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念一:尋歡記

(2010-07-06 11:02:13) 下一個

  第一章
  叮。小小的銀匙子碰著乳白細膩骨瓷的杯子,發出悅耳的一聲脆響。
  碳燒咖啡的香氣,濃鬱苦澀,隨著嫋嫋的熱氣蒸騰上來。
  程歡握著匙柄的手,跟杯子一樣細膩的象牙白,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沒搽過指甲油,可是有美麗的淡淡貝殼粉;尾指上戴著一枚小巧的白金線戒,斯文秀氣。
  “已經都準備好了吧。”寬闊的原木茶桌對麵,坐著笑容可掬的謝榮昌,頭發有點微禿,中年發福,所以看起來像尊彌勒佛般和藹可親,“程歡,明天就是你去大信報到的日子,以後自己要當心,我等你的消息。”
  “我知道。”程歡慢條斯理地端起咖啡,嚐了一口,“半島的咖啡做得地道多了。”
  “你以前也來過?”謝榮昌有點意外。這家半島俱樂部是會員製,茶室和咖啡吧也都從來不對外開放,他以前從沒有帶程歡到過這個地方。
  “原來這裏不叫做半島俱樂部,應該是溫泉日式料理的舊址吧。”程歡的眼神透過咖啡杯上蒙蒙的熱氣,看到遙遠不知名的地方。
  以前,這裏沒有門口俗豔的霓虹燈招牌,隻有一道安靜的紅色磚牆和滿牆的蔦蘿花,走進門來,曲徑通幽。第一次吃精致的壽司卷,驚豔得不得了,怎麽食物也可以優美到這個程度?深苔綠的紫菜,裹雪白的米和鮮紅的赤貝,讓人想起水彩寫意畫裏的青瓦白牆的小酒館,門口還張掛著小小的一抹紅色酒旗,單是看,已經是種享受。
  那是程歡16歲生日的時候,跟著父親走進來的。那是她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來,因為惟一,所以印象深刻,無法代替。在父親去世後的每個生日,都會想起這間叫做溫泉日式料理的地方,想念得掉淚,從此再也沒有一家日式料理比記憶當中的那一次美味。
  想不到的是,多年之後,鼓起勇氣故地重遊,卻發現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紅磚牆上的蔦蘿花早已經凋落不知所蹤,門口豎起高大的霓虹招牌,樹陰裏的青石小徑被拓寬了很多,好方便來往的私家車進進出出。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已經失去不能重來。
  “程歡?”謝榮昌在對麵叫她的名字,“我明天會把那筆錢的十分之一先打進你的賬戶裏,萬一以後有什麽需要,可以盡管跟我說。”
  程歡回過神來,是啊,那筆錢。現在還有什麽值得留戀,錢才是惟一重要的東西。
  “上次中心影劇院那件CASE,你做得比我預料的還要好,連周錦唐這樣的老手都讚不絕口。”謝榮昌笑了起來,“難怪他一刻也等不及地要把你挖過去。”
  “準備了半年這麽久,怎麽會做得不好?”程歡臉上沒什麽喜色,淡淡地看著對麵的謝榮昌,“難的還在後麵,我看喬柏年那隻老狐狸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謝榮昌卻搖頭,“這兩年喬老爺子身體差多了,一連動了兩次大手術,還在醫院裏休養了將近一年,其實現在的大信建設,董事會主席的位子已經形同虛設。”
  “那麽,當家的是哪一個?”程歡問。周錦唐有得是才氣,在設計這一行裏算得上無人能出其右,可是他缺的是野心,離開圖紙,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傅憲明。”謝榮昌臉色有點沉重。
  程歡知道他擔心,說來也難怪,這個傅憲明恐怕是大信建設的決策層裏最有威脅性的人物。喬柏年惟一的兒子喬?去年才剛從英國學完建築專業回來,一直沒有什麽太大的作為;喬家的第二代,除了喬?,就隻剩他的妹妹喬瑞,據說這個喬家大小姐是從來不理公司業務的,最大的愛好是周遊各地。
  “傅憲明,我聽說過他。九八年大信經營危機的時候,就是他吧,站出來策劃了一係列融資方案,最後一手是創造環海路開發、東岸商業圈、華東展覽中心這一連串的商業奇跡。”程歡一邊說,一邊轉動著手裏的杯子,“是他讓大信起死回生的,不簡單。”
  “我早就想把他拉過來,可是好幾次明的暗的試探他,都沒反應。喬柏年把他當成是心腹重臣,恐怕在大信,除了喬柏年,就隻有這個傅憲明說話夠分量。”
  “他不肯跟你,是你開出來的價碼太低了吧。”程歡微微一哂,這年頭,不拿出點真金白銀,誰會平白無故幫你做事?當年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就士為知己者死,在今天,肝腦塗地地報答人家知遇之恩,早就已經是不合時宜的老故事了。
  “我是個小氣的人嗎?”謝榮昌的語氣像是遺憾,“我幾乎連榮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都拿出來了,隻要他點個頭!真不明白怎麽就拉攏不住他。”
  程歡一怔,榮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已經是天價了。換做別人,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搭著雲霄飛車過來投靠還來不及呢,怎麽舍得拒絕?這傅憲明搞什麽,在大信再怎麽位高權重,也是給別人做嫁衣裳,賺來的錢都要改了姓喬。
  “真是傻,這麽好的機會都不要。”程歡不以為然,男人建功立業,怎麽可以念舊心軟。
  “要是他肯幫我的忙,今天你就少一個對頭,多一個幫手了。”謝榮昌歎了口氣,“如果真的這樣,我還用得著顧忌喬柏年嗎?星河廣場的開發權,簡直非我莫屬。”
  “我看不一定。”程歡抬起頭,亮晶晶寒星似的眼睛,帶著點似笑非笑,“如果傅憲明過來,恐怕榮泰就沒有我的位子了。謝老板你有了這樣的幫手,還會費盡心思安排我進大信去套消息嗎?”
  “這個……怎麽會?”謝榮昌有點尷尬地笑著,“都一樣,都一樣。”
  “無所謂,我隻要拿到該得的那一份,其他都無所謂。”程歡提醒他,“謝老板隻要記得答應過我的條件,其他事情我會辦得叫你滿意。”
  “記得,當然記得,錢我早就準備好了,另外,榮泰建設市場總監的位子,也給你留著。”謝榮昌嗬嗬一笑,他就是欣賞程歡有野心,夠坦白。這世界,機會隻會留給有野心的人。隻要能拿到星河廣場的開發權,花點錢算什麽?
  “那好,等我的消息吧。我隨時跟你聯絡。”程歡放下杯子,“咖啡都涼了,我該回去了。”
  “也好,早點休息,養好精神,明天還得應付大信那幫人。”謝榮昌沒起身,“你先走吧,一起出去的話,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再見。”程歡站起來,拿過衣架上的檸檬黃羊毛外套,徑自出門,一絲嘲弄的笑意在她唇邊一閃而過。像不像做賊?小心翼翼避開別人的眼光,商量著混進大信建設去竊取人家的商業機密。
  謝榮昌以為她是為了錢。可賺錢的方法有千百種,不見得要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半偷半騙,還要學會演戲——太辛苦了,劃不來。如果單單隻是為了錢,程歡不會這麽做。
  她給謝榮昌開出來的價錢並不低,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真正的意圖。比謝榮昌更急著要大信垮台的人,比謝榮昌更希望喬柏年破產的人,是她程歡。
  謝榮昌不過是貪心,想要星河廣場,他太想獨占這棵搖錢樹。而她,勢單力薄,憑她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大信的根基。跟謝榮昌這條商場大鱷合作,她隻想要一個結果,就好像當年,大信吞並漢方建設一樣,風卷殘雲,毫不留情。
  都說大信建設是地產界的神話,沒錯,隻不過這個神話下麵,還有一座掩埋了無數人夢想和光榮的廢墟。它風光一時,代價是別人的血淚。
  夜風撲麵而來,涼意沁骨。程歡拉緊了大衣的領口,不是初春了嗎,為什麽天氣還是這麽冷?

  第二章
  “程小姐,歡迎你過來幫我的忙。”
  大信建設27層的會客廳裏,程歡和周錦唐分別坐在沙發的兩邊。沙發的皮質很好,像絲緞一樣柔滑,隻是這套沙發,也得好幾萬吧。背後是一大籃新鮮的百合和紫色鳶尾,還沾著早晨的露水,整個會客廳裏都是這種脈脈的清香。
  “周總監太客氣了,能給你當助手,是我的運氣。”程歡微笑,是那種職場上最標準的微笑,練了很久了,“誰都知道,周總監是設計這一行裏的頭一號人物,多少學到一點皮毛,就夠我吃一輩子了。”
  “都是外麵吹捧,我自己有多少分量,自己還不清楚嗎?”周錦唐沉穩地一笑,他不太會說話,但是笑容很親切。
  “我剛才去過了人事部,報到手續蠻簡單的。”程歡急著知道自己現在可以做什麽,“如果沒問題的話,我馬上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別著急,今天你剛來,對公司的業務不熟悉,待會兒我叫秘書帶你去各個部門轉一轉,認識一下同事。”周錦唐欣賞她的直接,在中心影劇院的設計案中,曾經和她合作過,對她的靈氣和效率印象深刻。這次在老板麵前,力薦程歡擔任設計助理的,就是他。
  雖然隻是一個設計助理,可是在大信建設,作為他設計總監周錦唐的助手,地位絕對不算低。很多人在大信做了十幾年,也沒能踏上27層辦公區。
  “篤篤。”門外有人輕輕敲了兩下,周錦唐回過頭,“進來。”
  來的是個女子,穿珊瑚紅套裝裙子,搽粉紫色唇膏,肌膚如雪,很漂亮。“周總監,喬董又在辦公室發脾氣了,請你過去看看。”
  “是嗎?”周錦唐的笑容不見了,“老板呢?”
  “昨天和韓亞航空的人開完會,就叫趙經理他們去商量機場改建的配合問題,據說整套方案都有變化。剛才我去過他辦公室了,安玲不讓我進去,說老板整晚加班,剛剛睡著,讓他打個盹。”
  “哦。”周錦唐站了起來,“那還是我去吧。對了——給你們介紹一下,程歡,這是我秘書,葉敏。”
  葉敏是個機靈人,走過來把手裏的一疊文件夾擱在一邊,向程歡伸出手來,“我知道了,你就是前幾天我們周總監天天提到的那位程小姐吧?據說中心影劇院的設計效果圖一出來,人人都眼前一亮。想不到,原來你的人也長得這麽漂亮。”
  “謝謝。”程歡跟她握了手,她是周錦唐的秘書啊?這麽熱情開朗,真有點不適應。
  “聽說你已經榮任周總監的助理了,是吧,以後有的忙了。”葉敏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每個禮拜上班六天半,每天加班到半夜,你得有點心裏準備。”
  “有這麽嚴重嗎?”程歡看向周錦唐,“早知道這樣,真該要求加薪。”
  “可是剛才你還說,從我這裏學到一點皮毛,就夠吃一輩子了。”周錦唐臉一板,“這麽快就變卦了?可見剛才是恭維我。”“禮多人不怪。”程歡忍不住一笑,“恭維話也不是常常聽得到的。”
  “我帶程小姐去其他部門轉一轉,總監,你快點去喬董那邊救火吧。”葉敏朝程歡眨了眨眼睛,“咱們走。”
  程歡跟她走出門去,試探地問了一句:“那個喬董——是喬柏年,還是喬??”
  “喬?,他是執行董事,其實就是沒負責具體工作,什麽都來插一腳。”葉敏的語氣很不以為然,“可是有什麽辦法,人家是大信建設的太子爺啊。”
  “那董事長呢?”
  “上個月底就心髒不舒服,去了日本療養,怕得好一段日子才回來。所以,現在公司裏上上下下都被喬董搞得一團亂——”葉敏說到這裏,突然住了口,可能是覺得說了不該說的話,自我解嘲地一笑,“看我總是口無遮攔的,其實上麵的事情,咱們還是少攙和的好。”
  可是就這麽幾句話,已經夠了。程歡心裏一動,她一向玲瓏剔透,單憑葉敏這幾句話,就知道喬?在大信是個什麽樣的角色。現在喬柏年不在,大信群龍無首,喬?又急著建功立業,這麽混亂,可見是個好機會。
  “這邊是企宣部,負責行銷廣告,新聞發布,還有客戶接待之類的事情。”葉敏跟程歡介紹,敲敲門,裏麵有個女人的聲音說“請進”。
  “她叫朱心怡,企宣部經理。”葉敏壓低了聲音,“出名的挑剔。”
  推門進去,裏麵流線型大辦公桌後麵,坐著的就是朱心怡,挑染過的鬈發,戴著精光耀眼的鑽石胸針。程歡四處打量一眼,不過是一個部門經理,辦公室已經這樣寬闊氣派,大信建設真的是有錢。
  “朱經理,這位是新來的程小姐,我們周總監的特別助理。”葉敏介紹。
  “是嗎?”朱心怡的聲音冷淡疏遠,“早聽說過了,不就是那套什麽中心影劇院設計方案嗎,周總監已經在老板跟前提過好幾次。”
  “你好,程歡。”程歡不卑不亢,走上去跟她握手。
  “一來就上了27層,真是能幹。”朱心怡扯起嘴角一笑,“在大信建設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呢。”
  “隻要能做事,第1層和27層有什麽關係。”程歡知道她看自己不順眼,話裏話外都帶著點諷刺的味道。其實設計部和企宣部根本挨不著邊,她升得快,關朱心怡什麽事?又不見得來跟她搶這個企宣部經理的位子。
  說真的,憑程歡的本事,這個什麽企宣部,隻怕還看不上眼。
  “看起來程小姐還蠻有把握的。”朱心怡冷笑的意味更濃了,小妮子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以為有點才氣就可以在大信耀武揚威,哼,還早呢。
  “當然,隻要周總監給我機會。”程歡淡淡回應。
  “你——”朱心怡噎了一下,看不出這個程歡年紀不大,態度卻這麽沉著老練。她彬彬有禮,無可挑剔,卻句句占不到她的便宜。
  “呃,朱經理,我們還要去別的辦公室走走,就不耽誤你了。”旁邊的葉敏是個機靈鬼,也看出情形不對,趕緊打圓場。
  把程歡拉出門,葉敏小聲埋怨:“哎呀程歡,你何必跟朱經理較真,她一直就是這樣,看不得別人爬得比她快。管她說什麽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程歡悠然一笑,“是她先惹上我的,總不能給人家打了右臉,還把左臉送上去。”
  “嗬嗬,剛才她臉都氣綠了。本來是想給你一個下馬威,可最後自己鬧個沒麵子。”
  “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程歡剛要往右邊拐彎,就聽見走廊東邊有間辦公室裏傳出一陣擾攘聲。
  “那是什麽?”程歡有點奇怪,不應該啊,這是大信建設的27層,誰都知道這裏是決策區,什麽人膽敢在這個地方吵吵鬧鬧。
  “是喬董辦公室。”葉敏看了一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真要命。”
  “周總監也在裏麵吧?”程歡問,不由自主走了過去,她實在好奇,喬?到底是個什麽人?
  “喂——”葉敏拉不住她,隻好也跟了過來,“聽這麽吵,肯定在發脾氣呢。”
  果然,剛到門口,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辦公室的門沒關,所以正好看得見裏麵的情形。
  剛把一本EASYFILE的大號資料夾重重摔到地上去的,就是喬??他還真舍得啊,地板是這麽名貴的實木,砸下去就是一道刮痕,他一點都不心疼?
  喬?正在發火,“周錦唐,你少跟我廢話,從德國大老遠買這批衡壓供水設備,是你的主意吧?花了幾十萬,現在才跟我說加不上壓!昨天我還特意請了一幫記者去拍照錄影,這不是丟我的臉嗎?工程部的人呢?給我叫過來!”
  “這件事,昨天我已經跟我們老板解釋過了……”回答的是周錦唐,可是話剛說半句,就被喬?打斷。
  “老板?誰是你的老板?周錦唐,我看你是不是又犯糊塗了,大信是姓喬的,不是姓傅的!傅憲明是個什麽身份,你們從上到下,口口聲聲叫他老板,知不知道他拿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家的!”
  “我們不過是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再說董事長也說過,大信的錢也都是傅總賺回來的。”周錦唐不怕死地頂了一句。“別以為我剛從國外回來,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喬?更加火大了,“傅憲明是你們老板,我是什麽,啊?”
  “您是執行董事。”周錦唐悶悶地答。
  “知道就好!告訴你,周錦唐,別以為有傅憲明給你們這幫人撐腰,就可以在大信亂來,我偏偏不吃這一套!隻要我高興,他那個總經理的位子,隨時都可以換人做!”
  “那為什麽還不換呢?”周錦唐忍著沒“嗤”一聲,好歹人家是太子爺,得罪不起;可是沒有董事長的指示,就憑他,隻怕是拿傅總沒辦法。
  “你什麽意思?諷刺我?”喬?“呼”地轉過身來,程歡嚇了一跳,本能地往門邊躲了躲。可是喬?正火冒三丈,根本沒注意門外還有人。
  程歡打量了喬?一眼,那種世家子的跋扈,好像掛了招牌。憑良心說,喬?的長相堪稱英俊,他母親當年是著名的美女,所以兒子也差不到哪裏去。隻可惜,盛怒之下一臉戾氣,臉孔都好像有點扭曲了。不過像喬?這種人,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穿名牌,念名校,被人捧慣了,脾氣壞一點也是應該的。
  “去把負責衡壓供水的工程部負責人叫過來!”喬?拍著桌子,“在驗收報告上簽字的是不是他?這個叫趙——趙什麽的!”
  “來了來了!”負責工程的趙部長呼哧帶喘地趕了過來,一頭的汗,還搞不清楚狀況,“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去工地,回來晚了,喬董找我嗎?”
  “沒錯,說的就是你!怡景花園那套供水設備到底怎麽回事?”喬?臉色沉得像鐵板。
  “這是第一次調試,很難一次完成,再說我們工程部這邊,也不知道會有那麽多記者過來現場錄影。”趙部長尷尬地解釋。
  “是啊,喬董,這種意外狀況大家也都不想——”周錦唐看不過眼,想幫忙說句話,卻被喬?瞪了一眼。
  “大信養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這麽大一個工程部,說什麽精英雲集,卻搞了這麽大一個笑話出來,明天各大報紙的頭條都是怡景花園的供水出現問題!下個月已經就要開盤,廣告都已經做得天花亂墜,巨資引進的衡壓供水是一個大賣點,現在怎麽辦?誰收拾這個爛攤子?他是工程部的負責人,他要是解決不了這件事,就趕緊收拾東西走人!”
  趙部長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當眾被罵得狗血淋頭,那份委屈,怎麽忍得下去。
  “他可不能走。”程歡身後突然有人說話,好像還有點半開玩笑,“老趙一走,我的工程有一半都得開天窗,到時候真的血本無歸了。”
  周錦唐鬆了一口氣,老趙臉上的神色簡直是喜出望外,如逢大赦的模樣。
  程歡好奇地回頭,來的又是誰?
  “老板!”周錦唐趕緊迎上去。
  程歡這才反應過來,嗬,原來是他,傅憲明!剛才葉敏不是說他整晚工作還在休息嗎?大概是這邊聲音太大把他給驚動了。
  在來大信應征之前,已經很多次聽過這個名字,到今天才算一睹廬山真麵目。
  還以為他多麽英明神武三頭六臂,看上去也沒那麽神氣嘛。可能是通宵加班的原因,臉上有點疲累,米黃西裝外套揉得有點皺,領帶結也鬆了,連淡青的胡碴也冒了出來。可是,實在英俊,隻怕沒有一個女人見了,心裏會不打個突吧。
  程歡一震。他來得匆忙,衣服都來不及整理一下,可還是這麽氣定神閑。喬?已經鬧得雞飛狗跳,居然也不見他心急惱火,臉上隻有點無奈。
  但不知道怎麽的,傅憲明才一露麵,喬?的囂張氣焰就滅了一半。
  其實喬?用不著不服氣,他跟傅憲明根本就沒得比。一個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世家子,一個是單槍匹馬出來打天下,喬?還在國外混學曆泡洋妞的時候,傅憲明已經在大信憑一雙空手闖出了局麵。當初不過是大信的一個部門經理,位子比如今的周錦唐還要低兩層,卻因為創造出環海路開發、東岸商業圈、華東展覽中心這一係列地產界神話,才不過四五年光景,就已經坐上了大信建設的當家寶座。
  誰有這份本事?活該他招惹喬?妒忌,功高震主嘛。人家喬?才是正主兒,大信未來的繼承人,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大權落到傅憲明的手裏頭。
  “誰又惹喬董生氣了?”傅憲明進了辦公室,一眼看見散落滿地的文件和資料,還有周錦唐一臉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那套怡景衡壓供水的問題……”周錦唐總算看見救星,可以光榮退下火線,“喬董說就快開盤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對外頭不好交代。”
  “我知道了。”傅憲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德國DMT那邊的專家來現場檢測過,設備沒什麽問題,隻是安裝不太恰當。明天老趙帶人過去,跟他們碰碰麵,重新調試一下。”
  “是,是。設備沒事就好,我這就去安排。”工程部老趙連忙點著頭,轉身就往外走。既然老板有心幫他解圍,還不抓住機會趕緊閃人?
  “就這麽叫他走了?這次的事誰負責?總得找個人出來跟媒體交待。”喬?一臉不悅。
  “第一次引進這麽大的設備,即使再好的工程師,也難保麵麵俱到,畢竟大家都沒經驗。”傅憲明微笑,“我已經跟幾個報社的老總打過招呼,不過是件小事,下次調好壓,再找記者過來錄影也一樣。”
  “哼——”喬?想不出還有什麽話要說,可是鬧了半天,總不能就這麽灰溜溜地偃旗息鼓,叫他麵子往哪兒擱?
  傅憲明輕輕歎口氣,又到了給喬?搭梯子下台的時候了。沒辦法,隻好把周錦唐叫過來。
  “錦唐,再有記者來錄影的時候,你至少應該提前安排一下,跟工程部那邊打個招呼。這次喬董不過是說你兩句,下次可沒這麽便宜了。”
  周錦唐當然明白,老板是給喬?打圓場,拿他墊背,隻好拉下麵子跟喬?認錯:“這是我這邊的人工作疏忽,回頭再詳細寫份報告給喬董。”
  “不用了。這些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好了,我天天閑著沒事做,來給你們當監工嗎?”喬?氣也出了,正好順階下台,還不忘擺擺架子,“DMT的專家在哪裏,我要跟他們見個麵。”
  “海潮大酒店。”傅憲明一眼看見門口的葉敏,“正好葉敏也在,幫喬董叫司機和翻譯,送他過去一趟。”
  “沒問題。”葉敏幹脆地答應著,一溜煙跑去安排,剩下程歡自己站在門口,不知道是進還是退。
  “她是——”傅憲明怔了一下,怎麽還有張生麵孔在這裏?
  “哦,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程歡,就是給我做助理的那位程小姐。”周錦唐在旁邊解釋,“怎麽樣,我的眼光還不錯吧?”傅憲明的眼睛一時收不回來,喬?的辦公室一向講究,門口有一株很大的巴西木,青翠蔥蘢;那個叫程歡的女子,就站在這棵巴西木旁邊,說不出的沉靜秀氣。直直的長發,一雙眼睛晶瑩湛黑,幹幹淨淨沒一點妝彩的臉孔,很隨便地穿著牛仔褲就來上班。
  “老板?”周錦唐沒聽見他說話,轉過頭來看他,“怎麽了?”
  “沒,沒什麽。”傅憲明聽見自己說,“程歡是嗎?”
  “是我。”程歡朝他笑了笑。
  傅憲明蹙起眉,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她的淡淡微笑裏有抹傲氣。
  “我看過你的設計,很見功夫,連錦唐這樣的行家都說難得。”傅憲明把這點傲氣當做是她的恃才傲物。
  “在你麵前,有點班門弄斧了吧。”程歡涼涼地答。這個傅憲明,三兩句話就打發了喬?,看樣子是她在大信的頭號勁敵,要仔細應付,別露了馬腳。
  “論設計,我是個外行,隻懂得看看效果圖。”傅憲明拍了拍周錦唐,“這幾年還不是靠他撐門麵。”
  “是啊,老板管賺錢,我管畫圖,外麵商場上拚得戰火連天,也一概都不關我的事。”周錦唐笑了,“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
  正說話間,外麵有人進來,“老板,新加坡長途。”
  “來了。”傅憲明答應一聲,匆匆出門,在程歡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好像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像早晨純淨的白色花香。她穿牛仔褲,還用香水?是什麽牌子?洛麗塔?
  程歡看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了一句:“百聞不如一見。”
  “你也知道他?”周錦唐露出小孩子一樣得意的笑容,“我就說嘛,咱們地產圈子裏沒人不知道傅憲明三個字。”
  “你們是不是很合得來?”程歡回過頭。
  “那是自然,你剛來,可能還沒感覺,以後就會知道。在老板手底下做事,隻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就是如魚得水。”周錦唐感慨,“咱們做設計這一行,最怕就是老板不識貨,又嫌材料貴,又嫌不搶眼。”
  “怎麽連周總監的設計還有人不賞識嗎?”程歡不相信。
  “你以為我一生出來,就是大信建設的設計總監?”周錦唐想起以前來,歎了口氣,“剛出道那會兒,還不是一樣到處碰壁。要不是碰著傅憲明,我現在還不知道是在哪裏混日子。”
  程歡拉長聲音,“哦——”原來如此,難怪喬?背後說傅憲明兩句,他就急眼了,說到底是傅憲明一手提拔他起來的。看不出這姓傅的還很會招攬人心。
  “那麽,周總監也不介意上司比自己還年輕?”程歡問,不信以周錦唐的才氣,甘心情願在傅憲明手下做一輩子。
  “我是跟老板做事,又不是跟他的年紀做事。”周錦唐不以為然,“要是有一天,你程歡的設計比我好,我一樣把設計總監的位子讓給你。”
  “不要誘惑我,我會想入非非。”程歡笑了。這周錦唐還真可愛,這年頭誰靠出苦力打天下,還不是霸住自己的,再搶別人的。大信設計總監的位子,他以為誰都可以坐來玩的?
  嗯,看樣子,在傅憲明和周錦唐之間多年默契,不容易一下子打散。倒是喬?的態度很明顯,擺明了是跟傅憲明過不去,他身份矜貴,是喬柏年的獨生子,最難得的是沒什麽腦子,想必也隻有他,能利用來對付傅憲明——喬柏年老了,傅憲明隻要一走,大信落到喬?這種人手裏,哪裏是謝榮昌的對手?
  程歡回頭,看了看身後整排牆的弧形落地長窗,水藍色的巨幅玻璃,真是氣派。
  這就是大信27層,高高在上,從此以後,可以天天站在這裏,俯視下麵渺小又擁擠的車流和人群。也許過不了多久,這幢著名的大廈,就要改名叫做“榮泰建設”了。
  怪不得喬柏年熱衷於吞並擴張,攻城略地,原來財富和權力的角逐,的確刺激。
  星期二下午,是設計部每周例會的時間。
  才一點鍾,葉敏已經忙忙碌碌地在會議室進進出出,開會的資料要複印,還要一份一份裝訂整齊分發到各人位子上,投影儀要安裝調校妥當,連他們的咖啡茶水都要準備。
  程歡剛上班,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要做,不過是看看圖紙,翻翻檔案,到處認識一下環境。看葉敏這麽忙,就自告奮勇來幫忙,“我來發資料好了。”
  葉敏忙得有點出汗,“那好,我正怕時間趕不及呢。”
  “怎麽這麽多人參加?”程歡看著擺好的椅子和咖啡杯,一二三四五,有十幾個人呢。
  “嗯,關於清泉別墅區的事情,喬董親自參加,他一直盯這個CASE盯得很緊。”葉敏把厚厚一疊文件遞給她,“每人位子上一套。”
  “喬?也來?”程歡問,清泉別墅應該是個不小的工程吧,不然喬?也用不著親自過問。
  “是啊,為了這件事,上麵還鬧得不太高興。”葉敏順口說,“待會兒開會,八成還得有一番唇槍舌戰的。”
  “為什麽?有人不讚成這個CASE?”
  “我也不清楚,隻是偶爾聽我們總監提起,他說投資清泉別墅不合適。沒辦法,喬董看中的,他花的都是喬家的錢,誰能說個不字。”
  “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背後說喬董的壞話。”門口有人說,葉敏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原來是朱心怡。
  “朱經理也來開會啊?”葉敏訕訕地招呼她。
  “我怎麽不能來?要是今天把清泉別墅的CASE敲定下來,我還得做宣傳計劃呢。”朱心怡踩著高跟鞋走進來,在會議桌旁邊坐下來,“先幫我倒杯咖啡,半顆糖。”
  程歡就在她旁邊,沒說話,把手上的文件分發妥當。
  “我說要杯咖啡。”朱心怡敲了敲桌子,“沒聽見?”
  “我來好了。”葉敏正好過來,“程歡不是秘書,她是周總監的助理。”
  “哦,原來是助理啊。”朱心怡諷刺地拉長了聲音,“難怪這麽大的架子。”
  “沒什麽,我做助手的,給上司倒杯咖啡也應該。”程歡一笑,“隻不過,朱經理好像不是我的上司啊。”
  朱心怡臉色一變,“我是好心才提醒你,做人別這麽囂張。”
  “怎麽——怎麽說到這裏來了!”葉敏慌忙站出來當和事佬,“大家都是同事嘛,何必鬧得都不高興。”
  “就憑她?”朱心怡冷冷一哼,“才來兩天,腳跟都沒站穩,也配跟我論同事。”
  “今天朱經理火氣有點旺啊。”一個聲音從門外插進來,程歡一抬頭,正看見傅憲明從會議室的兩扇雕花大門外走進來。
  天花板上柔和的燈光灑下來,他穿件白襯衫,黑的西裝外套,幹淨清朗。
  設計總監周錦唐和財務總監戚遠一左一右跟在他身邊,看樣子是直接一起從辦公區過來的。
  “老板,”朱心怡尷尬地站起來,“一點小爭執,沒什麽。”
  “我怎麽看見你在欺負新同事呢?”傅憲明微微一笑,過來拉張椅子坐在旁邊。
  “我哪有?”朱心怡分辯,臉開始紅了,“是她先……”
  “行了行了,你的脾氣我知道。”傅憲明揮揮手打斷她,“看我麵子算了吧。”
  朱心怡隻好閉上嘴,可是臉色更難看了。
  又有幾個設計部的主管陸續進來,傅憲明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開會。”
  “喬董還沒到。”周錦唐提醒他,“不然還是等他一會兒吧。”
  “他遲到都已經是習慣了。”旁邊的戚遠也歎口氣,每次開會都得耽誤十幾二十分鍾,這位喬大少爺,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身份特殊。
  “大家先看看資料。”傅憲明吩咐下去,“錦唐把待會要做的設計預案準備一下。”
  會議室裏隻剩下翻動紙頁的聲音,氣氛沉寂下來。葉敏給程歡使個眼色,“幫我出來準備咖啡吧。”她是怕程歡和朱心怡再鬥起嘴來。
  程歡知道她是好意,剛才如果不是傅憲明他們恰好進來,朱心怡還不知道要說出多少難聽的話。算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何必一來就得罪朱心怡這種人,劃不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會議室的大門,走到走廊那頭的茶水間去,葉敏鬆了一口氣,“程歡,我知道你生氣,可是朱心怡這種人惹不起,她是喬董那邊的人,鬧翻了大家都不好看。”
  “喬董那邊?”程歡想不到大信的管理層當中居然還分黨分派,“你的意思,還有另外一邊?”
  “你剛來,還不大熟悉,喬董和老板一直麵和心不和。”葉敏小聲說。
  程歡失笑,就算剛來,她也早就知道喬?和傅憲明的關係緊張。傻子也看得出來,這根本不算什麽秘密吧。
  “我們總監一直替老板不值,說喬?得寸進尺,處處刁難他。”葉敏歎了口氣,“如果董事長在,情況還好一點,現在喬董上頭沒人壓著,更加肆無忌憚。”
  “如果我是傅憲明,我就收拾東西走人。”程歡從消毒櫃裏拿出幹淨的咖啡壺和杯子,“怕什麽,哪裏混不出名堂,還用得著在這裏受氣。”
  “你不知道,大信建設有今天的局麵,裏麵有老板多少心血功勞。”葉敏搖搖頭,“說走就走,怎麽舍得。再說,董事長身體不好,把大信交給他管理,這上上下下一兩萬的員工,都等著他賺錢回來呢。”
  “關他什麽事,喬?那麽有本事,讓他去賺好了。”程歡說風涼話。
  “你這是什麽話,喬董怎麽能指望?他去年做的兩個CASE沒一個做完的,還不是老板想法子給他收拾殘局。”葉敏有點生氣了,“要等他當家,大家都趕緊另外找工作好了。”
  “說著玩的,怎麽惱了?”程歡笑著拉拉她的衣角,“知道啦,你也是傅憲明這邊的。”
  “沒錯,你是設計部的人,所以也得跟我們站一邊啊。”葉敏也笑了。
  程歡怔了怔,麵對葉敏沒有心機的笑臉,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恥。人家拿她當自己人,處處護著她,可是她卻從頭到尾不過是在利用葉敏的友情。
  準備好了咖啡和綠茶,程歡幫葉敏一起送到會議室去,還沒進門呢,已經聽見喬?的聲音,他說話總好像比別人高八度,像吵架。
  “我早就說過,清泉別墅那塊地皮是搶手貨,要先下手為強。你們拖了又拖,到現在,連登峰地產的裴桐也來軋上一腳!”“這個……”周錦唐清了清喉嚨,“清泉別墅的規劃到現在還沒有批下來,先投地皮隻怕太冒險了。再說,這一陣子幾件大CASE都要跟進,資金方麵也要考慮。”
  “笑話,大信會沒有錢?”喬?嗤之以鼻,“是你們的眼光和辦事效率有問題。”
  “戚遠,你把這個月的資金狀況解釋給喬董聽聽。”說話的是傅憲明。
  “是這樣的,先是九隆商圈改建的項目上,追加了兩筆投資,數目都上億。緊接著新機場改建的合約簽下來,啟動資金八千萬。還有,怡景花園二期的配套要動工了,進口草皮、進口設備,還有噴泉廣場……”戚遠揀了幾件重要的來說,沒說幾句,又被喬?打斷了。
  “怡景不是已經完工了嗎?”他翻了翻手邊的資料,“還配什麽套,先開盤入住,回籠資金再說。總不能為了一個怡景花園,耽擱清泉別墅區的開發計劃吧。”
  “這……”周錦唐和戚遠對視了一眼,麵有難色。
  “我不覺得清泉別墅區比怡景花園更重要。”傅憲明開口了,“怡景雖然不是頂級住宅區,可是麵對的業主也都是中資階層,他們對環境的要求一向苛刻。當初怡景的賣點就是配套工程的盡善盡美,宣傳都已經做得鋪天蓋地,總不能在這個時候收手撤資吧。”
  “你總不忘把資金兩個字掛在嘴上,”喬?哼了一聲,語氣充滿譏諷,“怎麽,我們大信不是號稱建築界的神話,你傅憲明不是號稱大信的財神爺嗎?我在國外的時候,大信就財大氣粗,這剛一回來,大信立刻就窮了?”
  一聽這話,周錦唐和趙旭、戚遠都忍不住要反駁,傅憲明朝他們微微一搖頭,會議桌上怎麽能翻臉。“再大的公司,流動資金也有限度。”他的語氣很平靜,“大信也不是搖錢樹,每一個項目都有風險,總要有目標,有輕重。”
  “那你就是說,你的怡景花園才是目標,我看中的清泉別墅就不是目標了?”喬?語氣裏的火藥味越來越濃,“我看你是把大信當成你自家的了。”
  傅憲明抬眼看著他,“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過些時候,星河廣場就要競標,同時投資兩個這麽大的項目,壓力太大,未必是好事。再說,隻不過推遲一段日子,也不見得是要放棄清泉別墅。”
  程歡心裏一動,原來傅憲明真的對星河廣場有興趣。也難怪,那是塊肥肉,大家都眼紅。
  “但現在裴桐也來攪局,你怎麽收場?”喬?一拍桌子,“裴桐算什麽東西,一個扛水泥的出身,憑他也配跟我們姓喬的爭地皮!”
  滿桌人都沒開口,氣氛更僵了。周錦唐、趙旭他們都是在地產界打滾十幾年的行家了,被這麽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喬?指手畫腳、口水四濺地教訓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要不是礙著他老爸喬柏年的麵子,早就甩手走人了。
  程歡端著咖啡過來,心裏暗暗好笑,喬?這麽看不起裴桐的出身,又何必害怕跟人家競爭?也真虧傅憲明忍得住,被喬?這樣諷刺質問,還麵不改色。其實沒有了傅憲明,大信不過是頭拔了牙的老虎,能成什麽氣候?
  如果喬老爺子在這裏,一定丟臉到家,好歹也是當年地產界叱吒風雲的人物,偏偏有個這麽不爭氣的兒子。
  一邊想著,一邊把咖啡放下,卻不料旁邊的朱心怡突然把椅子往後一退,程歡躲閃不及,手裏的咖啡整杯飛了出去——“噗”的一聲,不偏不倚,半點都沒浪費,兜頭蓋臉潑了傅憲明一身!
  天啊。
  程歡一下子傻住,會議開得這麽火爆,傅憲明正好壓了一肚子火氣沒地方發呢!更何況,他身上這件西裝外套——她對衣服的牌子也略微知道一點,這應該是一件PRADA吧,很貴的。
  “我……”她還沒來得及道歉,已經聽見朱心怡的尖叫:“程歡!你怎麽搞的,連杯咖啡都不會端嗎?”
  明明是她故意撞到了程歡,卻說得這麽理直氣壯,好像那杯咖啡是程歡存心倒在傅憲明身上似的。
  程歡麵紅耳赤,顧不上分辯,恨不得長出八隻手來收拾殘局——要命了,又忘了帶紙巾!杯子扣在傅憲明的文件上麵,咖啡正在流得到處都是。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的老大傅憲明,正帶著一身冒熱氣的咖啡,狼狽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我我……”程歡已經不知道自己嘴裏在說什麽,一時找不到紙巾,情急之下拿自己的袖子幫他擦臉,“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叫葉敏來把桌子擦一擦。”傅憲明轉開臉,再擦幾下,她的衣服就得改成無袖小背心了,“我出去一下。”
  他一邊脫外套,一邊往外走,程歡呆了呆,趕緊追出去,“你要去哪裏?”
  “洗手間。”傅憲明頭也沒回,一直走到外麵走廊,現在這個樣子,除了洗手間,他還能去哪裏?
  “衣服我幫你送去洗好了。”程歡追上去。
  “不用了,我看很難洗幹淨了。”傅憲明站住腳,這件外套料子嬌貴,沾上一滴咖啡都不好清洗,更何況是整杯,“你回去幫葉敏收拾一下會議室就好。”
  “你是不是在生氣?”程歡站在他對麵,“剛才我隻是不小心,而且,已經道歉了。”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是朱經理撞了你一下,是不是?”傅憲明忍住氣,咬了咬牙。先被喬?無理取鬧了大半天,又莫名其妙被潑了一身滾燙咖啡,他這種態度已經很冷靜了。
  “你也知道?”程歡有點委屈,“她看我不順眼。”
  傅憲明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本能地用手擋臉,手背上紅了一大片,火辣辣地,弄不好是燙傷了。現在惟一應該做的事,就是去衝衝冷水、搽點藥,可是為什麽,他還站在這裏跟她講道理?
  “朱經理針對你,我看得出來。可是程小姐,你是來工作,不是來尋仇,有很多事情比吵架更重要。”
  “難道要像你一樣,被喬?騎到頭頂上耀武揚威,還要忍著不說話?”程歡脫口而出。
  傅憲明沉默了一刹。算她有膽量,還從來沒有人當麵敢這麽說。微微歎口氣,他隻是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是躲不開。”“我隻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程歡看著他,“躲起來解決不了問題。”
  “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很多種,吵架是最不明智的一種。”傅憲明苦笑一下,這個小丫頭都自身難保了,還替他打抱不平?“可是不較量一下,怎麽知道輸贏?”程歡不服氣。
  “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贏。”傅憲明的語氣溫和下來,“有時候,你贏了一樣東西,就要輸掉另外一樣。”
  程歡心裏震了震,她不是不明白,有得必有失。可是做不到,她一向那麽好勝。
  原本還以為喬?可以對付傅憲明,想不到他這麽沉得住氣。如果傅憲明不是大信的人,該有多麽好,她實在不願意多一個像他這樣的敵人。
  “程歡程歡!”
  又是葉敏,一疊連聲大呼小叫地飛了進來。程歡從一角的文件櫃旁邊站起來,一大堆圖紙快把她淹在裏麵,“在這裏!”“哎呀,好好的躲這裏幹嗎?快出來!”
  “這麽著急做什麽?”
  “整理圖紙什麽時候做都好,快點回去換件衣服。晚上有個酒會,總監說帶你去,要穿好一點啊,那種場合很隆重。”
  程歡呆了一下,“什麽酒會?我怎麽一點都沒聽說?”
  “就是美羅百貨新廈落成的慶祝酒會啊。”葉敏解釋給她聽,“美羅百貨知道嗎,大信控股百分之八十的那一間,改天有時間一起去逛一逛。”
  美羅百貨,程歡當然知道,是大信多元化經營的一個成功範例。他們準備建一座新廈,她早就聽說過,可是沒想到這麽快就完工了。
  “今天你會認識很多行內的精英人物,到場的都是本地的政要和名流,還有一些,是大信業務往來的客戶。”葉敏朝她眨眨眼,“你要機靈點,說不定,還能認識一兩個鑽石王老五,家財萬貫的那種,從此就可以洗手不幹,當現成少奶奶,多好。”
  “什麽洗手不幹,說得我好像獨腳大盜似的。”程歡笑罵,“看你一臉沒出息的樣子。”
  “這年頭,出息不能當飯吃。”葉敏理直氣壯,“憑什麽一樣年紀,我們要在寫字樓裏早九晚五地埋頭苦幹,喬瑞那樣的人就可以去日本看櫻花去巴黎買衣服?”
  “喬瑞?你扯上她幹嗎,人家是喬家大小姐,一生下來就有上億的身價,怎麽比?”
  “今天晚上這個酒會,喬瑞也會去。”葉敏打包票,“我敢肯定。”
  “你又怎麽知道?”程歡有點好奇。
  “因為她在追咱們老板……”葉敏的聲音放低了,很八卦的樣子,“我聽老板的秘書安玲說的,每次有不知名的禮物送上來,就一定是喬大小姐又從國外回來了。”
  “送禮物也不代表人家想發展那種關係吧,也許不過是朋友,又可能是錢太多沒地方花了。”程歡不相信,“你想太多了。”
  “才不是!”葉敏急了,“這在大信也不算什麽秘密了,大家都知道啊。你沒見過喬瑞吧,她是那種連眼角也不會朝男人瞥一下的那種人,就隻會跟著老板進進出出。”
  “是——嗎?”程歡有點半信半疑。
  “我倒是希望他們是一對。”葉敏開始憧憬,“到時候老板就名正言順是大信的駙馬爺,咱們再也不用跟著受喬?的氣。再說,喬瑞跟他也很配啊,一個是商業新貴,一個是名門閨秀。”
  程歡沒說話,突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沒錯,喬瑞什麽都有,身家背景一流,據說又是個美女,簡直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換了她是傅憲明,也沒理由不接受。
  也許這件事,喬柏年也是知道的,不然怎會那麽放心,把辛苦半生建立起來的大信建設交到一個外人的手裏。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傅憲明早晚都是喬家的人?
  程歡在心裏對自己冷笑了一聲,還傻兮兮鼓動傅憲明和喬?開戰呢,怎麽可能,他們都是自家人。難怪傅憲明一直退步,大家撕破臉,誰都沒好處,當中還夾著一個喬瑞呢。
  美羅百貨是大信集團化擴張的一個分支,其中大信控股百分之八十。
  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和酒會,就在剛剛落成的美羅百貨新廈裏舉行。這是一間綜合性的購物中心,附帶有自己的酒店,宴會廳足足上千坪,中央噴泉,羅馬圓柱,精細雕花的淺台階,幾個人合抱的花池,悅耳的鋼琴聲隱隱約約流淌,十分高貴。
  酒會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整個寬敞的大廳裏,處處是衣香鬢影。
  程歡一個人站在側門附近,那裏有一個大型的花池隔開,比較安靜。剛才跟周錦唐走了一圈,認識了十幾個商業上的搭檔,現在隻想歇一歇,很少穿高跟鞋,站久了覺得不舒服。
  有個侍應推著餐車過來,“需要什麽嗎?”
  “一雙拖鞋。”程歡跟他開玩笑。
  “有點累了吧?”侍應笑了,好心地提議,“喝杯酒吧,也許好一點。”
  “那是什麽?”程歡指著一杯綠色的雞尾酒,以前沒見過,綠色由淺入深,晶瑩剔透,當中浮著一顆墨綠色車厘子。
  “我們新出的調酒,嚐嚐看,很受歡迎的。”侍應拿了一杯給她。
  程歡輕輕啜一口,有綿軟的酒香,和清爽的果子香,淡淡一點甜,滋味真的很好。幹脆拔掉吸管,一口喝下去,登時精神為之一振。
  “你平常都是這麽喝酒的?”有人在她身後笑。
  程歡一回頭,是一張陌生的臉孔,好像剛從南太平洋群島上曬足了太陽回來,麥棕色皮膚,濃眉毛,眼底有爽朗的笑意,這麽隆重的場合,他卻卷著襯衫的袖子。別人這麽穿,隻會覺得粗魯,可是他身上,卻有種懶洋洋和一點不羈的味道。
  他是誰啊?政要?商人?都不像。
  “我以為隻有我這種人,才不耐煩用吸管。”他也拿了一杯酒,一口飲盡,“這種酒有個名字,叫‘衝動’,一定要這麽喝才夠味道。”
  “名字不好聽,好像一喝就會醉似的。”程歡看看手上空了的酒杯,“其實味道隻不過像是冰凍的蘋果酒,小孩都能喝兩杯的那種。”
  “那你就太小看它了。不一定所有的烈酒,入口的時候都那麽濃烈霸道。”他笑著看她,“這裏麵有威士忌、朗姆酒還有白可可,很容易醉的——你是大信的人吧,這麽半天都沒人過來招呼你?”
  “嗯。我是新來的,做助理。”程歡不太情願地承認,坐冷板凳總不是什麽有麵子的事情。
  “我叫裴桐。”他大言不慚地介紹自己,“你們老板傅憲明惟一的勁敵,就是我。”
  “裴桐,登峰集團的裴桐?”程歡意外地瞪著他,登峰集團是這幾年本地發展最快的地產界黑馬,擴張版圖的速度好像搭了雲霄飛車,可是一直以來,登峰和大信都還沒有正式交過手,傅憲明和裴桐仿佛都很有耐性地按兵不動。
  最近清泉別墅的規劃案,就是喬?和傅憲明差點在會議桌上鬧僵的那一宗,就跟這個裴桐有關,怎麽,他終於決定要跟大信爭地盤了嗎?
  “我知道這兩年登峰發展很快。可是要跟大信爭天下,不是那麽容易吧。”程歡含蓄地提醒他,“我們老板也不會坐在那裏等著你來撬牆腳。”
  “誰說要撬咱們的牆腳?”有人在他們身後插話,程歡抬頭看,忍不住嚇了一跳,是喬?。
  喬?挽著穿銀粉紅色禮服長裙的女伴,他身邊一向都不缺美女。“我還當是誰,原來是裴總,什麽風把你都給吹來了?”“美羅百貨新廈一落成,整個東岸商業圈都跟著沾光,我怎麽能不來慶賀慶賀呢?”裴桐懶懶一笑,“再說,傅憲明送出來的帖子,沒人敢不給麵子吧。”
  “傅憲明送了帖子給你?”喬?看起來是多喝了兩杯酒,臉色紅紅的,身上有酒氣,“他請了你,我怎麽不知道?”
  “我聽說大信現在還是傅憲明當家,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應該的。”裴桐淡淡收起笑容,他知道喬?不歡迎他,可是沒想到這麽不客氣。
  喬?臉色一變,誰都知道,他最忌諱別人在他麵前提起傅憲明。“我也聽說,你在打清泉別墅地皮的主意。我勸你還是收手,因為這塊地是我看中的。”
  “你看中的就得給你?”裴桐斜睨他一眼,“真不愧是大信的少東家,一出口就這麽大氣派。”真不懂,喬老爺子怎麽放心讓這麽一個兒子來跟傅憲明攪局。
  “喬?,他是誰啊?”喬?身邊的女伴看不出輕重,還在旁邊好奇。
  “這就是登峰的裴桐,你沒聽說過?”喬?冷冷一笑,“本市最有名的hardhat。”
  程歡忍不住一揚眉,他說裴桐是個建築工人?太失禮了吧。
  “什麽,他……”那女伴看了裴桐一眼,“嗤”的一聲笑出來,她用英語說,“你們還請了這樣的客人啊?開玩笑?”標準的牛津腔英語,看來也是在國外念過書回來的。
  “不要用英語跟裴總說話,他不習慣。”喬?的語氣很諷刺,他知道裴桐是建築工人出身,英語很不靈光。
  大概是喬?說話的聲音太大,周圍已經有人看過來,程歡忍不住替裴桐尷尬。
  “喬董,裴總是您的客人。”她含蓄地提醒喬?,何必鬧得這麽僵呢?
  “哼。”喬?冷笑一聲,“我看傅憲明是糊塗了,別人都踩上門了,還要畢恭畢敬招待他。”
  “一塊清泉別墅的地皮,就讓喬家的少東家惱火成這個樣子,嘖,真是開了眼界。”裴桐搖搖頭,“把我的老底都給翻了出來。不過無所謂,我扛過水泥也早就不算新聞了,老掉牙的事,難為你還記在心裏。”
  頓了一下,他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喬大少,你要當心,我要是跟你扛上,大信的日子隻怕就沒那麽好過了。”
  “就憑你?”喬?拿過一杯酒,在手裏把玩著,“十個八個我也能應付。”
  “怪不得喬老爺子要把大信的控製權交給一個外人,喬?,你實在是不夠看的。”裴桐不再跟他糾纏,淡然轉身,“下次清泉地皮競標的時候,咱們再見。”
  “你站住!”喬?被他激怒了,原本喝了酒,臉色有點紅,現在整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你給我聽清楚,大信早晚都是我的!他傅憲明也配跟我爭?”
  周圍的人已經越聚越多,這種場合下有人吵架,實在是稀奇。更何況,喬?嚷得連大廳外頭的人都能聽得見。
  裴桐厭惡地皺起眉,拉起身邊的程歡,“我們走,不用陪著這種人出來現世。”
  “怎麽,怕了?剛才不是還說要跟我扛上嗎?來啊!”喬?越發肆無忌憚,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我還當你有多大本事呢——”
  “喬?!你也鬧夠了吧!”一聲清冷的低斥,打斷了喬?的笑聲。
  程歡一抬頭,正和傅憲明打了個照麵。剛才他一直在外麵招呼客人,聽見這邊吵嚷的聲音,才匆匆趕過來。剛才喬?說的那些話,剛巧被他一字不漏地聽見,縱然再好的涵養,這會兒也忍不住心頭惱火。
  “對不住,他有點醉了。”傅憲明先跟裴桐賠不是,“裴總你別介意。”
  “誰說我醉了?我看你才是糊塗了,對頭都踩上門來了,怎麽,還得侍奉大爺似的招呼他?”喬?不依不撓,“傅憲明,你怎麽越活膽子越小,咱們才是地產圈子裏的龍頭老大,他算什麽東西!”
  “你——”傅憲明也動了氣,“喬?,你不顧著你自己,也總得給大信留點麵子。”
  “連你也來教訓我?別以為有我老爸給你撐腰,你就真的算個人物了!”周圍的賓客們竊竊私語,喬?臉上掛不住,伸手抓起一杯酒,就往傅憲明身上潑過來,“我忍你很久了!”
  “喬董!”程歡一驚,她站的位置,離喬?最近,本能地搶前一步想攔住他,可是沒來得及,剛伸出手,那杯酒已經劈麵潑了過來!
  “啊?”程歡躲閃不及,滿身都是酒水淋漓,呆在原地。
  這才叫無妄之災!她到底走了什麽黴運,三天兩頭地出醜!從進了大信的那天起,隻要碰見喬?和傅憲明在場,就一定上演火星撞地球的戲碼,她從不例外地跟著遭殃。
  旁邊的周錦唐一看糟糕,氣急敗壞地擠過來,一把拉走喬?,“喬董,你這是幹什麽!”
  傅憲明也想不到喬?居然會借酒裝瘋,更想不到程歡會突然冒出來。站在那裏和她麵麵相覷,一時都有點不知所措。
  “有沒有紙巾?”半晌,程歡才迸出一句話,真要命,上次是咖啡,這次是雞尾酒,進了大信,才發現紙巾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沒有……我看,還是先送你回去吧。”傅憲明看了看程歡,她那件薄薄的絲質小背心被酒濡濕了一大片,剛好在胸前,幾乎透明一樣。
  程歡伸手掩住酒漬,忙不迭點頭,“好的好的。”巴不得離開這個是非地。
  “我的衣服借你披一下。”傅憲明反手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程歡肩上,“你住哪裏?”
  程歡呆了呆,“啊,住——住湛山路。”還是第一次披上一件男人的外套。他抽煙嗎?怎麽衣服上會有一點淡淡的煙草味道。
  “等一等。”有人叫住他們,是個酥脆的女聲,一把好嗓子,真令人心動。
  程歡轉過頭,眼前一個高挑的美女,穿帥氣的瑞士藍長褲套裝,頭發剪得短短貼耳,蜜糖色滑膩的肌膚,兩隻手插在褲袋裏,纖細手腕上帶著一隻男裝的潛水表。
  “憲明,我聽見喬?在那邊發脾氣。”她回頭指了指被拉到另一頭的喬?,“又怎麽了?”
  “他喝醉了。”傅憲明看看旁邊冷眼旁觀的裴桐,“剛才在裴總眼前,有點失禮。”
  “哦。”那女子微微一笑,“這就是登峰的裴總嗎?出了名的不好欺負,喬?真是發酒瘋。”她說著話,眼睛卻一直看著程歡,連眼角也沒往裴桐那邊瞄一眼。“憲明,她是誰?”
  “程歡,我們自己的人。”傅憲明轉過頭對程歡介紹,“這位是喬瑞。”
  嗬,喬瑞,程歡心裏一震。這就是喬?惟一的妹妹,傅憲明的準女友喬瑞?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她。
  這麽明豔驕傲的女子,連裴桐都沒看在她眼裏,稱呼自己的哥哥也連名帶姓,真少見。
  “你留下來招呼客人,喬?在,我不放心。”傅憲明拍拍喬瑞的肩,“我送程歡回家,她剛才被喬?潑了一身酒。”
  程歡看著他們,一個英挺,一個俊秀,難得地配襯,要是拍張照片,都可以放在攝影店的櫥窗裏當範本。
  “找個司機也就是了,”喬瑞揚起眉,“還需要你自己去跑一趟?”
  “我很快就回來。”傅憲明挽起程歡,“走吧。”
  程歡臨走的時候,匆忙間看見喬瑞的臉色,好像隱隱罩了一層霜。
  “喂,老板。”她小聲叫傅憲明,“喬小姐好像不太高興……不然我自己叫車回去就行了,你還是留下來好些。”
  “不礙事。”傅憲明隻是一笑,“她經常鬧脾氣。”
  程歡閉起嘴巴,他們之間的事情,還是少攙和的好,隨便哪一個,她也得罪不起。
  “湛山路在哪裏?”上了車,傅憲明問身邊的程歡,原來她住的地方離公司也很近。
  “中段,新聞大廈附近。”程歡側頭看著他,難道剛才喬瑞的臉色,他一點都不在意?
  傅憲明發動了車子,一隻手扶著方向盤,一隻手搖下車窗,“打開窗子透透氣,你冷不冷?”
  “還有你的外套呢。”程歡把自己這邊的車窗也搖下來,沁涼的夜風拂麵而來,臉上一陣清涼,“其實你真的不用親自來送我,還有很多客人在裏邊。”
  “是我自己想出來。”傅憲明仿佛歎了一口氣,“天天對著這些人,膩了。再說要不是你替我擋一下,這杯酒就該潑到我身上。”
  “那,我們扯平了。”程歡忍不住笑了,“上次我毀掉你一件衣服,現在輪到我自己。”
  傅憲明一轉臉,看見她笑起來臉上一個圓圓的深酒窩。不知道怎麽的,心裏輕輕一蕩。
  “不過話說回來,喬?真的很過分。”程歡絲毫沒有覺察傅憲明在看她,一手支著額靠向車窗,夜風拂麵,她享受地微微閉起眼睛。
  她的發絲在風裏溫柔地飄起來,那種白色花香又隱約浮動,傅憲明忍不住差點問出來,到底是什麽香,這麽幽靜迷離。
  “何必跟喬?爭論,明知道沒結果。”程歡一半像是自言自語,一半像是在開解他。雖然傅憲明沒說話,可是,她知道他心裏不舒服。
  “我也不想,可是總不能眼看著喬?得罪裴桐。”傅憲明淡淡地解釋一句,“目前這種狀況,不適合跟登峰正麵衝突。”
  “大信的實力,在登峰之上吧。”程歡心裏一跳,難得的機會,可以從傅憲明口中套出幾句話。她剛進大信,知道的東西還是太少。
  “表麵上看是這樣,可是現在不是比拚的時候。”傅憲明當然是毫無防備,“一連幾個大項目都剛剛動工,人手、資金都有點緊張,馬上就要競標的星河廣場,又是一塊人人想要的肥肉。要是這個時候跟裴桐鬥起來,公司不知道又要損失多少。”
  “這就是今天你請裴桐來的目的?”程歡眼睛一轉,“你打算跟他化敵為友?”
  “現在這個時候,能跟大信分庭抗禮的,也就隻有登峰一個。我們要是拚個你死我活,就有人趁機揀便宜,又何必鬧個兩敗俱傷。”傅憲明一打方向盤,車子流利地順著路口轉了個彎,“比如榮泰的謝榮昌,華亭的麥中基,早就在旁邊虎視眈眈等機會了。”
  程歡聽他提起謝榮昌,心裏又是“咯噔”一下,原來傅憲明不是完全沒防備的,他心裏很清楚。
  “你會不會擔心,經過今天晚上這一鬧,裴桐會跟大信過不去?”程歡問。
  “應該還沒到那個地步。”傅憲明搖搖頭,“裴桐這個人,我打過幾次交道,他是個人物,怎麽可能因為喬?幾句醉話,就貿然跟大信宣戰。你知道,我們就算吃虧,登峰也要付出點代價,裴桐不是那麽衝動的人。”說到這裏,他沉吟一下,開玩笑地加了一句:“不過要是他夠狠的話,這個時候跟謝榮昌、麥中基他們聯手對付我,勝算應該很大。”
  他是隨口一說,程歡卻呆住了,怎麽以前沒想到?利用大信和登峰之間的矛盾,趁現在裴桐和喬?剛剛翻臉,把裴桐拉過來幫謝榮昌,那對大信的衝擊就遠遠大過現在了。
  “怎麽不說話?”傅憲明提醒她,“你忘了係安全帶。”
  “哦。”程歡回過神,“我平常都沒有係安全帶的習慣,總是忘。”
  “學校老師沒教過你,壞習慣要改掉?”傅憲明一邊教訓她,一邊空出右手,探身過來給她拉上安全帶,“萬一出了事,後悔都來不及。”
  程歡禁不住朝座位裏縮了縮,離他那麽近,兩個人中間的空隙隻有0.1厘米,她的心髒突然跳上喉嚨口。沒出息啊程歡,到底有什麽好怕的?
  “好了。”傅憲明靠回自己的駕駛位,“再過一個路口就到新聞大廈,你家住哪裏?”
  “永樂公寓。”程歡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那隻是一個租住區。
  “那裏……”傅憲明是做地產的,本地的各個區域自然了如指掌,聽見不禁一怔,“那裏好像品流很複雜,常常有人鬧事,恐怕不安全吧?你一個人住?”
  “其實習慣了都一樣。”
  “你的家人都不在本地?”
  “嗯。”程歡淡淡地說,“我父母幾年前就分開了,我是自己留下來的。”
  傅憲明有點意外,“對不起。”
  “有什麽對不起?”程歡笑了,“都什麽年代了,白頭到老才是稀罕的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生活幾十年,不厭也煩了。”“這也不一定,”傅憲明溫和地看了她一眼,“有人可以相愛一輩子。”
  “那真的很幸運。”程歡也不跟他爭辯,隻是心裏覺得好笑,看不出傅憲明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他在商場打滾這麽多年,什麽人情冷暖沒見過,難道還相信所謂愛情的存在?
  他一定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裏,一帆風順地成功,所以不知道月亮還有背麵的陰暗。
  “你的家人呢?他們在哪裏?”程歡順口問。
  “我父親病故,母親現在在加拿大。”傅憲明微笑,“她在那邊另外有家庭,不過常常打電話回來。”
  程歡睜大了眼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的背景,居然也跟她這麽相似!好不到哪裏去嘛。
  “你——一直就一個人,自己照顧自己?”程歡脫口而出,立刻又覺得說錯了,“對不起,忘了還有喬小姐。”
  “我們隻是朋友。”傅憲明的聲音很平淡,“你知道,我經常在喬家進進出出。”
  “啊。”程歡再次啞口無言,他幹嗎否認?大家都是這麽傳的,再說,剛才酒會裏喬瑞那種神色,說隻是朋友,鬼才相信。“可是喬小姐的條件很不錯,你應該抓住機會。”程歡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八卦。
  “什麽機會?”傅憲明一笑,“我這個人,看見喜歡的東西,就算貴一點,也會買下來,然後用很久,壞了也舍不得扔掉。可是不喜歡的東西,就一定不會買。”
  “這跟喬小姐有什麽關係?”程歡莫名其妙。
  “你不覺得,要愛上一個人,才能跟她麵對麵一輩子?”傅憲明問。
  “可是我覺得她好像很喜歡你。”程歡脫口而出,不是嗎?剛才喬瑞表現得太明顯了。
  “她隻是覺得我優點比較多而已。”傅憲明不承認。
  “那還不是一樣?”
  “傻瓜,”傅憲明笑了,“你不懂。要是因為理由充分才決定要喜歡誰,那就不是真心的。”
  “胡說。”程歡嗤之以鼻,“喜歡人家,又不知道為什麽,那才傻。”
  “等一等。”傅憲明突然在路邊停下來。
  程歡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怎麽了,就快要到了。
  傅憲明推開車門下車,“等我一下,很快就回來。”
  程歡納悶地在車上坐著,兩分鍾之後,傅憲明回來了,遞過一隻冰淇淋,“獎勵你的。”
  “你下去,就是買冰淇淋?”程歡傻傻地接過來,“獎勵我什麽?”
  “剛才你見義勇為,幫我擋掉那杯酒,總該謝謝你。”傅憲明發動車子,“這家冰店很有名,賣的冰淇淋有幾十種,是家老字號了。”
  程歡看著手裏的冰淇淋,胖胖的蛋筒,當中一大團草莓冰淇淋球,還插著支小小的粉紅紙傘做裝飾,老土又可愛。這個——是她收到的獎品?有人會拿草莓冰淇淋做禮物嗎?
  這片刻之間,真不敢相信,身邊這個人,就是大信的龍頭,天天坐在27層會議室裏發號施令的那個傅憲明!他要送禮物的話,至少也應該是鑽石名表嘛!
  可是,是她的錯覺吧,為什麽握著手裏的蛋筒,會有種快樂又歡喜的感覺?!

  第三章
  星期一,大概是整個星期裏最忙的一天。每個人都要把周末偷懶沒做完的工作補齊,又要準備下麵好幾天的計劃,辦公室裏一片人來人往,電話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
  “程歡,幫我看看這份要求書,然後做個設計草圖,簡單點也沒關係,下午開會要用。”周錦唐從他辦公室出來,把一份文件擱在程歡桌上,“我得去見個客戶,如果開會之前回不來,那你替我做簡報好了。”
  “行。”程歡放下手頭的圖紙,翻了翻那份設計要求書,不過是九隆商圈改造工程裏一個很小的改動,要在七號停車場旁邊加個小型的停車便利店,很簡單。
  “一個上午夠不夠?”周錦唐走到門口,又有點不放心地回頭問。
  “沒問題吧,隻是草圖而已。”程歡一口答應,“兩個小時就OK。”
  不是蓋的,這種小CASE對她來說難度太低了。幾乎沒費多大心思,就把圖做完,在電腦上做了點修改,印成幻燈片,還來得及再打一份書麵報告。
  正在埋頭工作,桌上電話響,程歡拿起聽筒夾在肩膀上,手指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設計部程歡。”
  “是我,”那邊傳來周錦唐的聲音,“程歡,你幫我找一下葉敏,她不在辦公室。”
  “有急事嗎?”程歡聽出來他的聲音有點焦躁。
  “我跟喬董在東興幕牆公司這邊,有一份幕牆玻璃的設計參數,放在我辦公室的抽屜裏。因為東興這邊的老總搭今晚的飛機出差,喬董急著把合同先簽下來,得要葉敏幫我把這份參數表送過來才行——對了,模型架上還有一個蝶形大廈的模型,也一起帶來。”
  “那我去找找好了。”程歡掛上電話,心裏奇怪,雖然葉敏平時有點嘻嘻哈哈的,可是工作一向不敢馬虎,怎麽突然蹺班了呢?這下可好,被周總監抓個正著。
  在周錦唐辦公桌抽屜裏翻了翻,那份圖表是彩色的,很顯眼,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是問過所有見到的人,洗手間更衣室茶水間找了一個遍,也沒見到葉敏的影子,連手機也沒開。
  實在沒法子,看看離開會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隻好自己替她跑一趟。
  從車子駛出地下停車場開始,程歡就不停看表,“麻煩快一點,這份文件要在兩點鍾之前送到,三點我還得趕回來開會。”
  司機本來就不太高興,一直抱怨耽誤了午餐時間,聽見程歡催促,就更加不耐煩,“真麻煩,我也想快啊,你沒看見前麵堵車?”
  “這條路不是很少堵車的嗎?怎麽今天這麽多車塞在這裏。”程歡探頭出去看外麵,前麵的車子大排長龍,足足有幾十米。
  “前麵兩個路口在鋪管線,今天剛剛開工。”司機懶洋洋地答。
  “那剛才還走這邊?”
  “這是去東興幕牆公司的惟一一條路,不然你要我繞著中環線繞上大半圈嗎?”
  “那——要等多久啊?”程歡再看看表,不行,再等下去一定來不及了,不如走出這兩個路口,到外麵再叫出租車好了。
  穿上外套,抱著模型和文件從車裏鑽出來,程歡沿著長長的車龍一路小跑。文件倒還好說,那模型外麵有個玻璃製的外殼,又重又滑,抱在懷裏,要特別小心。
  前麵路口果然在鋪管線,挖了很寬的坑道,碎石子和土堆、花磚到處都是,程歡走得急,一個沒提防,腳尖在一堆花磚上絆了一下,“唉啊——撲通!”整個人都跌了下去。
  好——痛——啊。
  七葷八素地坐在地上,先看看懷裏的模型,還好還好,她抱得緊,沒摔破。手背擦破了,正滲出血來,右腳也鑽心地疼。身上這件外套是新買的,看樣子也跟著盡忠報國了。
  “小姐,你沒事吧?”一個修路的工人幫忙拉她起來,“好像摔得不輕啊。”
  “我沒事。”程歡抱著模型一瘸一拐,真要命,腳都不敢落地,一定是扭到了。
  可是,周錦唐和喬?還在東興那邊等著呢,要是送不到,隻怕連她帶葉敏,加上周總監,都得被喬?拍著桌子痛罵了。上次在酒會上,她幫裴桐說話,已經惹得喬?老大不高興,再撞到他手裏,一定被他炒魷魚。
  這條路怎麽這麽長啊!
  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地走到路口,等了十五分鍾才叫到車,程歡一上車就大叫:“快點快點!”
  司機嚇了一跳,“什麽事啊,急成這樣?都已經八十邁了。”
  程歡心急如火,八十邁怎麽夠,她恨不得搭上火箭炮。
  總算看見東興幕牆的招牌,程歡飛快地跑進去按電梯,腳踝好像要斷了,姿勢一定很古怪,為什麽周圍的人都在看她啊?
  “周……總監,我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他們的會客廳,看見在門口兜圈子的周錦唐,已經像隻熱鍋上的螞蟻。
  “怎麽這麽晚?”周錦唐一半驚喜一半生氣地埋怨,迎過來才覺得不對,“怎麽是你啊,葉敏呢?”
  “沒找到。”程歡把模型往周錦唐懷裏一推,虛脫地靠著牆壁,“不行了,沒時間了,你快點去找喬董吧。”
  “你——怎麽了?”周錦唐看她淩亂狼狽的樣子,吃了一驚,“被打劫了?”
  “打什麽劫啊,”程歡哀歎,“路上堵車,我下來趕路的時候摔了一跤。”
  “周錦唐!”門“砰”的一聲開了,喬?氣衝衝地出來,“你到底在搞什麽,一個文件等這麽久!”
  “文件在這裏。”程歡趕緊掏出圖表,真服了喬?,他好像從來都不會好好說話,每次都用吼的,至少八十分貝以上。
  “就是你送個文件,用了兩個小時啊?”喬?打量了程歡一眼,“你不是爬過來的吧。”
  “你——”程歡噎住,不會吧,拚了老命趕過來,他還說這種話!
  “路上堵車。”周錦唐幫她解釋,一邊把喬?拉進去,“程歡還要趕回去開會,咱們也要趕緊把合同簽下來。”他回頭朝程歡使個眼色,“還不回去?”
  會客廳的門“砰”的一聲又關起來,程歡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尖,都是汗。
  這下子,真的損失慘重,衣服鞋子都報廢不說,還得花一大筆醫藥費去看跌打醫生。
  好不容易一拐一拐地回了公司,程歡剛出電梯,就迎麵撞見朱心怡。
  “咦,怎麽回事?”朱心怡停住腳,“好像剛剛打過架似的。”
  “你是不是要進電梯?”程歡按住電梯開關,裝做沒聽見,現在已經沒力氣跟她吵架。
  “又得罪了什麽人吧?”朱心怡一臉微笑,“都告訴過你,做人別那麽囂張。”
  “朱經理,你說話可不可以客氣一點?我是幫忙葉敏送文件出去,路上摔了一跤而已,跟做人有什麽關係!”程歡不理她,扶著牆往辦公室走過去。
  剛一拐角,迎麵有人匆匆過來,撲通,撞個正著。程歡又差一點跌回地上去,“唉啊——”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雙手搶先扶住了她。
  “誰啊?”程歡哀歎著,“我的腳——又斷了……”
  “程歡,程歡?”那人一疊連聲地叫她,“你怎麽樣?”
  程歡抬起頭,原來是傅憲明。他怎麽這麽緊張?
  “錦唐打電話給我,說你送文件的時候好像摔傷了,剛才我還想出去接你一下。”傅憲明放開程歡,“還能不能走路?”
  “走路還可以,隻是好像扭傷了筋。”程歡順著牆滑坐在地上,“回去擦點藥油,應該就沒事了。”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傅憲明在她身邊蹲下來,“我辦公室裏有備用藥,你先擦一點,再帶你去醫院看看。”
  “哦。”程歡答應一聲,怎麽回事,剛才還好好的,一看見傅憲明,突然覺得委屈,差點忍不住跟他訴苦。可是多滑稽,跟他的關係,也不過是上司和下屬,更何況早晚都會是敵人,怎麽能在他麵前示弱。
  傅憲明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騰出手來扶住程歡的腰,“小心。”
  程歡靠著他,嗬,突然有點腿軟,手心開始出汗。“這樣不太好吧,被同事看到。”她小聲說,有點語無倫次。
  “有什麽不好,你扭傷了。”傅憲明的樣子不像開玩笑,“不然把你抱回去?”
  “不要不要。”程歡嚇得叫出來,那怎麽行,一世英名從此就毀於一旦了。
  傅憲明一笑,從來沒見過他這種神情,有點壞壞的。
  進了他的辦公室,傅憲明把她輕輕放在沙發上,轉身去拿藥箱。程歡四處打量了一眼,果然不愧是大信的當家,辦公室這麽豪闊。她坐著的這套沙發,是簡潔的白色,而且一塵不染,在辦公室裏用這樣的沙發,太奢侈了。
  “在看什麽?”傅憲明回來,手裏一個小小的藥箱,他在程歡身邊蹲下來,拿出藥棉和正紅花油,“用紅花油可以嗎?”
  “應該……可以吧,唉,你做什麽?”程歡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傅憲明已經在脫她的靴子。
  “不要說話。”傅憲明繃著臉,她亂動什麽?上個藥而已。
  程歡果然閉上嘴。眼睜睜看著他拉開小羊皮靴子的拉鏈,脫下來,接著又開始脫她的襪子。
  “帶蝴蝶結的小白襪。”他居然嘲笑她,“你多大了?”
  程歡氣結,差一點把他踹出去。
  “都腫成這個樣子了。”傅憲明的聲音突然低下來,小心翼翼握著她的腳踝,“疼不疼?”
  程歡給他一個白眼。都腫成豬蹄一樣了,怎麽會不疼啊?
  傅憲明輕輕用手指在青腫的地方摸了摸,自言自語:“你就這樣一路走回來的?笨蛋。”
  程歡覺得腫痛的地方突然有溫暖輕輕觸過,一陣酥麻,沿著腳踝和小腿突然竄上來。
  “擦藥就擦藥,別亂動啊。”她突然翻臉,用力把腳縮回來,有點惱羞成怒。
  氣氛突然沉寂下來,傅憲明抬頭看著她,眉頭微蹙。程歡不敢看他,隻好盯著自己的腳——天啊,話一出口就後悔,到底怎麽了,突然發起脾氣來?人家是她上司的上司,現在紆尊降貴地親自伺候她擦藥,她幹嗎這麽火爆?
  不知道這麽沉寂了多久,可能隻有一小會兒,可是程歡覺得時間快要凝固了。
  半晌,才聽見傅憲明的聲音:“你——害羞啊?”他深深看著她,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程歡僵硬挺直的脊背突然塌了下來,真被他打敗了,他怎麽都不生氣,他怎麽可以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本來已經做好翻臉的準備,可是,這一瞬間,整個人都好像泄了氣的皮球,軟倒在沙發裏。
  腳踝上涼涼的,傅憲明在給她擦藥,一隻手握著她腳踝,一隻手拿藥棉。他不再說話,專注得好像心無旁騖。他的襯衫袖口有一枚白金十字袖扣,樣子很別致。她盯著那袖扣,不敢動,不敢深呼吸,背後漸漸滲出汗來——啊,怎麽這樣緊張。
  “好了。”傅憲明深深呼出一口氣,抬起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怎麽他也覺得熱嗎?
  “謝謝你。”程歡說,這次是由衷的。
  “我送你去醫院。”他站起身,“我看不是擦藥油就管用的,青腫得那麽厲害,會不會是關節韌帶受傷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程歡本能地拒絕,“你那麽忙。”
  “我說了算。”他不理會她,徑自取了外套和車鑰匙,“走吧。”
  從醫院出來,天已經都黑了,而且還下起雨來。
  程歡站在醫院門口,苦著臉,“這可怎麽辦,好好的又下雨。明天一定叫不到車。”
  她的腳已經纏上了繃帶,隻有一隻腳站在地上,右邊身子倚在傅憲明身上。真被他這烏鴉口說中了,原來醫生說她的關節真的有挫傷,已經有積液了,情況比想象中的嚴重。
  “明天在家休息,我幫你跟錦唐請假。”傅憲明扶著她站到柱子旁邊,“在這邊等我一下,我去開車。”
  他沒帶傘,冒著雨匆匆往停車場那邊去,程歡看著他背影,潮濕的空氣裏,突然有不知名的惆悵淡淡彌漫。
  如果他不是大信的人,又或者,他根本不是傅憲明,該有多麽好。
  現在接受他的幫忙和照顧,她覺得汗顏。
  雨越下越大,車窗玻璃上嘩嘩地往下流著雨水。一路上,程歡一直沉默著。傅憲明開了音樂,不知道是哪一個頻道,播著有點沙啞的老歌,“無所謂,誰會愛上誰……錯與對,再不說得那麽絕對,是與非,再不說我不後悔,破碎就破碎,要什麽完美……”
  車廂裏的氣氛有點沉悶,傅憲明偶爾轉過臉來看她,總以為程歡是不是睡著了。可是沒有,她默默倚著車窗,臉色有點蒼白有點累,還有一種遙遠的冷淡。
  不是第一次了,他覺得程歡有心事。
  “到了。”車子慢慢滑進程歡樓下的窄路,傅憲明提醒她。
  “哦。”程歡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
  但是,身邊突然伸過一隻手來,“砰”的一聲,把車門重新帶上。
  程歡一驚,回過頭來,他怎麽了?
  “雨太大了。”傅憲明一笑,看著她,“我送你上去。”他的笑,有種說不出的令人心動。
  程歡心裏一跳,下意識地握緊了車門的把手。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可是,麵對咫尺之外他的臉,她喉頭緊張得發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傅憲明在那邊下了車,繞過車頭,幫她拉開車門,一邊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蒙在她的頭頂上。“已經都濕了,也總比沒有得好。”他說,“住幾樓?”
  “三樓,我自己可以……啊!”程歡來不及說完,身子一輕,已經被他從座位上攔腰抱起來。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她慌了手腳。
  “不要鬧,會淋著雨。”傅憲明製止她的掙紮,“你這樣,怎麽上樓梯?”
  程歡不敢再動,因為一動,他抱得更緊。
  樓梯上的感應燈早就壞了,物業公司一直沒有派人來修理。四周一片漆黑,程歡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見他的呼吸聲。
  他的襯衫被雨淋透了,濕漉漉地貼著她的臉,可是隔著這層襯衫,就是他溫暖的胸膛。
  撲通,撲通。又急又響,是她的心跳,還是他的?程歡已經分不出來。外麵嘩嘩的雨聲,清晰又遙遠,她再一次聞見他外套上淡淡的煙草味。也許是因為靠得太近了,好像還可以聞見他身上留著一點剃須水的味道,很好聞,可是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你——你用什麽香水?”他在黑暗裏輕輕問,聲音有點不穩。
  “我?”程歡一頭霧,“我不用香水。”
  傅憲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他的錯覺嗎?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身上有種如同白色的花香,現在抱她在懷裏,柔軟纖細,帶著一點雨絲的沁涼,那種香氣又好像渺渺淡淡在身邊蕩漾,純淨,幽靜,迷離。
  “你說的,是我衣服上的味道吧。”程歡仿佛輕輕笑了,“我在衣櫃裏掛了幹的花袋。”
  “一定是白色的。”傅憲明一步一步踏上樓梯,突然希望這樓梯長一點,再長一點。
  “對。”程歡不禁詫異,他猜對了。那是白色茶花和風幹的梔子花。
  傅憲明在三樓的樓梯口停下來,“是這一層吧?”
  程歡從他懷裏掙出來,一隻腳落地,倚著門,“我到了。”欲言又止,要不要開門讓他進去?要是按道理,他送她回來,身上又淋得這麽濕,無論如何,至少也該給他一條毛巾和一杯熱茶。但是,此時此刻,好像有暗流在兩個人中間洶湧起伏,躲都沒處躲,怎麽可以讓他進來?
  傅憲明撐著門,把她圈在從他的胸口到門的狹小空間裏。
  他不說話,黑暗裏看不清他的臉,程歡隻覺得他溫熱的呼吸慢慢向她俯低過來。她背後緊緊抵著門,退無可退。
  突然之間,意亂情迷。陌生的慌恐和莫名的期待,毫無防備,情潮一層壓一層地漫上岸。
  程歡屏住呼吸,她的手完全不聽使喚,著了魔似的慢慢抬起,觸到他的肩膀。
  “啪!”寂靜和黑暗裏,突然傳來一聲脆響,這一聲響並不大,可是已經足夠讓兩個人震了一震。
  是什麽掉了?!程歡反彈似的轉過臉,虛脫地靠著門,是鑰匙,是她手裏的鑰匙掉了。
  “你的鑰匙。”沉默了片刻,傅憲明俯下身,從地上撿起她的一大串鑰匙,遞給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剛才會失控到這個地步!
  隻差一點點,他就要吻上她的唇。出奇的渴望,出奇的震動,仿佛有不知名的力量,牢牢吸引他。可是,是他不應該,趁她受了傷,趁她無力拒絕,趁她孤單脆弱的時候,卑鄙地打算據她為己有。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好像很失控。”
  程歡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幸好燈壞了,他看不見她的臉紅。失控的那一個,應該是她吧,剛才那一刻,甚至忘了他是誰。傅憲明,他是大信的決策人物,是她計劃裏要對付的第一個。
  “再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幽冷地響起。
  傅憲明再次沉默了一下。“再見。”他回答,慢慢轉身,腳步聲沿著一層一層樓梯遠下去。
  程歡握緊了手裏的鑰匙,握得那麽緊,以至於鑰匙的鋸齒深深陷進手心裏。
  一定是錯覺,一定是。她決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對他動心。幾乎已經看得見結果的感情,又何必讓它錯誤地開始?

  第四章
  三天後,程歡終於回公司上班去。
  借口扭傷腳,一連休息了好幾天,在家裏吃吃睡睡,怕傅憲明打電話來,連電話線都拔掉了。其實哪裏是養傷,分明是躲他。
  他是大信的準駙馬爺,喬瑄柏年若不是打算把女兒嫁給他,又怎麽可能把整個大信交給他管理?再說喬瑄瑞橫看豎看都無可挑剔,除非傅憲明是傻子,怎麽可能拒絕她。
  那一夜,那一夜……也許隻不過是個意外,是那麽貼近的距離惹的禍。
  “程歡。”有人敲她的桌子,程歡猛地抬起頭,“啊?”
  “是我,你發呆很久了。”來的是葉敏,皺著眉頭看她,“我從門口進來,在這邊站了這麽久,你都沒看見?”
  “我……我在想一個設計草案。”程歡臉上一熱,不由自主地說謊。
  “我來謝謝你的。”葉敏一向馬虎,完全沒注意程歡別扭的神色,“上次因為我,你跑那麽遠送文件,還扭傷了腳。”
  “沒關係,又不關你的事。”程歡定定神,“對了,好端端的,你幹嗎蹺班啊?差點被喬瑄董逮到,你不想混啦?”
  “我家裏出了事。”葉敏低下頭,“我媽心髒病發作,剛去世。”
  “……你沒事吧?”程歡呆了呆,真粗心,怎麽就沒注意今天葉敏穿著黑色的套裝,而且連一點口紅都沒搽。
  “我沒事。還能怎麽樣?請了兩天假,總得來上班,難道天天在家裏哭啊?”葉敏的聲音很疲憊,“其實我媽的心髒一直不好,這兩年進了幾次醫院,我心裏也有數。”
  “嗯,以後更要好好照顧自己了。”程歡跟著難過,失去親人的滋味,她也嚐過,永遠無法彌補的失落和痛楚,心裏好像多了一個洞,過了很久,想起來還是要落淚。
  “我隻是突然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靈魂這東西?”葉敏突然問,神色恍惚。
  程歡啞口無言,為什麽失去親人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問這句話。心裏明明知道是沒有,可是卻偏偏無限希望它真的存在。
  “葉敏。”程歡溫柔地叫她,“你知不知道,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
  門外,慢慢停住一雙黑色皮鞋。
  傅憲明有點猶豫地在門外停下來,拿著一份設計預算書,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其實這份文件,等下午周錦唐回來之後,直接交給他就可以了,特地繞過來一趟,說是送文件,他懷疑自己不過是欲蓋彌彰地找借口。
  三天沒見她,應該已經忘了那天的事情吧。
  那天她說“再見”的時候,聲音那麽冷淡,其實已經是拒絕。被那麽幹脆的拒絕,在他的印象裏,仿佛還是第一次。可能那個晚上,那種雨,那種氣息,那種情難自控,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感覺,都是第一次。
  就在他略一躊躇的空隙裏,已經聽見裏麵程歡和葉敏的對話,他聽見程歡的聲音說:“你知不知道,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
  真奇怪,從來沒有聽過程歡的語氣,會這麽溫柔。
  “不是終結,那是什麽?”葉敏的聲音傳出來。
  “離開所有不快樂,去愛她的人心裏。”程歡答,“隻要你還記得她,愛著她,她就一直留在你心裏。無論你做什麽,她都可以看得到。”
  傅憲明一震。
  死亡,這麽冰冷殘酷的事情,程歡卻說是——去愛她的人心裏?
  “所以隻要有人一生一世記得你,那麽你的生命就沒有終結。”程歡肯定地說,惟恐葉敏不相信,還大力點了點頭。
  傅憲明在門口看著她,那麽急欲安慰葉敏的模樣,心裏突然溫柔地一蕩。
  被她拒絕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程歡。”他敲了敲敞開的門,走進去,“你的腳沒事了嗎?”
  程歡一抬頭,看見他,心裏“咚”一聲,趕緊站起來,“沒,沒事。”
  “那這份預算書你看看,可能有的設計要做點改動。”傅憲明放下文件,“等錦唐回來,你們再商量一下。”
  葉敏知道他們要工作,也不再打擾,“老板,我先出去好了。”
  “別太累了,好好休息。”傅憲明對她點點頭,“需要幫忙的話,就盡管說。”
  “知道了老板。”葉敏感激地笑了笑,輕輕退出去。
  “看不出來,你對下屬還算不錯啊。”程歡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微笑。那個酒窩又若隱若現。
  “別人都說我護短。”傅憲明自嘲。
  “就隻有喬瑄?那種人才會說這麽無聊的話。”程歡問,“今天你不用開會也不用外出嗎?”
  “剛回來。”傅憲明看著她,“聽說你回來上班,就過來看看。”
  程歡低頭看文件,真是,他有必要說得這麽直接嗎?就說送文件過來,不是更好。可是為什麽,心裏偷偷滲出一點甜絲絲?
  “嗯。”她清了清喉嚨,不行,一定要澄清。老板就是老板,對手就是對手,幹嗎這麽曖昧不清!趁現在還來得及,一定要把所有的不應該,都連根拔起來。
  “那天——”兩個人同時開口,好像商量過似的默契。
  程歡瞪著他,他也看著程歡,兩個人都啞了一下,等對方開口。短暫的停頓過去,再次聽見兩個聲音一齊說——
  “對不起。”
  “謝謝你。”
  程歡說的,是“謝謝你”,而傅憲明說的,是“對不起”。
  兩個人麵麵相覷地呆了一下,忍不住相視而笑。
  “你是我老板。”程歡一邊笑一邊說,“你不介意就好。”
  “是啊,工作歸工作。”傅憲明也知道公私要分明,怎麽可以把私人感情帶到公司來?可是,真要命,話才剛出口,就已經覺得自己虛偽。他隻是不想嚇著她而已。
  “過兩天,星河廣場的投標就要開始準備了,整套設計方案都要出台。”傅憲明把話題拉回工作上,“然後預算部門要做一下成本核算。這次競標對公司來說很重要,好幾個項目都為它讓步,萬一失敗,損失很嚴重。”
  “星河廣場?”程歡怔住了,這麽快?!她還沒有準備好,怎麽,就要開始正式對決了嗎?
  “是啊,早一點準備,把握會大一點。”傅憲明完全不知道程歡在想什麽。“接下來這幾個月,設計部、預算部都要抽調人手來成立一個競標小組,加上做3D效果圖和做文案的幾個專家,來專門負責這件CASE。我會一起跟進。”
  “哦。”程歡頓了頓,小心地問:“設計部這邊,人選已經敲定了沒有?”
  “錦唐是一定要挑大梁的,你是他的左右手,也要過來。其他人,都由錦唐看著辦——”傅憲明說到一半,身上手機響,他接電話,“大信傅憲明。”
  那邊好像說了什麽急事,他簡單地答:“叫他們等著,我馬上來。”
  程歡看他掛掉電話,“怎麽,要走了?”
  傅憲明點點頭,“裏斯本銀行的融資代表過來了,我得去看看。”
  程歡看著他匆匆出門,突然之間,心亂如麻。
  “你是他的左右手,也要過來。”他說得這麽簡單,一語定乾坤,知不知道以後要為了這句話,付出多大的代價?
  本來她來的目的,就是衝著星河廣場,隻惟恐把握不夠大。現在,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無論是周錦唐還是傅憲明都對她毫無防範,甚至要調她去參加競標,正應該開心才對啊!
  可是,眼看著目標已經觸手可及,要打擊大信,要爭奪星河廣場,最好的機會就擺在她眼前了,為什麽,她會覺得害怕?
  又是星期一。
  雖然周末已經連著加了兩天班,可是忙碌沒有一絲減少。
  程歡對著電腦,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真要命,看了一天圖,簡直頭暈眼花。看看坐在她右邊不遠處的周錦唐,還是那麽聚精會神,忍不住奇怪,他都不會累的嗎?
  比較起以往在設計部大辦公區,這裏安靜了很多,起碼沒有此起彼伏的電話鈴響。為了集中做方案,各部門抽調出來的高手,都搬進27層的圖像室工作,這裏設備比較先進,而且又足夠大。惟一可惜的,是看不見那排水藍色落地長窗外麵的無敵海景。
  傅憲明的辦公室就在隔了一條走廊的對麵,他也在這邊設了臨時的辦公桌,不見客也不開會的時候,都在這邊辦公,方便設計師和預算師隨時跟他交換意見。
  “嗬——”程歡忍不住伸了一個懶腰。
  周錦唐回過頭來,“怎麽,又困了?”
  “什麽叫‘又困了’?總監,我已經連著兩天都加班到半夜一兩點!”程歡很不平。
  “已經給了你雙倍加班費,還嫌不夠多?”周錦唐推了推眼鏡。
  “給你一百萬,一個禮拜不準合眼,你也一樣賺不來。”程歡嘟囔著,“非法剝削勞動力。”
  “沒讓你加通宵已經很給麵子了,”周錦唐掉回頭去,“你沒看見老板已經兩個通宵都沒睡。”
  “是……嗎?”程歡打了個愣,這兩天她刻意回避傅憲明,從來不去他那邊,真的不知道原來當老大這麽辛苦。
  “現在競標剛剛開始著手準備,頭緒太多,等大家合作一段時間,上了軌道就可以稍微歇一歇。”周錦唐教程歡望梅止渴。
  “可是昨天我還聽說,老板去參加怡景開盤的剪彩酒會了。”程歡想起傅憲明的秘書安玲,曾經在茶水間偶爾提起一句。
  “酒會完了再回公司唄。”周錦唐輕描淡寫。
  “那不是太累了?”程歡蹙起眉,“人又不是鐵打的。”
  “他就是鐵打的。”周錦唐隨口說,“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咦,程歡,你怎麽心疼起老板來了?”
  “我哪有!”程歡跳了起來,“我幹嗎管他的閑事!”
  “你——你不用吧?”周錦唐嚇了一跳,“我開玩笑而已,你叫那麽大聲。”
  “開玩笑,這種事怎麽可以隨便開玩笑!”程歡惡狠狠地嚇唬他,“下次再聽見,我就把你的圖紙一把火都燒掉。”
  “誰又惹程歡了?”正好安玲提著七八隻塑膠袋進來,“這麽凶,當心嫁不出去。”
  “我會嫁不出去?”程歡坐上辦公桌,“本小姐這麽年輕貌美,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會嫁不出去?!”
  “你真不知道行情,外麵一大堆年輕漂亮的高級白領都在參加單身俱樂部。”安玲一邊跟她鬥嘴,一邊把塑膠袋裏的東西拿出來,“大家吃點東西,老板請客。”
  “嘩!”辦公室裏一群同事蜂擁過來,“是什麽好東西?”
  “酥皮蛋塔,鳳梨酥,嗬,還有奶茶和咖啡。”
  “這裏怎麽還有個蛋筒冰淇淋?”
  “唉,別動,都別動!”安玲一把搶過冰淇淋,“這個可不是人人有份,這是老板特別吩咐要買給程歡的。”
  “哦?”
  “噢!”
  大家爆發出一陣促狹的驚歎聲。
  程歡一下子漲紅了臉,結舌地睜大眼,“這……不會吧……”
  安玲舉起手機,“不信你可以過來看我的手機短信,真的是老板特別交待的。他說你愛吃。”
  “我……”程歡差點絆倒,“我愛吃?”傅憲明是不是傻了啊!她什麽時候說過她愛吃蛋筒冰淇淋,那次都是他自作主張買給她的。好吧,就算她吃得很上癮,也並不代表他可以把這件事公之於眾啊。
  “原來程歡愛吃蛋筒冰淇淋啊。”周錦唐笑眯眯地湊上來,“真奇怪,老板怎麽知道的?”
  “女人嘛,有幾個不愛吃甜食。”程歡狡辯。
  “可不要辜負了老板的一片心意啊,程歡——”安玲拉長聲音,“我也是女人,蘇麗塔也是女人,怎麽沒有我們的份?”
  “我去找他算賬。”程歡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他人呢,在辦公室?”
  “不、在!”安玲好整以暇,“他要在,我還敢這樣開你們的玩笑啊?我不想活啦?你要想找他,好啊,他在同康醫院。”
  同康醫院?!程歡呆了呆,“他去那裏做什麽?”
  “他咽炎犯了,去看醫生。”安玲把那個冰淇淋塞給她,“怎麽,擔心了?”
  程歡低下頭,冰淇淋有點快要融化了,還是草莓的。
  傅憲明——他病了?怎麽會呢,剛才總監還說,他是鐵打的。咽炎而已,應該不會很嚴重吧。
  “天天應酬,酒喝多了,又熬夜,難怪會進醫院。”周錦唐皺起眉,“叫他戒煙,說了一百次也戒不掉。”
  “周總監的語氣,好像是老板的女朋友。”安玲打趣,“這種話,程歡說還差不多。”
  “我跟他沒關係,老板就是老板。”程歡板起臉,不能再開這種玩笑了,說多了,大家都會信以為真。
  “喔。”安玲做了六七年秘書,察言觀色最在行,一看程歡臉色,就知道玩笑也開得差不多了,“好了好了,大家吃東西,吃完了趕緊回位子工作,不然待會兒老板回來了,就會挨罵了。”
  “還罵人呢,隻怕,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周錦唐歎氣,“唉,賺錢嘛,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拚命。”
  “豪宅、名車、漂亮衣服,還有養老金。”安玲朝他扮個鬼臉。
  “你以為都是你啊?”周錦唐哭笑不得,“拜托你誌向遠大一點好不好。”
  他們在這邊有說有笑,搶著點心和飲料,程歡卻坐在自己位子上發呆。
  挖了一匙冰淇淋送進嘴裏,舌尖傳來冰冷而甜蜜的一陣刺痛,一直沿著喉嚨到心口,變成了悸動。耳邊傳來的說話聲好像很遙遠,她看著電腦屏幕,可是目光失去了焦點,好像水波一樣,在那一大堆圖型和線條裏蕩來蕩去。
  突然想見他。
  心裏湧起一陣陌生的滋味,像內疚。他那麽忙,那麽累,居然還記得她愛吃的冰淇淋,可是,她在做什麽?還在偷偷拷貝這些凝聚大家心血的設計圖。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那種厚厚的溫暖觸感,淡淡的煙草氣息。
  “啪”的一聲,程歡煩躁地按下了電腦的開關。閃爍著熒光的顯示屏突然暗下來,剛剛做的幾個圖都消失了。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反正做好了,早晚也是要賣給謝榮昌。
  對著黑暗寂靜的屏幕,程歡悚然一驚——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居然覺得後悔了?都已經快要嚐到勝利的滋味,報複的滋味,她卻居然愚蠢地想要退縮。
  做建模,插圖,一邊想著支重牆的位置。
  程歡捧著頭,煩躁地歎氣。整個下午,工作效率出奇地低,腦袋好像灌了水,什麽都想不出來,眼睛發澀,肩膀僵硬,總之渾身不對勁。
  每隔幾分鍾,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往門外瞟。傅憲明的辦公室好像還是沒有什麽動靜啊,他還沒有回來嗎?現在早過了晚飯的時間,不加班的同事都已經走得七七八八,隻剩下周錦唐和她在這裏對今天的圖樣做綜合修改。
  “你怎麽了程歡?”周錦唐走過來,“已經第一百六十次歎氣了。”
  “我精神集中不起來。”程歡悶悶地答。
  “可是今天這些一定要做完,不然明天就要耽誤預算那邊的進度了。”周錦唐拍拍她,“振作一點,做完了我請你吃夜宵,鮑魚龍蝦你隨便點。”
  程歡忍住再次歎氣的衝動,吃什麽吃啊,她哪還有胃口。
  “篤篤。”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不等回答,已經徑自推門進來了。
  周錦唐和程歡同時眼前一亮,“老板?”
  傅憲明微笑著閑晃進來,穿件淺灰色V領毛衣,程歡還是第一次看見他不穿西裝的樣子,少了那種英挺,可是格外的俊朗閑適。
  傅憲明點點頭,從口袋裏摸出一盒潤喉糖,自己撕開一片,又扔給程歡和周錦唐各一片。
  “能說話嗎?”周錦唐問,把潤喉糖放進嘴裏。
  “不能。”傅憲明大概說的是“不能”,可是我的天,聲音簡直完全走了音,嘶啞得好像漏氣的風筒,又好像被砂子磨過,根本什麽都聽不清嘛。
  “拜托你不要開口了。”周錦唐受不了地掩著耳朵,“簡直就是噪音。這次比上次還嚴重啊?”
  傅憲明隻是一笑,在對麵辦公桌上坐下來。他隨手在桌上拿過一張白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周錦唐,程歡湊過去看,是“今天的設計圖和資金計劃”。
  “你都這樣了,還操心這些。”周錦唐一邊把磁盤和文件交給他,一邊埋怨,“資金核對的問題交給別人做嘛,再說競標又不是明天就開始,耽誤幾天工夫,有什麽大不了。”
  傅憲明接過那些資料,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周錦唐的電腦旁邊,開始瀏覽。
  “這裏就是最新加入的蝶形設計,這邊,是輕鋼龍骨整體玻璃的景觀會所……”周錦唐在他身邊一邊指點著屏幕上的設計重點,一邊跟他解釋,“可是估計如果采用金屬構架的話,特別是鈦銀色,成本就會提高至少三倍,你看這份對應的預算……”
  程歡對著自己的電腦,眼睛的餘光忍不住偷偷往那邊溜了過去。
  傅憲明專心工作的側臉,在電腦光屏的映照下有點明暗不定。可是,真奇怪,他在那邊,她在這邊,連話都沒多說一句,她卻忽然踏實下來。
  周錦唐一直在低聲解釋,傅憲明偶爾點頭或者搖頭,周圍很安靜。程歡的煩躁、眼睛澀、肩膀酸好像都變得可以忍耐,連這張椅子也舒服多了。
  “老板,我得回家一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錦唐站了起來,看看表,“今天是我女兒學琴的日子,我得去那邊接她。”
  傅憲明點點頭,他知道周錦唐把他惟一的女兒當太上皇,隻要他女兒有需要,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剩下這一點,已經不多了,讓程歡跟你解釋好了。”周錦唐回頭囑咐程歡,“小丫頭,這幾個圖核完了,就幫老板把演示文案的圖表部分做一做,3D效果的可以明天等蘇麗塔來了再做。”
  “哦。”程歡答應一聲,頭皮有點發麻,周總監一走,就隻剩下她跟傅憲明兩個人了。
  “過來呀。”周錦唐叫她,“蘑菇什麽,不想下班啦?”
  程歡慢慢地蹭到傅憲明身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怦怦怦,心髒又開始不聽話地跳,程歡恨不得用手壓住它。
  傅憲明側過臉,看著程歡,似笑非笑。但是,程歡一邊臉熱辣辣地紅了上來,是不是她的眼睛有問題,為什麽看見他的眼神那麽溫柔?
  “這個,這個是在中心ShoppingMall附近的步行街部分,基本上是個環形設計,離塔形停車場很近……”程歡結結巴巴地說著,不知道自己的機靈和口才都飛到哪裏去了,“停車場,嗯,停車場的設計也很先進,統共七層,盤繞結構,預算方麵可能在液壓停車設備上要多算一點,現在國內還沒有很先進的生產商……”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明明在說步行街嘛,怎麽扯到液壓停車設備上去了。
  傅憲明也不說話,也不打斷,隻是沉默地看著她在那裏語無倫次。
  程歡的鼻尖上漸漸滲出汗來,終於忍不住一扔鼠標,“你到底是有沒有在聽啊!”
  傅憲明眉心微蹙,好像從頭到尾不在狀態的,是她吧?
  程歡泄了氣,坐回椅子上,喃喃地抱怨:“大家都走了,憑什麽要我留下來陪你加班。”
  傅憲明拿過紙筆,寫了幾個字,“你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
  “剩下你自己?”程歡睜大眼,怔了怔,又下定決心站起來,“我不是欺負你今天病了說不出話,可是,你自己都叫我回去了,是不是。再說我也沒什麽要緊的工作要做……還有,太晚了就不好搭車。”她找出所有想得到的理由,反正絕對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叫樓下當值的司機送你回去。”傅憲明再寫一行字,從口袋裏摸出車鑰匙,放在桌上。
  “不用了。”程歡咬著嘴唇,拿起鑰匙,放回他手裏,“我可以出去叫車。”
  別的職員下班,也可以坐老板的車子嗎?如果別人不能,那麽她也不要。
  可是,慢著,為什麽他的手這麽燙啊?
  程歡遲疑著,伸手摸了摸他的額角,“很熱……你,在發燒啊?”他真當自己是鐵打的?都還在發燒,跑到公司裏來做什麽!
  傅憲明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她的手,柔軟而微涼,帶著三分遲疑,慢慢覆在他額上,輕輕一觸就彈開。隻不過是這麽輕輕一觸,他卻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為之一震。
  剛才開車回來,車子駛進停車場,一抬頭,就可以看見27層上這個窗口的燈光。有人在加班——程歡在不在?第一個湧上來的,居然是這樣的念頭。
  上樓的時候還在想,時間這麽晚,她不可能還留在辦公室吧,可是一推開門,一眼看見她在座位上抬起頭來,那種突如其來的喜悅,幾乎是一下子就兜頭澆了下來,猝不及防。
  到底是為了競標才趕回來的,還是為了看她一眼才趕回來的,在那個瞬間,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這幾天,程歡一直在處處躲著他,她躲得那麽明顯,就算他想假裝不知道都不行。到底他是有什麽地方不對,讓她好像躲債一樣,連個電話都不敢接?
  “我……我想起來了,還有工作沒做完。”程歡悶了半天,終於訥訥地逼出一句話。
  啊,真是口是心非。話一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虛假,工作?一整個晚上的若有所待,坐立不安,工作不過是她給自己的借口。
  已經第N遍地瞧不起自己的身不由己,可是,不管怎麽努力,就是沒辦法走出這道門。留下來,哪怕隻是幫他倒杯茶,哪怕隻是在旁邊坐一會兒,也是好的。
  那麽多原則,那麽多堅持,隻要心一軟,統統沒有用。
  “做完了核對和演示文稿的構圖部分,就可以走了吧?”程歡帶著點賭氣地坐回椅子上,“看在上次你送我回家的分上,就幫你一下好了。”
  傅憲明低低一歎。突然之間,那麽多的話想要對她說,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唔,有點冷。
  程歡轉了一個身,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鬧鍾還沒響,幾點了,睡得半邊身子都麻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對麵窗子上的百葉簾映進眼裏。怎麽會是百葉簾?程歡盯著看了半分鍾,突然清醒過來,“騰”地一下,整個人坐了起來。
  昨晚不是說要陪傅憲明加班嗎?好像根本就沒走啊。
  身上一件柔軟的薄毯子滑了下來,她慌張地看了看四周,自己正坐在一張熟悉的純白色大沙發裏,一盞小小的台燈在遠處的辦公桌上亮著。這裏,不是傅憲明的辦公室嗎?
  傅憲明靠在他那張黑色的椅子裏,好像是睡著了,他也沒走。
  程歡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往他那邊走過去,她的鞋子已經被脫下來了,隻穿著襪子,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電腦屏幕還在閃著光,程歡看了一眼,演示文稿的構圖部分已經完成了。昨天晚上,她記得自己好像剛做了一個開頭,然後去煮了一杯咖啡,可是咖啡喝到一半就沒印象了——大概是沒出息地抱著杯子睡著了。還說要幫忙,可是什麽都沒做,還在他辦公室睡得像個豬頭。
  是他把她抱過來的嗎?還占據了最舒服的沙發,和惟一的一條備用羊絨毯。
  程歡輕輕把手裏的毯子蓋在他身上,很小心、很小心,他沒醒,大概是太累了。桌上散亂地放著紙筆、圖表、冷掉的咖啡,還有沒吃完的藥,程歡忍不住蹙起眉,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照顧自己的身體啊?
  桌上的液晶表顯示著早晨6點多,窗子上已經透進晨曦的光。再過一會兒,保潔人員就會來做清潔工作,她身上的衣服這麽皺,頭發也亂糟糟的,現在就應該趕緊折回去洗個澡換衣服。
  一手提著鞋子,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屏住呼吸,輕輕帶上門,程歡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驚動他。
  可是剛剛要走,就聽見走廊另一頭的電梯間那邊,傳來“嗒嗒”的腳步聲。
  這個時候,會有誰上27層來啊?
  程歡來不及躲,就已經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迎麵過來。高挑,纖細,短發貼耳,明豔照人。是——是喬瑄瑞?!她來做什麽!一時間,不知道是若無其事迎上去好,還是趕緊轉身落荒而逃的好,程歡一下子怔在那裏。喬瑄瑞已經看見了她,禁不住也是一呆,停了下來。她手裏還提著小小一個旅行袋,像是剛從機場回來的樣子。
  光線還是暗暗的,隔了幾米遠,兩個人麵對麵地僵持。程歡下意識地低下頭,看看自己沒穿鞋子的腳,難堪和尷尬,一層一層湧上來。不過隻是加班,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為什麽,她有一種做賊被逮到的感覺?
  背靠著傅憲明辦公室的門,她突然有回頭逃到他身邊去的衝動。
  喬瑄瑞也在打量著程歡,雖然隻見過她一次,可是,她記得這個叫程歡的女子。上次在酒會,傅憲明撇下滿堂賓客去送她回家的那一個。還記得那天,她穿著低V領的絲質禮服裙子,被酒潑濕了,所以神色有點懊惱,但是那種不帶一點脂粉氣的美麗,真正少見,仿佛還有幾分淡淡的書卷味,跟旁邊那一票珠光寶氣的女人站在一起,格外地不同,叫人一見難忘。
  喬瑄瑞不是個愛嫉妒的女人,憑她的身份和樣貌,值得她嫉妒的人,實在太少了。
  可是不知道怎麽了,看見傅憲明看著她的那種眼神,喬瑄瑞整個心裏都不是滋味。
  現在,她早晨6點鍾從傅憲明的辦公室溜出來,衣衫不整,甚至還提著鞋子——難道昨天晚上,她居然睡在這裏?!
  程歡也在看著喬瑄瑞,被她這樣盯著,渾身都好像長出刺來了。
  “喬瑄小姐……早。”她硬著頭皮打招呼,反正已經撞個正著,總不能就這麽奪路而逃吧。
  “你在這裏做什麽?”喬瑄瑞徑直問,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著她,聲音好像結了冰。
  “昨天我加班,可是,在老板辦公室裏睡著了。”程歡解釋。
  “加班?都加到他的辦公室裏去了。”喬瑄瑞毫不客氣,“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在他辦公室裏過夜的。”
  “你誤會了,我們隻是工作而已。”程歡漲紅了臉,是,不過為了工作而已,可是她好端端的心虛什麽啊?
  “你叫程歡吧,”喬瑄瑞慢慢走過來,“我記得你,還知道傅憲明一直對你另眼相看。”
  程歡隻能搖頭,“沒有的事。”
  “告訴你,傅憲明是我的。”喬瑄瑞的聲音很平靜。真是奇怪,這麽霸道的一句話,居然可以用這麽平靜的語氣說出來。
  “這個,是你跟他之間的事情吧。”程歡突然覺得滑稽,她算什麽角色,犯得著跟他們趟混水?
  “他喜歡你,我知道。”喬瑄瑞一貫直截了當,“可是沒關係,隻要是我看上的,無論什麽東西,無論什麽人,都一定會想辦法弄到手。”
  弄到手?程歡忽然想笑,“喬瑄小姐,你說話的語氣,跟喬瑄董還真是一摸一樣。”
  “你錯了,我跟他不是同一種人。”喬瑄瑞的語氣一下子尖銳起來,怎麽,連她也看不起喬瑄?嗎?頓了一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喬瑄?一向什麽都想要,永遠都在搶,可是真正的好東西,他一樣都得不到。我不一樣,我想要的,隻是一個傅憲明。”
  程歡怔住了。這種語氣,這種神情,這一刻的喬瑄瑞,好像變了另外一個人。
  “如果你不能讓他對你失去興趣,那麽就最好早點離開。”喬瑄瑞已經走了過來,在程歡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停了下來,“不然的話,搶也好,騙也好,我決不會跟你客氣。”
  程歡淡淡一笑。喬瑄瑞是個聰明的女子,可是她這一次犯了傻。傅憲明那樣的男人,怎麽可能用手段就搶得來?說手段,他在商場上打滾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手段沒見過?
  喬瑄瑞的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程歡突然說了一句:“喬瑄小姐,進去的時候輕一點。他昨天晚上一直在發燒,剛剛打個盹。”“砰!”隻有片刻沉默,好像是回答她的這句話,門重重地在她身後摔上了。
  輕輕歎了口氣,程歡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就隻有喬瑄瑞這種人,才有資格這麽任性。不用出來打拚,不用為了賺錢看別人的臉色,不用擔心房價股票、柴米油鹽;看上了Gucci的皮包,就絕對不會買LV的;任何時候都不需要遷就讓步,她的字典裏,就隻有要或者不要,永遠沒有得不到。
  她不想跟喬瑄瑞搶。沒有億萬的身價,沒有強硬的後台,她憑什麽跟喬瑄瑞去鬥個天翻地覆?從頭到尾,她有的不過是自己的頭腦和雙手。錦衣玉食,金錢地位,全要靠自己一雙手去賺回來。
  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麽,就算喬瑄瑞再怎麽咄咄逼人,程歡也生不起她的氣。
  就好像是真的拿了別人的東西,說不出的心虛。
  更何況,她自己又跟喬瑄瑞有什麽區別?一樣不擇手段,一樣去搶去騙,不同的隻是,喬瑄瑞要的是傅憲明,而她要的,是大信。
  程歡無聲地諷刺地對自己笑了笑,是嗎?不止吧,隻怕她比喬瑄瑞更貪心。

  第五章
  下午兩三點,程歡從辦公室出來,送圖樣去製作部。
  白襯衫、半舊工裝褲、平底鞋,長發綁條簡單的馬尾,抱著一大疊圖紙,快要高過頭頂,吃力地擠進電梯去。
  這個時候上下的人一向很多,幾乎每到一層就停一次。
  “這麽多人啊?”有人一邊抱怨,一邊擠了進來,一直把程歡擠進角落裏。
  “另外兩部電梯也爆滿。”另一個回應,“沒辦法,大家都著急,將就一下好了。”
  “噯,陳姐,我剛剛從企宣部那邊出來,聽說一條爆炸性新聞,你猜猜看?”剛擠過來的那一個,興致勃勃又神秘地說。
  “我一大早就聽說了。”那個叫陳姐的不怎麽感興趣,“不就是老板和周總監那個助理的事情嗎?突然整個公司傳得沸沸揚揚。”
  程歡心裏“噔”的一下提了起來。電梯八卦是經常聽見,不過還是頭一回聽到自己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啊?”原先那個有點失望,“我還以為自己是獨家消息呢,剛剛從朱經理那邊聽說,她是親眼看見的。”
  “朱經理?她很少說人家八卦的。”陳姐也意外起來。
  “這次不同啊,事情鬧這麽大。聽說,昨天一大早,喬瑄小姐從日本看演唱會回來,剛下飛機,就跑到公司來找咱們老板,誰知道正好碰見那個助理,叫程歡的是吧?她衣服都沒穿好地從老板的辦公室裏出來!”
  “不至於吧?在辦公室裏?”旁邊有人忍不住插嘴。
  “沒錯!朱經理看見的。還有呢,前幾天,那個程歡假裝扭傷了腳,還纏著老板要他幫她擦藥……這可不止朱經理一個人看見,27層所有的秘書都知道。”
  “這下子可熱鬧了。”陳姐搖搖頭,“喬瑄瑞那個脾氣,不可能忍得下這口氣。就算她不好意思撕破臉,這件事傳到喬瑄董耳朵裏,也夠他鬧一陣的了。”
  “可不是,喬瑄董一向跟老板就不客氣,這次欺負到他們喬瑄家頭上了,他肯罷休才奇怪。”
  程歡靠著電梯間冰冷的牆壁,幾乎從頭冷到腳。
  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完全沒有防備。
  這——應該不會是喬瑄瑞的主意吧?她雖然任性,可是一向那麽驕傲,怎麽肯用這種齷齪的下三濫手段!再說,消息傳出去,喬瑄瑞的麵子也全被丟光了。
  一定是朱心怡,她巴不得看著她被擠出大信。
  怎麽辦?程歡心裏亂成一鍋粥,渾身的血液都在血管裏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事情完全不是他們說的這樣,這謠言,也太離譜了吧!
  傅憲明還沒回來,他一整天沒在公司裏露麵,不知道昨天喬瑄瑞跟他之間,有沒有發生什麽衝突。程歡突然擔心起來,事情變得這麽嚴重,他知道嗎?能應付嗎?喬瑄?和喬瑄瑞是絕對不會就這麽罷休的。
  正在胡思亂想,電梯突然停住,所有人紛紛走出去,原來已經到了底層。
  程歡慢慢走出去,手上抱著的圖樣本來就重,現在簡直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有兩個不認識的職員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程歡聽見她們在身後竊竊私語:“咦,她是不是就是設計部那個程歡啊?”
  “好像是……背後看也沒什麽啊,穿的像個學生一樣,倒是真苗條……”
  “老板怎麽會跟她……”
  她們聲音不大,所以聽得不是很清楚,可就隻有這麽兩句,程歡臉上已經好像被摑了一巴掌,一陣熱辣辣地漫上來。
  怎麽會這樣?隻不過一天的工夫,整個大信建設從底層大堂到27層全都傳遍了!朱心怡未免也太賣力了吧。
  “滴鈴鈴——”一陣和弦音樂響起來,程歡回過神,是她電話響。幹脆原地蹲下來,把一疊圖紙放下,程歡呼出一口氣,擦擦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程歡,你在哪裏?”是葉敏,聲音很急。
  “在大堂,去製作那邊送圖樣。”
  “快點回來吧,總監在會議室,要你馬上去。”葉敏猶豫了一下,“喬瑄董點名找你。”
  程歡心裏一沉。來得這麽快?!
  “知不知道是什麽事,找我找得這麽急?”雖然心裏有數,可還是抱著一絲僥幸。
  “不知道……”葉敏好像歎了一口氣,“程歡,你可能惹禍了。”
  “大不了,炒我魷魚好了。”程歡忍不住惱火起來,到底是怎麽回事,突然之間謠言滿天飛,她勾引傅憲明?在他辦公室?開什麽玩笑,她已經躲都躲不及了!再說就算她真的這麽做了,又有什麽了不起!傅憲明這麽大一個人了,頭上又沒綁著“生人勿近”的招牌,他跟什麽人來往,別人憑什麽過問?
  最可笑的就是喬瑄?,不敢跟傅憲明硬來,就挑了她這種小角色來出氣。
  “咚咚咚”一口氣上了27層,跑到會議室門口,程歡憋著一口氣推開門。
  啊,怎麽這麽多人?全家福,還是新年茶會啊?整個會議室都坐滿了,平常不太參加27層決策會議的幾個部門經理,也都赫然在座。
  程歡一路看過去,蹙著眉的周錦唐,噙著冷笑的朱心怡,雙手環胸的喬瑄?,還有一大排愕然或者好奇的臉孔。這麽多人,等著看她的悲慘下場?看樣子喬瑄?是打算殺一儆百,誰敢跟喬瑄家的人作對?她程歡就是個例子。
  “程小姐,請過來坐。”喬瑄?居然還算有禮貌,這是程歡看見他最客氣的一次,真滑稽。
  到了這個時候,也沒必要跟他兜圈子了,程歡沒動,站在原地。“喬瑄董這麽著急把我叫來,有什麽事?”
  “你看看這份設計。”喬瑄?一伸手,把一疊設計圖扔了過來。“嘩”的一聲,圖紙散落了一地。
  程歡俯下身,撿起一張,是她的設計。屈辱的感覺已經湧到了頭頂,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在這裏,說什麽都是多餘的。“這就是你的大作?嗬嗬,真氣派,知不知道這樣的設計要用什麽樣的材質,要花多少錢啊?”喬瑄?站了起來,“周總監拍著胸口把你請來,就是要給我看這種垃圾嗎?”
  “這不是垃圾。”站出來說話的是周錦唐,“我個人覺得這份設計很有特點。”
  “我現在不是跟你說話!”喬瑄?一拍桌子,“花的不是你口袋裏的錢,你當然不知道心疼!”
  “可是這次競標的理念,就是一切都要做最好的。”周錦唐站在程歡這邊,他知道喬瑄?得罪不起,可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程歡被他侮辱吧。這些設計,都是他們一起花了那麽多時間和心血才做出來的。
  “那是傅憲明的理念,不是我的。”喬瑄?冷冷一笑,“你那個老板現在人還在醫院裏,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我看,這次是沒人給你們撐腰了。”
  “你——”周錦唐氣得滿臉通紅,差一點就要跳起來,程歡突然開了口。
  “有什麽就直接衝我來好了,喬瑄董,你何必玩這麽多花樣?”她聲音並不大,可是字字清晰。
  喬瑄?呆了呆,看著程歡鎮靜的臉,反而有點不知所措,“你……你說什麽?”
  “今天你叫我上來,不就是想我自動辭職嗎?”程歡一笑,“上次在酒會上,因為裴桐的事情,你一早就看我不順眼,現在又到處是我跟老板的八卦消息。你是執行董事,你要解雇我,不用費那麽大的力氣——更用不著侮辱我們的設計,那是整個設計部同事的心血,不是我一個人的。”
  “哈,哈!”喬瑄?發出怪異的兩聲幹笑,好像嗓子眼裏突然被塞了一團棉花,“你還真聰明啊,程小姐。大信請你來,是要你好好做設計圖,不是要你在上司辦公室裏賣弄風騷。我就是看你不順眼,要解雇你,又怎麽樣?”
  “喬瑄董!”周錦唐“霍”地站了起來,“這件事恐怕應該跟老板商量一下吧!”
  “周錦唐!”喬瑄?暴怒起來,“我到底還是不是執行董事?你處處不把我放在眼裏!告訴你,今天就算傅憲明就在這裏,我也非趕她走不可!”
  “砰——”程歡身後,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過去,一時間,有人驚喜有人意外,有人偷偷鬆一口氣,有人暗暗大失所望,每張臉上都變了表情。
  程歡心裏突然一震,驀然回頭,是——是他!
  一半是驚喜,一半是震撼,突然的心酸湧上來,程歡呆在那裏望著他。他怎麽來了?剛才喬瑄?不是說他去了醫院?他站在門口中間,一定是跑著上來的,額上還有汗;外套提在手裏,襯衫領口的扣子都還沒扣好。
  出了什麽事,讓他這麽匆忙?
  所有的目光焦點都在他身上,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偌大的會議室裏,掉根針也聽得見。因為太過安靜,傅憲明粗重的呼吸聲那麽清楚。
  程歡的目光碰到他的,忍不住微微一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難道,他也聽到了什麽流言?當初喬瑄?在他麵前拍桌子、發酒瘋的時候,也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臉色啊。
  傅憲明從門口慢慢走進來,外套往會議桌上一扔,也沒說話,從一張一張臉孔上看過去,眼底好像有簇炙烈的火在燒。
  沒人敢說話,連喬瑄?都噤聲不語。實在很久沒有見過傅憲明的震怒了,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
  “傅憲明!”外麵突然傳來氣急敗壞的叫聲,隨著“咚咚”的一陣急促腳步聲,喬瑄瑞從會議室外頭闖了進來,比傅憲明好不了多少,她簡直上氣不接下氣。
  “你到底怎麽了?”喬瑄瑞還顧不上注意周圍的氣氛,先嚷了起來,“誰給你打的電話?!針頭一拔就跑回來,大信一天沒有你就會關門大吉嗎?”
  “是……是我。”一直在門外偷聽的葉敏,怯怯地站出來。“我知道老板在醫院,本來是不想打電話去的,可是老板要是不來,事情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你?!”喬瑄瑞氣壞了,“你到底怎麽做事的,公司裏大大小小的董事、總監一大堆,你找誰不好啊,非得來煩他?他在生病你知不知道?昨天熬通宵,今天又從醫院跑出來,我拉都拉不住!一路的超速還差點闖了紅燈,連車都來不及鎖地衝上來,我的天,到底出了什麽事啊?”
  葉敏不敢說話,隻求救似的看著傅憲明。
  “能有什麽事,還不是為了她?”喬瑄?朝程歡努了努下巴,一臉不屑,“開除一個設計部的小職員,還需要驚動傅憲明?看樣子外麵說的,也不見得是謠言。”
  “誰要你動她的?”喬瑄瑞卻冷下臉來,“我的事,你少插手!”
  “你——你還不領情?”喬瑄?愣了,“你要不是姓喬瑄的,我管你什麽死活?你知不知道外麵都在說什麽,喬瑄家大小姐,跟底下一個小職員爭男人!鬧出這麽大一個笑話,回頭怎麽跟爸爸交待?”
  話已經越說越難聽,越說越露骨,眾目睽睽,程歡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去他的謝榮昌,去他的星河廣場,這個大信建設,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可是,還沒等她抬腳往外走,就聽見“哐當”一聲巨響——傅憲明已經一腳把喬瑄?的椅子踹翻了!他這一腳,踹得那麽猛,喬瑄?連人帶椅子往後翻了過去,等他叫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已經滾倒在地上了。
  “老板!”
  “喬瑄董——”
  “憲明!”
  一時間,驚呼聲四起,人人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程歡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自己到底叫出聲沒有,本能地往傅憲明身邊衝了過去,一把拉住他,“你瘋了?!”
  喬瑄?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驚恐和憤怒已經把他的臉都扭曲了,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你,傅憲明,你敢跟我動手?!保安呢,快叫保安來——你他媽的還傻呆著幹什麽?”他一巴掌摑在身邊正忙著扶他的人臉上,“給我報警!”
  旁邊那個部門經理沒反應過來,這一巴掌結結實實摑在他臉上,挨得這個冤枉,整個人都被打愣了。
  喬瑄瑞也衝了過來,不敢置信,“憲明——你,你——”
  傅憲明轉過臉,一把握住身邊程歡的手臂,程歡連一聲驚呼都沒叫出口,已經被他拉進了懷裏!
  倒吸了一口冷氣,程歡奮力想要推開他,天啊,傅憲明到底怎麽了?!
  可是,可是——來不及想什麽,眼前一黑,傅憲明已經低下頭來,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大腦一片空白,心思一片混亂,時間仿佛一霎那間陷入了停頓——就連程歡的呼吸,也在這一秒鍾停止下來。
  他的擁抱,霸道又悍烈,傅憲明幾乎把程歡整個人都揉進了自己的懷裏。可是,他的這一吻,卻是那麽令人心碎的溫柔,好像把所有的愛惜和柔情,都融進了這一刻的輾轉纏綿裏。
  程歡不敢睜開眼睛,耳朵邊上傳來遠遠的驚呼聲,卻好像是沉在水底,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腳底下踩著的,好像並不是堅實的地板,模模糊糊,驚濤拍岸,覺得自己就快要隨著他的呼吸化成泡沫,消失在周圍滾燙的空氣裏。
  一陣尖銳的甜蜜,帶著莫名的刺痛,深深刺進柔軟的心底,胸口傳來緊縮的悸動,一時之間,居然分不清此時此地,自己到底在哪裏。好像還是下著雨的那一夜,在彌漫著心動和迷亂氣息的樓梯上,他近在咫尺的那一刻——嗬,深深迷戀,他外套上熟悉又好聞的味道,他無聲的溫柔和溫暖。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憲明終於鬆開手。
  程歡吸了一口氣,懵懂地睜開眼睛,一陣刺目的光亮。悚然一驚,不是,不是那個晚上,四周有無數視線,都呆呆地凝固在她身上。
  偌大的會議室裏,一片寂靜,所有人的聲音都好像被掐斷在喉嚨口。
  “我喜歡你。”耳邊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是傅憲明?他無法說得大聲,而且十分沙啞,如果不是四周太過安靜,幾乎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麽。
  程歡閉了閉眼睛,震痛從胸口一直傳到指尖。滿天謠言,四周的好奇和輕蔑,都被這輕輕一句話,擊得粉碎。誰說傅憲明是喬瑄瑞的男人,誰說他是大信的駙馬爺,誰說她程歡使盡了渾身解數,隻為了要勾引傅憲明?現在喬瑄瑞就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他的吻,落在程歡的唇上!
  就是為了這個吧,他撇下醫生飛車趕過來,不惜跟喬瑄?動手,不惜當著所有人的麵,跟她說出這句話。
  喬瑄瑞的臉色變得煞白,漆黑的眸子盯著程歡,這一刻,到底誰會比誰更震驚?
  “老板……”周錦唐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可是,實在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來打破僵局。
  傅憲明沉默地看著程歡,隻說了一句話,可是已經費盡力氣,咽喉的炙痛好像在燃燒。
  是,他踹喬瑄?那一腳,不過是衝動。從前忍他讓他,都是為了大信,可是現在突然發現不值得。為了成就大信的光榮,他不在乎辛苦,不在乎時間,不在乎自己的麵子,可是這些代價,並不包括犧牲自己所愛的那個人。
  到底程歡聽不聽得出來,他剛才說的這句話,是每一個字都當真?從第一眼見到她,站在青翠的巴西木下,帶著一點淡淡驕傲的微笑,遠遠看著他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喜歡她。
  不過是這樣而已,不過是喜歡她,何必還要閃閃躲躲,瞻前顧後?剛才一進會議室,看見她倔強的背影,一個人麵對所有輕蔑和侮辱也不退縮,那一刻,好像有人在他心上點了一把火。大信是大信,喬瑄家是喬瑄家,再忍下去,簡直不算男人。
  “我的天。”葉敏站在門邊,已經看得傻住了。剛才打電話給老板,根本就是找死嘛!如果早知道場麵會這麽火爆,打死也不敢攪和進來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看見喬瑄董被踹翻在地上的狼狽樣子,還真是想不到的痛快啊。
  “程歡!你給我解釋解釋,事情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電話那頭,謝榮昌正在氣急敗壞地大叫,“馬上就要拿出競標方案了,你現在給我捅出這種漏子來?喬瑄?不會放過你,你知不知道!”
  “那些都是謠傳……”程歡撐著頭,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真要命,壞消息傳得還真是快啊。
  “是什麽都好,我警告你,時間不多了。”謝榮昌是真的急了眼,“你不會是收了錢,臨時要翻臉去幫大信吧?”
  “怎麽會!”程歡一口否認,絕對不可能!憑什麽要放棄?
  “那你和傅憲明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程歡頓了一下,“不管怎麽樣,我知道應該做什麽。”
  “下個月,喬瑄柏年就要親自回來,打點星河廣場競標的事情,到時候動手就晚了。”謝榮昌的語氣緩和了些,“再說,你和喬瑄?鬧得這麽水火不容,他不會容你留在大信的。”
  “知道了。”程歡生硬地回答,突然想把話筒摔掉。她會不知道這些嗎?沒時間了,還要在這裏聽他沒完沒了地哆嗦。
  不過,事情的確很糟,本來是打算利用喬瑄?來牽製傅憲明,可是眼下,卻把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卷進了衝突的中心。
  更糟糕的是,經過這麽多事情,她已經對結果完全失去了把握。是不是因為害怕失敗?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她覺得自己心浮氣躁。
  早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對著鏡子說,今天就要把所有資料弄到手,趁大信還沒防備,幹幹淨淨地抽身而退。從此以後,大筆酬金到手,坐著榮泰市場總監的位子,還有什麽不滿足?
  可是時間每過一小時,心思就會多一層。
  沒錯,要動手的話,隨時都可以。所有設計都已經拷貝下來了,包括詳細的資金預算,隻要再拿到傅憲明的標書和演示文案,就可以大功告成。
  謝榮昌那邊,已經和裴桐達成了默契,隻要把大信拖下馬,就趁他們調用啟動資金的空檔,把清泉別墅區的地皮吃下來。到時候,大信損失慘重,股價也會大幅下跌,再聯合登峰趁低吸納,應該就是打垮大信的最好機會。
  怎麽掂量,都覺得勝算在握。
  可是,可是——傅憲明呢?他會怎麽樣?程歡不敢往下想。
  星河廣場是他一手負責,如果出了岔子,他要擔負起全部的責任。更何況,現在他和喬瑄?已經翻了臉,喬瑄?那種人,決不會放過這個攻擊他的機會。
  沒理由為了一個傅憲明,就放棄醞釀了這麽久的計劃吧!而且,錯過這一次,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和大信建設抗衡。
  程歡煩躁地跳下沙發,在地板上兜著圈子。不能再猶豫下去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怎麽收手?要她放棄什麽都可以,可是大信建設,她一定要贏。
  “嘟嘟嘟——”電話聲刺耳地響起來,這個謝榮昌還真是纏人啊,一個早上打了三遍電話來!
  程歡一把拎起話筒,“剛才不是都說了,我知道怎麽做!”
  那邊一陣沉默。“是我,傅憲明。”
  他?!程歡的聽筒差點抓不牢,掉到地上去。
  “為什麽不來公司上班?”傅憲明的聲音,還是有點沙啞,咽炎還沒有完全好吧。可是聽得出來,有種掩飾不住的擔心。“我……我已經請了假……”程歡的臉開始發燙,是,她請了假,因為沒辦法麵對他。
  “我知道你請了假。”傅憲明不跟她兜圈子,“隻是想知道理由。”
  “我今天……頭痛。”程歡費力地說著謊,他的聲音穿過聽筒,貼在她耳邊,好像連呼吸聲都感覺得到。這種貼近的感覺,她實在有點招架不住。
  “程歡。”傅憲明好像歎了口氣,“你總不能一輩子不上班吧?何況那天的事,也不是你的錯。”
  “我可以辭職。”程歡衝動地脫口而出。算她卑鄙好了,怎麽說都可以,她是真的不想背負這個背叛的罪名。別人怎麽看,統統無所謂,可是真的很害怕傅憲明知道,出賣他的人,就是她。
  辭職好了,那個什麽榮泰市場總監的位子,她大不了就放棄,從此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見傅憲明。也許就隻有這樣,才能掩蓋她出賣了他的事實。
  “別傻了,現在辭職,什麽錯都要推到你身上。”傅憲明溫和而冷靜,“而且從今天開始,在這個地產圈子裏,你連一個立足之地都沒有。”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得罪了喬瑄家,還有誰敢要程歡去做事?
  “我在你樓下。”他繼續說,“一直等到你出來為止。”
  程歡目瞪口呆。什麽,他居然就在她的樓下?
  拉開旁邊的窗簾,果然,那輛熟悉的銀灰色車子正停在拐角。一時之間,心亂如麻。
  是啊,不能走。要是就這麽功虧一簣,她連一條退路都沒有。標書和演示稿都沒拿到,謝榮昌那隻老狐狸,是一毛錢都不會付的。到時候,這座城市裏,再也沒有一家建設公司敢用她,所有心血和努力都要付諸東流。
  再怎麽猶豫,還是要回去的。程歡隻好慢慢地穿好外套,走到樓下去。
  傅憲明倚著車門,一邊抽煙,一邊等她。早晨淡淡的陽光,透過疏落的樹陰照在他身上,溫暖又寂寥。他還穿著幹淨的細條紋襯衫和西裝外套,珍珠灰的絲質領帶——這麽整齊的上班衣服,大概是直接從公司開車過來的。
  程歡低下頭,輕輕走過去,聽見他說:“上車吧。”
  就這樣而已?關於那天會議室裏那一場軒然大波,他什麽都不想說?
  傅憲明幫她關好車門,踩熄了剛抽一半的煙,繞到駕駛座這邊上車,拉起安全帶,發動引擎,一直沒說話。
  程歡忍不住偷偷從眼角瞥他一眼,臉色那麽平靜,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呃,回公司——我應該直接回設計部那邊吧。”她沒話找話。
  傅憲明仍然不說話,隻顧著開車。
  “你用不著這麽嚴肅吧?”程歡努力開著玩笑,搞什麽,大老遠來接她,就是為了耍酷?
  傅憲明側過臉來,看了她一眼,“隨便就敢不上班,你當公司是遊樂場?”
  “事情都鬧成這樣,我怎麽回去啊?”程歡脫口而出,還不都是他!現在隻怕小道消息都已經登上了八卦周刊了。
  傅憲明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慢慢過來,握住程歡的手,輕輕握緊。
  程歡一震,暖流從指尖一直湧到胸口。
  他什麽都不用說,解釋的話,鼓勵的話,安慰的話,都沒有這緊緊一握來得踏實。
  程歡低下了頭,他的手心那麽溫暖,幾乎要把她的心燙傷了。隱隱的炙痛,讓她說不出話來。過去的每一幕,每句話,對他來說,都是欺騙,他總有一天會明白,是他握錯了她的手。
  “程小姐,早!”
  一大早,程歡就在大堂裏遇見保潔組的大嬸。
  “哦,早。”程歡有點訕訕地打著招呼,來得這麽早,就是怕跟別人擠電梯。現在大信建設隻怕是沒有不認識她的人了吧。
  “昨天晚上沒睡好啊?”大嬸放下抹布和水桶,湊了過來,“看眼圈都黑了。”
  “是嗎?”程歡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睡得好才怪,翻來覆去都是星河廣場的事。
  “年輕人不要那麽大的心思,很傷神的。”大嬸臉上的笑容像朵菊花,“別管那些人胡說八道,你看咱們老板也都一心一意護著你,還怕什麽?”
  程歡愕然,抬頭看著麵前這張笑臉,突然慚愧得幾乎想逃。
  昨天已經把標書拿到手了,全部的資料,都已經如約交給了謝榮昌。按照他們之間的協議,至少還要等到正式收購大信的時候才能離開,因為還有一連串的計劃要實施。大信的客戶資料,決策層的應變決議,還有股東方麵的資料,也都要慢慢收集。
  可是,在這個早上,她幾乎連走進電梯的勇氣都沒有。
  現在跟謝榮昌毀約,就是當了逃兵;如果繼續留在大信,就還要扮演一個叛徒的角色。程歡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哪一種身份更可恥。
  慢慢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程歡覺得兩條腿好像灌了鉛。放棄吧,算了吧,才剛剛開始,她已經這麽疲倦。
  推開門,一陣淡淡花香撲麵而來,程歡呆住了。
  辦公桌上一大束新鮮的粉紅玫瑰,正粉嘟嘟地綻放著,朝她嬌嫩可愛地微笑。
  傅憲明從椅子裏站起來,“這麽早?”
  程歡呆呆看著他,“你——你怎麽在這裏?”
  “已經等你半天了,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把花放在你桌子上。”傅憲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這麽一個下意識的小動作,泄露了一絲靦腆。
  程歡看了看桌上那一大捧的花,又看了看傅憲明,忽然心酸得差點掉眼淚。
  不要了吧,他對她好一分,她的負疚就重一分。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花店的老板一直大力推薦這一種。”傅憲明慢慢走過來,兩隻手插在褲袋裏,“我是第一次去花店。”
  程歡啞口無言,咽喉好像被什麽東西梗住了,是,他何必自己去花店,隨便叫秘書打個電話也就夠了。
  “你不喜歡?”傅憲明站在程歡麵前,低下頭看著她的臉色,“下次換一種好了——”
  程歡不肯抬頭,隻盯著他的領帶結。
  “程歡,你怎麽了?”傅憲明伸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他的手,還是這麽溫暖。程歡用盡力氣轉開臉,這場戲,她實在已經演不下去了。
  “要是——我離開大信,你會不會——也一起走?”她聽見自己幹澀地問。
  “好端端的,為什麽說這種話?”他微笑,“留在我身邊不好嗎?”
  程歡鼓起勇氣,“下個星期,星河廣場就要開標了,萬一失敗,你有沒有想過退路?”
  “如果沒有把握,我也不會貿然中止所有的工程,去奪這個標。”傅憲明輕輕把程歡攬進自己懷裏,“怎麽這麽沒信心,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程歡的頭靠在他肩上,一陣一陣心酸,隻好閉上眼睛。就當是最後一次親近他的懷抱。
  不能說後悔,現在已經太晚了。做人應該敢做敢當,放棄傅憲明,換來一場盼望已久的勝利,還算公平吧。可是,為什麽啊,她竟然難過得不能自已?

  第六章
  一個星期,從前總覺得一個星期很快就會過去,忙忙碌碌,一晃眼就到周末。
  可是從來沒有一個星期,會這麽漫長。
  程歡坐在辦公室裏發呆,幾天幾夜,如坐針氈,每個小時都是煎熬。早上睜開眼睛,就希望快點開標,無論誰輸誰贏,隻要給她一個結果就好;可是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又會暗暗盼望時間可以停下來,已經不知道,最後要怎麽麵對結局。
  終於到了最後揭曉的時候,今天就在展覽中心開標了,這麽久的矛盾和較量,終於可以塵埃落定。
  就連老天,好像也知道程歡的心事,一大早就陰雨連綿。
  這是最後一次坐在這間臨時的辦公室裏了吧?競標結束之後,大家就要各自回各自的部門去,不可能再湊到一起熬夜加班,一起肆無忌憚地開玩笑,一起搶著零食和飲料。
  也許大家都太緊張這次開標的結果,所有人都跟著去了展覽中心,還說好開標之後要一起慶祝。整間辦公室裏靜悄悄的,連電話也沒響一聲,過分的寂靜叫人心慌。
  程歡坐在位子上,看著電腦屏幕,還特意打開了音樂,可是沒有用,還是定不下心來,一支筆在指尖上轉來轉去,掉到地上無數次。
  “滴,滴——”手機突然響,嚇了程歡一跳。
  “喂?”戰戰兢兢地接起來,她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
  “程歡,你在哪裏?”是周錦唐,電話那頭他的聲音也失去了一貫的沉穩,還有隱隱約約的汽車喇叭聲。
  他已經出了展覽中心?在外麵?這麽說,已經開標結束了。程歡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問:“總監,你——你們那邊,結果怎麽樣?”
  “別提了。”周錦唐的聲音無限懊惱,“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居然是榮泰!”
  “榮泰?”程歡的心猛地一沉。當然,一定是榮泰中標,他們所有的設計和報價,都在謝榮昌的掌握之中,如果這樣還不能打敗大信,那麽他這些年就真的是白混了。
  “是啊,誰都想不到,大信登峰兩虎相爭,居然便宜了姓謝的這隻老狐狸。”周錦唐歎了口氣,“他們提出的方案,跟咱們非常接近,可是報價卻低了百分之五。真不敢相信。”
  “那……老板呢,他怎麽說?”程歡喃喃地問,沒錯,早知道會這樣,一點都不意外。可是為什麽,半點高興的情緒都沒有?隻有越來越強烈的擔心和害怕。她到底在怕什麽啊?
  “他讓我先帶大家去中心大酒店吃飯,說這些天大夥兒都很辛苦……然後就一個人先開車回公司了。”
  “他回來了?!”程歡一震,為什麽她一點都沒有察覺?至少對麵的辦公室應該有開門的聲音吧。
  “你在哪裏?要不要接你過來?”周錦唐還在問,可是程歡已經聽不進去,電話往桌上一扔,就推門衝了出去。
  他人呢?在哪裏?
  辦公室的門還鎖著,整個27層轉了一個遍,都沒見到他的影子。這種時候,他應該不會去別的部門吧?程歡按了電梯直到大堂,奔向接待台,“有沒有看見老板回來?”
  “沒有啊。”對方一臉茫然,“他們不是去了展覽中心嗎?”
  程歡跺了跺腳,再轉頭跑去停車場。如果連他的車也不在,那麽他就真的是沒回來了。
  可是,一到停車場,程歡就怔住了。
  沒錯,周錦唐沒說錯,他回來了。
  那輛線條流利的銀灰色車子,還停在他的車位上。可是,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見裏麵的人影,他……一直就坐在車裏,沒下來?
  程歡微微喘著氣,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這種時候過去的話,是在安慰他,還是打擾他?一時間紛擾的記憶突然擠回腦袋裏,七年前,也是這樣的下雨天,爸爸抱著頭坐在沙發裏,像是受了傷的困獸,瞪著血紅的雙眼發呆。
  那個時候,她還在上學,完全不懂事,一直過去纏著他問東問西,終於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那是生平第一次,嚐到父親打的耳光是什麽滋味;也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那種失敗,那種屈辱,那種萬念俱灰,那一刻父親的眼神,烙印般刻在她心底。
  當年漢方建設慘敗在大信的腳下,父親十年心血,就這麽毀於一旦。
  現在,她回到這裏,為的就是等待這一天。她要眼看著大信垮台,眼看著不可一世的喬瑄柏年,也嚐到失敗的滋味。
  一樣的大雨如注,一樣的壓抑擔心,突然之間,好像時光倒流回去,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
  程歡的手心裏,已經不知不覺全是冷汗。往事重演,輸的是大信,她應該歡欣鼓舞才對啊,為什麽還傻站在這裏,不知所措?
  傅憲明的車門慢慢打開,程歡看著他下車,一步一步走過來。
  不知不覺,她在下意識地往後退。外麵就是雨,涼意透衣而入,可是她完全沒有察覺。
  “程歡。”傅憲明叫她,“過來。”
  程歡站住腳,身子在輕輕發著抖。他——會不會已經知道了,她做的一切?
  傅憲明的臉色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差,隻是有些疲憊。
  “你再往後退,就進雨裏去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啊?”程歡愕然,怎麽也想不到,這種時候聽到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
  “你出來,是找我來的嗎?”傅憲明走過來,扶著停車場的欄杆,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襯衫袖口。
  “我聽周總監說,競標不太順利。”程歡訥訥地開口。
  “不用這麽婉轉,”傅憲明自嘲地一笑,“什麽不順利,其實就是輸了。”
  “我擔心你。”程歡的聲音很低。說真的,連她自己也覺得悲哀,明明是真心話,可是好像在撒謊。這種結果,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嗎?幹嗎還在這裏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傅憲明沉默了一下,“我沒事。”
  “大家都知道,星河廣場很重要,更何況,你從來沒輸過,偶爾輸一次,是最難受的。”
  “星河廣場已經成了定局,不能挽回了。”傅憲明振作了一下,“我就算哭天搶地也沒用。”
  “你……你不在乎?”程歡不敢相信。
  “怎麽可能不在乎。”傅憲明伸手摸摸她的臉,擦掉她眉梢上沾著的雨珠,“不過沒關係,失去一個星河廣場,大信還垮不了。程歡,知不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麽?”
  “失敗。”程歡回答。就像父親,隻要一次失敗,就可以徹底毀掉一個人。
  “不是,怕的是輸不起。”傅憲明淡淡地笑了,“商場上,賺和賠都是經常見的事,其實有時候做生意也像賭博,願賭服輸,下一個機會再翻本。”
  “你這麽想,就好了。”程歡抬臉看著他,真正不愧是傅憲明,打落牙齒和血吞。這一刻,她長久以來的信念突然動搖,為什麽當初父親不像他?如果當初,他肯認輸,肯從頭再來過,那麽一切都跟現在不一樣。
  “來,陪我去喝一杯。”傅憲明握起程歡的手,“我還沒見識一下你的酒量。”
  “要喝酒?”程歡睜大眼睛,這個時候喝酒,很容易醉的。
  “嗯,會不會喝酒?不會我教你。”他拉著她往車子那邊走過去,“這種天氣,喝點酒,睡一覺,就什麽事都沒了。”
  程歡握緊了他的手。真的嗎?隻要喝杯酒,睡一覺,就什麽事都可以當做沒發生?如果世界上,真的會有這種酒,人生怎麽還會有這麽多的遺憾,這麽多的悲傷。
  這一路走來,她已經越來越清晰地看見結局,是命運跟她開的玩笑吧,眼睜睜看著自己錯了又錯,卻已經不知道從哪裏回頭。
  星河廣場競標失敗,是誰都沒想到的,可是接下來一場火藥味濃烈的董事會,就是意料當中的事情了。
  據說為了這件CASE,連遠在日本療養的喬瑄柏年,也特地搭飛機趕了回來。
  程歡在辦公室裏如坐針氈,什麽樣的會議,要一整天?所有高層全部關在會議室裏,連午飯都沒有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程歡去了七八次茶水間,又去了七八次洗手間,在會議室那兩扇緊閉的雕花大門前麵走來走去,可是什麽消息都聽不到。
  心裏好像煎了一鍋油,怎麽辦?這個時候,喬瑄?一定又在張牙舞爪了吧。
  “砰!”辦公室的門突然被重重推開了,周錦唐一陣風似的衝進來,門上的玻璃都差點震落下來。
  程歡跳了起來,“出了什麽事?”
  周錦唐把手裏的文件夾往桌子上重重一摔,臉色鐵青,“真是受夠了!”
  “是不是——董事長發火了?”程歡提心吊膽地問,情況看起來很嚴重啊。
  “不過是一個星河廣場,有什麽了不起,犯得著這麽誇張!”周錦唐氣得好像快要發抖,“整整一天,沒完沒了地追究質問,黑鍋都讓老板一個人扛了!那喬瑄董是幹什麽吃的?咱們這些人又是幹什麽吃的?賺錢的時候,都麵不改色搶著花,好像這些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現在不過是一次失手,就好像天塌了一樣,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程歡不敢說話,聽著他一口氣地發著牢騷。
  “你知不知道,從明天開始,所有的CASE都改成喬瑄董直接負責了!”周錦唐氣昏了頭,“這個混蛋,總算稱心如意了。”
  “什麽?!”程歡呆住了。
  當初就是一直製造機會,引發大信高層之間的矛盾,削弱傅憲明的權力,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可是,不不,她一點也感覺不到勝利,隻有一陣一陣的冰冷襲上來,如墮冰窟。
  葉敏從旁邊走過來,想說點什麽安慰一下周錦唐,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程歡緩緩扶著椅子坐下來,從來不知道,傷害別人的滋味是這麽難受。
  從一開始,周錦唐和葉敏就熱心地把她當成自己人,處處維護她,惟恐她初來乍到闖了禍。沒錯,她的目的達到了,演戲演得這麽逼真,一點馬腳都沒露,可是周錦唐和葉敏呢?他們算什麽?
  “你們都怎麽了?”門口有人在門上敲了敲,“臉色都這麽難看。”
  居然是傅憲明,他正閑閑地走進來。
  “老板,你沒事吧。”周錦唐愕然瞪大眼,“董事長他們呢,走了?”
  “嗯。”傅憲明點了點頭,“明天還會過來,部署下個月的計劃,還得調查一下星河廣場的事。”
  “星河廣場?”周錦唐莫名其妙,“還調查什麽,已經都這樣了。”
  “問題是,這次栽得太意外了,榮泰的競標企劃,完全超過了他們的水準。”傅憲明一笑,“是董事長的意思,怕有人泄露競標方案。其實——查也沒用,已經晚了。”
  “我也覺得蹊蹺。”周錦唐一拍腦門,“特別是他們的設計部分,簡直好像是剽竊我們的創意,可是細節部分,卻改動得更精細。如果不是有高手在幫他們的忙,就是有人看過咱們這邊的設計圖。”
  “不可能吧?”葉敏嚇了一跳,“看過設計和標書的,根本沒有外人啊。”
  程歡坐在椅子上,心跳如擂鼓,突然覺得緊張。
  沒什麽好怕的吧,當初既然敢來,就不怕他們知道。其實以傅憲明和周錦唐這樣的行家,這樣的眼光和經驗,遲早都會發現泄密的事實。她早就留好了退路,反正很快就要回榮泰那邊去,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可是,真的很害怕。害怕真相被揭曉,害怕自己的麵具被撕下來,害怕傅憲明知道這一切。
  “老板,你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一下。”周錦唐提議,“剛才在會議室裏,我差點就氣炸了,喬瑄董那什麽態度啊,贏了他就跟著沾光,輸了就什麽責任都推給你……”
  “錦唐!”傅憲明截斷了他的話,“怎麽連你都沉不住氣了。”他看了看程歡,怕她擔心,“根本就沒什麽。”
  “可是以後喬瑄?就騎在你頭上了啊!”周錦唐沒看出他的心思,還接著說下去,“他從來就隻會窩裏橫,哪有本事出去跟榮泰搶地盤?”
  “他有他的辦法。”傅憲明把話題岔開,“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請客。”
  “可是——”周錦唐還想說什麽,葉敏拉了拉他的衣角,瞟了一眼程歡,小聲提醒:“總監,你想讓程歡也跟著咱們吃不下飯啊?”
  “哦!對了,還有程歡。”周錦唐這才反應過來,“那,先不提這些了,大家晚上一起吃飯去。”
  吃飯的地方,是周錦唐選的,因為美羅那邊的酒店最近剛換了名廚,所以建議大家去試試。
  停好了車,一起往餐廳那邊走,傅憲明邊走邊開著玩笑:“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吃個飯都要到自己地盤來。”
  美羅是大信控股,又是傅憲明一手籌建,這裏有四成股份都是他的。
  “沒辦法,習慣了。”周錦唐也笑了起來,“其實也是幫你省錢。”
  “那你今天少吃點就夠了。”傅憲明牽起程歡的手上樓梯,“要麽幹脆就你付賬。”
  “說好了是你請客——”周錦唐話剛說一半,突然打住,停了下來。
  “怎麽了?”程歡一直走得心不在焉,差點撞上他,幸好傅憲明把她拉過來。
  程歡抬起頭,不禁也呆住了。
  美羅酒店那又寬又長,盤旋而下的白色樓梯上,赫然正站著謝榮昌和裴桐幾個人。他們大概是剛剛吃完飯,現在正好出來下樓。兩撥人一上一下地在樓梯上停了下來,互相打量。
  “哦,我當是誰,原來是大信的傅總啊。”謝榮昌第一個打招呼,“好幾天沒見,氣色不是很好啊,怎麽,不舒服嗎?”
  “你——”周錦唐一看他就來氣,剛拿到星河廣場的開發權,就開始找茬了?
  傅憲明緩步踏上樓梯,悠閑一笑,“哪比得上謝老板春風得意,滿臉紅光。”
  “唉,一時高興,多喝了兩杯,”謝榮昌抹了一把臉,“在你傅總手底下僥幸贏一把,混口飯吃,實在是不容易啊。”
  他嘴上是抬舉,實際是諷刺,傅憲明當然聽得出來,卻也沒動氣,隻是微微一哂,“有錢大家賺,以後機會多得是。”
  謝榮昌眯起眼睛,笑容多了一絲詭秘,“說得對,好戲在後頭,慢慢見分曉。”
  除了程歡,沒有人知道他這種詭秘笑容裏的含義。
  程歡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強忍著厭惡,掉轉了臉。心裏覺得悲哀,她有什麽資格厭惡,不過是個同黨和幫凶。
  “呦,這位漂亮的小姐,是傅總的新歡吧。”謝榮昌拾級而下,斜睨著程歡,“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還真有道理。”
  “我們走吧。”傅憲明眉頭微蹙,沒再理會他,牽著程歡的手上樓。
  “小心走,別摔著了。”謝榮昌和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一語雙關地說了一句。
  “謝老板,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程歡再也忍不住,“做人何必這麽絕。”
  謝榮昌的笑突然凝固,像是想不到程歡會翻臉,一時間下不了台,僵在那裏。
  “程小姐。”旁邊的裴桐笑吟吟地開口,“很久沒見了,上次在酒會上,多謝你幫忙。”
  程歡沒看他,“無所謂,不過是說句話。”
  初次見麵那一次,還覺得裴桐坦蕩磊落,原來也不過跟謝榮昌一樣,隻會落井下石而已。
  裴桐不以為忤,轉過臉跟傅憲明點點頭,“傅總,希望以後有機會,跟你合作一次。”
  “那不如就現在吧,星河廣場的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工程,就讓給大信來做,怎麽樣?”傅憲明的語氣完全是在開玩笑,可是裴桐卻不禁一怔。
  “星河廣場的開發權,是榮泰拿到的,我恐怕做不了主。”
  “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沒有登峰,單憑一個榮泰建設,根本吃不下這麽大的星河廣場。”傅憲明微笑,“像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那種設計,榮泰隻怕是做不來吧。”
  “你——”謝榮昌的臉驀然漲成豬肝色,一口氣噎在胸口上不來。
  “好眼力!”裴桐被揭穿了,不但沒惱,反而笑了起來,“果然是大信的傅憲明啊,難怪喬瑄瑞說你是個人物。”
  程歡一怔,喬瑄瑞?喬瑄瑞關他什麽事。
  “傅總,我送你一句話,”裴桐收斂了笑意,“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
  “什麽意思?”傅憲明淡淡地問。
  “大信建設是你一磚一瓦發展起來的,不過——有點太屈才了吧。”
  “至少比登峰和榮泰好一點。”傅憲明一笑。
  “我沒有別的意思,純粹是識英雄重英雄而已。”裴桐伸出手,“要是改變主意,不如交個朋友。”
  傅憲明怔了怔,還是伸手跟他一握,“求之不得。”
  “裴總——”謝榮昌急了,怎麽回事,明明裴桐是給他撐腰的,現在怎麽跟傅憲明論起交情來了?
  “謝老板等急了,咱們改天再聊。”裴桐回頭看了謝榮昌一眼,“我們先走一步。”
  謝榮昌趕緊跟了下去,小聲追問:“你不會真的把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給大信做吧?”
  裴桐一直下了樓梯,走出大門,才淡然一笑,“如果大信還是傅憲明說了算,咱們都未必是對手。他們的實力,其實遠在榮泰之上……不過可惜,喬瑄?是不可能拉下麵子,來跟我要這個工程的承建權的。”
  “那就好。”謝榮昌籲出一口氣,“我還真擔心他們有機會翻身呢。”
  “老實說,我替傅憲明可惜。”裴桐蹙起眉,“他怎麽肯替喬瑄柏年做事?”
  “聽說當年他們傅家落魄的時候,喬瑄柏年伸過援手。”謝榮昌不以為然,“都什麽年代了,還有這種人。”
  “你當然不是這種人。”裴桐有點諷刺,“謝老板是出了名的鐵算盤,沒好處的事情,是從來都不肯做的。”
  “不管怎麽樣,贏家還是我。”謝榮昌毫不掩飾他的得意。
  “你應該感謝兩個人,”裴桐大步流星,把他甩在身後,“一個是喬瑄?那個敗家子,還有一個就是程歡。”
  謝榮昌怔了怔,想起程歡,心頭又是一惱,這小丫頭翅膀還沒長硬,就敢駁他的麵子了。忍不住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撥了程歡的號碼,真得好好教訓她一下。
  “滴,滴——”
  另外一邊的餐廳裏,電話聲響了又響,程歡終於從座位上攥著手機站起來,“對不起,我出去接個電話。”
  周錦唐看著她匆匆出門的背影,有點擔心地問:“老板,程歡怎麽了?一整天臉色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傅憲明擱下手裏的杯子,“待會兒我去看看她。”
  “小丫頭,心思還不少。”周錦唐一笑。
  “我一直覺得她心事重重。”傅憲明眉頭微蹙,“總是一個人在那裏發呆。”
  程歡從餐廳裏出來,沿著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盡頭的拐角。那裏有一盆很大的蕙蘭,葉子寬闊,正好可以遮住別人的視線。
  “謝老板,不是說不要隨便打我的手機嗎?”她低聲埋怨,“再說我跟傅憲明在一起,你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想知道,你為什麽跟他在一起?”那邊謝榮昌語氣冰冷,“你是去拿商業資料,不是去用美人計的。”
  “我用什麽辦法,那是我的事。”程歡哼了一聲,“反正你要的東西,已經交給你了,我們兩不相欠。”
  “事情還沒完呢!接下來,還有大信下一季的投資計劃,收購期間的股東資料……”
  “我跟你的協議,應該是到星河廣場競標為止吧。”程歡忍無可忍,“告訴你,我不幹了,我早就不想幹了!”
  “什麽?”謝榮昌一驚,“事情才進行到一半,你就想拆我的台?”
  “你還想怎麽樣?”程歡叫了起來,“星河廣場已經到手了,你收購大信,那是你的事,以後大家各走各的路,那個什麽市場部總監,我也不要了,隻要以後你別來煩我就好。”
  “你——不是看上傅憲明了吧?”謝榮昌停了片刻,陰惻惻地問。
  “開什麽玩笑!”程歡一口否認,“我明明知道大家是對頭,怎麽可能喜歡他。再說,我要是不跟他在一起,怎麽知道他的電腦密碼?怎麽拿到標書?”
  “可是我覺得你已經心軟了。”謝榮昌警告她,“你要分清楚,哪一邊才是自己人。”
  “你有把我當成自己人嗎?謝老板,不必說這麽好聽的話,我們不過是利益合作,各取所需而已。”程歡不禁冷笑一聲,“聽見這種話,我會覺得臉紅。”
  “隻要你肯繼續幫我,市場部總監的位子,還是你的。程歡,我知道你想成功,想出人頭地,兩年後,大信建設就會被榮泰代替,到時候整個地產界是我的天下。”
  “我沒興趣。”程歡生硬地拒絕,“我不想再做這種事。”
  “你再考慮一下……”謝榮昌還沒說完,程歡已經掛斷了電話,“再見。”
  握著電話,她有片刻的怔忡。
  連謝榮昌都看得出來,她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她喜歡傅憲明,再怎麽竭力地隱藏,還是那麽欲蓋彌彰。
  謝榮昌說得沒錯,她已經心軟了,已經不知道哪一邊才是自己人。
  慢慢轉過身,往餐廳走去,可是剛剛踏出拐角那盆蕙蘭的背後,程歡突然驚呆了!
  就在對麵,走廊的壁畫下麵,靠著欄杆站著的,是——是他?!
  淡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兩個人一動也不動地對視著,如中雷擊般,無法自控的震驚。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歡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低啞地響起:“你——都聽見了?”
  傅憲明沒開口,可是那種眼神,讓程歡整個心口都狠狠地抽緊了。
  “我……我可以解釋……”程歡伸手扶著旁邊的牆,想找一點支撐的力量。多麽害怕,他會就這麽轉身走開。
  “好,你解釋。”他終於開口了。
  “我,我……其實……”訥訥地擠出幾個字,程歡終於不得不放棄,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可以解釋?叫她怎麽說得出口!
  傅憲明看著她,洶湧的矛盾在胸口混亂地糾纏。剛才出來,是因為擔心她反常的神色,可是怎麽也想不到,卻無意中聽到她跟謝榮昌的對話!
  要冷靜,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可是他的心裏空白一片,隻有徹骨的寒意從背後爬上來。是他聽錯了吧!她居然說,跟他在一起,不過是為了拿到標書?!她居然說,星河廣場的競標失敗,都是她一手策劃,為的就是跟謝榮昌“利益合作,各取所需”?!
  僵硬的對峙,如鐵的沉寂,就連周圍的空氣也跟著凝固起來。
  莫名的壓迫感,讓程歡漸漸覺得窒息,好像心髒的每一下跳動,都吃力而沉重。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聽見他低聲叫了她一聲。
  “程歡。”
  聲音那麽低,低得好像是她的幻覺。但是接下來,聽見他艱澀地問:“為什麽?”
  程歡掉轉臉,不看他。怕了那麽久,最難堪的一刻,終於還是躲不過。
  “我,收了他的錢。”輕輕一句話,他聽不聽得出,她心裏的碎裂聲?
  “就隻為了,錢?”他不相信,如果她要的隻不過是錢而已,謝榮昌給她的,他也一樣給得起。
  “對。”程歡深深吸了一口氣,忍著胸口的刺痛,眼淚就快要湧出來,可是怎麽能在這個時候流眼淚?就算已經無可挽回,至少還要給自己留點自尊。
  “原來,我當了白癡很久了。”傅憲明的聲音清冷徹骨,還有一絲說不出的嘲謔。工作再怎麽辛苦,想起她的微笑,還是覺得心頭溫暖,可是到頭來,居然都隻不過是騙局一場。
  這輩子,他還從來沒有這樣不堪過。
  “明天,我會辭職。”程歡的身子在不易察覺地輕輕發著抖,竭盡全力,要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點。
  “辭職?”他一震,怎麽回事,隻不過半個鍾頭之前,他們還坐在一起,燈光那麽明亮,紅酒散發著搖曳的香氣,隻不過是一轉眼,一切都已經天翻地覆!
  套出了星河廣場的資料,他已經沒有什麽可利用的價值了吧,所以就幹脆一腳踢開。可是這句話,他說不出口,看著麵前程歡蒼白的臉,絕望的眼神,諷刺的話他居然說不出口。
  “這麽做的後果,你想過嗎?”他問她,競標失敗,大信損失了多少錢,怎麽可能就這麽算了,“當初跟公司簽約的時候,你到底有沒有仔細看過保密條款?知不知道萬一被發現,你可能去坐牢。”
  “如果有證據,我都無所謂。”程歡的聲音很空洞。
  什麽後果,她還能有什麽後果?最悲慘的下場,也不過就是這一刻。
  “程歡。”他慢慢走到她麵前,“還有別的理由吧,一個星河廣場,謝榮昌能給你多少?要擔著這樣的風險。”不知道是怎麽了,他居然顧不得生氣,心底混亂的都是一片隱隱渴望,隻要她解釋,無論什麽理由,他都願意接受。
  可是,沒有,沒有聽見期望的話。“我跟你之間,從頭到尾都是誤會,都是利用。”程歡想要說得輕鬆,可是聽上去卻無限蒼涼。
  結果是早就已經注定的,到了這個時候,再留戀、再慌張,哪怕是哭天搶地苦苦哀求,也不過是讓自己變成笑話。
  “那一天……你在會議室裏,潑了我一身咖啡,是故意的?你在酒會上,幫我擋了那杯酒,也是故意的?下雨的那天,扭傷了腳,統統都是故意的?”傅憲明的聲音裏,浸透了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他伸出手,想要把她低垂的頭攬進自己懷裏,可是,手停在半空,眼看著就要觸到她的發絲,卻再怎麽也落不下來,“你對我的拒絕,躲避,不過都是欲擒故縱?”
  程歡的咽喉已經梗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
  不是,不是。那每一幕,每一句,日日夜夜在心頭盤繞,他每一個微笑,每一個眼神,他的呼吸和味道……如果是存心的欺騙,她怎麽會設計出這樣自欺欺人的陷阱。
  “你,從來都沒說過一句喜歡我。”傅憲明的手,終於落在她的頭上,輕輕攬她入懷抱,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你說了那麽多的謊,為什麽單單少了這一句?”
  無法抗拒,失去了維持自尊的勇氣。
  程歡在他的懷裏,淚水終於湧出來。拚了命地忍,還是忍不住,那種針刺一般的心酸啊,從心底一直漫延上鼻端。
  眼淚那麽洶湧那麽急,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靜靜地打濕他的外套。
  是,她喜歡他,喜歡得連自己想要做什麽都已經不記得。從來也不知道,不能想象,喜歡一個人,會失去控製自己的力量。萬般地留戀,到處找借口,隻不過是想要在他身邊多留一刻。
  寧願他這個時候暴跳如雷,寧願他轉身拂袖而去,怎麽都好,一切結局她都甘心承受,隻是不要這樣一如既往地抱緊她。
  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樣失去的滋味,好像整個人都硬生生撕裂成兩半。
  “程歡,我隻不過是自己送上門的戰利品,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你?”他在她耳邊低聲說,還來不及覺得疼,心就已經燒成了灰,“你千方百計躲著我,還都當你是害羞,原來,你是根本不想要。”
  不是,程歡無言地申辯,她是真的,真的愛他啊!
  可是,太遲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勇氣把這句話說出口。正因為是真的,所以才更加證明她自私。他花費多少心血來爭取的星河廣場,那本來是一座建築的神話,是他的夢想之城,卻因為她的一念之差,全部葬送。
  再也沒有辦法麵對他,怎麽可能,厚著臉皮若無其事?!
  天底下,還有哪一句話,比這個時候說愛他更荒唐,更諷刺。
  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掙脫他的懷抱,掉轉自己滿是淚水的臉。程歡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狼狽不堪,怎麽可以,讓他最後一眼看見這樣的程歡?
  “我走了。”她背對著他,心如刀割,從此以後,再也無顏麵對他的眼。
  等不及聽他的回答,也許是心裏明白根本就不會有回答,程歡加快步子走出去。燈光還是那麽明麗,遇到的每個侍應都滿臉微笑地跟她問好,隻有她,踉蹌狼狽,淚如雨下。

  第七章
  “叮咚——叮咚——”
  “砰砰砰!”
  先是門鈴響,然後變成了拍門聲,好像整扇門都快要震下來了,門外的人,好像鐵了心要進來。
  程歡從沙發裏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門邊。頭疼欲裂,眼冒金星,空虛的胃好像在泛著酸水,怎麽回事,幾點了?
  門打開了,外麵的謝榮昌嚇了一跳,“你——你怎麽這樣?”
  這是程歡嗎?蓬亂的頭發,毫無血色的臉,一向幹淨的她,衣服上卻揉得一團亂褶。
  “你來幹什麽?”程歡扶著門,把他堵在外麵,沒有一點請進的意思。
  “怎麽一直不接電話,出了事,我還是從外人嘴裏聽說的。”謝榮昌一臉關心,“看你臉色這麽差,該不會是病了吧。”
  “你聽說了什麽?”程歡冷冷的。
  “你和傅憲明翻臉了吧。”謝榮昌試探地問,“聽大信那邊的人說,你的辭職信都已經寄過去了,而且這幾天,一直沒露麵。”
  “沒錯,”程歡承認了,反正到了這個分兒上,再也沒什麽可隱瞞的,“我們已經攤牌了,他什麽都知道了。”
  “你瘋啦?!”謝榮昌又驚又急,“我們的事情還沒做完,現在你撤出來,太早了吧!”
  “還不都是拜你所賜!要是那天晚上,你沒打電話過來,怎麽會弄成這樣?”
  “他聽見了?”謝榮昌一呆,“真是不湊巧……”沉吟了一下,他又嗬嗬一笑,“也沒什麽,反正早晚都要拆穿,早一天、晚一天,還不都一樣。反正,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星河廣場落到我手裏了。”
  “開發案一結束,你至少賺進好幾億,應該知足了吧,”程歡急著關門,“我還要休息,沒事的話,不要來找我。”
  “哎,等等。”謝榮昌趕緊推著門,“跟大信翻了臉,也用不著這麽沮喪啊,榮泰還給你留著位子呢。你也知道,那些設計都是你一手改過的,至少要等到星河廣場完工以後……”
  “等到完工以後,再把我一腳踹開是嗎?”程歡打斷他,“謝榮昌,不要跟我玩這些把戲,你付錢,我辦事,星河廣場我已經幫你騙到了手,從現在開始,大家就一拍兩散。”
  “別忘了,你也是在利用我。”謝榮昌沉下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那個倒閉的漢方建設老總程永浩的獨生女吧。”
  程歡霍然一驚,這麽多年以前的事,他居然也知道?
  “不用那麽驚訝,我在生意場上混了這麽久,想查一個人的底細,不是什麽困難的事。”謝榮昌眯著眼一笑,“要是不清楚你的來頭,我怎麽敢放心讓你去大信?”
  “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程歡閉了閉眼睛,淡淡自嘲,“我還以為隻有自己是聰明人。”
  “當初漢方和大信競爭,結果一塌糊塗地慘敗,還被人家收購過去,程永浩破產之後,又跟他老婆——對不起,是跟你母親,離了婚,是吧。”
  程歡咬緊了牙關,恥辱的感覺一直衝上頭頂。
  當年漢方淪落,程太太拋夫棄女,應該是整個地產圈子裏的天大笑話吧。
  “程歡,不是我這個做長輩的說你,”謝榮昌拍拍她的肩膀,“我以前跟你父親也算朋友,要是你早說,我能不幫你們一把嗎?”
  程歡厭惡地躲開他的手,“要是當初有人肯幫忙,我們就不會落到那種地步。”
  “嗬嗬。”謝榮昌幹笑了兩聲,“所以呀,做人一定要懂得為自己打算,你不會是想兩手空空,走你父親的老路吧?”
  “你什麽意思?”程歡抬眼看他。
  “別忘了,你的那筆錢,隻收到一成而已。”謝榮昌提醒她。
  “你不是想要反悔吧。”程歡冷冷笑了笑,早知道這條老狐狸,沒這麽便宜把錢吐出來。
  “別跟你父親一樣,為了個女人一蹶不振。”謝榮昌避而不答,“我知道,你跟傅憲明好像動了感情,可是你們立場不一樣,怎麽會有好果子吃呢?早晚都是要翻臉的嘛。”
  程歡不說話,他說的是事實,可是為什麽,她覺得這麽刺耳?
  “聽我的,回榮泰來,正好登峰的裴總也很欣賞你,他點名要你做星河廣場的開發項目。”謝榮昌終於說出他真正的目的,“大好機會就在你眼前擺著,你要是現在放棄,恐怕損失的不是一點點。”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興趣。”程歡蹙起眉,星河廣場?這輩子,她都不想再聽到這四個字!
  “大概你還不知道吧,喬瑄柏年已經開始調查投標泄密的事情了。”謝榮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要是不到榮泰這邊,就沒人保得住你了,等著他們告你商業欺詐吧。”
  “謝榮昌!”程歡怔住了,早知道他卑鄙,可是沒想到,他會卑鄙到這種地步。
  “現在,你不那麽討厭我了吧。”謝榮昌笑了,“程歡,你已經是大信建設的眼中釘,再不趕緊找個靠山,就是自討苦吃了。”
  “你想要我做什麽?”程歡努力冷靜下來,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
  “過來幫我的忙,榮泰市場部總監的位子,一直等著你來坐呢。星河廣場完工之後,你要是還想走,我絕對不阻攔。”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搭上程歡的肩膀,“不過,到時候,隻怕你舍不得走了呢……傅憲明能給你什麽,我也一樣能給你。”
  他——他在說什麽?!
  程歡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這個又禿頭又猥瑣的男人,論年齡,簡直都可以做她的父親,居然說出這種話!
  突然之間,程歡控製不了地大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快要喘不過氣來。
  “你,你笑什麽?”謝榮昌惱羞成怒,“告訴你,早晚有你後悔的時候!你看上傅憲明,還不是看上他的錢,裝什麽假清高。”“對,對,對。”程歡說不出別的話,隻是笑得直不起腰,連眼淚都快要笑出來了。
  真荒謬,真可恥,真諷刺!
  她是為了報複大信,才找上謝榮昌,可是看看現在,到底她報複了誰啊?一個是傅憲明,一個就是她自己!
  突然之間,想起初見傅憲明的時候,他說過的話——“不一定每件事情都要贏,有時候,你贏了一樣東西,就會輸掉另一樣。”
  現在才覺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他這句話,就像是預言,字字都不差。
  日子一天一天晃過去,日出,日落,街上人來人往,車子急急忙忙地穿流,這個城市,為什麽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程歡從車窗往外看,人流車流都在忙著搶道,紅燈前麵,一張張急躁的臉。
  悲歡離合的故事,每天都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上演,任你有多少辛酸苦澀,撕心裂肺,在別人的眼裏,也不過是一場過眼雲煙。
  也許這樣是對的,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既然不能回到從前,隻好把它統統忘掉。
  “程小姐,前麵好像堵車,從廣平路那邊繞一下吧。”司機跟她商量,“反正過兩個路口就到了。”
  “嗯。”程歡沒抬頭,答應了一聲。
  謝榮昌沒有食言,除了給她市場部總監的位子,還給了她一間私人公寓和專用的車。
  這麽年輕,已經爬上這麽高的位子,不知道背後有多少人羨慕她擁有的一切。應該滿足了吧,當初想要奪回來的東西,錢、地位、榮耀,已經一樣都不缺。
  車子掉了頭,沿著右邊路口轉了出去,車窗外的建築和景物一掠而過。旁邊就是永和禮服店,專門出售名牌的晚裝和禮服,程歡想起今晚的酒會,為了慶祝星河廣場奠基動工,也是為了借媒體的宣傳造勢,榮泰今夜舉辦了大型的慶祝活動,包括焰火、演唱會、自助餐和酒會。
  各大報紙都登了整版的廣告,想必——傅憲明,他也看到消息了吧。
  程歡閉上眼睛,眼底一陣酸澀。嗬,想起這個名字,還是覺得悸動。
  “程小姐,你的臉色一直不太好,要不要順路去一下醫院看看?”司機從前座的後視鏡裏看她,“現在隻要是女人就嚷著減肥,看一個個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還跟自己過不去……”
  程歡啞然失笑,減肥?他誤會得還真離譜。
  掉頭看向窗外,突然一顆心提上了喉嚨口,“麻煩你,停一下!”好像是沒經過大腦思考,就已經脫口而出這句話。
  司機一呆,以為她有什麽事,猛地踩下刹車,車子“吱——”的一聲,停了下來。
  “你怎麽繞到這裏來了?”程歡失聲問,“誰叫你走這條路的?”
  對麵,那幢熟悉的弧形大廈,是大信建設。
  “程小姐,你怎麽了?”司機被她嚇著了,“我剛才跟你說過要繞路啊。從廣平路出來,轉到這個路口,是最近的。”
  程歡說不出話來,屏住呼吸,怔怔看著對麵的大廈。
  27層上,那排水藍色的落地長窗,在陽光下閃爍著瀲灩的光彩。
  本來以為一切都過去了,以為還可以忘記,可是這一刹那,才知道自己心裏多了一個洞。
  他的辦公室,是哪一扇窗子?他現在,正在做什麽?
  陽光是這麽明媚,街上人流如織,程歡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麽刻骨地孤單,刻骨地想念。隻不過隔了一條街,他在簽文件?喝咖啡?開會?還是——正在跟周錦唐開玩笑?
  這麽些天過去了,他是不是,也已經決定要忘記她。
  “程小姐,你在看什麽?”司機提醒她,“這裏不能隨便停車的。”
  程歡的心裏,一陣陣溫柔的刺痛。“我在看……對麵的藍色玻璃,真漂亮。”
  事到如今,想見他,已經是奢望,那麽看看這層熟悉的玻璃窗子,也是好的。
  他不知道她就在下麵吧,距離他隻有幾百米。又是害怕,又是渴望,他會偶爾出現在窗口。今天不知道他穿了什麽樣的襯衫,是藍色那一件,還是白色細條紋的那一件?她記得他每一件襯衫的顏色,甚至上麵每一粒紐扣的樣子。
  當時,還刻意不去看他,可是為什麽,這些記憶會這麽清晰!
  “滴滴——”後麵的車子在按喇叭了,司機催促她,“我們該走了。”
  “哦,好。”程歡如夢初醒,趕緊坐直了身子,犯什麽傻啊程歡,是你自己放棄的,現在卻賴在人家公司門口不肯走。
  “要是程小姐喜歡這種玻璃,不如咱們在星河廣場那邊的幾個大廈上也裝這一種。”司機笑嗬嗬地建議,“是很漂亮,難得藍色玻璃還這麽清澈。”
  程歡隻好沉默。
  車子重新發動起來,飛快向前駛走,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記住他是錯誤的,就算偶爾想起都是不應該,可是,記住他窗口的顏色,不能算錯吧。
  “程歡,你發了好一陣子呆了。”
  裴桐從旁邊走過來,端著酒杯,“穿這麽漂亮,怎麽隻躲在角落裏?”
  “沒有啊。”程歡抬起頭,“你——你不去招呼客人,跑這邊來做什麽?”
  裴桐環顧了一下四周,滿堂賓客都端著笑臉四處寒暄。“有什麽好招呼的,我又不是榮泰的人。怎麽,有本城人氣最高的鑽石王老五來找你聊天,還不歡迎啊?”
  “你還真自戀。”程歡給他一記白眼,哪有人這麽給自己臉上貼金的。
  “當然,當然,比起傅憲明,我還差一截。”裴桐打著哈哈。
  程歡猛一怔,“你拿我開玩笑就算了,不要扯上他!”
  “嘖,這麽不經逗,才說一句就惱了。”裴桐看著她,“丫頭,你還想著他吧?”
  “我沒有。”程歡矢口否認,可是,臉色已經變了。
  “看你這個樣子,多沒出息,將來肯定是嫁不出去了。都已經決定的事,幹嗎還拖泥帶水地猶豫不決?”裴桐把她拉到身邊,“看那邊,那個穿白色西裝的,是正東實業的羅照鑫,三個金字的那個鑫,一聽就知道很有錢吧。人長得也還算不錯,怎麽樣?”
  “你在說什麽啊?”程歡歎口氣,“我真的沒心情跟你開玩笑,那邊一大票美女,你去她們那邊不是更熱鬧。”
  “你說那種人也叫美女?拜托,你什麽眼光。”裴桐一臉的受不了,“不過說真的,那個羅照鑫,剛才一直跟我打聽你,一臉驚豔的模樣,你不如考慮一下?”
  “我還當你是登峰的老總,原來不是。”程歡不理他,“你簡直就像個拉皮條的。”
  “我是為你好,丫頭!整天繃著個臉,好像別人欠了你八百吊錢,有什麽用啊?我是把你當兄弟,才好心提醒你,做人不要這麽死心眼。”
  程歡忍不住好笑,誰是他兄弟?還真會攀交情。
  “好了好了,不要耍酷了,那邊有好吃的,過去嚐嚐!”裴桐一邊說,一邊攬著程歡轉身,“一會兒我再請你跳個舞……”
  話說到一半,舌頭突然打了結,站在原地,“程,程歡,那邊——不是傅憲明嗎?”
  程歡的心驀然提了起來,慌忙抬起頭,“在哪裏?”
  在那裏。
  雖然隔得遠,中間還擋著影影綽綽的賓客,但是,她還是一眼就看見了他。
  他不是一個人,喬瑄瑞就在他身邊。怎麽,她終於如願以償,跟他在一起了嗎?
  程歡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在往這邊看過來,水晶燈下,隔著滿室的喧嘩熱鬧,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在一起。
  幾乎是同時的一震,傅憲明和程歡臉上的表情都僵了一刹。
  這麽多天不見,突然看見朝思暮想的那張臉,隻覺得恍如隔世,周圍的歡聲笑語,人來人往,忽地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
  傅憲明看著程歡,原來,她在這裏。
  她搬了地址,換了電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那個曾經在會議室門外跟他鬥嘴的程歡,那個曾經坐在他旁邊專心致誌吃著冰淇淋的程歡,那個曾經紅著臉不肯讓他脫下鞋子的程歡,那個在雨夜裏躲進他外套下麵的程歡……一別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胸口傳來震痛,好像被什麽東西沉重地擊中。
  裴桐的手,還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唇邊還留著剛才一絲微笑的影子。隻不過才一個月,她就已經有了新的依靠?
  程歡好像被燙到了似的,本能地甩掉裴桐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其實她早就和他沒有瓜葛,還怕什麽被誤會?應該大方一點,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吧,何必讓喬瑄瑞也跟著看笑話。可是雙腳好像釘在地板上,在他遠遠的凝視裏,一動也不能動。
  “程歡,你發什麽呆啊。”裴桐推推她,“還不過去打個招呼。”
  程歡卻緊張得渾身都僵硬了,“不……不用了吧?”
  “哎呀,傅老弟!”一個笑眯眯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來,是謝榮昌,撥開眾人迎上來,“怎麽來得這麽晚,我還以為你不肯賞臉呢。”
  傅憲明的目光還停在程歡身上,一半是辛酸,一半是苦澀。已經不記得,自己想她想了多少遍,總是錯以為會在辦公室、茶水間、停車場,任何一個角落看見她;卻怎麽也沒料到,居然在榮泰的慶功酒會上,看見她和他們在一起。
  “咳咳。”謝榮昌見他沒反應,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這個,傅總——怎麽在這裏站著,別人還當我招待不周啊。”
  傅憲明暗暗咬住牙,掉轉身,朝謝榮昌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你的臉色不太好啊,”謝榮昌有意無意地朝程歡這邊瞥了一眼,“是不是最近有什麽不順心?”
  “還算不錯。”傅憲明淡淡回答,“要是謝老板少關心我一點,就更順心了。”
  “嗬嗬,傅老弟真會開玩笑。”謝榮昌幹笑了兩聲,“來來來,我給你介紹,榮泰新上任的市場部總監。”
  程歡依稀聽見他們的對話,心裏一慌,掉頭就想躲開。裴桐卻一把拉住她,“你躲不掉的,既然在這個圈子裏,早晚都得碰麵。”
  “不行,我……”程歡手足無措,怎麽能在這種情形下跟他麵對麵!
  可是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朝這邊走過來,謝榮昌正大聲地對傅憲明說:“這就是我們的市場總監,程歡。”
  他是故意的。程歡咬緊嘴唇,他是故意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其中的陰暗內幕,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跟傅憲明的過去。他根本就是有意要給傅憲明難堪。
  大信和榮泰的每一次較量,都以榮泰的失敗告終,現在萬人矚目的星河廣場,終於落進了榮泰的手裏,謝榮昌怎麽舍得放過這麽難得的機會,揚眉吐氣。
  “其實傅總也知道程歡吧,以前她也在大信做過一陣設計。”謝榮昌拉過程歡,“也有人跟我說,這麽年輕就做市場總監,怕經驗不夠。聽說傅總的眼光一向很準,那就請幫我看看,程小姐怎麽樣?夠不夠資格當我的左右手?”
  程歡低著頭,強烈的憤怒和恥辱,在胸口激蕩,可是什麽都不能說出口。
  短暫的沉默,空氣裏的冷寂,好像要把她凍僵在那裏。
  “程小姐,恭喜你。”終於聽見傅憲明的聲音,可是陌生得不像他。
  程歡閉了閉眼睛,多麽希望,自己從來就沒參加過這個酒會,甚至,希望自己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掉。
  “是你?!”旁邊的喬瑄瑞不敢相信地看著程歡,“你原來是榮泰的人?”
  “沒有人規定,從大信辭職的人,不能跳槽到榮泰吧。”裴桐幫著程歡說話。
  “哼。”喬瑄瑞冷冷哼了一聲,“當初在大信,從傅憲明到周錦唐,個個都惟恐你吃虧,想不到這麽快,程小姐就搖身一變,成了榮泰的新貴了,真是佩服啊。”
  “幾天不見,你的嘴巴還是這麽不饒人。”裴桐微笑起來。
  程歡沒有解釋,也不辯白,隻是靜靜站在那裏,臉色蒼白。
  “真可惜。”喬瑄瑞的語氣充滿諷刺,“我還以為遇到了對手,原來你隻不過為了一個市場總監的位子,就什麽都放棄了。早知道有今天,那次——”
  “喬瑄瑞。”傅憲明打斷了她,“你也說夠了吧。”
  “我不能說嗎?”喬瑄瑞瞪大了眼睛,“我是替你不值!都這個時候了,你還給她留麵子?”
  “算了。”傅憲明招手叫過侍應,“你是來參加酒會,又不是來踢場子。”
  “哦,對,我忘了。程小姐已經不是大信的人了,今非昔比,幹嗎還要看我的臉色?”喬瑄瑞笑了,一邊挽起傅憲明的手,一邊朝程歡眨眨眼,“其實,我還應該謝謝你才對。”
  她的神色,開心又親昵,程歡的心卻慢慢沉進冰冷的水底。
  雖然是早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可是,眼睜睜看著她握住他的手,才知道什麽叫做失去。
  傅憲明也怔了怔,不露痕跡地抽回手,從侍應的銀盤上端過一杯酒,一口飲盡。
  辛辣的烈酒,從喉嚨口一直燒到胃,整個胸口都像著了火。
  “你怎麽這麽喝酒!”喬瑄瑞低聲埋怨,“當心喝醉了,會失態。”
  傅憲明擱下杯子,“怎麽會。”
  這樣對著程歡,如果不喝酒,他才會失態。
  “對不起,我離開一下。”程歡突然開口,掉轉身,匆匆走開,步子那麽急,簡直像要逃。
  再停留多一秒,她的心髒一定會停擺。可是,越慌越急越出錯,“砰”的一聲,和一個侍應撞個滿懷,隻聽見“嘩啦”一聲,連酒帶杯,摔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程歡一疊連聲地道著歉,麵紅耳赤,慌忙蹲下來幫忙揀杯子的碎片。
  指尖一陣刺痛,碎片上滴了一滴殷紅,她好像完全沒感覺,隻顧著低頭收拾,手忙腳亂。
  快點快點,要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就在她心慌意亂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她身邊蹲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
  程歡呆住了,不用抬起頭,她就知道是誰,那袖口上的白金十字袖扣,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在她扭傷了腳的那一天,也是這雙手,幫她脫下靴子,小心地給她擦藥,她記得當時緊張得一動都不敢動,隻敢盯著他的袖扣。
  明明知道要躲開,可是,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回來,來不及躲閃,已經被淹沒。
  “別揀了,他們會收拾。”聽見他的聲音,好像帶著一絲責怪,“手指都破了。”
  程歡呆呆看著他,用一條雪白絲緞的餐巾幫她裹起傷口,眼睛漸漸模糊,快要看不清楚。
  “回去要好好清洗包紮,割得這麽深,當心發炎。”他低聲囑咐,托住她的肘彎,把她扶起來。
  “謝謝你。”程歡忍著淚水,沙啞地道謝。
  “不客氣。”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
  跟她之間,已經隻剩下這樣禮貌疏遠的對話。
  “憲明——”喬瑄瑞從後麵走過來,“你不會跟上次一樣,又要送她回家吧。”
  程歡深深吸進一口氣,不會,那是再也不可能的事情了。
  “程小姐。”有人叫她,“你沒事吧?”
  程歡回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孔,笑容可掬地對著她。這是誰啊?怔了半晌,才突然想起,剛才裴桐介紹過的那個人,不就是他?叫什麽——羅……
  “我姓羅,羅照鑫。”他知趣地介紹自己,“看你好像弄傷了,介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謝謝。”程歡一口答應,隻要能離開這裏,怎麽都好,她正巴不得落荒而逃。
  羅照鑫反而沒想到她會答應,打了個愣,喜出望外,“可以啊?那,需要跟謝老板打個招呼嗎?”
  “不用了。”程歡轉身往外走,謝榮昌?他現在應該正在旁邊看笑話。
  羅照鑫趕緊跟了上去,“不用這麽著急嘛……”
  “咦,這麽快,就有人替補了。”喬瑄瑞看著他們匆匆地穿過大堂,不禁側臉看了一眼傅憲明,“她好像不想看見你啊,會不會是有點心虛?”
  傅憲明的眉頭鎖了起來,“不關你的事,你能不能少插手?”
  “怎麽不關我的事?我還懷疑,星河廣場的事,就跟她有關呢。”喬瑄瑞有點賭氣,“不然哪有這麽湊巧,這邊競標一結束,她接著就辭職了?謝榮昌又憑什麽給她坐市場部總監的位子?”
  傅憲明臉色一沉,“這種話,沒證據就別亂說。”
  “誰說沒證據?隻要查一查就會知道了。”
  “你還有閑心管這些?”傅憲明又拿起一杯酒,“下個月,你不是要去看土耳其的拉力賽?”
  “不去了。”喬瑄瑞嫣然一笑,“難得她讓路,機會就在眼前,我要好好把握。”
  “喬瑄瑞——”傅憲明忍不住,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嫌我還不夠煩?”
  “我是在巴結你啊,你還嫌煩?!”喬瑄瑞火大起來,“我哪裏不如程歡,我的個子比她高,眼睛比她大……”
  “你還比她有錢,是不是?”傅憲明打斷了她的話。
  “是又怎麽樣,都是事實嘛。”喬瑄瑞不甘心地爭辯,“別告訴我還有人不喜歡錢。”
  “你不明白。”傅憲明喝了一口酒,“跟這些都沒關係。其實我也一直很納悶,到底你在我旁邊跟著轉來轉去,是為什麽?”“你想知道?”喬瑄瑞怔了怔,“我從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說要追你了。”
  “那時候你還小,我當你是開玩笑。”傅憲明看著她,“都這麽多年了,你還沒玩夠?”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喬瑄瑞睜大了眼睛,“在我身邊的所有人裏,沒有一個比得上你。”
  “我有什麽好?”傅憲明自嘲地一笑。
  也就隻有喬瑄瑞這個糊塗丫頭,才會把他當成寶,在程歡的眼裏,他還不如一個星河廣場。
  “我還記得,第一次你到我家來的時候,正好我過生日,你對我說,不好意思沒帶禮物。”喬瑄瑞慢慢說,語氣柔和下來,“從那一天開始,我對別人再也看不上眼。然後,過了一年,大信遇上經營危機,爸爸心髒病犯了,你到醫院來看他,當時你對他說,放心,我有辦法。其實沒人相信你能挽回局麵,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傅憲明沒出聲,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覺得你好像都沒有缺點,喬瑄?雖然是我哥,可是他一直嫉妒你,做夢都想要贏你一次……”
  “喬瑄瑞。”傅憲明溫和地打斷她,“你覺得我沒有缺點,是因為你離我太遠了。”
  “我認識你已經有六年了。”喬瑄瑞不明白,“程歡認識你,隻有幾個月。”
  “幾個月,已經很長了。”傅憲明擱下手裏的酒杯,“走吧,外麵那麽熱鬧,好像在放煙花。”
  “等一等。”
  一直走到了大廳門口,喬瑄瑞終於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心裏還想著程歡?”
  傅憲明停住了,可是聽不見他的回答。
  “你真的覺得,沒人能比得上她?起碼也該給我一個理由吧,就算輸了,我也想輸得明白。”喬瑄瑞追問。
  “我也想知道理由。”傅憲明回過頭,外麵的煙花在夜空裏美麗地綻放,燦爛的流光映著他的臉,英挺俊逸,令人屏息,可是他的那種眼神,卻有種說不出的沉鬱和悵惘。
  “其實程歡不算最漂亮的,她連眼影都不會搽,穿上高跟鞋就會摔跤。”他的聲音低下來,“脾氣也不好,明明輸了也不肯低頭,道歉就可以解決的事情,總要跟別人爭對錯。坐車的時候會忘了係上安全帶,下雨的時候會忘了帶傘。可是,她做人太心軟,別人要她幫忙的時候,從來不懂得怎麽拒絕,碰到看不慣的事情,就忍不住要打抱不平。身邊有人難過,她會想出各種各樣的話來安慰人家,輪到自己出事的時候,又惟恐給別人添麻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不用了’……”
  喬瑄瑞聽得呆住了。
  這些也算是理由?這都到底算是優點還是缺點?.
  傅憲明驀然停住口,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歡程歡哪一點。可是他總記得她身上淡淡迷離的暗香,記得她笑起來臉上隱約的酒窩,記得她害羞時候臉紅的樣子,還有,每當他靠近她身邊的時候,她都緊張得不敢呼吸。
  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到頭來才發現,原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在演著一出獨角戲,而她,隻不過是在台下冷眼旁觀的那一個。
  心裏明明知道,她接近他不過是為了星河廣場,為了換得榮泰市場總監的榮耀,可是,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把她的神情氣息,一字一句,統統從心底剜出去?

  第八章
  星期二,天氣終於熱了起來,榮泰大廈裏的女職員,都開始換上薄薄的絲襯衫。
  程歡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桌子上堆滿了會議記錄和一大堆價格表,還有等著簽字的文件,可是,她工作不下去。
  市場總監,到底是個什麽職位?沒完沒了地開會,沒完沒了地應酬,難道到了高層之後,就沒別的事情可做了?
  無限懷念自己在大信的時候,一邊做著設計,一邊跟周錦唐他們開玩笑,偶爾空閑的時候跑到葉敏那邊喝咖啡、說幾句八卦,每到加班,就會威脅上頭請客;為了一個創意,設計部的整組人可以沒大沒小地爭個麵紅耳赤,最後認輸的人要在腦門上畫烏龜……
  當時一點都不覺得在那裏有什麽好,一心一意隻顧著往目標趕路,全沒注意身邊的人和事。可是真的離開了,回頭看看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經愛上那間熟悉的辦公室,還有那些傾心工作的舊時光。真好笑,現在就算想起朱心怡,都會覺得親切,好像中了邪一樣。
  “篤篤。”有人敲門,程歡回過神,收起自己臉上恍惚的神情,端正地坐直,“進來。”
  來的是秘書,拿著一大疊文件和報紙,“程總監,這是今天下麵幾個部門要用的資金計劃,還有早報。”
  “放在這裏就好了。”程歡忍不住蹙起眉,又是這麽一堆文件!
  今天的早報放在最上頭,她順手拿過來,打開版麵,翻了翻,還不都是那些社經新聞?前幾天謝榮昌還為了星河廣場,在各大報紙上大肆渲染,惟恐有人不知道他拔了頭籌。真荒謬,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手段見不得人。
  眼光在版麵上漫不經心地掃過,突然停在一行紅色的大標題上,心髒一陣緊縮,那是什麽意思?“大信建設痛失星河廣場,商界神話傅憲明引咎辭職”?!
  “呼”的一聲,她從椅子裏跳了起來,不敢置信,差點要把報紙貼到鼻尖上。
  心慌意亂地往下看,是真的嗎?消息太突然了,讓人猝不及防。右上角有一副照片,有點不清楚,可是看得出來是競標那天,傅憲明和周錦唐從展覽中心大門走出來的時候,被拍到的。
  一個星期之前,她還在酒會上看到他,怎麽才幾天工夫,他居然辭職了!這麽多年的心血,這麽多年的辛苦,就為了一個星河廣場,全都不算了?
  報紙簌簌地發著抖,程歡幾乎沒辦法看清楚那些小字都寫了些什麽。
  一定是喬瑄?,是喬瑄?借題發揮,要逼他辭職,一定是!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程歡顧不上理會,扔下報紙就往外跑,星河廣場不是他的錯,從頭到尾都是她一手破壞,憑什麽要他來背這個黑鍋?
  一路飛奔,衝出電梯,穿過大堂,程歡失去了理智地橫衝直撞,卻在大門口被人一把拉住,“程歡!”
  回頭一看,不禁呆了一下,居然是葉敏。
  “你這麽急,趕著去哪裏?”葉敏被她臉上的神色嚇住了。
  “你怎麽來了?”程歡好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她,“傅憲明呢?”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葉敏也是一頭汗,“公司裏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大家都在找他。就連周總監都不知道他為什麽就突然辭職了——我還以為,你可能會知道什麽消息。”
  “我?”程歡叫起來,“我什麽都不知道!從大信出來以後,就隻在酒會上碰見他一次,還是早晨看了報紙,才知道出事了。”
  “那怎麽辦?”葉敏也沒了主意,“他直接跟董事長遞了辭呈,然後就一直沒露麵。”
  “喬瑄?一定知道原因,”程歡咬了咬嘴唇,“我去問他。”
  “別提了,今天一大早,喬瑄瑞就闖進他辦公室去大吵一架,兩個人好像都在氣頭上。你現在就算過去,也不會有結果的。”“喬瑄瑞?”程歡突然找到了頭緒,“你有沒有喬瑄瑞的電話?”喬瑄瑞是喬瑄家的人,跟喬瑄柏年和傅憲明的關係都很親密,她應該是最清楚內情的人吧。
  電話撥通了,一聲接一聲地振鈴,就是沒有人來接,程歡緊緊握著手機,心急如焚。
  “喂?”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那邊傳來不耐煩的聲音,“哪一位?”
  “我是程歡。”她趕緊報上名字,“我有事想要請問你——”
  “我沒空。”那邊的喬瑄瑞語氣很差,好像馬上就要掛斷。
  “等一等!”程歡一急,“我沒有別人可以問,才打電話給你的。”
  喬瑄瑞猶豫了一下,終於回答:“我不覺得跟榮泰的人,還有什麽可說的。”
  程歡的臉紅到耳根,可是也顧不得麵子了,“我早上看到報紙,說傅憲明辭職了,你一定知道,這是為什麽?”
  “這件事跟你沒關係吧,程小姐!”喬瑄瑞很不客氣,“你們榮泰,吃著別人碗裏搶來的飯,還要轉回頭來問人家餓不餓,太滑稽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程歡從來沒有這麽低聲下氣過,“我是真的擔心他……”
  “算了吧程歡。”喬瑄瑞打斷她,“你要是擔心過他,就不會為了一個狗屁榮泰總監,離開大信了。這些日子你步步高升,知不知道他在這邊過的什麽日子?我真的很討厭你,程歡,需要他的時候,躲到他背後裝可憐;用不著他的時候,就一腳踢開,還往他胸口插把刀!當初如果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絕對不會讓你接近他,再卑鄙的手段我都用得出來。”
  程歡啞口無言。
  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罵個狗血淋頭,可是,連一句辯駁的話都想不出來。
  喬瑄瑞說的,字字都沒錯,她這是自取其辱。
  “星河廣場的事,你也有份吧,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喬瑄瑞一口氣說下來,“上次在酒會上,我就覺得不對勁,憑什麽謝榮昌要這麽抬舉你?可是有傅憲明攔著,我沒辦法說什麽。不過紙包不住火,這件事,我爸也一直很懷疑,是他要追查下去的。”
  程歡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不用喬瑄瑞再說下去了,她已經開始明白是怎麽回事。
  因為謝榮昌跟她的關係已經公開,一定引起了喬瑄柏年的懷疑,所以才要徹查競標泄密的事情,可是這件事情的內幕,傅憲明是一清二楚,他早就知道是她動了手腳。
  “那麽,他所謂的引咎辭職,是因為競標失敗,還是因為標書泄密?”程歡聽見自己問。
  “是泄密的事。”喬瑄瑞果然這樣說,“我爸懷疑他跟謝榮昌私下裏有交易。”
  程歡的耳邊“嗡”的一聲。
  原來,跟喬瑄?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程歡才是罪魁禍首。他是在替她背黑鍋。
  突然想起分手的那個夜裏,在寂靜的長廊上,他曾經問過的一句話——“你知不知道,萬一被發現,你可能去坐牢。當初跟公司簽約的時候,你到底有沒有仔細看過保密條款?”
  當時她回答的是——“如果有證據,我都無所謂。”
  現在才體會得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如果,大信真的因為這件事提出控告,她是不是還能輕鬆地說這也無所謂?
  一切的後果,他應該早就預料到了吧。今天的辭職,不過是用他十年辛苦,換她置身事外。
  冷汗沿著額角慢慢滲出來,程歡茫然抬起頭,這半年來,歡笑和眼淚,甜蜜和酸楚,每一幕過去都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到底,她都做了些什麽啊?
  夜深了。
  程歡拖著沉重的步子在街邊遊蕩。
  已經找了傅憲明一整天,可是,連他的影子也沒找到。
  街上人潮湧動,街燈和霓虹燈交映,都已經這麽晚了,還有這麽多人在大街小巷穿梭,有人匆忙,有人寂寞。
  如果不出來找他,程歡從來不知道這個城市原來這麽大,好像再走個幾天幾夜,也摸不著它的邊際。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個路口接著一個路口,越夜越墮落,每一家酒吧和娛樂場所都爆滿,怎麽會有這麽多人,喜歡在夜色裏揮霍時間和金錢。
  程歡的腳已經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兩條腿酸沉得好像灌了鉛,膝蓋也發軟,這一整天,她一直在片刻不停地尋找他,盲目又固執,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還是願意相信,也許會在某個路口某個酒吧遇見他。
  其實找到了他,又能怎麽樣呢?或者,隻不過因為除了尋找之外,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從日落,到燈初上,再到夜未央,遊魂一樣晃到了十二點多,街上的人潮慢慢由多到少,稀稀落落地散去,程歡終於失去了再找下去的勇氣。站在清冷的街燈下,突然覺得刻骨地孤單,刻骨地想念。
  隻要,隻要現在能見他一麵,哪怕隻是遠遠地看一眼,她什麽都願意放棄。
  不知不覺,周圍的景物有點熟悉,程歡停下來,環顧四周,原來都走到這裏來了,前麵就是新聞大廈,過去幾十米,就是她以前租住的那間小公寓。路口的冰店,已經關門了,隻有霓虹招牌還在一閃一閃。
  程歡臉上浮起一個苦澀的微笑,想起當初,被喬瑄?潑了一身酒的那個晚上,傅憲明送她回家,就在這個路口停下車,走進這家冰店,給她買了一隻蛋筒冰淇淋。她還記得那種柔膩的粉紅色,甜蜜的草莓味道,記得他笑著說“這是獎勵你的”。
  那支冰淇淋的甜蜜,好像從舌尖一直到心底,現在才突然明白,原來,那是心動的滋味。
  慢慢沿著冰店旁邊的小巷子拐個彎,程歡往自己以前住過的那幢公寓走去,身不由己,兩條腿不聽使喚,突然想要重溫一遍熟悉的景物。
  那個她扭傷了腳,下雨的夜裏,他抱著她走過的樓梯;那個他開車過來接她上班的早晨,曾經一邊抽煙一邊等待的窄巷……無限溫柔,無限心酸。
  程歡抬起頭,曾經屬於她的那扇窗子,正是漆黑一片,大概一直沒有人再住過。
  忽然,她有點怔忡地停下腳,前麵的路燈下麵,有個人靠著燈柱站在那裏。雖然是背對著她,可是,她的心突然劇烈地跳了起來。
  撲通,撲通,越來越急,越來越響,好像就要蹦出喉嚨口。
  那麽熟悉的背影,她怎麽可能不認得,剛才一刹那的怔忡,隻不過是不敢置信。
  “傅憲明。”她輕輕說了三個字,可是,喉頭哽住了,發不出聲音來。找了他一整天,鞋子都快磨破了,原來,他在這裏。
  路燈的光,和他寂寥的背影,漸漸在她眼裏變成模糊的一片,程歡虛脫地靠著牆,心如刀割。都搬走這麽久了,他隻怕不是第一次來吧。這麽深的夜,他自己一個人,連車都沒開,到這種地方做什麽?難道他身邊那麽多朋友,沒有一個人能陪他說說話?
  突然想起,那次司機繞錯了路,把車開到大信建設門前,她在路邊仰望著27層上那排窗口的心情——見他已經是奢望,那麽,看一眼他的窗口,也是好的。
  “小姐,都幾點了,還站這裏做什麽?”有人從她身後經過,疑惑地審視她。
  程歡回過神來,本能地想要躲到暗影裏,可是,那個人的大嗓門已經驚動了傅憲明,他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這邊很暗,他沒看清楚,隻是掃了一眼,就轉回頭。程歡的心沉了下去,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可是,還沒等她鬆口氣,傅憲明突然驀地轉身,程歡猝不及防,跟他正好打個照麵。路燈的光淡淡灑下來,隔了十幾步,兩個人都呆在那裏。
  沉默了片刻,傅憲明終於慢慢朝她走過來。
  程歡手足無措,看著他越走越近,緊張得無法呼吸。不是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嗎?現在就是好機會,開口啊程歡,怎麽像個傻瓜一樣隻會站著!
  “我——我是隨便走走。”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居然是這麽口是心非。為什麽不敢說實話,她是千辛萬苦遍尋不獲,才走到這裏來的。
  他在她麵前站住,不說話地看著她,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麵前的臉孔,他的眼神移不開。程歡的樣子很狼狽,頭發被風吹亂了,臉上寫滿疲憊,簡直有點風塵仆仆。可是她說,隻是隨便走走?隨便就走成這個樣子?
  程歡偷偷喘了一口氣,卻聞見他身上的酒氣,愕然抬起頭,“你喝過酒?”
  “隻喝了一點。”他語氣淡淡的,程歡知道他沒說實話,隻喝一點,怎麽會有這麽重的酒氣。
  “你的手,已經沒事了嗎?”他的聲音裏,卻一點醉意都沒有。
  “哦……”程歡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上次酒會,她被酒杯碎片割傷的手,“都這麽久了,早就沒事了。”
  夜色裏,麵對麵站著,欲言又止。所有想說的話都被沉默封在胸口,卻又偏偏不舍得就這麽走,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你——”打破沉默的是傅憲明,“最近還好吧,換了工作,有沒有不習慣?”
  “還好。”程歡低下頭。就算不習慣,也是她自己選的。
  “跟著謝榮昌做事,自己要小心一點。”他終究還是不放心,太清楚謝榮昌的為人了,程歡在他身邊,隻怕早晚會吃虧。
  “那你呢?”程歡脫口問出來,現在有問題的人,是他。
  “我?”傅憲明笑了一下,“我還是老樣子。”他不想再說下去,“很晚了,你一個人在外麵不安全,我幫你叫輛車,回去吧。”“我想問你一件事。”程歡沒動,如果她不問,關於辭職的事,他大概一個字也不會提起。
  “問什麽?”
  “你遞了辭呈,是不是?”程歡緊緊盯著他,“我已經知道了。”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他的聲音很平靜,“再說總是跟喬瑄?鬥個沒完,也煩了。”
  “可是我知道,你辭職跟喬瑄?沒關係。”程歡拆穿了他,“你是想幫我開脫責任吧。”
  傅憲明蹙起眉,“不關你的事。”
  “怎麽不關我的事?”程歡突然激動起來,“我做錯了事,代價應該我自己來付,你憑什麽替我作決定?大信建設是你辛辛苦苦發展起來的,提起你的名字,別人都會說成‘大信傅憲明’。現在就這麽放棄了,你知不知道,整個地產圈子都會看你的笑話,別人還以為你是丟了星河廣場,輸不起!”
  傅憲明看著她激動地亂嚷,眼神卻越來越溫柔,程歡終於說不下去了,聲音越來越小,“不要以為你自己扛下這個責任,我就會感激你……”
  沒等她把話說完,傅憲明伸出手,輕輕把她的頭攬進自己懷裏。
  程歡傻住了。
  頭靠在他肩上,那種溫暖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他的心跳聲,好像就在耳邊。時光在這一秒突然倒流,刻骨銘心的過往,鋪天蓋地漫延而來。
  “別人怎麽看我,都沒關係,你有沒有喜歡過我,也沒關係。”她聽見他的聲音,“我隻不過是做了我自己想做的事。”
  驀然之間,程歡突然崩潰。
  那些辛苦偽裝的堅強和若無其事,那些言不由衷的口是心非,隻在這一瞬間,就突然全盤瓦解。那麽地渴望,那麽地思念,那麽地愧疚和心疼,那麽地不舍,都一起熱辣辣地襲上眼眶,離開他之後,才知道原來自己愛得這麽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要是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該有多麽好。要是她從來沒有欺騙過他,沒有利用過他,可以幹幹淨淨地出現在他麵前,該有多麽好!
  如果是這樣,她就可以像喬瑄瑞那樣,站在他麵前,說出一句我愛你。
  可是,現在,當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怎麽還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我愛你,所以騙了你;我愛你,所以出賣你;我愛你,所以把你當成報複大信的籌碼!
  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做無顏以對。
  “讓我自己解決這件事。”她惟一能說出來的,就隻有這一句。沒錯,她是用過卑鄙的手腕算計過他,可是還沒有卑鄙到這個地步,要他來替自己背負責任。
  “如果這麽做,就隻能讓你變成謝榮昌的替罪羊而已。”他放開了她,淡淡一笑,“我不是為了你,隻是不想便宜謝榮昌。”“可是,不管為了誰,這麽做,都不值得。”程歡退開一步,是嗎,他說不是為了她?離開他的懷抱,突然覺得夜風的冷。
  “我放棄大信,是因為自己倦了。所以想試試從頭開始,把過去都抹掉。”他的聲音很平靜,“現在想想,被別人捧得那麽高,所謂商界神話,所謂大信的頂梁柱,真可笑。程歡,我在你眼裏,也是一個笑話吧。所以,要是可以的話,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程歡聽見自己在問,可是心頭的寒意,已經慢慢爬上來。
  “忘掉我對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慢慢回頭,不看她,“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
  程歡一呆,喉嚨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他要——她從此忘掉他?!
  “程歡,以前我說過,輸了沒關係,從頭再來就是。可是這一回,我發現自己有點輸不起了。”他好像笑了笑,“你跟我之間,底牌早就掀開了,可是我一直不願意認輸。就好像坐上賭桌的人,手裏哪怕隻剩一個籌碼,也會想翻本,輸紅了眼,就連褲子都會脫下來當掉。我還不想落到那種地步,所以……想要離場了。”
  程歡傻傻地站在那裏,看著他的側臉,嗬,終於到了徹底結束的時候。
  可是,錯了錯了,輸不起的那一個,其實是她啊。
  至少要說一句對不起吧,雖然這三個字一點意義都沒有;至少要戴上一個微笑來跟他告別吧,但是不行,每一根神經都不聽使喚,臉上的表情好像被凍結在那裏,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像個麵具一樣碎裂開。
  他說的,統統都不對,這世界上,哪有一個賭局,是隻有輸家,沒有贏家的?!他輸的,是大信;可是她輸的,是幸福。

  第九章
  “程歡!”
  “砰”的一聲,門被大力推開了,謝榮昌怒氣衝衝地進來,“你這是什麽意思?”他把手裏一個白色的信封甩在程歡的桌子上。
  程歡慢條斯理地抬起頭,“意思不是很清楚嗎?我、要、辭、職。”
  “為什麽?”謝榮昌氣昏了頭,“說好了等星河廣場完工之後,你才能走。”
  “那是被你威脅,不得不答應你的條件。”程歡笑了,“現在事情已經解決了,大信已經把責任都推給了傅憲明,我沒必要再留下來給你賣命了吧。”
  “哼。”謝榮昌鐵青著臉,“傅憲明是不是瘋了,他一辭職,把我的計劃全都打亂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踢走這塊絆腳石?”程歡的語氣裏充滿譏諷,“現在如願以償,你應該高興才對啊。”
  “可是他還帶走了美羅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謝榮昌脫口而出,“大信旗下的美羅百貨,他還有將近一半的股。他們丟了星河廣場,傅憲明緊接著辭職,大信高層人事動蕩,眼看著股價開始走下坡,現在收購正是時候!”
  “可是,你的資金還沒有調過來,是嗎?”程歡看著他,“星河廣場一動工,你根本拿不出全盤收購大信的現金,所以才這麽氣急敗壞,我猜得沒錯吧。”
  “要是我沒記錯,你應該更希望看著大信垮台啊。”謝榮昌提醒她,“當初口口聲聲要一起對付大信,現在,怎麽隻會站在一邊說風涼話?”
  “此一時,彼一時,你不會沒聽過這句話吧。”程歡站起來,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收購大信的事,我已經沒興趣了,隨便你怎麽樣都好。”
  “不會——是為了傅憲明吧?”謝榮昌開始試探,“他突然辭職,是不是跟你有關係?”
  “我的事,你少管。”程歡的語氣突然一沉。
  “可是他現在已經窮途末路,隻剩下手裏的美羅股權了。”謝榮昌開始算計,“美羅是東岸商圈的聚寶盆,要是能把他手裏這部分股權買過來,就占足了便宜,以後收購大信,也會節省很多力氣。”
  “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程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就算把這些股權扔進海裏,也不會賣給你的。”
  “這倒是個問題……”謝榮昌歎了口氣,“真可惜。要是你沒那麽快跟他翻臉,倒是還可以再想想辦法。程歡,我看他好像對你還有點不舍得,其實你隻要回去認個錯,應該還有機會。”
  “謝榮昌,我真是鬼迷心竅,才會跟你合作。”程歡停下手,“你是不是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恬不知恥?”
  “你這是什麽話!”謝榮昌楞了一下,勃然變色,“我是好心才跟你提個醒……”
  “你是想讓我回去,幫你套出他手裏的大信股權吧。”程歡打斷了他。
  “呃,這個,也不全是。”謝榮昌尷尬地擠出一絲笑,“你誤會了,我哪會這麽想,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已經結束了。”
  程歡暗暗咬緊牙,是,已經都結束了。
  可是聽見這句話,心裏還是像被絞肉機絞過,突然痛得喘不過氣。
  “程歡,先別急著收拾東西,就算你要辭職,至少也要給我幾天工夫,找個人接替你啊,總不能讓星河廣場的工程開天窗吧。”謝榮昌開始說軟話了,“這樣吧,做到月底,好不好?”
  “我等不了那麽久。”程歡一口拒絕,月底?開什麽玩笑,她連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那,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怎麽樣?!”謝榮昌急了,“你就算對我有點誤會,也得顧全一下榮泰啊,做人總不能連這點職業道德都沒有吧。”
  程歡猶豫了一下。
  他說得也是,事情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她自己也有責任,不能完全怪在別人頭上。要是馬上就走,星河廣場隻怕真得停工幾天,供貨商方麵,也有很多人會受影響。
  “就這樣決定!”謝榮昌趁她猶豫,趕緊打鐵趁熱,“做到下個周末。”
  程歡輕輕歎口氣,好吧,再留一個星期。
  本來打算直接辭職,退掉房子,就離開這個城市。那麽多的錯,那麽多的恩恩怨怨,不是說一句對不起就可以一筆勾銷的。他十年心血鑄出的成就和地位,都已經毀在她手裏,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或許,隻有把自己的一切也跟著放棄,她才會覺得有點安心。
  可是,這樣走了,真的是永遠再沒有看見他的機會了。
  謝榮昌的挽留,或者也算是,為她找一個欲走還留的借口吧。
  “知不知道,我約你出來是為什麽?”
  喬瑄瑞坐在程歡對麵,語氣已經不像以前那麽尖銳。她穿的是一條PRADA的白色裙子,簡單歸簡單,可是非常高貴。
  程歡想起被自己一杯咖啡毀掉的,那件傅憲明的西裝外套,也是這個牌子。
  如果沒有她,大約現在這個時候,他還是大信的當家人,坐在27層會議室裏,跟周錦唐他們討論星河廣場的設計案。也許喬瑄瑞已經名正言順地成了他的身邊人,成為地產界裏最令人羨慕的一對。可是,插進一個她,什麽都變了。
  “我聽說,你從榮泰辭職了。”喬瑄瑞喝了一口咖啡,“我有點好奇,剛剛上任才兩個多月,怎麽就不做了?”
  “你的消息還真快啊。”程歡有點意外,前天才遞上辭呈,居然今天她就聽到了消息。
  “謝榮昌正在打著燈籠到處找人呢。”
  “是嗎?”程歡笑了笑,“榮泰的市場總監,很多人排隊搶著做吧。”
  “然後呢,你打算怎麽樣?”
  “我想離開這裏,去外地看看,有沒有更好的發展機會。”程歡的語氣好像很輕鬆。
  “不會是為了逃避吧。”喬瑄瑞突然說,“因為不知道要怎麽麵對過去,所以隻好放棄。”
  程歡一怔,“你……什麽意思?”
  “就這麽走了,可不怎麽光彩。”喬瑄瑞好像是意有所指,“隨隨便便就認輸,好像不是你程歡的性格。”
  “你很了解我嗎?”程歡一哂,跟喬瑄瑞總共見過幾次麵而已,而且一直被她憎厭。
  “不是我說的,是傅憲明。”喬瑄瑞慢悠悠地說,“他曾經說過,你就算是輸了也不肯低頭,道歉就可以解決的事情,總要跟別人爭對錯。”
  程歡剛要端起咖啡杯的手,突然停在半空。
  是嗎,是他說的?除了當年的父親,還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評價過她。
  “要是我沒看錯,你應該也喜歡過他。”喬瑄瑞說,“是什麽原因,讓你甘願放棄自己喜歡的人,去當那個勞什子的市場總監?”
  “我好像沒必要跟你解釋。”程歡想避開話題。
  “抱歉,我找人查過你了。”喬瑄瑞不打算再繞圈子,幹脆掀開底牌,“結果很出人意料。”
  “你——查過我?!”程歡驀然抬頭,“為什麽?”
  “因為我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喬瑄瑞一笑,“現在有點明白了,你,是漢方建設程永浩的女兒啊?難怪要跟大信過不去。”“原來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這個。”
  “我現在,好像不那麽討厭你了。”喬瑄瑞側頭想了想,“大概你來大信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喜歡上傅憲明吧。”
  程歡一陣沉默,何止是沒想到?現在也還覺得,一切不像是真的。
  很久之後,才說了一句好像不相幹的話:“我小的時候,爸爸很疼我。”
  她看著杯子上嫋嫋騰起的熱氣,“可能你不相信,我上學時候的書包,都是我爸每天晚上親自收拾的。他甚至還自己動手給我做了很多玩具,手把手教我寫大字。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是他。我媽一直很嚴厲,犯了一點錯,她就會罰我跪,可是爸爸完全不同,從來都隻會護著我。所以無論犯了什麽錯,我第一個想起來的人,總是我爸爸。”
  喬瑄瑞沒有插嘴,隻是靜靜地聽著。
  “現在,犯了錯的時候,不知道要去找誰。”程歡的語氣有點茫然,“小時候總覺得爸爸就是一個保護神,無所不能,一直到了很久以後才知道,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也會失敗,會流眼淚。現在想一想漢方的失敗,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他那麽厚道的人,靠做設計起家的,怎麽適合做生意?被人家吞掉,也是早晚的事。但是當時我媽接受不了,天天看著他那麽頹廢,很快也就厭了,所以提出離婚。”
  說到這裏,程歡突然打住了話題:“對不起,跟你說這些,很沒意思吧。其實這種話,我從來沒有對別人提起過,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就跟你說了一大堆。”
  “我聽說,你父親過世得很早。”喬瑄瑞看著她。
  “是啊,失去我媽,他整個人都垮了。我剛上大學那一年,他就喝醉酒出了車禍。”程歡的語氣淡淡的,可是聲音開始發澀,“以後的好幾年,我靠親戚的接濟過日子,半工半讀賺學費,常常會夢見他,不過很奇怪,總是我小時候他的樣子,一臉的笑。其實我最後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連頭發都白了。”
  喬瑄瑞說不出話來,程歡的語氣那麽平淡,可是,為什麽她聽著她的聲音,看著她的臉,會覺得心裏酸酸的?
  “幾年時間,一晃也就過去了。”程歡歎口氣,“都不敢相信時間會過得這麽快。也可能是因為心裏有目標吧,一直想著要把別人欠我的討回來,所以做什麽都比別人努力,以為這樣就夠了。”
  “如果我是你,也許,我也會這麽做。”喬瑄瑞說。她指的是星河廣場那件事。
  “不過現在我已經沒有這種想法了。”程歡悵然一笑,“傅憲明曾經說過一句話,男人最怕的,不是失敗,而是輸不起。我覺得這句話,是對的。當初漢方和大信競爭,成王敗寇,願賭服輸,怎麽能都賴在大信頭上?”
  “既然你都想通了,為什麽還要走?”喬瑄瑞脫口而出。
  “因為我明白得太晚了。”程歡掉轉臉,看著窗外,“可能也是應該付出點代價。”
  “除了放棄之外,應該還有別的路可走吧。”
  “怎麽這麽說?”程歡怔了怔,“你不是一直要我離傅憲明遠一點?”
  “我以為,他身邊那個位置,本來就應該是為我準備的,隻要你離開,他就是我的。”喬瑄瑞沉默了一會兒,才接上一句:“可是我不知道,要代替你,原來這麽難……”
  “你——想要放棄他?”
  “放棄?你現在做的,才能叫做放棄,我不是。從來都沒得到過的東西,怎麽談得上放棄兩個字。”喬瑄瑞停了停,“我原來還以為,不是他不喜歡我,而是,他天生是一個工作狂,隻懂賺錢,不懂感情。但是現在,我才知道,我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他,原來,在麵對你的時候,他才會有那種神情和語氣。其實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本事,能讓他過得開心一點,今天就不會來見你了。”
  “他最近——不好嗎?”程歡心頭一跳。
  “你覺得呢?”喬瑄瑞反問,“看上去,他好像很忙,可是跟以前的忙不一樣,我覺得他整個人都變了。昨天我在美羅百貨遇見他,跟一位英國的精算師在一起,是為了核查賬目才去的。我問過美羅的宋經理,他說,傅憲明想要把手上美羅的股份轉賣出去。”
  “他要賣掉?”程歡一驚,“為什麽?美羅的盈利空間還很大,就算暫時大信係統的股價下跌,也不見得會跌到底,這陣子動蕩過去,很快就會反彈的。”
  “這個,傅憲明總比我們清楚吧。”喬瑄瑞說,“投資方麵他才是專家。我隻是覺得,他是什麽都不想要了,不想再跟大信有任何瓜葛。”
  “可是,現在賣掉,很吃虧啊。”程歡急了,“再說,謝榮昌也正在打他手裏美羅股份的主意。”
  “謝榮昌?”喬瑄瑞怔了一下,諷刺地笑了,“謝榮昌的鼻子還真靈,哪裏有油水,他立刻就聞到了。現在美羅也受大信高層地震的影響,股價開始下跌,他就想揀個現成的大便宜。”
  程歡咬緊了嘴唇,傅憲明到底是怎麽了?離開大信,已經是元氣大傷了,怎麽可以把手上最後的美羅股權也拋出去?
  謝榮昌那隻老狐狸,如果聽到了風聲,一定不肯錯過機會,到時候又不知道有什麽樣的陰謀詭計來對付他。
  不行,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他,再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別人算計。
  十一點了。
  程歡靠在椅子裏,看著辦公室外麵的夜空,要交接的文件,都已經準備妥當了,明天,新上任的市場總監就會來接替她。
  終於到了卸下心頭重擔的時候,疲倦之外,還有點解脫。可是心裏隱隱約約總覺得焦躁,是還有什麽事情沒辦完呢,怎麽一直不安心?
  桌子上,攤開的一本財經周刊上,大字標題寫著傅憲明要出售美羅股權的消息。
  也許,這個就是她心亂的原因吧。現在謝榮昌一定已經知道消息了,卻一直沒有什麽動靜,好像一點反應都沒有,可是不應該啊,她到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他說起美羅股份的時候,臉上那種貪婪的神色。
  程歡蹙起了眉頭,外麵夜色深濃,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臉,清瘦了很多,下巴都已經尖尖的。程歡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摸了摸臉頰,想起在星河開標那一天,在大信的停車場,傅憲明輕輕這樣摸了摸她的臉,擦去她眉梢的雨滴,說,隻要回去喝杯酒,睡一覺,就可以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騙人。哪有這樣的事?她喝過了酒,也睡了很多覺,為什麽記憶隻有越來越深刻,都快刻到她的骨子裏去了。
  就快要離開了,如果真的可以,多想做他手邊那一壺陪他醉的酒,解他眉頭一點憂。
  明天,明天就要離開這裏,機票都已經訂好了,可是,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做完。出了榮泰的大門,再想接近謝榮昌,隻怕就沒那麽容易了,他不會做什麽對傅憲明不利的事情吧?怎麽可能對美羅的股票突然無動於衷?要是他肯正大光明地出價,還讓人放心一點,可是眼下的情形太反常了,背後一定還有著什麽見不得光的計劃。
  程歡忽然有點後悔自己的辭職,太草率了,要是可以多留幾天,說不定就能幫傅憲明拆穿他。可現在馬上就要收拾東西走人了,還怎麽打探消息?
  外麵的走廊上,突然有人說話,打斷了程歡的沉思。她抬起頭,怎麽好像是謝榮昌的聲音?
  程歡辦公室的門本來就沒關嚴,聽見他從外麵經過,在送什麽人下去,“走好啊……”
  都這麽晚了,誰還會來?哪有半夜十一點,還在人家公司裏談業務的。再說,一般的角色,謝榮昌也壓根兒犯不著親自把他送出來啊。
  程歡禁不住起了疑心,忽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湊近門口,就著走廊上壁燈的光,看見他和一個客人站在電梯旁邊。
  “老弟,這件事,就全拜托你了。”謝榮昌背對著她,正在拍著對方的肩膀,“等拿到美羅,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兌現。”
  程歡心裏怦地一跳,沒聽錯吧,他好像說的是“美羅”兩個字?
  他對麵的那個人,因為光線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非常眼熟,程歡蹙起眉,一定在哪裏見過,不然她不會覺得這麽熟悉——可是,怎麽都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
  “放心吧,他好像很急著脫手,應該沒問題。”那人說,“其實如果謝老板有耐心的話,再談幾個回合,壓下一個點的價錢,也不是不可能。”
  “算了,不爭那點小錢了,他也不是好對付的角色,夜長夢多啊。”謝榮昌說。
  “那好,就按咱們商量的辦。”電梯門開了,那人閃身進去,“我先走了。”
  程歡趕緊縮回頭,順手掩上辦公室的門,不知道為什麽,有種強烈的預感,他們商量的,一定就是美羅的股權。
  回到窗前,看著下麵的停車場,剛才那個人匆匆從大門出來,開了車駛走。這輛車也很熟悉啊,程歡敲了敲腦門,怎麽記性這麽差?回頭掃了一眼桌子上的財經周刊,突然整個人一震,那上麵不是寫著正東實業和宏基地產是最有可能取得美羅股權的兩家嗎?
  正東實業,她想起來了,剛才那個人,就是正東實業的羅照鑫。
  上個月,在星河廣場的奠基酒會上,他們見過麵,還是他幫她解了圍,送她回家的。
  程歡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胸口,隻是一瞬間,突然就明白過來,謝榮昌在打著什麽如意算盤。他知道經過星河廣場這件事之後,跟傅憲明已經成了死對頭,要是擺明車馬,想從他手裏買到美羅的股權,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就買通了正東實業的羅照鑫,讓他出麵,把美羅的股權套到自己手裏。
  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那麽謝榮昌的為人,也未免太陰險了吧?從星河廣場到美羅百貨,他有哪一筆買賣,是走正路做成的?
  程歡的手心漸漸沁出汗來,不行,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清楚。
  手忙腳亂地翻著皮包,記得上次好像羅照鑫還給過她一張名片啊,放到哪裏去了,大概還沒丟吧。就算是利用也要利用他一回,反正要從他嘴裏,套出謝榮昌的計劃。
  “程小姐,是不是不愛吃牛肉?”
  “不是……味道很好啊。”
  “那怎麽吃得這麽少?你不知道,這家的牛排是最有名的,還有這瓶紅酒,87年智利產的,平常很難嚐得到。”
  “唔。”程歡低下頭切著盤子裏的丁字牛排,真要命,她從小就是不愛吃牛肉的。可是這個羅照鑫約了這家西餐廳見麵,又大力推薦這道牛排,惟恐她不識貨似的一上來就點雙份。沒辦法,也隻好硬著頭皮往下咽。
  怎麽吃頓飯,都會吃得這麽累?
  “程小姐,平常都喜歡做些什麽?”羅照鑫在對麵問。
  程歡差點沒翻個白眼,他老兄還當這是相親啊?問這種問題!不過,也隻好敷衍一下,“沒事就睡睡覺,看小說,發呆,什麽的。”
  羅照鑫拉長了聲音,“這樣啊——”
  程歡看他一眼,幹嗎一臉失望,他想聽什麽答案?想聽她說,沒事的時候喜歡穿著緞子禮服彈鋼琴,還是跟日本女人似的茶道插花?
  “沒關係,我也喜歡看看書。”羅照鑫坐直了一點,“最近看的是《資本論》。”
  “咳!”程歡的一口紅酒差點沒嗆到,資本論?!他知不知道資本論是什麽東西,他看的應該是什麽投資寶典吧。他怎麽不說他正在看弗洛伊德?
  “程小姐,你怎麽了?”羅照鑫趕緊遞上紙巾,不過說了句資本論,就嚇到她啦?
  “沒事沒事。”程歡趕緊坐直了一點,喝口蘇打水,“看書是個好習慣,難怪,羅總年紀輕輕,就已經把事業做得這麽大。”“嗬嗬,我的好習慣可不止這一條,比如我從來不抽煙,也很少喝酒,從來不參加那些無聊的牌局,你知道啦,不賭就永遠不會輸的嘛。”他還真的一條一條數下去,“外麵的人都知道,我羅照鑫為人最正派,連花邊新聞都沒鬧過,沒事的時候回家喝點老媽煲的湯,不是比什麽都好?現在的女人啊,都太鑽營了,盯上個有錢的,就甩都甩不脫,動不動鬧個什麽懷孕啊自殺什麽的……”
  “所以,羅總到現在都還一個人,對嗎?”程歡忍不住地打斷他,隻不過順水推舟地誇了他一句,就引來他這麽一大堆!
  “對啊對啊。”羅照鑫精神一振,總算說到正題了,“其實,上次在榮泰的酒會上,我就對程小姐印象很好,樣貌氣質都那麽出色,還這麽年輕就做到市場總監,太難得了。那以後我也經常給你打電話,可是每次你也都沒接過。”
  “我換了手機。”程歡說,也不算撒謊吧,她的確換了手機了,不過是離開大信之後就換了的。
  “哦,沒關係沒關係。所以你今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都有點不敢相信呢。”羅照鑫一邊說,一邊看了看程歡的臉色,“不知道……程小姐找我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事。”程歡沒動聲色,總不能一上來就扯到美羅的股權,他會疑心的。
  “隻是吃飯而已啊?”羅照鑫卻高興起來,隻是吃飯,說明程歡對他有點意思。
  “不然還能是什麽?”程歡反問。
  “我是說,我的意思是——程小姐,你對我印象還好吧?”他問。
  程歡的牛肉本來就咽不下去,現在簡直全都卡在喉嚨裏。
  沒錯,也許他說得都沒錯,他簡直就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極品好男人,看,從來不抽煙,也很少喝酒,從來不參加無聊的牌局,不賭又不花,連一條花邊新聞也沒鬧過,沒事的時候回家喝點老媽煲的湯……完全沒有不良嗜好,又工作勤懇,經營有道。
  可是,她怎麽可能,愛上這樣一個人?!
  她心裏,深深愛著的那個男人,說戒煙總是不當真,說了一百次都還沒戒掉,外套上總有一點淡淡的煙草香;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去喝酒,但是怎麽樣都喝不醉;他說商場如賭場,每個人要願賭服輸,最怕就是輸不起;他從來沒有人照顧什麽湯湯水水,工作起來就不要命,連生病的時候還用咖啡來吃藥……他有什麽好?樣樣都是壞習慣!
  可是啊,可是,哪怕他一句話都不用說,隻要遠遠地看她一眼,就可以讓她失去抗拒的力量。
  “程小姐!”羅照鑫提醒她,“你怎麽不說話?”
  程歡回過神來,對了,他問她印象怎麽樣。真荒唐,要怎麽回答?對不起,我不愛你,一點也沒有,永遠都不會?
  “嗯。”她支吾了一下,含混地說,“這個,印象……羅總很能幹啊,是投資方麵的專家。”
  “嗬嗬!”羅照鑫笑了,謙虛起來,“都是大家抬舉我,其實不見得真懂。”
  “哪裏,上一期的財經周刊還采訪過你。”程歡靈機一動,正好扯上正題,“據說最近傳得很熱鬧的美羅股權,你也很有希望拿到手。”
  “那個啊,那都是雜誌的噱頭。”羅照鑫正在興頭上,所以沒提防,“其實這次我也是替你們謝老板牽線,到時候好處不都還是你們榮泰的。”
  “是嗎?”程歡的心開始急跳起來,可是臉上卻很平靜,“這話怎麽說?”
  “我不是代理了PREMA的耐磨板嗎?積壓了一大批,正好你們那個星河廣場可以用得上。謝老板答應跟我做這筆買賣,價格還不錯,條件就是要我幫他爭取美羅的股權,然後再過戶給他。”
  “那,談成了嗎?”
  “七成把握差不多。”羅照鑫岔開話題,“說這個沒什麽意思,程小姐,不如聊點別的。”
  “你想說什麽?”程歡淡淡地看著他。
  “我是說——”羅照鑫搜腸刮肚地找出話題,“呃,我看你也沒吃什麽東西,不如現在就叫甜品吧,他們這邊的冰淇淋也很有名。”
  “那就要個抹茶布丁。”程歡蹙起眉,如果不是顧及禮貌,她實在已經坐不下去了。可是這個羅照鑫也沒什麽惡意,他幫謝榮昌,也不過是為了多做一筆生意,其中有什麽內幕,看來他一點都不知道,也沒必要當場給他難堪吧。
  “還是要冰淇淋吧,口味也很多,他們的甜品師傅是特別從意大利請來的——”羅照鑫還在殷勤地介紹,程歡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我點的是抹茶布丁,這邊沒得賣嗎?”
  羅照鑫呆了呆,怎麽了,冰淇淋跟她有仇嗎?口氣突然變得那麽差!
  程歡懊惱地掉轉頭,幹嗎無緣無故發脾氣,人家怎麽會知道,她心裏的那些陳年舊事。
  過去的每一絲甜蜜,到了現在,都變成了隱秘的傷痕,密密麻麻,藏在不為人知的黑暗處。穿上華麗的衣服,坐在高貴的西餐廳裏,她也跟別人沒兩樣,一臉微笑像是麵具,隨時都可以戴上去又摘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離開誰就活不下去的吧,有什麽了不起。可是,總在不提防的時候,無端端被這種芝麻小事觸動,好像銳利的刀鋒,倏地劃過心底,躲閃不及,所以惱怒。
  傅憲明說得沒錯,隻有輸不起的人,才會這樣吧。程歡對自己諷刺地一笑,關人家羅照鑫什麽事?是她輸不起,所以才會惱羞成怒。
  “嘟——嘟——嘟——”
  電話一聲接一聲的響,隻是沒有人來接。
  程歡靠著窗,手指在玻璃上無意識地胡亂劃著自己都不認識的字,又焦躁,又心慌。已經這麽晚了,打擾他好像不大好吧?其實不一定要在電話裏才能說,用信用電郵一樣可以說清楚,還可以讓喬瑄瑞轉告他。都已經準備好要走了,不如就走得幹脆一點,什麽都不用說,幫他也不一定要自己出麵啊,有很多辦法可以讓他知道羅照鑫和謝榮昌之間的交易。也許那樣才算偉大才算無私,要退出就全身而退,幹什麽要一步三回頭地拖泥帶水?
  這些大道理,她心裏不是不明白,可是,大概骨子裏她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吧,心底暗處,偷偷地希望,留在他記憶裏的,並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程歡。起碼他會記得,至少,她曾經為他做過一件事。
  “嘟——嘟——”電話還在空響,程歡咬緊了嘴唇,放棄吧,明天再打過去,也不差這一個晚上。可是不甘心,深夜的空寂裏,無限渴望聽見他的聲音。
  就在她差點就要放下話筒的瞬間,那邊卻突然被接了起來,“喂?”
  “是,是我,程歡。”她反而嚇了一跳,磕磕絆絆地報上名字,緊緊地握著聽筒,壓在耳朵上。怕他掛斷,幾乎是一口氣地說下去,“我是有要緊事跟你說,所以才這麽晚打電話過來。”
  那邊的傅憲明一陣沉默,嗬,是程歡。
  用得著這樣自報家門嗎?他怎麽可能聽不出她的聲音!
  “是——是有關美羅股權的事。”程歡硬著頭皮往下說,怎麽他都好像沒什麽反應?
  “美羅股權?”傅憲明一怔,她深更半夜的打電話,就是為了說這個?
  “是,不要賣給正東實業。”程歡急急地說,“羅照鑫跟謝榮昌私底下是有交易的,正東拿到股份授權,就會轉手過戶給榮泰。”
  “你怎麽知道這件事?”傅憲明問的卻是這麽一句話。
  “我……”程歡呆了呆,“我聽羅照鑫親口說的。”
  “你是說,羅照鑫惟恐別人不知道,到處去宣揚這件事?”
  “不是,他是把我當成他們自己人,才說出來的。”程歡脫口而出。總不能告訴他,是假裝跟羅照鑫約會,才套出這個消息吧。
  “自己人。”傅憲明好像笑了,“先是周錦唐,然後我,接著謝榮昌,又來一個羅照鑫,好像每一個都是你的自己人啊。”
  程歡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原來,他根本不相信她說的話。
  是她太急著阻攔他和正東簽約,忘了自己的身份,傅憲明怎麽可能輕易相信她的話?難道她忘了,當初自己是用什麽樣的手段,來博取他的信任。
  他說的沒錯,真可笑,每次她出賣的,都是身邊所謂這些“自己人”。
  “可是這一次,是真的。”她蒼白地替自己辯解,“我現在已經沒必要再騙你了吧。”
  忽然想起,小時候曾經看過的“狼來了”那個故事,習慣了說謊的小孩子,每次都說狼來了狼來了,可是真的看見了狼,反而沒有人相信他。這麽幼稚又可笑的故事,現在想起來,卻是這麽深深的悲哀,當一切都是從欺騙開始,到頭來,真的也會變成是假的。
  “你不信我,沒關係。”程歡放棄了徒勞的辯解,“可是不管我說的是真是假,你要當心謝榮昌,這總是沒錯的。現在他已經拿下了星河廣場,又跟裴桐聯了手,如果再得到美羅的股權,將來早晚有一天,大信也不是他的對手。到時候整個地產圈子都是他的天下了,除非你在他手下做事,他是絕對不會給你留退路的。”
  “我知道了。”傅憲明說得很簡單,“謝謝你。”
  他居然,跟她說“謝謝”。這麽客氣這麽禮貌,可是,這不是一句真心話。
  “憲明——”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在跟誰說話,這麽久!”
  程歡呆住了,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不是她聽錯了吧,這麽晚了,他身邊怎麽會有女人?!
  沒錯,是她自己選擇放棄他的,大家已經說得很清楚,結束就是結束了,這個世界上,沒人會為了誰等一輩子吧,一段感情散了,就重新開始下一段,這也很正常啊。
  可是,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裏,在對他的想念泛濫成災的電話這邊,突兀地聽見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的聲音,那種震驚,實在猝不及防。
  程歡慢慢地,慢慢地掛上了話筒。什麽都不必再說了,早知道結果已經注定,無論她做什麽,都不可能再改變,是她自己蠢,巴巴地送上門去自取其辱。
  窗外夜色深濃如墨,落地燈的光,把她的臉映在窗玻璃上,虛無淡渺的一個影子,空洞的眼神,疲倦,沒有表情的臉。
  程歡伸出手,“啪”的一聲關掉了落地燈的開關,屋子裏陷入一片黑暗。靠著身後那隻絲絨的單人沙發,慢慢滑坐在地板上,程歡閉上了眼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這張臉,虛假的平靜虛假的笑,什麽時候開始,她變成這個樣子?
  如果,她根本不叫做程歡,也不是程永浩的女兒,從來不知道什麽大信建設,也壓根兒就不認識傅憲明,那該有多麽好?一切都會不一樣,春風拂麵過,夜來星滿天,她也可以跟別人一樣,開開心心地上班下班,吃飯跳舞,怎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步,自己把自己逼得無路可走。
  是啊,可以離開,可以放棄。隻消過上一年半載,這裏沒有人會記得程歡是誰。
  可是,知道他已經開始慢慢地把她遺忘,原來會這麽難過,難過到無法呼吸,無法言語。
  臉上濕濕熱熱的一片,程歡胡亂擦了一把,真的很討厭,這種懦弱的眼淚!忘記她不好嗎?忘了她,他才會重新振作,重新開始。
  也許就隻有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

  第十章
  早晨的天空,陰沉欲雨。
  程歡拖著一大一小兩隻旅行箱出來,站在門口,等著經過的的士。可能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又是上班的時段,不好叫車,街邊還有零散的幾個人在東張西望地等車。
  一直等了十幾分鍾,總算攔到車,司機下來幫忙把行李箱裝進後車廂,“去哪裏?”
  “機場。”程歡坐上車,順手拉上安全帶,忽然怔了怔,什麽時候開始,自己有這種一上車就係安全帶的習慣?幾乎是反射性地把安全帶又解了開,不是說好了要忘記嗎?就連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個習慣,也都要一並忘記掉。
  “小姐,不係安全帶,警察看到會開罰單的。”司機發動了車子,提醒她。
  “那我來付罰款好了。”程歡沒看他。
  司機呆了呆,怎麽會有這種人?寧可罰款,也不肯係上安全帶?她腦袋沒什麽問題吧。
  程歡的手機滴哩叮鈴地響了起來,她接聽起來,居然是謝榮昌。
  “都快走了,怎麽,也不告個別?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搭檔,又是幾個月的老板。”謝榮昌在那邊說,“動作還真是快啊。”
  “你怎麽知道?”程歡一怔。
  “別忘了,你住的公寓也是榮泰的。”謝榮昌帶著笑,“你把所有賬單,什麽水電煤氣電話費都結清了,還跟物業公司報了停,不是想走,還會是什麽?”
  “你不會是打電話來給我送行的吧。”程歡蹙起眉,他又玩什麽花樣?
  “我是想提醒你,戲還沒散場,幹嗎急著走?有場好戲就要開鑼上演了,你不想來看個熱鬧?”
  “什麽意思?”
  “再有十分鍾,傅憲明就要和宏基地產的老總賀豐簽約了,轉手美羅百分之四十的股權。”
  “哦。”程歡鬆了一口氣,還好,他沒上當,到底賣給了宏基。
  “你在想什麽?”謝榮昌問,“該不會是替他高興吧,正東落了選,我總算沒占到他的便宜。”
  “關我什麽事?”程歡心頭一跳,聽他的語氣,有點不對勁啊。
  “本來羅照鑫簽下股權,至少也有八成把握,傅憲明怎麽臨時又改了主意呢?”謝榮昌冷冷一笑,“會不會是有人在裏麵做了什麽手腳?”
  “你是說,我?”程歡反問。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謝榮昌的聲音很諷刺,“除了你,沒人會出賣我。看你和傅憲明在酒會上那種樣子,就知道你的心思根本就還在他身上。”
  “酒會?”程歡想起那個星河廣場奠基的酒會,大概那次跟傅憲明見麵,也是謝榮昌刻意安排的吧。當時還以為是他存心給傅憲明難堪,原來,他還有另外一層用意,就是要試探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是真的已經結束了。
  這樣看起來,謝榮昌這條老狐狸,一早就在防著她了。
  “是我告訴了他,羅照鑫是你的人。”程歡承認了,既然他也猜得出來,就沒有隱瞞的必要,更何況現在事情已經成了定局,拆穿了,也無所謂。
  “嗬嗬!”謝榮昌居然笑起來,“好,爽快,有膽量。不過程歡,你算計不到吧,你住的房子都是我的,在電話上裝個竊聽器,應該也不難。”
  “你——你說什麽?”程歡呆住了。
  “那天晚上,你打給傅憲明的電話,我一字不漏,都聽到了。”
  程歡屏住了呼吸,渾身的血液都湧上頭頂,“你,在我的電話上裝了竊聽器?”
  “以防萬一而已。”謝榮昌卻洋洋自得,“果然派上用場了。”
  “也就是說,你知道他一定會跟宏基地產簽約?”程歡竭力想要鎮定下來,這個時候,謝榮昌還有心情打電話給她,一定是勝券在握,他到底還會有什麽招數?
  “沒錯。”謝榮昌不否認,“我已經在昨天跟宏基簽好了轉購合約,這份合約,從今天開始生效。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宏基就已經是我的了。當然傅憲明賣給宏基的美羅股份,也會落進我的手心裏。”
  “謝榮昌!”程歡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簌簌發抖,“你別以為每個人都被你算計,我現在就可以給傅憲明打電話——”
  “我看你還是省省吧,現在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在永恒律師行,合約差不多都已經簽完了。再說你也知道吧,正式簽約的時候,他不會開電話的。”
  “砰”的一聲,程歡已經把電話扔出了車窗外。
  “小姐,你,你沒事吧?!”旁邊的司機嚇壞了。
  “掉頭,去永恒律師行!”程歡臉色蒼白,“快點!”
  手心裏都是冷汗,不知道要怎麽辦,現在回去,其實根本也是毫無意義,根本來不及阻止什麽,如果不是穩操勝券,謝榮昌也不會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可是,可是,如果不回去,傅憲明一定會誤會,上次那個電話,是另外一個騙局。正東到底有沒有跟榮泰串通,現在已經根本沒可能去證明了,宏基才是謝榮泰的殺手鐧,這個,才是擺在大家眼前、鐵一般的事實。
  “吱——”的一聲急刹車,車子在永恒寫字樓下麵停了下來。程歡扔下錢,推開車門就往外跑,司機一疊連聲地在後麵喊:“小姐,喂,這位小姐,你的行李還沒拿走!”
  顧不上了,來不及了。
  程歡飛奔著衝進大廈,發了狂的按電梯,永恒律師行她來過,以前大信的很多業務都是這一家承辦,大信法律顧問也是從永恒出去的。
  氣喘籲籲地闖進永恒律師行,剛進門,前台接待就攔住了她,“程小姐,請等一下!”她是認得程歡的,以前也見過幾次。“傅憲明呢,他今天是不是過來辦轉讓股權的手續?”程歡快要急昏了,一把拉住她。
  “合約已經簽完了,他們正在休息室。”那接待小姐被她嚇到了。
  “簽……完了?”程歡腿一軟,到底還是來不及。
  “是啊,簽完了。”後麵有人搭話,程歡像是見了條蛇似的跳起來,這個聲音,燒成灰她也認得,是謝榮昌!
  “賀豐十分鍾之前剛給我打過電話,我是來接他的。”謝榮昌手裏拿著一份文件,“這個,就是收購宏基的合約書,上麵已經有我跟賀豐的簽字了,要不要給你看一下?”
  “你會後悔的。”程歡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口,“我也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什麽?”謝榮昌不以為然。
  “說準一點,是給你聽。”程歡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錄音筆,“這是我把星河廣場資料交給你那天,錄下來的一段話。”
  “你——”謝榮昌臉色變了,“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就算你吞了美羅,再吞了大信,我也一樣有辦法,讓你去坐牢。”
  “什麽?!”謝榮昌的臉,突然漲成了豬肝色,“你偷錄我們的對話?”
  “比起你裝竊聽器來,這算不了什麽吧。”程歡睨了他一眼,“跟你這種人合作,我怎麽可能一點都不提防?”
  “你過來!小點聲!”謝榮昌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扯進旁邊的一間休息室,“你瘋了是不是,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別忘了,這件事是我們兩個人做的,我坐牢,你也跑不掉!”
  “沒錯,我也跑不掉。”程歡掙脫開他的手,“我為什麽要跑?反正我什麽都沒有,所有人都知道程歡是個騙子。”
  “你,等等。”謝榮昌喘了口粗氣,定下神來,“別這麽衝動,好端端地鬧上法庭,大家都沒好果子吃。你要多少錢,我都好商量。”
  “不要再拿錢來砸我,謝榮昌,收了你的錢,一定會咬手的。”程歡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來,“不過我有兩個條件,隻要你答應,這段錄音就可以還給你。”
  “什麽條件?”
  “第一個,美羅的股份,還給傅憲明。第二個,退出星河廣場的工程。”程歡說得很清晰。
  “不可能!”謝榮昌卻好像被踩到了尾巴,叫了起來,“我怎麽可能答應這麽荒唐的條件?我瘋了嗎,那是好幾億的投資!”“可是這些錢,本來就不是你的。”
  “我不信你敢告我!”謝榮昌的臉孔有些扭曲了,“我是什麽人,你很清楚吧,對付你實在太容易了。黑白兩道,敢在我姓謝的地盤上撒野的,隻怕還沒幾個。”
  “你不用嚇唬我。”程歡冷冷一笑,“既然我已經攤了牌,就沒打算全身而退。”
  “你這是何苦呢?”謝榮昌的口氣又軟了下來,“傅憲明都已經不要你了,何苦還要攙和他的事?美羅的股權,我也可以讓一半給你,價錢都好商量……”
  “篤篤!”門外突然有人敲門,“謝老板在裏麵嗎?我是賀豐!”
  謝榮昌收了口,壓低聲音,警告程歡:“不要亂說話。”
  “在你答應我的條件之前,我不會。”程歡淡淡說。
  謝榮昌咬了咬牙,拉開門,勉強裝上一臉笑,“哈哈賀老弟,辛苦了,怎麽樣,合約已經簽下來了,去哪裏慶賀一下?”
  “慶賀?”賀豐扶了扶眼鏡,“我看是來不及了,我得趕去機場,我太太還在那邊等我上飛機。”
  “你們——去哪裏?”謝榮昌呆了呆。
  “反正宏基也賣了,我家人也都在多倫多,我在這邊也沒什麽好做的了,當然是一起去那邊發展。”
  “哦!也好,也好。”謝榮昌點點頭,“不過賀老弟,那個股份授權書……”
  “那恐怕你得跟裴桐去拿了。”賀豐微笑起來,“他也對美羅的股份感興趣,所以,我已經轉手給他了。”
  “你說什麽!”謝榮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桐?登峰的裴桐?!”
  “是啊。”賀豐輕鬆地走進來,一直走到休息室的側門,在門上輕輕敲了敲,“憲明,裴桐也跟你在一起吧。”
  憲明?傅憲明?程歡的眼睛也睜大了。
  那扇白色的門被打開了,裴桐笑吟吟地出現在門口,他身後不遠,站著氣定神閑的傅憲明。
  程歡呆呆地看著他,不敢置信,他怎麽在裏邊?剛才她跟謝榮昌的對話,他也都剛好聽見了?
  “你們怎麽在這裏?!”首先跳起來的,卻是謝榮昌。
  “我們一直就在這間休息室裏。”裴桐微笑著伸個懶腰,“沒人告訴你嗎?”
  “這到底怎麽回事?”謝榮昌一把拉過賀豐,經驗告訴他,就要翻船了。
  “我看你還是好好看看你手上那份收購宏基的合約書吧。”說話的是裴桐。
  “合約書不會有問題,幾十個條款我都已經看得一清二楚。”謝榮昌說得斬釘截鐵,可是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手裏的文件,匆匆瀏覽一眼,沒錯啊,收購合約,已經生效了。
  “謝老板還真是百密一疏啊,看清楚,你收購的隻是宏基地產而已。可是有一件事隻怕你不知道,宏基剛剛注冊了一個投資公司,全部股權都是傅憲明的。”
  “那是——什麽……什麽意思?”謝榮昌開始不由自主地口吃了。
  “就是說,現在宏基有兩個分支,一個是地產,一個是投資,而且,因為地產公司這幾年一直經營不善,宏基已經準備清盤了,所有資金都用來做投資。在跟賀總簽約之前,謝老板怎麽連損益表和資產審核都沒好好看一看呢?想必是太著急了吧?”
  “你是說——你們已經做了資產轉移?”
  “答對了。”裴桐雙手插進褲袋裏,“謝老板也是老江湖了,不會不知道這一手吧。也就是說,現在你買下來的宏基地產,根本就是個空殼而已,不對,還得加上一堆債務。”
  “不可能!”謝榮昌失聲叫了起來,他花了幾千萬,不過買到一堆債務?!
  “怎麽不可能?跟你說了幾百遍了,不要小看傅憲明,他是玩收購重組的專家。”裴桐走過來,“不過,要是你沒那麽心急,至少等個三兩天,好好審核一下宏基的賬目,本來是不至於上這種當的。”
  謝榮昌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沒錯,他太著急了,正東實業那邊的安排已經被程歡揭穿了,隻好匆忙對宏基下手,想不到這邊根本就是傅憲明設好的套子,等著他往裏鑽呢!
  “你還有一件事不知道吧,我跟他,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賀豐插了一句,他說的是傅憲明,“當初宏基經營危機的時候,也是靠他幫忙,才度過一關。”
  謝榮昌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油汗,“你們,早就串通好了設計我,是吧?”
  “其實也不能這麽說,是從程歡那個電話開始的。”一直沒開口的傅憲明,終於走了過來,“如果你不是太貪心,我根本就設計不到你。”
  “那美羅的股份……”謝榮昌還是不甘心,他垂涎三尺的美羅,就這樣拱手讓人了?
  “這麽解釋吧,你買下了宏基地產,其實收購資金已經流入了宏基投資公司,然後我用這部分資金,買下了自己手裏的美羅股份,加價百分之十,再轉手賣給登峰。”傅憲明悠閑一笑,“不過是個左手進、右手出的小花招,謝老板怎麽會看不明白?”
  “是啊,他襥得很,把美羅的股權高價賣給我不說,還有附加條件,就是要承攬星河廣場的中心工程。”裴桐在旁邊說,“沒辦法,誰叫我非買不可呢?”
  “裴總!”謝榮昌快要崩潰了,“你可一直是站在我這邊的。”
  “什麽這邊那邊,我隻看明白一件事,老謝,你的胃口太大了,地產圈子這點油水,都被你揩去了,還嫌喂不飽。”裴桐說得一針見血,“我要是不跟傅憲明聯手,下一個被你對付的,就輪到登峰了吧。”
  “可是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想跟傅憲明對決,吃虧的是你。”謝榮昌已經一敗塗地了,可還是不肯認輸,“誰是友誰是敵,裴桐,你可要看清楚!”
  “我隻覺得跟傅憲明結交,比跟你愉快多了。”裴桐一哂,“至於我們之間誰勝誰負,那就不關你的事了,大概你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勝負。”
  “別以為我會那麽容易把星河廣場讓出來,大家走著瞧。”謝榮昌惡狠狠地甩下狠話。
  傅憲明沒動聲色,一眼就看穿他的嘴硬心虛。
  “沒關係,你可以繼續抱著星河廣場不放手,反正除了大信和登峰之外,也沒有誰還有這個實力給你撐腰了。更何況你剛剛花大錢買了一堆債務回去,一年半載也都翻不過身,星河廣場沒錢開工,單是違約金和銀行利息,就可以把榮泰壓垮了。”
  “你!”謝榮昌差點被他噎得背過氣去,“這種手段,你也使得出來?”
  “怎麽不能,跟你比,小巫見大巫而已。”傅憲明的聲音裏,多了一絲冷酷,“我做人有個原則,別人怎麽對我,我就怎麽對他,而且是雙倍奉還。謝榮昌,你惹錯人了。”
  謝榮昌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頹然後退,沒錯,他是惹錯了人了。更錯的是,得了便宜還不知道收手,終於栽了大跟頭。
  程歡站在一邊,輕輕退出門外。
  轉眼之間,情勢急轉而下,她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而來,沒想到,原來自己根本就是局外人。大信傅憲明,登峰的裴桐,他們要是聯了手,十個謝榮昌,也不夠分量。
  裴桐有一句話說對了,謝榮昌根本不配跟他們一戰,因為他根本不懂得什麽是真正的勝負,不懂得輸贏的意義,對他來說,惟一的目的就隻有錢而已。
  終於塵埃落定了,那些危機、暗湧、明爭暗鬥,總算可以作個了結,她就算是離開,也會覺得安心。
  慢慢走出寫字樓的大門,外麵零星地飄著雨絲,空氣裏彌漫著水霧,沾衣欲濕。
  剛才叫的那輛車,已經影子都沒了,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扔在路邊,居然沒有人去理。
  應該還來得及趕上那班飛機吧。程歡看了看時間,穿過馬路去取行李,剛剛邁上人行道,就聽見“嘀——”的一聲尖銳的汽車喇叭響,身後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一把拽了回去。疾馳而來的車子在路中間猛地刹住,司機探出頭來罵:“走路低著頭,找死啊?那邊紅燈沒看見?!”
  程歡嚇了一跳,什麽?是紅燈嗎?怎麽都沒留意。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疊連聲地道歉,“我……急著過馬路。”
  “你這麽急著趕路去哪裏?”身後有人問。
  程歡呆住了,這個聲音,這個聲音……驀然回過頭,真的是他啊。
  “你連交通燈都不會看,還到處亂跑?”傅憲明蹙眉看著她的臉。
  程歡怔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麽也出來了,那謝榮昌——”
  “我是來追你的。”傅憲明打斷了她,“上麵有裴桐就夠了。”
  “追我?”程歡低下了頭,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麽可說的話。
  “有件事,你還欠我一個解釋。”
  “你是說,正東實業跟榮泰的事?”程歡心裏一沉,他還是不相信她嗎?
  “不是這個。”傅憲明卻搖頭,“我想問你一句,當初,為什麽要進大信?”
  “我已經解釋過了。”程歡不明白,怎麽突然又想起這個?
  “現在你還是想說,是因為謝榮昌的錢嗎?”他握著她的手臂,愈握愈緊,“那從榮泰辭職,是怎麽回事?剛才你跟謝榮昌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麽意思?”
  程歡哽住了,說不出話。
  是,她是糊塗了,不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來,都在做什麽。
  “程歡,你父親的名字,是程永浩吧。”他終於說出了口,“你當初要進大信,這個才是真正的理由。”
  “你怎麽知道?”程歡一震。
  “昨天晚上,我見過喬瑄瑞。”傅憲明咬了咬牙關,“你,喬瑄瑞,謝榮昌,裴桐,人人都知道,隻有我還蒙在鼓裏。”
  “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程歡說的是實話,沒錯,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可對她而言,這是一道隱秘的疤痕。
  “為什麽要瞞著我?”他問。
  “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說出來,最後事情揭穿了,更沒必要解釋了。”程歡不看他,“就算我找再多的借口,可以改變什麽?你會因為這個,覺得我可憐,所以原諒我?”
  “程歡。”傅憲明伸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你能不能誠實一次?就一次?”
  程歡屏住了呼吸。近在咫尺他的臉,深得不見底的他的眼,雨絲落下來,一點一點,都是融化的溫柔和思念,那些情深,疏離,愛憎交纏的過往,靜靜彌漫。
  周圍的車聲人聲,突然變得萬籟俱寂。
  “不要跟我說什麽理由,什麽對錯,隻要告訴我一句,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放棄了?”他低聲問。
  程歡眼底有一絲淚光閃過。
  放棄?如果她甘心放棄,那麽現在,怎麽還會站在這裏跟他無言以對?那些過往,那些不為人知的甜蜜和心酸,他怎麽能體會?他知不知道,她站在大信建設對麵,仰望著他的窗口,是什麽樣的心情?那在每個街頭每家酒吧瘋狂尋找他的慌張急切,躲在黑暗角落裏遠遠看著他背影的心如刀割,還有深夜裏握著電話等待他聲音的忐忑不安……
  到底應該怎麽忘,才能一幕一幕都忘掉!
  “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要是因為理由充分才去喜歡一個人,那就不是真心的。”傅憲明看著她,那麽晶瑩美麗的一雙眼,怎麽可以有淚光?
  “當時我不懂,現在我懂了。”程歡想起那一次,從酒會出來,他送她回家的路上,曾經說過的這句話。那個時候,她是真的不明白,愛上一個人,居然完全說不出什麽道理,所有理性、控製、自欺欺人,統統沒有用。因為她的眼睛,耳朵,雙手,整個身體,整個心,都觸過他、記得他,記得他的味道,他的氣息,他的溫暖,他每個神情每句話。
  是他教會了她愛上一個人。
  隻是到了現在,才知道最初的甜蜜,隻不過是愛他的百分之一。
  “有什麽理由,值得我們放棄自己心愛的那個人?”傅憲明緩緩低下頭,他的呼吸,拂上了程歡的臉,“有時候做人,閉上眼睛才會看見幸福。”
  程歡的眼睛,輕輕闔了起來。一滴淚,從她纖長的睫毛底下滲出來。
  可是一陣溫暖,驀然覆上她的眼睛,帶著無盡愛惜,她的淚珠,融進了他的這一吻。
  有多少悸動,多少辛酸,多少的深情?雨已經落下來,衣服濕了,頭發也濕了,可是完全沒感覺,程歡的手,終於攬上他的肩膀。夠不著,她踮起了腳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緊緊地,用整個靈魂抱緊他。
  不要什麽原則了吧,也不要什麽堅持,隻要眼前這一刻永遠停下來。
  雨越下越急,匆匆而過的行人紛紛側目而視,可是誰在乎呢,等了那麽久,等得那麽苦,隻要一鬆手,就怕眼前的人會忽然消失掉。
  那邊的大廈門口,裴桐跟賀豐一起走出來,“呃,他們——”賀豐傻了眼。
  “走吧,看什麽看。”裴桐一把拉走他,“現在過去打擾他,鬧不好就搞出人命來。”
  “可是,程歡不是榮泰的人嗎……”
  “那又怎麽樣?”裴桐笑了起來,“誰規定大信的傅憲明不能喜歡榮泰的程歡?你什麽都不知道就少說話吧。”
  “可是雨下大了……”賀豐邊走邊回頭。
  “要是帶了DV就好了。”裴桐卻遺憾地搖著頭,“可以拍下來,嘖,一吻定江山。”
  賀豐也笑了,“真別說,我都看得心癢癢。說起我跟我老婆當年……”
  裴桐掩起耳朵,“你?算了吧!誰都知道你們那是美女配野獸。”
  “哎,姓裴的!”賀豐追上去,“要不是看傅憲明麵子,我跟你沒完!”
  “他海賺我一筆,還沒跟他算賬呢——”
  “誰要你貪心,非得爭那份美羅的股權?”
  “你當我是為了賺錢?嗬嗬,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懂不懂?”
  雨幕裏,鬥嘴的聲音越來越遠,而整條街道,都因為那深深相擁的一對人影,而變得美麗如畫。

  第十一章
  三天後。
  繁忙的機場,穿梭的人流,程歡提著行李箱沿著扶梯上去。
  深深呼吸了一下,這個城市的空氣,充滿了留戀的味道。
  “小姐,要不要買一份旅遊指南?”有人湊上來搭訕。
  “不用了。”程歡搖搖頭,她這個樣子,像是出去玩的嗎?會有人一個人出去旅遊?
  “小姐,要不然,買份這個,‘萬事不求人,姻緣一手測’,很靈的啊。”
  “對不起,我趕時間,要登機了。”程歡蹙起眉,把他甩在身後。
  換了登機牌,入了閘,在笑容可掬的空姐幫助下放妥隨身的提包,程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座位正好靠著窗,有點無聊,抽出一本雜誌來翻翻。
  財經周刊。
  地產圈再次洗牌,星河廣場又易主。
  鬥大的黑體字大標題,在封麵上占據著最顯眼的位置。程歡放下雜誌,又是那段新聞,傅憲明收購宏基地產,榮泰放棄星河廣場,真的有那麽轟動嗎?所有報紙雜誌都登出消息,而且一個比一個寫得傳奇。
  其實內幕也根本沒有那麽複雜,人的想象力是無窮的。
  “小姐,你需不需要喝點什麽,飲料還是酒?”有空姐過來問。
  “紅酒。”程歡說,喝杯酒,睡一覺,飛機就落了地,什麽都不用想。
  “好的。”空姐轉過身,剛要走,卻被人攔了回來,“請等一下。”
  “好的先生,您有什麽需要嗎?”空姐臉上出現了一流甜美的微笑。
  “麻煩你,給這位小姐換杯熱牛奶。”
  程歡抬起頭,眼睛瞪圓了,“你怎麽跟來了?”
  傅憲明一笑,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來,“來看看你有沒有偷偷摸摸地喝酒。”
  “我記得怎麽喝紅酒,還是你教的。”
  “跟我在一起,可以喝一點。”他板起臉,“一個人出門,要記得滴酒不沾。看,說你粗心還不承認,搭飛機也不係安全帶。”程歡眨眨眼,“要是我自己係上的話,你就沒有批評我的機會了。”
  傅憲明歎口氣,還是幫她把安全帶拉過來,扣好。“女人啊,真是不能寵。”
  “剛才你還沒說,怎麽會突然跑來了?那邊的事情都處理好了?”
  “嗯,會開到一半就偷溜出來了。”
  “那怎麽行?星河廣場的工程已經耽誤了這麽久,再停就要違約了。”程歡急了。
  “沒事,有錦唐替我盯著,進度不會放慢。”傅憲明一臉悠遊。
  “什麽?!”程歡失聲叫出來,“錦唐?周錦唐、周總監?他不是在大信嗎?”
  “剛跳槽過來。”傅憲明一笑,“連他的秘書葉敏一起。”
  “真的!”程歡又驚又喜,“那,那真是太好了。”
  “有什麽好,你設計總監的位子就要換人做了。”
  “無所謂,大家各憑本事,公平競爭。”程歡秀氣的眉梢一揚,“就算給他當屬下,也沒什麽丟臉的,那是周錦唐啊,設計這一行,頭一號人物。”
  “說來也是,你還是做我的私人助理更合適。”傅憲明拿過她手上的雜誌,“又寫了什麽?”
  “我不要。”程歡拒絕,“我喜歡做設計。再說,你也不想有這麽一個私人助理,天天黏在你身上吧,白天見,晚上又見,偶爾有別的女人想認識一下,都不方便。”
  “什麽別的女人?”傅憲明合起雜誌。雖然是開玩笑,可是程歡的語氣裏怎麽有淡淡酸味,不像是裝出來的啊。
  “那天,就是我打電話給你,說正東實業跟榮泰串通的那一次,都半夜了,在你身邊的是誰?”程歡終於沉不住氣了,問了出來。
  “嗬,你還記得?”傅憲明受不了了,“連喬瑄瑞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當時我是跟她在一起,不過旁邊還有裴桐。”
  “喔?”程歡的臉紅了一下。三個人啊,那是她誤會了?
  “裴桐為什麽對美羅的股權感興趣,你還不知道吧。”傅憲明握住了她的手。
  “是啊,我也很奇怪。為什麽他做地產出身,會突然對美羅百貨這麽在意?”
  “美羅另外百分之四十的股權,是喬瑄瑞的。”傅憲明解開謎底,“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上喬瑄瑞了,而且是誌在必得。”“是嗎?”程歡呆了呆,喬瑄瑞和——裴桐?一個那麽驕傲難伺候,一個又那麽桀驁不羈,他們兩個,怎麽會攪到一起去?
  “大信指望喬瑄?是不成的,有喬瑄瑞看著他,加上裴桐當後台,也就不至於捅出什麽大漏子。”傅憲明說到一半,空姐送牛奶過來了,果然是熱的。
  “很燙,請慢用。”航空公司的服務很周到,還一並送上幹淨的濕毛巾。
  “喝過牛奶,就睡一覺。”傅憲明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文件,“我看完資料,到了就叫你。”
  “你到底是陪我出差,還是工作來的?”程歡不滿地嘟噥,工作狂,改不了了。
  “我正在看一份提案,建議在星河廣場中心建一座自己的大廈,名字都有了,叫明基大廈。”傅憲明側過臉,在她額上輕輕一吻,“你乖乖睡覺。”
  “明基大廈?”程歡眼睛一亮,“好啊,我來設計。”
  “我根本就沒考慮第二個人選。”傅憲明笑了。
  “要收錢,我很貴。”程歡打蛇隨棍上,“訂金先預付百分之四十。”
  “有這麽要挾自己老板的嗎?”
  “出了公司,我說了才算。”程歡嫣然一笑,“沒商量。”
  傅憲明看著她的臉,半笑半嗔,笑顏如花,那個圓圓酒窩又若隱若現。
  算了算了,就由得她胡鬧好了,誰叫他鬼迷心竅,偏偏就喜歡這一個。
  “哎,小姐。”隔壁的中年太太突然探過頭來,跟程歡打招呼,“你們是一對吧,真是恩愛。”
  “我們……”程歡臉紅了,是嗎?她已經這麽張揚了嗎?連陌生人都看得出來她的幸福?
  “這本書上說,你們兩個這種麵型,很相配啊。”那位太太指著手上的書,“還有鼻梁,小姐,你有旺夫運哦。”
  程歡跟傅憲明麵麵相覷,什麽啊,在飛機上擺攤算命?
  “這本什麽書說得這麽準?”傅憲明還沒開口,程歡已經眉開眼笑地翻開人家手上的書,一行標題跳出來,《萬事不求人,姻緣一手測》?!這不就是剛才機場那個書販竭力推薦的那一本?
  “早知道說得這麽好,就買一本了。”程歡有點遺憾。
  “沒關係,送給你好了。”那位太太很大方,“做人啊,什麽都是身外物,難得有個人疼惜你,要好好對他啊。”
  “謝謝。”程歡接過書,姻緣一手測?
  不,不夠,她要的是姻緣一手握,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許下心願,人海茫茫裏,隻要遇見身邊這個人。
  有一句話,他說對了,做人有的時候,要閉上眼,才能看得見幸福。因為隻有這樣,才聽得見自己心裏的聲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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