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十三個人
光澤柔潤的古銅鎮紙下,壓著十二張白紙卡,形式高雅的八仙桌,坐著七個人。
七個名動天下,譽滿江湖的人。
古鬆居土、木道人、苦瓜和尚、唐二先生、瀟湘劍客、司空摘星、花滿樓。
這七個人的身份都很奇特,來曆更不同,其中有僧道,有隱上,有獨行俠盜,有大內高手,有浪跡天涯的名門弟子,也有遊戲風塵的武林前輩。
他們相聚在這裏,隻因為他們有一點相同之處。
他們都是陸小鳳的朋友。
現在他們還有一點相同之處——七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心情都很沉重。
尤其是木道人。
每個人都看著他,等著他開口。
他們都是他找來的,這並不是件容易事,他當然有極重要的理由。
桌上有酒,卻沒有人舉杯,有菜,也沒有人動過。
有風吹過,滿樓花香,在這風光明媚的季節裏,本該是人們心情最歡暢的時候。
他們本都是最灑脫豪放的人,為什麽偏偏會有這許多心事?
花滿樓是瞎子,瞎子本不該燃燈的,但點著桌上那盞六角銅燈的人,卻偏偏就是他。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不該發生的,卻偏偏發生了。
木道人歎了口氣,終於開口:“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隻要知錯能改,就是好的。”他雖然盡力在控製自己,聲音還是顯得很激動:“但有些事卻是萬萬錯不得的,你隻要做錯了一次,就隻有一條路可走!”
“死路?”司空摘星問。
木道人點點頭,拿起了桌上的古銅鎮紙,十二張卡上,有十二個人的名字。
十二個了不起的名字!
“他們本都不該死的,無論誰要殺他們,都很不容易,隻可惜他們都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他從這疊紙卡中抽出了四張:“尤其是這四個人,他們的名字,你們想必也聽說過。”
四張紙卡,四個名字。
高濤:鳳尾幫內三堂香主。
罪名:通敵叛國。
捕殺者:西門吹雪。
結果:逃亡十三日,死於沼澤中。
顧雲飛:巴山劍客衣缽傳人。
罪名:殺友人子,淫友人妻。
捕殺者:西門吹雪。
結果:逃亡十五日,死於鬧市中。
柳青青:淮南大俠女,點蒼劍客謝堅妻。
罪名:通奸,殺夫。
捕殺者:西門吹雪。
結果:逃亡十九日,死於荒漠中。
“獨臂神龍”海奇闊。
罪名:殘殺無辜。
捕殺者:西門吹雪。
結果:逃十九日,海上覆舟死。
這四個人的名字,大家當然全都聽說過,但大家最熟悉的,卻還是西門吹雪。
隻要是練過武的人,有誰不知道西門吹雪?又有誰敢說他的劍法不是天下第一?
瀟湘劍客忽然道:“我見過西門吹雪。”
經過了紫禁之巔那一戰之後,連這位大內第一高手,都不能不承認他的劍法實在無人能及:“但我卻看不出他是個好管閑事的人。”
花滿樓道:“他管的並不是閑事。”
司空摘星立刻接道:“他自己雖然很少交朋友,卻最恨出賣朋友的人。”
瀟湘劍客閉上了嘴,唐二先生卻開了口。
蜀中唐門的毒藥暗器名震天下,唐二先生的不喜歡說話也同樣很有名,現在卻忽然問道:“你認為他們犯的致命錯誤是出賣朋友?”
司空摘星道:“難道不是?”
唐二先生搖搖頭,沒有再說一個字,因為他知道他的意思一定已有人明白。
果然有人明白:“他們犯的罪雖不同,致命的錯誤卻是相同的。”
“哪一點相同?”
“西門吹雪!”木道人緩緩道:“西門吹雪若要殺人時,沒有人能逃得了的。”
就算逃,也逃不過十九天。
“這十二個人都是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木道人的表情更沉重:“現在又有個人犯了和他們同樣致命的錯誤,而且錯得更嚴重。”
“哦?”
“他不但出賣了朋友,而且出賣的就是西門吹雪。”
“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
一陣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瀟湘劍客:“我知道陸小鳳不但是西門吹雪的朋友,還是他的恩人。”
木道人道:“隻可惜恩已報過了,仇卻還沒報!”
瀟湘劍客道:“什麽仇?”
木道人道:“奪妻。”
瀟湘劍客聳然動容,道:“有證據?”
木道人道:“有。”
瀟湘劍客道:“什麽證據?”
木道人道:“他親眼看見他們在床上的。”
瀟湘劍客忽然拿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司空摘星喝得比他更快。
惟一還保持鎮靜的是花滿樓,酒杯是滿的,他卻隻淺淺啜了一口:“陸小鳳絕不是這種人,這件事其中一定還別有內情。”
司空摘星立刻同意他的話,道:“也許他喝醉了,也許他中了迷藥,也許他們在床上根本就沒有做什麽事。”
這些理由都不太好,連他自己都不太滿意,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下結論的人通常都是最少開口的人。
“我不認得陸小鳳,可是我知道他對唐家有恩。”唐二先生下了結論:“不管這件事是否別有內情,我們都要找他們當麵問清楚。”
木道人卻在搖頭。
司空摘星道:“你不想去找?”
木道人道:“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
這件事一發生,陸小鳳就已逃亡,誰也不知道他逃到哪裏去了。
木道人展開那十二張紙卡,道:“所以我請你們來看這些……”
司空摘星打斷了他的話,道:“陸小鳳既不是高濤,也不是獨臂神龍,這些混賬王八蛋的事,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木道人道:“有一點關係。”
司空摘星道:“哪一點?”
木道人道:“他們逃亡的路線。”
要想找陸小鳳,就一定要先判斷出他是從哪條路上逃的。
木道人又道:“這些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都是經驗豐富,狡猾機警的老江湖,他們準備逃亡的時候,一定都經過很周密的計劃,他們選擇的路線,一定都相當不錯。”
司空摘星冷冷道:“隻可惜他們還是逃不了。”
木道人道:“雖然逃不了,卻還是可以作為我們的參考。”
這十二個人選擇的逃亡路線,大致可以分為四條——
買舟入海。
出關入沙漠。
混跡於鬧市。
流竄於窮山惡水中。
木道人道:“你們都是陸小鳳的老朋友,都很了解他的脾氣,你們想他會選擇哪條路?”
沒有人能回答。
誰也不敢認為自己的判斷絕對正確。
花滿樓緩緩道:“我隻能確定一點。”
木道人道:“你說。”
花滿樓道:“他絕不會到海上去,也不會入沙漠。”
沒有人問他怎麽確定這一點的,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有種奇異的本能和觸覺。
司空摘星喝幹了第八杯酒,道:“我也能確定一點。”
大家都在聽著。
司空摘星道:“陸小鳳絕不會死。”
他的判斷有人懷疑了:“為什麽?”
司空摘星道:“我知道陸小鳳的武功,也見過西門吹雪的劍法。”
他當然也不能否認西門吹雪的劍法之快速準確:“可是自從他娶妻生子後,他的劍法就變得軟弱了,因為他的心已軟弱。”
因為他已不再是劍之神,已漸漸有了人性。
木道人道:“我本來也認為如此的,現在才知道我們都錯了。”
司空摘星道:“我們沒有錯!”
木道人搖搖頭,道:“在紫禁之巔那一次決戰前,他的劍確實已漸軟弱,因為他對妻子的愛,已超越了他對劍的狂熱。”
瀟湘劍客顯然已了解這句話中的深意:“可是他戰勝了白雲城主後,就不同了。”
無論誰擊敗了白雲城主這種絕世高手後,都難免會覺得意氣風發,想更上層樓。
紫禁之巔那一戰,無疑又激發了他對劍的狂熱,又超越了他對妻子的愛。
——也許就因為他冷落了妻子,引起了陸小鳳的同情,才會發生這件事。
每個人心裏都想到了這一點,卻沒有人願意說出口。
木道人道:“前些時候我見過陸小鳳,他自己告訴我,西門吹雪的劍法,已達到‘無劍’的境界。”
什麽叫“無劍”的境界?
——他的掌中雖無劍,可是他的劍仍在,到處都在。
——他的人已與劍融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隻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種境界幾乎已到達劍術中的巔峰,幾乎已沒有人能超越。
木道人歎息著,又道:“我見到陸小鳳時,他已醉了,他還告訴我,假如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殺他,這個人就是西門吹雪!”
又是一陣沉默,大家心裏都有了結論——
隻要西門吹雪追上陸小鳳,陸小鳳就必將死在他的劍下。
現在的問題是——
陸小鳳究竟逃到哪裏去了?能逃多久?
既然他不會到海上去,也不會入沙漠,那麽他不是浪跡在鬧市中,就是流竄在窮山惡水間。
這範圍雖已縮小,可是又有誰知道世上的鬧市有多少?山水有多少?
唐二先生忽然站起來,走出去。
司空摘星引杯在手,大聲問:“你想走?”
唐二先生冷冷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這件事難道你已不想管?”
唐二先生道:“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古鬆居士忽然也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的確管不了。”
苦瓜大師立刻點頭,道:“的確的確的確……”
他說到第三次“的確”時,他們三個人就都已走了出去。
瀟湘劍客走得也並不比他們慢。
司空摘星看了看杯中的酒,忽然重重的放下酒杯,大聲道:“我也不是來喝酒的,哪個龜孫王八蛋才是來喝酒的。”他居然也大步走了出去。
屋子裏忽然隻剩下兩個人,還能保持鎮靜的卻隻有花滿樓一個。
“啵”的一聲響,木道人手裏的酒杯已粉碎。
花滿樓卻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他們到哪裏去了?”
木道人冷冷道:“鬼知道。”
花滿樓道:“我知道。”他還在微笑:“我不是鬼,但是我知道。”
木道人忍不住問:“你說他們到哪裏去了?”
花滿樓道:“現在我們若趕到西門山莊去,就一定可以找到他們,連一個都不會少。”
木道人不懂。
花滿樓又道:“他們到那裏去,隻因為他們都想知道一件事——”
——假如我是陸小鳳,要從這裏開始逃亡,我會走哪條路?
花滿樓道:“等他們想通了時,他們就一定會朝那條路上追下去。”
木道人道:“他們為什麽不說?”
花滿樓道:“因為他們生怕自己判斷錯誤,影響了別人。”
木道人道:“你有把握確定?”
花滿樓點點頭,微笑道:“我有把握,因為我知道他們都是陸小鳳的朋友。”
他的臉上在發光,他的微笑也在發著光,他熱愛生命,對人性中善良的一麵,他永遠都充滿了信心。
木道人終於長長歎息,道:“一個人能有陸小鳳這麽多朋友,實在真不錯,隻可惜他自己這一次卻錯了。”
他拍拍花滿樓的肩,道:“我們走,假如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找到陸小鳳的,那個人一定就是你。”
花滿樓道:“不是我。”
木道人道:“不是你是誰?”
花滿樓道:“是他自己。”
一個人若已迷失了自己,那麽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能找得到他呢?
第二回 逃 亡
就算陸小鳳已迷失了自己,至少還沒有迷失方向。
他確信這條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過前麵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現在夜已深,山中霧正濃,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絕對正確。可是這一次他又錯了。
前麵既沒有山坳,更沒有泉水,隻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叢林。
饑餓本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幹渴比起來,饑餓就變成了一種比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幹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傷口已開始紅腫。
他在這連泉水都找不到的窮山惡穀間,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現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見他,都未必能認得出他就是陸小鳳。
那個風流瀟灑,總是讓女孩子著迷的陸小鳳。
叢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危險,每一種危險都足以致命,若是在叢林中迷失了方向,饑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這片叢林,他自己也完全沒有把握。他對自己的判斷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隻有往前走,既沒有別的路讓他選擇,更不能退。
後退隻有更危險、更可怕。
因為西門吹雪就在他後麵盯著他。
雖然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感覺到那種殺人的劍氣。
他隨時隨地,都會忽然無緣無故的背脊發冷,這時他就知道西門吹雪已離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種痛苦。
饑渴,疲倦,恐懼,憂慮……就像無數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著他。
這已足夠使他身心崩潰,何況他還受了傷。
劍傷!
每當傷口發疼時,他就會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劍。
掌中本已“無劍”的西門吹雪,畢竟又拔出了他的劍。
——我用那柄劍擊敗了葉孤城,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陸小鳳,隻有陸小鳳!
——為了你,我再用這柄劍,現在我的劍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絕不入鞘。
沒有人能形容那一劍的鋒芒和速度,沒有人能想像,也沒有人能閃避。
如果天地間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會因這一劍而失色動容。
劍光一閃,鮮血濺出!
沒有人能招架閃避這一劍,連陸小鳳也不能,可是他並沒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跡!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劍的鋒芒下逃生的,恐怕也隻有陸小鳳。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潛伏著多少危險?
陸小鳳連想都沒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潰,甚至會發瘋。
他走入了這片黑暗的叢林,就等於野獸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還是沒有水,沒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樹枝,摸索著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個瞎子。
這根樹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賴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想到這一點,陸小鳳就笑了。
一種充滿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譏誚的慘笑。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滿樓的偉大。
一個瞎子還能活得那麽平靜,那麽快樂,他的心裏要有多少愛?
前麵有樹,一棵又高又大的樹。
陸小鳳在這棵樹下停下來,喘息著,現在也許已是惟一可以讓他喘息的機會。
——西門吹雪在追入這片叢林之前,也必定會考慮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會追進來。
天上地下,幾乎已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決心要陸小鳳死在他的劍下。
黑暗中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可是這種絕對的靜寂,也正是種最可怕的聲音。
陸小鳳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頓,突然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
他什麽都沒有看見,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人類也會變得像野獸一樣,也有了像野獸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夾住的是條蛇。他挾住蛇尾,一擲一甩,然後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從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已變成野獸。
但是他並沒有停止,蛇血流下時,他立刻就感覺到一種生命的躍動。
隻要能給他生命,隻要能讓他活下去,無論什麽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現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厲鬼,重回人間,來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漸漸淡了,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死灰色。
這漫漫的長夜他總算已捱了過去,現在總算已到了黎明時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縱然黑暗已遠去,死亡還是緊逼著他。
地上有落葉,他抓起一把,擦幹了手上的腥血,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聲音。
人的聲音。
聲音也不知從什麽地方傳過來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時此地,怎麽會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無路可走,又有誰會走入這片叢林?走上這條死路?
難道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靜靜的聽著。
微弱的呻吟喘息聲,斷斷續續的傳過來,聲音中充滿了痛苦。
一種充滿了恐懼的痛苦,一種幾乎已接近絕望的痛苦。這種痛苦絕不能偽裝的。
就算這個人真是西門吹雪,現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絕不會比陸小鳳少。
難道他也遭受了什麽致命的打擊?否則怎麽會連那種殺人的劍氣都已消失?
陸小鳳決心去找,不管這個人是不是西門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當然找得到。
落葉是濕的,泥土也是濕的。一個人倒在落葉濕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個兩鬢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傷而恐懼。
他看見了陸小鳳,仿佛想掙紮著跳起來,卻隻不過換來了一陣痛苦的痙攣。
他手裏有劍,形式古雅,鋼質極純,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柄好劍。
可是這柄劍並不可怕,因為這個人並不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結在上下滾動著,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希望,喘息著道:“你……你是誰?”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誰都不是,隻不過是個過路人。”
老人道:“過路人?”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在奇怪,這條路上怎麽還會有過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種狐狸般的狡黠,道:“難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樣的路?”
陸小鳳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淒涼而苦澀,一笑起來,就開始不停的咳嗽。
陸小鳳發現他也受了傷,傷口也在胸膛上,傷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麽人?”
陸小鳳道:“是另外一個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來殺你的人?”
陸小鳳也笑了,反問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麽人?是不是來殺你的人?”
老人想否認,又不能否認。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眼睛裏的表情,就像是兩頭負了傷的野獸。
沒有人能了解他們這種表情,也沒有人能了解他們心裏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走吧。”
陸小鳳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讓你走,你反正也一樣要走的。”他還在笑,笑得更苦澀:“我的情況好像比你更糟,當然幫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認得我,當然也不會幫我。”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再笑。
他知道這老人說的是實話,他的情況也很糟,甚至比這老人想像中更糟。
他自己一個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當然不能再加上個包袱。
這老人無疑是個很重的包袱。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也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的確應該走的。”
老人點點頭,閉上眼睛,連看都不再看他。
陸小鳳道:“假如你隻不過是條野狗,現在我一定早就走了,隻可惜……”
老人忽又打斷了他的話,道:“隻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陸小鳳苦笑道:“隻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實在可惜。”
他雖然好像閉著眼睛,其實卻在偷偷的瞟著陸小鳳。
他眼睛裏又露出那種狐狸的狡黠。
陸小鳳又笑了,道:“其實你早已知道我絕不會走的。”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當然不能看著你爛死在這裏。”
老人的眼睛忽然睜開,睜得很大,看著陸小鳳,道:“你肯帶我走?”
陸小鳳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當然會帶我走,因為你是人,我也是。”
陸小鳳道:“這理由還不夠。”
老人道:“還不夠?還有什麽理由?”
陸小鳳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誰都聽不懂,老人也不懂,隻有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我帶你走,隻因為我不但是人,還是混蛋,特大號的混蛋。”
是春天。
是天地間萬物都在茁壯生長的春天。
凋謝了的木葉,又長得密密的,叢林中的木葉莽莽密密,連陽光都照不進來。
樹幹枝葉間,還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讓你隻能看得見一點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見,卻看不遠。
陸小鳳讓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現在他就算明知西門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動半步了。
他們已走了很遠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頭時,就立刻又看見了自己的足跡。
他拚了命,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卻又回到了他早已走過的地方。
這已不是諷刺,已經是悲哀,一種人們隻有在接近絕望時才會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條蟒蛇從樹葉間滑下來,巨大的蟒蛇,力量當然也同樣巨大,足以絞殺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動,老人不能動,蟒蛇居然也沒有動他們,居然就悄悄的從他們身旁滑了過去。
陸小鳳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還能笑得出來的。
老人側過頭,看著他,忽然道:“我當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陸小鳳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還在笑。
笑有很多種,有種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這種。
隻有笑,沒有笑聲,四下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時光在靜寂中過得好像特別慢。
過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陸小鳳道:“嗯。”
老人道:“你為什麽不問我是誰?叫什麽名字?”
陸小鳳道:“我不必問。”
老人道:“不必?”
陸小鳳道:“反正我們現在都已快死了,你幾時聽見過死人問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想說話,沒有說,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終於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什麽人?”
老人道:“陸小鳳,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又笑了,道:“你早就該想到的,天下惟一特大號的大混蛋,就是陸小鳳。”
老人歎了口氣,道:“但我卻想不到陸小鳳會變成這樣子。”
陸小鳳道:“你認為陸小鳳該是什麽樣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陸小鳳是個很討女人歡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極高。”
陸小鳳道:“我也聽說過。”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為陸小鳳一定是個很英俊、很神氣的人,可是你現在看起來卻像是條……”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陸小鳳卻替他說了下去:“卻像是條被人追得無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來你惹的麻煩一定不小。”
陸小鳳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為女人惹的麻煩?”
陸小鳳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誰?聽說你連白雲城主的那一劍‘天外飛仙’都能接得住,天下還有誰能把你逼得無路可走?”
陸小鳳道:“隻有一個人。”
老人道:“我想來想去,好像也隻有一個人。”
陸小鳳道:“你想的這個人是誰?”
老人道:“是不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又在苦笑,隻有苦笑。
老人歎道:“你惹的麻煩實在不小,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麽會惹下這種麻煩的。”
陸小鳳道:“其實我也沒有做什麽,隻不過偶爾跟他老婆睡在一張床上,又恰巧被他看見了。”
老人吃驚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搖頭說道:“原來你的膽子也不小。”
陸小鳳忽然反問:“你呢?你惹了什麽麻煩?”
老人沉默著,也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我惹的麻煩也不小。”
陸小鳳道:“我看得出。”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如果一個人身上穿著的是值三百兩銀子一套的衣服,手裏拿著的是值三千兩銀子一柄的好劍,卻也好像是條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這個人惹的麻煩當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煩還不止一個。”
陸小鳳道:“有幾個?”
老人伸出兩根手指,道:“一個是葉孤鴻,一個是粉燕子。”
陸小鳳道:“武當小白龍葉孤鴻?”
老人點頭。
陸小鳳道:“萬裏踏花粉燕子?”
老人又點頭。
陸小鳳歎道:“你惹的這兩個麻煩倒實在真不小。”
葉孤鴻是武當的俗家弟子,也是武當門下弟子後起之秀,據說還是白雲城主的遠房堂弟,白雲城主還親自指點過他的劍招。
“萬裏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頭更響,輕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陸小鳳道:“隻不過葉孤鴻是名門子弟,粉燕子卻是下五門的大盜,你怎麽會同時惹上這兩個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陸小鳳搖頭。
老人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葉孤鴻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們兩個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作客……”
葉孤鴻遊俠江湖,粉燕子萬裏踏花,他們的妻子當然都很寂寞。
老人道:“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們,誰知道也恰巧被他們看見了。”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苦笑道:“看來你非但膽子不小,而且簡直是六親不認。”
老人笑了笑,道:“難道你以為我不是?”
陸小鳳顯得更吃驚,道:“難道你本來就是?”
老人道:“近十來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個名頭最響的獨行大盜,第一個就是“六親不認”獨孤美。
如果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做“六親不認”,這個人有多麽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陸小鳳苦笑道:“看來你這名字倒真是一點都沒有錯。”
獨孤美淡淡道:“我六親不認,你重色輕友,你是個大混蛋,我也差不多,我們兩個人本就是誌同道合,所以才會走上同一條路。”
陸小鳳道:“幸好我們還有一點不同。”
獨孤美道:“哪一點?”
陸小鳳道:“現在我還可以走,你卻隻有躺在這裏等死。”
獨孤美笑了。
陸小鳳道:“你若認為現在我還硬不起這心腸,你就錯了,你既然可以六親不認,我為什麽不能?”
獨孤美道:“你當然能。”
陸小鳳已站了起來,說走就走。
獨孤美看著他站起來,才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我保證你走了之後,一定會後悔的。”
陸小鳳忍不住回頭,問道:“為什麽?”
獨孤美道:“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獸,還有吃人的人。”
陸小鳳道:“你就是吃人的人,我知道。”
獨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世上還有種東西也會吃人?”
陸小鳳道:“你說的是什麽?”
獨孤美道:“樹林子,有的樹林子也會吃人的,不認得路的人,隻要一走進這種樹林,立刻就會被吃掉,永遠都休想活著走出去。”
現在雖然已將近正午,四麵還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死灰色。
巨大醜惡的樹木枝葉,腐臭發爛的落葉沼澤間,根本就無路可走。
世上若真有吃人的樹林,這裏一定就是的。
陸小鳳終於轉回身,盯著老人的臉,道:“你認得路?你有把握能走出去?”
獨孤美又笑了笑,悠然道:“我不但能帶你走出去,還能叫西門吹雪一輩子都找不到你。”
陸小鳳冷笑。
獨孤美道:“我可以帶你到一個地方去,就算西門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的。”
陸小鳳盯著他,沒有動,沒有開口,遠處卻有人在冷笑。
冷冰冰的笑聲,本來還遠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麵前。
來的人卻不是那以輕功成名的粉燕子,是個蒼白的人——
蒼白的臉,蒼白的手,蒼白的劍,一身白衣如雪。
在這黑暗的沼澤叢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個時辰後,他的神情還是像冰雪般冷漠鎮定,衣服上也隻不過沾染了幾點泥汙。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劍,鮮血不染,泥汙也不染。
就在他出現的這一瞬間,陸小鳳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鬆。
獨孤美卻笑了,笑容中充滿譏諷,道:“你以為他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不能否認。
這少年的確像極了西門吹雪——蒼白的臉,冷酷驕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連站著的姿態都和西門吹雪完全一樣。
雖然他遠比西門吹雪年輕得多,麵目輪廓也遠比西門吹雪柔弱,可是他整個人看起來,卻像是西門吹雪的影子。
獨孤美道:“他姓葉,叫葉孤鴻,連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門吹雪拉不上一點關係,可是他看起來卻偏偏像是西門吹雪的兒子。”
陸小鳳也不禁笑了:“的確有點像。”
獨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麽變成這樣子的?”
陸小鳳搖搖頭。
獨孤美冷笑道:“因為他心裏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門吹雪的兒子。”
陸小鳳道:“也許他隻不過想做第二個西門吹雪。”
獨孤美冷冷道:“隻可惜西門吹雪的好處他連一點都沒有學會,毛病卻學全了。”
遠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裏流星般閃亮的生命,天下無雙的劍……
江湖中學劍的少年們,又有幾個不把西門吹雪當做他心目中的神祗?
陸小鳳目光遙視著遠方,忽然歎了口氣,道:“西門吹雪至少有一點是別人學不像的。”
獨孤美道:“他的劍?”
陸小鳳道:“不是他的劍,是他的寂寞。”
寂寞。
遠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裏流星般孤獨的寂寞。
隻有一個真正能體會到這種寂寞,而且甘願忍受這種寂寞的人,才能達到西門吹雪已到達了的那種境界。
葉孤鴻一直在冷冷的盯著陸小鳳,直到這時才開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在我麵前談論他!”
陸小鳳隻有苦笑。
他知道獨孤美一定會搶著替他回答這句話,他果然沒有猜錯。
獨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麽東西,隻不過是個人而已,可是這世界假如還有一個人夠資格談論西門吹雪,這個人就是他。”
葉孤鴻忍不住問:“為什麽?”
獨孤美悠然道:“因為他有四條眉毛,也因為這世上隻有他一個人跟西門吹雪的老婆睡過覺。”
葉孤鴻聳然動容:“陸小鳳,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隻有承認。
葉孤鴻握劍的手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該先替西門吹雪殺了你的……”
樹梢上忽然有人打斷了他的話:“隻可惜我們這次要殺的人並不是他。”
濃密的枝葉間,嘩啦啦一聲響,一個人燕子般飛下來。
粉紅的燕子。
一張少女般嫣紅的臉,一身剪裁極合身的粉紅衣裳,粉紅色的腰帶旁,斜掛著一隻粉紅色的皮囊。
甚至連他眼睛裏都帶著這種粉紅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數男人們,看見少女赤裸的大腿時那種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著陸小鳳時,眼睛裏居然也帶著這種表情。
陸小鳳忽然想吐。
粉燕子對他的反應卻完全不在乎,還是微笑著,看著他,柔聲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陸小鳳道:“哦?”
粉燕子道:“你現在的樣子看來雖然不太好,可是隻要給你一盆熱水,一塊香胰子,讓你好好的洗個澡,你就一定是個很好的男人了。”
他眯著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陸小鳳:“我現在就可以想像得到。”
陸小鳳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為他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這個人的鼻子。
幸好這時粉燕子已轉過臉去看葉孤鴻,道:“這個人是我的,我不許你碰他。”
葉孤鴻臉上也露出種想嘔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時候我連你都想要。”
葉孤鴻蒼白的臉已發青。
粉燕子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討厭我,卻又偏偏少不了我,因為這次假如你沒有我,非但找不到這老狐狸,還休想能活著回去。”
他微笑著,接著道:“像你這種名門正派的少年英雄,在外麵雖然耀武揚威,到了這吃人的樹林裏,很可能連兩個時辰都活不下去。”
葉孤鴻居然沒有否認。
粉燕子輕輕吐出口氣,道:“所以現在我若肯把這老狐狸讓給你,你就已該覺得很滿意了。”
葉孤鴻的手又握緊了劍柄,道:“你一定要讓我出手,你知道我已發下重誓,一定要親手殺他的。”
粉燕子道:“陸小鳳呢?”
葉孤鴻咬了咬牙,道:“陸小鳳是你的,隻要他……”
獨孤美忽然大笑,道:“你們都錯了,陸小鳳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粉燕子道:“是誰的?”
獨孤美道:“是我的。”
粉燕子也大笑,道:“就算他也有我一樣的毛病,也絕不會看上你。”
獨孤美道:“可是他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讓我死在你們手裏。”
粉燕子又轉身麵對陸小鳳,柔聲道:“隻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樣可以讓你活下去。”
陸小鳳沒有反應。
粉燕子又吐口氣,道:“葉大少爺,你現在好像已經可以出手了!”
葉孤鴻道:“好。”
“好”字出口,劍已出鞘。
他拔劍的速度也許還比不上西門吹雪,卻絕不比別人慢。
他的出手輕靈、狠毒、辛辣,除了嫡傳的武當心法外,至少還融合了另外兩家劍法的特長。
這一劍已是他劍法中的精粹。
這也是致命的一劍,一擊必中,不留後著。
獨孤美張大了嘴,想呼喊,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陸小鳳居然真的沒有阻攔。
粉燕子還在笑,笑容卻突然凍結。
一截劍尖忽然從他的心口上露了出來,鮮血飛濺,灑落在他自己眼前。
這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信!
隻可惜現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劍尖還在滴著血。葉孤鴻凝視著劍尖的血珠,輕輕的吹落了最後一滴。
這本是西門吹雪獨特的習慣,他每一個動作都學得很像。
隻可惜他不是西門吹雪,絕不是。
每當殺人後,西門吹雪就會立刻變得說不出的孤獨寂寞,說不出的厭倦。
他吹落他劍尖最後的一滴血,隻不過像風雪中的夜歸人抖落衣襟上最後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現在葉孤鴻眼睛裏卻帶著說不出的興奮與激動,就像是正準備衝入風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後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臉上,他臉上的肌肉仿佛還在抽搐,眼珠卻已死魚般凸出,再也看不見那種粉紅色的表情。
陸小鳳忽然覺得這個人很可憐。
他一直都很憐憫那些至死還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幹了,劍已入鞘。
葉孤鴻忽然轉過臉,瞪著獨孤美。
獨孤美也在瞪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懷疑和驚詫。
葉孤鴻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為什麽要殺他?”
獨孤美的確想不到,無論誰也想不到。
葉孤鴻道:“我殺他,隻因為他要殺你。”
獨孤美道:“你不是來殺我的?”
葉孤鴻道:“我不是。”
獨孤美更驚訝,道:“可是你本來……”
葉孤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本來的確已決心要你死在我劍下。”
獨孤美道:“現在你為什麽忽然改變了主意?”
葉孤鴻道:“因為我現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這句話說得更奇怪,更教人聽不懂,獨孤美卻又反而好像聽懂了,長長吐口氣,道:“難道你也是山莊裏的人?”
葉孤鴻道:“你想不到?”
獨孤美承認:“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
葉孤鴻眼睛裏忽然又露出種譏誚的笑意,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當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連他自己都想不到。”
獨孤美也在歎息,道:“山莊裏的人,好像都是別人永遠想不到的。”
葉孤鴻道:“正因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獨孤美慢慢的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你看見過陸小鳳出手?”
葉孤鴻道:“沒有。”
獨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葉孤鴻道:“不知道。”
獨孤美道:“對他這個人你知道些什麽?”
葉孤鴻道:“我知道他曾經接住了白雲城主的一劍‘天外飛仙’。”
獨孤美道:“可是他現在卻已傷在西門吹雪劍下。”
葉孤鴻道:“我看得出。”
獨孤美道:“現在我再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多加考慮,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一字字接著道:“現在你有沒有把握殺了他?”
葉孤鴻沉默著,眼睛裏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是西門吹雪。”
獨孤美看著他,也過了很久,才轉過臉去看陸小鳳。
陸小鳳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們剛才說的,他好像完全聽不懂。
獨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剛才並沒有出手救我。”
陸小鳳沉默。
獨孤美道:“現在我也不想出手殺你,因為我們沒有把握殺你。”
陸小鳳沉默。
獨孤美道:“我們本來素昧平生,互不相識,現在還是如此。”
陸小鳳終於開口,道:“可是我們剛才走的好像還是同一條路。”
獨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雲蒼狗,隨時隨刻都可能有千萬種變化,又何況你我?”
陸小鳳道:“有理。”
獨孤美道:“所以現在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你最好還是去走你的路。”
陸小鳳道:“不好。”
獨孤美道:“不好?”
陸小鳳道:“因為我走的一定還是剛才那條路,一條死路。”
獨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陸小鳳道:“你呢?”
獨孤美道:“我當然有我的路可走。”
陸小鳳道:“什麽路?到山莊去的路?”
獨孤美沉下臉,冷冷道:“你既然已聽見,又何必再問?”
陸小鳳卻偏偏還是要問:“你要去的是什麽山莊?”
獨孤美道:“是個你去不得的山莊。”
陸小鳳道:“為什麽我去不得?”
獨孤美道:“因為你不是死人。”
陸小鳳道:“那山莊隻有死人才去得?”
獨孤美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已是死人?”
獨孤美道:“是的。”
陸小鳳笑了:“你們走吧。”他微笑著揮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莊去,也不想做死人,隻要能活著,多活半個時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灑脫,轉眼間就消失在灰白的叢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獨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覺,大聲道:“你真的讓他走?”
葉孤鴻冷冷道:“他已經走了。”
獨孤美道:“你不怕他泄漏山莊的秘密?”
葉孤鴻道:“他知道的秘密並不多,何況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個時辰。”
獨孤美道:“至少他現在還沒有死,還可以在暗中跟著我們去。”
葉孤鴻道:“我們要到哪裏去?”
獨孤美道:“當然是到山莊去。”
葉孤鴻冷笑道:“你錯了,並不是我們要到山莊去,是你要去,你一個人去!”
獨孤美道:“你不去?”
葉孤鴻淡淡道:“我為什麽要去?”
獨孤美臉色變了。
葉孤鴻道:“我知道你和山莊有了合約,當然不能殺你,但是我也沒有說過要帶你去。”
獨孤美的臉已因憤怒恐懼而變形,顫聲道:“可是你也應該看得出現在我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葉孤鴻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突又拔劍,削落一大片樹皮,鋪在一塊比較幹燥的泥土上,盤膝坐了下去。
獨孤美恨恨的盯著他,終於忍不住道:“你為什麽還不走?”
葉孤鴻悠然道:“我為什麽要走?”
獨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著看我死?”
葉孤鴻道:“你可以慢慢的死,我並不著急。”
他看來不但很悠閑,而且舒服,因為他身上居然還帶著塊用油紙包著的牛肉,甚至還有瓶酒。
對一個已在饑渴中掙紮了三十六個時辰的老人來說,牛肉和酒的香氣,已不再是誘惑,而是種虐待。
因為他隻能看著,一陣陣香氣就像是一根根針,刺激得他全身皮膚都起了戰栗。
淺淺的啜了一口酒,葉孤鴻滿意的歎了口氣,忽然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一定在後悔,剛才不該讓陸小鳳走的,但有件事你卻不知道。”
獨孤美正想以談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問道:“什麽事?”
葉孤鴻道:“我不殺陸小鳳,並不是因為我沒有把握殺他,隻不過因為我情願讓他死在西門吹雪的手裏。”
獨孤美道:“哦!”
葉孤鴻傲然道:“現在他若敢再來,我一劍出鞘,就要他血濺五步。”
獨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天下已沒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沒有人能救得了陸小鳳?”
葉孤鴻道:“絕沒有。”
這三個字剛說完,忽然間,一隻手從樹枝後伸出來,拿走了他手裏的酒。
他的反應並不慢。
這隻手縮回去的時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樹後。
樹後卻沒有人。
等他再轉出來,酒瓶已在獨孤美手裏,正將最後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剛才還在樹皮上的油紙包牛肉,現在卻已不見了。
葉孤鴻沒有再動,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灰白色的叢林,死寂如墳墓。
連風都沒有,樹梢卻忽然有樣東西飄飄落下。
葉孤鴻拔劍,穿透。
插在他劍尖上的,竟是剛才包著牛肉的那塊油紙。
獨孤美笑了,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葉孤鴻好像完全聽不見,臉色卻已發青,慢慢的摘下劍尖上的油紙。
獨孤美笑道:“油紙上沒有血,你吹什麽?”
葉孤鴻還是聽不見,劍光一閃,劍入鞘。
他卻又在那塊樹皮上坐下來,深深的呼吸了兩次,從衣袖裏拿出個紙卷,用一根銀針釘在身後的樹幹上,冷冷道:“這就是出林入山的詳圖,誰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後他還是背著樹幹,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甚至連眼睛都已閉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獨孤美笑聲也已停頓,睜大了眼睛,盯著樹幹上的紙卷。
他知道這就是葉孤鴻用來釣魚的餌。
武當本是內家正宗,葉孤鴻四歲時就在武當,內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現在他屏息內視,心神合一,雖然閉著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圓內的一針一葉,都休想逃過他的耳目。
他的餌已安排好了,魚呢?
魚是不是會上鉤?
獨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頓,他已看見一隻手悄悄的從樹後伸出來。
這隻手的動作很輕快,很靈巧,手一伸出,就摸著了樹幹上的紙卷。
就在這時,劍光又一閃,如閃電驚虹,隻聽“奪”的一響,劍尖入木,竟活生生把這隻手釘在樹上。
獨孤美的臉色變了,葉孤鴻的臉色也變了。
他沒有看見血。
手不是油紙,怎麽會沒有血?
獨孤美長長吐出口氣,他已看出這隻手並沒有被劍尖釘住,劍尖卻已被這隻手夾住。
用兩根手指夾住。
葉孤鴻鐵青的臉忽又發紅,滿頭汗珠滾滾而落,他已用盡全身氣力來拔他的劍,這柄劍卻像是已被泰山壓住,連動都不能動。
這是誰的手?誰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陸小鳳!
當然隻有陸小鳳。
笑容又上了獨孤美的臉,他微笑著道:“現在你的劍已出鞘,他好像並沒有血濺五步。”
葉孤鴻咬了咬牙,忽然放開手裏的劍,擦過樹幹掠過去。
陸小鳳果然就在樹後笑嘻嘻的看著他,手裏拿著的正是他的劍——用兩根手指捏著劍尖。
葉孤鴻冷笑道:“我不用劍還是可以殺你。”
陸小鳳微笑道:“但劍是你的,我還是要還給你。”
葉孤鴻已出手,用的是武當金絲綿掌,夾帶著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鉤,力貫指尖。
誰知陸小鳳竟真的把他的劍送過來還給他,用手指捏著劍尖,把劍柄送到他手邊。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臉色立刻變了,鮮血一滴滴從指縫間流出。
陸小鳳剛剛送過來的明明是劍柄,他一把握住的卻偏偏是劍鋒。
他甚至連陸小鳳用的什麽動作都沒有看出來。
陸小鳳還在笑,道:“這是你的劍,又沒有人會搶你的,你何必這麽用力?”
葉孤鴻臉上已全無血色,忽然問道:“西門吹雪使出了幾招才刺傷你的?”
陸小鳳道:“一招。”
葉孤鴻道:“你連他一招都接不住?”
陸小鳳苦笑。
葉孤鴻道:“當時你是不是已爛醉?”
陸小鳳搖頭。
葉孤鴻又問道:“以你這種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劍?”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看見過他出手,可是在旁邊看著的人,永遠也無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劍的速度。”
葉孤鴻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手上還在流血,並沒有放開劍鋒,劍尖上也還在滴著血,一滴,兩滴……
這是他自己的血。
最後一滴血珠滴下來時,他忽然長歎了口氣,將劍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歎息聲突然停頓,眼珠突出。
陸小鳳動容道:“我並不想殺你,你這是何苦?”
葉孤鴻蒼白的臉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漸漸急促,掙紮著道:“我學劍二十年,自信已無敵天下,本已約好了西門吹雪,端陽正午決戰於紫金之巔。”
陸小鳳道:“今年的端陽正午?”
葉孤鴻點點頭,道:“我雖無必勝的把握,自信還可以與他一戰,可是今日見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學二十年,也絕不是他的敵手……”
說到這裏,他就開始不停的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陸小鳳已明白。
到時他若不去,當然無顏再見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劍法和西門吹雪相差實在太多。
陸小鳳連西門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卻連陸小鳳的出手都看不清楚,這其間的距離,已無異是種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來,這種羞辱遠比妻子被侮更大。
陸小鳳目中已露出憐憫之色,道:“你就是為了這一點而死的?”
葉孤鴻點點頭。
陸小鳳輕輕歎了口氣,忽然走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葉孤鴻的臉忽然扭曲,眼睛裏露出種誰都無法了解的表情,盯著陸小鳳。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後,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絲微笑。
劍尖已沒有血。
最後一滴血是被風吹幹了的。
人雖已亡,劍卻仍在,劍光仍清澈如秋水。
無論劍上的血是被人吹幹的也好,是被秋風吹幹了的也好,對於這柄劍都完全沒有影響。
劍無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劍在。
陸小鳳凝視著這柄無情的劍,忍不住長長歎息。
——世上為什麽會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一柄無情的劍?
——這是不是因為劍的本身,就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看著這把清澈如秋水的劍,陸小鳳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又將迷失……
第三回 死亡之約
逃亡並沒有終止,黑暗又已來臨。
黑暗中隻聽見喘息聲,兩個人的喘息聲,聲音已停下來,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麵是幹土也好,是濕泥也好,他們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門吹雪的劍鋒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現在就算用盡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無法讓他再往前走一步。
從黑暗中看過去,每隔幾棵樹,就有一點星光般的磷光閃動。
光芒極微弱,就算在絕對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見。
隻要有一點點天光,磷光就會消失。
“順著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獨孤美雖然已累得連話都說不出,卻還是不能不回答,因為他知道陸小鳳一定會繼續問下去的。
“我絕對有把握。”他喘息著道:“因為你隻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絕不會出賣你。”
“他們是誰?”陸小鳳果然又在問:“是不是山莊裏的人?”
“嗯。”
“什麽山莊?在哪裏?”陸小風還要問:“你跟他們訂的是什麽合約?”
獨孤美沒有回答,聽他的呼吸,仿佛已睡著。
無論他是不是已睡著,他顯然已決心拒絕再回答這些問題。
陸小鳳好像也覺得自己問得太多,居然也閉上嘴,更想閉上眼睛睡一覺。
可是他偏偏睡不著。
遠處的磷光閃動,忽遠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連遠近距離都分不出,為什麽還睡不著?
——隻有絕對黑暗中,才能分辨出這些指路的暗記,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當然更看不出。
——這一點隻怕連西門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當然也不會在這種絕對的黑暗中走路。
——看來山莊中那些人實在很聰明,他們的計劃中每一點都想得很絕,又很周到。
——獨孤美是不是真的會帶我到那山莊去?
——他有合約,我卻沒有,我去了之後,他們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隱秘?連西門吹雪都找不到?
——為什麽那地方隻有死人才能去?
陸小鳳睡不著,因為他心裏實在有太多解不開的結。一個結,一個謎。
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解開這些謎?
絕對的黑暗,就是絕對的安靜。
獨孤美的呼吸也漸漸變得安定而均勻,在黑暗中聽來,甚至有點像是音樂。
“妹妹背著泥娃娃,
走到花園來看花。
娃娃哭了叫媽媽,
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也不知為了什麽,陸小鳳竟從六親不認的老人呼吸聲中,憶起了自己童年時的兒歌。
他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可是他並沒有笑出來,因為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慘呼。
接著,又是“噗”的一聲,一個人的身子彈起來,又重重的摔在泥沼裏。
“是誰?”陸小鳳失聲問。
沒有人回答。
過了很久,黑暗中才響起了獨孤美的呻吟聲,仿佛受了傷。
是誰在黑暗中突擊他?
陸小鳳隻覺得心跳加快,喉嚨發幹,掌心卻濕透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什麽事都看不見。
又過了很久,才聽見獨孤美呻吟著道:“蛇……毒蛇!”
陸小鳳吐出口氣,道:“你怎麽知道是毒蛇?”
獨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點都不疼,隻發麻。”
陸小鳳道:“傷口在哪裏?”
獨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陸小鳳摸索著,找到他的左肩,撕開他的衣服,指尖感覺到一點腫塊,就低下頭,張開嘴,用力吸吮,直到獨孤美叫起來才停止。
“你已覺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覺到疼痛,傷口裏的毒顯然已全都被吸出來。
陸小鳳又吐出口氣,道:“你若還能睡,就睡一下,睡不著就捱一會兒,反正天已快亮了。”
獨孤美呻吟著,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來不必這麽做的!”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為什麽還不拋下我一個人走?”
陸小鳳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許隻因為你還會笑。”
獨孤美不懂。
陸小鳳慢慢的接著道:“我總覺得,一個人隻要還會笑,就不能算是六親不認的人。”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見了。
現在天已快亮,陸小鳳總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樣,隨時都可能再被燃起。
陸小鳳就是這種人。
他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還沒有燃盡,就忽然發現他們終於已脫出了那吃人的樹林。
前麵是一片青天,旭日剛剛從青翠的遠山外升起,微風中帶著遠山新發木葉的芬芳,露珠在陽光下閃亮得就像初戀情人的眼睛。
陸小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夢境。
難道他剛從噩夢中醒來,就到了另一個夢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獨孤美,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忽然問道:“前麵是不是有棵大鬆樹?”
是的。
一棵古鬆,孤零零的矗立在前麵的岩石間,遠離著這片莽密的叢林,就好像是不屑與這些俗木為伍。
“鬆樹下是不是有塊大石塊?”
是的。
是塊大如桌麵的青石,石質純美,柔潤如玉。
陸小鳳走過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負著的人,才長長吐出了口氣,歎道:“我們總算出來了。”
獨孤美喘息著,道:“隻可惜這裏還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陸小鳳道:“我總算還沒有被那吃人的樹林子吃下去。”
獨孤美道:“隻可惜你還是隨時都可能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你能不能說兩句讓人聽了比較高興的話?”
獨孤美笑了笑,道:“我隻不過想告訴你一件事。”
陸小鳳在聽著。
獨孤美道:“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卻自己救了自己。”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你剛才救我的時候,也同時救了你自己。”
陸小鳳道:“你本來並不是真的想帶我到那山莊中去的?”
獨孤美點點頭,道:“可是,我現在已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就算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總算還是個人。”他凝視著陸小鳳,狡黠鋒利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你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甩下我,現在我當然也不能甩下你。”
陸小鳳笑了。
人總有人性,人性中總有善良的一麵,對這一點他永遠都充滿信心。
樹根下還有塊比較小的青石,獨孤美又道:“去搬開那塊石頭看看,下麵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柳條編成的箱子,裏麵有一塊熟肉、一隻風雞、一瓶酒、一包刀傷藥,還有一隻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紙和信封的顏色也很奇特,看來就像是死人的皮膚。
信上隻寫著十個字:“吹哨子,聽回聲,循聲而行。”
陸小鳳喝了口酒:“好酒。”他滿意的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些人想得實在周到。”
獨孤美道:“他們做事不但計劃周密,而且信譽卓著,你隻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一定會負責送你到山莊去。”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什麽合約?”
獨孤美道:“救命的合約。”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逃避陸小鳳的問題,所以陸小鳳立刻又問道:“什麽山莊?”
獨孤美道:“幽靈山莊。”
幽靈山莊!
——那地方隻有死人才能去。
陸小鳳隻覺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問道:“難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靈?”
獨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緩緩道:“就因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靈,所以沒有一個活人能找得到,更沒有一個活人敢闖進去!”
陸小鳳道:“你呢?”
獨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當然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當然就已是個死人!”
獨孤美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裏。
他忍不住拿起來,輕輕吹了吹,尖銳奇特的哨聲突然響起,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遠處已有同樣的一聲哨音傳了過來,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聲音並不困難。
他們循聲而行,漸行漸高,四麵白雲縹緲,他們的人已在白雲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隻雞,陸小鳳隻覺得精力健旺,無論多遠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獨孤美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了,連陸小鳳都已嗅到他傷口裏發出的惡臭。
可是陸小鳳一點也不在乎。
“西門吹雪當然不是聾子。”
“當然不是。”
“他當然也能聽見哨子的聲音。”
“嗯。”
“所以他隨時都可能追上來的。”
“可能。”
“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還是放下我的好。”獨孤美的臉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個人總比較走得快些,何況,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裏,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說的是真心話,但陸小鳳卻好像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他走得更快,白雲忽然已到了他的腳下,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前麵青天如洗,遠山如畫。
陸小鳳的心卻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他前麵竟是一道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那圖畫般的遠山雖然就在眼前,卻已無路可走。
他撿起一塊石頭拋下去,竟連一點回聲都聽不見。
下麵白雲繚繞,什麽都看不見,就連死人的幽靈都看不見。
難道那幽靈山莊就在這萬丈深壑下?
陸小鳳苦笑道:“要到幽靈山莊去,看來也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你隻要往下麵一跳,保證立刻就會變成個死人。”
獨孤美喘息著,道:“你再吹一聲哨子試試看?”
尖銳的哨聲,劃破沉寂,也劃破了白雲。
白雲間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青天上有白雲,絕壑下也有白雲,這個人就在白雲間,就像是淩空站在那裏的。
什麽人能淩空站在白雲裏?
死人?死人的幽靈?
陸小鳳吐出口氣,忽然發現這個人在移動,移動得很快,又像是禦風而行,轉眼間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顏色,也應該可以分辨出他麵目的輪廓。
可是他根本就沒有麵目輪廓,他的臉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
沒有親眼見過他的人,絕對無法想像那是張什麽樣的臉。
陸小鳳的膽子並不小,可是他看見這張臉,連腿都軟了,幾乎一跤跌下萬丈絕壑中去。
他可以感覺到背上的獨孤美也在發抖,就在這時,這個人已來到他們麵前,來得好快。
雖然已掠上山崖,這個人身子移動時看來還是輕飄飄的,腳底距離地麵至少有半尺。
陸小鳳一向認為江湖中輕功最高的三個人是司空摘星、西門吹雪和他自己。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個人輕功身法怪異,就和他的臉一樣,除非你親眼看見,否則簡直無法思議。
現在他正在盯著陸小鳳,一雙眼睛看來就像剛剛還噴出過溶岩的火山口,灼熱而危險。
麵對著這麽樣一個人,陸小鳳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獨孤美卻忽然問:“你就是幽靈山莊的勾魂使者?”他看見這人點了點頭,立刻接著道:“我叫獨孤美,我的魂已來了。”
這個人終於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說話的聲音緩慢,怪異而艱澀,因為他沒有嘴唇。
沒有看見過他的人,也永遠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嘴唇的人說話是什麽樣子的。
獨孤美連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嘔吐。
這個勾魂帶路的人突又冷笑,道:“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因為我太醜?”
獨孤美立刻否認,勉強笑道:“我不是……”
勾魂使者道:“既然不是,就看著我說話,看著我的臉。”
獨孤美隻好看著他的臉,卻沒有開口,因為他的喉嚨和胃都已因恐懼而收縮,連聲音都發不出。
勾魂使者卻笑了。
他好像很喜歡看到別人害怕難受的樣子,喜歡別人怕他。
可是他的笑聲很快的又結束,冷冷道:“你本該一個人來的,現在為什麽有兩個?”
獨孤美還是不能開口,這問題他也回答不出。
勾魂使者道:“你留下,他走!”
獨孤美忽然鼓起勇氣,道:“他也不走。”
勾魂使者道:“他不走,你走。”
獨孤美大聲抗議,道:“我有合約,是你們自己訂的合約。”
勾魂使者道:“你有,他沒有。”
獨孤美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合約金我可以替他付。”
勾魂使者道:“現在就付?”
獨孤美道:“隨時都可以付,我身上帶著有……”
勾魂使者突又打斷他的話,冷冷道:“就算現在付,也已太遲了。”
獨孤美道:“為什麽?”
勾魂使者道:“因為我說的。”
獨孤美道:“可是他既然已來到這裏,就絕不能再活著回去。”
勾魂使者冷冷道:“你若想救他,你就自己走,留下他。”
他沒有嘴唇,說話的聲音就像是來自地獄,已經被魔火煉過,絕無更改。
陸小鳳忽然大聲道:“我走。”
他輕輕的放下獨孤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居然真的說走就走。
獨孤美喘息著,忽然一把拉著他衣角,道:“你留下,我走。”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我既然能活著來到這裏,就一定有法子活著回去。”
獨孤美居然也笑了笑,大聲道:“我知道你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我卻很怕死……”
陸小鳳搶著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怕了。”
獨孤美點點頭,道:“因為我……”
陸小鳳道:“因為你反正也活不長的,不如把機會讓給我。”
獨孤美道:“這是惟一的機會。”
陸小鳳道:“這些話我早就聽你說過,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隻不過……”
獨孤美道:“你還是不肯?”
陸小鳳笑了笑,道:“能夠跟一個六親不認的人交上朋友,我已經很滿意了,隻可惜我一向沒有要朋友替我死的習慣。”
獨孤美道:“你一定要走?”
陸小鳳道:“我走得一定比你快。”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著他們,眼睛裏帶著種說不出的憎惡。
他憎惡友情,憎惡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就像是蝙蝠憎惡陽光。
忽然間,遠處有人在呼喚:“帶他們進來,兩個人全都帶進來。”
清脆的聲音,來自白雲間,白雲間忽然又出現了一條淡紅色的人影,仿佛也是淩空站在那裏的,正在向這邊揮手。
“誰說要將他們全都帶進去?”
“老刀把子。”
這四個字竟像是種符咒,忽然間就將陸小鳳帶入了另一個天地。
沒有人能淩空站在白雲間,也沒有人能真的禦風而行。
勾魂使者也是人,並不是虛無的鬼魂,他是怎麽來的?
陸小鳳走過去之後,才看出白雲裏有條很粗的鋼索,橫貫了兩旁的山崖。
這就是他們的橋。
從塵世通向幽冥之門的橋。
山崖這邊,有個很大的竹籃,用滑輪鐵鉤掛在鋼索上。
這邊的山崖比較高,解開一條繩子,竹籃就會向對麵滑過去。
獨孤美已經在竹籃裏。
勾魂使者冷冷的瞅著陸小鳳,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坐進去?”
陸小鳳道:“我有腿。”
勾魂使者道:“若是一跤跌下去,就沒有腿了。”
陸小鳳道:“我看得出。”
勾魂使者道:“非但沒有腿,連屍骨都沒有,一跌下去,人就變成了肉醬。”
陸小鳳道:“我想得到。”
勾魂使者道:“這條鋼索很滑,山裏的風很大,無論輕功多麽好的人,走在上麵,隨時都可能會跌下去。”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跌下去過?”
勾魂使者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喜歡我?”
勾魂使者冷笑。
陸小鳳淡淡道:“既然你沒有跌下去過,又怎麽知道我會跌下去?既然你並不喜歡我,又何必關心我的死活?”
勾魂使者冷笑道:“好,你先走。”
陸小鳳道:“你要在後麵等著看我跌下去?”
勾魂使者道:“這種機會很多,我一向不願錯過。”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可是這一次我保證你一定會失望的。”
鋼索果然很滑,山風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麵,就像是風中的殘燭。
放眼望過去,四麵都是白雲,縹縹緲緲,浮浮動動,整個天地好像都在浮動中,要想平平穩穩的在上麵走,實在很不容易。
越不容易的事,陸小鳳越喜歡做。
他走得並不快,因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的走著,就好像在一條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個勾魂的使者,隻有在後麵跟著。
所以陸小鳳覺得更愉快。
風從他胯下吹過去,白雲一片片從他眼前飛過,他忽然覺得天地間實在沒有什麽值得他煩惱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
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歲就沒有唱過歌。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有了種放聲高歌的衝動,居然真的唱了起來,唱的是兒歌。
因為他隻會唱兒歌:“妹妹背著泥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
忽然間,“呼”的一聲響,一陣風從他頭頂吹過,一個人落在他眼前。
一個沒有臉的人。
陸小鳳笑了:“我唱的歌好不好聽?”
勾魂使者冷冷道:“那不是唱歌,是驢子叫。”
陸小鳳大笑,道:“原來你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好,好,好極了。”
他又唱了起來,唱的聲音更大。
“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著他,等他唱完了,忽然問道:“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怎麽我一唱歌你就認出我來了?難道我的歌聲比我的人還要出名?”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除了陸小鳳外,還有誰能唱這樣的歌?”
勾魂使者道:“你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這世上不要臉的人雖多,卻還沒有一個做得像你這麽徹底的。”
勾魂使者眼睛裏仿佛又有火苗在燃燒,忽然拔下頭發上的一根烏木簪,向陸小鳳刺了過去。
他的出手看來並不奇突,招式間也沒有什麽變化,但卻實在太快,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陸小鳳來不及退,也不能閃避,隻有伸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
這本是天下無雙,萬無一失的絕技,這一次卻偏偏失手了。
一根平平凡凡的烏木簪,好像忽然變成了兩根,閃電般刺向他的眼睛。
若是在平地上,這一招他也不是不能閃避,但現在他腳下並不是堅實可靠的土地,而是條滑不留足的鋼索。他身子一閃,腳下就站不住了,一個倒栽蔥,人就掉了下去,向那深不可測的萬丈絕壑中掉了下去。
——一跌下去,人就變成了肉醬。
他並沒有變成肉醬。
勾魂使者垂下頭,就看見一隻腳鉤在鋼索上。陸小鳳的人就像是條掛在釣鉤上的魚,不停的在風中搖來晃去。
他好像還是一點也不在乎,反而覺得很有趣,居然又唱了起來。
“搖呀搖,
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他沒有唱下去,隻因為下麵的歌詞他已忘了。
勾魂使者道:“看來你真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現在雖然還是陸小鳳,等一下說不定就會變成一堆肉醬了。”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不怕死?”
“呼”的一聲,他的人忽然風車般一轉,又平平穩穩的站在鋼索上,微笑道:“看來你好像也不是真的要我死。”
勾魂使者冷冷道:“我隻不過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勾魂使者的眼睛又在燃燒,一字字的道:“我要你知道,西門吹雪並不是天下無雙的快劍,我比他更快。”
這一次陸小鳳居然沒有笑,目中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盯著他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勾魂使者道:“是個不要臉的人。”
他不要臉,也沒有臉,臉上當然全無表情,可是,他的聲音裏,卻仿佛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悲哀。
陸小鳳還想再問時,他的人已飛鳥般掠起,轉眼間就消失在白雲裏。
白雲縹緲,陸小鳳癡癡的站在雲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很久他才開始往前走,終於到了對岸,隻見山崖前麵兩根竹竿係著條紅線,橫擋在他麵前,遠處有人正冷冷的對他說:“衝過這條生死線,你已是個死人。”聲音冷如刀鋒:“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過來,還是回頭去。”
陸小鳳心裏也在問自己:“是衝過去?還是回頭?”
衝過去是個死人,回頭也恐怕隻有一條死路。
他看著麵前的紅線,隻覺得手心冰冷。
這條紅線雖然一碰就斷,但世上又有幾人能衝得過去?
陸小鳳忽然笑了:“有時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這麽容易。”
他微笑著,輕輕鬆鬆的就走了過去,走入了一個以前完全沒有夢想過的世界。
走入了一個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蒙,什麽都看不見,連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獨孤美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難道我真的已是個死人?
陸小鳳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裏又唱起了兒歌:“妹妹背著泥娃娃,走到花園……”
這一句還沒有唱完,突聽旁邊有個人呻吟著道:“求求你,饒了我吧!”
第四回 一個死人的世界
聲音是從一間小木屋裏傳出來的。
一間灰色的小木屋,在這迷霧般的白雲裏,一定要很注意才能看得見。
陸小鳳終於看見了——隻看見了這間小木屋,並沒有看見人。
呻吟聲還沒有停,陸小鳳忍不住問:“你受了傷?”
“沒有受傷,卻快要死了。”是少女的聲音:“快要被你唱死了。”
“你既然在這裏,當然也是個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你唱的這種歌連活鬼都受不了,何況死人?”
陸小鳳大笑。
木屋裏的聲音又在問:“你知不知道剛才救你的人是誰?”
“是你?”
“一點也不錯,就是我。”她的笑聲很甜:“我姓葉,叫葉靈,別人都叫我小葉。”
“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不錯,可是我不懂,一個大男人,為什麽要叫小鳳凰?”
陸小鳳的笑變成了苦笑,道:“我叫陸小鳳,不叫小鳳凰。”
葉靈又問:“這有什麽不同?”
陸小鳳道:“鳳凰是一對,不是一隻,風是公的,凰才是母的。”
他慢慢的走過去,屋子裏卻忽然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才聽見葉靈輕輕的歎了口氣,道:“我隻不過是片小葉子,既然沒有一對,也不知道是公的?還是母的?”
陸小鳳道:“這一點你倒用不著擔心,我保證隻要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公的,還是母的?”
他忽然推開門,闖進了屋子。
在外麵看這屋子已經小得可憐了,走進去之後,更像是走進間鴿子籠。
可是鴿子雖小,五髒俱全,這屋子也一樣,別人家的屋裏有些什麽,這屋子裏幾乎也一樣不缺,甚至還有個金漆馬桶。
陸小鳳並不是個會對馬桶有興趣的人,現在他注意這個馬桶,隻因為他走進來的時候,這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馬桶上。
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馬桶上,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的臉有點紅了。
不管怎麽樣,一個女孩子坐在馬桶上的時候,男人總不該闖進來的。
可是既然已闖了進來,再溜出去豈非更不好意思?
惡人先告狀,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道:“你平常都是坐在馬桶上見人的?”
葉靈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道:“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我才會坐到馬桶上。”
有一種情況就是任何人都不必問的,另外一種情況呢?
葉靈道:“就是馬桶裏有東西要鑽出來的時候。”
陸小鳳又笑出來了。
馬桶裏還會有什麽東西鑽出來?除了臭氣外還會有什麽別的?
葉靈道:“你想不想看看裏麵是什麽?”
陸小鳳立刻搖頭,道:“不想。”
葉靈道:“隻可惜你不想看也得看。”
陸小鳳道:“為什麽?”
葉靈道:“因為這裏麵的東西都是送給你的。”
陸小鳳道:“我不要也不行?”
葉靈道:“當然不行。”
看著她站起來掀馬桶的蓋子,陸小鳳幾乎已忍不住要奪門而逃。
他沒有逃。馬桶的味道非但一點也不臭,而且香得很。
隨著這陣香氣飛出來的,竟是一雙燕子,一對蝴蝶。
燕子和蝴蝶剛從小窗飛出去,葉靈又像是變戲法一樣,從馬桶裏拿出一套嶄新的衣服、一雙柔軟的鞋襪、一小壇酒、一對筷子、一個大瓦罐、一個大湯匙、四五個饅頭,還有一束鮮花。
陸小鳳看呆了。無論誰也想不到一個馬桶裏居然能拿出這麽多東西來。
葉靈道:“燕子和蝴蝶是為了表示我們對你的歡迎,衣服和鞋襪一定合你的身,酒是陳年的竹葉青,瓦罐裏是原汁燉雞,饅頭也是剛出籠的。”
她抬起頭,看著陸小鳳,淡淡的接著道:“這些東西你喜歡不喜歡?”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簡直喜歡得要命。”
葉靈道:“你要不要?”
陸小鳳道:“不要的是土狗。”
葉靈笑了,笑得就像是一朵花,一塊糖,一條小狐狸。
可以害得死人,也可以迷得死人的小狐狸。
陸小鳳看著她,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道:“你是母的,鐵定是母的。”
鮮花插入花瓶,酒已到了陸小鳳肚子裏。
葉靈看著他把清冽的竹葉青像倒水一樣往肚子裏倒,好像不但覺得很驚奇,還覺得很可惜,忽然歎息著道:“隻有一點錯了。”
陸小鳳不懂。
葉靈已經在解釋:“有人說你的機智、武功、酒量、臉皮之厚,和好色都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
陸小鳳放下空壇,笑著道:“現在你已看過我的酒量。”
葉靈道:“我也看過你的武功,你剛才沒有掉下去,連我都有點佩服你。”
陸小鳳道:“可是我並不好色,所以這一點至少錯了。”
葉靈道:“這一點沒有錯。”
陸小鳳生氣了,道:“我有沒有對你非禮過?”
葉靈道:“沒有,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可是你看著我的時候,那雙眼睛就像……”
陸小鳳趕緊打斷了她的話:“你說是哪點錯了?”
葉靈笑了笑,道:“你的臉皮並不算太厚,你還會臉紅。”
陸小鳳道:“難道你本來認為我一輩子都沒臉紅過?難道那個人說的話你全都相信?”
葉靈眨了眨眼,反問道:“你知不知道這些話是誰說的?”
陸小鳳道:“是誰?”
葉靈道:“老刀把子。”
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名字,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魔力?
陸小鳳試探著問道:“他就是你們的老大?”
葉靈道:“不但是我們的老大,也是我們的老板、我們的老子。”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葉靈道:“能讓大家心甘情願的認他為老子的人,你說應該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從來也沒有人願意做我的兒子,我也從來不想做人的兒子。”
葉靈道:“你隻不過想知道他的姓名來曆而已。”
陸小鳳不能否認:“我的確想,想得要命。”
葉靈冷冷道:“如果你真的想,隻怕就真的會要你的命。”她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你若想在這裏過得好些,就千萬不要去打聽別人的底細,否則……”
陸小鳳道:“否則怎麽樣?”
葉靈道:“否則就算你的武功再高一百倍,還是隨時都可能失蹤的。”
陸小鳳道:“失蹤?”
葉靈道:“失蹤的意思,就是你這個人忽然不見了,世上絕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裏。”
陸小鳳道:“這裏常常有人失蹤?”
葉靈道:“常有。”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本來還以為這裏很安全,很有規矩。”
葉靈道:“這裏本來就很有規矩,三個規矩。”
陸小鳳道:“哪三個?”
葉靈道:“不能打聽別人的過去、不能冒犯老刀把子,更不能違背他的命令。”
陸小鳳道:“他要我幹什麽,我就得幹什麽?”
葉靈點點頭,道:“他要你去吃屎,你就去吃。”
陸小鳳隻有苦笑。
葉靈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告訴你這些話?”
陸小鳳的笑忽然又變得很愉快,道:“當然是因為你喜歡我。”
葉靈也笑了:“看來他還是沒有錯,你的臉皮之厚,很可能連槍尖都刺不進去。”
她笑得比花還美,比糖還甜,輕輕的接著道:“可是你如果犯了我的規矩,我就把你臉上這張厚皮剝下來,做我的皮拖鞋。”
陸小鳳又不禁苦笑,道:“你至少應該先讓我知道你有些什麽規矩。”
葉靈道:“我隻有兩個規矩,不要去惹大葉子,不要讓女人進陸公館。”
陸小鳳道:“大葉子是個人?”
葉靈道:“大葉子就是小葉子的姐姐,陸公館就是陸小鳳的公館。”
陸小鳳道:“陸公館在哪裏?”
葉靈道:“就在這裏。”
她接著道:“從現在開始,這裏就是你的家,你晚上要睡在這裏,白天最好也老老實實的呆在這裏,我隨時都會來檢查的。”
陸小鳳又笑了,笑得很奇怪。
葉靈瞪起了眼,道:“你敢笑我?”
陸小鳳道:“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笑得不但有點奇怪,還有點悲哀:“我活了三十年,這還是第一次有個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葉靈已封住了他的嘴——用自己的嘴封住了他的嘴。
她的嘴唇冰涼而柔軟。
兩個人的嘴唇隻不過輕輕一觸,她忽然又一拳打在陸小鳳肚子上。
她的出手又硬又重。陸小鳳被打得連腰都彎了下去,她卻吃吃的笑著,溜了出去。
“記住,不要讓任何人進門。”她的聲音已到了門外:“尤其不能讓花寡婦進來。”
“花寡婦又是什麽人?”
“她不是人,是條母狗,會吃人的母狗。”
陸小鳳有四條眉毛,卻隻有兩隻手。
他用左手揉著肚子,用右手撫著嘴唇,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就這麽樣,他就糊裏糊塗的由活人變成了死人,糊裏糊塗的有了個家。
他還有兩條腿,卻已連什麽地方都不能去了。
他忽然就已睡著,睡了一下子就開始做夢,夢見自己被一片冰冰冷冷的大葉子包住,又夢見一條全身都生滿了花的母狗在啃他的骨頭,連啃骨頭的聲音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就發現在屋子裏真的有個人在啃骨頭。不是他的骨頭,是雞骨頭。
坐在那裏啃骨頭的也不是條母狗,是個人。
陸小鳳一醒,這個人立刻就有了警覺,就像是野獸一樣的警覺。
他扭過頭,盯著陸小鳳,眼睛裏充滿了敵意。
可是他嘴裏還在啃著雞骨頭。
陸小鳳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對雞骨頭這麽有興趣的人,也沒有看見過這麽瘦的人。
事實上,這個人身上的肉,絕不會比他嘴裏啃著的雞骨頭多很多。
他身上的衣服卻很華麗,絕不像窮得要啃雞骨頭的人。
陸小鳳忍不住試探著問:“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
這個人“噗”的一聲,把嘴裏的雞骨頭吐得滿地都是,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狠狠的盯著陸小風。“你以為我會有什麽病?餓病?”
“你不餓?”
“我每天吃三頓,有時候還加上一頓宵夜。”
“你吃些什麽?”
“我吃飯,吃麵,吃肉,吃菜,隻要能吃的,我什麽都吃。”
“今天你吃些什麽?”
“今天中午我吃的是北方菜,一樣是熏燒蹄膀,一樣是熏羊肉,一樣是三鮮鴨子,一樣是鍋貼豆腐,一樣是蝦子烏參,一樣是五梅鴿子,另外還有一碗黃瓜氽丸子湯。”
陸小鳳笑了。
這個人又瞪起了眼:“你不信?”
“我隻不過奇怪,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麽要闖進別人家裏來啃雞骨頭。”
“因為我高興。”
陸小鳳又笑了:“隻要你高興,隻要我這裏有雞骨頭,隨時都歡迎你來。”
這個人眼睛裏反而露出了警戒懷疑的神色:“你歡迎我來?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這是第一次有家,因為你是我的第一個客人,因為我喜歡朋友。”
這個人的樣子更凶:“我不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現在也許還不是,以後一定會是的。”
這個人雖然還在盯著他,神色卻已漸漸平靜了下來。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陸小鳳一向都很會交朋友,朋友們也都很喜歡他。
無論男朋友、女朋友都一樣。
陸小鳳已坐下來,忽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這裏沒有酒了,否則我一定跟你喝兩杯。”
這個人眼睛裏立刻發了光,道:“這裏沒有酒,你難道不能到外麵去找?”
陸小鳳道:“我剛來還不到半天,這地方我還不熟,可是我保證,不出三天,你無論要喝什麽我都能找得回來。”
這個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終於吐出口氣,全身的警戒也立刻鬆弛:“我是個遊魂,說不定隨時都會闖來的,你真的不在乎?”
陸小鳳道:“我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他經常在三更半夜裏,把朋友從熱被窩中拖出來陪他喝酒,朋友們也不在乎。
因為大家都知道,若有人半夜三更去找他,他非但不會生氣,反而高興得要命。
夜色已籠罩大地,晚風中忽然傳來了鍾聲。
“這是晚食鍾。”
陸小鳳不懂,遊魂又解釋:“晚食鍾就是叫大家到廳裏去吃晚飯的鍾聲。”
“天天都要去?”
“一個月最多隻有四五天。”
“都是在什麽時候?”
“初一十五,逢年過節,有名人第一天到這裏來的時候。”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陸小鳳:“你一定也是個名人,難道你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隻可惜現在的陸小鳳,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陸小鳳了。”
遊魂想說,又忍住,忽然站起來:“馬上就會有人帶你去吃飯的,我非走不可,你最好不要告訴別人,我到這裏來過。”
陸小鳳並沒有問什麽。
別人若有事求他,他隻要肯答應,就從不問別人是為了什麽。
就因為這一點,他已應該有很多朋友。
遊魂顯然也對這一點很滿意,忽又壓低聲音,道:“今天你到了大廳,他們一定會給你個下馬威。”
陸小鳳道:“哦?”
遊魂道:“因為這裏的人至少有一半是瘋子,他們惟一的嗜好,就是虐待別人,看別人受苦,其中還有六七個人瘋得更可怕。”
陸小鳳道:“是哪七個人?”
遊魂道:“一個叫管家婆,一個叫大將軍,一個叫表哥,一個叫鉤子……”
他隻說出四個人的名字,身子就忽然掠起。
屋裏的窗子很小,可是他的手往上麵一搭,人就已鑽了出去。
看來他不但輕功很高,還會縮骨。
這兩種功夫本是司空摘星的獨門絕技,他和司空摘星有什麽關係?
陸小鳳沒有想下去,因為他也聽見了外麵的腳步聲。
很輕很輕的腳步聲,隻有腳底長著肉掌的那種野獸腳步才會這麽輕。
隻有輕功極高的老江湖,走路時才會像這種野獸。
幽靈山莊中,哪裏來的這麽多輕功高手?
陸小鳳正在吃驚,就聽見了敲門的聲音。
他實在想看看來的這個人是誰?長得是什麽樣子?他立刻就去開門。
開了門之後,他更吃驚。
敲門的居然不是人,居然真的是隻腳底長著肉掌的野獸。
是一條狗!
一條全身漆黑,黑得發亮的大狗,在夜色中看來簡直就像是隻豹子。
可是它對人並不凶惡,一種極嚴格而長久的訓練,已消除了它本性中對人類的敵意。
它也沒有叫,因為它嘴裏銜著一張紙。
紙上隻有四個字:“請隨我來。”
這條狗是來帶陸小鳳去吃晚飯的。
陸小鳳笑了。
不管怎麽樣,有飯吃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現在,他實在很需要一頓豐富而可口的晚飯。
“紅燒蹄膀、三鮮鴨子、蝦子烏參……”
聽見那位遊魂說起這些好菜時,他的口水就已差點流了出來。
狗在對他搖尾巴,他也拍了拍狗的頭,微笑著道:“你知不知道我寧願讓你帶路?因為這裏的狗實在比人可愛得多。”
夜已深,霧還沒有散,冷霧間雖然也有幾十點寒星般的燈火,卻襯得四下更黑暗。
黑狗在前麵走,陸小鳳在後麵跟著,等他的眼睛已習慣於黑暗時,他才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很彎曲的小路上。
路的兩旁,有各式各樣的樹木,還有些不知名的花草。
在陽光普照的時候,這山穀一定很美。
可是山穀裏是不是也有陽光普照的時候?
陸小鳳忽然發覺自己真正最渴望見到的,並不是一隻紅得發亮的紅燒蹄膀,而是陽光。
那種照在人身上,可以令人完全都熱起來的陽光。
他也像別人一樣,也曾詛咒過陽光。
每當他在驕陽如火的夏日,被曬得滿臉大汗,氣喘如牛時,就忍不住要詛咒陽光。
可是現在他最渴望的,也正是這種陽光。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隻有當你失去它的時候,才知道它的珍貴。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忽然聽見附近也有人在歎氣。
不但有人歎氣,而且有人說話:“陸小鳳,我知道你會來的,我早就在這裏等著你。”
這裏是幽靈山莊,黑暗中本就不知有多少幽靈躲藏,這個人說話的聲音也縹緲陰森如鬼魂。
陸小鳳掌心捏把冷汗。他明明聽見說話的聲音在附近,附近卻偏偏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你看不見我的。”聲音又響起:“一個真正的鬼要向人索命時,是絕不會讓人看見的。”
“我欠了你一條命?”陸小鳳試探著問。
“嗯。”
“誰的命?”
“我的命。”
“你是誰?”
“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藍胡子。”
陸小鳳笑了,大笑。
一個人正在緊張恐懼時,往往也會莫名其妙的笑起來。
他的笑聲雖然大,卻很短。
他忽然發現說話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那條狗。
本來走在他前麵的黑狗,已轉過頭,用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瞪著他。
“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藍胡子。”這句話的確是從狗嘴裏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是。
狗怎麽會說人話?
難道藍胡子的鬼魂已附在這條狗的身上?
陸小鳳的膽子再大,也不禁打了個寒噤,就在此時,這條狗已狂吼著向他撲了過來。
他剛想去捉狗的前爪,誰知狗的肚子裏竟突然伸出了一隻手。
一隻人的手,手上拿著一把刀,手一揚,刀飛出,直打陸小鳳的小腹。
這一著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世上能躲過這一刀的人能有幾個?
至少有一個。
陸小鳳的小腹突然收縮,伸出兩根手指一夾,果然夾住了刀鋒。
那條狗卻已淩空翻身,倒掠三丈,轉眼間就已沒入黑暗中。
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了。
陸小鳳抬起頭看著遠方的黑暗,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裏的尖刀,隻有自己對自己苦笑。
這本來明明應該是場噩夢,卻又偏偏不是夢。
在這夢境般的幽靈山莊中,一件事究竟是真是夢?本來就很難分得清楚。
隻不過他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這地方的狗並不是比人可愛。”
黑暗中忽然又有人聲傳來:“現在你是不是已經願意讓人來帶路了?”
這次他看見的居然真是個人。
他又看見了葉靈。
霧一般的燈光,昏燈般的迷霧,葉靈還是笑得那麽甜。
“現在你總明白,這地方究竟是人可愛,還是狗可愛了?”
“我不明白。”
“你還不明白?”, “我隻明白一件事。”陸小鳳道:“有時這地方的狗就是人,人就是狗。”
花寡婦未必真的是條狗,這條黑狗卻是個人。
陸小鳳道:“江湖中寧願做狗的人雖然不少,能做得這麽徹底的卻隻有一個。”
葉靈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狗郎君。”
葉靈道:“你早已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至少知道藍胡子並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他自己當然也應該知道,所以他就算真的變成了惡鬼,也不該來找我。”
葉靈笑了,眨眼笑道:“就算惡鬼不找你,餓鬼卻一定會來找你。”
陸小鳳道:“餓鬼?”
葉靈道:“餓鬼的意思,就是為了等你吃飯等得餓死的,你若還不趕緊去,今天晚上就要多出三十七個餓鬼來。”
陸小鳳道:“就算我還不去,真正的餓鬼也隻有一個。”
葉靈道:“誰?”
陸小鳳道:“我。”
第五回 將軍吃肉
昨天是鉤子七十歲生日,今天他醒來時,宿醉仍未醒,隻覺得頭疼如裂,性欲衝動。
第一個現象就表示他已老了。
昨天他隻不過喝了四十多斤黃酒,今天頭就痛得恨不得一刀把腦袋砍下來。
十年前他還曾經有過一夜痛飲八十斤黃酒的紀錄,睡了兩個時辰後,就已精神抖擻,隻用一隻手,就握斷了太行三十六友中二十三個人的咽喉。
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痛恨,恨天恨地,也恨自己——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麽也會老?
可是發覺了第二個現象後,他又不禁覺得很安慰,他身體的某一部分,簡直就硬得像是裝在他右腕上的鐵鉤一樣。
七十歲的老人,有幾個能像他這麽強壯?
隻可惜這地方的女人太少,能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更少。
事實上,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一共隻有三個,這三個該死的女人又偏偏總是要吊他的胃口。
尤其是那又精又靈的小狐狸,已經答應過他三次,要到他房裏來,害得他白白空等了三夜。
想到這一點,他心裏更恨,恨不得現在就把那小狐狸抓過來,按在床上。
這種想法使得他更脹得難受,今天若再不發泄一下,說不定真的會被憋死。
他心裏正在幻想著那滿臉甜笑的小狐狸,和她那冷若冰霜的姐姐,還有那已熟得爛透的花寡婦。
他正想伸出他的手,外麵忽然有人在敲門,敲得很響。
隻有兩三個人敢這麽樣敲他的門,來的不是管家婆,就是表哥。
這兩人雖然都是他的死黨,他還是忍不住有點怒氣上湧。
情欲被打斷時,通常立刻就會變成憤怒。
他拉過條薄被蓋住自己,低聲怒吼:“進來。”
表哥背負著雙手,站在門外,光滑白淨的臉,看來就像是個剛剝了殼的雞蛋。
看到這張臉,沒有人能猜出他的年紀。
對於這一點,他自己一向覺得很滿意,有時甚至連他自己也會忘記了自己的年紀。
聽見鉤子的怒吼聲,他就知道這老色鬼今天又動了春情。
他帶著笑推開門走進去,看著那一點在薄被裏凸起的部分,微笑著道:“看來你今天的情況還不錯,要不要我替你摘兩把葉子回來?”
鉤子又在怒吼:“快閉上你的賊眼和臭嘴,老子要找女人,自己會去找。”
表哥道:“你找到幾個?”
鉤子更憤怒,一下子跳起來,衝到他麵前,用右手的鐵鉤抵住他肚子,咬著牙道:“你敢再說一個字,老子就把你心肝五髒一起勾出來。”
表哥非但一點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愉快:“我並不是在氣你,隻不過在替你治病,你看你現在是不是已經軟了?”
鉤子狠狠的盯著他,忽然大笑,大笑著鬆開手:“你也用不著神氣,若不是因為這地方的男人比女人好找,你的病保證比我還厲害。”
表哥施施然走過去,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悠聲道:“隻可惜這地方真正的男人已越來越少了,我真正看得起的也許隻有一個。”
鉤子道:“是不是將軍?”
表哥冷笑搖頭,道:“他太老。”
鉤子道:“是小清?”
表哥道:“他隻不過是個繡花枕頭。”
鉤子道:“難道是管家婆?”
表哥又笑了,道:“他自己就是老太婆,他不來找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鉤子道:“你說的究竟是誰?”
表哥道:“陸小鳳。”
鉤子叫起來:“陸小鳳!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表哥眯起眼笑道:“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讓我動心?”
鉤子道:“他怎麽會到這兒來的?”
表哥道:“據說是因為玩了西門吹雪的老婆。”
鉤子道:“你已見過他?”
表哥道:“隻偷看了兩眼。”
鉤子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表哥又眯起了眼,道:“當然是個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鉤子剛坐下,又站起來,赤著腳走到窗口。
窗外霧色淒迷。
他忽然回頭,盯著表哥,道:“我要殺了他!”
表哥也跳起來:“你說什麽?”
鉤子道:“我說我要殺了他。”
表哥道:“你沒有女人就要殺人?”
鉤子握緊拳頭,緩緩道:“他今年隻不過三十左右,我卻已七十了,但我卻還是一定能殺死他的,我有把握。”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殺人不僅為了要發泄,也是為了證明自己還年輕。
——有很多老人想找年輕的女孩子,豈非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
——他們隻忘了一點,青春雖然美妙,老年也有老年的樂趣。
有位西方的智者曾經說過一段話,一段老年人都應該聽聽的話。
——年華老去,並不是一個逐漸衰退的過程,而是從一個平原落到另外一個平原,這雖然使人哀傷,可是當我們站起來時,發現骨頭並未折斷,眼前又是一片繁花如錦的新天地,還不知有多少樂趣有待我們去探查,這豈非也是美妙的事?
鉤子當然沒有聽過這些話,表哥也沒有。
他看著鉤子臉上的表情,終於歎了口氣,道:“好,我幫你殺他,可是你也得幫我先做了他。”
鉤子道:“好!”
突聽門外一個人冷笑道:“好雖然好,隻可惜你們都已遲了一步。”
隨著笑聲走進來的,是個又瘦又高,駝背鷹鼻的老人。
表哥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這管家婆一定會來管我們的閑事的。”
管家婆道:“我隻不過告訴你們一個消息。”
鉤子搶著道:嚴什麽消息?”
管家婆道:“那條黑狗已經先去找陸小鳳,就算他不能得手,還有將軍。”
鉤子動容道:“將軍準備怎麽樣?”
管家婆道:“他已在前麵擺下了鴻門宴,正在等著陸小風。”
夜還是同樣的夜,霧還是同樣的霧,山穀還是同樣的山穀。
可是陸小鳳心裏的感覺已不同。
和一個又甜又美的聰明女孩子並肩漫步,當然比跟在一條黑狗後麵走愉快得多。
葉靈用眼瞟著陸小鳳:“看樣子你好像很愉快?”
陸小鳳道:“我至少比剛才愉快。”
葉靈道:“因為你知道我不會咬你?”
陸小鳳道:“你也比剛才那條狗漂亮,比任何一條狗都漂亮。”
葉靈笑了,笑得真甜:“難道我隻比它強這麽一點點?”
陸小鳳道:“當然還有別的。”
葉靈道:“還有什麽?”
陸小鳳道:“你會說話,我喜歡聽你說話。”
葉靈眨著眼,道:“你喜歡聽我說些什麽?是不是喜歡聽我說說這地方的秘密?”
陸小鳳笑了。他的笑也許有很多種意思,卻絕對連一點否認的意思都沒有。
葉靈道:“你要我從哪裏開始說起?”
陸小鳳道:“就從鉤子開始如何?”
葉靈睜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也知道鉤子?你怎麽會知道的?”
陸小鳳悠然道:“我不但知道鉤子,還知道將軍、表哥和管家婆。”
葉靈走過去,摘下片樹葉,又走回來?忽然歎了口氣,道:“你知道的已經太多了,隻不過,你若一定要問,我還是可以告訴你。”
陸小鳳道:“那麽你最好還是先從鉤子開始。”
葉靈道:“他是個殺人的鉤子,也是條好色的公狼,現在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褲子撕爛,把我按到床上去。”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其實你用不著說得這麽坦白的。”
葉靈又睜大她那純真無邪的眼睛,道:“我本來就是坦白的女人,又恰巧是個最了解男人的女人。”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苦笑道:“真是巧得很,隻可惜我並不想聽有多少男人要脫你的褲子。”
葉靈眨了眨眼,道:“假如有人要脫你褲子,你想不想聽?”
陸小鳳笑道:“這種事也平常得很,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葉靈道:“假如要脫你褲子的是個男人呢?”
陸小鳳叫了起來:“是個男人?”
葉靈嫣然道:“我說錯了,不是一個男人,是兩個。”
陸小鳳連叫都叫不出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道:“是不是表哥和管家婆?”
葉靈又睜大眼睛,道:“你怎麽知道的?”
陸小鳳苦笑道:“這兩個人名字聽起來就有點邪氣。”
葉靈道:“可是最可怕的一個並不是他們。”
陸小鳳道:“哦?”
葉靈道:“你有沒有見過可以用一雙空手活活把一條野牛撕成兩半的人?”
陸小鳳立刻搖頭,道:“沒有。”
葉靈道:“你有沒有見過隻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別人腦袋敲得稀爛的人?”
陸小鳳道:“沒有。”
葉靈道:“現在你就快見到了。”
陸小鳳咽下嘴裏一口苦水,道:“你說的是將軍?”
葉靈道:“一點也不錯。”
陸小鳳道:“他也在等我?”
葉靈道:“不但在等你,而且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所以你最好先去找個大鐵鍋來。”
陸小鳳道:“要鐵鍋幹什麽?”
葉靈道:“蓋住你的腦袋。”
將軍站在高台上。
他身高八尺八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寬肩,厚胸,雙腿粗如樹幹,手掌伸開時大如蒲扇,掌心的老繭厚達一寸,無論多鋒利的刀劍,被他的手一握,立刻拗斷。
他麵前居然真的有口大鐵鍋。
鐵鍋擺在火爐上,火爐擺在高台前,高台就在大廳裏。
大廳高四丈,石台高七尺,鐵鍋也有三尺多高。
爐火正旺,鍋裏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鍋肉,香得簡直可以把十裏之內的人和狗都引來。
陸小鳳進來的時候,將軍正用一支大木杓在攪動鍋裏的肉。
看見陸小鳳,他立刻放下木杓,瞪起了眼,大喝一聲:“陸小鳳?”
喝聲如晴空霹靂,陸小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也喝了一聲:“將軍?”
將軍道:“你來不來?”
陸小鳳道:“我來。”
他真的走過去,步子邁得比平常還要大得多。
將軍瞪著他,道:“鍋裏是肉。”
陸小鳳道:“是肉。”
將軍道:“你吃肉?”
陸小鳳道:“吃。”
將軍道:“吃得很多?”
陸小鳳道:“多。”
將軍道:“好,你吃!”
他將手裏的大木杓交給陸小鳳,陸小鳳接過來就滿滿盛了一杓。
一杓肉就有一碗肉,滾燙的肉。
陸小鳳不怕燙,吃得快,一杓肉吃完,他才吐一口氣,道:“好肉。”
將軍道:“本就是好肉。”
陸小鳳道:“你也吃肉?”
將軍道:“吃。”
陸小鳳道:“也吃得多?”
將軍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木杓,也滿滿的吃了一杓,仰麵長噓:“好肉。”
陸小鳳道:“是好肉。”
將軍道:“你知道這是什麽肉?”
陸小鳳道:“不知道。”
將軍道:“你不怕這是人肉?”
陸小鳳道:“怕。”
將軍道:“怕也要吃?”
陸小鳳道:“吃人總比被人吃好。”
將軍又瞪著他看了很久,道:“好,你吃!”
一杓肉就是一碗肉,一碗肉就有一斤,陸小鳳又吃了一杓。
將軍也吃了一杓,他再吃一杓。
片刻之間,至少有五斤滾燙的肉下了他的肚。
吃到第六杓時,將軍才問:“你還能吃?”
陸小鳳不開口,卻忽然翻起跟鬥來,一口氣翻了三百六十個跟鬥,站起來回答:“我還能吃。”
將軍道:“好,再吃。”
再吃就再吃,吃一杓,翻三百六十個跟鬥,兩千個跟鬥翻過,陸小鳳還是麵不改色。
將軍卻不禁動容,道:“好跟鬥。”
三個字剛出口,“噗”的一聲響,他肚子的皮帶已斷成兩截。
陸小鳳道:“你還能吃?”
將軍也不答話,卻跳下高台,一把抄住了火爐的腳。
火爐是生銅打成的,再加上爐上的鐵鍋,少說也有五七百斤。
他用一隻手就舉起來,再放下,又舉起,一口氣做了三百六十次,才放下火爐,奪過木杓,厲聲道:“你看著。”
這次他吃了兩杓。
陸小鳳看著他手裏的木杓,連眼睛都似已看得發直,忽然也抄起火爐,舉高放下,一口氣做了三百六十次,奪過木杓,吃了兩杓。
將軍的眼睛也已看得發直。
陸小鳳喘著氣,道:“再吃?”
將軍咬了咬牙,道:“再吃!”
他接過木杓,一杓子下去,隻聽又是“噗”的一響。這次並不是皮帶斷了,而是木杓已碰到鍋底。
一杓肉就是一斤,一鍋肉總有三五十杓,完全都被他們吃得幹幹淨淨。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摸著已凸起來的肚子,道:“好肉。”
將軍道:“本就是好肉。”
陸小鳳道:“隻不過沒有肉比有肉還好。”
將軍瞪著他,忽然大笑,道:“好得多了。”
兩個人一起大笑,忽然又一起倒了下去,躺在石台上,躺著還在笑。
台下當然還有人,所有的人早已全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將軍忽然又道:“你的肚子還沒有破?”
陸小鳳道:“沒有。”
將軍道:“倒看不出你這小小的肚子裏,能裝得下如此多肉。”
陸小鳳道:“我還比你多吃了一杓。”
將軍道:“我每杓肉都比你多。”
陸小鳳道:“未必。”
將軍突又跳起來,瞪著他。
陸小鳳卻還是四平八穩的躺著。
將軍道:“站起來,再煮一鍋肉來比過。”
陸小鳳道:“不比了。”
將軍道:“你認輸?”
陸小鳳道:“我本來已勝了,為什麽還要比?我本來已贏了,為什麽要認輸?”
將軍瞪著他,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每根筋都比別人的手指還粗。
陸小鳳淡淡道:“原來你不但肚子發脹,頭也在發脹。”
將軍雙拳忽然握緊,全身骨節立刻發出一連串爆竹的聲音,本來已有八尺八寸高的身材,好像又增長了半尺。
看來這個人不但天生神力,一身硬功,也已練到巔峰。
陸小鳳卻笑了:“你想打架?”
將軍閉著嘴。
現在他已將全身力量集中,一開口說話,氣力就分散了。
陸小鳳道:“吃肉我雖然已沒有興趣,打架我倒可以奉陪。”
將軍突然大喝,吐氣開聲,一拳擊出。
他蓄勢已久,正如強弓引滿,這一拳之威,幾乎已令人無法想像。
隻聽“嘩啦啦,叮叮當”一片響,鐵鍋銅爐翻倒,連一丈外的桌椅也被震倒,桌上的杯盤碗盞,有的掉在地上跌碎,有的在桌上已被震碎。
陸小鳳的人居然也被拳風打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的飛過三四張長桌,飛過十來個人的頭頂,飛過十多丈長的大廳,就像是隻斷了線的風箏。
大廳裏立刻響起一陣喝彩聲,將軍獨立高台,看來更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誰知就在這時,隻聽“呼”的一聲風聲,陸小鳳忽然又回到了他的麵前,臉上居然還帶著微笑,道:“你這一拳打得我好涼快,再來一拳如何?”
將軍怒吼,連擊三拳。
他的拳法絕無花俏,但每一拳擊出,都確實而有效。
這三拳的力量雖然已不如第一拳威猛,卻遠比第一拳快得多。
陸小鳳又被打得飛起,隻不過這一次並沒有飛出去,突然淩空翻身,落到將軍身後。
將軍身子雖魁偉,反應卻極靈活,動作更快,坐馬擰腰,霸王卸甲,將軍脫袍,回弓射月,連消帶打,又是三招擊出。
這本是拳法中最基本普通的招式,可是在他手上使出來,就絕不是普通人能招架抵擋的。
幸好陸小鳳不是普通人,這世上根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陸小鳳。
他身子一閃,突然從將軍腋下鑽過去,突然伸手,托住了將軍的肘,一頭撞在將軍的肋骨上。
將軍一百七十三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撞得踉蹌後退,幾乎跌下高台。
可是陸小鳳更吃驚。
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竟有一身橫練功夫,他一頭撞上去,就像撞在石頭牆上,撞得頭都發了暈。
就因為心驚頭暈,所以他笑的聲音更大,大笑道:“你又輸了。”
將軍怒道:“放屁!”
陸小鳳道:“我一拳就幾乎把你打倒,你還不認輸?”
將軍道:“你用的什麽拳?”
陸小鳳道:“頭拳。”
將軍道:“這算是哪門功夫?”
陸小鳳道:“這就是打架的功夫,隻要能把對方打倒,隨便什麽都可以用。”
將軍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用什麽?”
他沉腰坐馬,再次出手,拳式更密,出手更快,存心要先立於不敗之地。
這一次他拳法施展開,才看得出他的真功夫。
陸小鳳根本攻不進去。
這趟拳法展開,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攻進去。
陸小鳳好像也想通了這一點,索性放棄了攻勢,遠遠的退到石台的角落上,忽然彎下腰,抱起了肚子:“不行,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其實他自己當然也知道,就算他肚子痛死,也沒有人管的。
將軍一個箭步竄過來,陸小鳳已遊魚般貼著石台,從將軍腳底滑過,突然雙手按地,一個鯉魚打挺,一屁股撞在將軍的屁股上。
將軍本就在全力進擊,哪裏能收得住勢?這一次竟真的被他撞下石台,幾乎一跤跌倒。
陸小鳳拍掌大笑,道:“你又輸了!”
將軍的臉發青,嘴唇發抖。
陸小鳳道:“這一次你為何不問我用的是什麽拳?”
將軍不問,不開口。
陸小鳳道:“我用的是股拳。”他微笑著,又道:“下次你若再見到連屁股都能打人的角色,最好躲得遠些,因為你一定不是他的敵手。”
將軍突又大吼,一拳擊出,這次他打的不是人,是石台。
用青石砌成的高台,竟被他打塌了一角,碎石亂箭般飛出。
他身子也跟著飛躍而起,人還在空中,就已擊出了第二拳。
淩空下擊的招式,威勢雖猛,卻最易暴露自己的弱點,本來隻能用於以強擊弱。
陸小鳳絕不比他弱,他這一招實在用得極險,因為他早已算準了陸小鳳站不穩。
無論誰都沒法子在崩裂的石台上,亂箭般的碎石中站穩的。
站不穩就無法還擊,不能還擊就隻有退讓閃避,無論怎麽閃避,都難免要被他拳風掃及。
他這一招用得雖險,卻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殺手。
陸小鳳的傷還沒有好,身子還很弱,以將軍拳風之強,他絕對挨不起。
他沒有挨。
他居然還能反擊,在絕對不可能反擊的情況下出手反擊。
將軍身經百戰,決勝於瞬息之間,他本已算無遺策。
隻可惜這次他算錯了一著。
陸小鳳做的事,本就有很多都是別人認為絕不可能做到的。
這一次他用的既不是頭拳,也不是股拳,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指。
獨一無二的陸小鳳,獨一無二的“靈犀指”。
他身子忽然斜斜飛起,伸出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彈,食指彈中了將軍的拳頭,中指彈著了將軍的胸膛。
一擊就可以擊碎石台的鐵拳,連鋼刀都砍不開的胸膛,他兩根手指彈上去,有什麽用?
有用!
沒有人能想像他這兩指一彈的力量。
將軍狂吼,飛出,跌下,重重的跌在碎石堆上。
大廳裏還有三十六個人,卻沒有一點聲音,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三十六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陸小鳳,眼睛裏都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陸小鳳在苦笑。
他隻有苦笑,因為他知道這些人縱然不是將軍的朋友,現在也已變成了他的對頭。
一個人剛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間就結下了三十六個對頭,無論對誰說來,都絕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隻希望將軍傷得不太重。
等他轉頭去看時,本來倒在碎石堆上的將軍,竟已不見了。
他再回頭,就看見一個灰衣人慢慢的在往門外走,將軍就在這個人的懷抱裏。
以陸小鳳耳目之靈,居然沒有發覺這個人是從哪裏來的?更沒有發覺他怎麽能抱走將軍,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口。
陸小鳳怔住。
灰衣人已走出了門。
大廳裏三十六個人也全都站起來,跟著他慢慢的走了出去,沒有一個人回頭再看陸小鳳一眼,就好像已經將陸小鳳當做個死人。
無論多好看的死人,也沒有人願意多看一眼的。
陸小鳳自己也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墳墓裏,沒有人、沒有聲音,燈光雖然還亮著,卻仿佛已變得比黑暗還黑暗。
如果你什麽都看不見,連一點希望都看不見,燈光對你又有什麽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呆呆的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
這裏本就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裏去?
他本已走入了絕路,還能往哪裏走?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雙眼睛,一隻手。
一隻又白又小的手,一雙帶著笑的眼睛,葉靈正在門外向他招手。
陸小鳳立刻走過去。
就算門外有一百個陷阱,一萬種埋伏在等著他,他也會毫不遲疑的走出去。
因為他忽然發覺,那種絕望而無助的孤獨,遠比死還可怕得多。
門外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個人,一片黑暗。
葉靈的眼睛縱然在黑暗中看來,還是亮得像秋夜中升起的第一顆星。
她看著陸小鳳,微笑著,道:“恭喜你。”
陸小鳳不懂:“為什麽恭喜我?”
葉靈道:“因為你還沒有死,一個人隻要能活著,就是件可賀可喜的事。”
陸小鳳道:“本來我已該死了?”
葉靈點點頭。
陸小鳳道:“現在呢?”
葉靈道:“現在你至少還在幽靈山莊裏活下去。”
陸小鳳吐出口氣,忍不住又問道:“剛才那灰衣人是誰?”
葉靈道:“你猜不出?”
陸小鳳道:“是老刀把子?”
葉靈眼波轉了轉,反問道:“你認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道:“是個可怕的人。”
葉靈道:“你認為他的武功怎麽樣?”
陸小鳳道:“我看不出。”
葉靈道:“連你都看不出?”
陸小鳳歎道:“就因為連我都看不出,所以才可怕。”
葉靈道:“你認為老刀把子應該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個很可怕的人!”
葉靈笑了笑,道:“那麽他當然就是老刀把子,你根本就不必問的。”
陸小鳳也在笑,笑容看來卻一點也不愉快。
一個像他這樣的高手,忽然發現有人的武功遠比他更高,心裏的滋味總是不太好受的。
葉靈忽然沉下臉,冷冷道:“你第一天來就打架闖禍,他本想殺了你的,若不是有人替你求情,現在你已死了兩次。”
陸小鳳道:“是誰替我求情的?”
葉靈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當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葉靈忽又嫣然一笑,道:“你既然知道,準備怎麽樣報答我?”
陸小鳳微笑道:“我準備咬你一口,咬你的鼻子。”
葉靈瞪著他,忽然跳起來,道:“滾,滾回你的狗窩裏去,鍾聲不響,就不許出來。”
陸小鳳道:“這也是老刀把子說的?”
葉靈道:“哼。”
陸小鳳道:“現在我能不能見見他?”
葉靈道:“不能。”她板著臉,又道:“可是他要見你的時候,你想不見他都不行。”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其實一個人在屋裏休養幾天倒也不壞,隻不過沒飯吃就有點難受而已。”
葉靈道:“你有飯吃,每天三頓,六菜一湯,隨便你點。”
陸小鳳道:“現在我就可以點明天的菜?”
葉靈道:“可以。”
陸小鳳道:“我要吃紅燒蹄膀、熏羊肉、三鮮鴨子、鍋貼豆腐、蝦子烏參、五梅乳鴿,再加一碗黃瓜片氽丸子湯。”
葉靈看著他,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覺得很奇怪。
陸小鳳道:“我是個吃客,這些菜都是好菜,吃客點好菜,有什麽好奇怪的?”
葉靈道:“我隻奇怪一點。”
陸小鳳道:“哦?”
葉靈道:“我隻奇怪你為什麽不想吃我的鼻子?”
燈已滅了。
陸小鳳在黑暗中躺下來,這是他在幽靈山莊中度過的第一夜。
到這裏隻不過才半天,他已見到了許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許多個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那勾魂使者和老刀把子,這兩人武功之高,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他雖然還活著,以後呢?
以後還不知要有多少個黑暗、孤獨而可怕的長夜,要等他慢慢的去捱。
他不想再想下去。
他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第六回 元老會的組織
第二天早上,山穀還是濃霧迷漫,小木屋就好像飄浮在雲堆裏,推開門看出去,連自己的人都覺得飄飄浮浮的,又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
這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人像浮萍一樣,沒有寄托,也沒有根?
陸小鳳歎了口氣,重重的關上門,情緒低落得簡直就像是個剛看見自己情人上了別家花轎的男孩子。
這天早上惟一令他覺得有點愉快的聲音,就是送飯的敲門聲。
送飯來的是個麻子,麵目呆板,滿嘴黃牙,全身上下惟一令人覺得有點愉快的地方,就是他手裏提著的一個大食盒。
食盒裏果然有六菜一湯,外帶白飯。六個大碟子裏裝著的,果然全是陸小鳳昨天晚上點的菜。
可是每樣菜都隻有一塊,小小的一塊,眼睛不好的人,連看都看不見,風若大些,立刻就會被吹走。
最絕的是那樣三鮮鴨子,隻有一根骨頭、一塊鴨皮、一根鴨毛。
陸小鳳叫了起來:“這就是三鮮鴨子?”
麻子居然瞪起了眼,道:“這不是鴨子是什麽?難道是人?”
陸小鳳道:“就算這是鴨子,三鮮呢?”
麻子道:“鴨毛是剛拔下來,鴨皮是剛剝下來,鴨骨頭也新鮮得很,你說這不是三鮮是什麽?”
陸小鳳隻有閉上嘴。
麻子已“砰”的一聲關上門,揚長而去。
陸小鳳看著麵前的六樣菜,再看看碗裏的一顆飯,也不知是該大哭三聲,還是大笑三聲。
直到現在他總算才明白,那位遊魂先生為什麽會對雞骨頭那樣有興趣了。
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忽然聽見後麵的小窗外有人在歎氣:“你這塊紅燒肉蹄膀,比我昨天吃的還大些,至少大一倍。”
陸小鳳用不著回頭,就知道那位遊魂先生又來了,忍不住問道:“這種夥食你已經吃了多久?”
遊魂道:“三個月。”
他一下子就從窗外鑽進來,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桌上的六樣菜,又道:“吃這種夥食有個秘訣。”
陸小鳳道:“什麽秘訣?”
遊魂道:“每樣菜都一定要慢慢的吃,最好是用門牙去慢慢的磨,再用舌尖去舐,才可以嚐出其中的滋味來。”
陸小鳳道:“什麽滋味?”
遊魂終於歎了口氣,苦笑道:“叫人隻恨不得一頭撞死的滋味。”
陸小鳳道:“可是你還沒有死。”
遊魂道:“因為我還不想死,別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要活下去,活給他們看。”
陸小鳳也不禁歎了口氣,道:“你能活到現在,一定很不容易。”
遊魂慢慢的點了點頭,眼角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了下來。
陸小鳳不忍再看,一頭倒在床上,用枕頭蓋住了臉。
遊魂道:“飯已送來了,你還不吃?”
陸小鳳道:“你吃吧,我不餓。”
遊魂道:“不餓也得吃,非吃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麽?”
遊魂道:“因為你也得活下去!”
他忽然一把掀起陸小鳳臉上的枕頭,大聲道:“你若想死,倒不如現在就讓我一拳把你打死,因為你現在身上還有肉,還可以讓我痛痛快快的吃幾頓。”
陸小鳳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已隻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的臉,忽然道:“我姓陸,叫陸小鳳。”
遊魂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你呢?你是誰?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這一次遊魂居然並沒有顯得很激動,隻是用一雙已骷髏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著陸小鳳,反問道:“你又是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
遊魂搶著道:“因為你做錯了事,已被人逼得無路可走,隻能走上這條死路。”
陸小鳳承認。
遊魂道:“現在江湖中人一定都認為你已死了,西門吹雪一定也認為你已死了,所以你才能在這裏活下去。”
陸小鳳道:“你呢?”
遊魂道:“我也一樣。”他又補充著道:“將軍、表哥、鉤子、管家婆……這些人的情況也全都一樣。”
陸小鳳道:“可是我不怕讓他們知道我的來曆底細。”
遊魂道:“他們卻怕你。”
陸小鳳道:“為什麽?”
遊魂道:“因為他們還不信任你,他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們還活著,否則……”
陸小鳳道:“否則他們的仇家很可能就會追蹤到這裏。”
遊魂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呢?你也不信任我?”
遊魂道:“我就算信任你,也不能把我的來曆告訴你。”
陸小鳳道:“為什麽?”
遊魂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恐懼?還是痛苦?
“我不能說,絕不能……”
他嘴裏喃喃自語,仿佛在警告自己,他的身子又已幽靈般飄起。
可是這一次陸小鳳已決心不讓他走了,閃電般握住他的手,再問一遍:“為什麽?”
“因為……”遊魂終於下了決心,咬著牙道:“因為我若說出來,我們就絕不會再是朋友。”
陸小鳳還是不懂,還是要問,誰知遊魂那隻枯瘦幹硬的手竟然變得柔軟如絲棉,竟突然從他掌握中掙脫。
從沒有任何人的手能從陸小鳳掌握中掙脫。
他再出手時,遊魂已鑽出了窗戶,真的就像是一縷遊蕩的魂魄。
陸小鳳怔住。
他從沒有見過任何人的軟功練到這一步,也許他聽說過,他好像聽司空摘星提起過,可是連這種記憶都已很模糊。
所有的記憶都漸漸模糊,陸小鳳被關在這木屋裏已有兩三天。
究竟是兩天?三天?還是四天,他也已記不清了。
原來饑餓不但能使人體力衰退,還能損傷人的腦力,讓人隻能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卻將所有應該去想的事全都忘記。
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躺在個鴿子籠般的小木屋裏挨餓,這種痛苦誰能忍受?
陸小鳳能。
別人都能忍受的事,他也許會忽然爆發,別人都沒法子忍受的事,他卻偏偏能忍受。
可是聽到外麵有鍾聲響起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高興得跳了起來。
“鍾聲不響,不許出來。”
現在鍾聲已響了,他跳起來,衝出去,連靴子都來不及套上就衝了出去。
外麵仍有霧,此刻正黃昏。
夕陽在迷霧中映成一環七色光圈。
這世界畢竟還是美麗的,能活著畢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廳裏還是隻有三十六個人,陸小鳳連一個都不認得。
他見過的人全部不在這裏,勾魂使者、將軍、遊魂、葉靈,他們為什麽都沒有來?還有獨孤美為什麽一進了這山穀就不見蹤影?
陸小鳳在角落裏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沒有人理他,甚至連多看一眼的人都沒有,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嚴肅,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生活在這地方的人,也許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抬起頭往前看,才發現本來擺著肉鍋爐的高台上,現在擺著的竟是口棺材。
嶄新的棺材,還沒有釘上蓋。
死的是什麽人,是不是將軍?他們找陸小風,是不是為了要替將軍複仇?
陸小鳳心裏正有點忐忑不安,就看見葉靈從外麵衝了進來。
這個愛穿紅衣裳又愛笑的小女孩,現在穿的竟是件白麻孝服,而且居然哭了,哭得很傷心。
她一衝進來,就撲倒在棺材上哭個不停。
陸小鳳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她會為別人哭得這麽傷心,她還年輕,活潑而美麗,那些悲傷不幸的事好像永遠都不會降臨到她身上的。
死的是什麽人?怎麽會死的?
陸小鳳正準備以後找個機會去安慰安慰她,誰知她已經在呼喚:“陸小鳳,你過來!”
陸小鳳隻有過去。
他猜不到葉靈為什麽會忽然叫他過去,他不想走得太近。
可是葉靈卻在不停的催促,叫他走快些,走近些,走到石台上去。
他抬起頭,才發現她用一雙含淚的眼睛在狠狠的盯著他,眼睛裏充滿敵意。
陸小鳳忍不住問:“你要我上去?”
葉靈在點頭。
陸小鳳又問:“上去幹什麽?”
葉靈道:“上來看看他!”
“他”當然就是躺在棺材裏的人,一個人若已進了棺材,還有什麽好看的?
可是她的態度卻很堅決,好像非要陸小鳳上去看看不可。
陸小鳳隻有上去。
葉靈竟掀起了棺蓋,一陣混合著濃香和惡臭的氣味立刻撲鼻而來,棺材裏的人幾乎已完全浮腫腐爛,她為什麽一定要陸小鳳來看?
陸小鳳隻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要嘔吐。
這個人赫然竟是葉孤鴻,死在那吃人叢林中的葉孤鴻。
葉靈咬著牙,狠狠的盯著陸小鳳,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點點頭。
葉靈道:“他是我的哥哥,嫡親的哥哥,若不是因為他照顧我,我早已死在陰溝裏。”
她眼睛裏充滿悲傷和仇恨:“現在他死了,你說我該不該為他複仇?”
陸小鳳又點點頭。
他從不和女人爭辯,何況這件事本就沒有爭辯的餘地。
葉靈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陸小鳳既不能點頭,又不能搖頭,既不能解釋,又不能否認,隻恨不得旁邊忽然多出一口棺材來,好讓他也躲進去。
葉靈冷笑道:“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
陸小鳳忍不住問:“知道什麽?”
葉靈道:“他是死在外麵那樹林裏的,死了三天,這三天隻有你到那樹林裏去過。”
陸小鳳苦笑道:“難道你認為是我殺了他?”
葉靈道:“不錯!”
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忽然聽見後麵有個人搶著道:“錯了。”
“錯了?”
“這三天到那樹林裏去過的人,絕不止他一個。”
站出來替陸小鳳說話的人,竟是那個始終毫無消息的獨孤美,他道:“至少我也去過,我也是從那裏來的。”
葉靈叫了起來:“你也能算是個人?你能殺得了我哥哥?”
獨孤美歎了口氣,道:“就算我不是人,也還有別人。”
葉靈道:“還有別人?”
獨孤美點點頭,道:“就算我不是你哥哥的對手,這個人要殺你哥哥卻不太困難。”
葉靈怒道:“你說的是誰?”
獨孤美道:“西門吹雪!”
他的眼睛在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這名字你是不是也聽說過?”
葉靈臉色變了,這名字她當然聽說過。
西門吹雪!
劍中的神劍,人中的劍神。
這名字無論誰隻要聽說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
獨孤美用跟角瞟著她,道:“何況,陸小鳳那時也傷得很重,最多隻能算半個陸小鳳,半個陸小鳳怎麽能對付一個武當小白龍?”
葉靈又叫起來:“你說謊!”
獨孤美又歎了口氣,道:“一個六親不認的老頭子,怎麽會替別人說謊?”
霧夜,窄路。
他們並肩走在窄路上,他們已並肩走過一段很長的路。
那條路遠比這條更窄,那本是條死路。
陸小鳳終於開口:“一個六親不認的老頭子,為什麽要替我說謊?”
獨孤美笑了笑,道:“因為老頭子喜歡你。”他搶著又道:“幸好這老頭子並沒有粉燕子那種毛病,所以你一點也用不著擔心。”
陸小鳳也笑了,大笑:“這老頭子有沒有酒?”
獨孤美道:“不但有酒,還有肉。”
陸小鳳連眼睛都笑了:“真的?”
獨孤美道:“不但有肉,還有朋友。”
陸小鳳道:“是你的朋友?還是我的?”
獨孤美道:“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酒是好酒,朋友也是好朋友。
對一個喜歡喝酒的人來說,好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酒量很好的朋友。
這位朋友不但喝酒痛快,說話也痛快,幾杯酒下肚後,他忽然問:“我知道你是陸小鳳,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你為什麽不問?”
陸小鳳笑了,苦笑:“因為我已得過教訓。”
“你問過別人,別人都不肯說?”
“嗯。”
“但我卻不是別人,我就是我。”他將左手拿著的酒一口氣喝下去,用右手鉤起了一塊肉。
肉是被鉤起來的,因為他的右手不是手,是個鉤子,鐵鉤子。
“你就是鉤子?”陸小鳳終於想起。
鉤子承認!
“我知道你一定聽人說起過我,但有件事你卻一定不知道。”
“什麽事?”
“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就想跟你交個朋友。”他拍了拍獨孤美的肩:“因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對頭,也是我的對頭。”
“我們的朋友是他,我們的對頭是誰?”
“西門吹雪!”
陸小鳳聳然動容:“你是……”
鉤子道:“我就是海奇闊!”
陸小鳳更吃驚:“就是昔年那威震七海的‘獨臂神龍’海奇闊?”
海奇闊仰麵大笑:“想不到陸小鳳居然也知道海某人的名字。”
陸小鳳看著他,目中的驚訝又變為懷疑,忽然搖頭道:“你不是,海奇闊已在海上覆舟而死。”
海奇闊笑得更愉快:“死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穿著我的滾龍袍,帶著我的滾龍刀,長相也跟我差不多的替死鬼。”他又解釋著道:“在這裏的人,每個都已在外麵死過一次,你豈非也一樣?”
陸小鳳終於明白:“這裏本就是幽靈山莊,隻有死人才能來。”
海奇闊大笑道:“西門吹雪若是知道我們還在這裏飲酒吃肉,隻怕要活活氣死。”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在這裏我一定還有不少朋友。”
海奇闊道:“一點也不錯,這裏至少有十六個人是被西門吹雪逼來的。”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是不是也有幾個被我逼來的?”
海奇闊道:“就算有,你也用不著擔心。”
陸小鳳道:“因為我已有了你們這些朋友。”
海奇闊道:“一點也不錯。”
他大笑舉杯,忽又壓低聲音,道:“這裏隻有一個人你要特別留意。”
陸小鳳道:“誰?”
海奇闊道:“其實他根本不能算是人,隻不過是條遊魂而已。”
陸小鳳失聲道:“遊魂?”
海奇闊反問道:“你見過他?”
陸小鳳沒有否認。
海奇闊道:“你知道他是什麽人?”
陸小鳳道:“我很想知道。”
海奇闊道:“這裏有個很奇怪的組織,叫元老會,老刀把子不在的時候,這裏所有的事,都由元老會負責。”
陸小鳳道:“元老會裏的人,當然都是元老,閣下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奇闊道:“除了我之外,元老會還有八個,其實真正的元老,卻隻有兩個。”
陸小鳳道:“哪兩個?”
海奇闊道:“一個是遊魂,一個是勾魂,他們和葉家兄妹的老子,都是昔年跟老刀把子一起開創這局麵的人,現在老葉已死了,這地方的人已沒有一個比他們資格更老的。”
陸小鳳道:“隻因為這一點,我就該特別留意他?”
海奇闊道:“還有一點。”
陸小鳳拿起酒杯,等著他說下去。
海奇闊道:“他是這裏的元老,他若想殺你,隨時都可以找到機會,你卻連碰都不能碰他!”
陸小鳳道:“他有理由要殺我?”
海奇闊道:“有。”
陸小鳳道:“什麽理由?”
海奇闊道:“你殺了他的兒子。”
陸小鳳道:“他兒子是誰?”
海奇闊道:“飛天玉虎。”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剛喝下去的酒都變成了酸水。
海奇闊道:“黑虎幫本是他一手創立的,等到黑虎幫的根基將要穩固時,他卻跟著老刀把子到這裏來了,因為他也得罪了一個絕不該得罪的人,也已被逼得無路可走。”
陸小鳳道:“他得罪了誰?”
海奇闊道:“木道人,武當的第一名宿木道人。”
陸小鳳又不禁深深吸了口氣,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麽遊魂一直不肯說出自己的來曆。
海奇闊道:“黑虎幫是毀在你手裏的,他兒子是死在你手裏的,木道人卻恰巧又是你的好朋友,你說他是不是已有足夠的理由殺你?”
陸小鳳苦笑道:“他有。”
海奇闊道:“最要命的是,你雖然明知他要殺你,也不能動他。”
陸小鳳道:“因為他是元老中的元老。”
海奇闊點點頭,道:“除了他之外,元老會還有八個人,你若殺了他,這八個人就絕不會放過你。”他歎了口氣,接著道:“我可以保證,這八個人絕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所以我隻有等著他出手。”
海奇闊道:“不到一擊必中時,他是絕不會出手,現在他還沒有出手,也許就因為他還在等機會。”
陸小鳳雖然不再說話,卻沒有閉上嘴。
他的嘴正在忙著喝酒。
海奇闊又歎了口氣,道:“你若喝醉了,他的機會就來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
海奇闊道:“但是你還要喝?”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既然他是元老,反正總會等到這個機會的,我為什麽還不趁著沒有死的時候多喝幾杯?”
喝酒和吃飯不同。
平時隻吃三碗飯,絕對吃不下三十碗,可是平時千杯不醉的人,有時隻喝幾杯就已醉了。
陸小鳳是不是已醉了?
“我還沒有醉。”他推開獨孤美和海奇闊:“我還認得路回去,你們不必送我。”
他果然沒有走錯路。
有時一個人縱然已喝得人事不知,還是一樣能認得路回家,回到家之後,才會倒下去。
你若也是個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過這種經驗。
陸小鳳有過這種經驗,常常有。
“這是我的家,
我們都愛它,
前麵養著魚,
後麵種著花。”
雖然這小木屋前麵沒有養魚,後麵也沒有種花,畢竟總算是他的家。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後,忽然發現居然已有個家可以回去——這是種多麽愉快的感覺?除了他們這些浪子,又有誰知道?
陸小鳳又唱起兒歌,唱的聲音很大,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歌喉越來越好聽了。
屋子裏沒有燈,可是他一推開門,就感覺到裏麵有個人。
“我知道你是誰,你不出聲我也知道。”
陸小鳳不僅在笑,笑的聲音也很大:“你是遊魂,是這裏的元老,你在這裏等著我,是不是真的想殺我?”
屋子裏的人還是不出聲。
陸小鳳大笑道:“你就算想殺我,也不會暗算我的,對不對?因為你是武當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位名人,因為你就是鍾先生,鍾無骨。”
他走進去,關上門,開始找火折子:“其實你本來也是木道人的老朋友,但你卻不該偷偷摸摸在外麵組織黑虎幫的,否則木道人又怎麽會對付你?”
還是沒有回聲,卻有了火光。
火折子亮起,照著一個人的臉,一張隻剩下皮包著骨頭的臉,那雙已骷髏般深陷下去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盯著陸小鳳。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既然都已是死人,又何必再計較以前的恩怨,何況……”
他沒有說下去。
他的聲音突然中斷,手裏的火折子也突然熄滅。
他忽然發現這位鍾先生已真的是個死人!
屋子裏一片漆黑,陸小鳳動也不動的站在黑暗裏,隻覺得手腳冰冷,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冰窖裏。
這不是冰窖,這是個陷阱。
他已看出來,可是他已逃不出去。
他根本已無路可逃!
於是他索性坐下來,剛坐下來,就聽見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就有人在敲門。
“你睡了沒有?我有話跟你說!”語音輕柔,是葉靈的聲音。
陸小鳳閉著嘴。
“我知道你沒有睡,你為什麽不開門?”葉靈的聲音變凶了:“是不是你屋子裏藏著女人?”
陸小鳳終於歎了口氣,道:“這屋子裏連半個女人都沒有,卻有一個半死人。”
葉靈的聲音更凶:“我說過,你若敢讓女人進你的屋子,我就殺了你,無論死活都不行!”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這裏的女人,本就都是死女人。”
“這個死人卻恰巧是男的。”
火折子又亮起,葉靈終於看見了這個死人:“還有半個呢?”
陸小鳳苦笑道:“還有半個人就是我!”
葉靈看著他,又看看死人,忽然跳起來:“你殺了他?你怎麽能殺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不必開口,外麵已有人替他回答:“他知道。”
屋子很小,窗子也很小,葉靈擋在門口,外麵的人根本走不進來。
但是他們有別的法子。
忽然間,又是“砰”的一聲響,木屋的四壁突然崩散,連屋頂都塌下,本來坐在屋裏的人,忽然就已到了露天裏。
陸小鳳沒有動。
屋頂倒塌,打在他身上,他既沒有伸手去擋,也沒有閃避,隻不過歎了口氣。
這是他第一次有家,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原來這世上不但有倒楣的人,也有倒楣的屋子。”陸小鳳歎息著道:“屋子倒楣,是因為選錯了主人,人倒楣是因為交錯了朋友。”
“你倒楣卻是因為做錯了事。”
“你什麽都可以做,為什麽偏偏要殺他?”
“我早就告訴過你,就算你明知他要殺你,也不能動他的,否則連我都不會放過你。”
最後一個說話的是海奇闊,另外的兩個人,一個是白麵無須,服飾華麗;一個又高又瘦,鷹鼻駝背。前者臉上總是帶著笑,連自己都對自己很欣賞的;後者總是愁眉苦臉,連自己都不欣賞自己。
陸小鳳忽然問:“誰是表哥?”
表哥光滑白淨的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卻故意歎了口氣:“幸好我不是你的表哥,否則豈非連我都要被你連累?”
陸小鳳也故意歎了口氣,道:“幸好你不是我表哥,否則我簡直要一頭撞死!”
表哥笑道:“我保證你不必自己一頭撞死,我們一定可以想出很多別的法子讓你死。”
他笑得更愉快,他對自己說出的每句話都很欣賞、很滿意。
另一人忽然道:“我本來就是個管家婆,這件事我更非管不可。”
他愁眉苦臉的歎息道:“其實我根本一點也不喜歡管閑事,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最近又老是腰酸背疼,牙齒更痛得要命……”
他嘮嘮叨叨,不停的訴苦,非但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意,對自己的人也不滿意。
陸小鳳苦笑道:“想不到元老會的人一下子就來了三位。”
葉靈忽然道:“四位。”
陸小鳳很吃驚:“你也是?”
葉靈板著臉,冷冷道:“元老的意思是資格老,不是年紀老。”
表哥微笑道:“說得好。”
管家婆道:“老刀把子不在,隻要元老會中多數人同意,就可以決定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表哥道:“任何事。”
陸小鳳道:“多數人是幾個人?”
管家婆道:“元老會有九個人,多數人就是五個人。”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現在你們好像隻到了四位。”
管家婆道:“五位。”
陸小鳳道:“死的也算?”
表哥道:“這裏的人本就全都是死人,鍾先生隻不過多死了一次而已。”
陸小鳳道:“所以你們現在已經可以決定一件事了。”
表哥悠然道:“你很聰明,你當然應該知道我們要決定的是什麽事。”
管家婆道:“我要決定你是不是該死。”
陸小鳳道:“難道我就完全沒有辯白的機會?”
管家婆道:“沒有。”
陸小鳳隻有苦笑。
海奇闊道:“你們看他是不是該死?”
管家婆道:“當然該死。”
表哥道:“鐵定該死。”
海奇闊歎了口氣,道:“我想鍾先生的意思也跟你們一樣。”
表哥道:“現在隻看小葉姑娘的意思了。”
葉靈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陸小鳳,那眼色就像是條已經把老鼠抓在手裏的貓。
就在這時,後麵暗林中忽然有人道:“你們為什麽不問問我的意思?”
暗林中忽然有了燈光閃動,一雙宮鬢麗服的少女,手提著紗燈走出來,一個頭發很長很長的女人,懶洋洋的跟在她們身後。
她長得並不美,顴骨太高了些,嘴也太大了些,一雙迷迷蒙蒙的眼睛,總像是還沒有睡醒。
她穿著很隨便,身上一件很寬大的黑睡袍,好像還是男人用的,隻用一根布帶隨隨便便的係住,長發披散,赤著雙白生生的腳,連鞋子都沒有。
但她卻無疑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大多數男人隻要看她一眼,立刻就會被吸引住。
看見她走過來,表哥卻皺起了眉,葉靈在撇嘴,管家婆勉強笑道:“你看他是不是該死?”
她的回答很幹脆:“不該。”
葉靈本來並沒有表示意見的,現在卻一下子跳了起來:“為什麽不該?”
這女人懶洋洋的笑了笑,道:“要判人死罪,至少總得有點證據,你們有什麽證據?”
管家婆道:“鍾先生的屍體就是證據。”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殺了人後,還會不會把他的屍體藏在自己屋裏?”
管家婆看看表哥,表哥看看海奇闊,三個人都沒有開口。
葉靈卻又跳了起來,道:“他們沒有證據,我有。”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有什麽?”
葉靈道:“我親眼看見他出手的。”
這句話說出來,不但陸小鳳嚇了一跳,連表哥他們都好像覺得很意外。
穿黑袍的女人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就算你真的看見了也沒有用。”
葉靈道:“誰說沒有用?”
這女人道:“我說的。”
她懶洋洋的走到陸小鳳麵前,用一隻手勾住腰帶,一隻手攏了攏頭發:“你們若有人不服氣,不妨先來動動我。”
海奇闊歎了口氣,道:“你一定要這麽樣做?為的是什麽?”
穿黑袍的女人道:“因為我高興,因為你管不著。”
海奇闊瞪眼道:“你一定要逼我們動手?”
這女人道:“你敢?”
海奇闊瞪著她,眼睛裏好像要噴出火來,卻連一根手指都不敢動。
表哥臉上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了,臉上鐵青:“花寡婦,你最好放明白些,姓海的對你有意思,我可沒有。”
花寡婦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怎麽樣?就憑你從巴山老道那裏學來的幾手劍法,也敢在我麵前放肆?”
表哥鐵青的臉突又脹得通紅,突然大喝,拔劍,一柄可以係在腰上的軟劍。
軟劍迎風一抖,伸得筆直,劍光閃動間,他已撲了過來。
連陸小鳳都想不到這個陰沉做作的人,脾氣一發作,竟會變得如此暴躁衝動。
花寡婦卻早已想到了,勾在衣帶上的手一抖,這條軟軟的布竟也被她迎風抖得筆直,毒蛇般一卷,已卷住了表哥的劍。
隻有最好的鐵,才能打造軟劍,誰知他的劍鋒竟連衣帶都割不斷。
花寡婦的手再一抖,衣帶又飛出,“啪”的一聲,打在表哥臉上。
表哥的臉紅了,陸小鳳的臉也有點發紅。
他忽然發現花寡婦的寬袍下什麽都沒有。
衣帶飛出,衣襟散開,她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幾乎全露了出來。
可是她自己一點也不在乎,還是懶洋洋的站在那裏,道:“你是不是還想試試?”
表哥的確還想試試,可惜管家婆和海奇闊已擋住了他。
海奇闊喉結滾動,想把目光從花寡婦衣襟裏移開,但連一寸都移不動。
花寡婦的年紀算來已經不小,可是她的軀體看來還是像少女一樣,隻不過遠比少女更誘人、更成熟。
海奇闊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你能不能先把衣服係上再說話?”
花寡婦的回答還是那麽幹脆:“不能。”
海奇闊道:“為什麽?”
花寡婦道:“因為我高興,也因為你管不著。”
管家婆搶著道:“你的意思究竟想怎麽樣?”
花寡婦道:“我也不想怎麽樣,隻不過陸小鳳是老刀把子自己放進來的人,無論誰要殺他,都得等老刀把子回來再說。”
管家婆道:“現在呢?”
花寡婦道:“現在當然由我把他帶走。”
葉靈又跳起來,跳得更高:“憑什麽你要把他帶走?”
花寡婦淡淡道:“隻憑我這條帶子。”
葉靈道:“這條帶子怎麽樣?”
花寡婦悠然道:“這條帶子也不能怎麽樣,最多隻不過能綁住你,剝光你的衣裳,讓鉤子騎在你身上去。”
葉靈的臉色已脹得通紅,拳頭也已握緊,卻偏偏不敢打出去,隻有跺著腳,恨恨道:“我姐姐若是回來了,看你還敢不敢這麽放肆。”
花寡婦笑了笑,道:“隻可惜你姐姐沒有回來,所以你隻有看著我把他帶走。”
她拉起了陸小鳳的手,回眸笑道:“我那裏有張特別大的床,足夠讓我們兩個人都睡得很舒服,你還不趕快跟我走?”
她居然真的帶著陸小鳳走了,大家居然真的隻有眼睜睜的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靈忽然道:“老鉤子,你是不是東西?”
海奇闊道:“我不是東西,我是人。”
葉靈冷笑道:“你他媽的也能算是個人?這裏明明隻有你能對付那母狗,你為什麽不敢出手?”
海奇闊道:“因為我還想要她陪我睡覺。”
葉靈道:“你真的這麽想女人?”
海奇闊道:“想得要命。”
葉靈道:“好,你若殺了她,我就陪你睡覺,睡三天。”
海奇闊笑了:“你在吃醋?你也喜歡陸小鳳?”
葉靈咬著牙,恨恨道:“不管我是不是吃醋,反正我這次說的話一定算數,我還年輕,那母狗卻已是老太婆了,至少這一點我總比她強。”
海奇闊道:“可是……”
葉靈道:“你是不是想先看看貨?好!”
她忽然撕開自己的褲腳,露出一雙光滑圓潤的腿。
海奇闊的眼睛又發直了:“我隻能看這麽多?”
葉靈道:“你若還想看別的,先去宰了那母狗再說。”
第七回 同是天涯淪落人
床果然很大,床單雪白,被褥嶄新,一走進來,花寡婦就懶洋洋的倒在床上。
陸小鳳站著,站在床頭。
花寡婦用一雙迷迷蒙蒙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忽然道:“現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就是那個可怕的花寡婦。”
陸小鳳點點頭。
花寡婦道:“你當然也聽人說過我是條母狗,會吃人的母狗。”
陸小鳳又點點頭。
花寡婦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每個人都認為我隨時可以陪他上床睡覺?”
陸小鳳還是在點頭。
花寡婦眼睛裏仿佛有霧:“那麽你為什麽還不上來?”
陸小鳳連動都沒有動。
花寡婦道:“你不敢?”
陸小鳳不再點頭,也沒有搖頭。
花寡婦歎了口氣,道:“你當然還不敢,因為我究竟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能將淮南柳家的獨門真氣,和點蒼秘傳“流雲劍法”融而為一的人並不多,所以……”
花寡婦道:“所以怎麽樣?”
陸小鳳道:“所以你一定是淮南大俠的女人,點蒼劍客的妻子柳青青。”
花寡婦道:“你也知道我跟謝堅四個最好的朋友都上過床?”
陸小鳳承認,這本就是件很轟動的醜聞。
花寡婦道:“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了,為什麽還不上來?”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因為我不高興,也因為你管不著。”
花寡婦也笑了:“看來你這個人果然跟別的男人有點不同。”
她忽又從床上一躍而起:“來,我請你喝酒。”
酒意漸濃,她眼裏的霧也更濃。就因為這山穀裏總是有霧,所以永遠能保持它的神秘。
她的人是不是也一樣?要看到她赤裸的軀體也許並不困難,要看到她的心也許就很不容易了。
又喝了杯酒,她忽然問:“你知不知道海奇闊為什麽總想要我陪他上床?”
陸小鳳道:“因為他認為你跟這地方別的男人都上過床。”
花寡婦笑了:“每個人都這麽想,其實……我真正陪過幾個男人上床,隻怕連你都想不到。”
陸小鳳道:“在這裏一個都沒有?”
花寡婦道:“隻有一個。”
陸小鳳開始喝酒。
花寡婦的眼波卻似已到了遠方,遠方有一條縹緲的人影,她眼睛裏充滿了愛慕。
過了很久,她才從夢中驚醒:“你為什麽不問我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我為什麽要問?”
花寡婦又笑了:“你這人果然很特別,我喜歡特別的男人。”她的笑容忽又消失:“謝堅本來也是很特別的男人,我嫁給他,隻因為那時我真的喜歡他。”
陸小鳳道:“可是後來你變了!”
花寡婦道:“變的不是我,是他。”
她眼睛裏的霧忽然被劃開了一線,被一柄充滿了仇恨和悲痛的利劍劃開的:“你永遠不會想到他變成了個什麽樣的人,更不會想到他做的事有多麽可怕。”
陸小鳳道:“可怕?”
花寡婦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跟他的好朋友上床的?”她的手握緊,眼中有淚珠滾下:“因為……為他要我這麽樣做,他喜歡看……他甚至不惜跪下來求我,甚至用他的劍來逼我……”
陸小鳳忽然扭過頭,飲盡了杯中的酒,他忽然覺得胃部抽縮,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等他回頭時,花寡婦已悄悄的將麵上淚痕擦幹了。
她也喝幹了杯中的酒:“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事。”
陸小鳳並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一個人心裏的痛苦和悲傷,若是已被隱藏抑製得太久,總是要找個人傾訴的。
花寡婦的痛苦雖然有了發泄,酒意卻更濃:“他雖然已是個老人,卻是個真正的男人,與眾不同的男人,也許我並不喜歡他,可是我佩服他,隻要能讓他愉快,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她抬頭,盯著陸小鳳:“等你見過他之後,一定也會喜歡他這個人的。”
陸小鳳終於忍不住道:“你說的是……”
花寡婦道:“我說的是老刀把子。”
陸小鳳吃了一驚:“老刀把子?”
花寡婦點點頭,道:“他就是我在這裏惟一的男人,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的。”她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我本來總認為這世界上已沒有人會了解我,同情我,可是他了解我,同情我,而且出自真心。”
陸小鳳道:“所以你獻身給他?”
花寡婦道:“我甚至可以為他犧牲一切,就算他叫我去死,我也會去死的,可是……可是……”她很快的又喝了杯酒:“可是我並不喜歡他,我……我……”
她沒有說下去,這種情感本就是無法敘說的,她知道陸小鳳一定能了解。
陸小鳳的確能了解,不但能了解這種感情,也了解老刀把子這個人。
“我若是你,我也會這麽樣做的。”他柔聲道:“我想他一定是個很不平凡的人。”
花寡婦長長吐出口氣,就好像剛放下副很重的擔子。
——知道這世上還有個人能了解自己的悲痛和苦惱,無論對誰說來,都是件很不錯的事。
她看著陸小鳳,眼睛裏充滿了欣慰和感激:“自從到這裏來了之後,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麽樣開心過,來,我敬你三杯。”
“再喝隻怕就要醉了。”
“醉了又何妨?”她再舉杯:“假如真的能醉,我更感激你。”
陸小鳳大笑:“老實告訴你,我也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大醉一次。”
於是他們都醉了,醉倒在床上。
他們互相擁抱,說些別人永遠都聽不懂的醉話,因為他們心裏都太寂寞,都有太多解不開的結。
他們雖然擁抱得很緊,一顆心卻純潔得像是個孩子,也許在他們這一生中都沒有這麽純潔坦然過。
這又是種什麽樣的感情?
青春已將逝去,往事不堪回首,一個受盡了唾罵侮辱的女人、一個沒有根的浪子,這世上又有誰能了解他們的感情?他們既然同是淪落在天涯的人,他們既然已相逢相識,又何必要別人來了解他們的感情?
窗外夜深沉,霧也深沉。窗子居然沒有關緊,冷霧中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眼睛裏充滿怨毒和嫉恨。
然後窗隙裏又出現了一根吹管。烏黑的吹管,暗紫色的煙。
煙霧散開,不醉的人也要醉了,非醉不可。
這個人有把握,因為他用的是最有效的一種“銷魂蝕骨散”,他已用過十三次,從未有一次失手。
陸小鳳和花寡婦醒來時,已不在那張寬大而柔軟的床上。
地窖裏寒冷而潮濕,他們就躺在這地窖的角落裏,有誰知道他們是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隻有一個人知道。
地窖裏隻有一張椅子,表哥就坐在這張椅子上,冷冷的看著他們,眼睛裏充滿了怨毒和嫉恨。
看見了他,花寡婦就忍不住叫了起來:“是你!”
“你想不到?”
“我的確想不到。”花寡婦冷笑道:“巴山劍客門下的子弟,居然也會用這種下五門的迷香暗器。”
“你想不到的還有很多。”表哥在微笑。
“可是現在我總算已都想通了。”
到這裏來的人,都是有合約的,老刀把子的合約一向安全可靠。
但是近來幽靈山莊裏也有很多人無緣無故的失蹤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人下的毒手。
“是你!”花寡婦下了結論:“現在我才知道是你!”
表哥並不否認。
“隻可惜誰也想不到竟然是我。”他微微笑著:“這一次我殺了你們,還是不會有人懷疑到我的。”他有把握:“因為這筆賬一定會算到老鉤子身上去。”
花寡婦也不能否認。
幽靈山莊的人,幾乎已全都知道鉤子對她有野心,也知道鉤子要殺陸小鳳。
男人為了嫉妒而殺人,這絕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花寡婦道:“其實我也知道你恨我。”
表哥道:“哦?”
花寡婦道:“因為你喜歡男人,男人喜歡的卻是我。”
表哥笑了:“也許我還有別的理由。”
花寡婦問:“什麽理由?”
表哥笑得很奇怪:“也許我是為了要替老鉤子出氣。”
他在笑,地窖上也有人在笑:“也許你隻不過是因為忽然發現老鉤子已到了你頭頂上,隨時都可以一下鉤住你的腦袋。”
來的還有管家婆。就好像所有的管家婆一樣,他無論在什麽時候出現,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鉤子卻笑得很愉快。
表哥也在笑,笑得很不愉快。
海奇闊雖然沒有一下鉤住他腦袋,卻鉤住了他的肩,就好像屠夫用鉤子鉤起塊死肉一樣。
這種感覺當然很不愉快。
世界上偏偏就有種人喜歡把自己的愉快建築在別人的不愉快之上,海奇闊恰巧就是這種人。
他帶著笑道:“你剛才是不是說要把這筆賬推到我頭上來?”
表哥沒有否認,他不能否認。
海奇闊道:“因為你想殺他們,又怕老刀把子不答應。”
表哥也不能否認。
海奇闊道:“其實我也一樣。”
表哥不懂:“你也一樣?”
海奇闊道:“我也想殺了陸小鳳,我也怕老刀把子不答應,我們隻有一點不同。”
表哥又忍不住問:“哪一點?”
海奇闊道:“我比你運氣好,我找到了一個替我背黑鍋的人。”
表哥其實早就懂了,卻故意問:“誰?”
海奇闊道:“你。”
表哥道:“你要我替你去殺了陸小鳳?”
海奇闊道:“你不肯?”
表哥道:“我為什麽不肯?我本就想殺了他的,否則我為什麽要綁他來?”
海奇闊道:“那時你殺了他,可以要我替你背黑鍋,現在呢?”
表哥苦笑,道:“現在我若不肯去殺他,你就會殺了我。”
海奇闊大笑,道:“你果然是個明白人,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表哥道:“我若去殺了他,你就肯放了我?”
海奇闊道:“我現在就放了你,反正你總逃不過我的手掌心。”他拿開了他的鉤子。
表哥鬆了口氣,回頭看著他,臉上又露出了微笑,忽然問道:“你看我像不像是很衝動、很沉不住氣的人?”
海奇闊道:“你不像。”
表哥道:“我知不知道花寡婦是個很厲害、很不好惹的女人?”
海奇闊道:“你知道。”
表哥道:“那麽我剛才為什麽要對她出手?”
海奇闊道:“你為什麽?”
表哥的笑容又變得很奇怪:“因為我要你們認為我的武功很差勁。”
海奇闊不笑了:“其實呢?”
表哥道:“其實我一招就可以殺了你。”
這句話有十一個字,說到第七個字他才出手,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已經殺了海奇闊。
他的出手迅速而有效,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能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隻聽見兩響沉重而令人作嘔的聲音,也正像是屠夫的刀砍在塊死肉上,然後海奇闊就像是塊死肉般軟癱了下去。
陸小鳳和花寡婦都吃了一驚,管家婆當然更吃驚。
表哥拍了拍手,微笑道:“我早就聽說鳳尾幫內三堂的香主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尤其是大總管高濤更了不起,隻可惜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見過你那幾手威鎮江湖的絕技。”
本來已愁眉苦臉的管家婆,現在更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哪有什麽絕技?我惟一的本事隻不過是會替人打雜管家而已。”
表哥道:“你不會殺人?”
管家婆立刻搖頭,道:“我不會。”
表哥也歎了口氣,道:“那麽你就不如趕快讓我殺了你。”
管家婆也歎了口氣,身子突然淩空一轉,就在這一刹那時,至少已有四五十件暗器飛出,滿天寒光閃動,全都往表哥打了過去。
原來這個人全身上下都帶著致命的暗器,而且隨時都可以發出來。
能在一刹那問發出這麽多暗器的人,天下絕不超過十個。
能在一刹那間躲過這麽多暗器的人當然更少。
表哥卻偏偏就是這少數人其中之一,他不但早已算準了管家婆這一手,而且早已準備好對付的法子。
暗器發出,他的劍已經在等著。劍光發起,化作了一片青光,卷碎了所有的暗器,劍光再一閃,管家婆也倒下,倒在地上後,鮮血才開始濺出來。
鮮血濺出來的時候,陸小鳳才吐出口氣,道:“這就是巴山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
表哥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就是巴山劍客惟一的衣缽傳人顧飛雲?”
表哥道:“我就是。”
陸小鳳歎道:“巴山神劍,果然是好劍法。”
表哥道:“本來就是的。”
陸小鳳道:“但我卻想不通,像你這樣的人,怎麽也會被西門吹雪逼得無路可走。”
表哥道:“你當然也想不通,我為什麽要殺了他們,卻不殺你?”
陸小鳳的確想不通。
表哥笑了笑,道:“這道理其實簡單得很,隻因為我本來就不想殺你。”
陸小鳳更不懂。
表哥道:“老刀把子總認為這組織很秘密,其實江湖中早已有三個人知道了,第一個就是家師。”
陸小鳳動容道:“那麽你……”
表哥道:“我就是他們特地派到這裏來臥底的,因為他們雖然知道江湖中有個幽靈山莊,對於這組織中的虛實秘密知道得並不多。”
陸小鳳道:“所以他們故意要你被西門吹雪逼得無路可走?”
表哥道:“那件事本來就是個圈套,他們早已算準了西門吹雪一定會來管這件事,也早已算準了幽靈山莊會派人來跟我接頭訂合約的。”
陸小鳳道:“為什麽?”
表哥道:“因為我剛繼承了一筆很可觀的遺產,隨時都可以付得出十萬兩銀子。”
陸小鳳道:“這裏的合約金要十萬兩?”
表哥道:“為了買回自己的一條命,十萬兩並不算多。”
陸小鳳承認:“的確不多。”
表哥道:“他們要我來,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為了要我查明老刀把子這個人。”
陸小鳳道:“連他們都不知道老刀把子的來曆和底細?”
表哥道:“沒有人知道。”
陸小鳳道:“你呢?”
表哥苦笑道:“我來了雖已有不少時候,卻連他的真麵目都沒有見過,所以我急著要找出那個人。”
陸小鳳道:“那個人是什麽人?”
表哥道:“來接應我的人。”他又解釋:“他們本來答應,盡快派人來接應我,可是新來的人行動都不能自由,也很難發現顧飛雲就是表哥。”
陸小鳳道:“你等得著急,就隻好先去找他們?”
表哥道:“我已找過十二個人。”
陸小鳳道:“你全都找錯了。”
表哥道:“所以我隻好殺了他們滅口。”
陸小鳳道:“這一次你認為我就是來接應你的人?”
表哥盯著他,一字字道:“我隻希望這一次沒有錯。”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你這一次沒有錯。”
表哥還在盯著他,目光已變得冷如刀鋒,忽然問道:“除了家師巴山劍客外,還有兩個人是誰?是誰要你來的?你的代號是什麽?”
陸小鳳道:“我不能說。”
表哥道:“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
陸小鳳點點頭,苦笑道:“實在抱歉得很,這一次你好像又找錯了。”
地窖裏有燈,現在是暮春,本來並不會令人覺得太冷。
陸小鳳卻突然覺得毛骨聳然——這並不是因為表哥的手又握住了劍柄,而是因為地窖裏忽然多了一個人,一個穿著灰袍,戴著竹笠的人。
表哥的手剛握著劍柄,這個人就到了他身後。
陸小鳳看見了這個人,花寡婦也看見了這個人,表哥自己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個人就像是有形而無實的鬼魂。
一頂形式奇特的竹笠,遮住了他的臉,陸小鳳完全看不見他的麵目,卻已猜出他是誰了。
花寡婦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裏卻已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這個人正好向她招手。
表哥好像也覺得有點不對了,霍然回身。後麵沒有人,連人影都沒有。
這個人就像影子般貼在他身後,又向花寡婦擺了擺手。
等到表哥回頭去看時,她已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是想先殺陸小鳳?還是想先殺我?”
表哥慢慢的坐下,然後道:“你們看起來都不怕死。”
花寡婦道:“既然已非死不可,害怕又有什麽用?隻不過……”
表哥道:“隻不過你不想死得太糊塗而已。”
花寡婦承認,這句話的確說中了她的心意。
表哥道:“所以你也想問問我,除了我師父巴山劍客外,知道這秘密的還有誰?”
花寡婦道:“既然我們已非死不可,你說出來又有何妨?”
表哥盯著她,忽然笑了,大笑。
花寡婦道:“你笑什麽?”
表哥道:“我在笑你,你明明知道的,又何必來問我?”
花寡婦道:“我知道什麽?”
表哥道:“除了我師父外,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木道人,還有一個就是你老子,你明明也跟我一樣,也是到這裏來臥底的,又何必裝蒜?”
花寡婦的臉色變了。
表哥道:“我想你一定知道老刀把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因為你是個女人,你可以陪他上床去睡覺。”
花寡婦道:“你想拖我下水?”
表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我這麽樣做,隻不過是個圈套,想誘你自己說出這秘密來,我寧可殺錯一百個人,也不能容一個奸細存在。”
花寡婦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並不是想拖我下水,而是想找個替死鬼。”
表哥道:“我為什麽要找替死鬼?”
花寡婦道:“因為你雖然沒有看見老刀把子,卻知道他已經來了。”她又歎了口氣,接著道:“你的確可以算是個人才,隻可惜有件事你還不明白。”
表哥道:“什麽事?”
花寡婦道:“這的確是個圈套,被套進去的人卻不是我,是你。”
表哥道:“哦?”
花寡婦道:“我和老刀把子早已懷疑到你,所以才會設下圈套來讓你上當,你若以為我真的中了你的銷魂散,你就錯了。”她拍了拍衣襟,慢慢的站了起來——
中了銷魂散的人,一個對時中無藥可解,可是她現在已經站了起來。
表哥卻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忽然轉向陸小鳳,道:“你看怎麽樣?”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們都是人才,我佩服你們。”
表哥忽又大笑:“能夠讓陸小鳳這樣的人佩服,我顧飛雲死而無憾。”
他居然真的說死就死,死得真快,甚至比他去殺別人的時候更快。
劍鋒一轉,鮮血飛濺,他的人已倒下去。他絕不能留下自己的活口,讓別人來逼問他的口供。
——你若想去刺探別人的秘密,就得先準備隨時犧牲自己。
花寡婦皺眉道:“想不到他真的一點也不怕死。”
老刀把子道:“怕死的人根本不能做這種事,太聰明的人也不能做。”
陸小鳳道:“還有種人更不能做!”
老刀把子道:“哦?”
陸小鳳道:“有種人無論走到哪裏好像都會有麻煩,就算他不想去惹麻煩,麻煩也會找上他。”
老刀把子道:“你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苦笑道:“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老刀把子道:“你替我惹的麻煩的確不少……”
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道:“但是你絕不能殺我。”
老刀把子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並不想到這裏來,是你自己要我來的,所以別人都能
殺我,隻有你不能,因為我是你的客人。”
老刀把子沉默著,緩緩道:“我可以不殺你,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老刀把子道:“守口如瓶,永不泄漏這裏的秘密。”
陸小鳳立刻道:“我答應。”
老刀把子道:“好,我信任你,你走吧!”
陸小鳳怔住:“你要我走?”
老乃把子道:“就算主人不能殺客人,至少總能請客人走的。”
陸小鳳道:“可是外麵……”
老刀把子冷冷道:“不管外麵有什麽人在等著你,至少總比現在就死在
這裏的好。”
陸小鳳不說話了,他看得出現在無論再說什麽都已沒有用,他隻有走。
老刀把子卻又叫他回來,道:“可是你總算做過我的客人,而且總算沒有
出賣我,所以你需要什麽,我都可以讓你帶走。”
陸小鳳道:“無論我要什麽都行?”
老刀把子道:“隻要你能帶走的。”
陸小鳳道:“我要帶她走。”他要帶走的竟是花寡婦。
老刀把子閉上了嘴,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以帶她走,可是以後最好永遠莫要再讓我看見你!”
山穀間還是雲霧淒迷,要找到那條若有若無的鐵索橋已經很不容易,要走過去更不容易。
走過去之後呢?山穀裏是幽靈的世界,山穀外是什麽?有多少殺人的陷阱?
陸小鳳長長吐出了口氣,忽然笑了。
花寡婦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你不怕?”
陸小道:“怕什麽?”
花寡婦道:“死。”她輕輕握著他的手:“你不怕一走出這山穀,就死在別人的劍下?”
陸小鳳微笑道:“我反正已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花寡婦也笑了,不管怎麽樣,他們總算已走出了幽靈山莊,走出了這死人的世界。
花寡婦柔聲道:“我時常在想,隻要能讓我再真正活一天,我就應該心滿意足了。”
第八回 又見山莊
這片山岩上沒有車,崢嶸的山石,利如刀鋒。
花寡婦忽然停下來,低頭看自己的腳,她的腳纖秀柔美,卻有一絲鮮血正從腳底流出。
“你沒有穿鞋?”
“沒有。”花寡婦還在笑:“我一向很少走路。”
她連鞋都沒有穿就跟著他走了,她走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帶。
“你什麽都不要,隻要我跟你走,我還要什麽?”她的臉雖然已因痛楚而發白,笑得卻還是很溫柔:“這世上還有什麽能比真情更可貴?”
陸小鳳看著她,隻覺得一股柔情已如春水般湧上他心頭。
他抱起了她,走過了這片山岩。
她在他耳邊低語:“現在西門吹雪一定也認為你已死了,隻要你願意,我們一定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活下去,絕不止活一天。”
“本來我已決心要為老刀把子死的,可是,我遇見了你。”她又接著道:
“他也沒有一定要留下我,所以我希望你以後永遠忘了花寡婦這個人,我姓柳,叫柳青青。”
前麵草色青青,木葉也青青。
陸小鳳並沒有直接走進去,他並沒有忘記這是片吃人的樹林。
他們在林外的山坡上坐下來,青青的草地上,有片片落葉。
還是春天,怎麽會有落葉?
陸小鳳拾起了一片,隻看了兩眼,掌心忽然冒出了冷汗。
柳青青立刻發覺他異樣的表情,立刻問道:“你在看什麽?”
陸小鳳指了指落葉的根蒂,道:“這不是被風吹落的。”
葉蒂上的切口平滑而整齊。
柳青青皺起了眉,道:“不是風,難道是劍鋒?”
陸小鳳道:“也不是劍鋒,是劍氣!”
柳青青的臉色變了——誰手上的劍能發出如此鋒銳的劍氣?
陸小鳳從地上拾起了一根羽毛,也是被劍氣摧落的。
林外有飛鳥,飛鳥可充饑。
可是天下又有幾人能用劍氣擊落飛鳥?除了西門吹雪外還有誰?
柳青青已不再笑:“他還沒有走?”
陸小鳳苦笑道:“他一向是個不容易死心的人。”
柳青青垂下頭,道:“我知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我見過他。”
她忽又抬起頭:“可是我們用不著怕他,以我們兩個人之力,難道對付不了他一個?”
陸小鳳搖搖頭。
柳青青道:“你還怕他?為什麽?”
陸小鳳也垂下頭,黯然道:“因為我心裏有愧。”
柳青青道:“你真的做過那種事?”
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
柳青青道:“但你卻不是個糊塗人。”
陸小鳳道:“不糊塗的人也難免一時糊塗。”
柳青青的臉色更黯淡,道:“你認為我們一定走不出這片樹林?”
陸小鳳道:“所以現在我們隻有一條路可走。”
柳青青道:“哪條路?”
陸小鳳道:“回頭的路。”
柳青青吃驚的看著他,道:“再回幽靈山莊去?”
陸小鳳苦笑道:“無論那裏麵有什麽在等著我,總比死在這樹林裏好。”
山穀裏還是雲霧淒迷,走回去也和走出來同樣不容易。
對麵的山岩上,一個人仿佛正待乘風而去,正是那勾魂使者。
他雖然沒有臉,沒有名姓,可是他有手,有劍。
劍已在手,劍已出鞘。
他冷冷的看著陸小鳳,道:“你既然已出去,為什麽又回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因為我想家。”
勾魂使者道:“這裏不是你的家。”
陸小鳳道:“本來不是,現在卻是,因為我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勾魂使者道:“你看看我手裏握著的是什麽?”
陸小鳳道:“好像是把劍。”
勾魂使者道:“你能勝得了我手中這柄劍,我就放你過去。”
陸小鳳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試!”
勾魂使者冷冷笑道:“你有把握能戰勝我?”
陸小鳳道:“我沒有把握,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可是我至少有把握能接得住你十招。”
勾魂使者道:“能接住我十招又如何?”
陸小鳳道:“我有把握在十招之中看出你的武功來曆。”他又笑了笑,接著道:“我想你一定不願讓人知道你的來曆?”
勾魂使者閉上了嘴,握劍的手背上,青筋毒蛇般凸起。
陸小鳳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施施然從他劍下走了過去,柳青青也隻有跟著。
他手上青筋毒蛇般扭動,劍尖也有寒光顫動。
陸小鳳沒有回頭,柳青青卻連衣領都濕了。
她看得出陸小鳳全身上下連一點警戒都沒有,這一劍若是刺出,就憑劍尖那一道顫動的寒光,已足以製他的死命。
可是勾魂使者居然也就這麽樣看著他走過去,直等他走出很遠,劍才落下。
隻聽一聲龍吟,一塊岩石已在他劍下裂成四瓣。
柳青青偷偷的回頭瞧了一眼,連背心都濕透了。
這山穀裏的岩石每一塊都堅逾精鋼,就算用鐵錘利斧,也未必能砍得動分毫,這一劍的鋒銳和力量,實在太可怕。
又走出很遠後,她才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到那一劍沒有?”
陸小鳳淡淡道:“那也沒什麽了不起。”
柳青青忍不住道:“要怎麽樣的劍法才算了不起?”
陸小鳳道:“那一劍能從從容容的收回去,才算了不起。”
剛才勾魂使者盛怒之下,真力發動,聚在劍尖,就好像弓已引滿,不得不發,所以那一劍擊出,威勢自然驚人。
可是這也證明了他還不能控製自己的火氣,真力還不能收發自如,若是能將這一劍從容收回,才真正是爐火純青的境界。
柳青青是名門之後,當然懂得這道理,卻還是忍不住道:“就算那一劍沒什麽了不起,如果用來對付你,你有把握能避開?”
陸小鳳道:“沒有。”
柳青青道:“你有把握確定他不會殺你?”
陸小鳳道:“也沒有。”
柳青青道:“但你卻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已無路可走的人,做事總是不能不冒一點險的。”
柳青青歎了口氣,還沒有開口,就看見一個頭戴竹笠的灰衣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然在前麵走著。
“老刀把子!”
陸小鳳喊了一聲,沒有回應,想追上去,這灰衣人走路雖然像是在踱方步,他卻偏偏追不上。
等到他準備放棄時,前麵的灰衣人卻忽然道:“你絕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拿性命去冒險的那種人,你知道他絕不會殺你,你有把握?”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忽然發現無論任何事都很難瞞過老把刀子。
老刀把子又道:“你憑什麽有這種把握?”
陸小鳳隻有說實話:“我看得出他的臉是被劍鋒削掉的,以他的劍法,世上隻有一個人能一劍削去他的臉。”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他自己。”
老刀把子冷笑。
陸小鳳道:“他寧可毀掉自己的臉,也不願讓人認出他,當然也不願讓我看出他的來曆,所以我確定他絕不會出手的。”
老刀把子霍然回頭,盯著他,目光在竹笠下看來還是銳如刀鋒:“你如此有把握,是不是因為你早已猜出他是誰了?”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我隻不過偶爾想起了一件事。”
老刀把子道:“說!”
陸小鳳道:“二十年前,武當最負盛名的劍客本是石鶴,最有希望繼承武當道統的也是他,可是就在他已將接掌門戶的前夕,江湖中卻突然傳出他已暴斃的消息——”
那時他正當盛年,一個內外兼修的中年人,怎麽會突然暴斃?
陸小鳳又道:“所以江湖中人對他的死,都難免有些懷疑,當時謠言紛紛,有人甚至說他是因為不守清規,被逐出門戶,才憤而自盡,我卻懷疑他一直都活在世上,隻不過無顏見人而已。”
老刀把子靜靜的聽著,等他說完了,才冷冷道:“你也不該再來見我的。”
陸小鳳道:“可是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
老刀把子厲聲道:“你憑什麽?”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現在正是要用人的時候,你也應該知道我是個很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我為什麽要用你?”
陸小鳳道:“要做大事,就一定要用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知道我要做大事?”
陸小鳳道:“要創立這片基業已不知耗盡多少人力物力,要維持下去更不容易,就算你訂的合約每人都要收費十萬兩,也未必能應付你的開支,就算能賺一點,以你的為人,也絕不會為這區區一點錢財而花費這麽多苦心。”
老刀把子道:“說下去。”
陸小鳳道:“所以我斷定你這麽樣做一定是別有所圖的,以你的才智,所圖謀的當然是一件大事。”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著他,目光更銳利,忽又轉身,道:“跟我來。”
曲折蜿蜒的小路盡頭,是一棟形式古老拙樸的石屋,裏麵的陳設也同樣古樸,甚至帶著種陰森森的感覺,顯見不常有人居住。
可是現在屋子裏卻已有三個人在等著,三個本已該死的人。
鉤子、表哥、管家婆,三個人正站在一張黃幔低垂的神案旁,臉上帶著種不懷好意的詭笑,用眼角瞟著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盡力控製著自己,還是難免覺得很吃驚。
老刀把子道:“現在你總算已明白了吧?”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這件事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個圈套。”
陸小鳳還是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他們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為的隻不過是要試探你。”
陸小鳳道:“你懷疑我是來臥底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無論誰我都懷疑,這裏每個人都是經過了考驗的,顧飛雲殺的就是那些經不起考驗的人。”
陸小鳳終於明白了,道:“你故意放我走,也是為了要試探我,是不是真的已被西門吹雪逼得無路可走。”
老刀把子道:“你若不回頭,此刻一定已死在那吃人的樹林裏。”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也算準了我會把柳青青帶走的,正好要她來殺我。”
老刀把子道:“那倒是個意外,你若不回頭,她也得陪你死!”
陸小鳳忍不住轉過頭,柳青青也正在盯著他。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不管要說什麽,都已在這眼波一觸間說完了。
所以她既沒有埋怨,他也沒有歉疚。
這世上本就有種奇妙的感情,是不必埋怨,也無需歉疚的。
老刀把子看著他們,直等陸小鳳再回轉臉,才緩緩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個值得被你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很不錯。”
他的語聲忽然變得很和緩:“你的武功機智都不錯,最重要的是,你沒有在我麵前說謊。”
陸小鳳苦笑道:“既然明明知道騙不過你,又何必說謊?”
老刀把子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喜歡聰明人,所以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夥伴了,隻要不走出這山莊,隨便你要幹什麽都行,我相信你這麽聰明的人,絕不會做傻事的。”
他回頭吩咐管家婆:“傳話下去,今天晚上擺宴為他接風!”
管家婆退下,表哥和鉤子也隨著退下。
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的家已被人拆了,從今天起,你可以搬到青青那裏去。”
陸小鳳遲疑著,勉強笑了笑,道:“你……”
老刀把子不讓他說下去,又道:“我已是個老人,老人總是容易忘記很多事的。”他站起來,轉過身,麵對著那黃幔低垂的神龕,緩緩的道:“隻有一件事我還不能忘記,時候到了,我一定會告訴你。”
陸小鳳沒有再問,他知道老刀把子說的話就是命令。
酒菜豐富而精美,酒的種類就有十二種,宴席的形式是古風的,十八張長桌擺成半個“口”字,老刀把子坐在正中,他的左邊就是陸小鳳。
大家對陸小鳳的看法當然已和前兩天大不同,不但因為他是這宴會的主賓,而且忽然變成了老刀把子的親信。
第一個站起來向他敬酒致賀的是“鉤子”海奇闊,然後是表哥,管家婆,獨孤美。
隻有葉靈始終連看都沒有看陸小鳳一眼,因為他旁邊坐著的就是柳青青,這個吃人的寡婦好像也變了,變得安靜而溫柔。
老刀把子還是戴著那形式奇特的竹笠,就連坐他身旁的陸小鳳都完全看不見他的麵目。
他吃得極少,喝得更少,話也說得不多,可是無論誰看著他時,目中都帶著絕對的服從和尊敬。
到席的人比往日多,一共有五十九個,陸小鳳雖然大多不認得,卻可以想像得到,這些人昔日一定都有段輝煌的曆史,不是家財巨萬的世家子弟,就是雄霸一方的武林豪傑,不但身份都很高,武功也一定都不錯,否則就根本沒有資格到這幽靈山莊來。
“是不是人都到齊了?”陸小鳳悄悄的問。
“隻有兩個人沒有來。”柳青青悄悄回答:“一個是勾魂使者,他從不和別人相處。”
“還有一個是誰?”
“葉靈的姐姐,葉雪。”柳青青道:“她喜歡打獵,經常一出去就是十來天。”
“她為什麽可以自由出入?”
“那是老刀把子特許的。”柳青青在冷笑:“這女人是個怪物,她要做的事,從來也沒有人能攔得住她,就算她在這裏的時候,也從來不跟別人說話。”
“為什麽?”
“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得多。”柳青青顯然很不願意談論這個人,更不願和陸小鳳談論這個人,事實上,他們也無法再說下去,因為他們剛說到曹操,曹操就已到了。
忽然間,一隻豹子從門外飛進來,重重的落到他們桌子麵前。
葉雪就是跟著這豹子一起進來的,豹子落下,陸小鳳就看見了她的人。
她的人也像豹子一樣,敏捷、冷靜、殘酷,惟一不同的是這豹子已死了,死在她手裏。
死在她手裏的豹子這已是第十三條,附近山穀裏的豹子幾乎已全都死在她手裏。
她喜歡打獵,更喜歡獵豹。
人們為什麽總是喜歡獵殺自己的同類?
所有的野獸中,最凶悍敏捷、最難對付的就是豹子。
就算是經驗極豐富的獵人,也絕不敢單身去追捕一頭豹子,幾乎沒有人敢去做這種愚蠢而危險的事。
她不但敢做,而且做到了。
她是個沉靜內向的女人,可是她能獵豹,她看來美麗而柔弱,卻又像豹子般敏捷冷酷。
這許多種複雜而矛盾的性格,造成她一種奇特的魅力。
就連陸小鳳都從未看見過這種女人,他看著她,幾乎忘了身旁的柳青青。
葉雪卻始終在盯著老刀把子,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忽然道:“你知道我哥哥死了?”
老刀把子點點頭。
葉雪道:“你知道是誰殺了他?”
老刀把子又點點頭。
葉雪道:“是誰?”
陸小鳳一顆心忽然提起,一個獵豹的女人,為了複仇,是不惜做任何事的。
他不想做被捕殺的豹子。
可是老刀把子的回答卻令他很意外:“是西門吹雪!”
葉雪的臉色更蒼白,一雙手突然握緊。
老刀把子緩緩道:“你總記得,你哥哥以前就說過,若是死在西門吹雪手下,絕不許任何人為他複仇,因為那一定是場公平的決鬥。”
——也因為他不願為他去複仇的人再死於西門吹雪劍下。
葉雪的嘴唇在發抖,握緊的手也在發抖,忽然坐下來,坐到地上,道:“拿酒來。”
為她送酒去的是管家婆,剛開封的一壇酒。
葉雪連眼角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你最好走遠點,越遠越好!”
管家婆居然真的走了,走得很遠。
葉雪道:“誰來陪我喝酒?”
海奇闊搶著道:“我。”
葉雪道:“你不配。”
老刀把子忽然拍了拍陸小鳳,陸小鳳慢慢的站起來,走過去。
葉雪終於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點點頭。
葉雪道:“你能喝?”
陸小風道:“能。”
葉雪道:“好,拿碗來,大碗。”
碗很大,她喝一碗,陸小鳳喝一碗,她不說話,陸小鳳也不開口,她不再看陸小鳳,陸小鳳也沒有再看她。
兩個人就這麽樣麵對麵的坐在地上,你一碗,我一碗。
一碗酒至少有八兩。十來碗喝下去,她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等到酒壇的酒喝光,她就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沒有再說一句話,一個字。
陸小鳳站起來時,頭已有些暈了。
老刀把子道:“怎麽樣?”
陸小鳳苦笑,道:“我想不到她有這麽好的酒量,實在想不到。”
老刀把子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也想不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喝酒。”
陸小鳳吃驚:“你也沒有見過?”
老刀把子道:“無論誰都沒有見過,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
對一個已喝得頭暈腦脹的人來說,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一張床看來更動人了,何況這張床本就很寬大、很舒服。
隻可惜有個人偏偏就是不肯讓他舒舒服服的躺到床上。
一進屋子,柳青青就找了壇酒,坐到地上,道:“誰來陪我喝酒?”
陸小鳳前看看,後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苦笑道:“這屋子裏好像隻有一個人。”
柳青青道:“你能喝?”
陸小鳳道:“我能不能不喝?”
柳青青道:“不能。”
陸小鳳隻有坐下去陪她喝,他坐下去的時候,就已經準備醉了。
他真的醉了。
等到他醒來時,柳青青已在屋裏,他一個人躺在床上,連靴子都沒有脫,頭疼得就好像隨時都會裂開來。
他不想起來,他起不來,可是窗子外麵卻偏偏有人在叫他。
窗子是開著的,人是獨孤美:“我已經來過三次了,看你睡得好熟,也不敢吵醒你。”
“你找我有事?”
“也沒有什麽事,隻不過好久不見了,想跟你聊聊。”
不管怎麽樣,他總是個朋友,有朋友來找陸小鳳聊天,他就算頭真的已疼得裂開,也是不會拒絕的。
“我們最好出去聊,我怕看見那位花寡婦。”
外麵還是有霧,冷而潮濕的霧,對一個宿醉未醒的人卻很有益。
獨孤美傷勢雖然好得很快,看來卻好像有點心事:“其實我早就想來找你,隻怕你生我的氣。”
“我為什麽要生氣?”
“因為鉤子他們是我介紹給你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害你。”
陸小鳳笑了:“你當然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都在幫我的忙。”
獨孤美遲疑著,終於鼓起勇氣,道:“可是昨天晚上我又做錯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獨孤美道:“昨天晚上我也醉了,糊裏糊塗的把秘密泄漏了出去,現在他們三個人都已知道葉孤鴻是死在你手上的。”
他們三個人,當然就是表哥、鉤子、管家婆。
陸小鳳笑不出了。
雖然隻見麵一次,他已很了解葉雪這個人,他當然更了解葉靈。
“據說這裏最難惹的就是她們姐妹兩個,她們若知道這件事,一定會來找你拚命。”獨孤美說得很婉轉:“你雖然不怕,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所以……”
“所以怎麽樣?”
“所以你最好想法子堵住他們的嘴。”
陸小鳳又笑了,他已明白獨孤美的意思:“你是要我對他們友善一點,不要跟他們作對,假如他們有事找我,我最好也不要拒絕?”
獨孤美看著他,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對不起你。”
隻說了五個字,他就走了,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消失,陸小鳳實在猜不透這個人究竟是他的朋友?還是隨時都準備出賣朋友的人?
現在他隻能確定一件事——鉤子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有事找他的。
會是件什麽樣的事?他連想都不敢想,也沒空去想了,因為就在這時候,已有一道劍光閃電般向他刺了過來。
這時獨孤美已走了很久,他也已走了一段路,已經快走回柳青青住的那棟平房。
劍光就是從屋簷後刺下來的,不但迅速,而且準確。
不但準確,而且毒辣。
他想不到這地方還有人要暗算他,他幾乎已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地。
幸好他是陸小鳳,幸好他還有手。
他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
世上有千千萬萬個人,每個人都有手,每雙手都有手指。
可是他這兩根手指,卻無疑是最有價值的,因為這兩根手指已救過他無數次。
這一次也不例外。
手指一夾,劍鋒已在手指間。
冰冷的劍鋒,強而有力,卻掙不脫他兩根手指,他抬起頭,就看見了一雙冷酷而美麗的眼睛。
葉雪正在看著他。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已經知道了?”
葉雪又盯著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現在我才知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我總算沒有找錯人。”
她的聲音裏並沒有仇恨,陸小鳳立刻試探著問:“你是來找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葉雪道:“我隻不過想來看看你這一招名聞天下的絕技而已,你若能接得住我這一劍,就是我要找的人。”
陸小鳳道:“我若死在你的劍下呢?”
葉雪道:“你活該。”
陸小鳳又不禁苦笑。
他既然還沒有死,當然忍不住要問:“現在我已是你要找的人?”
葉雪點點頭,道:“你跟我來。”
走完曲折的小路,穿過幽秘的叢林,再走一段山坡,就可以聽見流水聲。
水流並不急,在這裏匯集成一個小湖,四麵山色翠綠,連霧都淡了,一個人如果能靜靜的在湖邊坐上半天,一定能忘記很多煩惱。
“想不到幽靈山莊裏,也有這麽安靜美麗的地方。”
孩子們通常都有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小天地,這地方顯然是屬於葉雪的。
她為什麽帶陸小鳳來?
“你究竟要我做什麽?”陸小鳳忍不住問。
葉雪站在湖邊,眺望著遠山,讓一頭柔發泉水般披散下來。
她的聲音也像泉水般輕柔而平淡,可是她說出來的話卻讓陸小鳳大吃一驚,她說:“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陸小鳳隻覺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頓。
她轉過身,凝視著他,眼波清澈而明亮,就像是湖心的水波一樣。
“我還是個處女。”她接著說:“從來也沒有男人碰過我。”
她又保證:“我嫁給你之後,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碰我。”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我相信。”
葉雪道:“你答應?”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當然還有別的條件也要我答應。”
葉雪道:“我要你做的事,對你也同樣有好處。”
陸小鳳道:“你至少應該讓我知道是什麽事。”
葉雪溫柔的眼波裏忽然露出道刀鋒般的光,隻有仇恨的光才會如此銳利:“我要你幫我去殺了西門吹雪。”
陸小鳳沒有反應,這要求他並不意外。
葉雪道:“我們若能找到他,他一定會立刻出手殺你,因為他絕不會讓你再有第二次脫逃的機會。”
陸小鳳苦笑道:“你們根本不用去找他,隻要我走出這山穀,他立刻就會找到我。”
葉雪道:“我知道,如果我要去找他一定很困難,隻有讓他來找你,所以我才選中你。”
陸小鳳道:“你要我去轉移他的注意,你才有機會殺他?”
葉雪並不否認,道:“他一定不會注意我,因為他恨你,也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隻要你能將他的劍鋒夾住,我一定能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若失手了呢?”
葉雪道:“要對付西門吹雪,本來就是件很危險的事,可是我已經想了很久,隻要你答應,我們至少有七成機會。”
陸小鳳道:“也許你的機會還不止七成,因為我就算失手,你也可以乘他劍鋒還留在我胸膛裏的時候殺了他。”他笑了笑,笑得很艱澀:“這一點你當然也早就想到過,所以你才會向我保證,以後絕不讓別的男人碰你,因為你要我死得安心。”
葉雪也不否認:“我的確想到過,你的機會實在並不大,我也知道你一向是個賭徒,隻要值得賭的,你一定會下注。”她的眼波更深沉,就像是海洋般吸引住陸小鳳的目光。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能將目光移開,他立刻就發現她已完全赤裸。
山峰青翠,湖水澄清,她靜靜的站在那裏,帶著種說不出的驕傲和美麗。
她值得驕傲,因為她這處女的軀體確實完全無瑕的。
她看著陸小鳳,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隻要你答應,我現在就是你的。”
她的聲音裏也充滿自信,她相信世上絕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
陸小鳳的呼吸已停頓,過了很久才能開口:“我若拒絕了你,一定有很多人會認為我是個瘋子,可是我……”
葉雪的瞳孔收縮:“可是你拒絕?”
陸小鳳道:“我隻不過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葉雪道:“你說。”
陸小鳳道:“你哥哥並不是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
葉雪動容道:“你怎麽會知道?”
陸小鳳道:“他死的時候,我就站在他麵前,從劍上濺出來的血,幾乎濺到我身上。”
葉雪道:“是誰的劍?”
陸小鳳道:“是他自己的。”
葉雪忽然瘋狂大叫:“你說謊,你說謊……”
直等到山穀間的回聲消寂,陸小鳳才說:“你是我見到女人中最美的,我本來立刻就可以得到你,我為什麽要說謊?”他的話冷靜而尖銳,一下子就刺入了問題的中心。
然後他就走了,走出很遠很遠之後才回過頭,從扶疏的枝葉間還可以看到她。
她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整個人都仿佛已和這一片神秘而美麗的大自然融為一體。
可是,又有誰知道她心裏的感覺?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裏也有種說不出的刺痛——你刺傷別人時,自己也會同樣受到傷害。
所以他隻看了一眼,就沒有再回頭。
第九回 畸人、畸情
幽秘寧靜的綠色山穀,完美無瑕的處女軀體,溫柔如水波的眼波……
陸小鳳盡力控製著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是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回憶必將永留在他心底。
他走得很快,走了很遠,本該已走回那條小路了,可是他停下來的時候,卻發現入山已很深。
然後他立刻又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他又迷了路。
更可怕的是,四麵的霧又漸濃,甚至比幽靈山莊那邊更濃,無論眼力多好的人,都很難看得到兩丈外去,而且無論從哪個方向走,都可能離山莊更遠。
陸小鳳卻還是要試試,他絕不是那種能坐下來等雲開霧散的人。
又走了很遠,還是找不到路,在這陌生的山林,要命的濃霧中,要走到什麽時候才能走上歸途?正在他開始覺得饑餓疲倦,開始擔心的時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救命的香氣。
香氣雖然極淡,可是他立刻就能分辨出那是烤野兔的味道。
遠在童年時,他就已是個能幹的獵人,長大後對野味的興趣也一直都很濃。
兔子絕不會自己烤的,烤兔子的地方當然一定有人,附近惟一有人住的地方就是幽靈山莊。
他咽下口口水,雖然覺得更餓,心神卻振奮了起來,屏住呼吸片刻,再深深吸了口氣,立刻就判斷出香氣是從他偏西方傳來的。
他的判斷顯然正確,因為走出一段路後,香氣已越來越濃。
前麵的山勢仿佛更險,地勢卻仿佛在往下陷落,烤兔子的香氣裏仿佛混合了一種沼澤中獨有的腐朽惡臭。
就算這裏有人,這地方也絕不是幽靈山莊。
陸小鳳的心又沉了下去,是怎麽樣的人會住在這種地方?他簡直無法想像。
就在這時,前麵忽然響起一種怪異的聲音,他加緊腳步趕過去,就看見濃霧中出現一條怪異的影子。
他看得出那絕不是人的影子,卻又偏偏不像是野獸,他甚至無法形容這影子的形狀。
可是他一看見這影子,心裏立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惡心,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對麵的影子似乎也不安的扭動著,等到陸小鳳鼓起勇氣衝過去時,這影子忽然消失了,徹底消失,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陸小風竟忍不住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站在那裏怔了很久,忽然感覺到風中還有種燒焦木炭的味道。
這裏一定就是烤兔子的地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一定正確無誤,可是附近偏偏又沒有一點痕跡留下。
如果是別人,一定早已走過去,甚至已逃走。
但是他絕不放棄。
他先將這地方十丈方圓用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圍住,然後就展開地毯式的搜索。
地上的泥土落葉都帶著潮濕,正是接近沼澤地區的象征。
隻有一塊地特別幹燥,上麵的落葉顯然是剛移過來的。
他伏下身,扒開落葉,像獵犬般用鼻子去嗅泥土,甚至還撮起一點泥土來嚐了嚐。
泥中果然有燒炭的味道,仿佛還混合著野兔身上的油脂。
他再往下挖掘,就找到一些枯枝,幾根啃過的碎骨頭,一根用樹枝做成的烤叉,叉上還帶塊吃剩下的兔肉,皮毛剝得很幹淨。隻有人的手,才能做得出這種烤叉,隻有人的牙齒,才會將骨頭啃得這麽幹淨,而且也隻有人是熟食的動物。
這地方一定有人。
這個人不但有一雙很靈敏的手,而且做事極仔細,若不是陸小鳳,任何人都很難找得出一點他曾經在這裏烤過東西的痕跡。
這個人是誰?為什麽會到這裏來?是不是也在逃避別人的追蹤?
剛才那扭曲而怪異的影子又是個什麽東西?
陸小鳳完全想不通,就因為想不通,所以更好奇。
現在對他說來,能不能找到歸路已變成不太重要了,因為他已決心要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答案一定就在這附近,可是附近偏偏又沒有任何足跡。
陸小鳳坐下來,先將那塊兔肉上的泥土擦幹淨,再撕成一條條的,慢慢咀嚼。
沒有鹽,已經被燒焦,又被埋在土裏的兔肉,吃起來不但淡而無味,簡直無法下咽。
可是他勉強自己全都吃了下去。
無論要做什麽事,都得要有體力,饑餓卻是它的致命傷。
肚子裏有了東西後,果然就舒服些了,他躺下來,準備在這柔軟的落葉上小憩片刻再開始搜索,他當然絕對想不到,這一躺下去,就幾乎永遠站不起來。
煙一般的濃霧在木葉間浮動,陸小鳳剛躺下去,立刻就覺得這些煙霧遙遠得就像是天上的浮雲,所有的一切也都距離他越來越遠。
他整個人就像是忽然沉人了一個又軟又甜蜜的無底深洞裏,世界上每件事都仿佛變得遙遠了,變得美麗了,最重要的事也變得無足輕重,所有的痛苦都已得到解脫。
這種輕鬆而甜美的感覺,正是每個人都在尋求的,可是陸小鳳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知道自己絕不會有這種感覺,也不該有,他身負重擔,他的擔子絕不能在這時放下。
更大的恐懼是,他再想站起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全身的肌肉骨節都已鬆散脫力。
就在這時,他又看見了那怪異的影子。
扭曲的影子,在濃霧中看來就像是被頑皮孩子擰壞了的布娃娃,卻絕不像人。
因為“他”全身都是軟的,每個地方都可以隨意扭曲。
人有骨頭,有關節。
人絕不是這樣子的,絕不是。
陸小鳳正想把擴散了的瞳孔集中注意,看得更清楚些,就聽見影子在說話。
“你是陸小鳳?”
聲音怪異,艱澀而遲鈍,但卻絕對是人的聲音。
這影子不但是人,而且還是個認得陸小鳳的人。
幸好這時陸小鳳的觀念中,已完全沒有驚奇和恐懼存在,否則他說不定會嚇得發瘋。
影子居然還在笑,吃吃的笑著道:“據說陸小鳳是從來不會中毒的,現在怎麽也中了毒?”
這一點陸小鳳就想不通。
飲食中隻要有一點毒,無論是哪一種,他都能立刻警覺。
影子又笑道:“告訴你,這是大麻的葉子,我喜歡用它來烤肉吃,我吃了,就會覺得像神仙般快活,你吃了卻會變得像條死狗。”他又解釋:“剛才你嗅到烤肉的時候,已經把它的毒吸進去一點,所以等到你再吃那塊肉時,就絕不會有警覺。”
陸小鳳道:“你是故意引我來的?”
影子搖搖頭,道:“那塊肉卻是我故意留下來的,否則就算是一匹馬我也能吃下去。”
他好像對自己這句話覺得很欣賞——隻有孤獨已久的人才會有喃喃自語的習慣,隻有這種人才會欣賞自己的說話。
他吃吃的笑了半天,才接著道:“你若找不到那塊肉,我也許會放你走的,不幸你找到了。”
陸小鳳道:“不幸?”
影子道:“因為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裏。”
他忽然用一種無法形容的怪異身法跳過來,落到陸小鳳身旁,點了陸小鳳的幾處穴道。
他的手看來就像是一隻腐爛了的蛇皮手套,但是他的出手卻絕對準確而有效。
比起他身上別的部分來,這隻手還算是比較容易忍受的。
沒有人能形容他的模樣,不能、不敢,也不忍形容。
陸小鳳的心神雖然完全處於一種虛無迷幻的情況中,可是看見了他這個人,還是忍不住要戰栗嘔吐。
影子冷笑道:“現在你看見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醜?”
陸小鳳不能否認。
影子道:“你若被人從幾百丈高的山崖上推下來,又在爛泥裏泡了幾十天,你也會變成這個樣子的。”他笑的聲音比哭還悲哀:“我以前非但不比你醜,而且還是個美男子。”
陸小鳳並沒有注意他後麵的這句話,隻問:“你被人從高崖上推下來,又在爛泥泡了幾十天,可是你還沒有死?”
影子慘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活下來,就好像是老天在幫我的忙,可是老天又好像是在故意要我受折磨。”
這個人能活到現在,的確是奇跡,這奇跡卻隻不過是些爛樹葉造的。
沼澤中腐爛的樹葉生出種奇異的黴菌,就好像奇跡般能治療人們的潰爛傷痛。
影子道:“我就靠爛泥中一些還沒有完全腐爛的東西填肚子,過了幾十天之後才能爬出來,以後我才發覺,那些爛泥好像對我的傷很有用,所以每到我的傷又開始要流膿的時候,我就到爛泥裏去泡一泡,這麽多年來,居然成了習慣。”
陸小鳳終於明白,這個人的身子為什麽能像蛇一樣隨意蠕動扭曲。
影子道:“可是這種習慣實在不是人受的,幸好後來我又在無意中發現,大麻的葉子可以讓我忘記很多痛苦,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活著!”
生命的奇妙韌力,萬物的奇妙配合,又豈是人類所能想像?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眼前的事物已漸漸恢複了原形。
他一直在集中自己的意誌,隻可惜現在藥力雖已逐漸消失,穴道卻又被製住。
他忽然問:“你知道我叫陸小鳳,你認得我?”
影子道:“不認得,可是我見過你。”
陸小鳳道:“幾時見過的?”
影子道:“剛才。”
陸小鳳動容道:“你剛才見過我?”
影子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本該殺了你滅口,就因為我剛才見過你,所以你還活著。”
陸小鳳更不懂:“為什麽?”
影子道:“因為你總算還不是個壞人,並沒有乘機欺負阿雪。”他的聲音裏忽然充滿感情:“阿雪一直是個乖孩子,我不要她被人欺負。”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道:“你是她的什麽人?”
影子不肯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西門吹雪為什麽要殺你?你跟他有什麽仇?”
陸小鳳遲疑著,終於決定說實話:“他看見我跟他老婆睡在一張床上。”
影子閉上嘴,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發出了奇怪的笑聲,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是為什麽到幽靈山莊來的了。”
陸小鳳道:“我是為了避禍來的。”
影子道:“你不是。”
影子道:“你也不怕死,你到這裏來,隻不過為了要發掘出這地方的秘密。”
他說得很有把握:“連阿雪那樣的女人你都不動心,怎麽會去偷西門吹雪的老婆?”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隻問你一句話。”
影子道:“問。”
陸小鳳道:“我若是奸細,老刀把子怎麽會讓我活到現在,他是個多麽厲害的角色,你總該知道得比我清楚。”
影子忽然發抖,身子突然縮成了一團,眼睛裏立刻充滿悲憤、仇恨和恐懼。
陸小鳳緩緩道:“你當然知道,因為從高崖上把你推下來的人就是他!”
影子抖得更厲害。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但是你可以放心,我絕不會把這秘密說出去的。”
影子忍不住問:“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真的很喜歡葉雪,我絕不會害她的父親。”
影子又往後退縮了一步,聲音已嘶啞,道:“誰是她的父親?”
陸小鳳道:“你。”
影子忽然倒了下去,躺在地上,連呼吸都已停頓。
可是他還沒有死,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不錯,我是的,大家都以為我已死了,連他們兄妹都以為我已死了。”
陸小鳳道:“你至少應該讓他們知道你還活著。”
影子又跳起來,道:“你千萬不能告訴他們,千萬不能。”
陸小鳳道:“為什麽?”
影子道:“因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現在這樣子,我寧可也……”他的聲音突然停頓,將耳朵貼在地上,聽了很久,壓低聲音道:“千萬不要說看見過我,我求求你。”
說到最後三個字時,他就已消失,這三個字中的確充滿哀求之意。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才聽見腳步聲,一個人正踏著落葉走過來。
陸小鳳隻希望來的是葉雪。
來的不是葉雪,是葉靈。
她看見陸小鳳,自己也吃了一驚,但立刻就鎮定下來。
這小姑娘顯然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冷靜得多,也老練得多。
她問:“我剛才聽見這裏有人在說話,你在跟誰說話?”
陸小鳳道:“跟我自己。”
葉靈笑了,眨著眼笑道:“你幾時變得喜歡自言自語的?”
陸小鳳道:“就在我發現朋友們都不太可靠的時候。”
葉靈道:“你為什麽要一個人躺在地上呢?”
陸小鳳道:“因為我高興。”
葉靈又笑了,背負著雙手,圍著陸小鳳走了兩圈,忽然道:“你自己點住自己的穴道,也是因為你高興?”
陸小鳳苦笑。
他不能不承認這小姑娘的眼力比別人想像中敏銳,可是他相信自己還是能對付她。
像他這樣的人,要騙過一個小姑娘,當然並不是件太困難的事。
“這裏的樹葉和野菌大部分都有毒的,我無意中吃了一些,隻好自己點住幾處穴道,免得毒氣攻心。”忽然發現說謊也不太困難。
葉靈看著他,好像已相信了,卻沒有開口。
陸小鳳又歎道:“我點了自己的穴道後,才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因為我已沒法子再將穴道解開,現在幸好你來了,真是謝天謝地。”
葉靈還是盯著他,不說話。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替我把穴道解開的,你一向很有本事。”
葉靈忽然道:“你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飛一樣的走了,連頭都沒有回。
陸小鳳呆住。
幸好葉靈一走,影子又忽然出現。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全都答應,現在你能不能放我走?”
影子的回答很幹脆:“不能。”
陸小鳳道:“為什麽?”
影子道:“因為我想看看阿靈究竟準備怎麽樣對付你。”他聲音裏帶著笑道:“這小丫頭從小是個鬼靈精,她玩的花樣,有時連我都想不到。”
陸小鳳想笑,卻已笑不出,因為他也猜不出葉靈究竟想用什麽法子對付他,他隻知道這鬼丫頭是什麽事都能做得出的。
他正想再跟影子談談條件,影子卻又不見了,然後他就又聽見了落葉上的腳步聲。
這次的腳步聲比上次重,葉靈也比上次來得快,她手裏拿著把不知名的藥草,顯然是剛采來的,一停下就喘息著道:“吃下去。”
陸小鳳吃了一驚:“你要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野草吃下去?”
葉靈板著臉:“這不是野草,這是救命的藥,是我辛辛苦苦去替你采來的。”
她又解釋:“要解開你的穴道很容易,可是你穴道解開了後,萬一毒氣攻心,我豈非反而害了你麽?所以我一定要先替你找解藥。”
陸小鳳道:“現在我中的毒好像已解了。”
葉靈道:“好像不行,要真的完全解了才行,反正這種藥草對人隻有好處,多吃一點也沒關係。”
她的嘴在說話,陸小鳳的嘴卻已說不出話,因為他嘴裏已被塞滿了藥草。
他忽然發現“良藥苦口”這句話實在很有道理,不管這些藥草對人有多大的好處,他都絕不想再嚐試第二次。
好不容易總算將一把草全都咽下肚子,葉靈也鬆了口氣,眨著眼道:“怎麽樣,好不好吃?”
陸小鳳道:“唔,唔。”
葉靈道:“這是什麽聲音?”
陸小鳳道:“這是羊的聲音,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隻羊。”
葉靈也笑了,嫣然道:“我喜歡小綿羊,來,讓我抱抱你。”
她居然真的把陸小鳳抱了起來,她的力氣還真不小。
陸小鳳又吃了一驚,道:“你抱著我幹什麽?為什麽還不把我穴道解開?”
葉靈道:“現在解藥的力量還沒有分散,這裏又不是久留之地,我隻有先把你抱走了。”
陸小鳳道:“抱我到哪兒去?”
葉靈道:“當然是個好地方,很好很好的地方。”
陸小鳳隻有苦笑。
被一個幾乎可以做自己女兒的小姑娘抱著走,這滋味總是不太好受的。
可是這小姑娘的胸膛偏偏又這麽成熟,身上的氣味偏偏又這麽香。
陸小鳳隻好閉上眼睛,想學一學老僧入定,葉靈卻忽然唱起歌來:
“妹妹抱著泥娃娃,
要到花園去看花;
我叫泥娃娃聽我話,
娃娃叫我小媽媽。”
這兒歌有一半是陸小鳳唱出來的,有一半是她自己編出來的,編得真絕。
陸小鳳聽了當然有點哭笑不得,就在這時,他又發現了一件更讓他哭笑不得的事。
他忽然覺得不對了。
開始的時候,他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地方不對,不知道還好些,知道了更糟——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似已變成條熱屋頂上的貓,公貓。
若是真的在熱屋頂上也還好些,可惜他偏偏是在一個少女又香又軟的懷抱裏,這少女又偏偏是他連動都不能動的。
他再三警告自己:“她還是個小女孩,我絕不能想這種事,絕對不能……”
隻可惜有些事你想也沒用,就好像“天要下雨,老婆要偷人”一樣,誰都拿它沒辦法。
陸小鳳知道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發生了變化,一個壯年男人絕無法抑製的變化。
他隻希望葉靈沒有看見。
他絕不去看葉靈,連一眼都不敢看。
可是葉靈卻偏偏在看著他,忽然道:“你的臉怎麽紅了?是不是在發燒?”
陸小鳳隻好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連他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
幸好葉靈居然沒有追問,更幸運的是,他根本連動都不能動。
如果他的穴道沒有被製住,現在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葉靈忽然又道:“看樣子一定是那些藥草的力量已發作了。”
陸小鳳忍不住道:“那些究竟是什麽草?是救命的?還是要命的?”
葉靈道:“是要命的。”
她忽然停了下來,放下了陸小鳳,放在一堆軟軟的草葉上。
陸小鳳張開眼,才發現這是個山洞,葉靈的手叉著腰,站在他麵前,笑得就像是個小妖精。
她眨著眼道:“現在你是不是覺得很要命?”
陸小鳳苦笑道:“簡直他媽的要命極了。”
葉靈道:“我知道有種藥能把你治好。”
陸小鳳道:“什麽藥?”
葉靈道:“我。”
她指著自己的鼻子:“隻有我能把你治好。”
陸小鳳瞪著她。
她實在已不是個小女孩了,應該大的地方,都已經很大。
陸小鳳咬著牙,恨恨道:“這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我。”
葉靈道:“我不怪你,你又能怎麽樣?”
陸小鳳不能怎麽樣,他根本連動都不能動——這一點他剛才還覺得很幸運,現在卻已變成了很不幸。
他隻覺得自己好像隨時都可能會脹破。
葉靈看著他,吃吃的笑道:“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有時候真會要命的?”
陸小鳳知道。
他相信現在天下已絕沒有任何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更要命的是,他已看見了她的腿。
這小妖精的腿不知什麽時候忽然就露在衣服外麵了。
她的腿均勻修長而結實。
陸小鳳的聲音已仿佛是在呻吟:“你是不是一定要害死我?”
葉靈柔聲道:“我很想救你,我本來就喜歡你,隻可惜……”她用一根手指輕撫著陸小鳳:“我也是個處女,也從來沒有男人碰過我。”
這是她姐姐說過的話,她連口氣都學得很像。
陸小鳳忽然明白,葉雪那秘密的小天地,原來並沒有她自己想像中那麽秘密。
葉靈忽然冷笑,道:“老實告訴你,你們在那裏幹什麽,我全都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
陸小鳳道:“那是你姐姐……”
葉靈大聲道:“她不是我姐姐,她是我天生的對頭,隻要是我喜歡的,她都要搶走。”
陸小鳳道:“我……”
葉靈又打斷他的話,道:“她明知道是我先看見你的,她也要搶,可是這一次我絕不讓她了,你是我的,我要你嫁給我。”
她忽又笑了,笑得又甜蜜、又溫柔:“你要我嫁給你也行,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到了這種時候,陸小鳳還有什麽好說的?
山洞裏黝黯而安靜,暮色已漸臨。
片刻安靜後,葉靈就哭了,哭得也不知有多傷心,就好像受盡了委屈。
“你欺負我,你怎麽能這樣子欺負我?你害了我一輩子。”
究竟是誰在欺負誰?誰在害誰?
陸小鳳隻有苦笑,還不敢笑出來,不管怎麽樣,她總是個女孩子,而且真的是個從來也沒有讓男人碰過的女孩子。
一個男人如果對一個這樣的女孩子做了他們剛才做過的事,這個男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你剛才答應過我的事,現在是不是就已經後悔了?”
“我沒有。”
“你真的不後悔?”
“真的。”
她笑了,又笑得像是個孩子。
“走,我們回家去。”她拉住他的手:“從今天起,你就是個有家室的男人,隻要你不去找別的女人,我一定會像伺候皇帝一樣伺候你。”
夕陽西下,暮色滿山。
陸小鳳忽然覺得很疲倦,他這一生中,幾乎從來也沒有這麽樣疲倦過。
這並不是因為那種要命的草,也不是因為那件要命的事。
這種疲倦仿佛是從他心裏生出的,一個人隻有在自己心裏已準備放棄一切時,才會生出這種疲倦。
——也許我真的應該做個“住家男人”了。
在這豔麗的夕陽下,看著葉靈臉上孩子般的笑靨,他心裏的確有這種想法。
——不管她做了什麽事,總是為了喜歡我才做的。
她笑得更甜,他忍不住拉起了她的手,這時遠方正響起一片鍾聲,幽靈山莊中仿佛又將有盛宴開始。
難道老刀把子已為他們準備好喜酒?
第十回 午夜悲歌
宴會還沒有開始,因為大家還在等一個人,一個不能缺少的人。
陸小鳳悄悄的走進去,葉靈微笑著跟在他身後,她笑得很愉快,他卻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隻希望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可是大家卻偏偏在注意他,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表情都有點怪。
老刀把子盯著他,道:“你來遲了。”
陸小鳳道:“我迷了路,我……”
老刀把子根本不聽他說什麽,道:“可是我知道你聽見鍾聲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大家都在等你,已等了很久。”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其實大家本來不必等我。”
老刀把子道:“今天一定要等。”
陸小鳳道:“為什麽?”
老刀把子道:“因為今天有喜事。”
陸小鳳道:“誰的喜事?”
老刀把子道:“你的。”
陸小鳳怔住。
他想不通這件事老刀把子怎麽會現在就已知道?難道這本就是老刀把子叫葉靈去做的?
葉靈沒有開口,他也沒有回頭,更不敢正視坐在老刀把子身旁的葉雪。
葉雪一直低著頭,居然也沒有看他。
老刀把子道:“這地方本來隻有喪事,你來了之後,總算為我們帶來了一點喜氣。”
他的口氣漸漸和緩,又道:“大家也都很讚成這件事,你和阿雪本就是很好的一對。”
陸小鳳吃了一驚:“阿雪?”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我已問過她,她完全聽我的話,我想你一定也不會反對的。”
陸小鳳又怔住。
他身後的葉靈卻已叫了起來:“我反對!”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誰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反對老刀把子。
葉雪也抬起頭,吃驚的看著她妹妹。
葉靈已站出來,大聲道:“我堅決反對,死也要反對!”
老刀把子怒道:“那麽你最好就趕快去死!”
葉靈一點也不畏懼,道:“我若去死,陸小鳳也得陪我去死。”
老刀把子厲聲道:“誰說的?”
葉靈道:“無論誰都會這麽說的,因為我跟他已經是同生共死的夫妻。”
這句話更讓人吃驚,葉雪的臉上忽然就已失去了血色:“你已嫁給了他?”
葉靈昂起頭,冷笑道:“不錯,我已嫁給了他,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這次我總算比你搶先了一步,他雖然不要你,可是他要了我。”
葉雪整個人都在顫抖,道:“你……你說謊!”
葉靈挽起陸小鳳的臂,道:“你為什麽不親口告訴她?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話。”
她說的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陸小鳳用不著開口,大家也都已知道這件事不假。
葉雪忽然站起來,推開了麵前的桌子,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
葉靈更得意,拉著陸小鳳走到老刀把子麵前,道:“阿雪是你的幹女兒,我也是的,你為什麽不肯替我作主?”
老刀把子盯著她,目光刀鋒般從竹笠中射出,冷冷道:“你們真願意做一輩子夫妻?”
葉靈道:“當然願意。”
老刀把子道:“好,我替你作主,三個月後,我親自替你們辦喜事。”
葉靈道:“為什麽要等三個月?”
老刀把子厲聲道:“因為這是我說的,我說的話你敢不聽?”
葉靈不敢。
老刀把子道:“在這三個月裏,你們彼此不許見麵,三個月後,你們若是都沒有變心,我就讓你們成親。”
他不讓葉靈開口,又吩咐柳青青:“這三個月我把陸小鳳交給你!”
葉靈咬著牙,忽然也跺了跺腳,衝了出去,衝到門口,又回過頭狠狠盯著陸小鳳:“你聽著,隻要你敢碰一碰別的女人,我就去偷一百個男人給你看,讓你戴一百頂綠帽子。”
大堂裏的宴會已散,柳青青叫她的小廚房準備了幾樣菜。
菜很精致,酒也很好,她一向是個很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
她也很了解男人。
陸小鳳不開口,她也就默默的在旁邊陪著,陸小鳳的酒杯空了,她就倒酒。
菜沒有動,酒卻消耗得很快。
陸小鳳終於抬起頭,凝視著她,忽然道:“你為什麽不臭罵我一頓?”
柳青青道:“我為什麽要罵你?”
陸小鳳道:“因為我是個混蛋,因為我……”
柳青青不讓他再說下去,柔聲道:“你用不著為我難受,我年紀比你大,本就沒有野心要嫁給你的,我隻想做你的朋友。”她笑了笑,笑得風情萬種:“隻要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情婦。”
陸小鳳隻有苦笑。
如果她真的臭罵他一頓,他也許反而會覺得好受些,就算給他幾個耳光,他都不在乎。
柳青青又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敢冒這種險的。”
陸小鳳道:“冒什麽險?”
柳青青道:“戴綠帽的危險,那小鬼一向說得出,做得到。”她又笑了笑,道:“其實她也不能算小鬼了,她今年已十七,我十七的時候已經嫁了人。”
陸小鳳又開始在喝悶酒。
柳青青看著他喝了幾杯,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在想阿雪?”
陸小鳳立刻搖頭。
柳青青道:“你不想她,我倒有點為她擔心,她一向最好強,最要麵子,今天在大家麵前丟了這麽大一個麵子,恐怕……”
陸小鳳忍不住問:“恐怕怎麽樣?”
柳青青想說,又忍住,其實她根本用不著說出來,她的意思無論誰都不會不懂。
陸小鳳卻忽然冷笑,道:“你若怕她會去死,你就錯了。”
柳青青道:“哦?”
陸小鳳道:“她絕不是那種想不開的女人,她跟我也沒有到那種關係。”
柳青青沒有爭辯,她看得出陸小鳳已有了幾分酒意,也有了幾分悔意。
他後悔的是什麽?是為了他對西門吹雪做的事?還是為了葉雪?
無論誰拒絕了那麽樣一個女孩子,都會忍不住要後悔的。
也許他後悔的隻不過是他和葉靈的婚事,他們實在不能算是很理想的一對。
柳青青心裏歎息著,又為他斟滿一杯,夜已很深了,太清醒反而痛苦,還不如醉了的好。
所以她自己也斟滿一杯,突聽外麵有人道:“留一杯給我。”
進來的居然是表哥,柳青青冷冷道:“你從幾時開始認為我會請你喝酒的?”
表哥的神色很奇特,呼吸很急促,勉強笑道:“我本不是來喝酒的。”
柳青青道:“你想來幹什麽?”
表哥道:“來報告一件消息。”
柳青青道:“現在你為什麽要喝?”
表哥歎了口氣,道:“因為這消息實在太壞了。”
壞消息總是會令人想喝酒,聽的人想喝,說的人更想喝。
柳青青立刻將自己手裏一杯酒遞過去,等他喝完才問道:“什麽消息?”
表哥道:“葉雪已入了通天閣。”
柳青青臉上立刻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轉身麵對陸小鳳,緩緩道:“錯的好像不是我,是你。”
“通天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是間木頭屋子,就在通天崖上,通天崖就是後麵山頭那塊高崖。”
“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
“你當然沒有見過,這木屋本就是臨時蓋起來的。”
“那裏麵有什麽?”
“什麽都沒有,隻有棺材和死人。”
幽靈山莊真正的死人隻有一個。
“蓋這間木屋是為了要停放葉孤鴻的靈柩?”
“不是為了要停放,是為了要燒了它。”
陸小鳳的心已沉下去。
表哥道:“阿雪到那裏去,好像就是為了準備要和她哥哥葬在一起,火葬!”
第十一回 冒險登絕閣
陰沉沉的夜色,陰森森的山崖,那間孤零零的木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死灰色的。
平台般的崖石下,站著三個人,海奇闊、管家婆、老刀把子。
山風強勁,三個人的臉色全都陰沉如夜色。
木屋的四周,已堆起了枯枝。
陸小鳳讓表哥和柳青青走過去參加他們,自己卻遠遠就停下來。
他的心很亂,他必須先冷靜冷靜。
柳青青已經在問:“她進去了多久?”
老刀把子道:“很久了。”
柳青青道:“誰先發現她在這裏?”
老刀把子道:“沒有人發現,是她要我來的,她叫在這裏守夜的人去叫我,因為她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告訴我。”
柳青青道:“她說什麽?”
老刀把子握緊雙拳,道:“她要我找出真凶,為他哥哥複仇!”
柳青青道:“她說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老刀把子點點頭,臉色更沉重,黯然道:“她已經準備死。”
柳青青道:“你為什麽不去勸她?”
老刀把子道:“她說隻要我上去,她就立刻死在我麵前。”
柳青青沒有再問,她當然也知道葉雪是個說話算數的人,而且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事改變主意。
風更冷,仿佛隱約可以聽見一陣陣哭泣聲。
柳青青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我們難道就這樣看著她死?”
老刀把子壓低聲音,道:“我正在等你們來,你們也許能救她。”
柳青青道:“你要我們偷偷溜上去?”
老刀把子道:“你們兩個人的輕功最高,趁著風大的時候上去,阿雪絕不會發覺。”
柳青青道:“然後呢?”
老刀把子道:“表哥先繞到後麵去,破壁而入,你在前麵門口等著,她看見表哥時,就算不出手也會爭吵起來的,你就要立刻衝進去抱住她。”
柳青青沉吟著,道:“這法子不好。”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
柳青青想不出,所以她隻有上去。
她的輕功果然不錯,表哥也不比她差,事實上,兩個人的確都已可算是頂尖高手,五六丈高的山崖,他們很容易就攀越上去。
木屋中還是一片黑暗死寂,葉雪果然沒有發現他們的行動。
柳青青悄悄打了個手勢,表哥就從後麵繞了過去,然後就是“轟”的一響。
用易燃的木料搭成的屋子,要破壁而入並不難。
可是這“轟”的一響後,接著立刻就是一聲慘呼,在這夜半寒風中聽來,分外淒厲。
夜色中隱約仿佛有劍光一閃,一個人從山崖上飛落下來,重重跌在地上,半邊身子鮮血淋漓,竟是表哥。
隻聽葉雪的聲音從風中傳來:“花寡婦,你還不走,我就要你陪我一起死。”
她的聲音又尖銳、又急躁:“你最好回去告訴老刀把子,他若不想再多傷人命,最好就不要再叫人上來,反正我是絕不會活著走出這裏的。”
用不著柳青青傳話,每個人都已聽見了她的話,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老刀把子雙拳緊握,目光刀鋒般從竹笠後瞪著表哥,厲聲道:“你是巴山顧道人的徒弟,你一向認為自己武功很不錯,你為什麽如此不中用?”
表哥握緊肩上的傷口,指縫間還有鮮血不停的湧出,額角上冷汗大如黃豆。
這一劍無疑傷得很重。
過了很久,他才能掙紮著開口說話:“她好像早就算準了我的行動,我一闖進去,她的劍已在那裏等著了。”
老刀把子忽然仰麵歎息,道:“我早就說過你們都不如她,遊魂已死,將軍重傷,我已少了兩個高手,若是再少了她……”
他重重一跺腳,腳下的山石立刻碎裂。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人道:“也許我還有法子救她。”
來的是獨孤美。
老刀把子道:“你有法子?什麽法子?”
獨孤美笑了笑,道:“可惜我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當然絕不會無緣無故救人的。”
他笑得又卑鄙、又狡猾,老刀把子盯著他看了很久,才問:“你有什麽條件?”
獨孤美道:“我的條件很簡單,我想要個老婆。”
老刀把子道:“你要誰?”
獨孤美道:“葉家姐妹、花寡婦,隨便誰都行。”
老刀把子道:“你的法子有效?”
獨孤美道:“隻要你答應,它就有效。”
老刀把子道:“隻要有效,我就答應。”
獨孤美又笑了,道:“我的法子也很簡單,隻要把陸小鳳綁到崖上去,我可以證明他就是殺害葉孤鴻的真凶,因為當時我就在旁邊看著,葉姑娘聽了我的話,一定會忍不住要衝出來為她哥哥複仇,等到她親手殺了陸小鳳,當然就不會想死了。”
老刀把子靜靜的聽著,忽然問道:“陸小鳳豈非是你帶來的?”
獨孤美笑道:“那時我隻不過偶然良心發現了一次而已,我有良心的時候並不多。”
老刀把子又沉默了很久,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你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
這句話剛說完,他已出手,輕輕一巴掌就已將獨孤美打得爛泥般癱在地上。
獨孤美大叫:“我這法子既然不錯,你為什麽要打我?”
老刀把子冷冷道:“法子雖不錯,你這人卻錯了。”
他第二次出手,獨孤美就已叫不出,他的出手既不太快,也不太重,但卻絕對準確有效。
陸小鳳還是遠遠的站著,老刀把子忽然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跟我來!”
山坳後更黑暗,走到最黑暗處,老刀把子才停下,轉身麵對陸小鳳,緩緩道:“獨孤美的法子本來的確很有效,我為什麽不用?”
陸小鳳道:“因為你知道我不是真凶。”
老刀把子道:“不對。”
陸小鳳道:“因為你也需要我?”
老刀把子道:“對了。”
他們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對方麵前完全不必說謊,因為他們都是很不容易被欺騙的人,這使得他們之間有了種幾乎已接近友誼的互相諒解。
老刀把子道:“我已是個老人,我懂得良機一失,永不再來,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你需要我,因為你的機會已快要來了!”
老刀把子直視著他,緩緩道:“我也需要葉雪,因為我要做的是件大事,你們都已是我計劃中不能缺少的人。”
陸小鳳道:“你要我去救她?”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讓她活下去,這人就是你。”
陸小鳳道:“好,我去,可是我也有條件。”
老刀把子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要你給我二十四個時辰,在這期限中,無論我做什麽你都不能幹涉。”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喜歡用你自己的法子。”
陸小鳳道:“從現在開始,我不要任何人逗留在能夠看得見我的地方,隻要你答應,兩天之後,我一定會帶她去見你。”
老刀把子道:“那時她還活著?”
陸小鳳道:“我保證。”
老刀把子不再考慮:“我答應。”
人都已走了,山崖上空蕩陰森,死灰色的木屋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孤寂的鬼魂。
陸小鳳迎著風走過去,山風又濕又冷,這鬼地方為什麽總是有霧?
還沒有走得太近,木屋裏已傳出葉雪的聲音,又濕又冷的聲音:“什麽人?”
陸小鳳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麽人,我看不見你,你卻看得見我。”
沉寂很久後,回答隻有一個字:“滾!”
陸小鳳道:“你不想見我?”
回答還是那個字:“滾。”
陸小鳳道:“你不想見我,為什麽一直還在等我?”
木屋裏又是一陣沉寂,陸小鳳道:“你知道我遲早一定會來的,所以你還沒有死。”
他說得很慢,走得很快,忽然間就到了木屋門前:“所以我現在就要推門走進去,這次我保證附近絕沒有第二個人。”
他推開了門。
木屋裏更陰森黑暗,隻看見一雙發亮的眼睛,眼睛裏帶著種無法描敘的表情,也不知是悲痛?是傷感?還是仇恨?
陸小鳳遠遠停下,道:“你沒有話對我說?”
哭泣早已停止,眼睛卻又潮濕。
陸小鳳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麽做並不是完全為了我,隻不過因為你要的東西,從沒有被人搶走過。”
黑暗中又有寒光閃起,仿佛是劍鋒。
她是想殺了陸小鳳?還是想死在陸小鳳麵前?
陸小鳳掌心已捏起冷汗,這一刻正是最重要的關頭,隻要有一點錯誤,他們兩個人中就至少有一個要死在這裏。
他絕不能做錯一件事,絕不能說錯一個字。
黑暗中忽然又響起葉雪的聲音:“我這麽樣做,隻因為世上已沒有一個人值得我活下去。”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
葉雪果然忍不住問:“誰?”
陸小鳳道:“你父親。”
他不讓葉雪開口,很快的接著道:“你父親並沒有死,我昨天晚上還見過他。”
葉雪忽然冷笑,道:“你憑什麽要我相信你這種鬼話?”
陸小鳳道:“這不是鬼話,現在我就可以帶你去找他。”
葉雪已經在猶豫:“你能找得到?”
陸小鳳道:“十二個時辰內若找不到,我負責再送你回來,讓你安安靜靜的死。”
葉雪終於被打動:“好,我就再相信你這一次。”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忽然間,寒光一閃,冰冷的劍鋒已迫在眉睫,葉雪的聲音比劍鋒更冷:“這次你再騙我,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死!”
黑暗的山穀,幽秘的叢林,對陸小鳳來說,這一切都不陌生,就像是他身旁的女人一樣,有時雖然很可怕,卻又有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這次他沒有迷路。他回去的時候,已經準備再來。
葉雪默默的走在他身旁,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神,顯然已決心要跟他保持一段距離。
可是這種幽秘黑暗的山林裏,無論什麽事都會改變的。
他們已走了很久,風中又傳來沼澤的氣息,陸小忽然停下來,麵對著她:“昨天我就在這附近看見他的。”
葉雪道:“現在他的人呢?”
陸小鳳道:“不知道。”
葉雪的手握緊。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他在前麵的沼澤裏,可是我們一定要等到天亮再去找。”
他坐下來:“我們就在這裏等。”
葉雪冷冷的看著他,冷冷道:“我說過,這次你若再騙我……”
陸小鳳打斷她的話:“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也許就因為我不肯騙你,所以你才恨我。”
葉雪轉過頭,不再看他,冷漠美麗的眼睛忽然露出倦意。
她的確已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可是她堅決不肯坐下去,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陸小鳳卻已躺在柔軟的落葉上,閉起了眼睛。
他閉上眼睛後,葉雪就在瞪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嘴唇忽然開始發抖,然後整個人都在發抖,就仿佛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她用力咬著嘴唇,盡力想控製自己,怎奈這地方實在太靜,靜得讓人發瘋,她想到的事恰巧又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她忽然衝過去,一腳踢在陸小鳳肋骨上,嘶聲道:“我恨你,我恨你……”
陸小鳳終於張開眼,吃驚的看著她。
葉雪喘息著道:“昨天晚上你跟我妹妹一定就在這裏,今天你又帶我來,你……你……”
她的聲音嘶啞,眼睛裏似已露出瘋狂之色,去扼陸小鳳的咽喉。
陸小鳳隻有捉住她的手,她用力,他隻有更用力。
兩個人在柔軟的落葉上不停翻滾掙紮,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已壓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劇烈,身子卻比落葉更柔軟,她已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然後她就忽然安靜了下來,放棄了一切掙紮和反抗,等她再張開眼睛看陸小鳳時,眼睛裏已充滿了淚水。
天地間如此安靜,如此黑暗,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此接近。
陸小鳳的心忽然變得像是蜜糖中的果子般軟化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在這一瞬間都已被遺忘。
淚水湧出,流過她蒼白的麵頰,他正想用自己幹燥的嘴唇去吸幹。
就在這時,從沼澤那邊吹來的冷風中,忽然帶來了一陣歌聲。
悲愴的歌聲,足以令人想起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葉雪的呼吸停頓:“是他?”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好像是的。”
葉雪又咬起嘴唇:“也許他知道我們已來了,正在叫我們去?”
陸小鳳默默的站起來,拉起了她的手,就好像從水裏拉起個幾乎被淹死的人。
在他的感覺中,這個幾乎被淹死的並不是葉雪,而是他自己。
除了爛泥外,沼澤裏還有什麽?腐爛的樹葉和毒草、崩落的岩石、無數種不知名的昆蟲和毒蛇、吸血的蚊蚋和螞蝗……
在這無奇不有的沼澤裏,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且可以保證絕沒有一種不是令人作嘔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來,這令人作嘔的沼澤卻忽然變得有種說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陣陣連黑暗都掩飾不了的惡臭外,美得幾乎就像是個神秘而寧靜的湖泊。
悲歌已停止,陸小鳳也沒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剛才已一腳踩在濕泥裏,整個人都險些被吸了下去。
就像是罪惡一樣,沼澤裏仿佛也有種邪淫的吸力,隻要你一陷下去,就隻有沉淪到底。
葉雪的臉色更蒼白:“你說他這些年來一直都躲在這裏?”
陸小鳳點點頭。
葉雪道:“他怎麽能在這地方活下去?”
陸小鳳道:“因為他不想死。”他的聲音中也帶著傷感:“一個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無論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的。”
這是句很簡單的話,但卻有很複雜深奧的道理,隻有飽嚐痛苦經驗的人才能了解。
黑暗中有人在歎息:“你說得不錯,卻做錯了,你不該帶別人來的。”
嘶啞苦澀的聲音聽來並不陌生,葉雪的手已冰冷。
陸小鳳緊握住她的手,道:“這不是別人,是你的女兒。”
看不見人,聽不見回應,他麵對著黑暗的沼澤,大聲接著道:“你雖然不想讓她看見你,但是你至少應該看看她,她已經長大了。”
影子的聲音忽然打斷他的話:“她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麽樣,喜歡一個人躲在黑房裏,好讓別人找不到她?”
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雙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
她喜歡躲在黑暗裏,因為她知道別人看不見她,她卻能看得見別人。
知道這秘密的人並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緊。
陸小鳳道:“你已聽出他是誰了”
葉雪點點頭,忽然大聲道:“你不讓我看看你,我就死在這裏。”
又是一陣靜寂,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團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漂浮在沼澤上,還可以行走移動。
“你一定要見我?”
“一定。”葉雪回答得很堅決。
“陸小鳳,你不該帶她來的,真的不該。”
影子在歎息,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女兒的驕傲和倔強。
“我可以讓你再見我一麵,但是你一定會後悔的,因為我已不是從前……”
葉雪大聲道:“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裏,你永遠都不會變的,你永遠都是天下最英俊,對我最好的男人。”
漂浮移動的船屋已漸漸近了,到了兩丈之內,葉雪就縱身躍了上去。
陸小鳳沒有攔阻,他看得出他們父女之間必定有極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這一生中的孤獨和寂寞。
一聲驚呼,打斷了他的思緒。
呼聲是從船屋中傳出來的,是葉雪的聲音,船屋又漂走了,漸漸又將消失在黑暗中。
陸小鳳失聲道:“你不能帶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兒,我為什麽不能帶她走?”
笑聲中充滿了譏誚惡毒之意。
陸小鳳全身冰冷,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親!”
影子曼聲而吟:“渭水之東,玉樹臨風……”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樹劍客’葉淩風,但你卻不是她的父親。”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麽人,反正我已將她帶走,回去告訴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來要。”
笑聲漸遠,船屋也不見了,神秘的沼澤又恢複了它的黑暗寧靜。
陸小鳳木立在黑暗中,過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訴你,他說的話,你每個字都應該聽得很清楚。”
他並不是自言自語,船屋遠去的時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後。
他用不著回頭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來了,也長長歎息一聲,道:“他說的我全都聽見,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著很遠的距離,也沒有幹涉你的行動。”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還知道什麽?”
陸小鳳霍然轉身,盯著他:“阿雪並不是葉淩風的女兒,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認,也沒有承認。
陸小鳳道:“就因為葉淩風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你才要殺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聲艱澀:“我想不到他居然沒有死。”
陸小鳳道:“他活著雖然比死更痛苦,卻一直咬著牙忍受。”
老刀把子道:“因為他要複仇。”
陸小鳳道:“可是他不敢去找你,隻有用法子要你去找他,這地區他比你熟,而且又有阿雪做人質,他的機會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來以為你絕不會上當,想不到結果還是受了別人利用。”
陸小鳳道:“幸好我們的期限還沒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來?”
陸小鳳道:“我沒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準備怎麽去?像泥鰍一樣從爛泥中鑽過去?”
陸小鳳道:“我可以做個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著,道:“你做的木筏能載得動兩個人?”
陸小鳳道:“隻有兩個人一起動手做的木筏,才能載得動兩個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來你這個人倒真是從來不肯吃虧的。”
沼澤旁本有叢林,兩個人一起動手,片刻間就砍倒了十七八棵樹——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來剝樹上的枝葉,我去找繩子。”
陸小鳳苦笑道:“跟你這種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虧都不行。”
他雖然明知道自己的差使比較苦,也隻有認命,因為他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才能找得到繩子。
老刀把子也同樣找不到,他剛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鋒已切在他後頸,他也就像是一棵樹般倒下去。
天色陰暗,還是有霧。
屋裏沒有人,床頭的小幾上有一樽酒,酒盞下壓著張短箋:“一時失手,誤傷尊頸,且喜有酒,可以壓驚,醒時不妨先作小飲,午時前後再來相晤。”
看完了這短箋,陸小鳳才發現自己脖子痛得連回頭都很難。
這當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誤傷的。可是老刀把子為什麽要暗算他?為什麽不讓他去救葉雪?
這其中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幹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裏倒。
半瓶酒下肚,外麵忽然有狗叫的聲音,開始時隻有一條狗,忽然間就已變成七八條,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熱鬧極了。
這幽秘的山穀中,怎麽會忽然來了這麽多狗?
陸小鳳忍不住要去看看,剛走過去推開門,又不禁怔住。
外麵連一條狗都沒有,隻有一個人。
一個又瘦又幹的黑衣人,臉色蠟黃,一雙眼睛卻灼灼有光。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究竟是人?還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陸小鳳道:“你是什麽東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東西,所以才來找你。”
陸小鳳道:“找我幹什麽?”
犬郎君道:“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告訴你兩個消息。”
陸小鳳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從我嘴裏說出來的,哪有好消息?”
陸小鳳也笑了,忽然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價值的兩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無雙絕技。
犬郎君根本無法閃避,就算明明知道這兩根手指會夾過來,還是無法閃避。
陸小鳳微笑道:“據說狗的鼻子最靈,沒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過的。”
犬郎君蠟黃色的臉已脹紅,連氣都透不過來。
陸小鳳放開了手,道:“先說你的消息。”
犬郎君長長透了口氣,道:“什麽消息?”
陸小鳳又笑了,忽然又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一個鼻子。
犬郎君還是躲不開。
陸小鳳又放開了手,微笑道:“你說是什麽消息?”
這次犬郎君隻有說實話,因為他已明白一件事——隻要陸小鳳出手,隨時隨刻都可以夾住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化子抓虱子一樣容易。
“將軍快死了,小葉不見了。”
這就是他說出來的消息,消息實在不好。
陸小鳳道:“沒有人知道小葉到哪裏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連狗都不知道,何況人?”
陸小鳳道:“將軍呢?”
犬郎君道:“將軍在等死。”
陸小鳳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我並沒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這裏還有別的人。”
陸小鳳道:“別人殺了他,這筆賬還是要算在我的頭上?”
犬郎君道:“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是好意,將軍跟老刀把子一向有交情。”
陸小鳳道:“所以我也應該答應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隻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道:“就是這件事?”
犬郎君道:“對你來說,這是件小事,對我卻是件大事。”
陸小鳳道:“好,我答應。”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的磕了三個頭,仰天吐出口氣,道:“隻可惜我沒有尾巴,否則我一見到你至少搖三次。”
陸小鳳道:“將軍在哪裏等死?”
犬郎君道:“將軍當然在將軍府。”
將軍府外一片叢林,犬郎君已走了,叢林中卻有人像狗一樣在喘息。
能喘息還是幸運的,將軍的呼吸已停頓。
一個人喘息著,騎在他身上,用一雙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個人赫然竟是獨孤美。
陸小鳳衝過去,反手一掌將他打得飛了出去,將軍麵如金紙,心仿佛還在跳,眼還沒有閉,乞憐的看著陸小鳳,好像有話要說,一個人在臨死前說出的話,通常都是很大的秘密。
可惜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陸小鳳俯下身時,他的心跳已停止。
獨孤美還在喘息。
陸小鳳一把揪起他,道:“你們有仇?”
獨孤美搖頭。
陸小鳳道:“他要殺你?”
獨孤美搖頭。
陸小鳳道:“那麽你為何要殺他?”
獨孤美看著他,喘息漸漸平靜,目光漸漸銳利,忽然反問道:“你真的以為我就是‘六親不認’獨孤美?”
無論誰都想不到他會忽然問出這句話,陸小鳳也很意外:“你不是?”
獨孤美歎了口氣,忽然又說出句令人吃驚的話:“把我的褲子脫下來。”
陸小鳳也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從來沒有脫過男人的褲子,可是這次我要破例了。”
獨孤美已是個老人,他臀部的肌肉卻仍然顯得結實而年輕。
“你有沒有看見上麵的一個瘤?”
陸小鳳當然不會看不見,這個瘤已大得足夠讓一裏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獨孤美道:“用這把刀割開它。”
一把刀遞過來,刀鋒雪亮。
陸小鳳這一生中也不知做過多少離奇古怪的事,可是他接過這把刀時,還是忍不住遲疑了很久才能割下去。
鮮血飛濺,一顆金丸隨著鮮血從割開了的肉瘤中進出來。
獨孤美道:“再割開這個球。”
一刀割下去,才發現這金丸是用蠟做的,包著金紙,裏麵藏著塊黃絹,上麵寫著:“武當掌門座下第四名弟子孫不變,奉諭易容改扮,查訪叛徒行蹤,此諭。”
下麵不但有武當掌教的大印,還有掌門石真人的親筆花押。
獨孤美道:“這就是掌門真人要我在危急中用來證明身份的。”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終於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好像真的不是獨孤美。”
孫不變道:“未入武當前,我本是花四姑門下的弟子,花家的易容術妙絕天下,可是為了小心謹慎,我又投身到獨孤美門下為奴,整整花了十個月功夫去學他的聲容神態,直等到我自己覺得萬無一失的時候才出手。”
陸小鳳道:“你殺了他?”
孫不變點點頭,道:“我絕不能讓任何人再找到另一個獨孤美。”
陸小風道:“你要查訪的叛徒是誰?”
孫不變道:“第一個就是石鶴。”
陸小鳳道:“現在你已找到他?”
孫不變道:“那也多虧了你。”
陸小鳳道:“鍾無骨是死在你手裏的?”
孫不變道:“他也是武當的叛徒,我絕不能讓他活著。”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玉樹劍客葉淩風早年是不是也曾在武當門下?”
孫不變道:“他跟鍾無骨都是武當的俗家弟子,都是被先祖師梅真人逐出門牆的。”
梅真人是木道人的師兄,執掌武當門戶十七年,才傳給現在的掌門石雁。
孫不變道:“我們研究很久,都認為隻有用獨孤美的身份做掩護最安全,隻可惜……”
陸小鳳道:“隻可惜你的秘密還是被將軍發現了。”
孫不變苦笑道:“大家都認為他受的傷很重,我也幾乎被騙過,誰知躲在將軍府養傷的那個人竟不是他,他一直都在盯著我。”
陸小鳳道:“你怎麽會露出破綻的?”
孫不變道:“他本是獨孤美的老友,他知道獨孤美早年的很多秘密,我卻不知道,他用話套住了我,我隻有殺了他滅口。”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要將這秘密告訴我?”
孫不變道:“現在事機危急,我已不能不說,我不但要你為我保守這個秘密,還要你助我一臂之力,這地方我已無法存身,一定要盡快趕回武當去。”
他勉強笑了笑,又道:“我當然也早就看出了你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我始終不相信你真的會勾引西門吹雪的妻子,那一定是你們故意演的一出戲,因為你們也想揭破這幽靈山莊的秘密。”
陸小鳳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道:“可惜可惜,實在可惜。”
孫不變道:“可惜什麽?”
陸小鳳道:“可惜你看錯了人。”
孫不變臉色已變,厲聲道:“你難道忘了是誰帶你進來的?”
陸小鳳冷冷道:“我沒有忘,我也沒有忘記你在這兩天已害過我三次,若不是老刀把子,我已死在你手裏。”
孫不變道:“難道你看不出那是我故意做給他們看的?”
陸小鳳道:“我看不出。”
孫不變盯著他,忽然也長長歎息,道:“好,你很好。”
陸小鳳道:“我不好,一點也不好!”
孫不變道:“那麽你就該死!”
喝聲中,他的人已撲起,指尖距離陸小鳳胸膛還有半尺,掌心突然向前一吐,直打玄璣穴,用的正是武當小天星掌力,而且認穴奇準。
隻可惜他的掌力吐出時,陸小鳳的玄璣穴早巳不在那裏,人也已不在那裏。
孫不變手掌一翻,玄鳥劃沙,平沙落雁,北雁南飛,一招三式,這種輕靈綿密的武當掌法在他手裏使出來,不但極見功力,變化也真快。
陸小鳳歎道:“石道人門下的弟子,果然了得。”
這兩句話說完,孫不變的招式又全都落空,無論他出手多快,陸小鳳好像總能比他更快一步。
武當掌法運用的變化,陸小鳳知道的好像並不比他少。
他忽然停住手,盯著陸小鳳,道:“你也練過武當功夫?”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沒有練過武當功夫,可是我有很多武當朋友。”
孫不變眼睛裏又露出一線希望,道:“那麽你更該幫我逃出去。”
陸小鳳道:“隻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救我一次,害我三次,現在我又讓了你八招,我們的賬早已結清了。”
孫不變咬了咬牙,道:“好,你出手吧!”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已準備出手!”
他用的居然也是武當的小天星掌力,掌心吐出,打的也是玄璣穴。
孫不變引臂翻身,堪堪避開這一掌,陸小鳳的左掌卻已切在他後頸的大血管上。
他倒下去時,還在吃驚的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兩隻手?”
孫不變當然知道,但他卻想不到一個人的手竟能有這麽快的動作。
老刀把子坐在他那張陳舊而寬大的木椅上,看著陸小鳳,看來仿佛很愉快。
舊木椅就好像老朋友一樣,總是能讓人覺得很舒服、很愉快的。
隻可惜陸小鳳還是看不見他的臉。
孫不變就在他麵前,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他對陸小鳳的興趣顯然比對任何人都濃厚。
陸小鳳道:“這個人是奸細,從武當來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你為什麽不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無權殺人,也不想殺人。”
老刀把子道:“那麽你就該放了他。”
陸小鳳很意外:“放了他?”
老刀把子淡淡道:“真正的奸細都早已死了,從來沒有一個能在這裏活過三天的。”
陸小鳳道:“難道他不是?”
老刀把子道:“他當然是個奸細,卻不是武當的奸細,是我的,很多年前我就送他到武當去臥底。”
陸小鳳怔住。
老刀把子卻在笑,笑得很愉快:“不管怎麽樣,你都該謝謝他。”
陸小鳳道:“我為什麽要謝他?”
老刀把子道:“就因為他,我才真正完全信任你。”
陸小鳳道:“他也是你派去試探我的?”
老刀把子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奸細,你隻能讓他去做奸細做的事,而且永遠不會失望。”
陸小鳳道:“這個人就是天生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從頭到尾都是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忽然一腳將孫不變踢得球一般滾了出去。
老刀把子也歎了口氣道:“做奸細隻有這一點壞處,這種人就好像驢子,時常都會被人踢兩腳的。”
陸小鳳道:“我隻踢了一腳。”
老刀把子道:“還有一腳你準備踢誰?”
陸小鳳道:“踢我自己。”
老刀把子道:“你也是奸細?”
陸小鳳道:“我不是奸細,我隻不過是條驢子,其笨無比的笨驢子。”他顯得很氣憤:“因為想拚命去救人家的女兒,換來的卻是一巴掌,而且剛好砍在我脖子上。”
老刀把子又歎了口氣,道:“其實你自己也該知道我絕不能讓你去救她。”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老刀把子道:“那沼澤裏不但到處都有殺人的陷阱,而且還有流沙,一陷下去,就屍骨無存,我怎麽能讓你去冒險?”
陸小鳳道:“為什麽不能?”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需要你,將軍和鍾無骨都已死了,現在你已是我的右臂,若是再失去這條右臂,我計劃多時的大事,隻怕就要成為泡影。”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現在你已少不了我?”
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也很謹慎,本來他隻用六個字就可以說完的話,這次卻用了十六個字。
老刀把子的回答卻簡單而幹脆:“是的。”
陸小鳳笑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身子已飛鷹般掠起,他的手就是鷹爪。
鷹爪的獵物卻是老刀把子頭上的竹笠。
老刀把子還是坐著沒有動,他卻抓空了。
就算是最靈敏狡猾的狐兔,也很難逃脫鷹爪的一抓,他的出手絕對比鷹爪更迅速準確。
可是他抓空了,因為老刀把子連人帶椅都已滑了出去,就像是急流上的皮筏般忽然滑了出去,那沉重的木椅就好像已黏在他身上。
陸小鳳歎了口氣,身子飄落,他知道這一擊不中,第二次更難得手。
老刀把子道:“你想看看我?”
陸小鳳苦笑道:“你要我為你去死,至少應該讓我看看你是什麽人。”
老刀把子道:“我不好看,我也不想要你為我死,這件事成功後對大家都有利。”
陸小鳳道:“若是不成呢?”
老刀把子淡淡道:“你就算死了,也沒有什麽損失,你本來就已應該是個死人。”
陸小鳳道:“你創立這幽靈山莊,就是為了要找人來替你冒險?”
老刀把子道:“到這裏來的人,本來都已應該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陸小鳳道:“死過一次的人,也許更怕死。”
老刀把子同意這一點:“可是在這裏躲著,跟死有什麽分別?”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承認分別的確不大。
老刀把子刀鋒般的目光在竹笠後盯著他:“你願不願意在這裏呆一輩子?”
陸小鳳立刻搖頭。
老刀把子道:“除了我們外,這裏還有三十七位客人,你好像都已見過,你看出了什麽?”
陸小鳳苦笑道:“我什麽都沒有看出來。”
老刀把子顯然很滿意:“你當然看不出的,因為大家的棱角都已被磨圓了,看起來都是很平凡庸碌的人。”
陸小鳳道:“可是他們……”
老刀把子道:“能到這裏來的,每個人都是好手,每個人都有段輝煌的曆史,都跟你一樣,不甘寂寞,誰也不願意在這裏呆一輩子。”
他的聲音很愉快:“大家惟一能重見天日的機會,就是做成這件事。”
陸小鳳終於問道:“這件事究竟是什麽事?”
老刀把子道:“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陸小鳳道:“很快是什麽時候?”
老刀把子道:“就是現在。”
這句話剛說完,外麵已有鍾聲響起,老刀把子站起來,聲音更愉快:“可是我們一定要先吃飯,今天中午這頓飯我保證你一定會滿意的。”
菜很多,酒卻很少,老刀把子顯然希望每個人都保持清醒。
可是他自己卻喝了用金樽裝著的大半杯波斯葡萄酒,後來居然還添了一次。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看他喝酒。
“對他說來,今天一定是個大日子。”陸小鳳心裏在想:“為了等這一天,他一定已等了很久。”
大家都在低著頭,默默的吃飯,卻吃得很少,大部分都沒有喝酒。
所以陸小鳳就可以多喝一點,然後才能以愉快的眼神去打量這些人。
雖然大家穿的都是寬大保守的長袍,在大廳裏陰黯的光線下看來,還是有幾個人顯得比較觸目。
一個是長著滿臉金錢癬的壯漢,兩杯酒喝下去,就使得他臉上每塊癬看來都像是枚發亮的銅錢。
一個是紫麵長髯,看來竟有幾分像是戲台上的關公。一個是腦滿腸肥,肚子球一般凸出來。一個是相貌嚴肅,像是坐在刑堂上的法吏。一個滿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婆,吃得卻比誰都多。
還有幾個特別安靜沉默的瘦削老人,他們令人觸目,也許就因為他們的沉默。
除了柳青青外,年紀最輕的是個臉圓如盆,看來還像是孩童般的小矮子。年紀最大的,就是這幾個安靜沉默的黑衣老人。
陸小鳳試探著,想從記憶中找出這些人的來曆。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就是“金錢豹”花魁。
這個人身材高大,酒喝得不比陸小鳳少,動作仿佛很遲鈍,滿臉的癬使他看起來顯得甚至有點滑稽。
可是等到他暗器出手時,就絕不會再有人覺得滑稽了。
江南花家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暗器世家,他就是花家嫡係子弟。
有人甚至說他的暗器功夫已可排名在天下前三名之內。
陸小鳳也已注意到,他的酒喝得雖多,一雙手卻仍然很穩。
那個法吏般嚴肅的人,是不是昔年黑道七十二寨的刑堂總堂主“辣手追魂”杜鐵心?
那老婆婆是不是“秦嶺雙猿”中的母猿?隻為了一顆在傳說中可以延年益壽的異種蟠桃,就割斷了他老公“聖手仙猿”婁大聖的脖子。
那幾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黑衣老人是誰?還有那圓臉大頭的小矮子?
陸小鳳沒有再想下去,因為柳青青正在悄悄的拉他衣角,悄悄的問:“你老婆呢?”
陸小鳳怔了怔,才想起她問的是葉靈:“聽說她不見了。”
柳青青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在哪裏?”
陸小鳳道:“不想。”
柳青青撇了撇嘴,故意歎息:“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可是我偏要告訴你。”她聲音更低:“現在她一定在水裏。”
陸小鳳不懂:“她怎麽會在水裏?你怎麽知道她在水裏?”
柳青青道:“因為她偷了人家一件如意魚皮水靠,和四對分水飛魚刺才走的。”
陸小鳳更吃驚,令他吃驚的有兩件事:
——水靠和飛魚刺不一定要在水裏才有用,在沼澤的爛泥裏也同樣用得著。
葉靈是不是找她姐姐去了?。她怎麽會知道沼澤裏發生的那些事?
——如意水靠和飛魚刺是江湖中很有名的利器,屬於一個很有名的人。
“飛魚島主”於還不但名動七海,在中原武林也很有名,不但水性極高,劍法也不弱。
這個人如果還沒有死,如果也在這裏,應該也很觸目。可是陸小鳳並沒有發現他。
柳青青還在等他的反應,所以一直沒有開口。
陸小鳳沉吟著,終於問道:“這件事老刀把子知不知道?”
柳青青笑了笑,道:“這裏好像還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葉靈去找她姐姐,難道也是老刀把子授意的?否則她怎麽會知道葉雪的行蹤?
陸小鳳沒有再問別的,因為他忽然發現有個人已無聲無息的到了他們身後。
他回過頭,就看見了一張沒有臉的臉,赫然正是那從不露麵的勾魂使者。
大廳裏氣氛更沉重嚴肅,大家對這個沒有臉的人仿佛都有些畏懼。
他沒有坐下,隻是動也不動的站在老刀把子身後。
他腰上佩著劍。形式古雅的劍鞘上,有七個刀疤般的印子,本來上麵顯然鑲著有珠玉寶石。
這是不是武當派中,唯有掌門人能佩帶的七星寶劍!
就在這時,海奇闊忽然站起來,用洪鍾般的聲音宣布:“天雷行動已開始!”
第十二回 天雷行動
天雷行動的計劃中,分四個步驟——
第一步是:選派人手,分配任務。
第二步是:易容改扮,分批下山。
第三步是:集合待命,準備出擊。
第四步才是正式行動。
現在開始進行的隻不過是第一步,進行的過程已令人膽戰心驚。
大廳中的氣氛的沉重和緊張已達到頂點,老刀把子才站起來。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早就該死了,卻沒有人敢去製裁他們,有很多事早就該做了,卻沒有人敢去做,現在我們就是要去對付這些人,去做這些事。”
陸小鳳發現這個人的確是個天生的首領,不但沉著冷靜,計劃周密,而且口才極好,隻用幾句話就已將這次行動解釋得很清楚。
“我們的行動就像是天上的雷霆霹靂一樣,所以就叫做天雷行動。”
廣闊的大廳中隻能聽到呼吸聲和心跳聲,每個人都在等著他說下去。
老刀把子的聲音停頓了很久,就好像暴風雨前那片刻靜寂,又好像特地要讓大家心裏有個準備,好聽那一聲石破天驚的雷霆霹靂。
“我們第一次要對付的有七個人。”他又停頓了一下,才說出這七個人的名字:“武當石雁、少林鐵肩、丐幫王十袋、長江水上飛、雁蕩高行空、巴山小顧道人,和十二連環塢的鷹眼老七。”
本已很靜寂的大廳,更死寂如墳墓,連呼吸心跳聲都已停止。
陸小鳳雖然早知道他要做的是件大事,可是每聽他說一個字,還是難免吃一驚。
過了很久,才有人開始擦汗,喝酒,還有幾個人竟悄悄躲到桌下去嘔吐。
老刀把子的聲音卻更鎮定:“這次行動若成功,不但必能令天下轟動,江湖側目,而且對大家都有好處。”他再次停頓:“我已將這次行動的每一個細節都計劃好,本該絕對有把握成功的,隻可惜每件事都難免有意外,所以這次行動還是難免有危險,所以我也不勉強任何人參加。”
他目光掃視,穿透竹笠,刀鋒般從每個人臉上掠過:“不願參加的人,現在就可以站起來,我絕不勉強。”
大廳中又是一陣靜寂,老刀把子又緩緩坐下,居然又添了半杯酒。
陸小鳳也忍不住去拿酒杯,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已開始冒汗。
直到這時,還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卻忽然有人問:“不願參加的人,以後是不是還可以留在這裏?”
老刀把子的回答很確定:“是的,隨便你要留多久都行。”
問話的人又遲疑片刻,終於慢慢的站起來,肚子也跟著凸出。
陸小鳳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了,在二十年前,江湖中曾經有四怪,一個奇胖,一個奇瘦,一個奇高,一個奇矮。
奇胖如豬的那個人就叫做朱菲,倒過來念就成了“肥豬”。
可是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非但不是豬,而且十分能幹,跟他交過手的人,更不會認為他是豬,因為他不但出手快,而且手也狠,一手地趟刀法“滿地開花八十一式”,更是武林少見的絕技。
陸小鳳知道這個人一定就是朱菲,卻想不到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會是他。朱菲並不是膽小怕死的人。
“可是我不能去。”他有理由:“因為我太胖,目標太明顯,隨便我怎麽樣易容改扮,別人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我。”
這理由很不錯。甚至老刀把子都不能不承認,卻又不禁覺得很惋惜。
朱菲的地趟功夫,江湖中至今無人能及,這種人才老刀把子顯然很需要。
可是他隻不過輕輕歎了口氣,並沒有說什麽。
所以別的人也有膽子站起來——有了第一個,當然就會有第二個,然後就越來越多。
老刀把子一直冷冷的看著,不動聲色,直到第十三個人站起來,他才聳然動容。
這個人相貌平凡,表情呆板,看來並不起眼。
可是一個人若能令老刀把子聳然動容,當然絕對不會是個平凡的人物。
老刀把子道:“你也不去?”
這人麵上毫無表情,淡淡道:“你說不去的人站起來,我已站起來。”
老刀把子道:“你為什麽不去?”
這人道:“因為我的水靠和魚刺全不見了。”
這句話說出來,陸小鳳也不禁聳然動容,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平凡呆板的人,就是昔年南海群劍中名聲僅次於白雲城主的六位島主之一。
這個人竟是“飛魚島主”於還!
在陸上,白雲城主是名動天下的劍客,在水裏,他卻絕對比不上於還。
老刀把子的這次任務,顯然也很需要一個水性精熟的人。
隻聽“啵”的一聲,他手裏的酒杯突然碎了,粉碎。
也就在這時,一聲慘呼響起,坐在杜鐵心身旁的一個人剛站起來,又倒下去,整個人撲倒在桌上,壓碎了一片杯盞,酒汁四溢。然後大家就看見一股鮮血隨著酒汁溢出,染紅了桌布。
杜鐵心手裏的一雙筷子也早已變成紅的,當然也是被鮮血染紅的。
於還霍然回頭:“你殺了他?”
杜鐵心承認:“這還是我第一次用筷子殺人。”
於還道:“你為什麽殺他?”
杜鐵心道:“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已太多,他活著,我們就可能會死。”
他用沾著血的筷子夾了塊幹貝,慢慢咀嚼,連眼睛都沒有眨。
“辣手無情”杜鐵心,本來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於還盯著他,緩緩道:“他知道多少秘密,我也同樣知道,你是不是也要殺了我?”
杜鐵心冷冷道:“是的。”
他還是連眼睛都沒有眨:“不去的人,一個都休想活著走出這屋子。”
於還臉色變了,還沒有開口,已有人搶著道:“這話若是老刀把子說的,我也認命了,可是你……”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旁邊已忽然有根筷子飛來,從他左耳穿進,右耳穿出。
那個沒有牙的老婆婆手裏的筷子已隻剩下一根,正在歎著氣喃喃自語:“雙木橋好走,獨木橋難行,看來我隻好用手抓著吃了。”
她果然用手抓起塊排骨來,用僅有的兩個牙齒啃得津津有味。
嘩啦啦一聲響,那耳朵裏穿著筷子的人也倒了下去,壓碎了一片碗盞。
本來站著的人已有幾個想偷偷坐下。
杜鐵心冷冷道:“已經站起來的,就不許坐下。”
朱菲忍不住道:“這是誰的意思?”
杜鐵心道:“是我們大家的意思。”
朱菲遲疑著,終於勉強笑了笑,道:“其實我並不是不想去,隻可惜我太胖了,若是我要去,除非把我像麵條一樣搓細點。”
杜鐵心道:“好,搓他!”
那個圓臉大頭的小矮子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來搓。”
他的頭大如鬥,身子卻又細又小,站著的時候,就像是半截竹筷子插著個圓柿子,實在很滑稽可笑。
朱菲卻笑不出,連臉色都變了,這個人站在他麵前就像是個孩子,他卻對這個人怕得要命。
看看他臉上的驚懼之色,再看看這個人的頭,陸小鳳的臉色也變了。
難道這個人就是西方群鬼中,最心黑手辣的“大頭鬼王”司空鬥?
他沒有看錯,朱菲果然已喊出了這名字:“司空鬥,這件事與你無關,你想幹什麽?”
司空鬥道:“我想搓你。”
他手裏也有雙筷子,用兩隻手夾在掌心,就好像已將這雙筷子當作了朱菲,用力搓了幾搓,掌心忽然一股粉末白雪般落下來。
等他攤開手掌,筷子已不見了,他竟用一雙孩子的小手,將這雙可以當作利劍殺人的筷子,搓成了一堆粉末。
朱菲的臉已扭曲,整個人都仿佛軟了,癱在椅子上,可是等到司空鬥作勢撲起時,他忽然往桌下一鑽,雙肘膝蓋一起用力,眨眼間已鑽過了七八張桌子,動作之敏捷靈巧,無法形容。
隻可惜桌子並不是張張都連接著的,司空鬥已飛身而起,十指箕張,看準了他一從桌下鑽出,立刻淩空下擊。
誰知朱菲的動作更快,右肘一挺,又鑽人了對麵的桌下。
隻聽“噗”的一聲,司空鬥十指已洞穿桌麵,等他的手拔出來,桌上就多了十個洞。
朱菲索性賴在桌下不出來了,司空鬥右臂一掃,桌上的碗盞全被掃落,湯汁酒菜都灑在一個人身上,一個安靜沉默的黑衣老人。
司空鬥反手一掌,正想將桌子震散,突聽一個人道:“等一等。”
一雙筷子伸過來,尖端朝上,指著他的脈門,司空鬥這一掌若是拍下去,這隻手就休想再動了。
幸好他反應還算快,立刻硬生生的挫住了掌勢。
四個黑衣老者還是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冷冷的看著他。
司空鬥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們,咧開大嘴一笑道:“能不能勞駕四位把桌子下那條肥豬踢出來?”
身上濺了酒汁的黑衣老者冷冷道:“不能。”
司空鬥道:“你想護著他?”
黑衣老者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人。”
司空鬥道:“誰犯了你?”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鬥不笑了:“犯了你又怎麽樣?”
黑衣老者道:“人若是犯我,就不是人。”
司空鬥道:“誰不是人?”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鬥冷笑道:“我本就不是人,是鬼。”
黑衣老者道:“也不是鬼,是畜生。”
他冷冷的接著道:“我不殺人,隻殺畜生,殺一兩個畜生,不能算開殺戒。”
司空鬥雙拳一握,全身的骨節都響了起來,圓盆般的臉已變成鐵青色。
老刀把子忽然道:“這個人我還有用,吳先生放他一馬如何?”
黑衣老者沉吟著,終於點頭,道:“好,我隻要他一隻手。”
司空鬥又笑了,大笑,笑聲如鬼哭。
他左手練的是白骨爪,右手練的黑鬼爪,每隻手上都至少有二十年苦練的功力,要他的一隻手等於要他的半條命。
黑衣老者道:“我就要你的左手。”
司空鬥道:“好,我給你!”
“你”字出口,雙爪齊出,一隻手已變得雪白,另一隻手卻變成漆黑。
他已將二十年的功力全都使了出來,隻要被他指尖一觸,就算是石人也得多出十個洞。
黑衣老者還是端坐不動,隻歎了口氣,長袖流雲般卷出。
隻聽“格”的一響,如拗斷蘿卜,接著又是一聲慘叫。
司空鬥的人已經飛了出去,撞上牆壁,當他滑下來就不能動了,雙手鮮血淋漓,十指都已經被拗斷。
黑衣老者歎了口氣,道:“我本來隻想要你一隻手的。”
另一個白發老者冷冷道:“隻要一隻手,用不著使出七成力。”
黑衣老者道:“我已有多年未出手,力量已捏不準了,我也高估了他。”
白發老者道:“所以你錯了,畜生也是一條命,你還是開了殺戒。”
黑衣老者道:“是,我錯了,我佛慈悲。”
四個人同時雙手合什,口誦佛號,慢慢的站了起來,麵對老刀把子:“我等先告退,麵壁思過三日,以謝莊主。”
老刀把子居然也站起來,道:“是他自尋死路,先生何必自責?”
黑衣老者道:“莊主如有差遣,我等必來效命。”
老刀把子仿佛鬆了口氣,立刻拱手道:“請。”
黑衣老者道:“請。”
四個人同時走出去,步履安詳緩慢,走到陸小鳳麵前,忽然停下。
白發老者忽然問道:“陸公子可曾見到苦瓜上人?”
陸小鳳道:“去年見過幾次。”
白發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調,做出的素齋天下第一,陸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淺。”
陸小鳳道:“是的。”
白發老者道:“那麽他的身子想必還健朗如前。”
陸小鳳道:“是的。”
白發老者雙手合什,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個人同時口誦佛號,慢慢的走了出去,步履還是那麽安穩。
陸小鳳的腳卻已冰冷。
他終於想出了這四個人的來曆,看到老刀把子對他們的恭謹神情,看到那一手流雲飛袖的威力,看到他們佛家禮數,他才想起來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隻因為他們已蓄了頭發,易了僧衣,他當然不會想到他們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們就是少林寺的五羅漢。
五羅漢本是嫡親的兄弟,同時削發為僧,投入少林,現在隻剩下四個人,因為大哥無龍羅漢已死了。
他們在少年時就已縱橫江湖,殺人無數,人稱“龍、虎、獅、象、豹”五惡獸,每個人的一雙手上都沾滿血腥。
可是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惡名昭彰的五惡獸,從此變成了少林寺的五羅漢,無龍、無虎、無獅、無象、無豹,隻有一片佛心。
無龍執掌藏經閣,儼然已有護法長老的身份,卻不知為了什麽,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燭台,幾乎將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經閣燒成一片平地。
掌門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罰他麵壁十年之外,還責打了二十戒棍,無龍受辱,含恨而死。手足連心,剩下的四羅漢的佛心全部化作殺機,竟不惜蹈犯天條,去刺殺掌門。
江湖中人隻知道他們那一次行刺並未得手,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生死下落,更沒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麵的無龍羅漢,怎麽會忽然大醉的?
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誰也不知道石鶴怎麽會被逐出武當的。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已知道,無龍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關——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無雙的素席,總是難免要喝幾杯的。
他們剛才再三探問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還活著,他們才好去親手複仇。
剛才無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斃,可見他心中的怨毒已積了多深。
他們最恨的卻還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鶴恨武當,高濤恨鳳尾幫一樣。
巴山礦藏極豐,而且據說還有金砂,顧飛雲當然想將顧家道觀的產業,從他的堂弟小顧道人手中奪回來。
海奇闊在海上已不能立足,當然想從水上飛手裏奪取長江水麵的霸業。
杜鐵心與丐幫仇深如海,那紫麵長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爭奪雁蕩門戶的“百勝刀王”關天武。
老刀把子這一次行動,正好將他們的冤家對頭一網打盡,他們當然會全力以赴。
可是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難相聚,他們的門戶所在地,距離又很遠,怎麽能在一次行動中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老刀把子已經在解釋:“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當掌門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門戶的十周年慶典,據說他還要在這一天,立下繼承武當道統的長門弟子。”他冷笑著,接著道:“到了那一天,武當山當然是冠蓋雲集,熱鬧得很,鐵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會中的貴賓。”
“我們是不是已決定在那一天動手?”這句話陸小鳳本來也想問的,杜鐵心卻搶先問了出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趕到武當去。”
可是他們這些人若是同時行動,用不著走出這片山區,就一定已轟動武林。
這次行動絕對機密,絕不能打草驚蛇。
“所以我們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個人都要經過易容改扮。”
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極周密的計劃。
管家婆道:“行事的細節,由我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著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證,負責各位易容改扮的,絕對是天下無雙的好手,雖不能將各位脫胎換骨,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卻絕對可以讓別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來麵目。”
現在惟一的問題是:“我們怎麽樣將兵刃帶上山去?”
沒有人能帶兵刃上武當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劍池旁的解劍岩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證,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個人都可以到雪隱去找到一件自己稱手的兵刃。”
婁老太太剛啃完一條雞腿,就搶著問:“雪隱在哪裏?”
老刀把子笑道:“雪隱就是隱所,也就是廁所的意思。”
婁老太太又問:“明明是廁所,為什麽偏偏要叫雪隱?”
老刀把子道:“這是方外人用的名詞,它的來曆有兩種說法。”
——“雪”就是雪竇山的明覺禪師,“隱”是杭州的靈隱寺,因為雪竇曾經在靈隱寺司廁職,所以寺刹即以雪隱稱廁。
——因為福州的神僧雪峰義存,是在打掃隱所中獲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婁老太太還想再問,管家婆已送了盤燒雞過去,讓她用雞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樣才能塞住於還那些人的嘴?他們知道的秘密豈非已太多了?
這些人的臉上已全無血色,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處理這種事通常隻有一種法子!
隻有死人才不會泄漏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隻有一種法子:“你要殺我滅口,我就先殺了你!”
於還突然躍起,就像是條躍出水麵的飛魚。
他的飛魚刺有五對,葉靈隻偷了四對,剩下的一對就在他衣袖裏,現在已化作了兩道閃電,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沒有動,他身後的石鶴卻動了,七星皮鞘中的長劍已化作飛虹。
飛虹迎上了閃電,“叮,叮”兩聲響,閃電突然斷了,兩截鋼刺半空中落了下來,飛虹也不見了,劍光已刺入於還的胸膛。
他看看手裏剩下的兩截飛魚刺,再看看從前胸直刺而入的劍鋒,然後才抬起頭,看著麵前這個沒有臉的人,好像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石鶴也在冷冷的看著他,忽然問道:“我這一劍比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如何?”
於還咬著牙,連一個字都沒有說,扭曲的嘴角卻露出種譏嘲的笑意,仿佛是在說:“葉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強又如何?”
石鶴懂得他的意思,握劍的手突然轉動,劍鋒也跟著轉動。
於還的臉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聲,撲了上來,一股鮮血標出,劍鋒已穿胸而過。
陸小鳳不忍再看,已經站起來的,還有幾個沒有倒下,他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在眼前。
他悄悄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
霧又濕又冷,他深深的吸入了一口,將冷霧留在胸膛裏。他必須冷靜。
“你不喜歡殺人?”
這是老刀把子的聲音,老刀把子也跟著他走了出來,也在呼吸著這冷而潮濕的霧氣。
陸小鳳淡淡道:“我喜歡喝酒,可是看別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沒有回頭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聽得出老刀把子聲音裏帶著笑意,顯然對他的回答覺得很滿意。
老刀把子已在說:“我也不喜歡看,無論什麽事,自己動手去做總比較有趣些。”
陸小鳳沉默著,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卻好像並不喜歡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陸小鳳道:“你知道葉靈偷了於還的水靠和飛魚刺,你也知道她去幹什麽,但你卻沒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認:“我沒有。”
陸小鳳道:“你不讓我去救葉雪,你自己也不去,為什麽讓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知道葉淩風絕不會傷害她的。”
陸小鳳道:“你能確定?”
老刀把子點點頭,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因為她才是葉淩風親生的女兒。”
陸小鳳又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聲音裏露出的痛苦和仇恨:“還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準備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在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石鶴去對付武當石雁,虎豹兄弟們對付少林鐵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仇恨,他們本就要自己去解決。”
陸小鳳道:“杜鐵心能對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這些年來,他武功已有精進,何況還有婁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陸小鳳道:“小顧道人應該不是表哥的對手,水上飛對海奇闊你買誰贏?”
老刀把子道:“長江是個肥地盤,水上飛已肥得快飛不動了,無論是在陸上還是在水裏,我都可以用十對一的盤口,賭海奇闊贏。”
陸小鳳道:“可是關天武卻已敗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陸小鳳道:“是什麽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應該想得到的,高行空縱橫長江,武當掌門的忌日,幹他什麽事?他為什麽要巴巴的趕去?”
難道是武當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蕩的門戶之爭,武當弟子為什麽要去多管閑事?
陸小鳳並不想問得太多,又道:“那麽現在剩下的就隻有鷹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個花魁就足足有餘。”
老刀把子道:“花魁還有別的任務,高濤也用不著幫手。”
陸小鳳道:“所以主要的七個人都已有人對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穩。”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穩。”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麽你準備要我幹什麽?去對付那些掃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這次行動的成敗關鍵。”
陸小鳳道:“什麽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現在你知道已夠多了,別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訴你。”他拍了拍陸小鳳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輕鬆輕鬆,甚至可以大醉一場,因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陸小鳳道:“我要等到後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後一批下山的。”
陸小鳳道:“我那批人裏麵還有誰?”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婁老太太;表哥、鉤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戲總是要等到最後才登場的,你們當然要留在最後。”
陸小鳳淡淡道:“何況有他們跟著我,我至少不會半途死在別人手裏。”
老刀把子的笑聲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見了西門吹雪,他也絕對認不出你。”
陸小鳳道:“因為要為我易容改扮的那個人,是天下無雙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個人若能將自己扮成一條狗,你對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說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務就是將每個人的容貌改變得讓別人認不出來。
任務完成了之後?
——我隻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當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機。
老刀把子仰麵向天,長長吐出口氣,耕耘的時候已過去,現在隻等著收獲,他仿佛已能看見果實從枝頭長出來。
一顆顆果實,就是一顆顆頭顱。
陸小鳳忽然轉臉看著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準備做什麽?”
老刀把子道:“我是債主,我正準備等著你們去替我把賬收回來。”
陸小鳳道:“武當欠了石鶴一筆賬,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誰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個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陸小鳳的肩,微笑著道:“你豈非也欠了我一點?”
陸小鳳也長長吐出口氣,可是那團又冷又潮濕的霧,卻好像還留在他胸膛裏。
他知道無論誰欠了老刀把子的債,遲早都要加倍奉還的。他隻怕自己還不起。
犬郎君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屋頂。
他實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經閉上眼睛試過很多次,卻偏偏睡不著。
狡兔死,走狗烹。現在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在鍋裏,鍋裏的湯已經快煮沸了,他怎麽睡得著?
夜深人靜,窗子上突然“格”的一響,一個人風一般掠入了窗戶,是陸小鳳。
犬郎君還沒有出聲,陸小鳳已掩住了他的嘴:“這棟屋子裏隻有你一個人?”
隻有他一個人,誰也不願住在一棟到處掛滿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裏,誰也受不了爐子上的銅鍋裏散發出的那一陣陣膠皮惡臭氣。
易容改扮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麽輕鬆愉快的事,想做一張完好無缺的人皮麵具,不但要有一雙靈巧穩定的手,還得要有耐心。
陸小鳳已被那一陣陣惡臭熏得皺起了眉,忍不住道:“你在煮什麽?”
犬郎君道:“煮牛皮膠,人皮麵具一定要用牛皮膠貼住才不會掉。”
陸小鳳道:“人皮麵具?你真的用人皮做麵具?”
犬郎君道:“一定要用人皮做的麵具貼在臉上,才能完全改變一個人臉上的輪廓,而且每一張人皮麵具都要先依照那個人的臉打好樣子。”他忽然對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照你的臉形做好了一張。”
陸小鳳苦著臉道:“也是人皮的?”
犬郎君道:“貨真價實的人皮。”
陸小鳳道:“你一共做了多少張?”
犬郎君道:“三十一張。”他又補充著道:“除了老刀把子外,每個人都有一張。”
老刀把子為什麽不必易容改扮?難道他到了武當還能戴著那簍子般的竹笠?
陸小鳳道:“這些人經過易容後,臉上是不是還留著一點特殊的標誌?”
犬郎君道:“一點都沒有。”
陸小鳳道:“如果大家彼此都不認得,豈非難免會殺錯人?”
犬郎君道:“絕不會。”
陸小鳳道:“為什麽?”
犬郎君道:“因為每一批下山的人的任務都不同,有的專對付武當道士,有的專對付少林和尚,隻要這組人能記住彼此間易容後的樣子,就不會殺到自己人身上來了。”
陸小鳳沉吟著,忽然壓低聲音,道:“你能不能在每批人臉上都留下一點特別的記號?譬如說,一點麻子,或者是一顆痣。”
犬郎君看著他,眼睛裏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悄悄的問:“你有把握能帶我一起走?”
陸小鳳道:“我有把握。”
犬郎君吐出口氣,道:“你答應了我,我當然也答應你。”
陸小鳳道:“你準備怎麽做?”
犬郎君眨了眨眼,道:“現在我還沒有想出來,等我們一起走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這裏每個人好像跟老刀把子一樣,除了自己外,絕不相信任何人。有時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不信任。
犬郎君忽又問道:“花寡婦是不是跟你一批走?”
陸小鳳道:“大概是的。”
犬郎君道:“你想讓她變成什麽樣子?是又老又醜?還是年輕漂亮?”
陸小鳳道:“越老越好,越醜越好。”
犬郎君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沒有人相信陸小鳳會跟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在一起的,所以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就是陸小鳳。”
犬郎君道:“所以她越老越醜,你就越安全,不但別人認不出你,你自己也可以不動心。”他眨著眼笑道:“這幾天你的確要保持體力,若是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在一起,要保持體力就很不容易了。”
陸小鳳看著他,冷冷道:“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麽?”
犬郎君搖搖頭。
陸小鳳道:“你的毛病就是太多嘴。”
犬郎君賠笑道:“隻要你帶我走,這一路我保證連一個字都不說。”
陸小鳳道:“就算你想說,我也有法子讓你說不出來。”
犬郎君忍不住問:“你有什麽法子?”
陸小鳳道:“我是個告老歸田的京官,不但帶著好幾個跟班隨從,還帶著一條狗。”他微笑著,又道:“你就是那條狗,狗嘴裏當然是說不出人話來的。”
犬郎君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苦笑,道:“不錯,我就是那條狗,隻求你千萬不要忘記,我這條狗隻能吃肉,不啃骨頭。”
陸小鳳道:“可是你最好也不要忘記,不聽話的狗非但要啃骨頭,有時還要吃屎。”
他大笑著走出去,忽又回頭:“葉雪和葉靈本應該在第幾批走的?”
犬郎君道:“我也不知道,老刀把子給我的名單上,根本沒有她們姐妹的名字。”
夜更深。
陸小鳳在冷霧中坐下來,心裏在交戰——現在是到沼澤中去找她們姐妹?還是去大醉一場?
他的選擇是大醉一場。
就算不去找她們,也不是一定要醉的,可是他醉了,爛醉如泥。
他為什麽一定要醉?
難道他心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苦衷?
四月初三,下午,多霧。
陸小鳳醒來時,隻覺得頭疼如裂,滿嘴發苦,而且情緒十分低落,就好像大病一場。
他醒了很久才睜開眼,一睜開眼就幾乎跳了起來。
婁老太太怎麽會坐到他床頭來的?而且還一直在盯著他?
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出這個正坐在他床頭咬蠶豆的老太婆並不是婁老太太,可是也絕不會比婁老太太年輕多少。
“你是誰?”
他忍不住要問,這老太太的回答又讓他大吃一驚。
“我是你老婆。”老太太咧開幹癟了的嘴冷笑:“我嫁給你已經整整五十年,現在你想不認我做老婆也不行了。”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她,忽然大笑,笑得在床上直打滾。
這老太太竟是柳青青,他還聽得出她的聲音。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因為那個王八蛋活見了鬼,我想要年輕一點,他都不答應。”
柳青青用力咬著蠶豆,恨恨道:“現在我變成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很高興?”
陸小鳳故意眨了眨眼,道:“我為什麽要高興?”
柳青青道:“因為你本來就希望我越老越好,越醜越好,因為你本來就一直在逃避我,好像生怕我活活的把你吞下去。”
陸小鳳還是裝不懂:“為什麽要逃避你?”
柳青青道:“你若不是在逃避我,為什麽每天都喝得像死人一樣?”她冷笑著,又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不敢碰我,可是我又有點奇怪,要你每天晚上跟我這麽樣一個老太婆睡覺,你怎麽受得了?”
陸小鳳坐了起來,道:“我為什麽要每天晚上跟你睡覺?”
柳青青道:“因為你是告老歸田的京官,我就是你老婆,而且是個出名的醋壇子。”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柳青青道:“我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們的兒子也一直跟在我們身邊的。”
陸小鳳又吃了一驚:“我們的兒子是誰?”
柳青青道:“是表哥。”
陸小鳳忽然倒了下去,直挺挺的倒在床上,連動都不會動了。
柳青青大笑,忽然撲在他身上,吃吃的笑道:“我的人雖老,心卻不老,我還是每天都要的,你想裝死都不行。”
陸小鳳苦笑道:“我絕不裝死,可是你若要我每天都跟你這麽樣一個老太婆做那件事,我就真的要死了。”
柳青青道:“你可以閉起眼睛來,拚命去想我以前的樣子。”她已笑得喘不過氣:“何況你們男人不是常常喜歡說,隻要閉起眼睛來,天下的女人就都是一樣的。”
現在陸小鳳總算明白自作自受是什麽意思了。
這個洞本來是他自己要挖的,現在一頭栽進去的,偏偏就是他自己。
犬郎君來的時候,柳青青還在喘息。
看著一個老掉了牙的老太太,少女般的躺在一個年輕男人身旁喘息,如果還能忍得住不笑出來,這個人的本事一定不小。犬郎君的本事就不小。
他居然沒有笑出來,居然能裝作沒有看見,可是等到陸小鳳站起來,他卻忽然向陸小鳳擠了擠眼睛,好像在問:“怎麽樣!”
陸小鳳簡直恨不得將他這雙眼珠挖出來,送給柳青青當蠶豆吃。
幸好他還沒有動手,門外已有個比柳青青和婁老太太加起來都老的老太婆伸進頭來,賠著笑道:“老爺和太太最好趕緊準備,我們天一亮就動身。”
這個人當然就是管家婆。
又有誰能想得到,昔年不可一世的風尾幫內三堂的高堂主,竟會變成這副樣子?
陸小鳳又覺得比較愉快了,忽然大聲道:“我那寶貝兒子呢?快叫他進來給老夫請安。”
看起來好像又年輕了二十歲的表哥,隻好愁眉苦臉的走進來。
陸小鳳板著臉道:“在京裏做官的人,家規總是比較嚴的,就算在路上,也馬虎不得,所以你以後每天都要來跟我磕頭請安,你知不知道?”
表哥隻有點頭。
陸小鳳道:“既然知道,還不趕緊跪下去磕頭?”
看著表哥真的跪了下去,陸小鳳的心情更好了,不管怎麽樣,做老子總比做兒子愉快得多。
這一路上他當然也不會寂寞,除了老婆外,他還有個兒子,有個管家,有個管家婆。
他甚至還有一條狗。
“不能帶這條狗去!”
海奇闊斷腕上的鉤子已卸下來,光禿禿的手腕在沒有用衣袖掩蓋著的時候,顯得笨拙而滑稽。
他的表情卻很嚴肅,態度更堅決:“我們絕不能帶他去。”
陸小鳳道:“這也是老刀把子的命令?”
海奇闊道:“當然是。”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準備殺了他?”
海奇闊道:“是。”
現在犬郎君的任務已結束,他們已用不著對他有所顧忌。
陸小鳳道:“誰動手殺他?”
海奇闊道:“我。”
陸小鳳道:“你不用鉤子也可以殺人?”
海奇闊道:“隨時都可以。”
陸小鳳道:“好,那麽你現在就先過來殺了我吧。”
海奇闊臉色變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簡單,他去,我就去,他死,我就死。”
他當然不能死。
海奇闊看看表哥,表哥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柳青青。
柳青青看看犬郎君,忽然問道:“你是公狗?還是母狗?”
犬郎君道:“是公的。”
柳青青道:“有些狗晚上喜歡睡在主人的床旁邊,你呢?”
犬郎君道:“我喜歡睡在門口,而且一睡就像死狗一樣,什麽都聽不見。”
柳青青笑了:“隻要不是母狗,隨便你想帶多少去,我都不反對。”
陸小鳳道:“有沒有人反對的?”
海奇闊歎了口氣,道:“沒有。”
管家婆立刻道:“半個人都沒有。”
陸小鳳看看表哥:“你呢?”
表哥笑了笑,道:“我是個孝子,我比狗還聽話十倍。”
所以我們的陸大爺就帶著四個人和一條狗,浩浩蕩蕩的走出了幽靈山莊。
這已是他第二次離開這地方,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絕不會再回來了。
第十三回 鬼 屋
四月初五,晴。
陸小鳳正對著一麵擦得很亮的銅鏡微笑。
看到鏡子裏的人居然不是自己,這種感覺雖然有點怪怪的,卻很有趣。
鏡子裏這個老人當然沒有本來那麽英俊,看起來卻很威嚴,很有氣派,絕不是那種酒色過度,一條腿已進了棺材的糟老頭。
這一點無疑使他覺得很愉快,惟一的遺憾就是不能洗臉。
所以他隻能用於毛巾象征性在臉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的漱了口,再轉過頭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搖著頭歎氣道:“犬郎君的確應該讓你年輕一點的,現在你看來簡直像我的媽。”
柳青青咬著牙,恨恨道:“是不是別人隨便把你弄成個什麽樣的人,你都一樣能夠自我陶醉的?”
陸小鳳笑了,大笑。
這時,那條聽話的狗已搖著尾巴進來了,孝順的孩子也已趕來磕頭請安。
陸小鳳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們都很乖,我請你們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幹絲和小籠湯包去。”
“三六九”的湯包小巧玲瓏,一籠二十個,一口吃一個,吃上個三五籠也不嫌多。
連陸大爺的狗都吃了三籠,可是他的管家婆卻隻能站在後麵侍候著。
在京裏做官的大老爺們,規矩總是比別人大的。
店裏的跑堂在旁邊看著隻有搖頭,用半生不熟的蘇州官話搭訕著道:“看來能在大老爺家裏做條狗也是好福氣的,比好些人都強得多了。”
陸小鳳正在用自己帶來的銀牙簽剔著牙,嘴裏嘖噴的直響,忽然道;“你既然喜歡它,為什麽不帶它出去溜溜,隨便在外麵放泡野屎,回來老爺有賞。”
跑堂的遲疑著,看看管家和管家婆:“這位管家老爺不去?”
陸小鳳道:“他不喜歡這條狗,所以這條狗就喜歡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這位老爺喜不喜歡咬別人的?”
陸小鳳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別人就算請它咬,它還懶得張口哩。”
大老爺的夫人也在旁邊開了腔:“我們這條狗雖然不咬人,也不啃骨頭,可就是有點喜歡吃屎,你最多隻能讓它舐一舐,千萬不能讓它真的吃下去,它會鬧肚子的。”
跑堂的隻有賠笑著,拉起牽狗的皮帶,小心翼翼的帶著這位狗老爺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這條狗是乖寶貝,絕對不會跑的,而且它就算會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問:“為什麽?”
老太太道:“因為你也要跟著它去,它拉屎的時候,你也得在旁邊等著。”
表哥果然聽話得很,站起來就走。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道:“看來我們這個兒子倒真是孝子。”
陸小鳳有個毛病,每天吃早點之後,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腸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個特大號的醋壇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爺在方便的時候,她總不能在旁邊盯著的。
可是一條狗要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就沒有這麽多顧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著你。
所以陸小鳳每次要方便的時候,犬郎君都會搖著尾巴跟進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陸小鳳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壓低聲音道:“那個跑堂的絕不是真的跑堂。”
沒有反應,陸小鳳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輕功一定很高,我從他的腳步聲就可以聽得出來。”
還是沒有反應。就像大多數人一樣,陸小鳳在方便的時候,也是專心一意,全神貫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還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還高。”
陸小鳳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個什麽?你是個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陸小鳳道:“一條狗居然會說話,不是妖怪是什麽?”
犬郎君道:“可是……”
陸小鳳不讓他說下去,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別人怎麽對付妖怪的?”
犬郎君搖搖頭。
陸小鳳冷冷道:“不是活活的燒死,就是活活的打死。”
犬郎君連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就乖乖的搖著尾巴溜了。
陸小鳳總算輕鬆了一下,對他來說,能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就算是坐在馬桶上,也算是種享受,而且是種很難得的享受,因為他忽然有了個會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時候,才發現柳青青已經在外麵等著,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蠶豆殼已有一大堆。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是喜歡看男人方便?還是喜歡嗅這裏的臭氣?”
柳青青道:“我隻不過有點疑心而已。”
陸小鳳道:“疑心什麽?”
柳青青道:“疑心你並不是真的想方便,隻不過想借機避開我,跟你的狗朋友說悄悄話。”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麵聽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聲音實在不太好聽。”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他是條公狗,若是母狗,那還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條母狗,現在他早已是條死狗了。”
四月初六,時晴多雲。
管家婆的簿子上記著:
“早點在城東奎元館吃的,其間又令人溜狗一次,來回約半個時辰。”
“溜狗的堂倌姓王,當地土生土長,幹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調查確實,絕無疑問。”
這簿子當然是要交給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闊卻反對:“不行,不能這麽寫。”
管家婆道:“為什麽不能?”
海奇闊道:“我們根本就不該帶這條狗來,更不該讓他找別人去溜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會認為其中有問題。”
管家婆道:“你準備怎麽辦?”
海奇闊冷笑,道:“這條狗若是條死狗,豈非就沒問題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陸小鳳?”
海奇闊道:“活狗已經變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飯一樣,他能把我怎麽樣?”
管家婆吐出口氣,道:“卻不知這條活狗,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會變成死狗?”
海奇闊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溜狗?”
海奇闊歎了口氣,道:“這好像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做這種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後一次?”
海奇闊道:“是的,絕對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闊已牽著狗走了很遠,好像沒有回頭的意思。
表哥跟在後麵,忍不住道:“你幾時變成這樣喜歡走路的?”
海奇闊道:“剛才。”
表哥道:“現在你準備走到哪裏去?”
海奇闊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幹什麽?”
海奇闊道:“一條狗死在路上,雖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裏若是忽然變出個人來,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這種事當然是絕不能讓別人看見的。”
海奇闊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緊緊握著牽狗的皮帶,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劍柄。
這條狗不但聽得懂人話,而且還是個暗器高手,如果狗沒有死在人手裏,人反而死在狗手裏了,那才真的是笑話。
誰知這條狗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裏在打什麽鬼主意?”
海奇闊道:“我隻知道這附近好像已沒有人了。”
表哥道:“簡直連條人影都沒有。”
海奇闊忽然停了下來,看著這條狗,歎息著道:“犬兄犬兄,我們也曾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總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麽遺言後事,也不妨說出來,隻要我們能做的,我們一定替你做。”
狗在搖尾巴,汪汪的直叫。
海奇闊道:“你搖尾巴也沒有用,我們還是要殺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證絕不會把你賣到掛著羊頭的香肉店去。”
海奇闊還在歎著氣,醋缽般大的拳頭已揮出,一拳打在狗頭上,
拳頭落下,立刻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條狗狂吠一聲,居然還能撐起來,表哥的劍卻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鮮血飛濺,海奇闊淩空掠起,等他落下來時,活狗就已變成了死狗。
海奇闊鬆了口氣,笑道:“看來殺狗的確比殺人輕鬆得多。”
表哥卻沉著臉,忽然冷笑道:“隻怕我們殺的真是條狗。”
海奇闊吃了一驚,立刻俯下身,想剝開狗皮來看看。
狗皮裏麵也是狗,這條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闊臉色變了,道:“我明明看見的。”
表哥道:“看見什麽?”
海奇闊道:“看見犬郎君鑽進這麽樣一張狗皮裏去,就變成了這麽樣一條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種,同種的狗樣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闊道:“那麽犬郎君到哪裏去了?這條狗又是怎麽來的?”
表哥道:“你為什麽不去問陸小鳳?”
廁所外麵居然又有人在等著,陸小鳳剛走到門口,連褲帶都沒有係好,就看見了海奇闊。
海奇闊的樣子,看來就像是已經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褲襠裏。
陸小鳳歎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麽我每次方便的時候,外麵都有人在排隊,難道大家都吃錯了藥,都在拉肚子?”
海奇闊咬著牙,恨恨道:“我倒沒有吃錯藥,隻不過殺錯了人。”
陸小鳳好像吃了一驚,道:“你殺了誰?”
海奇闊道:“我殺了一條狗。”
陸小鳳道:“你殺的究竟是人?還是狗?”
海奇闊道:“我殺的那條狗本來應該是個人的,誰知它竟真的是條狗,狗皮裏麵也沒有人。”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狗就是狗,狗皮裏麵當然隻有狗肉和狗骨頭,當然不會有人!”他歎息著,拍了拍海奇闊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還不好好的去休息休息,說不定真會發瘋的。”
海奇闊看樣子好像真的要被氣瘋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陸小鳳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兒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麽知道他在哪裏?”
海奇闊道:“可是一定要帶他下山來的卻是你。”
陸小鳳道:“我隻不過說要帶條狗下山,並沒有說要帶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闊,微笑道:“現在你雖然殺了我的狗,可是我並不想要你償命,不管怎麽樣,一個好管家總比一條狗有用得多,何況,我也不忍讓管家婆做寡婦。”
海奇闊已氣得連話都說不出。
陸小鳳終於已係好褲帶,施施然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帶著笑道:“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老刀把子,他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說不定還會重重的賞你一樣東西。”
他笑得實在有點不懷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會賞你樣什麽東西呢?”
海奇闊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樣什麽東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卻不知是重重的一拳?還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闊忽然大笑,道:“我總算想通了。”
陸小鳳道:“想通了什麽?”
海奇闊道:“我殺的既然是條狗,死的當然也是條狗,不管那是條什麽樣的狗都一樣,反正都已是條死狗。”他眨了眨眼,微笑道:“連人死了都是一樣的,何況狗?”
陸小鳳也大笑,道:“看來這個人好像真的想通了。”
四月初八,晴時多雲偶陣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記載很簡單:“趕路四百裏,狗暴斃。”
四月初九,陰。
沒有雨,隻有陰雲,一層層厚厚的陰雲掩住了日色,天就特別黑得早。
荒僻崎嶇的道路上渺無人煙,除了亂石和荒草外,什麽都看不見。
“我們怎麽會走到這裏來了?”
“因為趕車的怕錯過宿頭,所以要抄近路。”
“這條是近路?”
“本來應該是的,可是現在……”管家婆歎了口氣,苦笑道:“現在看來卻好像是迷了路。”
現在本來已到了應該吃飯的時候,他們本來已應該洗過臉,漱過口,換上了幹淨舒服的衣裳,坐在燈光輝煌的飯館裏吃正菜前的冷盤。可是現在他們卻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餓了,餓得要命。”柳青青顯然不是個能吃苦的人:“我一定要吃點東西,我的胃一向不好。”
“假如你真的一定要吃點東西,就隻有像羊一樣吃草。”
柳青青皺起了眉:“車上難道連一點吃的都沒有?”
“非但沒有吃的,連水都沒有。”
“那我們怎麽辦?”
“隻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餓著。”
柳青青忽然推開門,跳下車:“我就不信沒有別的辦法,我去找。”
“找什麽?”
“無論什麽樣的地方都有人住的,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說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實心裏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可是她肯去找,她不能不去找。因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餓。
無論你要找的是什麽,隻有肯去找的人,才會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第一個發明車輛的人,一定是懶得走路的人,就因為人們不願吃苦,所以人類的生活才會進步。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後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戶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戶人家。
事實上,你無論在任何地方都很難找到這麽大一戶人家。
在黑暗中看來,山坡上的屋頂就像是陰雲般一層層堆積著,寬闊的大門最少可以容六匹馬並馳而人。
可是門上的朱漆已剝落,門也是緊閉著,最奇怪的是,這麽大的一戶人家,竟幾乎完全看不見燈火。
據說一些無人的荒野中,經常會有鬼屋出現的,這地方難道就是棟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進去看看。”柳青青隻怕挨餓,不怕鬼。
她已經在敲門,將門上的銅環敲得比敲鑼還響,門裏居然還是完全沒有回應。
她正準備放棄的時候,門卻忽然開了,開了一線,一線燈光照出來,一個人站在那燈光後的黑暗中,冷冷的看著她。
陰森森的燈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這個人時,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這個人實在不像一個人,卻也不像鬼,若說他是人,一定是個泥人,若說他是鬼,也隻能算是個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臉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連嘴裏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還會笑。
看見柳青青臉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臉上的幹泥“噗落噗落”往下直掉。
無論是人是鬼,隻要還會笑,看來就比較沒有那麽可怕了。
柳青青終於壯起膽子,勉強笑道:“我們迷了路……”
她隻說了一句,這人就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們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會跑到這鬼地方來?”他笑得很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著害怕,這裏雖然是個鬼地方,但我卻不是鬼,我不但是個人,而且還是個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問道:“好人身上怎麽會有這麽多泥?”
這人道:“無論誰挖了好幾天蚯蚓,身上都會有這麽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這人點點頭,道:“我已經挖了七百八十三條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驚:“挖這麽多蚯蚓幹什麽?”
這人道:“這麽多還不夠,我還得再挖七百一十七條才夠數。”
柳青青道:“為什麽?”
這人道:“因為我跟別人打賭,誰輸誰就得挖一千五百條蚯蚓,少一條都行。”
柳青青道:“你輸了?”
這人歎了口氣,道:“現在雖然還沒有輸,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經輸定了。”
柳青青看著他,眼睛已看得發直:“用這種法子來打賭倒是真特別,跟你打賭的那個人,一定是個怪人。”
這人道:“不但是個怪人,而且是個混蛋,不但是個混蛋,而且是個大混蛋。”
陸小鳳一直遠遠的站著,忽然搶著道:“不但是個大混蛋,而且是特別大的一個。”
這人立刻同意:“一點也不錯。”
陸小鳳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這人又歎了口氣,道:“我好像也是的。”
陸小鳳還想再說什麽,柳青青卻已搶著道:“你不是混蛋,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一定肯讓我們在這裏借宿一宿的。”
這人道:“你想在這地方住一晚?”
柳青青道:“嗯。”
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當然是真的。”
這人吃驚的看著她,就好像比看見一個人在爛泥裏挖蚯蚓還吃驚。
柳青青忍不住道:“我們迷了路,附近又沒有別的人家,所以我們隻有住這裏,這難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這人點點頭,又搖搖頭,喃喃道:“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他嘴裏雖然在說不奇怪,自己臉上的表情卻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問:“這地方難道有鬼?”
這人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柳青青道:“那麽你肯不肯讓我們在這裏住一晚?”
這人又笑了:“隻要你們真的願意,隨便要在這裏住多久都沒有關係。”
他轉過身,走入荒涼陰森的庭院,嘴裏喃喃自語,仿佛在說:“怕隻怕你們連半個時辰都呆不下去,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能在這裏呆得下去。”
前麵的一重院落裏有七間屋子,每間屋子裏都有好幾盞燈。燈裏居然還有油。
這個人居然將每間屋子裏的每盞燈都點亮了,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
“無論什麽樣的地方,隻要一點起燈,看來好像就會立刻變得好多了。”
其實這地方本來就不太壞,雖然到處都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可是華麗昂貴的裝璜和家具並沒有破爛,依稀還可以想見當年的風采。
柳青青試探著問道:“你剛才是不是在說,從來也沒有人能在這裏呆得下去?”
這個人承認。
柳青青當然要問:“為什麽?”
這人道:“因為這裏有樣東西從來也沒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再問道:“是什麽東西?在哪裏?”
這人隨手一指,道:“就在這裏。”
他指著的是個水晶盒子,就擺在大廳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幾乎完全是透明的,裏麵擺著的仿佛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這是什麽花?”
“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像得到的任何東西。”
“這是什麽?”
“這是一個人的眼睛。”
柳青青的眼睛張大了,瞳孔卻在收縮,情不自禁退了兩步。
“什麽人的眼睛?”
“一個女人,一個很有名的女人,這個女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為什麽有名?”
“因為她的眼睛是神眼,據說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繡花,而且還能在三十步外用繡花針打穿一隻蚊子的頭。”
“你說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還有誰?”
“是誰把她的眼睛擺在這裏的?”
“除了她的丈夫還有誰?”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個‘玉樹劍客’葉淩風?”
“是的,江湖中也隻有這麽樣一個葉淩風,幸好隻有一個。”
柳青青握緊了雙手,手心已濕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葉淩風和老刀把子之間的恩怨糾纏?他們被帶到那裏來,是無意間的巧合?還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張臉完全被泥蓋著,誰也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聲音已有些嘶啞:“這裏一共有九十三間屋子,每間屋子裏都有這樣一個水晶盒子。”
每間屋子裏都有?
柳青青立刻衝進了第二間屋子,果然又看見了一個完全相同的水晶盒。
盒子裏擺著的,赫然竟是隻幹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靈般跟在她身後:“沈三娘死了後,葉淩風就將她分成了九十三塊……”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來:“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挖蚯蚓的人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太愛她,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無論走到哪裏都想看到她,哪怕隻能看見一隻眼睛、一隻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緊牙,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陸小鳳忽然問道:“據說沈三娘的表哥就是武當的名劍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點點頭。
陸小鳳道:“據說他們成親,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錯。”
陸小鳳道:“葉淩風這麽樣做,難道不怕木道人對付他?”
挖蚯蚓的人道:“木道人想對付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沈三娘死了還不到三個月,他自己也發了瘋,自己一頭撞死在後麵的假山上,腦袋撞得稀爛。”
一個人若是連腦袋都撞得稀爛,當然就沒有人能認得出他的本來麵目,也就沒有人能證明死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了。
柳青青總算已喘過氣來,立刻問道:“他死了之後,別人為什麽還不把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為想搬這些盒子的人,現在都已經躺在盒子裏。”
柳青青道:“什麽樣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種長長的、用木頭做的,專門裝死人的盒子,大多數人死了後,都要被裝在這種盒子裏。”
柳青青勉強笑了笑,道:“那至少總比被裝在這種水晶盒子裏好得多。”
挖蚯蚓的人道:“隻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為什麽?”
挖蚯蚓的人道:“因為被一雙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並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剛才還說這地方連一個鬼都沒有的?”
挖蚯蚓的人道:“這地方一個鬼是沒有的,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個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這地方本來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個。”
柳青青道:“現在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隻眼睛在水晶匣子裏瞪著你,你受不受得了?”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會發瘋。”
挖蚯蚓的人道:“你受不了,別人也一樣受不了,所以每個人都想把這些盒子搬走,可是無論什麽人,隻要一碰到這些盒子,舌頭立刻就會吐出半尺長,一霎眼的功夫就斷了氣,就像這樣子。”
他自己也把舌頭伸出來!伸得長長的,他臉上全是黑泥,舌頭卻紅如鮮血,隻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會變成這樣子。
柳青青立刻轉過頭,不敢再看他一眼,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呢?你沒有動過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舌頭還是伸得長長的,根本沒法子說話。
柳青青道:“這裏的人豈非已死光了,你怎麽還活著?難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從懷裏伸出手,將一條黑黝黝的東西往柳青青拋了過去,這些東西竟是活的,又溫又軟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驚呼一聲,幾乎嚇得暈了過去。
她並不是那種很容易被嚇暈的女人,可是這些又濕又軟又滑的蚯蚓,有誰能受得了?
等她躲過了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竟已不見了,燈光閃了兩閃,屋子裏的燈也忽然熄滅。
她回過頭,陸小風他們居然全都不在這屋子裏。
幸好隔壁一間屋子裏有燈,她衝過去,這屋裏的燈也滅了。
再前麵的一間屋裏雖然還有燈,可是等她衝過去時,燈光也熄滅。
這七間燈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間,就已變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間,她什麽都已看不見,連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見。
——那隻眼睛是不是還在水晶盒子裏瞪著她?
——那四十九個舌頭吐得長長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著她?
她看不見他們。她不是神眼。
——那該死的陸小鳳死到哪裏去了?
“老頭子,死老頭子,姓陸的,你還不快出來!”她大喊,沒有回應。
連一個人的回應都沒有,管家婆、鉤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難道他們全都被那雙看不見的鬼手活活扼死?
——難道這根本就是個要命的圈套?
她想衝出去,三次都撞在牆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濕透。
最後一次跌倒時,她的腿已軟了,幾乎連爬都爬不起來。黑暗中卻忽然有隻手伸過來,拉起了她。
——是不是陸小鳳?
不是。冰冷幹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長。
她忍不住又放聲大呼:“你是誰?”
“你看不見我的,我卻能看見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的笑:“我是神眼。”
這是女人的聲音。這隻手難道是從水晶盒子裏伸出來的?
笑聲還沒有停,她用盡全身力氣撲過去。
她撲了個空,那隻冰冷幹枯的手,卻又從她背後伸了過來,輕撫著她的咽喉。
她並不是那種很容易就會被嚇暈的人,可是現在她已暈了過去。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來時,陽光正照在窗戶上。
窗戶在動,窗外的樹木也在動——就像飛一樣的往後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發現自己又到了馬車上,陸小鳳正坐在她對麵,笑嘻嘻的看著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這不是夢。她跳了起來,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現在是早上?”
陸小鳳笑道:“其實也不算太早,昨天晚上你睡得簡直像死人一樣。”
柳青青咬著牙,道:“你呢?”
陸小鳳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來,撲過去,撲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說,快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正想問你,你是怎麽回事?好好的為什麽要一頭撞到牆上去,把自己撞昏了?”
柳青青叫了起來,道:“我沒有瘋,為什麽要撞自己的頭?”
陸小鳳苦笑道:“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柳青青道:“我問你,屋子裏那些燈,怎麽會忽然一起滅了的?”
陸小鳳道:“燈裏沒有油了,當然會滅!”
柳青青道:“那個挖蚯蚓的人呢?”
陸小鳳道:“燈滅了,他當然要去找燈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沒有?”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找到了燈油,我們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個人?”
陸小鳳道:“不但是人,而且還是個好人,不但找到了燈油,還煮了一大鍋粥,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好幾碗。”
柳青青怔住,怔了半天,才問道:“燈滅的時候,你們在哪裏?”
陸小鳳道:“在後麵。”
柳青青道:“我在前麵,你們到後麵去幹什麽?”
陸小鳳道:“你在前麵,我們為什麽一定也要在前麵,我們又不是你的跟屁蟲,為什麽不能到後麵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兒子,你們全進來。”
車子停下,她叫的人也全都過來了,她將剛才問陸小鳳的話又問了一遍,他們的回答也一樣。
他們也不懂,她為什麽好好的要把自己一頭撞暈。
柳青青幾乎又氣得快暈過去了,忍不住問道:“難道你們全都沒有看見那隻手?”
管家婆道:“什麽手?”
柳青青道:“扼住我脖子的鬼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見了。”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見了,而且還把它帶了回來。”
柳青青眼睛裏立刻發出了光:“在哪裏?”
陸小鳳道:“就在這裏。”
他微笑著,從身上拿出一段掛窗簾的繩子,繩子上還帶著好幾個一寸長的鉤子,就像是指甲一樣的鉤子:“這是不是纏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說不出話來。
海奇闊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俠柳青青,居然會被一段繩子嚇得暈過去。”
陸小鳳道:“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
海奇闊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她是個女人,而且年紀也不算小。”
他歎息著,苦笑道:“女人到了她這種年紀,總難免會疑神疑鬼的。”
四月十一日,晴。
黃昏。
從昨天早上到現在,柳青青說的話加起來還沒有她平常一頓飯的時候說得多。
她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為驚魂未定?還是因為行動的時候已經快到了。
現在他們距離武當已隻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卻一直沒有消息,也沒有給他們最後的指示,所以不但她變了,別的人也難免有點緊張。誰也不知道這次行動他們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雁、鐵肩、王十袋、高行空……這些人幾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況,除了這七個人之外,還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當山。
“你想西門吹雪會不會去?”
“他可能不會去。”
“為什麽?”
“因為他在找陸小鳳,他絕對想不到陸小鳳敢上武當。”
說這句話的人正是陸小鳳自己。他這麽樣說,也許隻不過因為他自己心裏希望如此。
黃昏時的城市總是最熱鬧的,他們的車馬正穿過鬧市。
“就算西門吹雪不會去,木道人卻一定會在那裏,近年來他雖然已幾乎完全退隱,可是像冊立掌門這種大事,他總不能置身事外的。”
“當然。”
“木道人若到了,木鬆居士想必也會去,就隻這兩個人,已不是容易對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對付他們的法子,否則他為什麽一直都沒有把他們列入這個計劃裏?”
“不管怎麽樣,現在我們都不該想這件事。”陸小鳳又開了口。
“我們應該想什麽?”
“想想應該到哪裏去吃飯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闊,此刻全都在車上,本來好像都想說話的,卻忽然同時閉上了嘴,六隻眼睛一起盯在對街的一家酒樓門口。車馬走得很慢,就在他們經過時,正有三個人走入了酒樓。
一個人赤麵禿頂,目光灼灼如鷹,一個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來一搖三晃,好像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還有個人扶著這兩人的肩,仿佛已有了幾分醉態,卻是個白發蒼蒼的道人。
這三個人陸小鳳全認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闊也全都認得。
目光如鷹的,正是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鷹眼”老七。
連路都走不穩的,卻是以輕功名動大江南北的“雁蕩山主”高行空。
那個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們剛剛還在談起的武當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雖然在盯著他們,心裏卻隻希望車馬快點走過去。
誰知陸小鳳卻忽然道:“叫車子停下來。”
表哥嚇了一跳:“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們就要在這家酒樓吃飯。”
表哥更吃驚:“你不認得那三個人?”
陸小鳳道:“我認得他們,可是他們卻不認得我了。”
表哥道:“萬一他們認出來了怎麽辦?”
陸小鳳道:“他們現在若能認出我們,到了武當也一樣認得出。”
表哥想了想,終於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試試他們,是不是能認得出我們來?”
陸小鳳淡淡道:“反正我們總得這麽冒一次險的,現在被他們認出來,至少總比到了武當才被認出來的好。”
這句話剛說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著車廂,大聲道:“停車。”
直到這時為止,大家顯然都認為陸小鳳這想法不錯,所以沒有一個人反對。
因為這時他們還沒有走上酒樓。等他們走上去時,後悔已來不及了,最後悔的一個人,就是陸小鳳。
第十四回 最後指示
這酒樓的裝璜很考究,氣派也很大,可是生意並不太好。
現在雖然正是晚飯的時候,酒樓上的雅座卻隻有三桌客人。
高行空他們並不是三個人來的,酒樓上早已先到了一個人在等著他們。
這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看氣派,都應該是武林中的名人。
可是陸小鳳卻偏偏不認得他,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武林中的名人,陸小鳳沒有見過的並不多。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
男的衣著華麗,看來不是從揚州那邊來的鹽商富賈,就是微服出遊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冶豔,風流而輕佻,無疑是風塵中的女子。
人最少的一桌隻有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白衣如雪。
看見這個人,陸小鳳的掌心就沁出了冷汗,他實在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這個人,否則就算有人在後麵用鞭子抽他,他也絕不會上來的。
既然已上了樓,再下去就來不及了。
陸小鳳隻有硬著頭皮找了個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的看著他,幾乎可以看見一粒粒汗珠已透過他臉上的人皮麵具冒了出來。
白衣人卻連眼角都沒有看他們。
他的臉鐵青。
他的劍就在桌上。
他喝的是水,純淨的白水,不是酒。
他顯然隨時隨地都在準備殺人。
木道人在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沒有看見,這位名重江湖的武當名宿,竟仿佛根本就沒有被他看在眼裏。
他根本就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裏。
木道人卻笑了,搖搖頭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隨便他怎麽無禮,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問:“為什麽?”
木道人道:“因為他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隻要他手裏還有劍,他就有權不將任何人看在眼裏。
也許他現在眼裏隻看見陸小鳳一個人。
仇恨就像種奇異的毒草,雖然能戕害人的心靈,卻也能將一個人的潛力全部發揮,使他的意誌更堅強,反應更敏銳。何況,這種一劍刺出,不差毫厘的武士,本就有一雙鷹隼般的銳眼。
現在他雖然絕對想不到陸小鳳就在他眼前,但陸小鳳隻要露出一點破綻,就絕對逃不過他這雙銳眼。
菜已經點好了,堂倌正在問:“客官們想喝什麽酒?”
柳青青立刻搶著道:“今天我們不喝酒,一點都不喝。”
酒總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經鬆弛,心情鎮定。
陸小鳳道:“今天我們不喝一點酒,我們要喝很多。”他微笑著拍了拍表哥的肩:“今天是我的乖兒子的生日,吉日怎可無酒?你先給我們來一壇竹葉青。”
柳青青狠狠的盯著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見,微笑著又道:“天生男兒,以酒為命,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來,你們老兩口也坐下來陪我喝幾杯。”
管家婆和海奇闊也隻好坐下來,木道人已經在那邊拊掌大笑,道:“好一個‘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聽此一言,已當浮三大白。”
酒來得真快,喝得更快。三杯下肚,陸小鳳神情就自然得多了,眼睛裏也有了光。
現在他總算已走出了西門吹雪的陰影,仿佛根本已忘了酒樓上還有這麽樣一個人。
西門吹雪劍鋒般銳利的目光,卻忽然盯到他身上。
木道人也在看著他,忽然舉杯笑道:“這位以酒為命的朋友,可容老道士敬你一杯?”
陸小鳳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老朽也當回敬道士三杯。”
木道人大笑,忽然走過來,眼睛裏也露出刀鋒般的光,盯著陸小鳳,道:“貴姓?”
陸小鳳道:“姓熊,熊虎之熊。”
木道人道:“萍水相逢,本不該打擾的,隻是熊兄飲酒的豪情,像極了我一位朋友。”
柳青青心已在跳了,陸小鳳居然還是笑得很愉快,道:“道長這位朋友在哪裏?”
木道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柳青青一顆心已幾乎跳出腔子,陸小鳳杯中的酒也幾乎濺了出來。
木道人卻又仰麵長歎,接著道:“天忌英才,我這位朋友雖然已遠去西天,可是此間有酒,又有故人,他的一縷英魂,說不定又已回到我眼前。”
柳青青鬆了口氣,陸小鳳也鬆了口氣,因為他們都沒有去看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一隻手已扶上劍柄。
忽然間,窗外響起“嗆”的一聲龍吟。
隻有利劍出鞘時,才會有這種清亮如龍吟般的響聲。
西門吹雪的瞳孔立刻收縮。
就在這同一刹那間,夜空中仿佛有厲電一閃,一道寒光,穿窗而入,直刺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的劍在桌上,猶未出鞘,劍鞘旁一隻盛水的酒杯卻突然彈起,迎上了劍光。
“叮”的一響,一隻酒杯竟碎成了千百片,帶著千百粒水珠,冷霧般飛散四激。
劍光不見了,冷霧中卻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臉上也蒙著塊黑巾,隻露出一雙灼灼有光的眸子。
桌上已沒有劍,劍已在手。
黑衣人盯著他,道:“拔劍。”
西門吹雪冷冷道:“七個人已太少,你何必一定要死?”
黑衣人不懂:“七個人?”
西門吹雪道:“普天之下,配用劍的人,連你隻有七個,學劍到如此,並不容易。”他揮了揮手:“你走吧。”
黑衣人道:“不走就死?”
西門吹雪道:“是。”
黑衣人冷笑,道:“死的隻怕不是我,是你。”
他的劍又飛起。
木道人皺起了眉:“這一劍已不在葉孤城的天外飛仙之下,這個人是誰?”
隻有陸小鳳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又想起了在幽靈山莊外的生死交界線上,那穿石而人的一劍。
石鶴,那個沒有臉的人。他本來就一心想與西門吹雪一較高低的。
又是一聲龍吟,西門吹雪的劍已出鞘。
沒有人能形容他們兩柄劍的變化和迅速。
沒有人能形容他們這一戰。
劍氣縱橫,酒樓上所有的杯盤碗盞竟全都粉碎,劍風破空,逼得每個人呼吸都幾乎停頓。
那四個衣著華麗的老人,居然還是麵不改色,陪伴在他們身旁的女孩子,卻已鶯飛燕散,花容失色。
忽然間,一道劍光衝天飛起,黑衣人斜斜竄出,落在他們桌上。
西門吹雪的劍光淩空下擊,黑衣人全身都已在劍光籠罩下。他已失盡先機,已退無可退。
誰知就在這時,這塊樓板竟忽然間憑空陷落了下去——桌子跟著落了下去,桌上的黑衣人落了下去,四個安坐不動的華衣老人也落了下去。
酒樓上竟忽然陷落了一個大洞,就像是大地忽然分裂。
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從洞上飛到,這變化顯然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正想穿洞而下,誰知這塊樓板竟忽然又飛了上來,“哢嚓”一聲,恰巧補上了這個洞。
桌子還在這塊樓板上,四個華衣老人也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
這塊樓板竟像是被他們用腳底吸上來的,桌上的黑衣人卻已不見了。
劍光也不見了,劍已人鞘。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著他們,冷酷的目光中,也有了驚詫之色。
高行空、鷹眼老七、木道人,也不禁相顧失色。
現在他們當然都已看出來,這四個華衣老人既不是腰纏萬貫的鹽商富賈,也不是微服出遊的京官大吏,而是功力深不可測的武林高手。
他們以內力壓斷了那塊樓板,再以內力將那塊樓板吸上來,功力達這一步的,武林中有幾人?
西門吹雪忽然道:“三個人。”
華衣老者們靜靜的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西門吹雪道:“能接住我四十九劍的人,隻有三個人。”
剛才那片刻之間,他竟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劍。
他殺人的確從未使出過四十九劍。
華衣老者年紀最長的一個終於開口,道:“你看他是其中哪一個?”
西門吹雪道:“都不是。”
華衣老者道:“哦?”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三人都已有一派宗主的身份,縱然血濺劍下,也絕不會逃的。”
華衣老者淡淡道:“那麽他就一定是第四個人。”
西門吹雪道:“沒有第四個。”
華衣老者道:“閣下手中還有劍,為何不再試試,我們是否能接得住閣下的四十九劍?”
西門吹雪道:“縱然能接得住,你們四人恐怕最多也隻能剩下三個。”
華衣老者道:“你呢?”
西門吹雪閉上了嘴。要對付這四個人,他的確沒有把握。
華衣老者們也閉上了嘴。要對付西門吹雪,他們也同樣沒有把握。
跟著他們來的四個豔裝少女中,一個穿著翠綠輕衫的忽然叫了起來。“舅舅。”她大叫著衝向陸小鳳:“我總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陸小鳳怔住。
他一向是個光棍,標準的光棍,可是現在不但忽然多了個兒子出來,又忽然做了別人的舅舅。
這少女已跪倒在他麵前,淚流滿麵的道:“舅舅你難道已不認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親的外甥女小翠。”
陸小鳳忽然一把摟住她:“我怎麽會不認得你,你的娘呢?”
小翠好像已被抱得連氣都透不出來,喘息著道:“我的娘也死了。”
陸小鳳道:“你怎麽會跟那些老頭子到這裏來的?”
小翠道:“我……我沒法子,他們……他們……”一句話未說完,已放聲大哭了起來。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衝到華衣老人們的麵前,破口大罵:“你們為什麽要欺負她?否則她怎麽會哭得如此傷心?”
他揪住一個老人的衣襟:“看你們的年紀比我還大,卻來欺負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你們是不是人?我跟你們拚了。”
他用力拉這老人,小翠也趕過來,在後麵拉他,忽然間,“嘩啦啦”一聲響,這塊樓板又陷落了下去,三個人跌作一團。
西門吹雪似也怔住。
剛才他麵對著的,很可能就是他這一生中最可怕的對手。
可是現在忽然之間,他麵對著的已隻不過是個大洞。
他隻有走。
走過木道人麵前時,他忽然又停下來,道:“你好。”
木道人也怔了怔,開懷大笑,道:“好,我很好,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西門吹雪道:“可曾見到陸小鳳?”
木道人不笑了,歎息著道:“我見不著他,誰都見不著他了!”
西門吹雪冷笑!
木道人轉開話題,道:“你是不是也到武當去?”
西門吹雪道:“不去!”
木道人道:“為什麽?”
西門吹雪道:“我有劍,武當有解劍岩。”
木道人道:“你的劍從不肯解?”
西門吹雪道:“是的。”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冷笑道:“你也不敢帶劍上武當?”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隻敢殺人,隻要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沒有人再說一個字。
西門吹雪的手中仍有劍。
他帶著他的劍,頭也不回的走下了樓,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陸小風還在跟那些華衣老者糾纏,他卻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鬧市燈火依舊。
看著他走上燈火輝煌的長街,看著他走遠,高大威武的老人才歎了口氣,道:“這世上難道真的隻有三個人能接住他四十九劍?”
木道人道:“真的。”
老人道:“有沒有人能解下他的劍?”
木道人道:“沒有。”
高行空道:“難道他真的已天下無敵?”
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笑了,道:“也許沒有人能解下他的劍,但卻有個人能殺了他!”
高行空、鷹眼老七同時搶著問道:“誰?”
高大威武的老人笑得仿佛很神秘,緩緩道:“隻要你們有耐心等著,這個人遲早總會出現的!”
忽然就發生的衝突,又忽然結束,別的人看來雖莫名其妙,他們自己心裏卻有數。
西門吹雪一走,陸小鳳也就走了,華衣老者們當然不會阻攔他,大家都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現在陸小鳳又舒舒服服的坐到他那輛馬車上,車馬又開始往前走。
他那穿著翠綠輕衫,長得楚楚動人的外甥女,就坐在他對麵,臉上的淚痕雖未幹,卻連一點悲哀的表情都沒有,眼睛裏還帶著笑意,仿佛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陸小鳳好像也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忽然道:“你是我嫡親的外甥女?”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你媽媽就是我的妹妹?”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現在她已經死了?”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要帶我們到你家去?”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小翠忽然笑了笑,道:“還有些你一定會喜歡的人。”
陸小鳳道:“你怎麽知道我會喜歡什麽人?”
小翠眨著眼睛:“我當然知道。”
陸小鳳道:“有些人是多少人?”
小翠道:“不少。”
她也笑得很神秘,忽然把頭伸到窗外,大聲吩咐趕車的:“從前麵那條巷子向左轉,右邊第三間紅門就到了。”
鋪著青石板的巷子,兩邊高牆內一棵棵紅杏開得正好,牆內的春色已濃得連關都關不住了。
右邊第三間紅門本來就是開著的,門楣上掛著好幾盞粉紅色的宮燈。
小翠一走進去就大聲的喊:“大家快出來,我們的舅舅來了。”
她的叫聲還沒有停,院子裏就有十七八個女孩子擁了出來。
她們都很年輕,就像是燕子般輕盈美麗,又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吵個不停。
年輕的女孩子誰不喜歡舅舅呢?
她們都擁到陸小鳳身旁,有的拉手,有的牽衣角,一個個都在叫:“舅舅。”
陸小鳳又怔住:“她們都是我的外甥女?”
小翠點點頭,道:“你喜不喜歡她們?”
陸小鳳隻有承認:“喜歡,每一個我都喜歡。”
小翠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她們的。”
她又去警告那些女孩子:“可是你們卻要小心點,我們這個舅舅什麽都好,就是有點不太老實,抱著你的時候,簡直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女孩子們笑得更嬌,吵得更厲害了:“你是不是已經被他抱過?”
“舅舅不公平,抱過她,為什麽不抱我?”
“我也要舅舅抱。”
“我也要。”
陸小鳳左顧右盼,很有點想要去左擁右抱的意思,柳青青冷眼旁觀,正準備想個法子讓他清醒清醒,莫要樂極生悲。
誰知小翠的動作居然比她還快,已拉住陸小鳳的手,衝出了重圍。
女孩子們又大叫:“你叫我們出來的,為什麽又把舅舅拉走?他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舅舅?”
陸小鳳立刻同意:“既然大家都是我的外甥女,我也該陪陪她們才是。”
小翠不理他,一直將他拉入了後麵的長廊,才鬆開手,似笑非笑的用眼角瞟著他:“看來你的野心倒真不小,那些野丫頭都是母老虎,你難道不怕她們拆散你這把老骨頭!”
這已經很不像外甥女對舅舅說話的樣子,她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認陸小鳳做舅舅?把陸小鳳拉到這裏來幹什麽?
陸小鳳眨了眨眼睛,故意問道:“你是不是想單獨跟我在一起?”
小翠又笑了,吃吃的笑著道:“我可沒有這麽大的膽子,剛才你就差點把我全身骨頭都抱碎了,若是單獨跟你在一起,那還得了?”
陸小鳳道:“有時我也會很溫柔的,尤其是在旁邊沒有人的時候。”
小翠故意歎了口氣,道:“難怪別人說你是老色狼,居然連自己的外甥女都要打主意。”
陸小鳳道:“誰說我是老色狼?”
小翠道:“一個人說的。”
陸小鳳道:“誰?”
小翠道:“當然也是個你一定會很喜歡的人,我保證你一看見他,立刻就會將別人的話全都忘了。”
陸小鳳眼睛又亮了,立刻問道:“這個人在哪裏?”
小翠指了指走廊盡頭處的一扇門,道:“他就在那屋裏等著你,已等了很久了,你還不快去?”
陸小鳳道:“你呢?”
小翠又吃吃的笑道:“我這個紅娘隻管送信,可不管帶人進洞房。”
長廊裏也掛著好幾盞粉紅色的宮燈,燈光比月色更溫柔。
那些野丫頭居然沒有追進來,柳青青居然也沒有追進來。
門是虛掩著的。
門裏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聲。
——究竟是誰在裏麵等著他?裏麵是個溫柔陷阱?還是個殺人的陷阱?
陸小鳳正在遲疑著,小翠已在後麵用力推了他一把,將他推進了這扇門。
屋裏的燈光更溫柔,錦帳低垂,珠簾搖曳,看來竟真有幾分像是洞房的光景。
現在新郎已進了洞房,新娘子呢?
帳子裏也寂無人聲,好像並沒有人,桌上卻擺著幾樣菜、一壺酒。
菜都是陸小鳳最喜歡吃的,酒也是最合他口味的竹葉青。
這個人無疑認得他,而且還很了解他。
——是不是葉靈已趕到他前麵來了,故意要讓他嚇一跳?
——若不是葉靈,還有誰知道他就是陸小鳳?
他將自己認得的每個女人都想了一遍,覺得都不可能。
於是他索性不想了,正準備坐下將剛才還沒有吃完的晚飯補回來,帳子裏忽然有人道:“今天你不妨開懷暢飲,無論想要誰陪你喝都行,就算喝醉了也無妨,明天我們沒有事。”
陸小鳳歎了口氣,剛才那些粉紅色的幻想,一下子全都變成了灰色的。
灰樸樸的衣服,灰樸樸的聲音。
這是老刀把子的聲音。
陸小鳳歎息著,苦笑道:“你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跟我見麵,為什麽偏偏要我空歡喜一場?”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現在跟你說的話,絕不能讓第二個人聽見。”
他的人終於出現了,穿的果然是那套灰樸樸的衣裳,頭上當然也還是戴著那頂簍子般的竹笠,跟這地方實在一點也不相配。
陸小鳳連酒都已喝不下去,苦笑道:“你是不是準備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老刀把子道:“剛才你做的事確實很危險,若不是我早已有了安排,不但木道人很可能認出你,西門吹雪隻怕也認出了你。”
他的聲音居然很和緩:“可是現在事情總算已過去,總算沒有影響大局。”
陸小鳳卻忍不住要問:“剛才的事你已全都知道?難道剛才你也在那裏?”
老刀把子道:“我不在,可是我知道。”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我最佩服你的一點,倒並不是因為你什麽事都知道。”
老刀把子道:“你最佩服的是哪一點?”
陸小鳳道:“你居然想得出要無虎無豹那些老和尚帶著女人去喝酒,就憑這一點,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狎妓冶遊的人們,竟是昔日的少林高僧,這種事除了老刀把子,有誰能想得到?
所以西門吹雪他們縱然覺得他們武功行跡可疑,也絕不會懷疑到他們就是死而複活的無虎兄弟。
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風塵異人。
老刀把子淡淡道:“就因為別人想不到,所以這件事才不致影響大局。”
陸小鳳道:“可是等到四月十三那一天,他們又在武當出現時……”
老刀把子道:“那時他們已變成了上山隨喜的遊方道士,沒有人會注意他們的。”
陸小鳳道:“我呢?那天我變成了什麽樣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是個火工道人,隨時都得在大殿中侍奉來自四方的貴客。”
陸小鳳苦笑道:“這倒真是個好差事。”
老刀把子道:“那一天武當山上冠蓋雲集,絕對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火工道士的。”
陸小鳳道:“我真正的差事是什麽?是對付石雁?還是對付木道人?”
老刀把子道:“都不是,我早已有了對付他們的人。”
陸小鳳道:“那麽我呢?你找我來,總不會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當然還有別的事要做,這計劃的成敗關鍵,就在你身上。”
陸小鳳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負著這麽大的責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實在有點緊張。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淺淺啜了一口,才緩緩道:“我要你做的事並不是殺人,我隻不過要你去替我拿一個賬簿。”
陸小鳳道:“誰的賬簿?”
老刀把子道:“本來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後,就傳到石雁手裏。”
陸小鳳想不通:“堂堂的武當掌門,難道也自己記賬?”
老刀把子道:“每一筆賬都是他們親手記下的。”
陸小鳳試探著問道:“賬上記著的當然不是柴米油鹽。”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陸小鳳更好奇:“上麵記的究竟是什麽?”
老刀把子居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才沉聲道:“賬上記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陸小鳳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錢的人。”
陸小鳳更不懂:“他們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賬簿有什麽關係?”
老刀把子道:“這本賬簿上記著的,就是這些人的隱私和秘密。”
陸小鳳道:“見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石雁若是將這些秘密公開了,這些人非但從此不能立足於江湖,隻怕立刻就要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陸小鳳長長歎了口氣,道:“堂堂的武當掌門,總不該做出挾人隱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們的確不該做的,可是他們偏偏做了出來。”
他的聲音忽然充滿怨毒:“若不是因為他們總是以別人的隱私作為要挾之手段,石鶴怎麽會在接掌武當門戶的前夕自毀麵目?顧飛雲、高濤、柳青青、鍾無骨等這些人,他們的秘密,又怎麽會被人知道?”
陸小鳳又不禁吐出口氣,道:“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鶴說出來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為他們要挾不遂,他們就一定要將這人置之於死地,就算這個人已洗心革麵,想重新做人,也已絕無機會。”
陸小鳳道:“可是你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老刀把子道:“我隻給了他們一次機遇,不是一個機會。”
陸小鳳道:“那有什麽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們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靈山莊中的人,和死又有什麽分別?
——隻有毀了那賬簿,他們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老刀把子握緊雙手,道:“這才是我這次行動的最大目的,我們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噗”的一聲,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絲鮮血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陸小鳳看著這一絲鮮紅的血,忽然變得沉默了起來,因為他心裏正在問自己——
老刀把子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確?
如果是正確的,一個正直的人,是不是就應該全力幫助他完成這件事!
武當是名門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從未懷疑過他們的人格。
可是現在他對所有的事都已必須重新估計。
老刀把子盯著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處在想什麽。
陸小鳳究竟在想什麽?誰知道?
老刀把子緩緩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願意去做一件事,誰也沒法子勉強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這件事的真相。”
陸小鳳忽然問道:“既然你的目的是為了救人,為什麽還要殺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殺的,隻是一些非殺不可的人!”
陸小鳳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飛,這些人都非殺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問你,隻憑梅真人和石雁的親信弟子,怎麽能查得出那麽多人的隱私和秘密?”
陸小鳳道:“難道你要殺的這些人,都是他們的密探?”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因為這些人本身也有隱私被他們捏在手裏。”
陸小鳳也握緊了雙手,終於問道:“那本賬簿在哪裏?”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頭上戴著的道冠裏。”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
武當石雁少年時就已是江湖中極負盛名的劍客,近年來功力修為更有精進,平時雖然絕少出手,據一般估計,他的劍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門吹雪說的三個人其中無疑是有他。
武當掌門的道冠,不但象征著武當一派的尊嚴,本身就已是無價之寶,何況道冠中還藏著有那麽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從他頭上摘下那頂道冠來並不容易。”
那又豈非是不容易,那簡直難如登天摘月。
陸小鳳道:“我們為什麽一定要在他戴著這道冠時動手?”
老刀把子道:“因為那是我們惟一的機會。”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釋:“因為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平時這頂道冠藏在哪裏。”
陸小鳳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當道觀的大殿中,燈火通明,高手如雲,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武當掌教真人的頭上摘下他的道冠來,這種事有誰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隻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摘下來,也絕對沒法子帶著它在眾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時,沒有人能看見你。”
陸小鳳道:“為什麽看不見?”
老刀把子道:“因為那時大殿內外七十二盞長明燈一定會同時熄滅。”
——燈裏的油幹了,燈自然會熄滅。
老刀把子道:“我們至少已試驗了八百次,算準了燈裏的油若隻有一兩三錢,就一定會在他宣布繼承人的時候燃盡,我們在武當的內線,到時一定會使每盞燈裏的油都隻有一兩三錢。”
這計劃實在周密。
陸小鳳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點著的蠟燭。”
老刀把子道:“這一點由花魁負責,他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無人能及。”
現在這計劃幾乎已天衣無縫。
燈滅時大殿中驟然黑暗,大家必定難免驚慌,就在這片刻之間,陸小鳳要出手奪道冠,石鶴殺石雁,無虎兄弟殺鐵肩,表哥殺小顧道人,管家婆殺鷹眼老七,海奇闊殺水上飛,關天武殺高行空,杜鐵心殺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無論他們是否能得手,等到燈火再亮時,他們就都已全身而退。”
隻要一擊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樣,縱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為在那種情況中,無論任何人都絕沒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
他又補充著道:“無論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趕回來這裏,燈亮之後,大家都一定隻會去照顧已負了傷的友伴同門,誰都不會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麽人,更不會有人追蹤。”
何況那時根本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究竟是怎麽會發生的。
陸小鳳又不禁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佩服你!”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過多少件陰謀,絕沒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這一次。
這計劃幾乎已完全無懈可擊。
可是他還有幾點要問:“我們為什麽不先殺了石雁,再取他頂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們沒有一擊就能命中的把握。”
這件事卻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件事的確已耗盡了他的一生心血。
陸小鳳又問:“若沒有我,我的差使誰做?”
老刀把子道:“葉雪!”
陸小鳳苦笑道:“為什麽會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輕功極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驟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機會。”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你卻有九成機會,甚至還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還有這一雙天下無雙的手。”
他握著這隻手,就好像在握著件無價的珍寶。
陸小鳳卻在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穩定、幹燥,手指長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劍,這隻手是不是比西門吹雪的手更可怕?
這個人究竟是誰?
現在陸小鳳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脈門,摘下他頭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誰了。
成功機會就算不大,至少也該試一試。但是陸小鳳沒有試。
這使得他對自己很憤怒,忽然大聲問道:“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說的是誰?”
陸小鳳道:“是你的女兒,葉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親死了之後還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刀鋒般在竹笠裏怒視著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後千萬不要在我麵前再提起這個女人。”
——為什麽?
——沈三娘是葉淩風的妻子,卻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她對不起的是葉淩風,並不是他。
——他為什麽如此恨她?
陸小鳳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憤怒很快就被抑製:“明天白天沒有事,隨便你想幹什麽都無妨,後天淩晨之前,我會安排你到武當去。”
他站起來,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那裏香火道人的總管叫彭長備,你到了後山,無論什麽事他都會替你安排的。”
陸小鳳道:“然後呢?”
老刀把子道:“然後你就隻在那裏等著。”
陸小鳳道:“等燈滅的時候?”
老刀把子道:“不錯,等燈滅的時候。”
他走出去,又回過頭:“從現在開始,你就完全單獨行動,用不著再跟任何人聯絡,也不再有人來找你。”
陸小鳳苦笑道:“從現在開始,連我老婆兒子都已見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會寂寞的,你還有很多外甥女。”
第十五回 香火道人
四月十三日,黎明前。武當後山一片黑暗,過了半夜後,風中就已有了寒意。
靜夜空山,一縷縷白煙從足下升起,也不知是雲?還是霧?
遠遠看過去,依稀已可見那古老道觀莊嚴巍峨的影子。
到了這裏,帶路的人就走了:“你在這裏等著,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應你。”
陸小鳳並沒有多問,也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今天雖然是個大日子,他的精神並不太好。
他的外甥女實在太多。
幸好他並沒有等多久,黑暗中就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問:“你來幹什麽的?”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回答應該是:“來找豆子,十三顆豆子。”
黑暗中果然立刻出現了一個人,陸小鳳再問:“你是誰?”
“彭長備。”
彭長備看來竟真的有點像是顆豆子,圓圓的,小小的,眼睛很亮,動作很靈敏,很快的打量了陸小鳳兩眼,就板著臉道:“你喝過酒?”
陸小鳳當然喝過酒,喝得還不少。
彭長備道:“這裏不準喝酒、不準說粗話、不準看女人,走路不準太快,說話不準太響。”
陸小鳳笑了:“這裏準不準放屁?”
彭長備沉下臉,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幹什麽的,我也不想知道,到了這裏,你就得守這裏的規矩。”
陸小鳳不笑了,也已笑不出。他知道他又遇見了一個很難對付的人。
彭長備道:“還有一件事你最好也記住。”
陸小鳳道:“什麽事?”
彭長備道:“到了山上,你就去蒙頭大睡,千萬不要跟人打交道,萬一有人問起你,你就說是我找你來幫忙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的師弟長清是個很厲害的人,萬一你遇上他,說話更要小心。”
陸小鳳道:“我一定會很小心、很小心的。”
彭長備道:“好,你跟我來。”
他不但動作靈敏,輕功也很不錯。
陸小鳳實在沒想到一個火工道人的總管,竟有這麽好的身手。
彭長備卻更意外,陸小鳳居然能跟得上他,無論他多快,陸小鳳始終都能跟他保持同樣的一段距離。
老刀把子顯然沒有將陸小鳳的來曆身份告訴他。
除了老刀把子自己之外,每個人知道的好像都不太多。
所以其中就算有一兩個人失了風,也不至於影響整個計劃。
天還沒有亮,後山的香積廚裏已有人開始工作,淘米、生火、洗菜、熬粥,每個人都在默默的做自己的事,很少有人開口說話。
這位彭總管對他屬下的火工道人們,想必比對陸小鳳更不客氣。
香積廚後麵,有兩排木屋,最旁邊的一間,屋裏堆著一簍簍還沒有完全曬幹的醃蘿卜,屋角擺著張破舊的竹床。
彭長備道:“你就睡在這裏。”
陸小鳳忍不住要問:“睡到什麽時候?”
彭長備道:“睡到我來找你的時候,反正這裏有吃的。”
陸小鳳吃了一驚:“吃這些醃蘿卜?”
彭長備冷冷道:“醃蘿卜也是人吃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我隻怕醃蘿卜吃多了會放屁。”
彭長備道:“你可以不吃,就算餓一天,也餓不死人的。”
他已準備走了:“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事?”
陸小鳳道:“隻有一件事。”
彭長備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隻奇怪你為什麽不改行做牢頭去?”
問完了就往竹床上一躺,用薄被蓋住了頭,死人也不管了。
隻聽房門“砰”的一聲響,彭長備隻有把氣出在這扇木板門上。
陸小鳳笑了。
對付這種人,你隻有想法子氣氣他,隻要有一點機會能讓他生氣,就千萬不要錯過,最好能讓他氣得半死。
可是這床棉被卻已先把陸小鳳臭得半死,他伸出頭來想透口氣,醃蘿卜的氣味也並不比這床被好多少,隻有鼻子不通的人,也許還能在這裏睡得著。
東方的曙色,已將窗紙染白,然後陽光就照上了窗欞。
他眼睜睜的看著屋裏這扇惟一的窗戶,叫他就這麽樣躺在這裏,再眼睜睜的等著太陽落下去,那簡直要他的命。何況,現在肚子又餓得要命,要他吃醃蘿卜,更要他的命。
有了這麽多要命的事,他如果還能呆得下去,他就不是陸小鳳。
就算彭長備說的話是聖旨,陸小鳳也不管的,好歹也得先到廚房裏找點東西吃。
山上既然來了這麽多貴賓,香積廚裏當然少不了有些冬菇香菌之類的上素。
他雖然寧可吃大魚大肉,可是偶爾吃一次素,他也不反對。
他隻不過反對挨餓。他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免於饑餓的自由。
太陽已升得很高,香積廚裏的人正在將粥菜點心放進一個個塗著紅漆的食盒裏,再分別送出去。
早點雖然簡單些,素菜還是做得很精致,顯然是送給貴客們吃的。
陸小鳳正準備想法子弄個食盒,帶回他那小屋去享受,突聽一個人大聲道:“你過來。”
說話的人是中年道士,陰沉沉的一張馬臉,看樣子,就很不討人歡喜。
陸小鳳東看看,西看看,前看看,後看看,前後左右都沒有別人。
這馬臉道士叫的就是他。
他隻有走過去。
臨時被找來幫忙的火工道人好像不止他一個,這道士並沒有盤問他的來曆,隻不過要他把一個最大的食盒送到“聽竹小院”去,而且要趕快送去。
陸小鳳提起食盒就走,他看見擺進食盒裏的是一碟油燜筍,一碟扁尖毛豆,一碟冬菇豆腐,一碟羅漢上齋,還有一大鍋香噴噴的粳米粥。
這些東西都很合他的口味,他實在很想先吃了再說。
如果他真的這麽樣做,他也不是陸小鳳了。
陸小鳳做事,並不是完全沒有分寸的,他並不想誤了大事。
這食盒裏的菜既然精致,住在聽竹小院裏的當然是特別的貴客。
現在惟一的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聽竹小院在哪裏。
他正想找個樣子比較和氣的人問問,卻看見了個樣子最不和氣的人。
彭長備正在冷冷的盯著他,忽然壓低聲音問:“你知不知道聽竹小院裏住的是什麽人?”
陸小鳳搖搖頭。
彭長備道:“是少林鐵肩。”
陸小鳳手心已好像冒汗。
他認得鐵肩,這老和尚不但有一雙銳眼,出家前還是一個名捕。黑道上的勾當,他沒有一樣不精的,最精的據說就是易容,連昔年江湖中的第一號飛賊“千麵人”,都栽在他手裏。
彭長備冷冷道:“他若看出你易容改扮過,你就完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能不能不去?”
彭長備道:“不能。”
陸小鳳道:“為什麽?”
彭長備道:“因為派給你這件差使的人,就是宋長清,他已經在注意你。”
幸好聽竹小院並不難找,依照彭長備的指示走過碎石小徑,就可以看見一片青翠的竹林。
他走過去的時候,有個人正在他前麵,一身藍布衣服已洗得發白,還打著十七八個大補丁。
他認得這個人,用不著看到這個人的臉,就可以認得出。
丐幫的規矩最大,丐幫弟子背後背著的麻袋,叫做品級袋。
你若有了七袋弟子的身份,就得背七口麻袋,多一口都不行,少一口也不行,簡直比朝廷命官的品級分得還嚴。
七袋弟子已是丐幫中的執事長老,幫主才有資格背九口麻袋。
走在陸小鳳前麵的那個人,背後的麻袋竟有十口。
丐幫建立數百年來,這是惟一的例外,因為這個人替丐幫立的功績實在太大,而卻又偏偏功成身退,連幫主都不肯做。
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和感激,丐幫上上下下數千弟子,每個人都將自己的麻袋剪下一小塊,連綴成一個送給他,象征他的尊榮權貴。
這個人就是王十袋。
陸小鳳低下了頭,故意慢慢的走。
王十袋今年已近八十,已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江湖中的事,能瞞過他的已不多。
陸小鳳實在不願被他看見,卻又偏偏躲不了,他顯然也是到聽竹小院中去的,有很多朋友已經在那裏等著他,他的朋友都是身份極高的武林名人。
木道人、高行空,和鷹眼老七都在,還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這人究竟是什麽身份?
一個修飾整潔,白麵微須的中年道者,正是巴山小顧。
一個衣著樸素,態度恬靜,永遠都對生命充滿了信心和愛心的年輕人,卻是久違了的花滿樓。
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瞎子,他自己仿佛也忘了這件事。
他雖然不能用眼睛去看,可是他能用心去看,去了解,去同情,去關懷別人。
所以他的生命永遠是充實的。
陸小鳳每次看見他的時候,心裏都湧起了一陣說不出的溫暖。
那不僅是友情,還有種發自內心的尊敬。
雲房中精雅幽靜,陸小鳳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談論木道人那天在酒樓上看見的事。
對這個話題陸小鳳無疑也很有興趣,故意將每件事都做得很慢,盡量不讓自己的臉去對著這些人。
他們對他卻完全沒有注意,談話並沒有停頓。
“西門吹雪說的是真話。”木道人的判斷一向都很受重視:“能接得住他一輪快攻,絕不會超出三個人。”
“你也看不出那黑衣蒙麵劍客的來曆?”問話的是巴山小顧。
他自己也是劍法名家,家傳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與武當的兩儀神劍、昆侖的飛龍大九式,並稱為玄門三大劍法。
“那人的出手輕靈老練,功力極深,幾乎已不在昔年老顧之下。”木道人目中帶著深思之色:“最奇怪的是,他用的竟仿佛是武當劍法,卻又比武當劍法更鋒銳毒辣。”
“你看他比你怎麽樣?”這次問話的是王十袋,隻有他才能問出這種話。
木道人笑了笑:“我這雙手至少已有十年未曾握劍了。”
“你的手不會癢?”
“手癢的時候我就去拿棋子和酒杯。”木道人笑道:“那不但比握劍輕鬆愉快,而且也安全得多。”
“所以那天你就一直袖手旁觀。”
“我隻能袖手旁觀,我手裏不但有酒杯,還提著個酒壺。”
“你說的那位以酒為命的朋友是誰?”
“那人據說是個告老還鄉的京官,我看他卻有點可疑。”鷹眼老七搶著說。
“可疑?”
“他雖然盡量作出老邁顢頇的樣子,其實腳下的功夫卻很不弱,一跤從樓上跌下去,居然連一點事都沒有,看他的樣子,就像是我們一個熟人。”
聽到這裏,陸小鳳的一顆心幾乎已跳出腔子,隻想趕緊開溜。
“你看他像誰?”
“司空摘星。”
陸小鳳立刻鬆了口氣,又不想走了。
他們又開始談論那四個行跡最神秘的老頭子。
“那四個人非但功力都極深,而且路數也很接近。”木道人苦笑著道:“像那樣的人,一個已很難找,那天卻忽然同時出現了四個,簡直就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
高行空沉吟著,緩緩道:“更奇怪的是,他們的神情舉動看來都差不多,就連麵貌好像都有點相似,就好像是兄弟。”
“兄弟?”鐵肩皺了皺眉:“像這樣的兄弟,我隻知道……”
他沒有說下去,他一向不是個輕易下判斷的人,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能輕易下判斷。
可是在座的這些老江湖們,顯然已聽出了他的意思:“你說的是虎豹兄弟?”
鐵肩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木道人又笑了:“就算他們還在人世,也絕不會帶著‘滿翠樓’的姑娘去喝酒的。”
“滿翠樓的姑娘?”王十袋搶著道:“你對這種事好像滿內行的,你是不是也去過滿翠樓?”
“我當然去過。”木道人悠然而笑:“隻要有酒喝,什麽地方我都去。”
王十袋也大笑:“這老道說話的口氣,簡直就跟陸小鳳一模一樣。”
話題好像已轉到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又準備開溜。
鷹眼老七忽然道:“還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木道人道:“什麽事?”
鷹眼老七道:“一個告老還鄉的京官,怎麽會忽然變成了火工道士?”
陸小鳳手腳冰冷,再想走已太遲。
鷹眼老七已飛身而起,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你不能走。”
陸小鳳好像很吃驚:“我為什麽不能走?”
鷹眼老七道:“因為我想不通這件事,隻有你能告訴我。”
高行空也跳了起來:“不錯,他就是那位以酒為命的朋友,他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幽雅的雲房,忽然充滿殺氣。
無論誰做了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一個月中總難免要殺三五個人的。
高行空陰鷙冷酷,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厲害人物。
隻要他們一開始行動,就有殺機。
他們一前一後,已完全封死了陸小鳳的退路,陸小鳳就算能長出十對翅膀來,也很難從這屋子裏飛出去。
隻不過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從這屋裏逃出去,這個人一定就是陸小鳳。
他忽然大笑:“我好像輸了。”
鷹眼老七冷冷道:“你輸定了。”
陸小鳳道:“我生平跟別人打賭不下八百次,這一次輸得最慘。”
鷹眼老七道:“打賭,賭什麽?”
陸小鳳道:“有個人跟我賭,隻要我能在這屋裏呆一盞茶功夫,還沒有被人認出來,他就輸給我一頓好酒,否則他從此都要叫我混蛋。”
鷹眼老七冷笑。
他根本不信那一套,卻還是忍不住要問:“跟你打賭的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他自己當然也是個混蛋,而且是個特大號的混蛋。”
鷹眼老七道:“誰?”
陸小鳳道:“陸小鳳。”
這名字說出來,大家都不禁聳然動容:“他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死人怎麽會打賭?”
鷹眼老七道:“他的人在哪裏?”
陸小鳳抬起頭,向對麵的窗戶招了招手,道:“你還不進來?”
大家當然都忍不住要朝那邊去看,他自己卻乘機從另一邊溜了。
兩邊窗子都是開著的,他箭一般竄了出去,一腳踹在屋簷上。
屋簷塌下來的時候,他又已借力掠出五丈。
後麵有人在呼喝,每個人的輕功都很不錯,倒塌的屋簷雖然能阻攔他們一下子,他們還是很快就會追出來的。
陸小鳳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
道觀的建築古老高大而空闊,雖然有很多藏身之處,他卻不敢冒險。
今天已是十三,該到的人已全都到了,到的人都是高手。
無論藏在哪裏,都可能被人找到,無論被誰找到,要想脫身都很難。
他當然也不能逃下山去,今天的事,他既不能錯過,也不願錯過。
三五個起落後,對麵已有人上了屋脊,後麵當然也有人追了過來。
接著,左右兩邊也出現了人影,前後左右四路包抄,他幾乎已無路可走。
他隻有往下麵跳。
下麵的人仿佛更多,四麵八方都已響起了腳步聲。
他轉過兩三個屋角,忽然發現前麵有個人在冷冷的看著他,馬臉上全無表情,竟是彭長備的師弟,火工道人的副總管長清。
陸小鳳吃了一驚,勉強笑道:“你好。”
長清冷冷的道:“我不好,你更不好,我隻要大叫一聲,所有的人都會趕到這裏來,就算你能一下子打倒我,也沒有用。”
陸小鳳苦笑道:“你想怎麽樣?”
長清道:“我隻想讓你明白這一點。”
陸小鳳道:“我已經明白了。”
長清道:“那麽你就最好讓我把你抓住,以後對你也有好處。”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好吧,反正我遲早總是逃不了的,倒不如索性賣個交情給你。”
長清眼睛亮了,一個箭步竄過來。
陸小鳳道:“你下手輕一點好不好?”
長清道:“好。”
這個字是開口音,他隻說出這個字,已有樣東西塞入他嘴裏,他揮拳迎擊,脅下的穴道也已被點住。
陸小鳳已轉過前麵的屋角,他隻有眼睜睜的看著。
可是他知道陸小鳳是逃不了的,因為再往前轉,就是大殿。
當今武當的掌門人,正在大殿裏。
大殿前是個空曠寬闊的院子,誰也沒法子藏身,大殿裏光線陰黯,香煙繚繞,人世間所有的糾紛煩惱,都已被隔絕在門檻外。
陸小鳳竟竄了進去。他顯然早已準備藏身在這裏。
他知道人們心裏都有個弱點,藏身在最明顯的地方,反而越不容易被找到。
現在早課的時候已過,大殿中就算還有人,也應該被剛才的呼喝驚動。
他實在想不到裏麵居然還有人。
一個長身玉立的道人,默默的站在神案前,也不知是在為人類祈求平安,還是在靜思著自己的過錯。
他麵前的神案上,擺著一柄劍。
一柄象征著尊榮和權力的七星寶劍。
這個人竟是石雁。
陸小鳳更吃驚,腳尖點地,身子立刻竄起。
大殿上的橫梁離地十丈。
沒有人能一掠十丈。
他身子竄起,左足足尖在右足足背上一點,竟施展出武林中久已絕傳的“梯雲縱”絕頂輕功。
他居然掠上了橫梁。
石雁還是默默的站在那裏,仿佛已神遊物外。
陸小鳳剛剛鬆了口氣,王十袋、高行空、鷹眼老七、巴山小顧都已闖了進來。
“剛才有沒有人進來過?”
石雁慢慢的轉過身,道:“有。”
這個“有”字聽在陸小鳳耳裏,幾乎就像是罪犯聽見了他已被判決死刑。
“人在哪裏?”
“就在這裏。”石雁微笑著:“我就是剛才進來的。”
人都已走了,連石雁都走了。
如果武當的掌門人說這裏沒有人來過,那麽就算有人看見陸小鳳在這裏,也一定認為是自己看錯了。
有很多人都認為武當掌門的話,甚至比自己的眼睛還可靠。
石雁當然絕不會說謊,以他的耳目,難道真不知道有人進來過?
陸小鳳忽然想起了孩子們捉迷藏的遊戲。
——一個孩子躲到叔叔椅子背後,另一個孩子來找,叔叔總是會說:“這裏沒有人。”
石雁並不是他的叔叔,為什麽要替他掩護?
陸小鳳沒有去想。
橫梁上灰塵積得很厚,他還是躺了下去,希望能睡一下。
現在他已絕不能再露麵了,隻有在這裏等,“等燈滅的時候”。
等到那一瞬到來,他在橫梁上還是同樣可以出手。
所以他才會選擇這地方藏身,這裏至少沒有醃蘿卜的臭氣。
隻可惜他還是睡不著。他怕掉下去。
不但怕人掉下去,也怕梁上的灰塵掉下去,他簡直連動都不敢動。
等到他想到餓的時候,就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麽不老老實實的呆在那屋子裏?醃蘿卜的味道其實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麽臭的。
這時大殿中又有很多人進來,打掃殿堂,安排坐椅,還有人在問:“誰是管燈油的?”
“是弟子長慎。”
“燈裏的油加滿了沒有?”
“加滿了,今天清早,弟子就已檢查過一遍。”
問話的人顯然已很滿意,長慎做事想必一向都很謹慎。
奇怪的是,武當弟子怎麽會被老刀把子收買了的?他對於武當的情況,為什麽會如此熟悉?
陸小鳳也沒有去想。
最近他好像一直都不願意動腦筋去想任何事。
打掃的人大多都走了,隻留下幾個人在大殿裏看守照顧。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就聽見他們在竊竊私議,議論的正是那個扮成火工道人的“奸細”。
“我實在想不通,這裏又沒有什麽秘密,怎麽會有奸細來?”
“也許他是想來偷東西的。”
“偷我們這些窮道士?”
“莫忘記這兩天山上來的都是貴客。”
“也許他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奸細。”
“是什麽?”
“是刺客!來刺那些貴客的。”
“現在我們還沒有抓住他?”
“還沒有。”
“我想他現在一定早就下山了,他又不是呆子,怎麽會留在山上等死?”
“倒楣的是長備,據說那個人是他帶上山來的,現在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正親自追問他的口供。”
據說鷹眼老七的分筋錯骨手別有一套,在他的手下,連死人都沒法子不開口。
長備會不會將這秘密招供出來?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陸小鳳正在開始擔心,忽然又聽見腳步聲響,兩個人喘息著走進來,說出件驚人的消息:“彭長備死了!”
“怎麽死的?”
“二師叔他們正在問他口供時,外麵忽然飛進了一根竹竿,活活的把他釘死在椅子上。”
“凶手抓住了沒有?”
“沒有,太師祖已經帶著二師叔他們追下去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這結果他並不意外。
殺人滅口,本就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隻不過用一根竹竿就能將人活活釘死在椅子上的人並不多,就連表哥和管家婆他們都絕沒有這麽深的功力。
除了他之外,還有誰也已潛入了武當?
無虎兄弟和石鶴絕不敢這麽早就上山,來的難道是老刀把子?
他是用什麽身份做掩護的?
難道他也扮成了個火工道士?
下麵忽然又有人問:“長備死了,跟我們又沒什麽關係,你何必急著趕來報消息?”
“跟你雖然沒關係,跟長慎師兄卻有關係……”
“我明白了。”另外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長備死了,長清也受了罰,長慎師兄當然就變成了我們的總管,你是趕來報喜的。”
看來這些火工道人們的六根並不清淨,也一樣會爭權奪利。
陸小鳳心裏正在歎息,忽然聽到一陣尖銳奇異的聲音從外麵卷了進來。
連他都聽不出這是什麽聲音,隻覺得耳朵被刺得很難受。
就在這一瞬間,大殿裏已響起一連串短促淒厲的慘呼聲:“是你……”
一句話未說完,所有的聲音又突然斷絕。
陸小鳳忍不住悄悄伸出頭去看了一眼,手足已冰冷。
大殿裏本來有九個人,九個活生生的人,就在這一瞬間,九個人都已死了。
九個人的咽喉都已被割斷,看來無疑都是死在劍鋒下的。
一劍就已致命!
武當的弟子們武功多少總有些根基,卻在一瞬間就已被人殺得幹幹淨淨。
剛才那奇異尖銳的聲音,竟是劍鋒破空聲。
好快的劍!好狠的劍!就連縱橫天下的西門吹雪都未必能比得上。
凶手是誰?
他為什麽要殺這些無足輕重的火工道人?
“是為了長慎!”陸小鳳忽然明白:“他算準了長備一死,別人一定會找長慎問話,所以先趕來殺了長慎滅口。”
殺長備的凶手當然也是他。
這個人竟能在武當的根本重地內來去自如,隨意殺人,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是你……”
長慎臨死前還說出了這兩個字,顯然是認得這個人的,卻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殺人的凶手。
陸小鳳又不禁開始後悔,剛才響聲一起,他就該伸出頭來看看的。
也許這就是他惟一能看到這人真麵目的機會,良機一失,隻怕就永不再來了。
死人已不會開口。
無論鷹眼老七的分筋錯骨手多厲害,死人也不會開口。
所以計劃一定還是照常進行。
所以陸小鳳還是隻有等。
等天黑,等燈亮,再等燈滅。
等待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第十六回 梁上君子
四月十三,黃昏。天漸漸黑了,大殿裏燈火已燃起。
橫梁上卻還是很陰暗,陽光照不到這裏,燈火也照不到,世上本就有很多地方是永遠都沒有光明。
有些人也一樣。難道陸小鳳已變成了這種人,他這一生難道已沒有出頭的機會,隻能像老鼠般躲在黑暗中,躲避著西門吹雪?
也許他還有機會,也許這次行動就是他惟一的機會,所以他絕不能失手。可是他並沒有把握。
誰能有把握從石雁頭上摘下那頂道冠來?他連一個人都想不出。
大殿裏又響起了腳步聲,走在最前麵的一個人腳步雖然走得很重,腳步聲卻還是很輕。因為他全身的氣脈血液都已貫通,他雖然也是血肉之軀,卻已和別人不同。他身子裏已沒有渣滓。
陸小鳳忍不住將眼睛貼著橫梁,偷偷的往下看,一行紫衣玄冠的道人魚貫走入大殿,走在最前麵的,竟是木道人。
他和木道人相交多年,直到此刻,才知道這位武當名宿的功力,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高得多。
石雁還沒有來,主位上的第一張交椅是空著的,木道人卻隻能坐在第二張椅子上。
雖然他德高望重,輩份極尊,可是有掌門人在時,他還是要退居其次。
這是武當的規矩,也是江湖中的規矩,無論誰都不能改變。
大廳裏燈火輝煌,外麵有鍾聲響起,木道人降階迎賓,客人們也陸續來了。
每個人的態度都很嚴肅,鷹眼老七他們的神情凝重,顯然還不能忘記今天白天發生的那些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到了,座位居然還在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之上。
他又是什麽身份?為什麽從來不在江湖中露麵?此刻為什麽又忽然出現了?
陸小鳳一直盯著他,心裏總覺得自己應該認得這個人,卻又偏偏不認得。
大殿中擺的椅子並不多,夠資格在這裏有座位的人並不多。
客人們來的卻不少,沒有座位的人隻有站著。
鐵肩、石雁、王十袋、水上飛、高行空、巴山小顧、鷹眼老七,他們身後都有人站著,每個人都可能就是在等著要他們的命。
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已死過一次又複活了的?誰是杜鐵心?誰是關天武?誰是婁老太太?
陸小鳳正在找。他們易容改扮過之後的麵貌,除了老刀把子和犬郎君外,隻有陸小鳳知道。
犬郎君已將他們每個人易容後的樣子都畫出來交給了陸小鳳——在第一流的客棧裏,廁所總是相當大的,除了方便外,還可以做很多事。
海奇闊殺的那條狗,既然真是條狗,犬郎君到哪裏去了?這秘密是不是也隻有陸小鳳知道?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們,甚至連那個沒有臉的石鶴,現在都已有了張臉。
他們顯然都在緊緊盯著自己的目標,隻等燈一滅,就竄過去出手。
惟一沒有人對付的,好像隻有木道人,是不是因為他久已不問江湖中的事,老刀把子根本就沒有將他當做目標?陸小鳳沒有再想下去,因為這時候他自己的目標也出現了。
戴著紫金道冠的武當掌門真人,已在四個手執法器的道童護衛下,慢慢的走了出來。
這位名重當代的石雁道長,不但修為功深,少年時也曾身經百戰,他的劍法、內力,和修養,都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可是現在他看來竟似很疲倦、很衰老,甚至還有點緊張。
石雁的確有點緊張。
麵對著這麽多嘉賓貴客,他雖然不能不以笑臉迎人,可是心裏卻覺得緊張而煩躁。近十年來,他已很少會發生這種現象。今天他心裏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知道一定會有些不幸的事發生。
“也許我的確已應該退休了。”他在心裏想:“去找個安靜偏僻的地方,蓋兩間小木屋,從此不再問江湖中的是非,也不再見江湖中的人。”
隻可惜到現在為止,這些還都是幻想,以後是不是真的能及時從江湖上的是非恩怨中全身而退,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若不能把握時機,很可能就已太遲。
每當他緊張疲倦時,他就會覺得後頸僵硬,偏頭痛的老毛病也會發作。
尤其現在,他還戴著頂分量很重的紫金道冠,就像是鍋蓋般壓在他頭上。
嘉賓貴客們都已站起來迎接他。雖然他知道他們尊敬他,隻不過因為他是武當的掌門。
雖然他並不完全喜歡這些人,卻還是不能不擺出最動人的笑容,向他們招呼答禮。
——這豈非也像做戲一樣?
——你既然已被派上這角色,不管你脖子再硬,頭再疼,都得好好的演下去。
大殿裏燈火輝煌。在燈光下看來,鐵肩和王十袋無疑都比他更疲倦、更衰老。
其實他們都已應該退休歸隱了,根本不必到這裏來的。
他並不想見到他們,尤其是王十袋——“明明是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卻偏偏要作出遊戲風塵,玩世不恭的樣子。”
——還有那總是喜歡照鏡子的巴山小顧,他實在應該去開妓院的,為什麽偏偏要出家?
——世界上為什麽有這許多人都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典禮已開始進行,每一個程序都是石雁已不知做過多少次的,說的那些話,也全都不知是他已說過多少次的。無論他心裏在想什麽,都絕不會出一點錯誤,每件事都好像進行得很順利。
接著他就要宣布他繼承人的姓名了。他用眼角看著幾個最重要的弟子,越有希望的,就顯得越緊張。
假如他宣布的姓名並不是這幾個人,他們會有什麽表情?別人會有什麽反應?
那一定很有趣。想到這一點,他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可是他很快就抑製了自己,正準備進行儀式中最重要的一節。
就在這時,大殿裏有盞永不熄滅的長明燈,竟忽然滅了。
他心裏立刻生出警兆,他知道自己那不祥的預感已將靈驗。
幾乎就在這同一刹那間,大殿內外的七十二盞長明燈,竟突然全都熄滅。
幾縷急銳的風聲響起,神龕香案上的燭火也被擊滅。燈火輝煌的大殿,竟突然變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響起一連串慘呼,一道更強銳的風聲,從大殿橫梁上往他頭頂吹了過來,吹動了他的道冠,竟仿佛是夜行人的衣袂帶風聲。他伸手去扶道冠時,道冠已不見了。
“嗆”的一響,他腰上的七星劍也已出鞘,卻不是他自己拔出來的。
他身子立刻掠起,隻覺得脅下肋骨間一陣冰冷,仿佛被劍鋒劃過。
這件事幾乎也全都是在同一刹那間發生的。
大多數人根本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當然更不知道應該怎麽應變。
那些淒厲的慘呼聲,使得這突來的變化顯得更詭秘恐怖。
慘呼聲中,竟似還有鐵肩和王十袋這些絕頂高手的聲音。
然後就聽見了木道人在呼喝:“誰有火折子?快燃燈。”
他的聲音居然還很鎮定,但石雁卻聽得出其中也帶著痛苦之意。難道他也受了傷?
雖然隻不過是短短的一瞬時光,可是每個人感覺中,都好像很長。
燈終於亮了,大家卻更吃驚,更恐懼。誰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裏看見的事,這些事卻偏偏是真的——
鐵肩、王十袋、巴山小顧、水上飛、高行空、鷹眼老七,還有武當門下幾個最重要的弟子,竟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王十袋腰上甚至還插著一把劍,劍鋒已直刺入他要害,隻留下一截劍柄。
木道人身上也帶著血跡,雖然也受了傷,卻還是最鎮定。
“凶手一定還在這裏,真相未明之前,大家最好全都留下來。”
事變非常,他的口氣也變得很嚴肅:“無論誰隻要走出這大殿一步,都不能洗脫凶手的嫌疑,那就休怪本門子弟,要對貴客無禮了。”
沒有人敢走,沒有人敢動。這件事實在太嚴重,誰也不願沾上一點嫌疑。
奇怪的是,留在大殿裏的人,身上都沒有兵刃,殺人的刀劍是哪裏來的?到哪裏去了?
石雁傷得雖不重,卻顯得比別人更悲哀、憤怒、沮喪。
木道人壓低聲音,道:“凶手絕不止一個人,他們一擊得手,很可能已乘著剛才黑暗時全身而退了,但卻不可能已全都退出武當。”
石雁忍不住道:“既然大家都得留在大殿裏,誰去追他們?”
木道人道:“我去。”他看了看四下待命的武當弟子:“我還得帶幾個得力的人去。”
石雁道:“本門弟子,但憑師叔調派。”
木道人立刻就走了,帶走了十個人,當然全都是武當門下的精英。
看著他匆匆而去,石雁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已悄悄到了他身後,沉聲道:“果然如此。”
石雁點點頭,忽然振作起精神,道:“事變非常,隻得委屈各位在此少候,無垢先帶領本門弟子,將死難的前輩們抬到聽竹院去,無鏡、無色帶領弟子去巡視各地,隻要發現一件兵刃,就快報上來。”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你最好讓他們先搜搜我。”
石雁苦笑道:“你若要殺人,又何必用刀劍?”
老人道:“那麽我也想陪你師叔去追凶。”
石雁道:“請。”
老人拱了拱手,一擰腰,就已箭一般竄出。
群豪中立刻有人不滿:“我們不能走,他為什麽能走?”
“因為他的身份和別人不同。”
“他是誰?”
“他就是那……”
一陣騷動,淹沒了這人的聲音,兩個紫衣道人大步奔入,手裏捧著柄長劍,赫然竟是武當掌門人的七星劍。可是他佩帶的另一件寶物紫金冠,卻已如黃鶴飛去,不見影蹤了。
第十七回 人皮麵具
四月十三,午夜。
夜涼如水。
此時此刻,隻有一個人知道紫金冠在哪裏,這個人當然就是陸小鳳。
他也不知從哪裏買了頂特大號的紫陽氈笠戴在頭上,遮住了他大半邊臉。
紫金冠就在他頭上,也被氈笠蓋住了。
這是他用他那兩根無價的手指從石雁頭上摘下來的,他總算又沒有失手。
可是就在他剛才出手的那一瞬間,他全身的衣衫都已濕透。
他知道這次行動已完全成功,掠出大殿時,他就聽見鐵肩他們的慘呼聲。
現在他身上衣服早已幹了,他已在附近的暗巷中兜了好幾個圈子,確定了後麵絕沒有跟蹤的人,然後才從後院的角門溜入滿翠樓。
後園中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燈光。
“那些人難道還沒有回來?”
他正想找個人問問,忽然聽見六角亭邊的花叢裏有人輕輕道:“在這裏。”
這是柳青青的聲音。
看見陸小鳳的時候,她的表情很奇怪,又像是驚訝,又像是歡喜:“你也得手了?”
陸小鳳點點頭,道:“別人呢?”
柳青青道:“大家差不多都已回來了,都在等老刀把子。”
她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陸小鳳:“可是我真想不到這次真會成功的。”
陸小鳳道:“為什麽想不到?”
柳青青道:“因為我總有點疑心你,尤其是犬郎君的那件事,還有那個替你溜狗去的堂倌,葉家那個挖蚯蚓的人……”
陸小鳳笑了:“這隻能證明一件事,證明你的疑心病至少比別人大十倍。”
柳青青也笑了,剛拉起他的手,花叢裏忽然有道燈光射出來。
小翠正在燈光後瞪著他們:“好呀,大家都在下麵等,你們卻躲在這裏拉著手說悄悄話。”
陸小鳳直到現在才知道,他們聚會的密室,竟是在這一叢月季花下。
這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雖然早就全都安排好了,可是不到最後關頭,除老刀把子外,還是沒有人能完全知道。
直到現在,還是沒有人能看見他的麵目。
可是他一定很快就會來了。
寬大的地室,通風的設備良好,大家的呼吸卻還是很急促。
參加這次行動的人,現在都已到齊,竟完全沒有意外的差錯,也沒有傷損。
隻是當時那一瞬間的緊張和刺激,卻絕不是很快就會平靜的,大家還是顯得很興奮,幾乎沒有人開口說話的。
有些人衣襟上還帶著血,想必是因為出手時太用力,刺得太猛,有的人甚至連臉上都被濺上了血跡。
他們本該高興的,因為他們今天晚上做的事,無疑必將會改變天下武林的曆史和命運。
“這裏為什麽沒有酒?大功已告成了,我們為什麽還不能喝兩杯慶祝慶祝?”
“因為老刀把子還沒有回來。”
“他為什麽還沒有回來?”
“因為他還有很多事要做。”聲音來自地室外:“他還要替你們阻擋追兵,清點戰果。”
老刀把子終於出現了,戰果無疑很輝煌,連他的聲音都已因興奮而顯得有些嘶啞。
然後他就正式宣布:“一擊命中,元凶盡誅,天雷行動,完全成功!”
慎重周密的計劃,迅速準確的行動,隻要能做到這兩點,無論什麽事都會成功的。
但是老刀把子卻好像忘記了一件事。
他並沒有問陸小鳳是否得手,怎麽會知道這次行動已完全成功?除非燈亮後他還在大殿裏,已看見紫金冠不在石雁頭上。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忘了問我要樣東西?”
他忽然摘下氈笠,紫金冠立刻在燈下散發出輝煌美麗的光彩。
老刀把子卻隻看了一眼,道:“我不急。”
陸小鳳笑了:“你當然不急,因為你要的本就不是這頂紫金冠,而是那把七星劍。”
這些話他不想說的,卻忽然有了種忍不住要說出來的衝動:“我去摘紫金冠時,石雁一定會伸手到頭上去扶,你才有機會奪他腰下的劍。”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那秘密雖然一直都在劍柄裏,石雁卻從來沒有用它要挾過任何人,但你卻還是不放心,因為那其中最大的一個秘密,就是你的秘密,所以你一定要親手奪他的劍,絕不讓這秘密再經過第二個人的手。”
老刀把子居然並不否認:“可是他的手一直都扶在劍柄上,所以我才用得著你,以後他一定會認為這次行動的主謀就是你。”
陸小鳳道:“為什麽?”
老刀把子道:“因為你剛才出手,一定很用力,紫金冠上一定已被你捏出了兩個指痕,能用兩根手指摘下他頭上道冠的人,除了陸小鳳外,世上隻怕還沒有第二個,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不但要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還要我去替你背黑鍋。”
老刀把子道:“這就叫一石二鳥之計。”
這一點才是整個計劃中最後的關鍵,陸小鳳直到現在才完全明白。
他隻有苦笑:“但我還是不明白,你既然已奪下他的劍,為什麽不索性殺了他?”
老刀把子道:“因為他反正已活不長了。”
陸小鳳吃驚道:“為什麽?”
老刀把子道:“因為他已得了絕症,他的壽命最多隻有兩三個月。”
陸小鳳道:“這就難怪他急著要提前冊立繼承他的人了。”
老刀把子冷冷道:“隻可惜現在能夠擔當重任的武當弟子,都已死在我們手裏。”
陸小鳳盯著他,道:“所以他現在隻能將掌門之位傳給你。”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握緊,冷笑道:“你是個聰明人,這些話你本不該說出來的。”
陸小鳳苦笑道:“隻可惜我忍不住要說。”
老刀把子忽然大聲道:“婁金氏,關天武,杜鐵心,高濤,海奇闊,顧飛雲。”
他叫出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立刻就站了出來,瞪著陸小鳳。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看這六個人能不能製得住你?”
陸小鳳道:“隻要兩三個就足夠了。”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難道還要他們出手?”
陸小鳳道:“我不想要他們出手。”
老刀把子道:“那麽你為什麽不束手就縛?”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他們絕不會出手的。”
老刀把子厲聲道:“拿下他!”
他叫的聲音雖大,這六個人卻好像忽然變了聾子,連動都不動。
老刀把子瞳孔收縮。
陸小鳳卻笑了,他微笑著道:“現在他們若是出手,隻會去拿一個人。”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你!”
六個人果然同時轉身,麵對著老刀把子,同時道:“你難道還要等我們出手?”
老刀把子全身僵硬:“若沒有我,現在你們連屍骨都已爛光了,你們竟敢背叛我?”
陸小鳳搶著道:“他們並不想背叛你,隻怪你自己做錯了事。”
地室中居然一直都很安靜,除了柳青青和小翠外,每個人都顯得出奇鎮定,這些驚人的變化,竟似早就在他們意料之中。
難道這些人已全背叛了他?
老刀把子的手握得更緊,道:“我做錯了什麽事?”
陸小鳳道:“你的計劃周密巧妙,卻有個致命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信。
他的確無法相信,這計劃他已反複思慮過無數次。
陸小鳳道:“這計劃中最巧妙的一點,就是你派出來參加這次行動的本就都是死人,你再將他們改扮成另外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江湖中當然沒有人會注意他們的行動。”
他笑了笑:“隻可惜這一點偏偏也就是你計劃中最大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懂。
這些話的確並不是很容易就能讓人聽懂的。
陸小鳳道:“你若將高濤扮成水上飛,犬郎君的易容術縱然妙絕天下,還是有人認出他來的,至少水上飛的朋友和親人認得出。”
他拍了拍“管家婆”的肩:“可是你將他扮成了這樣子,世上根本就沒有這麽樣一個人存在,當然也就沒有人能認得出他。”
這些話說得就比較容易讓人聽懂了。
老刀把子當然也懂,這本是他計劃中最基本的一個環節。
陸小鳳道:“可是你忽略了一點。”
老刀把子忍不住問:“哪一點?”
陸小鳳又指了指“管家婆”的臉:“高濤能扮成這樣子,別人當然也能扮成這樣子。”
老刀把子承認。
隻要有一張製作精巧的人皮麵具,再加上一個易容好手,任何人都能扮成這樣子。
陸小鳳道:“高濤扮成這樣子,沒有人能認得出他,別人若扮成這樣子,當然也是沒有人能認得出來的。”
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這麽樣一個人存在,所以也沒有人會去注意他,連老刀把子都不例外。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開始發抖,道:“難道這個人已不是高濤?”
陸小鳳道:“你總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這“管家婆”也笑了笑,用力撕下臉上一張人皮麵具,竟是個年紀並不太大的女人。
這個人當然不是高濤。
陸小鳳笑道:“這位姑娘就是昔年公孫大娘的好姐妹,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時找不到高濤那樣不男不女的管家婆,隻好找她來幫忙了。”
老刀把子怔住。
陸小鳳道:“你能將高濤扮成這樣子,我當然也能請人將她扮成這樣子。”
老刀把子恨恨道:“是不是犬郎君出賣了我?”
陸小鳳點點頭,道:“因為他也是人,並不是狗,連狗被逼急了也會跳牆,何況人?”
老刀把子道:“他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他若死了,我們怎麽能將這位姑娘扮得和那管家婆一模一樣,連你都看不出?”
老刀把子道:“這張麵具也是高濤臉上的?”
陸小鳳道:“是從他臉上剝下來的。”
老刀把子道:“高濤呢?”
陸小鳳道:“他管的事太多了,已經應該休息休息。”
柳青青忽然道:“就是那天晚上,在葉淩風的山莊裏,你做的手腳?”
現在她才想到,那天晚上燈滅了的時候,為什麽找不到他們的人。
陸小鳳已趁著黑暗,將高濤、顧飛雲、海奇闊製住,將另外三個人改扮成他們的樣子,而且是用同一張人皮麵具,經同一人的手改扮的。
柳青青道:“那天犬郎君也在?”
陸小鳳道:“他一直都在那裏等著。”
他微笑著道:“我們下山的第二天,我已叫人找了條同樣的狗來,乘著溜狗的時候便將他掉了包。”
狗的樣子都差不多的,除了很親近它的人之外,當然更不會有人能分辨得出。
柳青青歎道:“我早就覺得替你溜狗的那個堂倌可疑了。”
陸小鳳笑道:“你的疑心病一向很重。”
柳青青道:“那個挖蚯蚓的人呢?”
陸小鳳道:“他就是那個替我溜狗的堂倌。”
柳青青道:“他究竟是誰?”
陸小鳳道:“司空摘星!”
當然是司空摘星。
這名滿天下的獨行俠盜,不但輕功高絕,機智過人,而且他自己也是個易容好手。
柳青青道:“難道這裏所有的人都已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陸小鳳道:“隻有兩個人還是的。”
柳青青道:“哪兩個?”
陸小鳳道:“一個我,一個你。”
柳青青道:“那天你們為什麽沒有對我下手?”
陸小鳳道:“因為你和老刀把子太接近,我們怕他看出破綻來……”
柳青青咬著牙,忽然一拳往他鼻子上打了過去。
陸小鳳沒有閃避,她也沒有打著。
她的手很快就被人拉住了,可是她的眼睛卻還在狠狠的瞪著陸小鳳,大聲道:“我隻想要你明白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柳青青道:“現在惟一跟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
陸小鳳心裏有點酸,也有點疼。
可是一個人若是要做一件對很多人都有好處的事,總不能不犧牲一點的。
他盡量裝作沒有看見她眼中的淚痕,盡量不去想這件事。
就算要懺悔流淚,也可以等到明天,現在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
有人撥亮了燈光,地室中更明亮。
老刀把子這時反而鎮定了下來,又問道:“你們既然早已控製了局麵,為什麽還要按照我的計劃去行事?”
陸小鳳道:“因為我們還不知道老刀把子究竟是誰,所以一定要誘你入網。”
這才是他整個計劃的關鍵,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看見老刀把子的真麵目。
還沒有人看見過。
老刀把子冷笑道:“現在,你們總算很快就可以知道我是誰了,隻可惜鐵肩、王十袋他們已經永遠無法知道。”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以為他們已全都死了?你看看這些人是誰?”
地室的入口忽然打開,一行人慢慢的走下來,正是剛才已倒在血泊中的鐵肩、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飛、巴山小顧、鷹眼老七,和武當弟子中的五大高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居然也在其中。
石雁走在最後。
他剛走下來,地室的門還開著。
陸小鳳正在說:“有了王老前輩、司空摘星,和犬郎君這樣的易容好手,要假死當然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何況……”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刀把子突然竄起,箭一般竄了出去。
他掌中已有劍,出了鞘的劍。
他的人與劍似已合為一體,閃電般擊向石雁。
石雁也有劍。
劍柄中的秘密被取出,七星劍又重回他手裏。
他想拔劍,可是脅下忽然一陣刺痛,新傷和舊疾同時發作。
老刀把子的劍已擱在他咽喉上,人已到了他背後,用一隻手拗住他的臂,道:“你們誰敢動,我就殺了他!”
沒有人敢動。
雖然他已有了絕症,還是沒有人能眼看著武當的掌門人,這忠厚正直的長者死在劍下。
所以大家隻有眼看著老刀把子往後退。
老刀把子冷笑道:“我的計劃雖未成功,你們的計劃看來也功虧一簣。”
陸小鳳苦笑道:“我們若答應讓你走,你能不能讓我們看看你的真麵目?”
老刀把子道:“不能。”
他大笑,又道:“永遠沒有人再能看見我的真麵目,永遠沒有……”
笑聲突然停頓。
他的人突然向前栽倒,滾下七八級石階,仆倒在地上,背後鮮血泉水般湧出。
他的竹笠也滾了出去。
一個人慢慢的從石階上走下來,手裏一柄長劍,劍尖還在滴著血。
陸小鳳臉色忽然變了。
若不是因為他臉上還有麵具,大家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因為他臉色實在變得太可怕。
第十八回 功虧一簣
最後從石階上走下來的,並不是西門吹雪,是木道人。他才真正是走在最後麵的一個,老刀把子卻顯然想不到石雁身後還有人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陸小鳳竟似也想不到他會來,吃驚的看著他,再看看倒在血泊中的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為什麽殺了他?為什麽不留下他的活口?”
木道人道:“他的秘密我們早已知道,就算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來,我出手雖重些,卻絕了後患。”
木道人笑了笑,道:“人死了之後,還是一樣能看得出他本來麵目的。”
陸小鳳怔了怔,也笑了:“這幾天我實在太累,連頭都累暈了。”
木道人笑道:“每個人都有暈頭的時候,怕隻怕沒有頭可暈。”
——每個人死了之後,都一樣能看得出他本來的麵目。
——怕隻怕他本來根本沒有麵目。
陸小鳳翻過老刀把子的臉,又怔住。
他看見的竟是一張沒有臉的臉,黑洞般的眼睛裏卻帶著說不出的譏誚,仿佛還在說:“永遠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真麵目,永遠沒有……”
每個人都怔住,連柳青青都怔住。
石雁卻長長吐出口氣,道:“他雖然沒有臉,我也認得出他。”
木道人黯然道:“你當然認得出,我也認得出。”
他抬起頭,看來仿佛更衰老:“這個人就是本門的叛徒石鶴。”
“不對。”陸小鳳說:“不是石鶴。”
他的口氣很堅決,很有自信,對他說的這件事,顯得極有把握。
沒有把握的話,他絕不會對屋子裏這些人說。
這是間高雅安靜的書房,在一個絕對安全穩秘的地方。
無論誰要進入這間書房,都必須先通過七道防守嚴密的門戶。
防守在外麵的人,幾乎每一個都是當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包括了武當、少林、雁蕩,和巴山門下最優秀的弟子,還有長江水寨和十二連環塢中最精明幹練的幾位舵主。
沒有得到屋子裏這些人的允許,絕對沒有任何人能闖進來。
他們在這裏說的話,也絕對不會有一點風聲走漏出去。
他們將這個地方叫做“鷹巢”,這次對付“幽靈山莊”的計劃,就是他們三個月以前在“鷹巢”中決定的。這是絕對機密的計劃。
計劃中的第一步,就是先說服西門吹雪參加,造成他和陸小鳳之間的衝突仇恨,讓江湖中的人,都以為他非殺陸小鳳不可。這本不是件容易事,西門吹雪絕不是個容易被打動的人。
誰知這一次西門吹雪居然並沒有拒絕,他顯然覺得能追殺陸小鳳是件很有趣的事,所以他惟一的條件是——“你一定要真的逃,因為我是真的追,你若被我追上,我也許就會真的殺了你。”
所以陸小風在逃亡的時候,的確隨時都在捏著把冷汗。
計劃中的第二步,就是安排陸小鳳逃亡的路線,一定要讓他能在無意間和“幽靈山莊”中的人接觸,而不被懷疑。在逃亡的過程中,他還得自己獨力去應付一切困難,絕不能和任何人接觸。
陸小鳳是不是真的能混入幽靈山莊,他們並沒有把握。可是他願意冒這個險。
他們對於“幽靈山莊”這個組織已知道了很久,卻一直都抓不到一點線索,隻不過從一個垂死的陌生人口中,知道這組織最近就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他們也非開始行動不可。
因為他們已查出這個垂死的陌生人,竟是多年前就已應該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顧飛雲。
他從幽靈山莊中逃出來,被石鶴逼入了萬丈深壑,雖然僥幸沒有死,兩條腿卻已斷了,隻憑著一雙手和一股堅強的意誌,在絕穀中爬了五天四夜,才遇見一個在深山中采藥的道士。
這道士正是武當弟子,他總算能活著說出了幽靈山莊的秘密。
隻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已剩下最後一口氣。
所以陸小鳳一開始就已知道“表哥”並不是顧飛雲。
最先開始策劃這件事的是武當石雁,他第一個找的人就是陸小鳳。
——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完成這次艱巨的任務,這個人無疑就是陸小鳳。
可是陸小鳳卻知道,單憑自己一個人之力,是絕對無法成功的。
他一定還要找幾個好幫手,他認為其中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司空摘星。
要說服司空摘星簡直比說眼西門吹雪還困難,幸好他有弱點。
他好賭,尤其喜歡跟陸小鳳賭,而且隨便陸小鳳賭什麽都行。
所以陸小鳳就跟他賭:“我若不成功,你就得替我挖蚯蚓。”
等到司空摘星發現這是個圈套時,後悔已來不及,為了不想輸,他隻有全力幫助陸小鳳完成這件事。
他一向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可是他也堅持要找一個不能缺少的幫手,他要陸小鳳替他找花滿樓。
花滿樓的思慮周密,無人能及,也許就因為他看不見,所以思想的時候比別人多。
最原始的計劃,就是他們四個人在“鷹巢”中決定的。
他們四個人的力量當然不夠,所以他們又拉人了六個人。
那就是少林鐵肩、丐幫王十袋、長江水上飛、雁蕩高行空、巴山小顧和十二連環塢的鷹眼老七。
因為這六個人門下都有人在幽靈山莊。他們的勢力,也正好分布在幽靈山莊到武當的路上。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是絕對守口如瓶的人,絕不會泄漏這計劃的機密。
從外表看來,這隻不過是鬧市中一棟很普通的樓房,是用鷹眼老七門下—個分舵舵主的名義買下來的,用樓下的三間門麵,分別開了一家藥鋪、一家酒肆,和一家棺材店。
三家店鋪中的夥計,當然都是他們門下最忠誠幹練的子弟
知道這次計劃的人,卻隻有他們十個,其餘的人,隻不過是奉命行事。
現在他們十個人之中已到了八個。
陸小鳳看著他們,將剛才說的話又重新強調了一遍:“不是石鶴,絕不是。”
石雁沒有來,顯然病得很嚴重,惟一見過石鶴的就是鐵肩。
當年武當另立掌門,石鶴自毀麵目時,這位少林高僧也在座。
他看見過那張沒有臉的臉,無論誰隻要看過一眼,都永遠不會忘記。
所以他反對:“我看過他的臉,他絕對就是石鶴。”
陸小鳳道:“死在木道人劍下的當然是石鶴,石鶴卻不是老刀把子,絕不是,”
司空摘星搶著道:“你怎麽能確定?”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老刀把子是誰。”
司空摘星道:“是誰?”
陸小鳳道:“是木道人。”
司空摘星吃了一驚,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過了很久,鐵肩才慢慢的搖了搖頭,道:“不對,不會是他。”
陸小鳳道:“為什麽?”
鐵肩道:“多年前他就可以做武當掌門的,但他卻將掌門人的位子讓給了他師弟梅真人,由此可見,他對名利和權位看得並不重,他怎麽會做這種事?”
陸小鳳道:“本來我也不相信的,本來我還想將他也拉入鷹巢來。”
鐵肩道:“難道有人反對?”
陸小鳳點點頭,道:“石雁反對,花滿樓也不讚成。”
鐵肩道:“為什麽?”
這次他問的是花滿樓。
花滿樓遲疑著,緩緩道:“當時我並不是懷疑他,隻不過覺得他和古鬆居士太接近,很難對古鬆保守秘密。”
鐵肩道:“你認為古鬆可疑?”
花滿樓道:“他的武功極高,可是他的師承和來曆卻從來沒有人知道。”
鐵肩道:“他是個隱士,隱士們本來就通常都是這樣子的。”
花滿樓道:“隱士在歸隱之前,也總該有些往事的,可是他沒有,就像一生出來就是個隱士似的。”
鐵肩沉吟著,又問道:“石雁為什麽要反對木道人?”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木道人並不是真心情願讓位給梅真人的。”
鐵肩皺眉道:“難道他也像石鶴一樣,是因為做了件有違教規的事,所以才被迫讓位?”
陸小鳳道:“想必是的。”
鐵肩道:“他做了什麽事?”
陸小鳳道:“石雁不肯說。”
家醜不可外揚,不管怎麽樣,木道人總是他的師叔,又是武當門下碩果僅存的長老。
陸小鳳道:“石雁雖然不肯說,現在我卻還是已大致猜出來了。”
巴山小顧也忍不住問道:“木道人當年究竟做了什麽違背教規的事?”
陸小鳳道:“他不但在外麵娶了妻室,而且還生了兒女。”
鐵肩沉下臉,道:“人言不可輕信,有關他人名節的話,既不可輕易聽信,更不可輕易出口。”
陸小鳳道:“是。”
司空摘星又搶著道:“可是他既然已說出口,就一定有把握。”
鐵肩道:“不但要有把握,還得要有證據。”
陸小鳳沒有證據。可是他的分析和判斷,就連鐵肩大師都不能不承認極有道理。
———沈三娘是葉淩風的妻子,卻為老刀把子生了兒女,她對不起的是葉淩風,並不是他,老刀把子為什麽反而恨她?而且還殺了葉淩風?
因為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就是沈三娘的表哥,也就是沈三娘真正的丈夫。
陸小鳳道:“木道人當時正在盛年,沈三娘也正是豆蔻年華……”
在鐵肩大師麵前,他說得很含蓄,但是他的意思卻很明顯。
“這表兄妹兩人,無疑有了私情,怎奈木道人當時已是武當的長門弟子,當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和她結成夫妻,所以他就想出了個李代桃僵之計,讓沈三娘嫁給葉淩風,做他子女的父親。”
“他為什麽要選上葉淩風?”
“因為葉淩風也曾在武當學過劍,而且是他親自傳授的,為了授業的恩師,做弟子的當然不能不犧牲了。”
但是後來木道人老了,又長年雲遊在外,沈三娘空閨寂寞,竟弄假成真,和葉淩風有了私情。
等到木道人發現他又有了個本不該有的女兒,也就發現了他們的私情,當然對他們恨之入骨。
“但是他更恨武當,因為他的弟子石鶴,也遭受了他同樣的命運,被迫讓出了掌門之位。”
他本來已將希望寄托在石鶴身上,現在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他隻有別走蹊徑。
“報複”和“權力”這兩樣事,其中無論哪一樣都足已令人不擇手段,鋌而走險了。
“可是這還不足以證明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
“我還可以舉出幾點事實證明。”
典禮進行時,隻有他才能接近石雁,也隻有他知道劍柄中的秘密。
“那秘密很可能就是他當年被迫讓位的秘密,所以他勢在必得。”
對武當內部的情況,隻有他最熟悉,所以他才能布置事後安全撤退的路線,而且將群豪留在大殿裏,想追都沒法於去追。長備和長清都是他門下的直係子弟,隻有他才能收買他們。
石鶴一向孤僻驕傲,也隻有他才能指揮命令。
這幾點雖然也隻不過是推測,卻已足夠接連成一條很完整的線索。
何況陸小鳳手裏還掌握著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我雖然早就知道表哥不是顧飛雲,卻一直看不出他的真正來曆。”
鐵肩忍不住問:“現在你已查出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表哥就是古鬆。”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吃了一驚。
陸小鳳道:“近年來木道人和古鬆一向形影不離,經常結伴雲遊,而且行蹤飄忽,隻因為他們經常要回幽靈山莊去。”
巴山小顧道:“這次武當盛會,大家都以為古鬆一定會到的,他卻偏偏沒有露麵。”
陸小鳳道:“那隻因為他已被我囚禁在葉氏山莊的地窖裏。”
鐵肩道:“你有證據能證明他就是古鬆?”
陸小鳳道:“我見過他出手,他的劍法極精,而且極淵博,和古鬆的劍法很接近。他的身材和臉型更像古鬆,隻要加一點胡須,添幾根白發,再染黃—點,就完全和古鬆一模一樣了。”
司空摘星道:“難怪我總覺得古鬆有點陰陽怪氣的樣子,原來他一直都沒有以真麵目見人。”
鐵肩沉思著,忽然道:“還有一點漏洞。”
陸小鳳道:“哪一點?”
鐵肩道:“如果木道人真的就是老刀把子,為什麽不依約到滿翠樓去跟你們會合?”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那隻因為他已知道事情有了變化,已有人泄漏了我們的機密?”
鐵肩道:“是誰泄漏了機密?”
陸小鳳苦笑道:“當然是平空多出來的那個人。”
多出來的人,當然就是那高大威猛的老人。
陸小鳳道:“這件事本來絕不能讓第十一個人知道的,你們為什麽要多帶一個人去?”
巴山小顧反問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陸小鳳不知道。
巴山小顧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師叔,是滇邊苗人山三十六峒的峒主,也是世襲的土司?”
陸小鳳忽然跳了起來,道:“你說的是龍猛龍飛獅?”
巴山小顧微笑道:“他足跡久未到中原,難怪連你都不認得他了。”
陸小鳳道:“你們讓他也參與了這秘密?”
巴山小顧道:“他世代坐鎮天南,貴比王侯,富貴尊榮,江湖中無人能及,你想他怎麽會出賣我們?泄漏我們的機密?”
陸小鳳閉上了嘴。可是他終於想起這個人是誰了,也已想起自己為什麽總覺得見過這個人。
他忽然覺得嘴裏又酸又苦,就好像剛吃了一大鍋臭肉。
鐵肩道:“現在我們隻有一個法子能證明你的推測是否正確。”
巴山小顧道:“什麽法子!”
鐵肩道:“要石雁說出劍柄中的秘密。”
每個人都同意:“木道人讓位,若真是為了他和沈三娘的私情,也就證明了他是老刀把子。”
鐵肩道:“石雁雖然不願泄漏他本門尊長的隱私,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已不能不說。”
陸小鳳道:“他已回武當?”
鐵肩道:“天還沒有亮就已回去。”
陸小鳳道:“木道人是不是也在武當?”
鐵肩道:“我們也想到很可能會有人對他不利,所以特地要王十袋陪他回去。”
巴山小顧道:“那麽我們也應該盡快趕到武當去問個清楚。”
陸小鳳歎了口氣,喃喃道:“我隻希望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突聽門外有人道:“現在已來不及了。”
王十袋先坐下來,擦幹了臉上的汗,喘過一口氣,才緩緩道:“武當十三代掌門人石雁,已於四月十四午時前一刻仙逝,享年四十七歲。”
沒有人動,沒有人開口。
大家的心都已沉了下去,過了很久,才有人間:“他怎麽死的?”
王十袋道:“他有宿疾,而且很嚴重。”
鐵肩道:“是什麽病?”
王十袋道:“病在肝膈之間,木道人早已看出他的壽命最多已隻剩下百日。”
陸小鳳動容道:“木道人替他看過病?”
王十袋道:“木道人的醫道頗精,我也懂得一點醫術。”
陸小鳳道:“你看他真的是因為舊疾發作而死的?”
王十袋道:“絕無疑問。”
陸小鳳慢慢的坐了下去,競仿佛連站都已站不穩了。
鐵肩的臉色也很沉重:“他有沒有留下遺言,指定繼承武當掌門的人?”
王十袋道:“我們本來以為他一定有遺書留下的,卻找不著。”
鐵肩的臉色沉重。他深知武當的家法門規,掌門人若是因特別事故去世,未及留下遺命,掌門之位,就由門中輩份最尊的人接掌。
武當門下輩份最尊的,就是木道人。
鐵肩長長歎息,道:“想不到三十年後,他還是做了武當掌門。”
陸小鳳苦笑道:“這隻怕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們心裏都明白,現在若沒有確切的證據,更不能動他了。
武當的掌門,是絕不容任何人輕犯的。
現在他們連一點證據都沒有,就算木道人真是老刀把子,他們也無能為力。
王十袋黯然道:“石雁自己雖然也知道死期不遠,卻還是想不到會如此突然。”
陸小鳳道:“他臨死時難道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王十袋道:“隻說了一句。”
陸小鳳道:“他說什麽?”
王十袋道:“他要我告訴你,你猜得不錯。”
陸小鳳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喃喃道:“沒有用了,就算我猜得不錯,也沒有用了。”
他問過石雁,木道人當年是不是因私情而被迫讓位的。石雁沒有說,等到說的時候已太遲。
劍柄中的秘密,現在無疑已落入木道人手裏,他們已拿不出證據。
鐵肩道:“你猜得雖不錯,卻做錯了。”
陸小鳳道:“錯在哪裏?”
鐵肩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奪劍,就不該讓石雁將那秘密留在劍柄裏。”
陸小鳳道:“我們這樣做,隻不過因為要誘他依約到滿翠樓去,我們才能當麵揭穿他的真麵目,劍柄中的秘密若不是原件,他一定看得出,一定會疑心。”他歎息著,又道:“當時我們怎麽想到消息會走漏,他竟忽然改變了主意!”
鐵肩歎道:“無論他是誰,都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計劃雖然一敗塗地,可是到了最後關頭他還是沒有敗。”
大家默默的坐著,心情都很沮喪。他們的計劃雖然周密巧妙,想不到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巴山小顧道:“現在我們對他難道真的已完全無能為力?”
陸小鳳沉吟著,緩緩道:“也許我還能想出一兩個法子來。”
巴山小顧道:“什麽法子?”
陸小鳳道:“你師叔是不是也在武當?”
巴山小顧道:“他不在。”
陸小鳳道:“你知道他在哪裏?”
巴山小顧道:“我知道全福樓的主人是他昔年的舊屬,特地宰了條肥牛,請他去太快朵頤,這種事他是絕不會錯過的。”
陸小鳳眼睛裏發出了光,道;“他喜歡吃肉?”
巴山小顧道:“簡直不可一日無肉。”
陸小鳳道:“他吃得多不多?”
巴山小顧道:“多得要命。”
四月十四,午後。
全福樓的門上貼著張紅紙:“家有貴客,歇業一日。”
雖然歇業,門板並沒有上起來,一走進門,就可以看見威武高大,氣吞鬥牛的龍猛龍飛獅。
三張桌子並起來,擺著一大鍋肉。
他吃肉不喜歡精切細膾,花樣翻新,要吃肉,就得一大塊一大塊的吃。
偌大的廳堂裏,隻有一個堂倌遠遠的站著侍候,連主人都不在。
他吃肉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打擾,也不喜歡說話。可是他並沒有叫人攔阻陸小鳳。
陸小鳳就大步走過去,搬了張椅子,在他對麵坐下,微笑道:“你好。”
龍猛道:“好。”
陸小鳳道:“我認得你。”
龍猛道:“我也認得你,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但我卻不認得龍猛,我隻認得你。”
龍猛大笑:“我難道不是龍猛?”
陸小鳳道:“你是飛獅土司,難道就不是吃肉的將軍?”
龍猛不笑了,一雙環目精光暴射,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道:“將軍並沒有死,將軍還在吃肉。”
龍猛道:“肉好吃。”
陸小鳳道:“犬郎君既然能將你扮成將軍的樣子,當然也能將別人扮成那樣子,何況人死了之後,樣子本就差不多。”
龍猛道:“將軍為什麽會死?”
陸小鳳道:“因為我去了。”
龍猛道:“你去了將軍就要死?”
陸小鳳道:“將軍的關係重大,除了老刀把子之外,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真正麵目,早一點死,總比較安全些。”
龍猛道:“不錯,死人的確最安全,誰也不會注意死人。”
陸小鳳道:“隻可惜最近死人常常會複活。”
龍猛舀起了一杓肉,忽然問:“你吃肉?”
陸小鳳道:“吃。”
龍猛道:“吃得多?”
陸小鳳道:“多。”
龍猛道:“好,你吃。”
他先將一杓肉倒入嘴裏,就將木杓遞給了陸小鳳:“快吃,多吃,肉好吃。”
陸小鳳也舀起一杓肉:“肉的確好吃,好吃得要命,隻可惜有時竟真會要人的命。”
龍猛道:“將軍吃肉,你也吃肉,大家都吃肉,吃肉的未必就是將軍。”
陸小鳳承認。
龍猛眼睛忽然露出種詭異的笑意,忽然壓低聲音,道:“所以你永遠也沒法子證明我就是將軍了。”他又大笑:“所以你隻有吃肉。”
陸小鳳想笑,卻笑不出。
他隻有吃肉。肉的確燉得很香,可是他剛吃了一口,臉色就變了。
龍猛笑道:“今天你好像吃得不快,也不多。”
陸小鳳道:“你吃了多少?”
龍猛道:“很多,多得要命。”
陸小鳳苦笑道:“這次隻怕真的要命。”
龍猛道:“要誰的命?”
陸小鳳道:“你的。”
他的人在桌上輕輕一按,人已掠過桌麵,閃電般去點龍猛心脈附近的穴道。
隻可惜他忘了中間還有一鍋肉,一鍋要命的肉。
將軍的動作也極快,突然掀起這鍋肉,肉汁飛濺,還是滾燙的。
陸小鳳隻有閃避,大聲道:“坐著,不要動!”
龍猛當然不會聽他的,身子已掠起,往外麵竄了出去。
他不但動了,而且動得很快、很劇烈。所以久已潛伏在他腸胃裏的毒,忽然就攻入了他的心。
他立刻倒了下去。
陸小鳳道:“肉裏有毒,一動就……”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看得出龍猛已聽不見他的話了。
這鍋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倒下去時,臉已發黑,臉發黑時,已經變成了個死人。
死人既不是飛獅土司,也不是將軍。
死人就是死人。
這鍋肉是誰煮的?這裏的主人呢?
遠遠站在一旁侍候的堂倌,早巳嚇呆了,陸小鳳一把揪住他:“帶我到廚房去。”
煮肉的人當然應該在廚房裏。可是廚房裏卻隻有肉,沒有人。
爐子上還煮著一大鍋肉,好大的鍋,竟像是武當山上,香積廚裏的煮飯鍋,裏麵滿滿的一鍋肉,還沒有完全煮熟。
陸小鳳臉色又變了,竟忍不住開始嘔吐。
他忽然發現了一樣可怕的事——難道肉在鍋裏,人也在鍋裏?
現在還能夠為陸小鳳作證的,很可能已隻剩下一個人。
不管他是表哥也好,是古鬆也好,陸小鳳隻希望他還是個活人。
現在這個人在哪裏?幸好隻有陸小鳳知道。
葉家淩風山莊的地窖,當然絕不是個安全的地方,他早已將這個人送到一個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秘密所在——棋局已將終了,這已是他最後—著殺手,他當然要為自己留一點秘密。
暮春的下午,陽光還是很燦爛,他慢慢的走在長街上,好像一點目的都沒有。
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店鋪中有各式各樣的人,他看得見他們,他們也看得見他,但他卻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偷偷的監視著他。
長街盡頭,忽然有輛馬車急馳而來,幾乎將他撞倒.仿佛有個人從車裏伸出頭來看他一眼,仿佛有雙很明亮的眼睛。
如果他也能仔細看看,一定會認得這個人的,隻可惜他要去看的時候,馬車已去遠。
可是直到他走出這條長街後,他心裏仿佛還在想著那雙明亮的眼睛,甚至還因此覺得不安。
一個陌生人的匆匆一瞥,為什麽就能讓他提心吊膽?難道這個人並不是個陌生人?
他盡量不再去想這件事,走過街角的水果攤時,他買了兩個梨,一個拋給攤旁發怔的孩子,一個拿在手裏慢慢的啃。現在他一心隻想抓住木道人致命的要害,現在木道人是不是也想殺了他?
剛才那鍋要命的肉,他雖然隻咬了兩口就吐出來,此刻胃裏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幸好肉裏下的毒分量並不重,分量太重,就容易被覺察。
龍猛並不是反應遲鈍的人,隻不過肉吃得太多了些,多得要命。
如果他剛才也多吃幾塊肉,木道人就真的完全用不著再擔心任何事,他自己也用不著擔心任何事了。
——剛才車窗裏那個人好像是個女人,拉車的馬嘴角有很濃的白沫子,好像趕了很遠的路,而且趕得很急。
——她是誰?是從哪裏來的?
陸小鳳雖然盡量不讓自己再去想這件事,卻偏偏還是忍不住要去想。
他心裏竟似有種很奇怪的預感,覺得這個人對他很重要。
真正對他重要的人當然不是她,是古鬆。
那天燈滅了的時候,是他親自出手製住他的,海奇闊和高濤都被囚禁在後麵的地窖裏。
從幽靈山莊來的人,現在都已被囚禁在那地窖裏,下山的那一天,陸小風就已將這些人的容貌圖形交給了那個“溜狗的堂倌”,鷹巢中的人立刻分別開始行動,將他們一網打盡,再由犬郎君、司空摘星和王十袋將自己人改扮成他們的樣子。
陸小鳳並不十分關心他們的死活,反正他們也絕不會知道“老刀把子”的真實身份,反正他們都是早已該死了的人。
“表哥呢?”
他將表哥送到哪裏去了?是用什麽法子送走的?他好像根本沒有機會帶走那麽大的一個活人。
陸小鳳忍不住自己對自己笑了,穿過條斜巷,走回客棧——就是四月十一那天,他們剛到這裏來的時候,投宿的那家客棧。
他們卸下了行李,安頓了車馬後,才去喝酒的,喝酒的時候才遇見他的外甥女,才到了滿翠園,車馬和行李都還留在客棧裏,從路上雇來的車夫,還在等著他開發腳力錢。
他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好像直到現在才想起。
給了雙倍的賞錢,他好像又覺得有點冤枉了,所以又叫車夫套上馬:“今天的天氣不錯,我想到四處去逛逛,你再替我趕最後一次車,我請你喝酒。”
天氣真不錯,趕車的人和拉車的馬都已養足了精神,走在路上也特別有勁。
這裏不但是到武當去的必經之路,也是距離武當山口最近的一個市鎮,走出鬧區後,滿眼青翠,天下聞名的武當山仿佛就在眼前。
他們在山麓旁的一個樹林邊停下來,陸小鳳才想起忘記帶酒。
“我答應過請你喝酒的。”他又給了車夫一錠銀子:“你去買,多買一點,剩下來的給你。”
這裏離賣酒的地方當然不近,可是看在銀子份上,車夫還是興高采烈的走了。
現在正是黃昏,夕陽滿天,晚霞瑰麗,這道教的名山,武林的聖地,在夕陽下看來也就更瑰麗雄奇。
隻不過這附近並沒有上山的路,距離山上的道觀和名勝又很遠。
所以無論往哪邊去看,都看不見一個人,陸小鳳忽然一頭鑽進了車底。
車底下更沒有東西可看了,他鑽進去幹什麽?難道想在下麵睡一覺?
可是他並沒有閉上眼睛,反而好像在喃喃自語:“隻不過餓了三天,無論什麽人都不會餓死的,何況隱士們通常都吃得不太多的。”
他又好像並不是在喃喃自語,難道車底下還有別的人?
人在哪裏?他敲了敲車底的木板,裏麵竟是空的,車底居然還有夾層。
京官們告老回鄉,帶的東西總不少,當然要雇輛特別大的車,乍底若有夾層,當然也不小,要將一個人藏在裏麵,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那天在淩風山莊裏,柳青青還沒有醒,別人正忙著易容改扮時,他已將“表哥”藏到這裏麵了。
將一個人點住穴道,關在這種地方,雖然是虐待,但是他認為這些人本就應該受點罪的。
“現在你雖然受罪,可是隻要你肯幫我一點忙,我保證絕不再為難你的,你還可以去做你的隱士。”
他卸下了夾層的木板,就有一個人從裏麵掉了下來。
一個活人。你用不著檢查他的脈搏呼吸,就可以看得出他是個活人。
因為他掉下來的時候,全身都在動,動作的變化還很多。
這個人一掉下來,裏麵又有個人掉了下來,接著,又掉下了一個。
陸小鳳明明隻藏了一個人在裏麵,怎麽會忽然變成了三個?
三個人都是活的,三個人都在動,動作都很快,變化都很多。
車底下的地方不大,能活動的範圍更小,陸小鳳一個人在下麵,已經覺得很壓迫,何況又多了三個人擠進來。
一下子他就已經連動都不能動了,因為這三個人已像三條八爪魚,壓在他身上,緊緊的纏住了他,五隻手同時點在他穴道上。
三個人為什麽隻有五隻手?是不是因為其中一個人隻有一隻手?
這個一隻手的人難道是海奇闊?
陸小鳳甚至連他們的臉都沒有看見,就已被提了起來,重重的摔在車廂裏,就像是一條死魚被摔入了油鍋。
第十九回 油 鍋
健馬長嘶,向前急奔。
三個人都已坐下來,冷冷的看著陸小鳳,一個是高濤,一個是海奇闊。
第三個人卻不是表哥,是杜鐵心。
車底的夾層中本來明明隻有表哥一個人的,現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個。他的人到哪裏去了?
這三個人是怎麽來的?在前麵趕車的是誰?是不是那個本來應該在買酒的車夫?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想說話,卻說不出。
他們點穴的手法很重,他臉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說不出話,連笑都笑不出。
他們顯然並不想聽他說話,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們要他說話的時候,他想不說都不行。
杜鐵心的手張開,又握緊,指節發出一連串爆竹般的響聲。
高濤看著他的手,忽然問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鐵心道:“十九年。”
高濤道:“在你這雙手下麵,有沒有人敢不說實話的?”
杜鐵心道:“沒有。”
高濤道:“據說你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做總瓢把子的,你為什麽不幹?”
杜鐵心道:“因為刑堂有趣。”
高濤道:“因為你喜歡看別人受罪?”
杜鐵心道:“不錯。”
高濤笑了,海奇闊也笑了,兩個人的笑聲就像生了鏽的鐵器在摩擦,令人聽得牙齦發軟。
海奇闊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當年的手段。”
高濤道:“你馬上就會看到的。”
海奇闊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濤點點頭。
海奇闊道:“據說昔年三十六寨裏的叛徒,寧可下油鍋,也不願進他的刑堂。”
高濤道:“一點也不錯。”
海奇闊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別的法子對付叛徒?”
高濤陰惻惻的笑道:“不但特別,而且有趣。”
陸小鳳閉上眼睛,隻恨不得將耳朵也塞住,這話聽來實在讓人很不愉快,卻又偏偏不是假話。
高濤忽又像唱歌一樣唱著道:“將入刑堂,傷心斷腸,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闊眨著眼,故意問道:“出了刑堂呢?”
高濤道:“出了刑堂,已見閻王。”
杜鐵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見閻王了。”
高濤道:“刑堂裏也有閻王?”
杜鐵心道:“我就是閻王。”
車窗外忽然變得一片漆黑,連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見,車聲隆隆,響得震耳,馬車竟似已駛入了一個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濤長長吐出口氣,道:“到了。”
海奇闊道:“這裏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濤吃吃的笑道:“這裏也就是閻王老子的森羅殿。”
海奇闊將陸小鳳從車廂裏拿了出來,就像是拿著口破麻袋一樣,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車門,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陸小鳳腦袋發暈,連骨頭都快散了。
高濤故意歎了口氣,道:“你手裏鉤著的是個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麽不小心一點?”
海奇闊道:“我看不見。”
這倒也不是假話,山洞裏實在太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越走路越窄,被撞的機會更多。
現在連陸小鳳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這時,前麵山壁上“格格”的在響,忽然有了一塊石壁翻了起來,露出個洞穴,裏麵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還有桌椅。
桌上擺著對死人靈堂裏用的白蠟燭,已經被燃掉一大半。
燭火閃爍,風是從洞穴上一條裂隙中吹進來的,就好像特地為這裏造出的通風口。
海奇闊隨隨便便的將陸小鳳往桌子前麵一摔,歎息著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高濤道:“就算有十萬個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個月,也一定找不到這裏麵來。”
海奇闊用鉤子敲了敲陸小鳳的頭,道:“若是找不到,誰來救他?”
高濤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沒有人會救他的。”
海奇闊道:“那麽他豈非已死定了?”
杜鐵心道:“他不會死得太快。”
海奇闊道:“為什麽?”
杜鐵心冷冷道:“因為我一定會讓他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海奇闊道:“他想死快一點都不行?”
杜鐵心道:“不行。”
海奇闊笑了,發現高濤正低著頭,好像正在研究陸小鳳身體的構造,就問道:“若是由你動手,你準備從哪裏開刀?”
高濤拍了拍陸小鳳的手,道:“當然是從這兩根寶貝手指頭。”
海奇闊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兩條眉毛。”
高濤道:“哪兩條?”
海奇闊道:“當然是長在嘴上的那兩條。”
兩個人越說越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談論著一條待宰的羔羊。
陸小鳳一向是很看得開的人,也很沉得住氣,可是現在心裏的滋味,卻好像整個人都已在油鍋裏。
看起來他的確已毫無希望,能夠快點死,已經是運氣。
誰知就在這時候,外麵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冷笑。
“是什麽人?”
高濤、海奇闊、杜鐵心,三個人同時竄了出去。
三個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應快,動作快,而且身經百戰,能擋得住他們聯手一擊的人,並沒有幾個。
外麵來的仿佛隻有一個人,這個人簡直就像是來送死的。
他們一竄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勢,無論來的這人是誰,他們都絕不會讓他再活著走出去。
海奇闊剽悍凶猛,手上的鐵鉤更是件極霸道的武器,以五丁開山之力,搶在最先。
杜鐵心單掌護胸,右掌開路,緊貼在他身後。
又是一聲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劍光一閃,就像是雷霆震怒,閃電生威,卻比閃電更快,更可怕。
隻聽“叮”的一響,一柄鐵鉤打上石壁,火星四濺,鐵鉤上還帶著一條鐵臂。
杜鐵心已仰麵而倒,一股鮮血,泉水般從咽喉間湧出。
兩個人連慘呼聲都沒有發出,就已氣絕。
好快的劍!
劍鋒還在黑暗中閃著光,閃動的劍光中,仿佛有條人影。
高濤看見了這個人,一步步向後退。
他的臉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見了厲鬼出現,退出幾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來,整個人都跌成了一灘泥,竟活活的被嚇死。
誰能讓他怕得這麽厲害?
誰能有這麽快的劍?
西門吹雪?
一個人慢慢的從黑暗中走出來,穿著身灰布長袍,戴著頂簍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門吹雪,是老刀把子。
陸小鳳的人剛從油鍋裏撈出來,又掉進冰窖裏,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這個人的致命要害,這個人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寧可進油鍋,也不願入杜鐵心的刑堂,可是現在他寧可進刑堂,也不願落入老刀把子的手裏。
老刀把子的聲音卻很溫和,居然在問:“他們有沒有對你無禮?”
陸小鳳苦笑。
剛才被撞了那麽多下,他血脈總算被撞得比較暢通了,已經能說得出話。
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麽樣,我都不能讓你受到他們的委屈,他們還不配。”
陸小鳳忍不住道:“我現在才知道,你早就準備在事成之後殺了他們的。”
老刀把子並不否認,道:“斬盡殺絕,連一個都不留!”
陸小鳳道:“也許滿翠樓那地窖,本來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淩風山莊的地窖也一樣。”
——潮濕陰暗的地窖、呼號著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屍體。
陸小鳳忍不住想嘔吐,但他忍住了,道:“他們本就是要死的,雖然沒有殺死鐵肩那些人,你的計劃還是沒有失敗。”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說過,我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也隻有承認,現在看起來,最後的勝利的確屬於他。
老刀把子道:“這就好像攻城一樣,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麵雖然已血流成渠,我卻還是太太平平的高臥在城裏。”
他微笑著道:“因為我的思慮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巳建立了第十道,到了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陸小鳳道:“你算準了我已沒法子揭穿你的真麵目?”
老刀把子道:“現在世上已沒有一個人能為你作證,你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人。”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陸小鳳道:“隻有你自己知道我說得不錯,所以你一定要殺我滅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絕對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陸小鳳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夠摘下我這頂竹笠來,親眼看見我的真麵目。”
陸小鳳無法否認。
老刀把子道:“還有件事你也錯了。”
陸小鳳道:“什麽事?”
老刀把子道:“我並不想殺你。”
陸小鳳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為什麽要殺你?你現在跟死人有什麽兩樣?”他微笑著轉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殺的人,我絕不會動手的。”
陸小鳳忍不住大聲道:“現在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究竟是誰?”
老刀把子頭也不回,道:“不能。”
燭光閃動,已將熄滅。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處那塊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闔起。
就算陸小鳳能夠自由活動,也一定沒法子活著從這裏走出去。
現在這地方就好像是個密封的罐子,連一隻蒼繩都飛不出去。
——我為什麽要殺你,現在你跟一個死人又有什麽兩樣?
沒有兩樣,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墳墓。
每個人遲早都要進墳墓的,隻不過活生生的坐在墳墓裏等死,還不如索性早點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現在他連死都沒法子死。
燭淚已將流盡了,他的生命,豈非也正如這根殘燭?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無往不利,無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從以前那些危機中脫身,也許隻不過全憑一點運氣。
可是遇見老刀把子這種可怕的對手時,運氣就沒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親眼看見我的真麵目。
現在他已永遠看不到了,他已隻有帶著這疑問下地獄去。
——為什麽要下地獄?
——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獄還能到哪裏去?
燭光滅了,他卻還活著。
世上惟一比活生生坐在墳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的坐在黑暗裏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還想起了車窗中那雙發亮的眼睛。
此時此刻,他為什麽還會想到她?
難道這個有一雙發亮眼睛的過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種奇異而神秘的關係?
密室中忽然變得很悶熱。
他已開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螞蟻般在他臉上爬過。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能動了。
——你有隻天下無雙的手,你這兩根手指,就是無價珍寶。
每個人都這麽說,可是現在,他這兩根手指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讓他清醒清醒,不要總以為自己了不起。
隻不過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著多好。”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地獄裏,豈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著。
隨著黑暗和悶熱而來的,是疲倦和饑渴,尤其是渴更難忍受。
這種罪要受到何時為止?
到死為止。
什麽時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聲唱起歌來,唱的還是那首兒歌:
“妹妹背著泥娃娃,
要到花園去看花……”
黃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連往日的痛苦,現在都已變得很甜蜜。
原來生命竟是如此可愛,人們為什麽偏偏總是要等到垂死時才知珍惜?
忽然間,黑暗中發出“格”的一聲響,那塊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燈光照人,一大群人擁了進來,其中有鐵肩、有王十袋、有花滿樓,走在最前麵的一個白發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時突然獲救,本是最值得歡喜的事,陸小鳳卻忽然覺得一陣怒氣上湧,竟氣得暈了過去。
四月十五,午後。
將近黃昏。
雲房中清涼而安靜,外麵竹聲如濤,正是武當掌門接待貴賓的聽竹小院。
這次來的貴賓就是陸小鳳。
他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看來也跟一個死人沒什麽分別。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後山有那麽樣一個洞窟,這次你就死定了。”
說話的是鐵肩:“那本是昔年武當弟子負罪去麵壁思過的地方,現在他們的門規已不如昔日的嚴厲,那地方也已很久沒有人去過,這次你實在是運氣。”
——運氣?見鬼的運氣!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運氣,帶我們到那裏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這位少林高僧說得很含蓄,意思卻很明顯。
他顯然已不再懷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則他為什麽要帶我們去救你?”
別人想法當然也一樣,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於二”同樣簡單。
所以木道人就變成了木真人。
但是陸小鳳心裏卻很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木道人若殺了他滅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證據,心裏也必定難免懷疑。
但是現在他救了陸小鳳。
那不但能證明他絕不會是老刀把子,而且還可以獲得大家對他的感激和尊敬。
陸小鳳隻有承認,這的確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縝密的計劃,木道人的確是他平生所遇見過最可怕的對手。
這件事無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現在他已隻有認輸。
他心裏雖然很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卻不能說出來,因為他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
他隻問過一句話:“你們怎麽會知道我已遇險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知道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的,我們又在武當後山一個險坡下,找到了你那輛馬車,車上還留著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麵還有在泥土上掙紮過的痕跡。”
這幾點已足夠證明他已有了危險,所以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暮色漸臨,外麵忽然。向起了清悅的鍾聲。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無論如何,你都應該去道賀的。”
看著一個本該受到懲罰的人,反而獲得了榮耀和權力,這種事當然不會讓人覺得很好受的。
但他卻還是不能不去。
他不願逃避。
他要讓木道人知道,這次挫敗的經驗雖慘痛,卻並沒有將他擊倒。
就算他已非認輸不可,他也要麵對麵的站在那裏認輸。
窗外風吹竹葉,夜色忽然間就已籠罩大地。
大殿裏燈火輝煌。
戴著紫金冠,佩著七星劍的木真人,在燈光下看來,更顯得尊嚴高貴。
昔日那遊戲風塵,落拓不羈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這裏的,是武當的第十四代掌門教主木真人,是絕不容任何人輕慢的。
陸小鳳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然後他就整肅衣冠,大步走上去,長揖到地:“恭喜道長榮登大位,陸小鳳特來賀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陸大俠千萬不可多禮。”
陸小鳳也在微笑,道:“道長曆盡艱難,終於如願已償,陸小鳳卻還是陸小鳳,不是陸大俠。”
他的態度雖恭謹客氣,言詞中卻帶著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尤其是“如願已償”四個字。
他忍不住還是要讓木真人知道,他雖然敗了,卻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陸小鳳還是陸小鳳,那麽老道士也依舊還是老道士,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
他雖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鋒芒。
陸小鳳忽然覺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尊貴榮華的武當掌門也不存在了,又已變成了陰鷙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梟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訴陸小鳳:“我就算讓你知道我是誰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麽樣?”
他雙手扶在陸小鳳肘間,上托之勢忽然變成了下壓之力。
這一壓很可能造成兩種結果——雙臂的骨頭被壓斷,或者是被壓得跪下去。
陸小鳳寧可斷一百根骨頭,也不會在這個人麵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頭也沒有斷,他的兩臂上也早已貫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敗,這其間已絕無取巧退讓的餘地。
製敵取勝的武功也有很多種的,有的以“氣”勝,有的以“力”勝,有的以“勢”勝,有的以“巧”勝,陸小鳳的武功機變跳脫,不可捉摸,本來是屬於最後一種。
可是現在他的真力已發,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來不及了。
因為對方的力量實在太強,他的真力一撤,就難免要被壓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響,他站著的石板已被壓碎,臉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們附近的人,臉色已變,卻隻有眼睜睜的看著。
兩個人的力量已如針鋒相對,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隻要有一點偏差,就可能害了他們其中一個人,也可能被他們反激的力量摧毀。
誰也不敢冒這種險。
其實陸小鳳也不必冒這種險的,在木真人力量將發未發的那一瞬間,他已感覺到,本來還有機會從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願再退。
現在他隻覺呼吸漸重,心跳加快,甚至連眼珠都似已漸漸凸出。
惟一讓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這一戰無論是誰勝,都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木道人本來也不必這麽做的。
也許他想不到陸小鳳會有這種寧折不曲的勇氣,也許他現在已開始後悔。
就在這時,大殿外忽然有個年輕的道人匆匆奔人,神色顯得很焦急,若沒有極嚴重的事發生,他絕不敢這麽樣闖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兩步,陸小鳳臂上的千斤重擔竟似忽然就變得無影無蹤,這使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要飛了起來。
他實在想不到他的對手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從容撤回真力,看來這一戰他又敗了。
他還沒有完全喘過氣來,木真人已能開口說話,正在問那年輕的弟子:“什麽事?”
“西門吹雪來了!”
“貴客光臨,為什麽還不請上來?”
“他一定要帶劍上山。”年輕道人的手還在發抖:“弟子們無能要他解劍,留守在解劍岩的師兄們,已全都傷在他劍下。”
這的確是件很嚴重的事,數百年來,從來沒有人敢輕犯武當。
“他的人在哪裏?”
“還在解劍池邊,八師叔正在想法子穩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劍柄。
他的手瘦削、幹燥、穩定,手指長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劍,這隻手是不是比西門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他走出去,陸小鳳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
隻有他看見過這個人的劍,如果世上還有一個能擊敗西門吹雪的人,無疑就是這個人。
解劍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鮮血染紅了。是誰的血?
陸小鳳沒有把握能確定,他絕不能再讓西門吹雪死在這個人手裏。
他一定要想法子攔阻這一戰。
木道人已穿過廣闊的院子,走出了道觀的大門,陸小鳳立刻也趕出去。
道觀外佳木蔥蘢,春草已深,草木叢中,仿佛有雙發亮的眼睛。
陸小鳳的心一跳,一個穿著白麻孝服的人,忽然從草木叢中竄出來,手裏提著出了鞘的劍,一劍向木真人心口刺了過去。
木真人的手握著劍柄,本來很容易就可以拔劍擊敗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劍下。
但是也不知為什麽,他的劍竟沒有拔出來。
看見這穿著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驚震。
就在這一刹那間,這白衣女子的劍,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還沒有倒下,還在吃驚的看著她,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臉上的表情不僅是驚訝,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父親,我當然要殺你!”
“你父親?”
“我父親就是死在你劍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臉突然扭曲,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釘,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劍還鋒利。
他臉上忽然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那絕不是死的恐懼。
他恐懼,隻因為天地間所有不可思議、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來絕不相信的事,在這一瞬間,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很好,很好……”
這就是他最後說出的四個字。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陸小鳳看著那柄劍刺入他心髒,也看著他倒下去,隻覺得全身冰冷,臉上也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人類的命運,絕沒有任何一個應該受懲罰的人,能逃過“它”的製裁。
這種力量雖然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是每個人都隨時感覺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懼,就因為已經感覺到“它”的存在。
現在陸小鳳也已感覺到,隻覺得滿心敬畏,幾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這黑暗的穹蒼下。
別的人也都被驚震,過了很久之後,才有武當子弟衝過去圍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們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她蒼白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顯得無比美麗莊嚴,就像是複仇的女神:“我叫葉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兒,若有人認為我不該替父親報仇的,盡管過來殺了我!”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晶瑩潔白的胸膛。
可是沒有人過去動手。每個人都似已被她那種神聖莊嚴的美麗所震懾,尤其是陸小鳳。
隻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親是誰,因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說,不忍說,也不願說——何況,他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
這結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現在他已自食惡果,他的計劃雖周密,卻想不到還有張更密的天網在等著他。
“我本來已該死在沼澤裏,可是我沒有死。”
她是個獵豹的女人,她遠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難,她早已學會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機會出手。
“我沒有死,隻因為老天要留著我來複仇。”她的聲音冷靜而鎮定:“現在我心願已了,我不會等你們來動手的,因為……”
直到現在,她才去看陸小鳳,眼睛裏帶著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既不是悲傷,也沒有痛苦,可是無論誰看見她這種表情,心都會碎的。
陸小鳳的心已碎了。
她卻昂起頭,能再看他一眼,仿佛就已是她最後的心願。
現在她心願已了,她絕不會等別人動手。
“因為我這一生中,隻有一個男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能碰我!”
應該流的血都已流盡,解劍岩下的池水依舊清澈,武當山也依舊屹立,依舊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聖地。
改變的隻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這其間轉變的過程,有時竟來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愛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現在都已隨著突來的轉變而永遠埋葬,埋葬在陸小鳳心底。
現在他隻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過一段日子,讓那些已經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乘著長夜未盡時下山,卻不知山下還有個人在等著他。
一個人獨立在解劍岩下,白衣如雪。
陸小鳳慢慢的走過去:“現在已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你為什麽還不走?”
西門吹雪道:“人雖已散,曲猶未終。”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吹一曲什麽?”
西門吹雪道:“我追蹤八千裏,隻為了殺一個人,現在這個人還沒有死,我還準備吹一曲為他送喪的死調,用我的劍吹。”
陸小鳳道:“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我?”
西門吹雪道:“是你!”
陸小鳳道:“你難道忘了你並不是真的要殺我?”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隻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著,就是我的恥辱。”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試試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無雙的出手一劍?”
西門吹雪並不否認。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這是你的好機會,隻可惜你還是試不出的。”
西門吹雪忍不住問:“為什麽?”
陸小鳳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隻要你的劍出鞘,你就知道為什麽了,現在又何必問?”
難道他已不準備抵抗閃避?難道他真的已將生死榮辱看得比解劍池中的一泓清水還淡?
西門吹雪盯著他看了很久,池邊已有霧升起,他忽然轉身,走入霧裏。
陸小鳳大聲道:“你為什麽不出手?”
西門吹雪頭也不回,冷冷道:“因為你的心已經死了,你已經是個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陸小鳳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無作為?”
這問題也隻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霧淒迷,東方卻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