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兩雄相遇
秋。西山的楓葉已紅,天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漸深了。
九月十三,淩晨。李燕北從他三十個公館中的第十二個公館裏走出來,沿著晨霧彌漫的街道大步前行,昨夜的一壇竹葉青和半個時辰的愛嬉,並沒有使得他看來有絲毫疲倦之色。
他身高八尺一寸,魁偉強壯,精力充沛。濃眉、銳眼、鷹鼻,嚴肅的臉上,總是帶著種接近殘酷的表情,看來就像是條剛從原始山林中竄出來的豹子。
無論誰看見他,都會忍不住露出幾分尊敬畏懼之色,他自己也從不會看輕自己。
十年以前,他就已是這古城中最有權力的幾個人其中之一,距離他身後一丈左右,還跟著一群人,幾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這群人之中有京城三大鏢局的總鏢師、有東西兩城“杆兒上的”的首領和團頭、有生意做得極成功的大老板和錢莊的管事。
還有幾個人雖然已在京城落戶十幾年,但卻從來也沒有人能摸透他們的來曆和身份。
他們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誰也不願意在如此淩晨,從自己溫暖舒服的家裏走出來,冒著寒風在街道上奔跑,可是每天早上,他們都非得這麽樣走一趟不可。
因為李燕北喜歡在晨曦初露時,沿著他固定的路線走半個時辰。這地方幾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國。這時候他的頭腦總是特別清醒,判斷總是特別正確,他喜歡他的親信部下在後麵跟著他,等著他發號施令。而且這已是他多年的習慣,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樣,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絕不能違背。
自從“鎮遠鏢局”的總鏢頭“金刀”馮昆,在一個嚴寒的早上被他從被窩裏拖出來,拋入永定門外已結了冰的河水裏之後,就從來沒有人敢再遲到缺席過一次。
陽光尚未升起,風中仍帶著黑夜的寒氣,街旁的秋樹,枯葉早已凋落,落葉上的露水,已結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李燕北雙拳緊握,大步急行,已從城郭的小路,走到前門外市區的中心,忽然喚道:“孫衝!”
後麵跟著的那群人中,立刻有個衣著考究,白麵微須的中年人奔跑著趕上來,正是李燕北手下的大將之一,以打造各種兵刃和暗器名滿中原的“快意堂”堂主。
李燕北並沒有放慢腳步等他,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是沉著臉道:“我是不是已關照過你,十五之前絕不要再接大宗的生意?”
孫衝道:“是。”
李燕北道:“那麽昨天晚上,你為什麽還要把存在庫裏的六十六把鬼頭刀、五十口劍和所有的弓箭全都賣了出去?”
孫衝垂下頭,臉色已變了。他想不到李燕北會這麽快就知道這件事,垂著頭,囁嚅著道:“那票生意的利潤很大,幾乎已有對本對利,而且……”
李燕北冷笑道:“而且生意總歸是生意,是不是?”
孫衝不敢再答腔,頭垂得更低。
李燕北臉上已現出怒容,雙拳握得更緊,忽然又問:“你知不知道買主是誰?”
孫衝遲疑著,搖著頭,眼珠子卻在偷偷的四麵轉動。這時他們剛走上路麵很窄的櫻桃斜街,兩旁的店鋪當然還沒有開市。但就在這時,左右兩旁的窄巷中,突然有兩輛烏篷大車衝出來,將他們隔斷在路中間。
接著,車上蓋的烏篷也突然掀起——每輛車上都藏著十來條黑衣大漢,每個人手裏都挽著張強弓,每張弓的弦都已拉滿,箭已在弦。孫衝剛想衝到車上去,手腳卻已被李燕北的鐵掌扣住。
他臉色立刻慘變,張開嘴,想喊:“不能……”這句話還沒有喊出口來,弓弦已響,亂箭飛蝗般射出。
李燕北沉腰坐馬,反手一掄,竟將他的人掄了起來,迎上了飛蝗般的亂箭。霎眼間,孫衝的人已被射成個刺猾。李燕北厲喝一聲,也想衝上篷車,誰知前麵的一班弓箭手亂箭射出後,身子立刻伏下,後麵竟赫然還有一班弓箭手。
二十八張強弓的弓弦也已引滿,箭也已在弦。李燕北的身子立刻僵硬。
跟著他的那群人,都已被第三輛大車隔斷在一丈外,他縱然是一身銅筋鐵骨,也萬萬擋不住這一輪又一輪飛蝗般的亂箭!
經過了二十年的掙紮,數百次艱辛苦戰,到頭來竟還是免不了要落入對頭的陷阱
李燕北眼睛裏血絲滿布,看來也正像是一條已落入獵人陷阱的猛獸。隻要弓弦再一響,這雄霸一方的京城大豪,也難免要被亂箭穿心。
誰知就在這一刹那間,左邊的屋簷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極尖銳的風聲。青光一閃,劃過弓弦。
隻聽“嘣,嘣,嘣……”一連串如珠落玉盤的脆響,二十八張強弓的弓弦,竟同時被兩道青光劃斷!接著,又是“奪”的一聲,青光釘在右麵的門板上,竟隻不過是兩枚銅錢。
是誰有這麽驚人的指力,能以銅錢接連割斷二十八張弓弦?弓箭手的臉色也全都慘變,突然全都翻身跳下篷車,竄入了窄巷。
李燕北並沒有追。這些人並不是他的對手,還不配他出手。而且多年前他就已知道,殺戮並不能令人真心對他服從尊敬。
他隻是沉聲道:“各位不妨慢慢走,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就說李燕北今日既然未死,總有一天會去找他的!”
左麵的屋簷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掌聲。
一個人帶著笑道:“好!好風度,好氣派!果然不愧是仁義滿京華的李燕北。”
李燕北也笑了:“隻可惜仁義滿京華的李燕北,縱然有三頭六臂,也比不上陸小鳳的兩根手指!”
一個人大笑著從屋上躍下,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滿臉風塵之色,但一雙眸子卻還是明亮的,眉毛也依舊漆黑。四條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絕沒有任何人的胡子長得和眉毛同樣挺拔秀氣。
“你知道是我?”
“金錢鏢要用指力。”李燕北微笑:“能以兩枚銅錢割斷二十八張弓弦的,除了陸小鳳外,世上還有誰?”
陽光已升起,豆汁鍋裏冒出來的熱氣,在陽光下看來,也像是霧一樣。
陸小鳳用火燒夾著豬頭肉,就著鹹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擦著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懷念的是什麽?”
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陸小鳳大笑點頭:“第一懷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肝,尤其是薈仙居的火燒炒肝,還有潤明樓的褡褳火燒和餡餅周的餡餅。”
李燕北道:“我呢?”
陸小鳳笑道:“肚子不餓的時候,我才會想到你。”
李燕北道:“但你隻怕想不到我也會有幾乎死在別人手裏的一天?”
陸小鳳承認:“我也想不到你會放他們走的!”
李燕北道:“你以為我喜歡殺人?”
陸小鳳又笑了:“你若喜歡殺人,自己隻怕也已活不到今天。”
李燕北道:“可是你……”
陸小鳳道:“可是你至少也該問問,他們是誰派來的!”
李燕北也笑了笑:“我不必問。”
陸小鳳道:“你已知道?”
李燕北的笑容看來並不很愉快,淡淡道:“除了城南老杜外,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陸小鳳道:“杜桐軒?”
李燕北點點頭,手裏剛拿起的一個油炸螺絲卷兒,已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道:“這十年來,你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早已該知道你並不是個容易被暗算的人,為什麽還要來冒這種險?”
李燕北道:“為了六十萬兩銀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塊地盤。”
陸小鳳不懂。
李燕北道:“我已跟他打了賭,就賭六十萬兩銀子和他全部地盤。”這賭注實在不小。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吸了口氣:“你們賭的是什麽?”
李燕北道:“賭的就是九月十五的一戰!”
月圓之夜,紫金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李燕北道:“那一戰的日子本來是八月十五日,地方本來是在秣陵的紫金山上,可是西門吹雪卻堅持要將日期延後一個月,地方也改在這裏。”
陸小鳳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自從八月十五那一天之後,江湖中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西門吹雪的行蹤!”
陸小鳳歎了口氣,這件事他當然也知道。他也正在找西門吹雪,找得很苦。
李燕北道:“所以大家都認為西門吹雪一定是怕了葉孤城,一定已躲起來不敢露麵了。”
陸小鳳道:“但你卻知道他絕不是個這麽樣的人!”
李燕北點點頭,道:“所以別人雖然都已認為他必敗無疑,但我卻還是要賭他勝!無論多少我都賭。”
陸小鳳道:“這機會杜桐軒當然不會錯過。”
李燕北道:“所以他跟我賭了。”
陸小鳳道:“用他的地盤賭你的地盤?”
李燕北道:“他若輸了,另外還得多加六十萬兩銀子。”
陸小鳳道:“我知道,一個月以前,就有人願意以三博二,賭葉孤城勝!”
李燕北道:“前兩天的盤口,已經到了以二博一,每個人都看好葉孤城,直到昨天上午為止,杜桐軒還認為他已十拿九穩。”
陸小鳳道:“直到昨天上午為止?”
李燕北道:“因為昨天下午,情況就已突然改變了!”
陸小鳳道:“哦?”
李燕北凝視著他,道:“你難道真的還沒有聽說葉孤城已負傷的消息?”
陸小鳳搖搖頭,顯得很吃驚:“他怎麽會負傷的?有誰能傷得了他?”
李燕北道:“唐天儀。”
陸小鳳皺眉道:“蜀中唐家的大公子?”
李燕北道:“不錯!”
陸小鳳道:“葉孤城久居海外,怎麽會和蜀中唐家的入有過節?”
李燕北道:“據說他們是在張家口附近遇上的,也不知為了什麽,發生衝突,葉孤城雖然以一著‘天外飛仙’重傷了唐天儀,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儀的一把毒砂。”
蜀中唐門的毒藥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無人能解。無論誰中了他們的毒藥暗器,就算當時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李燕北道:“這消息傳到京城,那些買葉孤城勝的人,一個個全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盡了千方百計,去求對方將賭約作廢。”
陸小鳳道:“對方若是死了,這賭約自然也就等於作廢了!”
李燕北冷笑道:“所以杜桐軒才一心要將我置於死地!”
陸小鳳歎了口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總算已完全明白。
李燕北道:“據說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間,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個人因此而死,連西城王府裏的護院‘鐵掌翻天’,都被人暗算在鐵獅子胡同後麵的陋巷裏,因為他已賭了八千兩銀子,買西門吹雪勝。”
陸小鳳歎道:“想不到八千兩銀子就買了趙鐵掌的一條命!”
李燕北道:“有時八十兩銀子,也已足夠買人的一條命!”
陸小鳳看看麵前的豬頭肉和火燒,忽然覺得胃口變得很壞。
“有沒有人親眼看見葉孤城和唐天儀的那一戰?”他忽然又問。
李燕北道:“沒有。”
陸小鳳再問:“既然沒有人親眼看見,又怎知道這消息是真的?”
李燕北道:“因為大家都相信說出這消息來的人,絕不會說謊話!”
陸小鳳道:“這消息是誰傳來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對老實和尚的信用,無論誰都無話可說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是昨天午時過後到京城的,一到了之後,就去‘耳朵眼’吃花素水餃,吃一個餃子,歎一口氣!”
豬頭肉上的油,已在北國九月的冷風中凝結,看來也像是一層薄薄的白霜。
李燕北道:“那時天門四劍恰巧也在那裏吃餃子,就問他為什麽歎氣,他就說出了這消息來。”
聽見這件事的人,當然還不止天門四劍。
李燕北道:“除了老實和尚和天門四劍外,這半個月來,趕到京城的武林豪傑,已有四五百位之多。”
陸小鳳看看豬頭肉上的油膩,忽然覺得想嘔吐。
李燕北道:“據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還有三四百位武林名人會到這裏來,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門人、十位幫主、二三十個總鏢頭,甚至連武當的長老木道人和少林的護法大師們都會到,隻要是能抽得開身的,誰也不願錯過這一戰。”
陸小鳳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他們究竟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看成了什麽東西?看成了兩隻變把戲的猴子?看成了兩條在路上搶肉骨頭的野狗?”
豬頭肉和火燒被震得從桌上跳起來,又落下滾在路邊。
李燕北吃驚的看著陸小鳳。他從未看見過陸小鳳如此激動,也想不通陸小鳳為什麽會如此憤怒。
他忍不住問:“你難道不是為了要看這一戰而來的?”
陸小鳳握緊雙拳,道:“我隻希望永遠也看不到他們這一戰!”
李燕北道:“但現在葉孤城既然已負傷,西門吹雪已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道:“無論他們誰勝誰負都一樣!”
李燕北道:“西門吹雪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不願看著他像條狗一樣,為了搶根看不見的肉骨頭而跟人拚命!”
李燕北還是不懂:“什麽是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道:“虛名。”
——別人眼中的虛名,就是那根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冷笑道:“這一戰他若勝了,你就可以將杜桐軒的地盤據為已有。那些自鳴清高的劍客們,也可看到一場精彩的好戲,看出他們劍法中有什麽絕招,有什麽破綻。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豈非已勝了?可是他縱然勝了,又有什麽好處?又有誰能了解勝利者的那種孤獨和寂寞?
李燕北終於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他靜靜地凝視著陸小鳳,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戰是他們自己要打的,並沒有別人逼他們!”
當然沒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逼他們做任何事。
李燕北道:“我也是西門吹雪的朋友,我並不想要他跟人拚命,更不想利用他去搶老杜的地盤,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決鬥,我也沒法子阻攔!”他盯著陸小鳳,一字字接著道:“甚至連你也沒法子阻攔。”
陸小鳳不願承認,也不能否認。
李燕北道:“最重要的是,就連他們自己,也同樣無法阻攔!”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一個人隻要活在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願意去做都一樣。
陸小鳳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累了,我想去洗個熱水澡!”
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水很熱,陸小鳳把自己整個人泡在熱水裏,盡量放鬆了四肢,他實在覺得很疲倦,一種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疲倦和厭倦。
每當他做完一件大事,破了一件巨案後,他都會有這種感覺,但卻從沒有像這次這麽深。
繡花大盜、金九齡、魯少華、公孫大娘、江重威、歐陽情、薛冰……他連想都不願再想這些人。
尤其是薛冰。
隻要一想起薛冰,他心裏就像是被針刺著——繡花針,惡毒而尖銳的繡花針。
為了逃避這種痛苦,他甚至連公孫大娘都不願再見。所以一到了金陵,他就偷偷的溜了。
隻可惜這世上卻偏偏還有些他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的事。西門吹雪、葉孤城、杜桐軒、老實和尚……
他也不願再想下去,忽然道:“西門吹雪一定也已到了京城!”
“你有把握確定?”李燕北正伏在浴池的邊沿上,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在用力替他擦背。這地方是他的地盤,他在這裏,就正如君王在自己的城堡裏同樣安全。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一向有種奇怪的想法!”
“什麽想法?”
“他總認為殺人和被殺都是件非常神聖的事!”
“哦?”
陸小鳳道:“所以他無論和誰決鬥,一定會在幾天之前到那裏去,先齋戒三日,再焚香沐浴。”
李燕北忽然笑了笑,道:“你認為他這樣做很奇怪?”
“你認為不奇怪?”
“嗯。”
“為什麽?”
李燕北道:“因為我若是他,我也會這樣做的!”
他舉手示意,叫那大漢擦得再用力些,十多年醇酒美人的享樂生活,至今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醜陋的痕跡。他的腹部依舊平坦,肌肉依舊充滿了彈性,這每天一次的熱水澡和強力按摩,對他的幫助實在很大。
“齋戒和沐浴都可以使人的精神健旺,事先到決鬥的地方去,熟悉當地的情況,決戰時就可以占盡地利,所以我一直認為西門吹雪絕不是個容易被擊敗的人,若沒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他根本就不會出手。”
陸小鳳道:“所以你也認為他一定已到了京城?”
李燕北道:“嗯。”
陸小鳳道:“隻不過直到今天,你還沒有發現他的行蹤?”
李燕北道:“還沒有!”
陸小鳳皺眉道:“兩個像他們那樣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竟連你都沒有聽到一點風聲,這倒真是件怪事。”
李燕北也皺了皺眉:“兩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陸小鳳道:“孫秀青。”
李燕北道:“是個女人?”
陸小鳳道:“是個很美的女人!”
李燕北道:“在決戰之前,他會帶著個女人在身邊?”
陸小鳳道:“別的女人他絕不會帶,可是這個女人卻不同。”
李燕北的濃眉皺得更深,過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幸好葉孤城已負傷,否則……”他翻了個身,聲音突然停頓,熱氣彌漫的浴室門外,忽然出現了條幽靈般的人影。
李燕北厲聲喝問:“什麽人?”
這個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卻陰惻惻一笑,道:“今天你不該到這裏來洗澡的!”
李燕北再次喝問:“為什麽?”
“因為杜桐軒既然能收買孫衝,就同樣也能收買替你擦背的人!”精赤著上身的大漢臉色已變了,想衝出去,李燕北卻已擰住了他的臂。他本來也是個強壯而有力的人,可是在李燕北手下,他卻無掙紮反抗的餘地。他想掙紮時,已聽見自己肘骨擰斷的聲音。
“巾上有毒,若要解藥,到前門外的春華樓去等。”這人影的行動也快如鬼魂,袍袖一拂,人已不見。
李燕北大喝道:“朋友是什麽人?為何不容李某報答相救之恩!”隻聽見這人的聲音遠遠傳來,道:“到了春華樓,你就知道我是誰了,那時你再報答也不遲!”說到最後一句話,聲音已遠在十餘丈外。
李燕北一把奪下那大漢手上擦背的布巾,大漢正失聲慘呼,李燕北已將毛巾塞入他嘴裏。他呼聲驟然停頓,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全身立刻跟著收縮,突然間就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這塊白布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
剛才這大漢用力替他擦背時,巾上的毒性,已滲入他的毛孔,滲入他的肌膚裏。李燕北全身的肌肉,突然變得無法控製,不停地跳動起來。
陸小鳳也不禁動容:“好厲害的杜桐軒,好惡毒的手段!”
“剛才那個人又是誰?”李燕北用力握緊雙拳,控製著自己:“他怎麽會知道杜桐軒的陰謀?為什麽要趕來救我?”要知道這答案隻有一個法子,到春華樓去!
春華樓也在李燕北的地盤裏。他們是坐車去的,李燕北雖然喜歡走路,可是為了怕毒性發作,也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氣。
看見他的人,對他還是和平時同樣尊敬,遠遠的就彎下腰來躬身問安,誰也看不出這虎豹般的壯漢,性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對這些人當然已沒有平時那麽客氣——無論誰身體裏若是埋伏著一包隨時都可能會引燃的火藥,心情都不會太好的。
春華樓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們來的時候,本來已坐無虛席。可是李燕北無論到了什麽地方,都自然會有人站起來讓座的,他們選了張居中的桌子,麵對著樓梯,隻要有人上樓,他們一眼就可以看見。——沒有人上樓,隻有人下樓。
看見李燕北的滿臉殺氣,知趣的人都已準備溜了,已有人在悄悄的結賬,也有人在竊竊私議……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一起停頓。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個人身上,一個剛走上樓來的人。
這人很高、很瘦,穿著極考究,態度極斯文,年紀雖不甚大,兩鬢卻已斑白,一張清臒瘦削的臉上,仿佛帶著三分病容,卻又帶著七分威嚴,令人絕不敢對他有絲毫輕視。
他穿著的是件寶藍色的長袍,質料顏色都極高雅,一雙非常秀氣、保養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著枚價值連城的漢玉戒指,腰邊的絲絛上,也掛著塊毫無瑕疵的白玉璧,看來就像是朝廷中的新貴,翰苑中的學士。
事實上,很多人都稱他為學士,他自己也很喜歡這名字,但他當然並不是真的學士。
他是微笑著上樓來的,可是每個人看見他都似已笑不出了。尤其是李燕北,臉色更已發青。
沒有人想得到杜桐軒居然會出現在李燕北的地盤裏,就正如沒有人想得到豺狼會走入虎穴一樣。這十年來,杜桐軒的足跡確實也從未離開過城南一步。
杜學土一向都是個極謹慎、極小心的人,今天怎麽會忽然變了性?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筆直走到李燕北麵前,微笑抱拳,道:“李將軍別來無恙?”
他喜歡別人叫他杜學士,李燕北卻最恨別人叫他李將軍。
陸小鳳笑了。他覺得無論學士也好,將軍也好,這兩個名字聽來都有點滑稽。
杜桐軒也在看著他,微笑道:“閣下莫非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陸小鳳陸大俠?”
陸小鳳笑道:“你不是學士,他不是將軍,我也不是大俠,我們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氣。”
杜桐軒居然麵不改色,態度還是彬彬有禮。看他的樣子,就連陸小鳳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鋒般盯著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絕不會到這裏來!”
杜桐軒道:“我不是你,所以我來了……”
李燕北道:“你不該來的!”
杜桐軒道:“我已來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來,可以來,要走,隻怕就很不容易!”
杜桐軒居然又笑了:“李將軍要報答別人的救命之恩,用的難道就是這種法子?”
李燕北怔住。
杜桐軒已伸出那雙戴著漢玉戒指的手,拉開椅子坐下來,微笑道:“我本來以為你至少應該請我喝杯酒。”
李燕北終於忍不住問道:“剛才救我的人真是你?”
杜桐軒點點頭。
李燕北盯著他,道:“今天一日間,兩次要殺我的也是你?”
杜桐軒淡淡道:“有時我是個容易改變主意的人!”
李燕北道:“是什麽事讓你改變了主意?”
杜桐軒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忽然提高聲音道:“解藥。”
這兩個字剛說出口,他身後就忽然多了個人。一個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慘白的臉上完全沒有絲毫表情,卻配上了一雙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這雙眼睛,他看來就完全像是個死人。
酒樓上這麽多人,竟沒有一個人看清楚他是怎麽來的。死人般的臉,鬼魅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發現他就是剛才在浴室外倏忽來去的人。他已伸出雙鷹爪般的手,將一隻慘碧色的小瓶擺在桌上。
杜桐軒道:“這就是解藥,你最好快趁毒性還未發作之前,趕快吃下去!”
李燕北握緊雙拳。要他在這麽多雙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給他的解藥,實在是件很難堪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絕。
杜桐軒也知道他不能拒絕,悠然道:“我本是專程為你送解藥來的,可是現在……”
李燕北道:“現在你又改變了主意?”
杜桐軒笑了笑道:“我隻不過忽然又想起件事要問問你!”
李燕北道:“什麽事?”
杜桐軒道:“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將我們的賭注再增加一些?”
李燕北又怔了怔:“你還想把賭注再增加?”
杜桐軒道:“你不敢?”
李燕北道:“你還想增加多少?”
杜桐軒道:“你還有什麽可賭的?”
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緊:“我在四大恒錢莊,還存著有八十萬兩銀子!”
杜桐軒道:“那麽我明天一早存一百二十萬兩進去!”他眼睛裏發著光:“我不想占你便宜,我們的賭注還是以三博二!”
李燕北的眼睛裏也發出了光,盯著他,一字字道:“我若輸光了,就立刻離開京城,隻要你活著一天,我就絕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杜桐軒道:“我若輸了,就立刻出關,隻要你活著一天,我就絕不再入關一步。”
李燕北道:“一言為定?”
杜桐軒道:“擊掌為信。”
兩個人慢慢地伸出手,眼睛盯著對方的眼睛。酒樓上忽然又變得完全沒有聲音。這一場賭實在賭得太大,他們無異己將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大家看著他們的手,自己的心裏仿佛也在為他們捏著把冷汗。隻聽“啪”的一聲,掌聲一響。這一響掌聲,也不知是為誰敲響了喪鍾?
李燕北的表情很沉重,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放下手。
杜桐軒卻笑得更得意:“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我明知葉孤城已負傷,還要跟你賭?”
李燕北並不否認,他實在很奇怪。每個人都在奇怪。杜桐軒一向小心謹慎,沒有把握的事,他本來絕不會做的。他為什麽會如此有把握?
這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風從窗外吹過,大家忽然嗅到了一陣奇異的花香,然後就看見六個烏發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著滿籃黃菊,從樓下一路灑上來,將這鮮豔的菊花,在樓梯上鋪成了一條花氈。
一個人踩著鮮花,慢慢地走了上來。他的臉很白,既不是蒼白,也不是慘白,而是一種白玉般晶瑩澤潤的顏色。
他的眼睛並不是漆黑的,但卻亮得可怕,就像是兩顆寒星。他漆黑的頭發上,戴著頂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潔白如雪。
他走得很慢,走上來的時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宮廷,又像是天上的飛仙,降臨人間。
李燕北不認得這個人,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但卻已猜出這個人是誰!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白雲城主葉孤城赫然來了!他沒有死!
他全身都仿佛散發著一種令人目眩眼花的光彩,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像是個受了傷的人。
李燕北看著他,連呼吸都已幾乎停頓,心已沉了下去。葉孤城並沒有看他,一雙寒星般的眼睛正盯著陸小鳳。陸小鳳微笑。
葉孤城道:“你也來了。”
陸小鳳道:“我也來了!”
葉孤城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陸小鳳沒有再說什麽,因為葉孤城的目光已忽然從他麵上移開,忽然道:“哪一位是唐天容?”他嘴裏在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已盯在左麵角落裏一個人的身上。
這個人一張本來很英俊的麵容,現在似已突然扭曲僵硬。他一直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裏,連陸小鳳上來時都沒有注意到他。他的年紀還很輕,衣著很華麗,眼睛裏卻帶著種食屍鷹般殘酷的表情。
這一雙眼睛也正在盯著葉孤城,一字字道:“我就是唐天容!”
在他和葉孤城之間坐著的七八桌人,忽然間全都散開了,退到了兩旁角落裏。
葉孤城道:“你知道我是誰?”
唐天容點點頭。
葉孤城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麽直到現在還活著?”
唐天容嘴角的肌肉似在跳動,道:“是誰替你解的毒?”
這句話問出去,大家才知道老實和尚這次還是沒有說假話。葉孤城的確受了傷,的確中了唐家的毒砂。可是這種久已令天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的毒藥暗器,在葉孤城身上竟似完全沒有什麽效力。
是誰替他解的毒?
大家都想聽葉孤城回答這句問話,葉孤城卻偏偏沒有回答,淡淡道:“本來無毒,何必解毒?”
唐天容道:“本來無毒?”
葉孤城道:“一點塵埃,又有何毒?”
唐天容臉色變了:“本門的飛砂,在你眼中隻不過是一點塵埃?”
葉孤城點點頭。唐天容也不再說話,卻慢慢地站了起來,解開了長衫,露出了裏麵一身勁裝。
他的服裝並不奇怪,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緊貼在他左右胯骨的兩隻豹皮革囊和插在腰帶上的一雙魚皮手套!
酒樓上又變得靜寂無聲,每個人都想走,卻又舍不得走。大家都知道就在這裏、就在這時,立刻就要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開始。
唐天容脫下長衫,戴上手套。魚皮手套閃動著一種奇怪的碧光,他的臉色仿佛也是慘碧色的。
葉孤城靜靜地站著、看著,身後已有個白衣童子,捧上一柄形式極古雅的烏鞘長劍。劍已在手!
唐天容盯著他手裏的這柄劍,忽然道:“還有誰認為本門的飛砂隻不過是一點塵埃的?”
當然沒有!
唐天容道:“若是沒有別人,各位最好請下樓,免得受了誤傷!”
舍不得走的人也隻好走。唐家毒砂在武林人的心目中,比瘟疫更可怕,誰也不願意沾上一點。
葉孤城卻忽然道:“不必走!”
唐天容道:“不必?”
葉孤城淡淡道:“我保證你的飛砂根本無法出手!”
唐天容臉色又變了。唐家毒藥暗器的可怕,並不完全在暗器的毒,更因為唐家子弟出手的快!
縱然看見過他們暗器出手的人,也無法形容他們出手的速度。但這次唐天容的暗器竟真的未能出手。他的手一動,劍光已飛起!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燦爛和輝煌,也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那已不僅是一柄劍,而是雷神的震怒,閃電的一擊!劍光一閃,消失。
葉孤城的人已回到鮮花上。唐天容卻還是站在那裏,動也沒有動,手已垂落,臉已僵硬。
然後每個人就都看見了鮮血忽然從他左右雙肩的琵琶骨下流了出來,眼淚也隨著鮮血同時流了下來。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中,是永遠再也沒法子發出暗器的了。對唐家的子弟說來,這種事甚至比死更可怕、更殘酷!
現在葉孤城的目光,已又回到陸小風臉上。
陸小鳳忍不住道:“好一著天外飛仙!”
葉孤城道:“那本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道:“我承認!”
葉孤城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問了句奇怪的話:“西門吹雪呢?”
陸小鳳道:“我不是西門吹雪。”奇怪的問話,也隻有用奇怪的話回答。
葉孤城笑了,凝視著陸小鳳,緩緩道:“幸好你不是。”微笑著轉過身,走了下去。
然後這酒樓就忽然變得像是一鍋剛煮沸的滾水,起了一陣騷動。有的人大聲爭議,有的人搶著奔下樓,搶著將這消息傳出去。葉孤城既沒有死,也沒有傷。每個人都已看到了他的劍法!天下無雙的劍法!李燕北也看見了,看得很清楚,所以現在他眼前似已變得空無一物。
杜桐軒看著他,忽然笑道:“你現在總該知道,我為什麽會改變主意了吧?”
李燕北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杜桐軒道:“我一向隻殺人,不救人,這次卻破了例,因為我不想你死!”他微笑著站起來,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死人不能付賬——賭賬。”
賭賬。隻有死人,才可以不付這筆賭賬。隻要李燕北還活著,就非付不可,言而無信的人,是沒法子在這地方混的!
現在那一戰雖然還未開始,但每個人都認為李燕北已輸定了!輸了就非付不可。若是付了這筆賭賬,就算還活著,也已跟死人差不了許多。
李燕北慢慢地拿起了桌上的解藥,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杜桐軒總算救了我一次!”他笑得實在很勉強,拿著解藥的手,也仿佛在輕輕發抖。
陸小鳳道:“不管怎麽樣,你現在總算還活著,而且還沒有輸!”
李燕北點點頭道:“至少現在還沒有。”
陸小鳳凝視著他:“可是現在你已不像以前那麽有信心!”
李燕北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那一劍實在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道:“天下無雙的劍法,並不一定是必勝的劍法!”
李燕北道:“哦?”
陸小鳳道:“世上還沒有必勝的劍法!”
李燕北道:“我知道西門吹雪至今也沒有敗過,他本來至少應該有五成把握,可是現在……”
陸小鳳道:“現在怎麽樣?”
李燕北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強:“現在他若已到了京城,我就應該知道的!”
陸小鳳道:“你既然不知道,就表示他現在還沒有到京城?”
李燕北道:“可以這麽說!”
陸小鳳道:“他現在既然還沒有到京城,是不是就表示他對自己也已沒有把握?”
李燕北反問道:“你看呢?”
陸小鳳道:“我看不出,還沒有發生的事,我從不願去胡思亂想!”
李燕北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你認不認得跟著杜桐軒來的那個人?”
陸小鳳搖搖頭。
李燕北道:“但你想必也該看得出,他的輕功很不錯!”
陸小鳳道:“豈止很不錯,當今天下,輕功比他高的人,絕不會超出十個!”
李燕北道:“你的交遊和見識都很廣,你應該猜得出他是誰?”
陸小鳳沉吟著,道:“若不是他的身材瘦小,我一定會認為他是司空摘星!”
李燕北道:“他不是?”
陸小鳳道:“絕不是!”
李燕北道:“所以你也想不出他是誰?”
陸小鳳道:“可是我總覺得這其中一定有點不對!”
李燕北道:“什麽不對?”
陸小鳳道:“無論他是什麽人,以他的身手,都不該做杜桐軒那種人的奴才!”
李燕北沒有再說什麽,又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你剛到京城來,我知道你一定想到城裏去逛逛,你一定會遇見很多朋友。”
陸小鳳承認。他的確想看看究竟已有些什麽人到了這裏,他還想去找找老實和尚。
李燕北道:“今天晚上,我到金魚胡同的福壽堂去叫一桌菜,送到家裏去,我們在家裏吃飯!”
陸小鳳道:“好!”他忽又笑了笑:“卻不知是你哪個家?”
李燕北也笑了:“今天是十三,我本該在十三姨家裏吃晚飯的,她也早就想見見你,為什麽會有四條眉毛。”
陸小鳳笑道:“我也想見見她,聽說她是位很出名的美人!”
李燕北大笑:“好,吃晚飯的時候,我叫人在這裏等著接你去!”
陸小鳳道:“若是遇見了花滿樓,我說不定會拉他一起去!”
李燕北道:“行。”
陸小鳳忽然歎了口氣:“奇怪的是,他好像也跟著西門吹雪一起失蹤了,若是能找得到他,說不定就能找到西門吹雪!”
李燕北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他找人總有種特別的本事,連我都說不出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燕北道:“你若到外麵去走走,他說不定會先找你!”
陸小鳳道:“很可能。”
李燕北道:“那你現在還在等什麽?”
陸小鳳看著他,緩緩道:“等你先吃完藥!”
李燕北道:“你要看著我吃藥再走?”
陸小鳳點點頭。
李燕北又大笑:“你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死,我不能一下子就讓三十個女人同時做寡婦!”
第二回 斯人獨憔悴
九月十三,午後。陸小鳳從春華樓走出來,沿著又長又直的街道大步前行。
太陽已升起。
他覺得這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城市,街道平坦寬闊,房屋整齊,就連每一家店鋪的店麵,裝修得都遠比其他的城市精致。
他也知道這城市中最美的,既不是街道和房屋,也不是那天下馳名的風景名勝,而是這裏的人情。無論你是從哪裏來的,無論你要到哪裏去,隻要你來過,你就永遠也忘不了這城市。
過了正午,就開始有風。隻要一開始有風,就會吹起滿天塵土,可是無論多麽大的塵土,也掩不住這城市的美麗。
陸小鳳雖然走得很快,卻完全沒有目的地。
他想找的人,連一個都沒有看見,卻看見很多他不想看見的人。
他第一個看見的是歐陽情。
歐陽情也在前門外的珠寶市裏閑逛,旁邊好像還有個衣著華麗,滿頭珠翠的婦人陪著。
這婦人仿佛很美,陸小鳳卻不敢多看一眼。看見了歐陽情他就立刻扭轉頭——他又想起了薛冰。
歐陽情明明也已看見了他,卻也裝作沒有看見,忽然挽著那婦人的手,坐上了一輛黑漆馬車。
直到馬車絕塵而去,陸小鳳才轉過頭,癡癡的看著車輪後揚起的塵沙,心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他本該繼續想薛冰的,卻也不知為了什麽,竟忽然想起了老實和尚。
對麵街上,有幾個人正在向他含笑招呼,幾步外卻有個少年以手按劍,在瞪著他。
他認得那些人,其中有兩個是川湘一帶鏢局裏的總鏢頭,有一個武當門下的弟子,還有一個好像是川中袍哥的龍頭老大。但他卻不認得那個正在用眼睛狠狠瞪著他的佩劍少年。
這少年的眼睛居然很凶,一臉要過來找麻煩的神氣。陸小鳳卻不想找麻煩,所以他隻向那邊幾個人點了點頭,就匆匆轉過身,走上了東麵一條街。
忽然間,一隻手從街道旁的一家古玩字畫店伸出來,拍了拍他的肩。
“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一個長著滿頭銀絲般白發,身上卻穿著件破道袍的道人,大笑著從店裏走出來,後麵還跟著個麵容清臒,修飾整潔的老者。竟是木道人和古鬆居土。
陸小鳳隻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
木道人大笑。這位武當長老雖已年近古稀,卻還是滿麵紅光,精神抖擻,而且遊戲風塵,脫略形跡,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當代最負盛名的三大劍客之一。
他拍著陸小鳳的肩,大笑道:“這一戰我當然不願錯過,我就算真的已老得走不動了,爬也要爬來。”
陸小鳳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看看他們劍法中有什麽破綻,再找他們鬥一鬥?”
木道人也不生氣,卻歎息著道:“我已老了,既不想再找人鬥劍,也不想再跟人拚酒,若有人要找我下棋,我倒願意奉陪。”
古鬆居士忽然道:“其實我們正在找你!”
陸小鳳道:“找我?找我幹什麽?”
古鬆居士道:“我們約好了一個人下午見麵,正想找你一起去!”
陸小鳳道:“你們約好的人,為什麽要我去?”
木道人搶著笑道:“因為這個人你一定也想見見的!”他笑得仿佛很神秘。
陸小鳳忍不住問:“這人是誰?”
木道人笑得更神秘:“你既然想知道他是誰,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去?”
陸小鳳當然不會不去的。他一向是個禁不起誘惑的人,而且比誰都好奇。
他們約會的地方很怪,竟是在城外一個久已荒廢的窯場裏,一個個積滿了灰塵的窯洞,看來就像是一座座荒墳。
陸小鳳皺眉道:“城裏有那麽多好去處,你們為什麽偏偏要約人到這裏來見麵?”
古鬆居士道:“因為我們約的是個怪人!”
木道人道:“嚴格來說,應該是三個怪人——一個一輩子沒做過一天正經事的無賴、兩個比我還怪的老頭子!”
古鬆居士道:“但這兩個老頭子卻不是等閑人,據說世上從來也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更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問題。”
木道人看著陸小鳳,笑道:“現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們約的是誰了?”
陸小鳳當然已知道。就在這時,已有個又瘦又矮、頭大如鬥的怪人,騎著匹騾子,搖搖晃晃的走過來,人還沒有到,遠遠就嗅到一股酒氣,這人竟好像永遠也沒有清醒的時候。
陸小鳳笑了。每次他看見龜孫子大老爺的時候,都忍不住要笑。
“這次閣下居然沒有等人去贖你出來,倒真是件怪事!”
孫老爺斜著眼睛白了他一眼,道:“你也來了,我……”
陸小鳳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會來的,對不對?”
孫老爺歎了口氣,喃喃道:“不該來的人全來了,該來的反而沒有來……”他抬起腿,從騾子上跳下來,兩條腿好像還是軟的,幾乎就摔了個大跟鬥。
木道人忍不住笑道:“說老實話,你有沒有完全清醒過一天?”
孫老爺的回答很幹脆:“沒有。”
木道人大笑道:“這人有個好處,他有時簡直比老實和尚還老實。”
孫老爺喃喃道:“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我又為什麽要清醒?”
木道人大笑:“你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比我們都有福氣。”
孫老爺道:“因為我比你們都聰明!”
木道人道:“哦?”
孫老爺道:“我至少不會花五十兩銀子,去問些根本不必問的事!”
古鬆居士沒有笑,他一向不是個喜歡說笑的人,板著臉道:“大通和大智兩位老先生呢?”
孫老爺道:“我既然約你們在這裏見麵,他們當然就在這裏!”
古鬆居士道:“在哪裏?”
孫老爺隨手向前麵一指:“就在那裏!”他指的是個窯洞。
古鬆居士皺眉道:“他們在那破窯洞裏幹什麽?”
孫老爺也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為什麽不問他們自己去!”
陸小鳳忍住笑,道:“問這句話也得出五十兩銀子?”
孫老爺道:“當然,無論問什麽,都得要五十兩銀子,而且……”
陸小鳳道:“而且還是老規矩,隻能在外麵等,不能進去!”
孫老爺歎了口氣,道:“看來還是你比較聰明!”
窯洞低矮而陰暗,即使像孫老爺這麽瘦小的人,也得彎下腰才能鑽得進去——開始陸小鳳甚至在擔心他的頭比洞大。可是他終於鑽了進去,就像是個死人鑽進了墳墓,顯得又滑稽、又恐怖。
過了沒多久,就聽見他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開始!”
第一個問話的人是木道人,這次約會顯然就是他安排的。他還沒有問的時候,陸小鳳就已經猜出他要問的是什麽了。
“九月十五的那一戰,你看究竟是西門吹雪能勝,還是葉孤城?”這本就是人人都想問的一個問題。若是真的能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一定有很多人情願花比五十兩銀子多五十倍的代價。
“你隻花五十兩,就想知道這答案,未免太便宜了些。”回答這問題的是大智,陸小鳳聽見過他的聲音。
“但我卻還是不妨告訴你!”大智接著道:“這一戰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勝!”
“為什麽?”這已是第二個問題,木道人第二次拋入了五十兩銀子。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這句話雖古老,卻並不正確。”大智接著回答:“兩虎相爭的結果,通常是兩條老虎都要受傷,真正能得勝的,隻有那些等在旁邊看的獵人。”
陸小鳳靜靜地聽著,眼睛裏已露出讚許之意。他覺得“大智”的確不愧是“大智”,隻有真正具有大智大慧的人,才懂得用如此聰明的方法來回答問題。
“西門吹雪是不是已到了京城?”木道人再問。
“是。”
“他的人在哪裏?”
“在一個別人很難找到的地方,因為在九月十五之前,他不想見人。”
這也是個很聰明巧妙的回答,卻沒有人能說回答不正確。木道人歎了口氣,仿佛覺得自己這二百兩銀子花得不太值得。
“葉孤城是不是真的已被唐家的毒藥暗器所傷?”這次問話的是古鬆居士。
“是。”
“唐家的毒藥暗器,除了唐家的獨門解藥外,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救?”
“有。”回答這句話的是大通,世上所有兵刃暗器,他絕沒有一種說不出來曆的。
古鬆居士也歎了口氣,像是在為葉孤城慶幸。但陸小鳳卻知道他並不是葉孤城的朋友,葉孤城的朋友並沒有幾個。
“你們為什麽總是不願見人?”木道人忽然又問。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值得我們見的人!”
木道人苦笑,這五十兩銀子花得更冤,他轉向陸小鳳:“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問的?”
陸小鳳並沒有什麽自己解釋不了的問題,可是自從他在珠寶市外,看見了歐陽情後,卻忽然想起了幾件奇怪的事。他認為這些事大智也許能解釋。
“歐陽情真的還是個處女?”
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木道人想不通他怎麽會在此時此刻,問出這麽樣的問題來。
過了很久,窯洞中才傳出回答:“是的。”
“老實和尚是不是真的很老實?”
“是的。”
陸小鳳眼中帶著沉思之色,又問道:“他的俗家姓什麽?究竟是什麽來曆?”
“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這回答簡直已不能算是回答。陸小鳳也不禁苦笑。
這銀子雖然花得太冤,可是他還有幾件事一定要問:“你知不知道跟著杜桐軒的那個人是誰?”
“是……”大通的回答突然被一陣奇異的吹竹聲打斷。幸好這聲音雖尖銳,卻短促,遠遠的一響就聽不見了。
“跟著杜桐軒的那黑衣人是誰?”陸小鳳再問。窯洞中仍無回應。陸小鳳等了很久,又再問了一遍。還是沒有回答。拿了別人的銀子,卻不肯回答別人問的話,這種事以前還從未發生過。
陸小鳳皺了皺眉,正想再問,突聽“嗖”的一聲,一條赤紅的小蛇從窯洞中箭一般竄了出來,在草叢中一閃,突然不見。這條蛇雖然短小,但動作卻比閃電還快,竄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剛才那陣吹竹聲響起來的地方。
陸小鳳臉色突然變了,大聲呼喚:“孫老爺,龜孫子大老爺!”
還是沒有回應,窯洞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陸小鳳突然跳起來,用力一腳踢下去,本已頹敗的磚窯,立刻被他踢破了個大洞。
月色從破洞中照進去,恰巧照在孫老爺臉上。他的臉已完全扭曲,死魚般凸出來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懼之色,舌頭長長伸出,已變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斷了咽喉。
他的咽喉並沒有斷,喉頭上卻有兩點血痕,血也是黑的。
木道人失聲道:“是剛才那條蛇?”
陸小鳳點點頭。無論誰都看得出,孫老爺一定是被剛才那條毒蛇咬死的。無論誰隻要被那種蛇咬上一口,都必死無疑。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窯洞裏竟赫然隻有孫老爺一個人。
木道人再次失聲問道:“大通和大智呢?”
陸小鳳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根本沒有大通和大智這兩個人。”
木道人怔住。他並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時間卻實在想不通。
陸小鳳道:“大通就是孫老爺,大智也是他。”
木道人道:“他們三個人,本就是一個人?”
陸小鳳點點頭。
木道人道:“可是他們的聲音……”
陸小鳳道:“有很多人都能改變自己的聲音,有些人甚至還能同時做出十七八個人和一大群貓狗在屋子裏打架的聲音來。”
木道人沒有再問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見過的也不少。
古鬆居士卻皺起了眉,說道:“這孫老爺故意製造出大通和大智這麽樣兩個人來,為的就是要騙人的銀子?”
陸小鳳冷冷道:“他並沒有騙人。”
“他沒有?”
“他雖然拿了別人的銀子,卻也為別人解決過不少難題,他的見識和聰明,本不隻值那麽一點銀子。”陸小鳳臉上帶著怒意,孫老爺是他的朋友,他不喜歡別人侮辱他的朋友。
古鬆居士顯然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歎息道:“我隻不過在奇怪,以他的聰明才智,自己本可出人頭地,為什麽要假借別人的名義?”
陸小鳳神色又變得很悲傷:“因為他是個好人,對於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輕!”
——也因為他的膽子太小、太怕事,所以總是在逃避。後麵的話,陸小鳳沒有說出來,他一向喜歡孫老爺這個人。
“不管怎麽樣,他這麽樣做,並沒有傷害到別人,惟一傷害的隻是他自己。”
木道人也不禁長長歎息道:“這麽樣一個人,本不該死得太早的。”
古鬆居土歎道:“他早該知道這種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沒之處。”
陸小鳳道:“但那條毒蛇卻絕不是自己來的!”
“為什麽?”
“因為隻有受過訓練的毒蛇,才會咬人的咽喉。”
木道人動容道:“你認為那條毒蛇是別人故意放在這裏,來暗算他的?”
陸小鳳點點頭,臉上又現出憤怒之色:“這條蛇顯然已久經訓練,隻有在聽見吹竹聲時,才會發動攻擊。”
窯洞裏當然很暗。那條蛇又實在太小,孫老爺從陽光下走進來時,當然不會看見。
木道人也想起了剛才那陣吹竹聲:“吹竹的人,就是暗算孫老爺的人?”
陸小鳳道:“嗯。”
木道人道:“他為什麽要害死孫老爺?”
陸小鳳道:“因為他怕孫老爺說出了他的秘密!”
木道人道:“他是什麽人?有什麽秘密?”
陸小鳳握緊雙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麽人,不管他有什麽秘密,我遲早總要查出來的。”
木道人又長長歎息一聲,直到現在,他才完全明白,為什麽隻有孫老爺才能找得到大通和大智,為什麽大通大智總是不願見人了。
但他卻永遠也想不到孫老爺究竟還知道多少別人不願他說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麽會知道這些秘密的。這些秘密也許已將隨著他的屍身,永遠埋藏在地下。陸小鳳是不是真的能發掘出來呢?
棺材店裏充滿了新刨木花的氣息,這種氣息本來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裏嗅來,就總是令人覺得特別不舒服。
店裏有兩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仿佛最近還新油漆過一次。
“我要這一口。”陸小鳳選了其中之一,他為朋友選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無論什麽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樣。
“這兩口棺材都已有人先訂下了。”棺材店的掌櫃姓陳,也許是因為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縱然在笑的時候,看來也有點陰沉沉的。
陸小鳳道:“棺材也有人預訂?”
陳掌櫃點點頭:“是一位客人訂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覺得有點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兩個人非死不可!”
九月十五!有兩個人非死不可!
陸小鳳臉色變了:“訂棺材的人是誰?”
陳掌櫃道:“他己將兩口棺材的錢全部付清,卻不肯留下姓名。”
陸小鳳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陳掌櫃道:“是個駝背的老頭子。”
陸小鳳沒有再問,無論誰都可以扮成駝背的老頭子。他另外選了口棺材,已準備要走。
陳掌櫃卻忽然之道:“但那位客人卻留下了兩個名字,要我們刻在棺材上!”
陸小鳳霍然回身:“是兩個什麽名字?”
陳掌櫃道:“兩個人的名字都很特別,一個叫葉孤城,一個叫西門吹雪!”
木道人本來是個很樂天的人,但現在臉色也顯得很沉重。
“兩個人都不會勝的……真正能得勝的,是那些在旁邊等著看的獵人。”現在這些獵人中,居然有一個已替他們訂好了棺材。
木道人勉強笑了笑,道:“也許這隻不過是個惡作劇。”
陸小鳳也笑笑,道:“很可能。”
他們臉上帶著笑,走在秋日還未西沉的陽光下,微風吹動他們的衣袂,街上的行人看來都是生氣蓬勃,天地間充滿了生機。但他們的心裏,卻已有了死亡的陰影。他們當然都知道這絕不是惡作劇。
木道人看著遠方藍天下的一朵白雲,忽然道:“你已見到了葉孤城?”
陸小鳳道:“嗯。”
木道人道:“他看來像不像已受了重傷的樣子?”
陸小鳳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淡淡道:“他一劍就洞穿了唐天容的雙肩琶琵骨。”
受了重傷的人,當然絕不能一劍洞穿唐門高手的琵琶骨。唐天容本是唐門四大高手之一。
木道人沉吟著,道:“但老實和尚絕不會說謊,他也的確受了傷,那麽,是誰替他解的毒?”
這句話陸小鳳沒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著遠方的那朵白雲,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白雲城去看看,卻一直沒有去過。”
木道人道:“我去過。”
陸小鳳道:“想來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裏一定是風光明媚,百花怒放!”
木道人道:“那裏的花並不多,葉孤城並不是個喜歡飲酒賞花的雅士!”
陸小鳳道:“他喜歡女人?”
木道人笑了笑,道:“喜歡女人的人,絕對練不成他那種孤高絕世的劍法!”
陸小鳳不再說話,臉上卻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臉上帶著這種表情時,心裏都一定是在想著件奇怪的事。
木道人沉吟著,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當然也一定要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陸小鳳道:“他不像西門吹雪,他落腳的地方一定不難找。”
木道人道:“我想去找他!”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們是老朋友。”
木道人道:“你呢?”
陸小鳳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個約會,現在隻怕已有人在春華樓等我。”
木道人道:“那麽我們就在這裏分手。”
陸小鳳點點頭,忽然又問道:“一個既不喜歡女人,又不喜歡花的人,若是要六七個女孩子在他前麵,用鮮花為他鋪路,是為了什麽?”
木道人道:“這種人一定不會做這種事的!”
陸小鳳道:“假如他做了呢?”
木道人笑道:“那麽他一定是瘋了。”
陸小鳳實在也想不通葉孤城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的,他隻知道一件事——葉孤城絕沒有瘋。
黃昏,黃昏之前,春華樓的客人還沒有開始上座,陸小鳳在樓下的散座裏,找了個位子,要了壺京城中人最愛喝的香片,在等著李燕北派人來接他。
現在時候還早,他本該再到處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花滿樓、西門吹雪、老實和尚……
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陽從門外照進來,帶來了一條長長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陸小鳳抬起頭,就看見了剛才手按長劍,對他怒目而視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也在瞪著他,一隻細長有力的手,還是緊握在劍柄上。
劍柄上密密的纏著一層柔絲,好讓手握在上麵時,更容易使力,還可以吸幹掌心因緊張而沁出的汗。隻有真正懂得用劍的人,才懂得用這種法子。
陸小鳳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年輕人的劍法絕不弱,但他卻不認得這個人。
隻要他見過一麵的人,他就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年輕人卻好像認得他,忽然走過來,竟筆直走到他麵前,臉上的表情,甚至比杜桐軒走向李燕北時更可怕。難道這年輕人跟他有什麽仇恨?
陸小鳳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
年輕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道:“閣下是……”
年輕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我卻認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
陸小鳳道:“找我?有何貴幹?”
年輕人用一種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這句話,他用的不是語言,是劍。忽然間,他的劍已出鞘,冰冷銳利的劍鋒,忽然間已到了陸小鳳咽喉。
陸小鳳笑了,他既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笑了。
年輕人鐵青著臉,厲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的劍並沒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確實是殺人的劍法,迅速、輕銳、靈敏。陸小鳳見過這種劍法。四個月前,他在閻鐵珊的珠光寶氣閣,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蕭少英,用的也正是這種劍法。
這年輕人無疑也是獨孤一鶴門下,“三英四秀”中的一個人。
“我不殺你,隻因為我還有話要問你。”他的劍鋒又逼近了一寸。
陸小鳳反而先問道:“你是張英風?還是嚴人英?”
年輕人臉色變了變,心裏也不能不承認陸小鳳的目光銳利:“嚴人英。”
陸小鳳道:“你想問西門吹雪的下落?”
嚴人英握劍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裏卻露出紅絲,咬著牙道:“他殺了我師父,又拐走我師妹,本門中上下七十弟子,沒有一個不想將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師的在天之靈。”
陸小鳳道:“可是你們找不到他。”
嚴人英道:“所以我要問你。”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惜你又問錯了人。”
嚴人英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還有什麽人知道?”
陸小鳳道:“沒有人知道。”
嚴人英盯著他,忽然道:“出去!”
陸小鳳道:“出去?”
嚴人英道:“我不想在這裏殺你!”
陸小鳳道:“我也不想死在這裏,卻也不想出去。”
嚴人英手腕一抖,劍花錯落,已刺出七劍,劍劍不離陸小鳳咽喉方寸之間,陸小鳳又笑了。
他還是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反而微笑著道:“你殺不了我的。”
嚴人英手心已在淌著汗,整個人都已緊張得像是根繃緊了的弓弦。
無論誰都看出他已緊張得無法控製自己,他手裏的劍距離陸小鳳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華樓的掌櫃和夥計,也都已緊張得在發抖,陸小鳳卻還是不動,他每一根神經都像是鋼絲鐵線般。
就在這時,街道上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大聲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嚴人英想回頭去看,又忍住,但眼珠子卻忍不住轉了轉。就在他眼珠子這一轉間,平平穩穩坐在他麵前的陸小鳳,竟已忽然不見了。
這個人的行動,竟似比他的劍還快。嚴人英臉色又變了,翻身竄出去,陸小鳳正背負著雙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沒有別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都已閃避到街道兩旁的屋簷下,一匹白馬正踏著碎步,從街頭跑過來,馬背上還馱著一個人,一個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這人是誰?是怎麽死的?
隻看見這人的衣著,嚴人英臉色已慘變,箭步竄出去,勒住了馬韁。
這人的裝束打扮,竟和嚴人英幾乎完全一樣。陸小鳳也已知道這人是誰了——他是怎麽死的?
嚴人英從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屍體,屍體上幾乎完全沒有傷痕,隻有咽喉上多了點血跡——就像是被毒蛇咬過的那種血痕一樣。
隻不過這血跡並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來的,而是劍鋒留下來的,一柄極鋒利、極可怕的劍。
陸小鳳皺起了眉,道:“張英風?”
嚴人英咬著牙,點點頭。陸小鳳歎了口氣,閉上了嘴。
嚴人英忽然問道:“你看出他是死在什麽人劍下的?”
陸小鳳歎息著點點頭,他看得出,世上也許隻有一個人能使出如此鋒利、如此可怕的劍,就連葉孤城都不能。他的劍殺人絕不會有如此幹淨利落。
嚴人英凝視著他師弟咽喉上的劍痕,喃喃道:“西門吹雪……隻有西門吹雪……”
陸小鳳歎道:“他想必已找到了西門吹雪,隻可惜……”
隻可惜現在他已無法說出自己是在哪裏找到西門吹雪的。這句話已用不著說出來,嚴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條命!又是一筆血債!”他蒼白的臉上已有淚痕,突然嘶聲大呼。
“西門吹雪,你既然敢殺人,為什麽不敢出來見人?”呼聲淒厲,就在這淒厲的呼聲中,暮色已忽然降臨大地。
天地間立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肅殺之意,風砂又起,嚴人英抱著他的師弟的屍身,躍上了白馬,打馬狂奔而去,馬是從西麵來的。
現在嚴人英又打馬向西馳去,他顯然想從這匹馬上,追出西門吹雪的下落。
陸小鳳迎著北國深秋刀鋒般的西北風,目送這人馬遠去,突聽身後有個人輕輕道:“我認得這匹馬!”
陸小鳳霍然回身,說話的人青衣布襪,衣著雖樸素,氣派卻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著李燕北在淩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趙正我,是東城‘杆兒上的’,別人都叫我‘杆兒趙’。”
“杆兒上的”,又叫做“團頭”,也就是地麵上所有乞丐的總管,在市井中的勢力極大。
陸小鳳當然也知道這種人的身份,卻來不及寒暄,立刻追問:“你認得那匹馬?”
杆兒趙聲音更低,道:“隻有皇城裏才有這麽駿的白馬,別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
白馬象征尊貴,至尊至貴的隻有皇家。
陸小鳳皺眉,道:“那匹馬難道是從紫禁城裏出來的?”
——西門吹雪難道一直躲在皇城裏?所以別人才找不到?但皇城裏禁衛森嚴,又怎麽容得下閑人躲藏?
杆兒趙已閉上嘴,這是京城裏最犯忌的事,他怎麽敢再多嘴?
陸小鳳沉思著,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們去查查,那匹馬是從哪裏來的?是誰最先看見的?”
杆兒趙遲疑著,終於點點頭,道:“這倒不難,隻不過,在下本是奉命來接您到十三姨公館裏去的。”
陸小鳳道:“這件事更重要,你隻要告訴我公館在什麽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兒趙又遲疑了很久:“好,就這麽辦,我叫趕車的小宋送您到卷簾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館,就在胡同裏左麵最後一家。”
坐在車上,陸小鳳的心又亂了,傷腦筋的問題己好像越來越多,是誰暗算了孫老爺?為的又是什麽?西門吹雪的行蹤,為什麽要如此隱秘?
胡同就是巷子,卷簾子胡同是條很幽靜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戶人家,高牆裏寂無人聲,風中帶著石榴花的香氣,暮色已深,夜已將臨。
這一天卻還未過去,左麵最後一家的門是嚴閉著的,李燕北的三十個公館,家家都是門禁森嚴,門口絕沒有閑雜的人。陸小鳳居然沒有敲門,就直接越牆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絕不會怪他,他們有這個交情。院子很寬大,種著石榴,養著金魚,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爐已搬出來清掃,用不著再過多久,屋子裏就得生火了。
前麵的客廳裏燈火輝煌,左麵的花廳裏也燃著燈,李燕北正在花廳裏歎息!
他麵前的紅木桌上,擺著一疊疊厚厚的賬簿,他的歎息聲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卻還是聽見了陸小鳳的聲音,他本就是個反應極靈敏的人,陸小鳳也並沒有特別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動。李燕北推開了花廳的門,他已在門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強作出笑臉:“除了你,還有誰敢這麽樣闖進來?”
陸小鳳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疊疊賬簿上,心裏忽然覺得很難受,在京城裏,李燕北已辛苦奮鬥了二十多年,流過血,流過汗。
能在龍蛇混雜的京城裏站住腳,並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卻很容易。
他為什麽要將自己辛苦一生得來的基業,跟別人作孤注一擲?他這麽樣做是不是值得?
李燕北笑得更勉強,道:“我並不是已準備認輸了,隻不過,有備無患,總比臨時跳牆的好,何況……”
何況,隻要西門吹雪一敗,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拋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絕不是容易拋下的!
陸小鳳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門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見了他?”
陸小鳳搖搖頭:“但我卻知道他的劍並沒有生鏽,他殺人還是和以前同樣幹淨利落。”
李燕北眼睛的光彩又黯淡下去,轉過身,堆好賬簿,緩緩道:“隻不過,殺人的劍法,也並不是必勝的劍法。”
陸小鳳道:“我說過,世上本沒有必勝的劍法,卻也沒有必敗的。”
李燕北沉默著,忽然大笑:“所以我們還是先去喝酒。”他轉過身,拍著陸小鳳的肩,道:“現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備好,我特地替你請的陪客也來了。”
陸小鳳很意外:“還有陪客?是誰?”
李燕北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當然是個你絕不會討厭的人!”
桌上已擺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還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魚、一碟熏鴨、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燒鵝、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驢公、一碟羊角蔥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還有個剛端上來的火燎羊頭。
陸小鳳眨著眼,笑道:“你想脹死我?”
李燕北又大笑,笑聲中,已有個衣著華麗,風姿綽約的少婦,腰肢款擺,走了進來。陸小鳳看見她,竟似突然發怔。
李燕北笑道:“這個人就是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你豈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襝衽而禮,忽然笑道:“我們剛才已見過。”
李燕北也怔住:“你們幾時見過?”
十三姨嫣然道:“剛才我陪歐陽情到前門外去買珠子,歐陽情就把他指給我看過了。”
陸小鳳苦笑,又忍不住問道:“你們請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李燕北道:“歐陽情你也認得?”
陸小鳳隻有點頭。
李燕北大笑,道:“你當然應該認得,若連那樣的美人都不認得,陸小鳳還算什麽英雄?”
陸小鳳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還在廚房裏,正在替你做一樣她最拿手的點心,酥油泡螺。”
歐陽情居然會替陸小鳳做點心!
陸小鳳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認為她想毒死你?”
陸小鳳道:“我得罪過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則她就要恨你一輩子。”
十三姨道:“你認為她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並沒有否認。十三姨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女人本不該這麽樣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麵前更不該,陸小鳳都已覺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卻一點也不在乎。
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麽?”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個呆子。”
李燕北道:“他絕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來的確一點也不像,卻偏偏是個不折不扣的呆子!”
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歎了口氣,道:“人家本來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來,忽然就改變了主意,人家本來從來也不肯下廚房,知道他要來,就在廚房裏忙了一整天,若是有個女人這樣的對你,你懂不懂是什麽意思?”
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絕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歎道:“連你都懂了,他自己卻偏偏一點也不懂,你說他是不是呆子?”
李燕北笑道:“現在我也覺得有點像了。”
陸小鳳又怔住,這意思他當然也懂,可是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李燕北又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來就猜不透的,何況他又是當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隻不過替小歐陽在打抱不平而已。”
李燕北大笑,拍著陸小鳳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會小歐陽出來時,我一定要好好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風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奇異的吹竹聲,竟赫然跟陸小鳳下午在磚窯外聽見的那種吹竹聲完全一樣。
陸小鳳臉色變了,失聲道:“去救歐陽……”四個字沒說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閃已遠在十丈外。
吹竹聲是從西南方傳來的,並不太遠,從這座宅院的西牆掠出去,再穿過條窄巷,就是個看來已荒廢了很久的庭園。
第三回 廢園異事
夜,夜色已濃,濃如墨。秋風荒草,白楊枯樹,一輪冰盤般的明月剛升起,斜照著這陰森淒涼的庭園,看不見人,連鬼都看不見。
就算有鬼也看不見。陸小鳳迎著撲麵而來的秋風,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每次在凶殺不祥的事發生之前,他總會有種奇異的預感。現在他就有這種預感,沒有燈光,沒有星光,連月光都是陰森森、冷清清的。
枯樹在風月下搖曳,看來就像是一條條鬼影,突然間,黑暗中又響起了一陣吹竹聲。
陸小鳳箭一般竄過去,這次他終於看見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麵的枯樹下,陸小鳳的身形卻又突然停了下來,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是個隻不過十來歲的孩子。
這孩子長得並不高,穿著件破夾襖,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一麵在擦鼻涕,一麵在發抖,顯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卻赫然拿著個奇形的竹哨。
陸小鳳看著他,慢慢地走過去,這孩子完全沒發覺,東張張,西望望,忽然看見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聲,拔腿就跑,他當然跑不了。
剛跑了幾步,陸小鳳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殺豬般叫了起來。
等他叫完了,陸小鳳才說話:“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臉,看了他一眼,雖然已確定他是個人,臉上還是充滿了驚駭恐懼之色,鼻涕又開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陸小鳳道:“鬼沒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總算鬆了口氣,撅起嘴道:“那你為什麽要抓我?”
陸小鳳道:“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孩子遲疑著,道:“問過了你就讓我走?”
陸小鳳道:“不但讓你走,而且還給你兩吊錢!”他本來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麵前,他一向不願板著臉。
看見他的笑容,這孩子才定心,眨著眼道:“你要問什麽?”
陸小鳳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你的家在哪裏?”
孩子道:“我叫小可憐,我沒有家!”小可憐當然是沒有家的,沒有家的孩子才會叫小可憐。
這孩子看來不但可憐,而且很老實,不會說謊的。
陸小鳳的聲音更溫和,道:“天這麽黑了,你一個人到這裏來怕不怕?”
小可憐挺起胸,道:“我不怕,什麽地方我都敢去。”嘴裏說不怕的人,心裏往往比誰都害怕。
陸小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玩?”
小可憐道:“一點也不好玩!”
陸小鳳道:“既然不好玩,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吹這竹哨子?”
小可憐道:“是個駝背的老頭子叫我來的,他也給我兩吊錢。”
又是個駝背的老頭子,去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買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孫老爺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麽人?
陸小鳳道:“這哨子也是他給你的?”
小可憐點點頭,道:“這哨子比了店賣的還好玩,聲音又特別響!”
他顯然很喜歡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來吹了一下。尖銳的哨聲一響起,別的聲音就完全聽不見了。陸小鳳並沒有聽見別的聲音,但卻忽然又有了種奇怪的預感,忍不住要回頭去看看。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就在他回過頭的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有條赤紅的影子,從地上竄了起來,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卻遠比箭更快!
甚至比閃電還快!紅影一閃,忽然間已到了陸小鳳的咽喉,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的手已伸出,用兩根手指一夾!
他夾住了樣東西,一樣又冷、又黏、又滑的東西,一條赤紅的毒蛇。
毒蛇的紅信已吐出,幾乎已舐到了陸小鳳的喉結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動,陸小鳳的兩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點,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錯一點,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輕一點,那麽他現在就已是個死人!
從出道以來,陸小鳳的確可以說是闖過龍潭,入過虎穴!生死係於一線間的惡戰,他已不知經過多少,殺人如草的惡漢,他也不知遇到多少個。但他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比此刻更凶險的事。手裏捏著這條冰冷的毒蛇,他整個人都似已冰冷,隻覺得胃在收縮,隻想吐。
“蛇……這裏有毒蛇!”小可憐已大叫著,遠遠的跑了。
陸小鳳長長吸了一口氣,反手一摔,將毒蛇摔在一塊石頭上,再抬起頭來時,這又可憐、又很老實的孩子竟已不見蹤影。
風吹荒草,枯樹搖曳,陸小鳳站在秋風裏,又深深的呼吸了幾次,心跳才恢複正常,但就在這時,黑暗中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呼聲竟赫然是那男孩子發出來的!
小可憐已暈倒在地上,陸小鳳趕過去時,這孩子已被嚇暈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園,這麽大的一個孩子,若是忽然看見了個死人,怎麽會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麵前,是個駝背的老頭子,滿頭白發蒼蒼,卻是被一根鮮紅的緞帶勒死的。訂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麽會也死在別人手裏?是誰勒死了他?為什麽?
緞帶在夜色中看來,還是紅得發亮,紅得就像是鮮血一樣。陸小鳳見過同樣的緞帶,也看見過被這同樣的一條緞帶勒死的人。
公孫大娘短劍上的緞帶,就是這樣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這種緞帶勒死的。這次下毒手的人是誰?莫非就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的確很可能也已到了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戰,她也不願錯過,那麽這駝背老頭子又是誰呢?他為什麽要害死孫老爺?公孫大娘又為什麽要害死他?
陸小鳳從來也沒聽說過江湖中有這麽樣一個老頭子,他遲疑著,終於蹲下去——這老頭子身上,很可能還帶著些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也很可能還藏著一條毒蛇!陸小鳳隻覺得自己的指尖在發冷,用兩根手指,掀起了這老頭子的衣襟。沒有蛇,蛇會動的。
陸小鳳的手伸進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著的,是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一張已老得幹枯了的臉。可是他的手感覺卻不同——這老頭子竟是個女人!
手摸著的,竟是個女人豐滿光滑的軀體,白發果然是假的,臉上也果然戴著張製作得極精妙的麵具。陸小鳳扯下白發,掀開麵具,就看見了一張雖已僵硬蒼白,卻還是非常美麗的臉!
他認得這張臉!這駝背的老頭子,竟赫然就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易容術之精妙,陸小鳳當然知道,他相信公孫大娘無論扮成什麽樣的人,這世上都沒有幾個人能看破她。
公孫大娘武功之高,陸小鳳也是知道的,這世上又有誰能活活的勒死她?這凶手的武功豈非更可怕。陸小鳳忍不住又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他來到京華才一天,這一天中他遇見的怪事實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孫大娘為什麽要害死孫老爺,更想不通公孫大娘怎麽會死在這裏。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隻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亂,也不如不想,這一向是陸小鳳的原則。
可是他縱然不想,仿佛還是可以隱隱感覺得到,就在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個陰暗的角落裏,正有個人在用一雙比狐狸還狡猾、比毒蛇還惡毒的眼睛在盯著他,等著要他的命!
無論這人是誰,都必將是他生平未遇的、最可怕的對手。他好像已隱隱感覺到這個人是誰了!
燈光慘淡。慘淡的燈光,照在歐陽情慘白的臉上。她美麗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美麗的眼睛緊閉,牙齒也咬得很緊。
她是不是還能張開眼睛來?是不是還能開口說話?陸小鳳靜靜地站在床頭,看著她,隻希望她還能像以前那樣瞪他幾眼,還能像以前那樣罵他幾句。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後,神情也很沉重。
“我們趕到廚房裏去的時候,她已經倒了下去!”
陸小鳳凝視著她的咽喉,她的咽喉並沒有血痕:“她的傷口在哪裏?”
十三姨道:“在手上,左手。”
陸小鳳鬆了口氣,毒蛇竄過來的時候,她想必也像陸小鳳一樣,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應雖然遠不及陸小鳳快,卻比孫老爺快了些,孫老爺的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們去救她,所以我們去得總算還不太晚。”
發現歐陽情的傷口後,他立刻封住了她左臂的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這條命的並不是我,是你!”
十三姨道:“隻不過我還是一直不明白,你怎麽知道她會被人暗算的?”
陸小鳳道:“其實我也不能確定。”
十三姨道:“但你卻救了她一命。”
陸小鳳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裏糊塗就做出來的,你們若要問我是怎麽做出來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三姨道:“你雖然不知道,卻做了出來,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
李燕北道:“所以陸小鳳永遠都不愧是陸小鳳,世上也隻有這麽樣一個陸小鳳。”
十三姨輕輕歎了口氣,道:“這也難怪她為什麽會對你情深一往了。”
歐陽情真的對他情深一往?
十三姨又道:“她左手雖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雖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裏,卻還是緊緊拿著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為……”她沒有再說下去,她說的已夠多。就隻這麽樣一件事,已足夠表現出歐陽情對他的情感。
陸小鳳看看歐陽情的臉,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誰也無法解釋的感情,他絕不能再讓歐陽情死,絕不能!薛冰的死,已帶給他終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
陸小鳳點點頭。
李燕北道:“是誰?”
陸小鳳道:“是個孩子。”
李燕北也吃了一驚,但立刻就問:“暗中是不是還另有主使的人?”他的確不愧是老江湖,對一件事的看法,他總是能看得比別人深,也比別人準。
陸小鳳道:“據那孩子說,叫他做這件事的,是個駝背的老人!”
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駝背老頭子?”
陸小鳳道:“這世上也許根本就沒有那麽樣一個駝背老人,我找著的一個是公孫大娘改扮的!”
李燕北道:“公孫大娘是什麽人?”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是歐陽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
李燕北怔住。
十三姨卻不禁冷笑,道:“她總算有個好姐姐,你也總算有個好朋友。”
陸小鳳沉思著,緩緩道:“公孫大娘本來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
十三姨道:“直到現在,你還是這麽樣想?”
陸小鳳承認:“因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絕不是公孫大娘!”
十三姨道:“不是她是誰?”
陸小鳳握緊雙拳,道:“是個比霍休還狡猾老辣,比金九齡還陰沉惡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許比我所見過的所有人都高。”
霍休和金九齡都曾經被他當作最可怕的對手,都幾乎已將他置於死地。他經曆了無數凶險,花費了無數心血,再加上三分運氣,才總算將他們兩人的真麵目揭開。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更可怕!
李燕北道:“你怎麽知道公孫大娘不是真凶?”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覺得到?”
陸小鳳承認。
十三姨道:“你又是糊裏糊塗就感覺到的?”
陸小鳳也承認。
十三姨歎道:“看來你真是個怪人,無論誰找到你這種人做對手,隻怕都要倒楣的!”
陸小鳳苦笑道:“但這次要倒楣的人卻很可能是我!”
李燕北道:“現在公孫大娘呢?”
陸小鳳道:“死了!”
十三姨道:“那孩子?……”
陸小鳳道:“還暈倒在那裏!”
十三姨道:“你沒有救他回來?”
陸小鳳道:“我留他在那裏,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
李燕北卻道:“你認為那孩子也是幫凶?”
陸小鳳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絕不敢在黑夜裏到那種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製作奇特,若不是練過內功的人,根本吹不響。”他笑了笑:“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真的暈過去!”
李燕北道:“你為什麽不帶他回來,問問他的口供?”
陸小鳳道:“他不會說的,我也不能對一個孩子逼問口供。”
李燕北道:“你至少可以暗中盯住他,也說不定就可以從他身上,追出那個真凶來。”
陸小鳳歎道:“我若去盯他,這孩子就死定了。”
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殺他滅口?”
陸小鳳道:“嗯!”
李燕北歎道:“我的心腸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卻比我還軟。”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以前也有人說過我的脾氣雖然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心腸卻軟得像豆腐。”
十三姨歎道:“非但像豆腐,簡直就像酥油泡螺!”她忽然又笑了笑,道:“那碟酥油泡螺還在外麵,既然是她特別為你做的,你至少總得吃一個。”
陸小鳳道:“我回來再吃。”
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裏去?”
陸小鳳道:“去找一個人。”
李燕北道:“找誰?”
陸小鳳道:“葉孤城。”李燕北又怔住。
陸小鳳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歐陽情。”
歐陽情慘白的臉上已泛起一種可怕的死灰色,左臉已浮腫,李燕北點穴的手法,顯然並不高明,並沒有能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
十三姨皺眉道:“像葉孤城那種脾氣的人,肯出手救別人?”
陸小鳳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來求他,我也得求他來。”
他凝視著歐陽情的臉,一字字道:“不管怎麽樣,我都要想法子讓她活下去!”
夜更深,連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館,客人都已漸漸少了,眼看著已經到了快打烊的時候。陸小鳳卻還是坐在那裏,看著麵前一壺新沏好的香片發怔。
他已走過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棧,卻連葉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葉孤城那麽樣的排場,那樣的聲名,本該是個很好找的人,無論他住在什麽地方,都一定會很引人注意。
可是他自從今天中午在春華樓露過那次麵後,竟也像西門吹雪一樣,忽然就在這城中消失了,連一點有關他的消息都聽不到。
陸小鳳也想不通這是怎麽回事,葉孤城本沒有理由躲起來的,連那被他刺穿雙肩,勢必已將終生殘廢的唐天容都沒有躲起來。
唐天容的落腳處,是在鼓樓東大街的一家規模很大的“全福客棧”裏。據說已找過很多專治跌打外傷的名醫。他還沒有離開京城,並不是因為他的傷,而是因為唐家的高手,已傾巢而出,晝夜兼程趕到京城來,為他們兄弟複仇。這當然也必將是件轟動武林的大事。
第二件大事是,嚴人英雖沒有找到西門吹雪,卻找到了幾個極厲害的幫手。據說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還有在“聖母之水”峰苦練多年的兩位神秘劍客,也不知為了什麽,居然都願意為嚴人英出力。
這兩件事對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都同樣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葉孤城,第二批人要找的是西門吹雪,所以無論他們是誰勝誰負,隻要還活著,就絕不會有好日子過。
陸小鳳打聽到的消息並不少,卻偏偏沒有一樣是他想打聽的,甚至連木道人和古鬆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裏提著的大水壺已放下,不停的用眼角來瞟陸小鳳,顯然是在催促他快點走。陸小鳳隻有裝作看不見,因為他實在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葉孤城,他怎麽能回去麵對歐陽情?
新沏的茶已涼,夜更涼。
陸小鳳歎了口氣,端起茶碗,一口茶還沒有喝到嘴——突然間,寒光一閃,“叮”的一響,茶碗已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長的三冰透骨鏢。門口掛著燈籠,一個穿著青布袈裟,芒鞋白襪的和尚,正在對著他冷笑,方外的武林高手,幾乎沒有人用這種飛鏢的。
可是這和尚發鏢的手法卻又快又準,無疑已可算是此道的一流高手。陸小鳳既不認得他,也想不通他為什麽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的是,他一擊不中,居然還留在外麵不走。
陸小鳳笑了,他非但沒有追去,反而看著這和尚笑了笑。現在的麻煩已夠多,他已不想再惹別的麻煩,誰知這和尚還是不放鬆,一揮手,又是兩枚飛鏢發出,鏢尾係著的鏢衣在風中獵獵作響,發鏢的力量顯然很強勁。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他已看出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煩,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飛鏢還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間已到了門外。誰知這和尚看見他出來,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時,這和尚又在前麵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越來越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被陸小鳳一個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下去,卻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兩條街,和尚突然在一條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陸小鳳,你敢不敢過來?”
陸小鳳當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還很少,他雖然明知自己一走入暗巷,這和尚就隨時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還有他看不見的陷阱和埋伏,這和尚也很可能還有他不知道的絕技殺手。
但他還是走了進去。誰知他一走進去,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陸小鳳又怔住。
和尚卻在看著他微笑,道:“你不認得我?”
陸小鳳搖搖頭,他從來也沒見過這和尚。
和尚道:“這三冰透骨鏢你也不認得?”
陸小鳳眼睛亮了:“你是關中‘飛鏢’勝家的人?”
和尚道:“在下勝通。”
這名字陸小鳳也不熟,飛鏢勝家並不是江湖中顯赫的名門大族。
勝通已接著道:“在下是來還債的!”
陸小鳳更意外,道:“還債?”
勝通道:“勝家滿門上下,都欠了陸大俠一筆重債!”
陸小鳳道:“你一定弄錯了,我從不欠人,也沒人欠我!”
勝通道:“在下沒有錯。”他說得很堅決,神情也很嚴肅:“六年前,本門上下,全都敗在霍天青手裏,滿門都被逐出關中,從此父母離散,兄弟飄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門,雖然有雪恥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強,在下也自知複仇無望!”
陸小鳳道:“你以為我殺了霍天青,替你們出了氣,所以要來報恩?”
勝通道:“正是。”
陸小鳳隻有苦笑,霍天青並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獨孤一鶴和蕭少英也不是,但別人卻偏偏都將這筆賬算在他身上,有仇的來複仇,有恩的來報恩。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難道竟是真的如此難以分清?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霍天青並不是……”
勝通仿佛根本不願聽他解釋,搶著道:“無論如何,若非陸大俠仗義出頭,霍天青今日想必還在珠光寶氣閣耀武揚威,又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
他這樣說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陸小鳳隻有苦笑:“就算你欠了我的債,剛才你也已還了。”
勝通道:“叩頭隻不過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報恩?”
陸小鳳道:“不算?”
勝通道:“絕不能算!”
陸小鳳道:“要怎樣才能算?”
勝通忽然從懷裏拿出個包紮很仔細的布包,雙手奉上:“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來給陸大俠的!”
陸小鳳隻有接過來,他忽然發覺被人強迫接受“報恩”,那滋味也並不比被人強迫接受“報仇”好多少。以前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這油布包裏包著的,竟是一條上麵染著斑斑血跡,還帶著黃膿的白布帶,一打開包袱,就有股無法形容的惡臭散發出來。
陸小鳳連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來送給我的,就是這條布帶?”
勝通道:“正是。”
陸小鳳道:“你送這東西給我,為的就是報恩?”
勝通道:“不錯。”
陸小鳳看著布帶上的膿血,實在覺得有點哭笑不得。這和尚打了他三鏢,又送了這麽樣一條臭布帶給他,還說是來報恩的。這麽樣報恩的法子,倒也少見得很。
——幸好他還是來報恩的,若是來報仇,那該怎麽辦呢?
陸小鳳現在惟一的希望,就是趕快把這和尚弄走:“現在你總算已報過了恩吧!”
勝通居然沒有否認,沉吟著又道:“這條布帶在平時看來,也許不值一文,但在此時此刻,卻價值連城。”
隨便要什麽人來,隨便怎麽看,也看不出這布帶是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可是這和尚卻偏偏說得很嚴肅,看來居然並不像在開玩笑。
陸小鳳也不禁起了好奇心:“這布帶難道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勝通道:“隻有一點。”
陸小鳳道:“哪一點?”
勝通神情更慎重,壓低了聲音,道:“這布帶是從葉孤城身上解下來的!”
陸小鳳的眼睛立刻亮了,這又臭又髒的一條布帶,在他眼中看來,竟真是已比黃金玉帶更珍貴。
勝通道:“在下為了避仇,也為了無顏見人,所以特地選了個香火冷落的小廟出家,老和尚死了後,在下就是那裏惟一的住持!”
陸小鳳道:“葉孤城也在那裏?”
勝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後來借宿的,廟裏的僧房本隻有兩間,老和尚死了後,那僧房就從來也沒有人住過,更沒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會有人來,在下已覺得很意外。”
陸小鳳道:“他是一個人去的?”
勝通點點頭,道:“他來的時候,在下本沒有想到他就是名動天下的白雲城主!”
陸小鳳道:“後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勝通道:“他來了之後,就將自己關在房裏,每隔半個時辰,就要我送盆清水進去……”
他本來也是江湖中人,看見這種行跡可疑的人,當然會特別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還要我特地去買了一匹白布,又將這油布包交給我,叫我埋在地下。”
葉孤城當然絕不會想到這香火冷落的破廟住持,昔年也是個老江湖,所以對他並沒有戒心。
“我入城買布時,才聽到葉孤城在張家口被唐門暗器所傷,卻在春華樓上重創了唐天容的事。所以就將這位白雲城主的裝束容貌,都仔細地打聽了出來。兩下一印證,我才知道到廟裏來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現在已震動了京華的白雲城主。”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現在他總算已想通了兩件本來想不通的事。
——既不愛賞花,也不近女色的葉孤城,要美女在前麵以鮮花鋪路,隻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身上傷口發出的膿血惡臭。
——陸小鳳在城裏找不到他,隻因為他根本沒有在客棧中落腳,卻投入了荒郊中的一個破廟裏。
——他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他的傷非但沒有好,而且已更惡化。
——雄獅負傷後,也一定會獨自藏在深山裏,否則隻怕連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陸小鳳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來還期望能救治歐陽情的傷毒,現在才知道葉孤城自身已難保,又怎麽能救得了別人?
勝通道:“剛才我入城時,城裏十個人中,至少有八個人都認為葉孤城已必勝無疑,打賭的盤口甚至已到了以七博一,賭葉孤城勝。”
春華樓的那一著“天外飛仙”,想必已震撼了九城。
勝通又道:“現在若有人知道這消息,看看這布帶,隻怕……”他沒有說下去。
現在若有人知道這消息,京城中會變成什麽情況,他非但說不出,簡直連想都無法想像。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這布帶的確可以算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我實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卻之不恭”。
勝通終於展顏而笑,道:“在下雖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卻也和陸大俠一樣,從不願欠人的債,隻要陸大俠肯接下這點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陸小鳳沉吟著,忽又問道:“你的廟在哪裏?”
勝通道:“陸大俠莫非還想當麵去見那位白雲城主?”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並不是不相信你,但卻實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帶著種兔死狐悲的傷感和寂寞,慢慢地接著道:“我和他雖然隻匆匆見過兩次麵,卻始終將他當做我的朋友……”
他知道葉孤城現在一定很需要朋友,也知道葉孤城的朋友並不多。此時此刻,一個真正的朋友對葉孤城來說,也許比解藥更難求。
屋子裏潮濕而陰暗,地方並不十分窄小,卻隻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也襯得那一盞孤燈更昏黃黯淡。壁上的積塵未除,屋麵上結著蛛網,孤燈旁殘破的經卷,也已有許久未曾翻閱。
——以前住在這裏的老僧,過的又是種多麽淒涼寂寞的歲月?在他說來,死,豈非正是種解脫?
葉孤城斜臥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雖然早已覺得很疲倦,卻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他本來久已習慣寂寞。一個像他這樣的劍士,本就注定了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僧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劍道也是一樣,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麽親人都沒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惟一的伴侶。但他卻還是無法忍受這種比寂寞還更可怕的淒涼和冷落。因為他以前過的日子雖孤獨,卻充滿了尊榮和光彩。而現在……
風從窗外吹進來,殘破的窗戶響聲如落葉,屋子裏還是帶著種連風都吹不散的惡臭。他知道他的傷口已完全潰爛,就像是一塊生了蛆的臭肉一樣。
他本來是個孤高而尊貴的人,現在卻像是條受傷的野狗般躲在這黑洞裏,這種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願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聲寂寂,秋風蕭索,這漫漫的長夜,卻叫他如何度過?
假如現在有個親人,有個朋友陪著他,那情況也許會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個孤獨的人,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友情,也從不將感情付給別人,他忽然發覺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個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從無間斷的苦練,想起了他的對手在他劍下流出來的鮮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黃金般燦爛的陽光,白玉般美麗的浮雲……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個人的生命中,為什麽總是要有這麽多無可奈何的矛盾?
傷口又開始在流膿,在發臭了,他想掙紮起來,再用清水洗一遍,換一塊包紮的布。
雖然他知道這麽樣做,對他的傷勢並沒有幫助,甚至無異是在飲鴆止渴。但他隻能這麽樣做。
——好厲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終於坐起來,剛下了床,突聽窗外有風聲掠過——那絕不是自然的風聲。
劍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劍柄,他的反應還是很快,動作也依舊靈敏。
“用不著拔劍。”窗外有人在微笑著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葉孤城握劍的手緩緩放鬆,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陸小鳳?”
當然是陸小鳳,葉孤城勉強站起來,站直,掩起了衣襟,斂起了愁容,大步走過去,拉開門。
陸小鳳正在微笑,看著他,道:“你想不到我會來?”
葉孤城默然轉身在那張惟一的凳子上坐下來,才緩緩說道:“你本不該來的,這裏沒有酒!”
陸小鳳微笑道:“但這裏卻有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就像是酒,一滿杯熱酒,流入了葉孤城的咽喉,流進胸膛。他忽然覺得胸中的血已熱,卻還是板著臉,冷冷的說道:“這裏也沒有朋友,隻有一個殺人的劍手。”
“殺人的劍手也可以有朋友。”惟一的椅子雖然已被占據,陸小鳳卻也沒有站著。他移開了那盞燈,也移開了燈邊的黃經和鐵劍,在桌上坐了下來:“你若沒有將我當朋友,又怎麽會將你的劍留在桌上?”
葉孤城閉上嘴,凝視著他,臉上的寒霜似已漸漸在融化。一個人到了山窮水盡時,忽然發覺自己還有個朋友,這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連愛情都不能。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以前好像並沒有跟我交朋友?”
陸小鳳道:“因為以前你是名動天下不可一世的白雲城主!”
葉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現在呢?”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在決戰之前,你本不該和唐天儀那種人交手的,你應該知道唐門的暗器確實無藥可解。”
葉孤城的臉色變了:“你已知道多少?”
陸小鳳道:“也許我已知道得太多!”
葉孤城又閉上嘴,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本來的確不願跟他交手的!”
陸小鳳道:“可是你……”
葉孤城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他卻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劍,他說我……說我乘他不在時調戲了他的妻子。”
陸小鳳道:“你當然沒有。”
葉孤城冷笑。
陸小鳳道:“既然沒有,為什麽不解釋?”
葉孤城道:“你若是我,你會不會解釋?”
陸小鳳在歎息,他承認自己若是遇上這種事,也一定不會解釋的,因為這種事根本不值得解釋,也一定無法解釋:“所以你隻有拔劍。”
葉孤城道:“我隻有拔劍!”
陸小鳳道:“但我卻還是不懂,以你的劍法,唐天儀本不該有出手傷你的機會。”
葉孤城冷冷道:“他本來就沒有。”
陸小鳳道:“但你卻受了傷。”
葉孤城的手握緊,過了很久,才恨恨道:“這件事我本不願說的,他能有出手的機會,隻因我在拔劍時,突然聽見了一陣很奇怪的吹竹聲。”
陸小鳳臉色也變了:“於是你立刻發現有條毒蛇?……”
葉孤城霍然長身而起:“你怎麽知道?”
陸小鳳也握緊雙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兩個朋友死在那種毒蛇吻下,還有一個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葉孤城的瞳孔在收縮,慢慢地坐下,兩個人心裏都已明白,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這究竟是誰的陰謀?為的是什麽?
陸小鳳沉吟著,緩緩道:“你重傷之後,最有好處之人,本該是西門吹雪。”
葉孤城點點頭。
陸小鳳道:“但害你的人,卻絕不是西門吹雪!”
葉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絕不是這種無恥的小人!”
陸小鳳道:“你真的相信?”
葉孤城道:“像這種卑鄙無恥的人,絕對練不成那種孤高絕世的劍法。”
陸小鳳長長吐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門吹雪的知己。”
葉孤城注視著桌上的劍,緩緩道:“我了解的並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劍。”
陸小鳳卻在凝視著他:“也許你們本來也正是同樣的人。”
葉孤城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兩柄孤高絕世的劍,兩個孤高絕世的人,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陸小鳳歎道:“看來這世上不但有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膽相照的仇敵。”
當然有的,隻不過後者遠比前者更難得而已。
葉孤城忽然又道:“據說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賭我勝!”
陸小鳳苦笑道:“現在賭你勝的盤口是七比一。”
葉孤城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道:“其中當然也有人賭西門吹雪勝的?”
陸小鳳道:“不錯。”
葉孤城道:“我若敗了,這些人豈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陸小鳳道:“你認為陷害你的人,就是賭西門吹雪勝的人?”
葉孤城道:“你認為不是?”
陸小鳳也閉上了嘴。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心裏卻知道絕不是,因為這個人不但陷害了葉孤城,也同樣害了孫老爺、公孫大娘和歐陽情。他一定還有更可怕的陰謀、更大的目的,絕不止要贏得這筆賭注而已。
葉孤城又站起來,推開窗戶,看著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現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陸小鳳道:“難道你還要如期應戰?”
葉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個食言悔約的人?”
陸小鳳道:“可是你的傷……”
葉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淒涼:“傷是無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門吹雪劍下,豈非也是一大快事?”
陸小鳳道:“你……你們可以改期再戰。”
葉孤城斷然道:“不能改!”
陸小鳳道:“為什麽?”
葉孤城道:“我這一生中,說出來的任何話,都從未更改過一次。”
陸小鳳道:“莫忘記你們改過一次!”
葉孤城道:“那有特別的原因!”
陸小鳳道:“什麽原因?”
葉孤城沉下臉,道:“你不必知道!”
陸小鳳道:“我一定要知道!”
葉孤城冷笑。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但是西門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權知道。”
葉孤城慢慢地掩起窗子,又推開,窗外月明依舊。他一直都沒有回頭,仿佛不願讓陸小鳳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又過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孩子了?”
陸小鳳跳了起來,失聲道:“你說什麽?”
葉孤城並沒有再說一遍,他知道陸小鳳聽得很清楚。
陸小鳳當然已聽清楚,但卻實在不能相信:“你是說西門吹雪已有了孩子?”
葉孤城點點頭。陸小鳳再問:“是孫秀青有了身孕?”
葉孤城又點點頭,陸小鳳怔住,一個男人,在生死的決戰前,若是知道他深愛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應該怎麽辦?
陸小鳳終於明白:“原來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為他一定要先將孫秀青以後的生活安排好,他並沒有勝你的把握。”
葉孤城道:“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陸小鳳道:“他若死在你手裏,他的仇家當然絕不會讓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葉孤城道:“他活著時從不願求人,就算死了,也絕不願求人保護他的妻子。”
陸小鳳道:“所以他要你再給他一個月的寬限,讓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後事。”
葉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應?”
陸小鳳長長歎息,現在他終於明白,西門吹雪為什麽會突然失蹤。他當然要找個絕對秘密的地方,將他的妻子安頓下來,讓她能平平安安的生下他自己的孩子,這地方他當然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葉孤城仰視著天上的明月,月已圓:“月圓之夜,紫金之巔……”
陸小鳳忍不住又問道:“月圓之夜,還是改在月圓之夜,紫金之巔又改在哪裏?”
葉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緩緩道:“改在紫禁之巔。”
陸小鳳聳然動容,道:“紫禁之巔?紫禁城?”
葉孤城道:“不錯。”
陸小鳳臉色變了:“你們要在紫禁城裏太和殿的屋脊上決戰?”
太和殿就是金鑾殿,也就是紫禁城裏最高的一座大殿。紫禁之巔,當然也就在太和殿上。殿高數十丈,屋脊上鋪著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難如登天,何況那裏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賀之處,禁衛之森嚴,天下絕沒有任何別的地方能比得上。這兩人偏偏選了這種地方做他們的決戰處。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們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葉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陸小鳳恍然道:“你們選了這地方,為的就是不願別人去觀戰?”
葉孤城道:“這一戰至少不是為了要給別人看的!”
陸小鳳又忍不住要問:“這一戰究竟是為了什麽?”
葉孤城道:“就因為他是西門吹雪,我是葉孤城!”
這並不能算是真正的答複,卻已足夠說明一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別的理由。兩個孤高絕世的劍客,就像是兩顆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擊出驚天動地的火花。這火花雖然在一瞬間就將消失,卻已足照耀千古!
月明星稀,夜更深,葉孤城緩緩道:“你想知道的事,現在全都知道,你為什麽還不走?”
陸小鳳卻還不肯走:“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別人知道你們的決戰處?”
葉孤城冷冷道:“我沒有告訴過別人,我沒有別的朋友。”他的聲音雖冷,這句話卻是火熱的。他畢竟已承認陸小鳳是朋友,惟一的朋友。
第四回 北鬥七星陣
九月十四,淩晨,李燕北從他三十個公館中的第十個公館裏走出來,沿著晨霧迷漫的街道大步而行。他步子雖然還是跨得很大,卻仿佛已顯得很沉重,他的腰雖然還是挺得筆直,但眼中卻已有疲倦之色,昨夜他根本沒有睡過。
十一年來,每當他在晨曦初露,沿著這同樣的路線散步時,後麵總有一大群人跟著。但今天卻沒有,連一個人都沒有。
太陽尚未升起,木葉上凝著秋霜,今天比昨天更冷,說不定隨時都可能有雪花飄落。
北國的冬天,總是來得特別早的,尤其是李燕北,對他來說,冬天早已來了,已到了他心裏。
晨霧迷漫,對麵也有個人沿著路邊,大步走過來,李燕北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已看到了一雙發亮的眼睛:“陸小鳳?”
“是我。”陸小鳳已在一株枯樹下停住腳,等著他:“有人若是每天早上都能到外麵來走走,一定能活得比較長的。”他在笑,笑容卻並不開朗。
李燕北道:“你已在外麵走了很久?”
陸小鳳道:“好像已有半個時辰了!
李燕北道:“為什麽不進去?”
陸小鳳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強:“我怕!”
李燕北吃驚的看著他:“你怕?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陸小鳳道:“我有,而且時常都有。”
李燕北道:“你怕什麽?”他不等陸小鳳回答,已接下去道:“你不敢去見歐陽情?”
陸小鳳默然點頭。
李燕北拍了拍他的肩:“她還活著,她中的毒好像並沒有外表看來那麽嚴重!”
陸小鳳長長吐了口氣,忽然問道:“今天隻有你一個人?”
李燕北點點頭,眼神顯得更疲倦,緩緩道:“今天別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要做!”
陸小鳳道:“那麽你也不該出來的!”
李燕北笑了笑,笑容也並不開朗。
陸小鳳道:“經過了昨天的事,你今天本該小心些。”
李燕北沉默著,和陸小鳳並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忽然道:“這十一年來,我每天早上,都要在這地區裏走一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刮風下雨,我都沒有間斷過!”
這地區是屬於他的,他走在這些古老而寬闊的街道上,心裏總是充滿了驕傲和滿足,就正如大將在校閱自己的士卒,帝王在巡視自己的國土一樣。
陸小鳳了解他這種感覺:“我若是你,我很可能也會每天這麽樣走一趟!”
李燕北道:“你一定會的!”
陸小鳳道:“隻不過我今天還是會破例一次!”
李燕北道:“你絕不會。”
陸小鳳道:“可是今天……”
李燕北道:“尤其是今天,更不能例外。”
陸小鳳道:“為什麽?”
李燕北遲疑著,目光沿著街道兩旁古老精雅的店鋪一家家看過去,眼睛裏仿佛充滿了悲傷和留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今天已是我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為什麽會是最後一次?”
李燕北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沒有看見過我的兒子?”
陸小鳳搖搖頭,他沒有看見過,他也不懂李燕北為什麽忽然問起這件事。
“我有十九個兒子,最小的才兩歲。”李燕北慢慢地接著道:“他們都是我親生的,都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陸小鳳在聽著,等著他說下去。
李燕北道:“我今年已五十,外表看來雖然還很強壯,其實卻已是個老人。”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並不老,有人說,男人到了五十以後,人生才真正開始。”
“可是我已輸不起。”李燕北也想勉強笑一笑,卻笑不出:“因為我不能看著我的孩子們挨餓受苦。”
陸小鳳終於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你已將這地盤賣給了別人?”
李燕北垂下頭,黯然道:“我本來也不想這麽樣做的,可是他們給我的條件實在太優厚。”
陸小鳳道:“什麽條件?”
李燕北道:“他們不但願意承認我跟杜桐軒的賭注,願意為我解決這件事,而且還保證將我全家大小全都平安送到江南去。”
他總算笑了笑,笑得卻很淒涼:“我知道江南是個好地方,每到了春天,鶯飛草長,桃紅柳綠,孩子們若能在那裏長大,以後絕不會長得像我這種老粗。”
陸小鳳看著他,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老粗。”
李燕北苦笑道:“你自己沒有孩子,你也許不會懂得一個人做了父親後的心情。”
陸小鳳道:“我懂。”
李燕北道:“你既然懂,就應該知道我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陸小鳳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這一戰西門吹雪若是敗了,我就立刻會變得無路可走。”
陸小鳳也知道,無論誰帶著十九個兒子時,他能走的路就實在不多。
李燕北道:“昨天我見過葉孤城後;就知道我已根本沒有戰勝的機會。”
陸小鳳道:“不是你沒有,是西門吹雪。”
李燕北道:“可是他若輸了,我就會比他輸得更慘。”
陸小鳳道:“我明白。”
李燕北道:“那麽你就不該怪我。”
“我並沒有怪你。”陸小鳳道:“我隻不過替你覺得可惜而已。”
“可惜?有什麽可惜?”
陸小鳳也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將這地盤讓給了誰?”
李燕北道:“讓給了顧青楓。”
陸小鳳道:“顧青楓是什麽人?”
李燕北道:“是個道士。”
陸小鳳愕然道:“道士?”
李燕北道:“道士也有很多種。”
陸小鳳道:“他是哪一種?”
李燕北道:“是既有錢,又有勢的那一種。”他又解釋著道:“道教有南北兩宗,南宗的宗師是龍虎山的張真人,北宗的宗師是白雲觀主。”
陸小鳳道:“他就是白雲觀主?”
李燕北點點頭,道:“白雲觀就在城外,當朝的名公巨卿,有很多都是白雲觀主的常客,甚至還有些已拜在他門下。”
陸小鳳冷笑道:“所以他表麵雖然是個道士,其實卻無異是這裏的土豪惡霸?”
李燕北苦笑道:“他若不是這麽樣的人,又怎麽會要我將地盤讓給他?”
陸小鳳道:“這件事是不是已無法挽回?”
李燕北道:“我已接受了他的條件,也已將我名下的產業全都過戶給他。”
陸小鳳道:“你的門人子弟,難道也全都由他收買了過去?”
李燕北道:“真正控製這地區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幫會。”
陸小鳳道:“你已不是幫會的幫主?”
李燕北長歎道:“現在這幫會的幫主也已是他,我已將十年前從前任幫主手裏接過來的龍旗令符當著證人之麵交給了他。”
陸小鳳道:“證人是誰找來的?”
李燕北道:“雖然是他找來的,但卻也是我一向都很尊敬的江湖前輩。”
陸小鳳道:“是誰?”
李燕北道:“一位是武當的木道人,一位是黃山的古鬆居士,還有一位是老實和尚。”
陸小鳳怔住。他吃驚的停下腳步,連臉色都似已變了:“難怪我找不到他們,原來我走了之後,他們反而來了。”
李燕北道:“我並沒有在他們麵前提起你。”
陸小鳳道:“既然是他們作的見證,這件事的確已沒有挽回的餘地。”
李燕北道:“我本來也沒有想挽回,這本是我自己決定的。”他看著陸小鳳的表情,又道:“但你卻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說。”
陸小鳳沉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的確有件事要警告你。”
李燕北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江南不但是個好地方,也是個美人窩,你到了那裏後,最好老實些。”他笑了笑,接著道:“一個月隻有三十天,你若是再娶三十個老婆,不打破頭才怪。”
李燕北也笑了,拍著陸小鳳的肩笑道:“你放心,用不著你說,我也會將那裏的美人全都留下來給你的。”
陸小鳳大笑道:“那麽我一定很快就會去找你,免得你改變了主意。”
他並沒有說出葉孤城的事,他幾次想說,又忍了下去。李燕北是他的朋友。朋友要走了,為什麽不讓他帶著笑走?能夠讓朋友笑的時候,就絕不讓朋友生氣難受——這是陸小鳳的原則。可是他一定要分清誰是仇敵,誰是朋友。
“你準備什麽時候走?”他忽然問。
“也許還得過了明天。”麵對著這古老而親切的城市,李燕北目光又不禁露出一種說也說不出的留戀和傷感:“我雖然已是個局外人,但卻還是想知道這一戰的結果。”
陸小鳳慢慢地點了點頭,他也了解李燕北此時的心情。
“你走的時候,我也許不會送你,可是你若再來,無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我也一定會去接你。”他勉強笑了笑:“我一向不喜歡送行。”離別總是令人傷感的,他雖然輕生死,卻重離別。
“我明白。”李燕北也勉強作出笑臉:“我這一次走,雖然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你若到了江南,我也一定會去接你。”
陸小鳳沒有再說什麽,陪著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又問道:“木道人他們,是不是和顧青楓一起走的?”
“是。”
“你想他們會到哪裏去?”
“白雲觀。”李燕北道:“白雲觀的素齋和酒,也一向很有名。”
白雲觀仿佛就在白雲間,金碧輝煌,宏偉壯觀,霧還沒有散盡,遠遠看過去,這道觀的確就像是縹渺在白雲間的一座天上宮闕。鑲著黃銅獸環的黑漆大門已開了,卻看不見人,晨風間隱約傳來一陣陣誦經聲,道人顯然正在早課。
可是大殿裏也沒有人,幾片剛落下的黃葉,在庭院中隨風而舞。
陸小鳳穿過院子,走過香煙繚繞的大殿,從後麵的一扇窄門走出去,忽然發現一個青衣黃冠的道人,正站在梧桐樹下,冷冷的看著他。梧桐沒有落葉,後院中的秋色卻更濃。
陸小鳳試探著問:“顧青楓真人在不在?”
道人沒有回答,一雙發亮的眼睛,在白霧中看來,就像是刀鋒般閃著寒光。一陣風吹過,陸小鳳忽然發現他肩後黃穗飄飛,竟背著口烏鞘長劍。
“道長莫非就是顧真人?”
道人還是不開口,臉上也完全沒有表情。
陸小鳳笑了笑,喃喃道:“原來這老道是個聾子,我問錯人了。”
這道人並不是聾子,突然冷笑道:“你沒有問錯人,卻來錯了地方。”
“這裏不是白雲觀?”
“是。”
“白雲觀為什麽來不得?”
道人冷冷道:“別人都能來,隻有你來不得。”
陸小鳳忍不住問:“你知道我是誰?”
道人冷笑著,忽然閃過身,梧桐樹的樹皮已被削去了一片,上麵赫然用朱砂寫著八個字:“小鳳飛來,死於樹下。”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誰!”
道人冷冷道:“鳳筆梧桐,這棵梧桐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陸小鳳忽然又問道:“你見過我?”
道人道:“沒有。”
陸小鳳道:“我們有舊恨?”
道人道:“沒有。”
陸小鳳道:“有新仇?”
道人道:“也沒有。”
陸小鳳苦笑道:“我們既然素不相識,又沒有新仇舊恨,你為什麽一定要我的命?”
道人道:“因為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道:“這理由好像就已夠了。”
道人道:“足夠了。”他的手一反,長劍已出鞘。
“好劍!”劍光如一泓秋水。道人以指彈劍,劍作龍吟。龍吟聲中,四麵忽然又出現了六個裝束和他一樣的黃冠道人。六個人,六柄劍,也都是百煉精鋼鑄成的青鋒長劍。
劍柄的黃穗在風中飄飛,突然同時出手,赫然正是道派北宗,全真派的不傳之秘,北鬥七星陣。那臉如枯木的道人,顯然就是發動劍陣的樞紐。
他的劍法精妙流動,雖然還不能和葉孤城、西門吹雪那種絕世無雙的劍客相比,可是劍走輕靈,意在劍先,已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何況這北鬥七星陣結構精密,配合無間,七柄劍竟仿佛有七十柄劍的威力,陸小鳳竟似已連還擊的機會都沒有。劍光如網,他就像是一條已落入網裏的大魚,在網中飛騰跳躍,卻還是逃不出網去。
劍網已越收越緊。
陸小鳳忽然歎了口氣,道:“劍是好劍,劍法也是好劍法,隻可惜你們這些人錯了。”
沒有人問他“錯在哪裏?”就算有人想問,也已來不及,就在這一瞬間,陸小鳳已突然出手,隻見他身子滴溜溜一轉,手掌已托住了那青衣道人的右肘,輕輕一帶。
接著,就是一片金鐵交擊之聲,七柄長劍互相撞擊,火星四濺,陸小鳳的人已遊魚般滑了出去,已不再是條被困在網中的魚。
也就在這一瞬間,突聽一聲冷笑,一道寒光長虹般飛來。這一劍的速度和威力,更遠在黃冠道人之上。陸小鳳身子剛脫出劍陣,劍光已到了他咽喉要害前的方寸之間。
森寒的劍氣,已刺入了他的肌膚毛孔。陸小鳳反而笑了,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一夾!
對方還沒有聽見他的笑聲,劍鋒已被他夾住,他的出手竟遠比聲音更快。
劍氣已消失,陸小鳳用兩根手指夾住劍鋒,微笑著,看著麵前的人——一個錦衣華服,白麵微須的中年人,這個人也正在吃驚的看著他。
沒有人相信世上竟真有這麽快的出手,這個人顯然也不信。他自信劍法之高,已不在葉孤城、西門吹雪這些人之下,自信剛才那出手一擊,絕不會落空,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已想錯了。
就在這時,梧桐樹後的屋簷下,忽然傳出了一個人的大笑聲,道:“我早就說過,葉孤城的‘天外飛仙’,陸小鳳的‘靈犀一指’,都是絕世無雙的武功,你們如今總該相信了吧?”
另一個人在歎息:“我們總算開了眼界,佩服佩服!”
錦衣華服的中年人忽然也歎了口氣,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
捋須大笑的是木道人,微笑歎息著的,想必就是白雲觀主顧青楓。有些人臉上好像永遠都帶著微笑,顧青楓就是這種人,他本來就是個儀容修潔,風采翩翩的人,微笑使得他看來更溫文而親切。
他微笑著走過來,揮袖拂去了梧桐上的朱砂,道:“陸公子現在想必已看出,這隻不過是……”
陸小鳳替他說了下去:“隻不過是個玩笑。”
顧青楓顯得很驚奇:“你知道?”
陸小鳳點點頭:“因為有很多人都跟我開過這種玩笑。”
顧青楓目中露出歉意:“這玩笑當然並不太好。”
“不太好,也不太壞。”陸小鳳道:“至少每次有人跟我開這種玩笑時,我都會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為什麽?”
陸小鳳淡淡道:“我的運氣若不好,這玩笑就不是玩笑了。”
他輕輕放下了手裏夾著的劍鋒,好像生怕劍鋒會割破他的手指一樣:“一個人的咽喉若是被刺了個大洞,至少他自己絕不會認為那是玩笑。”
那錦衣華服的中年人也笑了,笑容中也帶著歉意:“我本來並不想開這種玩笑的,可是他們都向我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一劍刺穿陸小鳳的咽喉,所以我就……”
陸小鳳又打斷了他的話,替他說了下去:“你就忍不住想試試?”
錦衣華服的中年人笑道:“他們也向我保證過,你絕不會生氣的。”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我就算想生氣,也不敢在大內的護衛高手麵前生氣的。”
這人顯得很驚訝:“你認得我?”
陸小鳳微笑道:“除了‘富貴神劍’殷羨殷三爺,還有誰能使得出那一著‘玉女穿梭’?”
木道人又大笑:“我是不是也早就說過,這個人非但手上有兩下子,眼力一向也不錯。”
江湖中人都知道。皇宮大內中,有四大高手,可是真正見過這四個人的並不多。
“你眼力果然不錯。”殷羨大笑著,拍著陸小鳳的肩:“我已有十餘年未曾走過江湖,想不到你居然還是認出了我。”
陸小鳳笑道:“能使出‘玉女穿梭’這一招的人並不少,可是能將這一招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卻隻有一個。”
他對這個人的印象並不錯。
在他想像中,大內高手們一定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這個人至少很和氣,笑得也很令人愉快。所以陸小鳳也希望能讓他覺得愉快些。
殷羨眼睛裏果然已發出了光,忽然緊緊握住了陸小鳳的手,道:“你說的是真話?”
陸小鳳道:“我從不說謊。”
殷羨道:“那麽你一定還要告訴我,我這招‘玉女穿梭’比起葉孤城的‘天外飛仙’怎麽樣?”
陸小鳳歎了口氣,真話並不是能令人愉快的:“你一定要我說?”
殷羨道:“我知道你也接過他一招‘天外飛仙’,所以,世上隻有你一個人夠資格評論我們的高下。”
陸小鳳沉吟著,道:“我接他那一招時,背後是牆,我完全沒有後顧之憂,我接你這招時,背後卻還有七柄劍。”
殷羨眼睛裏的光黯淡了下去,道:“所以我比不上他。”
陸小鳳道:“你的確比不上他!”
殷羨也歎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已見識了你的‘靈犀一指’,可是他的‘天外飛仙’……”
顧青楓忽然笑了笑,道:“他的‘天外飛仙’,你也很快就會看到的。”
殷羨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顧青楓道:“一定。”
殷羨眼睛裏又在閃著光,明天就是月圓之夕!”
顧青楓道:“紫金之巔就是紫禁之巔!”他微笑著,又道:“所以就算別人看不到,你也一定能看得到。”
殷羨握緊了手裏的劍,喃喃地道:“紫禁之巔,他們居然敢選這麽樣一個地方……他們好大的膽子!”
顧青楓道:“若沒有驚人的功夫,又怎麽會有驚人的膽子?”
殷羨沉默著,忽然道:“你本不該將這件事告訴我的。”
顧青楓道:“為什麽?”
殷羨道:“莫忘記我是大內的侍衛,我怎麽能讓他們擅闖禁地?”
顧青楓道:“你可以破例一次。”
殷羨道:“為什麽要破例?”
顧青楓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想見識他那著絕世無雙的‘天外飛仙’!”
殷羨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你知道的事太多了。”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的確太多了。”
顧青楓道:“你想不到我會知道這件事?”
陸小鳳道:“這本來是個秘密。”
顧青楓微笑道:“現在這已不是秘密,在京城裏,根本就沒有秘密。”
陸小鳳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會來?”
顧青楓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若不是你,他隻怕早已死在杜桐軒手裏!”
木道人忽然道:“我們本是去找你的,想不到卻做了他們的見證。”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呢?”
木道人道:“他是被我拖去的,我知道你本就在找他。”
顧青楓道:“隻可惜我還是去晚了,沒有嚐到十三姨親手為你做的火燎羊頭!”
陸小鳳道:“出家人也吃羊頭?”
顧青楓笑了笑,道:“不吃羊頭的出家人,又怎麽肯花一百九十五萬兩,買下李燕北的賭注?”
陸小鳳盯著他,道:“你是不是已有把握知道不會輸?”
顧青楓淡淡道:“若是有輸無贏的賭注,你肯不肯買?”
陸小鳳道:“不肯。”
顧青楓道:“你若已買了下來,是不是多少總有些把握?”
陸小鳳又笑了,道:“看來你也跟我一樣,也不會說謊。”
顧青楓道:“出家人怎麽能說謊?”
陸小鳳道:“隻可惜若有人要你說實話,好像也不太容易。”
顧青楓笑道:“出家人打慣了機鋒,本就是虛虛實實,不虛不實,真真假假,不真不假的。”
殷羨忽又拍了拍陸小鳳的肩,笑道:“其實你也該學學他,偶爾也該打打機鋒,甚至不妨說兩句謊話。”
陸小鳳歎道:“隻可惜我一說謊就會抽筋,還會放屁。”
殷羨吃驚的看著他,道:“真的?”
陸小鳳道:“假的!”
禪房裏居然還坐著一屋子人,一個個全都畢恭畢敬的坐在那裏,就像是一群坐在學堂裏等放學的規矩孩子,他們當然不是孩子,也並不規矩。
陸小鳳見過他們,每一個都見過——這些人本來每天早上都要跟著李燕北後麵走半個時辰的,自從“金刀”馮昆被拋入冰河裏之後,就從來也沒有人敢缺席過一次,可是從今天起,他們已不必再走了。
——今天隻有你一個人?
——今天別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
原來這就是他們自己的事。
陸小鳳看著他們,忽然笑了笑,道:“坐著雖然比走路舒服,可是肚子很快就會坐得凸出來的,肚子太大,也未必是福氣。”
每個人都垂下了頭,一個人的頭垂得最低。“杆兒趙”趙正我。
看見了他,陸小鳳立刻又想起了那匹白馬,馬背上馱著的死人和那個少年氣盛的嚴人英。
“人是怎麽死的?馬是哪裏來的?”陸小鳳想問,卻不能問,現在的時候不對,地方也不對。
若是換了別人,隻有裝著看不見,但陸小鳳不是別人。
顧青楓正在布酒,陸小鳳忽然衝過去,一把揪住了杆兒趙的衣襟,厲聲道:“就是你,我今天總算找到了你,你還想往哪裏逃?”
大家的臉色全變了,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臉色變得最厲害的,當然還是杆兒趙,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顧青楓想過來勸,木道人也想過來勸,陸小鳳卻鐵青著臉,冷冷道:“我今天要跟這個人算一筆舊賬,非算不可的舊債,等我算完了,再來陪各位喝酒,若有誰想攔我……”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沒有人願為杆兒趙得罪陸小鳳。
他居然就當著這麽多人麵前,把杆兒趙拉了出門,拉出了白雲觀,拉進一個樹林裏。
太陽已升起,升得很高,今天又是好天氣。樹林裏仍然是陰森森的,陽光從林葉間漏下來,正照在杆兒趙臉上。
他的臉已嚇得發白,囁嚅著道:“究竟是什麽事?我跟陸大俠又有什麽舊賬?”
“沒有事。”陸小鳳忽然放開了手,微笑道:“也沒有舊賬,什麽都沒有。”
杆兒趙怔住,但臉上總算已有了血色:“難道這也隻不過是玩笑?”
陸小鳳道:“這玩笑並不好,簡直比剛才跟他們的玩笑更糟。”
杆兒趙鬆了口氣,賠笑道:“玩笑雖不好,總比不是玩笑好。”
陸小鳳忽然又沉下臉,冷冷道:“隻不過玩笑有時也會變得不是玩笑的。”
杆兒趙擦了擦頭上的冷汗,道:“我若已替陸大俠把消息打聽出來,它還會不會變?”
陸小鳳笑了:“不會,絕不會!”
第五回 初入禁城
九月十四,上午,陽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雖然有陽光照耀,這地方也是陰暗而陳腐的,沒有到過這裏的人,絕對想不到在莊嚴宏偉、金樓玉闕的紫禁城裏,也會有這麽樣一個陰暗卑賤的角落,陸小鳳就想不到。
宏偉壯麗的城牆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磚搭成的小屋,貧窮而簡陋,街道也是狹窄齷齪的,兩旁有一間已被油煙熏黑了的小飯鋪,嘈雜如雞窩的小茶館,布滿了雞蛋和油醬的小雜貨店。
風中充滿了煙臭、酒臭、鹹魚和黴豆腐的惡臭,還有各式各樣連說都說不出的怪臭,再混合著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燉狗肉的異香,就混合成一種無法形容,不可想像的味道。
陸小鳳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這麽樣的味道,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地方就在紫禁城裏。
可是他的確已進了紫禁城,是杆兒趙找了個太監朋友,帶他們進來的。
杆兒趙實在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各式各樣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裏的西北角,有個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證連陸大俠你都絕對不曾到那種地方去過,常人就算想去,也辦不到。”
“為什麽?”
“因為那是太監的親戚本家們住的地方,皇城裏的太監們,要出來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裏各式各樣邪門外道的東西都有。”
“你想到那裏去看看?”
“我認得那個叫安福的太監,可以帶我們去。”
“可是我們為什麽要到那裏去?”
“因為我已打聽過,那匹白馬,就是從那附近出來的。”
“那麽你還等什麽?還不趕快去找安福?”
“隻不過還有件事,我不能不說。”
“你說。”
“太監都是怪物,而且身上還有股說不出的臭氣!”
“為什麽會有臭氣?”
“因為他們身上雖然少了件東西,卻多了很多麻煩,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們經常幾個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著點?”
“就因為他們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別人看不起他們,那個小安子若是對陸大俠有什麽無禮之處,陸大俠千萬要包涵。”
陸小鳳笑了:“你放心,隻要能找到西門吹雪的下落,那個小太監就算要騎在我頭上,我也不會生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是在笑,他覺得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現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發覺這件事非但一點也不好笑,而且無趣極了。
這個叫小安子的太監雖然沒有騎在他頭上,卻一直拉著他的手,對他表示親熱,甚至還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胡子。陸小鳳隻覺全身上下,連汗毛帶著胡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沒有被太監摸過的人,絕對想不到這種滋味是種什麽樣的滋味。
“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被太監摸過?”陸小鳳隻覺得滿嘴發苦,又酸又苦,幾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來。他居然還沒有吐出來,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後,已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現在他才知道,那時若有個太監去跟他比一比,他還可以算是個香寶寶。現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當做了個香寶寶,不但拉著他的手,看樣子好像還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胡子,看樣子好像還恨不得能摸摸他別的地方。
看著陸小鳳臉上的表情,杆兒趙實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還沒有笑出來,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館裏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麵更濃,夥計也是個陰陽怪氣的人,老是看著陸小鳳嘻嘻的直笑,還不時向小安子擠眼睛。陸小鳳也忍下了這個人。
他到這茶館裏來,隻因為小安子堅持一定要請他喝杯茶,不管怎麽樣,喝杯茶總比跟一個太監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況,茶葉倒是真正好的三薰香片。而且小安子總算已放開了他的手。
“這茶葉是我特地從宮裏麵捎出來的,外麵絕對喝不到。”
陸小鳳承認:“我倒真沒喝過這麽好的茶!”
“隻要你高興,以後隨時都可以來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許這也是緣分,我一瞧見你就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我……我以後……以後會常來的!”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連口齒都變得不清了,簡直好像變成了個結巴。
幸好這時外麵正好有個老太監走過,小安子又放開他的手,趕出去招呼。太監走起路來,總有點怪模怪樣,兩條腿總是分得開開的。
這老太監走路的樣子更怪,衣服卻比別的太監穿得考究些,說起話來總是擺著個蘭花手,看來就像是個老太婆,陸小鳳隻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們的王總管。”小安子忽然又回來了:“王總管一回來,麻六哥的賭局就要開了,你想不想去玩幾把?”
陸小鳳趕緊搖頭,勉強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煩你!”
“你說,盡管說。”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麽事,隻要你說,我都照辦。”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聽打聽,最近有沒有外麵的人到這裏來過。”
“行,我這就去替你打聽。”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順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總算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是摸了摸陸小鳳的手,杆兒趙低下頭,總算又忍住沒有笑出來。. 陸小鳳瞪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悄悄地問道:“太監怎麽也會有孩子老婆?”
“那當然隻不過是假風虛凰。”杆兒趙道:“可是太監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宮裏麵的太監和宮女閑得無聊,也會一對對的配起來,叫做‘對食’,有些比較有辦法的太監還特地花了錢,從外麵買些小姑娘來做老婆。”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做太監的老婆,那日子隻怕很不好過。”
杆兒趙也不禁歎了口氣,道:“實在很不好過。”
其實太監們本身又何嚐不是可憐的人,他們的日子又何嚐好過?
陸小鳳心裏忽然覺得很不舒服,立刻改變話題,說道:“我想西門吹雪無論怎樣都絕不會躲在這裏。”
杆兒趙道:“也許就因為他算準別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這裏來!”
“我以前也這麽樣想,可是現在……”陸小鳳苦笑道:“現在我到這裏來一看,叫我在這裏呆一天,我都要發瘋,何況西門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門吹雪隨和得多。
杆兒趙道:“隻不過那匹白馬倒的確是從這附近出去的!”
陸小鳳沉吟道:“張英風也很可能死在這裏的,”他看著外麵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這裏殺了人後,想找個藏屍首的地方隻怕都很難找到!”
杆兒趙道:“所以隻有把屍首馱在馬背上運出去。”
陸小鳳點了點頭,又皺眉道:“但是,西門吹雪若不在這裏,張英風是死在誰手裏的?還有誰能使得出那麽快的劍?”這問題杆兒趙當然無法回答。
他們喝了杯茶,發了一會兒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來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聽了出來。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帶了個人回來,是個很神氣的小夥子。”
陸小鳳精神一振,立刻問道:“他是不是姓張,叫張英風?”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陸小鳳又問道:“現在他的人呢?”
“誰管他到哪兒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個老騷,看那小夥子年輕力壯,說不定已經把他藏了起來。”他眯著眼睛,看著陸小鳳,好像也很有意思要把陸小鳳藏起來。這些人在這種地方,本就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賭局在哪裏?”陸小鳳忽然站起來:“我的手忽然癢了,也想去玩兩把!”
“行,我帶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賭本若不夠,隻管開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給你。”
陸小鳳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的確想借一樣東西,隻可惜你絕不會有。”
他現在惟一想要的東西,就是一副手銬,好銬住這個人的手。
麻六哥並不姓麻,也不是太監,麻六哥是個高大魁偉、滿身橫肉,胸膛上長滿了黑毛的大麻子,他那凸凹不整的臉上總是帶著種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監裏,就好像一隻大公雞,站在一群小母雞中一樣,顯得又威風、又得意。
這些太監們看著他的時候,也好像女人們看著自己的老公一樣,顯得又害怕、又佩服。
陸小鳳卻隻覺得他們又可笑、又可憐、又可惡。
——可憐的人,是不是總一定有些可惡之處?
屋子裏就像是窯洞一樣,煙霧騰騰,臭氣熏天,圍著桌子賭錢的人,十個中有九個是太監,一麵擲骰子,一麵扒耳朵、捏腳,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還不時東抓一把,西摸一把。
莊家當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洋洋的挺著胸站在那裏,每顆麻子裏都在發著紅光。杆兒趙沒有走進來。一到門口,他就開溜了。
“我再到別的地方去打聽打聽,過一會兒再轉回來。”他溜得真快。陸小鳳想拉也沒法子拉,隻有硬著頭皮一個人往裏闖。
小安子居然還替他在前麵開路:“夥計們,閃開點,靠靠邊兒,我有個好兄弟也想來玩幾手!”
一看見陸小鳳,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來,而且充滿了敵意,也正像是一隻公雞忽然發現自己窩裏又有隻公雞闖進來了。
他一雙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陸小鳳好幾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麽?玩大的還是玩小的?玩真的還是玩假的?”
太監們一起笑了,笑的聲音也像是一群小母雞,笑得陸小鳳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小安子搶著道:“我這兄弟是大角兒,當然玩大的,越大越好!”
“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著陸小鳳:“你身上的賭本有多少?”
陸小鳳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來看看再說。”
陸小鳳笑了。氣極了的時候,他也會笑的。
“這夠不夠?”他隨手從身上掏出張已皺成一團的銀票,拋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這張銀票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張草紙,有個小太監笑嘻嘻的用兩根剛捏過腳的手指把銀票拈起來,展開一看,眼睛突然發直,“一萬兩?”
這張草紙般的銀票,居然是一萬兩,而且還是東四牌樓四大恒開出來的,保證十足兌現。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說過,我這兄弟是大角兒。”
看見這張銀票,麻六哥的威風已少了一半,火氣也小了,勉強笑道:“這麽大的銀票,怎麽找得開?”
“不必找。”陸小鳳淡淡道:“我隻賭一把,一把見輸贏。”
“一把賭一萬兩?”麻六哥臉上已開始冒汗,每一顆麻子都在冒汗。
陸小鳳道:“隻賭一把。”
麻六哥遲疑著,看著麵前的幾十兩銀子,訥訥道:“我們這兒不賭這麽大的!”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你賭本不夠,所以你輸了,我隻要你兩句話。”
“你若輸了呢?”
“我輸了,這一萬兩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發亮,立刻問道:“你要我兩句什麽話?”
陸小鳳盯著他,一字一字道:“你前天晚上帶回來的人是不是張英風?他是怎麽死的?”
麻六哥臉色突然變了,太監們的臉色也變了,突聽一個人在門口冷冷地說道:“這小子不是來賭錢的,是來搗亂的,你們給我打。”
這人說話尖聲細氣,正是那長得像老太婆一樣的王總管。
“打!打死這小子!”麻六哥第一個撲上來,太監們也跟著撲過來,連抓帶咬,又打又撕。
陸小鳳當然不會被他們咬到,可是也不能真的對這些半男不女的可憐蟲用殺手。
他隻有先製住一個人再說——擒賊先擒王,若是製住了麻六哥,別的人隻怕就會被嚇住了。
誰知麻六哥手底下居然還有兩下子,不但練過北派的譚腿和大洪拳,而且練得還很不錯,一拳擊出,倒也虎虎生風,隻可惜他遇見的人是陸小鳳。
陸小鳳的左掌輕輕一帶,就已將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輕輕一拳打在他胸膛上,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後直倒。
屋子裏全是人。他倒下去,還是倒在人身上,等他站起來的時候,臉上已毫無血色,嘴角卻有鮮血沁出。
陸小鳳怔住,剛才那一拳,他並沒有用太大力氣,絕不會把人打成這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麻六哥喉嚨裏“格格”的響,眼珠子也漸漸凸出。
陸小鳳忽然發現這是怎麽回事了——他左肋之下,竟已赫然被人刺了一刀,刀鋒還嵌在他的肋骨裏,直沒至柄。
無論誰挨了這一刀,都是有死無活的了,屋子裏的人實在太多太亂,連陸小鳳都沒有看出這是誰下的毒手?惟一的證據隻有這把刀。
他衝過去,拔出了這把刀,鮮血飛濺而出,麻六哥的人又往後倒,倒下去的時候,仿佛還說了句話,卻沒有人聽得清。
太監們已一起大叫了起來,大叫著衝出去:“快來人呀,這兒殺了人了,快來抓凶手!”
陸小鳳雖然絕不會被他們抓住,可是這群太監會做出什麽事來,連他都想像不到。
他也不願意去想。三十六著,走為上策,陸小風雙臂一振,旱地拔蔥,“砰”的一聲,屋頂已被他撞破個大洞。
他的人已竄了出去。隻見四麵八方都已有人衝過來,有的拿著刀,有的提著棍子。
陸小鳳惟一的退路,就是越牆而出。可是紫禁城的城牆看來至少有十來丈高,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一掠而出的,就算昔年以輕功名震天下的楚留香複生,也絕沒有這種本事。
幸好陸小鳳手裏還有把刀,他的人突然竄起,一掠四丈,反手一刺,刀鋒刺入城牆。
他的人已貼上城牆,再拔出刀,壁虎般滑了上去,快到牆頭時,腳尖一蹴,淩空翻身,一個“細胸巧翻雲”,飄飄的落在牆頭。
突聽城牆上一個人冷笑道:“你還想往哪裏跑?你跑不了的!”
陸小鳳隻聽見聲音,還沒有看見人,也不知道來人是不是已出手。
他腳尖一點,人又躍起,又淩空翻了個身,才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人居然躺在紫禁城的城垛子上曬太陽,身上穿的是件又髒又破的青布袍,腳上穿的是雙穿了底的破草鞋,頭皮卻光得發亮。
這個人竟是個和尚。
“老實和尚。”陸小鳳忍不住叫了出來,幾乎一下子跌到城牆下麵去。
老實和尚笑了,大笑道:“休吃驚,莫害怕,和尚要抓的不是你,是這個小東西。”他用兩根手指捉住隻虱子,又笑道:“我這兩根手指一夾,雖然比不上你,可是天下的虱子,絕沒有一個能逃得了的。”他手指頭一用力,虱子就被捏扁了。
陸小鳳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為什麽也殺生?”
老實和尚道:“和尚若不殺虱子,虱子就要吃和尚。”
陸小鳳道:“佛祖不惜舍身喂鷹,和尚喂喂虱子又何妨?”
老實和尚道:“隻可惜和尚的血本就不多,喂不得虱子。”
陸小鳳道:“所以和尚就不惜開殺戒?”
老實和尚不開口了。
陸小鳳道:“和尚既然開了殺戒,想必也殺過人的。”
老實和尚還是閉著嘴。
陸小鳳冷笑道:“和尚為什麽不說話了?”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道:“和尚不說謊,所以和尚不說話。”
陸小鳳目光如刀鋒,盯著他,道:“和尚從來也不說謊?”
老實和尚道:“和尚至少沒有對可憐人說過謊。”
陸小鳳道:“我是個可憐人?”
老實和尚歎道:“看你一天到晚東奔西走,忙忙碌碌,哪裏有和尚悠閑?”
陸小鳳冷冷道:“和尚隻怕也並不太悠閑!”
老實和尚道:“誰說的?”
陸小鳳道:“我說的。”他冷笑著又道:“你前兩天還在張家口,昨天就到了京城,又忙著替葉孤城傳消息,又忙著為別人做證人,現在居然跑到紫禁城上來了,這麽樣一個和尚,也算悠閑?”
老實和尚卻又笑了,道:“和尚縱然不悠閑,至少心裏沒有煩惱。”
陸小鳳道:“雖然沒有煩惱,卻好像有點鬼鬼祟祟。”
老實和尚道:“和尚從來也不鬼祟!”
陸小鳳道:“不鬼祟的和尚,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老實和尚道:“因為和尚知道有人要找一匹活人不騎,卻讓死人騎的白馬!”
陸小鳳冷笑道:“看來和尚不但消息靈通,還很喜歡管閑事!”
老實和尚道:“這件事和尚不能不管!”
陸小鳳道:“為什麽?”
老實和尚道:“因為和尚雖沒有兒子,卻有個外甥!”
陸小鳳道:“難道張英風是和尚的外甥?”
老實和尚點點頭,歎道:“現在和尚已連外甥都沒有了。”
陸小鳳不說話了,因為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一天來他發現了很多怪事,每件事好像都互相有點關係,卻又偏偏串不到一條線上去。葉孤城、公孫大娘、孫老爺、歐陽情、李燕北、張英風,這些都是被害的人。他們在表麵看來,都是絕對互不相關的。
但陸小鳳卻偏偏又覺得他們都是被一根線串著的,暗算葉孤城、歐陽情和孫老爺的,顯然還是同樣一個人,用的也是同樣一種手法。這三個人之間,卻又偏偏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陸小鳳忽然道:“張英風的確是死在這裏的!”
老實和尚道:“你已查出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他的死,和這裏一個叫麻六哥的人很有關係!”
老實和尚道:“你問過麻六哥?”
陸小鳳道:“我想問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殺死滅口!”
老實和尚道:“但你卻不知道是誰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他的死,又跟一個王總管很有關係!”
老實和尚道:“王總管又是何許人?”
陸小鳳道:“是個像老太婆一樣的老太監。”
老實和尚道:“他們為什麽要殺張英風?”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並沒有說是他們殺了張英風。”
老實和尚道:“是誰殺了他?”
陸小鳳道:“不管是誰殺了他,都絕不會是西門吹雪。”
老實和尚道:“為什麽不會?”
陸小鳳道:“因為我可以保證,西門吹雪絕對不在這裏,也沒有到這裏來過!”
他嘴上雖然說得很有把握,其實心裏也一樣在懷疑。除了西門吹雪外,別人好像根本沒有要殺張英風的理由。除了西門吹雪外,別人也沒有那麽鋒利、那麽快的劍!
老實和尚忽然又歎了白氣,道:“你說了半天,和尚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陸小鳳卻不明白:“什麽事?”
老實和尚道:“現在和尚雖然還是個迷迷糊糊的和尚,陸小鳳也一樣是個迷迷糊糊的陸小鳳!”
陸小鳳笑了,當然是苦笑。太陽漸漸升高,陽光正照著老實和尚的光頭。
陸小鳳看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我這兩天好像總是遇著道士和尚!”
老實和尚道:“你是個有緣人,有緣的人才會常常遇著道士和尚!”
陸小鳳道:“我怎麽會忽然變得有緣了?”
老實和尚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陸小鳳冷笑道:“我知道,隻因為我又在管這件閑事,所以才會有緣的。”
老實和尚道:“哦?”
陸小鳳道:“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本不該多事,但這件事牽涉到的出家人卻特別多!”
老實和尚、木道人、顧青楓,還有那小廟裏的勝通,的確都好像跟這件事很有關係。
“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襪子。”陸小鳳又說道:“既然有青衣樓,有紅鞋子,就很可能還有個白襪子。”
老實和尚又笑了,搖著頭笑道:“你這人雖迷糊,幻想倒很豐富。”
陸小鳳冷冷道:“不管怎麽樣,我總認為在暗中一定有個出家人,在偷偷摸摸的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老實和尚道:“哦?”
陸小鳳道:“和尚就是出家人,你就是個和尚。”
老實和尚忽然抬起了一雙泥腳,笑道:“隻可惜,我這個和尚穿的不是白襪子,而是肉襪子!”
陸小鳳道:“肉襪子也是白的。”
老實和尚道:“和尚的肉並不白!”
陸小鳳又說不出話了——當然也有很多話是他現在還不想說的。所以他已準備要走。
他要走的時候,才發現他已走不了。
他要往東走,就發現東麵的城樓上有兩個人,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過來。要往南走,南麵也有兩個人走了過來。若是想往下跳,城牆裏麵是太監的窩,城牆外麵卻赫然已多了好幾排弓箭刀斧手。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紫禁城實在不是陪和尚聊天的地方。”
城垛子很寬,兩個人並肩而行,也不會嫌擠,從東麵走來的兩個人,一個麵貌清臒,氣度高貴;一個臉色蒼白,麵帶冷笑。從南麵走過來的兩個人,一個目光如鷹,鼻子也好像鷹勾一樣,另一個卻正是殷羨。
這四個人的服飾都極華貴,態度都很高傲,氣派都不小。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看來大內的四位高手都已到齊了,和尚你說怎麽辦?”
老實和尚卻笑道:“幸好和尚沒殺人,也不是凶手,”他大笑著跳起來,忽然大聲問道:“哪一位是‘瀟湘劍客’魏子雲魏大爺?”
麵容清臒的老人道:“正是在下。”
“哪一位是‘大漠神鷹’屠方屠二爺?”
目光如鷹的中年人冷冷道:“是我。”
殷羨搶著道:“魏老大旁邊的就是‘摘星手’丁敖。我叫殷羨,大師你好!”
老實和尚道:“我不是大師,是個和尚,老老實實的和尚。”他指著陸小鳳道:“這個人卻不太老實,你們要找,就找他,千萬莫要找和尚。”
丁敖冷冷道:“我們來找的本就是他。”
陸小鳳居然又笑了:“是不是找我去喝酒?”
屠方沉著臉,道:“你擅入禁城,刀傷人命,你還想喝酒?”他顯然並不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遇到了這種人,陸小鳳隻有苦笑。
“擅入禁城看來好像是真的,刀傷人命卻是假的。”
丁敖冷笑道:“你手裏的這柄刀並不假!”
陸小鳳道:“手裏有刀的,並不一定殺了人,殺了人的,手裏並不一定有刀。”
屠方道:“殺人的不是你?”
陸小鳳道:“不是。”
殷羨忽然道:“他若說不是,就一定不是,我知道他這人從來不說謊!”
丁敖冷冷道:“從來不說謊的人,我倒還沒有見過。”
魏子雲笑了笑,道:“那麽你今天隻怕就已見到兩個!”
丁敖閉上了嘴。
魏子雲淡淡道:“殷羨若說他從不說謊,殺人的就一定不是他!”
屠方本來想開口的,卻也閉上了嘴。
魏子雲又道:“何況,像麻六哥那種人,就算再死十個,也和我們全無關係,陸大俠想必也看得出我們並不是為此而來的!”
殷羨微笑道:“擅闖禁城的罪,這次也可以免了,因為明天晚上一定會有第二次!”
魏子雲道:“白雲城主與西門吹雪,都是技絕古今,天下無雙的劍客,他們明夜的一戰,想必也一定足以驚天動地,震撼古今。”
殷羨道:“隻要是練武的,我想絕沒有人願意錯過這一戰!”
魏子雲道:“我們雖然身在皇家,卻也是練武的人,故我們也一樣想見見這兩位當世名劍客的風采,更想見識見識他們天下無雙的劍法。”
殷羨道:“其實我們既然已知道這件事,就該加倍防守,布下埋伏,讓他們根本來不得!”
魏子雲道:“但我們卻並不想做這種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事,更不想因此而得罪天下英雄!”他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既然出身在江湖,就不該忘了根本,這一點陸大俠想必應該明白的!”
陸小鳳道:“我明白。”他的態度也變得很嚴肅,因為他忽然發現這位“瀟湘劍客”實在是個很誠懇的君子。
魏子雲道:“可是我們畢竟有責任在身,總不能玩忽職守,紫禁城畢竟也不是可容江湖人來去自如的地方。”
陸小鳳道:“這一點我也明白!”
魏子雲道:“實不相瞞,我們今天這麽樣做,為的就是想要陸大俠明白這一點。”
丁敖終於又忍不住冷笑道:“現在陸大俠想必也已看出,要想在這紫禁城裏隨意來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陸小鳳也不能不承認,城下的刀斧生光,箭已在弦,城上的這四個人十餘年前就已名動江湖,若是同時出手,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擋得住他們的聯手一擊!
魏子雲道:“說來說去,我們隻希望陸大俠能答應我們一件事!”
陸小鳳道:“請吩咐!”
魏於雲道:“我們隻希望明天來的人不要太多,最好不要超過八位!”
陸小鳳終於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想必已計算過,以大內的武衛之力,來的若隻有八個人,縱然出了事,他們也有力量應付。
但是陸小鳳卻不懂:“為什麽這件事要我答應?我並不能替別人作主,更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要來?”
魏子雲道:“可是我們卻希望陸大俠作主。”
陸小鳳更不懂。
魏子雲不等他再問,已解釋道:“除了白雲城主和西門吹雪外,其餘的六個人,我們希望由陸大俠來負責挑選。”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說,明天晚上,隻有我指定的六個人,才能到這裏來?”
魏子雲道:“我們正是這意思!”
陸小鳳笑了,苦笑。他忽然發現這位“瀟湘劍客”雖然是個誠實君子,卻也是條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來的人若是由他來挑選,萬一出了事,他當然更不能置身事外。
魏子雲道:“這裏有六條緞帶,陸大俠認為誰能來,就給他—條,請他來的時候,係在身上!”
殷羨道:“這種緞子來自波斯,是大內珍藏,在月光下會變色生光,市麵上絕難仿造!”
魏子雲道:“我們已令人設法通知各地的武林朋友,讓他們知道這件事!”
丁敖冷冷道:“身上沒有係這條緞帶的人,無論是誰,隻要敢擅入禁城一步,一律格殺勿論!”
魏子雲已拿了一束緞帶,雙手捧過來,道:“此物就請陸大俠收下。”
陸小鳳看著這束閃閃發光的緞帶,就像是看著一堆燙手的熱山芋一樣,他知道自己隻要接下這束緞帶,就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煩惹上身。
魏子雲當然也看得出他的意思,緩緩道:“陸大俠若不肯答應這件事,我們當然也不敢勉強,隻不過……”
陸小鳳道:“隻不過怎麽樣?”
魏子雲道:“隻不過我既有職責在身,為了大內的安全,就隻好封閉禁城,請白雲城主和西門吹雪易地而戰了。”
陸小鳳道:“那麽這責任就由我來負了,別人若要埋怨,也隻會埋怨我!”
魏子雲淡淡道:“所以我們還是請陸大俠多考慮考慮。”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好像並沒有很多選擇的餘地!”
魏子雲微笑不語。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麽這種能叫人燙掉手的熱山芋,總是要拋給我呢?”
老實和尚忽然笑了笑,道:“因為你是陸小鳳。”
這理由就已夠好了,足夠。
陸小鳳將緞帶搭在肩上,慢慢地走下城樓。城下的弓箭刀斧手忽然已走光,走得就像他們出現時一樣幹淨利落。守衛禁城的軍卒,當然都是久經訓練的戰士。
他們的武功雖不高,可是彎硬弓強,刀快斧利,再加上兵法的部署,無論什麽樣的武林高手遇見他們,都未必有把握能對付得了。何況,大內的護衛中,除了魏子雲他們外,也一定還有不少好手。
“除了你選的六個人外,無論誰擅闖禁城,一律格殺勿論。”
陸小鳳忽然問道:“和尚相不相信他們的話?”
老實和尚走在他的前麵,回過頭:“什麽話?”
陸小鳳道:“和尚若沒有緞帶,明天晚上敢不敢入禁城?”
老實和尚笑了笑,道:“和尚雖沒有膽子,可是和尚有帶子。”
陸小鳳道:“你有帶子?在哪裏?”
老實和尚道:“在你身上。”
陸小鳳也笑了,“我為什麽一定要給你一根帶子?”
老實和尚道:“因為我是個和尚,老老實實的和尚。”
陸小鳳帶著笑點了點頭,道:“這理由好像也夠好了。”
老實和尚道:“足夠。”
陸小鳳抽下根緞帶,拋在他身上,道:“你最好換套衣裳。”
老實和尚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這根帶子跟你的衣裳顏色不配。”
老實和尚道:“沒關係,和尚不考究這些,何況這根帶子還會變顏色!”
陸小鳳淡淡道:“我隻不過想提醒你,衣裳可以換,帶子卻換不得的。”
老實和尚又笑了,忽然道:“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你給了和尚這根帶子,和尚也有樣東西送給你。”
陸小鳳道:“什麽東西?”
老實和尚道:“一句話。”
陸小鳳道:“我在聽。”
老實和尚看看他,道:“看你印堂發暗,臉色如土,最好趕快找個地方去睡一覺,睡到明天晚上,否則……”
陸小鳳道:“否則怎麽樣?”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道:“死人身上就算有五根帶子,也入不了禁城的。”
陸小鳳道:“這是威脅?還是警告?”
老實和尚道:“這隻不過是句老實話,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
老實和尚先走了,陸小鳳忽然發現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也像是個太監一樣。
——和尚豈非本就跟太監差不多?
——可是和尚還能偷偷摸摸的去嫖姑娘!
——太監能有老婆,和尚為什麽不能去嫖姑娘?
陸小鳳歎了口氣,決定不再繼續想這件事,他還有很多事要想。
木道人、顧青楓、古鬆居士、李燕北、花滿樓、嚴人英、唐家兄弟、密宗喇嘛、聖母之水峰的神秘劍客,還有七大劍派的高手。
這些人一定都不願錯過明天晚上那一戰的,緞帶卻隻有五條,應該怎麽分配才對?也許怎麽分配都不對。
陸小鳳又不禁歎了口氣,喃喃道:“要不到緞帶的人,倒的確很可能來要我的命,我好像真的應該一覺睡到明天晚上!”
第六回 第一根線
能一覺睡上二十多個時辰的,隻有兩種人——有福氣的人,有病的人。陸小鳳既沒有病,也沒有這麽的福氣。歐陽情卻已昏睡了一天一夜。看到她的臉,陸小鳳更沒法子去睡了。
十三姨也顯得很憂慮,輕輕道:“從昨天到現在,她隻醒過來一次,隻說了一句話!”
陸小鳳道:“一句什麽話?”
十三姨勉強笑了笑,道:“她問我,你有沒有吃她做的酥油泡螺?還要我問你,好不好吃?”
陸小鳳的心在收縮。看見那盤酥油泡螺還擺在桌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個不知好歹的混蛋。
“一定好吃的。”他也勉強作出笑臉:“我一定要把它全吃光。”
十三姨道:“這種東西冷了就不酥,我再去替你炸一炸。”
陸小鳳道:“不必,這是她親手炸的,我就這麽樣吃!”
十三姨歎了口氣,道:“你總算還有點良心。”
陸小鳳坐下來,一口就吃了兩個,忽又問道:“李燕北呢?”
十三姨道:“走了。”
陸小鳳道:“到什麽地方去了?”
“不知道。”十三姨笑得更勉強:“他的家又不止這一個。”
陸小鳳隻有用一個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他忽然發現在十三姨臉上高貴的脂粉下,也不知藏著多少淚痕?多少悲哀?
一個女人,在一個月裏,若有二十九個晚上都要獨自度過,這種寂寞實在很難忍受。
可是她忍受了下來,因為她不能不忍受。這就是她的命運,大多數女人都有接受自己命運的韌力和天性。在這方麵,她們的確比男人強得多。他了解十三姨這種女人,卻不了解歐陽情。
“有句話我本不該問的。”陸小鳳遲疑著道:“可是我又不能不問!”
“你可以問。”
陸小鳳道:“你是歐陽情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間就不會有什麽秘密,何況……”
十三姨替他說了下去:“何況我們是女人,女人之間更沒有秘密。”
陸小鳳又勉強笑了笑,道:“所以她的私事,你很可能知道的不少!”
十三姨道:“你究竟想問什麽?”
陸小鳳終於鼓足勇氣,道:“我聽公孫大娘說,她還是個處女,她究竟是不是?”
十三姨想也不想,立刻道:“她是的。”
陸小鳳道:“她做的是那種事,怎麽會還是個處女?”
十三姨冷笑道:“做那種事的,也有好女人,她不但是個好女人,而且還是很特殊的一個!”
陸小鳳隻有又用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現在他當然已看出,十三姨以前一定也是做這種事的。所以她們才是好朋友。
一碟酥油泡螺,已經被陸小鳳吃光了,隻要留下一個,他好像就會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十三姨看著他吃完,忽然問道:“你為什麽會對這件事關心?她是不是處女,難道跟別人也有什麽關係?”
陸小鳳點了點頭,遲疑著道:“四五個月以前,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了老實和尚,他說他頭一天晚上是跟歐陽……”這句話他卻沒有說完。他忽然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十三姨居然就這麽樣冷冷的看著他倒下去,臉上居然露出一絲惡毒的微笑。
陸小鳳實在還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十三姨這種女人。他隻不過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而已。
一個男人若是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無論他是誰,都一定會倒楣的,就連陸小鳳也一樣。
奇怪的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幸運,就算倒楣也倒不了多久。陸小鳳顯然就是這種人。他居然沒有死。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無恙,而且還躺在一張很舒服、很幹淨的床上。
屋子也很幹淨,充滿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氣。桌上已燃起了燈,窗外月光如水。
有個人靜靜地站在窗前,麵對著窗外的秋月,一身白衣如雪。
“西門吹雪!”踏破鐵鞋都找不到的西門吹雪,怎麽會忽然在這裏出現?
陸小鳳跳了起來。他居然還能跳起來,隻不過兩條腿還有點軟軟的,力氣還沒有完全恢複。
“好小子,你是從哪裏竄出來的?”陸小鳳赤著腳站在地上大叫:“這些天來,你究竟躲到哪裏去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該這麽樣說話的!”
“救命恩人?”陸小鳳又在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我,你的人隻怕也跟李燕北一樣,被燒成了灰!”
陸小鳳失聲道:“李燕北已死了?”
西門吹雪道:“他的運氣不如你,你好像天生就是個運氣特別好的人。”
他終於回過頭,凝視著陸小鳳。他的臉色還是蒼白而冷漠的,聲音也還是那麽冷,可是,他的眼睛裏,卻已有了種溫暖之意,一種隻有在久別重逢的朋友眼睛裏,才能找到的溫暖。
陸小鳳也在凝視著他:“最近你的運氣看來也不壞。”
西門吹雪道:“運氣真正壞的,好像隻有李燕北。”
陸小鳳道:“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但我卻不知道你是從幾時開始,會信任那種女人的!”
陸小鳳道:“哪種女人?”他又躺了下去,因為他忽然又覺得胃裏很不舒服:“像歐陽情那種女人?”
西門吹雪道:“不是歐陽情。”
陸小鳳道:“不是她?是十三姨?”
西門吹雪道:“酥油泡螺雖然是歐陽情做的,但下毒的卻是十三姨!”
他看著陸小鳳,目中仿佛露出笑意:“這消息是不是可以讓你覺得舒服些?”
陸小鳳的確已覺得舒服了很多,但他卻又不禁覺得奇怪:“你是從幾時開始了解男女間這種感情的?”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又轉過身,去看窗外的月色。
月色溫柔如水,現在已是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了。
陸小鳳沉思著,道:“我一定已睡了很久!”
西門吹雪道:“十三姨是個對迷藥很內行的女人,她在那酥油泡螺裏下的藥並不重!”
陸小鳳道:“她知道下的若重了,我就會發覺。”
西門吹雪道:“她也知道你一定會將那碟酥油泡螺全吃下去。”
陸小鳳苦笑。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十三姨了解得當然更多。
“可是你怎會知道這些事的?”陸小鳳問道:“怎麽會恰巧去救了我?”
西門吹雪道:“你倒下去的時候,我就在窗外看著。”
陸小鳳道:“你就看著我倒下去?”
西門吹雪道:“我並不知道你會倒下去,也不知道那些酥油泡螺裏有毒!”
陸小鳳道:“你本就是去找我的?”
西門吹雪道:“但我卻不想讓別人看見我,我本想等十三姨走了之後,再進去的,誰知你一倒下去,她就拔出了刀。”
陸小鳳道:“李燕北也是死在那柄刀下的?”
西門吹雪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問過她?她說了實話?”
西門吹雪冷冷道:“在我麵前,很少有人敢不說實話。”
無論誰都知道,西門吹雪若說要殺人時絕不會是假話。他的手剛握住劍柄,十三姨就說了實話。
陸小鳳歎息著,苦笑道:“我實在看不出她那樣的女人,居然真的能下得了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麽不問我,她是為什麽要下毒手的!”
陸小鳳歎道:“我知道她是為了什麽,我還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
西門吹雪道:“什麽話?”
陸小鳳道:“李燕北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她是個不甘寂寞的女人,這種日子她過不下去,卻又沒法子逃避,所以隻有殺了李燕北。”他苦笑著又道:“她怕我追究李燕北的下落,所以才會對我下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西門吹雪道:“一張一百九十五萬兩的銀票。”他冷笑著,又道:“若沒有這張銀票,她也不會下毒手,她也不敢!”
可是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身上若是有了一百九十五萬兩銀子,天下就沒有什麽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也沒有什麽事是她不敢做的了。
“她殺了你後,本就準備帶著那張銀票走的,她甚至連包袱都已打好。”
陸小鳳苦笑道:“一個人有了一百九十五萬兩銀子後,當然也不必帶很大的包袱。”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麽不問我,她的下落如何?”
陸小鳳道:“我還要問?”遇見了這種人,西門吹雪的劍下是從來也沒有活口的。
“你想錯了。”西門吹雪淡淡道:“我並沒有殺她。”
陸小鳳吃驚的抬起頭:“你沒有殺她?為什麽?”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陸小鳳自己也已知道了答案:“你這個人好像變了……而且變得不少!”他凝視著西門吹雪,目中帶著笑意:“你是怎麽會變的?要改變你這個人並不容易。”
“你卻沒有變。”西門吹雪冷冷道:“該問的話你不問,卻偏偏要問不該問的!”
陸小鳳笑了,他不能不承認:“我的確有些事要問你。”
“你最好一件件的問。”
“歐陽情呢?”
“就在這裏,而且有人陪著。”
“是孫姑娘?”
“不是。”西門吹雪眼睛裏又露出那種溫暖愉快的表情:“是西門夫人。”
陸小鳳喜動顏色:“恭喜,恭喜,恭喜……”他接連說了七八遍恭喜,他實在替西門吹雪高興,也替孫秀青高興。朋友們的幸福,永遠就像是自己的幸福一樣。——陸小鳳實在是個可愛的人。
西門吹雪也不禁笑了。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時候,就像是春風吹過大地。
“你想不到我會成家?”
“我實在想不到。”陸小鳳還在笑:“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但是他已想到,這一定就是西門吹雪為什麽會改變的原因。
西門吹雪微笑道:“你呢?你準備什麽時候成家?”
陸小鳳的笑容立刻籠上了一陣陰影——是薛冰的影子,也是歐陽情的影子。
他立刻改變話題:“你怎麽會到那裏去找我的?”
“我知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也知道他手下有幾個親信的人!”
“他們在你麵前也不敢說謊?”
“絕不敢!”
“也不敢泄漏你的行蹤?”
“是我去找他們的。”西門吹雪道:“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裏。”
這正是陸小鳳最想問的一件事:“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麽不出去看看?”
穿過精雅的花園,前麵竟是間糕餅店,四開間的門麵,門上雕著極精致的花紋,金字招牌上寫著三個鬥大的字:“合芳齋”。陸小鳳看了兩眼就回來,回來後還在笑。
“這是家字號很老的糕餅店,用的人卻全是我以前的老家人。”西門吹雪麵有得色:“你有沒有想到我會做糕餅店的老板?”
“沒有。”
“你有沒有看過江湖中人賣糕餅的?”
“沒有。”
西門吹雪微笑道:“所以你們就算找遍九城,也找不到我的!”
陸小鳳承認:“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找不到。”
西門吹雪道:“你已知道我為何要這麽樣做?”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但要喝你的喜酒,還要等著吃你的紅蛋!”
西門吹雪的笑容中卻也有了陰影,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去找你,隻因為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做。”他為什麽要改變話題?難道他不敢想得太遠?難道他生怕自己等不到吃紅蛋的那一天?
陸小鳳道:“不管你要我做什麽事,都隻管說,我欠你的情。”
“我要你明天陪我到紫禁城去。”西門吹雪的雙手都已握緊:“我若不幸敗了,我要你把我的屍體帶回來。”
陸小鳳笑得已很勉強,道:“縱然敗了,也並不一定非死不可的。”
西門吹雪道:“戰敗了,隻有死!”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冷酷而驕傲。
他可以接受死亡,卻不能接受失敗!陸小鳳遲疑著,他本不願在西門吹雪麵前說出葉孤城的秘密,葉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縱然不說,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西門吹雪遲早總會知道。
“你絕不會敗!”他終於說了出來。
“為什麽?”
“因為葉孤城的傷勢很不輕。”
西門吹雪動容道:“但是我聽說他昨天還在春華樓重創了唐天容。”
陸小鳳歎道:“唐天容不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他受傷是真的?”
陸小鳳道:“是的。”
西門吹雪臉色變了。聽到自己惟一的對手已受重傷,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覺得自己很幸運,一定會很開心。但西門吹雪不是別人!
他臉色非但變了,而且變得很慘:“若不是因為我,八月十五我們就已應該交過手,我說不定就已死在他劍下,可是現在……”
“現在他已非死不可?”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你不能不殺他?”
西門吹雪黯然道:“我不殺他,他也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可是……”
西門吹雪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也許還不了解我們這種人,我們可以死,卻不能敗!”
陸小鳳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他並不是不了解他們,他早已知道他們本是同一種人。
一種你也許會不喜歡,卻不能不佩服的人!
一種已接近“神”的人。
無論是劍法,是棋琴,還是別的藝術,真正能達到絕頂巔峰的,一定是他們這種人。因為藝術這種事,本就是要一個人獻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可是你現在已變了!”陸小鳳道:“我本來總認為你不是人,是一種半瘋半癡的神,可是你現在卻已有了人性。”
“也許我的確變了,所以葉孤城若沒有受傷,我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西門吹雪表情更沉重:“可是現在他卻已沒有勝我的機會,這實在很不公平。”
陸小鳳道:“那麽你想……”
西門吹雪道:“我想去找他。”
陸小鳳道:“找到他又怎麽樣?”
西門吹雪冷笑道;“難道你認為我隻會殺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西門吹雪也曾被唐門的毒藥暗器所傷。但西門吹雪到現在還活著。
“我帶你去。”陸小鳳又跳了起來,道:“這世上若有一個人能治好葉孤城的傷,這個人一定就是你!”
荒郊,冷月。月已圓。冷清清的月光,照著陰森森的院子,禪房裏已燃起了燈。
“白雲城主會住在這種地方?”
“他也跟你一樣,不願別人找到他!”
“你是怎麽找到的?”
“這裏的和尚俗家姓勝,叫勝通。”
“是他帶你來的?”
“我也做過好事,也救過人的。”陸小鳳微笑道:“你救了一個人後,永遠也想不到他會在什麽時候報答你。”這雖然並不是救人的最大樂趣,至少也是樂趣之一。
“葉兄,是我。”他開始敲門;“陸小鳳。”
沒有回應。葉孤城縱然睡了,也絕不會睡得這麽沉的——難道屋裏已沒有人?
陸小鳳皺起了眉,西門吹雪已破門而入。
屋子裏有人,死人!一個被活活勒死的人!
死的並不是葉孤城。
“這人就是勝通。”
“是誰殺了他?為什麽要殺他?”
“他的恩人想必不止我一個。”陸小鳳苦笑道:“他帶了別人來,葉孤城卻已走了,那人以為是他走漏了風聲,就殺了他泄憤!”這解釋不但合理,而且已幾乎可以算是惟一的解釋。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這已經是我看見的,第二個被勒死的人了!”
西門吹雪道:“第一個是誰?”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
西門吹雪道:“他們是死在同一個人的手裏的?”
陸小鳳道:“很可能。”勒死勝通的,雖不是紅綢帶,可是用的手法卻很相像。
西門吹雪道:“公孫大娘又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陸小鳳苦笑道:“應該有的,但我卻還沒有想出來,我還沒有找到那根線!”
西門吹雪道:“什麽線?”
陸小鳳道:“一根能將這些事串起來的線。”
西門吹雪道:“你知道的有些什麽事?”
陸小鳳道:“葉孤城負傷,隻因為有人暗算了他,否則唐天儀根本無法出手。”
西門吹雪道:“是誰暗算了他?”
陸小鳳道:“是個會吹竹弄蛇的人。”
西門吹雪道:“歐陽情中的毒,也是蛇毒。”
陸小鳳道:“這人不但傷了葉孤城和歐陽情,害死了孫老爺,勒死勝通和公孫大娘的也是他!”
西門吹雪道:“你能確定?”
陸小鳳點點頭,道:“因為我已確定勒死公孫大娘的,就是這個吹竹弄蛇的人,他本想轉移我的目標,嫁禍給公孫大娘。”
西門吹雪道:“你說的這五個人之間,好像完全沒有關係。”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想不通,這個人為什麽要對他們下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有沒有找到可疑的人?”
陸小鳳道:“可疑的人隻有一個。”
西門吹雪道:“誰?”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居然會暗算別人?這種事有誰會相信?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可是他的確最可疑!”
西門吹雪道:“你幾時開始懷疑他的?”
陸小鳳道:“從一句話開始的。”
西門吹雪道:“一句什麽話?”
陸小鳳道:“歐陽情是處女。”
西門吹雪道:“歐陽情是不是處女,跟老實和尚有什麽關係?”
陸小鳳道:“有。”
西門吹雪不懂,這其間的關係,本就沒有人會懂的。
陸小鳳道:“我為了丹鳳公主那件事,去找孫老爺,那天孫老爺恰巧在歐陽情的妓院裏,我在路上又恰巧遇見了老實和尚。”
西門吹雪還是聽不出頭緒。
陸小鳳道:“我就問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西門吹雪道:“他說什麽?”
陸小鳳道:“他說他是從歐陽情的床上來的!”
西門吹雪道:“但歐陽情卻是處女。”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老實和尚說的也並不完全是老實話。”
西門吹雪道:“這並不證明他殺了人!”
陸小鳳道:“每個人說謊都有理由,他說謊是為了什麽?”
西門吹雪道:“你認為那天晚上,他一定做了件見不得人的事,你問起他時,他隻有隨口編了個謊話來推托。”
陸小鳳道:“那時他當然想不到我會認得歐陽情!”
西門吹雪道:“他為什麽不說別人,偏偏要說歐陽情?”
陸小鳳道:“因為歐陽情本是他一路的人!”
西門吹雪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我破了青衣樓之後,才發現江湖中還有個叫“紅鞋子”的秘密組織,而且,青衣樓好像還要受她們的控製。”
西門吹雪道:“控製她們的,也是個秘密組織?”
陸小鳳點點頭,道:“青衣樓全是男人,紅鞋子全是女人,這個秘密組織中,卻很可能全都是出家人,很可能就叫做白襪子!”
西門吹雪道:“你認為這個組織的首腦就是老實和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我一向很少看見他,可是我在破青衣樓時,他卻忽然出現了,我去找紅鞋子,他又出現了,世上絕沒有這麽巧的事。”
西門吹雪道:“但是他並沒有阻止你去破青衣樓,也沒有阻止你去找紅鞋子!”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那時我已有了把握,他就算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西門吹雪也承認,無論誰要阻止陸小鳳的行動,都很不容易。
陸小鳳冷笑著,又道:“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襪子,他說他穿的是肉襪子,我說肉襪子也是白的,他說他的肉不白。”
西門吹雪道:“他的肉本就不白!”
陸小鳳笑道:“白襪子上若是沾了泥,還是不是白襪子?”
“是。”西門吹雪也隻有承認:“所以你認為他殺了公孫大娘和歐陽情,就是為了滅口?”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但已認得她們,而且成為她們的朋友,他生怕她們會泄漏了他的秘密。”
西門吹雪道:“那天晚上,孫老爺也在歐陽情的妓院。”
陸小鳳道:“而且孫老爺知道的事太多。”
——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長壽的希望就太少了。
西門吹雪沉思著,道:“不管怎樣,這也隻不過是你的推測而已,你並沒有證據。”
陸小鳳道:“我的推測一向很少錯的!”
西門吹雪道:“所以你已找出一條線,將孫老爺、歐陽情、公孫大娘這三個人的死串起來了?”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那麽葉孤城呢?老實和尚為什麽要暗算葉孤城?”
陸小鳳道:“因為他想乘此機會,將他的勢力擴展到京城。”西門吹雪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他知道李燕北和杜桐軒都在你們身上下了很重的賭注,因為這兩人也想乘此機會,把對方的地盤奪過來。”
西門吹雪道:“李燕北賭的是我勝?”
陸小鳳道:“所以他就設法把李燕北的賭注買下了。”
西門吹雪道:“用那張銀票買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出麵的也是個出家人,叫顧青楓。”
西門吹雪道:“現在他認為葉孤城已必敗無疑,杜桐軒也已有輸無贏。”
陸小鳳道:“所以他一下子就已將京城的兩大勢力全都消滅了,而且不費吹灰之力。”
西門吹雪歎了口氣,道:“這麽複雜巧妙的計劃,世上隻怕也隻有你們兩個人想得出來。”
陸小鳳道:“這計劃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他!”
西門吹雪冷冷道:“但這些推測卻全都是你想出來的,你豈非比他更高?”
陸小鳳道:“你認為我的推測並不完全對?”
西門吹雪道:“我並沒有這樣說。”
陸小鳳苦笑道:“但你卻一定是在這麽想,我看得出。”他忽然也歎了口氣,道:“而且我自己也在這麽樣想的!”
西門吹雪道:“你自己也覺得這些推測並不完全合理?”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我才會說,我還沒有找出那條線來!”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豈非已經找出一條線?”
陸小鳳道:“這條線還不夠好。”
他們當然不是站在那禪房中說話的。沒有人願意在一間破舊陰森,還有個死人的屋子裏停留這麽久。郊外的冷風,卻能使人的頭腦清楚,思想敏銳。他們在九月的星空下,沿著一條小徑慢慢地往前走,秋風吹動著路旁的黃草,大地淒涼而寂靜。他們已走了很遠。
“這條線還不能把所有的事完全串起來。”陸小鳳又道:“還有個人也死得很奇怪。”
“誰?”
“張英風。”
西門吹雪知道這個人。“三英四秀”本是同門,嚴人英的師兄,也就是孫秀青的師兄。孫秀青現在已經是西門夫人,張英風的事,西門吹雪不能不關心。
“他已死了?”
“昨天死的。”陸小鳳又重複了一遍:“死得很奇怪。”
“是誰殺了他?”
“本來應該是你。”
“應該是我?”西門吹雪皺了皺眉:“我應該殺他?”
陸小鳳點點頭,道:“因為他這次到京城來,為的本來是想找你報仇!”
西門吹雪冷冷道:“所以我有理由殺他。”
陸小鳳道:“他致命的傷口是在咽喉上,隻有一點血跡。”
西門吹雪當然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隻有一種極鋒利、極可怕、極快的劍,才能造成這種傷勢,而且一劍致命,除了西門吹雪外,誰有這麽快的劍?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我現在已知道殺他的人並不是你!”
“現在你已知道是誰?”
“有兩個人的嫌疑最大。”陸小鳳道:“一個太監,一個麻子。”
“能死在這兩個人手裏,倒也很難得。”西門吹雪並不是沒有幽默感的人。
“隻可惜張英風也不是死在他們手裏的。”陸小鳳又在苦笑:“第一,我還想不出他們有什麽理由要殺張英風,第二,他們根本不是張英風的對手。”
“所以你認為應該是凶手的,卻不是凶手!”
“所以我頭疼。”
“凶手究竟是誰?”
“我現在也想找出來。”陸小鳳道:“我總認為張英風的死,跟這件事也有關係!”
“為什麽?”
“因為太監也可以算是出家人,他們穿的也是白襪子。”
西門吹雪沉吟著,忽然問道:“為張英風收屍的是嚴人英?”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嚴人英在哪裏?”
陸小鳳道:“你想找他?”
西門吹雪道:“我想看看張英風咽喉上那致命的傷口,我也許能看出那是誰的劍!”
陸小鳳道:“我已經看過了,看得很仔細。”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錯,眼力也很不錯,可是對於劍,你知道的並不比一個老太婆多很多。”
陸小鳳隻有苦笑。他不能爭辯,沒有人能在西門吹雪麵前爭辯有關劍的問題。
“你一定要去,我就帶你去。”他苦笑著道:“隻不過你最好小心些。”
“為什麽?”
“嚴人英已找了人來對付你,其中有兩個密宗喇嘛,還有兩個據說是邊疆聖母之水峰上一個神秘劍派中的高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隻要是用劍的人,遇見我就應該小心些。”
陸小鳳笑了:“所以應該小心的是他們,不是你。”
西門吹雪道:“絕不是。”
陸小鳳道:“還有那兩個喇嘛呢?”
西門吹雪道:“喇嘛歸你。”
和尚道士的問題,已經夠陸小鳳頭疼的了,現在喇嘛居然也歸了他。
陸小鳳喃喃道:“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我找的是什麽呢?”
西門吹雪道:“麻煩。”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我找來找去,找的全都是麻煩。”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準備到哪裏去找?”
陸小鳳道:“全福客棧。”
全福客棧在鼓樓東大街,據說是京城裏字號最老、氣派最大的一家客棧。他們到的時候,夜已深了,嚴人英他們卻不在。
“嚴公子要去葬他的師兄。”店裏的夥計道:“跟那兩位喇嘛大師一起走的,剛走還沒多久!”
“到什麽地方去了?”
“天梁壇。”
天梁壇在安定門外。天子重萬民,萬民以農桑為本,故天子祭先農於南郊,皇後祭先梁於北郊。
“他們為什麽要將張英風葬在天梁壇?”
“因為這個天梁壇已被廢置,已成了喇嘛們的火葬處。”
“火葬?”
“邊外的牧民,死後屍體都由喇嘛火葬,入關後習俗仍未改。”陸小鳳道:“甚至連火葬時用的草,都是特地由關外用駱駝運來的。”
“這種草很特別?”
“的確很特別,不但特別軟,而且幹了後還是綠的。”
“這種草又有什麽用?”
“用來墊在箱子裏!”
“什麽箱子?”
“裝死人的箱子。”陸小鳳道:“死人火葬前,先要裝在箱子裏。”
“為什麽?”
“因為喇嘛要錢,沒有錢的就得等著。”陸小鳳道:“我曾經去看過一次,大殿裏幾乎擺滿了這種兩尺寬,三尺高的箱子。”
西門吹雪道:“箱子隻有兩尺寬,三尺高?”
陸小鳳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要嘔吐:“所以死人既不能站著,也不能躺著,隻有蹲在箱子裏。”
西門吹雪也不禁皺起了眉。
陸小鳳又道:“大殿裏不但有很多這種箱子,還掛滿了黃布袋。”
“布袋裏裝的是什麽?”
“死人骨灰。”陸小鳳道:“他們每年將骨灰運回去一次,還沒有運走之前,就掛在大殿裏。”
“我們絕不能讓他們將張英風裝進布袋。”
“所以要去就得趕快去。”
第七回 天壇之夜
夜更深。大殿裏燈光陰暗,這大殿的本身看來就像是座墳墓。九月的晚風本來是清涼的,但是在這裏,卻充滿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惡臭。
那太監窩裏的氣味,已經臭得令人作嘔,這地方卻是另外一種臭,臭得詭異,臭得可怕。因為這是腐屍的臭氣。有的箱子上還有血,暗赤色的血,正慢慢的從木板縫裏流出來。
突然間,“啵”的一響,木板裂開。箱子裏竟似有人在掙紮著,想衝出來——難道裏麵的死人又複活?連西門吹雪都不禁覺得背脊在發冷。
陸小鳳拍了拍他的肩,勉強笑道:“你放心,死人不會複活的。”
西門吹雪冷笑。
陸小鳳道:“可是死人會腐爛,腐爛後就會發脹,就會把箱子脹破!”
西門吹雪冷冷道:“並沒有人要你解釋。”
陸小鳳道:“我是惟恐你害怕。”
西門吹雪道:“我隻怕一種人!”
陸小鳳道:“哪種人?”
西門吹雪道:“羅嗦的人。”
陸小鳳笑了,當然並不是很愉快的那種笑。無論誰到了這裏來,都不會覺得愉快。
“奇怪,那些人為什麽連一個都不在這裏?”陸小鳳又在喃喃自語,還不停的在木箱間走動。
他寧願被人說羅嗦,也不願閉著嘴。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方,若還要閉著嘴不動,用不了多久,就可能會發瘋。說話不但能使他的神經鬆弛,也能讓他暫時忘記這種可怕的臭氣。
“他們說不定正在後麵焚化張英風的屍體,這裏惟一的爐子就在大殿後麵。”
“惟一的爐子?”
“這裏隻有一個爐子,而且還沒有煙囪。”
“你知道的事還真不少。”
“可惜有件事他卻不知道。”大殿後忽然有人在冷笑:“那爐子可以同時燒四個人,把你們四個人都燒成飛灰。”怪異的聲音,怪異的人!
喇嘛並非全都是怪異的,這兩個喇嘛卻不但怪異,而且醜陋。沒有人能形容他們的臉,看來那就像是兩個惡鬼的麵具。用青銅烤成的麵具。
他們身上穿著黃色的袈裟,卻隻穿了一半,露出了左肩,左臂上戴著九枚青銅環,耳朵上居然也戴著一個。他們用的兵器也是青銅環,除了握手的地方外,四麵都有尖鋒。無論誰在這種地方忽然看見這麽樣兩個人,都會被嚇出一身冷汗。陸小鳳卻笑了。
“原來喇嘛不會數數。”他微笑著道:“我們隻有兩個人,不是四個。”
“前麵兩個,後麵還有兩個。”一個喇嘛咧開嘴獰笑,露出了一嘴白森森的牙齒,另一個的臉,卻像是死人的臉。
“後麵還有兩個是誰?”陸小鳳不懂。
喇嘛獰笑道:“是兩個在等著你們一起上西天的人。”
陸小鳳又笑了:“我不想上西天,上麵沒有我的朋友。”
不笑的喇嘛冷冷道:“殺!”銅環一震,兩個喇嘛已準備撲上來。
西門吹雪冷冷道:“兩個都是喇嘛。”
陸小鳳道:“隻有兩個。”
西門吹雪道:“喇嘛歸你。”
陸小鳳道:“你呢?”
西門吹雪冷笑了一聲,突然拔劍。劍光一閃,向旁邊的一個術箱刺過去。
沒有人能想得到他為什麽要刺這個木箱子。他的劍本不是殺死人的。
就在這同一瞬間,“啵”的一聲輕響,另一個木箱突然裂開,一柄劍毒蛇般刺了出來,直刺陸小鳳的“鼠蹊穴”。這一劍來得太快、太陰,而且完全出人意外。
死人也能殺人?陸小鳳就是陸小鳳,他突然出手,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已夾住了劍鋒!
無論這木箱中是人也好,是鬼也好,他這兩指一夾,無論人鬼神魔的劍.都要被他夾住。
這本是絕世無雙的神技,從來也不會落空。也就在這同一瞬間,“嗤”的一響,西門吹雪的劍已刺入木箱。木箱裏突然發出一聲慘呼,木板飛裂,一個人直竄了出來。
一個漆黑枯瘦的人,手裏揮著柄漆黑的劍,滿臉都是鮮血。血是紅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原來他們也是四個人!”
西門吹雪冷冷道:“四個人,七隻眼睛。”
從木箱中竄出來的黑衣人,左眼竟已被劍尖挑了出來。他瘋狂般揮舞著他的黑蛇劍,閃電般刺出了九劍,劍法怪異而奇詭。可惜他用的是劍。可惜他遇見的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本不願殺人的。”
他的劍光又一閃。隻一閃!黑衣人的慘呼突然停頓,整個人突然僵硬,就像是個木偶般的站在那裏。鮮血還在不停地流,他的人卻已忽然倒下,又像是口忽然被倒空了的麻袋。
陸小鳳捏著劍尖,看著麵前的木箱。箱子裏居然毫無動靜。
陸小鳳忽然道:“這裏麵的一定不是喇嘛。”
西門吹雪道:“嗯。”
陸小鳳道:“我替你捏住了一把劍,你也替我捏一個喇嘛如何?”
西門吹雪道:“行。”他的人突然飛鷹般掠起,劍光如驚虹閃電向那個獰笑著的喇嘛刺了過去。他不喜歡這喇嘛笑的樣子。
喇嘛雙環一振,回旋擊出,招式也是怪異而奇詭的。雙環本就是種怪異的外門兵刃,無論什麽樣刀劍隻要被套住,縱然不折斷,也要被奪走。
劍光閃動間,居然刺入了這雙銅環裏,就像是飛蛾自己投入了火焰。喇嘛獰笑,雙環一絞。他想絞斷西門吹雪的這口劍!
“斷!”這個字的聲音並沒有發出來,因為他正想開聲叱吒時,忽然發現劍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冰冷的劍鋒!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這種冰冷的感覺,正慢慢的進入他的咽喉。
然後他就什麽感覺都沒有了,也不再笑了。西門吹雪不喜歡他笑的樣子。
不笑的喇嘛雖然已麵無人色,還是咬著牙要撲過來。
西門吹雪卻指了指陸小鳳,道:“他是你的。”
他慢慢的抬起手,輕輕的吹落了劍鋒上的一滴血,連看都不再看這喇嘛一眼。喇嘛怔了怔,看著這滴血落下來,終於跺了跺腳,轉身撲向陸小鳳。
陸小鳳一隻手捏著從木箱裏刺出來的劍,苦笑道:“這人倒真是不肯吃虧……”
“叮”的一聲響,打斷了他的話。喇嘛左臂上戴著的九枚銅環,忽然全都呼嘯著飛了過來,盤旋飛舞,來得又急又快,他的人也去得很快。
銅環脫手,他的人已倒竄而出,撞破了窗戶,逃得不見影蹤。
西門吹雪劍已入鞘,背負著雙手,冷冷地看著。這件事就好像已跟他全無關係。
又是“叮,叮,叮”一連串急響,如珠落玉盤,陸小鳳手指輕彈,九枚銅環已全部被擊落。
這種飛環本是極厲害的暗器,可是到了他麵前,卻似變成了孩子的玩具。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這根手指賣不賣?”
陸小鳳道:“那就看你用什麽來買?”
西門吹雪道:“有時我甚至想用我的手指換。”
陸小鳳笑了笑,悠然道:“我知道你的劍法很不錯,出手也很快,可是你的手指,卻最多也隻不過能換我一根腳趾而已。”
箱子裏居然還是全無動靜。這柄劍絕不會是自己刺出來的,人呢?
陸小鳳敲了敲箱子:“難道你想一輩子躲在裏麵不出來?”
沒有人回應。
“你再不出來,我就要拆你的屋子了。”
還是沒有回應。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人隻怕還不知道我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能做得到的。”
他舉手一拍,箱子就裂開。人還在箱子裏,動也不動的蹲在箱子裏,鼻涕、眼淚、口水,已全都流了出來,還帶著一身臭氣,竟已活活的被嚇死。
陸小鳳怔住。聖母之水峰,神秘劍派,這些名堂聽起來倒滿嚇人的,想不到自己卻禁不起嚇。
西門吹雪忽然道:“這人並不是聖母之水峰上來的。”
陸小鳳道:“你怎麽知道?”
西門吹雪道:“我認得他們的劍法。”
陸小鳳道:“什麽劍法?”
西門吹雪道:“海南劍派的龍卷風。”
陸小鳳道:“他們是海南劍派的弟子?”
西門吹雪道:“一定是。”
陸小鳳道:“他們為什麽要冒充聖母之水峰的劍客?”
西門吹雪道:“你本該問他自己的。”
陸小鳳歎道:“隻可惜這個人現在好像已說不出話來了。”
西門吹雪道:“莫忘記後麵還有兩個人。”
後麵的兩個人究竟是什麽?是一個死人,一個活人!
死人當然已不能動,活人居然也動不了。死人是張英風,活人竟是嚴人英。這心高氣傲的少年,此刻也像是死人般躺在爐子旁邊,好像也在等著被焚化。
陸小鳳扶起了他,看出他並沒有死,隻不過被人點住了穴道。
西門吹雪一揮手,就替他解開了,冷冷的看著他。
他也看見了西門吹雪蒼白冷酷的臉,掙紮著想站起來:“你是誰?”
“西門吹雪。”
嚴人英的臉一陣扭曲,又倒下,長長歎了口氣,道:“你殺了我吧!”
西門吹雪冷笑。
嚴人英咬著牙,道:“你為什麽不殺我,反而救了我?”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因為他本就不想殺你,是你想殺他!”
嚴人英垂下了頭,看樣子就好像比死還難受。
西門吹雪忽然道:“點穴的手法,用的也是海南手法。”
陸小鳳皺眉道:“他們本是他請來的幫手,為什麽反而出手對付他?”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句話你也應該問他自己的!”
陸小鳳還沒有問,嚴人英已說了出來。
“他們不是我請來的。”他咬著牙道:“是他們自己找上了我。”
“他們自告奮勇,要幫你複仇?”
嚴人英點點頭:“他們自己說他們全都是先師的故友。”
陸小鳳道:“你就相信了?”
嚴人英又垂下了頭。他實在還太年輕,江湖中的詭譎,他根本還不懂。
陸小鳳隻有苦笑:“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殺你?”
嚴人英遲疑著,道:“他們一到這裏,就出手暗算我,我好像聽到他們說了句話。”
“什麽話?”
“不是我們要殺你,是那三個蠟像害死了你。”這就是他們在嚴人英倒下去時說的話。
“什麽蠟像?”
嚴人英道:“是我大師兄捏的蠟像。”
“我們同門七個人,他是最聰明的一個,而且還有雙巧手。”他又解釋著道:“他看著你的臉,手藏在衣袖裏,很快就能把你的像捏出來,而且跟你的人完全一模一樣。”
“莫非他本是京城‘泥人張’家裏的人?”
“京城本是他的老家。”嚴人英道:“地麵上的人他都很熟。”——所以他才會認得麻六哥。
“他跟我分手的時候,身上並沒有蠟像的,可是我裝殮他屍身時,卻有三個蠟像從他懷裏掉了出來。”
“現在這三個蠟像呢?”陸小鳳立刻追問。
“就在我身上。”嚴人英道:“可是他捏的這三個人我卻全不認得。”
陸小鳳卻認得,至少可以認出其中兩個,他幾乎一眼就看出來:“這是王總管和麻六哥。”
張英風的確有一雙巧手,隻可惜第三個蠟像已被壓扁了。
陸小鳳道:“這三個蠟像,一定是他在臨死前捏的,因為他已知道這三個人要殺他。”
西門吹雪道:“你認為這三個人就是殺他的真凶?”
陸小鳳道:“一定是。”
西門吹雪道:“他臨死前,還想他師弟替他報仇;所以就捏出了凶手的真麵目。”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可是在那種生死關頭,他到哪裏去找蠟來捏像?”
“他用不著找。”嚴人英答複了這問題:“他身上總是帶著一大團蠟的,沒事的時候,就拿在手裏捏著玩。”
陸小鳳道:“看來他這雙巧手並不是天生的,而是練出來的。”
其實那不但要苦練,還得要有一種別人無法了解的狂熱與愛好。無論什麽事都一樣,你要求的若是完美,就得先對它有一種狂熱的愛好。就像西門吹雪對劍的熱愛一樣。
西門吹雪臉上也不禁露出種被感動的表情,因為他了解。對這種感情,沒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的了。他少年時,甚至在洗澡、睡覺的時候,手裏都在抱著他的劍。
陸小鳳道:“張英風要麻六哥帶他去那太監窩,本是為了去找你的!”
西門吹雪道:“但是他卻在無意間撞破了王總管和麻六哥的秘密!”
陸小鳳道:“所以他們要殺了他滅口。”
西門吹雪道:“王總管和麻六哥雖無能,第三個人卻是高手。”
陸小鳳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絕不是這人的敵手,自知必死無疑,所以他就把他們的像偷偷捏了出來,好讓人替他報仇!因為他已斷定別人絕不會想到這三個人會是凶手。由此可見,這三個人在商議著的秘密,一定是個很驚人的秘密。”
陸小鳳道:“那裏房屋狹窄,人又特別多,他們找不到可以藏屍之處,在倉促間又沒法子毀屍滅跡。”
西門吹雪道:“所以他們就將屍身馱在馬背上運出來。”
陸小鳳道:“他們本來是想嫁禍給你的,讓你來跟峨嵋派的人火並,這本是個一石二鳥之計。”
現在真相雖已大白,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們卻還是不知道——第三個蠟像已被壓扁了。
這“第三個人”是誰?他到那太監窩去找王總管,要商議的究竟是什麽秘密?這秘密是不是也跟明天晚上那一戰有關係?
西門吹雪凝視著這個被壓扁了的蠟像,道:“無論如何,這人絕不是老實和尚!”
這人有頭發。張英風非但能捏出一個人的容貌,甚至連這人的發髻都捏了出來。
“這人好像很胖。”
“並不胖,他的臉被壓扁了,所以才顯得胖。”
“他有胡子,卻不太長。”
“看來年紀也不太大。”
“他的臉色好像發青。”
“這不是他本來的臉色,是蠟的顏色。”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著道:“看來我們現在隻知道他是個有胡子的中年人,既不太胖,也不太瘦。”這種人京城裏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個,卻叫他到哪裏去找?
爐子裏火已燃起。喇嘛們想必已準備將嚴人英和張英風一起焚化。
“他們顯然也是王總管派出來的,為的就是準備要將嚴人英殺了滅口,想不到我們也趕來了。”
“也許不是王總管派出來的,那“第三個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不管怎麽樣,喇嘛也是出家人,穿的也是白襪子。”
“海南派中的道士也很多。”
火光閃動,照著張英風的臉,也照著他咽喉上那個致命的傷口。
“你看得出這是誰的劍?”
“我看不出。”西門吹雪道:“隻不過,世上能使出這種劍法殺人的,並不止我一個!”
“除了你之外,還有幾個?”
“也不多,活著的絕不會超出五個。”
“哪五個?”
“葉孤城、木道人,還有兩三個我說出名字來你也不知道的劍客,其中有一個就是隱居在聖母之水峰上的。”
“你知道那個人?”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就算不知道他的人,至少也知道他的劍。”
陸小鳳道:“瀟湘劍客魏子雲呢?”
西門吹雪搖搖頭,道:“他的劍法沉穩有餘,鋒銳不足,殷羨更不足論。”
陸小鳳沉吟著,道:“說不定還有些人劍法雖高,平時卻不用劍的!”
西門吹雪道:“這種可能雖不大,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若是用劍,就一定是高手,我一向總認為他的武功是深藏不露,深不可測的。”
西門吹雪道:“老實和尚沒有頭發,也沒有胡子。”
陸小鳳笑了笑,道:“連人都有假的,何況頭發胡子?”他好像已認定了老實和尚。
嚴人英一直站在旁邊發怔,忽然走過來,向西門吹雪當頭一揖。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不必謝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陸小鳳。”
嚴人英道:“我並不是謝你,救命之恩,也無法謝。”他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也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我這一揖,是要你帶回去給我師妹的。”
“為的是什麽?”
“因為我一直誤解了她,一直看不起她,覺得她不該和師門的仇人在一起。”嚴人英遲疑著,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來:“可是我現在已懂得,仇恨並不是我以前想像中那麽重要的事……”
——仇恨也並不是非報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種情感,都遠比仇恨更強烈、更高貴。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他說不出。可是他心裏已了解,因為現在他心裏的仇恨,就已遠不如感激強烈。
他忽然抱起他師兄的屍體,邁開大步走了,遠方雖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卻已在望。
陸小鳳目送他遠去,歎息著道:“他畢竟是個年輕人,我每次看到這種年輕人時,總會覺得這世界還是滿不錯的,能活著也不錯。”
生命本就是可愛的。人生本就充滿了希望。西門吹雪的眼睛裏,又露出那種溫暖之意。這並不是因為火光在他眼睛裏閃動,而是因為他心裏的冰雪已融化。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你總算也救了一個人,救人的滋味怎麽樣?”
西門吹雪道:“比殺人好!”
“第三個人”的蠟像,在火光下看來卻還是怪異而醜陋。無論誰的臉若被壓扁,都不會好看。
“現在麻六哥也已被殺了滅口,知道他是誰的,已隻有一個人!”
“王總管?”
“嗯。”
“你想去找他?”
“不想。”陸小鳳歎了口氣:“現在他很可能已回到深宮裏,我就算找,也一定找不到。”
“就算能找到,他也絕不會說出這秘密。”
陸小鳳凝視著手裏的蠟像,眼睛忽然發出了光:“我還有個法子可以知道這個人是誰。”
西門吹雪道:“什麽法子?”
陸小鳳道:“我可以去找泥人張,他一定有法子能將這蠟像恢複原狀。”
西門吹雪看著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你實在是個聰明人。”
陸小鳳笑道:“我本來就不笨。”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就去找?”
陸小鳳搖搖頭,目光也變得很溫暖:“現在我隻想去看一個人。”
他並沒有說出這個人的名字,西門吹雪卻已知道他要說的是誰了。
星光漸稀,漫漫的長夜終於過去。光明已在望。
第八回 奇異老人
九月十五,淩晨。陸小鳳從合芳齋的後院角門走出來,轉出巷子,沿著晨霧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雖然又是一個晚上沒有睡了,但卻並不疲倦,洗過一個冷水澡後,他更覺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滿了鬥誌。
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將這陰謀揭破,一定要找出那個在幕後主謀的人。蠟像還在他懷裏,他發誓要將這個人的臉,也像蠟像般壓扁。
“泥人張就住在櫻桃斜街後麵的金魚胡同裏,黑漆的門,上麵還有招牌,很容易找。”
現在他已見過了歐陽情。歐陽情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可是,臉色已變得好看多了,顯然已脫離險境。——西門吹雪不但有殺人的快劍,也有救人的良藥。
“救人好像真的比殺人愉快些。”陸小鳳在微笑,他隻希望殺人的人,以後能變成救人的人。
他已見過孫秀青。明朗爽快的孫秀青,現在也已變了,變得溫柔而嫻靜。因為她也不再是縱橫江湖的俠女,已是個快要做母親的女人。
“你們忘了請我喝喜酒吧?”
陸小鳳看到歐陽情溫柔的眼波,心裏也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該有個家了?”
現在當然還太早。可是一個男人隻要自己心裏有了這種想法,實現的日子就也不會太遠。
落葉歸根,人也總是要成家的。何況他的確已流浪得太久,做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雖然也有很多歡樂,可是歡樂後的空虛和寂寞,卻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長夜,曲終人散時的惆悵,大醉醒來後的沮喪……那是什麽滋味,也隻有他們自己心裏才知道。
泥人張已是個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還有張英風那麽樣一個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們眼中看來,不肯安分的成家立業,反而要到外麵去闖蕩的年輕人,就是不學好。
陸小鳳當然也沒有提起張英風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種悲哀,他又何必再讓這個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這駝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裏也發出驕傲的光。
“我當然能將這蠟像複原,不管它本來是什麽樣子,我都能讓它變得和以前一模一樣。”老人傲然道:“你到這裏來,可真是找對了人。”
陸小鳳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時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個時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個時辰後再來拿。”
“我能不能在這裏等?”
“不能。”老人顯露了他在這一行中的權威和尊嚴:“在我做活兒的時候,誰也不許在我旁邊瞧著。”這是他的規矩。
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說的話就是命令,因為他有陸小鳳所沒有的本事,所以陸小鳳隻好走。
何況,有一個時辰的空,豈非正好到前麵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壺茶。
太和居是個很大的茶館,天一亮就開門了,一開門就坐滿了人。因為京城的茶館子,並不像別的地方那麽單純,來的人也並不是純粹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數人都是到這裏來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鋪、飯莊子、裁縫局、帛房、租喜轎的,各式各樣的商家;頭一天答應了一件買賣,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館來找工人,來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館裏看來雖是很雜亂,其實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盤,棚匠絕不會跟泥瓦匠坐到一塊兒去,因為坐錯了地方,就沒有差使。
這就叫做“坎子”,哪幾張桌麵,是哪一行的坎子,絕對錯不了。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到京城來的,他也懂得這規矩,所以就在靠門邊找了個座位,沏了壺“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這裏茶葉不是論斤論兩賣的,一壺茶,一包茶葉,有兩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個大錢。
京城裏的大爺講究氣派,八個大錢當然沒有八百好聽。
陸小鳳剛喝了兩口茶,準備叫夥計到外麵去買幾個“花麻兒”來吃的時候,已有兩個人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在茶館裏跟別人搭座,並不是件怪事。可是這兩個人的神情卻很奇怪,眼神更奇怪,兩個人四隻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臉上。
兩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兩旁太陽穴隱隱凸起,顯見都是高手。
年紀較長的一個,氣勢淩人,身上雖然沒有帶兵刃,可是一雙手上青筋暴起,骨節崢嶸,顯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紀較輕的一個,服飾更華麗,眉宇間傲氣逼人,氣派竟似比年長的更大,一雙發亮的眼神裏,竟布滿了血絲,好像也是通宵沒有睡,又好像充滿了悲哀和憤怒。
他們盯著陸小鳳,陸小鳳卻偏偏連看都不去看他們。
這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年長的忽然從身上拿出了個木匣子,擺在桌上,然後才問:“閣下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隻好點了點頭,嘴唇也動了動。
他嘴上多了這兩撇眉毛一樣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煩。
“在下卜巨。”
“你好。”陸小鳳道。
他臉上不動聲色。就好像根本沒聽見過這名字,其實他當然聽過的。
江湖中沒有聽過這名字的人,隻怕還很少。“開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帶三十六幫悍盜的總瓢把子,龍頭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動,平時他眼角一跳,就要殺人,可是現在卻隻有忍著,沉住了氣道:“閣下不認得我?”
陸小鳳道:“不認得。”
卜巨冷笑道:“這匣子裏的東西,你想必總該認得的?”
他打開匣子,裏麵竟赫然擺著三塊晶瑩圓潤,全無瑕疵的玉璧。
陸小鳳是識貨的人,他當然看得出這三塊玉璧,每一塊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但他卻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東西我也沒見過。”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沒見過,能親眼看見這種寶物的人並不多。”他忽然將匣子推到陸小鳳麵前:“可是現在我隻要你答應一件事,這就是你的!”
陸小鳳故意問道:“什麽事?”
卜巨道:“這三塊玉璧,換你的三條帶子。”
陸小鳳道:“什麽帶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決定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陸小鳳笑了。這兩個人一坐下來,他就已想到他們是為了什麽來的。
——“我已設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沒有這種緞帶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則一律格殺勿論。”聽到魏子雲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知道會有這種麻煩來了。
卜巨已漸漸沉不住氣了,又在厲聲問:“你答不答應?”
陸小鳳道:“不答應!”他的回答很簡單,也很幹脆。他並不是個怕麻煩的人。
卜巨霍然長身而起,一雙手骨節山響,臉上已勃然變色。可是他並沒有出手,因為那年輕人已拉住了他,另一隻手卻也拿了樣東西出來,擺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懾天下,見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陽光中看來,這枚毒蒺藜不但鋼質極純,而且打造得極複雜精巧,葉瓣中還藏著七根極細的鋼針,打在人身上後,鋼針崩出,無論是釘到骨頭上,還是打入血管裏,都必死無疑。
這種暗器通常都不會放在桌上讓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這麽仔細。就連陸小鳳也不能不承認,這種暗器的確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縱然擺在桌上,也一樣可以感覺得到。
年輕人忽然道:“我姓唐。”
陸小鳳道:“唐天縱?”
年輕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確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紀雖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卻最高,風頭也最健。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來換我的緞帶?”
唐天縱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麽樣使用它,我縱然將囊中暗器全送給你,也一樣沒有用!”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原來你隻不過是給我看看而已。”
唐天縱道:“能看見這種暗器的人已不多。”
陸小鳳道:“我也可以把緞帶拿出來讓你看看,能看見這種帶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縱道:“隻可惜它殺不了人。”
陸小鳳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麽人手裏,有時一根稻草也同樣可以殺人的。”
唐天縱沉下了臉,盯著他,擺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憑空彈起,隻聽得“嗤”的一響,已飛起了三丈,“奪”的一響,釘入了屋梁,竟直沒入木,看來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驚人。
陸小鳳卻好像根本沒看見。
唐天縱臉色更陰沉,道:“這才真正是殺人的武器。”
陸小鳳道:“哦!”
唐天縱道:“三塊玉璧,再加上一條命,你換不換?”
陸小鳳道:“誰的命?”
唐天縱道:“你的。”
陸小鳳又笑了,道:“我若不換,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縱冷笑。
陸小鳳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兩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縱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別的人也一樣能查出他的行蹤。
泥人張既然能將那蠟像複原,就一定有人想將他殺了滅口。陸小鳳放下茶杯,已決定不再跟這兩個人糾纏下去,這已是他最後一條線索,泥人張絕不能死。
唐天縱道:“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陸小鳳笑了笑,慢慢地站起來,把桌上的三塊玉璧拿起來,放進自己衣袋裏。
卜巨展顏道:“你換了?”
陸小鳳道:“不換。”
卜巨變色道:“不換為什麽要拿走我的玉璧?”
陸小鳳悠然道:“我陪你們說了半天話,就得換點東西來,我的時間一向很寶貴。”
卜巨霍然長身而起。這次唐天縱也沒有拉他,一雙手已探入了腰邊的豹皮革囊。
陸小鳳卻好像還是沒看見,微笑著道:“你們若要緞帶,也不是一定辦不到,隻不過我有我的條件。”. 卜巨忍住怒氣,道:“什麽條件?”
陸小鳳道:“你們每人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我就一人給你們一條。”
卜巨怒吼,揮掌。唐天縱的手也已探出。
隻聽“啵”的一響,卜巨的手裏忽然多了個茶壺,茶壺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濺滿了他身上的紫緞長袍,他居然沒有看清茶壺是怎麽樣到他手裏的。
他的手本想往陸小鳳肩頭上抓過去,誰知卻抓到了這個茶壺。
唐天縱一隻手雖已伸出豹囊,手裏雖已握著滿把暗器,卻也不知為了什麽,竟偏偏沒有發出來。
再看陸小鳳,竟已到了對街,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道:“茶壺是你弄破的,你賠,茶錢我也讓你付了,多謝多謝。”
卜巨還想追過去,忽然聽見唐天縱嘴裏在“絲絲”的發響,一張臉由白變青,由青脹紅,滿頭冷汗滾滾而落,竟像是已被人點了穴道。
陸小鳳是幾時出手的?
卜巨鐵青的臉忽然變得蒼白,長長吐出口氣,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門外卻忽然有個人帶著笑道:“我早就說過,你們若想要陸小鳳聽話,就得先發製人,隻要他的手還能動,你們就得聽他的了。”
一個人施施然走進來,頭顱光光,笑得就像是個泥菩薩:“和尚說的一向都是老實話,你們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陸小鳳並沒有看見老實和尚。他若看見了,心裏一定更著急,現在他雖然沒看見,但已經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後悔,他本不該留下泥人張一個人在那裏的,他至少也該守在門外。
隻可惜陸小鳳這個人若有機會坐下來喝壺好茶,就絕不肯站在別人門外喝風。
現在他隻希望那“第三個人”還沒有找上泥人張的門去。他甚至在心裏許了個願,隻要泥人張還能好好的活著,好好的把那蠟像複原交給他,他發誓三個月之內絕不再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張還好好的活著,而且看樣子比剛才還活得愉快得多。因為那蠟像已複了原,銀子已賺到了手。一個人的年紀大了,花銀子的機會雖然越來越少,賺銀子的興趣卻越來越大。
賺錢和花錢這兩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陸小鳳一走進門,看見泥人張,就鬆了口氣,居然還沒有忘記在心裏提醒自己。——三個月之內絕不能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癮的,喜歡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實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他還能喝酒,好酒。
泥人張兩隻手都伸了出來,一隻手是空的,一隻手裏拿著蠟像。
陸小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錢,隻要遲一下子,他都會不高興的,事實上,他不要你先付錢,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空手裏多了張銀票後,泥人張才把另外一隻手鬆開,臉上才有了笑容。陸小鳳卻笑不出了。
這蠟像的臉,竟是西門吹雪的臉。
“金魚胡同”是條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陽光曬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熱。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若能到這條巷子裏來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陸小鳳心裏卻一點也不愉快。他絕不相信西門吹雪就是殺死張英風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門吹雪會和那些太監們同流合汙。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門吹雪絕不會說謊,更不會騙他。可是這個蠟像的臉卻偏偏就是西門吹雪的。
他本想問問泥人張:“你會不會弄錯?”他沒有問。
因為他一向尊重別人的技能和地位,在這方麵,泥人張無疑是絕對的權威。你若說泥人張把蠟像弄錯了,那簡直比打他一記耳光還要令他難堪。
陸小鳳從不願讓別人難受,可是他自己心裏卻很難受。這蠟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線索,可是他有了這條線索後,卻比以前更迷糊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實在想不出。
不冷不熱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也照著他手裏蠟像的臉。他一麵往前麵走,一麵看著這蠟像,剛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來,轉頭奔回去,就好像有條鞭子,在後麵抽著他一樣,他又發現了什麽?
泥人張見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裏三麵都是窗戶,一張大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瓷土顏料、刻刀畫筆。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還替人刻圖章,畫喜神。
陸小鳳第三次來的時候,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圖章,有人推門走進來,他連頭都沒有抬。
屋裏的窗子雖多,卻還是很陰暗,老人的眼力當然也不太好,一張臉幾乎已貼在桌子上。
陸小鳳故意咳嗽兩聲,老人沒有反應,陸小鳳咳嗽的聲音又大了一些,老人還是沒有抬頭,也沒有動,連手裏的刀都沒有動。
刀不動怎能刻圖章?
難道這老人也已遭了別人的毒手?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人卻跳了起來,一步竄到他背後,想扳過他的身子來看看。
誰知道這老人卻忽然開了口:“外麵的風大,快去關上門。”
陸小鳳又嚇了一跳,苦笑著退回去,輕輕掩上了門,隻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張道:“你是來幹什麽的?”
陸小鳳道:“我是來換蠟像的!”
泥人張道:“換什麽蠟像?”
陸小鳳道:“你剛才交的貨不對,我想把原來那個換回來!”
走到巷口,他才發現泥人張交給他的蠟像顏色發黃,嚴人英給他的蠟像卻是淡青色的,顯然已被這老人掉了包,讓西門吹雪替那凶手背黑鍋,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黨,就是已經被買通了。
陸小鳳道:“我是來要你把我那蠟像還原的,並沒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個。”
他慢慢地走過來,眼睛盯在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圖章的刀也一樣能殺人的,他不想別人拿他當圖章一樣,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誰知泥人張卻將手裏的刀放了下來,才慢慢的回過頭,道:“你在說什麽?我不懂。”
陸小鳳也糊塗了,他已看見了這老人的臉,這個泥人張,竟不是他剛才看見的那個。
他一口氣幾乎憋死在嗓子眼裏,過了半天才吐出來,又盯著這老人的臉看了幾眼,忍不住問道:“你就是泥人張?”
老人露出滿嘴黃牙來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雖然有真有假,泥人張卻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陸小鳳道:“剛才的那個人呢?”
泥人張眯著眼睛四麵看了看,道:“你說的是什麽人?我剛從外麵回來,剛才這地方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陸小鳳隻覺得滿嘴發苦,就好像被人塞了個爛桃子在嘴裏。
原來他剛才遇見的那泥人張竟是冒牌貨,別人要他上當,簡直比騙小孩還容易。
泥人張看了看他手裏的蠟像,忽然道:“這倒是我捏出來的,怎麽會到了你手裏?”
陸小鳳立刻問道:“你看見過這個人?”
泥人張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沒有見過這個人,怎麽能捏出他的像來?”
泥人張笑了笑,道:“我沒有看見過關公,也一樣能捏出關老爺的像來!”
陸小鳳道:“是不是有人畫出了這個人的相貌,叫你照著捏的?”
泥人張笑道:“這次你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道:“是誰叫你來捏這個像的?”
泥人張道:“就是這個人。”他轉身從桌上拿起了個泥人,道:“他來的時候,我手上正好有塊泥,就順便替他也捏了個像,卻忘了拿給他。”
陸小鳳眼睛又亮了,隻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著這泥人的頭,他還是沒有看見他最想看的這張臉。
泥人張還在搖著頭,歎著氣,喃喃道:“一個人年紀大了,腦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記了這樣,就是忘記了那樣。”
陸小鳳忽然笑道:“你腦筋雖然不好,運氣卻好極了。”
泥人張道:“什麽運氣?”
陸小鳳道:“你若沒有忘記把這泥人交給他,你就少賺了五百兩銀子。”
泥人張眼睛裏也發出了光,道:“現在你能讓我賺五百兩銀子?”
陸小鳳道:“隻要你把這泥人給我,五百兩銀子就已賺到了手!”
泥人張已笑得連嘴都合不攏,立刻把手裏的泥人送到陸小風麵前。
陸小鳳剛想去接,突聽“崩”的一聲輕響,泥人的頭突然裂開,七八點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這泥人裏竟藏著筒極厲害的機簧暗器,距離陸小鳳的咽喉還不到兩尺!
兩尺間的距離、閃電般的速度、絕對出人意料之外的情況、七根見血封喉的毒針!
看來陸小鳳這次已死定了!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已死定了,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速度、這樣的暗器,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躲過去。
這一次暗算,顯然已經過深思熟慮,不但已十拿九穩,簡直已萬無一失!
就連陸小鳳也萬萬躲不過去。
可是他並沒有死,因為他手裏還有個蠟像。“崩”的一響,機簧發動時,他的手一震,手指彈出,蠟像就從他手裏跳了起來,恰巧迎上了這七點寒星。
毒針打在蠟像上,餘力未盡,蠟像還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蠟像雖然打不死人,他還是吃了一驚。
就在這時,泥人張已淩空掠起,箭一般竄出了窗戶,等到陸小鳳發現時,他的人已在窗外。
這“泥人張”的反應居然也不慢,一擊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剛竄出去,就發出了一聲驚呼,呼聲很短促,其中還夾著“砰”的一聲響,就好像有樣東西重重的撞在木頭上。
響聲過後,呼聲就突然停頓。陸小鳳趕出去時,他的人已倒在院子裏,像是已暈了過去。另外有個人站在他旁邊,用一雙手抱著頭,卻是個光頭。
陸小鳳叫了出來:“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摸著頭,苦笑道:“看來和尚的名字已經應該改了,應該叫做倒楣和尚!”
陸小鳳道:“和尚幾時倒了楣?”
老實和尚道:“和尚若不倒楣,怎麽會有人把腦袋硬往和尚的腦袋上撞?”
就在這片刻間,“泥人張”腦袋上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塊。
陸小鳳又好笑,又奇怪,他當然知道兩個人的腦袋是絕不會湊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實和尚為什麽要幫他這個忙。
老實和尚還在摸著頭,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腦袋還硬。”
陸小鳳笑道:“所以和尚雖然倒楣,泥人張卻更倒楣。”
老實和尚道:“你說他是泥人張?”
陸小鳳道:“他不是?”
老實和尚道:“這人若是泥人張,和尚就是陸小鳳了。”
其實陸小鳳當然也知道這個泥人張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個真的泥人張為什麽要把蠟像掉了包來騙他。
老實和尚道:“和尚雖然長得不漂亮,卻也曾來找泥人張捏過一個像。”
陸小鳳道:“所以和尚認得泥人張!”
老實和尚點點頭,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個像?”
陸小鳳笑道:“卻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這四條眉毛來?”
老實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條眉毛,他也絕不會捏少一條,連一根都不會少,隻可惜他現在已隻能等著別人替他捏像了!”
陸小鳳皺眉道:“為什麽?”
老實和尚道:“和尚剛才是從後麵繞過來的,後麵有口井。”
陸小鳳道:“井裏有什麽?”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道:“我勸你還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井裏當然有水。可是這口井裏,除了水外,還有血。泥人張的血!
“和尚就是嗅到井裏的血腥氣,才過來看。”老實和尚雙手合十,苦著臉說道:“看了還不如不看,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他看見的是四個死人,現在陸小鳳也看見,泥人張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裏。
陸小鳳一直沒有開口,他不想在老實和尚麵前吐出來,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現在他才知道,他看見的兩個泥人張,原來都是冒牌的。
第一個冒牌泥人張隻管將蠟像掉包,嫁禍給西門吹雪。若是陸小鳳不上當,就一定會再來的,第二個泥人張就等在那裏要他的命!
這正是個不折不扣的連環毒計,一計不成,計中還有計。
陸小鳳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居然還能活到現在。
老實和尚卻歎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你黴氣直透華蓋,一定要倒楣的!”
陸小鳳道:“我倒了什麽楣?”
老實和尚道:“你什麽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來捏像,這難道還不算倒楣?”
陸小鳳看著他,道:“就算我是來找死人捏像的,和尚是幹什麽來的?”
老實和尚好像被問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幸好就在這時,那個頭已被撞腫的“泥人張”忽然發出了呻吟。
他們到後院來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把這個人也一起帶來。
老實和尚鬆了口氣,道:“看樣子他總算已快醒了,和尚總算沒有把他撞死!”
陸小鳳盯著他,道:“你本來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老實和尚趕緊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這種想法,豈非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地方豈非也不錯,至少還可以遇見幾個老朋友,何況,和尚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老實和尚搖著頭,喃喃道:“千萬不能跟這個人鬥嘴,千萬不能……”
陸小鳳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念經?”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道:“和尚隻不過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後下拔舌地獄。”
陸小鳳本來還想說話的,卻又忍住。因為他看見地上的人終於已醒,正捧著腦袋,掙紮著想坐起來。
陸小鳳看著他,他也看見了陸小鳳,眼睛裏立刻露出了恐懼之色,看見了老實和尚後,顯得更吃驚。看樣子他是認得這個和尚的。
老實和尚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陸小鳳居然也沒有開口。兩個人就這麽樣不聲不響地站在他麵前,看著他。
他雖然不是真的泥人張,卻真的已是個老人。陸小鳳知道自己用不著開口,他也該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的。
老人果然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有話要問,也知道你們要問的是什麽。”
他當然應該知道,無論誰被暗算了之後,都一定會盤問對方的姓名來曆,是受誰主使的。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這種道理他怎麽會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們要問的話,我一句也不能說,因為一說出來,我就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雖然已是個老頭子,雖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卻比年輕的時候更怕死!”
他說的都是實話。一個人年紀若越大,就越不想死的,所以逞勇輕生的都是年輕人,跳樓上吊也都是年輕人——你幾時看見過老頭子自殺的?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既然怕死,難道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陸小鳳奇怪了:“為什麽不怕?”
老人道:“因為你看樣子就不像喜歡殺人的,也不像要殺我的樣子。”
陸小鳳道:“你看得出?”
老人道:“我已活到這麽大年紀,若連這點事都看不出,豈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瞪著他,忽然道:“這次你錯了!”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你沒有看錯我,我的確不會殺你,但是你看錯了叫你來的那個人,你既然沒有殺了我,無論你說不說出他的秘密,都一樣必死無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裏又露出了恐懼之色。
陸小鳳道:“你當然很了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絕不會攔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來,卻沒有動。
陸小鳳道:“我一向很少殺人,卻救過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陸小鳳道:“你肯說?”
老人遲疑著,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
陸小鳳道:“你不妨考慮考慮,我……”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他忽然發現這老人的眼白已變成慘碧色,慘碧色的眼睛裏,卻有一滴鮮紅的血珠沁了出來。等他衝過去時,老人的眼角已裂開,但他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痛苦。
陸小鳳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變色道:“快說,隻要說出他的名字來。”
老人嘴唇動了動,臉上忽然露出詭秘的笑容,笑容剛出現,就已凍結。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膚都已經幹硬如牛皮。陸小鳳碰一碰他,就發出“噗”的一聲響,聲音聽來就好像是打鼓一樣的。
老實和尚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僵屍木魅散。”
陸小鳳輕輕吐出口氣,道:“毒散人血,人化僵屍。”
老實和尚道:“難道他來的時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現在才發散?”
陸小鳳道:“若不是被你撞暈了,他一出大門,隻怕就已要化做僵屍。”
老實和尚道:“所以這一計無論成不成,他都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麽周密的計劃,這麽大的犧牲,為的究竟是什麽?”
老實和尚道:“為的是要殺你!”
陸小鳳苦笑道:“若是隻為了殺我,他們付出的代價就未免太大了些!”
老實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錢了些!”
陸小鳳道:“他們要殺我,隻不過怕我擋住他們的路而已!”
老實和尚道:“你認為他們另有目的?”
陸小鳳道:“嗯。”
老實和尚道:“什麽目的?”
陸小鳳道:“他們付出了這麽多代價,要做的當然是件大事!”
老實和尚道:“什麽大事?”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不去問問你的菩薩?”
老實和尚道:“菩薩隻會聽和尚念經,和尚卻聽不見菩薩的話。”
陸小鳳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做和尚?”
老實和尚笑了笑,道:“因為做和尚至少比做陸小鳳好,陸小鳳的煩惱多,和尚的煩惱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煩惱,我不煩惱,煩惱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聲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煩惱多少,都由自找。”陸小鳳望著他背影苦笑道:“隻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會來找上我的。”
天高氣爽,秋日當空。陸小鳳慢慢的走出巷子,忽然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巷口,衣飾華麗,臉色蒼白,竟是唐門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天縱。
他為什麽要在這裏等著?是不是又有麻煩要找上門來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壺的錢他賠了沒有?”
唐天縱看著他,眼睛裏滿布血絲,忽然跪下來,向陸小鳳磕了三個頭。
陸小鳳怔住。
——我的條件很簡單,你們每人跪下來跟我磕三個頭,我就一人給你們一條緞帶。
這條件本是陸小鳳自己說出來的,但是他卻想不到唐天縱真的會這麽樣做。
一個像他這麽樣驕傲的年輕人,寧可被人砍下腦袋,也不肯跪下來磕頭。
可是唐天縱卻磕了,不但著著實實的磕了三個頭,而且磕得很響。
這眼高於頂的年輕人,竟不惜忍受這種屈辱?為的究竟是什麽?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難道你一定要去找葉孤城?你找到他也未必能報得了仇。”
唐天縱已站起來,瞪著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字也不說。
陸小鳳隻有從腰上解下條緞帶遞過去,唐天縱接過緞帶,回頭就走。
第九回 難得糊塗
九月十五,正午。陽光燦爛。陸小鳳從金魚胡同裏走出來,沿著雖古老卻繁華的街道大步前行,雖然又是通宵未睡,他看來還是精力充沛,神氣得很。
街道上紅男綠女來來往往,兩旁的大小店鋪生意興隆,他雖然已惹上了一身麻煩,心情還是很愉快。因為他喜歡人。
他喜歡女人,喜歡孩子,喜歡朋友,對全人類他都有一顆永遠充滿了熱愛的心。大多數人也都很喜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已有點髒了,可是眼睛依然發亮,腰杆還是筆挺,從十四歲到四十歲的女人,看見他時,還是不免要偷偷的多看兩眼。
本來係在他腰上的緞帶,現在他都已解下來,搭在肩上。六條緞帶他已送出去兩條,一條給了老實和尚,一條給了唐天縱。
現在他隻希望能將剩下來的這四個燙手的熱山芋趕快送出去,惟一的問題是,他還沒有選擇好對象。
前麵有個耍猴戲的人,已敲起了鑼,孩子們立刻圍了上去。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根拐杖,蹣跚著從一家藥材鋪裏走出來,險些被兩個孩子撞倒。
陸小鳳立刻趕過去扶住了他,微笑道:“老先生好走。”
白發老人彎著腰,喘息著,忽然抬頭向陸小鳳擠了擠眼睛,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陸小鳳吃了一驚。他什麽怪事都見過,倒還沒有看見過老頭子朝他做鬼臉的。
等到他看清楚這老頭子的一雙眼睛時,他又幾乎忍不住要叫了起來。
司空摘星!這老頭子原來是偷遍天下無敵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陸小鳳雖然沒叫出來,手裏卻用了點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壓低聲音道:“好小子,你怎麽也來了?”
司空摘星道:“連你這壞小子都來了,我這好小子為什麽不能來?”
陸小鳳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來偷我的緞帶?”
司空摘星疼得咬牙咧嘴,不停的搖頭。
陸小鳳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陸小鳳看見他臉上的表情,總算鬆開了手,帶著笑道:“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長長吐出一口氣,揉著膀子道:“倒也沒有改行!”
陸小鳳道:“既然沒有改行,為什麽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經有了,為什麽還要偷?”
陸小鳳道:“你有了什麽?”
司空摘星道:“緞帶。”
陸小鳳怔了怔,道:“你已經有了根緞帶?”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道:“你是從哪裏找來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剛才從一個朋友身上拿來的!”
陸小鳳道:“這朋友就是我?”
司空摘星又歎了口氣,道:“你知道我的朋友並不多。”
陸小鳳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這次卻不肯讓他抓住了,遠遠的避開,笑道:“你身上有四條帶子,我隻拿了一條,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了,你還不滿意?”
陸小鳳瞪著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誰知道你也是笨蛋!”
司空摘星眨著眼,等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緞帶,我怎麽肯隨隨便便的搭在身上?”
司空摘星失聲道:“難道這緞帶是假的?”
陸小鳳也朝他擠了擠眼睛,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抽出條緞帶,喃喃道:“看來這好像真的,又有點似假的。”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你從來不偷假東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當。”
司空摘星道:“你可千萬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砸了我的招牌。”
陸小鳳悠然道:“你偷了我的東西,我為什麽連說都不能說?”
司空摘星道:“我若還給你呢?”
陸小鳳道:“還給我,我還是要說,偷王之王居然也會偷了樣假貨,那些偷子偷孫若是聽見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顆。”
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緞帶還給你,再請你去大吃一頓呢?”
陸小風故意遲疑著,道:“這麽我倒不妨考慮考慮,還得看你請我吃什麽?”
司空摘星道:“整隻的紅燒魚翅,再加上兩隻大肥鴨,你看怎麽樣?”
陸小鳳好像還不太願意,終於勉強點了點頭,其實卻已忍不住幾乎要笑得滿地打滾了。
——這小子還是上了我的當。
看見司空摘星恭恭敬敬的把緞帶送過來,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滾,而且還想翻跟鬥。
誰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縮了回去,搖著頭道:“不行,絕不行!”
陸小鳳立刻道:“什麽事不行?”
司空摘星又歎口氣,道:“鴨子太肥,魚翅太膩,吃多了一定會瀉肚子,我們是老朋友,我絕不能害你!”
陸小鳳又怔住。
司空摘星眨著眼,道:“何況,我也想通了,假帶子總比沒有帶子好,你說對不對?”他好像也忍不住要笑,終於還是笑了出來,大笑著翻了三個跟鬥,人已掠上屋脊,向陸小鳳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見了。
陸小鳳卻已連肚子都要被氣破,咬著牙恨恨道:“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見他我就倒楣。”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發現本來在看猴子戲的孩子們都已圍了過來;一個個都在仰著臉看著他,好像覺得他比那會玩把戲的猴子還有趣。
陸小鳳苦笑道:“你們為什麽不到那邊去看猴子玩把戲?”
一個孩子搖著頭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陸小鳳又好氣,又好笑,卻又忍不住問道:“我有什麽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像他一樣會飛。”
陸小鳳總算明白了,這些孩子原來是來看飛人的。
孩子們又在央求:“大叔你飛給我們看看好不好?”
陸小鳳歎了口氣,忽又笑道:“我教你們一首歌,你們唱給我聽,我就飛給你們看。”
孩子們立刻拍手歡呼:“好,我們唱,我們以後天天都唱。”
陸小鳳又開心了,立刻教孩子們一句句的唱:“司空摘星,是個猴精,猴精搗蛋,是個渾蛋,渾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們學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學會了,大聲唱了起來,唱個不停。
陸小鳳自己聽聽也覺得好笑,越聽越好笑,笑得捧著肚子,也接連翻了三個跟鬥,翻上了屋脊,向孩子們招了招手,笑道:“你們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來飛給你們看。”
肩上的四條緞帶果然已少了一條,連陸小鳳都不能不承認,那個猴精的確有兩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東西偷走。
剛才他幾乎把肚子都氣破,後來又幾乎把肚子笑破,現在他隻覺得肚子裏已空空的,簡直餓得要命。幸好現在正是吃飯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酒樓飯鋪裏,刀勺亂響,就算不餓的人,聽見了也會餓。若是再不進去大吃一頓,那麽他這個既沒有被氣破、也沒有被笑破的肚子,隻怕很快就要被餓破了。
“來一大碗紅燒魚翅、一隻烤鴨、兩斤薄餅,外加三斤竹葉青,四樣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飯館,找了張最近的桌子,一坐下來就好像餓死鬼投胎一樣,要了七八樣東西。然後他就坐在那裏等。
七八樣吃的東西連一樣都沒有來,外麵卻有七八個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麵的一個人,錦衣華服,顧盼自雄,兩鬢雖已斑白,打扮得卻還是像個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帶晶瑩圓潤,上麵還鑲滿了比龍眼還大的珍珠、比拇指還大的翡翠。
就隻這一條玉帶,已是價值連城,玉帶上掛著的一柄劍,卻遠比玉帶還珍貴。
跟在他後麵的,也都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年輕人,穿著一個比一個華麗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長在頭頂上,可是一個個全都腳步輕健,動作靈活,看來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這些人走進來,隻打量了陸小鳳一眼,就找了張最大的桌子坐下來。
他們雖然沒有將別人看在眼裏,總還算是看了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卻連一眼都懶得看他們,但他卻還是認出了掛在玉帶上的那柄劍。
一柄黑魚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長劍,鮮紅的劍穗上,係著個白玉雕成的雙魚。隻要認出了這柄劍,就一定能認出佩劍的人。
這個錦衣佩劍的中年人,當然就是江南虎丘,雙魚塘,長樂山莊的主人,“太平劍客”司馬紫衣了。
“金南宮,銀歐陽,玉司馬”這句話說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為貴,長樂山莊無疑是其中最富貴的一家,司馬紫衣除了家傳的武功外,還是昔年“鐵劍先生”的惟一衣缽弟子,少年英俊,文武雙全,再加上顯赫的家世,不到二十歲就已名滿天下。現在他雖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的驕狂仍在,英俊也不減當年。
能親眼見到這麽樣一個人的風采,本是件很榮幸的事。可是陸小鳳卻寧願能看到一碗已煨得爛透了的紅燒魚翅。
魚翅的火候煨得正好,酒也溫得恰到好處,陸小鳳拿起了筷子,正準備好好的吃一頓,卻已看見一個紫衣佩劍,劍上懸著白玉雙魚的年輕人向他走了過來。
他從心裏歎了口氣,知道又有麻煩要找上門來了,所以趕快趁這年輕人還沒有走到麵前的時候,先用魚翅塞滿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劍而立,又冷冷的打量了他兩眼,才抱了抱拳,道:“閣下想必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點點頭。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來自姑蘇虎丘,雙魚塘,長樂山莊,那邊坐著的就是家師,閣下想必也已知道。”
陸小鳳又點點頭。
胡青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家師特地叫我來借閣下肩上的緞帶一用,再請閣下過去用酒。”
這次陸小鳳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嘴裏的魚翅還沒有咽下去,當然也沒法子開口說話。
胡青皺了皺眉,雖然顯得很不耐煩,卻也隻有站在那裏等著,好不容易等陸小鳳吃完了,立刻又問道:“閣下現在就請將緞帶交給我如何?若是閣下自己還想留下一條也無妨。”
他說得輕鬆極了,好像認為他既然過來開了口,就已經給了陸小鳳天大的麵子。
陸小鳳慢吞吞的咽下魚翅,慢吞吞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輕輕歎了口氣,表示對魚翅和酒都很滿意,然後才微笑著道:“司馬莊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馬莊主的好意,我也很感激,至於這緞帶……”
胡青道:“緞帶怎麽樣?”
陸小鳳淡淡道:“緞帶不借。”
胡青的臉色變了,反手握住了劍柄。
陸小鳳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夾了塊魚翅放進嘴裏,仔細咀嚼,慢慢品嚐。
胡青瞪著他,手背上青筋顫動,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劍,背後卻有人咳嗽了兩聲,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這樣的東西,誰也不肯借的。”
司馬紫衣居然也不惜勞動自己的大駕走過來,卻又遠遠停下,好像在等著陸小鳳站起來迎接。
陸小鳳沒看見。他對麵前這盆魚翅的興趣,顯然比對任何人都濃厚得多。
司馬紫衣隻有自己走過來,伸出一隻保養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點了點。
胡青立刻從懷裏拿出疊銀票,放在桌上。
司馬紫衣又用那隻手摸了摸他修飾整潔的小胡子,道:“玉璧雖好,總不如金銀實惠,卜巨不解人意,當然難免碰壁。”
京城裏的消息傳得真快,一個時辰前的事,現在居然連他都已知道。
司馬紫衣道:“我的意思,閣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陸小鳳點點頭,表示完全同意。
司馬紫衣道:“這裏是立刻兌現的銀票五萬兩,普通人有了這筆錢財,已可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了。”
陸小鳳也完全同意。
司馬紫衣接著又道:“五萬兩銀票,隻換兩條緞帶,總是換得過的。”
陸小鳳還是完全同意。
司馬紫衣臉上露出微笑,好像已準備走了,這交易已結束。
誰知陸小鳳忽然開了口,道:“閣下為什麽不將銀票也帶走?”
司馬紫衣道:“帶到哪裏去?”
陸小鳳道:“帶到綢緞鋪去。”
司馬紫衣不懂。
陸小鳳道:“街上的綢緞鋪很多,閣下隨便到哪家去換,都方便得很。”
司馬紫衣沉下了臉,道:“我要換的是你這緞帶。”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這緞帶不換。”
司馬紫衣看來總是容光煥發的一張臉,已變得鐵青,冷冷道:“莫忘記這是五萬兩銀子。”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若再讓我安安靜靜的吃完這碗魚翅,我情願給你五萬兩!”
司馬紫衣鐵青的臉又脹得通紅,旁邊桌上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聲剛響起,劍光也飛出,隻聽“叮”的一響,劍尖已被筷子夾住。
發笑的是個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邊長劍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誰知陸小鳳的出手卻更快,突然伸出筷子來輕輕一夾,劍尖立刻被夾住,就好像一條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臉色驟變,吃驚的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道:“他醉了。”
胡青咬著牙,用力拔劍,這柄劍卻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陸小鳳淡淡道:“這裏也沒有不許別人笑的規矩,這地方不是長樂山莊。”
胡青額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間,又是劍光一閃,“叮”的一響——他手裏的劍已斷成兩截!
司馬紫衣一劍削出,劍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用劍。”
胡青垂著頭,看著手裏的斷劍,一步步往後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司馬紫衣道:“可惜?”
陸小鳳道:“可惜了這把劍,也可惜了這個年輕人,其實他的劍法已經是很不錯,這把劍也是很不錯。”
司馬紫衣沉著臉冷冷道:“能被人削斷的劍,就不是好劍!”
陸小鳳道:“他的劍被削斷,也許隻不過因為劍尖被夾住。”
司馬紫衣道:“能被人夾住的劍,留著也沒有用。”
陸小鳳看著他,道:“你一劍出手,就絕不會被夾住?”
司馬紫衣道:“絕不會。”
陸小鳳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緞帶既不借,也不換,當然更不賣!”
司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搶?”
陸小鳳道:“你還可以賭。”
司馬紫衣道:“怎麽賭?”
陸小鳳道:“用你的劍賭。”
司馬紫衣還是不懂。
陸小鳳道:“你一劍刺出,若是真的沒有人能夾住,你就贏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緞帶,還可以隨便拿走我的腦袋。”
司馬紫衣道:“我並不想要你的腦袋。”
陸小鳳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緞帶!”
司馬紫衣瞪著他,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法子?”
陸小鳳道:“沒有。”
司馬紫衣沉吟著,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準備好。”
陸小鳳微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幹淨,又已經兩天沒洗澡,你的劍若刺進去,最好快些拔出來,免得弄髒了你的劍。”
司馬紫衣冷冷道:“隻要有血洗,劍髒了也無妨!”
陸小鳳道:“卻不知我的血幹不幹淨?”
司馬紫衣道:“你現在就會知道了。”
“了”字出口,劍已出手,劍光如閃電,直刺陸小鳳的左肩。劍很長,本不容易拔出來,但是他卻有種獨特的方法拔劍,劍一出鞘,就幾乎已到陸小鳳的肩頭。
陸小鳳就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這本來是個極簡單的動作,可是它的準確和迅速,卻沒有人能形容,甚至沒有人能想像。
這動作雖簡單,卻是經過千錘百煉的,已是鐵中的精英,鋼中的鋼。
司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劍已被夾住!
他四歲時就已用竹練劍,七歲時就有了把純鋼打成的劍。他學劍已經四十年,就隻練這拔劍的動作,已研究過一百三十多種方法,他一劍出手,已可貫穿十二枚就地灑落的銅錢。
可是現在他的劍還是被夾住了,在這一瞬間,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他看著陸小鳳的手,幾乎不能相信這真的是隻有血有肉的手。
陸小鳳也在看著自己的手,忽然道:“你這一劍並沒有使出全力來,看來你的確並不想要我的腦袋。”
司馬紫衣道:“你……”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不是個好人,你卻不壞,你不想要我的腦袋,我送你條緞帶!”
他解下條緞帶,掛在劍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連頭都沒有回。他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肚子裏雖然還沒有吃飽,陸小鳳心裏卻很愉快。因為他知道司馬紫衣現在一定已明白了兩件事,無論誰的劍都可能被夾住。有些人是吃軟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馬紫衣受到這個教訓後,一定會改改那種財大氣粗,盛氣淩人的樣子。
這對他又有什麽好處呢?他完全沒有去想,陸小鳳做事本就從來也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可是他肚子卻在抗議了。他的肚子雖不大,兩口魚翅卻也填不滿。對他來說,想要舒舒服服的吃頓飯,已變成件很困難的事。
隻要他還有緞帶在身上,無論他到什麽地方去,不出片刻,就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剩下的這兩條緞帶應該怎麽送出去?應該送給誰?其中有一條他是準備留給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見。不該來的人全都來了,該來的人都沒有來。
因為這些人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卻偏偏要來。陸小鳳好像總是會遇見這種人、這種事的。他歎了口氣,忽然發覺老實和尚正從前麵走過來,手裏拿著饅頭在啃,看見陸小鳳,就像是看見了鬼一樣,立刻想溜之大吉。
陸小鳳卻已趕過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裏去?”
老實和尚翻了翻眼,道:“和尚既沒有惹你,又沒有犯法,你拉著和尚幹什麽?”
陸小鳳眨了眨眼,笑道:“因為我想跟和尚談個交易。”
老實和尚道:“和尚不跟你談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當。”
陸小鳳道:“這次我保證你絕不會上當。”
老實和尚看著他,遲疑著,道:“什麽交易?你先說說看。”
陸小鳳道:“我用這兩根緞帶,換你手上的這個饅頭。”
老實和尚道:“不換。”
陸小鳳叫了起來,道:“為什麽不換?”
老實和尚道:“因為和尚知道天下絕沒有這種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塊玉璧跟你換,你不換,司馬紫衣用五萬兩銀子跟你換,你也不換,現在你卻要來換和尚的饅頭,你又沒有瘋。”
陸小鳳道:“難道你以為我有陰謀?”
老實和尚道:“不管你有沒有陰謀,和尚都不上當。”
陸小鳳道:“你一定不換?”
老實和尚道:“一定不換。”
陸小鳳道:“你不後悔?”
老實和尚道:“不後悔。”
陸小鳳道:“好,不換就不換,可是我要說的時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說。”
老實和尚忍不住問道:“說什麽?”
陸小鳳道:“說一個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老實和尚忽然把饅頭塞到他手裏,抽下他肩上的緞帶,掉頭就走。
陸小鳳大聲道:“莫忘記其中有一條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給他,否則我還是要說。”
老實和尚頭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著的馬還快,陸小鳳笑了,隻覺得全身輕飄飄的,從來也沒有這麽樣輕鬆愉快過。
他總算已將這些燙山芋全都拋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擔,也總算交給了別人。
饅頭還沒有冷透,他咬了一口,隻覺得這饅頭簡直比魚翅還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後一條緞帶留給一個人——居然忘得幹幹淨淨。
他本來一直都在懷疑老實和尚就是這陰謀的主腦,現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說他究竟是糊塗,還是聰明?
日色已漸漸偏西。現在距離陸小鳳把緞帶塞給老實和尚的時候,已有一個多時辰,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一個多時辰裏是幹什麽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裏東遊西蕩,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脫,他當然不能把任何人帶到合芳齋。
他是從後門進來的,後園裏人聲寂寂,風中飄動著菊花和桂子的香氣,連石榴樹下,大水缸裏養的金魚,都好像懶得動。
穿過菊花叢,就可以看見有個人正坐在六角小亭裏,倚著欄杆癡癡的出神。
菊花是黃的,欄杆是紅的,她卻穿著翠綠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擺,蒼白的臉上病容未減,新愁又生,仿佛弱不勝衣。
園中的秋色雖美,卻還不及她的人美,陸小鳳好像直到現在才發現,歐陽情竟是這麽樣一個美麗的女人,這是不是因為他現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的愛著他?
風吹著欄杆下麵的菊花,小徑上已有了三兩片落葉。他悄悄的走過去,忽然發現歐陽情的一雙發亮的眼睛也正在看著他。
他們並沒有見過很多次麵,事實上,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許還不到十句。
可是現在陸小鳳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點手足失措。
她心裏又是什麽滋味?至少陸小鳳並沒有從她臉上看出什麽特別不同的地方,她看著他時,跟以前並沒有什麽兩樣。看來她若不是很沉得住氣,就一定很會裝模作樣。
世上的女人又有幾個是不會裝模作樣的?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走上小亭,勉強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了?”
歐陽情點了點頭,指了指對麵的石凳,道:“坐。”
陸小鳳本來是想坐在她旁邊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現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熱情——唉,女人為什麽總喜歡裝模作樣?
這是不是她們都知道,男人喜歡的,就是會裝模作樣的女人?歐陽情若是表現得很熱情,陸小鳳隻怕早已被嚇跑了。
現在他卻乖乖的坐在對麵的石凳上,心裏雖然有很多話說,卻連一句也說不出來,隻好搭訕著問道:“西門吹雪呢?”
歐陽情道:“他在屋裏陪著大嫂,我想他們一定有很多話說。”
陸小鳳站起來,又坐下,他本來是想進去找西門吹雪的,但他卻不願歐陽情把他看成個不知趣的人。
決戰已迫在眉睫,生死勝負還未可知,這一別很可能就已成永訣。
他的確也該讓他們夫妻安安靜靜的度過這最後的一個下午,說一些不能讓第三者聽見的話。
庭院深深,香氣浮動,秋色美如夢境,他們豈非也隻有兩個人,豈非也有很多話要說?
可是他卻偏偏想不起該說什麽,他好像已變成了個第一次和情人幽會的大孩子。
歐陽情忽然道:“這個人你認得?”
陸小鳳道:“哪個人?”
歐陽情往旁邊指了指,陸小風發現欄杆上擺著個蠟像。王總管的蠟像。
陸小鳳想不通她為什麽會對這太監的蠟像如此有興趣:“難道你認得這個人?”
歐陽情道:“我見過他,他到我們那裏去過。”
“她們那裏”豈非是個妓院?
陸小鳳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個太監?”
歐陽情淡淡道:“我們那裏什麽樣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監,還有和尚。”
她好像還沒有忘記那天的事,還沒有忘記陸小鳳得罪過她。
陸小鳳卻似乎已完全忘了,他心裏確實有很多重要的問題要想。
歐陽情又道:“到我們那裏去的太監,他並不是第一個,那天他也不是一個人去的!”
陸小鳳立刻又問道:“還有什麽人?”
歐陽情道:“去的時候,他隻有一個人,可是後來又有兩個海南派的劍客去找他,好像是早就約好了的。”
陸小鳳道:“你怎麽知道是海南派的劍客?”
歐陽情道:“我看得出他們的劍。”
海南劍派的門下,用的劍不但特別狹長,而且形式也很特別。
歐陽情道:“我也看出這老頭子是個太監,隨便他怎麽改扮我都看得出。”
陸小鳳道:“那天孫老爺也在?”
歐陽情道:“嗯。”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王總管約那兩個海南劍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見,想必是為了要商量一件很機密的事。
他們發現歐陽情和孫老爺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認出來,所以才要殺了他們滅口,公孫大娘的死,一定也跟這件事有關係。那兩個海南劍客,顯然就是死在天梁壇的那兩個。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這條線總算已找了出來,現在他隻要能將這條線和別的線連在一起,就可以把這秘密揭穿了。剛才他是不是已找到這條線?一個多時辰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歐陽情忽然又道:“隻要有太監到我們那裏去,我總是會把他們帶回我屋裏的!”
陸小鳳道:“為什麽?”
歐陽情道:“因為他們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地接著道:“越是沒有用的男人,越喜歡表現得有男人氣概,我就算要他們睡在地上,他們也不敢說出來,反而會加倍付錢,因為他們生怕別人知道他們的弱點。”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那天晚上,老實和尚在你房裏,也是睡在地上的?”
歐陽情點點頭。
陸小鳳道:“難道他也是個太監?”
歐陽情道:“雖然不是太監,也不是男人。”
陸小鳳又吐出口氣,現在他也明白老實和尚為什麽要說謊了。
“沒有用”這三個字,無論什麽樣的男人都會認為是奇恥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寧可付了錢去睡在女人屋裏的地上,也不願別人發現他“沒有用”。
老實和尚也是個男人,這點虛榮心連和尚也一樣會有的。
歐陽情看著王總管的蠟像,冷笑著道:“那天晚上,這老頭子連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發現他是個太監,他一定想不到,就因為我已看出他不是個真正的男人,所以才會留下他。”她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有男人碰過我?”
陸小鳳搖搖頭。
歐陽情道:“因為我討厭男人。”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你也討厭我?”
歐陽情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陸小鳳笑了。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歐陽情並沒有愛上他,連一點這種意思都沒有。
若不是十三姨再三那麽樣說,陸小鳳自己也絕不會這麽樣想。隻不過那些話全都是十三姨說的,她故意要陸小鳳認為歐陽情已愛上他,也許隻不過是要陸小鳳吃下那碟酥油泡螺。歐陽情自己非但沒有說過一個字,連一點意思都沒有表現過。
發現了這件事,陸小鳳心裏雖然也有點酸溜溜,覺得不是滋味,卻又不禁鬆了口氣,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擔子,他的態度立刻變得自然了,一見鍾情這種事,他本來就不很相信。
歐陽情卻忍不住問道:“你在笑什麽?”
陸小鳳道:“我……我在笑老實和尚,我剛把兩個燙手的熱山芋拋給了他!”
歐陽情道:“熱山芋?”
陸小鳳道:“熱山芋就是緞帶。”
歐陽情更不懂:“什麽緞帶?”
陸小鳳立刻就向她解釋,說到司空摘星偷他的緞帶時,他又不禁要生氣,說到老實和尚,他就哈哈大笑,開心得就像是個孩子。
歐陽情看著他,眼睛裏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這個人用兩條價值萬金的緞帶,去換了人家一個饅頭,居然還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開心得要命。她實在沒有見過這種人。
陸小鳳道:“隻可惜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否則我一定替你留一條,讓你去開開眼界。”
歐陽情道:“現在你的緞帶連一根都沒有了?”
陸小鳳道:“連半條都沒有了。”
歐陽情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陸小鳳道:“當然要去。”
歐陽情道:“你的緞帶呢?”
陸小鳳怔住。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他居然竟忘了替自己留下條緞帶。難道老實和尚就因為生怕他想起這一點,所以緞帶一到手,就逃得比馬還快。
看著陸小鳳臉上的表情,歐陽情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這麽糊塗的人,倒還少見得很。
陸小鳳愁眉苦臉的坐在那裏發了半天怔,忽然跳起來,衝出去。
西門吹雪和孫秀青正好從花徑上走過,吃驚的看著他。陸小鳳竟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已從他們麵前衝了過去,就好像被人用掃把趕走似的。
孫秀青看著倚在欄杆上的歐陽情,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氣走的?”
歐陽情微笑著搖了搖頭,她笑得那麽甜,無論怎麽看,都不像讓人生氣的樣子。
孫秀青道:“是不是你欺負了他?”
歐陽情嫣然道:“這個人用不著別人欺負,他自己會欺負自己。”
孫秀青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帶著笑道:“你對他好像了解得很快。”
歐陽情道:“我隻知道他是個糊塗蟲。”
孫秀青道:“但卻是最聰明的一個糊塗蟲。”
歐陽情道:“他聰明?”
孫秀青道:“對他自己的事,他的確很糊塗,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為自己打算過,若有人真的認為他糊塗,想騙騙他,那個人就要倒楣了。”
歐陽情淡淡道:“其實無論他是個聰明人也好,是糊塗蟲也好,都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孫秀青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歡他?”
歐陽情冷笑道:“難道你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應該喜歡他?”
孫秀青道:“我不是在說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說你!”
歐陽情道:“你為什麽不說說別的事?”
孫秀青道:“你對他沒興趣?”
歐陽情道:“沒有。”
孫秀青又笑了,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看得出。”她摸著自己的肚子,眼睛裏閃動著幸福而驕傲的光,微笑著又道:“我不但也是個女人,而且快有孩子了,像你們這種小姑娘,隨便什麽事都休想能瞞得過我的。”
歐陽情不說話了,蒼白的臉上卻泛起了紅暈。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們女人真奇怪。”
孫秀青道:“有什麽奇怪?”
西門吹雪道:“你們心裏越喜歡一個男人,表麵上越要裝出冷冰冰的樣子,我實在不懂你們這是為什麽!”
孫秀青道:“你要我們怎麽樣?難道要我們一見到喜歡的男人,就跳到他懷裏去?”
西門吹雪道:“你們至少可以對他溫柔一點,不要把他嚇走。”
孫秀青道:“我剛認得你的時候,對你溫不溫柔?”
西門坎雪道:“不溫柔。”
孫秀青道:“可是你並沒有被我嚇走。”
西門吹雪看著她,眼睛裏又露出溫暖的笑意,道:“像我這種男人,是誰也嚇不走的!”
孫秀青嫣然道:“這就對了,女人喜歡的,就是你這種男人。”
她走過去,握住了西門吹雪的手,柔聲道:“因為女人像羚羊一樣,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沒有勇氣去追她,就隻有看著她在你麵前跑來跑去,永遠也休想得到那雙寶貴的角。”
西門吹雪微笑道:“現在你已把你的角給了我?”
孫秀青輕輕的歎了口氣,道:“現在我也連皮帶骨都給了你。”
他們互相依偎著,靜靜的站在九月的夕陽下,似已忘記了旁邊還有人在看著,似已忘了這整個世界。
夕陽雖好,卻已近黃昏。他們還能這麽樣依偎多久?
歐陽情遠遠的看著他們,心裏雖然在為他們的幸福而歡愉,卻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為他們的幸福而恐懼。
因為她早已知道西門吹雪這個人,也早已知道西門吹雪的劍。他的劍,本不是屬於凡人的。
一個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絕對使不出那種鋒銳無情的劍法,那種劍法幾乎已接近“神”。
西門吹雪本就不是個有情感、有血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獻給他的劍,他的人已與他的劍融為一體,也已接近“神”。
可是現在他已變成了一個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還能使得出他那種無情的劍法?他能不能擊敗葉孤城?
夕陽雖好,卻已將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來,今夜的月亮,勢必要被一個人的血映紅。那會是誰的血?
第十回 月圓之夜
九月十五日,黃昏。夕陽豔麗,彩霞滿天。陸小鳳從合芳齋的後巷中衝出來,沿著已被夕陽映紅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條緞帶,今夜的決戰,他絕不能置身事外。絕不能!
因為葉孤城和西門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為他發現,就在今夜的圓月下,就在他們的決戰之時,必定會有件驚人的事發生,甚至比這次決戰更驚人。
已送出去的緞帶,當然不能再要回來,可是被偷走的緞帶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東西不但可以要回來,也可以偷回來,甚至可以搶回來。他已決定不擇手段。現在惟一的問題是,要怎麽才能找到司空摘星!
這個人就像是風一樣,也許比風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雖然常常會遇見他,想找他的人,卻永遠也找不到。
幸好陸小鳳總算有條線索,他還記得司空摘星剛才是從一家藥材鋪走出來的,那家藥材鋪的字號是“老慶餘堂”。
司空摘星一向無病無痛,比大多數被他害過的人都健康得多,當然不會去買藥吃。他既然是從一家藥鋪走出來的,這家藥鋪就多多少少總跟他有點關係。
“老慶餘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陽下閃閃的發著光,一個孩子站在門口踢毽子,看見陸小鳳走過來,就立刻把兩根手指伸進嘴裏,打了個呼哨。街前街後,左鄰右舍,忽然間就有十來個孩子奔了出來,看著陸小鳳嘻嘻的笑。
他們還認得陸小鳳,當然也還記得那首可以把人氣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兒歌。
陸小鳳也在笑,他以為這些孩子一定又準備唱“司空摘星,是個猴精”了。
誰知孩子們竟拍手高歌:
“小鳳不是鳳,是個大臭蟲,
臭蟲腦袋尖,專門會鑽洞,
洞裏狗拉屎,他就吃狗屎,
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蟲吃了也會飛。”
這是什麽詞兒?簡直不像話。
陸小鳳又好笑,又好氣,卻忘了他編的詞兒也並不比這些詞兒高明,也很不像話。
他當然知道是誰編的,司空摘星顯然又來過這裏。
好不容易等到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問道:“那個白頭發的老頭子是不是又來過了?”
孩子們點著頭,搶著道:“這首歌就是他教我們唱的,他說你最喜歡聽這首歌了,我們若是唱得好,你一定會買糖給我們吃。”
陸小鳳的肚子又幾乎要被氣破,挨了罵之後,還要買糖請客,這種事有誰肯做?
孩子們眨著大眼睛,又在問:“我們唱得好不好?”
陸小鳳隻有點點頭道:“好,好極了。”
孩子們道:“你買不買糖給我們吃?”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我買,當然買。”
沒有人肯做的事,陸小風卻往往會肯的,他怎麽能讓這些天真的孩子們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買糖,買了好多好多糖,看見孩子們拍手歡呼,他自己心裏也覺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還甜。
孩子們拉著他的衣角,歡呼著道:“那老公公說的不錯,大叔你果然是個好人。”
陸小鳳很奇怪,道:“他居然會說我是好人?”
孩子們道:“他說你小的時候就很乖。”
陸小鳳更奇怪,道:“他怎麽知道我小時候乖不乖?”
孩子們道:“他看著你從小長到大,還抱你撒過尿,他當然知道。”
陸小鳳恨得牙癢癢的,隻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繩子綁起來,用毛竹板子重重的打。
孩子們道:“那老公公剛才還在這裏,大叔你若早來一步,說不定就遇上他了。”
陸小鳳道:“現在他的人呢?”
孩子們道:“又飛了,飛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飛得有沒有他高?”
陸小鳳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們現在最好看著我,看看是誰飛得高。”
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這裏,他也準備飛了。
誰知孩子們卻又在搶著道:“大叔你慢點走,我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什麽事?”
“那老公公留了個小包在這裏,你請我們吃糖,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交給你,你若不請,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丟到陰溝裏去。”
一個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藥材鋪,提了個小包袱出來,陸小鳳做夢也沒有想到,包袱裏包著的,竟是兩條緞帶。
緞帶在夕陽下看來已變成了紅的,除了緞帶之外,還有張紙條:“偷你一條,還你兩條,我是猴精,你是臭蟲,你打我屁股,我請你吃屎。”
陸小鳳笑了,大笑:“這小子果然從來也不肯吃虧。”他既然已將緞帶偷走了,為什麽又送了回來?還有一條緞帶是哪裏來的?
這些問題陸小鳳都沒有去想,看見了這兩條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緞帶,居然一點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裏,他簡直比孩子看見糖還高興:“你們看著,是誰飛得高?”
他大笑著,淩空翻了三個跟鬥,掠上屋脊,隻聽孩子們在下麵拍手歡呼:“是你飛得高,比那老公公還高!”
孩子們眼明嘴快,說的話當然絕不會假。陸小鳳心裏更愉快,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就好像長了雙翅膀一樣,幾乎已可飛到月亮裏去了。
月亮雖然還沒有升起,夕陽卻已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夜色漸臨,陸小鳳又從後巷溜回了合芳齋,窗子裏已亮起燈,燈光柔和而安靜,窗子是開著的,從花叢間遠遠的看過去,就可以看見孫秀青和歐陽情。
她們都是非常美麗的女人,在燈下看來更美,可是她們臉上,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連燈光都仿佛也變得很淒涼,西門吹雪莫非已走了?
他當然已走了,屋子裏隻有這盞孤燈陪伴著她們。門也是虛掩著的,陸小鳳居然忘了敲門,他心裏也很沉重,西門吹雪是什麽時候走的?
陸小鳳想問,卻沒有問,他不敢問,也不忍問。桌上有三隻空杯,一壺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孫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
孫秀青道:“他說要提早一點走,先出城去,再從城外進來,讓別人認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裏!”
陸小鳳道:“我明白。”
孫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點去,因為他……他沒有別的朋友。”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孫秀青也沒有再說什麽,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輪圓月已慢慢地升起,風也漸漸地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秀青才輕輕地說道:“今天的夕陽很美,比平時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見了。”她閉上眼睛,淚珠已落,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美麗的事,為什麽總是分外短暫?為什麽總是不肯在人間多留片刻?”
她是問蒼天?還是在問陸小鳳?陸小鳳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強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
他不敢再說別的話,也不敢去看歐陽情!多出來的一條緞帶,他本來是準備給歐陽情的,讓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難遇的決戰。
可是現在他連提都沒有提起這件事。他知道歐陽情一定會留下來陪著孫秀青,他了解孫秀青的心情,那絕不是焦急、恐懼、悲傷……這些話所能形容的。現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門吹雪帶回來。
他正準備走出去的時候,歐陽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過頭,就看見了她的眼睛,眼睛裏已有了淚光,就算是呆子,也應該看得出她的關懷和情意。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來,卻幾乎不能相信——現在看著他的這個歐陽情,真的就是剛才那個冷冰冰的歐陽情!
她為什麽忽然變了?直到現在,陸小鳳才發現自己對女人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
幸好他總算知道,一個女人若是真的討厭一個男人,絕不會用這種眼色看他,更不會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卻握得很用力。因為她也直到現在才了解,一個女人失去她心愛的男人時,是多麽痛苦和悲哀。
兩個人就這麽樣互相凝視著,過了很久,歐陽情才輕輕地問道:“你也會回來?”
陸小鳳道:“我一定會回來!”
歐陽情道:“一定?”
陸小鳳道:“一定!”
歐陽情垂下頭,終於慢慢地放開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我等你。一個男人若是知道有個女人在等著他,那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這是多麽溫柔美妙的三個字。陸小鳳仿佛已醉了,他醉的並不是酒,而是她那種比酒更濃的情意。
明月在天。陸小鳳又有了個難題——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來的一條緞帶送出去,卻不知道送給誰。所有夠資格佩上這緞帶的人,他連一個都看不見。
街上的人倒不少,酒樓茶館裏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議。
陸小鳳用不著去聽他們說什麽,就知道他們必定是在等著今夜一戰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已在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身上買下了賭注。
這一戰的影響力不但已轟動武林,而且已深入到京城的下層社會裏,古往今來武林高手的決戰,從來也沒有發生這種情況。
陸小鳳覺得很好笑,他相信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會覺得很好笑。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從對麵一家茶館裏走出來。這人很高、很瘦、穿著極考究,態度又極斯文,兩鬢斑斑,麵容清臒,穿著件質料顏色都很高雅的寶藍色長袍,竟是“城南老杜”杜桐軒。
這裏雖然已不是李燕北的地盤,卻還是和杜桐軒對立的,他怎麽會忽然又出現在這裏?而且連一個隨從保鏢都沒有帶。
陸小鳳忽然趕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杜學士,你好!”
杜桐軒一驚,回頭,看見了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托福托福!”
陸小鳳道:“你那位保鏢呢?”他說的當然就是那倏忽來去,神秘詭異的黑衣人。
杜桐軒道:“他走了!”
陸小鳳道:“為什麽要走?”
杜桐軒道:“小池裏養不下大魚,他當然要走!”
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故意壓低聲音,道:“你一個人就敢闖入李燕北的地盤,我佩服你!”
杜桐軒笑了笑,淡淡道:“這裏好像已不是李老大的地盤。”
陸小鳳道:“他雖然已死了,可是他還有一班兄弟!”
杜桐軒道:“一個人死了,連妻子都可以改嫁,何況兄弟!”聽到了李燕北的死訊,他臉上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看來你不但已知道李老大死了,也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雲觀!”
杜桐軒麵無表情,冷冷道:“幹我們這一行,消息若不靈通,死得就一定很快。”
陸小鳳道:“顧青楓莫非是你的朋友?”
杜桐軒道:“雖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對頭!”
陸小鳳笑道:“這就難怪你會一個人來了。”
杜桐軒道:“閣下若有空,隨時都可以到城南去,無論多少人去都歡迎!”
陸小鳳眼珠子又轉了轉,道:“你既然已在葉孤城身上下了重注,今夜的這一戰,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
杜桐軒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陸小鳳道:“我這裏還多出條緞帶,你若有興趣,我可以送給你!”
杜桐軒沉默著,仿佛在考慮,過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這茶館裏。”
陸小鳳道:“哦?”
杜桐軒道:“你為什麽不將多出來的一條緞帶去送給他?”
陸小鳳怔住。
這緞帶別人千方百計,求之不得,現在他情願白送出去,杜桐軒居然不要。
杜桐軒拱了拱手,道:“閣下若沒有別的指教,我就告辭了,幸會幸會!”
他居然說走就走,毫無留戀。
陸小鳳怔了半天,抬起頭,才發現卜巨也從茶館裏走出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緞帶,忽然笑道:“閣下的緞帶還沒有賣光。”
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
陸小鳳道:“我這緞帶是不賣的,卻可以送人,你若還想要,我也可以送給你!”
卜巨看著他,笑得更古怪,道:“隻可惜我不喜歡磕頭。”
陸小鳳道:“用不著磕頭。”
卜巨道:“真的?”
陸小鳳道:“當然是真的。”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
他忽然沉下了臉,拂袖而去,連看都不再看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又怔住,這個人上午還不惜以三塊玉璧來換一條緞帶,現在卻連白送都不要了。
陸小鳳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麽回事,也沒空再去想了,圓月已升起,他一定要盡快趕入紫禁城,他絕不能去遲。
太和殿就在太和門裏,太和門外的金水玉帶河,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金水玉帶一樣。
陸小鳳踏著月色過了天街,入東華門、隆宗門,轉進龍樓風闕下的午門,終於到了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若沒有這種變色的緞帶,無論誰想闖進來都很難,就算能到了這裏,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這地方雖然四下看不見人影,可是黑暗中到處都可能有大內中的侍衛高手潛伏。
大內藏龍臥虎,有的是專程禮聘來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懷大誌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為了躲仇家,避風頭,暫時藏身在這裏的江洋大盜,無論誰也不敢低估了他們的實力。
月光下,隻有一個人盤膝坐在玉帶河上的玉帶橋下,頭頂也在發著光!
“老實和尚。”陸小鳳立刻趕過去,笑道:“和尚來得倒真早。”
老實和尚在啃饅頭,看見陸小鳳,趕緊把饅頭藏起來,嘴裏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隻希望陸小鳳沒看見他的饅頭。
陸小鳳卻又笑道:“看見了你手上的東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老實和尚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想起了我又忘了吃晚飯。”
老實和尚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來騙和尚的饅頭?”
陸小鳳瞪眼道:“我幾時騙過你?兩條緞帶換一個饅頭,你難道還覺得吃了虧?”
老實和尚眼珠子轉了一轉,忽然也笑了,道:“和尚不說謊,和尚身上現在還有三個半饅頭,你想不想換?”
陸小鳳道:“想!”
老實和尚道:“你想用什麽來換?”
陸小鳳道:“我全部家當都在身上,你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
老實和尚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苦笑道:“看來你的家當也並不比和尚多。”
陸小鳳笑道:“我至少比和尚多兩撇胡子,幾千根頭發。”
老實和尚道:“你的頭發胡子和尚都不要,和尚隻要你答應一件事,就把饅頭分你一半。”
陸小鳳道:“什麽事?”
老實和尚道:“隻要你下次見到和尚,裝作不認得,和尚就天下太平了。”
陸小鳳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頭,在他旁邊坐下來,還在不停地笑。
老實和尚道:“你答不答應?”
陸小鳳道:“不答應!”
老實和尚道:“你不想吃饅頭了?”
陸小鳳道:“想。”
老實和尚道:“那麽你為什麽不答應?”
陸小鳳道:“因為我已有了饅頭。”
老實和尚怔了怔,道:“你的饅頭是從哪裏來的?”
陸小鳳道:“是從司空摘星那裏來的!”
老實和尚又怔了一怔,道:“司空摘星?”
陸小鳳笑道:“若不是我跟他學了兩手,怎麽能偷到和尚的饅頭?所以饅頭當然是從他那裏來的!”
老實和尚說不出話了,他已發覺身上的饅頭少了一個。
饅頭已在陸小鳳手裏,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忽然就變了出來。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喃喃道:“這個人什麽事不好學,卻偏偏要去學做小偷。”
陸小鳳笑道:“小偷至少不挨餓。”他先把半個饅頭塞進嘴裏去,然後問道:“你坐在這裏等什麽?”
老實和尚板著臉,道:“等皇帝老爺睡著。”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還不能進去?”
老實和尚道:“不能。”
陸小鳳道:“我們要等到什麽時候?”
老實和尚道;“到時候你就會知道的!”
陸小鳳站起來,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來了沒有?”
老實和尚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人呢?”
老實和尚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連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老實和尚道:“隻看見了一個半人。”
陸小鳳道:“一個半人?”
老實和尚道:“一個人是殷羨,就是他要我在這裏等的!”
陸小鳳道:“半個人是誰?”
老實和尚道:“是你,你最多隻能算半個人。”
陸小鳳又笑了,隻見黑暗中忽然出現一條人影,身形如飛,施展的竟是內家正宗“八步趕蟬”輕功,接連幾個起落,已到了眼前,青衣布襪,白發蕭蕭,正是武當名宿木道人。
陸小鳳笑道:“和尚果然老實,居然沒有把道土的東西吞下去。”
老實和尚道:“和尚隻會吞饅頭,饅頭卻常常會被人偷走!”
木道人瞟了陸小鳳一眼,故意皺眉道:“是什麽人這麽沒出息,連和尚的饅頭也要偷。”
陸小鳳道:“隻要有機會,道士的東西我也一樣會偷的!”
木道人也笑了,道:“至少這個人還算老實,居然肯不打自招。”
就在這時,黑暗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陸小鳳隻看了一眼,就皺起眉,道;“還有條緞帶你給了誰?”
老實和尚道:“給了嚴人英。”
木道人立刻道:“這人不是嚴人英。”
老實和尚道:“也不是唐天縱,更不是司馬紫衣。”
這人的身法很奇特,雙袍飄飄,就好像是借著風力吹來的,他自己連一點力氣都舍不得使出來。
嚴人英、唐天縱、司馬紫衣,都沒有這麽高的輕功,事實上,江湖中有這麽高輕功的人,加上陸小鳳最多也隻不過三五個。
老實和尚道:“這人是誰?”
陸小鳳道:“他不是人,連半個人都不能算,完全是個猴精。”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黑暗中的人影忽然旗花火箭般直竄了過來,衣袂帶風,獵獵作響,好像要一頭撞在陸小鳳身上,剛衝到陸小鳳麵前,忽然又淩空翻了三個跟鬥,輕飄飄的落下。滿頭白發蒼蒼,彎著腰不停的咳嗽。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們知不知道這猴精是誰?”
木道人微笑道:“司空摘星,是個猴精,我下午已經聽見過了。”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道:“看來我的易容術好像已變得一點用都沒有!”
木道人道:“你不該施展這種輕功的,除了司空摘星外,誰有這麽高的輕功?”
陸小鳳道:“我!”
司空摘星笑道:“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蟲吃了也會飛。”
陸小鳳故意裝作聽不見,瞪著他身上的緞帶,道:“你偷了我一條,還了我兩條。”
司空摘星道:“我這人一向夠朋友,知道你忘了替自己留下一條,就特地替你找了兩條。”
陸小鳳道:“你是從哪裏找來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記我是偷王之王!”
陸小鳳道:“難道你把司馬紫衣和唐天縱的都偷了來?”
司空摘星笑了笑,忽然伸手向前麵一指,道:“你看看前麵來的是誰?”
遠方又有兩條人影掠過來,左邊的一個人身形縱起時雙肩上聳,好像隨時都在準備掏暗器,用的正是唐家獨門輕功身法。右邊的一個人身法卻顯得很笨拙,好像因為硬功練得太久,若不是唐天縱特地等他,早已遠遠落在後麵。
老實和尚道:“唐家的少爺果然來了!”
木道人道:“還有一個人是誰?”
老實和尚道:“是卜巨。”來的果然是卜巨,看見陸小鳳,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帶著譏諷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陸小鳳示威——你不給老子緞帶,老子還是來了。
他身上居然也係著條緞帶,顏色奇特,在月光下看來,忽而淺紫,忽而銀灰,無疑也是用變色綢做成的,這種緞帶本來隻有六條,陸小鳳身上兩條,老實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各一條,再加上他們兩條,已變成七條。
六條緞帶怎麽會變成七條?多出來的這條是哪裏來的?
卜巨得意洋洋的走上橋頭,唐天縱臉色鐵青,連眼角都沒有看陸小鳳。
陸小鳳知道就算問他們,他們也不會說,何況這時他已沒時間去問。太和門裏,已竄出條人影,背後斜背長劍,一身禦前帶刀侍衛的服色,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顯然又發福了,但他的身法卻還是很靈活輕健,正是大內高手中的殷羨殷三爺。
他的臉色也是鐵青的,沉著臉道:“我知道諸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可是諸位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可不是茶館,諸位要聊天說笑,可來錯地方了。”
他的人一來,就先打了頓官腔,大家也隻好聽著,這件事他們擔的關係實在很大,心情難免會緊張,脾氣也就難免暴躁些。何況,這裏的確也不是聊天說笑的地方。
殷羨臉色總算緩和了些,看了看這六個人,道:“現在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請進去吧,過了大月台,裏麵那個大殿,就是太和殿。”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鑾殿?”
殷羨點點頭,道:“皇城裏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兩位大爺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巔上過手,諸位也不妨先上去等著。”
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其中一個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白發老頭子,冷冷道:“諸位既然敢來,輕功當然全都有兩下子,可是我還想提醒諸位一聲,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頂,能夠上去已算不容易,上麵鋪著的又是滑不留腳的琉璃瓦,諸位腳底下可得留點神,萬一從上麵摔下來,大家的漏子都不小。”
卜巨的臉色很沉重,已笑不出來,司空摘星好像也在偷偷的歎氣,陸小鳳一直到現在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他剛想開口,殷羨忽然道:“你暫時先別上去,還有個人在等著你。”
陸小鳳道:“誰?”
殷羨道:“你若想見他,就跟我來。”
他雙臂一振,旱地拔蔥,身子斜斜的竄了出去,好像有意在這些人麵前顯露一下他的輕功。
他的輕功確實不弱,一竄之勢,已出去三四丈。陸小鳳遠遠的在他後麵跟著,並不想壓住他的風頭,殷羨更有心賣弄,又一個翻身,竟施展出燕子飛雲的絕頂輕功。
誰知他身形剛施展,突聽“嗖”的一聲,一個人輕飄飄的從他身旁掠過,毫不費力就趕過了他,卻是那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白發老頭子。
一進了太和門,陸小鳳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連呼吸都輕了些。天威難犯,九重天子的威嚴,還是他們這些武林豪傑不敢輕犯的。
就連陸小鳳都不敢。丹墀下的兩列品級台,看來雖然隻不過是平平常常的幾十塊石頭,可是想到大朝賀時,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肅立,等著天子傳呼時的景象,陸小鳳也不禁覺得身子裏的血在發熱。
世上的奇才異士,英雄好漢,絞盡腦汁,費盡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拚了性命,為的也隻不過是想到這品級台上來站一站。
丹墀後的太和殿,更是氣象莊嚴,抬頭望去,閃閃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雲端。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旁、乾清門外的台階西邊,靠北牆有三間平房,黑漆的門緊閉,窗子裏隱約有燈光映出來,黯淡的燈光照著門上掛的一塊白柚木牌,上麵竟赫然寫著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妄入者斬!”
殷羨居然就把陸小鳳帶到了這裏,居然就在這道門停下,道:“有人在裏麵等你,你進去吧!”
陸小鳳立刻搖了搖頭,苦笑道:“我還認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斬掉腦袋。”
殷羨也笑了笑,道:“我叫你進去,天大的關係,也有我擔當,你怕什麽?”
陸小鳳看著他,看起來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樣子,可是到了這種掌管天下大事的內閣重地,陸小鳳也不能不特別謹慎,還是寧可站在外麵。
殷羨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誰在裏麵等你?”
陸小鳳搖搖頭,道:“究竟是誰?”
殷羨道:“西門吹雪。”
陸小鳳怔了怔,道:“他怎麽進去的?”
殷羨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我們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對他當然不能不優待些,先讓他好好的歇著,才有精神去接住那一招‘天外飛仙’。”
陸小鳳也笑了。
殷羨又道:“這地方雖然是機密重地,可是現在皇上已就寢了,距離早朝的時候也還早,除了我們這些侍衛老爺,絕不會有別人到這裏來!”他帶著笑,拍了拍陸小鳳的肩,又道:“所以你隻管放心進去吧,若有什麽對付葉孤城的絕招,也不妨教給他兩手,反正我們都是站在他這邊的!”
剛才雖然官腔十足,現在卻像是變了個人,連笑都顯得親切,而且還替陸小鳳推開了門。
陸小鳳也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輕輕道:“幾時你有空到外麵,我請你喝酒。”
屋子並不大,陳設也很簡陋,卻自然有種莊嚴肅殺之氣,世上千千萬萬人的生死榮辱,在這裏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
無論誰第一次走進這屋子,都無疑是他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候。陸小鳳悄悄的走進來,心跳得也仿佛比平時快了很多。
西門吹雪正背負著雙手,靜靜的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當然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卻沒有回頭,好像已知道來的一定是陸小鳳。
陸小鳳也沒有開口。
門已掩起,燈光如豆,屋子裏陰森而潮濕,他隻覺得手腳也是冰冷的,很想喝杯酒,這地方當然沒有酒,但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淚。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終於明白自己並不是天下煩惱最多的人,天天要到這屋子來的那些人,煩惱都遠比他多得多。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回頭,卻忽然道:“你又到我那裏去過?”
陸小鳳道:“剛去過。”
西門吹雪道:“你已見過她?”
陸小鳳道:“嗯。”
西門吹雪道:“她……她是不是還能撐得住?”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也該知道她並不是個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在江湖中的名頭,並不見得比我們差!”
他臉上雖在笑,心卻已沉了下去。決戰已迫在眉睫,決定他生死命運的時刻就在眼前,可是這個人心裏卻還在掛念著他的妻子,甚至連他的劍都放了下來!
陸小鳳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以前那個西門吹雪,但他又不禁覺得有些安慰,因為西門吹雪畢竟也變成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門吹雪霍然回過頭,看著他,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陸小鳳道:“是!”
西門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顧她?”
陸小鳳道:“不肯。”
西門吹雪的臉色更蒼白,變色道:“你不肯?”
陸小鳳道:“我不肯,隻因為你現在已變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漢,絕不會未求生,先求死的。”
西門吹雪道:“我並未求死。”
陸小鳳冷笑道:“可是你現在心裏想的卻隻有死,你為什麽不想想你以前的輝煌戰績,為什麽不想想擊敗葉孤城的法子?”
西門吹雪瞪著他,過了很久,才低下頭,凝視著桌上的劍,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劍。
他拔劍的手法還是那麽迅速,那麽優美,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
司馬紫衣拔劍的動作雖然也很輕捷巧妙,可是跟他比起來,卻像是屠夫從死豬身上拔刀。
陸小鳳忽然也問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門吹雪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西門吹雪又點點頭。
陸小鳳道:“那麽我告訴你,我幾乎有把握接住世上所有劍客的出手一擊,隻有一個是例外。”
他盯著西門吹雪的眼睛,慢慢地接著道:“這個人就是你!”
西門吹雪凝視著手裏的劍,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異的紅暈。
燈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劍上的光華也更亮了。
陸小鳳立刻覺得有股森嚴的劍氣,直迫他眉睫而來,他知道西門吹雪恢複了信心。
對一個情緒低落的人來說,朋友的一句鼓勵,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藥都有用。
陸小鳳目中露出笑意,什麽話都沒有再說,輕輕地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月明如水!
九月十五日,夜。
月明如水。
陸小鳳從那扇“妄入者死”的黑漆門中走出來,沿著北牆下的陰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掠上去,忽然發現大殿的陰影下,居然有個人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顯得說不出的孤獨頹廢。
他用不著再看第二眼,就知道這個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輕功並不高,要掠上這飛闕入雲的金鑾殿,卻一定要有絕頂的輕功。
卜巨剛才對他那種笑容,他還沒有忘記,他想過去對卜巨那麽樣笑一笑,可是他走過去的時候,臉上露出的卻隻有同情和安慰。
隻不過同情有時也像譏諷一樣傷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轉頭。
陸小鳳忽然道:“從前有隻麻雀,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為它會飛上天,它看見隻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誰飛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麽辦?”
卜巨搖搖頭。
他本來已準備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陸小鳳為什麽會說起故事來,不由自主也想聽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陸小鳳道:“老虎當然不會飛,它隻不過吹了口氣,就把麻雀吞下肚去。”
他笑了笑,道:“從那次之後,再也沒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飛了,因為麻雀也已明白,能飛得高的,並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卜巨也笑了,笑容中充滿了感激,心裏充滿了溫暖,他忽然發現陸小鳳並不是他以前想像中的那種混蛋。
陸小鳳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沒有看過老虎爬繩子?”
卜巨道:“沒有。”
陸小鳳道:“我也沒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沒有看見過身上帶著繩子的老虎?”
陸小鳳道:“沒有。”
卜巨道:“那麽現在你就已看見了。”
他身上本就準備了條長索,卻一直沒有勇氣拿出來,他寧死也不願丟人。
陸小風微笑著接過繩子,抬起頭輕輕吐出口氣,苦笑道:“這上麵隻怕連麻雀都未必飛得上去。”
從下麵看上去,太和殿的飛簷,就像是個鉤子,連月亮都可以鉤住。
這麽高的地方,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陸小鳳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從下麵看著他,隻見他忽而如壁虎遊牆,忽而如靈猿躍枝,接連幾個起落後就已看不見了。
別人都是從前麵上去的,他並沒有看見,因為那時候他已一個人偷偷的溜到後麵來,但他卻相信他們的輕功絕對比不上陸小鳳。
因為他已將陸小鳳當做自己的朋友。
飛簷上已有長索垂下,他心裏覺得更溫暖!——能交到陸小鳳這種朋友,實在真不錯。
大殿頂上鋪滿了黃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來,就像是一片黃金世界。
陸小鳳將長索係上飛簷,轉過頭,忽然怔住了!
這上麵本來應該隻有五個人,可是他一眼看過去,就已看見十三四個,每個人身上都有條變色的緞帶,其中還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個人,老實和尚還在殿脊另一邊。
他並沒有看清這些人的臉,高聳的殿脊後,已有個人竄過來,臉色蒼白,麵帶冷笑,正是大內四高手中的丁四爺丁敖。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問你。”
陸小鳳道:“問我?”
丁敖道:“我們交給你幾條緞帶?”
陸小鳳道:“六條。”
丁敖道:“現在來的人卻已有二十一個,他們這些緞帶是從哪裏來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也正想問你。”
殿脊上又有兩個人走過來。殷羨走在前麵,後麵的是“瀟湘劍客”魏子雲。
殷羨走得很快,顯得很緊張,魏子雲卻是氣度安穩,步履從容。
在這種陡如急坡,滑如堅冰的琉璃瓦上,要慢慢地走遠比奔跑縱跳困難,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從容鎮定更不容易。
陸小鳳已看出這位號稱大內第一高手的“瀟湘劍客”,絕不是空有虛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定力,都絕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羨衝過來,沉聲道:“你們問來問去,問出了什麽沒有?”
陸小鳳苦笑著搖搖頭。
魏子雲道:“這種事本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問得出來的,現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
殷羨道:“現在我們應該怎麽辦?”
魏子雲道:“加強戒備,以防有變。”
他沉吟著,又道:“你傳話下去,把這地方的守衛暗卡全都增加一倍,不許任何人隨意走動。”
殷羨道:“是。”
魏子雲道:“老四去調集人手,必要時我們不妨將乾清門侍衛和裏麵輪休的人也調出來,從現在起,無論誰都隻許走出去,不許進來。”
丁敖道:“是。”
他們顯然已經練成了一種特別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一翻,就沒入飛簷後。
魏子雲這才抬起頭,對陸小鳳笑了笑,道:“我們四麵去看看如何?”
陸小鳳道:“好極了。”
這地方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來也不似是間屋頂,卻有點像是片廣場,中間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這邊的人一共有十三個,大多數都是單獨一個人站在那裏,靜候決戰開始,絕不跟別的人交談。
他們身上都沒有帶兵刃,帽子都壓得很低,有的臉上仿佛戴著極精巧的人皮麵具,顯然都不願被人認出他們的本來麵目。
魏子雲和陸小鳳從他們麵前走過去,他們也好像沒有看見。
這些人是什麽來曆?行蹤為什麽如此詭秘?
魏子雲還是走得很慢,說話的聲音也很低,緩緩道:“你能不能看出他們的身份來曆?”
陸小鳳搖搖頭。
魏子雲道:“以我看,這些人很可能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陸小鳳道:“哦?”
魏子雲道:“這兩天京城裏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據說其中有幾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輩豪傑,也有幾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極厲害仇家的隱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動。”
陸小鳳道:“這就難怪他們不願以真麵目示人了。”
魏子雲道:“這些人行蹤秘密,來意卻不惡,也許隻不過因為靜極思動,想來看當代兩位名劍客的身手風采。”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魏子雲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們身上怎麽也會有這種緞帶?”
陸小鳳沉吟著,道:“除了皇宮大內外,別的地方絕沒有這種緞帶?”
魏子雲道:“絕沒有。”
他又解釋著道:“這種變色緞還是大行皇帝在世時,從波斯進貢來的,本就不多,近年來已隻剩下一兩匹,連宮裏的姑娘都很珍惜。”
陸小鳳不說話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雲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這裏。”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認為緞帶是他盜出去的?”
魏子雲笑了笑,道:“這件事我們昨天早上才決定,在我們決定之前,這種緞帶在他眼中看來,絕不會有什麽價值,他當然不會冒險來偷盜。”
陸小鳳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雲淡淡道:“昨天晚上我們四個人都在裏麵,通宵未睡,輪流當值,就算有隻蒼蠅飛進來,我們也不會讓他再飛出去。”
他聲音裏充滿自信,陸小鳳鬆了口氣,道:“所以你並沒有懷疑他。”
魏子雲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懷疑的是誰?”
魏子雲聲音壓得更低,道:“能將這緞帶盜出去的,隻有四個人。”
陸小鳳道:“四個人?”
魏子雲道:“就是我們兄弟四個人。”
陸小鳳輕輕吐出口氣,這句話本來是他想說的,想不到魏子雲自己反而說了出來,看來這位“瀟湘劍客”不但思慮周密,而且耿直公正。
魏子雲道:“其實你也該想到,據說外麵已有人肯出五萬兩銀子買一條緞帶,黑道上的朋友錢財來得容易,出價可能更高。”
陸小鳳歎道:“人為財死,財帛動人心,為了錢財,有些人的確是什麽事都能做得出的。”
魏子雲也歎了口氣,道:“殷羨交遊廣闊,揮金如土,丁敖正當少年,難免風流,屠老二雖是比較穩重,可是胸懷大誌,早已想在江湖中獨創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聯絡,這些都是很花錢的事,隻憑一份六等侍衛的俸祿,是養不活他們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陸小鳳,又道:“但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沒有真憑實據,我心裏縱然有所懷疑,也不能說出來,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陸小鳳道:“難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憑實據來?”
魏子雲又笑了笑,道:“這件事你也難脫關係,若能查出真相,豈非大家都有好處?”
陸小鳳隻有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確沒有看錯這個人,這人有時的確是條老狐狸。
大殿屋脊的另一邊,人反而比較少些,除了老實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縱和剛上來的卜巨外,就隻是多了嚴人英和古鬆居士兩個人。
司馬紫衣居然沒有來,古鬆居士解釋道:“司馬莊主有事急著趕回江南,卻將緞帶讓給了我。”
陸小鳳了解司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為人,當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無顏再見陸小鳳。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輩,愛惜羽毛,自尊自重,當然絕不會去買來曆不明的緞帶,別人也不會拿去賣給他們。
所以這些人反而沒有露麵。
魏子雲道:“我已將禁城的四門全都封鎖,從現在起,絕不會再有人進來。”
陸小鳳道:“葉孤城呢?”
魏子雲道:“白雲城主早已到了。”
陸小鳳道:“他人在哪裏?”
魏子雲道:“他們約定在子時交手,我已將他安排在隆宗門外戶部朝房裏歇下,不過,看來他好像……”
陸小鳳道:“好像怎樣?”
魏子雲歎道:“他的臉色很不好,有人說他重傷未愈,好像並不是謠傳。”
他沒有接著說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幾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過去,你隻管請便。”
那邊的確有好幾雙眼睛都在看著陸小鳳——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實和尚的眼睛在生氣,卜巨和嚴人英的眼睛裏充滿感激。
陸小鳳走過去拍了拍嚴人英的肩,微笑道:“你怎麽來遲了?”
嚴人英道:“我……我本來不敢來的。”
陸小鳳道:“不敢?為什麽不敢?”
嚴人英的臉仿佛有些發紅,苦笑道:“若不是老實大師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來了,很可能也隻有在下麵站著。”
陸小鳳笑道:“老實大師!我倒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稱呼他。”
他笑嘻嘻的看著老實和尚,好像又想過去找這和尚的麻煩。
誰知他剛走了兩步,突然閃電出手,抓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司空摘星嚇了一大跳,失聲道:“緞帶我已還給了你,你還找我麻煩幹什麽?”
陸小鳳沉著臉,冷冷道:“我就是要問你,你這兩條緞帶從哪裏偷來的?”
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訴你?”
陸小鳳道:“你若不說,我就要你這隻手永遠再也休想偷人家的東西。”
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將司空摘星的手捏得格格作響。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我就算說出來,你也未必會相信。”
陸小鳳道:“你說說看!”
司空摘星道:“這兩條緞帶我倒真不是偷來的,是別人買來送給我的,因為他欠我的情。”
陸小鳳道:“這人是誰?”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幾萬兩銀子買東西送給我,隻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對你很夠朋友,至少也不能這麽快就出賣他呀!”
陸小鳳道:“你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出賣他?”
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等兩三天。”
兩三天之後,這件事也許已事過境遷,再說出來也沒有用了。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那個人是不是隻要你替他保守兩三天的秘密?”
司空摘星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現在你一定不說?”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這隻手也沒關係,我反正已準備改行。”
陸小鳳也知道他偷東西的時候雖然常常六親不認,卻絕不是個會出賣朋友的人,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為什麽不說給我聽聽。”
陸小鳳道:“附耳過來。”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耳邊輕輕的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陸小鳳眼睛裏卻發出了光,他已看出自己並沒有猜錯。
七八條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線索,現在終於已將它連接起來,隻不過還差最後一顆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歎息著,喃喃道:“這人說我是猴精,其實他自己才是……”
他的話忽然被打斷,殷羨忽然又從飛簷下出現,道:“白雲城主來了。”
月光下果然出現條白衣人影,身形飄飄,宛如禦風,輕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歎了口氣,道:“想不到葉孤城也有這麽高的輕功。”
陸小鳳眼睛裏卻帶著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帶著笑道:“輕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著‘天外飛仙’?”
月已中天。
殿脊前後幾乎都站滿了人,除了那十三個不願露出真麵目的神秘人物,
還有七位都穿著禦前帶刀侍衛的服飾,顯然都是大內中的高手,也想來看看當代兩大劍客的風采。
從殿脊上,居高臨下,看得反而比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來,葉孤城臉上果然全無血色,西門吹雪的臉雖然很蒼白,卻還有些生氣。
兩個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臉上全都完全沒有表情。
在這一刻間,他們的人已變得像他們的劍一樣,冷酷鋒利,已完全沒有人的情感。
兩個人卻是互相凝視著,眼睛裏都在互相發著光。
每個人都距離他們很遠,他們的劍雖然還沒出鞘,劍氣卻已令人心驚。
——這種淩厲的劍氣,本就是他們自己本身發出來的。
——可怕的也是他們本身這個人,並不是他們手裏的劍。
葉孤城忽然道:“一別多年,別來無恙?”
西門吹雪道:“多蒙成全,僥幸安好。”
葉孤城道:“舊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戰,你我必當各盡全力。”
西門吹雪道:“是。”
葉孤城道:“很好。”
他說話的聲音本已顯得中氣不足,說了兩句話後,竟似已在喘息。
西門吹雪卻還是麵無表情,視若不見,揚起手中劍,冷冷道:“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確是好劍!”
葉孤城也揚起手中劍,道:“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發,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本是好劍!”
兩人的劍雖已揚起,卻仍未出鞘——拔劍的動作,也是劍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門,兩人顯然也要比個高下。
魏子雲忽然道:“兩位都是當代之劍術名家,負天下之重望,劍上當必不致淬毒,更不會秘藏機簧暗器。”
四下寂靜無聲,呼吸可聞,都在等著他說下去。
魏子雲道:“隻不過這一戰曠絕古今,必傳後世,未審兩位是否能將佩劍交換查視,以昭大信?”
葉孤城立刻道:“謹遵台命。”
西門吹雪沉默著,過了很久,終於也慢慢地點了點頭。
假如在一個月前,他是絕不會點頭的,生死決戰之前,製敵利器怎可離手?
但現在他已變了,緩緩道:“我的劍隻能交給一個人。”
魏子雲道:“是不是陸小鳳陸大俠?”
西門吹雪道:“是。”
魏子雲道:“葉城主的劍呢?”
葉孤城道:“一事不煩兩主,陸大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這小子連和尚的饅頭都要偷,居然還有人會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說話的聲音雖低,但是在此時此刻,每個字別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聲道:“陸大俠仁義無雙,莫說是一口劍,就算是我的腦袋,我卜巨也一樣交給他。”
嚴人英立刻也跟著道:“在下嚴人英雖然是個無名小卒,可是對陸大俠的仰慕,也和這位卜幫主完全一樣。”
其實嚴人英當然不是無名小卒,“開天掌”卜巨不但名頭響亮,說起話來更聲若洪鍾,兩個人搶著替陸小鳳說話,好像生怕別人誤會了他。
司空摘星隻有苦笑,悄悄對陸小鳳道:“莫忘記大家是來看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現在卻全都看著你。”
陸小鳳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門吹雪麵前,接過他的劍,回頭就走,又去接下葉孤城的劍,將兩柄劍放在手裏,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劍。”
魏子雲道:“這就請陸大俠將這兩柄劍讓他們兩位交換,過一過目。”
陸小鳳道:“你要我把西門吹雪的劍交給葉孤城,把葉孤城的劍交給西門吹雪麽?”
魏子雲道:“不錯。”
陸小鳳道:“不行。”
魏子雲怔了怔,道:“為什麽不行?”
陸小鳳忽然道:“這麽好的兩口劍,到了我手裏,我怎麽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雲怔住。
陸小鳳把劍鞘夾在脅下,手腕一反,兩劍全都出鞘,劍氣衝霄,光華耀眼,連天上的一輪圓月都似已失去了顏色。
大家心裏都在暗問自己:“這兩柄劍若是到了我手裏,我是不是舍得再送出去?”
陸小鳳又道:“利器神物惟有德者居之,這句話各位聽說過沒有?”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
陸小鳳道:“這句話我聽說過,我也看出了這兩柄劍上沒有花樣。”
這句話說完,劍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將一柄劍拋給了西門吹雪,一柄劍拋給了葉孤城,就揚長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這是幹什麽?”
陸小鳳淡淡道:“我隻不過讓他們明白,下次再有這種事,千萬莫要找我,我的麻煩已夠多了,已不想再管這種無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這是無聊的事?”
陸小鳳道:“兩個人無冤無仇,卻偏偏恨不得一劍刺穿對方的咽喉,這種事若不是無聊,還有什麽事無聊?”
司空摘星已明白陸小鳳的意思,是希望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彼此手下都留點情,比武較技,並不一定非要殺人不可。
這意思別人當然也已明白,魏子雲幹哼兩聲道:“子時已過,明日還有早朝,兩位這一戰盼能以半個時辰為限,過時則以不分勝負論,高手較技,本就爭在一招之間,半個時辰想必已足夠。”
他再也不提換劍的事,決戰總算已將開始,大家又屏聲靜氣,拭目而待。
西門吹雪左手握著劍鞘,右手下垂至膝,剛才的事,對他竟完全沒有絲毫影響,他的人看起來還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劍,冷酷、尖銳、鋒利。
葉孤城的臉色卻更難看,反手將長劍夾在身後,動作竟似有些遲鈍,而且還不停地輕輕咳嗽。
跟西門吹雪比起來,他實在顯得蒼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裏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這一戰的勝負,已不問可知了。
西門吹雪卻仍然麵無表情,視而不見。他本就是個無情的人。
他的劍更無情!
葉孤城終於挺起胸,凝視著他手裏的劍,緩緩道:“利劍本為凶器,我少年練劍,至今三十年,本就隨時隨刻都在等著死於劍下。”
西門吹雪在聽著。
葉孤城又喘了口氣,才接著道:“所以今日這一戰,你我劍下都不必留情,學劍的人能死在高手劍下,豈非也已無憾?”
西門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裏拍手,他們來看的,本就是這兩位絕代劍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戰,劍下若是留餘力,這一戰還有什麽看頭?
葉孤城深深呼吸,道:“請。”
西門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葉孤城道:“等一等?還要等多久?”
西門吹雪道:“等傷口不再流血。”
葉孤城道:“誰受了傷?誰在流血?”
西門吹雪道:“你!”
葉孤城吐出口氣,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搖搖欲倒。
大家跟著他看過去,才發現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滲出了一片鮮紅的血跡。他果然受了傷,而且傷口流血不止,可是這個驕傲的人卻還是咬著牙來應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縮半步。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的劍雖是殺人的凶器,卻從不殺一心要來求死的人。”
葉孤城厲聲道:“我豈是來求死的?”
西門吹雪道:“你若無心求死,等一個月再來,我也等你一個月。”
他忽然轉過身,淩空一掠,沒入飛簷下。
葉孤城想追過去,大喝道:“你……”
一個字剛說出,嘴裏也噴出一口鮮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現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門吹雪,就算是個孩子,他隻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又一次怔住。
這一戰本已波瀾起伏,隨時都有變化,現在居然忽又急轉直下,就像是一台戲密鑼緊鼓的響了半天,文武場麵都已到齊,誰知主角剛出來,就忽然已草草收場,連敲鑼打鼓的人都難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實和尚瞪眼道:“你笑什麽?”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幾萬兩銀子買條緞帶的人。”
可是他笑得還嫌早了些,就在這時,陸小鳳已飛躍而起,厲聲道:“住手!”
第十一回 深宮驚變
司空摘星笑得太早,陸小鳳出手時卻已太遲了。
唐天縱已竄到葉孤城身後,雙手飛揚,發出了一片烏雲般的毒砂。
本已連站都站不穩的葉孤城,一驚之下,竟淩空掠起,鷂子翻身,動作輕靈矯捷,一點也不像身負重傷的樣子。
隻可惜他也遲了一步。
唐門子弟的毒藥暗器隻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閃避,何況唐天縱早已蓄勢待發,出手時選擇的時候、部位,都令人防不勝防。
隻聽一聲慘呼,葉孤城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來,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烏雲。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追魂砂,在距離較近時,威力遠比毒蒺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都知道,這種毒砂隻要有一粒打在臉上,就得把半邊臉削下去,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隻手割下去。
葉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連數都數不清了,忽然滾到唐天縱腳下,嘶聲叫道:“解藥,快拿解藥來!”
唐天縱咬著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傷在你劍下,不死也成殘廢,你跟我們唐家仇深如海,你還想要我的解藥?”
葉孤城道:“那……那是葉孤城的事,與我完全沒有關係。”
唐天縱冷笑道:“難道你不是葉孤城?”
葉孤城掙紮著搖了搖頭,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臉上一抹一扯,臉上竟有層皮被他扯了下來,卻是個製作得極其精妙的人皮麵具。
他自己的臉枯瘦醜陋,一雙眼睛深深下陷,赫然竟是替杜桐軒做過保鏢的那個神秘黑衣人。
陸小鳳見過這個人兩次,一次在浴室裏,一次在酒樓上。
這人身法怪異,陸小鳳原就知道他絕不是特地到京城來為杜桐軒做保鏢的。可是陸小鳳也沒有想到他竟做了葉孤城的替身。
月光雖皎潔,總不如燈火明亮,陸小鳳又知道葉孤城身負重傷,必定麵有病容,他和葉孤城見麵的次數本不多,對葉孤城的聲音笑貌並不熟悉。
葉孤城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見過他的本就沒有幾個。
若非如此,這黑衣人的易容縱然精妙,也萬萬逃不過這麽多雙銳利的眼睛。
唐天縱的眼睛已紅了,吃驚的看著他,厲聲道:“你是什麽人?葉孤城呢?”
這人張開嘴,想說話,舌頭卻已痙攣收縮,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唐門的追魂毒砂,果然在頃刻間就能追魂奪命!
唐天縱忽然從身上拿出個木瓶,俯下身,將一瓶解藥全都倒在這人嘴裏,為了要查出葉孤城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這人性命。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葉孤城的人在哪裏,也沒有人想得到,這名重天下,劍法無雙的白雲城主,竟以替身來應戰。
司空摘星苦笑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簡直連我也糊塗了。”
陸小鳳冷冷道:“糊塗的是你,不是我!”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葉孤城自己為什麽不來?你知道他的人在哪裏?”
陸小鳳目中光芒閃動,忽然竄過去,指著魏子雲道:“你知不知道宮裏有個姓王的老太監?”
魏子雲道:“王總管?”
陸小鳳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將緞帶盜出來?”
魏子雲道:“太子還未即位時,他本是在南書房伴讀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當今皇上麵前的紅人……”
陸小鳳道:“我隻問你,除了你們外,他是不是也能將緞帶盜出來?”
魏子雲道:“能呀!”
陸小鳳眼睛更亮,忽然又問道:“現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寢了?”
魏子雲道:“皇上勵精圖治,早朝從不間斷,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
陸小鳳道:“睡在哪裏?”
魏子雲道:“皇上登基雖已很久,卻還是和做太子時一樣讀書不倦,所以還是常歇在南書房。”
陸小鳳道:“南書房在哪裏呢?快快帶我去!”
殷羨叫了起來,搶著道:“你要我們帶你去見皇上?你瘋了?”
陸小鳳道:“我沒有瘋,可是你們若不肯帶我去,你們就快瘋了。”
殷羨皺眉道:“這人真的瘋了,不但自己胡說八道,還想要我們腦袋搬家。”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不是想要你們腦袋搬家,是想保全你們的腦袋。”
魏子雲眼睛裏帶著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這一次。”
殷羨失聲道:“你真的要帶他去?”
魏子雲點點頭,道:“你們也全都跟著我來。”
忽然間,“喀嚓”一聲響,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從殿脊上直滾下來。
接著,一個無頭的屍身也直滾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內侍衛的服飾。
魏子雲大驚回頭,六個侍衛已被十二個身上係著緞帶的夜行人挾持,還有個紫衣人手裏拿著柄雪亮的彎刀,刀尖還在滴著血。
這十三個人剛才好像互不相識,想不到卻是一條路上的。
殷羨怒道:“你居然敢在這裏殺人?你不知道這是砍頭的罪名?”
紫衣人冷冷道:“反正頭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幾個也無妨。”
殷羨跳起來,作勢拔劍。
紫衣人道:“你敢動一動,這裏的人頭就又得少一個。”
殷羨果然不敢動,卻忽然破口大罵,什麽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無論誰也想不到,像他這種身份的人,也能罵得出這種話。
紫衣人道:“住口!”
殷羨道:“我已不能動,連罵罵人都不行?”
紫衣人道:“你是在罵誰?”
殷羨道:“你聽不出我是在罵誰?我再罵給你聽聽。”
他越罵越起勁,越罵越難聽,紫衣人氣得連眼睛都紅了,彎刀又揚起,忽然間,“嗤”的一響,半截劍鋒從他胸口冒出來,鮮血箭一般的射出來。
隻聽身後一個人冷冷道:“他管罵人,我管殺人……”
下麵的話紫衣人已聽不清楚,就在這一瞬間,他身後的丁敖已將劍鋒拔出,他麵前的殷羨、魏子雲、陸小鳳已飛身而起。
他最後聽見的,是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很多人骨頭碎裂的聲音。
天街的月色涼如水,太和殿上的月色更幽冷了。
鮮血沿著燦爛如黃金的琉璃瓦流下來,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個始終不肯露出真麵目的黑衣人,現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關心他們的來曆身份。
現在大家所關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嚴重的事——
陸小鳳為什麽一定要逼著魏子雲帶他到南書房去見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雲,為什麽肯帶他去?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這一戰,雖足以震爍古今,但卻隻不過是江湖中的事,為什麽會牽涉驚動到九重天子?
這其中還隱藏著什麽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麵向天的西門吹雪,又看了看低頭望地的老實和尚,忍不住問道:“和尚,你知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老實和尚搖搖頭,道:“這件事你不該問和尚的。”
司空摘星道:“我應該去問誰?”
老實和尚道:“葉孤城。”
九月十五,深夜,月圓如鏡。
年輕的皇帝從夢中醒來時,月光正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床前的碧紗帳上。
碧紗帳在月光中看來,如雲如霧,雲霧中竟仿佛有個人影。
這裏是禁宮重地,皇帝還年輕,晚上從來用不著人伺候,是誰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站在皇帝床前窺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躍起,不但還能保持鎮定,身手顯然也很矯捷。
“什麽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還在東宮時,就已將王安當作他的心腹親信,今夜他雖然並沒有傳喚茶水,卻也不忍心讓這忠心的老人難堪,隻揮了揮手,道:“現在這裏用不著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個人退下去,這人就算已被打斷了兩條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這次王安居然還沒有退下去,事實上他連動都沒有動,連一點退下去的意思都沒有。
皇帝皺起了眉,道:“你還沒有走?”
王安道:“奴婢還有事上稟。”
皇帝道:“說。”
王安道:“奴婢想請皇上去見一個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驚起龍駕,強勉當今天子去見一個人,難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誅滅九族的罪名?
他七歲淨身,九歲入宮,一向巴結謹慎,如今活到五六十歲,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皇帝雖然沉下了臉,卻還是很沉得住氣,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了句:“人在哪裏?”
“就在這裏。”
王安揮手作勢,帳外忽然亮起了兩盞燈。
燈光下又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很英挺的年輕人,身上穿著黃袍,下幅是左右開分的八寶立水裙。
燈光雖然比月光明亮,人卻還是仿佛站在雲霧裏。
皇帝看不清,拂開紗帳走出去,臉色驟然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麵前的這年輕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樣的身材、同樣的容貌,身上穿著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黃,領袖俱石青片金緣,繡文金龍九,列十二章,間以五色雲,領前後正龍各一,左右及交襟處行龍各一,袖端正龍各一,下幅八寶立水裙左右開。”
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獨一無二的,是天之子,在萬物萬民之上,絕不容任何人僭越。
這年輕人是誰?怎麽會有當今天子同樣的身材和容貌?怎麽會有這麽樣大的膽子?
王安看著麵前這兩個人,臉上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笑,忽然道:“皇上想必不知他是誰?”
年輕的皇帝搖搖頭,雖然已氣得指尖冰冷,卻還是在勉強控製著自己。
他已隱約感覺到,王安的微笑裏,一定藏著極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道:“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爺的世子,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嫡親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這年輕人兩眼,沉著臉道:“你是奉詔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頭,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詔,就擅離封地,該是什麽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頭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朕縱然有心相護,隻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抬起頭,道:“隻怕也免不了是殺頭的罪名。”
皇帝道:“不錯。”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為何還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縱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麽人?怎敢對朕如此無禮?”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於天,奉詔於先帝,乃是當今天子。”
皇帝雙拳緊握,全身都已冰冷。
現在他總算已明白這是件多麽可怕的陰謀,但他卻還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總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先把這人押下去,黎明處決。”
王安道:“是。”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脈,不妨賜他個全屍,再將他的屍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角瞟著皇帝,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真不懂,放著好好的小王爺不做,卻偏偏要上京來送死,這是幹什麽呢?”
皇帝冷笑。
這陰謀現在他當然已完全明白,他們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這年輕人來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殺了滅口。
然後以南王世子的名義,把他的屍骨送回南王府,事後縱然有人能看出破綻,也是死無對證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皇帝道:“隻有一句話。”
王安道:“你說,我在聽。”
皇帝道:“這種荒謬的事,你們是怎麽想得出來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終於忍不住大笑,道:“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是我實在憋不住了。”
皇帝道:“你說。”
王安道:“老實告訴你,自從老王爺上次人京,發現你跟小王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這件事就已經開始進行。”
皇帝道:“他收買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歡賭錢,而且還喜歡嫖。”
說到“嫖”字,他一張幹癟的老臉,忽然變得容光煥發,得意洋洋,卻故意歎了口氣,才接著道:“所以我的開銷一向不小,總得找個來路才行。”
皇帝道:“你的膽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膽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穩的事,我是絕不會幹的。”
皇帝道:“這件事已十拿九穩?”
王安道:“我們本來還擔心魏子雲那些兔崽子,可是現在我們已想法子把他們引開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歡下棋的人,假如聽見外麵有兩位大國手在下棋,還能不能呆在屋子裏?”
答案當然是不能。
王安道:“學劍的人也一樣,若知道當代最負盛名的兩位大劍客,就在前麵的太和殿上比劍,他們也一樣沒法子在屋子裏呆下去。”
皇帝忽然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王安顯得很吃驚,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這兩個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兩人的劍術和盛名,也就難怪魏子雲他們會動心。”
王安悠然道:“人心總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邊還有幾個不動心的人。”
這句話剛說完,四麵木柱裏,忽然同時發出“格”的一聲響,暗門滑開,閃出四個人來。
這四個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裝、裝飾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樣。
尤其是他們的臉,小眼睛、大鼻子、凸頭癟嘴,顯得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們手裏的劍,卻一點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長的劍,碧光閃動,寒氣逼人,三個人用雙劍,一個人用單劍,七柄劍淩空一閃,就像是滿天星雨繽紛,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可是,就算你張不開眼睛,也應該認得出這四個人——雲門山,七星塘,飛魚堡的魚家兄弟。
這兄弟四個人,是一胎所生,雖然長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聯手,施展出他們家傳飛魚七星劍,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劍陣中,雖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們這一陣的人,也已不多。
他們不但劍法怪異,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羅置在大內,作了皇帝的貼身護衛。
劍光閃亮了皇帝的臉。
皇帝道:“斬!”
七柄劍光華流竄,星芒閃動,立刻就籠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麵色不變。
南王世子已揮手低叱道:“破。”
叱聲出口,忽然間,一道劍光斜斜飛來,如驚芒掣電,如長虹經天。
滿天劍光交錯,忽然發出了“叮,叮,叮,叮”四聲響,火星四濺,滿天劍光忽然全都不見了。
惟一還有光的,隻剩下一柄劍。
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
這柄劍當然不是魚家兄弟的劍。
魚家兄弟的劍,都已斷了,魚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這柄劍在一個白衣人的手裏,雪白的衣服,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睛,傲氣逼人,甚至比劍氣還逼人。
這裏是皇宮,皇帝就在他麵前。可是這個人卻好像連皇帝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裏。
皇帝居然也還是神色不變,淡淡道:“葉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動天聽。”
皇帝道:“天外飛仙,一劍破七星,果然是好劍法。”
葉孤城道:“本來就是好劍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葉孤城道:“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皇帝道:“賊就是賊。”
葉孤城冷笑,平劍當胸,冷冷道:“請。”
皇帝道:“請?”
葉孤城冷冷道:“以陛下之見識與鎮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人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葉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賊已非賊,王賊之間,強者為勝。”
皇帝道:“好一個強者為勝。”
葉孤城道:“我的劍已在手。”
皇帝道:“隻可惜你手中雖有劍,心中卻無劍。”
葉孤城道:“心中無劍?”
皇帝道:“劍直,劍剛,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劍?”
葉孤城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此時此刻,我手中劍已經夠了。”
皇帝道:“哦?”
葉孤城道:“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隻能傷得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葉孤城道:“拔你的劍。”
皇帝道:“我手中無劍。”
葉孤城道:“你不敢應戰?”
皇帝微笑道:“我練的是天子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
他凝視著葉孤城,慢慢地接著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葉孤城蒼白的臉已鐵青,緊握了劍柄,道:“你寧願束手待斃?”
皇帝道:“朕受命於天,你敢妄動?”
葉孤城握劍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
王安忍不住大聲道:“事已至此,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會動手的,名揚天下的‘白雲城主’,不會有婦人之仁。”
葉孤城臉上陣青陣白,終於跺了跺腳道:“我本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今日卻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為什麽?”
葉孤城道:“因為你手中雖無劍,心中卻有劍。”
皇帝默然。
葉孤城道:“我也說過,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必傷自己。”
他手裏的劍已揮起。
月滿中天。
月更圓。
秋風中浮動著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氣之中,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風從窗外吹進來,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風和月同樣冷。
劍更冷。
冷劍刺出,熱血就必將濺出。
可是,就在這一刹那間,一個人忽然從窗外飛了進來。
他的身法比風更快,比月光更輕,可是他這個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卻重逾泰山。
隻有這個人,才能阻止葉孤城刺出的一劍。
隻有這個人,才能使葉孤城震驚。
“陸小鳳!”
葉孤城失聲而呼道:“你怎麽會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你來了。”
葉孤城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何必來,你又何必來?”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你不該來,我不必來,隻可惜我們現在都已來了。”
葉孤城道:“可惜。”
陸小鳳道:“實在可惜。”
葉孤城再次歎息,手中的劍忽又化作飛虹。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這飛虹般的劍,並不是刺向陸小鳳的。
陸小鳳閃身,劍光已穿窗而出,人也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劍,已合而為一。
速度,不但是種刺激,而且是種很愉快的刺激。
快馬、快船、快車和輕功,都能給人這種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時候,你就不會領略到這種愉快和刺激了。
葉孤城是一個很喜歡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雲城、在月白風清的晚上,他總是喜歡一個人迎風施展他的輕功,飛行在月下。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覺得心情分外寧靜。
此時正月白風清,此地乃金樓玉闕,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卻很亂。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想不通——
這計劃中,究竟有什麽錯誤和漏洞?
陸小鳳怎麽會發現這秘密?怎麽會來的?
沒有人能給他答複,就正如沒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臉上的風,是從哪裏來的。
月色淒迷,仿佛有霧,前麵皇城的陰影下,有一個人靜靜地站著,一身白衣如雪。
葉孤城看不清這個人,他隻不過看見一個比霧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劍氣,就像一重看不見的山峰,向他壓了下來。
他的瞳孔忽然收縮,肌肉忽然繃緊。
除了西門吹雪外,天上地下,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給他這種壓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門吹雪的臉,他的身形就驟然停頓。
西門吹雪掌中有劍,劍仍在鞘,劍氣並不是從這柄劍上發出來的。
他的人比劍更鋒銳、更淩厲。
他們兩個人的目光相遇時,就像劍鋒相擊一樣。
他們都沒有動,這種靜的壓力,卻比動更強、更可怕。
一片落葉飄過來,飄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立刻落下,連風都吹不起。
這種壓力雖然看不見,卻絕不是無形的。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學劍?”
葉孤城道:“我就是劍。”
西門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葉孤城道:“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於誠。”
葉孤城道:“誠?”
西門吹雪道:“惟有誠心真意,才能達到劍術的巔峰,不誠的人,根本不足論劍。”
葉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縮。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你不誠。”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道:“學無止境,劍術更是學無止境。”
葉孤城道:“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隻要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
西門吹雪不再說話,話已說盡。
路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就是劍。
劍已在手,已將出鞘。
就在這時,劍光飛起,卻不是他們的劍。
葉孤城回過頭,才發現四麵都已被包圍,幾乎疊成了一圈人牆,數十柄寒光閃耀的劍,也幾乎好像一麵網。
不但有劍網,也有槍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鐵衣,紫禁城內的威風和煞氣,絕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一向冷靜鎮定的魏子雲,現在鼻尖上也已有了汗珠,手揮長劍,調度全軍,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葉孤城,沉聲道:“白雲城主?”
葉孤城點頭。
魏子雲道:“城主遠在天外,劍如飛仙,人也如飛仙,何苦自貶於紅塵,作此不智事?”
葉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雲道:“不懂。”
葉孤城冷冷道:“這種事,你本就不會懂的。”
魏子雲道:“也許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鷹,緊隨在魏子雲之後的“大漠神鷹”屠方,搶著道:“可是我們卻懂得,像你犯這種罪是千刀萬段,株連九族的死罪。”
他雖然以輕功和鷹爪成名,中年之後,用的也是劍。
他的劍鋒長而狹,看來和海南劍派門下用的劍差不多,其實,他的劍法卻是昆侖真傳。
葉孤城用眼角瞟著他的劍,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麽罪?”
屠方聽不懂這句話。
葉孤城道:“你練刀不成,學劍又不精,敢對我無禮,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方臉色更陰沉,劍鋒展動,立刻就要衝上去。
他一衝上去,別人當然不會坐視,葉孤城縱然有絕世無雙的劍法,就在這頃刻之間,也得屍橫當地,血濺五步。
可是他還沒有衝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門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方道:“等什麽?”
西門吹雪道:“先聽我說一句話。”
此時此刻,雖然已劍拔弩張,西門吹雪要說話,卻還是沒有人能不聽。
魏子雲點頭示意,屠方身勢停頓。
西門吹雪道:“我若與葉孤城雙劍聯手,普天之下,有誰能抵擋?”
沒有人。
這答案也絕對沒有人不知道。
魏子雲吸了口氣,鼻尖上又有汗珠沁出。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雲搖搖頭。
他當然明白西門吹雪的意思,卻寧願裝作不明白,他一定要爭取時間,想一個對策。
西門吹雪道:“我七歲學劍,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敵手。”
葉孤城忽然歎了口氣,打斷了他的話,道:“隻恐瓊樓玉字,高處不勝寒……人在高處的寂寞,他們這些人又怎麽會知道呢?你又何必對他們說?”
西門吹雪的目光凝注他,眼睛裏的表情很奇怪,過了很久,才緩緩的道:“今夜是月圓之夕。”
葉孤城道:“是的!”
西門吹雪道:“你是葉孤城?”
葉孤城道:“是的。”
西門吹雪道:“你掌中有劍,我也有。”
葉孤城道:“是的!”
西門吹雪道:“所以,我總算已經有了對手。”
魏子雲搶著道:“所以你不願讓他伏法而死?”
屠方道:“難道你連王法都不管了麽?”
西門吹雪道:“此刻,我但求與葉城主一戰而已,生死榮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雲道:“在你眼中看來,這一戰不但重於王法,也重於性命?”
西門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視著遠方,緩緩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得一知己,死而無憾,能得到白雲城主這樣的對手,死更無憾。”
對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說來,高貴的對手,實在比高貴的朋友更難求。
看他臉上那種深遠的寂寞,魏子雲眼睛的表情也變得很奇怪,也不禁歎了口氣,道:“生死雖輕若鴻毛,王法卻重於泰山,我雖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門吹雪道:“難道你逼著我陪他先闖出去,再易地而戰麽?”
魏子雲雙手緊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一戰勢在必行,你最好趕快拿定主意。”
魏子雲無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謀深算,當機立斷,可是現在,他實在不敢冒險!
忽然間,一個人從槍林刀山中走出來,看見這個人,大家好像都鬆了口氣。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對這種事下決定,這個人就一定是陸小鳳。
第十二回 強敵已逝
仿佛有霧,卻沒有霧。明月雖已西沉,霧卻還沒有升起。
陸小鳳從月光下走過來,眼睛一直在盯著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不看他。
陸小鳳忽然道:“這一戰,真的勢在必行麽?”
西門吹雪道:“嗯。”
陸小鳳道:“然後呢?”
西門吹雪道:“然後沒有了。”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一戰無論你是勝是負,都不再管這件事?”
西門吹雪道:“是。”
陸小鳳忽然笑了一笑,轉過身子拍了拍魏子雲的肩,道:“這件事你還拿不定主意?”
魏子雲道:“我……”
陸小鳳道:“我若是你,我一定會勸他們趕快動手。”
魏子雲道:“請教?”
陸小鳳道:“因為這一戰,無論是誰勝誰負,對你們都有百利而無一害,那麽,還等什麽呢?”
魏子雲還在考慮。
陸小鳳道:“我所說的利,是漁翁得利的利。”
魏子雲抬起頭,看了看葉孤城,看了看西門吹雪,又看了看陸小鳳,終於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今夜雖是月圓之夕,這裏卻不是紫禁之巔。”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說,要讓他們再回到太和殿上去麽?”
魏子雲居然笑了笑,道:“他們這一戰既然勢在必行,為什麽要讓那幾位不遠千裏而來的人,徒勞往返?”
陸小鳳也笑了,道:“瀟湘劍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灑脫得很。”
魏子雲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了,道:“陸小鳳果然不愧為陸小鳳。”
明月雖已西沉,看起來卻更圓了。
一輪圓月,仿佛就掛在太和殿的飛簷下,人卻已在飛簷上。
人很多,卻沒有人聲。
就連司空摘星、老實和尚,都已閉上了嘴,因為他們也同樣能感受到那種逼人的壓力。
忽然間,一聲龍吟,劍氣衝霄。
葉孤城劍已出鞘。劍在月光下看來,仿佛也是蒼白的。
蒼白的月,蒼白的劍,蒼白的臉。
葉孤城凝視著劍鋒,道:“請。”
他沒有去看西門吹雪,連一眼都沒有看,竟然沒有去看西門吹雪手裏的劍,也沒有去看西門吹雪的眼睛。
這是劍法的大忌。高手相爭,正如大軍決戰,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所以對方每一個輕微的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甚至連每一根肌肉的跳動,也都應該觀察得仔仔細細,連一點都不能錯過。
因為每一點都可能是決定這一戰勝負的因素。
葉孤城身經百戰,號稱無敵,怎麽會不明白這道理?
這種錯誤,本來是他絕不會犯的。
西門吹雪目光銳利如劍鋒,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臉,仿佛還看到了他的心。
葉孤城又說了一遍:“請。”
西門吹雪忽然道:“現在不能。”
葉孤城道:“不能?”
西門吹雪道:“不能出手。”
葉孤城道:“為什麽?”
西門吹雪道:“因為你的心還沒有靜。”
葉孤城默然無語。
西門吹雪道:“一個人心若是亂的,劍法必亂,一個人劍法若是亂的,必死無疑。”
葉孤城冷笑道:“難道你認為我不戰就已敗了?”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若是敗了,非戰之罪。”
葉孤城道:“所以你現在不願出手?”
西門吹雪沒有否認。
葉孤城道:“因為你不願乘人之危?”
西門吹雪也沒有否認。
葉孤城道:“可是這一戰已勢在必行。”
西門吹雪道:“我可以等。”
葉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靜?”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葉孤城霍然抬起頭盯著他,眼睛裏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卻又很快被他手裏的劍光照散了。
對你的敵手感激,也是種致命的錯誤。
葉孤城道:“我也不會讓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時候,我能不能找一個人談談話?”
西門吹雪道:“說話可以讓你心靜?”
葉孤城道:“隻有跟一個人說話,才可以使我心靜。”
西門吹雪道:“這個人是誰?”
這句話他本不必問的。
葉孤城說的當然是陸小鳳,因為他心裏的疑問,隻有陸小鳳一個人能答複。
陸小鳳坐了下來,在紫禁之巔,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來。
明月就掛在他身後,掛在他頭上,看來就像是神佛腦後的那圈光輪。
葉孤城凝視著他,已凝視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是神。”
陸小鳳道:“我不是。”
葉孤城道:“所以我想不通,你怎麽會知道那麽多秘密的?”
陸小鳳笑了一笑,道:“你真的認為這世上有能夠永遠瞞住人的秘密?”
葉孤城道:“也許沒有,可是我們這計劃……”
陸小鳳道:“你們這計劃,的確很妙,也很周密,隻可惜無論多周密的計劃,都難免有漏洞。”
葉孤城道:“我們的漏洞在哪裏?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陸小鳳沉吟著,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看出來的,我隻不過覺得,有幾個人本來不該死的,卻不明不白的死了。”
葉孤城道:“你說的是張英風、公孫大娘和歐陽情?”
陸小鳳道:“還有龜孫子大老爺。”
葉孤城道:“你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要對他們下毒手麽?”
陸小鳳道:“現在我已想通。”
葉孤城道:“你說!”
陸小鳳道:“這計劃久已在秘密進行中,王總管和南王府的人,一直都在保持聯絡,他們見麵的地方,就是歐陽情的妓院。”
葉孤城道:“因為他們認為,絕不會有人想得到太監和喇嘛居然也逛妓院。”
陸小鳳道:“但你不放心,因為你知道龜孫子大老爺和歐陽情都不是平常人,你總懷疑他們已發現這秘密,所以你一定要殺了他們滅口。”
葉孤城道:“其實我本不必殺他們的。”
陸小鳳道:“的確不必。”
葉孤城道:“可是這件事關係實在太大,我不能冒一點險。”
陸小鳳道:“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發現,在你們這次決戰的幕後,一定還隱藏著個極大的秘密,絕不僅是因為李燕北和老杜的豪賭。”
葉孤城歎了口氣,道:“你總該知道張英風是非死不可的。”
陸小鳳道:“因為張英風急著要找西門吹雪,他找到了那個太監窩,卻在無意間發現了你也在那裏,他當然非死不可。”
葉孤城道:“你想必也已知道,他捏的那第三個蠟像就是我。”
陸小鳳道:“就因為這個蠟像,所以泥人張才會死。”
葉孤城道:“那天你去遲了一步。”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因為我走了不少冤枉路。”
葉孤城道:“我殺公孫大娘,就是為了要引你走入歧途。”
陸小鳳道:“你還希望我懷疑老實和尚。”
葉孤城冷笑道:“難道你真的以為他很老實?”
陸小鳳忽然又笑了一笑,道:“我雖然常常看錯人,做錯事,走錯路,但有時候卻偏偏會歪打正著。”
葉孤城道:“歪打正著?”
陸小鳳道:“我若不懷疑老實和尚,就不會去追問歐陽情,也就不會發現王總管和南王府的喇嘛那天也到那裏去過。”
葉孤城道:“你問出了這件事後,才開始懷疑到我?”
陸小鳳歎息著道:“其實我一直都沒有懷疑到你,雖然我總覺得你絕不可能被人暗算,更不可能傷在唐家的毒藥暗器下,但我卻還是沒有懷疑到你,因為……”
他凝視著葉孤城,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總覺得你是我的朋友。”
葉孤城扭轉頭,他是不是已無顏再麵對陸小鳳?
陸小風道:“你們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軒的豪賭作煙幕,再利用這一次決戰作引子,你先安排好一個人在杜桐軒那裏,作你的替身,你出現時,滿身簪花,並不是怕人嗅到你傷口的惡臭,而是怕人發覺你身上並沒有惡臭。”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接著道:“這些計劃實在都很妙,妙極了。”
葉孤城沒有回頭。
陸小鳳道:“最妙的還是那些緞帶。”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魏子雲以緞帶來限製江湖豪傑入宮,你卻要王總管在內庫中又偷出一匹變色綢,製成緞帶,交給白雲觀主,由他再轉送出去,來的人一旦多了,魏子雲就隻有將人力全都調來太和殿防守,你們才可以從容在內宮進行你們的陰謀。”
葉孤城仰麵向天,默然無語。
陸小鳳道:“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雖然算準了西門吹雪絕不會向一個負了傷的人出手,卻忘了還有一個一心想報兄仇的唐天縱。”
葉孤城道:“唐天縱?”
陸小鳳道:“若不是唐天縱出手暗算了你的替身,我可能還不會懷疑到你。”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我發現了你的秘密,我立刻想到南王府,又想到王總管,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你們的陰謀,是件多麽可怕的陰謀。”
葉孤城忽然笑了。
陸小鳳道:“你在笑?”
葉孤城道:“我不該笑?”
陸小鳳看著他,終於點了點頭,道:“隻要還能笑,一個人的確應該多笑笑。”
隻不過笑也有很多種,有的笑歡愉,有的笑勉強,有的笑諂媚,有的笑酸苦。
葉孤城的笑是哪一種?
不管他的笑是屬於哪一種,隻要他還能在此時此地笑得出來,他就是個非平常人所能及的英雄。
他忽然拍了拍陸小鳳的肩道:“我去了。”
陸小鳳道:“你沒有別的話說?”
葉孤城想了想道:“還有一句。”
陸小鳳道:“你說。”
葉孤城扭轉頭道:“不管怎麽樣,你總是我的朋友……”
陸小鳳看著他大步走出去,走向西門吹雪,忽然覺得秋風已寒如殘冬……
這時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夢,情人的夢。
情人,永遠是最可愛的,有時候,仇人雖然比情人還可愛,這種事畢竟很少。
仇恨並不是種絕對的感情,仇恨的意識中,有時還包括了了解與尊敬。
隻可惜可愛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卻是後天的,仇恨是被動的,怨恨卻是主動的。
你能不能說西門吹雪恨葉孤城?
你能不能說葉孤城恨西門吹雪?
他們之間沒有怨恨,他們之間隻有仇恨。他們的仇恨,隻不過是一種與生俱來,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許,葉孤城恨的隻是——既然生了葉孤城,為什麽還要生西門吹雪。
也許,西門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樣。
恨與愛之間的距離,為什麽總是那麽令人難以衡量?
現在,已經到了決戰的時候。
真正到了決戰的時候,天上地下,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止這場決戰。
這一刻,也許很短暫,可是有很多人為了等待這一刻,已經付出了他們所有的一切!
想起了那些人,陸小鳳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酸。
這一戰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的等待是不是值得?
沒有人能回答,沒有人能解釋,沒有人能判斷。
甚至連陸小鳳都不能。
可是,他也同樣的感覺到那種逼人的煞氣和劍氣,他所感受的壓力也許比任何人都大得多。
因為西門吹雪是他的朋友,葉孤城也是。
——假如你曾經認為一個人是你的朋友,那麽這個人永遠都是。
所以,陸小鳳一直都在盯著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劍,留意著他們每一個輕微的動作和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動。
他在擔心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的劍,本來是神的劍,劍的神。
可是現在,他已不再是神,是人。
因為他已經有了人類的愛、人類的感情。
人總是軟弱的,總是有弱點的,也正因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葉孤城是不是已抓到了西門吹雪的弱點?
陸小鳳很擔心,他知道,無論多小的弱點,都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就算是葉孤城能放過西門吹雪,西門吹雪也不能放過自己。
勝就是生,敗就是死,對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這種人來說,這其間絕無選擇的餘地。
最怪的是,他也同樣擔心葉孤城!
他從未發覺葉孤城有過人類的愛和感情!
葉孤城的生命就是劍,劍就是葉孤城的生命。隻不過生命本身就是場戰爭,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戰爭。
無論是哪種戰爭,通常都隻有一種目的——勝。
勝的意思,就是光榮,就是榮譽。
可是現在對葉孤城說來,勝已失去了意義,因為他敗固然是死,勝也是死。
因為他無論是勝是敗,都無法挽回失去的榮譽,何況無論誰都知道,今夜他已無法活著離開紫禁城了。
所以他們兩個人雖然都有必勝的條件,也都有必敗的原因。
這一戰究竟是誰負?誰勝?
這時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輝,都已集中在兩柄劍上。
兩柄不朽的劍。
劍已刺出!
刺出的劍,劍勢並不快,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有很遠。
他們的劍鋒並未接觸,就已開始不停的變動,人的移動很慢,劍鋒的變動卻很快,因為他們一招還未使出,就已隨心而變。
別的人看來,這一戰既不激烈,也不精彩。
魏子雲、丁敖、殷羨、屠方,卻都已經流出了冷汗。
這四個人都是當代的一流劍客,他們看出這種劍術的變化,竟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高無上的境界!
葉孤城的對手若不是西門吹雪,他掌中的劍每一個變化擊出,都是必殺必勝之劍。
他們劍與人合一,這已是心劍。
陸小鳳手上忽然也沁出了冷汗,他忽然發現西門吹雪劍勢的變化,看來雖然靈活,其實卻呆滯,至少比不上葉孤城的劍那麽輕靈流動。
葉孤城的劍,就像是白雲外的一陣風。
西門吹雪的劍上,卻像是係住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這條看不見的線。
陸小鳳也已看出來了,就在下麵的二十個變化間,葉孤城的劍必將刺入西門吹雪的咽喉。
二十個變化一瞬即過。
陸小鳳指尖已冰冷。
現在,無論誰也無法改變西門吹雪的命運。
陸小鳳不能,西門吹雪自己也不能。
兩個人的距離已近在咫尺!
兩柄劍都已全力刺出!
這已是最後一劍,已是決勝負的一劍。
直到現在,西門吹雪才發現自己的劍慢了一步,他的劍刺入葉孤城的胸膛時,葉孤城的劍已必將刺穿他的咽喉。
這命運,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忽又發現葉孤城的劍勢有了偏差,也許隻不過是一兩寸間的偏差,這一兩寸的距離,卻已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這錯誤怎麽會發生的?
是不是因為葉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與死之間,已沒有距離?
劍鋒是冰冷的。
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觸及他的心。
然後,他就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刺痛,就仿佛看見他初戀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時,那種刺痛一樣。
那不僅是痛苦,還有恐懼,絕望的恐懼!
因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歡樂和美好的事,都已將在一瞬間結束。
現在他的生命也已將結束,結束在西門吹雪的劍下!
可是,他對西門吹雪並沒有怨恨,隻有種任何人永遠都無法了解的感激。
在這最後一瞬間,西門吹雪的劍也慢了,也準備收回這一著致命的殺手。
葉孤城看得出。
他看得出西門吹雪實在並不想殺他,卻還是殺了他,因為西門吹雪知道,他寧願死在這柄劍下。
——既然要死,為什麽不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
——能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至少總比別的死法榮耀得多!
西門吹雪了解他這種感覺,所以成全了他!
所以他感激!
這種了解和同情,惟有在絕世的英雄和英雄之間,才會產生。
在這一瞬間,兩個人的目光接觸,葉孤城從心底深處長長吐出一口氣!
“謝謝你。”
這三個字他雖然沒有說出口,卻已從他目光中流露出來!他知道西門吹雪也一定會了解的!
他倒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東方剛露出的曙色裏!
這絕世無雙的劍客,終於已倒下去。他的聲名,是不是也將從此消失?
天邊一朵白雲飛來,也不知是想來將他的噩耗帶回天外?還是特地來對這位絕世的劍客,致最後的敬意?
曙色已臨,天地間卻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葉孤城的臉色,看來就仿佛這一抹剛露出的曙色一樣,寒冷、朦朧、神秘!
劍上還有最後一滴血!
西門吹雪輕輕吹落,仰麵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寂寞。
西門吹雪藏起了他的劍,抱起了葉孤城的屍體,劍是冷的,屍體更冷。
最冷的卻還是西門吹雪的心。
轟動天下的決戰已過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敵已死在他劍下。這世上還有什麽事能使他的心再熱起來?血再熱起來?
他是不是已決心永遠藏起他的劍?就像是永遠埋藏起葉孤城的屍體一樣?無論如何,這兩樣都是絕不容許任何人侵犯的。他對他們都同樣尊敬。
丁敖忽然衝過來,揮劍攔住了他的去路,厲聲道:“你不能將這人帶走,無論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將他帶走。”
西門吹雪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丁敖又道:“這人是朝廷的重犯,為他收屍的人,也有連坐之罪。”
西門吹雪道:“你想留下我?”
丁敖冷笑道:“難道我留不住你?”
西門吹雪額上青筋凸起。
丁敖道:“西門吹雪與葉孤城雙劍聯手,天下也許無人能擋,但可惜葉孤城現在已經是個死人,這裏卻還有禁衛三千。”
這句話剛說完,他忽然聽到他身後有人在笑!
一個人帶著笑道:“葉孤城雖然已經是個死人,陸小鳳卻還沒有死。”
陸小鳳又來了!
丁敖霍然回身,喝道:“你想怎麽樣?”
陸小鳳淡淡道:“我隻不過想提醒你,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都是我的朋友。”
丁敖道:“難道你想包庇朝廷的重犯?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罪?”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一點。”
丁敖道:“說!”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不該做的事,我絕不去做,應該做的事,你就算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一樣要去做。”
丁敖臉色變了。
屠方、殷羨已衝過來,侍衛們弓上弦,刀出鞘,劍拔弩張,又是一觸即發。
忽然間,又有一個人跳起來,大聲道:“你們雖然有禁衛三千,陸小鳳至少還有一個朋友,也是個不怕砍掉頭的朋友。”
這個人是卜巨。
木道人立刻跟著道:“貧道雖然身在方外,可是方外人也有方外之交。”
他轉過頭來,看著老實和尚,道:“和尚呢?”
老實和尚瞪了他一眼,道:“道士能有朋友,和尚為什麽不能有?”
他又瞪了司空摘星一眼,道:“你呢?”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道:“這裏的侍衛大老爺們不但都是高手,而且都是大官,我是個小偷,小偷怕的就是官,所以……”
木道人道:“所以怎麽樣?”
司空摘星苦笑道:“所以我是很不想承認陸小鳳是我的朋友,隻可惜我又偏偏沒法子不承認。”
木道人道:“很好。”
司空摘星道:“很不好!”
木道人道:“不好?”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們要留下西門吹雪,陸小鳳是不是一定不答應?”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們要對付陸小鳳,我們是不是不答應?”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那麽我們是不是一定要跟他們幹起來?”
木道人默認!
司空摘星道:“我剛剛已計算過,假如我們要跟他們幹起來,我們每個人,至少要對付他們三百一十七個。”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雙拳難敵四手,兩隻手要對付六百多隻手,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木道人突然笑了一笑,道:“莫忘記你有三隻手。”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們的笑很輕鬆,在天子腳下,紫禁城裏,麵對著寒光耀眼的刀山槍林,他們居然還能笑得很輕鬆。
丁敖他們卻已緊張起來,侍衛們更是一個個如臨大敵!
這一戰若是真的打起來,那後果就真的不可想像了。
看起來這一戰已是非打不可!
魏子雲麵色沉重,雙手緊握,緩緩道:“各位都是在下心慕已久的武林名家,在下本不敢無禮,隻可惜職責所在……”
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的意思,我們都懂,我們這些人的脾氣,我也希望你能懂。”
魏子雲道:“請教。”
陸小鳳道:“我們這些人,有的喜歡錢,有的喜歡女人,有的貪生,有的怕死,可是一到了節骨眼上,我們就會把朋友的交情,看得比什麽都重。”
魏子雲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點了點頭,道:“我懂。”
陸小鳳道:“你應該懂。”
魏子雲道:“還有件事,你也應該懂。”
陸小鳳道:“哦?”
魏子雲道:“這一戰的結果,必定是兩敗俱傷,慘不忍睹,這責任應該由誰負?”
陸小鳳沒有開口,心裏也一樣沉重。
魏子雲環目四顧,長長歎息,道:“無論這責任由誰負,看來這一戰已是無法避免,也沒有人能阻止了。”
陸小鳳沉思著,緩緩道:“也許還有一個人能阻止。”
魏子雲道:“誰?”
陸小鳳遙視著皇城深處,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這時,大殿下已有人在高呼:“聖旨到。”
一個黃衣內監,手捧詔書,匆匆趕了過來。
大家一起在殿脊上跪下聽詔:
“奉天承運,天子詔曰,召陸小鳳即刻到南書房,其它各色人等,即時出宮。”
天子金口玉言,說出來的話永無更改。
各色人等中,當然也包括了死人,所以這一戰還未開始,就已結束!
尾 聲
九月十六。
黃昏,明月又將升起,今夜的月,必將比十五的月更圓。
司空摘星沿著金鼇玉帶的欄杆,來來回回地已不知走了多少次,他想數清這條橋上究竟有多少欄杆,卻一直沒有數出來,因為他有心事——
陸小鳳為什麽還沒有出來?
皇帝留著他幹什麽?
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像陸小鳳那種灑脫不羈的人,呆在皇帝身旁,一句話說錯了,一件事做錯了,腦袋就很可能要搬家。
這一點,不但司空摘星擔心,隻要是陸小鳳的朋友,每個人都在擔心,陸小鳳的朋友不少。
魏子雲已經進去探望過好幾次,南書房裏好像一直都沒有動靜。
沒有奉詔,誰也不敢闖入南書房,魏子雲當然也不敢。所以他每一次從裏麵出來,大家的心裏就會又多加重一分。
等到他第六次從裏麵出來,有的人已急得快要發瘋了,魏子雲反而不像前幾次出來時那麽垂頭喪氣,眼睛裏居然好像發著光。
看見他眼睛裏的表情,司空摘星立刻迎上去,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魏子雲點點頭。
司空摘星道:“那小子已經出來了?”
魏子雲搖搖頭。
司空摘星道:“你看見了他?”
魏子雲又搖搖頭。
司空摘星幾乎叫了起來,道:“這算哪門子消息?”
魏子雲道:“我雖然沒有看見他,但聽見他的聲音。”
司空摘星道:“什麽聲音?”
魏子雲道:“當然是笑聲。”
他自己也笑了笑,接著道:“除了笑聲外,你想他還會發出什麽聲音來?”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道:“他笑的聲音是不是很大?”
魏子雲道:“他笑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司空摘星眼睛瞪得更大,道:“在皇帝麵前,他也敢像平常那麽樣笑?”
魏子雲道:“你想天下還有什麽事是他不敢做的?”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道:“我想不出。”
魏子雲道:“我也想不出。”
司空摘星道:“我更想不出,在南書房裏,會有什麽事能讓他笑得那麽開心?”
魏子雲壓低了聲音,道:“聽說他們在喝酒。”
司空摘星道:“他們是誰?”
魏子雲聲音壓得更低,道:“‘他們’就是皇帝和陸小鳳。”
司空摘星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了下來,道:“你這是聽誰說的?”
魏子雲道:“我在裏麵的時候,剛好有個小太監送酒進去。”
司空摘星道:“你就順便托他進去打聽打聽裏麵的動靜?”
魏子雲歎了口氣,道:“我答應替他在外麵買棟房子,他才肯的。”
司空摘星道:“他又聽見了什麽?”
魏子雲道:“隻聽見了一句話。”
司空摘星道:“一句話就一棟房子?這價錢未免太貴了些罷?”
魏子雲道:“不貴。”
魏子雲道:“那句話也許比一萬棟房子還值錢。”
他實在真能沉得住氣,直到現在,還不肯把那句話痛痛快快的說出來。
司空摘星已急得在冒汗,急著問道:“這句話究竟是誰說的?究竟是句什麽話啊?”
魏子雲道:“那句話是皇帝說的,他答應了陸小鳳一件事。”
司空摘星道:“什麽事?”
魏子雲道:“隨便什麽事。”
司空摘星道:“隨便陸小鳳要求什麽事,他都答應?”
魏子雲道:“天子無戲言,普天之下,也絕沒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司空摘星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說話的雖然隻有他一個人,在旁邊聽說的卻不止一個,聽見了這句話,每個人都怔住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民。天子說出來的一句話,簡直就像是神話中的魔棒一樣,可以點鐵成金,化卑賤為高貴,化腐朽為神奇。
也不知過了多久,司空摘星才長長吐出了口氣,道:“那小子要的是什麽呢?”
魏子雲道:“不知道,那小太監隻聽到一句話。”
司空摘星道:“其實,用不著別人說,我也可以猜得出那小子要的是什麽?”
魏子雲道:“哦?”
司空摘星道:“皇宮大內中,一定藏著有各式各樣的美酒。”
魏子雲道:“你認為他要的是酒?”
司空摘星道:“有沒有人不要命的?”
魏子雲道:“就算有,也很少。”
司空摘星道:“酒就是那小子的命,他不要酒要什麽?”
老實和尚忽然道:“要命根子。”
司空摘星道:“命根子?”
老實和尚道:“酒雖然是他的命,女人卻是他的命根子。”
木道人道:“你真的認為他會求皇帝賜他一個女人?”
老實和尚道:“也許不是一個女人,是三百六十五個。”
木道人大笑道:“這是和尚的想法,和尚大概是想女人想瘋了,我們絕不能以和尚之心,去度陸小鳳之腹。”
老實和尚道:“道士的想法是什麽?”
木道人道:“那小子雖然是個酒色之徒,卻不糊塗,總該知道有了錢,就不怕沒有酒和女人,何況他一向揮金如土,總是缺錢用。”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道:“難怪別人說,人越老越貪,原來老道士也是財迷。”
卜巨一直想開口,終於忍不住道:“我若是他,我一定會要皇帝封我為大將軍,率軍西征,立威於四方,揚名於天下。”
魏子雲立刻同意。
名、利、女人、權勢,豈非正是一個男人幻想中的一切?除此之外,他還能要求什麽呢?
司空摘星道:“也許他要的不止一樣,這小子的心,一向黑得很。”
老實和尚道:“不管怎麽樣,他要的總是我們猜的這幾樣事其中之一。”
忽然之間,永定門裏有人道:“不是。”
一個人大步從裏麵走出來,神采飛揚,容光煥發——陸小鳳終於出現了,大家立刻迎上去,搶著問道:“難道我們全都猜錯了?”
陸小鳳點點頭。
老實和尚道:“你要的究竟是什麽?”
陸小鳳道:“不可說,不可說。”
他分開人叢,大步向前走,隨便人家怎麽問,他也不開口。
他好像決心要讓這些人活活憋死。
可是,這些人也並不是那種很容易就肯死心的人,陸小鳳在前麵走,他們就在後麵跟著。
老實和尚拉了拉司空摘星的衣袖,悄悄道:“你是這小子的克星,天下假如還有一個人能讓他開口,這人一定就是你。”
司空摘星眼珠子轉了轉,道:“一點也不錯。”
他也大步趕上去,拉住了陸小鳳,道:“你是不是已決心不說了?”
陸小鳳道:“是。”
司空摘星道:“好!”
陸小鳳道:“好什麽?”
司空摘星道:“你若不說,我就……我就……”然後,他在陸小鳳的耳旁,悄悄的說了幾句話。
陸小鳳忽然停下腳步,站在那裏,怔了半天,長長歎了口氣,在他耳邊悄悄的說了幾句話。
司空摘星立刻也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同時吞下了三個雞蛋、兩個鴨蛋和四個大饅頭。
陸小鳳又開始大步往前走。
司空摘星也跟著往前走,剛走了第一步,就開始笑了,大笑,笑得幾乎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老實和尚又拉他的衣袖,道:“他告訴了你什麽?”
司空摘星一麵笑,一麵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老實和尚道:“莫忘記剛才是誰教你去的,而且,假如你真的不說,我就……”
他也附在司空摘星耳邊說了幾句話。
司空摘星也立刻停下腳步,發了半天怔,也在他耳旁邊說了幾句話。
老實和尚也怔住了,然後也笑了,大笑,笑得就好像如來佛剛配給他三個大尼姑、兩個小尼姑和四個不大不小的尼姑。
然後,木道人又逼著他說出了那件事,魏子雲又求木道人說了,丁敖、屠方、殷羨、卜巨,也就全都知道了。
然後每個人都開始在笑,大笑……
九月十六,夜,天階月色涼如水,陸小鳳沿著月色涼如水的天階,大步前行,意氣風發,精神抖擻,全身都充滿了活力。
他沒有笑,可是跟在他身邊的每個人卻全都在笑,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就像是一群孩子。
他們大笑著走過天階,走入燈火輝煌的街道,路上的人、窗子裏的人、店鋪裏的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們,沒有人能想到,這些人都是當今天下武林中的絕頂高手,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麽笑得這麽開心,絕沒有人知道,永遠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