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冰山美人
夜。秋夜。
殘秋。
黑暗的長巷裏靜寂無人,隻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掛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掛著個發亮的銀鉤,就像是漁翁用的鉤一樣。
銀鉤不停的在秋風中搖晃,秋風仿佛在歎息,歎息著這世上為何會有那麽多人願意被釣在這個銀鉤上?
方玉飛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銀鉤賭坊,脫下了深色的鬥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極合身,手工極精致的銀緞子衣裳。
每天這時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尤其是今天。
因為陸小鳳就站在他身旁,陸小鳳一向是他最喜歡、最尊敬的朋友。
陸小鳳心情也很愉快,因為他自己就是陸小鳳。
布置豪華的大廳裏,充滿了溫暖和歡樂,酒香中混合著上等脂粉的香氣,銀錢敲擊,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世間幾乎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比得上。
他喜歡聽這種聲音,就像世上大多數別的人一樣,他也喜歡奢侈和享受。
銀鉤賭坊實在是個很奢侈的地方,隨時都在為各式各樣奢侈的人,準備著各式各樣奢侈的享受。
其中最奢侈的一樣,當然還是賭。
每個人都在賭,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在他們的賭注上,可是陸小鳳和方玉飛走進來的時候,大家還是不由自主要抬起頭。
有些人在人叢中就好像磁鐵在鐵釘裏,陸小鳳和方玉飛無疑都是這種人。
“這兩個自命不凡的年輕人是誰?”
“穿銀緞子衣裳的一個,就是這賭坊大老板的小舅子。”說話的人又幹又瘦,已賭成了精。
“你說他就是藍胡子那新夫人的弟弟?”
“嫡親的弟弟!”
“他是不是叫做‘銀鷂子’方玉飛?”
“就是他。”
“聽說他本來就是個很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輕功也很不錯。”
“所以還有很多人說他是個采花盜!”賭精微笑道:“其實他想要女人,用手指勾一勾就來了,根本用不著半夜去采花。”
“聽說他姐姐方玉香也是個很有名的美人!”
“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一個人眯著眼睛歎了口氣:“那女人又豈是‘美人’兩個字所能形容的,簡直是個傾國傾城的尤物!”
“方玉飛旁邊那小子又是誰?怎麽長著兩撇和眉毛一模一樣的胡子?”
“假如我沒有猜錯,他一定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
有些人在活著時就已成為傳奇人物,陸小鳳無疑也是這種人。
提起了他的名字,每個人的眼睛立刻都盯在他身上,隻有一個人例外。
這個人居然是個女人!
她穿著件輕飄飄的,蘋果綠色的,柔軟的絲袍,柔軟得就像皮膚一般貼在她又苗條、又成熟的胴體上。
她的皮膚細致光滑如白玉,有時看來甚至像是冰一樣,幾乎是透明的。
她美麗的臉上完全沒有一點脂粉,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一個女人夢想中最好的裝飾。
她連眼角都沒有去看陸小鳳,陸小鳳卻在全心全意的盯著她。
方玉飛笑了,搖著頭笑道:“這屋子裏好看的女人至少總有七八個,你為什麽偏偏盯上了她?”
陸小鳳道:“因為她不睬我。”
方玉飛笑道:“你難道想所有的女人一看見你,就跪下來吻你的腳?”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她至少應該看我一眼的,我至少不是個很難看的男人。”
方玉飛道:“你就算要看她,最好也離她遠一點!”
陸小鳳道:“為什麽?”
方玉飛壓低了聲音,道:“這女人是個冰山,你若想去動她,小心手上生凍瘡!”
陸小鳳也笑了。
他微笑著走過去,筆直的向這座冰山走過去,無論多高的山嶺他都攀登過,現在他隻想登上這座冰山。
冰山很香。
那當然不是脂粉的香氣,更不是酒香。
有種女人就像是鮮花一樣,不但美麗,而且本身就可以發出香氣。
她無疑就是這種女人。
陸小鳳現在又變得像是隻蜜蜂,嗅見花香就想飛到花蕊上去。
幸好他還沒有醉,總算在她身後停了下來。
冰山沒有回頭,纖柔而美麗的手上,拿著一疊籌碼,正在考慮著,不知道是該押大的?還是該押小的?
莊家已開始在搖骰子,然後“砰”的一聲,將寶匣擺下,大喝道:“有注的快押!”
冰山還在考慮,陸小鳳眨了眨眼,湊過頭去,在她耳邊輕輕道:“這一注應該押小!”
纖手裏的籌碼立刻押了下去,卻押在“大”上。
“開!”
掀開寶匣,三粒骰子加起來也隻不過七點。
“七點小,吃大賠小!”
冰山的臉色更蒼白,回過頭狠狠瞪了陸小鳳一眼,扭頭就走。
陸小鳳隻有苦笑。
有些女人的血液裏,天生就有種反叛性,尤其是反叛男人。
陸小鳳本該早就想到,她一定就是這種女人。
冰山已穿過人叢往外走,她走路的時候,也有種特別的風姿。
“像這種氣質的女人,十萬個人裏麵也沒有一個,錯過了實在可惜得很,你若不追上去,一定會後悔的!”陸小鳳在心裏勸告自己。
他一向是個很聽從自己勸告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方玉飛卻迎了上去,慢慢道:“你真的要去爬冰山?”
陸小鳳道:“我不怕得凍瘡!”
方玉飛拍了拍他的肩,道:“可是你總得小心,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來!”
陸小鳳道:“你摔過幾次?”
方玉飛笑了,當然是苦笑,直到陸小風走出了門,他才歎息著喃喃道:“從這座冰山上摔下來,最多隻能摔一次,因為一次已經可以把人摔死。”
黑暗的長巷裏還是同樣黑暗。
夜已很深了。
車馬都停在巷外,無論什麽樣的人,要到銀鉤賭坊去,都得自己走過這段黑巷。
這使得銀鉤賭坊又增加了幾分神秘和刺激——神秘和刺激豈非永遠都是最能吸引人的?
銀鉤猶在風中搖晃,被這隻銀鉤釣上的人,也許遠比漁翁釣上的魚更多千百倍。
夜色淒切,燈光朦朧。
冰山在前麵走,身上已多了件淡綠的披風。
陸小鳳在後麵跟著,淡綠的披風在燈光下輕輕波動,他就像是個愛做夢的孩子,在追逐著一朵飄飄的流雲。
黑巷裏沒有別的人,巷子很長。
冰山忽然回過身,盯著陸小鳳,一雙眸子看來比秋星還冷。
陸小鳳也隻好停下腳步,看著她笑。
冰山忽然道:“你跟著我幹什麽?”
陸小鳳笑道:“我害你輸了錢,心裏也很難受,所以……”
冰山道:“所以你想賠償我?”
陸小鳳立刻點頭。
冰山道:“你想怎麽樣賠償?”
陸小鳳道:“我知道城裏有個吃宵夜的地方,是通宵開著的,酒菜都很不錯,現在夜已很深,你一定也有點餓了!”
冰山眼珠子轉了轉,道:“這麽樣不好,我有更好的法子。”
陸小鳳道:“什麽法子?”
冰山居然笑了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陸小鳳當然過去了。
他想不到這座冰山也有解凍的時候,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剛走過去,一個耳刮子已摑在他左臉上,接著右臉也挨了一下。
這冰山的出手還真快,不但快,而且重。
陸小鳳也許並不是避不開,也許隻因為他沒想到她的出手會這麽重。
不管怎麽樣,他的確是挨了兩巴掌,幾乎被打得怔住。
冰山還在笑,卻已是冷笑,比冰還冷:“像你這種男人我見得多了,就像是蒼蠅臭蟲,我一看見就想吐!”
這次她扭頭走的時候,陸小鳳臉皮再厚,也沒法子跟上去了,隻有眼睜睜的看著這朵美麗的流雲從他麵前飛走。
巷子很長,她走得並不很快,忽然間,黑暗中衝出了四條大漢,兩個人扭住她的手,兩個人抓住她的腳。
她驚呼一聲,也想給這些人幾個耳光,隻可惜這些人絕不像陸小鳳那麽憐香惜玉,七手八腳,已將她硬生生抬了起來。
陸小鳳的臉還在疼,本不想管閑事,隻可惜他天生就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若要他看著四條大漢在他麵前欺負一個女人,那簡直比要他的命還難受。
四條大漢剛得手,就發現一個胡子長得像眉毛的人忽然到了他們麵前,冷冷道:“先放下她,再爬出去,誰敢不聽話,我就打歪他的鼻子!”
這些大漢當然都不是聽話的角色,可是等到有兩個人的鼻子真的被打歪之後,不聽話的也隻好聽話了。
於是四個人都乖乖的爬在地上,爬出了巷子,兩個人的鼻子一路都在滴血!
後來有人問他們:“你的鼻子怎麽被打歪的?”
他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們真的不知道,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看清楚陸小鳳是怎麽出手的。
這時候冰山仿佛已剛剛開始溶化,因為她整個人都已被嚇軟了,居然在求陸小鳳:“我就住在附近,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她住得並不近,陸小鳳卻一點也沒有埋怨,事實上,他隻希望她住得越遠越好。
因為她一直都倒在陸小鳳懷裏,好像已連坐都坐不直,幸好車廂裏窗門都是關著的,窗簾也拉得很密。車馬已走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們也說了不少話——斷斷續續的在說。
“我不是蒼蠅,也不叫臭蟲,我姓陸,叫陸小鳳。”先開口的當然是他。
冰山笑了,這次是真的笑:“我姓冷,冷若霜。”
陸小鳳也笑了,他覺得這名字倒真的是名如其人。
“剛才那四個人你認得?”
冷若霜搖搖頭。
“他們為什麽要欺負你?”陸小鳳又問。
冷若霜想開口,卻又紅著臉垂下頭。
陸小鳳沒有再問,男人欺負女人,有時候根本就不需要什麽理由。
何況,一個像她這麽樣動人的少女,本身就已經是種很好的理由,足夠讓很多男人想要來“欺負”她。
車馬走得並不快,車廂裏很舒服,坐在上麵就好像坐在搖籃裏一樣。
冷若霜身上的香氣,仿佛桂花,清雅而迷人。
這段路就算真要走三天三夜,陸小鳳也絕不會嫌太長。
冷若霜忽然道:“我的家就住在永樂巷,靠左邊第一棟屋子!”
陸小鳳道:“永樂巷在哪裏?”
冷若霜道:“剛才我們已經走過了!”
陸小鳳道:“可是你……”
冷若霜道:“我沒有叫車子停下來,因為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去!”
陸小鳳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在跳,跳得比平常快了兩三倍。
若有個像她這麽樣的女孩子,依偎在你身旁,告訴你今夜她不想回家去,我可以保證你的心一定跳得比陸小鳳更厲害。
冷若霜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輸,我想換個地方,換換手氣!”
陸小鳳的心又冷了,很久以前他就警告自己,千萬莫要自我陶醉,可是這毛病老是改不過來。
男人們又有幾個能改掉這自我陶醉的毛病?
冷若霜道:“你知不知道這裏還有個金鉤賭坊?”
陸小鳳不知道,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冷若霜道:“你是從外地來的,當然不會知道!”
陸小鳳道:“那地方很秘密?”
冷若霜眼波流動,瞟了他一眼,忽又問道:“今天晚上你有沒有別的事?”
回答果然是:“沒有!”
冷若霜道:“你想不想我帶你到那裏去看看?”
陸小鳳道:“想!”
冷若霜道:“可是我答應過那裏的主人,絕不帶陌生人進去的,你若真的想去,那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陸小鳳道:“你說。”
冷若霜道:“讓我把你的眼睛蒙起來,而且答應我絕不偷看!”
陸小鳳本來就想去的,現在更想去了。
他本來就是個很好奇的人,喜歡的就是這種神秘的冒險和刺激。
所以他想也沒有想,立刻就說:“我答應!”
他盯著她身上那件薄如蟬翼的輕羅衫,微笑著又道:“你最好用厚一點的布來蒙我的眼睛,有時候我的眼睛會透視。”
黑暗是什麽?
一個人若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得無窮無盡的留在黑暗裏,心裏是什麽滋味?
陸小鳳忽然想到了花滿樓,他覺得花滿樓實在是個很偉大的人,上天雖然給了他如此般殘酷的折磨,他非但毫無怨尤,對人世間的萬事萬物,還是充滿了仁慈的同情和博愛。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眼睛被蒙上還不過片刻,就已覺得無法忍耐。
車馬仿佛經過了一個夜市,然後又經過了一道流水,他聽見了人聲和流水聲。
現在車已停下,冷若霜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慢慢的走,跟著我走,我保證這地方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的手又細又滑又軟。
現在他們好像是在往下走,風中有蟲語蟬鳴,附近顯然是個曠野。
然後陸小鳳就聽見了敲門聲。
走進了門,仿佛是條通道,通道並不太長,走到盡頭處,就可以隱約聽見呼廬喝雉聲、骰子落碗聲、銀錢敲擊聲,男人和女人的笑聲。
冷若霜道:“到了!”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
前麵又響起敲門聲,開門聲,門開了後,裏麵各式各樣的聲音就聽得更清楚。
冷若霜拉著他走進去,輕輕道:“你先在這裏站著,我去找這裏的主人來!”
她鬆開了他的手,醉人的香氣立刻離他遠去,忽然間,“砰”的一聲,有人用力關上了門,屋子裏的人聲、笑聲、骰子聲,竟忽然也跟著奇跡般消失了。
天地間忽然變得死一般靜寂。
陸小鳳就像是忽然從紅塵中一下子跌進了墳墓裏。
這是怎麽回事?
“冷姑娘,冷若霜!”
他忍不住呼喚,卻沒有回應,屋子裏那麽多人,難道也全都被縫起了嘴?
陸小鳳終於拉開了蒙在眼睛上的布,然後就覺得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裏根本沒有人,連一個人都沒有。
剛才那些人到哪裏去了?
若說他們在這一瞬間就已走得幹幹淨淨,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這種絕不可能的事,是怎麽會發生的?
屋子並不大,有一張床、一張桌子,桌上擺著酒菜,酒菜卻原封未動。
陸小鳳又不禁打了個寒噤,他忽然發現這屋子裏根本就不可能有那麽多人。
事實上,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屋子裏剛才根本就沒有人,連一個人都沒有。
可是陸小鳳剛才卻明明聽見了很多人的聲音。
他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一向很靈,一向沒有毛病。
這又是怎麽回事?
若說一間沒有人的屋子裏,會憑空有各式各樣的聲音,那更是絕不可能的事。
這種絕不可能的事,卻又偏偏讓陸小鳳遇見。
難道這是間鬼屋?
難道老天還覺得他遇見的怪事不夠多,還要叫他真的遇見一次鬼?
陸小鳳忽然笑了。
他決定絕不再想這些想不通的事,先想法子出去再說。
他出不去。
這屋子裏根本沒有窗戶,四麵的牆壁和門,竟赫然全都是好幾寸厚的鐵板。
陸小鳳又笑了。
遇見無可奈何的事,他總是會笑。
他自己總是覺得這是他有限的幾樣好習慣其中之一。
——笑不僅可以使別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輕鬆。
可是現在他怎麽輕鬆得起來?
桌上的四樣下酒菜,一碟是鬆子雞米,一碟是醬爆青蟹,一碟是涼拌鵝掌,一碟是幹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都是陸小鳳平時愛吃的。
布下這陷阱的人,對陸小鳳平日的生活習慣,好像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酒是陳年的江南女兒紅,泥封猶在,酒壇下還壓著張紙條子:“勸君且飲一杯酒,此處留君是故人。”
故人的意思就是老朋友,也隻有老朋友,才會這麽了解他。
但陸小鳳卻想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中,有誰要這麽樣修理他。
紙條字旁邊,還有兩行很秀氣的字:“留君三日,且作小休,三日之後,妾當再來。”
下麵雖沒有署名,卻顯見是那冰山般的冷若霜留下的。
她好像已算準了陸小鳳一定會上當。
他們算得這麽精,設下這圈套,為的隻不過是要將陸小鳳留在這裏住三天?
陸小鳳不信,卻又猜不出他們還有什麽別的目的,所以他就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了塊有肥有瘦的幹蒸火方,送進自己的嘴。
筷子是銀的,菜裏沒有毒,他們當然也知道,要毒死陸小鳳並不容易。
於是陸小鳳又捧過那壇酒,一掌拍開了泥封,突聽“啵”的一響,一股輕煙從泥封中噴了出來,又是“砰”的一響,酒壇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陸小鳳看著流在地上的酒,想笑,卻又笑不出。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霧已散,繁星滿天,風中不時傳來蟬鳴蟲語,泥土已被露水打濕。
陸小鳳的衣裳也已濕透。
他醒來時,恰巧看見東方黑暗的穹蒼,轉變成一種充滿了希望的魚肚白色。
他醒來時,大地也正在蘇醒。
等他站起來時,灰暗的遠山已現出碧綠,風中也充滿了從遠山帶來的木葉清香。
山坳間炊煙四起,近處卻看不見農舍人家。
假如這裏就是他昨夜停車下來的地方,那座用鐵板搭的屋子呢?
假如這裏不是他昨夜去的地方,他又是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那些人辛辛苦苦,布下個圈套,讓他上了當,為的就是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外來睡一夜?
陸小鳳更不信,卻還是想不出他們會有什麽別的目的?
所以他就脫下了身上的濕衣裳,搭在肩上,開始大步走回去。
他就住在城裏的五福客棧裏,現在他隻想先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的吃一頓,睡一覺,再來想這些想不通的問題。
五福客棧的肉包子很不錯,雞湯麵也很好,床上的被單,好像還是昨天才換的。
遠遠看見五福客棧的金字招牌,他就已將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因為所有愉快的事,都已在那裏等著他。
誰知在那裏等著他的,竟是兩柄劍、四把刀、七杆紅纓槍,和一條鐵鏈子。
他剛走進門,就聽見一聲暴喝,十三個人已將他團團圍住。
接著,又是“嘩啦啦”一聲響,一條鐵鏈子,往他脖子上直套了下來。
好粗好重的一條鐵鏈子,套入脖子的手法也很有技巧,很熟練。
陸小鳳卻隻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一條鐵鏈子立刻被夾成了兩條,被夾斷的半截“叮”的跌落在地上。
拿著另外半條鐵鏈子的人踉蹌倒退幾步,臉色已嚇得發青,伸出一隻不停發抖的手,指著陸小鳳道:“你……你敢拒捕?”
“拒捕?”
陸小鳳看了看這人頭上的紅纓帽,皺眉道:“你是從衙門裏來的?”
這人點點頭,旁邊已有人在叱喝:“這位就是府衙裏的楊捕頭,你敢拒捕,就是叛逆!”
陸小鳳道:“你們是來拿我的?我犯了什麽罪?”
楊捕頭冷冷的笑道:“光棍眼裏不揉沙子,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裝什麽蒜?”
陸小鳳道:“人證在哪裏?物證在哪裏?”
櫃台後麵坐著七八個人,穿著雖然都很華麗,臉色卻都很難看,一個個指著陸小風,紛紛呼喝:“就是他!”
“昨天晚上,就是這個臉上長著四條眉毛的惡賊,強奸了我老婆!”
陸小鳳怔住。
楊捕頭厲聲道:“你昨晚上,一夜之間做了八件大案!這就是人證。”
另一個戴著紅纓帽的官差,指著堆在櫃台後麵地上的包袱,道:“這都是從你屋裏搜出來的,這就是物證。”
陸小鳳笑了,道:“我若真的偷了人家東西,難道會就這麽光明正大的擺在屋子裏,難道我看來真的這麽笨?”
楊捕頭冷笑道:“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有人冒險去搶了這麽多東西來送給你?難道你是他的親老子麽?”
陸小鳳又說不出話了。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殺人越貨,強奸民婦,全都不要緊,隻要我們不管這件事,還是一樣可以逍遙法外。”
遠處角落裏擺著張方桌,桌上擺著一壺茶、一壺酒,三個穿著墨綠繡花長袍,頭戴白玉黃金高冠的老人,陰森森的坐在那裏,兩個人在喝茶,一個人在喝酒。
說話的人,正是這個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是不是總比較多話?
陸小鳳又笑了,道:“殺人越貨,強奸民婦,全都不要緊?什麽事才要緊?”
喝酒的老人翻了翻白眼,目中精光四射,逼視著陸小鳳,冷冷道:“不管你做什麽事都不要緊,但你卻不該惹到我們身上來!”
陸小鳳道:“你們是哪一方的神聖?”
綠袍老人道:“你不認得?”
陸小鳳道:“不認得!”
綠袍老人端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口酒,他舉杯的手幹枯瘦削如鳥爪,還留著四五寸長的指甲,墨綠色的指甲。
陸小鳳好像沒看見。
綠袍老人道:“現在你還是不認得?”
陸小鳳道:“不認得!”
綠袍老人冷笑了一聲,慢慢的站起來,大家就看見繡在他前胸衣裳上的一張臉,眉清目秀,麵目娟好,仿佛是個絕色少女。,等他站直了,大家才看出繡在他衣服上的,竟是個人首蛇身,鳥爪蝠翼的怪獸。
大家雖然不知道這怪獸的來曆,這怪獸雖然隻不過是繡在衣服上的,可是隻要看見它的人,就立刻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寒意從心裏升起,禁不住要激靈靈打個寒噤。
陸小鳳還是好像看不見。
綠袍老人道:“現在你認不認得?”
陸小鳳道:“還是不認得!”
綠袍老人幹枯瘦削的臉,似乎也已變成墨綠色,忽然伸出手,往桌上一插。
隻聽“奪”的一響,他五根鳥爪般的指甲,竟全都插入桌子裏,等他再抬起手,兩三寸厚的木板桌麵,已赫然多了五個洞。
又是“嘩啦啦”一聲響,半截鐵鏈子落在地上,楊捕頭已嚇得連手腳都軟了。
屋子裏忽然有了股說不出的惡臭,三個捕頭奪門而出,褲管已濕透。
陸小鳳也不能再裝作看不見了,終於歎道:“好功夫!”
綠袍老人冷笑道:“你也認得出這是好功夫?”
陸小鳳微笑點頭。
其實他早已看出這三個怪異老人的來曆,他臉上雖在笑,手裏也在捏把冷汗。
綠袍老人忽然閉起眼睛,仰麵向天,曼聲而吟。
“九天十地,諸神諸魔,俱入我門,唯命是從!”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你們是誰了!”
綠袍老人冷笑。
陸小鳳苦笑道:“但我卻還是不知道,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們?”
綠袍老人盯著他,忽然揮了揮手。
後麵的院子裏立刻響起了一陣怪異的吹竹聲,如怨婦悲哭,如冤鬼夜泣。
然後就有四個精赤著上身,胸膛上刺滿了尖針的大漢,抬著塊很大的木板走進來,木板上堆滿了墨綠色的菊花。
這些大漢們兩眼發直,如癡如醉,身上雖然插滿了尖針,卻沒有一滴血,也沒有痛苦,臉上反而帶著種鬼詭可怕的微笑。
坐著喝茶的老人也站了起來,三個人一起走到這塊堆滿墨菊的木板前合什頂禮,喃喃的念道:“九天十地,諸神諸魔,俱來護駕,同登極樂!”
陸小鳳忍不住走過去,從木板上拈起了一朵菊花,一隻手忽然冰冷。
他剛拈起這朵菊花,就看見花下有一隻眼睛,在直勾勾的瞪著他。
這隻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子已完全凸出,帶著種說不出的驚惶恐懼。
陸小鳳倒退了幾步,長長吐了口氣,道:“這個人是誰?”
綠袍老人冷冷道:“現在已是個死人!”
陸小鳳道:“他活著的時候呢?”
綠袍老人又閉上眼睛,仰麵向天,緩緩道:“九天十地,諸神之子,遇難遭劫,神魔俱泣。”
陸小鳳動容道:“難道他是你們教主的兒子?”
綠袍老人道:“哼!”
陸小鳳道:“難道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綠袍老人冷冷道:“殺人者死!”
陸小鳳又倒退了兩步,長長吐出口氣,忽然笑道:“有人要抓我去歸案,有人要我死,我隻有一個人,怎麽辦呢?”
綠袍老人冷冷的看了楊捕頭一眼,道:“你一定要他去歸案?”
楊捕頭道:“不……不……不一定!”
一句話未說完,已“噗咚”一聲跪在地上,竟連腿都嚇軟了!
陸小鳳歎道:“這麽樣看來,好像我已非死不可。”
綠袍老人道:“但是我也知道,你臨死之前,必定還要拚一拚!”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他忽然出手,奪下了一口劍、一把刀。左手刀,右手劍,左劈右刺,一連三招,向綠袍老人攻出去,不但招式怪異,居然還能一心兩用。
綠袍老人冷笑道:“你這是班門弄斧!”
一心二用,正是他教中的獨門秘技,陸小鳳三招攻出,他已看出了破法,已經有把握在三招中叫陸小鳳的刀劍同時脫手。
就在這時,突聽“嗆”的一聲,陸小鳳竟以自己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劍上。
刀劍相擊,同時折斷。
綠袍老人竟看不懂他用的這是什麽招式,隻看見兩截折斷了的刀劍,同時向他飛了過來。
陸小鳳的人,也已淩空飛起,用力擲出了手裏的斷刀折劍,人卻向後倒竄了出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速度,甚至連陸小鳳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有這種速度。
一個人在掙紮求生所發揮的潛力,本就是別人難以想像的。
門外有風。
陸小鳳在風中再次翻身,乘著一股順風,掠上了對麵的屋脊。
還沒有人追出來,綠袍老人淒厲的呼聲已傳了出來:“你殺了諸神之子,縱然上天入地,也難逃一死。”
陸小鳳既沒有上天,也沒有人地,他又到了銀鉤賭坊外那條長巷,雇了輛馬車,再回到今天早上他醒來時那地方去。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現在他總算有幾分明白。
那些人要他在荒郊野外睡一夜,隻不過想陷害他,要他背黑鍋。
他自己也知道,昨天晚上他遭遇到的事,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
那位冰山般的美人,當然更不會替他作證,何況她現在早已芳蹤杳杳,不見蹤影。
他隻有自己找出證據來,才能替自己洗清這些百口難辯的罪名。
車子走了一段路,果然經過夜市的市場,然後又經過一道流水,才到了今晨他醒來的地方。
——難道他昨天晚上真是走的這條路?
——難道這地方真是昨夜冷若霜拉著他走下來的地方?
但這裏卻偏偏是一片荒野,連個草寮都沒有,哪裏來的金鉤賭坊?
陸小鳳躺了下來,他躺在一棵木葉已經枯黃的大樹之下,看著黃葉一片一片的被風吹下來,吹在他的身上。
泥土還是潮濕的,冷而潮濕。
他的人也剛剛冷靜。
——我明明走的是這條路,到了金鉤賭坊,可是這裏卻沒有屋子。
——我明明聽見屋裏有人聲,可是屋子裏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紙條上明明是要我在那裏留三天,卻又偏偏把我送走。
他越想越覺荒謬,這荒謬的事,連他自己都不信,何況別人?
他既沒法子證明自己的行蹤,難道就得永遠替人背黑鍋?
陸小鳳歎了口氣,實在連笑都笑不出了。
樹後麵好像有隻小鳥在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陸小鳳皺著眉,敲了敲樹幹,落葉紛飛,後麵的小鳥居然還在叫,還沒飛走。
這隻小鳥的膽子真不小。
陸小鳳忍不住用一隻手支起了頭,往後麵看去,誰知樹後吱吱喳喳的鳥語,竟然變成了汪汪的狗叫。
一隻鳥怎麽會變成一條狗的?這豈非也是絕不可能的事?
陸小鳳正在奇怪,忽然看見樹後伸出一個孩子的頭來,朝他吐了吐舌頭,作了個鬼臉。
原來狗吠和鳥語,都是這孩子學出來的,他顯然是個聰明的孩子,學得居然惟肖惟妙。
這孩子又向陸小鳳擠了擠眼睛,道:“我還會學公狗和母狗打架,你若給我兩文錢,我就學給你聽!”
陸小鳳的眼睛發亮了,忽然跳起來,抱起這孩子來親了親,又塞了一大錠銀子在他懷裏,不停的說:“謝謝你,謝謝你!”
孩子不懂,眨著眼道:“你給了我這麽多銀子,為什麽還要謝我?”
陸小鳳道:“因為你剛救了我的命。”
他大笑著,又親了親這孩子的臉,也學了三聲狗叫,一個跟鬥翻出去兩丈。
孩子吃驚的看著他,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後,這孩子已長大成人,跟朋友談起這件事,還確定那天自己遇見的是個瘋子。
“可是那樣的瘋子實在少見得很。”他向他的朋友們保證:“他不但很有錢,而且很開心,我保證你們從來沒有遇見過那麽開心的瘋子。”
若有人告訴他,這“開心的瘋子”剛上了個天大的當,又受了天大的冤枉,幾乎連命都難保,我也可以保證他絕不會相信。
——你若要別人不斷的花錢,不但要讓他花得愉快,而且還得讓他有賺錢的時候。
藍胡子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這就是他的原則。
所以銀鉤賭坊並不是十二個時辰都在營業的,不到天黑,絕不開賭,未到天亮,賭已結束。
——白天是賺錢的時候,就該讓別人去賺,晚上才有錢花。
現在天還沒有黑。
陸小鳳穿過靜寂的長巷,走進銀鉤賭坊時,賭局還沒有開。
門卻是開著的,天黑之前,本不會有人進來,這裏的規矩熟客人都知道。
不熟的客人,這裏根本不接待。
陸小鳳推門走進去,剛脫下新買的黑披風,摘下低壓在眉毛上的大風帽,已有兩條彪形大漢走過來,擋住了他的路。
無論什麽樣的賭場裏,一定都養著很多打手,銀鉤賭坊裏的打手也不少,大牛和瞎子正是其中最可怕的兩個。
瞎子其實不是真的瞎子,正在用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陸小鳳,冷冷道:“這地方你來過沒有?”
陸小鳳道:“來過。”
瞎子道:“既然來過,就該知道這地方的規矩!”
陸小鳳道:“賭場也有規矩?”
瞎子道:“不但有規矩,而且比衙門的規矩還大。”
陸小鳳笑了。
大牛瞪眼道:“不到天黑,就算天王老子來,我們也一樣要請他出去!”
陸小鳳道:“難道我進去看看都不行?”
大牛道:“不行!”
陸小鳳歎了口氣,提著披風走出去,忽又轉過身,道:“我敢賭五百兩銀子,賭你一定沒法子舉起這石凳子來。”
門內走廊上,一邊擺著四個石凳子,分量的確不輕。
大牛冷笑著,用一隻手舉起了一個。
這小子若不是力大如牛,別人又怎麽會叫他“大牛”?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苦笑道:“看樣子這次是我輸了,這五百兩銀子已經是你的!”
他居然真的拿出張五百兩的銀票,用兩根手指拈著,送了過去。
五百兩這數目並不小,兩個人到杏花閣去喝酒,連酒帶女人樂一夜,也用不了二十兩。
大牛還在遲疑,瞎子已替他接了過來——見了錢,連瞎子都開眼。
銀票當然是貨真價實的。
瞎子臉上已露出笑容,道:“現在離天黑已不遠,你到外麵去轉一轉再回來,我可以替你找幾個好腳,痛痛快快的賭一場!”
陸小鳳微笑道:“我就在這裏麵轉一轉行不行?”
大牛搶著道:“不行!”
陸小鳳沉下了臉,道:“既然不到天黑,絕不開賭,你剛才為什麽要跟我賭?”
大牛道:“我沒有!”
陸小鳳冷冷道:“你若沒有跟我賭,為什麽收了我五百兩銀子?”
大牛急得脹紅了臉,連脖子都粗了,卻又偏偏沒法子反駁。
講理講不過別人的時候,隻有動拳頭。
大牛的拳頭剛握緊,忽然看見這個臉上好像有四條眉毛的小子,用手指在他剛放下的石凳子上一戳,這石凳子赫然多了一個洞。
他的臉立刻變得發青,握緊的拳頭也已鬆開。
瞎子幹咳了兩聲,用手肘輕輕撞了撞他,滿麵堆笑,笑道:“現在反正天已快黑了,這位客人又是專程來的,咱們若真把人家趕出去,豈非顯得太不夠意思!”
大牛立刻點頭,道:“反正這裏既沒有灌鉛的骰子,也沒有藏著光屁股的女人,咱們就讓他到處看看也沒關係!”
他看來雖然像條笨牛,其實一點也不笨。
陸小鳳又笑了,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夠朋友,賭完我請你們到杏花閣喝酒去!”
杏花閣是城裏最貴的妓院,氣派卻還是遠不及這裏大,布置也遠不及這裏華麗。
一眼看過去,這大廳真是金碧輝煌,堂皇富麗,連燭台都是純銀的,在這種地方輸個千兒八百兩銀子,有人會覺得冤枉。
大廳裏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賭桌,隻要能說出名堂的賭具,這裏都有。
四麵的牆壁粉刷得像雪洞一樣,上麵掛滿了古今名家的字畫。
最大的一幅山水,掛在中堂,卻是個無名小卒畫的,把雲霧淒迷的遠山,畫得就像是打翻了墨水缸一樣。
這幅畫若是掛在別的地方,倒也罷了,掛在這大廳裏,和那些名家傑作一比,實在是不堪人目,令人不敢領教。
陸小鳳卻好像對這幅畫特別有興趣,站在前麵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居然看得舍不得走。
大牛和瞎子對望了一眼,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奇怪。
瞎子兩眼翻白,忽然道:“這幅畫是我們老板以前那位大舅子畫的,簡直畫得比我還糟,那邊有幅江南第一才子唐解元的山水,那才叫山水!”
大牛立刻接著道:“我帶你過去看看,你就知道這幅畫簡直是狗屁了!”
陸小鳳道:“我寧可看狗屁!”
大牛道:“為什麽?”
陸小鳳笑了笑,道:“山水到處都可看見,狗屁卻少見得很!”
大牛怔住,一張臉又急得通紅。
人家看人家的狗屁,他著的什麽急?
瞎子又悄悄向他打了個眼色,兩個人悄悄轉到陸小鳳身後,忽然同時出手,一左一右,將陸小鳳一下挾了起來。
陸小鳳居然完全不能反抗。
瞎子冷笑道:“這小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留不得他!”
大牛道:“對,咱們先請他出去,廢了他一雙手再說!”
兩個人一擊得手,洋洋得意,就好像老饕剛抓住肥羊。
隻可惜這條肥羊非但不肥,而且不是真的羊,卻是條披羊皮的老虎。
他們正想把陸小鳳挾出去,忽然覺得這個人變得重逾千斤,他們自己的人反而被舉了起來。
陸小鳳雙臂一振,“咚”的一聲響,大牛的腦袋,就不偏不倚恰巧撞上了瞎子的腦袋,兩個人的腦袋好像都不軟。
所以兩個人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陸小鳳放了這兩個人,抬起頭,又看了看牆上的山水,搖著頭歎了口氣,喃喃道:“你們說得不錯,這幅畫實在是狗屁!”
他忽然伸出手,把這幅一丈多長、四五尺寬的山水扯了下來,後麵竟有扇暗門。
陸小鳳眼睛亮了,微笑著又道:“畫雖然狗屁,真正的狗屁,看來還在後麵哩!”
開賭場當然是種不正當的職業,幹這行的人,生活當然也很不正常,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跟別人完全不一樣。
現在正是他們吃飯的時候,所以大廳裏隻有大牛和瞎子留守。
這兩個人倒了下去。
陸小鳳搓了搓手,閉上了眼睛,用一根手指沿著牆上的門縫摸上去,上上下下摸了兩遍,忽然用力一推,低喝道:“開!”
就像是奇跡一樣,這道暗門果然開了,從門後麵十來級石階走下去,下麵就是條地道。
地道裏燃燈。燈下又有道門,門邊兩條大漢,佩刀而立。
兩個人眼睛發直,就像是木頭人一樣,陸小鳳明明就站在他們麵前,他們偏偏好像沒看見。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一聲,這兩個人居然也聽不見。
隻聽“格”的一響,石階上的暗門突然又關了起來。
陸小鳳試探著往前走,這兩條大漢既不動,也不喊,更沒有阻攔。
他索性伸手去推門,居然立刻就推開了。
門裏麵燈光輝煌,坐著三個人,其中竟有兩個是陸小鳳認得的。
一個豔如桃李的絕色麗人,手托著香腮,坐在盛滿了琥珀美酒的水晶樽旁,她冷冷的看著陸小鳳,冷冷的說道:“你怎麽到現在才來?”
第二回 西方玉羅刹
“這女人是座冰山,你若想去動她,小心手上生凍瘡。”
琥珀的酒,透明的水晶樽,輕飄飄的,蘋果綠色的輕衫。
這冰山般的女人就坐在這裏,就坐在方玉飛的正對麵。
“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來!”
方玉飛正在微笑,微笑著向陸小鳳舉杯。
陸小鳳也笑了,大笑。
方玉飛道:“聽說你很生氣的時候也會笑!”
陸小鳳笑個不停。
方玉飛的笑卻已變成苦笑,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是我勸過你!”
陸小鳳笑道:“我記得的確有個朋友勸過我,勸我莫要爬冰山,我那個朋友叫方玉飛!”
方玉飛展顏道:“我知道你一定記得的!”
陸小鳳道:“你知道?難道你真的就是那個方玉飛?”
方玉飛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本來也想扮成別人的,卻又扮得不像!”
陸小鳳道:“你至少可以扮成陸小鳳!”
方玉飛臉色變了變,連苦笑都笑不出了。
陸小鳳已轉過頭,微笑道:“你呢?你是不是那個冷若霜?”
方玉飛又搶著道:“她不姓冷!”
陸小鳳道:“你知道她是誰?”
方玉飛道:“誰也沒有我知道得清楚!”
陸小鳳道:“為什麽?”
方玉飛道:“因為她出生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陸小鳳道:“她就是你妹妹!”
方玉飛道:“她就是方玉香!”
陸小鳳又笑了。
坐在他兄妹之間的,是個穿著很講究,神態很斯文,風度也很好的中年人,長得更是眉目清秀,唇紅齒白,年輕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會說他像女孩子,現在雖然年紀大了,陸小鳳還是看他像是個女孩子。
這人也正在微笑。
陸小鳳看看他,道:“既然她是方玉香,你就應該是藍胡子!”
這人微笑道:“我本來就是!”
陸小鳳道:“可是你沒有胡子,黑的、白的、紅的、藍的都沒有!”
藍胡子道:“你有鳳?”
陸小鳳道:“沒有!”
藍胡子道:“陸小鳳可以沒有鳳,藍胡子當然也可以沒有胡子!”
陸小鳳又盯著他看了半天,苦笑著道:“你說得雖然有理,但我卻還是想不通,像你這麽樣一個人,為什麽要叫藍胡子?”
藍胡子道:“開賭場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若吃不住別人,別人就會要來吃你,像我這樣的人,本不該吃這行飯的。”
陸小鳳道:“因為別人看你這麽斯文秀氣,一定會認為你是好欺負的人,就想來吃你!”
藍胡子點點頭,歎道:“所以我隻好想個特別的法子!”
陸小鳳道:“什麽法子?”
藍胡子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轉過頭去,用長袖掩住了臉。
等他再回過頭來時,一張臉已變了,變得青麵獠牙,粗眉怒目,而且還多了一嘴大胡子,黑得發藍的胡子。
陸小鳳怔了怔,忽然大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藍胡子果然有兩套,果然沒讓我失望。”
藍胡子笑了笑,道:“陸小鳳果然是陸小鳳,也沒有讓我失望!”
陸小鳳道:“哦?”
藍胡子道:“我們早就已算準,你遲早總會找到這裏來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自己倒沒有想到我能找到這裏來!”
藍胡子道:“可是你來了!”
陸小鳳道:“那隻不過因為我運氣好,遇見了個會學狗叫的孩子!”
藍胡子道:“會學狗叫的孩子很多!”
陸小鳳道:“但有些人除了會學狗叫外,單憑一張嘴,就能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
藍胡子又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一個人,甚至可以把流水的聲音、車子過橋的聲音、很多人買東西討價還價的聲音,都學得像真的一樣!”
陸小鳳道:“看來這個人不但會口技,還會腹語!”
藍胡子道:“想不到你也是內行!”
陸小鳳道:“一百樣事裏,有八十樣我是內行,像我這樣聰明的人,本該發大財的,隻可惜我有個毛病!”
藍胡子道:“哦?”
陸小鳳道:“我喜歡女人,尤其喜歡不該喜歡的女人。”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所以我雖然又聰明、又能幹,卻還是時常上當!”
藍胡子微笑道:“沒有上過女人當的男人,就根本不能算是個真正的男人!”
陸小鳳歎道:“就因為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所以才會自告奮勇去做你老婆的護花使者,坐在馬車裏陪她兜圈子,還像個呆子一樣,乖乖的讓她蒙起眼睛!”
藍胡子道:“那時你想不到她又把你帶回這裏?”
陸小鳳道:“直到我遇見那孩子後,才想到我們經過的夜市和流水,全都在一個人的嘴裏!”
藍胡子笑道:“這人不但會口技,還會趕馬車。”
陸小鳳道:“那空房子裏的聲音,當然也是他裝出來的!”
藍胡子道:“不是!”
陸小鳳怔了怔,道:“不是?空房子也能發出聲音?”
藍胡子道:“那空房子就在賭場下麵,隻要打開個通氣孔,上麵的聲音就傳了下來!”
陸小鳳苦笑道:“難怪我一直想不通她是怎麽走出那屋子的!”
藍胡子道:“現在你當然已想到,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做了?”
陸小鳳道:“你們故意整得我暈頭轉向,讓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昨天晚上究竟在哪裏,再冒充我去做案,讓我來替你們背黑鍋!”
藍胡子道:“不對!”
陸小鳳道:“真的不對?”
藍胡子道:“我並不想要你背黑鍋,隻不過想要你替我們去做一件事!”
方玉飛接著道:“隻要這件事成功,我們立刻把你的冤枉洗清,而且隨便你要什麽都行!”
陸小鳳冷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大舅子行不行?”
藍胡子道:“行!”
他微笑著又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隨時都可以換的!”
陸小鳳道:“你換過幾次?”
藍胡子道:“隻換過一次,用四個換了一個!”
陸小鳳大笑,道:“想不到你這種人居然也會做蝕本生意!”
後麵的壁架上擺著幾卷畫,藍胡子抽出了一卷,交給陸小鳳。
陸小鳳道:“這是誰的畫?”
藍胡子道:“李神童!”
陸小鳳道:“李神童是何許人也?”
藍胡子道:“是我以前的小舅子!”
陸小鳳已接過了這幅畫,立刻又推出去,道:“別人的畫我都有興趣,這位仁兄的畫我卻實在不敢領教。”
藍胡子笑道:“但你卻不妨打開來看看,無論多可怕的畫,隻看兩眼也嚇不死人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倒不怕被嚇死,隻怕被氣死!”
他畢竟還是把這卷畫展開,上麵畫的居然是四個女人——
三個年輕的女人有的在摘花,有的在撲蝴蝶,還有個年紀比較大,樣子很嚴肅的貴婦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花棚下,好像在監視著她們。
藍胡子道:“這四個女人本來都是我的妻子!”
陸小鳳看了看畫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方玉香,喃喃道:“原來你這趟生意做得也不蝕本!”
藍胡子道:“我那小舅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姐姐,畫這幅畫時,當然不敢把姐姐畫得太難看,卻把別人畫得醜了些,隻看這幅畫,你就算找到她們,也未必能認得出來!”
陸小鳳瞪眼道:“我為什麽要去找她們?”
藍胡子道:“因為我要你去找的!”
陸小鳳道:“難道你想把自己不要的女人推給我?”
藍胡子道:“我隻不過要你去問她們討回一件東西來!”
陸小鳳道:“什麽東西?”
藍胡子道:“羅刹牌。”
陸小鳳皺起了眉,連臉色都好像有點變了。他沒有見過羅刹牌,可是他也聽說過。
羅刹牌是塊玉牌,千年的古玉,據說幾乎已能比得上秦王不惜以燕雲十八城去換的和氏璧
玉牌並不十分大,正麵卻刻著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麵還刻著部梵經,從頭到尾,據說竟有一千多字。
藍胡子道:“這塊玉牌不但本身已價值連城,還是西方魔教之寶,遍布天下的魔教弟子,看見這麵玉牌,就如同看見教主親臨!”
陸小鳳道:“我知道。”
藍胡子道:“你當然知道!”
陸小鳳道:“但我卻不知道這塊玉牌怎麽會到你手上的?”
藍胡子道:“有人輸得脫底,把它押給了我,押了五十萬兩,一夜之間又輸得精光!”
陸小鳳笑道:“這人倒真能輸!”
藍胡子道:“十三年來,在銀鉤賭坊裏輸得最多的就是他!”
陸小鳳道:“那時你還不知道他是誰?”
藍胡子道:“我隻知道他姓玉,叫玉天寶,卻連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就是西方玉羅刹的兒子!”
西方玉羅刹究竟是怎麽樣的人?是男是女,是醜是美?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
可是每個人都相信,近年來武林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無疑就是他!
他不但身世神秘,還創立了一個極神秘、極可怕的教派——西方魔教。
陸小鳳道:“當時他是一個人來的?”
藍胡子道:“不但是一個人來的,而且好像還是第一次來到中原!”
年輕人久居關外,又有誰不想來見識見識中原的花花世界。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也許就因為他是第一次來,所以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藍胡子道:“我認出了他的來曆後,本不敢接下他的玉牌,可是他卻非要我收下不可!”
陸小鳳道:“他一定急著想要那五十萬兩銀子作賭本。”
藍胡子道:“其實他並不是急著要翻本,他輸得起!”
陸小鳳道:“喜歡賭的人,就喜歡賭,輸贏都沒關係,可是沒有賭本就賭不起來,有很多人為了找賭本,連老婆都可以押出去!”
藍胡子道:“隻不過老婆可以不必贖,他這塊玉牌卻非贖回去不可,所以我收下他的玉牌後,真是膽顫心驚,不知道該藏在哪裏才好!”
陸小鳳道:“你藏在哪裏?”
藍胡子道:“本來是藏在我床底下的一個秘密鐵櫃裏。”
陸小鳳道:“現在呢?”
藍胡子歎了口氣,道:“現在已不見了!”
陸小鳳道:“你知道是誰拿走的?”
藍胡子道:“那鐵櫃外還有三道鐵門,隻有兩個人能打得開!”
陸小鳳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藍胡子道:“李霞!”
陸小鳳道:“就是坐在花棚下看書的這個?”
藍胡子冷笑,道:“她嫁給我已十多年,我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她拿過一本書!”
陸小鳳道:“她嫁你已十幾年,你隨隨便便的就把她休了!”
藍胡子道:“我給了她們每個人五萬兩!”
陸小鳳冷冷道:“用五萬兩銀子,就買了一個女人十幾年的青春,這生意倒做得好!”
藍胡子歎道:“我也知道她們一定不滿意,所以就……”
陸小鳳道:“就偷走了那塊玉牌出氣?”
藍胡子苦笑道:“可是她做得也未免太狠了些,她明明知道我若交不出玉牌來,西方魔教門下的人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陸小鳳道:“愛之深,恨之切,也許她就是想要你的命!”
藍胡子道:“但我卻並不想要她的命,我隻想把玉牌要回來!”
陸小鳳道:“你知道她的下落?”
藍胡子道:“她已出關,本來好像要往北走,不知為了什麽,卻在鬆花江上的拉哈蘇附近停留了下來,好像準備在那裏過冬。”
陸小鳳道:“現在已經是十月,你真的要我到萬裏之外,那個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鬼地方去找人?”
藍胡子道:“你可以先找塊羊皮把鼻子蓋住!”陸小鳳不說話了。
藍胡子道:“你若有什麽意見,也不妨說出來大家商量!”
陸小鳳沉吟著,道:“我隻有一句話要說!”
藍胡子道:“隻有一句話?”
陸小鳳道:“這句話隻有兩個字!”
藍胡子道:“兩個字?”
陸小鳳道:“再見!”
說完了這兩個字,他站起來就走。
藍胡子居然沒有阻攔他,反而微笑道:“你真的要走了?不送不送!”
他就算要送也來不及了,陸小鳳就像是隻受了驚的兔子,早已竄出了門。
門外的兩條大漢還是木頭人一樣的站著,隻聽方玉飛在屋裏歎息著道:
“放著這麽好的酒不喝就走了,實在可惜。”
方玉香冷冷道:“有的人天生賤骨頭,敬酒不喝,偏偏要吃罰酒!”
陸小鳳隻有裝作聽不見。
這幾個月來他惹的麻煩已太多,他決心要好好休養一陣子,絕不再管別人閑事。
何況,歐陽情還在京城裏,一麵養傷,一麵陪西門吹雪的新婚夫人生產。
他答應過她們,開始下雪的時候,他一定回京城陪她們吃涮羊肉。
想到歐陽情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動身回京城去。
十八級石階,他三腳兩步就跨了上去,上麵的密門雖然又關了起來,他有把握能打開。
“銀鉤賭坊……冰山美人……鐵打的空屋子……西方玉羅刹……”
他決心把這些事都當做一場噩夢。隻可惜這些事全都不是夢。
他剛將密門推開一點,就聽見外麵有人帶著笑道:“你老人家要喝酒,要賭錢,都算我的!”
另一個人冷冷道:“算你的?你算什麽東西?”
這人說話的聲音生硬尖刻,自高自大,好像一開口就要罵人。
陸小鳳歎了口氣,連看都不必看,就已知道這人是誰了!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看,用一根手指把門外掛的那幅畫撥開一點,就看
見了那個衣服上繡著怪獸的綠袍老人,正背著雙手站在門口,目光銳利,不停的東張西望。
在他後麵賠著笑說話的,卻是那平時官腔十足的楊捕頭。
再往旁邊看,另外兩個綠袍老人也來了,臉色也是同樣嚴肅冷漠,眼睛也同樣亮得可怕,兩邊太陽穴高高凸起,就像是兩個肉球一樣,稍微有點眼力的人一定都看得出,他們的內功都已深不可測。
——這三個老怪物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輕輕的拉起門,一個跟鬥倒翻下石階。
那兩個木頭人一樣的大漢看著他走回來,眼睛裏也仿佛有了笑意。
這次陸小鳳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大搖大擺的走進去,還大聲道:“你們快準備酒吧,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來了。”
酒早已準備好。
陸小鳳一口氣喝了十三杯,方家兄妹和藍胡子就看著他喝。
“我們早就知道你會回來的!”這句話他們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陸小鳳又喝了三杯,才歇了口氣,道:“夠不夠?”
藍胡子笑了笑,道:“罰酒是不是真的比敬酒好喝?”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隻要不花錢的酒都好喝!”
藍胡子大笑,道:“那麽我就再敬你十六杯!”
陸小鳳道:“行。”
他居然真的又喝了十六杯,然後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兩眼發直,直勾勾瞪著藍胡子,忽然說道:“你真的怕西方玉羅刹?”
藍胡子道:“真的!”
陸小鳳道:“但你卻有膽子殺玉天寶!”
藍胡子道:“我沒有這麽大的膽子,他並不是死在我手裏的!”
陸小鳳道:“真的不是?”
藍胡子搖搖頭,道:“但我卻知道凶手是誰,隻要你能替我找回羅刹牌,我就能替你找出凶手來,交給歲寒三友!”
陸小鳳道:“歲寒三友?是不是昆侖絕頂“大光明境”小天龍洞裏的歲寒三友?”
藍胡子道:“他們隱居在那裏已二十年,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他們!”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也想不到他們居然還沒有死!”
藍胡子道:“你隻怕更想不到他們現在都已是西方玉羅刹教中的護法長老!”
陸小鳳道:“他居然能把這三個老怪物收伏,看來本事倒真不小!”
藍胡子道:“幸好我還有個對付他的法子!”
陸小鳳道:“什麽法子?”
藍胡子道:“先找回羅刹牌還給他,再找出殺他兒子的凶手交給他,然後就躲得遠遠的,永遠再也不去惹他。”
陸小鳳苦笑道:“看來這隻怕已經是惟一的法子了!”
藍胡子道:“所以你最好趁還不太冷,趕快到‘拉哈蘇’去!”
陸小鳳道:“你能確定你那個李霞一定在那裏?”
藍胡子道:“她一定在!”
陸小鳳道:“你怎麽知道的?”
藍胡子道:“我當然有法子知道!”
陸小鳳道:“到了那裏,我就一定能夠找得到她?”
藍胡子道:“隻要你肯去,就算找不到她,也有人會幫你去找!”
陸小鳳道:“什麽人?”
藍胡子道:“你一到那裏,自然就有人會跟你聯絡!”
陸小鳳道:“誰?”
藍胡子道:“你去了就會知道的!”
陸小鳳道:“那三個老怪物堵在外麵,我怎麽出去?”
藍胡子笑了笑,道:“狡兔三窟,這地方當然也不會隻有一條出路!”
他轉過身,扳開了後壁上的梨花門,就立刻又出現了扇密門。
陸小鳳什麽話都不再說,站起來就走。
藍胡子道:“你也不必怕他們去追你,他們若知道你是去找羅刹牌的,絕不會碰你一根寒毛。”
陸小鳳繞過桌子,從後麵的密門走出去,忽又回頭,道:“我還有件事要問!”
藍胡子在聽。
陸小鳳道:“玉天寶既然是西方玉羅刹的兒子,當然絕不會太笨!”
藍胡子承認。
陸小鳳道:“那麽是誰贏了他那五十萬兩銀子?”
方玉香道:“是我!”
陸小鳳笑了。
方玉飛歎道:“隻可惜來得容易,去得也快,不到兩天,她又把那五十萬兩輸了出去!”
陸小鳳道:“輸給了誰?”
藍胡子道:“輸給了我!”
陸小鳳大笑。“這才叫龍配龍,鳳配鳳,賭鬼配賭鬼,臭蟲配臭蟲!”
他大笑著走出去,外麵還有扇門,伸手去敲敲,“叮叮”的響,果然是鐵鑄的。
再走過條地道,走上十來級石階,就可以看見了滿天星光。
星光燦爛,夜已很深了。
一陣風吹過來,陸小鳳忽然覺得很冷,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他馬上就要去那段遙遠的路,想到了那冰封千裏的鬆花江,想到了那冰上的拉哈蘇。
他忽然覺得冷得要命。
現在還是秋天。
殘秋。
第三回 缺了半邊的人
大家都知道陸小鳳是個浪子。
流浪也是種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樣,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這種病也同樣不容易。
所以無論誰都不會在一夜間變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變成浪子,一定有某種特別的原因。
據說陸小鳳在十七歲那年,就曾經遇到件讓他幾乎要去跳河的傷心事,他沒有去跳河,隻因為他已變成浪子。
浪子是從來不會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溫暖,河裏碰巧有個美麗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個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們一向不願意虐待自己,因為這世上惟一能照顧他們的人,就是他們自己。
陸小鳳對自己一向照顧得很好,有車坐的時候,他絕不走路,有三兩銀子一天的客棧可以住,他絕不住二兩九的。
天福客棧中“天”字號的幾間上房,租金正是三兩銀子一天。
到天福客棧去住過的人,都認為這三兩銀子花得並不冤。
寬大舒服的床、幹淨的被單、柔軟的鵝毛枕頭,還隨時供應洗澡的熱水。
陸小鳳正躺在床上,剛洗過熱水澡,吃了頓舒服的晚飯,還喝了兩斤上好的竹葉青。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惟一應該做的事,就是閉起眼睛來睡一覺。
他已閉上了眼睛,卻偏偏睡不著,他有很多事要去想——這件事其中好像還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隻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兩個女人。
一個女人穿著件輕飄飄的、蘋果綠色的、柔軟的絲袍,美麗的臉上完全不著一點脂粉,神情總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個女人卻像是春天的陽光,陽光下的泉水,又溫柔、又嫵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過去。
陸小鳳的魂還沒有被勾過去,隻因為她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陸小鳳。
可是陸小鳳卻一直在看著她,而且這兩天來,幾乎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為她一直都跟在陸小風後麵,就好像有根看不見的線把她吊住了。
陸小鳳盯過別人的梢,也被別人盯過梢,隻不過同時居然有三撥人跟他的梢,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撥人並不是三個人。
那春水般溫柔的女孩子,隻不過是其中一個——第一撥隻有她一個。
第二撥人就有五個,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騎著高頭大馬,佩著快劍長刀,一個個橫眉怒跟,好像並不怕陸小鳳知道。
陸小鳳也隻有裝作不知道。事實上,他的確也不知道這五個人是什麽來曆,為什麽要盯他的梢?
第三撥人是三個戴著方巾,穿著儒服的老學究,坐著大車,跟著書僮,還帶著茶具酒壺,好像是特地出來遊山玩水的。
陸小鳳卻知道他們並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無論他們打扮成什麽樣子,他都認得出。
因為他們雖然能改變自己的穿著打扮,卻沒法子改變臉上那種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這三個老學究,當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護法長老,昔日昆侖絕頂,大光明境,小天龍洞的“歲寒三友”。
陸小鳳並不想避開他們,他們也隻不過遠遠的在後麵跟蹤,並沒有追上來。
因為藍胡子已告訴過他們。
“這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替你們找回羅刹牌,這個人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投宿在天福客棧,這三撥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棧住了下來?
他們對陸小鳳究竟有什麽打算?是不是準備在今天晚上動手?
陸小鳳從心裏歎了口氣,他並不怕別人來找他的麻煩,可是就這樣眼睜睜的等著別人來找麻煩,滋味卻不好受。
就在他歎氣的時候,外麵忽然有人敲門。
——來了,總算來了。
——來的是哪一撥,準備幹什麽?
陸小鳳索性躺在床上,非但沒有動,連問都沒有問,就大聲道:“進來!”
門一推就開,進來的卻是店小二!
陸小鳳雖然鬆了口氣,卻又覺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別人找麻煩,有時甚至很希望別人趕快來找麻煩。
店小二雖然說是來衝茶加水的,看起來卻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一麵往茶壺裏衝水,一麵搭訕著道:“好冷的天氣,簡直就像是臘月一樣!”
陸小鳳看著他,早就算準了這小子必定還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著道:“這麽冷的天氣,一個人睡覺實在睡不著!”
陸小鳳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個女人來陪我睡覺?”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個女人?”
陸小鳳道:“女人我當然想要的,隻不過也得看是什麽樣的女人。”
店小二眯著眼笑道:“別的女人我不敢說,可是這個女人,我保證客官一定滿意,因為……”
陸小鳳道:“因為什麽?”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暖昧、很神秘,壓住了聲音道:“這個女人不是本地貨色,本來也不是幹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還不準備接別的客!”
陸小鳳道:“難道還是她要你來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點頭。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春水般溫柔的女人。
他沒有猜錯。
店小二帶來的果然是她。
“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這位是陸公子,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的笑著,躡著腳尖溜了出去,還掩上了門。
丁香姨就站在燈下,垂著頭,用一雙柔白纖秀的手,弄著自己的衣角。
她不開口,陸小鳳也不開口。
他決心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想在他麵前弄什麽花樣——他很快就看見了。
燈光朦朧,美人在燈下。
她沒有開口,但陸小鳳忽然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拉她的衣帶。
衣帶鬆開了,衣襟也鬆開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紅的兩點,就忽然出現在陸小鳳麵前。
陸小鳳嚇了一跳。
他實在想不到她的衣服隻用一根帶子係著,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麵連一根帶子都沒有。
這種衣服實在比嬰兒的尿布還容易脫下來。
於是剛才那風姿綽約,羞人答答的淑女,現在忽然變得像是個初生的嬰兒一樣,除了自己的皮膚外,身上幾乎什麽都沒有。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做別的事是不是也這麽幹脆?”
丁香姨搖搖頭,道:“我捉迷藏的時候就喜歡兜圈子。”她微笑著,用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直視著他,“但你卻不是找我來捉迷藏的?”
陸小鳳隻有承認:“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來陪你捉迷藏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麽,那麽我們為什麽還要像捉迷藏一樣兜圈子?”
她笑得更嫵媚、更迷人,隻不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卻絕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該去看,卻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陸小鳳是男人。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連嘴裏都在發幹。
丁香姨顯然已看出他身上這些變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變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個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歡捉迷藏!”
她慢慢的走過去,忽然鑽進了他的被窩,就像是一條魚滑進水裏那麽輕巧、靈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卻不像魚。
無論江裏、河裏、海裏,都絕不會有一條魚像她的身子這麽光滑、柔軟、溫暖。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在心裏罵了句:“他媽的!”
每當他發覺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種誘惑時,他都會先罵自己一句。然後他就已準備接受誘惑。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間,“噗、噗、噗”三聲響,三枚金梭、三柄飛刀、三枝袖箭,同時從窗外飛入,往他們身上打了過來,來勢又急又快。
丁香姨臉色變了,正準備大叫。
她還沒有叫出來,這九件來勢快如閃電的暗器,竟然又憑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斷成了兩截。
丁香姨剛張開嘴,已怔住,突聽“砰”的一聲,一個人手揮鋼刀,破門而入。
這人勁裝急服,不但神情凶猛,動作也極剽悍,顯見是外家高手。
誰知他剛衝進來,突然又淩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從後麵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著,又是“砰”的一響,窗戶震開,一個人揮動著雙刀,狂吼著從窗外飛入,又狂吼著從對麵一扇窗戶飛了出去,“叭噠”一聲,重重的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丁香姨眼睛都直了,實在看不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衝了進來,筆直衝到床頭,手裏一柄鬼頭刀高高揚起,瞪著陸小鳳,厲聲道:“我宰了你這……”
這句話他隻說了一半,手裏的刀也沒有砍下來,他自己反而倒了下去,四肢收縮,臉已發黑,又像是突然中了邪,在地上一彈一跳,忽然滾出門外。
滿屋子刀劍暗器飛來飛去,好幾個魁梧大漢跳進跳出,陸小鳳好像沒看見,居然還是躺在那裏,動也不動。
一陣風吹過,被撞開的門忽又自動關上,被震開的窗戶也閹起。
陸小鳳還是神色不變,好像早已算準了,就算天塌下來,也會有人替他撐住的。
丁香姨吃驚的看著他,慢慢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角,又摸了摸他的心口。
陸小鳳笑笑,道:“我還沒有被嚇死!”
丁香姨道:“你也沒有病?”
陸小鳳道:“一點病都沒有!”
丁香姨歎了口氣,道:“那麽你上輩子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遇難呈樣,無論到了什麽地方,都有鬼神在暗中保護你!”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九天十地,諸神諸魔,都在暗中保護我!”
他露出了一口白牙,陰森森的笑著,雖然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樣子很陰險,幾乎已變得和西方魔教中那些人同樣陰險。
丁香姨卻笑了,眨著眼笑道:“既然有鬼神保護你,我也不怕了,我們還是……”
她的手在被窩裏伸了出來——
陸小鳳就好像忽然觸了電一樣,吃驚的看著她:“經過了剛才的事,你還有興趣?”
丁香姨媚笑著,用動作代替了回答。
就在這時,燈忽然滅了,屋子裏一片黑暗。
在這麽黑暗的屋子裏,無論什麽事都會發生的。
誰知道這屋子裏將要發生什麽事?
陸小鳳睡得很甜,他已很久沒有睡得這麽甜了。
他不是聖人。
她更不是。
等到他醒來時,枕上還留著餘香,她的人卻已不見了。
陸小鳳睜著眼睛,看著屋頂,癡癡的發了半天怔:“她一路盯著我,難道隻不過想跟我……”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以前,他就已發誓絕不再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紅日滿窗,天氣好得很。
天氣好的時候,他心情總是會特別愉快,可是他一推開窗子,就看見了
五件很不愉快的事。
他看見了五口棺材。
十個人,抬著五口嶄新的棺材,穿過了外麵的院子,抬出了大門。
棺材裏躺著的,當然一定就是那五個騎著高頭大馬,在後麵跟蹤他的人。
他們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盯他的梢?為什麽想要他的命?
陸小鳳完全不知道。
他隻知道這五個人,一定是死在對麵屋簷下那三個“老學究”手裏的。
他也知道他們要保護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要去找的那塊羅刹牌。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替你們找回羅刹牌,這個人一定就是陸小鳳!”
對麵的三個“老學究”正在冷冷的看著他,兩個在喝茶,一個在喝酒,三個人的眼睛裏,都帶著一種比針還尖銳的譏誚之意,好像在告訴陸小鳳:“你要是找不回那塊羅刹牌,我們還是一樣可以隨時殺了你!”
陸小鳳關了窗子,才發現昨夜被打落在地上的暗器已不見了,隻剩下八九塊碎石。
丁香姨卻又出現了。
她端著個熱氣騰騰的湯碗從門外走進來,看見陸小鳳,臉上立刻露出天使般的甜笑,柔聲道:“我算準了你這時候一定會醒的,特地到廚房去替你煮了碗雞湯,快趁熱喝下去!”
陸小鳳完全沒有反應。
丁香姨盯著他看了半天,又笑道:“你看見我好像很吃驚,是不是認為我本來已應該走了?”
陸小鳳完全沒有否認。
丁香姨坐了下來,笑得更甜,用眼角瞟著他,道:“可是我還不想走,你說怎麽辦呢?”
她笑得仿佛很神秘、很奇怪。
陸小鳳忽然想起來了,有些事做完了之後,是要付錢的。
她盯了他兩天,也許就因為早已看準了他是個出手大方的人,早已準備狠狠的敲他一下子。
“幸好我沒有自作多情,也沒有自我陶醉!”
陸小鳳笑了笑,對自己這種成熟的判斷覺得很滿意。
一個人對自己覺得滿意的時候,對別人也會變得大方些的,何況陸小鳳本來就不是個小氣的人。
他身上好像還有四五張銀票,好像都是壹千兩的,等他伸手進去時,才發現已隻剩下兩張,他還是抽出了一張,擺在丁香姨麵前。
丁香姨看了看這張銀票,又看了看他:“這是給我的?”
陸小鳳點點頭。
丁香姨笑了,笑得更奇怪。
難道她還嫌少?
陸小鳳立刻把最後一張銀票也掏出來,這已是他全部財產,用完了之後怎麽辦?他根本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丁香姨又看了看這張銀票,看了看他,忽然也從懷裏掏出疊銀票,每張都是壹千兩的,至少有四五十張。
陸小鳳道:“這是給我的?”
丁香姨道:“全都給你!”
陸小鳳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一個人在打嗬欠的時候,半空中突然落下個肉包子掉在他嘴裏。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遇見過多少凶險詭秘的事,卻從來也沒有現在這麽樣吃驚。
丁香姨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吃軟飯的’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搖搖頭。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種最古老的賺錢法子?”
陸小鳳點點頭。
丁香姨道:“用這種法子賺錢的女人,通常都叫做婊子!”
陸小鳳道:“用這種法子賺錢的男人,就叫做吃軟飯的?”
丁香姨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
陸小鳳的臉居然紅了,臉上的表情,又好像嘴裏被人強迫塞進了個臭鴨蛋。
丁香姨看著他,吃吃的笑道:“我雖然長得不好看,可是也從來沒有倒貼過小白臉!”
陸小鳳現在絕不是小白臉,是大紅臉。
丁香姨道:“何況,你雖然把我看成婊子,我卻知道你絕不是這種人!”
陸小鳳鬆了口氣,心裏居然好像很感激。
丁香姨道:“這五萬兩銀子,並不是我給你的!”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是誰給我的?”
丁香姨道:“是我表姐!”
陸小鳳道:“你表姐是誰?”
丁香姨道:“我表姐就是藍胡子的老婆、方玉飛的妹妹!”
陸小鳳失聲道:“方玉香?”
丁香姨笑道:“她還有個名字,叫香香!”
陸小鳳又怔住。
丁香姨道:“她知道你出手一向大方,生怕你路上沒錢花,又怕你晚上睡不著,所以……”
她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陸小鳳道:“所以她就要我來陪你!”
陸小鳳忽然冷笑,道:“她不是要你來監視我?”
丁香姨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誤會她了,她表麵上看來,雖然冷冰冰的,其實卻是個很熱心的人,尤其對你……”
陸小鳳道:“對我怎麽樣?”
丁香姨又笑了笑,笑得更神秘:“你們兩個在一輛黑黝黝的馬車裏泡了大半夜,她對你怎麽樣,你心裏難道沒有數?又何必來問我?”
陸小鳳板著臉,不停的冷笑,但是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仿佛有點甜絲絲的,覺得很舒服。
就隻這麽點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感覺,已足夠男人心甘情願的把脖子往繩圈裏套。
所以等到陸小鳳走出天福客棧的時候,身上的銀票已多了五十張,後麵盯梢的人,卻已經少了六個——五個進了棺材,一個進了他的懷抱。
這兩件事雖然都不是他故意造成的,可是他也沒有想法子避免。
就像我們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一樣,對自己有利的事,他總是不太願意想法子去避免的。
——你有沒有同時被九個人跟蹤過?
——假如你有過,等到你發現九個已變成三個時,你就會知道那種感覺是多麽輕鬆了。
隻可惜這種輕鬆的感覺,陸小鳳並沒有能保持多久。
到了第二天,他就發現後麵跟蹤的人,又由三個變成了十個。
為了不想晚上失眠,陸小鳳隻有盡量不回頭,盡量裝作沒看見。
丁香姨卻一直在不停的回頭,從車後的小窗往外麵瞧。
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後麵那些人又是來跟蹤你的?”
陸小鳳滿心不情願的點了點頭。
丁香姨道:“他們好像從昨天晚上就開始盯上你了!”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陸小鳳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丁香姨關起小窗,忽然鑽進陸小鳳懷裏,小巧溫暖的身子緊貼著他的胸膛,一雙手卻比冰還冷。
“我怕!”她緊緊抱著他。
“怕什麽?”
“後來那七個人裏,有個‘缺了半邊’的,樣子長得好凶!”
缺了半邊是什麽意思?
缺了半邊的意思,就是這個人的左眼已瞎了,左耳已不見了,左手已變成個鐵鉤子,左腿也變成木頭的。
丁香姨道:“最可怕的,還是他沒有缺的那半邊!”
他右邊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歪斜的,而且已扭曲變形。
丁香姨用力握著陸小鳳的手,道:“這個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縮了水的布娃娃,又被人撕下了左邊一半!”
陸小鳳道:“布娃娃?”
丁香姨道:“他年紀並不大,個子也很小,一張臉本來一定是圓圓的娃娃臉,可是現在……”
她沒有說下去,她已看出陸小鳳眼睛裏露出的憎惡之色,立刻改口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道:“你認得他?”
陸小鳳搖搖頭。
他好像很不願意說起這個人,正如他也不願意一腳踩在毒蛇上。
可是丁香姨卻偏偏還要問:“可是你一定知道他是什麽人?”
有種女人天生就喜歡追根究底,她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若不告訴她,她甚至會不停的問你三天三夜。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他本來叫做‘陰陽童子’,遇見司空摘星後,才改了名!”
丁香姨道:“改什麽名字?”
陸小鳳道:“陰童子!”
丁香姨笑了,眨著眼笑道:“他本來叫陰陽童子,一定是因為他本來是個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道:“可是司空摘星卻將他男人那一半毀了,所以他就隻能叫陰童子!”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道:“司空摘星為什麽不索性殺了他?”
陸小鳳道:“因為司空摘星一向很少殺人!”
丁香姨道:“是不是也因為司空摘星覺得他女人那一半並沒有做什麽壞事?”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眼波流動,突然道:“有時候我真想找個陰陽人來看看,我一直想不通他們長得究竟是什麽樣子?”
陸小鳳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丁香姨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從來也不會臉紅呢?”
現在丁香姨的臉就很紅,卻並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她剛洗了個熱水澡。
吉祥客棧的房間也是三兩銀子一天,也是不分晝夜都供應熱水的。
她一隻手挽著發髻,一隻手拿著絲巾,從走廊那邊的浴室走過來,用屁股撞開了房門,嬌笑著,道:“這裏的房間太貴了,生意也不好,外麵一個人也沒有,你應該也跟我一起去洗的!”
陸小鳳沒有聽見。他正在全神貫注的研究一隻木箱子。
這口箱子就擺在他麵前的方桌上,上麵雕刻著很精致的花紋,還用金箔包著角,就像是富貴人家用來收藏珠寶的那種箱子一樣。
丁香姨轉回身,立刻也看見了這口箱子:“這是哪裏來的?”
陸小鳳道:“店小二送來的!”
丁香姨道:“是誰叫他送來的?”
陸小鳳道:“不知道!”
丁香姨道:“箱子裏有什麽?”
陸小鳳也不知道。
丁香姨走過來,道:“你為什麽不打開來看看,難道你怕裏麵會鑽出條毒蛇來?”
陸小鳳道:“我隻怕裏麵會鑽出個女人來,像你一樣的女人!”
丁香姨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希望裏麵能有個男人鑽出來,最好是像你一樣的男人!”
她打開了箱子,臉上的笑容立刻凍結,整個人都嚇呆了。
木箱裏裝著的,竟是一百多顆白森森的牙齒,還有五根黑帶子。
染著血的黑帶子。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丁香姨牙齒開始打戰之後,才能發出聲音:“這……這是人的牙齒?”
陸小鳳點點頭,臉色看來也有點發白。
丁香姨道:“這五根黑帶子又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道:“不知道!”
丁香姨歎了口氣,道:“你好像什麽事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一件事!”
丁香姨道:“你說!”
陸小鳳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多管,也不要多問!”
這次丁香姨居然很聽話,居然乖乖的坐下來,而且閉上了嘴。
這隻不過因為她的人已嚇軟了,等她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立刻又說道:“今天在後麵盯著你的那七個人,身上係的好像也是黑腰帶!”
陸小鳳板著臉,心裏卻也不能不佩服,她觀察得實在很仔細。
女人好像天生就比男人更細心的,尤其是這種喜歡追根究底的女人。
丁香姨道:“今天這七個人,難道跟那天晚上死的五個人是一夥的?”
陸小鳳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決心要管我的事?”
丁香姨嫣然道:“你應該知道,至少我們已不是陌生人!”
陸小鳳道:“那麽你就該替我去做一件事。”
丁香姨道:“什麽事?”
她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就像是個剛聽見大人要帶她去廟會的小女孩。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看見她臉紅,他忽然發現她臉紅的時候,那雙狡黠迷人的眼睛,就會變得像小女孩般天真無邪。
他盯著她足足看了好半天,才想起現在已輪到他應該說話的時候。
現在他應該扮的是個狠心的角色,不應該盯著女孩子這麽樣看。
所以他立刻清了清喉嚨,用最冷靜的聲音道:“把這口箱子替我送到對麵去!”
丁香姨叫了起來:“你說什麽?”
陸小鳳道:“我要你把這口箱子送到對麵去,因為真正殺死這五個人的凶手,一定住在對麵!”
丁香姨吃驚的看著他,臉色又變得像紙一樣蒼白。
陸小鳳冷冷道:“你若連這點事都不敢做,憑什麽去管別人的閑事?”
丁香姨咬了咬牙,跺了跺腳,“砰”的一聲,把箱子關上,閉著眼睛提了起來,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
陸小鳳故意連看都不看她,他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腸確實比以前硬得多了,對一個像他這樣的江湖浪子說來,這無疑是種好現象。隻可惜他心裏還是有點難受。
叫一個女孩子提著口裝滿了死人白牙的木箱,去送給三個冷酷的凶手,畢竟還是件殘忍的事。
“但是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這件事!”他在心裏安慰自己:“我隻有讓她去了,那三個老怪物自恃身份,總不會欺負一個女孩子!”
等到他良心稍微覺得平安一點的時候,他才開始去想一些他早已應該想的事。
——這些人究竟跟我有什麽深仇大怨?為什麽要這樣子苦苦追蹤我,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為什麽他們每個人身上都係著條黑帶子?他們究竟屬於哪一個秘密組織?
黑帶子,黑腰帶。
陸小鳳垂下頭,想看看自己的腰帶是什麽顏色,卻先看見了腳上穿的一雙白襪子。
他立刻就聯想到紅鞋子、青衣樓。
隻不過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現在看起來好像也變得很平淡了。現在最可怕的,還是黑帶子。
連陰童子這種人都已投入他們屬下,可見他們這組織一定很嚴密、很可怕。
陸小鳳正在搜索記憶,想找出這個組織的來曆,丁香姨已回來了,空著手回來的。
“箱子已送過去了?”
“嗯!”
“他們說了些什麽?”
“什麽都沒有說!”丁香姨還是板著臉,道:“因為他們的人根本不在,我就把箱子交給了他們的書僮!”
“書僮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丁香姨搖搖頭,忽然冷笑道:“不管你把箱子送到哪裏去,那個陰陽人還是會來找你的!”
陸小鳳道:“他絕不會找來!”
丁香姨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現在就要去找他了!”
丁香姨吃了一驚,雖然還想作出生氣的樣子,眼睛裏卻已露出關切之色:“你知不知道他們有幾個人?”
陸小鳳道:“七個。”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七個人就有十四隻手?”
陸小鳳道:“我算得出!”
丁香姨道:“但是你卻隻有一雙手!”
陸小鳳笑了笑,道:“是一兩金子值錢,還是一斤鐵值錢?”
丁香姨道:“當然是金子!”
陸小鳳淡淡道:“所以一雙手有時候也同樣比十四隻手有用!”
丁香姨看著他轉身走出去,已走到門口,忽然又問道:“你有沒有把握活著回來?”
陸小鳳笑笑。
丁香姨道:“你有幾成把握?”
陸小鳳忍不住回過頭,道:“你為什麽要問得這麽清楚?”
丁香姨板著臉,冷冷道:“你若連一半的把握都沒有,就不如先把那些銀票留下來,我就算要做寡婦,也得做個有錢的寡婦!”
陸小鳳看著她,看了半天,慢慢的掏出銀票,擺在桌上,忽然笑了笑,道:“你放心,你這輩子都絕不會做寡婦的!”
丁香姨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保證世上絕沒有人敢娶你做老婆。”
陸小鳳已走了,就像是去散步一樣,連衣襟都沒有攏,就隨隨便便的走了出去。
可是他為什麽要把銀票留下來?是不是因為他並沒有十分把握能活著回來?
那個陰童子究竟是個多麽可怕的人?
丁香姨看著桌上的銀票,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你若不回來,我雖然不會做寡婦,有人卻要做鰥夫了。”
第四回 意外中的意外
吉祥客棧的院落有四重,陰童子他們,好像是住在第四重院子裏,把整個跨院都包了下來。
陸小鳳剛才好像還聽見那邊有女子的調笑歌唱聲,現在卻已聽不見。
他從後麵的偏門繞過去,連一個人都沒有看見,這地方的生意看來確實不好。
院子裏雖然還亮著燈,卻連一點呼吸咳嗽聲都聽不見。他們的人難道也不在?
陸小鳳腳尖一墊,就竄上了短牆,燈光照著窗戶,窗上看不見人影。
院子裏仿佛還留著女人脂粉和酒肉的香氣,就在片刻前,這院子裏還有過歡會,有些人無論在幹什麽的時候,都少不了酒和女人。
可是現在他們的人呢?
一陣風吹過來,陸小鳳忽然皺了皺眉,風中除了酒肉和脂粉的香氣外,好像還有種很特別的氣味。
——一種通常隻有在屠宰場才能嗅到的氣味。
他故意弄出了一點聲音,屋子裏還是沒有動靜,他正在遲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闖進去,卻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呼。
呼聲尖銳刺耳,聽來幾乎不像是人的聲音。
假如你一定要說這呼聲是人發出的,那麽這個人就一定是個殘廢的怪物。
陸小鳳立刻就想起了那個“缺了半邊”的人——難道“歲寒三友”又比他快了一步?
他掠過屋脊,身形如輕煙,呼聲是從後麵傳來的,後麵的兩間屋子,燈光比前麵黯淡,兩扇窗戶和一扇門卻都是虛掩著的。
血腥氣更濃了。
陸小鳳飛身掠過去,在門外驟然停下,用兩根手指輕輕推開了門。
門裏立刻有人獰笑道:“果然來了,我就知道箱子一送去,你就會來的,快請進來。”
陸小鳳沒有進去。
他並非不敢進去,而是不忍進去。
屋子裏的情況,遠比屠宰場還可怕,更令人作嘔。
三個發育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少女,白羊般斜掛在床邊,蒼白苗條的身子,還在流著血,沿著柔軟的雙腿滴在地上。
一個缺了半邊的人,正惡魔般箕踞在床頭,手裏提著把解腕尖刀,刀尖也在滴著血。
“進來!”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如夜梟:“我叫你進來,你就得趕快進來,否則我就先把這三個臭丫頭大卸八塊。”
陸小鳳緊緊咬著牙,勉強忍住嘔吐,嘔吐通常都會令人軟弱。
陰童子獰笑道:“這三個臭女人雖然跟你沒有關係,可惜你卻偏偏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絕不忍看著她們死在你麵前的。”
這惡毒的怪物確實抓住了陸小鳳的弱點,陸小鳳的心已在往下沉。
他的確不忍。
他的心遠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麽硬,就算明知這三個女孩子遲早總難免一死,他也還是不忍眼看著她們死在自己麵前。
他隻有硬著頭皮走進去。
陰童子大笑,道:“我們本來並不想殺你的,但你卻不該……”
笑聲驟然停頓,三點寒星破窗而入,光芒一閃,已釘入了少女們的咽喉。
陰童子狂吼著飛撲而起,並不是撲向陸小鳳,而是要去追窗外那個放暗器的人。
可是陸小鳳已不讓他走了。
少女們已死,陸小鳳已不再有顧忌,他還能往哪裏走?
陰童子淩空翻身,左手的鐵鉤往梁上一掛,整個人忽然陀螺般旋轉起來,一條假腿夾帶著淩厲的風聲,赫然也是精鐵鑄造的。
這種怪異奇詭的招式一使出來,無論誰也休想能迫近他的身。
陸小鳳也不能,隻有眼睜睜的看著他旋轉不停,突然間,鐵鉤一鬆,他的人竟藉著這旋轉之力急箭般射出了窗戶。
他不求製人,隻求脫身,顯然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絕不是陸小鳳敵手。
隻可惜他還是低估了陸小鳳。
他的人飛出,陸小鳳的手忽然抬起,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點。
隻聽“叮”的一聲響,他的人已重重摔在窗外,鐵腳著地,火星四濺。
陸小鳳並沒有製他於死,隻不過以閃電般的手法,點了他的穴道,他正想跟出去,追查他的來曆和來意。
院子裏卻又有寒芒一閃,釘入了陰童子的咽喉。
“什麽人?”
夜色沉沉,星月無光,哪裏看得見人影?既然看不見,又怎麽能去追?
陸小鳳歎了口氣,喃喃道:“幸好他們來了七個人,還剩下六個活口。”
這句話剛說完,他身後就已有人冷冷道:“隻可惜現在已連半個活口都沒有了。”
說話的隻有一個人,地上卻有三條人影,被窗裏的燈光拖得長長的。
“歲寒三友。”
陸小鳳慢慢的轉過身,苦笑道:“另外的六個已經不是活口?”
老人冷冷道:“他們還活著,你剛才隻怕就沒有那麽容易走出這屋子。”
另外六個人,想必一定是在四麵黑暗中埋伏著,等著陸小鳳自投羅網,卻想不到無聲無息的就在黑暗中送了命,這六個人無疑都是高手,要殺他們也許不難,要無聲無息的同時殺了他們六人,就絕不是件容易事了。
歲寒三友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毒準確,實在已駭人聽聞。
陸小鳳歎了口氣,在心裏警告自己,不管怎麽樣,都不能輕舉妄動。
這老人手裏居然還帶著個酒杯,杯中居然還有酒,除了歲寒三友中的孤鬆先生外,隻用一隻手就能殺人於刹那間的,天下還有幾人?
孤鬆先生淺淺的啜了口酒,冷笑道:“我們本想留下這半個活口的,隻可惜你雖有殺人的手段,卻沒有救人的本事。”
陸小鳳道:“剛才不是你們出手的?”
孤鬆先生傲然道:“像這樣的凡銅廢鐵,老夫已有多年未曾入手。”
釘在陰童子咽喉上的暗器,是一根打造得極精巧的三冰透骨釘,那些少女們也同樣是死在這種釘下的,就在這片刻間,他們的臉已發黑,身子已開始收縮,釘上顯然還淬著見血封喉的劇毒。
陸小鳳也知道這些暗器絕不是歲寒三友用的。
一個人若是已有了百步飛花,摘葉傷人的內力,隨隨便便用幾塊碎石頭,也能憑空擊斷別人的弩箭飛刀,就絕不會再用這種歹毒的暗器。
他不能不問一問,隻因為他實在想不出這是誰下的毒手?
孤鬆先生冷冷的打量著他,道:“我久聞你是後起一輩的高手中,最精明厲害的人物,但是我卻一點也看不出。”
陸小鳳忽然笑了,道:“有時我照鏡子的時候,也總是對自己覺得很失望。”
孤鬆先生道:“但是這一路上你最好還是小心謹慎些,多加保重。”
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沒有找到你們的羅刹牌,還死不得。”
孤鬆先生又冷笑了一聲,長袖忽然卷起,隻聽“呼”的一聲,院子裏樹影婆娑,秋葉飛舞,他們三個人都已不見了。
絕頂高明的輕功,絕頂難纏的脾氣,無論誰有了這麽樣三個對頭,心裏都不會太愉快的。
陸小鳳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一片落葉,看了看,又放下去,喃喃道:“葉子已枯透了,再往北走兩天,就要下雪了,不怕冷的人盡管跟著我來吧!”
屋子裏還有燈。
他剛才臨走的時候,燈光本來很亮,現在卻已黯淡了很多。
門還是像他剛才走的時候那麽樣虛掩著,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問題:“她是不是還在等我?”
他本來隻希望丁香姨趕快走的,走得越遠越好,但是現在她如果真的走了,他心裏一定會覺得不太好受。
不管怎麽樣,假如你知道有個人在你的屋子裏等著你,那麽你心裏總會有種溫暖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孤獨的獵人,在寒冷的冬天回去時,發現家裏已有人為他升起了火,他已不再寒冷和寂寞。
隻有陸小鳳這樣的浪子,才能了解這種感覺是多麽珍貴。
所以他推開門的時候,心裏居然有點緊張。
這種時候,這種心情,他實在不願一個人走入一間冷冰冰的空屋子。
屋子裏有人,人還沒有走。
她背對著門,坐在燈下,烏黑柔軟的長發披在肩上。
她正在用一把烏木梳子,慢慢梳著頭——女人為什麽總喜歡用梳頭來打發寂寞的時刻?
看見了她,陸小鳳忽然覺得連燈光都亮得多了。
不管怎麽樣,有個人陪著總是好的,他忽然發現自己年紀越大,反而越不能忍受孤獨。
可是他並沒有把自己心裏的感覺表現出來,隻不過淡淡的說了句:“我總算活著回來了。”
“嗯。”她沒有回頭。
陸小鳳道:“我還沒有死,你也沒有走,看來我們兩個人好像還沒有到分手的時候。”
她還是沒有回頭,輕輕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遠也不要跟你分手?”
陸小鳳沒有回答。
他忽然發覺這個坐在他屋子裏梳頭的女人,並不是丁香姨。
她仿佛在冷笑,拿著梳子的手,白得就像是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長。
她還是在梳著頭,越來越用力,竟好像要拿自己的頭發來出氣。
陸小鳳眼睛亮了,失聲道:“是你?”
她冷笑著道:“你想不到是我?”
陸小鳳承認。
“我實在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個多情種子,見一個就愛一個。”
她終於回過頭,蒼白的臉,挺直的鼻子,眼睛亮如秋夜的寒星。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這次我並沒有想去爬冰山,冰山難道反而想來爬我?”
假如方玉香真的是座冰山,那麽冰山就一定也有臉紅的時候。現在她的臉已經紅了,用一雙大眼睛狠狠的瞪著陸小鳳,狠狠道:“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會說人話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偶爾也會說兩句,卻隻有在看見人的時候才會說。”
——難道我不是人?
這句話她當然不會說出來,她的眼睛當然瞪得更大。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前兩天我還聽人說,你的樣子看來雖凶,其實卻是個很熱情的人,隻可惜我隨便怎麽看都看不出。”
方玉香道:“有人說我很熱情?”
陸小鳳道:“嗯。”
方玉香道:“是誰說的?”
陸小鳳道:“你應該知道是誰說的。”
方玉香冷笑道:“是不是我那位多情的小表妹丁香姨!”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兩聲,算做回答,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臉好像也有點紅。
他的心實在沒有他自己想像中那麽黑,臉皮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麽厚,隻要做了一點點虧心事,還是會臉紅的。
方玉香冷冷的看著他,又問道:“這兩天,她想必都跟你在一起?”
陸小鳳隻有承認。
方玉香道:“現在她的人呢?”
陸小鳳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人到哪裏去了?”
方玉香道:“我剛來,我怎麽會知道!”
陸小鳳歎道:“也許她生怕我回來時,也會變成了個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不忍心看到我那種樣子,所以隻好走了。”
方玉香冷冷道:“她的確是個心腸很軟的女人,殺人的時候,眼睛也總是閉著的。”
外麵忽然有個人吃吃笑道:“果然還是大表姐了解我,就因為我上次殺人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所以弄得一身都是血。”銀鈴般的笑聲中,丁香姨已像是隻輕盈的燕子般飛了進來。她的笑聲雖甜美,樣子卻仿佛有點狼狽,連衣襟都被撕破了,看來又像是剛被獵人彈弓打中尾巴的燕子。
方玉香卻板著臉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會回來。”
丁香姨笑道:“知道大表姐在這裏,我當然非回來不可。”
方玉香也笑了,笑得也很甜:“有時候我雖然生你的氣,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怎麽樣,你還是我的表妹,還是對我最好的!”
丁香姨道:“隻可惜我們見麵的機會總是不多,你總是喜歡跟大表哥在一起,總是把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拋在一邊!”
方玉香笑得更甜:“你嘴上說得雖好聽,其實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把我們忘得幹幹淨淨。”
丁香姨道:“誰說的?”
方玉香微笑著瞟了陸小鳳一眼,道:“你們兩個在一起親熱的時候,難道還會記得我們?”
兩個人都笑得那麽甜,那麽好聽,陸小鳳卻越看越不對勁。
就在這銀鈴般的笑聲中,突聽“格”的一聲響,方玉香手裏的梳子,竟忽然間變成了一排連珠弩箭——把梳子至少有四五十根梳齒,就像是四五十根利箭,暴雨般向丁香姨打了過去。
丁香姨手裏,也突然射出了七點寒星,打的是方玉香前胸七處要穴。
兩個人這一出手,竟然全都是致命的殺手,都想在這一瞬間就將對方置之於死地。
兩個人都沒有閉上眼睛,陸小鳳卻閉上了眼睛。
等他張開眼睛的時候,隻看見對麵的牆上釘著七點寒星,方玉香的人已倒在床上,丁香姨的人卻已遠在七八丈外。
隻聽她的聲音遠遠從黑暗中傳來,聲音中充滿了怨恨:“你記著,我饒不了你的。”
這句話剛說完,她的聲音就變成了一聲驚呼,驚呼突又斷絕,就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
秋霧已散開,霧沒有聲音,風還在吹,也聽不見風聲。
大地一片靜寂。
方玉香還是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陸小鳳坐下來,看著她,看著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成熟而堅挺。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沒有死。”
死人的胸膛絕不會像她這麽誘人,但她卻還是像死人般全無反應。
陸小鳳盯著她看了半天,忽又站起來,走過去,往她身邊一躺。
然後他就像是也變成了個死人,另外一個死人卻複活了。
她的手在動,腿也在動。
陸小鳳不動。
方玉香忽然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沒有死。”
陸小鳳終於有了反應——他抓住了她那隻一直在動的手。
方玉香道:“你怕什麽?我又不是藍胡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又不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了笑,道:“難道你怕的是丁香姨?這次我可以保證——她不會回來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知道丁香姨這次如果真還會回來,那才真的有可能已變成個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了。
可是他並不太難受,因為他已看出釘在牆上的那七顆寒星,正是三冰透骨釘。
他忽然問道:“她來找我,是不是你叫她來的?”
方玉香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麽害你?”
陸小鳳道:“害我?”
方玉香道:“現在她就像是座隨時會爆炸的火山,無論跟著誰,那個人都會隨時可能被她害死。”
陸小鳳苦笑,道:“看來我的運氣倒真不錯,遇見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冰山,一個是火山。”
方玉香道:“火山比冰山危險多了,尤其是身上藏著三十萬兩黃金的火山。”
陸小鳳道:“三十萬兩黃金?”
方玉香道:“偷來的。”
陸小鳳道:“哪裏有這麽多黃金給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財庫裏。”
陸小鳳長長的吸了口氣,喃喃道:“黑虎堂,黑帶子……”
方玉香道:“不錯,黑虎堂裏的香主舵主們,身上都係著條黑帶子。”
黑虎堂雖然是江湖中一個新起的幫派,可是它組織之嚴密,勢力之龐大,據說已超過昔年的青衣樓。財力之雄厚,更連丐幫和點蒼派都比不上。
——丐幫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幫,點蒼門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還產金沙,所以這兩個幫派,一向是最有錢的。
但是黑虎堂卻更有錢。
有錢能使鬼推車,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陸小鳳道:“據說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錢多,財庫自然是他們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嚴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陸小鳳道:“這兩天我又發現,黑虎堂網羅的高手,遠比我以前想像中還要多,丁香姨有什麽本事,能盜空他們的財庫?”
方玉香道:“也許她隻有一點本事.可是隻憑這一點本事就已足夠了!”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麽人?”
陸小鳳道:“飛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飛天玉虎’的老婆。”
陸小鳳怔住。
方玉香道:“據說‘飛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趁機席卷了黑虎堂的財庫,跟‘飛天玉虎’的一個書僮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實你也用不著太吃驚,席卷了丈夫的細軟,和小白臉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陸小鳳終於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小白臉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這種險。”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陸小鳳板起臉,冷冷道:“我隻不過想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隻可惜現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陸小鳳道:“為什麽?”
方玉香道:“因為他已被廖氏五雄大卸八塊,裝進箱子,送回了黑虎堂。”
廖氏五雄當然就是第一次在後麵盯梢的那五個人。
陸小鳳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們跟蹤的並不是他,而是丁香姨。
方玉香道:“小白臉死了後,她知道黑虎堂還是追上了她,她才害怕了,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她才找上了我。”
方玉香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千萬惹不得的,連皇帝老子都跟他有交情,連‘白雲城主’葉孤城和嚴獨鶴都栽在他手裏,她有了個這麽樣的大鏢客,黑虎堂當然不敢輕舉妄動了。”
陸小鳳道:“但他們一定還是想不到,還有三位更厲害的大鏢客在保護我。”
方玉香道:“所以他們來了十三個人,已死了十二個。”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是誰?”
方玉香道:“飛天玉虎。”
陸小鳳動容道:“他也來了?在哪裏?”
方玉香道:“剛才好像還在外麵的,現在想必已回去了。”
陸小鳳道:“為什麽?”
方玉香道:“因為現在他一定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也知道你隻不過是被丁香姨利用的傀儡而已,絕不會來找你的。”
陸小鳳冷冷道:“所以我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為飛天玉虎的武功太高,本事太大,他若是找上了我,我就死定了。”
方玉香嫣然道:“我知道你當然不怕他,隻不過這種麻煩事,能避免總是好的!”
陸小鳳轉過頭,盯著她,忽又問道:“你對黑虎堂的事,好像比丁香姨還清楚。”
方玉香歎了口氣,道:“老實說,丁香姨認識他,本來是我介紹的,所以她做了這種對不起人的事,我也覺得臉上無光。”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沒有娶你,卻娶了丁香姨,所以你一氣之下,才會拚命的去賭,才會嫁給藍胡子?”
方玉香點了點頭,輕輕的說道:“所以我跟藍胡子之間並沒有感情,我實在很後悔,為什麽要嫁給這樣一個開賭場的人!”
無論男人女人,失戀了之後,不是去喝個痛快,就會去賭個痛快,然後再隨隨便便找個對象,等到清醒時,後悔總是已來不及了。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卻也是個平凡的故事。
男人在外麵太忙,女人守不住寂寞,就會偷漢子,甚至私奔。
這種事也很平常。
丁香姨生怕陸小鳳知道真相後會不理她,所以不讓陰童子有說話的機會,所以就先下手為強,殺人滅口。
她看見方玉香來了,本來想溜的,可是一走出去,就發現了飛天玉虎的蹤跡,所以隻好再回來,想不到卻又被方玉香逼了出去。
這些問題,也都有了很合理的解釋。
但陸小鳳卻還是覺得不滿意,也不知道為了什麽,他總是覺得這其中一定還有些他不知道的陰謀和秘密。
據說飛天玉虎也是個很神秘的人,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
一個秘密組織的首領,總是要保持他的神秘,才能活得比較長些。
陸小鳳道:“隻不過你當然是例外,你一定見過他的。”
方玉香承認:“我見過他很多次!”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方玉香道:“近來有很多人都認為,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兩個人,就是西北雙玉。”
——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見雙玉,大勢已去。
方玉香道:“他既然能跟西方玉羅刹齊名,當然也是個心狠手辣,精明厲害的角色。”
陸小鳳道:“他長得什麽樣子?”
方玉香道:“他雖然已四十多歲了,看來卻隻有三十六七,個子很矮小,兩隻眼睛就像是貓頭鷹一樣!”
陸小鳳道:“他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方玉香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
方玉香道:“他好像也有段很辛酸的往事,所以從來不願在別人麵前提起自己的姓名來曆,連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忽然又開始在動。
陸小鳳不動。
方玉香柔聲道:“現在你什麽都明白了,你還怕什麽?”
陸小鳳沒有反應。
方玉香道:“夜已經這麽深了,外麵的風又那麽大,你難道忍心把我趕出去?”
她的聲音又嬌媚、又動人,她的手更要命。
陸小鳳終於歎了口氣,道:“我當然不會把你趕出去,可是我……”
方玉香道:“你怎麽樣?”
陸小鳳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我隻不過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丁香姨到我這裏來,是為了要我做她的擋箭牌,你呢?”
方玉香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想利用你?”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你是因為看上了我才來的,隻可惜這種想法,我就算喝了三十斤酒都不會相信。”
方玉香道:“因為你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
陸小鳳苦笑道:“我以前是的,所以我能活到現在,實在不容易。”
方玉香也歎了口氣,道:“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我就說,我到這裏來,本來是為了要跟你談一件交易。”
陸小鳳道:“什麽交易?”
方玉香道:“用我的人,換你的羅刹牌,我先把人交給你,你找到羅刹牌,也得交給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藍胡子的老婆,你把羅刹牌交給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點也不吃虧。”
陸小鳳道:“我若找不到呢?”
方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絕不怪你。”
她的聲音更嬌媚、更動人:“夜已經這麽深了,外麵的風又這麽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我也曾說過,我絕不會把你趕出去,但是,我至少還可以把我自己趕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門,隻聽“嘩啦啦”一聲響,那張又寬又大,又結實的木板床,竟忽然塌了下來。
陸小鳳笑了。
聽見方玉香的大罵聲,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讓我好好睡覺,我也不會讓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聖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陸小鳳,獨一無二的陸小鳳。
有誰能想得到這一夜他睡在哪裏?
他是睡在屋頂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的人幾乎已被風吹幹了,吹成了一隻風雞。
——看來一個人有時候還是應該自作多情些,日子也會好過些。
他歎息著,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手腳活動開,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誰也沒法子能在一張已被壓得七零八碎的床上睡一夜。
誰也不會想到要到屋頂上去找他出氣,所以這口冤氣隻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時,才發現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惟一完整的一件長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寫了幾行字:“陸小鳳,你的膽子簡直比小雞還小,你為什麽不改個名字,叫陸小雞?”
陸小鳳笑了。
“我就算是雞,也絕不是小雞。”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幹了的臉:“我至少也應該是隻風雞。”
風雞的滋味很不錯。
除了風雞外,還有一碟臘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醬油泡成的鹹黃瓜。
陸小鳳足足喝了四大碗又香又熱的粳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現在他的身上雖然還有點疼,心裏卻愉快極了。
隻可惜他的愉快總是不太長久。
他正想再裝第五碗粥的時候,外麵忽然有個人送了封信來。
信紙很考究,字也寫得很秀氣:“那騷狐狸子走了沒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來找我?不敢來的是龜孫子。”
送信的人,陸小鳳認得是店裏的夥計,看這封信的口氣,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是丁香姨的口氣。
——她難道還沒有死?
“這封信是誰叫你送來的?”
“是位丁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來的那位丁姑娘。”
——她居然真的還沒有死?
陸小鳳好像已把身子的疼全都忘記得幹幹淨淨,就像是個忽然聽見譚叫天在外麵唱戲的戲迷一樣,忽然跳了起來:“她的人在哪裏?你快帶我去,不去的是龜孫子的孫子。”
門是虛掩著的。
推開門,就可以嗅到一陣陣比桂花還香的香氣。
屋子裏沒有桂花,卻有個人,人躺在床上。
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嗅到這種香氣,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氣。
丁香姨的確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這個很香的人!
陽光照在窗戶上,屋子裏幽雅而安靜,充滿了一種令人從心裏覺得喜悅的溫暖。
她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蓋著條繡著戲水鴛鴦的棉被。
鮮紅的被麵,翠綠的鴛鴦,她的臉色嫣紅,頭發漆黑光亮,顯見是剛剛特意修飾過的。
女為悅己者容,她正在等著。
陸小鳳心裏忽然又有了那種溫暖的感覺,卻故意板著臉,道:“你找我來幹什麽?是不是想把那五萬兩銀子還給我?”
丁香姨也故意閉著眼睛,不理他!
陸小鳳冷笑道:“一個人若是有了三十萬兩黃金,還要五萬兩銀子幹什麽?”
丁香姨還是不理他,可是緊閉著的眼睛,卻忽然有兩行淚珠流下。
晶瑩的淚珠,慢慢的流過她嫣紅的麵頰,看來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陸小鳳的心又軟了,慢慢的走過去,正想說幾句比較溫柔的話。
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來竟像是變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為什麽?
陸小鳳連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這張上麵繡著戲水鴛鴦的棉被,然後他整個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裏,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還是那麽香,那麽美,胸膛還是那麽豐滿柔軟,腰肢還是那麽柔弱纖細,可是,她的一雙手、一雙腳卻已不見了!
陽光依舊照在窗戶上,可是這溫暖明亮的陽光,卻已變得比尖針還刺眼。
陸小鳳閉上了眼睛,仿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張尖銳瘦小的臉,一雙貓頭鷹般的眼睛裏,充滿了惡毒和怨恨,正獰笑著對丁香姨道:“我砍斷你一雙手,看你還敢不敢偷我的黃金,我砍斷你一雙腳,看你還能跑到哪裏?”
陸小鳳握緊了雙拳。
每個男人都有權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對飛天玉虎本沒有懷恨過,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裏最多也隻不過有點酸酸的惆悵而已。
但是現在情況卻不同了。
誰也沒有權力這麽傷害別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農家痛恨蝗蟲一樣。
等他再張開眼時,才發現丁香姨也在看著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裏沒有憤怒,隻有悲傷,忽然輕輕說出了兩個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來的,為什麽又一見麵就要他走?是不願讓他看見自己這種狼狽的樣子?還是生怕飛天玉虎會突然出現?
也許那短箋本就是飛天玉虎逼著她寫的,也許這本就是個陷阱。
陸小鳳輕輕的放下棉被,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在她床頭,雖然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卻已無異給了她一個簡單而明確的答複:“我不走。”
無論她是為什麽要他走,他都已決心要留下來,陪著她。
因為他知道現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別人陪伴的時候,在他寂寞時,她豈非也同樣陪伴過他?
陸小鳳絕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別人縱然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會忘記。
他一向隻記得別人的好處。
丁香姨當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裏除了悲傷外,又多了種說不出的感激。
“現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仿佛生怕被人聽見:“那三十萬兩金子,我當然沒法子帶在身上,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來,他就把我折磨成這樣子。”
——現在你當然已把金子還給了他,可是你為什麽一定要等他這樣折磨過你之後,才肯交出來?那本是他的,你本就應該還給他。
陸小鳳閉著嘴,並沒有說出這些話,他實在不忍再刺傷她。
風在窗外吹,落葉一片片打在窗戶上,就像是一隻疲倦的手,撥弄著枯澀的琴弦,雖然有聲音,卻比無聲更沉悶。
現在應該說什麽?安慰已是多餘的,因為無論什麽樣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悶了很久,她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偷那三十萬兩金子?”
陸小鳳搖搖頭,他隻有裝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釋卻令他覺得很意外:“我也是為了那羅刹牌。”
這理由並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說謊。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帶走了羅刹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陸小鳳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蘇,‘拉哈蘇’是當地的土語,意思就是老屋。”
陸小鳳道:“你認得李霞?”
丁香姨點點頭,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遲疑了很久才輕輕歎道:“她本來就是我的後母。”
這回答令陸小鳳覺得更意外,她又解釋道:“李霞還沒有嫁給藍胡子的時候,本來就是跟著我父親的!”
陸小鳳道:“你父親?……”
丁香姨道:“現在他已經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著聯係。”
李霞是她後母,方玉香卻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搶了她後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卻是她表姐介紹的。
陸小鳳忽然發現她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實在複雜得很,就算她已說出來,他還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淒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會被逼著做出一些她們本來不願做的事,男人非但一點都不了解,而且還會看不起她們。”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這次李霞的做法雖然很不對,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羅刹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黃金,你們的做法本來就一樣,你當然同情她。
這些話陸小鳳當然也沒有說出來,丁香姨卻又看了出來。
“我說她不對,並不是因為她偷了羅刹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憤:“一個女人若是被丈夫遺棄,無論用什麽手段報複都是應該的!”
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數女人都會有這種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陸小鳳隻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說她做的不對,隻因為她本不該答應把羅刹牌賣給賈樂山的!”
陸小鳳動容道:“江南賈樂山?”
他知道這個人。
賈樂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當地著名的善土,隻有極少數幾個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個橫行四海的大海盜,連東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統轄。
倭寇一向殘暴凶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複無常,賈樂山卻能把他們製得服服帖帖,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多麽厲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經和賈樂山派到中原來的密使談判過了,連價錢都已談好了,約好了在‘拉哈蘇’見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陸小鳳道:“他們既然是在中原談判的,為什麽要約在那邊疆的小鎮上見麵?”
丁香姨道:“這也是李霞的條件之廠,她知道賈樂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堅持要在拉哈蘇交貨。”
陸小鳳道:“為什麽?”
丁香姨道:“因為那裏是我父親的老家,她也在那裏住了十年,那裏的人頭地麵,她都很熟悉,在那裏就連賈樂山也不敢對她怎樣的。”
陸小鳳道:“這麽樣看來,她一定是個非常精明厲害的女人。”
丁香姨歎息著,道:“她不能不精明一點,因為她實在上過男人不少當。”
陸小鳳道:“但是她卻將這秘密告訴了你!”
丁香姨道:“因為她拿到了羅刹牌之後,第一個來找的就是我。”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應過我,隻要我能在年底之前湊出二十萬兩金子,就把那羅刹牌賣給我。”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想要那羅刹牌?”
丁香姨道:“因為我也想報複。”
她咬著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飛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礙事,那女人當然更恨我,隻要我活著一天,她就永遠休想名正言順的來做黑虎堂的幫主夫人。”
陸小鳳道:“難道他們還想殺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還算機警,現在隻怕早已死在他們的手裏,我若有了羅刹牌,他們就絕不敢對付我了。”
一個女人若肯花二十萬兩黃金去買一樣東西,當然是有原因的。
陸小鳳道:“為什麽?”
丁香姨道:“因為我若有了羅刹牌,我就是羅刹教的教主,就連飛天玉虎,對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懼三分。”
她疲倦悲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又說出一件很驚人的秘密。
西方玉羅刹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兒子入關時,忽然暴斃的。
“我百年之後,將羅刹牌傳給誰,誰就是本教的繼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萬段,毒蟻分屍,死後也必將永墮鬼獄,萬劫不複。”
西方玉羅刹當然也是個極精明厲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後,門下的弟子為了爭奪名位,互相殘殺,毀了他一手創立的基業。所以他在開山立宗時,就已親手訂下了這條天魔玉律。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將羅刹牌傳給了他的兒子。
隻可惜玉天寶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寵壞的子弟一樣,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
丁香姨道:“玉羅刹若知道他那寶貝兒子,已將羅刹牌押了給別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被氣得吐血的。”
陸小鳳長長吐口氣,現在才終於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不擇手段的爭奪羅刹牌了。
“為了追悼玉羅刹,也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們教中的護法長老和執事弟子們,已決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將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會於昆侖山的大光明境。”
“你隻要能在那一天,帶著羅刹牌趕到那裏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從此以後,絕沒有任何人敢對你無禮。”
西方魔教的勢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無論誰能繼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為江湖中最有權勢的人,有了權勢,名利自然也跟著來了。這種誘惑無論對誰來說都幾乎是不可抗拒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忽然發覺這件事已越來越複雜,他的任務也越來越艱巨。
可是他還有一點想不通:“李霞為什麽不自己帶著羅刹牌到昆侖去?”
丁香姨道:“因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侖,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這塊羅刹牌無論在誰手裏,都像是包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一樣,隨時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羅刹牌賣給別人。”
她歎息著,又道:“一個女人到了她那種年紀,生活既沒有倚靠,精神也沒有寄托,總是會拚命想去弄點錢的,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她跟你關係雖不同,還是要你拿出二十萬兩金子來。”
丁香姨黯然道:“隻可惜我現在比她更慘,我才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至少還有個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陸小鳳點點頭,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們本不是“朋友”,他們的關係遠比“朋友”更親密。
可是現在……
丁香姨看著他,眼睛裏也露出種說不出的表情,誰也不知道那是悲傷?是安慰?還是感激?
過了很久,她忽然問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說。”
丁香姨道:“現在就連羅刹牌對我都已沒用了,但我卻還是希望能看看它,因為……因為我為它已犧牲了一切,若連一眼都沒有看過,我死也不甘心。”
陸小鳳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後,帶來給你看看?”
丁香姨點點頭,凝視著他,道:“你答不答應?”
“隻不過那至少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那時候你還會在這裏?”
“我會在的。”丁香姨淒然道:“現在我已隻不過是個廢物,無論是死是活,他們都已不會放在心上。”
她眼圈發紅,淚又流下:“何況,像我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麽地方可去?”
月影漸漸高了,外麵更靜,該上路的客人們,都已上了路。
陸小鳳用衣袖輕輕拭幹丁香姨臉上的淚痕,又坐下來。
又過了很久,她才輕輕的歎了口氣,道:“你也該走了。”
陸小鳳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總不能在這裏陪我一輩子。”
她雖然在笑,笑容看來卻比她流淚時還淒涼。
陸小鳳想說話,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問我?”
陸小鳳點點頭,有件事他本不該再問的,他不願再觸及她的傷痕,可是他又不能不問:“飛天玉虎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樣,居然連她都不知道飛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隱秘,行動難測,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鷹,無論對什麽人,他都絕不信任,就連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絕高,生平從未遇見過對手。
這幾點卻已是毫無疑問的。
陸小鳳又忍不住問:“拉哈蘇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飛天玉虎的人一樣,神秘而可怕,那裏的人氣量偏狹,對陌生的外來客總懷有敵意,除了兩個人之外,無論誰說的話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陸小鳳道:“我可以信任的這兩個人是誰?”
丁香姨道:“一個叫老山羊,是我父親的老夥伴,一個叫陳靜靜,從小就跟我在一起長大的,他們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會盡力幫助你。”
陸小鳳記下了這兩個名字。
丁香姨道:“一過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的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陸小鳳也聽說過,鬆花江一結了冰,就像是一條平坦而遼闊的大道。
丁香姨道:“沒有到過那裏的人,永遠沒法子想像那裏有多麽冷的,最冷的時候,鼻涕一流出來就會結成冰,連呼出的氣都會結成冰渣子。”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著還不算太冷的時候,盡快趕去,出去後最好先買件可以禦寒的皮襖。”
陸小鳳忽然又覺得溫暖起來,不管怎麽樣,她畢竟還是關心他的。
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關心自己,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隻不過還有件事他也一定要問清楚。
他沉吟著,道:“玉羅刹一死,魔教內部難免有些混亂,為了避免引起別人乘虛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還是個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這秘密的人確實不多。”
陸小鳳道:“你怎麽會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鴿、灰狼、黃犬三個分堂——”
“黃犬”負責追蹤,“灰狼”負責搏殺,“白鴿”的任務,就是負責刺探傳遞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夠迅速崛起,這三個分堂辦事的效率當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門派,以及他的特長與嗜好,白鴿堂中幾乎都有一份紀錄的資料。
丁香姨接著道:“所以我還沒有見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點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來做自己的擋箭牌?
陸小鳳沒有往這方麵去想,別人對不起他的事,他從來不願多想,所以他心情總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淒涼而尖酸:“在黑虎堂裏,我本來有兩個職位。”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總堂主的出氣筒,也是白鴿堂的堂主。”
陸小鳳終於走了。
丁香姨說的不錯,他當然不能在這裏陪她一輩子。
天氣還是很晴朗,陽光還是同樣燦爛,他的心情卻已沒有剛才那麽愉快了。
想到這件事的複雜與艱巨,想到他所牽涉到的那些麻煩,他簡直恨不得去跳河。
滿院落葉,秋已深得連鎖都鎖不住,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零仃仃的站在枯樹下,仿佛隨時都可能被秋風吹走。
她手裏拿著封信,一雙充滿了驚惶的眼睛,正在陸小鳳身上打轉。
陸小鳳走過去,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這女孩子吃了一驚,身子往後麵縮得更緊,囁嚅著道:“你……你……你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我就是陸小鳳,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單薄的身子、畏縮的神態,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樣。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慘,遭遇都很可憐。
——這世界豈非就是屬於男人的世界?
陸小鳳歎了口氣,柔聲道:“是不是飛天玉虎叫你來的?”
秋萍點點頭。
陸小鳳道:“他是不是要你把這封信交給我?”
秋萍又點點頭,用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捧著這封信交給了陸小鳳。
信紙筆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寫得很好。
小鳳先生足下:
先生當代之大俠,絕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隻恨緣慳一麵,未能識荊,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
愛,弟唯有割愛以獻,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納。他日有緣,當煮酒於青梅之亭,與先生共謀十日之
醉。
又及,此間之食宿費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棧收據一紙,盼查收。另附上休妻書一紙,以
清手續,亦盼查收。
下麵的具名,果然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總算沉住了氣,把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發覺自己的修養已有了進步,居然還沒有把這封信撕破。
秋萍還站在那裏,一雙大眼睛還是不停的在他臉上打轉,對這個長著四條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興趣。
陸小鳳又笑了,道:“你還在等我的回音?”
秋萍點點頭,飛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陸小風看過了他的信之後,會有什麽反應?什麽表情?
陸小鳳道:“那麽你就回去告訴他,他送我的禮,我很感謝,所以我也有樣禮物要送給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帶回去?”
陸小鳳道:“你沒法子帶回去,這樣禮物一定要他當麵來拿。”
秋萍又露出畏懼之態,道:“可是……”
陸小鳳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訴你,我準備送他的禮物是什麽,也好讓你回去有個交待。”
秋萍鬆了口氣,道:“你準備送他什麽?”
陸小鳳道:“送他一個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卻不敢問,她想笑,又不敢笑。
陸小鳳也沒有笑,淡淡道:“我準備在他鼻子上打出一個屁眼來。”
“罵人”當然絕不是件值得向別人推薦的事,卻永遠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無論誰痛痛快快的罵過一個自己痛恨的人之後,總是會覺得全身舒暢,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腸胃暢通。
第五回 賈樂山
隻可惜這種愉快的心情,陸小鳳並沒有保持多久。
從客棧走出來,沿著黃塵滾滾的道路大步前行,還沒有走出半裏路,他就忽然發現了兩樣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歲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幾乎已看不見別的行人,也不再有別人跟蹤他。
除了一點點準備用來對付小費的散碎銀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歡熱鬧,喜歡看見各式各樣的人圍繞他身邊,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對他不懷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惟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這世上假如還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懼的事,這件事無疑就是寂寞。
“貧窮”豈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種?寂寞豈非總是會跟著貧窮而來?
你有錢的時候,寂寞總是容易打發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時,你才會發現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樣,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陸小鳳歎了口氣,第一次覺得那一陣陣迎麵吹來的風,實在冷得要命。
午飯時陸小鳳隻吃了一碗羊雜湯,兩個饅頭,那三個糟老頭卻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樣炒菜,七八個新蒸好的白麵饅頭,還喝了幾壺酒。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告訴他們:“年紀大的人,吃得太油膩,肚子一定會痛的。”
這頓飯既然吃得並不愉快,小費本來就可以免了,隻可惜一個人若是當慣了大爺,就算窮掉了鍋底,大爺脾氣還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過賬之後,他身上的銀子更少得可憐。
拉哈蘇還遠在天邊,他既不能去偷去搶,也不能去拐去騙,更不能去要飯,假如換了別的人,這段路一定已沒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陸小鳳不是別的人。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不管遇著什麽樣的困難,他好像總有解決的法子。
黃昏後風更冷,路上行人已絕跡。
陸小鳳背負著雙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剛吃飽了飯,還喝了點酒,正在京城前門外最熱鬧的地方逛街一樣。
雖然他肚子裏那點饅頭早已消化得幹幹淨淨,可是心裏卻在笑,因為無論他走得多慢,歲寒三友都隻有乖乖的跟在後麵。
無論誰都知道陸小鳳比魚還滑,比鬼還精,隻要稍微一放鬆,就連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見了,他不停下來吃飯,他們當然也不敢停下來。
可是餓著肚子在路上吃黃土,喝西北風,滋味也實在很不好受。
歲寒三友一輩子也沒有受過這種罪,孤鬆先生終於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輕雲般飄出,落在陸小鳳麵前。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道:“你為什麽擋住我的路?是不是還嫌我走得太快?”
孤鬆鐵青著臉,道:“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很有幽默感的人,何況他肚子裏惟一還剩下的東西,就是一肚子的惱火:“我問你,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現在好像已到了吃飯的時候。”
孤鬆先生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不趕快找個地方吃飯?”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高興。”
孤鬆先生道:“不高興也得去吃。”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強奸逼賭我都聽說過,倒還沒有聽說過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飯的。”
孤鬆道:“現在你已聽說過了。”
陸小鳳道:“我吃不吃飯,跟你有什麽關係?”
孤鬆道:“飯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難道不是人?”
陸小鳳道:“不錯,飯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卻有一種人不能吃。”
孤鬆道:“哪種人?”
陸小鳳道:“沒有錢吃飯的人。”
孤鬆終於明白,眼睛裏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請客呢?”
陸小鳳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鬆道:“看什麽情形?”
陸小鳳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誠意的要請我。”
孤鬆道:“若是我真心的要請你,你去不去?”
陸小鳳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請,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你。”
孤鬆盯著他,道:“你沒錢吃飯,要人請客,卻偏偏不來開口求我,還要我先來開口求你!”
陸小鳳淡淡的道:“因為我算準你一定會來的,現在你既然已經來了,就不但要管吃還得管住。”
孤鬆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終於長歎了口氣,道:“江湖中的傳言果然不假,要跟陸小鳳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好菜,好酒,好茶。
孤鬆先生道:“你喝酒?”
陸小鳳道:“喝一點。”
孤鬆道:“是不是要喝就喝個痛快?”
陸小鳳道:“不但要痛快,而且還要快。”
他滿滿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裏,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並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這世上能喝酒的人雖不少,能倒酒的人卻不多。
孤鬆看著他,眼睛裏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滿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陸小鳳在心裏喝一聲彩:“這老小子倒真的有兩下子!”
孤鬆麵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還要痛。”
陸小鳳道:“痛?”
孤鬆道:“痛飲,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麽。”
陸小鳳道:“你能喝多少?”
孤鬆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麽,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談起酒經,居然也像是變了個人。
陸小鳳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鬆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難道你從未醉過?”
孤鬆並沒有否認,反問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陸小鳳道:“我隻喝一杯就已有點醉了,再喝千杯也還是這樣子。”
孤鬆眼睛裏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從未真的醉過?”
陸小鳳也不否認,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敵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見了對手也是一樣。
不喝酒的人,看見這麽樣喝酒的角色,就很無趣了。
青竹、寒梅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臉上也全無表情,慢慢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兩個人背負著雙手,仰麵望天,過了很久,青竹才緩緩問道:“老大已有多久從未醉過?”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歎了口氣,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過了很久,寒梅也歎了口氣,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過?”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從那次我們三個人同時醉過後,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個人中,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長些。”
寒梅道:“兩個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實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當然還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這世上絕沒有永遠不醉的人。”
寒梅點點頭,道:“不錯,你隻要喝,就一定會醉的。”
隻要喝,就一定會醉。
這句話實在是千古不變,顛撲不破的。
所以陸小鳳醉了。
屋子很大,生著很大的一爐火,陸小鳳赤裸裸的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認為穿著衣服睡覺,就像脫了褲子放屁一樣,是件又麻煩、又多餘的事。
無論誰喝醉了之後,都會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隻不過他醒得總比別人快些。
現在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裏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麵對這一片空空洞洞、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癡癡的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別人敘說,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許為了要忘記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鬆拚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剛剛睜開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這些事。
該忘記的事為什麽總是偏偏忘不了?
該記的事為什麽總是偏偏想不起?
陸小鳳悄悄的歎了口氣,悄悄的坐起來,仿佛生怕驚醒了他身邊的人。
他身邊沒有人,他是不是生怕驚醒了自己?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他身邊雖然沒有人,屋子裏卻有人。
黑暗中,隱約可見一條朦朦朧朧的人影,動也不動似的坐在對麵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這人歎息著,又道:“可是這條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樣無趣得很。”
陸小鳳笑了。
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時候,他卻偏偏總是會忽然笑出來。
他微笑著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是個有學問的人。”
這人道:“不敢,隻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陸小鳳道:“閣下夤夜前來,就為了說這幾句話給我聽的?”
這人道:“還有幾句話。”
陸小鳳道:“我非聽不可?”
這人道:“看來好像是的。”
他說話雖然平和緩慢,可是聲音裏卻帶著種比針尖還尖銳的鋒芒。
陸小鳳歎了口氣,索性又躺下去:“非聽不可的事,總是不會太好聽的,能夠躺下來聽,又何必坐著?”
這人道:“躺下來聽,豈非對客人太疏慢了些?”
陸小鳳道:“閣下好像並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連閣下的尊容還未見到。”
這人道:“你要看看我?這容易。”
他輕輕咳嗽一聲,後麵的門就忽然開了,火星一閃,燈光亮起,一個黑衣勁裝,黑巾蒙麵,瘦削如兀鷹,挺立如標槍的人,就忽然從黑暗中出現。
他手裏捧著盞青銅燈,身後背著把烏鞘劍,燈的形式精致古雅,劍的形式也同樣古雅精致,使得他這個人看來像是個已被禁製於地獄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將災禍帶到人間來的幽靈鬼魂一樣。
甚至連燈光看來都是慘碧色的,帶著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這個人,也就忽然出現在燈光下。
爐火已將熄滅。
陰森森的燈光,陰森森的屋子,陰森森的人。
他的衣著很考究,很華麗,他的神情高貴而優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種發號施令的威嚴,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個陰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後的黑衣人更可怕。
陸小鳳又笑了,道:“果然不錯。”
這人道:“不錯?我長得不錯?”
陸小鳳笑道:“閣下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像中差不多。”
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道:“賈樂山。”
這人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你見過我?”
陸小鳳搖搖頭。
這人道:“但你卻認得我。”
陸小鳳微笑道:“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肯冒著風寒到這種地方來找我,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能用這種身佩古劍,勁氣內斂的武林高手做隨從?”
賈樂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樣陰森可怕,而且還帶著種尖刻的譏誚:“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有眼力。”
陸小鳳道:“不敢,隻不過眼中偶有所見,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賈樂山笑聲停頓,盯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也知道我的來意?”
陸小鳳道:“我情願聽你自己說。”
賈樂山道:“我要你回去。”
陸小鳳道:“回去?回到哪裏去?”
賈樂山道:“回到那軟紅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燈光輝煌的酒樓賭坊,回到倚紅偎翠的溫柔鄉去,那才是陸小鳳應該去的地方。”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是實話,我也很想回去,隻可惜……”
賈樂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也知道你近來手頭不便,所以早就替你準備好盤纏。”
他又咳嗽一聲,就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領著兩條大漢,抬著口很大的箱子走進來。
箱子裏裝滿了一錠錠耀眼生花的黃金白銀。
陸小鳳皺眉道:“哪裏來的這許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煩麽?”
賈樂山道:“我也知道銀票比較方便,卻總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銀實在,要想打動人心,就得用些比較實在的東西。”
陸小鳳道:“有理。”
賈樂山道:“你肯收下?”
陸小鳳道:“財帛動人心,我為什麽不肯收下?”
賈樂山道:“你也肯回去?”
陸小鳳道:“不肯。”他微笑著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兩件事根本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賈樂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種總是要在不該笑時發笑的人。
“這是利誘。”他微笑著道:“對你這樣的人,我也知道隻憑利誘一定不成的。”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了什麽?”
賈樂山道:“利誘不成,當然就是威逼。”
陸小鳳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陸小鳳道:“不好?”
黑衣人道:“閣下聲名動朝野,結交遍天下,連當今天子,都對你不錯,我若殺了你這樣的人,麻煩一定不少。”
陸小鳳道:“所以你不想殺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陸小鳳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隻可惜我的劍一出鞘,必定見血。”
陸小鳳又笑了:“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這隻不過是個警告。”
陸小鳳道:“警告之後呢?”
黑衣人慢慢的放下銅燈,慢慢的抬起手,突聽“嗆”的一聲,劍已出鞘。
蒼白的劍,仿佛正渴望痛飲仇敵的鮮血。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為自己歎息?”
陸小鳳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陸小鳳道:“我是為了你,為你慶幸,為人慶幸時我也同樣會歎息。”
黑衣人道:“哦?”
陸小鳳道:“你身佩這樣的神兵利器,卻為賈樂山這樣的人做奴才,你們自江南一路前來,居然沒有遇見我那個朋友,運氣實在不錯。”
黑衣人道:“若是遇見了你那朋友又怎樣?”
陸小鳳道:“若是遇見了他,這柄劍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黃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氣倒不小。”
陸小鳳道:“這不是我的口氣,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
白雪般的長衫飄動,一滴鮮血正慢慢的從劍尖滴落……
閃電般的劍光,寒星般的眼睛。
鮮血滴落,濺開……
黑衣人握劍在手上,青筋暴現,瞳孔也突然收縮:“可惜你不是西門吹雪!”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劍已刺出,劍光如虹,劍氣刺骨!
驚人的力量,驚人的方位,驚人的速度!
這樣的利劍,用這樣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於閃電雷霆。
有誰能擋得住閃電雷霆的一擊?
陸小鳳!
他還是靜靜的躺著,隻從棉被裏伸出一隻手,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挾!
這才是妙絕天下,絕世無倆的一著!
這才是無與倫比,不可思議的一著!
兩指一挾,劍光頓消,劍氣頓收。
也就在這一瞬間,屋頂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個人猿猴般倒掛下來,雙手一揚,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陸小風。
這一著才是出人意料,防不勝防的殺手!
隻聽“噗、噗、噗”一連串急響,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陸小鳳蓋著的棉被上。
僅僅隻不過打在棉被上。
這樣的距離,這樣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卻打不穿這條棉被,反而被彈了回去,散落滿地。
黑衣人看著自己握劍的手,倒掛在屋脊上的人卻在歎息:“久聞陸小鳳的靈犀一指妙絕天下,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麽驚人的內家功力。”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我自己也想不到,一個人在拚命的時候,力氣總是特別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這不是力氣,這是真氣真力。”
陸小鳳道:“真氣真力也是力氣,若沒有力氣,哪裏來的真氣真力?”
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劍鋒,又歎息了一聲,道:“好劍!”
黑衣人道:“你……”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門吹雪,所以劍還是你的,命也還是你的。”
賈樂山也笑了。
“這是威逼。”他微笑著道:“利誘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不回去?”
這句話賈樂山好像聽不見,又道:“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閣下無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美人就在門外。
風吹過,一陣幽香入戶。
指甲留得很長的老家人,用一根銀挖耳挑亮了銅燈,門外就有個淡裝素服的中年婦人,扶著個紫衣少女走了進來。
這婦人修長白皙,體態風流,烏黑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在燈光下看來,皮膚猶如少女般嬌嫩,無論誰都看得出,她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現在雖然已到中年,卻仍然有種可以令男人心跳的魅力。
對男人們說來,這種經驗豐富的女人,有時甚至比少女更誘惑。
可是站在這紫衣少女的身旁,她所有魅力和光彩都完全引不起別人的注意了。
沒有人能形容這少女的美麗,就正如沒有人能形容,第一陣春風吹過湖水時,那種令人心靈顫動的漣漪。
她垂著頭走進來,靜靜的站在那裏,悄悄的抬起眼,凝視著陸小鳳。
她甚至連指尖都沒有動,隻不過用眼睛靜靜的凝視著陸小鳳。
陸小鳳心裏已經起了陣奇異的變化,甚至連身體都起了種奇異的變化。
她眼睛裏就仿佛有種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著男人的欲望。
看見這少女,陸小鳳才明白什麽樣的女人才能算做天生尤物。
賈樂山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欣賞著陸小鳳臉上的表情,悠悠道:“她叫楚楚,你看她是不是真的楚楚動人?”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賈樂山道:“看樣子你好像很喜歡她。”
陸小鳳也不能否認。
賈樂山輕輕吐出口氣,道:“好,你隨時要回去,她都可以跟你走,帶著這口箱子一起走。”
陸小鳳也輕輕吐出口氣,道:“那麽你最好叫她在這裏等我。”
賈樂山道:“你什麽時候回去?”
陸小鳳道:“一找到羅刹牌,我就立刻回去。”
賈樂山的臉色變了,道:“你究竟要怎麽樣才肯答應?你究竟要什麽?”
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道:“本來我是什麽都不要的,可是現在,我倒想起了一件東西。”
賈樂山道:“你想要的是什麽?”
陸小鳳道:“我要司空摘星的鼻子。”
賈樂山怔了怔,道:“黃金美人你都不要,為什麽偏偏想要他的鼻子?”
陸小鳳道:“因為我想看看他,沒有鼻子之後,還能不能裝神扮鬼,到處唬人。”
賈樂山盯著他,忽然大笑。
他的笑聲已變了,變得豪邁爽朗,仰麵大笑道:“好,好小子,想不到我這次還是沒有唬住你,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這句話說出來,已無疑承認他就是司空摘星。
陸小鳳淡淡道:“我嗅出了你的賊味。”
司空摘星道:“我有賊味?”
陸小鳳道:“無論是大賊小賊,身上都有賊味的,你是偷王之王,賊中之賊,那味道自然更重,何況……”
司空摘星搶著問道:“何況怎麽樣?”
陸小鳳道:“我就算已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這種做小偷做慣了的人之外,別人還休想能溜到我屋裏來,偷我的衣服。”
他衣服本來是放在床頭的,現在卻已蹤影不見。
司空摘星笑道:“我隻不過替你找個理由,讓你好一直賴在被窩裏,誰想要你那幾件破衣服?”
陸小鳳道:“你當然也不想要我的腦袋?”
司空摘星道:“你的腦袋太大,帶在身上嫌重,擺在家裏又占地方。”
陸小鳳道:“你想要什麽?”
司空摘星道:“想看看你。”
陸小鳳道:“你還沒有看夠?”
司空摘星道:“你若以為我要看你,你搞錯了,我隻要看你一眼,就倒足了胃口。”
陸小鳳道:“是誰想看我?”
司空摘星道:“賈樂山。”
陸小鳳道:“真的賈樂山?”
司空摘星點點頭,道:“他想看看你這個長著四條眉毛的怪物,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究竟有多厲害?”
陸小鳳道:“他自己為什麽不來?”
司空摘星道:“他已經來了。”
陸小鳳道:“就在這屋子裏?”
司空摘星道:“就在這屋子裏,隻看你能不能認得出他來。”
屋子裏一共有九個人。
除了司空摘星和陸小鳳外,一個是身佩古劍的黑衣人,一個是猶自倒掛在屋梁上的暗器高手,一個是指甲留得很長的老家人,一個是紫衣少女,一個是中年美婦,還有兩個抬箱子進來的大漢。
這七個人中,誰才是真的賈樂山?
陸小鳳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人幾眼,道:“你身佩古劍,武功不弱,又不敢以真麵目見人,莫非你就是賈樂山?”
黑衣人不開口。
陸小鳳卻又搖了搖頭,道:“不可能。”
黑衣人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不可能?”
陸小鳳道:“因為你的劍法雖然鋒銳淩厲,卻少了股霸氣。”
黑衣人道:“怎見得賈樂山就一定有這種霸氣?”
陸小鳳道:“若是沒有霸氣,他昔年又怎麽能稱霸四海,號令群豪?”
黑衣人又不開口了。
陸小鳳第二個打量的,是那猿猴般倒掛著的暗器高手,隻打量了一眼,就立刻搖頭,道:“你也不可能是他。”
“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像賈樂山這樣的人,絕不會像猴子般倒掛在屋頂上。”
這人也不開口了。
然後就輪到那指甲留得很長的老家人。
陸小鳳道:“以你的身份,指甲本不該留得這麽長的,你挑燈用的銀挖耳,不但製作極精,而且本是老江湖們用來試毒的,你眼神充足,內家功夫必定不弱。”
老家人神色不變,道:“莫非你認為老朽就是賈樂山?”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也不可能。”
老家人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你不配。”
老家人變色道:“不配?”
陸小鳳道:“賈樂山昔年稱霸海上,如今也是一方大豪,他的飲食中是否有毒,自然有他的侍從們去探測,他自己身上,又何必帶這種雞零狗碎?”
老家人也閉上了嘴。
那兩個抬箱子的大漢更不可能,他們粗手粗腳,雄壯而無威儀,無論誰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現在陸小鳳正凝視著那紫衣少女。
司空摘星道:“你看她會不會是賈樂山?”
陸小鳳道:“她也有可能。”
司空摘星幾乎叫出來:“她有可能?”
陸小鳳道:“以她的美麗和魅力,的確可以令男人拜倒裙下,心甘情願的受她擺布,近百年來稱雄海上的大盜,本就有一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隻可惜……”
司空摘星道:“隻可惜怎麽樣?”
陸小鳳道:“可惜她的年紀太小了,最多隻不過是賈樂山的女兒。”
司空摘星看著他,眼睛裏居然露出種對他很佩服的樣子,道:“那麽現在隻剩下一個人。”
剩下的是那中年美婦。
“難道她是賈樂山?”
“當然也不可能。”
陸小鳳道:“賈樂山三十年前就已是海上之雄,現在至少已該有五六十歲。”
這中年婦人看來最多也不過四十左右。
陸小鳳道:“據說賈樂山不但是天生神力,而且能勇冠萬夫,昔年在海上的霸權爭奪戰中,總是一馬當先,勇不可當。”
這中年婦人卻極斯文、極秀弱。
司空摘星微笑道:“你說得雖有理,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陸小鳳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忘了賈樂山是個大男人,這位姑奶奶是女的。”
陸小鳳道:“這一點並不重要。”
司空摘星道:“哦?”
陸小鳳道:“現在江湖中精通易容術的人日漸增多,男扮女,女扮男,都已算不了什麽。”
司空摘星道:“不管怎樣,你當然也認為她絕不可能是賈樂山。”
陸小風道:“確是不可能。”
司空摘星道:“但我卻知道,賈樂山的確在這屋裏,他們七個人既然都不可能是賈樂山,賈樂山是誰呢?”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你本不該問這句話的。”
司空摘星道:“為什麽不該問?”
陸小鳳道:“因為你也知道,世事如棋,變化極多,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已發生了,有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現在都已做到,連滄海都會變成了桑田,何況別的事?”
司空摘星道:“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這位姑奶奶本來雖不可能是賈樂山,但她卻偏偏就是的。”
司空摘星道:“你難道說他是男扮女裝?”
陸小鳳道:“嗯。”
司空摘星笑道:“賈樂山稱霸七海,威懾群盜,當然是個長相很凶的偉丈夫,他若長得這麽秀氣,海上群豪怎麽會服他?”
陸小鳳道:“也許你已忘了他昔年外號,我卻沒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說來聽聽。”
陸小鳳道:“他昔年號稱‘鐵麵龍王’,就因為和先朝名將狄青一樣,衝鋒陷陣時,臉上總是戴著個像貌獰惡的青銅麵具。”
他微笑著,又道:“狄青本是個美男子,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足以懾人,所以才要戴那種麵具,賈樂山想必也如此。”
司空摘星居然也閉上了嘴。
那中年婦人卻歎了口氣,道:“好,好眼力。”
陸小鳳道:“雖然也不太好,馬馬虎虎總還過得去。”
中年婦人道:“不錯,我就是賈樂山,就是昔年的‘鐵麵龍王’,今日的江南善士。”
說到“賈樂山”三個字時,他那張“風情萬種”的臉,已變得冷如秋霜,說到“鐵麵龍王”四個字時,他眼睛裏已露出刀鋒般的鋒芒,說完了這句話時,他就已變了一個人。
他的衣著容貌雖然完全沒有改變,神情氣概卻已完全改變,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劍,連陸小鳳都可以感覺到他的殺氣。
——殺人如草芥的武林大豪,就像是利劍一樣,本身就帶著種殺氣。
他凝視著陸小鳳,接著又道:“但我卻也想不通,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陸小鳳微笑,道:“因為她。”
他眼睛看著的是楚楚,每看到她時,他眼睛裏就會充滿讚賞和熱情。
賈樂山眼睛裏卻充滿了狐疑和憤怒,道:“因為她?是她暗示你的?”
看見賈樂山的表情,陸小鳳笑得更愉快,悠然道:“你一定這麽說也無妨,因為,她若不在這裏,我一定想不到你是賈樂山。”
賈樂山扶著楚楚的手忽然握緊,楚楚美麗的臉上立刻現出痛苦之色。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直到現在,他才能確定他們之間的關係。
凶惡狡猾的老狐狸,溫柔美麗的小白兔,貪婪的兀鷹,失去自由的金絲雀……
他不忍再看她受苦,立刻解釋道:“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無論走到哪裏,男人們都會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的!”
賈樂山道:“哼。”
陸小鳳道:“可是這裏的男人們,卻連看都沒有看過她,甚至偷偷的看一眼都不敢,女人們天生就喜歡被男人看的,他們不敢看她,當然不是怕她生氣,而是為了怕你,所以……”
賈樂山道:“所以怎麽樣?”
陸小鳳道:“所以我就問自己,這裏的男人都不是好惹的人,為什麽要怕你?莫非你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賈樂山?”
賈樂山盯著他,忽然大笑,道:“好,說得好,想得也好。”
陸小鳳道:“你本不是來聽我說話,你是來看我的,你要看看我是怎麽樣一個人?”
賈樂山道:“不錯。”
陸小鳳道:“現在你已看過了。”
賈樂山道:“是的。”
陸小鳳道:“我是怎麽樣一個人?”
賈樂山道:“你是個聰明人。”
陸小鳳笑道:“好,說得好。”
賈樂山道:“你不但聰明,而且意誌堅強,無論什麽事都很難打動你,我想你若真的要去做一件事時,必定百折不回,全力以赴。”
陸小鳳道:“好,想得也好。”
賈樂山道:“你是個很好的朋友,卻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他目光刀鋒般盯著陸小鳳:“隻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隻有死!”
陸小鳳道:“隻有死?”
賈樂山冷冷道:“非死不可!”
夜更深,風更冷。
黑衣人還是標槍般站在那裏,白發蒼蒼的老家人又從身上拿出把小銼子,正在銼自己的指甲。
屋梁上倒掛著的人,不知何時已落下,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賈樂山道:“你的確沒有看錯,他們三個人的確都是不好惹的,剛才你雖然接住了老三的一著殺手劍、老二的一手滿天花雨,再加上老大,情況就不同了。”
陸小鳳看了看那白發蒼蒼的老家人,道:“老大就是你?”
白發老家人冷笑了一聲,屈起手指,中指上三寸長的指甲,竟仿佛變得柔軟如棉,卷成了一圈,突又彈出,隻聽“嗤”的一聲,急風響過,七八尺外的窗紙,竟被他指甲彈出的急風刺穿一個小洞。
這根指甲若是真的刺在人身上,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陸小鳳也不禁喝一聲彩:“好!好一著彈指神通,果然不愧是華山絕技。”
老家人冷冷道:“你的眼力也果然不差。”
陸小鳳歎息著道:“崆峒的殺手劍、辛十娘門下的滿天花雨,再加上華山的彈指神通,看來我今天好像已真的非死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笑,道:“別人說你眼力不差,我卻要說你眼力不佳。”
陸小鳳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隻看出了他們三個人的武功來曆,卻忘了這裏還有兩個可怕的人。”
陸小鳳道:“我沒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有沒有算上我?”
陸小鳳道:“沒有。”
司空摘星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眼中看來,你非但一點也不可怕,而且很可愛。”
司空摘星笑了。
陸小鳳道:“你想不到我居然會說你可愛?”
司空摘星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看得出這位楚楚姑娘的可怕。”
陸小鳳笑道:“我也看得出她的可愛。”
可愛的人,豈非通常都是可怕的?
——這句話你也許不懂,可是等你真的愛上一個人時,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司空摘星道:“有句話你一定還沒有聽說過。”
陸小鳳道:“什麽話?”
司空摘星道:“楚楚動人,奪命追魂。”
陸小鳳轉過頭,看看楚楚,搖著頭歎道:“我實在不信你有奪命追魂的本事。”
楚楚嫣然一笑,道:“我自己也不信。”
她的笑如春花初放,她的聲音如黃鶯出穀,但她的出手,卻比赤練蛇還毒。
就在她笑得最甜時,她已出手,金光一閃,閃電般刺向陸小鳳的咽喉。
她用的武器,就是她頭發上的金釵。
陸小鳳已準備出手去夾,他的出手從不落空。
可是這一次他的手剛伸出,就立刻縮了回去,因為就在這金光一閃間,他已發現金釵上竟帶著無數根毫毛般的芒刺。
他出手一夾,這根金釵雖然必斷,釵上的芒刺,卻必定要刺入他的手。
刺上當然有毒,他的對頭們想用這種法子來對付他的,楚楚已不是第一個。
陸小鳳至今還能活得好好的,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的運氣。
他的眼睛快,反應更快,手縮回,人也已滑開,金釵堪堪擦著他的脖子劃過。
楚楚手腕一轉,金釵又劃出。
這根金釵短而輕巧,變招當然極快,霎眼之間,已刺出二十七招,每一招劃出的角度都令人很難閃避,每一招刺的都是要害。
這位楚楚動人的姑娘手中的金釵,實在遠比那黑衣人的利劍更可怕。
隻可惜她遇見的對手是陸小鳳。
她的出手快,陸小鳳躲得更快,她刺出二十七招,陸小鳳避開了二十六招。突然一反手,握住了她纖美柔細的手腕。
手腕並沒有斷,陸小鳳一向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怎麽能狠得下這個心來?
她的心卻夠狠,腰肢一扭,突然飛起一腳,猛踢陸小鳳的陰囊。
這實在不是一個淑女應該使出的招式,誰也想不到,像她這麽樣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子,會使出這麽樣惡毒的招式來。
陸小鳳卻偏偏想到了,將她的手腕輕輕一擰、一甩,她的腳剛踢出,人已被甩了出去,勉強淩空翻身,跌進了賈樂山的懷抱。
賈樂山皺了皺眉,道:“你受傷了沒有?”
這句話居然問得很溫柔。
楚楚搖搖頭,慢慢的從賈樂山懷抱中滑下來,突然反手,手裏的金釵筆直刺入了賈樂山的胸膛上。
這變化非但陸小鳳想不到,賈樂山自己更連做夢都沒有想到。
這無疑是致命的一擊!
賈樂山畢竟不愧是一代梟雄,居然臨危不亂,居然還能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扼住了楚楚的咽喉。
楚楚的臉已嚇得全無血色,喉嚨裏不停的“格格”直響。
賈樂山的手已收緊,獰笑道:“賤人,我要你的……”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隻聽“嗤”的一響,一根三寸三分長的指甲,已點在他腦後“玉枕穴”上。
這也是致命的一擊!
賈樂山手鬆開,狂吼翻身,撲向那白發蒼蒼的老家人。
可是他剛翻過身,又是一陣急風破空,十三點寒星打在他背脊上,一柄蒼白的劍也閃電般刺過來,刺入了他的腰。
四個人一擊得手,立刻後退,退人了屋角。
劍拔出,鮮血飛濺,賈樂山居然還沒有倒下,一張很好看的臉卻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一雙很嫵媚的眼睛也凸了出來,盯著這四個人,嘶聲道:“你……你們這是為了什麽?”
黑衣人緊握著手裏的劍,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也因用力而發白,卻還是在不停的發抖。老家人和梁上客也在發抖。
他們都已抖得說不出話。
能說話的反而是楚楚,她咬著嘴唇,冷笑道:“你自己應該明白我們這是為了什麽?”
賈樂山歎出了最後一口氣,道:“我不明白……”
這四個字的聲音越說越弱,說到最後一個字,已變成了歎惜。
他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燈光也已漸漸微弱。
屋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甚至連呼吸聲和心跳聲都已停頓。
賈樂山已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來得很突然,死得更突然。
陸小鳳鬆開手,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心裏也捏著把冷汗。
第一個開口的還是楚楚——這是不是因為女人的舌頭天生就比男人輕巧柔軟?
她已轉身麵對著陸小鳳:“你一定想不到我們會殺他。”
陸小鳳承認,他相信這種事無論誰都一定會同樣想不到的。
楚楚道:“你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殺他?”
陸小鳳遲疑著——不相配的姻緣,總是會造成悲劇的,這一點他並不是不知道,但他卻寧願讓她自己說出來。
楚楚臉上的表情果然顯得既悲哀、又憤怒:“他用暴力占有了我,強迫我做他的玩物,又捏住了他們三個的把柄,強迫他們做他的奴才,我們早就想殺了他,隻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
賈樂山無疑是個極可怕的人,沒有十拿九穩的機會,他們當然不敢輕舉妄動。
陸小鳳道:“這次難道是我替你們造成了機會?”
楚楚點點頭,道:“所以我們不但感激你,還準備報答你。”
陸小鳳笑了。
“報答”這兩個字從一個女人嘴裏說出來,通常特別有意義的。
楚楚的態度卻很嚴肅,又道:“我們知道你是去找羅刹牌的,也知道你根本連一點把握都沒有,因為現在我們的條件還是比你好。”
陸小鳳道:“哦。”
楚楚道:“隻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全力幫助你。”
陸小鳳道:“怎麽幫法?”
楚楚指著地上裝滿金銀的箱子,道:“像這樣的箱子,我們車上還有十二口,李霞並不知道賈樂山已了,也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我若冒充賈樂山,用這些錢去買李霞的羅刹牌,會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手。”
楚楚歎了口氣,道:“賈樂山至少有一點沒看錯,你的確是個聰明人。”
陸小鳳道:“但我卻想不通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楚楚沉吟著道:“因為我們不願讓別人知道賈樂山是死在我們手裏。”
陸小鳳道:“你們怕他的弟子來報仇?”
楚楚笑了笑,道:“沒有人會為他報仇,隻不過……”
陸小鳳道:“隻不過他是個很有錢的人,留下很多遺產,殺死他的人就沒法子去分他的遺產了。”
楚楚又歎了口氣,道:“你實在聰明,簡直聰明得要命。”
陸小鳳道:“你們既然沒把握殺了我滅口,又怕這秘密泄漏,就隻有想法子來收買我。”
楚楚眨了眨眼,道:“這樣的條件,你難道還覺得不滿意?”
陸小鳳笑了笑,道:“隻可惜這裏有眼睛的人並不止我一個,有嘴的人也不止我一個。”
楚楚道:“在這屋裏的都是我們自己人,隻有司空大俠……”
司空摘星道:“我不是大俠,是大賊。”
楚楚微笑道:“我們知道司空大賊是陸小鳳的朋友,陸小鳳若是肯答應,司空大賊是絕不會出賣他的。”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說我自己是大賊,你也說我是大賊?”
楚楚嫣然道:“這就叫恭敬不如從命。”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也是個大男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在男人麵前,無論說什麽話,男人通常都會覺得很有趣的。
楚楚顯然對自己的美麗很有自信,用眼角瞟著他,道:“你的意思怎麽樣?”
司空摘星道:“司空大賊並不是陸小鳳的好朋友,隨時都可以出賣陸小鳳,隻不過司空大賊一向不願惹麻煩,尤其不願意惹這種麻煩,所以……”
楚楚道:“所以司空大賊也答應了?”
司空摘星道:“可是司空大賊也有個條件。”
楚楚眼波流動,道:“什麽條件?難道司空大賊要我陪他睡覺?”
這句話說出來,簡直比剛才她踢出那一腳更令人吃驚。
司空摘星大笑,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若是睡在我旁邊,我睡著了都會嚇醒。”
楚楚道:“那麽你要我怎麽樣?”
司空摘星道:“隻要羅刹牌到手,就放過那四個女人。”
楚楚道:“你說的是李霞她們?”
司空摘星道:“嗯。”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為什麽這樣子關心她們?她們陪你睡過覺?”
司空摘星瞪著她,苦笑著搖頭,道:“你看起來雖像個乖女孩子,但為什麽說起話來就像個拉大車的?”
楚楚嫣然道:“因為我每次說話的時候,總是會覺得很刺激、很興奮。”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道:“我隻問你,我的條件你答不答應?”
楚楚道:“我當然答應。”
司空搞星立刻站起來,向陸小風揮了揮手,道:“再見。”
陸小鳳叫了起來:“我的衣裳呢?”
司空摘星道:“屋子裏有這麽樣一個女人,你還要衣裳幹什麽?你幾時變得這麽笨的?”
他大笑縱身,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穿窗而出,霎眼間笑聲已在三十丈外。
屋子裏不知何時已剩下兩個人,陸小鳳躺在床上,楚楚站在床頭。
她看來還是乖得很,又乖又溫柔,不知怎地卻又忽然問出一句令人很吃驚的話:“你想不想要我陪你睡覺?”
陸小鳳道:“想。”
這次他非但連一點都不吃驚,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楚楚笑了,柔聲道:“那麽你就一個人躺在這裏慢慢的想吧。”
她忽然扭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才揮了揮手,道:“我們明天見。”
“砰”的一聲,門關上。
陸小鳳隻有睜大了眼睛看著屋頂,在心裏問自己:“我為什麽總是遇見這些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
他卻不知道怪事還在後頭哩。
第六回 鬆花江上
他們要去的地方並不在天邊,在鬆花江上。鬆花江並不在天邊,在白山黑水間。
“拉哈蘇”就在鬆花江之南,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雖然充滿了甜蜜和親切,其實卻是個荒僻而寒冷的地方。
每到重陽前後,這裏就開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凍,封江的時候,足足有七個月——多麽長的七個月。可是這七個月的日子並不難過。
事實上,老屋的人對封江的這七個月,反而充滿了期待,因為這段時候他們的日子反而過得更多彩多姿,更豐富有趣。
“拉哈蘇究竟在哪裏?”
“在鬆花江上。”
“江上怎麽會有市鎮?”
“嚴格說來,並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
“在冰上?”陸小鳳笑了,他見的怪事雖多,卻還沒有見過冰上的市鎮。
沒有到過拉哈蘇的人,確實很難相信這種事,但“拉哈蘇”卻的確在冰上。
那段江麵並不寬,隻有二三十丈,封江時冰結十餘尺。
久居老屋的人,對封江的時刻總有種奇妙的預感,仿佛從風中就能嗅得到封江的信息,從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時刻。
所以他們在封江的前幾天,就把準備好的木架子拋入江中,用繩子牢牢係住,就好像遠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劃出他們自己的疆界一樣。
封江後,這段河麵就變成了一條又長又寬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這時浮在江麵上的木架子,也凍得生了根,再上梁加椽,鋪磚蓋瓦,用沙土和水築成牆,一夜之間,就凍得堅硬如石。
於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房子,就在江上蓋了起來,在冰上蓋了起來,用不著三五天,這地方就變成個很熱鬧的市鎮,甚至連八匹馬拉的大車,都可以在上麵行走。
各行各業的店鋪也開張了。
屋子外麵雖然滴水成冰,屋子裏卻溫暖如春。
陸小鳳聽來,這簡直就像是神話。
“在那種滴水成冰,連鼻子都會凍掉的地方,屋子裏怎麽會溫暖如春?”
“因為屋子裏生著火,炕下麵也生著火。”
“在冰上生火?”
“不錯。”
“冰呢?”
“冰還是冰,一點也不會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節才會溶解,那時人們早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著的廢物,隨著冰塊滾滾順流而下。
於是這冰上的繁華市鎮,霎眼間就化為烏有,就好像一場春夢一樣。
現在還是封江的時候,事實上,現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陸小鳳就在這時候到了拉哈蘇。
他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因為現在他的身份不同,甚至連容貌都已不同。
除了原來那兩撇像眉毛一樣的小胡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點胡子,這改變若是在別人臉上,並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臉上就不同了,因為他本來是個“有四條眉毛的人”,現在他這特征卻已被多出來的這點胡子掩蓋了。
這使得他看來幾乎就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江南的第一巨富賈樂山。
他的派頭本來就不小,現在他帶著一大批跟班隨從,擁著價值千金的貂裘,坐在帶著暖爐的大車裏,看起來的確就像是個不可一世的百萬富豪。
披著件銀狐風氅的楚楚,就像是個小鴿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這女孩子有時瘋瘋癲癲,有時卻乖得要命,有時候看起來隨時都可以陪你上床去,可是你真想動她,卻連她的邊都碰不到。
陸小鳳也不例外,所以這幾天他的心情並不太好。
他是個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這麽樣一個女孩子纏著,到了晚上卻總是一個人睜大了眼睛看著屋頂發怔,你說他心情怎麽好得起來?
歲寒三友還在後麵遠遠跟著,並沒有幹涉他的行動。
他們惟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陸小鳳替他們找回羅刹牌,陸小鳳變成賈樂山也好,變成真樂山也好,他們完全不聞不問,死人也不管。
從車窗中遠遠看出去,已可看見一條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歎了口氣,道:“這段路我們總算走完了。”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他雖然知道無論多艱苦漫長的路,都會有走完的時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裏還是覺得很愉快。
趕車的也提起精神,打馬加鞭,拉車的馬鼻孔裏噴著白霧,濃濃的白沫子沿著嘴角往下流,遠遠看過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鎮的幢幢屋影。然後夜色就已降臨。
在這種極邊苦寒之地,夜色總是來得很快,很突然,剛才還明明未到黃昏,忽然間,夜色就已籠罩大地。
光采已黯淡了的水晶大道,一盞燈光亮起,又是一盞燈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鎮,忽然間就已變得燈火輝煌。
燈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燈光反照,看來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宮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無論誰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都一定會目眩情迷,心動神馳。
陸小鳳也不例外。
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幾次連小命都差點丟掉。
但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時光倒流,讓他回到銀鉤賭坊,重新選擇,他還是會毫不考慮,再來一次。
——艱苦的經驗,豈非總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豐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樂歡愉,豈非總是要先付出艱苦的代價?
陸小鳳忍不住又輕輕歎了口氣,道:“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門口,隨時都可以走過去,看來也許就不會有這麽美了。”
楚楚也歎了口氣,道:“是的。”
夜,夜市。
市鎮在冰上,在輝煌的燈火間,屋裏的燈光和冰上的燈光交相輝映,一盞燈變成了兩盞,兩盞燈變成了四盞,如滿天星光閃耀,就算是京城裏最熱鬧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並不窄,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車馬行人熙來攘往,茶樓酒店裏笑語喧嘩,看看這些人,再看看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陸小鳳幾乎已分不出這究竟是人間?還是天上?
走上這條街,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家小小酒鋪,因為就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正有個穿著紫緞麵小皮襖的大姑娘,在笑眯眯看著他。
這位姑娘並不太美,笑得卻很媚,很討人歡喜,一張圓圓的臉上,笑起來時就露出兩個很深的酒窩,一雙不笑時也好像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在陸小鳳臉上。
楚楚從鼻子裏冷笑了一聲,道:“看來她好像對你很有意思。”
陸小鳳道:“我根本不認得她!”
楚楚道:“你當然不認得,但我認得。”
陸小鳳道:“哦?”
楚楚道:“她姓唐,叫唐可卿,每個人都覺得她可以親近,你好像也不例外。”
陸小鳳笑道:“你對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道:“當然。”
陸小鳳道:“但她卻好像不認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我是怎麽會認得她的?”
陸小鳳道:“我猜不出,也懶得猜。”
楚楚道:“賈樂山做事一向很仔細,還沒有來之前就已把她們四個人調查得很清楚,還找人替她們畫了一張像。”
陸小鳳皺眉道:“難道她也是被藍胡子遺棄的那四個女人其中之一?”
楚楚道:“她本來是老二,也就是藍胡子的二姨太。”
陸小鳳忍不住想回頭再去看她一眼,卻看見了另外一個女人。
這女人正從對麵一家專治跌打損傷的草藥店走進唐可卿的小酒鋪,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臉上總是帶著種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每個人都欠了她三百兩銀子沒還。
無論怎麽看,她都絕不是那種引人好感的女人,卻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兩種絕不相同的典型,兩個人卻偏偏是朋友,而且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道:“你是不是對這個女人很有意思?”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不認得她。”
楚楚道:“我也認得她。”
陸小鳳道:“難道她是……”
楚楚道:“她姓冷,叫紅兒,本來是藍胡子的三姨太。”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藍胡子倒真是個怪人,要了那麽樣一個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後,為什麽還要娶這麽樣一個冷冷冰冰的人做老三?”
楚楚淡淡道:“冷冷冰冰的人,當然有她的好處,假如有機會,你也不妨去試試。”
陸小鳳忍不住又回頭去看,卻看見兩條大漢扶著個摔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藥店門口,大聲道:“冷大夫在哪裏?快請過來。”
原來那位冷紅兒居然還是個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也正是這草藥店的老板。
陸小鳳笑道:“我倒真看她不出,她居然還有這麽樣一手!”
楚楚冷冷道:“何止一手?她還有好幾手哩!”
陸小鳳閉上了嘴,他終於發現不吃飯的女人在這世上也許還有幾個,但不吃醋的女人卻連一個也沒有。
楚楚卻又笑了,眨著眼笑道:“其實藍胡子的四個女人中,最好看的一個是大姨太陳靜靜。”
陳靜靜?
陸小鳳聽過這名字。
“……拉哈蘇那裏的人,氣量最狹小,對陌生的外來客總懷有敵意,除了兩個人外,無論誰說的話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個叫老山羊,是我父親昔年的夥伴,一個叫陳靜靜……”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嚀他的話,他實在想不到陳靜靜也是藍胡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瞟著他,悠然道:“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帶你去。”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你知道她在哪裏?”
楚楚道:“她是李霞的死黨,一定會留在賭坊裏幫李霞的忙。”
陸小鳳道:“賭坊?什麽賭坊?”
楚楚道:“銀鉤賭坊。”
陸小鳳道:“這裏也有個銀鉤賭坊?”
楚楚點點頭,道:“李霞就是跟我們約好了要在這裏的銀鉤賭坊見麵的。”
陸小鳳沒有再問,因為他已看見了一枚發亮的銀鉤在風中搖晃。
門也不寬,銀鉤在燈下閃閃發亮。
陸小鳳推開門,從刺骨的寒風中走進了這溫暖如春的屋子,脫下了貂裘,便隨手拋在門後的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口氣。
空氣裏充滿了男人的煙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這種空氣並不適於人們作深呼吸,這種味道卻是陸小鳳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確沒有說錯,他的確是屬於這種地方的人。
他喜歡奢侈,喜歡刺激,喜歡享受,這雖然是他的弱點,他自己卻從不否認。
——每個人都有些弱點的,是不是?
這賭坊的規模,雖然比不上藍胡子的那個,賭客們也沒有那邊整齊,可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各式各樣的賭,這地方也都有。
陸小鳳並沒有等楚楚來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進去。
他知道每個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著,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位豪客,是個大亨。
大亨們的眼睛通常都是長在頭頂上的,所以陸小鳳的頭也抬得很高,但他卻還是看見了一個人賠著笑向他走了過來。
他並沒有特別注意任何一個人,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奇怪,裝束打扮更奇怪,就連陸小鳳都很少看見這樣的怪物。
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紅緞子的寬袍,袍子上麵還繡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有些是黃的,有些是藍的,有些是綠的,最妙的是,他頭上還戴著頂很高很高的綠帽子,帽子上居然還繡著六個鮮紅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陸小鳳笑了。
他當然認得出這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李霞那寶貝弟弟李神童。
看見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癡半呆,半癲半瘋,搖搖晃晃的走過來,居然像女人一樣向陸小鳳請了個安,道:“你好。”
陸小鳳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貴姓?”
陸小鳳道:“賈。”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道:“賈兄是從外地來的?”
陸小鳳道:“嗯。”
李神童道:“卻不知賈兄喜歡賭什麽?天九?單雙?骰子?”
他樣子看來雖然半瘋半癲,說起話來倒還相當清醒正常。
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後麵已有個人替他回答:“這位賈大爺不是來賭錢的,是來找人的。”
說話的聲音溫柔清脆,是個女人的聲音,卻不是楚楚,是個態度也很溫柔,而且長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後朝陸小鳳擠眼睛。
這女人莫非就是陳靜靜?
陸小鳳聲色不動,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來找人的,當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誰了?”
陳靜靜點點頭,道:“請隨我來。”
賭場後麵還有間小屋子,布置得居然很精致,卻看不見人。
陸小鳳在一張鋪著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來,道:“李霞呢?”
陳靜靜道:“她不在。”
陸小鳳沉下了臉,道:“我不遠千裏而來找她,她卻不在?”
陳靜靜笑了笑,笑得也很溫柔,柔聲道:“就因她知道賈大爺來了,所以才走的。”
陸小鳳怒道:“這是什麽意思?”
陳靜靜道:“因為她暫時還不能和賈大爺見麵。”
陸小鳳道:“為什麽?”
陳靜靜道:“她要我轉告賈大爺,隻要賈大爺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來向賈大爺負荊請罪,而且還一定帶著羅刹牌來。”
陸小鳳道:“她說的是什麽事?”
陳靜靜道:“她希望賈大爺先把貨款交給我,等我把錢送到了之後,她就立刻會回來的。”
陸小鳳故意一拍桌子,道:“這算什麽名堂?沒有看到貨,就得交錢!”
陳靜靜還是笑得很溫柔,道:“她還要我轉告賈大爺,這條件賈大爺若是不肯答應,生意就談不成了。”
陸小鳳霍然長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
陳靜靜微笑道:“依我看,賈大爺還是答應這條件的好,因為她已經將羅刹牌藏到一個極秘密、極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來,也絕沒有人能找到。”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羅刹牌,所以我一到這裏,她就躲了起來?”
陳靜靜並不否認。
陸小鳳冷笑道:“難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陳靜靜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願見人的時候,誰也找不到她。”
她笑得溫柔,眼睛裏卻充滿了自信,看來也是個意誌很堅強的女人,而且深信別人絕對找不到李霞藏在哪裏。
陸小鳳凝視著她,冷冷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
陳靜靜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我當然知道賈大爺的手段高明,隻可惜我既不知道羅刹牌藏在何處,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裏去了,否則她又怎麽會把我留在這裏?”
她的態度很平靜,聲音也很平靜,無論誰都看得出她說的不是假話。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麽樣看來,我若想要羅刹牌,就非答應她的條件不可?”
陳靜靜也歎了口氣,道:“我那位李大姐,實在是位極精明仔細的女人,我們也……”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從這聲歎息中,已應該可以聽出她們也吃過李霞不少苦。
陸小鳳沉吟著,道:“我付錢之後,她若還不肯交貨呢?”
陳靜靜道:“這一點我沒法子保證,所以賈大爺不妨好好的考慮考慮,我們已替賈大爺準備好了住處。”
陸小鳳霍然站起,冷冷道:“不必,我自己去找。”
陳靜靜道:“賈大爺初到本地,連一個熟人都沒有,怎麽能找到房子?”
陸小鳳大步走出去,仰著頭道:“我雖然沒有熟人,可是我有錢。”
楚楚當然一直都在他身旁,兩個人一走出這銀鉤賭坊,楚楚就笑著拍手,道:“好,好極了。”
陸小鳳道:“什麽事好極了?”
楚楚道:“你那副樣子裝得實在好極了,活脫脫就像是個滿身都是錢的大富翁。”
陸小鳳苦笑道:“其實我也知道賈樂山為人深沉陰刻,絕不會像這種暴發戶的樣子,可是我又偏偏裝不出別的樣子來。”
楚楚道:“這樣子就已經很好,我若不認得賈樂山,我一定也會被唬住的。”
陸小鳳道:“可是陳靜靜看來已經很不簡單,李霞一定更精明厲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
楚楚道:“其實能不能唬住她都沒關係,反正她認的是錢,不是人。”
陸小鳳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他心裏正在想,陳靜靜他已見過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能說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開始想的時候,一個人被人從酒樓裏踢了出來,“叭噠”一聲,摔在冰上時,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陸小鳳麵前。
這人反穿著一件皮襖,頭戴著羊皮帽,帽子上居然還有兩隻山羊角,配著他又幹又瘦又黃又老的臉,和那幾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活脫脫正是一隻老山羊。
陸小鳳看著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老山羊喘了半天氣,才掙紮著爬起來,喃喃道:“媽那個巴子,就算老爺們沒有銀子喝酒,你們這小王八羔子也用不著踢人呀。”
直等他罵罵咧咧,一拐一瘸的走遠了,陸小鳳才壓低聲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
辛老二就是那輕功暗器都很不錯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娘的嫡係子弟。
那身佩古劍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三,和華山門下那白發老人是結拜兄弟,隻因為多年前做錯過一件事,被賈樂山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投在賈樂山門下,受了七八年的委屈,一直都翻不了身。這些話都是他們自己說的,陸小鳳也就這麽樣聽著,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誰也不知道。
“天長酒樓”其實並沒有樓,卻無疑是這地方規模最大、裝修得最好的一棟房子。
現在這房子已經變成陸小鳳的,他隻用幾句話就談成了這交易。
“你們一天可以賺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總有個三五兩銀子。”
“我出一千兩銀子,你把這地方讓給我,我走了之後,房子還是你的,你答不答應?”
當然答應,而且答應得很快。
於是掛在門口的招牌立刻就被摘下來,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個時辰之後,就連床鋪都已準備好,有錢的人做事豈非總是比較方便?
最方便的是,這裏本來就有酒有菜,而且還有個手藝很好的廚子。坐在升得很旺的爐火旁,幾杯熱酒喝下肚,陸小鳳幾乎已忘了外麵的天氣還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
喝到第三壺酒的時候,辛老二才趕回來,雖然冷得全身在發抖,卻隻能遠遠的站在門口,不敢靠近爐火,他知道自己現在若是靠近了爐火,整個人說不定會像冰棍一樣融化掉,若是將一雙手泡進熱水裏,拿出來的時候說不定隻剩下一副骨架子。
陸小鳳等他喘過一口氣,才問道:“怎麽樣?”
辛老二恨恨道:“那老王八本不該叫老山羊的,他簡直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道:“你吃了他的虧?”
辛老二道:“他早就知道我在盯著他了,故意帶著我在冰河上繞了好幾個圈子,才回過頭來問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
陸小鳳道:“你怎麽說?”
辛老二道:“他既然什麽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認也不行。”
陸小鳳道:“現在他人呢?”
辛老二道:“就在外麵等著你,他還說,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找他幹什麽,既然你要找他,就應該由你自己去。”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狐狸也好,看來他骨頭倒是滿硬的。”
老山羊挺著胸在前麵走著,陸小鳳在後麵跟著。
看來他不但骨頭硬,皮也很厚,好像一點也不怕冷。
走出這條街,外麵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銀白色的冰河筆直向前麵伸展出去,兩岸上黑黝黝,灰蒙蒙的,什麽都看不見。
從那千萬點燈光裏走到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來,滋味實在不好受。
陸小鳳本來想沉住氣,看看他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現在卻忍不住道:“你到底想把我帶到哪裏去?”
老山羊頭也不回,道:“帶回我家去。”
陸小鳳道:“為什麽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道:“因為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
陸小鳳隻有認輸,苦笑道:“你家在哪裏?”
老山羊道:“在大水缸裏。”
陸小鳳道:“大水缸是什麽地方?”
老山羊道:“大水缸就是大水缸。”
第七回 鬆花江上
大水缸的確就是大水缸,而且是個貨真價真的大水缸。
陸小鳳已活了二三十年,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水缸。
事實上,假如他沒有到這裏來,就算他再活兩三百年,也看不見這麽大的水缸。
這水缸至少有兩丈多高,看來就像是一棟圓圓的房子,又像是個圓圓的帳篷,但它卻偏偏是個水缸,因為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上麵卻是開口的,還有條繩子從上麵垂下來。
老山羊已拉著繩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來?”
陸小鳳道:“我上去幹什麽?我又不是司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著爬到這麽樣一個大水缸裏去。”
他嘴裏雖然在嘰咕,卻還是上去了。
水缸裏沒有水,連一滴水都沒有。
水缸裏隻有酒,好大的一個羊皮袋裏,裝滿了你隻要喝一小口就保證會嗆出眼淚來的燒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獸皮,他抱著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來,才吐出口氣道:“你見過這麽大的水缸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老山羊道:“你見過我沒有?”
陸小鳳道:“也沒有。”
老山羊道:“但我卻好像見過你。”
陸小鳳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賈樂山賈大爺?”
陸小鳳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搖著頭,眯著眼笑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我不是賈樂山?”
老山羊道:“絕不是。”
陸小鳳道:“那麽我是誰?”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張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隻知道你絕不是賈樂山,因為我以前見過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陸小鳳也笑了。
他本來不想笑的,卻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覺得這老頭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也覺得他很有趣,隻要見過陸小鳳的人,通常都會覺得他很有趣的。
陸小鳳道:“我想請……”
老山羊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李霞是個怪人,丁老大更怪,為了喜歡喝無根水,居然不惜賣地賣房子,花了兩年多的功夫做成這麽樣兩個大水缸,隻為了夏天的時候接雨水喝。”
陸小鳳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點點頭,道:“現在李霞雖然不見了,卻絕對沒有離開這地方,我可以保證她一定還躲在鎮上,你若想問我她躲在哪裏,我也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打探這些事的?”
老山羊道:“難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誰?”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誰,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又眯起了眼,眼睛裏帶著種詭譎的笑意,接著道:“我覺得你這人還不討厭,所以就帶你到這裏來,告訴你這些話,假如你還想打聽什麽別的事,你最好找別人去。”
陸小鳳卻又問道:“你說這樣的水缸本來是有兩個的?”
老山羊道:“嗯。”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事,你什麽都不知道?”
老山羊歎了口氣,道:“我已經老了,老得幾乎連自己貴姓大名都忘了,鎮上的年輕人很多,年輕的女孩子也很多,無論你打聽什麽消息,都應該問他們去。”
他閉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決心,絕不再多看陸小鳳一眼,絕不再跟陸小鳳多說一句話。
陸小鳳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賈樂山,知道我認得丁老大的女兒,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時,你一點也不意外,你甚至還知道李霞並沒有走,可是你卻口口聲聲的說什麽你都不知道。”
他搖著頭,又笑道:“看來辛老二倒沒有說錯,你的確不該叫老山羊,你實在是條老狐狸。”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擠了擠眼睛,道:“你遇上我這條老狐狸倒不要緊,我隻希望你莫要再遇上隻狐狸精。”
唐可卿開的那家小酒鋪,就叫做“不醉無歸小酒家”。
天雖然已黑了很久,夜卻還不深,陸小鳳回去的時候,街上還是燈火輝煌,這不醉無歸小酒家也還沒有打烊。
這酒鋪看來並不差,老板娘長得更不錯,但卻也不知為了什麽,裏麵總是冷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客人。
所以陸小鳳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這長得並不太美,笑得卻很迷人的大姑娘,她還是站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笑眯眯的看著陸小鳳,就好像存心在這裏等他一樣。
她的笑不但是種誘惑,也像是種邀請。
陸小鳳從來也不會拒絕這種邀請的,何況他一向認為會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較會說話,會說話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較容易泄漏別人的秘密。
於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過去,正不知應該怎麽樣開口搭訕,唐可卿反而先開了口:“聽說你已經把天長酒樓買了下來?”
陸小鳳真的笑了:“這地方消息傳得好快!”
唐可卿道:“這是個小地方,像你這樣的大人物並不常見。”
她笑得實在太甜,實在很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兩聲,道:“不醉無歸,到這裏喝酒的,難道都非醉不可?”
唐可卿嫣然道:“對,到這裏來喝酒的,不醉都是烏龜。”
陸小鳳道:“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道:“醉了就是王八。”
陸小鳳大笑,道:“所以到這裏來喝酒的人,不做烏龜,就得做王八,這就難怪沒有人敢上你的門了。”
唐可卿笑眯眯的用眼角瞟著他,道:“可是你已經上了我的門。”
陸小鳳道:“我……”
唐可卿道:“你明明已買下酒樓,卻還要到這裏來喝酒,你既不怕做烏龜,也不怕做王八,你這是為什麽?”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心又動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道:“你猜我是為了什麽?”
唐可卿眼波流動,道:“難道你為的是我?”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
她的手美麗而柔軟,但卻是冰冷的。
陸小鳳道:“隻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
唐可卿媚笑道:“所以我要你做烏龜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應?”
陸小鳳的眼睛也眯了起來,道:“那隻看你答不答應?”
唐可卿紅著臉道:“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讓我去拿酒給你。”
陸小鳳的心已經開始在跳。
他是個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這次又有個很好的理由原諒自己——我並不是真的這麽好色,隻不過為了要打聽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計”了。
他放下她的手時,心裏已開始在幻想——夜深人靜,兩個人都已有了酒意……
誰知道這時,唐可卿忽然揚起手,一個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一耳光當然並沒有真的摑在他的臉上,陸小鳳還是吃了一驚。
“你這是幹什麽?”
“我這是幹什麽?”唐可卿鐵青著臉,冷笑道:“我正想問你,你這是幹什麽?你把我看成什麽樣的人?你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告訴你,我這裏隻賣酒,不賣別的。”
她越說越氣,到後來居然跺腳大罵:“滾,你給我滾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門,看我不一棍子打斷你兩條狗腿。”
陸小鳳被罵得怔住,心裏卻已明白,這地方為什麽連鬼都不上門了。
原來這女人看來雖然是蜜糖,其實卻是根辣椒,而且還有種奇怪的毛病,一種專門喜歡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著男人受罪,她才高興。所以她總是站在門口,勾引過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鉤時,她就可以把這男人放在手心,像蚊子一樣捏得半死。
這地方受過她折磨、挨過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陸小鳳還算是比較幸運,總算還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麵沒什麽人,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地方,誰也不會到街上來閑逛的。
陸小鳳走進去的時候,活脫脫的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來的時候,卻像是個呆子。
“女人……”他在心裏歎著氣呻吟:“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要命的女人?”
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想,這世界上若是沒有女人會變成什麽樣子時,就聽見一聲慘叫。
慘叫聲是從對麵的草藥店裏傳出的,是男人的聲音。
陸小鳳趕過去時,瘦瘦小小、冷冷淡淡的冷紅兒正把一個大男人按在椅子上,一隻手捏著他的肩上大筋,一隻手擰轉他的臂,冷冷的問道:“你究竟是什麽地方扭了筋?什麽地方錯了骨?你說!”
這男人齜著牙,咧著嘴,道:“我……我沒有。”
冷紅兒道:“那麽你來幹什麽?是不是想來捏捏我的筋,鬆鬆我的骨?”
這男人隻有點頭,既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冷紅兒冷笑了一聲,忽然一抬手,這個大男人就像是個小皮球一樣被摔出了門,“叭噠”一聲跌在又冷又硬又滑的冰地上。
這次他真的被跌得扭了筋,錯了骨,卻隻能回家去找老婆出氣了。
陸小鳳心裏在苦笑,這次他實在分不清究竟是這個男人有毛病?還是這個女人有毛病?
冷紅兒就站在他對麵,冷冷的看著他,道:“你是不是也有病想來找我治治?”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回頭就走。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忽然發現這地方的女人都惹不得。
誰知道他不惹別人時,別人反而要來惹他。
冷紅兒忽然擋住他的去路,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麽的?為什麽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道:“我為什麽一定要說話?”
冷紅兒咬著嘴唇,盯著他,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裏一定認為我是個又冷又凶,又有毛病的女人。”
陸小鳳道:“我沒有這麽想。”
這次他是在說謊,他心裏的確是在這麽想的。
冷紅兒還在咬著嘴唇,盯著他,一雙冷冰冰的眼睛裏,忽然有兩滴眼淚珍珠般滾了出來。
她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哭?陸小風又吃了一驚:“你這是幹什麽?”
冷紅兒垂下頭,流著淚道:“也沒有什麽,我……我隻不過覺得很難受。”
陸小鳳道:“難受?”
——你把別人揍得滿地亂爬,你還難受?挨揍的人怎麽辦?
冷紅兒當然聽不見他心裏想的話,又道:“你是從外地來的,你不知道這裏的男人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他們看我一個人住在這裏,總是想盡了辦法,要來欺負我、侮辱我。”
她流淚的時候,看來就仿佛變得更嬌小、更柔弱,那種凶狠冷淡的樣子,連一點都沒有了,的確就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女孩。
她接著又道:“我若被他們欺負了一次,以後就永遠沒法子做人了,因為別人非但不會怪他們,反而會說我招蜂引蝶,所以我隻好作出那種冷冷冰冰的樣子,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又……又……”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
夜深人靜時,獨守空房裏,那種淒淒涼涼、孤孤單單的寂寞滋味,她不說陸小鳳也明白。
他忽然覺得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憐。
冷紅兒悄悄的拭著眼淚,仿佛想勉強作出笑臉,道:“其實我們以前並沒有見過麵,我本不該在一個陌生人麵前說這種話的。”
陸小鳳立刻道:“沒關係,我也有很多心事,有時候我也想找個陌生人說給他聽聽。”
冷紅兒抬起頭,仰視著他,囁嚅著問道:“你能不能說給我聽?”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站在他麵前,她顯得更嬌小柔弱。
陸小鳳就算還想走,也走不成了。
——流著淚的邀請,豈非總是比帶著笑的邀請更令人難以拒絕?
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血腸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這酒還是我以前從外地帶來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冷紅兒臉上的淚痕已幹了,正在擺桌子,布酒菜,看來就像是隻忙碌的小麻雀。
“每天晚上,我都要一個人喝一點酒,我的酒量並不好,可是我喝醉了才能睡得著。”
然後她又向陸小鳳坦白承認:“有時候就算喝醉了也一樣睡不著,那種時候我就跑出去,坐在冰河上,等著天亮,有一次我甚至還看見一頭熊,至少我以為它是一頭熊,它身上長滿又粗又硬的黑毛。”
她的酒量確實不好,兩杯酒喝下去,臉上就泛起了紅霞。
陸小鳳看著她,心裏在歎息,這麽樣一個女孩子,居然會一個人坐在冰河上看黑熊,這實在是件很淒慘的事。
恰巧就在他心裏開始為她難受的時候,她的手恰巧正擺在他麵前。
於是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嬌小柔軟,而且是火燙的。
屋子裏溫暖如春,桌上的瓶子裏還插著幾枝臘梅,寒風在窗外呼嘯,窗子緊緊關著。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陸小鳳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她已倒在他懷裏,嬌小柔軟的身子,就像是一團火,嘴唇卻是冰涼的,又涼,又香,又軟。
直到很久以後,陸小鳳還是弄不清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後來有人問他。
“嚴格說來,並沒有發生什麽事。”陸小鳳又不能不承認:“那倒並不是因為我很君子,而是因為……”
因為就在事情快要發生的時候,他們忽然聽見了一陣掌聲。
“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為你們鼓掌?”後來聽說這故事的人,總覺得很好笑:“那一定是因為你們表現得很精彩。”
陸小鳳也不能否認,這陣掌聲的確讓他們嚇了一跳,事實上,他們兩個人的確都跳了起來,把桌上的火鍋都撞翻了。
“鼓掌的人是誰?”
“是個大混蛋,穿著紅袍子,戴著綠帽子的大混蛋。”
李神童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嘻嘻的笑:“兩位千萬不要停下來,這麽精彩的好戲,我已經有很多年沒看過了,你們隻要肯讓我再多看一下子,我明天一定請你們吃糖。”
這些話裏麵並沒有髒字,可是陸小鳳這一生中卻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麽令人惡心的話。
他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狠狠的給這半真半假的瘋子一巴掌,他沒有衝過去,隻因為冷紅兒已先衝了過去,這個嬌小柔弱的女人忽然間又變成了一匹母狼,出手惡毒而凶狠。
陸小鳳知道她會武功,卻沒有想到她的武功居然很不錯,她的出手迅急狠辣,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還帶著分筋錯骨的手法。李神童身上無論什麽地方隻要被她一把拿住,保證就立刻可以聽見兩種聲音——骨頭碎裂聲和殺豬般的慘叫。
但是李神童卻連衣角都沒有讓她碰到。
他的畫也許畫得很差勁,衣服也穿得滑稽,但是他的武功卻一點也不滑稽。
就連陸小鳳都不能不承認,這人的武功無論走到什麽地方去,都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會像個白癡般躲在自己姐姐裙子下麵,被人牽住到處跑?為什麽不自己去闖闖天下?
難道他姐姐的武功比他更厲害?
陸小鳳抬起頭,恰巧看見李神童的手從冷紅兒胸膛上移開。
然後冷紅兒就衝了出去,衝到門外後,門外就響起了她的痛哭聲。
陸小鳳隻覺得一陣怒氣上湧,雙拳已緊緊握起,他決心要給這人一個好好的教訓。
李神童居然還是在笑,搖著手笑道:“你可不能過來,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知道你是什麽人。”
陸小鳳沉著臉道:“你知道?”
李神童笑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就算你再把胡子留多些也沒用,我還是知道你是那個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停下了腳步,怔住。
他到這裏來還不到兩個時辰,隻見了五個人,這五個人居然全都讓他大吃一驚,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簡單,他若想將羅刹牌帶回去,看來還很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道:“可是你隻管放心,我絕不會揭穿這秘密的,因為我們本就是一條路上的人,我等你來已等了很久。”
陸小鳳更奇怪:“你知道我會來?”
李神童道:“藍胡子說過他一定會把你找來的,他說的話我一直很相信。”
陸小鳳總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藍胡子說的話:“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帶你去找……你一到那裏,就有人會跟你聯絡的。”
李神童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出賣我姐姐,替藍胡子做奸細。”
陸小鳳冷冷道:“但是我也並不太奇怪,像你這種人,還有什麽事做不出的?”
李神童居然歎了口氣,道:“等你見過我那寶貝姐姐,你就知道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了。”
陸小鳳道:“我要怎麽樣才能見到她?”
李神童道:“隻有一個法子。”
陸小鳳道:“什麽法子?”
李神童道:“趕快把你帶來的那些箱子送去。”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裏?”
李神童道:“我也不知道。”
他歎息著,苦笑道:“除了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子外,她簡直已六親不認。”
陸小鳳盯著他,足足盯了有一盞茶時分,忽然問道:“你想不想挨揍?”
李神童當然不想。
陸小鳳道:“那麽你就趕快把地上這些東西全都吃下去,隻要被我發現你還剩下一塊沒有吃,我就要你後悔一輩子。”
火鍋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腸,倒得滿地都是,很快就結成了一層白油。
李神童苦著臉彎下腰時,陸小鳳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剛走出門,就聽見他的嘔吐聲。
夜已很深了,輝煌的燈火已寥落,輝煌的市鎮也已被寒冷黑暗籠罩。
冷風從冰河上吹過來,遠方仿佛有狼群在呼號,淒涼慘厲的呼聲,聽得人心都冷透。
——冷紅兒跑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著黑熊走過?
——在她心目中,這隻黑熊象征的是什麽?是不是象征著人類那種最原始的欲望?
陸小鳳覺得很難受,不僅是在為她難受,也在為自己難受。
——為什麽人類總是要被自己的欲望折磨?
天長酒樓裏的燈光從門縫裏照出來,還帶著一陣陣熱呼呼的熱氣。
陸小鳳卻皺起了眉,他知道在裏麵等著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又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子。
在這一瞬間,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上去等著看那隻黑熊。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一條人影從天長酒樓的屋子後麵掠出,身形一閃就消失在黑暗中。
這種輕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陸小鳳之下,這種地方誰有這麽高明的輕功?
陸小鳳又皺起了眉,門已開了,一雙帶笑的眼睛在門縫裏看著他,吃吃的笑道:“你總算還記得回來,我還以為你已死在那個女人的小肚子上了。”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楚楚笑得很甜:“這酒還是我特地帶來的……”
陸小鳳幾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樣的酒菜和女人,已經讓他受不了,何況連她們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下麵她在說什麽,他已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乏味的酒菜、乏味的談話、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來,道:“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道:“快把什麽東西送去?送到哪裏去?”
陸小鳳道:“快把箱子送到銀鉤賭坊去。”
七八丈寬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間。
最大的一間房裏,擺著最大的一張床,鋪著最厚的一床被。
陸小鳳就躺在這張床上,蓋著這張被,卻還是冷得要命。
每個人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他也是人,在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總是會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團糟,隻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個耳光,罰跪三百八十天,再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
外麵有人在搬箱子,一麵還打著嗬欠,打著噴嚏。
三更半夜,把人從被窩裏叫出來搬箱子,這種人生好像也沒有多大意思,這些人為什麽還不去死?
——為什麽要去死?
——人活著,不但是種權利,也是種義務,誰都沒有權毀滅別人,也同樣無權毀滅自己。
陸小鳳翻了個身,隻想早點睡著,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樣,你越急著想她快點來,她卻來得越遲——人生中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忽然間,外麵“嘩啦啦”一陣響,接著又是一連串驚呼。
陸小鳳跳起來,套上外衣,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赤著腳竄出去,幾個抬箱子的大漢正站在外麵,看著一口箱子發呆。箱子已跌在地上,跌開了,裏麵的東西全都倒翻了出來,竟不是黃金,也不是銀子,竟是一塊塊磚頭。
陸小鳳怔住。
今天晚上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這一次他不但吃驚,而且憤怒,因為他也同樣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這種感覺當然不好受。
楚楚卻完全麵不改色,淡淡道:“你們站在這裏發什麽呆?磚頭又摔不疼,快裝好送去。”
陸小鳳冷冷道:“送去?送到哪裏?”
楚楚道:“當然是送到銀鉤賭坊去。”
陸小鳳冷笑道:“你想用磚頭去換人家的羅刹牌?你以為人家都是呆子?”
楚楚道:“就因為那位陳姑娘一點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這麽樣送去,她若是識貨的,看了這些箱子一定沒話說。”
陸小鳳道:“別的箱子裏裝的也是磚頭?”
楚楚道:“完全一樣的磚頭,隻不過……”
陸小鳳道:“不過怎麽樣?”
楚楚笑了笑,道:“箱子裏裝的雖然是磚頭,箱子卻是用黃金打成的,我們帶著這麽多黃金走這麽遠的路,總不能不特別小心些。”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他忽然發現這裏惟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幾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陸小鳳還赤著腳站在那裏發怔。
楚楚看著他,嫣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氣,我知道。”
她知道陸小鳳袍子下麵是空的,她走過去,解開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雙手摟住了他的腰,耳語般輕輕說道:“可是今天晚上,我絕不會再讓你生氣了,絕不會。”
陸小鳳垂下頭,看著她頭頂的發髻,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麽事讓你改變了主意?”
楚楚柔聲道:“我一向隻做我高興的事,以前我不高興陪你,現在……”
陸小鳳道:“現在你高興了?”
楚楚道:“嗯。”
陸小鳳笑了,忽然把她抱起來,抱回到她自己的屋裏,用力將她拋在她自己的床上,扭頭就走。
楚楚從床上跳起來,大喊:“你這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頭也不回,淡淡道:“也沒有別的意思,隻不過告訴你,這種事是要兩個人都高興的時候做的,現在你雖然高興,我卻不高興了。”
這天晚上陸小鳳雖然還是一個人睡,卻睡得很熟,他總算出了一口氣,第二天醒來時,覺得胃口好極了,簡直可以吞下一整條鯨魚。
雖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卻還躲在屋裏,也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在生氣。
銀鉤賭坊那邊居然也一直沒有消息。
陸小鳳狼吞虎咽的吃下了他的早點兼午飯,這頓飯使他看來更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所以他又特地到廚房去,著實對那廚子誇獎了一番。
他心情愉快時,總是希望別人也能同樣愉快。
臨走時他還拍著那廚子的肩,笑道:“你若到內地去開飯館,我保證你一定發財,那些吃慣了煎小魚的土蛋們,若是吃到你的大塊燒羊肉,簡直會高興得爬上牆。”
廚子看著他走出去,目中充滿感激,心裏隻希望他今天無論做什麽事,都有好運氣。
陸小鳳也相信自己一定會有好運氣的。
第八回 鬆花江下
燈籠雖然沒有點著,銀鉤卻還是不停的在風中搖晃。
陸小鳳大步走入銀鉤賭坊,隻覺得手裏滿把握著的都是好運氣,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擲幾手骰子。
他沒有停下來,他不願把這種好運氣浪費在骰子上。
李神童遠遠的看見他走進來,就趕緊溜了,這個人今天看來好像顯得有點麵黃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說不定整夜都在瀉肚子。
陸小鳳微笑著走過去,走到那間門口寫著“賬房重地,閑人免進”的密室外,立刻有兩條大漢迎上來擋住他的路。
一個人指著門上的木牌,沉著臉道:“你認不認得字?”
陸小鳳微笑道:“字我倒也認得幾個,但我卻不是鹹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這人怔了怔,還沒有會過意來,陸小鳳已從他麵前走過去,他想伸手,忽然覺得腰眼上一麻,整個人都軟了,連手指都抬不起。
陳靜靜果然在房裏,李神童也在,看見陸小鳳,兩個人都勉強作出笑臉。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早。”
陳靜靜嫣然道:“現在已不早了。”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現在已不早了,為什麽還不給我消息?”
陳靜靜輕輕咳嗽了兩聲,道:“我們正想去請賈大爺今天晚上過來吃便飯。”
陸小鳳道:“我一向不吃便飯,我隻吃整桌的酒席。”
陳靜靜勉強笑道:“當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時候李大姐也一定會來的。”
陸小鳳道:“我現在既然已來了,現在就要吃。”
陳靜靜道:“那怎麽辦呢?”
陸小鳳道:“辦法很簡單,你隻要去告訴你那李大姐,說我已來了,假如她還不出來見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兩隻耳朵,一隻鼻子。”
李神童臉色又變了,陳靜靜笑得更勉強,道:“隻可惜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叫我們怎麽去告訴她?”
陸小鳳道:“你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倒知道一點。”
陳靜靜道:“哦?”
陸小鳳道:“這裏本來有兩個大水缸的,現在外麵卻已隻剩下一個,還有一個到哪裏去了?”
陳靜靜的臉色好像也有點改變。
陸小鳳道:“水缸在哪裏,李霞就在哪裏。”
陳靜靜道:“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懂。”
陸小鳳道:“你應該懂的,除了瘋子外,誰也不會賣了房子來做這麽樣兩個大水缸,隻為了要接雨水喝。”
陳靜靜同意這一點,她不能不同意。
陸小鳳道:“丁老大並不是瘋子,他這麽做當然另有目的。”
陳靜靜道:“你說他有什麽目的?”
陸小鳳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這裏來的,生怕別人追來,就做了兩個這麽樣的水缸,準備必要時好藏在水缸裏。”
陳靜靜道:“水缸裏能藏得住人?”
陸小鳳道:“平時當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裏,就是再好也沒有的藏身之處了,誰也想不到冰河下麵還有人的。”
陳靜靜還想笑,卻已笑不出來,李神童卻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裏?”
陸小鳳點點頭,用腳踩了踩地上鋪著的木板,道:“就在這裏。”
陳靜靜看著李神童,李神童看著陳靜靜,兩個人還沒有開口,木板下卻已有人開口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女子聲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麵,為什麽還不下來?”
兩丈多高的水缸,居然還隔成了兩層,下麵一層鋪滿了柔軟的皮毛,正是個極舒服的床鋪,從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麵一層,就是飲食起居的地方了,裏麵居然有桌椅,四麵都掛著厚厚的毛氈,還有個極精致的黃銅火爐。
陸小鳳歎了口氣,心裏在幻想著,假如能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到這裏來住幾天,那種日子一定過得像是在做夢。
一個長得還不算太難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對麵盯著他。
這女人頭發梳得很亮、很整齊,一張四四方方的臉,顴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嚴肅,實在連一點好看的地方都沒有。
別人會覺得她並不難看,也許隻因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別人的時候,眼睛裏就仿佛有一層淡淡的雨霧,你若沒有看見過她,絕對想不到這麽一雙眼睛,會長在這麽一個人臉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著陸小鳳:“你當然就是賈樂山。”
陸小鳳點點頭。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別人都說你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來並不老。”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有個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輕。”
李霞道:“什麽法子?”
陸小鳳道:“女人。”
李霞眼睛裏仿佛也有了笑意,道:“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
陸小鳳也在盯著她,微笑道:“你看來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陸小鳳道:“你是用什麽法子保持年輕的?”
李霞沉下臉,冷笑道:“你以為我用的是男人?”
陸小鳳淡淡道:“隻要你不用我,隨便你用什麽都不關我的事。”
李霞又開始盯著他,眼睛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聲吩咐:“來人,擺酒。”
陸小鳳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麽?”
李霞道:“因為我要你喝,你要的東西,也正巧在我手裏。”
陸小鳳心裏在歎息,鼻子裏已嗅到一陣香氣,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的香氣。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李霞還沒有開口,陸小鳳已搶著道:“這酒當然是你從外地帶來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為李霞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他怎麽能說出她心裏的話。誰知李霞卻搖搖頭,道:“你錯了,這酒是你那女人送來的,我所以沒有喝,隻因為我怕酒裏有毒。”
陸小鳳隻有苦笑,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他苦笑著道:“所以你要我先試試?”
李霞並不否認,陸小鳳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天生就有種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覺遠比大多數人都敏銳,酒裏若有毒,隻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覺到,否則他隻怕早就被毒死了幾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著他,忽又問道:“聽說你那女人長得很不錯,她叫什麽名字?”
陸小鳳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麽好看的女人,還要在外麵東勾西搭,連別人的老婆都不肯放過?”
陸小鳳笑了笑,道:“紅兒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別人的老婆,我喜歡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我再也不是別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陸小鳳淡淡道:“隻可惜我眼中看來,你隻不過是個跟我做買賣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現在我們的買賣豈非已做完了?”
陸小鳳道:“好像還沒有,我雖然已付了錢,你卻還沒有交貨。”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東西,明天一早我就會交給你。”
陸小鳳道:“為什麽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裏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們都是大人了,用不著再像兩個孩子一樣玩把戲。”
陸小鳳道:“我也不想玩把戲。”
李霞盯著他,道:“這裏的男人,都是又臭又髒的土驢,幾個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見就嘔心,可是你……你……”
陸小鳳道:“我怎麽樣!”
李霞道:“你不但長得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你的身體看來還這麽結實,這麽棒。”
她眼睛裏的雨霧更濃,呼吸也忽然變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麽,你難道還不明白?”
陸小鳳道:“我一點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卻已有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過來,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她握得實在太用力,連指甲都刺入陸小鳳肉裏。
她的臉上已有汗珠,鼻翼擴張,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漸漸擴散,散發出一種水汪汪的溫暖……
陸小鳳沒有動。
他看見過這種表情,那隻有在某種特別興奮的時候,一個女人臉上才會露出這種表情,但現在她卻隻不過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她為什麽跟丁老大私奔,為什麽會嫁給藍胡子。
她無疑是個性欲極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紀。
她長得雖不美,可是這種女人卻通常都有種奇異而邪惡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總能讓男人聯想起某種原始的罪惡。
陸小鳳沒有動。
但是連他自己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開始動了。
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嘴忽然發幹,他想走,李霞卻已倒在他身上,壓在他身上,像章魚般緊緊纏住了他。
就連陸小鳳都沒有遇見過需要得這麽強烈的女人,他幾乎已透不過氣來,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上麵的木板被掀開,一個人在嘶聲呼喊:“讓我進去,我要進去,誰敢攔住我,我就殺了誰。”
陸小鳳一驚,李霞坐起,還在不停的喘息。一個女人從上麵跳下來,圓圓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卻瞪得很圓,在這一瞬間,陸小鳳幾乎已認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遺風”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來,怒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麽,快滾出去!”
唐可卿狠狠的瞪著她,冷笑道:“我偏不滾,這地方我為什麽不能來?你不許我碰男人,自己為什麽要在這裏偷漢子?”
李霞更憤怒,厲聲道:“你管不著,無論我幹什麽你都管不著。”
唐可卿也叫起來:“誰說我管不著?你是我的,我不許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衝過去,一掌重重的摑在唐可卿臉上,她臉上立刻多出幾條紫痕,唐可卿忽然也撲上來,纏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剛才纏住陸小鳳一樣。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頭雨點般打在她身上,她卻還是死纏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樣好,你知道的,你為什麽……”
陸小鳳不想再聽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這件事隻讓他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嘔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裏已明白,唐可卿為什麽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還曾經拉過她的手,他簡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已降臨。
陸小鳳甚至不知道天是什麽時候開始黑的,也沒有回到天長酒樓去,隻是在街上的酒店裏,買了一大壇酒,一個人坐在這裏來喝。
他心裏充滿了悲哀和沮喪,情緒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為他雖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醜陋的一麵,但是他一向不願看到。
這裏是個沒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裏的人,想必已遷到那冰河上的市鎮去了,木屋的門都幾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從木板的空隙吹進來,冷如刀鋒。
可是他不在乎。
他隻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諾言,明天一早就把羅刹牌交給他,他拿了就走。
剛來的時候,他也曾覺得這地方是輝煌而美麗的,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
現在他卻隻想趕快走,越快越好。
破舊的木板桌上,還擺著盞油燈,燈中仿佛還剩著點油。
可是他並不想點燈,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為什麽會變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鬆拚一拚。
奇怪的是,一到了這裏,歲寒三友就好像忽然從地麵上消失了。
遠遠望過去,冰上的市鎮仍然燈火輝煌,這裏的天黑得早,現在時候想必還不太晚,距離明天早上,時候還很長。
這漫漫的長夜要如何打發?
陸小鳳捧起酒壇,又放下,他忽然聽見外麵的冰雪上,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此時此刻,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
忽然間,窗子被撞開,一個人跳進來——門已被封死,陸小鳳也是從窗子裏跳進來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這人身上披著件又長又大的風氅,手裏還捧著一大包東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發抖的手,從包袱裏拿出個火折子,點著了桌上的油燈。
然後她才回過頭,麵對著陸小鳳,微笑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果然在這裏。”
她的臉凍得發白,鼻子凍得紅紅的,笑容卻如春花般溫柔美麗,竟是陳靜靜。
陸小鳳並沒有吃驚,卻忍不住要問:“你怎麽會猜到我在這裏?”
陳靜靜嫣然道:“我看見你捧著一大壇酒往這邊走,附近又隻有這麽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太笨。”
陸小鳳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
陳靜靜道:“嗯。”
陸小鳳道:“找我幹什麽?”
陳靜靜指著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來。”
她微笑著打開包袱,又道:“你總是我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你餓著肚子的。”
陸小鳳冷冷的看著她,道:“你不該來的。”
陳靜靜道:“為什麽不該來?”
陸小鳳道:“因為我是個色鬼,你難道不怕我……”
陳靜靜沒有讓他說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為什麽要來?”
這句話如果是丁香姨說出來的,一定會充滿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說出來,就會變得像是在挑戰。
但是她的態度卻很平靜,因為她隻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所以我來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像個君子般對我的。
這件事豈非本來就應該像是“二加二等於四”那麽樣簡單明顯?
在正常情況下,一個女人用這種態度來對付男人,的確可以算是最聰明的法子,隻可惜陸小鳳現在的情況並不正常。
現在他不但情緒沮喪到極點,不但氣楚楚,氣李霞,氣唐可卿,更氣自己,隻覺得自己這兩天做的每件事都該打三百大板,事實上,這幾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對勁。
陳靜靜又道:“我特地替你帶了風雞和臘肉來,你總該吃一點。”
陸小鳳盯著她,緩緩道:“我隻想吃一樣東西。”
陳靜靜道:“你想吃什麽?”
陸小鳳道:“吃你。”
沒有反抗,沒有逃避,甚至連推拒都沒有,這件事無論怎麽樣發展,她都好像已準備接受了。
她的反應雖不太熱情,卻很正常——一個女人在正常的情況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來就應該是這麽樣簡單而自然的。
現在他們的激動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忽又回過頭向陸小鳳笑了笑,柔聲道:“現在你想吃什麽?”
陸小鳳也笑了:“現在我什麽都想吃,就算你帶了一整條牛來,我也可以吞下去。”
兩個人微笑著互相凝視,一件本來應該令人悔恨憎惡的事,忽然變得充滿了歡愉。
陸小鳳看著她,除了這種和平安詳的歡愉外,心裏還充滿感激!
所有不對勁的事,都已像是陽光下的冰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很對勁——一個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變化,往往就像是奇跡。
陳靜靜眼睛裏閃動著那種光芒,也是快樂而奇妙的:“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陳靜靜道:“無論多好的菜,裏麵假如沒有放鹽,都一定會變得很難吃。”
陸小鳳微笑道:“一定難吃得要命。”
陳靜靜道:“男人也一樣。”
陸小鳳不懂:“男人怎麽也一樣?”
陳靜靜嫣然道:“無論多好的男人,假如沒有女人,也一定會變壞的,而且壞得要命。”
她臉上還帶著那種令人心跳的紅暈,笑容看來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陸小鳳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這一次陳靜靜卻輕輕的躲開了,忽然正色道:“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陸小鳳道:“你剛才為什麽不說?”
陳靜靜道:“因為我看得出你情緒不太好,我不敢說。”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了?”
陳靜靜慢慢的點了點頭,她當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緒現在已經很穩定:“我隻希望你聽了這件事之後,不要太著急。”
陸小鳳道:“我不會著急,你快說。”
他嘴裏雖然說不著急,其實心裏已經在著急。
陳靜靜終於歎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裏的。”
陸小鳳皺眉道:“李霞殺了她?為什麽?”
陳靜靜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沒有問她?”
陳靜靜道:“我沒有問,因為李霞已不見了,這次是真的不見了,我們找了很久,連影子都沒有找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陸小鳳已跳起來!
陳靜靜道:“我就知道你聽了這件事,一定會跳起來,因為除了她自己外,誰也不知道她把羅刹牌藏在哪裏。”
陸小鳳又跳起來,跳得更高。
陳靜靜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別人也不知道送到什麽地方去了。”
陸小鳳大叫道:“這種事你為什麽等到現在才告訴我?”
陳靜靜苦笑道:“我現在才告訴你,你已經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剛才告訴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陸小鳳坐下來,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陳靜靜道:“就是因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給她的。”
陸小鳳道:“嗯。”
陳靜靜道:“現在你的箱子沒有了,她的人也不見了,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陸小鳳冷冷道:“你已經想出個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陳靜靜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輕道:“你若認為我這麽樣對你,隻不過是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錯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賬,我也一樣可以逃走。”她的眼圈發紅,淚已將落。
陸小鳳心又軟了,忽然站起來,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陳靜靜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陸小鳳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這次就一樣能找到。”
他嘴裏雖然這麽樣說,其實心裏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隻不過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個女人有了某種不尋常的關係,就算她做錯了事,你也隻有原諒她,還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對不起你,你也隻有認了。
——假如你始終跟一個女人保持著某種距離,她也不會著急的,著急的也是你。
“男人為什麽總有這麽多苦惱?”陸小鳳在心裏歎息著:“我為什麽不能學學老實和尚,也剃光了頭去做和尚?”
“她殺了唐可卿之後,心裏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才會逃走。”
“嗯。”
“你當時也在銀鉤賭坊,你有沒有看見她是往什麽方向走的?”
“我沒有。”陳靜靜道:“我聽到唐可卿的慘呼聲,趕到下麵去時,她已經不見了。”
“別的人也沒有看見她?”
陳靜靜搖搖頭,道:“這地方隻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裏去了,何況今天晚上又特別冷,那時候又剛好是吃飯的時候。”
陸小鳳沉吟著,道:“但我卻知道一個人,不管天氣多冷,他還是會在外麵瞎逛的。”
陳靜靜道:“你說的是誰?”
陸小鳳道:“老山羊。”
陳靜靜道:“就是住在大水缸裏的那個老怪物?”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也看見過那個大水缸?”
陳靜靜道:“剛才我來的時候,還看見那邊有火光,就好像房子著了火。”
陸小鳳皺眉道:“但是那邊並沒有別的房子,那水缸又燒不著。”
陳靜靜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麽回事。”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趕緊去看看。”
天氣實在很冷,風吹在身上,隔著皮襖都能刺到你骨頭裏去。
他們還沒有看見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風中傳來一陣陣烈酒的香氣。
陸小鳳的鼻子已經快凍僵了,還是嗅到了這陣酒香,立刻皺起了眉,道:“不好。”
陳靜靜道:“什麽事不好?”
陸小鳳道:“不管什麽樣的酒,若是已裝到肚子裏,香氣都不會傳得這麽遠的。”
陳靜靜道:“假如把酒點著了燒起來,香氣是不是就會傳得很遠?”
陸小鳳點點頭,道:“但是老山羊卻絕不會把酒點著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裝進了肚子。”
陳靜靜也皺了皺眉,道:“難道你認為有人要用酒點火來燒他的水缸?”
陸小鳳道:“就算水缸燒不著,卻可以把他的人燒死。”
陳靜靜道:“誰想燒死他?為什麽要燒死他?”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個人肚子裏的秘密若是裝得太多,就像是幹柴上又澆了油一樣,總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現在火已滅了。
他們趕到大水缸的時候,隻看見水缸已被熏得發黑,四麵都堆著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燒焦。
風中還留著酒香,這麽高的柴堆,再澆上酒,火勢一定不小,別說水缸裏隻有一個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條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陳靜靜道:“酒香既然還沒有散,火頭一定也剛滅了沒多久。”
陸小鳳道:“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麵等著。”
他躍身一縱而上,忽然又跳下來。
陳靜靜道:“你為什麽不進去?”
陸小鳳道:“我進不去。”
陳靜靜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裏麵結滿了冰。”
陳靜靜道:“這地方就算熱水一拿出來,也立刻就會結冰,誰也沒法子在這麽大的缸裏倒滿一缸水,裏麵又怎麽會結滿了冰?”
陸小鳳道:“天知道……”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啵”的一響,水缸裂開了一條大縫。
接著又是“啵”的一響,又是一條縫裂開來,這加工精製的特大水缸,轉眼間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麵還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裏麵的冰卻沒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著,透明的冰山裏仿佛還有圖畫。
陸小鳳道:“你好像帶著火折子?”
陳靜靜道:“嗯。”
她把火折子交給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點著,火光亮起,他們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陳靜靜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就連陸小鳳這一生中,都從未見過這麽詭異可怕的事。
閃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來又像是一大塊白玉水晶,光采流動不息,說不出的奇幻瑰麗。
在這流動不息的奇麗光彩中,卻有兩個人一動也不動的淩空懸立著。
兩個赤裸裸的人,一個人的頭在上,一個人的腳在上,一個人幹癟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個人的乳房碩大,大腿豐滿,赫然竟是李霞,兩個人四隻眼睛都已凸出來,一上一下,瞪著陳靜靜和陸小鳳。
陳靜靜終於驚呼出聲,人也暈過去了,等她醒來時,她已回到銀鉤賭坊,回到了她自己的臥室裏。
屋子裏布置得清雅而別致,每一樣東西看來都是精心挑選的,正好擺在最恰當的地方,隻有鋪在椅子上那張又大又厚的熊皮,看來比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後,你就不會再多加挑剔了。
陸小鳳此刻就坐在上麵,他從來沒有坐過這麽溫暖舒服的椅子,這張又大又厚的熊皮,溫暖得就像是夏日陽光下的海浪一樣。
陳靜靜已醒了很久,他卻好像快睡著了,一直都沒有抬頭。
爐火燒得正旺,燈也點得很亮,剛才發生的那件事,已遠得如同童年的噩夢。陳靜靜輕輕歎了口氣,苦笑道:“幸虧我暈過去了,若是再多看他們兩個人一眼,說不定會被嚇死的。”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反應。
陳靜靜看著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麽?”
陸小鳳終於緩緩道:“缸裏沒有水,就不會結滿冰,既然誰也沒法子把水倒進去,那一滿缸水是哪裏來的?”
陳靜靜道:“現在你已想通了?”
陸小鳳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又問道:“昨天我去的時候,那邊河床上還堆著很多積雪,今天卻已看不見,這些積雪到哪裏去了?”
陳靜靜眼珠子轉了轉,道:“是不是到水缸裏去了?”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若在水缸外麵生起火,缸裏的積雪是不是就會溶成水?”
陳靜靜眼睛裏發出了光,道:“外麵的火一滅,缸裏的水就很快又會結成冰。”
陸小鳳道:“水還沒有結冰的時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經被人拋進去了。”
陳靜靜咬著嘴唇,道:“她殺了小唐之後,就去找老山羊,因為他們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紀雖大,身體卻很強壯,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時候。
這些話她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忍說出來,但是她卻也知道陸小鳳必定能了解。
陸小鳳果然歎了口氣,道:“也許他們就是在那時候被人殺了的。”
陳靜靜道:“是誰殺了他們的?為的是什麽?”
陸小鳳道:“我想不出這個人是誰,但我卻知道他為的一定也是羅刹牌。”
陳靜靜道:“可是他殺了李霞,羅刹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陸小鳳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願讓我到手。”
陳靜靜也歎了口氣,道:“我還是想不通,他殺了李霞後,為什麽還要費那麽多事,把積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凍在冰裏?”
陸小鳳道:“也許他本想要脅李霞,要她在水還沒有結冰之前,把羅刹牌交出來。”
陳靜靜道:“可是李霞並不笨,當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羅刹牌,也還是死路一條,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現在羅刹牌一定還藏在原來的地方。”
陳靜靜歎道:“隻可惜李霞已經死了,這秘密又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站起來,麵對爐火,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有個朋友,曾經告訴過我,這地方隻有兩個人可靠,一個是老山羊,另外一個就是你。”
陳靜靜顯得很驚訝,道:“你這朋友是誰?他認得我?”
陸小鳳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還是跟你從小在一起長大的。”
陳靜靜吃驚得張大眼睛,道:“你說的是丁香姨,你怎麽認得她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隻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別的事你最好不要問得太多。”
陳靜靜凝視著他,終於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陸小鳳道:“所以你絕不會欺騙我?”
陳靜靜道:“絕不會。”
陸小鳳道:“假如你知道羅刹牌藏在哪裏,就一定會告訴我?”
陳靜靜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陸小鳳又長長歎了口氣,道:“所以李霞本不該死的,更不該死得這麽慘,我總認為隻有瘋子才能想出這種法子來殺人,這地方卻隻有半個瘋子。”
陳靜靜道:“誰?”
陸小鳳道:“李神童。”
陳靜靜更吃驚,道:“你認為他對自己嫡親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陸小鳳還沒有回答,外麵忽然有人闖了進來,拍著手笑道:“她總算答應嫁給我了,我總算有了個老婆,你們快來喝我的喜酒。”
這個人當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大紅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大綠帽,臉上居然還抹了層胭脂,看起來比以前更瘋,卻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假瘋?
陳靜靜忍不住問道:“是誰答應嫁給你了?”
李神童道:“當然是我的新娘子。”
陳靜靜道:“你的新娘子在哪裏?”
李神童道:“當然在洞房裏。”
“今天我洞房裏,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愛新娘……”
他瘋瘋癲癲的拍手高歌著,又衝了出去。
陳靜靜忍不住問陸小鳳:“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
陸小鳳道:“想。”
李神童自己當然也有間臥房,房裏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對紅燭,床上居然真的有個身上穿著紅裙,臉上還蒙著紅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頭,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的笑,不停的唱,唱得真難聽。
陳靜靜皺眉道:“我們不是來聽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閉上嘴?”
李神童嘻嘻的直笑,道:“可是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
陳靜靜道:“想。”
李神童立刻伸手去掀那塊紅巾,忽又縮回手,喃喃道:“我總得先問問她,看她是不是肯見你們。”
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邊,咕咕嘀嘀說了幾句話。
新娘子好像根本沒有開口,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李神童卻又跳起來,笑道:“她答應了,還要你們敬她一杯酒。”於是他又伸出手,這一次總算真的把新娘子臉上的紅巾掀了起來。
陸小鳳和陳靜靜的心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剛才看到冰中的那兩個死人時更嘔心、更吃驚。
新娘子的臉上也塗著一層厚厚的胭脂,可是一雙眼睛卻已凸了出來。
這新娘子竟赫然是個死人!
“小唐!”陳靜靜忍不住失聲驚呼:“唐可卿!”
李神童居然還是笑得很開心,正捧著四杯酒,笑嘻嘻的走過來,給了陳靜靜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陸小鳳和陳靜靜隻好接過他的酒,兩個人心裏都很難受。
這個人看來好像是真的瘋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頭坐下,把一杯酒交給他的新娘子,笑道:“我們一起喝—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們趕出去。”
新娘子當然沒有伸手來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道:“你為什麽不肯喝,難道你又改變了主意,不肯嫁給我了?”
陳靜靜實在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會哭出來,更怕自己會吐出來,忍不住大聲道:“你難道看不出她已經死了,你為什麽還要……”
李神童忽然跳起來,嘶聲道:“誰說她已經死了,誰說的?”
陳靜靜道:“是我說的。”
李神童狠狠的盯著她,厲聲道:“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陳靜靜道:“因為她的確已經死了,你若真的喜歡她,就應該讓她好好安息。”
李神童忽然衝過去,道:“她沒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
他用力揪住陳靜靜的衣襟,拚命的搖晃,陳靜靜臉已嚇得發青,忍不住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哭聲,叫聲,立刻全都停止,屋子裏忽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李神童癡癡的站在那裏,一雙直勾勾的眼睛裏,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下,慢慢的流過他塗滿胭脂的臉。
眼淚混合了胭脂,紅得就像是鮮血。
他的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瞪著陳靜靜,眼神既悲哀,又瘋狂。
陳靜靜情不自禁的向後退,退了兩步,又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李神童緩緩道:“不錯,她是死了,我還記得是誰殺了她的。”
陳靜靜道:“是……是誰?”
李神童道:“是你,就是你!我親眼看見你用一隻襪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頭衝過去,掀開了唐可卿的衣領,露出她頸上一條紫痕:“你看看,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賴也賴不了的。”
陳靜靜又氣又急,全身不停的發抖:“你瘋了,真的瘋了,幸好誰也不會相信你這瘋子的話。”
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又撲倒在唐可卿身上,放聲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跟著我姐姐?因為我一直都在偷偷的愛著你,一直都在等你嫁給我,我雖然沒有錢,可是藍胡子已經答應給我三萬兩銀子,為了這三萬兩銀子,我連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為什麽要死?”
陸小鳳悄悄的走了出去,隻要在這裏多停留片刻,他很可能也會發瘋。
——一個人的確不能太愛一個人,若是愛得太深,通常總是悲劇。
——人生中為什麽要有這麽多悲劇?
外麵又黑又冷,陸小鳳走出來,深深的吸了口氣,忽然彎下腰不停的嘔吐。
夜已很深了。
陸小鳳已經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大半個時辰,一盞盞明亮的燈光,一盞盞的滅了,一點點閃爍的寒星,一點點的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等他抬起頭時,才發現又走到了冷紅兒草藥店的門口。
門裏居然還有燈光漏出,他又在門外發了半天怔,暗暗的問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來找她了?否則我為什麽會恰巧停在她門口?”
這問題連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一個人內心深處,往往會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許並不是真的不知道,隻不過不敢去把它發掘出來而已。
“不管怎麽樣,我已來了。”
他已在敲門。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屋裏點著燈,卻看不見人。
人呢?
陸小鳳心裏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立刻進去,前麵的廳堂裏沒有人,後麵的臥室裏沒有人,廚房裏也沒有人。
廚房後麵的一道小門也是虛掩著的,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的直響。
冷紅兒是不是又睡不著,又從這道小門溜了出去,等著看那隻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到處都充滿了這種不可預測的神秘和恐懼。
陸小鳳踏著大步,迎風而行,今夜他還會遇見什麽事?他雖然無法預測,可是他已決心要找到冷紅兒,他絕不會讓冷紅兒也消失在這神秘的黑暗中。
冷紅兒在哪裏?黑熊在哪裏?
他完全不知道,遠方還有幾顆寒星,他就向星光走過去。
星光閃爍,他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叫,呼聲來自星光下,尖銳而慘厲,竟是女人的聲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星光照著河水,閃亮如銀的冰河上,赫然有一灘鮮紅的血跡。
血跡淋漓,一點點、一條條從冰河上拖過去,沿著血跡再走二三十步,就可以看見冷紅兒動也不動的蜷曲在那裏。
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臉上一片血肉模糊,還帶著五條爪痕,這致命的傷口,竟是一隻力大無窮的手爪抓出來的。
她畢竟又看見了那隻熊,對她說來,這一次,黑熊象征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饑餓的野獸為什麽留下了她的屍體血肉,連碰都沒有碰?
她身上並沒有齒痕,顯然並不是被黑熊拖過來的,而是自己爬過來的——她為什麽還要掙紮著,用盡她最後一分力氣來爬這段路?
她身子蜷曲,一雙手卻筆直的伸在前麵,手指已刺入堅冰裏,仿佛在挖掘——這冰河下難道也有什麽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麽?
最後的幾顆寒星,忽然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籠罩。
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可是陸小鳳抬起頭來時,眼睛裏卻在發著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
第九回 再見冰河
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時候。
人也一樣。
隻要你把這段艱苦黑暗的時光捱過去,你的生命立刻就會充滿了光明和希望。
第一線陽光衝破黑暗照下來的時候,正照在陸小鳳身上。
陽光溫柔如情人的眼波,楚楚和陳靜靜的眼波,也同樣溫柔的停留在他身上,隻不過她們眼睛裏還多了點憂慮和迷惑。她們想不通陸小鳳為什麽一大早就把她們找到這裏來。
陽光下的冰河,看來更輝煌壯觀,冷紅兒的屍體己被搬走,連血跡都看不見了,但是她們卻都已看見過,而且很難忘記。
陳靜靜一直靠在陸小鳳身旁,臉色還是蒼白的,直到這時才吐出口氣,喃喃道:“我早就聽說過這裏有熊,卻想不到它們竟這麽凶!”
陸小鳳道:“你看得出她是死在熊爪下的?”
陳靜靜道:“隻有最凶狠的野獸,才會有這麽大的力氣,野獸中又隻有熊才能像人一樣站起來,用前掌撲人!”
陸小鳳道:“有理!”
陳靜靜黯然道:“若不是你恰巧趕來,現在她隻怕已屍骨無存了,我們四個人隻有我跟她最談得來,我……”
她聲音哽咽,眼圈紅了,忽然靠在陸小鳳肩頭,輕輕啜泣。
陸小鳳情不自禁摟著她的腰,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若是有了某種特別親密的關係,就像是灰塵到了陽光下,再也瞞不過別人的眼睛。
楚楚瞪著他們,忽然冷笑,道:“我到這裏來,並不是來看你們做戲的,再見!”
她說走就走,直等她已走出很遠,陸小鳳才淡淡道:“你想看什麽?想不想看看那羅刹牌?”
這句話就像是條打著活結的繩子,一下子就套住丁楚楚的腳。
“羅刹牌?你已找到了羅刹牌?在哪裏?”
陸小鳳道:“就在這裏!”
這裏就是他發現冷紅兒的地方,也就是冷紅兒用雙手在堅冰上挖掘的地方。
冰結十丈,堅如鋼鐵,莫說她的手挖不下去,就連鐵鍬和鏟也休想動得了分毫。
楚楚道:“你是說就在這冰河下麵?”
陸小鳳道:“而且就在這方圓一丈之內!”
楚楚道:“你的眼睛能透視?能看到冰河裏麵去?”
這裏離開河岸已很近,冰的顏色卻好像比別處還要深暗些,凡人的肉眼,當然無法透視,但卻可以看見一段枯枝露在河麵上,想必是開始封江時候岸上倒下來的,枯枝也不知道被誰削平了,樹幹卻還有一小半露在河麵外,就像是一條優良的板凳,恰巧正麵對著積雪的遠山和岸上一棟廟宇。
陸小鳳道:“我雖然看不到裏麵,但我卻可以感覺到!”
楚楚冷笑道:“這反正死無對證,就算羅刹牌真的在下麵,你也挖不出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兩句很有用的話!”
楚楚冷冷道:“隻可惜無論多有用的話,也說不動這冰河解凍!”
陸小鳳不理她,自顧接著道:“第一句話是‘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第二句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當然也應該懂得這兩句話的意思!”
楚楚道:“我偏不懂!”
陸小鳳道:“這意思就是說,隻要有堅強的決心和有效的利器,天下絕沒有做不到的事!”
楚楚道:“隻可惜你的決心我看不見,你的利器我也沒有看見!”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你總會看見的。”
楚楚就站在旁邊看著。
誰也想不到陸小鳳的利器竟隻不過是十來根竹竿和一個小瓶子。
楚楚笑了:“這就是你的利器?”
陸小鳳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麽,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小心翼翼的拔開瓶塞,把瓶子裏裝著的東西倒了一滴下來,淡黃色的液體滴在河上,立刻發出“嗤”的一聲,一股青煙冒出來,鋼鐵般的堅冰,立刻就穿了一個洞。
青煙還沒有完全消散,他已將一根竹竿插了下去,隻見他一隻手拿著瓶子,一隻手拿著竹竿,全部都插入這一丈方圓的河裏,圍成了一個圓圈。
竹竿裏還有兩根三尺長的引線,他燃起一根香,身形展動,又在頃刻之間將這十來根引線一起點著,忽然喝道:“退!快往後退!”
三個人倒退出五丈,就聽見“轟”的一聲大震,千萬點碎冰飛激而起,夾帶著枯樹的碎片,花雨般滾落河麵,隻聽淙錚之聲不絕,如琴弦輪撥,如珠落玉盤,就在這時,又有一樣黑黝黝的東西被震得從冰河下飛了起來,隨著碎木冰塊一起落下,“當”的一聲,落在河麵上,竟是個純鋼打成的圓筒。
掀開這圓筒的蓋子,就有塊晶瑩的玉牌滑出來,果然正是羅刹牌。
楚楚已看得呆在那裏,陳靜靜也不禁目瞪口呆,冰屑打在她們身上,她們也忘了疼痛。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微笑道:“這就是我的利器,你看怎麽樣?”
楚楚勉強笑了笑,道:“這種奇奇怪怪的法子,恐怕也隻有你想得出來。”
陸小鳳道:“若沒有江南霹靂堂的火藥,法子再好也沒有用。”
楚楚道:“你怎麽會有江南霹靂堂的火藥?”
陸小鳳道:“我是偷來的!”
楚楚道:“從哪裏偷來的?”
陸小鳳道:“從水缸裏!”
楚楚道:“誰的水缸?”
陸小鳳道:“李霞的!”
發現冷紅兒的屍體後,他就已懷疑羅刹牌是藏在這裏的,隻不過還沒有十分把握而已。
陸小鳳又道:“等我在李霞的水缸裏找到這些東西後,我就知道我沒有猜錯了,因為她做事一向很謹慎,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定會準備好退路,假如她敢把羅刹牌藏在冰河裏,就一定有法子拿出來的!”
這種極烈性的溶劑和極強力的火藥,既然可以開山,當然也可以開河。
陸小鳳又道:“她既然準備了這種開河的利器,就當然一定已經把羅刹牌藏在冰河裏,這道理簡直就像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其實這道理並不簡單,他的結論是經過反複推證後才得到的。
楚楚忽然歎了口氣,道:“我本來還想罵你幾句的,可是我心裏實在有點佩服你!”
陸小鳳笑道:“其實我心裏也很佩服我自己。”
楚楚眼珠子轉了轉,道:“不過你本事還不算太大,假如你能把害死李霞的那個凶手找出來,才真的了不起。”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既不想別人說我了不起,也不是替別人找凶手的,我要找的隻是羅刹牌!”
陳靜靜凝視著他,忽然道:“現在你既然已經找到了,是不是就已該走了?”
這兩句話她輕輕的說出來,卻又帶著說不出的幽怨和傷感。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緩緩道:“也許我早就該走了的。”
陳靜靜勉強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我總算是這裏的主人,今天中午,我替你們餞行,你們一定要賞光!”
楚楚搶先道:“他一定會去的,我一定不會去。”
陳靜靜道:“為什麽?”
楚楚道:“因為你的酒萊裏麵一定還有很多醋,醋若吃得太多,我就會胃疼!”
她也歎了口氣,用眼角瞟著陸小鳳:“不但胃疼,心也會痛,所以還是不去的好!”
一回到天長酒樓,陸小鳳倒頭就睡,一睡就睡得很熟。
但是他已在心裏告訴自己:“我最多隻能睡兩個時辰。”還不到兩個時辰,他果然醒了。
他身體裏就好像裝了個可以定時響動的鈴鐺,要它在什麽時候響,它就會什麽時候響——其實每個人潛意識中都有這麽樣一個鈴鐺的,隻不過他的特別靈敏準確。
他張開眼睛的時候,楚楚正在門口看著他:“我已經等了你很久!”
陸小鳳揉揉眼睛,道:“等我幹什麽?”
楚楚道:“等著向你辭行!”
陸小鳳道:“辭行?你現在就要走?”
楚楚淡淡道:“你既然已找到羅刹牌,我就算還清了你的債了,你想去喝酒,我卻不想吃醋,還不走幹什麽?”
她不等陸小鳳開口,又問道:“我隻不過有點奇怪,你跟她怎麽會忽然變得那麽熟的?而且看來還一定有一手!”
陸小鳳笑了,道:“這原因很簡單,隻因為我是個正常的男人,她是個正常的女人!”
楚楚道:“我呢?我難道不是女人?我難道不正常?”
陸小鳳道:“你也很正常,隻可惜太正常了一點!”
楚楚盯著他,忽然衝過去,掀開他的棉被,壓在他身上。
陸小鳳道:“你又想幹什麽?”
楚楚道:“我隻不過告訴你,隻要我願意,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而且比她做得更好!”
她火熱的胴體不停的在他身上扭動摩擦,咬著他的耳朵,喘息著道:“我本來已經願意了,你卻不要,現在你是不是已開始後悔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也不能不承認,這女孩子實在是個可以迷死人的小妖怪。
楚楚卻已跳起來,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大聲道:“那麽你就一個人躺在床上慢慢的後悔吧。”
陸小鳳並沒有在床上躺多久,因為楚楚剛走,陳靜靜就來了,她還帶了兩個小小的酒杯和一壺酒,微笑著道:“那位喜歡吃醋,又怕胃疼的姑娘,為什麽先走?”
陸小鳳苦笑道:“因為她若再不走,我的頭就會比她的胃更疼。”
陳靜靜嫣然道:“她走了最好,我已經把那邊的賭坊結束,本就想到你這裏來的!”
陸小鳳笑道:“可惜你帶來的酒隻夠讓我漱漱口。”
陳靜靜柔聲道:“酒不在多,隻要有真心誠意,一杯豈非已足夠?”
陸小鳳道:“好,你倒,我喝!”
陳靜靜慢慢的倒了兩杯酒,幽幽的說道:“我敬你一杯,為你餞行,祝你一路順風,你也敬我一杯,為我餞行,從此我們就各自西東!”
陸小鳳說:“你也要走?”
陳靜靜歎了口氣,道:“我們是五個人來的,現在已隻剩下我一個,我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陸小鳳道:“你——你準備到哪裏去?”
陳靜靜道:“我有地方去!”
陸小鳳道:“既然我們都要走,為什麽不能一起走?”
陳靜靜勉強笑了笑,道:“因為我知道你並不是真心想帶我走,也知道你身邊的女人一定很多,女人沒有一個不吃醋的,我也是女人,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卻喝幹了杯中的酒,然後就慢慢的放下酒杯,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她沒有回頭,仿佛生怕自己一回頭,就永遠沒法子走了。
陸小鳳也沒有阻攔,隻是默默的看著她走出去,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喝下一杯苦酒。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外麵有人道:“恭喜你,你總算大功告成了!”
聲音蒼老,來的當然是歲寒三友。
陸小鳳還沒有看見他們的人,就先看見了他們的手。
“拿來!”孤鬆老人還沒有走進門,就已伸出手:“你把東西拿出來,就可以走了,我們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動,隻是咧著嘴看著他們傻笑。
孤鬆老人沉下臉道:“我說的話你不懂?”
陸小鳳道:“我懂!”
孤鬆老人道:“羅刹牌呢?”
陸小鳳道:“不見了!”
孤鬆老人聳然變色,厲聲道:“你說什麽?”
陸小鳳還在笑:“你說的話我懂,我說的話你不懂?”
孤鬆老人道:“難道羅刹牌不在你身上?”
陸小鳳道:“本來是在的!”
孤鬆老人道:“現在呢?”
陸小鳳道:“現在已經被人偷走了!”
孤鬆老人道:“被誰偷走了?”
陸小鳳道:“被一個剛才壓在我身上打滾的人。”
孤鬆老人道:“就是你帶來的那個女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女人,若是男人壓在我身上打滾,我早已暈了過去!”
孤鬆老人怒道:“你明知她偷走了你的羅刹牌,還讓她走?”
陸小鳳道:“我一定要讓她走。”
孤鬆老人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她偷走的那塊羅刹牌是假的!”
寒冷的風,灰黯的穹蒼,積雪的道路,一個孤獨的女人,騎著一匹瘦弱的小毛驢,遠處隱約有淒涼的羌笛聲傳來,大地卻陰瞑無語。
她的人已在天涯,她的心更遠在天外。
“寂寞的人生,漫長的旅程,望不斷的天涯路,何處是歸途?……”
她走得很慢,既然連歸途在何處都不知道,又何必急著趕路?
忽然間,岔路上有輛大車駛過來,趕車的大漢頭戴皮帽,手揮長鞭趕過她身旁時居然對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麽一笑又何妨?
趕車的大漢忽然問道:“姑娘你冷不冷?”
陳靜靜道:“冷!”
趕車的大漢道:“坐在車子裏,就不冷了!”
陳靜靜道:“我知道!”
趕車的大漢道:“那麽你為什麽還不上車?”
陳靜靜想了想,慢慢的下了毛驢,車也已停下——既然連油鍋都下去過,上車又何妨?
趕車的大漢看著她上了他的馬車,忽然揮起長鞭,一鞭子抽在毛驢後股上。
毛驢負痛,箭一般竄出去,落荒而走。
趕車的大漢嘴角露出微笑,悠然哼起一曲小調。
“鬆河黑烏拉的姑娘美又嬌呀,
帶著百萬家財來讓我挑呀,
我一把摟住了她的腰呀,
不是為了家財,是為了她的嬌呀!”
歌聲悠揚,就連馬蹄踏在冰雪上,都仿佛帶著種歡樂的節奏。
然後馬車就去遠了。
“黑烏拉”並不是“鬆河黑烏拉”。
鬆河黑烏拉就是鬆花江,是條大江,黑烏拉雖然並不是個大城,可是在這種極荒寒的地方,也不能算太小。
一個時辰後,這輛大車已到了黑烏拉,穿過兩條大街,轉入一條小巷,停在一家小屋門口。
趕車的大漢回過頭,帶著笑道:“我的家到了,姑娘要不要進去坐坐?”
過了半晌,車廂中才傳出陳靜靜的聲音,淡淡道:“既然來了,進去坐坐也沒關係。”
她剛下車,破舊的木板門就“呀”一聲開了,一個傻頭傻腦的小孩,站在門口,看著她嘻嘻直笑。
陳靜靜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慢慢的走了進去。
裏麵是一間很簡陋的小客廳,當中供著個手捧金元寶的財神爺,後麵的一扇門上,掛著已洗得發白的藍布棉門簾,上麵還貼著鬥大的紅“喜”字,無論誰一走進這裏,都可以看得出這地方的主人一定是個整天在做著財迷夢的窮小子。
一個窮小子,一個髒小孩,兩三間東倒西歪的破房屋,四五張破破爛爛的舊板凳.門上喜字寫得無論正著看、倒著看都不順眼,牆上貼著的財神爺畫得就像是個暴發戶。
這種地方陳靜靜本來連片刻都呆不住的,她喜歡幹淨,喜歡精致高雅的東西,可是現在她居然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難道她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那髒小子還在看著她傻笑,她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四麵看了看,居然掀開了那藍布棉門簾,走進了別人的臥房。
臥房裏居然有張床,床居然很大,而且是嶄新的,床上鋪著的被褥也是嶄新的,還繡著大紅的富貴牡丹和一雙戲水鴛鴦。
床後麵堆著四五口嶄新的樟木箱,還有個配著菱花鏡的梳妝台,四麵的牆壁粉刷得跟雪洞一樣,看起來就像是間新婚夫妻的新房。
陳靜靜皺了皺眉,眼睛裏露出了厭惡之色,可是等到她目光轉到那些樟木箱子上的時候,她的眼睛就立刻發出了光。
然後她就做了件很不可想像的事。她居然跳上了別人的床,從自己身上拿出一串鑰匙,打開了別人的樟木箱上一把大鎖。
忽然間,一陣金光亮起,這口樟木箱子裏放著的,竟全都是一錠錠分量十足的金元寶。
金光照得她的臉也發出了光,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用指尖輕撫著一排排疊得很整齊的金錠,就像是母親在輕撫著她初生的孩子。
能得到這些黃金的確不是件容易事,甚至比母親生孩子還要艱苦得多。
可是現在所有的苦難都已過去了,她滿足的歎了口氣,抬起頭,就看見那趕車的大漢施施然走進來,微笑著道:“我這出戲演得怎麽樣?”
陳靜靜嫣然而笑,道:“好,好極了,實在不愧是天下第一位神童!”
趕車的大漢大笑,摘下了低壓在眉毛上的破氈帽,露出了一張看來還帶幾分孩子氣的臉,赫然竟是李神童。
脫下了那身裝瘋賣傻的紅袍綠帽,這個人看來就非但一點也不瘋,而且也不難看。
陳靜靜看著他,眼睛裏充滿溫柔的笑意,道:“這兩天倒真是辛苦了你!”
李神童笑道:“辛苦倒算不了什麽,緊張倒是有一點的,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王八蛋,倒真不是好吃的爛飯!”
他忽又問道:“你走的時候,他有沒有問起過我?”
陳靜靜搖搖頭,道:“他以為你真的瘋了,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李神童笑道:“所以就算這小子奸得似鬼,還是喝了你的洗腳水!”
陳靜靜道:“那還不是全靠你,你裝瘋的時候,幾乎連我都相信了!”
李神童道:“那並不難,我隻是把小唐當做你,你也應該知道我那些話都是對你說的!”
他癡癡的看著她,也像是個正在想向母親索奶吃的孩子,過了很久,忽又笑道:“你看我把這屋子布置得怎麽樣?”
陳靜靜嫣然道:“好極了,簡直就像是間新房!”
她微笑著躺下來,躺在那對繡著戲水鴛鴦的枕頭上,用一雙仿佛可以滴出水來的眼睛,看著李神童,柔聲道:“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
李神童喉嚨上下滾動著,好像已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忽然一下子撲了上去,壓在她身上,喘著氣道:“我要你,我已經憋得快發瘋了,上一次我們還是在三個月前……”
他嘴裏說著話,一雙手已在拉她的衣服。
陳靜靜並沒有推拒,嘴裏也輕輕的喘著氣,一口口熱氣噴在李神童的耳朵上,他連骨頭都酥了,她又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李神童的喘氣聲音更粗,道:“我不行,快……”
突聽“格”的一聲響,竟像是骨頭折斷的聲音,他的人忽然從陳靜靜身上跳起來,頭卻已軟軟的垂到一邊,整個人就像是一灘泥,“叭噠”一聲,跌在地上,眼睛凸出,已斷了氣。
陳靜靜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靜靜的躺在床上,闔起了眼睛。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嬌笑,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拍著手,笑道:“好,好極了,難怪小丁從小就說你是心最狠的女人,她果然沒有看錯!”
陳靜靜臉色驟然改變,可是等她站起來,她臉上立刻又露出那種溫柔動人的微笑,道:“我的心雖然狠,卻還不太黑,你呢?”
“我的心早就被狗偷吃了!”
一個戴著貂皮帽,穿著五花裘的女孩子,嬌笑著走了進來,美麗的笑容如春日下的鮮花初放,竟是那麽楚楚動人的楚楚。她身後還有三個人,一個人黑衣佩劍,一個人輕健如猿,一個人白發蒼蒼,看來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樣。
陳靜靜已迎上來,嫣然道:“我真的想不到你會來,否則我一定會準備些你喜歡吃的小菜,陪你喝兩杯你最喜歡的玫瑰露!”
楚楚笑得更甜,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麽!”
陳靜靜道:“我們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會忘記你!”
楚楚道:“真的?”
陳靜靜道:“當然是真的,這兩天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好好的聊聊,卻又怕別人動疑心。”
楚楚道:“我也一樣,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小色鬼,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兩個人互相微笑著,笑容裏都充滿了溫暖的友情。
陳靜靜柔聲道:“你看來一點都沒有變!”
楚楚道:“你也沒有!”
陳靜靜道:“這些年來,我真想你!”
楚楚道:“我更想你!”
兩個人都伸出了手,向對方走過去,仿佛想互相擁抱著來表示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們的人還沒有走近,陳靜靜的笑容已不見了,溫柔的眼波忽然變得充滿了殺氣,手勢也變了,突然出手如鷹爪,一隻手閃電般去扣楚楚的脈門,另外一隻手狠狠的向她左肋下抓了過去。
這一著犀利而凶狠,用的也正是和冷紅兒同樣的分筋錯骨手法,楚楚若是被她一把拿住,就算想趕快走都不及了。
可是她出手雖然快,楚楚比她更快,她一招剛擊出,突聽“叮”的一聲輕響,兩道細如牛毛的烏光從楚楚雙袖裏打出來。
她隻覺得膝蓋上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全身力氣立刻消失,腿也軟了,“噗”的跪了下去,跪在楚楚麵前。
楚楚又銀鈴般嬌笑起來,道:“我們多年的姐妹了,你何必這麽多禮?”
清脆的笑聲中,又是一點寒星射出,打在陳靜靜“笑腰穴”上。
陳靜靜也笑了,吃吃的笑個不停,可是眼睛裏卻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美麗的臉上也因痛苦而扭曲,黃豆般大小的冷汗一粒粒滾了下來。
楚楚眨著眼睛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知道自己有點對不起我,所以來向我陪不是的,可是你又何必跪下來呢?隻要把東西拿出來,那我就不會再怪你!”
陳靜靜一麵笑,一麵流著冷汗,掙紮著道:“什麽東西?”
楚楚道:“你不知道?”
陳靜靜掙紮著搖了搖頭,她全身都笑軟了,竟似連搖頭都很吃力。
楚楚沉下臉,冷冷道:“親兄弟,明算賬,我們姐妹也一樣,賈樂山要花四十萬兩黃金買李霞的羅刹牌,你卻答應我,隻要我出十萬兩,你就可以保證把羅刹牌交給我,對不對?”
陳靜靜道:“可是……羅刹牌豈非被你帶來的男人拿走了?”
楚楚立刻從身上拿出一塊玉牌,道:“你說的就是這一塊?”
陳靜靜點點頭。
楚楚忽然走過去,反手給了她一個大耳光,冷笑道:“你以為我看不出這是假的?”
她忽然把玉牌用力摔在李神童頭上,又道:“你把這小子當活寶,以為他做的假貨已可唬得住別人,隻可惜他刻的那些天魔天神,一個個都像是豬八戒!”
陳靜靜用力咬住嘴唇,想停住不笑,可是她已把嘴唇咬破了卻還是笑個不停。
楚楚道:“其實我早就在疑心你了,你明明知道羅刹牌是無價之寶,怎麽肯賣給別人?你的心一向比誰都黑,吃了人連骨頭都不肯吐出來的,所以我早就叫辛老二盯住你了,就算你躲到地底下去,我也一樣能把你找出來!”
陳靜靜道:“你——你以為真的羅刹牌已被我拿走了?”
楚楚道:“李霞還沒有把羅刹牌藏入冰河的時候,就一定被你用假貨掉了包,雖然我們本來……”
她們本來的計劃是——
約好要付的黃金,楚楚隻要付出四分之一,十二口箱子裏,隻要有三口是裝著黃金的,其餘九口都可以用石頭充數。
因為驗收的人就是陳靜靜,她收下這十二口箱子後,就通知李霞交貨。
她本是李霞最信任的人,李霞當然不會想到其中有鬼,本來準備在第二天用炸藥開河,拿出羅刹牌來的,李霞要的隻不過是黃金和男人,對西方魔教教主的寶座並沒有興趣。
楚楚道:“可是你知道她隻要一發現羅刹牌已被掉包,就一定會想到是你做的手腳,因為除了她自己和你之外,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秘密,所以當天晚上就殺了她,還故意把她跟老山羊凍在冰裏,來轉移人的注意力,因為無論誰都想不到你這樣的人會做出那種瘋狂的事!”
她忽然接著道:“你看,你的秘密是不是完全沒有瞞過我,你又何必還要裝糊塗?”
陳靜靜全身都已扭曲痙攣,不但流出了汗和眼淚,甚至連褲襠都已濕透,兩條腿的膝蓋更像是在被鋼刀刮著,尖針刺著,卻偏偏還是像剛從地上撿到三百個元寶一樣笑個不停。
楚楚道:“你還不肯拿出來?你知不知道再這麽樣笑下去會有什麽結果?”
陳靜靜拚命想咬緊牙,可是連嘴都已合不攏。
楚楚道:“你開始笑的時候,隻不過流汗流淚,現在想必已連大小便都一起笑了出來,一兩個時辰後,你全身的關節就全都會笑鬆,你的人就會軟得像是一灘泥,無論誰隻要用指頭在你關節上敲一下,我保證你一定會像殺豬一樣叫起來!”
陳靜靜道:“你……你—….”
楚楚道:“你若以為我絕不會下這種毒手,那你就錯了,就好像賈樂山以為我絕不會殺他一樣!”
陳靜靜道:“你殺了他?”
楚楚道:“他又有錢,又有勢,年紀雖已不小,卻保養得很好,在床上還可以像小夥子般流汗,對女人的功夫又不知比小夥子好多少倍,對我更溫柔體貼,誰也想不到我會殺了他的!”
她淡淡的接著道:“但我卻偏偏殺了他,我既然殺了他,還有什麽別的事做不出?”
陳靜靜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嘶聲道:“羅刹牌就在我的月經帶裏,你饒了我吧!”
笑聲已停止,陳靜靜也已像一灘爛泥般軟癱在地上。
羅刹牌當然已到楚楚手裏,她用掌心托著這麵晶瑩的玉牌,就像是帝王托著傳國的玉璽,又高興、又驕傲、又得意,忍不住放聲大笑。
就在她笑得最開心的時候,窗外忽然有一條長鞭無聲無息的飛過來,鞭梢一卷,卷住了她手裏的玉牌,就立刻蛇信般縮了回去。
楚楚笑不出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一刀割斷了脖子。
隻聽窗外一個人帶著笑道:“你們不必追出來,因為我就要進去了,多虧你替我要回這塊羅刹牌,我至少總得當麵謝謝你!”
陸小鳳!
楚楚咬著牙,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你為什麽還不進來?”
她這句話剛說完,陸小鳳已笑嘻嘻的站在她麵前,一隻手提著根長鞭,一隻手握著玉牌。
看見陸小鳳,她居然也笑了,道:“倒看你不出,居然還使得這麽好的一手鞭法!”
陸小鳳微笑道:“我這是偷來的!”
楚楚道:“偷來的?怎麽偷?”
陸小鳳道:“這條鞭子是從外麵馬車上偷來的,這手鞭法也是從“無影神鞭”那裏偷來的,若論偷東西的本事,我雖然比不上那個偷王之王,比你可要高明得多了。”
楚楚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你會偷的,就連我的心都差點被你偷去了,何況別的?”
陸小鳳笑道:“你的心豈非早已被野狗吃了去?”
楚楚睜大眼睛,道:“你來得真早!”
陸小鳳道:“你想不到?”
楚楚道:“你是怎麽會想到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因為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得太多了,所以才想到了很多事!”
楚楚撅起嘴,道:“誰叫你一個人胡思亂想的,你為什麽不強奸我?”別人沒有強奸她,她居然還像是很生氣:“你又不是君子,既然能強奸別人,為什麽不能強奸我?”
陸小鳳笑道:“因為那時我還不急,你既然要吊我胃口,我也想吊吊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是在什麽時候改變主意的?”
陸小鳳道:“石頭從箱子裏滾出來的時候!”
他微笑著,又道:“我雖然沒有在上線開扒時去踩過盤子,可是一口箱子是用鐵打的?還是用黃金打的?我倒還能看得出!”
“上線開扒”就是攔路打劫,“踩盤子”就是看貨色、望風水。據說黑道上的高手,隻要看看輪後揚起的塵土,就能看得出車上載的是什麽貨?這批貨有多少油水?
楚楚又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不但會偷,還會這一手,像你這樣的人,居然沒有去做強盜,實在可惜得很!”
陸小鳳也歎息著道:“老實說有時我自己也覺得可惜,有好幾次都差點改了行!”
楚楚嫣然道:“你若真的改了行,我一定做你的壓寨夫人!”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若做了什麽幫的幫主,一定還要請你做我內三堂的堂主,就像是你的老朋友丁香姨!”
楚楚又睜大眼睛,道:“你早就知道我認得她?”
陸小鳳道:“因為你到了拉哈蘇,就好像回到你自己家一樣,每個地方你好像都很熟,那時我就已經在懷疑,你很可能也是在那裏長大的,很可能早就認得陳靜靜和丁香姨!”
楚楚盯著他,道:“你既然認得小丁丁,就一定也跟她好過,我很了解她,看見你這種男人,她是絕不肯放過的!”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
楚楚又撅起嘴,道:“我們三個人裏麵,你已經跟兩個好過,為什麽偏偏讓我落空?”
他們兩個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站在後麵的三個人臉色早已變了,三個人忽然同時竄出,虎視眈眈,圍住了陸小鳳。
陸小鳳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們,微笑道:“上一次三位不戰而退,這次還想來試試?”
白發老人道:“上一次我們就該殺了你的!”
辛老二道:“我們放過了你,隻不過她還想用你做一次傀儡而已!”
陸小鳳大笑,道:“我若是她的傀儡,那你們三位是什麽?我隻要點點頭,她就會跟我走的,你們呢?”
三個人臉色更可怕,轉頭去看楚楚,楚楚卻施施然走開了,這件事就好像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陸小鳳道:“其實華山門下的‘一指通天’華玉坤,江北武林中的高手‘多臂仙猿’胡辛,披風劍的名家‘烏衣神劍’杜白,我是早已聞名了的,我一直不敢相認,隻因為我一直不相信像三位這樣的名門子弟,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奴才!”
三個人臉上陣青陣白,他們以名為姓,想不到陸小鳳還是認出了他們的來曆身份。
白發老人佝僂的身子慢慢挺直,抱拳道:“不錯,我就是華玉坤,請!”
陸小鳳道:“你想一個人對付我?”
華玉坤道:“你若不知道我的來曆身份,我必定會跟他們聯手對付你,但是現在……”他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厲聲接著道:“我個人的生死榮辱都不足為論,華山派的聲名,卻不能壞在我手上!”
華山派雖不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宗派,但門戶高潔,門人也很少有敗類,更沒有以多為勝的懦夫!
陸小鳳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能尊敬自己的人,別人也同樣會尊敬他的。
華玉坤道:“久聞陸大俠指上功夫天下第一,在下學的恰巧也是這門功夫,就請陸大俠賜招!”
陸小鳳道:“好!”
他深深吸了口氣,藏起玉牌,放下長鞭,隻聽“嗤”的一聲,銳風響起,華玉坤並指如劍,急點他左右“肩井穴”,出手就是一招兩式,勁力先發,餘力猶存,果然不愧是名家子弟。
可是這一招攻出,陸小鳳就已看出這老人功力雖深,招式間卻缺少變化,出手也顯得太古老呆板了些,也犯了名家子弟們通常都會有的毛病。
他雖然隻看了一眼,卻已有把握在兩三招之間製敵取勝,但是他又不禁在心裏問自己。
——我是不是應該一出手就擊敗他?是不是應該替他留點麵子?
——一個人若是愛上了一個人,不管他愛的是誰,都不應該算是他的錯,何況他已是個老人,倒下去就不容易站起來了。
這念頭在他心頭一閃而過,華玉坤的指尖距離他穴道已不及半尺,勁風已穿過他的衣服,他已沒有選擇考慮的餘地。他隻有出手,出手如閃電,用自己的指尖,迎上了老人的指尖。
華玉坤隻覺得一股熱力從指間傳過來,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
華山的“彈指神通”本是武林中七大絕技之一,他在這上麵已有四十年苦練的功力,平常對敵時,三五尺外就已可用指風點人穴道,可是現在,他的力量卻像是陽光下的冰雪般消失,化做了一身冷汗。
誰知陸小鳳忽然也後退了兩步,苦笑道:“華山神指,果然名不虛傳!”
華玉坤道:“可是我……我已敗了!”
陸小鳳道:“你沒有敗,我雖然接住你這一招,出手也許比你快些,但是你的功力卻比我深厚,你又何苦……”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叮”的一響,數十點寒星如漫天花雨,急打他的後背。
他背後沒有眼睛,也沒有手。
華玉坤聳然失色,楚楚眼睛裏卻發出了光。
就在這一瞬間,陸小鳳身子突然一轉,數十點寒星竟奇跡般從他腋下穿過,竟全都打在本來站在他前麵的華玉坤胸膛上。
華玉坤雙睛凸出,瞪著胡辛,一步步走了過去。
胡辛臉色也變了,一步步向後退。
華玉坤隻向前走了兩步,眼角、鼻孔、嘴角,忽然同時有鮮血湧出。
胡辛仿佛鬆了口氣,道:“我……”
他隻說了一個字,胸口忽然有鮮血湧出,一截劍尖隨著鮮血冒出來。
他吃驚的看著這截劍尖,好像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可是他自己嘴裏也已有鮮血湧出,忽然狂吼一聲,向前撲倒,就不能動了。
他倒下後,就可以看見杜白正站在他背後,手裏緊握著劍,劍尖還在滴著血。
華玉坤看著他,掙紮著笑了笑,道:“謝謝你!”
杜白也勉強笑了笑,卻沒有開口。
華玉坤又轉過頭,看著陸小鳳,一字字道:“更謝謝你!”
杜白替他報了仇,陸小鳳保全了他的聲名,這正是武林中看得最重的兩件事。
華玉坤閉上眼睛,緩緩道:“你們都對我很好……很好……”
他慢慢的倒下去,嘴角竟仿佛真的露出一絲微笑,最後的微笑。
風從窗外吹過,寒意卻從心底升起。
過了很久,陸小鳳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為什麽?這是為了什麽……”
杜白臉上全無表情,緩緩道:“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什麽,我也知道!”
欲望!對金錢的欲望,對權力的欲望,對聲名的欲望,對性的欲望!
人類所有的苦難和災禍,豈非都是因為這些欲望而引起的?
陸小鳳又不禁長長歎息,轉身麵對著杜白,道:“你……”
杜白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敵手!”
陸小鳳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揮手道:“那麽你走吧!”
劍尖的鮮血已滴幹了,杜白慢慢收回他的劍,將劍入鞘,他已走到楚楚麵前,道:“我們走吧!”
楚楚道:“走?你要我跟你走?”
杜白道:“是的,我要你跟我走。”
楚楚忽然笑了,笑得彎下腰,好像連眼淚都快笑了出來。
看到陳靜靜的笑,陸小鳳才知道笑有時比哭還痛苦。
看到楚楚的笑,陸小鳳才知道笑有時甚至比利劍尖針更傷人。
杜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一雙本來很鎮定的手,已開始不停的顫抖,卻還不肯放棄希望,又問了一句:“你不走?”
楚楚的笑聲突然停頓,冷冷的看著他,就好像完全不認得他這個人一樣,過了很久,才冷冷的說出了一個字:“滾!”
這個字就像是條無情的鞭子,一鞭子就已把杜白連皮帶骨抽開了兩半,把他的一顆心抽了出來,直滾在他自己腳下,讓他自己踐踏。
他什麽話也不再說,扭頭就走。楚楚卻忽然躍起,拔出了他背後背著的劍,淩空翻身,反手一劍,向他的後心擲了過去。
杜白沒有倒下,就讓這把劍穿心而過。
但是他並沒有閃避,反而轉過身,麵對著楚楚,冷冷的看著。
楚楚臉色也變了,勉強笑道:“我知道你不能沒有我的,所以還不如索性讓你死了算了!”
杜白的嘴角也有鮮血湧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好,很好……”
第二個“好”字說出,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撲,緊緊抱住了楚楚,死也不肯放。
他胸膛上的劍,也刺入了楚楚的胸膛,他心口裏的血,也流入了楚楚的心口。
楚楚的頭搭在他肩上,雙睛漸漸凸出,喘息越來越粗,隻覺得抱住她這個人的身子已漸漸發冷,冷而僵硬,一雙手卻還是沒有放鬆。
然而她自己的身子也開始發冷,連骨髓都已冷透,但是她的眼睛卻反而亮了,忽然看著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為什麽不強奸我?為什麽?……”
這就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十回 香姨之死
陳靜靜並沒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這種情況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個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祗,在故意折磨著她。
現在陸小鳳雖然已將她抱到另一間房裏,讓她靜靜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並沒有結束,也許已隻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無法忍受時,死就會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隻希望陸小鳳能給她一個痛快的解脫,但是她絕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來,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就得到一個教訓。
——你越想死,別人往往就越要讓你活著,你不想死,別人卻偏偏要殺了你。
她至今還記得這教訓,因為她看見過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麵前,也看見過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還活著,她本是在苦難中生長的。
陸小鳳雖然一直都靜靜的站在床頭,她卻看得出他心裏也很不平靜。
無論誰看到了那些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事之後,心裏都不會好受的。
陳靜靜忽然勉強笑了笑,道:“我想不到你會來,但你卻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陸小鳳並不否認。
陳靜靜道:“我本來一直認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一些,沒有讓箱子裏的石頭滾出來,也許你就不會懷疑我了!”
陸小鳳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箱子裏裝的是石頭,你卻接受了,楚楚和你本該是從小認得的,卻故意裝作素不相識,這兩點雖然都讓我覺得很可疑,卻還不是最重要的線索!”
陳靜靜道:“最重要的是什麽?”
陸小鳳道:“是隻黑熊!”
陳靜靜道:“黑熊?”
陸小鳳道:“冷紅兒總認為自己看見過一隻黑熊,其實那隻不過是個披著黑熊皮的人而已,因為這個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樣又偏偏是別人容易認出來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來掩人耳目,無論誰發現一隻黑熊,都一定會遠遠避開,絕不敢仔細去看的。”
陳靜靜道:“你認為這個人就是我?”
陸小鳳道:“嗯!”
陳靜靜道:“因為你看見我房裏有張熊皮?”
陸小鳳道:“你當然想不到我會到你房裏去,那本就是件很湊巧的事!”
陳靜靜歎了口氣,道:“我的屋子確實從來都不讓別人進去的,這一點你沒有錯!”
陸小鳳道:“我哪點錯了?”
陳靜靜道:“你能到我房裏去,並不是因為我恰巧暈倒,因為那天我根本就沒有暈過去!”
她的聲音雖微弱,可是每句話都說得很清楚,因為她一直都在控製著自己,這世上也許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會控製自己。
她接著道:“我讓你到我房裏去,隻因為你抱起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我……我本來也想不到李神童會忽然闖進去。”
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我若是他,我也會忽然闖進去的!”
陳靜靜道:“同樣的熊皮,本來有兩張,還有一張是李霞的!”
陸小鳳道:“那天你們去埋藏羅刹牌的時候,身上就披著熊皮?”
陳靜靜道:“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想不到紅兒還坐在岸上發怔。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當然也看見了我!”
陸小鳳道:“但是她並沒有看清楚,她一直以為你是隻黑熊!”
陳靜靜苦笑道:“不管怎麽樣,我還是不太放心,女人的疑心病總是比較大的!”
陸小鳳道:“所以你發現她昨天晚上又到那裏去了,你就殺了她滅口?”
陳靜靜居然承認:“丁香姨一向認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陸小鳳道:“她本來雖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殺她的時候,她終於認出了你。”
陳靜靜歎道:“她看見我的臉時,那種眼神我隻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陸小鳳道:“那時你心裏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一擊得手,就立刻走了。”
陳靜靜道:“因為我知道她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道:“可是你沒有想到,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他這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候。”
陳靜靜沒有開口,心裏卻有點酸酸的,現在她就很清醒。
陸小鳳道:“所以她臨死前,終於想到那天她看見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羅刹牌的,所以她就掙紮著爬到那天你出現的地方!”
陳靜靜道:“所以你才知道我們是把羅刹牌藏在那裏的?”
陸小鳳黯然道:“不錯!”
陳靜靜忽然冷笑,道:“這麽說來,她的死對你豈非隻有好處?你還難受什麽?”
陸小鳳想說話,又忍住。
陳靜靜道:“不該難受的你難受,真正應該難受的事,你反而覺得很高興。”
陸小鳳已閉上嘴,等著她說下去。
陳靜靜道:“那天我去找你,並不是替你送下酒菜,更不是為了關心你、喜歡你,我去找你,隻不過為了要絆住你,好讓李神童把李霞的屍體凍在冰裏,所以我隻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實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陳靜靜道:“你明白了什麽?”
陸小鳳道:“你想死。”
陳靜靜道:“你憑什麽認為我想死?”
陸小鳳道:“因為你一直在故意激怒我,想要我殺了你。”
陳靜靜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隻會看著別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子!”
陸小鳳又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出去。
陳靜靜失聲道:“你想去幹什麽?”
陸小鳳道:“去套車!”
陳靜靜道:“為什麽現在要去套車?”
陸小鳳道:“因為你既不能騎馬,也不能走路!”
陳靜靜道:“你……你要帶我走?”
陸小鳳道:“你穴道裏的暗器我雖然拿不出來,可是我知道有個人能拿出來!”
陳靜靜道:“你……你……你為什麽不肯讓我死?”
陸小鳳淡淡道:“因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陳靜靜看著他走出去,眼淚已慢慢的流下來,終於失聲痛哭,卻不知是為了悲傷?是為了悔恨?還是因為感激?
不管怎麽樣,一個人想哭的時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場,也滿不錯的。
陸小鳳當然聽得見她的哭聲,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來,把心裏的悲傷痛苦和悔恨全都哭出來,哭完了之後,她也許就不想死了。
陽光已消失,風更冷,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還站在那裏流著鼻涕傻笑,剛才發生的那些悲慘的事,對他竟似完全沒有影響。
別人雖然笑他傻,也許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數人都快樂些。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微笑著拍這孩子的頭,道:“你去替我照顧照顧房裏的那個阿姨,她有好多好多錢,她會買糖給你吃!”
傻孩子居然聽懂了他的話,雀躍著跑進去:“我喜歡吃糖,好多好多糖!”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剛走出門,就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他並不意外,他早已算準歲寒三友一定會在外麵等著他的。
孤鬆先生道:“拿來!”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要飯?”
孤鬆先生臉色又氣得發青,冷冷道:“也許我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陸小鳳微笑道:“要錢要飯都沒有,要命倒有一條。”
孤鬆怒道:“難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斷你的腿,才肯交出羅刹牌?”
陸小鳳道:“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交出羅刹牌。”
孤鬆變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道:“我正想問你,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幾時說過要把羅刹牌給你的?”
孤鬆厲聲道:“你準備給誰?”
陸小鳳道:“藍胡子。”
孤鬆道:“一定要給他?”
陸小鳳道:“一定。”
孤鬆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要去換回一樣東西。”
孤鬆道:“換什麽?”
陸小鳳道:“換我的清白。”
孤鬆盯著他,緩緩道:“難道你自己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這羅刹牌占為已有?”
陸小鳳道:“我想過!”
孤鬆道:“現在你還想不想?”
陸小鳳道:“想!”
孤鬆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淡淡的接著道:“我想的事很多,有時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時我想當宰相,又怕事多;有時我想發財,又怕人偷;有時我想娶老婆,又怕羅嗦;有時我想燒肉吃,又怕洗鍋;有時我甚至還想打你一巴掌,又怕惹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孤鬆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轉眼他又板起臉,道:“所以你想的事雖多,卻連一樣也沒有做。”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的,又豈隻我一個?”
孤鬆的目光忽然到了遠方,仿佛也在問自己——我想過什麽?做過什麽?
一個人隻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各種的約束,假如每個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出來,這世界還成什麽樣子?
過了很久,孤鬆才輕輕的歎息了一聲,揮手道:“你走吧!”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你已不會讓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還很信任我。”
孤鬆板著臉,冷冷道:“這已是最後一次。”
陸小鳳微笑道:“隻要你想喝醉,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
他也揮了揮手,剛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
陸小鳳隻好站住,道:“有何吩咐?”
寒梅道:“我想看看你。”
陸小鳳笑了:“你盡量看吧,據說有很多人都認為我長得很不錯。”
寒梅臉上既沒有笑容,也沒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並不是你這個人。”
陸小鳳道:“你要看我的是什麽?”
孤鬆道:“看你的功夫。”
陸小鳳的笑立刻變成苦笑,道:“我勸你不如還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證,我的功夫絕沒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卻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轉身,道:“你跟我來。”
陸小鳳遲疑著,看看枯竹,又看看孤鬆,兩個人的臉色也全無表情。
他歎了口氣,隻好跟著寒梅走,嘴裏還在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帶我到哪裏去?喝酒賭錢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拚命,我就要開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轉兩轉,走到一條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樓,門口停著十來輛鏢車,一杆紫緞鏢旗斜插在門外,迎風招展,上麵繡著的是一條金龍,蟠著個鬥大的“趙”字。
陸小鳳認得這杆鏢旗,“金龍鏢局”雖然遠在關外,主顧大多是到長白山來采參的參客,可是在關內的名頭也很響,因為這家鏢局的總鏢頭,“黑玄壇”趙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極負盛名的鏢師,不久之前才被金龍鏢局重金聘來的。
現在他就在這家酒樓上喝酒,一個人有了他這樣的聲名地位,氣派當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樓,就筆直走到他麵前,冷冷的看著他,道:“你就是黑玄壇趙君武?”
趙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著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頭,他眼力一向不錯,卻看不出這老頭是什麽來曆,隻好點點頭,道:“我就是。”
寒梅道:“你知道我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道:“請教。”
寒梅道:“我就是昆侖絕頂大光明境,歲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護法長老。”
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聽到“歲寒三友”四個字,趙君武的臉已像是個麵具忽然拉長了,聽到“西方魔教”四個字,趙君武額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誰?”
趙君武立刻站起來,搶步趕出,躬身道:“晚輩有眼無珠,不知道仙長大駕光臨……”
他還在不停的說,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維客套話都說出來,寒梅卻已轉身走了,走到陸小鳳麵前,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聽說過。”
寒梅說道:“他的名頭並不小,他的武功也不弱,見到我時,還是恭敬得很,你在我們麵前卻漫不為禮。”
陸小鳳笑了,道:“他小時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總是比較有禮貌的!”
寒梅道:“你呢?”
陸小鳳道:“我是個孤兒!”
寒梅道:“所以你沒有家教。”
陸小鳳道:“沒有。”
寒梅道:“那麽你就該受點教訓。”
他忽又轉身,指著陸小鳳問趙君武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
寒梅道:“你也不必知道,我隻要你替我教訓教訓他。”
趙君武麵有難色,苦笑道:“可是在下與他素無過節,怎麽能……”
寒梅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並不打算勉強你,你可以選擇,是要出手教訓他?還是要我教訓你?”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從桌上拿起了個錫酒壺,隨隨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壺就變成了一團,再輕輕一拉,就又變成條錫棍。
趙君武臉色變了,忽然一個箭步竄過來,反手一掌,猛砍陸小鳳後頸,這一著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點也不留情。
陸小鳳居然連動也沒有動,就這麽樣站在那裏挨了他一掌。
左頸後有條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趙君武雖然沒有練過內家掌力,可是一雙手粗糙堅硬如岩石,這一下打得實在很不輕,陸小鳳不被打死,也該立刻暈過去的。
誰知他卻偏偏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裏,而且居然還麵不改容。
趙君武臉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個肘拳,用力撞在陸小鳳胸腹間。
陸小鳳又挨了他一拳,還是不動聲色。
趙君武滿頭汗如落雨,他兩次出手,明明都沒有落空,卻又偏偏像是打空了,隻覺得對方整個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連一點著力之處都沒有。
他第三拳本已準備出手,拳頭也已握緊,卻再也沒法子打得下去。
陸小鳳好像還在等著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著他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已教訓得夠了?”
趙君武也想勉強笑一笑,可是現在就算天上忽然有個大元寶掉在他麵前,他也沒法子笑得出來。
陸小鳳又轉過頭看著寒梅笑了笑,道:“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臉色也變得很難看,還沒有開口,枯竹已搶著道:“你請吧!”
陸小鳳微笑道:“謝謝。”
他拍了拍衣襟,從桌上拿起個還沒有被捏扁的酒壺,對著嘴一飲而盡,大步從寒梅麵前走了過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下樓,已有個店小二奔上來,手裏拿著封信,大聲道:“哪位是陸小鳳陸大俠?”
陸小鳳指指自己的鼻子,帶著笑道:“我就是陸小鳳,卻不是大俠,大俠隻會揍人,不會挨揍!”
他臉上還帶著笑,並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世界上欺善怕惡的人很多,比趙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卻有不少,這本就是人性中弱點之一。
他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對這種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會原諒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這封信之後,卻真的生氣了,不但生氣,而且著急。
“小鳳大俠吾兄足下:前蒙寵賜屁眼一枚,愧不敢當,隻因無功不敢受祿,已轉贈靜靜陳姑娘,
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幹兩,弟也已代為運走,專此奉達,謹祝大安!”
下麵的具名,赫然又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在看著這封信的時候,歲寒三友卻在看著他。
他們也很吃驚,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陸小鳳的臉色也會變得這麽可怕。
所以陸小鳳衝出去的時候,他們也跟著衝了出去,隻留下趙君武一個人怔在那裏,臉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馬上一頭撞死。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剛才要教訓的那個人,就是名滿天下的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原諒了他,他卻永遠也沒法子原諒自己,陸小鳳雖然並沒有出手,卻已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可是陸小鳳自己也做錯了一件事,他本不該離開陳靜靜的,更不該離開那屋子,等他趕回去時,那地方幾乎已變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凍,到處都積著冰雪,所以火勢的蔓延並不廣,被波及的人家並不多,但卻還是難免有很多無辜的人受到連累。
陳靜靜那美麗柔軟的胴體,也無疑早已被燒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飛灰。
陸小鳳來的時候,已來遲了。
烈火烤紅了他的臉,烤紅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裏一片混亂,男人們在奔跑叱喝著救火,女人們在尖叫,孩子們在啼哭,他們過的本是簡樸平靜的生活,從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可是現在卻無緣無故的受到傷害。
陸小鳳忽然轉身,瞪著寒梅,厲聲道:“你看見了沒有?”
寒梅道:“看見了什麽?”
陸小鳳道:“這就是你造成的災禍,你自己難道看不見?”
寒梅閉上了嘴,心裏顯然也不太好受。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剛才我已看過。”
陸小鳳道:“剛才那隻不過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看我揍人的功夫?”
這是挑戰。
他從未向任何人這麽樣挑戰過,他的態度雖然冷靜如磐石,可是這種殘酷的冷靜,卻使得他的憤怒更可怕。
極端的冷靜,本就是憤怒的另一種麵具。
寒梅沉著臉,在閃動的火光下看來,他臉色也是蒼白的,連嘴唇都已發白。
從來沒有人敢這麽樣麵對麵的向他挑戰。
他並不怕這個年輕人,他從來也沒有怕過任何人,可是這一瞬間,他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過的緊張,緊張得連呼吸都已停頓!
因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風的,他已習慣於用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去壓迫別人,現在,他卻第一次感覺到別人給他的壓力。
陸小鳳的壓力又來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還沒有開口,枯竹忽然道:“他不想!”
孤鬆立刻接著道:“他惟一想看的,就是羅刹牌,我也一樣。”
他擋在陸小鳳麵前,讓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著道:“所以你絕不能讓我們失望!”
他沒有轉身,隻是麵對著陸小風向後退,然後袍袖一揮,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見了。
陸小鳳沒有動,沒有攔阻,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這三個人已退讓得太久,現在已應該讓他們退一退了。
這是他第一次還擊,雖然沒有使劍出來,卻已贏得了勝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們絕不會退得很遠的,等到他們再逼過來時,會造成什麽樣的結果?
陸小鳳沒有想下去!
火還沒有滅,他絕不能就這麽樣站在這裏看著,縱然有很多問題需要他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後再說,現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從別人手上搶過一桶水,躍上隔壁的牆頭,往火頭上澆了下去。
他的動作當然比別人快得多,一個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十五個人,可是旁邊另外還有個人,動作居然也並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賣力,有一次竟躍上已被火燒著了的危牆,幾乎葬身在火窟裏。
冰雪溶化,打濕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同心合力,火勢很快就被遏阻,終於滅了。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用衣袖抹了抹汗,隻覺得已有很久未曾這麽樣舒服過。
旁邊有個人在喘息著,帶著笑道:“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隻比你少六桶。”
陸小鳳抬起頭,才發現這個跟他並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壇”趙君武!
趙君武笑得很開朗,道:“我剛才差點想一頭撞死,可是現在卻隻想再活幾年,活得越長越好。”
陸小鳳微笑著,沒有問為什麽,因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就絕不會想死的,因為你的生命已有了價值,你就會覺得它可貴可愛。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幫助過別人,就一定會明白這道理,因為隻要你肯去幫助別人,就一定是個有用的人。
陸小鳳微笑著拍了拍趙君武的肩,道:“我知道你剛才比誰都賣力,你揍我的時候,假如也這麽賣力,我就吃不消了!”
趙君武紅著臉笑道:“我揍人的時候絕不會這麽出力的,因為揍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同時我又怕手疼!”
兩個人同時大笑,然後才發現他們四周已圍滿了人,站在那裏陪著他們笑,每個人眼睛裏都充滿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忽然衝出來,拉住了他們的手,在他們手心裏塞了塊冰糖,紅著臉道:“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可是我情願讓你們吃,因為你們都是好人,我長大了也要跟你們一樣,別人家裏著了火,我也會幫著去救的!”
陸小鳳輕撫著她的頭發,想說話,咽喉裏卻像是被塞住了。
趙君武看著她,幾乎連眼淚都掉了下來,隻覺得自己剛才就算真的被火燒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黑腦袋,從旁邊一條又髒又窄的陰溝裏鑽出來,指著陸小鳳大聲道:“他不是好人,他騙我,阿姨沒有糖給我吃!”
一個小小的黑人從陰溝裏爬出來,竟是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
他居然還沒有死,也許並不是因為他運氣好,隻因為他的愚笨無知,除了他之外,無論大人小孩都不會把自己塞進這麽髒的陰溝裏。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剛才也在陳靜靜屋裏,現在他已是惟一能說出當時情況來的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樣子指敘出來?他雖然沒有把握確定,但希望總是有的。
忽然間,人叢中有人大叫道:“他雖然幫著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當。”
幾個人大叫著衝出來,往陸小鳳身上撲過去,情況立刻混亂,雖然有人堅決不信,有的人已在懷疑,有幾個房子已被燒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紅皂白,也往陸小鳳身上撲。
他們本就是些頭腦簡單的小人物,看見自己的家被毀了,早已眼睛發紅,想找人拚命。
陸小鳳並不怪他們,更不願對他們出手,幸好有趙君武在旁邊擋著,他雖然挨了幾拳,總算還是衝了出去,可是那髒小孩卻已不見了。
陰溝旁邊還留著幾個水淋淋的髒腳印,火窟裏還在冒著青煙。
陸小鳳咬了咬牙,忽然又衝進火窟。
趙君武旗下的鏢師趟子手們,也已趕來壓住暴亂的人群,趙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證,陸小鳳剛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騷動平息,再問剛才第一個大叫的人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這時陸小鳳居然還留在那滾燙的火窟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麽。
“你剛才在找什麽?”
他們一離開火場,趙君武就忍不住問他,陸小鳳卻沒有回答。
他眼睛裏一直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著一個難題,還是已經把這難題想通了。
趙君武沒有再問下去,也開始思索,忽然又道:“剛才冤枉你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鍋。”
陸小鳳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們並不是要我背黑鍋,而是要滅口。”
趙君武道:“滅誰的口?從陰溝裏爬出來的那個傻小子?”
陸小鳳點點頭。
趙君武皺眉道:“那麽樣一個傻小孩,能懂得什麽?”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他們本來的確不必這麽樣的!”
趙君武也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麽樣,事情總算已過去,咱們喝酒去!”
陸小鳳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趙君武道:“為什麽?”
陸小鳳握緊雙拳,緩緩道:“不找到飛天玉虎,我從此絕不再喝一滴酒。”
趙君武道:“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陸小鳳道:“能!”
趙君武道:“你說!”
陸小鳳道:“這一帶你比我熟,你……”
他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好像生怕別人聽見,因為他已發現飛天玉虎的勢力所及處,遠比他以前想像中還要大得多。
等他說完了,趙君武立刻道:“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後,怎麽通知你?”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到銀鉤賭坊去賭過錢?”
趙君武笑道:“不但去過,而且還跟那大胡子賭過錢,居然還贏了他幾百兩銀子!”
陸小鳳道:“半個月之後,我們在那裏見麵,先到的先等,不見不散。”
趙君武看著他,忽然道:“謝謝你。”
陸小鳳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沒有謝你,你反而謝我?”
趙君武道:“就因為你沒有謝我,所以我才要謝你!”
陸小鳳道:“為什麽?”
趙君武眼睛裏發著光,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當作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多麽光榮!多麽美麗!
你若也想和陸小鳳一樣,受人愛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絕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愛心。
這並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廣闊的胸襟外,還得要有很大的勇氣!
屋子裏布置得幽雅而幹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台上擺著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再來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溫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鋪著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著溫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麽美麗。
陸小鳳微笑道:“我還帶了樣東西來!”
丁香姨眼睛裏發出了光,失聲道:“羅刹牌?”
陸小鳳點點頭,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道:“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仿佛在勉強控製著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
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
丁香姨終於回過頭,勉強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
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為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輕輕吐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剛才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著她,忽然問道:“你怎麽知道她已經死了?”
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我並不知道,隻不過這麽樣猜想而已。”
陸小鳳道:“你怎麽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道:“你剛才既然那麽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總是活不長的?”
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麽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刹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
聽到“羅刹牌”三個字,丁香姨眼睛裏又發出了光,看著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裏,看著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裏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了解她的心情。
就為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麽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不禁歎息,道:“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
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著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她的淚又流下,慢慢的接著道:“現在我隻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了!”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惜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麵前,她卻沒法子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隻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勉強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點點頭,看著陸小鳳把那塊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淚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誰也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溫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唇輕吻,就像是在輕吻著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你……”
她反反複複不停的說著,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著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來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手摘斷了,隻剩下一根光禿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出去,接著,又是“嗤”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著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湧了出來。
她嫣然的麵頰又已變為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動,看來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著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紮著:“你……你為什麽不追出去?”
陸小鳳搖搖頭,臉上隻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麽樣的結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
丁香姨的聲音更微弱,道:“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種人騙的,你說對不對,對不對?……”
她說得很輕、很慢,聲音裏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一個人為什麽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來早已了解的事?
第十一回 重回賭坊
夜,冬夜。
黑暗的長巷裏,靜寂無人,隻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掛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掛著一個發亮的銀鉤,就像是漁人用的釣鉤一樣。
銀鉤不住的在寒風中搖蕩,風仿佛是在歎息,歎息世上為何會有那麽多愚昧的人,願意被鉤上這個銀鉤?
方玉飛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走進了燈光輝煌的銀鉤賭坊,脫下了白色的鬥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極合身,手工極精致的銀緞子衣裳。
每天這時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尤其是今天。
因為陸小鳳已回來了,陸小鳳一向是他最喜歡、最尊敬的朋友。
陸小鳳自己當然更愉快,因為他已回來了,從荒寒的冰國回來了。
布置豪華的大廳裏,充滿了溫暖和歡樂!
酒香中,混合著上等脂粉的香氣,銀錢敲擊,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世間幾乎已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比這種聲音更動聽。
陸小鳳喜歡聽這種聲音。
就像世上大多數別的人一樣,他也喜歡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現在。
經過了那麽長一段艱辛的日子後,重回到這裏,他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溫暖的家,回到母親的懷抱。
這次他居然還能好好的活著回來,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剛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皺紋、頭發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幹幹淨淨。
現在他看來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覺得滿意。
大廳裏有幾個女人正用眼角偷偷的瞟著他,雖然都已徐娘半老,陸小鳳卻還是對她們露出了最動人的微笑。
隻要是能夠讓別人愉快的事,對他自己又毫無損失,他從來也不會拒絕去做的。
看見他的笑容,就連方玉飛都很愉快,微笑著道:“你好像很喜歡這地方?”
陸小鳳道:“喜歡這地方的人,看來好像越來越多了。”
方玉飛道:“這地方的生意的確越來越好,也許隻不過是因為現在正是大家都比較悠閑寬裕的時候,天氣又冷,正好躲在屋子裏賭錢喝酒!”
陸小鳳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為了來看你的?”
方玉飛大笑。
他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儀容修潔,服裝考究,身材也永遠保持得很好,雖然有時顯得稍微做作了些,卻正是一些養尊處優的中年女人們,最喜歡的那種典型。
陸小鳳壓低聲音,又道:“我想你在這地方一定釣上過不少女人!”
方玉飛並不否認,微笑道:“經常到賭場裏來賭錢的,有幾個是正經人?”
陸小鳳道:“開賭場呢?是不是也……”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已看到一個人,手裏拿著把尖刀,從後麵撲過來,一刀往方玉飛的左腰刺了過去。
方玉飛卻沒有看見,他背後並沒有長眼睛。
陸小鳳看見的時候也已遲了,這個人手裏的刀,距離方玉飛的腰已不及一尺。
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連陸小鳳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誰知就在這時,方玉飛的腰突然一擰,一反手,就刁住了這個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聲,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罵,隻罵出了一個字,嘴裏已被塞住,兩條大漢忽然出現在他身後,一邊一個,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飛居然還是麵不改色,微笑道:“這地方經常都會有這種事的!”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殺你?”
方玉飛淡淡道:“反正不是因為喝醉了,就是因為輸急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也許他隻不過因為氣瘋了!”
方玉飛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你給他戴了頂綠帽子!”
方玉飛又大笑。
在他看來,能給人戴上頂綠帽子,無疑是件很光榮、很有麵子的事,無論誰都不必為這種事覺得慚愧抱歉的。
陸小鳳看著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
剛才的事發生得很突然,卻還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尤其是靠近他們的幾張賭桌,大多數人都已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在那裏竊竊私議,議論紛紛。
隻有一個人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盯著自己麵前的兩張牌九出神,看來他在這副牌九上,不是贏了一大注,就是輸了不少。
這人頭戴著貂皮帽,反穿著大皮襖,還留著一臉大胡子,顯然是個剛從關外回來的采參客,腰上的褡褳裏裝滿了辛苦半年換來的血汗錢,卻準備在一夜之間輸出去。.
方玉飛也壓低聲音,道:“看樣子你好像很想過去贏他一票。”
陸小鳳笑道:“隻有贏來的錢花起來最痛快,這種機會我怎麽能錯過?”
方玉飛道:“可是我姐夫已在裏麵等了很久,那三個老怪物聽說也早就來了!”
陸小鳳道:“他們可以等,這種人身上的錢卻等不得,隨時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飛笑道:“有理!”
陸小鳳道:“所以你最好先進去通知他們,我等等就來!”
他也不等方玉飛同意,就過去參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參客的旁邊,微笑道:“除了押莊的注之外,我們兩個人自己也來賭點輸贏怎麽樣?”
大胡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賭錢一向是越大越風涼,你想賭多少?”
陸小鳳道:“要賭就賭個痛快,賭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飛遠遠的看著他們,微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自己一雙手也癢了起來。
等他繞過這張賭桌走到後麵去,陸小鳳忽然在桌子下麵握住了這大胡子的手——
藍胡子正在欣賞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幹淨,手指長而秀氣。
這是雙很好看的手,也無疑是雙很靈敏的手。
他的手就擺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著,甚至連孤鬆、枯竹、寒梅,都在看著。
他們看著的雖然是同樣一雙手,心裏想著的卻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認這雙手的確很好看、很幹淨。
但是卻又有誰知道,這雙看來幹幹淨淨的手,已做過多少髒事?殺過多少人?脫過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臉微微發紅,她又想起了這雙手第一次脫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輕輕撫摸時那種感覺,連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歲寒三友正在心裏問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這雙手還能幹什麽?
這雙手看來並不像練過武功的樣子,可是陸小鳳的手豈非也不像?
藍胡子自己又在想什麽呢?他的心事好像從來也沒有人能看透過。
方玉飛已進來了很久,忍不住輕輕咳嗽,道:“人已來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裏?為什麽沒有進來?”
方玉飛微笑道:“因為他恰巧看見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見了一個油水很足的冤大頭!”
喜歡賭的人,若是同時看見這兩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會忘得幹幹淨淨的。
寒梅冷笑道:“原來他不但是個酒色之徒,還是個賭鬼!”
方玉飛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賭的恐怕還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當然很了解這種人,因為你自己也一樣。”
方玉飛歎了口氣,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們男人本來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本是女人罵男人的話,他自己先罵了出來。
方玉香也笑了,她顯然是個好妹妹,對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歡,而且很親熱。
藍胡子忽然問道:“那冤大頭是個什麽樣的人?”
方玉飛道:“是個從關外來的采參客,姓張,叫張斌。”
藍胡子道:“這人是不是還留著一嘴大胡子?”
方玉飛道:“不錯!”
藍胡子淡淡道:“胡子若是沒有錯,你就錯了!”
方玉飛道:“我什麽地方錯了?”
藍胡子道:“你什麽地方錯了,這人既不是采參客,也不叫張斌!”
方玉飛道:“哦!”
藍胡子道:“他是個保鏢的,姓趙,叫趙君武!”
方玉飛想了想,道:“是不是那個‘黑玄壇’趙君武?”
藍胡子道:“趙君武隻有一個!”
方玉飛道:“他以前到這裏來過沒有?”
藍胡子道:“經過這裏的鏢客,十個中至少有九個來過!”
方玉飛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的來過,這次為什麽要藏頭露尾?”
藍胡子道:“你為什麽不問他去?”
方玉飛不說話了,眼睛卻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這時候藍胡子的手已擺下去,孤鬆的手卻伸了出來。
陸小鳳總算來了。
孤鬆伸著手道:“拿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錢,就要錯時候,我恰巧已經把全身上下的錢都輸得幹幹淨淨!”
孤鬆居然沒有生氣,淡淡道:“你本來好像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就因為我想去贏別人的錢,所以才會輸光,輸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孤鬆冷笑道:“難道你把羅刹牌也輸了出去!”
陸小鳳道:“羅刹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說不定也輸了出去!”
孤鬆道:“難道羅刹牌不在你身上?”
陸小鳳道:“本來是在的!”
孤鬆道:“現在呢?”
陸小鳳道:“現在已經不見了!”
孤鬆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瞳孔卻已突然收縮。
陸小鳳卻又笑了笑,道:“羅刹牌雖然不見了,我的人卻還沒有死!”
孤鬆冷冷道:“你為什麽不去死!”
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準備去替你把羅刹牌找回來!”
孤鬆又不禁動容,道:“你能找得回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隨時都可以去找,隻不過……”
孤鬆道:“不過怎麽樣?”
陸小鳳道:“我勸你還是不要的好,要回來之後,你一定會更生氣!”
孤鬆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那塊羅刹牌也是假的!”
藍胡子的手又擺到桌上來,孤鬆的手也擺在桌上。
他們是不是想用這雙手扼斷陸小鳳的脖子?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一共已找到兩塊羅刹牌,隻可惜兩塊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聽著,等著他解釋。
陸小鳳道:“第一次我是從冰河裏找出來的,我們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馬鞭從人家手裏搶來的,我們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為人家都說我那手鞭法滿神的!”
孤鬆道:“神鞭牌本是李霞盜去的,被陳靜靜用冰河牌換走,又落入你手裏!”
陸小鳳道:“完全正確!”
孤鬆道:“它絕不可能是假的!”
陸小鳳歎道:“我也覺得它絕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卻偏偏是假的!”
孤鬆冷笑道:“你怎麽能看得出羅刹牌的真假?”
陸小鳳道:“我本來的確是看不出的,卻偏偏又看出來了!”
孤鬆道:“怎麽樣看出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我恰巧有個朋友叫朱停,神鞭牌也恰巧是他做出來的贗品!”
孤鬆道:“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外號叫‘大老板’的朱停?”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
孤鬆道:“我聽說過!”
陸小鳳道:“這人雖然懶得出奇,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無論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能做得出,偽造書畫玉石的贗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
說起朱停這個人,他臉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好朋友,在丹鳳公主那次事件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現在他隻怕還被關在青衣樓後麵的山洞裏。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假如不是他,我現在也不會有這麽多麻煩了,他替我惹的麻煩,簡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來都多!”
孤鬆道:“他也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嗯!”
孤鬆道:“那神鞭牌是誰要他假造的?你去問過他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孤鬆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我跟他至少已經有兩年沒說過話了。”
孤鬆道:“他跟你是朋友,彼此卻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道:“因為他是個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
孤鬆冷笑道:“若有人相信你的話,那人想必也是個混蛋!”
陸小鳳道:“你不信?”
孤鬆道:“無論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親眼看看。”
陸小鳳道:“我說過,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隨時都可以替你找回來!”
孤鬆道:“到哪裏去找?”
陸小鳳道:“就在這裏!”
孤鬆動容道:“就在這屋子裏?”
陸小鳳道:“現在也許還不在,可是等我吹熄了燈,念起咒語,等燈再亮的時候,那塊玉牌就一定已經在桌子上。”
藍胡子笑了,方玉飛也笑了。
這種荒謬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見了鬼。
方玉香也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認為有人會相信你這種鬼話?”
陸小鳳道:“至少總有一個人會相信的!”
方玉香道:“誰?”
孤鬆忽然站起來,吹熄了第一盞燈,道:“我。”
屋子裏點著三盞燈,三盞燈已全都滅了,這密室本就在地下,燈熄了之後,立刻就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隻聽陸小鳳嘴裏念念有詞,好像真的是在念著某種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細一聽,卻好像是在反反複複的說著幾個地名:
“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馮二瞎子……”
不管他念的是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神秘而怪異。
大家隻聽得彼此間心跳的聲音,有一兩個人心跳得越來越快,竟像是真的已開始緊張起來,隻可惜屋子裏實在太黑,誰也看不見別人臉上的表情,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的心跳得越來越快,陸小鳳的咒語也越來越快,反反複複的,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聲,道:“開!”
火光一閃,已有一盞燈亮起!
燈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現了一塊玉牌。
在燈光下看來,玉牌的光澤柔美而圓潤,人的臉卻是蒼白的,白裏透青。
每個人的臉色都差不多,每個人眼睛裏都充滿了驚奇。
陸小鳳得意的微笑著,看著他們,忽然道:“現在你們是不是已全都相信了我的鬼話?”
方玉香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本就該相信你,你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活鬼。”
孤鬆冷冷道:“但這塊玉牌卻不是鬼,更不是活的,絕不會自己從外麵飛進來。”
陸小鳳道:“當然不會!”
孤鬆道:“它是怎麽來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就不關你的事了,你若問得太多,它說不定又會忽然飛走的!”
它當然絕不會自己飛走,正如它不會自己飛來一樣,但是孤鬆並沒有再問下去。
這就是他所要的,現在他已得到,又何必再問得太多?
他凝視著桌上的玉牌,卻一直都沒有伸手,連碰都沒有去碰一碰。
這塊玉牌從玉天寶手裏交給藍胡子,被李霞盜走,又被陳靜靜掉了包,再經過楚楚、陸小鳳和丁香姨的手,最後究竟落入了誰手裏?
在燈光下看來,它雖然還是晶瑩潔白的,其實卻早已被鮮血染紅,十個人的血,十條命,他們的犧牲是不是值得?
孤鬆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那些人未免死得太冤了。”
藍胡子道:“哪些人?”
孤鬆道:“那些為它而死的人!”
藍胡子道:“這塊玉牌究竟是真是假?”
孤鬆道:“是假的!”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上麵的雕刻,的確可以亂真,但玉質卻差得很多!”
藍胡子沉默了很久,轉過頭,凝視著陸小鳳,道:“這就是你從楚楚手裏奪走的?”
陸小鳳點點頭。
藍胡子也歎了口氣,默然道:“她還年輕,也很聰明,本來還可以有很好的前途,但卻為了這塊一文不值的贗品犧牲了自己,這又是何苦?”
陸小鳳道:“她這麽樣做,隻因為她從未想到這塊玉牌是假的。”
藍胡子同意。
陸小鳳道:“她是個很仔細的人,若是有一點懷疑,就絕不會冒這種險。”
藍胡子也同意:“她做事的確一向很仔細。”
陸小鳳道:“這次她完全沒有懷疑,隻因為她知道這塊玉牌的確是李霞從你這裏盜走的,當時她很可能就在旁邊看著。”
藍胡子歎道:“但陳靜靜卻忘了李霞也是個很精明仔細的女人。”
陸小鳳道:“你認為是李霞把羅刹牌盜走的?”
藍胡子道:“你難道認為不是?”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丁香姨和陳靜靜都是從小跟著她的,沒有人能比她們更了解她,她們對她的看法,當然絕不會錯。”
藍胡子道:“她們對她是什麽看法?”
陸小鳳道:“除了黃金和男人之外,現在她對別的事都已不感興趣,更不會再冒險惹這種麻煩。”
藍胡子道:“難道李霞盜走的羅刹牌,就已是假的?”
陸小鳳道:“不錯。”
藍胡子道:“那麽真的呢?”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問道:“碟子裏有一個包子、一個饅頭,我吃了一個下去,包子卻還在碟子裏,這是怎麽回事?”
藍胡子也笑了,道:“你吃下去的是饅頭,包子當然還在碟子裏。”
陸小鳳道:“這道理是不是很簡單?”
藍胡子道:“簡單極了。”
陸小鳳道:“李霞盜走的羅刹牌是假的,陳靜靜換去的也是假的,真羅刹牌到哪裏去了?”
藍胡子道:“我也想不通。”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其實這道理也和碟子裏的包子同樣簡單,假如你不是忽然變笨了,也應該想得到的。”
藍胡子道:“哦?”
陸小鳳淡淡道:“別人手裏的羅刹牌,既然都是假的,真的當然在你手裏。”
藍胡子笑了。
他是很溫文、很秀氣的人,笑聲也同樣溫文秀氣。
可是他笑的時候,從來也沒有看過別人,總是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這雙手是不是也和桌上的玉牌一樣?看來雖潔白幹淨,其實卻滿布著血腥。
陸小鳳道:“你故意製造個機會,讓李霞偷走一塊假玉牌……”
藍胡子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陸小鳳道:“這正是你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關鍵,李霞中計之後,你的計劃才能一步步實現。”
桌上有酒。
藍胡子斟滿一杯,用兩隻手捧住,讓掌心的熱力慢慢的把酒溫熱,才慢慢的喝下去。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雅,神情更悠閑,就像正在聽人說一個有趣的故事。
陸小鳳道:“你早已對李霞覺得憎惡厭倦,因為她已老了,對男人又需要太多,你正好趁這個機會,讓她自己走得遠遠的,而且永遠不敢再來見你,這就是你計劃的第一步。”
藍胡子淺淺的啜了一口酒,歎息著道:“好酒。”
陸小鳳道:“你知道李霞和丁香姨的關係,算準了李霞一定會去找丁香姨的,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步,因為你早就在懷疑她對你不忠,正好趁這個機會試探試探她,找出她的把柄來。”
藍胡子又笑了,道:“我為什麽要試探她,她不是我的妻子。”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她不是?”
藍胡子道:“她的丈夫是飛天玉虎,不是我。”
陸小鳳盯著他,一字字道:“飛天玉虎是誰呢?是不是你?”
藍胡子大笑,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麽好笑的事,笑得連酒都嗆了出來。
陸小鳳卻不再笑,緩緩道:“飛天玉虎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和西方魔教勢不兩立,可是這次他並沒有參加來爭奪羅刹牌,因為他早已知道別人爭奪的羅刹牌是假的。”
藍胡子還在笑,手裏的酒杯卻突然“格”的一響,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道:“丁香姨並不知道飛天玉虎就是藍胡子,因為她看見的藍胡子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她從來沒有懷疑到這一點,因為她跟大多數人一樣,認為藍胡子當然是有胡子的,否則為什麽叫做藍胡子?”
他冷冷的接著道:“知道你這秘密的,也許隻有方玉香一個人,就連她都可能是過了很久以後才發現的,所以最近找到這裏來。”
方玉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慢慢的站起來,從後麵的櫃子裏取出個金杯,用一塊潔白的絲巾擦幹淨了,才為藍胡子斟了一杯酒。
藍胡子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竟忽然變得溫柔了起來。
陸小鳳道:“你用藍胡子的身份做掩護,本來很難被人發現,她找來之後,你本可殺了她滅口,但你卻不忍心下手,因為她實在很迷人,你怕她爭風吃醋,泄漏了你的秘密,隻好把另外的四個女人都趕走。”
方玉飛一直站在旁邊,靜靜的聽著,連寒梅和枯竹都沒有開口,他當然更沒有插嘴的餘地。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出句不該問的話:“既然你也承認他用藍胡子的身份做掩護,是個很聰明的法子,你又是怎麽發現的?”
藍胡子的臉色驟然變了,方玉飛問出這句話,就無異已承認他也知道藍胡子和飛天玉虎本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卻笑了,淡淡道:“無論多周密的計劃,都難免會有些破綻。”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他本不該要你和方玉香去對付丁香姨,丁香姨若不是他的妻子,他絕不會叫你去下那種毒手,更不會去管別人這種閑事。”
方玉飛目中仿佛露出了痛苦之色,慢慢的垂下頭,不說話了。
藍胡子忽然冷笑:“你怎麽知道是我要他去的?你怎麽知道飛天玉虎不是他?”
陸小鳳的回答簡單而明白:“因為我是他的老朋友!”
藍胡子也閉上了嘴。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道:“我還有個朋友,你也認得的,好像還曾經輸給他幾百兩銀子。”
藍胡子道:“你說的是趙君武?”
陸小鳳點點頭,道:“他見到的藍胡子,也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別人見到的想必也一樣。”
藍胡子冷冷道:“可是你見到的藍胡子,卻沒有胡子。”
陸小鳳微笑,道:“因為你知道,有些人的眼睛裏是連一粒沙子都揉不進去的,何況那一大把假胡子?”
藍胡子道:“你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道:“你自己難道不是?”
藍胡子冷笑。
陸小鳳道:“你不但早已看破了丁香姨的私情,也早已知道她的情人是誰,你這麽樣做,不但可以乘機殺了他們,還可以轉移別人的目標。”
孤鬆忽然冷冷道:“你說的別人,當然就是我?”
陸小鳳道:“我說的本來就是你。”
孤鬆道:“你呢?”
陸小鳳苦笑道:“我隻不過是個被他利用來做幌子的傀儡而已,就像是有些人獵狐時故意放出去的兔子一樣。”
一個人若是把自己比做兔子,當然是因為心裏已懊悔極了,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時候,心裏都不會覺得太好受的。
孤鬆道:“兔子在前麵亂跑,無論跑到哪裏去,狐狸都隻有在後麵跟著。”
陸小鳳道:“你們看見他費了那麽多事,為的隻不過是要請我替他去找回羅刹牌,當然更不會懷疑羅刹牌還在他手裏。”
孤鬆承認。
陸小鳳道:“不管我是不是能找回羅刹牌,不管我找回的羅刹牌是真是假,都已跟他完全沒關係了,因為他已經把責任推在我身上。”
孤鬆道:“羅刹牌若是在你手裏出了毛病,我們要找的當然是你。”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段路實在很遠,簡直就像是充軍一樣,我們在路上喝西北風,他卻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爐旁等著,等到正月初七過去,就算有人能揭穿他的秘密,也隻好幹瞪眼了。”
孤鬆道:“因為那時他已經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那時他不但是羅刹教的教主,也是黑虎幫的幫主,隻可惜……”
孤鬆冷冷道:“隻可惜現在他還不是。”
陸小鳳道:“實在可惜。”
孤鬆道:“現在他隻不過是條籠中的鳥,網中的魚。”
藍胡子忽然也歎了口氣,道:“實在可惜,可惜極了。”
陸小鳳道:“你覺得可惜的是什麽?”
藍胡子道:“可惜我們都瞎了眼睛!”
陸小鳳道:“我們?”
藍胡子道:“我們的意思,就是我和你。”
陸小鳳道:“我?……”
藍胡子道:“隻有瞎了眼的人,才會交錯朋友。”
陸小鳳道:“我交錯了朋友?”
藍胡子道:“錯得厲害。”
陸小鳳道:“你呢?”
藍胡子道:“我比你更瞎,因為我不但交錯了朋友,而且還娶錯了老婆。”
“老婆”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他已經閃電般出手,一下扣住了方玉香的腕脈,厲聲道:“拿出來!”
方玉香美麗的臉孔已嚇成鐵青色,道:“我又不知道真的羅刹牌在哪裏,你叫我怎麽拿出來?”
藍胡子道:“我要的不是羅刹牌,是……”
方玉香道:“是什麽?”
藍胡子沒有回答,沒有開口,甚至連呼吸都似已停頓,就好像忽然有雙看不見的手,緊緊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那張始終不動聲色的臉,也已忽然扭曲,變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慘碧色。
方玉香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你要的究竟是什麽?”
藍胡子的嘴緊閉,冷汗已雨點般落下。
方玉香的眼睛忽然又充滿了溫柔和憐惜,柔聲道:“我是你的妻子,無論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的,你又何必生氣?”
藍胡子也在瞪著她,眼角突然崩裂,鮮血同時從他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裏流了出來。
是鮮血,卻不是鮮紅的血。
他的血竟赫然也已變成慘碧色的。
他的人竟已坐都坐不住,已開始往後倒。
方玉香輕輕一掙,就掙脫了他的手,方玉飛也趕過去扶住了她。
“你怎麽了?你……”
他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他們知道死人是無法回答任何話的。
一瞬前還能出手如閃電般的藍胡子,忽然間已變成了死人。
可是他那雙凸出來的眼睛,卻仿佛還在瞪著方玉香,眼睛裏充滿了悲憤和怨毒。
方玉香看著他,一步步往後退,晶瑩的淚珠,泉水般湧下。
“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她的聲音慘切悲傷:“事情還沒有到不可解決的地步,你何苦一定要自尋死路?”
屋子裏沒有別的聲音,隻能聽見她一個人悲傷低訴。
每個人都怔住了。
藍胡子居然死了,這變化實在比剛才所有的變化都驚人。
奇怪的是,陸小鳳並沒有吃驚,甚至連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表情最痛苦的人是孤鬆,他也在喃喃自語:“真的羅刹牌還在他手裏,他一定收藏得很嚴密,這秘密一定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現在他卻死了……”
陸小鳳忽然道:“他死不死都無妨。”
孤鬆道:“無妨?”
陸小鳳淡淡道:“他的秘密,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孤鬆道:“還有誰知道?”
陸小鳳道:“我。”
孤鬆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神情已恢複鎮定,緩緩道:“你知道他把羅刹牌藏在哪裏?”
陸小鳳道:“他是個陰沉而狡猾的人,狡猾的人通常都很多疑,所以他惟一真正信任的人,也許隻有他自己。”
孤鬆道:“所以羅刹牌一定就在他自己身上?”
陸小鳳道:“一定。”
孤鬆又霍然站起,準備衝過去。
陸小鳳卻又接著道:“你現在若要在他身上去找,一定找不到的。”
孤鬆道:“可是剛才你還說羅刹牌一定在他身上。”
陸小鳳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一瞬之間,往往就會發生很多變化。”
孤鬆道:“所以羅刹牌剛才雖然是在他身上,現在卻已不在了?”
陸小鳳道:“一定不在了。”
孤鬆道:“現在在哪裏?”
陸小鳳忽然轉過頭,麵對著方玉香,慢慢的伸出手,道:“拿出來。”
方玉香咬著嘴唇,恨恨道:“連我丈夫的命都被你拿走了,你還要什麽?”
陸小鳳道:“羅刹牌。”
方玉香道:“羅刹牌怎麽會在我手上?況且他剛才問我要的也不是羅刹牌。”
陸小鳳道:“他剛才問你要的,的確不是羅刹牌,因為那時羅刹牌還在他自己身上。”
方玉香道:“你知道他要的是什麽?”
陸小鳳道:“他要的是解藥。”
方玉香道:“解藥?”
陸小鳳笑了笑,拿起藍胡子剛喝過的金杯,道:“他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任何人要毒死他都很不容易,可是這一次……”
方玉香道:“這一次他難道是被人毒死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這一次他會中毒,隻因為他確定酒中無毒,杯上也沒有毒。”
方玉香道:“那麽他怎麽會被毒死?”
陸小鳳道:“因為他忘了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他忘了這金杯是你拿出來的,而且用你的絲巾擦過一遍。”
他看著掖在方玉香襟上的絲巾,慢慢的接著道:“他也忘了,酒裏雖然沒有毒,杯子裏也沒有毒,你的絲巾上卻有毒。”
方玉香沉默著,過了很久,才輕輕的說道:“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陸小鳳道:“我在聽。”
方玉香道:“我問你,像飛天玉虎這樣的人,該不該殺?”
陸小鳳道:“該。”
方玉香道:“那麽就算是我殺了他,你也不該怪我。”
陸小鳳道:“我並沒有怪你,隻不過要你拿出來。”
方玉香道:“拿什麽?”
陸小鳳道:“羅刹牌。”
方玉香道:“羅刹牌?我哪裏有什麽羅刹牌!”
陸小鳳道:“你本來的確沒有,現在卻有了。”
方玉香道:“你要的就是……”
陸小鳳道:“就是你剛才從藍胡子身上摸走的那一塊。”
方玉香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歎了口氣,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無論什麽事都好像瞞不過你。”
陸小鳳微笑,道:“有時我的眼睛雖然也會瞎,幸好大多數時候都是睜開著的。”
方玉香咬著嘴唇,看看陸小鳳,又看看歲寒三友,終於跺了跺腳,道:“好,拿出來就拿出來,反正這鬼東西能帶給人的隻是噩運。”
她真的拿了出來,拿出來居然真是一塊晶瑩無瑕的玉牌,玉質之美,的確遠在另兩塊玉牌之上。
這塊玉牌剛落在桌上,孤鬆的長袖已流雲般飛出。
桌上的玉牌,立刻落入了他袖中。
陸小鳳微笑著,看著他,道:“完璧已歸,幸不辱命。”
孤鬆道:“前嫌舊怨,就此一‘璧’勾銷。”
陸小鳳道:“多謝。”
孤鬆道:“多謝。”
方玉香板著臉道:“現在飛天玉虎已死了,羅刹牌也已還給了你們,你們還不走?”
陸小鳳道:“你在趕我們走?”
方玉香咬著嘴唇道:“難道你還想要什麽?要我的人?”
陸小鳳笑道:“要當然是想要的,隻不過還有個小小的問題。”
方玉香道:“什麽問題?”
陸小鳳道:“你真的是個人?”
方玉香笑了,陸小鳳也笑了。
他大笑著走出去,忽又回過頭,拍了拍方玉飛的肩,道:“陳靜靜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你既然喜歡她,就應該好好的對待她。”
方玉飛道:“陳靜靜?哪個陳靜靜?”
陸小鳳道:“當然就是我們都認得的那一個。”
方玉飛道:“那麽你當然也應該知道,她已死在火窟裏。”
陸小鳳道:“她沒有。”
方玉飛道:“沒有?”
陸小鳳道:“火窟裏的確有副女人的骸骨,卻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陳靜靜中了楚楚三枚透骨針,那女人骸骨上卻連一枚都沒有,你燒死她之前,難道還會先把她身上的暗器拔出來?”
方玉飛笑了笑,道:“我還沒有那麽大的工夫。”
陸小鳳道:“所以死在火窟裏的,絕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笑得已有些勉強,道:“死的若不是陳靜靜,陳靜靜到哪裏去了?”
陸小鳳道:“包子既然還在碟子裏,你吃下去的當然是饅頭。”
方玉飛道:“死在火窟裏的既然不是陳靜靜,陳靜靜當然已被人帶走。”
陸小鳳道:“我說過,這道理本來就簡單極了。”
方玉飛道:“你知道她是被誰帶走的?”
陸小鳳道:“你。”
方玉飛閉上了嘴。
陸小鳳道:“我本來並沒有懷疑到這一點的,但你卻不該殺了那孩子。”
方玉飛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陸小鳳道:“你當然也看得出那孩子是個白癡,絕不會認出你的真麵目,但你卻還是要冒險殺他滅口,隻因為你怕他告訴我,那個要給他糖吃的阿姨並沒有死,他雖然癡呆,這一點總是看得出的。”
方玉飛道:“從那時你才開始懷疑我?”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到火窟去找,才發現那女人的骸骨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道:“但你卻還是不能證明,陳靜靜是被我帶走的?”
陸小鳳道:“所以我就請趙君武去幫我查一件事。”
方玉飛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那時陳靜靜的傷很重,你想要她活著,就得帶她去求醫,能救活她那種傷勢的大夫並不太多。”
方玉飛道:“在附近幾百裏之內,也許隻有一個。”
陸小鳳道:“絕對隻有一個。”
方玉飛道:“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的馮二瞎子。”
陸小鳳道:“最妙的一點,就因為他是個瞎子,瞎子看不見人,當然也認不出你。”
方玉飛淡淡道:“也許因為這一點,所以他才活著。”
陸小鳳道:“隻可惜陳靜靜中的透骨針,是種很少有的獨門暗器。”
方玉飛道:“所以趙君武到那裏一問,就問了出來。”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丁香姨是被你殺了的,她的情人就是你。”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我拿給她看的玉牌,已落入你的手裏,所以我剛才提起馮二瞎子,你就乖乖的交了出來。”
他微笑著,接著道:“我那句咒語對別人一點用也沒有,對你卻是種威脅。”
方玉飛道:“救人活命,並不是丟人的事,我為什麽要因此受你的威脅?”
陸小鳳道:“因為你怕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方玉飛道:“我……我怕誰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轉過頭,看著方玉香。
方玉香的臉色已鐵青。
陸小鳳又拍了拍方玉飛的肩,微笑道:“我剛才已說過,陳靜靜的確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不但聰明美麗,而且溫柔體貼,你既然冒險救了她,就應該好好待她,你說對不對?”
方玉飛道:“對,對極了。”
他在微笑,陸小鳳也在微笑,但兩個人的笑容看來卻連一點相同的樣子都沒有。
於是陸小鳳就微笑著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陸小鳳停下。
方玉香道:“你還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道:“你還忘了送樣東西給他。”
“他”就是方玉飛。
她正在看著方玉飛,以前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裏總是帶著甜蜜親切的笑容,現在卻連一點都沒有了。
現在她的眼睛裏隻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種幾乎已接近瘋狂的嫉恨和怨毒。
她一字一字的接著道:“你還忘了送他一個屁眼!”
燈蕊老了,燈光弱了。
屋子裏忽然又變得死寂如墳墓。
方玉飛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麽,他那張本來極英俊動人的臉,現在已變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就連方玉香都似已不敢再看他。
她又向陸小鳳道:“我知道你說過,你要送給他的。”
陸小鳳道:“我說過。”
方玉香道:“一定?”
陸小鳳道:“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瘋狂般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絲巾去擦眼睛。
“我寧可讓眼睛瞎了,也不願看見你跟那婊子在一起。”
她在嘶聲大呼,嘴角已沁出鮮血。
她就用絲巾去擦嘴。
“其實我早該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卻想不到你會真的喜歡那婊子。”
她開始咳嗽:“你一直瞞著我,隻不過怕我泄漏你的秘密,等到這件事一結束,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因為我知道你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太多了……”
她還想再說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仿佛突然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扼住。
然後她美麗的臉開始扭曲,鮮血也開始流下來。
血不是鮮紅的,是慘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時候,就恰巧倒在藍胡子的身上。
方玉飛看著她倒下去,還是連動都沒有動,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陸小鳳卻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有些話我本來並不想說的,隻可惜……”
方玉飛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隻可惜你早就在懷疑我。”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才是真正的飛天玉虎,藍胡子隻不過也是個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
方玉飛道:“你早已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陸小鳳道:“楚楚、靜靜、丁香姨,她們都是跟她在一起長大的,但卻從來也沒有提起過她有個哥哥!”
方玉飛道:“你很仔細。”
陸小鳳道:“飛天玉虎出現的時候,你總是在附近,藍胡子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裏。”
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你知道羅刹牌在藍胡子手裏,就叫陳靜靜鼓動李霞,盜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餌,釣上了我,然後又利用李霞引來賈樂山,最後,還是要藍胡子做你的替死鬼,他們的財產,當然就全變成了你的。”
方玉飛淡淡道:“你應該知道我的開銷一向很大,我要養很多女人,女人都是會花錢的,尤其是聰明漂亮的女人。”
陸小鳳道:“這些女人的確每一個都很聰明,但在你的眼裏,她們隻不過……”
方玉飛道:“隻不過是一群母狗而已。”
陸小鳳道:“不管怎麽樣,你能夠利用這麽多女人,本事實在不小,隻可惜……”
方玉飛又打斷了他的話,道:“隻可惜到最後,我還是被一個女人害了。”
陸小鳳道:“真正害你的,並不是方玉香。”
方玉飛道:“不是她是誰?”
陸小鳳道:“陳靜靜。”
方玉飛道:“她……”
陸小鳳道:“隻有她一個人能害你,因為你隻有對她是真心的,若不是為了她,你怎麽會泄漏出那麽多秘密?”
方玉飛閉上了嘴,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強控製自己。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還有這一點真心,所以我也給你個機會。”
方玉飛道:“什麽機會?”
陸小鳳道:“對你這種人,我們本不必講什麽江湖道義的,這裏我們有四個人,我們若是同時出手,在一瞬間你就必死無疑。”
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可是現在我卻願意給你個公平決鬥的機會。”
方玉飛道:“由你對我?”
陸小鳳道:“不錯,我對你,一對一。”
方玉飛道:“我若勝了你又如何?”
陸小鳳道:“你若勝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飛目光轉向歲寒三友。
孤鬆冷冷道:“你若勝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飛道:“一言為定。”
陸小鳳道:“絕無反悔?”
方玉飛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如此做。”
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一心想親手殺了我。”
陸小鳳也不否認。
方玉飛微笑道:“你錯了。”
陸小鳳道:“我常常做錯事,幸好我偶爾也會做對一次。”
方玉飛道:“你勝不了我的,隻要你一出手,就必死無疑。”
陸小鳳也笑了。
方玉飛道:“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靈犀指,用來對付我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我卻有對付你的手段。”
陸小鳳微笑著,聽著。
方玉飛忽然轉身,等他轉回來時,手上已多了副銀光閃閃的手套。
手套不但有尖針般的倒刺,還帶著虎爪般的鉤子。
方玉飛道:“這就是我特地練來對付你的,你的手指隻要沾上它一點,保證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陸小鳳道:“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飛道:“不能。”
他悠然接著道:“用手指去夾別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習慣,多年的習慣,一時間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著險招時,我保證你一定會遇著很多險招。”
陸小鳳看著他的銀手套,終於歎了口氣,苦笑道:“這麽樣看來,我好像已死定了。”
方玉飛道:“你本來就已死定了。”
他的聲音和態度中都充滿自信,高手相爭,自信本來就是種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著的那雙奇異的銀手套更可怕。
陸小鳳臉上的笑容看不見了。
就在這時,方玉飛已出手。
第十二回 羅刹教主
銀光閃動,閃花了陸小鳳的眼睛。奇詭的招式,幾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這屋子本不寬闊,他幾乎已沒有退路。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不敗的人。
陸小鳳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敗在這裏?
孤鬆背負著雙手,遠遠站在角落裏,冷冷的看著,忽然問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敗無疑?”
枯竹沉吟道:“你看呢?”
孤鬆道:“我看他必敗!”
枯竹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被人擊敗的一天。”
孤鬆道:“我說的不是陸小鳳。”
枯竹很驚訝,道:“不是?”
孤鬆道:“必敗的是方玉飛。”
枯竹道:“可是現在他似已占盡上風。”
孤鬆道:“先占上風,隻不過徒耗氣力,高手相爭,勝負的關鍵隻在於最後之一擊。”
枯竹道:“但現在陸小鳳卻似已不能出手。”
孤鬆道:“他不是不能,是不願。”
枯竹道:“為什麽?”
孤鬆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好的機會,作最後的一擊?”
孤鬆道:“言多必失,占盡上風,搶盡攻勢的人,也遲早必有失招的時候!”
枯竹道:“那時就是陸小鳳出手的機會了?”
孤鬆道:“不錯。”
枯竹道:“就算有那樣的機會,也必定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孤鬆道:“當然。”
枯竹道:“你認為他不會錯過?”
孤鬆道:“我算準他隻要出手,一擊必中。”
寒梅一直靜靜的聽著,眼睛裏仿佛帶著種譏誚的笑意,忽然冷笑道:“隻可惜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
就在他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方玉飛已將陸小鳳逼入他們這邊的角落。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拔劍。
沒有人能形容他拔劍的速度,沒有人能看清他拔劍的動作,隻看見劍光一閃!
閃電般的劍光,直刺陸小鳳的背。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
陸小鳳前麵的出路本已被逼死,隻怕連做夢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擊,竟是從他背後來的!
他怎麽能閃避?
他能!
因為他就是陸小鳳。
一彈指間已是六十刹那,決定他生死的關鍵,隻不過是一刹那。
就在這一刹那間,他突然擰身,整個人都好像突然收縮。
劍尖如飛矢,一發不可收拾。
劍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卻沒有穿透他的背,飛矢般的劍光反而向迎麵而來的方玉飛刺了過去。
方玉飛雙手一拍,夾住了劍鋒。
他已無處閃避,隻有使出這一著最後救命防身的絕技。
隻可惜他忘了他的對手不是寒梅,而是陸小鳳。
陸小鳳就在他身邊。
幾乎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已出手。
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擊的速度,更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方玉飛的雙眉之間,已多了個血洞。
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因為鮮血已開始從他雙眉之間流出來。
他整個人都已冰冷僵硬,卻沒有倒下去,因為他前胸還有一把劍。
寒梅的劍!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陸小鳳那妙絕天下的一指,而是這柄劍。
陸小鳳的手指點在他眉心時,他剛夾住劍鋒的雙手就鬆了。
劍的去勢卻未歇,一劍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這一次算錯的是他。
這件事的結果,實在遠出他意料之外。
陸小鳳看著方玉飛眉心之間的洞,緩緩道:“我說過我要送給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
方玉飛茫然看著他,銳利如鷹的眼睛,已漸漸變得空洞灰白,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掙紮著道:“我本來一直很羨慕你。”
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有四條眉毛。”
他喘息著,掙紮著說下去:“可是現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為我有了兩個屁眼,這一點我保證你永遠也比不上的。”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
方玉飛看著他,忽然大笑,大笑著往後退,劍出胸,血飛濺。
他的笑聲立刻停頓。他呼吸停頓的時候,寒梅手裏的劍尖還在滴著血。
寒梅的臉色蒼白。
從他劍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僅是方玉飛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頭,不敢去麵對枯竹、孤鬆,他們卻一直盯著他。
孤鬆忽然歎息,道:“你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我看錯了你。”
枯竹也在歎息,道:“你怎麽會和這個人狼狽為奸,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為我不願一輩子受你們的氣!”
枯竹道:“難道你願意受方玉飛的氣?”
寒梅冷笑道:“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羅刹教的教主,方玉飛主關內,我主關外,羅刹教與黑虎堂聯手,必將無敵於天下。”
枯竹道:“難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紀?我們在昆侖隱居二十年,難道還沒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
寒梅道:“就因為我已老了,就因為我過了幾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
孤鬆冷冷道:“隻可惜你的事沒有成。”
寒梅冷笑道:“無論是成也好,是敗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們的氣了。”
死人永遠不會受氣的。
夜。
黑暗的長巷,淒迷的冷霧。
陸小鳳慢慢的走出去,孤鬆、枯竹慢慢的跟在他身後,稀星在沉落。
他們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時並不能換來真正的歡樂。
可是成功至少比失敗好些。
走出長巷,外麵還是一片黑暗。
孤鬆忽然問道:“你早已算準背後會有那一劍?”
陸小鳳點點頭。
孤鬆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飛串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因為他們都做錯了一件事。”
孤鬆道:“你說。”
陸小鳳道:“那天寒梅本不該逼著我去鬥趙君武的,他簡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飛製造機會。”
孤鬆道:“哼。”
陸小鳳道:“一個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本不該還有方玉飛剛才那樣的自信,除非他另有後著。”
孤鬆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將自己置之於死地,把他的後著誘出來?”
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
孤鬆道:“就因為他們認為你已必死無疑,所以你才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人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時候。”
孤鬆道:“因為他認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鬆了,就會變得自大起來。”
陸小鳳道:“所以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並不多。”
孤鬆沉默著,過了很久,忽又問道:“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
陸小鳳道:“你說。”
孤鬆道:“你並沒有看見過真正的羅刹牌?”
陸小鳳道:“沒有。”
孤鬆道:“可是你一眼就分辨出它的真假。”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朱大老板的手藝,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鬆道:“什麽毛病?”
陸小鳳道:“他仿造贗品時,總喜歡故意留下一點痕跡,故意讓別人去找。”
孤鬆道:“什麽樣的痕跡?”
陸小鳳道:“譬如說,他若仿造韓幹的馬,就往往會故意在馬鬃間畫條小毛蟲。”
孤鬆道:“他仿造羅刹牌時,留下了什麽樣的痕跡?”
陸小鳳道:“羅刹牌的反麵,雕著諸神諸魔的像,其中有一個是散花的天女。”
孤鬆道:“不錯。”
陸小鳳道:“贗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臉,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孤鬆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老板娘的臉。”
孤鬆道:“老板娘?”
陸小鳳微笑,道:“老板娘當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鬆的臉色鐵青,冷冷道:“所以你當然也已看出來,方玉香從藍胡子身上拿出來的那個羅刹牌,也是假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並不想看的,卻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
孤鬆道:“所以怎麽樣?”
陸小鳳道:“所以我現在很快就要倒黴了。”
孤鬆道:“倒什麽黴?”
陸小鳳道:“倒寒梅那種黴。”
孤鬆的臉沉下。
陸小鳳道:“寒梅那麽做,是因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們呢?”
孤鬆閉著嘴,拒絕回答。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是那種淡泊自甘的隱士,怎會加入羅刹教?你們若真的不想做羅刹教的教主,怎麽會殺了玉天寶?”
枯竹的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在說什麽?”
陸小鳳淡淡道:“我隻不過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枯竹道:“什麽道理?”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的對羅刹教忠心耿耿,為什麽不殺了我替你們教主的兒子複仇?”
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你們也知道玉天寶並不是死在我手裏的,我甚至連他的人都沒有看見過,究竟是誰殺了他,你們心裏當然有數。”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個聰明人,就不該說這些話。”
陸小鳳道:“我說這些話,隻因為我還知道一個更簡單的道理。”
枯竹再問:“什麽道理?”
陸小鳳道:“不管我說不說這些話,反正都一樣要倒黴了。”
枯竹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看過了羅刹牌,因為世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塊羅刹牌是假的,你們想用這塊羅刹牌去換羅刹教教主的寶座.就隻有殺了我滅口。”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現在四下無人,又恰巧正是你們下手的好機會,鬆竹神劍,雙劍合璧,我當然不是你們的對手。”
孤鬆冷冷的看著他,忽然道:“你給了方玉飛一個機會,我也可以給你一個。”
陸小鳳道:“什麽機會?”
孤鬆道:“現在你還可以逃,隻要這次你能逃得了,我們以後絕不再找你。”
陸小鳳道:“我逃不了。”
孤鬆、枯竹雖然好像是在隨隨便便的站著,占的方位卻很巧妙,就好像一雙鉗子,已將陸小鳳鉗在中間。
現在鉗子雖然還沒有鉗起來,卻已蓄勢待發,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從這把鉗子間逃走。
陸小鳳看得很清楚,卻還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們卻不知道。”
孤鬆道:“哦?”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絕不會逃,就算你們趕我走,我都不想走。”
孤鬆道:“你想死?”
陸小鳳道:“更不想。”
孤鬆不懂。陸小鳳做的事,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能懂。
陸小鳳道:“近六年來,我最少已經應該死過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好好的活著,你們知道為什麽?”
孤鬆道:“你說。”
陸小鳳道:“因為我有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湊巧還有一兩個會用劍。”
他的“劍”字說出口,孤鬆背脊上立刻感覺到一股森寒的劍氣。
他霍然回頭,並沒有看到劍,隻看到一個人!
森寒的劍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個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劍更鋒銳。
有霧,霧漸濃。
這個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濃霧裏,仿佛自遠古以來就在那裏站著,又仿佛是剛剛從濃霧中凝結出來的。
這個人雖然比劍更鋒銳,卻又像霧一般空蒙虛幻縹緲。
孤鬆、枯竹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見他一身白衣如雪。
絕世無雙的劍手,縱然掌中無劍,縱然劍未出鞘,隻要他的人在,就會有劍氣逼人眉睫。
孤鬆、枯竹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
他們並沒有看見這個人的臉,事實上,他們根本從來也沒有見過西門吹雪,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感覺到這個人一定就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天下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沒有動,沒有開口,沒有拔劍,他身上根本沒有劍!
陸小鳳在微笑。
孤鬆忍不住問道:“你幾時去找他來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去找,隻不過我的朋友中,湊巧還有一兩個人會替我去找人。”
孤鬆道:“你總算找對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們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顛,一劍破飛仙’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說錯了。”
枯竹道:“錯在哪裏?”
西門吹雪道:“白雲城主的劍法,已如青天白雲無瑕無垢,沒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著天外飛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門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門吹雪道:“破了那一著天外飛仙的人,並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誰?”
西門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鬆也不懂,西門吹雪的話,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懂。
西門吹雪道:“他的劍法雖已無垢,他的心中卻有垢。”
他的眼睛發光,慢慢的接著道:“劍道的精義,就在於‘誠心正意’,一個人的心中若有垢,又豈能不敗?”
枯竹忽然又覺得有股劍氣逼來,這些話仿佛也比劍更鋒銳。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門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枯竹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的劍呢?”
西門吹雪道:“劍在!”
枯竹道:“在哪裏?”
西門吹雪道:“到處都在!”
這也是很難聽懂的話,枯竹卻懂了,孤鬆也懂了。
——他的人已與劍融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隻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你與葉孤城一戰之後,劍法又精進了一層。”
西門吹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還有一點你不明白。”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發亮的眼睛,忽然又變得霧一般空蒙憂鬱,道:“我用那柄劍擊敗了白雲城主,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枯竹冷笑道:“我……”
西門吹雪不讓他開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雙劍聯手才能破敵製勝,這種劍隻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間,“嗆”一聲,劍已出鞘。
枯竹的劍!
劍光破空,一飛十丈。
這一劍的氣勢,雖不如“天外飛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頂上的一根萬年枯竹。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沒有拔劍。
他手中根本無劍可拔,他的劍在哪裏?
忽然間,又是“嗆”的一聲清吟,劍光亂閃,人影乍合又分。
霧更濃,更冷。
兩個人麵對麵的站著,枯竹的劍尖上正在滴著血……
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血。
劍已不在他手上,這柄劍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人,後背穿出。
他吃驚的看著西門吹雪,仿佛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現在你想必已該知道我的劍在哪裏。”
枯竹想開口,卻隻能咳嗽。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的劍就在你手裏,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枯竹狂吼,再拔劍。
劍鋒從他胸膛上拔出來,鮮血也像是箭一般飛激而出。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
鮮血飛濺到他麵前,就雨點般落下,劍鋒到了他麵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時,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不禁歎息,孤鬆卻已連呼吸都停頓。
西門吹雪道:“你找人叫我來,我來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會來。”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欠你的情。”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西門吹雪道:“縱然我們是朋友,這也是我最後一次。”
陸小鳳道:“最後一次?”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已還清了你的債,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見著我要死在別人手裏,也絕不會再出手?”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著他,並沒有否認。
然後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風裏,就像是他來的時候那麽神秘而突然。
孤鬆沒有動,很久很久都沒有動,就像是真的變成了一株古鬆。
冷霧迷漫,漸漸連十丈外枯竹的屍身都看不見了,西門吹雪更早已不見蹤影。
孤鬆忽然長長歎息,道:“這個人不是人,絕不是。”
陸小鳳雖然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一個人的劍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劍,他的劍就是他的神!
陸小鳳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憂鬱。
孤鬆居然看出來了,冷冷的問道:“你同情他?”
陸小鳳道:“我伺情的不是他。”
孤鬆道:“不是?”
陸小鳳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來認為他已能變成真正的一個人。”
孤鬆道:“可是他沒有變。”
陸小鳳道:“他沒有。”
孤鬆道:“劍本就是永恒不變的,他的人就是劍,怎麽會變?”
陸小鳳黯然歎息。
——劍永恒不變,劍永能傷人。
孤鬆道:“一個女人若是做了劍的妻子,當然很不好受。”
陸小鳳道:“當然。”
孤鬆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
孤鬆凝視著他,緩緩道:“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多悲傷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剛說出口,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如電,直刺陸小鳳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現在正是陸小鳳心靈最脆弱的時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豈非總是能令人變得悲傷軟弱?
孤鬆選擇了最好的機會出手!
他的劍比枯竹更快,他與陸小鳳的距離,隻不過近在咫尺。
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擊,他出手時已有了十分把握。
隻可惜他忽略了一點——
他的對手不是別人,是陸小鳳!
劍刺出,寒光動。
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隻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夾的神奇和速度,這一夾表現出的力量,幾乎已突破了人類潛能的極限。
寒光凝結,劍也凝結,劍鋒忽然間就已被陸小鳳兩根手指夾住。
孤鬆拔劍,再拔劍!
劍不動!
孤鬆的整個人因恐懼而顫動,突然撒手,淩空倒掠,掠出五丈。
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像的,因為他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
人類為了求生而發出的潛力,本就是別人很難想像的。
陸小鳳沒有追。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覺濃霧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條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霧更淡,比霧更虛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親眼看見這個人出現,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從大地上出現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靈、鬼魂,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人。
孤鬆矯矢如龍的身形突然停頓,墜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這一瞬間突然崩潰,完全崩潰。
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聲,這輕功妙絕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塊般跌落在地上,就動也不再動。
看來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潰,就連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潰。
這突然的崩潰,難道隻不過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身上難道帶著種可以令人死亡崩潰的力量?難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霧未散,人也沒有走。
霧中人仿佛正在遠遠的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也在看著他,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那是雙什麽樣的眼睛。
他的眼睛當然是長在臉上的,可是他的臉已溶在霧裏,他的眼睛雖然有光,可是連這種光也仿佛與霧溶為一體。
陸小鳳雖然看見他的眼睛,看見的卻好像隻不過還是一片霧。
霧中人忽然道:“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認得我?”
霧中人道:“非但認得,而且感激。”
陸小鳳道:“感激?”
霧中人道:“感激兩件事。”
陸小鳳道:“哦?”
霧中人道:“感激你為我除去了門下敗類和門外仇敵,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就是……”
霧中人道:“我姓玉。”
陸小鳳輕輕的將一口氣吐出來,道:“玉?寶玉的玉?”
霧中人道:“寶玉無瑕,寶玉不敗。”
陸小鳳道:“不敗也不死?”
霧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陸小鳳再吐出一口氣,道:“你就是西方玉羅刹?”
霧中人道:“我就是。”
霧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煙霧迷漫,他的人看來也同樣迷迷蒙蒙,若有若無。
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搖頭,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得到的。”
西方玉羅刹道:“想到什麽?”
陸小鳳道:“我早就該想到,你的死隻不過是一種手段。”
玉羅刹道:“我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段?”
陸小鳳道:“因為西方羅刹教是你一手創立的,你當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羅刹承認。
陸小鳳道:“可是西方羅刹教的組織實在太龐大,分子實在太複雜,你活著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後,這些人是不是會繼續效忠你的子孫呢?”
玉羅刹淡淡道:“連最純的黃金裏,也難免有雜質,何況人?”
陸小鳳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會有對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孫保留這份基業,就得先把這些人找出來。”
玉羅刹道:“你想煮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裏的稗子剔出來?”
陸小鳳道:“可是你也知道這並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裏,任何人都很難分辨出來,除非等到他們對你已全無顧忌的時候,否則他們也絕不會自己現出原形。”
玉羅刹道:“除非我死,否則他們就不敢!”
陸小鳳道:“隻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隻有用詐死這種手段。”
玉羅刹道:“這是種很古老的計謀,它能留存到現在,就因為它永遠有效。”
陸小鳳微笑道:“現在看起來,你這計謀無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愉快?”
他雖然在笑,聲音裏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玉羅刹當然聽得出來,立刻反問道:“我為什麽不愉快?”
陸小鳳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孫們保留了永存天地,萬世不變的基業,可是你的兒子呢?”
玉羅刹忽然笑了。
他的笑聲也像他的人一樣,陰森縹緲,不可捉摸,笑聲中仿佛也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誚。
陸小鳳實在不懂他怎麽還能笑得出。
玉羅刹還在笑,帶著笑道:“你若以為死在他們手裏的真的是我兒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陸小鳳道:“死在他們手裏那個人,難道不是真的玉天寶?”
玉羅刹道:“是真的玉天寶,玉天寶卻不是我的兒子。”
陸小鳳道:“他們都已跟隨你多年,難道連你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
玉羅刹悠然道:“我的兒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兒子了。”
陸小鳳更不懂。
玉羅刹道:“這種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如果我是呢?”
玉羅刹道:“如果你是,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是絕對沒法子管教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有些傷感:“為我生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她生產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西方羅刹教未來的教主,又沒有父母的管教,他將來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像玉天寶那樣的人。”
玉羅刹道:“你願不願意那樣的人來繼承你的事業?”
陸小鳳在搖頭,也在歎息。
他忽然發現要做西方羅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將自己的兒子教養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羅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後的第七天,就將他交給一個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養了別人的兒子作為我的兒子,這秘密至今還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道:“現在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玉羅刹道:“因為我信任你。”
陸小鳳道:“我們並不是朋友。”
玉羅刹道:“就因為我們既不是仇敵,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裏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就會明白我這是什麽意思了。”
陸小鳳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遠比仇敵更可怕。
隻不過他雖然也有過這種痛苦的經驗,卻從來也沒有對朋友失去過信心。
因為他並不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麽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轎子來抬他,他也絕不會去的。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
玉羅刹的目光仿佛已穿過了迷霧,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雖然不是羅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於我雖然不是陸小鳳,也已經很了解你。”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他雖然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在他們之間卻無疑已有種別人永遠無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種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羅刹思慮之周密,眼光之深遠,都是他自己永遠做不到的。
玉羅刹仿佛又觸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著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隻因為我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玉羅刹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所遇見過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這次來,本想殺了你。”
陸小鳳道:“現在呢?”
玉羅刹道:“現在我隻想問你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問。”
玉羅刹道:“現在我們既非朋友,也非仇敵,以後呢?”
陸小鳳道:“但願以後也一樣。”
玉羅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陸小鳳道:“真的。”
玉羅刹道:“可是要保持這種關係並不容易。”
陸小鳳道:“我知道。”
玉羅刹道:“你不後悔?”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羅刹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這一生中,也曾遇見過很多可怕的人,也沒有一個比你更可怕的!”
玉羅刹笑了,他開始笑的時候,人還在霧裏,等到陸小鳳聽到他笑聲時,卻已看不見他的人了。
在這迷夢般的迷霧裏,遇見了這麽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
陸小鳳忽然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裏。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也都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