的人我們都清楚,他不過是要利用你……”
  覓華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當年害死爹爹的人是誰,隻怕大家都清楚,不過沒有證據而已,如今這證據就在姐姐手上,他正要求我,我想怎樣他還敢說個不字?”
  遠華心中悲涼,閉上雙目歎道:“你不會有好下場的……”覓華捏著她的手掌漸漸收緊,沉聲道:“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遠華別過臉去,輕聲道:“我早說過,什麽東西也沒有。”覓華麵色漸漸森然,眯起眼睛冷笑道:“這事兒恐怕南思羽也知道,要不要試試他對你有幾分真心?”
  朱恃書房內,思羽正與朱恃討論邊關狀況,朱恃道:“顧善均這幾日上的折子倒是說一切正常。”思羽笑道:“齊王就是想表明他的一舉一動都不會瞞著我們,這才讓我舉薦。我想著顧將軍生性耿直,心思又不夠縝密,恐怕正中了他的意,這才薦了他,現在隻怕顧將軍不知道的事兒多著呢。”
  朱恃歎道:“四弟的心思父皇怕也有察覺了。”思羽冷笑道:“就脫沐爾天保真那幾個人,依著齊王的能耐,早就該拿下了,如今齊王不斷上奏讓朝廷增派兵力過去,我隻怕……”話未說完,孟扶敲門進來,對思羽躬身道:“王爺府上有人求見。”
  思羽聽說,忙出了書房,隻見南琴哭喪著臉等在門外,忙問道:“何事?”南琴跪下哭道:“小的罪該萬死,請王爺責罰。”思羽忙將他扶起,道:“有話好好說。”
  南琴泣了兩聲,方道:“今日駱小姐隨了棠將軍出門,隻說要去西風崗看看她爹爹,小的糊塗,見駱小姐一意堅持,便讓幾個侍衛跟著讓他們去了,可駱小姐和棠將軍到現在也還未回來……”
  思羽急忙問道:“可去找過了?”南琴道:“爹爹去了西風崗,可並未尋見他們,現在正安排了人在城中四處搜尋。”
  思羽頓足道:“我早說過不能讓他將他姐姐帶出去,你們怎麽如此糊塗?”顧不得辭過朱恃,撩起長袍便往外奔去,南琴愣了片刻,忙呼道:“王爺,馬在宮門外……”
  思羽奔出宮來,翻身躍上馬背,也不等南琴,便縱馬往城南飛馳而去,一路心急火燎,急馳到趙彪家中,闖進去一把將正在午睡的趙彪抓起,沉聲道:“遠華失蹤了,還請趙大哥一定幫忙找到她。”
  日夜交替,不知不覺中幾日已經過去,狹小的房間內門窗緊閉,遠華木然坐在一張窄小的木板床上,看著自窗戶縫隙中透進來的幾絲光線一點一點變暗,知道又到了黃昏時分。
  她的身體漸漸變冷,床上就放著覓華拿進來的幾件衣服,她卻動也不動。
  門吱咯一聲開了,覓華端了碗飯菜進來,又將門關上。
  遠華看了他一眼,起身拿過他手中飯菜,坐下便吃,盡管食不下咽,她卻隻一口一口地往嘴裏送去,思羽還未找到她,她不能讓自己倒下。
  覓華坐在一邊看著她,良久道:“想他了?”遠華不語,覓華冷笑了兩聲,又道:“姐姐早日把真相告訴我,我便放你回去和他團聚。”見她也不答話,忍不住道:“姐姐對他倒是情深意重,寧肯放棄一切和他在一起,也不肯對我這個弟弟說一句實話。”
  遠華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道:“他和你不一樣。”覓華見她已吃完,便將碗拿開,握住她的手道:“我不想傷害姐姐,隻要你告訴我……”話未說完,遠華冷冷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別過臉去。
  覓華無可奈何,隻得站起身來,去到門邊,忽轉頭冷笑道:“我看南思羽對你也不過如此,都這麽幾日了也不見他來找你,說到底終究也隻是外人罷了,哪有你我姐弟來得親?”
  遠華閉上雙目,不再說話,覓華看了她一會兒,便出去將門反扣上。
  遠華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聽外間有人叩門,她精神一振,忙坐起身來側耳細聽。覓華在外間低聲道:“是誰?”那門外之人道:“殿下問事情進行得怎樣了?”她心中一緊,隻聽覓華道:“請殿下再寬限幾日,我姐姐還未交出那東西,待我……”那門外之人道:“殿下吩咐過了,若三日之內棠將軍還未問出個結果,便讓我們將你姐姐帶走,殿下自有辦法。”
  覓華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姐姐不在此處。”遠華悄悄自床上起身,卻見周圍並無躲藏之處,隻得輕輕站到門後,將身貼住牆壁,隻聽碰的一聲巨響,外間的門已被砸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中夾雜著覓華的一聲怒喝:“張重!你別欺人太甚!我說過,姐姐不在這裏!”
  張重搶進門來,四顧一望,便徑直往裏間走來,覓華拔出單刀擋在他身前,張重看著反扣的門冷笑道:“棠將軍還是快把你姐姐交出來罷,若給我們找到了,殿下那裏可不好交代。”覓華沉著臉護在門邊,揚手便是一刀。張重舉起手中長劍架住,嘿嘿冷笑道:“棠將軍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遠華伏在門邊,隻聽外間呯呯一陣亂響,她正想往床邊退去,門哢嚓一聲被張重劈開,一柄長劍橫在她的頸上,張重沉聲道:“跟我們走。”
  覓華寡不敵眾,早已被張重帶來的人製服,他見遠華被擒,心中大急,掙紮著撲過來,喝道:“不許傷了我姐姐!”
  張重見他來勢凶猛,身子不由一閃,手便鬆了鬆,遠華趁機蹲下身子,拾起地上一片砸碎的碗片。
  覓華剛剛撲上前來,身後一柄長劍卻已直刺入他腰間,他口中噴出一口鮮血,身子晃了晃,在遠華身前倒下,喘著氣道:“我真的沒想過要把姐姐交給齊王,隻想……”遠華看著他,點頭道:“我知道。”
  張重眉頭一皺,便道:“如今留著他也沒用處了,你們把他收拾了,隨我出來。”說罷,便去拉遠華。
  遠華沉著臉,將那碗片放在自己左手脈搏上,一字一頓道:“你們放過他,我便跟你們走,若是你們將他殺了,我這就死在這裏。”
  張重愣了愣,笑道:“駱小姐何必如此?我們不殺他便是。”遠華動也不動,冷冷道:“你們替他包紮了,留點創藥和食物給他。”張重隻得依言照做。遠華見他們包紮完畢,便俯下身子,輕輕搭了搭他的脈搏,又理理他鬢邊碎發,含淚輕輕搖了搖頭,起身道:“走罷。”
  張重對身邊幾人耳語了幾句,方對遠華道:“駱小姐請罷。”遠華將那碗片緊緊拽在手心裏,看也不看他,大步踏出了門。
  張重兵分兩路,自己帶了一隊人馬悄悄往齊王府而來。雲夕在房中早已睡下,朦朧中聽見有人在房外輕聲呼喚,忙披了衣服開了門,張重低聲道:“齊王殿下想念娘娘和世子,特吩咐在下專程來接。”雲夕吃了一驚,有些不敢相信,張重自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與她,她接過抽出一看,果然是朱暄的字跡,雖覺事出突然,到底心下歡喜,躊躇了片刻,便去房中喚醒乳娘,收拾了東西隨張重上轎。一行人靜靜出了王府,卻並不與另一隊人馬匯合,直往漠北而去。
  思羽這幾日並未上朝,從早到晚隻靜靜坐在芳草居內,一遍一遍翻看著遠華房內的東西,心痛如絞。他並未過多責怪南琴,隻暗暗埋怨自己那晚為何沒有提醒她。如今伊人芳蹤不再,她的音容笑貌卻宛若眼前,很多時候他有些恍惚,似乎隻要自己一聲呼喚,她便會自內室款款而來,白衣白裙,就像一朵清新怡人的蓮花,讓他心醉神迷。仿佛隻要一轉頭,便可以聽見她清脆的笑聲,繚繞回響在他的耳畔,令他的耳根微微發熱。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有她留下的痕跡,每件她穿過的衣服,每本她看過的醫書,都在眼前幻化成了她窈窕的身影,閉上雙目,她的臉龐越發清晰,卻又遙遠不可觸摸。
  不過幾日之間,他已明顯消瘦了一圈,形容憔悴萬分。南祁所派的王府侍衛已將城中暗暗搜了個遍,趙彪也發動各方兄弟,在城內外四處打聽,卻都無半分消息。他心中十分焦急,卻又無可奈何,幾番想要起身親自去尋,可又怕錯過了什麽消息,不敢稍離王府半步。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清晨,他在房內昏睡了片刻,正想過去見見母親,卻見趙彪一頭闖了進來,大聲道:“找到了!”他心中大震,隻呆呆的看著趙彪,趙彪笑道:“那棠覓華將駱姑娘關在城外一間村舍中,王爺請隨我來。”思羽如夢初醒,忙取過長劍奔出房門,南琴早已備好了馬,他見趙彪的幾個弟兄正候在門口,便問明方向,急急翻身上馬飛馳而去,趙彪吼道:“等等我們……”
  思羽心急如焚,一路快馬加鞭,當先衝到那間房舍跟前,隻見房舍大門被砍得稀爛,屋中桌椅亂七八糟,心中便暗道不妙。覓華已不在房中,內室一張木板床上堆著幾件衣服,他顫抖著拿起,卻見衣物下放了一張紙條,紙條上隻寫了幾個字:“姐姐已被帶到漠北。”
  趙彪正與手下兄弟在房外細細搜尋,忽見一個人影自房內飛奔出來,還未看清楚,那人影已飛身上馬,催動馬蹄向前奔去,他這才看清楚了是思羽,正欲出聲詢問,思羽忽勒住韁繩,回過身道:“還請趙大哥轉告南祁和我母親,就說我去邊關了。”轉身揚落馬鞭,那馬一聲長嘶,絕塵而去。

  纏綿
  清風拂落一樹晨露,窗棱上還結著淡淡的清霜,東方柔光漸起,室內的燭火終於熄滅,朱恃剛伸了個懶腰,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陣清冽的空氣湧了進來,雲織倚在門邊,皺著眉頭看著他:“怎麽又是一夜沒睡?”
  朱恃站起身來,柔聲笑道:“南思羽那家夥這幾日不見影蹤,這科舉的事兒本是交給他的,少不得我先看著。”雲織道:“難道就沒有別人了麽……今日不用早朝嗎?要不去睡會兒?”
  朱恃自覺神思困倦,便點頭笑道:“你一說倒真覺得困了……”雲織輕聲埋怨道:“別人都道做了太子風光無限,看了你這模樣才知道太子原來是這般勞心勞力的。”
  朱恃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你放心,過了這段時日就沒這麽忙了,等空閑下來,我便奏請父皇到江南一帶視察民情,你不是一直想去麽?”
  雲織嫣然一笑:“你可別騙我。”朱恃攜了她的手慢慢往秋雁園中走去,柔聲道:“還記得你當日在母後生辰上所彈奏的那曲《平沙落雁》麽?那時我便想,這個女子心界非同一般,隻可惜你跟了我,今後便被困在這宮牆內了。”
  雲織百感交集,當日這曲琴其實是為另一人所奏,卻不想陰差陽錯之下,知音竟是眼前人,不由微微笑道:“世間哪有萬全之法,我雖從小自視與一般閨閣女子不同,到頭來發現自己也不過如此,所想所願與姐姐一樣,惟願與心頭之人白頭共老罷了。”
  朱恃見她提起雲夕,心下微微嗟歎,正走到秋雁園門口,孟扶匆匆過來行了一禮,朱恃見他欲言又止,忙問:“何事?”
  孟扶看了眼雲織,低聲道:“齊王殿下昨晚將齊王妃和世子接走了……”朱恃吃了一驚,暗中苦笑兩聲,便隨雲織進去了。
  顧善均這日在軍中查看過營中夥食,又巡視了一遍替王妃專門搭造的帳篷並一幹物事,方往自己帳中走去。他自到了邊關,總是被朱暄安排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心中早已腹誹不已,卻又無可奈何。他鬱鬱回到帳中,卻見桌邊坐了一個人,正伸手拿了桌上的茶壺自斟自飲,他隻穿了一件月白長袍,麵上風塵仆仆,衣襟上蒙著淡淡灰塵,卻難掩周身清華高貴之氣。
  顧善均吃了一驚,呆立不動,那人輕輕笑了一聲,也不起身,看著他道:“我是一個人來的,顧將軍若想去通知齊王殿下就請便罷。”
  顧善均方回過神來,猶豫片刻,便到他身前跪下道:“王爺說哪裏話,隻是王爺孤身來此,不知……”
  南思羽長笑起身,扶起他道:“顧將軍請坐下再說。”顧善均心頭疑思不定,也隻得在他身邊坐下,不解地望向他。
  思羽喝了口茶,閑閑問道:“顧將軍在邊關已有多日,這邊關情況究竟如何,想必是很清楚的了?”
  顧善均麵現愧色,訕然道:“不瞞王爺,末將久已未隨齊王殿下上陣退敵,實是不知現下敵軍情況如何。”
  思羽長眉微微挑起:“顧將軍這樣的人才,怎麽齊王也舍得閑置?”顧善均默然不語,麵上隱現憤然之色。
  思羽眼光不離他的麵龐,又笑道:“顧將軍當日隨我出征漠北,我早覺得將軍智勇雙全,現在真是可惜了……”
  顧善均神色有些動容:“當日王爺不顧嫌隙提拔末將,末將早已心存感激,當時便想一直追隨王爺,隻是……”語聲頓住,不好再往下說。
  思羽微微一笑:“我向齊王推薦了你,本想你一身本事能有用武之地,可是齊王竟如此浪費人才,實在是枉費了我一片誠心。”
  顧善均歎了口氣,思羽又道:“將軍雖久未上陣,對大致情形想必還是心中有數的,依你看,我方如今兵力強健,可說是敵寡我眾,卻為何久久拿不下蒙古殘部?”
  顧善均憤然道:“我就是不明白,齊王殿下為何萎萎縮縮,不曉得他怕什麽?若要我說,大夥兒一鼓作氣殺過去,我們人多勢眾,還怕那起蒙古賊子不就範?還是王爺當日爽快,大夥兒都心服口服。”
  思羽喝了口茶,淡淡道:“過去的事兒就不要再提了。不瞞將軍,我今日來,也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委托,想好好查查這個中原因,”頓了頓,目光炯炯地望著他,沉聲道:“將軍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顧善均本是心思直爽之人,此時再無懷疑,肅然道:“末將願聽候王爺差遣。”
  思羽頷首笑道:“事關重大,請將軍不要向其他人提起……此事我自會暗中察訪,還請將軍先幫我打聽個人……”
  陽春三月,漠北邊關積雪融化,春風漸漸綠遍了大地,望月關外青草依依,隨風湧動,說不盡的廣闊遼遠。思羽穿著軍中兵士的衣服,頭巾覆臉,立在兵營邊上遙望著望月關,如今已是春暖花開之際,當日曾與遠華約定此時在草原上策馬揚鞭,可如今佳人卻不知身在何處。他到邊關已經十幾日了,顧善均也在暗中四下打聽,卻還是未曾探到遠華的蹤跡,他知道她定在這邊關某一處角落中,想到她此時正在受苦,心中便如針紮般難受,隻恨不得飛身撲到朱暄麵前,扼住他的脖子要他立時交出遠華。
  他苦笑兩聲,也隻得收回思緒往顧善均營帳走去。雖已是春日,邊關的風勢仍然很大,營中錦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轉過一處營帳,卻見營地空地上停了一頂轎子,轎簾掀開,一個清麗的少婦臂中抱了一個孩子彎腰出來,正是淩雲夕。他愣了一愣,思索片刻,心中已有計較,便轉身離開。
  雲夕途中帶了半歲大的孩子,行走自是不太方便,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今日才到邊關,她隨張重到了朱暄帳中,朱暄正在俯身看桌上的一副地圖,見了她進來,直起身子淡淡道:“來了?”雲夕見他麵上雖神色淡然,眼中卻分明蕩漾著一絲喜色,心中也有說不出的歡喜,兩人靜靜對望片刻,朱暄上前看了一會兒孩子,也不抬頭,隻低聲問道:“路上可一切順利?”
  雲夕輕輕點頭,卻忘了他此刻並未看著她,朱暄沒聽見她回答,便抬起頭來,隻見她麵上一層淡淡的紅暈,目光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喜悅,不免心中一動,伸臂輕輕擁住她和孩子。
  雲夕靠在他的臂彎中,輕聲道:“不是說怕憲兒受不了邊關的風沙嗎?怎麽又接了我們過來?”朱暄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笑道:“邊關生活寂寞,我想念你們想念得緊,怎麽,你不想來這兒?”
  雲夕抬眼看他,吃不準他說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話,與他共同生活這麽久,雖覺得兩人之間漸漸融洽,聽他直言說出心意,卻還是破天荒第一遭,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嬌顏上卻緩緩綻放出了甜甜的笑意。
  朱暄望了她半晌,忽笑道:“先讓他們帶你去休息,我一會就過來。”雲夕心下竟有些不舍,朱暄見她麵上露出依依的神色,心中一蕩,擁住她的手臂忽然一緊,正欲往她唇上吻去,那孩子夾在中間,被爹爹一擠,忽哇哇大哭起來,朱暄神色尷尬,雲夕忍不住輕笑出聲。
  是夜,朱暄自雲夕帳內起身,披過衣服靜坐片刻,便出了帳,帶了兩個隨從,策馬往西邊山腳下而來,進了一處木屋,隨從拌過牆上機關,地板上便現出一輪階梯,他點燃火折,自階梯緩緩而下,走了多時,終於到了一處稍顯開闊的洞室,洞室中隻放了一張床板,地上燃著一盞昏黃的燭火,床邊坐著一個衣衫單薄的女子,發絲有些散亂,麵容憔悴,正是駱遠華。
  朱暄頓住腳步,隨從上前將一張竹凳支開,他理了理衣袍,閑閑坐下,望定了駱遠華,開口問道:“駱小姐考慮得如何了?”
  遠華冷冷道:“我早說過,沒有什麽可考慮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朱暄也不生氣,良久方道:“駱小姐言重了,本王是誠心想和駱小姐合作,本王也不瞞你,這天下我如今是勢在必得,所缺的不過是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笑了一笑,又道:“畢竟謀逆之名不太好聽。”
  遠華麵露鄙夷之色,別過頭去。
  朱暄道:“想必駱小姐並非不識時務之人,何必為了仇人多方掩飾,你也不想想,你這樣可能得到什麽好處?恐怕他們不僅不會感恩,還會想法置你於死地,何苦呢?”
  見她仍舊不發一言,又道:“若是駱小姐肯將證據交出,本王可保你一生富貴平安,你爹爹的清白也會大告天下,駱小姐意下如何?”
  遠華冷笑道:“休想。”
  朱暄心頭大怒,正欲拂袖起身,心念一轉,又冷笑道:“聽說那南思羽早已離了京城,說不定此刻正往軍營而來,駱小姐若是不想見到他的首級,最好還是和我合作的好。”不再多言,起身出去。
  遠華心亂如麻。父親的事已成為過去,她相信若是爹爹處於今日的境地,也必會支持她的選擇。不是沒想過思羽會來救她,也隻是往日那些溫馨的記憶和這絲微薄的希望支撐著她,才讓她不致倒下。日思夜想,也隻盼他能出現在自己麵前,可如今她卻隻希望他並未如朱暄所說的那樣以身犯險,若他能好好在京城中平安度過一生,她情願永遠呆在這暗無天日的洞室中。可如果他真來了又怎麽辦?難道便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朱暄所擒?罷了,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益,她早已將自己一顆心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他對她的情意,她也感懷在心,兩人的命運早已緊緊相連,若他真的因此而去,她也決不苟活便是。
  想到此處,她漸漸平靜下來,想到此時已是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時節,去年的約定隻怕真如鏡花水月,再無實現之期,不由心頭悲苦,淚水漣漣而下。
  朱暄一路踏著夜色,回至雲夕帳中,雲夕早已醒了,披著錦被坐在床上,似乎有些瑟瑟發抖,他上前細看,隻見她麵色紅得有些奇異,拉起她的冰涼的手握住,皺眉道:“邊關寒冷,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雲夕勉強一笑,道:“來的路上便有些著涼。”朱暄便不言語,出至帳外喚了軍醫過來替她診治開藥,不一會兒,隨從煎了藥過來服侍雲夕喝下,她方漸漸昏睡過去。
  幾日之後,雲夕卻仍不見好轉,朱暄大發雷霆,軍醫無可奈何,也隻得唯唯告饒,朱暄心頭惱怒,別無他法,終於在雲夕燒得神智不清的一個晚上,派人將遠華悄悄帶了過來。
  遠華到了雲夕帳內,方被人取去蒙住眼睛的黑布,她乍見雲夕,不免吃了一驚,朱暄在旁冷冷道:“駱小姐當年救過王妃,想必醫術自是不同凡響,我們的事與她無關,你若敢在她身上耍花樣,日後我便同樣加諸在南思羽身上。”
  遠華冷笑道:“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草菅人命?”不再理他,上前細細替雲夕診過脈,寫了一張藥方交給他,朱暄緊緊盯著她,緩緩接過藥方,麵上陰晴不定,終擺擺手,讓隨從將遠華帶了下去。
  遠華眼睛上重新被黑布蒙住,被那侍衛推桑著出了營帳,走了多時,隻覺耳邊風聲淒厲,刮得她有些頭暈目眩,忽然身邊傳來幾聲悶哼,她心中警覺,忙沉聲問道:“你想做什麽?”
  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低低笑道:“你夫君不遠萬裏來尋你,怎麽也不歡迎?”她聽見這熟悉的聲音,連日來的驚懼、悲苦和焦慮夾雜著驟然而升的巨大驚喜一起湧上心頭,眼前竟一黑,身子軟綿綿地倒在他懷中,思羽驚呼一聲,忙緊緊將她摟住。
  她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待悠悠醒轉睜開雙目,浮現在眼前的果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臉龐,他清俊的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欣喜和愛憐,眼中布滿血絲,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猶疑在夢中,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喃喃自語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可是在做夢?”
  思羽心頭酸楚,緊緊抓住她停留在他麵上的右手,柔聲笑道:“你好好摸摸看,怎會是在做夢?”遠華忽坐起身來,轉頭四看,隻見自己躺在一間木屋中,屋角燃著一堆柴火,不由問道:“我們這是在哪裏?”
  思羽柔柔地望著她,伸手拂開她鬢邊亂發,道:“我們現在望月關外,你放心,這裏很安全,齊王暫時找不到這裏來。他雖布下天羅地網,隻等我闖過來,卻想不到我早已到了他營中,已找了你十幾日,幸好王妃相幫,不然你我哪能這麽快就見麵?”
  遠華含淚道:“你怎麽這麽傻?這裏這麽危險……”他凝視著她憔悴蒼白的容顏,心頭憐惜無限,將她緊緊擁入懷中,顫聲道:“你受苦了……說起來也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這麽自私要將你娶回王府,你又怎會受這樣的罪?”
  遠華掙脫他的懷抱,睜大雙眼道:“不許你這麽說,我……我……”語聲頓住,麵上一紅,他俯過身來,輕吻她的麵頰,說道:“今後我們再不分開。”
  遠華心情激蕩,伸手勾住他的頸子,將頭深深埋入他的懷中,柔軟的雙唇貼上他的頸脖,他身體一僵,將她微微推開,麵紅過耳:“遠華,別這樣……”
  她的雙眼中柔情似水,蕩漾著醉人的光彩,紅著臉道:“你不喜歡?”他微微別開頭去,啞聲道:“我很喜歡,隻是……”話未說完,她的雙唇已堵住了他,柔若無骨的雙臂緊緊纏繞在他的肩上,他無法掙開,也不想掙開……
  明明沒有喝酒,卻為何覺得熏然欲醉?明明身在簡陋的木屋中,卻為何覺得身畔白花齊放,芳香流溢?綿綿密密的親吻不斷落在她的眉間,麵頰、雙唇和細膩的頸脖上,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甜美千倍,她的臉龐,她的身體,就像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他的雙唇再也無法離開。腦中有個聲音一直在叫停,可他的唇,他的雙手,他的身體,已全然不聽使喚。氣息漸漸紊亂,迷離間,她的雙手抵住他的胸膛,他艱難地停住自己,低低喘息著,等著她說停止的那一刻。
  可她的雙手竟然輕輕解開了他的衣衫,他的身體微微顫抖,結實的胸膛上,一抹猙獰的傷痕劃過胸腹,她抬起身來,將自己的雙唇輕輕地,柔柔地貼了上去。情欲潮水般淹沒了他,他顫抖的手指拔下她的發簪,青絲瀉下,如同散落的理智,再也凝不起一絲一毫。
  衣衫漸漸褪去,從不知肌膚相貼的感覺是如此美好,緊緊相擁,萬般纏綿,仍覺遠遠不夠。他的身體滾燙,似乎要將她的身體灼傷,但她心中隻是一片安定,她信任他,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交予他,任由他在她的身體中烙下永恒的印記,伴隨著身體中傳來的陣陣疼痛,他全然走入她的生命,從此緊密相聯,再不可分。
  她的身體很輕,很柔軟,他狂亂地吻她,汗珠滴滴落在她的發間眉際,雲山震蕩,河海奔流,喘息和心跳聲漸漸擴大,是她的,還是他的?隻覺得除了緊緊相貼的軀體,天地間再也沒有剩下什麽,漸漸的,連自己的身體也不複存在,這樣消魂噬骨,這樣蕩人心魄。
  迷亂肆虐的激情,終於在旖旎纏綿中歸於平靜,他仍緊緊將她擁在懷中,輕吻她微微汗濕的額角,雙手緊扣,黑發交纏。她的雙頰猶如火燒,雙眼不敢睜開,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挑起她的下頜,迫使她望向他,見她仍然緊閉雙目,黑亮的長睫不斷輕顫,不由輕笑出聲,忽貼住她的耳際,低低道:“我食言了,你可怪我?”她睜開雙眼,直直地看入他清亮的眼中,輕輕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起兵
  星空下的草原靜謐遼遠, 思羽放了韁繩,由著馬兒在草原上緩慢遊走。遠華依偎在他臂彎中極目遠眺,隻見粒粒星光如璀璨的寶石般懸掛在黑色的天幕中,夜色下連天芳草悠悠起伏,仿佛迷夢中的幻境,美得讓人窒息。
  思羽在她耳邊柔聲道:“累了嘛?要不要歇會兒?”見她點點頭,便跳下馬,將她自馬上抱了下來,脫下外衣鋪在柔軟的草地上,攬著她坐下。方才一陣疾馳,她的雙手此刻還有些微的涼意,幾綹發絲散落在頸間,更顯得慵懶嬌媚。
  她的側臉在朦朧的夜光下微微仰起,麵上露出迷醉的神情,他卻隻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漫天的星辰再亮,又怎及她眼中的光芒攝人?夜色下的草原再美,又怎比得過她麵上那抹嫣紅令人沉醉?微微扳過她的雙肩,俯身吻去,唇齒相交的那一刻,忘了自己,忘了時空,仿佛墜入芳華絢爛的幽穀,又仿佛化作山間飄飛的浮雲,直到洶湧而來的欲望將他拉回現實。
  長長吸了口氣,將她微微拉離自己,低啞的聲音流露著他明顯的渴望:“現在回去好嗎?”她的氣息也有些紊亂,卻輕輕搖了搖頭:“我想再多呆一會兒……天一亮就真得走麽?”他隻得按捺下身體中的躁動,點頭道:“那木屋是我原來征討哈納赤時無意中找到的地方,雖然暫時沒有人知道,但此處畢竟還是在齊王的勢力範圍之內,”頓了頓,麵上神色漸漸嚴肅,又道:“我在他軍營中這十幾日,發現他的兵力比我預想得還要強大的多,恐怕各地能由他調遣的兵力都被他暗中調集了過來,我必得馬上趕回京城……”
  遠華暗暗心驚,半晌道:“他說過這天下他是勢在必得了,隻是缺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思羽親了親她的麵頰,道:“他的確是想以你要挾皇後和太子,他手握重兵,若當年之事又大白於天下,東宮之位易主便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遠華低頭默然,思羽又道:“如今壞了他計劃,我怕他會孤注一擲,戰亂看來真不可避免了。”遠華一時有些茫然,不由道:“這麽說來,這戰亂豈不是因我而起?”
  思羽失笑,擁緊她寬慰道:“他這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有你爹爹的事兒,他早晚也會反的,不過沒有這麽快而已。他隻道這次拿住了皇後和太子的把柄,便有些急不可耐,又怕太子拿住王妃和他孩子,將他們接了過來,這樣一來,我想皇上和太子必也有所察覺,他恐怕也無法再沉住氣。”
  遠華心下亂成一團,問道:“若當年之事真的太白於天下,又何需他如此勞師動眾?”
  思羽道:“皇上如果真的因此廢了太子改立他,不費一兵一卒,自然是他所希望的,若皇上還是舉棋不定,他便借此理由反上朝堂,隻怕不明就裏的人都會支持他,多得幾分人心,便多得幾分勝算。不論如何,他這次確是勢在必得。”
  遠華長歎一聲,默然無語,思羽柔聲道:“他將你虜了來,恐怕也正好想讓我自投羅網,少了我,太子那邊的勝算又少了些,他這算盤倒是打得精。”遠華有些後怕,靠在他懷中悶聲道:“你也太衝動了,若你真有個三長兩短……”
  思羽笑道:“你太小看你夫君了,哪這麽容易就被他抓住?”遠華輕聲道:“我本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
  思羽心中柔情翻湧,忽看著她笑道:“怪不得你方才……”遠華頓時麵紅耳赤,嗔道:“不許你再說……”他凝視著她嬌羞的臉龐,心中愛到極致,作勢向她逼近,低聲笑道:“反正我早晚是你的人……”
  遠華更是羞得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正心如鹿撞間,忽覺身體懸空,已被他打橫抱起,他的雙唇就貼在她的耳際,曖昧的語聲更是讓她全身發燙:“還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你不覺得需要抓緊時間麽?”
  東方晨曦微露,雲夕在帳中悠悠醒轉,朱暄坐在她身邊,神色陰冷。
  雲夕睜大眼睛與他對視,良久,朱暄終於冷笑出聲:“愛妃這病來得真及時啊,我差點都忘了,這本就是你的拿手好戲,不是麽?”
  雲夕心頭一窒,掙紮著坐起,一時血氣上湧,急咳了一陣,他的神色微微動了動,卻又歸於平靜。
  雲夕看了他半晌,別過臉道:“你就這麽想要這天下?現在的生活又有什麽不好?”
  朱暄冷笑道:“你懂什麽?從小到大,我有哪裏比不過二哥?就因為他比我早出世一年,我便要屈居他身後?”站起身來,緊緊盯著她,又道:“我這麽多年苦等時機,如今終於尋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卻不想居然被你破壞了,你的心中,可有真當我是你丈夫?”
  雲夕見他的怒容漸漸逼近,不由輕聲道:“皇上和太子都待你不薄,你何苦非要動這心思?”
  朱暄哈哈大笑:“好個待我不薄!二哥如今步步相逼,你以為他真能容我?我若不反,將來隻怕再無容身之地。”笑聲漸歇,麵如寒霜,目光猶如利劍直直劃開她的心房:“你到如今還是想著他吧?我早該防著你……”
  雲夕嘴角微微抽搐,閉上雙目道:“駱姐姐曾救過我性命,我不能眼看著她……”朱暄冷笑:“愛妃可真是情深意重,可你又如何對得起我?”
  雲夕抓住被角的雙手不停顫抖,忽下定決心,睜開雙目道:“自我嫁你那天起,便再沒有想過其他……你怎樣想都好,我也不求你放過我,隻希望你看在憲兒的麵上,不要走入歧途,你……還是收手罷……”
  朱暄仰天長笑道:“收手?你說得倒是輕鬆,如今少不得要放手一搏了,若是失敗,你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眯起雙眼看著她,冷然道:“你還是多多祈求上天保佑罷。”不再多說,拂袖而去。
  張重守在帳邊,見他出來,低首道:“殿下……”朱暄沉著臉道:“給我好好看著她。”正欲舉步離去,徐都統上前稟道:“宮中來了人宣旨。”他身體一僵,沉思片刻,也隻得舉步上前。
  那宣旨的太監等了許久,早已有些不耐煩,見朱暄上前,便自馬上取出聖旨,展開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瞟了一眼,見身畔眾人齊齊跪下,方清了清嗓子,繼續念道:“齊王朱暄慰勞三軍有功,即日起回京述職聽賞,邊關防務暫由威德將軍張重代管,一月後交予撫遠將軍沐青。欽此。”
  朱暄跪在地上,暗暗捏緊了拳頭,低低冷笑兩聲,霍然抬頭,那太監吃了一驚,忙道:“請齊王殿下接旨。”見他良久並無動靜,額上不由冒出冷汗,聲音已有些不穩,囁嚅道:“請齊王殿下……”話未說完,朱暄長身而起,手起刀落間,已將他腦袋砍下,鮮血噴湧而出,盡數灑在他一身素色長衫上。
  張重率眾齊齊俯身叩首,朗聲道:“我等願追隨齊王殿下,開創千秋功業。”呼聲此起彼伏,響徹山穀。
  雲夕在帳中聽見震耳欲聾的呼聲,身體瑟瑟發抖,緩緩閉上雙目,任淚水順著臉龐悄然滑落。
  朱暄轉過身來。春日燦爛的朝陽映照在他染了血的衣襟上,他雙目閃過一絲暴戾的血紅,手中的刀反射著刺眼的光芒,鮮血滴滴下落在黃土上,令人不寒而栗。
  洪晝二十九年春末,齊王朱暄兵分兩路,自漠北邊關起兵南下,齊王軍隊裝備精良,兵力強大,來勢洶洶,不到兩月間,已攻下定州、寧州、兗州、萊州、登州等地。撫遠將軍沐青使盡渾身解數,將張重所率一路人馬阻於青州。
  朱暄自帶十萬人馬,自山西太原、平陽直撲而來,戰火自山西、河南境內燃過,一路直燒至京城外圍,各地節節潰敗,直至中都城下,方被南平王南思羽以三萬精騎攔住,雙方僵持了下來。
  七月的天氣悶熱無比,黃昏時分,天邊透著一抹血紅,城外的蒿草呆立不動,幾隻飛鷹自空中盤旋而下,啄啃著荒地上幾具還未收斂的屍體。南思羽立於牆頭,遠遠向外眺望。十裏之外便是朱暄的營地,正緊靠在城外水源旁邊,他見那邊人影憧憧,想來正在築堤攔截水源,心中焦急,卻又無法可施。
  朝廷對這場浩劫雖有準備,奈何為時已晚,兵力無法在短期內積聚,國庫虛空,糧草供給遲緩,如今又值旱季,多日未曾下雨,情況便越發艱苦。正思忖間,卻見遠處塵土飛揚,一隊人馬自東北方向漸行漸近,他看得清楚,嘴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吩咐打開城門,迎上前去笑道:“沐夫人幸苦了。”
  王簡平一身戎裝,率領兩千騎兵進得城來,翻身下馬笑道:“王爺這邊情況如何?”思羽皺眉道:“有些不妙……青州那邊怎樣?”簡平道:“青州已無大礙,沐青聽說王爺這邊艱苦,便要我過來瞧瞧。”思羽笑道:“慚愧。隻是有勞沐夫人了。”簡平揚眉一笑:“好說。”
  次日天剛破曉,齊軍副將高岑便領著幾個人在城牆下叫罵,王簡平在牆頭聽得火起,一言不發便轉身而去,小將錢譽正欲追上前去,卻被思羽拉住,微微笑道:“不急。”
  高岑叫罵了一陣,忽見前方城門大開,一個緋色人影踏塵而來,定睛一看,卻是個女子,不由哈哈大笑道:“大明果然氣數已盡,竟然派出個女子迎戰,老子不屑和女人動手,叫那縮頭烏龜南思羽出來!”錢譽麵上一白,正欲出言,卻見思羽麵色悠然,隻負手立於牆頭,也隻得按下心中不滿。
  簡平柳眉一豎,將銀槍重重往地上一頓,脆聲道:“女子又怎樣?你若不敢與我交手,隻管明說便是,換你家主帥出來。”高岑見她一張嬌俏的臉龐上滿是怒意,不由浪笑道:“看來不給你點教訓是不成了,爺今天便好好教教你,怎麽在家抱孩子。”
  簡平麵罩寒霜,雙腿一夾馬腹,一語不發便挺槍刺來,高岑吃了一驚,忙舉刀架住,簡平身形一轉,銀槍矯若金龍,劃破長空,槍槍直逼高岑要害,高岑手忙腳亂,隻得打起十足精神應付,幾個回合之後,正覺身手漸漸自如,卻見朝陽映照下,那張俏臉光潔如玉,柳葉彎眉下一雙鳳目熠熠生光,微啟的櫻唇中發出聲聲嬌叱,他愣了一愣,手中動作不由一緩,簡平眼疾手快,“噗”的一聲,手中銀槍已刺入他左肩,收槍哈哈大笑道:“看你還敢輕視女子?”
  高岑麵色灰敗,隻得回馬便走,簡平坐於馬上,銀槍橫在胸前,嬌聲笑道:“還有誰不服的,再來比過。”高岑捂住左肩,恨了兩聲,也隻得悻悻回轉。
  思羽迎下牆頭,長聲笑道:“沐夫人真乃女中豪傑。”簡平跳下馬來,揚眉笑道:“這起賊子也不過如此,隻等王爺下令,便去殺他個落花流水。”
  思羽麵色忽然一寒,沉聲道:“今夜我們便撤出中都,退回雲州。”簡平吃了一驚,不由問道:“為何?不是守得好好的嗎?”
  思羽道:“朱暄已將中都水源切斷,我雖已吩咐在城中鑿井取水,卻是杯水車薪。看這天氣,恐怕等到下雨,我們已支持不住,與其在此苦苦留守,不如趁大家精氣尚足,退回雲州布置防線,也好過在此無謂地消耗下去。”
  簡平躊躇道:“可雲州是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這一退,隻怕我方士氣低落,齊軍反而氣焰高漲……”
  思羽道:“無妨,我自有計較。”
  南平王退守雲州的消息傳來,朝中頓時議論紛紛。皇帝自朱暄起兵後便一病不起,朱恃正與兵部、戶部商量軍餉籌措一事,忽見朱定大步踏入,揚著手中急報,大聲嚷道:“這南思羽到底怎麽回事?中都守得好好的,幹嗎忽然退回雲州?我看,他既然如此窩囊,倒不如趁早把他換下……”
  朱恃自案前抬頭,盯著朱定看了半晌,緩緩道:“中都水源被截,南思羽此舉乃在情理之中,三弟若真覺不妥,不如便將你換上如何?”
  朱定麵上一陣青一陣白,作聲不得,朱恃冷笑道:“如今你我要做之事便是好好籌措軍餉,安排糧草,而不是對南平王說三道四。”眾人雖同朱定一般心有異議,見朱恃已發話,也隻得壓下心中腹議,不敢再就此事發表言論。
  朱暄不費吹灰之力便輕取中都,在城中大肆歡慶一日後,便往雲州進發。大軍緩緩壓近,雲州內外一片肅穆,空氣緊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雖已近黃昏,天邊一抹血色殘陽卻久久不去,四周靜得出奇。思羽立在雲州城牆上,遙望著京城方向。那裏有自己的親人、兄弟和朋友,更有自己想要終身守護的愛人,明日便是雙方存亡的關鍵之戰,他似能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身體中汩汩流淌。
  錢譽默默上前,將一隻信鴿遞到他手上,思羽微笑接過,點頭道:“是時候了……”雙手往上一送,那隻信鴿展開雙翅,迎著夕陽拍羽而去。
  天漸漸亮了。一陣晨風拂過,旗幟獵獵而動,煙塵散去,雲州城門悄無聲息地開了,朱暄冷冷凝望當先而出的南思羽。他一身銀甲,外罩紅色戰披,緩緩而行,身後的人馬魚貫而出,呈一字形排開。
  朱暄瞳孔微微收縮,手臂一揮,戰鼓頓時咚咚而起,響徹雲霄。顧善均大喝一聲,引著五千餘先鋒將士,往明軍方向直撲而來。思羽端坐於馬上,不動聲色看著顧善均拍馬而來,漸漸握緊了劍柄。
  顧善均奔至思羽身前,忽翻身下馬,長跪於地,朗聲道:“幸不辱王爺使命。”思羽長舒一口氣,下馬將他扶起,笑道:“難為顧將軍了。”
  對麵齊軍將士見狀,俱是疑惑萬端,漸漸交頭接耳,朱暄心頭震怒,幾乎不能置信。他原本不欲起用顧善均,隻是他一路跟隨而來,一再上表忠心,戰功又漸顯卓著,中都一役後,自己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未及細細考慮,便接受了他的請求,安排他作了先鋒,本想這先鋒也多半是去送死,便也未多想,豈料今日竟然演變成了這副局麵。
  正氣急攻心間,隻聽南思羽充沛清亮的語聲朗朗傳來:“齊王朱暄犯上作亂,乃逆天而行,人人得而誅之。今顧將軍迷途知返,對大明之忠心可鑒,實乃他之大幸也。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還望諸位將士三思,及早棄暗投明,方是正道。”兩軍將士鴉雀無聲,他嘹亮清越的語聲劃破長空,直達眾人心底深處:“今日歸降者,朝廷不僅既往不咎,還將重賞家屬,俸祿加倍。”
  朱暄此次起勢,本就名不正言不順,除了軍中擔任一官半職的人之外,普通士兵早已心有異議,不少人更是記掛著身在中原的家屬,此時聽南平王如此一說,心中便有些動搖,又見明軍那邊歡呼聲潮水般湧起,更是猶豫不決,不禁蠢蠢欲動。
  轉眼之間,兩軍的氣勢此消彼長,顧善均帶去的那五千人馬,見主帥都已歸降,自然也隻得歸入明軍陣中,紛紛脫下上身外袍。
  朱暄惱怒萬端,目中精光迸射,斷喝道:“叛我者今日必亡!”手起刀落,砍倒身邊一個正欲出列的士兵,閃電般疾馳出列。思羽長劍出鞘,清叱一聲,身後將士倏然變陣,緊隨他迎上前去。

  尾聲
  炎炎烈日終於隱於遠處山脈,一天的苦戰過後,兩軍傷亡無數,明軍雖將寡兵少,但憑著一股銳氣,終將齊軍擋於城門之外。思羽率眾清理完己方戰場,微微鬆了口氣。夜晚稍事休息後,便將顧善均喚入房中。
  顧善均笑道:“今日一戰,齊軍士氣受挫,今後的仗便好打多了。”思羽微微一笑:“多虧了顧將軍。”顧善軍正色道:“末將雖是粗人,但對大明的忠心還是耿耿可鑒的。”
  思羽扶住他的肩頭,肅然道:“如今還有一事相托。”顧善均道:“王爺直說便是。”
  思羽沉吟片刻,引他到桌邊,將一副地圖展開,沉聲道:“齊軍今日雖未得勝,到底兵力強大,估計此後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膠著,”頓了頓,看著顧善軍道:“我想求將軍之事,便是深入齊軍後方,想辦法切斷齊軍糧草供給,不知顧將軍可願擔此重任?”
  顧善均吃了一驚,道:“可如今雲州兵力微弱,我若再帶人走,豈不是……”
  思羽笑道:“不妨,我自有辦法擋住他們,隻要堅持到秋冬,齊軍的供給不足,自然便能反撲。”顧善均見他雙目炯炯,誠懇地望著自己,心頭不由一陣激動,抱拳道:“末將願為王爺分憂。”
  思羽欣慰點頭,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那副地圖,緩緩指點道:“我想,齊軍的供給必是在此處……”
  兩人計較多時,顧善均方辭了出去,見思羽也跟了出來,便道:“王爺不必相送,還是早些歇息罷。”
  思羽笑道:“我想去傷兵營中看看。”與顧善均別過後,他便徑直往傷兵營中而來。今日之戰十分慘烈,營中傷兵較之往日多了十倍不止,幾個軍醫早已忙的不可開交,他進了營中,便卷起衣袖,忙碌開來。
  他替幾個傷兵處理好傷口,見手邊紗布已用完,正欲開口喚人,忽然一隻纖細的手伸了過來,將紗布遞到他手上,他匆匆接過,剛欲動手,卻又頓了頓,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果然一張清秀的臉龐便出現在自己麵前,她一身青衫,回複了當日的男裝裝扮,更顯得清爽利落,此刻她眉目含笑,正牢牢看著自己。
  他霍然起身,緊緊抓住她雙手,直到她溫熱的小手被自己拽了多時,方才相信不是在夢中。周遭的喧嘩隱去,她的笑顏在他眼前綻放開來,他有片刻的暈眩,良久方才喃喃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遠華笑道:“我幾天前就來了,又不敢打擾你,怕攪了你心思,所以沒來見你。”
  思羽定定地凝視著她,心頭歡喜無限,柔聲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她雙眉一挑:“有什麽來不得的?這裏這麽多的傷兵,難道要我袖手旁觀?”
  思羽故意板起臉道:“你就隻是為了這些傷兵而來?”她愣了愣,紅了臉低下頭道:“順便……順便也可以看看你……”
  他緊緊盯著她,不依不饒道:“那你為什麽這麽狠心不來見我?若我今日戰死沙場,你豈不是再也見不到我?”
  遠華急道:“我相信你,你一定不會輸……我,我其實每天晚上都去看過你的……”他微微歎了一聲,展顏笑道:“看我怎麽收拾你。”
  遠華輕輕將手自他的掌中抽出,往旁邊微微一偏頭,笑道:“你還是先收拾他吧……”思羽順著她的目光一瞧,隻見先前那傷兵正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兩人,他麵上微微一紅,沉了臉道:“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那傷兵慌忙閉上雙眼,遠華抿嘴一笑,將他雙手一握,悄聲道:“一會兒我來找你。”盈盈看了他一眼,便轉身去了。
  思羽一麵處理傷口,一麵不時抬頭尋找她的身影,她輕盈地穿梭在營中,間或抬頭向他一笑,他心頭暖意無限,連日來的疲勞一掃而空,周身百骸便都充滿了信心和力量,隻覺得天地間再也沒有什麽是不能攻克的。
  雲州一役後,局勢開始日漸好轉,明軍士氣高漲,將雲州守得滴水不漏,朱暄毫無辦法,僵持了兩月後,開始退回中都。遠華一直在軍中診治傷兵,思羽軍務繁忙,兩人也隻有晚間才能得空相見一會兒,有時說不了兩句話,便又不得不分開,但這片刻的溫馨,卻能給兩人帶來無限的信心和溫暖,如此艱苦危險的境地,在兩人眼中,卻如春光旖旎的江南柳岸一般,勝似天堂。
  沐青在青州已開始反撲,幾月間,已陸續收回兗州、萊州、登州。天氣漸漸轉涼,齊軍糧草被斷,漸漸氣勢消弭,思羽瞅準時機,一舉奪回中都,朱暄退至山東邊境,與張重在寧州匯合。
  是夜,思羽巡視完軍中防務,回到自己房中,隻見遠華坐在桌邊,以手支額,竟已沉沉睡去。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便輕輕將她抱至床上,正要將她放下,她卻醒了,自他懷抱中掙紮著坐起,揉了揉眼道:“什麽時辰了?”
  思羽柔聲道:“還早呢,你再睡一會兒罷。”遠華搖搖頭,道:“我得去換陳軍醫他們睡會兒。”思羽不由分說將她按住,道:“再不聽話,我就讓他們把你送回去。”遠華便不出聲,愣了半晌,忽道:“覓華來了。”
  思羽點頭道:“我知道,他今天來找你了?”遠華道:“我瞧他很想做點事情,你若不放心,倒也不用派什麽重要的差事給他。”思羽道:“此處用不著他。”
  遠華便默然不語,輕輕歎了一聲,卻聽思羽道:“我想派他到漠北去。”遠華有些吃驚,思羽看著她笑道:“如今朱暄節節敗退,糧草又被我們所截,他定然不會就此甘心。我想他當日在漠北時定與脫沐爾之間定有什麽約定,才敢如此張狂,如今他情勢不妙,說不得會轉而借助蒙古的勢力,我們需得及早防備。”
  遠華沉吟道:“你放心將這事交給覓華?”思羽道:“覓華心術雖有些不正,本性卻不壞,再說如今局勢已很明朗,拿下朱暄隻是遲早的事,覓華人很聰明,應該看得清楚。他對漠北邊關也很熟悉,又多次與脫沐爾天保真交手,實在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遠華抱膝而坐,麵上漸漸露出喜色,忽又想到一事,呆呆道:“朱暄既然此次定然失敗,那日後太子的地位便很穩固了吧?”
  思羽靜靜地看著她,緩緩道:“你想說什麽?”遠華麵容一肅,正色道:“以前是因為怕太子的地位受到威脅,給了朱暄可趁之機,所以爹爹的事兒,我答應你不追究,可是如今既然情況已變,我再沒有理由不替爹爹伸冤了。你告訴我,當日換藥的人是誰?”
  思羽半晌不答,遠華雙目晶亮,拉住他的手道:“這事我已想了很久,我不能隻想著自己,便置爹爹的養育之恩而不顧。你告訴我……”
  思羽道:“你不顧你自己便也罷了,難道也不想著我?”
  遠華低下頭,默然良久,方道:“你放心,我不會連累你的,這件事我自會想法子去查,若有什麽危險,我自己承擔就是了。”
  思羽又氣又恨,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恨道:“你居然會這樣想……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別想把我甩開。”
  遠華紅了臉,低頭不語,他看了她半晌,忽笑道:“你不說我也早想過這事兒了。待戰事一定,我自會找出那換藥之人,將此事告知皇上和太子,還你爹爹一個清白。”將她拉入懷中擁住,又道:“你爹爹便是我爹爹,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給我好好記牢了,下次再說這樣的話,我可不饒你了。”
  遠華心頭一甜,揚起頭笑道:“我知道了,下次不敢了。”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一溜煙下了床,道:“你早些歇著,我去換陳軍醫了。”
  思羽愣愣地撫著嘴唇,苦笑了兩聲,方站起身來去研究桌上的地圖。
  冬去春來,兩軍交戰已近一年,雙方雖各有傷亡,但勝負已現端倪,明軍氣勢如虹,一路收回失地,將齊軍漸漸逼回漠北。不出思羽所料,朱暄果然求助於脫沐爾天保真,無奈棠覓華早已潛伏在望月關外,將信使一一截住。
  又是炎炎夏日,朱暄在帳中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待了半日,終見張重掀簾進來,忙上前問道:“情況如何?”張重麵色灰敗,囁嚅道:“還未收到回音……要不再多派幾個人過去?”朱暄呆了半晌,緩緩坐下,沉聲道:“不必了……你出去罷。”
  他在帳中坐了半日,忽站起身來,抽出佩刀,急步往雲夕營帳走去。
  朱憲已能下地走路,雲夕正與乳娘在帳中扶著孩子逗他玩耍,忽見朱暄提刀進來,不免齊齊愣住。乳娘見朱暄麵色鐵青,心知不妙,便悄悄往門口移去,朱暄冷笑一聲,手臂一揮,便將她砍翻在地,朱憲哇哇大哭,雲夕將他抱在懷中,平靜地看著朱暄。
  朱暄渾身冷汗涔涔而下,提著染血的佩刀一步步走進,雲夕睜大雙眼望著他,冷冷道:“你連憲兒也不放過?”
  朱暄嘴角微微抽搐,半晌道:“既然他日後不會有什麽好前途,還不如現在就送他回去。”
  雲夕護在憲兒麵前,冷冷道:“你還要一錯再錯麽?憲兒是我的孩子,我不許你殺他。”朱暄哈哈笑道:“你的孩子?他難道就不是我的孩子?他的爹爹已經不能再保護他,他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雲夕瞧著他,目光中漸漸有了溫柔之意,緩緩立起身來,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不論如何,是我們將他帶到這世上來的,我說過,自我嫁你那天,我就再也沒有想過其他人,這一生無論是死是活,我總是你的妻子,你想死,我便陪你去死,隻求你放憲兒一條生路。”忽然身子一傾,直向他手中佩刀撞去。
  朱暄心中一震,手中佩刀丁當一聲落在地上,雲夕撲了個空,便直跌入他的懷中,朱暄喃喃道:“你真的願意陪我去死?”
  雲夕緊緊抱住他,嗚咽道:“你還不明白嗎?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可是憲兒還那麽小,我們不能這麽忍心……”
  朱暄身體微微顫抖,雲夕抱住他不放,帳中光線漸漸昏暗,隻聞見雲夕的啜泣聲,朱暄木立在黑暗中,緩緩閉上雙目,終伸臂回抱住了她。
  洪晝三十年秋,明軍攻克漠北邊關,叛臣朱暄被擒,囚於京城郊外鳳凰閣。
  大明局勢已定,朝廷上下百廢待興,南平王南思羽一月後交出兵權,辭去軍務,專注於修養生息的政務中。
  撫遠將軍沐青功勳卓著,官拜兵部尚書,明威將軍顧善均、懷遠將軍棠覓華評定叛亂有功,官進一品,邊關防務全權交予顧善均。
  三月後,朝廷大赦天下,當年許多冤假錯案重新審定,其中,太醫院駱致謙一案當年錯判,如今大告於天下,棠覓華得以回複駱遠帆之名。
  洪晝三十一年秋,皇後病逝於鳳鳴宮中,舉國哀悼。
  秋風寒冷刺骨,鳳凰閣中落葉瀟瀟,朱憲在庭院中跌跌撞撞地四處玩耍,正玩得起勁,卻見母親站在一邊,柔聲道:“憲兒過來。”他隻得不情不願地慢慢移過去,雲夕一把將他抱住,緊緊擁了片刻,忽垂淚道:“憲兒……你皇爺爺過來接你了,今後,一定要好好聽你皇爺爺的話……”
  朱憲吃了一驚,小手撫上母親臉頰,天真地說道:“爹和娘不和我一起去嗎?”雲夕握住他的手,泣道:“爹和娘不能出這鳳凰閣半步,今後憲兒若是想爹和娘了,便求你皇爺爺帶了你來見我們,千萬不要忘了你爹和你娘……”
  朱憲似懂非懂,也隻得點點頭。朱暄立於房中,隔著紗窗看著雲夕和朱憲,心中一片茫然,身後宮人催促道:“時候不早了,皇上那邊還等回話呢。”見他半晌不答言,就似沒有聽見一般,心中不耐煩,便又說了一遍。
  朱暄霍然回頭,目光便似利劍一般直射到他麵上,那宮人心中一凜,隻得閉口不言。雲夕將朱憲帶進來,那宮人忙攜了朱憲急急離去,朱憲哇哇大哭,雲夕心如刀絞,早哭到在朱暄懷中,朱暄默默擁住她的肩頭,遙望朱憲漸漸遠去。
  兩年後。夏末秋初。
  秋雁園中海棠花盛放,雲織輕輕剪下幾支海棠,端看良久,方滿意地點點頭,放入莫蕪手中的花瓶,輕移蓮步,推門進入房中。
  淩允之和朱恃正坐在窗邊下棋,雲織上前看了一會兒,笑道:“爹爹的棋藝怎麽越來越退步了?”
  允之歎道:“老了,哪有你們年輕人這般精神。”朱恃微微一笑:“老師說哪裏話,昨日父皇還說,薑還是老的辣……”
  允之見雲織去了內室,忽正色道:“朱暄一直囚於鳳凰閣,不知皇上對他有何打算?”
  朱恃愣了片刻,落下一子,低聲道:“老師放心,當年既已大赦天下,父皇又帶走了憲兒,料想也就由他如此了。”
  淩允之微微歎道:“別怪老夫心軟,實是不忍心看到雲夕……”
  朱恃笑道:“母親當年糊塗,大哥他……我也就隻這兩個兄弟了,也實在不想再失去一個兄弟……想來他也再生不出什麽事端了。”
  允之點頭不語,孟扶敲門進來,躬身道:“典禮已預備妥當。”朱恃立起身來,笑道:“今日父皇壽辰,定是熱鬧非凡。”
  大殿內燭光通明,絲竹陣陣,輕歌曼舞妖嬈醉人,領頭的舞姬豔壓群芳,廣袖輕舒,如花間蝴蝶般翩然起舞,看得眾人心曠神怡。她嬌媚的眼光在殿內一轉,早看見南平王呆呆地看著自己,不由心下一喜,腰肢輕擺,往那邊舞了過去。
  她已見過南平王多次,對他的豐姿早就傾倒不已,一直聽說他十分寵愛府中的夫人,對別的女人總是不假辭色,心下便暗暗不服,此刻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十分得意,待舞到他身前,秋波往他身上一轉,方才發現他的目光根本沒有放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深邃遼遠,似乎殿中的任何一物都不在他眼中。
  她愣了愣,一不留神,撞倒了他案上的酒杯,杯中之酒灑在他一身冰藍綢衣上,他竟然微微一笑,倏然起身,修長挺拔的身子向著皇帝深深一輯,道:“請皇上允許微臣回府換過衣服。”皇帝笑道:“你去罷。”
  南思羽疾步出宮,往府中趕去。遠華每年仍有外出遊曆的習慣,他政務繁忙,無法相陪,兩人每年便要分別一段日子,算起來,今年她已外出三月有餘,應該就快回來了,他便晚晚在家等候,今日皇帝生辰,無法推辭,可他隻在殿中坐了一會兒,便心神不寧起來,心中不耐煩,隻苦無借口離開。
  一路心急火燎,趕進大門,遙見紫雲翎中一片燈火通明,不由心頭大喜。進得房中一看,果然遠華已在房中,她似乎是剛剛沐浴過,一頭青絲還有些濕潤,散散地披在肩上,一身白色的衣裙襯得她身形纖細,窈窕嫵媚,她背對著自己,正攤開一包草藥,對南琴細細念叨。
  他靜靜地站在門邊,麵含微笑地凝視著她,南琴抬頭看見思羽,便十分自覺地起身出去,將門帶上。
  遠華回頭笑道:“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思羽上前將她擁住,將頭埋在她的頸間,低聲道:“早知道你今日回來,我就托病不去了……”遠華將他微微推開,細細打量幾眼,笑道:“你這模樣,說生病誰信?”
  思羽笑道:“誰說我沒病?這病隻有你才治得好……”遠華抿嘴一笑,也不言語,思羽坐在凳上,將她抱在自己膝上,吻了吻她的臉頰,道:“說說看,這次可看到了什麽好地方?”
  遠華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沒覺得有特別好的地方,我還是覺得汾州最好。”
  思羽笑道:“那好,待我這裏一切都妥當了,咱們就回汾州去。”遠華微微笑道:“反正是十年八年後的事兒了,咱們也不急,倒是這京城中的醫館,我想先開起來。”
  思羽板起臉道:“你本來在府中的日子就不多,現在又去開醫館,你把我這個丈夫置於何地?這可不行……”
  遠華看了他半晌,忽嬌聲笑道:“王爺——”見他還是板著臉,又笑道:“夫君——”,看了看他麵上顏色,聲音越發嬌柔:“相公……”思羽骨頭都酥了,忽將她一把抱起,低低道:“你好好補償我,我便考慮一下……”
  一簾輕紗垂下,掩去滿室旖旎春光。南琴去到院中,看著漫天星辰,心道:天涼好個秋……

  番外
  一 小別勝新婚
  思羽推行新政有功,皇帝一高興,便準了他半月春假,遠華已出門一月有餘,帶信來告訴他此時正在汾州故居小住。
  思羽快馬加鞭,不多幾日便趕到汾州,果然院門大開,遠華正替鄉親們看診。他好不容易等到日落西山,最後一個病人告辭出去,便搶上前將院門一拴,把遠華打橫抱入房內。
  遠華掙紮下地:“天都還沒黑呢……”
  思羽:“誰說的,明明都黑得看不清東西了……”
  遠華:“也是,管他呢……”轉身關上房門。
  不一會兒,遠華問:“什麽聲音?”
  思羽:“別管它……”
  可是敲門聲越來越大,並且越來越堅定。
  遠華:“還是去看看吧。”
  思羽:“……”
  又看完了一個病人,這時天色才真的完全黑下來。
  遠華說:“方才用了針灸,出了一身汗,我想去洗洗。”
  思羽把自己頭發放下,又寬了衣解了帶,坐在床上一邊等候,一邊想象她出浴的模樣。
  半晌她出來,換了一身藕色紗裙,對著鏡子一邊梳頭,一邊含羞帶笑地問他:“我穿女裝好看嗎?”
  思羽斜斜倚在床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卻搖了搖頭。
  遠華有些失望:“那我還是穿男裝好看些?”
  思羽還是含笑搖頭,神情曖昧。
  遠華不高興了:“那你去找你的天仙美人罷。”轉身去了另一間房,把房門栓上。
  思羽懊惱不已,看著關上的房門自言自語:“我是想說,你什麽都不穿最好看……”

  二 去疤藥
  一日,思羽下朝回來見遠華正在房中鼓搗,桌上堆了好幾堆藥末,顏色各異,還放了一把薰衣草在旁邊。不由奇道:“你在做什麽?”
  遠華道:“我在配去疤痕的藥。”
  思羽心中感動,從後麵抱住她,柔聲道:“娘子的好意心領了,不過為夫又怎麽舍得你如此辛勞?”
  遠華在他懷中抖了一下,說道:“你原來不是說過你就喜歡這疤痕留在腦袋上嗎?這藥是醫館裏病人要用的。”轉頭看了眼他額角上的疤痕,忽然雙眼放光:“正好你可以幫我試試這藥的效果……”
  思羽見那藥粉顏色奇怪,有些心驚肉跳,於是作深情款款狀:“這疤痕是娘子你留給我的,為夫情願這一生都留著它,若是給你試好了,沒了這疤痕豈不是很可惜?”
  遠華眼珠一轉,嬌聲笑道:“沒關係,若真的試好了,大不了我再推你一把,再留下個疤痕就是了。”
  思羽:“……”

  三 南平王的真跡
  這年為防夏秋季黃河決堤,思羽請纓去監視河岸工程,遠華跟了去,到了開封,兩人便尋了個空閑之日,穿了一身平常衣服,相攜去集市上遊玩。
  走了半日,兩人腹中饑餓,這才發現清早走得匆忙,忘記帶錢了。
  遠華欲回住所去拿,思羽目光炯炯:“不必,剛剛在一家字畫店裏看到我幾年前在這裏賣過的一副畫,價錢很高呢。”
  遠華雙眼放光:“真的?”兩人便到了那家字畫店,思羽向店主要過筆墨和紙,卷起衣袖,就在店內的桌案上瀟瀟灑灑一揮而就,最後落上自己名字。
  店主在旁點頭:“模仿得倒是不錯。”
  思羽麵色難看,遠華說:“他就是南平王本人啊……”
  那店主冷笑道:“你當我白癡啊?南平王筆力渾厚,神韻天成,你這畫隻得其形不得其神……”上下打量兩人幾眼,又搖搖頭:“好好兒的世家子弟,幹嘛冒充南平王,哎,世風日下啊……對了,你用的筆墨和紙總共二兩銀子,請付錢。”
  思羽:“……”
  遠華:“……”

  四 男孩還是女孩
  一日,思羽和遠華去沐青府中赴宴,沐青和簡平已經生了一男一女,簡平正在懷第三個。
  沐青喝酒喝高興了,搖頭晃腦道:“王爺什麽都比我強,除了一點,沒有我會生孩子。”
  思羽鬱悶。回到府中將門一關,摩拳擦掌道:“好歹也要生一個出來。”
  遠華忙不迭點頭:“你想先要男孩還是女孩?”
  思羽:“自然是男孩。”
  遠華:“可我想先要個女孩。”
  思羽:“聽話,先生個男孩吧。”
  遠華:“那好罷,等我查查看……”拿出兩張紙,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
  思羽:“這是什麽?”
  遠華:“這是簡平妹子給我的生子秘方……”
  思羽:“你也相信這些?不會吧!”
  遠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簡平妹子說她就是這樣懷上的……”
  思羽:“真的?”
  遠華:“照這上麵說的,如果想生男孩,今天晚上不適合……”
  思羽將信將疑,拿過來一看,隻見上麵寫著:“生男秘方:須月黑風高之夜……”他打了個寒噤,忙拿了另外一張紙,隻見上麵寫著:“生女秘方:必得月朗星疏之夜……”
  他看了看外麵天色:“那還是先要個女孩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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