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再:沒有煙總有花

(2010-07-06 10:45:09) 下一個

  一
  藍寧結婚才三個月,已經開始嫌棄禮拜一。
  但她依然能夠堅持一些習慣上的堅持,譬如說每天清晨的晨跑。
  關止在她出門之前爬起來上廁所,睡眼尚惺忪,還能記得著囑咐她:“帶一客生煎回來。”
  新婚丈夫喜好麵食,她很了解,原因無他,婆婆三番四次耳提麵命。
  藍寧厭惡禮拜一之其一,源於此。
  婆婆王鳳常在周末拜訪新婚夫婦住所。本周末,保姆方阿姨請假歸鄉照顧即將生產的兒媳,藍寧被抓了一個單,受到王鳳嚴格操練,將四室兩廳兩衛兩百平米的房子做了一個全麵保潔。
  累得她今早依然仿佛傷筋動骨,勞累至死,若非一貫堅持的堅強意誌,絕沒可能爬起來。
  她狠瞥關止一眼,對方毫無知覺,又爬回他的KING SIZE大床繼續悶頭大睡。藍寧隻好又隨手捎帶上錢包。
  清晨的空氣很是清新,她繞著小區跑了兩圈,到健身中心做了兩個深呼吸。有老爺爺打太極拳,她也跟著擺了兩個雲手跨步。姿勢擺得很標準,老爺爺向她讚許微笑。
  這樣運動下來,還是精神短視力差,藍寧相當無奈。
  她買了點心回到家,再給自己做上班前的妝點,用隔離霜遮瑕膏粉底液和粉餅武裝好,終於能夠再出門。
  藍寧厭惡禮拜一之其二,即是因為其一,她在禮拜一的精神短視力差,會應付不了措手不及的意外,隻能活生生被彗星撞地球。
  禮拜一是事故多發日,正如司機鬆懈之後常會導致車禍,司機過分緊張也會導致車禍,不管是不是司機的錯。
  藍寧抵達公司,助理文秀先行傾前,使眼色給她,她一眼就見部門內資深銷售主管程風正端坐格子間凝重等她。
  藍寧的太陽穴開始暴跳,她的第六感一般會比較準。
  程風比她年長,資曆也老,開口坦率直白,沒有什麽拐彎抹角。他問:“小藍,憑什麽我們這條線要把學校機關和化妝品讓出去?”
  藍寧一頭霧水,還不太明白。
  文秀在旁解釋:“藍經理,今早羅總的郵箱發了銷售計劃和分紅標準,您——自己看吧!”
  藍寧的老板羅大年習慣學習外資企業,事無巨細,全部以郵件方式告知屬下,號稱貫徹無紙化辦公環境。公司上下早養成了大清早就開郵箱收郵件接受聖諭的習慣。
  藍寧暗忖,他倆這一副模樣,看來有些事態頗不尋常。她是個不見緣由不下結論的工作態度,先說:“我先看一看郵箱。”
  文秀推著程風出去,把空間留給藍寧。
  若是平時,藍寧會泡好一壺茶,再打開郵箱,將重要郵件瀏覽一遍,而後在記事本上記錄下今日需要完成的項目,一天的工作就此開始。
  但今日,她沒有此閑情逸致,也頗有些心急火燎的態度,先打開了郵箱。
  藍寧的郵箱裏,置頂標紅旗的有一份上周自總經理羅大年郵箱發出來的全年業績表。
  裏頭記載了她上一個年度最好的成績,即是拿下國內飲料業翹楚“美達”集團旗下的功能性飲料“力達”的新產品上市項目。僅僅這一單項銷售額便完成了她全年指標的百分之五十,在公司內所向披靡。
  可以在“時間維度”這間公司內取得優異成績,藍寧會帶著一種期末考試領到獎狀的喜悅。
  這一份榮耀,從來都是由羅大年在年後春茗晚宴上公布出來,如今提早發布,頗令藍寧遺憾,仿佛榮耀也因此打了一個折扣。
  但此時,藍寧沒有心思顧及於此。
  重要的另一封郵件是昨晚淩晨三點發出來的,看來羅大年在大半夜仍有著工作的好精神。做營銷人,就需要有鐵人般意誌操練自己。藍寧當然更不敢怠慢,將附件中的EXCEL表格打開。
  這是一份開春後新一年度的項目分配計劃和分紅公式。
  程風所說的便是去年還劃在她這一組名下的幾間學校和日化企業,在此張表格內,已經歸入主攻銀行保險條線的羅曼那一組。此外,還用紅色的標明是希望今年爭取的客戶,藍色的標明是今年需要維護的客戶。
  紅藍分明,看得藍寧先是一股濁氣從下腹升起來,不由握緊鼠標。
  今年她這一組名下的項目並沒有因為重新劃分而減少,因為紅色部分有所遞增,其中還赫然列著去年未能爭取到業務的兩間大企業——開中高端連鎖餐廳的“景陽春”和國內生產兒童車的名牌企業“童夢”。
  而這還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下麵的分紅公式中,百分比少了十個點,銷售指標卻同去年持平。坐在谘詢公司銷售這一崗位多年的藍寧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也難怪程風的麵色難看至此。
  她幾乎是立刻就起身,徑直進了老板羅大年的辦公室。
  羅大年四十出頭,身材一直維持得如同二十五歲,可惜頭頂的睿智“地中海”未能滄海變桑田。
  他正在喝咖啡養早晨精神,看到藍寧進來,並不意外,傾了傾身子,原來有備而待,且還先發製人。
  “小藍,今年的大環境惡劣,形勢緊迫,需要你的體諒。”
  藍寧麵對老板,心平靜氣又簡單直接道:“老總,我們能夠明白這樣的經濟大環境。但是在不公平的環境下麵,接受新的任務,我們感到很為難。”
  羅大年點頭,神色也凝重,他說:“我知道你是為了你的下屬爭取,而我卻是需要對整個公司負責。藍寧,切莫說不公平,雖然你需要犧牲兩個行業,羅曼那一邊已經全軍覆沒,而且你們的銷售指標是一樣的。”
  藍寧依舊據理力爭:“學校的項目一貫列屬正常收益,從不會受任何影響,我們一組一貫維護得相當不錯。”
  “故此,我才希望你能夠更加體諒,提攜同事,團結一致,共度難關。”
  藍寧一下哽住,她不可置信地望住眼前的老板。
  她進入此間“時間維度”整整七年,老板羅大年幾乎等同她的半個老師,對她就算沒有知遇之恩,也有數教之誼。
  前年擢升她為項目經理,更是多加倚重,才能令她大展拳腳。遠的不說,便是去年幾個大項目,他們也是有商有量,通力合作來完成。就拿“美達”的項目來講,他們可算是胼手胝足了,最後擊敗了知名4A,大大為本土營銷業爭得一口氣。
  如今不過才半年多時間,老板卻輕描淡寫用“共度難關”四個字來打發她。稍一念及,藍寧簡直有一股莫名涼氣自腳底透到心頭。
  羅大年擺出些一貫有的可親又幽默的神氣,對她講:“我們公司的正常收益,仰仗的是這一塊牌子。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同一個屋簷下,你澆水還是他澆水,還不是一樣?”他站起來,拍拍藍寧的肩膀,“今年這種情況少賺一點沒關係,回家叫老公多包幾個紅包就什麽都有了。”
  他是這麽慈眉善目地講這一番話,最後又加了一句:“你手裏的這麽多客戶,像‘美達’,還不都是時維留下來的?小姑娘嘛!肚量大一點,不要這麽霸道。”
  他的話音一落,藍寧被那個名字震了一震,先是一呆,頭腦別轉不過來,鬥誌忽減,無法反駁,幾乎是垂頭喪氣地走出了總經理辦公室。
  坐回自己的格子間,文秀把分配給企劃部的項目拿來給她簽批,她一一簽好,文秀還佇在一邊未走。
  藍寧奇怪,這位助理自大學畢業便入公司,迄今兩年,算是自己一手培訓出來,很是通曉自己的脾性,此刻停留,也必是女孩有話要講。
  果然,文秀小心翼翼這樣開口:“藍經理,‘藍籌股’裏有些是嶽平川公司的老客戶。”
  “藍籌股”是項目列表中藍色標注的部分,嶽平川乃業內出了名的著書專家,出經管營銷書籍比吃大白菜還容易,天下信徒無數,為媒體熱捧對象。
  羅大年提及此人,總有一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憤恨表情,他們做了經年的競爭對手,最早可追溯到學生時代。藍寧之所以知之甚詳,全因嶽平川開的那間“一馬平川谘詢管理公司”另一位合夥人正是自己的丈夫關止。
  文秀一講,也就點到即止。
  但藍寧一聽,心念也一緊,突突一跳。便先做不甚在意地把手一抬,遣她出去。
  這其間關係複雜,禮拜一的她為免頭疼,也無心力,實在不願意去細究。
  羅大年的秘書發出一封信通知,終於通知晚上搞春茗活動,地點就定在公司隔壁的川菜館。
  諾大辦公室,馬上有同事在格子間之間竊竊私語。
  “前年在金茂,去年在古北的日本餐廳,今年卻定在川菜館。”
  有人學習九斤老太的腔調:“一年不如一年。”
  羅曼自她的格子間內走出來,同事們便就閉上嘴巴。
  藍寧正要喝茶,看她筆直走來的方向正對著自己,便先停手。
  羅曼走到她的麵前,頷首禮貌地笑一笑。
  她同藍寧,一個是金融條線的項目經理,一個是快銷條線的項目經理,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起頭的一兩年金融事業如火如荼,在銷售業績上羅曼壓著藍寧好幾頭,藍寧跟進的項目重生產,企業發展勢頭好,這兩年漸漸趕上了。
  尤其是去年,大環境影響力無窮,羅曼的銷售額才是藍寧的三分之二,且藍寧還未剛才的這段事故中緩過勁來,故先不選擇和她談公事。
  但羅曼卻先開口:“海嘯一到,波及無辜無數。”
  藍寧明白她的意有所指。她的客戶,大多上一年年底就開始砍伐預算,決定今年過冬。
  羅曼從來是驕傲至極的一個人,因為接觸的客戶也是各行內最最精細的,她便訓練出自己細致到一絲不苟的業務態度,從業務技能衍生到自身妝容和表情。同事們私底下叫她“玉瓶娘娘”。
  今天的“玉瓶娘娘”麵色鎮定,也是層層化妝品勾畫出來的精致玉容,但或許用粉餅時候下手狠了一點,麵目略嫌蒼白。看在藍寧眼裏,不是沒生出一星半點的惻隱之心。
  她安慰說:“也許第二季度一切都會好轉。”
  羅曼點頭:“希望如此。”
  不知何故,羅曼在她這處小小停留了一陣,後來竟同她聊起昨晚的電視節目。藍寧昨晚未能看電視劇,但閑扯兩句還是在業務範圍內的。
  羅曼說:“昨天在財經頻道看到景陽春餐廳做廣告,還真有行業能在這個關口這麽滋潤。”
  藍寧微笑:“說明小老百姓的生活照常。”
  羅曼訕訕講了一句:“藍寧,景陽春的項目真該拿下來,今年是指望不上現金牛了,也許這一兩年都沒辦法翻身,還是傳統行業保險。”
  藍寧自嘲:“是我技不如人,實在遺憾。”
  羅曼就手點了一支煙,幽幽吸兩口,吐一段漂亮的煙圈,才講:“所以有個老公靠著,多好啊!外麵再大的風雨也打不著你。”
  說完夾著煙,施施然離開。
  企劃部的女經理方瑉瑉就坐隔壁格子間,同藍寧閑聊甚是方便。她見羅曼走遠,對藍寧笑笑,藍寧也笑笑。
  方瑉瑉說:“無辜之人必有有辜之處。”
  藍寧沒作聲,方瑉瑉也就說這麽一句,即刻轉頭做自己手頭的事情。
  羅曼做銷售,雷厲風行,資源調用絲毫不退讓,好幾次因為逼著企劃部全力配合其一線銷售趕提案而同方瑉瑉起過爭執。藍寧的風格則是銷售前期親力親為完成提案,後期與方瑉瑉配合無間,為其減輕不少負擔。
  兩相比較,個人自有態度。
  且,公司裏誰都知道羅曼是羅大年的侄女,故而當初是她接盤金融和保險這兩隻現金牛業務。
  藍寧不是沒有生過怨言,曾對大學同學兼好友嚴宥然玩笑:“私營企業嘛,再專業,也抹不開皇親國戚的麵子。”
  但羅曼工作確實努力認真,且有實力。藍寧承認自己確有些嫉妒和不服氣。
  嚴宥然當時笑她:“那你幹嘛還待著?國際4A多好啊!你這麽熱愛廣告事業的話,哪裏不能去?”
  藍寧不做聲,嚴宥然也沒繼續往下說。
  想到嚴宥然,下午嚴宥然就來了電話,風風火火問:“嗨,跟你確認一遍,今晚的同學聚會你來不來?”
  藍寧正好開著FOXMAIL看著羅大年秘書的通知,想了下,問道:“都誰會來?”
  嚴宥然快人快語說:“除了陳思,其餘都是友好同學。”
  她一一報了下名字,藍寧一聽,嚴宥然果然有其大學時代學生會文藝部長的風格,這個同學會簡直是把係裏一幹如今風生水起的同學都約了一個齊全。
  嚴宥然還嫌不夠,問她:“你們家關止來不來?他以前可是咱係的一號係草。”
  這下藍寧皺眉頭了:“我問問他,但我可不擔保他來不來。”
  嚴宥然笑她:“你們怎麽結了婚還這樣?一點不入戲。”
  藍寧問:“入戲?怎麽個入法?唱《牡丹亭》還是《西廂記》?”
  把嚴宥然糊弄得笑起來,這頭掛了她的電話,便撥一個電話給關止。
  他那頭背景聲音“哐哐”響,似乎在哪間工廠裏,可見未曾在家中當日睡大仙。但藍寧也無心多問他到底在幹什麽,直截了當就說:“晚上有同學聚會去不去?”
  關止問:“你的?我去幹嘛?”
  藍寧“哼”一聲:“愛去不去。”
  關止那兒似乎有事,急著掛電話:“地址發我手機上,看情況。”
  這一晚的大學同學聚會,嚴宥然儼然是花了大功夫了,選的地方是從三十年代屠宰場改建成現代前衛主義創意園區的1933裏頭一間時尚餐廳。
  到場諸人一交換名片,藍寧覺得以此婉言謝絕了今晚的春茗宴,也算值得。
  如今的同學會,老早成為老同學混跡社會,各取所需的最佳社交場所。
  大家熱烈交流,嚴宥然在旁歎氣:“怎麽越來越覺得同學聚會帶著一股子市儈味兒?”
  藍寧則表示理解:“同學們互相幫助嘛!”她翻一翻手裏交換的十幾張名片,“沒想到陳思升的這麽快,周秉鑫這個木訥佬會到日本雜誌社當行政經理。”
  畢業近七年,人事變遷,已不可用當初目光去度量。許多同學也在改變,也有一些沒有變的。
  早在大學期間便與藍寧嚴宥然等談不太來,生性刻板嚴謹的舍友陳思依舊還是不合群,雖然她如今已經任職《消費導報》副主編。
  陳思獲知藍寧的工作近況,用怪異又嚴厲的目光審視了她一番,問:“‘力達’是你們做的推廣案子呀?”
  藍寧見她反應奇怪,便靜待下文。
  果然陳思是有下文的,她犀利地問藍寧:“‘力達’的原料你們考證過嗎?”
  這個口氣衝了一點,藍寧莫名所以,但職業習慣的厚臉皮讓她能夠保持笑嘻嘻的麵孔對這位老同學說:“我們可不是衛生局的,也不是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
  陳思卻說:“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藍寧太陽穴又開始突突地跳,在氣氛活躍的現場討論嚴肅的事情,顯然不能算合群。她三兩下岔開話題,隻是對陳思反常言行略作思考,隨即又被另一位同學吸引過去。
  那一位叫周秉鑫的同學,正到處詢問取經,因他手裏正有一個項目。
  周秉鑫介紹:“我們公司日本那塊的大老板祖上熱衷收集文物,很想在本地搞一個文物展,一方麵給公司做做宣傳,今年這樣經濟形勢,雜誌往文化方向靠會比較靠譜。”
  藍寧問:“是不是需要辦一個展覽?日本人做推廣一貫細致,你們在國內不準備發展發展?”
  周秉鑫講:“現在業務不萎縮就不錯了,大老板哪裏還會增加投資。這個展覽準備找國內公司代勞,不過他們要求很高,既要有文化底蘊,又要有現代風格。錢不是問題,他們家上兩代都是做銀行的,有的是錢。”
  馬上有同學笑起來:“這就是資本主義夾著皮夾子又來了。”
  藍寧問周秉鑫:“一共有多少展品?全部都是中國的展品嗎?”
  周秉鑫大致答了一答,藍寧歎:“他們可真夠有錢的,這些東西都能搞的到。”
  兩人一來一往就說了老多的話,藍寧自覺終於找到今晚最大的價值點。
  同學會一直鬧到差不多九點多才散的場,眾同學吃飽喝足之際,也是藍寧同周秉鑫談攏並生出合作意向之時,他們在老建築門口再次互約時間,還留下手機號和MSN,又寒暄幾句。
  直到嚴宥然對藍寧叫:“藍妹妹,你老公來了。”
  關止開的是一輛奇瑞前兩年產的AMT精英型QQ銀色款,在黑夜裏就像袖珍小獸,慢吞吞駛進這裏。因為前頭是輛銀光燦爛的邁巴赫,讓“小獸”也跟著狐假虎威分外招眼。
  人還沒出來,這邊正在道別的同學們已經刷刷先對他的車行了注目禮,待看到“小獸”洞門一開,上頭下來的是玉樹臨風,麵貌俊秀的熟人,這邊的老同學差一點都要驚呼了。
  關止打開車門走出來,一眼釘牢和周秉鑫靠的很近的藍寧,把兩道劍眉一蹙。
  嚴宥然笑著講:“關止,你好啊,果然是放不下你家媳婦兒。”
  原本正為他的人從那樣的車裏鑽出來而驚訝的同學們更加驚訝。
  嚴宥然介紹:“大家還不知道呢吧?關止和藍寧現在已經是兩口子了。快快準備紅包,砸向這對新人。”
  於是同學們從驚詫變作沸騰,陳思頭一個驚呼:“藍寧,你怎麽嫁了關止?”
  藍寧斜睨她一眼,把臉色一沉。
  但這分明是在座所有人的心聲。
  在座各人,誰都知道本係大一的藍寧和大三的關止談過一場三個月戀愛。
  那三個月中,關止開著火紅火紅的法拉利拉著藍寧在古北兜風,繞到學校門口轉了一圈,讓他倆坐的那輛車上了口耳相傳小道榜頭一名。愛車族專門去琢磨過關止的車,都估計這車國內絕無僅有,甚至不曾開出過古北的地界。
  其時,他們倆的戀愛談的是相當拉風的。
  誰也都知道關止進了學校之後,每三個月換一個女朋友,因此三個月後,關止和藍寧的分手,完完全全為意料中事。
  誰更都知道,關止和每一任分手的女友都能保持良好的溝通和平靜的關係,就是除了藍寧。
  他們分手之後不久,關止拉著別個女同學的手從藍寧的宿舍路過,藍寧蹭蹭蹭跑進宿舍提了一瓶礦泉水出來,兜頭朝關止頭上招呼過去。
  她還罵他:“你這個混蛋,除了會打小報告你就不會別的了對吧?你是不是男人啊!”
  關止生了一張俊秀兒郎麵,像白皮膚時期的古天樂,因為家裏嬌慣大的,所以少爺脾氣也夠大,頭頂一臉水,氣得當場就差點揪住藍寧實踐“好男不跟女鬥會吃虧”這條真理。
  當時宿舍阿姨都出麵了,勸了這個勸那個,語重心長問一句:“談戀愛談到頭破血流為哪般?”
  關止當時眉毛都快豎起來,冷哼倆字:“潑婦。”
  一語激怒藍寧,她一揚手,礦泉水瓶子就這樣飛了過去,正中關止的腦門。關止也終於擺脫束縛,衝過去揪住藍寧的領子。
  後來有眼疾手快的同學拍下照片數幀放到簡陋的學校論壇上,冠名為“因愛生恨很無奈”,於是全校師生都欣賞到了這一出因為一場分手引發的暴力事件。
  再後來,男的輟了學,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女的有了新的男朋友,校園從此安靜。
  如今在座的同學沒法安靜,當年連分手都這麽暴力的兩位,竟然神鬼不知地做了夫妻。他們一時半會無法消化這個事實,就要變成化石。
  反應過來的第一個人問:“幾時結婚的啊?”
  關止向同學們笑了笑,不管藍寧答不答,他先答了:“三個月了。”
  反應過來的第二個人問:“怎麽結婚都沒叫我們啊?”
  關止扯謊眼睛都不眨,答:“嗨,旅行結婚的,讓同學們省紅包。”
  於是大家應景地哄笑。這邊個個都是混成油條的人,馬上摒棄過往,從新開始。他們一一同關止打招呼並恭喜,還說了很多恭維的話,倒是沒幾個人順便恭喜藍寧的。
  關止就站到藍寧身邊,一手搭在藍寧肩膀上,一手同人握手,兩不誤。
  藍寧要翻白眼,還要翻掉他的手,可他的手穩如磐石,紋絲不動。
  這個人就是這樣,從大學開始,走到哪裏都會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藍寧想。
  周秉鑫還記得同藍寧的約定,臨走前又多打了一聲招呼,關止看在眼睛裏頭,上車以後便有話講。
  “你們班那周秉鑫真夠朋友的,擺明了要送生意上門。”
  藍寧心中分明還有點氣,把禮拜一從早上到目前存住的濁氣借故發作出來,反問他:“你不是不來嗎?怎麽又有空了,大少爺?”
  關止笑對怒顏:“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來了?而且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願望多熱切啊?”
  藍寧啐他一聲,關止看半生著氣,腮幫子鼓鼓樣子實在可愛,忍不住伸手過來撓撓她的頭發。
  她理短發,一身眉精眼企的模樣,但對住客戶可以立刻換成一副體貼用心的誠懇模樣,因此能把銷售做的風生水起。
  藍寧心裏不爽快,撥開關止的手。但關止可不管,又伸過來,偏愛對她發尾須須絨絨的地方下手。
  藍寧忍不住斥:“你這樣駕駛不怕被警察叔叔請進去啊?”
  關止“哧”了一聲,講:“警察叔叔就喜歡盯著寶馬和奔馳,誰來管我的小QQ。我是工薪階層,有多少油水好撈?”
  關止在大學裏的時候,開過的名車不少,不管是自家的還是問朋友借的。工作之後再相逢,藍寧卻發現關止竟然能夠低調到開QQ。
  關止的理論是:“開QQ多方便,穩定,低調,還不招出租車司機眼紅,不怕警察叔叔拖車。而且我上街愛停哪兒停哪兒,從來不用擔心有人意圖不軌。”
  藍寧想起來,便說他作怪,關止仍舊我行我素,把QQ開得尤其自在。
  不過對於丈夫的選擇,藍寧即算有想法,也是尊重的,他們夫妻從來各管各事,井水不犯河水。她便不再講這回事情。
  兩人回到家裏,藍寧踢掉鞋子就湊近冰箱上麵找即時貼,上頭記載著家庭日程,看了之後嚷:“關止,今天是你揩灰掃地拖地板洗衣服。”
  關止罵了一聲“靠”,問:“怎麽是我?”
  藍寧一把癱倒在靠窗的榻榻米上,一身的倦意湧上心頭,不肯再爬起來。她對關止講:“雙休日我已經被你媽折騰死了,今天於情於理都得你來。”
  關止無話,掛好了衣服,衝藍寧講:“請保姆,一定要盡快請保姆。”
  藍寧閉著眼睛“嗯”了一聲,表示同意丈夫此項建議。
  她同關止二人,自小都是嬌生慣養長大,四體從來不勤,就算五穀再豐,還是會對家事疲於應付。
  關止的媽媽王鳳在他們結婚之前即火眼金睛料定這點,且當初反對他們結婚的最大最有力原因就是“他們倆誰能照顧誰啊?丫頭連個碗都洗不好。”
  關止的奶奶邵雪甌從容地講:“她的廚藝很好,不會餓著關止。”
  後來兩個人結了婚,關止大呼倒黴:“還說你廚藝好,三天兩天不開火。”
  藍寧不理他,隻是想每天每夜被工作追走三魂六魄,回家還要與家務戰鬥,實乃人間慘事。她一個人單住時,從來隻用方便麵對付。
  後來王鳳生怕兒子被照顧的不好,領著關家的老傭人三奶奶給她做家政培訓,這一培訓就培訓了整整三個月,最近一個月三奶奶都不來了,僅王鳳一人準時駕臨,監督她的家政操作流程是否合理有效,令人滿意。
  最初藍寧的媽媽萬麗銀看不過去,生怕女兒受累吃虧,趕緊拍板給他們倆找保姆。
  三個月下來,藍寧發覺媽媽的主意實在英明,請來的保姆起碼確保了除了周末以外小夫妻悠閑的家庭生活。這保姆真是一份不可或缺的社會分工,就像國產電腦缺少維修點,總有那麽些不安全感。
  關止無奈掃一眼藍寧眼皮底下淡淡一圈青,笨手笨腳去絞了拖把。一路掃出來,藍寧又打起精神拿了衣物準備洗澡。
  她在洗澡的時候,琢磨了兩件事情。
  一件是預備明天還要給周秉鑫一個電話,這是一個可行性很大的項目,能夠增加銷售額,勢必需要爭取一番。她不是個做事磨嘰的風格,力求速戰速決。
  此外還得去保姆介紹所一趟找一個代班保姆,同關止這位根本不會幹家務的輪流家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更遑論她已經怕透了周末的婆婆接駕工作。
  藍寧心裏正琢磨著,衛生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關止當著瞠目結舌的她的麵前,有條不紊地脫下T恤丟洗衣機裏,又脫了長褲丟洗衣機裏,最後就是一條內褲。
  藍寧在蓮蓬頭下擦掉眼睛裏的水,叫:“我還沒洗好呢!你先出去先出去!”
  關止笑了一笑:“我都幹的一身汗了,你還不讓我洗澡啊?”
  說完就把內褲也脫了,往後一扔,掛在洗衣機旁的水龍頭上。
  他一腳跨進淋浴區,藍寧根本沒地方退,被他按在已被蒸汽蒸得溫騰騰的瓷磚上。
  這麽一個角度,這麽一貼近,她□裸地感受到他的蓄勢待發。
  藍寧被蓮蓬頭灑了一臉水,形態非常狼狽,但是努力想要正氣凜然,讓關止不可侵犯。
  早在結婚之初,他們便有協定,力求做一對現代派夫妻,一人一間房,周末才去關止房裏同床履行一下增進夫妻感情的義務。
  因而,她理正嚴辭對關止講:“關止,今天不是雙休日。”
  關止抱怨說:“雙休日的福利我可沒沾到,你把力氣全給我媽了。”
  藍寧也要抱怨“這能怪我嗎?你媽是本市最佳家政培訓講師,上她一天課,用我一個月力氣。”
  關止迎著淋蓬頭,是不肯放開她的,猴著她講:“親愛的,如果我把我媽的熱情打消,你看咱是不是恢複原定計劃?”
  藍寧被灑了一臉水,連眼睛都睜不開,身體的某一點正被關止頂著,他是不打算後退的。她帶一點不情願,哼哼唧唧兩聲。
  或許關止感覺到了,窩了一點無名火,霸道地吻上來,舌頭伸進她的口裏,差一點被她牙齒咬住。但他動作夠快,縮回來點到她的唇上,輕輕拂掃,緩緩濕潤。
  藍寧的腿也被他強迫分開抬起,他是稍稍退出又猛然進入,然後有節奏的鼓動,再不讓她退縮。他的舌頭徘徊到她的胸部,有力的吸吮和舔舐,讓她全身的毛細血管都要膨脹。
  這種狀態叫做秒殺。
  藍寧就怕關止這樣磨著她,拍他扭他,可沒多久耐力就耗盡了。關止並不和她廢話,用口堵住她的嘴,下麵的勁兒卻逐漸加重,為了更接近,他索性托起她的雙腿繞過自己的腰。
  兩人在沙沙水聲中粗粗喘著氣。
  這一室的氣氛十分放蕩。
  藍寧在喘氣之後開始昏沉,上麵下麵,全部都被動。直到最後到達深處的頂點,全身就要顫栗了,撲麵的水讓她突生一絲清醒,嚷:“不行,你出去,你沒戴——”
  但是已經晚了。
  □結束的時候,她才發現他們結合的姿勢讓大腿酸疼不可抑止。偏關止還壓著她,讓她傷筋痛骨還不能翻身。
  這一夜過得萬分狼狽。
  藍寧早晨在關止的床上醒來的時候,翻一個身,差點呻吟出來,渾身像被壓路機碾過一樣。
  而關止一手還搭在她的胸脯下,睡得一個熟透。
  他生得極好看的一個男子,朗眉星目足以形容。但閉著眼睛的時候,眉峰清秀,又別有另一番的俊挺,實在是一位無害美男子,絕對有令睡在身邊的女人看得目醉神迷的資本。
  但藍寧不這樣想,她是氣從心下起,惡向膽邊生。
  她動一動自己還能活動的另一條腿,抓緊了被子,瞄準了方向,一腳踹過去。
  關止從床底下爬上來,衝她吼:“媽的,你踹我腰幹嘛?”

  二
  雖然踹了關止一腳,但藍寧並不爽快,甚至差點起不了床。上廁所時,她看到內側瘀青了一塊,揉了揉酸痛的大腿,並咬牙切齒:“太黃太暴力了,關止簡直是畜生。”
  關止進進出出洗漱著裝,恍若未聞,還提醒她:“今天可是你值日,早飯啊!”
  藍寧揉著大腿,越揉越痛越惱火,出去就給關止一個銳利眼鋒,可還得沉著氣當值,給丈夫燒了泡飯蒸了饅頭。
  饅頭是關止昨天帶回來的,用紙質打包盒裝的好好的,是用料精細的淮揚三丁包。這省了藍寧不少事兒,稍微加工,便打理好一頓早飯。
  她胃口不大,吃了一隻包子就飽了,趁還有時間,便給保姆介紹所打電話。
  關止正淅瀝呼嚕喝著泡飯,聽到藍寧講電話,便插嘴叮囑:“千萬可得找個會燒菜的,農家菜我吃不慣。不然你給燒去。”被藍寧白了一眼。
  他這個人其實很挑剔,尤其是在飲食上。保姆做的農家菜死活吃不慣,先前的方阿姨是萬麗銀精挑細選來的,終於滿足了關止的這個要求。
  藍寧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對待女婿要比對待女兒溺愛的多。她一想,就泛酸,掛好電話,啐一口:“想的美,我是你們家保姆啊?”
  關止揉揉腰,用完了早飯,回到自己房裏脫光了換衣服。他一貫不愛正裝,中意Comme des Garcons這類低調的牌子,自詡為“低調的時尚男”,沒少被藍寧嗤之以鼻。
  他套好長褲,穿了襯衫又穿好外套,在大客廳的鏡子前頭打理頭發。
  藍寧正在自己房間的梳妝台前麵塗隔離霜,眼角一飄就看見關止在理他的板刷腦袋,她抿嘴嘲笑:“別照了,你現在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走到哪裏都能轟動樓上驚動樓下。”
  關止在鏡子裏瞅她笑,說:“你怎麽老塗隔離霜?也沒見隔離出什麽效果來,額頭上還發痘。”
  藍寧撂起前劉海仔細瞧,還真冒出一顆小痘痘,足可見最近煩惱事情太多,引至內火熊熊燃燒。
  關止還加一句:“我勸你把頭發留長了,往後一梳,額頭上鐵定不生痘。小時候梳辮子挺好看的,非要作怪做成短發,又當不成李宇春。”
  藍寧拿起遮瑕膏,狠狠抹兩筆:“李宇春怎麽啦?李宇春這麽多人愛呢!”
  關止笑笑,一副寬宏大量不再計較的摸樣,讓藍寧就此又要切齒。
  出門的時候,他又囑咐:“我要個能燒本幫菜的保姆。”
  藍寧直接想甩他一頭毛栗子,結果看到關止的QQ熄了火,他對著方向盤狠狠砸一下,便得意笑了笑,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關止繃著臉,對她揮揮拳頭,讓她的心理瞬間平衡。
  到了公司,羅大年正拿著親和的態度同設計部幾位男同事在吸煙室裏抽香煙,藍寧路過,隻聽到他正提當年勇:“雖然我追我老婆那會兒是屢戰屢敗,我還是屢敗屢戰,最後我們美院的係花還不是跟了我?這叫小姐怕流氓。” 他頓一頓,又說,“這危機呀,就怕公關。”
  大家哄笑。
  藍寧想,昨晚春茗效果不錯,上下融洽,親密無間,也算是企業文化的一種表現。
  羅大年此人,有時候待人也算和善和真誠。
  藍寧點頭向他們道“早安“。
  是設計部經理潘華先笑著調侃她:“藍寧,你可真不夠意思的,就惦記著小夫妻春宵一刻重千金,撇下我們老戰友。”
  羅大年隻是樂嗬嗬地看著她。
  藍寧敬一個抱歉禮,俏皮講:“哪裏啊!回家當老媽子的,保姆請假回老家了。”
  羅大年指著她對眾人說:“好吧,大家都看到了,婚姻是職業女性的墳墓。”
  這句話被藍寧自動摒棄,裝作沒有入過耳朵。她回歸座位,開始幹正經事。
  先來歸納新業務,昨晚老同學周秉鑫提供的是有利情報,操作得當,完全能夠成為她今年的良好業績。她須握牢。
  她給周秉鑫打了電話,約定進一步詳談的時間。藍寧照例請他先發一個大概的資料過來,她好先做一下前期的策劃。
  再便是分析羅大年給予的清單中的客戶,再用粗體標注了“童夢”及“景陽春”。
  兩個都是難題。
  “童夢”近些年組了投資公司,戰略重點已逐漸轉至金融上頭,在生產這一塊的業務上已甚少做大手筆的營銷了,去年招標的項目不過是美國兒童用品博覽會的承接項目。
  但僅這一項,他們都嚐了敗績,對方的贏家恰恰就是嶽平川的“一馬平川”。他們的創意讓“童夢”再次在歐美市場大熱。
  藍寧把去年自家公司做的方案拿出來再瀏覽一遍,不由還得承認,“時間維度”做的提案確實太過陳腐,毫無亮點,是自己未曾努力。
  藍寧想,她還是有必要去拜訪一下“童夢”的謝東順董事長。
  這樣一番規劃和排序,藍寧便那排妥自己的事務進程。她先遣文秀向謝東順的秘書約定時間,沒想到謝東順很爽快,定下下周同她尋時間一敘。藍寧便放下一半的心,好好用上午的時間,同手下那班銷售開了一個動員大會。
  藍寧有一點工作思路最好,她從不把拍檔的抱怨放在心上,且還能用和顏悅色的態度去爭取對方和顏悅色的態度。這樣才能共同進步。
  她把工作重新劃分好,按個人的工作性格和人脈,都配給了相應的客戶目標。眾人又一看,她將幾乎可以算做是故意刁難的“童夢”和“景陽春”都劃歸自己親自負責,便都發作不了任何情緒。
  嚴宥然老是講她拿的是“老黃牛”的工作態度,手下自然擁戴。藍寧認為這沒有什麽不好,既然要做元帥,除了坐鎮指揮,必要時刻的衝鋒,也得當仁不讓。
  當然也有刺兒頭需要先摁住。
  藍寧卯住那一位程風,露一個溫柔笑臉,倚小賣小叫了幾聲“阿哥”,他的臉皮終於不會像霜打的了。
  會末,她還笑言:“我們的困難那邊一樣在麵臨,我們還是在一條起跑線上。”
  方瑉瑉在會後同她說笑:“嗲妹妹,你是凶的出去,嗲的進來。”
  藍寧存心虎著臉:“他們都叫我雌老虎,我是曉得的。”
  方瑉瑉說:“這叫該嗲的時候嗲,不該嗲的時候絕對不嗲。”
  藍寧也笑,她想,形勢比人強,如今更不是內部爭義氣的時刻,有再多的不滿,先悶到肚皮裏,而且伸手不打笑臉人,適當示示弱,很容易就化幹戈為玉帛。
  不但同事吃這一套,客戶同樣受落。
  對於她這套,關止經常批評,說她是“兩麵派”,還講:“你但凡用拿出一張見客戶的笑麵孔對著我也好啊!”
  藍寧就說:“我們就不要講虛偽假客氣的那一套了好吧!”
  關止眯著眼睛,似乎是看著她,又似乎沒有看,臉上是憊賴的神氣,讓她看到可氣。
  藍寧想到丈夫,又要頭疼。
  其實這“景陽春”的項目,也是輸在“一馬平川”手裏,或者說,就是輸在關止手裏。
  那回失敗之後,她很長時間不能看到“景陽春”三個字,一看到連五髒六腑都要開始煩惱起來。
  藍寧在這半年多裏,時常想,如果沒有景陽春,大約現在一切都非現狀吧?
  她從業這麽多年來,最擅長用“如果”來做模擬演習。她想如果真的有這個“如果”,她也許就不用麵臨現今眼前的煩惱。
  藍寧在關止大學輟學之後,真的沒想到過有一天會再和他有交集。
  她同關止的關係,一開始就簡單透明得如同白開水。就此平平無奇,成為路人,連僅有的交集也被她回避掉。
  重逢的那天,也實在是太過巧合而已。
  羅大年有一位重要客戶是地區政府文化部門的,正籌劃一個地方旅遊節,其中利潤頗豐,羅大年摩拳擦掌,誓要將此項目拿下。
  最後一個重要的談判飯局藍寧跟著一起參與,客戶被招待得太過周到,以至於鬆懈精神,酒後話多了起來。他對著這頭的“地主”們抱怨:“你們這裏的飯館,管理太差,實在太差,這需要好好整頓。”
  然後便說了一樁事情原委。
  原來他到本城餐廳景陽春用餐的時候,喝得多了一點,用信用卡結帳,一時不察,被該店的員工給訛了,連刷了兩回卡,平白損失一萬來塊錢。那員工拿著多刷的錢在飯店裏謊稱顧客辦了儲值卡,之後便拿著這卡套現。
  犯罪的員工被抓了,法院也判了,就他的一萬來塊還是沒下落,故此想起來就鬱鬱。
  說者本來隻是吐一吐苦水,聽者卻是有心。羅大年當下就憤慨,說道:“堂堂大上海服務業,竟然出這種丟麵子的事,丟人,太丟人了。”
  他還拍胸脯,講:“您的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一萬來塊一定幫您搞定。”
  他一轉頭,就交代藍寧和景陽春總公司的人聯係一下。
  藍寧便用客戶私人代表的身份和景陽春的客服經理通了一個電話,結果對方壓根就不知道法院已經判了,當初這位犯罪嫌疑人是由國家公訴,被害人同景陽春這間公司都沒有當過原告。
  對方態度挺好,說是確屬公司工作失誤,要按照流程申請公司做一個賠償。
  藍寧想,事情解決起來應當不困難。
  但是才不過等了一個禮拜,羅大年被客戶一問,感覺頗沒麵子,便給報社的幾個記者朋友打電話。
  藍寧那天上班很早,景陽春的客服經理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很著急很委屈,講:“被告已經被判刑罰款了,這款是罰到公家去的。原告根本沒有再進行民事賠償訴訟,我們公司不是說不賠,但你們的報導怎麽能隨便亂寫?”
  藍寧錯愕,問:“上什麽報啊?”
  對方沒好氣地報了好幾個報紙名,藍寧找來報紙一看,篇篇用詞過度,她覺得是過分了,便去尋羅大年。
  羅大年正貓著腰在辦公室裏打室內高爾夫。一個球兩個球都沒進洞,到了第三個,終於進洞了。他才說:“飯店本來管理就有問題,報導寫的沒錯,沒有失實。”
  藍寧同景陽春的客戶經理接觸挺多,認為對方處理態度還是相當誠懇的,便秉公講一句話:“他們已經肯賠償了,隻不過是內部流程而已。客戶那邊需要的麵子,他們也會顧全。再說按照司法流程,正確的賠償金額是應該由被害人去法院起訴,由法院來判。換一句話說,他們公司如今不賠償,也並不違法。我們又何必痛打落水狗?”
  羅大年從不會對她生氣,還很語重心長講道:“你就是心腸太軟,對敵人心軟就是對自己人殘酷。這位大爺不讓他覺得麵子實在了,我們哪裏能夠拔到頭籌?我們的公關關係也是他們所看中的,正能好好操練。”
  但事件接下去竟然越演越烈起來,壞消息一貫星火燎原,落水狗也是人人要痛打。那一條新聞被好幾家媒體轉載,還在網上被熱炒。
  景陽春那邊的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想也不想就三下五除二還了客戶的錢。
  羅大年以為此事就此了結,客戶也非常滿意,把合作項目拍板下來。
  在羅大年親赴外地簽了合同回來,還未春風得意個夠,就收到了線報,“景陽春”廣發邀請函,要開記者招待會。那一位原本同景陽春此生此世勢不兩立的客戶竟然也連夜趕了來赴會。
  景陽春的管理層在發布會上,將案件始末向公眾交代,象征性歸還受害人錢款,還在現場宣布為公眾道歉,將開展為期一個月的超值讓利活動。發布會收尾的時候,有檢察院處理此案件的負責人詳敘了責任的認定,給公眾上了一堂法製課。
  藍寧受羅大年之命,親至現場旁聽,兩個小時下來,全部發言人等說話滴水不漏,堪稱完美。他們的態度是“企業能夠承擔社會責任”,將這一仗贏了回來,還順帶做了一次活動宣傳,效果遠遠好過在電視雜誌上投放廣告。
  羅大年得知之後,咖啡都喝不下了,捶胸頓足:“輕敵輕敵,馬前失蹄,枉為他人做嫁衣。”連拿下的新項目都無法掩蓋他的失落。
  藍寧知道幹這一行的,最最恨在市場上明刀明槍過招之後的當眾慘敗。而且羅大年在當時還不知道他到底輸給了誰,他明明打聽過景陽春一直是一家過分低調的企業。
  藍寧是在景陽春的發布會上遇見的關止。
  這場發布會也讓她鬧心,她暗地裏代表公司來到這戰場,現場氣氛如同狠狠摑她一巴掌。她不太好受,便走出開發布會的包房透氣。
  關止就坐在不遠的吧台處打手機,一手撚了酒保切好的水果來吃,腿伸得老長,姿態悠閑,看在藍寧眼裏更有氣。
  她繞開這個人,但是被這個人的手給擋住了,抬起眼,就看見關止笑著瞅著她。
  那真的是瞅著她,自下而上地,把她緩緩給打量了一遍。
  其實那時她和關止已經有五年多沒見過了,關止長的是什麽樣子,在她的記憶裏都快要模糊,這一刻一見,先是恍惚覺著眼熟,而後就認了出來。
  本來老同學見麵,應當緊緊握手,熱情交流。藍寧也在琢磨,是不是該握一個手?
  她還沒琢磨好,關止先講話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把事情做絕呢!”
  這句話就像一把小斧頭,“砰”地把藍寧的腦殼敲醒,星星同小鳥齊飛。她嚷:“原來是你?”
  關止點頭道:“是我。”
  羅大年知道是“一馬平川”策劃的這個案子,是在嶽平川的案例博客上。
  嶽平川的博客一直占某門戶網站營銷專欄博客的點擊率鼇頭,羅大年本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態度時常瀏覽,突然看到嶽平川指桑罵槐地講完這個案例,下麵的網友還紛紛叫好,氣得他整整三天吃不下飯。
  藍寧隻是想不到關止怎麽也會摻合到這一行裏來了?
  當日他沒有遞名片給她,她問他:“你什麽公司的?”
  他答:“孤家寡人。”
  她狐疑地釘牢他,他便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氣的她青了麵皮:“他們管理是有問題。”
  “這要分內部問題和外部問題。消費者是不能慣的,不然壞的更加壞,還會仗勢欺人。”
  關止的聲音很好聽,這藍寧知道,而且這一輩的上海男人咬字極準,說起“仗勢欺人”四個字,更是準上加準,那一副腔調,簡直要自下而上地睥睨她了。
  這一口氣,藍寧同羅大年一樣沒能吞下去。
  原本她以為事已至此,再無下文,誰知道再次的狹路相逢,不過也就幾個禮拜以後。
  藍寧的一個重要的化妝品客戶正要做一個叫做“秀多姿”的美體產品推廣活動,她同方瑉瑉等人策劃出路演等項目,還別出心裁搭配報刊的軟文推廣。這軟文還要選的講究,他們希望找本地知名的專欄作者寫一篇非常軟性的文章做一個後期的鞏固。
  客戶指名一個人,給娛樂周報寫情感問答的專欄作者,筆名叫“歎為觀止”的那一位,放話隻要他肯寫,價格就好談。
  此人藍寧是有耳聞的,據說乃男性,回答女性的情感問題一針見血,見血封喉。
  本城女性向來也有自虐傾向,就愛這樣的調調,故每周報紙出來,泰半中青年女士第一頁翻的就是情感專欄。
  藍寧通過報社約見此人幾次都吃了閉門羹,報紙的編輯是藍寧認識的,平時也為藍寧的項目寫軟文賺得不少外快。對方覺得頗不好意思,便拍胸脯講一定為朋友把事情辦好。
  後來這一位“歎為觀止”終於在藍寧需要的時間寫出了文章。
  關鍵那一段,他是這樣寫的:
  “我們揀城裏就近的話題比方來說話,好男人需要像兩個產品:
  秀多姿修身美體乳,體貼女性的樂趣,修心、修體、修氣質。
  景陽春創新上海菜,體貼女性的煩惱,少鹽、少油、少脂肪。
  我很抱歉,我收了廣告費,我是在做廣告,請各位自動馬賽克以上文字。”
  這段話受到過嚴宥然這位專業編輯的讚譽,拍案叫絕,稱為“樂而不淫”。
  藍寧把報紙拍到她頭上:“我被人耍了。”
  但對方仍收了那筆行內頂級的潤筆費,藍寧自此,恨死“景陽春”三個大字。
  如今又是這“景陽春”又變作溫柔一刀,生生擺明要讓她觸礁,藍寧莫可奈何又暗愁頓生。
  羅大年是以“景陽春”去年就斥資在郊區買了幾百畝的地皮造加工廠,今年必有大動作為由,將之列入藍寧這一組的計劃。
  藍寧想,這絕對是在為難她。如果說“童夢”的項目是她分內需要做的彌補,“景陽春”的項目則完完全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江湖傳聞,“景陽春”今年確有大型項目上馬,但按照一般就人情道理,他們會考慮的是“一馬平川”而絕非“時間維度”。作為業內人士,自當清楚此間的親疏幹係。
  藍寧的憂愁,其來有自。想想就要不忿,深深呼吸幾下,再壓下來,告誡自己應該職業化一些。
  或許該參考羅大年當初教導她做銷售的名言。
  當初羅大年對初任銷售的她說過:“幹好這一行,第一要訣,先把臉皮子甩出去。隻要你肯甩出去,就增加客戶信任你的可能性。”
  藍寧扶額頭,這一回就算她想把臉皮甩出去,也得看別人願不願意賞臉了。
  實在千頭萬緒,令人無奈。
  藍寧隻得先將此項目擱下,還是先揀容易攻關的新項目下手嚐試。
  忙亂到下午,文秀捧了大束玫瑰進來,把她整個人都要淹沒,她身後還跟著送花小工,不知兩人手上玫瑰會有多少朵了。
  藍寧正一邊同客戶講電話,一手撥弄鼠標在電腦裏找資料,她用下巴點一點身後的櫃子,上頭擱一隻水晶玻璃瓶,是羅大年看好風水先生,在每位經理辦公區域內辦置的。
  文秀體貼周到,令小工同自己一起又找了好幾隻可樂瓶,剪成花瓶狀,再往瓶子裏放了清水加了些許白砂糖。然後把玫瑰拆了包裝,斜斜剪了杆莖,分別插到瓶子裏,揀藍寧平時不入手的空閑地方擺好,頓時花意滿室,春意盎然。她又不知道從哪裏找來噴霧往玫瑰上噴了一噴。
  藍寧講好電話,文秀便笑說:“關先生以量取勝。”
  藍寧看過去,嗬,可不是?自己簡直要被玫瑰包圍。
  玫瑰是最普通的玫瑰,真的是以量取勝。
  文秀講:“九十九朵,天長地久呢!”
  格子間外有女同事好奇張望,各表羨慕。
  藍寧才想起來,這天正是情人節,凡是適齡淑女桌前均有玫瑰百合相襯。而她如今時刻好似陷身花海,還是出了一次鋒頭。
  早在同關止確定戀愛關係之時,藍寧曾講:“花錢找浪漫的,咱們能免則免,沒必要。”
  關止當時不置可否。
  這次的玫瑰買的是最平常的紅玫瑰,倒沒出格,但在數量上出了點格。
  藍寧撥電話給關止。
  關止講:“怎麽樣?讓羅大年看到辦公室裏一片我的痕跡,他沒猙獰吧?”
  藍寧仰著頭望一眼辦公室內正打電話的羅大年,眼光倒是時時關注這邊的。她說:“每天早上要搭理這麽多玫瑰,你給我找活兒幹是不是?”
  關止笑她:“我的太太,你的助理這麽能幹,這種事哪裏輪的到你親自動手?”
  藍寧要瞪眼睛:“你又知道?”
  關止不答,隻補充:“而且玫瑰多一點還防輻射,避免對著電腦時間太長老生痘痘。”
  藍寧從鼻子裏哼出來:“你倒是想得周到,別指望我今晚動手燒飯。”
  關止笑笑,十分得意:“今晚老梅請客。”
  藍寧正想答,手機閃了一下,嚴宥然發來一條消息,問她晚上有沒有空出去食飯,由她請客。她便對關止講:“巧了,今晚嚴宥然請客。“
  關止在那頭答:“嗯,你去教育教育她,做大齡未婚女青年是一份相當沒前途的職業。“
  他的嘴太損,藍寧決定不理她。
  嚴宥然會在這種日子約藍寧吃飯,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同男朋友吵架了。
  藍寧自認對老友知之甚詳,因此打定主意赴會是義務。
  但嚴宥然選的餐館是城內正熱門的川菜館,相當適合小情人實惠約會,尤其在這個情人節,上座率直接爆棚。藍寧一進去就被等位的人山人海淹沒。
  嚴宥然被逼坐到角落處,拿著雜誌正看得一個入迷。
  藍寧走過去劈手就奪了她的雜誌:“這種陰暗角落,你也不怕近視眼。”
  嚴宥然眼波一貫瀲灩,今天穿了白色的束腰絲綢襯衣,裹一條大羊毛披肩,下麵是呢子長褲,上麵是波浪長發,就像瓊瑤小說裏走出來的現成女主角。
  但她的性格並不瓊瑤,見她就笑:“我又來纏你了。“因說,”像你這樣的結婚也挺好,情人節出來和同性朋友過,老公一句閑話都沒有。“
  藍寧歎口氣在她身邊坐下來,問:“你這是怎麽了?昨天不是挺好的?”
  嚴宥然從身邊的包裏掏出包白萬,她點煙之前,先對藍寧講:“我和他談了三年,修成正果的這個結果就像放在西天的經書。”
  說完把煙點著了,忽忽吸了一口,領位台的小姐過來勸:“小姐我們這裏是公共場所,不能吸煙。”
  嚴宥然隻好又把煙給掐了:“連煙都不讓吸了。”
  藍寧安慰她:“這是為你的健康好,沒事少抽煙。“
  嚴宥然笑她:“你可忘記了我們躲在宿舍陽台學抽煙那會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藍寧真的不太記得,她講:“就你把什麽都記得。“
  嚴宥然也不去想了,她手裏捏著熄滅的白萬,有些惘然,問藍寧:“你結個婚怎麽就這麽簡單?”
  藍寧揉著她的大披肩末梢的流蘇,絲絲縷縷,滑不溜手。
  嚴宥然在她婚禮之前就問過她:“怎麽你突然就和舊愛結婚了?讓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當時藍寧含糊過去,沒怎麽想說這出原因,隻是講:“我們都到了這個份上的年紀了,再把個戀愛鬧的呼天搶地,要死要活實在有違風格,遇到合適的,就順其自然結婚了唄?“
  嚴宥然就沒多問,她們的友情有一點頂好,從不對對方的隱私窮追猛打。
  不過她聽說藍寧和關止結婚前做過財產公正,還是藍寧提出來的時候,仍舊咋舌:“這多傷感情啊?”
  藍寧則想,感情本來就稀薄,能傷到哪裏去?
  這主意誠然是她提出來的,關止也並沒有反對。兩人各將財產清單一列,藍寧才知道這幾年沒有正經工作的關止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零打細敲,賺得比有正當職業的自己多,不免腹誹無數。
  關止倒存了些幸災樂禍的意思,還問她:“後悔吧?”
  就其到底,他倆的婚姻似搭夥勝似情人,似鄰居勝似夫妻。
  所以她能夠現在如此坦然對嚴宥然講:“我們不一樣,各方麵需求比較合拍,就結婚了。相比別人要簡單。”
  嚴宥然舉起雙手:“我也有這需求,而且需求簡單。我媽就像當初的你媽一樣,對我根本就是疲勞轟炸。戀愛談了三年,我也這把年紀,再不結婚便要成為笑話一樁。”
  領位小姐來叫號,輪到她們進去。兩人坐下,嚴宥然就隨口點了菜:“水煮魚,泉水蛙,加半例清炒蝦仁,冰鎮芥蘭,涼拌黃瓜。”
  藍寧嗔她:“又涼又辣的,你也不怕吃壞了。”她把冰鎮芥蘭和涼拌黃瓜換成滾龍絲瓜和蝦籽三丁幹,又加了兩份冬茸鮑絲羹,涼菜點了一個色拉。
  嚴宥然環顧四周,都是對對儷影,你儂我儂,又物傷其類了:“這裏是白領的環境,藍領的價格,性價比高,談個戀愛也省成本,多好?“
  藍寧拿起菜單翻閱,發現新奇點,趕緊遞給嚴宥然轉移她的視線。
  “快看快看,他們的意識也真是前衛的,把菜單做成雜誌,還有其他娛樂場所的優惠券,可以直接賣給消費者。”
  嚴宥然果然被吸引,問:“他們就不怕菜單被抄了去?”
  藍寧笑:“都是這些大路貨的菜,誰家不會做?看來他們是營銷驅動型經營。”
  這時候水煮魚先上來了,嚴宥然真餓極了,夾起一塊魚就放進嘴裏,一嚼直皺眉:“怎麽魚肉這麽鬆,口味又差了。”
  藍寧一嚐,果然如此,講:“他們家的原料一般,烹飪水準也一般,出品質量真不穩定。”
  “但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比便宜和好吃更重要?”
  嚴宥然話音一落,又有服務員過來上泉水蛙,藍寧乘機問:“你們的原料不太好,沒有中央廚房做處理和把關嗎?”
  服務員頂專業,見機隻打太極:“我們會朝這個方向的努力的。”
  藍寧轉頭對嚴宥然解釋:“如果他們有個強有力的中央廚房,一定能把產品做的更好,出品標準化不是家家做的棒。”
  嚴宥然瞅著她笑,問:“那你說哪一家做的好?”
  藍寧興致勃勃道:“景陽春啊!他們在青浦有加工中心呢!出品的質量絕對過關。他們雖然才開了五家店,就有這個意識做中央廚房,挺超前的。現在所有分店的菜式口味都一樣,這就是品質穩定。”
  她自己講完,靈機忽地一觸,還不及細細想,就見嚴宥然笑意盈盈望牢自己。
  藍寧下意識先摸臉,然後就明白她在笑什麽。
  嚴宥然果然說:“小寧,你是時維的好學生,每一分鍾都在進取。抓緊時間,從不浪費。”
  藍寧牽牽嘴角,拉出一個弧度,算作微笑。她說:“是啊,時維說過,浪費時間是可恥的。”
  嚴宥然替她夾了塊魚肉,講:“來來來,先吃魚。”說完手邊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接起來,口氣冷硬道,“跟你說了不用來接,就這樣吧。”
  藍寧勸她:“他也算主動,既然不想分手,就各自退一步,從長計議。”
  隻一句,便住口。
  嚴宥然的男朋友,藍寧是認得的,最近拿了文學獎的文化界新秀,也是蒸蒸日上的一顆文學新星。嚴宥然同他談了三年戀愛,是想要最後得一個結果的。
  但兩人意見有分歧,為結婚議題不知鬧過多少別扭。
  藍寧身為摯友,自是了解,她更了解嚴宥然。
  她自念大學起,處處好強,從不示弱。畢業之後供職本城知名的時尚畫報,短短幾年成績斐然。連昨日組織的同學聚會,都力求圓滿。
  藍寧對這位好友,不可謂不了解。今天這樣時日約自己吃飯,略露出的這麽一兩點失落,已經足夠,深揭隱痛實無必要,她隻需要陪伴。明日之後,身光頸靚如嚴宥然,自有方法排解。
  因而,她便不再講什麽。
  同學好友,又談了談工作煩惱。藍寧也想轉移嚴宥然的不愉快,便把羅大年給自己出的難題大約講了一講。
  嚴宥然皺了眉頭說:“這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防著你呢!”
  這正是藍寧心中的氣頭,一直壓著沒發作,她不是沒有憤慨和不悅的,講:“我一畢業就進了公司,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幾乎是打上了‘時間維度’的標簽,不能因為我嫁的人是他競爭對手,就這麽有沒氣量吧!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想過羅大年也會沒了肚量。”
  嚴宥然盯著她看,半晌才說:“羅大年以前信任你,也許不是因為你身上打著‘時間維度’的標簽,而是你身上打的是時維的標簽。”
  本來蜷著的藍寧,忽而就坐直了。她頭頂後方,有一盞小瓦燈,光線籠到她的身上,嚴宥然恍惚覺著她薄如紙片,卻還要立一個筆直,似是又回到當初。
  藍寧又垂下了頭,吃著自己這一邊的食物,不知怎地,選擇講了一句也不合適的話:“悠悠,反過來想,裴宇琛也許覺得在你麵前自己是陪襯。”
  嚴宥然抹了一抹嘴,眼神清明如一泓秋水,可以直射人心。
  她說:“小寧,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第一次看見裴宇琛,就一直想問我了吧?”
  藍寧歎氣黯然,不做言語。
  沒有想過今日的話題會過界,好友隱約各持利刃,無意挑開對方脈門。
  嚴宥然第一次把男友裴宇琛帶到她麵前的時候,她正無聊地翻著雜誌,看娛樂圈的八卦。聽到嚴宥然介紹,她抬起頭來,恍惚了一二刻,懷疑自己是不是處在一個失重的穿越狀態中。
  她衝口而出:“時維?”
  “我姓裴。”
  藍寧覺得自己失態,很不好意思。
  嚴宥然後來告訴她:“我第一次看見他,也好像見到時老師。”
  藍寧回到家裏打開電視機,正在播《冬季戀歌》,唯珍的好友帶來的新男友和俊尚如此相像。她仔細把時維的相貌在腦海裏刻畫,裴宇琛其實隻是輪廓和他很像。
  一樣高潔的額,淺淡的眉,輪廓很好看的下巴,會令整張麵孔顯得堅毅。他們思索的時候眼神會專注望牢一個方向,讓麵前的人會不自禁地就要被吸過去,要參與眼前這個人的思考。
  隻是時維喜歡穿白色,真正低調的書生氣質,但是行動生風。裴宇琛那天穿的是棕黑色風衣,帶一點頹廢和落拓,和時維分明不同。
  所以這是如同過山車一樣的話題,藍寧不想再繼續,嚴宥然也有此心。
  她似嗔非嗔拍了一下藍寧的手,講:“你說的對,如果真當什麽都過去了,就兩眼一抹黑,得過且過,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你和我都一樣。”
  氣氛緩和,藍寧便開玩笑講:“我也沒想到,你多精明一個人,就栽在青年作家手裏了?果然是文人騷客多情。”
  嚴宥然“呸”她:“你是聽關小生唱戲唱多了吧!”又歎氣,“我們這樣年紀的女性,事業上不封頂,生活自力更生,外麵風光無限,裏麵千瘡百孔。如果不抓住個男人,人人都以為你是清倉貨。就算你美得像西施,富得像小甜甜,都會有三姑六婆在背後說一句‘這是大齡單身女青年’。”
  藍寧大點其頭:“當初我多慘,差一點被我媽押到人民廣場去相親。她還說我要是過了二十七歲再嫁不出去,就和我脫離母女關係。終於能在二十八歲領一張結婚證,我媽差點沒學了範進。”
  嚴宥然笑她:“得了吧你,有關止這樣的帥哥陪吃陪睡陪玩,指不定誰賺了呢?”
  藍寧反駁:“難道我就不算陪吃陪睡啊!”
  但嚴宥然問她:“不管怎麽說,結婚證書就像合同一樣,既然簽章生效,無論如何都要慎重了。藍寧,你可想好了?”
  藍寧出神地望著暈黃的燈,這間餐廳裏的這盞燈在喧鬧氣氛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人生就像這盞燈,總要歸於平淡。
  她現在會想,如果說當初和關止結婚,一半屬於不得已而為之,一半屬於半推半就,而如今看來,歲月如水,一切安穩,倒也算不得是個太差的選擇。
  就像關止當初講的:“我們互相作伴,沒什麽不好。”
  而且自己的父母甚為滿意,關止家的爺爺奶奶也滿意。這讓一大家子都能滿意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三
  同嚴宥然的飯局結束,回到家裏差不多已經十點了。
  關止比她回來的早,已經抱著他的APPLE盤腿坐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見她回來,瞅她一眼,發覺精神還不錯,便講:“我把白飯燒好了,請老婆大人動手炒碗飯吧!我晚飯還沒吃呢!”
  藍寧換了拖鞋,罵他:“不是老梅請客嗎?你又作什麽怪。”
  關止摸摸肚子,講:“六點就吃了,然後在他的工廠幹力氣活,可累死我了。再說我又把地掃了,灰擦了,今天還給你送了花,你給燒一頓夜宵不冤你吧?”
  有理有冤,藍寧無話可說,隻得去廚房間翻冰箱。
  “沒雞蛋。”
  “清油炒飯也行啊!”
  “您還真不計較。”
  “那是,誰還跟自己老婆的手藝計較。”
  藍寧冷哼:“門外左邊有喜來公社,右邊有味千拉麵,你動一動腳有問題?”
  關止黏在榻榻米上連頭都不肯抬,講:“左邊那家冷凍麵團有問題,麵包明顯有先天缺陷,右邊的那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是泡麵?我要吃泡麵有什麽難?吃一碗扔兩碗都沒問題。”
  “你是不是還要我把飯送到你嘴邊?”
  “那倒不用這麽麻煩。對了,蔬菜簍子裏有個白蘿卜,是阿姨之前買好的。小排我都化好了,你就再給我加一個小排蘿卜湯。”關止抬起頭指了指廚房方向,還加一句,“你這麽好的灶上本事,這隻是小CASE而已啦!“
  藍寧又說不過他,隻能再丟白眼。
  但關止可不管,他還吹起口哨。他的一貫原則是,最好的資源在身邊,不用白不用。藍寧廚藝好,就要偶爾貢獻一下。
  他在八歲的時候,就知道她會烹飪,那時候她也不過才六歲。
  軍區對麵的老公房對八歲的關止來講,一直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
  老公房隻有五層樓高,頂層還加蓋了閣樓層,外牆是土土的黃,舊塌塌的。到了傍晚,老公房就熱鬧起來,家家戶戶都聚攏到公用灶間裏頭,把鍋碗瓢盆奏成一段協奏曲。
  關止有同學就住在這種老公房裏,時常邀請他去玩,他在他們公用的灶間裏,看見這個六歲小女孩,紮一條馬尾辮,辮子油黑油黑,神氣極了。
  她會自己淘米煮飯。這飯煮得頂簡單,就在米飯上放一塊白切肉,再在另一個灶頭上起一個熱鍋,炒一個青菜。
  女孩身量小,踩著小木凳上揮舞鏟子,很是用力。大塊大塊的陽光從公用的陽台外曬進來,照得小女孩又很輕盈似的。不過一刻,一盤碧綠生青的青菜就炒好了,陽光底下,這盤青菜就像碧玉雕出來的。
  她轉過頭來,小臉上有汗珠。關止的同學講:“她都自己燒晚飯的。“
  關止覺得她很神奇,自己家裏的飯菜都是老保姆三奶奶一手操辦,他不能想象一個小女孩怎麽就會燒飯炒菜。
  邀請關止前來做客的同學平時就用洗碗拖地板換藍寧為他做飯,關止才曉得小姑娘隻會燒飯,拖地絞不幹拖把,能拖一地水淋淋,洗碗又放不準洗潔精,飯碗裏頭全部是化學殘留物。
  而她會做飯,也是家學淵源。她有個大廚外公,是城裏有名的老飯店的頭灶,尤擅淮揚菜,一道雞火煮幹絲,做的出神入化,引無數饕餮競折腰。
  這宗典故是同學在他家裏打魂鬥羅時候說的,他還說:“萬爺爺會雕豆腐咧!藍寧燒的隻是小菜一碟,萬爺爺燒的才好吃。”
  關止的奶奶正泡功夫茶,一手婉轉地燙著紫砂茶杯,嫋嫋熱氣裏,她淡淡地又和藹可親地問小朋友:“萬爺爺這麽厲害啊!他在哪家飯店做的?”
  關止的小同學們一直敬畏他家的長輩,尤其是這位關奶奶。
  關奶奶待孩子們很可親,但這可親沒有化淡她的那種端莊。這是能讓孩子們景仰的,因此她一開口,關止的同學便忙不迭恭敬地答:“藍寧的爺爺叫萬則萱,以前是城隍廟裏老飯店的廚房一把手呢!”
  關止看見奶奶的手頓了一頓,熱氣仿佛也停了一停。散了以後,可以看見奶奶柔和微笑,輕輕“哦”了一聲,開始放茶葉,又摻了些蜂蜜,調好了請關止的小客人喝。
  關止的同學為了謝禮,也請關止去老工房裏玩兒。
  同學的家裏沒有關止家的遊戲機,他們就在工房下的樹林裏玩打仗。關止喜歡群體遊戲,玩得很投入,出了一身汗,便借他們的公用衛生間洗澡。
  他那時不敢帶一身汗回家,爺爺看見了必定就是一頓訓責,說他不夠定性。
  老公房的衛生間沒有家裏的幹淨,但關止根本不在乎。
  浴缸上頭擺著隔板,放著好多瓶洗頭膏和肥皂。關止隨手拿了一塊抹到頭上,這時候門忽然就被推開了,門口的梳馬尾辮子小姑娘著滴溜滾圓的大眼睛驚駭地盯著他。
  那時候的關止一手抬著,另一手拿著肥皂,光著屁股站在浴缸裏,被突然進來的女孩子嚇得呆住。
  他長這麽大,還沒有被家長和保姆以外的女性看到自己光屁股的模樣。
  女孩甩甩辮子,開始是驚駭的,捂住小嘴,好在沒驚叫。
  關止以為她會出去,結果她竟然走進來了,眼睛直愣愣看了看他肚子下麵大腿上麵的那部分,竟然開始好奇。她動了動手指頭,小手上還不知道為什麽搭著白乎乎的粉末。關止之所以看到,是因為她已經把手伸出來了,直指那個讓她好奇的部位。
  八歲的關止驚的沒有反應,站立如筆直石膏像。小女孩的手已經伸過來,摸了一下,白嗒嗒的粉末就沾到了他身上。
  那天關止的尖叫響徹雲霄。
  直到現在,關止都會說:“你多行啊,你六歲就會性騷擾啊!”
  藍寧被說得麵紅耳赤,反唇相譏:“你怎麽不說你八歲就是一露陰癖呢?”
  她想,這全要怪父母對自己的學前教育太過失敗。在六歲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差別在哪裏。
  當初萬麗銀教育她認性別時候,隻說:“小女孩比小男孩漂亮。”
  但是鄰居小朋友經常帶一個唇紅齒白皮膚亮的男同學來玩兒,有鄰居阿姨讚:“軍區裏關家的那個小子比十個小姑娘長得靈光。”
  她就對媽媽的教育產生了深深的懷疑,直到她看到了小男孩身上長的那個東西是自己身上沒有的。
  這在當時,隻是一種求知欲導致的觸碰衝動。及至之後,她都拿此事告誡自己,衝動是魔鬼。
  後來,她的衝動又魔鬼了一次,徹底導致後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如今不得不負擔起同房之內另一口人的口糧問題,也即是後果之一。
  果真婚姻是圍城,進了這座城,便有責任和義務。
  藍寧想,自己是當該承擔起著責任和義務,今天確實是她值日,為關止做一個夜宵,也在職責範圍之內。
  她勉力熱了鍋,切了蔥薑,放了油,滋滋一熱,下鍋熱炒,不一會兒就香飄於室。
  關止踱到了廚房裏,順手拿好筷子並調羹,一副等著吃的模樣。
  藍寧將他化好的小排,同自己切好的蘿卜,一同放入砂鍋,開始燉煮。
  她看一眼關止那饞貓樣,不由就像刺他幾句:“前幾年沒餓死你,真是世界第九大奇跡。”
  關止摸摸她的發,搖頭說她:“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服務叫外賣,已經變成服務業的半壁江山。難道你不知道?”
  “那時候你倒是吃的慣呀?”
  “那時候是退而求其次,如今有原裝貨,誰還要A貨。”
  藍寧氣不過,拿起鏟子朝關止頭上敲一敲。關止乘機就拱上來,抱牢她的腰。
  藍寧扭一扭,沒扭開,叫:“幹嘛呢幹嘛呢!”
  關止說:“我今天可自覺得很,沒平白占你便宜吧!”
  藍寧沒好氣地講:“可見你還沒無可救藥。”
  關止也許不太滿意她的回答,便吻她的脖子。
  短發有一點好,□出她纖長脖頸,這一路曲線誘人,一直綿延下去,他的心裏又會發熱。
  藍寧也覺出關止的吻熱了點,又扭了扭:“明天還上班呢!”
  關止啃了一口她的肩頭。
  “我媽上禮拜天還問我,我們怎麽還沒孩子。”
  藍寧轉個身擺脫他。
  “我不回家你連自己豐衣足食都不願動一動,要再多個孩子,還不得跟著你一塊兒餓死?”
  關止賴皮賴臉笑起來:“那倒不會,反正你能幹。”
  說得藍寧沒好氣地指揮他去做排骨湯燉煮的收尾工作。
  關止一手開了湯鍋,湯水正滾,他關小了火,一邊同藍寧說:“結婚的時候,我媽說了要‘早生貴子’,你媽也說會‘順其自然’。這自然也該自然的來了吧?”
  說起這段公案,藍寧就想呻吟。
  萬麗銀和王鳳這對親家從來就互相看對方不對眼,連嚴宥然這個外人都在婚禮上看了出來。
  當時她作為藍寧的伴娘,看著藍寧的婆婆一句“早生貴子”,藍寧的媽媽一句“順其自然”,就話頭醒尾,對藍寧說:“這就是一出活生生的《雙麵膠》。”
  事實證明,果真如此。
  藍寧心裏的不爽快,全部擺到麵孔上。
  關止就拍拍她的臉:“至於嘛!我媽又不是母老虎,瞧你怕成這樣。“
  藍寧抓起他的手,作勢就要咬下去,關止不躲,還要笑。她恨恨說:“反正你媽又不會操練你。”
  湯終於滾沸了,關止抽出手,晃著筷子並調羹,盛好了炒飯,把自己打點得好好的,絕不會虧待了自己。他嚐了一口熱乎乎的炒飯,讚道,“老婆,你的手藝又長進了。”
  藍寧不理他,先裏裏外外把家裏看了一遍,發覺真的都清理過了。關止還算識相,為了一頓飯,起碼先拾掇了家什,雖然這個家本來就挺好收拾。
  她同關止,許多品味和興趣都不一樣,但就裝修方麵的意見卻分外統一。
  兩人都懶,因此選的家具都是好打理的封閉式,樣式簡易,謝絕繁雜裝飾。整個房間顏色單調,不是藍就是白,用碧麗珠擦起來,毫不費力。
  關止雲:“正好湊成一個藍加白,快餐店似的。”
  藍寧倒覺著似雪洞,跟薛寶釵住的一樣。
  當時一裝修好,萬麗銀看了就很不滿意:“哪裏作興新房子這麽素淨?”
  王鳳卻難得稱讚了她:“女孩子勤儉持家,還算懂得道理。”
  藍寧看過中日韓三國的關於婆婆和媳婦的電視劇不知凡幾,自認此家庭問題乃東亞家庭難題中的重點,她一時半會沒有智慧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唯今之計,還是先催促保姆介紹所盡快找好代工保姆為好。周末又要臨近,她就怕王鳳又來打攪她同關止協議營造的二人太平世界。
  如果沒有王鳳時不時的叨擾,藍寧還是認為自己的這樁婚姻生活,還是進展得相當舒適的。
  關止同她,都非多加計較的人,平日各過各的,必要的時候可以湊成一對度過寂寞時光,讓家長安心,也是最大的善果了。
  藍寧回到自己的房裏,往床上趴手趴腳一躺,陣陣倦意湧上心頭。
  她扭亮了床前的壁燈,微暈出橘黃色的暖意。
  她的房間很簡潔,一壁的書架,搭一隻帶著梳妝台的櫃子。小小的床安在窗下。與客廳及關止的房間不同的是,她的牆壁刷成淡淡不可見的橙色。
  據說這樣可以令人溫暖。
  這是時維告訴她的。
  藍寧想,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時維了。因為太久,她想一想就覺得累。翻一個身,放鬆自己的身體,從頭部到腰部再到腿部。
  這種放鬆的方式,是她念大學的時候在麥記打工時候聽人說的。
  那時候她才進大學不久,一心想要自力更生。
  但是打工日子真是苦惱,沒有課的一天去站足八個小時,從收銀做到薯條位,再做到大堂,最後還是做回收銀。腿肚子都在打顫,有經驗的老員工教她這種方式紓解。
  還有客人來挑釁。
  有位老大爺指責他們:“你們的餐廳這麽多小朋友,你聽聽你們的音樂在放什麽?什麽叫沒有新生活就沒有性生活?”
  藍寧是嬌氣女孩頭一回遭遇蠻橫客人,她能用急智來應付,講:“您聽錯啦!是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新生活。沒有黨哪裏有我們的新生活,爺爺,我們再給小朋友們□國主義教育呢!”
  她講完,對經理室裏的值班經理助理使眼色,音樂馬上換成了王力宏的《愛的就是你》。
  餐廳門邊的位子上,有人對著她笑了笑。
  那時已經夜了,月色橫空,快餐店裏燈火通明,她可以看清楚那個人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麵前放著一隻其時很罕見的筆記本電腦。
  他一直坐在那裏,時而會抬頭觀察四周,不知道在看什麽,時而也會專注地看櫃台的收銀發貨過程。
  快要打烊的時候,藍寧好意上前提醒:“先生,我們要打烊了。”
  他便整理了自己的物件,起身準備離開,離開前講:“王力宏的《愛的就是你》是娃娃哈的廣告歌,這裏放不太合適。”
  藍寧有點尷尬。
  但他整理了物件並不是當即離去,他找了店裏值班經理問:“我能不能看你們打烊?“
  值班經理一愣,但是最後還是同意了這個近乎荒唐的要求,藍寧問:“為什麽留客人看我們打烊啊?”
  值班經理對眾人講:“都仔細點,大概又是來檢查的。”
  大家都肅然。
  這間店前不久出過衛生問題,飲料機內的消毒水沒有排盡便混進了紅茶,被客人投訴到消保委。後來事情鬧得很大,但這間國際老牌快餐集團有恃無恐,拒對媒體和公眾發表任何態度。
  其實內部的處罰和控製已經開始,藍寧來此地打工不久,就遇見了三回神秘人士的檢查。
  她想,眼前這一個大約也是來檢查的。
  他隻是手上還端著一杯咖啡,認認真真站在櫃台前看著裏頭員工整理的流程。他的眼神專注,人立得也正,讓裏頭的人緊張不已,藍寧也幹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寢室,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嚴宥然為她留了門,兩人窩到陽台靠著欄杆,點了煙來試抽。這天風很大,吹得她們的頭發都有些亂。大無畏的中文係女孩,什麽都想要嚐試,根本不管結果。
  她們正被香煙嗆得猛咳嗽,對麵研究生樓有一間的宿舍的燈亮起來。有男子推開了窗戶,這麽一照麵,她模糊看著對麵的人,就覺著眼熟。
  嚴宥然拉著她匆匆摁滅香煙,兩人對著對麵比了一個“鄙視“的手勢,才溜之大吉。
  藍寧在一個禮拜之後才知道這個白T恤男人並不是麥記的檢查人員。
  那天下午日頭很盛,她睡了一個很長的午覺,醒來之後已經錯過了半堂選修課。
  選修課叫做市場營銷案例講析,由經管係的外聘老師講課。這門課是嚴宥然做主選的,她沒有嚴宥然那種“市場經濟大潮下,有一技傍身好過當一輩子文藝女青年,中文係畢業以後不是當老師就得下海,我們得找好救生圈”的大誌,往往選擇逃課。
  那天她醒過來發覺已經遲到了,嚴宥然發短信給她,說:“不來你可別後悔。”
  藍寧夾了書本一溜小跑去了大課教室。
  本來她是可以往後門溜進去的,但是在門口就被叫住了,站在講台上的講課老師十分年輕,三十歲出頭的模樣,穿的是白襯衫和牛仔褲,比男學生的衣著還簡單。
  最簡單的衣著最簡單的氣質,好像人也是最簡單的。
  他溫和地笑著,對她說:“遲到的同學,來說一下快餐店的打烊流程。”
  雖然站在教室的最末排,但是藍寧依舊做了教室裏的稻草人電線杆,受到上百人的矚目,頭皮發麻腿腳發軟,怯懦頓時生出來。
  年輕的老師還朝她招招手,說:“到這裏來說。”
  藍寧永遠記得這一天。
  時維的眼睛中脈脈流淌的善意和鼓勵,文質彬彬地站在講台上,你無法看到他有絲毫不快抑或是惡意。
  他對遲到的學生並不刁難,站在她的身邊,說:“複述一遍你打工的工作流程。”說完再點一點頭。
  他有引導人安心敘述的態度,藍寧鎮定下來,想,這個時刻不能再低調,反正已經站在這麽多人的麵前,不妨就厚麵皮一回。
  她口齒本來就伶俐,擇其重點,一一道來。
  時維在她的敘述中,將整個操作過程在黑板上畫成了流程圖,形象又生動。
  她說完以後,他做一個手勢請她入座。
  這天這位外聘的時老師說的是最新的案例,麥記的後台流程在藍寧的敘述中在他的流程圖下無懈可擊。
  他說的主題是“營銷性格的兩麵性”。
  他說:“國際品牌能夠在第一時間對危機公關作出內部流程的調試,這是它們能夠屹立不倒的原因。但是麵對不成熟的中國消費者群體,他們的盲目自大是對中國市場的輕視。戰略上的重視戰術上的輕視,是許多大牌共同的錯誤。”
  時維講完這句話,藍寧已經看完了板書。因為他說的是親曆親為完成的案例,非常具備實戰性和趣味性。
  嚴宥然向她貢獻小道消息:“這老師大名鼎鼎,是今年的十大營銷人,一個方案就能讓美達營養液賣過紅太陽。人家一小時的谘詢費用美金計算的,還能這麽認真給我們這些白丁講課,隻有你這種沒出息的才會遲到。”
  說得藍寧連忙點頭哈腰,稱己不是。
  這時時維看了一下腕表,已經快要下課了,他轉身擦幹淨板書,然後對大家笑道:“我知道你們對我也是戰略上重視戰術上輕視,如果你們不調整,我就要調整我的態度了。”
  有同學問:“調到哪個頻道?”
  他說:“學習麥記的嚴謹流程。”
  嚴宥然起哄叫了一聲:“這是威脅!”
  他笑著說:“對,不然我當老師會時時發生公關危機。”
  大家都笑起來。
  課後,嚴宥然興趣很大,拉住她說:“我想參加經管係的社團,陪我去報名!”
  藍寧沒響,過了一會才對嚴宥然說:“這男人坐在快餐店大半天感情是在做案例啊!暈了,耐心這麽好,以後這門課還怎麽混?”
  嚴宥然說:“是啊是啊。他還住咱們對麵呢!”
  藍寧“霍”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到階梯教室的邊沿上。時維已經走了出去,她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依稀仿佛有點熟。
  嚴宥然又說:“那天晚上大概還看見我們抽煙了。”
  她沒有忘記,所以一陣心慌,一腳踩空,摔到了地上。
  藍寧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頭部失重,重重磕到了地板上。地板冰涼,受得痛也冰涼,刻到骨頭上,一陣鑽心痛。
  有人把她抱起來,她一掙,被好好安放到床上,兩側一沉,身上的人定在那裏不動了。她不安地扭扭身子。
  藍寧揉揉眼睛,問:“幾點了?”
  關止說她:“是人都不會像你睡相這麽差。”
  她又閉上眼睛答:“我做夢行不?”
  “做什麽夢?”
  她蜷了蜷身體,想了一想,造了一個解釋:“小時候考了雙百,到我媽單位跳橡皮筋摔跤了,我媽罵我隻配學習不配玩兒。”
  “就你還考雙百?我怎麽記得你是老‘良好’?”
  藍寧“咻”地睜開眼睛,駁斥:“你哪隻眼睛看到我老‘良好’了?”
  “你們班同學說的。”
  “就知道你們是一夥兒的。”
  關止俯下頭,藍寧直覺捂住嘴,隔著手掌講:“不要,今天不是禮拜六。”
  關止嗤笑:“幹嘛非要禮拜六?”
  他蠻橫拉開她的手,就著這方位吻下來。他在她的唇間呢喃:“門檻精的小丫頭。”
  藍寧聞言,伸手就擰他的臉,關止果然動手護麵,但整個人還是壓在她身上,講:“不帶毀容的。”
  她罵他:“小白臉。”
  他嘿嘿一笑:“換點新詞行不行?聽了十幾二十年,耳朵都生了老繭。”
  她又要扯他的麵孔,關止就罵她:“你有多動症!”
  關止一直說藍寧有多動症,才會在六歲的時候手那麽嫌,去摸了小男孩身上不該被摸的地方。
  當時他的尖叫把樓組長阿婆都喚了過來,但是藍寧反應更快,還惡人先告狀:“小白臉耍流氓,洗澡不關衛生間。”
  關止衝過去,兩個人扭打成一團。後來被大人死死拉開,有個穿筆挺中山裝的老爺爺訓斥了藍寧,藍寧就不敢做聲了,乖得好像貓。
  關止聰明絕頂,把眼睛一轉,走到老爺爺麵前,鞠一躬,自己補充介紹:“爺爺你好,我叫關止,我住在對麵的。”
  老爺爺問:“你姓關?”
  這天萬爺爺代替孫女向關止道歉,親自下廚包了薺菜大餛飩。
  藍寧給外公打下手,拌餡料調黃酒,還吆喝男孩子們幫忙。
  關止拉了條凳子坐到公用陽台上頭,曬著太陽,懶洋洋地瞅著其他孩子。
  藍寧就糗他:“小白臉,不幹活,真沒用。”
  但是孩子一多,鬧鬧打打,公用廚房裏十分熱鬧。煤氣灶上放著水壺呼呼燒著開水,萬爺爺才一個轉身,這邊的男孩就打鬧起來,有人不小心推了藍寧一把,藍寧重心不穩,就要摔到水壺邊上。
  坐著曬太陽的關止不知何時就衝了過來,用手幫藍寧一擋,手臂貼到了水壺上。
  藍寧被嚇得呆了,萬爺爺用涼水又用藍油精,替關止包紮好了,塞給他許多包子,還要親自送他回去,向他的家長致歉。
  關止一隻手捧著包子,說:“我奶奶很喜歡吃包子。”
  之後關止再來玩的時候,萬爺爺會給他準備好包子,藍寧認為關止白吃白拿,又改了罵他的詞兒,叫他:“小白臉,吃白食,老麵皮。”
  關止一手抓著包子,在口裏咬了一口,卷起袖子,說她:“忘恩負義的小丫頭。”
  他有時候會和萬爺爺下象棋,他才學棋,並不精通。萬爺爺卻誇他:“小小年紀,且守且戰,不浪費一個棋子,真是精細。”
  藍寧聽不懂,膩著外公撒嬌:“外公要外孫,重男輕女!”
  萬則萱摸摸她的頭,笑著說:“關止是客人。”
  鄰居小朋友們說:“萬爺爺對關止像是親爺爺哩!”
  藍寧隻是很嫉妒,鑽到外公懷裏抱怨:“一定是因為我長得沒小白臉漂亮。”
  如今扭著他這張臉,她也不期然地想起這些往事,忽然回悲從中來,想起外公已經離開自己好多年了。她推了推關止,聲音有點啞了,說:“透不過氣了,別賴我這兒,回你房間去。”
  關止打一個哈欠,竟然掀開她的被子就要鑽進來,還問她:“過兩天奶奶過生日,你說買什麽好?”
  藍寧轉個身,既然推不開他,就幹脆不同他麵對麵。她答:“紫砂茶壺吧!她老人家不是好這口嗎?”
  關止講:“外麵買的都沒她親自製的好。”
  藍寧問:“那你說買什麽?你們家什麽都不缺。”
  “你給親自燒一頓菜吧!”
  藍寧悶在被子裏沒做聲。
  “就去奶奶那兒,我媽我姐都不去。”
  關止抱著她的手緊了緊,讓她不能犯上多動症。

  四
  次日清晨,藍寧特地起了一個早,關止睡不慣她的小床,早回他自己房裏睡了。
  她先晨跑兩圈,又去先在小區的籃球場跑道處跑了兩圈,遠處軌道列車隆隆而過,這是一個即將開始忙碌的早晨。
  這個小區的交通非常便捷,內部設施又十分齊備,不但有籃球場,還有恒溫遊泳池。藍寧當初同關止買房,就是看中這兩點,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離開大賣場稍顯遠了些。
  但關止的好友任職房地產公司,此處房源以內部價購得,價格比市價便宜了三四成。故此,此項缺陷可以克服。
  藍寧也看中了,便同關止一人付了一半的房款。
  但當初關止付這些錢是沒多大的問題,她可是咬牙割肉拿出這些錢,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
  萬麗銀看出女兒的窘況,不免用手指頭戳她腦門氣道:“我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死腦筋。哪能這樣的門檻,男方買房子天經地義。”
  藍寧對媽媽這樣說道:“婦女早就頂了半邊天,您還以為是當年老爸承擔電視機自行車縫紉機三件套的年代啊?”
  藍森正看報,聽她們母女討論到這個問題,點頭說:“就聽寧寧的意思,婚姻雙方的平等可以從經濟的平等開始。男方家裏當然不會在乎這些錢,但是肯讓寧寧來承擔,這是一種態度。”
  萬麗銀還是說了藍寧幾句什麽“女兒就是賠錢貨”,藍寧就問爸爸:“外公和媽媽真是父女嗎?”把萬麗銀氣的不理他們父女。
  最後是藍森拿了一張存折出來給藍寧,他對藍寧說:“你這麽個態度爸爸很支持,但是結婚以後就是柴米油鹽,不是分你出多少錢我出多少錢這麽簡單了。寧寧,這是外公留給你的嫁妝錢,外公希望你過得幸福。”
  藍寧把臉貼在存折上,就像小時候貼在外公的膝頭上。
  說起來,藍寧還是由外公萬則萱一手帶大的。
  三歲的時候,萬則萱教藍寧念宋詞,零星地教幾句,藍寧稚氣地學會了念“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萬則萱再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萬則萱是個清臒的老人,下廚之前,會穿平整的廚服,潔白得一絲不苟。烹飪的時候神情專注,把火候掌握得剛剛好。
  藍寧一直覺得,任何能將工作掌握在指掌之間的人,都是將軍。她崇拜外公在廚房間裏的運籌帷幄,外公給她做了太白拉糕和雪梅娘當零嘴,兩個精巧甜點放在一隻白瓷盆子裏,她靈機一動,說:“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萬則萱停下手,看著年幼的外孫女,就手又泡了一壺毛峰。泡茶的是一隻陳舊的紫砂茶壺,雕畫了幾株萱草。
  藍寧可以想象出那樣的萱草應該是碧青碧青的,但是時間長了,難免就變得淺了。外公手指輕輕拂過這花紋,眼神放得空而遠。
  很多年後的藍寧正因為想起這一幕,才無法拒絕外公留給她的遺產,但她會暗罵自己“也終於做了一回啃老族”。
  藍寧回到家裏,衝了一個晨浴,穿好衣服,推開窗戶,樓下小區的老人正在打太極拳,雲手推掌,十分悠閑又十分整齊。她怔怔看一會,才開始動手給自己打了一杯橙汁,烤了兩片麵包。
  端著早餐盤腿坐到榻榻米上,她才發現矮幾上還放著關止的筆記本電腦,電源燈一閃一閃,不禁暗罵一聲“關止這個糊塗蟲”。但閑來無事一轉念,便連了網線上網看新聞。
  本地新聞網滿眼都是企業步履維艱,農民工就業成為大難題的新聞,鮮少有值得人振奮的消息。但一條條看下來,倒是也有一條,標題為“本城餐飲業淡季改革大刀闊斧,大型加工廠開辟餐飲標準化新思維”,新聞的主角正是景陽春,說的是他們最近的新計劃。
  藍寧直咕噥:“又不知道請了什麽槍手。”
  突然身後有一副懶洋洋的聲音講:“金融海嘯中還有企業這樣有拚勁,你就不能朝著積極的方向想?”
  藍寧懶得回頭,嗤笑一聲:“去年的數據都出來了,這個行業占社會消費品總額的同比增長明顯降低許多,我看玄。”
  關止要彈她的額頭,被她給避開了。他就勢窩在她的身邊,雙手環住她的身體,在鍵盤上“啪啪啪”操作起來。
  他打開了一張圖片,是一間大型工廠的平麵效果圖,藍寧粗粗一看,嗬,足足占地五十畝,不禁一讚:“老梅真是大手筆,原來標準化可以做到這個程度。”
  圖紙上的工廠,規劃得井然有序。關止向藍寧解釋:“冷鏈熱加工,倉儲物流一應俱全。”
  這確實算國內餐飲界裏的大手筆了。
  藍寧問關止:“他們現在開了多少家餐廳?”
  “十來家。”
  藍寧掐指頭一算:“按照這工廠規模,隻給十來家餐廳做菜品加工,大材小用了吧?”
  她詢問地看向關止,關止笑笑不語。
  藍寧便直截了當問:“老梅是不是想爭取世博會餐飲服務商的項目?有這麽個加工廠,絕對事半功倍。”她再問關止,“這項目,你們公司有份吧?”
  關止打一個哈欠:“你就是碟中諜。”還是把話題岔開了去,“他們進的那套設備真是沒的說,上漿蝦仁的出淨率很好,蝦仁又嫩又彈牙,改天帶回來給你做龍井蝦仁。”
  藍寧“呸”了一聲:“美不死你。”轉身就要推開他,一手搭過去,結果搭錯了地方。她吼:“關止,嚴肅警告你,不準穿著背心短褲在家裏亂晃!”
  關止把眉毛一挑,嬉皮笑臉:“我這還不是為了方便你耍流氓嘛!”
  藍寧憤憤抽回手,不太意外地看到他的短褲撐起小帳篷,罵一句“色狼”。
  但關止是起了意的,又黏上來,雙手不大規矩起來。
  藍寧護了上麵又護下麵,對關止又罵又扯,終於惹他哈哈大笑,他是狠狠吻了她,才終於放開她。
  藍寧匆匆忙忙又理頭發衣服,直罵他:“壞蛋,淨拖人下水。”
  但是關止撐著頭坐在他身邊,他說:“藍寧,你這句話就說的不對了,明明是我被你拖下水的。”他看到她的碟子裏還剩下半塊麵包,撚起來放進嘴裏,問:“你也太勢力了,就剩下這半塊麵包給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再給我烤兩塊去,另一個——”
  他撇嘴笑笑,把手摸到她的大腿上,被藍寧用力拍開,她站起來,講:“算我怕了你了。”
  藍寧轉一轉念,另外生起了一個念頭。便也給關止做了一套一樣的早餐,把盤子遞送到他麵前,先斥他:“就懶死你吧!”
  關止心滿意足地用著自己的早餐,一邊講:“你沒聽說懶人懶一窩,你可是和我住一窩的。”
  她在他對麵坐下來,用榨汁機給自己又打一杯橙汁,一邊在“隆隆”機聲中問:“景陽春除了爭取世博會的項目以外,還會同時做其他項目嗎?”
  關止口裏咬著三明治,“唔”了半天不知道是肯定還是否定。
  藍寧自顧又講下去:“我覺得他們都做到這個程度了,沒理由一個大工廠隻伺候十家店,對吧?”
  關止“哎”了一聲。
  “他們會不會有興趣給別的餐廳做半成品供應商?”
  關止口裏的咀嚼動作戛然而止,看牢藍寧幾秒鍾,再把食物咽了下去。他倒真是頗有些意外,講:“這是新鮮事兒,不過我可不清楚。”
  “你說這個創意是不是適合‘景陽春’?”
  關止抬起眼睛直望牢她,漸漸有了笑意,說:“那得問老梅。”
  “如果他有興趣的話,我想,我有個初步的構思,可以同他談談。”
  關止撐著臉頰,懶洋洋說:“我的太太,你又有什麽新奇點子?會不會要老梅再增加投資?”
  藍寧被關止說中心思,並不麵紅,而是笑意盈盈接口道:“雙贏,有何不可?”她神清氣朗拂一拂額前劉海。
  關止笑著看著她,她猶自雙目晶晶自說自話:“我的分析和建議如果他認為可行,我們再談下一步。如果他沒興趣——”她聳聳肩,對關止說,“你覺得怎麽樣?”
  關止講:“藍寧,你是先和我談合作,再找景陽春?這個順序我沒搞錯?”
  藍寧點點頭。
  關止笑問:“你就這麽想做下景陽春的單子?都肯為他們憑空想個業務來增你的銷售額?”
  藍寧誠懇說:“這才是谘詢營銷的真正作用,不是嗎?而且我認為我的構想能夠為他們帶來新的利潤點。隻要他們認可,我就能夠全力以赴。”
  “你們公司能夠勝任到這個層麵的營銷策劃?”
  藍寧昂一昂頭:“我們有一流的策劃團隊和培訓師,以前不是沒做過業務渠道的策劃。”
  關止笑起來:“你在搶我的生意。”
  “錯,關止,這不僅是雙贏,而且是三贏。”
  “你為什麽不自己去找老梅?”
  藍寧把橙汁倒了出來,喝一口:“他比胡主席還要忙,比成龍還要大牌,比嶽平川還要恨羅大年。”
  關止把她手裏的橙汁搶過來喝了一口,說:“藍寧,敢情我們的結婚證書是合作合同啊?”
  但藍寧一副睜圓眼睛坦白模樣,正是做這個肯定的。關止想,藍寧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情緒,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習慣。
  太過真誠即像刀。
  關止悶頭吃他的早飯,不再造聲。
  藍寧便忙自己的,她想,沒關係,讓關止好好考慮,晚上再談一回。她有誠意,也有點子,付諸行動之後更有執行力,關止是會綜合考慮的人。
  她對關止笑笑,是很自信的笑,然後匆匆畫好妝。
  關止問她:“要不要我送你?”
  藍寧答:“得了吧,我不指望你那小QQ,上了高架連出租車都鄙視你的速度。”
  “你這是歧視國產車。”關止看她外套已經穿好,便從鞋櫃撈出一雙靴子遞到她的腳下。
  這天藍寧穿的是滌毛套衫,下麵是過膝的呢褲,全部都是黑色的。關止拿出來的靴子也是黑色的,在小腿邊圍有兩個蝴蝶型的金屬搭扣,搭配著藍寧的一身衣服就好似黑夜裏閃爍的星辰,非常匹配。
  藍寧穿好了靴子,關止替她開門,說:“要不我明天去換輛車?大眾要出新型了。”
  “得了吧,你車還沒壞,要是隨便換了,從你爺爺到你媽,可有我好受的。”
  “胡說,我爺爺從來禮賢晚輩。”
  藍寧擺擺手,不太想談了,她說:“我走了我走了,要不然真要遲到了。”
  關止在關門之前提醒她:“你也想想給奶奶買什麽禮物。”
  藍寧早已奔下樓。
  關止把頭一板,甩手出門,坐到車上,一抬眼就見花壇對麵的老人們正在打太極拳。他轉個頭,倒車出去,再從後視鏡裏看的時候,老人們已成模糊一團影。
  他加速,迅速甩掉這些影子。
  路上梅紹望打了個電話給他,想臨時請他一起去世博園看地皮。關止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便從南北高架下來,順道進了延安路隧道。
  梅紹望同關止的合夥人嶽平川已和世博局的相關負責人在現場等候,關止找好地方停了車,一路才尋過去,梅紹望便喜氣洋洋說:“我們就定這兒了,對麵是洋快餐。”
  嶽平川笑:“這是中國包子PK美國漢堡包。”
  關止說:“行啊,全世界都吃中國包子。”又問,“準備拿多少平米?”
  梅紹望講:“這裏會有三層高的餐廳規劃,我們爭取拿底樓全一層,一半開外賣窗口一半做高檔中餐廳。今天一有來看地皮的機會我就找你們過來參謀。”
  關止四下一望,講:“不錯,臨著浦東南路。”又問,“你要開外賣窗口?做便宜貨?”
  “門票都要一百六,大多數人隻想進來填飽肚子吧?要進餐廳請客談生意的,我們也有適合場地,所謂一舉兩得。”
  “老梅,你可真周到。”
  梅紹望一拳推他的肩膀。
  看好地皮之後,梅紹望請他們去附近的“景陽春“餐廳飲早茶。
  關止慣熟“景陽春“,到了餐廳,找了視野最佳的位置坐好,梅紹望便交代廚房準備點心。
  坐定後,關止便想開門見山,問:“你是不是特別恨羅大年?”
  梅紹望做一個駭異的表情,講:“此乃江湖傳聞也!我何時有了PK羅大年的資本?”
  “我老婆因此不敢找你談生意。”
  “弟妹是厚道人,她覺得對我有愧。妻之愧,夫補救,你看這一回我把競標世博的項目和世博上的形象工程都給你們做了,你們給我個便宜價格?”
  嶽平川正喝菊花茶,聽這話差點把菊花吞下去。
  關止指了指嶽平川,笑:“別跟我談價格,要談找他談。”
  嶽平川喝好了茶,思想不便在價格這個敏感問題上逗留,便對關止說:“羅大年和時維真不是一條道上的,接的業務全部都是短平快。你家的那位一和別人談合作,必要看人的認證和流水線,和羅大年氣場真的不大相合。”
  三人靜默下來,梅紹望看一眼關止,才講:“當年時維從麥記拿經驗,給本土餐飲業做標準化的試驗,所有結果全部公開。這等心胸,等閑人比不上。”
  關止眯著眼睛往窗外看風景,仿佛在思考什麽。
  梅紹望又講道:“如果能在世博之中有所斬獲,也得虧得我的加工廠。這裏頭一套,全賴當年時維點撥。不管怎麽看,十年之前他提出這個概念,完全是超前的。我是受惠前人。”
  關止轉過頭來,對住梅紹望講:“你的加工廠現在設備齊全,有沒有想過做其他餐廳的供應商?”
  嶽平川馬上對關止說:“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梅,他現在就指著‘麥達利’的資本進來,開他一百家店呢!”
  關止聽到這話,態度淡淡的,被梅紹望一眼望穿,對嶽平川講:“你瞧你瞧,一說起這個他就這種消極態度。現在倒是來求敲我木魚了。”
  關止微笑:“我講了你也聽不進,空麻袋背米比實打實的勞動賺真金白銀爽快。”
  梅紹望也笑著嗤他:“怪人說怪話。”想了想,又講,“你讓弟妹放心大膽來找我吧!我又不會吃人。咱和羅大年沒仇沒恨的。”
  嶽平川便樂嗬嗬拍板定案:“大家都團結,那就開飯吧?”
  關止起身:“我不吃了,給我打包,我要二十個三丁包。”揚手便招來服務生給自己打包。
  梅紹望無可奈何,搖頭歎氣:“賺我的錢,還吃我的包子,還連吃帶拿,你也算一號人物。”
  關止兩手各拎好紙袋,並不在乎破壞形象,隻道:“無度不丈夫,謝您包子,我撤了。”
  他同嶽平川一起出的門,這間景陽春的隔壁便是一所五星級的大酒店,車來車往皆名貴。嶽平川看到停在路邊的小QQ,對關止說:“你真的可以換車了。”
  關止說:“目前開的挺好,以後有孩子了再換一輛好的。”
  “你這樣的性格學莫北做二十四孝老公,我可看不習慣。”
  “我比他早行不行?在你們眼裏,好人都是他在做,我生來就是壞蛋。”
  他一講完,雙目就釘住酒店底下車庫駛出來的一輛奧迪。嶽平川也看見了,這款車顏色低調,車從他們麵前開過去,車窗半開,他們都看到裏頭的熟人,儒雅的長者和嬌俏的麗人正親切耳語。
  嶽平川噤聲,關止目送名車離去,才講一句:“嗬,來這裏喝早茶,沒想到老頭子還真能找情調。”
  嶽平川推他一把:“你不是要去看你奶奶嗎?”
  關止沉著臉,與嶽平川道聲別,上了車再一路到了城隍廟附近的弄堂裏,尋著地方把車停好。這時他才感到開QQ確有好處,下到這等下裏巴地,隨手停在路邊都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這處的“巧甌軒”開在城隍廟鬧中取靜的一處,門臉小小的,門框上掛著兩幅竹刻對聯,寫“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心雪濤起。”
  關止對著對聯看好幾眼,默念“碧玉甌心”。
  邵雪甌正從店內送客出來,看見了關止,笑道:“小泥猴,今天來的倒是早。”
  關止便笑:“送包子來了。”說著牽住奶奶的手走進“巧甌軒”。
  “巧甌軒”隻是一間前後不足百平米的小店,五十平米的大堂更是勝在一個巧字。當初關止設計這裏的店堂陳列時,將四壁刷白,按八卦方位擺好紫檀木的博古架。一路進去,風格各異,光華潛蘊的紫砂茶壺便映入顧客眼簾。
  關止稱之為“實物營銷”,不無得意地對嶽平同梅紹望講:“中國傳統藝術還想怎麽營銷?隻要擺得好看,就是一副曆史畫卷,其他再多的裝飾都顯得多餘。我這叫‘先物奪人’。”
  走過了博古架,後麵有一處小憩之角,放了八仙桌及幾張馬桶座。關止先把邵雪甌送到八仙桌旁坐好,他才坐到下首,但手腳不閑,往牆麵上一靠。
  “我是無業遊民,就剩下時間了。”
  邵雪甌戳他的腦門:“被你爺爺聽到這話,仔細你的筋骨。”
  “從小沒少捱鞭子,我都習慣了。”
  “你以後也是要當父親的人,這麽三五不著調的話可少說。”
  關止打了哈欠:“那事情才三五不著調呢!”再對邵雪甌笑道,“我來討茶喝。”
  邵雪甌講:“你來的真是好時間,前幾日我這裏進了台灣包種茶。”
  關止說:“運氣好了,這‘一枝紅豔露凝香’可得讓我今日飽口福。”
  邵雪甌便站起身,講:“你等一等,我今日也想開壺試茶,你給提提意見。”
  關止講:“讓老李老梁去弄好了,奶奶你別忙。”
  “他們都去宜興看新壺了,你上回不是說五月組織個賞壺大會,他們都興致勃勃,希望能挑一些好壺上來。”
  邵雪甌將包種茶倒進茶荷裏頭,再遞給關止瞧。那翠綠的茶葉是條索狀的,棵棵分明,香氣濃鬱。關止吸一口氣,笑:“果然露凝香。”
  邵雪甌見孫子喜歡,自己也高興,吩咐後頭的灶庇間裏小工燒了熱水過來,開始溫壺。
  關止抓起手邊一隻三丁包咬了一口,看奶奶顯茶藝。
  邵雪甌泡新茶,都會按宜興的茶藝步步做下來,從不缺少一個步驟。
  關止記得小的時候,奶奶習慣在樓前的小花園裏泡茶賞花。每年那個時候這裏都會開出一片虞美人,一望過去如血又如虹。奶奶穿對襟的中式上衣和黑紗燈籠褲,人在花海裏,茶香間,根本就離得他們很遙遠,讓他不敢去打擾。
  那一天萬爺爺牽著他走到這裏,在花海之外站了許久。關止沒敢叫奶奶,因為自己闖禍了,而萬爺爺也沒有動,站立如雕塑,一動不動看著那邊的人。
  直到邵雪甌從置茶到溫杯結束,抬起頭來,看到這邊的人。她的第一泡就沒有泡下去。
  後來邵雪甌和萬則萱又見過幾次麵,都是萬則萱送關止回來的時候,兩個人並沒有說話。直到最後一次,萬則萱送關止回來的時候,正碰上關止的父母吵鬧離婚,關止的爺爺關山發了大怒,將關止的父親關慶國一頓鞭子抽了出去。
  關慶國狼狽不堪連滾帶爬地出了門,邵雪甌作勢要扶他,被他一把推開,踉蹌了幾步,被萬則萱扶住。
  關止聽到萬則萱語氣溫和地說:“小心一些。”
  邵雪甌攀著他的手站好,苦笑:“我是老了,幫不了孩子們了。”她站直了身體,同萬則萱保持了些許明顯的距離。看著關止攥住小拳頭站在一邊,便把他攬進了懷裏。
  在那兩個月以後,藍寧一家就搬走了。
  關止很失落。
  他其實已經習慣在魯鳴放家裏做完功課,聽著隔壁的藍寧對著爸爸媽媽撒嬌撒癡。藍寧考了好分數,得了獎狀都會大聲要求獎勵。
  他親眼看到藍寧的爸爸趴在地上讓自己的女兒當馬騎,父女兩人笑做一團,藍寧把辮子梳成兩條,伏在父親的懷裏,溫順得似小兔子。
  回到自己家裏,在關山麵前匯報好課業,再回到自己的房裏做功課。母親就像克格勃一樣端坐在身邊監視牢自己。
  王鳳隻會說:“關止,你是兒子,你是我的指望。”
  關止在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父母關係並不好。
  父親是在爺爺文革遭難,自己不得已插隊落戶的時候認識母親,因為母親手執顏色鮮豔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蓮。
  那是一個蒼白的年代,無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陝北,年輕人除了讓原始的欲望勃發、生根、發芽,再也沒有別的慰藉。豔麗的顏色是蒼白青春的唯一點綴,匆匆塗抹上,回頭以後,發覺是錯,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關慶國回城的時候,關山已經平反,他想效仿許多同學那樣,在當地離婚。意思別別扭扭表達出來後,王鳳馬上抱著年幼的關心講:“你知道你們那裏有一條黃浦江,我們娘倆不怕跳黃浦江。”
  在上海的關山也不同意關慶國離婚,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
  關慶國年輕氣盛,對著父親冷笑:“您當年一進上海灘說的什麽?土八路要娶洋學生。”
  他確認自己有資格對父親冷笑。
  關山當年從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回來,帶了一身的傷病,妻子留下三個兒女早逝,組織上隻想快點給他找個愛人照顧他年幼的三個孩子。
  邵雪甌是城隍廟萬字齋老板的養女,一路私塾女大讀出來,文氣嫻雅,有一日從南京路上走過,比身邊所有的女學生都要秀氣漂亮。關山的小汽車開過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幾眼。
  萬字齋老板父子正被拘捕審查,從解放初就被調查,查了好多年,終於證據確鑿。萬字齋老板的哥哥原在上海淪陷時期,為了保護文物死在日本人手裏,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賣了好些古文物討好日本人。這便是頭一宗倒賣文物的漢奸罪。
  邵雪甌嫁給關山的時候,萬字齋的老板已經被槍斃,他的兒子被放出來,分配到城隍廟已經國有化的飯店裏當學徒。
  這些往事都是為關家服務三十年的三奶奶斷斷續續口述給關止聽,關止聽完以後,就去老公房找同學玩打仗。
  其實家裏堂兄堂弟好幾個,一起玩起來也挺熱鬧。但關止覺著無趣,覺著缺了什麽。他羨慕老公房裏的孩子,還有藍寧的一家四口。
  自己的爺爺從不會像萬爺爺那樣和藹可親近。
  關山的軍人脾氣曆久彌堅,訓誡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甌,家裏誰都不敢在他的麵前出大氣。關止隻覺得這個家裏像個大蒸籠,要把每個人都發成白麵饅頭。隻有在老工房裏,他才能自在呼吸。
  藍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藍寧麵前扯了她的辮子,裝作開開心心的樣子說:“手嫌的丫頭,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藍寧對他吐舌頭:“你以為我想看到你啊!以後再也沒有人煩我外公了。哼!”
  萬則萱給他做了一些點心,用油紙包好,放進塑料袋裏,要他拿好。
  關止隻覺得不好意思,一直望著裝著藍寧一家的大卡車走遠了。
  他是真的悵然若失,仿佛心裏缺了一塊什麽。一轉頭,遠遠就看到奶奶站在馬路的另一邊。奶奶向他招手,牽著他的手回家,回到家裏,他進入自己的房間,仰頭一躺,真覺得沒勁。
  關止自從上了寄宿製高中之後,便很少歸家了,回來也就貪著三奶奶單獨給他燒的一頓紅燒小肉飯。他還記得萬爺爺以前做過的寶塔千層肉,隻歎息自從藍家搬走以後再沒吃過這樣口味的小菜。
  姐姐關心學習成績一向優異,高二的時候就拿了劍橋的獎學金遠走高飛。
  姐姐離開的那陣,王鳳麵上生光,廣宴賓客大肆慶祝,令軍區內關宅這棟小洋樓笙歌三日。關心隻把唯一的弟弟耳提麵命。
  “你要記牢,我們和其他人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大嬸嬸二嬸嬸家裏是何等樣人?關懷關冕,關琦關琳,個個都有才有貌有本事,在老爺子麵前我們從來都坐冷板凳。”
  關止高二的時候已經個子竄到一米八,站在嬌小的關心麵前,隻覺得不能順氣。他沒好氣地問關心:“姐,你就這麽在乎爺爺麵前的一張板凳?”
  關心指了指樓下客廳裏,周旋賓客間的王鳳,她穿紅戴綠,在人群之中樂不可支。關心捏緊了手,講:“如果媽媽覺得這樣適宜,我無話可說。媽媽不容易,我們要孝順,但我們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大伯二伯甚而是爸爸都不願意出席這樣的場合。關琦當初考了鋼琴十級,在家裏開一個小型音樂會,來的都是什麽人?今日來的又是些什麽人?”
  關止擁抱姐姐:“姐,一切都是虛名。”
  “你和關懷關冕都是孫子,爺爺從不親近你。”
  “我避他還來不及,但奶奶一直對我很好。”
  “她不是我們的親奶奶。”
  關止對姐姐歎氣:“姐,你得多累?”
  關心說:“關止,你到底是男孩。”
  關止聳肩:“姐,你想說什麽?巴著老爺子在我大學後賞個好飯碗?即便是我不巴著他,怕好飯碗也自動掉在我麵前。何必這麽累。”
  關心揚起頭:“總之,關止你不可以沒出息。”
  關止想,自己學習過得去,怎可叫沒出息?或許同自己的堂兄相比,才令姐姐有此感歎。關懷十五歲就上了科大少年班,關冕如今就職美國華爾街,關山簡直老懷甚慰,常在用餐時候稱:“我們關家的孩子,拉出去個個是英豪。”
  關家保持了一些老傳統。當初組織分配了軍區裏唯一一棟三上三下小洋樓給關山,他就決定自家子女絕不外遷,直到第三代長大成人,各有事業,才陸續搬了出去。
  關家的早中晚三餐都打點進食,客廳裏一張長方形花梨木餐桌,兩首坐的是關家兩位長輩,兩側是各房人等。關止坐在末尾,離邵雪甌最近,邵雪甌便一直為他添菜加飯。席間隻有關山向各房問話,關家的兒子都懾於父親的威嚴,一般有問必答,拘謹似對司令員。
  關山的三個兒子裏,隻有關慶國和關山鬧過,但後來被警醒,深悔一時衝動,再不提和王鳳離婚的事情,乖乖回家繼續當孝子。
  關止有時候被老公房裏熱情的同學家長留飯,那邊也是十幾口人,鄰裏幾大家子擠在一個公共廚房裏吃吃笑笑,藍寧嘰嘰咕咕說著話,嘴總也不閑。
  關止坐在萬則萱的身邊,萬則萱便為他添飯加菜。
  關止高考的時候,關山講:“關懷學生物,關冕學金融,關止從小學過美術,作文也寫得很好,就念文科吧!我們家裏有武狀元,也得有文狀元。”
  王鳳和關慶國這兩個十幾年井河水不犯的人,同時在關止的誌願表上填了中文係。連關心都打越洋電話過來說:“聽爺爺的沒壞處,萬不能食碗麵反碗底。”
  關止差點摔掉電話,就想叫“你們要仰人鼻息,憑什麽強加於我?”
  關止二十歲生日快到的時候,王鳳向關山申請給他做生日宴。關山用“他是最小的,少怕折壽”打發掉,王鳳忿忿,關止隻覺得是解脫。
  上大學之後,他的時間更加自由,學了開車,從好友處借來好車兜風。學業之於他,真成了生活點綴。
  他也交了女朋友,自然又被王鳳念叨:“不要和那些女孩子糾纏不清,我們區裏幾戶人家的姑娘條件都不錯。方家的小竹,周家樂樂學識樣貌都好,最好是簡家的單單,她的爸爸剛去北京上任。”
  關止便真和周樂樂約會了一陣。
  周樂樂長得一張圓圓蘋果臉,笑起來十分可愛,關止看得也挺愛。王鳳知道了就更愛。就是周樂樂脾氣有怪癖,她念戲劇學院導演係,有齊未來藝術家的所有大牌脾氣,常在三更半夜打電話給關止非要對著他念詩歌,一時快樂一時傷感都要拉著男友講足半個鍾點的電話。
  關止對邵雪甌講:“奶奶,女孩把男朋友當情感垃圾筒,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邵雪甌笑著說:“如果你心歡喜,自然什麽都歡喜。別叫別鬧,自己的心自己承擔。”
  關止自知承擔不起,將周樂樂約出來,吃了一頓分手飯。他自有他的一套圓滑說辭,說得周樂樂淚盈於睫,自覺與關止的戀愛是一樁錯誤。
  關止發覺解決錯誤的戀愛如此輕鬆簡單,不由自我得意一番。他回到家裏,想要找奶奶再談談心。卻在門口聽到奶奶對爺爺講:“老關,我們離婚吧!”
  室內先無聲,無聲才可怕,關止在室外停住腳步,屏息凝聽。
  “哐啷”一聲,是唯一驚天動地的動靜。關懷路過,稍稍停了停,做一個手勢,示意關止不要管閑事。
  這棟三上三下小洋樓,每家一戶,門是紫檀木的門,一閉一個世界,並不相連,門前雪也要自掃。
  三奶奶無聲地走進去,掃出一地的紫砂瓷片,關止看到碎裂的瓷片上還能完整出現的萱草,依舊風姿卓然。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仍是一桌子默默無聲。飯畢,他看到邵雪甌獨自一人在花壇邊上,對著一欄的虞美人發呆,就要走出去,但是手被王鳳拉住。
  關止並不是存心跟蹤邵雪甌,他隻是偶然回家拿衣服,看到邵雪甌提了一隻保溫壺出門,就不遠不近地跟著一起過去了。
  她去了城隍廟九曲橋,綠波廊裏人頭攢動,邵雪甌隻是在人群裏靜靜坐著,眼波裏流淌著歲月的回憶,回憶刻在那一頭的方向。
  關止看到萬則萱同一個年輕人坐在一角下圍棋,黑白子勢力相當,兩個人不相上下。他一抬頭,眼睛越過重重世俗中看到這一處,然後臉上就有了意足的笑意。
  關止看到奶奶的雙目無端就會濕潤,讓他覺得多窺探一刻都是罪過。隔了這麽多年,他還記起當初模糊的片段,還是不敢看不敢打攪。
  他遠遠在這處,隻是個局外人,看了一個心慌意亂。他隻能選擇從熙攘的人群裏離開,走到馬路口,準備叫車回家,身後有人叫他:“關止。”
  關止就像做錯事情的孩子,對身後的奶奶低頭。
  邵雪甌牽著高高大大的孫子,站在人潮洶湧的路邊,這麽說:“不要怪奶奶。”
  關止隻是說:“爺爺會很難過。”
  邵雪甌無奈微笑。在她這一張能將歲月蕩滌平坦的溫婉的麵上,無奈的微笑就像平靜海麵的漣漪,下麵或許是漩渦。
  她這麽說:“奶奶沒辦法把操守堅守到最後。”
  關止那刻十分難懂,也無能為力。
  到了這一刻,關止看到奶奶手上已端出清茶,茶已香,他依舊要盡他的力。他接過奶奶手裏的茶水,講:“奶奶,爺爺最近身體不大好。”
  邵雪甌坐了下來,傾一傾身,笑他:“你又拐彎抹角。”頓了一頓,再說,“曉得了,這一次做生日請你爺爺一起來吧!”
  關止笑道:“讓藍寧做菜。”
  “你別隻動口不動手,讓你丈母娘看到,不好。”
  關止說:“我丈母娘看我就像親生兒子,比藍寧值錢。”說完,手機響,他接起來應了兩句,再對邵雪甌講,“這不,丈母娘怕我們沒保姆餓著我,叫我晚上回去吃飯。”

  五
  藍寧在這天的大清早先去了周秉鑫的公司詳細看了他們的計劃書。
  日本人對待會展流程素來一絲不苟,早已將大致規劃寫了一個清楚,包括他們親睞的展會地點。
  藍寧清楚看到裏頭赫然列著四行倉庫創意園區,當即便對周秉鑫講:“在這個地方不大合適。”
  周秉鑫亦有同感,不過也有立場:“這是董事的決定,我隻能做到旁敲側擊,盡量進言。”
  藍寧點頭。
  周秉鑫笑:“雖然賣身外企,但我心依然是中國心。”
  兩個人頗有唏噓。周秉鑫將展品清單拿出來給她,還坦誠講一句:“這一張展品目錄較全,看了以後,更有口汙濁氣。但沒有辦法,公司支我薪水,我隻能辦好事。這是這職業道德。”
  藍寧把清單拿到手裏,就知道周秉鑫所謂的汙濁氣從何而說了。這根本就是一張昔日帝國主義的罪證,但是罪證有澄清證明,周秉鑫講:“這些展品有日本的、中國的、印度的、甚至是泰國的,全部有購買證明,連當時代的發票都可提供。這是我們董事及其友人幾代的收藏。”
  “也就是說到了國際法庭上,都可證明其歸屬權?”
  周秉鑫無奈地講:“落後就要挨打。你還想接這個業務嗎?”
  藍寧卷起清單,坦率說:“老同學,你夠犀利,我已經猶豫了。我不明白日本人要做這個展覽做什麽?”
  周秉鑫說:“你看過計劃就明白了,還有茶道、歌舞伎表演的計劃。上頭說要推動中日文化友好交流,他們希望這個展出叫亞洲私人藏品展,還想邀請中國的收藏家共同參與。”
  “那就把我們的東西還回來,不然全部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周秉鑫歎氣。
  藍寧還是把計劃書全部拿了回去,但是並沒有下派任務單至企劃部。
  方瑉瑉正在等她的任務單分配工作,見她毫無動作,問她:“你不要接日本雜誌社的單子了?”
  “接了。”
  “還不行動?”
  “讓我想想。”
  她還沒想好,母親大人便先來了電話,命令:“晚上回家吃飯,我和關止已經商量好了。”
  藍寧埋怨:“老媽,你是關止的親媽。”
  “嗬!我倒是想呢!關止比你孝順多了,你能找到他,不枉我去普陀山花了好幾百燒的高香。”
  藍寧掛掉電話,鬱悶更上一層樓。下午同嚴宥然通電話,嚴宥然也奇道:“你媽看他媽不順眼,倒是挺能關懷他。”
  “可不,我媽就盼著她逛馬路的時候屁股後頭跟著個帥哥當拎包工,如今是得償所願了。知道的那是女婿孝順丈母娘,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媽養了小白臉。”
  嚴宥然笑不可抑,說她:“你懂什麽?關止比你聰明,知道相處的藝術。別以為和家人相處就不用講心機和手段。以前你媽一叫你相親你就甩臉搞冷戰,把你媽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關止就有本事在他媽和你媽不對付的情況下,讓你媽當他是寶貝兒子。這就叫差距。”
  “是是是,他比我強。人人都愛關止,好了吧?”又問,“你怎麽樣了?”
  “這也是相處的藝術,我們各自冷靜,然後慢慢發覺生活中對方的好處,等想通了,就聚了,如果想不通,那就結了。”
  藍寧沒有想到嚴宥然的事故會這樣嚴重,一時失語,還是嚴宥然沒事人似地又講:“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強求也不是你的。有時候還不得不信命。”
  這頭的藍寧輕輕點頭,人生之路多麽不可測?但須得走下去,那是一定的。她收起唏噓,先去參加羅大年主持的業務會議。
  羅大年每月都會召開這項會議,令各項目經理通報跟進的項目和投標的項目。藍寧的項目中還是將景陽春標上了,她又簡略講了一講文物展的情況,羅大年非常感興趣,在此項目前畫了兩顆五角星。
  藍寧大感頭痛。
  此外羅大年還要她重視“美達”,“美達”如今正在勢頭上,連金融危機都阻不了他們前進的步伐。今年他們集團成立二十周年,要隆隆重重辦一個周年慶慶典。
  羅大年在會上就對藍寧講:“劉董不論人情還是麵子,都會把你作為首要考慮對象。”
  說完便將此項目劃入藍寧這一組。
  藍寧在散會之後,跟著羅大年去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用和婉的商議口吻講:“那個文物展的項目有許多不確定,還要和對方再溝通溝通。”
  羅大年擺擺手:“明年就是世博年,雖然現在經濟萎縮,但是展會業務量依然會因為世博效應有個上升趨勢。小藍,你的眼光很準,我們的許多客戶縮減開支,降低了我們的工作量,正好有這個精力擴大業務範圍。你早就想到了,不是嗎?報的這個文物展就相當好嘛!”
  藍寧被切準了脈,無語。
  同羅大年認識了十年,搭檔了六年,他實在很能知道她的工作思路。或說,他們在某一層麵,對公司發展的戰略方向是保持一致的。
  但她還是想辯一小辯,略提高聲調:“羅總——”
  羅大年再擺手,用一個莫可奈何的表情對她說:“小藍,我不發聲吧,你就覺得我偏頗,我發聲支持你吧,你又退縮。”他循循善誘,“年輕人,不要畏首畏尾,這可是你這個組開展新業務的契機。”
  藍寧悶悶地從羅大年辦公室裏走出來,程風緊跟一步過來問:“藍經理,我們是不是可以把路子開得寬一點了?”
  她心裏清楚,做銷售的千伶百俐,羅大年的兩顆五角星就讓他們的心思活絡起來。藍寧覺得此刻不好給予完全肯定答複,令他們希望上升到百分之兩百,若出意外,又如一場金融風暴。
  她講:“這是初次嚐試,如果馬上批量推銷,我們的後勤部門也會應付不來。”
  程風臉上再有毫不掩飾的躍躍欲試也被藍寧的這句話打回去,但藍寧從手邊名片本裏翻出一張名片遞給他,說:“不過我們還是先試試吧!”
  名片是“美達”人事部經理的,讓程風笑著收納下來。
  此舉被路過的羅曼看到,她微微詫異,藍寧看出來了,但隻是對她微笑。她決定文物展覽這個項目,她須得自己好好考慮一番。
  晚上回到父母家中,關止已經到了,客廳裏擺好麻將桌,關止和萬麗銀坐對門,兩邊是左鄰右裏的大媽。藍寧進去叫人時,關止剛送一個東風給萬麗銀吃了去,然後萬麗銀就糊了。
  馬上有大媽呼籲:“女婿坐丈母娘對家,才是借東風,換位子換位子。”
  萬麗銀得意得不得了,懶得和藍寧多說話,對她講:“去廚房幫你爹做晚飯去。”
  藍寧繃住一張俏麵孔,一抬眼就看見關止對住她笑得歡。她在肚子裏詛咒“輸死你,馬屁精”。
  藍森正在廚房打理醋溜魚片,他最近潛心研究藍寧外公留下的菜譜,頗有了些心得,抓著藍寧就開始講古。
  “醋溜魚片有個不大好的名字叫叔嫂魚片。”
  藍寧站在一邊掐豆芽,和父親一同做苦命勞工。她說:“這名字真曖昧,真沒勁。”
  藍森講:“寧寧,不要把工作上的脾氣帶到家裏來,家人很無辜。”
  “爸爸,我沒脾氣。”
  “胡說,一進來就摜臉色。”
  藍寧撅嘴:“我就知道回來會被您數落,明明是你們看我不順眼。”
  沒想到藍森講:“被自家爺娘講講有什麽?你媽媽有一點是對的,你的脾氣不可以摜,不被我們說,也要被別人說。”
  藍寧自是醒尾:“我也不會被他們家裏人講。”
  “哎,我的魚!”藍森這頭手忙腳亂把醋溜魚片折騰好,才得了空,接過藍寧手裏的豆芽去炒菜。
  藍寧拖了小凳子,像小時候一樣坐在門邊,向父親訴苦。小時候講的是學校裏的不平事,現在講的是工作上不順心。
  藍森手裏雖然是忙著,但也仔細聽了,邊炒菜邊講:“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好,還什麽都沒做,東想西想,有什麽想頭。”
  是嗬,這才是頂簡單的一條道理。
  藍寧忽覺有一絲兩絲的清明,她的一切情緒言之過早,手裏的難題還未變作難題,她就先抵觸了。藍寧又開朗起來,抱住父親的手,軟軟叫一聲“哎,老爸”。
  屋裏邊“嘩嘩”洗牌聲音傳過來,萬麗銀喚:“老藍,你來打兩圈,剩下的菜讓藍寧燒去。”
  那邊退下來的是關止,藍森先拒絕,直腸子真是直不隆冬,講:“換我上做什麽?還是讓關止來,他會記牌。”
  於是左鄰右裏起義了,非要藍森把關止換下去。
  藍寧似笑非笑糗關止:“會記牌還會輸?”
  關止往灶台上的左看看右看看,問:“今天吃什麽?”
  藍寧推開他,嫌棄他礙手礙腳,關止便打一個哈欠坐到剛才藍寧坐過的小凳子上。他長腿長手,坐著的姿勢很難耐。
  關止講:“我想奶奶的生日就在巧甌軒裏做,菜單你管開,我管買原料。”
  藍寧被父親剛才的提點平了氣,她問:“你爺爺會來?他不是生病了嗎?”
  “他聽說我要唱戲,就來了。”
  “又瞎扯了。”
  關止笑嘻嘻地站起來,問:“藍寧,你是不是忘了我會唱戲?”
  藍寧正拍好了蒜要丟到鍋裏頭,關止又說:“大學那會兒,時維掛名策劃的戲劇節,我還拿了一等獎。”
  藍寧手裏的蒜滑落太快,鍋裏的熱氣一衝,她的眼睛立刻就酸澀。
  她想,時維時維,時間維度拉得再長,他都這樣無處不在。
  她怎麽會不記得那一年的戲劇節?那還是她強自出頭請的時維掛名策劃戲劇節。
  藍寧當初並不知道,時維同她的緣分會不止那麽一點點。她在課堂之外再見到時維,是在自家門口。
  外公有清晨打太極拳的習慣,藍寧偶爾早起,會去湊外公的熱鬧。
  那天朝陽燦爛,她看到時維立定在外公身後,一身白色綢衣,長身玉立,衣袂飄飄。他同周圍打太極拳的老人有一樣的動作,還有一樣的氣定神閑。
  在這個太極世界種,他站在一群白發老人之間竟也不突兀。藍寧很意外,歪一歪頭,對住時維笑起來。她想的是,如果仰慕時維的同學們看到他在打太極拳,會不會大跌眼鏡?
  時維看到她時,正在做一個“白鶴亮翅”。
  這個姿勢做的不好,便是白鶴變雞鴨。藍寧在選的武術課上,就從沒把這個姿勢做的漂亮過。但時維跟著外公做出來的“白鶴亮翅”,那才是真正的白鶴亮翅,身姿秀麗挺拔,鶴立雞群。
  藍寧真的看住了。
  回到家中,母親在廚房裏對著父親嘀咕:“你去勸勸爸爸,沒道理送上門的生意不接。人家多有誠意啊!快趕上劉備三顧茅廬了,又陪著打太極又陪著下棋的。”
  藍寧私下問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藍森一向是個民主派,對藍寧認真解釋:“有人要請你外公寫配方,做中餐的標準化。”
  藍寧聽不懂這樣專業的問題,也沒有多管閑事。隻是之後經常會看到時維來找外公,陪著打太極拳,便試探對外公說:“外公,別人很有誠意哦!”
  萬則萱正在灶台邊慢條斯理揉了麵粉擀麵皮子,一朵一朵勻薄合稱,規格劃一,宛如複製。
  他說:“現在國外有擀麵皮子的機器,做出來的麵皮子張張一模一樣,但是再沒人氣了。”
  藍寧並不能解外公的意思,不過逞強噘嘴:“外公,這叫現代化。”
  年輕的藍寧不能夠理解外公的因循守舊,她熱力的生活正要拉開帷幕,五彩繽紛得她目不暇接。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秋季的藝術節吸引了去,每年的藝術都是各係學生會使盡八寶爭鋒頭的鬥技場。
  向係裏學生會提出本係組織的戲劇節活動找時維掛名策劃做賣點,是積極幹部嚴宥然的主意。
  藍寧和她想到了一處,她的打算是隻需要時維掛個名,即能打響名頭。嚴宥然則擔心如何向住對麵研究生樓的時老師開口。
  這是頭一樁為難事。
  時維授選修課,是看在經管係係主任的麵子上任外聘老師,並不參與校內事宜,實實在在一位編外人員。
  藍寧不知怎地很有信心,講:“我去試試。”
  時維其實頂忙,經常早出晚歸,藍寧蹲點三日,才探準他的時間,找上門去。
  她是在時維門前徘徊了兩步,才鼓起勇氣敲門。
  在時維的宿舍裏,藍寧一直把目光放在一壁書架上,他的書架上全部是大本大本的原文教材、學術理論,本本都是大部頭。書架旁邊放了一展小橘燈,又顯單調宿舍十分溫馨。這才讓藍寧在萬斤壓頂的局促中結結巴巴表達自己的意思。
  時維溫和地聽著,手裏捧著一隻紫砂茶壺,靜定地握著,沒有多餘的動作。藍寧講完同學們的想法,把目光調到了這隻紫砂茶壺上。
  砂泥的本色,有一種回歸的平靜,她奇異地心定下來,說完之後,企盼地看住時維。
  仿佛正如她所想,時維問她:“你們想要我來做廣告?”
  “時老師,我們的戲劇節是為了弘揚傳統文化。”
  時維片刻沉默,藍寧舔舔嘴唇,再說:“時老師,我們很有誠意的。”她還豎起手掌發誓,“我們保證不用你的名字招搖撞騙。”
  時維笑起來,也許看她裝可憐的樣子很好笑,真的答應下來。
  藍寧從沒想過時維如此簡單就答應了,她又驚又喜,還有壓力,唯一念頭是不可以把戲劇節做砸,這樣會砸掉時維的招牌。
  她從沒做過組織策劃工作,單憑一股作氣,從創意到流程,齊齊動手,忙得三頭六臂都不夠用,怨得嚴宥然直叫:“早知道不出這個餿主意,讓大家忙到死。”
  藍寧揮揮拳頭:“我們是借了別人的名牌做名牌,怎麽好失禮於人?”
  說這話的時候,她同嚴宥然正在校外的影印店做展板印刷。提貨時兩人都傻眼了,長五米,寬兩米的展板似座山,兩個女孩力所不能及。
  這時小店角落裏有人複印好資料,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忙?”
  藍寧納罕,怎麽時維在這裏?
  這是一間暗戳戳的小私店,但是時維的眼睛很有神,炯炯發著亮。
  嚴宥然也發現了,說:“眼睛這麽亮,人一定很聰明。”當然,這是後話了,當時嚴宥然什麽都沒說,藍寧也發窘,剛剛才議論過別人。
  但其時其地,這樣幫助是雪中送炭,不容拒絕。
  藍寧鞠躬:“謝謝時老師。”
  時維將資料夾在胳膊之下,提起展板的前端,藍寧同嚴宥然合力抬著後端。
  從影印店去學校的那條路上,藍寧看著時維的背影,心裏想,怎麽他抬著東西還能挺的那麽直?
  時維一直幫他們把展板抬到戲劇節的主會場,手下一滑,胳膊下的資料飛了下來。藍寧幫他一張張揀起來,她看得懂圖紙上畫的是流程圖,有些是她在麥記裏學習過的後台操作流程,有些是她能看懂的中餐烹飪流程。
  她一邊揀一邊看,揀好以後遞給時維,笑著講:“原來時老師是去做間諜的。”
  時維接過資料,也笑:“別人的經驗很好,我在學習。”
  他看到他們做的展板,一下就看到重點,講:“找來校草和昆劇團的花旦演《玉簪記》,你們挺能炒作的。”
  這正是藍寧和嚴宥然兩人琢磨出來的賣點,並且在學生會上力排眾議,說服了文藝部長。
  藍寧在學生會上拍桌子,扯著嗓子講:“人人都知道唱歌跳舞排話劇的有帥哥,但是找個靚仔來唱戲,就少見了。隻要人靚,戲好,保管女同學們擠破我們的門檻。想想當年的梅蘭芳。”
  有異議的同學稱,哪裏找個會唱戲的帥男生來?
  後來嚴宥然把她的點子落實到實處,真的找來一位大三的師兄幫忙,藍寧卻忙於活動實務,沒顧的上看一看這位會唱戲的帥哥。
  時維答應他們,一定來捧場戲劇節的開場戲《玉簪記》。
  開場那天,嚴宥然本來要介紹藍寧和幾個演員碰一個麵,但是時維真的準時到場。她便在離開時維三個空位的位子上坐下來。
  那實在難以形容她的心情,她用了時維的名字,讓這次的活動未開展就已經在學校裏傳了一個沸沸揚揚,真的做到先聲奪人。
  她相信良好開始是成功一半,此刻是交卷時刻,她又開始害怕。身邊的這個人是一個行家,要在魯班門前弄斧頭,讓她忐忑不安又躍躍欲試。
  坐在時維身邊的是經管係的係主任,嘮嗑:“現今真是年輕人的天下,要普及傳統戲劇還真得俊男美女上。”
  藍寧握緊手,往後看,場內坐滿八九成了,女性占了一大半,全賴當紅校草當小生。再把頭轉過來的時候,正對上時維的目光。
  他像是在鼓勵她,溫柔地笑了一笑。
  藍寧忽然就覺得,一定要成功,不成功,她就要成仁。
  戲一開場,是《玉簪記》裏的《偷詩》一折,小生亮相,水袖甩一下,觀眾就喝彩了。
  身後有女生說:“這是關止,帥過楊過。”
  如果昆劇小生個個帥過楊過,那麽確實是有超過日韓偶像劇的希望。
  藍寧眼裏的關小生,生了一張桃花麵,她暗忖,人應該挺白的。她還沒想好,台上的小生就開始唱撚做打,眼神一拋,堪堪適當,全場歡呼。
  有戲。
  駱姚看住了,這小生一個眼神就有轟場子的氣勢,沒想到不是花架子。她要誇嚴宥然有眼光。
  但是,小生開口了,唱“千金一刻——”
  藍寧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拿出唱詞單,想,糟了糟了,帥小生一上來就要唱錯詞,多丟臉?明明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這麽簡單的詞。
  可台上小生麵不改色,眼神隨唱腔走,轉一轉,變成“過春宵。”
  這樣也就沒出錯。一路下去也沒再錯。
  成績在謝幕時候就發表,整整三開三閉,送花上台的全是年輕小姑娘。
  嚴宥然喜不自禁,過來拉藍寧去後台謝演員,一邊還笑:“以往京昆藝術少有年輕人捧場,今天場內泰半年輕人是帥哥的粉絲。”
  箍著頭卸了妝的關止麵對著她從化妝間裏走出來,肩膀上搭著件外套,嘴裏還叼了根煙。
  藍寧看清他的模樣,的確很白,的確很帥,箍著的發,留出一個美人尖。美麗的男女不分性別,同樣賞心悅目。她片刻就承認,自己的成功,他的漂亮功不可沒。
  關止口裏的香煙並沒有點著,一伸手,拿了下來,衝藍寧一笑。他說:“藍寧,又見麵了啊!”
  這段記憶太久遠,如果不是關止刻意提起,藍寧或許已能將之拋向爪哇國,再不去拾起來。
  她在熱氣幻化成水蒸氣的這片刻,對關止講:“是嗬,關少爺挺會唱戲,還把昆劇團的小美女發展成了我校戲劇社編外人員。功不可沒。”
  關止笑得沒皮沒臉,講:“那是人家有實力,現在人都是國家一級演員了,春晚沒少上,還去悉尼大劇院演過《牡丹亭》。我多有眼光呀!”
  萬麗銀直在嚷:“飯好了沒?別顧著小夫妻說私話。”
  左鄰右裏笑道:“小夫妻很恩愛,你就等著分出力氣抱外孫子吧!”
  萬麗銀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口裏卻說:“還早還早。”
  關止看到了,笑道:“你媽和我媽也差不多。”
  藍寧把碗筷塞他手裏頭,講:“差許多好不好?”
  一家子在飯桌上把關止奶奶的生日宴菜單討論了一番,藍森問關止:“你爺爺愛吃什麽?”
  關止答:“我爺爺是東北人,聽說早年吃東北菜,後來跟著奶奶吃淮揚菜上海菜。”
  藍森就同女兒打商量:“寧寧,你就臨時抱一下佛腳?”
  關止也瞅著藍寧,藍寧便點點頭。吃完了飯,關止幫著萬麗銀洗碗。藍森泡了壺茶,同女兒說:“邵奶奶年紀大了,一個人挺孤單。”
  藍寧講:“爸,我懂你們意思。”
  藍森摸摸女兒的頭:“外公也是希望這樣做的。”
  藍寧鼻子一酸,她捏捏鼻子,講:“爸,當初我是不是特別不講道理?特別任性?”
  藍森笑著歎氣:“你和你媽當初差點沒把我當階級敵人打壓。”
  當年七十五歲的萬則萱在飯桌上向女兒女婿提出要結婚的事情,簡直是一道晴空霹靂劈開這個家庭的平靜。
  萬麗銀首先跳起來反對,聲淚俱下,表示自己絕非拋開老父的不孝女,老父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倒抽了兒女的嘴巴。
  藍寧也悶掉,她抱著外公的手,問:“外公,你不要跟我們住了嗎?”
  後來他們知道了萬則萱想要結婚的對象是誰之後,是霹靂之上又劈了一道雷。
  萬麗銀對老公和女兒講:“他們家是什麽身份?我的老爸爸要當這種家庭的第三者,能有什麽好果子?”
  藍森勸妻子:“你別想的這麽複雜,爸爸這麽大年紀了,他會處理好的。”
  萬麗銀對丈夫吼:“我複雜?我活了大半輩子,我的老爸爸卻給我來了段這麽棘手的黃昏戀,你還覺得我想的複雜?”她還攛掇藍寧,“去,你去勸你外公,你外公最疼你,不要讓他做傻事。”
  藍寧根本就是傻了,她的外公,最最親愛的外公的黃昏戀,竟然還是做了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沒辦法接受,又要想辦法挽回。
  她想到了一個最歪的歪點子,她去找了關止。那時候他同昆劇團的花旦因《玉簪記》結緣,正在蜜運中。這令藍寧覺得難為,但又憑著初生牛犢的一股氣,發誓難為也要為。
  藍寧在麥記裏,請關止吃了兩個漢堡兩包薯條,把自己的意願講了出來。
  關止斜睨她,幾乎是冷笑:“你在異想天開?”
  藍寧說:“我是勢在必行。”
  “你認為會有多大效果?”
  “不管,我隻要你家和我家天下太平。”
  “藍寧,你的時間長度是多少?幾個月?一年?還是兩年三年?直到老人——”他沒說下去。
  藍寧耷拉著頭,她也在想這個問題。她想的重點是,如果她和關止談戀愛,兩個老人就會覺得尷尬和慚愧,說不定懸崖勒馬,就此了結這段荒唐的黃昏情事,外公也不用背負第三者的罵名。
  她抬起頭來,有無比堅定的決心,她說:“我不管,時間並不是問題。”
  第二天,關止開了輛法拉利在校門口等著她。
  藍寧驚訝:“乖乖,這一上大馬路不要被警察叔叔盯死?”
  關止為她開車門:“廢話少說,上來。”
  在古北兜了三四圈之後,他們便成為校園裏最拉風的一對情侶,他經常送她回家,隻要她的外公在家。
  他們手挽著手,一起去見了尚有聯係的兒時好友,那些鄰居小孩兒如今都長大成人,見他二人談戀愛,差點沒跌碎眼鏡,直歎緣分的奇妙。
  藍寧有點別扭,但是關止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往懷裏一扯。這讓藍寧不自在了很多天,但是效果顯著。
  兒時好友把話傳給了各自父母,在公用灶間結出深厚情誼的老鄰居們很快就把話傳到了萬則萱的耳朵裏。
  外公沒說什麽,晚上給藍寧做了紅棗蓮子羹,坐在藍寧身邊,問:“你很喜歡關止?”
  藍寧心慌意亂地答:“唔。”
  外公粗糙的手撫過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講:“外公曉得了。”
  藍寧看著外公佝僂著背走出自己的房門,她低下頭,外公孤寂的影子被台燈掃在地板上,斜斜的古藤老枝,這麽形單影隻。
  她凝著眼看,眼裏淚花開始亂轉。她想,也許她是錯的。但是路已走,不好退。她又想,她是為了外公好,為了保住外公的晚節。
  十八歲的藍寧,隻有一股蠻勇和衝動,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自己自轉,就以為全世界都要圍著自己公轉。她打定主意,堅決付諸行動。
  關止把個男朋友做的挺像樣,幫她打水送飯,她隻覺得隻要在外公麵前做戲就好,在學校裏做,實在是多餘,便處處推諉,堅決撇清。
  到了新年裏,關止請她一起出席學生會辦的新年舞會,她手頭也正沒閑事,人也無聊,倒是答應了去玩玩。
  舞會裏麗影雙雙,有美貌女孩過來約關止跳舞,藍寧大度放行。關止側頭看她,似乎笑帶譏誚。
  藍寧不管他,隻講:“害你和小花旦分手,我越想越內疚。”
  他真的嘲笑她了:“你就少貓哭耗子假慈悲。”
  他大方和女同學下舞池跳舞。這個人實在是個耍樂高手,能唱戲能跳舞,聽說唱歌也唱的好,網球桌球CS樣樣精通,到哪裏都能成焦點。
  舞廳裏燈紅酒綠,大學生假裝在靡靡之音之下學習長大成人,其實也隻不過是一幫大孩子而已。藍寧窩在角落裏吸果汁,喝了兩口,她看到嚴宥然在門外招手。
  嚴宥然來通知她:“經管係組織案例考察小組,找來‘童夢’董事長做報告。”
  藍寧非常積極:“我要去我要去。”
  嚴宥然講:“經管係才去三個人。”她得意地拍藍寧的肩,“可是我為咱們爭取到兩個名額,讓他們照顧中文係的積極分子。”
  藍寧歡呼。
  回頭,關止已經不在舞池裏,他就站在藍寧剛才站的地方。
  藍寧走過去,關止說:“藍寧,我們已經事成,應該劃一個圓滿句點了。”
  藍寧想想,爽快地講:“那是應該的。”
  關止把她從上到下看一遍,一雙桃花眼煞是犀利,眼風掃得藍寧生了氣,叉腰問他:“你幹嘛!”
  他說:“藍寧,我們今天就BYEBYE吧!”
  事情或許就此了結,但是事實上,按照藍寧意想不到的方向滑去。
  關止的奶奶竟然成功地離了婚。外公用畢生的積蓄,買下城隍廟附近的一間小平房,在一個平常日子,同邵奶奶領了結婚證。
  她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母親坐在家裏哭哭啼啼,父親在旁好言相勸。
  藍寧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她打電話給關止,那頭冷冷淡淡講:“我早知道了。”
  “可是怎麽會這樣?”
  關止說:“我怎麽知道。”
  父親低聲拉著藍寧:“小孩子別亂攪和大人事情,快,給你外公送點鬆糕去,說是你和你媽做的。”
  其實她的心已經軟和了,在看到外公孤單的背影之後。
  那天晚上,她把朱自清的《背影》看了兩遍,次日就能帶著父親準備好的鬆糕上路。
  外公買的新房子也隻是舊房子,臨著城隍廟的古董街,門麵小小的,兩層樓,下麵一層比較寬敞,都可以開一間小店。
  藍寧在門口看到一副竹片對聯,字是外公的字。外公自幼也是大家公子,習了一手好柳體,端的是豐神俊朗,氣宇軒昂。
  對聯上寫“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心雪濤起”。
  此時眼看此字,藍寧的心濤跟著對聯上的詩句起伏。
  她硬著頭皮走進去,裏頭有人在絮絮說著話,她一時沒好意思進去打攪,就站在外麵聽著。聽到了一些話,心濤便起伏得更加厲害。
  “明天還是回去看看外孫女兒,別再讓她難過了。孩子也不容易,這麽愛你這當外公的。”
  “唉——她也荒唐,怎麽就想到這樣古怪的點子。”
  “關止說,他們是一時衝動,不要怪孩子們。”
  藍寧的臉呼啦啦火燒火燎,她的全副心思妄作小人,羞憤至極,難過無比。
  她回到宿舍,正看到關止領著新女朋友經過宿舍門口,滿腔怒火再也抑製不住,不顧嚴宥然的攔阻,提了礦泉水瓶子就衝了出去。
  其實藍寧跟父親懺悔過自己的過錯,藍森不止一次勸慰:“大千世界,求同存異,自己成全自己一點點,也是成全別人,人生會很幸福。”
  藍森的話,總能讓藍寧埋在心底的痛一點點瓦解,又有無限勇氣,麵對有限人生。
  她把心思調轉回來,對父親撒嬌:“爸爸,你倒是像外公的親兒子,隻是有點‘妻管嚴’。”
  藍森微笑,就著小茶壺喝口茶,悠哉遊哉講:“體諒是最大的美德。”
  “這次給邵奶奶辦生日宴準又是關止對你們磨了嘴皮子吧?”
  廚房裏,萬麗銀正在叫:“關止,放下放下,一個男人倒什麽垃圾?”回頭對著藍寧叫:“藍寧,去把垃圾倒了。”
  藍寧嘴角要抽筋,問父親:“老爸,關止是親媽生的,我是後娘養的吧?”

  六
  小夫妻倆陪了藍家父母搓了兩圈麻將才回的家。回家路上,關止建議:“其實咱可以不急著請保姆,每天回爸媽家吃飯也挺好,咱們可以出夥食費嘛!”
  藍寧沒好氣地說:“我爸媽活該幫我們做飯呀?你怎麽不說每天回你家吃飯?”
  正中關止下懷,他講:“我倒是沒意見,就怕你有意見。”
  藍寧噎住,不想發表意見。
  他俯身過來要抱抱藍寧,被她推開:“別動手動腳。”
  關止還是抱住了她,笑著講:“我就是喜歡和你爸媽一起吃飯,一起搓麻將,多帶勁啊!你媽叫我帶景陽春的冷凍蝦仁呢!明天再去吧!”
  藍寧再次不想說話。
  關止又篤篤定定開了口,講:“老梅對你的想法有點興趣。”
  藍寧側一側頭,先判斷了一下,想他是不會亂講的,心頭不禁一喜,傾近過來問:“當真?”
  關止扭頭看她,她就像獲得獎賞的孩子,掩蓋不住驀然而起的躍躍欲試,臉頰上的神采飽滿,眼中盛載的是麵前的他。
  他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衝動,忍不住俯身親到她的臉頰上。藍寧一愣,沒顧得上躲,又被他對住嘴唇啄了一下。
  他的動作太快,她的反應太慢,待反應過來,臉上竟然漸漸泛起了紅暈。
  關止十分開心,講:“我就喜歡動手動腳,被老公動手動腳是占便宜,曉得嗎?”
  藍寧說一聲:“去你的。”聲音已然低了許多。她想,驕兵必敗,得意忘形,可真要不得。
  第二天關止又去找了梅紹望,梅紹望笑道:“弟妹才來過電話,本城女性言必行,行必果,果必信,都是虎虎生風的虎將。”
  關止說:“你可以考核她的方案,方案不好完全可以cancel。”
  梅紹望禁不住說:“我真想看看藍寧可以做到什麽程度。我知道你和時維的實力,不過這行日新月異,一代新人換舊人不是?”
  關止連連搖頭,道:“你看著辦吧!我知道你誌不在此。”
  梅紹望乘機問他:“‘麥達利’的顧問團想找你和老嶽搞個座談會?”
  “我又不是你們公司的正式員工,有你們審計和財務呢!饒了我吧您哪!”
  梅紹望訕訕地:“每回說到這正經問題上頭,你就給我打馬虎眼。”
  關止隻是“嘿嘿”地笑,梅紹望拿他沒辦法,暫且領著他往新落成的車間轉了一圈。
  工廠是剛剛開始正式開工的,設備嶄新,全部工人都進消毒間才能進車間作業,一切井然有序。流水線下來的產品,按照規格包裝好,有配送車按鍾點侯著。
  梅紹望不無得意,講:“前幾天北京的媒體過來采訪,大大誇了我這流水線作業一番,把中餐的前後台工序切割清楚,國內做到這樣的鳳毛麟角。我麵上有光,你功不可沒。”
  關止說:“功不可沒的可不是我,要謝去謝時維。”
  梅紹望感歎:“說真的,咱當初一心要打垮麥記的想法真幼稚,時維講的對,我們的對手永遠值得我們學習,師夷長技以超夷,才能找到符合中國特色的發展道路。”
  關止笑他:“你沒事吧?政府工作報告聽多了?”
  這個當年,他是不太想同梅紹望一起話的。
  關止想,自己長到二十歲上的時候,生活之於他,實在無甚大挑戰。
  學業,工作,甚至是婚姻,全部都是一項定向公式,他隻要把這則公式運算出來,大體人生即如是,不會再有其他意外了。
  關冕同他說過一句大白話:“老爺子幫咱們小輩把該吃的苦全都吃了,咱不好好的過出適宜人生都對不起他老人家。”
  關止本來也這麽想,他的青春,精力無限,經曆為零。但他們自有辦法填補。在他考上大學的那年暑假,關冕介紹他給梅紹望打工消磨時間。
  當其時,洋快餐在神州大地開了一個如火如荼,早有人蠢蠢欲動,躍躍欲試。那年心思活絡的梅紹望才從糧食局出來,雄心勃勃拉了一班技術人馬搞三產,又托了發小關冕拉了一些資金,目標一年內在全國搞上一百家連鎖店分快餐連鎖市場的一杯羹。
  關冕眼睛通六路,耳朵聽八方,從來不覺得職業分尊卑,他隻一條信念,三百六十行,隻要得其法,行行都能賺錢。且後台牢靠,人財兩全,怎能不放心大膽去做上一做?
  不過,他介紹關止去打暑期工,純粹就是放太子進太學,走一個過場。
  關冕挺了解關止,知道他年輕的活力要迸射,需要找個渠道發光發亮實踐人生價值,介紹給梅紹望一起玩一玩,正可積累人生經驗。
  梅紹望開始也是這麽想,但是他們沒想到十八九歲的關止一下認真起來,根本不能滿足於單給梅紹望的快餐店畫幾幅宣傳畫。
  關止跟著堂哥們友情參加了國家電視台辦的企業峰會,時維作為年度十大營銷人物上台領獎。他下來的時候,坐在關止後麵一排的十來個平時互不買賬又趾高氣昂的國內知名企業舵手們紛紛起立同他交換名片。會後簇擁著時維熱切交流,在他麵前個個都能心悅誠服。
  時維很年輕,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講話的時候平易近人,話絕對不多,氣勢也絕對不迫人,但自有他的豐榮氣度。
  關止對他有些好奇,關懷說:“做一套方案給一個企業一年帶來幾個億的銷售額,誰見了他都會變成孫子。”
  有多事的朋友把時維履曆相告,講的十分詳細。
  關止仔細地聽,然後想,嗬,市場的瞬息萬變,不過是營銷大師們的片刻的指點江山。他忽然會氣血翻湧。
  爺爺老戰友的孫子嶽平川在金融學院任教,正好也做此類的研究。關止提前去請教,頗有了些心得,整個暑假跟著梅紹望全程參與了快餐連鎖店的籌建工作。
  關止同梅紹望切磋的時間長了,發覺兩人的觀念想法竟然高度一致。
  關止的觀點是:“產品這麽好,口味並不比洋快餐差,就是缺少好的包裝,沒有吸引眼球的賣點。”
  他做了幾套VI形象識別係統的方案,令梅紹望拍案叫絕。他還會觸類旁通,從競爭對手那兒學來促銷的方式。
  他與梅紹望最契合的一個觀點就是——“產品好了,包裝好了,打民族品牌就是我們的優勢了”。
  這是一股熱血和熱情,他們都覺得勝利的曙光即將來臨。於是由梅紹望拍板,關止策劃的廣告語“吃中國人自己的快餐”順利出爐,快餐店打出這個旗號出航,在社會上引起一片讚譽。
  這是關止的第一份事業,太過順利,太過張揚,太早獲得肯定。他是少年得誌,簡直誌得意滿。
  梅紹望的快餐店起先的十家甚至開到麥記對麵直接叫板,市場反饋也是真的好,最高日營業額堪與對門持平。
  年終分紅,關止平生第一次對錢有了概念,並換算成汽車、房產的價值來評估自己的成績。但他的分紅到了第三年就大幅度縮水。
  奇怪,店開到十家,明明業績還能這麽好,到了五十家,反而下坡之勢不可阻擋。
  關止同梅紹望的管理團隊在一線總結經驗教訓,把質量和服務反複強調,但總有分店與預期目標相差甚遠,而麥記的銷售額還是持續走高。
  梅紹望沮喪,講:“快餐的三個要素無非就是方便、美味和便宜的價格。我從局裏下麵的食品廠餐飲店拉來這麽個隊伍,每家店都有好師傅坐鎮,做的就是中國人愛吃的東西,怎麽回事?”
  關止則望著麥記的火熱的招牌發呆,他想的是,他把他學到的東西都做了,但是市場並沒有在他的手裏轉到底。
  這時,關止有了一個不怎麽光明正大的計劃。
  關懷的一個朋友在衛生局任職,大夥一塊兒打高爾夫的時候,他聽說了關止副業的情況,他很多事來建議:“我們局裏最近做的一些科研報告,對洋快餐的營養成分的分析也快出來了。”
  出來的分析結果,不出意外很駭人。這一份報告經過某大報的名記者發了出去,一時社會上頭議論紛紛,矛頭直指“麥記”這樣的洋快餐。
  梅紹望的快餐店的客流量又略有了提升,且看著此長彼消,不免讚了關止一句:“虧得你這招圍魏救趙。”
  關止承認,這招“圍魏救趙”實屬衝動,其效果不過是飲鴆止渴。而自己終於輸得灰頭土臉,以後再提起來也是麵上無光。
  他是輸在時維的手上。
  時維當時接下了“麥記”的項目,重新對“麥記”該年度的營銷主題進行包裝。
  報紙的報導發出了三個月後,“麥記”的新廣告也刊了出來,主題叫做“我愛,故我在”,廣告代言人請了當時最當紅的年輕音樂人,主題音樂換成熱情似火的R&B,活動策劃得精彩紛呈個性迭起。
  “麥記”在最短的時間裏,突出重圍了。
  關止在“麥記”坐了很久,看著他們的櫃台前顧客絡繹不絕。
  這是他的低潮期,出了娘胎頭一回體味人生慘淡:爺爺和奶奶老來離婚,自己又同藍寧鬧得並不愉快,唯一讓自己感受到人生確有價值的打工事業在經曆了初期的輝煌之後,也發生轉折。
  “我愛,故我在”。
  他認真認為這是最大諷刺。
  過了幾天梅紹望來找他,請他和一幹管理層去了五個區的麥記,又去了五個區的自家的中式快餐。然後問他們:“覺得有什麽問題嗎?”
  有人說:“他們全部的氣氛都一致。”
  “對,同樣的服務方式,同樣的歡迎詞,同樣的背景音樂。”
  “我愛,故我在,太有煽動力了,孩子們又愛唱歌的偶像。我們沒這麽多預算請港台歌手做宣傳。”
  “餐廳裝修很明亮,招牌搶眼。”
  “我們餐廳的招牌也不賴,但是裏麵的氣氛有點差,服務員當著客人的麵拍蒼蠅,真是!”
  關止聽著,他是有心人,觀察入微,忽地明白梅紹望的意思,他說:“他們每家餐廳的食物口味都一樣,我們的總廚不當班,東西就不好吃。”
  這樣通了一竅,七竅全開。
  梅紹望告訴關止:“我去找了時維,我就是想問問他為什麽別人知道洋快餐沒什麽營養價值,還是趨之若鶩,為什麽我們的包裝也洋氣漂亮,就是不能十年如一日留住客戶。”
  時維當時在宿舍裏泡茶,他先在梅紹望麵前推出水晶玻璃杯和一次性塑料杯。梅紹望不解,時維微笑,講:“我們已經了解到好的包裝才能賣的好。”
  他又拿了一隻水晶杯並一次性塑料杯出來。
  桌上的杯子被分了兩組,左邊的玻璃杯都加了白砂糖,右邊塑料杯一杯是龍井,一杯是白開水。
  梅紹望不知他在打什麽啞謎,隻能安靜看著。
  時維說:“他們能保證杯杯都是糖水,甜度一致,溫度一致,而且杯杯晶瑩剔透——”他推出塑料杯,“我們形似水晶杯,但有的放白開水,有的加龍井,放的時間長了,包裝就軟了。品牌成功的核心,是產品,萬變不離其宗。顧客區分得出水晶杯和塑料杯的差別,吃得出龍井茶和白開水的味道。”
  梅紹望轉述給關止,講了一句最重的話:“我們是徒有其表,才會畫虎不成反類犬。”
  時維對梅紹望說:“我們有了品牌的意識,但是品牌不僅僅隻是外包裝,出色的廣告片,漂亮的店招。這是眼前的東西,他們背後的東西能讓客人麵前的東西整齊劃一,相同產品和服務,傳遞相同概念。”
  梅紹望還有些不服氣:“我們的產品也很好,而且包裝也不差。我們的餃子、麵條、包子,都是千百年的中華文化積累。我們還有這麽多雞肉菜,文昌雞、白切雞、手撕雞,哪一個口味比他們差?”
  時維說:“從你的產品到你的廣告,你沒讓消費者知道。”
  關止問梅紹望:“廣告有什麽問題?”
  梅紹望說:“我們的廣告太虛了,向大眾發號施令,不夠親民,消費者憑什麽就聽你的?他們的‘我愛,故我在’就給大眾一個選擇垃圾洋快餐一個良好的借口。他們是垃圾食品,沒錯,但是消費者喜歡不可以嗎?”
  關止頹然坐倒,梅紹望繼續解釋:“究其根本,我們的關鍵還在於沒做到標準化。他們連薯條的長短、雞塊的重量,油炸的時間都細分得清楚,任何操作新手都能保證質量。如果開十家店,我們還有精力管一管,到了五十家,有的餐廳賣龍井,有的餐廳賣白水,我們根本兼顧不暇。最後消費者就不買帳了,他們才不管你賣不賣龍井,他們要東邊的和西邊的東西一樣好吃便利。”
  他才知道,市場上翻雲覆雨這隻手,背後要做多少事情。當時自嘲:“原來我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梅紹望如今想來十年曆程,頗有滄海桑田之慨歎,說:“我們都在成長,從小學生到博士生,那得需要時間。”
  關止聽了哈哈大笑:“我是大學肄業生,不是文化人,別找我做這麽文藝的感歎。”
  梅紹望講:“好啦!‘麥達利’希望和咱們一起去北方的牧場考察考察。”
  關止抬腕看表,正好手機也響起來,原來是母親王鳳約喝下午茶,這便有了合理借口,他向梅紹望道別。
  梅紹望不無失望:“你就是不肯真正當我自己人。”
  關止道:“所謂外腦,即如是。”
  梅紹望毫無辦法,最後講:“藍寧的建議固然很好,作為時維的弟子完全合格。但你也知道目前我忙不了這檔子事兒。”
  關止想了想,那倒確實,他說:“他倆都是桃花源裏頭的理想主義。”
  梅紹望問他:“那你呢?”
  關止已經走到工廠大門外,陽光熱烈灑到他的周身。接連好幾個禮拜的陰雨天終於放晴,他站在晴天下頭胡說八道:“我是暗戀桃花源。”再加多一句,“你先聽完她的計劃吧!”
  他掐準了時間去母親經常光臨的粵菜館,那裏有王鳳呼朋喚友常來小聚的常訂包房。被侍應生領進去,王鳳就坐在窗前,冰冷的窗下流淌著冰冷的黃浦江,窗前的人也冷冷的,不說話的時候身上罩著一層霜。
  侍應生問關止想要點什麽,他擺手回絕。待人走後,王鳳說:“你爸爸和電視台的那個小妖精下個月一起去瑞士。”
  關止蹙眉。
  “你爸爸現如今裏裏外外的麵子都不肯給我。”
  其實王鳳年輕的時候很美,罥煙眉水杏眼,頭發烏黑如錦緞。李春波有一首歌唱道“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關止看《孽債》這部電視劇的時候,問關心:“我們算不算是孽債?”
  關心答:“是運氣比較好的孽債。”
  後患依舊無窮,各有各的債而已。
  關慶國不能同王鳳離婚,便隻好出外找尋自己的精彩,王鳳不是不妒恨交加,但又無可奈何。
  於是關心十四歲就會學習台灣狗血劇情,把鈔票放到父親的女秘書麵前講:“該多少是多少,拿好以後別不識數,人生得意須盡歡,小心一腳踩空兩頭空。”
  關心對弟弟說:“媽媽這樣的素質,出去找那些人隻有更加丟人,給人徒增添笑料。何苦?”
  那就兒女出頭,這是關家姐弟幾乎義不容辭的責任。
  關心因為弟弟甩了自己的發小簡單,氣得連弟弟婚禮也沒參加就回了英國,連奶奶的生日也回避。如今王鳳身邊隻得一個關止。
  關止開始頭疼,叫一聲:“媽!”
  王鳳氣惱地望住兒子:“你奶奶就要過生日了,看你爺爺隔三差五尋了三奶奶說辦生日的事情,傻子都知道老頭子要給老太婆大辦一場。老大和老二都預備攜家帶口先上門打招呼,你爸卻要去瑞士。”
  關止搖頭:“爺爺不準備大操辦,搞這麽大陣勢幹嘛?”
  王鳳氣鼓鼓地瞪兒子,歎氣道:“兒子,你是爭氣的,你爺爺這幾年對你越來越親近,常人前人後說你最像他,長得也像他年輕時候。媽以你為傲,沒你就沒指望了。可你又是不爭氣的,怎麽就舍了簡單娶了藍寧?看把你姐氣成這樣子。”
  關止俯身過來抱抱母親,講:“媽媽,你別雙重標準,我現在也是已婚男士,胡思亂想是為行為不端。”
  王鳳氣道:“你就是鬼迷心竅,如果是簡家,你現在完全可以如虎添翼,但現在你是拔毛鳳凰不如雞。”
  關止笑起來:“媽,原來你的成語俗話用的這麽好。”
  王鳳不理關止的揶揄,還講:“你那丈母娘我尤其看不慣,在家裏對男人頤指氣使的,就怕小藍丫頭學了她媽,讓你吃苦。我每個禮拜教她做家務,還不是為了你?”她拍拍關止的臉,心疼道,“這兩個禮拜你們沒了保姆,瞧你都瘦了,多回家吃吃飯。你爺爺看到你也歡喜,老頭子一發話,你爸也得夾著尾巴回來。“
  關止抓下母親的手,講:“哪裏兩個禮拜就能瘦的,如果這麽有效果,本市就沒減肥中心了。”他把手搭到母親的肩上,這是親親熱熱的動作,從來都能讓王鳳受用,“媽,你還是想想買什麽禮物給奶奶吧!這比較實際。”
  王鳳點頭:“對,總不能在老大老二麵前落了陣仗。我叫你姐在英國物色點什麽。”
  關止講:“隨你。”
  王鳳又道:“你爸爸那兒——”
  關止不太想聽下去,把話頭截過來,講:“媽,爸爸的事情我會處理。”
  王鳳滿意,講:“點菜吧。”
  關止陪著母親吃了一頓中飯,下午無事,又送母親去相交甚契的牌搭子家中喝下午茶。
  王鳳退休之後,閑來無事,在家中寂寞,便同先前單位裏另幾位老同事走的近。
  這天下午的這位牌搭子是關止頂熟絡的一位。她家居市中心的老石庫門群,在自家房屋底樓破開老大一個店堂做圍巾生意,圍巾是從雲南進的貨,特別的編織技藝頗具民族特色。這邊往來的藝術人士和外籍人士都願意進來光顧光顧,連某著名詩人都題了詞。
  關止送王鳳抵達,王鳳的老同事正被本地財經雜誌采訪這宗小生意,說的頭頭是道,她的老同事對記者講:“民族的就是國際的,誰說小生意不能做?投資隻有八萬塊,一樣是藍海,讓我們可以發揮餘熱。我期待明年的世博會帶來更多商機。”
  王鳳站在一旁聽的有些入神。
  記者走後,老同事招呼王鳳:“我這個雙休日要搞一個圍巾編織技藝講堂,就在隔壁的咖吧。”
  關止馬上代替母親講:“我媽一定捧場。”
  老同事笑著稱讚關止:“真是孝順兒子。”
  關止把老同事的小店堂打量了一番,在圍巾紮堆間的裝飾物中看見一隻巴掌大的小皮影,是愛美的織女頭像,眉目含情,麵容含嬌,簡直栩栩如生。
  他由衷地對母親說:“媽,你手藝也不賴。”
  王鳳擺擺手:“小玩意兒,隨便擺擺,別讓人家見笑。“
  老同事馬上講道:“玩意兒可不小,不少人問我買,因為是好朋友的開店賀禮,我千金不賣。“
  關止撚起來,繪工紮實,色彩豔而不俗。他從來不知道母親的這門手藝能夠精湛到這個地步。
  轉頭再看母親,她已經同友人坐下品茶,絮絮說起昨晚無聊的肥皂劇。
  關止同母親告別之後,就打了一個電話給電視台的朋友,那天父親車裏的美麗女子便被介紹給對她事業更有幫助的人。
  一切水到渠成,悄無聲息。
  他在這個禮拜還回了一趟小洋樓,藍寧照例是找借口不回來的,他也從不勉強。幫傭的三奶奶講他:“你也太縱你媳婦了,在這個家裏,她怎麽可以不幫幫你?”
  三奶奶說這話時,正用小榔頭敲小核桃,細細挑出核桃肉,放了滿滿一碗,是給關山做冰糖核桃預備的。
  關止像小時候一樣挑了兩枚核桃肉先嚐為快,說:“她忙著呢!”
  晚上吃飯的時候,關慶國和王鳳坐在他的身邊,一家三口氣氛融合,王鳳往關止碗裏添菜,關慶國則同他討論起最近央視標王競投的事。
  關慶國對此很有興趣,講到今時今日的形勢,各企業在廣告投放上都保守了,影響了電視台的收益。故此幾家衛星台決定聯動合作,欲效仿央視當年做派,但是降低費用標準,以刺激一下內需。
  關止卻說:“以不動應萬變則最佳,這個關節休養生息,學習進步,恐怕是大多企業的選擇。”
  這話逆了關慶國的意思,父親的麵色不愉,王鳳推了推關止。關山一口吃著飯,一邊看在眼內,開口講道:“發改委的陳主任提起你。”
  關止抱拳:“我的爺爺,我是閑散真人,饒了我吧!”
  事後王鳳指著他的太陽穴恨他不爭:“老爺子都放話了,你還做什麽腔勢?”
  關止無謂笑笑:“我是大學肄業生,進去不是丟老爺子的麵子?”
  這更令王鳳氣上再加一把火。
  “這怪誰?好端端讀到大四,你兩手一甩,跑去內蒙古發癡發癲。我一想起來就想扒掉你的皮。”
  關止道:“媽,你明天去你同事的編織技藝大會吧?”
  王鳳點著關止的額頭:“你就不想我去管著你們小夫妻是吧?”
  關止講:“管我們多沒勁啊!你的老同事自己做小生意,每個月又搞這麽多活動,這種餘熱發揮得才帶勁兒。”
  王鳳不知何故,微歎口氣:“她一身上下都是自己賺的,日子當然舒心。”
  關止了然笑笑,抱著母親親了親。
  他又端了小核桃去了關山的書房裏,匯報了最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又隨意同爺爺聊了聊才回的家。
  到了家已經差不多十點了,藍寧還在自己房裏埋頭努力。
  燈光暈黃,把她的影子淡淡掃在牆壁上頭,隻能見她奮手指疾書,心無旁騖。她是認真起來,六親不認的人,做事時候都會殺氣騰騰。
  關止站在她的門口看她好一會兒,藍寧才察覺他回家了,轉頭笑道:“快來,看看我的計劃書。”
  她一得意就忍不住會笑,笑起來唇角帶淺淺的梨渦,仿佛平靜秋水乍起漣漪,真配得上那四個字——“笑靨如花”。
  關止走到她跟前,她的筆記本電腦上開著PPT,毫不意外做的是景陽春的代加工項目策劃提案。
  他揉揉她的發,順路子撫摸,她倒是也沒反應。
  藍寧講:“我初步的提案老梅已經通過了,不過他說還要接下去再做一個細化方案,這需要我們公司內部的同事分工合作了。我明天就安排市場調研和谘詢工作。”
  關止問她:“你憑什麽讓別人動心?”
  藍寧搓搓手,站了起來,講道:“要發展的小企業,沒實力做中央廚房,又想要好好做品牌,就一定會有需求。而且我找同景陽春經營目標不一樣的餐廳,又不會有競爭壓力,何樂而不為?”
  關止坐到她的床上,仰頭看著她,她的眉宇之間,朝氣勃勃,興奮得好像快要發光。他一失神,不忍打斷,也不忍講破,便握住她的手。
  藍寧一愣,皺皺眉,隻遲疑一小會,就被關止連人帶進了懷裏。他把她壓倒在床上,藍寧推了推他,嫌棄他衣服沒換,渾身有風塵氣。
  關止講:“今天是周末,而且明天我媽不來。”
  他的手指搔著她的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要做到小貓爪子撓心的效果。
  藍寧被他哈出的熱氣吹熱了臉,要推脫也無力,隻是說:“別在我這兒。”
  “幹嘛不?換個地方有情趣。“
  “不行,我才換的床單,髒了你洗。“
  關止撇嘴:“憑什麽我洗啊?”於是打橫抱起她,進了自己的房間。
  本質上,他們半年來的夫妻生活比較和諧。
  用萬麗銀的話說:“小夫妻親親抱抱就什麽事兒都沒了,什麽坎子都能過了。”
  用嚴宥然的話說:“領證□,才沒有負罪感。”
  或許真是如此,職責之內,倫常之中,才好享受到禁果甜美。就算是愛情以外,也是可以理解,理解之後,心理放縱,就此沉淪也無妨。
  因此藍寧並不反抗,讓關止得寸進尺侵近過來,況且他的技術也實在好,經常讓她不能自己,無法自持。藍寧的身上負載著他的重量,最後隻是想,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關止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手還握著藍寧的手腕。她的手腕實在纖細,似是很脆弱,但實際孔武有力,打起人來毫不勢弱。
  他翻一個身,把藍寧整個地抱入懷內,相嵌的角度剛剛好,嚴絲合縫。藍寧其實醒著,沒辦法動彈,更沒辦法掙脫。
  她在鬱悶,這次又沒用套子,真是糟糕。
  關止攬住她的腰,咕噥:“怕什麽,你那個一向不準,沒這麽好彩。”
  她伸手扭他的大腿,被關止避掉,手便摸到了不想摸的地方。他很快就起反應,翻一個身壓牢她:“我看你今晚是不想睡了對吧?”
  藍寧在黑暗裏給他一個白眼,岔開話題,說:“如果老梅的項目有的做,拿好了項目費,你說我給你買什麽?”
  關止才不要聽這些,他死死抵著她,咬牙切齒:“煞風景。”
  大好禮拜六的早上,藍寧朦朧之間被關止推醒,問她:“你真要給我買什麽?”
  藍寧困得要死,沒心情答應,咕咕噥噥轉身又睡。
  過了一會兒,關止又推了推她,講:“我去換輛車,你就出點股份,以後我送你這車股東上班,這多好啊?免得以後下雨連車都打不著,隻要給我一個電話就行了,我比大眾和強生靠譜。”
  這是一隻晨起的麻雀,藍寧掄起枕頭悶住他的臉。天下終於安靜。
  星期一到了公司,方瑉瑉盯住她看好幾眼,藍寧以為自己臉上有不妥,不由摸麵孔。
  方瑉瑉抿嘴笑得曖昧,講:“年輕人要節製。”
  藍寧立馬又要紅麵孔。早上起床的時候,她是連想殺了關止的心都有了。
  這個周末王鳳果然沒有駕到讓她勞累,但是關止撒歡一樣胡天海地,扭股糖般難纏,以至今早不但腰酸腿疼,連脖子到胸部的皮膚都像剛拍過□似的。
  這才讓這老道的方瑉瑉說得好像她新婚燕爾精力無限,連羅大年都跑來湊熱鬧,正模正樣講:“不要因為私生活影響工作質量。”
  藍寧打電話跟嚴宥然抱怨:“男人三八起來比女人還要命。”
  嚴宥然講:“你對你的老板倦怠情緒日益嚴重,恐怕明月上別枝之心暗生很久。”
  藍寧聞言心驚,眼皮一跳。
  難道麵對老板也會有七年之癢?想完以後,她自己先被嚇到。
  她在羅大年手底下任職有整整七年,一般同一個男人談戀愛談到這個年頭上,不結婚就是要分手了。
  嚴宥然還在幹柴添火:“你跟著他做,還不如跟著你家相公,幫他管財務,什麽分紅呀!他賺的就是你的,你賺的還是你的。”
  藍寧笑:“你可真夠狠的啊!”
  嚴宥然說她:“藍寧,這些年你這麽幫襯羅大年,值不值?”
  藍寧忖思一陣。
  她想不出值不值得,她告訴嚴宥然:“工作本來就是一種習慣吧!”
  “習慣是可以改的。”
  嚴宥然說的對,習慣是可以改的。
  藍寧聽得進耳朵內,但又想,有些習慣一旦養成,是沒辦法改的。
  譬如她已經習慣早起早鍛煉,跑幾圈再看看小區裏的老人打太極拳;譬如她在“時間維度”任職,看著這間公司從無到有,再到行業之內立穩腳跟。
  她實在是同公司一起成長,成長之中的印記,如何抹去?
  藍寧在電腦內輸入公司服務器地址,那上麵存檔著七年來的曆程,做的項目總結,拿的行業大獎,已經分了好多個文檔,她一個一個打開,這麽多個痕跡,全部成就她的榮譽感。
  如果說她同“時間維度”血脈相連,密不可分,亦不為過。
  藍寧深吸口氣,文秀進來通知她說:“今天下午‘童夢’的謝董事長有空。”
  藍寧說:“好的,替我向前台登記外出申請。”

  七
  上午周度例會照常進行,藍寧將“景陽春”的項目做了一個例行的通報,羅大年聽後,批示意見中肯,且多讚賞。
  藍寧隻是麵對這位上司微笑,公事公辦,雙方依舊能合作良好。有這樣的前提,工作依舊可做,她可以擇此重點,無視其他。
  她尋來企劃部和市場信息部的同事溝通,做了項目的進度表,將這件項目的前期市場調研工作安排下去。而後又同幾位男同事略聊了一聊,問了問時下的流行車型。
  這回拿下景陽春的項目勝算有幾多,藍寧還沒有把握。因為這取決於梅紹望的決策。但關止切實付諸了援手,她不是不心存感激的,而且也打算好要去回報。
  藍寧算了一下存折裏的存款,因為在去年股市大瀉之前成功拋出股票,婚房也沒花她的存款,目前小有積蓄。
  關止在禮拜六早晨的建議完全可行。
  她先前還同嚴宥然在電話裏把這樁事也討論了一番,自然又被嚴宥然嗤之以鼻:“沒見過這麽稀奇的,你跟他一分一裏算這麽清楚?他幫你叫做責任,不幫叫做不負責任,你還付谘詢費啊?”
  藍寧當時辯解:“互相扶持。”
  嚴宥然嗤笑:“關止什麽時候需要你扶持了?你們啊,就是缺少小夫妻不分你我的親密感覺。”
  藍寧不置可否,甚至覺得自己做的頂好。
  她打聽好車型,有了一點主意,回頭給關止撥了一個電話,講了一個讚助的數目。關止笑道:“你的小金庫又豐富了啊?”
  藍寧說:“我這回是掏底出了,瞧瞧我多支持你的換車大計。”
  “行了,多謝老婆大人。”
  文秀進來幫她把盛放一周的紅玫瑰搬了出去,一摞一摞準備丟棄。
  藍寧對關止講:“以後別送玫瑰了,放一個禮拜就謝了。”
  關止說:“那好,送仙人掌。”
  她想他在電話那頭一定在笑,非要言語上頭爭過她的鋒頭才好。這是孩子脾氣,藍寧很知道關止的這一套,也不抬杠了,問:“今晚回家吃飯嗎?“
  “你做?“
  “給你點菜的機會。“
  關止說:“看來是我賺了,一記小忙,讓你連本帶利的還。“
  “我們互相幫助嘛!”
  關止便附和:“對對,這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口氣很平穩,甚至帶一點戲謔。
  但掛上電話,藍寧心口偏有種無緣無故的抑鬱。她想,關止是不是生氣了?但他從不會有外露的情緒,一貫人前人後嬉皮笑臉,脾氣再好不過。
  這是本城男人慣有的紳士作風,其實頂好,不會讓女士有負擔。
  但藍寧心口就是有負擔。
  她甩甩頭,想要甩開不想,整理好提包,預備去見“童夢“的謝東順董事長。
  可也不巧,恰在樓梯樓撞見羅大年攜羅曼外出。羅曼打扮得光鮮水亮,一準就是應酬大客戶去。
  藍寧微笑頷首,裝作麵如玉而腦中空。
  羅曼問:“今晚‘利華美潔’亞洲區餐飲事業部的策劃總監在1933開PARTY,小藍你有沒有空?”
  最近信息部做資料搜集,將日化行業出身的國際大集團“利華美潔”的食品業務在華舉措列了一份簡報傳遞到銷售部和企劃部的各位頭頭信箱中。江湖傳聞該集團因在華的食品業務進展不良,即將做一些大舉措,於是便有人蠢蠢欲動。
  早晨會議上,羅大年明示該項目由羅曼進行跟進,但是表麵上還多問藍寧一句是否有更好的意見。
  藍寧當然說“暫時沒有”。羅大年便又加多一句:“這宗大客戶耗時間,又和景陽春的項目有交叉,怕你忙不過來。”
  藍寧自認眼額清爽,當即隨棍下場。此時羅曼再講,不知用意何故?羅大年都在旁微微抬眉,落入藍寧眼中。她答:“我去‘童夢’,約了謝董事長。“
  羅大年說:“將我的抱歉帶到,是我們工作不夠好。”
  “叮”一聲,電梯抵達此層,雙方不再講話。羅大年風度很好,拱手讓女士先行,藍寧也就不客氣了。
  她在電梯內接到一個電話,是保姆介紹所打來的,通知新來一批保姆,同她約時間挑選,藍寧爽快地定好這天下班後去挑人。掛上電話,就聽羅大年說:“有了家庭的人是不一樣的,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順序從來不會有錯,這是應該的。”
  藍寧隻作充耳不聞,電梯門一開,滿麵笑容揮別上司及同事,無事人一般轉身。
  麵上麵皮可以老厚,心裏還是過不去的。
  藍寧的偷偷回頭,不會讓羅大年他倆覷見。
  搭檔如許年,他曾確當她為良好助手一位,凡重大業務洽談,必為陪同之一。
  關止為此還嘲笑過,說:“陪笑陪聊陪吃,占全三陪,羅大年賺好大便宜。”
  的確,生意場上是占好大便宜。如若對方是男性,對牢一位綺年玉貌的女青年,口上不花,心裏也花花。藍寧又向來豪爽,酒席之間當仁不讓,頗受客戶歡迎。
  但反之,這也是一重身份上的最大肯定。這不是她輕浮,而是作為一支團隊內必要之人所做的必要的分內之事。
  藍寧站在街頭發了好一陣呆。
  或許自己還年輕,尚留著衝動性格,一有失措之感覺,便立刻現行,修煉不夠深厚。她挺一挺胸,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
  “童夢”的謝東順董事長在這天下午有好幾個會,藍寧抵達“童夢”在毗鄰外灘的甲級寫字樓中的辦公室,便可見謝東順在四周通明,可以望見江對麵最高建築東方明珠的會議室內主持會議。
  藍寧一眼望過去,竟然看見一個熟人,正是關止的堂兄關冕,這才想起來關冕如今是“童夢”投資公司的財務顧問,為謝東順頗為倚重。
  這一層身份關係,也為她受用了。藍寧後知後覺恍然,難怪她如此簡單就能約到謝東順,恐怕並非全為他們的舊交之故。
  這一層一通,她亦自覺不太好意思,尋避開會議室的等候室靜靜坐好。
  謝東順沒有讓她等太久,結束了會議便出來招呼她。
  這一位企業家自然是知道她所為何來,開門見山頭一句話便是:“小藍,我很抱歉這次不能把這個項目給你們。”
  藍寧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講道:“是我們技不如人,沒有維係好老客戶。我認賬。”
  謝東順請她坐下來,又請秘書倒了茶水過來,他先輕輕歎口氣,講:“如果時維還在,我想這個項目你們不會輕易就這樣丟了,我還是信任‘時間維度’的。”
  藍寧默默低下頭。
  這是她要認賬的,因為她同羅大年一樣,當時根本沒有多花費腦力精力去思考這個項目。她想,有時候她是不是太過依賴時維和“時間維度”這塊牌子了?
  謝東順頗有感歎,直言不諱,講:“‘一馬平川’的創意,讓我想念時維。”
  藍寧想,她也是。惟其如此,心頭才會有更加複雜的情緒。
  其實她當時能夠認識謝東順,正是因為跟著時維的社團學習策劃。
  謝東順的“童夢”集團那一年想要進美國市場,來尋時維出謀劃策。
  在時維的宿舍裏,一群學生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這個項目,各種創意想法不斷,簡直是海闊天空。
  時維給大家泡茶,一人一杯,誰都不落空。
  藍寧喝了一口,說:“台灣包種茶?”
  時維挺驚訝:“你這都喝的出來?”
  藍寧微笑,用嘴努努他手裏的玻璃杯:“可惜時老師沒有這麽多紫砂茶杯。”
  謝東順問:“為什麽要紫砂茶杯?”
  “紫砂茶壺配包種茶才是極品嘛!”藍寧笑道。
  時維介紹:“她是家學淵源,外祖家以前在城隍廟開赫赫有名的萬字齋。鎮齋之寶是邵大亨的大亨壺。”
  藍寧詫異,這是連她自己都不曾聽過的過往。她隻好定定看住時維,時維清淡地吹散杯中茶葉,也就隻說那麽一句話。
  謝東順聽不懂這些,但他也是有掌故,可以講給大學生聽的人。
  他講的是時維,帶著一點恭維。
  “我九五年就帶著自己做的兒童車參加廣交會,我從小就會鼓搗這些小機械,做了幾個新產品,當時在交易會上樹一塊招牌,現場演示演示就能賣幾萬塊,賣個專利就能還我小校辦工廠欠的債,教育局的領導也是這麽指示。
  “你們的時老師那時候隻不過和現在的你們一般大,看到我現場要把我那個‘搖籃車’的專利賣了,他就過來按住我的小招牌。”
  嚴宥然插嘴:“什麽叫做‘搖籃車’?”
  謝東順解釋:“就是裝起來是搖籃,卸下來是童車。我的得意大作。”然後問學生們,“你們知道當時時老師說什麽嗎?”
  時維拍了拍謝東順:“謝大哥,別說了,我們說正經事。”
  他歡迎他的學生一同加入討論,那便是藍寧參與的第一宗策劃案。
  按照謝東順的意思,他想在美國的展覽會上租一個十平米的展位,然後放上十幾輛今年的新車型,把展台和POP設計得漂亮一些。
  時維的建議卻是租六十平米的展位。這是膽子極大的提議,需要耗費的展覽成本比謝東順的預算多了三倍不止。
  謝東順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同意了。
  散會之後,藍寧撇下嚴宥然和其他同學,追著謝東順出了校門,問他:“謝董事長,您不怕聽我們時老師的做虧本買賣?我看了你的預算,如果擴到六十平米,你的運費也要增加許許多。”
  謝東順挺和氣,耐心答她:“我這回還是信一信時維。”
  藍寧追問:“為什麽?因為時老師在行內的金字招牌?”
  謝東順便將在時維宿舍裏的沒講完的故事繼續講了下去。
  “當年時維隻是一個剛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學生,我是不想聽一個喝了點洋墨水的學生廢話的。我當時還急著賣了專利,籌了款子好還校辦工廠欠的債。但是他說,如果我把專利投入生產,會有更大的發展。我不信,他笑笑,叫我當場拍賣專利,看一看能賣到多少。最後叫價叫到了三十萬,我就信了。回來以後,我用這個專利開了童夢廠,今天才有資本和實力攻打美國市場。”
  藍寧想,時維需要多大的魅力和魄力,讓一個等著資金救急的人負債創業?
  她回到宿舍裏,嚴宥然已經開始做時維布置的功課,同寢室裏兩個女孩正在陽台上嘰嘰喳喳學習戴領帶,要為新交的男朋友做此項服務。
  她們係來係去不得要領,問藍寧會不會,藍寧也不會。
  但她一扭頭,時維正坐在窗邊看書,藍寧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趴在陽台上叫:“時老師!”
  時維抬頭,看著藍寧揮了揮手裏的領帶。
  後來,時維用掛在窗前的衣架教會對麵的年輕女孩怎麽打領帶。
  那天正是夕陽西下時,時維的窗口灑滿金色陽光,這是一個充滿光輝的窗口,能讓藍寧的心中也有陽光。
  時維當時給謝東順做的提案是在六十平米的空地上,沒有任何裝飾,全部擺滿全新設計的童車,請一中一西兩個小孩子,一輛一輛試玩,圍著展區追逐。
  藍寧靈機一觸,在旁建議:“每一輛上麵都插小小的五星紅旗,大門一開,勁風一吹,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時維聞言,一擊掌心,不掩讚賞,笑言:“我輸給大學生的活躍思維。”
  “童夢”第一次走上國際舞台,就在顯眼之處,遍插五星紅旗,這是made in China的實力演出。中西小朋友用稚氣的使用方式,演出中國童車的卓越性能和優秀設計。
  當年“童夢”毋庸置疑地就打進了美國市場,非貼牌,非加工,實斧實鑿地取了一個洋名——C DREAM,光明正大進了美國沃爾瑪,一年之內拿下美國30%的市場份額。
  謝東順激動不已,他講:“這是中國夢在美國的地皮上實現。”
  藍寧也激動不已,初出茅廬頭一次就受到肯定。
  事後謝東順請時維和一班學生吃飯,因為時維並沒有收他的錢,時維說:“市場經濟我比你明白,不收錢是因為除了點子,我們什麽都沒做。你還提供大學生實習的最佳機會。”
  謝東順大笑說:“你不搞個企業,才叫暴殄天物。唉!你是仗著家裏後台的二世祖,什麽都不用怕。”
  嚴宥然在旁與藍寧咬耳朵,講:“時維家裏文革前就移民美國了,家族裏出過經濟學家、曆史學家、這一代好幾個任職麥肯光明和奧美高層。他是十足十的香蕉海歸。”
  藍寧說:“可他選擇回國,中文還這麽好,還為民族企業出這麽好的點子不收錢。”
  那之後,謝東順的“童夢”有許多項目都是交付給“時間維度”完成,成為了長期的主顧。隻除了這最近的一次。
  藍寧誠懇要求:“謝董事長,我是不是能夠看看你們展覽的資料片?”
  在提案敗北之後,藍寧和羅大年僅從報刊網絡了解展覽點滴,並不能看一個完全。羅大年當時便氣憤,說:“這個IDEA是抄襲了時維。”
  故此,藍寧一直想看一個明白。
  羅大年並不藏私,真的令秘書拿來了資料片,在電腦上放映給藍寧看。
  資料片是“童夢”員工自行拍攝的,鏡頭很晃,但是整體的情況還是能夠一目了然。
  這次展覽會上,“童夢”依舊拿了六十個平方的展位,但是整片空地上僅僅展出十五輛童車,每一輛都是“童夢”當年的主打車型。童車背後是做成中國式屏風的展板,全世界各地的兒童在可愛的童車上擺出笑臉。
  體現出的童年是這麽愉悅。
  最後一塊展板上麵隻寫幾個中英文大字,鏡頭給了特寫——
  “十五年
  我們在這裏
  中國歡迎您!”
  屏風之前,便是“童夢”當季的最新款,訂貨會的地址選在北京,時間是在奧運會當時。
  藍寧一下就看怔了,這比她看到的報紙上的照片要來得更直接更震撼。
  那樣熟悉又那麽不一樣。
  謝東順說:“看到這個方案,我當時真要以為時維還在人世。”
  藍寧脫口就問:“這套方案是‘一馬平川’裏誰做的?“
  謝東順搖頭:“他們說是群體智慧。“又和氣笑笑,”當時時維的創意也有你們大學生功勞,不是嗎?“
  藍寧才緩緩點頭。
  但無論如何,這樣一個小疑團讓她更加沒有了精神,思過往又無力,想將來又無著。
  藍寧還是鬱鬱。
  她離開了“童夢“,按照之前的電話約定,直接去了保姆介紹所,沒想到應征的人比對方寄來的簡曆還要多幾個,她挑了很久都沒有十分中意的。
  身邊的工作人員也有服務精神,見她似乎心不在焉,便將其中一位最伶俐的女孩推薦過來,對方有過專業的家政培訓經曆,薪資要求雖然要一千多,但無需包吃住。
  這很符合新婚小夫妻的生活需要,藍寧也選不出合意人選,便聽從工作人員安排定下來。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小保姆就準時來報到了。
  藍寧經過一夜厘清思路,第二天精神已經好許多,才又仔細打量了小保姆一番,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穿衣服樸素又不失細致,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進門就朝她鞠躬,喚一聲“藍小姐”,然後自我介紹姓名叫“張愛萍“。
  關止在後麵探出頭來,糾正:“關太太。”
  張愛萍跟著馬上換口說:“關太太。”
  藍寧白關止一眼,對張愛萍講:“別拘束,叫我小藍,叫他小關就行了。”
  關止在後頭把桌上盤子一推,大少爺做派上來了,攤攤手,不準備幹活的樣子。
  藍寧也由著他去。
  她昨晚回家之前特地去菜市場買齊了魚蝦蟹,回來大煮了一通“蝦兵蟹將”湯,讓關止吃得非常滿足,直翹大拇指講:“這種簡便又美味的湯多多益善。”
  藍寧見他還是往日的那副大大咧咧腔調,不由有心下一定之感。
  這樣感覺一生,她又不自在起來,晚上好生輾轉了一番,把一溜的事情翻來覆去想,有些漸漸明白了,有些還不明晰,但也說服自己且定下心,隨遇而安為好。
  張愛萍也果真是個伶俐人,見關止推開碗筷,便立時上前收拾了個幹淨。
  關止笑道:“挺勤快的。”
  藍寧驗看了張愛萍的身份證,又一一吩咐好家什瑣碎,特別叮嚀她的房間隻需掃地擦灰,其餘則無需收拾,關止的房裏放電腦打印機掃描儀和一幹書籍的寫字台無需收拾。
  關止正慢條斯理係鞋帶,微微抬一抬頭,對她說:“你倒是知道。”
  藍寧把臉一扭,沒理他。
  張愛萍聽得認真,不插嘴便絕對不插一句嘴,聽不明白的地方還從口袋裏掏出小本本記下來。藍寧很滿意,深覺介紹所推薦的不錯。在屋子裏領著保姆走了一圈,交代各項家居用品之後,關止已經出門了。
  她暗自嘟噥:“招呼都不打。”
  張愛萍看她也是要換鞋去上班的樣子,就很殷勤地傾過來要幫她換鞋,被她及時阻了,說:“這不是你份內的工作。”
  張愛萍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藍寧弄的更加不好意思。
  到了公司,藍寧在茶水間泡茶遇到方瑉瑉,便講起這話題,說:“小保姆過分殷勤了,讓我不能適應。”
  方瑉瑉搖頭晃腦說:“這個現象說明你本質上抗拒小姐命,內心獨立。”
  藍寧沒聽過這樣的理論,便問:“難道我本質上是以自力更生為第一的原則?但是我是因為自己做不好家務,才會去請保姆。”
  方瑉瑉笑著答:“兩者之間沒有必然聯係,從你的行動聯係你的本質來看,才算準確。體現到你的工作上就是好衝勁,樂於接受挑戰,而且百折不撓。”
  藍寧喝口茶,強自笑一笑。
  好多年前,時維摸著她的發,對她歎息:“傻丫頭,你太百折不撓了。”
  當年跟著羅大年創業之初,她資曆最淺,也非此專業,著實因此辛苦了很長一段時間。羅大年建議她做銷售起頭,她就認真做下來。
  她對時維宣告:“我要一個立足點,然後支起地球。”
  時維便答她這句話。
  當初她就是用百折不撓和狂妄,才爭取到她的一個開始。
  但此刻藍寧不想唏噓,暫撇紛亂思緒,說方瑉瑉:“你應該做銷售,總是看人心理。”
  方瑉瑉講:“做企劃就是要學好心理學,由人的行動判斷內心本質,不然怎麽做令客戶和消費者滿意的方案?”
  藍寧很是讚同她的專業觀點,連說三個“對”。
  那邊羅大年的秘書過來尋她,她應命過去,一進門,羅大年便講:“有天大的好差事。”
  藍寧知道好差事是要派遣她差事的,便等下文。
  “‘利華美潔’旗下的‘樂淘’這個牌子你知道吧?”
  “他們的調味品?也是如雷貫耳的,隻不過沒其他專業做調味品的牌子響。”
  “正是,他們想要推一推市場,和幾個國內有名的餐飲企業搞個聯動,他們也聘請了一流名廚,和餐廳做廚藝交流活動。這是長期的,一年的谘詢費利潤可觀,但看是不是能幫他們和國內餐飲企業牽上線了。”
  藍寧露一個詢問的表情:“找景陽春?”
  “你替景陽春做的項目聯係了好多家餐廳,找牌子響一些的一起聯係。這個項目我希望我們可以全體動員,他們不找4A找國內公司就是看重國內的同行有這個資源。”
  “當然,國內餐飲公司極少會去請國際4A服務。”但藍寧想想,還是如實講了,“但我覺得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對方實力雄厚世界皆知,所有媒體宣傳費都由他們來出,餐廳提供場地和人力即可。”
  “豺狼怎麽可能變成慈善家?”
  羅大年打哈哈:“不要對別人亂起偏見,現在是追求雙贏的時代。”
  他將資料全數給了藍寧一份。藍寧仔細加以研讀。
  原來“利華美潔”為旗下的“樂淘”等幾個調味品品牌組了一個全球餐飲營銷部門,營銷目的十分明確——要在中國市場提高產品占有率,因此要增加曝光率鞏固品牌知名度。
  他們擬定的一個活動方案是與中國餐廳聯合推廣中國美食,由他們的廚師團隊與各名餐廳廚師團隊采用“樂淘”調味品合作研發新菜肴,再開展廚藝秀做媒體推廣。
  表麵上,這是雙贏。對“樂淘”方麵來講,是增強渠道商發展大客戶的信心,刺激銷售;對其餘一向在推廣上頭投入甚少的中國餐廳來講,也得著免費廣告的機會。
  這個方式十分別致,是一個全新概念,藍寧是行業中人,看到新奇方案總歸會興趣盎然。隻是對著方案看好幾遍,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但怎麽想也無法想通。
  不過她是一個辦事極有效率的人,第二天就把資料精簡成通俗易懂的表格形式,發給梅紹望。
  她問梅紹望:“你覺得這個活動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和他們合作?”
  梅紹望答:“我們公司本來就用他們的產品,倒也合適。他們的概念很新,國內沒有同類企業想的到。不過我們真不用出任何費用?”
  藍寧在羅大年的牽線下,同“利華美潔”的那個新部門相關人員做過再三確認,她斬釘截鐵答複梅紹望:“隻要你們是使用過他們產品的,確實不用出一分錢。”
  梅紹望十分爽快,當下就定好時間約見。
  對方的該部門中國區營銷總監是個北方人,外聯很是積極,沒有接觸幾日,便對羅大年熟到稱兄道弟。
  羅曼說:“這可真是融入中國立足中國,我們還沒師夷長技以治夷,他們已經對我們以人治人了。”
  “改革開放了三十年,他們確實在給我們上課,還培養了一批人才,吃外食,處內機,但是夠專業夠犀利。”
  這是矛盾心理,藍寧與羅曼難得會有一致觀點。
  這十分難得,她發覺羅曼確有幾分可愛,暗歎,求同存異在人際交往中確屬一大關鍵。
  梅紹望也是行事周全的人,正式見麵那日,請出行政總廚連同市場部經理,後頭還跟著一個“景陽春”的編外人員——關止。
  藍寧一見他就皺眉,尤其梅紹望還介紹他為“景陽春”的谘詢顧問。羅大年聽後也瞠目,雖隻那麽一刻,但藍寧已經看到了。
  她頭痛萬分,想,照著她所了解的那個羅大年,一定想法多多,她又無法多做解釋。
  但那頭關止是全然不顧他們這邊暗湧的煩惱,兀自風度很好地同人結識,並親切交流。比誰都能泰然處之。
  梅紹望同羅大年不約而同地沒將他和藍寧的關係講穿。
  對方準備很充分,完全體現世界五百強的專業精神,開篇就展現精美的PPT介紹,技巧出眾,言簡意賅,生動活潑,配合總監熱忱的講演,一並激起他人心底合作的期望。
  他們原先在北京與當地知名餐廳做過合作,京城各大報刊均有刊出,佐證活動效果。坐在藍寧身邊的梅紹望眼疾手快地估算各項媒體費用,沒幾分鍾寫了一個數字在記事本上。
  藍寧一眼瞥去,就想咋舌,詫異於他對自己獲利幾何算得如此迅速精準。但目光一轉,見關止對住梅紹望搖搖頭,是吃不消的歎氣樣。
  他就坐在她的正對麵,本來同她楚河漢界,涇渭分明,裝得很是那麽一回事兒。
  但實際上不如此。關止有一雙修長的腿,雖然不能讓他像劉翔做飛人,但也夠在台麵底下另做風景。他在對麵存心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鞋尖碰觸她的小腿,似有力但無心,麵貌上頭還裝正人君子。
  藍寧先收一收腿想要避,又想瞪一瞪他以示威懾,但非其所願。她也存心,她微一側身,用足力氣,摸準方向踩下去,果然正中目標。
  關止抽了一下眉毛,用力抽一抽腿,藍寧踩得很緊,抽不掉。他低頭拿了手機出來,三十秒後藍寧收到一條短信:“鬆腳,要廢了。”
  藍寧回複:“活該。”
  這廂會議結束,梅紹望頗有心動,羅大年在旁敲了好大邊鼓,同梅紹望仿佛是推心置腹的老友,關止卻一直不做聲。對方的營銷總監亦是一副真心實意要合作的賣相,同羅大年兩廂一串,竟是敲定晚上要請梅紹望等人吃飯。
  梅紹望似乎也想同他們多加交流,便慷慨答允,更是慷慨地自薦自家餐廳。
  羅大年問關止:“要不要叫嶽老師?”
  關止笑答:“他出差去了。”
  羅大年非要裝作遺憾模樣,藍寧都覺得害臊,連羅曼都暗中搖搖頭。
  一行人移架“景陽春”,對方營銷總監講,還有一位“利華美潔”營養中心的營養師要同來,本來是要一並洽談的,但營養師忙於實驗室裏頭的專業事務,故才遲到。
  “景陽春”的行政總廚不禁問:“你們也有營養中心?做科研的?”
  營銷總監笑道:“我們集團旗下的食品品牌很多,所以衍生出營養中心,致力於與膳食營養相關的研究,向公眾傳播健康的飲食知識。”
  “景陽春”這邊好幾位高層輕歎:“很難得。”
  藍寧落在最末,感想一觸,輕聲喃一句:“達者濟天下。”
  她想聲音是很低的,但是前頭的關止還是聽到了,回頭朝她拋一個媚眼。藍寧挑眉,可不會臉紅,她用嘴努了努他烏黑皮鞋上的鞋印,得意微笑。
  羅大年正回頭,恰好看到這幕,目光正對上藍寧,那一瞬,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刹那慍怒。這實在不太像平素樂嗬狡猾的羅大年該有的神色,藍寧待要細辨,他已經把頭轉過去,眼不見為淨了。
  這天的意外也著實多了一些,一行人移駕餐廳吃飯,藍寧沒有想到竟然見到了簡單。
  她長相甜美,身材高挑,態度大方,整個人伶俐但不含機鋒,標準內斂的白領女子。
  簡單以“利華美潔”營養中心的資深營養師身份出現,先用禮貌輕鬆的表情同關止先打了招呼,接著簡略又含蓄地介紹了關止的身份。
  整個形勢便急轉直下,對方的團隊一下開始重視這位與會時分一言不發的谘詢顧問。
  但簡單也沒有點破與關止坐對麵的藍寧的身份,藍寧知道她其實是知道她的,她其實也知道她。
  在她與關止結婚半年前的某一日,她從天津出差回來,在虹橋機場看到過關止送機。
  簡單和關止保持著點距離,都穿長風衣,都鶴立雞群。他們並不親密,但是一直手挽手。看似,還是情侶。
  半年後關止向她求婚那段時間已經是單身,她稍微問了一問他和前任的關係,他答她“分手了”,她就沒有再問。
  如今在這張桌麵上頭遇見,配合羅大年和梅紹望的過往如今和將來,十足一部人生狗血大戲。
  實際上,人生比小說更狗血。
  藍寧一直不相信小說內誇張情節會變作現實,可分明就成為現實。
  簡單是很簡單,無鋒芒無害,偏偏就能在閑話家常裏不動聲色敬了她一杯又一杯。
  梅紹望對這個飯局並不吝嗇,叫的都是拿了A.O.C證書的紅酒,後勁自然不會弱。藍寧酒量其實不錯,但從來不喜歡酒精味道,故此在非必要場合能不喝則不喝。
  但簡單擺的姿態誠懇,又暗藏較勁的意思,這一層的意思竟會讓她失察,進了暗示的圈子,不由喝了不少。
  簡單笑道:“藍小姐果然很有實力。”說完杯子就舉起來了,被人提前提杯碰了一下。
  關止懶懶說道:“我真沒想到你升職這麽快,往後我得請教你,先幹為敬。”他仰脖子“咕嘟”喝完。
  簡單眼睛一轉,藍寧才發現,這位簡小姐有一雙靈動至極的雙眸,煞是動人。她聽她對營銷總監笑言笑語講:“以後請教關先生的事情才多呢!Michel,我們要拿出三顧茅廬的誠意來。”
  營銷總監一接翎子,領著手下三兩口人對住關止開始情感攻勢。
  關止的酒量其實不甚好,所以當日結婚喜宴,他也基本不喝。這在男人中並不多見,藍寧還笑話過他,說他享受不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樂趣。
  關止隻是懶懶說:“人不能太完美,我要有兩個缺點才像個正常人。”
  藍寧便懶得再理他。但他喝酒的酒品酒形特別好,再醉也不會失了儀表,特別是麵容還非常鎮定,讓人摸不準他的度,還以為他酒量很好。
  但關止一般會巧妙避開他人的在酒席之間的窮追猛打,可這一天並沒怎麽避開,被“利華美潔”那幫人逮住猛灌。
  散席以後,簡單站到他對麵,笑吟吟說:“開車小心。”
  他還能口齒清晰答:“你就放心。”
  宴席上隻顧著同人交流的梅紹望沒能顧的上關止,此刻有些愧疚,跑來抱歉,提醒藍寧:“可千萬別讓他開車。”
  關止一個人往前走兩步,就要一個踉蹌。藍寧和梅紹望同時歎氣,伸手扶牢他,叫服務生把關止的車開上來,架著他塞進車後座為止。
  梅紹望問:“要不我送你們回家?”
  藍寧不想多麻煩他人,謝好梅紹望,坐進車裏,正要啟動,後座的關止又折騰了。他拿出手機撥個號,講:“小姐,你們什麽時候能解決方向盤脫落的毛病?一輛汽車有這種致命缺陷多丟人?”
  藍寧詫異回頭,簡直啼笑皆非,關止偏還閉著眼睛,講得一本正經。
  或許他感覺到藍寧的注視,努力醒了醒,慢慢睜開了眼睛,神思走回來了,臉不紅氣不喘,繼續對住手機一本正經講:“哦,不好意思,我坐在了車後麵。”
  車內先是沉默,而後藍寧講:“我可以把這個編成笑話放網上嗎?”
  “付版權費。”
  “你怎麽醉得思路一會清醒一會糊塗?真夠有水準的。”
  “切。”
  “看到前任女友十分傷懷?”
  “你竟然沒給我擋酒。”
  藍寧倒被他問得啞口,強詞奪理講:“沒反應過來。”
  關止“嘿嘿”笑兩聲,頗像是冷笑,眉目之間卻又是善意的,能戳住藍寧,讓她懊惱起來。她且撇開這莫名情緒,幹脆借題發揮問他:“她挺可愛的,幹嘛要分手?”
  關止笑得滋油淡定:“你沒發覺她逼著你喝酒嗎?以前她就這樣逼著我去北大讀MBA,誰受得了啊!”
  “哦,原來跟著我比較好混日子。”
  他俯身過來,冷不防親她一口,正在鼻尖上頭,講:“親愛的,你哪兒來這麽多話,快開車。”
  藍寧條件反射就用手背去擦,但後視鏡裏頭關止已坐正了身,正笑不可抑。
  開車對藍寧來講,並不熟練,自己的駕照還是兩年前考的,開車機會又不多,每回都是在路上和電瓶車比速度。
  關止開了車窗看暇眼,還吹口哨。風聲口哨音,聲聲入耳,讓藍寧更心煩,斥他:“安靜點。”
  他講:“你別那什麽什麽怪馬桶沒吸力。”
  “你這破車,我不仔細點行嗎?老早可以換了。”
  “貧賤之交不可棄,糟糠之妻不下堂。”
  這是在明示,氣得藍寧快要翻白眼。
  “你不是要買雪弗蘭了?”
  說起這個關止又來勁了:“我的小QQ可是我人生第一筆真金白銀賺回來的,若不是情非得已,他要退休,我還真不舍得。哎,不過咱還是過了五月再買車吧!”
  “為什麽?”
  “聽說速騰1.4TSI配了最新的小排量渦輪增壓發動機,會取代原來2.08氣門鑄鐵發動機。動力升級時代,我怎麽能不捧場?已經托人去大眾內部訂了,能在八月上市前搞一部下來,算下來經濟實惠,咱們可以節省資金以後買尿片。”
  “喜新厭舊。”藍寧想想,再加一句在肚子裏講,“尿片你個鬼。”
  關止吹好一陣風,人也基本清醒了,望望月色十分美妙,又作怪道:“剛才我沒吃飽,去壽寧路吃小龍蝦吧?”
  藍寧沒好氣地講:“春天的小龍蝦還沒長大。”
  “那還有瀨尿蝦,鮮嫩肥美,味豐脂腴,還有用奶油炒的,上周本報美食記者去踩過點了。隔壁還有家新開的港式甜品屋,芒果布丁可比老梅家做的好。對月當吃,人生幾何。”
  藍寧在這一晚因羅大年和簡單而沒好好滿足口腹之欲,偏關止兩句點題,點中她胃裏空虛,口中饞蟲。她就思考半刻,當機立斷轉了一個方向,往那條平民黑暗美食街駛去。

  八
  到了那邊,已近十點了,沒想到兩頭都在修路的小街依舊雜亂無章地輝煌著燈火,一如既往生機勃勃。
  藍寧在很久以前來過這裏,她知道這條小街的中段有一家是賣麻辣燙的,因為永遠便宜,永遠麻香四溢,所以永遠有許多顧客盈門。
  時維從來不吃麻辣燙這類小食,但是他年輕的學生要求了,他便很爽快答應。
  藍寧以為,時維對學生的照拂總如此猶如春雨潤物細致無聲。
  他接受熱情學生的攛掇,在社團活動的時候帶著他們這群學生過來此間聚會。
  這裏人多生意好,藍寧被隊伍擠在外頭,時維看見了,就幫她把一串一串食材放進塑料籃子裏。轉身微笑遞給藍寧,藍寧接過來,說:“謝謝時老師。”
  同學們在大快朵頤之時,還抓緊時間學習知識。
  藍寧坐在時維身邊感歎:“時老師你課堂上說的‘麥記’和‘利華美潔’這種外企在打開中國市場的過程,這簡直是讓中國人上了一課什麽叫市場營銷。”
  時維對她笑:“你說的對。“
  有學生反駁講:“時老師,我來自東北農村,我們那裏就沒有‘利華美潔’的‘飄揚’洗發水和麥記的快餐店。但我們有‘美達’的可樂比得過美國的可樂。”
  有別個學生問:“我們的可樂比洋可樂差嗎?”
  頭先的學生搖頭:“一點都不,兩種我都試過。”
  嚴宥然在旁講:“可我們這裏看不到不比洋可樂差的‘美達’可樂?”
  藍寧“吸溜吸溜”吃著粉絲,來不及擦嘴,就開一句玩笑總結:“因為我國的發達城市就是崇洋媚外,資本家才能夾著皮包又來了。他們去了中國農村,會不適應的。”
  大家都笑,時維瞅住藍寧笑,藍寧調皮地眨眼睛。
  時維一說話,所有同學又都不發言了。他說:“中國市場錯綜複雜,消費結構千變萬化,國外品牌首先要選擇的,是擁有他們熟悉特性的市場。就是你們看到的洋品牌麵向一線城市鋪貨。”
  藍寧慣會觸類旁通,問:“為什麽剛才那位同學講的飲料沒進一線城市呢?”
  時維蹙了蹙眉,身體板正,沉吟許久。
  他不常有情緒激烈的表情,什麽都淡淡的,用嚴宥然的話說——“這是具有兩袖清風的知識分子氣質,大隱隱於市。”
  但他這天是真的蹙緊了眉,而後才又講:“研發、資本、供應鏈、包裝等等缺憾,我們的實力不夠。”
  所有的學生會跟著他一起生出這種憂患的意識,但時維又舒展了眉,講:“其實我們的企業並沒有因此失去創造方式方法的主觀能動性。消費能力最強的沿海城市被占領,怎麽辦?”
  他在油膩膩的桌麵上用修長幹淨的手指畫了一個圓圈,圓圈遼闊,而且圓滿。他講:“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營銷大師毛澤 東教育過我們一條在中國百試不爽的營銷真理——農村包圍城市。”
  嘩!藍寧在心中咀嚼,讓自己嚐試去解讀。
  這條真理,實在可愛,可愛得而又有曆史感。
  但背後頂沉重。
  好在師生用餐氣氛融洽,時維的話讓大家思考過後,真誠發笑。
  時維隨和,間隙,還同店裏的外來務工小老板閑聊。
  他見此間店小人多,眾食客排隊極不方便,影響了周轉率,便建議小老板學習便利店的關東煮,劃整為零,以兩三件食材的小份出售,還鼓勵顧客用自家飯盒來買外賣,經濟又衛生,順便降低了包裝成本。
  藍寧聽了直笑:“時老師,你好收谘詢費了。”
  時維拳一拳手,差點勾起手指要扣她的額頭,旁邊的小老板直說:“這碗免費,免費。”
  藍寧是看到他的這個小動作的,本能就低了頭,被熱騰騰的辣氣熏得睜不開眼睛。
  後來這個地方改建成了龍蝦館,因為開麻辣燙的小老板賺足一筆小財富,最後打包回鄉奉養雙親。小店的房東看到先前租客門庭若市,心中蠢蠢欲動,接盤下來自主經營。
  藍寧曾經找過來,發覺換了老板,興致便寥寥。
  但這晚,她還是找到這間小店,依舊是破落平房的上下三層,現在賣小龍蝦賣到聞名全市。
  條條大路都能通羅馬,隻要你想走。
  藍寧把車停到路口拐角處,問關止:“要不要扶你?”
  關止已心跳呼吸正常,神氣抖抖地下了車,突然問她:“你還記得不記得我在這裏碰見過你?”
  藍寧微微冥想,找尋此段記憶,她是記得的。
  初夏的夜晚,時維請一群學生吃完麻辣燙,還請他們去離開此地不遠的“錢櫃”唱卡拉OK。
  嚴宥然同藍寧咬耳朵:“太隨和太有孟嚐之風。”
  藍寧隻是緊跟時維。他們是在“錢櫃”門口碰見了關止。
  那時她一下沒認出關止,因為天色漸暗,關止身邊有一幫人,正嘻嘻哈哈從“錢櫃”出來。
  藍寧望過去,關止正看過來。她認出他來,便含笑禮貌頷首。
  關止身邊有人提醒:“你前女友。”
  說話的人聲音響了點,藍寧聽到了,大不高興,扁了扁嘴,側個身,先遛進了KTV。
  就隻這麽一個路人片段,難為關止還記得。
  涼風一送,藍寧的臉忽而熱辣,她挽住關止的手,講:“就你記性好。”
  關止攬住她的腰,講:“可不是。”
  他把她帶到那個熟悉地塊,矮矮擠擠的平房掛火紅亞克力的招牌,暗戳戳地有點髒,像是舊時的記憶,在黑夜裏若隱若現。
  走到麵前,才會恍然,已經變作好多。藍寧不再細辨,跟著關止走進去,三層的樓麵隻有一樓開放,裏頭僅三兩人,也是吃得僅剩收盤之勢了。
  她顧上一顧,怕是時候不便,略顯遲疑,關止已是對著內堂忙碌的堂倌道:“現在還有的瀨尿蝦嗎?”
  正伏在簡陋賬台算賬的老板娘抬頭,並不拒客,且還聲音熱情,卻說:“十一點打烊,你們隻有半小時。”
  關止抬眼看藍寧一眼,等她意思。
  裏頭窄窄小小,白塌塌髒兮兮的牆和油膩膩的地板,桌椅卻又擺得異常整潔。
  分明還是舊時樣,原來此間輪換的主人也未曾為此間多做換顏。
  不變的事務忽使得藍寧心生退意,嘀咕:“這麽短,吃的不舒服。”
  關止捉住她的手,令她就勢坐下。
  藍寧怨恨瞪他,關止隻是懶散地講:“買回家吃完了還要收拾,多麻煩?”
  那便就此將就。
  老板娘很快著夥計上了兩斤瀨尿蝦,將陳醋倒入小碗碟裏,再擱兩隻吐殼的鋼盆,如此簡單,便是全部。
  關止伸長了腿,講:“人生就該如此簡單。”
  藍寧正戴手套,像被此話刺了一下,卻還若無其事暗中損他一損:“這句話不錯,你可以寫到文章裏騙師奶的感歎。”
  關止向來不會在她的麵前太過謙虛,講:“做師奶殺手也是要有含金量的,君不見歐陽震華林保怡在TVB耗費幾多青春?”
  世上還有誰能比的過關止先生的奇思詭辯?藍寧不能,她閉嘴吃蝦。
  瀨尿蝦本來就很難去殼,此地此物,讓兩人隻能據案大嚼,都吃得非常沒有行止。室內人也少,他們更加無所謂,幹脆就吃了一個痛快。
  蘸料陳醋異常香濃,藍寧又叫來一碟,還問夥計:“是什麽牌子的?”
  夥計隨口回答,關止笑道:“得,給調料做廣告了。”
  藍寧也笑笑,生活處處有營銷,心機一起,由此觸動到她想起下午的案子。她對關止說:“‘樂淘’的調味品用這個方法做推廣,不失是個整合資源的好辦法。各中餐廳配合推廣,即得到免費廣告機會,多半樂見其成。”
  關止嚼著他的蝦子說:“免費的午餐誰都愛吃,今天你請客啊!”
  夥計又拿來一張點菜單,全部是燒烤。關止問:“你們還做燒烤?”
  夥計答:“不做,隔壁人家的。”
  關止對藍寧笑著說:“瞧,這裏也是整合營銷。”
  藍寧也不知道這裏原來可以這樣點單,也問夥計:“你們不怕他們搶了你們生意?”
  夥計搖頭:“這有啥子?我們隻做熱炒海鮮,他們做燒烤,互補嘛!他們又沒店,客人喜歡坐著吃多過站著吃,我們幫他們賣了還有提成哩!”
  夥計的話是多了,老板娘聽了喝止一聲,他立時閉嘴。
  藍寧卻得了些啟發,是沒有想到過得這麽些年,這些小店家已有了如此的長進和胸襟。她不禁敲著桌麵仔細分析道:“餐廳在媒體麵前和‘樂淘’一起作秀,表麵上我國傳統餐飲企業搭上了五百強的順風車,有揚眉的機會,實際上是五百強的弱勢產品借助本土本行業的強勢品牌借力打力。”
  她說得出神,細細琢磨和盤算,思路愈加清楚,眉毛也就蹙得更緊。
  關止擦了擦嘴,撚了一隻蝦子,問藍寧:“你說餐飲業的核心競爭力是什麽?”
  “當然是出品技術。”
  關止又問她:“出品技術最缺的是什麽?”
  藍寧歪一歪頭,她想起很久以前外公曾經講過:“這一行口耳相傳的多,都是土辦法一代傳一代,後來能立書了,但做出來的菜是大家的,不是個人的。我們要做的事業也是大家的。”
  因此外公最後終於同意參與時維的烹飪標準化試驗。
  藍寧隻是想不通:“‘利華美潔’又不開餐廳,但是招了廚師又做了菜,還配了營養師。”
  “很大張旗鼓對不對?”
  藍寧問關止:“那最後研發的新菜,專利算誰的?”
  “中國菜有專利嗎?”
  關止開始動手把藍寧麵前的瀨尿蝦剝來吃。
  “他們的數據庫做得舉世皆知好過谘詢公司,但如果果真是如此打算,未免太過深謀遠慮了一些。”藍寧看向關止,對方吃得正歡,沒有絲毫煩心事,過的是樂逍遙的人生。
  她看得心生煩惱。
  如果是時維,一定在第一時間為她釋疑,告訴她他的想法,她會馬上醍醐灌頂。
  時維不在,無人能夠解答她的疑問。
  對麵關止當然不會知道她心中的轉念,他說:“藍寧,你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了。每家餐廳聯合研發菜式三五道,就算合作上十家餐廳,也不過是三五十道。”他把剩下一半蝦子又推回給她,“少想點有的沒的,這案子讓老梅和老羅頭疼去。你快吃快吃,吃完了回家。”
  藍寧懶得再開口,麵前的食物少掉大半,她爭搶回來。
  小小屋內的客人走得隻剩他們一對,他們又不再說話,老板娘也許厭棄室內太過安靜,往老舊的錄音機裏放了一盤卡帶。
  卡帶也是老舊的,傳出來的是模糊的粵語歌。
  模糊的記憶又要流淌出來,因為卡帶撕拉的聲音中,傳出來的是這樣的歌詞:“人皆尋夢,夢裏不分西東,片刻春風得意,未知景物朦朧……”
  藍寧停頓下來,她沒有想到會在這種環境中聽到這樣的歌曲。
  她很久以前聽過這首歌,因為時維唱過。
  就在離開此地不遠的“錢櫃”,同學們起哄請他唱歌,他大大方方應允。
  時維的粵語歌唱的極好,咬詞很準,唱的歌又極老。
  藍寧在他唱完之後說:“港台老歌手我隻聽到張國榮,張國榮之前,我就不知道了。”
  時維告訴她:“一山仍有一山高,張學友不是第一代歌神,張國榮也有尊敬的前輩。”
  藍寧俏皮說道:“所以我還是要努力多識人,多認人。”
  時維剛才唱的歌叫做《天才白癡夢》,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聽到第二個人唱過。
  可是對麵的關止吃飽喝足,托著腦袋出神聽了一會兒,竟然跟著模糊不清的旋律清晰唱了下去。
  “人生如夢
  夢裏輾轉吉凶
  尋樂不堪苦困
  未識苦與樂同
  天造之材
  皆有其用
  振翅高飛
  無須在夢中”
  模糊的旋律變得清澈而坦蕩了,回憶洶湧撲麵。
  時維說過:“天造之才,皆有其用。”所以他才喜歡這首歌。
  而她想要說“珍惜此際,欣慰無窮”。
  但既然已知吉凶,又何必尋夢?最後是南柯一夢,夢醒之後悵然不知所歸。
  藍寧須得承認,關止的唱功實在好,幾可媲美原聲。而的的確確,他唱的比她記憶中的時維好。但這印象不可刷新,不可扭轉,她要去掃興,說:“現在知道達明一派唱beyond已經不是小資,能唱許冠傑才是真小資。”
  關止哼完歌曲,才講:“真小資怎麽了?你不知道現在流行真性情?真小資才是真性情。”
  藍寧還想反駁,老式錄音機又“撕拉”一聲,旋律戛然而止,她方醒覺,剛才種種,竟是被關止牽著鼻子打轉,是他要她思考,是他要她提問,結果又不肯給她答案,最後還岔開話題。
  不言而喻,藍寧醒覺之後,相當氣敗,他讓她這一頓瀨尿蝦吃得根本食不知味,不知是何心理?
  關止喚過老板娘結賬,一麵催促藍寧:“一共七十。”
  這讓藍寧腳下一使勁,又踹了過去。
  回到家,小保姆張愛萍將他們的家居打點得很好,藍寧一看,終於不用應酬完畢回家忙家務,頓覺鬆一口氣。
  關止大約也累了,醉意朦朧,趴在榻榻米上假寐。藍寧叫了他兩聲,他隻翻個身,藍寧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
  或許這夜用腦過度,藍寧洗澡的時候,頭都昏昏沉,又覺得並沒有吃飽,瀨尿蝦隻不過是祭嘴零點,當不得正餐。
  好在沐浴完畢,精神回複了下,她推了關止一把,叫他洗澡,便回自己房間裏開了電腦。
  QQ自動啟動,“叮”一聲響起來,是嚴宥然發了一封郵件過來,加了一個附件,是部新近上映的韓國電影。嚴宥然在信中慫恿她快快看,藍寧便點擊了下載命令。
  在下載間隙,藍寧去廚房開了冰箱翻檢一番,決定給自己做一頓夜宵。
  關止終於支撐著爬起來,拿了衣服進衛生間。
  藍寧也隻是簡單弄了一個糖水年糕,在砂鍋裏加糖加水加年糕,用筷子搗鼓一下。
  她一向待自己用簡單思維,從不複雜。這是她引以為優點的。嚴宥然說過有這樣性格人容易多管閑事。
  藍寧坐在煤氣灶旁邊歎口氣,確實。
  她不能停止思考,拿著杯子倒了茶,猛喝兩口,心裏想要罵自己庸人自擾。
  “利華美潔”的動機,她再揣測,也隻是揣測而已。除開這些,他們的合作目的明確,銀貨兩訖的交易,在自願原則之上,亦不可算是利用。
  至於菜式研發的專利權,在如今不講專利的此行之內,也實在是一時半會沒法子解決的事,教人無奈。
  藍寧捧著杯子冥思,時而望一眼衛生間,關止正在裏頭洗澡,嘩嘩水聲傳出來。
  兩人混作一端著處,真的不孤單,起碼身邊有個人。
  實則,先前在龍蝦館關止的引導,至少證明他看待此問題的思路足夠清晰,或許他知道“景陽春”該如何應對?
  藍寧端著水杯站起來,又猶豫,這種時刻去問關止,難免又要被取笑。她頓足,還是把念頭摁滅,也暫不想對策,專心把簡單的糖水年糕做好端到自己房裏時。
  電腦商的下載任務已完成,按照程序命令,自動打開了文件。但屏幕上的畫麵讓藍寧一下傻眼,兩個男人在層層紗之後抱摟親吻。
  關止一手拿著毛巾擦頭發一邊走了出來。他早在衛生間裏就聽到藍寧在廚房動家什,也正肚餓,過來說:“你是不是做了夜宵?我也要。”
  然後他便看見藍寧電腦上的情形。
  這十分尷尬,藍寧望望關止,關止望望她的電腦,一聲不吭轉身離開。
  藍寧在思考,一位正常的丈夫看見妻子看禁忌片會是什麽反應?無話可說就此默默離開?關止這人絕對不會如此。
  事實證明,她果真十分了解關止。一分鍾以後,關止一手捧著藍寧在灶台上留的另一半糖水年糕,一手拖了張椅子坐到藍寧房間裏。
  藍寧半羞半窘,講:“很晚了,我要睡覺。”
  關止好自在地坐下來,咬一口年糕,緊緊盯住屏幕,含糊說道:“哎,都放了,快看快看……怎麽這種姿勢?完全不符合人體工程學……不是男人和男人嗎?原來是雙檔……這女人的身材真不如你有料。”
  藍寧“踏”地站起來,凶巴巴把電腦一關,再把燈一關,往床上一躺,拉好被子。
  “我要睡覺。”
  黑暗裏,隻聽到關止吸溜完最後一口年糕,匝嘴說:“靠,隻準高官推幼女,不準百姓看黃片。”
  他“踏踏”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踏踏”走了進來,俯身往藍寧這邊探過來。
  藍寧拉住被子,驚問:“你幹嘛?”
  “你電腦密碼多少?”
  “幹嘛?”
  “我回我房裏看。”
  必然又是一個枕頭招呼過去,藍寧是懶得理睬關止。
  但第二天清晨,她也不意外地看見自己的筆記本淩亂地躺在客廳的榻榻米上,還辛勤地亮著電源燈。因為徹夜燃燒,故體溫比較高,外形比較殘。筆記本上麵擱著的是關止昨晚吃完年糕沒洗的小鍋子。
  藍寧挾起一陣風,進了關止房裏。她不掀被子,因為關止一般習慣裸睡。她隻擰他耳朵,卯足勁頭的那種力道。
  關止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下被驚醒,頭一句話是:“今天不是我值日。”
  “呸,管看不管收,我的筆記本要敗在你手上。”
  關止吃疼,轉個身,醒會神,明白了怎麽回事:“我的賠你。”
  “我們很低端的,用不來蘋果機。”
  “再買一台?”關止推開她的手,揉揉耳朵,打個哈欠“老婆你很清純,電腦裏隻有一部黃片。我很滿意。”
  藍寧又“呸”了一聲,講:“以後不準用我電腦。”又問,“你怎麽進我電腦的?”
  “你別欺負文科生不懂IT,不是個個男人都像陳冠希那樣連個蘋果機都搞不定。”
  藍寧開始計劃,她要去賽博買一個移動硬盤回來,隨身攜帶,防止失散。
  外頭有人敲門,必然是張愛萍到了。藍寧便不同關止再閑扯,扯來扯去會沒完沒了。
  關止乃天生辯論選手,但凡有人抬杠,他必參賽。藍寧認為此為閑極無聊的習慣,也是做慣專欄作者的怪癖。她不跟他計較。
  張愛萍買好了小菜,接受藍寧的檢查之後,見主人頗為滿意,自己便喜笑顏開,頗有得色。
  這位保姆姑娘人確伶俐,話頭醒尾,從來不用指點第二句。她馬上用半熟不熟的上海話同藍寧講:“你和小關回來吃嗎?今天還是做糖醋魚和紅燒羊肉吧?昨天樓上502他們家裏做了紅燒羊肉,主人交關歡喜。“
  藍寧不是苛刻的人,自然無甚大問題。
  隻是關止穿好衣服走出來,朝張愛萍瞅了兩眼,緊緊眉頭。再朝藍寧招招手,待她走近,低聲說:“以後叫她早上十點以後過來,從前方阿姨從來不會這麽早到。”
  藍寧奇問:“早來還不好?這麽勤奮的保姆哪裏找?”
  關止咬著牙刷拍她一腦門,不同她說話了。
  藍寧也不管他,隻顧自己換了衣服化好妝,關止拎著領帶走到她房裏,她就自自然然為他係好。
  總而言之,雖然有了保姆,關止不找她幫辦一兩件事體總不會罷休的。
  她係領帶的手法很好,結打得俊挺而服帖,關止自從發現她有這麽一手好手藝之後,三五不時就會來享受一下服務。
  但也會討嫌發問:“上大學的時候就不見你係領帶係得這麽好。”
  藍寧自當不語。
  關止便又講:“我還記得聖誕晚會上係領帶的比賽,你把你們體育委員差點捆成素雞。”
  藍寧沉不住氣反駁了:“瞎講,哪有這麽差?”
  關止滿意地拉拉領帶:“從素雞進化成精英,真是不容易啊!”
  她推他出門。
  正在拖地的張愛萍眼見,笑道:“你們很恩愛的。”
  藍寧訕訕地笑,關止眉開眼笑點點頭。
  張愛萍見東家和氣,又大出膽子問:“你們幹什麽一人一間房?收拾起來不方便啊!是不是就像外國的丁克家庭一樣?”
  藍寧蹙眉頭了,認為作為保姆,小姑娘話是多了一點。關止卻把她抱了一抱,對張愛萍講:“我們是不做丁克的,房間太多,有效利用嘛!”
  回頭趁著藍寧不注意,在她麵頰上親了一下,講:“等我車買好了再解決你的上下班交通工程。”
  藍寧沒防備,被他當人麵前這樣親密,大不自在,連麵皮都僵了。連張愛萍也不好意思地笑笑,隻有關止臉皮厚,混不覺得。
  天大事情砸下來,他都能當棉被蓋,所有尷尬到他那頭,自然全不叫做尷尬。
  藍寧一直自歎弗如。
  上大學的時他們扮情侶,最親密的動作不過是拉手。開始藍寧會緊張,因為從未同一個異性這般親近,關止就把她手一勾一拽握到手心裏,講:“這有什麽?亂講究。”
  他是自然的開山派。
  他們為求逼真,還似模似樣一起去看電影,看的是《東成西就》,笑倒全場。看完電影,他已經會唱一兩句“一身的穿戴,不必名牌,自然的瀟灑,才真有氣派。”
  他的嗓子天生好,可以把梁家輝的惡搞歌曲唱成流行歌曲的調調。
  他們有時候也會出去湊一個飯局,兩人AA製,關止沒意見,且泰然處之,吃喝比她要愉快。
  世上有誰比他看的開?
  藍寧如今想想,當初的雕蟲小技實在不足掛齒,後來想起也時常臉紅,難得關止肯配合。但最後她還潑了他一頭水,大了幾歲之後,她才覺得其時其刻,著實失禮。
  她一直認為關止是個大而化之的人,故此相處才無壓力,更故此當關止向她求婚,她會立刻答允,且並不曾將他板牢麵孔的媽媽和姐姐放在心上。
  當初關止求婚之際,也這樣講:“你和我都是大齡男女青年,都有結婚以安內的需求。有需求就有市場,有市場就有配對,咱湊合湊合得了,更何況如果咱不能湊合,我非被你媽給宰了。”
  好像雙方都是用不靠譜的借口不在意地任意為之。
  但其實,婚禮那天排場老大。
  花園飯店的百花廳裏花團錦簇,幾乎要金碧輝煌,證婚人主持人都來頭不小,迎送親朋好友的車型和車牌令路人側目。
  藍寧後來看大眾點評網上的網友在當日點評此間飯店及附近飯店,好幾位觀察犀利網友寫:“附近政要在開會,看車子看車牌,嚇死人。”
  的確嚇死人。
  萬麗銀在婚禮前友情又含蓄地提醒自家親戚注意著裝談吐,藍寧聽後把麵色一端,萬麗銀講她:“你別不懂事,這叫做人家。”
  藍寧暗地裏埋怨:“沒必要。”
  藍森開解女兒:“有時候我們都覺得做得過火,其實不盡然,人情世故都該顧忌。寧寧,爸爸媽媽是想你好的,做一小點丟人的事也不管了。”
  她能說什麽?隻能跑婚禮上頭用眼鋒剜關止幾下,但他根本無關痛癢。
  關止那天同她一樣穿一身白,有了比較,鑒別立刻就出來了。藍寧不得不承認,找一個比自己漂亮的老公,是有壓力的。譬如他們拍婚紗照的時候,攝影師就愛拍關止,讓他拗了無數造型,結果結婚相冊裏新郎照片多過新娘。
  那天很熱,但他整個人還是挺拔俊美,神清氣爽,一直能夠保持微笑,簡直和藹可親。比她的略顯萎靡不振要體麵太多。
  位高權重的證婚人發完演講,本城名嘴的主持人串詞沒有講兩句,關止接過話筒,開始油嘴滑舌:“這是一場簡單但不失莊重的婚禮,莊重的部分已經過去了,剩下的不會有太多花哨的內容,不會占用大家太多時間,我知道大家都餓了。”
  眾來賓鼓掌大笑。
  於是交換戒指的流程變得簡單,關止戴好婚戒,舉起酒杯又來一句:“開動吧!”然後拉著藍寧的手兩個人先坐主桌真的開動了。
  他們也許是這座城市裏結婚喜宴上最不會被折騰的小夫妻,基本吃的比來賓多,喝得比來賓少,關止的伴郎團替喝大半,他能躲則躲,絲毫不要麵皮。
  到了王鳳和萬麗銀那一桌,兩位媽媽針鋒相對,藍寧大感頭疼,關止一手抱牢一個,講:“我們會牢記八榮八恥、四項基本原則、三個代表、兩位媽媽的兩大方針,保證不會讓黨和人民失望。”
  萬麗銀是一直吃關止滑頭這一套的,當下就笑起來。王鳳則自認說不過兒子,也尋了台階下來。
  這全是關止天生才能,藍寧既然覺得不好比,就隻好習慣。被關止當著張愛萍的麵親了一下,她擋也不是,推也不是,隻得任之胡作非為。
  關止非常得意,出門前又拉著藍寧咬耳朵又講一句:“你曉得為啥不要她十點前來了嗎?萬一再有點少兒不宜的場麵,多毀淳樸小芳的心靈美啊!”
  這一下藍寧反應過來了,尷尬掃光,麵孔要火辣辣燒起來。她曲腿踹了關止一腳:“你好滾了。”
  等關止笑嘻嘻悠哉遊哉出了門,張愛萍當住藍寧的麵開始有點誠惶誠恐:“小藍,你們不會辭了我吧?”
  藍寧揉揉太陽穴,不知張愛萍何出此憂慮。
  張愛萍說:“我弟弟今年來這裏考大學的,我很需要這份工作的。”
  藍寧一怔,沒有想到保姆會突然吐露苦水,安慰道:“不要亂想,你安心幹活就好了。“
  沒想到張愛萍實話講了一句:“我怕小關不滿意。“
  藍寧詫異問道:“為什麽?”
  張愛萍為難,又因年輕人心性,沒能忍住,講:“他眼睛很毒,看的人害怕,老嚴厲的。”
  嗬!藍寧要撫額,竟然有人會當嬉皮笑臉的關止是洪水猛獸?此乃真真怪事。
  張愛萍還補充了一句:“他高高在上的,好像會看穿人。”
  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反正藍寧的眼裏沒這樣的關止。她想,是關止的態度問題,讓淳樸小芳產生畏懼,她要提醒他改變態度。
  但這並不是她心頭著緊要點,昨日疑問還在纏繞,藍寧還未能放開。
  她揣著一肚皮疑問到了公司,本打算同羅大年好好溝通一下昨日那場合作洽談,正如他們以往溝通項目一樣有商有量,隻要互相說得在情在理,總是不會錯的。但羅大年尚未進公司,她便隻好先安排自己電話拜訪了幾位今年中止合作或削減預算的客戶。
  前一陣有某經濟雜誌說,過冬需要廣積糧,薄發力,正應在一些企業的全年計劃上頭,艱難年月生意也隻得艱難做。許多客戶言辭閃爍之間,表達的均是此項意思,藍寧也感艱難,實實在在許多行業要捆綁一道同步過冬。
  藍寧一通通電話下來,信心不免就同客戶一般受挫,好在周秉鑫把電話搖過來,問詢方案進度。
  她想,任何時節,都不乏有的做的生意,這樣這個世界才會充滿生機。
  羅大年是在下午才進的公司,一路走進來,麵色不大好看。
  藍寧覷這形勢,便不去溝通,以免正撞槍口。不過在茶水間巧遇與羅大年一同歸來的羅曼,隨口問道:“上午又發生什麽大事了?”
  羅曼講:“從景陽春回來。”
  點到即止,藍寧一聽即明。
  她回到自己的格子間裏頭,思索了一番,還是把電話撥給了梅紹望。
  對方講:“合同沒有談攏。”
  “昨天不是說的好好的?”
  “我們對研發菜式的專利權做了要求,也對合作時間提出要求,總不能夠永無止境地為對方做宣傳。用價值衡量價值,一切公事公辦而已。”
  藍寧讚道:“很對,雖然不算大合作,我們也有我們的立場,總不可能因為對方一星半點小優惠就喪失立場。”
  梅紹望繼續講道:“都是小要求,我們會協調,而且相信能夠合作愉快,當然合作要在公平合理的範圍內。對方想不到我們堅持這些細節。”
  藍寧說:“那很好啊!”她想,這並不值得羅大年心生不快,至少他牽線的合作成功了。
  果然梅紹望問了:“小藍,你打電話不會隻是問我這些吧?”
  薑還是老的辛辣,藍寧笑起來。
  梅紹望就又講了一樁事:“他們提出的合同我讓關止重新看過了,對方知道了,露了些想要和他們公司進一步合作的意思。”
  果不其然,羅大年精明如此,話頭醒尾,一定覺出端倪,才會鬧一段心病。
  藍寧問:“關止同意了?”
  “你的這位先生的作風你還不知道?既沒答應也沒不答應,全部推給了老嶽。”
  藍寧失笑,很想說“難怪我的老板氣得要命”,可是又問:“對方怎麽生出此念?”
  梅紹望讚道:“關止做事,但凡別讓人看到,讓人看到,總是打眼。對方合作中國餐廳近十家,沒有一家提出專利問題。如果我們自己不做姿態拿平等態度同他人合作,別人又怎麽會尊重我們?又何來公平公正合作大前提?對方讚他專業,相信他的專業能力。絕非與他背景有關。”
  藍寧差一點要擊節讚好。
  自己懂得自己的實力,合理保障自己,合作方才能正視於你,這是放之似海皆準的道理。多少國內企業希求國際大企業雄厚合作背景而節節敗退,予取予求?如今正是需要這樣的方式和態度。
  藍寧不禁微笑。
  她念頭一轉,又問:“梅總,上一次我們公司給你做的方案,有什麽意見嗎?”
  對於提案方來講,時間即是金錢,藍寧早早將自家公司做好的提案報給梅紹望,但梅紹望確實貴人事忙了些。藍寧這一次問出口,心情還是忐忑的。
  果然,梅紹望答的是:“我們再研究研究。”
  但藍寧並不失望。
  從前時維就教導過她:“也許一開始別人接受不了你的想法,沒關係,擺事實講道理,說服他。”
  時維最後就這樣說動了萬則萱加入到中餐標準化的研究小組裏頭,藍寧想,鍥而不舍也是好習慣,而她也還沒搔到梅紹望的癢處,因此不放棄也不氣餒。
  她會再接再厲。
  這頭掛了電話,那邊方瑉瑉走過來扣了扣她這邊的桌子,藍寧摁下聽筒,一臉疑惑。
  方瑉瑉講:“快點去老總辦公室,出事情了。”

  九
  羅大年正在他的辦公室內來回踱步,這是他急難之時的條件反射的表現。
  藍寧同他相處日久,當然明白。她同方瑉瑉對視一眼,方瑉瑉什麽都沒有說,隻恭敬喚聲“老總”。
  羅大年頓住步子,看住藍寧,問:“你認識《消費導報》的人嗎?”
  藍寧把自己記憶中的熟人篩一遍,遲疑地點了點頭。但她還不能明白羅大年到底遇到怎樣的難題了,便先尋求解答:“出了什麽事情了?”
  羅大年煩惱地“嘖”了兩聲,再要踱步也於事無補,隻得落座。他講:“有報社的熟人說《消費導報》之前對飲料行業做調研,發現部分品牌的產品使用的原料有問題。”
  藍寧把眉頭緩緩鎖牢,又同方瑉瑉對視一眼,對方同她眼神一交流,也許想到同一個關鍵點上去。
  “‘美達’去年給我們做的那個‘力達’的牌子,那個功能性飲料原料中含有一種多肽,雖然可以短期促進人體細胞吸收營養,但不是傳統食品的原料,《消費導報》請的專家團有專家指出這種物質沒有列入國家食品添加劑的標準,是否可以食用在國外都還在試驗階段,而且有報告顯示懷疑過量使用可能致癌。”
  藍寧先隻是聽著,而後望向羅大年紅光光的麵孔。他相當著急,為公司的客戶可能麵臨的難題。這種情緒通過訊息的及時傳遞也傳導給了她。
  藍寧聲浪高了八度:“可是劉董講過所有的添加劑都是符合國家衛生標準的呀?”
  羅大年煩躁地擺手:“現在不是翻舊賬的時候,我已經打電話給劉董了,讓他們公關部趕緊活動,我們拿人錢財,連尾款都還沒結,自當臨危受命。你們都是這個項目的跟進人,先從媒體入手想辦法,看看這稿子能不能截住。我已經托朋友了,媽的,這《消費導報》的主編軟硬不吃!一份小報紙還要給我眼色。”
  “陳思?”
  “是姓陳的。”羅大年眼睛一亮,臉上紅光都仿佛退卻幾分,“你認識?”
  藍寧勉為其難點一點頭。
  “關係怎樣?”
  藍寧如實答複:“不太熟的大學同學。”
  藍寧身邊一直沒有開口的方瑉瑉開口講了:“藍寧,要麽你和她聯係一下?熟人總歸好說話。”
  藍寧隻管抿口不作答。她想,對方是陳思,她就得沉思。
  此人刻板,她自大學領教至今,自己心裏有數。而且去交相結納探詢目的,更加未必討巧。她是沒有把握。而且,還有幾分意不定。
  但她不會同羅大年再行廢話,羅大年的訊息同資料由口述全部交付清楚,她也不能拖泥帶水。
  她的心頭其實極亂,亂到她抓不到頭緒,走出羅大年辦公室的時候,她問方瑉瑉:“當時我們拿了美達的項目的時候,有沒有讓他們交過產品的相關許可證?”
  方瑉瑉一臉茫然,搖搖頭,可是她說:“這是意外,食品行業的風險也就潛伏在這種意外裏。藍寧,我們不是專家,不可能每次都查客戶的資格證,查不到未必不對,查到了也未必是對。這種行業標準朝令夕改,我們哪裏有這麽多空跟著琢磨?”她拍了拍藍寧的肩膀,“我也去找幾個媒體朋友想想辦法,可是老總都發話了,他的路子也沒走通,我也未必力所能及。你就權且試試,總歸有熟人情分。”
  但這熟人情分要之不易,藍寧想,自己是要厚著麵皮來打這麽一個電話。
  這是工作,她不得不做。
  三聲歎氣,藍寧還是厚著麵皮撥了電話過去。
  這時候正是午後三點半,太陽毒辣辣掛在天空中,大馬路上的一切都被曬的懶洋洋的。辦公室裏有人打瞌睡,難捱午後的困倦時光。
  這午後時光,讓藍寧也十分難捱,但並非困倦。
  陳思的電話響了兩下就通了,對方一聽是藍寧,便開門見山,開誠布公這樣講道:“我今天已經接了十幾個類似電話了,我想老同學你也免不了會來了一個。前一陣同學聚會我提醒過你,但我們的研究結果隻好說遺憾了。藍寧,這個稿子我是肯定要發的,就算我的領導明天就讓我卷鋪蓋滾蛋我也要發的。”
  這一席開場白,就如扇了藍寧一記火辣辣的耳光,疼且難堪,她不知如何再開口敘下去。
  陳思繼續說道:“凡事到底應該有規矩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不是我們不支持民族產業,民族產業也要支持支持這些想著他們好的同胞。急功近利偷工減料,他們不講規矩的結果是讓消費者買單。難道研發一個產品等到實驗完成確定物質成分到底有沒有害處真的這麽難?”
  藍寧在座位上扭捏了一下身子,她快要坐立不安了。
  “喝這種飲料的都是青少年,你曉得意味著什麽嗎?“陳思頓一頓,接著講了這麽一句話,”難道以前時老師沒跟你說過,營銷要建立在一個優秀產品的基礎之上嗎?”
  這通電話一直是陳思在喋喋不休地說話,她在大學裏頭就善辯,曾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大賽,而今此項技能絲毫不減,觀點鮮明,邏輯有序,無法反駁。
  根本不能反駁。
  藍寧在大學裏頭也善辯,但在不能反駁的時候會失語。這一種無語是由心自外的,她沒有立場,也喪失原則,把陳思的話聽下來,記進心裏去,慢慢地想。
  陳思後來說累了,最後講:“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力達’的廣告,拍的很好,男同學女同學朝氣蓬勃,你們用的什麽廣告詞?哦,對了,叫‘青春活力每一天’,這句話對不對呢?”
  對不對呢?
  藍寧掛上電話,一直把這句問句在腦海裏問一個百八十遍。
  另一頭格子間裏的方瑉瑉正同媒體友人講電話,也是講的這件事,也是在求人。
  但是,對不對呢?
  藍寧忽然口渴,她起身去泡茶,發現文秀在前台處複印文件,同前台文員小張正閑聊兩句。
  小張是新來的前台,諸般事務不是頂熟,問文秀:“這句企業精神廣告語是誰想出來的?”
  她的手指指著入門處的一副楷體,用不鏽鋼雕鏤而成,一個一個貼在牆麵上,射燈一照,異常醒目,分明就是要起到所有人。
  那上麵寫的是:“你們為社會做的更好,我們為你們做的更好!”
  文秀邊忙手頭自己的工作,邊答:“另一個老板。”
  小張奇道:“不是隻有羅總一個老板嗎?”
  “是另一個創始人,不過他已經不在了。”
  藍寧正往自己的杯子裏放茶葉,手一頓,頭一抬,在小張可能問出下一個問題前,往那邊吩咐文秀:“先把早上敲章敲好的合同快遞給客戶去。”
  文秀應一聲,自先處理上司臨時的命令。
  小張沒有了應答夥伴,但下一個問題自動落到了藍寧頭上。
  然,其實也不是問題,小張隻是這樣反問藍寧的:“藍經理,這句話是不是說明我們的客戶都是對社會做貢獻的,我們給這些對社會做貢獻的客戶服務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這一位新人,臉上帶一點麵對上級領導的羞澀,還有幾分躍躍欲試的表現。
  藍寧想,作為新人,她把企業精神領會的很好。
  “你講的很好。”藍寧想要露一個讚許的微笑,但竟然發現自己的嘴角扯不開一個漂亮的弧度。她匆匆說完這句話,便捧好泡好的茶回到自己的格子間。
  文秀剛好把快遞寄了出去,過來提醒她:“你媽媽打電話要你今晚回家吃飯呢!”
  藍寧點個頭,喝口茶,皺緊眉頭憋住嘴。
  適才茶葉放的太多,這回苦上心頭,還不能脫出口去,隻好咽了下去,
  關止的短信在下班前發過來,他說已經為丈人丈母娘買了小菜,讓藍寧無需跑小菜場。
  藍寧咕噥一聲:“他倒是積極。”
  回到父母家中,客廳裏又開一桌麻將,父母都上場作戰。嘩啦啦響聲裏,電視機上還放著節目當背景音,整個房間熱鬧得不得了。
  有搓麻將的鄰居愁眉苦臉說股票,藍森好言安慰著。作背景用的電視機裏,周立波正在說:“我們中國的這個股市應該倒過來說,他已經成事故了。”
  萬麗銀瞥了女兒一眼,催她:“小關在洗菜,快去幫忙。他一個人手忙腳亂的。”
  也許股票被套牢的鄰居適時插口一句:“藍寧媽媽,你們家女婿就是一支績優股,賣相好賺的動,還肯幫丈母娘做家務,他還是好出身的,藍寧命真是交關好。”
  在萬麗銀得意顯擺之前,藍寧先滑腳遛進廚房間。
  她與關止締結婚姻關係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是一樁對女方來說,圓滿至極的姻緣,關止在任何人麵前都無可挑剔。
  她想,是的,的確如此。可是又想多歎一句茫然的“天曉得”。
  關止在廚房間裏確實有點手忙腳亂,他本來就不太會幹家務,白蘿卜切了一半又去洗烏骨雞,灶上還燒著白米飯。
  雜亂無序之中,他把Comme des Garcons襯衫袖子上沒圓點的那部份卷了起來,露出手臂,是一副幹活的標準腔調,但慢條斯理,還邊洗烏骨雞邊哼著小曲。
  原來他一心好幾用,還聽著客廳裏頭電視機裏的明星表演。周立波正在唱歌,關止跟著他唱的一點不差。
  “聽,海嘯的聲音,歎息著股民的傷心,卻還不清醒,是不是我們,是我們拎不太清,該拋不拋,該逃不逃,就全給套進。是怎樣的心情——”
  他唱完以後,頭也沒回,講:“唉,老王一張深度套牢的臉,真是聞著傷心見者流淚。”
  藍寧回頭往客廳瞅了瞅,剛才附和母親誇讚關止的叔叔又變成僵硬一張麵孔碰碰糊,糊了麵孔也沒有開花。
  她斥關止:“你就幸災樂禍吧!”
  關止從水池裏抽回了手,揩幹,轉頭講:“我哪會做這麽不上道的事,爸媽心好安慰鄰居,我這不是忙不迭打下手嘛!”
  他講話時候還露一個相當無辜的表情,卻讓藍寧疑竇頓生。
  她問:“你怎麽這麽空?跑來這裏吃晚飯?”
  關止講:“媽媽要來我們家給我們做小菜加料,我哪裏好意思,還是我們過來幫忙做飯比較好。”
  他說完側身讓一個位置,藍寧從這個位置看到被他洗過的烏骨雞伸出的雞爪子還留著汙漬,自然而然就填補這個空缺,關止還好心幫她卷起袖管,並把廚房門口萬麗銀的圍裙拿過來幫她圍上,在她的背後打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他說:“藍寧,你家總這麽熱鬧。”
  藍寧開始賣力洗菜。
  “爸媽都是老石庫門出身,熱鬧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嗯,熱鬧可以幫助他人解除煩惱。”
  藍寧問一句:“你們家人口多,同一屋簷下也該很熱鬧?”
  關止表示了反麵說法:“我們家隻要太老爺一出來,人人都是深度套牢的臉。”
  藍寧認為他說的對,忍不住就笑了一個前俯後仰,被關止握牢了腰,他湊到她的身後。這動作很自然,藍寧並不反感,也不躲避。
  她還幽了一默:“嗯,難怪每回從你家出來,第二天股票K線圖就走低了。”
  關止彈她後腦一個“栗子”:“自從股市變事故,K線圖一直朝下。”
  藍寧的腰很軟,他知道。她心煩意亂失神的時候,會額外放鬆,讓他隨便得手,什麽便宜都能占到。
  今天藍寧不尖銳,不回避,隨意叨叨家常,關止的感覺好極了。
  客廳裏的長輩們大約說到了一些笑話,又或者是被電視裏的周立波逗笑了,“哈哈”的笑聲十分開懷。
  藍寧對關止講:“你拍馬屁的本事一流,我爸媽被你深度套牢。”
  關止說:“那算什麽?藍寧,隻要你願意,你也有這本事。”
  “我可不行,你媽視我如仇讎。”
  她轉一個神,開始切起白蘿卜,關止的手也從她的腰上自動滑落。
  裏頭的麻將散了,萬麗銀過來視察女兒女婿的家務工作,順便召喚關止:“小關,過來過來,我幫你媽看過平麵圖了,如果加一些古董擺設,小店的感覺會更好。”
  “什麽?”藍寧聽了個一頭霧水,但關止已被母親牽進了客廳裏。
  她隻得問父親:“怎麽回事?”
  藍森笑著說:“小關的媽媽準備開一個特色皮影店。”
  藍寧疑問:“他媽媽需要開店嗎?”
  這態度藍森不便慣著,小斥她一句:“你這做兒媳婦的,要多關心關心公婆。”
  藍寧低聲講:“他們才不需要我關心呢!”
  藍森教育女兒:“小關的姐姐出國了,在他媽媽身邊你就要多擔待一點,大家都是親戚。小關三天兩頭來看我們,你也要經常陪他經常回家看看。他爺爺年紀也大了,伯伯嬸嬸那邊的做人道理也少不了——”
  藍寧把父親推出去:“老爸你比我媽還囉嗦。”
  可那邊同關止討論得正熱火朝天的萬麗銀聽到了,斥女兒:“瞎講什麽,我哪裏囉嗦了?”
  回到自己家以後,藍寧才問關止:“你媽媽要開店了?”
  關止笑著瞅她:“嗯,要發揮餘熱了,以後禮拜六禮拜天沒時間來監督我們工作了。你是不是有一種驀然輕鬆的感覺?”
  藍寧隻是想了想,然後講:“我是不是真的挺過分的?”
  關止摸摸她的發尾,用“孺子可教”的表情說:“沒,挺有覺悟的。”
  藍寧認真看牢他:“我要謝謝你對我爸媽這麽好,讓他們很開心。”
  關止的表情正經起來,他攤手攤腳坐到榻榻米上休憩,他說:“我小時候就喜歡你家這種氣氛,你爸媽沒事拉一群親朋鄰居在家白相,別提多輕鬆了。過年的時候跟著你爸媽走親戚挺充實的,我家大伯二伯還住一道,讓我從小就缺乏走親戚的樂趣。”
  藍寧也坐下來:“我們是下裏巴人,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家老太爺還是山溝裏出來的泥腿子呢!”
  話題很合適,藍寧很樂意坐在這裏與自己的丈夫閑聊。關止慢慢就把手探過來,摟住她的肩膀,她柔順地靠過去。
  兩個人都累了,微微一歪身子,就擠在榻榻米上半躺下來。
  這邊的榻榻米臨著落地窗,往外望去,月光一泄無餘,好像想要袒露心事一般。
  藍寧在月光下,問關止:“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關止本已半眯著眼要昏昏欲睡,聽得這話睜開眼睛,無比鄭重地望牢藍寧。
  他的眼睛清亮,無聲望人時,也可說是定若寒潭。
  小保姆張愛萍害怕他的嚴厲,也許由於如此?藍寧想。她被關止盯得發毛,不由摸摸臉。
  關止才懶洋洋開口:“如果你不是好人,那豈不是說明我也不是好人?靠,這種株連九族的問題我是打死也不會承認的,我從小到大最大的優點就是我是個好人。”
  藍寧當機立斷坐起來,對關止講:“好人,你可以去睡覺了。”
  這一晚藍寧並沒有睡好,羅大年的電話在淩晨兩點的時候搖進來,藍寧被關止搖醒了聽電話。
  羅大年急三火四地通知:“明天《消費導報》就要發稿了,早上七點浦東機場碰頭,飛北京轉火車去張家口,劉董事長進醫院了,我們需要在那裏做方案。”
  藍寧醒了好一會才轉過神來,關止坐在她的床邊,一臉睡意朦朧不減,埋怨:“這羅大年,三更半夜打什麽電話?要你出差不好早通知?”
  藍寧愣愣講一句:“‘美達’這回麻煩了。”
  關止把她摁回床上:“你才麻煩,睡吧睡吧,明早我送你,五點半起來,你叫我。”
  但藍寧已經睡不著,翻來覆去把被子揪成油條,終於決定還是爬起來收拾了行李。
  窗外還是漆黑一片,藍寧心一點點開始亂如麻,在黑夜裏找不到閃亮的星,沒有亮光可以解開這團麻。
  她開了電腦,整理了相關的資料。有一篇文檔是“美達”的董事長劉先達接受首都電視台專訪的手稿,劉先達當時講過一句話——“要爭取做中國的百年老字號”,贏得媒體一片讚譽。
  藍寧為“力達”做方案熬夜的時候,反複看了這句話,還標紅加粗,醒自己的精神。
  她喃喃讀一遍“要爭取做中國的百年老字號”,讀完以後就自嘲地笑了一聲,“啪”地關閉電腦,抓緊時間打了一個盹。
  這一次的出差,同去年爭取“力達”項目時一樣緊張而且緊急。藍寧被關止送到機場,需要同行的羅大年、羅曼和方瑉瑉還沒到。
  關止在車上叮囑她:“自己當心。”
  藍寧點頭,就要下車,被關止拉住,他傾身過來,吻上她的唇。她要掙紮,他力氣大,沒讓她掙紮成功。
  最後藍寧的臉紅成富士山下的蘋果,關止才笑著放開她:“看吧,比化妝有用。”
  關止把她送進機場,便告別離去,並不準備同羅大年照麵。
  羅大年是和羅曼同來的,方瑉瑉隨後跟上,三個人氣色都不好,都是一夜沒睡好的模樣。
  羅大年上了飛機還在耳提麵命:“這或許不僅僅是‘美達’的危機時刻,也是我們公司的危機時刻。去年‘力達’跟著奧運東風做的事件營銷,搞不好能拿今年的行業大獎,回頭這麽一個馬前失蹄,是要失掉信譽的。”
  方瑉瑉補充說道:“劉董事長大概是聽到風聲,一下老毛病犯了,人還在醫院。”
  藍寧捏緊自己的手,羅曼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講:“坐吧。”
  飛機緩緩升空,麵向北方出發。
  逐漸遠離自己的城市之後,藍寧才感到倦意,她閉上雙目,沉沉地睡去。
  飛機緩緩升空,麵向北方出發。
  逐漸遠離自己的城市之後,藍寧才感到倦意,她閉上雙目,沉沉地睡去。
  這種升空時候的失重,帶給藍寧的還有片刻的心悸,仿佛踏向的是一個未知卻似乎可預知的世界。
  在許多年前,她第一次坐飛機,也是朝著這個方向,向同一個目的地進發。
  藍寧閉上了眼睛,便能回憶起那個炎熱的夏天,撲麵而來的是那時的激情和天真。
  其實她已經近十年沒有去張家口了。
  第一次去的時候,她不過十八九歲,初露鋒芒的年紀,有的是小聰明和小辦法,動些小手段來達到心底不為人知的大無畏的小願望。所以才會選擇第一次獨自坐上飛機,千裏迢迢趕去一個陌生的北方城市。
  十年之前的藍寧因為太年輕,所以什麽都不懂,所以才更加無畏。
  那時,她參加經管係營銷社團才不到一年,沒有足夠的知識同經管係的同學們討論那年夏天美國飲料巨頭要將已經在農村就要包圍城市的國內企業“美達”集團收購的消息。
  但其實,這些年輕的念經濟的同學們也並不能真正懂得資本市場上的風雲變換,他們討論的雞毛蒜皮,最後隻落在熟人身上。
  藍寧聽同學們講“時維當年名揚業內之作就是替‘美達’的營養液做了市場調研和推廣計劃,‘美達’從此積累了資本能夠成功轉型投向飲料食品業”,還聽他們講“也是時維的市場調研,才讓‘美達’的董事長劉先達壯士斷腕,在營養液打下全國30%市場份額的時候,讓整個企業主營業務轉型”。
  同學們說“美達”要當中國飲料業的巨頭,但如今巨頭要被洋資本吞噬。
  這真憋氣。
  但時維上課的時候,還是氣定神閑,給大家講述案例,冷靜分析。
  課後,藍寧問時維:“時老師,我暑假想要實習,你可以給我點意見嗎?”
  時維當然給她提供良好的意見:“你可以選擇當家教。”
  藍寧搖了搖手裏的《市場營銷學》:“如果我要學以致用呢?”
  時維把唇一抿,微笑。他問在座各位學生:“誰想要暑假兼職調研和促銷?”
  大家紛紛舉手,藍寧在旁邊調皮說道:“同學們,你們要感謝我,我為大家爭取了讓時老師給介紹工作。”
  時維把手指一彎,輕輕叩到她的額角。藍寧隻是傻笑。
  他為他們介紹了專聘暑期促銷員的中介公司,對方很盡職為他的學生安排工作,藍寧給安排到了“利華美潔”的一個大供銷商下頭做促銷員。
  這是能鍛煉人的好活兒,藍寧想要感謝時維,但時維很快就向學校告假離開。
  嚴宥然帶來的消息是“時維又去當‘美達’的好參謀了。”
  藍寧聽得上了心,突然就有了一種衝動,想要去見證一個關鍵的時刻。
  這是屬於大曆史的,也會印刻她個人的小曆史。
  這樣的情緒,在這麽一個青春奔放的一年,一點一滴累聚,噴薄而出的是什麽,藍寧隱隱似有所知。
  嚴宥然說她瘋了,這是連暗戀都說不上的思慕,她以為她是和關止分手以後受了刺激。
  藍寧沒有同好友多做解釋,而她的運氣也實在好的過分,完全求仁得仁。她應聘的供銷商正要組織一批女促銷員去北方城市做新產品路演,其中赫然列著張家口,地點在赤城縣,臨近張北縣。
  “美達”的總部在張北縣。
  藍寧摩拳擦掌,帶著一顆踴躍的心去報了名。
  這就不是原先居於本城的好差事了,完完全全可以算是她生來第一重挑戰。藍寧說服父母和外公,就這樣帶著一種充滿稚氣和誌氣的茫然,和未知的情緒,上了飛機。
  她是頭一回到達離開父母這麽遠的地方,頭頂藍天,腳踏黃土,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赤城縣四麵環山,山碧天藍,一草一木在藍寧的眼裏都生動活潑,新奇至極。她深深吸口氣,年輕的心在激奮,於是並不計較簡陋的住宿條件。
  領隊的資深銷售在招待所門前一客巍巍佇立的古勁蒼鬆之下,培訓她們:“這裏近山海關,曆來兵家相爭之地,打進去,就是北京城。”他做一個叉腰指揮姿勢,顯出指揮官的派頭,“現在我們要從北京城打出來。”
  “利華美潔”的產品,從來包裝別致洋氣,價平但廣告不平,代言人素來都冠以“國際巨星”的名頭。大城市裏的顧客很受落這一點,商超賣場之中,“利華美潔”的產品所向披靡。藍寧家中的瓶瓶罐罐也多半是此家所出。她以為這隻牌子應該處處可見。
  但不其然。這裏的縣城就看不到“利華美潔”的影子。她們的任務就是在縣城趕集會上,擺一個小攤,吆喝賣貨,再帶好簡易的銷售合同,一家一家走訪當地的雜貨店鋪貨。
  太過原始,連大城市的高檔廣告都欠奉。
  資深銷售講:“真的不需要,我們要因地製宜。”
  藍寧問:“我們的目標是什麽?”
  資深銷售指著小雜貨店裏的不知品牌的洗發水洗麵奶:“爭取替換掉它們,今年暑期的初級任務就結束了。”
  來到當地的頭一天,她們一行人就在縣城鬧市區布了一個展台。這是相當簡陋又俗氣的展台,背後的簡易易拉寶是“利華美潔”最出名的一個代言人的肖像,她演過鄉土片,故而處處都有人認得她。易拉寶前放了十幾張椅子。
  然後他們便呼喝號召,有美容師講解養護頭發的知識,凡是坐下來的顧客都可獲贈一包試用品,還有促銷小姐同顧客親切交談。
  藍寧問麵前的中年女子:“您平時用什麽洗發護發?”
  中年女子講了一個她沒聽過的牌子,不過沒關係,藍寧繼續微笑講:“您看我們這個牌子的有洗發護發全套,就像剛才專家講的,先洗頭,再用護發素,這樣才好養護頭發。如果您嫌麻煩,沒關係,我們還有二合一的產品,一次性完成清潔和護理工作。您可以先試試我們的試用品,把您的地址留給我吧,哦,對了,還有您的生日,到您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公司會有贈品送的。”
  藍寧為中年女子登記好資料,雙手呈上贈品,贈品還配了漂亮的透明手提袋,是在一線城市裏買兩瓶大套裝才給送的。
  這麽花成本?其實不,他們沒花一毛錢廣告投放的費用。
  這樣循環往複做了五天,資深銷售又培訓她們。
  他拿了一隻大哥大打縣城裏某一家雜貨鋪的電話,用北方口音問:“這兒有‘利華美潔’的洗發水嗎?什麽?沒有?不行,我媳婦兒點名要買這個,你們進不進?什麽?算了,我去別地兒問問。”
  藍寧講:“這是欺詐。”
  資深銷售搖手指頭:“這是口頭表演營銷。”
  他發給女孩們幾張A4紙,全部手寫的這座縣城裏大小雜貨店的電話。他還隨身帶了五隻大哥大,女孩們不夠分,一個一個輪流打。藍寧沒好意思要大哥大打電話,被資深銷售看到,他覺得她在偷懶,把臉一沉,領著她到了招待所前頭唯一的一個電話亭,講:“這是工作,小同學,你要認真對待。”
  藍寧鼓鼓嘴,還是得按照手裏紙上的電話一個一個撥下來。
  “喂,我要買‘利華美潔’的洗發水,你們這兒有嗎?啊?沒有啊!你們太菜了,怎麽這個牌子都沒有啊?我在北京都用了好幾瓶了,回家來怎麽就買不到呢!算了算了,我回北京買。”
  小小的電話亭其實很簡陋,仿造北京城裏流行的那種蘑菇亭式,藍寧站在蘑菇之下,覺得有點兒狹小,便抱著電話聽筒往外站了站。
  這裏真是好,一眼望出去山巒連綿,望之不盡,縣城雖是小小,但是俯仰天地這麽大。
  藍寧心曠神怡,看到遠處高聳山峰陡峭,橫看成嶺側成峰,是她見所未見的。她把頭歪了一歪,遠處方直的山峰真的又變了一種形狀。
  後頭有人在說話:“那叫滴水崖,裏麵有一座朝陽觀。”
  藍寧回頭,在山間的夕陽照耀下,笑得陽光燦爛。
  她對時維講:“時老師,共軍還在南泥灣開荒,國軍已經下鄉搶糧了啊!”
  時維微微笑起來,他笑起來也是矜持的,上翹的嘴角,角度合適,好像這個人把自己藏在某處,不顯山不露水。
  他說:“不怕,存好糧食好過冬,春天來了再上山打老虎。”
  羅大年就從時維身後走上前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時老師,你們在說什麽?”
  藍寧手裏還抱著電話,可是已經吃吃笑起來。時維走到她跟前,不知怎地就往她的腦門扣了一下。
  勾起手指,小小一下,芝麻開門,藍寧的心花如夏花一般絢爛。

  十
  當時時維告訴藍寧,滴水崖又名碧落崖,距赤城縣城有一百餘裏。藍寧僅僅遠瞻,就已能感受到那處丹崖碧頂的巍峨險峻。
  她來這處之前,做過許多功課,立刻便對時維講一句話:“朝陽道觀一石縣,滴水孤崖百丈邊;餘氣出關連大漠,長風吹壁立青天。”
  時維說:“朝陽觀麵朝正東,在大地還昏暗的時候,可以獨得一片朝陽。”
  藍寧調皮地笑:“原來不僅僅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連背靠大山,都能朝陽普照。”
  藍寧在難得的休息日,背上登山裝備,跟著時維一起上了滴水崖,去膜拜朝陽觀。
  參差迤邐的山影中,陽光若有若無,但登山險途還是被照耀得極清澈,山石之間仿佛被鋪就了一條金手指指出的康莊小道。
  時維會回頭眷顧藍寧,適當的時候攙扶她攀援。藍寧身後也有人護持,跟著的是新認得的羅大年。那一年他也不過三十而立,發際線還沒變高,整個人和滴水崖一樣峭如刀削。藍寧戲稱之為“憤怒的青年”。
  羅大年蕩漾著詩緒,在山間吟哦:“時代在我們的背後發出轟然的巨響。”
  時維隻管埋頭在前開路,藍寧有些累了,扶了一扶膝蓋。
  他們在山間綠草茵茵的拐角處休息。
  藍寧在那時不明白羅大年為何一路會有怒憤情緒,她對“憤怒的青年”說:“好風如水,好山如金,看此刻不長好,明年何處看?”
  時維站在她的身邊,微一側頭,眉目之間也是如溫暖的風,如溫柔的水。
  他在看她,她知道。她這麽死皮賴臉跟著他出來爬山,也就是在心底死皮賴臉盼著這麽一秒鍾。
  空明的山間,花隨風落,暗愁千百種,藍寧還是隻能無語怨東風。
  時維在這半山腰,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
  抗日戰爭時期,有一隊戰地記者在此處駐紮,敵寇聞風前來圍捕,他們做好堅壁清野的工作,全體撤退。但有一名戰士留下來通知當地山民撤退。最後落單被敵人包圍,來掃蕩的敵寇有一個連,戰士走不了了,便繞開原先辦公的場所,退到這處的半山腰,和敵人周旋了一晝夜,最後把身上的鋼筆、相機全部摔碎,將最後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
  不久,有別個戰地記者回到此處將堅壁清野的資料尋回。他找到了犧牲的同誌的遺體和他的遺物,知曉了他的身世,在當時的戰地小報上寫了一條訃告。
  這位戰士將戰友的遺物收藏起來,托人送回給烈士的家屬,他自己卻在幾天後,離此處不遠的地方的戰鬥中也犧牲了。
  羅大年沒有聽懂時維的故事,但藍寧已經哽咽。
  時維說:“我們要站起來,得花費很多氣力。”
  他站在這裏低頭默哀緬懷,這裏沒有烈士的墓碑,據說早年遷到省裏的烈士陵園,十數年前又被烈士的兒女帶回了家鄉。
  風颯颯地過,落英開始繽紛,發出的似乎是歎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再也看不出當年的慘烈。時光如斑駁的陽光,一轉一移,最終還是不留痕跡。
  他們繼續攀援。
  藍寧問羅大年:“你對時老師有意見?”
  羅大年不想同她這個小丫頭說意見,但是藍寧鍥而不舍地又問。
  羅大年便講:“大大有意見。那邊資本家要並購民族企業,這邊還有心情爬山。”
  他說話說的有點響,被山風帶到前方,前方的人不為所動。
  藍寧隻是默默跟著走,雲朵在她頭頂移動,她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步子走,好像能把這條路分解為最小的刻度。
  朝陽觀在清寂的山中,凝聚了幾百年的風霜,有佛教洞窟也有道教洞窟,還有孔子雕像。
  藍寧透出一口氣,不太懂得這一處的玄妙。
  時維講:“這種三教合一的現象,是這裏特有的文化特色。”
  藍寧奇道:“海納百川?”
  她遠眺,小鎮在山巒之中,人們又在小鎮之中,生命被融入天地自然。她幾乎要感動,偏僻之處,演繹的是大自然的道理。
  時維指遠方:“美達在那邊有生產基地,罐裝流水線做到國內一流水準,恐怕在上海,除了國際一流企業,沒有同類企業可以達到這個規模。”
  藍寧劃了一個圓,學習資深銷售那個進攻姿勢:“原來我們是可以打進去了。”
  他們在觀裏吃了中飯,是古老簡樸的飯食,飯後有人來找時維。時維先介紹羅大年,再介紹藍寧,來的人近五十歲了,長相憨厚敦實,望之而使人頓生信任感。
  時維說:“這是‘美達’的劉先達董事長。”
  劉先達心事重重,他和時維坐在綠蔭匝地的大樹下,藍寧坐在一邊,從羅大年的包裏翻出兩大罐“美達”可樂,她咕嘟咕嘟全都喝了。
  劉先達見此情形,眉頭才鬆動了下,笑起來。他講:“我快要被罵成賣國賊了。”
  時維答他:“有人說,資本沒有國界,品牌才有國界。”
  “沒有洋槍洋炮,我進不了北京城上海灘。”
  時維拍拍劉先達的肩膀。
  “你不勸我放棄?成全生前身後名?”
  時維拿起藍寧喝了個精光的“美達”易拉罐,握在手心:“老哥,你已經成竹在胸,何須我多言呢?”
  第二天藍寧在赤城買了晚報,經濟版有一個半版在說劉先達接受洋品牌投資,措辭並不讚賞,處處都有憂慮。藍寧把報紙折疊好,跟著相處幾個禮拜的資深銷售和女同事們去張家口市裏的最大的夜總會逍遙。
  她們揮霍當時的勞動所得,個個都很快活。
  資深銷售講,大家表現都很出眾,到了九月,“利華美潔”就要開始在電視台打廣告,這裏的小雜貨店大超市都會貨品上架。
  藍寧喟歎:“真沒想到他們會用這麽原始的方式。”
  資深銷售講:“原來這種銷售手段一般都是我們自家的牌子用的,世界五百強們根本不肯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用這種辦法。但他們看好咱廣袤無邊的中國市場呀!那就要融入中國,變則通嘛!”
  變則通,確是大道理。
  藍寧又要了“美達”的可樂,又問服務生有沒有名牌的洋可樂,服務生一臉茫然,講:“我沒聽過這個牌子,我們這裏都喝‘美達’。”
  藍寧不禁歡樂,衝資深銷售搖搖手裏的易拉罐,資深銷售笑她:“別樂,說不定明天就有了。”
  她莫名焦急,把臉貼著可樂罐發著閑愁。
  一群人搶著唱歌,她也不唱,跑出去透氣,在走廊上遇見羅大年。
  羅大年見到她挺熱絡的,叫她:“小藍,來來來,到我們包房唱歌。他們一群大男人都唱不好,太坑人耳朵了。”
  藍寧於是跟了進去,看見時維同劉先達坐在一處。時維看到她,衝她笑了笑,她跑上前朝時維叫了一聲“時老師好。”
  時維說:“記得十二點前回招待所。”
  藍寧規規矩矩答:“收到。”
  包房是此間夜總會裏最大的,沒有身份曖昧的小姐,他們一群人在談著什麽重要的話,時維和劉先達在茶幾上比劃來比劃去,有人說:“別談公事了,都說是來娛樂的,還這麽不放鬆。”
  一群人便又開始找話筒。羅大年笑說:“你們可別唱歌,一唱歌還不如開會。”
  大家都笑了。
  時維抬起頭來也笑了,藍寧才發現,他笑起來會露出很白的牙齒,還有兩顆孩子氣的小虎牙。
  劉先達一拍腦門:“對對,我們先放鬆,晚些再說。”
  有人說:“劉老板,您還要通宵啊?明天時先生要去拜祭祖父的。”
  劉先達嚴肅了,說:“我也得去,想當年還是在令祖墓前遇到你。”
  藍寧好奇了,低聲問身邊的羅大年:“時老師不是海外華人嗎?怎麽祖父葬在這裏?”
  羅大年告訴藍寧:“他的爺爺就是上回在山裏說的故事裏犧牲的第二個戰地記者。”
  藍寧“啊”了一聲,不知是誰點了一首歌,旋律響起來,她覺得耳熟。
  羅大年推了她一把,她本能就拿起話筒,唱了出來:
  “ 河山隻在我夢縈
  祖國已多年未清靜
  可是不管怎樣也改變不了
  我的中國心
  洋裝雖然穿在身
  我心依然是中國心
  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
  烙上中國印
  長江,長城
  黃山,黃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心中一樣親
  流在心裏的血
  澎湃著中華的聲音
  就算生在他鄉也改變不了
  我的中國心
  長江,長城
  黃山,黃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心中一樣親
  流在心裏的血
  澎湃著中華的聲音
  就算生在他鄉也改變不了
  我的中國心”
  藍寧唱歌時,四下裏在關注。在座的很捧場,給她打著拍子。她隻想看到她關注的那個人,但是眼神又不好意思在時維身上多加勾留。
  少女的心事不是鏗鏘的歌聲,她的眼梢暗暗地,依依不舍地隱藏了秋波,可是又想看一看他。
  時維坐在人群當中,意態悠閑,給她打拍子。她便順風順水把這首歌曲唱完。
  最後散場時,藍寧的同事們早就離場了,大家各人顧各人,沒人注意到她的流落。藍寧會有點失落,好在新遷的招待所離開這裏不遠,而且預備送她的人也不少。
  時維對其他人說:“我送吧。”
  夏夜的風,悶而涼,卻又幹燥而坦蕩。
  月色悄然,這座小城靜寂,世間就剩下雙人雙影。藍寧慢著時維半步,踩著他的影子走。
  時維笑起來,藍寧也笑起來,她是不好意思。
  藍寧問他:“時老師,你讚成美達融資?”
  “為什麽不?”
  “我們的品牌將要仰人鼻息。”藍寧揮舞雙手,“我覺得大大的不好。”
  時維又笑,一想,再問她:“你應該知道什麽叫拿來主義。”
  藍寧看著他,等待他給予答案。
  “當我們有資格和狼公平交易,並且得到我們想要得到的,也是成功?不是嗎?”
  時維這天夜裏說得多了一點兒,他同藍寧肩並肩,走過長長的小徑,同她把這一宗現成的案例剖析。
  國際飲料巨頭進入本地市場水土不服,連年虧損,籌建渠道耗費不菲的成本,次次失利於競爭對手一籌。於是他們針對中國市場進行了戰略轉移,開始撤出生產型產業,轉作投資當地利潤型企業。
  時維告訴她:“選擇合適的財務融資,主動性便利性要大許多。你可以當作是‘狼來了’,但是不用怕,手裏備好武器,足以和狼講一個適當的合作方式。我們是和對方坐在談判桌的兩邊公平交易。麵對國際資本市場,客觀評估自己的實力很重要,知道自己該怎麽做達到最佳目標更重要,惟其如此,才能成長。”
  他們走入一條桶長的小徑,兩邊的圍牆高聳,為一條直不隆咚的人生大道撇清岔口。
  但並不意味著就是坦途,這裏海拔比沿海的上海要高許多,夜風呼呼而過,吹人欲搖。藍寧就在時維身邊動搖了,她緊緊跟住他。
  他也比她高許多,她仰望他,帶一點風中的惶惑。
  又嫌遠,又怕近。
  時維問她:“知道了嗎?”
  藍寧湊近去聽,就怕自己還不明白,把他講的話往心頭過了一遍,其實不能算很懂,但是想,他說的,總歸不會錯,便很倔強地點頭。
  這是一種寶貴的知識和經驗,她要儲存好,以後總是能用的到。
  藍寧迎風微笑,她像小學生一般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又放低聲音,“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更多的事實是發生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們犯了本位主義的錯誤。”
  她不全懂,所以沒有正麵答,她又懂了一些,所以觸類旁通。
  時維誇獎她:“一針見血。”
  她很喜悅,也很得寸進尺,問:“時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時維單手扶住牆,不知怎地無法支撐了,人靠著牆壁,終於不再直立。
  藍寧驚慌失措,看到時維扶著膝蓋緩緩靠落下來。
  後來的一切都是慌亂的,時維的膝蓋處莫名出了血。她同羅大年送了時維進醫院,時維還笑對醫生說:“其實用冰袋和雲南白藥就可以解決。”
  醫生大感棘手,責怪病人:“這樣怎麽能去爬山呢?”
  時維講:“你不知道你們的滴水崖和朝陽觀多美。”
  醫生說:“你要休息,必須,聽到沒有,必須休息。”
  藍寧到市集上,用自己的工資買了鴿子蛋、豬肉、雞脯鴨脯、雞肫鴨肫,下廚做一道簡單的佛跳牆,再捧到時維的病房裏。
  羅大年開玩笑:“嗬,沒想到小姑娘有小黃蓉的手藝。”
  藍寧噘噘嘴,不無遺憾:“隻有這點料作,讓時老師湊合湊合吃啦!”
  時維抬起手,藍寧似乎能夠知道他想做什麽,呼吸忽然就會困難起來,但他又是把手輕輕放下的。
  藍寧用很快樂的樣子給時維分了菜,她說:“醫生說了要補充蛋白質和鈣,所以我還買了高鈣奶。”
  時維手裏還拿著報紙,講道:“我也沒想到小姑娘的手藝這麽好,平白讓我得著好口福。”
  藍寧看到他手上的報紙,都是這幾日對“美達”融資一案的評述報導。時維並不見外地吃了她做的佛跳牆,誇讚:“果然是出自名門。”
  藍寧笑嗔:“我們家又不是曆代當廚師的。”
  時維說:“我知道。”
  藍寧知道他知道,便不管,自顧坐到他的身邊。
  時維的精神很好,隻是皮膚蒼白,其餘則一點都看不出生了這麽重的毛病。醫生和羅大年都當她做小孩子,並不同她講述時維的身體狀況。
  她聽到他們討論過他的病情,他的血友病是家族遺傳病,羅大年為時維填病史單的時候,同劉先達說:“時老師說今年發作的次數多了些。”
  劉先達沉吟,而後歎氣。羅大年跟著歎氣。
  藍寧可不歎氣,她坐在時維身邊,說:“我外公說人生得一嗅覺和味覺是最大幸福,精神世界能夠有多大滿足?”
  她身邊的人點頭,在沉思,半晌說:“你和羅大年的考慮不無道理,我們和國際資本炒家的實力懸殊,此刻一搏,也難保今後不會出故障。狼畢竟是狼,披著羊皮也是狼。”
  沒想到藍寧抽了他手裏的報紙,講:“小孩兒學步總要摔兩跤,隻要以後不要邯鄲學步走不來路就好了。時老師,你講我說的對不對?”
  時維是頭一回在天光光之下定睛看她,是心裏一凜的模樣。藍寧隻是傻傻微笑,帶著點認真,還有天真,而且並不隱藏她的小秘密。
  時維真的說她了:“傻丫頭。”
  藍寧把辮子一甩,她梳著馬尾辮,穿著也很精神的T恤,身上臉上,全部是活力,就像被點亮的小火柴。
  時維在張家口的市級醫院裏一住就是十幾天,羅大年來找時維下棋解悶。
  羅大年也有一手好棋藝,號稱年少時進少年宮專門培訓過,還得得過少兒圍棋賽的全國冠軍。藍寧才知道時維並非全能,他不太精通此道,雖也用心學習過,與羅大年這種種子選手一比,總也需要一番劇鬥,才有勝利可能。
  羅大年下棋時候有絕好的耐心,步步為營,巧設連環劫,讓時維岌岌可危,但他依舊勉勵支撐。
  藍寧旁觀者清,不管觀棋規矩,在旁提醒:“外圍大片空地。”
  時維頓悟,原來居中之勢已經頹然不可舉,但棄子突圍,在外延還有步步進逼的生機。這是一個不進不退不勝不敗的棋麵,但可獲取良多棋勢,也有了東山而起的契機。
  羅大年對藍寧豎大拇指:“小丫頭肯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簡單。”
  藍寧特別得意,特別高興,因為時維看她的眼神,像有風在其間飄蕩,鼓舞了她的心。
  在離開張家口的時候,她又去了一次滴水崖,置身在嵯峨聳立的山峰之間,仰頭看天,這片天空遠離城市汙染,碧藍坦蕩。
  下山時候,遇到了又來參拜朝陽觀的劉先達。劉先達叫她做“唱中國心的小姑娘”,她叫他“劉叔叔”。
  她問劉先達創業的故事,劉先達就坐在先烈犧牲的岩石邊,講了一段。
  手裏拿著產品的農民企業家要打入城鎮市場,就聽從海外華人學生的建議,打電話給供銷社雜貨店冒充顧客要訂貨。一個城一個鎮的布過去,銷路被打開,他們再同當地電視台談判,買下黃金時段的廣告位。其實是沒錢付廣告費的,最初隻好用貨款來抵。
  藍寧托腮,拉長了聲音驚歎說:“啊——現在的利華美潔用的就是這一招啊!”
  劉先達對年輕的女孩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王者都會不恥下問。”
  她帶著青春的大膽,問劉先達:“劉叔叔,你一定很想擠掉王者吧?”
  劉先達先歎一聲“難”。
  藍寧說:“不難。”
  劉先達當她是小孩子。
  這天山風獵獵,翻滾著無數的情緒,激蕩著一顆少女的心。
  藍寧回到醫院,對時維疑惑地說:“真奇怪,我為什麽會來這裏呢?”
  時維的床頭開著暖暖的桔色台燈,正在看報紙,聞言放下手裏的報紙。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神氣瞅著她。
  他瘦而清雋,一雙手指節有力,就算是在病中,依舊不會喪失力量。但是這雙手帶著小心的溫柔,拂了拂她額前的發。
  “你的暑期實習結束了,該買好火車票回去。”
  “不。”藍寧固執地堅持地,直愣愣凝視他。
  時維也靜靜望著她。
  病房四周都是白慘慘的,但藍寧移動了一下步子,踏進桔燈的流光之中,好像懼怕的冷冰冰的某一處能夠暖起來。
  轉個頭,就是窗口,她探頭從窗口望出去。小城市的樓房捱攢,燈火密簇,看遠了,凝聚起來,也能輝煌成星海。她相信星火可燎原,隻要燒得夠堅定。
  藍寧麵對時維,輕吟:“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但其實,當夜的天氣並不很好,難得幹燥的北地,正在醞釀難見的雨意。
  室內無語,忽然外間就一道響雷劈下來,把她的聲音淹沒,她便隻能看住時維的眼睛。
  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光明如星。讓她在黑夜中摸索出光明道路。
  時維站了起來,俯身往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一吻。
  雨點啪嗒啪嗒打落下來,玻璃窗戶上全部是水,重擊,滑落,重擊,滑落。
  藍寧的心跟著噗通噗通亂蹦。
  一忽兒工夫,雨點小了,藍寧心頭的壓力輕了。雨漸漸停了,皎潔的月亮鑽出了雲層,照亮了她的麵龐,她都覺得自己會發光,就這麽期待地站在時維的麵前。
  藍寧調試了一下座椅,國航的座位緊窄而局促,她坐得不能算舒服,局限不是一點點。
  飛機升空的轟鳴,也讓她不能夠舒服,尤其是在轟鳴聲中去回憶。這些年來,她絕少去回想當年的細節,仿佛氣力就在那一次燃燒殆盡,剩餘的些微弱火,僅暖心中剩餘的微小位置。
  藍寧轉個頭,方瑉瑉正坐在身邊看報紙,文學版正在介紹八零後作家,年輕人飛揚跋扈,講評時事,闡述自我觀點毫不客氣。
  藍寧笑著講:“正青春的時候以為自己腳下踏著地球,後來才發現其實腳下踏的是乒乓球,不堪一擊。”
  方瑉瑉另一邊的羅大年亦有同感,說了一句:“年輕人有熱情嘛!”
  藍寧默然了。
  老早以前,羅大年也曾推心置腹這樣同她說:“你不知道你的熱情感染多少人。”
  藍寧不知打她的熱情可以感染多少人,但是她知道時維的微笑可以感染她,總是如同春風,吻上她的心。
  他當時輕輕笑,有點無奈,說:“傻丫頭,把你的計劃寫下來。”
  藍寧就在他的報紙上寫:“我想和你去壩上草原騎馬吃燒烤,我想和你去吃麻辣燙,我想和你在秋日的午後逛衡山路的林蔭道,我想和你去看張國榮在八萬人開的演唱會,他說他要在他還能唱的時候給我們唱現場,他來一次很難得,我害怕以後聽不到他的現場。我還想你給我上完《市場營銷學》。”
  她寫完以後,把報紙折疊起來。她小時候就手巧,折紙折的是一顆心,實實在在放到時維手上。
  十九歲的藍寧,不會掩飾,不會裝模作樣,愛且愛了,毫無保留。
  回程路上,她也是坐飛機,就坐在時維身邊,兩個小時的飛行,讓她隻打瞌睡。半夢半醒間,她感覺到了時維的肩膀墊到了她的脖頸之間。
  這一路飛回去,她勇往無前。再逼仄的空間,亦不算忍受。
  當年的羅大年,還會關切地旁敲側擊講一句:“時老師很受女孩歡迎,但他不會談戀愛。”
  藍寧臉不紅,氣不餒,講道:“那是以前。”然後又說,“我知道,因為他的病會遺傳,所以才不談戀愛。”
  羅大年無話可說,隻搖頭:“女人要是發了癡,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或許這些都是百折不撓。
  但是都過去了。
  藍寧偷偷側一個身,可以看到羅大年同方瑉瑉竊竊私語,正在討論這樁棘手的事。
  她聽到他在講:“如果這一趟辦的好,不但解救‘力達’危機,對我們來講是有好處的。”
  周邊講話的人多了,全部是擾攘。藍寧不願意再聽下去,拿出耳機,開始聽音樂。
  羅曼問她:“聽什麽?”
  她聽了一兩句歌詞才答:“《你怎麽會這樣離開我》。”
  羅曼笑:“是黃品源的老歌。”無端端又慨歎一句,“還是老歌好,質量好,不粗製濫造。怎麽現在的東西都沒了這種感覺?”
  藍寧垂下頭,黃品源在唱“沒有你的港口,我要到哪裏漂流”,但是她口裏卻說:“也許是懷舊的我們無所適從。”
  羅曼同意:“對,香港新人泳兒把《富士山下》唱的不知有多好,仍會有許許多好的新生事物。”
  兩人相對一笑,發覺對方眼窩都青著。藍寧把另一隻耳麥分享給羅曼,同她一起閉目養神。
  抵達北京,機場口已有“美達”的工作人員接機,藍寧認得是對方的總裁辦行政經理鄭許,鄭許已安排好車,還建議:“先吃好午飯吧?”
  羅大年去心似箭,忙問:“劉董身體怎樣了?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劉董。”
  鄭許見他堅持,便遣司機去買了麥記的快餐,拿到車上讓他們墊饑,但人手一隻漢堡,都味同嚼蠟。
  鄭許說:“我們公關部營銷部的幾個副總和經理都到了,下午就能開會。”
  也是做好準備的,原來雙方都著急。
  羅大年點點頭:“這事宜快不宜遲,今天我們市的報紙發稿,明天就全國的報紙都會發稿。”
  藍寧突然問:“你們生產部研發部的經理來嗎?”
  鄭許茫然兼默然。
  藍寧不由生出一團莫名氣來,說:“生產部研發部的經理沒有來,是不是?”
  鄭許沒有答,卻是羅大年來開口:“小藍,現在要先解決問題,稍安勿躁。”
  藍寧咬唇,將吃了一半的漢堡包好,再吃不下去。羅曼將她手裏的漢堡拿過來丟進廢紙袋,又替她開了扇車窗。
  環山公路上風大,路邊連綿的山還是那樣雄壯。藍寧被吹亂一頭發,更沒心思欣賞山景。
  好在發短,稍一打理,又順了。
  劉先達這一次病勢來的急,根本措手不及,他隻得臨時住在張家口市裏的醫院。這醫院好多年前藍寧也來過,因為時維曾在這裏住了一個禮拜。
  現在醫院翻新了,挺括的住院大樓設施齊全,外頭是綠蔭匝地的花園,讓病人不用看著擠擠捱捱的吵嚷鬧市煩心。
  但隔不斷仍舊煩惱的病人。
  劉先達一臉病容,還有愁容,沒有十年前的神氣。
  藍寧走進病房,劉先達頭一個朝她打招呼。
  “唱中國心的小姑娘?”
  藍寧對她笑了笑,喚一聲:“劉叔叔。”
  他的病房裏還有他們公司的高層,有些藍寧認得,是去年做提案時候結識的公關部經理和營銷部經理,但真的沒有研發部和生產部的負責人在場。
  她不是不氣餒,且頓然有幾分枉然之念。她想,也許她想的不能夠在這裏提出。
  劉先達是個講究效率的企業家,待羅大年等人坐好,便開始這場簡單又凝重的會議。
  藍寧一直不否認,羅大年是一個優秀的營銷人。
  他能在最短的時間,做出最實際的方案,解決客戶最實際的需要。
  而一個最好的方案,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來,也足夠證明做方案的是最優秀的營銷人。
  羅大年的PPT隻做了十張,幾個步驟一目了然。
  其一,由“美達”方麵啟動政府公關,通報衛生局,證明添加的多肽非國家明令的不允許添加的食品添加劑,並與美國相關實驗室取得申明,證明目前無法完全肯定此多肽致癌的結論。再由“時間維度”組織相關媒體做正麵報導。
  其二,由“時間維度”方麵聯係相關網絡營銷公司,組織槍手,隨時應對網絡輿論的壓力,同時聯係各大知名網站和論壇的負責人。
  羅大年講:“必要的費用仍舊需要支出,爭取把傳播渠道封到最小範圍,趁這個機會還能和主要的網絡媒體搞好關係,也算這個事情裏的好收獲。”
  他說話的時候,藍寧一直望住劉先達。
  這是一個操勞半生的企業家,麵對過無數大風浪。眼前這一宗,並不是最大的,她知道。所以他的表情中帶著三分篤定三分鎮定還有四分的決斷,她也能看的出來。
  他需要的隻是一個及時的良好的解決方案,和一個能夠快速反應的團隊幫助他解決眼前的問題,而別無其他。
  藍寧頓悟這一點,腦中會有崩成一塊一塊的絕望。
  羅大年言簡意賅講完,對方的公關部經理立刻就點頭了,連稱“馬上聯係相關機關”。
  所有人在等待劉先達示下。
  而在劉先達開口之前,藍寧突然站起來。
  羅大年愣了一下,問:“小藍,你有什麽補充?”
  劉先達也疑惑地看著她。
  藍寧舔了一下嘴唇,才發覺自早上起,她連半口茶水都沒有喝過。她開口說了一個字,發覺聲音有點沙啞,沒有絲毫力度。
  於是她就清了清嗓子,用手再順了一順頭發。
  羅曼叫她:“藍寧。”
  她不理,開始這樣問劉先達:“劉叔叔,你能不能先停產?”
  劉先達的四分決斷中,移出一分變成驚訝。他的一位副總嚴厲說道:“訂單已經開到年底,停產,怎麽可能?”
  藍寧不管,她隻望牢劉先達問:“劉叔叔,你能保證百分之一百這個物質不會致癌?”
  劉先達這樣答:“這種多肽是有積極作用的,我們才會使用。”
  “隻要改良好,對不對?”
  羅大年打斷藍寧:“這不是主要問題。”
  藍寧在此刻有著自己特有的固執,沉住麵孔,不退不讓,直逼逼對著所有人,直斥其非。
  “如果這種物質真的對人體有害,到時候再下架,還來得及嗎?”
  對方有人這樣講:“我們也是做過實驗的,我們采用這種原料,本來就是站在考慮消費者健康的立場上,所謂是否有害現在都是未知數,我們不能連孩子和髒水一起潑出去。”
  “至少先停下來證明這孩子不是畸形兒。”
  一時間,室內氣氛停滯,空氣也好像凝固了,所有人原本都望住藍寧,有驚愕有不滿有爭辯之色。
  適時地,羅大年樂嗬嗬地一笑,講:“咱們回頭再討論討論,現在先把任務分配了。”
  也是適時地,所有人扭轉過頭,把注意力從藍寧身上移轉到羅大年身上。
  她整個人地被他們全部人默契地一致地忽略了,就像荒蕪沙漠光禿禿一片,隻留一棵可笑的就要幹枯的小樹。
  隻有一個人拉了一拉她的衣角。
  羅曼站起來,就在她的身邊說:“藍寧,你帶洗麵奶了嗎?我臉上弄髒了。”
  羅曼伸出一隻手過來,讓她機械地握牢,跟著她走出這邊凝固的空氣。

  十一
  藍寧走了出來,並不輕鬆,臉色還沉著。
  夕陽就要西下,不會為任何人稍留戀世間半分,一抹點餘暉從窗戶落進來,把窗戶角角落落的汙漬還是照一個透光。
  羅曼問她:“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休息?”
  藍寧知道現在的模樣相當落魄,真是不爭氣,她勢單力薄,人微言輕,還非要爭著一口氣。
  她躊躇,因麵前的這個人是羅曼,才讓她更覺窩囊。
  藍寧想要掉頭就走。
  羅曼說:“叔叔昨晚就做好的方案,我們誰都不能改變這個既定方案。”
  “我知道。”藍寧的聲音也微弱。
  “他和劉董事長電話裏有共識,我們公司該怎麽做,承擔哪些義務,當然還有哪些酬勞。”
  “我也知道。”藍寧靠在髒兮兮的窗戶前,就讓那一小抹的陽光沐浴到自己身上,她要慢慢令自己回溫。
  “藍寧,我們都是給人打工。”
  藍寧抬起頭來,她這邊背光,讓她不能把羅曼看一個清楚。麵前的人隱在黑暗裏,又亮在太陽底下,明明滅滅,真是奇怪。
  她說:“那我是白來了。”
  羅曼搖頭:“也有收獲,不是嗎?”
  藍寧沉吟半晌,問羅曼:“那麽你呢?你的意見?”
  羅曼笑笑:“我的意見真的有多麽重要嗎?”她歎口氣,又說,“我是個執行者,不像你,還承擔決策者的作用。”
  藍寧自嘲:“是我心猿意馬,不自量力。”
  羅曼不客氣地說:“確實,剛才你太冒失了,得不償失。”
  於是藍寧又仔細想了想,奇怪,心裏沒有半絲不安寧。
  夕陽光雖然微弱,卻把窗棱子的影子筆直射到地上,清晰不拐彎,雖然就要淡了。
  藍寧想,她隻是有點難堪。又想,如果換一個人對劉先達說出同樣的話,會不會是同樣的效果?
  這念頭不能夠動,動一動,就如同傷筋動骨,會牽扯內傷。
  藍寧對羅曼說:“那麽我隻好請假了,我今年還有五天年假。”
  沒想到羅曼說:“我代你請假。”她望她一眼,似乎是含著極大的認同。
  藍寧最後轉頭望一望走廊那一頭的病房,那裏麵的是是非非,實為她能力範圍之外。
  原來現實如此殘酷。
  她低頭往前走。
  重新修整過的醫院走廊鋪著格子方磚,接縫的紋路清晰,好像棋盤,走在這樣的棋盤之上,藍寧更加垂頭喪氣。一路出去,都無法釋懷。
  她的行李還在鄭許接人的車上,好在司機在車上假寐,她敲了敲車窗,喚醒司機,把自己的行李箱拿了下來。
  司機雖然奇怪,但是還是恪盡職守地問:“藍小姐,我先送你去旅館吧?”
  藍寧問:“哪一家?”
  司機答了,藍寧才說:“我在這裏正好有個親戚,先去走走親戚。”
  司機遲疑,藍寧已拖著行李箱毫不猶豫走到馬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最後藍寧讓出租車跨縣去了當年自己給“利華美潔”當促銷員住的赤城縣的那間招待所。臨下車時,她問司機:“明天早上去不去滴水崖?”
  司機說:“明天可能有霧,在朝陽觀看不到朝陽,沒意思。”
  “事事哪能盡皆如意呢?我很少來這裏,不能錯過的一定不錯過。”
  司機也不是個不會賺錢的人,便說:“那就等八點山上霧散了再去吧,山景可好了,我來接您。”
  藍寧同司機說好了,拖著自己的行李再轉個身。
  她差點沒有認出這間十年之前的招待所,因為如今它已翻成了六層高的小賓館了。
  十年前後,大不一樣,原來什麽都在變。
  藍寧拖著行李走近,裏頭服務員拉開門,招呼一聲“歡迎光臨”,還領著她去服務台辦入住手續。
  所有人員都彬彬有禮,努力詮釋好十年之前在這裏體會不到的“服務”二字。
  藍寧問:“有熱水嗎?”
  服務員恭敬答道:“熱水全天供應,但是不能飲用。”
  藍寧將入住手續辦理完畢,進了自己的房間,已經有服務員在門外等候,手裏拎著一隻熱水瓶,笑容可掬:“這是您的飲用水。”
  想的的確是周到。
  進入房間,藍寧又有驚訝。
  並不是因為這間單人房內簡潔整潔,而是迎麵的一張單人床沒有如同其他旅館賓館一樣鋪上白色床單床罩,這裏鋪的是藍色,上頭還有圓月彎月的笑臉,很是別致,看的出這裏的管理人是用了心思在經營的。
  藍寧問送水的服務員:“你們是幾星級?”
  服務員答:“一星級,不過我們就要評上兩星級了。”
  這樣的服務,確該當評上幾顆星的。
  藍寧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癱坐到床上,一轉頭,就是一大麵落地窗,窗外頭可以看見山,隻是黑夜裏看不見山的形,隻能看見山的影。
  她有些感歎,十年之間,變化老大,人人都願意為社會做的更好。
  隻要他願意。
  藍寧又氣悶了,一個人在這房間內,非常無聊地躺在床上,把自己蜷縮起來,開始感到孤獨。
  其間她的手機想響了好幾次。
  第一條是羅大年發來的訊息:“藍寧,哪裏有你這樣請假的?開玩笑。”
  她沒有回複,而是把它刪除。
  第二條是關止發來的:“到了嗎?如何?”
  藍寧仰著頭,用一個比較吃力的姿勢回複他:“還不錯,公費旅遊呢!”
  很快關止的信息又發過來:“真的?羅大年有這麽好?準備去哪裏逛?”
  藍寧笑笑:“明天去爬山呢!滴水崖知道不?滴水崖上有朝陽觀知道不?回家給你看照片。”
  發出去她才想起來,她根本沒有帶數碼相機。
  不過沒關係,既然無所事事了,她就隨遇而安。
  藍寧在行李箱裏翻出內衣褲和睡衣,洗了一個痛快的澡,決定把今日的不爽和氣餒全部洗刷趕緊,然後早睡早起,明天去爬山。
  但這間旅館還是有些缺陷,隔音效果太糟糕。藍寧擦幹頭發躺上床才發覺,牆壁的那一頭正發出不夠隱約的荒唐的呻吟,在她這裏安靜的連針掉落在地都能聽到的房間裏,顯得格外觸耳。
  人還是不可能完全孤立。
  藍寧很是無奈,在床上翻了好幾個身,那頭的人顯然沒有露出偃旗息鼓的意思。
  後來她實在渴睡,忍受不了在牆板上猛捶了幾下,聲音相當撼人。她自己都嚇一跳,摸摸牆板,琢磨這旅館內的牆板也許是用木板做的。
  隔壁可能也被撼住了,一下無聲。
  藍寧才得以放軟身體,三下五除二,很快進入夢鄉。
  一覺醒覺,太陽已高照,她蒙頭睡了這一覺,隻覺身心皆輕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伸手就能掀開窗簾,入眼碧翠,真的是遠山含黛。
  藍寧不禁站在落地窗前讚歎山河大好。
  北方的山,本就雄壯,疊巒起伏,無窮無盡。就如生命,充滿生機,才夠好看。
  藍寧伸一個懶腰,忽然就在樓下發現一棵巍巍古鬆。
  她著著酒店裏的一次性拖鞋就奔了下去。
  這便是十年之前看見過的那棵鬆,仍舊蒼勁有力,四周還圍上了欄杆,掛著牌子寫了學名,還有年份。
  還是棵有了年歲的五葉鬆呢!
  十年之間,也有不變的,或說百多年都不變。
  這棵古鬆巋然此地,不枯不憔,望見朝起夕落,自有它的一套風度。
  藍寧沒有帶數碼相機,不過沒關係,她的手機可以自拍,便款款在古鬆旁擺了一個POSE,做了一個非主流的剪刀手,拍下一張照片。
  再看手機,這張照片拍的很好,陽光照在她的麵孔上,有燦爛的笑容。
  這個早晨真的很棒。
  昨天約好的司機也準時抵達,告訴她一個好消息:“今天是晴,山上空氣好,天空藍,小姐,你運氣不錯。”
  藍寧笑起來:“我也希望一切真的不錯。”
  這天上山的路也不錯,通暢順利快速,抵達山腳下,司機還好心問:“小姐,要不要下午四點等在這裏接你?”
  藍寧很感激:“謝謝師傅。”
  司機特淳樸地笑笑:“客氣了您,咱這兒不算旅遊勝地,但是有客人來還不得招呼好?”
  說得藍寧樂不可支。
  其實她就是這樣,越有煩惱越要笑容滿麵甩脫掉。
  這並非逃避現實,藍寧想,惟其如此,她才能健康成長,再度出發,走得穩健。
  其實山還是這樣的山,橫看成林側成峰,林蔭之間有條道,可直通入雲霄。
  山風自上呼呼往下,藍寧陡然一個瑟縮。
  那條小路通上去,看不見盡頭,她隻得一個孤身。上一次,是時維領頭,這一次她是孤身。
  忽而怯懦。
  好在身邊呼啦啦上來一群學生,舉著個某大學登山隊的旗幟,還是首都名牌學府,看得藍寧放心。她尋了領頭舉旗幟的那個問:“你們是不是上山?去不去朝陽觀?”
  對方點頭,藍寧心裏一輕,問:“我和你們搭伴吧?”
  對方熱情地答允了。
  這下未知路途有了伴侶,真的輕鬆了,藍寧跟在學生們後頭,和他們一起唱著老掉牙的“讓我們蕩起雙槳”,重又踏上這條熟悉又陌生的山路。
  ===我是小劇場的分割線==
  有人說小劇場發在有話說裏沒看到,就轉移文下吧。
  小劇場:
  關二:老婆,出來看上帝,發改委又把汽油提價了。
  關二他娘子:發改委提價和你每個月交生活費沒直接聯係。
  關二:靠,這你都想到了。
  關二他娘子:而且你的小QQ也耗不了多少油。
  關二:老婆,你不可以學發改委,國際漲價跟著漲,國際跌價不跟著跌。隻起不落不利於身心健康。
  關二他娘子:發改委的領導都說了,未來油價會頻繁調整,我從來不跟著發改委調整你的應付生活費,知足吧你!
  關二去打魔獸發泄了,隨手先上了一下開心網,結果鬱悶地發現他的人參全部被莫北偷光了。十萬一支的人參哪!
  關二發了一條短信去質問,莫北的回複是“哦,那是我兒子掛的外掛”。

  這山嶽便在眼前,有了結伴帶來的鼓舞的力量,藍寧將那半絲不夠明朗的怯懦也掃落,心便如平原上的跑馬,放韁奔騰。
  山路是不講究格局的,自然更不會是棋盤,雖有險境,也是前途美好的坎路。
  年輕的大學生摘了一朵黃黃小小的野花,一路傳下去,一人執了一朵,藍寧也不例外。
  手裏小花一朵,看一看,陽光灑落此間,就像有了笑意,在她手裏搖曳。
  再放眼,連綿之處,山石之間的康莊似曾相識,或者這也是從不改變的。
  藍寧想要努力找尋當年烈士犧牲的遺跡,她向身邊的大學生們講述了這樣的一個故事。她在十年前聽了之後熱淚盈眶的故事。
  帶頭的舉旗幟的講:“還記得不記得當初那塊石頭?”
  藍寧遙望,而後搖頭,講:“凡事都是一期一會。”
  有大學生問:“什麽一期一會?是不是《流星花園》裏西門和小優說的那個一期一會?”
  藍寧笑著說:“一個人不會踏入兩條相同的河流,當時看到的就是當時看到的,再也不會有當時看到的那情景了,我現在找不到了,不過好在當時已經看到了。也許你們之後找到了那個地方,就是新的一期一會了。”
  大學生搖頭歎氣:“大姐姐,你說的我們聽不懂,你是念哲學的吧!”
  藍寧眨眨眼睛:“我是文藝女青年。”
  年輕的人們都說:“看出來了。”
  藍寧“蹭蹭”就越到他們前頭,她擺手做了一個手勢,說:“同學們,雖然我找不到烈士的岩石,不過去朝陽觀的路我認得了。”
  大家都說:“切,就在上麵。”
  這是大家都認得的路,他們有了追求的目標,個個精神十足,勇於攀登。藍寧又被踴躍的大學生們甩在了身後。
  藍寧遠眺,山壁之上刻著的大大的“關外名山”,好像終點的一個激勵,把大家都吸引了過去,他們奮力往那台階攀去,就要接近那個目標。
  目標那邊卻意外地很熱鬧,圍著好些人吵吵嚷嚷。
  走近了,是一個道人裝的中年人同幾個大漢講理。
  道人講:“我潛心修行,你們趕我作甚,作甚?我禮佛進香、灑掃庭除、還對遊客香客釋疑解惑,哪裏做的不好了?”
  他麵前的有人講:“大師傅,您體諒下,您是做的好啊,可你把燈亮個整夜,每月的電費都不濟咱的門票錢!”
  道人隻是嚷:“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三清爺爺也會覺得你們豈有此理。”
  他麵前的人攤攤手,表示無奈。
  這時有個人發話了,講:“這樣吧,道長把每個月的香火錢算算,看看能不能付一下電費?”
  道人為難了,喃喃:“這——”
  那人又說:“要不那樣,你們這兒觀裏也沒個門崗,下麵門票收二十,到了這裏再收二十?”
  先前的大漢隻講:“先生,您開玩笑吧!這還不是等於沒出?咱門票就是四十,這不換湯不換藥嘛!”
  那人變作一個無奈狀:“你們雙方都有理,這可難辦了。道長是個負責的道長,鎮上也有電費的難處,要不——”他轉個頭,對他身後某個人說,“你在這兒的牧場可是開了不少源,支持一下宗教事業吧!”
  他身後的人嗤笑:“你也用不著坑我吧?”
  藍寧聽了直樂,她從大學生們中間穿過去,對那位和事老講一句:“你真是吃飽了太空。”
  對麵的關止笑嘻嘻地,精神很好,一身的運動裝,完完全全為了登山而準備。他背著手,瞅瞅藍寧,說:“氣色不錯,很好很好。”
  藍寧看他那個神氣,漫不經心,甚至還悠然自得,往那裏一站,好像是看著她,又好像是在看風景。
  他站的這個角度絕好,是個順風的角度,風自他身後過來,藍寧會被吹迷了眼。
  她可不想迎風流淚,便快快轉移角度,才發現關止身後要為道長掏電費的倒黴人正是梅紹望,他身邊還站著那位一直在出差的嶽平川。
  藍寧一開口,笑容就滿麵,她問:“你們組團旅遊啊?”
  嶽平川見到藍寧突然出現,不免是驚訝的,似乎原本並沒有預見會有這個偶然相逢,望一眼自然就把手搭到藍寧肩頭的關止,打趣說:“你小子,浪漫起來真要命,原來是來找老婆的。”
  關止並不否認,笑答:“那是,要不然你們還沒辦法把我騙到這座荒山野嶺來。為了這個怎麽今天中午也得請我們搓一頓吧?”
  倒是掏了錢的梅紹望慷慨,說:“等一會兒就請你們吃好吃的。”
  藍寧顯得特別活潑,做一個歡呼狀:“我今天胃口好,絕對不客氣。”
  她同大學生們道一個別,跟著關止他們樂滋樂滋走下山的路了。
  梅紹望看藍寧拽著關止的胳膊走得很疾,臉上還帶笑意,不禁問:“是不是又拿了大項目了?”
  藍寧說:“是啊,大項目。”
  講完腳下一個趔趄,被關止扶牢。
  嶽平川呼一聲小心,卻覷見不知是不是藍寧扭的狠了,眼裏竟然有氤氳眼淚的趨勢,便一指遠處的層巒疊嶂,學究氣地吟哦了兩句酸詩:“雲霄雕色、調如竽瑟,箏箏焉?看風景看風景。”
  關止幹脆就攬住了藍寧的肩,口裏卻應嶽平川的詩:“還箏箏焉呢!你以為這裏有聶小倩彈古箏?”
  於是藍寧又笑起來了,揉揉自己的腳踝,一仰首,在山回路轉的地方看見一片竹海。竹海邊還是峭壁,涓涓細流汩汩而下。
  藍寧趁機講:“我去洗個手。”
  梅紹望在後頭說:“咱們的飯館到了。”
  原來竹海後邊,還有一個菜園子,菜園子裏有個小土房,上頭掛著“飯店”二字的白旗子。
  關止指了指白旗子,藍寧點了點頭。
  她去流水邊洗了手,順便又洗了一把臉。
  這裏空氣好,流水清,藍寧在流水的倒影裏,看到自己眼睛紅彤彤,比的上兔子。其實腳不是很疼,但是眼睛卻是這麽紅,那三個大男人是一定看到了的。
  藍寧很窘,坐在流水邊的大石頭上,拿出化妝包,仔仔細細補了一個妝,把蜜絲佛陀粉色胭脂在臉上細細抹開,又塗了同色的眼影,一照,起碼嫩到十幾歲,雖然遮了些眼睛的紅。
  她歎口氣,還是不善偽裝,用流水把妝容洗幹淨,簡單上了一個隔離霜,塗了下口紅,才進了小飯店。
  那間小飯店真是小的不得了,裏頭隻有幾張老方桌,關止等人選了靠窗看得見竹海的位子。
  不過這裏的菜不是頂好,一色的素食,都是店家自家種的,勝在一個新鮮脆口。店家也有臘肉供應,口感偏幹,關止嚐了一口就放筷子了。好在梅紹望還點了三峽老窖,酒水比較正宗,四個人幹脆就喝了酒。
  藍寧問梅紹望和嶽平川:“你們怎麽也來了?”
  梅紹望答:“我們飯店在這裏有個養殖基地,壩上牛羊質量好,不比內蒙的差,價格還便宜,我們的那招牌菜孜然羊骨和牛柳粒就靠這原料好。”
  藍寧撫掌:“原來你們早從第三產業跨越到第一產業了。”
  嶽平川笑:“垂直整合體係,‘三星’的看門絕技,你們關止推崇備至。”
  藍寧歪著頭看著關止,他喝兩口小酒,嚐兩口蔬菜,就是不開口。
  梅紹望也看著關止:“我老早叫他再來看看,也是當年一起為之奮鬥的事業,他就是不肯。”他講完,眼神頗曖昧,瞅完藍寧又瞅關止。
  關止一本正經對他說:“我們早想到壩上二度蜜月,這回老羅和老梅肯出差旅費,不來白不來。”
  藍寧笑說:“是是是,我們是粗放型經濟家庭,還是要勤儉節約的,有老板們讚助,再好不過。”
  梅紹望和嶽平川齊齊說他們是“一對活寶”。
  後來便隻是插科打諢互說家常了。這一頓的菜不是那麽好,就是吃一個山裏菜的新鮮,隻是酒喝多了。
  藍寧喝的時候沒注意,最後結賬的時候,把梅紹望手裏的一張一百看成了兩張,還以為他不小心多給了錢,死活拉著沒讓他付,最後還是被關止拉開了手。
  但她又不算太醉,也許是下山途中被山風吹出了三四分的清醒,還對開了車要送他們的梅紹望報出了自己住的旅館的名字。
  ==我是六一小劇場的分割線==
  關止禮拜六早晨打電話到莫北家,非非接的電話,過程如下:
  關止:“莫北在家嗎?”
  非非:“莫北啊,不在家。”
  關止:“大好禮拜六的,莫律師忙什麽去了?”
  非非:“你是找莫律師啊?”
  關止:“是啊。”
  非非:“什麽事情啊?”
  關止存心逗非非:“關於人民幣升值啊,石油漲價啊,世博會會不會賺錢,G20開了以後世界是不是會多極化啊!”
  非非眼前飛了無數小鳥,完全聽不懂。但是他有很大的求知欲,堅定地拿著話筒:“叔叔,這些問題我讓我爸爸回答你吧!”
  關止:“你爸爸在家啊?”
  非非:“爸爸說,禮拜六早晨,要是有人打電話找莫北,就說不在家,如果找莫律師,就去叫醒他,哦對了,他還和我媽媽還在床上。”
  於是非非飛奔到大房間門口猛拍門,大嚷:“爸爸,什麽叫人民幣升值,石油漲價,G20啊?世博會的海寶賣三十五塊錢是不是賺錢啊?”
  三分鍾以後,莫北在大房間裏提起電話:“我告訴你,以後禮拜六沒事不要打電話到我家。”
  關止:“你忙你的,我跟你兒子解釋一下什麽叫人民幣升值,石油漲價,世博會怎麽賺錢,G20開了以後世界會不會多極化。”
  非非也拿起了客廳裏的電話:“爸爸,你忙你的,我聽叔叔講什麽叫人民幣升值,石油漲價,世博會怎麽賺錢,G20開了以後世界會不會多極化。”

  晚上的山路很黑,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梅紹望不能算把車開得平穩。
  藍寧靠著車窗,跟著車子一同顛簸,窗外黑魆魆的,她既看不到懸崖也看不清峭壁,隻是眯著眼睛,睡了一個迷迷糊糊。
  她聳了一聳身子,靠過去,便有肩膀擱在自己臉頰下頭,讓她尋到一個安然的姿勢。
  藍寧是真的想睡了,可車裏的人還講著話,有一搭沒一搭,輕聲細語地,但她還是聽了進去。
  “這下著山坡,我還是沒想通,為什麽你突然反對‘麥達利’的融資考察?原本你對我們的融資合作是樂見其成的,這變臉變的也忒快了。對方都跟我投訴說你不合作。”
  說話的是梅紹望,他問的正正是坐在藍寧身邊的那一個人。藍寧身邊的人沒有做聲。
  “我們在標準化上已經花了十年功夫。”
  這是在喟歎,連藍寧都能迷糊地感受到說話的人流露出來的不滿。
  嶽平川來打圓場:“老梅別急,這不,小關不是跟我們來看牧場了嘛!”
  藍寧身邊的人終於開口,聲音放的很低。
  “老梅,我不想做的事,隨便是看看風景就行了。”
  “你預備袖手旁觀?”
  “中國餐飲業的高毛利人人都知道,但這個行業沒有技術壁壘,專業程度低,標準化還沒有建立完善,完全仰賴手工操作。這十幾二十年亦步亦趨發展起來,家家都有老底不便透露。‘景陽春’要融資沒問題,你的規模化流程化已經做的相當好,融資可以如虎添翼,但是不要把整個行業拖下水,就要想想水裏那些學遊泳的。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去做‘麥達利’行業取數,把中國餐飲業兜底掏的谘詢對象。”
  藍寧想要換一個姿勢,她身邊的這個人說話語速極快,整個人似乎都要熱起來。
  這似乎是熟悉的,自遠方傳達過來的意念,卻又在耳邊。她朦朧之間,暗生了幾分張惶,稍稍一動,又被身邊的人扣牢。
  他就要她在這一個安全的小區域內。
  “關止,‘叢林法則’向來是殘酷的,我們大家都懂的。國家都打開大門搞了改革開放,何況我等小小一企業?你怎麽這麽迂腐?”
  “我做不了擋車的螳螂,那是自不量力,但也絕不會做國外風投的活雷鋒。”
  “媽的,關止,我認得你狠。”
  於是她身邊的人便笑了起來,似乎是很快活。
  他還說:“老梅,經營的根本還是在產品,我不跟你辯。融資以後,坐莊的資本家必然要求你急速擴張,你的供應鏈是不是能滿足擴張需要,夠你頭疼的。千萬別來頭疼我沒理那幾個洋鬼子當谘詢師。”
  車內的男人們都笑了起來。
  車也終於顛簸到了盡頭,停將下來。
  藍寧用手支了一支座椅,關止把手擱到她的膝蓋上,她猝然一避,清醒過來。
  “我自己走。”
  關止在她耳邊暗罵:“你整天腦子裏在想什麽?我還沒奔放到當著那兩隻老鬼的麵背媳婦兒。”
  被藍寧一把推出去,她跟著搖搖晃晃走下了車。頭腦還是暈著,以至想著是要同老熟人們道別的都沒有做,徑直便向自己的房間直衝,走兩步又頭重腳輕,被後頭跟著的人挽住了胳膊一路回到房間。
  這天終於是要結束了。
  藍寧撲倒在床上,再也無法移動任何一根手指,隻想就此睡去。
  這一天明明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想,卻如此勞累。頭腦清淨以後,在酒精的催化之下,空虛得更加難受。
  仰麵臉上一熱,有人拿了熱毛巾給她擦去了偽裝的脂粉,然後是脫下了她的鞋子,T恤,解開了內衣,又給她套上了睡衣,再拉好了被子給她蓋上。
  藍寧把臉陷在枕頭中間,這麽軟軟的,她輕輕用麵頰揉了幾下,好像勞累淡了些,空虛也淡了些。
  她咕噥:“你再去開間房吧!我總不能讓你睡地板。”
  有人在她額頭拍打了一下,手勢很輕。
  她想,他如果出去了,她又是一個人了。雖然這樣一間房間是給一個人住的,但也許多一個人,會好一些。
  可藍寧已經沒有力氣出聲挽留,意識蒙沌,就要陷入黑甜鄉之中。
  半夜的時候,她動了一動,朦朦朧朧醒了過來,才發覺原來身邊有人,手擱在她的腰上,胸膛貼著她的後背。
  她小心翼翼呼吸,身畔的暖意靠的這樣近。身畔的這個人同她呼吸的節奏一致,均勻如同一人。
  原來她這麽需要這樣一種溫度。
  藍寧小心翻個身過來,關止拂了拂她額前的發,拂到她的麵頰上。
  她笑起來,被他摸到上揚的唇角。
  關止低聲抱怨:“你隔壁住的什麽人啊?大半夜都沒讓我睡著。你能睡這麽死真是天書奇譚。”
  她一手握住他的手指,沉默不語。
  她不響,他便吻了過來,他在她的唇畔呢喃:“藍寧,士可殺,不可辱。”
  藍寧再度閉上眼睛,雙手環抱住他的脖頸。
  她從未如此順勢,在□的滔天巨浪裏浮沉,任由顛簸,隻因身畔有人牽引。在沉沒的那一霎那,給予援手,撈她起身。
  於是她不再掙紮,全心投入,攀附著,呻吟著。水□融的那一刻,電光火石,她無法思考,隻有眼角冰涼,原來是淚水落下來,被關止吮去。
  她癱軟著,又是舒暢的。
  關止還留在那裏,流連她的溫暖,不願遠離。
  他問她:“藍寧?”
  她答他:“關止。”
  他的額頭抵著她的,呼出一口氣:“還好。”
  “好什麽?”
  “有點不好,這床太小。”
  這話不討巧,她又想扭他,可一動,牽動了他們結合的地方。關止抽了口氣,偏還要問:“隔壁是雙人床?明天我們換房間好不?”
  藍寧沒好氣:“換個鬼,明天回家。”
  關止狠狠吻住了她。

  十二
  但第二天他們沒有及時走成,兩人起床的時候已經過了午飯時分。梅紹望又在午後趕到小賓館來尋了關止出去談了好一陣,再轉回來的時候,藍寧已經洗漱完畢,開始整理行李。
  關止講:“老梅請我們去壩上牧場玩兒。”
  藍寧睨他一眼:“你們又好了?”
  “我們又沒怎麽樣!”
  藍寧坐在床沿,把嘴角一撇,仰頭笑看關止。
  關止拍拍她的麵頰,講道:“別這樣看著我。”
  藍寧問:“聽說‘麥達利’一直在亞太地區投資餐飲,做的相當不錯,眼光深遠,戰略布局長遠,看來‘景陽春’前途不可限量。”
  她忽地凝重地看住關止。
  關止就著她的手為她把剩下沒有理進行李箱的物件整理進去。
  其實關止幹活也不賴,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便將一切收拾幹淨。
  “你為老梅當了幾年參謀了?”藍寧忍不住問他。
  關止挑挑眉毛,牽起她的手,拉她站起來。
  今天的藍寧還是穿恤衫仔褲,再朝氣不過。
  過了昨天一夜,她的氣色也好轉,眉清目朗,精神抖擻,讓關止情不自禁親過去。
  藍寧一愕,本能一低頭,被他親到額頭上。
  關止不能滿足,彎手指扣她額頭。
  “沒勁。”
  藍寧不語,驀地麵紅起來。伸手拉住行李箱的拉杆,嘟嘴言其他:“不講拉倒。”
  關止已把她一手拽了出去。
  其實藍寧很早以前在壩上草原騎過馬。
  這裏是臨近山海關的真正的大草原,一望無際,雲舒天高,氣候宜人。
  她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根本不會騎馬。還是羅大年托了熟人找了馬夫過來教習,她又急於求成,用心學,一會兒就能在草原上小轉幾圈,最後獨立轉去時維的麵前。
  時維席地而坐,麵前放著馬奶酒,還支了小小炭爐。
  藍寧從馬上顫顫悠悠爬下來,時維已將烤好的羊腿撤下炭爐,用刀子割了一片,蘸好了麵醬遞給她。
  他們並不說話,他隻管烤肉,她隻管吃。
  烤肉的香和青草的香讓她迷醉。
  她從沒吃過這麽香這麽嫩的羊腿,仰起身子躺在舒舒絨絨的草原上,遠處雲卷天舒無邊際。人生這麽寬廣,時間應該無限。
  藍寧曾想坐到天長地久,一切都不會改變。
  但這一次的草原也變了不少。
  壩上的入口處建了廣告牌,指引旅人,不是不商業的。及至到了草原上,還能看見遠處建立了度假村,一棟一棟小洋樓般的建築錯落有致,同草原,確有一絲格格不入。
  近處的蒙古包是吸引遊客的民族特色,梅紹望同嶽平川早跟著其他遊客一起圍坐在蒙古包前接受當地牧民的款待。
  關止拉了藍寧過去,一同領受這項歡迎服務。
  有個穿藏民服飾的小姑娘看見關止便歡悅跑上前,叫一聲:“關止哥哥。”
  藍寧側目,可是不響。
  那邊的牧民有人敲起了不知名的樂器,原來一場篝火晚會就要開場。
  關止帶著藍寧往人群中坐好,即被女孩拉了過去敘話。
  藍寧舉目一望,便明白了。梅紹望同嶽平川手裏托著馬奶酒,正兜轉招呼。
  原來這是梅紹望花了錢做的人情聚會,他走到藍寧麵前,坐到她身邊,講:“都是快十年合作的老關係,每回回來都要聚聚。”
  藍寧點頭,眼睛瞧到拖著關止講話的女孩身上。
  梅紹覷見了,笑著說:“那是林秀,關止以前捐助過的。小姑娘去年考上了我們市的名牌大學呢!”
  藍寧問:“你們似乎很熟這裏?”
  梅紹望把手裏的馬奶酒遞給藍寧,藍寧捧著,沒有喝。
  “最早還是時維帶我們來的。”
  藍寧默然了。
  “以前壩上生產力弱,人們過得苦哈哈。但這裏的燕麥和牛羊肉都是好東西,時維組織過糧食局的領導,開餐館的和食品廠的人來考察。”
  藍寧聽著,望向那邊同林秀坐在一塊兒的關止,他笑眉笑眼聽著女孩說話。
  “關止那時候也跟著來的,結果回去以後跟他們家裏家長說要輟學,我差點沒被他們家老爺子戳破脊梁骨。”
  藍寧笑:“這是你能量大,影響大好青年的職業選擇。”
  梅紹望滿不在乎地笑笑,繼續講:“我有這麽大能耐倒是好了!時維當時跟咱們這邊的領導說,國家提倡開發大西北,但不少地方資源各有特長,如果能合理分配,有驅動經濟的價值。‘美達’的劉先達就利用這裏的燕麥基地研究了新飲料。關止聽的興趣老高,他說如果這裏的牛羊肉質量好,供應連鎖餐館也算是一大特色,而且也不貴。結果同行的一家當地開火鍋店的果真和這裏的鎮政府談合作,現在開到了全國第一。”
  梅紹望說的很是慷慨,還翹起了大拇指誇讚那位行業翹楚。聽的那個人卻心中恍恍惚惚地琢磨著這段往事,思潮開始起伏。
  暮色漸漸卷下來,沉沉壓在天頭,把草原的舊色覆蓋。但是篝火明亮了,照亮的是另一個世界。
  藍寧把手裏的一碗馬奶酒終究喝完了,梅紹望也繼續去關照他的老熟人了,但關止還沒過來,他同小女孩敘完話,又同那邊的大人們說話。
  林秀快活地繞過篝火堆,跑來藍寧身邊,就坐在她的跟前打招呼。
  “藍姐姐,您好,我叫林秀。”
  林秀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膚色帶著山裏人健康的蘋果紅,人又這樣善意,感染了藍寧。
  藍寧興致好起來,她拉起林秀的手:“林秀,你好。”
  林秀把藍寧仔細端詳,然後笑著問:“關止哥哥是不是‘妻管嚴’?”
  答她的是回來的關止。
  “瞎扯,小孩子家家懂什麽‘妻管嚴’?”
  林秀撅嘴,帶一點點磊落的嬌憨。
  “那你剛才還訓我不叫人就把你叫過來。”
  關止向她微笑:“那你知道現在應該怎麽做?”
  林秀“霍”地站起來,扮一個鬼臉:“明白,我自動消失。”
  藍寧望著她的背影,女孩鑽入跳舞的人群中,邁開嫻熟舞步,如同一朵美麗雲彩飄動,把所有人都比下去。她的舞步已經帶了一些大城市的氣息,同所有人的不一樣。
  藍寧問關止:“她畢業以後會留在大城市不回來了吧?”
  關止答:“老梅和劉先達都和本地政府合作設立基金,鼓勵大學生回家鄉創業。當然,這是自己選擇,看本人意識,並不能勉強。”
  “你們又怎麽跑來這麽遠的地方搞事業?”
  關止聳肩:“混日子哪裏不是混?”
  藍寧瞪他,嫌他答得不見誠意。
  關止好歹坐了下來,這回是認真說話了。
  “很久以前,我在滴水崖碰到過一群本地人做祭奠,他們的祖輩在抗日戰爭中被一個外來的戰士搭救過。先烈是值得尊敬景仰和學習的。”
  天空裏點綴的星星似乎離草原很近,藍寧一抬頭仿佛就能觸碰它們。
  她仰起頭,卻看到關止眼底的自己。
  他也望著自己。
  藍寧有點慌,不知到底在看什麽,心裏一頓,眼前便模糊了,她低頭擦眼睛。
  關止乘勢又拉她起來。
  “做什麽?”
  “騎馬去。”
  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壩上草原,已不僅僅有微微的涼意,風呼啦啦地,吹了一個氣勢磅礴。
  藍寧在磅礴的風勢下氣餒,她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怎麽騎馬了。
  關止罵她一句“笨蛋”,扶著她的腰一起上了一匹馬。
  執勤的馬夫囑咐:“不要跑遠了,夜裏迷路的話不好整。”
  關止回答:“不會。”
  他的前胸貼著她的後背,一手還箍住她的腰。
  藍寧低嚷:“不要動手動腳。”
  關止“嗤”了一聲:“我又不是特技演員,這麽高危的動作可做不出來。”
  事實上,當放馬奔騰的時候,他們隻能緊緊相靠。
  這感覺和第一次騎馬是不一樣的。
  藍寧記得,那一次她戰戰兢兢,還不敢放馬走遠,更怕馬會突然跑遠,雙腿顫巍巍夾著馬腹,緊緊握牢韁繩。
  她害怕遠離,也害怕在時維麵前摔跤。
  但這一次不用。
  一切由關止掌握,他的技術嫻熟,所以本是勞累的運動,卻能夠輕鬆下來。
  隻除了迎麵呼嘯的風逼得她透不過氣,逼得她無法悠然欣賞夜色星辰。
  她轉頭,就靠在了關止懷裏。
  這樣可以什麽都回避。
  關止低頭同她講話。
  “藍寧,你挺精的,總能找到最適宜的位置。”
  藍寧調試了一個姿勢,說:“關止,早點回去,在老梅的篝火晚會上失蹤也太不給人家麵子了。”
  關止勒緊了韁繩,使馬調了一個頭。
  ****我是小劇場的分割線****
  話說這天莫非小朋友的爸媽去影城看電影,電影有點兒童不宜,他們就把莫非小朋友丟在影城附近的關叔叔家裏做作業。
  關止叔叔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一直監視莫非小朋友做作業,還檢查了他的作文。莫非小朋友寫的作文的題目叫做《我的爸爸》。
  他寫:“我的爸爸還是運動健將,遊泳就像劍魚一樣快。”
  關止叔叔覺得這個比喻不恰當,就糾正了莫非,莫非小朋友問:“關止叔叔,你會遊泳嗎?”
  關止叔叔很誠實:“那我倒是不會的。”
  莫非小朋友繼續問:“為什麽我爸爸會遊泳,你反而不會呢?”
  關止叔叔開始覺得這個問題有傷體麵了:“你爸愛吃魚,所以遊泳在行,我又不愛吃魚,哪裏會遊泳?”
  藍寧阿姨正好端了白斬雞到桌子上,答了莫非小朋友一句:“你關叔叔愛吃雞。”
  莫非小朋友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反問關止叔叔:“關叔叔,你這麽愛吃雞,你會下蛋嗎?”
  關止叔叔黑線,但是本著長輩的身份,拿模作樣躊躇莫非小朋友的語文課本,勒令:“廢話少說,你把這篇課文背完,我就把白斬雞全部給你吃。”
  莫非小朋友歪歪頭,想了一會兒,又說:“那我背兩段好哇?因為我隻想吃兩個雞腿。”

  他們是第二天早晨坐了火車回北京,再買了飛機票飛上海。
  上飛機前,藍寧掏出了手機,撚著遲疑了一會,還是沒有開機。
  關止在飛機入口處拿了早報,藍寧也跟著拿了另一份商報,坐下之後便迫不及待翻閱起來。
  經濟版的次要新聞中有這樣一則——“‘美達’工作人員表示已通過多次實驗表明該物質對人體安全無害。國家質監總局表示,該物質雖然不符合食品添加劑標準,如果‘美達’需要證明該物質的安全性,需向衛生部申請檢測核定。‘美達’方麵收到國家質監總局的文件後,及時向衛生部提交了材料。來自該省質檢局的消息證實,‘美達’已向衛生部提交相關材料,等待該添加劑是否有害的鑒定報告。”
  藍寧看完,扯了扯關止手裏的報紙,同他交換。
  但早報上一派安然,沒有同類新聞。
  或許一切公關步驟已經有條不紊在進行。
  她索然地將兩份報紙都丟給了關止,閉上眼睛,隻想忘懷,且靜待飛機起航。
  在空姐發配飛機餐的時候,藍寧才想起什麽地對關止說:“我想,我給老梅做的那個方案無可無不可,他就要融資了,應該也不會在這宗業務上頭做長遠發展。”
  她接過空姐遞來的海鮮麵,吃一口才又說:“也許是我剃頭擔子一頭熱,他是給你麵子。”
  關止隻喝了咖啡,黏糊糊的海鮮麵和不新鮮的水果照例是不碰的。
  他笑了笑,難得正經同她說:“他一心撲在營運和生產標準上,在業務開拓方麵是想的少的。如果你給的不是個好方案,他又何必花這個人力財力去配合?”
  藍寧一忖,也有道理。
  她還想同關止說些什麽,但關止隻是埋頭看報紙。她想了片刻,還是把話題吞掉。
  關於她辦公室八小時內的煩惱,她是鮮少同關止交流的。
  所謂同業自掃門前雪,多說更無意。更何況羅大年同關止,也是一般意義上的商業競爭對手,這種拆台腳的事情,藍寧是做不出來的。雖然關止是她的丈夫。
  她很悵然地舒了口氣,沒想到關止伸過一隻手來揉揉她的發,她順勢捉了他的臂膀,靠過去。
  這樣休息一兩個小時,總歸安全的。
  關止轉過頭,望住她,撇嘴又笑了笑,講:“是不是覺得有我有力的臂膀,是你堅實的港灣?”
  藍寧禁不住也笑了,這樣肉麻的人,難為他講的出來,還講的這樣隨性。
  她把頭捱上他的肩頭:“港灣,擺好,我要靠了。”
  關止果真擺的正好,藍寧靠上去,看著關止看報聚精會神的樣子,突然問他:“關止,你為什麽會做這一行?”
  這個問題確實突然,關止先放下了報紙,還想了一會兒才這樣答:“剛才的海鮮麵,難吃吧?如果能把它賣出去,這成就感有多大呀?”
  藍寧捶他的肩。
  “當然,如果國航的飛機餐質量和口味更上一層樓,我相信中國航空公司的品牌形象會更容易站起來。”
  藍寧閉牢眼睛,決定不聽他的瞎七搭八。
  關止往這個角度看藍寧,直接引入眼簾的是她柔順的短發,她麵部的線條頂柔和,笑起來是娃娃麵孔,可偏偏要裝成熟“白骨精”。
  藍寧念大學的時候,對自己的要求沒這麽嚴格。
  關止一直記得她是大課看小說,小課打瞌睡,從沒認真記過筆記。
  她的少年生活,一直愜意,因為她的家長從不給她無形壓力。
  關止其實頂羨慕。
  關心曾經問他:“你就這麽喜歡藍寧?喜歡到迫不及待要娶她?”
  關止抱著姐姐的肩膀,嬉笑解釋:“是,其實我更喜歡她爸媽。”
  關心氣得說不出話來,後來回了英國才給他電話,將藍家的長輩數落了一通:“且不看她的外公和奶奶的特殊關係,就她爸媽那樣的,再難給我們爸媽撐一個臉。關懷關冕的妻子家裏頭可是什麽光景?關止,你不要太看輕你自己的身份。”
  關止並不生氣,心平靜氣講:“姐,民主年代,我有婚戀自由。”
  “你是說我封建殘餘?”
  “至少你小學沒學好李大釗、董存瑞和黃繼光。”
  之後關心再也懶得同他多說話。
  藍寧不是關心,從不會說太過嚴苛的話。
  但關止是沒有想到畢業之後再次遇見藍寧,會對自己的工作要求高的近乎嚴苛。
  那一回“景陽春”的新聞發布會,等同狠狠摑她一巴掌,她的氣惱和自愧在麵上表露無遺。
  這也不像關心,心內再氣結,總能在第一時間往表麵上平複。
  關止不是那麽喜歡一個女人什麽都能控製得好好的,他曾經批評自己的姐姐:“你不要做‘套中人’,生活多沒情趣?”
  可惜關心當作耳旁風。
  關止則想,如同藍寧多好?多少想法都擺在麵孔上,多少變化也擺在態度上,磊落坦蕩,自有風度。
  藍寧給“秀多姿”找槍手,關止本來也不想接這活兒,奈何報社編輯一句“‘時間維度’的藍經理,簡直就是TVB電視劇裏的飛虎隊,快準狠,還緊迫盯人,誰吃得消?”
  他想,這女人難纏,以前在大學裏求他搭檔演雙簧騙雙方家長,也是擺的這態度,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沒來由他就同情了編輯,信手給報紙寫了一段軟文。
  但這寫出去的,也不是安分的,帶著存心的挑釁。他想,藍寧定會生氣。
  年輕時候的她一生氣,三下五除二,直接拿著礦泉水瓶子往他腦袋上招呼,驚得他新交往的女朋友麵如土色。
  當時他也生氣,怎麽能不生氣?麵子丟盡,實在晦氣,此後再不見麵才好。
  有時候一個念頭生出來,便是暗示,暗示多了,也許真會扭曲了生活的方向。間中有著好幾年,他真的就沒再見過藍寧,連萬爺爺的葬禮上,也是和她前後腳入場祭奠。
  所有有關藍寧的一切,他都是從旁的無關緊要的人口中聽說來的,那些細枝末節,模糊的,隔著一層的,僅供猜想的,而且並不實際,也不容易令人生出妄念。
  直到在“景陽春”的現場。
  他又見到了那個鮮色如初的藍寧。她垂頭喪氣的模樣,讓他竟然恍惚回到了大學時代。
  但那個時代實在不是他想要回想的。
  關止同姐姐關心最像的那一點便是,他們從來往前看,過去且過去了,不應當影響到現下。
  但藍寧不這樣。
  不過,他記憶中的藍寧,應該是個一往無前的人。但記憶並不一定永遠準確。
  “秀多姿”的廣告和路演讓該企業走通了華東地區的渠道商,他們在黃浦江上租了油輪的一層慶祝。
  關止和幾個朋友在油輪的豪華包間打桌球。
  中間小憩的時候,兩隊人馬就這樣在船尾碰上了,他靠在欄杆旁抽煙,同朋友們講幾句不鹹不淡帶色的笑話。
  一回頭,就見稍遠一些地方站著藍寧。她正同人爭執。
  關止不動聲色地接近了幾步,但又是隱蔽的,不過足夠聽清楚他們的對話。
  站在藍寧對麵的似乎是“秀多姿”的職員。
  他聽到藍寧這樣堅持:“本季度的活動宣傳之初,承諾給予消費者購買大瓶裝即饋贈小瓶裝的試用包,為何沒有執行到底?我們的宣傳合同的附件上明明列明了。”
  對方沒怎麽想認真答她的話,可又被她拉著脫不開身,便這樣講:“隻要說送完即止就可以了,還說明我們的貨品賣的好,送的多,讓那群得不到饋贈的消費者心癢癢,不是更好嗎?”
  藍寧模樣頂真,非要同對方計較:“但這對後期購買本季度產品的消費者不公平。”
  對方又講:“藍小姐,你我雙方順利履行合約即可,切勿自尋煩惱。”
  關止從暗處轉出來的時候,藍寧已經靠著欄杆,管自發怔。
  江風吹迷了她的眼,她使勁兒揉眼睛。
  他本來想往前走一步,但又被朋友們拉了走。
  那天玩到夜裏十一點,油輪靠了碼頭,他的朋友們意猶未盡,還相約要去新天地。但是一行人走出來的時候,有服務生扶著一位女士下船。
  那是醉酒的藍寧。
  那一夜的藍寧就如同現在一樣,麵部表情如此柔和,還會有些脆弱。
  關止那天沒有開車,問朋友借車,朋友以為他要獵豔,竟然借他一輛蓮花敞篷車。
  夜風也很柔和,開敞篷車正好,可以醒酒。
  可藍寧靠著座椅,輾轉反側,就是不能醒。
  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來的時候,他聽見她分明在低喃:“時維,生日快樂!”
  他望著她,直望到紅燈跳成了綠燈,後頭的出租車鳴笛催促。
  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自她的口中,跳入他的耳內。
  這些年,他處處都能聽到“時維”這個名字,包括他的事跡。但從她的口裏聽到,心神便慢慢蕩漾開來。
  那晚關止想了很多,後來他再也想不起來那晚到底想了什麽。
  他憑著記憶把車開到了藍寧父母家的樓下,想要推醒藍寧。但是她一個翻身,紅撲撲的臉蛋靠過來,氣息是馨香的。
  關止卻想的是,為何伊甸園的蘋果樹上的蘋果為何如此誘惑人?
  她的臉蛋似蘋果,還是一隻醉了的紅蘋果,無意無識的姿態,最是誘惑。
  她還喃喃自語:“我沒辦法做好事情,我又要不及格了。”
  這句話他開始沒聽清,後來辨了片刻才知道是這個意思。
  當時他搞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因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藍寧的身子慢慢滑到他這邊來,他用肩頭墊牢她的腦袋,想要扶好她。可是她迷迷糊糊一仰頭,對牢他的眼睛的是她的唇。
  驀然之間,他想起來了,他雖然做過她的男朋友,但是並沒有親過她。
  她的嘴唇還沒有塗口紅,親起來不會擦到鉛粉,絕對純天然。
  這個猥瑣的念頭讓他自己遽然一驚,可是更快地,他真的親了上去。
  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竟然是許久不見的萬麗銀氣勢洶洶站在車門外,那一雙屬於嚴厲母親的眼睛宛如利刃,要把他狠戳十七八個血洞。
  可他還能極為瀟灑地一笑,對藍寧那氣憤的母親講:“阿姨,您好,我送藍寧回來了。”再抬腕看一下表,又補充了一句,“現在還沒到十二點。”
  他以為睡的正香的藍寧,又動了一動,複又將頭垂到他的肩頭,雙手抱摟過來。
  這極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對身邊異性做出來,落在旁人眼中,就不知如何的親密和如何的不妥當。
  當時當著惱怒的萬麗銀,他根本就百口莫辯了。
  但,關止好心情地想,莫辯就莫辯,他壓根不想辯了。
  時機合宜,態度合宜,他心所願,也許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關止對住女方母親扳住的麵孔,用了最大的誠意,把藍寧抱下了車。
  藍寧不算瘦,因為在發育的年紀,受到家長良好的照顧,該有肉的地方絕對有肉,骨骼更是有力,這是長期運動的結果。
  她往他的肩頭躺的時間一長,肩膀不酸,那是絕對在充壯士。
  他當初抱她下車,並未事先預估自己的實力和她帶來的壓力,差點一個趔趄。如今被她把自己當做抱枕超過一個小時,也同樣發了麻。
  但是此刻的藍寧一直沒有動,保持了這個姿勢。
  她在沉睡。
  沉睡的藍寧不會胡亂移動,規規矩矩。
  關止便也安心不動。
  最後還是藍寧自動自發醒覺過來,看關止也歪在靠背上,就伸手給他捏了兩下肩膀。
  關止閉著眼睛,十分受用,還低聲說:“別停。”
  “臭美。”
  藍寧縮回手,揉揉臉蛋,讓血氣回複。
  廣播已提示旅客降落安全事宜,一陣輕微轟鳴。
  她要積蓄好氣力,重新回到擾攘世界。
  故而,當她走下飛機的時候,還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關止看表:“今天禮拜六,你還能休息兩天。”
  藍寧伸個懶腰:“但願如此。”
  但願的總是美好願望,現實往往帶來愈加多的煩惱。
  回到家裏,藍寧發現許久沒有在雙休日出現的婆婆王鳳,正端端正正以當家主母的姿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小保姆張愛萍恭恭敬敬站在她的麵前,由她檢視麵前菜籃子裏的食品。
  藍寧的臉,在王鳳沒抬頭之前便垮下來。
  關止拍拍她的腦袋,往裏頭叫了一聲“媽”。
  王鳳抬了頭起來,中年美麗婦人的麵孔,沒有什麽血色,雪雪白的。她的聲音也有一些啞,對關止的頭一句話是:“我是中年快進老年了,人疲馬倦,做什麽都不中用了。”
  藍寧目瞪口呆望住婆婆。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這位精神勁頭一直一頂一的中年婦人,從來隻會言語較真,永不謙讓。最初的她還會頂撞,最後發現頂撞會帶來更加多的爭鋒相對,不由便收斂了態度,順毛相處了。
  但她今天說出這麽一句少有的頹喪無比的話,實在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她扭頭看了看關止,關止也蹙緊了眉頭。
  他問:“媽,你又怎麽了?”
  王鳳的目光先掃到了藍寧,一概是不信任的神情。藍寧得舉雙手投降。
  她說:“我回房間放行李。”
  再給張愛萍一個眼色,對方也是機靈人,收拾了籃子就回了廚房。
  但王鳳還是拉著關止回到關止房間裏,將門闔上。
  藍寧暗想,你怕我聽到,我還不想聽呢!
  她回了房間,終於還是打開手機。裏頭有若幹條短信,有嚴宥然的,有父母的,就是沒有羅大年的。
  手機多日不開,一開機電力即告用盡。滴滴聲催她立時充電之後便黑了屏。
  也好,看不見更加不用想。
  藍寧拿出充電器充電,先給父母回了電話報平安,萬麗銀直嚷要她同關止回家吃飯。
  她再打電話給嚴宥然,嚴宥然提供了一則小道消息:“陳思前幾天給他們大老板提辭呈。”
  藍寧心內一跳。
  “我們主編那邊也有人過來打招呼了,說要網開一麵。”
  藍寧先默不作聲,然後又問:“陳思真的辭職了嗎?”
  嚴宥然講:“他們大老板怎麽可能放掉她?她也是擺一個態度吧!畢竟是掃了麵子的事兒,她做的一係列報導都被壓了。”
  藍寧不曉得該如何繼續這樣的話題,充電的手機上頭顯出不斷充盈的電池圖像,上上下下,就像她又開始不得落定的心。
  嚴宥然問:“‘力達’的水,我不會去喝了,這年頭什麽都會有問題,我真不知道作為消費者,還能相信什麽?”
  藍寧才答:“我也是。”
  扭頭看窗外,天忽然陰雲密布,烏鴉鴉一片,有狂風大作之勢。
  變天也如此之快,快到昨日風景還在心頭留戀,今日的天空便給出一個措手不及的壞脾氣。
  藍寧推門出去,正見王鳳已從關止房裏出來,要穿鞋離去。關止正找著車鑰匙。
  她突然開口挽留:“媽,你留下來吃晚飯吧!”
  王鳳詫異回頭看她,倒是納罕的。
  她的眼神讓藍寧心頭猛地生出幾分愧來,她從沒有用真誠恭敬的姿態對待過這位長輩。往往生活的細節之中,稍不注意,就會忽略了這許多。
  藍寧對關止說:“外麵都要下雨了。”
  關止看牢她,嘴角一勾,笑了,對王鳳講:“媽,你還是爽你牌搭子的約吧!”
  王鳳有點遲疑,但又不想失了長輩的分寸,就又把穿好的鞋脫了,講:“我感冒,可不吃雞啊!”
  藍寧隻能對長輩的不釋懷無奈笑笑。
  她給王鳳做了溫補的河水魚,又給關止做了提味的糖醋排骨,一餐晚飯簡單周到。
  隻是王鳳在吃飯間中,還接了一個電話,不知是誰打了過來,她對著電話,口氣不如日常那麽硬朗。
  藍寧聽到她說:“你再容我考慮幾天吧?哎,別,我還是喜歡這個鋪位的,設計都做好了——”
  關止突然伸手把王鳳的手機拿了過去,對那邊的人講:“這樣,你定個時間,我們把合同簽了。”
  王鳳對兒子使眼色。
  關止掛了電話,她才說:“不要說的這麽肯定,都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定,這不是——以後難做嘛?”
  藍寧奇問:“怎麽了?”
  王鳳又緘默不說了,關止隻向她使眼色。
  這頓飯還是吃的不夠氣爽,藍寧幹脆閉嘴。
  飯後,關止送王鳳離去,藍寧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拿著遙控器看《相約星期六》。
  嘉賓們玩著來電不來電的遊戲,被主持人戲稱成天生一對,心有靈犀。
  她就想冷笑,見麵不過幾個小時,哪裏就能生出靈犀來?
  人類不是橡皮泥,可以想當然去塑造。
  她想她不懂每個人。這想法足夠她去氣餒。
  關止送走了母親回家以後,就看見藍寧窩在榻榻米上對著電視機發呆。
  他瞅瞅電視節目,好笑地講:“你媽以前說差點給你報名。”
  藍寧回嘴:“你才要報名呢!”
  關止坐到她身邊,雙手扣住她的腰:“想不想去玩玩?你報名我也報名,一道體驗體驗上電視台相親的感覺。”
  藍寧想要掰開他的手:“要瘋你去瘋,我又不是神經病。”
  關止抽出手,用手指點住她的唇:“你不要打擊一片還在圍城外的大好男女青年。”
  藍寧嫌他多事,開口就咬他手指,他竟不退,看她能使什麽勁兒。
  這是當她做紙老虎,但她還真是紙老虎,還是鬆了口。
  關止對著自己手指上的牙印皺眉:“你可真是屬狗的。”
  藍寧推開他坐正,終於還是問了:“你媽有什麽事兒嗎?”
  關止答:“我媽看中一個店鋪。”
  “發揮餘熱開店?不錯啊!”
  藍寧想,自己的婆婆整天東家搓麻將西家喝午茶,婆婆阿姨聚在一道,直接將國家個人不和諧的各等事體無巨細地交流溝通,實在不利於和諧社會和家庭的建設。
  她舉雙手讚同這一全新意見,還起了一點興致。
  “開在哪兒?開什麽店?”
  關止講:“皮影店。”
  藍寧大大驚訝:“你媽懂這個?”
  關止沒答,把她的手拉過來,看準了,對著食指,也咬了一口。下口還挺狠,把藍寧痛得直接掐上他的腰。
  但關止氣力大,一躲一避一個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
  “憑什麽我媽就不能懂這個?”
  藍寧低嚷:“我透不過氣來了。”
  關止的手,握住她的胸,輕輕勾畫那一處的風景。
  電視裏的男女開始終極配對,也許此中有人成就美滿姻緣。關止想。

  十三
  禮拜一對藍寧來說,仍是艱難的門檻。
  這個周末,她在沒有王鳳監督的前提下,自覺將家裏裏裏外外清潔了一遍,連關止千年不清理的鍵盤都一個一個拆下來清洗了。看得關止倒也不好意思閑坐,跟著擦了窗戶和天花板。
  其實,她想她幹活的時候,時間可以過得慢些。
  禮拜一,她一想就頭疼,最好這刻不要來。
  清晨吃早飯的時候,關止看她皺眉頭,拍拍她的肩,安撫她:“你要想,我是個人才。”
  這句話起不到任何讓藍寧鎮定下來的作用。
  念書的時候,她從不翹課,上班以後,更是勞動模範,從不翹班。
  唯獨本次,她翹了個徹底,彼時根本沒有考慮過任何應對措施。
  她是禮拜六在家裏爬高伏低做家務的時候,才慢慢生出了這許多不安。
  任何的舉動,必然衍生一係列的連鎖反應。
  其時,她心中激憤,並沒有考慮過後果。及至要考慮後果,她才發覺,她根本預料不到後果。
  於是,她帶幾分垂喪對關止說:“這年頭走到馬路上,一隻霓虹燈砸下來,壓死十個人,十個都是人才。”
  關止笑:“行,還能開玩笑,我就說你是人才吧!”
  當藍寧站到公司門口,麵向前台後方那一行字——“你們為社會做的更好,我們為你們做的更好!”
  那幾個金字灼痛她的雙目,她建設性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當初,還是她指揮工人,把這一行字穩妥地安裝在這個醒目的地方。
  這是她對“時間維度”做的第一個貢獻。而那時候,羅大年拿出的是全副身家。
  藍寧心軟了,在想,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有一些些過火?
  前台小張已經看到了她,熱情打招呼:“藍經理早。”
  這一下,她也不得不扯出笑容,招呼一聲“早”。
  她問:“羅總到了嗎?”
  小張點頭。
  藍寧也點頭。
  正好助理文秀走出來,看到藍寧,道聲“早安”,又問:“人事部來通知你補一個年假申請單呢!”
  藍寧十分意外。
  她一路回自己的格子間,一路同各位同事道早晨。路過方瑉瑉身邊,對方還問:“休息得如何?”
  藍寧清楚自己笑得有些尷尬。
  羅大年自他的辦公室內走將出來,向藍寧頷首,還是樂嗬嗬的模樣,竟不露半分怪罪的意思。他還講:“小藍,上一次日本雜誌社文物展的事情整理整理,有空同我做個匯報。”
  講完,人又回了辦公室。
  方瑉瑉笑道:“老總還是不錯的。”
  藍寧能夠怎麽說?
  她自動去人事部領年假申請單,人事部經理用關心口吻講:“羅曼在外地已經幫你在HER係統上填好了年假申請,怎麽?聽她說你人在外地不舒服?你們這部門整天忙業務,也得關心關心自己身體。”
  藍寧唯唯諾諾,不知如何說是好。
  至少,他們都找了台階給她下,羅曼做的如此周到,連羅大年都給足了她麵子,還有一部分同事這麽善意看待自己。
  藍寧忽然就能氣平。
  這畢竟是她待了七年的地方。
  文秀整理了一堆簡報,藍寧沒有過目。她知道其中必然有她看了之後,心潮不定的報導,便不再去看。就當一回鴕鳥,用沙子掩埋自己的視聽。
  程風等幾位部下來交代了一周內的工作,程風講:“‘美達’的二十周年縮減了預算,他們人力資源經理講,媒體宣傳方麵不準備投入預算。”
  藍寧自語:“他們倒也算心裏清爽。”
  所以才不鋪張了,在這關口選擇低調。這算不算知恥?
  程風歎:“晦氣,二十周年的紀念日發生這樣的事情。”
  藍寧也歎:“他們做了二十年了,卻還要發生這樣的事情。”
  程風搖搖頭。這對於銷售來講,並不是一個好消息,隻會在艱難市口下雪上加霜。
  切肉連著皮,痛也痛到一起來。
  藍寧想,她還是稍微體恤一下羅大年。她便又將因出差擱置的“景陽春”的方案又拿出來仔細閱覽了一遍,將其中要點勾畫出來,預備不久之後用到實際的地方去。
  整個上午,便這樣過去了。到了下午,藍寧得了個空閑時光,仍選擇搖了一個電話給陳思。
  陳思很意外,沒想到藍寧會來電話,也許也正合該有這樣一個機會宣泄,講話便絲毫不客氣了。
  她說:“你們公司是有辦法的,‘美達’也是財大氣粗的,連發在國內輿論最自由的大型論壇上的帖子都刪得,罔顧網民的正當申訴,我也無話可說。”
  藍寧沉聲低氣講:“老同學,公對公,私對私,容我向你道個歉。”
  陳思怔住,隔了好半會才道:“藍寧你這是幹嘛?”
  “你說的做的,都是對的。”
  陳思“哎吆”一聲:“你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她頓一頓,格外語重心長,同藍寧這樣講,“還記得我們大學裏都愛的那幾個女作家吧?有一個在專欄裏寫過,千萬不要愛上自己的公司,這將是打工仔最大的悲哀。”
  話是利利落落出了陳思的口,落到藍寧的心頭。
  藍寧顛來倒去,最後決定不要想它。
  她給另一個老同學周秉鑫也去了一個電話,周秉鑫那邊的雜誌社已經理好了一份藏品清單,立時發給了藍寧,藍寧打印出來,決定從頭到末,好好做一個功課。
  她想,現時現刻,努力工作,還是她的生活必須。
  一想,便責無旁貸,開始用心。及至到下班時刻,文秀拿了一份本周時尚周刊進來,對藍寧開玩笑:“你先生今天捧了車展的場。”
  這群年輕小姑娘最喜歡看時尚報刊雜誌上的男作者寫文,對“歎為觀止”也是景仰的很。
  前些時候,有出版公司的編輯找上關止,要為他的專欄文章出版,取個標題叫《皮膚饑渴症》,聲言一定會在出版市場不景氣的大環境下大賣。
  因為關止當初有篇小文稿上寫“寂寞的人容易得皮膚饑渴症,擁抱和撫摸可以緩解這一症狀”,被廣大都會女性引為至理名言。
  他寫:“都說中國人含蓄,不像西方人熱愛擁抱親吻,所以情感才壓抑。身體的接觸,會有慰藉心靈效果。”
  藍寧嫌他理論太多,但是市場喜好他這樣的“心靈雞湯”,連帶他偶爾的刻薄,也是可以被笑納的。
  這不,文秀講:“你先生把新車比作小老婆呢!真是刺激時下不景氣的汽車市場。”
  藍寧沒有拿過來看,她笑著說:“你把我的這份放下吧,好好去畫個妝,今晚要約會男朋友對不對?”
  文秀笑著離開。
  藍寧的手機隨即響起來,正是關止打來,他問:“今晚不用當孔繁森?”
  “有何吩咐?”
  “去奶奶家商量一下菜單吧?”
  “奶奶同意辦生日宴了?”
  “當然。”
  據藍寧所知,邵雪甌一開始並不很讚同這回的生日宴大張旗鼓,或許是關止從中費了些水磨工夫。
  在這個問題上,她一直站在關止這邊,因為她實在看不得古稀老人形單影隻地生活。
  外公去世之後,這位再婚的邵奶奶便獨身一人居住,每逢逝者的生忌死忌清明冬至,她總是身著藍色卡其布中式對襟衫子,早早駐足墓前的長青鬆柏下。
  藍寧頭一回在墓前看到她的時候,看到自己也黯然神傷。
  她或可能體會其中三味。魂魄分離,空留一顆心,鬆柏之下,影殘人缺。卻是明知道最後要這般割腸掛肚,離恨重疊,仍不悔當初的勇往直前。
  她主動去擁抱墓前的邵雪甌。
  邵雪甌折了一枝鬆枝放於萬則萱碑頭,說:“既然去了,就讓他安心地去。人世間的人,會一切都好。”
  所以折鬆枝,送一程。
  藍寧走出外公墓園,叫了出租車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徘徊,她的心也徘徊。最後車子停在居所附近的小池塘,正值月上柳梢頭,柳絲寸寸,像黑夜中抹不去的痕跡。她折下柳枝,偏想要留下什麽。
  有些人有些事,留不住,隻能念緊了。年輕人尚有氣力重整旗鼓,但年老的,也許就是一生。
  之後,她往邵雪甌處走動得就勤了,連帶萬麗銀也受感染,逢年過節會主動往“巧甌軒”串門。
  藍寧與關家並無瓜葛的時候,隻想盡己之力給予出小輩的孝心。且,她是知道關止的爺爺對邵奶奶明裏暗中費著心思地去照顧,不是沒由此生出過怪異至極的想法。
  早幾年,她甚至都同父親商議:“邵奶奶和那邊複婚,也不是不可以。”
  藍森隻歎:“這件事情我們不宜管,不方便。”
  後來同關止結了婚,關止正兒八經地講過:“奶奶年紀大了,爺爺年紀也大了,再各自孤單,就沒大意思了。”
  於是他們立刻互相理解,達成共識,故而,今次關止一講,藍寧馬上就融會貫通,立刻應允下來。
  不過關止講:“我可能遲到一會兒。”
  “怎麽了?”
  “在中環上拋錨了。”
  藍寧便講:“趕緊改天去買輛車吧!你的小QQ就要變成變形金剛了。”
  關止答得咬牙切齒:“明天就換。”
  藍寧下班以後簡單整理好,便搭了地鐵又轉了公車,去了邵雪甌的“巧甌軒”。
  裏頭正有客人在看紫砂茶壺,手捧一隻提梁壺愛不釋手,正同邵雪甌和她的夥計老李講價。
  此款提梁壺仿得正是晚明時大彬的傑作,用的也是紫黑泥沙,長虹貫身的圓環狀提梁架在半球壺身兩邊,平蓋,六棱嘴,壺骨清晰,工匠也頗得些時大彬洗練敦重的氣勢,打筒技法純熟。
  此款的匠人也是宜興名手,故此壺頗得邵雪甌的珍愛。客人砍價犀利,讓邵雪甌猶豫,不太願降價賤賣。
  藍寧打開手機,佯裝打電話,對著手機講:“嗨,你看中的仿提梁壺我找到了,我看一看標價啊!”她低頭,湊近客人身邊,再講,“行啊,我拍板幫你買了啊!”
  闔上電話,她對邵雪甌講:“九折賣不賣?我朋友很早就看中了,她人在新加坡,回來一趟不容易。”
  老李是跟著邵雪甌好幾年的老夥計,同藍寧也是廝混得熟,馬上對著客人露出為難氣色:“先生,我們隻有一隻,你看——”
  客人一下緊張起來,對邵雪甌說:“老奶奶,你說讓我看好的,我可是先來的。”
  藍寧站到客人身邊,做好商量架勢,客人便又講:“好了好了,就按照你們講的,幫我包起來吧!老奶奶,你的台灣包種茶交關好,便宜點賣我五兩。”
  客人走後,邵雪甌指指藍寧,禁不住笑了,藍寧也伏在她的肩頭笑起來。
  “關止沒有來?”
  “車子拋錨了。”
  “他總不肯換車,我記得這輛車還是他和小嶽一道胡混做項目人家送的,都開了好多年了。”
  藍寧扶著邵雪甌坐到店內堂去,還給老太太倒了茶。老太太對茶有講究,不過藍寧選茶葉泡茶也有一套,從邵雪甌日常用的茶罐子裏尋了普洱茶餅出來,三兩下掰碎,又燙了壺,泡了杯子,開始衝泡,一小刻就做得妥妥當當,手勢半絲不錯。
  邵雪甌看著她動手,滿意地點點頭,說:“你和關止在一起,還要賴你多照顧他。”
  藍寧把茶端到邵雪甌麵前。
  “他也照顧我。”
  邵雪甌搖頭:“這孩子到底是嬌慣大的,大四的時候鬧著輟學去北方發展,整天跟著小嶽那幫人跑牧場給人飲料廠飯館的開發什麽新原料,我是鬧不懂他在忙什麽,最後回來得了急性腸胃炎。治好了還沒休息幾天,又去給電池廠汽車廠做新業務,就沒去掛靠個事業單位讓他爹娘放心。好在和你結婚以後,他開了公司,不然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他媽媽可是要急死的。”
  “別人隻送一輛小汽車給他,還真夠小氣的。”藍寧做一個抱怨狀,她想,按關止的身份背景,別人若是要送車,絕不會選送這一款。
  邵雪甌告訴她:“他說這車用的什麽新材料?我以為他就是試個新,不過也用這麽多年下來了。這孩子念舊。”
  藍寧正看著邵雪甌,沒想到老太太眼神一轉,對住了她,笑得別有些深意。她不知怎地,臉麵竟然發燒。
  “寧寧,你是了解關止的。”
  了解嗎?或許。
  藍寧從包裏拿出本周的時尚周報,正麵正是“歎為觀止”欄目那一頁。
  關止這回寫:“男人找不到好借口換車,便會想,座駕好比小老婆,小老婆總是新的好,於是男人們便心安理得換了車。不換車,因為這個小老婆各方麵條件符合自己需要,沒有換的必要。”
  他的理論總歸一套套,不過至今不換車,在他玩的那個圈子內,確屬另類了。連他的堂兄都看不過眼,一齊出去耍樂時,便要強調:“關止,你還是來搭我的車吧!”
  關止竟還能臉皮老厚,自嘲:“我這是艱苦樸素!”
  藍寧想,關止有時候把日子過得太過得意了。這樣比較好,能比她輕鬆。
  所以,她對邵雪甌講:“所以也沒我照顧他這一說,互相照顧,互相照顧。”
  邵雪甌挺滿意她的回答,執起她的手講:“來嚐嚐我的肴肉。”
  藍寧歡悅欣然,跟隨邵雪甌去了店後的簡陋小灶間。
  邵雪甌原本並不怎麽會烹飪,她所會的,也是萬則萱手把手教會的。
  就是在這間不足五平米的小灶間,藍寧看著外公教邵雪甌把豬蹄膀逐一剖開剔骨,剔透地放在砧板上,均勻灑上硝水,再把香料揉勻。
  耐心,細致,溫柔。
  藍寧便也平下心氣,隻是看著他們,不能夠再作打攪。
  外公說:“硝水其實對身體有害處,不能大量食用,分量要恰到好處,才能醃製出可口肉肴。”
  他把整個烹飪過程寫了下來,除了給邵雪甌,也給了時維一份。
  那時候他已經加入時維組織的那一個中國菜專家團,學西餐烹飪,把中餐烹飪步驟流程化。
  這些功夫都是一時半刻外人看不到的,也不會立刻變成生產力的,更不是什麽輝煌的大事業,而且還瑣碎磨時間廢精力,但是外公答允下來以後,做了一個兢兢業業,一直到最後一刻。
  藍寧念及此,眼眶就要濕潤。
  邵雪甌夾起一塊肴肉,請藍寧品嚐,邊講:“我以前總不會幹這些,你外公教了我不少,但隻會做這一兩樣。別笑話我,我不像你們年輕人了,記性好。”
  藍寧又笑起來,不讓老太太看清自己片刻的感傷。
  外公曾經講過,她學烹飪學的好,主要因為記性好,而且認定一種準確方式就不願輕易改變。她就是這麽一條道能走到底的風格。
  藍寧看著邵雪甌對待烹飪這麽認真的模樣,又心酸。
  她仔細品嚐了肴肉的味道,提了些意見。因為邵雪甌的硝水配比不甚合理,口味偏柴。
  邵雪甌聞言笑道:“你外公的一手好手藝都虧得了你。”
  藍寧也笑:“我隻是三腳貓,上不了大台麵的。”她就手熟絡地從灶台旁的矮櫃中抽出白紙,問邵雪甌,“奶奶,你讓不讓我上小台麵?”
  她是試探地問一聲的。果然邵雪甌遲疑了,不過老太太看她的樣子很是活潑,眼眸晶亮,全是期待的神氣,不忍拂意,便講:“你有什麽主意就聽你的,在灶台上我比不了你們祖孫。”
  這才令藍寧心生喜悅地定下來,刷刷刷寫了一張菜單下來,大多是淮揚菜,裏頭還夾了幾道頂有名的東北菜,有鍋包肉、小雞燉蘑菇、和烤羊排。
  邵雪甌撚紙戲看,眉宇微鎖,藍寧靜待,隻等她說“好”。她果然是說“好”,把紙一放,講:“你們這些孩子——”邊說邊搖頭。
  等關止抵達,藍寧已經簡單做了幾樣小菜,和邵雪甌擺了桌台。
  藍寧把寫好的菜單遞給關止:“喏,你去買材料。”
  關止掃一眼:“你會烤羊排?”
  藍寧搖頭:“沒器械沒材料,不會。”
  關止正要藐視她,但是她開口:“張北壩上的羊肉很好,鮮美無膻味。景陽春有烤爐吧?”
  “得,我解決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爐。”
  藍寧笑意盈盈,頗為自得:“老梅說了,這道菜他無償讚助。”
  關止拍拍她的臉:“行啊,老婆,都學會敲竹杠了。”
  那頭邵雪甌聽見他們說話,便插口說道:“代我謝謝小梅。他的事業做的愈發大了,是個能幹人。早幾年關止和他做工廠廢寢忘食,我還曆曆在目。可見梅花香自苦寒來。”
  這話讓藍寧心底隱藏的好奇全部生出來,她問關止:“你前幾年到底幫老梅做了什麽啦?”
  關止轉個身:“背上癢,幫我撓撓。”
  藍寧一把拍過去。
  飯後,邵雪甌例必要到她的房間裏頭給紫砂泥灑水。藍寧也有件正經事情谘詢她,便跟著過去。
  灌著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頭蒙著土布,裏頭的泥是有百多年的陳年老泥,經過歲月的錘煉,變得糯而韌,曆久卻不朽。
  這是邵雪甌從關家帶了出來的。關止說她會製紫砂壺,藍寧卻沒見她製過,隻每日用水灑泥,養著這缸老泥。
  藍寧要請教的正是同邵雪甌的所長有關。
  她拿出一疊資料,正是下午周秉鑫傳給她的,她習慣接手項目之後,先對項目中的細節做一個了解和確認。這些文物藏品裏頭,有幾隻頗有些年份的茶壺茶杯,藍寧特特拿過來向邵雪甌請教的。
  邵雪甌戴了老花眼鏡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一一說給藍寧聽,藍寧認真記錄下來。
  隻是她看到最末一張圖片的時候,沉吟半晌,夾著老花眼鏡,仔細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圖片上的紫砂茶壺泥色純正,骨骼勻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紋,壺底處擺出龍尾,自然勾勒成為壺柄,龍身隱於海水之間,卻婉轉而上,由壺蓋的祥雲圖紋之中伸出。壺蓋內鈐陽文楷書“大亨”瓜子形印,壺底另有三四條紋勾勒。
  這隻壺名為“潛龍飛天”,龍首出於祥雲,卻雙目炯炯向下望去,神態栩栩如生。一隻小小紫砂茶壺端的是氣象萬千。
  藍寧以為邵雪甌對這隻茶壺也許不是很了解,便解釋:“資料中說,這隻紫砂壺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魚化龍壺’本來是一套。但是這隻多了皇家氣韻。”她是事先也做了初步的了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並講了,“不過按照資料中對邵大亨的介紹,以他淡薄名利,剛烈孤傲的性格,不太可能會作出這樣趨炎附勢的作品吧?”
  邵雪甌認真看著,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指尖是微微抖顫了。她指著壺底那一處問藍寧:“你看這像什麽?”
  藍寧拿到資料便忙著收集材料,對圖片細節並無細致探究,此時邵雪甌提了,她也就仔細看了,先講:“是裝飾圖紋?”
  “邵大亨的作品從沒有廢筆。”
  藍寧再仔細瞧,漸漸就吃了驚:“像地圖。”她辨認,用手指跟著圖紋描摹,再問,“不會是世界地圖吧?”
  邵雪甌說:“是海洋地圖。”
  “那時候就有海洋地圖了嗎?”
  “不要小視古人智慧。”
  “嗬,那這隻壺真是‘潛龍飛天’了。”
  邵雪甌又問她:“你看這條龍看的是什麽?”
  妙處便在龍的眼睛,實在是點睛之筆,光從照片中,藍寧就能看出龍目正視的是壺底方位。
  “這不是‘潛龍飛天’,而是‘混蒙頓開’。”
  “中國龍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藍寧凝視圖片,喃喃講,“這條龍,很謙虛。”
  邵雪甌卻也失神喃喃:“沒有想到這隻壺真的在日本。”
  藍寧乍聽,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甌,尋求答疑。
  邵雪甌放下手中照片,先歎一口氣,然後娓娓講述:“當年你外公家的萬字齋是城隍廟的百年古董老店,頗有一些珍品。這‘混蒙頓開’原是我祖上遺留之物,後來家道中落,我父親托付給你的曾外祖父找一個買家。那時候的古董界有賣內不賣外的規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賣給國人的。但後來行內都傳說你曾外祖父私下賣給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後被告成了漢奸罪。你外公四處奔走,到最後卻隻講了四個字‘罪有因得’。他從此不繼祖業,安心學了廚子。他說他心裏有愧,把國寶輕易就賤價賣給了侵略者,當年他的伯父為保一張鑒真大師的字帖犧牲在日本人的魔窟裏,他和他的父親卻保不了一隻‘壺王’做的紫砂壺。”
  歸程之中,藍寧一直鬱鬱,神情沮喪,像霜打的茄子,整個的都蔫了。
  關止不是沒發現,到了家問她:“怎麽了?”
  她搖搖頭,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
  這實在是一件讓她心浮氣躁又腦沉如撞鍾的訊息,她不曾想過手頭這宗生意會這麽巧合牽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這件展品的背後,有這麽一段亂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當時她問邵雪甌:“我們能不能買回來?”
  邵雪甌摩挲著圖片,講:“邵大亨的掇隻壺先前的拍賣價至少在兩千萬元以上。”
  藍寧到家上網仔細查了邵大亨的資料和他作品的拍賣價格,愈看愈悶愈生了一種不知所措的煩躁感。她要拿下這件項目的雄心頃刻之間全部化為烏有,一腳踏空,且還頓生懊惱和憎念。
  她趴在筆記本電腦前猛揉太陽穴。
  這是實實在在的無能為力。
  這一段遺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而她接手這樣一重工作,不是不尷尬,不是不愧疚,甚至,不是不屈辱的。
  此等感覺一生,藍寧幾乎立刻就想要下一個決定。她堅定地把文物的資料折疊起來,放進提包的最底層。
  她在第二天就搖了回電給周秉鑫,這邊說話一客氣一推搪,對方就話頭醒尾,直截了當講:“老同學,你有什麽想法明刀明槍講吧!”
  藍寧也便坦率說:“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雖然由頭可以講的很漂亮,但實際上我心並不能安。”
  周秉鑫在電話那頭沉默,再說:“我明白,看見自己家的東西變成他人家的,當然不能好過。執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前我們是主人,當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見到那些東西,心上不是不蒙塵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許多珍品,國人都沒有見過,讓他們開眼,也未必是壞事。”他說著笑起來,“你當我是給自己找借口吧!”
  老同學的自嘲和坦蕩是藍寧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的想法。這令她慚愧,實是小覷舊日同學。
  周秉鑫還講:“我也向公司提建議了,這一次做活動會隱去收藏者名單,免得諸多尷尬和不快。但,藍寧,我尊重你的決定。公事歸公事,我們還是老同學。”
  藍寧在這頭重而又重地點頭。
  她用十幾分鍾整理了一下文物展的資料,同羅大年的秘書預約了一個時間,預備向羅大年做一個簡單的解釋,以便了卻此事。
  但羅大年聽完她的敘述以後,還是用一個微笑的麵孔,看牢了她,看了好一段時間。
  羅大年這個人,天生笑麵孔,開心生氣都是一個神情,人人都以為他是好脾氣,個個同事都不會對他有敬畏感。其實這樣的人,藍寧從來沒有看懂過。
  他喝了一口茶,才開的口。
  “小藍,我以為我們已經就今年明年的公司業務拓展方向達成共識了。”
  藍寧坐直了身體靜聽。
  “今年的大環境不好,金融保險業務已如同死蟹,‘美達’那邊出的事情隻會讓我們變成救火隊員,賠關係賠精力去周旋,但願劉董事長他日再度輝煌的時候,念著我們的舊情。但是,有新的機會,給準備好的人,不抓住的是不是傻瓜?”
  羅大年笑著,循循善誘地,用點撥的口吻說給藍寧聽。
  藍寧聽著,但是想要反對,於是爭辯:“有時候,我們也要看一下原則。”
  羅大年把臉漸漸扳住,很凝重地講:“原則是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藍寧,你是個有原則的人,要不是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可能沒辦法理解你所謂的原則。但是,你的原則不可以濫用。”
  這是老賬,跟著新賬一齊翻了出來。藍寧不是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但是當羅大年真正說出口,聽在耳朵裏又是另一重感覺。
  老板分明可以不顧員工的原則,因為原則同業務相抵觸。
  但,羅大年也說,他認識她這麽多年。他們的交情,從沒有“時間維度“開始,從——時維還活著的時候就開始了。
  有些話,藍寧想,她應該可以講出來:“在拓展業務的同時,我們也應該考慮公司的社會形象和品牌美譽度。”
  沒想到羅大年點頭,他說:“正是有公司這塊牌子,才可以支撐你們在外麵乘風破浪。很多時候,客戶把預算交到你們的手裏,應該考慮的更多的是公司這塊牌子帶給他們的信心。如果你們的背後沒有公司,是不是能夠爭取到這麽多的客戶?”
  這話是慢悠悠出了羅大年的口,卻像一條魚刺梗到藍寧的喉嚨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羅大年還說:“小藍,你在這裏做了七年,沒見過外麵真正的風浪。我們的目標應該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層樓,這樣才能對得起時維當初創業的決定。”
  藍寧幾乎立刻就說:“時維說過,隻有我們的客戶為社會做的更好,我們才會為他們做的更好。”
  羅大年也是立刻就說:“企業在為國家創造GDP,他們有生產價值,你就必須職業化。”
  “可是——時維——”藍寧還想爭辯。
  但,羅大年忽然就提高了聲浪,講:“藍寧,你已經不是理想派的大學生。於公,你是本公司職員,應該為你每個月的薪水盡你的工力;於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認為你應該更成熟地看待工作。當然,如果你想以時維的名義發言,請先擺正你的位置,你並非時維的未亡人!”
  這句話,羅大年提高了聲浪講,差不多算是嚴聲厲色了。
  藍寧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錯愕至極。
  羅大年已經好多年不再提時維,這個他們雙方記憶深處都深深紮根的人。這間公司中,除了她同羅大年,時維在任何人的印象中,隻是一段傳奇,一個符號,一樁過去。
  藍寧以為,她隻需要在此間公司內,將這段傳奇,這個符號,這樁過去悄悄緬懷即可。
  羅大年應該也亦然。
  可是,此時此刻,羅大年不,他講了出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對她的不滿。
  藍寧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發覺羅大年的口氣並不猛烈,卻已著實刺到她的軟肋上,快要鮮血淋漓。
  她無力地說:“羅總,那麽我的意見,已經不算是意見了,對不對?”
  羅大年複又回複到溫文儒雅的狀態,這樣答道:“小藍,工作是工作,不是隨心所欲。我沒有想到七年的職場經曆,沒有把你訓練得更好。當初我們一起出來幹,是希望起碼社會上的風塵少讓你沾惹,如今看來,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或許當初的決定並不一定正確。”
  他口中的“我們”,意向是包括了羅大年和時維。他也確有資格來講這個“我們”。藍寧想。
  當初“時間維度”成立,羅大年奉獻的是平生的全部積蓄,她又奉獻了什麽?無非是自己一個大學畢業生的身份。
  沮喪就這樣傾瀉下來。
  藍寧站立起來,保持起碼的態度,以及尊嚴。
  她說:“我知道了,羅總。”
  羅大年問:“我今天說的話,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藍寧無聲。
  羅大年搖搖頭:“失望是必然的,人,在做好人之前,必須先要做一個社會人。藍寧,有句話,我坦誠跟你講,以前時維保護你,如今,你老公保護你,在時維和你老公之間,這間公司,也起碼出了監護職責。誠然,你很努力,但是你依舊還不明白外麵餐風露宿的苦。”
  藍寧在此刻,真的有些動容,動容之後,是完完全全的無助。
  一時之間,驟然侵襲過來的是,她發現她竟然認為羅大年說的有道理。
  恍然一夢,捫心自問,她在“時間維度”的七年建功立業,但同時,“時間維度”賦予她的,則是一份收納,一份教養。
  互扶互助的恩情,一瞬間土崩瓦解,受創的不僅僅是自信,還有一份自尊。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水中央,腳下木船的木片,一片一片龜裂,在一直扶持的力量消失以後,她原來害怕遇溺。
  PS:幾句題中話:
  對於羅大年,我並不想臉譜化及惡意描摹,每間企業的老板都有老板自身的苦衷,非資金投資的打工仔所能完全體會。因此羅大年所作的一些決定,可以說完全站立在企業發展之上,作為老板,他的決定不可以說是錯誤的。當然,對於理想化的藍寧,他會逐漸變得殘忍了。
  畢竟,老板看待員工,也是看員工帶來的收益,從來飛鳥盡人弓藏,員工的理想和價值完完全全建立在企業利潤價值之上,除此以外,理想對於企業來說,不值一提。

  十四
  藍寧從羅大年的辦公室裏走出來,好像剛自考場下場,成績還未必理想,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惶恐。
  剛才對答的一句句,言猶在耳,往複回想,更覺驚心。
  原來撕破臉講出來的話,會這麽的有殺傷力,也這麽銳利,不留情麵扯破一切。
  她無力地伏在辦公桌前,發覺眼前氤氳出霧氣來。
  女人天生是水造,果真不錯。
  她在很多年以前,堅定地不許自己哭泣,因為她知道,她選擇的是一條什麽樣的道路。
  她曾自信滿滿地對時維講:“帶著笑容過每一天,因為我們都會死很多很多年。世界上還是有永恒的,所以我們要抓住瞬間的快樂去堅持。”
  時維摩挲她的長發,他的手指這麽溫暖,他的言語也溫暖:“藍寧,對你可真沒辦法。”
  那時,她可以用笑容陪伴他渡過短暫的每一天。
  如今,她卻想要哭。
  睫毛一搭,真的重起來。藍寧趕緊抽出餐巾紙,擦拭眼睛。
  有人走到她的麵前,藍寧掩飾地低下頭。
  那個人講:“歐式集團下的美蓮有一款防水的睫毛膏,挺好用。”
  藍寧禁不住笑起來,搖著頭:“我知道是你去年拉來的生意,為他們寫的中文文案——讓你的大眼水盈盈。”
  來人正是羅曼,她很正色,目不斜視,講:“一般絕好的產品,我才會親自寫文案,不但是對我的鍛煉,也是對他們進行我的致意。”
  藍寧不禁抬頭,羅曼衝她眨一眨眼睛。她很擅長眼妝,眼睛總能神采飛揚。
  羅曼講:“自從做了‘美蓮’的這隻睫毛膏文案,我就一直用它。做我們這行,有一點挺好,我們能知道這產品到底是不是真的好。”
  藍寧抓起麵前的鏡子,看到自己的睫毛膏化了一半,隻好氣餒:“還是你講的牌子好。”
  羅曼掏出睫毛膏:“快去洗手間試試。”
  藍寧在洗手間裏狠狠洗了一把麵,又仔仔細細上了一遍妝,才轉出來。
  羅曼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來還睫毛膏,微笑:“你用著也不錯。”
  “我今天就去買一支。”
  “我為‘美蓮’做了不少廣告,他們應該額外支付一筆獎勵金給我。”
  沒有想到羅曼竟然這麽風趣。
  可是,她又說:“羅總把日文雜誌社的項目移交給程風了。”
  藍寧知道這個事件就發生在剛才。
  羅大年如此迅速,如此決絕,如此不留餘地。
  這是一個真正的分水嶺了,因此他不再隱藏,不再猶豫。
  藍寧隻剩難堪。
  然,羅曼為什麽要同她講這些?
  藍寧不動聲色,觀察羅曼,至少她表麵上是真誠的,關切的,至少表麵是沒有絲毫壞心的。
  這個結論一下來,藍寧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原來她對關於羅大年的一切,已經如此戒備,如此審慎,連帶波及他的血緣親屬。
  但,羅曼是羅大年的血緣親屬,確是事實。
  羅曼笑著講:“馬上要下班了,今天晚上要放‘美蓮’的廣告,請捧我文案的場。”
  藍寧被逼的隻好笑:“當然的。”
  也終於是笑出來了。
  這一點,足以感謝羅曼。
  但是,這一天畢竟是她七年來,首次用這樣重千斤的心情走出寫字樓。
  出門一拐彎,便是本城著名的林蔭街。
  這裏的法國梧桐都有近百年曆史,枝繁葉茂,枝椏匝地,一到蓬勃生長季節,就必須由園藝工人修剪長出界的樹杆。
  千千萬不能長出界,出了界,你就要離開本體。
  現在已是入夏的時節,有樹杆正要長出界,過得幾天,便有環衛工人拿著大剪刀過來修剪了。
  藍寧記得她挽著時維的胳膊,走過這條林蔭街,看著環衛工人趴在高高的樹幹上,做這項勞作。
  藍寧對時維說:“為了方便在這條有名的談朋友蕩馬路的馬路上蕩馬路,你瞧那邊大樓裏當辦公室好不好?”
  其實這裏離藍寧母校很近,離時維的宿舍也很近。
  時維總是答應她的。
  時維從沒有不答應過她什麽。
  他答應當她的男朋友,答應她開了這間公司,答應她把公司的地址選在這裏方便他們蕩馬路,答應她加入了公司。
  他還答應她,帶她去壩上草原騎了馬吃了烤肉,答應她帶她在這條林蔭街走來走去談朋友。
  他答應了她太多,幾乎不讓她失望。
  藍寧想起來,也在這條林蔭街上,她問時維:“時老師,請嚴肅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叫藍寧的癡頭怪腦的小姑娘?”
  時維其實很幽默,他答:“小姑娘確實癡頭怪腦,用你們上海話來說,讓人吃不消。”
  藍寧彼時就是小姑娘,心裏樂滋在茲,一瞬就當天荒地老。
  如果是那樣,時間不流逝,那該有多好?
  隻是想著,時間都會悄悄溜走,提醒她,這條路到了盡頭,前麵是地鐵站,往下一鑽,又是下班高峰人流,擁擠得她不得不忘記自己的樂滋在茲。
  藍寧醒過神,跟著大流,湧入地鐵,有乘客的手機響起來,音樂是一首老歌,老歌是這樣唱:“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連老歌也不會,因為乘客已經接起來,對那頭講話,講的是去何處吃飯。
  最後不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便是很短的人生。
  藍寧忽然憤懣,她轉一個頭,鑽出了囂攘的地鐵站,從另一個口子出來,便是一座老石庫門改建的創意園區。
  這裏改建不久,人氣還不甚旺。正適合藍寧往裏踱步,她往裏轉了一圈,又轉出來,突然就意外地看見了熟人。
  有一間兩層高的小石庫門前有一男一女在低聲爭執。
  女的講:“首期三個月,我是沒有問題的,你也請通融。”
  男的講:“上次你兒子不是說了,房子你肯定要租的,房租也是沒有問題的,不足以一年的定金拿不出來吧。我們這樣的市口,這樣的管理公司,製度都很嚴格的。要麽,你問你兒子要?”
  女的像被針紮了一下一樣,講:“是我開店,又不是我兒子開店,性質兩樣的好不好?”
  男的講:“哎呀,太太,你別為難我了,你們這樣的條件還計較什麽三個月一年啊?”
  女的忽然就麵紅耳赤,這樣吃了排頭,不是不尷尬的,同她一身的光鮮簡直不成正比。
  何故如此狼狽?
  藍寧看過去,王鳳是從不曾低聲下氣,甚或委曲求全。她對對麵的男人是放低了身段的。
  王鳳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講:“六個月定金,怎麽樣?”
  對麵的男人還是猶豫,王鳳瞅住他的眼神卻充滿了祈望,看得藍寧心內惻動,差一點就要往前一步,出手幫助。
  但是不能夠的。
  在這樣場麵上的王鳳,若要知道被藍寧碰巧看一個全去,不知是如何的不知自處。
  藍寧在這一刻格外能體會婆婆將會有的感覺,故此,她選擇往後退了一步,退到陰影裏,完全不讓他們看見。
  回到家裏頭,張愛萍早做好了晚飯,待藍寧回來便做一個交接工作,下班走了。
  這位小保姆料理的四菜一湯,葷素搭配合理,口味過關,也是認真勤力工作的人,自她來後,家中家務閑事還是打理得令人放心的。
  藍寧很滿意,給她結算工資的時候多塞了兩張票子。
  沒有想到張愛萍驚驚慌慌的,竟然不肯要,連講:“怎麽可以多收額外的?”
  藍寧說:“就當給你的加班費。”
  “但是我沒有加過班啊?”
  這麽老實。藍寧更加不肯收回給出的獎勵。
  所有工作有付出的,都該得到回報。這是她所想的。
  關止回來了稍晚了些,自動報備是去換車了。
  藍寧倒是沒想到問他換了什麽車,隻問:“你媽媽租鋪子有困難?”
  關止一愣,一時沒答。
  藍寧摸不準他是什麽意思,竟然有些怕自己這樣發問會不會唐突,便期期艾艾也問不下去。
  但關止到底是自己答了。
  “大約她的積蓄不夠。”
  藍寧露出詫異表情,被關止刮了一下鼻子。
  “我爸並不讚成媽媽的三產。”
  藍寧馬上氣憤:“憑什麽?”
  “或許認為媽媽不能勝任,就不比去冒虧本風險。”
  “這算是關心?”
  關止聳肩不答。
  藍寧對她的這對公婆,印象真的並不明亮。
  王鳳且別提她,關慶國更是模糊得如同路人。
  她甚少去關家的小洋樓,一個月都不到一次,遇到關慶國的機會少之又少。偶爾關慶國也會同王鳳一起到小夫婦家做客,這位公公是真的來做客,禮貌疏離得過了分。他對藍寧固然無甚話好多說,點頭客氣賬本而已,對兒子難免裝模作樣教訓兩句,也沒到點子上,藍寧一看關止的意思,就知道他定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因而,她也根本想不透兩公婆之間的公案,隻待關止來解開。
  關止接著解釋:“我媽一直幹機關文職,從沒搞三產經驗,也未必搞的好。爸爸的顧慮,不能說沒有道理,情願她休息在家裏。”
  “你媽需要你爸的資助?”
  “那間鋪子市口很好,租金自然水漲船高,媽媽雖然有積蓄,但用在進貨和布置上就要狠狠花費一筆,在租金上就捉襟見肘了。”
  “其實你媽可以走後門的。”
  關止抱牢藍寧,撇嘴笑:“現代女性意識獨立,可以擯棄一切。”
  一句話就講到藍寧心底裏。
  藍寧想要掙開他,他的臂膀有力,隻好被吃盡豆腐。
  “你媽為啥一時想不開了?”
  關止撫額:“看吧,你也當我媽想不開?事實上,媽媽這一次下定決心要開店,是挺突然的。”
  他戲謔瞧著她,瞧到藍寧莫名地就發了窘,窘了之後發了急,她抓住關止的手,連珠炮地開始反駁:“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隻是奇怪,為什麽你媽媽做一件事情,你家裏的人態度會這麽消極?因為她的過去,否定她的將來?為什麽不能夠支持她?”
  關止並不惱,隻是說:“藍寧,我媽媽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其實我也想她好好在家當退休祖奶奶。開店是勞心勞力的活兒,她老人家年紀也大了——”
  藍寧立刻打斷他:“關止,你媽以前沒做過,不代表她不能做。她可以選擇拋開你們家的福蔭,不代表除開這重福蔭,選擇一條她想去走的路就一定沒辦法走。”
  關止鬆開了環住藍寧的手,攤手講:“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幫她付了租金。”
  藍寧想起王鳳為難的行止,喃喃:“她未必需要這樣的幫助。”又問關止,“你還有沒有其他方法幫你媽媽?”
  關止馬上搖頭:“她覺得新鮮,玩一陣就玩一陣,解解悶,興頭過了就行了。”
  藍寧把關止用力一推,麵孔也板牢了,氣也急促了:“你們就沒把她想做的事情當真!”
  關止奇道:“你生這麽大氣幹嘛?誰又惹你了?”
  藍寧撇開頭,被關止話頭一勾,積壓至心底的委屈轟然決堤,層層湧上心頭。
  這世間,人和人之間,溝通壁障如此深厚,推不開,講不清,個人存一段心事在心底。
  她一個人跑進廚房間裏頭,還好張愛萍留著青菜沒洗,等藍寧自己回來現做湯羹用的。
  藍寧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下來,終於眼淚也嘩嘩地下來了。
  她仍是無法壓抑住,在水聲之中啜泣,想要把所有汙濁氣全部倒露出來。
  待她獨自在廚房間放肆哭一個夠,走出來,發現關止並不在家,不知是何時出的門,不過冰箱門上頭多了一張即時貼,寫:“我去買西瓜。”
  旁邊還畫了一隻猴子捧著著圓圓大西瓜,活靈活現地淌著汗,還有畫外音寫:“八戒等我!”
  藍寧扯下即時貼,哭是不會哭了,笑又不太好,最後掌不住,嘴角一彎,還是笑了出來。
  在冰箱上貼即時貼的生活習慣,還是關止興起的。
  剛結婚的那個月,他老忘記幹他份內的家務,藍寧耳提麵命統統無效,他嬉皮笑臉遞來上一本即時貼。現代人需要通過手寫紙進行溝通,也算一種別樣情趣。
  藍寧其實性情保守,寫出來的即時貼,中規中矩。關止則大不一樣,他擅美工,經常會有創意之舉。
  念大學的時候,藍寧從不知道關止美工功夫一流。
  她摁著即時貼上笑得得意忘形的小猴子,曲指成拳,輕輕捶上去。
  既然關止不在,晚飯時刻必然延後,藍寧索性先將剛才洗菜理出的垃圾倒了。
  才開了門,碰巧樓上鄰居家的保姆上樓,手裏捧的正正是隻西瓜。
  對方同她有幾番眼緣,點頭打了一個招呼,不過還講多了幾句話。
  “小藍,替我們謝謝關先生,要不是他出主意讓小販直接來小區裏直銷,我買這個西瓜就要吃力了。”
  藍寧沒有聽懂,不過意思倒也能夠明白。
  小區雖然處在鬧市周邊,但生活配置設施卻不夠全,尤其時令食品,非得遠至一站外的大賣場購得。
  樓上的小保姆才講好,關止就跟在了後頭上來,他領著一名小工,抗了半麻袋足有五六隻西瓜進來。進進出出忙好,小工忙了一頭汗,還給他遞香煙。
  關止推開來,小工不得法,搖搖頭,又再三感謝才走。
  藍寧問他:“你去多管閑事了啊?”
  關止捧起一隻西瓜,彈著手指敲了兩下,聲音清脆卜卜響:“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藍寧接過他手裏的西瓜,用布頭揩幹淨,拿了刀出來,刷刷幾下切開。口裏講:“你是可以當樓組長了。”
  關止撈起一塊就啃了兩口,再講:“可不,我想競選業主代表,你覺得怎麽樣?”
  要同關止比臉皮厚,這個人鐵定慘敗。她不好搭理的,但她看到關止嘴角留著殘漬,順理成章抽了張餐巾紙出來替他擦了。
  但手被關止握牢。
  他侵近過來。
  關止實在是長相相當好看的男子,藍寧一直知道。這麽近的距離看他,還覺得這一張麵孔幹幹淨淨,一點點邋遢相都沒有。
  他說:“藍寧,會不會覺得嫁給我還蠻好的?”
  藍寧歎氣,不過實話實講:“關止,你是蠻好的,真的。”她很認真點頭來肯定。
  關止揉她的頭發:“這樣說說,我還氣得過。總歸這樁合同不讓你吃虧,也總歸會比你隨便找個男人談個半年朋友結婚劃算。”
  但是藍寧抬起頭,頗帶幾分疑惑,問關止:“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也會隨便找個女人結婚?”
  “基本上頂不住壓力,也隻好這樣了。”
  關止做出一個無奈狀,藍寧表示懷疑。
  “簡單這麽漂亮,和她分手是你不合算。”
  “嗯,這點我承認的,不過世界上是沒有後悔藥吃的,怎麽辦呢?”
  藍寧握拳,作勢要揍到關止身上,關止又做驚訝狀:“你不要說你吃醋了,如果我們還在談朋友,你吃吃醋是增加你猜我猜的情趣。現在都死會了,再吃醋也是吃白醋,又沒得配小籠包吃,一點意思都沒有,對吧?”
  藍寧隻好展拳便掌,推開他:“去倒你的白醋吧!今晚吃海蜇頭。”
  不得不承認,一頓飯吃好之後,藍寧的心情竟然快慰許多。有心情不逼著關止去洗碗,自己一手一腳把家務幹完了。
  關止靠在榻榻米上展著大摞的卷宗閱讀。
  藍寧又收了衣服,坐在關止身邊疊衣服,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機。電視機裏頭播了新的睫毛膏廣告,配音演員用磁性嗓音把廣告詞講的很動聽。
  她沒忘記,這是羅曼的創意傑作。
  她們偶做提案,也有傑作,也算全麵發展,或者確實有全麵發展的實力。
  藍寧瞅了瞅關止手裏的文件。
  他拿的是英文的融資資料,於是藍寧便說:“來做一個我問你答的遊戲。”
  關止放下資料,伸個懶腰,示意遊戲開始。
  藍寧問:“‘景陽春’什麽時候接觸風投的?”
  “風暴之前。”
  “你的意見?”
  “不關我的事。”
  “為什麽?”
  “我又不是‘景陽春’的員工。”
  “但是老梅很積極。”
  “他一向想做大做強。”
  “老梅的工廠和牧場,你都參與過吧?”
  “唔。”
  “按你的經驗,我建議老梅的代工業務能不能做大?”
  “你出了一個好點子,看到一個好市場。”
  “但是老梅沒心思做?不過看在你的麵子上,會給我一兩筆單子,讓我完成任務。但是前提是他得算好他需要付出多少精力,還得將這件人情債壓到他的當務之急後頭。”
  藍寧說的全部沒有錯,因此關止給出的是一個“確實”的手勢。
  他眼前的藍寧,說話的時候很專注,也很直接,言辭之間把自己的位置也擺在了一個正確的方向,也將合作對象的立場考慮了個透徹。
  這樣尤其難得。就在幾個月前,她還是冒進的,甚至帶了點不客觀。
  藍寧猶自出神想了一會兒,而後便用商量的口吻講:“我想過了,有沒有這個可能,讓老梅重視我的意見?這是實打實的做業務,也許會很辛苦,不過,按照我們前期的調研結果,市場有這個需要,因為太多人沒做過老梅完成的事情了,所以一定會有成績,這才是做完標準化之後應得的東西。”
  關止笑著歎氣,隻好無奈地講:“你呀——”
  一歎便露了餡,讓藍寧琢磨出門道,問:“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想法?”
  關止但笑不語。
  藍寧發問:“為什麽你自己不同老梅說?”
  關止答:“我說過,我不是‘景陽春’的員工,這不是義務,也不是責任。我管不了。”
  藍寧又說:“但是他的那套標準化,你出力不少。”
  關止坐直了身子,側首望牢藍寧,有幾分慎重,不過還是說了出口:“其實那全賴時維,大概你還不知道,他的廚師團隊以前和外公時維他們一起做過課題研究。”
  講完以後,他還是望牢藍寧。藍寧聽的很仔細,眼裏不是沒有流露出感慨神色。
  關止也在心底感慨,於是便不想再講這個話題,他問藍寧:“你預備用什麽身份同他談?你們公司的銷售經理?”
  藍寧揚一揚下巴:“我也是他的朋友是不是?我可以給出一個朋友立場的建議。我隻代表我——藍寧。”
  關止往後一仰,眼裏有異樣神采流動。
  “那麽老梅是要請你吃飯了。”
  “不,我請他吃飯。”
  關止望住藍寧,藍寧也望住關止。
  他的眼波清澈,看出了她的神色堅定。
  窗外,月亮初初上,光華濺人,世間一切都磊落。
  藍寧懇求關止:“你同我一起約他吃飯,好不好?”
  這真的是商量懇求的口吻,藍寧臉上還帶一絲期待。
  她真正求人的時候,眼睛裏會有一種格外慎重的真誠。關止在很多年前領略過,也在去年重新見到過。
  那時是他向她求婚,她聽了他的理由,把手伸到他的手裏,講:“那麽以後就要多多照顧了?”
  關止那時想,還好,她並非無動於衷,對他的誠意求婚也充滿感動,而答允之時,有慎重的真誠。
  現在的她,同樣如是,不知緣何,不藏這份真,不是上一回同他商議“景陽春”項目時那樣公事公辦,業務洽談的態度。
  於是他便講:“老婆大人安排的任務,我當然要做的。”
  藍寧笑起來,月光下頭的這個男人,不但長得好看,而且也很會讓她心裏爽快。她真正覺得,有他在身邊有商有量,勝過一個人單槍匹馬闖龍潭。
  關止答應了,就立時去撥了電話,把梅紹望約了出來,間中問藍寧:“請他吃什麽?”
  藍寧抿嘴一笑:“去‘茶座’。”
  關止露一個詫異之色。
  茶座乃本城算有點名氣的連鎖中餐館,廣告做了老多,做得小白領們耳熟能詳。關止也光臨過,光臨結果不甚理想,在專欄裏沒有指名地小批了一下,雲:“小資水準的用餐環境,快餐水準的食品口味,比必勝客高一個水準的人均消費,招牌菜卻是紅豆冰沙。”
  他自己請客,有千千萬的選擇,但絕對不會選擇茶座。所以他對藍寧講:“還不如去要請老梅代加工的川菜館。”
  藍寧笑得很有含義:“不,絕不。”
  那麽關止隻好照辦,那頭梅紹望聽了也嚷嚷:“還不如來我餐廳。”
  不過他講不過關止,隻好同意。
  關止順利完成任務,轉頭問藍寧:“有什麽獎勵?”
  藍寧站起來跑到衣帽間,打開壁櫥,拿出自己的包,翻了一陣翻出皮夾子,又回到關止身邊。她拿了一張銀行卡出來,遞給關止。
  關止先自一愣,而後不客氣地推掉她的銀行卡:“我那時候沒睡醒開玩笑呢!要是我真去琢磨你的一畝三分田來給我買車,你媽不得先撕了我?”
  藍寧白他一眼,講:“你的車哪用的著我插手?人廠裏能不給你優惠嗎?如果你要幫你媽出租金,算我出一半吧!算起來,我從沒買過東西孝敬過她。當然,我知道你原來根本不需要我插手。”
  關止又是一愣,再講:“八戒,沒想到你智商真是優良啊!”
  之後必然又是被藍寧掐手臂和大腿。
  這一晚,藍寧並沒有睡好,她回到自己房間以後,一直坐在寫字台前寫計劃書。
  再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長長噓了一口氣。
  要做完它,並沒有想象中這麽容易,因為她所要補充的,是實實在在能夠說服“景陽春”現階段改變一下經營戰略,而並非僅僅是幾個月前為了拉一票生意做的短線計劃。
  這得費腦力,查資料,細思量,觀局勢。
  窗外的月亮又被烏雲遮蔽,也許黃梅雨季的接近讓天氣變得陰晴不定,總令人無法琢磨。
  但藍寧從沒如同此刻這般清醒。
  進入職場之後,她從不哭泣。如今一通哭泣,傷心過後,恍覺今後還有選擇需要做。
  她想好了,就此猶豫,不是辦法,三岔道口,不能夠掩耳盜鈴。
  這便是生活,生活迫人前進。
  連王鳳都立誌不移不屈,拋開身家搏了一次。
  她又有何怕?何不真正拋開“時間維度”?
  當這個想法在腦海中萌生的時候,是驚嚇到藍寧的。
  當嬰兒被剪斷臍帶,也許潛意識中,均有如此的驚嚇。往後離開母體,獨立看世界,自給自足,不必依靠母體養分。
  離開以後,是否能夠自給自足?
  但大夫往往都要狠拍兩下小屁股,嬰兒大哭了,便是痛過之後的清醒,成功踏出這第一步。
  藍寧想,她得證明這第一聲哭聲響亮,結束在母體中蜷縮的生涯。
  往後再如何,便是她的人生,經風曆雪,自承結果。
  於是便有決定。
  藍寧伸一個懶腰,推開筆記本電腦。橘黃的小燈射出溫柔光線,仿佛多年以前時維宿舍那一盞。
  她對著小橘燈喃喃:“時老師,我是要畢業了。”
  翌日,藍寧抖擻了精神,還是畫了精致妝容上班。
  她一進辦公室便用電話將程風招來,把手頭有關文物展的資料一一交代齊全。
  程風眼裏有疑惑,但畢竟沒有講出口,隻是把工作交接得很仔細。
  這也算一重尊重。
  程風走後,藍寧去茶水間倒茶,遇到羅曼,由衷誇讚:“廣告裏用這句廣告詞效果很好。”
  但羅曼麵色不好,似乎是熬了夜,雙眼通紅。她點點頭,算作感謝藍寧的讚揚。
  藍寧不禁關心問道:“怎麽了?”
  羅曼隻講:“昨晚陪夜了,我媽媽住院。”說完便也不多說。
  藍寧也不方便多問,一路徑自回到自己的格子間。路過方瑉瑉座位旁時,見她同程風正在做展台平麵圖。
  這是為文物展提案準備的。
  藍寧對方瑉瑉講:“我來調用前期給‘景陽春’的項目做的市場調研和策劃初稿。”
  方瑉瑉講:“等一等好不好?我爭取下班前找給你。”
  還是客氣的口吻,但是服務的時間挪後了。藍寧並沒有當場側目,方瑉瑉根據公司需求分清楚了輕重緩急,她能理解。
  雖有一口氣緩緩緩緩堵上來,她還是勒令自己咽下去。
  員工應當為了公司在八小時內鞠躬盡瘁。
  藍寧認為這不應該算是錯。
  所以,她也不能有錯。因此,這最後的一宗項目,她想要全力以赴,爭取到位。
  最後方瑉瑉是在下班前十五分鍾才遣助理遞來資料,藍寧快速瀏覽一遍,關止的電話已經催上來了。
  他開了新車過來,這是藍寧昨天忽略未去注意的,不由也新鮮。她繞著蹭亮的新車走了兩圈,看出了門道,嘖嘖輕歎:“你真行啊你!把服務奧運會的車都給開出來了。”
  關止的新車藍寧有幾分眼熟,正是在奧運會上進進出出接送運動員的讚助車,該讚助商當時隻讚助這一款車,對外宣布是用了國內自主研發的最新的動力技術,完完全全的經濟型,且目前並不急著上市,把眼球聚焦效應用了一個足。
  後來金融風暴席卷汽車業,藍寧還同羅大年講,那款車宣傳得時,沒撞上風口,對外發布的價格也不貴,市場預熱的期待值足以抵消金融風暴帶來的負麵影響。
  前兩個月的車展上,這輛車才又亮相,該企業發言人自信滿滿宣布今秋上市,其高性價比在經濟低迷時頓時撩撥起消費者的滿心購買欲。
  其實藍寧挺想知道到底是誰給這車做的營銷方案。
  關止下了車,給她開了車門,還彈了一記車頂蓋:“5000轉96千瓦,比歐版的多出6千瓦,還有220牛米的最大扭矩,這高效率的渦輪增壓和缸內直噴技術真不是蓋的。這些可是真正的國內技術。”
  藍寧擺手:“我可聽不懂專業的。可是——”她歪頭望牢關止,她可沒忘記他幾個月前便提過這車,這讓她心底一片篤定,“你和這車什麽淵源?”
  關止笑嘻嘻實話答了:“米飯班主的淵源。”
  藍寧心中一觸:“以前你的小QQ也是這樣得來的?”
  關止塞她進車裏:“這便是我們這行的榮耀。”
  藍寧點頭:“甚好甚好,改天你去找寶馬奔馳法拉利做生意吧!”
  關止答:“周公子說,國內的貴族都開雪佛蘭。”
  藍寧笑得前俯後仰。
  不過新車果真不賴,又穩又靜,比關止先前的車,絕對屬於鳥槍換炮。
  也真難為他把一輛小破車開了這許多年。藍寧想。
  他們抵達茶座時,梅紹望已經到了,找了靠窗的位置坐好,正喝茶。
  他對關止夫婦講:“你們倆就請我吃這個啊?”
  藍寧笑著問:“你吃不吃冰沙?”不待梅紹望答,便先行叫了一客。
  梅紹望對住藍寧抱拳:“你那方案我仔細看了,真是不錯,我已囑我們工廠的廠長親組一個小組來同你聯絡。”
  藍寧先同關止相視一笑。藍寧講:“行,你看著辦,如果覺得方案不妥,別給關止麵子。”
  梅紹望笑開來:“這不是損我沒給老朋友麵子嘛!”
  關止嗤道:“你給我少來。”
  冰沙送上來,老大一座,梅紹望見了就皺眉頭,他是不愛吃甜品冰品的老男人,見著就過敏,講:“平日中午花一兩個小時見個客戶我才會選這兒,一杯茶吃下來也花不了幾錢,就貪他們家的環境好。”
  服務生將菜單遞過來,梅紹望是這行的老行家,藍寧又是做東請客的,於情於理都讓著他先拿過去看。他看老半天,一個菜都點不出來,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這裏點菜有技術難度,明明喝茶的,滿眼都是套餐。”講完之後,不知何故,又補充了一句,“就這樣的還拉了風投進來,今年連開二十家,鈔票多的什麽似地,都跟四大國行做起了廣告。”
  藍寧一個人慢條斯理吃起了冰沙。
  她吃起甜品來,總擺出一副享受姿態,舀一勺,抿一口,冰沙太冰,又被冰得眯了眼。
  好像一隻享獨食的貓咪。
  關止坐在她身邊,就側頭這樣看著她,自己的饞癆隱不住,也上來了,撈過她的勺子,也蹭過去嚐了兩口。
  藍寧便把冰沙推到關止麵前,她就手抽過梅紹望手裏的菜單,講:“那麽就套餐吧?”
  梅紹望表示隨意,不過他到底精明,把藍寧的行止又觀一遍,又瞅一眼關止,先自按兵不動。
  藍寧把雙手一握,放在台麵上頭,用一個誠懇真的表情,對梅紹望講:“雖然他們拿了國外的風投,可是挺不巧的,這回金融風暴,那間投資機構雖然苦苦支撐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但最後還是中招,上個禮拜已經撤資了。”
  梅紹望一愣,他是不知道有這樣的小道新聞,不由別轉頭又看關止一眼,關止隻管與眼前的冰沙做鬥爭。
  梅紹望便遺憾地講:“真是不巧,他們可連開了二十家餐廳,今年成本壓力夠大的。”
  藍寧用力點點頭。
  她點的套餐適時地被端了上來,盛器很特別精致,同餐廳的裝潢相得益彰,幾樣菜色也簡單,不過是蟹黃豆腐煲、碳烤豬頸肉,配的點心是叉燒蛋塔,還特別贈送了一個菌姑鍋。
  梅紹望吃東西講究,喝了清茶,漱清了口,才舀了一勺蟹黃豆腐,吃一口就皺眉:“還是淡而無味,可沒他們總店的味道好。”
  藍寧微笑:“那當然,他們總店的廚師長比較資深,其他門店缺乏專業人士坐鎮。”
  梅紹望的心底不禁有些得意,眉頭一樣,落到藍寧眼裏。
  她還附加一句:“他們沒有加工廠,就是一個小型的中央廚房做原料初加工。風投一進來,他們被迫把錢花在迅速開店和打廣告上,力求快速贏利。供應鏈反而跟不上,菜式的質量就受到影響了。而且如今資金一斷,更加不可能完善供應鏈上的環節。”她不待梅紹望完全消化,再講:“其實他們在找代加工的合作夥伴,解決眼前這個棘手問題。
  梅紹望把藍寧的話在肚子裏消化了一個很短的時間,別有意味地看了關止一眼。關止已經把眼前的冰沙解決,續而又拿起了筷子,開始解決肉燥飯。
  他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態度。
  梅紹望便對藍寧講:“他們找合作夥伴多久了?”
  “不長,不過挺難的,他們在江浙滬地區有近百家餐廳,所以也不難理解他們自己的中央廚房為什麽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了。做工廠化是要花時間和精力的,不是人人都像老梅你肯花這麽長的時間。”
  梅紹望大笑起來:“弟妹,你這個高帽子戴的我舒服得不著三五六了。”
  藍寧拿餐巾紙擦了一擦嘴,站起來,說:“我先去洗手間。”
  她走了以後,梅紹望瞪牢她的背影看了半天,才對關止說:“要命,這小丫頭什麽時候滿師了?”
  關止吃完口裏的豬頸肉,講:“我還是那句話,你覺得有的做就做,沒興趣做就不做。”
  梅紹望對關止正色:“你小子這些年還是把自己當我公司的編外,‘茶座’的風投撤資的事情怎麽早不告訴我?”
  關止搖頭:“坊間傳聞多,而且我並不認為他們撤資對你有什麽影響。畢竟‘麥達利’和他們的投資方不一樣,‘景陽春’和‘茶座’不一樣。你是經營決策者,經營方麵比我要專家不是?”
  梅紹望聽得隻恨恨道:“你們夫妻,一個賽一個的牙尖嘴利,希望你們的孩子以後不要太會說話。”
  關止皮笑肉不笑:“那你一定失望,以後我兒子一定聰明伶俐到可以拿國際辯論賽冠軍。”
  藍寧再回來的時候,對他們倆說道:“我又點了幾塊蛋糕,你們一定沒吃飽吧?這裏蛋糕不是他們自己做的,從‘黑森林’進的貨,所以挺好吃。”她看一眼梅紹望沒吃完的豆腐煲,“一定比豆腐煲好吃。”
  梅紹望隻得哭笑不得。

  十五
  自“茶座”用餐完畢,出來之後,關止夫婦同梅紹望在門口道別,他頗為慎重地對藍寧講:“你提的意見,我會好好考慮。”
  藍寧不掩喜悅之色,並且由衷地表現出來。
  梅紹望卻又問:“不過公對公,如果我有興趣,是同你的合作,還是同關止的合作,還是同你公司的合作。”
  關止無奈,馬上撇清:“這事情同我是渾身不搭界的好不?”
  藍寧不自禁地望一眼關止,關止也正笑著看她。
  藍寧對牢梅紹望講:“是和‘時間維度’的合作。”
  梅紹望講:“如果這一次我想要做,這個攤子會比較大。”
  藍寧說:“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們公司的專業能力,前期我們公司已經投入人力進行市場調研,所以我今天才有這個底氣講出這一番理論來。‘時間維度’開了七八年,積累的資源還是很廣的,對數據的分析也有一套。”她轉頭又望一眼關止,關止正聽著他們兩人說話,且並沒有插口的打算,她轉過來,講:“‘時間維度’的數據庫和調研分析模塊,是在時維手上建起來的,羅總在這塊工作上也花了相當大的功夫。”
  梅紹望伸出手來,同藍寧相握。
  “我會好好考慮的。”
  而後重重拍了一拍關止的肩膀。
  梅紹望走後,藍寧噓了口氣,渾身有虛脫的軟弱感。
  關止拉過她的手,她的手心都是汗。
  關止笑:“這麽緊張?”
  藍寧也笑:“從沒這麽緊張。”她活潑起來,扮一個鬼臉,“高考都沒這麽緊張。”
  關止捏了捏她的脖子:“那是熟人生意難做。”他建議,“去逛逛?”
  他們的車停在毗鄰此地的一家賓館內地下車庫,這一整條路都是林蔭道。在這裏逛街,是要來回走兩遍的。
  這需要閑情和逸致,藍寧恰好兩者皆有,於是爽快答應。
  她便與關止手拖手,走到樹蔭下。
  藍寧才恍覺,這一條路也是本城聞名的戀人約會必選的林蔭道,他們往前走兩步,便已見有年輕的小情人熱情擁抱。
  火熱太陽正要西下,陽光從樹枝縫隙間溜出來,是調皮的,也是光明的,還帶著偷偷摸摸的愉悅。如同小戀人們的戀情,能夠感染許多人。
  關止伸手一攬,扣牢了藍寧的腰,同她親親密密,也是一對情侶。
  他還歎:“我都多少年沒做這麽浪漫又浪費時間的事了。”
  本來良辰美景,人文氣息,都是讓藍寧陶醉的原因,甚至剛才看到那對擁抱的小情侶讓她生了些些的情動。但卻被關止頑話一潑,多少恨他煞風景。
  念及此,她詫異。
  她竟然會對關止的破壞風情暗中氣惱。
  這情緒太陌生了,於是藍寧決定要撇開,把念頭轉移。
  她問關止:“為什麽你不向老梅提這樣的建議?”
  關止答:“我可沒想到你的好點子。”
  藍寧給他一個不相信的眼神。
  “你和他合作這麽多年。”
  “你也說了,是合作。義務和責任,一紙合同上不過是銀貨兩訖。”他突然對藍寧說,“談歸談,做歸做,盡力而為,懂嗎?”
  藍寧的心,猛跳了兩下,頓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關止想要表達什麽?但她還來不及細想,關止又說:“我們不能陪客戶一路走下去,能同行一段已經是緣分。”
  藍寧問:“你什麽時候開始和老梅合作的?”
  這是藍寧頭一回問關止的私事,她對他的私人工作,從不介入,更不詢問,因此根本就不了解。
  故而,當這一句話問出口,藍寧發現,她根本就是對關止的過去一無所知。所以,她也便格外期待關止的解答。
  關止果然是答了,還挺詳細。
  “當年哪,老梅關了快餐店,他的老領導建議重新開個中餐館,我跟著後頭混唄!”
  “怎麽想到開這樣的高檔商務餐廳?那時候我若是沒記錯的話,那會兒金融風暴剛過去吧?環境不大好。”
  “風暴都過去了,春暖花開還遠的了嗎?”
  “老梅倒也實在,一手抓經營一手做標準,這些年都沒懈怠。”
  “那是,他就這點讓人服。”
  “那人家想要拉個風投你也不支持支持?”
  “他要是事事都需要我來支持,他還做個什麽勁啊?我們都是陪襯,他才是主角。”
  藍寧翹起嘴唇,笑吟吟對關止說:“這麽說來,你當年幫老梅做了市場調研,一定對老梅講,金融風暴雖然很危險,但是國內商務消費環境依然會變好。老梅的牧場和工廠一定和你脫不了關係,不然他怎麽會巴巴地抓著你去張家口?還有呢——”
  關止轉過身,抱摟住她,笑道:“小妞,你要當金田一哪?”
  藍寧幹脆就把手環住他的腰:“你對我的建議有什麽意見?我是認真問你的,你了解‘景陽春’。”
  她頂頂真地看著關止,看得關止也不得不認真起來。
  “老梅對風投有興趣,我能理解。風投進來之後,‘景陽春’是發展的更好還是更壞,我不能預估,因為我不是諸葛亮。不過你的建議有一定操作性,他們有基礎,外部也有市場需求,更有做大的空間。這一行裏,還真沒幾個像老梅這樣穩紮穩打做工廠的,所以一時半會兒別人也做不來,隻要做不來,他們就會需要‘景陽春’。”
  藍寧聽得直點頭,抬頭就對著關止的下巴親了一口:“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她親完之後,已經退不開了。
  關止的手從她的腰滑到她的臀,這麽一使勁,兩個人就像情侶鑰匙扣,牢牢黏合。
  夕陽很烈,藍寧臉很熱。
  可,身體更熱。
  生命的湧動,是脈脈的,溫情之下,暗藏洶湧。
  她本來是不知道的,可是貼緊了他的身體,就曉得了。
  藍寧很有一點難為情,左顧右看,被他們甩在後頭的情侶依舊黏合在一起,躲在樹蔭底下卿卿我我。
  如此光明正大表現戀情。
  有老外騎著腳踏車飛馳而過,為兩對連體嬰一樣的戀人打口哨。
  而關止摁著她的腰臀,不讓她動。
  滋味很難受,心底熱,臉上燙,她斥道:“暴露狂,露陰癖,放手,坍台不坍台?”
  關止勾勾嘴角,就是不肯放手。
  這滋味,既好受又難受,但就是不肯放開不受。
  他同她拌嘴:“是你先親了我的,親愛的,公平一點。”
  藍寧扭了一扭身子。
  這條林蔭小道,平日人流不多,不代表不會有人來人往。她已經過了身後小情侶忘我表達親密的年紀,更加不想免費路演一場愛的撫摸式。雖然關止的手沒有亂動,但她的心已亂,方寸間漸要失手。
  枝頭綠葉,隨風搖曳,一派風流。
  關止的手,沒有動,但是心裏的激流早已在四肢百骸流轉了一遍。他不是沒有存風流的想法,全因藍寧並不推拒。
  他也想轉移視線,卻發現身後的那一對小情侶互相扶持地退進了賓館。
  這個發現並不討好,他會聯想萬萬千。
  於是就在下一刻,關止捉牢藍寧的手。
  “幹嘛?”
  “回家。”
  他想,他們是夫妻,有合法證件,無需難以為情。
  她則什麽都想不了,亂掉步伐,跟著他跌跌撞撞進了賓館的地下車庫拿車。
  一路竟然通暢無比。
  隻是車內很熱,藍寧覺著熱,想要開窗。開了窗,風也是熱的風,不如不開窗。
  她就是沒辦法扭頭看一眼關止。
  但是關止抓著她的手,放在唇邊吻。
  濕漉漉的,卻是加了柴和火。
  會一路燒,到了家裏也不滅。
  關止在關上門的那一刻,把藍寧推坐到鞋櫃上就劈頭吻了下來。
  他仍捉住她的手,按到許多年以前她摸過的那個地方。
  藍寧掙紮著要抽開手,這裏同許多年以前不一樣了,更有力量,而且熱。
  關止的手,卻到達更多的地方。他有點手忙腳亂,解不開她的襯衫扣子,眯著眼睛喘著氣,說:“ONLY的?那還好。”
  這不過是障礙,關止索性撕開。
  藍寧隻是胡亂地嚷:“不要在這裏。”
  關止已經等不及,或者說,他等待太久。
  他在進入的那一刻,藍寧忽然屏息。
  襯衫破碎地丟在他們身後的地板上,他們連成一體,也在地板之上。
  窗前明月光亮,她能看清楚他的吸吮和撫摸,在她的身體上,每一寸,讓她幾乎不能自己。
  藍寧分明聽見自己在呻吟和哀求。
  今天並不是周末。這是在混亂之中唯一理智的念頭。
  關止在請求:“藍寧,再打開一些。”
  藍寧照做了,可是不夠,他認為不夠,便自己動手,嚐試角度,以求更加深入,去那隻有她同他才能到達的那一點。
  深入之後,有力地搏動,證明正鼓舞著的生命。
  深入之後,還有些微的疼痛,無可避免。
  藍寧輕輕抽氣。這樣的疼痛是可忍耐的,因為會有極大的歡愉取代。
  這一夜,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嚐試這種更緊密的角度,磨合,配合,用一致的節奏行進。
  忘記時間,也忘記地點。
  清晨醒來的時候,兩人姿態並不甚好地躺在榻榻米上。
  關止翻一個身,一頭磕到地板上,再爬上來的時候,藍寧睡眼惺忪地咕噥:“你可別說是我踹你的。”
  然後她被關止搖得清醒過來,聽他在抱怨:“你瞧瞧你的狗爪子幹的好事兒。”
  藍寧揉揉眼睛,正想罵關止兩句,卻見他頗為委屈地指指自己的臉。
  可好,兩道紅印子,印痕明確,就在他的眼睛下頭。
  “再往上點兒,我眼睛都要被你抓瞎了。”
  藍寧頂害臊,這抓痕怎麽弄出來的,她心知肚明。但口頭上是不輸的:“我衣服都被你撕破了,你還好意思說?”
  關止一轉身,把背對牢她:“我怎麽不好意思說?是你慘還是我慘?”
  這下藍寧真沒好意思說了,關止的背上少說也有五六道抓痕,最嚴重的那一條都破了皮。
  這一看,讓藍寧整個人熱騰騰燒起來,轉身抓牢榻榻米上的毯子蒙住麵孔。麵孔必定是紅的要滴出血來。
  關止熱乎乎的身體靠過來,用手拍拍她的後腦勺,好似拍小狗:“愧疚了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乖,把指甲剪了。”
  但他眼裏的她的姿態,實在撩人。哪裏是峰哪裏是穀,他又知道的清清楚楚。不禁心頭就熱了,伸出手沿著她的曲線遊走,到她的腰肋,觸到癢筋。
  藍寧扭動腰肢:“你放手。”
  她怕癢。
  關止就得了勢,雙手齊下,藍寧掙動起來,把毯子都丟落。
  兩人在榻榻米上又笑又鬧,她想要坐起身,沒有想到關止順手一托她的臀,她待要扶他的背,卻被他抓住雙手,整個人轉一個向坐到了他的懷裏。
  兩人都低呼,像疊放的湯勺一樣疊坐著。
  敏感的地方在顫動,讓藍寧不敢動。
  關止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撫住她的胸,還同她咬耳朵:“不就一件ONLY的,我賠你十件,讓你穿一件扔一件。”
  藍寧感覺自己的心髒就好像被他握在掌心,不禁氣急:“壞蛋,鬆手。”
  關止調整了一下姿勢:“這樣不錯,我比較安全。”
  後來在喘息之中,關止問了一句:“今晚爺爺勒令回家吃飯,你也一起回去吧?”
  藍寧來不及答,他的節奏太快,她又被他扣住了腰腹,最後隻是想,這種姿勢,絕對讓她弱勢。
  這天上班,她破天荒遲到了。
  因為關止一直嚷著背疼,她翻箱倒櫃找了一管金黴素眼藥膏給他抹了,他還廢話老多:“哪裏用眼藥膏塗背的?”
  被藍寧狠命拍打了一下:“外公說的,金黴素眼藥膏包管百傷,萬試萬靈。”
  關止不太相信,後來她又翻出了邦迪,在他的背上橫七豎八貼了好幾條,終於讓他閉嘴不再廢話。
  到了公司,例行的部門經理會議已經開始,前台小張示意她快快去會議室參加會議。
  藍寧遲疑了一下,還是進了會議室。
  正在主持會議的羅大年並沒有因她的遲到而有些微的停頓,他徑自在講他的話。
  藍寧坐到最末排。
  在做工作匯報的時候,她將“景陽春”的項目進展簡述了一個清楚。
  羅大年聽了直點頭,問:“需要調研和企劃部門配合就提需求。”
  藍寧望了一眼坐在對麵的方瑉瑉,後者正埋頭專心做筆記。
  她講:“那麽就要麻煩方經理配合了。”
  方瑉瑉抬頭,沒有意外臉上帶了詫異。
  她也真是個精乖至極的人物,詫異隻刹那,便表態:“沒有問題。”
  午飯時候,藍寧心頭悒鬱,同嚴宥然約了翹個班去吃麻辣燙。
  嚴宥然一貫會有采訪任務四處跑,便遷就藍寧到她公司下頭小弄堂裏的“串串香”。
  一般自家公司的同事中午不太會來此地光顧,藍寧坐在一堆學生當中,對嚴宥然講。
  嚴宥然聽了藍寧的牢騷,說:“方某人是正宗打工仔,看老板眉眼做事而已。”
  這藍寧知道,隻是不習慣經年熟識的人,忽然就陌生起來。
  但人事是真的無常。
  藍寧將陳思對她說過的話也同嚴宥然分享,隨後歎:“多年老同學,我到底是低了陳思一截,竟然不知道她有如此胸襟。”
  嚴宥然表揚她:“你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錯能改。”
  這是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藍寧一聽到還是麵紅。好在嚴宥然正同她的油豆腐奮戰,無暇他顧,一邊還邀請藍寧:“最近海之餐廳和銀行的指紋付款聯合搞活動,這個月一號打一折,隻要用指紋付款結賬。我還特地去辦了這業務呢,今晚去不去享受一折吃刺身到飽的好事?”
  藍寧講道:“這個活動對銀行可就太好了,不知道會吸取多少人為了刺身去辦指紋付款?不過那一家餐廳實在沒必要同銀行辦這樣的活動。他們本來就有名氣,顧客群也夠固定,總歸是花兩百多元吃自助的人等。既然肯花兩百多元,哪裏會在乎一折?不過吸引一群為一折而來嚐鮮的。不好不好。”
  嚴宥然撫住額頭:“要命的,早知道我就不說了。”
  藍寧哈哈笑起來,說:“不說了不說了,今晚可不巧,我得去關止爺爺家。”
  嚴宥然點點頭:“這個理由我接受,沒道理他跟你爸媽好的蜜裏調油,你對他家親戚卻陌生的很。”
  正是正解。
  嚴宥然正正講到藍寧的心尖上。要說起關止家的親戚,她不但不太熟悉,且也僅了解一個大概。
  公公關慶國的兩個兄長,各有所長。長房一家都是典型知識分子,不但大伯大嬸在科研界任職,連大堂兄關懷大堂姐關琦都在國外念出了生物工程和高分子學的博士,如今在外國大學的研究所當著穩重的科研工作者。二房一家則政商亨通,二伯父二嬸嬸都在事業機關任職行政要員。二堂兄關冕是藍寧較熟悉的,他同關止一貫走的近,二堂姐關琳則同關止的姐姐關心一處在英國留學後尋了當地的工作。
  若不是今晨關止一提,又被嚴宥然當下一點,藍寧還不曾想過理出這一幹人等的來龍去脈。不過因她向來同關家親戚沒有親密往來,也並不縈懷於心。
  不過對長輩總是要尊敬,這是人情道理。
  她早上提過是不是要買些什麽禮品,關止把手一揮,老神在在地講道:“我請三奶奶訂了鹿筋,你到時候做一道鬆仁鹿筋就能打倒一片了。”
  聽得藍寧隻想翻白眼,不過他講的也對,她是真想不出關家的長輩還缺什麽,買什麽都不如給老人家做一道家鄉菜來的妥帖實惠。
  藍寧很是認可關止的意見。
  因這一天關止還要協嶽平川去見客戶,她便隻得下班以後自行去關家小洋樓。但藍寧是對關止三令五申的,要他務必早到。
  關止笑著講:“又沒黑山老妖吃了你?”
  藍寧沒說出來的是,沒有關止陪伴,她在關家會萬分的不自在。
  公案之一,便是外公和關止奶奶那一段黃昏戀,雖不曾鬧的沸沸揚揚,但也夠兩家人家在好幾年間不太愉快。藍寧同關止走到一起,乃至最後結婚,關家的態度都是淡淡的。因關止從不曾將家人態度放在心頭口上,藍寧也不是著眼無關人等想法的人,故才不去計較。
  如今一起念頭,活生生會生出一層冷汗,還是覺得自己堅決少去關家小洋樓是明智之舉。
  公案之二,便是她同婆婆和大姑子之間的不融洽。關心一貫是在國外,人不在眼前,就算有不融洽,也隔了十萬八千裏,遺忘是金。婆婆王鳳則是難纏之人。可藍寧一想起王鳳,就多了幾分複雜的惻隱之心。也許是那一天看到的一個不同於平日的王鳳。
  想法一多了,她就又要開始猶豫。
  等到下午,關止發了短信過來提醒:“別忘記給嘟嘟買玩具。”
  嘟嘟是關冕的小女兒,今年才六歲,大名叫關都。若不是關止提醒,她都要忘記還有這麽個小人兒,也就這樣一提,她又想起來王鳳提過遠在國外的關懷,他的妻子近期也懷孕了。
  七七八八,又多了好多親戚,藍寧差點想要寫一個族譜出來,實乃萬分感謝獨生子女政策讓自己的家庭這麽簡單扼要。
  恰巧萬麗銀撥了一個電話給藍寧,藍寧絮絮叨叨對母親說著這煩心事兒,萬麗銀不客氣地講:“這你就煩了啊?結婚結婚,是兩個家庭的組合,也是要考做人工夫的。”
  藍寧對著母親撒嬌:“那你還和他媽媽意見不一致呢!”
  萬麗銀得意笑一聲:“你們小年輕道行就是淺,你要曉得的,娘家是你的後盾,我要是軟了態度,還不讓你被他們家欺負了去?我已經做了白臉了,你做個紅臉的本事總該有幾分吧?軟硬兼施是一門學問。而且這是給小關麵子,老婆嘛就是要在關鍵的地方給老公撐腰,你不要看在家裏你爸都聽我的,要是出去了,你爸該是一家之主的大男人還就得是——”
  實實在在是受教了,藍寧真的聽得連連點頭。
  不管怎麽說,站在關止的立場,她也得有一個好的表現。
  如此一想,便撇開後顧之憂,且就昂頭挺胸,準備赴約。
  赴約的準備也已經做好了的,她特地又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鬆仁鹿筋的製作方法,當作溫故知新,也同三奶奶通了電話,囑她將鹿筋泡了軟了。
  藍寧是曆來不願意麻煩關家人的人,但這菜式製作複雜,不得不同這位關家老保姆三奶奶打了一聲招呼。
  三奶奶一個勁兒說請她放心,結果不好意思的那個是藍寧。
  第二個準備便是為那位六歲嘟嘟的玩具禮物好好籌劃一番,巧在信息部一幹同事在辦公室內討論一個半月後要揭幕的一個兒童玩具大賽,他們正準備去做一個市場調研,也是羅大年安排下來的工作。
  藍寧聽信息部的頭頭在講:“‘童夢’有新款童車要參賽,不知設計得如何,看來會成為他們明年的主打產品,必定會做一個相當大的渠道推廣。”
  原來羅大年對沒有拿下“童夢”至今耿耿於懷。
  他原也是個好強的人,而且認真。
  這是極端可取的職業道德,藍寧一直感佩,如今依然。她想,“時間維度”在羅大年的手中,也必定會有自己的發展軌道。公理婆理,最後發展才是硬道理。
  她將文秀整理的簡報拿出來閱讀,這一次“力達”事件,羅大年也是出了心力,如今報紙報導此事,端的一個避重就輕,虛虛實實,逐漸就會銷聲匿跡。
  無他,羅大年自有的一套理論是:“中國人做事情喜歡一窩蜂,事情過去之後,絕少會牢記會討要賬本,而且缺少鍥而不舍的精力。克林頓鬧一段辦公室緋聞,被美國民眾窮追猛打,若是放在中國,完全不可能。”
  自是有其真理之處,而且簡單直白,從現象到本質,藍寧認為,羅大年的戰略思維都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
  這一次,也許他又審時度勢地順利完成了任務。至少目前,媒體一片風平浪靜,這次風波,也許就此平息。
  然而,“力達”承諾的實驗會不會繼續進行直至證明其原料可以食用?“力達”會不會減少產量?
  藍寧自知在這問題上,她根本無法想的更深入。
  走到前台打卡下班時,她望著那一行金字,又重重歎口氣。
  她想,如果時維能同劉先達講兩句,該有多好?
  但那已經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情,就是無能為力。這是不能再想下去了。
  有信息部同事同樣下班打卡,同藍寧道別,藍寧同他寒暄:“‘童夢’的新產品有什麽特別嗎?”
  “設計上頭很別致新穎,不過他們不肯吐露,真傷腦筋。”
  藍寧靈機一動,又生個主意。
  她轉道去了童夢的一個專賣店,店鋪設在賣場當中,有“童夢”專職的銷售員坐陣管理。
  當初謝東順發展賣場渠道,堅持的就是自家的銷售員直接進賣場服務,保證“童夢”的優質服務。如今倒是依然未變。
  藍寧瀏覽一眾花花綠綠童車的時候,銷售員正在解決一檔客人投訴。
  對方態度比較蠻橫,似乎因為新買的童車出現了故障,銷售員笑著安撫客人:“我們會派人上門進行質量檢驗,如果無法維修,我們可謂您更換一輛。給您帶來的不便,太不好意思了。”
  一句話便已經非產得體。
  盡管“童夢”的謝東順這兩年熱衷投資事業,但本業上頭絕對沒有放鬆。十年如一日的不變,此之謂也。她亦有寬慰。
  銷售員安撫了那廂投訴的客人,又看到了藍寧,便過來服務。
  藍寧問:“六歲的女孩適合用什麽樣的童車?”
  銷售員問:“孩子多高?活潑不活潑?平時愛運動嗎?”
  藍寧頓覺她根本答不上來,呐呐了半天。
  銷售員察言觀色,笑著建議:“那不如買一輛滑板車,文靜調皮的孩子都會愛,而且不一定需要會騎車。我們有一款滑板車是買了迪斯尼的版權,上麵做了卡通人物設計,非常漂亮,女孩子一定喜歡。”
  她介紹的果然不錯,車子本身就很漂亮,技巧也好掌握。
  銷售員說:“這還是這一季的新品,把手有閃燈的功能,晚上開不但可供照明,而且有裝飾作用。”
  藍寧非常滿意,她馬上決定要下來,銷售員還主動問:“您需要我們提供配送嗎?如果在環線範圍內,我們免費提供送貨上門的服務。”
  這真是太過周到了,藍寧喜孜孜地留下了地址,囑他們在七點之前送達。
  對方用心記錄下來。
  總還是有人是認真做這盤生意的。
  抵達關家的小洋樓,藍寧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在門外做了一個心理建設,然後敲了門。
  來開門的必然是三奶奶,她見著藍寧頭一句話便是:“關止已經到了呢,現在陪著他爺爺媽媽說話。”
  藍寧心頭石頭一落,不由感謝起這三奶奶的玲瓏,開頭一句就替她壓了驚,讓她覺得這小洋樓也並不可怕了。
  她跟著三奶奶走至關家的大客廳的時候,還是怔了一怔。
  關山例必是坐在首座的皮質沙發上,關止連同關冕坐在他的下手,旁邊的三人沙發上可就熱鬧了,大嬸二嬸婆婆,三位女性俱在。
  好像在開家庭大會一樣。
  關止朝她招招手,藍寧走到他的身邊,頭一個向關山問好,再依次向長輩們招呼下來。關山神色淡然的,長輩架子端得十足地問了兩句閑話,而後就是口令似的講:“你們的生活經過半年的磨合,也差不多了,應該慎重考慮孩子的問題了。”
  關止笑道:“一直考慮著呢!”說完拉藍寧坐到身邊來。
  他的母親王鳳顯然不這樣想,輕輕“哼”了一聲,讓藍寧比較無奈。
  一邊關止的大嬸就著這話題講了一句:“是的是的,現在的年輕人想法老多。我們家關懷的愛人年輕時候拚事業不肯生,好容易現在才有了,前幾天工作一忙,又動了胎氣。我還真是擔心,正想請一個假去看看他們兩口子。要看他們通知了,我最近心神不寧的。”
  二嬸也接著講:“這事情是要花一點精力,我們家也一陣沒辦喜事,最近一次還是關止的婚事。既然是奶奶的大壽,那真得花一些功夫。”
  藍寧才明白他們聊的原來是邵奶奶的生日,但又不明白他們在唱哪出,便拿眼睛看關止,關止正笑著看著他的嬸嬸們。
  二嬸繼續講:“可惜最近市裏正要做迎世博文明單位的評選,我老跑基層做動員工作。”她轉一個頭就對王鳳講,“關止媽媽,關止婚禮策劃的不錯的,你當初請的是哪一家策劃公司?我們請人公司給我們參謀參謀,好過咱們不專業又忙得很的人做出來不上台麵。而且你最近也是有空的。”
  接著,所有人都望住了王鳳。
  王鳳是有點點驚詫的,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樣子。尤其是關山還開口了:“二嬸說的也有道理,三嬸,你覺得如何?”
  她一聽,更加麵有難色。
  藍寧本就是個眼神醒目的人,不是沒聽出半點門道,分明便是一樁他們眼裏難做的任務被層層推卸到了王鳳頭上,她壓根就沒有辦法也沒有餘地去拒絕。
  而且,對於王鳳來說,這樁事情落在了她的頭上,她是出乎意料的。
  連帶關止,也把眉頭輕輕皺了一皺,叫了一聲:“爺爺。”
  倒是他身邊的關冕笑了,說:“爺爺要給奶奶大辦一場還不容易?我們自當奉命。小嬸嬸,我來做你的軍師。”
  王鳳也許沒有想到開口相幫的是關冕,又是疑惑又帶些許的驚喜。
  關止問:“你有什麽好主意?”
  關冕則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他的母親則斥道:“又不知道要打什麽鬼主意。”
  恰好藍寧預定的滑板車送貨到了,關冕招了樓上房裏做功課的女兒下樓來收禮物。小小女孩果真十分歡喜,連說:“小叔叔,你這次買的禮物最合我的心意,好拉風啊!”
  關止抱著侄女親了一口,說:“你要謝謝小嬸嬸,這可不是我買的。”
  小關都眼睛一轉,看見了藍寧,甜甜說道:“小嬸嬸,小叔叔娶到你是他的福氣哎!”
  童言童語的,笑壞了一群大人,也讓藍寧多了幾分羞澀。
  關止的大嬸聽到心頭,講:“若是我家關懷得一個嘟嘟這樣的小鬼靈精,也是很好很好的。”
  這話連王鳳都聽住了,拿眼睛看牢藍寧,藍寧隻得腳下抹油,開溜去了廚房下廚。
  三奶奶果然工夫地道,已經把鹿筋燙好,全等藍寧來開工。
  關家的廚房十分的大,且還臨著花園,窗戶一開,鳥語花香伴蟬鳴,在此環境下頭開灶做飯,也不會煩悶。
  這是藍寧頭一回發覺關家的好處。
  三奶奶在一旁看了藍寧勞作手勢。她起了油,熱鍋,下了蔥薑爆香,而後倒入鹿筋爆炒,翻鍋姿勢熟練標準且美妙,還非常犀利,火候看的也好,鹿筋一軟,她就加進青椒、洋蔥和鬆仁,勾芡起鍋。裝盆也漂亮。
  三奶奶嘖嘖稱讚:“關止是個有口福的。”
  藍寧卻是汗顏,實則結婚至今,她沒怎麽給關止下廚精工細作過,便謙讓道:“我們在家裏就隨便弄弄。”
  三奶奶講:“關止不挑嘴,這點比他兩個哥哥三個姐姐強,不過他偏愛吃南方菜,其實也不難弄。”
  老人家話頭裏頭是有意思的,棉花裏頭也藏了針,細細一刺,竟在當時之間,讓藍寧自省起來。
  她擦了手,三奶奶不再讓她做菜,指揮家裏一個廚子開工,藍寧又不想回客廳陪著波濤暗湧的關家四位長輩,便轉個方向,走出了門,往軍區裏溜達一圈。
  她小時候從不曾來過這裏,這裏綠蔭森森,高牆嚴嚴,總歸過於莊嚴。
  藍寧記得關止小時候愛來老公房玩兒,實際上老公房的綠化和基建根本比不上這裏,這裏的籃球場足球場兒童樂園遊泳池一應俱全,遠處幾個孩子在足球場踩單車,空間大,玩的爽,不知多愜意。
  她還看到了小關都,已經滑著閃著彩燈的滑板車了。
  藍寧便想,真不知道幾片光禿禿草坪的老公房對關止有什麽吸引力。
  她想著,便向著那個方向走了幾步,路過足球場入口的綠蔭時,聽見有人說話,而且講話的那一個正是關止。
  “我聽說‘童夢投資’又請你代為周旋向銀行借貸的事情。”
  “沒有錯,我們合作相當愉快。”
  “二哥,‘童夢’的本業運作很健康,謝東順沒有放鬆製造本業,應該值得肯定。”
  “一分勞力一分錢,他是實在商人。”
  “‘童夢’也沒有資金問題困擾。”
  “投資公司和製造公司各司其職,職能不一樣。關止,你別保守。”
  然後一陣沉默,還是關止先開的口。
  “兩年前,謝東順被控違規貸款。而‘童夢’確實不需要貸款,他去年在胡潤百富榜上有名。”
  “嗨,最後還不是沒事兒?敲出一輛輛童車賺錢,和利滾利的來錢,確實是不一樣的。市場經濟,講究速度。謝東順個人非常讚賞你的才能,說你是個經營人才,我看他是沒看走眼,你還真是個實打實幹活的。”
  “二哥,我希望你能夠慎重考慮。”
  “得了得了,你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也都沒說。你啊,何必這麽老實?”
  “行了,二哥,還是希望你想想,有些事沒必要——”
  “好了,我知道了。對了,回頭你跟小嬸嬸說,生日這活兒好辦。我有個熟人搞慈善,可以開一個慈善專場,就在奶奶生日那天,請一班政商界朋友捧場,你爸那兒還有電視台的演藝資源。老爺子心心念念不就是要在老太太麵前重新亮個好相嗎?他也真是個死心眼,你倒是遺傳他。”
  “那我代我媽謝謝你。”
  “三個媽媽你推我搡的,就怕這燙手山芋砸下來。還不是怕辦不好,在老爺子麵前吃力不討好。要我說,實際點,大家湊份子出錢把事情辦了,清爽。鬧這種心思,浪費時間不是?這世界隻要你肯出錢,就沒有辦不了的事兒。”
  他們似乎是講完了,關冕招呼關都回家吃晚飯。
  藍寧的心頭亂糟糟,可還是靜靜悄悄往後退了一步,在他們回頭之前,先回了小洋樓。
  PS:
  接下來便是過渡到“童夢”的命運,“童夢”的命運,也是借鑒了某知名企業的案例,特此聲明,絕非“好孩子”了,而是另一家,後文會敘述。
  在前麵修改的章節中,已經加了關冕和“童夢”謝東順之間糾葛的線索,便於此後情節發展。
  其實,我們的小關,真是個好孩子啊!
  最後,路過的,拔下毛吧!

  十六
  總的來講,這天關家的晚飯,藍寧吃得並不十分氣順。
  關止和關冕的父親都回來一起用了飯,席間一家人話不多,都是關山在詢問個人的情況,小輩們的回答都像在匯報工作。
  難怪氣氛老壓抑。
  不過關冕能活躍氣氛,且,他同關慶國很是親近,兩人好幾個話題都說到一處去。反倒關止意外沉默。
  這同前幾次來用餐不太一樣,關止從來同關冕一樣能在一大群家人聚在一處的時候插科打諢,麵麵俱到。
  關山對藍寧叮囑的話並不多,隻略略問了她工作的情況,藍寧斟酌字句答了。
  大嬸在旁講道:“私營企業不太穩定,寧寧考慮過換一個環境嗎?”
  藍寧笑道:“做長的工作,勝在手熟,習慣了什麽都好。”
  大嬸對王鳳笑道:“寧寧和關止倒是誌同道合。”
  王鳳聽得麵孔微微的板牢。
  二嬸開口講:“有些大公司都要關止去呢,是不是,關冕?”
  關冕答他的媽媽:“關止是炸子雞,人人搶著要。”
  關止終於笑了一聲:“我還肯德基呢,哪裏像你講的這麽吃香。”
  他的爺爺講:“關止,你一貫放縱也就放縱了,現在成家立業,也要把業立得正一點。耍嘴皮子討活口不是正經職業。”
  藍寧抬起眼皮子瞅了關山一眼,老人家態度端嚴,但不刻板,關止不一定聽的進去。
  果真關止就說:“我的爺爺,我又不是相聲演員,嘴皮子那麽值錢。”
  關冕笑道:“他們這叫谘詢顧問。”
  關慶國便接了話茬說兒子:“皮包公司罷了,什麽顧問不顧問說的好聽。他就聽不得家裏人勸,到現在都沒個正經文憑。”
  這一說王鳳便不樂意了:“你這倒關心起他了,當初孩子死活要退學的時候,怎麽不拿雞毛撣子打斷他的腿?”
  關慶國瞥眼自己的妻,冷笑一聲,並不答。二嬸打起圓場:“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家吃飯吃飯。”
  藍寧扒著飯,心裏想,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幾乎全部都對關止的職業不認可,連帶也對自己的職業有微詞。這算做什麽道理?
  關止能夠堅持己見,確屬不容易。
  她想著便看住自己的丈夫,關止也正轉頭看到她,還有心情眨個眼睛算是拋媚眼調情。
  他的臉皮厚如銅牆鐵壁,從來不穿。
  這也是至大的本事。
  飯後關止必然又被王鳳扯到一邊講話。
  關山招了藍寧到跟前來,讚了她幾句:“菜做的很好吃,確實是個能幹的丫頭。你和關止要好好互相扶持,他有荒唐的地方,你要勸著。”
  一直以來,因為外公的關係,藍寧對丈夫的爺爺存了隔閡的心,不願意太親近,也不願意太了解,且就當一般長輩尊敬著。
  不遠不近的態度,才是尊重,也策安全。但,並沒有必要親近。
  他所說的荒唐無非就是席上爭論的,藍寧覺得自己既無立場也無必要由此對關止當一個勸夫的賢妻。所以,她隻是唯唯點頭。
  老人擺了擺手,讓她離去。
  藍寧轉身之時,看到關山眼望著窗外樹梢月景,頗有幾分淒涼之色,不是不隱隱惻然的。
  老人身後的其他人各自為陣地相互交流。關慶國同關冕父子講著話,大嬸二嬸逗著嘟嘟,王鳳扯了關止說話。唯獨老人沒有人在跟前說話。
  她走到王鳳同關止身邊,王鳳一貫沒好聲氣地說:“凡事都要有個克製,不能下手沒輕沒重。”
  一講好,藍寧的臉就紅了個透。
  關止臉上的抓痕猶在,自然讓當母親的心疼了。
  藍寧一害羞,就沒好意思多話,又被王鳳抓了機會數落幾句。
  最後還是關止掏掏耳朵,扯了藍寧過來,說:“咱們回家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回家的路上,藍寧才恍覺自己是一直悶悶不樂的。
  關止開了音樂,放達明的《萬歲萬歲萬萬歲》,音樂很奔放,可以教人熱烈起來。
  但藍寧還是不開心地開口了:“你們家個個都歧視我們啊?”
  關止糾正:“是歧視我們的職業。”
  藍寧撇嘴。
  “九十年代流行點子公司,我爺爺就認為是瞎扯淡騙人錢的皮包公司。”
  藍寧問:“你當年幹嘛死活要退學?”
  “我是發覺發展的方向發生了根本性的錯誤,及時糾正。”
  又是說了等於沒說。
  藍寧暫且放著,不提。
  實則這個問題,他們交往的時候,藍寧也問過,每回都被關止隨意糊弄過去。但她是不深究的,並不放在心頭。如今自己再問,發現是真的好奇了,還想一問到底。
  但關止不會答的就一定不會答,她也不得法,隻好作罷。
  他們回到小區的時候,差不多快十點了,關止一拐彎,預備進地下車庫,被藍寧拽住了胳膊。
  “你出門的時候是不是沒關燈?”
  “沒啊。”
  兩人一起抬頭,看到自家的窗戶一片光亮。
  關止立馬熄了火,同藍寧一起下車奔上樓。
  打開門以後,兩人麵麵相覷,心下一沉,簡潔得不能再簡潔的小屋慘遭洗劫,抽屜裏的物品被胡亂扔在了地板上,衣服器具到處都是。
  關止拿起手機撥了110,藍寧已經把幾個房間看了一遍。家用電器一件沒少,但是她同關止的筆記本電腦並PSP、MP3及數碼相機都沒了,打開的抽屜裏,存放的現金也沒了,首飾也沒了。她再翻,關止的名牌衣服也少了好多件。
  關止咬牙切齒:“靠,這小偷把我吃飯的家什都給撈走了。”又發現自己Comme des Garcons襯衫一件不剩,開始哭笑不得,“我明天穿什麽?”
  藍寧把兩人的櫃子又裏裏外外看了一遍,確認隻有關止的名牌襯衫西服被偷了。
  這是一起手下很留情的入室偷竊,藍寧同關止相對看一眼,心裏都光亮。
  藍寧開始撥小保姆張愛萍的手機,的確在關機狀態中。
  110的民警來了以後,把現場勘查了一遍,又從小區物業處調用監視錄像帶,結果物業處的保安攤手,門房的監視儀從來是擺設,竟然沒啟動拍過。
  藍寧一瞬就惱怒了,比看見自家被竊還氣憤:“我每個月按時交物業管理費,你們就是這個工作態度?你們的物業管理製度上頭寫的清清楚楚,監視器要二十四小時開啟,監測小區安全,原來都是形同虛設?”
  民警也認為保安不盡職,嚴肅地教育了一通。
  關止拍拍藍寧的肩,要她順氣。
  “你沒見閔行的大樓都倒了,我們這裏不過物業沒開監視器,小意思小意思。”
  藍寧瞪他一眼:“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民警認真做了現場記錄,在民警看來,破案並不困難,不過還須關止一同去派出所做一個筆錄。關止讓藍寧先回家睡覺,藍寧歎氣:“家裏一塌糊塗,我怎麽睡的著?”
  “沒事兒,剛才你媽給我電話,兩老要過來陪我們一晚。”
  藍寧心中卻是一定,原來發生了突發狀況,自己期望身邊有親人陪伴的念頭這麽強烈。這算不算心理上頭並未斷奶?
  但她口上埋怨關止:“這麽晚了還要他們過來。”
  關止拍拍她:“他們擔心你,我讓他們一定打個車。”
  兩人便分頭行動。
  萬麗銀是例行給關止電話的時候,聽說女兒家遭竊,她是琢磨著兩個孩子一晚上會因這事情不能好好休息,疲於應付殘局,便拖著丈夫一同來了。
  藍寧其時確有幾分手忙腳亂,要把所有雜亂無章的東西歸位,光是滿地的衣服就讓她頭大。小偷為了將抽屜櫥櫃中潛藏的有價物品翻找出來,幾乎是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因此她同關止兩人所有的衣褲鞋帽,被褥床單全部被丟到地板上。
  當然,一切潛藏好的有價物品也被一掃而空。
  就剛才民警在現場的時候,記錄下來的就有她同關止的結婚戒指,她結婚時候長輩們饋贈的首飾,她和關止各自存放在抽屜裏的現金,還有兩人擱在冰箱上頭儲蓄罐裏互相平攤的生活費。
  萬麗銀和藍森抵達的時候,藍寧正在收拾關止的房間,頹喪地坐在地板上一件一件疊衣服。
  萬麗銀問:“被偷了多少?”
  藍寧悶悶答一句:“結婚戒指都沒了。”又低聲說,“蠻好戴在手上。”
  藍森安慰:“人沒事就好,我們一聽小關說家裏被偷了,擔心得要死。”
  但藍寧不這麽想。
  她想她從來沒在乎過結婚戒指,但是突然發現結婚戒指被偷了,心情居然沮喪到了極點。在她獨自一個人坐在一片淩亂的家裏收拾殘局的時候,這種沮喪又被無限放大。
  萬麗銀指揮藍森幫女兒一同收拾,看藍寧還是悒鬱不樂,便說:“戒指沒了再買一對,你們當初也是人家送的。”
  話是這麽說沒有錯。
  當初關止向她求婚成功,問她要買什麽戒指,藍寧選的是某洋牌子旗下的三金戒指,用了黃金、白金、玫瑰金的指環相繞,但並不鑲鑽。款式複雜,但並不花哨,且絕對吸引。
  覺得不妥的倒是王鳳,說:“結婚戒指不鑲鑽,小丫頭真想的出來。”
  關止卻寫了一篇專欄,說:“愛情,不計付出、終身守護;友誼,一生分享、患難與共;忠誠,風雨兼程、執著追索。戒指的故事足夠驚豔全球,何況設計更加錦上添花。這就是產品的附加價值,有時候附加價值也許遠遠超過實際價值,也就值得我們超值付出成本。”
  一時間算給別人做了軟性廣告,新人對此款戒指在那段時間,趨之若鶩,又絲毫不損洋牌子高貴形象。對方公司的高層大樂,便送了這份結婚厚禮。
  藍寧瞠目,關止要得到什麽,簡直手到擒來,別人還覺得是欠了他人情。
  但在婚後,兩人大約都覺著手指上多戴一枚戒指,不方便之處多多,不約而同地便都沒戴。
  此時想戴也沒的戴了,這一重遺憾,是重而又重的。
  萬麗銀講道:“得了得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到底是父母手腳麻利,一時半刻便把東西收拾好了。等關止到家,藍森都做好了白木耳糖水給女兒女婿當夜宵。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糖水。
  客廳裏就開了一盞暈黃小燈,關止和藍森講著近來的時事,觀點總能相同。
  不快似乎是淡了。
  藍寧洗碗時,萬麗銀打了下手,一邊講道:“小關話頭話尾總能討你爸開心。”
  藍寧從玻璃窗戶上可以看到父親和關止私語情形的倒影,這是一對甚為談的來的翁婿。
  “寧寧,這一年來,小關說的,都做到了。女人哪,一輩子不就找個可心的男人一起過日子?要求可以變的,因為人心會變。”
  母親話內有深意,藍寧不是不明白。
  夜裏她在床上輾轉。
  今夜她同母親睡在關止房裏,關止同父親睡在她的房裏,翁婿倆剛才說了一陣還意猶未盡,想要秉燭夜談。
  萬麗銀收拾得累了,一沾床就著,唯留藍寧側著身子,瞪視窗外。
  她重新同關止談戀愛,是一個極其平淡的開始。
  在那之前,年複一年,她原本激越的青春在流逝,要麵對的是一個很長,又絕對很短的人生,還有人生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首先坐不住的,是她的父母。
  萬麗銀見她大學畢業之後,全心投入工作,並沒有戀愛的意思,不禁發急,私下同藍森說:“二十七快二十八的大姑娘,沒有半個男人來約會,收工以後不是和女朋友逛街吃飯就是待在家裏上網,一點都不急,”
  父母相對憂愁,萬麗銀拚命想轍,不願坐以待斃,甚至厚住臉皮拿著她的簡曆相片跑去人民公園替她相親。
  藍寧在禮拜天午後尾隨而去,看見母親頭頂烈日,帶著老光眼鏡看著曬成一排的男青年征婚簡曆,還用筆記本仔細記錄。
  她的父母,如此愛她,一生一世都不可卸載。她迎著這裏的穿堂風,亦步亦趨,不能夠再花更多時間傷春悲秋,清楚明白自己還須踏踏實實走下去。
  和關止重逢後的第一個約會,是關止請她去看演唱會。
  他買的還是VIP貴賓席,看的是達明一派的演唱會。
  藍寧接到他的邀請,狠皺了一下眉頭:“關止,你什麽意思?”她認為他們的熟悉程度,應該可以坦誠相訴。
  關止第一次就坦陳了,他說:“我是未婚男青年,你是未婚女青年,我請你去看演唱會,除了想追你,不會有談生意的念頭的。”
  關止還說:“藍寧,你要是覺得我討厭,就不用來,要是覺得可以考慮一下,我在萬體館1號門門口等你。”
  藍寧在那一天,心都沒有定,她上了好幾趟廁所,其實隻是對著鏡子審視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好準備。
  這些年裏,不是沒有男人追求她,她也被父母催著相過親,但是轉來看去,最後全部都無疾而終。她不明白原因是什麽,也許那些沒有同她有正式開始的對象,都看到她沒有入場的意思,便全部退卻了,也許她沒有緣分等到合適入場的人。
  藍寧走出來,看到助理文秀手裏拿著一份報紙,刊載了關於達明的宣傳,稱他們做“非主流的主流”,還說,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值得去看現場演唱會了,所以在能看的時候,一定要看。
  所以藍寧決定赴約。
  這天場內的氣氛很熱烈,但人其實並不多,故此他們才叫做“非主流的主流”。
  黃耀明的現場比CD更加的好,嗓音圓滿而流暢激越,劉以達也破天荒的話多了起來,顯得與常不同的活潑,同他在周星馳電影裏的表現一致。
  這個城市裏的粉絲們的表現,讓他們坦然接受著意料之外的熱情,於是奉獻了精湛的表演。
  在藍寧的記憶深處,還有一場演唱會,最後變成了絕唱。
  那場演唱會上,那位天王巨星說:“我要在能唱的時候,讓你們聽到我的現場。”
  藍寧站在椅子上歡呼,時維靜靜坐在她的身邊,扶住她的腿,護她不會摔下來。
  那時的時維,身體狀況並不好,他不能夠太勞累,所以不能長時間站立。他的麵色蒼白,但說話依舊有力。他會牽著她的手,帶她來看這場演唱會。
  天王巨星唱:
  “當你見到天上星星
  可會想起我
  可會記得當年我的臉
  曾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
  我像那銀河星星
  讓你默默愛過
  更讓那柔柔光輝
  為你解痛楚
  當你見到光明星星
  請你想想起我
  當你見到星河燦爛
  求你在心中記住我”
  藍寧在歌聲裏,安靜地落淚,就像流星在刹那滑過夜空,不會讓誰發現。
  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回憶了,久到藍寧幾乎要忘記。
  但是,當黃耀明在台上說:“下麵這首歌,是我要紀念一位故人。”
  藍寧一下就繃直了身體,她身邊的關止也發覺了。
  於是,天籟一樣的聲音灑下,遠離人間的曾經的天王巨星的聲音在他們的耳畔響起來:
  “離開書店的時候,我留下了一把傘,希望拿了它回家的人,是你——”
  全場的人,在這個演唱會,懷念著另一場演唱會,呼喊另一個人的名字。
  半圓的萬人體育館,變成巨大的懷念磁場,思念來的波濤洶湧。
  所有人都沒有忘記那個人。
  這不是不諷刺,但,也不是不心酸。
  達明很好,可逝去的那個,已成為傳奇。
  這是世間的無奈,人們隻可承受。
  這也是藍寧第二次,在一個演唱會裏,安靜地落淚。
  那天關止送她回家的時候,把車開得風馳電掣,驚得她提心吊膽。
  她那時候雖然不知道為何他改開了這麽一輛廉價又平凡的小車,但她也知道在這種車型的安全性能並不怎麽樣。
  到了她的家門口,關止問:“我的意見,你覺得怎麽樣?”
  藍寧問:“你現在沒女朋友?”
  關止豎掌發誓:“真沒有。”
  “幹嘛想追我了?不是蓄意報複吧?”
  關止“哧”地笑一聲:“你腦袋裏裝的是什麽呀?言情小說看多了?我說我喜歡你,你信不信?”
  她在當其時,還真不敢信。
  因為大學裏的一段往事,她還深悔自己的荒唐,對方既往不咎已足矣,遑論有這般念頭?
  關止彈了彈方向盤:“這麽說吧,藍寧。我年紀也該結婚了,想找個合適的,我們倆知根知底,何必舍近求遠?”
  他歪了歪頭看她。他一貫是帶一點痞勁的,看她的眼神也是三分認真三分好笑還有四分的道不明。
  但這雙眼睛足夠明亮,帶足了誠意,好似天上星辰一樣真切。
  藍寧隻在想,算了,也就這樣吧。
  他們的約會就像一般的情侶,看電影逛商場,他還經常去她家裏拜會她的父母。
  萬麗銀一開始嘀咕過,隻認為關止不大可靠,但看了兩個月,自己倒勸了藍寧,看準了就定下。
  藍寧啼笑皆非,不過兩個月,關止就把她的父母全部安撫。
  關止自然也帶她同他的朋友們玩兒,和梅紹望嶽平川等人泡吧,談著他們都感興趣的行內話題,藍寧一點都不拘束。
  原來分別了這麽多年,關止到底是正經幹活起來了,不再是念大學時候那個混日子把妹的紈絝子弟。
  她也開始買時尚報紙,看關止的專欄,看他給一個個癡男怨女解答愛情雜症,當麵笑他是不是經驗豐富。關止很誠實,講前一個女朋友談了三年。
  但藍寧沒有太大的興趣知道其中原委。
  關止做了一個男朋友卯足勁該做的一切,還帶她晚上去錦江樂園做過山車。黑魆魆的夜裏,到處是霓虹閃動。他們升到半空,就要在地心引力的吸引下下墜。
  遠離了底下的喧囂,四周是靜寂的。所有人都屏息等待失重的一刻。
  在那一刻前,身邊的關止喚了一聲“藍寧”,她一轉頭,他就湊了過來,很快速地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然後,她整個人都失重了,隨大流開始尖叫。
  這樣還算甜蜜地談了半年的戀愛,結婚已經變得順理成章。
  因此,當關止提出結婚,她考慮了兩天,妥協地想,時光匆匆,最後也許每個人都要敗給時光,愛情同婚姻,有時候並不能完美融合。
  藍寧一直一直說服自己堅信,如果自己努力,生活是能夠爭取到平靜至上的狀態,安全而和平,沒有波瀾,更加無危險。多少人就是這樣過了一輩子。
  這就是她對生活的全部需求,僅此而已。
  她答應了關止的求婚,盡管他的家裏略略起了一點小風波。
  王鳳曾氣勢洶洶要她站在自己跟前聽訓,對她下了一個重重的下馬威,對她有質疑,也有不滿。
  藍寧閑閑站定,坦然講:“一,我不會讓關止餓著;二,我不會讓關止穿沒洗幹淨的衣服;三,如果關止需要,我可以付出一位妻子應盡的公關義務。反之亦然。”
  王鳳學識有限,詞匯也有限,一下對不上來,又要矜持著自己的身份,隻能把眉毛氣得要燒起來,對關止牢騷:“人要當王熙鳳呢!你就等著吃苦頭吧!”
  藍寧不知道結婚以後,會是個什麽樣子,就用商量口吻同關止溝通,約法三章,家務分攤,經濟獨立,分房而治。
  關止笑得皮皮:“你在做合同啊?”
  藍寧誠懇說道:“這是一個新開始,我們都在學習。關止,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
  那就一切跟著感覺走。
  藍寧自認,生活如此進行,是可以將人生進行到底,這真的是一個新的開始。
  至於關止是怎麽想的,她從沒好好琢磨過。
  但這半年來,他們相敬如賓,生活悠閑,也有私人空間,一切一如她的最初規劃。
  想到這裏,藍寧就有些累了,身邊的母親睡得頂熟,輕微的鼾聲終於感染自己。她想她最後還是敗給了睡神。
  次日一早的收掇自又不必小夫妻倆動手,萬麗銀和藍森把早餐早清掃全部包辦。
  藍寧難得看到關止積極地要從藍森手裏搶掃帚,腹內誹:“兩麵派。”
  萬麗銀還念叨:“小關蠻能幹的。”
  關止的確能幹,把嶽父母哄得樂嗬嗬。
  值回的票價也不菲,早餐有白粥、生煎、素蟹粉、小醬瓜、蔬菜色拉,還有兩個加了龜甲萬醬油的七分熟荷包蛋,把藍寧吃撐了。她收拾櫥櫃時還發現父親炸了大蝦,拌了海蜇,做了鹵雞翅放著,生怕他們小夫妻因為沒有保姆懶待了自己。
  關止看著豐盛的菜肴,對藍寧說:“你從小過著多麽幸福的日子啊!”
  藍寧白他一眼,被他親到額頭上。他說:“多虧爸媽過來,不然咱們就要手忙腳亂的。”
  藍寧沒好氣地講:“我們是啃老族。”
  關止還點頭表示同意,他自告奮勇開車送嶽父回家,送嶽母去證券交易所看行情。倒像他們是正宗的一家三口,出門時候有說有笑,互相扶持,令藍寧難免生出醋意。
  但也好笑,她搖搖頭,想起昨夜關家的家中宴席,醋意就杳無蹤跡了。她在廚房間的窗口目送關止開車送父母離開。
  這天的工作她也是同關止分了工的,關止會負責派出所的聯係事宜,她則負責家裏的修整。
  昨晚合計出來,家裏的數碼產品損失慘重,如果贓物追不回來就得再去購買,隻是電腦裏有許多文件資料,這才是最頭疼的。
  一想,她就咬牙,暗恨自己走了眼,引狼入室。這是自己識人不清得來的教訓,應引以為戒。
  藍寧一直到單位都不能有好心情。
  然而,壞她心情的不止這一樁。
  梅紹望鄭重地給了她一個電話,講道:“小藍,我認真考慮過你的建議,但是綜合考慮了‘時間維度’一貫的業務範圍,你們在渠道拓展方麵成功案例比較少。當然,我是指時維之後的時期。”
  藍寧捏緊電話,等待他的下文。
  “渠道外包的預算不菲,作為一間餐飲企業來講,是非必要,預算可縮減則縮減。這是我們站在朋友立場,我的開誠布公。”
  “老梅,你的意思是?”
  梅紹望頓了一會,似乎是要讓藍寧充分考慮他的潛台詞,而後才丟出他的真心話。
  “講真的,我情願把谘詢費給你。你做了一個好案子,但我更希望你是站在朋友立場來給予我提點。事實上,你確實做到了一個朋友應盡的建議,就如當初關止一樣。”
  這叫藍寧如何再講下去?
  如此看來,這梅紹望壓根就沒打算放棄融資的念頭,但又真的被她的建議打動,預備雙管齊下。若果如此,成本確是他首要考慮的。作為經營者來講,他沒有錯。
  這一宗業務真的落入“時間維度”頭上,策劃成本、渠道成本、廣告成本、培訓成本均不可或缺,但梅紹望采用她的建議,在企業內部執行,則能節約不少預算。
  她算來算去,卻沒有算到坐莊的資本家對資本永遠看的牢,不會輕易浪費一分一厘。
  這是兜頭的冰水,淋得藍寧啞口無言。她確實事先沒有考慮周全。
  梅紹望還講:“同羅大年做短平快的小合作,無傷大雅,如果是長期的大業務,我需要考慮。請你諒解。”
  這口黃連勢必需要她吞下去了。
  這叫做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路數得清爽。
  藍寧突然能明白關止為何同梅紹望劃得這麽門門清,現實畢竟殘酷。
  而梅紹望的決定,又將她置在“時間維度”內至何處?
  藍寧放下電話那瞬間,幾乎暈眩。
  她是誰都不能責怪,唯怪自己想法幼稚,在這事情上的處理,竟生出貪靠關止的關係去打通關節,如今重重跌一跤,純屬活該。
  這個句號,壓根不能圓滿。
  當藍寧向羅大年做匯報的時候,羅大年聽完,毫無意外生出幾分氣,嚷:“開什麽國際玩笑?梅紹望他他媽的白相人?這種搞餐飲的私營企業家就是沒腔調,豁不出錢來做什麽大生意!”
  藍寧無詞以對,一直低垂著頭,不爭不辯,連心裏的想法也沒有,頭腦完全一片空白。
  接著羅大年又講了些什麽,她都沒怎麽聽進去,最後低頭認錯講一句:“羅總,這次是我疏忽了,下次我會注意。”
  這樣心甘情願領受責罰的藍寧,也許讓羅大年也意外,他畢竟還是念著舊情的,眼見她兵敗如山倒的模樣,並沒有百上加斤地繼續講,僅歎一句:“小藍,你要學要看的還很多。不要以為把時維教的會做了就能闖蕩江湖了,尤其感情用事要不得。”
  羅大年說的極犀利,也極有道理,藍寧受教,更加羞愧,更因為羅大年完全沒出現落井下石的言行而感激。
  這便是世間的許多麵,像多棱鏡,永遠看不完。
  藍寧回到自己的格子間內自我省視。
  她想,她以前是不是瞎子摸象,摸到哪裏算哪裏?抑或她以前的平衡狀態陡然失衡,她便失措?
  藍寧頭大如鬥。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她幾乎沒有什麽好聲氣。
  關止在那頭詫異:“誰惹你生氣了?”
  藍寧不響。
  關止講:“小偷去派出所自首了。”
  藍寧一陣訝異。
  “民警讓咱們清點失物。”
  在派出所再看到張愛萍,對方蓬頭垢麵,並不如以往整潔。她是來自首的。
  民警將作案動機和經過複述。
  小保姆張愛萍有一個親密的男朋友,是個小裝潢隊的包工頭,平素薪酬亦可夠小兩口日常生活。但小包工頭好賭。
  所有的罪惡念頭都生在怠惰的習性上頭,小包工頭利滾利地輸了錢,這回再也還不起,對方是地痞,揚言要砍手指。小包工頭實在害怕,便來找了女朋友,做這鋌而走險的事情。
  民警說:“小保姆不是初犯,在前幾家人家也做過同樣的事,隻是小偷小摸金額少,東家沒發現,發現的也沒計較。”
  可幸運不會回回眷顧,這一次他們偷多了,預備還了錢亡命他鄉,於是把東家的衣服都一起偷了去。
  這實實在在是幼稚而掩耳盜鈴的想法,好在小保姆上火車的時候後悔了,不知是什麽驅使她來投了案,那時候民警也差不多鎖定了搜捕範圍。
  不過畢竟是她自動投案了。
  張愛萍一直哼哼唧唧地哭,連筆錄都做不好。
  她斷斷續續隻是說:“我做的好,小藍多給我錢,我再偷他們家東西。我再也不想——偷東西了。”
  藍寧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說才好,想責怪她,又見她這般可憐樣,不忍責怪。
  關止一件一件厘清了失物,簽字確認。
  藍寧不想再看可鄙又可憐的小保姆,便陪在關止身邊清點失物。最後點到結婚戒指,紅絲絨的心型盒子,打開來,兩枚三金戒指好好在裏頭。
  關止一把拿過來,講:“麻煩死了,還是戴著吧!”執起藍寧的手,往無名指上頭套好,又把另一隻套在了自己的無名指上。
  兩人雙手一展,多了些光輝。
  關止講:“多好,我又省錢了,本來還得重新買。”
  這次藍寧沒有給關止白眼,她不過是對著手指上的婚戒重重歎口氣。
  民警過來收取他們的簽收單,說:“嫌犯家屬想見見你們。”
  他身後跟著一個衣著樸素甚至有點簡陋的男孩子,穿老實的白襯衫和黑長褲子,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個子不高,皮膚黑裏透紅。他一見藍寧和關止,就九十度鞠躬。
  民警介紹:“這是小保姆的弟弟,陪他姐姐來自首的,一定要等受害人來道歉。”
  關止拍拍男孩肩膀,請他直起身子。
  男孩又鞠一躬才起來,說:“對不起。”
  關止說:“我們的東西一件都沒少,而且也不關你的事,你不用這樣。”
  男孩漲紅了臉,可聲音很清晰,說:“我姐姐犯了錯誤,我如果不能代替我姐姐向受害人道歉,於情於理於法都不合,太沒道義,太不負責任了。真的——很對不起。”
  關止笑:“把責任背這麽重。”
  男孩悶著頭,沒說話,也許在羞愧。
  民警送他們出來的時候,說:“慣犯一般很難被說服,不知道他怎麽說服他姐姐的。到底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守法講理的。”
  關止問:“他們家裏是不是挺困難的?”
  民警答:“家裏就一個媽媽,沒有田地,靠吃救濟金。是姐姐供弟弟念書,現在姐姐被抓了,孩子看來得靠學校幫一把。”
  藍寧心生感歎,說:“如果姐姐學學好,姐弟倆雖然艱苦,但不會有牢獄之災,天倫之樂總是有的。”
  民警笑:“理想狀態總歸好的,不過生活充滿了意外,看個人努力扭轉意外吧!”
  PS:
  為配合本段情節,將前麵十五章裏小關小藍和老梅談完業務之後的段落,稍稍修改一下,把線索修改得更加明確一些。
  修改段落如下:
  ===
  藍寧給他一個不相信的眼神。
  “你和他合作這麽多年。”
  “你也說了,是合作。義務和責任,一紙合同上不過是銀貨兩訖。”他突然對藍寧說,“談歸談,做歸做,盡力而為,懂嗎?”
  藍寧的心,猛跳了兩下,頓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關止想要表達什麽?但她還來不及細想,關止又說:“我們不能陪客戶一路走下去,能同行一段已經是緣分。”
  藍寧問:“你什麽時候開始和老梅合作的?”

  十七
  這一晚,藍寧清點了失而複得的物品,心緒逐漸平靜。
  這一位張愛萍和她的男朋友,下手頗有幾分準頭,把二手市場能夠吸納的,他們又帶的走的物品全數竊走,而且這部分物品還不招眼,難怪在小區保安眼皮子底下潛逃。
  明明是存了心預謀好了的,隻是突發情況,急於逃命,行動粗獷了點,把家裏翻了底朝天。
  這麽一個存了心的人,最後被勸回來自首,也真真難得。
  回家路上,關止同她講:“這個男孩子不但是勸了親人迷途知返,可貴的是把眼前利益拋開,真不錯。”
  藍寧亦有同感:“身上有毒瘤,割掉留瘡疤,但總比毒瘤潰爛,爛掉全身來的強。”
  但也不得不承認,這需要莫大勇氣,麵臨短暫困局的勇氣。
  藍寧是記得男孩那一點堅定和不悔,相當的剛強。有了這種剛強,仿佛再大困難也不在話下,正如民警所說,看個人努力扭轉意外。
  藍寧很是讚賞。
  這世間,許許多多的人麵臨更加多的困難,落一個坑要比她落的更加的大,他們都未必言退,更不言敗,多麽值得她來學習?
  想通以後,藍寧伸一個懶腰,心情豁然開朗,用酸奶並香蕉打了一個香蕉奶昔,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看了會兒電視。電視劇演到中段,開始插播廣告,她似乎也是想好了。
  藍寧又打了一杯奶昔端到關止房間裏頭去,關止正查看好他電腦裏的文件,動手打包他的花樣襯衫。
  藍寧問:“你又要做什麽怪?”
  關止講:“紅十字會竟然不收舊襯衫,豈有此理。”
  那幾件襯衫都是被張愛萍順手牽走的,如今尋回來,按關止愛幹淨的脾性,是打死他也不會再穿了。
  這個習性,藍寧給予充分寬容的理解。
  她說:“我明天再找個慈善機構捐掉吧!”
  關止停下手,先看她,再看她手裏的香蕉奶昔,最後還是看牢她,把唇角一揚。
  藍寧被他望得開始窘後來把頭一抬,同他對視。
  關止笑:“無事獻殷勤。”
  藍寧不惱也不辯,幹脆坦白直接講:“老梅給了我一個難題。”
  關止倒躺到床上,喝了一口香蕉奶昔,再問:“對你的影響?”
  藍寧聳肩:“我預備好辭職之前最後的一個項目。”
  關止問:“為什麽要辭職?”
  藍寧扁扁嘴。
  這神態難得的可愛,關止笑著刮她的鼻子,被她用手拍開:“如果有一天我當老板,我的員工不辭而別兩天,不是他向我辭職,我直接付他三個月薪水請他另謀高就去。”
  藍寧瞠圓了目:“這麽狠?”
  “沒有規矩,就沒有方塊和圓圈。”
  藍寧笑起來:“那麽羅大年比你寬容。”
  關止又喝一口香蕉奶昔:“東山的老虎和西山的獅子,沒有本質區別。”
  第一條討論結果,他說的有道理。
  那麽就開始進入下一個議程。
  藍寧說:“你一直把老梅當客戶?”
  關止講:“當客戶的時候不要當朋友,當朋友的時候就不要當客戶。”
  “我能理解老梅的選擇,畢竟成本太高。”她老實講道。
  藍寧老實服氣的時候,有種坦誠的可愛,服帖又溫馴,關止不想錯過多看一會的機會,他希望她能繼續說下去:“還有呢?”
  “我們公司一直以來很少在渠道策劃領域有建樹,一般接的項目以短期執行為主,客戶的猶豫,情有可原。”
  “另外呢?”
  “他依舊想融資,企業戰略目標堅決不轉移,因為那個合作對象帶來的利益遠遠大於我的意見。”
  關止彈一個響指:“商人重利輕別離,古人誠不我欺,這是叢林法則,改天我做了商人,我也這樣。”又對藍寧說,“我建議你保留給老梅做的策劃案例,以後還有賺錢的機會。”
  但藍寧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她笑著說:“不,我準備送給老梅,於他,於其他有需要的商家,是好事。”
  關止奇問:“為什麽?”
  “同樣的案例未必適用於不同的企業,不是所有的餐飲企業都具備‘景陽春’的素質,所以未必能夠實現這個策劃,我不想埋沒他們。”
  關止把擱在床上的襯衫往裏推了推,身邊就空出一個空位來,他也往裏坐了一坐,藍寧就自然坐了上來。
  兩個人都盤腿坐在床上,各自喝著手上的奶昔,濃稠又甜蜜,兩人都像被黏住了口,不住喝,沒說話。
  客廳裏的電視機照常演著廣告,在他們不說話的空當,電視機裏講:“匯仁腎寶,他好我也好。”
  本來氣氛良好,關止“撲哧”一下,差點噴了奶昔。
  藍寧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瞧著他,但還是抽了一張餐巾紙遞給他。
  關止慢條斯理擦了嘴。
  “國內的創意,簡單粗放,短期是效果,長期是笑話。”
  他指的是什麽,藍寧清楚明白,她說:“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溫飽還沒解決呢,誰管的了長期?”
  “所以我理解。”他舉了舉杯子,被藍寧手裏的杯子碰上來。
  “我也理解。”
  藍寧喝奶製品,會喝得嘴唇外一圈密密一層白。
  這是她自小的習慣,關止小時候就看到過萬爺爺拿了手絹給她擦嘴,從左邊繞到右邊,說她是“小花貓”。關止會萬爺爺的這個動作,抽了餐巾紙給藍寧擦嘴,從左邊到右邊,“小花貓”任他動手清潔。
  擦完之後,他一本正經講:“你知道嗎?還有東西被偷了,都沒被追回來。”
  藍寧大驚:“是什麽?我點過了,沒缺了啊?”
  關止賣個關子,才說:“我櫃子裏兩盒杜蕾斯沒了,我這個月都沒用過,便宜那小子了。”
  藍寧“刷”一下站起來,抽了他手裏的杯子,說:“打你的魔獸去吧!”
  同關止聊得這一小刻,藍寧的心頭更加安穩。
  他言語輕佻,好沒正經,不過句句在理,聽到她耳內,不知多舒服。
  這樣的話,換一種說法,或是換一個時段說,恐怕效果也是不一樣的。
  此時此地講這樣的話,天時地利人和均有,藍寧可以思考,也能醒悟,還能自我寬慰。
  她探頭看了看房內的關止,他戴好了防輻射的眼鏡開始打魔獸。藍寧又打了一杯香蕉奶昔送到他的桌頭去。
  經過了這一番的反複思考,藍寧將自己的心安定下來。她有了反省,自然也就有了諒解。
  故而,當梅紹望再同她通電話的時候,藍寧是這麽講的:“老梅,你認可我的方案,我萬分榮幸,我在公司做了這麽多年,這方麵的策劃確實經驗不足。如果你有信心,可略行嚐試,因為我自己心內都做不得這個準。”
  可以說,藍寧這番話講的是非常漂亮,用自謙的話語不掃梅紹望的麵子,反倒令梅紹望聽後真心不好意思起來:“小藍,我還是按照你們行內的谘詢價給你吧,你和關止一直是我們公司的外腦嘛!”
  藍寧猜到他會這樣講,笑道:“那麽就這樣吧,你先部署這個項目,如果有盈餘,我自然不同你客氣。”
  這麽好的一個台階,梅紹望順勢就下來了。
  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他的顧慮完全對,作為對朋友的信譽,他心內也會有感念。
  藍寧想,也許今後還有得益。
  予人一善,心內也寬。
  她忽然就想到了王鳳。
  這天藍寧下班以後,就特地坐了地鐵往王鳳的店裏轉了一轉。
  先前她問過關止,關止當然用了得體的方式替王鳳解決了租金問題,他還說:“你還是個小股東,要看牢自己這盤生意啊!”
  自張家口回來以後,藍寧益發覺著同關止講話,有時候需要鬥智鬥勇,他的話頭話尾,含義老多。
  就拿她冷靜下來再回頭思考當初關止敘述王鳳開店犯難的事情來說,以關止如今為母親所作所為,他當日實在無必要講一番不支持母親創業的話出來。
  藍寧想想就笑了,這家夥是個曲折心思花花腸子。不過總歸用法是好的,至少他為王鳳先爭取到了藍寧的支持。
  她又想起關家一幹人等對私營企業的那幹看法,王鳳要辦這麽個個體小店,不是不艱難的。關止當日所說的,全數屬於關家人事實上應該會產生的想法。
  王鳳的這一盤生意,也算在阻礙重重中經營。
  故此,藍寧決定一定要出一出氣力,幫一幫這位向來同自己不對盤的婆婆。
  她先是抽了空,把皮影好好研究了一番。
  這盤業務市麵上做的人不多,但極需要專業的鑒賞能力,王鳳想要做這業務,應當是個業內好手。這重認知,又讓藍寧對婆婆刮目了幾分。或者說,她以前從沒好好了解過關止的家人,實在是汗顏。
  藍寧了解了下皮影的進貨渠道,便開始算計每月的盈虧,數據一出來,她發覺婆婆的經營壓力也不小。而且這個業務的市場前景如何,她沒了解過,心裏也沒有準。
  在這天選擇去一趟王鳳的皮影店,她也是想實地考察一番。
  王鳳的皮影店已經裝修了個七七八八,她本人正在店內指揮了小工做擺設工作。
  藍寧先沒打攪她,管自在這個石庫門時尚區裏裏外外走了兩三圈。
  也是有收獲的。
  此多咖啡館文藝沙龍,全部跟藝術搭界,也有酒吧,多為特色酒吧,還有小店,諸如出售披肩、陶藝、老唱片等。間或有裝扮充滿藝術氣息的年輕人在咖啡館小坐。藍寧還遇到好幾個拿著照相機來遊覽拍攝的外國人。
  完完全全是接受特色事物的環境和人。
  這個地點一定是對市場考察一番的人選的,關止乃不二人選。
  藍寧坐在離開小店一個拐角的小咖啡館,點了一杯拿鐵,在這個下班時分坐足了一個鍾點。
  王鳳指揮小工掛了招牌,是用皮影拚湊出“老鼠嫁女”的情節,中間四個大字“燈光戲影”。招牌沒用大眾化的亞克力材質,而是實實在在透出木紋的原木,皮影鑲嵌其中,倒也有幾分熱鬧的古色。
  這是花了心思的設計,王鳳這個後盾,已經落力不小。
  當然,藍寧也不僅僅隻是看著王鳳的小店裝招牌,她用手機開了計時,在這個下班時分的一個鍾頭內,足有一百人次路過王鳳小店,其中有二十個人被她小店特殊的裝飾吸引,探頭望了一望,還有五個人尋了一邊休憩的小工詢問,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這裏整個建築群都在裝修,如果修飾完畢,整體推出,這個客流量還有提升可能。
  藍寧很滿意。選址的那個懂得看潛力股。
  關止既然已經□看齊全了,還用言語去攛掇了她,這實在是趕她顯本事的信號。
  她並不遲鈍,既然接招,不可不上場。
  藍寧一直坐到七點,王鳳把門臉都裝潢完畢了,關止都沒出現。她把拿鐵喝完,心裏自然有了計較。
  基本在這一個禮拜內,藍寧日日都會尋了機會去王鳳的小店的窺探,夜裏回了家,關止也未同她多講此事。
  王鳳的“燈光戲影”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順利開張,藍寧跑曹家渡的花市訂購了花籃送過去,簽的是她同關止的名字。她在MSN上告知了關止,關止回曰“多謝太座大人”。
  藍寧莞爾,暗叨一句:“鬼扯。”
  她想了想,決定這天還是下班後再去瞧瞧王鳳的生意如何。
  正好陳思上線,MSN上掛的簽名改成“急需特色小店線索,盼達人提供”。
  藍寧頓生念頭上心頭,打開陳思的對話框,遲疑了一下,但想,自己從來錯估這位老同學,還是爽快點為好。她發了一個笑臉過去,陳思很快回了一朵玫瑰。
  藍寧說:“我有個小線索給你,不過是開後門的。”
  “隻要有價值,後門也無妨。”
  原來陳思他們報紙的有個新專欄,專門介紹特色小生意給讀者,還帶分析經營策略,非常實用。上個月嚐試性做了一期,介紹了賣圍巾的小店,沒想到讀者反響非常好,陳思一高興,決定把專欄常做,如此便得到處求稿。
  陳思待藍寧講完,非常感興趣,藍寧又講:“我婆婆的店今天才開業。”
  “沒關係,趁熱打鐵,而且民俗特色是賣點,明年世博年,能宣揚我國傳統藝術的產業需要多多支持。你提供給我一個好賣點。”
  藍寧不太好意思:“我得請你吃飯,這是讓你幫忙打廣告了。”
  陳思給了一個眨眼睛的笑臉。
  這位在她印象中老八股的老同學原來也活潑,藍寧的心裏也鬆快了。
  不過陳思的考慮也很成熟,是過得一個月後才安排了去采訪王鳳的小店。藍寧叮囑她:“你們就當是一般采訪任務成不成?晚上我請你吃飯啊!”
  陳思哈哈一笑:“你做好事還不想留名啊?“
  藍寧是被她說中了心思的。
  這些日子,她得空便去王鳳的店瞅一瞅,才開業的小店生意自然是從清淡開始的。藍寧所見最後購買皮影的都是一些旅遊客,當作紀念品收集。從關止那邊得知每日的營業額不過千把塊。藍寧一算,王鳳若要盈虧平衡,每月的營業額也得過三四萬。
  雖是小盤生意,也夠磨人的。
  關止根本就是不動聲色,講:“隨便媽媽做做,隻要人有個奔頭。”
  他稱已經妥善地將夫妻倆的資助給到王鳳,至於如何令王鳳舒服地接受下來,關止自有關止的辦法。藍寧相信他能做好。
  她笑著問關止:“如果生意不好,你媽豈不是更加心煩?”
  關止望天,講:“各安天命。”
  藍寧嗤:“鬼。”
  關止就問她了:“那麽你說該怎麽辦?”
  藍寧把眼珠子一轉:“如果我出幾個主意給你媽,最後你媽虧本了,那我豈不是要糟糕?你都知道你媽的脾氣。”
  關止笑答:“反正當媽的虧本,當兒子的出賬,我又賴不掉的。”
  這便算是共識了。
  實在是藍寧也想躍躍欲試,做一番策劃。
  她連嚴宥然那頭都打過招呼:“瞧瞧你們時尚版有什麽好欄目能給民族藝術留一席之地?”
  嚴宥然嗔她:“你又來坑我免費廣告了是吧?你怎麽不在‘歎為觀止’投上一稿,你知道本城女青年女中年對某秀才筆下的觀點視為真理。”
  藍寧隻答:“要循序漸進。”
  第一炮便先讓陳思的新欄目嚐試。
  藍寧那天還是早早去了那間咖啡館,陳思派遣的編輯正在小店裏同王鳳閑聊,有攝影記者裏裏外外的拍照。當他們工作結束,王鳳送了他們出門,藍寧也打算起身離開。
  但她被人叫住了。
  “天天往這裏跑,都不知道進來看看。”
  藍寧硬著頭皮隻得跟著王鳳進了小店。
  她還是頭一回進這店,雖然這段日子把這小店的門臉看了一個爛熟。
  裏頭布置得很雅致,用仿古的玻璃櫃,商品陳列得整整齊齊,再整片牆整片牆的掛著皮影,溫馨融融的黃燈一打,真真一個燈光戲影的世界。
  王鳳講:“現在的人,都快忘記這門手藝了。剛才采訪的那個女孩十問九不懂,講起來真累。”
  得,藍寧在心裏給自己翻一個白眼。
  對於王鳳,她不是爭鋒相對就是厚住麵皮。這一回她選擇後者。
  “皮影都陝西進貨的啊?”
  王鳳答:“陝西的最講究,刻工細膩,線條流暢,施色考究,又精巧又別致。”
  可不正像王鳳講的,正如藍寧麵前這一牆壁的皮影,執旗橫刀的軍人、巧笑倩兮的女子、文質彬彬的書生,各有各的情,各有各的美,端的一個栩栩如生。還有一組金陵十二釵並賈寶玉,在怡紅院裏頭擲簽,真個脈脈情語誰訴。
  藍寧忽然就能明白為什麽關止他能寫一手好文章了。
  王鳳執起一支仕女皮影,眉是眉,眼是眼,桃腮微紅,口角噙情,手挽團扇半遮羞。舉起對燈影,恰如月亮侵到衣裳上。
  太清麗,藍寧也快要愛不釋手。
  王鳳把這支皮影細細的看,說:“瞧這衣裳的染色,現在等閑匠人是做不到的。以前村子裏過節熱鬧,演一出《紅鬃烈馬》,相府千金王寶釧一亮相,大家都讚這手藝絕了。王寶釧妙齡嫁給了薛平貴,原本也不是指望妻憑夫貴,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大過年的看這出戲,沒大意思。”
  王鳳也對著燈影,眉是眉,眼是眼,桃腮微微紅,半憶半羞。
  關止長相俊秀,全賴這位容貌出色的母親。藍寧想。
  或許時光倒流三十年,王鳳這一副情態,把烏油油的發紮成兩條辮子,往柳樹下頭一站,月亮侵到衣裳上,膚色必然白皙如凝脂。她對麵的人,怕是走也走不動了。
  這想法冒昧,藍寧頓覺麵紅耳赤。
  王鳳也回過神來。
  婆媳二人各自遮掩窘態。
  藍寧問:“媽,你也會演皮影吧?”
  王鳳答:“現在手生了。再說這些老套的戲本,誰看?”
  “那為什麽有人買皮影?”
  “圖新鮮唄!這門手藝是真能發揚光大,老匠人老早不用愁找不到徒弟了。”
  說起來就傷感了。
  這婆媳兩難的沒有針尖對麥芒地把話講下去,藍寧倒結結實實在王鳳跟前乖乖上了一堂課。說到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她才恍覺這段時間她同王鳳融洽的過分。
  差不多是她約了陳思吃飯的鍾點,她向王鳳道別,迎麵遇到外頭走進來的關冕。兩人匆匆打個招呼,就聽關冕問王鳳:“小嬸嬸,上回我跟你提的事情,你覺得能不能做?能做的話,我就去找人家好好合計了。不過奶奶那裏還是要關止去哄哄的。”
  看來王鳳另一個棘手事情自有人去解決,關冕算得關家內一比較圓通又不呆板的人士。藍寧便將王鳳的另一個任務放下心頭。
  等她抵達和陳思約的餐廳,陳思已經到了。
  藍寧因為心裏幾回錯看老同學,又受老同學相幫指點,這一次請客便慷了他一慨,選了浦東濱江大道的一間西餐館。這裏視角好,晚上臨窗而坐,可以看到對麵燈火連綿的萬國建築,價格自然也是不低的。
  陳思一見她就笑:“這個地方一般情侶來搞搞情調,我們倆來吃飯,這叫什麽事兒?”
  藍寧笑笑:“餐廳門口又沒寫非情侶不得入內。”
  其實這間餐廳還是關止帶她來的。那時候他們在談戀愛,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藍寧在這裏很有情調的小木桌上跟關止算婚後生活費劃割,水電煤物業費夥食費,她一個人絮絮叨叨講了半天,一抬頭,關止對著對麵的萬國建築打哈欠,上眼皮就要搭住下眼皮。
  她心頭不禁有氣,關止被她一瞪,倒是清醒過來,第一個動作就是往她臉上親一口,攪亂此地一池春水,其他情侶看到有現場秀,興奮地直接拍手。讓藍寧當場發飆都發不得。
  現在舊地重遊,藍寧也覺得好笑。
  不過她確實覺得關止帶她吃的玩的,都挺不錯。他一貫是個注重生活情調和享受的人。所以她帶想要好好款待的老同學來此地,一定不會失禮。
  兩人這一回說話比年初在同學會上放的開了,也許其中經曆了幾次交鋒,有了些惺惺相惜的舊交之念。
  不過在席間,陳思講了一樁事情,讓藍寧心情陡然沉重。
  是這樣的,有一家同“美達”規模相當的國內飲料集團,新近被衛生部門查出,他們製作礦泉水的源頭水水質大有問題,含菌量嚴重超標,相關的政府部門已經進入企業內部調查。這一次著實悄無聲息又雷厲風行。
  陳思講:“這次是這個公司要去競爭世博會的服務商資格,誰知道撞到槍口上,他們平日不整改,一碰到嚴格的檢查,措手不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美達’澆滅了那次火,不是次次都能幸免。恐怕這個行內也的普查,為時不晚。”
  藍寧閉牢唇。
  自從同羅大年矛盾日益表麵化之後,她隻是聽從了關止的建議,在公司一貫公事公辦,視實際情況再行打算。在其他業務上頭,羅大年並不做落井下石或雞蛋挑骨頭之舉。當做一份工作,她還是能夠勝任。她也想往後退一步,就當一份工來對待。
  但聽到這樣的訊息,她的心就往下沉,沉到底,到了底,她知道自己擔心什麽。
  她問陳思:“‘美達’的事情包不住了,會被抖出來?”
  “如果相關部門在那個公司查出來的全部落實,行業受到震動是正常的。他們這行裏,低成本高毛利,產品原料取用簡單,衛生資質,則難說。”陳思重重歎息,“許多家食品企業,他們怎會管‘民以食為天’的天理。”
  然菜式上來,西冷牛排五分熟,肉裏帶血絲,但是烹飪得宜,非常美味。
  認真做好的菜式,各個環節嚴格把控好的,會好吃的不差分毫。
  藍寧抿一口紅酒,講:“至少我們現在還有這麽安全美味的佳肴享受。”
  陳思同她幹杯:“是啊,至少我們還可以有一些希望。”
  她們喝掉一瓶幹紅,話也多了些。陳思敘起了舊:“轉來轉去,沒有想到你最後還是和關止在一道了。以前你和他在一道就像是談戀愛的,你跟時老師,是拘謹了你。”
  她講完才噤口,意識到多了嘴,又補救:“哎哎,不談了不談了。”
  沒想到藍寧坦然微笑,隻是想,原來許多人都沒有忘記時維。她問陳思:“你還記得時老師的課嗎?”
  陳思笑:“那時候我整天想著獎學金,兩耳不聞窗外事。倒是你為了學市場營銷,去選了高數課,還和我搭檔同桌。”
  藍寧吐舌頭:“我考試瞄過你卷子,可歎我真沒有數學細胞。”
  陳思講:“你現在工作做的挺出色的,你們行內說起‘時間維度’的藍小姐,都要搖頭歎氣,說你接個單子,就跟質監部門似的。”
  兩人大笑起來,藍寧覺得老同學著實可愛。
  她用餐巾的一角印一印嘴唇,眼光流轉。
  那一頭的貴賓包廂被服務員推開了門,裏頭燭光流瀉一地,有浪漫的布置,男子把手放到女子的手背上,這副畫麵可以為這間餐廳做一段廣告。
  隻是男子不年輕了,發半白,雖然模樣還是俊挺的。女子卻很年輕,一頭直發,如泄地三千尺的瀑布,熱烈而且紮眼。
  服務員走出來,就要關上那邊的門,男子把頭轉了過來,藍寧清楚認得他。
  她直接把手按在了胸口。
  她想這男子若是要年輕三十年,也是一名英俊少年,應該拖著長發姑娘的手,徜徉在哪裏都是一副美麗畫麵。譬如,他可以拖著年輕三十歲的王鳳的手。年輕的他們一定是一對璧人。
  但是,關慶國的笑容,關慶國眼底的曖昧,分明對著的並不是王鳳。
  接下去進到嘴裏的牛排,藍寧就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了。
  到了家裏頭,關止正預備洗澡,藍寧便臥倒在榻榻米上,開了電視機。
  榻榻米上橫著關止的筆記本電腦,他的MSN對話框還開著。
  MSN那頭的人用一副精幹豔麗的職業照做頭像,眉目與關止有著五分像。她在七分鍾之前打了一段話給關止。
  “我絕不同意媽媽開什麽小店,如果她有進取心,應該打扮好自己,學插花學書法上老年大學也好,勝過當個個體戶。我相信爸爸不想一天到晚對住一個怨婦生活,如果媽媽能夠體麵地站到他身邊,他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麽明目張膽地出軌。他們如今的關係,兩人各負一半責任。”
  關止隻打了一句話:“我去洗澡。”
  藍寧煩躁地推開筆記本電腦,蜷靠在靠墊上頭,目光放空,對住電視機發呆。
  關止洗了澡出來,電話鈴響起來,他叫了聲“媽媽”,接著匯報起藍寧不在的時候,晚飯吃了點什麽。藍寧不消猜就知道是自己的媽媽。
  關止抱著電話和萬麗銀講的熱絡,把最近的股票行情也分析了一遍。後來大約電話傳到了藍森手裏,因為關止的話題轉到空話許多的奧巴馬身上。
  一通電話說足半個小時,都不必藍寧接過去打一個招呼。
  藍寧就看著他講電話,句句都貼長輩的心,嘴巴像抹了蜜。
  萬麗銀以前講過:“小關這張嘴,連樹上的麻雀都能哄下來。”
  藍寧還嗤之以鼻:“他嘴巴上又沒掛菜青蟲。”
  菜青蟲是有害健康的,因此關止嘴巴上抹了蜜那是一定的。
  他講電話的時候,整個人都慵懶,翹著二郎腿,悠哉遊哉,但表情又無比認真,把肉麻的話說的那叫一個真誠,連表情都帥氣至極。
  藍寧怔怔看他看到他把眼神調過來。
  關止掛上電話,人湊了過來:“你媽讓你給我做冬瓜蝦皮湯,夏季卻暑。你爸要到當當訂幾本棋譜,你改天去下個訂單吧!”
  藍寧聽了撅撅嘴巴。
  關止往她唇上親了一親,用手環住她的腰。
  藍寧順勢舒舒服服把他的肩膀當枕頭。
  她講:“你媽對皮影在行了不是一點兩點。”
  關止點頭:“她年輕的時候,是大隊裏的文藝尖兵,專門演皮影戲。”
  “你爸在那時候遇見你媽的吧?”
  關止一愣。
  藍寧把手繞到他的脖子上,他便繼續講了下去。
  “知青嘛,都有幾段浪漫事兒。我爸年輕的時候會唱歌,也會唱戲,給《紅鬃烈馬》配唱薛平貴。”
  原來是這樣。
  光影上頭的王寶釧戀上薛平貴,光影下頭配唱的城裏文藝男和鄉下手藝女對上了眼。
  關止說的不多,藍寧聽了一個大概也能明白,明白以後隻能在心底唏噓。
  多麽遺憾?
  時過境遷,寒窯中的美好時光不過那麽短,一到富貴溫柔鄉裏,什麽都變了。
  藍寧突然有了些衝動,她抬頭問關止:“奶奶的生日宴,預備怎麽搞?”
  關止說:“二哥那個圈子裏的朋友熱衷慈善,有人出了個主意,要辦個私人的小型慈善晚會,請一些社交界的熟人,籌集些款項組織個關於民俗之類的民間展覽在世博會之前展出。他們那些人嘛,就愛玩這套,不過還是有益社會的。借這個由頭給奶奶辦生日會,既不算咱們自己家亂鋪張,也讓奶奶不好拒絕爺爺的這個建議。”
  “你二哥資源老多,而且還會兼容並蓄,開源節流。他真的想的挺周到的。”
  關止笑著吻她的短發。
  藍寧若是要精明起來,細枝末節都能看出門道。
  她又說:“不過,你二哥真的是給你媽解決了一個大任務,蠻好的。但是你爺爺把這個任務丟給你媽媽,如果咱們家的人什麽都沒做,那樣不大好吧?”
  關止問:“你有什麽主意?”
  藍寧想了會兒,仰頭一倒:“我還沒有想好。”
  關止“切”了一聲,“裝神秘。”
  藍寧就偏偏神秘地對他笑嘻嘻。關止拿起遙控器轉了一個頻道,正好是夜間新聞,裏頭播報:“有關部門表示,在世博會之前,會進一步加強對食品安全的監管力度,把食品安全監督工作抓緊、抓好,為老百姓構築起一道道食品安全的防線。”
  藍寧原本還是笑著的,漸或的,笑容淡了。她想她是困了。

  十八
  但一覺過去,世上諸多紛雜,各人管不了那許多,仍需過好各人生活。
  藍寧的婚姻生活步入了一個相當忙碌的階段。
  有兩個原因,其一,她不再請保姆,恢複了和關止一三五二四六的合理勞動分配製度。其二,她頻繁去王鳳店裏幫襯,頻率超過關止去藍家改善夥食。
  王鳳的皮影店到底慢慢攬了熟客,又兼報紙一刊,吸引不少新客。她的時間也跟著變得日益充緊,絕無空閑在雙休日騷擾兒子兒媳,反是萬麗銀見藍寧對家事馬馬虎虎,實在看不下去,決定親自培訓女兒。
  頭一宗便是訓練她養成每日買新鮮菜的習慣。
  這也是藍寧頭痛的。
  她住的這個小區,本就遠離超級市場,不但如此,連菜市場都沒的一個。若不是先前關止通了一條路子,讓西瓜販子進小區銷售,藍寧是絕對不會有日日嚐西瓜的念頭。
  以往買菜的活計交給保姆,直到藍寧親自日日擔責,才知這路途問題實在麻煩。
  不過也巧,他們小區對麵有一處閑置的平方,有好幾百平方米,一直空閑。某一天竟然開始破土動工,簡單裝修,又過幾天上頭掛了一塊牌子寫了菜市場三個大字,原來是一個裝潢得格局謹然的室內菜場。
  小區內的主婦保姆奔走相告,拍手稱慶。
  藍寧某天下班路過,菜市場竟然剪彩開業了。她湊過去瞧瞧熱鬧,一眼就看到剛才剪彩的領導同一幹人等握手,赫然就有關止和嶽平川兩人。
  一輛輛標著“菜籃子工程”的運貨車運抵,第一批新鮮蔬菜被搬落下來,讓下班的人們買到放心菜回家做晚飯。
  有髒兮兮的菜筐鉤到關止的褲腿上,他扯了扯褲子,移步走開。
  藍寧在這頭望住他笑。
  關止也看到藍寧。
  他講:“這裏有兩百多個食用農產品品牌,熟食、豆製品一應俱全,質量不好,可勁兒投訴,都找的到債主。”
  藍寧就問他:“你混在這兒做啥?”
  “‘菜籃子工程’是咱客戶唄!”他努努嘴,指的是嶽平川,他在那頭正和剪彩的領導熱絡交流。
  藍寧心頭一熱,這晚買了魚蝦蟹和海參,回家精工細作了一盆燒二海,吃的關止直呼:“水煮魚算個鳥!”
  兩人高高興興吃了個底朝天,撐飽了肚子動都不想動,最後還是關止被藍寧踢去洗了碗。
  菜場一近,藍寧就有了興致每日下班回家帶一些小菜,不過累增的家務活還是耗費精力。她發覺經營一頭家也是門學問,單以買菜來講,就要講究保質保量,控製不多餘量以免浪費。
  然,配合使用的油鹽醬醋也是頂重要。所以才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之說,簡直缺一不可,樣樣都要顧及。有一天她做紅燒肉發現生抽沒了,這就還是得去一站路以外的大超市買。
  藍寧揪著打魔獸正歡的關止起來,關止一聽便嚷:“那麽就不用生抽了。”
  藍寧閑閑講:“行,那麽晚飯就吃冬瓜湯泡飯。你嫌口味淡可以倒一點去年從日本帶來的芥末醬。”
  關止二話不說,穿好鞋子拎著車鑰匙出門。
  藍寧挺樂,還同嚴宥然通了個電話。嚴宥然說:“關止假公濟私的本事挺大的,保不定他再把家樂福搬到你家門口。”
  藍寧“切”道:“你別像言情小說這麽幼稚行不?本地是方圓百裏無菜場,現在開一個正好符合布點需求。現在方圓百裏已經沒有大片空地,你要家樂福開到半空中?”
  嚴宥然說:“看來你們倆小日子過得不錯。”
  也是。
  關止打了醬油回來,藍寧落力做了紅燒肉,小兩口又和和美美吃了一頓。飯後關止自覺去洗碗倒垃圾,還在草坪上拿了肉骨頭喂鄰居家的哈士奇。
  藍寧在陽台收衣服,迎麵微風浮動,她自覺風清氣朗,至少家中氣氛清爽,清淨,令她好放鬆。
  這正同公司的緊張氣氛成了一對反比,這也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
  說起來,陳思所講的那一間撞到槍口上飲料集團引起的震蕩當真不小,還有消費者喝了該飲料,查出腸內細菌含量超標,趁勢鬧到了媒體上頭,衛生質檢部門旋即對整個行業進行了巨細靡遺的檢查。
  羅大年得知消息以後,麵色就沒有好轉過,成天憂心忡忡。
  事情也真叫沒辦法躲過去。
  “力達”的原料問題終於被抖出來重新鑒定,相關部門給出的結論是“不建議作為食物添加劑使用”。這樣還算溫和的一句話,已足夠包含太多訊息。
  這一回羅大年攜了方瑉瑉親自飛去張家口同劉先達會晤,回來後,更加凝重而煩惱。
  方瑉瑉講:“‘力達’的檢驗押後,是劉董找了人托了關係的,現在被翻出來了。”
  層層關係層層網,羅大年是其中參與的那一個,被翻出來的那一位若要被追究,誰都逃脫不了。就如誰都預料不到這一次的行業風波來的這麽雷厲風行。
  文秀半懂不懂地問:“咦,我們隻是做策劃呀,跟我們不搭界的吧?”
  藍寧同坐在對麵的羅曼對視一眼。
  市場以業績論成敗,但是一旦企業犯了科,所有摻一手都有株連之危險。誰願意再同被嚴格監管的企業談合作?講不定就被拖下水沾一身泥。
  就拿這些天來說,不過是“力達”的事情逐步浮出水麵,媒體又漸漸多了追蹤報導,馬上有耳聰目明的客戶搖電話過來打探虛實,有兩個客戶本來都快要簽合同了,一下打起退堂鼓,說起了推托之詞。
  大家都睜著眼睛看到你手頭的人脈資源岌岌可危,還有被問責的危險,自然信心大失,乘早退勢。
  誰都不願意被無辜株連,惹不必要關注。
  這日子真真難熬。
  羅曼苦笑:“這就是我們這行的風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暗損倒也罷了,就怕是明損。”
  藍寧在這天喝了好幾杯濃茶。
  她想,這是該羅大年挺身就責的事情。她看到羅大年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的撥出去。她不能確定他這一回的努力是不是會產生效果。
  但是一切雖然來得迅捷,倒也合情而合理,承擔的人,半點狡辯的餘地都沒有,隻好眼睜睜看著形勢一頹三千裏。
  藍寧在下班以後,獨自一個坐在前台的座位上,望著那一行大字。
  “你們為社會做的更好。”
  的確是嗎?
  “我們為你們做的更好。”
  我們的付出,到底是不是值回票價?
  她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月上樹梢,她隻是不得不又想到了時維。
  時維說出這兩句話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他得了血友病。
  時維告訴她,他很小的時候就被診出這個遺傳病,這是隔代遺傳,他的叔祖父便有此疾。他的祖父眼見自己的哥哥罹患此病而未能活過二十歲,便對生命有所體悟,發誓用自己的一生做一些實在的事情。
  “爺爺上戰場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
  藍寧認真聽著,年輕的青年怎麽以筆為槍,又文又武,在敵後辦報紙做畫刊,還要同敵人周旋,不過才三十載的青春。他最後埋葬了犧牲的同誌,依舊堅定不移走下去。
  時維說:“生命的意義在於盡自己所能做一些事情。”
  於是他為還沒有注冊的“時間維度”寫下這句話。
  當時的羅大年說,這也是他的理想。
  但理想不是一行字,是切切實實好多個年頭的胼手胝足,含辛茹苦。
  她是不想管好那許多,可是發現上頭的“好”字有些歪斜了,還是站起身來,扶了正。
  但是,藍寧仍想,這該是羅大年的責任,她在此間,打工而已。
  她下班以後去了王鳳的店裏。
  最近王鳳店裏生意好,暑假到了,外來遊客也多。有洋客人要求定製,王鳳也能積極配合,請陝西的手藝人根據客戶需要,做了一款變形金剛的皮影。雖是初步嚐試,方方麵麵還粗糙,不過洋客人很開心,順手又預訂了一整盒的八仙過海。
  藍寧到了店裏就是幫忙做禮品包裝,王鳳隻請了兩位售貨員,做一休一,兩人手都生,對皮影又不精通,還非得王鳳日日看店,時時培訓。
  就這樣,她依舊不甚滿意,對藍寧講:“要找一個行家,一是難找,二是行家薪酬太高,目前負擔不起。找個一般打工的,就像那兩個一樣,木木的,事事還要我操心。”
  王鳳還是這樣苛刻,不過藍寧這回覺得她苛刻的有道理。她請的兩位售貨員,確實各方麵差了些。不能怪她抱怨。
  這天王鳳還打電話訂製《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還要手藝人多加一隻白鼠精。藍寧奇問:“三打白骨精裏沒有白鼠精什麽事兒吧?”
  王鳳答:“客人需要,不過這需要是稀奇了點,他們還要做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
  說完,這需要奇怪的客人上門了。
  藍寧一見,又奇了,問客人:“林秀?”
  來問貨的客人正是在壩上認得的女孩兒林秀,她見到藍寧在店裏一點都不奇怪,笑眯眯問聲好。王鳳問:“你們認識啊?”
  藍寧則把疑惑悶在肚子裏,先問林秀:“你訂皮影做什麽?”
  林秀答:“我們要在學校藝術節上大幹一場,演別人沒演過的東西參加話劇賽。”
  藍寧明白過來:“那白骨精的戲裏也沒白鼠精吧?怎麽還關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的事?”
  林秀講:“所以是改良戲嘛!”她轉向王鳳:“阿姨,我們同學都想來看看。”
  王鳳無任歡迎。
  接著就呼啦啦進來十來個大學生,藍寧又看見熟人了。
  張愛萍的弟弟走到藍寧跟前,鞠了一躬,把藍寧嚇一跳,趕緊說:“你不用這樣子。”
  林秀指著男孩向藍寧介紹:“姐姐,他叫張星宇,是我們學校數學係的。”
  藍寧笑起來:“是學理科的,難怪這麽拘謹。”
  張星宇呐呐的,還是不好意思。
  王鳳問藍寧:“你都認識這些孩子?”
  藍寧講:“關止也認識。”
  王鳳就說:“這小子,又在做什麽怪?”
  藍寧想,就是就是。
  大學生們興高采烈在店裏看東望西,還有的扯住售貨員問來問去,售貨員都是十句有七八句答不對路。王鳳歎口氣,親自一一做解答。
  林秀這回帶來的同學,有藝術學院的同學,會樂器,向王鳳請教的是皮影戲的配樂。
  藍寧從沒見過王鳳用嚴謹的態度,神采奕奕地講述這些專業知識。
  “你們要演一場戲,需要挑線手、板胡師、鼓手和兩三個唱手。戲台子搭起來也簡單的很,找四根長一點的椽,用小椽架頂,空出前方舞台位置,放一張亮子。現在板胡師和鼓手可以坐到舞台後方,不像以前坐到皮影戲台下頭。”
  林秀聽得認認真真,指著幾個同學對王鳳講:“阿姨,我們有會拉二胡的,有學校鼓樂隊的,但是需要訓練呀!”
  王鳳笑著說:“這不難,我可以介紹你們老師。”
  藍寧在一邊聽得仔細,看著大學生們熱情洋溢的麵孔,自己也受感染,想起往事曆曆,不禁唏噓。
  有客人進來看貨,學生們讓開了位置,王鳳開始招待。
  客人問:“如果我要在家裏玩皮影戲,怎麽玩?”
  林秀機靈透頂,講:“您找四根木棍子,買一張張子掛著,後麵裝一根支架就可以演了。不過沒有配樂,但是現在設備多,用錄音機配樂呀!”
  她說得活靈活現,客人真把她當成個小行家,連王鳳都聽得點了點頭。難得這樣觸類旁通。
  藍寧心中一觸,有了些想法。
  客人挺喜歡王鳳的貨色,當下就買了幾隻,林秀想要為客人包裝,被張星宇拿了過去。張星宇手勢很巧,一忽兒就紮好了包裝紙遞給客人。
  王鳳不住歎:“要是我找兩個像這大學生一樣醒目的幫手就好了。”
  藍寧在大學生們道別的時候,也向王鳳道別。她攜著林秀一同出去。
  林秀是個樂天派,今朝學到一手,興奮不已。這個年紀的大學生就是一塊潛力無限的海綿,不停吸收。
  藍寧心想,自己也有過這個當初,不禁慨歎。
  她問林秀:“你們排的劇到底有什麽名堂?”
  林秀一五一十答了:“我們學校今年是建校一百周年,藝術節做的很隆重,會有媒體來報導呢!咱們話劇社的就想搞些新花樣出出鋒頭,這回暑假大家都不回去了,一起策劃這個事兒。”
  “準備怎麽演呢?”
  “我們要演大話三打白骨精,有神仙撐腰的妖精都被神仙收了去了,沒神仙撐腰的妖精都被猴哥一棍子打死了,是不是特別有諷刺意義?”
  這話特別像某人會生出的念頭。
  “誰寫劇本?”
  林秀狡黠笑了笑:“我們找了大大有名的外援。”
  “他是不是還肯給你們在報紙上寫文章做預熱宣傳?”
  林秀氣餒了:“哎,藍姐姐,你怎麽這麽精啊!”
  藍寧笑吟吟問:“你肯不肯打個暑期工?”
  “固所願也。”林秀摩拳擦掌,興奮起來,“我再介紹一個小工行不行?那個張星宇也在找工作呢!”
  藍寧講:“行啊,你明天帶著你的小同學一道去王阿姨店裏報到吧!不過我還有個附加條件。”
  林秀積極地講:“姐姐你說。”
  “幫我想個皮影劇目,我想下個月在一個私人派對上演,你們這些小同學一起來操練一遍,所有道具我來搞定。”
  “什麽劇目?”
  “你回去上網查查製壺大師邵大亨的故事,改天我找你溝通一下,行不?”
  女大學生很樂意,自信滿滿地答應下來。
  藍寧也很滿意,她為自己的新點子感到興奮,也像林秀一樣,想要摩拳擦掌了。
  生活之中,處處都有策劃。她想她在下午喪失的那些氣力,又回籠了些。
  回到家裏頭,關止正穿著背心短褲拖地板,實在夠自覺。不過手勢實在不怎麽樣,拖地板拖的像在跳舞,尤其他還自得其樂地哼著小曲。
  “鳳凰山鳳凰山,家有牡丹等我攀。河中鵝呀河中鵝,我山伯真是個呆頭鵝。”
  藍寧從他手裏搶過拖把,搖頭歎氣:“你是夠呆的,拖地板拖成這樣的鬼畫符,簡直是給我增加負擔。還是把衣服收了疊了吧!”
  關止抗議:“你在打擊勞動人民的工作積極性。”
  “勞動人民工作的時候絕對不跳舞。”
  關止隻得拿了衣服叉去收衣服。
  藍寧講:“我找你資助的小妹妹到奶奶的生日宴上演個皮影戲。”
  關止回頭望一望她。
  “就演邵大亨的故事。”
  關止抱著胸看住藍寧。
  藍寧問:“這點子可以拿幾分?”
  “藍寧,你以後可別跟我搶生意。”
  藍寧攤攤手:“現在要搶也沒的搶,我們處境堪憂。”
  “‘力達’停產了,全國產品下架的通知明天會發到各渠道商,各地電視台廣告停播。”
  藍寧停手,握牢拖把對著地板,歎氣。
  名譽如山倒,便是如此快。
  所以世人才會說,要愛惜羽毛。
  關止推一推藍寧手裏的拖把。
  “我好歹也是鬼畫符,你壓根就成了一個感歎號,都不動的。”
  藍寧說:“你安排林秀演皮影戲,這個彎子繞了這麽大,不過借力打力的時機剛剛好,連名牌大學的百年校慶都利用上了。”
  關止握著她手裏的拖把,笑。
  哪裏是他的對手。他想好的,付諸實行,利用各種資源,最後水到渠成。
  就如他雖然拖地鬼畫符,最後還是拖完了。
  如果世事一日如是,反而好辦。
  實情不然。
  或者可以說,“時間維度”的情況繼續糟糕。
  有相關調查部門的公務員把羅大年請去喝了下午茶,這一下如同烈火烹了油,公司裏炸開了鍋。
  誰都預料不到事態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藍寧這一組的幾個銷售都遇到退訂的事情,急得團團轉,找藍寧發牢騷。
  “這可怎麽好?本來今年形勢緊張壓力重,再來這麽一招,我們何其無辜?”
  這並非國難,有人不願意當炮灰,純屬必然。
  藍寧安撫:“先別緊張,熟悉一間公司或行業不容易,做得得心應手更不容易,江湖總會有風浪,但不能因小失大。”
  但,下午程風就來遞交辭職信了。
  藍寧十分愕然:“下一周還有文物展的項目呢?”
  程風非常平靜地答:“已經半年多過去了,一項文物展並不足以向我自己的工作業績交代。‘美達’的周年慶確定取消,其他客戶也回避我的拜訪,不是每個人都想在鐵達尼號上麵坐以待斃。”
  “但是前方未必是冰山。”
  “防患於未然。連‘美達’這艘航母都有了沉沒之勢,沒有什麽不可能。”
  藍寧沒有辦法,這是自造的孽,沒有理由拖曳更多無辜人等下水。
  她講:“你把‘文物展’的工作同我交接一下。”
  私心裏頭,藍寧對這項展覽還是抱有成見。
  但此時此刻,這項目對“時間維度”也是非常重要,不僅僅在於進項可觀,更在於可鼓舞士氣。
  方瑉瑉對藍寧的接收,萬分詫異。反倒是羅曼,重重握了一握藍寧的手。
  她們倆在茶水間泡茶間隙,羅曼講:“你的原則,也不是不可以變動的,在危難的時刻,你是一員猛將。”
  藍寧頭一回仔細看羅曼。
  這位同事,她認得有五六年了,隻在近些日子,才交流多了些,以往她忙她也忙,兩人還比著業績,忽略了好許多。
  藍寧對羅曼笑:“你也一樣。”
  羅曼點點頭。
  “小叔叔人是急功近利,但對我還算是不錯的。”
  自幼喪父的羅曼,母親的身體也不好,患了心血管病,時常反複,常年住院。羅大年成立公司以後,將羅曼招來公司。
  羅曼講:“小叔叔把好的業務給我,這樣我可以多拿項目費,回頭就能交住院費。同事們怎麽看,我其實心裏清爽,雖然我也是憑雙手吃飯,但終究承人恩惠。”她對藍寧有幾分歉意的,講:“請你諒解。”
  藍寧趕忙擺手:“我不需要諒解什麽,你一直工作業績出色。”
  羅曼幽幽歎氣。
  她全身上下,一直一絲不苟的打扮,以至身邊的人忽略了她的本性,還有她的容貌。
  羅曼是一位長得相當漂亮的人兒,眉眼尤其出色。隻是線條硬朗,經年的嚴肅,讓人忽略了她的美麗。
  “我隻像條流水線,開了電閘,根據需要生產產品,其餘想法統統全無。藍寧,有時候我羨慕你有你的主張。我的現實情況讓我沒有辦法追求理想。”
  “你喜歡這行嗎?”
  羅曼側頭想了一想,說:“我大學念的是廣告學。”
  藍寧把剛剛泡好的普洱喝了一口,她說:“有個前輩對我講過,每個行業不會辜負真正熱愛它的人。”
  羅曼笑了:“但願如此。”
  在羅大年忙於奔走在相關機構喊冤申訴的這段時間,藍寧又同周秉鑫建立了聯係。
  程風前期做的工作不賴,萬事具備,隻欠最後一陣東風。
  周秉鑫講:“部分展品,物主想要拍賣。還需要代請信的過的拍賣行介入。”
  藍寧問:“包括那個大亨壺?”
  周秉鑫答是。
  她繼續問:“起拍價是多少?”
  “五百萬。按照前一陣掇隻壺的交易價格,這一隻起碼叫價到兩千萬以上。”
  藍寧又在心頭亂做一團。
  周秉鑫講:“我們把消息放出,已經有好幾個收藏名家詢問。你放心,這一次國寶要回家了。”
  這個家,是誰的家?藍寧想。
  或許隻要回這個大家就好,小家,是顧不上的。
  萬事都不能求仁得仁,人生總有許許多的缺憾。
  周秉鑫還問她:“我們的老板來上海了,就是這隻壺的所有者,你想不想見一麵?”
  藍寧認為她並非是退縮,實在是不想見。這一見,可能是自傷自尊的,不單是個人的立場,夾纏多了,才會更加抵觸。
  周秉鑫也不強求,很紳士地將她送至門外道別,然後兩人一同遇到了熟人。
  嚴宥然神清氣爽地領著挎好器材的攝影師走到此間門口,笑吟吟對周秉鑫講:“老同學,我很準時吧?”又對藍寧說,“你也在,可太好了,等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吃晚飯?”
  藍寧有些奇怪,問:“你來做采訪?”
  周秉鑫解釋:“她來采訪我們的老板,給我們這次展覽做報導呢!對了,還是你們公司程風給搭的線,結果洪水衝到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藍寧蹙眉,望住嚴宥然。
  她竟然同程風有這等媒體聯係,實在怪哉。
  不錯藍寧站在業務需要的立場,手頭握牢不少媒體資源,其中自然有嚴宥然。但嚴宥然一向是她來負責聯絡,她從不知道老友會同同事有別個業務交流。
  這麽一想,也許狹隘,但不是不詫異的。
  但嚴宥然姿態這麽自然而且瀟灑自若,依舊穿她的白襯衣長裙子,從來是那個文藝女青年的模樣,親親熱熱拍拍藍寧肩膀:“怎麽樣?”
  藍寧不自然地笑笑:“那我得等你多久啊?你還是安心工作吧,改天我們再約。”
  於是老同學們也不強求,周秉鑫將嚴宥然請了進去。
  出得此間,藍寧重重噓氣。
  雖則一切是順利的,但心中自有鬱結在。
  不會是委曲求全這麽窩囊,但強求自己做一樁事情,也不能說是一件絕對愉快的事情。她從小到大,一般不會強求自己做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情。
  藍寧忽而轉念想到,同關止結婚,算不算是強求自己的一樁事情?
  不愉快嗎?
  但是不是。或是提出這樣自問自答的題目,本身便有自取煩惱的複雜。
  藍寧決定在這個複雜的環境中,先不想這個複雜的問題。
  但鬱氣不散,她想再去一趟“巧甌軒”,嚐一嚐邵雪甌用手工紫砂壺泡的台灣包種茶。
  邵雪甌的“巧甌軒”半盞木門敞開,竹刻對聯掛的好好的。藍寧每回進門前,都會駐足,向著對聯上頭寫的“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心雪濤起”默默注視,心中禱祝,懷念已故的外公。
  “巧甌軒”裏頭歡聲笑語,藍寧人還沒有走進去,就聽見有一把十分熟悉的聲音,朗朗講道:“邵奶奶,早上正好陪著我爸和爺爺參加一個活動。我想買一款壺送國外的朋友,爺爺就帶我來了。”
  裏頭果然熱鬧,邵雪甌並一位夥計陪伴著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輕女郎。
  邵雪甌正笑著講:“這不過是件小事。”
  這隻不過是件小事,老者是關止的爺爺,爺爺的對麵是她熟悉的奶奶,陪伴爺爺的不過是關止的前任女朋友。
  藍寧暗罵自己,猶豫個什麽勁兒,毫無道理,更無必要。
  邵雪甌已經看到了她,喚她:“寧寧。”
  簡單回過頭來,漂亮的臉蛋充滿了善意。她招呼:“藍寧,你好。”
  藍寧答:“你好。”再對關山恭恭敬敬地,“爺爺好。”
  關山衝她招招手:“藍寧,你也是行家,幫簡單選一把壺。”
  他是習慣命令的,尤其作為小輩,得令以後不敢不從。藍寧怎敢怠慢,站到邵雪甌身邊,問簡單:“你想買什麽樣的?”
  “買一把仿邵大亨的。”
  這藍寧可就不是行家了,還得邵雪甌出麵做一個介紹。
  簡單對邵雪甌的介紹異常感興趣,問的也細。她是個細心女孩,對不甚在行的玩意兒一問二知便得要領,同邵雪甌談的不知多高興。
  反倒藍寧被冷落,但在大行家邵雪甌麵前不算丟分,她微笑著同簡單一起聽。
  偶爾間或扭頭,可以看見坐著喝茶的關山擺著威嚴架勢冥想。
  簡單問得很久,中間藍寧也揀她知曉的做一個解釋,邵雪甌得一個空,為關山添了一壺茶。
  她說:“別喝茶,我給你泡了菊花,性子溫和。”
  關山才笑了笑,說聲:“好。”看著邵雪甌動手重新泡了杭白菊。
  簡單同藍寧耳語:“他們是不是還算有默契?”
  原來她也是知曉關家底細的。
  藍寧答:“長輩們過了一輩子,總是知根知底。”
  簡單捧著一隻仿的掇隻壺,藍寧以為她會問壺,可是她一下岔開了話題:“我們公司的大中華餐飲事業中心最近招標,想要建立調味料銷售的全新渠道,找人做渠道策劃。這一次全麵開放,歡迎國際4A和國內翹楚競標。”
  藍寧一呆,沒能反應過來。她說:“我不知道。”
  簡單笑:“當然,因為招標通知沒有發到貴司。”
  藍寧的心頭如水涼:“羅總應當同你們公司的同事熟絡。”
  簡單笑而不語。
  藍寧心頭澄明。
  她在想,人情冷暖,不過如此。“時間維度”的這身泥,讓利潤至上同時也要品牌至上的國際大財團忌憚,等閑太過正常了。
  隻是由簡單隨意提及,她稍感意外。
  “如果我們公司去應標,會不會被拒之門外?”
  簡單拿起壺又放下:“那就要比比是花架子還是金架子。你看這隻壺,雖然是仿的,但是質量一流,盡得邵大師神韻,在市場能賣一個好價錢,誰管英雄出處?”
  她回答得太巧妙也太可愛。
  藍寧麵前的簡單,人小小巧巧,帶一股矜貴氣勢,不容他人忽略。
  既然如此坦率,她便直接用一個疑問的表情講:“謝謝你的提點。”
  簡單問:“你是不是要問我為什麽告訴你?”
  不待藍寧答,她聳肩,這姿勢與關止的偶發的小動作極像,自然率真隨意。
  她說:“我是關止的前任未婚妻。”
  藍寧接口:“我是關止的現任已婚妻。”
  簡單側頭,格格笑起來。她問藍寧:“你們會不會去競標?”
  一個好問題,容易讓人思考。
  藍寧正有此意。
  如果“時間維度”能在此際做出卓有建樹的項目,不能說一筆抵消以往過失,在市場上重整軍容重立品牌,那是絕對可能的。
  目前,“時間維度”正缺乏這樣一個機會。
  現在,這麽一個機會送上門來。藍寧是千肯萬肯,想要去接下來搏一次,但對麵是簡單。
  她對她既不熟悉,更不了解,她們彼此的身份還挺尷尬。
  至少藍寧覺得尷尬,她絕對沒有經驗去應付丈夫的前任女友,更別提這一位前任出牌的牌理她都看不明白。
  簡單是沒有必然的原因,來做這麽一個好心的提示。
  想到這點,藍寧都覺得自己心思精細到可恥的地步。
  她答簡單:“固所願也,這麽好的機會,我們怎麽可能放棄?”
  簡單答她:“希望可以看到你們的好計劃。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能不能先回到我的問題?”
  藍寧悉聽尊便。
  “聽說你在‘時間維度’遇到一些人事糾紛,為什麽不乘這個機會跳個槽?”
  “工作以外的人事糾紛,不是我八小時內考慮的範疇。”
  “聽說你是一個很好的救火隊員,你們公司有人辭職,你毅然接手工作。”
  “每月拿工資,工作操守需要嚴格遵守。”
  簡單講:“關止隨性,懶惰,日子過一天算一天,過到哪兒是哪兒,是該有個嚴謹的人管著他。”
  “你沒管住他?”藍寧笑著問。
  簡單又聳肩:“結果不是明擺著嗎?三年之癢再加上我累了。速速有下家接手,我倒詫異。”
  太過瀟灑的態度,讓藍寧竟然感覺遺憾。
  簡單同關止,有部分本質上的相同。或許是養尊處優自然而然生出的豁達。
  簡單講:“當然,你不要把我當做偶像劇裏的女二號,破壞男女主角的事情讓我來做,是對我智商的質疑。不過,我的確有點質疑你。我從小到大從來都考第一。”
  這算不算是戰書?
  “你假公濟私?”藍寧問。
  簡單否認:“我已辭職,五百強的工作強度讓我超負荷,我沒你這麽強烈的責任感,所以選擇近日內做一個長途旅行。恐怕你的答卷,我得回來仔細分析了。”
  藍寧是通透的。眼前的這位簡單,用她的坦蕩蕩,讓她也能瀟灑。隻不過她有幾分放不開,囁嚅一陣,但還是明白問了:“你和關止,你們以前?”
  簡單笑著望牢她,一雙眼睛晶晶亮,不曉得是不是會把藍寧看穿。她爽快答:“他不是令我百分百滿意的對象,我以為我可以改造他,結果我們倆都很累。緣來隨意,緣去隨緣,我們哪裏有這許多空糾纏在彼此傷神的事情上?也許他會成為讓你滿意的對象,但是這已經不管我什麽事了,對吧?”
  簡單的回答,果真簡單。藍寧想,她會比自己容易安排自己,她也更清楚自己要什麽。
  這讓她欽佩,但並不羨慕。
  她還是她,簡單還是簡單,各自有各自的路。
  藍寧落落大方講:“我代表‘時間維度’謝謝你。”
  簡單吐吐舌頭:“你確實是九頭牛拉轉不回頭的性格,所以關止不得不跟著你走了。”
 
  十九
  見其友,則知其人。這是藍寧最大的感受。
  關止與簡單曾經戀愛,某一種程度上,自簡單的行為,藍寧也感懷起關止的行為。
  這一場本該演出三角循環局的人事糾葛,變作如此坦蕩清澈。藍寧的信心和心情由此莫名緩複。
  她帶了點活潑潑的情緒,去了小區對麵的小菜場大肆采購一番,決定晚上做一個海鮮火鍋同關止享用。因為關止發來短信,聲稱“很餓很頹廢”,她便很有喂飽他的興趣。
  藍寧的采購,甚至帶一點歡悅。
  不過小菜場有一點頂不方便,因為沒有出售醬料調味品的小攤子。但這並沒有打散藍寧的激情,她當下招了出租車去了附近大超市采購。
  等關止回到家裏頭,已有美味佳肴等候。
  他萬分詫異:“今天不是你生日也不是我生日,更加不是結婚紀念日,你吃了什麽興奮劑了?”
  藍寧拿筷子扣他的腦門:“你不是很餓嗎?很餓還這麽多廢話?”
  關止不是個會吃眼前虧的人,他馬上進入用餐狀態,說:“你比一萬個保姆都高明。”
  藍寧說:“不請保姆了。”
  “嗯,不請了。”
  “我一三五,你二四六日。”
  “憑什麽我多一天?”
  “挑掉你的懶筋。”
  關止挑挑眉毛,扯扯唇角:“你聽誰挑撥離間了?”
  但他看在藍寧心情好,人也靚的份上,不予繼續計較。
  用完飯,還有小電燈泡打電話來煲電話粥。
  林秀最近因為排練,時常打電話過來向關止夫婦討教。她還為藍寧提的創意寫了一個關於邵大亨的劇本,關止拿來一看,說:“典型戲劇情節,不過孤高才子見無良官宦玩物喪誌,欺淩民女,然後才子必然挺身而出,最後才子佳人共偕連理。狗血到了一定的境界。”
  藍寧嗤道:“狗血才是生活的調劑品。”
  關止說不過她,翻出資料開始辦公。
  藍寧一邊同林秀講著電話,一邊看到關止手裏的幾份資料都是關於利華美潔調味品的。她看一眼,裝作再講電話,間或又看一眼。
  關止在資料裏做了許多注釋,難得認真地又把筆記本電腦打開,開始做起PPT提案了。
  藍寧結束同林秀的通話,掛好電話,問他:“你們要競標利華美潔的項目?”
  關止頭也不抬,他真正做事的時候,會分外認真,不過還是分神答她:“老嶽和他們談過,他們預算不菲,值得大家一起爭上一爭。”
  藍寧暗自搓了一搓手。
  這叫人算算不過天。
  “一馬平川”從“時間維度”手裏頭搶到了“童夢”,也因“景陽春”的客訴事件挫敗過“時間維度”,真真算一個同行裏的冤家了。這一次,看來又要狹路相逢。
  她以前並不在意她和關止夫妻關係上加一張競爭對手的標簽,羅大年反而比她更在意。但目前來講,她竟然開始在意,且,還有一點點不好受和一點點擔憂。
  關止不是個時常把公事掛懷的人,他也不會經常在家裏辦公。一般飯後時光,他會消磨在看報和打遊戲上頭。如今他開始做這等功課,這是一個令藍寧緊張的信號。
  藍寧把手捏了一遍,捏到結婚戒指上頭時想,自己要不要對關止撒個嬌,讓他心猿意馬,再層層遞進地軟語溫言,教他放棄這個念頭。
  但這太過下等了點。
  藍寧抬一抬頭,心想,怎麽會懼怕?明明關止從未在她麵前展現過真正的業務實力,或有一星半點,但並不能代表全局。她不能被之前的一星半點打敗,這是挫自己的銳氣。
  關止打字打到一半,抬頭喝茶,就能看見藍寧麵色青紅不接的望牢自己,不知多怪異。
  他摸摸臉,又摸摸藍寧的額頭。
  “我臉上沒米飯,你也沒發燒,你怎麽啦?”
  不過隱瞞不是藍寧會選擇的逃避方式,她講:“我們公司也想試一試這個項目。”
  關止笑道:“好啊。主管今次招標的飲食策劃部門幾個頭頭認得羅大年,你們入場競標,再正常不過。”
  藍寧咬咬嘴唇:“但是我們沒有得到任何有關的通知。”
  “這並不奇怪,對方邀請的競標企業大多是他們曾經合作過的國際大公司。”
  藍寧的神情分明就在問“那為什麽你們也有份”。
  關止是知道她的意思的,他講:“我說了老嶽見錢眼開,死乞白賴弄來的入場機會。”
  “國內的民營企業有沒有機會?”
  關止答:“同老外做事,有一點頂爽,他們重實力過於關係。也許有的公司在過去給他們帶來過豐厚利潤,但是麵對全新業務拓展,我相信他們的利潤核算部門和營銷部門不會胡來。”
  “完完全全就是實力的廝殺?”
  “沒錯。”關止用了一個相當誠懇的眼神,回望住藍寧,他說,“我沒忘記很多年前,時維單槍匹馬拿下了麥記的項目,那年他是不是得了國內十大營銷人的稱號?”
  藍寧一聽,心微微熱起來:“你沒有記錯。”
  “所以,我們大家都還是有這個機會的。”
  那就是表示,關止異常歡迎同自己的太太進行一場公平公正的比賽了。
  這滋味怎麽說呢,藍寧還是酸酸澀澀又有點欣慰的甜。
  這簡單,這關止,一而再地把她的鬥誌激勵起來。她自覺不像好鬥公雞一般抖擻了雞冠,都對不住他們的看得起。
  在商言商,各出奇謀,各爭業績,如果能夠彪炳史冊,則更加的會生出一種英雄感。
  藍寧一直記得時維在課堂上講述“麥記”案例的自信。
  踏在中華大地的市場上,怎麽不可令中華兒女有擼起袖子大幹一場的豪情?尤其這還事關“時間維度”的榮耀。
  藍寧能夠把胸膛挺起來。
  關止已不知不覺坐到了她的身邊,用手在她的腰間輕輕一托,滑到她的衣衫內。
  “我想接下來禮拜六禮拜天,我們倆都沒空了,所以——”
  他的唇先壓下來,給藍寧來了一個措手不及。
  藍寧是想要推開他的,但動作柔軟,反倒似欲迎還拒,讓關止更為情動,抱著她進了自己房間,三下五除二地除去彼此衣衫。
  藍寧用手蒙著臉,羞澀難當,因為她的心中也潮熱難當。不過是他微一挑逗,她就要失控,先敗了一場。
  她弱聲提醒:“套子。”
  關止手腳都忙不停,聞言暗咒一聲,翻身翻箱倒櫃,然後說:“沒了,上回被偷了就沒買。”
  轉身又抱住藍寧,親到她的胸脯上頭,講:“你不會讓我現在去買吧?我現在出去就是裸奔,會嚇壞外麵的阿狗阿貓。”他再不給藍寧找借口的機會,把位置一調整,就進入她的身體,與她合而為一。
  如此便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可以讓藍寧在翌晨猶帶春色,麵色好的不得了。
  關止照例是要睡懶覺的,她給他留好了早飯,還把他的襯衣拿出來燙好,臨走之前往他房裏張了一張,他裸睡的習慣真不大好,藍寧搖頭笑笑,替他關好了門。
  她以前從來不會做這樣的行動,藍寧走到陽光底下,才恍覺。再回頭看一眼自家的窗戶,玻璃閃亮,迎接朝陽,心裏暖和而且自在。
  藍寧一直到了公司,都帶著這種自在愜意的心情。微笑著對每個人道早安。
  碰到羅曼,她見她捧著茶杯發呆,就好意敲敲她的台麵。
  羅曼清醒過來,講:“方瑉瑉辭職了。”
  藍寧的手指停留在桌板上頭。
  不斷有人見微知著,排鋪後路,這等職場的見異思遷,並不足為怪,也不好隨便指責。
  羅曼說:“有獵頭挖她去美國的那間4A,她已經一個月沒有接新的任務單,能夠理解。”
  羅曼講完,還對住藍寧勉勉強強笑一笑。
  羅曼的沉重,讓藍寧也沉重,她問:“羅總簽了辭職信?是不是還有其他難處?”
  “她會帶著企劃部一個主管一起走,兩個人同傳統行業的私企很熟,美國佬知道中國民營企業正在茁壯成長。”
  這就是最大的難處,好好的部門結構就此出現縫隙,還十分的大,難以填補。走的人,還帶走了一份難得的資源。
  藍寧突然想,這算不算是對“時間維度”曾助紂為虐的懲罰?
  目前“美達”已經全麵停產整改,劉先達麵臨下台危機,幾位涉及賄賂有關部門的副總也被查處。完完全全的風聲鶴唳,乃至波及到“時間維度”。
  這一跤不但重而且慘。
  羅曼講:“連行業協會都對我們點名批評,昨天跟著小叔叔去開會,會長講我們在這個行業裏頭造成不好的影響,小叔叔被批得灰頭土臉。”
  藍寧往羅大年辦公室看過去,他此刻也夠灰頭土臉,對著對麵坐著坦坦然然的方瑉瑉,不知說了些什麽。
  藍寧說:“方瑉瑉也是老員工了。”
  “打工的不一定非得要愛上自己的公司,她的選擇情有可原,我們不好說她什麽。”
  羅曼的話,讓藍寧在心頭輕輕歎賞了一回。她聽過類似的話,是陳思說的,如今羅曼說了同樣的話,態度卻這麽寬容。
  她問羅曼:“你不會辭職吧?”
  羅曼搖搖頭:“我怕是最有資格和‘時間維度’同生共死的一份子。”
  她說得溫柔卻又氣概。
  藍寧握住她的手:“不不,沒有同生共死這麽恐怖。不過,我們可以喘一口氣,讓別人對我們改觀。”
  羅曼原本稍稍喪氣的表情回複了些許神采,她看到藍寧神采奕奕,不禁也生出了興趣:“你有什麽好路子?”
  藍寧從包裏拿出一疊資料。
  昨晚人疲馬倦以後,關止在她的耳朵邊上講:“別說我賴皮,他們給的基礎資料都在我電腦裏,你明天早上勤快一點拷到單位裏頭去。”
  藍寧本來的姿勢背對著關止,聽他講完,轉過身來,還沒有調整好麵部表情,關止已經打了個哈欠閉好了他的眼睛。他說:“你想親我的話,明晚吧,我怕你一下收不住。你明天是要上班的,要是掛兩個黑眼圈,多損害白領形象?當然,如果你想要的話,我是可以犧牲一下的。”
  藍寧是笑著掐了掐他的脖子。
  這一疊資料,正是利華美潔發給各應標公司的基礎資料。他們致力於中國市場的調味品推廣已逾經年,年前曾以飲食策劃部門為首,配合一線銷售,做大客戶推廣和調研。這便是最初利華美潔通過羅大年與“景陽春”建立的合作項目。
  但是,還不夠。
  在現今金融風暴致使消費萎縮的前提下,鋼性需求占據市場主導,直接麵對個人消費者建立合適渠道的任務,利華美潔依舊沒有放棄。
  他們嚐試過通過兼並和收購的方式,占領國內民族品牌,將之渠道盡收囊中。可惜效果不佳。
  原因一,利華美潔在進入中國市場前期,就用這種簡單粗暴又狡詐的方式買下許多中國日化品牌及其建立起來的銷售渠道,但中國企業在成長,在足夠開放的市場下,逐漸懂得取舍利弊,圖短利而短視的行為愈加減少。利華美潔在收購兼並國內調味品企業上頭,竟然屢次不能得手。
  原因二,他們建立飲食策劃部門,目的是輔助一線的調味品銷售,但金融風暴來臨,國內中高端餐飲場所的消費萎縮,連帶影響了原料進貨量的萎縮,而麗華美潔的價格又較國內品牌甚至日本品牌為高,再貢獻智囊服務,在成本上頭還得敗下陣來。他們認為親近終端消費者,減少中間環節解約成本方為上策。
  於是便有了本次的招標,他們想要通過外腦,汲取意見,對建立全新的麵對終端消費者的渠道起到幫助作用。
  羅曼聽完藍寧的闡述,悶聲不響思考半晌。
  她說:“你真行啊!連分析都做好了,把客戶的需求羅列的這麽清楚。”
  藍寧但笑而不語。
  其實分析全部是關止做的,他用紅字標注在對方提供的資料之間。這大大節省了她閱讀資料再做結論的時間。而且,關止做的結論,不但詳盡,且還一針見血。
  他還用藍字在資料下頭加了一句:“老嶽,你確定要投誠洋人?”
  但藍寧有別個想法,她對羅曼講:“他們在本地先試運行,而後推廣至全國。可想而知,全國市場有多大,影響會有多廣。而且開放市場下,如果運營得當,讓消費者得益,我們也算不辱使命。”
  羅曼抱著手臂,又把藍寧提供的資料看了一遍,再看下頭一串的競標對手。
  她說:“這一間,還有這一間,這間,他們都是業內翹楚。”
  藍寧講:“是的,但是他們一貫服務國外企業,對國內市場未必比我們更加了解。”
  “利華美潔沒有給我們招標通知。”
  “毛遂自薦自古有之。”
  “藍寧,你有幾成把握?這意味著未來的一個半月,我們需要全神貫注在這個項目之上,尤其,方瑉瑉辭職,企劃部無人。”
  “羅總寶刀未必老。”
  羅曼笑開了,她又握了握藍寧的手:“我一直在想,和你攜手共事會是個怎麽樣的情形?”
  藍寧反握牢她:“我們一直是同事,不是嗎?事不宜遲,我們需要尋信息部門搜集更多資料,做好更多的市場調研。”
  羅曼說:“羅總那邊,我來匯報。”
  藍寧想,她越來越沒看錯羅曼,她話頭醒尾,比誰都能快速明白情勢,還能做好最佳的調配工作。以她同羅大年的親屬關係,自比同羅大年暗中有意見的藍寧更易去做這個說客。
  一個公司內,有這樣的皇親國戚,未嚐不是一重福氣。她答:“行。”
  如此便兩廂分工,真是事不宜遲,藍寧火速與信息部的頭頭會晤。
  對方答允接受對利華美潔調味品市場銷售情況的調研任務,可是也拋出了個難題。
  “誰來做全案策劃?”
  藍寧用手拍了拍額頭。
  她說:“我。”
  “誰來做客戶聯絡?”
  她說:“羅曼。”
  “可有通知書和任務單?”
  藍寧答:“羅總會發郵件通知。”
  對方答:“那麽我等通知,我需要把上一個階段‘童夢’的調研停上一停了。如今來看,我們沒有時間做積累工作了。”
  這便是一個充分的理解和充分的支持。藍寧頗有幾分感動。
  對方又講:“能夠腳踏實地做好事情,是工作的本分。就拿‘童夢’來講吧,他們的新產品逐漸銳減,去年也就搞了一個展覽會的招標,其他的國內展覽都草草了事。原來高層都鑽到金融圈子裏去了。”
  藍寧拉了椅子坐了下來,認真聽下文。
  “羅總還想多多了解‘童夢’需要好爭取下筆業務,我認為大可不必了。金融風暴掃過,A股市場和H股市場從高位回落,大退潮以後才有好戲看。巴菲特說過‘隻有退潮了,才會看到誰在裸泳’。我看‘童夢’,玄!”
  藍寧問:“怎麽說?”
  “謝東順這幾年沉迷投資領域,已經是行內皆知的了。去年在美國的展覽結束後,他想要和華爾街的投資公司聯手成立上億美元的製造業投資資金,想向整個行業橫向擴張。謝東順憑什麽生出這麽大膽子要用資本吃掉整個行業?就算他是這行的行業老大,他也沒這麽多錢搞定大中華市場。這些錢到底怎麽來的?”
  對方把話講完,藍寧似覺有冷汗將要涔涔落下。
  謝東順,在她的印象裏是那個憨厚的,老實的物理老師。他曾經在廣交會上,為了賣一個專利而苦惱,也在與大學生交流的時候真心實意講述創業艱難。
  一轉眼,她不曾在意的,他已成為資本大鱷魚,原來在這個紅海內,廝殺經年。
  藍寧想,這些人一直生活在她的身邊,和她一樣留存著一部分美好的成功的回憶,但是回憶以外,全然物是人非。
  她站起來,有很深很切的感慨,還不得宣泄,要沉到心底裏去。
  她走到前台,前台的女孩不在位置上,因此後頭的一行大字,更加清晰醒目明白,還端端正正擺在那裏。
  字再熟悉,因是鋼鐵所鑄,也冰涼徹骨。
  為社會,為你?
  藍寧聽見身後的人說:“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在變,就這行字沒有變。”
  藍寧沒有造聲。
  羅大年走上前來,在前台的桌上抽了一張餐巾紙出來,一個字一個字擦拭好,讓他們更加的放出光彩。
  藍寧在他的身後看著他。
  這些天來,他四處奔波求告,同時還要接受相關部門的調查。心理壓力之下,瘦了不止一圈,腦門又禿了不少,好似久久沒有遇到甘露的枯樹,不是不讓人惻然的。
  他說:“時維走了有多少年了?那時候真遺憾他的葬禮沒有在國內辦,不過麥記啊、劉董啊、謝董啊,對了,還有你們係主任,都把花圈送到這裏來。那時候他們還沒成大牛呢!現在個個混成了腕兒。連當年混在研究隊伍裏頭的梅紹望都成了標兵。一個輪回,得改變多少啊?”
  藍寧的鼻子有點塞,她麵對著那行字,仿佛是對自己講:“我很想問問時老師,我們將來要怎麽辦。”
  羅大年轉過頭來,他對藍寧和藹地笑了笑:“時老師說的對,你是個傻孩子。老師不會陪你走一輩子,孩子要學會自己走路。”
  羅大年把手放到了“你”字上。
  方瑉瑉理好了她在此間公司的全部物什,走了出來,看到藍寧和羅大年都在門口,明顯滯了一滯。
  她至少不夠得意,不夠坦然,不夠清閑。
  所以藍寧可以伸出手,這樣說道:“老同事,祝順風。”
  方瑉瑉也許是沒有料到藍寧會伸出手,她遲疑,但也很快騰出手來,同她相握。
  記憶裏也有美好往事,譬如和方瑉瑉曾經的合作,她對她這個初出茅廬的銷售的鼎力支持。藍寧真誠地抓牢她的手,搖了一搖。
  方瑉瑉說:“天下無不散筵席,但求江湖上個人各得一片好天地,柳暗之後是花明。羅總,藍寧,謝謝你們這些年的關照。”
  她的祝福,最起碼帶著真心實意。羅大年便擺擺手,隻是說:“你想著回來請我們吃頓飯就好。”
  方瑉瑉頗似慚愧,麵上紅了一紅。
  有愧意,也夠抵消臨陣脫逃擇良木棲的行為。藍寧歎息,這不是自己的標準太低,而是職場之間,人生之間,個人都有個人的無奈。
  但是,許多人和事,是需要有足夠的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夠契合到一起。所以,隻要契合過,分開時就不該強求,不該責備,不該後悔。山水一程的經曆,是必須。
  藍寧再望向那幾個大字,這畢竟過了好許多年,羅大年剛才仔細擦拭過,但其後頭,生出的鏽跡是歲月抹不掉的瘢痕,也是歲月留下的變化。
  羅大年對她講:“藍寧,你叫一叫羅曼和信息部同事,我們一起開個會。”
  之後的事情,藍寧並不會擔心了。
  雖然對手都是名震國際的高手,將他們擊敗,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雖然他們同“利華美潔”的關係,盤根錯節,支脈相連,都曾為“利華美潔”的宏圖大業獻過技。
  羅大年全盤接受了她的提議,調整了項目組的陣容。
  他在會議上頭就自命:“前期的客戶聯絡工作,由我來領隊。”
  眾位同事等待他的任務分配。他對藍寧和羅曼的分工,正在藍寧意料之中。
  但藍寧還是有些微的動容和激昂。
  由前線往後線的撤離,大任的下達,這是一份重之又重的信任。
  重新得到這一份信任,藍寧差一點點就要百感交集。
  而她記憶深處最最早的這一份感動,還是在時間維度剛剛成立的時候。
  當時羅大年在時維的授意下,命她參與某美容產品連鎖超市的競標。
  時維親自撰寫了標書,督促藍寧將這一間成立於台灣的特色連鎖超市的資料背了一個滾瓜爛熟。
  她還苦著臉對時維講:“又讓我回到當初高考考政治的年代。”
  時維敲敲她的額:“有一句古話說的很好,梅花香自苦寒來。你今天付出的汗水,是你明天成功的基石。”
  這麽古老石山的話,讓藍寧記到心裏頭去。
  除了背誦那間企業的企業願景,發展曆程,她還收到時維草擬好的對方高層背景資料。
  原來對方的父輩是解放前夕遷往台灣島的藥材商,也是個古董愛好者。如此藍寧便事半功倍,把外公教導的一些知識全數用了出去。
  對方大大驚訝,感歎一個小小女孩,竟如此懂得傳統藝術。對方對藍寧一起好感,藍寧便將緊張打消大半。
  她趁熱打鐵,把時維的理念闡述出來,說:“國內還沒有藥妝理念,所以我們的營銷計劃是將你們最得意的產品拿出來,分臉部、身體、手部、腿部、足部和頭發,周一到周六的每一天都做一款促銷,開頭一個月盡可以半價,讓他們每天都來光臨,熟悉你們的環境和服務。等到禮拜天,全場糖果對折。”
  對方有位高管問:“為什麽糖果對折?”
  藍寧自信地笑了笑:“因為女人和孩子的錢最好賺,而媽媽在禮拜一到禮拜六熟悉了你們的店,禮拜天領著小朋友出來玩的時候,可能順便光顧,便會買糖果給小朋友。”
  對方還有位高管問:“我們未曾嚐試如此大的折扣,本地消費者會不會專等折扣日才來購買?這樣我們的利潤會有一定影響。”
  藍寧答:“你們的龍頭產品是日化,當活動結束,顧客買的特價商品也告用完,如果我們能夠在活動期間培養他們對品牌的好感,而我們的產品也確實有很大的競爭力,我相信不再特價的時候,他們的消費習慣已經養成了。”
  整一個全程,全部是由藍寧同對方做提案。時維坐在她的左邊,羅大年坐在她的右邊。
  感性的過程由藍寧演講完畢,羅大年站起來,負責他這一塊對於利潤測算的匯報。
  他將數據測算說完以後,下結論:“產品的魅力,不單單是在產品本身的質量之上,還有其附加值。凡是能夠給予消費者實惠的好產品,消費者很願意表示忠貞。貴司的規模龐大,我相信給予消費者的折扣可以轉嫁到供應商,供應商亦會支持你們即將在本地乃至大中華地區市場的發展。”
  這一仗,無疑是精彩的,因為“時間維度”內部的分工明確。
  時維負責了信息的收集歸納分析以及企劃方案的製定,羅大年則負責項目成本核算,藍寧在他們的支持下,猛做功課,馬前掛帥。
  事後,大家去登了金茂大廈,站在三百四十米的高空俯瞰全城,上海美麗得令人目眩神迷。
  時維對他們說:“上海不是一日建成的,所有的功夫,背後都是精誠合作的汗水。一個人成不了神,隻有各出所長,各司其職,才能促就輝煌,戰勝艱難。”
  他們在三百四十米的高度,開了三罐力波啤酒,疊在一起幹杯。
  藍寧調皮地把啤酒罐貼在臉頰上。
  “這是我喜歡這行的理由。”
  藍寧現今還是這樣想,通力合作,能夠發揮至大的作用,在這一行內取得的成績,往往是一個團隊的心血。
  她多年以來,慣性工作,幾乎都要麻木。卻因此刻羅大年重振旗鼓,而將丟落的往事擇揀起來。
  十年一個輪回,如今她的崗位轉變,需要坐到時維當年的位置上頭,為前鋒的戰士補給。藍寧在感慨之餘,還有大幹一場的衝勁。
  而羅大年,也確實頂了真,下足本去做“利華美潔”的功夫,把對方營銷總監約了好幾回,日有進展。
  藍寧則是組織企劃部現有員工同信息部配合,將有用信息搜集整理匯總分析。日日忙到夜間九點十點,等她回到家裏頭,有好幾次關止竟能將清潔工作完成,不過他不會烹飪,便買好了便當和點心存在冰箱裏頭,貼了即時貼,上頭畫一隻猛吃東西的小豬。
  藍寧捧起他買好的點心,心頭竟有幾分愧疚。想,一個小家庭內的兩個人真不好同時這樣忙。
  關止近些時日也很忙,好幾回同人通電話也通到三更半夜。
  關止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嬉皮笑臉過人生,很少同人爭執,和藍寧在大學裏拳腳相加的,是藍寧記憶中唯一的一次。
  但有一回他同人講電話,聲音漸響,最後摔了電話。
  藍寧倒了杯茶送到他的房間裏,關止正盯著電話機發愣。
  她問:“你三更半夜做咩?”
  關止接過她手裏的茶杯,喝了一口,才說:“林秀他們給奶奶的生日宴的表演,準備的怎麽樣了?”
  藍寧拍拍額頭。
  近些日子忙於公事,她已經有一段日子沒關心過她給林秀和張星宇安排的演出工作了。而王鳳的小店她也減少光顧次數,不過是從關止那處得知,關冕對這回王鳳組織的晚會很是關心,有些地方還親力親為。
  一想起關冕,藍寧不免又想起上一回自自家公司信息部頭頭那裏聽來的消息。
  她從不關心關止的家人到底從事何等工作取得何等業績同何等人往來,但兩廂的想法一串,又合上那一次在軍區的小花園內聽到他們兄弟倆的談話,藍寧的眼皮子不禁跳了一下。
  關止放下杯子,伸手把藍寧的腰抱住,一使勁,把臉貼到她的胸脯上。
  她以為他又要伺機吃豆腐,但他好好的就擺這個姿勢,沒有動。
  關止鮮少做這樣的動作,藍寧動彈不得,不好意思,臉上熱起來。
  “你又想幹嘛?”
  “我在想你爸媽。”
  藍寧給自己一個白眼,關止雞同鴨講的本事一貫的大,她不能夠明白他到底什麽意思。
  “我替我爸媽謝謝你。”
  但是她發現關止應當真的有心事,他在她的懷裏歎了口氣:“我以後老了,也要過你爸媽這樣的日子,和鄰居搓搓麻將,買買股票,溜溜鄰居家的狗。又簡單又適宜。”
  藍寧摸摸他的發,他的發其實頂刺手,刺頭的人不會真的性子好。
  “這種問題仁者見仁,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過的。”其實藍寧想說,你家長輩親戚個個職業生活精彩,哪會有過這樣閑散日子的心思。不過話是沒有講出口。
  反是關止講了:“很多人不懂,這種生活才好。人年紀大了,不能對國民生產總值貢獻的時候,就要對和諧社會的和諧創造價值。”
  藍寧扯扯關止的頭發:“我怎麽聽不懂你在講什麽?”
  關止說:“明天你有空去盯盯我媽安排的演出吧,晚會禮拜天要開演了。我剛跟二哥吵過架,明天我就不去了。”
  “你和你二哥吵什麽?”
  “我們從小混在一起,經常吵架。”
  “你們不是關係挺好的?”
  “價值觀不一樣就會吵架。”
  “你們吵架一般誰贏?”
  “他。”
  “為什麽?”
  “我爸經常幫著他。”
  藍寧笑:“你爸是不是幫理不幫親?”
  關止悶了一聲,才講:“我倒是希望。”
  藍寧問他:“關止,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關止抬起頭:“老婆,我們困覺。”
  藍寧把他額頭一推:“去你的。”
  
  二十
  藍寧在第二天下班時候,惦記牢了關止的交代,將手頭事宜迅速收尾,趕了一個早去王鳳的小店。
  藍寧計劃告訴了王鳳,王鳳並不需要她多解釋,即刻明白她的意思,講:“倒沒想到你挺伶俐。”
  藍寧則暗想,我要是拍起長輩馬屁,未必比關止差。
  但王鳳卻又歎氣,發一陣果,終於忍不住對藍寧講了:“多好,他肯為老婆的生日費心思,幾十年不變。”
  藍寧不方便同長輩討論長輩的情事,而且她的尷尬處境一直讓她避免討論這一層關係的種種,故而她選擇沉默是金。
  但其實,王鳳似乎也並不是想要她接過話茬,她隻是自己說,自己聽,說好就算了。
  她又講:“老二家的關冕很有幾分本事,他把慈善晚宴的客人名單已經交給了我,上上下下的顯貴不少,我們家坐這個鼇頭,十足十是去出風頭的。”
  想不到在這個時候談到了關冕,藍寧的臉色就下意識不自然地轉了轉。她生出毫無來由的別扭情緒充溢胸膛。
  她講:“二哥是挺能幹的,也挺費心的。”
  沒想到王鳳微微笑道:“月滿則虧,我們關止有時候不思進取,未必是件壞事情。”
  藍寧轉過頭來,暗藏審慎,看住她的婆婆。
  王鳳的精幹犀利,始出端倪。也許正是有這份觀察力,才能最後有勇氣創出新天地。
  不過她將口氣一轉,對藍寧真誠講道:“但關冕是對親戚不錯的,這次老大家裏頭悶聲不響,也就他挺身而出,其實他的媽媽未必讚成他來替我們出這個頭,還把這個頭出得那麽光鮮了。”
  在藍寧看完關冕交給王鳳的計劃之後,才明白,王鳳為何感歎出光鮮”二字。
  那絕對不僅僅是場小型的慈善晚宴,根本就是有緣由也會有結果的名流宴會。
  這個城市內同等階級,但凡好熱鬧愛麵子的上層人土,總會借用一些名由或由己方或由某些慈善及媒體中介機構大宴賓客,但凡這類場合,往往會有好幾宗大業務洽談成功。這根本已經成了與高爾夫球場等量齊集的社交圈。
  這種交際晚宴,誰個在曝光率上壓軸,誰個就是鼇頭之冠。關冕的做法,便是摘下這個晚宴的桂冠給自家增添光彩。從他邀請的貴客來看,不乏金融界的知名人士,實業界的龍頭老大。幾間與他合作過的證券機構和銀行均有頭目列席,名單之中,還赫然列著劉先達的名字。
  看來這種社交圈的活動,關冕根本就是已經駕輕就熟,故而這一次順水推舟送一個人情給自家親戚來拔此頭籌。根本就不是難事。
  但有資源,肯分享,其心,總還有善的一麵。
  藍寧寬慰自己,切奠想得太多,把他人的無私幫助加了層層原罪上去。
  不過王鳳畢竟頭一回做這樣的事,盡管整個活動的承接方事事都做細了,藍寧想著這總是王鳳的一次亮相人前,便特地撥了好多天,同對方溝通細節。
  還把皮影戲也加了上去。
  對方發現她是業內人士,對項目更加著緊,還連連稱這個點子極好。王鳳在旁聽了看了,竟然難售誇了藍寧幾句。
  藍寧回頭同萬麗銀一講,萬麗銀也誇她:“這樣挺好嘛,你和你婆婆關係好點,大家生活得開心點。”
  可不是這個道理?既然要生活一輩子的親人,溝通不良可怎麽好?
  同婆婆關係好轉,她也頂開心,好像了卻一件心事,令她在工作時候都少掉許多後顧之憂,能夠輕裝上陣。
  工作上,藍寧將重心放在“利華美潔”的業務上頭。
  文靜每隔三四日會對她做一個匯報,這天還把相關的媒體稿件發給藍寧。
  藍寧正好得空,也想看看文物展的反饋。因為大多做的是定向媒體宣傳的公關稿,不會出什麽紕漏藍寧隻是粗粗瀏覽了一遍。但是廣告邊的一篇文章,讓她瞠了目。
  她看完以後,頭大如鬥,眼睛都要冒金星,幾乎想要將雜誌撕碎。
  這一篇的標題叫做《國寶幾經劫難流離失所,日本收藏名家援手相助》,配的圖片是慈眉善目的日本籍收藏家托著一隻曆經滄桑依舊光彩不減的大亨壺。
  內容寫得精彩紛呈,有聲有色,雲日本收藏名家怎麽在戰爭中發現了中國的國寶,用盡了辦法保護周全,讓世人得窺真相。
  這篇稿子完完全全洗白了當初的巧取豪奪,和國寶外流的無限屈辱。
  而這不是令藍寧最最生氣的根源,她所氣憤的是那稿子底下的署名,赫然“宥然”二字。
  藍寧將雜誌放在台麵上,又仔細看了一遍。
  嚴宥然以前就是個好寫手,念書的時候,老師在講台上講演《宋詞選》,她老早在下頭唰唰唰寫好了課後論文,開始編造故事,發到網絡上頭,被許多網友追捧,後來有出版商找上門來,三下五除二就順利出版了。
  藍寧念大學的時候給“時間維度”做跑腿的市場助理賺錢,嚴宥然已經可以靠著敲鍵盤賺一個盆滿缽滿。老同學們都講她有一支神筆,筆耕不輟,日後是可以賺大鈔票的。
  她不知道現今的嚴宥然竟然是這樣來賺大鈔票的。
  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候。
  回到家中,關止未歸。他近來忙得很,同嶽平川談了好幾宗業務,親自帶隊做起了方案,他也在做“利華美潔”的提案,且並不瞞著藍寧。
  藍寧當然不會去窺探,她還會自覺盡好妻子責任,為他留好豐盛晚飯。但關止也不會太晚歸家。
  夜裏十點回來以後,吃完藍寧留的晚飯,把碗刷了,就泡了茶,窩在藍寧房中敘談。
  這是近來小夫妻奠名養成的好習慣,一天之內,總要這麽靜坐交流個把小時。
  藍寧問:‘他們會不會願意和本土企業有一個雙贏又公平公正的合作?”
  關止講:“如果能做好市場,誰不願意呢,這才是健康市場所需要的,不僅是國內的企業需要外來的和尚更加需要。”
  藍寧說:“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不是?魯迅先生的理論其實通用中西。”
  關止讚她說得太有道理,又嚷著想要吃夜宵。
  最近兩個人忙得天昏地暗,不免食量也大了一些,藍寧煎了兩個荷包蛋,還想淋一些醬油,發現家裏醬油沒有了,隻能將就吃了。
  她說:“這裏就是打醬油不方便,如果小菜場裏有個醬油鋪子,倒是方便老多。”
  關止吃得正歡,萬分同意她的話,還講:“樓上博士家的保姆上回也這樣說。”
  藍寧猛點頭,忽然之間就福至心靈,茅塞頓開。
  她問關止:“在小菜場裏開一個調味品鋪子,是不是個好主意?把買菜主婦一網打盡。”
  關止三兩口吃完了荷包蛋,抹抹嘴巴抬起頭來:“藍寧你想說什麽?”
  藍寧一時激動,平複了兩下情緒,理了一下思路,才繼續說:“如果現今在小菜場開一間調味品鋪子,成本遠遠低於租借商業鋪麵,又完全貼近了一線消費者。你講‘利華美潔’會不會接受這個方案?”
  關止端凝了藍寧好一會兒,一拍腦袋,講道:“親愛的,這麽好的點子你於嘛要告訴我?”講完以後笑盈盈地望住她。
  藍寧把他麵前的碟子收了去洗,洗碟子的時候,她背對著他講:“幹嘛不能告訴你?也許你想一個更好的企劃打敗我,不過我先來鎮鎮你,總歸領個先。”
  關止已經摟住她的腰,在她的脖頸吻了好幾下,吻得她都發了癢,連避帶閃。
  第二天,藍寧把方案同羅曼及企劃部的同事們講了,立刻開始分工,由信息部去實地做商業調研,企劃部開始製定初步的商業計劃書。
  藍寧私下同羅曼說,昨晚將這個案子同關止做過溝遙,關止也認為可行性非常強。
  羅曼沉思一陣,突然問她:“你不怕你老公用了去?畢竟他現在還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藍寧十分肯定,也十分自信地講:“他才不會。”
  關止是什麽人?發覺念中文非己所願立刻就退學,同梅紹望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細節之中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他完完全全是走自己的路,讓旁人不解去的人。這樣的人,不會也不屑去做這樣的事情。
  藍寧驀地想,稀奇,自己何時這般了解關止?了解之中,還有支持,奇哉怪也!
  羅曼便也十分理解,說道:“我相信你,想想是你的老公,各方麵不會差的。”
  藍寧笑,很想說當時結婚的時候,她未必知道自己老公各方麵的情況。不過這樣說出來,若被關止知道了,怕他會有意見,因此索性想都不要想,將話頭和念想全部藏進肚子裏去。
  關止直到慈善晚會前一晚才百忙抽空到現場探了探布置。
  這次的晚會是租借了超五星酒店小型宴會廳,搭了舞台燈光,小而隆重。其中為邵雪甌的生日準備的環節,在藍寧和關冕的安排下,非常有特色。由一段皮影戲引出賀壽主題,然後關山會送一件禮物給邵甌,最後由主持人推出蛋糕車和香檳塔,一定會是整台晚會的高潮。
  藍寧問關止:“會是什麽禮物?”
  關止神秘兮兮答:“保密。”
  藍寧捶他一下,不過也不再追問。她還須花費精力同關冕在細節上進行溝通。
  在這個過程中,她發現關冕是個相當能接受良性意見的人,凡是對自己計劃有利有益的,全部接納。所以才能同關止走得近。
  不過這樣也不好,太會分析時勢利弊了。藍寧想。
  關冕在舞台下頭。對過來打招呼的關止似笑非笑講:“你小子終於露麵了,我以為我們要斷絕堂兄弟關係了。”
  關止“呸”了一聲:“我才沒那麽小心眼。”
  兄弟兩人看似是言和了,藍寧也就放心。
  關止是來加一個環節的,他交了一張光盤到關冕手裏,說:“這是一段介紹,到時候請主持人放一下。”
  藍寧問:“是什麽?”
  關止把手搭到她的腰上:“秘密。”
  藍寧一笑了之,他有他的道理。她是益發覺著關止饊的每件事情都有道理了。
  這也是以前不曾發覺的。
  王鳳看到兒子親臨現場打氣,也多了幾分氣勢,對關止說:“你爸爸那邊你去安排吧,我是懶得跟他說了。”
  關冕笑道:“我已經跟三叔講了時間和我們的方案了,三嬸嬸,你放心好了。”
  王鳳無奈笑道:“你三叔平時看重你,你去說了那是最好。”
  關止隻是笑笑,手伸過來握住藍寧的手。
  不知怎地,他似乎有煩惱。這是藍寧的直覺。但他不講,藍寧也不知自己從何來問。
  是夜,她給關止做了夜宵,坐在他的床榻旁,試探問問:“你想想看,還有什麽地方不周到?”
  關止吃完了夜宵,往床上一個翻身,抱住她,嚷:“親愛的,你已經夠周到了,我們該管的也管了,再有其他的想也想不到了,隨遇而安吧!”
  藍寧叩他腦門,真是沒法說他。
  邵雪甌並不知曉關家為了她的生日正忙得人仰馬翻,她一貫把日子過得靜悄悄的。直到關止同藍寧再度上門把情況講了講,她才詫異:“上回說好了就是家常飯一頓。”
  關止笑著說:“其實是別人的晚會,我們家去蹭個生日酒。”
  他嘴皮子巧帶機關,又是抹了蜂蜜的,邵雪甌說不過她,最後自然是應允了。
  但老人有老人的閱曆,她似乎察覺出些什麽,竟也不懈怠,找城隍廟的老裁縫縫製了一件樸素互矜貴的海藍綴花短旗袍,利利落落穿在身上,莊重之下又見華貴。
  關止很開心,抱著老奶奶連跳幾個狐步舞,累得邵雪甌直捶他,罵他“猢猻轉世”。
  藍寧隻是在旁笑著看,忽然想到上一回關山在此地的欲言又止戀戀不舍,自覺自己的忙碌是有幾分價值的。
  到了慈善晚宴那天的早晨,天氣一早就很晴朗,太陽高照,關止同藍寧都起了個早,被王鳳招回了關家的小洋樓。
  小洋樓裏比想象中更為熱鬧。關懷夫婦竟從國外趕了回來,關冕帶著妻子女兒一同來了,真真是一個堂兄弟的大聚會,隻等關止攜著藍寧到家。
  關止他們抵達時,關山還沒有出來,堂兄弟三大家子隻得在客廳的沙發上端正坐著,連關懷懷孕的妻子也是挺了個肚子坐得老正。
  藍寧直想,關山在家裏的威嚴可謂之為天,這麽個肅穆氣氛,怎麽養得出關止這個憊懶性子?她左看右看,也隻有關止坐得閑暇,還口裏哼著小曲子。
  等關山出現時,老人家穿了一身嶄新的中山裝,少有的把笑容掛在麵孔上,一下子一大家子人都鬆口氣,身子都軟了一下。
  關止同藍寧咬耳朵:“我和倆哥哥從小沒少挨老爺爺的鞭子,都挨成心理負擔了。”
  但關山和顏悅色的時候,頂精神又和藹可親,年輕的時候也必然是個清秀青年。藍寧看一眼關止,他同他的爺爺,也有著五分相似呢!
  這麽個清秀男人,從來是個嚴厲性子,不知道人生會不會因此少掉許多樂趣。如果像關止這麽活潑,生活的快樂會來得容易些。
  藍寧一想,就覺得自己想多了,有些犯上,便不敢再想。
  關山向孩子們招招手,讓他們進了書房。
  藍寧來這個家的次數少,來了之後也像是做客,這竟然是頭一回進了關山的書房。
  老人家的書房其實著實簡樸,也無甚裝飾,一排梨花木的書架加一張書桌,四周的牆麵不過刷了白色的漆,上頭竟然還留著舊時毛主席的頭像,同現今的花花時代非常不合稱。更不台稱的是桌麵上頭擺了一隻裂成碎片又拚接起來的紫砂茶壺,看得藍寧很是納罕。
  關山叫來了家中老保姆三奶奶,命她從書桌最下頭一層抽屜裏拿了一隻錦緞盒子出來。
  這盒子看著有些年份,錦緞的花紋很秀美,顏色也不俗,不太像是關山這樣性格的人會有的私物。
  果然,關山對著三個孫子講:“這裏頭有你們奶奶給你們兄弟三人的結婚禮物,現今你們三人都成家了正好把禮物收回去,今天三個孫媳婦都戴著,也算是孝心。”
  藍寧呆上一呆,顯然,另外兩位關家的孫媳婦也沒有料到。
  三奶奶把錦盒打開原來裏頭是三枚碧碧綠的翡翠戒指,通體晶瑩,看上去成色極好,價值怕也是不低。隻是年代古老了些,不合如今時尚潮流。
  莊惠先自蹙眉,不過沒敢講什麽。倒是關懷的妻子接過三奶奶遞來的戒指,往手指頭上套了一套,和氣地笑著講:“手指頭都發胖了,真遺憾。”
  藍寧接過三奶奶遞來的戒指,除下手指上的婚戒,交給關止收了,再把翡翠戒指一套,尺寸剛剛好。她說:“謝謝爺爺。”
  關山點點頭,對孩子們說:“我知道你們嫌棄這東西舊了,須知沒有舊的東西哪裏有你們的新日子,新人要念著舊時的好。我沒什麽好的留給你們,這戒指是你們奶奶的心意,也算是我的心意。”
  關懷的妻子溫溫柔柔又講:“我去找一條項鏈,掛在脖子上吧!”
  莊惠便沒有發聲,將戒指一收,握在掌心裏。
  從書房出來以後,關止握了握藍寧的手指頭,望了片刻,說:“我從來不知道爺爺會這麽細心。”
  三奶奶走到藍寧跟前來,點個頭,對關止說:‘這丫頭是個玲瓏人兒,關止你福氣了。”
  關止笑著說:“我一向福氣老好。”
  他說完盯著藍寧看,藍寧隻好別過眼神看其他地方。
  她沒有接口,但是把手交到了關止掌心裏頭,他握牢。
  他們一起去接邵雪甌。
  在路上,藍寧伸出手指頭,看看手指頭上的戒指,對關止講:“奶奶真的對你們兄弟好,留著這麽好東西給你們。”
  關止笑著講:“這算是奶奶當年的嫁妝吧!好好收著,以後可以傳給我們的兒媳婦。”
  藍寧嗔他:“你想得可真遠。”
  關止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脖子。
  她的發長了些,沒再剪短,慢慢的便又可以梳辮子了。關止伸開五指,替她抓了抓頭發,被藍寧拍開。
  “不要弄亂我的頭發。”
  關止笑笑,不予計較。
  待抵達巧甌軒,邵雪甌已穿好了旗袍,雍容端莊地站立在軒內等待。關止走到奶奶跟前,把手一伸:“美麗的女士,請!”
  邵雪甌拍了關止一記腦門,笑著勾住了他的手臂。
  走出來,陽光也算璀璨,隻是空氣有點兒悶,藍寧掏出餐巾紙印了印額角的汗漬。
  邵雪甌望望天:“恐怕會下雨。”
  藍寧也望望天,原本好好的萬裏晴空,不知何時遮上來幾片烏色的雲,攪得天氣悶熱起來。
  他們一齊上了關止的車,藍寧搖下車窗,邵雪甌轉頭探了一探,忽而歎息:“當初我就是從這裏出嫁的。”
  關止轉了一下後視鏡,但是眼睛並沒有向後座看。
  藍寧則看牢了這位奶奶。
  她麵容沉定,從來坦然,從不同小輩追憶往昔,隻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安安靜靜。
  但今天的邵雪甌似乎並不這樣了。她笑著握住了藍寧的手,撫摸她手指上的戒指。
  “這戒指,還是你外公家裏傳下來的,後來給我做了嫁妝。”
  關止笑了一聲:“這叫完璧歸趙了啊,奶奶?”
  邵雪甌也笑,她的笑容從容,仿佛能將歲月滌蕩,再也不忌憚如煙往事。
  “你們爺爺少年從軍,做到了一個軍人能為國家所做的一切。他一生辛苦,老來該是好好休息休息,你們真不必要興師動眾做這些事情。”
  關止微微轉過頭,對後座的邵雪甌講:“奶奶,我們孝順爺爺,也孝順你。難得上下同心。奶奶,你這麽了解爺爺。”
  邵雪甌握了握藍寧的手,也許是動容了。
  “這樣爺爺高興。”關止說。
  藍寧別轉過頭,看天看雲,管她自己發她自己的呆。
  這一天的關家,架勢和派頭都很驚人。不消說本身就相貌俊美的關家三位堂兄弟及其妻,就算是其父母,都有各自或富態或威嚴的風度。這一家子,怎麽看都是一個教養良好的家族。
  而這一切,有賴於正中那一位頭發花白,身著筆挺中山裝,體態硬正的老人。
  他看到邵雪甌,招了招手,喚一聲:“小邵,來這裏。”
  邵雪甌就從關止的臂彎裏抽開手臂,走到關山的麵前,點個頭,講了一句:“太過誇張了。”
  關山不惱,難得笑著說:“別人家做的晚會,我們來過個生日湊熱鬧。”
  邵雪甌就不再說什麽了。
  這天晚上確實精彩,晚會現場布置得宜,既筒約又莊重,小小舞台很有堂會氣勢,立著一支麥克風架子,沒有喧鬧又醒目的舞台表演,而是按照了藍寧的建議,公關公司在節目單上安排了京昆越名角的折子戲捧場,和她的小計劃相得益彰。
  關冕做起策劃來真的也是不遑多讓。
  以小見大,藍寧對他的心思又歎又驚。
  開場前,晚會司儀向在場的每一位嘉賓饋贈蝴蝶蘭,男士是胸花,女士是手腕花。
  司儀將手腕花贈予王鳳的時候,講:“您真是位美麗的女士,希望這朵鮮花能夠為您錦上添花。”
  這麽客套的話在這麽正經的場台講出來一點都不肉麻,而且,王鳳這天確實美麗。
  她穿了一身藏青絲絨旗袍,秀發挽了一個髻,用銀色發釵簪好,妝容淡得恰到好處,烘托出她這個年紀應有的矜貴,因此,別人更加能注意到她不凡的美貌。
  藍寧本未注意,待司儀一提,她也一驚豔。
  誠然她一直知道王鳳的美麗,但不會預料到,當她的妝容服飾和神態如此契台搭配之後,能夠豔冠全場。
  連平日同王鳳幾乎形同路人的關慶國也注意到了,他同旁人一邊交談,一邊用眼色頻頻掃向發妻。
  關止摟摟母親的肩:“媽,如果你年輕二十歲,我一定要追你當女朋友。”
  王鳳敲兒子肩膀一下,動作文雅,講道:“小沒正經的,拿你媽媽開玩笑了。”
  關止扯嘴皮子一笑,睨了藍寧一眼:“藍寧比不上你的。”
  藍寧不會不高興,她想這是事實,等她到了王鳳的年紀,是否會有王鳳的姿色,可真是說不定的事情。
  上頭司儀宣布正式開場,全場的燈光適當,各人坐在各人適當的位置上。關家一家人都團團坐在一道,很圓滿的樣子。隻是關懷夫婦就在關山同邵雪甌身邊,而關止揀擇了離開長輩們最遠的地方落座。
  這樣反而自由,藍寧得以能夠東張西望,又看到好幾個同晚宴氣氛適當的人,全部是倜儻的風雲人物。
  這麽一個場合,讓人渾不覺外頭的風起雲湧,在溫暖室內,借用溫暖氣氛,積蓄一點資源,留待他日再用。
  或者不能夠說關冕利用了這台晚宴給自家做嫁衣,所謂策劃,不過是將各種資源整合,滿足各方人等需求。
  生活早就不是單純的單色調。
  藍寧一宜無法適應這樣的生活,但關止就適應得很好,他同各色人等打招呼,交流,帶著合適的笑容,很有公關架勢。
  關冕領著劉先達走到他麵前,同他們夫妻打招呼:“後生可畏。”
  關止把酒杯遞過去:“術業有專攻,劉董,謝您好意。”
  劉先達走了以後,坐在藍寧身邊的王鳳卻低聲同關止說:“你二哥講,人家是想高薪聘你去當營銷副總,好過你跟那個嶽平川開個皮包公司胡混。你爺爺老說你開的那個公司沒什麽實體生意,就靠磨嘴皮子騙錢,真是!”
  說完還不滿地瞟了藍寧一眼。
  藍寧很無辜,也很無奈。有那麽點障礙,總歸去不掉。
  幸好有人拉她去閑聊,藍寧才對關止發牢騷:“我就知道你媽又賴我頭上。”
  關止嚼著花生米,眼風帶笑,斜斜掃她,又不是真生氣的樣子,叱她:“小氣鬼。”
  台上司儀開始組織拍賣程序,一件一件展示拍賣品。民間名家精工細作的工藝品,各種地方特色被糅台在此處,東南西北,全部是中華大地的中國風。
  司儀一件件介紹,每件都有各自的曆史典故,在座各位更像是受了一場民族藝術的熏陶。這場完美解說背後的準備工作不可謂不足。
  司儀還宣布,所得善款將全數捐獻給災區的希望小學。
  中國製造的產品為中國人購買,最後用於中國最需要的地方,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富貴的觀眾捐贈踴躍,謝東順拔了一個頭籌,將第一件拍品拍下,啟動而後的人們踴躍購買。
  間中還有小節目,是王鳳費心準備好的。
  舞台上已經按她的指揮擺好了家什,林秀等幾位初出茅廬的皮影戲演員也準備好了。皮影戲就要開場,將會承接一個特別的賀壽環節。
  關家自然是這個環節當仁不讓的主角,因而藍寧也緊張,她也偷偷溜去了後台,看到預備操作的林秀給自己打了個V字手勢,心內放寬。
  一個浪蕩才子泛舟豔遇開場,愛情就這樣開始,不分貴賤,不畏權勢,也沒有時間限製。
  藍寧安心了,她想,這個演出會很特別。
  但更後頭竟然有人在鏗鏘的伴奏下頭交談。
  她聽到王鳳的聲音意外認真又堅持。
  她在對一個人說:“慶國,我想過了,我們這麽過著也沒意思,離婚吧!”
  前頭的戲台子上才子佳人初相遇,然後才子為了佳人摔碎所有的藝術品。
  藍寧聽到關慶國的聲音遲疑著,講:“你——到底想什麽呢?開什麽玩笑?”
  王鳳講:“關止已經結婚了,我也沒什麽心願,下半輩子有了靠,我們倆就不必混賴著過日子了。”
  藍寧對自己歎息了一聲,偷偷又退開了去,坐回了原位,正見關止往父親坐的空位方向轉頭過來。
  他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又專注看起皮影戲來。
  他的前頭是關山同邵雪甌,兩位老人也看得正入迷,尤其是邵雪甌,眼波流動,隱隱然帶些許感觸。她的眼望住台上的皮影戲,而關山的眼望住她。
  藍寧呆怔片刻,就有了極大的感觸。
  台上才子佳人,終於成全了連理,大學生們幼嫩的表演因為純真,因為質樸,贏得滿堂掌聲。
  邵雪甌掏出了手絹,印了一印眼角。
  她被感動了。
  這是王鳳辛苦所得,也是關山心之所係。這麽勞師動眾,來這麽多人,費這麽大場麵,也許成全的不僅僅是場麵上那些人等的需要,還有這一段陳年的公案。
  這還不是壓軸的。
  皮影戲幕落,一場好緣分在折子戲裏圓滿,林秀滿頭汗,朝著藍寧比了一個V手勢,藍寧讚許微笑,也向林秀身邊的張星宇使眼色鼓勵。他們出色表演結束了,她很滿意。
  是一個終結,也是一個開始。
  司儀風度翩翩地走上台前,全場燈瞎,一束追光燈打到他的身上,他含笑指揮後台開始放映一部紀錄片。
  這是八十年代拍的紀錄片,記錄紫砂壺的手工作坊,最簡陋的器具,製作出最精美的藝術品,享譽全國,乃至世界。
  司儀說:“1930年,宜興紫砂茶壺在比利時列日世博會上獲得銀牌獎,中國製造震驚世界。”
  屏幕上開始出現一張紫砂壺的圖片,泥色純正,骨髂勻亭,通身的海水波浪紋,壺底擺出龍尾成壺柄,龍身隱於滔滔海水間,壺蓋是祥雲。壺蓋內鈐陽文楷書“大亨”瓜子形印。
  如此傲岸而且高貴的藝術品影像,讓在座所有人眼前一亮,很有點被震懾的感覺。在座也有行家,言語之間,透露出藝術品身價,更加有人嘖嘖輕歎起來。
  藍寧用手捂住胸口,莫名激蕩,莫名興奮。她回頭,偷偷覷邵雪甌,她同她有同樣的動作。
  司儀將屏幕停在藝術品正麵展示的那一幕,拍了三下手。
  一位身著唐裝的英俊侍者手捧銀盤走出來,聚光燈打在銀盤上,銀盤上蓋著紅蓋頭,在聚光燈下被揭開。
  實實在在聞名不如見麵,這隻久經滄桑,見證曆史,顛沛流離的紫砂茶壺,靜靜臥在銀盤上,仿佛看盡世態的老者,最終用從容的姿勢,麵對人間百態。
  泥色、骨骼、紋絡,無一不彰顯著名家的超絕技藝。尤其波濤之間的潛伏龍身,像鼓舞了憧憬和希望,在世間笑傲,並且還將一往無前。
  底下的觀眾開始騷動,不明所以,因此更增期待。
  司儀介紹:“這隻‘混蒙頓開’為清代製壺名家邵大事後期作品,解放前流落日本,由日本友人山田武治的叔祖父收藏。今年是世博年,為了表達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之情,山田武治先生親自飛來中國,將這份流落已久的藝術品——完璧歸趙。”
  觀眾竊竊私語,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出。
  宴席之間,有位西裝革履,雙鬢微斑的老人站起來,向人群恭敬鞠了一躬,然後走到侍者麵前,捧過銀盤,轉一個身,正是麵對了邵雪甌的那個方向。
  司儀莊嚴而認真地宣布:“下麵,有請‘混蒙頓開’收藏者的後人——邵雪甌女士!”
  邵雪甌很茫茫然地站了起來,呆若木雞,她不明白怎麽會有這麽一個急轉直下的結果,將她一貫的泰然自若全部打亂。
  關家所有的人,都驚異,麵色不定,有疑惑有不解有莫名。
  隻有關止適時走到她的麵前來,對她講:“奶奶,我陪你上台把東西拿回來。”
  藍寧走到關止身邊,給他一個疑問的眼色,他沒複她。
  這個轉變也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她意識到這也許同關山有關係。
  在座所有的人裏,隻有他有這個心力,以及這個能力,為邵雪甌做這麽一件原先看起來如此難辦的事情。
  隻是,他哪裏來的千把萬,將這隻國寶買下?
  藍寧又偷偷看一眼關山。
  其實邵雪甌也看著關山。
  關山把胳膊擱在桌麵上頭,神態板正的,又有些不太在乎。老人讓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一如往常。
  日本友人山田武治向司儀表示有話要說,於是話筒到了他的手裏,他會說生硬的中文,隻有簡單的兩句。
  “很榮幸能夠把中國的國寶送回家,恭請國寶主人。”
  他的態度誠懇而且卑恭,感染觀眾齊鼓掌,為他迎接國寶的主人。
  在如雷的掌聲中,藍寧幾乎是立刻就原諒了她原先心裏無法原諒的一切,包括嚴宥然的報導,以及那一個讓她不情願沾惹的展覽。
  關山輕輕推了一把邵雪甌,笑著催促她:“快去吧!”
  邵雪甌百感交集地點點頭,跟著關止走到台上,從山田武治手裏頭接過這份尊責的生日禮物。司儀將話筒放到了她的麵前,她還看到台下小輩們把準備好的生曰蛋糕揭開了蓋子,藍寧同王鳳預備點燃蠟燭。
  邵雪甌的眼有些濕潤,她捧著沉重的國寶,想要開口講話,然而開口的卻是一聲驚呼:“老關!”

  二十一
  關山在慈善晚宴上頭昏倒了,有救護車迅速抵達,送往二軍大的附屬醫院,關家相熟的主任醫生通知——關山的腸癌已是晚期。
  關家一下兵荒馬亂了,不是因為老人病重難以援手,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小輩知道老人得了癌症。尤其主任醫生凝重地講:“希望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邵雪甌站在最前麵,聽完這一句話,轉過身來對眾人講:“你們都回去吧,陪夜的事情會有妥善的安排,大家不要耽誤工作。”
  各家長輩自當各有表現,盡孝盡力,都分屬應當。輪到關止同藍寧這一對最小的,反倒無事。
  王鳳讓他們先回去,關止往關山病房門前站了一陣,伯父輩們還是陪著邵雪甌在病房內的外廳聽著醫生的告誡。
  關冕過來喚關止離去,關止搖搖頭。
  關冕講:“老大已經走了,這裏有爸媽他們,我們白天再來。”
  關止突然問關冕:“爺爺什麽時候得病的?他怎麽什麽都不說?”
  關冕臉有悲傷之色,拍一拍關止肩膀:“咱們家老爺子你還不了解?根本不是個願意示弱的人,剛才大夫講了,他老早就來看過毛病,可他竟然沒說——”
  關冕突然哽咽了,一個大男人,捶了關止兩下肩膀,被關止握住手。
  “咱小時候,他揍起人來那麽有力氣。”
  藍寧別一個頭,這裏的走廊十分安靜,是能夠欣賞窗外美好月色的環境,可她的心,七上八下,讓她無法欣賞出這月色是否美好。
  她隻是靜靜立在一旁,由關止兄弟兩人互相傾泄悲傷。
  隔了一會兒,藍寧問護士要了一次性杯子倒了兩杯水,遞給他們兄弟倆,可是關止手下一滑,杯子跌落到地上,水流到病房門前的地毯上頭,濕痕恰似淚痕。
  關止皺著眉頭,眼睛忽而紅了,對她講一聲:“對不起。”
  藍寧彎腰撿起了杯子,對他們兄弟倆說:“我們先回去吧!”又渴盼問一聲,“好嗎?”
  這一夜藍寧根本沒有睡著,她勸說關止兄弟倆回家,回家以後關止格外沉默,似有滿腹心事,就是沒有同她講話。
  她也不知道該怎樣講話,當關止不再嬉皮笑臉,藍寧忽而恐慌。
  這恐慌是猝然的,就像關山的病,排山倒海壓過來,原本該是期盼的圓滿的心一下被壓垮。
  藍寧洗臉的時候,對著鏡子裏自己不甚精神麵孔發呆。
  關止此刻一個人在他的房間裏,他房間裏沒亮燈,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藍寧把臉洗完以後,走進了關止的房間,黑暗裏,關止似乎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她向前走了兩步,又遲疑了,她想,她在於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這才是最困難的問題。
  藍寧搖搖頭,退出了關止的房內,為他關好房門。
  其實裏頭的關止翻了一個身,將手臂枕在腦袋底下,望著藍寧輕手輕腳的模樣,寬慰地笑了—下。
  “時間維度”禮拜一上午的項目例會照常進行。
  信息部的頭頭將—份調研報告作了—個匯報,是關於全市菜市場產品分類的調研。這份調研藍寧並沒有公開,隻是和羅曼私下溝通以後,向信息部下達的指令。信息部用了兩周時間完成了這份報告。
  藍寧代表信息部,將調研目的明確重申。
  “這一次我們的對手都很強,他們在渠道策劃上一定各出奇謀,以祈奪魁,所以—一”藍寧頓了一頓,看向羅大年,他的表情是鼓勵她說下去的,她就繼續說下去,‘我們也應該有更具吸引力的方案。”
  羅曼為藍寧打開他們精心製作好的PPT,他們將方案言簡意賅地用圖形表達,方案重心並非建議“利華美潔”針對分銷商抑或終端客戶再做促銷,而是直接建議其在市民菜籃子生活密切相關的菜場建議點對點的銷售模式——建立調味品連鎖店。
  這個創意一提出來,根本不出藍寧所料,幾位企劃和銷售就炸開了鍋,不待她繼續講下去,他們便紛紛議論開來。
  “‘利華美潔’從來不做終端生意,他們怎麽可能接受這種模式?”
  “這形同要他們為此投資一大筆錢去開店,他們肯接受嗎?”
  “沒有一家4A會建議讓‘利華美潔’從事他們經驗範圍以外的業務吧?”
  藍寧沒有開口講話,她坐了下來,容這些同事討論了一個痛快。
  他們講的都很有一套道理,都是他們從事這一行多年的經驗,都不可以說有錯,而且都是站在公司的立場發表的見解。
  她能夠理解,也能體會。因為她的提案確實冒險。羅大年用手指敲著台麵,顯然也是在思索。
  羅曼在這個適當的時候,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議論的聲音稍停,藍寧定一個神,調整了一個神態,是神氣地,充滿了信心地,她繼續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口吻笑著講:“當所有的競爭對手都把目光放在籃子裏的時候,我們看到籃子外麵,也許可以采到更好的蘑菇。”
  大家的表情不一,有好奇有思索有不解有不屑。
  羅大年也轉頭看向了藍寧他也有好奇和思索。他在整個過程中,一句話都沒有說,完全由藍寧控製。
  藍寧笑著又站起身,將原先的PPT關閉,又打開了一個EXCEL表格。
  這是一間調味品連鎖店的盈虧平衡國,這張平衡圖下,是渠道建設的基本盈虧平衡國。
  所有人都噤聲了。
  因為兩張圖對比很明顯,成本孰優孰劣,盈利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藍寧的確是做足了功課,連羅大年都大出意外,他是真的好奇了,認真地聽藍寧接下去講。
  有比較自然就會有鑒別。新的業務有風險,但是成本利潤一對比,未必沒有吸引力。而我們的客戶,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擴大市場份額,增長利潤,至於用何種手段,則是取決於利潤的多寡。”
  她用了一個輕鬆的疑問語氣,“對不對?”
  羅大年突然開口問:“就理論上而言,沒錯。但是我們的計劃勝在創意,第一輪的竟標就提出這個概念,會不會讓4A們借鑒了去?”
  藍寧自信地笑了一笑。
  她對羅大年講:“羅總,在中國市場打拚這麽多年,外企最看不慣我們的就是低成本競爭,不是嗎?”
  羅大年哈哈笑起來,他摸摸自己的“地中海”:“國人戮戰商海,赤膊戰是最讓敵人害怕的。”
  藍寧忽而麵上一紅,發覺先前的那一句話雖然是大實話,但確實是不合時宜。
  羅曼補充講:“成本優勢以及方案優勢,是我們的兩翼。我相信這一次我們會有好成績。”
  羅大年隻是笑,笑容奠測,藍寧多了幾分鬧不明白的苦惱。她想她並不太了解羅大年。
  會後,羅大年把藍寧叫住。他突然對她講:“你真有時維的冒險精神。”
  口氣竟然暗含讚賞,藍寧是聽了出來的,便也謙虛了:“這一行不是做技術,拚的是軟實力,軟實力有時候也要看運氣。”
  羅大年含笑注視她:“藍寧,你就賭賭運氣,我去堵堵人家營銷總監。”
  藍寧又驚又喜地“哎呀”叫出聲,她又變回學生一般,問羅大年:“你覺得我的想法可行嗎?”
  羅大年講:“以前很多人不相信時維的想法,但事實證明,他很多地方做對了。他給謝東順做了跨出國門的策劃,也支持劉先達力排眾議接受國外融資,所以十年以後,這些企業都在行業內獨占鼇頭。”
  聽到羅大年說出這樣的話,藍寧的眼神黯了一黯。
  羅大年還在感歎:“十年了,足夠一個輪回的變化。”
  “也許變化並不算太好。”藍寧講。
  羅大年點頭。
  藍寧將電腦關上,拔出拷貝資料的U盤,輕輕放到羅大年的麵前。
  羅大年接了過來,很慎重地夾進了筆記本中。
  在這天下午的時候,藍寧先打了一個電話給關止。
  最近由於關山病情的惡化,讓關家人仰馬翻,三房的長輩輪番盡職照看,卻不約而同不令小輩幫手。
  王鳳對藍寧講:“你們照顧好自己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忙,爺爺這邊有人,你們有空過來看看就成了。”她在那之後就再沒提過離婚的事情,很是幫了關慶國一把。
  而關止最近常常去探病,一坐就是老半天,她不加班的時候也會跟著去。
  這天看來是不太可能加班了,所以藍寧想要打一個電話給關止,同他約個時間在醫院碰頭。
  近來一段日子,關止不再如以往那般輕佻,連聲音都變得沉重。他在電話那頭對藍寧說:“今天大哥二哥都在,你不用來了,早點回家休息吧!”
  藍寧關切地對他說:“你也是,早點回來。”
  關止終於笑了笑,聲音變得輕佻了:“我老婆終於關心我了。”
  “去你的。”藍寧也笑了。
  她放下電話,手機突然響起來,是好一陣沒聯係的嚴宥然。
  那邊的她心情似乎暢快,言語也輕鬆,講:“晚上有沒空飯局?今天我的那位出差,正好能把時間空出來給你。”
  也許真是好一陣沒有聯係,她的聲音熟悉又陌生,藍寧是滯了一滯才講:“你定地方吧。”
  嚴宥然自然還是定她常去的川菜館。
  隻是這一回她的心情頗好,很是有點意氣風發,雖然還是白襯衫長裙子,但是人精神,看上去活力超群,氣質卓然。
  藍寧好好地把老友看上好一會兒。 “你最近有什麽好事?”
  嚴宥然笑:“無非買房子付首期,你知道現在房價老貴,積蓄這麽多年,真不容易。”
  藍寧問:“是不是好事近了?”
  嚴宥然彈了一個響指:“不必是好事近了才買房,現代女性尤其需要一間獨立的房子過生活,有真實感,不然生活不完整。”
  這一句話太有道理,也太獨立。值得女性朋友為之鼓掌。
  藍寧笑了笑,她還是為嚴宥然的話動容,但是也有慨歎:“如你如陳思,都用筆杆子當工作根本,算是沒把專業白學。以前教古漢語的老頭總說,拾筆為槍,是文人職責所在。”
  嚴宥然坦然一笑:“你還記得老酸腐的話呢,也就是你總把過去記得這麽牢。現在大家都在混日子,捱的火眼金睛,不進則退,這個時代根本沒讓人沒有時間和力氣去講究什麽職責和理想。”
  藍寧頓時啞然。
  嚴宥然點好了菜,藍寧喝了一輪茶,才又開口:
  “你和羅大年一直有聯絡?”
  “我和許多廣告公司老總都有聯絡,你清楚的,這是必要的商務關係。”
  藍寧點個頭。
  “‘美達’的稿子,是你寫的嗎?”
  嚴宥然稍微轉了轉身體,翹起腿來。她往後退了退,離開藍寧遠了些。
  “是誰其實沒什麽兩樣,因為這是必然的結果。”
  藍寧低著頭,看著杯中水,水色澄明,不知是否存雜質,即算有,必然也是肉限看不見的。
  “記者的職責是報導事實。”
  嚴宥然一直微笑著。
  “這個世界不停改變,你不改變,時間的齒輪也會推著你改變。”
  菜上來了,嚴宥然給藍寧布菜,藍寧沒有動手裏的筷子。
  她講:“悠悠,那隻壺是我外公祖上傳下來的。”
  嚴宥然的手停了一停,她的眼正全神貫注在菜色上頭,絲毫不轉移,僅僅那麽兩三秒的短小時間,她輕輕“哦”了一聲。
  聲音談入周圍嘈雜的人聲之中,藍寧幾乎是聽不到的。
  她們無聲地吃了兩口魚肉。入口鮮辣,魚肉已經不鬆了。
  有服務生過來換骨盆,嚴宥然問服務生:“你們的魚進貨質量變好了嘛?”
  服務生講:“我們一直用最好的菜肴招待我們的客人。”
  等他走遠,嚴宥然對藍寧說:“你看,你愛聽什麽話,別人便講給你聽。這個世界還是挺主觀的。”
  藍寧說:“是的,可是他們改正了。”
  嚴宥然細細嚼了好一陣的魚肉,才對藍寧講:“不是所有人都會堅持陣地不轉移。以前在寢室裏夜談,我就講過,我不太能理解邱少雲,堅守陣地直到自己化為飛灰‘美達’的劉先達曾經是時維老師課堂上麵的正麵案例,他當時的理念是千掉洋品牌,樹起民族品牌。這個過程艱難,他在長達十數年的征途中發生任何的變化,我都能夠理解,尤其是麵對一個不健全的市場。”
  藍寧口裏也嚼著魚肉,但是味同嚼蠟。她說:“悠悠,我們不說了。”
  嚴宥然微微笑起來,伸手過來拍著她的手:“好的,我們不說了。”
  飯後藍寧同嚴宥然告別,嚴宥然的神態談談,似乎也是覺得無趣了。她揀擇了一個有趣的話題,對藍寧說:“忘了告訴你,‘利華美潔’這回招標是請了媒體做報導的,也算異常營銷之前的營銷,聲勢浩大。”她握了握藍寧的手:“你們加油。”
  藍寧回握她,不知怎生說才好。
  嚴宥然瀟灑地放開她的手,輕快轉身,毫不遲疑往另一個方向走,漸漸身影沒入黑暗。
  藍寧百無聊賴,看了一眼手表,索性尋了公交車坐了兩站,又回到舊時的校園。
  校園的大門已經全新翻修,更加氣派而莊嚴,四個大字筆鋒道勁,像四把大斧要為這裏的學子劈開成人之路。
  畢業的那一年,藍寧站在門下,時維給她拍了畢業照。那時候他已經坐在了輪椅上,拍完照片,招她來到身邊,摸摸她的長發,講:“藍寧,你長大了。”
  藍寧握緊了時維的手。
  “時老師,我長大了。”
  “長大了,許多事情就要改變,不驕不躁不再任性,才能走得更坦蕩。”
  藍寧行一個軍禮: “YES,SIR”
  她和時維起笑起來,她推著時維的輪椅進了校園。
  藍寧還記得白天的校園,綠蔭蔥蔥,生氣勃勃的同學意氣風發地走在梧桐樹下。他們吸收最端正的知識,向往校園外的未來,他們以為出了這扇大門,整個地球便會在自己的腳下。
  其實不是的。
  連時維都不曾這麽認為。
  藍寧找了一個樹蔭下的石墩子坐下,望著模糊的夜色,什麽都沒有想。
  包裏的手機晌了起來,她翻了一陣翻出來,摁下通話鍵。
  關止問:“你在哪兒呢?”
  藍寧誠實答他:“我在學校裏。”
  關止說:“我來接你?”
  藍寧講:“好的。”
  她突然想起來,在大學裏同關止假裝談戀愛的那幾個月,關止有時候會打電話到她的寢室找她,問她一日的行程,如果她有晚自習,他就會問一句:“我來接你?”
  那時候的藍寧想,關止平時總愛把名牌車飆進校園裏,這個鋒頭,她是不會出的,便會找個極為爛俗的借口推掉。
  這是很久遠的微小的回憶了,被夜風一吹,又吹上心頭。藍寧生出幾分悵然。
  夜晚的校園雖然是靜謐的,但也有三兩情侶對影成雙,享受最甜蜜的愛情。
  月上樹梢,人在樹下,世間一切仿佛都美好。
  藍寧看著他們的親密,由衷微笑。
  直到有人拍拍她的頭:“傻笑什麽呢?”
  藍寧握住關止伸過來的手,她想,呀,他來了。但是她在這裏等著,她似乎就篤定他會來。
  “爺爺今天精神怎麽樣?”
  “他同意大夫裝支架了,裝上腸支架以後,可以適當吃點東西。”
  “那真好。”
  “他總認為自己是鐵打的,百折不撓,不肯屈服。”
  藍寧慨歎:“因為有他們這樣的,才有我們的幸福生活。”她問關止,“爺爺是怎麽拿到大亨壺的?”
  這個問題藍寧一直想問了,她認定關止是知曉的,他們之間,隻需一個提問一個回答,並不會有任何的信息障礙。
  藍寧不知何時開始篤定這一點了。
  關止沉默了一會兒,出乎藍寧意外地回答了很簡單。
  “爺爺平生積蓄一共二十萬,他拿好了存款去見了山田先生。他對人家說:‘我當年是抗日戰場上的小戰士,今天以一個抗日老兵的身份,懇請您將‘大亨壺’以當年之市價讓我認領回國。錢,我隻有這麽點。”
  藍寧呆了半晌,耳畔隻有颯颯風聲,但覺這句話在風聲之中更加鮮明而響亮。
  “爺爺就這樣買回了‘大亨壺’?”
  關止緊握她的手:“可不是?那個日本鬼子說他是土匪。”
  藍寧想象了一下那個情形,“撲哧”笑了出來,她搖頭:“我無法想象。”然後又說,“日本鬼子肯把東西還回來,太意外了。”
  “爺爺年輕的時候是雙槍大隊長,堪比李向陽。”
  “看來薑還是老的辣。”
  兩人一齊笑起來,但關止笑聲有異,不那麽暢快,也不自然。是什麽阻礙了他一貫的樂觀爽朗?
  藍寧咳嗽了一聲,把話題岔開去:“好久沒回來了,如果可以,我還想再念一回大學。”
  她拉他坐到自己的身邊。關止往她麵頰親了一親:“我可不想,我都沒從這裏畢業。”
  “關止,你為什麽不在這裏念完大學?”
  關止還是微笑著答她:“沒興趣的專業再念下去,不得辛苦死?那時候還沒專業調劑。誰知道過了幾年就有了,早知道我晚生幾年了。”
  藍寧望著他笑,他似乎是恢複了一點精神頭,講話又可以半真半假,說一半留一半,讓她難以琢磨卻又可以琢磨出一點什麽來。他就是個這麽不著調不讓人琢磨出來的人。
  關止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攙著她站起來。
  “我們走走。”
  他們繞著校園花園的小路緩緩步行。
  藍寧說:“真想回到大學裏重新來過。”
  關止卻說:“我可不想。”他抓緊了她的手,“雖然一切都在變,但是前進總比停止強。”
  手心之間的溫度,溫暖而體貼,這是她真實擁有的。藍寧被動地握得很牢,也開始覺得挺好。
  對,前進總比停止強。
  她靠緊關止,關止也有所覺,伸手臂攬她更牢靠。
  關止笑說:“這樣就挺好,等你習慣了,大約會離不開我,我要是離開一陣怎麽放心的了你?”
  任何寂寞無助的時刻,都有親人為伴,總是很好的。
  但藍寧對關止的老神在在生氣,她同他拌嘴“那可不見得,說不定我有更好人生。”
  關止轉過頭狠狠吻住她,讓她隻能在他懷內喘息。
  其實,藍寧沒有告訴關止的是,在今天之前的許多年,她都沒再回過母校,她當時想,在這裏熟悉的風景裏,最後隻能夠一個人憑吊,拖泥帶水,淒慘荒涼。
  她既然走出了校園,就要邁開步子,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一入江湖這許多年都不曾休息,那些不解那些迷惘和那些無奈,都是紅塵沿途的風景,不論美醜,經曆一番,唏噓一番,原來覺得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但如今一個折回,抓牢身邊人的臂膀,終於可以歇上一歇,理上一理,整頓一番,撩開心上塵埃,再度提出氣勢上路。
  她不知道身邊的這個人到底會怎麽想,她同他稍稍分開,一仰頭,就能看到他眉頭眼角不曾流露過的倦意和傷感。她想,她扶牢他手臂的時候,她也可以當他的支柱的。
  藍寧伸出手臂,環抱住關止的腰。兩人並肩,一齊走出了校園。
  藍寧在之後的幾天,利落地處理公事,希望抽出周末時間去醫院陪伴關山,雖然王鳳還是堅持孩子們去幹孩子們的事情。關止最近也不曾去醫院了,他仿佛很忙碌,每日歸家都很晚,藍寧已然入睡,也沒有時間的空當留出來夫妻二人敘話。
  萬麗銀和藍森抽空去了醫院一趟,回來之後萬麗銀打電話對藍寧講:“你婆婆是個好媳婦,人前人後伺候著,倒比他們家兩個嬸嬸幹得多。她不要你們去,是怕你們受累。”
  藍森不是會講他家是非的人,隻對女兒講:“有時間多幫幫你婆婆。”
  藍寧默默聽著,在電話這頭不住點頭。
  “利華美潔”的招標會放在周末,原因無他,因為對方董事會內有高層抵滬希望旁聽。客戶需求需滿足,羅大年同羅曼也調整了時間。提案將由羅大年親自出馬講演,他還到藍寧辦公桌前親自問她:“你這一回出盡心力,應該一起去的。一起去吧?”
  藍寧微笑搖頭:“我得去看看爺爺。”
  羅大年也聽說了關家最近的情況,能夠理解藍寧,還說:“等案子完了,你請一個長假吧!”
  不巧藍寧有了電話進來,羅大年轉身離開。
  電話是陳思打過來的,她不知從哪裏也聽說了關山生病的消息,在電話裏慰問了一番,未了,用遲疑又顧慮的口吻歎了一句:“關老爺子這一病真是不巧。”
  這話內藏住蹊蹺,藍寧疑惑地抓緊話筒。她想馬上就追問陳思這話裏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陳思並不是存心賣關子,而是在思忖如何講出這番話。所以藍寧還沒發問,她便先說了:“我有別家媒體朋友說,他們得了些線報,前一陣向證監會稽查大隊去核實是不是查過劉先達在去年年初牛市的時候幕後操縱幾家上市公司的股價,稽查大隊的回答模棱兩可。”陳思頓了一頓,才又對藍寧講了下去,“稽查大隊可能還查過‘美達’的財務顧問關冕。”
  藍寧吃驚。
  陳思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我聽說關冕以前為其他公司引入外資海外上市,把國內優質資產裝到海外上市公司去,海外公司背後的控股公司依然是國內公司的這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名列這公司的股東之一,有時還有他的父親和叔叔的名字。”
  天,藍寧差一點叫喊出聲。
  這實在是一個可怖的訊息,讓她不自禁要顫栗。她幾乎馬上問:‘坯有誰會有關聯?”
  陳思答:“不清楚,許許多內幕我們已經不能探究了。因為證監會稽查大隊直沒有行動,現在一切的內幕還隻是內幕而已。”
  掛了陳思的電話,藍寧幾乎是立刻想要撥電話給關止,摁下十一個數字,又停手了。
  驚惶、迷惘、不知所措,甚至摸不清楚頭緒,她根本沒有辦法厘清思路。她想,這個電話通到關止那裏,她得問什麽呢?難道問他同這個事情有無幹係?
  這個念頭一上來,藍寧就克製不了激動的情緒,腦海裏有個聲音對她說:“不會是這樣的。就算關家的男人都被牽扯進這個事情,也不會同關止有關係。他甚至拒絕過劉先達的聘請。”
  可是,一切又讓她不那麽確定。
  藍寧慢慢地,慢慢地,摁下了那個確定鍵。
  關止電話那頭的提示音如此緩慢如此沉重,她仿佛等了一個世紀一般,最後他終於把電話接了起來。
  “喂。”
  其實關止的聲音很好聽,所以他唱歌唱戲都好聽。
  藍寧聽著他的聲音,一下又開不了口。
  “藍寧?”他問。
  她喚了一聲:“關止。”咬一咬下唇,什麽都說不出口,最後隻好說,“我——我今天下班去看爺爺。”
  關止笑了一聲,講:“行啊,可我手頭事情還沒做好。”
  藍寧說:“我自己去吧。”
  她把電話掛上了,頹然地垮下了肩膀。
  下班的時候,天氣轉陰沉,響雷陣陣,不安定的雨落了下來。
  藍寧帶的傘擋不住傾盆的雨,淋了半身濕才抵達醫院。
  關山的病房裏有人探望,她向為她開門的邵雪甌擺擺手,就在外麵等候著。來探關山病的人不少,鮮花水果擺得整個客廳滿滿當當,倒為蒼白的病房增添了亮色。
  藍寧把心先靜下來。
  邵雪甌怕她一個人無聊,帶上門同她一起坐到病房外的小會客室裏。
  她拿了幹毛巾給藍寧擦幹淨頭發,一邊嗔怪:“這樣的天氣就不要過來了,你們這些孩子,來了也幫不了多少忙。我都勸關懷小夫妻趕緊回美國去,關懷的愛人就要生了,需要人照顧。你爺爺讓你大伯大伯母一塊兒跟著去。”
  藍寧心中一凜,會生出別他心思,已經無可避免。她試探地問:“他們已經走了?”
  “是的,昨天的飛機,關止還送機了。”
  藍寧的心“噗通”狠跳兩下。關止去送機,並沒有同她說。但這又極自然,他從不會同她講關家雞毛蒜皮的事情。
  她尚心慌意不定,麵上卻是強自鎮定,不讓長輩看出蹊蹺。
  邵雪甌和藹地繼續對她說:“生老病死,是人都必得經曆,你們的路還長,別為我們老人家擔這樣的心,擔心也無用。好好生活和工作,才是正路。”
  藍寧也是把話聽進去了,關切地望一眼病房的門。也許門內的人牽掛的正是他們這一群小輩,想一想,不但是心慌,更有慚愧。
  邵雪甌這邊同藍寧講著話,那邊三奶奶推門而入,詢問這一晚的病號餐怎麽弄。邵雪甌便先放下藍寧,同三奶奶說起話來。
  這位長輩,依舊從容,神態都一如當初。
  藍寧望著她,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外公臨終之前,邵雪甌也用這樣從容姿態坐在病房門前,安慰不住哭泣的她。
  那時候她才知道邵雪甌果斷離婚,與外公結婚的時候就知道了外公的病勢沉重。她這麽決絕地開啟這一段黃昏戀,背後竟是這樣的絕望。
  當年的邵雪甌執著藍寧的手,微笑對她說:“不要怪你外公,他這幾十年很辛苦,我隻想在最後幾年好好照顧他。”
  藍寧能理解這種絕望之前的強顏歡笑,因為她也用過同樣的方式。
  如今,邵雪甌還是如此淡然而靜定。她一邊囑咐了三奶奶照大夫吩咐去做病號餐,一邊叫來了護士,說是關山有客人,是不是可以晚一會兒吃藥。
  護士懂得病房內病人的身份,隻提醒:“也不好晚太久的,病人談好話就快點叫我們吧!”
  藍寧心裏起了疑惑,問邵雪甌:“爺爺今天有重要客人?”
  聲音才落,病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的竟然是那位張勇,尤其他還穿了一身公安製服。
  藍寧“謔”地站起來,差點沒站穩。
  沒有人察覺到她瞬間的失態,邵雪甌朝張勇點個頭,張勇講:“軍長有點累了,講吃了藥想睡一覺。”
  邵雪甌望著張勇的時候,忽然眼裏蓄了淚,聲音很顫,問:“非耍這樣嗎?”
  張勇麵色如漿,凝重而又似帶著一點惻隱。他沉聲說:“己經全部查實了,人證物證俱在。我好幾次勸說關冕,但是這小子迷途不知返,我無可奈何。”
  邵雪甌沉痛地點點頭,問:“老關他?”
  張勇說:“軍長說切聽組織處理。”
  藍寧聽得心頭一陣亂跳,然後便被邵雪甌握住了手,奶奶使的氣力很大,好像想從她這裏得到些氣力。
  等張勇走了以後,邵雪甌又忙著為關山喂了藥,告訴他藍寧來探他,關山往外看了看藍寧,臉上忽生憂慮之色,但藍寧以為這是被病痛糾纏出來的,讓這位素來神氣的老人萎靡不振了。
  她恭敬地向病房裏點頭致意,但關山顯然是累了,擺擺手,但又對邵雪甌耳語了一些什麽話,邵雪甌一邊聽一邊答了一句“好的”。
  她走出來以後歉然地對藍寧講:“還是讓爺爺先睡吧。”又拉著藍寧笑道,“來陪奶奶講講話。”
  藍寧乖巧地坐在邵雪甌身邊,承邵雪甌這番好意。她總是這樣細心周到,也許是怕關山的態度傷了孩子的好心,便用自己的方式彌補。
  藍寧能體諒長輩的苦心。
  周圍都是鮮花,讓空間變得溫馨,不像在醫院裏。藍寧命令自己稍微輕鬆下來。
  邵雪甌溫柔地望著她,告訴她:“你和你外公年輕的時候長得可真像,還有一樣倔的脾氣。”
  她似乎是有傾訴的意,藍寧就生了探聽的心。也許這是一段她從來沒有聽過的往事。
  邵雪甌眼底有脈脈情愫,沉吟許久,她說:“你能嫁給關止,看著你們兩人相親相愛,我很高興。
  很多年前,你外公以為你們在談戀愛,就說過關止和你倒也匹配,隻怕我們長輩的事情耽誤了你們。
  但是沒有想到那時候——”她頗遺憾似地歎了氣,藍寧不太好意思,低下頭來。
  “關止是個好孩子,雖然他媽媽總是氣他沒出息,但他有他的想法,你要多體諒他。”
  藍寧點頭。
  “他也和你一樣,是個倔強脾氣,當初自作主張退學氣得家裏長輩都不輕。我不是縱容小輩,他不喜歡讀那樣的書,強逼著他去讀,他也是讀不進去的,後來退了學,我看對他也不是什麽大影響,你看他後來不也蠻好嗎?”
  藍寧又點頭。
  “我和老關沒有孩子,這幾個孫子就像我親生的一樣,從小看他們長大,個個都聰明,小時候都是我送去幼兒園和小學,但長輩怎麽能管一世?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世界,隻要他們能好好地,我們也就放心了。其實就算不放心,也沒有什麽辦法,老關說過,領了身份證就不好管了,要自己負責自己的。”
  藍寧心裏頭莫名一動,邵雪甌麵色無波,並非像是意有所指。
  但是,她還是鼓起了勇氣,突然問邵雪甌:“奶奶,剛才張伯伯找爺爺講話是為什麽?”
  邵雪甌一愣,似乎有所不安,似乎不知道怎麽去答。她遲疑囁嚅,藍寧就更加著急。
  這時,王鳳跌跌撞撞跑了進來,一臉是汗,還有形於外的愁緒焦灼。她壓低了聲音焦急地問部雪甌:“媽,出事了,出事了,能不能和爸爸講句話?”
  邵雪甌站起來,攔住就想衝進病房的王鳳,說:“現在不合適。”
  王鳳抓住邵雪甌的手,大大喘了兩口氣講:“還有什麽合適不合適的?都火燒眉毛了。媽,公安局來人把慶國,二哥二嫂和關冕都帶走了。”
  藍寧跟著站了起來,隨即手機響起來。
  她接通了,那頭是關止的聲音,他說:“藍寧。”
  藍寧馬上間他:“關止你現在在哪裏?”
  關止愣了一下,似乎是沒察覺藍寧會反應這麽大。這邊的王鳳聽到藍寧接到關止的電話也湊過來聽。
  關止在那邊把聲音放的很低很平緩,講:“我要配合公安部門的人調查一些事情,大約這幾天不能回家了。我在家裏留了字條,我還帶了衣服——”
  藍寧還沒有答話,王鳳就已經急了,眼淚汪汪,搶過藍寧的手機,講:“關止,你別嚇媽媽?你也進去了?你跟他們說,你跟你二哥的事情不相關的。”
  那邊的關止大約在解釋,藍寧隻能徒然地看著王鳳一邊流淚一邊說話。
  她求助地看著邵雪甌,邵雪甌摟住她的肩,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氣。
  藍寧低聲問邵雪甌:“奶奶,你們早就知道了對嗎?”
  她想,邵雪甌知道她在問什麽,果不其然,邵雪甌輕輕點了個頭。
  她對藍寧低聲說:“關止沒和大伯他們一起出去,他們都和這事情不相關的。”
  藍寧追問:“那麽爺爺也是知道的?”
  邵雪甌緩緩地點了點頭,藍寧複又坐倒下來,一時間不能辨出是悲還是慌。

  二十二
  一切意外如同關山令親人猝不及防的重病,泰山壓項一樣壓下來,不過是半天的功夫。根本不給人任何緩衝的機會。
  藍寧耳邊回蕩著“嗡嗡”的聲音,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過上午才從陳思那處得來這一條訊息,立刻就被兌現。可是若不是事情已到無法轉圜必將結局的地步,陳思又怎會知道了一個清楚?
  是她缺少了危機意識。
  藍寧望了望拿著她的手機同關止講話講得已經哭出來的王鳳,在那頭的關止大約不能講太長時間的電話,不一會兒就掛斷了。
  掛斷那刻,她才又搶回手機,想要同關止多說幾句,再回撥過去,那頭已經關機。
  邵雪甌依舊沉默地抱摟著哭泣的王風,她對王鳳說:“關止和關冕一起為‘美達’服務過,他隻是配合調查。”
  王鳳嗚咽:“這是行政拘留,可大可小。”
  邵雪甌叱道:“胡扯,關止沒有犯過錯,他就絕不會承擔任何責任。”
  王鳳忽對邵雪甌低嚷:“你們早就知道了對不對?你們讓老大一家出國了,你們早就想保他們?
  你們不能不把一碗水端平——”
  邵雪甌板住了麵孔,第次起了怒意,對王鳳厲聲講道:“關懷一家同這件事情是不相關的,關止媽媽,你不要胡思亂想。”
  王鳳“嚶嚶”哭著:“那麽關止怎麽辦?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被放出來。”
  藍寧閉了閉眼睛,勉強自己要鎮定,要像邵雪甌樣鎮定。
  她也抱了抱王鳳,講:“媽媽,先別急,我們把情況了解以後再想辦法。”
  也許因為身邊有人支持,王鳳漸漸平靜下來。
  邵雪甌長歎了一聲,請她們兩人坐下。
  “前一個月,上頭就有相關部門查關冕了。這一次是證據確鑿,他和劉董事長做的那些事,是沒辦法瞞的。”
  藍寧握著手,皺著眉,傾聽著。
  她想,關止到底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情?到底有沒有參與這些事情?
  “老關對組織隻有一句話——‘公事公辦’,但是這天來得這麽快,我們也感到很突然,孩子們都沒這個心理準備。”
  王鳳一邊抽泣邊講:“今天下午公安局就來家裏找關冕和慶國,慶國正好在,立馬就被帶走了,我問他什麽事情,他什麽都不肯說。後來關冕單位的領導打電話回家,說關冕也被帶走了。我找二哥二嬸,他們也被帶走了,現在,現在我的關止也——”
  藍寧抽出自己的餐巾紙遞給王鳳,容她再一次落淚。
  邵雪甌不是沒有驚慌的,藍寧看見她一直在搓著手背,捏著指節。但她仍講:“如果他們沒有做過,組織會查清楚的。”
  王鳳顫抖著聲音問:“真的沒有辦法了?”
  邵雪甌輕輕搖了頭。
  藍寧問邵雪甌:“奶奶,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邵雪甌說:“先送你媽媽回家。”
  藍寧回到自己家裏的時候,已經過了零點了。
  她是先把王鳳送回了關家的小洋樓,小洋樓很冷清,隻剩三奶奶留守。王鳳更加心神不定,一直拉著她講話,講來講去,都講關止是無辜的,還問藍寧是不是真的。她這位婆婆從來未曾如這一回這樣需要兒媳的安慰。
  但是,藍寧答不出來,隻能做表麵功夫的安慰。
  回到家裏,在黑暗中“啪”地拉開了燈,明晃晃的燈光刺眼,一室的岑寂令她又生出了恐慌。
  這種恐慌熟悉又陌生。她曾經以為不用再回味。
  藍寧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啟了小桔燈。
  光暖了一些,她才氣定。
  這感覺不好,仿佛許多年以前。
  這種危機臨近的無措無知感,又再度降臨她無法真的鎮定。
  藍寧仰麵倒在自己的床上,喃喃:“時老師,又是一個難題。”
  時老師沒有辦法幫助她解開難題了。
  藍寧用手遮住麵孔,眼淚從指縫裏流了出來。
  她清晰記得那個時候,她直以為自己能夠忘記的時候。
  時維蒼白瘦削的麵龐,眼神也開始無力,誰都能看見離開他越來越遠的生氣。
  但是他的手仍有剩餘氣力,握住了她的手,他這樣告訴她:“傻孩子,我媽媽需要我陪伴在她的身邊,我要回美國去。”
  藍寧握牢他的手,沒有哭,隻是如同做錯事情的小孩,猛搖頭,講:“是我霸占你太多時間了對嗎?你的媽媽一定會討厭我的。”
  時維握住她的頭發,她把辮子留得很長,時維握了很久,才說:“你剪短頭發,再長長了,我就回來了。”
  藍寧惡狠狠反駁:“騙人。”
  時維堅持:“真的。”
  藍寧隻好說:“你說真的就真的吧!”
  “我回去的時候別來送我。”
  藍寧把臉擱在他的膝蓋上頭,不搖頭也不點頭。
  她明白她能得到的溫度也就這麽一點了,他已經做下他的決定,卻不坦白告訴她。他當她是小孩子,她想。
  她是知道一切後果的,是等待如實相告的,但是他不肯直白地告訴她。
  最後的一刻,也沒有。
  她隻能自力更生,艱苦自立,慢慢走出去。一個人。
  藍寧狠狠擦幹眼淚,一扭頭,看見了筆記本上貼著的字條。是關止留下來的,他寫:“不用擔心,我會很快回來。”還畫了一隻小猴子的笑臉。
  他也如此。
  他什麽都沒有同她講過,言辭回避,不肯如實相告,直到最後的那個電話,他都沒有講。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大半年,到最後,她卻不知道關止到底有沒有做過那些事。
  藍寧恨恨地把宇條捏在手心,手指攥緊,又緩緩放開,最後徒然地靠在了床頭,自問:“關止,我該不該相信你?”又自答,“是我不好,我從來沒有問過你。”
  這天夜裏,藍寧洗漱完畢以後,是去關止的房裏過的夜,蓋著關止蓋的被子,一直沉睡到天亮。
  就像過去許多年一樣,早上醒來,她承認,她討厭這樣的感覺。
  人是習慣的動物,要獨自一個人再度回到光杆寂寞的時光,仍需當時擺脫光杆寂寞時光的勇氣。
  渾渾噩噩抵達單位,羅曼看見她,關切問道:“家裏沒有事吧?你麵色不好。”
  藍寧拿出化妝鏡一照,臉上掛著兩隻青皮蛋。她苦笑,但還要強自鎮定。
  羅大年的秘書招她去總經理辦公室,她一進去,羅大年立刻關好了門,壓低了聲音同她講:“聽說上麵查到了關家。”
  消息已經開始瘋傳了,很快也許會街知巷聞。藍寧歎氣,她答羅大年:“昨天公安局已經抓了人。”
  羅大年駭異地睜大了眼睛。
  他的害怕不是裝模作樣,而是生出真真切切的恐懼。或許他也有同病相憐之憂愁,被同類事件觸發,無法掩蓋自己心中恐怖。
  他下意識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
  反是藍寧在安慰:“是行政拘留,許多情況需要先查清楚再說。”
  羅大年說:“現在外頭傳言很多,謝東順的事情拔出蘿卜連著泥,連商務部裏都有人涉及此案被抓了,這次比劉先達的事情更加嚴重。”
  這裏的空氣還是沉重,讓藍寧呼吸益發困難。
  一下陷入這樣艱難境地,她體會更加深,她想,關止什麽都沒有對她說過,他到底會麵臨怎樣的情狀,她根本無從想象。
  她因此心驚肉跳。
  羅大年見藍寧魂不守舍的模樣,關切講道:“家裏有什麽意外情況,你可以隨時請假。”
  藍寧點個頭,感謝羅大年的諒解。
  藍森是在這天下午給藍寧打的電話,藍寧沒有打算讓關家的事情令父母平白擔心,所以也就沒有打電話給父母。
  但父親頭一句話,便讓她吃驚了。藍森說:“寧寧,你要有信心,小關早晚會沒事的,最後的調查會還他清白。”
  藍寧問父親:“爸爸,難道你知道什麽?”
  藍森說:“我不是什麽都知道,但是小關說過,他已經盡力去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每個人都要對自己做過的負責任,他沒辦法轉圜的現狀,也隻有讓該負責的去負責了。”
  藍寧忍不住鼻頭一酸。
  關止對自己的父親,竟能推心置腹。這是她所不了解的。
  藍森繼續說:“現在關家隻有你們一屋子女人了,你照顧好婆婆和奶奶,耐心等待吧!我相信關止的判斷。”
  藍寧低聲說:“爸爸,關止什麽部沒跟我說過。”她揚高了聲音,再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就連事到臨頭,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也許作為父親,藍森能夠理解藍寧的苦惱,他勸慰她道:“寧寧,你就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好好地把自己應盡的責任當好。”
  藍寧問:“什麽是應盡的責任?”
  父親答:“作為關止妻子的責任,你們小夫妻之間的責任。你回關家老房子去陪陪婆婆和奶奶。”
  ‘我得見關止一麵,我得問清楚他。”她回執地對自己的父親說。
  藍寧想,關止被牽連的這些事情,她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出來。她想到了一個人,立刻就打了電話過去。
  嶽平川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
  藍寧翻箱倒櫃地找名片,終於將嶽平川很久以前給她的名片翻了出來,她撥了電話到“一馬平川”公司去。
  這是她頭一回打電話到關止的公司。
  他們夫妻算不算一對最熟悉的陌生人?藍寧想。而她沒有想過她竟然第一次打電話到關止的公司是為了這件事情。
  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接了起來。
  藍寧問:“麻煩轉接嶽總。”
  接電話的是一位小姐,也許是前台。她很遲疑了一下,說:“嶽總不在,請問您是?”
  藍寧索性答:“我是關止的愛人。”
  對方低低“啊”一聲,反問:“關太太?您不知道嶽總和關總是在一起的嗎?”
  藍寧把電話擱下來,腦中轟然,更加沒了方向。
  不單單是關止,還有嶽平川,全部牽扯進去。這是怎樣大的一個漩渦?以至於四處都人仰馬翻?
  藍寧連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能讓自己平靜。
  但這天下班,她還是順從地昕了藍森的話,去了關家的小洋樓。她提前給了王鳳一個電話,囁嚅了一下,然後問:“媽,我要不這兩天到您那兒住一陣?”
  王鳳是求之不得的,幾乎立刻就說‘好”。
  藍寧到了小洋樓,才知道王鳳為何這麽爽快地說“好”。
  這裏已不是當初的清爽整潔又神氣的小洋樓了,總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如今的裏頭隻剩下寂靜和冷清,風一吹就會生出無端的蕭瑟,人氣也奄奄。
  王鳳在客廳裏對著三奶奶正傷心,講:“慶國胡天胡地,我就怕有這樣一天,最後還是來了。他還害了孩子,現在這個家,家不成家,老大躲在國外不肯回來,老爺子躺在醫院裏,就剩下我們三個老太婆成個什麽事?”
  藍寧不語。
  她知道王鳳有滿腔的害怕和不滿要發泄,隻有讓她發泄,她才能尋到一個平靜出口。
  這個家一夜之間淪落至此,她又能如何呢’
  三奶奶在廚房裏,私下同幫她淘米的藍寧講:“好孩子,體諒你婆婆的嘮叼,她除了這以外,沒別的法子了。”
  藍寧乖巧點頭。
  “這個家隻有她肯留下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藍寧疑惑地望向三奶奶。
  三奶奶正在灶頭為關山熬著養生的粥,攪拌一陣,才歎聲說:“關冕和他爸媽被帶去局子的那天,都都的媽媽就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把關冕的事情撇了一幹二淨。老大一家在那天以後也不打長造電話回來了。唉——樹倒猢猻散,連老爺子都不管了。”
  藍寧的手插在濕漉漉的白米裏頭,如插進一團棉花裏,使不出氣力。
  她晚上就睡在關止以前的房間。
  關止向來力求簡單舒適,大床,大書桌,大書架,整套視聽設備,還有跑步機。和自己家裏的關止的房間裝飾相差不大,藍寧一看就生出親切感。
  唯一的不同是這裏的牆麵上掛著關止自小到大的相片。
  她以前來到此間,從不關顧這間房內情形,今夜細細查看,才發現關止在鏡像裏自小到大,一貫談笑自若,一副好像什麽都難不倒的得意模樣。
  他從來就是個得意醒目的人,她不由想起自己在大學裏最醒目的那一段時間就是和他假裝戀愛的時候。隻要他拖著她的手,出現在眾人視野,旁人必定盯牢他們,指點議論都會有。連她後來鐵心追求的那一段師生戀都沒有在校園裏頭起過這般大的波瀾。
  是不是同他在一起,就會成為焦點?然後她怎麽做,總像有人在看。
  藍寧用手指撫掃過相框,照片上的男子眉目如畫,春風滿麵,攝影師都好像被吸引,給出這麽好的拍攝角度。
  藍寧閉上眼睛,躺到床上,喃喃:“關止,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帶著這個問題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這是一棟老房子,再寬敞,內部也開始腐朽,譬如隔音效果欠佳,會影響到每個居住其間的人。
  藍寧翻身下床,推開門,看見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半開著,裏頭有微弱的光掃到走廊外頭。
  她輕輕走了過去。
  這是關山的書房,藍寧就上一回邵雪甌生日的當天來過,也是不曾仔細去看過的。
  她走進了房間。
  邵雪甌坐在關山坐過的辦公椅上,失神地摩挲著手裏端著兩隻紫砂茶壺。
  藍寧認得這麗隻紫砂壺。一隻是破碎的,重新粘連起來,另一隻是失而複得的。
  邵雪甌捧得很緊,眼圈也很紅。
  藍寧越步到她麵前,蹲下來問:“奶奶怎麽了?”
  邵雪甌說:“醫生今天說,老關的病不太好。”
  藍寧把手擱在邵雪甌的膝蓋上,與她一起支撐。
  邵雪甌也許是傷心,有了傾訴的意思,她摸了摸藍寧的發,歎息:“我沒有想過,關止的爺爺會把這隻壺買下來。”
  藍寧握住邵雪甌的一隻手,想要給予她安慰的力量。
  “因為爺爺愛您。”
  邵雪甌眼色迷蒙,是感傷還是感動?藍寧辨認不清。
  她說:“老關參軍的時候才十三歲,打過日本鬼子,打過淮海戰役,到了抗美援朝結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幾十處,折磨了他四十多年。這一次病,把他陳年的舊疾全部勾了起來,他一個人忍了這麽久,這次怕是不好。”邵雪甌的嘴唇輕顫一下,“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藍寧的心,跟著也輕顫了一下。
  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便是隻把苦痛自嚐,餘留歡樂給予所愛之人。
  關山十年之前對邵雪甌大度放行,十年之後對邵雪甌赤忱饋贈。也許冰心一片,全在這兩隻紫砂茶壺。
  藍寧忽然就流了一臉的淚,在邵雪甌的膝頭。
  邵雪甌為藍寧擦幹了眼淚。
  藍寧說:“爺爺一定很想見親人們。”
  邵雪甌點頭:“他氣著孩子們不懂事體,但還是想著他們。尤其是關止,他講過,他有三個兒子三個孫子,最像他的隻有關止一個。”
  藍寧說:“一定要讓關止和爺爺見一麵。”
  邵雪甌又點頭又緩緩搖了頭。
  “老關不肯的,孩子們犯了大錯,就算關止無辜,但其中牽連,也需要配合調查。而且事已至此,他哪裏肯去要什麽特殊照顧?”
  藍寧臉上的淚被擦了一個幹淨,心像也被擦了幹淨,有了決定。
  她站起身來,回到關止的房間裏,命令自己一定要睡覺。
  在念到第三十次“我要睡覺”的時候,她終於入睡。
  之後接連的幾天,形勢愈加顯得複雜,因為陸續有媒體開始報道“美達”事件,焦點均在劉先達涉嫌洗錢,違規貸款和偷稅漏稅。
  藍寧在處理公事同時,開始尋求一些額外的幫助,她越來越迫切想要見關止一麵。
  如今的關家一片淒清,邵雪甌、王鳳、三奶奶三名弱質女流擔負起照看病重關山的職責,關家老大一家在他國不聞不問,於是走關係和門路的擔子便落在藍寧身上。
  這是重而又重,更兼難堪的事務。
  藍寧從不曾同關家有過往來的那些顯赫人家有點滴溝通和交流,從邵雪甌和王鳳那邊獲取了資料以後,她腆著麵試著聯係了幾戶試探語氣。
  結果是讓她沮喪的,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這一次劉先達涉案辦理得雷厲風行,和媒體的語焉不詳,支吾以對,已經有足夠的暗示。讓他人見風使舵,避開免於被沾惹不必要的是非。
  因其危害也許超過許多人的想象,讓人顫栗,還有恐懼。
  這會是翻天覆地的一次清算,圈內之人,誰都別想逃過。
  每當掛了一個電話,藍寧便會想,結局這樣荒涼,為何還有這麽多人會以身犯險?隻為那不安定的表麵風光嗎?殊不知建造在虛空之上的海市蜃樓,隨時都會有覆沒的危險。
  這是因果的輪回。
  而她隻是在做無望又徒勞的嚐試罷了。
  盡管如此,一種責任感仍促使她不停嚐試,嘴角竟然還因此起了個水泡,她都渾然不知。
  在這時候,梅紹望打了一個電話給她。
  梅紹望頭一句話就是:“小藍,這幾天你辛苦了。”
  這一句問候讓藍寧百感交集,勉強喝下一口茶去,不想茶水太燙,灼到嘴角水泡,刺激得她低呼出聲。可她強自忍了,急迫地問:“老梅,你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嗎?”
  梅紹望在那頭頓了一會兒。
  “方便不方便出來講話?”
  他們最後約去了“茶座”,這裏客人稀少,也安靜,方便藍寧傾聽和思索。
  梅紹望比她提前抵達,麵容表情,全然是不安,也有驚惶,似乎也是經曆了一番風雨後的模樣。
  藍寧頭一句就是求助他的話:“我想見關止一麵。”
  梅紹望明白她的需求,他說:“我聯係了關止的幾個死黨,有個在政法係統裏做的,已經想門路了。”
  藍寧結結實實把身子放鬆在座位裏頭,苦澀地笑了一笑。
  梅紹望看她麵色灰敗又顯勞累,不禁關心:“你自己也注意身體。”
  藍寧卻問:“老梅,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
  梅紹望甚為奇異地望了她一會兒,講:“關止什麽都沒有跟你說?”又似是了然地補充,“他怕你擔心吧!這事兒本來就跟關止老嶽無關,但是牽扯進關冕和關叔叔,不免就會和他們有點關係了。”
  藍寧渴盼答案,便希冀看住了梅紹望。
  梅紹望喝下一口茶去,才講了出來。
  “關冕和劉先達的合作在七八年前就開始了,說起來還是我從中牽線讓他們相識的。那時候劉先達嫌棄實業資金周轉緩慢,開始涉足資本市場。關冕一直對資本運作興趣老大,我也受過他的影響,但是沒想到劉先達和他合作得這麽深厚。他們最早的時候通過借殼海外上市獲利重組了‘美達’集團,市盈率一度是市場平均市盈率的三倍。對劉先達來說,那次資本運作讓他的個人財富一下翻了近十倍,但那之前,‘美達’根本不具備這麽取得大的市盈率的實力,過程中的貓膩,不言而喻。”
  藍寧聽得喉嚨發緊,忙喝了一口茶,問梅紹望:“關止知道?”
  “關冕是有錢親朋一起賺的習慣,圈子裏人稱‘關孟嚐’,我想你是聽說過的。他和劉先達合作的過程裏,通過他的關係,或者是關家的人脈,謝東順幾次嚐到逃稅騙貸的甜頭,當然就會有回饋給關家相關的些人等,不過牽涉的有關部門和個人太多了,慢慢就形成了一個圈子。”梅紹望揉一揉眉頭,實話實說,“這個圈子,我也曾經動心過。”
  藍寧放下手中的茶杯。
  “來尋我的風投也是關冕推薦的。關止不讚同我的做法。”
  藍寧把手服帖地放在膝蓋上頭,低垂了眼瞼,仔細聽著。
  “他說過,實業難做,還在於誘惑太多,尤其開放以後。他年紀小,我以為閱曆淺,誰想到他的想法才踏實。”梅紹望長歎一聲。
  “關止和劉先達到底有什麽關係'”藍寧問。
  “去年有一段時間,劉先達又把重點改回實業經營上頭,搞了生產,其實是為了配合他行業擴張的需要。是關冕提出和劉先達合作,聯手國外資本建立基金向整個行業擴張的點子。他向香港上市公司出售手裏的股份套現,這比例超過了商務部的政策限製,但也順利成行了。關冕大約聯係好了合作對象,過程堪稱帆風順。劉先達對關冕很信任,又看中關止的經營才幹,一直用贈股作為條件遊說關止和老嶽加入‘美達’管理層。”
  藍寧望著眼前的茶杯,杯中水色清澈,茶葉也鬱鬱青青,潔淨如碧,能清楚倒映出大幹世界。
  梅紹望最後講:“結局你也是知道的,關止連我這個老朋友的邀請都不肯給麵子,自然更不會沾他們的圈子。隻是這個圈子太廣太廣。關止的父親主管電視台廣告業務,最後也免不了下水,他要出淤泥而不染,還得付出代價。”
  藍寧擦著茶杯的邊沿。
  “他一定很辛苦。”
  而他什麽也沒說。
  藍寧誠摯向梅紹望道謝,梅紹望連連搖頭:“事到臨頭,我才真正曉得小關的做派,驚出我一身冷汗。他是對的,如果不聽他的,大約我最後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不會摻和進‘美達’的亂子裏,最後一定會沒事的。”
  藍寧講:“我明白。”
  她一個人回到小洋樓,坐到關止的房悶裏頭,把臉埋在膝頭上,蜷縮起來。
  同關止成為夫妻的這大半年,情景在眼前回放,他所說的所做的,他的觀點,他的行動,原來一切的一切,她記得這麽清楚。
  他肯不遠千裏在滴水崖上找到迷惘的她,正如她彷徨在愛情婚姻的十字路口,等他把她領了出來。
  所有的小事情都被累積起來,藍寧才發覺,關止是這樣了解自己。
  而她自己,對他的一切,茫然無所知。
  她咬住嘴唇,頹喪地倒在了他的床上,無法再做進一步的思考。她隻窒息片刻,又利落站起來,打開了門。這個家現在空空蕩蕩,搖搖欲墜,她不能隻顧自己的感念。
  站在關家的小洋樓裏,藍寧第一次體會到她作為關止妻子應當擔負的責任到底是什麽。她跑下樓梯,在三奶奶和王鳳邵雪甌看護關山還沒有回來之前先淘了米,把晚飯做了。
  可是她們很晚還沒回來,藍寧就獨自一人吃了晚飯,然後在空曠的客廳裏頭打開電腦,開始辦起公事。
  見過梅紹望之後藍寧的心緒漸漸平複下來,她同家人分了工看護關山,連萬麗銀和藍森都過來幫忙。
  王鳳倍受感動,對萬麗銀講:“藍寧媽媽,我們家現在這樣,親戚們都離得遠遠的,你們肯來搭一把手,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萬麗銀因勸:“千萬不要同親戚客氣,這些都是應該的。”
  藍寧也感動。她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王鳳在不久之前,還向關慶國提出過離婚。但是這時候,她選擇了不離不棄。
  邵雪甌也選擇不離不棄,每日將照顧關山的事情當做自己的大事。可是兩位長輩加上三奶奶都不是混在場麵上的人,探聽外界虛宴的工作還是在藍寧頭上。
  所有的審查還在進程中,梅紹望與關止的友人幾經曲折,終於托好了門路,可以安排藍寧與關止見一麵。時間就定在下一個周六。
  藍寧不時將自己探知的情況擇其重點講了,邵雪甌很樂觀,說:“法律會還人以清白,該負責的負責,從沒做過的自然不用負責。”
  這是簡單的道理,藍寧但願如此。
  隻頭疼的是關山病勢加重,醫生認為再安裝腸支架病人身體受不了。這等於給了一個生死裁判,轟得關家女眷頭暈目眩。
  尤其關山念掛起唯一的小孫女都都,想要見上一麵。
  邵雪甌親自出馬去見了關都的外公外婆,還是沒有把關都接出來。王鳳不禁來氣:“都都姓關,憑什麽不讓太爺爺見?”
  “他們說怕給都都帶來不好影響。也是可以理解的,都都的爸爸和爺爺奶奶都進去了,為了孩子,是可能會慎重些。”
  王鳳講:“媽媽您也太好說話了,讓我去。”
  藍寧插口:“我找下都都的媽媽吧!”
  她並沒有貿然尋上莊家門去,而是在公司裏拔了一個電話給莊惠。
  藍寧的去電完全在莊惠的意料之中,因為莊惠打頭便說:“藍寧,請你體諒我。”
  藍寧也說:“請你體諒爺爺。”
  “我已經簽了離婚協議書,律師會遞給關冕。我會帶著都都去國外,過幾天就成行了。這個我沒和奶奶說,怕給老人家打擊太大。”
  藍寧啞然,幾乎差一點惶恐失色。
  在她印象之中,莊惠和關冕,一直是一對貌台神也合的夫妻,他們幾乎在任何場合都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看著比她與關止要匹配許許多。
  然,誰能想到,這背後是如此?
  尤其是莊惠絲毫沒有愧疚,還帶著理所當然的利落。她說:“我知道你覺得很突然,但我們別無他法。很多事情願賭服輸,關冕需要負責,但是不應該拖累妻兒,這是一個男人的責任。”
  藍寧還是講不出任何話來,就像在聽一番天方夜譚。
  “我和關冕的婚姻,本來是一場雙贏的合作,不但鞏固雙方家庭的人際資源,還是能給兒女最好的生活條件。當這一切不複存在,我們的婚姻就失敗了。很不巧,現在麵臨的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唯有保護好我的女兒不受任何一丁點的傷害。”
  “藍寧,你在關家堅持到現在,是因為關止還有線生機,他畢竟是局外人,但是關冕不是,用一句俗話說,他是罪有應得,那麽最低限度,不能連累到都都身上。”
  藍寧能夠怎麽說?
  她如今能夠對她坦白至此,已經是最大的光明磊落了。
  但這不夠,藍寧心頭火起,又瞬間把怒火壓抑。
  她不疾不徐說:“你的想法很對,但是你領了關家的戒指,承了爺爺的一份長輩情,最低限度的責任,應該讓都都見太爺爺一麵,這是倫常。畢竟,關家曾經給了你很多。關冕如果無情,也許都都會落得一個非太爺爺奶奶照顧不可的下場。”
  她講完以後,緩緩掛了電話,噓氣靠在牆上,額上已沁出一頭的汗。
  她從來沒有威脅過誰,這一次用的方法沒有風度,也很笨,但是別無他法。
  羅曼為她遞上了一杯茶,告訴她:“我們禮拜六去做提案了。”
  藍寧撫一撫額頭:‘我禮拜六要去看關止。”
  “一切會順利的。”羅曼遞給她一張餐巾紙。
  藍寧擦幹麵上的汗,將紙巾丟棄,重新把精神抖擻起來。

  二十三
  藍寧沒有想到見到關止的時候,他依然掛著以前慣有的笑容,漫不經心的,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
  他們是在公安局裏的一間辦公室見的麵,關止名義上是被行政拘留協助調查的,但審查部門牽涉到商務部的條法司,其中枝節就多了些。
  藍寧最後是被梅紹望領著去求了張勇。
  這位長輩她見過幾麵,卻是頭一回同他麵對麵打交道。她說的頭一句話便是:“我想見關止一麵,我必須讓他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讓他放心,我會等他,讓他配合好組織的調查。”
  她說話說得有點語無倫次,由於多日來心頭的壓力,她的麵色又很蒼白,做出的姿勢實在淒厲。
  藍寧格外懷念被關止嗬護的日子。
  張勇鄭重點頭,並說:“我也在盡量安排,關止需要去照顧他的爺爺。”
  他一說完,藍寧不知為何就流了淚。
  還是張勇安慰的她:“孩子,你很堅強,也很好。一切會過去的。”
  她隻是拚命點頭。
  這一次見到關止,是在市局拘留所一間無人看守的辦公室。
  藍寧很是鬆一口氣,這說明關止的情況良好,而且不會惡劣到讓她愈加擔心的境地。
  關止穿著很幹淨很簡單,白襯衫牛仔褲,仰賴於他被帶走的時候多帶了行李。他還是這麽愛俏,不整潔不見人,隻是人的確是瘦了。
  藍寧坐茌他的對麵:“都快成鞋拔子臉了。”
  關止笑著逗她回嘴:“你瞧你又發青春痘了。”
  他的聲音輕陝,重新八到她的耳朵內,她發現他的話就算再損人,她都是能夠接受的。
  藍寧終於展開這麽多天來的第一朵笑容:“我們半斤八兩。”
  關止伸過手來,藍寧慌忙握了過去,兩人體溫一觸,像受到磁石吸引,立刻緊緊十指相扣。
  關止把她的手指拿到唇邊吻:“今天是禮拜六,我們浪費一個大好禮拜六。”
  他的唇,溫暖而溫柔,藍寧放任他的吻,點頭對他說:“是,是你不好,什麽都不說。”
  關止豎直另一隻手的手掌,虔誠低頭,“是,是我不好,我認錯,我可以什麽都交代。”
  藍寧搖頭:“我都知道了。”
  他抬起頭,望牢了她,眼睛裏隻有她。而她的表情有點傻乎平的,還帶著渴求。這樣的表情關止從來沒有看到過,他情不自禁就把手撫到她的發上。
  她的發還是紮手,雖然比以前長了點。
  關止說:“我本來覺得這事兒多說了也隻是讓你白擔心而已。隻是我不是孫悟空,料不到事情最壞會變成什麽樣,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沒法向你解釋。”他歎氣,“早知道不跟你結婚,讓你當老姑娘總比當個囚犯老婆強。”
  他的手馬上被藍寧掐了一下,呼痛出聲。但是他不放開她的手,解釋說:“傻瓜,我沒事的,等該匯報的問題匯報完,就可以回家了。我和‘美達’的關係隻是業務合作,隻是這事兒牽涉得有點廣,調查很保密,我也不好隨便打電話給你,配合組織調查是應該的。你別胡思亂想了。對了,爺爺的腸支架裝好了嗎?”
  然後他便看到藍寧難過地低下頭。
  “爺爺的情況不好,”
  藍寧抓住了關止的手,放到額頭前,這溫度到了額頭上,心酸從心底湧出來,痛痛快快化作眼淚流了出來。多日來的委屈、壓力、彷徨、難過,全部毫無保留地袒露。
  關止還是摸著她的發,隻是把手停頓下來,很長時間沒有動,也沒有講話。他看著藍寧一聳一聳的肩膀,身體輕輕顫動,他的心奠名跟著淩空欲墜。
  他強自把臉上悲傷掩去,瞥見這邊的辦公桌上有餐巾紙,抽出一張給藍寧擦幹了淚,說:“我好歹是個有風度的男人,讓你嫁給我三五不時哭一場,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藍寧流著淚,又擦幹了淚,本來想聽了關止的話想笑一下,就是笑不出來。
  關止朝她揚一個下巴,小流氓似地撇嘴:“笑一個,妞兒!”
  藍寧終究是笑了出來。
  關止微笑:“我不該什麽都不告訴你,讓你擔心了。”
  藍寧抽泣,可聲音強硬:“對,以後你什麽都要同我說。”
  關止無賴地偏要問:“為什麽?”
  藍寧狠狠答:“我是你老婆。”
  關止敬禮:“是,老婆。”
  他們又很長時間沒說話,長長久久看住對方。後來關止開了口,他說:“藍寧,辛苦你了。”
  他真心想說的是,謝謝你的堅持。
  藍寧隻是拚命搖頭。
  關止說:“別擔心我,我沒事。”
  “二哥和你爸爸——”藍寧想了想,還是開了口講出了心裏的不安。
  關止凝神了一陣,眉頭皺得死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神態,讓藍寧看到自己的心也揪成了一團。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關止的臉上有過這樣的神態,或許這些日子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神態,無法放鬆。
  而後,關止緩緩講:“爺爺很早就說過了,領了身份證就各人負各人的責。”他望牢藍寧,眼底一片清澈,看到藍寧眼底,心頭漸漸舒緩,“我確實和‘美達’合作了很多年,遠近幹係,都需要交代。”
  他鬆開藍寧的手,藍寧說:“好的,我等你回家。”
  關止便又笑起來,把蹙牢的眉頭鬆開來。
  一顆本來忐忑的心落定下來。
  關止當然不會告訴藍寧,他原先的隱瞞是帶著怎樣的心態。
  藍寧就坐在他的麵前,哭過的麵孔帶一點點柔弱,但更多的是堅強。
  關止看著她的麵孔,會有一絲的恍惚,仿佛回到老工房的時代裏,她嬉笑著在他的麵前,張揚著她的快樂。
  在藍寧麵前的他,一直不是那麽快樂的,雖然表麵上掩飾得很好,他是家裏的孝順兒子,也不會太過忤逆過於荒唐的父親。
  他天生能說會道善於掩飾,在朋友圈內如魚得水。也曾學過關冕,肆意享受生活。
  在大學裏,他不是沒想過和青梅竹馬的小藍寧重續前緣,再鬧一次轟烈戀愛。隻是他沒有想到,那一次是他情感旅途中,唯一一次純屬襄王有心而神女無意。
  當時不是不失落的。他甚至幼稚到用一個自我安慰的心態解釋藍寧的態度,她還是一個黃毛丫頭,沒有開竅,不懂風情。
  但是他錯了,藍寧原來可以燃燒全部熱情,對另一個男人。
  那是她的老師,也是一個生命快要終結的壞血病患者。藍寧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在他的麵前擔好一個女友甚至妻子擔當的全部責任。
  關止不是不失落的,所以把這一段記憶刻意去遺忘。
  好多年以後,他差不多把大學裏的這段心事遺忘掉了,但是他又重新遇見了藍寧,她仍舊固執地活在原地。
  他那些被塵封的記憶,全部回歸。
  關止不得不承認,他是羨慕時維的。他的理念和精神,可以隨著一段愛情長留人間。
  讓人羨慕而求不得。
  那時候關止已經和簡單結束了一段為期三年的感情。
  簡單自然是一流人物,還有一流的能力,更得家人的歡心。但不夠懂得他。
  在感情裏,這近乎苛求,原先的關止並不強求。
  簡單和爺爺關係好,時常對他敲邊鼓請他結束不穩定的工作狀態,心懷拯救他入正途的良好願望。
  很多年以前,時維用兩隻水杯點醒梅紹望,梅紹望又用了十年的時間完成了時維的構想。關止在進入這一行以後,終於明白,時維當年點撥的背後,要付出多少時間成本和人力成本,還需要背負多少的不信任。
  下的工夫一時半刻看不到回報,別人也未必認同。
  關止做人做事,從來不求他人知己,但求自我覺醒。
  大學裏他毅然決然退學,同梅紹望北上重新勾畫事業藍圖,一步一個腳印把艱難夢想實現。找到支點,支起地球,看起來是白日夢一般的天真狂妄,但是那種滿足,無與倫比。
  換回到感情裏,原來精神上的差異也會產生情感上的膈應。
  自己越明白,冀求就會越大。
  關止才恍然醒悟,正如當年他在事業上的覺悟一樣,有一個巨大的缺口需要填補,他的衝動,不僅是生理的,還有心理的。他想,不知道需要怎樣的一個人,或者一段感情,才能讓自己饜足。
  簡單是個爽快的人,同他有了嫌隙,談論一個清楚,便坦然分手。
  藍寧和自己的第一次約會,在那個人不多但也能熱烈非凡的演唱會上靜靜哭泣,他才知道,感情上的執著可以時隔多年仍然令人激動不能自己。
  他沒有把口袋裏的餐巾紙傳遞過去。
  那天回家,關止把車開得很快,企圖讓風吹散自己明明白白又一次生出來的羨慕。
  他從小到大都羨慕著這個女孩。羨慕她的父母無私愛護她,羨慕她什麽都敢比他先跨一步,羨慕她的感情執著。
  就那麽突然想在她的心上占一個一席之地,這才不算辜負自己的羨慕,不是嗎?
  這無關占有欲,可能更近乎一個心願,也許是寄存在心底很久很久的心願。
  關止嚐試帶藍寧和梅紹望嶽平川一起耍樂。藍寧在場麵上很能講幾句話,也懂調節氣氛。她也不是一味活在自己構建的象牙塔裏。
  那晚嶽平川出樂子問了藍寧幾個問題。他先是說:“我們這行,真要出大成績要懂得等待和忍耐,等這個時代來成全。”
  然後他問藍寧:“兩個方案,一個立刻賺一百萬,一個二十年後賺一百萬,一個短平快,一個可持續,你選哪個?”
  藍寧想也沒想:“後麵一個。”
  嶽平川拍著關止的肩膀:“像你一樣,賺不了大錢。”
  就這一句“像你一樣”,讓關止的心頭蠢蠢欲動。
  這一晚他在酒吧後頭的弄堂裏,借夜色和樹蔭所隱蔽,吻住藍寧的唇。
  出乎意料,藍寧沒有反抗,婉轉承受,唇是軟的,身板卻是硬直的。他們是相觸,但她沒有相依。後來有穿堂風過,她冷,肩膀瑟縮,終於靠在他的懷裏。
  這感覺,舒暢到難以形容。
  關止知道藍寧嫁給他,是因為她累了。沒有這個理由,她不會同他結婚。
  這座城市裏,女子踏入職場江湖,孤單一人經年胡打海摔,寂寞如影隨形,有時候再佯裝堅強也無法無視。
  關止自詡各方麵條件均不算差,對於適婚女子,應當會是一個首選。他是鑽了這個空子,用了個庸俗的理由,成就了自己的這樁婚姻,完成了自己的心願。
  但在婚姻內,藍寧有所保留,他能理解,同時小心翼翼。
  雖然他知道百煉鋼成繞指柔,需要時間。這就是短平快和可持續的差別。
  其實他也選擇了有所保留。他有出乎自己意料的耐心,就像做了一個出色的企劃方案,慢慢執行,然後等待結果。
  關止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小心,做出這樣個選擇。
  不過那沒關係,那是之前的不解,現在全部迎刃而解。
  關冕和父親所做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隻是沒有細問過多。
  正如爺爺所說過的,領了身份證就要自己對自己負責。有的人欲壑難填,罔顧苦勸,也真叫沒法子的事。但切皮離不了肉,他所能做的無非是等待公正的判決,除此以外,無可奈何。
  關止沒有把這一切都同藍寧講述,但並非從未起過這個念頭。他有幾次話到口邊,硬生生吞了回去。
  說不出的理由是有隱約的害怕。
  藍寧的剛正,在他的意料之內,她會做的選擇,他則無法預料。她是可以與羅大年理念不合拂袖而去的性格,也可以固守“時間維度”多年不悔。
  所以關止會不確定,藍寧會不會因關家至親所做的觸犯法律和道德的事情拂袖而去?
  原來他怕的是藍寧得知一切會再次遠遠避開他。
  那天他一直等待的結果降臨,公安局的同誌請他配合調查,他不做任何借口和拖延,也根本不意外。隻是同藍寧通電話的時候,還是沒有把情況如實細述。
  他和關冕父子三人以及父親在被經濟犯罪偵查大隊請進拘留所的第一天,見過一麵。
  關慶國原本以為隻是警方例行公事象征性檢查,但是劉先達和他的管理層親信同時全部落網,直至一位又位重量級的調查員抵達,而其中絕對沒有可以同關山講情麵的舊友人或者舊部下,他們就知道這次是來真的。到最後,連同關止合作的嶽平川都被帶進來配合調查。
  這一張大網鋪天蓋地而來,絕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架勢。
  關冕的父母和關慶國再也吃不下飯。就這一頓飯還是在民警的監視底下硬著頭皮吞咽。相顧都是無言的,關慶國一直撓著頭皮,不住說:“我聲明,我和他們是沒有關係的,我什麽都可以交代。”
  他指著關冕父子三人。
  民警態度倒是和藹,講:“先吃飯,然後我們再慢慢溝通。”
  關冕保持著自己良好儀態,沒有失度。
  關止還是佩服他這位二堂哥,從來有禮有節,能夠願賭服輸,已算是一亮點。
  但是二嬸不樂意了,跳起來對關慶國吼:“老三你算什麽意思々你拿錢要股份的時候怎麽就和我們有關係?”二叔虎著臉,瞪著沉不住氣的弟弟。
  像拍電視劇一樣的事到臨頭先鬧窩裏反。
  關冕低聲說了一句“夠了”。
  關止問關冕:“二哥,再給你選一次,你會不會——”
  關冕笑得很慘淡,但是回答得斬釘截鐵:“會。”後來又加了一句,“性格決定命運,運氣決定將來。”
  那麽這便是關冕的注腳。關止未免感到遺憾和愴然。
  殺人不過頭點地,欠債終須是要還。不能說關冕死不醒悟,他在這欲海浮沉之間,早就養成自己的一套價值觀,套利取巧,他也明白是險途一條,無奈近利遠益的誘惑遠遠大於恐懼。他就能無畏前進。
  這樣被斬斷將來,幾乎便是最後的結局。
  在關冕這條路上,他曾經做出規勸的努力,可全部是徒勞。
  這個世間有太多事情,他無力去改變。這無關挫折,而是真正力所不能及。
  被審查的家人中,除了他,其餘四人都是刑事拘留,包括他的父親。這樣一個局麵,足夠讓外頭的關家大亂。關止在拘留所很多天都沒睡好,焦急爺爺的病情和母親的情緒,還有藍寧。
  他不知道藍寧會怎麽處理這個混亂悲情又活該的局麵,是不是會拋開這個局麵獨自冷靜?
  關止知道,他是低估了藍寧。
  張勇告訴他藍寧搬回了關家的小洋樓,照顧著他的爺爺奶奶和媽媽,她還為了見他一麵四處奔走。
  這是藍寧做出的選擇。
  關家落難,幾乎讓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背離而去,不但莊惠一家同關家劃清界限,就連遠在國外的關懷一家都選擇沉默置之不理。
  藍寧卻回了她從來不願意去的小洋樓。
  梅紹望托人傳話給他,說:“關止,你老婆重情重義。”
  關止幾乎要慚愧。
  這便是藍寧最終的選擇,她選擇的是不離不棄,甚而照顧到他的全家。
  她在他的手背上哭泣,淚流到他的掌心,浸潤到他的心裏,化掉他的忐忑。
  但是探視時間到了。
  藍寧很依依不舍地離開,是真的依依不舍,她花了這麽長時間才見了關止這麽短時間。但是關止習慣性撞她的發尾,親親她的唇,在別人通知他們分離之前,再一次保證:“我很快會回家。”
  而後又同她說了一句:“你上次給‘利華美潔’做的方案很好,有機會找一下老梅,讓他發個財。”
  藍寧不解,但關止沒有解釋。
  好吧,他一貫如此,她該習慣。
  關止最後承諾:“我會回去看爺爺的。”
  但是意外比計劃來得更加快。
  藍寧從公安局出來,已經虛脫了全身的氣力。
  外頭陽光刺眼,曬得人無所遁形,藍寧看到自己的倒影都是意態頹喪。
  此刻正是中午,一日過去一半,另一半的日子正要開始。藍寧不知新的開始何時會開始。
  她先是看到羅曼發來了一條短信:“藍寧,我們的方案‘利華美潔’很感興趣,但是他們希望我們提供更詳細的可行性方案。他們從沒有做過食品連鎖,不是太有經驗。不過你放心,我和羅總會繼續跟進的。”
  羅曼真是一個細心的人,把情況說明之餘,還有解決方案。
  但這解決方案棘手,說明“利華美潔”還要看更好的成績,他們要一個實打實的市場營銷模型。
  藍寧捶額。
  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不是短信,而是有電話進來,還是王鳳打來的。
  藍寧接起來,王鳳的聲音焦急之中還帶著哭音。她說:“爺爺病情惡化了。”
  藍寧的心,還沒完全被陽光溫暖回來,便又被猛地一錘,千斤的重擔直壓下來。她扭頭朝公安局裏頭看,無聲喚了一句“關止”。再轉回頭,急匆匆招了車趕往醫院。
  當她抵達醫院,王鳳,三奶奶和部雪甌都在病房外等候著,病房裏頭有醫生在做急救措施。
  藍寧急問:“怎麽回事?”
  邵雪甌煞白著麵孔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我不應該讓張勇見他的,是我疏忽了。”
  三奶奶握著邵雪甌的手,擦著眼淚。
  藍寧看向王鳳,王鳳紅著雙眼,但已不再哭了,她拖起她的手到邊講:“張局今早過來告訴爺爺,要把關冕,二哥二嫂和慶國送去北京。”王鳳的唇也在顫,但是把淚忍住了,頓了一會,平複了一陣情緒,才繼續說,“送過去,也許就見不到了。”
  沒有到天旋地轉這步田地,不應該暈眩,藍寧勒令自己克製。但是,她忍不住想,關止,沒時間了。她說:“我找張局,讓關止回來。”
  王鳳點個頭,藍寧又說:“還有都都。”
  王鳳說:“我給都都的媽媽去過電話,她願意把孩子帶過來。”
  邵雪甌鬆開了三奶奶的手,穩穩站起來:“不,我去找老張。到了最後關頭,總是要求他一次了。”又苦苦笑了笑,往裏間病房一望。這一望,是有了無限的感情。她說:“也許老關並不願意。”
  時間便開始變得艱澀,時光仿佛倒流,悲傷如影隨形。
  藍寧並不是不熟悉這樣的氛圍,至少她經曆過兩次。
  她深刻地牢記著外公臨終的那刻,也是這樣慘淡的病房,她趴伏在外公的床頭,外公的手一遍一遍撫摸著她剪短了的發。
  邵雪甌也是用剛才那樣堅強的姿勢站立起來,在外公的床頭,神情有悲哀還有絕望,是全然的無能為力。
  外公的聲音很微弱,微弱如星火,但是他的希望那樣大,希望大到可以燎盡藍寧的心原。
  他是這樣講的:“寧寧,該走的總是要走的,活下去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讓傷心蒙蔽了你的眼睛,阻礙了你的前程,你要過好你的生活,不要讓愛你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裏擔心你。”
  外公還生怕她聽不懂,吃力地再問:“你懂了嗎?”
  她拚命點頭,沒有哭泣。
  時維在一個月前,在他親人的陪伴下,拖著虛弱的身體搭乘班機回了美國。
  那天她去剪短了自己的頭發,走出理發店的那一刻,外頭開始下起了大雨,她站在理發店的屋簷下,發了一條短信。
  “我剪短了我的頭發,再長長的時候,你一定要回來。”
  她的眼淚落在手機的發送鍵上,把短信發送出去。她的眼淚繼續撲簌簌落下.和雨一樣無法停歇。很快有一條短信回複過來。
  時維留給她最後的話是:“不要哭,陽光會在風雨後,等你的頭發再次長起來的時候,我會回來。”
  藍寧在外公的病床前,沒有哭,她抓住外公的手,握在掌心,牢牢地,她向外公保證:“外公,藍寧大學已經畢業了,以後會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將來會結婚生孩子,做一個標準的現代中國女性。”
  外公笑了,安然閉上雙目。
  藍寧的眼淚,最終沒有讓外公看到。
  她在那一天低頭坐茌病房外頭,祈求時光倒流,親人回歸,念了好多句“阿彌陀佛”。
  但時光不會倒流,反而前進得讓她絕望。
  她當時坐在外公的病房外,醫院長廊陰暗,窗戶小小,臨敖分布。頭頂那邊有一麵小窗戶,正是夕陽西下,但還會有零散的陽光灑落,給予人間這一天最後的溫暖。
  的的確確,這陽光讓藍寧看到明明是離去時刻,卻滿載盛情。
  她捂住了麵孔,眼淚流出去,陽光卻從指縫間鈷了進來。
  溫暖和冰涼,融合在一起。雖然她品嚐到眼淚澀成,但那一點溫暖足夠她重新站起來,擦幹麵上的淚,走出這邊長廊的陰霾,重新身披陽光,今日情境相似,藍寧坐下的這處也有一扇窗。外麵的陽光很烈,裏麵的醫生護士進進出出,步伐都很急,她的心不得落定。
  王鳳握住了她的手,和她相依偎坐在一邊,兩人背後凝出細細一層汗。
  莊惠畢竟還是帶著關都來了,她朝王鳳點點頭,看到了藍寧,遲疑一下,也點一個頭。
  藍寧摸了摸關都的頭,小姑娘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藍寧苦笑,這孩子許久不見,竟沒了以前見到的活潑,整個人蔫頭耷腦,眼神還有一點倉皇。見到大人囁嚅地喚了聲好,便躲在母親的背後不再做聲。
  也許莊惠的選擇不是一個好妻子,卻是一個好母親,要孩子小小年紀承擔這樣大的心理壓力,於心不忍,於情可理解。
  她朝莊惠笑了笑。
  三奶奶立等在病房外頭,裏麵的醫生護士全部退出來,有一位同她耳語幾句,她喚了莊惠過去。
  “太爺爺想見都都。”
  莊惠拉著關都的手進了病房。
  又等了許久,關都紅著眼睛抽泣著,跟著她的媽媽出來。一抬頭,突然往前奔過去,撲到前頭個人的懷裏,直嚷:“小叔叔小叔叔,太爺爺他——嗚嗚嗚——”
  藍寧立起來,叫了一聲“關止”,卻發覺聲音塞在喉嚨裏頭,根本發不出來。
  但關止好像聽到了,將視線調到她的身上。他的眼神,從來沒有像如今天這樣哀傷,慟住她的心。
  關止抱起孩子,哄著:“太爺爺隻是要睡覺了,都都別哭。”
  但是關都越哭越傷心,又勾起另一層傷心:“我想爸爸,我想爸爸。”
  莊惠也走了出來,眼圈泛紅,她醒了一醒鼻子,對關止、藍寧和王鳳說:“爺爺要你們進去。”
  關止放下關都,頭一個進了病房裏。
  這是這些天藍寧頭一回這麽近地看到關山。
  從第一次看到關山,她以為這位老人永遠會精力充沛,威嚴壓人,他不苟言笑,也不多話,讓人不得親近。
  可是如今的他雙目緊閉,鼻息微弱,幹裂的唇費力地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動了一下。
  生命的殘酷在於無論你曾如何地意氣風發百折不撓,終有朝一日它會摧毀掉承載生命的身體,使其屈服,使其滅亡,讓人不忍猝睹這殘酷過程。
  藍寧把頭低下。
  這樣情形,她不忍去看。
  關止輕輕跪在床頭,伸出雙手握住了老人枯瘦的手。
  關山又動了動眼皮子,費力睜開了眼睛。
  隻有他這一雙眼睛,還有餘威,傳達出他的笑意。
  關止喚:“爺爺,我來了。”
  關山艱難地開了口:“好。”他喘出一口氣,又閉了一閉眼睛,積存一點氣力,才能繼續把話謹下去。
  “關止,你沒有做錯,爺爺很驕傲。”
  關止向爺爺微笑:“我沒出息。”
  關山低低“哼”。了一聲:“瞎扯。”他的眼光停在了藍寧身上,格外慈愛,是藍寧首次看到的。
  她慌忙也跪到了他的病床前。
  “我以前不明白,這幾天想明白了。”他對孩子們微笑,“你們做得很好,幸虧做得很好。堅持下去。”
  關止把爺爺的手放在心口,虔誠答道:“是。”
  “關止,爺爺以後不會再逼你做你不願做的事了,不過爺爺也從來逼不了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對不對?”關山頓了一頓,臉上突生了一些豪情,“當年誰也逼不了我去做我不願做的事。”他用盡氣力握緊關止的手,“好!好!好『”
  關止隻是握著關山的手,不願意放開。
  藍寧把手覆在了關止的肩頭。
  關山艱難地抬了抬頭,看住的是立在後頭的王鳳,他用大力,對王鳳說了一句:“關止媽媽,辛苦你了。”
  王鳳淚如雨下。
  這句話耗費不少體力,讓關山頹然躺倒,雙頰凹陷的臉上一片蒼白。
  他的聲音又低下來,講:“藍寧,爺爺有話跟你講。”眼睛看了看王鳳和關止,他們明白,默默退了出去。
  藍寧緊張地伏在病床邊,認真注視著臉色蒼白的關山。
  關山扯開幹涸的嘴唇,想要和藹地笑箋,但是發出的聲音實在微弱。
  他說:‘你嫁給關止快一年了,爺爺從來沒送過什麽東西給你。現在也送不了什麽東西給你了,爺爺給你一句話——”
  說到這裏,他聲音愈加地輕,藍寧隻得將耳朵湊近關山的嘴唇,才能聽清楚他在講什麽。
  隻是一句話,不太長,也不算短,卻是重如千斤壓在藍寧心坎上頭。
  她心情愈加重地步出了病房。
  邵雪甌隨即進了門。
  藍寧為他們關上門的時候,看見邵雪甌在關山病床前蹲了下來,輕輕叫了一聲:“老關!”
  關山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邵雪甌聽好了,趕緊從床頭櫃裏找了一隻杯子出來,又拆了一包棉簽,在杯子裏倒了水,把棉簽浸潤在水裏再拿出來,挨在關山那兩片慘白的,好似秋天枯葉般的嘴唇邊。
  一滴一滴清水流進垂危的關山口中,藍寧的眼淚也一滴一滴流下來。
  關止杵在窗前,抬頭望窗外明月,月光冰涼,如同冰霜一樣罩在他的身上。
  藍寧心頭一酸,定睛看,關止眼裏好似蘊了淚。
  她裝作不曾注意,但是揀了離開關止最近的地方坐下。
  關山在清晨第一抹晨曦透出雲層的時候過世,雖然這該是萬物蘇醒的時刻。
  邵雪甌平靜地向在場的親人們宣布了這個噩耗,王鳳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關止一動不動地站著,在這個夜晚,他一直站立著。藍寧沒有勸他坐下。
  他好像在消化邵雪甌的消息,呆呆看護士們將白布蓋上關山的臉,怔愣一刻,腿動了一動。藍寧把手伸過去,放到他的手心裏。
  關止握緊了她的手,藍寧也緊緊回握住他。
  仿佛如此,兩人便有扶持的力量,把這一難關強渡。
  藍寧橫手抱住了關止的腰,眼卻見著一直堅強自若的邵雪甌,緩緩坐了下來,用手捂住麵孔,眼淚從指縫流出來。
  關家的小洋樓也是一夜之間蕭條了大半,又兼掛了白幡,更為淒清。昔日那些熱鬧同繁華,已然杳無痕跡。
  王鳳在夜裏把藍寧叫到房裏商議。
  “關止明日白天還得去公安局配合調查,張局已經夠通融了。奶奶今天又犯了血壓高,這上上下下的事情—一”王鳳為難地瞅了藍寧一眼。
  藍寧看得出來,這是無助時候求助的目光。她心裏很軟,也很痛,但必須壓下來,因為有新的任務到了肩頭。
  她說:‘爺爺的葬禮會做得妥當的。”
  王鳳囁嚅了一陣,愁眉深鎖道:“這是爺爺的最後一件大事,他生前是那樣的人物,威名赫赫,子孫滿堂,身後卻隻有關止一個男孫送行,還有幾個被關在監牢裏。這太——”
  這太淒慘,太悲涼,太寒酸。
  藍寧在心裏將王鳳隱去的話說完。
  王鳳又說:“爺爺剛病的時候,還有人送花,後來慶國他們被送去北京,連送花的人都沒了。”
  這才是最嚴峻的現實。
  人走茶涼,從來真理。當年的關家會做事、人麵廣、名聲響,故而親戚多朋友也多。如今情勢急轉直下,還有纏身的官司預示著未來日子裏數不盡的麻煩,真真是個樹倒猢猻散。
  不能責怪嚴峻現實,藍寧勸說自己先體諒這一份不得已的世情冷漠。
  她握住王鳳的手,下了一個保證:“媽媽,您太累了,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來辦。”
  藍寧講完,安頓王鳳入睡,出來路過關山原來的房間,邵雪甌如今睡在裏頭,門半掩著,裏頭黑暗一片,邵雪甌應該已經入睡。
  藍寧隨手要把門關上,突然邵雪甌說:“別關,這是家裏,睡在家裏我安心。寧寧,你也快去睡吧。”
  藍寧答應了一聲,便將手縮了回來。
  她回到關止的房間裏,關止不在。她又去了關山的書房,關止果然坐在關山的書桌前,望著那紫砂茶壺發怔。
  他對藍寧歉然道:“你累了,謝謝你。”
  他眉眼之間也有勞累,還有傷心,藍寧不忍催促,她隻囑咐:“你也累了,早點睡。現在你可不能垮。”
  關止站起來,走到她的身前,擁抱住她,力量大得快要讓她窒息。
  原來他這麽傷心。
  藍寧也緊緊回抱住他,低喚:“關止。”
  關止的聲音埋在她的肩頭:“小時候爺爺隻會揍我,命令我,我對他的話一向不以為然。原來我錯得離譜,從來沒有想到過爺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藍寧沒有說話,隻是同關止緊緊擁抱。
  她在心裏命令自己,需要強打十二萬分的精神,幫助關止,乃至關家,一起越過這道坎。
  連日來的照料病患,料理關山身後事,讓藍寧精神憔悴不少。王鳳在邵雪甌跟前講了一句:“藍寧性格沉實,是很好的。”讓藍寧百感交集。
  藍森同萬麗銀心疼女兒的勞累,自告奮勇到關家幫忙起關山身後事宜。
  三奶奶感激地對萬麗銀講:“藍寧媽媽,我替關家謝謝你們,這裏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隻有你們肯來幫忙。”
  萬麗銀連忙擺手:“都是自家人,說是什麽兩家話?”
  藍寧隻想擁抱母親。
  隻是關止還得配台公安部門的審查工作,白天必得去市局報到,似乎還有沒完沒了的後續。好在嶽平川過完了審查的手續,得了些空,見關家沒有男人照應,代替關止到關家搭了把手。
  藍寧很是感激,嶽平川卻豪邁說道:“就關奶奶和關阿姨哪裏顧得過來?你又要上班。反正我如今白天閑了,過來幫個忙是關止的兄弟道理。”
  晚上王鳳對關止講:“你這朋友竟比有血緣的講道義。”
  關止淡笑:“媽,不提這事。”
  最大的一個難題是關山的葬禮。
  邵雪甌和王鳳無疑是希望關山的葬禮能夠生榮死哀,這是關家當前最最緊要的大事,惟其如此,才能為關山卸載關家子孫加諸在他身上的屈辱,恢複他的榮光。
  可是現實卻如此艱難。女人們毫無頭緒。
  藍寧一直沒有把王鳳和邵雪甌的心裏期待同關止講,王鳳和邵雪甌也沒講,也許都不想關止煩惱之上再添煩惱。
  而藍寧的意願是,自己來替關止擔上一擔這重責任。
  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替關止著想,但心內就是覺得應該為關止這樣做。
  她先同三奶奶商量:“爺爺的葬禮,我們該請哪些人來?”
  三奶奶是關家老保姆,服務幾十年自然是清楚關家的人脈,但就因這清楚,才更明白現狀。她麵有難色,沉默了許久,搖了搖頭。
  藍寧懂她意思。
  不管關冕父子以及關慶國定案或不定案,已把這一層塵土完完全全灑到關家門楣上頭,現在誰還會對關山的葬禮趨之若鶩呢?連帶同關止合夥開公司的嶽平川都被兜進這樁事件中惹到官非,他人看在眼內,為保清白,都怕是避之不及才對。
  三奶奶沒答便等於答了,關家這白事人情上頭,不得不被上演一出世態炎涼。
  王鳳也好,邵雪甌也罷,藍寧都不想讓她們再為這個事情煩心。
  王鳳本已經決意離開關家,但在這風口浪尖堅決不離不棄,已是盡了她最大的力。
  而邵雪甌經曆了兩位丈夫的離世,年事也高,再沒心力去想方設法。有一日藍寧還看到邵雪甌在關山的書房落童地整理老人的舊相片。
  她湊過去一同整理。
  不少照片是黑白舊照,邵雪甌——同藍寧講解。
  關山年輕的時候,和關止有七八分相像,隻是眉宇之間更英武更粗獷。年紀小小,就扛著夠他人一樣高的長槍,手裏繳獲了日本兵的武器。後來人更大了點,同關止的相貌差異就更明顯了,方臉剛正,在抗美援朝的前線檢閱部隊。還有一張是他腿上綁著紗布,被戰地記者偶然拍下。
  這些舊照藍寧從來沒有看到過,她認為照片裏的軍人勇敢、正直、果斷,還為祖國和民族在奉獻。所以她隻覺得這照片珍貴,一張一張捧在掌心仔細瞧下來。
  最後一張是關山和邵雪甌的結婚照,英武的軍人同美麗的女學生,怎麽看都是匹配的。
  邵雪甌拿起來看了好半天。
  她說:“當初拍這照片的時候,我是不情願的。”
  藍寧放下手中的照片,這是她頭一回聽到邵雪甌述說她的情感,她要虔誠地去傾聽。
  “可是過了幾十年,他體諒我,尊重我,照顧我、愛護我——我不是不知道的,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
  邵雪甌的淚落到了照片上,暈開,又滑落。
  藍寧默默將這些照片收好,一張張照片像落幕的紀錄片,被收疊起來以後,記錄了一個老人一生的輝煌。
  她突然有了個主意。
  藍寧還是同三奶奶商量了這個主意。
  三奶奶聽後蹙眉:“會不會又太高調了?”
  也不怪三奶奶有這樣的想法。藍寧的主意是為關山做一個事跡展板,將這些舊照片按照年代排列組合,放在靈堂。
  藍寧解釋:“這是一個老戰士的葬禮。”
  三奶奶問:“哪裏請這麽多人來呢?”
  是的,如果沒有人,任何布置都屬枉然。行動可以部署,最難計劃人心。
  藍寧靜心思忖了一個方法。
  她先找了先前皮影戲的演出公司,同他們溝通了一番,接著又打電話給陳思,請她代發訃告。
  最後的親屬名單內,僅邵雪甌、關懷一家、王鳳、關止夫婦、關都母女。除掉嫌疑人等,關家仍有清白人在世,應當能夠支撐起這個葬禮。這樣便能告訴關家抹不下麵子通知的親朋友人,關山出殯的時間。
  陳思用郵件回複了發刊的版麵,藍寧有了這個鼓勵,又給晚報和早報的媒體朋友打了電話,都得到肯定的答複,有一個相熟的還問:“你可以找嚴宥然,你們不是同學嗎?”

  二十四
  藍寧為了專心料理好關山的出殯,向羅大年請了五天假,羅大年責無旁貸把“利華美潔”的項目接了下來。這樣藍寧也放心,相信羅大年同公司的團隊可以處理好。
  她想在這段時間內,盡可能多與關止在一起。
  關於關止的調查基本快告完結,就在今日早晨張勇親自來尋關止,講:“劉失達在監獄裏自殺了,不過搶救及時,他想和你通個視頻電話。”
  藍寧把手按在胸口。
  這位企業家,原來還是重身前身後名的,但已經踏錯,如何再留清白在人間呢?
  有時並不是世事的無奈,而是人心的轉移。
  關止跟隨張勇離開,一直很晚才回來,回來的時候一身疲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假寐。
  藍寧是起身倒水的時候發現關止獨自坐在黑暗裏。
  她扭亮了沙發旁的落地燈,然後傾身坐到關止的身邊。關止把她抱摟,帶到懷裏。
  藍寧先把關山葬禮的策劃講了一遍,關止說了一聲“好”,親吻到藍寧的眉心。
  這吻帶著感激,關止沒有想到藍寧花費這麽縝密的思維,維護關家的名譽。
  這些日子以來,藍寧一而再地令他感動,連母親都暗地裏對他說:“看看莊惠,再看看我們的藍寧,真是福氣。”
  藍寧便是如此,重情義,擔重責。她將關止妻子的角色做得這麽好。
  藍寧承受著關止的親吻,隻覺得眉心的溫暖緩緩釋放到心頭。她把頭輕輕靠到了關止的肩膀上。
  關止說:“劉董被搶救回來了,不過他在自殺之前留了一張遺書提出要求,希望‘童夢’的董事會能夠接受他的任命。”
  關止從口袋裏掏出一團皺巴巴的信紙遞給藍寧,藍寧拿到燈下細看。
  劉先達寫的話不長,不過一句:“我希望董事會決議,聘請關止為‘美達’的首席執行官,將‘美達’的事業繼續下去。”
  關止沒有同藍寧講的是,當時張勇將這張字條遞給他,他第一個反應是拒絕。
  張勇嚴肅地說:“首先,犯罪嫌疑人是謝東順,不是‘美達’,你不必第一時間撇清;再次,‘美達’是一個優質的企業,劉先達等人的所作所為沒有摧毀‘美達’,但‘美達’需要新的管理層,把事業繼續下去;第三,劉先達經過這麽多年的上下鑽營,雖然最後自嚐惡果,但是在他身邊這麽多人裏挑中你去背爛攤子,算他最後還是有覺悟的。”
  他拍在關止肩頭,對這位子侄輩說:“國家開放以後,進來的誘惑太多,要聰明人不受誘惑,開始變得困難了。不要說兼濟天下根本不可能,連獨善其身都是個難題。關止,你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
  關止當時苦笑:“出來混的都要還,張伯伯,我的家庭已經付出代價。”
  張勇安慰道:“有你在,還有希望。”
  關止對藍寧說:“他們要我寫一份計劃書,交給‘美達’的董事會過目。”
  藍寧說:‘他們都希望‘美達’還是優秀的民族企業。”又問關止,“怎麽?你不想做?”
  關止輕輕笑了下:“你要我答應下來?”
  藍寧點頭。
  關止問:“為什麽?”
  藍寧說:“責任。”又加重,“責無旁貸。”
  關止握住藍寧的手。
  “我會跟你一樣變成烏龜,背負重重的殼。”
  藍寧看著他笑:“堅持到底,就可以勝利。我們能來證明烏龜一步步爬,最後贏了兔子。”
  “誰是兔子?”
  “很多很多,譬如‘利華美潔’,譬如‘麥記’。他們值得我們學習,隻有把基礎打好,才能競爭。這是我們的責任。”
  關止撫摸藍寧發尾,她的發長了,不紮手,溫柔如絲緞。
  藍寧握住他的手:“相信爺爺也是這麽想的。”
  關止突然問:“那天爺爺最後和你說了什麽?”
  藍寧正色講道:“送爺爺那天,你同我說說你給‘美達’做的計劃,我就告訴你。”
  關止扣她額頭:“你在和我討價還價。”
  藍寧不避開,說:“不,是在為爺爺督促你。”
  兩人都笑起來,這是這些天頭一回露出的笑,笑完以後,他們發現正執著對方的手,藍寧不想放開關止的手。她也第一次覺得,小洋樓像自己的家。
  關山的追悼會定在禮拜六的早晨,殯儀館的事宜由王鳳一手操辦了。藍寧請了林秀帶同她的一幫同學,在當日的追悼會上執著蠟燭為關山哀悼。
  這便是藍寧借來的人氣,讓追悼會不至於太過冷淒。也用這借來的人氣,再借一些更多的致禮送關山程的人,讓他們知道關山的生平榮辱,與犯錯的子女無關,老人依舊有其一生的輝煌。
  藍寧原本打算為當日列席的學生發一些勞務費,但是被林秀和張星宇拒絕了。林秀說:“關爺爺是位光榮的老戰士,為國家灑過熱血,我們送他最後一程為什麽要收錢呢7這是不對的。”
  林秀和張星宇還幫助藍寧做好了展板的設計,找了印刷廠製作出來,老照片重現老人戎馬一生,都是在硝煙戰場的勞苦回憶。
  藍寧看著展板默默地想,爺爺在世的時候已經盡到自己全部的責任了。
  將殯儀館的布置安排完畢,王鳳遺她早些回家休息。路上陳思電話通知她,訃告已經見報。藍寧買了一份日報,第一版右下角顯著位置用黑框標注著這則訃告,主編還在慣例的訃告中加了一句:
  “關山同誌十八歲加入中國其產黨,參加過抗日戰爭、抗美援朝,為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尊嚴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
  隻是這麽簡簡單單的短短一句話,便是關山的一生最大的事業,是他至死都念念不忘的責任。
  藍寧閉上了眼睛,把報紙按在心頭,口裏默念:“爺爺,我們一定會做好。”
  藍寧回到小洋樓,正好客廳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她慌忙去接,來電話的是梅紹望,藍寧便講:
  “關止不在呢!”
  梅紹望講:“我不找關止,我找你。”
  這可真是巧了,藍寧本來這晚就想給梅紹望一個電話,旁敲側擊一下他對“利華美潔”項目的興趣,沒想到他倒是先來了電話,便答:“我也正想找你,不過先說你找我有什麽事情?”
  梅紹望講:“弟妹,你太不夠意思了吧,你們公司拿下了‘利華美潔’調味品的項目也不跟我招呼一下,這種好處都想不到我這老熟人。”
  這話說得蹊蹺,藍寧詫異,何時“利華美潔”出的難題變成了好處?
  梅紹望繼續說:“關止都跟我說了,你們做的計劃是在菜市場周邊開調味品麵點半成品小店,直接為‘利華美潔’建立終端銷售渠道。 ‘利華美潔’一貫做快銷的哪裏做得來連鎖業?更不用說還有冷凍麵團麵皮子麵條等冷鏈食品。”
  藍寧聽後興奮地問:“難道你有興趣?”
  梅紹望說:“嗨,你們這點子好得很哪!開這類小店才多少運營成本'我們做連鎖餐飲的門兒清。再說我加工廠的生產能力應付冷鏈產品綽綽有餘,如果‘利華美潔’有意向投入資金到這個領域,加上我們的連鎖經營經驗,直接把這個目標市場拿下都不在話下。更何況這樣的小店複製該多快'沒有技術壁壘,但是‘利華美潔’和我們的成本優勢已經可以稱霸了,開店一定一茬接一茬。
  為什麽不合作?”
  藍寧說:“可是他們對合作商戶都要招標的,萬一不成功——我們也要對你們負責任的。”
  梅紹望“哈哈”笑道:“談生意嘛,總是要談的。他外資一直在中國市場講究著中國人的規矩呢!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嘛!你可得回頭跟你們羅大年說一聲,他都去找別家談這個案子了,那些小人家工廠設備差,講究的外資看不上眼,到時候黃了你們的好案子可別後悔莫及。”
  藍寧不禁笑出來,說:‘我一定把話吹到我們羅總耳朵裏。”
  掛上電話,藍寧簡直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沒有想到梅紹望是這麽積極。她知道自然是有人做好了功夫的,藍寧打電話給關止。
  “你在哪兒呢?”
  關止答:“在‘美達’看他們的生產線,可真不錯。”
  藍寧問:“你給老梅打了電話,”
  關止答:“是啊,他現在靜觀風投的海洋浮沉,不敢隨便行動。但是除了金融投資,仍有很好的和外資實業合作機會對吧?他又這麽愛財,看到機會有錢不賺就不是老梅了。至於怎麽才能賺到,事先讓他死點腦細胞是應該的。”
  藍寧喚他:“關止。”
  關止說:“跟羅大年說,不用太感謝我,如果真要謝謝我,用你們‘時間維度’的股份來換吧!”
  藍寧笑出來,嬌囔:“關止!”
  也許有無限春風,關止聽得心頭很暖,但是沒說俏皮話來調侃,且把這暖意保留心頭。
  他知道這次藍寧為爺爺的葬禮承擔了家中最大的責任,在她遇到難題的時候,他習慣為她做一些舉手之勞。其實藍寧一直知道,也不是不懂得回報,點點滴滴在她的心中,終於匯聚起來。
  關止想要撫額,這一天他等待的也不是很久。
  或許,他早就知道按照藍寧的性格,不會讓他等待太久。
  又或許,這真的是一個新的開始。
  但是任何新的開始,都必得經過一個慘痛的終點。
  關山的追悼會準時開始。
  在開始前的個小時,藍寧將關家買的白色鮮花布置在靈堂裏,白簇簇地擁在門外頭,而禮堂裏頭,兩側擺著展板,回顧逝者的一生。
  藍寧原本就是想用展板代替了他人致禮的花圈的位置,不至於讓靈堂太過寒酸。但展板一擺,數十幀照片記錄下的曆史時刻,一起把關山驚心動魄的一生展現到人前。
  藍寧發現,這位老人的一生,根本無需挽聯,無需花圈,他本身就光明磊落硬淨。
  邵雪甌一到靈堂內,往展板上一望,眼淚便忍不住了,她一哭,王鳳和三奶奶一起哭了起來。莊惠帶著關都站在長輩們身後,一直低著頭。藍寧發現,莊惠把那枚翡翠戒指戴在了右手的無名指上頭。
  人們手裏捧著蠟燭,站在靈堂的門邊,默默禱祝。
  場麵悲傷,但是不會冷場。
  關止著著白襯衣黑紗,麵容悲傷,他一直握著藍寧的手。
  第一位來致意的是張勇。
  他進來的時候望著展板上關山的一生,不禁臉露淒容。他向家屬致禮,請邵雪甌節哀,又對關止說:“你爺爺會放心你的。”
  他之後便是嶽平川同梅紹望還有關止的其他一些朋友到了。他的朋友們幾乎都攜了家眷同來,還送了花圈。這樣現場便隆重起來,人氣也多了起來。
  藍寧想,真是人以群分,關止的交友一貫是不錯的,虧得他的這班朋友們都心思細膩。
  才想好,門口又進來了兩人,是陳思和嚴宥然,兩人都穿好了米色素服,鞠躬致禮,再走到家屬麵前致禮。
  藍寧叫了嚴宥然一聲“悠悠”。
  嚴宥然說:“你瘦了,多保重啊!”
  隻是平常閑話,藍寧點頭,也說 “你也是。”
  也許朋友之間需要求同存異,藍寧主動伸手握握嚴宥然的手。
  她知道她的無力正如關止對關冕和他父親的無力。但是她仍愛她的朋友,關止也仍愛關冕和他的父親。愛不會因為道不同而改變分量,隻會改變其表達的方式。
  藍寧還是和嚴宥然擁抱,也真摯擁抱了陳思。
  再後來是羅大年羅曼和一班同事抵達,也有浩浩蕩蕩一群人,可以把靈堂擠滿。羅大年還同關止握手,關止將梅紹望叫了過來,給他們一個交流的機會。
  羅曼對藍寧說:“羅總有一件東西要我轉交給你,你有空看一下。”
  她遞過來的是一個泛黃的信封。
  藍寧奇怪,問:“是什麽東西?”
  羅曼答:“我不知道,但是羅總說是很重要的東西。”
  殯儀館的司儀便開始介紹關山的生平,人們靜聲傾聽。間中有關山的舊友或關家的友人抵達,他們是從報刊及雜誌上看到訃告,知曉了訊息,再看到場麵仍是人頭攢動的,關山的威名綿延身後,可以掩蓋子孫的不肖。
  作為親朋友人,應當毫不失禮的。他們便都趕來了,送關山最後一程。
  當哀樂高奏,來賓跟隨關家人身後瞻仰遺容,便又哭聲一片,或是關家女眷們這種門庭零落之後堅強支撐之餘,勞累無所卸載的悲戚感染了在場的人,個個都生出黯然神傷之色。
  而關山這位辛苦一生的軍人遺體,最終還將被送往火葬之地,真真一段死別,將關家的故事閉幕。
  關止一直將爺爺的遺體送到火葬間門外,直到那扇生死之門生生關閉,他背著所有的人,落了淚。
  隻有藍寧知道他落淚了,她從他身後抱住了他。
  所有的熱鬧都會閉幕,疼痛過後,需要踏實找個人的一段新的開始。
  生生死死,就像一場策劃,按照腳本,有盈利有虧損。
  藍寧謝了幫襯的大學生們,吃力地將展板收了起來。莊惠領著關都走出了殯儀館大門,關都突然回頭叫了藍寧一聲“小嬸嬸,拜拜!”
  藍寧朝孩子笑著擺擺手,送別她們母女。明日之後,她們也會找到她們新的開始。
  藍森和萬麗銀帶著王鳳同邵雪甌還有三奶奶相扶相持,一起走了出去。
  她們的身影都佝僂,長輩們的悲傷也許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她們也許要用更長的時間來消化本來就不該她們負擔的壓力。
  最後隻剩下關止,他抱住了靈堂上關山的遺像,走到藍寧跟前,說:“我想用我的答案,換你的答案。”
  藍寧停下手裏的工作,拖著他的手,隨手揀了兩隻椅子坐了下來。
  關止吸了一口氣,說:“明天我會把計劃書交出去。”
  “你會怎麽做?”藍寧問。
  關止拿了幾份資料出來,頭一份是劉先達簽字的聲明,他表示“美達”所有的投資業務由另一間與“美達集團”沒有任何從屬關係的公司經營。第二份也是劉先達的簽字聲明,這是份懺悔書,表示對“美達”的原料事件負責,並開具了經銷商聲明,證明有原料問題的“美達”飲料已經全國下架。
  第三份是張勇以官方身份簽署的聲明,表明劉先達經濟涉案事件與“美達”沒有任何關係。
  關止說:“這樣就可以校正大眾傳媒和公眾視線,把事件和企業分開了。劉董在關鍵時刻還是承擔了責任,把事件的焦點攬到他個人身上。”
  藍寧喟歎,讓劉先達擔當責任,讓張勇簽署文件,關止應當是費了些腦筋的。他拿出來的第四份資料是“美達”全新事業部的組織架構,而第五份資料則是“美達”新產品的項目計劃書。
  關止解釋:“新的架構裏,沒有‘美達’的老員工,但是會繼續‘美達’的品牌事業。這個新產品是劉董主持研發的,還沒有來得及上市。我看了產品工藝,做好了上市計劃,希望能像二十年前的‘美達’轉型一樣,重獲生機。”
  藍寧對著關山的遺照虔誠說:“爺爺,一切都會轉回正軌,我們會立得更穩。”
  她抬頭,看住了關止,講:“爺爺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中華民族因為他們這一代的努力爬了起來,希望也能因為我們這一代的努力,牢牢站住,不認輸,不怕輸,不再跌倒,快步前進。”
  關止擦著爺爺遺照的相框,久久無語。藍寧站起來,將關止的頭抱在胸前。
  她說:“關止,你爺爺以你為傲。”
  外頭夕陽就要西下了,但璀璨的晚霞讓天空美得過了分。
  藍寧仰頭看夕陽,隻覺得燦爛光輝灼眼。她慌忙避開。
  關止也站了起來,說:“等我收拾好了,我們回家。”
  藍寧微笑地點頭,走到外頭陽光下頭。
  她輕輕展開了羅曼交給她的信封,從裏麵抽出信紙。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字體,讓她的眼睛微微發熱。
  藍寧: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相信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一定已經有了愛你的丈夫和穩定的家庭。
  而這些正是我的願望。
  在我來說,何其厚幸,能在最後的日子裏獲得你的愛情,讓我蒼白的人生變得瑰麗、美妙、溫馨,甚至讓我開始流連。我選擇一切戛然而止在我能帶給你美好回憶之時,是不想讓你再分擔我的痛苦、迷惘和麵臨死亡的恐慣。你的人生還很長久,不能在踏八成人之路的一開始就麵對絕望。
  也許你會覺得我對你所說的話像是在哄小孩子,但請相信每一個字都寄托了我殷切的希望。藍寧,如果我的意誌力能夠像折磨我的病魔一樣強大,或許就不會給你帶來這麽大的苦痛,對此我要向你道歉。每晚沉思,我認為我這一生,做得最沒有策劃性的事就是將這段苦痛帶給你。不知道你會花多少時間治療自己,但縱是我有萬般悔意,已是無可奈何為之了。
  我唯有希望將來能有一個人,能讓你用整顆心去回報,這說明你已經治好了自己,又重新有了活力,能為這個人付出你自己。提筆寫信的這一刻,我是多想這一天能早日來臨。但這一切都要花時間,不過你不能等得太久,因為你還有很長的人生路需要走下去。
  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你將會選擇營銷作為你的職業。作為你曾經的老師,我深刻了解你對這個職業的熱愛。你聰明、勤勉,還有悟性,假以時日將會成為優秀的營銷人。我已經沒有辦法看著你一路成長,看著你在今後取得的成績,但或許“時間維度”能夠代替我一直看著你。如果這個企業良性發展,那麽一定有一部分成績是你交付給我的答卷。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時間維度”仍有勃勃生機的話,我就有資格把這份禮物送給你。
  藍寧,我寫下這封信,並囑咐羅大年在你結婚快滿一年的時候,把信交給你。隨信同時通知你,我在“時間維度”所占的70%的股份,將按照我的遺囑分配,50%贈予藍寧小姐,20%贈予原本持有公司30%股份的羅大年先生。未來的“時間維度”股權將一分為二,你和羅大年各占50%,或融資或上市,一切股份轉變的資本運作根據你們的需求去執行,我沒有任何意見。若如我所願,你看到了這封信,然後取得股份,羅大年固然沒有負我所望,而你也將與他更好地並肩合作,為公司爭取更多業績。
  你看到信的時候,一定已經經曆了很多事,我仍想再多叮囑你幾句。我說過“你們為社會做得更好,我們為你們做得更好”作為我們企業的精神和文化,但是歲月變遷,也許會物是人非,你要用辯證的眼光看待身邊的人和事。在我們的國家,所有的進步都是迂回曲折的,也許進步的路程中還會退步,你要做的是堅持不任性,不急躁,不魯莽,一定會按照你的意願完成你的理想。我相信這也是我想看到的理想。
  藍寧,從我寫信之日開始,你會經曆一個成長的階段,不要害怕,因為你的人生會有許多成長的階段,每一個階段都對你的人生很重要。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我相信你上一個階段的苦痛已經結束,下一個階段已經有人陪著你去經曆風風雨雨。故而,我在你看到信的這一刻,就能把心頭大石真正地放下。以後你的人生裏,戰友已經不是我,有更值得你信任的人陪在你的身邊,就請奮勇走下去,GOOD GIRL!
  時維
薄薄的信紙就像風中的蝴蝶,在藍寧的手中躍躍欲飛,但是最後仍被藍寧安安穩穩折疊好,重新塞進了信封。
  關止在她的身後喚:‘我已經好了。”
  藍寧轉個身,披了一身的陽光,飛奔到他的身邊,挽住他的胳膊,和他肩並肩麵向陽光而行。

  番外:懷才和懷孕
  一般來講,懷才就像懷孕,懷孕就像懷才,該顯的時候還是會顯出來的。
  譬如講,關止走馬上任“童夢”的CEO之後,徹底顯示出了懷才現出來之後的不良後果。
  關止的太太藍寧也有這個感覺,因為她從來不覺得關止可以勝任超負荷八小時的工作。
  理由一,關止每天必須睡滿十個小時,這樣一來,他一天隻有十四個小時在清醒的狀態下。
  理由二,關止每天會打四個小時的魔獸世界,雖然魔獸最近關了服務器,他又去重溫仙劍奇俠傳和開心網了,這樣一來,他隻有十個小時時間。
  理由三,關止每天用在看報閱讀的時間超過兩個小時,這是工作必須的,學習使人進步,關止還是很認同這個道理。於是,他就隻剩下八個小時分給工作。
  按照關止一直的講法,他的八小時,不應該太緊湊,讓他適當發發呆,喝口茶,看看股票,思考思考人生。
  滿足他這個需求的,以前隻有嶽平川能做到。
  後來謝東順在鐵窗之內,虎目含淚,對關止誠心誠意講:“‘童夢’的未來就靠你了。”
  於是,關止從此以後對他的快樂人生say no了。
  他一直自認,這是在頭腦發昏之下做出的錯誤決定,原來他竟然對付不了老男人的眼淚。
  他對藍寧說:“眼前一閃,我從個自由職業者變成賣童車的了。”
  但是萬麗銀會對小區裏陪她搓麻將的阿姨媽媽講:“我女婿現在很忙的,他是那個,哦,對了,那個CEO。”
  鄰居紛紛投來羨慕的眼光:“哦吆,CEO,那一年年薪不得了誒!”
  萬麗銀得意萬分:“那是當然的,可以比比馬雲張朝陽的。”
  關止回頭對藍寧講:“媽媽厲害的,連馬雲張朝陽都曉得。不過你曉得哇,馬雲自己的公司辦個年會,他出場費就要八十萬。‘童夢’開個全體職工大會,還要租借辦公樓一樓的會議大廳,一個小時八十塊。八十萬和八十塊可以比的?”
  藍寧把財務報表拿下來,對關止講:“好來,當初馬雲做淘寶的時候,在地下室不到五十個平方埋頭苦幹,你現在往二十樓的辦公室坐坐,窗戶正好對牢黃浦江。鬱悶的時候看看黃浦江上的海鷗,不要太詩情畫意哦!晚上加個班,還有對麵東方明珠陪著你,熠熠生輝的,你一定不會得近視眼。”
  關止隻好說一句“靠”。
  藍寧摸摸他的頭:“有這麽個發揮你才幹的機會,你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然真對不起童夢二十樓的江景辦公室。”
  關止再罵一句“靠”。
  藍寧現在也很忙,她直接晉升為“時間維度”最大的股東,羅大年做什麽決策都要她一起簽字,以便平攤風險。
  她就隻好好好學習財務知識,以便在財務上把好公司的大方向,不出紕漏。
  總而言之,兩個人都挺忙的。
  不過,藍寧作為CEO關的太太,有時候也會在他人的攛掇下,關注關注老公在公司裏的動向。
  主要原因是這樣的。以前關止居家辦公居多,“一馬平川”又沒幾個女人,而且大多數都在四十歲以上。
  這個是不關藍寧的事情的,主要是嶽平川他們家當化學老師的太太比較難搞,認為四十歲以上的女人和四十歲以上的嶽平川起不了什麽化學反應。
  因為男人二十歲的時候,喜歡十八歲的小姑娘,到了四十歲,還是喜歡十八歲的小姑娘。如果四十歲的嶽平川對四十歲以上阿姨媽媽多看幾眼,這是直接降低老嶽審美觀的原則性問題。相信一直以品味和學識為傲的老嶽萬萬不會扭曲掉自己的正常的審美觀。
  藍寧覺得老嶽家的化學老師老有才的,連這個都能想到。化學老師對藍寧說:“小關三十剛剛到,頭子這麽活絡,嘴巴又能說,小姑娘嘛就歡喜這樣的。現在的小姑娘又不管的嘍,隻要男人有本事有鈔票有賣相,直接上來。”
  化學老師說得驚悚了點,不過還是有點道理的。
  藍寧對“童夢”裏麵幾個二十歲的前台小姑娘是不大滿意的,因為謝東順一直認為前台是公司的形象工程,需要大大裝點一番。所以“童夢”的前台,個個上班都化日本妝,白白嫩嫩的,有客戶來拜訪,都能對著前台小姐移不開眼。
  不過,按照關止一貫的品味來說,他的前女友是簡單,他的現任太太是藍寧,他對繡花枕頭的免疫力比較高。
  藍寧雖然不大滿意,不過基本對此不會操心,不過也有意外。
  事情主要是出在“童夢”公司的論壇上。
  關止在“童夢”的謝東順東窗事發去蹲班房之後,大刀闊斧做了幾件事情,讓業內人士頗為稱道,一下把“童夢”的形象麵子挽回過來。
  於是一般對商業沒什麽大概念的小姑娘就開始搞起了盲目崇拜。
  她們在公司的論壇上發了帖子,講:“關總是新一代的企業巨星,他比湯二少還要熠熠生輝。”
  然後有女孩子就倡議“我們組成紙粉吧,誓死追隨關少。”
  好嘛!明明是人民子弟兵後代根正苗紅的關止一下變成媲美資產階級大少爺的紈絝子弟了。
  粉絲團體一旦成立,立馬就顯示出驚人的威力,第一個就是人肉搜索引擎經常會幹的——偷拍。
  他們拍拍關止,那是沒啥,反正關止也是公司裏的CEO,總歸要亮相的。問題是他們竟然拍到藍寧在關止的辦公室柳眉倒豎的情景。
  這出事情是這樣的。
  關止在挽回“童夢”名譽的同時,還主持了新產品的研發。新產品研發好,就要上市,上市前,總歸有林林總總的品牌定位和宣傳工作。
  市場營銷部請了谘詢公司來競標,唯獨漏掉了“時間維度”。
  藍寧正同羅大年一道狠狠抓業績,碰到此等晦氣事情,羅大年惡聲惡氣講道:“內舉不避親,關止又何必這樣敏感?”
  藍寧這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麽比較敏感,也比較容易動怒。她對關止稍有不滿意,就在他拖著她去他辦公室看晚上江景的時候,發了脾氣。
  這頓脾氣好沒來由,關止聽了半天,摸出一點頭緒,招來市場總監一問,原來謝東順在前年“時間維度”競標慘敗以後,就請市場部劃掉了他們的名字。
  他想,女人的事業和女人的鑽石一樣,不可以輕視。
  尤其藍寧還是個孕婦。
  關止的好友徐斯屬於超級有錢的大少爺,他最近投資了一個網絡原創網站,裏頭的女孩子就喜歡寫男男女女又一次就開花結果了。
  譬如說有一篇就寫兩個未成年男少年和女少年因為家庭原因頹廢了,一個賣一個買,兩次就中彩。這雖然和關止身邊的某個熟人的經曆有點像,不過他還是對作者這種不負責任的劇情嗤之以鼻。
  懷孕這麽簡單,北京新興醫院就不用開了。
  他是明算暗算算了整整一年,才有了升級當爸爸的資格。
  藍寧拿著驗孕棒目瞪口呆的時候,他已經對著上頭兩條線笑容滿麵了。
  王鳳和萬麗銀口中“結婚以後最大的任務”終於完成在望,家裏頭另一間一直空著房間也終於有了裝修的最佳原因。
  這真是喜羊羊啊喜羊羊。
  藍寧一下不大能接受,主要原因是這樣的。
  她說:“萬一生一個跟你一樣懶的怎麽辦?”
  關止反駁:“如果是懶羊羊,一定是兒子隨你性。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把自己的劣根性傳給兒子,對他將來的擇業擇偶會產生多大的負麵影響?”
  藍寧幹瞪眼而無語。過了半天,她才說:“那麽生女兒好了,女兒跟你懶一點反正早晚能找個男人嫁了。”
  關止“切”了一聲,他說:“如果是女兒,一定是喜羊羊,性格好又聰明,你瞧我的基因多好?”
  藍寧直接拉了一條被子蓋到身上睡大覺。
  不過關止推了推她,手放到她的小腹上頭揉摸了半天,然後往上滑去。
  藍寧摁著他的手:“我想一定是喜羊羊,不過你好意思在女兒麵前提前進行生理教育?”
  關止想了想,乖乖把手抽開來。
  這事關下一代的健康成長。
  不過,到了半夜的時候,關止忽然想明白過來。
  他第二天跟藍寧說:“我把車開到車庫裏,關客廳什麽事兒?客廳不是關了門了嘛!”
  藍寧沒聽明白他這話什麽意思,還慢條斯理給一片麵包塗果醬。等到把一篇麵包塗成了厚多士,藍寧終於反應過來。
  她把麵包丟到關止盤子裏,罵了一句“色狼”。

  番外:生個女兒要像喜羊羊
  說起關止的造人計劃的緣起,得追溯到他當上CEO之前。
  那時候他有空有閑,走到淮海路上,看到一對拉風的父子穿很酷的父子裝招搖過市,惹來路人紛紛矚目,就覺得當爹也是一份不錯的職業。
  還有一個原因呢,和他的發小莫北有關。
  要知道,莫北當初是比他要滯銷百倍的大齡未婚男青年,連個女朋友都沒有。莫家媽媽每次說起莫北還沒成家,就用關止做例句。
  “你看看關止,人家雖然跟你一樣沒結婚,但是女朋友談的不要太牢靠哦!你要是跟關止一樣我也就不羅嗦了。”
  有人給自己墊底的感覺總歸是好的,這是人的基本心理狀態。
  結果,一轉眼,老母雞變鴨子,莫北變成一個八歲兒童的爸爸。
  莫家媽媽領著孫子上學的時候碰到關止,很關切地講:“關止啊,我也是看著你長大,你就不要再遊手好閑了,好收收心成家立業了。早一點結婚生孩子,是對你媽媽的孝順,因為她還帶的動。晚一點生的話以後你兒子要叫我們非非叔叔來。”
  關止瞪著眼睛看著那個小朋友,他個子倒是比一般同齡人高的,此刻正握著PSP打得一個歡樂。
  他想,要是自己的孩子叫這個小高個子叔叔,他豈不是比莫北要低了一輩?
  不行,這事情事關麵子問題。
  藍寧的生理期一貫不準,要掐的準一點,隻有一個辦法,寧殺錯不放過。他軟磨硬纏,把藍寧的房間報廢,把藍寧的枕頭和被子搬到自己房間裏。
  他用的借口很冠冕堂皇:“每天要疊兩條被子,整理兩間房間,有空哦!”
  最近他和藍寧都很忙,對家務兩人不約而同采取了推諉態度,少掉一間房間的家務量,倒是蠻可觀的。
  藍寧想了想,同意了。
  晚上他抱住藍寧,藍寧說:“你不熱啊?”
  “我裸睡我熱什麽?”
  “你裸睡我又不裸睡。”
  “那麽你也裸睡好了。”
  後麵的事情就比較好辦,他先把藍寧吻到神智不清,再脫光她的衣服。
  藍寧這個人,就跟國軍一樣,一開始總是誓死不降的,等到彈盡糧絕,最後總歸要歸順共軍。
  關止想,自己的爺爺十幾歲就打遊擊戰,後來還參加了淮海戰役,有時候有些經驗是遺傳的。
  不過那個月關止勤奮了一點點,於是懶筋又冒出來了,有一次建議藍寧換個姿勢在他上麵。被藍寧罵了一句“腦子有毛病”。
  士可殺不可辱。關止坐起來,托著藍寧的腰,讓她徹底講不出話來。
  這叫做求人不如靠自己。
  第二天藍寧的大腿瘀青了一片,以此為借口死也不肯幹家務,關止隻好苦命地既當CEO又當保姆。他想,不是共軍想的不周到,而是國軍太狡猾。
  不過,倒垃圾的時候被樓上的一位博士的太太看到,博士太太對她的博士老公說:“你看人家賺這麽多錢還肯做家務,你沒賺幾毛錢,還什麽都不肯做。”
  於是關止有了一種我是萬能天才的榮譽感。
  過了一個月,他催促藍寧去買驗孕棒時,是這樣說的:“親愛的,我已經兩個月沒采購杜蕾斯了,我看形勢會有變化。”
  藍寧的臉猛地漲得通紅,終於融會貫通,明白了關止在這兩個月打的鬼主意。
  她對關止又捏又掐,關止一邊躲一邊嚷:“你要想,再過十年有人幫你打醬油是多麽值得慶幸的一件事,兩個人分家務跟三個人分家務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這麽一想,養一個孩子,倒是家庭生活的可持續建設,還能分擔家務勞動。
  藍寧慢慢就接受了這個現實。
  兩個月以後,藍寧懷孕了。關止認為一個健康的孕婦,最好先和少年兒童保持親密的關係。
  其實就算沒和少年兒童保持親密的關係,藍寧也挺健康,身體倍棒,吃什麽都香,而且一點都不會吐。
  這實在不大像孕婦,和莫北的太座大人的狀態整個呈反比。
  莫北的太太的莫向晚懷了第二胎已經有六個月,吐得死去活來,虛弱得進了三次醫院,把莫北嚇得心驚肉跳,差一點要去靜安寺懺悔。
  關止每次都聽得覺得不可思議,他說:“我老婆一直很強壯。”
  回家看到藍寧正在看《灌籃高手》,櫻木花道正轉著籃球說:“我是個天才。”
  他想一般神經大條的人都會比較強壯。
  通過一個月的觀察,他對藍寧的狀態表示了充分的滿意。
  莫北的太太好不容易穩定了狀況,他為了撫慰辛苦的妻子,決定帶她去看《冰河世紀》,給未來的寶寶做一個動畫片胎教。
  但是莫北家的小魔王小高個子莫北小朋友正要期中考試,不太方便帶在身邊,莫非的爺爺奶奶又要去北京參加活動,關止表示了一下朋友間的關愛。
  他拍胸脯:“你兒子就是我幹兒子,放我家裏吧!”
  莫北拍拍他的肩膀,對他的自動自發非常感激。
  關止正好趁這個機會,體驗了一把當家長的感覺。
  他想,期中考試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他要好好督促莫非小朋友做功課。在他做完功課以後,他還檢查了他的作文。
  莫非小朋友寫的作文的題目叫做《我們一家都愛運動》,裏麵有一句:“我的爸爸是運動健將,遊泳就像劍魚一樣快。”
  關止以寫了五年專欄的專業經驗,認為這個比喻不恰當,就糾正了莫非。
  莫非小朋友反問他:“關止叔叔,你會遊泳嗎?”
  關止還有一個優點就是比較誠實,他搖搖頭:“那我倒是不會的。”
  莫非小朋友把十萬個為什麽學的非常好,繼續問:“為什麽我爸爸會遊泳,你反而不會呢?”
  一直頗為自戀的關止,如今又是CEO,他開始覺得這個問題有傷體麵了:“你爸愛吃魚,所以遊泳在行,我又不愛吃魚,哪裏會遊泳?”
  藍寧正好端了白斬雞到桌子上。她對莫非小朋友的到來,用實際行動表示了歡迎,對他比對關止還要好。她細聲細氣答了莫非小朋友一句:“你關叔叔愛吃雞。”
  莫非小朋友把小腦袋一歪,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對關止講了一句話:“關叔叔,你這麽愛吃雞,你會下蛋嗎?”
  關止認為,把莫非小朋友接到家裏,對自家娃娃的胎教絕對沒有好處。
  不過他本著長輩的身份,堅持了教育的原則,拿著莫非小朋友的語文課本,勒令:“廢話少說,你把這篇課文背完,我就把白斬雞全部給你吃。”
  莫非小朋友又歪歪頭,想了一會兒,說:“那我背兩段好哇?因為我隻想吃兩個雞腿。”
  晚上關止抱著筆記本查閱下屬發來的郵件,藍寧正在客廳裏看《百家講壇》,給肚子裏的孩子進行早教。
  台灣教授曾仕強說:“當你有個兒子,你不好好教他,你就害了你全家。當你有個女兒,你不好好教她,你就害了別人全家。所以你跟誰有仇,很簡單嘛!你就寵壞你的女兒,嫁給他的兒子,那麽他的全家就完蛋了。”
  關止如同醍醐灌頂,深深膜拜曾教授的睿智。
  這才是最有效的胎教。
  他想,他是不會要莫北全家完蛋的,不過如果他有個女兒,脾氣性格強悍一點,將來總有機會整治了莫非那個小混蛋。
  藍寧轉了一個台,正在放《喜羊羊和灰太郎》。喜羊羊又聰明又勇敢還聽話,他當下決定,要生個女兒的話,一定要像喜羊羊。有勇有謀,才能整治得莫非不得翻身。
  這樣一想,關止心情很爽,繼續看他的工作郵件。

  番外:荷爾蒙失調的結果
  是夜,關止把莫非小朋友交還給他的父母,順便慰問了一下比較虛弱的孕婦。等他回到家裏頭,看到自己家強壯的孕婦正準備洗衣服。
  他想起來虛弱的孕婦麵色還是不好的,雖然藍寧現在還是一個強壯的孕婦,但是荷爾蒙在懷孕期間發生變異的話,指不定就變成了虛弱的孕婦。
  而且莫北家裏那位虛弱的孕婦,平時脾氣很好,但是據莫北的苦水,現在也會變得有點點暴躁。
  關止曾經在《歎為觀止》裏麵很體恤女性地寫道:“女性在當今社會中,承擔的責任和付出的勞力更甚於男人。因為女人一生之中有三大情緒轉折點——青春期、懷孕期和更年期。”他在文中指出,作為一個有責任的新好男人,如果不能參與女性荷爾蒙裂變的青春期,就一定要好好在懷孕期和更年期盡一份責任。
  就是這句話,讓他在本城紅得發紫,全城女性快要稱呼他為“知音大姐”,稱為本城最值得嫁的男人。
  其實這句話他是GJM了莫北。
  莫北對太座大人的尊重到達一個全新的上海好男人的境界,完完全全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當然他那一位太座板臉的頻率遠遠低於藍寧,對莫北絕對不會動手。而藍寧是典型上海小作女,不管是生氣還是興奮,最喜歡對他又掐又扭,連兩個人親熱一下,他都冷不防會親熱出一臉傷。
  以前關止對付暴力藍寧,會抵抗一下或者反擊,如今的藍寧要是發一個飆,他也隻能選擇喪權辱國,自衛反擊戰也得放棄了。
  為了防患於未然,他決定在這九個月裏,盡量避免雙邊戰爭,把藍寧哄到絕不發飆,要讓她絕對順心為止。而且還要照顧她也許會隨時變成虛弱的身體。
  因而,關止頭一回產生了為人父為人夫的巨大責任感。
  他很豪氣地對藍寧說:“放著放著,我來洗。”
  藍寧瞟了他一眼。
  這是極輕蔑的一眼。
  這極輕蔑是有道理的,藍寧放開手,讓關止動手。
  兩個小時以後,關止與一堆衣服奮鬥完畢,攤在榻榻米上,向藍寧建議:“咱們還是請個保姆吧!”
  藍寧正一邊咬蘋果,一邊看電視。
  她又在看那個喜羊羊。
  其實以前藍寧不看動畫片,最近倒是常看。關止心想,還挺自覺。
  動畫片裏的喜羊羊動用他的智慧戰勝了歪心眼的灰太郎。
  關止伸手過去摸摸藍寧還平平扁扁的肚子,說:“要是生個女兒,像喜羊羊這樣漂亮又聰明又是雙眼皮,就好了。”
  藍寧又瞟他一眼。
  動畫片裏有個頭頂一坨便便的單眼皮小肥羊又吃了就睡。
  關止說:“你看這隻小公羊,就是男性不如女性的例證。還是喜羊羊英氣勃勃的好。”
  藍寧啃著蘋果問:“為什麽?”
  關止答:“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現在男性的動手能力普遍不如女性,二十一世紀就是女性的世紀。你瞧你洗個衣服才用三十分鍾,對吧?這點比我強多了。”
  藍寧啃完了手裏的蘋果,說:“喜羊羊也是公的。”
  關止的手停在她的小肚子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後來關止對一位在番茄台工作的朋友講:“沒事找女人給喜羊羊配音幹什麽?還把眼睛畫這麽大,搞得像動物界裏的好男兒,一個一個比姑娘都漂亮。”
  不過藍寧有一點頂讚同關止,她說:“現在女性的質量的確普遍高於男性,你看學校裏女生平均成績就是高於男生,各大機構女性高管比例也大大提高。就拿我們公司來講,銷售部企劃部都是女性高管。”
  動畫片裏的懶羊羊又在大家都共同努力拯救家園的關鍵時刻偷懶睡覺了。
  關止想,就是有人會用個別典型人物抹黑男性角色。
  他抱住藍寧:“親愛的,我們的基因不會誕生懶羊羊這種素質的。”
  藍寧點個頭:“我同意,這個家裏不能再有一個洗五件衣服用兩個鍾頭的,我還想十年以後有人幫我打醬油呢!”
  關止當機立斷把電視機關了。
  這天夜裏,由於動畫片打開了話題,兩個人對還在發展階段的細胞體進行了未來的規劃。
  藍寧本來對懷孕就沒什麽感覺,連生理的負擔反應都沒有半點,因此在這一個月根本就沒有懷孕的自覺性。
  當關止和她談到是不是要把孩子送到雙語幼兒園,不知怎麽,藍寧的母性突然如黃河決堤,滔滔不絕了。
  她摸摸基本沒感覺的肚子,說:“絕對不可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一定要選擇師資力量好的雙語幼兒園。不對,最好再加上日語。等到五歲的時候,最好學個樂器,鋼琴、小提琴都可以,不但中考高考可以加分,還有成為朗朗李雲迪的可能性。現在的小學初中都就近入學了,不過以前的市重點是要爭取一下的,孟母還為了孩子搬家,找一所好學校勢在必行。進一個好學校,等於半隻腳進了大學。隻有進一個好大大學,才能有更多的機會參加好的社會實踐,畢業以後才有雙保險,找到一份好工作。你看看金融危機一來,多少本科畢業生找不到工作,但是大學裏實踐經驗豐富的就不一樣了,說明具有高瞻遠矚的學業規劃,是多麽重要。現在的孩子家長,就是不會給孩子做好發展規劃,國家都做三年五年規劃呢!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關止憐憫地繼續摸摸藍寧的肚子,他開始為裏頭的還是細胞體的小羊羊悲催。他對藍寧說:“羊羊媽,你是不是要從現在開始聽美國之聲?”
  藍寧興奮起來:“我今天還買了日語三百句,說不定等它一出世,就會一口流利的ENGLISH和JAPANESE。”
  關止仰麵無語,原來世界之大,荷爾蒙分泌失調的表現有千百種,他怎麽原來不知道?
  但是作為一位孕婦的丈夫,最悲哀還是明知道對方搞大躍進放衛星,他還得在旁邊講“放的好放的妙,周立波說什麽‘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是最大的謊言’,我看他自己是在瞎三話四。”
  藍寧很高興關止能夠領會自己的精神,她在臨睡前說:“你明天整理一個全市雙語幼兒園的資料給我來參考參考,最好再去調研調研今年的全市婦產科生產率,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我們要先曉得孩子將來麵臨多少人次的競爭壓力,包括中考啊,高考啊,就業啊!”
  關止捂住藍寧的嘴:“羊羊媽,你再說下去,我們的小羊羊明天就好結婚了,後天我們的孫子就要生出來了。”
  藍寧扒開關止的手:“如果他/她以後找不到對象怎麽辦?我可不想學我媽到人民公園幫他/她相親,坍台哇?”
  關止直接想昏過去算了。

  番外:從C杯到E杯的進化
  如果說藍寧一點都沒有變化,那倒也不是。
  至少藍寧自己發現用了驗孕棒後的一個月,她的體重在逐漸增加,每天都有新變化。這引起了藍寧的恐慌。
  要知道,她從小到大最大的優勢是死吃不會胖,現在則退化成喝涼水都長兩斤肉。每天麵臨自己就要膨脹成一個大胖子,身邊的男人依舊身材火辣,風流倜儻,這種滋味覺得在心頭渲染的油鹽醬醋混在一起。
  關止的身材,一向標準。他雖然懶惰,但在維持熾熱股二頭肌的健美體魄上頭不嗇體力。家裏的陽台上,跑步機啞鈴踏板機一應具全。
  這一對夫妻,原本是一對身材都相當標準的夫妻,不過現在這個平衡被打破了。
  藍寧每天早上都要去磅秤上邊報到一下,關止一邊剃胡子一邊瞄到藍寧暗黑的臉。
  他說:“親愛的,你要想一下,巴哈馬的豬有多幸福啊?有陽光海灘,還有美女帥叔。你想想你現在,衣服嘛我來洗,地板嘛我來拖,吃的東西你媽我媽每天都自動送過來,幸福的生活可以讓豬都不在乎胖瘦,你要淡定。”
  藍寧給他打領帶的時候,差一點勒死他。
  本來第一次胎檢,藍寧是不打算讓目前日理萬機的CEO關一起陪過去。
  不過CEO關的朋友律師莫經過對各類孕產知識書籍的研究,傳道解惑說:“如果夫妻兩個人可以在懷孕期間親密無間,對孩子的發育有很好的促進作用,因為幸福感是可以傳遞的。”
  CEO關深以為然。
  他表示:“今天是正式和我的下一代見麵,如果這個第一麵是讓它和一個不知名的白大褂,萬一小朋友不懂事情,把別人當爸爸,我豈不是太不劃算了。”
  至於關止為什麽說這個不劃算,藍寧到了婦產科醫院才曉得。
  為了穿過孕婦組成的人牆,開一個後門做B超,CEO關動用了他家小洋樓隔壁棟小樓裏關止他爺爺的老戰友的孫子的小表弟的堂兄的表嫂的表妹夫的關係,把這個婦產科醫院技術最好的一個產科醫生請下來做B超。
  產科最強的大夫是男性。
  藍寧認為這個關係逾越的離譜了點。
  產科最強的大夫沒有給他們開特別通道,最後CEO關攜著藍寧逾越了一堆大肚皮和大肚皮身邊的男人,承受著他們默默無聲的鄙視。
  有時候,特權階級當的也是挺難過的。
  藍寧扯扯關止說:“下次我還是來排隊好了。”
  關止點點頭。
  剛才一路走過去,藍寧的肚子最小,臉色最好,讓身邊麵如菜色的孕婦們更加麵如菜色,實在是太罪過了。
  藍寧第一次做胎檢,緊張還是緊張的,尤其還覺得對不起被她插隊的那些人。結果看到麵孔緊繃繃的產科最強的大夫, 對方一臉不爽,她就更慌了。
  大夫大概對他們這種開後門的人比較憤慨,又發現藍寧身體素質比較好。有一句話叫殺雞焉用牛刀,讓牛B的大夫特地給強壯的孕婦做B超,這叫輕視了別人的職業能力。
  藍寧看到大夫四十上下的年紀,麵孔跟曹操一樣白,眼睛看人的時候像100W的探照燈。她不禁雙腿一軟,倒在B超床上。
  關止對此表示了強烈的蔑視。
  原來藍寧是個銀樣蠟槍頭,平時就會對著他凶,碰到外麵更凶的人,她一點氣焰就沒了。
  他理了理領帶,決定還是先以良好的姿態,和自己的下一代正式會晤。
  不過醫院的儀器比較高深,兩個醫盲根本看不懂。
  最強大夫操作好以後,講:“可以去拿報告了。”
  本來別人的報告要一個禮拜以後才能拿,關止的後門開到報告可以立等可取。
  他還死皮賴臉問大夫:“怎麽樣?情況好哇?”
  對方講:“樓上有個孕婦,先天心髒病,跟人家比比,你們好的不能再好了。”
  關止和藍寧都閉口不講話了。
  後來出來的時候,藍寧講:“我這輩子都沒開過幾個後門,開一個後門太作孽了。”
  關止磨著拳頭講:“這種醫生可以的,羊羊媽,我決定了,一定要找他給你接生。”
  羊羊媽抹了抹頭上的汗。
  還好發B超單的大夫比較和藹可親,看到關止笑得眼睛都快沒有了。
  “等到12周的時候再過來查一次,再看看清楚。”
  她講的意思小夫妻倆都沒聽懂,關止急起來:“什麽叫再看看清楚?難道有什麽問題?有什麽問題現在不好說嗎?到底有什麽問題?”
  和藹的大夫容忍了準爸爸的暴躁,不緊不慢講:“今天這個位置不好呀,而且太小了,可能是一個,也可能是兩個,不好說。等12周再來看看,就看的準了。”
  藍寧和關止都呆滯了。
  和藹的大夫能夠體諒年輕爸爸媽媽的智商盲點,她說:“你們蠻有福氣的,疼一次生兩個,總歸比疼兩次生兩個劃算,對吧啦?”
  後來關止送藍寧回公司路上,語重心長對藍寧講:“像巴哈馬的豬就豬吧,如果你肚子裏隻有一個,那麽你要節節食減減肥,它勢單力薄,也沒辦法申訴。現在可能是兩個,兩人成虎知道哇?萬一它們開個會討論討論,討論出認為你這個當媽的蓄意虐待,要造反怎麽辦?我先申明哦,我是絕對不會虧待它們的飯碗的。”
  藍寧往關止腦袋上拍一下:“你不是要回去開會?這麽多廢話。”
  在等待確認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的過程中,藍寧真的不敢節食,要胖也隻好讓身材胖去了。其實她的肉,首先是往胸部上長的。
  這個藍寧本來沒發現,過了幾天,她逐漸發現胸罩的尺寸偏小了。
  藍寧的胸本來就有Ccup,這麽一個迅速發育,很快就要超過D,邁向E了。肉這麽個長法,代表她會向水桶型進發。
  她對這個挺苦惱。
  關止的好友莫北的妻子莫向晚懷孕就不會長肉,從背後看過去根本就不像孕婦,正麵也隻見肚子大。這種保持標準,藍寧很是羨慕。
  但是就目前自己的身體發展狀況來看,可能性不大。
  藍寧開始悲憤,一悲憤就有食欲,惡性循環不得不就此開始。
  關止本來沒發覺藍寧長了多少肉,他最近早出晚歸,奮戰在拯救“童夢”的第一線,每天到家藍寧已經睡著了。
  難得有一天他提早到家,看到藍寧要洗澡,就好心地預備幫藍寧洗衣服。
  不要看他最近忙,他洗五件衣服已經從兩個鍾頭把效率提高到了一個鍾頭零十分鍾。為了更加節省時間,藍寧在衛生間裏一脫了衣服,他就衝進去拿衣服。
  他們的淋浴房是透明的,藍寧在裏頭衝淋的姿態一覽無遺。
  關止手裏撈著藍寧的胸罩,眼睛盯著淋浴房裏的藍寧,基本可以用波濤洶湧來形容。
  以前碰到這種情況,他的表現一貫很奔放,如今他很想奔放一次,他的臉色青紅不接,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遲疑了三分鍾,終於還是出了衛生間。
  藍寧在他踏入衛生間的時候,就背轉過身體。小肚子凸出來以後的姿態,不太美觀,讓她在關止那依舊健美的股二頭肌麵前顏麵掃地。這個臉丟的麵孔火辣辣。
  還好關止沒有陰陽怪氣說什麽話來刺激她,她快速洗好了澡,擦幹了頭發出去。
  關止正躺在榻榻米上,盯著天花板發呆,神情就像是便秘。
  藍寧說:“你好去洗澡了。”
  關止說:“你以後洗澡把門關好。”
  “幹嘛啦?熱不啦?”
  “我總歸要在小的麵前保持形象的,如果隻有一個,那麽我做也就做了,現在有兩個,他們會討論伐啦?他們會奇怪他們在睡覺的時候,老爸幹嘛要把車開進來。不要小看現在小朋友的智商,如果隻有一個,我們說什麽是什麽,兩個的話,根本就管不住的。”
  關止講完,鼻子一熱,終於沒控製好某種熱流的流向,在某種液體差不多要流出來之前,關止嘟噥:“洗澡不關門,那會害死人。”
  藍寧瞪了他一眼,從茶幾底下抽了兩張餐巾紙給他。
  關止塞住自己的鼻子,甕聲甕氣講:“羊羊媽,明天你把胸罩換成E吧,現在用的那麽緊,難過哇?萬一因此降低了小朋友的口糧產量怎麽辦?現在奶粉都有三聚氰胺。我又沒空到日本給小朋友買明治。”

  番外:囉嗦的孕夫
  不過CEO關之所以能夠成為CEO關,全賴他高度的決策力和強大的執行力。
  要知道,這兩種能力簡直的職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最佳能力。
  他在第二天就買了十件胸罩,含三隻D杯,七隻E杯,外加十件孕婦胸罩。
  藍寧的內衣突然豐富起來,可以連著二十天換不重樣的,這輩子都沒在胸罩上這麽奢侈過。
  有一天她早上換胸罩,關止好心過來給她係搭扣,這個搭扣係了整整十分鍾,他的手從罩杯摸到帶子,又摸回罩杯。
  藍寧用嚴肅的態度建議:“我還是睡自己房間好了。”
  關止搖手指頭:“羊羊媽,你這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你爸你媽和老天爺和我都知道你睡相差,萬一你晚上翻個身磕到了怎麽辦?你磕到你自己沒關係,反正你皮厚,再磕也磕不出烏青塊。但是萬一磕到小朋友怎麽辦?他們還以為坐在一號線延伸段的地鐵車廂裏來,給新手上路練習的,那群八零末的小司機動不動就來個急刹車,萬一刹不住,一個倒栽蔥,小朋友們跌出來怎麽辦?難道我們還能洗洗幹淨再塞回去?”
  這天早上,藍寧頭一回孕吐,對著馬桶吐了個昏天黑地。
  她對關止咬牙切齒講:“你要是再廢話,我們明天就把離婚協議書簽了。”
  關止又搖搖頭:“你又瞎來來了,你現在是懷孕期,簽離婚協議書我要背負道德的譴責的。我這麽安分守己的一等良民會做這種違紀違法的事情?八榮八恥要牢記。羊羊媽,一個穩定的家庭就是社會的紅細胞,不要紅細胞不做作癌細胞,這是給黨和人民添麻煩。”
  他講完還在她的肚子上親了一下。
  藍寧很絕望地去公司上班。
  羅大年用很絕望的表情問她:“你們家的CEO怎麽說?”
  藍寧才想起來,最近忙於檢查和體驗孕婦的感覺,竟然忘記了自己公司要去“童夢”競標的大事。
  羅曼對藍寧講:“如果你覺得不方便的話,我給關總打一個電話好了。不要聽羅總的,什麽內舉不避親,最後大家都是憑實力的,對吧?”
  藍寧感覺羅曼這麽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女人還沒有男朋友簡直是天地不容的一件事情。
  很快,羅曼同關止在電話裏溝通好了,對藍寧說:“下個禮拜有競標會,我去參加好了。”
  藍寧堅持:“我一起去。”
  羅曼沒有把她的堅持推辭。
  第二天藍寧約另一個孕婦莫向晚出來吃甜品,順便討教孕產知識的時候,又順便做了一回媒。
  她說:“我們公司有個銷售經理,人長的很漂亮的,就是一直沒有男朋友,如果你身邊有合適的人,給介紹一下吧?”
  大概孕婦都比較喜歡做媒,莫向晚馬上講:“倒是真的有個合適的人。以前我合作過的廣告公司,有個營銷總監一直沒有女朋友,人也挺不錯。”
  兩個人一說一合,順便把手裏的對象的身份條件生辰八字都排了一下,越說越覺得合適。一直說到莫北過來接老婆回家,還意猶未盡。
  不過按照一貫態度溫文的莫北,表麵表達的意思是,他希望老婆回家休息了。藍寧不是不接翎子的,適時地結束了這次相親的預備會。
  莫北輕輕扶牢莫向晚的腰站起來,生怕她有什麽閃失似的,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地對藍寧笑笑。
  莫北解釋:“她懷第二胎比第一胎還要辛苦。”
  “生第一胎的時候比較年輕,身體底子好。”莫向晚講。
  藍寧瞅瞅自己的手機,家裏的CEO關今天一條慰問短信都沒有發過來。
  莫北說:“先送你回去吧。”
  藍寧想,關鍵時刻,體現麵子的價值的時刻,關鍵人物總歸是不會出現的。好萊塢電影裏麵一般關鍵人物總是出現在最後拯救地球。
  生活不是好萊塢電影。
  她回到家裏頭,CEO關還沒有回來。
  她把鞋子一踢,開始氣悶。
  一直到不知道夜裏幾點,終於這個屋簷下的另一口人回歸,一身酒氣地在藍寧的脖子上嗅了嗅。
  藍寧像打蚊子一樣把手甩出去,被他握牢。
  “羊羊媽,你可以挑戰成龍了。”
  藍寧轉身,關止坐到床尾,眯著眼睛假寐。
  她用腳趾搔搔他的腿。
  “我想吃吳江路的小楊生煎。”
  關止掙紮著睜開眼:“還有呢?”
  “七寶的湯團。”
  “繼續說。”
  “南翔的小籠。”
  “嗯?”
  “崇明的農民糕。”
  關止抱著她的腳躺下來,就把她的腳抱在懷裏,翻過身來。還好他們的床是KINGSIZE的,足夠他橫躺下來的長度。
  他的手輕輕捏著她的小腿,閉著眼睛講:“算你良心好的,還沒出上海市。要是你想吃無錫的湯包,南京的醬鴨,寧波的黃泥螺,我就作孽了。”
  “人家言情小說裏麵的男主角會為女主角搞到金茂的煙花,伽利略的衛星,蓮花的限量版。就算我想吃無錫的湯包,南京的醬鴨,寧波的黃泥螺,那又怎麽樣啦?”
  關止講:“嗯,對比一下,你還是不錯的。現在搞世博,大家在高調中盡量要低調,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不開放額外服務,怕被中央點名。伽利略的衛星是什麽?衛星我是沒本事弄到的,不過長征幾個號的火箭在上海科技館展覽,你要看哇?免費票子我弄一弄是沒有問題的。至於蓮花的限量版,你覺得本市的路況允許一輛蓮花跑車上高架?萬一開的太快追尾了怎麽辦?交警一看就抓牢了,太顯眼了,跑都跑不掉。你不知道現在有些交警有特殊愛好,專門躲在角落裏盯著名牌車違章。車子越貴罰的越貴。半夜開又不可以,我們不能學七十碼。做人要厚道。”
  “關止你現在怎麽這麽羅嗦?”
  關止調整了個位置,和藍寧頭並頭躺在一起,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揉著她的小腹。
  “現在我都睡不到十個小時,每天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睡六個小時,隻有兩個小時可以跟兩個小的說說話,我要是不說,他們出來以後不認得我來。”
  他講著講著,眼皮子就搭住了,嘴皮子也搭住了。
  藍寧歎口氣,爬起身,絞了熱毛巾過來,給關止仔細擦了身體擦了臉。
  關止舒服地舒口氣:“親愛的,明天給你買小楊生煎,七寶湯團,南翔小籠啊!”他自己拉了條被子蓋在身上,“不過崇明太遠了,我暈船,崇明糕下次吧!”

  番外:一個開始
  藍寧的肚子從三個月初的時候就開始長尺寸,看上去像別人懷了四個月的,也許的確是一對雙胞胎。萬麗銀對此放下心來,講:“以後小關的媽帶一個,我帶一個,大家不搶不翻臉,蠻好蠻好。”
  原來生雙胞胎還有緩解家庭矛盾的作用。
  關止興起,還想拿條皮尺給她量量肚皮的圍度,作為孩子成長的紀念。又建議每個月拍一張肚皮照,以後跟孩子們的相片放在一起,表現出曆史的變遷。
  他的策劃思維一貫奔放,按照頭先一個月,關止拿皮尺從她的肚子圍量到臀圍,又要量到胸圍,趁機上下其手的情況來看,藍寧就知道他是帶著一顆騷擾的心在做這件表麵上具有曆史意義的事情。
  產科最強大夫告誡過他們:“隻要前四個月後兩個月男人克製點,基本不會出狀況。”
  關止算了算時間,覺得不劃算,堅決要求藍寧給予其他補償。
  藍寧瞄了一眼他的手:“你不會自力更生?”
  關止不滿,扯住她的手,咬了一口,又拿出孕產婦知識書籍,指給藍寧看:“反正還有三個月,你覺得這個姿勢好哇?”
  基本關止在這本書裏,大約摸看的是孕期夫妻生活的章節。
  藍寧蔑視他:“你腦子裏都裝的什麽?”
  關止笑道:“我把我該培訓的部分都看完了,這有什麽錯啦?時間就是金錢,抓住重點才能創造價值。”
  不過CEO關的時間確實很金錢,創造價值的勞動一旦付出,相對的,他也就沒時間了。
  最近關止很少對藍寧進行“性騷擾”,藍寧倒有點不習慣,不過看他整天累得像隻SNOOPY,還是很體恤的給做了早飯夜宵。
  這天早上關止強烈要求吃陽春麵和荷包蛋,她也給滿足了。
  關止等著陽春麵的時候說:“這次你們來應標的是你帶隊?”
  藍寧講:“當然不是我,是羅曼。”
  “羅大年倒是蠻爽的,手底下都是美女。”口氣倒很是羨慕。
  藍寧把荷包蛋重重擺在他的麵前。
  關止馬上講:“我的秘書李大姐已經四十三歲了。”
  藍寧才又把陽春麵輕輕地放到他的麵前。
  她問:“你覺得我們來競標,會不會有負麵反應?”
  這個擔心並不是多餘,雖然羅大年說“內舉不避親”,但CEO太太的公司來競標,本身就很具備產生無數貶義的話題性。
  關止正吃著陽春麵,吸溜了好幾口,才講:“憑本事拿標的唄。而且這回找的評判也不止我們公司的,還有一直合作的美國的玩具設計公司。”
  這麽一說,藍寧就比較放心了。關止的話,正經的時候還是能聽聽的。她一想,胃口也好了,也吃了半兩麵條。
  因為藍寧懷孕,“時間維度”內部競標“童夢”新產品上市的項目由羅曼牽頭組織項目小組,羅曼問藍寧:“競標現場,你去不去?”
  藍寧想了一想。
  羅大年建議:“你還是不要去了,這個項目就讓羅曼去跟好了。”
  不過藍寧認為,她去和不去,對方內部都知道這間公司代表了CEO太太。
  既然如此,何必躲閃?
  藍寧決定還是跟著羅曼一起去一趟,她讓羅曼將計劃發給她看一下,羅曼這一次做的相當不錯,也很言簡意賅,藍寧看一遍基本能領會到羅曼的意思。
  她問羅曼:“我們的對手有哪些?”
  羅曼報了名字,大多是行內熟知的公司,隻有一家他們都不太熟悉,叫做“重航”,資料顯示是以前在日本發展的,年前才在國內注冊了公司。
  藍寧看了一下“重航”服務過的對象,皆為日本有名的企業。羅曼講:“看來這個對手來頭不小。”
  藍寧同意。
  因此整個項目組也沒有掉以輕心,到了競標這天,人人都是一副精英打扮,彰顯專業氣質。藍寧穿了寬大的風衣,把肚子略略遮住。
  他們一行人準時抵達“童夢”,正好碰見一群人從電梯轉移到樓梯。
  保安正在維持秩序:“電梯壞了,請走那邊樓梯。”
  其他人自然沒有問題,但是羅曼擔憂地看向藍寧:“他們在二十樓。”
  藍寧挺了挺肚子,提了提氣:“你別當我是病號呀!”
  但羅曼仍舊小心,她扶住藍寧的腰,同她一起上樓。
  這個時段這棟大樓裏上上下下的人口眾多,一時間樓梯間裏的秩序並不能算好。羅曼盡量讓藍寧靠裏頭走,她則護在外頭。
  藍寧講:“我以前天天早上都晨跑,身體素質還是可以的。”
  羅曼笑:“不過你們家的CEO看到了,大約會抓狂。”
  她一笑,腳下不小心就被後麵的人絆到了,一瞬間隻想不讓藍寧受到波及,手一鬆,差點摔下樓梯。
  後麵有人扶住了羅曼,說了一聲“小心”。
  就是這一聲“小心”,讓羅曼如遭雷擊,愣在了當場。她回過頭去,定定望牢身後的那個人。
  藍寧好生奇怪,也回過頭去。
  後頭是個高個子男人,還相當英俊,頭發微微卷,眉目之間略有些霸氣,不像是個好相與的人。
  羅曼又轉過身來,對藍寧講:“我們快走。”
  講完就悶頭扶牢藍寧加快了速度。
  人群裏有人的手機響起來。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番外:她似蜜桃
  藍寧想,這個鈴聲真耳熟。
  羅曼提醒她:“你的手機響了。”
  藍寧接起來,那頭是關止,他問:“你今天來嗎?”
  藍寧答:“在你們樓下呢!”
  那頭的關止忽然把聲浪抬高:“你要是敢爬二十樓,你試試看?”
  藍寧“厄”了一陣。
  “我已經在五樓了。”
  這時候,他們身後也有人接起電話,有人講:“‘童夢’通知到樓下會議廳開會,不用我們奔波了。”
  羅曼聞言望藍寧一眼,關止在那頭“啪”地一下,掛掉了電話。
  這是破天荒來的頭一遭。
  基本上,CEO關不太會失去風度地發脾氣,更加鮮少抬高聲浪講話,他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需要五斤吼六斤地去解決,喪失自己的儀態更加是下策,這是一個風度男人的必要素質。因此他遇到任何事情,都會用比較淡定的態度去應付。
  基本上,藍寧在結婚以後,就沒見過關止冷酷的模樣,她以為自家的這口人嬉皮笑臉是常態是慣性是永不改變的,事實上這是大錯特錯的。
  藍寧從五樓下到一樓,摸摸肚子,眼皮突然就跳了兩下。
  關止下來的時候,藍寧已經同同事們和其他競爭對手在一樓會議廳內坐好。
  她也是頭一回看到繃著麵孔丈夫。
  真是稀奇,長得好看的人就是討便宜,連繃著臉都有一種拽得二五八萬的帥氣,還能減低麵相凶惡的指數。
  但藍寧仍是心虛了,幹脆低頭裝作整理自己手裏的資料。
  關止一進場,就先抬眼掃了藍寧幾下,看她渾身上下無甚異常,還低著頭裝作看不見他。
  這叫典型的鴕鳥心態。
  會場因為“童夢”CEO的嚴肅而顯得氣氛凝重。公司裏的IT迅速調試著投影儀和電腦,關止趁空閑,同各應標人員交換名片。
  他頭一個走到藍寧跟前去,和羅曼交換名片,卻對藍寧輕聲講:“你怎麽不去參加金茂的八十八層競走?”
  聲音是輕的,語調並不輕。
  藍寧不得已抬起頭,扯起唇角笑了一笑:“關總,你的投影儀搞好了,可以開始了。”
  關止撇唇冷冷哼一聲,繼續同其他人交換名片。
  按照一般場麵上來講,同一個競技場裏的競爭對手,互相之間是不大理睬的。因此,當那個卷毛男人和關止交換了名片之後,轉個身走到“時間維度”這邊來,藍寧是大大詫異的。
  他先把名片遞給了藍寧。
  此人正是“重航”的營銷總監,叫做湛子仲。
  他再把名片遞給羅曼,講:“羅曼,別來無恙。”
  羅曼往後一退,一個不穩,險險就要坐倒。但這有違她素來的作風,她挺一挺腰板,昂起頭來。
  她說:“湛子仲,你好。”
  湛子仲微笑。
  這個麵相刻板的男人,笑起來卻又一股子天生的孩子氣,帶淺淺笑渦,能把先前的距離感一瞬拉近。
  藍寧奇問:“你們認識啊?”
  是湛子仲答的藍寧:“我們是舊同學。”
  羅曼的臉色慢慢發白,咬咬唇,再彎了一彎嘴角,笑也不像是笑了。
  湛子仲講:“今天很巧,可惜在這個場合。”
  羅曼講:“沒什麽的,能夠碰到舊同學,也是幸運。”
  湛子仲點個頭:“GOOD LUCK!”
  藍寧看一眼手裏的名片,問羅曼:“他的實力怎麽樣?”
  羅曼一退,坐倒在座位上,似足泄氣皮球。
  她說:“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他也進了這行。”
  “他以前在日本的?”
  羅曼搖頭:“我不知道。”
  藍寧想,羅曼說不知道,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們同事多年,羅曼身邊從未出現過男朋友這樣的角色,今日出現的這一位湛子仲,看來確有另一番隱情。
  且這隱情牽連較大,羅曼蹙緊了眉頭,額頭沁出汗來。
  “藍寧,恐怕我今天做不了提案了。”她捂緊了小腹。
  藍寧一見就暗自叫糟,羅曼有痛經的毛病,她這是知道的,碰到這個當口發作起來,實在不巧。
  羅曼撐著額頭,強自克製了一番,鬥爭不過疼痛,隻能頹然。她閉上了眼睛,先凝神修整。
  那一頭的湛子仲不知何時同關止談的正契合,似乎是久別老友一般。
  關止連眼風都不往這裏掃過來。
  這個男人的心眼,有時候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小的。
  藍寧歎口氣,為羅曼倒了一杯熱茶,說:“我來吧。”
  羅曼一臉歉然,點了點頭。
  這一回的招標主要由“童夢”的營銷總監向各應標公司公布項目要求,將新產品詳細地介紹了一番。
  產品是由美國的玩具設計公司設計,具有許多國內市場同類產品沒有的特性,很有市場賣點。
  藍寧看了看還是眼睛不朝她看的關止,他最近總掛著明顯的黑眼圈,但付出的辛勞同得來的成績能成正比。
  藍寧發了一條短信給關止。
  “切合市場,高瞻遠矚,CEO英明。”
  很快關止低了頭看短信,嘴角又一撇,看起來像是笑了。
  他的短信很快過來。
  “匯報完了來我辦公室立壁角。”
  接下去的單線溝通,便是在會議室旁的小辦公室內進行,由對方營銷總監主持,關止作為英明的CEO,當然不會繼續列席海選現場。
  藍寧代表“時間維度”做了項目的初步構思提案,營銷總監是認得藍寧的,對她的迎送不免稍顯親近殷勤了些,外頭馬上有其他公司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沉不住氣了。
  隻有那位湛子仲,同他的團隊依舊正襟危坐,似乎根本不受外界形勢變化影響。
  羅曼看看他,想了想,掙紮了一番,還是走到他麵前,打了一個招呼:“我們談完了,先走了。”
  湛子仲抬起頭,用一種頗有些認真的表情看住羅曼,皺眉頭:“你不舒服?”
  羅曼搖頭。
  湛子仲也不繼續追問,隻說:“我也想看看你們最後做好的方案,一定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羅曼虛弱地微笑,再講不出什麽話來,仿佛麵對湛子仲有極大的心理壓力。
  藍寧拜托了同事們送羅曼歸家,自己再轉回大樓。電梯已經修複,她走進去,直接抵達二十樓。
  關止的秘書李大姐很親切地將她迎到關止的辦公室。
  這位大爺正把長腿擱在辦公室桌麵上看報告,看到藍寧進來,把報告一扔,臉色一沉。
  藍寧走上前。
  “你想發飆就罵我一頓好了。”
  關止一聲不吭站起來,走到她麵前,雙手往藍寧臀上一提,將她抱坐在辦公桌上,雙手箍住她的腰。
  藍寧不安地扭了一下,關止看住她的眼神,意外嚴厲。
  “你想過你現在的身體爬二十樓的後果嗎?”
  藍寧心內慚愧,她是真的沒有想過。
  於是她誠實地搖搖頭。
  “你一個人帶著兩個人,要負責任的知道嗎?”
  她點點頭。
  關止低下頭,埋頭在她頸窩之間。
  “我為了安全問題,忍的很辛苦的知道不?你要是二十樓一爬,我這個辛苦都沒意義了。”
  藍寧環住他的腰。
  “是我疏忽了。”
  關止把手探進她的衣服,輕輕撫摸她的肚子。雖然現在還不能體會到胎動,但那一處已經脹鼓鼓了,明顯有了生命搏動的跡象。
  藍寧按住他的手。
  關止抬眼看他,稍稍用力,她就微微往後仰,襯衫的紐扣被他順勢全部解開來。
  “藍寧,我跟你說過我忍的很辛苦。”
  “這裏是你的辦公室。”
  “全封閉的,外麵人又看不到的嘍!”
  藍寧無奈又無辜地看牢他,他也是一個無奈又無辜的表情。
  “你是CEO,是表率。”
  關止把眉毛皺了一皺,下一刻狠狠吻上來,在藍寧心跳紊亂,氣喘籲籲時候講:“你小時候就摸了我的小弟弟,你這個小流氓,我幹嘛要對小流氓做表率?”
  他說完隔著胸罩親親她的胸脯,又覺得胸罩很礙事,伸手就想除掉它。
  藍寧及時抓過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頭。
  關止動作一頓,滿臉鬱鬱之色。
  “你要是再做下去,我就跟爬了二十樓差不多了,你之前做的建設也白做了。”
  關止瞪著她,看眼前嬌俏小女人似鮮香水蜜桃,他偏偏不能入口。這個鬱悶,不是一點兩點。
  藍寧瞧他模樣委屈又薄怒,拉下他的腦袋,親親他的嘴巴。
  “要麽你去看看小澤瑪利亞的片子好了,緩解緩解?”
  關止“哼”了一聲:“有E罩杯,我幹嘛還要去看C罩杯?還有,你記住以後不要當著別的男人的麵彎腰撿東西,穿個襯衫,就要把第二個紐扣扣牢靠。我流流鼻血就夠了,要是別人被你連累出心血管病,作孽哇?”
  藍寧一把推開關止,把襯衫紐扣全部扭好,連脖子都不露了。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下作坯?”

  番外:剖還是順,這是一個問題!
  自從那一次被關止管著不讓爬樓梯,藍寧發現關止突然管她管上癮了。
  他說:“羊羊媽,你要爬樓梯隻能爬五樓,頂多按照我們家的樓層高度標準爬。不能吃水煮魚,你看梁朝偉吃出了香腸嘴就一點都不□了。不準穿前麵扭扣子的衣服,在公共場合太危險。每天兩杯牛奶,早一杯晚一杯,還要按時補充葉酸。有人叫你KTV也給推了,KTV聲音太嘈雜,萬一有人唱了SUPERSTAR,會讓小羊暴躁的,小羊一暴躁就會影響智商,我不想你最後生出來的是隻二愣子灰太狼。”
  他說完以後,藍寧很憤怒,但是關止的眼神就是上一次你沒聽我的話你對不起我對不起肚子裏的兩隻小羊。然後拒絕她的任何上訴機會。
  關於她肚子裏到底是不是有兩隻,到了時間,萬麗銀又陪著藍寧去查了一次,這一次規規矩矩排了隊,請了大家都請的大夫做了B超。
  結果萬麗銀很激動地撥了關止的電話:“好事成雙好事成雙。”
  CEO關那天特地逃班回來,買了吳江路的小楊生煎和王家沙的蟹粉湯團,還有一大堆安利的葉酸。
  回來以後,藍寧挺著肚子坐在沙發上一邊吃生煎一邊指揮:“把地板拖了——桌子沒擦——衛生間的水龍頭好像鏽掉了——飲用水沒有了——你要麽再去把西瓜販子叫進小區賣西瓜吧?”
  關止勞動到最後脫得隻剩一件背心,背心還濕了一片,他不滿地對藍寧講:“我一定要再請個保姆。”
  藍寧睨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現在小孩子對著誰時間長就像誰嗎?你每天隻有兩個鍾頭,對著孩子的時間肯定比保姆短。”
  關止悲憤了,丟掉手裏的抹布,往藍寧身邊一坐,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掀開她的衣服。
  藍寧嚇了一跳,連忙講:“現在還沒到四個月。”
  沒想到關止隻是摸摸她的肚皮,對著她的肚皮說:“聽著,我是你們老子,一定要長得像我。”
  藍寧差點氣結。
  關止又對著她的肚皮說:“來,叫爸爸,叫爸——爸。誰叫的好叫的快,我給誰巧克力吃。”還補充了一句,“比利時買的。”
  藍寧翻一個白眼,想要一腳踹開他。
  後來每天關止都會做這種目前來看無意義的親子活動,不管回來有多晚,基本都要和藍寧肚子裏的孩子親子一番才肯睡覺,好像要看牢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一樣。
  藍寧問另一個孕婦莫向晚,他們家的孕夫會不會有這種母雞看雞窩的舉動。
  莫向晚搖搖頭,說:“莫非爸爸倒是不會的,不過如果爸爸和胎兒親近多了,寶寶以後可能是會和爸爸比較親近。以前我懷莫非的時候是一個人,他很早就會喊媽媽了,如果是和爸爸親近多,大概也會很早就會喊爸爸。”
  藍寧頓時生出了危機意識。
  不管怎麽說,現在兩個小胎兒揣在自己的肚子裏,這麽親親密密揣了十個月,結果出來先喊了關止爸爸,那自己是太不劃算了。
  結果這天晚上,關止回到家裏照例要開始他的親子環節,藍寧先給了個STOP的手勢,然後拿了個枕頭捂著肚子,再對關止說:“你可以開始了。”
  關止傻眼,他扯開藍寧肚子上的枕頭,這次對著她的肚子講的是:“快說,媽媽是壞蛋,媽媽——是——壞蛋。”
  藍寧又一腳踹過去。
  自從藍寧決定誓死要從關止手裏搶奪胎教權利以後,她有事沒事也會用手掌揉揉肚子,增加和胎兒的交流。關止當然也不會落後於她,每晚睡覺勢必要摟住她的肚子,同她睡得像一對連體嬰才罷休。
  藍寧覺得熱,但是左轉右轉,沒辦法擺脫關止的魔爪,隻好隨他去了。
  “童夢”的項目進入各公司提案階段,關止反倒空閑起來,難得在雙休日帶著藍寧和他的朋友們聚會,地點定在莫北家中。因為莫向晚就快生產,實在不便外出。
  莫北家裏已經布置出了一間嬰兒室,掛好了搖籃還有各色的玩具,顏色刷的如夢如幻,搖籃旁邊還放了一座小型滑梯,漆成海洋色,把滑梯部分畫成了大象鼻子。
  藍寧連呼:“太好玩兒了。”
  關止皺著眉頭瞅了半天,講:“這有啥,我們也去買。”
  小高個子莫非玩著他的PSP走出來講:“這都是我爸爸自己做的。”
  關止選擇沉默是金。
  莫非還探著腦袋問:“關叔叔,你會做哇?”
  關止選擇不和小朋友溝通這個具有技術性的問題,反而藍寧對莫非講:“關叔叔手工不好的,他隻會看不會做。”
  莫非用一種“我就知道”的眼神仰視著他的關叔叔。
  關止“切”了一聲:“你又知道?”
  藍寧講:“你小時候又不是沒動手包過餛飩,把餛飩皮當餃子皮包。”
  關止看見莫非聽得正歡,立刻用手捂住藍寧的嘴巴:“快鬥你的地主去吧!”
  一般一群老朋友聚會在一起,無非就是玩四對四的遊戲。關止的好友莫北、於直身邊帶的都是自己的老婆,就徐斯帶的是女伴。
  女孩同藍寧年紀差不多,長得嬌憨秀美,卻有一個極有氣勢的名字,喚作“江湖”。
  徐斯介紹:“這是我朋友,江湖。”
  江湖就自我介紹:“我叫江湖,大家好。”
  落落大方的倒也坦然。
  藍寧揪住關止咬耳朵:“我怎麽記得徐斯上回帶的女孩姓王?”
  關止掏掏耳朵:“是嗎?我不記得了。”
  藍寧“哼”了一聲:“你別給我出去隨隨便便搞七撚三。”
  關止斜睨她:“上次你還讓我去看小澤瑪利亞呢!”
  “我有說過嗎?”
  “肚子裏的孩子可以證明。”
  “切,你叫他們證明呀?”
  “親愛的,你是懷孕期還是更年期啊?”
  “關止你明天早飯自己解決,不要來問我。”藍寧氣呼呼地走了。
  莫北見狀,拍拍關止的肩膀,表示同情。
  關止拍額頭:“她平時已經很作了,現在作上加作,而且還要作六個月,要人命哇?”
  莫北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忍耐。如果你知道生孩子的痛苦,估計你讓她咬兩口你都樂意。”
  關止笑老友:“說的好像你很清楚,你家小霸王出生的時候你又不知道。”
  莫北攤手:“我很快就知道了。”
  這個很快,確實很快。
  於直的太太和江湖都驚呼:“向晚你怎麽了?”
  莫非奔過來叫他的爸爸:“老爸,媽媽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
  之後的事情就比較兵荒馬亂了,莫向晚的預產期本來還有兩周,莫氏夫婦連病房都訂好了,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在大家正摩拳擦掌準備搓麻將和鬥地主的時候,那個孩子要提前來報到了。
  莫向晚反倒鎮定,但是陣痛來得比她想象中要急的多,她的麵色一下煞白,握住莫北的手像要抽筋了一樣。
  藍寧看的心內也急,好像五髒六腑要跟著莫向晚一起疼起來。
  最後是徐斯送莫氏夫婦去了醫院,於直的太太對藍寧講:“向晚剛才還說想要順產呢,看她疼成這樣,我覺得還是剖腹產比較好。”
  藍寧咽了咽口水,發現身邊的關止臉色也挺白。
  兩人把小莫非送去他的爺爺奶奶家裏頭,小朋友一路挺乖,竟然沒說話,一直走到軍區裏頭,他才抬頭問關止:“關叔叔,如果有了小弟弟,爸爸媽媽會不會對我的喜歡減半啊?”
  原來他在憂愁這個。
  關止決定要好好輔導一下小朋友的心理,他指了指藍寧的肚子,說:“你藍阿姨肚子裏就有兩個寶寶,爸爸媽媽對寶寶的喜歡就要double了,double知道什麽意思哇?隻有加倍不會減少。”
  小朋友似懂非懂點點頭,說:“我們班上的於雷說,如果有了弟弟妹妹就要把他丟到馬桶裏衝掉。”又皺皺小眉頭,“他這種想法是不和諧的,我會好好保護弟弟的。”
  關止一滴冷汗掉下來。
  回家路上,他摸摸藍寧的肚子,講:“還好它們是雙胞胎,到時候實力相當,沒有誰把誰衝進馬桶的可能性。”
  藍寧倒是沒反駁,人也在發怔。
  關止捅捅藍寧:“你在想什麽呢?”
  藍寧咕噥:“我在想是剖還是順。你曉得的,我小時候最怕打針了。前麵向晚疼得那個樣子——”她冷不丁打了一個顫,頭一回意識到十月懷胎,瓜熟蒂落的那一刻,應該似乎仿佛肯定是要很痛的。
  關止重重點頭:“那就剖吧!我們提前兩個禮拜住院。”
  “但是開刀以後的腹壓會更加疼,到底是用刀劃一條口子哎!要疼一個禮拜。”
  “呃——那麽就順吧,長痛不如短痛。”
  “那個短痛是十級,痛感超過淩遲。而且我肚子裏有兩個,還得痛兩次。”藍寧哭喪了麵孔。
  “那還是剖吧!”
  “可是——”藍寧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掐著關止的手臂就講,“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關止一邊躲,一邊說:“好好好,都是我不好。好來好來,要麽你咬我兩口算了,我先疼過,大家公平,是吧?”
  關止所沒想到的是,藍寧真的捏住了他的手臂,一口咬下去。
  他甩也甩不掉,隻好哀嚎:“謀殺親夫啊!”

  番外:剖還是順,不是一個問題!
  藍寧因為糾結剖腹還是順產的問題,糾結了好多天,關止晚上要碰她肚子都被推開。
  關止也很糾結,他認為女人的懷孕期反應,不下於早更。藍寧無理取鬧起來,讓他根本琢磨不透,所以連著幾天他也很煩躁。
  直到莫北來報喜說又添了個兒子,關止才攜著藍寧高高興興去賀喜。
  莫北的小兒子早產一個禮拜,不過倒是很健康,被莫向晚抱在懷裏。
  藍寧直問莫向晚:“疼嗎疼嗎?”
  莫向晚溫柔地笑:“有這個成果,再疼也算不上什麽事。”
  莫非的手握著小嬰兒的手,嬰兒白嫩似安琪兒的好模樣。一大一小兩個漂亮娃娃,讓藍寧看住了,她情不自禁握握小寶寶的手,軟軟綿綿,還有奶香,氣息暖融,藍寧不禁沉迷。
  莫非得意地指著自己的弟弟問藍寧:“阿姨,我弟弟帥吧?”
  關止自大地講:“我兒子一定長得更漂亮。”
  莫北瞅他一眼:“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從小就愛比誰最漂亮。”
  徐斯笑著說:“是啊,關止小時候就是一隻花孔雀,梳頭都要花十來分鍾。”
  關止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陰鬱。
  藍寧也笑著:“這個我同意。”被關止輕輕捏了一下脖子。
  回家路上,藍寧一直在講:“寶寶蠻可愛的,我抓他的手,他還當是吃的要放嘴裏呢!這麽個小小的,軟軟的,哈可愛。捏起來一定爽,不過是別人家的,不敢隨便捏。”
  關止又冒出一滴冷汗,看到藍寧笑嘻嘻地摸了摸肚子。他想,藍寧大概在想,自己家的可以隨便捏了,還兩個,這個捏煩了捏那個。一想就又會冒冷汗,他講:“親愛的,你以為是橡皮泥啊,還隨便捏。”
  藍寧又講:“關止,如果是個兒子像你也蠻好的,你小時候白白嫩嫩的,要是紮個小辮子,穿條裙子,就比小姑娘都要漂亮了。以後我就給我兒子買裙子,你看黃磊小時候就有扮成小姑娘的照片,多可愛啊!你小時候怎麽不拍一張類似的呢?”
  關止冷汗不停流:“你想的可真遠。”不過他又湊過去問藍寧,“你現在想剖還是順?”
  藍寧托腮想了想,講:“唉,怎麽對寶寶好怎麽來吧!”
  關止抱著藍寧狠狠親了一下。
  這天晚上,藍寧躺在床上,雙手撫摸自己的肚皮,閉著眼睛開始幻想寶寶的模樣。把什麽剖還是順的問題已經丟到了爪哇國去了。
  關止等藍寧摸好了,也伸手過來摸了兩把,對著她的肚子歎息:“兒子啊!你做好心理準備被你娘折騰吧!”
  他摸了一陣,手就跑到藍寧的胸部上頭,用手比了一比,講:“親愛的,我現在蠻想開車的。”
  藍寧正閉目養神,根本沒意識到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就“嗯”了一聲,等發覺身上涼颼颼的時候睜開眼睛,發現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關止脫掉了。
  “你幹嘛?”
  關止吻到她的脖子上,她很癢,推了推關止,關止一側身就抱住她,對她抱怨:“我都讓你隨便捏我的兒子給他穿裙子了,你也讓我捏兩下吧!”
  他的手直接伸進她的內褲,停留的那一點讓藍寧差一點不能自持。她按住他的手,他用抱怨的眼神看著她。
  他說:“你不覺得我們現在這個姿勢剛剛好嗎?”
  他講完以後,藍寧身上就□了。藍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腹部已經明顯隆起,手臂和腿部都圓滾滾的讓她的身體開始接近桶狀物體。
  她忽而沮喪,蒙住自己的眼睛:“我現在根本就不能看了。”
  關止的吻從她的脖頸綿延到胸脯,如同采蜜蜂蝶,讓她癢,但又難以避開。關止抵住她,同她耳語:“絕對不是這樣的。”
  然後關止便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為什麽不是這樣的。(省略關止辛勤開車的三千字,請筒子們自己想象)
  當然意外的情況在半夜發生。
  關止如願以償又抱著藍寧甜甜蜜蜜睡得正香,他抱摟的姿勢用藍寧的話來說,就像抱著一個抱枕,手托著她的臀,讓她的腦袋靠著他的肩。
  藍寧似乎是動了動,關止清醒過來,咕噥:“別亂動。”
  藍寧半睡半醒,也咕噥:“你在做夢吧?誰動了。”
  關止醒過來,依稀感覺到腹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部位又挨了一下。他低嚷:“你看你看,叫你別亂動你又動。”
  藍寧也醒了過來:“大半夜的你發什麽神經?”
  關止扭亮了台燈,藍寧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她的腿她的手都在他的勢力範圍內,最後關止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肚子上,托腮講:“不是你動了,就是他們在動。靠,他們竟然大半夜踢我。”
  藍寧翻一個身:“他們才四個月,哪裏動的起來?你在做夢吧!”
  關止複又關了燈,使勁兒把藍寧板過來,認真地講:“我肯定沒在做夢,他們肯定動了。”
  藍寧困的要死,隻好隨著他說:“嗯,是動了是動了。好了,睡覺吧!”
  關止突然掀開被子又爬了起來,藍寧正要罵他“又想發什麽神經病”,他抱住藍寧的肚子,講:“敢踢老子這部位,我看你們倆是想挨板子了是不是?說,是誰踢的?”
  藍寧捶了關止一下:“你有完沒完了。”
  關止抱怨:“你說你怎麽好的不遺傳專門遺傳壞的?你小時候摸我小弟弟也就算了,這倆還沒出來呢,就敢踢我。”
  藍寧困得忍無可忍,羞得無以複加,翻個身對他嚷:“又沒把你踢殘了,叫你個頭啊,睡覺!”
  番外的番外:
  關止采訪莫北:為毛你兩胎都生兒子?你知道你傷了多少追文MM的“好”心。
  莫北回答關止:基因決定生男生女,我又沒辦法控製的,寫文的那個摸魚寫的一爽,我就多了個兒子。兩個兒子開銷大呀,我現在要多買幾隻潛力股幫他們搞定娶老婆的老本了。或者要麽你生兩個女兒好了,追文的MM們一直希望我兒子泡上你女兒,最好再帶上嫁妝,我的負擔能減輕一點。

  番外:和胎動鬥智鬥勇
  自從那一晚關止自認為被踢了之後,他一直堅持認為是藍寧肚子裏的孩子第一次胎動,言之灼灼讓藍寧也開始半信半疑。
  那位產科第一大夫在藍寧再次來檢查的時候,講:“四個月胎動也不是不可能的,當然波動比較微小,感覺不到也是沒有辦法的。”
  於是藍寧就不樂意了,萬分委屈,萬分挫敗,她想憑什麽關止感覺到了,她感覺不到?她一個人的時候捧著肚子講:“你們第一次動幹嘛不讓我知道?真是的。”
  她還輕輕拍了一下肚子,她的肚子很平靜地凸著,沒有任何反應。
  關止又進入忙碌的工作當中,每天回家都很晚,但是回家以後,必定要伏在藍寧肚子上仔細聽一兩分鍾,當然是什麽都聽不到的。
  關於“開車”問題,關止也嚴肅地跟藍寧進行了討論。
  他的觀點是不妨恢複周末製度,他可以采用書本上教授的技巧避免任何意外狀況發生,控製過程中的每個環節以達到保質又保量。
  關止最近緊盯流水線生產,每一把童車下了生產線,他都要親自檢驗一下,就此養成了生產控製的慣性。
  所以藍寧當他在瞎三話四,講:“你每天盯流水線都要彎腰檢查,你就不怕腰肌勞損?”
  關止眼睛看天花板,說:“隻要功夫深——”講了半句發覺這句話接的不對,後麵半句沒講下去。
  結果藍寧笑得直捶枕頭,連問:“你怎麽不說下去了?你怎麽不說下去了?”
  關止拉住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小弟弟上頭。
  “事實勝於雄辯。”
  藍寧主動抱住關止,還親了他一下。她心裏有個小策劃,想,是不是做完以後,孩子們就會動了?
  當然這個策劃是不可以讓CEO關知道的。他現在正蓄勢待發,信心加倍地顯示他的技巧。她一盆涼水澆上去,害得他喪失信心,這是不厚道的。
  這一個禮拜六兩個人保質保量地做完了安全性和技巧性齊備的運動以後,藍寧把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心裏祈禱:“動吧動吧,你們動吧!”
  她的肚子靜悄悄。
  藍寧揉揉肚子。
  關止翻身抱住她:“你在折騰什麽?”
  她幹脆把關止的手拉過來貼著肚子:“你剛才有感覺他們在動嗎?”
  關止講:“沒有。”
  藍寧自言自語:“怎麽不動了呢?”
  關止笑她:“你現在相信他們動了啊?”
  藍寧“哼”了一聲。
  關止用色狼的眼神看著她,作出比較流氓的動作,他把她的小腹靠在他的小弟弟上。
  “上次是這個姿勢他們動的。”
  很快他的小弟弟就有了反應。
  藍寧對他連踢帶打:“死開死開,流氓流氓。”
  她背轉過身,後頭的流氓靠過來,在她耳朵邊上說:“羊羊媽,還有一個姿勢沒試過來,試試看不啦?”
  他的手托到她肚子上,輕輕動了一動,藍寧忍不住低低喘了一下,然後就感覺腹部,幾乎細微不可感的,波動了一下。
  關止也感覺到了,一下動作停下來,兩個人把手都放在剛才波動過的地方。
  藍寧一時之間,隻覺得身體之中過了一遍電流,莫名百感交集,顫聲問關止:“你感覺到了嗎?”
  關止在她身後點頭,可是他的感覺不是這樣的,他憋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們怎麽每次都動的這麽猥瑣?”
  藍寧挪了挪身子,想要關止從自己的身體中抽離,被關止一把摁住。
  “你想幹嘛?”
  藍寧理直氣壯地講:“他們這個時候動,說明是不舒服了,呃——我們還是——還是——算了吧?”
  關止箍住她,不讓她挪動。
  “開玩笑!你吃巧克力吃一半不讓你吃,你會不會爽?”
  藍寧說:“少吃一半,我無所謂的。”她還加重,“真的無所謂的。”
  關止吻住她的耳垂:“我告訴你,我有所謂,我做事情從來有始有終,有始無終毋寧死。”
  他複又輕輕抽動了一下,藍寧喘了一聲,問:“他們會不會知道我們在做什麽?”
  這樣一想,她簡直羞愧得要五體投地了。
  關止惡聲惡氣講:“我們要是什麽都不做,哪裏有他們?做人要感恩,我先給他們上一課。”
  後麵他直接吻住藍寧,繼續用富有技巧的輕拿輕放的方式有始有終了。

  番外:繼續和胎動鬥智鬥勇
  在真切體會到一次胎動之後,藍寧對懷孕有了一個全新的理解。她不怕變胖,也不怕懷孕帶來的任何不便。每日積極進餐,放開對自己的三圍的控製。她還積極食用關止帶來的各種營養素,但產科最強大夫告誡她,食量需控製,不能把孩子喂成小胖子,到時候生產苦的是自己。
  藍寧遵循醫囑,又開始控製飲食。
  關止見狀,馬上表示強烈的反對:“不吃怎麽可以啦?不吃兩個小囡喂的飽嗎?他們是兩個人哎!萬一為了食物打起來怎麽辦?一開始就不和諧,以後我們就家無寧日了,我們要家和萬事興,不要在食物不緊缺的年代,讓小囡因為食物兄弟鬩牆,坍台哇?為個女人還差不多。”
  藍寧揉揉太陽穴,提醒關止:“不一定是男小孩,也可能是女小孩。”
  關止馬上講:“冊那(上海男人經常這樣罵人),兩個小姑娘為了男人打起來雖然很坍台了,但是為了食物打起來,更加坍台。我這個做爹的很沒麵子的曉得哇?”
  藍寧拍拍他的腦袋:“也可能是一男一女。”
  關止繼續講:“這個就更加不妙了。男人打女人本來就不應該,男人要是打不過女人,更加不應該,兩邊不齊美的事情,還是不要做。”
  最後藍寧拜倒在關止的三寸舌功上,在早上多喝了一杯高鈣牛奶,還加了葉酸。
  等吃好了,她把最強大夫的意思又轉達了一遍,關止托腮想了一刻,就說:“你怎麽不早說?這大夫總歸比我專業。”
  藍寧抱怨:“你有機會讓我說嗎?”
  對於生產之痛,藍寧也有了全新的認識。
  莫向晚告訴她:“我第一次生孩子的時候,身邊沒有人,第二次莫北在身邊,當你痛得麵目全非的時候,身邊這個男人還陪著,你在為他生孩子,再痛也有人和你一起承擔,感覺是不一樣的。也許這樣才算女人完整的幸福。”
  藍寧回家問關止:“如果我順產的話,你進不進產房?”
  關止想也沒想,拍拍胸脯就回答藍寧:“進,我當然進。”過了一會,他皺皺眉頭,又鬆鬆眉頭,小聲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從小暈血。”
  藍寧暈。
  次日早晨,關止去買的早飯,藍寧起床的時候已經有好吃好喝的擺在桌子上。她拍拍關止的頭,說了一聲“乖”。
  不過關止和她的早飯不太一樣,乃一碗清湯寡水。
  藍寧看了看他碗裏,奇問:“你一大早吃雞鴨血湯,不怕膽固醇高啊?”
  關止很勉為其難地喝了一口,才說:“為了鍛煉到不暈血,我從今天開始吃雞鴨血。”
  藍寧再暈。
  胎動之後的第一次產檢,關止頂替了萬麗銀,翹了個班陪藍寧去的醫院。
  對此,他很有些負罪感。他說:“以前我做SOHO的時候,搞定自己,全公司無憂,今天還有兩個會呢!”
  藍寧很體諒地講:“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陪也可以的,工作要緊。”
  關止想了想,說:“一輩子就一次,我們倆獨生子女一次性搞定兩個,減少國家醫院的負擔,也是為國家做貢獻,說不定我們就生出一個愛因斯坦一個愛迪生,倒是對國家的貢獻比我上班帶來的大多了。”
  藍寧拿出餐巾紙擦擦汗。
  她雖然最近開始研究托兒所幼兒園的師資質量,但是還沒想過一次性生出兩個智商超過240的天才,她和關止兩個人智商加起來,才剛剛到二百四,一般不太可能發生突變。
  這次產科大夫去四川的醫院援建了,關止也沒開別的後門,就規規矩矩排隊給醫科大學的實習醫生做檢查,反正也隻不過是量量血壓,測測體重,最後小大夫拿出軟尺要量藍寧的肚子,關止馬上報了個數字出來,還加了一句:“昨天晚上量的。”
  小大夫依舊一絲不苟地又量了一遍,對關止說:“差了半公分。”
  關止詫異:“一夜時間他們就能長半公分?這也太能長了。”
  接著開始聽胎音,小大夫要關止在外麵等,關止不太願意。
  要知道關止要是求起人來,擺一個翩翩風度,就能花到小姑娘。小大夫大概還沒有男朋友,被關止這張小白臉笑著求了一下,就心軟了。
  藍寧心裏頭對肚子裏頭的寶寶們講:“看你們的老頭多風騷。”
  小大夫讓藍寧躺好,開始聽胎音。
  每次通過這種現代化的方式和寶寶們直接交流,藍寧都會很緊張,也會很興奮。偶爾的胎動並不能滿足她想同孩子們進一步交流的願望,隻有接近更接近,聽到孩子們活潑潑的心跳聲,才能滿足她一個小媽媽的拳拳之心。
  不過這回大夫拿著儀器測試了很久,突然問藍寧:“最近有胎動嗎?”
  藍寧講:“最近才開始,不多。”
  “今天有嗎?”
  站在一邊的關止和藍寧對望一眼,兩人都禁不住有些心驚膽戰。
  關止問:“有什麽問題?”
  小大夫轉了一下儀器,也皺眉頭:“今天早上有動過嗎?”
  藍寧答:“一般都晚上動。”
  小大夫在藍寧肚子上逐一撫摸過去,講:“實在不行的話,就去做個B超吧!”
  藍寧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重,一瞬間差點要抑製不住哭出來。
  突然關止把手放到藍寧的肚子偏腰部下方的地方,對小大夫講:“試試看這邊。”
  小大夫把儀器轉移到關止指的地方,大大舒口氣。
  “兩個小毛頭屁股對屁股躲到後麵去了,在吵相罵吧?”
  藍寧也跟著重重舒了口氣,摸摸肚子,笑著說:“是皮了一點。”
  檢查完畢之後,藍寧勾著關止的臂膀出來走出醫院大門,感覺陽光簡直明媚得不得了。
  她問關止:“你怎麽知道他們躲到後麵去了?”
  關止很藐視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你的肚皮就這麽點地方,不在前麵就在後麵。這種大夫一看就是念醫科大學的時候小抄三□,大考傳紙條混上來的,一點都不專業。”
  藍寧嘲笑他:“說的好像你大學的時候沒作過弊一樣。”
  關止講:“我們這種漿糊專業,做做弊又不會導致以後鬧出人性命。他們這種專業一讀七年,七年就要決定他們以後七個七年的生殺大權,腦子不生緊點對得起七年裏沒抓他們作弊的老師哇?”
  他扶著藍寧的腰,讓她小心坐進車裏,講:“我們下次還是找最強大夫,就讓他鄙視我好了,我相信六零後的七年讀的比八零後好。”
  藍寧朝他翻白眼:“你這個七零末就歧視我們八零後吧!”
  PS:
  我謹對我看病生涯中遇到的某些不負責任技術不佳的八零後白衣天使表示一下憤怒……
  那個唇紅齒白……真是我的低級錯誤啊,大家忘記它吧……

  番外:愛漂亮的大肚皮
  藍寧的生理反應,沒有從孕吐開始,而是從掉頭發開始。
  她大學畢業以後一直短發,婚後在關止的堅持下,好不容易養到了肩膀邊,把頭發放下來,關止看了非常滿意,美其名曰“增加了不少女人味,讓別人以為自己起碼不是個斷袖,選老婆還選個男人婆”。
  藍寧聽後很憤怒。
  關止請她回憶。
  他們倆生長在改革開放的八零年代,在日本動畫片肆虐的年代,都做過一些現在想起來蠻傻的事情。
  小時候看一休哥的時候,簡陋的COSPLAY中,藍寧扮的是新佑衛門,這時候關止沒參與。等到看《小飛龍》的時候,藍寧扮了小飛龍,關止剛剛打入老公房遊戲團,被藍寧揪著當了鯊魚。後來放《恐龍特急克塞號》,男小孩們都建議藍寧好歹扮演一次公主阿爾塔夏,藍寧一看關止演戈德米斯,來勁了,非要反串克賽。
  關止一起回憶的時候想,藍寧小時候還是有一股蠻勁的,他當年竟然打不過她,被她拿著小樹枝劈頭蓋臉揍到小白臉上。
  關止有時候回憶起這個問題,就對藍寧說:“補償精神損失費哦!這個禮拜六我要吃水晶蝦餃和龍帶玉梨香。”
  什麽是龍帶玉梨香?
  就是鮮帶子加生梨,用澱粉裹一裹炸一炸。不要看裹一裹炸一炸,裹不好炸不好就活生生浪
  費掉鮮帶子了。
  這個菜藍寧做過一次,是在他們結婚周年紀念日的時候,關止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原來藍寧會做粵菜。
  雖然關止從小吃淮揚菜長大,要知道吃的時間長了也就不稀奇了,為了不稀奇,關止開始軟磨硬纏要求夥食升級了。
  這個話扯遠了,自從藍寧大肚子以後,關止在夥食上的要求也不得不降低了,藍寧冷冷嗤:“算你識相。”
  藍寧最近對關止一直不冷不熱,用關止的話說“懷孕期和早更是異曲同工的”,當然這個話他沒讓藍寧知道。
  藍寧對關止不冷不熱,主要是因為有一天夫妻兩個一起照鏡子,她給關止打領帶,一轉身,兩人並列的時候,藍寧發覺自己渾身上下滾圓滾圓,襯托出關止更加俊逸非凡。他又愛穿小日本搞的名牌西服和襯衫,相當適合亞洲男人的氣質,再加上他天生桃花眼(藍寧這樣認為的),天生口花花(藍寧這樣定論的),不知道會殺傷多少小姑娘。
  關止還回過頭反倒要求她:“我給你買了兩件衣服,你穿穿看呐!”
  是兩件可以把人裹得像阿拉伯婦女的孕婦裙,還是深色係的。
  藍寧想,他算什麽意思什麽意思?
  關止的意思其實蠻簡單,這兩件裙子質地比較好,顏色比較低調,布料比較全麵。其實藍寧以前身材就帶點小sexy,胸口鈕扣開的恰到好處,裙子長短也很到好處。看起來是遮全了,其實還是給男人想象空間的。
  一個C杯成熟女性穿成這樣,不被男人遐想一下可能嗎?
  所以他認為把懷孕期的藍寧裹成木乃伊比較穩妥。要當媽的人就要低調。這是關止的想法。
  藍寧第一次穿了這個孕婦裙去上班,發覺同事們看她的眼光很異樣。
  設計部的十三點男人跟茶水間阿姨說:“原來女人懷孕以後品味也會改變,哈利路亞,太可怕了。”
  回家以後,藍寧憤慨地脫掉關止買的裙子,到淘寶掃了六個小時的貨,看了八張孕婦服裝搭配的帖子,終於規劃出一個完美的懷孕服裝秀。
  關止連著老長一段時間早出晚歸,晚上回家的時候,藍寧已經睡著了。
  不過那些晚歸的日子裏,他總覺得陽台上曬得衣服嶄新得自己沒看見過。不過他太累了,沒仔細研究這個問題。直到忙過一陣,他終於又可以有幾天睡懶覺,才發現問題症結在哪裏了。
  藍寧這個禦姐非要扮LOLI,還是大著肚子扮LOLI。她竟然買了五六件顏色粉嫩造型可愛的娃娃衫,下麵配打底褲,外頭披一件長袖開衫,胸前仍露一片白皙皮膚。
  這種造型不但把肚子遮了,竟然還另有風情。
  大肚皮早上起床穿好衣服,還在落地鏡前麵左顧右盼,把開衫換寬鬆小西服,好好地翹首弄姿了一番,才出門去上班。
  關止問莫北:“難道女人懷孕的時候也愛美?不是母性會戰勝愛美之心的嗎?”
  莫北告訴他:“女人愛美和女人懷孕根本不衝突的,而且懷孕期內分泌本來就失調了,對容貌體態注意一點,實屬正常。”最後還加了一句,“當然,我老婆懷孕的時候,還怕皮膚鬆弛。”
  關止覺得很有道理,他決定用寬容的心體諒藍寧的愛美之心。
  可是,就在這天回家的時候,藍寧洗澡時,怪叫一聲,嚇得關止拋下筆記本電腦就衝進了衛生間。
  藍寧站得好好的一點都沒事,但是愁眉苦臉,手裏還捏著一縷頭發。
  關止把她上下檢查一遍,放心下來,問:“羊羊媽,你怎麽啦?”
  藍寧把手裏頭發遞給他看:“你看我洗個頭,掉這麽多頭發。”
  關止用很慎重的表情看了一看,講:“反正你頭發多,掉一點沒關係的。”
  藍寧不幹了,馬上說:“今天掉一點,明天掉一點,掉光了怎麽辦啊?”
  關止揉揉她的頭發。
  “這有什麽啦,要是你頭發掉光了,我就把百樂門租下來當尼姑庵,我去靜安寺剃光頭發當和尚。隔壁對隔壁,也蠻好的,對不啦?”
  藍寧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尼姑庵對著和尚廟,尼姑庵旁邊開著宜芝多,和尚廟旁邊開著85度C,就笑出來了。
  不過掉頭發的陰影根本沒有散去,她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時不時摸摸頭發,好幾次碰到關止的鼻子,讓關止連打好幾個噴嚏。
  到了半夜三點半,關止實在受不了藍寧又摸自己的頭發,便下決定:“明天剪頭發去。”
  藍寧想了想,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我要剪一號法庭裏宣萱那個發型。”
  關止不知道宣萱的發型是什麽樣的,隨口應聲“好”。
  藍寧又補充:“這種發型容易配衣服。”

  番外:孕期間歇性情緒失控症
  藍寧一貫是個行動派,第二天就去剪了頭發。
  她是文峰的持卡會員,有對口的美發師,可不巧的是這天她的美發師被派去進修了,隻好選來一個新人。
  新美發師豐姿楚楚,竟然沒被文峰傻裏吧嘰的理發服埋沒。藍寧看她一眼,下一個結論——長得比關止還漂亮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不少的。
  對於外貌,關止是從小自信到大,他的朋友圈裏,還真沒長的比他好的。沒比較就沒鑒別,藍寧隻好隨便他去。
  關止和藍寧手拖手站在南京路步行街的這頭,講:“這裏看過去,真是一覽眾山小。”藍寧不明白關止在感慨個什麽勁兒。
  後來走到淮海東路路口,他又講:“從淮海東路看到淮海西路,還是一覽眾山小。”
  但是在淮海中路路口,他們看到路邊的大屏幕上吳彥祖正在做歐萊雅的廣告。
  藍寧望住吳帥哥被放大的俊臉,突然也感慨一句:“好帥。”
  關止跟著下了個結論:“女人也有審美疲勞的時候。”
  至於藍寧的眼睛沒關止長得好,嘴唇沒關止長的翹,她素來是認賬的,雖然有時候不免腹誹,小白臉小白臉,娘娘腔娘娘腔。
  她罵小白臉,關止一般欣然接受,還得意洋洋講:“天下比我小白臉的沒我有才,比我有才的沒我小白臉。”
  藍寧哼了一聲,說:“有種你去天涯雜談發個帖子,保管磚頭砸的你可以蓋一座南浦大橋。”
  關止也哼了一聲,說:“我一般去天涯雜談砸別人磚,砸磚這種事情有益身心,挨磚這種事情不太環保,像我這種人,可能做不環保的事嗎?再說黃浦江上麵橋已經夠多了,再多一座完全是資源浪費。”
  關止太得意之後的結果就是藍寧慢慢開始憤憤不平,然後看到比關止帥的帥哥就會心理平衡一下。
  這位帥哥美發師又帥又拽,看了一眼藍寧的孕婦身材,基本就能體會她的需求了。
  藍寧用手比了一比頭發,講:“我要剪到這裏。”
  帥哥瞥了她一眼,頭也沒點,他講:“我心裏有數。”
  藍寧想,蠻好蠻好,看來帥哥蠻拎的清的。她就坦然接受帥哥的改造。
  不過一般孕婦比較容易打瞌睡,藍寧的才洗好了頭,就有點睡意朦朧了,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最後變成了閉目小睡。
  等做了一個好夢以後,她被美發師推醒。
  帥哥美發師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說:“好看哇?今年日本流行的女士寸頭。我幫你又剪短了一厘米,等你生孩子的時候,連頭發都不用再剪了,方便做月子。我接待過好幾個孕婦,她們都很滿意這個造型。”
  帥哥意氣風發,自覺很為顧客著想,自己的精湛技藝又一次得到發揮,還進行了可持續的服務。
  藍寧雖然以前是短發,但是從來沒有嚐試過和男人寸頭媲美的短發,而且她的接受程度沒有自己想象中這麽高,故以,她直接望著鏡子石化了。
  晚上關止很晚回家,洗漱完畢以後上了床,照例要抱抱藍寧再睡覺,先就摸她的發根。
  然後在黑暗裏,關止奇怪地問:“羊羊媽,你真的要去當尼姑啊?”
  藍寧一翻身,摟住關止的脖子就飆淚了。
  “你還刺激人,你還刺激人。”
  其實下午的情形是這樣。
  藍寧對著鏡子石化以後,忍不住眼睛紅紅,然後眼淚就流下來了。
  帥哥美發師本來以為如果顧客不滿意頂多罵兩句,他可以據理力爭,發揮一下不但是帥哥而且是一個辯才讓人五體投地的優勢,一定讓顧客甘心認為他所作的一切都符合為顧客著想的真理。
  結果顧客直接先流眼淚了,讓他猝不及防,不知所措,莫名所以。
  他向藍寧重重聲明:“女士,我隻是剪了你的頭發,其他的我什麽都沒幹!”
  藍寧把眼淚鼻涕全部擦在關止脖子上,關止被她勒得不能動彈,脖子又濕又癢。他隻好先安撫:“明天我們去投訴他,要他退錢!”
  藍寧抽泣地答:“已經退了。”
  下午她一哭,其他顧客就過來圍觀了,讓美發師的帥哥臉一陣紅一陣白的,還啥都沒發揮呢,就墜到海綿裏,啥都不能發揮了。
  後來他的主管親自出來道歉,送了一張拔火罐的贈券給藍寧。
  其實藍寧這輩子就沒用這種弱勢的方式示過弱,她自己也驚異,怎麽淚腺發達到她自己都控製不住了,一難過就眼熱。
  現在被關止一問,又憋不住了,直接哭了一個痛快。
  哭完以後,感覺蠻爽,戾氣都發泄光了。眼淚還有這等作用。
  關止抽了兩張餐巾紙擦幹淨脖子,心裏想,本來他是指望藍寧偶爾小女人一下,學習瓊瑤阿姨女主角,迎風流個眼淚,還能增加風情。現在看來,還是不要這樣想比較好。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哭得跟青霞和雪華一樣具備楚楚風致的。
  他比較習慣強悍的藍寧。
  藍寧也拉了餐巾紙出來,擦眼睛醒鼻子。
  關止摸摸她的頭發,跟自己的差不多的長度了,講:“這個發型師下手蠻狠的。”心裏不免也可惜,好不容易長發飄飄的藍寧又做回了男人婆。不過又高興,藍寧痛哭剪短的發,說明至少有一點女人的風情在的。
  他撫住她的肚子,哄她:“好了好了,你別哭來,他們在裏麵會笑話的。剪個頭發都能哭,你也太沒用了。”
  藍寧掐他的手:“我想哭一下不可以啊!我就是想隨便哭哭。”
  關止哭笑不得:“哭也能隨便哭哭的啊?”
  藍寧忽然苦了臉,對關止講:“我不但想哭,還想吐。”
  話音剛落,她一把推開關止,衝去了衛生間,對著盥洗盆就吐了出來。
  關止跟著進來,拍拍藍寧的背,在那邊哀歎:“要命來,別人都是一二三個月吐吐,我們的怎麽這麽晚熟?跑四五個月才開始吐。他們會不會晚發育啊?晚發育個子長得高也就算了,如果像姚明這麽高,還能打打NBA,娶到葉莉這個老婆,要是女孩長這麽高,就算像趙蕊蕊這麽漂亮,也難找婆家的。男足男籃比較不入流。怎麽辦呢?”
  他一邊說一邊扯了毛巾下來淋濕給藍寧擦嘴,還去泡了熱水。
  藍寧本來胸口翻江倒海,心頭抑鬱不樂。一邊吐一邊聽關止嘮叨,吐啊吐啊倒也不怎麽難受了。
  她拍了關止一下,突發奇想:“我現在想吃吳江路小籠哎!”
  關止摸摸她的頭:“你是不是吐昏掉了啊,吳江路哪裏有賣小籠啊?”他再看一眼客廳裏的掛鍾,“現在十一點半。”
  他模樣有點憤慨有點可憐,藍寧歎口氣:“那麽就睡覺吧?”
  關止摸摸藍寧的頭,要攬著她一道回到床上,還在她耳邊講:“其實這個長度也蠻好,省的我半夜碰到你就要打噴嚏。”
  因為這晚關止沒有能滿足孕吐女士的心願,在禮拜五的時候,他鮮格格跑到MSN上,點擊藍寧的頭像,誇了一個海口,講:“禮拜天我來做小籠。”
  哭和吐都是藍寧的暫時狀態,在她調節好心理和生理狀態以後,發覺孕期不控製自己的情緒,實在有違常理。但是情緒一上來,難以控製也實在不能怪自己偶爾失調。
  藍寧照照鏡子,想,這個頭發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她在MSN上改了個簽名叫“雖然剪了個日本人的頭,但我心依然是中國心。”
  關止看到藍寧的頭像變成握拳的餘大頭,就知道天氣警報過去了。所以他也有興致搞點浪漫的小情調。
  藍寧問:“你會包小籠了?”又加一句:“什麽時候學的?你真的會包小籠了?”
  關止答她:“我會換電燈泡你會不?”
  藍寧給了他六個句號。
  關止回了一句:“四人行,必有我師。”又加了一句,“就像你肚子裏的會遊泳,你會不?”
  藍寧愣是一口茶沒喝下去,她氣勢洶洶回了一句,“難道你就會遊泳了?”

  番外:人性化的寶馬
  藍寧最近孕吐忽然發作厲害,胃口也比先前小了不少。
  早晨藍寧對著盥洗盆又狠狠吐了一回,關止杵在門邊發愁:“羊羊媽,再吐下去會不會把他們吐出來啊?”
  藍寧斜了他一眼,講:“我沒氣力了,怎麽可能把他們吐出來?我好想喝粥。”
  關止能夠馬上辦到。
  他的小籠包之實踐在前一個禮拜天完全失敗,受到了藍寧強烈的鄙視。為了挽回麵子,他向丈母娘虛心求教了如何熬粥。試驗了幾次下來,頗有些腔調了。
  關止給藍寧盛了一碗熱粥上來,還放了紅棗蓮子。藍寧吐得頭暈眩,粥端到麵前又吃不下去了。
  關止握握她的手,聲音放低了講:“羊羊媽,不吃怎麽可以?你要對小朋友負責任的。”
  藍寧捂著口鼻,苦笑:“我是真的又吃不下去。”
  關止刮刮她的臉,這幾天他都覺著她就是肚子見大,臉都瘦了一圈。原先隱隱自豪自家有強壯孕婦的想法煙消雲散。他親親她的額,哄她:“就吃一口?你看我連燒粥都會了,一般CEO隻會簽名不會燒粥的。”
  藍寧笑起來,聽了他的話吃了一口,關止又喂一口,她繼續吃。這樣一小碗粥也就下肚了。
  最近的關止不太貧,因為忙,他們交流時間少,還因為她懷孕的生理反應大起來,把他驚得不知所措。
  他有時候會摸著她的肚子說:“造反了造反了,誰要再造反,出來不給飯吃。”再看一眼藍寧的胸脯,加一句,“也不給奶喝。”
  臊得藍寧直掐他的腰。
  其實他們最近沒什麽夫妻生活,關止主要是怕自己如果太衝動,鬧出什麽亂子來。這樣日子又憋得很是難過,每每要摸肚興歎:“兒女都是父母的債權人,不知道將來會不會牛市衝天。”他又很自責,向藍寧檢討:“沒空陪你,我很憂鬱。”
  藍寧扯扯他的耳朵:“我是懷孕又不是生病,不要這麽誇張。”
  不過她近些天做事也沒什麽氣力,總是無精打采的,晚上也不會等著關止回來再睡了。不過由於小區裏新搬來一家新鄰居,攪得藍寧晚上睡覺也不安生。
  新鄰居是混娛樂圈的一個有點名氣的導演,開寶馬7係進進出出,每天晚上很晚回來,把明明各方麵噪音到最低的寶馬喇叭摁的“啪啪”響。
  藍寧聽到喇叭聲就在床上輾轉反側,她一輾轉,肚子裏兩個孩子也跟著動。
  等到關止到家,看到她擱著本書在肚皮上看,奇怪地問:“你把肚皮當床上桌啊?”
  藍寧笑著說:“這兩天晚上他們老動,放本書上去他們就不動了,我正好也看看書。”
  關止把手伸過來摸摸她的肚子,大約裏頭的孩子知道是爸爸回來了,又動了起來,和關止的手捉迷藏似地。
  藍寧歎氣:“看來兩隻都不是讀書的料,整天就知道玩。”
  關止看一眼藍寧手裏的書,“切”道:“你對著10後看什麽讓我們歌唱八零年代,落後了,10後生在金融風暴,長在資訊年代,明年你去買本《金融的邏輯》看看,保證他們會跟你一起看。什麽叫胎教?這就叫胎教。我這種智商對哇,生出來的孩子會差到哪裏去?”
  藍寧又想去吐了。
  然後門外的車喇叭又響了,關止皺眉,走到窗前探了一探,說:“石油都漲價了,開個寶馬還這麽囂張。”
  藍寧也氣憤了,她就是被這個鬧的睡不著,她揚揚拳手說:“對,汽油漲價我們不能有什麽意見,不過建議最好按車的牌子付錢,這種開寶馬的讓他多交十倍,不對,多交一百倍。”
  關止馬上講:“親愛的,這主意靈光的,絕對有FGW(請按照首字母自行猜測,謝絕跨市追捕)的思路!”
  藍寧拉著被子躺下來,說:“你當我腦殘啊!”
  關止一直想跟這輛寶馬車的車主好好溝通一下小區停車公德的問題,無奈他總與這位寶馬車主時間碰不攏。便先把這件事情擱置了。
  而且他最近公事忙碌,實在是累,也分不出心力總是惦記著這個事情。藍寧還吵著要他在禮拜六帶她去家具城看兒童樣板房。
  這周末大好時光,關止更想一個中午覺睡到晚上九點半,吃了飯再繼續睡到早上七點半。結果被藍寧用大肚皮威脅著爬起來開著車到了市區南邊的家具城。
  對於關止來說,占用他睡覺的時間,會讓他極其不爽。但是又因為藍寧的肚子,不能形於外地生一個少爺的脾氣。
  人生就是充滿了這樣那樣的無奈,他心裏歎息。
  在家具城裏,藍寧看到一隻和莫北做的樣子差不多的滑梯,來了興致,她說:“要麽我們也買一個,看到向晚家裏那個感覺挺不錯的。”
  這隻滑梯是關止心頭的刺。他說:“凡事因人而異,這隻滑梯隻有一條滑道,以後兩隻小羊要是搶滑道打起來怎麽辦?莫北家的老大有十歲了,又不會跟弟弟搶滑梯,所以說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
  把藍寧說的很沒勁。
  然後她又看到一座上下鋪的兒童床,顏色很粉亮,還能根據孩子的成長把床板加長。關止又反對了:“萬一是龍鳳胎,你要他們從小睡在一起幹嘛?萬一男的變成娘娘腔,或者女的變成男人婆,你不內疚啊?就說你做事情缺乏想法。”
  藍寧生氣了,甩開他的手,講:“你要麽就別陪我,要陪就陪得徹底點,蔫蔫乎乎什麽意思?”
  關止一看藍寧真生氣了,倒是怕她在大庭廣眾之下發飆。他四下一看,兩人身處樣板房的裏間,暫時無人,就幹脆湊過去往藍寧唇上親過去,先讓她閉嘴。
  藍寧冷不防關止沒回嘴卻來了這麽一招,驚得眼睛瞪得老大,就看見後頭有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跑進來,“啊”地一聲尖叫捂住眼睛跑出去,站在外頭大聲嚷嚷:“媽媽媽媽,裏麵有人香嘴巴。”
  一句話讓藍寧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猛地推開關止,關止還腆著臉笑著說:“我帶手絹了,你要不要蒙著臉出去?”
  藍寧低吼他一句:“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臉皮厚?”
  關止說:“所以我帶著手絹。”
  藍寧想要磨牙,但關止很歡樂,覺得把不能睡覺的心頭氣發泄掉了,這個發泄方式果真不錯。
  為了讓藍寧也發泄怒氣,他們出了家具城以後,關止不遠百裏,開車帶她去七寶鎮買湯團吃。
  鎮上人頭攢動,藍寧發脾氣不肯下車,關止隻好自己下去采購,買來湯團還有臭豆腐羊肉串等等小吃。
  藍寧還板著麵孔,關止便推推她,講:“好了,再生氣的話你的毒素要充滿肚皮,損害小朋友的生活環境的,你好意思哇?”
  恰好藍寧肚子裏的孩子這個時候動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讚成他們爸爸的話。藍寧隻好勉為其難接過關止手裏頭的食物。
  她先說一句:“這是你的錯。”
  關止點頭:“好好好,是我的錯。”
  藍寧滿意了,才開始慢條斯理吃了起來。
  一路把車開回去差不多用了兩個小時,藍寧竟然把關止買的大堆食品吃了一個精光,關止隻吃到一個湯團。
  他嚼完了湯團突然問藍寧:“你看前麵這輛車眼熟不?這輛寶馬。”
  藍寧眯著眼睛仔細瞅了一下。自從懷孕以後,她的視力有點下降,不過眯著眼睛看一個半天,還是能看明白的,她肯定地答:“是那輛老是吵你孩子的寶馬。”
  關止點個頭,亦步亦趨跟在他們後麵。
  但是這輛車詭異,開到小區外那條大路之後,竟然拐了個彎,開到旁邊快要拆遷石庫門,並且拆遷戶都搬得差不多的弄堂裏。
  關止奇問:“車主搬家了?”
  藍寧聳肩:“我怎麽知道。”
  正在他們一問一答的時候,前頭有一輛小吉利停了下來,衝出來兩個青年男子,其中一個手裏還端著照相機,鬼鬼祟祟跑進了弄堂。
  藍寧問:“會不會打劫?”
  關止撇嘴笑笑:“誰打劫帶照相機啊!”
  “難道是狗仔隊?”
  關止已經把車開進自己的小區,對藍寧嚴肅地說:“羊羊媽,不該看的不要看。”
  結果第二天,藍寧發現某網站的娛樂版赫然刊登某導演陋巷內與某二線女演員寶馬車內車震。
  原來一條火熱的八卦就這樣被他們錯過了。
  關止也湊過來看,但是他看的是下麵有熱心網友根據八卦劇情貼出來的寶馬圖解說明書,突然“靠”了一聲:“我說寶馬7係賣個一百兩百萬還是有道理的,這麽人性化的設計。”然後又瞅了瞅藍寧的身材,用建議的口吻說,“羊羊媽,按照你現在肚子的尺寸似乎這個動作沒辦法做,等你生好了減個肥,我去買輛寶馬回來咱們嚐試嚐試,不過不知道到時候弄堂石庫門全部拆光了哇?”
  藍寧“啪”地關掉了顯示屏,講:“不該看的不要看。”

  番外:教育它是個難題
  藍寧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短暫的孕吐反應結束,她又恢複到精神頭十足的狀態。以等待CEO關晚歸為理由,晚晚都看完芒果台的流星雨才睡覺。
  關止對藍寧的思想倒退十分鄙視,他說:“你嘛大學時候還看看神曲和東周列國誌,現在要培育下一代了,結果倒回去看垃圾偶像劇,太沒品位了。”
  藍寧對關止嗤之以鼻:“每天工作八小時,誰還看神曲費腦子?但丁那個鳳凰男,就知道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把早死的戀人極度美化,還對讀者說我很高深,你們看不懂就不要看了。毛病不毛病?我就是喜歡狗血。”
  關止隻好無語,他認為胎教的擔子還是負擔到自己肩膀上比較方便。
  藍寧還對他做工作:“你不要小看芒果台的流星雨,比棒子版的好多了。至少刻畫了一批積極上進的富二代,還會自己創業,所以我這是早教。”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藍寧逼著關止看了幾集。看的關止大呼一聲歎為觀止。他說:“芒果台是不是被萬科收買了啊?王石愛爬山都上電視劇了啊?連萬科降價被炒房團退房都拍了。這種植入式廣告太厲害了。”
  當然,藍寧隻關心道明寺和杉菜的分分合合,沒考慮到這麽深遠這麽專業的問題。
  而且她也有理由,她聲稱,每次看偶像劇和動畫片,孩子就會扭扭屁股和脖子。關止觀察了一下,果真如此。不過但凡藍寧在殺時間娛樂或者吃飯,都是她肚子左邊的動靜比較大。
  一旦當他執行一下嚴謹的知識性的胎教,左邊就平靜下來了。
  關止的知識型胎教時這樣的:他每天對著藍寧的肚子念一段經濟新聞,他念新聞的時候,藍寧通常在睡覺,因為她說:“孕婦的智商是應付不了太複雜的新聞。”
  關止堅決沒有被打擊到,他不以為然,堅持己見。他讀的第一條新聞是本市一位女生大二的時候創業開了養鴨場,現在已經成為當地小富婆,他的觀點是不要總是奢望做富二代,要積極向上爭取做富一代。
  藍寧的肚子靠左邊的地方靜悄悄,關止“嘖”了一聲,不太滿意。剛才藍寧看《網球王子》的時候左邊動了好幾下。
  這也太不給他麵子了。關止把手覆上去,揉了兩下,過了一會兒,藍寧的肚子還是靜悄悄。
  關止比較絕望,這說明他胎教題材選擇的失敗。他很無奈地把手擱在藍寧的肚子上輕輕拍了一下,突然右邊就輕微波動了一下,還能明顯看出微微的隆起。
  他再看看藍寧,似乎是睡熟了,不像為了補償他自尊心受創存心鼓起肚子安慰安慰他的樣子。關止把手覆到右邊,輕聲說:“你是不是覺得你老爹我說的很有道理?”
  在他的手心底下,藍寧的肚皮又鼓了一下。
  什麽叫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隔著娘親的肚皮體會當爹的苦心,這是多麽孝順的一個娃啊?
  關止輕手輕腳把藍寧的腿先搬到大床的右邊,再去搬動藍寧的肩膀,不小心把藍寧給弄醒了。藍寧怒道:“人家在睡覺,你窮折騰什麽?”
  關止推推藍寧的肩膀,把她推到左邊,在她的右邊躺好,說:“我徹底放棄你肚子裏左邊的那個,我認為胎教要因材施教,右邊的這個比較有前途。”
  他說完,伸手摸摸藍寧肚子裏右邊的孩子,孩子又動了一下,關止更加得意,又說:“看到沒有,它跟我比較好。”
  藍寧“哼”了一聲,睡眼朦朧,不願意再搭理關止莫名其妙的舉動。
  對於藍寧肚子裏兩個孩子對胎教的反應,關止下了一個結論:“左邊的將來一定是社會精英,右邊的——”他看一眼正胃口大開吃楊梅的藍寧,“反正吃喝玩樂一定是個高手,每次吃飯就屬他動的歡,沒的吃了就裝死動也不動。”
  藍寧摸摸肚子,說:“你倒觀察的蠻仔細的,每次吃飯時候準點打個滾。你說這是遺傳誰的?”
  她笑著瞅著關止。
  關止別過頭當做沒聽見。
  藍寧偏不放過他,說:“你小時候不是一看見我外公蒸包子就屁顛屁顛跑過來?”
  關止反駁:“誰屁顛屁顛了?”
  藍寧占據輿論優勢,放他一把不再揭短。
  不過她也受不了關止總是對著自己的肚子念經濟政治新聞,前兩天念到股市又跌了,讓藍寧的心髒從珠穆朗瑪峰跌到塔裏木盆地。
  還是關止發覺她臉色不對,關心了羊羊媽一下,藍寧鬱悶地說,她以為好勢頭會到國慶後,就把錢在基金裏捂了幾天,沒有當機立斷拿出來。
  關止跟著鬱悶,說:“你的錯誤決策,導致我們的羊羊出生以後少喝好幾罐奶粉。”他代表孩子懲罰藍寧,讓她跟著一起聽新聞播報。
  結果當關止讀到深圳有幾千名小學生每天過羅湖關去香港讀小學,香港的學校正在研究擴大內地招生數量的計劃。
  關止念著念著,一時感慨,發表評論說:“香港還要來內地擴招,現在內地老師多難當啊!我有個高中同學現在就在區重點當老師,他說現在當老師不要太苦!家長要求太高了,上個體育課還拿照相機去拍,看到自己的孩子多跑了兩圈就要去校長室投訴。這說這是不是無理取鬧?”
  藍寧來勁兒了,接住了關止的話茬,往關止意想不到的話題說開去:“和本市現在遍地開花的雙語私立學校比,香港小學的師資應該不錯吧!還能在社會主義的製度下,接受資本主義的教育。反正你賺的錢不少,要麽我們去深圳羅湖邊上買套房子,以後孩子們到香港去上學,可以直接考國外大學了。”
  關止傻眼,決定糾正藍寧的發散性思維。
  “好好的上海人,跑廣東還要多學一門粵語,增加負擔不?我的意思是我們作為家長要自律,不要讓自己成為溺愛孩子的家長。自古有訓,慈母多敗兒。”
  藍寧瞪關止一眼:“是你自己說左邊的這個以後一定隻會吃喝玩樂,萬一敗光你賺的家產怎麽辦?那我就從小嚴格要求他們,直接丟到資本主義社會去接受資本家的剝削。”
  關止擺出公雞護小雞的架勢:“要剝削也得我來剝削他們,哪個資本家敢剝削我兒子女兒?老子找FGW(這次不用我解釋這個名詞了吧?)辦了它!”
  他又苦口婆心勸說藍寧:“你瞧瞧報紙裏的小學生六點鍾就爬起來,路上要兩個小時,辛苦不辛苦?”
  他一講完,藍寧的肚子從左邊到右邊又一陣波動,這回力道猛了一點,藍寧扶著腰“哎吆”一聲。
  關止還搖頭一副老夫子狀說:“看到沒有?哪裏有壓迫哪裏既有反抗。”他摸摸藍寧肚子左邊鼓起的小包,說,“連這個懶得隻會吃喝玩樂的都表示反對了。”
  藍寧怒極拍開他的手。

  番外:羊羊媽和羊羊爸的生日
  藍寧懷孕到七個月的時候,發覺自己智商是有點下降。她開始丟三落四,上班忘記帶考勤卡,買小菜忘記買蔥,有幾次鑰匙也忘記帶,手機也同時沒帶,隻好坐在保安室裏打了電話給CEO關。
  等CEO關急匆匆趕回來的時候,看到藍寧和保安大叔,以及遛狗的阿婆已經談到怎麽防止青春期的孩子不要早戀。
  關止敲敲藍寧的腦袋:“羊羊媽,你已經可以脖子上掛一塊牌子,上麵寫好我的手機號碼,萬一你在街頭走失,好心人還會把你送回來。”
  藍寧怒:“你當我白癡啊!”又說,“下次鑰匙沒帶不叫你了,我回娘家。”
  CEO關樂了:“好的好的,順便告訴媽媽,我哈想念她的紅燒肉。”
  藍寧更加怒。
  她的媽媽屬於有了女婿忘了女的典型,現在還整天念叨:“如果兩個娃娃長得像關止,哦吆,那不要太可愛哦!關止小時候那水靈的小模樣,嘖嘖!”
  藍寧沒好氣地問萬麗銀:“媽,你記憶力這麽好啊!連他小時候長什麽樣還記得?”
  萬麗銀不無得意地說:“我現在去見老鄰居,我就說,你們還記得以前來我們樓裏玩的那個漂亮男孩嗎?他們都說記得的,當時多少人誇他長的好。我說現在是我女婿,他們都說你女兒運氣好的。”
  所以藍寧決定就算失憶在上海街頭也打死也不回娘家了,到時候隻有自己老媽跟著CEO關一搭一唱,把自己的智商說的讓自己更絕望。
  而且CEO關明顯就是用鄙視自己智商的方法對待自己。
  就在藍寧過生日的時候,他是搞了很多禮物送回來,他們公司開發的什麽搖籃啊、搖搖樂啊、兒童床啊。他還振振有詞,說:“你們現在是三位一體,送給他們不就等於送給你啊?”
  後來他又聽莫北說小孩子挺喜歡坐超市門口的那種投幣卡通搖搖椅,這種產品“童夢”是不做的,不過他托人買了一輛回來,還是雙人的。
  至於藍寧看中的滑梯,關止給了莫北一個電話,請他有空再手工幫忙做一個雙人的。莫北說:“你當我是木工啊!”
  關止說:“我第一次當爸爸,作為兩肋插刀的兄弟,你總歸要有點表示表示的。第一次,多不容易啊?”
  莫北說:“我第一次當爸爸的時候,你怎麽沒兩肋插刀表示表示?”
  關止篤悠悠說:“那時候你又沒來通知我,你如果來通知我,我一定兩肋插刀滿足你的需求,對吧?”
  作為回報,他送了一輛適合莫非耍耍帥的滑板車,還跟莫北說:“這個是我從流水線上盯下來的,等於也是我自己做的。”
  徐斯聽後很絕倒,對莫北說:“你還不知道關止?他最擅長的就是借題發揮,蓄意報複。他老婆看中你做的滑梯一定跟他作了,他找個機會整你。”
  這就是一隻滑梯引發的無妄之災。
  關止回家還跟藍寧炫耀:“莫北說再做一個滑梯送給我們。”
  藍寧瞥了他一眼:“你小時候是不是專門欺負別人?”
  關止回憶了一下往昔,說:“誰說的,我是在欺負和被欺負中長大,一般來說,我欺負了別人,也會象征性被別人欺負欺負。隻有你欺負了我,我才沒欺負回去。我從小就知道好男不跟女鬥是條真理。”
  藍寧悶頭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又被關止指桑罵槐地繞進去了。
  她握拳。
  關止這個人,在藍寧沒懷孕的時候,雖然藍寧口頭上不要浪費無謂的錢做所謂浪漫的事,他還是會送九十九朵玫瑰花(為了說服藍寧他沒浪費錢,說這花直接找青浦的花農批發的,比市場上的價格絕對便宜了三分之一)。
  當然,女人一般都口是心非的。藍寧那時候收到花的時候,嘴巴上說關止亂來,心裏還是很有虛榮心被滿足的暢快的。
  如今她過生日,關止真的直接免了花無謂的錢做浪漫的事,她心裏又疙疙瘩瘩不暢快了。
  也許關止也看出來了,不過安慰她說:“現在做人真難,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不對,不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也不對。”
  藍寧想,她總不見得像別的女人一樣對著老公撒嬌要禮物,太掉身價了。
  看著兒童房裏滿滿當當地已經被打造成了一個微型的兒童樂園,藍寧的心頭跟吃了話梅一樣酸。她連著好幾天用毯子裹著肚子睡覺,堅決抵製CEO關晚上回來的親子活動。
  一直到藍寧生日的這天,關止的秘書李大姐打電話給藍寧,告訴藍寧說,關止晚上在濱江大道附近的觀景台有個酒會要參加,需要藍寧列席。
  藍寧掛了電話“切”了一聲,心裏說這個關止越來越沒創意,原來要給她的是這麽個驚喜,卻搞得這麽老土。如果要她參加酒會,他起碼會安排好讓她穿什麽衣服。
  不過藍寧下班以後還是樂滋樂滋地整了整衣服,挺了挺肚子。
  關止準時開了車在他們單位門口等她,穿的還蠻帥的,他又把車窗半開,一手擱在窗邊彈著手指。
  雖然他開的不是法拉利蓮花寶馬保時捷,但是這個姿態還是充滿了誘惑力,某些在馬路上愛好觀察帥哥的女性給了他無比高的回頭率。大約是因為他沒開法拉利蓮花寶馬保時捷,所以暫時無人上來搭訕。
  藍寧黑口黑麵走到他的車窗前,正要給他兩句重話,要他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耍帥,吸引不必要的圍觀以影響市政交通。
  沒想到關止劈頭就先給她一句:“羊羊媽,做你司機很危險的知道不?你還慢吞吞的。你們這個馬路口的交警剛來過,跟我貓捉老鼠一樣,快上來快上來,他等一下轉好一圈看到我停在這裏要開單子了。要知道你們樓裏沒有外國車,他肯定會拿國產車開刀。”
  講完不由分說就下車把藍寧塞到車後座去。
  藍寧現在的體型坐在副駕駛位比較容易被限製,這是關止說的,所以他堅決要求他改坐車後座,還特地加了兩隻軟墊。
  他還說,現在出租車上安的那個觸動傳媒的液晶屏蠻有趣的,再加載一些智力遊戲,可以訓練一下藍寧的智商。隻是人家公司老總覺得在私家車上安裝廣告屏幕起不到什麽規模性的經濟效益,所以關止的盤算才沒落實。
  藍寧一上車,就說:“明明就是請我去吃飯,還說什麽參加酒會,你的段數也太低了。”
  關止搖搖頭:“你要體諒李大姐,李大姐是六零後,她的創意對她的年齡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他打了一下後視鏡,看到藍寧稍微搭理過的儀態,不禁露出笑容,表揚了一下羊羊媽雖然看破了他的狗血創意,但還是身體力行地配合的良好態度。
  他們很快抵達了餐廳,關止說:“我想來想去,如果IDEA太驚人,怕把你肚子裏的兩個嚇到,我們還是安全一點,來這裏吃吃飯看看風景又不累又不麻煩。”
  關止訂的是最最西麵的小包廂,浦江兩岸的美景盡收眼底。
  藍寧還是滿意的,點點頭,終於接納了關止毫無創意的生日驚喜。
  這裏是中餐西吃,菜一道一道上來,味道很不錯。墨魚飯尤其鮮香可口,墨魚塊又嫩又滑,當藍寧把自己盤子裏的墨魚飯幹掉,眼巴巴看著關止麵前還沒動的那盤,她肚子的左邊鼓了一下。關止也看到了,歎口氣,把自己麵前的碟子推到藍寧麵前。
  其實藍寧吃飯的時候一直往窗外看,看好濱江大道看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
  關止問她:“你在看什麽?”
  藍寧問:“就吃飯啊?”
  “除了吃飯你還想幹啥啊?你現在肚子這麽大,我們又不能有什麽節目。我本來是想去金茂八十幾樓訂一個套房浪漫一下。”
  藍寧“哼”了一聲。
  關止看著她別扭的模樣笑笑,突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放煙花對吧?我去找過陸家嘴的城管和消防溝通過,人家不給我開後門我有什麽辦法?他們還說之前第一高樓小日本的那個環球金融中心上頭LV的PARTY要弄點火燭點綴,被罰掉十二萬。要是弄個煙花,起碼被罰掉二十二萬。”他還頗為委屈地說,“有沒有搞錯,二十二萬夠我們的羊羊兩個人去周遊一趟世界了。”
  藍寧狠狠吃一口墨魚飯,嘟囔:“沒勁。”
  不過藍寧臆想中的驚喜雖然沒達成,還是有個小彌補。
  服務生突然推了一輛餐車進來。
  關止站起來,對藍寧說:“當然,我在我職權範圍內,還是搞了點小創意的。”
  藍寧塞了滿嘴的飯,茫然抬頭。
  餐車被推上來,上頭放了一個十二寸的鮮奶蛋糕,上麵裱了圖,畫了四個動物,一隻猴子一隻小狗,還有兩隻羊。還有幾個大字,寫“獻給辛苦的羊羊媽”。
  藍寧把嘴巴裏的米飯咽下去,指著蛋糕對關止說:“不是你裱的吧?”
  關止得意地笑:“幹嘛不是啊?咱當年也是搞過美術的。”
  服務生拉滅了包房裏的燈,唱起“祝你生日快樂”,藍寧心滿意足地吹滅蠟燭。
  總的來說,雖然煙花事件比較烏龍,這個蛋糕驚喜還是讓藍寧可以平衡一下的。隻要關止最後不要多說那句話。
  關止說:“你的智商已經很成問題了,還老看言情小說,會影響下一代的正常發育。”
  不過CEO關確實把創意用掉了,導致幾天後他自己的生日(其實我一直沒寫過CEO關的生日和藍寧就差幾天,當然,正文裏他們也沒過生日),藍寧想不出什麽好的創意來。不過她又想反正關止最近一直在詆毀她的智商,她索性破缸子破摔,抄襲了關止。
  藍寧在網上蛋糕店訂了好幾盒蛋糕,最大的那隻寫上關總生日快樂!她想,這一來呢可以用蛋糕犒勞犒勞關止的下屬們,二來呢,也算為關止慶祝慶祝,給他一個驚喜。
  藍寧訂了貨,還囑咐客服要包裝的漂亮一點。講完以後就下了單,然後舒舒服服摸摸肚子吃蘋果。
  客服問她是用支付寶付還是貨到付款。藍寧掏包,發現竟然沒帶皮夾子,看來又健忘了。她想了想,關止應該帶錢包了吧!
  後來的情況是,蛋糕是送到了關止辦公室,同事們意外得到老總太太送來的下午茶點心,個個都很開心,氣氛很溫馨活潑,大家由衷地恭祝老總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讓關止很滿意很窩心。
  正在關止得意的時候,送貨員遞給了他一張發票,問:“先生你是付現金還是拉卡?我們帶了移動POS機。”

  番外:起名字那是一個難題
  自從上次關止付錢買了藍寧送自己的生日禮物,男性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打擊,生了很多天的悶氣。藍寧是察覺到的,關止一生氣,最大的反應就是話變少了,而且等閑不主動跟她說話。
  事後藍寧也反省過自己當時的一時低智商的做法,她跟羅曼講了一下,羅曼說:“你問我借錢不就行了?”
  是啊,這是一個很好的解決方式,藍寧在當時竟然沒有想到。不過很快她就釋然了,誰讓關止老說她智商變低了,說多了影響到她智商的正常發揮。
  不過她想,關止生生氣也未嚐不可,人之常情而已。不過連生一個禮拜,這也太離譜了。自己現在挺這麽大的肚子,負擔已經很重了,他還要給自己增加心理負擔,藍寧自認要管三個仔實在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她得與關止好好溝通一下。
  在某日關止晚歸洗漱好,躺床上正看《經濟觀察報》,藍寧沒話找話問:“明天早上想吃什麽?”
  關止說:“隨便。”
  藍寧又問:“晚上去你家吃飯?陪陪你媽和奶奶?”
  關止還是說:“隨便。”
  “或者晚上回家吃?我給你做包子?”
  “隨便。”
  藍寧扯開報紙,瞪住關止:“你夠了吧?”
  關止也瞪住藍寧,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講:“你拉我睡褲幹嘛?”
  藍寧的臉“噌”就紅了,原來她拉下的報紙就搭在關止的褲頭。
  這種有料的時刻關止不討兩句便宜根本就不是關止了,為了證明關止自然還是正常的關止,他果然說:“羊羊媽,你要是想□我,我是不會反抗的,不過你現在這個狀態,我就怕你心有餘而力不足。”
  藍寧扯起報紙丟他腦袋上,他還是生他的氣少說話比較好。她一個翻身,拉著被子蒙頭睡覺。
  關止似乎歎了聲氣,人湊了過來,咬了一口她的耳朵。
  “你講你過分不過分?送我禮物還要我付錢,坍台坍得家都不認識了。”
  藍寧用手推開他湊過來的腦袋:“我智商是有點問題的,你想想,要分給兩個孩子來。我是對你的孩子無私奉獻,你還好意思跟我生氣。哼!”
  關止把手臂伸到藍寧脖子下頭,給她墊著,一手又環過來撫摸她的肚子。
  藍寧現在睡覺隻能側著睡,腹腔壓力很大,晚上也會不舒服,翻來覆去睡不好,他就會幫她調整一下睡姿。
  關止兩手一收,就把藍寧抱在懷內,說:“我最近隻是在沉思。”
  藍寧撇嘴:“還沉思,你當你是櫻木花道?”
  “我得幫他們想名字啊,這麽艱巨的任務難道你忘了?”
  說起孩子的名字,萬麗銀和王鳳老早就提醒過藍寧快些把名字定下來,還能請風水師傅算算合宜不合宜。
  藍寧是不講迷信的四有好青年,對此問題不置可否。關止則注意力一直在她的身體和自己的工作上頭,間或關心關心胎教,倒也沒怎麽提起名字的事兒。這時候提出來,可見他一直把這事情放在心頭上。
  藍寧扶著腰,艱難地轉個身過來,和關止麵對麵說話。
  “你有什麽好建議?”
  關止摸摸下巴:“我一直覺得我的名字很不錯,比劃簡單容易記,考試的時候寫名字都比別人節約時間。你的名字馬馬虎虎也可以,總之我給小朋友起名字的原則就是一定要簡單容易筆畫少。”
  藍寧點個頭,用嘲諷的口吻說:“很符合你的惰性需要。那麽就叫關一,關二好了,老大才七畫,老二八畫,筆畫多少?比你名字筆畫還少。”
  關止馬上湊到她肚子上說:“聽到了啊,你們的名字不關我的事,我不過發表了一下意見。”
  藍寧踢了他一腳。
  為了讓孕婦心理平衡一點,關止隻好一起下水,說:“叫關左和關右也可以的。那個產科醫生說他們倆在你肚子裏是一左一右,筆畫也不多的,完全概括了他們的原生姿態。如果要字體漂亮一點,可以用單人旁的左和右,我這個點子棒不棒?”
  藍寧捧著肚子想了一會兒,竟然覺得關止的IDEA不錯,於是就點了個頭。沒想到頭一點,她的肚皮裏就翻江倒海起來,把關止也嚇一跳。
  藍寧連連吸了幾口氣,關止很威嚴地輕輕拍拍她的肚皮,說:“可以了,沒叫你們關上和關下就不錯了,做人要知足。”
  他話音一落,藍寧肚子裏的動靜逐漸變小,然後就平靜下來。藍寧摸摸肚子,關止重新抖開報紙看下去,半晌,藍寧說:“他們不會哭了吧?”
  關止很淡定地說了一句:“所以說小人是不能寵的,要拍板的時候堅決拍死他們,不然換他們當我的家長好了。”

  番外:兒孫自有兒孫福
  自從定下來孩子一個叫關佐一個叫關佑,關止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任務,他還吩咐好友們預備好紅包,最好準備兩隻,一隻寫贈關佐小朋友,一隻寫贈關佑小朋友。
  他的暗示比較明顯,徐斯罵他根本就是來敲詐的。他連生個孩子都要翻一倍的利潤,太有經濟頭腦了。
  關止笑嘻嘻說:“生兩個是比生一個好。”
  他陪著藍寧去做產檢時,本來想開一次後門檢查一下孩子的性別。看看是不是準備兩個兩百萬。
  因為醫院裏的醫生說,如果生兒子,他們就會提醒產婦老公準備兩百萬買房子給兒子娶媳婦,如果生個女兒,他們則會說進賬兩百萬的房子。
  現在房價太高,讓新生兒一出生就體會到現代人生活的壓力。所以關止對朋友們的紅包也就不客氣了。
  莫北跟他開玩笑:“我就不用準備了,你要是生個女兒,直接嫁到我家裏來,我房子車子都準備好。這樣我老婆也不用老擔心孩子將來交了不好的女朋友。”
  最近莫非小朋友招了點小桃花,還真不該小看零零後,有小女生寫了一封情書塞到莫非的小書包裏頭,說“就愛他邪肆狂狷的魅惑眼神”。
  這句話刺激了莫向晚,她剛做完月子,放下新生兒的照顧工作來關心大兒子的情感生活。
  莫非小朋友對他的媽媽說:“媽媽,我肯定不會早戀的,早戀一般都是失敗的,我是不喜歡失敗的。不過,我不能阻礙別人早戀我,這是不講民主的。”
  莫向晚想要到莫非學校去找老師好好溝通溝通這個事情,莫非又說:“媽媽,人家給我情書是給我麵子,我也要給人家一點麵子,人家畢竟是小姑娘,臉皮很薄的。”
  相對莫非小朋友的淡定,大人們都不太淡定,莫向晚甚至要莫北去關心關心莫非的發育狀況,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莫非提早做了跟他爸當年一樣做過的事情。
  聽眾關止聽後,很有感觸而且憂心忡忡。他對藍寧說:“以前我們對異性有點感覺的時候是十四五歲,現在好了,十歲的孩子就開始塞情書,還‘邪肆狂狷的魅惑眼神’。莫非那個小家夥的眼神怎麽看都不邪肆狂狷。”
  藍寧正開著MP3看言情小說,關止看到MP3上頭正好浮現“邪肆狂狷”四個字,趕緊把藍寧手裏的MP3搶過來關掉。
  藍寧卻很淡定,說了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一代有一代的遊戲規則”。
  關止的臉上寫著“極為不讚同”。
  藍寧說:“我初中就開始看這種小說了,也沒見我出格到哪裏去,對吧?”
  關止還是不認同,講:“如果我有女兒,我是不會讓她去看的,看見一本燒一本。萬一以後給男同學寫情書用什麽邪肆狂狷,我的臉要往哪裏擱?”
  藍寧摸摸他的頭:“你想的太多了。”
  關止摸摸她的肚子,說:“如果是女兒的話,以後我要少跟莫北他們家的小霸王接觸。這個小赤佬心思一套一套的,堵得他爸爸媽媽根本沒話說。要是以後我兒子這樣對我,先打一頓再說。”
  藍寧覺得他有產前憂鬱症,決定轉移他的視線,扯著他的手到肚子右邊,說:“哎哎,跟你要好的這個動了。”
  關止摸摸她肚子上凸起的地方,對著她的肚子說:“當然,如果你以後寫情書用‘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諸如此類的,我還是會表揚你的。”他斜睨了藍寧一眼,“總歸比你媽媽有腔調的多。”
  藍寧一把推開他的手,決定繼續看沒有營養的言情小說。

  番外:生產前奏
  對於藍寧即將到來的預產期,關止顯得格外的緊張。
  產科最強大夫通知他說,順產對產婦相對安全,剖腹對孩子相對安全,不過凡是生孩子都有危險。
  這就讓關止頭大了,他也鬧不清到底什麽才最好。
  先前一直緊張兮兮怕疼怕生產的藍寧反而心態很好,她產假連帶哺乳假一起請好,整整三個月,說是為了防止孩子早產預備的。請假之前還請各位同事奉獻了一大堆影碟,預備回家好好把這三個月當暑假過。
  關止問藍寧:“你真不緊張?”
  藍寧搖頭:“說了不緊張,就是不緊張。”想了想,還是說,“實在不行就剖吧,對孩子好。”
  關止糗她:“是你怕疼吧?”
  藍寧翻了一個白眼:“我都是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了,這時候怕疼還有用嗎?”
  關止抱著“董存瑞”好好親了一會兒。
  間中,“董存瑞”收到禮拜六百盛要打折的短信,頓時興奮了,說:“正好再給寶寶買幾件衣服。”
  關止指著兒童房裏的衣櫃:“你媽我媽我奶奶老早買的塞滿了這隻櫃子。”
  藍寧推推他的手,不好意思了:“還有我的衣服嘛!生好以後有個減肥過渡期,我總歸要儲備一點東西的,而且滿199減99,不去幹嘛?”
  關止想象了一下本城這座一打折就人山人海揮汗如雨的商場勝景,冷汗都要下來了。他嚴肅訓斥道:“你瞎搞什麽?萬一你肚子裏兩個小朋友被人群擠出來怎麽辦?光天化日要他們光屁股給這麽多人看有失體麵的好吧?”
  藍寧把臉板起來,關止不得已隻好示弱抱抱她:“好了好了,我們去大上海時代廣場?要麽去恒隆,或者中信泰富?那裏人少。”
  藍寧說:“沒錢。不喜歡LV的蛇皮袋。”
  關止很大度地說:“我的信用卡隨便你刷。”
  藍寧說:“告訴你不要隨便豁米(豁米典故出自周立波的海派清口,意思是顯擺鈔票)!你以為你是李嘉誠啊!”
  關止怒了:“你不要小看民營企業家好哇?今日的大陸民營企業家,就是明日的香港李嘉誠。你看看任正非,你看看張瑞敏,你看看柳傳誌。呃,算了柳傳誌就不要看了,我要是到他這把年紀還要出來硬著頭皮擺雙龍陣,也算倒黴透頂管理失敗了。”
  結果到了禮拜六,關止還是陪著藍寧出街放風。不過他這一次充分發揮了一家之主的威嚴,堅決沒有帶藍寧去危險的“百盛”,而是陪著她到空曠的延中綠地遛了一圈,中午帶她去威斯汀吃了個西餐。
  吃完了西餐,藍寧建議去看個電影,關止看著她沉甸甸的大肚子實在不敢掉以輕心,於是婉轉建議還是回家看碟。
  這樣連哄帶騙,藍寧終於被安全帶回家,關止雙腿發軟,人都要虛脫了。
  回到家裏頭,關止又忙不迭催藍寧洗了個澡,他燒了粥,兩個人舒舒服服窩在沙發裏看碟。
  藍寧又在看《東成西就》。
  這部片子裏的天王天後演的嘲譏譏的,不管看多少遍都會把觀眾鬧得笑得前俯後仰。
  關止和藍寧在大學裏約會的時候就看過這個片子,結果看片子的前後左右坐的都是情侶,不是你親我一口就是我啄你一下,當時令關止相當不適宜。
  所以這次他看到藍寧又放這個片子,就把手放到藍寧肩膀上頭,整個人都湊過來。
  藍寧甩開他的手,皺皺眉頭:“放規矩點。”
  基本這句話關止當是空話。
  關止說:“你心裏不規矩當然就看我不規矩,要學習學習佛印,心裏想什麽眼睛裏就看到什麽,心裏純潔的人看到的東西也是純潔的。”
  藍寧覺得跟關止拌嘴比蕩馬路要累的多。

  番外:兵荒馬亂的生產正當時
  她便由著關止擁抱。
  隻是——藍寧扭了扭身子,皺皺眉頭。
  她扯住關止的袖子,電視裏頭的王祖賢和張國榮正練眉來眼去劍,關止看得心神一蕩,同藍寧要拋一個媚眼,說:“你自己來抓我的啊!”
  藍寧扭了他一下,正色說:“我三歲就不尿床了,如果不是尿床,關止——”她不好意思地撅了一下嘴,“好像是破水了。”
  關止“噌”就站起來,忙問:“怎麽辦怎麽辦?”
  下一刻他開始撥電話,那邊一通就說:“媽,藍寧破水了。”
  那頭的萬麗銀激動了:“什麽?快打120快打120,你打給我幹什麽?還有上醫院的行李箱子我早給你們準備好了,別忘了拿,我馬上過來,不不,我馬上去婦幼醫院。”
  這邊關止電話沒掛,就先去找箱子,一邊還咕噥:“媽媽給放哪裏了?”箱子沒找到,又跑回來掏出手機撥了120,報了地址又去找箱子。
  藍寧坐著不敢動,隻對關止說:“你別亂,你轉的我都頭暈了,箱子在兒童房。”
  等關止找完了箱子又尋來醫保卡,救護車已經到了。關止左手拿著箱子右手拿著一疊醫保卡身份證林林總總,其實他也鬧不清楚到底拿了什麽。
  他跟著上了救護車,藍寧躺好問了一句:“電視機和DVD關了嗎?”
  關止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神情呆滯地搖搖頭。
  藍寧歎氣,說:“叫我爸回家關電視。”
  關止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手裏還拿著醫保卡等又掏出手機撥電話。
  旁邊護士笑道:“不要緊張,不要緊張,慢慢來,慢慢來。”
  藍寧撲哧笑出來。
  關止才發覺自己左手還拎著行李箱,右手捧著手機和醫保卡,這輩子沒這麽手足無措過。他還曉得說:“第一次,還需要適應,還需要適應。”又問護士,“以前醫生說雙胞胎三十六周是最佳時間,現在離預產期早了十多天。”
  護士正配合車上的醫生做了初步檢查,說:“沒事,雙胞胎滿了三四斤,算發育良好了。”
  關止又問藍寧:“疼不疼?”
  問多了幾遍,藍寧白他一眼:“你吵的我頭疼。”
  護士笑起來:“現在還沒陣痛呢!”
  就這樣兵荒馬亂到了醫院裏頭,萬麗銀和王鳳都到了,王鳳上來就嗔怪關止:“你也不知道先打電話給我。”看到關止手上大包小包,她忙接了過來。
  關止火速去找了產科最強大夫過來,藍寧已經被安排先住進了病房。
  大夫檢查了一遍,藍寧說:“醫生,安排剖腹吧?”
  大夫管自還是認真檢查,末了對藍寧說:“剖什麽剖?你的兩個都是頭位,能自己生。別這麽嬌氣。”
  大夫比較牛逼,藍寧比較無語,爭辯完全無力。關止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正想開口講兩句,大夫一個威嚴的眼神掃過來,說:“家屬不要添亂。”
  關止就摸摸藍寧的腦袋,說:“咱們就順吧!”
  藍寧瞪他一眼,低咒:“你這個欺軟怕硬的家夥。”
  關止很無辜:“這事情我也不專業,不過醫生是專業的,我們要相信專業。”
  大夫聽了笑了笑,問關止:“你陪產嗎?”
  藍寧死死拉住關止的手,這種架勢說明的問題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王鳳剛想說“我們不陪”,被關止點個頭給破滅了。
  後來她拖著關止說:“你不是暈血嗎?再說女人生孩子,你在旁邊湊什麽熱鬧?”
  萬麗銀聽到了就說:“他都當爸爸了,當然要陪。這是生兩個不是一個。”
  眼看兩個媽媽又要開始劍拔弩張,好在藍森及時趕到,把萬麗銀往旁邊一拉,說:“哎呀少說幾句。”
  關止也對媽媽說:“藍寧情況特殊,醫生要她順,她怕的要死。”講完趕緊溜進了病房。
  藍寧躺在床上等待陣痛,一邊還咬著萬麗銀帶來的巧克力,吃了嘴角都是巧克力色。關止掏出餐巾紙幫她擦掉。
  藍寧說:“你媽不讓你陪產?”
  關止彈她的額頭,無奈歎氣。
  藍寧又咬一大口巧克力,把嘴角又弄髒了,說:“我以後就不會阻止我兒子陪他老婆生孩子。”
  關止又掏了一張餐巾紙給她擦嘴角,說:“好了好了,你是世界第一開明的羊羊媽。”
  他摸摸她的肚子,又慎重講了一句:“你等一下別咬我啊。”
  話音剛落,藍寧就抓起他的手,作勢要咬下去。
  後來的事情就真的非常兵荒馬亂了。
  藍寧是在晚上開始陣痛,她被推進產房時,路過隔壁產房,裏頭的產婦疼得齜牙咧嘴外加大聲哀嚎,讓她不自禁顫抖了一下。
  藍寧在產床上躺了三分鍾就受到隔壁產婦影響,感覺肚子裏的孩子正舒展筋骨要把她的皮肉分家,便強烈要求護士用藥。
  沒想到護士和藹地講:“你肚子裏是雙胞胎,安全起見不能用藥。”
  藍寧欲哭無淚了。
  過了一會兒關止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和帽子進來了,藍寧又覺得自己像是被參觀的熊貓,她又瞪關止一眼。
  關止在她身旁坐下,捏捏她的手,原來他的手心都是汗。
  他還說:“我給你說個笑話吧!”他還清了清嗓子說,“複旦一個教授跟我說,中國企業搞ERP是災難,要想死得快就搞ERP,要想死得早就找麥肯錫。上個禮拜我們有個董事說要請麥肯錫來做個谘詢,我就直接拍掉了。這些洋谘詢公司來中國做調研,吃我們的拿我們的,最後調研出來的數據隻給個百分之六十。不合算的,你說對不對?”
  藍寧突然麵白如紙,汗出如漿,關止趕緊拿麵紙給她擦汗。藍寧咬著牙說:“我們公司準備上ERP。”
  關止“呃”了一聲,說:“你知道樂購哇,他們中國區公司裏有43個人通過修改ERP的流程製作一個不定程序,半年內拿走上市公司380多萬,結果樂購英國總部派無數人來查不出來。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每次查就是叫貪汙犯的首領去查,因為他是管信息谘詢的。43個人被逮捕時說,他們在非常適當的時候把握了一個非常適當的機會,所以非常有成就感。這就是中國的ERP。”
  藍寧對護士說:“可以把他攆出去不?”
  護士笑起來:“你就少說兩句。”
  關止虛弱地笑笑:“不說我更緊張。”
  說完藍寧就猛掐一下他的手,她正痛了一個死去活來。關止忙說:“叫醫生叫醫生。”
  最強大夫就站在關止身後,他說:“家屬,少說兩句。”
  當然,關止就閉嘴了。
  這個過程對藍寧來說是種煎熬,對關止來說也是煎熬。
  藍寧說:“我不想生了。”
  關止就說:“生也生一半了,你上廁所上一半憋的回去嗎?”
  藍寧說:“我想吃東西。”
  關止就說:“我打電話叫老梅的總廚隨時待命。”
  藍寧說:“關止我想砍了你。”
  關止就說:“隨便你砍,不過孤兒寡母實在不利於和諧社會的建設啊!”
  最後是大夫受不了了,說:“產婦你也少說兩句,留點力氣等宮縮。”一會兒又問,“要不要用藥?”
  藍寧艱難地答:“剛才護士說雙胞胎不能用藥。”
  大夫檢查了一下,然後說:“差不多全開了,也不能用了。”
  藍寧差點沒昏過去,她死死掐著關止的手,死也要報複回來一點。
  漫長的陣痛之後是宮縮。不過宮縮比起之前的陣痛要好過太多,大夫又十分有經驗,一邊指揮助產士托著藍寧肚子靠上的胎盤,他說:“要當心兩個孩子搶著當老大傷了腦袋。”
  不過他又觀察了一下,“哎”了一聲:“奇怪,左邊的倒是沒怎麽動。”他便指導藍寧用力,一會提著一個小毛頭出來,說:“老大是女兒。”他還對關止說,“家屬看一下時間。”
  結果早已緊張得滿頭都是汗的關止眼前冒出一團血紅,臉色不受控製地就白了,差點沒站牢。
  他親了親藍寧汗濕的發,抽開自己的手,說:“我去換你媽。”
  講完以後形似冷靜,但是幾乎是扶著牆出去的,藍寧隻聽見外頭自己媽在叫:“老藍老藍,快快,小女婿暈了。”
  藍寧驀地委屈地哭了出來。
  大夫蹙眉說:“開玩笑,暈血的怎麽還進來陪產?”又很慈祥地安慰藍寧說,“我們不理他,還有一個要生完你的任務才結束。來,用力。你家的這個老二懶得都不太肯出來呢!”
  過了半個小時,老二也順利生出來,是個男孩。
  護士把兩個孩子抱到藍寧麵前,藍寧勉強抬頭看了看,兩個孩子哭得震天價響,麵貌皺得跟小老鼠一樣,看不出來外貌像誰。
  護士說:“我抱出去給你老公看看。”
  藍寧幾乎沒有氣力說話,隻問:“他醒了?”
  護士笑說:“喝了杯開水,在外頭坐著呢!”
  藍寧才放心躺著,由著醫生護士們善後。後來一切很順利,她被推進病房的時候,父母和婆婆都已經樂顛顛去看孩子了,關止恢複過來,神氣活現興奮地說:“關佐是女孩,關佑是男孩。長得都像我。”
  藍寧翻了一下白眼:“吹吧吹吧你就吹吧!我告訴你我見過孩子了。”
  關止嬉皮笑臉親親她的臉。
  藍寧又說:“我的收腹帶呢,你帶著吧?”
  關止手忙腳亂又開始翻行李箱,半晌抬起頭說:“要麽我讓咱爸再回家拿一次?”

  番外:奶媽難當
  關於關家又添了弟弟妹妹的事情,莫非一直覺得很困擾,用他的話說,加上自己家的小弟弟,簡直就組成了一個托兒所。
  他對於雷說:“我和家裏的小朋友有足足三條代溝,沒勁。”
  於雷安慰道:“你是大王了。”
  “他們話都不會說。媽媽整天和藍阿姨討論奶瓶牛奶的,我要買個遊戲手柄就得跟爸爸說,爸爸說要先給弟弟買電動搖籃。”
  於雷用有所悟的眼神看著好朋友,說:“你的地位下降了,這是肯定的。”
  無奈的莫非還是被爸媽領著去看月子中的藍阿姨,他已經看慣了自己小弟弟的嬰兒模樣,對嬰兒不再好奇,隻是很煩惱,為什麽關叔叔的女兒總是哭個不停,哭完了就抓著身邊一切可以抓的東西。
  莫北問關止:“你女兒怎麽這麽會哭?”
  關止擺擺手說:“我研究出來了,丫頭是看到她感興趣的東西,然後又抓不到,所以才會哭。”
  莫北不能明白。
  關止就拍拍莫非的腦袋,說:“乖,把你的手給妹妹捏捏。”
  然後不由分說他就把莫非的手塞到關佐的手裏,果然關佐嗚咽了兩聲就不哭了。
  關止很得意:“我女兒比較好學,她還沒看見過童年男性,正好讓非非做個模板。”
  關佐砸了砸小嘴,好像是要把莫非的手指當奶嘴吸吮了,莫非尖叫一聲,迅速撤掉手指。
  為了報複這個把他的手指當奶嘴的娃,他朗聲說:“還是弟弟乖。”
  可不,關佑安安穩穩躺在關佐旁邊,睡得直打小呼嚕。
  莫向晚看得好奇,說:“我小兒子一天要鬧好幾回,你們兒子真的很乖啊!”
  沒想到歎口氣,說:“這小子不到喂奶是醒不了的,搖搖撥浪鼓他也能醒,其他時間他都一睡到底,五雷轟頂都醒不了。”
  莫北點點頭:“頗有你小時候的風格,我聽我媽說你小時候就吃飽了睡睡飽了吃。”
  關止對藍寧說:“律師的話都是不能相信的。”
  藍寧一臉頓悟:“我本來還怕是孩子腦子有問題,醫生檢查了一下,說目前來看沒什麽問題。原來這是遺傳啊!”
  送走莫北一家,藍寧對關止說:“非非好像不太高興。”
  關止說:“那當然,無端端多了個弟弟,他得了長子綜合症。他現在這麽大個子,莫北又不可能抗他在脖子上肩膀上,看到弟弟被老爸捧著,心裏肯定有想法。”
  藍寧頗為認可,還有些遠慮:“看來要進青春期的孩子很難搞定。”
  關止左手抱住關佐,右手抱住關佑,很得意地說:“反正我家孩子就沒這種煩惱。”
  結果關佑輕輕扭了扭身子,“哇”一聲哭了出來,嚇得關止一哆嗦。藍寧趕忙把關佑接到懷裏,嗔怪關止:“瞧你這毛手毛腳的樣子。”
  關佑在藍寧懷裏轉了轉位置,小手就巴到她胸脯上了,小腦袋蹭了一蹭。
  關止氣急敗壞地說:“我說怎麽回事呢!原來這小子又想吃奶了。”
  產後藍寧最大的問題是她的奶水不能算充足和順暢。但產科最強大夫再三強調說,堅持母乳喂養是關鍵,能不喝奶粉就不喝奶粉,喝奶粉也不要喝三鹿,當然蒙牛安全不安全也有待商榷。何況最近牛根生還寫萬言書向別個企業家求援。
  用關止的話說就是:“連江南春和柳傳誌都跑去出錢入股,這是風險投資不是食品產業。再說中糧集團收了去以後,八成變成免檢產品,免檢意味著什麽?”
  這話再說下去就不太和諧了,不過字麵上的意思是,關止積極鼓勵羊羊媽當好奶媽的責任。
  當好奶媽的責任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每回藍寧喂奶都會疼得齜牙咧嘴,感覺皮膚就要開裂,看的關止頭皮發涼,颼颼就會卷過風刀。
  他誠摯地握住藍寧的手,說:“藍寧同誌,您辛苦了。”
  藍寧恨恨咬他的手背,沒想到他看上去白皮嫩肉的,皮還挺厚。
  不過回頭關止又不知道從哪裏拿了菜籽油要給她抹胸部,明擺著動機不良,她是堅決不予理會的。
  不過就是由於藍寧的奶水不能算充足和順暢,還需要分給兩個孩子吃,自然就會發生僧多粥少事件。
  而且關佑對吃奶的興趣明顯比關佐大的多,每回藍寧喂關佑奶的時候就會愁怎麽留點給關佐,可又不能不喂飽關佑。
  關佑這小子是不吃飽堅決不鬆口,有時候等到關佐餓了也分不到幾口,吃不飽就隻能用呐喊來發泄。關佑倒是吃飽喝足,任由他姐姐喊破喉嚨,自睡他的覺。
  不過關止就沒這麽好命了,身為負責任的奶爸,他在大半夜差點沒被自家的丫頭折騰得快要趴下,差點沒叫她媽。
  王鳳看了心疼,忙督促護工好生看護,又做烏骨雞湯又做黑魚湯的給藍寧補奶。
  藍寧看到孩子吃不飽也著急,對王鳳格外順從,婆婆做啥她吃啥,萬麗銀看到了,直嘀咕:“這麽油的湯你也喝?嘴不刁了?”
  藍寧指指女兒:“她吃不飽怎麽辦啦?”
  關止正好下班,聽到他們的對話,第二天扛了兩箱奶粉回來。
  他大義凜然地對兩個孩子說:“進入社會就意味著冒風險,奶粉之路雖然是危險的,但是不戰勝三聚氰胺,怎麽能做好二十一世紀的接班人?”
  藍寧扯起枕頭丟到他身上。
  關止很正色地說:“莫北說了,這個時期要和孩子多對話,讓他們熟悉地球上的遊戲規則,知道誰才是他們的RPC。”
  藍寧一個白眼翻過去。
  後來他們嚴肅地討論了誰喝人奶誰喝奶粉,一致決定讓關佑先嚐試奶粉,因為他的累積喝奶量大大超過他的姐姐。
  當然,對於父母這個決定,關佑很本能地給予了反抗,頭一回在他老爸懷裏喝奶粉衝的牛奶就吐得關止的襯衫白踏踏一片。
  關止氣急敗壞地叫:“敗家子敗家子,這襯衫我才穿了兩次。”
  藍寧正喂關佐奶,頭也沒抬,懶得理這孔雀男,隻說:“去專賣店幹洗一下好了,如果你不想穿了,也可以撕下來給佑佑當尿布,這個布料比幫寶適舒服的。”
  大概關佑是想試試他老爸身上衣服的布料是不是真的比幫寶適舒服,還沒等關止把他放下來換衣服,他就很不客氣地就地解決了排泄問題。
  事實證明,幫寶適有時候是有側漏的,關止的西褲和襯衫一起遭了殃,他的臉簡直是前所未有地扭曲起來,
  偏關佑似乎是把新口味的奶粉奶喝飽了,還挺滿意,對著他麵色青紅不接的老爸吐起了泡泡。

  番外:奶爸難當
  佐佐佑佑滿一個月的時候,王鳳請了軍區的理發店裏擁有三十年剃齡的剃頭師傅來操刀,據說關止的滿月頭也是他剃的。
  當然,生平第一次麵臨刀鋒這種冒險的事情,關止決定讓小小男生佑佑先上。結果他在老師傅剃胎發竟然拿的是電動剃頭器,一點威懾力也沒有。關佑還被剃的很舒服,在落發過程中小小打了一個哈欠。
  關止的興趣上來了,他向老師傅申請自己來試試,這剃頭器是有安全槽的,所以剃頭師傅很放心地交給關止試試。
  關止的試驗品就是自家的閨女,關佐正睡得熟,完全不知道她老爸已經磨刀霍霍,對她腦門下手了。
  睡在關佐身邊的關佑扭曲了一下小身體,用一種嬰兒特有的探詢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姐姐變成了一個大光頭。忽然之間,他大概不太習慣這樣的姐姐,等關止誌得意滿地放下剃頭器,他先就哇哇大哭起來。藍寧趕緊過來抱著關佑哄了起來。
  這一哭把關佐給鬧醒了,關佐不明所以地噘了噘小嘴,對著關止忽然像是笑了一笑。關止很得意地把關佐抱起來,還對著鏡子抓著她的小手擺了個POSE,說:“女兒,你瞧你老子我給你剃的頭帥不帥?”
  這一下關佐總算明白自己的弟弟為啥哭了,這是她也完全不能接受的,關佐醞釀了一下,差點沒把關止的耳朵哭聾了。
  第二天關止帶著兩個黑眼圈去公司開了一連串的會,開到麵色灰敗為止。
  李大姐來關心了一下老總的身心健康,關止搖頭歎氣說:“兩個天哭星哭到鄰居要來投訴了。”
  李大姐說:“老大哭,老二也會跟著哭,把他們分開比較好,免得互相影響。”
  關止想想也是,這天回家便讓藍寧和關佐睡大房間,他抱著關佑去兒童房睡。
  其實關止這一個月來的育嬰心得是,的確他家的兒子比較容易帶,用王鳳的話說,小姑娘作是作的來,沒有佑佑大氣。
  昨天他給關佐剃了一個頭,關佐後來無論如何都不肯要他抱,深深傷害了他一顆慈父的心。
  關佑倒確是大氣,自從開始喂他奶粉,他也就慢慢接受了,而且喂飽了奶就睡,不像關佐那麽好動,一般到喂奶的時候再自動醒過來,關止在這個間隙還能得個空批閱批閱文件。
  等到這天半夜吃奶的定點時分,關佑準時依依呀呀起來。關止照例泡好了牛奶,抱好了兒子,可是兒子死活不肯喝奶,銜著奶嘴就是不吸吮。
  他以為太燙,自己先吸了一口,溫度良好。隻好抱著兒子左哄右哄,關佑就是閉著小嘴嗚嗚地發出類似小動物般的委屈的聲音。
  關止很無奈,講:“還說你大氣,今晚就搓氣(上海話是很壞的意思)了是不是?”
  關佑緊閉小嘴,還踢蹬小腿。
  藍寧聽到動靜走進來,看到關止和關佑父子倆大眼瞪小眼,關佑就是不肯讓關止把奶嘴塞進他的嘴。
  她歎口氣,抱過關佑,解開睡衣的扣子,這下關佑終於張開了小嘴,很歡樂地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關止奇道:“他不是喝奶粉的嗎?”
  藍寧說:“大概要換口味。”
  後來通過若幹天的觀察,關止終於發現了,關佑根本就沒有放棄爭取口糧的基本權利,他可以接受一天喝奶粉一天喝母乳,但是堅決不肯接受連著兩天喝奶粉。
  關止不禁感歎:“靠,原來他也死都不肯吃虧!”
  “跟你一個樣。”藍寧下好結論。

  番外:老爸的憂慮
  自從關止升格當了父親,和徐斯廝混的時間大大減少,不免令徐斯慨歎人生實乃寂寞如雪。好不容易兩人抽了個空在酒吧裏碰個頭聊聊山海經,關止不停把手機拿出來,秀自己一雙兒女的裸體照。
  徐斯對關家豔照門根本不感興趣,隻上上下下掃了關止一遍,說:“你怎麽也和莫北一樣成家庭婦男了?”
  上一回徐斯去莫北家做客,竟然看到莫北穿著圍裙在灶台旁邊給老婆煮粥,給大兒子煎蛋,給小兒子衝奶粉。
  莫北同他聊天的時候,手上還拿著莫非的作業本,聊兩句檢查一下,間中發現錯誤,把兒子叫到跟前訓了一頓,訓完以後,小兒子又哭鬧,他又忙著去喂奶。
  徐斯根本沒能跟他說上幾句話。
  回頭他想,這簡直是人生的悲劇。
  關止很能體貼莫北,說:“他老婆上班了吧?他最近又沒接什麽案子,在家裏多做一點不是很正常?”
  徐斯點頭:“我給莫非媽媽介紹的新工作。”
  關止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他還說:“我老婆現在主攻家政,我在家裏就少做一點了。”
  徐斯根本不相信。
  就拿上一次關止當爸前他們最後一次聚會來說,於直無意說了一個他和徐斯一起去日本哈皮的八卦,講徐斯在日本惹了ONS風流債,關止一臉鄙夷,講了一句:“怎麽隨隨便便就找個人,你也不怕得病?玩歸玩,安全問題要注意。”
  他還沒講完,於直就對他擠眉弄眼,因為藍寧正黑口黑麵站在後頭。關止馬上換了一個口風說:“這種缺德的事情我一向是鄙視的,我這個人一貫潔身自愛。”
  所以徐斯對關止一副“我是家裏老大”的姿態,不予以認可。
  不過關止還拍了拍徐斯的肩膀,說:“結婚的和沒結婚的是有代溝的,以後你就會理解了。”
  徐斯對他冷笑:“我還比你大一歲,別給老子充老大。”
  關止不以為忤,笑嘻嘻瞥徐斯一眼,說:“口頭上當老大誰不會?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給莫非媽媽尋的工作是哪一個?莫北本意想要自己老婆舒舒服服找個穩定的單位幹點輕鬆的活兒,你厲害的,介紹她去的那間公司不但不穩定,還忙得人暈頭轉向,直接導致莫北當了宅爸。”
  徐斯反而笑了,說:“你倒是耳聽六路。”
  “你這是撬兄弟的牆角給自己鋪平道路。”
  “胡扯。”
  其實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關止本來要約莫北一起出來和徐斯喝喝小酒,結果莫北說老婆加班,大兒子即將期中考試,小兒子嗷嗷待哺,他走不開。
  關止稍微關心了一下,莫北“哼”了一聲道出緣由。
  原來徐斯在月前十分好心地為出了月子的莫向晚介紹了一份工作,去一間民營的製鞋廠任營銷經理。那間廠子的總經理正是跟著徐斯一起露麵過叫江湖的女孩,且她手上的這間廠正瀕臨倒閉。
  要挽救倒閉企業,那種忙碌是要人削一層皮的。
  莫向晚不知怎地同那江湖十分投緣,進了她的企業也就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幹活。正如莫北說的,他的莫太太要是職業化起來,是要人命的。
  隔了幾天關止去關心了一下舊搭檔嶽平川,無意發現嶽平川同莫向晚溝通了幾次,他稍稍一琢磨,就發現徐斯正在做一盤好生意,太太太善於利用身邊的資源了。
  當然,他知道徐斯是不會承認的,而且最近的八卦論壇正在傳這位商界新貴徐斯和什麽電視劇公主鬧的緋聞。
  這種彪悍的粉紅色事件已經離關止很遙遠了,他發覺自己是有點看不懂未婚男人的思維。
  回到家裏,關佐難得對他的氣消了,看到他俯身過來,伸出手要抱抱。
  關止抱起女兒,在家裏兜了一圈,忽然憂慮起來了,他說:“寶貝兒,以後你男朋友要是跟你談著同時還勾搭別的女人,一定要閹了他,老爸給你撐腰。”
  藍寧正在陽台上收衣服,回頭瞪了關止一眼:“你又胡說八道什麽呀?”

  番外:當父親的職業道德
  左左右右一百天的時候,關止擇了一間酒樓來宴請慶賀。
  梅紹望很哀怨地抱怨關止沒給他麵子,一席五千的宴席沒訂到景陽春。關止也很哀怨,說這幾年吃景陽春都快吃吐了,偶爾要光顧光顧別的地方。
  藍寧對去哪裏沒什麽意見,不過草擬了一份名單,一席家人一席朋友,還把梅紹望和羅大年安排在一起。
  最近他倆哥倆好的很,一起同洋鬼子合作了一個親密無間,還做了一個叫什麽改革開放三十年之上海餐飲市場變遷的主題PR活動。
  就是羅大年對關止有意見,因為“童夢”最後的招標選了日本的公司沒選“時間維度”。不過他在探視佐佐佑佑的時候,因為手裏拿了從歐洲買回來的進口奶粉衝泡的牛奶,還帶水果口味的。佑佑聞香睜開眼,張開無牙小口,對著羅大年傻笑,傻笑以後就掙紮著從老爸懷裏過渡到羅伯伯懷裏,用熱情的口水感謝了羅伯伯。
  羅大年受寵若驚,又從歐洲訂了幾十罐這種新口味的奶粉。
  佐佐似乎對媽媽的奶水更感興趣,新口味全部讓佑佑一個人占了。
  後來大約佑佑就認識了這個能買好吃的奶粉的羅伯伯,每次看到他都分外親熱。
  關止同藍寧發牢騷:“這小子是徹徹底底的有奶便是娘。”
  佑佑在關止懷裏咕嘟咕嘟喝著牛奶,閉著眼睛,煞是享受。關止突然把關佑放進搖籃,把奶瓶拿掉,對關佑嚴肅說道:“小子,我是你老子。”
  佑佑愣了一下,睜開眼睛,大大眼睛看了看他的老子又看了看他老子手裏的奶瓶子。
  關止晃晃手裏的瓶子:“叫不叫?”
  佑佑伸出小手,方向對著他爸爸手裏的奶瓶,呀呀叫了兩聲,又叫了兩聲,見奶瓶距離他還很遠,小眉頭一皺,小嘴巴一扁。
  眼看就要下雷陣雨了,關止瞅一眼正在看公司上半年業績表的藍寧,無奈地將奶瓶還給了佑佑。然後他又想伸手去抱佐佐,佐佐一手捏著奶嘴,皺著小眉頭似乎是在研究,一點都不要她爸爸來打攪她的研究,還揮小手甩開關止的手。
  藍寧抬了抬眼皮子,對關止說:“你整天逗佑佑鬧佐佐,無聊不無聊?”
  關止直接靠過來,說:“我難得一個禮拜天在家裏休息,還訂好了百日宴,為啥沒人關顧關顧我?”
  藍寧切了一聲道:“你是吃飽了太閑。”
  關止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來回摩挲,還想親吻藍寧的耳垂。
  藍寧側頭避開關止,把手裏的業績表放下。
  “你不覺得在你未成年兒女麵前演□特別沒有職業道德嗎?還是你沒學好當別人父親是要有職業道德的?”
  關止怒了:“少TM跟老子提職業道德,我絕不會讓兒女剝削我任何福利。來,親愛的,我們去自己房間。”
  不過CEO關的□到底沒演成,因為公司來了緊急電話把他叫走了。
  原來剝削他福利的不僅兒女,還有工作。
  關止為此不爽了幾天,一直到雙胞胎的百日宴上。
  他訂的餐廳也是一個朋友開的,頗為高檔,菜式也很不錯。而且包房裏有麻將桌,這就太重要了,兩席二十來個親朋,開了兩桌麻將一桌八十分。
  CEO關的手氣挺好,贏了羅大年不少米,心情豁然開朗。
  至於他的一對雙胞胎,就暫時扔給了孩子裏年紀最大的一個。
  莫非很不幸成了包房裏年紀最大的一個孩子,比關家的關都還大了一歲。於是身邊就擺了兩台嬰兒車,三個嬰兒。
  穿得跟隻小花蝴蝶似的關都拿了一杯可樂過來,莫非以為小姑娘是拿給他的,不由伸出手要接一下,誰知關都在嬰兒車旁繞了一圈,仰脖子自己喝起了可樂。
  莫非蹙眉。
  關都看到了,說:“你不會以為我是拿給你的吧?”
  莫非知道她在趾高氣昂地摜小姐派頭,便說:“嗯,我以為你拿給我的,誰知到你自己喝了。因為小姑娘喝可樂會胖的,我想你應該不是給自己喝的。”說完,歎息地對著都都搖搖頭。
  關都手裏拿著可樂,嘴角差點抽搐。她分辨:“我才不會胖呢!我是跳芭蕾的。”
  莫非點點頭,問:“你會不會跳天鵝湖?”
  關都很有自尊地點頭。
  莫非撐著小下巴,說:“哦,我想也是,天鵝變成天鵝以前是醜小鴨,跳起來不難的。如果你一直喝可樂,醜小鴨就很難變成天鵝的。”
  小姑娘捏著可樂罐,咬牙說道:“我知道你在報複,你這個小心眼的人。”
  莫非搖手,露出一個憂慮的表情:“沒有,我隻是擔心,你現在還是可以跳天鵝的,萬一喝多了變成醜小鴨怎麽辦啊?要少喝可樂多運動。”他指指自己,“像我。”左手拍拍自己的弟弟,右手拍拍關佑,“我最近一直照顧弟弟,都瘦了好幾斤了。”
  關都雖然生氣,但是也很好奇:“這樣也能瘦啊?”
  莫非點頭,說:“不幸你試試,少喝可樂,多帶孩子,肯定會瘦的。你看藍阿姨和我媽媽,她們身材很好吧?”
  這個例子舉的非常具有現實意義,讓都都覺得莫非也不是那麽壞心,於是她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和莫非替換了一個位置,自己陷入兩台嬰兒車三個嬰兒的包圍中。
  莫非跳出來,拍拍手,從口袋裏掏出PSP開始玩賽車。
  不過還沒玩一分鍾,莫非腦門便挨了一個“毛栗子”。
  關止拉了張凳子坐在他的麵前說:“小赤佬花頭筋蠻透的嘛!騙騙小姑娘一套一套的。”他還回頭對正壘麻將牌的莫北說,“你家庭教育成功的。”
  莫北還沒接什麽口,莫非已經抬起頭對他的關叔叔嚴肅地說道:“關叔叔,你不要老說這種很黃很暴力的話,會帶壞佑佑的。”
  關止再回頭對莫北點頭說:“你教出來的兒子可以的。”
  莫北得意地笑笑,說:“你知道素質教育的重要性了吧?”
  這種對話太無聊,藍寧感到很丟臉。正好關佑“呀呀”叫了一聲,她踢了關止一腳,講:“你兒子要喝奶了,真好意思丟給小孩子去管的。”
  關止剛要反駁藍寧以振夫綱,沒想到莫非又探過頭來添了一句:“關叔叔,你當爸爸很沒有經驗的,讓我爸爸教教你好來。我爸爸在家裏洗衣服買菜做飯帶孩子都會做的,都做的很好的,奶奶說他比奶媽還要有經驗。”
  莫北本來挺得意兒子能說會道壓過關止一籌,沒想到莫非越說越不像樣,直接影響到他的英明形象。他想打斷的時候,徐斯已經跟著意味聲長地重複了一句:“哦,奶媽——”然後於直就直接揉著肚子笑噴了。
  再下去就不像樣了,還是莫向晚對喝止了莫非:“人越多你越瘋,別沒大沒小。”
  這下小關都也反應過來了,跳出嬰兒車的包圍,拉著莫非的手臂說:“你騙人的哦!我差點上當!哼!”
  她人小眼睛也利,見莫非一直接口令接的很快,直到他的媽媽說話了,他才不做聲了,於是就走到莫向晚身邊說:“阿姨,莫非忽悠人是不好的,我可以批評他吧?”
  莫向晚揉揉她的小辮子說:“使勁批評。”
  關都有了靠山,就氣盛了。莫非一見形勢不好,連忙一提褲子說:“我去尿尿。”
  那頭關止正要給關佑喂奶,萬麗銀走過來搶著抱起了關佑,還給藍寧使了個眼色。藍寧知道這是母親大人不滿意她又在大眾麵前使喚關止,她不情不願和關止換了個座位,把兒子抱過來。
  關止看她抱著兒子,也不好意思空手,就把女兒抱了出來。
  但藍寧懷裏關佑這時刻卻對牛奶沒什麽興趣,隻是兩隻眼睛盯牢牌桌。
  徐斯正要擲骰子,瞧關佑小小嬰兒臉卻看的格外認真,不由把骰子上下拋了兩下。關佑這下被逗開了,手一伸,想要過來拿骰子的樣子。
  正在此時,隻聽“啪”一下,在父親懷裏的關佐伸出小手不輕不重地給離她不遠的弟弟的小臉蛋來了一下。
  關佑本來還興致勃勃,驀然之間無端端挨了姐姐一下,愣了一秒,跟著就嚎啕大哭起來。
  徐斯直搖頭,對關止說:“你女兒凶的。”
  關止拍拍女兒,點頭:“是的是的,有時候她看人都斜著眼睛看,眼神很邪惡的。”
  藍寧瞪了他一眼,到處找小毛巾給懷裏的關佑揩鼻涕眼淚。
  也許小丫頭聽懂了她老爸說她眼神邪惡,跟著弟弟也嚎啕大哭起來,把鼻涕眼淚直接蹭到關止的襯衫上,鬧的關止也一下跳起來,哄的焦頭爛額。
  這下包房裏的大人也不打牌了,王鳳罵關止不當心,萬麗銀和藍森忙著逗關佑,徐斯於直都是沒經驗的,隻能片刻間傻眼,羅大年嶽平川倒是湊過來獻計獻策怎麽讓嬰兒不哭。一時間包廂裏的大人為了倆孩子亂成一鍋粥。
  莫向晚推推莫北,莫北抱起小兒子莫遠,莫遠睡眼惺忪,一時半刻醒過來不明所以,隻是很沉靜地左看右看。他比關家的孩子還大了六個月,已經能坐到父親膝蓋上了。莫北把他放在膝頭,他不哭也不鬧,手往牌桌上一擱就勾到兩三個麻將牌,竟然一個一個平鋪排好,再推亂,再排好。自顧自一個人搖頭晃腦自娛自樂。
  莫非尿尿回來,看到包房裏大人急小孩鬧,他在包房門外把兩手一攤,迸發了一句:“這就是人生啊!”

  番外:充滿了杯具和餐具的搖籃
  這一頓飯吃的大人們都勞累不堪,紛紛後悔帶了幾個小鬼出來。
  藍寧頗為羨慕莫向晚,因為她的一個兒子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另一個明顯就是個乖寶,父親喂什麽吃什麽,哥哥怎麽抱他揉他都不哭不鬧。
  這頭的關佐和關佑就不一樣了,兩個娃娃嘴巴又叼,又互不對盤。自打佐佐揍了佑佑小臉蛋一下,藍寧就發現他們倆時常在搖籃裏發生掐架事件,不是佐佐把腿擱在佑佑麵孔上,就是佑佑用頭頂著佐佐的小肚皮。
  關止開頭不以為意,堅稱這是嬰兒千姿百態的睡姿,可是後來發現隻要到喂奶時分,佑佑兩隻小眼睛就盯著佐佐,佐佐不喝奶粉,他也不喝。這可把藍寧給氣壞了,說他們遺傳了關止的大少爺脾氣。
  關止正色辯解:“這是人類原始本能鬥爭,跟我搭什麽界?”
  看藍寧虎著臉,又出主意:“要麽斷奶,要不喝大家都喝不了,這下世界就安靜了。”
  藍寧問:“漲奶怎麽辦?”
  關止盯著藍寧的胸脯看了一會兒,才講:“那麽我勉為其難以身試法。”
  藍寧白眼:“滾。”
  不過也正巧,過了一個禮拜,關止要帶工作團隊去國外參展,得花半個月時間。王鳳怕她一個人帶不好倆孩子,就自告奮勇幫帶倆周,萬麗銀也不甘示弱,要把外孫女領回家。藍寧完全笑納。
  關止臨走的時候,抱著一雙兒女,頗為憂愁地說:“你們完蛋了,你們的媽媽不要你們了,會把你們丟到垃圾桶,以後被馬戲團的人撿走,你們就要演空中飛人了。”
  藍寧慢條斯理給關止整理好行李,慢悠悠說:“我看你也可以去馬戲團了,和八哥一搭一唱演一出二人轉,保證紅過周立波和郭德綱。”
  關止轉頭過來一本正經說:“我嘛是沒意見的,唱二人轉唱的好也蠻賺錢的,不過上哪兒找你這種質量的八哥搭配呢?”
  藍寧重重把他的行李箱關牢。
  關止出差的這半個月,對於藍寧來說,簡直悠閑得飛天遁地,這一個禮拜和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買買衣服,晚上輪流去親媽和婆婆家蹭晚飯,再看看兒女。她忽然覺得讓爹媽帶孩子是個不錯的選擇。
  當然和CEO關例行的問候電話裏,她沒有表露自己的這層意思。CEO關老是很憂慮地表示,萬一回來佐佐佑佑不認識自己了怎麽辦,因為之前莫北出國談一宗大合同,一個月後回來,他們家遠遠隻要哥哥不要爸爸。
  藍寧安慰他說:“你在他們是受精卵的時候就不停的用你的聲音摧殘他們的耳鼓膜,他們不會忘記你的。”
  關止笑道:“親愛的,我有沒有說過你現在比大肚皮的時候聰明多了?”
  藍寧冷笑三聲。
  不過她還是留了點育兒後遺症,總是半夜突然醒過來就嬰兒房。實在可憐天下父母心。
  佐佐和佑佑不在身邊打架哭鬧,關止也沒在身邊聒噪,生活還真是不習慣。
  她決定每天再在婆家和娘家多待一小時,分給兒女。同時在給關止打電話的時候,還讓佐佐或者佑佑對著電話依依呀呀叫兩句,安慰安慰異國他鄉不能被兒女刺激到的CEO關。
  關止直歎:“明顯佐佐比佑佑有感情,這小子哪裏有的吃哪裏就是他的安樂窩。”
  那倒是,每回藍寧從娘家回家,都要上演一場母女淚別,佐佐哭的那個淒慘,所以有幾次她還是把佐佐帶回家睡了。
  佑佑則不一樣,奶奶對他說“跟媽媽拜拜”,他就真的隻會對著藍寧傻笑,把藍寧給氣的。不過她第二天在婆家看到吃飽喝足在嬰兒床上睡得跟無錫大阿福一樣的佑佑又會心軟。
  藍寧後來晚上在家裏跟關止通電話說:“你兒子太可惡了。”
  關止笑道:“可不是,哎哎,你兒子尿了。”
  藍寧一下跳起來,問:“什麽?”
  關止在電話那頭說:“親愛的,快開門。”
  藍寧鎮定地問:“你不是明天回來嘛?不是開我玩笑吧?”
  關止也鎮定地答:“這就叫做意外的驚喜。”
  藍寧迅速下床,衝去客廳玄關開門。隻是CEO關一手推著童車,一手拉著行李箱,風塵仆仆滿麵風霜。
  童車裏的關佑苦著小臉,難得還沒哭。
  藍寧問:“三更半夜你跑去你媽家把他接回來,胃口真好。”
  關止換了衣服換了鞋,在洗手的時候說:“他把我媽家裏的奶粉都吃光了,再不把他接回來,等他變成大胖子,我看你是要以後到人民公園給他相親才找得到老婆。都快一個禮拜了,我想死佐佐了,她都要不認識我了。這怎麽可以?佑佑嘛,我也不想了,就是免得他把我媽吃窮了。”
  關止洗好了手,溜進嬰兒房去抱女兒。藍寧無奈地拿了尿片,端了熱水盆過來,給兒子換好了尿片。
  等關止把一雙兒女當洋娃娃抱了夠才回房,藍寧又陷入半夢半醒狀態了。
  關止把手伸到她的衣服裏頭,他問:“你說我們有多久沒開車了?”
  他翻一個身,壓住了藍寧。
  藍寧醒了過來:“你不用倒時差?”
  “我在飛機上睡飽了。”講完吻住藍寧,動作麻利地脫光她身上的衣服。
  雖然這一晚CEO關是激動了一點點,但是還是比較有秩序地做了一段相當冗長的前戲,讓藍寧清楚明白□的不是隻有他一個人。
  結果當前戲漸次結束,要進入正題的時候,一陣嘹亮的兒啼響起來。
  關止正在一個進與不進的尷尬階段,藍寧也尷尬地瞪牢他。
  兩個人互瞪了幾秒,停還是不停,這是一個問題。
  但那頭哭聲陣陣要似冬雷滾滾。
  藍寧踢了關止一腳。
  關止怒氣衝衝爬下床,說:“我去教育教育他們。”
  結果是佐佐和佑佑又掐上了,佐佐的小手不斷拍打佑佑的麵孔,因為佑佑正把小腿擱在姐姐的腿上。
  關止抱開佑佑,自言自語:“你們的搖籃就是一個茶幾,上麵充滿了杯具和餐具。”

  番外:開車的後遺症
  等關止把小祖宗們都哄睡了再爬上自己的大床以後,藍寧已經睡熟了。
  他先看了看台曆,先確定,明天是禮拜六,藍寧不用上班。再目測了一下藍寧現下的身體狀況,她已經比坐月子的時候瘦了不止兩圈。一個有力氣減肥的女人,應該也有力氣幹點別的事兒。
  藍寧是半夢半醒之間,感覺自己被人壓了。她想翻個身,壓在她身上的人不讓。
  關止親在她的脖子上,藍寧被濕漉漉的觸感弄的迷迷糊糊醒過來,沒好氣地講:“下了飛機就幹壞事兒,你體力有這麽好嗎?”
  這是□裸的歧視。
  關止說:“來,我們比比誰的體力好!”
  十分鍾以後,藍寧徹底醒了過來。
  二十分鍾以後,藍寧又想睡了,說:“我困了。”
  關止說:“那就繼續睡,別管我。”
  三十分鍾以後,藍寧說:“你讓我怎麽睡啊?我明天還要早起曬被子呢!”
  “我曬。”
  “還有洗衣服。”
  “我洗。”
  “遛寶寶。”
  “我遛。”
  “燒飯。”
  “我燒。”
  “拖地板”
  “我拖。”
  “你說真的?”
  關止堵住藍寧的嘴,狠狠吻了很久,才放開她說:“我看你精神很好嘛!”
  藍寧趕緊抱住他,回應他,答複他:“我這是配合你。”
  一個小時以後,藍寧流了一身汗,對關止最後確認:“你答應我的,別忘了啊?”
  第二天早上七點,在兩個天哭星的震天哭聲中,關止醒過來,突然發現他昨晚答應了那些喪權辱國的條款,會讓他今天一天都很杯具。
  藍寧睡的很熟,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關止在被窩裏掙紮了十五秒,藍寧還是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最後他不得不一鼓作氣,掀被子下床。
  這一天的關小爸幹了上海男人在家裏基本都要幹的活兒。
  他七點起了床,喂好了佐佐佑佑倆娃娃,接著便去了小菜場買小菜。
  基本上七點半到小菜場沒什麽菜好買,不過看在他是小菜場入駐此地的功臣之一,小菜場的負責人十分熱情地還是為他采辦了花蟹、基圍蝦、雪花肥牛和蒙古肥羊,都是切成薄薄的片的,外加金針菇、菠菜、海帶等等。然後叫在超市做收銀主管的老婆為關功臣帶回了川崎海鮮調料,各色魚丸蝦丸等等。
  這讓關功臣覺得偶爾被人拍一次這樣的馬屁還是及時的,而火鍋絕對是能媲美中國四大發明的美食革命。
  回到家裏頭,他又花了兩個小時把衣服洗掉。
  藍寧終於起床了。
  她發現關止的眼睛紅的跟兔子似的,一邊晾衣服一邊打哈欠,便講:“還是我來燒飯吧!”
  關止瞥她一眼:“良心發現了啊?”
  藍寧“哼”了一聲:“自找的。”
  關止抱怨:“像我這麽有服務精神的老公,你要體貼。”
  藍寧瞪他:“什麽服務精神?”
  關止笑嘻嘻講:“喏,我訂了一輛寶馬,比莫北的好,尤其是駕駛位。”
  藍寧開始沒有聽明白,等明白過來,要擰關止耳朵的時候,他早推了嬰兒車出門遛寶寶了。
  一般來說,關止不大幹遛寶寶的活兒,主要是自己媽媽和嶽父嶽母對待此事比小夫妻兩個更加積
  極,積極到他和藍寧根本等不到有太陽的時候遛寶寶。
  這個大好禮拜六,關止把雙人嬰兒車推到小區綠地,那絕對就是萬眾矚目了。連樓下博士家的金
  毛狗都來搖搖尾巴湊熱鬧。
  當然,阿姨媽媽和姐姐妹妹們的注意力全在雙胞胎身上。
  右右是見人就笑,誰抱都樂。左左就不一樣了,生人一接近,她就皺小眉頭,最後伸出小手要爸
  爸抱。
  平時左左不是個特別會膩爸爸媽媽的娃娃,關止難得見女兒這麽需要自己,作為父親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把左左抱在懷裏,左左小手巴在他的胸前,把小臉蛋埋在他懷內。
  關止再看右右,那小子正悠哉遊哉趴在一美女阿姨懷裏眉開眼笑,阿姨怎麽揉他的小臉蛋都不反反抗。
  看得關止差點沒厥過去,不免仰天長歎,這小子缺少氣節。
  後來回到家裏,關止在藍寧麵前把右右的行徑大肆描述了一遍,最後加了一句:“這小家夥就是有奶便是娘。”
  右右正趴在他自己胸前對著自己吐泡泡。

  番外:無恥兒童右右之煩惱
  五歲的右右最大的煩惱是同時麵對蘋果班和香蕉班的小明和小剛同時來找他。他們希望和右右的super姐姐左左一起在體育大班課上跳雙人跳繩。
  小明交換的條件是把下午茶點心——核桃酥蛋糕讓給了右右,小剛交換的條件是剛爸爸最近從迪拜回來的右右最喜歡的迪拜大廚做的手工巧克力。
  這是一個很艱難的選擇。
  第一,右右媽認為右右是隻饞嘴貓轉世,為了防止右右向劉歡大叔那個碼子發展以及變成滿嘴蛀牙的小黑齒,她對右右的零嘴實行了嚴格的監控,其嚴格到右右覺得能多吃一塊核桃酥蛋糕也是莫大的恩賜。
  第二,左左爸去迪拜出差的可能性實在太少太少,可是他就去了那麽僅有的一次,帶回來兩盒手工巧克力,讓右右饞的口水都流了好幾天。雖然在右右媽的嚴厲監督下,這盒巧克力最後隻有兩顆屬於了右右,但是也足夠他念念不忘幾個月了。
  右右麵對他人生中最大的兩個誘惑,思考了十五秒就繳械投降了。
  可是小明的蘋果班,小剛的香蕉班和佐佐佑佑的櫻桃班是同一天同一個時間上體育課。如何在一節課上讓小明和小剛都能和姐姐跳神,讓關右右陷入前所未有的糾結之中。
  他可以先滿足小明的要求,在體育課的時候和小明交換一下搭檔,就能把super姐姐讓出去。雖然小明的搭檔是個小肥妞,帶她跳神會很吃力,不過小肥妞每次都會帶一個菠蘿油分給搭檔的小朋友。右右覺得拿著菠蘿油的小肥妞還是蠻可愛的,他絕對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孩子。
  可是怎麽再讓姐姐和小剛跳繩呢?
  後來右右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問他的super姐姐:“你會跳長繩哇?”
  super姐姐一直很藐視不愛運動的loser弟弟,她說:“這有什麽難的!”
  右右第二天就對小剛和小明分別說:“我姐姐要跳長繩,不過我要跳短繩,我去找個人跟你們一起跳。”
  小剛和小明分別表示了同意。
  後來到了體育課上,小剛和小明跟著右右的super姐姐組成了個長繩小分隊,在老師的指導下,跳的很哈皮。
  至於右右,拿到了核桃酥蛋糕,還有迪拜的手工巧克力。小肥妞又在跳繩之前給了他一個菠蘿油,所以右右在跳繩兩分鍾以後,指著super姐姐那邊對小肥妞說:“他們玩的很有勁的,比兩個人玩要好玩多了。”
  小肥妞建議:“要麽我們也去玩吧?”
  右右說:“好的好的,不過我要先去尿尿。”
  小肥妞自告奮勇加入了那邊的長繩小分隊,右右則樂滋滋躲回了小花園裏吃了菠蘿油和蛋糕。
  晚上回到家裏,右右媽這天買了大閘蟹。右右雖然不太會吃蟹,不過他喜歡媽媽給他拆蟹粉做蟹粉小龍吃。這天看到媽媽提著青殼大閘蟹,他就圍著媽媽團團轉了好幾圈,磨著媽媽包了小籠包。
  等到左左爸回來,一家人往餐桌上坐好,super姐姐突然說了一句:“媽媽,右右今天吃了一塊蛋糕,兩塊巧克力,一個菠蘿油。”
  右右本來對著麵前放的三隻頂著紅豔豔蟹粉的小籠包準備開動了,沒想到冷不防super姐姐冒出了這句話,他還來不及反應,媽媽就把他麵前的小籠包換成了小青菜,板著臉說了一句:“也不怕噎著,今晚吃蔬菜!”
  右右抽抽鼻子,可憐巴巴地看著爸爸,可是爸爸把原來屬於他的三隻小籠包三兩口一下就幹掉了。

  番外:關父關子守家記
  佐佐的幼兒園舞蹈老師告訴關小媽,有個在國外拿過很多大獎的芭蕾舞舞蹈家回到北京收起了徒弟,如果徒弟資質過硬的話,也許就能走上芭蕾藝術的最高殿堂。
  關小媽對佐佐是不是能成為芭蕾舞舞蹈家的問題思考了很多天,斷然決定帶著佐佐去北京讓舞蹈家指點指點,就算不能成為舞蹈家的徒弟,起碼也能讓舞蹈家點明孩子未來發展的方向。
  關小爸認為關小媽的想法是拔苗助長,不過他很尊重佐佐的意見,問佐佐:“你想不想去看看芭蕾舞老師?”
  佐佐想了想,說:“我想去看看厲害的老師。”
  關小媽得意地對關小爸微笑。
  到了晚上,佑佑跑進姐姐的房間裏,蹲在姐姐的床前,憂愁地說:“如果你們去外地了,那我不是倒黴啦!”
  佐佐奇怪地問:“為什麽啊?”
  佑佑說:“喏,家裏麵隻有我跟爸爸,我吃什麽啊?”
  佐佐一想,弟弟的憂愁是有原因的,因為關小爸隻會炒雞蛋。
  在關小爸和關小媽的房間裏,這對年輕的父母也在討論這個問題。
  關小媽說:“要不把佑佑送到奶奶家吧?外公外婆去九華山旅遊了。”
  關小爸說:“奶奶家離幼兒園太遠。”
  關小媽說:“這有什麽關係?”
  關小爸說:“我豈不是要早起一個鍾頭開車去奶奶家接佑佑?”
  關小媽藐視地瞅了他一眼,正想說“我看是你沒法早起一個鍾頭吧”,關小爸馬上接著解釋:“佑佑這隻小懶蟲讓他早起一個鍾頭你覺得可能嗎?”
  關小媽想到每天早上叫醒佑佑的痛苦過程,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隻好把這個主意刪除。
  關小爸建議:“要不我去請臨時廚師或者保姆?”
  因為實在沒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關小媽暫時同意了關小爸的臨時解決方案。
  事不宜遲,關小爸在第二天就請他的李秘書——佑佑口裏的大媽媽找了一位受過營養師培訓的保姆。
  關小媽檢查了保姆的家務技術和營養學知識,發覺各方麵都很不錯,就很放心地把家裏的鑰匙交給了這位營養師手上,在周末的時候收拾了行李,帶著佐佐去了北京。
  佑佑跟著爸爸去送媽媽和姐姐,一路上一邊開心一邊難過。
  開心的是媽媽走了就沒有人管他吃零食睡懶覺了,尤其是禮拜六他可以一覺睡到下午,因為爸爸比他還愛睡覺,根本不會管他。
  難過的是媽媽走了,每天豐盛的晚餐就沒有著落,他一想到要吃爸爸的炒雞蛋就覺得情願不睡懶覺也要媽媽回來做飯。
  關小爸自然不知道佑佑的小心思,他自管自地開心著不用和關小媽分工一三五日幹活了。
  從這個禮拜一開始,營養師阿姨早上準時到崗,給關小爸和佑佑做好早飯。關小媽臨走之前叮囑阿姨一定要盯著佑佑吃蔬菜,保證他的維生素攝入。營養師阿姨認為女主人的話處於拳拳愛子之心,應該嚴格遵守。所以這天一大早就給佑佑煮了蔬果汁。
  佑佑是隻天生的饞嘴貓,他開始看到營養師阿姨煮了綠油油的蔬果汁,自以為是地覺得一定很好喝,所以興致盎然自告奮勇地嚐了兩口。可是蔬果汁的味道是淡中帶苦的,佑佑的舌頭接受不了淡淡的苦澀,感覺上了一個大當。
  原來是阿姨要保證蔬果的原汁原味,沒有添加任何其他調味料。阿姨把這個原因解釋給佑佑聽了,但佑佑是死活也不肯再喝一口。
  阿姨沒有對佑佑發火,隻是畫了一張小紙條貼在了“媽媽專欄”裏。小紙條上是大眼睛的佑佑不肯喝蔬果汁的樣子。
  佑佑一下很緊張,對阿姨揮揮小拳頭,說:“壞蛋才告狀。”
  他最怕媽媽板住臉發火,而且爸爸看到媽媽發火,一般半句話都不敢說,當做什麽都沒看見,而姐姐又最會起哄,最愛看他笑話,到時候家裏沒有人幫他,他就會更加倒黴。
  阿姨對佑佑說:“壞蛋才不喝蔬菜汁。”
  佑佑說:“我是好蛋,你才是壞蛋。”
  阿姨就把蔬果汁拿走了,說:“你是好蛋還是壞蛋,等你媽媽回來再說吧!”
  佑佑抽了抽鼻子,咬了咬小奶牙,跑到阿姨跟前,把蔬果汁搶下來,捏著鼻子喝完了。
  然後,他跑到爸爸媽媽房間裏去,準備用一個巧妙的方式,讓爸爸關心關心自己。
  關小爸正對著鏡子穿衣服整理儀容儀表,佑佑就擠了過去,對著鏡子扭扭屁股,搖搖肩膀。
  關小爸問:“兒子,你在照什麽?就一件小運動服,有什麽好多看的。”
  佑佑對關小爸控訴:“我在看我是不是變得綠油油了!”
  關小爸眼裏放光,笑嘻嘻說:“兒子真是高智商啊,連‘綠油油’都會說了。”
  佑佑兩手叉腰,說:“我每天早上都喝綠油油的蔬菜汁,我要變成綠油油的佑佑了,到時候別人看到綠油油的佑佑,會以為佑佑的爸爸也綠油油。爸爸,你再照鏡子會氣死的。”
  關小爸拍拍佑佑的腦袋,說:“要知道挑撥離間是沒有用的,乖,快去喝你綠油油的蔬菜汁。”
  佑佑憤然離去。
  對於佑佑的氣憤,關小爸好像根本不在意,對於每天早晨營養師阿姨的蔬菜汁,他也裝作沒有看見。
  佑佑不得不每天都硬著頭皮捏著鼻子把蔬菜汁喝光,然後對著鏡子檢查自己是不是變得“綠油油”的。
  營養師阿姨還是沒把貼在“媽媽專欄”上關於佑佑不喝蔬菜汁的小圖片撕掉。她語重心長對佑佑說:“雖然蔬菜汁不是很好喝,但是可以幫助你快點長高啊?”
  佑佑皺著小眉毛。
  這些天他一直想辦法要撕掉貼在“媽媽專欄”裏的告狀小紙條,可是那個高度不止兩個佑佑這麽高。
  他在專欄下麵徘徊的時候,爸爸穿好了衣服走出來。
  佑佑求助地看著爸爸,盡量讓自己的眼睛像姐姐一樣水盈盈的,因為姐姐一哭,爸爸就什麽事情都會答應她。
  上一次姐姐要買新的芭蕾舞裙子,媽媽認為姐姐已經有了三條裙子,根本不需要再多買一條。姐姐就巴著爸爸的腿,眨了兩下眼睛,爸爸就偷偷給姐姐又買了兩條裙子。
  佑佑決定去抱爸爸的大腿。
  結果關小爸看了紙條兩眼,又看看佑佑,再度摸摸佑佑的頭,說:“兒子,你要爭取快點長高啊,自力更生,才能坦然享受勝利果實。”
  佑佑差點沒有真的哭出來。
  他決定不和爸爸說話以示抗議,但是爸爸把他的後領一拎,拽出了門。
  以前佑佑一直想要坐在爸爸的小轎車的駕駛座旁邊,但是那個位置是屬於媽媽的,媽媽一直不準他和姐姐坐在前麵。現在媽媽和姐姐都不在,佑佑明顯有機會坐在前麵。
  雖然佑佑認為自己才五歲,但是五歲的孩子也是有尊嚴的,他氣呼呼坐在後座去。
  關小爸詫異地望望他,搖搖頭說:“還蠻有腔調的嘛!”
  一路上他也沒和爸爸講話就到了幼兒園。
  “湯圓”老師正在幼兒園門口迎接小朋友。
  “湯圓”老師的大名叫元宵,是“檸檬班”的班主任。佑佑和姐姐第一天上大班的那天,“湯圓”老師自我介紹完畢,喜歡取綽號的姐姐馬上舉手說:“老師,‘元宵’是不是就是湯圓?我們可以叫你‘湯圓’老師嗎?”
  “湯圓”老師臉一下就憋紅了,佑佑扯扯姐姐的小裙子,說:“你不要欺負老師。”
  他想,這個“湯圓”老師的臉圓圓的,又是理那種童花頭,眼睛也圓圓的,看上去的確很像湯圓。
  但是接下來這段時間,他要待在“湯圓”老師的班級裏,就要拍好“湯圓”老師的馬屁,怎麽可以給老師取綽號呢?
  他覺得自己會被姐姐連累的。這個姐姐就是反應太快,摩登外婆老說姐姐是個門檻很精的女孩,他認為姐姐簡直是個害人精。
  可是沒想到“湯圓”老師的臉紅了半天,然後無奈地說:“小朋友要是喜歡這麽叫,那——那就這麽叫吧!”
  姐姐馬上接了一句:“‘湯圓’老師,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幼兒園老師。”
  終於“湯圓”老師臉上綻開了一朵花,佑佑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天他看見“湯圓”老師就站在門口,覺得不能把對爸爸擺的臭臉擺給老師看,於是下車之後,換了一個笑臉對“湯圓”老師叫了聲“老師早上好”。
  關小爸見狀,又彈了他後腦勺一下:“馬屁精。”
  佑佑把頭一扭,不理爸爸。
  這天幼兒園裏上了勞動課,金子陳說了一段勞動的故事給大家聽。
  原來他在家裏幫爸爸媽媽擦灰倒垃圾都可以要求爸爸媽媽滿足自己一個願望,譬如上個禮拜他幫爸爸到樓下的小店買了香煙,爸爸就在禮拜天帶他去“星期八小鎮”玩翻鬥樂。
  佑佑突然覺得星星撞進了自己的小腦門。
  這天回家後,他又掛上了笑臉,迎接爸爸回家。
  本來關小爸以為佑佑的小人脾氣起碼要生兩天,但是一回家就見佑佑拎著一雙拖鞋“撲撲”跑過來,說:“爸爸,換鞋。”
  關小爸嘴角抽了一下,背脊涼了一下。
  要知道佑佑是個出名的懶蟲,能坐著就絕對不會站著,能躺著就絕對不會坐著。現在他這麽主動給自己送拖鞋,其中一定有文章。
  果然,佑佑等不到他問,就忍不住說:“爸爸,我可以幫你一個忙,然後你也要答應我一個忙。”
  關小爸糾正:“是答應你一個條件。”
  佑佑重複:“嗯,答應我一個條件。”
  關小爸攤手:“可我沒有什麽忙要你幫的。”
  佑佑著急了:“肯定有的,我可以去買雞蛋。”
  關小爸嘴角又抽了一下。
  話說幾個月前,佑佑的“開心外公”教佐佐和佑佑怎麽去門口的小超市買東西,然後讓佐佐拿著醬油,佑佑拿著雞蛋回家。
  佐佐雙手緊緊捧著醬油瓶子,但一向懶惰的佑佑就沒這麽好好拿著雞蛋了。他覺得十隻雞蛋太重了,於是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一根繩子,係在裝著雞蛋的塑料袋上,一路把雞蛋拖回了家。
  結果由於“開心外公”對佐佐佑佑太放心了,他一直走在兩姐弟的前麵,等到了家門口,佐佐懷裏的醬油還是醬油,佑佑用手拖著的雞蛋已經全部碎成了蛋殼蛋清和蛋黃。當然,外公就不得不再去買了一袋雞蛋。
  關小爸認為浪費雞蛋是對不起雞媽媽的,所以決定無視佑佑的這個“忙”。但是佑佑撅著嘴盯住他,這架勢是如果他不答應讓佑佑幫個忙,這小子就預備把他堵在家門口不讓進了。
  正好關小爸生出了一個主意。
  他平時是個注意穿衣風範的CEO,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去買時髦的新衣服了,正好雙休日關小媽和佐佐都不在,他可以帶著佑佑去買衣服,到時候讓佑佑給自己拎袋子,倒是一個很不錯的主意。
  因為自己平時都是給關小媽拎袋子,還沒有享受過別人給自己拎袋子的待遇,關小爸想著,越來越覺得這主意不錯。
  他對佑佑說:“好吧,既然你這麽想幫忙。”
  佑佑咧嘴一笑,把爸爸讓了進來。

  番外:臭佑佑和臭爸爸
  其實關小爸挺喜歡帶著佑佑去買衣服,因為和佑佑去買衣服,他沒有什麽壓力,佑佑的審美觀也挺不錯的。
  佑佑在剛剛會說話的時候,擺爸爸抱著去買衣服。關小爸一向有衣服架子之稱,打理的很出眾的時候,別人都看不出來他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有售貨員阿姨稱讚:“您看上去年紀這麽小。”
  關小爸笑起來,佑佑就記住了,回家改叫爸爸做“小爸爸”,關小爸問佑佑:“幹嘛這樣叫?”
  佑佑會說:“托兒所裏的人的爸爸都很老,我爸爸看上去好看多啦!”
  關小爸樂得心花怒放。
  佑佑決定再拍拍媽媽馬屁,等媽媽一回來就叫了一聲“小媽”,差點被媽媽扭耳朵。
  關小媽生氣地對關小爸說:“什麽大媽小媽的,這是什麽意思?”
  對於這種敏感問題,關小爸一向用報紙遮住臉,裝作很威嚴的樣子不予回答。
  不過這說明小佑佑還是很有鑒賞力的,關小爸把佑佑帶進品牌店的時候,還提醒:“等一下覺得爸爸的衣服合適要告訴爸爸啊?”
  佑佑用力點點頭。
  關小爸已經是這家店的熟客了,佑佑也是熟客,他們一進去,就有漂亮的售貨員姐姐過來迎接。關小爸試衣服的時候,佑佑就守在更衣室門口照鏡子。
  這兩天他老擔心自己會變得綠油油的,但是皮膚還是白嫩嫩的,看來是不會變成綠色的佑佑。
  關小爸很快換了一套西裝出來,照了照鏡子,旁邊的售貨員姐姐們都說好看,可是佑佑覺得要表現一下自己,他兩手抱胸,搖搖頭說:“不好不好。”
  關小爸又換了一件襯衫出來,大家說好,佑佑又說不好。
  售貨員姐姐對佑佑說:“小朋友,要不要到旁邊喝酸奶?”
  這家店裏有VIP休息室,以前佑佑最喜歡他們休息室裏的曲奇餅幹,但是今天他認為自己在給爸爸幫忙,所以要守好崗位。
  他堅定地搖搖頭,說:“酸奶這麽普通,我才不去。”
  售貨員姐姐虎著麵孔走開,走到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麵前,說:“帥克,你去搞定。”
  佑佑覺得讓售貨員姐姐沒辦法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他得意地斜瞄了他們一眼。
  那個叫帥克的高個子哥哥比爸爸年輕,長得也挺好看的,而且很喜歡對著售貨員姐姐笑。
  佑佑覺得這種笑容可以學學,因為售貨員姐姐被他一笑,臉色也紅潤了幾分。
  帥克走到佑佑麵前,佑佑仰頭看他。
  帥克說:“小朋友,你這樣做是沒有功勞的。”
  佑佑問:“為什麽?”
  帥克說:“如果你爸爸買了衣服,不就說明是你的功勞嗎?如果你爸爸一件衣服都沒有買,那麽你就沒有功勞了。”
  佑佑思考了一下,覺得很有道理。爸爸已經換了三套衣服了,還一套都沒有買,那麽他就沒辦法幫爸爸的忙了,也就沒辦法要爸爸把牆壁上的紙條撕下來。
  不過他想,他不能在別人麵前承認別人的說法是對的,他嚴肅地對這個叫帥克的哥哥說:“可是我爸爸買了衣服,我又沒什麽好處的。”
  帥克突然從口袋裏拿出一顆佑佑沒有看見過的糖,包著漂亮的糖紙。
  他的目光被糖果吸引過去了。
  帥克把糖紙剝開,放到嘴巴裏,一邊吃一邊嘖嘖說:“太好吃了,還是巧克力味道的。”
  佑佑咽了咽口水。
  帥克說:“這種糖呢,隻能給有功勞的小朋友吃。”
  說完以後就站起來走掉了。
  佑佑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眼巴巴地看著那個叫帥克的哥哥的背影,心裏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雖然他很想吃糖,但是不能這麽輕易就跟別人去要,他應該讓別人主動把糖給他吃。
  於是關小爸又換了一條呢褲子出來的時候,佑佑抿著小嘴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媽媽一定會喜歡的。”
  這條褲子是挺合身的,顏色也好,關小爸挺滿意,佑佑又這樣說,讓他覺得佑佑從小就有時尚的敏銳感,就很高興地買了下來。然後他又試了五六件衣服,佑佑對其中的四五件表示了認可。
  當然,結果是關小爸看中的衣服超過了預期計劃的數量,但佑佑很辛勤地跑到收銀台後麵,直接去問收銀的姐姐要了紙袋子,過來站在他的麵前請他把衣服放進袋子裏。關小爸覺得不結賬倒是不好意思了。
  結果他把這些衣服都買下來了,佑佑果然信守承諾,幫他拎著袋子。
  原來他前麵跑到收銀姐姐麵前,要了好幾款袋子,每款他都試過了高度,最後選了一款他提在手裏,袋子底部正好可以放在地麵上拖。這樣他就省力多啦!
  佑佑在店裏拖了好幾圈,帥克又出現了,拿了幾顆糖給佑佑,說:“果然是有功勞的好孩子,可是你幹嘛要拖著袋子?”
  佑佑就把為什麽要給爸爸幫忙的事情講了講,這個帥克哥哥果然很有哥哥的風範,他告訴佑佑:“你可以對爸爸說‘大人拎大衣服,小人拎小衣服’,這樣你就隻要拎爸爸的襯衫就可以了。”
  佑佑直誇這個給糖的哥哥真聰明,他果然對爸爸這樣講。
  不過本來關小爸就想佑佑不會心甘情願來老勞動的,所以他做好了佑佑的幫忙隻是過場的心理準備,最後還是他拎著大衣服,佑佑隻抱著一件襯衫。
  坐到車上,關小爸給了佑佑一個“毛栗子”,說:“為了幾顆糖就當叛徒啦?”
  佑佑理直氣壯地說:“誰當叛徒啦?我是誠實的好蛋。”
  關小爸哈哈大笑。
  佑佑看爸爸這麽高興,又說:“帥哥哥的糖也很好吃的,是那種咖啡色的糖紙,很很很很很好吃。”
  關小爸瞟了他一眼,說:“要是讓你媽知道我給你買糖,她還不得扒了我的皮。”
  “你再多買幾件衣服,不就有皮了啊?”
  關小爸認為在這個話題上不能和佑佑扯下去。
  關小爸準備開車回家,同時還想要打個電話給營養師回家做個營養晚餐,可是這時候佑佑伸手過來巴住他的手臂。
  關小爸教育道:“爸爸在開車的時候,不要打攪爸爸。”
  “那麽你自己不是也在打電話啊?”佑佑立刻指出了關小爸的問題,讓關小爸一時無語。他得意地望著爸爸,突然心裏又有了主意。
  關小爸看著佑佑小眼珠子轉一轉,就知道他又在打什麽壞主意了,果不其然,佑佑又說:“爸爸,那麽能不能吃冰淇淋啊?一會會就吃光了,媽媽不會知道的。”
  關小爸很嚴肅地說:“你媽說,你吃了會拉肚子,不行。”
  佑佑又巴過來,這回抱住關小爸的大腿,拖長了聲音說:“帥爸爸,好嗎——”
  佑佑的馬屁讓關小爸背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是他保持了家長的威嚴,仍然很嚴肅地哄著佑佑:“現在是春天,你腸胃消化功能不好,吃了會拉肚子,等到夏天再說啊,夏天再說。”
  佑佑雙手抱胸,氣呼呼地直著腰看住關小爸,大聲說:“夏天冰淇淋都化了。”
  關小爸掏掏耳朵,想要裝作沒聽見。
  佑佑一見關小爸不理他,更加生氣,說:“我要哭了!”
  沒想到關小爸一聽樂了,摸摸佑佑的腦袋,唱道:“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佑佑又一次正色聲明:“我真的要哭了。”
  關小爸把車子開了起來,繼續唱:“沒有冰淇淋也不要這樣的氣餒。”
  佑佑鼓著小嘴,哼了兩聲,突然就把身邊放著的關小爸的新襯衫拿出來,扯開塑料袋。關小爸見狀驚異地問:“你要幹嘛?”
  佑佑把襯衫放到鼻子下麵,嘟著嘴,抽抽鼻子說:“我要哭出鼻涕了。”
  最後關小爸不得不把車又停了下來,跑到路邊的冰淇淋店裏買了一隻冰淇淋,自己先舀了一大口吞掉,再回到車上遞給佑佑,然後快速把佑佑身邊的新衣服全部塞到大塑料袋裏,紮的牢牢地扔到車後座去。
  佑佑雖然沒有得到巧克力,不過得到了冰淇淋,他感覺也很滿意,不過就是很奇怪這個冰淇淋怎麽這麽小,他才吃了幾口就沒了,所以他對關小爸投訴:“爸爸你買的冰淇淋不合算,我吃兩口就沒啦!我以前吃的冰淇淋要吃很久很久的。”
  關小爸隻覺得胃裏抽筋,剛才他吃得太猛,冷不丁的讓喉嚨到腸胃受了一邊冰涼又甜膩的洗禮,半天沒緩過神來。
  回到家裏以後,營養師已經準備好了晚飯,佑佑飽餐了一頓,隨後就賴在客廳的榻榻米上裝成冬眠的烏龜。
  關小爸給佑佑放了洗澡水,然後來叫佑佑去洗澡,佑佑“嗯”了兩聲動都沒動。
  關小爸“靠”了一聲:“你不會懶得連澡都不想洗吧?”
  佑佑掀開一隻眼皮看看爸爸,然後又迅速閉上。他實在不想爬起來去洗澡,洗澡太累了,尤其是媽媽不在家,這個懶爸爸又一直不太愛幫他洗澡,總是要他自己塗肥皂自己絞幹毛巾。於是佑佑繼續閉著眼睛。
  關小爸拍拍他的屁股:“你要是不洗,我就不把那張紙片撕掉。”
  佑佑一下張開眼睛,“蹭”一下坐起來,嚷嚷:“臭爸爸臭爸爸。”
  關小爸笑起來,說:“我要是臭爸爸,你就是臭佑佑。”
  佑佑皺皺眉毛,他很不喜歡“臭佑佑”這個綽號,便爭道:“不是不是。”
  關小爸說:“你是我生的,我要是臭爸爸,你怎麽不是臭佑佑?”
  佑佑撅撅嘴巴表示抗議。
  關小爸看到他這樣,樂的更開心,現編了兩句歌詞唱起來:“臭佑佑不洗澡,是個小垃圾桶。”
  佑佑又癟癟嘴巴,終於想到了回擊的辦法:“我要告訴媽媽,你說她是臭媽媽。”
  關小爸奇問:“我什麽時候說過啊?”
  佑佑叉腰,說:“我是你跟媽媽生的,爸爸說我是臭佑佑,媽媽也是臭媽媽,好啊,爸爸你說媽媽壞話。”
  關小爸捏捏額頭,實在受不了佑佑的胡攪蠻纏了,幹脆問:“行了,你要怎麽樣才洗澡?”
  佑佑說:“我不要塗肥皂不要搓毛巾。”
  關小爸問:“那你怎麽洗澡?”
  佑佑說:“我就閉著眼睛躺在浴缸裏,就這樣,我就洗了。”
  關小爸咬牙切齒說:“你小子想比皇帝還舒服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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