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有一種愛誰敢言說

(2010-07-27 12:57:54) 下一個

  楔子
  “據有關方麵消息,兩日前在穿越尼薩魔鬼城時失蹤的中國社科院年輕研究員杜微言至今仍下落不明。官方已經出動了飛機做地毯式低空搜索,而在地下,出動越野車數十輛,搜索範圍約為4000平方公裏。其中離出事地點周圍約30公裏為重點搜索地區,進行了分割成片的地毯搜索。但是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尋找到失蹤人員的下落。”
  這條新聞在電視上播出的時候,正是傍晚,萬家燈火的時刻。
  臨秀省天尹市的語言信息研究所裏還有人沒有下班。年輕的工作人員小梁接完一個又一個電話,看著網頁上的新聞專題發呆,半晌,她探手去關了電腦,默默的想:微言,你會回來的。以前那麽多波折都過去了,這裏還有那麽多的工作要做,你……不會有事的。
  天尹市往南,明武一所普普通通的民居裏,一個小男孩剛剛做完作業。家裏僅有的一台彩色電視前,爺爺坐直了身子看得十分認真。電視裏出現了一張照片,很熟悉……張曉曉一時間有些發愣,拉了爺爺的手說:“爺爺,這不是……小杜老師麽?”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張曉曉不知想起了什麽,小小的臉皺成一團,“她……出事了麽?”老人一直沒作聲,神情複雜的拉了拉孫子的手,慢慢的說:“沒事。小杜老師是好人……她不會有事的。”
  而遠隔著千山萬水的歐洲,因為時差的關係,正是深夜。陳雨繁在庭院坐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給江律文撥了個電話:“看到新聞了麽?”那邊沒有說話,她又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有消息麽?”
  江律文的聲音似乎有些疲倦:“他已經過去了,能不能找回來,現在誰知道呢……”
  陳雨繁出乎意料的什麽都沒說,隻是“嗯”了一聲。即便是此刻,她對杜微言依然沒有好感。她隻是好奇,那個看上去無所不能的男人,究竟能不能把杜微言找回來呢?
  臨秀飛往西北尼薩的飛機上,年輕的男人伸手打開了飛機的遮光板。他的襯衣袖子挽起到了肘間,領口微鬆,光線射進來的瞬間,他輕輕的折眉,又閉了閉眼睛,臉上的表情沉靜如水。這是空姐第四次經過他身邊,而他第四次叫住了她,低聲的詢問時間。
  對著這樣年輕英俊的男人,空姐微微紅了臉,並沒有不耐煩,聲音輕柔的說:“還有四十分鍾,飛機就會降落。”他頷首道謝。四十分鍾……還有四十分鍾,他就可以離她近一些,至少可以做些什麽,不用在千裏之外無望的等待了。
  機身輕輕一顫,順利著陸。他站起來,薄唇抿得成了淡淡一道刀鋒的模樣。
  “歡迎下次再次乘坐xx航空……”艙口送別的空姐笑容甜美可掬。
  而他恍然不聞,這個時候,大概沒有什麽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了吧……他腳步疾快,修長的背影很快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西北的尼薩魔鬼城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機器轟鳴聲。
  距離杜微言失蹤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
  根據報道,社科院的語言考察小組在前天起開始穿越尼薩並預計在四天後到達魔鬼城的另一端。本次科考的目標,是考察一個素來隱居在大漠邊緣的西北民族的語言。然而就在剛剛深入尼薩的第二天,一次停車休息整頓中,小組中唯一的女隊員杜微言去拍攝一處雅丹地貌,不幸與隊伍失散。同伴確認了她沒有攜帶任何的食物和清水。這也意味著在沙漠這樣的極端生存環境下,生存期不會超過三日。
  搜尋工作已經進行了整整一日。電視上拍到的場景是有搜尋人員手中的金屬探測器響起來,扒開土層,最後發現的不過是一個廢棄很久的易拉罐子。專家在被記者采訪的時候,憂心忡忡的說:“魔鬼城中的巨岩土質很鬆,經過長時間的風吹日曬,隨時會倒塌下來。我們擔心失蹤者會因為精疲力竭而躲在巨石下邊的陰涼處休息。如果被倒塌的巨石掩埋住,土層可能深達2-3米。如果是這樣,對我們的搜救工作來說,希望就很渺茫了……”
  搜救人員都看過杜微言的照片。那是在進入尼薩魔鬼城前,所有隊員的一張全家福。她站在前排,對著鏡頭微笑,露出臉頰上深深的梨渦,相當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正因為這樣,在場所有的人愈發的覺得惋惜。
  在時間上這一輪搜救顯得尤為重要——最寶貴的生存期即將過去,如果還是不能找到,那麽她的生存的希望會大大降低。
  救援隊的隊員開始登記這一輪搜救派出的車子。不遠的地方,有一輛越野車揚起了尾塵,向東北方向駛去。
  “東北方向,帶隊是誰?”
  “這裏呢,編號十四的。”有個中年人舉了舉手,“馬上出發。”
  那人困惑的抬了抬頭:“咦?那輛車是誰開走的?”
  一行人麵麵相覷。直到有人說:“噯,剛才趕來的杜微言的親屬呢?”
  有人記起那是一個年輕男人,從南方的臨秀省匆匆趕來,跳下越野車就去救援指揮的那個帳篷裏查看地圖,臉色陰沉得仿佛山雨欲來。
  “他……不會自己開車去找了吧?”有人結結巴巴的說,“帶他來的人呢?人呢?”
  魔鬼城中布滿了奇形怪狀的巨石,褐黃色,被黃昏的陽光一掃,又帶了一種血紅的鐵鏽色。杜微言知道這種時刻她不能躺在那些陰涼的巨石底下。這些沒有成岩的沉積層看似無害的靜靜矗立了著,可是一旦垮下,或許隻要一瞬間。
  她覺得自己的嘴唇已經開裂了,有一滴血珠蹦出來,瞬間就被沙漠的高溫給蒸發了,隻在唇上結成極薄、又泛著腥氣的血痂。
  或許真的會把命留在這裏吧?她無力的想,唇角輕輕一動,嘴唇又是一陣撕裂的痛楚。她慢慢的坐了下來,身子底下的沙礫燙得可怕,隔了一層衣料,自己的肌膚仿佛都被烤熟了……她毫不懷疑真的會有人在這樣的地方被曬成肉幹。
  而這時,還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不是稻草。是一條蛇罷了。
  造物主總是這樣神奇,在這樣酷烈的環境下,也有生命力頑強的動物存活著,並隨時向入侵者亮出獠牙。
  它在離自己兩三米的地方,高高的昂起蛇頭,細長的蛇頭吞吐間,仿佛是一個精密的儀器。杜微言回憶著那些急救常識,她要鎮靜,盡量不要移動身體……可那條蛇,似乎還在緩緩的靠近,s型的身軀後留下了淡淡一條白涎痕跡。
  “莫顏……真對不起……”杜微言將目光從那條蛇的身上移開,挪移到那輪看似永遠不會落下的太陽上,心底喃喃的說,“對不起,你等了那麽久,可還是會讓你失望……”
  或許這就是生命即將終止的前一刻吧。
  很多事不可遏止的從腦海裏浮現出來,他的執著,她的躲避,他們共同的命運……如今她不用再選擇了,這樣也很好。
  暈眩感鋪天蓋地的將自己席卷之前,她忽然想到——莫顏……很久很久之後,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麵呢?再見的時候……大概你還是能一眼認出我的吧……

  臨秀省公安廳會客室中,空調聲音嗡嗡響著。杜微言抬頭,午後的陽光灑進來,她眯起眼睛看著窗外一隻小黃蜂,小家夥振著翅翼,不知死活的一頭撞在透明玻璃上,卻又進不來,落下小小一個黑圓的斑點。
  一個穿著製服的女警走過來,擱下一杯水:“杜小姐,請您先等一下。王隊長在開會,馬上就出來。”
  她的指尖拂過塑料杯讓滾水燙得發軟的外殼,輕輕吐了口氣,微笑著說:“沒關係。”頓了頓,又問,“你們這裏有臨秀省的地圖嗎?”
  刑偵大隊王隊長推門進來的時候,塗著清漆的會客室大桌仿佛是一麵巨大的銅鏡,明晃晃的將光線反射出去,灼得人睜不開眼睛。
  桌子的一側,從他的角度望過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正探身仔細的查看那張攤開的地圖。她穿著米色的風衣,腰帶鬆散的落在一側。此刻她的手指正點在地圖的某一處,好像在喃喃自語。
  這個經驗豐富的刑偵隊長心底滑過幾分不信任。把這位研究語言的學者請來,不知是上頭誰的意思。不過如今這種時候,他也沒辦法,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開門時的氣流微微卷起她的衣角,杜微言抬頭,看了看門口的幾個人,齊耳短發滑下來,落在臉頰邊,彎出一抹巧妙的弧度。她忙站起身,看見那個鐵漢似的男人向自己伸出手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杜微言看了看這個黑粗的漢子,胡茬密密,眼底略有血絲,顯是熬了好幾個通宵的樣子。她伸手和他回握,笑著說:“王隊你好。”
  王隊長也不再客套,搖頭苦笑:“唉,手忙腳亂啊。”
  手忙腳亂,倒不如說“兵荒馬亂”更貼切一些。
  這半個月,臨秀省的省會天尹市忽然有一夥犯罪團夥四處作案。大都是在夜晚。團夥作案,受害人,被搶劫的有出租車司機,也有單獨行走的路人。
  接連不斷的報案,加上媒體的曝光壓力,整個公安局如今人仰馬翻。
  唯一的進展就是最新的一個案子,因為發生地點是在取款機邊,於是有了幾張模糊的攝像截圖。如今大街小巷,貼滿了告示,圖片都是那兩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子。
  王隊徑直把杜微言帶到了辦公室,請她戴上耳機,點開播放器之前,又說了一遍:“這也是無意間錄下的一段對話,技術部那邊已經做過處理,這是我們拿到的、最清晰的語音資料了。聽口音,好像就是本省的人。”
  杜微言點點頭,戴上耳機,凝神聽了一遍。
  短短的三十秒。進度劃到了最後,靜止。
  她閉目想了想,良久,才說:“我再聽一遍。”
  十分鍾後,杜微言將臨秀省的地圖懸掛在牆上,手邊是一支黑色的記號筆。落筆前,她又仔細的想了想,然後唰唰的,將臨秀省南邊的明武市重重的圈出來,回頭望向王隊:“至少說話的這兩個人是來自明武的。”
  王隊眨了眨眼睛,有些目瞪口呆。
  “王隊長,你請我來,不就是因為方言地圖麽?”杜微言將頭發夾回耳後,邏輯明快的說。
  “第一點,您可能聽不出來,說話的那人口音中帶了尖團分音。”
  杜微言考慮如何最簡單的對王隊解釋清楚什麽是尖團音:
  “尖團音是古人的一種發音方式。簡單說,比我們現在的口音要複雜一些、分類細致一些。我們的普通話中已經失去了尖團分音,如今隻在有些方言中還保存著。但是因為普通話的推廣,也正在漸漸消失。明武市地理方位偏南,那邊在古代的時候和一支來自南方的少數民族融合過,口音相對整個臨秀,還是較為古老的。至今還保存著某些音的尖團分流。這個不難辨識。”
  “第二,你注意道他們對話中的髒話了嗎?”
  “我們這一帶的人說髒話,會帶及母係親屬。有時候,也會順帶罵出女性特征。而據我所知,在明武市以及再往南的紅玉地區,罵人的時候,很少提及母係特征。再考慮到紅玉闐族的語言和我們日常交流用的語言相比,差異更加明顯得多,所以可以排除他們。那兩個人應該就是來自明武市的。”
  王隊長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湊過去仔細的看那張地圖,嗬嗬笑了笑,似是有幾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杜小姐,你剛才說的,那個罵人的……我還是不大懂。”
  “是這樣,其實這一點,還是和明武市曾經遷入一支少數民族分支有關。你知道,有些民族在遠古的時候母係氏族時間極長,信仰也和女神有關。這些習俗保留到現在,反映在語言文化中,最細微的地方,他們不會提及被罵者所尊敬的母係親屬。就比如這個……”杜微言沉吟片刻,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他們不會說——操你媽。”
  王隊長“哈哈”笑了一聲,搔搔頭,問:“原來你們研究這些啊?”
  杜微言一眯眼,眼角彎彎的笑起來。她的唇微薄,小巧,仿佛是如今水果攤上價格不菲的櫻桃,嫣紅欲滴,臉頰上浮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虎牙尖尖的,給這張臉添上幾分生動可愛的年輕氣息。
  一旁有年輕的刑警走過,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笑問:“王隊,這是誰啊?”
  王隊沒睬他,隻是對著杜微言“哦”了一聲,點頭說:“了解了,了解了。”一轉念,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迭聲的說:“杜小姐,我們還有幾個案子,你要是有時間,就來分析一下,可以嗎?”
  杜微言看看時間,猶豫了一下:“今天我還有事。王隊,要不下次再約個時間吧?”
  出了省公安廳的大門,杜微言抬頭看看天氣,拿出手遮了遮陽光,數秒之後,沒叫她多等,一輛轎車停在她麵前。
  車窗滑下來,江律文側臉一揚,杜微言跑到後座,拉開車門坐進去,用手忽扇出似有似無的氣流,笑著說:“今天真熱。”
  江律文從後視鏡中斜睨她一眼,餘光掠到了窗外幾片飄飄悠悠落下的枯葉上,有路過女孩子的黑發被風掠起,又緊了緊領口。
  “熱?”江律文作勢抬手去開冷氣,“你要不要降降溫?”
  杜微言愣在那裏,有些尷尬的笑笑,慢慢的將手放下來,半晌才搭話:“現在好了。”
  江律文邊開車,邊掃了一眼空空的副駕駛座,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語氣略帶無奈:“我說杜微言,你怕我是不是怕得有些過份了?”
  杜微言偏頭望著窗外高架,仔細琢磨著他這句話該怎麽接口,不過到了最後,她也承認自己目前有些怕他,隻能僵直著點點頭:“我會盡量克服。”
  專心開車的男人忽然有些放鬆下來,閑閑的靠回椅背上,聲音中也不自覺的含著笑意:“要是我不打電話給你,你是不是打算就再也不和我聯係了?”
  “怎麽會?”杜微言有些底氣不足,心虛的回望後視鏡。他的眼睛十分漂亮,明亮,又不失鋒銳,仿佛能遊刃有餘的看破她的心思。
  “嗯,沒人告訴我你回來了。”杜微言有些恍惚的看著窗外,“時間過得很快。”
  江律文說得很快,利落的停車,語氣中倒沒有什麽異常,隻是回頭沉著的看她一眼:“是很快。不過過得快,有些事就不容易忘記。”
  車門啪的一聲,在身後關上。說不清是不是這個聲音驚到了自己,杜微言心髒微微一滯,一低頭的時候,江律文修長的影子落在離自己極近的地方,細長,搖晃著像是加熱後被拉長的玻璃絲,叫她想起一段詭異而迷蒙的時光。
  大隱隱於市。杜微言以前路過中山路,從來也不知道這裏還有這麽一座酒府。門口看起來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鐵門,隻有踏進去了,才覺得別有洞天。
  綠蔭掩映,溪水迢迢,仿佛是民國時的一抹舊影,又像是一段婉轉凝滯的時光。
  一幢紅瓦白牆的小宅上還探著一個小小的老虎窗,壁上更是爬滿了藤蔓,因為是秋日,略有些蕭瑟和澀索,一陣風掀起數張枯葉,如蝶般飄落至草坪上。
  杜微言張望了一下,略感好奇。
  “來,這裏。”江律文對她伸了伸手。
  杜微言跟上他的腳步,踏進大廳。
  穿著正紅色旗袍的小姐儀態優雅的迎上來,微笑道:“江先生,這邊請。”
  江律文放緩了腳步,走在杜微言身邊,見她對周圍略有些好奇,解釋說:“就是隨便吃個飯。這段時間政府對明武那邊要有開發的大動作,就找一些專家和學者來談談看法。沒什麽大事。”
  杜微言腳步一停,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頭,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在研究……”
  話一出口,就有些窘迫的停了下來。她的課題申報、經費支持,江律文不會不知道。
  江律文並沒發現她的異樣,他也停下腳步,彼此間熟悉得仿佛是兩隻頻率一致的鍾擺。黃色的燈光讓整條走廊蒙上了淡金色的輕紗,江律文低頭看著她,忽然微笑起來:“小師妹,你該問問,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雖是半開玩笑的口氣,杜微言卻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她匆匆忙忙的一低頭,給他瞧見側臉柔潤的弧度,膚色剔透如水晶。
  恰好服務小姐推開了包廂的門:“請進。”
  杜微言從他身邊走過,掠起一股氣流,有著馨香的味道,卻不濃烈。
  江律文想起了那個冬夜,他坐在酒店的大堂,身邊的花瓶插著幾支香水百合,味道就是這樣。草木的清冽,微醺的香意,而他看著那扇電梯的門開開合合,仿佛是水銀流溢。
  他知道她在三樓。
  可她始終沒有下來。
  就像此刻,他看著她從身邊走過,那份刻意的疏離,叫他覺得無可奈何,卻越發的想要重新靠近。
  “你們……真的決定要開發明武?”杜微言跟著江律文的步子,問道,“看上去,力度不小。”
  江律文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們這次和政府合作,都是看中了明武那一塊旅遊產業潛力很大,早就說要開發,前後找專家論證了好幾年了。不是亂來。這一次他們提出了很多不錯的方案。其中就有方言和當地的儺戲,如果可以好好利用,產生的效益,就不僅僅是經濟上的了。”
  杜微言點了點頭:“如果是這樣,那當然是最好了。”
  同席的還有民俗學、宗教學和旅遊開發的一些專家學者。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杜微言站起來,低聲對江律文說:“我去接個電話。”
  同事小梁打來的。語音實驗室的一台儀器大約出了些故障,小梁在那邊急得團團轉。
  杜微言安慰了她幾句,身側走過兩個服務員。紅色的旗袍開叉到大腿,修長的美腿若隱若現,青春而美麗。其中一個笑著說:“今天01宴請的客人可真年輕。”另一個不知道說了什麽,杜微言沒聽清,隻記得一串笑聲仿佛銀鈴,散落在深紅的地毯上。
  杜微言漫不經心的看著她們進去另一個包廂,電話裏小梁的聲音有些驚喜:“哎,沒事了。修好了修好了。”
  杜微言有些歉疚:“唉,真對不起,今晚本該我值班的……”
  小梁的聲音很爽快:“沒事。你和我客氣什麽。掛了啊。”
  回到包廂,對坐一個老先生遙遙發話:“小杜,你們上次申報的那個方言地圖項目,標注得怎麽樣了?”
  杜微言在讀大學的時候,曾經上過他的課,算是門生,於是恭恭敬敬的回答:“現在進行到了明武這一塊。”
  “哦,明武的方言,雖然比不上闐族語,可也是活化石啊。上次還有人提議拿這個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我看啊,是得保護。不然,過上兩年,就全沒了。”
  杜微言點頭,最後笑了笑說:“我們正抓緊時間,過幾天就會去那邊調研。”
  “好啊!好啊!”老先生滿頭白發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開發雖然是要進行,可是文化保護也要做好。我的理解就是,政府一定要把這兩端都協調好。就好比這方言,不能一開發,遊客一湧進去,人人都開始講普通話,然後方言就滅絕了。這樣從長遠上看,得不償失啊。”
  江律文端起酒杯,微笑著說:“各位專家的意見,我們在開發的時候,都會考慮進去。請放心。”
  一杯飲盡,他又低頭對杜微言說:“你們什麽時候去明武?要不要一起?”
  杜微言心底微微一癢,有點難以抗拒這個提議。如果是和政府開發委員會一起進駐明武,無疑任何事都會變得方便許多……可問題是,是會和他一起去麽?
  江律文下一句話是:“而且我們也確實需要方言向導和語言方麵的顧問。”
  杜微言想了想,點頭就答應下來——其他的,就到時候再考慮吧。
  燈光下江律文眸色一閃,仿佛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掉進了平瀾無波的水麵:“好,我會讓人和你們研究所聯係。”
  出門的時候,杜微言走在最後。一個服務員匆匆忙忙的從她身邊走過,一邊對著對講機的耳麥說著:“01要走,通知領班和經理。”
  重複了兩遍,杜微言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邊包廂的門也打開了。
  先出來的男人西裝革履,有些麵熟。杜微言凝神一想,記了起來。不就是電視上常出現的臨秀省省委書記麽?
  啼笑皆非。也難怪,江律文也說了這家酒店慣常就是接待政府的要員,原來01是這個意思。
  杜微言走到門口的時候,後邊的寒暄聲似乎大了一些。她正對著大門,落地玻璃倒映出身後的人群,眾星拱月般擁簇著其中的兩個人。
  她的視力不差,可是酒店的光影錯落,門口的玻璃又有著近乎透明的清晰感,那些人像便顯得有些虛幻。
  和書記並肩站著的男子,白衣黑褲,身子修長,仿佛是潺潺溪澗邊一杆挺拔的綠竹。
  有什麽東西飛速的掠過了杜微言的腦海,那個身影似曾相識——她條件反射的想回頭看上一眼,片刻後,意識恢複過來。她又強行的克製住衝動,一步步的往前走。
  其實腦海裏盤旋的不過幾個字:“怎麽可能?”
  服務生替她推開門,微笑道:“小姐,慢走。”
  玻璃的光影漸漸的扭曲、傾斜,終至消失。仿佛將空間都被震碎了,視線望出去,竟有些難以找準焦點,杜微言一直到走出門外,心情還沒有平複下來,隻能微微咬唇,安慰自己:應該是看錯了。
  江律文的車停在門口,已經等了片刻。
  杜微言僵直著脊背,慢慢坐進車裏。
  她的目光中,隻有自己頸中纏著一條深藍終至淺白的漸變色長圍巾。流蘇直直的墜下,又開始輕搖,色澤似是碧澄的湖水,有著被風卷起片刻的起伏漣漪。
  如果說剛和江律文見麵的時候,杜微言還有些刻意的輕鬆,那麽在回去的路上,她卻連那絲偽裝都剝下了,沉默得不可思議。
  江律文倒是一副愜意自如的樣子,隻在拐彎的時候問她:“還住在華門路?”
  杜微言還沒反應過來,良久,才說:“你在路口放下我吧。”
  江律文但笑不語,漫長的紅燈終於結束,他淡淡的說:“最近這麽不安全,萬一路上出了事怎麽辦?”
  杜微言哦了一聲,也不拒絕,輕踅著眉,說:“那麻煩你了。”
  這一晚的夜空並不好看。
  繁星淩亂,雲層仿佛疊嶂,遮掩起濃藍的夜幕。
  車子在小區值班室門口停下,江律文和杜微言一起下車,他半靠著車門,眯著眼睛看她轉身離開。
  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忽然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抓住她手腕,聲音隻有彼此才聽得見:“微言,我這次回來找你,是因為……”
  杜微言被他的力道帶得身子一晃,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卻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臉。
  她忽然有些不敢往下聽了——
  那是她最美好的時光。仿佛在最美時節的花開盛世,一眼驚豔。
  杜微言是在加入了綠隊兩年多後,大學快畢業的時候,認識了江律文。
  A大綠隊是全國知名的學生社團,活動也就格外豐富。每每一群人騎著插著綠旗的自行車從城市裏、從鄉野間呼嘯而過,總給人錯覺仿佛是舊時的行俠江湖。杜微言從大一的小菜鳥開始,到了大四的時候,已經是社團中負責外聯的部長。而這一次,他們的活動,是去鄰市的濕地考察。
  即便是現在,杜微言也能回憶起第一次見麵時候的江律文。他穿淺藍T恤,推門進來的時候,年輕而英俊,就像他露齒而笑時的清爽。如果說他和學生們一樣,都是社團成員,隻怕也沒有人會懷疑。可這個年輕人是活動的讚助方,也是濕地開發的投資方,這一次請學生們吃了在濕地的山莊裏吃了一頓飯。
  杜微言坐的地方其實離江律文很遠,吃飯的時候說不了幾句話,隻在最後,他們要離開的時候,江律文遞了張名片給她:“以後有這樣的活動,可以再聯係我。”
  言下之意是他還願意讚助?
  杜微言心花怒放,接下之後,笑的眼睛都成了月牙型:“謝謝江先生。”
  於是便慢慢的熟絡起來。
  如果說涉世未深的少女,就這樣一點點的喜歡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杜微言就是這麽安慰自己的。
  有些情感,如果慢慢的蒙在內心深處,或許就會像是花苗一樣,因為見不得光,漸漸的朽成了泥土。很久之後回憶起來,便是雲淡風輕。
  可有些不是。比如讓杜微言後悔的、畢業前的那一場宿舍聚會,就讓這一場暗戀徹底的轉了性質。
  麵前擺了整整一桌子的啤酒瓶,她喝得眼神都已經迷離了,不顧旁人的眼光,又哭又笑,說話都不伶俐了:“我真的很喜歡他啊!可是為什麽總是沒勇氣告訴他呢?嗚嗚嗚……”
  室友喝得不比她少,腦子也不算清醒,支吾了半天,給她出了個餿主意:“要不,你今天就表白吧?”
  杜微言“嗯”了一聲,又說:“什麽?”
  “就……今天!”她替杜微言做決定,“你過幾天不是還要出去田野調查嗎?一去就是三個月啊!要是他不同意,反正躲在外邊呢,沒什麽丟臉的。大不了以後就不見麵了。反正是畢業了。”
  杜微言熱血上湧,拿起自己的手機開始編短信:“江律文,我喜歡你。”
  想來想去,年輕最不缺少的就是衝動,何況是半醉半醒的時候,杜微言摁了發送。
  快一年的心事,一朝發送,她忽然覺得輕鬆,眼角一涼,竟然滴下了一滴眼淚。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這麽喊他,就叫他江律文。以前的時候,她總是客客氣氣的喊他——“江先生”。這樣的稱呼讓她有些忐忑,又有些甜蜜。然而甚至沒等到回音,杜微言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晨光大好,鳥鳴啾啾,連綠葉拂過林梢的聲音都親切無比的傳來。
  不像是喧囂的學校宿舍。
  杜微言揉揉額角,視線望出去,還有些模糊。
  有個男人站在不遠的地方,背對著窗口,逆了亮光,修長的身影似是晃成了數道。他的聲音帶了似有似無的笑意:“小丫頭,你膽子不小,敢去酒吧喝酒。”
  她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眨了眨眼睛,開口問了一句:“江先生,這裏是……”
  窗外有些晨嵐,年輕的男人微微側臉,目光卻落在桌上的那支黑色手機上,笑意仿佛是藏匿在雲層後邊的陽光,遮掩不住。
  隔了這些年,杜微言依然能想起那個畫麵,夜風拂過來,似乎是將所有的神經剝離開肉體,放入了泉水中,激靈靈的抖了抖。杜微言回想起來的時候,臉頰也不免帶了些微紅。她想要不動聲色的從他的手心中將自己的手腕抽出來——
  他由著她,她柔軟修長的指節擦過他的掌心,似乎是難以把握住的、天邊的幾縷流雲。
  隻在將離未離的時候,借著路燈的光線,看得見她指甲上淡粉如珍珠色的光澤,江律文忽然覺得有些把握不住這個曾經很單純的小丫頭的心了。他反手重重扣住她幾乎要脫離的手指,而她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中狠狠的摳了下去。
  “那時候你沒等到我的答案——是不敢聽?還是說……你已經不在乎了?”
  杜微言秀氣的眉皺了皺,似是有點困惑,半晌,才微笑著說:“江先生,那個問題,你說,你不願意回答。”
  江律文手指微微鬆了鬆:“微言,你這算反將我一軍。”
  “你知道我不是的。”杜微言從容的將手指抽出去,語氣誠摯,“那個時侯我還太小。況且……我不知道你的太太在國外。如果給你造成了困擾,真的十分抱歉。”
  杜微言就這樣一步步的離開,雙手插在了風衣的口袋中,黑色的高跟鞋在地麵上踩出清脆而利落的聲響。
  背影清瘦而纖細,卻叫人覺得難以彎折。
  許是真的變了……他上一次見到她的背影,是很久很久之前,杜微言在那個房間裏,終於記起來自己的醉酒後發過的那條短信,措手不及,又滿麵通紅,開了房門就要跑——
  他並不攔住她。
  而她最後自己在門口怯怯的回過頭,清了清嗓子:“那個……江先生,你就當我吃錯藥了吧。”
  迅速的低頭落跑,一秒都不耽擱,遑論期待他的回應了。
  江律文獨自一個人在屋子裏,哭笑不得。他大半夜的找過去,把她從那間酒吧帶出來,想不到到了現在,小姑娘昨晚的勇氣已經全然不見了。
  那條短信之後,江律文好幾次把她叫出來吃飯,彼此都絕口不提短信表白的事情。那時候於他,可能隻是覺得好玩,又或者是興趣盎然;於她,大約真的隻是出於暗戀過後的難以拒絕。
  小丫頭是學語言學的,在語言上天賦驚人,吃飯的間隙,她能順口模仿好幾種方言,都是惟妙惟肖,逗得他哈哈大笑。
  杜微言有些得意,眼神晶晶亮的閃爍著,語氣卻有些克製著說:“這算什麽呀!我們老師說過,以前趙元任先生在全國各地考察方言,火車一路從北往南,他隻要一兩天時間,就可以把一個地方的方言學會,幾個月的考察,他能說幾十種方言。”
  他聽得津津有味,於是打趣她說:“人家那是用來做學問的,哪像你這樣,學了這麽多,就像是變戲法一樣拿來當節目。”
  杜微言笑吟吟的看著他,左頰上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誰說的?據說趙元任先生也把這個表演給毛主席看過啊!”
  這讓他輕笑起來。
  他們之間的狀況,像是一杯熱水,此刻還有些燙手。他也不著急,不妨放著,晾上幾日吧。
  可那時候他也不知道,就是這麽幾日,輾轉卻成了幾年的時光。
  底樓的大門噠的一聲打開了,杜微言很快的跑進去,那扇沉重的玻璃門緩緩的將他的視線隔絕開。江律文靠著車門,點了一支煙。一點紅星在指間閃爍,他的側臉在光線下明暗不定。
  煙點燃了很久,吸在鼻腔裏,輕微的嗆意。江律文仿佛在這淡淡的煙霧中,看到了那時她那個小小的梨渦,清澈可人。一回神的時候才發現,整個小區,仿佛就他一個人,和滿地的枯草。
  火星在指間輕輕一彈,有一粒落進了草叢之中。他沒有來由的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副畫麵,整蓬整蓬的大火竄起,把過去的一切灼燒幹淨了,倒是爽快,又幹淨。
  江律文想說的那句話,依然沒有出口。而那點火星到底還是沒有著起來,隻剩下灰白的煙灰,如芥塵般四散飄揚。
  杜微言早上醒來的時候,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又無意識的伸手,抹了一把臉。
  她閉了閉眼睛,重新把頭埋進空調被裏。過了好一會兒,身體慢慢的舒展開,頭頸向後伸仰,視線看到了床頭掛著的那個麵具。
  黃楊木雕成,又被漆上了一層古樸而厚重的暗漆。泥土的色澤,不似黑色的枯荒,近乎褐色。那張臉鼻梁高聳,雙目突出,像是一尊撕碎小鬼的天王。
  她慢慢坐起來,離那個麵具更近了一些。其實這個麵具看多了、看久了,猙獰的模樣中,會生出了幾分親切來。
  凡是來過她家、每個看到過這個麵具的人都會驚訝:“微言,你把這樣一個東西掛在床邊,晚上不做噩夢?”杜微言每次都一怔,然後微笑著說:“怎麽會?這個麵具……有神靈保佑啊!”她半開玩笑的語氣往往讓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搞語言科學的,這個年頭,誰會有人信怪力亂神的東西?
  杜微言在床上賴了一會兒,伸出手指夠了夠那個麵具,輕聲說:“還真的做噩夢了呢!”
  收拾完後出門上班。她從碩士畢業之後,就一直在社科院下屬的臨秀省語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因為臨秀省省內各民族混居雜居,研究所的重點也一直是在方言文化上,這也和杜微言研究的方向很一致。
  她進辦公室,像往常一樣整理資料,直到小梁探了頭進來喊她一起吃飯。
  杜微言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筆放下,站起來:“走吧。”
  研究所的小食堂夥食向來不錯,杜微言抿著椰汁,不時抬頭,看看高高架起的電視,此刻正在播午間新聞。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們下周就要去明武那邊?我早上聽所長他們說了……”
  說起了明武,杜微言忽然記起昨天自己去公安局的經曆,忍不住告訴同事:“哦,對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去了趟省公安廳……”
  “為了慶祝紅玉闐族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省委書記XXX趕赴紅玉,與民眾座談,並且會見了各行各業代表……”
  杜微言停下了話頭,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看著畫麵一幀幀的掠過,最後定格在一間會議室中。書記正在和人民群眾座談。而播音員的發音字正腔圓:“……這充分體現了黨中央、國務院對闐族人民的深切關懷和殷切希望,充分展現了全國各族人民對闐族人民的深情厚誼和美好祝願,充分展示了各民族共同團結奮鬥、共同繁榮發展的時代精神和光明前景。”
  鏡頭又環繞會議室一周,出乎意料的,又在一個角落停了數秒。
  仿佛有一隻大手攫住了杜微言的心髒,將所有的血液擠出了心腔中,迅疾無比的壓入了四肢——在酒店裏的那種窒息和暈眩感又浮現來,愈加的強烈。
  那個男人靠著沙發,即便是坐著,身影依然修長而筆挺,像是竹節,又或者是高峻的山峰——而眉目間……
  他的眉目是這樣的麽?英俊得叫人覺得沉靜?英俊帶著幾分桀驁?
  好像是他,可又不像是他。
  杜微言那口飯噎在喉嚨的地方,上不上,下不下。
  她想低下頭。然而即便是在電視裏,那人的目光卻仿佛感知到了攝像機的存在,透過鏡頭,充滿穿透力,奇跡般的擺脫了時間和空間的桎梏,和她對視。
  一直到這則新聞結束,杜微言提起所有殘存的意誌,看了一眼電視機一角的時間——12:29:20——它是真的停滯了麽?還是突如其來的記憶,將自己淹沒了?
  這麽說起來,昨天晚上在大廳看到的那個人,真的是他麽?
  ……
  “小杜,哎,小杜!”小梁的聲音傳過來,終於將她從一種近乎夢靨的狀態下驚醒,“杜微言!你話怎麽說一半啊?”
  杜微言回過神來,已經忘了自己之前說了什麽,低低咳嗽了一聲,臉色有些難堪:“我剛才說什麽了?”
  “公安局!”小梁有些不滿的提醒她關鍵詞……“你忘了?”
  忽然沒了繼續聊天的興致,杜微言匆忙的將幾口飯吃完,將餐盤一端,站了起來:“其實沒什麽……我去實驗室。”
  電腦嗡嗡的響著,一直在篩選和對比語料。
  杜微言躲在這樣固定頻率的聲音後邊,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她的手指輕輕的敲擊著白色的桌麵,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工作條一點點的拉長,再縮短,仿佛是一個圖形變換的遊戲。
  “小杜,你有一份快遞。”
  杜微言將耳機摘下,轉去門口接快遞。
  拆開一看,是鄰市某大學主辦的漢語語法研討會的邀請函,時間是在下個月,邀請她在會上發言。
  這兩年來,這樣的邀請函,她不知道接到過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對自己開玩笑說:“你呀,就靠著那一篇文章,足夠吃一輩子的飯了。”
  她知道父親的意思,一方麵自然是有幾分為女兒自豪的;另一方麵,卻也在小小的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進步。
  杜微言的父親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類學家,最大的愛好是攝影,每天都背著大大小小的相機和三腳架在城市和鄉村間奔波。退休前兩年,因為這個愛好的影響,連研究方向都轉移成了民間信仰,並且不止一次的歎惋:“唉,早幾年去研究民間宗教信仰就好了。這個好,這個有意思。”
  她的母親早逝,因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區,而老父親一個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裏,養花弄草,出門踏青,也是不亦樂乎。她就勸杜如斐說:“爸爸,你當興趣愛好玩玩就可以了,千萬別像以前那樣拚命了。”
  許多人第一次見到杜微言,總覺得這個看起來還有些娃娃臉的小女生,能在語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總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每到這個時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氣,也會忍不住會有些生氣。
  因為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毫不臉紅的說,自己能進這個國家的方言基地,隻是因為自己的那篇論文——《闐族方言考證》。
  這篇論文的框架,是建立在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理論基礎上的。
  普遍語法理論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觀點,就是人類所有的語言都有一種共性,它不是指具體的發音或者語法,而是指每一種語言,都有一種最深層的本質上的東西是共通的。
  這個理論在西方創立後,一下子風靡了世界,爭論者有之,而更多的則是讚同和認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認為這就有可能驗證了《聖經》中巴別塔時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種語言的假設,為此而欣喜若狂。事實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對於有些玄乎的東西,總是抱有特別的好感和熱情的。
  喬姆斯基老先生在創立這個假說後,就不斷的拿世界的各種語言去測試、填充和驗證。然而這個假說仿佛是無底洞,無論學界將多少種不同的語言填進去,總是難以得出結論。畢竟——沒有人可以窮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語言來驗證。到了後來,老先生轉投陣營,熱衷於搞社會反戰運動了,而他留下的這個巨大的理論寶庫,自然也有待後來者證明和補充了。
  這個時候,杜微言這一篇《闐族方言考證》的出現,其意義之於語言學界,仿佛就是這樣一件事:
  人人都曉得1+1=2,可是唯有陳景潤先生最為接近、並夠到了哥德巴赫猜想那頂皇冠上的寶石。
  杜微言在論文中描述的闐族方言,就是這樣一種近乎神跡的語言。她所知道的,任何語係的語言,印歐語係,漢藏語係,閃含語係……每一種語係的特征和結構,都能在闐族語中找到。
  就像是國外知名的權威語言雜誌所做的評論:
  “天哪!這種語言的發現,就像是我們找到了一顆語言的胚芽——在此之後,人類的任何一種語言都是從它的一個細胞上進化而來。它像是上帝的語言。”
  從嚴謹周密的語言學雜誌上找到這樣近乎唯心的評論,的確算是一個奇跡了。
  當然,闐族語在學術上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它用逆向的方式,證明了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理論假設。
  在以往的時候,學者們隻是試圖將一個又一個的語言,仿佛是填鴨一般,塞進這個假設中,沒完沒了的修改、證明。而闐族語,則是逆著思路,將一切人們如今能想到的語言要素包含進去。它的存在,足以證明,普遍語法,已經不再是假設,而是得到證實的科學理論。
  短短的半年時間內,這篇論文被無數的知名雜誌和科研係統引用。年輕學者杜微言,仿佛就是語言學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其爆紅的程度,不亞於當年F4的橫空出世。
  就像是杜如斐和她開玩笑時說的:“你倒是可以坐吃山空。”
  出國訪問、研討會、進研究所,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
  杜微言就站在窗台邊讀著邀請函,正巧同事來辦公室通知:“周末出差,去明武。”
  小梁笑著說:“明武嗎?總算要去了。”
  杜微言心裏也鬆一口氣,正好有理由拒絕那邊的邀請。她坐下,寫了封email,簡單說明了情況,然後發送。
  “這次就做好準備吧,肯定是持久戰。”小梁言之鑿鑿的說,“政府對明武這麽重視,據說上次修市誌,就把曆史科那些老先生趕過去住了半年。”
  “嘿,是啊。明武就是紅玉的前站啊。明武當個試驗點,開發好了,下一站就是紅玉闐族。不過紅玉牽涉到民族關係,要更加的謹慎。所以嘛,這個試驗點,就要做得更好一些。”
  杜微言沒再聽同事們紛紛擾擾的聊天,給父親撥了個電話。
  過了很久,杜如斐才接起來,杜微言猜他不在家裏。
  “爸爸,你吃藥了沒有?”
  杜如斐嗬嗬笑了幾聲,似乎有些心虛。
  杜微言聽著就有些著急了:“你怎麽老忘記吃藥!再這樣,我真要給你請個保姆看著你了。要不你就搬回來……”
  “沒忘沒忘,嗐!丫頭,我正對焦呢,回頭再和你說話。”他倒是不含糊的想掛電話。
  杜微言急著把最後一句話說完:“爸爸,我周末去明武出差,可能要去很久,你自己注意身體。”
  “好嘞!去吧。”杜如斐笑著說,“到了給我個電話,自己小心。”
  杜微言收拾了行李,坐上政協派來的車的時候,是在一個秋雨迷蒙的清晨。她十分慶幸沒有和江律文同車。其實出發前這種擔憂一直在纏繞著自己,直到那輛白色的麵包車駛到了自己麵前,她才覺得自己有些犯傻。江律文怎麽可能和自己一起走?頂多就是過些日子在明武,他們還會在各種座談會上見上幾麵。
  從天尹市到明武市,要縱跨臨秀省。臨秀省的地形多山多水,地圖上的直線距離看似很短,可是實際上繞路所花的時間,卻是直線路程的數倍。這些年的省際高速交通線飛速的發展起來,從北邊的省會,到達明武,路程縮短到了四個小時,如果再往南去紅玉,自然花費的時間更多。
  杜微言坐在最後一排,車子衝進一個漫長的隧道,所有的光線都被黑洞吞噬了,隻剩隧道牆上的兩排路燈,凝連成兩條璀璨的花露,在眼底流淌綻放。
  耳機的音樂正幽幽的唱到:“花入泥,我入戲,如你如棋,寧願我入局……”
  女聲輕緩纏綿得不可思議,而杜微言身陷在這樣的黑暗中,竟也有幾分暖意席卷來,她微怔著靠在車窗上,看見自己的臉清晰的被反光映出來,鼻尖抵在玻璃上,嗬出淡淡的一團白霧。
  什麽時候,自己成了這樣可以輕易的被歌詞觸動心思的人了?
  虛幻中的女孩子輕輕笑了笑,小小的酒窩,仿佛是小花一盞,不疾不徐的開放。
  駛出大梁彎隧道,司機老孫師傅將車停在路邊的一家小酒店裏,招呼說:“在這裏吃過午飯,再走吧?”
  其實也沒什麽可以選擇的。常開這條路的司機們都知道,這條道上,也就這裏可以休息緩衝一下,再過去,就是一條高速公路,全程直達明武,想吃飯也沒地方了。
  杜微言跳下車,伸了個懶腰,活動了筋骨,有微涼的秋雨絲兒落在頸上,濕氣漉漉的,仿佛能將人的睫毛打濕,望出去的世界迷蒙如水。
  一行七個人在小小的屋子裏坐下,隨便點了幾個菜。回頭看看屋外,秋雨下得越發的大了,灑落在地上,仿佛疾箭。老板娘很快將菜端了上來,青椒肉絲,臘肉豆腐幹,炒青菜,滿滿的三盆。
  尋常的農家菜,卻勝在材質新鮮。加上從清晨就開始坐車,大家免不了都有些疲勞,一個個狼吞虎咽,風卷殘雲般將三份菜吃得幹幹淨淨。
  老板抽了煙,上來聊天,老孫聽了半天,茫然說:“他……這是說的什麽?”
  杜微言忍了笑,暫且居中做翻譯:“老板問你這是趕去哪裏?”
  也不等老孫回答,她便對嘿嘿笑著的老板說:“明武。”
  臨秀省向來是十裏地外,方言大異。聽見杜微言一口地道方言,老板黑黝黝的臉色上有幾分驚喜:“姑娘,你是這兒的人?”
  攀了個老鄉,一高興,老板收錢也不要零頭了,還笑容可掬的說:“回來路過的時候再來吃。”
  小梁忍著笑,低聲說:“你真好意思啊。”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噓!回來還能打折呢。”
  都沒有帶雨傘,幸好車子停得不算遠,他們一個個將外衣遮在頭上,快步跑向麵包車。
  老孫發動了幾次,車子顫抖數下,卻都無聲無息的熄火。他大聲的咒罵了一句,回頭說:“我去看看。”
  車上統共也就一把傘,杜微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忙拿了傘說:“我幫你撐著點。”
  大風之中裹著雨水,仿佛是一道水網,嘩啦啦的就往人腳上澆。
  杜微言知道鞋子已經濕透了,忍不住跺了跺腳,問老孫:“怎麽樣?”
  老孫垂頭喪氣的搖搖頭,搓了搓手:“沒辦法了。”
  束手無策的時候,前後四輛車從遠處駛來,風馳電掣,從一個小黑點,直到擦肩而過,隻是幾秒鍾的時間。
  大蓬的水花濺起,杜微言站在靠馬路的一邊,躲避不及,驚慌之下的本能隻是把臉側向裏邊,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隻聽見接連幾聲刹車聲,杜微言手裏的那把傘也落在一旁,身上一涼,進而覺得肌膚一濕,她心底哀嚎一聲,有些不敢睜開眼睛去看看此刻自己的慘樣了。
  老孫倒是臉色一喜,一邊從口袋裏掏了紙巾出來給杜微言,一邊很快的迎上車隊,向那個下車的司機老練的招呼:“師傅,幫個忙吧?”
  對方有四輛車,都零零落落坐了幾個人。那個濺了杜微言一身泥水的司機跑回去和車上的人商量了幾句,最後決定讓他們搭個順風車。車上的六個人分別塞到那三輛車中,其中一輛suv拖著拋錨的麵包車到前邊的服務站。
  同事們一個個冒著大雨換了車,杜微言跟著小梁,忽然錯愕的發現,坐滿了。
  那個司機有些無奈的咧嘴笑笑,又看了眼衣著單薄又渾身濕透的年輕女孩子,指了指最後邊的那輛車:“哎,你等等,我去問問。”
  大雨滂沱之中,杜微言走向那輛黑色的車子,不住對司機說:“謝謝你。”
  司機替她拉開副駕駛的門,笑著說:“沒事。”又低頭對著車子後邊的那人說,“麻煩了,易先生。”
  隻聽見後邊的那人不輕不重的答應了一聲,杜微言下意識的想探頭看看後邊那人長什麽樣,隻是目光掃到了副駕駛座上堆著的幾個箱子,顯然副駕駛座是不能坐了,她便有些尷尬的頓在那裏。
  依然是那個聲音閑閑的傳來:“讓她坐後邊吧。”
  不知道是不是秋意驀然寒了數分,杜微言猛打了個哆嗦,上下齒都忍不住輕輕一磕……這個聲音,為什麽這麽熟悉?她繞著走回後座的時候,覺得自己連著踩了好幾個小小的水坑,腳步一個趔趄,差點沒直接摔進去。
  車門重重的關上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身邊坐著的人。
  是個年輕男人,手裏舉了一本雜誌,恰恰遮住了他的臉。
  杜微言心裏突了一下,瞄見那是一本語言類的雜誌,封麵的頁腳處印著“闐族”兩個字——她知道的,學界這個風潮還沒有過去。而這個風潮與熱點沒有過去,便意味著,她杜微言,依然是學術界的寵兒。於這個年輕的學者而言,此刻看到這個名詞,有些突兀,自然也有些驕傲。
  杜微言很快的回過神來,心底掠過幾分驚訝,坐在這輛車裏的人……為什麽會對語言學的核心期刊感興趣?
  那人似乎知道她在打量自己,緩緩的將雜誌拿了下來。
  他有著一雙奇怪的瞳孔,顏色極純,似乎是遠古的黑色玄武岩。即便吸盡了外邊一切的光線,可它從不閃耀,即便尊貴攝人,也總是色澤內斂。
  杜微言的呼吸在瞬間僵住了,那個名字在唇間幾乎要脫口而出——
  然而前邊的司機回頭問了一句:“易先生,可以開車了麽?”
  易先生?
  杜微言眉梢輕輕一挑,那個名字順勢滑落下去,她張了張嘴:“你叫什麽?”
  他答非所問:“還是老樣子,幫了你的忙,不會說一聲謝謝。”
  年輕男人的聲音像浮雲般飄來,仿佛有著笑意,可是他的眼神中,殊然不帶半分溫度,就像是此刻窗外澆灌下的冷雨。
  他把雜誌放在一邊,嘴角的笑意終於由淺淡,漸漸攏聚成濃烈,最後慢慢的流淌蔓延至眼中,有著難以逼視的英俊。
  這樣的英俊,讓人心底不安。
  杜微言注意到他說了一個“老樣子”,心裏咯噔一下,雙手握拳,指節幾乎摳進了掌心。
  老樣子……他指的……是當初自己做的那些事?
  而他似乎並沒有想那麽多,他隻是伸手,微笑著說:“易子容。”
  他對她伸出手,又頓了頓,有片刻的僵局。而不知為什麽,杜微言覺得,就連這片刻的停頓,都是他刻意的。
  等到杜微言想要把手抽回來的時候,卻發現,顯然,易子容暫時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杜小姐,這次去明武,是為了什麽?”他似笑非笑的問,薄唇抿得有些失卻血色了,卻依然線條優美,“公事麽?”
  杜微言倉促的移開目光,點頭:“公事。”
  易子容笑了笑,放開她的手:“還是考察方言?”
  驀然罩上了一層看不見的沉重的氣氛,杜微言點點頭,算是默認。
  剛才濕透的衣服在開著暖氣的車子裏正被一點點的烘幹,杜微言往車子一邊挪了挪,隻覺得渾身不舒服。她間或偷偷看易子容一樣,可他自顧自的拿起那本雜誌,幾乎半遮住臉,看得專注認真,再也不去理她了。
  杜微言轉過頭,看看窗外的落下的雨絲,心裏估算著還有多久才能到,最後輕輕咳嗽了一聲:“莫……”
  易子容放下那本雜誌,神色複雜的看她一眼,卻一言不發。
  “我是說……還有多久能到明武?”杜微言倏然間就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他什麽都不提,難道不是正合自己意思?於是連忙補上一句,“我沒別的意思。”
  前頭司機回答:“還有兩個多小時吧。”
  她“哦”了一聲,眼看易子容又開始翻雜誌,終於還是忍不住,慢慢解開了外套。裏邊還有一條厚實的T恤,她隻能將就著靠在那裏,一動不動。
  路況不錯。一路開得也平穩。易子容放下雜誌,側頭去看杜微言的時候,她倚著車子的另一頭,已經睡著了。
  她居然還睡得著?還是說,這樣的相遇對她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麽?易子容微微側臉,目光中有幾分探究,淡淡的望向她。
  她側著身,頭微微歪著,被雨水沾濕的光線柔和淺約,落在了白皙的頸側,齊耳的發絲勾漾起濃淡不一的影落。仿佛潑墨寫意。
  他隻看了一會兒,眸色卻更黑更濃。半晌,敲了敲司機的椅背,示意他將溫度調高一些。
  車子開進明武境內,瀟風暮雨的緣故,天色已近半黑。
  刹車的時候,杜微言驚醒過來,看了眼窗外,已經到了明武賓館。她看看閉目養神的男人,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
  司機回過頭,示意她下車,杜微言如蒙大赦,向他感激的笑笑,推開車門。
  涼風帶著碎雨卷進了一些,杜微言正躬身要出去的時候,莫名覺得有人正在盯著自己的後背。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回頭。而易子容依然閉目,側臉的線條十分好看,不曾望向她。
  賓館門口拉著橫幅:歡迎各位專家蒞臨考察。
  同事們比她先到一步,已經去了各自的房間,杜微言詢問了房號,轉身去了二樓。
  小梁正在收拾行李,一轉頭見杜微言進來了,笑著說:“這一路可夠嗆。”
  杜微言在門口站了半天,神色變幻不定,最後開口的時候,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我的行李呢?”
  忙亂的翻找之後,終於確定了,是那位好心的司機將她的行李箱放進了易子容車子的後備箱,如今他們的車大概正駛進在明武開往紅玉的崇山峻嶺之中。
  暫時無法可想,杜微言隻能找小梁借套衣服,先去洗了個澡。幸好錢包證件都在隨身的小包裏,大不了明天去商場兜一圈,把該補齊的東西買齊再說。
  正吹著頭發,老孫來敲門了,興奮的說:“小杜,剛才下午載我們過來的那個司機打電話來了,說你的行李最遲明天晚上給你送回來。”
  旅途中的種種意外,以及起起伏伏的心情,終結在這一刻。杜微言誠心誠意的笑了出來,說:“哎呀!太好了!”
  這一晚大家都有些勞累,早早的關了燈睡覺。杜微言躺在床上,明明疲倦不堪,可偏偏睡不著。眼睛睜開著,空洞洞的望著上方,仿佛那裏存在著一個看不見卻熟悉的麵具。
  杜微言使勁閉上眼睛,空調的聲響告訴她,這是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裏。
  語音分析極度疲倦的時候她會想看台灣的綜藝節目。不工作的時候熱愛找一個露天的咖啡館,點上一杯藍莓茶。在發呆的時候,城市裏的氣流帶著微熱,塵埃拂麵而來。因為年輕,還有些小小的虛榮,喜歡享受外邊的讚美。屬於她,也屬於這個世界的,眾生繁華。
  半睡半醒間,這幅畫麵中出現了幻覺。
  那是一個異常英俊好看的男人,正側著臉,默不作聲的抿唇看著她。
  易子容……他是易子容麽?
  唇齒間喃喃的想發出聲音,有些斷續,像是夢囈,可是到了最後一出口,杜微言心裏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喊的,是另一個名字。
  第二天早起,在賓館吃了自助早餐。杜微言剝了兩個水煮蛋,蘸著醬油囫圇吞下,問小梁說:“今天有什麽安排?”
  “哦,今天和市委分管文化教育的領導見個麵,他們也意思意思,招待一下。”
  服務員走過身邊,杜微言喊住她:“小姐,我要一杯白開水。”
  “好的,請稍等。”
  杜微言轉頭對小梁說:“聽到沒有?她的平卷舌音,還是有些模糊不清的。”
  小梁有些感歎,一路過來,山路崎嶇也不是沒有看到的,看來地理環境的不便,倒成了一些古老文化的保護傘,讓現代社文明不至於一下子就侵襲進來。
  “不過沒什麽用。連廣式早茶都已經進來,何況是語言?那可是天天能在電視廣播裏接觸到的東西啊。”杜微言下了結論,順手接過服務員手中那杯水,笑容滿麵,“謝謝你。”
  明武市政府先派車將他們一行人送到了明武高級中學,那邊撥了三個空閑的教室,給他們當做語音實驗室和辦公室。
  辦公室是在教學樓旁邊的一座小樓。木結構,地板踏上去還嘎吱作響。技術人員在安裝設備,窗外學生們的讀書聲朗朗傳來。杜微言在走廊上微微遠眺,遠處群山如黛,許是因為下過雨的緣故,空氣清新濕潤,依稀就是王維筆下的詩句: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在這樣一方天地裏,叫人覺得心曠神怡。
  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出差讓她想起另一個更漂亮飄渺的地方,有些像在詩意的世界裏棲居。
  等到吃過午飯,又去市區轉了一圈,杜微言回到賓館的時候,總台服務員喊住她:“杜小姐嗎?”
  杜微言猜想是行李送來了,疾步走過去,然而小姐笑容可掬,遞給她一個信封:“這是306號房江先生留下的。”
  杜微言怔了怔,下意識的伸手接過:“江律文?”
  “是的。”
  轉身回房的時候,她忍不住,拆了信封看了看,其實裏邊不過是一張紙條,鋼筆字跡遒勁有力:回來之後聯係我。
  杜微言一愣,隨即苦笑,他可真了解自己。讓人轉交字條,方法是挺原始。可如果自己不主動聯係他,將來他問起來,人證物證都在,連狡辯的機會都沒有。
  她將紙條放回信封,又塞進包裏,取出房卡開門進去。第一眼看見的,那個黑色的行李箱已經橫在窗邊了。杜微言心中掠過驚喜,覺得鬆了一口氣。
  暗扣清脆的哢一聲,她漫不經心的掀開,卻忽然愣在那裏。
  箱子的正中,完好的放著一隻繡花鞋,隻有一隻。
  極烈極豔的紅色,仿佛是枝頭石榴花,那串紅色像是流水,蕩漾出來,將底下那件灰色的T恤染上同樣的色澤。鞋底納得很厚實,而鞋麵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紋,素色綠葉被這紅到極致的顏色一襯,竟也斑斕起來。
  注視很久,杜微言慢慢坐在地毯上,將短靴和襪子一並脫下來,然後將左腳緩緩的伸進那隻鞋子裏。
  不大不小,正好,仿佛這隻鞋子天生是為她而做。
  白皙的腳背,紅緞的鞋麵,穿上之後,腳型十分秀氣,像是古時的大家閨秀。
  身後的門哢噠一聲打開了。小梁開了大燈走進來:“哎呦,行李已經拿回來了?”
  杜微言站起來,單腳穿著那隻鞋,還來不及脫下:“是啊。”
  小梁一眼掃見了,笑問:“哪裏買的紀念品啊?這鞋繡得挺好看的。”
  杜微言笑了笑,避重就輕:“家裏帶來的。本來是一雙呢。後來右腳的那一隻弄丟了。”她把鞋子脫下來,問小梁:“晚上沒事吧?我想隨便去轉轉。”
  她到總台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麻煩你,能不能給306號房間的江先生打個電話?”
  等了半天,小姐抱歉的說:“對不起,江先生好像不在房間裏。”
  杜微言鬆了口氣,語氣也輕快起來:“沒關係,謝謝你。”
  明武市是臨秀省經濟和地理的一道分界線。再往南,就是民族雜居,地形更加繁複,丘陵縱橫。而明武市內,已經算是漢族和各民族大雜居、小聚居,文化也獨具一格。
  杜微言住的的賓館在老城區,道路都不寬,大都是碎石子兒鋪成,連兩旁的屋子都是石頭砌成,這樣的夜晚,有著別樣的幽靜。
  她走了一會兒,忽然見到前邊的一個鋪麵,燈光是橘黃色的,暈染得那一片都帶著明黃的暖意,而吱吱呀呀的聲音傳出來,極熱鬧的樣子。
  絲竹管弦,女人的吟唱,緩緩的在清冷的街道上陳鋪開,仿佛就是遊人在荒蕪的原野上走著,忽然就發現了一朵肆意綻開的花朵。
  杜微言往那個方向加快了腳步。她知道這是這裏特有的一種戲曲,也算是儺戲的一種,這一次的文化旅遊開發中,這項戲曲也是重點要考察的項目。
  原來是一個茶館,杜微言找了角落的一個八仙桌坐好,角度也不錯,可以將那個小小的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伶俐的服務員已經從一旁繞了過來,用夾帶著濃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話問:“要喝什麽?”
  杜微言還沒開口,已經有悅耳的男人聲音替她回答:“兩杯八寶茶。”
  燈光大都聚焦在舞台上,茶館的裏的光線有些昏暗,人影幢幢,更是模糊不清。唯獨江律文的臉近在眼前,目光淺淺流轉著笑意:“我從賓館追出來,轉眼你就不見了。還以為你走丟了。”
  台上的那個女子戴了麵具,看上去歲數也不年輕了,身形有些臃腫,聲音也說不上甜美,恰好接著江律文那句話,緩緩的唱了起來。
  杜微言向他笑了笑,比了個“噓”的手勢,專心致誌的開始看戲。
  女人穿著大褂,手中抓了一隻鞋,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看這情景是在失聲痛哭。
  其實台上的男人女人,都過了中年,戴著線條粗獷的麵具,更和俊美搭不上半點關係,儺戲的唱詞也不及昆曲越劇優美婉轉,大多是民間的方言對白,粗淺易懂。
  那一幕漫長,卻又仿佛短暫。她像是在艱難的思索和回憶,以至於周遭的變化,倏然被拋在了一邊。
  杜微言專注的看著,轉眼的功夫,那個舞台上,已經空無一人。而茶館裏,看客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稀裏嘩啦的,仿佛是風聲乍起。移開目光的時候,似是已經過了很久,杜微言慢慢的剝開眼前果盤裏的一顆花生,並不急著走。
  江律文修長的手指在桌子的邊沿輕輕的敲擊,終於輕聲問她:“那個戲……演的是什麽?”
  杜微言抿抿唇,沒去看他,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江律文也忍不住,眉梢微挑,輕笑說:“你知道我聽不懂。”
  杜微言看他一眼,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側,濃眉折起,眼底卻盡是笑意和無奈。
  “這個故事啊,其實是和一項民俗有關。”杜微言一手支頤,不急不忙的說,“我們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說給你聽。”
  幽長的小道上,似乎隻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星光,月光,光芒流轉之間,人影長長的拖曳在身前的地方。
  “其實黑狗靈王的信仰是從紅玉那邊傳來的。一對男女,隻要相愛,可以去靈王那裏山盟海誓,然後其中一人將一隻鞋子仍在靈王的廟裏。這樣,要是那個人變了心逃跑了,靈王就會憑著那隻鞋子,把那個變心的人找回來。”
  “那個戲就是講這個故事。那個女孩子被惡霸搶走了,男主人公就求助於靈王,把女孩子救了回來。”
  江律文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問:“真的有靈王廟麽?”
  杜微言雙手環抱在胸前,低頭走了一段路,才慢慢的說:“你說呢?”
  “應該是沒有吧。”江律文拍了拍她的腦袋,“我想,更大的可能應該是這樣。明武以前窮,有很多買進來的媳婦。當地人為了不讓那些女孩子逃跑,才編了這個故事來嚇人的。”
  江律文側頭看她一眼,語調冷靜卻不失柔和,“你覺得呢?”
  杜微言搖搖頭,慢慢咀嚼著他的分析,良久,才歎了口氣:“你的分析,可真煞風景。”又笑出聲音,“江先生,你的專業,難道是偵探學?”
  江律文輕笑出聲:“微言,你也是科學工作者,難道也信這樣的東西?”
  啾啾的幾聲蟲鳴,天地肅清。
  “其實那些東西,在沒有把握完全否決之前……我也不知道是該不屑一顧,或者堅信不疑。”
  女孩子的聲音很茫然,在偌大的空間裏傳開去,仿佛是青煙散開在空曠的平原上,最終還是嫋然飄渺,漸漸的失去影蹤。
  接近九點的時候,對於這座素來寧靜而安詳的小城市而言,杜微言已經算得上是晚歸人了。她和江律文在電梯裏道別,擦身離開的時候,她似乎是察覺出他的欲言又止。
  “微言……”
  電梯門即將合上的時候,江律文忽然伸出手,門被阻了一阻,又緩緩的向兩邊彈開了。
  “嗯?”杜微言站在離他一臂距離的地方,“怎麽了?”
  “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回來找你的。”他頓了頓,“我已經離婚了。”
  江律文的笑容漸漸的隱在了電梯之後,走廊空曠,靜得聽得到電梯裏繩索絞動的聲音。此刻的杜微言,依然站在電梯門口,鏡麵裏的女孩子,目光中說不上究竟是驚訝,又或者是一種茫然,隻是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像是要望穿那塊精亮的鐵板。
  良久,她轉了步子,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黑夜是一個人最好的保護,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裏輾轉反側,哪怕夜不成寐,也始終隻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小梁的呼吸已經變得平緩綿長,大約已經熟睡了。杜微言心裏有些著急,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這次來了明武,她的睡眠狀況一次比一次差。恍惚之中,似乎又想起江律文的話,他氣定神閑,隔了電梯,不緊不慢的說:“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回來找你的。”
  他離婚了?
  他離婚了……如果是幾年前,知道了這個消息,那麽自己或許就不會有被愚弄和屈辱的感覺了。
  可是現在聽到,仿佛是精疲力竭的走到了終點,早就沒了驚喜。或許還有些驚訝,可是神經仿佛被磨礪得更粗重了一些,早失卻了韌性和敏感——杜微言有些沉重的闔上眼睛,翻了個身,耳邊似是隱隱回蕩出儺戲中的女聲,正一點點的將她拖入夢澤之中。
  第二天起得很早,杜微言洗漱出來,天空蒙蒙的發青,她將桌上準備好的資料和錄音筆統統裝進背包裏,對小梁說:“我先出門了。”
  昨晚經過的那條路,此刻已經成為一個小小集市,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還有偶爾濺在鞋麵上的幾滴泥水,都讓人覺得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熱鬧。
  回到工作的狀態,在人群中穿梭,這讓杜微言覺得舒心而愜意。
  杜微言負責這次方言調查的語音部分,首先要做的第一步是尋找大量的被測試者,收集語料,然後分析音標構成。這一步的工作繁瑣,又有些枯燥,需要極大的耐心。
  杜微言手中拿了錄音筆,一家家的找人聊天,請他們說一樣的話語內容,記錄下來,若是出現了不同的口音,則要分別標記,細致的分析。
  她從來不覺得方言的語音分析繁瑣,因為取樣就意味著和很多很多人麵對麵的交談,這樣的交流,總給她一種很愉快的感覺,仿佛一下子可以溶入一個大的集體,親切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條等言線出來之前,杜微言已經在東區工作了半個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歸,即便不是大夏天,卻依然難以遏製的曬黑了。
  江律文再一次見到她,是在賓館的大堂,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短發利落的夾在耳側,正傾身和身邊的一個同事低聲說著話。
  他吩咐了下司機,轉身往大堂吧走去。
  杜微言正在和同事一起,測劃第一條等言線。
  所謂的等言線,是指在線內的區域中,當地的居民方言發音都是一致、沒有什麽差別的。而在線外,則方言發生了輕微的、可被區分的變異。
  一條曲線劃下,恰好是沿著明武郊區的一條小河,當地人稱之為“瀘水”。等言線往往沿著河流、山脈分布,那是因為古代的時候交通非常不便,一條小河、一個小山,就可能造成地區間的隔絕,導致語言的變異。
  杜微言拿著鉛筆輕輕指點著,慢慢的說:“瀘水是第一條等言線,這是符合地理位置的劃分的。瀘水以西,是碧溪頭,那裏我們還沒有開始采樣。估計……”
  話語被打斷了,她愕然看著身後的男子,將一聲輕輕的咳嗽轉化為微笑:“江先生。”
  一起在明武工作了數日,偶爾還吃飯,同事們也認得江律文,紛紛打招呼。
  江律文笑著俯身看他們桌前那一堆資料,輕聲問:“在工作?”
  他扶著杜微言的肩膀,語氣又親昵,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往前傾了傾身子,語氣盡量平靜的回答:“是啊。”
  同事的目光已經有些異樣,杜微言索性笑嘻嘻的說:“你們不知道吧?江先生……他是我師兄,我們很早就認識了。”
  江律文也不說破,隻是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現在有空麽?有幾件事關照你一下。”
  杜微言跟著他往外走了幾步:“什麽事?”
  “我要回省城了。”江律文慢悠悠的說,似乎在觀察她的表情變化,“那天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麽?”
  杜微言一滯,點了點頭。
  “我以為,半個月的時間,我不來找你,你能考慮清楚了。”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遲鈍,可還是有些艱難的開口:“江先生,那天你說的話,我認為是個陳述句,並不是在詢問我的意見。”
  這是一個陰天,酒店的大堂燈火明亮,光線璀璨的落在江律文的臉上,輪廓濃淺不一。他聽到她的回應,似是覺得有趣,輪廓倏然間變得柔和,忍不住輕笑起來:“微言,說起摳字眼,我從來不是你的對手。”他頓了頓,抿了抿唇,眼角很好看的勾起來:“以前的事,我瞞著你,我逗你玩,是我不對。可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仿佛這隻是他一個人的表態,並不需要等待她的回應,他已經轉身,逆著光線,修長的身影漸漸的遠離。
  杜微言手指漸漸的握拳,又鬆開,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車子來了,我們走吧。”
  她回頭答應一句:“我馬上就來。”
  車子送他們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車,打量周圍的環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綠色的海濤,幾乎將人的眸子也映成濃密的碧波。杜微言輕念了一遍這個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氣,回頭說:“我們開始吧。”
  城西這一片地方,方言的複雜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預計。這裏民族混雜,各種各樣的語言交融在一起,讓語音、語法結構都變得異常的複雜。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學,一組十人采樣完成之後,杜微言和路邊一個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區碧溪頭的山上居民,隻說了幾句話,杜微言就知道,這口音又迥異於城西的任意一處地方。
  杜微言了解過碧溪頭的情況,也知道碧溪頭是明武境內最高的一座山。這座山的民族分布,分為上下兩層。上層是多民族混雜,而山下則是漢族生活區。雖然還沒有考察到那裏,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躍躍欲試——仿佛是植物學家發現了許多尚未發現的植物物種,又像是天文學家發現了一個新的星係。這樣的一片地區,對於語言學家而言,就是寶庫。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學校正放學出門的孩子,歎氣說:“我們鄉裏的老師,到現在還沒有派下來。
  前一陣,國家大張旗鼓的進行了鄉村代課老師的改革,碧溪頭小學原本的老師被辭退,然而國家派來的老師卻遲遲不來,於是學校的主要課程語文和幾門副課都暫時性的停課了。
  她惦記著這事,想來想去,忽然靈光一現……當老師和語料取樣,似乎並不衝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頭考察,睡前拉著她說:“小杜,不用那麽認真吧?碧溪頭那邊方言情況是複雜了些,可能要劃出好幾條等言線。可你也不用住那邊——每天讓車子送你過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著行李,微微笑了起來:“沒事。教育局那邊說了,一個多月,那邊老師就到位了。再說我們在外地的,還要讓人每天接送,也說不過去。”
  隔日,杜微言背著一個大行囊,在山腳下見到了來接她的老村長。
  村長是漢族人,家裏媳婦卻有著少數民族的血統,於是也住在半山崖間,他帶著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臉上還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師,這路難走,你可小心。”
  他接過杜微言的大背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臉:“沒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氣是難得的好,介於秋冬之間的陽光潑灑下來,有一種近乎薄霧般攏起的溫暖。杜微言從山間小道邊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當做手杖,踩著碎石往上走。隔了老遠,看得到山路盤盤旋旋的,依然仿佛是一條絲帶,纏結在碧綠的山間。
  杜微言腳下踏著登山鞋,卻有些吃力的發現,依然跟不上隻穿著一雙膠鞋的老村長。
  “村長,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遠回頭,憨笑著說:“人多著呢!好幾個村子,娃娃們加起來也有二十多個。杜老師,你願意來幫忙,這大家聽了都很高興呐!”
  山路大約爬了有一個多小時,約莫十裏左右,終於還是見到了村落。
  張村長先帶她去了學校——很簡陋的一個鄉村學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報紙上雜誌上見到的那樣,簡單的三間的平房,分別是學校的教室和老師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學校裏沒人,隻有土操場上升著國旗,清淡的色澤中豔豔的一片紅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學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適,方便她上下山間調查取樣。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間小平房,一張木板床,一個小書桌,還有山間常用的小爐子,地方不大,倒也顯得緊湊。
  杜微言正想著怎麽擺弄這個爐子,村長來敲門,聲音很洪亮:“杜老師,今天來我家吃飯吧?”
  他領著杜微言往山裏走,一邊解釋:“杜老師,本來想讓你住我家,可是我們山裏人家醃臢,怕你住不慣。你就先在學校住兩天,要是覺得冷清,就還是來我家住著。”
  杜微言擺擺手:“村長,這樣太麻煩了。我隻住一個多月,一人一間屋子,也挺好的。”
  其實學校離村長家不遠,也就走了十來分鍾。
  四方院落,村長的兒子外出打工,隻剩下一個孫子,十分調皮,滿地亂跑。
  晚飯張大嬸燉了山藥土雞湯,不住的勸杜微言多吃一些。村裏來了新的老師,家家戶戶都有些好奇,一個多小時的功夫,前後來了好幾撥人。也有羞怯的孩子扒著門口,悄悄的張望一眼,又很快的跑開了。
  天色一點點的變晚,仿佛有人將濃墨慢慢的塗上天空,透明的雲層也漸漸得仿佛被貼上了粘紙,光線稀疏起來。
  村長替杜微言拿了一籃隔壁大嬸送的雞蛋,送她去學校,一邊叮囑她:“學校那邊還住著餘老師夫婦,就在你隔壁,晚上那邊也挺安靜。杜老師,你不用害怕。”
  餘嬸夫婦是原本都是學校裏的任課老師。上邊的通知下來,取消了代課老師的授課資格,而代課教師轉正又隻留了一個名額,於是餘嬸的丈夫成了學校裏唯一的一個數學老師。村裏最後決定,讓餘嬸在學校住著,管管雜事。
  杜微言先去和她打了招呼,依然喊她一聲“餘老師”。
  餘嬸正在燒水,見了她,連忙站起來,笑著說:“我知道今天有新老師來,我家老餘上山去了,回頭他見到你,一定挺高興的。”
  杜微言見她一桶桶挑水,忙上去幫忙,又被餘嬸隔開:“我來我來。我們這地方啊,別看潮濕,滿山都是樹,可是水還是得從操場那邊的一個水龍頭接過來。上次來了個大學生,挺能吃苦的。後來走的時候,她還是對我抱怨說別的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每天往返幾次挑水。”
  她放了幾壺熱水下來,又將杜微言的木板門帶上,笑著說:“頭天上來,早些休息吧。”
  杜微言道了謝,洗漱完畢,躺在木板床上翻了個身,床還嘎吱作響。
  或許是因為今天爬了山的緣故,她臉頰甫一觸到枕頭就昏昏欲睡。枕頭是蕎麥的,淡淡的香氣若有若無的傳來,仿佛是一劑良藥,將前些日子的失眠驅散得一幹二淨。
  教四個年級的語文,對杜微言來說不是難事。轉眼過了半個月,她每天備課,上課,課餘的時間就挨家挨戶的收集語料。研究所的同事也常常打電話給她,彼此交換著信息、詢問進展。而杜微言並沒有估計錯,她所在的碧溪頭,確實是整個明武語言分布最為複雜、也是最有層次的一個地方,的確值得好好研究。
  批改完作業,杜微言又整理了些語料,隨意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撥了撥頭發,這才有些苦笑起來。
  餘嬸說得沒錯,這地方,年輕的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好幾天不洗頭不洗澡。額前的劉海,幾乎已經結成一縷一縷了,幸好是短發,否則會更加的油膩不堪。
  天色還早,操場上還有學生跑過的身影,杜微言去餘嬸那邊拿了木桶,一邊燒水,一邊收拾,打算洗個澡。餘嬸幫忙灌了一桶水才離開:“有啥事就叫我。”
  熱水澆在身體上,仿佛打開了每一個毛孔,杜微言的頭發剛剛洗過,恰好夠著肩頭,有些微的涼意,仿佛是水鑽在□的肌膚上滾動。她細細擦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敲門聲。
  餘嬸的聲音,似乎在說要進來拿東西。她在房間的最裏邊,又隔了一塊布,就聽不大清,隻能喊了一句:“餘嬸,你有鑰匙,進來吧。”
  門口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陣動靜,然後就關上了。
  杜微言洗得差不多了,直接拿了毯子裹住身體,一邊拉開簾子——
  逆著光,小小的屋子裏隻有她,和一個男人。
  她一愣,眯了眯眼睛,濕潤的睫毛在眼瞼處壓出一道水印。
  米色的風衣,身段修長,男人的眸子是近乎玄武岩的黑色。
  此刻易子容和她一樣的訝異,挑著眉打量著她的衣不蔽體,目光還在她的肩處停留了很久。那條看起來像是床單的毯子裹在她年輕漂亮的軀體上,鎖骨很明顯,而肩膀不失圓潤。而亂簇簇的黑發仿佛刺蝟一半胡亂立著,透了幾分小孩兒般的稚氣,將頭發遮掩下的小臉襯得仿佛如新雪般光潔。
  易子容的表情從驚訝,再到從容,終於挑起一絲鋒銳的唇線,似笑非笑。
  而杜微言的理智在片刻之後終於回到了腦海中,她克製不住的尖叫一聲,很快的轉身——“你怎麽進來的?出去出去!”
  她躲進那塊掛起的布後,飛快的穿衣服。
  而易子容似乎站在原地沒動,聲音清冷得像是一汪山泉,帶了輕輕的諷刺,哧溜一聲,撲熄了她如岩漿般往上湧的怒氣。
  “有什麽好躲的?你的身體,那些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我不是早就看過了麽?”
  此刻外邊的天色,仿佛有劍氣削下半片殘陽,半明半暗間,光線有些詭異的洌豔。然而比光線更詭異的,是男人的臉色。
  杜微言隨手抓了掛在一旁的睡衣,也不顧得不得體,套了上去,又檢查了一遍,確認了衣料已經嚴密的將自己包裹住,才掀開了布簾。
  不等她厲聲責問對方為什麽不請自入,易子容卻搶在她之前開口,語氣很平靜,卻又隱含了冰涼的怒意:“杜微言,你住在這種地方,還敢這樣洗澡?!學生都在外邊亂跑著!”
  杜微言被噎了一噎,許是被他的表情嚇到,一時間忘了自己的立場,竟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反應過來,臉漲的緋紅:“我的學生都懂禮貌!闖進來的是你吧?”
  她一邊狠狠的剜他一眼,順手將房間裏那支白熾燈打開了,光線在瞬間撒播開去,輕柔的落在易子容的臉上——這是在重逢後,杜微言第一次清晰、又毫無滯礙的麵對麵看清了他的容顏。
  她的手指還扶在開關上,愕住,再也難以挪動分毫。
  三年的時間過去,不長不短,雖然不至於讓一個人老去,可是多少會留下一些印記。就算是杜微言,護膚品從當年的控油清爽,也逐漸升級到了保濕滋潤。可是這個男人,用神祇般的驚人英俊,以一種時間都無法使之褪色的方式,又一次的,讓杜微言回味起初見他之時的那種驚豔。
  易子容站在離她並不遠的地方,被她凝視,可是也在凝視著她。
  她的表情太過明顯,應該是陷在回憶中,一時間難以抽身出來——這讓易子容有些怔忡,又有些淺淺的緊張。
  過了很久,杜微言緩緩的將手放下來,大約有些無意識的隨手撥了撥頭發,輕輕的說:“莫顏,你真好看。”
  隻有此刻,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吧?突如其來的闖進來,然後一聲不吭的消失……他抿了抿唇,在書桌前坐下,仿佛沒有聽到她說的話,隻是翻了翻學生的作業本,輕輕笑了出來:“你也挺好看的。”
  杜微言覺得他的語氣很輕快,可他是莫顏,他從不騙她……這樣一想,她忍不住微笑起來,點頭說:“謝謝你。”
  她也在床邊坐下,一時間無事可做,隻能伸出手,撫平了枕巾。氣氛似乎從剛才那樣的激烈和意外中,倏然沉澱到了此刻的相對無言。
  “莫顏,你……怎麽會出來的?”杜微言醞釀了很久,終於還是開口問他,“我在天尹見過你一次,還以為是認錯了。哦,還有一次,是在電視上。”
  男人不疾不徐的從桌邊抬起頭,注視著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輕輕的一笑,杜微言卻忽然想起了芙蓉花開的皎亮——
  “叫我易子容吧。在這裏,他們都這麽叫我。”
  “易子容?”杜微言在唇間讀了兩遍,“為什麽叫這個?”
  他一本正經:“闐族人出來大都姓易,子容是按族譜下排的。”
  “哦。”杜微言點點頭,抬頭看他一眼,特定的角度讓他的半邊臉龐看起來像是一尊曆史很久遠的雕塑,而時光不曾磨滅掉這樣的傑作,璀璨得叫人難以挪移開目光。
  她沉默了片刻,那句話,從她在車中見到他起,就已經想說了……再不說,如鯁在喉。
  “不辭而別,是我不對。”杜微言咬咬牙,看了看他的臉色,繼續說下去,“我應該說一句對不起。”
  易子容抬起眼睛,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她,最後語氣鎮定而安寧:“不用說對不起。你要什麽,我都願意給你。”
  他的手指非常修長漂亮,不輕不重的在桌邊輕叩,此刻頓了頓,又搖了搖頭。這樣的動作,讓他看起來優雅清貴。可他知道自己心底卻滑過一絲無奈,這樣的話,他在她的麵前,說過兩次。每一次,這個死丫頭看起來都是心不在焉,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完整的把這句話聽進去。
  “那——”杜微言帶了下意識的反應,像是護犢的老母雞一般看了看自己的一些學術資料,語氣又像有幾分自說自話的揣測和僥幸,“你不是來找我的,對吧?”
  易子容什麽都沒說,似乎在忍耐著什麽,幽深的眸子裏劃過一道奇異的光亮。
  天色漸漸的在暗下來,杜微言莫名的起了個奇怪的念頭,他的那雙眼睛,亮得像是山間夜晚的星星,淡淡的皎潔,仿佛就是這樣,已經注視了她很久很久。
  她道歉了,可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叫她覺得不安。
  到底為什麽不安,杜微言卻琢磨不出來。她在這個城市裏再一次見到他,其實他很正常——年輕,英俊。許是因為從紅玉那邊過來,多了幾分奇異的、並不像都市人的氣質,鮮活,卻不失沉靜。這大概也是她從來都無法看透他的原因吧。
  “我是來找些東西的。”他笑了笑,“杜微言,你不用怕我,我記得你說過,我們是朋友。”
  “是啊,是朋友。”她笑得有些尷尬,卻隻能硬著頭皮,“一直都是。”
  “所以……朋友之間,按照你們的說法,是不是應該互相幫忙?”
  “什麽忙?”
  易子容站起來,平靜的說:“紅玉正籌建一個博物館,需要顧問。”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下意識的脫口而出:“那我能幫上什麽忙?”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沉,又似乎有些嘶啞,劃在人的心裏,像是扣動心弦。他似笑非笑著說:“杜小姐,你這是在裝傻?因為你那篇文章,闐族語言現在炙手可熱。關於語言介紹,會有兩個展廳。我們可不懂什麽是語言參數和習得機製。”
  杜微言輕輕咳嗽了一聲。
  “你走之後,那篇文章發表之後,有數不清的人來過紅玉。”他依然一動不動的盯著她,“木樨穀那邊,也換了副模樣了。”
  杜微言不知道該如何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她也不敢問所謂的“換了副模樣”指的是什麽,隻能點頭說:“我……我會幫忙。”
  易子容的表情似是舒展了一些,他點頭:“好,那什麽時候下山?”
  “等我把這裏的工作做完吧?”她用商榷的語氣說,還帶了小小的疑惑“還有,你是用什麽身份來找我的?”
  薄唇的形狀極為漂亮,像是月牙微亮,又像是蝶翼柔緩,易子容想了想才回答她:“紅玉產一種稀有金屬,你知道麽?現在這個開發剛剛起步,潛力也很大。政府和民間之前集資,已經步入正軌了。所以和政府的關係也不錯。”
  說到這裏,易子容似乎記起了什麽,眼角一勾,那抹弧度秀長微翹:“你喜歡從商,還是從政?”
  “呃?”
  “哦,沒什麽。”他自如的笑笑,“隨便問問。”
  也難怪那天他和省委書記一道吃飯……杜微言其實在琢磨這件事,難免還有些疑惑:“你……出來多久了?”
  易子容笑了起來,露出的牙齒潔白漂亮,也終於襯得薄削的唇有了血色:“你需不需要看我的簡曆?”
  杜微言並沒有跟著他立刻下山,她也沒來得及問易子容是怎麽找到這裏的,餘嬸就來敲門了:“杜老師,來吃飯了。”她半探進頭,看了一眼易子容,“你的這個朋友,一起來吃吧。”
  杜微言這些天一直和餘老師夫婦搭夥,山裏人都爽直淳樸,她也樂於和他們多交往。眼見餘嬸熱心的模樣,她也不好說什麽,倒是易子容站起來,笑著說:“那就不客氣了。”
  杜微言出門的時候皺了皺眉,壓低聲音說:“易先生,我沒有答應你現在就下山。我的工作還沒做完。”
  易子容十分輕鬆的笑笑:“我知道。還有,叫我易子容吧,叫先生顯得……”他想了想,用了個詞兒,“很見外。”
  房裏的白熾燈有些不好用了,一閃一閃的,晃得人眼睛發疼。
  晚飯是青椒土豆絲和醃肉,杜微言低頭吃飯,和餘嬸言談間說起學校的孩子,餘嬸笑著說:“你來了沒幾天,就把他們名字都記住啦?”
  杜微言夾了幾根土豆絲,低頭說:“他們一個個都很聰明,搶著回答問題。想不記住都難。”
  她一低頭微笑的時候,有一種清新的味道,順著剛剛洗過的發絲鑽進了易子容的鼻間,沁涼而美妙,仿佛是夜來香的味道。
  “小杜,你的朋友,吃飯完還下山嗎?”
  杜微言抬了抬頭,並沒有代替他回答,隻是看了他一眼。
  易子容卻笑著望著她,語氣柔和,仿佛是有些為難:“微言,這山路好不好走?”
  杜微言尷尬的笑了笑,低聲說:“你不是開車上來的麽?”
  餘嬸“哎呦”一聲,接口說:“我都忘了你是開車上來的。那可不行。路險著呢。”她想了想,極為熱心的說,“要不在隔壁教室搭個鋪,你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他不置可否的看著杜微言,半晌,才回頭對大嬸說:“那真是麻煩了。”
  “不麻煩的,不麻煩的。小杜老師的朋友,那是應當的。”
  話音未落,小小的房間裏,燈一下子跳滅了——三人不約而同的抬頭去看桌子上方那盞熄滅的燈。突如其來的黑暗,一時間沒人開口。
  “這燈,唉,剛才老餘走前就該讓他把燈泡換上。”嘎吱一聲椅子推開的聲音,餘嬸撥開椅子,起身去找新的燈泡。
  杜微言憑借著室內僅存的光線,若有若無的尋找易子容的輪廓,最後慢慢的說:“你真要住這裏?”
  他不說話,黑暗中呼吸綿長寧靜。
  移開了桌子,杜微言站起來,先去把開關合上,拿著手機替餘嬸照明。
  燈泡垂下的高度不算矮,可易子容很高,大約他踮起腳就能夠到那個燈泡。
  餘嬸正手忙腳亂的要爬上凳子,杜微言自然而然的說:“易子容,你去換吧。你夠得著。”
  易子容靜默了數秒,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最後說:“餘嬸,我來吧。”
  他接過燈泡,就站在那個燈座下邊,又停了數秒。
  有那麽一瞬間,杜微言覺得他是在研究怎麽把那個壞掉的燈泡換下來——片刻之後,他伸出手,觸到了那隻燈。
  “微言,我覺得這燈沒壞。你再開一開試試。”易子容的聲音很平穩,不像開玩笑。
  杜微言“噯”了一聲,心底有些疑惑,卻也照著他說的話走回去,邊笑著說:“你是不是不會換啊?”
  啪的一聲,燈亮了。
  光亮如初。
  餘嬸一臉疑惑:“這咋回事?這燈一亮一亮的好久了,老餘昨天還念叨著說要換下來。咋又好了?”
  她不信,走過去,打開,關上,試了好幾次,光線穩定得仿佛是大江水麵,沒有一絲波瀾起伏。
  易子容將燈泡遞回給餘嬸,笑著說:“會不會是電壓的問題?”
  餘嬸也沒在意,“哦”了一聲,收拾碗筷,一邊說:“我一會兒去鋪床。小杜,你就帶他去最東邊的那間教室吧。”她伸手攔住杜微言,“別幫忙了。你朋友來一趟不容易,還是去你屋裏坐吧。”
  杜微言出了門,才微笑著說:“其實你不會換燈泡,對不對?”
  易子容不說話,借著月色可以看見,他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一些杜微言看不懂的東西。
  她繼續:“運氣真好,那個燈居然沒壞。”
  他照例是不置可否,最後看看天色,問她:“山上你住得慣麽?”
  杜微言挑了挑眉看著他,想也不想:“你忘了我還在你們那邊住過那麽久?”
  話音未落,易子容便側過臉看著她,似笑非笑:“有多久?一年?一輩子?”
  杜微言承認,她詞窮了,甚至不敢和他對視,匆匆轉開了眼睛。
  他的神色向來都是淡淡的。從她認識他起,就是這樣。
  可是很奇怪,他們之間發生的那些事,不論是誰對誰錯,不論自己心裏怎樣的揣測和忐忑,一旦見到了他,那些感覺就全都煙消雲散了。就像……她模模糊糊的覺得,他從來不會真的對自己生氣。
  杜微言被自己心裏這種分析嚇了一挑,停留在自己腦海裏,他的側影……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挺拔俊秀,那麽底下的唇,大概就是柔軟的湖泊了。這樣組合著,真有幾分英俊得鬼斧神工的感歎。
  “唔,你睡覺要換身衣服麽?”杜微言找了個話題,“我這裏有一套,你穿可能小了點。但是……總比穿襯衫西褲舒服。”
  拿出來的是一件男士的圓領T恤和一條極寬鬆的褲子。
  易子容接過來看了看,臉色沉了沉,有些不好看。
  杜微言沒有發現他神色的異常,解釋說:“不是亂七八糟的衣服。這是我的睡衣睡褲,隻穿了一次,現在洗幹淨了……”
  他的臉色舒緩了一些,等她說完。
  “就是上次,我的箱子被你們帶走了,臨時在明武買的。”她訕訕的笑笑,“睡覺嘛,總要大一些的衣服,穿著才舒服。”
  “你看到那隻鞋了?”易子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清冷,“還記得麽?”
  杜微言的長睫垂下,忽閃著,最後說:“記得。”
  她的手指纖長而潔白,因為彼此間距離很近,易子容看得到修剪得十分平整光潔的指甲。透明,微粉,像是樸素的小小花苞。絲毫沒有修飾,這麽輕易,就讓自己分了神,易子容自嘲般笑了笑,說:“我告訴你的傳說,你還是不信?”
  杜微言想起江律文的分析解釋,仿佛有了些底氣,執拗的說:“我不信。”
  “你不信麽?”他站起來,比她高一個頭,視線居高臨下,“你看,我還是找到你了,我們還是朋友。”
  這算什麽解釋?她忍不住想笑,臉頰上的酒窩立刻顯得深了一些:“你裝神弄鬼的樣子,一點沒變。”
  易子容就睡在杜微言隔壁的教室裏。床是用好幾張課桌拚湊的起來的。幸好課桌簡陋,又低,躺在上邊高度還算合適。餘嬸很心細的鋪了兩層褥子,又說:“山裏晚上冷,這兩床被子,你都蓋著。”
  自從到了碧溪頭,杜微言向來的好睡,這一個晚上,也不曾因為易子容的到來將她攪得失眠。睡到半夜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忽然驚醒了。
  杜微言隻記得夢裏的最後一幕,是自己掉進了一個極大的山穀,應該會有雲霧飄過來然後托住她下墜的身體的啊……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視線清晰得能看見岩壁上歪歪扭扭的瘦弱小鬆……她忽然害怕了,就狠命的蹬了蹬腿,掙紮著醒了過來。
  是抽筋了。
  她迷糊著去夠窗邊的那隻台燈,手指即將碰到開關的時候,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觸感冰涼滑膩……有些硬硬的……那不是塑料的開關啊!
  下意識的摁下去的瞬間,那個東西忽然卷了起來,纏住了自己的手指。旋即,是一下極為明顯的刺痛感。
  杜微言徹底醒了,燈光也亮了起來。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條極大極粗的蜈蚣,此刻正在自己的指尖掙紮著。
  她愣了一秒,頭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又是一下刺痛。
  杜微言幾乎是條件反射半的坐起來,用盡了全身力氣,狠命的甩了甩手,發出一聲尖叫。
  蜈蚣被甩掉了,不知落在了哪裏。門口又傳來了敲門聲,很急,像是鼓聲。男人的聲音在這樣的夜裏顯得低沉,又帶了一絲焦慮:“微言,怎麽了?”
  杜微言的腳很疼,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掙紮著站起來去開門。
  右手的中指腫痛得像是被門板夾了,一陣陣的發麻,腳下又在發軟,杜微言簡直有些困惑了,怎麽好端端的睡覺,一個人也能倒黴成這樣?
  幸好床離門口的距離並不遠,她扶著桌子,慢慢的站起來。小腿的肌肉在抽搐著,像是有人在拿著鐵片用力的刮,疼得難以遏止——杜微言不知挪了多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終於還是打開了門,身體卻控製不住,撲進了那人的懷裏。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適時的托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下滑的趨勢,那雙手又順勢一滑,夠到她膝蓋下邊,輕鬆的就將她攔腰抱起來。
  易子容走了兩步,將她放回床上,一邊皺眉說:“怎麽了?腳抽筋了?”
  身子一沾床,杜微言卻避之不及的往他身上靠,臉上的表情扭曲:“床上有蜈蚣,有蜈蚣!”她依稀還記得那條蟲子落下的位置,大概正好是自己的床上,無論如何,她是不敢靠近了。
  易子容皺了皺眉頭:“蜈蚣?”隨手將她攬起來,放在一邊椅子上,然後伸手抖了抖她的被子。
  那條棕褐色的蟲子,果然匍匐在她被子的某個角落,此刻啪的掉在了紅白相間的床單上。
  杜微言從小就怕這樣那樣的蟲子,剛才還被蟄了兩次,連聲音都有些發抖了:“那裏!那裏!”
  易子容歎口氣,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將蟲子挑起來,落在床的那邊。他走過去,大約是踩死了,才慢慢的說:“好了,沒事了。”
  杜微言撫著自己的腳,臉色蒼白,咬牙忍著痛,支離破碎的憋出一句:“謝謝你。”
  他走到她麵前,鎖著眉,終於還是伸手,握住了她的腳腕:“腳怎麽了?還在抽筋?”也不由她分說,手掌輕輕的撫上她小腿上的肌肉,又用力的掰直下壓,一邊低聲說:“忍著點。”
  他的身形籠罩在自己身前,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可她知道他有多麽的專注,一絲不苟仿佛是電視裏看到的、正在進行著精密手術的醫生。他的手掌有一種奇異的溫暖,讓杜微言想起了太陽光的味道,又似乎是被子被曬了一整天之後的香甜鬆軟。像是一劑良藥,腿上的疼痛正在以令人驚異的速度消散,她漸漸的放鬆下來。
  杜微言的目光就漸漸的移到了他的身上。易子容就穿著杜微言給他的那套睡衣,極普通的T恤外邊,隨便的套著他來時穿的那件條紋襯衣,而下邊是顯得略短的運動褲,看得出是急切間翻身下來的,什麽也沒顧上。形容狼狽,和他下午時候的衣冠楚楚相比,判若兩人。她忽然有些感動,又有些不好意思:“被我吵醒的吧?”
  既然都又力氣說話了,想來她已經不大痛了。易子容沒回答,隻是手中握著她纖細圓潤的腳腕,力道和節奏都緩緩的放慢了。燈光下她的腳背白皙,秀氣可愛,腳趾仿佛是小小的白色貝殼,讓人忍不住想要撫上去。可他隻是壓抑住了這樣的衝動,挑眉問她:“另一隻腳呢?”
  杜微言搖頭:“那隻腳沒抽筋。”
  她單腳立起來,扶著他的手走了幾步,慢慢的說:“好了。謝謝你。”
  “都秋天了,為什麽還有蜈蚣啊?”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放在燈光下看了看,被蟄的那裏,已經迅速的紅腫起來,“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抽屜裏有一盒清涼油,幫我拿來好不好?”
  他探究般看她一眼,拉開那個木頭抽屜,又愣了愣,才問:“你要什麽?”
  “紅色的,小鐵皮盒子。”
  直到把膏體抹在了指尖上,杜微言小心的吹了吹,向他展顏一笑:“謝謝了。”
  易子容站在她的床頭,踅眉:“手又怎麽了?”
  杜微言這時候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臉頰上或許還有睡覺壓出來的印子:“被蜈蚣蟄了。那個,易子容,蜈蚣好像是有毒的吧?”
  易子容俯身,仔細的看她的手指,半晌才說:“你抹的是什麽東西?”
  “……”
  杜微言覺得自己有些無語,清涼油……大概是每個中國人都知道的居家旅行必備品吧?
  他輕輕的把她的手指放在了自己鼻下,小心的嗅了嗅,低聲問她:“桂皮,薄荷,丁香?”
  她噗嗤的笑了出來,又抽回自己的手指,胡亂的把那個小鐵盒塞在他手裏:“送你了。好好研究吧。”
  易子容的神色卻嚴肅起來:“蜈蚣有毒,你別開玩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他想了想,伸手又要抱她起來,“還是去趟醫院吧。”
  杜微言往後躲了躲,笑著說:“那隻蜈蚣你也看見了,就那麽大——你以為是小說呀?哪用那麽誇張?”
  他的臉離她很近,晶黑的眸子裏笑意一閃而逝:“那你剛才那麽害怕?”
  杜微言訥訥的笑了笑,低聲說:“第一眼看到有點害怕。”
  他伸手摸摸她的頭發,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神色間有些悵然,最後直起身子,微笑著說:“那我先出去了。還是……我再陪你一會兒?”
  杜微言笑了笑,搖頭說:“不用了。晚安。”
  易子容不再說什麽,離開的時候帶上門,又回頭看了一眼。台燈橘色的光線落在她的發絲間、臉頰上,她已經躺下去了,笑靨如花的比著口型:“晚安。”
  他有片刻的怔忡……女人,是不是都是這麽善於偽裝?
  就像那時她離開,她明知道自己什麽都願意給她。可她膽怯了,於是連背影都不曾留給他。可現在,她麵對他,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杜微言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還是餘嬸來喊她的,拍了拍門,喊著:“小杜老師,你朋友走了。”
  他走了?大概是昨晚被自己折騰得沒睡好覺吧?杜微言猛的醒過來,環顧屋子,又搖了搖頭。那個人來去都這麽突然,叫她覺得很多事都像是做了一場夢。
  一看時間,居然已經快七點了。翻身起來,手指壓在了床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氣,舉起來一看,又紅又腫更甚昨晚。杜微言一邊往傷口上吹起,一邊想,原來不是做夢啊。
  出門的時候已經有孩子來上課,杜微言手裏拿了一個饅頭經過教室,又瞄了一眼,小男孩坐在教室裏邊,搖頭晃腦的在背書。
  她想起來,昨天布置的作業,背誦《螳螂捕蟬》,上課抽查。那是村長家的小孫子,見生人就害羞,但在熟人麵前皮得和泥猴一樣,還有一雙山裏娃娃都有的明亮剔透如水晶的眼睛。
  她推開教室的門,忍不住問道:“張曉曉,來這麽早呀?”
  上課的時候還是出了點小問題。她伸手握粉筆,總是要觸碰到右手的中指,最後寫出來的字,難免歪歪扭扭。
  張曉曉一溜煙兒從打打鬧鬧的學生中穿出來,站到她麵前,說:“杜老師,你的手怎麽啦?”
  杜微言撣一撣滿手的粉筆灰,不在意的說:“老師的手給蜈蚣蟄了,沒事。”
  小男孩一本正經的點點頭:“我們這裏蜈蚣多,老師你要小心。不過被蜈蚣蟄了,得好幾天才能好。”
  中午的時候,她在自己屋子裏整理錄音資料,眼見一個小腦袋搖搖晃晃的從窗口出現了,手裏似乎還舉著一個小小的瓶子。
  她忙把門打開了,張曉曉跑得小臉通紅,正咧著嘴笑,露出一口不齊的牙齒:“老師,我奶奶讓我給你。治蜈蚣蟄的。”
  是個洗幹淨的小藥瓶,此刻裏邊灌了些透明的液體。杜微言仔細看了看,從化妝包裏找了棉簽出來,抹在自己的手指上,邊笑眯眯的說:“謝謝你了。也替我謝謝你奶奶。”
  張曉曉看著她塗抹,最後說:“老師,你猜這是什麽?”
  十分有效,一塗上,好像連腫都消了不少,杜微言左看右看,最後說:“是你奶奶自己做的草藥汁吧?”
  “不是。是俺家公雞嗓眼裏摳出來的口水。”小男孩認真的說,一邊比劃,“公雞就愛吃蜈蚣。”
  她手一滑,那個瓶子差點沒拿穩,又咳嗽了一聲,最後說:“這麽神奇。”
  下午的課快開始了。杜微言牽著張曉曉的手正要離開,小男孩好奇的指了指她桌上幾張五彩斑斕的紙片:“老師,那些是什麽?畫片子?”
  杜微言便看了一眼,啞然失笑,其實是幾張肯德基的優惠券,還是在明武的時候有人站在街口發的。她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頭,說:“不是小畫片。張曉曉你吃過肯德基沒有?”
  小男孩仰起臉看著她,微微張著口:“我隻在電視裏見過。”
  他的聲音還有些稚嫩,又仿佛是雛鳥,無限的向往著外邊的世界。外邊的世界裏,有著山裏小孩難以想象的很多東西。這讓杜微言迅速的沉默了下來。
  下午的活動課上,學生們在跳長繩,杜微言興致盎然的在一旁看著,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很久。其實在這樣的青山綠水中,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還有手機這件事了,反應了一會兒,才接起來。秋天的陽光下,心情愉悅。
  是江律文。
  雖然最開始還有些拘束,可是和他說話的好處就是,永遠不會需要自己費勁的去找話題。杜微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一些:“是啊,我還在明武。挺好的。”
  “支教的老師還沒來麽?”江律文的聲音有點驚訝,“怎麽搞的?”
  “是還沒來。我挺喜歡在這裏住著的。反正工作也沒有結束。”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小心翼翼的暗示他,其實自己在這裏住得很好,仿佛就是難得的度假……事實上,比在海邊的度假村還覺得愜意和自在。而電話那頭,那個人隨意的一句話,可能就會讓她的短暫的教師生涯更快的結束。
  “唔,我挺好的。”
  江律文輕輕笑了笑:“我們現在在尋找結對的鄉村學校,有些讚助活動,你看你在的學校要不要申報?”
  粗而長的麻繩,嘩嘩的甩過,一個個漂亮的弧形,孩子們矯健的鑽進去,蹦出來,周而複始,不亦樂乎。
  杜微言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些不悅。這不是大學時可有可無的綠隊活動,她不喜歡江律文的語氣,也不喜歡所謂的慈善文化。比較起來,自己能做的雖然不多,比如帶所有的學生去明武市裏吃一頓肯德基、再逛一趟兒童樂園,可是會舒心許多。
  “呃,你們有意向,就通過教育局來辦吧。”有一粒小石子落在自己的腳下,杜微言低頭看了一眼,不自覺的用腳輕輕的碾著,“我不清楚這些事。”
  收了電話,心底劃過一絲異樣。暗戀之後的時光,於她而言,早已雲淡風輕。而她真的不確定,江律文現在,明白自己的想法麽?她又慢慢的開始反思,自己現在說的做的,又會不會讓他產生誤解?
  張曉曉一頭衝進了長繩之間,然後腳步一個趔趄,被甩過的長繩絆倒了。
  山間的孩子就是這點好,不嬌慣,從來都像是岩壁間的雜草,被勁風吹著,也不會折腰。張曉曉很快的爬起來,他的身後,一群孩子喊他:“曉曉,快閃一邊去。”
  張曉曉一動不動,盯著杜微言身後的地方,像是發現了什麽奇怪的東西。
  杜微言倉惶間一回頭,發絲幾乎掠過易子容挺直的鼻梁。她甚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的。又或許,他站在她身後,已經很久了?
  ——而易子容一手插著口袋,一手背著身後,就這麽旁若無人的看著杜微言。他在努力的回憶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有了這樣的表情:有些躊躇,有些無奈,可又淡淡的帶著惆悵。
  易子容後退了一步,並不曾忘記自己的來意。他將身後的東西拿出來,遞給他:“拿著。”
  黑色的塑料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過來,低著頭打開:“什麽?”
  打開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藥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帶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的鑽進人的心裏。杜微言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手指,已經光潔如初,大約是張家大嬸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經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問:“這麽快好了?”
  仿佛這傷口的痊愈是抹煞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的伸手,將褐色的藥膏抹在指節處,微笑著說:“去明武的藥房買的麽?”
  他靜靜的回她:“不是。扁豆葉,鮮蒲公英,魚腥草,搗碎了之後塗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聲音十分的好聽,清楚,咬字極準,那串草藥的名字一個個的出來,聽得杜微言有些發愣。半晌,她微微揚了臉,笑得十分誠摯:“這樣啊,謝謝你了。”她頓了頓,又問他,“你今晚不會還要住在這裏吧?”
  他亦輕輕微笑起來:“我馬上就要下山。”
  她接的幹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順風車下去。”
  車子順著公路往下,走的並不是杜微言上山時的那條小路,杜微言被繞的有些頭暈,又想起一個一直沒問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是在這裏?”
  他極認真的在開車,嘴角隻幅度很小的勾了勾:“問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聲,繼續說:“除了我,還邀請了哪些專家?總有民俗和少數民族史的……”
  “名單,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個轉彎,視線的盡頭,已經可見起落的高樓,灰色而喧囂的城市。
  第一個名字,就讓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幾秒,低聲說:“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輕微的點頭,“怎麽了?”
  杜微言一時間有些猶豫,似乎是拿不準主意。
  山間跑過一隻野兔,被迎麵而來的汽車驚嚇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動不動。她下意識的喊了一句:“停!”尖銳的刹車聲——車裏兩人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前一衝,那隻兔子飛快的鑽進了草叢之中。
  然而易子容並沒有很快的重新起步,一隻手撐著方向盤,側頭看著她,眸色明滅之間,似乎流淌著一些亙古遙遠的往事,仿佛是真的玄武岩,斑駁的岩頁間,滄海變遷,曆曆在目。
  杜微言的一門心思還在父親身上,語氣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愛工作的,可他身體不大好……”
  他平靜的掃她一眼,卻沒有接話,隻是重新上路。
  她自個兒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說這些話,大概又會不開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將目光移開,“你放心。你父親身體不會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放心,此刻心裏一架小小的天平,一頭擺放著父親工作的樂趣和熱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張的替他剝奪;而一頭就是純粹的擔心他的身體。
  她隻覺得有些難以權衡。
  “沒辦法,我也就我爸一個親人。相依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的說。
  這一次沒有兔子,易子容卻“嘎”的刹了車,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險帶死命勒著,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身體會輕易的飛出去。
  年輕的男人側過臉,表情陰晴不定,似是在細細的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後,適才的洶湧波濤已然消褪,露出了平靜光滑的海灘平麵。易子容輕輕的笑了笑:“是麽?”
  明武高中門口。
  杜微言在離開之前,手機響了響,他微抿了唇笑:“我的號碼。”
  杜微言看著手機上那一行數字,那輛車已經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幾個信息符號,卻像是用電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見的橋梁,不可思議的跨過了許多的鴻溝。
  如今的她和他,麵目清晰,彼此可見。
  可杜微言的記憶力向來很好,那個時侯自己離開的原因……她並沒有忘記。
  進了臨時的辦公室,杜微言將已經整理好的語料往單位的電腦上輸。時間還早,幾個同事也都沒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頭工作。
  杜微言輕輕的在鼠標上點擊,將幾個數據峰值重點標畫,然後摸出了手機,略有不耐的開口:“您好。杜微言。”
  號碼陌生,隻是聲音倒不算陌生,出於對語音的敏感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的反應過來了:“是王隊長?”
  王隊長的聲音還隱隱有著幾分壓不住的興奮,開口就問:“杜小姐,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們公安局的係統登記查出來,你在明武住了大半個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勞駕你幾分鍾麽?”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從明武市的公安局出來,杜微言理了理夾克,街邊的落地玻璃窗上,鈷藍色的光影之間,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幻象。瘦長,一張臉蒼澀得仿佛白紙,冰涼的手指無意間拂過脖頸,又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天氣一天比一天的冷,似乎該圍上家中那條大紅羊絨圍巾了……她一邊胡思亂想著,恰好看見路邊有一家新華書店。杜微言記起來自己應該買上幾本練習作業參考一下,有時候小學生的作業題也挺難出的,這一個多月,總不能誤人子弟。
  店裏已經有了空調,杜微言覺得冷熱轉換間鼻子有些堵,伸手隨便的揉了揉,又俯下身,查看比較幾個版本的語文習題冊。許是在暖氣中呆得久了,這一次接起電話的時候,手就不那麽僵硬著發抖了。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輕鬆一些:“爸爸。”
  隔了話筒,杜如斐的聲音聽起來簡直是意氣飛揚,用流行詞來說,叫做“逆生長”。
  想必紅玉博物館的事已經聯係他了。
  杜微言裝作不知道,隻說:“什麽事這麽高興?”
  杜如斐連著說好幾遍:“一把老骨頭,還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學校詢問他是不是有意向帶一個博士生,杜如斐連材料都沒來得及看,她這個女兒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為了這事,父女兩人冷戰了很久。過後,杜微言仔細的反省過,也覺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決心,隻要在他身體許可的前提下,老父親要做什麽,她都不會擅自的替他決定。
  杜如斐是再傳統不過的老知識分子,做學問認真不過,既然答應了對方,從資料整理開始的基礎工作就會一絲不苟的去做。杜微言知道勸也沒用,隻能叮囑他按時吃藥。
  掛上電話的時候,那頭的笑聲分外的爽朗快活:“丫頭,我們這叫上陣父女兵啊。”
  辦完該做的事,杜微言又回賓館理了些東西,和同事關照了幾句,出門打車回碧溪頭。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開過的那條,彎彎曲曲。從車窗望出去,山間炊煙嫋嫋,人家戶戶,杜微言靠著後座,隻覺得有些暈車,又或許是司機的技術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的想,頭愈發的沉重,眼皮一分分的在往下闔起。
  好不容易到了學校,付了錢,她拿了東西就往住的地方走,冷不防一團小黑影撞上來,把她嚇了一跳。
  張曉曉扯著她的衣角,小臉仰著,聲音有些大,傳遍了空落落的土操場:“杜老師,奶奶讓你去我家吃晚飯。”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過一絲怔然,旋即微笑著說:“什麽事呀?老師剛回來……”
  小孩子哪聽得懂大人的解釋,一下下的扯著她的衣角,笑得仿佛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馬上就要回來了。奶奶把那隻天天下蛋的母雞都燉了呢!”
  杜微言拗不過他,回屋放了東西,跟著他一道往外走,邊問:“你爸爸已經回來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時回頭看看年輕的老師:“不是。前天托村裏的叔叔帶了好多東西回來,堆了半個屋子。那個叔叔說他馬上就回來了。”他比劃著,分外認真,“還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隻覺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聲音也低了下去:“曉曉,你爸爸他,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頭也不回:“張建民。”
  “你爺爺呢?”
  “張阿方。”
  良久,張曉曉覺得身後沒了動靜,有些遲疑的停了腳步,試探著叫了一聲:“老師?”
  杜微言輕輕的喘著氣,雙手插在衣兜裏,此刻又慢慢的伸出來,似是不知所措的頓了頓,聲音幹澀:“你媽媽,她這幾天好一些了麽?”
  張曉曉的媽媽前年在山間采藥,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癱瘓在床。也是因為這個,家裏又要付醫藥費,又生生的少了一個勞動力,於是過得分外的拮據。曉曉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裏隻剩了一雙老人和一個孩子。
  曉曉還來不及說什麽,張大嬸已經迎了出來:“哎呦,杜老師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老人一臉喜色,將她拉進屋裏,又吩咐孫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該回來了。”
  杜微言默默的在屋裏坐下,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大嬸瞧了她一眼,一隻粗糙厚腫的手伸出來,摸了摸她額頭,皺眉說:“杜老師,你著涼了吧?”
  杜微言沒有避開,聲音有些甕聲甕氣:“沒有。張嬸,曉曉說……他爸爸今天回來?”
  “哎呦,可不是嗎?這出去打工快半年了。每個月寄些錢回來,前陣子他媳婦又上醫院去了,我當時還擔心又得挨家挨戶去借錢了,想不到這小子在外邊起早摸黑的幹,還真是掙了不少……”張嬸一邊說,一邊用大碗給杜微言泡茶,“這是連翹泡的水,杜老師你喝幾碗,一會再帶些回去,回頭喝完了,保證身體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燈光下泛著一種玉色的光澤,有種明淨的嫵媚。
  杜微言伸手接過來,聞到淺淺的香氣,她撫著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裏,似乎沒有聽見張嬸的話。
  “連翹?”
  “咱這裏就產這個。曬幹了就能賣錢。曉曉他媽媽,就是為了采這個,當時腳一滑,就摔下去了。”張嬸滿意的看著她喝下去,因為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她笑容滿麵的站了起來,“健民回來了。老頭子,健民回來了。”
  老村長從裏屋出來了,急匆匆的望向門口。
  張曉曉垂頭喪氣的進來,身後跟著兩三個男人——而小男孩帶著哭腔:“俺爸沒來。”
  杜微言慢慢的放下那個大碗,無意識間,手指微一用力,重重的劃在了那個缺口上。
  到底還是劃破了吧?杜微言餘光中看到王隊長在進門的刹那表情的詫異,匆忙的低下頭,似乎是對那條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的感興趣。順著光滑的碗沿,一條細細的痕跡,仿佛是軟蟲爬過,將那碗透明的液體攪起了淺淺的渾濁。
  那個傍晚究竟還發生了什麽……杜微言隻覺得向來明晰的記憶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隊長在那種場合下隻裝作不認識自己。她雖然暫時放心了,可又覺得愧疚,於是走到門口的時候便停住了。天色一點點的在暗下來,隔了那扇關不嚴實的大門,裏邊有光線漏出來。
  明黃的顏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種黯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靜的,就連星層也被湮沒了,突如其來的,有女人的哭泣聲從屋裏傳來。先是悶悶的抽泣,隨即越來越響,一下下的,像是有人撲在她的胸口大聲的嚎啕,全都摳在她的心口。
  她想,這是張大嬸的哭聲呢?還是曉曉母親的哭聲呢?她們在哭什麽?張建民……自己已經見過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對了口音,然後看到了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況表……她想,碧溪頭上的居民都這麽熱情友好,怎麽會有搶劫犯呢?是弄錯了吧?
  那天王隊長還興奮的和自己握手:“杜小姐,沒有你的幫忙,案件的進展不會如此順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隻覺得指節間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於那天還說了什麽,全都被這若有若無的痛楚給覆蓋了。
  張建民……張阿方……原來沒有弄錯。
  那麽……是自己錯了吧?
  那個搶劫犯,他隻是搶錢而已,並沒有傷人殺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難,妻子癱瘓,母親又有嚴重的風濕病。如今他被抓走,這個家庭,豈不是雪上加霜?
  那點光線又如此怪異的刺激著她的視覺,仿佛是在漸漸的變大,然後慢慢的籠著幾個身影出來,是王隊他們……那輛白藍相間的警車很快的從小路外開過,消失在視野之中……她是不是應該進去屋裏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於是一步步的後退,幾乎是挪著腳步回到學校。
  她並不知道王隊在前邊的路口等著自己。車子的燈大開著,她站著,低頭聽見王隊長叮囑自己,他說這裏的民風剽悍,他勸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孤身留在這裏……他的話沒有說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他們身後出現。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這輩子最狼狽,最不願意去麵對的時刻。
  張曉曉手中提了個塑料袋,語氣疙疙瘩瘩:“杜老師……這是奶奶讓我給你捎的連翹。她說你著涼了……”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拚命的回憶,剛才的對話,小男孩聽見了麽?她聽得懂麽?
  張曉曉慢慢走過來,將塑料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轉身離開。
  “曉曉……”
  張曉曉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轉過身,聲音清清脆脆的傳過來:“老師,你和他們一起抓住了我爸爸麽?”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對錯,沒有灰色地帶。
  杜微言沒辦法撒謊,隻能點了點頭。
  然後發生的,仿佛是慢動作,小男孩撿了一塊石頭,狠狠的砸了過來。
  很悶很悶的鈍響,就像她剛才聽見的女人的哭聲。杜微言隻覺得自己的頭蓋骨某處被狠狠的砸了一下,除開這下重擊,還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個小男孩,可是隻覺得頭暈,於是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扶著頭,溫熱的液體幾乎在瞬間沾濕了指間……
  杜微言醒過來的時候,視線中沒有婆娑如鬼影的樹枝,也沒有秋蟲夜鳴的愀然,隻有白色,空落落的一片素白。
  她想偏過頭去去看看和護士說話的人是誰,可隻微微動了動,就覺得側頭十分的困難。也隻是這麽輕微的一下動作,一個身影迅速的俯下身來,摁在她肩側的地方,柔聲說:“不要動,你頭上剛剛包紮好。”
  這或許是後半夜,又或許是即將天明的時刻了。病床後的那盞燈光十分適宜,她看得清江律文離自己很近的臉,下巴上隱隱有著青色的胡茬,隻是隨意的套了一件黑色西裝,白色襯衣沒有配著領帶,就連扣子也有兩顆沒有搭上。
  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聲音嘶啞如斯,仿佛朽木刮著地麵,呲呲叫人覺得難受。
  “你……怎麽在這裏?”
  江律文在她床邊坐下,護士悄悄的帶上門,一室寂靜。
  “張曉曉呢?”杜微言喃喃的說,“你們別嚇壞他,他是小孩子,拿石頭砸我的時候沒想那麽多……”
  江律文看了她很久,目光漸漸的轉為柔和,低聲答應她:“你睡吧,那個小孩不會有事。”
  其實杜微言真的睡不著,一下子發生了這麽多事,她怎麽睡得著?。
  她剛才怎麽了?現在是在明武的醫院麽?如果她住院了,那邊上課怎麽辦?
  江律文的手指慢慢的在她額頭上拂過,有一種類似雨絲的沁涼感,他似乎能猜出她在想著什麽,語調漸漸的轉涼,“那邊停課一個多月了,就算是缺了一天課,也沒什麽。”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依然看著他。
  江律文終於還是笑了笑,眼神也柔和起來:“好了,學校的事你不用擔心。明天就會有新老師去上課。你現在發著高燒,最好睡一覺。”
  輸液管裏藥水一粒粒往下滴,杜微言覺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不是疼,可就是難受。她閉了閉眼睛,側過身子,將半邊臉都埋在被子裏。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午的陽光已然從窗戶的正中央落進來,江律文站在那個小護士身邊,低聲說著什麽,杜微言聽見護士壓低了聲音,似乎有些委屈:“得叫醒她了,還要換藥呢。”
  換藥的時候才發現傷口是在頭頂,紗布被揭下來的時候,杜微言仿佛想到了什麽:“那一圈頭發不會被剃了吧?”
  護士一邊熟練的換藥,一邊順口就說:“沒有,是在額角。就是縫了好幾針呢。哎,別摸別摸。”
  江律文將她的手拿下來,壓在床邊,似乎在忍著笑:“沒關係,你頭發本來就不長,沒什麽區別。”
  其實他不必壓著她的手,因為杜微言眼神裏滿是懊喪和頹然,軟綿綿的使不出半分力氣。江律文一怔之後,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慰:“傷口不算深,很快就會好。”
  “還有,那個小孩的爺爺早上來過了,我沒讓他進來。”
  杜微言倏然坐直了,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問出一句話。
  “他拿了些東西過來,說是對不起你。”江律文繼續說下去,“還有,你在山上那個學校的東西,我也讓人去搬下來了。新老師今天就已經上去了。”
  護士換完藥,往桌邊的托盤上扔下了剪刀,叮咚一聲,聲響清脆。
  仿佛打斷了她的思緒,杜微言慢慢的靠回床上,又抽出了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撫著幹燥起皮的唇,斷斷續續的說:“你怎麽知道我出事了?”
  江律文微笑:“王隊是我老朋友了。那時候是我建議請你來分析語音的。”
  她怎麽把這件事忘了?杜微言呻吟一聲,難道真是燒糊塗了?
  “我把一家人給毀了……”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她想打電話給爸爸,可是又怕他擔心,除此之外,又還能找誰呢?
  “張大叔一家人對我都很好。他兒子搶劫,也是迫不得已……家裏欠著一大堆債,曉曉媽媽又要重新做手術……”
  他溫和的打斷她:“微言,任何理由都不能作為犯罪的借口。你沒有做錯什麽,對那個孩子,你說得上是寬容。至於他的家事,本就和你無關……”
  “你當然會這麽說!你試過走投無路麽?你被錢逼上絕路過麽?”她劇烈的喘了口氣,伸手就去夠床邊的電話,一邊喃喃的說,“我要去問問餘老師。”
  江律文看著她艱難的側身去拿那支電話,並沒有阻攔她,隻是靜靜的說:“那個老人來的時候說,謝謝你。他說如果不是你,他兒子就一直是個搶劫犯,以後甚至會做錯更多的事。我沒讓他進來,是因為醫生說最好讓你好好休息。至於他家的情況,你最好不要想著偷偷給錢——我想,這種事由政府出麵資助,那個老人會覺得容易接受一些。”
  杜微言不說話了,隻是呼吸聲漸漸的平靜下來。
  一室寂靜。
  她仿佛重拾了理智,低低的說了一句:“對不起。”
  江律文並不以為意,低聲歎口氣:“正巧我昨天來這裏開會,來得及接你到這裏。”
  他的語氣聽上去成熟而寬容,這讓杜微言愈發的覺得羞愧。她抬了抬頭,抿了抿唇,目光在他略帶著血絲的眸子中沉頓片刻,說:“對不起,一直以來,都是我在給你添麻煩。”
  他莞爾,伸手端起護工端來的白粥,隻說:“吃點東西。”
  她將頭微微一偏,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那個,師兄,你是不是還覺得我喜歡你?”杜微言一皺眉,一時間也顧不顧得上尷尬,那些話仿佛排練了許久,從舌尖吐出來,“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四年前的那個杜微言。你知道……時間過去了那麽久,沒有人會站在原地等另一個人。”
  她看著江律文的臉色一點點的變得端肅起來,更襯得側臉棱角分明,仿佛是雕塑家手下的傑作。
  “如果是因為這個,你一直在對我特殊關照……我會覺得很抱歉。抱歉我沒法給你任何回應……”
  他將一勺白粥舀起來,放在她唇邊,神色似乎是巋然不動,隻淡淡的說:“杜微言,這次我回國,是你主動來找我,還是我去找你的?”
  有熱熱的香氣一直纏繞在杜微言的呼吸間,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有些僵硬的答他:“你來找我的。”
  “所以說,我原意這麽對你。和你無關。”他將勺子送到她的唇畔,自如的微笑,“來,吃一口。”
  他舉了那麽久,沒有一點煩躁和不耐,杜微言勉強低了低頭,張口去吃那一勺白粥。
  江律文知道自己心裏遠遠沒有外表那麽的鎮定自若,她似乎永遠有辦法挑戰自己的耐性和極限——而自己一直這麽溫吞吞的等她明白過來,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用錯了方法?微一怔忪的時候,便看見她的唇,唇色還很蒼白,有一種近乎清白透明的誘惑。
  他沒有再想別的,甚至沒有考慮後果,隻是隨意的將勺子扔回了碗裏,俯下身就吻了上去。
  杜微言來不及掙紮,張大眼睛看著他貼近,隻能下意識的將臉偏開。他的唇便帶了微涼的氣息落在她火熱的臉頰上。
  她不能用力的轉頭,因為會帶到頭上的傷口,於是有些著急起來,空著的左手去推他的肩膀。江律文親吻的動作停了下來,隻是停在那裏,麵頰相貼,有一種難言的親昵。
  杜微言的頭往後一仰,胡亂的觸到了呼叫器,也幸好觸到了呼叫器,很快就有人推門進來:“一瓶水吊完了麽?”
  他終於從容的坐起來,又抬頭看看那瓶藥水,轉頭對一臉尷尬的護士說:“還沒有。”
  護士臨走前咳嗽了一聲:“那個,她燒還沒退,你們注意點啊。”
  護士一走,杜微言連一肚子火都在瞬間滅了下去,隻是無力的靠在床邊,轉過臉看著窗外的走廊,一言不發。
  許是因為生氣,她的臉頰反倒上抿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江律文撫了撫額角,隻能問了一句:“生氣了?”
  杜微言平靜的開口,叫人意外的,他甚至看得到她唇畔淺淺的笑意,“江先生,以後我們還是盡量不要見麵的好。”
  那個瞬間,有一個想法很快的滑過腦海,江律文濃長的眉輕輕一折,微笑著說:“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杜微言隻覺得頭更痛了,別過臉,依然不說話。
  “我開完會再來看你。”他不再逼她,隻是站起來,目光落在她有些閃爍的眼神上,莫名的頓了頓,“你那個同事一會會過來照顧你。”
  她不置可否,聲音略有些冷淡:“謝謝。”
  隻是這句話忽然提醒了她——算起來這幾天杜如斐就會來明武和自己匯合,再去紅玉……她是不是該拜托易子容讓他把那件事拖一拖,至少等到自己身體好一些了,再讓爸爸過來?否則他見到自己這幅鬼樣子,高血壓大概又要犯了。
  江律文輕輕的帶上門,病房的一麵牆是透明的玻璃窗,而此刻,百葉窗並未合著,他一側頭,看得見杜微言伸手去拿床邊的手機。她手上還插著吊針,行動略有些不便,江律文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回去幫她一把,轉眼又想起了剛才小丫頭的義正詞嚴,微笑著搖搖頭。似乎是一陣淡風拂來的苦澀,強行讓自己壓下了回去的念頭,他依舊慢慢的往前走。
  病房的斜對麵,牆邊靠著一個年輕人,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扣著打火機。想必是醫院禁煙,實在是煙癮犯了,隻能在走廊上把玩打火機過過癮。江律文並沒有在意,隻在經過他身邊時掃到了那人指間或明或暗的一團火焰。司機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江先生,去開會麽?”
  他將目光從年輕男人俊挺的五官間移開,不再猶豫,隻是頷首說:“走吧。”
  易子容的身子慢慢的站直,目光收回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嘴角輕輕的勾起,卻又分明不是笑,帶了淡淡的諷刺望向玻璃窗裏的那個身影。
  他沒有接起電話,也沒有掛掉,任它響著,一步步的走向病房。
  杜微言將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又伸出左手去調了調輸液的速度。電話那頭沒人接起,她有些著急,指間用力過了些,一滴滴的藥水仿佛細流,幾乎連成一條線。
  “不用打了,我在這裏。”伴著一串恒定而清晰的鈴聲,那個熟悉的男聲在門口響起來,“找我什麽事?”
  或許這是一種心有靈犀?杜微言很快的調適了下臉上的表情,又有些驚訝的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並沒有很快的走進來,有些漫不經心的靠著醫院的白牆,說:“早上去山上看你了。”又懶懶的揚起眉梢,看著她被包紮得有些像土豆的腦袋,輕輕笑著,“怎麽弄成了這樣?”
  杜微言臉微微一紅,想必現在自己這副樣子,半人不鬼的好看不到哪裏去。無意識的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紗布,她側頭去看看一旁的桌子:“有沒有鏡子?”
  易子容負手看著她略帶慌亂的樣子,淡淡的說:“不用找了。好看不到哪裏去。”
  她訥訥的“哦”了一聲,迅速的看了易子容一眼,胡亂的找了個話題:“真巧,我剛想找你。”
  其實易子容在前天看到她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她的頭發微短,隻到耳邊,一雙眼睛非常的靈動,總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那是她最好的年華,她從白乳般晨霧中慢慢的走來,仿佛就是青山連綿在春色之中,靈透如水。
  回憶和現實,交疊在一起。現在床上的杜微言,臉色灰敗,許是那塊紗布,讓她看起來有些失衡般的可笑。可他專注的打量她,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唇角十分好看的抿起來,勾勒的弧度不深不淺,隻斜斜的滑進人心深處。
  杜微言被他看得有些難受,咳嗽了一聲:“我想請你幫個忙。我爸爸那裏,你幫我拖一拖吧,這幾天千萬別讓他過來,好不好?”
  他的雙手抱在胸前,濃眉舒展,卻沉默不語。
  杜微言皺了皺眉,不自覺的伸手去撫了撫頭上的紗布,有些自嘲的笑笑:“我爸看到我這個樣子,渾身都是傷,大概會直接暈過去吧。”說著她將自己的左手伸出來晃了晃,食指上纏著一圈紗布,有些笨拙的樣子。
  易子容臉色微微一滯,半晌,聲音回複了從容:“怎麽?蜈蚣蟄了還沒好?”
  “蜈蚣是右手,這是被碗劃破的。”她笑笑,“簡直是中邪了。”
  易子容終於直起身子,探究的看她一眼,慢慢的說:“那個人,就是江律文?”
  杜微言臉色一僵,下意識的去看看窗外,走廊上有護士輕輕的走過,身影清晰。
  “你在外麵多久了?”
  “不久。”那絲嘲諷的笑愈加的濃烈起來,“恰好看到他喂你喝粥。”
  杜微言的臉色愈發白了一層,低頭看看自己的兩隻手,之前的一番話,倒像是搶在他之前刻意的解釋似的。煩悶之間,隻聽到易子容又問了一遍:“他是江律文?”
  “和你有什麽關係?!”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可是從昨晚開始,她就從沒放鬆下來的神經仿佛在此刻,終於再也難以支撐著她和人正常的交流了——
  “你們一個個是不是都吃錯藥了啊?我招你惹你了?”頭皮一陣陣的發緊發疼,杜微言翻身睡下去,想了想,又不忿的坐起來:“你是我什麽人?”
  易子容英俊的臉上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他一步步的踱近她的身側,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良久,似乎連空氣都沉甸甸的落了下來。
  “我是你的什麽人?你不清楚麽?”他一點點的俯身下去,修長的手指在她的臉頰處輕輕的刮過,柔和,卻又有些粗糲,“你忘了是誰纏著我要看《瓦彌景書》?怎麽?你以為你悄悄的溜走了,我會就像你這樣子,裝作全都忘了?”
  杜微言全身微微的發抖,許是因為他的話被勾起了記憶,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拚命仰著頭,唇線抿得像是繃緊的弦。
  過了很久……又或許其實隻過了片刻,她似乎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慢慢的說:“莫顏,你不要逼我。我們……實在太不一樣了,不可能在一起的。”
  易子容挑了挑眉梢,純黑如墨的眸子不動聲色的沉了沉,淺笑著說:“有什麽不一樣?”
  她有些執著的搖頭,聲音很低,卻很柔韌:“不一樣的。”
  年輕的男人仔細的看著她,她的長睫忽閃如蝶……就是蝴蝶,纖薄輕柔。僵持著的時刻,那瓶藥水依然在用極快的速率流進杜微言的體內。而杜微言察覺出不適的時候,似乎已經來不及了。她胸口一陣陣的發疼,又有些頭暈,側身就開始幹嘔起來。
  因為沒吃東西,吐出來的也不過是些酸水,有幾口沾在易子容灰色的長褲上,他不避不閃,隻是伸出手扶住她的背,又去按了呼叫器。
  護士很快的來拔針,一邊厲聲斥責說:“誰把速度調的這麽快的?”
  易子容替她按著手背上的棉花,把她紛亂的頭發夾到耳後,又問護士:“她……沒事吧?”
  護士收起了輸液針管,看了一眼易子容,大約是發現又換了一個人,表情明顯有些驚愕,語氣明顯帶著不滿,“病成這樣了,還要瞎折騰什麽。”
  杜微言卻仿佛沒有聽見,隻是耐心的望著天花板,似乎在虛幻間有著什麽十分吸引人的東西。直到護士離開,她胸口煩悶欲吐的感覺卻一直沒有停歇下來。
  “你不是一直說我們之間沒什麽不一樣麽?”
  他看她一眼,臉色微微一沉,語氣有些不悅:“你不舒服,就不要說了。”
  杜微言執拗的搖頭。
  “有的。”她的唇角是一絲有些單薄的微笑,語氣卻濃烈起來,“其實那個晚上沒什麽的。我們這裏很多女孩子都是這樣。大家都對發生那種關係不大看重。倒是你,莫顏,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易子容的臉色仿佛被凝凍住,又像是攏上了一層嚴霜,原本的柔和仿佛是狂風疾卷中的幾絲暖意,正迅捷無比的從指縫中散逸。
  他放鬆指尖的力道,慢慢的站直。
  凝視了她良久,易子容的臉色差得絲毫不遜於她的蒼白如雪,最後輕輕咳嗽了一聲,語氣非常的平靜:“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易子容頓了頓,語氣冰冷的可怕“原來你喜歡男人那個樣子?”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往門口走去——
  “噯!”
  易子容的腳步頓了頓,並沒有回頭,一種奇特的表情在英俊的臉上一閃而逝,似乎是期待,又像是忐忑,這讓他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個孩子。他停下腳步,卻沒有讓她看見自己的臉,隻說:“怎麽了?”
  杜微言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伸手去拿桌邊的那隻手機,聲音有些低弱:“你的手機忘了。”
  他很快的轉身,麵無表情的從她手裏拿過手機,她的手背上已經起了一塊很大的淤青,猙獰得像是疤痕,他仿佛視而不見,彼此的指尖交錯而過,他倏然反手按住她的手背——
  杜微言手背一酸,幾乎要痛呼出聲,可她忍住了。那一瞬間,易子容隻覺得她的目光流晶溢彩,因為刻意的隱忍和倔強,反倒有絲絲生動起來。
  他似笑非笑的迫近她,伸出手捧了她的臉,拇指在她唇角輕輕的一抹,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了然:“很早之前我就告訴過你,你要什麽,我都願意給你。”
  杜微言還有些不解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走得很快,沒有絲毫的停滯。
  或許是十幾分鍾後,小梁就匆匆忙忙的趕來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起來:“小杜!出什麽事了?”
  “失血很多麽?怎麽臉色這麽差?”小梁端詳了她一會兒,又說,“你看,我說讓你別去吧。那個地方真是的,什麽樣兒的人都有……”
  杜微言打斷她,聲音傳到自己的耳朵裏,也覺得有些飄渺空靈,就像是在聽身體裏另一個人開口。
  “我沒事。平時身體太差了,正好又感冒、發燒、貧血一起趕上了……真的沒事。”
  小梁不理她,伸手就拿電話:“不行,我得和上邊說一下。你先回去吧,這裏剩下的工作不多了。碧溪頭那邊的掃尾排給別人來做。”
  午後的陽光從海藍色的窗簾中滲透進來,明明是暖意,卻又有些碧瑩瑩的清冷。
  杜微言喝了粥,安靜的躺在床上,她是想回家了。如果能請個病假就更好了,搬回去和爸爸一起住上半個月,什麽人都不用見……
  手機忽然響了,她看一眼來電顯示,是爸爸的——心裏莫名的一緊,杜微言接起來的時候聲音還有些不穩:“老爸?”她一聽杜如斐的聲音就放心了,老頭明顯還不知情,隻說:“剛接到電話,那個博物館的項目推遲到年後了。”
  杜微言心情好了些,打起精神和父親說了幾句話,最後掛掉電話。想了想,一時間隻是覺得心緒複雜,思路仿佛就是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連從哪裏開始分析都沒有頭緒。
  她掩麵半晌,指縫微微一分,漏進幾絲光亮,咬咬牙,編了了條短信。
  “對不起。”——寫完一愣,她對不起什麽?
  刪掉,重來。
  “謝謝你幫忙。”
  這句不能刪,她真心謝謝他還願意幫忙。
  數秒之後,這一條不倫不類的短信:謝謝你幫忙,對不起。就這麽發出去了。
  他沒有回。
  江律文在酒店的大廳,見到那個眾星拱月般走來的那個年輕人時,有片刻的晃神,隻覺得有些麵熟。這幾天在明武見到的人實在太多,如果不是有秘書隨時的提醒,他很可能將某處長認成某局長,仿佛每個人都長著同樣的麵孔,而他穿梭在其中,風景依稀相似。可是那個人……他的記憶不由自主的開始搜索,直到滑過那個打火機。
  秘書已經在低聲說:“易子容。”
  來這裏之前,他聽說過這個人。拋開他商人的身份不看,讓江律文記住的隻有一點,如果江氏想要在以後進入紅玉開發,那麽他就是最值得投資的人之一。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就像是一個習慣了現代社會法則的人,有些無法理解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易子容在紅玉當地的影響力。而現在一見之下,那種詫異感更盛。眼前的年輕男人衣冠楚楚,看起來倒更像是世家子弟,哪有半分自己想象的模樣。
  他幾乎以為這個行事從來不出差錯的秘書背錯了資料名單,下意識的問了一句:“這麽年輕?”
  秘書點頭,鎮定自若:“沒錯。就是他。”
  江律文隻聽到一聲“沒錯”,易子容已經站在他麵前。他的嘴角含笑,那雙眼睛漂亮得不可思議,泛著點點微瀾,仿佛是深埋在青石欄中的一潭古水,就連聲音也低沉動聽:“江總,幸會。”
  酒席的間隙,江律文微笑著說:“前天在醫院遇見過易先生。”
  他的指間握著高腳杯,輕輕轉動著,不經意的笑:“是麽?”
  “想不到會在明武遇到易先生。”江律文沉吟了片刻,“紅玉我還沒去過,聽朋友說,風景如畫。”
  杯中紫紅液體流麗的光澤在瞬間頓了頓,易子容將杯子重又放回桌上,取了一旁的毛巾擦手,似乎對江律文說起的話題十分感興趣。
  “嗯,明武偶爾會住。過段時間還要去天尹。”易子容轉過目光,“江先生在明武的開發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哪天紅玉也要來借鑒一下經驗。”
  江律文的眼角滑過一絲異樣的光亮,隨即斂起了表情,隻說了句:“客氣客氣。”
  “易先生什麽時候去天尹?到了務必告訴我……”
  易子容並沒有故作姿態,隻是微笑打斷了他的話:“那是自然。”
  事實上,酒桌之上,易子容作為主客,直到此刻,一直都保持著驚人清醒。在一眾人之間,他隻這麽閑閑的坐著,接連不斷的人來敬酒,哪怕是玩笑,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幹杯”。而易子容也不過淺淺抿上一口,淡淡一句“量淺,包涵”,便再也不會有人糾纏下去。
  唯有這一次,易子容主動敬了一杯,輕碰之後,笑著說:“那麽說定了。先幹為敬。”
  他喝得極為爽快,微微示意,表示一滴不剩。
  江律文亦是一口喝完,周圍有人湊趣喝彩,酒勁輕輕的泛上來,他看見易子容的目光一直牢牢的看著自己,直到此刻,才輕輕的鼓掌:“江總是個爽快人。”
  酒席過半,許是氛圍熱烈了一些,話題也隨意了一些。
  “易先生,聽說紅玉的正在籌建一個博物館。”江律文慢慢的說,若有若無的查看著易子容的反應,“我認識幾位很有名的專家,如果有需要,倒是可以幫忙介紹。”
  “是麽?那當然是好,隻是不知道我們邀請的那些專家是不是就是江先生推薦的幾位。”
  一旁有人說:“哎呦,飯桌上談公務,兩位是不是太勞心勞力了?”
  易子容微微一笑,便沒有接口,另一個人則笑著說:“江總的聖夏酒店是明武第一家五星酒店啊,聽說頂層的酒吧很不錯。”
  江律文笑著說:“各位隨意,我做東,記在我賬上。隻是晚上我還有些事,實在抽不出身,就不奉陪了。”
  “江總今晚還有什麽要緊事?”
  江律文指尖在桌麵上輕輕的敲擊數下,笑著說:“去看個生病的朋友。”
  易子容靠著椅背,星眸掩在長睫之下,不為人知的輕輕一閃,旋即抬起頭來:“想必是重要的朋友了。”
  “嗬嗬,就是和你說起過的,是研究你們紅玉闐族方言的專家。這幾天正好在明武。”
  他眼角輕輕一挑,似是有些好奇:“誰?不知道在不在我們的名單上。”
  “姓杜,杜微言。”
  易子容輕輕的“哦”了一聲,良久,才說淡淡的說:“巧了,那天我去醫院,就是為了找她。不過醫生說不讓進。”
  江律文倒也想不到這個小丫頭這樣搶手,愣了愣,才說:“是麽?”又笑了笑,“下次我約上她出來吧,微言最近身體不大好。”
  易子容的笑一直維持在唇角,慢條斯理的說:“看來江總和她很熟。”
  “很早就認識了。”江律文簡單的說,又看看時間,低聲對秘書說了句話。
  易子容一低頭,似是在咀嚼“很早就認識”這句話,靜默了良久,方微笑說:“時間差不多了。”
  走到酒店門口,江律文和易子容告別,易子容握著他的手:“江總真的不一起來?”
  江律文擺擺手:“下次吧,總有機會的。”
  門童扶著車門,易子容在坐進去之前,笑容已經倏然不見,眸子仿佛是黑洞,隻有月光透過車窗,在他的側臉上打下濃淺不一的印記。
  “易先生,現在去哪裏?”
  他隔了很久才答:“醫院。”
  然而片刻之後,他的聲音鎮定而迅速的推翻了自己剛才的決定:“和他們一起去聖夏。”
  秘書遞上了鑰匙,江律文又喊住她:“去查一查他的背景來曆。”
  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易子容的好奇,一來是因為他所處的位置,二來則是因為這樣一頓飯之後,對他的處事和為人頗有好感。而一種近似直覺的東西在告訴他,易子容對於自己的開發經曆和將來的投資方向,也有著不小的興趣。
  秘書心領神會,點了點頭,又問:“需要找司機麽?您親自開車?”
  江律文隨意的點點頭:“沒事,隻喝了一杯而已。”
  醫院的急診大廳還開著,江律文將車子在停車場停下,快步走去住院部。
  當初送杜微言進來的時候,她住的是單人病房,此刻走廊上安安靜靜,隻有走廊上那隻電子鍾無聲的跳躍著。
  半分鍾之後,有人敲了敲值班台的桌子,聲音有些焦急,卻依然克製著,禮貌的詢問:“請問,1407病房的病人去哪裏了?”
  護士查了查:“杜微言?下午辦理出院手續了。”
  悶悶的鈍響,就這麽突如其來的砸在了桌上,護士被嚇了一跳,忙不迭的抬頭看他,脫口而出:“先生,你怎麽了?”
  江律文強忍住心裏的怒氣,又問:“醫生同意了?”
  “是,病人恢複的很好。隻要按時換藥就可以了。”護士記得很清楚,“燒也退了。”
  他生硬的點頭,說了句“謝謝”。
  半個身子跨進電梯,電話裏嘟嘟聲未絕,他已不耐煩的按下了一樓的數字。
  “喂。”
  江律文壓了壓聲音:“你在哪裏?”
  杜微言看了看房間,一時間竟然沒想起來這是在哪裏,又或許也是因為心虛,她隻說:“酒店。”
  他皺了皺眉:“我去明武酒店找你。”
  “噯,我不是在明武酒店……”杜微言想了想,“我在一家新的酒店。我明天就回天尹。還有……醫生說我沒事了。謝謝你。”
  “聖夏是不是?”江律文忍不住笑了笑,“跑來跑去,怎麽到了這一家?”
  江律文見到杜微言的時候,她頭上鬆鬆垮垮的帶著一頂深灰色的粗絨毛線帽子,把小臉都遮去一半,看起來仿佛更小了。
  他笑:“房間裏空調打這麽高,你不熱?”
  杜微言撇撇嘴:“要不是有人來,我幹嘛戴帽子?”
  她的房間有些雜亂,地上三三兩兩的堆著東西,箱子開了一半,而桌上那台筆記本嗡嗡的發出低響,看得出前一刻還在工作。
  “不是要躲著我麽?”江律文有些好笑的在床邊坐下,“挑來挑去,怎麽住到這裏來了?”
  “嗯,小梁男朋友來了,那邊房間又滿了……”杜微言話說到一半,反應過來,嘴巴微微長成O型,不可思議的上下打量他,最後說:“你不是也住在明武賓館麽?”
  他歎口氣,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臉頰,認真的說:“那是因為你也住那裏啊。”
  椅子撞在梳妝台上,噶的一聲,杜微言的臉倏然紅了,忙不迭的站起來,秀眉微微一踅,隻覺得無奈。
  他也無意繼續這個話題,挑眉看看時間,笑著說:“明天就走?那我帶你去個地方吃宵夜,現在還來得及。”
  杜微言搖頭:“醫生說了,不能亂吃東西。”
  他笑眯眯:“那個東西吃不壞身體。”
  “明早我們研究所回天尹的車時間很早,我……”
  “我不介意送你回去。”
  她到底還是站起來,拿了外套:“走吧。”
  拔了房卡關上門的時候,杜微言有些猶豫的叫住他:“你真的要吃宵夜?這麽大的酒店不會沒有飯店吧?隨便吃點好不好?我……真的有點累了。”
  江律文想了想,點頭說:“那好,你跟我來。”
  觀光電梯一路到頂層,打開的時候已經有服務生等在電梯門口,白色的手套扶著電梯門,恭敬的遞給江律文一張房卡。江律文接過來,順手招呼她:“這裏。”
  頂樓的光線不亮,隻有房頂四周一圈射燈,光線交錯而過。杜微言想起曾經在一家珠寶店裏見到的戒指,靜靜的臥在黑色天鵝絨中間,碎鑽細密如同無涯的星子,襯得中間的鑽石仿佛是一點炫目的光亮,真的難以讓人移開眼睛。
  現在這個空間裏,無疑,也有這麽一處光亮。
  他就在中央,黑色西服,領口微敞著,再細微的光線似乎都能聚攏在他的身上,反倒讓那張臉孔有些顯出了幾分模糊,淺淺的光圈中,泛著珠玉的色澤,莫名的叫人難以直視——這讓杜微言有些恍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那個人。
  還有人聲,鮮活的傳進了耳中。
  “微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易子容,易先生是……”
  後麵江律文微帶笑意的聲音杜微言聽得似懂非懂,她隻是僵硬的把自己的手放進了易子容的手中,而他扣住她手指的那一刻,是下了狠勁的。
  察覺到他極為惡劣的在她的傷口上重重的摁下,杜微言的心髒輕輕的一抽。
  她咬了咬唇,心思一轉,忽的笑靨如花,唇角的酒窩如珠玉般點綴上去,即便大半的眉目掩在了灰色的帽子下,卻依然辨識得出難言的秀美:“你好易先生,杜微言。”
  易子容果然一怔,鬆開她的手,連眼神都不再望向她,隻是對江律文頷首說:“江總不是去醫院了麽?”
  江律文笑:“出院了。是吧?杜小姐?”
  杜微言自若的笑了笑,眼角眉梢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身側的兩個男人身上,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想別的心事。
  服務生將他們帶到窗邊的位置,杜微言坐下之後,江律文在她身邊,卻不急著坐下,俯身說:“易先生去醫院找過你。”又轉頭微笑,“真巧,又在這裏碰見。否則下次見麵是該在天尹了。”
  易子容在他們對麵坐下,卻沒什麽笑意,客客氣氣的寒暄了一句:“江總還記著呢。”
  杜微言不禁側頭看了看江律文,她不敢開口,是因為不知道江律文究竟和易子容有什麽關係。實事求是的說,此刻她的思維有些混亂,明明前天易子容還一臉不悅的問自己那人是不是江律文,轉眼變成了江律文一本正經的將易子容介紹給自己……這究竟算怎樣的一個局麵?
  “我以為你和他們在一起。”
  易子容搖搖頭,極為斯文的笑笑:“太吵了,一個人過來坐坐。”
  杜微言暫時不用說話,偏著頭看窗外的景色。
  窗外並不是高樓林立,霓虹流轉也是樸素至極,仿佛隻集中在腳下的寥寥幾塊土地上。這本就是一個稱不上是奢華的城市,這讓人在俯瞰的時候生出些感慨。或許在數年之後,這裏就會是另一個光溢彩流的都市,人們說著標準的普通話,手裏捧著咖啡,和她熟悉的任何一個大都會一模一樣。
  “微言……微言……”江律文溫和的身後拍拍她的手背,“易先生問你什麽時候去天尹。”
  “啊!”杜微言回過神,撥弄手裏的一杯檸檬水,“我已經收到了你們的郵件,有些建議我會在整理之後發給你們。有具體的事我會和那位……”她努力回憶那個名字,半晌才說,“謝秘書是吧?我會和他聯係。”
  “杜小姐既然已經答應了,我就沒什麽問題了。”易子容輕鬆的說,“過幾天到了天尹,再好好謝謝杜小姐。”
  易子容比他們都早的站起來,語氣彬彬有禮:“不打擾你們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江律文並不留他,握了握手,目送他離開。
  杜微言盯著自己麵前那塊桌布,此刻天鵝的造型在燈光下泛著皚皚如雪的色澤,有一種異樣的優雅,她似乎很感興趣,端詳了半晌,才微笑著說:“西餐廳有什麽夜宵可以吃?我也餓了。”
  沒等她從菜單上找出樣合心食物,又有人坐在了原本易子容坐的位置上。
  初冬時節,那人隻穿了一件極精致的黑色無袖連衣裙,V型領口,露出光滑誘人的胸口,人未開口,淡香已然淺淺拂來。
  那個女人鬆鬆的綰著長發,並沒有望向江律文,隻是伸手托住下頜,優雅的笑著:“杜小姐麽?”
  杜微言不記得自己認識這樣一位美好的女性。
  “陳雨繁,江律文的前妻。很高興認識你。”
  這一晚上,於杜微言而言,真是於無聲處,驚雷不斷。
  不過杜微言顯然對於在此刻認識陳雨繁,覺得十分高興。她甚至也忘了自己已經饑腸轆轆,隻是站起來,笑著說:“江先生,江太……陳小姐,你們慢慢聊,我先回房間了。”
  江律文手臂輕輕的動了動,最後還是沒說什麽,隻是點頭說:“早點休息。”
  在她離開之後,陳雨繁慢慢的靠回了椅背,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微笑著說:“就是她?江律文,你的品味越來越奇怪了。”
  “既然看上過你,品味奇怪,不足為奇。”江律文頗為懶散笑笑,“什麽時候來的?”
  雖說腮紅不濃不淡,恰到好處,可陳雨繁的臉色明顯的不大好看。
  “你喜歡她什麽?”陳雨繁探究一般注視著他,玫瑰紅的唇色有幾分燦爛,也有幾分奢靡,“你總要讓我死個明白。”
  江律文微笑,十指輕輕觸著,微笑:“她心思簡單,不會使心眼。就這點好處。”
  陳雨繁微微一愣,側臉望向窗外,神情無限的慵懶:“是麽?”
  杜微言回到房間,一把扯下了頭上的帽子。額角後邊的那一塊還貼著紗布,這讓她的頭發看起來忽然就像是空落落的缺一個角似的。她換了衣服躺下,想起明天就離開,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情緒湧了上來。淅淅瀝瀝的開始落雨,窗簾並沒有拉上,雨水在玻璃窗上肆意縱橫蜿蜒,黑色的布景之上,透明的液體畫出如藤蔓般的曲線。
  明武的這一趟出行,算是特別不順的吧。雖然自己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可是莫名低落的情緒此刻泛上來。她想起碧溪頭的那些孩子,他們拿糖紙折成小人,替她掛在窗前;他們從家裏帶來醃肉,替她蒸在大鍋裏;她想起張曉曉最後遞給他的連翹葉……可自己就這麽匆匆忙忙的落跑了,恐怕也再也沒有勇氣回去了。她想起下午從醫院出來,她將銀行卡裏所有的錢取出來,匿名匯給了老村長……或許,這是自己在離開明武之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第二天一早,還是坐老孫的車回去。杜微言前一晚沒有睡好,眼睛腫的像是桃子,一上車就靠著椅背睡著了。這一路回去十分的順利,回到天尹的時候不過下午兩點。
  難得的好天氣,倒像是初春時分了。杜微言先回研究所,將材料放回辦公室。所裏的領導素來體貼民情,也知道她這幾天還要去醫院換藥,就給了她一個星期的病假。杜微言理了些資料,打算拿回家去做分析。
  這一次,她將行李和材料直接的搬上了出租車,徑直回到了市郊杜如斐的屋子裏。
  杜如斐恰好出門回來,眼見女兒從車上下來,又驚又喜:“怎麽一聲不吭就回來了?”
  杜微言把箱子往院子裏拖,一邊說:“工作做完了。我就回來了。”
  杜如斐分明是覺得女兒瘦了許多,原本臉蛋有些鼓鼓的,襯得那雙杏眼又大又漂亮,現在隻覺得一張小臉上隻剩下一雙眼睛了。他有些心疼,搓了搓手就說:“我去買菜,這麽大一個人了,怎麽還能走路把頭磕破呢?老爸給你做豬肝湯好不好?補補血……”
  杜微言忙著理東西,又心虛,抬頭笑著說:“老爸你快去吧,我餓了。”
  一個人在市裏住的時候,杜微言吃的不是食堂就是家門口的幾家小店,難得吃上這麽熱騰騰的家常菜。這一頓吃下來,她簡直就是趴在桌邊起不來了,哎呦呦的隻喊吃撐了。杜如斐看她一眼,搖頭說:“這麽大人了,吃沒吃相。”
  他將桌子抹了一遍,又興致勃勃的招呼女兒說:“跟我來書房,我理了不少資料。你不是在紅玉住過一段時間麽,幫我來看看。”
  杜微言知道老爸一說起那些東西就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眼珠子一轉,就說:“爸爸,明天再說吧,我去洗澡。我累了。”
  杜微言的房間在二樓,她洗完澡出來,看了眼手機,好幾個未接電話。一打開,看到那個名字,她的頭又疼起來。她似乎已經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一遍,可是江律文總是不溫不火的態度,讓她覺得很無措。他那麽聰明,怎麽會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就差沒直截了當的說出“沒感覺”這三個字了,可對方……仿佛就是耐心的獵人,不即不離的等待,縱然自己抓狂暴走,他卻總有餘力微笑旁觀。
  最後躺下去的時候,手機的電池已經被拆下來,一堆零件扔在了書桌上。杜微言睜著眼睛,莫名的想起了自己家裏的那個麵具……為什麽這三年安寧的時光,就這麽悄悄的被改變了呢?
  先是江律文回來了……如果江律文隻是讓她想起了一段暗戀的話,易子容的出現,卻在時時刻刻的提醒自己,原來她也有過一段放縱而幼稚的青春。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杜微言是感激易子容的。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會那麽快的從那段壓抑的暗戀中走出來;如果不是他,她不會如此規整的走上現在的生活……可是杜微言知道,無論她有多少理由去對他感激涕零,她都不能做到接受這個男人。
  “真的是不一樣的啊……”杜微言小小的翻了個身,家的味道讓她覺得安心,睡意突如其來的襲來,一點緩衝的餘地都沒有給她,就這麽將她拉入了無意識之中。
  接下去的一個星期,杜微言過著悠閑而腐敗的日子。除了定時去省醫院換藥,就是躲在家裏看書上網。偶爾捧一杯熱茶去杜如斐的書房逛逛,總能在老爸的書架上翻出幾本自己感興趣的書。
  杜如斐的藏書極豐,杜微言想起自己小時候最喜歡找神話故事看。那時候個子還不及書桌高,常常墊著腳尖費力的在一排排的書海中找到“故事”兩個字,然後費勁的扒拉下一本。這個時候,就算是把杜如斐最珍貴的幾個版本藏書扯壞了,老爸也不會生氣,笑眯眯的摸摸自己的頭說:“爸爸去給你買一套小人書好不好?”
  當時自己就搖頭,一本正經的說:“我也要看有字的。”
  杜微言想起小時候的趣事,嘴角微微一彎,目光依然很快的一排書中滑過,直到在某處頓了頓。
  《闐族風俗》……她的指尖擦過書脊,最後卻沒有抽出來,最後隨意的拿了一本神話誌,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地上看了起來。
  這一看,就看到中午。
  直到聽到叫喚聲,杜微言站起來,一邊說:“來了,來了。”
  她奔到沙發邊的接起座機電話,是同事打來的:“小杜,臨時通知你件事兒。後天省委宣傳部有個會,關於民族團結的,你要去參加。”
  杜微言也沒說什麽,這種會議也是常有的,一年下來要去參加好幾次,她記了記時間地點,隻說“好的”。
  杜如斐端了一盆酸辣土豆絲出來,說:“這麽忙啊?”
  杜微言擱了電話,有些苦惱的說:“人在江湖漂嘛。”
  再出門的時候,就已經下著雪粒子了。前幾日的風暖日和,轉瞬變臉,刺骨如臘月間的洌風,直掃到人的脖子裏。杜微言下了出租車,眼見大廳近在眼前,還是忍不住將頭低了低,半個頭埋在了大紅的圍巾之中。
  會場就是在省賓館的牡丹廳。在門口的簽到處寫了名字,拿了會議資料,然後聽著領導的發言,這套程序她無比的熟稔,也就頗為無所事事的拿出了一本學術專著,低頭翻閱起來。
  等到小半本翻完,會議差不多也結束了。杜微言看看時間,要是抓緊一些,還能趕回所裏去把工作和會議精神交代一下。
  這個時段出租車難打,杜微言走到總台請服務員幫忙叫了輛出租車,很快,小姐招呼她:“出租車來了,就在門口。車牌是xxxx那輛。”
  杜微言道了謝,起身去門口等車。
  出租車從大門口開到門口還需要幾分鍾,她又在門口等了幾分鍾。保安客客氣氣的走到她身邊提醒她:“小姐,小心,有車開過來了。”
  是輛銀色的車子,自然有門童去後座開門。又因為堵了車道,杜微言看見那輛出租車就在後麵,也停了下來,等著前麵的車讓道。
  她心急,就快步走過去,直接的拉開車門,正要坐進去的時候,看到了前邊車中下來的兩人。
  年輕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異常的修長挺拔,腰帶就這麽閑閑的落在一邊,側影添了幾分隨意自然。
  他俯身,笑著將手伸向車裏,黑色的袖口那一排金屬扣光亮鋥鋥。而陰影恰好將他一半的側臉遮住,近乎純黑的眸子熠熠生著光芒……直到裏邊的女孩子伴著他一道出來,語笑晏晏間挽上他的手臂。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裏?”
  杜微言拉上車門,報了地址。
  出租車開過賓館門口,打個轉彎,很快的離開了。
  她甚至來不及控製自己的好奇心,下意識的想要轉頭看看那個女孩子長什麽樣的時候,視線的盡頭就已經是如海的車流了。
  易子容站在酒店的大廳裏,身邊女孩子輕輕依偎著自己,很淡很淡的香味慢慢的縈繞開。他的腳步不疾不徐,風度亦是妥帖斯文,可似乎總有一種不悅——就是不悅,不可控製,難以言說。
  哪怕隻是餘光輕微的一掃,他也看見了杜微言。修身灰色風衣,略長過耳的頭發宛如黑綢……他甚至看得到她低頭間輕柔的將發絲撥回耳後。而頸間的那條紅色圍巾是唯一的亮色,仿佛烈焰,濃稠化不開的瑰麗。
  他不知道會在這裏遇到她……可她既然看到了,也好……她所要看到的,難道不是自己的這些“努力”麽?
  年關將近的時候,也是警方壓力最大的時刻。隨著春運這又一輪人口流動的開始,城市仿佛變成了一頭蠢蠢欲動的怪獸,形形色色的案件層出不窮。這種時刻,前一陣天尹搶劫案嫌疑犯落網,無疑是給廣大的市民吃了一劑定心丸。
  張建民在這段時間算是天尹市家喻戶曉的人物,杜微言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第一眼掃到的就是報紙上的頭條,關於今天公開庭審的新聞。她愣了一下,正要拿來細看,收發室的阿姨忽然進來喊她:“小杜,早上有人留了個包裹給你。”
  是一個小小的硬紙盒,透明膠粘的很牢固,隻貼了一張紙,寫著杜微言老師收。
  杜微言心底咯噔一下,隱約知道了是誰給自己留了這包裹。
  辦公室裏同事們還沒有上班,她將打開的包裹塞回了抽屜,手裏握著厚厚一疊錢,一時間有些恍惚。到底還是被江律文說對了,他早就告訴過她,張大叔並不會收下這筆錢。
  她隱約記得一句話,風骨這個東西,隻有在物質貧瘠的時候,才會讓人愈加覺得錚然可敬。
  “小杜,上午的團拜會你別忘了。”
  杜微言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轉身出門,打了車,開到路口的時候還是猶豫了一下:“去法院。”
  因為是公開審判,她就順著三三兩兩的市民和媒體記者走進了大廳,找了個角落坐下。
  其實從坐下開始,杜微言的就覺得自己有些緊張,開庭時間沒到,她往四周看了看,果然,老村長坐在最前邊,她隻看得到一個背影。老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那或許是他最正式的衣服了。他坐得筆直,仿佛再大的風暴也無法讓這棵老鬆屈下半□姿。
  在中間法官宣布休息的時候,人群的低聲討論紛紛擾擾,落在耳中,有些嘈雜,仿佛是遠處有飛機掠過。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老人身上,他並沒有轉過身,似乎還直視著站著的兒子。
  杜微言覺得自己有衝動走到前邊去和老人說上幾句話,可雙腿微微一動,又被人喊住了。
  這個年輕記者她認識,在這個案子大局已定的時候就曾經聯係過杜微言,說是要采訪一下她,當時是如何用巧妙的用了語言學的知識幫助破了案。杜微言當時十分婉轉的拒絕了。
  想不到在這裏,他還能認出自己。
  他笑容滿麵:“杜小姐,你也來聽庭審。挺有成就感的吧?”
  杜微言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沒有,就是隨便過來聽一聽。”
  “內部消息,那人會輕判。據說認罪態度不錯,搶劫的財物都繳回了……”
  “嗐,他家也挺可憐的。都是老實交巴的農民,老婆還是癱瘓要動手術……上邊還有人關照了下,大概能盡量輕判吧……”
  杜微言的目光下意識的投向老村長坐的位置……可那邊已經沒有人了。老人家或許是不願意聽到審判的結果,到底還是悄悄離開了。杜微言有些匆忙的站起來:“對不起,我還有事。”
  老人果然在外邊,草坪角落的地方蹲著抽煙。她躊躇了半晌,放重了腳步走過去。老人回頭看見她,眼中掠過的卻是一抹顯而易見的愧色。
  杜微言平時清亮的聲音驀然低了下來:“大叔……”
  他站起來,笑了笑,額上的皺紋頃刻間加深了好幾道。
  “小杜老師……實在是對不起你。曉曉那娃不爭氣,也不懂事……我這張老皮老臉的……”他似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又搓了搓手,“他爸更是……”
  “大叔,你不用說了。曉曉的媽媽身體怎麽樣?還有張曉曉……那天他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急了……”
  老村長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曉曉他娘沒事。今年山上的中藥都賣了高價,政府和村裏又幫了忙,手術也挺順利的。他爸的那些贓款也都還上了……”
  杜微言“哦”了一聲,又等了等,才說:“那……大叔,要是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盡管來找我。你有我的電話。”
  “那啥……杜老師。”老人在她轉身走出幾步的時候終於喊住她,“其實還沒有正經謝過你。聽說是你幫公安局的人破了案,抓了那小子。謝謝你。如果他沒被抓,還一直幹那些混賬事……我這把老骨頭……還被蒙在鼓裏……我就真的……”
  老人說得十分真誠,那雙略帶了渾濁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她,仿佛那樣就可以克服自己語氣中的磕磕絆絆。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隻能點頭。她沒有再踏進莊嚴的審判大廳,其實結果對她而言已經不重要了。在善與惡之間,在金錢和誘惑之間,她還有些困惑。可又有些釋然,仿佛是想通了什麽。在老人對她說話的時候,她換就想明白了,其實自己一直在用居高臨下的姿態觀望著這在底層掙紮的一家人。
  可她所同情的人,也有著平等的人格和驕傲。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渡過這樣的危機,去彌補已有的錯誤,不是麽?
  從法院出來,杜微言去參加團拜會。頭昏眼花的等了一下午,才算等到晚餐時間。晚餐統一組織了自助餐,她找了人少的地方,要了些炒麵。
  大廳裏也隻有角落的幾張桌子空著幾個位子。杜微言低頭吃了幾口,焗飯的味道和炒麵的油膩混在了一起,實在有些難以下咽。她心底暗暗抱怨了一句這夥食真糟糕,埋頭喝一口大麥茶解解膩。
  低頭喝水的時候覺得旁邊的位子也坐了人,她往一邊讓了讓,忽然聽見有人在說話:“就吃這麽點兒?”
  是在和自己說話?杜微言側了側頭,口裏還含著茶水,差點沒噴出來——結果盡數的嗆進了嗓子裏,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易子容輕輕撥弄著手裏的茶水杯,眼神微微透著嘲弄。
  “你怎麽在這裏?”
  “開會。”
  “哦。”
  杜微言沒心情吃那盤倒胃口的炒麵了,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兒,她努力的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我怎麽到哪裏都能見到你啊?”
  “嗯。”他伸手去過茶壺,給她倒了半杯,說,“可能是巧……也可能,是我想讓你看到。”
  他說的從容不迫,琥珀色茶水恰好到了杯口淺沿的地方,平穩如小鏡。
  “哦?”杜微言不客氣的拿過去,喝了小半杯,語氣裏不自覺的帶了幾分奇怪的情緒,“我以前不知道你這麽擅長交際啊。”
  話一出口,杜微言覺得隻憑著“擅長交際”一個詞不足以表達完整,又換了說法,強調:“是招蜂引蝶。”
  他挑眉望著她。
  而杜微言想都不想就說,“你現在不比以前,注意影響啊。”
  易子容輕輕咳嗽一聲,明亮眼睛閃過一道笑意:“我問過你,杜微言,你到底喜歡什麽樣子的?”
  杜微言低了低頭,手指有些漫不經心的滑過餐盤,答非所問:“你明明不是那種人,幹嘛要做出那樣的事來?”
  “你想要我做什麽樣的人?”這一次,似乎是真正的不解,易子容的語氣有些執著,“像江律文那樣,你就會喜歡?”
  杜微言被噎在那裏,說不出話來,隻能瞪著他。而他好看的眉毛皺著,同樣睇視她,眼神不曾散開分毫。
  半晌,杜微言將餐盤一推,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和他沒有關係。”這句話的語氣又冷又硬,易子容聽了,臉色也微微一冷,沒有接口。她索性不再看他,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他接了個電話,聲音卻是意想不到的柔和。杜微言腳步滯了滯,忽然有衝動要回頭看看他此刻的表情。
  易子容兩三步就走過她的身側,似笑非笑的低頭側她一眼,淡淡提醒她:“一會兒還要見麵呢,別這麽沉不住氣。”
  晚上還有統一組織安排的年底聯歡會。杜微言在偌大的劇場找到了同事,他們單位表演的節目是合唱,杜微言和小梁坐在後台聊天。小梁剛剛從明武回來,帶回了大量要分析的語料,馬不停蹄的又趕到這裏,一邊關心的撥開杜微言的頭發看她的傷口:“還疼不疼?”
  杜微言搖搖頭,坐著說了一會兒話,小梁“哎呦”一聲:“我們去換衣服吧?一會兒更衣室人多了,擠不進去。”
  想不到更衣室已經是人頭攢動,化妝的,更衣的,想要尋出個小角落都困難。小梁皺皺眉頭說:“要不去外邊的衛生間吧?”
  她們提了衣服穿過後台的通道,一直看見劇場一側的洗手間。
  “噯,微言,走啊。”
  “噢,就來。”杜微言回過頭,跟著小梁走過去,摸摸臉頰,莫名的有些發燙。
  她剛才……看到易子容了麽?
  坐在貴賓席上,和他那個漂亮的女伴在一起?
  她有些猶疑的停下腳步,又回頭看了一眼。
  真的是他。他換了一套銀灰色的西服,十分體貼的向那個女生側過身子,耐心的聆聽著什麽,還不時的點頭,風度妥帖文雅。
  杜微言走進洗手間,開始換上那套有些老舊的襯衣和長裙,在扣扣子的時候,覺得手指在輕微的顫抖。她抿了抿唇,忽然有些生氣。
  沒有氣易子容……就是氣自己,明明對著他做出一副冷漠的樣子,可看到剛才那一幕……自己居然有點吃味。
  小梁在隔壁喊她:“微言你好了沒有?”
  杜微言定定神,應了一聲,恰好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拿出來看短信,隻有四個字。
  “好好表演。”
  發信人是易子容。
  她簡直難以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一想到過一會兒他正兒八經的坐在台下和女伴卿卿我我的看自己唱歌……那種感覺,大概叫做如坐針氈吧?而且……此時此刻,他發這條短信,大概也是因為剛才看到自己了。這要她怎麽再出去一次?
  杜微言下定了決心,拉著小梁從洗手間出來,打定主意從偏門往室外繞回後台。
  有那麽瞬間,她覺得背後的一道灼人的視線附著而來,她咬牙,走得更快。偏門大敞著,有寒風卷進來,小梁冷得跳腳:“快走快走,我要凍死了。”
  一口氣跑到後台,她們都凍得臉頰微紅,而領隊正四處找人:“噯,快點快點,下個節目上了。”
  舞台上燈光一打,熟悉的旋律響起來,杜微言卻發現自己的注意力並不在節目上。她站第一排,而他恰好坐在第一排。他們離得不算近,也不算遠,但是也足夠杜微言看清他的表情和動作。易子容坐姿閑適,頭略略歪著,似乎十分有興趣的從頭到腳打量著自己。她忍不住,回瞪他一眼,又生生的把目光轉開了,隻覺得表演時間漫長無涯。
  三首歌唱完,杜微言忙不迭的下台,正拿紙巾抹去口紅,又是短信的聲音:“一會兒別急著走,我送你回去。”
  她輕哼了一聲,去更衣室把衣服換了,和同事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
  地鐵站人群洶湧如浪潮,溫度也比室外高出了許多,白色的列車駛進站的時候,杜微言小心躲避著上下車的旅客,直到貼著地鐵的門站住,才輕微的鬆了口氣。地鐵開動的時候,而車廂的兩側,廣告牌的光亮仿佛流水滑過,又柔軟的拂進人的心底。
  明明地鐵的報站聲音還沒結束,杜微言卻覺得身子不可控製的向前傾了傾,然後車子就停住了。這裏並不是任何應該停下的一站,地鐵的門也沒有打開,整個車廂靜了一靜,然後嘈嘈的低語聲仿佛荒草蔓延開來。其實這個城市的地鐵出故障也不是頭一次了,乘客們除了抱怨幾句被耽擱的時間,也就隻能耐心的等下去。
  可這一次,整整在原地停了三十分鍾。
  三十分鍾的停滯,會在人口流動如此迅速的地鐵站聚集起多少人?以前杜微言沒有這個概念,可現在她知道了。
  車子重新開啟後,在下一站停下。站台上黑壓壓的全是人。一眼望去,隻看得到黑色的腦袋連綿在一起,觸目驚心。車門甫一打開,呼啦一聲,仿佛巨大的浪頭打來,說不清有多少人開始往車子裏擠。
  保安努力的在車廂門口維持著秩序,許是停站時間到了,地鐵的門開始滴滴的發出聲響。有人要下車,更多的人要上車。那股力道如此迅猛,她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被人壓迫得不住往後退。
  車廂的空間仿佛在瞬間被扭曲了,密集的人流,渾濁的空氣,每個人都處在這樣狼狽的境地裏。一片混亂。
  有人從杜微言身邊擠過,毫不留情的將她往後推搡,又有人接連不斷的踩到了她。
  杜微言覺得失去了平衡,而這樣混亂的情況下摔在地上任人踩踏會發生什麽情況……她想都不敢想,隻覺得周圍有人在尖叫,還有人用方言大聲咒罵著“不要擠”,她沒來由的開始慌亂,因為周身除了晃動的身影,沒有一處可以借力的地方。
  隱約有些絕望,又有些窒息,腦海中是真的一片空白。
  有人伸出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又扶著她站起來,直到她的背靠上另一堵牆——那個年輕男人仿佛在巨牆般的人群中劈開了缺口,把她擋在了自己身後。
  另一側的地鐵門終於吃力的合上了。車外依然是黑茫茫數不過來的人群,他輕而易舉的轉身,目光拂過她驚魂未定、略顯蒼白的臉色,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細細的撫了撫她的臉頰,低聲問:“沒事吧?”
  她抓住他的手,頓了頓,竭力穩定呼吸:“沒事。”
  車廂裏的燈光是素白的,他個子高,鼻梁、睫毛處都有淡淡陰影投下來,整個人都像是畫家精心描摹中走出來,分明有一種淡然清俊的高貴。唯有雙眸還有著熾熱的溫度,目不轉睛的凝視她,幾分遮掩不住的關切。
  易子容忽然微微勾唇笑了笑,有些無奈:“我就知道你不會等我。”
  天知道他當時怎麽心神一動,想到她就會在這個時間離開。於是顧不上別的,穿過坐得滿滿的劇院,恰好看見她走進地鐵站。或許隻差一步,他就趕不上和她一趟車,也趕不上把她從人群裏拎出來了。
  她的目光漸漸的轉回來,依然是那麽多人,屬於他們空間被壓迫得很小很小。可彼此間的距離這麽近,她聽得見他心髒跳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是一種特殊的韻律,蠱惑得她難以遏製的想要靠近。
  杜微言低頭想了想,一點點的貼近他的胸口,不過寸許的距離,卻仿佛用了很久很久。她的唇擦過他胸前的衣料,低聲,又有些挑釁的說:“那你還要來找我?”
  易子容隻是看著她,她的短發輕輕擦著他的下巴,微癢,仿佛是心動的感覺。
  而人群中,他將環抱著她腰間的手慢慢上移,直到貼在她柔軟的胸口,不輕不重的按著,淡淡的說:“因為你口是心非。”
  杜微言並不用回應這句話,因為恰好到了下一站,她又抵在了門口,隻輕輕後退一步,就踏出了這方壓抑的空間。
  她承認自己被“口是心非”這四個字刺激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不能駁斥……她能說什麽呢?
  隔了一步彼此凝望,清晰,卻遙遠。
  幸而易子容也並沒有在等待她的回答,隻是順著人流走上前,輕輕挽著她的腰,笑著說:“走吧。發什麽呆?”
  從擁擠的地鐵站出來,杜微言重新呼吸到有些清冷的空氣的時候,恍若重生。
  易子容走在她的身側,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眉心很好看的皺著:“你喜歡這樣的生活?”
  杜微言不做聲,回想起上網的時候,時不時會彈出的QQ新聞,各種各樣的事故,都會讓她覺得這個世界太危險……保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像剛才在地鐵裏那樣,一個疏忽,就會倒黴。
  可這就是她的世界啊!她不頹廢,也不怨天尤人,隻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喜歡語言學,在旁人看來有些枯燥的論文卻是她的樂趣所在。目前的生活,對她而言,算是有回報的,不是麽?
  “嗯。你覺得不好?”於是她挑了挑眉看他,“易先生,你年紀輕輕,英俊有為,難道就厭世了?”
  他微笑起來,眉眼熠熠生輝。走了半條街,不疾不徐的問她:“我能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麽?”
  杜微言有些猶豫,還沒開口答應,易子容已經搶先一步,語氣輕鬆:“不要緊張,隻去坐坐。”
  杜微言已經很久沒有在家裏招待朋友了。家裏甚至找出了一瓶不知哪裏來的老白幹,幾碟叫來的外賣小菜,她將這些鋪在桌上,給易子容倒了一杯酒,笑著說:“你還是喝酒的吧?”
  他抿唇微笑,淡淡的看著她,眸子仿佛靈動的黑蓮,什麽都沒說,度數極高的烈酒,仰頭喝了下去。
  杜微言看著他將那杯酒喝完,於是又倒上,一邊隨意的問他:“你朋友呢?”
  他一怔:“什麽朋友?”
  “剛才坐在你旁邊的那位啊,我見過你們好幾次了。”
  易子容伸出修長的手指,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眉心:“是我助手。”
  她喝了幾杯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很狡猾:“就是秘書麽?我覺得很漂亮啊。”
  易子容伸手摸摸她的頭,語帶輕笑:“不是你讓我這麽做的麽?”
  她吃驚的表情很可愛,直愣愣的看著他,挖空心思才說了一句:“什麽?”
  “你在醫院裏對我說過什麽?”他似笑非笑,眼角和唇畔的弧度十分柔和,“你總是說我和你們不一樣啊。”
  杜微言微張了嘴巴,沒有說話。
  “如果你覺得滿意了……我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他順手摸摸她的臉頰,又停頓了一會兒,“除了能看到你很有趣的表情,別的都很無聊。”
  後來說了什麽,都記不清了。杜微言也有點薄醺,所以有些話,她甚至沒有聽明白,就匆匆轉了另外的話題。或許是她這幾年的工作,或許是早上的庭審,又或許是一些毫無意義的音節……他專注的聽著,就像很久之前那樣,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在耳中,不管那些心事多麽碎煩,多麽矯情。
  杜微言下意識的給他倒酒,有些期待他小小的醉倒,那麽她說的話就像是喃喃自語,再也不會被旁人記得?
  那瓶老白幹漸漸的見了底。易子容臉色如常,隻是眼中慢慢的有了漣漪蕩漾,仿佛有什麽東西要洋溢出來。杜微言被他看得心驚膽戰,又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匆匆忙忙的站起來:“我去廚房拿點東西。”
  而他懶洋洋的笑了笑:“杜微言,喝醉會發酒瘋的可不是我,你不記得了?”
  杜微言臉唰的紅了,狼狽的進廚房,又開了開窗。深夜的涼風探進屋內,又觸摸上自己的臉頰,迅速的降低了內心深處隱隱蒸騰起的熱氣。
  等到轉回到客廳,那人卻已經不在桌邊了。杜微言目光落在沙發上那個斜倚的身影,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就這麽放他在沙發上不去管了?還是給他倒杯茶醒醒酒?
  她抱膝在另一個沙發上坐了很久,目光就這麽無意識的在他身上來回掃視。易子容睡著的時候皮相很能迷惑人,嘴角微微翹著,睫毛長得讓人嫉妒,末梢輕輕的一卷,弧度柔和溫淺,叫她忍不住想伸手去觸摸一下。
  杜微言眼珠子輕輕一轉,因為酒氣的推波助瀾,一個像是惡作劇的念頭無法遏止的在腦海裏升起。
  她在他身邊蹲下來,輕輕拍拍他的臉:“噯,醒醒!易子容?”
  他不理,把臉往沙發裏埋得更深一些。
  “莫顏?醒醒啦!”
  叫他莫顏,杜微言覺得他稍許有了些反應,至少眼睛輕輕睜了睜,雖然立刻又閉上了。
  “你起來好不好,我幫你衝衝臉,嗯?”杜微言一邊說,一邊拖著他的手站起來,“這邊,這邊。”
  成功的把他拉扯到浴室,杜微言喘了口氣,伸手抓了花灑,讓他靠在牆上,騰出另一隻手開了龍頭。
  雪白的瓷磚上,一株細細的蘭花,碧綠的葉身,淡紫的花朵翩躚若蝶。而他閉著眼,靠著浴室的牆,因為微側著臉,看得到鼻梁的角度十分挺直,表情恬靜,有種難以言喻的俊美。
  杜微言調了調水溫,想了想,又把藍色標示的龍頭擰得大了一些,總之就是略低於手上的溫度,然後一手扶著他的肩膀,耐心的說:“低頭。”
  他順從的低頭,微微帶著涼意的水撲在他的臉頰,易子容眼睛更用力的閉了閉,旋即清醒了一些,往一旁偏了偏。
  杜微言不無陰暗的想:讓你上次捏我的傷口。左手握著花灑,那道水流隨著他的轉頭,不依不饒的跟著他轉頭的動作——這一次,有一些順著他的臉頰,流進了脖子裏。
  身側的男人終於不動了,那雙眼睛慢慢的睜開,看清了眼前站著的是誰。
  杜微言見他忽然張開眼睛,手微微一抖,沒控製好力道,花灑斜了角度,盡數的噴在了他的襯衣上。
  白色襯衣在頃刻間被淋濕了,緊緊貼著他的上身,易子容大約更清醒了幾分,眼神中掠過細微的一點點笑意,隨即濃烈起來,被她扶著的手臂忽的反客為主,將她整個人牽在了懷裏。
  杜微言措手不及,花灑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因為水流的力道,掙紮扭曲了幾個角度之後,直直的往上噴在了她的身上。
  自食惡果。
  突如其來的水流,背後涼得杜微言哆嗦了一下,身前易子容的懷抱卻出奇的熾熱,他把她抱在懷裏,似是脫離了醉意,幾乎咬著她的耳朵,含糊不清、又滿是曖昧的說:“要玩水?”
  杜微言冷得要跳腳,臉上卻唰的紅了,剛要用力把他推開,易子容卻抱著她輕而易舉的轉了身。
  花灑的水仿佛是小小的一支噴泉,晶瑩剔透的變幻出種種的水霧,液體流落在他的背後,他替她完全的擋住——然後不容抗拒的、用身體將她抵在了牆上。
  他很慢很慢的俯身下去,先是輕輕碰了碰她的唇,然後不再遲疑,更深的吻了下去。
  杜微言的手扶著他的腰,下意識的去掐了一把。
  易子容微微離開她一些,似乎是輕輕笑了一聲,要製服她這樣的小動作其實不難,他伸手在她腰間一攬,讓懷裏的身子更緊密的貼合這自己的身軀,然後毫不猶豫撬開她微微喘氣的唇。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被淋得濕漉漉的,涼濕的衣料,溫熱的軀體……這樣奇妙的感覺,隻讓杜微言覺得理智正在迷失。她隻是模模糊糊的覺得,他的手正慢慢的從自己的腰間開始,撩起了上衣,又一點點的往上去探索全身最柔軟的地方。溫柔,又不失力度,仿佛灼起了一點點的火焰,微醺,又微辣。
  杜微言最後理智在拚命的抵抗,她無力的扶住他的手腕,有些艱難的掐了下去。
  “你不是說……”仿佛察覺了她的抗拒,易子容停了停,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頰,貼著她的唇斷斷續續的說話,“你不介意這種關係麽?”
  語氣這樣的專注,薄唇漸漸的移到她的耳側,輕輕的吻了吻,低低追問:“是不是?”
  而他的另一隻手並沒有停下,移到了她光裸的脊背上,替她隔開冰涼的瓷磚,停在某一節脊椎上,指尖那一端溫熱柔和,仿佛是樂師在撥弄琴弦。
  杜微言別無選擇,摟著他的脖頸,有些語無倫次的回他:“你先放開我。”
  他一低頭,溫柔的含住她的耳垂,炙熱的呼吸撩撥她的耳側,慢慢的說:“小丫頭,撒謊不好。”
  他用手肘關上水龍頭,微微離開她的身體,一隻手慢慢的探在她的胸前。杜微言微微喘息,想起了在擁擠的地鐵中,他觸著她的胸口,凝視著她:“……你口是心非。”
  而這一次,易子容撫在她背後的手輕輕一挑,解開她內衣的衣扣,而另一隻手肆無忌憚的用力,修長的手指間仿佛綻開潔白溫柔的雲絮,壓迫在她心房的地方……
  可奇怪的是,他仿佛能一看看透她的心思,用濃稠得仿佛能滴下水、能榨出□的聲音提醒她:“承認了麽?”
  杜微言的T恤已經被褪到了胸口的地方,濕濕的一團,又皺又卷。易子容攬著她後背的手輕輕一滑,扣著她的腰,將她抱起來。衛生間就在臥室的隔壁,路也不遠。他的腳步很穩,而目光落在杜微言白皙纖細的腰腹間,似是有些忍耐不住,輕輕的低頭,慢慢的吻了上去。
  杜微言的身子很輕,似乎是怕癢,微微的蜷曲起來,一邊胡亂的伸手去撥開他的臉。易子容輕輕的笑了笑,俯下身,略微頑劣的在她胸口輕輕的噬咬著,直到她在自己懷裏痙攣般躲避著那種炙癢感——他終於懲罰夠了,將她放在床上,用吻觸及她每一處的不會與外人分享的私密。
  她的身體依然如處子般青澀,因為他小小的一些撩撥就難以克製的戰栗起來。易子容的薄唇從她的頸間摩挲而過,又頓了頓。像是有一片薄雲慢慢的飄來,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低頭笑了笑,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件小小的棉布吊帶也是這樣從她肩頭滑落,露出的肌膚細膩柔滑得仿佛是牛乳,而他用近乎虔誠的心境,一點點的和她糾纏……
  此刻的杜微言顯然已經有些慌亂了,他的動作很慢,明明有著足夠的時間讓她去阻止和反抗,可她竟然隻是遲疑……甚至貪眷此刻他的愛撫,隻是順從著他的意誌……直到身上涼颼颼的,才恍然發現那些衣物都已經被扔在一邊。
  臥室靡靡的光線中,他英俊得仿佛妖魅一般,半壓在她的身上,刻意壓低了視線。杜微言的手指輕輕的滑過他的胸口,喃喃的喚他的名字:“莫顏……”
  他的襯衣還沒脫下,因為渾身都濕透了,此刻貼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和寬厚的胸膛。他信手撥開她淩亂的發,在她唇畔吻下去,兩具柔軟的身軀也隨之緊密的貼合在一起。易子容盡量的將動作放和緩,又繾綣的吻去她眉眼間婉轉的忍耐和汗水,他狹長黑亮的眼睛就這麽微微眯起來,在她圓潤精致的鎖骨、潔白柔軟的肌膚上掠過,隔了這麽久……仿佛萬年,陌生,卻又熟悉的契合……
  他的手慢慢的去尋找她的手,直到完全的扣住,才低低的說:“微言,你是我的。”
  杜微言沒有說話,身體太久沒有被這樣的與人一道分享過,僅僅是觸摸就會讓她難以平緩。何況此刻易子容扣住她纖軟的腰,略帶強橫的每一下的進出,都會讓她不自覺的仰起頭,光裸的肩難以克製的輕微後張,而目光盡頭是那張一直掛在燈下的麵具。
  其實他帶給自己的,一直是美好,不是麽?
  仿佛飄若雲端,仿佛一眼驚豔,仿佛……此刻歡愉得萬劫不複。
  易子容的唇輕貼著她的額角,幽亮的眸子並未闔上。或許已經是午夜,她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他的懷裏,呼吸平穩輕柔。他的手臂枕在她的頸下,另一隻手則完全的環過她的腰,拂在她的背後。杜微言的睡相很乖巧,臉頰貼著自己的頸側,偶爾要翻身,隻要自己手臂微微用力,她便一動不動了。
  他很想打開燈再看看她的模樣,可又怕驚醒她。驚醒她之後呢?他濃黑的眉輕輕的皺起來,小心翼翼的去輕吻她的額角……那句話,他能說出口麽?
  這一晚,杜微言睡得也不好。雖然十分倦乏,可身邊的人稍微動一動,她便能有所察覺。他的呼吸又一次貼近的時候,她終於還是張開眼睛,眸色清亮恍如窗外月華。
  “莫顏,你是為了我,才出來的麽?”她喃喃的說,指尖掠過他挺直的鼻梁,又在他臉頰處停下。
  暗夜之中,仍然看得到易子容的臉棱角分明,仿佛鬼斧神工之作,而三年的時光不曾抹去他的容顏,即便在黑暗中辨識,依舊有著觸目驚心的俊美。
  他一直清醒著,微微眯了眯眼睛,純黑色的眸子深邃仿佛夜空,卻答非所問的淡淡說了句:“你還留著那個麵具?”
  她的眼神有些閃爍,小心翼翼:“我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麽……十年,是麽?你說要我陪著你十年。”
  他的目光輾轉而下,“微言,我們重新開始。我在這裏,我陪著你。”
  杜微言抬起頭,輕微的喘氣。
  而他的目光仿佛是浩瀚的時光長流,所有的情感,濃烈,抑或是平淡,洶湧如排山倒海一般,卷得她難以呼吸。
  “十年……我隻要你的十年……”易子容仿佛是著魔一般,緩緩的將那句話說完,“如果不能天長地久的話。”
  臥室裏或許還開著窗?杜微言隻覺得身上發冷。她的身體往後挪移,不自覺的躲避他的觸摸,淡淡的替他強調一遍:“你是說,十年之後,你會離開我?”
  易子容輕輕的垂頭,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肩上良久,才說:“是。”他頓了頓,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或許,用不了十年……”
  難堪而不安的沉默。
  他的身上依舊有著好聞的氣息,像是青草,又像是山中小溪,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澀:“為什麽?”
  他的聲音一點點的從她頸側傳出來,帶著輕微的磨礪,擦進了杜微言的心底:“不要問這個……好麽?”
  杜微言幾乎要為這個匪夷所思的理由大笑起來,她推不開他,隻能忍得自己雙肩輕輕的抽動。
  他抬起頭,靜靜的看著她,窗外的月光泄進來,他的臉和身軀,仿佛被鍍上一層難以名狀的情緒,一種歡愉到極致之後的荒涼。
  杜微言止住了笑,用被子將自己的身體裹緊,慢慢的掙開他的懷抱,直到靠在牆角,終於坐了起來:“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答應你這樣可笑的要求?”
  “就憑我們睡過兩個晚上?就憑你恩賜的那本書?”
  此刻的杜微言,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淩厲,仿佛會紮手的烈焰玫瑰,連目光中都透著嘲弄,偏偏語氣輕柔沉靜:“你為什麽這麽奇怪?”
  這句話一出口,彼此對峙著的兩人,都怔了怔,身外的時光仿佛倒流,連相識的第一幕都變得觸手可及。
  你為什麽這麽奇怪?——
  那是杜微言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年輕的杜微言執意要進入紅玉的南部山區時,同一組的另幾個師兄師姐都在勸她:“微言,我們的考察結束了。
  而她和另一位師兄十分執著,堅持要進入真正的闐族自治區去調查。其實也不是沒有根據的,因為從等言線的劃分來看,越往南走,密集程度越高,這也意味著區域內的語言變異程度越高。隻在邊緣徘徊所搜集到的語料,對於杜微言來說,是遠遠不能滿足的。
  出發前,唯一的同盟軍男生突發了急性腸胃炎,不得不留在紅玉首府迭連市輸液治療。忽然間成了孤軍奮戰,杜微言卻無畏無懼,第二天找了當地的三輪摩托,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顛簸著就進去了。
  一路塵土飛揚,開三輪摩托的大叔問她為什麽要跑到山裏去,找沒找到住的地方。杜微言簡單的就說自己在搞科學研究,大叔看待她的目光立刻就變化了,極為熱情友好的說:“姑娘,你住我家吧?”
  杜微言倒不怕被人拐了騙了,語言學有時候可以幫她很多忙。鑒別筆跡自然是小意思,哪怕在日常對話中體味一個人說話的韻律,她也能肯定眼前的厝文大叔沒有騙她。
  摩托車打了拐彎,杜微言緊緊抓住一旁的扶手,突突的馬達聲慢慢的減弱,大叔憨憨的笑了笑:“到了。”
  真正闐族人生活的環境,簡單淳樸得叫人吃驚,就像是厝文大叔說的那樣,連找一家旅店都很困難。小小的鎮上,街道也隻從南至北的一條,零零落落的兩家雜貨店,店門是青白相間的厚布,而街邊是一隻綠色的郵筒。
  杜微言走進厝文大叔家的屋子前,默默站了一會兒,又拿出了相機。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柔和的金光婉約的點綴在幹淨簡約的小街上,遠處是清雲繚繞的山黛,有一個孩子從路邊穿過……
  杜微言選擇的構圖焦點卻是那個小小的郵筒。綠色的漆麵已經有些斑駁,似乎是時光悄悄的爬覆上去,曾經柔潤的綠澤此刻被剝蝕,輕輕一觸,便娑落落的掉滿了掌心。
  她隻覺得這樣構圖漂亮,可是她當時並沒有想到,很久之後重新回到這裏,似乎什麽都沒變,依然是這樣的街道,這樣的美景——可是將這個純淨的世界與外邊聯係的紐帶,卻早已不是這樣一個簡單而寞落的郵筒了。
  厝文大叔有一個女兒,名字用漢語的音譯來稱呼,十分動聽,叫做“夏朵”,在他們的語言中,意思是“幸福”。她和杜微言差不多年紀,小麥色的肌膚,身上是紮染的長裙,濃藍之上是大團大團的龍鳳圖案,絢爛如火,濃稠色澤仿佛能蘸染視線,那雙眼睛晶亮晶亮的,漆黑的發辮垂在肩上。
  這個純淨的姑娘,總叫杜微言想起了沈從文先生筆下的翠翠。很多時候夏朵都很羞怯,可是又願意和杜微言在一起,好奇的看看她的電腦和手機,仿佛那些都是有魔法的東西。
  學曆、背景乃至民族的不同,並不能阻礙兩個女孩迅速而牢固的發展起友誼。夏朵有時候聽不懂杜微言在說些什麽,也不知道她的研究有什麽作用。可她願意跟著杜微言,對這個漢族女孩充滿了善意的好奇。而在語料的收集上,她也盡最大的可能性去幫助來自外鄉的女孩。
  因為隻有自己一個人,沒辦法再分工合作,比起在迭連市的時候,杜微言要辛苦得多。杜微言來到紅玉的第一個月,就能把那裏方言說得很熟練。可她想不到,到了這裏,情況起了某種不可預知的變化。她在街頭聽鄉民們彼此交談,努力的記錄和追蹤,可他們使用的語言,卻又和紅玉的完全不同,似乎是一種全新的語言。
  這讓杜微言覺得很無措,因為從小到大,她從來都在語言上有著叫人難以忽視的天分。然而走進了這個小小的城鎮,種種力不從心,幾乎叫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
  她在這裏呆了這麽久,卻幾乎不能找到任何關於闐族文字的書麵資料。似乎這種語言一直以來都是用聲音的方式在傳遞。要是讓她憑空想象出一種可以承載這樣語音的文字,不論是表音、或者表意,似乎都不能完整的描述出這種最為純正的闐族語。
  杜微言想起父親曾經告訴過自己,任何一項社科類的研究都是不能獨立的。他告訴女兒研究的視野一定要放廣闊,尤其是語言學。因為語言本就是人類互相溝通的產物。如果不把它放在具體的民俗和民族誌中,難免會被複雜的語音語法弄得一頭霧水。她有些發愁的想,自己該從哪裏入手呢?
  一籌莫展的時候,夏朵來敲她的門,微笑著問她:“過幾天就是罕那節了呀,你會留下來麽?”
  “罕那節?”
  “是啊。一個很重要的節日。”夏朵在杜微言身邊轉了一圈,給她看自己新繡的桂枝圖,想了想,說,“就像你們那個春節。”
  杜微言也有些好奇,難怪這幾天集市越來越頻繁,而且熱鬧。她有些快活的拉著夏朵:“你們的傳統服飾……就是這樣的長裙麽?”
  集市上應有盡有。難得有這麽一次,杜微言跟著夏朵,在人群中穿梭,卻不用去留意他們說的是什麽。主謂賓的結構是否倒置,尖團是否已然混合,這些都暫時的拋在腦後了。她換上了一條石榴紅的紮染長裙,夏朵依著當地人的習慣,也替她將長發盤起來,興奮的說:“過幾天,紮布楞就可以開放啦!”
  杜微言的目光盯著一旁一位闐族中年大嬸賣麵具的小攤,心不在焉的問:“什麽紮布楞?”
  夏朵還沒解釋,杜微言又隨口問她:“夏朵,什麽是莫淹?”
  周圍突然靜了靜,所有人的目光不可置信般的望向了這個穿著橘紅色長裙的少女。
  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頓了頓,還沒反應過來,夏朵已經把她從人群中拉開了。
  “我說錯什麽了?”杜微言有些困惑的四顧,“我聽到路邊有人在提莫淹什麽的……”
  “微言!不是莫淹!”夏朵的語氣十分嚴肅,雙唇抿起來,有些焦急,又有些迫不及待的糾正她,“對莫顏,我們要說敬稱。”
  杜微言愣了愣:“敬稱?”
  夏朵肯定的點點頭:“莫顏在我們這裏,就是神和高貴的意思。你……不能胡說的。”
  杜微言看著夏朵微微漲紅的臉蛋,喃喃的重複了一遍:“莫顏……莫顏……是這麽說嗎?”
  闐族少女秀麗的臉龐上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信。於是,杜微言認真而又微帶愧疚的又把這個名字念了一遍。
  當她可以準確無誤的發音的時候,忽然心悸了一下。
  仿佛這是個咒語,而她在無知間,掀開了層層掩蓋著的,命運的麵紗。
  回去的路上,夏朵一點一點的給杜微言補課。杜微言勉強聽明白了一些。莫顏是闐族神祇般的人物,他很少在族人中出現——可按照夏朵的說法,即使他出現了,也沒人敢抬起頭望上一眼。他們會恭恭敬敬的對他行闐族最高的禮節,雙手在胸□叉,然後半俯下身,敬若神明。
  杜微言皺眉說:“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你們的祭司?世襲的?”
  夏朵顯然不可能明白什麽是“祭司”,什麽是“世襲”。
  “唔,就是這樣。我們民族在很久之前有一位大英雄。他治水救了大家。人民尊敬他。他的家族,就世代的成為了我們的領袖。”杜微言說的是大禹治水再到夏啟家天下的事,盡可能簡潔明了,“當然,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我們的莫顏,就隻有一個。”夏朵固執的說,“他不常出現,可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這個莫顏,聽起來有些像耶和華啊。杜微言忍不住笑了笑,也無意和夏朵爭辯。倒是有些好奇起來,於是忍不住問夏朵:“那你們為什麽這麽尊重他?”
  夏朵低聲說:“他使我們免於災難,他是我們的英雄。”
  她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青春美麗,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雙眸璨璨的,似是浸潤著光輝。
  杜微言愣了愣,然後才想到,這就是信仰麽?一種……她可以理解,卻無法追尋的東西。她的注意力很很快的又被好奇給占據了:“夏朵,他為你們做了些什麽?”
  夏朵猶豫了一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們不可以隨便說的。但是,過幾天就是罕那節啦,微言,紮布楞開始的時候,你可以聽到大家的讚歌。”
  杜微言暗中聳聳肩,其實一個民族的神話不外乎幾種模型,這一點,早就有人類學家總結過了。她倒是對紮布楞很感興趣:“那麽莫顏會出現在紮布楞麽?”
  夏朵笑了笑,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我希望他能來。我從沒見過他。”
  “這麽神秘?”
  “見過他的人寥寥無幾。他可能會在我們中間,可他從來都不會說。”夏朵像是想起了什麽,笑得很開心,“微言,你不是說你要找一些寫的東西?我知道我們的瓦彌景書,那是莫顏的。我們族人傳唱的歌謠,都來自那裏。如果你能見到他就好了。”
  杜微言沒有說話,可是心跳卻突的加快了。
  夏朵不明白什麽是文字,杜微言回想起有一次看見她的刺繡,上邊是一連串古怪的符號。她當時興奮不已,連聲音都顫抖了:“夏朵,這是你們的文字麽?”
  夏朵茫然。
  杜微言慢慢的解釋:“就是你有記住不的東西,就拿這個來提醒自己。”
  夏朵猶豫了一會兒,羞澀的笑笑:“不是的。這些是祈福攘惡用的。”
  原來是符咒。
  杜微言覺得失望,這個民族,有著這麽神跡般的語言,卻沒有文字……真是不可思議。
  而如今,杜微言雖然覺得夏朵的話並不是那麽可信,那本什麽景書更是拗口又難記,可是……萬一真的有呢?
  一想到真的可能有,她眉梢眼角便彎成了小小的月牙。即便掌握的闐族語並不多,可是僅僅憑著現有的基礎,她幾乎可以認定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語言,甚是……可能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可以填補喬姆斯基普遍語法的語言。
  她反複的聽著錄下的語料,就會想起《聖經.創世紀》中的記錄:“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耶和華說,看呐,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這是巴別塔的故事。
  那個時侯人們使用著一樣的語言,他們齊心協力要蓋起通天的高塔。於是耶和華阻止他們,使他們語言變得各異。於就這樣,巴別塔成了傳說。而如今,世界上有著無數種不同的語言,還有一種職業專門用於彌補這條裂痕,叫做翻譯。
  杜微言有些懷疑的想,闐族語會不會就是巴別塔之前的那種語言呢?為什麽她所了解的所有的語言結構都可以從這裏找到發展的軌跡?
  它像一枚種子。在這個之後,枝繁葉茂的各種果實,就是人類如今使用的種種語言。
  但是,她沒有證據。
  沒有任何的書麵證據。
  於是一切就隻是一個年輕學者的推想罷了。
  這個晚上,杜微言在枕頭散發的蕎麥香中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瓦彌景書……真的會有這個東西麽?”
  第二天就是罕那節。
  罕那,是“重生”的意思。人人都會在這一天穿戴一新,然後去紮布楞虔誠的祈福。而隻有罕那節的十四天,紮布楞才是對族人開放的。
  紮布楞是一座外形極為獨特的建築,每年才開放一次,仿佛吸收了節日裏女人們裙裾中的光芒色澤,外觀異樣的繽紛絢爛。
  杜微言第一次見到,忍不住讚歎了一句:“真好看。”
  夏朵微笑:“你要一起進去麽?”
  隻要是有著闐族血統的族人,紛紛從外地回到這裏。男人們穿著薄麻料的淡色衣裳,而女人們則是顏色跳脫飛揚的長裙,色澤鮮麗。他們蜂擁著進入紮布楞,感謝先祖的庇佑,祈禱來年的安樂。
  杜微言尊重他們的信仰,可她沒有辦法像他們那樣跪在那裏,全身心融進這樣的虔誠之中。於是在紮布楞外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對夏朵說:“我在外邊轉轉,你進去吧。”
  夏朵並不勉強她,笑著和她告別。
  紮布楞外飄逸飛揚的長裙,仿佛是正當盛夏時節綻開的花朵,翩躚如流雲。
  遠處有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目不轉睛的看著杜微言,嘴角的笑容熱情,卻又羞澀。這個年輕人是夏朵家的鄰居,她看著有幾分麵熟,於是對他微笑著點點頭,不著痕跡的離開。
  她記起來了,罕那節的第二日,便是年輕的男女互相表白的日子。這樣的習俗,雖然也在逐漸的改變,但是這裏的人,還是比現代社會的年輕人直率的多。杜微言嘴角的微笑漸漸的消逝了,她有些苦澀的想起了自己那次算是失敗的告白,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裙擺,忽然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江律文的事,不能不說是她在年輕而意氣奮發的時候,生活所給予她的重重一擊。很多時候,杜微言都在想,自己為什麽不願意這麽快回學校而執意來這裏呢?她隻是不願意去麵對罷了。回想起他們的相處……難道自己不像個白癡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回過神的時候,人群已經開始往外湧了。想必這一輪的儀式已經結束。隻一會兒,外邊的世界又活躍起來,大家開始攀談、說笑,而杜微言則逆著人流,悄悄的踏進這個神秘的建築。
  初春的天氣有些微熱。
  此刻的大殿裏空無一人。杜微言看著正中的那塑像,忽然覺得有些無語。她本以為,他們叩頭膜拜的,會是一個威武剛猛的英雄吧?
  可是,為什麽塑像隻是一隻怪獸?
  她仔細的研究了一會兒,基本判定,就是一條巨大的黑狗,呲著牙,眼睛像是兩枚銅鈴。
  有趣的是,在塑像的旁邊,用帷幔圍起的一塊空地,竟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隻是沾塵已久,仿佛已經過了很多年。
  杜微言又將目光緩緩的移向了塑像後邊的壁畫,其實這裏光線有些暗沉,她瞧不清,於是往裏邊走了幾步。
  想不到塑像後邊有人。
  闐族男人們的衣服大都有些寬鬆,很薄,天然的麻質。那個人也穿著這樣的衣服。杜微言望著他的背影,卻能清晰的看見他寬闊的肩,往下,是漸漸收窄的緊實腰身。她想,這應該是個年輕男人。
  他負手站在壁畫前,微仰著頭。
  周遭都是昏暗,可他的白衣仿佛暈染出了淺淺的光亮,讓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
  那一刻,杜微言屏住了呼吸,而時光,仿佛靜止。
  大殿裏的溫度仿佛在倏然之間又涼卻了一些。
  杜微言不知道站了多久,仿佛隻是一眨眼的時間,可又像是很久很久——當她猶疑著去靠近那人那牆那畫的時候,那人卻已經離開了。
  走得很快很急,在這之前,杜微言一直不知原來後殿還有一扇側門。他推開的時候,光線一閃而過,像是一把鋒銳的刀,切開了她有些混沌的神經,讓她忽的驚醒。
  杜微言下意識的上前了幾步,就站在他適才站的地方。而她的腦海裏始終有著一副剪影,白衣的男人發絲清爽,微仰頭的時候背脊挺直,驕傲而孤寂。這樣的身影在這個彌散著潮濕、光線陰暗的後殿裏顯得這樣卓絕。
  杜微言站到壁畫前時,有數秒的時間一直在恍惚,以至於難以辨識這畫上斑駁的圖案究竟代表了怎樣的含義。
  她睜大眼睛觀察,許是因為氧化的關係,壁畫的色澤已經有些黯淡而生出黑色。右下角被剝蝕了大塊,隻剩下粗糲的層岩。夏朵曾經告訴她:“紮布楞就是倚靠一塊完整的巨岩鑿空出來的。”從這樣的細節來看,果真如此。
  這樣近乎殘破的畫,原始碎裂的線條,像是直劈進人心深處,杜微言隻看了一眼,就覺得驚心動魄。
  第一幅,畫上的那一個人,一手往前,似是在承接著什麽。他的身後,黑霧滔滔,席卷而來的是一種絕望而沉悶的氣氛,像是一頭暴怒的巨獸,能吞噬天地。
  第二幅,構圖中央的人看得出是個女子,身段柔軟,像是一片纖雲,飄飄蕩蕩的立著,她的手似乎在輕擺,而隨之拂起的,有金色的淺澤光線,是黯沉的牆上唯一的亮色。
  ……
  她還要仔細的看下去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闐族的神話。他們以讚歌的形式一代代傳承下去,可惜的是,以杜微言目前的語言水平,她聽不懂那些時而蕩氣回腸、時而婉轉溫柔的民謠。而每次她問夏朵,夏朵總是堅決的搖頭:“那不是神話,那是我們的源頭。對不起,微言,我不能這樣隨便的說給你聽。”
  這一瞬間,分外的喪氣,手頭的資料如此零碎,杜微言想不出一個框架,可以讓它們變成一項足以震驚學界的研究成果。
  出了紮布楞,外頭的陽光有些刺眼。而夏朵正四處找她:“微言,你去哪裏了?我們回家吧,晚上可以去木樨穀。”
  杜微言隨著她走了幾步,慢慢的說:“我過幾天可能就回去了。夏朵,這些天謝謝你。”
  夏朵沒聽清,回頭:“什麽?”
  她便抿唇笑笑,說:“沒什麽。”又略略的振奮了情緒,問夏朵,“你見到莫顏了麽?”
  夏朵烏黑的長發在金色的陽光下燦燦的生出光芒來,她笑嘻嘻的說:“當然沒有。莫顏從來不會告訴我們他是誰。”
  杜微言忽然想起了後殿裏那個男人,莫名的問了一句:“他……和你們長得一樣麽?”
  夏朵“噗嗤”一下笑了:“當然。他不是妖怪。”
  “可你沒見過他,你怎麽確定呢?”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明明知道夏朵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可她就是不依不饒,“你們誰能證明真的有莫顏在呢?”
  夏朵微微咬了唇,有些生氣了,臉頰上洇出淺淺的紅暈。
  “有人見過的。莫顏……是最好看的人,誰也比不上。”
  “那他究竟是人,還是神?”
  杜微言忽然有些醒悟過來,她這是在幹什麽?在試圖用自己的觀點去說服另一個人?其實在她一直以來的觀念裏,強迫別人去接受既成的觀點,不啻於□另一個人的思想。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沒有接受過係統教育的少數民族姑娘?
  典型的以強淩弱。
  “夏朵……對不起。”她訥訥的說,“我隻是有點好奇。”
  夏朵看了她幾眼,微笑著說:“沒關係。我們去木樨穀吧,上次叔叔他們說,是在月湖那邊見到了她。這下你就能相信了。”
  杜微言站在街道上,眯起眼睛打量這座此刻顯得分外寧靜的小鎮。她聽到自己心不在焉的答應:“好啊。”
  所有的煩惱,在晚上見到月湖的時候,都煙消雲散了。
  柔軟淡黃的月光鋪灑而下,一方如琥珀的碧潭,纖塵不染的空靈之景。身邊是喧鬧的人聲,還有焰焰的火光不時的竄起,將樹影烘烤得如同精靈般舞動。
  杜微言在接到旁人遞來的酒碗時愣了愣,夏朵歡笑著向她解釋:“這是我們的桂花蜜,是用上一年釀下的桂花漿汁做的。微言你試試。”
  因為口味極好,又不顯酒性,杜微言一口氣喝了很多。最後一個年輕人上來邀她去篝火邊跳舞,她微笑著認出這就是在紮布楞外盯著自己看的那個人。她向他搖頭,然後舉著酒碗往湖邊走去。
  有人在月湖邊用原木修了長長一條棧道,草木的氣息帶著新鮮的腥氣,和著水色撲麵而來,讓人胸口雲翳頓開。
  等到再也聽不見分毫煙火的喧囂時,杜微言已經往木樨穀裏走了很遠。湖水極靜,隻有石壁邊的淙淙滴水,像是落在玉盤上的冰粒,剔透可人。
  杜微言臉上泛起了淡紅,酒力一陣陣的湧上來,她忽然有大喊大叫的衝動,於是將雙手圍在口邊,向著湖水大聲呼喊:“有人嗎?”
  有人嗎……
  ……
  聲音隨著泛起的湖波漸漸的傳遞開去,又隨著石壁反彈回來,斷斷續續的回到自己耳中。杜微言覺得很爽快,她想了想,又喊了一個名字,那個名字讓她有片刻的清醒,可旋即,她又用盡了力氣大喊:“杜微言,你是個笨蛋!”
  “杜微言,你喜歡江律文,你就是個笨蛋!”
  一遍又一遍。
  直到筋疲力盡。
  她用最後的力氣,仿佛發泄:“這裏沒有人!”
  空曠的四周,這是最後的聲響,隨著泠泠波光,忽上忽下的漾起光澤,直到沉寂。
  有道低沉好聽的聲響在微醺的少女身後破空而出,仿佛漂亮至極的銀箭劃破氣流:“有人。”
  發音標準而漂亮的漢語,杜微言在聽到的瞬間竟不是害怕,而是親切熟悉——她說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用漢語和人順暢的交流了。以至於在瞬間的恍惚之後,她才開始發抖。
  依然是那個背影。
  卻無比的熟稔於心。
  那人並沒有立刻轉過身,在山壁的陰影中站了很久,微微低了頭,仿佛在醞釀著某種奇異的情緒。
  杜微言握了拳,克製住轉身就跑的欲望,大聲問:“你是誰?”
  而他最後轉過身來的時候,聲音淡然如清風:“我叫莫顏。”
  借著月光,杜微言呆呆的看著他,竟說不出話來。她看到的,是怎樣一個英俊得近乎完美的年輕男人?腦海中找不到相應的形容詞,於是隻覺得驚豔,一再的驚豔,連天地間此刻的美景都為之失色。
  而那句話在片刻之後才被送進了意識層流中。杜微言想:他是莫顏?——哦,他是莫顏!
  難解的傳說,族人的敬畏,古怪的壁畫,白天的驚鴻一瞥,原來都是他。
  那句話在唇齒間衝口而出,難以克製:“你真的是莫顏?……你怎麽這麽奇怪?”
  男人靜靜的看著這個忽然闖進來的年輕女孩,沉默了好一會兒。
  月色慢慢的爬上他皎然的麵孔,杜微言驚訝的發現他有一雙很黑很亮的瞳孔,像是一塊烏金的鐵,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被完美的鑄造出來,而陳釀至今天,蘊涵了無數的精光。可它不閃耀,隻默然的凝視,光芒暗斂。
  杜微言忽然有些相信夏朵的話了,因為和這樣一個人的對視中,她幾乎說不出下一句話來。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可又仿佛被凝凍住了,她聽到他問自己:“什麽?”
  莫顏的聲音很好聽,也足以打破此刻僵直的氣氛。杜微言終於從種種情緒中脫困而出,下意識的問他:“你會說漢語?”
  他揚起了眉梢看她,笑了笑:“是啊。”
  她積攢了一肚子的問題,一低頭,莫顏修長的影子恰好拖到自己的腳下,隻要腳尖輕輕一挪移,大概就能遮住他晃動的發絲光影。
  哦,這麽說,他不是鬼。杜微言胡思亂想著,他的手也近在咫尺……如果自己去觸一下呢?他會不會生氣?她很想知道他有沒有常人的體溫……
  杜微言側著頭仔細的觀察他:“你就是他們說的莫顏?”
  莫顏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困惑,又蘊著笑意:“我是莫顏,可我不知道他們在背後說我什麽。”
  “他們說你……”杜微言怔了怔,忽然發現自己沒法往下說,因為闐族有證可考的神話太少,又沒有書麵記錄,而當地的族人很少對她講述這些。
  “他們說你是大英雄,說你活了很久很久,是他們的保護神。”
  這番話說出口的時候,杜微言的臉紅了紅,心想:“真見鬼,我在說些什麽?”
  她聽父親說起過,有些民族的首領世代和民眾分離居住,每過幾十年,就會有一位年輕的族長出現,接替父輩的職務。而在外人看來,他們就像是被同一個年輕人領導著,取得了神的庇佑。
  莫顏很幹脆的搖了搖頭:“我不是。”又說,“你看我像是活了很久很久?”
  月亮已經移到了中天,他們並肩站在月湖邊,杜微言沒了懼意,他們安靜的說了幾句話,而莫顏說:“我要走了。”
  “你明天還會來麽?”杜微言很快的問他,仿佛他會在瞬間消失一樣,又拉住了他的手,“來這裏。”
  他的手掌溫暖,十指修長,觸感很好。
  “你住哪裏?”杜微言見他不說話,追問了一句,“我們一起出去。”
  莫顏輕輕的笑了,微微抬起手,用另一隻手掰開她的手指,輕柔而溫和,“我不住那裏。”
  此時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反扣住她的五指,輕輕捏了捏:“好了,再見。”
  杜微言看著他往相反的方向漸行漸遠,那個修長的身影像是一抹隨時會消失的月光,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夏朵說:“你不是說你要找一些寫的東西?我知道我們的瓦彌景書,那是莫顏的……”
  那是莫顏的……
  心髒難以抑製的快跳起來,杜微言知道這不是酒精的作用,可她知道自己應該試一試,於是將雙手攏在嘴邊,就像剛才那樣大喊:“莫顏,你明天還會來的,是不是?”
  回聲一層層的從山壁間、湖麵上傳來。莫顏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身影已然看不見,消匿在暗色層岩之間。
  罕那節的狂歡會持續整整的十天。杜微言已經第四次在臨近午夜的時候忽然出現在夏朵麵前,夏朵有些不滿的拉住她的手:“微言,你是不是和誰約會去了呀?每個晚上你都不在這裏。”
  杜微言忙搖頭:“沒有。我就是四處逛逛啊。你們跳的舞我都不會。”
  夏朵的發辮有些散亂了,臉頰紅撲撲的像是蘋果:“微言,你的話說得越來越好了呢!”
  她們踏著月色往回走,杜微言想著心事,沒有說話。
  莫顏確實每天都會出現在月湖邊,有時到得比她早,有時又會比她晚一些,他們就地坐著,隨便的說說話。很多時候他都沉默著聽杜微言說,偶爾會側頭看她一眼。她辨識出他的眸中滿是笑意。
  可她不是想和他聊天啊……她要瓦彌景書,可目前為止,莫顏從來沒有告訴她和這個相關的任何訊息。杜微言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曆。再有大半個月,她就該開學了。
  第六個夜晚,莫顏出現在月湖邊的時候,杜微言正坐在一條毛毯上,手邊是一大罐桂花蜜。她回頭看見他,笑著晃了晃那個罐子:“我請你喝。”
  他在她身邊坐下,不小心壓到杜微言的長裙。裙角是濃烈的石榴紅,月光之下有著無窮的暖意。杜微言這一天並沒有像夏朵一樣穿著亞麻色的上衣,甚至頭發也不曾盤起,她穿一件自己帶來的白色T恤,V字的領口,胸口肌膚若隱若現。
  一罐桂花蜜見底的時候,杜微言恰好把自己暗戀的糗事說完,想起來有點心酸,也有點可笑,半靠著莫顏,迷迷糊糊的抱緊他的胳膊說:“我現在什麽都沒想,就想著怎麽做好學問。”
  她的身體像火一樣發燙,讓莫顏覺得緊貼著自己胳膊的肌膚正在灼燒。他側頭撥了撥她額角的發絲,又拍了拍她的臉:“小丫頭,喝多了吧?”
  杜微言沒說話,將臉埋得更深一些……他的身上有很好聞的,草木的味道,很自然,又清新……她討厭男人用香水,莫顏從來都不用,他天生就有著很好聞的味道,不是麽?
  莫顏由著她抱著自己,慢慢轉過頭,月湖上那輪月亮到了最完滿的時刻。那雙純黑的眸子,終於漾出了幾分異樣的神采,像是有人拿石粒兒往下一扔,噗嗤一聲,刹那間回旋起了水紋,觸蕩開去,可以輕撫到時間的對岸。
  他的身側攏著她,小丫頭的身子柔軟,呼吸輕緩,像是溫順的小獸,安安靜靜的依靠在自己身邊。那種如同永恒的孤寂在瞬間被填滿了,衝動和遲疑,彼此交替著主宰他此刻的思維。最後後者慢慢占了上風,他俯下身,用唇角貼在她的眉心。
  他一點都沒有想到杜微言會在這個時候,說醒就醒了。那雙蘸染了水色的晶瞳有些迷惘著望著他貼近的臉,然後咯咯笑著,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發絲讓杜微言覺得脖頸處微癢,她一邊躲,一邊用臉頰貼合他頸側溫暖的弧度,而有些幹燥的雙唇從他耳畔輕擦而過。
  莫顏的身子漸漸的僵住,他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正在向著難以控製的方向發展,可顯然,他身下的小丫頭一點也不知道。她隻知道此刻自己身體很燙,而莫顏的身體很涼很舒服,她願意這麽抱著他,緊緊的貼著,不讓他離開。
  莫顏的聲音正在漸漸變得嘶啞,他用最後的理智拉開她貼在自己背脊上的手,半撐起身子,強迫她看著自己:“微言,你醉了。”
  杜微言的T恤裏邊還有一條白色的吊帶,此刻一側的肩帶已經滑落在手臂上。微白的月色和少女的肌膚相襯無暇,他修長的指尖之下就是她圓潤的肩膀和精致的鎖骨,而他輕輕拂過的時候,仿佛在觸摸一緞上好的綢。
  杜微言聽懂了“你醉了”這三個字,她依然咯咯笑著,嘴角的梨渦很深,像是小小的漩渦,一點點的吞噬他的意誌。而她最後的一仰頭,本想親在他的臉頰上,卻微微一偏,甘冽的氣息潤進他薄削的唇,終於徹底的點燃了這一場叫人覺得猝不及防的大火。
  白露未晞,涼夜正中。他將自己的衣服蓋在她身上,她的小腿便從衣服裏鑽出來一截,修長而瑩潤。莫顏的手指輕輕的從她眉骨處劃下,最後輕輕點在她左頰上的梨渦處。
  他的神色變幻不定,像是想起了很多事,可又分明鎖著眉,正竭力排開那些繁瑣的過往。視線裏,隻有這麽一張小小的臉龐,瑩白如玉,長睫微翹。
  “你為什麽來找我?”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她,用手捧著她的臉,“為什麽來這裏?”
  她一側身,仿佛人事不省,緊緊的攬住他的腰,聲音近似呢喃:“瓦彌景書,我要學你的語言,莫顏……好不好?”
  他一愣,再低頭的時候,杜微言是真的睡過去了。她依舊緊緊的抱著他的身體,似乎那是她唯一可以取暖的來源。
  莫顏將她的臉扳過來,一言不發的盯著看許久,用她聽不見的聲音,慢慢的說:“好。你要什麽,我都願意給你。”
  仿佛是妥協。
  對自己的妥協,對未來的妥協,對時間的妥協。
  杜微言頭痛欲裂的想回憶起前一晚的時候,驚恐的發現,那些挑逗的話,那些該死的動作,竟然都是自己做的。她背著他飛快的穿好衣服,低著頭就要離開,而莫顏扣住她的手腕,微笑著說:“下午我還在這裏等你。”
  輕微的肌膚觸碰都讓她覺得羞恥,進而有些抗拒:“什麽?”
  他的唇美好如同枝頭的玉蘭花瓣:“瓦彌景書,你不想看麽。”
  當杜微言真的觸摸到了那本羊皮紙做的古書時,麵對莫顏時的種種尷尬已經煙消雲散了。她坐在地上,小心的翻開,描摹那些古老的符號,激動的說不出哈來。
  腦海中儲備著的各種符號學知識都無法和眼前這種古老的文字相匹配,杜微言又試著讓這些符號走了一遍“語言識別邏輯框圖”,最後的結論是,目前的任何一個語係,都無法將它納入體係之中。
  這讓她不安,卻又異常的興奮。
  這會是學界的一個突破點。如果有完整的研究成果,很可能震驚世界,因為這種語言,可能就是語言學界的活化石。其意義,相當於生物界找出了一頭活生生的恐龍。
  可她目前麵對著這些奇怪的字符,卻毫無下手整理的頭緒。
  她期盼似的望著莫顏,而後者仿佛對她的心思了若指掌,微笑的接過那本書:“我來教你。”
  每一門語言,在不用去詳盡掌握它的前提下,想要尋找特征和規律,對於專業的學者來說,並不是件難事。杜微言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莫顏在教導她辨識字符的數日之後,她已經可以找出相應的句型和規律了。而她每深入的了解一分,心中的敬畏便愈加深一分。每次和莫顏分開,她回到夏朵的家中,就要整理筆記到半夜。
  當她搜集的句型、語料,足夠支撐她寫下一篇論文的時候,杜微言終於悵然合上了電腦。這一片桃花源,終於也到了分離的時刻了麽?
  第二天莫顏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她同時到達湖邊。他早早的等在那裏,沒等杜微言開口,就微笑著說:“我很久沒去集市了。”
  杜微言本就有些心神不寧,聽他這麽說,點頭回應他:“那我們去逛逛。”
  紮布楞的大門已經關上,過往數日的繁華如同硝煙,在瞬間之後就已經消散了。而門口照例鋪滿了小攤,人們熙熙攘攘的來回走過,挑選著可心的東西。
  杜微言走在莫顏的身側,目光卻落在一個麵具攤上。
  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張黃楊木雕成的麵具,被漆上了一層古樸而厚重的棕色,鼻梁高聳,雙目突出,像是威武的金剛。她伸手拿下來,笑嘻嘻的扣在莫顏臉上。麵具很猙獰,而他的晶璨的瞳孔透過麵具的眼孔,熠熠生輝。
  杜微言踮著腳尖替他摘下來,還給老板,又拉著他去看一旁闐族姑娘親手繡製的織品,有帕子,長裙,也有手納的鞋子。離開這個小攤的時候,杜微言的腳上已經換了一雙繡花鞋。鞋底納得很厚實,而鞋麵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紋,仿佛是長裙上的石榴汁蕩漾出來,將鞋子染上同樣的色澤。
  杜微言在紮布楞門口站了一會兒,又悄悄的問莫顏:“我們是不是在裏邊見過一麵?”
  他低頭看著她,目光中盛滿她看不懂的情感,隻說:“你想要進去?”
  他沒等她反對,輕而易舉的推開門,帶著她走了進去。
  杜微言踏進去的時候嚇了一跳。她聽夏朵說過,平常的時候決不能踏進這個地方。
  “莫顏,還是出去吧?”她扯扯他的衣袖,“我好像不該進來。”
  他的劍眉一挑,語氣凜冽,卻又不容她再猶疑:“你是和我在一起。”他拖著她的手,一直走到那尊塑像前,抬起頭,慢慢的繃緊了唇。
  “它……是你們的圖騰?”杜微言看見巨大的黑狗齜著牙,深碧的眸子神氣的瞪視著遠方。
  “你是說禎柙?”莫顏指了指塑像,微笑著說,“不是。”
  “它可以幫忙,尋找到自己的愛人。”他柔和的轉過頭,注視著杜微言,“我聽說外族人會把它叫做黑狗靈王。”
  杜微言走到那一大堆鞋子邊,興趣盎然的問他:“那這些呢?”
  莫顏走到她的身邊,和她一道看著那些鞋子,淡淡的說:“定情的男女其中一方,將自己的一隻鞋子扔在這裏作為憑證。他日有一方出了事,禎柙就能幫另一方找到愛人。”
  話音剛落,他的忽然將杜微言抱了起來,直到將她放在了塑像前的案桌上,雙手捧住她的臉,柔緩的說:“微言,你願不願意將一隻鞋子留在這裏……”
  她一愣的時候,他已經傾身吻了上去。一手扣著她的腰,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呼吸纏綿的交錯到她的心肺深處,卻又用剩下的氣息喃喃的將那句話補充完整——“這樣我永遠也不會把你找不見……”
  大殿裏的光線是昏暗的,他霸道的脅迫著她按照自己的頻率喘息,偶爾渡給她一些新鮮的氣息,卻又很快的將一切掠奪幹淨。杜微言睜開眼睛,看得到他閉著雙眼,睫羽輕輕的顫動著,仿佛裏邊有著隱秘而洶湧的情感。
  他的吻漸漸的變涼變柔,直到最後分開。杜微言看著他取下自己腳上的一隻鞋,慢慢的扔進了那一堆鞋子中。
  啪的一聲,似是揚起了一陣看不見的煙塵。
  她覺得好笑,可是他的背影挺直,在那個角落的地方站了很久,像是虔誠的在祈禱著什麽。真像是一座塑像啊,就像在那裏等待了千年……她有些怔怔的想著,唇角被他吻過的地方,竟無端的變得苦澀。
  莫顏再一次站在她麵前,視線幾乎與她平行。那雙極黑極深的眸子深處,已經有什麽東西破裂開,他的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激烈:“微言,你留下來陪著我,好麽?”
  杜微言的雙手緊緊扣著案桌,竭力控製著自己。腦海中浮現一幀幀的畫麵。他在月光中親吻自己的身體;他耐心的教自己那些奇怪的書寫方式;他躲在麵具後,虛幻得讓自己覺得心慌……
  她怎麽可能答應他?留在這裏,日日夜夜陪著他在月湖邊纏綿?留在這裏,好奇的旁觀族人對他的頂禮膜拜?她本就把他和他的出現當做了一場奇遇,才不會去在意他是人是神,甚至對他的一切都刻意的不聞不問。
  或許在自己心底,這不是別的,隻是一場露水情緣。
  短暫的沉默後,杜微言聽見自己說:“不,莫顏。我們太不一樣了。我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眼神在瞬間黯淡下來。
  而兩人的頭頂,那尊巨大的黑狗塑像,依然平靜的望著遠方,碧色的眸子像是藍天,深邃而遙遠。
  杜微言再也沒有去木樨穀。
  收拾行李的時候,她在箱子的最下邊發現了一張形如鬼魅的麵具,麵具的下邊,是一隻牡丹紋飾的繡花鞋。
  他什麽時候將這兩樣東西放在了這裏?杜微言猶豫了一會兒,合上箱子,又將一千塊錢留在了厝文大叔家的桌上,張望著屋外的天色。近乎青黑的蒙蒙亮光,小鎮上最勤快的公雞也沒有開始打鳴。她拖著行李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偶爾行李輪硌著一塊小石子,顛簸的力道震得她手疼。
  這裏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車站,在拖拉機突突的聲響中,杜微言沉默的坐在後邊的拖鬥裏,用目光和一切告別。
  她想起陶淵明的名篇《桃花源記》中這樣寫到:
  “停數日,辭去……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後遂無問津者。”
  夏朵,拉布楞,瓦彌景書……莫顏。這些落英繽紛,她不會再見了。
  就像那個武陵漁人一樣。
  你為什麽這麽奇怪?——
  空落落的夜色中,易子容的眸色很深很沉,卻掩不住其中如細微星火般的一點怒意。
  他半直起身子,唇角邊竟然勾起了一絲笑意:“你為了那本書來接近我,最後不辭而別,心裏甚至還裝著別人。杜微言,這些我都知道。我想了很久,才決定出來找你。你還是覺得我很奇怪?”
  有一根繃得很緊的弦在瞬間裂開了,輕輕“扣”的一聲,仿佛一道看不見的刀鋒,割裂了撥弦人的手指。
  杜微言沒有說話,隱約可聞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他們彼此間糾結的,似乎並不是同一個問題。可他沒有察覺,而她,也隻是迷迷糊糊的覺得哪裏不對,依然沉默。
  隔著薄薄的空調被,他的指節修長而有力,又一次按在她心口的地方,語氣一並柔緩下來:“隔了那麽久……你究竟找到你想要的了麽?”
  這句話並不是在問她,隻是喟歎。千轉百回之間,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情感正慢慢的循著自己掌上細微的紋路往外滲透,直到彌漫在她的心尖。
  杜微言怔在那裏,剛才的怒氣在瞬間消弭得一幹二淨,她無意識的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一點點的捏緊,聲音正在變得苦澀:“莫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利用你。”
  他沒有開口,靜靜的望著她。她的掌心比自己涼得多,全是冷汗。
  “我也沒想過你會來找我,就像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讓我陪你十年一樣……”她異常艱難的開口,“不管你信不信,那時候在月湖邊遇到你,看到瓦彌景書,都是意外。”
  她側身,啪的把床燈打開了,光線刺得兩人的眼睛都有些微疼。
  “你從來我不在我的計劃之中……又怎麽會是我想要的?”杜微言頓了頓,垂下眸子,不敢去看此刻他的表情,“這是我的真心話。”
  易子容將衣服穿好,一言不發的走到門口,指尖觸到了房門的金屬把柄,卻沒有往下壓。他很快的轉身,看著猶自神色怔忡的杜微言,黑色的眸子閃過一道異樣的光亮,有些惡意,又有些挑釁的俯下身,臉頰幾乎蹭在她的鼻尖,聲音很低。
  “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是你計劃之內的?”
  杜微言偏了偏頭,沒有搭腔。
  他的襯衣沒有扣好,加上又淋過水,仿佛被人狠狠的蹂躪過,皺皺的掛在身上——可這並不能讓他顯得有一絲的狼狽。
  他氣定神閑的望著她,輕輕碰了碰她的唇。
  “你爸爸,你的語言學……還有江律文,是不是?”
  她在刹那間睜大了眼睛,頭往後重重的一靠,磕在了牆上。
  這種反應,像是愈發的證實了易子容的猜測,他直起身,輕鬆的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等等!”杜微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得見他的背影異常的僵硬,在門口頓了頓,隨即麵無表情的轉過臉,唇角牽出一絲冷笑:“怎麽?提醒我別忘了東西?”
  “不是。”她半坐起來,微微仰了頭看他,“我等你解釋十年。”
  他站在原地,輕聲低笑:“杜微言,如果我不是你計劃內的——連這個前提都沒有,我不認為你會接受我的解釋。”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這麽直接的拒絕她的要求,聲音清清淡淡的傳過來,似乎有些漫不經心。杜微言紅了臉,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冷哼了一聲,揚眉望著他,片刻之後,那絲冷漠轉為略有些矜持的微笑:“很好。我可以理解為你不會再糾纏了麽?”
  她有意的加重了“糾纏”這個詞,如願的看到了易子容神色間的那絲厭惡和不悅,隨即是大門重重被甩上的聲音。
  屋子裏重剩下她一個人,身上還殘留著歡愛後的酸痛感,她賭氣一樣把被子拉到臉上,全然不知道這個局麵怎麽會倏然間變得這樣不可收拾。
  第二天起床,對著鏡子刷牙,杜微言不經意的掃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脖頸的地方有著昨晚留下的、很明顯的痕跡。幸好是冬天,她把已經穿上的V領毛衣換下,重新換上高領毛衣。今天不用去研究所上班。前幾天就接到通知,因為明武市整體申報國家曆史文化名城,召集了各方各麵的專家在東山賓館開評估會議。
  根據拿到手的日程表,會議進行兩天。她所在的小組負責的是方言和戲曲。其餘的民俗、建築、曆史等方麵也各有專家團組成。最後把結果匯總,就是一份相當詳細的申報計劃書了。杜微言在指定的候車點等車,到的早了些,省賓館門口的警衛照例站得筆直,她將雙手插在口袋裏,一低頭的時候,有一輛黑色的車子極快的從身邊開過。
  車子有些眼熟,她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目光看到那個牌照,鬆了口氣。外省的車,雖然像,但肯定不是易子容的。
  想到這個名字,指甲便掐重重的進了掌心。
  昨晚的事……杜微言鎮靜的抬起頭,強壓下心口的那幾分賭氣,看著那輛慢慢駛來的大客車,她會用老辦法的:隻要不去刻意記起,它就會慢慢的淡下來淡下來……直到被時光衝刷得一幹二淨。
  上了車,杜微言撿了後邊的位置坐下。她聽到後邊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有點耳熟,愣了一會兒,才迅速的回頭。
  “爸爸!名單上沒有你啊?”她下意識的在腦海裏過濾了一遍民俗組的名單,“你怎麽在這裏。”
  杜如斐嗬嗬笑了笑:“我好歹是全國民俗學會的榮譽理事。參加你們這個會還不夠資格啊?”
  杜微言撇撇嘴,沒說什麽。她知道主持這項申請工作的沈教授,算起來還是杜如斐的師弟,以他的資曆進來,綽綽有餘。
  “怎麽臉色這麽不好啊?”向來都是杜微言關心爸爸的身體,這次卻掉了個兒,“是不是太忙了,晚上又熬通宵了?”
  杜微言尷尬的轉開眼睛,含糊的對爸爸說:“嗯,整理資料。”她很快的轉了話題,“爸爸,你不是還在忙紅玉的民俗考證麽?現在摻和這個幹嗎?”
  杜如斐神秘的笑笑,有點像是老頑童,得意洋洋的說:“文化是總是由一個中心慢慢向外滲透的。明武就在紅玉的外沿,我看看邊緣的整體文化方向,再回過頭去追溯紅玉的民俗,宏觀上更能控製住這種動態的發展。”
  車子開進臨秀省的幹休基地、著名的風景勝地東山的半山腰,一打彎,就是東山賓館。
  她和杜如斐一道下車,先在報到處簽到。
  報到處拉了整整一條長桌,覆著暗紅色的絲絨,小姐笑容可掬的遞上簽字筆。杜微言一低頭,嗅到水晶淺口杯中睡蓮便散發出的淺淺草木香氣。
  等到抬起頭的時候,門口恰好走進來一個男人,修長而熟悉的身影,正折向另一間會議室,沒有注意到這裏注視著他的一道目光。
  杜微言猶豫了一會兒,問一旁的領班:“你們這邊今天有兩個會?”
  領班微笑答她:“是,大會議室是曆史名城的研討會。小會議室是紅玉自治州政府租借的。”
  杜微言“哦”了一聲,有些困惑,那麽江律文來這裏幹嗎?
  早上的會議結束,用過午餐,緊鑼密鼓跟著的是下午的分組討論。杜微言從大會議室出來的時候,幾乎忘記了簽到的時候還見過江律文。
  於是麵對麵的,就在大理石鋪就的走廊上遇到了他。
  此時杜微言挽著杜如斐的手臂,大概是說到了什麽有趣的事,自己咯咯的笑個沒停,像個小姑娘一樣,嘴角的梨渦仿佛小花綻開,即便手中抓了大把的文件,身上的衣服再職業不過,還是透了些許的稚氣出來。
  江律文停下了腳步,側頭對秘書說了句話,周圍的人便先行散去了。
  杜如斐看著這個年輕人停下了腳步,十分有風度的衝自己點點頭,於是詢問似的望向了女兒。
  杜微言抬頭的時候,恰好撞上江律文的目光,她眨眨眼,十分自然的衝他打招呼:“嗨,江總,這麽巧。”
  “爸爸,這是我朋友。”杜微言對父親簡單介紹了一下,最後又轉向江律文說:“這是我父親。”
  他在一旁看著她自如的介紹,心底卻有些莫名的煩躁。
  她已經不會在看見的自己的時候慌亂無措、仿佛手腳都沒有地方放置……就像在醫院裏,自己俯下身去親吻她,她甚至沒有臉紅,隻是掙紮不過他,於是直直的挺著頭,任由他的氣息覆蓋住自己。
  杜如斐上下打量著著這個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的年輕男人,嗬嗬笑了笑,伸出手去:“江先生你好。”
  “杜教授,幸會了。”江律文和他握了握手,又轉頭對杜微言說,“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神態親昵,杜如斐十分敏感的看了女兒一眼,並不插話。倒是杜微言,垂了垂眸子,平靜答他:“早上。明武申報曆史文化名城。我們在做準備。”
  “杜教授,紅玉馬上也要開發,到時候還要辛苦您給我們做顧問。”江律文雙目中滑過一絲光亮,“您是微言的父親,那就更方便了。”
  杜微言滯了一滯,又不好說什麽,隻能笑笑:“呃……我們現在要去吃飯……”
  這算是甚為明顯的逐客令了?杜如斐有些詫異的看了看女兒,覺得有些異樣。
  “……好,我們在和紅玉政府談開發的事,這裏也會住兩天。說不定晚上還能再見。”江律文也不以為意,簡單的道別。
  杜微言嘴巴微張著,猶豫了一會,有些尷尬的問:“你們又在談開發啊?那天的那位……易先生在不在?”
  江律文修長的眉輕一舒展:“易先生後來找過你了麽?”
  ……
  豈止是找過?
  杜微言臉頰微紅,呃了一聲,說:“是,找過我。”
  “他今天沒來,不過明天的會議倒是會出席。”
  杜微言拉著父親離開的時候,心底在琢磨著,明天自己是不是該請個病假。
  東山賓館外就是一道修得十分平整的山路,和環山公路並行,卻不受汽車上下行的影響,是專門整拾出來給酒店的客人散步的。冬日的傍晚,東山絲毫不顯的幹燥,倒有淡淡幾縷雲霧繚繞,頭頂上常青的綠葉蔽日,空氣幽涼而舒緩。
  杜微言陪著父親飯後散步,聊天說起的的是她小時候的趣事。她麵對著父親,倒著走路,一邊笑嘻嘻的去踩腳下的枯葉,冷不防手機響了起來。
  “你找我爸爸?”杜微言有些猶疑的看了父親一眼,“那……你等等。”
  “爸爸,中午見到的那位江先生,他說他有些問題想請教你。”
  “讓他過來,我們在這裏等他。”杜如斐十分爽快的說。
  “那你過來吧,我們就在賓館外邊的那條散步的小路上。”
  江律文站在小徑的出口,視線的盡頭,隱隱約約的可以看見父女倆的身影。他掛了電話,又等了片刻,才慢慢的朝那個方向走去。
  天色一點點的暗下去,杜微言發現自己處在江律文和父親之間,幾乎插不上話。她自然知道處在江律文這樣位置的人,和人交往時如魚得水、八麵玲瓏是必須的。他認真的向杜如斐問一些民俗學的問題時,表情認真得像是馬上要參加考試的學生。杜如斐走下講台已經很久了,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是高興。而江律文適時的插話,不論是表示疑惑還是肯定,都讓人覺得這一場談話無比的融洽。
  他們踱到賓館的側門口的時候,杜如斐剛剛講完闐族的罕那節民俗,又對江律文說:“很少有外族人可以獲得準許去參見罕那節。這和很多民族都不一樣。你看,傣族的潑水節就是被開發得很好的一項民俗節日。不過,在這點上,闐族比其他民族要固執得多。”他指了指杜微言,“我了解得多,是因為微言去參加過,不然也沒有一手資料。”
  江律文十分自然的把目光轉移到了杜微言的身上。
  此刻賓館的路燈已經打開了。光線是明黃色的,暖得不可思議。
  杜微言聽到“罕那節”,心髒不可抑製的跳了跳,然後聽到江律文對自己說:“噯,微言,別動。”
  她在神情微恍的時候應了一聲“什麽”,然後呆呆的站在原地,任憑江律文湊過來,修長的手指觸在她毛衣的領口,說:“有隻蟲子。”
  江律文十分仔細的將那隻還在掙紮的飛蟲拈起來,目光卻落在毛衣的領子裏——那裏,白皙如玉的膚色上,似乎有著幾塊深深淺淺的痕跡,那些像是蝴蝶翅翼一般的痕跡仿佛紫玉一般,烙在了肌膚上,叫人難以移開目光。
  他一怔忡,這片刻便無限漫長起來。
  杜如斐微笑著轉開眼睛。
  直到杜微言眼角的餘光看到父親的表情,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伸手捂住了脖子。
  江律文嘴角的微笑有些勉強,可是還是風度翩翩的對她溫和一笑:“沒事了。”
  這些暗湧的波浪,若是用旁人的目光來看,卻是極為和諧的。年輕男人體貼而仔細的替女伴撣去了頸側的飛蟲,而他們的身側,長輩的目光十分寬容,似乎在默許著這對年輕人特有的甜蜜和親昵,唇角的笑容了然而欣慰。像是一家人,彼此熟稔,關係良好。
  三個人的身影慢慢的走遠,走進了暮色之中。
  不遠的地方,有人坐在車子的駕駛座上,手指輕輕的敲擊方向盤,目光沉沉的落了下來。直到觸到後視鏡裏自己的臉,終於勾了勾唇角,讓那絲微笑顯得愈發的薄涼。
  易子容無法想象,這就是自己的杜微言……自己願意傾盡所有去愛的那個女人。
  他的指尖似乎還有著她肌膚細膩的觸感,她意亂情迷的樣子還在腦海裏沉浮,而轉瞬間,那個女人就異常認真的告訴自己——“你從來不是我計劃之內的任何人”。
  而今天,她、江律文、她的父親在一起,仿佛比任何時刻都融洽而美好。
  果然就是如自己猜測的那樣,這才是她計劃內的麽?
  月色掩映之下,他星眸輕輕的一眯,仿佛折射出無限的光彩。他強捺下心頭仿佛被螞蟻啃噬的微痛,吐出的話語清晰如同咒誓:“杜微言,我等著你明白過來。”頓了頓,這一句話仿佛不曾被打斷,“……我等著你來求我。”
  當江律文看到最後一條要求備注的時候,思路便微微頓了頓。他抬眸,隔了桌子望向對方的談判代表,沉吟著開口:“開發紅玉的工程和建設中,所有的管理層都必須是你們當地人?”
  “當然不是。管理層可以由你們江氏進入。事實上,也必須由你們進入。我們的意見是,管理層以下的職位,必須向紅玉的群眾開放、提供。”
  江律文又低了頭,仔細的看那一條白紙黑字。
  易子容隔了不遠的距離觀察他此刻的神態和動作。他的印象中江律文是不戴眼鏡的,此刻那副眼鏡卻出乎意料的將他襯得斯文有禮,如果用女人的眼光來看,或許就是英俊?
  “我在別的合作開發中從沒看到過這樣的條款。”江律文將目光從紙上移開,十分坦率的說,“實際上這一條有些冗餘。開發地是在紅玉,我們必須在當地請人。”
  “不。這一條必須寫進去。”對方堅持,“紅玉的情況和你們開發過的都不一樣。我們是有民族保護政策的。你們還要確保的一點就是,管理層進入紅玉之後,要盡量尊重當地的習慣和風俗。開發進行得順利,我想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抱歉,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答複。”江律文收起了筆,“這個我們需要拿回去討論。”
  場麵稍微有些僵持,直到有人插話進來。
  “其實江總,這一條沒有需要考慮的必要。開發的時候領導核心會是你們江氏的,政府不幹涉。說到底,政府需要你們的幫忙的是創造更多的崗位,另外證明給民眾看,旅遊開發並不會破壞他們的生活。是一舉兩得的事。”
  他並不是政府要員,是以合作夥伴的身份介入這次商業談判的。可是一開口,好幾個人讚同一般的點頭,低聲說:“是,我們就是這個意思。”
  “江總,我和政府合作開發過礦產,這點上你完全可以放心。現在旅遊開發有這麽優惠的條件,很多人都會心動。”他頓了頓,“這次你們進來,我們也會有合作。大家都希望一切順利。”
  江律文探過身和他握了握手:“我知道。我個人也認為這些條款沒有問題。但是例行的程序,我必須回去對江氏的董事會報告再通過。過兩天結果就能出來。”
  會議進行了第二天,終於將大部分的條款都一一討論過。彼此雙方也都熟悉起來,最後一場飯局,大多數人喝得有些過了。宴席過半的時候,江律文接了個電話,因為離得近,易子容聽得見電話那邊是一道女聲。
  他閑閑靠著椅背,可是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僵硬起來。
  江律文很快向他示意了一下,起身去屋外接電話。
  正有人要向易子容敬酒,那杯酒舉在一半,忽然就伸不出去了。易子容剛才還在談笑風生,此刻卻忽然凝凍住了所有的表情,嘴角一勾的弧度鋒銳得嚇人。那句敬酒的話被吞在了口中,默默的咽了下去,那人識相的舉了酒杯離開了。
  等到江律文接完電話回來的時候,易子容已經神色如常了。
  “抱歉各位,實在是有些急事不得不走。”江律文接過服務員遞來的衣服,又對公關部的小朱示意了一下。
  對於江律文來說,這樣的場麵很少會有人為難他,因為人人都看得出他是真的有急事。
  然而這次不是,易子容簡單的將一杯白酒推到江律文麵前,不動聲色:“江總這麽快要走了?喝完這杯再走也不遲。”
  並不是慣常的小酒杯。滿滿的一大杯。
  一時間氣氛有點僵。
  易子容倒是微挑了眉梢,有點訝異:“在紅玉,最後一杯敬酒,一般都不會拒絕。”
  江律文此刻是站著的。從上往下,看得見易子容閑然的表情。像是一汪活水,不緊不慢的流著,既沒有逼迫人的意思,可偏偏也沒有就此丟開,就是在等著他回應。
  他想起來剛才會上易子容說的那句話——“要盡量尊重當地的習慣和風俗”。
  江律文咬咬牙,這一杯,他不得不喝。
  仿佛有一小團濃烈的火從喉間灌了下去,又從胸口的時候冒了出來。他喝得太急,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最後舉著幹幹淨淨的酒杯向易子容示意了一下:“先走了,各位繼續。”
  包廂的大門被帶上了。他們坐在宴會廳的底層,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東山賓館的花園。隔了厚厚的幕帷,易子容可以感受到有巨大的光亮射了進來,或許那是江律文離開時的車前燈射了進來。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扶著布料厚實的桌布,漫不經心的在腦海裏轉著一些念頭。微言找他有什麽事呢?他這麽急匆匆的走了,又是因為什麽?
  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一種忍無可忍的煩躁感從心底漸漸的泛起來了。
  原來杜微言也會主動找別人……這倒是有些像自己,從一開始,就是在後麵等著她回頭的那一個人。
  如果她對旁人也是一樣的冷酷,或許會讓自己感覺好一些。
  可她不是的。
  杜微言……微言……易子容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像是針刺般的微痛。
  易子容並不知道,杜微言此刻離他隻是一牆之隔罷了。她焦急又有些不安的坐在大廳裏,指尖捧著服務生送上來的一杯紅茶,直到看到江律文從左手走廊走過來。
  他穿著白襯衫,顯得臉色有點微紅,靠近她的時候甚至還帶著淡淡的酒氣。杜微言怔忡了一下,下意識的把自己那杯還沒喝過的茶水推到他的麵前:“你喝酒了?”
  江律文的眼光中全是笑意,胃裏那些翻滾著的不適也被此刻她這個小小的動作衝淡了。
  “我今天在這裏遇到了陳小姐。”杜微言看著他的臉,十分坦率的說,“就是……陳雨繁小姐。”
  茶水有些燙,熱氣蒸騰著江律文的下巴,讓他覺得有些微癢。
  “江律文,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可是……”杜微言覺得很難辭措妥當,既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在告狀,又能公正的將事實說出來,“她似乎有些誤會我了。”
  江律文“嗯”了一聲,黑亮的眼睛被熱氣一蒸,竟有些迷惘。
  “陳小姐的意思……是我破壞了你們的婚姻?”杜微言撓了撓發鬢的地方,或許是為了掩飾尷尬和難堪,語氣刻意提高了一些,“我隻能最後約你出來把這件事再說清楚。”
  江律文還是“嗯”了一聲,沒有多說話。
  “我現在……”
  這句在杜微言心中想了很久的話卻沒有說完,她看見江律文皺著眉,臉上的表情漸漸的轉為了痛苦,然後倚著沙發,身體慢慢的滑落下來。
  “喂,江律文,你怎麽啦?”杜微言有些急了,伸手去扶住他,“你沒事吧?喂!”
  遠處一群人結束了飯局,正走向大廳。有人看見了大廳這一幕,江律文倚在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懷裏,不由低笑:“難怪江總這麽急著走了……”
  所有的目光都移到了那裏。
  說話的那人身邊,易子容修長挺拔的身體漸漸僵直住了。
  江律文倒下去的時候,還握著杜微言的手腕,並沒有順勢放開。她看著他慘白的臉色,莫名的有些歉疚,也就幫忙扶著,直到他的司機將車子開到了門口。
  一片慌亂的時候,小朱擠在杜微言身邊問了一句:“杜小姐,你一起去醫院麽?”
  杜微言下意識的點點頭,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道眼前這個儀容修整的女孩子是怎麽認得自己的,她順口就問了一句:“你們江總……他怎麽了?”
  “他胃向來不大好,剛才席上喝得多了一點。”小朱笑了笑,瞄了瞄不遠處的易子容,心底不是沒有抱怨的。
  然而她這目光的一帶,卻叫杜微言結結實實的愣在那裏,仿佛石化了。
  他這幅嘴角微勾、帶著清冽冷笑的樣子,看得杜微言有些難以克製的氣悶。她不知不覺間甩開了江律文的手,站在原地。人群還在往前,她很快被那些人擠在後邊,一點忙都幫不上了。
  小朱把江律文送進車子後座,一回頭不見了杜微言,心下有些納悶,可是此刻她怕耽誤了去醫院,也不再說什麽,吩咐司機說:“開車吧。”
  車子開走了,一群人也就散開了,杜微言尷尬的站在原地,夜風很涼,她的手不自覺的撫上了頸間,仿佛那裏有著無痕的傷口。
  他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的身側,聲音卻很寒洌得可怕:“怎麽不陪去醫院?”
  杜微言扭頭就走。
  易子容看著她的背影,心底那股怒火已經越燃越旺,而她輕輕易易的一個轉身,無疑是將這把火撩撥起來的導燃線。他大步的走上去,也不過兩步而已,已經趕上了她,毫不憐惜的抓住她的小臂,沉聲說:“你不去醫院看看他?”
  杜微言無奈的掙了掙,發現他箍得太緊,動不了分毫。
  她隻能皺起眉,盯著他抿得很薄、近乎蒼白的唇說:“你是不是有病啊?”
  路邊的樹木上不知道停了什麽飛鳥,撲棱著翅膀往遠方去了。
  “我沒病。”易子容忽然輕柔至極的笑了起來,空閑的那隻手甚至去撫了撫她的臉頰,“是江律文病了。”
  杜微言一邊躲閃著他的手,一邊嘴硬的狠狠回他:“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送我過去啊!”
  他的眸色冰涼,黑得像是此刻不露星星的夜色,一言不發的拖著她往停車場走去。
  從宴會廳門口到停車場,也不過十幾米的距離,杜微言扭動身體,有一個保安從不遠的小路經過,又目不轉睛的離開了。
  “你信不信我喊人了?”杜微言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摳下去,一邊死死的瞪著他。
  而他修長的身子迫向她,晶黑的眸子裏仿佛著了兩團小小的火焰:“杜微言,你信不信我抱你過去。而且有辦法讓你出不了聲音?”
  有一絲雲翳飄過來,遮住了明黃色的月亮,杜微言聽到他前所未有凶狠的聲音,忽然有點害怕。她強忍著哭意,重重的抿起了嘴巴,最後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易子容也微微後退了半步,不動聲色的看著她,表情略微平靜了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宴會廳裏又有一大批人出來了。人群喧鬧的時候,杜微言當先走了幾步,又回頭衝他說了一句:“走啊。送我去醫院啊?我擔心死江律文了,你說怎麽辦?”
  易子容此刻的臉色,說得上麵沉如水,隻是底下蘊涵了什麽樣的風暴,杜微言沒去多想,也想不出來。這種情形下,她以為自己隨口說的一句氣話,但凡是個有正常智商的人,都有能力辯解出真正的含義。
  可他是易子容。她說的哪怕是一句再不可信的氣話,隻要是她說,隻要是她想,他都會認認真真的去考慮——何況是此刻,他和她,都沒剩下多少理智。
  這輛車開下東山,往那間醫院行駛而去的路上,杜微言默不作聲的想,大概自己和這個陰沉著臉色在開車的男人,都徹徹底底的瘋了。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一路過來,杜微言的怒火也七七八八的被澆滅了大半,此刻倒有些心灰意冷。她一手開了車門,又回頭看了易子容一眼,想了想,那句“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在腦海裏沉浮,但是脫口而出的隻有“其實”兩個字,就被他異常陰冷的臉色打斷了。
  “下車!”易子容似乎不願意再看見她一眼,連催促都透著濃濃的厭惡。如果他不曾來到這裏,如果他不說那個十年之約,他們之間,大概就不會弄到這樣的地步吧?杜微言折了折眉,想起之前的過往,忽然發現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這樣的境地。原本那些無暇透明的情意,終於還是成了這樣。
  那輛車打了個轉彎,往大門的方向開走了,而杜微言一個人縮著肩膀,站在急診的門口,有那麽片刻,隻覺得彷徨無措。
  來都來了……她想了想,還是走了進去。
  小朱恰好辦手續,一看到她,表情有些古怪,隨即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杜小姐。”
  “江總他怎麽樣了?”杜微言看著她手裏的一疊票據,皺眉問了問,“嚴重麽?”
  “胃出血,要住院。”小朱遲疑了一下,“要不你明天來看他吧?反正現在也進不去。”
  “哦。”杜微言也沒多想,“他平時挺有分寸的啊,怎麽喝酒喝成那樣?”
  小朱站在那裏,無聲的歎口氣:“做生意都這樣。有些人的酒不能不喝,何況易先生他……”
  “易子容?”杜微言的聲音驀然間清亮起來,“是他……”
  小朱忽然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了,匆忙打斷了她:“杜小姐,我先去辦手續。”
  杜微言躊躇了一會兒,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去是留,索性在急診大廳的那排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直到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
  “杜小姐,又見麵了。”
  是陳雨繁。
  杜微言一見到這個女人,總是下意識的有些緊張。
  陳雨繁尖俏的下巴略微抬了抬,目光有些懷疑:“你來看律文?”
  杜微言覺得很難解釋自己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支吾了一聲,又歎了口氣,重重的答應她:“是啊。”
  “他之前是和你在一起?”她的語氣愈發的淩厲,杜微言覺得她那雙漂亮的杏眼正一點點的彌散上怒意,“杜小姐,你真的是不死心麽?”
  牽扯到了感情,平常的邏輯明快和伶牙俐齒就變得一無是處了。杜微言隻是很快的說:“既然他沒事,我就放心了。陳小姐,我和江律文的關係,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麽。”
  這麽一個晚上,她真的覺得精疲力竭了,於是轉過了身,往大門口走出去。
  而陳雨繁站在她的身後,看著這個素麵朝天的年輕女孩子快步離開,忽然有一種難以克製的惡意從心底冒出來。
  “杜小姐,你嚐試過最珍愛的東西被人毀掉的感覺麽?”
  杜微言的腳步頓了頓。
  “你是研究語言的,是吧?”她淡淡的說,美麗的容顏上驀然間多出了一道笑容,明麗得難以叫人直視,“年紀輕輕,也算小有名氣了。”
  杜微言依然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離開。
  陳雨繁一直站在那裏,直到視線的盡頭沒了那個女人的身影,才掩去了微笑,用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什麽才是你珍視的東西呢,杜微言?”
  江律文醒來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是小朱。
  “江先生,陳小姐剛走。”她簡單的將情況說明了一下,“她會代替您對董事會做說明,這個,您沒有意見吧?”
  隔了好一會兒,江律文似乎才恢複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他似乎還無力說話,隻是點點頭。
  “還有,昨天晚上杜小姐來看過你。那時候你在急救,我就請她先回去了。”小朱躊躇了一會兒,“後來陳小姐在外邊碰到了……”
  她覺得自己有些錯覺,江律文的眼睛在瞬間變得有些鋒銳。可隨即,他又淺淺閉上了眼睛。
  傍晚的時候,是陳雨繁親自來了,拿了厚厚一疊文件,坐在了江律文的床邊,一項項的對他匯報。
  陳雨繁和江律文門當戶對,當初離婚,雙方的律師團唇槍舌戰了數月之久。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自然也決定了雙方即便婚姻關係結束,可是商業上的合作卻絕對不會就此破裂。
  陳雨繁說完,淡淡看了江律文一眼:“酒場上,你不用這麽拚命。”
  江律文輕輕咳嗽一聲:“沒辦法。那杯酒不能推。”他頓了頓,“為了一杯酒得罪有些人,不大值得。”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嘴角輕輕一抿的時候,唇色有些透明,又很蒼白。陳雨繁忽然覺得有些心痛起來,他們結婚兩年,離婚至今,也快兩年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並不知道他在國內具體的工作。在忙些什麽,和哪些人打交道……其實她真的一無所知。
  原來,他也時時這麽辛苦……
  “這項合作,董事會沒有意見。”陳雨繁定了定神,把話說完,“周五就可以正式簽訂合同。”
  江律文“嗯”了一聲,並沒有望向前妻,可是心底卻莫名的滑過了一絲不安。他不知道這絲不穩的情緒來自哪裏,可他想起易子容遞給他這杯酒時的眼神和表情,雖然噙著淡笑,但是眉梢唇角卻凜冽如刀。
  “有沒有問題?”陳雨繁追問了一遍。
  “沒有。”江律文回答他,等了一會,終於還是說,“你見過杜微言了?”
  陳雨繁嘴角微微一翹,似笑非笑,似乎就在等他這句話。
  “你執意要離婚的時候,給我的理由是性格不合。當時我接受了。可是現在看起來,似乎不是這樣。所以我又有些不甘心。”陳雨繁輕輕笑了笑,“就找杜小姐問了問。”
  “你得出什麽結論了?”江律文的臉色鐵青,“我們離婚的時候,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他的語氣驀然間變得有些苦澀,即便現在,杜微言知道他已經單身,又何嚐給他機會了?
  陳雨繁定定的看了他許久:“那麽她呢?你認識她這麽久,又得出什麽結論了?”
  江律文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
  他對杜微言得出了什麽結論?
  杜微言真是一個說到做到的女生。她在怒氣衝衝的質問他有沒有享受自己的仰慕和愛戀之後,就真的再也沒有找過他。
  那一年她作為訪問學者出國,恰好來到的是江律文所在的城市。他在那個會場裏看見她踏上前台,語氣鎮定而柔和的開始陳述闐族語言的特征。那是一個他從未認識過的杜微言。在此之前,他認識的杜微言是個年輕的女大學生,活潑,熱情,坦率。可她站在台前,似乎有些變了。她在講述的時候語速不快,氣息沉靜,而關於闐族語言的一切又是這麽神秘優雅——無疑,這種上帝之語和它的發現人,折服了在場的聽眾,自然也包括他。
  那晚他坐在了她住的那間賓館大廳裏,他知道她在幾樓,可是他竟不敢上去見她。許是之前,他對於她,終究還是有些愧疚的。
  江律文在接下去的時間越來越了解這個女孩,她的學術研究,她的素白如紙的生活,直到自己離婚回國,再與她重新見麵。
  杜微言比起她“年輕”的時候,倒是羞澀了許多。不那麽外向開朗,似乎對什麽都有著一層淡淡的防備。
  到底還是成熟了許多,江律文有時悵然的想起,當時她的年輕氣盛,當時自己的漫不經心,此刻不知道要努力多久,才能慢慢的彌補起來。
  “江律文,我真的很好奇她在你眼中是什麽樣的人?”陳雨繁在臨走之前又刻意的頓了頓,俯下身,和前夫對視,“純潔無暇的天使?”
  她唇畔的笑容著實有些諷刺的味道在,江律文看了她一眼,男人的側臉看起來有些消瘦而清冷。
  “她在我眼裏是什麽樣子其實並不重要。雨繁,關鍵是我們倆離婚,並不是因為她。這一點,我以為我們都已經達成共識了。”
  陳雨繁不置可否,輕盈的從他身側站起來,轉身往外邊走去。
  東山上的會議早已開完。接下去就是春節的假期,杜微言再次去醫院看江律文的時候,他恢複得也差不多了。
  上一次在醫院的時候,臥在病床上的是自己——像他這樣的人會倒在酒桌上,杜微言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思議。她在在窗外看到他坐著的背影,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病人。
  單人病房像是一間辦公室,而江律文沒有片刻可以歇下來的時光,隻在見她進來的時候推開了手邊的電腦,微笑說:“你怎麽來了?”
  杜微言將帶來的鮮花放在桌上,又替他換下花瓶裏已經枯萎發黃的那一束,一邊回頭說:“那天嚇死我了。你說著說著,就這麽倒下去了。”
  陽光這麽從窗外落在杜微言的身上,她的容顏看起來明麗溫和。
  江律文微笑:“那天你要和我說什麽?真抱歉,沒有堅持聽完。”
  杜微言沒吭聲,半晌才抬頭說:“你小心身體。以後喝酒不要這麽拚命。”
  他淡淡的嗯了一聲,最後說:“她沒有為難你吧?”
  “怎麽會?”杜微言笑了笑,低頭將耳邊的一絲發縷夾在耳後:“我馬上就要去紅玉了。去之前來看看你。”
  “是去籌建博物館?”他對那些開發計劃了若指掌。
  杜微言點頭。
  “你認識易子容麽?”
  “呃……”杜微言忽然覺得心跳微微一快,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嗯?”
  “在那邊有什麽困難,你可以去找他。”他有些詫異的看著杜微言忽然微紅的臉頰,那種很奇異的不安感又若隱若現,“微言?”
  杜微言沒說什麽,隻說“好的”。她微一側身的時候,看見江律文那台電腦打開著一個門戶網頁。
  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兩人她都認識。陳雨繁,她見過的氣質最動人、最美豔的女人。至於那個年輕男人,她更熟悉,是易子容。他們彼此交換書契,微笑握手。
  在易子容怒氣衝衝的將她放在醫院離開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雖然是通過網絡上的照片。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她認識的易子容,有時會對她柔和的微笑,更多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吞掉她。
  可絕不是這樣——照片裏的男人,表情很漠然,像是一切與他無關。他的目光微斂,就像一彎湖水那麽平靜。杜微言垂眸,長長的睫毛將思緒中的那些波光掠影掩蓋起來。她想:如果你真的願意給彼此安靜,不也很好麽……
  春節的假期轉眼要過完了,杜微言和父親住在一起,有些好奇的問他:“爸爸,闐族幾乎沒有書寫的文字流傳下來,你從哪裏去收集那些傳說呢?”
  杜如斐將目光從圖片中移開,看了女兒一眼:“壁畫,民謠,這些都是來源。”
  杜微言哦了一聲,又看看客廳裏已經打包好的行李,懶散的往沙發上靠了靠。
  像是有暗流在心底流過,重回紅玉那片土地,真叫她覺得五味雜陳。以至於在收拾行李這件事上都拖拖拉拉,一點不像她以往的作風。
  “你是不是不想去?“杜如斐懷疑的看了女兒一眼,“你的行李呢?理了一星期了,理好沒有?“
  “沒有。”杜微言站起來去接電話,“我這就去理。”
  電話是單位打來的。接起來的時候杜微言還有些心不在焉,想不到是領導親自打來的。她聽了一會兒,臉色就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過了一會兒,杜如斐聽見客廳沒動靜了,喊了一聲:“微言,午飯要吃什麽?”
  杜微言已經穿好了大衣,跑上樓,對爸爸說:“單位臨時有事。爸爸,我午飯不吃了。”
  等她回到家,已經快傍晚了。不知道為什麽,杜如斐覺得女兒神情怪怪的,腳步有氣無力,忍不住說:“出什麽事了?”
  “沒有。爸爸,我不和你們一道去紅玉了。”杜微言像是回過神來,慢慢的說,“單位臨時要開個會。我過幾天再趕過去。”
  “出差?”
  “不是,就是單位裏有些事。”杜微言有些心煩意亂的說,“我先去理理東西,上班了,我就住回去了。”
  她回自己房間,鎖上門,開了燈,仔細的看帶來的那本雜誌。
  是語言學的核心期刊。
  這本是她每個月都要閱讀研究的雜誌之一。曾經碩士畢業的時候,為了在這上邊發表一篇論文而絞盡腦汁了許久。
  下午的時候,所長把她叫到辦公室,什麽都沒說,隻是把這本雜誌遞給她,示意她翻一翻。
  杜微言覺得奇怪,這是新年的第一期,照理不會來得這麽早。
  然而隻是第一頁,她就皺起了眉。
  “真的會有這樣一種語言麽?
  ——神跡還是泡沫?”
  署名人她很熟悉,國內語言研究赫赫有名一位學者,她曾數次在研討會上見過,是一位學風嚴謹的老先生。
  她接著往下讀:
  “眾所周知,語言文字雖然是漫長的曆史中磨合並形成的一種溝通交流的工具,是一種不斷進化、變化的動態事物。但是人類的曆史上,也有過精心設計後、在短時間創造一種語言的先例。
  最典型的例子,是波蘭醫生柴門霍夫於1887年創製的世界語。這種語言與其他語言的不同之處,也就是人工與自然的區別。世界語的語法規則、發音、字符,都是由創造者自行設計的。在此之前,並沒有人真正的在交流環境中使用過這種語言。
  再比如,風靡世界的小說《魔戒》中,其作者牛津大學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就為精靈族設計了一種精靈語。
  ……
  近年來學界的研究熱點一直離不開關於某個民族的語言研究。這種被國外學界評論為‘神跡’的語言,卻出乎意料的沒有出現任何關於文字的書麵證據。所有研究素材,都是來自這種語言的最初研究者的描述和臨寫。
  而所有進入了該地的研究人員,也都無法發現這種語言的真實書寫版本……我們是不是應該抱著嚴謹的態度質疑這種語言,究竟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呢?”
  所長的臉色十分的嚴肅:“小杜,這一期雜誌估計下周就全麵刊行了。你看看,是不是這幾天整理點材料出來,該解釋的,該證明的,都寫一寫,然後發出來?”
  杜微言怔怔的拿著雜誌,指尖竟然有些顫抖。
  其實隻掃了一眼標題,她就知道那位老教授在質疑自己什麽。
  當年她在紅玉呆了整整一個多月,也知道那邊的書麵文字材料匱乏得叫人難以置信。莫顏教她學會闐族的文字,用的是瓦彌景書,她每天認認真真的將那本書上的內容記在自己筆記本上,回來之後再以此為素材發表論文。
  後來所有進入紅玉試圖去研究語言文字的研究者,大概都沒有接觸到過真正的文字。
  這個世界上,除了莫顏,大概隻有自己看過那本書。
  而後來,之所以從沒有質疑過闐族文字的真實性,那是因為所有讀過杜微言這篇文章的人都會覺得這是一種近乎完美的語言,涵蓋了各大語係的框架和特點。
  所謂的神跡,又有哪個凡人有能力可以精心設計出這樣的上帝之語?
  杜微言知道,要回應這點質疑,方法也十分的簡單。
  隻要拿出真實的文字證據,一切都迎刃而解。
  如果拿不出來,這就是語言界天大的一件造假事件。就像當年轟動一時的韓國前“克隆之父”學術造假後身敗名裂一樣,她的下場好不到哪裏去。
  她默默的站起來,對所長說:“好,我回去準備下材料。”臨走前,又問了一句,“那紅玉那邊……”
  所長說:“暫時找人頂你去吧。小杜,這件事非同小可啊。我是相信你的,隻要你把論文拿出來。”
  台燈的光線十分溫暖,杜微言手指放在鍵盤上,手邊是當時的一本筆記。厚厚的一遝,當年圓珠筆的印記,此刻因為流年時光,已經有些洇開了痕跡。
  她有些煩躁的合上了這厚厚的黑皮本子,近乎絕望的想,有什麽用?!有什麽用?!這都是她的筆跡,她憑著記憶寫下來的,不是瓦彌景書。
  瓦彌景書……那本書,羊皮抄本,她也不過看了幾天而已啊……就連闐族人,都隻是聽說過而已……她去哪裏找真本?!況且,她從來都知道那是闐族的聖物。即便是莫顏全心全意的將一切都給自己的時候,她也從未起過將那本書占為己有的意圖。
  如今和易子容弄到這種地步,恐怕是更難開口求助了。
  她啪的關了燈,躺在床上滿腹心事,想要好好睡一覺,倒像是奢望了。
  失眠之後的清晨,杜微言掙紮著爬起來送爸爸上車。
  是一輛十分舒適的豪華大巴,她把杜如斐送上車,獨自一個人在路邊站了一會兒。
  這已經是春節假期結束的工作日。路邊有小老板擺開了早餐攤子,杜微言要了一份豆漿一份油條,搓著手坐下來,因為太早,攤子上也就她一個人而已。油鍋滋滋的響著,小老板娘熟練的往下扔麵疙瘩。
  老板把熱騰騰的豆漿端上來,好心的提醒她:“姑娘,你的手機響了吧?”
  杜微言手忙腳亂的接起來。
  “是我。”
  是易子容。
  杜微言“哦”了一聲,頭腦裏一片空白。此刻她甚至忘了他們之間有過的爭執,隻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你上車了麽?”他的聲音十分悠閑,“是不是今天的車去紅玉?”
  “沒有,我暫時去不了了。”杜微言的聲音有些低弱,“我爸爸去了。”
  “嗯?”
  “莫顏……”
  就在那個街口的地方,易子容聽到她喊了一句“莫顏”。隔著車窗,他微微坐直了身體,狹長明亮的眼睛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亮,溫和的說:“怎麽了?”
  “……沒什麽。我掛了。”
  嘟嘟的忙音聲。
  易子容注視那個側影良久。
  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頭發如今已經長了許多,柔順及肩,白皙的臉埋在一條灰色的圍巾中。黑白灰,像是一副清冷的照片,將那個側影勾勒得更加纖細。
  手機一拿開,她就捧住了那碗豆漿,卻並沒有在喝,隻是取暖。
  易子容的神色難掩失望,他又靜靜的靠著椅背想了想,才出聲吩咐司機:“走吧。”
  車子開過那個小攤,他並沒有側頭望向那個身影,隻是重新撥了一個號碼。
  接電話的是個女聲,冬天的清晨,顯然因為被吵醒而顯得十分不滿。
  “陳小姐,是我,易子容。”他的聲音很平靜。
  “哦,有事麽?”那邊的聲音警覺起來,微帶嘲弄,“這麽早打來電話,易先生不是後悔了吧?”
  他低低笑了笑,揚眉望向窗外:“當然不是。”
  身邊有一輛黑色轎車開過,帶起的陣風將頭發猛的往後一掠,杜微言隻覺得頭頸一片涼意。她實在也沒胃口再吃早飯了,付了帳,起身打車回家,心不在焉下車,最後司機連聲在後邊喊:“小姐,小姐!”她才恍然大悟,夢遊一樣的跑回去把車錢結了。
  接連折騰了兩個來回,最後坐進辦公室的時候差點遲到。新年來上班,同事們見她在這裏,都不免驚詫說:“小杜,你不是出差去了麽?”
  杜微言沒多解釋,心裏早就分不清是什麽感覺了。
  或許是尷尬,她此刻還無法坦然的告訴同事原因,可其實瞞不了幾天了,雜誌一發行,不僅是她,就連整個研究所承受的壓力,恐怕都不會小。
  到時候,她該怎樣回應那些質疑?
  她沒有做虧心事,她沒有編造這樣一門語言,可是她也拿不出證據。
  早上易子容打電話來的時候,他的聲音仿佛近在耳側,她一恍惚的時候,差點就像是回到了以前:“莫顏,我要學你的語言,好不好?”
  這一次,她若是開口了,他會答應麽?
  他是會答應的吧……隻要她願意開口,願意求他……可她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易子容冷如碎玉的眼神,從他微抿的薄唇裏,會說出什麽樣的話?
  杜微言苦笑起來,有些煩亂的將頭發往後撥了撥,她沒有繼續往下想這種可能性。回應質疑很重要,可是重要不過她咬牙要堅持的東西。她既然斬釘截鐵的告訴了他,瓦彌景書,莫顏,月湖邊的一切都是她計劃以外的,那麽就不會改口……哪怕局麵會弄到無法收拾。
  或許她應該再回一次紅玉?試試看能不能找到別的書麵文字?心底驀然多了幾分勇氣出來,她想,一定還是有辦法的。
  然而真的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杜微言並不知道會是這樣一個局麵。
  在天尹市的教學研究機構收到雜誌之前,研究所的電話就已經是此起彼伏了;至於郵件,不論是單位還是私人的,躲得叫人眼花。
  這實在是一項太熱的研究項目,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裏,就像是當初闐族語的一鳴驚人一樣,此刻它的真實性問題同樣吸引著學術界的目光。
  同事們看著杜微言的目光,多少也開始帶著疑惑。而所長再一次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的時候,語氣已經嚴肅了很多。
  “小杜,上次讓你準備材料寫一篇回應的文章,現在怎麽樣了?”
  杜微言不吭聲,半晌,才說:“我還沒準備好。”
  所長站起來了:“還沒準備好?”他皺眉,重重的喘了口氣,“社科院的學部已經來通知了,學術規範委員會會來審查這件事。”
  有一瞬間,杜微言不知道該怎麽呼吸了。
  “你老實和我說,你造假沒有?”
  “沒有。”
  “那你的原始文字從哪裏來的?”
  杜微言咬了咬唇,聲音有些苦澀:“是從闐族的一本古書上來的。”
  所長沉吟了片刻,終於語重心長的說:“小杜,這件事的負麵影響已經很大。我們所最近好幾個課題組的期刊投稿都遭到了拒絕,甚至已經進入印刷廠排版的論文都被退回來了。前幾天剛上線的幾個國家項目的資助也被暫時凍結了。還有,如果我記得沒錯,這篇論文還是你的碩士畢業論文吧?一旦調查屬實了,你的導師也要負責任,大概要停招碩博。”
  “現在隻有兩條路:要不你拿出證據來澄清;要不就負全責,道歉聲明,至於這裏的工作……”
  所長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是杜微言知道潛台詞,主動辭職都算是給了自己麵子,最常規的做法叫做“開除”。
  從所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杜微言渾渾噩噩的,臉色慘白。連一點點緩衝的餘地都沒有給自己,所有的惡果在倏然間就爆發了。一個接一個的打擊,讓她覺得猝不及防。
  她理了理東西就往外走,其實也不用顧忌什麽下班時間了,因為所長說得很清楚,她的工作暫停。等待上邊的結果,當然這段時間也讓她自己用來申辯。
  最後回到家,扔了包在沙發上,杜微言撥電話給爸爸,還沒開口,就已經嚎啕大哭起來。
  杜如斐嚇了一跳,連聲問:“怎麽啦微言?失戀啦?”
  她抽抽噎噎的將事情大致經過說了,杜如斐沉默下來,半晌才說:“微言,那些文字是怎麽弄到的,你當時也沒和我說。”
  杜微言抹了抹眼淚,斷斷續續的說:“我不能說。而且現在,我弄不到了——爸爸,可是我真的沒有造假。”
  杜如斐給女兒哭得心都亂了,隻說:“爸爸馬上回來,別哭了。”
  “不用……爸爸,你別回來,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就去兩三天……我沒事的。”她慢慢的把話說完,“你別擔心我。”
  杜如斐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他了解自己這個寶貝女兒。自己工作忙,而她媽媽去世得又早,她從小就很獨立。今天這樣失態的大哭,大概算是少見了。哭完之後,大概心情會好一些……她既然要出去散心,就讓她去吧。
  “去哪裏?”
  “不知道……”杜微言抽了抽鼻子,“爸爸,你是相信我的,對不對?”
  杜微言掛了電話,一個人在房間坐了很久,眼看天色晚了下來,一整天沒吃什麽東西,竟然也沒有餓的感覺。她動了動身體,打算下樓去買吃的。
  黑暗之中,手機上一個名字一閃一閃的亮了起來。
  她想不理,可那人似乎在和她比試耐心。
  “喂?”
  “杜微言?下來。帶你去看個好玩的東西。”江律文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我知道你在家裏。”
  杜微言忽然煩躁起來,她捺下性子,盡量平靜的說:“江律文,今天我不想出門。”
  他微笑:“你忍心拒絕一個剛出院的病人?
  “是你父親的攝影作品,這裏有一家藝術工作室有興趣辦一個專門的展覽,你願意出來看看麽?”
  杜微言沉默了許久。
  “你不必這麽做的。”
  他堅持:“這是我的事。”
  “你等等。”她終於還是妥協下來,辦攝影展是杜如斐的心願,可是杜如斐有著老學者的風骨,從來不願主動去聯係這些事,於是也隻是偶爾提起罷了。如今有這個機會,她無法替父親回絕。
  的確,江律文知道她的死穴。
  看到江律文清瘦俊朗的側顏,杜微言隻覺得自己頭皮發麻,他知道自己的事麽?特意來安慰她的?
  人在困境之中,就是會這樣子,像是一隻刺蝟,下意識的會縮起身子,將刺毛對著外邊的世界,倔強的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幸好江律文看起來並不知曉她的事,微笑著招呼她上車。
  杜微言低頭扣安全帶,一邊把手機接起來。
  那個聲音很輕,雖然是通過電波傳來的,可杜微言心底一顫,她想她知道什麽叫做飽含怒意。
  “你給我下車。”
  杜微言下意識的往外邊看去,可外邊並沒有看見什麽人影。
  “杜微言,下車。”
  命令式的語氣,沒有絲毫商榷的餘地,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
  扣安全帶的手指頓了頓,不知道為什麽,眼眶又變得熱辣辣起來,杜微言拚命眨了眨眼睛:“什麽事?”
  “我不想再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杜微言,你最好真的聽我一次話,下車。”
  聲音越來越輕,可是威脅的意味……杜微言不會聽不出來。可愈是這樣,她心底越發生出了一根毒刺,硌得她嘴唇微顫,竟然說不出話來。
  哢噠一聲,安全帶扣上了。
  她終於冷冷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不。”
  數個小時後回來,車子開到小區門口,杜微言便執意要下車了。
  江律文也沒勉強她,將車子靠邊,又詢問說:“你覺得怎麽樣?”
  杜微言知道他在詢問自己攝影展的事,隻說:“很好,多謝你,費心了。”
  他們去了湖濱的一座小洋房。湖濱一帶,是整座城市最為複古的一展畫卷。
  他們去拜訪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展廳,平日裏做的也是一些極有格調的小型畫展。第一眼看到水磨石色的牆麵和小徑邊那一片打理得如同綠綢一般的草坪,杜微言心裏就認定了,這是有人不為錢不為名搞的散心玩意兒。後邊的接觸果然也證實了這一點。這個小展廳的主人很年輕,大約是江律文的世交朋友,很好說話,又特意囑咐了杜微言將父親的作品給他送來,方便他布置展廳和策劃宣傳。
  杜微言並沒有多說話,倒是江律文非常仔細的問了些問題,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隻要杜如斐外出回來,大概就可以布展。
  杜微言的腳已經跨出了車子,觸到堅實地麵的一瞬間,她又縮了回來,將車門拉上。
  “江律文,我們談談吧。”
  她有些頭疼的閉了閉眼,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可最後還是勉強把第一句話說出來了。
  “我知道這麽說會顯得很不知好歹,但是,我替我爸爸謝謝你了。我想,他不會接受的。”
  一片靜默之中,車外的月華仿佛流暢的輕水,慢慢陳鋪在這個小小的、封閉的空間裏,有什麽東西在融化了,像是指尖的水,抓不住,淌走了。
  “為什麽?”
  “我爸爸那個人……哪怕是A大學生會邀請他在路邊展覽攝影作品,他也會很高興。可不是這樣的方式。”她沒法一下子就把下一句話說出來,隻能尷尬的頓了頓,“不是因為真的有人喜歡他的攝影,是別的原因。他會失望的。就是這樣。”
  江律文的十指握緊了方向盤,呼吸逐漸的沉重起來。他大病初愈,整個人都顯得比以往清瘦,這樣看過去,杜微言有些恍惚的覺得,這個男人,居然也會有這樣蒼白的時刻。
  “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麽?”江律文苦笑了一聲,“一直以來,我都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可是現在忽然發現,還是有些介意的。就像付出很多,卻沒有回報。”
  杜微言不吭聲。即便不忍心,她也必須這麽說。眼前這個男人,她有意無意間,真的欠了他不少人情。不管現在算不算泥足深陷,她總要抽身離開,才算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他。
  “那麽,再見了……”杜微言遲疑著說,伸手扶在車門上,指尖微微用力——
  然而另一隻手腕被迅疾而有力的扣住了,江律文麵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的說:“頸上的吻痕是誰的?你和誰在一起?”
  杜微言呆滯了一秒,似乎對吻痕那個詞十分的陌生,良久才記起來,臉頰微微一紅。實際上,除了易子容外,她真的從未和別的男人有過這麽親密的關係。可是易子容和自己,卻隔了如天塹般的鴻溝,他不過來,她也不願意過去,僵持到可以清晰的看見裂痕間填塞的冷漠。
  真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工作,朋友,感情……沒有一件令自己舒心滿意的事。
  杜微言在這一瞬間,心情又降到了最低點,她努力的掙紮了一下,可是沒有掙開。他依然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看著自己,抿著唇,有著不可思議的冷漠和強硬。
  “你想怎麽樣?”杜微言低低的說,聲音仿佛是從最飄渺的地方傳來的,弱不成音,“真對不起……”
  她的話沒說完,就條件反射般的睜大了眼睛,因為江律文帶了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態俯下身,英俊的臉上算得上咬牙切齒,直直的掠向她的唇。
  側頭大約都無法躲開,江律文的氣息已經拂在自己的鼻尖,杜微言閉上眼睛,有一種瀕死的壓力——不止是江律文給她的,還有莫顏,還有工作的危機——她有些絕望的想,為什麽這些麻煩像是約好了一樣,不約而同的找上自己呢?
  然而這個吻卻隻是在呼吸交錯間停滯了。
  半開的車門被人重重的拉開了,霍拉一聲,車外的寒風咆哮著卷進來。
  有一道男人的聲音,冰涼而冷酷的傳來:“杜微言,我等你很久了。”
  寒氣將車子裏的兩個人都凍住了。杜微言察覺到手腕上的力道在漸漸的放鬆,忙不迭的後退了一些,別開了臉就往車下跳。
  易子容往一側讓了讓,又稍稍俯下身,輕聲說:“原來是江總。”
  他的身後,杜微言覺得這一幕無論如何也太過詭異難堪了一些,不知不覺就開始往後退。她的腳輕輕一動,身前那個男人仿佛就知道了她的想法,手臂往後一伸,扣在她小臂的地方,沒有回頭,隻冷冷的拋給她一句話:“又想到哪裏去?”
  江律文已經下車,微微帶了疑惑。街邊的路燈將易子容的臉色鍍成了銀色,而他確實像罩了一層麵具,沒有絲毫的表情逸散出來,隻讓人覺得清冷。
  “江總在這裏,那就正好了。杜小姐,你不介意我們三個人一起聊聊一些事情吧?”易子容指了指街邊的那家咖啡店,“江總有時間麽?”
  杜微言心跳漏跳了幾拍,身體在瞬間有些發軟,她有些恐懼的看著男人修長挺拔的背影,想要說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刻易子容仿佛是一座難以撼動的山峰,她從未想象過,自己的意誌竟軟弱成這樣,淺淺的縮在一個角落,再也無法恢複勇氣去拒絕他的決定。
  這個夜晚的咖啡店很冷清,侍者帶著三人走向窗邊座位,易子容在杜微言身邊坐下,手指撥弄著溫水杯,閑閑的對上江律文的目光:“在明武,是江總把杜小姐介紹給我認識的吧?說是很出色的語言學家?”
  他刻意的強調了“出色的語言學家”,這讓杜微言臉色一白,她的手指動了動,又掠起了目光。可是易子容仿佛沒有發覺,對著江律文,語氣平靜。
  “杜小姐本來是在我們的專家名單裏,可是這幾天出了點事兒,杜小姐你不願意對我解釋一下麽?”
  “什麽?”她第一次在他麵前開口,聲音有些啞,“你要我解釋什麽?”
  易子容側過臉,一動不動的凝視著她,黑玉般的眸子有一種近乎荒寂的色澤。
  片刻之後,他笑了笑。無論什麽會時候,易子容笑起來,總是叫人驚豔,哪怕此刻不曾有人驅逐他荒寂的眸色,哪怕此刻他依然扣著節拍,近乎枯燥的在敲擊桌麵——
  “學術造假。不是有人說你編造我們闐族的原始語言麽?”
  杜微言屏住了呼吸,手中的玻璃杯水麵微晃。這一晚上,她的臉色本就慘白如雪,而現在,被冬夜凍紅的那絲潮紅也褪去了。
  易子容這樣說話,無疑是毫不留情的在蹂躪她的傷口。胸腔內最隱秘的地方,那點微微的火焰也被撲熄了。她固然是無意去求易子容幫忙,可是在沮喪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在想,他會主動來幫忙麽?
  ——顯然,自己真的自作多情了。
  他不會幫自己,甚至帶了嘲諷在看自己如何難堪。
  “什麽學術造假?”江律文有些明白了易子容的怒氣從何而來,探尋的望向杜微言,“微言,是什麽事?”
  杜微言沉默了很久,嘶啞著聲音說:“不要問我,你去網上搜一搜,就都知道了。”
  “這種不名譽的事件發生,不要說是對博物館的籌建,就是對整個開發進程,都有很大的影響。杜小姐,不知道你考慮過這個沒有?”易子容看見她微垂著睫羽,目光仿佛定格在自己的鼻尖上,一動不動的聽著他那些刻薄的話語,“杜小姐想過怎麽澄清麽?”
  杜微言冷漠的抬頭,轉而對江律文說,“江先生,我有些話想和易先生探談一談,你能先離開麽?”
  江律文頓了頓,點頭說:“好。”而走前,他探身拍了拍杜微言的肩膀,“有什麽事我們回頭再說,先別擔心。”
  空間寬敞起來,可是易子容也無意坐在她對麵,修長的腿斜靠著沙發,慢慢的說:“你要說什麽?”
  “我造假了,對不起。”杜微言的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才努力克製了心情,竭力的在他麵前保持平靜,“明天我就會辭職,然後公開道歉。”
  易子容愣了楞,塵封的表情終於開始破冰般活動起來,像是有暗火在眸子深處燃燒,他深呼吸了一口,喊她的名字:“杜微言!”
  “當初我的一切都是從莫顏那裏來的,如今全部還給他,也算公平。”杜微言繼續說,“或許闐族語真的是一種神跡,不公開也好,我成了笑話,也無所謂。”
  “當初我的一切都是從莫顏那裏來的,如今全部還給他……”易子容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怔忡了一下——她連莫顏都不願意再直接稱呼了麽?一個“他”字,冷漠得叫自己覺得難堪。易子容不怒反笑:“你再說一遍?我倒想看看,你拿什麽來還給我?”
  杜微言站起來:“你已經聽到了,我也不願意重複第二遍。”她俯身去拿大衣的時候,身體輕輕的顫了顫,有一種像薄荷般甘冽的氣息拂過他的身邊,“借過,麻煩讓讓。”
  她甚至毫不客氣的拿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又重複了一遍:“讓我出去。”
  易子容沒有要動的意思,她的手推在他的肩膀上,其實也根本動不了他分毫。
  從上往下看,他的睫毛輕卷,而鼻梁挺直如山峭,仿佛千年的沉靜,隻在此刻被打破了。
  “杜微言,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有什麽要說的,現在說出來。或許我還能改變心意。”
  對峙的時間或許隻有一秒,又或許是天長地久,時光側影在他們身邊翩躚。
  “沒有。”杜微言疲倦的說,“讓我出去。”
  杜微言推開咖啡館的大門的時候,頭腦裏有一瞬間的空白。像是突然喘不過氣來了,身體輕輕的發軟,她扶著門把支撐著全身,過了一會兒才緩過來。
  服務生十分體貼的替她拉開了門,又低聲問:“小姐,您沒事吧?需不需要給你叫車?”
  杜微言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好”,她搖搖頭,勉強說了句“謝謝”,推開門踏入了夜色之中。
  穿過馬路,再一百多米才是自己住的小區,杜微言隻覺得自己的腳步越來越緩,她很想蹲下去歇一歇,可是一側身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隻走出了這麽幾步。隔著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她看得見熟悉的身影……可又很陌生。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過這樣一個人,言語和眼神鋒銳如刀,他薄涼的唇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叫她難堪,他想要的……不過是讓自己屈折。
  杜微言努力加快了腳步,她想逃離那一片仿佛活水般的光影玻璃,可是似乎身體並不聽從使喚,她不得不先蹲下身體,慢慢的閉上眼睛。
  察覺出自己的呼吸正漸漸的變弱變緩,杜微言有些難受的環臂抱住自己,所有的意念都在祈禱自己不要這麽暈厥過去……生理再也難以支撐的時候,杜微言驚訝於自己心底的那絲不滅的聲音:如果他看到了,大概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過了很久,或許已經是深夜了。易子容神色複雜的看著前邊那個已經被黑色洇成一團的身影正慢慢的站起來。他有些克製不住的想要去扶住她……可她大概是會拒絕的吧?寧願一點點的扶牆站起來,也會推開他?他自嘲般笑笑,站在原地,看著她腳步有些踉蹌的往前走。
  她似乎沒有分辨出紅綠燈的轉換和區別,紅燈跳亮的時候,那個身影跌跌撞撞的跨出了第一步。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已經有一輛車呼嘯著從她身側開過,甚至疾卷的氣流帶起了她的發梢,可她似乎沒有發現……他喃喃咒罵一聲,加快了腳步。
  易子容大步的趕上去,隻來得及將她拉進懷裏。路燈下杜微言的臉色慘白,呼吸也有些微弱,連睫毛都死氣沉沉的像是沾濕了的蝴蝶翅翼,軟軟的趴在眼瞼下。易子容在心跳驟停的那一瞬間,懊惱翻天倒地而來:把她逼成這樣,就是自己想要的?
  他很快的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暫時應該沒事,大約是氣急了,又沒吃什麽東西的緣故吧?易子容將她抱起來,放進自己車裏的副駕駛座,很快的開車,直到前一個路口的地方,才微微猶豫了一下——她大概不會願意去自己那裏……他認命的打了轉彎,往自己去過一次的小區裏開去。
  幸好之前來過一次,易子容不大費力的將她送回臥室,又進廚房看了看,倒了一杯糖水,送到她床邊。
  或許是因為疲倦,杜微言在睡著的時候,眉心小小的皺起來,仿佛貼了一片即將枯萎的荷瓣。他小心的將糖水放在一邊,手指輕輕的去觸摸她的臉龐,而她不閃不避,柔和的觸感依舊美好如同當初。
  事實上,也隻有在這樣的時刻,她才不會閃躲吧?易子容的眉宇不經意間皺了皺,手上微微加重了力道:“起來喝點糖水。”
  又不輕不重的拍了她幾下,杜微言終於慢慢的醒過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迷惘的看著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他一手將她扶起來,另一隻手將熱氣騰騰的杯子湊到她的唇邊,一言不發。
  暖意熏得杜微言鼻下癢癢的,她微微張開嘴,有一種甜味從上往下,彌漫至全身,讓她覺得身體的滯重感正在一點點的被拔除,也終於恢複了說話的能力。
  “你怎麽在這裏?”
  頭一句話,就讓易子容的手頓了頓,又有幾滴濺在手背上,不溫不涼,他覺得有些可笑。
  “是啊,我總是出現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是麽?”他將那杯水拿開,攬著她腰的手也慢慢的放鬆。
  “你要出學術成績,所以我出現了;你昏倒了,所以我也出現了。”易子容黑得沒有邊際的眸色此刻正被颶風席卷而過一般,讓他的話有一種肅冷的寒意,“現在是不是需要瓦彌景書了?”
  “我沒有!”杜微言憤怒的打斷他,“我從來沒有……”
  “你沒有?”他異常輕佻的笑了笑,手指滑過她的唇,“你敢發誓你心底沒有希望我主動出來幫你澄清?而你就繼續你的驕傲和堅持,讓一切都顯得是我一廂情願?”
  呼吸越來越沉重。杜微言眨著眼睛,那種瑩潤的濕意正在布滿雙眼,仿佛是水霧,她再倔強再有自製力,卻控製不住這樣的液體。
  易子容默不作聲的放開她,站了起來:“你覺得是我在逼你麽?”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那雙眼睛中不曾有絲毫的情感,殘忍而耐心的等她回答。
  杜微言沒有說話,隻是倉惶的擦了擦眼淚。
  他等了許久,可她側著臉,隻看見清麗的側臉和倔強蒼白的唇線。隻是不開口。
  仿佛杜微言這樣的神情最後一次觸動了他的底線,易子容慢慢的後退一步,輕笑著說:“杜微言,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你唯一顯得在乎我的時候,居然是你恨我的時候。”
  他俯身扳過她的臉,逐漸收斂了那絲冰涼的笑意,沉著聲音說:“我真是悲哀,你覺得呢?”
  這一次,他不等她的回答,轉身離開。重重的關門聲仿佛是巨大的喪鍾聲響,隻有些許的回音在這個空間裏回蕩。
  室外的寒氣比剛才尤甚。易子容站在這個城市的夜空之下,隔了許多迷霧和塵埃,星星也遠不如他所熟悉的那麽透澈明亮。
  他斜靠著車門,有些困惑的想,這就是她要的一切麽?這就是她生長的環境麽?
  這個世界裏,隻要是有利益,就會有誘惑、吸引和盲從。
  所有的人都會循著這樣的定理一步步的走。他已經見過很多了,比如說江律文,隻是為了那份在他看來什麽都不是的合同,甘願被送進醫院;比如說陳雨繁,吸引她的是仇恨和不甘,所以自己隻要輕輕擺上一個誘餌,她就會不遺餘力的去攻擊。
  他抽了一支煙出來,捏在指尖的時候,因為這片刻的怔忡,忘了拿打火機。
  背後有個聲音靜靜的說:“要點火麽?”
  易子容看了一眼車子的後視鏡,微微笑起來:“你還沒走?”
  “她沒事吧?我看見你抱著她上樓。”江律文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有些事,我想問問清楚。”
  易子容直起身子,反身拉開車門,動作流暢而沒有絲毫的停滯:“抱歉,我沒時間。”
  “那麽,我們不妨攤開了說吧?一分鍾而已,耽擱不了多少時間。”江律文簡單的說,“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大概比不上你花在杜微言身上的時間。”
  易子容停下手上的動作,沉聲說:“你想說什麽?”
  “那件事我剛剛知道。是和你有關麽?”
  易子容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你不如去問問陳小姐。”
  “我自然知道是和她有關。不過既然你這麽說,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並且……樂見其成?”江律文的語氣一點點的變冷,“當初我把她介紹給你認識,並不希望出現這樣的結果。”
  “哦,原來是你把她介紹給我認識的。”易子容嘲諷般的笑了笑,純黑的眸色中波瀾不驚,“原來是這樣。”
  這絲冷笑太過明顯,也太容易辨識,江律文皺了皺眉,那絲不悅正迅速的在胸腔擴大,進而彌漫到說出的話語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強硬和冷漠。
  “你究竟是針對她,還是針對我?”
  這一次易子容終於難以克製的笑了起來,眼角眉梢輕輕一勾,說不上動怒,但是也絕非輕描淡寫,隻是拍了拍江律文的肩膀,答非所問的說了一句:“如果牽連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有人說生理上的饑餓可以突破一切心理的困惑和痛苦,當杜微言蜷在床上,被胃裏近乎空落落的絞痛折磨得無以複加的時候,她終於還是相信了這句話。
  手在床頭小櫃上一撐,啪的一聲,那杯糖水倒翻在自己的手背上,有一種涼膩的濕滑感。她手忙腳亂的把杯子扶起來,又一路摸索著開了燈走向廚房。
  燈光啪的跳亮了。杜微言一轉身,發現水槽邊擱了一碗食物。她走近看了看,是一份冷卻的雞粥,因為放了香菜,有淡淡的香味飄進鼻中。很熟悉的味道,就是她常常叫外賣的那家粥屋送來的吧?
  杜微言下意識的去看看冰箱上貼著的那幾張外賣廣告,是他……剛才叫的麽?
  她將那碗粥放進微波爐,機器發出嗡嗡的低鳴聲的時候,杜微言覺得自己的力氣像是指間的水一樣,正在慢慢的流失。
  其實她不記得自己剛才和易子容說過些什麽了。
  這個世界上有著太多她無法理解的巧合。她不知道易子容是如何突然出現的,然後他的影子就充斥在自己生活、工作的每一個角落。
  最開始遇到他的時候,杜微言覺得像是在做夢。再然後,這個夢就成了她的噩夢。他知道她所有的事,知道怎麽找到她,知道怎麽打擊她,就連要她屈服的時候,每一步也走得那麽準確無誤。
  杜微言將那碗粥從微波爐裏取出來,因為太燙,她不得不等了等。
  連機器發出的聲音都沒有了,這樣的寂寥寧靜之中,時光仿佛倒流到那一晚。
  是在隔壁的臥室裏,黑暗中,英俊的臉部輪廓,璀璨的雙眼,曖昧親密的呼吸交錯。
  他說:“如果不能天長地久的話……”
  那個瞬間,所有的歡愉和熱情,全都被撲滅了。
  她知道他是認真的,莫顏從不會騙她。
  如果不能天長地久……這不是一個假設句,他真的隻會給她十年時間。
  甚至當她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說了那個疑問,他的神情端肅,卻拒絕向她解釋。
  他們之間那道若有若無的鴻溝隔在那裏,杜微言心裏很清楚,她知道易子容心底也是清楚——可他似乎強製性的忽略了那些東西……
  杜微言費力的將那口粥吞咽進去,這是她平時最愛和食物之一,可是現在吃起來卻索然無味。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啊……真像個孩子,一個有著巨大的力氣卻不知道往哪裏使的孩子。他一心一意要做的事,哪怕把他自己逼上絕路、哪怕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他也會去做。
  即便是溫暖的食物也沒有讓杜微言的感覺變得好一些。她哆嗦著回到臥室的時候,有些黯然的想起了他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此刻他並不在這裏,他自然也不會聽見這句話。杜微言慢慢的想:
  “可是莫顏你知道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啊……”
  濃厚的疲倦足以將杜微言包裹起來,又不可抗拒的將她拉入夢澤之內。睡夢中仿佛有人在觸摸她的臉頰,又有一雙溫暖熟悉的手在輕輕撫著她的額頭,讓她覺得有一種安穩的親切感。
  杜微言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臥室的窗簾被拉上了,昏暗的光線,她有些難以判斷時間,於是忍不住轉過床邊的鬧鍾看了一下。
  已經是正午了,杜微言愣了愣,鼻尖的地方似乎還嗅到了一種熟悉的香味。有一種難以克製的喜悅和安心從心尖的地方泛出來,她顧不上去把鞋子穿上,飛快的奔出了臥室。
  杜如斐正忙著往客廳的桌子上布菜,都是她愛吃的。
  茄子嵌肉,番茄蛋湯,紅燒帶魚……
  她的鼻尖發酸,低低的叫了一聲:“爸爸。”
  杜如斐目光落在她的赤足上,有些不悅的說:“鞋子呢?這麽冷的天,你就這麽赤腳跳下來啦?”
  他什麽都沒提,隻是關心她赤著腳踏在冰涼的地板上會不會凍著。杜微言紅了眼眶,努力深呼吸了一次,轉身說:“哦,我去穿鞋。”
  再出來的時候,杜如斐已經擺好碗筷,又摸了摸女兒頭,溫和的說:“刷過牙了?那吃飯吧。”
  杜微言“嗯”了一聲,又看了看父親有些疲憊卻欣慰的臉,慢慢的咀嚼了第一口飯:“爸爸,你怎麽來了?”
  “嗯。昨晚正好有便車回這裏,我就順便過來了。”杜如斐不經意的說,夾了一筷子的菜給她。
  她一口又一口吞下飯食,想起昨天咬牙切齒對易子容說自己會去單位把所有的事都了結,頓時覺得味覺、食欲,全都沒有了,隻剩下麻木的吞咽,仿佛此刻自己隻是一個機器,在填滿身體的一個空洞罷了。
  “爸爸,我去完單位回來再和你談好麽?”杜微言默默的將碗筷收拾了,又出來對父親說,“你好好休息。坐了一晚的車,應該會很累的。”
  杜如斐仔細的審視著女兒的表情,心底隱隱有著不安。他是昨天聽了女兒在電話裏的哭訴後連夜趕回來的。那個時侯,杜微言雖然放聲大哭,可他知道她在發泄不甘和委屈,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目光中失去了最後一絲光亮。
  “你去單位幹什麽?”杜如斐站了起來,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一些,“我問過你們所長了,他說讓你休息一陣。短時間內,鑒定結果也出不來。”
  杜微言腳步頓了頓,答非所問的說:“出不出結果,其實沒什麽區別了。”
  “微言,你坐下來。”杜如斐這次說話的語氣十分嚴肅,“有什麽事,就好好和爸爸說。”
  杜微言站在那裏,被易子容一激之後的衝動正在慢慢消退。杜如斐這麽一阻攔,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剛才一往無前的勇氣,於是無力的坐了下來,低低的說:“爸爸,你讓我說什麽?”
  她的目光掠到沙發前茶幾上的一樣熟悉至極的東西上,前傾了身體抓在手裏,有些茫然的問杜如斐:“這是我的麵具?”
  杜如斐“嗬嗬”笑了一聲:“我去你房間看了看你,這東西挺有趣的,就拿出來看了看。”
  杜微言“哦”了一聲,並沒有將它放回去,隻是捏在手裏,沿著麵具光滑的邊緣輕輕撫摸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其實我真的沒事,你不用專門跑回來看我一趟。”
  “誰說我是專門跑回來看你的?”杜如斐佯裝生氣,瞪著女兒說,“我這趟回來,是要去省圖查些資料。”
  杜微言依然單調的“哦”了一聲。
  “微言,有些話,對著爸爸,你也不願意坦白麽?”杜如斐坐得和女兒近了一些,撫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你沒有造假。可你老實告訴我,你當時是怎麽取得原始資料的?有沒有用歪門邪道?”
  杜微言的身體不經意間抖了抖,良久,才微澀著說:“是一個朋友給我看的。”
  “闐族……真是一個古老神秘的民族。”杜如斐目光落在那個黃楊木的麵具上,輕輕的感歎著,“去了那邊,很多關於民族、文化的觀點都有了變化。微言,那片土地上,出現這樣的文字,我絲毫都不奇怪。”
  杜微言知道爸爸對於語言方麵隻是外行而已,忽然有些好奇起來:“爸爸,為什麽這麽說?”
  “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文字流傳下來。這是讓人覺得可疑。可這給我的感覺,卻很微妙。讓我想起了諾亞方舟。”杜如斐沉吟著說,“諾亞方舟是國外的神話。其實我們民族也有和它相對應的大禹治水。遠古的那次浩劫,對於人類來說,是一場空前的災難。那場洪水之後,那個時代人類積累下的物質、精神文明都毀於一旦。人類不得不重建家園。推想起來,這麽一場劫難之後,很多東西流失了、斷層了,是自然不過的事了。”
  杜微言自然熟悉這個故事,可她完全抓不住父親要說的重點。
  連杜如斐自己也笑了笑,看了看一臉茫然的女兒,說:“我舉諾亞方舟,隻是個例子。隻不過闐族的這種狀況,倒真是有幾分這樣的感覺。就像……盛極而衰似的。”
  杜微言被父親這麽一說,微微皺起了眉頭,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像是流星,拖著長長的光芒,在瞬間滑過了自己的腦海。她還有些抓不準這個靈感,像是指間的遊絲,若隱若現。
  “微言,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回去紅玉看看。”杜如斐寬容的望著女兒,“就當是出去旅遊。說不定,也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呢?”
  杜微言怔了怔,嘴角帶了一絲苦笑,該發現的,該震驚的,三年前她全經曆過了……還能有什麽意想不到的發現?
  “其實爸爸帶回了一樣很有意思的東西給你看看,我想你會感興趣的。”杜如斐微笑著去將那個行李包打開,“不過我不是很懂這些東西,你看看吧。”
  他遞給她看的是闐族的刺繡,杜微言以前看過夏朵的刺繡作品,都是極為精美的藝術品。除此之外,獨具特色的是花紋邊的那些咒符,那些叫人覺得神秘的符號,像是一種烙印,帶著某種上古的回音。
  “是這個。”杜如斐指了其中的符咒給她看,“這個很有意思。”
  “這我知道,是他們祈福的一種方式。”
  “不,不,丫頭,你仔細比較,這是我從不同的家庭中收集來的刺繡。每一份的符號都不相同。”杜如斐點給她看,“如果是符咒的話,它們會是一模一樣的。就像是佛教的萬字符,你見過有哪些教徒會畫錯麽?”
  他沾著茶水,在桌上劃了一個卍。
  杜微言愣了幾秒,又仔細的去比較,卻恍然發現,是真的不一樣,三份刺繡,每一份都不一樣。
  “可是,這隻是三份啊……不能說明什麽。”
  杜如斐遞給她相機,翻照片給她看,沉穩的說:“還有。”
  杜微言屏住呼吸,一張張的看過去,最後喃喃的說:“是啊,這些到底是什麽呢?”
  老人看著杜微言專注的目光。年輕的女孩子的臉色片刻前還枯槁如灰,此刻臉龐上卻泛起了一種異樣的光澤。他知道這是一種難捺的興奮和好奇,於是長長的舒了口氣,放心的微笑起來。
  “小丫頭,你是搞語言的啊。不是應該由你來告訴我麽?”
  ……
  長久的沉默之後,杜微言點頭說:“好的,我和你一起去。”
  這是個初春的雨天,杜微言打著傘下車,許是在車上憋悶了一整天,下車的時候渾身都覺得輕鬆起來。
  事隔三年之後回到紅玉的首府迭連市,杜微言並沒有再往南邊深入進去。雖然是初春,但是整個山城已經看得見初萌的綠意。黑瓦間有剛剛冒芽兒的青草,上邊還沾滿了晶瑩璀璨的露珠,一種異常的清新明媚。而青石板的大路上,水紋勾勒出一張極為漂亮的山水之圖,宛若煙霧縱橫。
  她在賓館門口站了許久,發現自己許久都沒有這樣愜意的感覺了。
  其實父親啟發她的,在刺繡上發現的那種特殊符號,倒也不是吸引她回來的原因。畢竟和當初發現闐族語的震撼感覺相比,別的語言都顯得有那麽點小兒科。
  可她現在確實應該給自己找些事做。無論如何,她還是會試著去整理出這種隻在刺繡上出現的文字。
  杜微言眯起眼睛望著被雨水洗得清透無比的天空,悠悠的想:要是能出現兩種從未被人發現過的語言……這真是一片奇妙的土地嗬!
  接下來的日子她在紅玉的大街小巷漫步而過,看見小小的工藝品店就進去看看。裏邊賣的大多是各戶人家自製的一些小東西,她借著木門外的光線把玩一柄小小的銀刀,又在不經意間問主人:“有沒有刺繡呢?”
  主人是個爽快的中年人,他想了想,撓頭說:“那得問問我媳婦,這東西我也不懂。”
  杜微言把小刀放下,在小店的竹凳子上坐下,問他說:“大叔,你們這裏遊客多麽?”
  “這一兩年開始多起來的吧,前兩年不是出了一個闐族語嘛,那一陣來了很多老外。”店主在回憶,“現在電視裏也說啦,政府真的要開發旅遊了。”
  以杜微言對當地人的了解,他們慢悠悠的過自己的日子,熱愛清新潔淨的山水,男人忙耕作,女人則憑著一雙巧手擺弄出紡織和刺繡。就像現在,她托腮坐在這家小店的門口,身前的木板大門還散發著潮潮的濕味,老板也不曾想要趕她離開,任她一個人在這裏坐著,自己反倒去後院忙活了,其實闐族是一個再悠閑、再放鬆不過的民族。
  杜微言等了很久,也不見這家的女主人回來,她也不急,撐開了傘,往回路走去。
  身邊一輛接著一輛的工程車、卡車往同一個方向駛去。一不小心,有輛車的車輪濺起了幾滴泥水,就落在自己的褲腳上。杜微言不經意的撣了撣,默默的想,這個地方,如果真的開發起來了,會怎麽樣呢?
  就像是自己去過的那些景區?遊人多得像是蝗蟲一樣,導遊手中的那麵小紅旗就像是指向標,往哪裏一揮,就有成千上萬的人湧過去,為了爭一個觀景台拍照而你推我擠。而店家們忽然發現原來一份刺繡可以賣那麽多錢,而一把小銀刀或許能換來一個月辛苦勞作的生活費。自然也沒有人會傻到辛辛苦苦一針一線的刺繡,機器製作,再冠個闐族的名字就皆大歡喜了……
  心底有幾分被自己想象出來的情景給嚇到了,她想,三年後,或者五年後,這會是真的麽?杜微言皺眉,心情又有些晦暗起來。
  回到賓館,就看到了杜如斐留給自己的紙條,說是去了南邊,隔幾天再回來。她一個人在房間裏,打開了燈,靜靜的抄寫收集來的刺繡上的符號。如果……它是一種文字的話,形體苗條,婉轉纖細,倒真像是女孩子們描畫出來的。
  忽然有人來敲門,杜微言想起來是自己剛才讓服務員送雙拖鞋過來。一開門,今天值班的恰好是自己認識的一個年輕女孩。她順手就拿了那張紙問:“小張,你認識這些麽?”
  小張湊上來看了幾眼,又把紙放下了,有些局促的說:“你怎麽看這個?”
  杜微言和小張的關係不錯。她剛到的第二天早上,拿了藍莓醬抹麵包吃,恰好是小張進來打掃,見了那瓶藍色的醬料,十分好奇的問了一句:“這是什麽?”杜微言索性將包裏還剩的一瓶還沒開的藍莓醬送給了她。結果下午的時候在大廳,小張遇到她,十分開心再次謝了杜微言,還說:“我媽媽很喜歡吃呢。”
  都是年輕女孩子,又常常在酒店見麵,自然也慢慢熟絡起來。
  此時杜微言盯著小張的臉,忽然心跳微微快了一拍,她也不催,隻是慢慢的等著。
  半晌,小張把紙片拿了起來,說:“我去問問媽媽吧?我自己不是很認識這些。”
  “這不是你們的一些咒語麽?”杜微言試探著問。
  小張笑了笑:“不是的。我媽還識得這些,再往南的山裏走,那邊的人認得的更多一些。”
  杜微言有點弄不清楚狀況,想了想,才問:“這是你們的文字麽?可是你不認識?”
  “它是女人用的文字。男人家是不認得的。”小張認真的說,“小時候我媽媽要教我,可那時候我上小學,就沒多花時間,現在都忘啦。”
  杜微言張了張嘴,想到那個時侯夏朵回答自己:“不是的。這些是祈福攘惡用的。”
  她……明明和自己的關係那麽好,為什麽沒有說實話呢?
  “可我問過別人,她告訴這是符咒,並不是文字……”
  小張抿唇笑了笑:“那是因為,這是闐族女子的秘密啊,男人不能知道,外族人也不能知道。”
  第二天一早,小張就興衝衝的來找杜微言了。
  “我媽媽認得的。這幾個字是在保佑她的阿爸身體安健……喏,這幾個……嗬嗬……”她頓了頓,臉頰微微泛紅,“是想念男人……”
  杜微言仔細的聽著她的解釋,末了,微笑說:“小張,我可以見見你的媽媽麽?有些問題,我想當麵問問。”
  如果說從外表上看小張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漢族的姑娘,那麽她的媽媽,盤著頭發,穿著長裙,杜微言第一眼就覺得這是個典型的闐族女人。
  張媽媽很熱情,拉著杜微言坐下,又讓女兒去端水,杜微言和她閑聊了幾句之後,有些迫不及待的問:“張媽媽,我是來問您這個的。”
  “哦,是這個啊……這是玲瓏啊,我們做姑娘的時候,都會的。不過現在的小丫頭都不學了,尤其是像我們這樣,嫁到了山外邊的。”張媽媽笑眯眯的指著女兒說,“這丫頭就沒學會。”
  “你們叫它玲瓏?”杜微言微笑起來,“真好聽。”
  她拿出那幾張刺繡:“張媽媽,你會讀這些麽?”
  “會啊。你聽著。”
  杜微言聽完就愣住了,她懂得闐族的口音,張媽媽讀的就是一口流利的闐族方言。這麽看來,這些文字是闐族女性之間私下流傳的一種記音符號,倒是一種規規矩矩的文字。
  “你看,這是我和姐姐聯絡的時候寫的,嗬嗬,好幾年了。”
  清一色這樣的文字,從右至左,從上往下的書寫文字,字體一律向右傾斜,十分獨特。
  “張媽媽,我很早之前就看到過玲瓏。那是我一個好朋友繡的,可她沒有告訴我這是文字,她說是符咒。”
  張媽媽想了想:“你去過南邊山裏吧?那邊,和這裏不一樣。我是從山裏出來的,我小時候,媽媽就告訴過我,這是女人之間的玩意兒,不能告訴別人。男人不能懂,他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把寫過的紙片兒亂丟,就被家裏的長輩打了。如今我們出了山這裏,規矩已經沒那麽嚴格了。說給你聽沒什麽,不過說起來,也沒多少人再記得了。”
  杜微言“哦”了一聲,聽到張媽媽繼續說:“這些玲瓏,人死書焚。你想,貼心的姐妹之間會寫多少悄悄話呀,所以死之前,一定要都燒掉,不能讓人知道。”
  她又說了許多關於玲瓏的趣聞,拿了好些信給杜微言看,杜微言聽得津津有味,一直到傍晚的時候才離開。
  “玲瓏,就目前簡單的了解,可能會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種性別語言。它的字數很少,所以一字多義、一字多音的情況難以避免。這種文字和之前發現的闐族語不同,它用記音的方式記錄闐族婦女日常的語言,顯然是屬於闐族語的一支分支。玲瓏和闐族語的關係,應該是支流和源頭的關係。或許玲瓏在學術上的價值不如闐族語,但是從它‘傳女不傳男’和‘女用男不用’等特點來看,它都是一種舉世罕見的文化現象。”
  杜微言在電腦上打完這一段,目光又漸漸的離開了屏幕,慢慢的合上了電腦。
  又是一個新的發現。
  如果說數年前闐族語的發現是石破天驚,宛如威猛的雄鷹在展翅飛上高空的話,那麽如今的玲瓏,就好比是春日裏一隻小燕停在枝頭鳴唱,讓研究它的人覺得趣味盎然。
  過了那麽久,這中間又經曆了那麽多事,她發現自己的心態也早就改變了。
  她收集玲瓏的資料,隻是為了滿足心底的好奇,電腦上寫下的文字,也更像是日記,而非專業的學術分析。至於要把它公諸於眾的話……杜微言抿了唇,有些自嘲的想,如今自己的話,又會有多少人相信呢?又有哪家雜誌會接受自己的文章呢?
  這趟紅玉之行,陳雨繁是和江律文一起來的。不過他們兩人顯然都覺得和對方在一起不算一件很愉快的事,一前一後到達迭連市,偶爾碰個麵,氣氛依然很僵硬。
  陳雨繁微微皺眉打量了一眼賓館的設施。房間太潮濕,空調都抽不掉卷不走那股濕氣。以她的標準拿來衡量,這間房間無疑是不合格的。
  她對著鏡子細致的抹上唇蜜,又仔細端詳了一下,燈光的襯托下,這張臉真是美得無懈可擊。可是隻有眼神,虛幻而鋒銳,像是一株有著豔麗色澤的毒草……她淡淡的想,杜微言的事,難道他真的不打算再和自己說起了?有時候一個人做了什麽事,不就是為了看到結果麽?江律文當麵質問也好,怒氣衝衝也罷,都好於這些天他這樣彬彬有禮的將她當做一個陌生人。她有些心焦,又隻能忍耐。
  她忽然很有興味的笑了笑,既然他不急,那麽大家就有足夠的時間了。
  她梳妝整理完畢,正好去宴會廳參加宴會。
  這次晚宴照理說江律文是該出現的,陳雨繁側頭看了看時間,低聲吩咐秘書:“你去問問,他什麽時候到這裏?”
  江律文前一天去了南部山區,同行的還有一些開發的專家的和工程技術人員。他們去勘測那裏是否有開發成旅遊風景地的潛力,以及做出相應的成本測算,這也是這次來到這裏的目的之一。去之前雙方助手都已經溝通好,今晚這個宴會是要一起參加的。陳雨繁又一次看了看時間,皺眉心想,難道他會遲到?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外邊的雨還在下,似乎比昨天還更大了一些。杜微言打開了電視,隨手換了個新聞台,打算洗漱完畢後去樓下吃早餐。
  當地新聞台的背景看起來很熟悉,她有些意外,嘴裏還含著牙刷,就愣愣的站在了電視機前不動了。
  這是木樨穀麽?那個湖……好像就是月湖啊?
  可是攝像機並沒有靠得太近,加上暴雨下得像是利箭一樣唰唰的往地下澆注,鏡頭就更模糊了。那個記者穿著雨披,可依然有一道道明顯的水痕從她的臉頰上滑下來,劉海也緊緊的貼著頭皮,像是剛剛被人從水裏撈上來一樣。
  “……共有七人被困在山穀裏,都是外地來紅玉考察旅遊資源的專家和工作人員……目前從山上滑下的巨石已經將進入山穀的道路封住,救援人員一時間難以進入,因為失去通訊信號,目前我們無從得知被困人員的人身安全情況……”
  杜微言覺得自己心跳漏跳了一拍,她打了個激靈,顧不得什麽就撥了杜如斐的電話。
  顫抖著摁下接通鍵開始,她幾乎連呼吸都停頓了——幸好那邊並不是冰冷女聲傳來的“無法接通”,杜如斐很快接起來,心有靈犀:“微言,爸爸沒事,隔兩天就回來了。”
  杜微言隻知道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爸爸你看到新聞了吧?那些危險的地方你可千萬別去啊!”
  掛了電話,杜微言一顆心才回落下來,轉身去衛生間刷牙洗臉之後,才繼續坐著看電視。
  陳雨繁連夜趕往南部山區,因為天氣情況惡劣,路十分的難走,趕到事發地點已經快天亮了。現場的照明燈將落下的雨水照得纖毫分明,劈劈啪啪仿佛是石塊落下來,直直的砸在傘麵上。
  她下車,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場景:木樨穀的入口被一堆巨石泥土堵住了,大型的機器正在作業。機器低吼的聲中夾雜著雨聲,仿佛是被困野獸的嘶吼,讓人心底生出不安來。
  高跟鞋踏過滿是瓦礫的地麵,陳雨繁見到營救的指揮時,語氣急迫:“正麵的路堵死了。可是這兩側呢?難道這裏的山民都找不到一條可以通進裏邊的路麽?”
  她的口氣相當的激烈,一旁江氏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將她拉了一下,低聲說:“陳小姐,你先聽我說……”
  “什麽?”陳雨繁不耐煩的甩了甩手,這一路的疲倦和焦急,而現場又毫無進展,幾乎已經將她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陳小姐,其實施救人員都在努力,你先別著急……”
  “陳小姐,你不能這麽去催。從別的途徑進山穀的想法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暫時不具備可實施性……況且……”
  “況且什麽?”陳雨繁不耐煩的說,“難道看著他們在這裏等著雨停,再一塊塊把那些石頭搬走?”
  “雨還在下,這個時候從那些山民采藥的小路進去,首先不能保證營救人員的安全。況且……”
  “你到底想說什麽?”
  “江總他們進去的地方,闐族人通常不會進去……這次出了事,讓他們幫忙就已經很勉強,是來了領導做了工作的……”
  陳雨繁覺得自己快要瘋了,要不就是眼前這個人瘋了,她幾乎大笑起來:“你是告訴我,裏邊是聖地?還是禁地?”
  “是真的。這個地方,除了他們的一個節日,平常是不許隨便進去的。”
  陳雨繁沉默了下來,勉強讓自己冷靜了數秒,終於慢慢的說:“是哪個領導負責的,我去找他。”
  談完的結果徹底讓陳雨繁心寒起來。之前的工作人員說得沒錯,對於江律文他們走進了月湖,當地的居民是相當不滿的。那個領導甚至將湖邊那塊標識牌點給她看,上邊寫著:危險,請勿入內。
  這麽一來,陳雨繁是真的無話可說了,她回車子裏坐了一會兒,努力的深呼吸,又喊過助理說:“你去附近的村民家裏問問,有沒有誰願意帶路進去,花多少錢都無所謂。”
  助理欲言又止的狼狽樣子倏然間讓她明白了,他們早就試過這個方法了。
  陳雨繁頭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做無能為力。又因為淋了雨,頭痛欲裂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這種時候,雖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幫上忙,可陳雨繁覺得她至少該試一試。
  電話在撥出去的那一瞬間,她又轉了念頭,掛斷,重新撥了一個號碼。
  那個女聲叫陳雨繁心底止不住的生出一股厭惡,她勉強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低低的說:“是杜小姐麽?”
  杜微聽言辨出是陳雨繁的聲音,這讓她吃了一驚,隨即“嗯”了一聲之後,兩邊都陷入了可怕的靜默之中。
  “杜小姐來過紅玉南部的山區吧?對這裏了解麽?”
  杜微言不知道大清早的她打電話來究竟有什麽事,索性就說:“陳小姐,有什麽事你可以直接說。”
  “你看新聞了麽?出事的是江律文。”
  杜微言唰的站了起來,一時間竟然有些結巴了:“是……是江先生麽?”
  她下意識的說了一句“江先生”,或許是習慣性的和他保持距離——敏感如陳雨繁,自然聽了出來。她微微怔忡了一下後,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在心底泛起來。
  “是,我們是在木樨穀這裏。你……有認識的朋友可以幫忙麽?”
  “木樨穀?”杜微言皺眉,“他們為什麽會去那邊?我記得那裏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吧?”
  “是,我們想找人從別的路進去裏麵,可是有些困難……你有辦法麽?”
  陳雨繁慢慢的將情況說了一遍,屏息等了許久,杜微言什麽都沒說,隻是把電話掛了。
  這一夜,陳雨繁已經筋疲力盡,此刻她握著發燙的手機……希望自己用對了方法。
  杜微言又轉了一個頻道,依然定格在了新聞上。她將音量調得響了一些,透過模糊的鏡頭,看得見忙亂成一片的現場。她坐下去,又站起來,手指緊緊的握著電話……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了麽?江律文會不會有事?可是……就連陳雨繁都來找自己了,如果不是因為束手無策了,她又怎麽會連自己都找上了?!
  可她如今又有什麽辦法呢?和易子容的關係差到了連想一想都會覺得心驚膽戰的地步,如果自己為了江律文的事去找他……易子容會是什麽反應——杜微言緊緊的閉了閉眼睛,實在難以想象下去了。
  可是除了他……這個時候,又有誰能幫上忙?
  “杜微言,這是人命啊!想想以前江律文幫過你多少忙?就算是為了這些,你低聲下氣一些,又有什麽呢?”仿佛是為了說服和鼓勵自己,杜微言出聲把這句話說出來,強捺下心裏的不安,去撥那個電話。
  單調而規整的嘟嘟聲,響了許久卻沒人接起來。時間越長,杜微言越覺得這是一種痛苦的煎熬。他不願意接,掛掉就好了;或者幹脆接起來,吼她一聲不要騷擾自己——可是那邊什麽反應也沒有,一成不變的嘟嘟聲,隻是讓她等待,等得她心裏起了一團小小的火焰,灼烤得生疼。
  杜微言幾乎絕望的時候,終於有人接起來了。
  隻是“喂”了一聲,杜微言腦海中那根弦忽然間鬆軟了下來,不是易子容。
  “我找易子容。”她鬆了口氣,忽然有些高興在她直接和他說話之前,中間多了一層緩衝。
  “是杜小姐麽?”那邊的聲音頓了頓,“你等等。”
  那邊大約使用手捂住了話筒,杜微言等了片刻,聽到禮貌的拒絕:“對不起,易先生說……他不想和你說話。”
  杜微言怔了怔,片刻之後,聲音慢慢的低軟下去:“……請你……再問他一次好麽?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電話的那一頭,手機持在秘書手裏,開了免提。
  她的聲音順著電波很低弱的傳來,讓易子容恨得咬牙切齒的倔強和固執已經聽不到了。隔了那麽遠仿佛聽到她細軟的呼吸聲,易子容純黑的眸色像是泛起了微光,他知道自己在心軟。片刻之後,他示意秘書出去,伸手接過了電話。
  確定了電話那邊的是易子容,杜微言反倒更加無措起來,心慌意亂的時候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直到那邊很冷的譏誚聲音傳來。
  “你打這個電話,該不會隻是因為想我了,來聽聽我的聲音吧?”
  “你在哪裏?”
  他的聲音漫不經心,又卷了一些不耐煩:“天尹。你到底什麽事?”
  “你不在紅玉麽……”杜微言心裏多了幾分不安,半晌,才鼓起勇氣將那句話說完,“我想請你幫忙……”
  易子容嘴角漸漸的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她既然已經開口,他便不再刻意為難她了,隻是平靜的說:“你說。”
  “月湖那裏發了山洪……有人被困住了……”杜微言大致的將經過說了一下,可一直將大部分情況說完,她卻發現自己沒有勇氣提“江律文”這個名字,隻能尷尬的頓住,聽見易子容慢慢說:“和你有什麽關係?你爸爸也在裏邊?”
  杜微言沉默了半晌,呼吸漸漸的急促起來。她真的不會撒謊,可這種情況下,要讓她對著易子容說出“是江律文”這四個字,卻怎麽也提不起勇氣。
  她不說話,易子容隻以為她是擔心,語氣放柔和了一些,沉聲說:“先別擔心,木樨穀裏邊你不是沒有去過,裏邊很空曠,最多是被困住了。”
  “嗯……”
  “你現在在哪裏?”他沉吟了一下,“我馬上趕過來,留在那裏等我。”
  杜微言掛了電話,終於忍不住捂住臉,呻吟了一聲。局麵已經徹底的走向了自己難以控製的那一步,易子容說馬上趕來,語氣上並不為難自己,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順利的多……可是他很快就會發現並不是自己的父親出事——一旦他知道是江律文……他會怎麽樣?
  她時不時的查看時間,估計易子容已經到了哪裏,又打開電視看看現場情況,可似乎連記者都覺得疲憊了,隻會說“尚無進展”這四個字。整整一個上午,她都處在這樣的焦慮不安之中。
  神經仿佛被用力的撕扯著,外邊的雨更是落得人心煩意亂。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杜微言下意識的去看了看手表,下午一點整。
  她努力的深呼吸,開門之前又湊過貓眼看了一眼。
  透過小小的窺孔,玻璃將人影折射得有些扭曲了,可杜微言看到他的表情,心底不由得微顫了一下。每一次彼此麵對,都算不上一件愉快的事——可從未像這一次一樣,她竟然覺得心虛,心虛到不敢開門,仿佛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門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杜微言退開一步,用力的轉了門的扶手。
  易子容並沒有急著進去,他站在離她三四步遠的地方,微微抿了抿唇,似乎在等她先開口。
  杜微言沉默著,隻是側身示意他進來。
  “以前我隻覺得你脾氣不好。除了這個,倒沒什麽缺點了。真想不到,你還會拿自己的父親來騙人。”易子容薄削的唇輕輕一揚,跨步進來的時候語氣冰冷,“杜微言,我很好奇,能讓你心甘情願這麽做的,這個世界上是不是隻有江律文一個?”
  杜微言臉色異常的蒼白,嘴唇微張著,仿佛是一條缺氧的魚,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這個樣子,心虛,慌張,不安。
  如果不是他毫不憐惜的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頜,杜微言大約會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視。
  可是易子容的表情已經向她說明了一切問題。
  他的眼睛像是翻滾著黑浪的海,長而微卷的睫毛輕顫之間仿佛颶風。眯起眼睛的那一瞬間,宛如颶風與滔天怒浪相撞了,而更深更沉的情緒在黑雲之後醞釀著。
  “你現在不妨親口告訴我,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杜微言直直的盯著他的雙唇,他說話的時候唇線優雅完美,平緩安定的呼吸間有著壓抑和克製,修長的身體俯下來,挺直的鼻尖幾乎抵著她的臉,一動不動的等她回答。
  片刻之後,杜微言回答他的是一個吻。
  踮著腳尖去碰到他的唇的時候,她迷迷糊糊的想,這到底算什麽呢?
  最初觸到的那一瞬,她看見易子容微微睜開了眼睛,沒有回應,也沒有抗拒。她便大膽了一些,吮了吮他的唇,輕柔,稍稍的帶了些力道。
  像是有一道異樣的細微光芒滑過了年輕男人的眸子,滔天怒海正在逐漸的平靜下來,易子容依然站著不動,隻是刻意遷就了她的身高,緩緩的低下頭去,扣著她下頜的手指慢慢的放開,轉而捧住了她的臉,十指微微用力插進了她的頭發,直到完全的覆住了她的唇。
  用不了多少時間,她青澀的試探就輕易的被他反客為主。而那些唇齒間的氣息交錯纏綿,並沒有讓他失去理智和調理,易子容停了下來,輕鬆自如的抽身出來,一隻手滑倒她的腰間,用不加掩飾的諷刺微笑:“這麽賣力……你的要求呢?”
  杜微言怔怔的看了他很久,才說:“你會幫忙麽?我求你……幫幫他們,好不好?”
  懷裏的身軀溫熱而柔軟,他隻要用一隻手臂,就可以箍住她的腰。就像這樣,她就在靠在自己胸口的地方,觸手可及……
  他沒有回答她,隻是又一次吻下去。這一次不像剛才那樣充滿了掠奪和惡意,隻是輕柔的蹭過她的額角和鼻尖,而眼角餘光掠到窗外,此刻大雨微歇,他輕輕勾起唇角,在她的耳邊頓了頓。
  “在不是罕那節的時候進了月湖,你要我怎麽幫你的心上人?”語氣輕忽而帶著微癢的熱氣,易子容又刻意的吻了吻她的耳垂,“你說說看。”
  “你是莫顏啊!”杜微言脫口而出,隔了片刻,她僵直了身體,又重重的深呼吸,“我請你幫忙,不是因為他是江律文。如果他隻是一個普通的朋友,我也會這麽做。”
  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眼神稍稍有些柔軟下來。
  她抬眼看他,斬釘截鐵:“我不愛他。”
  房間裏有著空調,掃風板按照固定的頻率將熱氣送到他們身上。她不敢躲避他若即若離的吻,隻覺得兩人之間的燃起了一把烈火,燒得她隻想要躲避。
  “所以……微言,你接受麽?”他忽然停下所有的動作,攬著她溫軟的身體說,“我盡力去救他,你陪在我身邊。”
  兩句完全不相關的話,一個交易的條件。
  易子容在說話的瞬間忽然將臉埋在了她肩胛的地方,沒有讓她看見自己的任何表情。他隻是緊緊閉上了眼睛,將心底那股自我厭棄和挫敗感隱藏起來……這麽多年的等待,濃烈的情感扭曲成如今這樣,可心底竟然還殘存著一絲隱秘的歡喜……隻是因為她沒有愛上別人,她馬上要回到自己身邊了麽?
  易子容聽到自己平靜的開口:“如果是不好意思,那麽我當你是默認了?”
  “好,我答應你。”杜微言開口的時候異常的疲倦。不知是對自己不停的躲避倦了,還是對他這樣的咄咄逼人倦了,她側過臉看著那雙清亮的眸子,又說了一遍,“一言為定。”
  她本以為他還會說出讓她難堪的話,可他沒有。他倏然間褪下了所有的表情,仿佛和她一樣,隻剩下了倦漠,和蒼白而脆弱的英俊。
  易子容很快的放開她,轉身去拿仍在一旁的風衣:“我現在趕過去。”他掃她一眼,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輕笑了一聲,叫人分不出喜怒:“你不用去。有了消息我會告訴你。”
  聽見哢噠一聲,門關上了。房間裏空落落的隻剩自己一個人,杜微言坐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安心。她知道這是迷信,可她偏偏相信了。莫顏答應了自己,他就會做到的。
  就是這樣。
  電視裏的畫麵似乎還是一成不變,而杜微言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做了自己這輩子最荒唐的一個決定。她許給自己沒有未來的承諾。可荒謬的是,自己……竟覺得輕鬆起來。
  僵持的局麵終結於易子容的到來。
  天空已經放晴了,偶爾還有枝間幾滴水落在湖麵上,像是女孩兒晶瑩的手指輕輕撥過湖麵,泛起的漣漪蕩漾如同絲綢的紋路。
  他很快的開始和當地人溝通,那些話語像是動聽的樂音,即便是完全不懂的人聽起來,也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陳雨繁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隻知道所有的人對他都異常的尊敬。很快的,有人和政府的營救人員一起組成一支隊伍,匆匆的繞往另一個方向。
  易子容看著他們離開,異常的平靜。他也看到了陳雨繁,走到她身邊,慢慢的說:“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
  陳雨繁勉強笑笑。在這裏呆了快一天一夜,她知道當地的村民其實很和善,或許對於開發方擅自進入了木樨穀有些微詞,可他們並非不願意救人。事實上,不能隨意進入月湖的規矩,不止是對外族人而言的,即便是闐族人,也不能在非罕那節的時間進入月湖。
  “你……怎麽勸說他們的?”陳雨繁喃喃的說,“易子容,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樣恍惚的時候,她直接的就喊了他的名字,又忍不住抬眼,仔細的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麽易子容隻是一個俊美得少見的男人,可是一旦他將目光移過來,那種濃深的墨黑色,是一種讓時間湮滅的色澤,她每次觸到,都覺得膽戰心驚。
  易子容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隔了片刻才開口:“哦,恰好有一件事,我想和陳小姐溝通一下。”
  陳雨繁十分客氣的說:“請說。”
  “其實你完全可以直接來找我,而不需要……通過這樣一種方法。”他淡淡的說,幽深的眸中滑過一道異樣的光亮,“這一把,你本可以不用賭得這麽險。”
  他什麽都知道。
  陳雨繁震驚過後,心底隻有這麽個念頭。他知道是自己找了杜微言,再間接的求助於他……她看著他有些冷漠的側臉,有一種被揭破的難堪。
  “如果我不賭這麽險,你會為了江律文來這裏?”她竭力平複呼吸,“如果是我打電話找你,平心而論,我不覺得你會答應。所以,你來這裏,我就贏了,不是麽?”
  易子容微微一笑,點頭說:“也是。”
  “其實你不恨江律文……”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她,“我一直以為你是不甘心,所以才會這樣做。”
  “易先生,這些事我們以後說好麽?我現在實在沒心情……”
  “我說過,江律文不會有事。另外,以後我也不會再來專程找你聊這個。”他的語氣很溫和,“我是想說杜微言的事,我想以後她不會再讓你有困擾了。”
  陳雨繁沉默了片刻,揚了揚眉梢:“你是不是忘了,當初是誰給了我提示?”
  “我當然記得。隻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他輕聲笑了笑,“接下去的事,你隻要不再插手就可以了。”
  他的語氣彬彬有禮,似乎隻是平淡的敘述一件小事。
  陳雨繁抿了抿唇,這個向來就驕縱的女人,竟然也奇跡般的不再爭辯什麽,仿佛是疲倦已極,隻是說:“好,我知道了。”
  兩三個小時後,對講機裏傳來了聲音。
  所有聽到滋滋咋咋信號的人都凝肅起了表情,而這邊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大聲的喊:“大聲一點,聽不清楚!”
  調試了幾次,終於有清晰的聲音傳過來:“一共七人,七人,全部找到了,其中三人受了傷。暫時都沒有生命危險。”
  現場轟然而起的歡呼聲,終於衝散了連日大雨帶來的陰霾。
  易子容修長的身子靠著車門,表情絲毫不意外。他微微恍神,手指觸摸到手機。他是想告訴她這個消息?還是隻想和她說上幾句話?
  莫顏,你真的連這麽片刻都等不了了麽?他輕聲對自己說,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唇,似乎這樣還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車子開往迭連的路上,易子容接到電話,說是所有的人都安全救出來了,已經上了救護車,開往縣醫院緊急治療,隨後會轉送回紅玉。
  他“嗯”了一聲,掛掉之前,又特意問了一句:“江總情況怎麽樣?”
  “並沒有大礙,隻是被碎石砸到了腿,醫生看過了,是皮肉傷。”
  他掛了電話,撥電話給杜微言。
  她很快的接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
  易子容還沒開口,就聽見她說:“我看到新聞了。他們都沒事。”
  如果算一算,從天尹趕回來到現在,除了在車上稍微休息了一下,自己也將近一日一夜沒有睡覺了。他笑了笑,沒有說話,忽然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人拿了一麵小鼓在不輕不重的敲擊,雖然不痛,卻有些煩躁。
  “謝謝你。”杜微言輕輕的說,“你……現在回來麽?”
  “嗯,在路上。”
  “哦。”
  又沉默下來,對於現在的近乎靜謐的融洽,顯然他們都不是很習慣。
  “我掛了。”
  杜微言聽起來鬆了一口氣,連忙說:“好,再見。”
  易子容微笑起來,緩緩的心裏說:“是啊,很快就能再見了。”
  淩晨的時候杜微言被門鈴聲吵醒,她從床上爬起來,就著廊燈微弱的光線,摸索到了門口。走廊上明黃色的燈光傾瀉在眼睛裏,有猝不及防的刺痛感,視線之中的年輕男人更像是一幅看不清表情的剪影。
  她呆呆的站在那裏,一時間既沒讓開,也沒說話。
  他看了看她的表情,明顯有些忍俊不禁:“讓我進去?”
  “哦,你進來。”杜微言讓開身體,又下意識的問了一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他沒有回答,隻是將床邊的燈打開了,帶了倦意往床邊一靠說:“你讓我去哪兒?”
  這是標準間,兩張床,杜微言占據的是靠窗那一張,他就毫不客氣的在另一張床上躺下了。
  杜微言一點點的清醒起來,看見他修長的身子躺在床上。她歎口氣,如今這個人堂而皇之的出現在自己身邊……她捫心自問,又有些怔怔的想,其實自己心裏,也並沒有那麽抗拒啊。
  她轉身去浴室,拿了自己的毛巾,在熱水中浸了浸,又絞幹,心裏猶豫著出去應該和他說些什麽話。直到水已經變得溫熱,她才下定了決心,推開了浴室的門。啞然失笑,易子容已經睡著了。
  杜微言蹲在床邊看著他。他的眉心有個小小的川字,睫毛翹得像是一彎眉月,而唇角抿得像是個孩子。她先將毛巾印在他的眉心,動作很輕,像是下意識的在熨平那個皺紋似的,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頰一路往下,直到將他的臉輕輕擦拭了一遍。
  手指還停留在他弧度堅毅的下頜,杜微言並沒有發覺自己唇邊淺淺的微笑。她收起毛巾,動了動唇,無聲的說:“晚安。”
  易子容醒來的時候,幾乎以為這還是深夜。房間的光線依然昏暗,窗簾拉得死死的,安靜得隻有自己的呼吸聲,隻有電腦的屏幕在桌上一閃一閃,是唯一的光亮來源,他揉了揉太陽穴,下意識的站起來,坐在電腦前撥了撥鼠標。
  杜微言用作桌麵的是一張很漂亮的風景照片。他看了數秒,聽到門口有聲響,然後有人將門打開了。
  杜微言想不到他已經起來了,愣了片刻之後伸手把燈打開了,手裏還拿了吃的,有些尷尬的走到他麵前:“早上好。”
  “不早了,都中午了麽?”易子容看了眼電腦的時間,慢慢的說。
  “還好,你來的時候都快淩晨天亮了。”杜微言將食品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一邊說:“餓了沒有?吃點東西吧?”
  他一聲不吭。
  “呃,你別看著我了。去洗臉啊。”杜微言的手終於僵在了塑料口袋的邊緣,有些匆忙的側過身,很快的說了一句,“有什麽好看的。”
  他穿了白色襯衣,鬆開了兩顆扣子,整個人都顯得很隨便,大約是剛醒來的緣故,神色更是有些怔忡。可聽到這句話,英俊的臉上忽然泛起了幾絲笑意,墨玉般的眸子看著她有意側過去柔和的線條,視線倒越發執著了。
  杜微言咳嗽了一聲,轉身去拉窗簾,走過他的身邊,手腕卻被拉住了。易子容也沒說什麽,隻是站起來,看著她靜默了良久,將頭抵在她肩膀的地方,低聲說:“我睡了這麽久。”
  這句話很輕,似乎連他自己都有些困惑,也隻讓她聽到而已。
  身後浴室的門哢噠一聲關上了,杜微言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
  多日不見的陽光倏然濺落在眼睛中的時候,叫人覺得明媚,也有些生疏,春日特有的青草芬芳慢慢的氤氳開,微帶濕潤的空氣驅散了一室的煩悶。
  她在窗邊站了一會兒,聽見浴室傳來的水聲,有些惴惴不安。
  易子容很快的從浴室出來,神清氣爽吃午飯。杜微言也就在餐廳拿了些自助食物,可他看上去並不在乎是什麽,邊吃邊看著她的電腦屏幕,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回頭問她:“玲瓏?”
  杜微言走到他身邊,不甚自然的將那個文檔頁麵關了,飛快的說了一句:“來這裏這幾天隨便寫寫的。”
  那篇關於玲瓏的文章隻是草稿,她寫得很隨意,也沒有打算拿出去讓別人看。
  他攔住她,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背,重新把那篇文檔打開了。
  他慢慢的讀完,長久的沒有說話,杜微言忍不住側頭望了他一眼,輕輕的扯出一個笑容:“難道你讀得懂麽?我聽這裏的阿姨說,男人都不懂玲瓏的。”
  “嗯……”又過了一會兒,易子容抬起頭,眼角輕微的一勾,莫名的色澤光亮從晶透的眸色中溢了出來,答非所問,“怎麽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
  她答非所問:“博物館籌建的怎麽樣了?”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沒等看到易子容的反應,杜微言自己先愣了愣。
  很多時候,或許因為介意,或許因為難過,每個人心裏多少會有一些繞不開邁不過的結塊。杜微言知道這個結塊跟著自己許久了,而她向來的處理方法就是裝作視而不見,不提起,也就不會觸碰。可這次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這麽輕輕鬆鬆的說了起來,並不覺得難受。
  “嗯。挺好的。”他眉目不動,修長的手指輕輕的互抵著,放在鼻尖的下方,“罕那節之前,就可以完成了。”
  “語言這塊呢?我覺得玲瓏很有意思。”杜微言在他身邊坐下,認真的說,“闐族語……現在不能用了吧?”
  他的語氣也自然隨性:“為什麽不能用?唔,有人巴不得這些事炒得熱一些,誰會真的關心這到底是真是假?”
  杜微言的瞳仁漆黑黑的,像是靈動的寶石,微微爍著光彩,她有些探究的和他對視,最後笑了笑,並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
  易子容等了一會兒,眉梢微微挑高,終於開口說:“微言,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和你談談玲瓏。”
  他的目光中沉浮著一些細碎的光亮,溫和的說:“玲瓏是你自己發現的,想怎麽做都好,我沒有意見。”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杜微言不知想起了什麽,臉頰微紅,擺了擺手說,“我隻是在想,如果玲瓏像是闐族語一樣,一下子就引起了關注,這對它來說、對這裏的人來說,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易子容沒有接口,隻是凝神聽著。
  “它可能會引起熱潮吧……這樣這種語言就不會消失,我覺得是好事。可是再仔細想想,它靠什麽存活下去呢?都沒有人使用它了啊!就靠來這裏旅遊的人,在博物館觀摩一下書信,再買一些刺繡回去?這樣的話,玲瓏存在的意義,是不是就和原來不一樣了?”
  “現在回頭想想三年前的自己,真的有些不可思議……你知道我在發現了那種語言時的感覺麽?就是很興奮,像是撿到了寶貝一樣。
  但是,那個時侯我看到《《瓦彌景書》》,想到的並不是學術上的價值。隻是覺得,這篇論文發出去,我想要的一切,就都有了。可過了這幾年再回頭看,其實我什麽都沒得到啊……甚至連繼續研究闐族語的興趣都漸漸的消磨掉了,隻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工作而已。”
  “我以前做事很少會想後果……所以這一次,認真想了想,反倒不知道怎麽做了。”杜微言自嘲的笑了笑,“是不是我發現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些什麽。莫顏,你說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本就有這樣的自然法則,就像生命會終結,就算是戲曲、藝術、語言,也不會例外……”
  她順口叫了一聲莫顏,而他極為自然的向前傾身,直到聽到最後一句話的刹那,表情驀然間僵硬了起來。房間裏有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因為彼此間距離很近,十分柔和的糾纏在一起。
  易子容的沉默讓她有些無錯,她半站起來,可是身後他伸出手,將她攬在自己的身前,低沉柔和的聲音裏帶著微熱,在她耳邊摩挲。
  “你是……有些厭棄自己的過去,覺得不成熟麽。”他在她身後輕笑起來,“是不是?”
  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帶了淡淡的包容和安慰,卻讓杜微言有些啼笑皆非。她輕輕的側頭,餘光卻隻能看見他挺俊的鼻梁,一時間心底五味雜陳。
  這些天情緒低沉,對杜微言來說,並不僅僅是因為學術上的事受了打擊。如果這是他說的“自我厭棄”……那麽,心底還真有幾分酸澀的讚同。
  他的聲音更柔和了一些,重複了一遍:“是不是因為這個?”
  杜微言沒吭聲,因為不知道說什麽好,而他又確實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他安然注視著她的側顏,卻沒有再說什麽去安慰她。誠然,他不希望她以年輕時的青澀衝動為羞。如果人生的每一階段都負上一個難解的心結,時光於人,未免也太過滯澀了。可是那些道理,她不一一經曆,又怎能仔細的體味?
  他撫撫她的頭發,最後輕描淡寫的說:“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玲瓏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有權利決定。”
  杜微言有些不解的看著他,可他隻是淺淺笑著,薄唇的弧度仿佛是一輪彎月,答非所問:“玲瓏……當初寫這玲瓏的人,大概也有一顆玲瓏心吧?”他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行字上,忽然輕聲說,“我知道有個人,要是看到這一行字,是會生氣的。”
  “呃?”杜微言一時好奇,湊近去看——“玲瓏和闐族語的關係,應該是支流和源頭的關係。”她又仔細的讀了一遍,有些困惑的說,“有什麽問題?我覺得沒錯啊?”
  易子容的眸光輕輕抬起,看得到杜微言近在眼前的側臉,膚色晶瑩,嘴角邊還有淺淺的一個梨渦,正嘟著嘴輕輕的念著這行文字。
  他微笑望著她,仿佛立在時光長河的一端,而另一端,也有這樣的一幅明暗不定的影像,少女新月般的眼角在陽光輕輕的眯起來,皎若明珠的臉龐上神采飛揚……熟悉而美好得不真切。
  “你說誰會生氣?為什麽?”杜微言站起來,咬著唇說,“現在精通玲瓏的人,已經不多了吧?”
  “唔?”他卻仿佛大夢初醒,凝視著她線條柔美的下頜,語氣有些隱忍,“沒什麽。”
  “現在我們能談一談正事了麽?”易子容將目光從屏幕上移開,示意她坐下來,“微言,你打算一輩子都躲在這裏,不回去了?”
  杜微言語氣輕鬆的說:“不會,等到過段時間,結果出來了,單位讓我回去,我就回去。”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不來問問我的意見?杜微言,有些事,你以為死扛就能過去麽?”
  他歎口氣,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我承認,之前來找你的時候我語氣不好,說的話也不好聽。可你有時候……真的……”他眨眨眼睛,似乎拿不準該說什麽,最後說,“真的讓我很生氣。”
  杜微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他,一言不發。
  易子容忍不住將她拉得靠近自己一些,歎了口氣說:“不要對我賭氣了,好麽?”
  “我沒有賭氣。過去的事就過去吧,誰都別提了。”
  易子容愣了一愣,眼中帶了輕微的笑意,側身將她抱住,低低的說:“還說不是賭氣麽?明明很在乎這件事,為什麽不願意對我說?”
  他一點點的把她的臉撥轉過來,又慢慢的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額上:“以後你在我身邊,我不想見到你不快活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他離得近,杜微言聞到很清新的味道,就像她剛才站在窗口嗅到的青草味道。她閉上眼睛,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輕聲說:“我沒有不快活。你願意幫我,謝謝你。”
  他眉眼帶著淺笑,有些滿意的輕輕吻著她的唇角,“嗯”了一聲。
  “不過這件事,到此為止吧。《瓦彌景書》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麽,我不是很清楚。可我也知道那件東西很重要。你沒必要把它拿出來。這件事其實沒什麽,我沒有弄虛作假,調查結果最後大概會是不了了之。”她頓了頓,目光跳脫著細微而灼人的光亮,“弄成一個世紀謎案也不錯。我想,如果有人願意相信我可以編造這樣漂亮的一種文字,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慢慢的放開她,輕輕踅了眉說:“你真的這麽想?”
  杜微言的表情僵了僵,旋即恢複自如:“是的。”
  他帶了開玩笑的口吻,卻不失肯定的說:“你不像我認識的那個杜微言了。”
  杜微言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將一束被風吹亂的頭發夾在耳後,異常平靜的說:“你是說我不像自己了?可是你認識我又有多久呢?你就能確定你了解我,了解的透透徹徹?”
  門鈴聲打斷了對話,杜微言收斂了表情,站起來去開門,一邊說:“大概是客房服務。”
  易子容站在原地,反複的想著她的話——“你認識我又有多久呢?”
  他是什麽時候認識她的?在一起又有多久了?
  這些他都記不清了,可是腦海裏唯一清晰的概念卻是,她陪在自己身邊的時間太少了……真的隻是一眨眼,她就會悄悄的溜走。
  用盡了手段又如何?本就是不多的時間,他下定決心不願意再錯過了。
  他隻要像剛才那樣靜靜的將她圈住,隻求片刻的安妥。至於後果是什麽,他都願意承受。甘之如飴。如此而已。
  “爸爸!你……不是明天才回來麽?”杜微言愕然站住了,下意識的擋在了門口,緊張的盤算著怎麽才能讓爸爸先回自己的房間,她好把房間那尊大神請走。
  “呃……”杜如斐的目光忽然從女兒身上移到了她身後,皺了皺眉頭說,“微言,這是?”
  杜微言一瞬間頭皮有些發麻,順著父親的目光往後看了看,易子容就在自己身後兩三步的地方,鬆開了兩顆扣子,袖子卷到了肘邊,神情很放鬆,可是正不失謙和的微笑,向杜如斐打招呼:“杜叔叔,您好。”
  “你……你好。”杜如斐望向女兒,“這位,有點麵熟啊。微言,是你的朋友?”
  事已至此,杜微言隻能讓爸爸進房間,一邊給他介紹:“爸爸你應該在會上見過的吧?……”
  “哦哦,對了,是啊,見過的。”杜如斐一邊打量這個年輕人,一邊在心裏揣測著他和女兒的關係,難免遲疑了一些:“你和微言認識?”
  他回答得異常有禮貌:“是啊,微言常和我說起您。上次開會的時候見到杜叔叔,不過沒有過來打招呼,怕太唐突了。”
  杜如斐在心底掂量了一下,笑著說:“太客氣了。”
  酒店裏隻有簡陋的茶包,杜微言一邊燒水,一邊仔細的聽著易子容在說些什麽。
  “……民居?您要是有興趣,可以去我家一個宅子看看……”
  杜微言手一抖,幾滴熱水就濺了出來,她輕輕“哎呦”了一聲。還來不及低頭查看,已經有人比她還快了一步,捉住她手腕,低聲問:“燙著了?”
  他沒有顧忌杜如斐就在一邊,低頭查看她的手腕,這種關心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的刻意。
  倒是杜微言,有些窘迫的看了父親一眼,抽回了手:“沒關係,不燙的。”
  他懷疑的看了她幾眼,堅持:“去冷水下衝一衝。”
  杜微言沒有在這種時候和他爭辯,乖乖的轉身去浴室,隨後聽見嘩啦啦的水聲,易子容坐下來,忽然聽見杜如斐帶著笑意說:“這丫頭從小就這樣,毛手毛腳。”
  “還好吧。”談論到她的問題上,易子容眉目舒展開,微笑著說,“有時候她很細心。”
  “你們認識多久了?”
  這個問題從杜如斐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不自覺的帶了長輩詢問小輩的意思——他莫名的對這個年輕人有好感,這種好感不同於女兒介紹給他認識的任何一個異性朋友。好比上次遇到的江律文,言談間也是溫文有禮。可知女莫若父,杜微言對江律文的疏離,杜如斐看得清清楚楚,該說哪些話,他不是老糊塗,自然也明白。
  易子容怔了怔,隔了片刻才答他:“好幾年了。”
  “好幾年了?”杜如斐沉吟了片刻,有些明知故問,“小易你是這裏人吧?易是闐族的族姓?”
  “是啊。我是闐族人。”
  杜微言從浴室出來,他就自然而然的轉向她問,“要不要去買藥膏?”
  “呃,不用。”杜微言在床上坐下來,一邊借著屋外的光線打量爸爸,“爸爸你吃飯了沒有?”
  “吃了。”杜如斐興致勃勃的和易子容聊天,繼續剛才的話題,“哦,那你原本叫什麽?”
  天氣分外煦和,陽光暖亮,又不刺眼,像是在屋子裏鋪了一層絨絨的淡金色光線。易子容逆光坐著的,側臉的時候鼻梁被光線一打,挺俊得像是窗外清山。杜微言看見他側眸望向自己,微長的眼角輕輕一勾,說了一個名字。
  低沉悅耳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勾起了輕薄如絲的回憶,杜微言微怔的回望他,忽然想起來,這是重逢之後,他頭一次說起自己的名字。
  杜如斐聽不懂闐族語,可是音節還能分辨出來,皺了皺眉說:“莫顏?那不是你們闐族神的名字麽?”
  他鎮定自若的解釋:“哦。是這樣,我們族人取名,男人大多會叫莫顏,寓意是神和高貴。挺普通的。”
  這樣一說,杜微言也迷糊起來,真是這樣麽?可是明明夏朵告訴她,對莫顏,他們都要用敬稱……這會是一個隨口就可以呼喚的名字麽?
  杜如斐倒沒想那麽多,聊得十分投機。
  杜微言不得不咳嗽一聲,打斷了父親:“爸爸,你累不累?”
  “嗬嗬……好,我先回自己房間去。”杜如斐一轉念站起來,也不問女兒是什麽事,“小易,下次再會了。”
  “叔叔明天有空麽?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這裏的老宅,大概你會感興趣的。”易子容抿了抿唇,也站起來,轉頭對杜微言說,“你也一起來吧,你還沒去過呢。”
  走到門口的時候,杜微言拉了拉易子容的袖口,低聲說:“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說。”
  杜如斐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笑嗬嗬的走了。
  他理所當然的回望她,唇角微揚,輕聲回應:“什麽事?”
  “沒什麽……”杜微言醞釀了半天,有些無力的往回走,“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明知故問:“我以前怎麽樣?”
  “你……不喜歡和人打交道的。”杜微言心底還有幾句話,忍著沒說出來。豈止是不願意和人打交道?他整個人的氣質分明就是冰涼清冷的,她有時候都懷疑這個人工作的時候是會怎麽和人相處。
  他低頭笑著對她說,“可他是你爸爸啊。”
  “是呀……”杜微言無意識的攏了攏自己的鬢發,無論怎樣,這算是一個好的開端麽?她強壓下跳得微快的心律,“我們……要一直這麽相處下去麽?”
  這話有些孩子氣,又或許是她無意識的說出來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小小柔柔的羽毛拂過他心尖的地方,讓他不由自主的順著她的語氣說:“是啊。”
  像是為了讓她放心,他執了她的手,慢慢的交扣住,帶了溫和的笑意迫近她:“微言,我不願意再浪費時間了。這樣不好麽?”
  她在他懷裏仰起頭看著他,異常的柔順——明明四周都很溫暖,可杜微言卻覺得依然有寒意在滲出來,或許是因為窗外清風,也肯可能隻因為自己的心底深處有一個黝黑而無法堵上的黑洞。
  “浪費時間麽……”她迅速的垂睫,密而長的陰影落在眼下仿佛細細的流蘇,“是因為隻有十年麽?”
  易子容依然暖暖的抱著她,隻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輕輕笑了一聲:“那是我以前的想法。”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額發,眼睛微微一眯,淡笑著說:“我以後不會再提。”他將修長的手指慢慢的滑下,捧住她的臉,異常專注的說,“隻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
  他的語氣像是舒緩的流水滑過,隻是水勢在最後的時刻卻滯了滯,像是從突起的石子上漫延而過,又四散淋漓。
  杜微言掙開他的雙臂,忽然覺得有些難以理清目前的狀況。這根紮在心底的肉刺被他一句話就輕輕的拔了出來,她反倒不安起來。莫顏……從來不是信口開河的人,她還記得那時他說出這句話的語氣,鄭重而肅穆。她要他解釋,可是那時他冷笑著拒絕了。
  “那……你以前為什麽要這麽說?”
  “嗯,我幫了你的忙,回報卻隻有十年,太短了,劃不來。”他半開玩笑,有一道烏金的色澤從他的眸中一閃而過,語氣越發的從容了,“隻要你不趕,我就不走。”
  杜微言一愕,注意到他將重點放在了“隻要你不趕”上。就像主動權在自己手裏一樣,她輕輕的眯起眼睛,心底卻浮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依稀還是殘留著不安。
  靜默了數秒的時間,易子容似乎在衡量著什麽,又一次開口的時候,語氣已經漸轉認真:“以前我說十年,是因為覺得自己不會在外邊呆上很久。我不喜歡。可是現在也習慣了,隻要你喜歡。”
  “隻要你喜歡”……這句話還帶了尾音,拖曳在空氣中,他忍不住微彎了唇角看她的表情,杜微言難得有這麽遲鈍的時候,仿佛還沒反應過來,姣好的眉眼就這麽直愣愣的盯著自己,像在探求著什麽謎底。
  他俯身去拿床邊的外套,一垂眸掩去所有的表情,波瀾不興的說:“我先走了,明天來接你們。”
  “你住哪裏?”
  “說了我在這裏有一座老宅子,你爸爸會喜歡的。”他頓了頓說,“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去那裏住幾天。”
  “嗯……我問問他。”她送他到門口,眼見黑色的風衣衣角要在門縫處消失,忽然又喊住了他,“謝謝你。”
  空氣中有微粒在舞動,遠處還有酒店布草車嘎嘎推來的聲響,原本一切都是生動的……可易子容的背影高而挺直,瞬間僵了僵,很快的轉過身來,微笑著對她說:“不用這麽客氣。如果……你想去看他,我也可以陪你去。”
  杜微言怔了怔,指尖扶在了門的把手上微微用力:“下次再說吧。”
  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將她每一絲表情都掠在自己的眼底,又難以遏製的琢磨那些眨眼和蹙眉的小動作間代表了怎樣的含義,最後點點頭,雲淡風輕的說:“明天見。”
  這個小小的城市,此刻已經顯出了淡淡的春意。易子容靠著後座,將車窗落下了一半,微風帶著柔和的氣流纏繞在自己的頸間,不冷不熱,正是最愜意的時候。而他嘴角的微笑正迅速的在流逝,就連剛剛泛起的暖意都在難以抑製的變涼。
  不過是一日一夜的時間,那些芥蒂和僵持就真的消失了麽?
  或者真的是太過渴望了。以至於在她身邊安然睡了一晚,早起的時候有她準備了餐點,又和她的父親投契的聊了一會兒……僅僅是這麽些微不足道的事,他便覺得滿足起來。直到她最後的一句謝謝,讓他想起他們之間隔著的很多人和事。
  不是她的一個電話麽,不是自己隨口的一句交易麽……易子容覺得額角突突的在跳動,他一手撫額,又緩緩的用手指壓著自己微閉的雙目,這些無意識的小動作似乎可以緩解此刻的焦躁,直到司機踩了刹車,回頭打斷了他的思緒:“到了。”
  刹車的時候身子微微前傾,像是倏然之間,這些思緒往前甩脫了。易子容跨下車門,忽然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那是在很深很遠的地方,有一個空洞,深邃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去填滿。十年……當時自己脫口而出的是十年。他實在是拿不準所謂的“時間”——十年對自己來說不過轉瞬,可是對她來說呢?會是冗長不堪麽?如果是一生呢?她能夠接受麽?又或者,願意接受麽?
  他不願意去想這些無解的難題了,秀長的雙目輕輕一眯,流光溢彩之間,像是許諾。隻要自己對她足夠好,那些愧疚大概就能慢慢的消逝吧。
  第二天一早,杜微言去敲杜如斐的房門,一邊說:“爸爸,我們去外邊吧,他到了。”
  “剛才我聽他們說了,前幾天被困住的那幾個人裏有小江?現在沒事吧?”
  “嗯,沒事。”杜微言挽著父親的胳膊說,“易子容還去了營救現場了,江總估計現在已經轉到大醫院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還留在這裏。”
  “哦。”杜如斐看了女兒一眼,微笑著說,“小易,你和他關係很熟?”
  “爸爸!”
  “嗬嗬,瞞不過爸爸的。以前別的年輕人,你巴不得我不和他們接觸,是不是?”
  “不是。”杜微言抿唇笑了一聲,遠遠的看見那輛車開過來,異常的輕鬆,“走吧。”
  易子容開了車,杜微言就坐在副駕駛座上,聽著杜如斐和他說話。
  “小易,你父母還在麽?”
  她眨眨眼,莫名的有些緊張,於是偷偷覷了易子容一眼。
  他神色自如的打個轉彎,一邊回答說:“都去世了。”
  “哦。”
  易子容補充了一句:“以前一直都是族人在一起,直到我出來。”
  “族人?”杜微言忍不住輕輕重複了一句,纖巧的眉梢一抬,倒不是質疑,隻是覺得匪夷所思,因為她曾經在夏朵家住了那麽久,根本就從未見過他,直到進月湖的那一晚。
  “怎麽?”易子容側了頭,如沐春風的微笑,隻是看著杜微言,目光有些涼浸浸的微寒,“你忘了我們在哪裏認識的?”
  杜微言剛要回答,話到嘴邊,卻轉為低低的驚歎聲:“桃花!”
  溪流邊是一座白牆黑瓦的屋子,陽光澄澈,灑在簷間水麵,水波盈盈像是打磨得光亮的鏡麵。屋外是兩株隨意種著的老桃,遒勁的枝幹,碧燦燦的葉子,粉嫩的小花蕾點綴其中,輕跳快意,宛如素墨畫中的幾筆暖色。
  他的目光裏層層疊疊映著女孩柔美的側影,微揚了下頜,聲音仿佛淺淺回蕩的笛聲:“天井裏也有,進去看吧。”
  杜如斐盯著牆角如癡如醉的樣子讓杜微言覺得好奇起來。她順著爸爸的目光看過去,忍不住問:“爸爸,你在看什麽?”
  “你看這個風火山牆,典型的紅玉特色啊。曲線多變,又特別的高聳……”
  “風火山牆,就是那個。兩側高出屋頂的牆麵……”易子容解釋給她聽,又指了指給她看,“這裏的民居大多是木石結構,容易著火,所以靠得近的兩家之間都會有一堵高牆,萬一著火了就能阻隔火勢。”
  易子容的解釋顯然讓杜如斐非常滿意,他索性撇開了女兒,和他閑聊起來:“這屋子是幾進深的?”
  ……
  杜微言跟在他們後麵,踏進了天井。
  這是座典型的沉澱了時光氣息的老宅。
  所謂的光廳暗房。早上的光線溫和妥帖的落在這塊空地上。鵝卵石鋪就成簡約的幾何形圖案。明牆,漏窗,花圃上似乎都蕩漾著潤澤的水意。借著陽光,正對著天井的廳堂裏所有的擺設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中軸線兩側的廂房,卻大都隔著竹簾或是暗牆遮擋,麵目幽隱。
  易子容已經陪著杜如斐往後邊去了。杜微言隻是覺得這個古宅幽深清雅,多了幾分喜歡,彎下腰看鵝卵石間隙中生出的幾絲碧綠青草。
  這個宅子真大,不知道除了他之外,還住著什麽人?杜微言又往右邊的廂房走過去。挑開竹簾,才發現裏邊空落落的,隻擺了一隻竹塌,就在擱在窗下,淡金的光線落進來,將小榻洇得像檀木般的古樸。
  她先探身用手指撫了撫,光滑潔淨,沒有絲毫的塵灰,於是坐了下去。
  從窗欞間,看著光影從指尖漫過,山牆的斜影從院落的一處悄悄移到另一處,聽見簷間露水落到水缸中叮咚碎雨的聲響,真是一件恬淡美妙的事。
  易子容偶爾會回來,這裏也雇了人每天來這裏打掃,他陪著杜如斐走到了第三進院落了,腳步聲在悠長的走廊裏來回輕蕩。杜如斐對所有的細節都觀察得異常仔細,這種感覺讓他覺得熟悉,又總是忍不住想起另一個人來。
  回頭一看,杜微言早就沒有跟在他們後邊了,易子容腳步一滯,就沒聽清楚杜如斐在對自己說什麽。
  “我是說,你去找微言吧。我一個人在這裏轉轉就行了。”杜如斐看著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輕輕咳嗽了一聲,“這個屋子很有趣。”
  易子容並不知道他所說的“有趣”指的是什麽,隻是微微頷首說:“您隨便看吧。她大概是在前麵,我去找找她。”
  因為博物館的原因,前一段時間,杜如斐看過很多紅玉的很多宅子。毫無例外的,大多“一宇之上,三雕駢美”,裝飾紋樣色彩精美,雕工精致。和闐族的信仰有關,不論木石材質,梁枋、鬥拱、隔扇、簷欄這些地方,總是雕刻著狗的裝飾。偶爾有些女兒牆上也有和神話相關的繪畫。
  可這裏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隔屏和鬥拱上,素色的木料全不塗漆,隻是慢慢的被時光渲染成了暗色。若是易子容祖上傳下來的,那麽隻能說明這戶人家的家主質樸清澹,不愛奢華,所有的構建都是清清爽爽,不帶任何的裝飾。
  可是終究有些奇怪的。
  杜如斐站在門廳的地方望著小天井外那方碧藍的天空,有些費解的搖了搖頭。
  易子容在頭一進院落的右廂房找到了杜微言。掀開竹簾的刹那,細細碎碎的光影仿佛從編織得密實的簾中漏了進去,順著一股清風落滿了整間小室。
  她躺在竹塌上,側著身向著窗外,呼吸和緩輕微……是睡著了麽?
  他輕輕將竹簾放下,放輕腳步走到她身側,默不作聲俯身看著。
  前幾日還有些陰寒,可是這一季的春意已經迫不及待的席卷而來了。竹外桃花帶了輕柔的醉意,花瓣的淡粉色像是被春風洇暈開了,像是一雙巧手在她凝如脂玉的臉頰上拂出了水粉色澤。
  即便在不算寬大的竹榻上,杜微言依然蜷著身體,雙手疊放在胸前,不知是怕冷,或者還是缺乏安全感。
  他看著她這樣的睡姿很久,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的貼在她的側臉上。
  杜微言動了動——或許隻是輕輕皺了皺眉,易子容覺得自己心跳略略快了一拍,忽然害怕她會躲開。
  她並沒有,相反,向著掌心溫熱的地方靠了靠,依然睡得很愜意。
  像是茶葉在澄清的熱水中一點點的舒展開,還帶著幽香,易子容嘴角不自覺的揚起淡淡的微笑,索性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指尖輕輕往上,拂在她耳側的地方,替她撫順那一絲被風吹皺的亂發。
  一室靜默。
  易子容半閉著眼睛,偶爾會聽到窗外碧葉翻動的聲響,便睜開眼看看她。她的姿勢沒有動過,睫毛的末梢在光線下泛著卷起金色的弧度,呼吸則柔柔的掃在自己的指間。
  越近正午,陽光愈發的洌豔,而他在這裏陪著她坐了一個多小時,像是細雨潤物,毫無知覺的,時間就過去了。
  無人打擾,隻有他和她,不知塵世紛繁過去多久。
  宛如一場靜謐無聲的歲月。
  他依然不忍將手抽開,小丫頭真的累了麽?在這裏也能這樣歪過去。他覺得有些好笑,這樣的竹榻不覺得硌人麽?這麽一想,又探手去摸了一把榻身——有些潤潤的涼意,這個時節,會不會還帶了幾分寒涼?
  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她叫起來的時候,手機震動起來,易子容的動作滯了滯,莫名的滑過一絲惋惜和不悅。仿佛有人往湖麵扔了一塊石子,有漣漪蕩出來,終於還是不複平靜。
  他放輕了動作走到室外,接起了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麽,易子容沉默了幾秒,還沒開口,就聽見身後竹簾嘩的一聲,他側頭,看見杜微言走了出來。
  她站在陽光下,離得不遠,清楚得可以看到臉頰上還有一道道被壓出來的竹編印子,神情有些慵懶,又有些迷糊,像是在這一刻不知道身處何處。
  易子容隨口說了句“我一會打給你”,就掛了電話。
  對著杜微言,易子容的聲音倏然溫和下來:“醒了?”
  她含糊的應了一聲:“你手機響了,我就醒了……”
  他走到她身邊,克製住想揉揉她臉頰的衝動,星眸微垂,帶了笑意說:“晚上沒睡好麽?”
  她搖了搖頭,還沒說話,自己包裏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易子容就站在她身邊,很容易就看到天尹市的區號,他依然不動聲色,俊美的臉上遊絲般的異樣滑過,旋即走開了幾步,方便她接電話。
  隔了不遠,他聽見她略顯拘謹的聲音,因為刻意的降低了聲音,那些話語有些破碎的傳到自己耳中。
  “我是……過兩天回單位麽?……嗯,好……”
  是為了什麽事,他不用猜就知道。
  從一開始態度激烈的拒絕,再到昨天的婉拒,她情緒的變化,自己了若指掌。可正是因為這樣,他倒有些暗惱起來。倒像是自己將一切主動送到她麵前,可她總是不要……他有些自嘲的想,當初做的那些事,真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而更讓他在意的是:在她心裏,自己什麽時候才能變得順理成章和心安理得?
  幾步之遙,杜微言掛了電話回望他,神色間也有些怔忡,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易子容神色自若的勾起唇角,唇線抿得薄而鋒銳,可表情卻異常的溫柔,他走回她身邊,柔和的握住她的手腕,問:“單位打來的?”
  杜微言有些不自然的避開他眼光,“嗯”了一聲。
  他笑:“幹嗎不抬頭看著我?他們說這件事怎麽解決?”
  “還不知道,大概回去再說吧。”杜微言低聲說,通往前廳的走廊仿佛悠長的時光隧道,而他的氣息就在自己身側,叫人覺得安心,於是語氣越發的懶散,“別的我不清楚。”
  他不置可否,隻是摸了摸她的頭發:“我陪你回去。”
  這一天回到賓館已經不早了,杜微言聽到爸爸同意借住在易家的老宅,略略有些驚訝。她知道父親從來都是一個極有分寸的人,也很少願意麻煩別人。這次他不拒絕易子容的提議——實在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了。
  易子容微笑著問:“微言,你和叔叔一起來麽?”
  杜如斐臉向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替她回應了一句:“丫頭也一起住幾天吧?”
  易子容沒有說什麽,但是從唇邊微彎的弧度看得出來,他十分讚同這個意見。她自然也答應了。杜如斐一到酒店,就匆忙趕去還在籌備中的博物館了。
  易子容陪著她在大廳站一會兒:
  “晚上有時間麽?”
  “嗯?”
  他異常輕鬆的說:“我們去醫院看看。”
  醫院……杜微言愣了愣,旋即毫不掩飾的踅眉看他一眼,語氣微涼:“易子容,你是在試探我麽?”
  這句話露骨而直接,她下意識的說出來,沒有給自己任何考慮的餘地。而事實上,此刻她腦海裏想到的,是不久前的那一幕——他暴怒之下把自己拖到了醫院門口,就這樣把她丟在那裏,全然忘了其實一切始作俑者是他自己。那一次是在夜幕之中,依然能分辨出他眼中叫人驚懼的怒火,仿佛下一刻就會將她生吞活剝了一樣。隔了這些天,記憶猶新。
  易子容和她的距離不過一步,低著頭看她,表情十分安靜:“不是。”
  “那你是去向他示威麽?”杜微言拿手指揉了揉眉心,忽然覺得這個人又開始不可理喻起來,“你發什麽瘋?”
  “沒發瘋。杜微言,你不去的話,我也想去看看江總。”他的語氣很尋常,就像在說起看望一個他們共同的朋友,“就當把這件事了結吧。”
  她竭力的平靜著呼吸。這一次,除了憤怒之外,連她自己都意識到一種很奇怪的情緒,仿佛是失落,又像是遺憾彼此之間的關係在他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之後,又隱隱的回到了之前的狀態。
  這樣麵對麵的看著他,杜微言隻覺得心髒正將血液快速的推向自己的每一個細胞和神經,她轉身就走。
  鞋跟敲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輕而快的鼓點。走出幾步之後,那連續不斷的聲音終於慢了下來,她有些懊惱的轉身,有些挫敗的重新麵對他,緩緩的說:“我去。”
  車子往醫院開去的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直到進了停車場,杜微言下車前,看了看他的側臉,遲疑著問:“為什麽?”
  此刻她比之前要冷靜的多,語氣也柔和下來,一隻手扶在車門上,定定的看著他,打定了主意如果他不說出原因,她就不會下車。
  易子容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敲擊,有些晦暗的光線落在手背上,修長的指節,光影晃動。
  他慢慢的側過臉,聲音低沉,又帶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歎息:“我不喜歡你這樣。總是悄無聲息的就走了。無論是拒絕,或者答應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能幹脆的說出來。就算是對他,我也希望你能做到。”
  杜微言怔在那裏,他的說的話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沒有。良久,隻覺得車裏還在噴灑的暖氣烤得人指尖發癢發燥,有些語無倫次的說:“那時候……你等了我很久麽?”
  他隻是笑了笑,夜色中那張英俊的臉線條柔和下來:“沒有很久。因為很快我就決定要出來找你。”他頓了頓,“你不願意給我一個答案,那麽隻能我自己來向你要了。”
  “至於江律文,雖然我不喜歡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可是道理是一樣的。就算是拒絕,我想他也應該……”他皺眉,有些詞拙,“你們有句話怎麽說的?就算死也要什麽……”
  “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這樣情況下,杜微言居然被他逗得忍不住苦笑起來,她該怎麽說,他才能相信自己早已經對江律文說得清清楚楚了呢?
  易子容拉著她的手下了車,走進住院部,徑直按了9樓的電梯,一氣嗬成。
  “呃……你把什麽都打聽清楚了?”
  他嗯了一聲。
  電梯停停走走,到了9樓,叮的一聲停下了。
  他陪著她走到了走廊中央,停下腳步:“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我一個人?”杜微言有些吃驚。
  他的眼角輕微的往上一勾,等她半轉過身子要離開,卻又低低的喊住她:“微言……”
  杜微言回頭的瞬間,耳邊的發絲不經意間落下來,襯得下頜的線條無比的柔軟溫和。這麽簡單的場景,卻讓他有衝動想要拉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怎麽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有些孩子氣的說:“快點回來。”
  電視裏正播著新聞,江律文看見杜微言進來的時候,表情亦不見有多驚詫,隻是淡淡笑了笑說:“你怎麽來了?”
  “呃,你看起來完全沒事了?”她上下打量他,覺得他看起來很是精神氣爽。
  “沒什麽事。說是要觀察兩天,其實就是被那場大雨一澆,有點感冒。”他起身給她倒了杯熱水,遞到她手裏,隨口問:“一個人來的?”
  杜微言順著他的話,笑了笑,安靜的說:“不是。易子容……他在外邊等我。”
  江律文依然沒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抬眸看看她,靜靜的說:“真的是他。”
  杜微言不知道該回應他什麽,指尖撥弄著滾燙的杯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什麽時候開始的?”江律文鎮定的語氣中,終於慢慢裂開一絲苦澀的味道,“是在明武,我介紹他給你認識的時候?”
  “不是的。”杜微言猜到了他心裏是怎麽想的,搖了搖頭,清清楚楚的說,“我們在幾年前就認識了,就是在木樨穀。”
  他有些不可思議的重複了一遍:“幾年前?”
  “是呀,幾年前……那時候我來這裏方言考察的時候,遇到他的。”她有些訕訕的解釋,“後來你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我也不是故意裝作不認識。那個時侯,我和他的關係很僵。”
  幾年前?江律文輕輕歎口氣,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良久,才勉強微笑著說:“一直都是他,對不對?”
  杜微言有些後悔為什麽要答應易子容來這裏,她明明已經和江律文沒什麽關係——可是為了讓他安心,她還是硬著頭皮來了。現在氣氛卻越來越尷尬,她隻能站起來說:“你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微言,你知道他是什麽人麽?”
  杜微言身影輕輕一滯,身後的聲音依然清晰的傳到自己耳朵了。
  “你知道他做過些什麽?你有多了解他?”
  她慢慢的回頭,麵無表情的看他一眼,說:“難道你比我了解他?”
  出乎意料的,江律文蒼白的臉色上帶了略顯激動的紅色,聲音也漸漸拔高起來:“就是不了解,我才要讓你慎重。我查過他的背景和來曆。他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什麽都是一片空白。這樣的人,你真的能放心和他交往?”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臉繃緊了,手指有些微顫,這種時候,她想到的竟然是維護他,於是略略抬了下巴,盡量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這是我的事。”
  江律文定定的看了她數秒,臉上的紅色慢慢退卻了,情緒也平複下來,隻說:“他在外麵麽?我想和他談一談。”
  杜微言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微妙的處境。之前易子容在酒場上灌得他入院,而這次,雖然是易子容出麵幫忙,可看起來江律文並不領情。她下意識的想要拒絕,可來不及開口,身後的門就被一把推開了。她回頭,易子容靠在門口,似笑非笑的望著屋裏的兩人,淡淡的說:“江總想要找我談什麽?”
  杜微言快步走回他身邊,挽了挽他的手臂,低聲說:“我們走吧。”
  他低頭看她一眼,目光有些熾熱。杜微言想到他平時有些孩子氣的舉動,頭皮一麻——他該不會聽到了剛才的對話,故意要選在這個時候和自己表現親昵吧?
  可他並沒有。
  易子容的目光依然熾熱繾綣的落在她身上,卻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說:“你去外邊等我一下。有些生意上的事,我和江總單獨談談。”
  杜微言回頭看了江律文一眼,抿了抿唇:“你好好保重身體。”然後輕輕帶上了門。
  “江總要和我談什麽?”易子容嘴角綻開輕笑,“如果是要謝我,那就不必了。”
  江律文亦站起來,他們身高相若,他毫不退避的直視易子容的眼睛:“你到底是什麽人?”
  語氣強勢而直接,江律文幾乎拋開了種種顧慮,也不曾去想他們將來會在商場、或者開發上還有多少交集。
  “你想要知道什麽?”易子容閑閑的走上幾步,“你不妨問問看,能告訴你的,我盡量告訴你。”
  江律文微皺眉,看著眼前這張異常英俊溫和的臉,忽然覺得這就像是一張麵具,他看到的,永遠都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而波瀾不驚的易子容。
  “你為什麽要救我?”這句話衝口而出的時候,他的手不自覺的握了拳,“你……想對微言做什麽?”
  易子容先是愕然,隨即淺淺的微笑起來,聲音煦和:“微言?我救你的確是為了她。可我不想對她做什麽。”
  江律文冷冷的哼了一聲:“我不是她,你不用在我麵前演戲。”
  易子容微揚了眉看他:“嗯?”
  “你和陳雨繁聯手做的那些事,她還沒有懷疑到你身上?我在月湖遭遇了山洪,杜微言有沒有求你來救我?這樣也好,省了你大半的功夫,免得你一步步的設局——你的目的不就是讓她回去找你麽?”
  易子容不怒反笑,映著周遭素白的環境,那副神情光彩奪目,語氣卻是清淡如水:“還有呢?”
  “這些還不夠麽?或者你現在把她叫進來,一條條的解釋給她聽?”江律文黑色的瞳仁微一收縮,語氣近乎咬牙切齒。
  易子容抿了抿薄唇,饒有興趣的問:“剛才你們獨處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告訴她?”
  江律文沉默了良久,目光一點點的黯下去,那句話從他有些暗啞的嗓音中說出來,滿是無力:“我不想她難過。”
  直到此刻,易子容漫不經心的神色才收斂了一些。江律文的表情,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裏見過……
  是在月湖邊麽?她離開之後,自己也曾這樣一點點的絕望。難道此刻自己就是勝利者麽?他略帶嘲諷的笑了笑,江律文不是他易子容的敵手——他是自己的前車之鑒而已。某種程度上,他們都一樣,在她麵前,輸得徹徹底底。
  他斂起微薄的笑意,隔了一會兒,才說:“你說這句話,我倒開始相信你,是真的有些喜歡她。”
  “不然你以為是什麽?人人都像你這樣,想盡了手段去對自己愛的人?”
  “江總,你覺得我用了什麽手段?挖空心思的害你,還有害她?”易子容唇角輕輕一勾,“是我逼著你去木樨穀的月湖?還是我讓老天下了那場暴雨,把你困在了裏邊?看起來,你的前妻倒比你明理得多。”
  言已至此,江律文反倒放鬆下來了,他伸手揉了揉額角,目光掠向窗外的走廊:“易子容,你真的不怕對質麽?”
  易子容默然注視著他數秒,反身將門拉開。
  杜微言靠著走廊的另一邊,正低著頭撥弄手指,不知想些什麽,黑色的發絲就落在潔白的臉頰上,表情十分乖巧。
  一看到她,易子容的臉色便柔緩下來。他微揚了聲音喊她:“微言,你過來。”
  杜微言看了看他,慢慢的走過去,有些疑惑:“什麽?”
  而易子容隻是波瀾不驚的抬了抬純黑的眸子:“江總有話要告訴你。”
  杜微言走進病房之後,江律文反倒躊躇起來,他確實沒想到易子容會這樣將她叫進來,而有些話,他也隻打算質問易子容一個人而已。此刻杜微言的眼睛烏溜溜的望向他,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的樣子,讓他覺得騎虎難下。
  “江總現在不說,我就把剛才那些話再說一遍。”易子容轉向杜微言,輕鬆的說,“他說,我一步步設局,讓你回到我身邊。”
  杜微言看上去有些吃驚,愣了愣,才對江律文說:“不是的。你出了事,我們都很擔心,所以才找他來幫了忙。”
  江律文的臉色很不好看,這份欠易子容的人情叫他覺得難堪,過了良久,才說:“我指的並不是這個——那份合約,我想你沒忘記吧?”
  “你們不排斥林氏的中高層進入紅玉的開發工程,但是要求所有基層崗位向紅玉當地人開放。前幾天我遇到了開發辦的幾個領導,無意間說起,這個意見,原來是易先生提的。”
  易子容不置可否,隻是笑了笑:“那又怎麽樣?”
  “也沒怎麽樣。現在開發隻是在首期,就已經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凸顯了。很多事上,我們都要將就你們當地的風俗和習慣,比如特定的飲食、你們的節假日,即便是工程最緊的時候也不能超額加班。而這些崗位,偏偏還隻能用當地人。易先生,如果我沒猜錯,工程進行到一半、或者快要結束的時候,你是不是還會再給我們出一個大難題?以你的影響力,再隨便的一件小事,大概都有辦法讓開發擱置延期,是不是?”
  易子容依然一副事不關已的樣子,隻是看著杜微言,像是在等她的反應。
  杜微言聽完,實在有些尷尬,隻能笑了笑,轉頭對易子容說:“他說的是真的?”
  易子容想了想,反問她:“要是江氏因為這個出事了,你會因為這個來求我?”
  杜微言“嗯”了一聲,猶豫了一會兒,才對江律文說:“是啊……你未免……把我想得也太重要了。我想這是誤會吧。”
  江律文的身體狀況不算太好,聽到她這麽說,臉色更加的蒼白,更是難掩失望的神色。他深呼吸了一口,目光隻牢牢盯著易子容的側臉:“那麽你親口告訴我,你原本有沒有這麽打算?”
  事實上,江律文並不覺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揣度易子容的想法。自從知道了易子容對杜微言的感情,那些線索就一點點的串聯起來了。有些奇怪的合約條款……他曾經漫不經心的說過一句“如果牽連到你了,真不好意思”……開發進行至今,越來越錯綜複雜的局麵……
  這些都讓他懷疑,這份開發和約,根本就像是一個陷阱。江氏直接進入紅玉開發管理的那些高層,在很多方麵都無法和下屬有效而流暢的溝通,他來到這裏至今,這種矛盾引發的混亂局麵就出現了好幾次。他簡直難以想象,如果開發工程還要進行兩到三年,是不是會出現更大的亂子。
  “江總,我是不是可以說,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陰謀論?”易子容心平氣和的說,“你說的矛盾,我耳聞了一些。很久之前我就提醒過你,彼此間要尊重,免得出現不必要的麻煩。如果這點你們都做到了,再來和我說那些陰謀論。”
  “闐族人不食狗肉,你們難道不知道?在迭連市宴會上,竟然有江氏的高管要試試所謂的特色菜?這些在開發前期,你們的員工進入紅玉之前,不是就該培訓過麽?”
  “還有木樨穀的月湖,這塊地方不要說劃出來開發,就算是闐族人,平時也不會隨隨便便的進去。你以為這是圈地?你們想進去評估就進去了?現在你是安然無恙的出來了,可是按照我們的規矩,那些帶著搜救人員去穀中找你們的當地人,必須要在紮布楞外祈求神明的原諒和寬恕自身的不敬。這些,你事先了解過麽?如果沒有人告訴你,在你江總心裏,是不是還一直在埋怨當地人為什麽不及時進去把你們一個個背出來?”
  易子容的表情上絲毫看不出有憤怒的神色,語氣也一再的放緩,卻愈發的叫江律文覺得難堪。他秀長的雙目輕輕一眯,不急不緩:“你既然說起來,我也記得是有不少人向我抱怨過你們趕工,連五年一次,禎柙祈福的節日都要繼續工作。就在上個月吧,你記不記得後來是怎麽解決的?這件事為什麽沒鬧大?”
  江律文踅眉,半晌才說:“你幫了忙?”
  “也算不上幫忙。隻不過大家都退一步罷了。如果要用這個開發工程來牽製你,早就可以做了。我不必等到現在。”易子容笑得極為淡泊,又漫不經心的補充,“另外,不要以為你們從外邊來到紅玉,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這個世界上,你不懂的東西還有很多。還是謙虛一些的好。”
  病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杜微言則輕輕拉了拉易子容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江律文的目光落在她纖巧的手指上,眼神愈發淩厲。
  “開發的事是我多心了,之前言語不當,我向你道歉。可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杜微言,之前那場闐族語的風波,到底是怎麽來的。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說,我也可以讓雨繁過來……”
  杜微言倒沒什麽反應,隻是用力握了握易子容的手,揚起了聲音打斷他:“江師兄……真的很謝謝這麽關心我。你好好養身體。我們先走了。”
  就連易子容的臉上都滑過了一絲怔忪,緊接著被她一拖,就出了病房。
  杜微言一到走廊上,就放開了他的手,一個人走向電梯,腳步又快,轉眼已經站進了空落落的電梯裏,回身看著他,抿了抿唇說:“你走不走?”
  他反應過來,跨進去站在她身邊,低頭看她一眼,又咳嗽了一聲。
  “你嗓子不好?感冒了?”杜微言斜睨了他一眼,帶了輕微的諷刺說,“要不要去藥房買藥?”
  “微言……”他跟在她身後,忐忑不安。
  這件事一開始他是賭了一口氣,想著杜微言在被質疑之後,自然會回來找他要看瓦彌景書。那麽他借著這個契機,能重新改善關係也未可知。誰知到她撞了南牆,卻硬是不肯回頭,倒讓他騎虎難下,想要婉轉的重新幫她,也被拒絕了。後來再想要對她坦白,可總是難以開口。索性就借著剛才江律文的機會講了出來,也免得猶豫不決。
  可是聽她的語氣,是早就知道了?
  “喂,你站著不動是什麽意思?”杜微言回頭看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還回不回去?”
  她微露惱意的樣子很生動,易子容覺得自己鬆了口氣:“你早就知道了?”
  “我又不是傻子。就算之前不知道,後來陳雨繁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辦法幫江律文的時候也猜出來了。如果你沒和她有聯係,她怎麽會知道我和你的關係?”
  “那……你生氣了?”
  杜微言站在他麵前,無聲的歎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瞳仁黑亮,表情竟然有些無辜。就算之前確實心裏氣他的手段,此刻也煙消雲散了。
  “對不起。”他不顧她掙紮,拉了她的手,低低的說。
  “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
  顯然易子容沒有理解她的意思,看了她幾秒之後,說:“瓦彌景書的影印本,我在今天早上就已經送去了你們單位。”
  “什麽!”杜微言被他驚得後退了一步,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你……你把它公開了?”
  他默認。
  “可是……可是這本,不是連你們族人都不能輕易見到的麽?”
  醫院的大廳人來人往,腳步紛亂,而他安然的凝視著她,笑容仿佛一泉溫水,輕柔的說:“沒關係。我不在乎。”
  他的表情十分誠懇,這麽專心致誌的看著她,似乎這對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杜微言不知道該說什麽,不自覺的伸手撫撫自己的臉頰,輕聲說:“沒關係嗎?”
  “唔,之前是我錯了。”他將自己的手覆在在她的手上,唇角微微一勾,“對不起。”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瓦彌景書》。說起來,你隻是教我學了些字而已……那上麵記載的究竟是是什麽?你們的曆史還是神話?”
  易子容的表情微微有些奇怪,眉梢輕挑,大約是想起了什麽,又有些悵然的一笑:“其實沒什麽……這樣的語言,早就沒人用了,不是麽?”
  片刻之後,那絲悵然已經不見了,他的神色已經恢複自如,牽著她的手離開醫院,一邊說:“明天我安排你爸爸去那裏住下,然後我們回天尹吧?”
  他將她送到賓館門口,在她要下車前,易子容又喊住她:“對不起。”
  淺淺的燈光下,杜微言唇角輕彎,微笑說:“你說了很多遍了。”
  他固執的看著她,目光清亮:“剛才……我真的有些害怕。”
  “怕什麽?你做都做了。”杜微言半開著玩笑,又撫慰般的握了握他的手,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而他依然回望自己,嘴角有些倔強的抿著,目光看著她,可又好像正在望著別處。他緩緩俯身過來,又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雙手將她攬在懷裏。
  這樣的姿勢,在這個布滿了繁星的春日夜晚,烘烤得彼此有些熱度。
  “我對你說過麽?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你才會答應留下來——那篇文章發出來那天,我看見你送你爸爸上車,然後一個人坐在街邊吃東西。那個時侯我就後悔了,很後悔。我在想,隻要你對我說話時的語氣柔和一些,隻要你對我抱怨幾句你的工作,我就製止這一切……”
  “後來車子開過你身邊,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你坐在那裏。忽然覺得自己錯得更離譜了。其實你連開口都不必,隻要你想,沒有什麽不可以的。隻要你隻給我一個眼神就好……”
  “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怕之前自己做的不對。可是也沒法改正了,隻能一步接著一步走下去。”
  杜微言被他抱在懷裏,他身上的氣息淡淡的,暖暖的,落在她的頸間,像是一把小小而柔軟的刷子刷過,微癢,又叫人動容。
  原來就是那個早上麽?
  那時自己在電話裏,脫口而出的軟弱,又被強行的克製住,隻是那陰差陽錯的刹那啊。
  她忽然從他懷裏仰起頭,慢慢的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找你麽?”
  易子容搖頭,其實他自己猜了許多次,可唯一的解釋不過就是那樣,她討厭自己,所以寧願自己受委屈。
  “我怕你再說我有目的地接近你啊……”杜微言喃喃的說,“第一次是為了《瓦彌景書》,第二次還是為了它。可我真的沒這麽想過……”
  她的神色帶了些許怔怔,似乎想起了很多事,長長的睫毛落下來:“你說,我們是誰在誤會誰?”
  他輕笑起來,有一絲複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是情感麽?他已經太久沒有接觸過了……他側頭去吻她的臉頰,低低的說:“是我誤會你。是我不好。”
  “還有,我一直很好奇……”她輕輕笑了一聲,“莫顏,你為什麽總覺得我喜歡江律文呢?”
  易子容想了想,才帶了低笑,幾乎輕吻著她的耳側說:“我不知道。我隻不過討厭有人像我一樣,這麽喜歡你。”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臉頰慢慢的熱了起來,纖薄的耳廓或許已經紅得透明了,她伏在他肩上微笑,然後帶了幾分了然說:“那麽你告訴我,今天江律文說的話,他說你打算用延誤工期來威脅他,是不是真的?”
  春蟲啾啾的鳴叫聲從草坪裏傳來,哧溜溜的像是劃在心尖的地方。
  易子容有些尷尬的頓了頓:“合作之初,我是有那麽想過。不過後來就沒那個想法了。”
  “我就知道。”杜微言將笑意加深了,“可你剛才那麽理直氣壯。”
  他的表情就真的有些理直氣壯起來,勾了唇角:“我幫了他也是實話。我還不至於這麽幼稚。”說完他自己也有些忍不住,輕輕的笑出聲音來,眼角微微挑起的弧度,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放鬆而閑適。
  “噯,我爸爸回來了,不說了。”杜微言往外看了一眼,匆匆忙忙下車,迎著遠處那個人影走去。
  而他一直靜靜的坐在車裏,黝深的黑眸不曾離開那個背影。
  開車離開的時候,易子容忽然發現,原來真正的愉悅是這樣的麽?
  什麽也不用說。可是心口的那一塊是暖的,過往的酸澀和不如意,刹那間就被衝刷得幹幹淨淨。
  就連……那長久的寂寞,都不再可懼了。
  第二天早上,將杜如斐送到老宅後,他們起程回天尹。
  杜微言並沒有對父親提起是誰送來了《瓦彌景書》,隻說單位如今收到了一份原始素材,正在鑒別。杜如斐倒也很欣慰,催著她趕快回去。
  車子才離開紅玉,幽深狹長的山間隧道裏,易子容忽然轉過頭異常認真的問她:“你可以搬到我那裏去住麽?”
  路邊的燈一盞盞滑過,連成一條優美圓潤的橙色曲線,杜微言有些狡黠的向他笑著:“喂,你談過戀愛麽?”
  他點頭,表情很認真。
  “唔,你喜歡我,這不是戀愛啊。”她微微笑起來,“其實我也沒有。我們一起試試好了。”
  “我問的是你願不願意住在我那裏……”
  “談戀愛進展沒那麽快啊,總要等到互相了解了才能下一步啊。”她微微將臉轉向車窗外,抿起一絲笑。
  他喜歡她偷偷的笑,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她和自己在一起,這個小丫頭是快活的,不曾有勉強,不曾有陰霾,什麽都沒有。
  杜微言靠著椅背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在市區。恰好趕上交通擁堵的時刻,車子夾雜在車流中忽進忽停,因為有些暈車,她便將車窗打開了一半。
  帶了熱度的城市氣息中混雜塵埃,轉瞬間撲麵而來。因為撩撥起了耳邊落下的發絲,杜微言將雙眼輕輕一眯,咳嗽了一聲,說:“這麽快就到了?”
  易子容側頭看看她,目光在她暈紅的臉頰上停頓了數秒,才開口問:“去單位還是回家?”
  “先回家吧。”杜微言想了想,又喊住他,“等等——我去超市買些東西。”
  站在長長的自動扶梯上,她扶著推車,轉頭望著易子容說:“你餓不餓?我們去買些吃的吧?”
  “你會做麽?”易子容有些懷疑的看著她,仿佛預見了她會做出很不怎麽樣的食物,嘴角卻是一抹笑意。
  “會一點兒。一個人住的時候勉強總要對付一下吧。”杜微言也不以為意,跨下電梯,轉身進了蔬果區。
  蔬果區的貨架排放總是密集一些。一人一車在過道中穿梭,偶爾遇到迎麵而來的另一輛車,就會顯得擁塞。杜微言撿了捆芹菜扔進購物車,沾了一手的涼水,就輕輕甩了甩。易子容走在她身後,忽然有些難以抑製的伸出手,將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然後穩穩的扣住,不願再放開了。
  這麽擁擠的過道,他就是要站在她的身邊,杜微言瞪他一眼,可他隻當做沒有看見,甚至悄悄攬住她的腰,神情仿佛是在閑庭漫步。
  購物車撞到路邊一位老太太的車子,杜微言一疊聲的說對不起,又橫了他一眼,低聲說:“這樣沒法走路。”
  他有些孩子氣的抿起嘴角來,目光卻刻意的落在別的地方,置若罔聞。
  杜微言瞧著他好看的側臉,忽然笑了起來:“你抓著我的手,我怎麽買菜?”
  他有些無辜的將眼神挪回來,又落在緊緊扣著的雙手上,低聲說:“這麽多人,我怕你走丟。”
  手中還有些濕意,摩挲在購物車的塑料橫欄上,帶了幾分膩滑——杜微言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柔軟的眼神。隔了許久,她將要買的都買齊,排在長長的人群後邊等待付款的時候,才牽了牽他的手指,慢慢的說:“我不會走丟。”
  人那樣多,身前身後,聽到的語氣都是歡快清冽的,或者比較著各自購買的商品,或者有說有笑的聊著家常。在那一片喧鬧之中,易子容微微俯下身,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眉宇折出一道略帶怔忡的川字:“是麽?”
  杜微言記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對他說這這樣的話,她猜他會高興,可看他的表情,卻並不是。他凝神看著她,那雙純黑的瞳仁仿佛是璀璨流轉的珠玉,光華輪回間,仿佛已過了許久。
  杜微言像是有了感應,脫口而出:“我騙過你麽?你不相信我?”
  他很快的將目光移開,睫羽垂下,陰影落在挺秀的鼻梁邊,掃出淡淡的薄影。
  “沒有。”易子容加深這個微笑,似是為了讓自己確信,又重複了一遍,“沒有。”
  他像是熱戀中的年輕人那樣,即便是在大庭廣眾下,依然攬了女友的腰不願放開,熱熱的呼吸噴在她的頸間,帶了一絲笑意告訴她:“其實騙我也沒關係。我總能把你找回來就行了。”
  許久沒有回來的屋子裏有一股塵土的味道。杜微言開了窗,又把菜拿到廚房說:“我先做飯。快餓死了。”
  他站在客廳看著她,有些茫然:“我要幹些什麽?”
  “嗯,幫我理菜?”她笑著說,“或者拖地?”
  電飯煲裏漸漸有香味傳出來,杜微言放下手裏正在切菜的刀具,濕漉漉的雙手往圍裙上擦了擦,揚聲招呼他:“幫我把芹菜切完,我去接個電話。”
  是爸爸的電話。
  “嗯,我剛到家。爸爸你住得慣麽?”
  杜如斐竟躊躇了一下,半晌才回答:“挺好的。”
  “微言,你上次說,你和小易是在哪裏認識的?”
  “木樨穀啊。就是月湖那裏。”杜微言有幾分詫異,“怎麽了?”
  “沒什麽……好好休息吧。單位那邊處理好了告訴我一聲。”
  杜微言掛了電話,覺得爸爸有些話欲言又止,這一時半刻她沒有多想,轉身進廚房。
  恰好聽見哐當一聲,她看見易子容放下了刀具。杜微言一陣緊張,疾步走到他身邊,皺眉問:“切到手指了?”
  他想把流血的手指藏起來,可到底被她拽了出來,上邊那道不深不淺的傷口,指間溢滿了鮮紅的液體。
  杜微言拉開抽屜找創口貼,一邊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她一躬身,露出後腰一截白皙的肌膚,陽光從窗葉中落進來,光潔如同象牙白——叫他很想撫上去,可他傷了手指,便隻能站在她身後,低頭凝視的時候,時光宛若停滯。
  杜微言將創口貼找出來,又低聲說:“我幫你貼。”
  可他卻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接過來:“我自己來吧。”
  杜微言還要再說的時候,他已經轉身去了屋外,語氣有些慵懶:“快點做飯,我餓了。”
  她將菜端出來的時候,易子容已經坐在桌邊,明亮秀長的眼睛尾稍輕輕挑起來,似乎滿是期待。
  其實菜的味道勉強也隻能算是一般,可易子容埋頭吃得很認真,一口一口的嚼咽,有種很淡很輕微的暖意從逐漸被填充的胃開始升起,直到蔓延全身。
  杜微言瞄見了他胡亂纏著的創口貼,忍不住皺眉說:“一會兒我幫你重新處理一下吧?”
  他卻隻笑了笑:“沒關係。”
  杜微言瞪他一眼,到底不放心,還是把碗筷放下了。
  “真的不用。那麽小的傷口。”他拉住她的手腕,流動的眸色中有一種燦爛的笑意,“好好坐著吃飯。”
  他這樣一笑,杜微言忽然覺得有股熱氣蒸騰在臉頰上。
  是……臉紅麽?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轉過臉,有些不敢再看他異常英俊的側臉……和柔和的目光,於是順從的坐下來,微微的低下頭。
  她沒看見他的眼底,溫柔的神色下,有著一閃而逝的沉沉陰影。
  第二天回到單位,杜微言徑直去了所長的辦公室。
  領導的態度很好,又把事情的進展大致的說了一下。收到《瓦彌景書》之後,有專家將杜微言之前的論文與書上的文字對照驗證之後,得出結論,即闐族語並非由論文作者創造的一種語言,它確實在曆史上存在過,並且具有論文作者提出的種種特征。
  那麽之前的指控就通通不成立了。最先在權威語言學雜誌上刊登那篇發難文章的老先生也收到了相關的結論和鑒定,並且第一時間做了回複,認為這份材料“很好的解釋了自己的疑問”,並承認了文章的可信度。
  杜微言拿著老先生的回複,感慨萬千。即便是到了現在,哪怕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操縱了什麽,她心底對於這位率直的提出這個問題的老先生,依然抱著敬意。這幾年來人人將目光盯在大熱的闐族語上,卻少有人用清醒的目光去看到那篇論文中存在的問題。她也不得不承認,需要極高的理論敏感度,才能看出這樣的問題,老先生的大家風範,不需言說。
  “小杜,這材料是誰送來的你清楚嗎?”
  杜微言搖搖頭:“不清楚。之前我見到也是因為機緣巧合,隻看了前幾頁,並沒有翻過全文。”
  所長點了點頭,也有點困惑:“這麽珍貴的資料,不知道是誰送來的。現在已經在所裏存了檔,小杜,如果你想繼續做這方麵的工作,不妨繼續下去。”
  回到辦公室整理桌子,同事們紛紛和她打招呼。小梁跑過來拉著她的手說:“哎,我就知道會沒事的。”
  她微笑著一一回應,又開了電腦,將這些天整理的女書資料拷進文檔,又聽見電話響了起來。
  一般打座機進來的都是公事,杜微言接起來,喂了一聲,就聽見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問:“請問是杜微言研究員嗎?”
  她的記憶中不曾有這樣一個聲音:“你是?”
  對方報了個名字,杜微言卻著實愣在那裏,隔了許久,才說:“哦,你好。”
  居然是那位老先生親自打了電話過來,先是向她致歉,隨後又問了許多關於闐族語的問題。
  杜微言素來尊敬那位先生是語言學界的泰鬥,對於他的問題也是有問必答。過了一會兒,老先生又問道:“就是說,就連你現在也對闐族語也隻是了解了一部分而已?”
  杜微言說是。
  那邊頓了頓,老先生若有所思:“這樣一種語言,難道沒有衍生出的親屬語言麽?”
  又說了許久,最後杜微言掛了電話,長長舒了口氣。老先生一直對闐族語有興趣,難免將她的文章研讀了許多遍,又提出了些意見。本來是應當先將這些質疑的問題詢問過作者之後再決定是否發表的,哪知雜誌社拿了他的原稿直接就刊登了,引起的軒然大波,就連老先生自己也錯愕不已。
  至此,一切才水落石出,終於還是風平浪靜。
  下班的時候接到易子容的電話,說是已經在路口等她,杜微言收拾了一下出門。
  隔著爍爍閃著的紅燈,隔著如水車流,他就在對麵,白色襯衣,煙灰色的便褲,漫不經心的站在路口。杜微言想要出聲喊他,可他抬了抬清亮的眸子,輕易的找到她的身影,忍不住微笑起來。
  因為那抹淺淺的笑意,他的眉眼舒展,像是從一軸古畫上拓下的人物,英俊難言。
  紅塵千卷倏然而過,車水馬龍的喧囂亦悄悄掩去了。
  她怔在那裏,再一回想,隻覺得攝心。竟連紅燈轉綠都沒有發現。
  易子容從對麵走回她的身側,笑著在她麵前揮揮手:“發什麽呆?”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在看他,隻是笑笑,岔開話說:“怎麽沒開車來?”
  易子容不以為意:“反正是去你家,這麽近,走回去吧?”
  他這樣理所當然,她就隻能隨他。
  吃了晚飯,杜微言瞧著他在沙發上賴下,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於是抿唇笑了笑,再清楚他的意思不過了,於是也不說破,自己跑到書房裏開了電腦,動了動鼠標。
  那是她過年時逛街買的一盤單機遊戲,閑著無聊的時候曾經通關了小半,上班了,就又扔在一旁沒有動過。
  做語言分析是件枯燥且艱難的工作,整整一天對著大段大段的語料,乏味得可怕。杜微言放鬆的方式也乏善可陳。而打怪練升級就是其中一種。沒空玩網遊,看著單機遊戲裏主角的等級漸漸升高,也是不錯的享受。
  她隻點了點小地圖,就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來。
  易子容站在她身後,看了眼屏幕,輕聲問:“這是什麽?”
  在她麵前,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很多事物的好奇感。
  “遊戲。就是你扮演一個角色,喏……”她點點遊戲裏正在走動的男人,“然後就像演戲一樣,走完他的一生。”
  他靜靜的看著那個小人在屏幕上揮劍、說話、走路,又伸手拿起了封套仔細的看。
  上麵隻印著一句話而已。
  “生盡歡,死無憾。”
  他喃喃的將這句話念出來,忽然覺得這樣簡單的語言,竟也有一種難言的魅力,讓他克製不住的去想,該如何盡歡,怎樣又才是無憾。
  目光重又落在杜微言身上,她就坐在自己身前,及肩的長發束成了馬尾,柔柔的掃在白皙柔軟的頸間。他有些不耐的想,就這樣看著那人和怪物打架真的這麽好玩麽?於是忍不住俯下身,伸手覆上了她正按在鍵盤上的手背。
  驀然湧至的暖意讓杜微言覺得身體輕輕一顫,她安心的往後倚在他懷裏,後腦就靠在他肩胛的地方,輕輕的比了個手勢:“噓——”
  那是遊戲的動畫畫麵。
  墨藍而濃稠的海麵,一盞接一盞的蓮花燈,連綿而起的光明,熒熒如明珠的點綴。
  那些臉龐雖是虛幻,連肌理都是蒼白的滑整,卻在仰望天空綻開的花火之時變得真切而美麗起來。
  杜微言看得目不轉睛,忽然沒有來由的認定,這樣的盛大繁華過後,會是異常淒淡的別離。
  遊戲的動畫早就放完,他便收緊了這個懷抱,薄削的唇一直移到她的耳側,聲音猶然帶著醺熱的溫度,低低的問:“看完了麽?”
  杜微言沒有避開,卻異常固執的低著頭,似乎在用目光追逐著什麽。
  他抱著她的手正在用力,她便皺眉製止他,握住他的左手仔細的看,有些奇怪的說:“噯?你手上的傷好了麽?”
  易子容動作滯了滯。旋即,他置若罔聞……將手指從她的手中抽出來,半強製的將她抱起來,一點點的去親吻她的唇,溫柔又帶著迷醉,淺淺的啜吸她的氣息。
  除了初識的那一晚,因為醉酒,她也變得乖巧而柔順,即便被他弄疼了也不過淺淺皺眉而已。這或許是她最聽話的一個晚上……
  仲春的夜晚,開了一半的窗戶溫柔的撩起輕薄的窗簾,月光輕輕的從縫隙中潑落進來,銀光四濺。他借著半明半寐的光亮看著她伏在自己胸前的側臉。每一下輕柔的呼吸,她如扇的長睫都會輕輕的掃在肌膚上,帶著細微的撩撥和癢意。他微笑著想起許多事,其實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對自己而言都是難耐的誘惑,即便他知道她從來都不是存心。
  他用眼神細細的描摹她的五官,柔長的眉,小巧的唇。漫長的夜,這樣一遍一遍的重複,隻讓人覺得浮生短促,恍如夢醒——而杜微言光滑的背脊處還帶著潮熱的汗濕,真實的觸感告訴他,這是真的。
  她願意同他好好相處,沒有逃避和退縮。
  可他呢?這樣歡愉,這樣默契……這樣欺瞞,還能有多久?
  一隻手慢慢的離開她溫熱柔軟的身體,月光下,易子容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滿是悵然。
  杜微言的身體動了動,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有些猝不及防,又有幾分茫然的看見他清明的神色,模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幾點了?你不睡麽?”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角,輕聲說:“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閉上眼睛,睡得慵懶且安心。
  眉月從天邊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沒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柔和甚似銀輝。
  清晨。
  易子容將她從薄被裏叫醒的時候,杜微言猶帶著幾分不情願,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頭臉。他耐心的掀開被子一角哄她起床,直到她穿戴整齊從臥室出來,坐在餐桌邊吃早餐,他才慢慢的說:“你是不是每天起床都這麽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聲。
  “那麽辭職吧?”他異常認真的說,“反正也掙不了多少錢。”
  杜微言嗆了一口牛奶在喉嚨裏,疑惑的看看那張近在身側的臉:“你……在開玩笑麽?”
  他抿了抿唇,帶了絲不耐煩:“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鍾。”
  他大概不是開玩笑,隻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點點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來,示好一樣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歡這個工作啊。不讓我做這個,每天會閑死。還有……”
  他微揚了眉看著她。
  她就悄聲說:“也不是每天都那麽賴床的。”
  這句話終於讓他一愣,然後輕笑起來。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連幾絲涼風,都滲著撩人的醉意。
  這段時間單位早上都會開講座。所裏新買了一批電子資源,其中有很多語言分析軟件,於是請了開發人員來教大家怎樣操作。
  杜微言聽得津津有味。科技發展的速度總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預計。好比在前幾年她初遇闐族語的時候,無法判斷它是怎樣的語言,於是隻能拿著手繪的語言識別邏輯框圖反複的對照,用一項項特征來對比和篩選。
  可如今有了這樣現成的軟件,隻要將語料掃描進去,譜係分類就一目了然了。
  比如講漢語材料輸入,出來的便是漢藏語係的定論。
  杜微言忽然起了頑心,這套軟件的基礎資料既然是現存的語言,那麽……把闐族語輸進去,會是什麽樣呢?
  她掃了一段資料進去,點了確定。
  滾動了片刻,出來的是個“null”,無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仿佛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輸入一段玲瓏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托著下頷,盯著單調的屏幕看了一會,又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按鈕——“親屬語言譜係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動,手指便輕輕點了下去。
  電腦的運作變得緩慢起來,隔了許久,才聽見叮的一聲,鑒定的結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親屬語言。
  所謂親屬語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礎語分化出的獨立語言,比如漢語和苗瑤族的語言。
  杜微言愣了愣,闐族語和玲瓏是親屬語言……那麽也隻有一種可能,就像自己推測的那樣,闐族語是原始基礎語,而玲瓏,則是隨之衍生的。
  她也曾簡單的分析過,玲瓏記錄的是一種語音……那麽相對應的,記錄是不是就是闐族語的語音呢?昨天老先生還對自己說過可以用親屬語言來鑒定一種語言的方法,她怎麽就沒想起玲瓏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對闐族語的掌握,其實隻局限在幾個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時候,一來是時間緊,二來他也並不擅長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難怪如今自己可以看到《瓦彌景書》,卻依然不知道上邊記載的是什麽。
  她又想起自己問過易子容《瓦彌景書》上記載的是什麽,他每次隻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的將這本古書破譯出來,再突然告訴他,是不是能讓他嚇一跳呢?
  和學術成果無關。她隻是很純粹的想要看看他驚詫的樣子罷了。杜微言唇角悄無聲息的染上一絲微笑,玲瓏不難掌握……利用親屬語言反推原始基礎語,雖然有難度,可是未嚐不能試一試。
  檔案室裏空無一人,日光燈的光線有些慘白。
  因為是影印本,時光落在古書上的痕跡也一並的拓印下來,錯綜交雜而過,留下深淺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號,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幾天了,真正開始的時候,還是覺得難以下手。
  窗外的樹影被微風撩動,杜微言隨意的翻到最後一部分,忽然驚覺這是全書內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麽,就從這裏開始吧。
  從檔案室出來時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電話,詢問她晚上是不是有時間。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還落在工作上,聽得模模糊糊,“什麽事?”
  “酒會。你願意陪我去麽?”他的聲音好像帶了絲忐忑,又重複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來:“是不是要見什麽人?”
  “可能會遇到江律文……”他很快的說,“你不願意也沒關係。”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師兄也不是別人,沒什麽見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會才說:“好,那你早點下班,我來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個人住,就顯得太寬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並不在乎住在什麽地方,可是想想這幾天他一直蝸居在自己家裏,又有些好笑,忍不住回頭問他:“住在我那裏會不會覺得很擠?”
  他似乎毫不在意,順口就說:“還好。”
  沙發上放著一件黑色長裙,連首飾都一並配齊了。杜微言拿起來往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有些遲疑:“這麽正式?那我的頭發怎麽辦?”
  “一會兒有人幫你來弄。”易子容閑閑的往沙發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邊位置說,“過來。”
  她坐過去,易子容伸手將她肩膀攬過來,還沒開口說話,門鈴就響了。他半是懊惱的放開她,起身去開門,一邊說:“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發型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就在臥室的鏡子前幫杜微言打理頭發。
  “頭發要弄成什麽樣呢?”她挑了一縷發絲仔細的看,又說,“杜小姐,你的發質很好啊。”
  杜微言透過鏡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猶豫:“隨便弄弄吧,要不盤起來?”
  “好的。”她將杜微言的長發分開,忽然微笑著說:“噯?有白發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過來,仔細的對著光線看了看。
  從末梢到發根,這絲頭發仿佛是時下流行的漸變色係,烏亮的黑,逐漸變成晶瑩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幾分驚心。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拈起了她掌心的發絲,杜微言就順勢看易子容一眼,半開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的掃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繼續調侃:“可是你看起來都不會老哎?就和我那時候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一樣,有沒有保養的秘籍?”
  發型師都忍不住聽得微笑起來,側頭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麵無表情的時候有一種極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別胡說。”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易子容忽然帶著幾分不悅開口,“你再醜的樣子我都見過。哪裏老了?”
  杜微言有些詫異:“你……什麽時候看過我很醜的樣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雲慢慢的飄來,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語意有些澀然:“你忘了麽……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皺起眉頭,仔細回想了許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想起來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頭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隻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有若有若無的笑意閃爍。
  “噯,不許再記得了,也不許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潑的說,“真的太醜了。”
  他不說話,隻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後的發型師小姑娘微微臉紅起來。
  這是為了慶祝江氏集團完成對紅玉開發投資第一期項目的酒會。
  仲春的天氣不冷不熱,最是舒爽適宜。隻是夜宴時女士大都穿著正式的禮服,難免有肌膚曝露出來,於是暖氣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內的水晶吊燈璀璨得耀眼,鋪蓋著厚實潔白的長桌上錯落擺置著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紅木托盤上,是一頭展翅欲飛的雄鷹。許是因為溫差,鷹身模模糊糊的氤氳著一層白霧。侍者在靈巧而迅捷的換盤,糕點看上去繽紛奪目。
  這便是所謂的衣香鬢影吧。
  杜微言以前參加的學術會議也會有酒會,隻是遠不及這樣的正式。不知是地毯沒有鋪平整,還是新鞋子有些硌腳,她毫沒來由的就往前傾了傾身體。身邊一雙手很及時的伸出手,攬在她的腰間,低聲說:“小心。”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邊,有時會上前低聲提醒幾句,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沉默得仿佛是他們身邊的一側剪影。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辭與微笑都無懈可擊。
  “你習慣麽?”她忽然悄悄的仰起頭問他,耳垂上蘭花狀的墜子輕盈的閃動,仿佛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不遠處一位熟悉的男士臉上收回,還帶了妥帖的微笑,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什麽?”
  她忍不住握緊他的手,低聲說:“這樣笑,這樣說話……你習慣麽?”
  他個子太高,即便杜微言穿了數寸高的鞋子,還是要踮起來才能勉強麵對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幾分捉摸不定,也並不反對這樣場合下她突如其來幼稚的小動作,倒是很配合的低下頭,氣息溫暖,撩得她落下的幾莖長發輕晃。
  “你要聽真話?”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輕輕閃爍了一下,還沒有回答他,他的助手卻疾步走過來,目不斜視,低聲在易子容身邊說了句話。
  易子容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落下來,有一瞬間似乎在認真的思索著什麽。
  “什麽事?”
  他的表情很快的回複自然,微笑著說:“有個老朋友,我去見一下,很快回來。”
  他又低聲吩咐助手:“你陪著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身邊的助理小謝,一時間找不出話來,隻能尷尬的笑笑:“謝先生,好久沒見了。”
  他頗為公事化的笑笑:“是啊。”
  氣氛有些僵硬。侍者走過,杜微言拿了一個高腳杯,又輕輕的抿了一口,又問:“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謝助理陪著她往露台上走,語氣也不再那麽拘束,“那時候我是公務員,後來因為幾項合作認識了,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詫異:“公務員?工作很好啊。”
  “是啊。”謝助理笑了笑,“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易先生這個人,很……”
  他想了想,選擇了一個詞:“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抿出了一絲微笑。
  “他能辦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過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聽出了淡淡的一絲欽佩,又有些好奇的問他:“你覺得他好相處麽?”
  “唔?”他警覺的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語,良久,才說,“他對杜小姐你很好。我還不曾看到他還對誰這樣耐心過。”
  杜微言將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又將高腳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盤上。
  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前邊忽然有了些許的動靜:“噯,來了。”
  大堂的前門拉進了兩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後,交錯的落在深紅的地毯上。
  最先走進來的是江律文,銀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梁上帶著一副眼鏡,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從紅玉回來,他瘦了不少,臉頰也輕輕的凹陷下去,隻是這樣看來,倒愈發顯得清雋了。這人在交際場上天生的進退自如,目光觸及之處,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後視線轉到大堂右角,幾不可微的點了點頭。
  杜微言揚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著目光越過他,又望向了後邊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後,黑色剪裁得當的西服,濃黑的眉下一雙眸子亦是純黑的。可是他從容不迫走來,那姿態卻又叫人覺得簡單到了極致,便是另一種奢華。
  江律文將腳步緩了緩,又側頭對易子容說了幾句話。易子容並沒有開口,卻點了點頭,隨即從人群中走出來,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邊。
  小謝看著易子容的目光有幾分詢問的意思,他便輕輕的點了點頭。
  “易總……這怎麽行。”他脫口而出,又看看被眾人圍簇著的江律文,“這麽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的看著他,即便知道此刻插口不大合適,可還是問了出來:“你去見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作聲,牽了杜微言的手,隻是示意她聽江律文說話。
  “……已經就紅玉的開發,和業運集團達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許是看到了底下賓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又不得不強調了一遍:“業運集團素來低調,主持開發過的項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氣,看了看易子容不動聲色的側臉,忽然想起就連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原來……身邊那麽多的項目都是業運,也就是他名下的麽?
  一旁謝助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易總,這樣做實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們之前……”
  易子容漫不經心的打斷他:“行了。隔牆有耳。”
  這樣的酒會,任是誰聽到旁人的隻言片語,大概就會點燃一場蝴蝶風暴。謝助理點了點頭,勉強不再開口了。
  易子容聽著江律文條理清晰的陳述,思緒卻一點點的在回到剛才。
  他在頂樓的套房看完了那一疊資料,半晌,終於淡淡開口:“你想要什麽?”
  江律文靠著鬆軟的沙發,姿態閑適,隻有目光如同繃緊的弦:“什麽都不要。隻是想知道這些是什麽。”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交疊起來:“她已經拒絕你。其實這件事和你無關。”
  房間裏彌漫著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歡的人愛它淡雅,厭惡的人就總歸會覺得刺鼻。悄然無聲,隻有時間一分一秒的逝去,相對坐著的兩人,倒不像是對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紅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的開口,“業運和江氏合作。你們可以分享業運在紅玉乃至臨秀省所有的人脈資源。”
  江律文驚愕的抬眼。這個結果委實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疊圖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麽?
  而易子容的目光倏然鋒銳,似乎在瞬間看穿了江律文在心裏想著什麽:“不是它們有多重要。事實上,是她太重要,以至於別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無關,也不希望你再窺探什麽。”
  他站起來的時候掀起一股旋流,那疊資料便如蝶般旋轉著落在純羊毛的地毯上。
  “我無意窺探什麽。沒有那場事故,大概也不會發現這些……”江律文看著他挺直的身姿,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在辯解著什麽,“沒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經表明了態度。我不想傷害她。”
  易子容簡單的截斷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滿地的紙屑,“這些我不想去管,你會收拾的。江律文,本質上你還是商人。我想我們的合作會愉快的。”
  “喂……”熟悉的聲音將他拉回了這個現場,杜微言纖細的手指緊緊的扣在他掌心,仿佛要糾纏成錯亂的掌紋——
  “嗯?什麽?”他自如的低頭向她一笑,眸心深處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沒什麽。對彼此都有好處的事。”易子容輕描淡寫,“走吧,沒什麽事了。”
  他拉著她離開,頭也不回。
  助理匆忙的從後邊趕上來,將車鑰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車子開到路上,遇上第一個紅燈。易子容漫不經心的拿指尖敲打著方向盤,又側頭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禮服,領口處的褶皺如同波浪漣漪,輕輕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膚。並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潔白,稍稍洇了些淺紅,仿佛這個時節滿城的春日飛花般粉嫩。
  紅燈正慢慢的跳躍。
  120……119……118……
  他驟然俯身,將她禁錮在了身前小小的空間中,又含住她的唇瓣,才觸及她細膩溫軟的舌尖,便輕笑著說:“喝了多少酒?”
  “唔,沒多少……”臉似乎燒得更紅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頭,一手撐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這裏。”
  他不管不顧,熾熱的氣息一直遊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還是輕噬已經不重要了,隻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頭:“莫顏……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動作,卻沒有離開她溫熱的身體,良久,才說:“沒有。”
  這一晚上忽然起了薄霧,車窗半開著,杜微言忽然覺得有一些淺淡的霧水悄無聲息的落了進來,將他極致英俊的容顏襯出了一絲模糊的光暈,仿佛是水般的質感,輕輕一觸,就會支離破碎。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一驚,忍不住直起身體:“莫顏……你會突然消失麽?”
  他勾起唇角,又順勢將掌心放在她額角的地方,極盡溫柔:“小丫頭,你又喝多了。”
  可他呢?這樣歡愉,這樣默契……這樣欺瞞,還能有多久?
  一隻手慢慢離開她溫熱柔軟的身體,月光下,易子容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滿是悵然。
  杜微言的身體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幾點了?你不睡麽?”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角,輕聲說:“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閉上眼睛,睡得香甜安心。
  眉月從天邊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沒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柔和甚似銀輝。
  清晨。
  被易子容叫醒的時候杜微言猶帶著幾分不情願,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頭臉。他耐心地掀開被子一角哄她起床,直到她穿戴整齊從臥室出來,坐在餐桌邊吃早餐,他才問:“你是不是每天起床都這麽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聲。
  “那麽辭職吧?”他異常認真地說,“反正也掙不了多少錢。”
  杜微言嗆了一口牛奶在喉嚨裏,疑惑地看看那張近在身側的臉:“你在開玩笑麽?”
  他抿了抿唇:“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鍾。”
  他大概不是開玩笑,隻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點點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來,示好一樣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歡這個工作啊。不讓我做這個,每天會閑死。還有……”
  他微揚了眉看著她。
  她就悄聲說:“也不是每天都那麽賴床的。”
  這句話終於讓他一愣,然後輕笑起來。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連幾絲涼風,都滲著撩人的醉意。
  這段時間單位早上都會開講座。所裏新買了一批電子資源,其中有很多語言分析軟件,於是請了開發人員來教大家怎樣操作。
  杜微言聽得津津有味。科技發展的速度總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預計。好比在前幾年她初遇闐族語的時候,無法判斷它是怎樣的語言,隻能拿著手繪的語言識別邏輯框圖反複對照,根據一項項特征來對比和篩選。
  可如今有了這樣現成的軟件,隻要將語料掃描進去,譜係分類就一目了然了。
  比如將漢語材料輸入,出來的便是漢藏語係的定論。
  杜微言忽然起了玩心,這套軟件的基礎資料既然是現存的語言,那麽……把闐族語輸進去,會是什麽樣呢?“
  她掃了一段資料進去,點了確定。
  滾動了片刻,出來的是個“null”,無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輸入一段玲瓏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托著下頜,盯著單調的屏幕看了一會,又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按鈕——“親屬語言譜係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動,手指便輕輕點了下去。
  電腦的運作變得緩慢起來,隔了許久,才聽見叮的一聲,鑒定的結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親屬語言。
  所謂親屬語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礎語分化出的獨立語言,比如漢語和苗瑤族的語言。
  杜微言愣了愣,闐族語和玲瓏是親屬語言……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就像自己推測的那樣,闐族語是原始基礎語,而玲瓏,則是隨之衍生的。
  她也曾簡單地分析過,玲瓏記錄的是一種語音……那麽相對應的,記錄的是不是就是闐族語的語音呢?昨天老先生還對自己提起過可以用親屬語言來鑒定一種語言的方法,她怎麽就沒想起玲瓏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對闐族語的掌握,其實隻局限在幾個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時候,一來是時間緊,二來他也並不擅長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難怪雖然如今自己可以隨時看到《瓦彌景書》,卻依然不知道上邊記載的是什麽。
  她又想起自己問過易子容《瓦彌景書》上記載的是什麽,他每次隻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將這本古書破譯出來,再突然告訴他,是不是能讓他嚇一跳呢?
  和學術成果無關。她隻是很純粹地想要看看他驚詫的樣子罷了。杜微言嘴角悄無聲息地染上一絲微笑,玲瓏不難掌握……利用親屬語言反推原始基礎語,雖然有難度,可是未嚐不可一試。
  檔案室裏空無一人,日光燈的光線有些慘白。
  因為是影印本,時光落在古書上的痕跡也一並地拓印下來,錯綜交雜而過,留下深淺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號,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幾天了,真正開始的時候,還是覺得難以下手。
  窗外的樹影被微風撩動,杜微言隨意翻到最後一部分,發現是全書內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麽,就從這裏開始吧。
  從檔案室出來時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電話,詢問她晚上是不是有時間。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還落在工作上,聽得模模糊糊,“什麽事?”
  “酒會。你願意陪我去麽?”他的聲音好像帶了絲忐忑,又重複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來,“是不是要見什麽人?”
  “可能會遇到江律文……”他很快地說,“你不願意也沒關係。”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師兄也不是別人,沒什麽見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會兒才說:“好,那你早點下班,我來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個人住,就顯得太寬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並不在乎住在什麽地方,可是想想這幾天他一直窩在自己家裏,又有些好奇,忍不住回頭問他:“住在我那裏會不會覺得很擠?”
  他似乎毫不在意,順口就說:“還好。”
  沙發上放著一件黑色長裙,連首飾都一並配齊了。杜微言拿起來往自己身上比畫了一下,有些遲疑:“這麽正式?那我的頭發怎麽辦?”
  “一會兒有人幫你來弄。”易子容閑閑地往沙發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說,“過來。”
  她坐過去,易子容伸手將她肩膀攬過來,還沒開口說話,門鈴就響了。他一邊半是懊惱地放開她,起身去開門,一邊說:“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發型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就在臥室的鏡子前幫杜微言打理頭發。
  “頭發要弄成什麽樣呢?”她挑了一縷發絲仔細地看,又說,“杜小姐,你的發質很好啊。”
  杜微言透過鏡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猶豫:“隨便弄弄吧,要不要盤起來?”
  “好的。”她將杜微言的長發分開,忽然微笑著說:“咦?有白發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過來,仔細地對著光線看了看。
  從末梢到發根,就像時下流行的漸變色係,從烏亮的黑逐漸變成晶瑩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幾分驚心。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拈起了她掌心的發絲,杜微言就順勢看易子容一眼,半開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掃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繼續調侃:“可是你看起來都不會老哎?就和我那時候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一樣,有沒有保養的秘籍?”
  發型師都忍不住聽得微笑起來,側頭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麵無表情的時候有一種極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別胡說。”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易子容突然帶著幾分不悅開口,“你再醜的樣子我都見過。哪裏老了?”
  杜微言有些詫異:“你……什麽時候看過我很醜的樣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雲慢慢正飄來,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語意有些澀然:“你忘了麽……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皺起眉頭,仔細回想了許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想起來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頭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隻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若有若無的笑意閃爍。
  “不許再記得了,也不許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潑地說,“真的太醜了。”
  他不說話,隻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後的發型師小姑娘微微臉紅起來。
  這是為了慶祝江氏集團完成對紅玉開發投資第一期項目的酒會。
  仲春的天氣不冷不熱,最是舒爽適宜。隻是夜宴時女士大都穿著正式的禮服,難免有肌膚曝露出來,於是暖氣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裏水晶吊燈璀璨得耀眼,鋪著厚實潔白桌布的長桌上錯落擺置著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紅木托盤上,是一頭展翅欲飛的雄鷹。許是因為溫差,鷹身模模糊糊地氤氳著一層白霧。侍者在靈巧而迅速的換盤,糕點看上去繽紛奪目。
  這便是所謂的衣香鬢影吧。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邊,有時會上前低聲提醒幾句,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沉默得像是跟在他們身邊的一道影子。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辭與微笑都無懈可擊。
  “你習慣麽?”她仰起頭低聲問他,耳垂上蘭花狀的墜子輕盈地擺動,仿佛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從不遠處一位熟悉的男士臉上收回,還帶著妥帖的微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什麽?”
  她忍不住握緊他的手,低聲說:“這樣笑,這樣說話……你習慣麽?”
  他個子太高,杜微言雖然穿了數寸高的鞋子,還是要踮起腳來才能勉強麵對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幾分捉摸不定,卻並不反對這樣場合下她突如其來幼稚的小動作,反倒很配合的低下頭,氣息溫暖,撩得她垂下的幾莖長發輕晃。
  “你要聽真話?”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輕輕閃爍了一下,還沒有回答,他的助手已疾步走過來,目不斜視,低聲在易子容耳邊說了句什麽。
  易子容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有一瞬間似乎在認真地思索著什麽。
  “什麽事?”
  他的表情很快恢複自然,微笑著說:“有個老朋友,我去見一下,很快回來。”
  他又低聲吩咐助手:“你陪著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身邊的助理小謝,一時間找不出話來,隻能尷尬地笑笑:“謝先生,好久沒見了。”
  謝助理頗為公事化地笑笑:“是啊。”
  氣氛有些僵硬。侍者走過,杜微言拿了一個高腳杯,輕輕抿了一口,又問:“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謝助理陪著她往露台上走,語氣也不再那麽拘束,“那時候我是公務員,後來因為幾次合作認識了,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詫異:“公務員?工作很好啊。”
  “是啊。”謝助理笑了笑,“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易先生這個人,很……”
  他想了想,選擇了一個詞:“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綻出了一絲微笑。
  “他能辦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過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聽出了淡淡的一絲欽佩,又有些好奇地問他:“你覺得他好相處麽?”
  “唔?”他警覺地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語,良久,才說,“他對杜小姐你很好。我還不曾看到他對誰這樣耐心過。”
  杜微言將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又將高腳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盤上。
  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前邊忽然有了些許的動靜:“哎,來了。”
  大堂的前門拉開,進來兩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後,交錯地落在深紅的地毯上。
  最先走進來的是江律文,銀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從紅玉回來,他瘦了不少,臉頰也微微有點兒凹陷下去,隻是這樣看來,倒愈發顯得清雋了。這人在交際場上天生的進退自如,目光遊移,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後視線轉到大堂右角,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杜微言揚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著目光越過他,又望向了後邊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後,黑色剪裁得當的西服,濃黑的眉下一雙眸子亦是純黑的。可是他從容不迫走來,那姿態卻又叫人覺得,簡單到了極致,亦是一種奢華。
  江律文將腳步緩了緩,側頭對易子容說了幾句話。易子容並沒有開口,卻點了點頭,隨即從人群中走出來,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邊。
  小謝看著易子容的目光有幾分詢問的意思。易子容點了點頭。
  “易總……這怎麽行?”他脫口而出,又看看被眾人圍簇著的江律文,“這麽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地看著他,雖然知道此刻插口不大合適,可還是問了出來:“你去見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做聲,牽了杜微言的手,隻是示意她聽江律文說話。
  “……已經就紅玉的開發,和業運集團達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許是看到了底下賓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不得不又強調了一遍:“業運集團素來低調,主持開發過的項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氣,看了看易子容不動聲色的側臉,忽然想起就連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原來……身邊那麽多的項目都是業運,也就是他名下的麽?
  一旁謝助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易總,這樣做實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們之前……”
  易子容漫不經心地打斷他:“行了。隔牆有耳。”
  這樣的酒會,任誰聽到他們的隻言片語,都會扇起一場蝴蝶風暴。謝助理點了點頭,勉強不再開口了。
  易子容聽著江律文條理清晰的陳述,思緒卻回到了剛才。
  他在頂樓的套房看完了那一疊資料,半晌,終於淡淡開口:“你想要什麽?”
  江律文靠著鬆軟的沙發,姿態閑適,隻有目光如同繃緊的弦:“什麽都不要。隻是想知道這些是什麽。”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交疊起來:“她已經拒絕你。其實這件事和你無關。”
  房間裏彌漫著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愛的人愛它淡雅,厭惡的人就總覺得刺鼻。悄然無聲,隻有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相對坐著的兩人,倒不像是對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紅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地開口,“業運和江氏合作,你們可以分享業運在紅玉乃至臨秀省所有的人脈資源。”
  江律文驚愕地抬眼。這個結果委實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疊圖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麽?
  而易子容的目光陡然鋒銳,似乎瞬間看穿了江律文在心裏想著什麽:“不是它們有多重要。事實上,是她太重要,以至於別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無關,我不希望你再窺探什麽。”
  他站起來的時候掀起一股旋流,那疊資料便如蝶般旋轉著落在純羊毛的地毯上。
  “我無意窺探什麽。沒有那場事故,大概也不會發現這些……”江律文看著他挺直的身姿,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辯解著什麽,“沒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我不想傷害她。”
  易子容簡單地截斷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滿地的紙屑,“這些我不想去管,你會收拾好的。江律文,本質上你還是商人。我想我們的合作會愉快的。”
  “喂……”熟悉的聲音將他拉回了這個現場,杜微言纖細的手指緊緊扣在他掌心,仿佛要糾纏成錯亂的掌紋——
  “嗯?什麽?”他低頭向她一笑,眸心深處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沒什麽。對彼此都有好處的事。”易子容輕描淡寫,“走吧,沒什麽事了。”
  他拉著她離開,頭也不回。
  助理匆匆從後邊趕上來,將車鑰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車子開到路上,遇上第一個紅燈。易子容漫不經心地拿指尖敲打著方向盤,又側頭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禮服,領口處的褶皺如同波浪漣漪,輕輕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膚。並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潔白,稍稍透了些淺紅,仿佛這個時節滿城的春日飛花般粉嫩。
  紅燈下的數字正一秒秒變化跳躍。
  他驟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才觸及她細膩溫軟的舌尖,便輕笑著說:“喝了多少酒?”
  “唔,沒多少……”臉似乎燒得更紅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頭,一手撐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這裏。”
  他不管不顧,熾熱的氣息一直遊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還是輕噬已經不重要了,隻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頭:“莫顏……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動作,卻沒有離開她溫熱的身體,良久,才說:“沒有。”
  這一晚忽然起了薄霧,車窗半開著,杜微言忽然覺得有霧水悄無聲息地落了進來,將他極致英俊的容顏襯出了一絲模糊的光暈,仿佛是水,輕輕一觸,就會支離破碎。
  她被自己的想法一驚,忍不住直起身體:“莫顏……你會突然消失麽?”
  他勾起唇角,又順勢將掌心放在她額角的地方,極盡溫柔:“小丫頭,你又喝多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杜微言將頭埋在厚實潔白的枕頭中許久,才想起來這並不是在自己家裏。翻個身,身體離床沿還有一臂的距離。不像家裏那張床,對兩個人來說太過窄小了。他必須常常將她拉回來,免得她摔下去。
  她披頭散發地坐起來,身邊是一套衣服。T恤牛仔褲,再普通不過,就是她日常上班的裝束。
  原來他在這裏,早就將一切都備齊了。杜微言邊換邊想,門突然就被推開了,她尖叫了一聲,半晌才聽到門口那人的聲音正強忍著笑意:“看你起來了沒有——要遲到了。”
  看看床邊手機上的時間,杜微言呻吟了一聲:“這麽晚了啊?”
  餐桌上照例放著包子和一碗熬得厚實的紫米粥。杜微言伸手抓了一個起來,一邊含含糊糊地說:“好了,走吧。”
  他異常固執地拉住她:“不行,吃完再走。”
  杜微言瞪他一眼,又看了看時間,才想說什麽,又被他堵住了話:“慢慢吃。”
  仔細想起來,易子容對她真是百依百順,隻有在吃飯上,他從不肯退讓。杜微言一直是一個人住,吃飯不定時,有時候工作忙就吃得飛快,仗著年紀輕,從來都不去管胃的死活,偶爾疼起來,忍忍也就過去了。
  這個小毛病,她也不曾對別人說起過。隻是有天晚上吃得快了,忍不住蜷在沙發上皺起眉頭,就輕易地被他發現了。從此以後,監督她按時吃飯、吃飯要花多少時間,他都異常堅持。
  杜微言喝了幾口粥,忽然覺得對麵的目光有些異樣,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怎麽了?我的眼睛是不是腫了?”
  “我以為你會問問昨晚的事。”他搖了搖頭,又微笑起來,“不過你好像不關心。”
  杜微言抽了張紙巾站起來:“你和江律文的合作麽?你們生意上的事,我本來就不懂啊。”她開口催了催他,“快點,要遲到了。”
  烏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驚訝,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易子容聽到自己輕輕歎了口氣,而她腳步急快,並不曾聽見。
  杜微言心煩意亂地坐在檔案室,頭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原本以為用玲瓏反推闐族語會是一條捷徑,誰知真正開始工作才知道——先從玲瓏的發音係統去推知闐族語的音部,再揣測形部的含義,最後勉強去拚湊成整個字的意思。這樣的程序,每一步都不可缺,不可錯,繁瑣至極。
  一直熬到下班之前,才把這幾天的成果歸納出來,隻是短短的一句話:“冬天她比太陽暖,夏天她比月亮涼。”
  她盯著這句話良久,忍不住又翻了翻整本書,這會是什麽呢?難道是男子對女子唱的情詩?
  算了,這些明天再研究吧……杜微言看看時間,回辦公室拿包,又出門打車回父親的家裏。
  紅玉的一期開發已經結束,專家們也陸陸續續回來了。杜微言看見小院子的門開著,知道父親已經回來了,兩三步跑回去:“爸爸!”
  小院的竹架上已經緩緩爬上了泛著青色的藤蔓,微風一拂,剛剛長出的綠葉沙沙作響。杜微言看見父親坐在藤椅上,手邊是那個他用了很久的宜興紫砂茶壺。他穿著慣常穿的灰色夾克,背對著自己,發絲間有些斑駁的黑白。
  “爸爸!”
  顯然是杜微言的叫聲將他從小憩中驚醒過來,杜如斐回過頭,哎喲了一聲:“回來了啊?”
  “該我對你說吧?”杜微言笑嘻嘻地,就著那個茶壺喝了幾口水,“爸爸你都收拾好了麽?我去把房間打掃一下。”
  杜如斐的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望向女兒,笑了一笑:“不用了。有人來都做過了。”
  “嗯?”
  杜微言看見藤椅邊放著一張家政服務的清單,委托人不明,但她腦中陡地閃過一個人,脫口而出:“大概是易子容吧。”
  她也不過對他提了提今天要趕回父親這裏幫忙收拾,想不到他這樣細心……杜微言臉頰上染上了一絲微紅,有些心虛地看看父親的反應——
  而杜如斐重新將目光移回了那本厚厚的書,看了一會兒,又不急不緩地合上,站起來說:“吃飯吧。”
  不知道為什麽,從父親波瀾不興的臉色上杜微言察覺出了一絲微妙的鋒銳。杜如斐神色淡淡的,喝了一口湯,才慢慢地問:“你和小易,現在關係怎麽樣了?”
  “嗯,很好。”許是被飯菜的熱氣蒸騰得有些臉頰發燙,杜微言的聲音也放輕下來。
  杜如斐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倒像是閑聊一樣:“我看你現在吃飯的速度倒慢下來了,以前怎麽說你都沒用。”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端了飯碗說:“爸爸,我再去盛飯。”
  “吃完我和你說點兒事。”杜如斐看著她站起來,臉色有些凝重。
  “哦,好的。”
  她轉身進廚房,才盛了半碗飯,突然聽見客廳哐啷一聲響,隨即是碗筷劈裏啪啦落地的聲音——杜微言的大腦瞬間空白了幾秒,扔了飯碗就往外跑。
  一地狼藉。
  杜如斐毫無知覺地倒在客廳的飯桌邊。
  急救室外,杜微言拉住匆忙出來的醫生,連聲問:“他沒事了麽?”
  她回想起急救車上父親灰敗的臉色,連聲音都在發抖。
  “沒有大問題,高血壓引發的心肌梗塞,幸好送來得及時。”醫生見她一個年輕女孩子,倒也溫和地安慰了幾句,“病人要臥床靜養很久,你們家屬注意吧。”
  杜微言坐在床邊,看著插著鼻導管吸氧的父親,這樣架勢,讓她一陣陣地心慌,連近在身側的腳步聲都沒有察覺。
  易子容的手帶著溫熱的安慰握住她肩膀的時候,杜微言並沒有回頭,隻是疲憊後把身子輕輕往後一靠,任由他把自己圈在了懷裏。
  護士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換了一瓶藥水。單人病房裏儀器輕輕地在閃爍,顯示著病床上的老人心律還算穩定。
  杜微言站起來,默默走到走廊上,又定定地望著隔了一扇玻璃窗的病房。
  易子容頎長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視線,用輕柔的力道將她攬在懷裏,低聲說:“他不會有事的。”
  他隻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薄薄一層衣料,毫不吝惜地以溫熱的身體貼緊她,撫慰她此刻的驚恐。
  杜微言將頭靠在他的胸口,輕輕側一側,便聽見有力的心跳聲音。嘭——嘭——
  她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有些恍惚地說:“謝謝你。”
  “傻話。我又沒做什麽。”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又輕聲說,“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陪著。”
  杜微言固執地搖頭,長發擦過他胸前,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暗色中的藤蔓舒展。
  “至少我不是一個人了……”她喃喃地說,“以前你說十年,我就很害怕,所以寧可不要。”
  驚惶無措的時刻,隨口說的話,往往才真切地觸及內心。
  盡管有些語無倫次,可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手上的力道愈來愈重,仿佛這樣就可以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裏,易子容微微抬起頭,眼前是一片素色的淨白牆麵。空白如同此刻自己的思緒,茫然而無措,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句話。於是隻能暫且抱緊她,貪眷這一瞬的彼此。
  已是深夜。城市裏星星點點橘色的亮光,將暗夜點綴得半明半昧,有瀲豔的奢靡,也有空曠的孤寂。
  “你會離開我麽?”她等不到他的回應,又輕輕問了一遍。
  他隻是勾起唇角,吻在她眉心的地方,有些悵然地說:“什麽是離開?生老病死……總有盡頭。就算不想離開,也總有個結局。”
  她在他懷裏,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像是從那個吻裏感知到了什麽,微微顫抖起來。
  易子容重又攬緊了她,靜默了片刻,幾乎貼著她的耳朵,滾燙的氣息拂在杜微言的耳側:“微言,嫁給我。”
  這委實不是一個談婚論嫁的好地方、好時間。
  他說得這樣直接和突兀。沒有玫瑰和鑽戒,連甜言蜜語都沒有。
  周圍是淡淡消毒藥水的味道,往來間病痛與生死的折磨,甚至父親躺在病房裏還未曾醒來——
  可她點頭答應了。什麽也沒說,也說不出來,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她被他狠狠抱在懷裏,也看不見他的表情。那個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此刻用輕輕垂下的睫毛斂去了心事,薄而優美的唇形微微地一張,低喚了一個名字。
  可是聲音這樣輕,像是從他的心底悄無聲息抽枝的嫩芽,誰也不曾聽清。
  哪怕她就靠在他胸前。
  杜如斐是在第二天中午醒的。剛一張開眼睛,便看到了守在床邊的女兒。他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幹澀得可怕,連一個音節都難以發出來。隻能吃力地抬了抬手,撫了撫杜微言的頭發。
  杜微言雖然靠著床小憩,卻依然很警醒,看見父親醒了,忙不迭叫來了醫生。
  醫生檢查完畢後,隻說狀況很好,要他臥床靜養,盡量不要說話,更不能勞累。杜微言鬆了一口氣,握緊了父親的手:“嚇死我了。”
  杜如斐看了她一眼,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易子容走進來,看見杜如斐已經醒了,便低聲打了一個招呼。即便是在病中,目光不如往日的精神奕奕,可杜如斐的目光依然緊緊落在他臉上,仿佛在努力思索著什麽。
  易子容不覺有異,將東西遞給杜微言,又說:“你看看,是不是這些?”
  杜微言站起來接過,又翻了翻:“嗯,是這些——還有那幾本書呢?”
  因為杜微言要留在醫院陪著父親,他就拿了鑰匙去杜如斐的住處收拾些東西過來。杜微言怕父親醒了無聊,又特意提醒易子容將放在桌上的幾本書一並拿來。
  “什麽?”他愣了愣,才想起來,“糟了,我忘了。”
  杜微言俯身拿熱毛巾替杜如斐擦了擦臉,“爸爸,你再睡一會兒吧。”
  片刻之後,才抬頭對他笑了笑說:“沒關係。他剛醒,醫生說要好好休息,也不能看書。”
  眼看著杜微言拿著毛巾去衛生間,杜如斐的目光重又落在這個年輕男人的臉上,有些陌生,又有幾分熟悉,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他有些幹涸的嘴唇輕輕動了動,易子容便俯下身,溫和地問:“叔叔,你想說什麽?”
  聲音皸裂,如同碎開的岩石,尖銳地擦過地麵。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老人的唇形,努力分辨出那個詞語——“莫顏”。
  眸色在刹那間變幻了數次,仿佛有暗金色的光芒從他純黑的眸色中破裂而出,他在怔了數秒之後,微微笑起來:“什麽?”
  杜微言從衛生間出來,甩了甩濕漉漉的手,便看見這樣一幅畫麵:易子容坐在床邊,低聲對杜如斐說著什麽,金色的光線落在年輕男子白色的襯衣上,勾勒出挺拔的背影,不失溫醇的耐心。
  她等了片刻,才說:“你在和爸爸說什麽?先讓他休息吧,有什麽話以後再說。”
  易子容站起來,有些歉意:“嗯,我知道了。”
  她走到父親身邊,杜如斐在說了幾句話之後又覺得疲倦了,靠在枕頭上又睡了過去,隻是看起來,卻蒼老了許多。
  杜微言帶了些憂心,輕輕歎口氣。
  他牽住她的手,不急不忙地摩挲,力道柔和,叫她覺得安心:“別擔心,叔叔不會有事的。”
  雖然父親生病住院,可是照樣還得上班。醫院那邊請了經驗豐富的護工,但到底還是不放心,杜微言手裏握著筆,始終難以寫下完整的一句話。末了,心煩氣躁將筆一擱,打算再去請半天假。
  走出門的時候有電話聲響。杜微言接了起來,竟然是江律文。
  此時一切塵埃落定,她和他對話,也沒了之前的別扭與刻意,反倒輕鬆起來。
  “爸爸他沒事了。謝謝關心。”
  杜如斐是因為紅玉工作的事病倒的,江律文要去醫院看望他,又特意打電話來詢問情況。杜微言客客氣氣道了謝,又說:“過幾天吧。這幾天他不能說話,還要靜養些時間。”
  杜微言正要掛電話的時候,他突然又喊住她。
  “微言……”
  “嗯?”
  “你在木樨穀認識易子容的?”
  這是第二個人問她這樣的問題。杜微言怔了怔,她並不願意在江律文麵前提這些事,於是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對方似乎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微笑著換了話題:“我馬上要出國了。”
  “嗯?”
  “這裏的事情都上了正軌,想休息一下了。”江律文的聲音帶了幾絲輕鬆,又像是淡淡的遺憾,“隻不過這次回來,好像一事無成。”
  “怎麽會呢?”杜微言笑著說,“那麽多工作,不算成就麽?”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和易子容,還好麽?”
  “挺好的。”杜微言異常輕鬆,“謝謝關心。”
  醫院裏照舊靜悄悄的。杜微言踏進病房,護工剛替杜如斐擦完身體。杜微言拿了一本書坐下來,微笑著說:“爸爸,你無聊麽?要不要我給你讀書?還是讀報?”
  杜如斐的目光滑過那本書的書名,頓了頓,隨即搖了搖頭。
  “咦?你之前不是就在看這本書嗎?”杜微言把厚厚的書合上,“我還特意去家裏拿來的呢。爸爸,你怎麽老不說話啊?醫生說少說話,又沒說你一句話都不能說。”
  杜如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晃了晃手指,示意嗓子不舒服。這樣一動,帶著儀器亂跳起來,嚇得杜微言連忙說:“別動別動。我知道了,一會兒問問醫生。”
  過了一會兒醫生來巡房,杜微言就問了問,醫生檢查了半天,也有些困惑:“沒事啊。”又俯身查看了一下,才說:“可能是身體太虛弱了,過幾天就好了。”
  杜如斐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甚至可以下床略微活動。可是隻有嗓子一直不曾好起來,一開口隻能發出不成話語的音節。
  杜微言告訴了父親自己打算結婚的決定,而易子容就在她身邊。杜如斐半靠著床,目光掠過這個英俊的年輕人,輕而易舉地在他眼中發現了一絲緊張的痕跡。他閉上眼睛,半晌沒有說話。
  杜微言帶著不安靜靜地等著,片刻之後,杜如斐點了點頭。
  易子容跨上前半步,俯下身直視杜如斐的雙眼,緩緩地,又極認真地說:“叔叔,我會好好對她的。”
  杜微言有些臉紅,拽了拽他的手,他卻一動不動,全心全意地等待長輩的回應。
  杜如斐將這些小動作收在眼底,良久,點了點頭。
  易子容抿緊的唇角陡地放鬆下來,他凝視著老人的雙眼,如釋重負。
  從醫院出來,杜微言坐在車上,有些發愁地望著窗外:“你說這是怎麽回事?明明身體已經好起來了,怎麽就是說不了話呢?”
  車子拐了彎,易子容看了看後視鏡:“我可不是醫生。”又安慰她,“身體在好起來就行了。說話的事,慢慢來。”
  她點了點頭,和身體比起來,的確,能不能說話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
  “如果叔叔的身體好起來了,年底之前,我們把婚禮辦了吧。”易子容含著笑意看她一眼,眸子晶璨如同黑色的寶石,說不出的神采飛揚。
  杜微言想了想,並沒有扭捏,點了點頭說:“也好。”
  她又歎了口氣說:“結了婚也好,爸爸雖然從來不催我,可我知道他挺希望有人能照顧我。”
  他細細分辨這句話的含義,突然就有些不悅起來,沉沉地掃她一眼,沒有接口。
  其實話說出口的刹那,杜微言就知道他會誤會。這人有時候像個孩子一樣,自己隨便一句話、一個眼神,他就開始鬧別扭。
  最好的方法是轉開他的注意力。
  “我見天看到報道了,關於業運的。不過似乎沒人知道誰是幕後黑手。”她笑著戳戳他的手背,“嗯,你是怎麽做到的?”
  他沉沉地反問:“這些事需要高調嗎?”
  她被他驀然散發出的陰冷氣息嚇了一跳,隻能訥訥地說:“我隻是好奇。這年頭高調很容易,不容易的是低調。”
  帶了小小的討好,他不會聽不出來,臉色終於緩和了許多,雖然沒搭話,但好歹願意正眼看她了。
  車子在車庫裏停下,杜微言正要伸手解安全帶,他卻忽然俯身過來,掌心炙熱,按住她的手背:“你嫁給我,真的沒有勉強?”
  “沒有。”她伸手攏住他的脖子,嘴唇幾乎擦過他的,若即若離,“一點兒都不勉強。放心了吧?”
  他凝視她帶著笑意的雙眸,不輕不重地將自己的額頭抵著她,喃喃地說:“那就好……”
  身邊每個結過婚的人都告訴杜微言,準備婚禮是一件多麽讓人心力交瘁的事。聽得多了,她又忍不住跑去問易子容:“結婚是不是很麻煩?”
  他忙著打電話,沒空理她,末了有些不耐煩:“又不用你準備。”
  杜微言訕訕笑了笑:“那我去醫院了。”
  寬大的起居室桌上,薔薇色彩鮮豔。五月的陽光從透明玻璃外照進來,映著白色襯衣,讓他看起來清爽而貴氣。
  他又叫住她:“爸爸要是出院了,你問問他的意見,搬來一起住吧?照顧得方便一些。”
  杜微言有點兒臉紅,躊躇著沒有說話。
  易子容皺眉:“不過這裏不夠大,要不我們這幾天去看看大一些的房子?”
  她瞪他一眼:“不是。爸爸……不知道我們現在在一起。”
  其實大多數時候杜微言都有些小小的張牙舞爪,像是因為知道他對她好,所以從來不曾忌憚什麽。有句話叫做,愛得深一些的那人,總是輸了一些立場。易子容微笑著看著她,他不曾比較過誰多誰少的問題,他也並不介意。她願意在自己身邊,就已經足夠了。
  “他都答應把你嫁給我了,你還怕什麽?”易子容低下頭翻著文件,不再看她,“晚上我來接你。”
  早上十點多的時候人還不算多,或許是因為周末,整個城市就連蘇醒也總是晚上幾拍。
  杜微言走進病房,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床邊那束新換上的鮮花。百合似乎還滴著露水,將這個房間點綴得很是清淡。
  “咦?是誰來過了?”杜微言伸手理了理花束,又對杜如斐說,“爸爸,今天天氣不錯,我陪你出去走走?”
  上邊其實夾著一張小小的卡片,杜微言看見字跡就知道了:“是江律文來過了?昨晚我們走之後他來的嗎?”她伸手扶起父親,一邊注意觀察父親的口型。
  杜如斐點了點頭,披了件外衣,走到門口,又猶豫了一會兒,示意杜微言去拿床邊的那個文件袋。
  杜如斐身體幾乎是全好了,就是還不能說話。醫生檢查了,又開了藥,卻沒什麽效果。杜如斐倒是很坦然,比著口型說話,甚至給女兒手書了“沉默是金”四個字,很是豁達開朗。
  小花園裏沒什麽人,杜微言拿了條小毯子墊在石凳上,讓杜如斐坐下,把文件袋遞給他。
  杜如斐緊緊捏著文件袋,卻並不打開,目光微微揚起,看著蔚藍如海的天空,沉思著什麽。
  “江律文來看過你了?”杜微言眯起眼睛看著搖曳的花叢,“他說他挺不好意思的,畢竟也是因為去了一趟紅玉……”
  杜如斐仿佛不曾聽見,隻是低頭打開那個文件袋,拿了一疊稿紙出來。
  杜微言有些不悅地阻止他:“老爸,對著太陽看東西對眼睛不好。”
  她瞄了一眼,那是他之前一直在做的民間信仰研究的一些小論文,她也曾幫忙謄寫錄入,於是順手要接過來重新裝回去。
  杜如斐捏住了頁腳,並不放鬆,微微皺眉看著女兒,示意她放手。
  杜微言強不過他,隻能把手放開。
  他又看了女兒一眼,手指慢慢地從其中一張稿紙的中間劃過。
  “讓我看?”杜微言有些好奇,湊近了身體去看,方格稿紙上第一行字是“民間信仰的要素”。
  “有神或神性物……有安息供奉之所……信仰行為……有信仰組織、製度……”
  杜微言看過去,又疑惑地看了看父親異常嚴肅的表情:“這是民間信仰的特點麽?我覺得總結得很好啊。”
  這一行字的旁邊,還有黑色的鋼筆筆跡,寫著“闐族”兩個字。
  杜微言想了想,微笑著說:“闐族真的算是一個信仰行為十分堅定的民族。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很虔誠。”
  老人的頭發在微風中泛著銀色的光澤。他的目光慢慢地抬起,落在杜微言的側臉上。
  接下去的話,杜如斐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給她聽。昨晚江律文遞給自己的那疊照片,終於讓他下定了決心,要把自己反複揣測的東西告訴女兒。
  花園裏人漸漸多了起來。
  杜如斐握著那支簽字筆,似乎醞釀了許久,才在稿紙的反麵寫了一行字。
  “全民信仰。”
  “嗯?是啊。他們就是全民信仰。”
  杜如斐靜靜轉過頭,看著女兒黑白分明的眼睛,竭力用正常的表情將那句話用嘴型表達出來。
  “全民信仰……隻有一個人可以例外。”
  杜微言愣了好幾秒,才模模糊糊的有些反應過來。
  可是依然下意識的說了句:“什麽?”
  杜如斐低下頭,工工整整的寫下“莫顏”兩個字。接著又是數行字,清晰而明了。
  轟的一聲,杜微言不可思議的看著父親,隱隱約約的明白了什麽,可是又不能確定。
  杜如斐又抽出了幾張紙,遞到她麵前。
  這次是照片,拍的並不清楚,倒像是從視頻上截下來的,加上放大打印的緣故,有點兒模糊。
  玉色的岩石石壁上,刻痕宛然,栩栩生動。
  都是女子,正麵,側麵,刻功並不繁複,卻勝在靈動傳神。
  梨渦一點,睫羽纖長,一雙眸子如點漆般生動。
  杜微言怔怔抬起頭來看著父親。
  杜如斐的眼裏倒映著女兒如畫般美麗的五官,這樣精致的小臉……又漸漸的和手上的圖片重疊在一起,難分彼此。
  “這……是什麽?”她失語良久,匆忙將圖片還給父親,“爸爸,你想說什麽?”
  杜如斐無法一五一十的將自己心底的疑惑說給女兒聽。那天他和易子容說完話,他古怪的表情,自己又突然失聲……
  他歎了口氣,這世界上實在有太多自己無法了解的事了。很多時候,他自己也很困惑。
  易子容……他看得出這個年輕人對微言沒有絲毫的惡意。可他不甘心,也無法將女兒就這麽輕易的送到別人的手裏。
  杜微言隻覺得自己頭腦裏一片空白,父親給自己看的東西,其實平平無奇。可那幾句話……那些圖片……平時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都像是浮在星空的碎片,並不完整……她夠不到,一時間也不能拚湊起來……可是細微的閃光間,像是在自己腦海深處點燃了小小一把明火。
  “那些照片我知道。”杜微言用力眨了眨眼睛,將異常不安的感覺從心裏驅走,這些話說出來,不知是為了安慰父親還是在努力說服自己,“其實我和他早就認識了,後來有段時間他一個人在木樨穀那邊,也許,是那個時候刻下的吧……”
  杜如斐不置可否,隻是點了點頭。
  回到病房,護工送來了午飯,杜微言陪著父親吃完,又拿了包站起來:“爸爸,我去趟單位。”
  杜如斐想要叫住她,可到底沒有,隻是撫了撫她的手背,無聲的關照她:“小心點。”
  她勉強笑了笑,又俯身替父親拉好薄毯:“爸爸,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你先不要管了。”
  重新走到屋外,花團錦簇的光景,正是春色最肆無忌憚的時候,陽光穿過槐樹密密的枝葉落下來,卻將她之前的話語戳得破碎不堪。
  她可以拿這樣的理由搪塞父親,可是石刻中的少女,分明秀發如瀑,長至腰際——而她初見他的時候,頭發卻隻及肩。而畫中女子的風姿,她分明是見過的……那是在紮布楞的壁畫上。她初見他,那時他一身白衣,全神凝望著壁上的人影,仿佛渾然置身於這個世界之外。
  杜微言,那人和你長得一樣,可她……不是你。
  她輕輕咬住下唇,這念頭漸漸的在自己心中活泛起來,由最初薄如蟬翼的陰影,直到濃濃的釀成了黑斑,她無法抹去,更無法逃避。
  莫顏……你到底是什麽人呢?
  單位裏空無一人,杜微言去找值班的保安要了鑰匙,走近了檔案室。
  重新拿出那一疊資料的時候,她微微苦笑起來,胡亂捋了捋頭發,低頭開始寫字。
  保安來敲門的時候,才驚覺已經晚上了。杜微言看著一下午的成果,有點兒不可思議。這真是她做得最順利的一次分析了。她將資料歸位,又慢慢走出屋子。
  空氣裏彌散著一種梔子花的香味,調成靜音的手機上好幾個為界來電,她看了眼,撥回去。
  “加完班了?”易子容的聲音在這樣的夜晚中聽起來,低沉,帶了叫人沉醉的醇味,“出來吧,我在馬路口等你。”
  她不說話,許久,才說:“你怎麽知道我在單位?”
  “去醫院看過爸爸了。”他輕輕笑起來,不急不緩的催促,“快點兒,等了很久了。”
  杜微言知道他不是因為等很久而不耐煩,大約是怕她吃飯太晚又鬧胃疼。
  “嗯,看見你了。”
  她掛了電話,看著那輛車開到自己麵前。拉開後座的門,才發現易子容也坐著,開車的卻是謝助理。
  讓謝助理也等了許久,她有些過意不去,勉強笑了笑:“等了很久吧?怎麽不進去找我?”
  易子容笑著揉揉她的頭發,沒有接話,隻對小謝說:“回家吧。”
  照例是堵車,車子夾在鬧市區的一塊,幾乎寸步難行。窗外高聳林立的建築已經霓虹瀲灩。嫣紅、緋紫、碧青……萬千色彩流轉而過,最後光影靜止在暗藍絲絨般的幕影上。
  小謝看了一眼後視鏡,杜微言靠著易子容的肩膀,發絲散落了半張臉,睡得很熟。
  他忍不住回頭,壓低了聲音說:“易總……”
  易子容淡淡瞧他一眼,又不動聲色的將目光移到杜微言臉上,示意他輕一些。
  “協議已經擬好了,明天就能送來。”
  他懶懶的抬起眉眼,漫不經心的點頭,目光移向窗外,右手卻無意識的攬緊了她的腰,仿佛不這麽做,她就會消失。
  杜微言靠在他肩上,似乎有些不大舒服,動了動身體。小謝連忙將頭轉回去了。
  接下來的數天時間,杜微言一直早出晚歸,下班又從醫院回來,已經近九點了。
  易子容不在家,她從起居室穿過,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的書房照例半掩著門,漆黑一片。因為也不用幫忙打掃,她很少進去裏邊。
  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把門推開了。
  先摸索著將燈打開,又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那是極寬大的座椅,往後輕輕一轉,就能看到身後巨大的城市和閃爍的夜空。
  左手邊的抽屜上著密碼鎖。他家裏幾個保險箱的密碼,她都知道。他從不瞞她,住進來第一天,就全都告訴了她。杜微言還記得當時自己開玩笑:“你不怕我把這些一卷而空逃跑?”
  當時他就在這位置上坐著,低頭寫著什麽東西,連頭都沒抬起來說:“你都跑了,我還要這些做什麽?”
  當時自己一愣,隨即笑出聲音來,再轉念想想,這個人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
  輸入鍵盤像是一個個小巧圓潤的貝殼,指尖觸碰上去,冰涼而輕滑。她默然良久,終於還是按下了那一串數字。
  抽屜裏是厚厚的幾遝文件。她抽出來,一一瀏覽,直到最後一份。
  婚後財產分割協議。
  他確實提起過,後來杜微言不置可否,他就不再提起了。
  杜微言一條條的讀完,雖然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可大致意思她還是明白的。
  與其說是婚後財產分割協議,不如說是財產轉讓協議。不論兩人因為什麽原因分開……易子容名下所有財產都轉讓給杜微言。
  直到目光落在簽名項上,杜微言才回過神。他已經將自己的名字簽上了。
  她將文件重新放好,碼得很整齊,仿佛不曾動過一般。
  “不論因為什麽原因分開……”身下的皮椅突然變得冰涼,杜微言不自覺的咬住下唇,之前他說十年……其實一直不曾改變。
  接近初夏的天氣,臥室開著窗戶,杜微言裹緊了薄被,還是覺得冷。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隻知道床的一側輕輕一陷,有人躺了下來。她迷迷糊糊的向他靠了靠,聞到很輕很薄的一陣酒氣。
  “喝酒了?”她將額頭抵在他胸前,含糊不清的問了一句。
  他伸手攬在她的背脊上,嗯了一聲,唇角貼在她的額上,那股酒味愈來愈濃,帶了馥鬱的香味,長久的糾纏不去。
  “你會不會忽然不見了?”她在他懷裏翻了身,整張臉埋在被褥和他的懷抱深處,還有些意識不清。
  他薄薄的唇像是一尾靈巧的魚,悄悄挪至她的頸側,但是也沒有過多的騷擾她。
  “不會。”許是有些醉了,他抱著她的時候有些控製不住力道,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摩挲了記下,“睡吧。”
  她聽話的點點頭,在他懷裏翻了身,沉沉入睡。
  第二天上班,杜微言從抽屜裏翻出兩包速溶咖啡,倒在一起,濃濃的衝了半杯水,又一氣喝了下去,才翻開手裏的資料。
  “歌謠中說,
  冬天她比太陽暖,
  夏天她比月亮涼。
  之前我從來不信,
  直到初見你,
  香茶美酒甜如蜜。
  ……
  黑霧彌漫。
  它告訴我,
  欲救眾生,
  你須帶著永恒的黑色,
  旁觀這個世界。
  你們終將分離。
  一者輪回,
  一者永生……”
  近一個月的工作,她隻譯出了這些,覺得精疲力竭。
  仔細想想,她並不確定自己找出了什麽,可隻要一閉上眼睛,記憶中所有的碎片就像是白色海浪,時刻在翻滾。偶爾拚湊在一起,她窺得一眼,便覺難以置信。
  下班後照例還是先去醫院。杜如斐恢複得差不多了,隨時可以出院。這段時間他們父女都不大開口說話,偶爾相對靜靜坐著,都是低頭看書。
  醫院的燈光帶了些許的奶白色,灑在兩人身上,杜微言從哪疊稿紙中抬起頭來,忽然說:“爸爸,你信這個世界上有些不可思議的事麽?”
  杜如斐極為自然的點了點頭。
  “以前我從來都不信,看到宗教體驗之類的話就覺得好笑。”杜微言有些悵然的合上文件夾,“可現在好像有點兒信了。”
  她站起來,給父親倒了杯熱水,帶點兒肯定的說:“爸爸,明天你就能出院了……大概嗓子也能好了。”
  叮叮咚咚的在廚房擺弄的時候,杜微言聽見身後有刻意壓低的動靜。她抿起唇角,裝作不知道,隻是低頭切著蔥絲兒。
  那雙手悄悄攬住自己的腰,他的聲音帶了滿足:“今天怎麽這麽準時回來?”
  她特意提醒他回家吃飯,自然是要比他早一些。
  “嗯,你先放開,幫我洗菜。”
  他吻吻她的耳垂,才放開她,回房間換了身衣服出來,神清氣爽:“要做些什麽?”
  廚房裏有著蒸騰的熱氣,和飯菜半生不熟時彌散出的香味。
  杜微言剛剛把青菜切好,手一滑,失手將一個碟子摔在了地上,哐當一聲脆響,濺了一地瓷片。
  易子容從外邊趕進來,一邊問:“怎麽了?”
  她蹲下去,才撿起一片,手腕就被握住了。他也蹲下來,溫和的說:“我來,小心手。”
  杜微言的手背不經意間僵了僵,在他抬起頭含笑望向自己的瞬間,極快的抽出手——仿佛能聽見嗤啦一聲,一條傷口在他的指節上綻開,而她手中那片白色的淨瓷上,一道如烈焰般的血痕緩緩蔓延開。
  一時間誰也沒動。
  易子容英俊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那雙眸子黑得可怕,仿佛從深處卷出了難以言喻的波濤洶湧,又在瞬間退卻為平靜。
  他淡淡站起來:“我去衝一衝。”
  杜微言看著他挺直的脊背,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她隨著他站起來,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再往前跨出半步。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麵容平靜,又輕輕的抿了抿唇。那一刻,目光鋒利如刀。
  她固執的拉著他,牙齒將下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燈光之下,他一如既往的俊美,就如初見的那一刻,時光從不曾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杜微言想起那一晚,他從月湖邊現身,她怔怔的看著他,隻覺從未有一個男人能叫她驚豔至此。
  “你真的要看?”他一字一句的問她。
  手中的瓷片重新掉落在地上,她抿唇笑了笑,竟有一種置之死地的痛快:“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不知過了多久,雞湯的香味已經完全占據了這方空間,熱氣更是將鍋蓋頂得撲嚕撲嚕作響,可是沒有人在意。
  她看見他的指節,肌膚完好。
  徒留那抹幹涸的鮮血痕跡,如丹砂畫成的標記,觸目驚心。
  杜微言放開他的手,木然的轉過身,關上了天然氣。走出廚房前,她回頭看了看他,聲音幹澀:“我們談談吧。”
  易子容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倦。
  她克製住身體的顫抖,一樣樣將東西陳列在他麵前。
  他隻是微挑了眉梢看著,每看見一樣,眸色便沉上一分,最後伸手止住她的動作,異常平靜的說:“夠了。”
  他不過輕輕一拂,那些紙片便紛紛飄落,宛如敗落枯葉。
  杜微言看他一眼,重新蹲下去,將那些紙一張張拾起來。
  “那次江律文他們被困在木樨穀,這是其中一個人隨手拍下的照片,拍到的岩刻,長得……很像我。
  “爸爸在紅玉那座老宅裏住了半個月。他說你的房子,是整個紅玉民宅中,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民間信仰痕跡的屋子。”
  “爸爸一直說不出話來,是不是他知道了什麽?你怕他對我說出來?”
  杜微言忽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暗啞下來,因為失卻了氣力,再也站不起來,隻能就地坐下,抱緊了膝蓋。
  他的目光靜靜的落在她身上,漠然之中似乎帶了些許的悲憫,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財產轉讓協議……你是怕自己離開之後,我至少不算一無所獲麽……”
  “嗬,你的公司叫業運,那是諧音吧?”她突然仰起頭看著他,“《瓦彌景書》的意思是……我的雲葉?雲葉……就是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女人?”
  雲葉……這個名字讓易子容的眼神輕輕一顫,他微微俯下身,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鬢角,又慢慢托起她的下頷,凝視良久。
  “連雲葉你都知道了?”他目不轉瞬的看著她柔美的唇角,語氣卻漸漸的暗淡下來,“可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莫顏盤膝坐在月湖邊,冥想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每到這個時候,連空氣都是一塵不染的,幹淨的叫人驚歎。然後那個聲音就會在他身邊輕聲響起,仿佛風聲低吟。
  “年輕人,知道什麽是永恒麽?”
  他撇撇頭,並不去理會。
  這個聲音似乎隻會問他這個問題,他也非聽不可。因為從部族中千挑萬選出的祭司,標準隻有這一條:他須聽到神的指引。
  莫顏想,原來神就是這麽百無聊賴的麽?或許永恒而毫不湮滅的時間中,它也隻能這樣思考吧……
  “快要出穀了吧?”那個聲音低低笑起來,“或許有一天你會回來找我,到時候再來回答這個問題……”
  遠山青黛如長眉,天空碧溪如水眸。
  異常清新而明媚的一天。
  三三兩兩的少女背著藥簍從山間走過,一邊低聲說著話兒。
  “雲葉,你見過新來的祭司麽?”
  少女雲葉正蹲在水渠邊,雙手捧了清水澆在臉上。剔透的水珠又順著晶瑩的肌膚滑至下頷,微微澆熄了因為趕路而帶起的炎熱感。
  “是誰?”
  女伴學著她的樣子洗了洗臉,才說:“是莫顏啊。你見過沒有?”她頓了頓,不知是不是水不夠涼,臉頰上一團紅暈遲遲難以消散。
  “莫顏?”雲葉搖了搖頭,又輕快的將長發束起來,“阿爸沒和我說過。”
  “他是從木樨穀來的呢……”
  “走吧!”雲葉拉起女伴的手,“我們還要趕回去呢。”
  雲葉的父親是族長,家中常有人來議事。她悄悄走過側廳,想去找阿媽要些吃的,卻在天井停下了腳步。
  此時是暮春,各種花木綻放到了最為濃烈的時刻,藤枝糾纏出大篷大篷的白色花朵,有一種肆意蔓延的繁盛。快步走過的時候,鼻尖會拂上揮之不去的馨香,再一回味,那香氣竟會慢慢變為濃烈,最是神奇不過。
  “是誰?”她有些猶疑的站住,望向綠葉之下那若隱若現的人影。
  果真有人慢慢的從那裏出來,從容澹然,竟是個年輕人。
  他身材很高,像是族人敬畏的山峰一般,又很挺拔,迫得雲葉不得不抬起頭看著他。
  族人說起哪家的男子好看,總愛說“他呀,隻怕連太陽也不過這麽耀眼了吧”。可是在雲葉心裏,從沒覺得哪個男人真能像太陽這般耀眼,如果……如果她沒有見到他的話。
  他也穿著族人常穿的白衫,可又和她見過的年輕人都不一樣——眸子的色澤是帶了玉石光亮的深琥珀,嘴唇很薄,而目光仿佛泛著冷冷光亮的湖水,總之,好看得不可思議。
  她瞧瞧他,又瞧瞧天邊異常耀眼的太陽,輕快的笑起來:“你就是莫顏,對不對?”
  莫顏看著這個忽然鑽出來的小姑娘,她有著烏黑秀密的長發,黑白分明的眸子肆無忌憚的和自己對視。
  他點了點頭:“我叫莫顏。”
  “你來找我阿爸議事嗎?”雲葉好奇的看看他手中的羊皮冊子,“他就在前堂。”
  或許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指間的冊子上,莫顏頓了頓,負手將那冊子放在了身後,點點頭:“知道了。”
  按照族規,女子不能習字,也不能知曉族中的大事。雲葉雖是族長的女兒,也不能例外。她有些愣愣的看著他這個動作,忽然眸色清冷下來。
  少女略帶驕傲的揚起了下巴,從適才的愉悅轉為有些刻意的冷漠:“你慢慢等吧。”
  其實語氣裏還是有些稚氣的,連姣好的唇都抿緊了,仿佛受到了侮辱。
  “你叫什麽?”莫顏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想起她抿唇時目中閃現的那絲生動怒色,忽然覺得有趣。
  她頭也不回:“雲葉。”烏黑的長發在身後甩出一道柔和弧度。
  “雲葉?”莫顏微笑起來。
  原來是族長的小女兒。
  “莫顏?”身後有人輕喚他,“族長在等著。”
  他回過神,隨著來人的步伐,走進了裏屋。
  “雲葉,怎麽又不開心了?”阿媽坐在床邊繡著花,愛憐的摸摸女兒的臉蛋,“是不是又纏著你阿爸教你寫字了?”
  “阿爸不肯的。”雲葉悶悶的說,“為什麽女人就不能習字呢?”
  阿媽知道女兒倔強的個性,也不說話,銀光閃閃的針從布帛上穿過,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叫人覺得安心。
  “阿媽,如果我們也能讀懂那些字,就可以把悄悄話繡在衣服上、手絹上了。”雲葉托了下頷,有些出神,長長的睫毛忽閃著,“阿媽……我要想一種字出來,隻有女人才能懂……”
  阿媽聽著女兒柔柔的語調,並不責怪她的奇思妙想,反倒溫柔的說:“雲葉要是想出來了,就教教阿媽。”
  吃晚飯的時候,屋裏卻多了一個人。雲葉抬頭看看那個年輕人,輕輕哼了一聲。
  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了,如今家中隻剩下她一個,她阿爸又素來疼愛這個最小的女兒,於是拉她過來說:“這是莫顏。雲葉,我的小女兒。”
  雲葉……族中人人都說,她是所有未嫁的女兒中最璀璨的珍珠,最絢爛的花朵。
  莫顏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憶力這樣好,連那些最瑣碎的語句都被拚湊起來,最後落在她身上,才發現這些讚譽並不過分。
  “莫顏剛從木樨穀回來,以後就是我們的祭司。”
  雲葉聽著父親說的話,突然有些豔羨的看了莫顏一眼:“你在那邊……學會了很多東西麽?”
  每一位祭司,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選中,然後在木樨穀往上十數年,才能回到族人中間,也難怪雲葉之前從未見過他。
  他一怔,隨即溫和的微笑:“是啊。”
  雲葉吃了飯,急匆匆就往自己的屋子裏跑去,阿媽在後邊喊著她:“慢點。”
  她不理,一道小小的黑影隨她竄了出去,糾纏在她腳邊。
  雲葉俯身,抱起那條小黑狗,又摸了摸它的頭:“走,禎柙。”
  那隻被喚作禎柙的小狗便乖順地靠在她胸前,一動不動了。
  “禎柙,雖然我們都不懂那些字……可是我們會說呀!”少女蹲在沙地上,拿了樹枝寫寫畫畫,“你看,這個發音,我就用這樣的一橫一豎來表示。以後見到這個符號,你就知道隻是水的意思了。”
  禎柙蹲在她身邊,水汪汪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望著主人,懶懶打了一個哈欠,又將身體盤起來了。
  雲葉一個晚上,想了許多符號出來,又小心地用炭火棒記在了一卷粗麻上,揣在懷裏,心滿意足地抱起禎柙:“走吧,回去了。”
  很多天之後,雲葉和莫顏已經很熟稔了,偶爾在屋外的樹蔭下遇到,她便抬起眉眼,微笑著跟他打招呼。往往她身側的少女,就已經羞紅了臉,將身子躲在了雲葉身後。
  他也會停下腳步,看看她們繡的花樣,然後指著其中一行瞧不出形狀的花紋問:“這是什麽?”
  雲葉清亮的眼中全是閃爍的笑意,帶了狡黠,說:“嗯?這是藤蘿的形狀啊,你瞧不出來嗎?”
  莫顏掩飾不住唇角的笑意,隻是沉沉地看她一眼,仿佛了然她的心事:“是麽?”
  等他離開之後,女伴從雲葉身後鑽出來,目光追隨著那個英俊的年輕人,有些恍惚地說:“雲葉你說你想出來的這字兒,叫什麽名字?”
  雲葉蹙著秀氣的眉想了很久,忽地如釋重負:“玲瓏!就叫玲瓏吧。”
  她又壓低了聲音,對女伴說:“這是我們的秘密哦。你千萬別讓男人知道。你阿爸和阿弟都不行,以後有什麽事,我們可以拿這個悄悄記下來,就算有人見到了,也不會知道是什麽意思。”
  男人不知道,女人們卻漸漸地都知曉了,於是纏著雲葉教她們,又都達成了默契,誰都沒有說出去,雲葉看著同伴們那些刺繡上忽然多出的一行行字符,秀氣的唇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來:“禎柙,看見沒有?大家都很喜歡玲瓏啊。”
  禎柙衝她汪汪幾聲,仿佛是讚許。
  再往後,就是罕那節了。
  雲葉將頭輕輕靠在莫顏的肩上,他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是一種草木的香氣,聞多了卻會醉,就像是喝多了掛花蜜一樣。
  “是不是又有人給你遞花了?”莫顏攬住她的身子,讓她將有靠在自己的膝上,帶了笑意俯身問她。
  罕那節,那是年輕人互示愛意的時刻,他們管這叫“遞花”。
  “你還說……我還瞧見有人給你遞花呢!”雲葉有些赧然地測了側臉,微醺讓她的臉頰看起來像是染上了胭脂紅,宛如鳳仙花汁水般瀲灩。
  “小丫頭,你這幾天在做些什麽?”莫顏指間纏了一絲她的頭發,問,“這究竟是什麽?”
  雲葉坐起來,看著他手中的那條手絹,幾束石榴花枝,栩栩如生。
  一看這繡工,便知道是鄰家姐姐做的。
  莫顏將旁邊的字符指給她看:“這是什麽?”
  玲瓏……雲葉有些尷尬地笑笑,又仔細地辨識,半響,忽然“啊”的一聲,滿臉通紅。
  “怎麽了?”莫顏冰涼的手指拂過她的額頭,“臉這麽紅。”
  雲葉匆忙將手絹還給他——這樣的話,濃情蜜意的話,她可說不出口——她又覷了他一眼,幸好他不曉得是什麽意思。
  四下無人,隻有啾啾的蟲鳴聲音,由遠及近,密密結成一張巨大的網,網住了她與他。再也沒有旁人,雲葉看著他傾身過來,眉眼之間,全是笑意。她有些緊張,手指抓住他的衣角,不知是阻止……還是,小小的期待。
  莫顏低了低頭,隻叫她瞧見那俊挺的鼻梁。他的手指慢慢的纏在她的手上,握住,又慢慢的掰開,直到彼此扣合。
  他的唇輕柔的觸在她的鼻尖,頓了頓,濡濕的氣息又緩緩往下,直到貼緊她的唇。
  甘洌的氣息在摩挲中變成更為香醇的淺醉,雲葉有些不知所措的啟開了唇瓣,他低低一笑,於是趁機深入。她本就喘不過氣,此刻更是隻能軟軟的靠著他,任憑他掌握自己呼吸的節律。
  “第一次見到我,為什麽忽然跑了?”他停下來,滾熱的氣息擦著她的唇瓣而過,“是生氣了麽?為什麽?”
  雲葉想了許久,終於想起他那個小動作,於是便仍略有憤懣的說:“你們男人可以識字就很了不起麽?”
  莫顏一怔之後,將她攬進懷裏,抑製不住的笑起來。
  雲葉推推他,有些不悅:“你笑什麽?”
  “你想學,我就教你啊……”他抿唇,眼神中卻勾出淺淺的醉意,“又不是什麽難事。”
  雲葉雙手虛虛的環著他的腰,有些得意:“我不學。”
  你不學……是因為玲瓏麽?莫顏嘴角的笑意在加深,又揉了揉她的長發,卻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其實,那麽簡單的記音符號,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能猜出大概了。不過,她若想要自己的秘密,就讓它保留著吧……
  夜色靜好。
  她枕著他的膝蓋,翻了個身,睡得很香甜。
  莫顏靠著背後堅硬的山岩,殊無倦意。或者,罕那節過後,該向她的阿爸說起兩人之間的事了……瑩瑩白色妝點在她柔美的側臉上,偶爾飄過雲翳,落下深淺不一的光影。
  手邊忽然有些小小的熱意,又慢慢的舔過莫顏的手背。
  禎柙極為乖巧的在兩人身邊坐下,大約是看到了正在熟睡的雲葉,連叫聲都不曾發出來。這隻小黑狗很神奇,不論雲葉在哪裏,它總能找得到。就像這一晚,他們悄悄從人群中溜出來,沒有人知道,可它還是跟了過來,暖暖的靠著主人,心滿意足的樣子。
  半夜的時候,雲葉醒過來,迷迷糊糊的抱住莫顏的手臂,低聲說:“有點冷。”
  他便牽了她的手站起來:“回家去吧。”
  月色拉長了兩個人高矮不一的身影,還有小黑狗蹦蹦跳跳的前後打轉。
  雲葉低頭的時候,看見他手背上一塊紅腫,忽然停下腳步,皺眉說:“這裏怎麽了?”
  他不甚在意:“被什麽蟄了吧。”
  “是蜈蚣。”她肯定的說,睡意陡地消逝了,“你等等。”
  小徑的兩邊都是繁密的草叢,她纖細的身影蹲在濃密的綠色中,長裙劃過,不知驚起了多少飛蟲。
  莫顏看著她的背影,並沒有製止她。直到她歡呼一聲,手裏撥了數株草藥:“找到了。”
  在溪水裏衝了衝,雲葉一樣樣指給他聽:“扁豆葉、鮮蒲公英、血腥草,回去搗爛了再敷上,馬上就能消腫。”
  雲葉說不要學字,可到底對莫顏書寫的冊子充滿好奇,於是常常在沒人的時候翻看著他的筆跡,好奇的東問西問:“這是什麽?”
  莫顏一個字一個字的教她,雲葉心服口服。這樣的文字,比起自己編的玲瓏,到底要難多了,也完備多了。
  瞧著她怔怔的樣子,莫顏忽然微笑起來:“每天寫一點兒,大概很快就能掌握了。”
  “寫什麽呢?”
  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逐字的在空白的羊皮卷上寫下:瓦彌景書。
  雲葉看著這四個字符,臉頰慢慢紅起來,微微仰頭看著他。
  “我的雲葉……”他喃喃的說,扔下筆,濺了一地的炭屑,輕吻在她的額角,“我的雲葉。”
  “你教我這些,真的沒關係嗎?”
  他懶懶的抬起眉眼,似笑非笑的時候有一種難以遮掩的清俊光彩:“會有什麽關係?”
  她想了想,又問他:“以前你在木樨穀,都做些什麽?”
  莫顏看著她歪歪扭扭的寫下第一行字,含著笑意說:“那裏什麽都沒有。”
  “嗯?”
  他淡淡重複一遍:“真的什麽都沒有。若是你想去,下次我悄悄帶你進去。”
  這也可以嗎?雲葉看著這個年輕男人,在他的臉上,找不出任何對族規束縛的敬畏……他和她見過的前任祭司不一樣,那個老頭古板而僵硬;而他,眉宇眸心間,似乎隻有隨心所欲。
  莫顏與雲葉的定親,是在罕那節之後最讓族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阿媽總是拉著雲葉的手,憂心忡忡的說:“你還這麽頑皮,怎麽嫁人呢?”
  雲葉就揚了小臉,滿不在乎的說:“莫顏說沒關係。他說他會陪著我玩兒。”
  阿媽微笑,小女兒清麗的臉上有一種之前不曾有過的光彩……大概,隻有年輕人之間,才能互相給予吧。
  然而雲葉的阿媽並沒有等到女兒出嫁的那一天。一場異常迅猛的瘟疫席卷了整個部族。雲葉看著母親在床上合眼,距離她染上病,不過短短的數日。
  源頭或許便是北邊升起的那一片瘴氣。
  霧沉沉的一片泥沼之地。沒有人敢走進去。蛇蠍橫行,腐爛的小動物身體膨脹扭曲,光是臭氣就足以叫人卻步。
  所有人都盡量繞著那股瘴氣走路,隻有莫顏似乎並不懼怕這樣可怖的力量,他常常駐足在霧氣邊,若有所思的看著這一切,卻一日日的無視那些來到自己屋前祈求他進行一場巫祝之舞的族人。
  那股惡臭叫人無法忍受,盡管雲葉已經用浸過薄荷水的棉布捂住了口鼻,可是眼睛還是有辣辣的刺痛感,勉強隻看的清那個白衣背影。
  “莫顏!”她大聲喊他,卻又嗆進一口瘴氣,幾乎要嘔吐出來。
  莫顏轉身,忽然看見她,濃濃的眉皺起來,低喝:“你怎麽來這裏?”
  她睜不開眼睛,於是他半蹲下身體,把她背在背上,低聲說:“我背你出去。”
  他的後背寬厚而溫暖,雲葉將臉頰貼在他的頭頸邊,低低的說:“你為什麽在這裏?所有人都在等著你……”
  “巫祝之舞麽?”莫顏輕輕笑起來,將她輕軟的身體往上托了托,並沒有回頭,“沒用的。”
  他該如何告訴這個小丫頭,神明向來隻願意做錦上添花的事,至於雪中送炭……難道不是需要付出了代價,才能得到的麽?
  他的腳步輕緩,直到走出那一片沼澤,才發現這個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他剛從木樨穀出來時,族人的居住地青山綠水,飛泉疊瀑,是一卷再淡雅不過的絹紙畫。
  而如今,因為那一片黑的詭異的瘴氣,這幅畫麵變得沉重凝厚起來,像是有人拿著爛泥胡亂塗抹了,望之可怖。
  過了良久,他才拍拍雲葉的手臂:“到了。”
  她卻沒什麽反應,軟軟的趴在他背後,他一愣,小心將她放在地上。
  雲葉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下,那圈青黑眼影鑲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牙關緊閉,竟然已經昏睡過去。
  莫顏在溪邊沾了些水,輕輕拍在她的臉頰上。
  “雲葉……雲葉……”他柔聲喚著她的名字,琥珀色的眸中泛起一層又一層不安的波瀾。
  她最終還是沒有醒來,隻是吐出了一些穢物。
  症狀和族人一模一樣。
  莫顏站起來,遙遙望向南方。
  他從那裏來,寧靜的月湖和木樨穀。
  那裏有一股叫人敬畏的力量。他不知它來自何處,又將湮滅於何處。它常常與他對話,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它、聽到它的聲音……可如今……
  他低頭看看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少女,那一刻仿佛下定了決心,俯身橫抱起她,在霧靄沉沉中辨了方向,大步向南邊走去。
  “咦,你回來了?”那個聲音依然化作清風,上下撩動他的黑發,似乎滿是興趣,“還帶了一個人來?你不知道族規麽?”
  “怎麽才能救她?”莫顏直截了當的問。
  “你是祭司啊……我以為你會求我救你的族人……原來隻是為了救她麽?真有意思。”聲音輕笑起來,波亂了滿穀的樹葉。
  月色之下,莫顏眼梢輕輕的挑起來,抿緊了唇,良久才說:“我隻救她。”
  “自作聰明的年輕人……隻救她?你以為付出的代價就會小一些麽?不……不是這樣的。救她,就是救所有的人。”
  莫顏的雙眼亮的驚人,他感受著風的試探,握緊了雙拳,極慢的說:“你要什麽?”
  “知道什麽是永恒麽?”
  他在來的路上想過這個問題,於是篤定的答它:“時間就是永恒。你就是永恒。”
  “嗤……”那個聲音輕笑起來,“那麽我就是時間?不是的……我遲遲無法散去,隻是因為我也在找這樣一個答案罷了……”
  “你願意幫我去尋找麽?”那個聲音又說,清風撩撥起雲葉的長發,“我幫你將她治好,將你的族人治好,還能給你許多你之前不曾想過的力量。”
  “我隻要治好她。”莫顏固執的說,又俯身,將她抱得更緊。
  “那麽,你再考慮吧……”聲音幽幽的說,“想好再告訴我。不過,她的時間不多了……”
  雲葉醒過來的時候,雖然精神萎靡,卻還是輕輕驚呼了一聲,她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
  一汪如翡翠般的湖水,樹梢間那輪眉目,仿佛隻要伸出手,便能觸及。她有些怯怯的伸出手,又側頭看看一直將自己攬在懷裏的莫顏:“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他也微微仰著臉,和她一道看著那輪彎月,微笑著說:“沒有誰。”
  “我是不是得了和阿媽一樣的病?”她回身抱住他的腰,喃喃的說,“莫顏,你別難過好麽?”
  她的眼神純淨,明明自己得了重病,卻隻關心他是不是會難過。
  他低頭看著她,忽然用吻封住她所有的話,唇齒間滿是溫柔。
  晨曦微亮,幾縷光芒如鑽般灑落在這湖麵上,冷冷的灼燒眼睛。
  “我答應你。”他向著無邊的湖水說,“隻要你救她。”
  湖麵倏然起了波瀾。像有一雙看不見的雙手在操縱,水紋緩緩地劃蕩開去,又凝成了幾行透明的字。
  “一者輪回,一者永生。”
  他默念這句話,輕輕皺眉:“什麽意思?”
  “你答應了……從此你就是族人的神……至於你愛的人,她還是她。”那個聲音滿是歡呼雀躍,“年輕人,帶著我,去找那個答案吧。”
  三日後,所有的族人看著莫顏踏進那一片霧沼之地。
  即便是最善於吟唱的詩人,也無法形容那樣的景象。
  黑色翻騰的烏雲之中,他如神祗般站立著,氣勢淩人。純黑的眸子中泛著烏金色,側臉完美而雋永。
  他的手掌輕輕翻起,那些瘴氣便如同被人驅趕著,一一被收進掌心。
  老人們熱淚盈眶,年輕人則驚駭的難以言喻。
  那不是巫祝之舞,那是神跡的力量。
  黑霧逐漸散去,天地間也沒有了異味,他們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現這裏還原成了他們熟悉的家園。
  族人們傾其所有,刻下莫顏無處不在的痕跡。
  莫顏是神的名字,再也不容許任何人占有;罕那節原本是為了祈禱農事順利,如今轉為敬祝神明的盛典;詩人將這種種編成歌謠,而畫師戰戰兢兢的將那些神跡描繪在紮布楞的牆壁上。
  時光變遷,或許詩人的歌唱變了音律,或許畫家筆下的顏料會褪色,又或許連牆壁都生出青苔。可他們一代一代傳承,虔誠得令人驚訝。
  時光如果是永恒的,那麽從先祖開始,他們的信仰,亦如永恒,終不再變。
  易子容靠回沙發上,眉宇是舒展開的,可是分明又是緊繃著,出神的時候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杜微言靠在他的膝邊,像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明明做足了心理建設……可她為什麽還是覺得恍惚?仿佛陡然間掉入了另一個世界?
  “你怎麽知道雲葉……就是我?”良久,她目光落在自己腳邊,喃喃開口。
  “你覺得我會認錯麽?”他俯下身,又托起她的下頷,冰涼的指尖描摹過她的眉眼,“不會認錯的。”
  “沒有人會那樣對我說話。就像你在月湖第一次見到我,說我很奇怪。”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有些飄忽的落在了回憶裏,“你就是你,不
  不管是杜微言,還是雲葉。”
  什麽也不能抵抗此刻突然堤破浪湧的驚駭。
  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易子容微微苦笑,低聲自語:“自從你離開之後,這個世界對我來說,不過是一條長得沒有盡頭的路罷了。所以……我和那個聲音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它希望我能帶著它去尋找永恒,可我沒有那麽做。我用它給我的力量把自己長久地封印起來,一直沉睡……偶爾醒過來,就去外邊的世界走走,看看族人,看看他們的罕那節和紮布楞。”
  他盡量說得輕鬆,眉眼間蘊著淺淺的笑意,語氣也很是隨意。睡,醒,再睡,永遠如此往複,沒有盡頭。這樣周而複始的痛楚,他並不願她知曉。
  杜微言征征看著他漆黑的眸子,情不自禁地抓緊了他的手,指甲深深掐進去,手背泛起可怕的青白色:“離開?可是,我……她為什麽要離開?”
  他看著她,目光卻像越過身前纖細的身影,沉沉地落在落地窗外,那裏星空如魅:
  “你沒有立刻走……那是我過得最愉快的十年。”
  十年的時間,在他眼裏,不過滄海一粟。哪怕浮雲蒼狗,萬事滄桑,但那十年,他記得這樣牢。
  他們悄悄地從族人的視野中離開,獨居在月湖邊。
  他看著她長大,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的光陰,就連禎押也長大到了足有半人高,威武帥氣。雲葉如同花苞綻放般的美麗,一層層暈染到極致絢爛。他偶爾看著她飛揚的裙角,總會被這樣美麗所震懾。這樣的時光中,每日的驚喜與甜蜜之後,卻是一種悲涼,悲涼。
  他知道終究還是會慢慢衰敗下去。
  她不止一次疑惑地看著他,又看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莫顏,你怎麽看起來一點都沒變?你看你看,我都有白頭發了……”
  起先隻是半開玩笑,到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心事,便不告再說了。
  易子容看看她的臉,忽地起來,就是在這樣的年紀吧?黑色的長發仿沸綢緞.唇紅齒白間有一種別樣的光彩。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滑過她的臉煩、下領。甚至用不上睜開眼晴,這樣的輪廓便清晰地印刻在自己心裏。似是辛酸,又似甜蜜,他頓了頓,繼續往下說。
  “後來有一次,你突然不見了.我瘋了一樣去找你,可一直找不到。”他的唇角漾起淺淺的笑容,“你猜猜發生了什麽?”
  “是禎柙找到我了吧。所以,它現在成了黑狗靈王,可以幫人找到遠走的愛人?”杜微言垂眸想了想,安靜地說,“有句話是這樣說的:當曆史變成了傳說,當傳說變成了神話一一真神奇。”
  他看著地,笑容漸漸消失了。
  “它銜著你的一隻鞋子,帶我到山穀下邊找到了你。”他的呼吸忽然有急促起來,仿佛回到了那個久遠到記不清時間的年代。她昏迷不醒,衣衫被荊棘野草劃破,狼狽不堪。他仔細地觀察她,原來過得這麽快,她的眼角處已經無聲無息地爬上了數道皺紋。
  “那時你已經知道了一切,歇斯底裏地推開了我.你說不想再見到我。”
  “你又偷偷離開了好幾飲,都是禎柙把你找回來。直到有一天,或許因為累了,也是這樣,我抱著你的時候,你平靜地說,莫顏,我們分開吧,我沒法想象以後的日子。”
  杜微言在他懷裏輕輕顫抖了一下,那個時候她……或者雲葉,似乎已紅做出了決定。
  他向來寵她,愛她,但凡她想,她要,他從不曾反駁過。
  她執意要的結局,他亦給她。
  “之後呢?我離開了,你呢?”
  “睡覺啊……”易子容自嘲般的笑了笑,“睡著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偶爾醒來,會去看看你。也沒讓你知道。那個時候,你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可是我想找你……其實很簡單。”
  “最後一次,我悄悄地去看她。那時……她大概就是你們所說的‘老’了吧。頭發都白了,臉上也有了皺紋。她睡著的時候,我輕輕地抱住她,直到她再也不會呼吸,直到身體冷下來,我自然就想到,小丫頭怎麽這麽傻呢?我並不會在乎你老啊……或許你的臉是看上去老了,身體也衰弱了。可是你想過我麽,在你離開我的時候,我的心就已經死了……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好看,是不是會變老。你是我的雲葉啊,一直都是,長得什麽樣,又有什麽關係?”
  “我還做了件孩子氣的事。你走了之後,我就不許族人再寫我們的文字。《瓦彌景書》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我獨自寫完了最後一個篇章,也不想有別人再能讀懂。”他抿了抿唇角,微笑起來,“是不是很傻?”
  杜微言從他懷裏掙出來,從那一疊文件中挑出了一頁,怔了許久,才說:“就是這個?”
  “黑霧彌漫。
  它告訴我,
  欲救眾生,
  你須帶著永恒的黑色,
  旁觀這個世界。
  你們終將分離。
  一者輪回,
  一者永生。”
  他低低唱歎:“就是這個。”
  他的雙眸,仿佛有璀璨的光亮從最深的墨色處綻開,又宛如鏡子,倒映出她似懂非懂的表情。
  杜微言似乎明白了什麽:“永恒的黑色?”
  他垂了垂睫毛,掩去那絲驚心動魄,微笑著承認:“是啊。它封印在我的眼睛裏,一直和我在一起。”
  杜微言緊緊咬著下唇,猶豫了良久,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尖觸及他長得微卷的睫毛,便停住了動作,低低問他:“原來它就是這麽黑的麽?”
  “不,是琥珀色的。”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讓她的指尖觸到自己閉著的雙眼上,“你以前說,這是你最喜歡的顏色。”
  他的眼瞼上似乎還有微微脈動的聲響,溫熱的生命力滑過,觸感清晰。杜微言把手挪開,環在他的脖子上,靠在他胸口,一言不發。他的心跳有力,真切地敲在她耳邊,告訴她今晚聽到一切,都是真實的。
  “直到三年前,我在紮布楞重新見到你的時候,我幾乎忘了已經多久沒有見過你可……”
  他曾經以為在漫長的時光河流中,自己所有的感覺都已湮滅在了無休止的長眠中,然而隻是一眼,他重又看到她,驚、喜、愛、恨……所有的一切,竟慢慢地重新生長起來。雖然艱難,可他還是感受到了。她突然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心跳得難以抑製。年少的青澀和衝動,驀地湧上了腦海,他隻能努力地平複呼吸,悄然轉過身,假裝專心致誌地看著壁畫。
  “我知道那時你想和我說話,可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所以隻能很快地離開。直到在月湖邊的那個晚上。”他重又笑起來,眼底帶了一絲懷念,“你還是那個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幾乎在瞬間,他下定決心要讓她回來。
  十年很短,可他太久沒有嚐到那樣蝕骨的甜蜜了。
  他說:“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所謂的飲雞止渴。
  又或者飛蛾寧卜火。
  可她還是這麽聰明,盡管忘記了一切,卻依然模模糊糊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易子容看著她的側臉,不知是該欣慰,或是惆悵。
  目光重新落回桌麵上,易子容抽出那張財產轉移協議,低聲說:“這個……我原本想,如果你不想再讓我陪著你了,總該給你留下些什麽。”
  “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把它簽了。”他自嘲地笑笑,“除了這個,我也不能再給你什麽了。”
  “還有,你爸爸和江律文,他們是很早就察覺到了些什麽。那時候我還沒決定是不是該一直瞞著你。猶豫了很久,隻能拿商業上的合作打消江律文的疑惑。後來在醫院裏,你爸爸問我信仰的時候,我又自欺欺人地想,如果他說不出話,就不能告訴你那些奇怪的事了……對不起。”
  杜微言的額頭抵在他肩膀的地方,在這個世界卜生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觀念,幾乎在瞬間崩塌。
  他喃喃地重複一遍,“微言,真的對不起。我怕你把我當成怪物……或者別的什麽,我怕你接受不了。”
  怪物?杜微言苦笑起來,會有這樣的怪物麽?
  夜色已經太晚太晚,濃稠得叫她睜不開眼睛。可是隻要闔上眼睛,剛才的一字一句,就反複在腦海中閃現。
  這樣匪夷所思的話,恍若隔世、驚心動魄,可她不能不信。
  “十年……那個時候你說十年,原來是這個意思。”
  “如果不能天長地久,我就隻要你最好的十年年華,那時候我真霸道。對不起。”他輕柔地托起她的臉,微笑著說,“微言,不要有壓力,我會等你,等你的決定。”
  杜微言轉開臉,將下巴擱在雙膝上,雙手卻在身邊握成了拳。他的體溫這樣溫暖,可她仿佛汲取不到絲毫的暖意,瑟瑟地隻想發抖。
  “莫顏,你給我點時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揉了揉她的頭發,目光裏深深地凝出笑來,隻是為了讓她放心,語氣閑適:“沒關係。”
  等了這樣久,並不在乎再等多她幾天。
  不論是一天,還是一輩子,幾輩子。
  哪怕是和上次輪回的結局一模一樣,隻要是她想,她要,他總能強迫自己做到。
  小梁收到那份去尼薩考察語言的名單時有些驚訝。她甚至特意跑到杜微言辦公室確認了一遍:“微言,你報名了?”
  杜微言從一桌的資料中抬起頭來:“是啊。”
  “可是……之前你不是說要結婚了麽?”
  “考察才兩個月啊。”杜微言重新低下頭,“沒關係,不耽誤什麽。”
  “那我替你報名了。”
  “好的,謝謝了。”杜微言放下筆,又看了看屋外,五月底的天氣已經透著初夏特有的輕熱。這種天氣去西北,不會被毒辣的太陽曬死?
  心底莫名一動,有種奇怪的感覺浮了上來,她喝了口水,努力不讓那絲不安在心尖擴散開。
  前兩天回到單位,一看到這個通知,她就報了名。她承認自己有私心在,這種時候,出去一段時間,大概對他、對自己都是好事。她撥完電話給父親,想了想,又打給易子容。
  電話那邊頓了頓:“尼薩?那不是在西部?會不會曬傷?”
  杜微言的皮膚容易敏感,不能暴曬,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去了再說吧。”杜微言想了想,“下了班我去買防曬霜。”
  這段日子杜微言並沒有和他住在一起,下班的時候看到等在馬路對麵的身影,不禁一征。
  易子容很快走過來,牽了她的手,揚起微笑:“不是明天下午走麽?我陪你去買東西。”
  她竭力表現得輕鬆一些:“你不忙?”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佯裝生氣:“沒什麽比你重要,你不知道嗎?”
  肉麻得杜微言哈哈大笑,她的表情生動,於是他的心情難以抑製地變得剔透明亮。
  喧鬧的商場裏,BA化著精致濃豔的妝,長長的睫毛忽扇著,吐氣如蘭:“小姐,這款防曬霜很不錯,防曬指數高,又清透,就算出汗也不會化開。而且可以當底妝使用。”
  杜微言在手背上抹了一些,用指尖抹開,有些遲疑地抬頭問易子容:“你說是這款好,還是剛才那款好?”又抬起手問他,“你聞聞。”
  他俯下身,替她決定:“就這個吧。”
  小姐很快地開了票,他便轉身去付錢了。杜微言的目光落在專櫃其他護膚品上,隨意拿起一樣看了看,BA微笑著和她搭話:“小姐,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她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取了防曬霜,他們離開商場的一層,他半開玩笑地去摸摸她的肚子:“餓了沒有?”
  那麽多人,摩肩擦踵,她的臉微微發紅,打開他的手:“不要動手動腳。”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一對普普通通的情侶,男人幫女人提著包,又低聲商量著去哪裏吃飯不用等位。這麽平凡,世俗,就像每個人都能有的幸福。
  最後還是決定去商場頂樓的一家湘菜館,因為要等位,就拿了號碼,服務生端了兩杯水上來,抱歉地說:“還有大概三十分鍾。”
  人來人往,他握著那杯水,黑色的眸子望向幾乎滿座的餐廳,忽然無限悵然地說:“對不起。”
  杜微言愣了愣,笑意僵滯在唇邊,默默低下頭去,恍若未聞。
  “如果當時我忍住了,如果我不這樣一意孤行地出來找你,你大概會像他們一樣的吧?找一個愛你的男朋友,結婚,生孩子。他會陪你逛街、吃飯……”他的星眸中波瀾欲漾,聲音又低了幾分,“可那個時候我自私地想,那個人隻能是我。”
  杜微言把頭轉向另一側,許久,裏邊有一桌客人站了起來,於是服務生走過來說:“先生小姐,有兩人桌了。”
  她微微領首,在他站起的瞬間用低得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如果……如果我拒絕你,你會怎麽辦?”
  他的神色不變,隻是伸手攬住她的腰,輕鬆地說:“回去,睡覺。”
  這徉簡單的答案,她的眼淚忽然止不住了,一顆接一顆地落下。彷佛斷了線的項鏈,珠子一粒粒地綴在灰色的T恤上,又撲簌簌地滑落。
  服務生好奇地看他們一眼,又克製著將頭轉過去了。
  “哎哎,小丫頭,別搞得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易子容替她擦眼淚,一邊低聲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了。有的是時間呢。”
  她難得這樣近乎不講理,胡亂地自己伸手抹眼淚,抽噎著說:“本來就是你在欺負我。”
  大約所有的人都以為是小情侶鬧別扭,有人更是不掩好奇地從餐廳的角落探出頭,看得興味盎然。
  這一輩子,杜微言大概也隻失態了這樣一次,她知道自己這樣很任性,又丟臉,可是就是控製不住地想哭。
  那個時候她被他逼得差點身敗名裂,她沒哭。
  那個晚上她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她也沒哭。
  可是現在,她拽著他的衣袖,痛快淋漓地哭出來。
  她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更是不在乎,隻是攬住她的肩膀,輕柔地撫著她的脊背,一邊用眼神示意服務生再等一會兒
  她說:“現在你讓我怎麽辦?萬一我很老很老了,你還這樣子,別人會說我老牛吃嫩草。”
  他哭笑不得,隻能說:“你已經吃過一次了。”
  她說:“明天我去機場,你不許送我。”
  他說:“好。”
  她在他懷裏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等我回來再告訴你決定好麽?”
  他輕吻她的側臉,柔聲說:“好。”
  飛機降落在大西北,杜微言查看了行程表,排得非常滿,馬不停蹄,第二天一早就要穿過尼薩魔鬼城。
  杜微言行李帶得少,除了工作要用的資料和電腦,就是一台佳能DS照相機。她的攝像技術很是馬馬虎虎,但是機會難得,相機雖然有些重,也一路背來了。
  吉普車行駛在荒涼的戈壁上。烈日當空,陽光透過玻璃落在手臂上,把人曬得皮膚發燙。杜微言坐在窗邊的位置,隻能在身上搭了一件外套,頭不時磕在窗戶上,昏昏欲睡。
  當地的導遊忽然大聲地叫醒了一眾人:“看,那是戈壁上的景觀之一,小旋風。和海市蜃樓一樣,都是很奇特的!”
  杜微言迷迷糊糊張開眼睛,探了頭往外看。
  烈日之下,空氣像是被高溫扭曲了,仿佛隔著一層不曾鋪平的透明玻璃紙。
  一股小小的氣流在不遠的地方卷起來,像是路一上見到的纖長白楊,輕盈地在沙礫上移動著,進退無聲。
  透過小旋風,不算寬的道路盡頭,她甚至看到了如水般的綢緞水麵。
  “導遊,那就是海市唇樓麽?”
  “噢,那就是。今天運氣不錯,能看到的都看到了。”導遊說,“往前就是真正的魔鬼城了,裏邊的風蝕地貌非常壯觀。休息的時候大家可以四處走動看看。”
  下車休息的時候,杜微言第一個跳下來,拉了拉遮陽帽,細軟滾燙的沙子讓踏出的每一步都覺得奇異的鬆軟。
  “別走遠啊,休息活動一下,一會兒馬上就要開車。”導遊在身後大聲叮囑,她聽在耳裏,笑著回頭說:“知道了。”
  年輕女孩子的笑臉甜美可愛,雖然戴著大大的墨鏡,還是讓導遊愣了愣。而幾個小時後,他回想起這一幕時,又帶了幾分深深自責……如果當時陪著她一起,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故了?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來的。她隻記得自己在車上塗了防曬霜,拿著相機去拍一塊極像獅身人麵像的雅丹風蝕巨石。
  然而肉眼看上去很近的距離,她卻走了許久。等她選了最佳角度拍完,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分不清來時的方向了。想循著來時的腳印回去,卻發現被風一吹,腳印早就消逝得無影無蹤。掏出手機,才記得這樣的地方,是沒有信號的。
  而現在,就連那塊獅身人麵像的巨石都已找不到了。她無力地扶著遮陽帽,大腦早已一片空白。
  西北的天色暗得晚,可是倏然而至的黑暗,讓氣溫驟降。
  墨藍天空如同天鵝絨的厚布,一麵用銀絲繡了閃爍的星子,一勾彎月分外了清冷。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杜微言裹著那件薄薄的外套,卻全然沒有心力去欣賞如斯美景。她坐在沙地上,抱緊了膝蓋,饑渴和寒冷,無休止地湧上來。
  她有些麻木地想,會有人找到自已麽?
  爸爸會擔心麽?
  莫顏呢?
  莫顏……她一遍遍地想著這個名字,仿佛這樣就會給自己勇氣。
  兩天後。
  魔鬼城中到處是奇形怪狀的巨石,褐黃色,被黃昏的陽光一掃,又帶了一種血紅的鐵鏽色。那些巨石迎著斜照拖下長長的陰影,對沙漠中的迷途者來說,那些陰影是那麽誘人。然而,杜微言的理智告訴她,這種時刻她不能躺到那些陰涼的巨石底下去。這些沒有成岩的沉積層看似無害,可是一旦垮下,隻要一瞬間,沒有人能逃過。
  嘴唇已經開裂了,有一滴血珠蹦出來,瞬間就被沙漠的高溫給蒸發了,在唇上結成極薄、又泛著腥氣的血癡。
  或許真的會把命留在這裏吧?她無力地想,唇角輕輕一動,又是一陣撕裂的痛楚。她慢慢地坐了下來,身子底下的沙礫燙得可怕,隔了一層衣料,自己的肌膚仿佛都被烤熟了……她毫不懷疑真的會有人在這樣的地方被曬成肉幹。
  而這時,還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是一條蛇。
  造物主總是這樣神奇,在這樣殘酷的環境下,也有生命力頑強的動物存活著,並隨時準備著向入侵者亮出獠牙。
  它在離自己兩三米的地方,高高地昂起蛇頭,細長的舌頭吞吐間,仿佛是一個精密的儀器。杜微言回憶著那些緊急狀況下的應對常識,她要鎮靜,盡量不要移動身體……可那條蛇,似乎還在緩緩地靠近,s型的身軀後留下了淡淡一條白涎痕跡。
  “莫顏……真對不起……”杜微言將目光從那條蛇的身上移開,挪移到那輪看似永遠不會落下的太陽上,心底喃喃地說,“對不起,你等了那麽久,可還是會讓你失望……”
  或許這就是生命即將終止的最後一刻吧。
  很多事情水潮般從腦海裏浮現出來,他的話,她的躲避,他們共同的命運……
  如果上天眷顧,讓她可以活著回去,她會告訴他,自己做了一件多麽傻的事。十年也好,一輩子也罷,隻要能夠在一起,她再也不會介意什麽。
  暈眩感鋪天蓋地地將自己席卷之前,她有些恍惚地想,莫顏……很久很久之後,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麵呢?
  嘴角漸漸凝出了笑意,再見的時候……大概你還是能一眼認出我的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蓄勢待發的蛇並沒有立刻攻擊她。遠處似乎傳來了什麽動靜。
  杜微言勉力眯起眼睛,看見一個黑點從很遠的地方向自己這個方向疾馳而來,帶來了人類世界特有的機器聲音。
  ——會是有人經過這裏麽?或者是來營救自己的人?
  一顆心從未跳得如此之快。
  灼熱的日光下,一道頑長的人影極快地向自己奔來。
  那個人影,她不會認錯的……一定是他!
  在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臉龐之前,她麵對著毒蛇,每一分每一秒,神經都如同在火上煎熬。
  他顯然也已經看見了她,大聲喊她的名字:“微言!"
  許是這聲音驚動了那條蛇,它揚了頭便撲過來。
  杜微言早就沒了多少力氣,大驚大懼,種種激烈情緒過後,更是渾身七力,隻能撐著身體往後仰了仰,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隻是頂想中尖銳牙齒穿過嘰膚的痛感,卻並沒有感受到。在這一峋司,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隻知道他已經將她完全遮蔽在自已修長的身體之下。
  熟悉的草木香氣不深不淺地籠罩住她.她在他懷裏,克製下住地落下眼淚,又慌亂地啞著聲音提醒:“有蛇!”
  易子容的身體有片刻僵硬,隨即低聲安慰她:“沒事,不會來咬你。”
  他隻穿了一件海藍色的襯衣,抱緊她的時候胡渣密密地紮過她的臉,以此來向她確認彼此真實的存在感。
  她靠在他胸口,抽噎著說不出話來,眼淚擦著臉頰流下的時候,熱辣地發痛。
  他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勉力深呼吸了一口,才說:“先別哭,我們回車上去。”
  他先站起來,又慢慢地俯身拉起她,起身往那輛吉普車走去。
  杜微言懼怕地看了看周圍,那條蛇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跟著他走出幾步,才察覺出異樣,他的後背正中……那兩個細細的小口子——是蛇咬的麽?
  她低呼出聲:“莫顏……”
  吉普車就近在眼前,可他的腳步越來越緩,最後慢慢地蹲下來,將臉埋在了自己的膝上。
  “莫顏!莫顏!”她大聲地喊他名字,“你怎麽了?是被蛇咬了嗎?”
  俊美的臉上疑惑一閃而過,他知道自己是被蛇咬了,可是怎麽回事?他本該不懼怕這些的啊?他不老不死,隻要他願意,隻要他不將力量封印起來,他可以做許多許多的事……
  他抬頭看著她狼狽且驚慌的臉,視線忽然變得迷糊起來。他想伸手去撫摸她的臉,明明那麽近,可力氣仿佛被抽走了,連指尖都不能動——
  “莫顏!”她絕望地拍他的臉頰,“你究竟怎麽了?”
  他想告訴她:“去車上待著,車上有定位係統,會有人找過來……”
  可他沒法一絲一毫聲音,看到的隻是重疊的光影,直到身後傳來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
  杜微言眼睜睜地看著他身後的那塊被風蝕成蘑菇形狀的巨石倒塌
  她想都不想,伸手就要把他抱在懷裏。
  可是晚了一步。
  他似乎忽然有了力氣,手臂一帶,狠很將她推到了一旁。
  塵土飛揚,瞬間遮住了一切視線。
  “什麽是永恒?”它喃喃自語,“我好像找到答案了。”
  巨石砸下來的那一瞬間,時間突然停滯。
  自從它藏匿在自己的眼眸中後,莫顏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它的聲音,哪怕他長睡不醒,它亦不曾催他。
  “年輕人……我找到答案了……我想我可以離開了。但是你現在,還要不要我離開呢?”它輕輕歎了口氣,“繼續不老不死,還是賭一把,賭賭這次你能不能活下來?”
  它在逼他選擇。
  如果它離開,他將普通人。被毒蛇咬傷,被巨石掩埋,生存下去的機會渺茫。若是它不離開,他依然是神,黑眸的神,無所畏懼,不生不死。
  凝滯的時間在這一刻產生了輕輕的斷層,莫顏殘存的意識,竟聽見她斷斷續續的呼喊聲。
  很輕,卻像是薄薄的糖片,粘在心口,就再也擦洗不掉了。
  他輕輕笑了一聲,如釋重負:“你走吧,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你確定?”
  他不再說話。
  它沉默了片刻,歎氣說:“祝你好運吧,年輕人……這麽久了,謝謝你。”
  仿佛有一縷清風散開,嗤的一聲,從厚實的土層中彌散了。
  幾乎在瞬間,那些塵封已久的感覺驀地回來了。淌不盡的時光長流中,他頭一次感受到來自肉體的痛楚。麻痹、窒息、碎裂……他強迫自己清醒,可是卻連眼睛都無法睜開,直到陷人黑暗之中。
  救援隊趕來的時候,立刻有人看見了那個失蹤近三天的女子。她跪在土堆邊,用雙手挖開那些碎土,指甲已經磨碎,鮮血幹涸著沾在指尖和礫石上,早已成了一種猙獰的褐色。
  被埋在土中的男子氣息微弱,俊美的臉上死氣沉沉,幾乎看不到任何的生氣。
  醫護人員將他們送上救護車,她猶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杜微言大多數時候都處在昏昏沉沉中,徹底醒來的時候房間通透明亮,這是在省會的中心醫院裏。
  護士過來測過她的體溫,聽見她蠕動著幹裂的唇,吃力地問:“他呢?”
  一直守著她的同事躊躇了片刻,卻不知道該怎麽回她。
  那人是杜微言的男朋友,千裏迢迢趕來找她,沒有人不被感動。可那個英俊的年輕人,如今躺在重症病房裏昏迷不醒,西北的醫院卻沒有相應的抗蛇毒血清。
  杜微言不管不顧地要站起來。他們隻能扶著她去易子容的病房。他受的傷遠遠重於她。因為被碎石砸傷,頭上包紮著厚重的紗布,許是纏得太緊,瘦削的臉頰看上去有些變形。
  她怔怔看著他,想要伸手去觸摸他的臉頰,卻終究隻是握住了他還在掛點滴的手,彼此的十指緩緩交扣,直到再無縫隙。
  她慢慢拂過他的手背,甚至能感受到那根冰冷的針就埋在他的肌膚之下,淤青、傷痕、針孔,通通都在,沒有消褪。
  “你是怎麽了莫顏?”她無聲地問,“之前都是在騙我麽?你不是不會死的麽?”
  他沒有答話,隻是靜靜躺著。
  陽光從百葉窗裏落進來,金色層層鋪疊在他的眉骨上,高峻與深陷之間,陰鬱濃淺不一的交錯。
  她茫然轉過頭去問護士:“他會死麽?”
  護士勉強笑了笑,安慰她說:“我們已經在和南邊的醫院聯係了。血清隻要在三天之內送來……會沒事的,放心吧。”
  “現在已經是第幾天了?”她有些麻木地問。
  “第……第二天。”
  杜微言默不做聲地轉過臉,將他另一隻手貼在自己的麵頰上。依然是溫熱的感覺,可是他的手無力地往下垂,她不得不用力托著,才沒落下來。
  如果是以前,他的掌心會微微的蜷起來,彎成一個恰好適合她臉頰的弧度,這樣就能將她捧在手心。
  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漸漸滲進了他掌心的紋路中。杜微言側頭,輕吻他的掌心,夾雜著鹹熱液體的味道。
  她的視線有些無措地掠過這個房間,直到目光無意識地落在病房一側的掛鍾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為誰特意停留。
  “小杜,你還是回病房去吧。”同事好心勸了一句,“他醒來了,會有人馬上通知你的……”
  “不。我要在這裏等著。”她固執地搖頭,痛哭之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他醒來會願意看到我在這裏。”
  同事也知道原本這次考察回去,他們是打算結婚的,於是沉沉歎了口氣,不再勸什麽了。
  十五個小時之後,終於從廣州空運來救命的藥物血清。
  杜微言看著醫生取出那管淡黃的液體,緊張得聲音都發抖了:“過了三天了,醫生,會有影響麽?”
  醫生小心地將液體緩緩地推入他的體內,良久,才說:“看看吧,毒素不能清除的話,可能會有後遺症。”
  這一覺綿長而深厚,讓易子容在潛意識中不想醒過來,疼痛、麻痹、讓他覺得昏睡不失為個逃僻的好方法。
  隻有手心始終是溫熱的,仿佛捧著一團小小的文火,舍舒服地炙烤,又似乎不屈下撓地在提醒著他什麽。他不得不逼自己睜開眼睛,盡管睜開眼睛這個動作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於是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雙他很熟悉的手。
  記憶中這雙手指節纖長,指尖圓潤。
  如今卻市滿了交錯的傷痕,十指都纏著繃帶……他困惑地慢慢抬起著頭,望向床邊的人。
  她緊張地盯著自己,咬著下唇,努力地在忍住不要大哭出聲。
  易子容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沒有感受到任何痛苦,眉宇間淡淡浮動著輕鬆,溫暖得不可思議。
  片刻後,他很突兀地開口問她,唇角勾起一絲笑意:“你是誰?”
  杜微言微微張大了嘴巴,連眼睛都瞪圓了。
  眼淚瞬間被逼了回去,她試圖說些什麽,可掙紮到最後,轉頭望著醫生:“醫生,毒素留在體內,會讓人失憶麽?”
  醫生也是愕然,半晌,才說:“我來檢查一下。”
  她還沒有回過頭,身體卻落在一個極暖的懷抱裏,他不顧自己手上還插著針,坐起來,將她側抱在懷裏。
  薄唇恰好貼著她的耳朵,仿佛要將她的耳垂含在口中。
  “傻丫頭,我怎麽可能把你忘了?”他低低笑起來,她緊張的樣子讓他覺得心情大好,玩笑也是恰如其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突然失憶,那就太虧了”
  杜微言僵直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任他將自己圈在身前,一顆心慢慢落回原處。
  後怕、狂喜、內疚……接踵而來,這一刻,杜微言分辨不出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隻是緊緊抓住他的小臂,放聲大哭。
  病房裏其他人都悄聲退了出去。
  隻有他們。他抱著她,而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耐心地撫苦她的背,直到她漸漸平複下來,呼吸聲不再此起彼伏,不再交錯而過。
  “對不起……我早該答應你的。”她頓了頓,“是我不好。”
  他聽到這句話,眸色中浸滿了笑意。
  她詫異地盯著他看。
  那雙眼睛已不再是沉黑如墨。深棕的瓏拍色,瑩潤流轉。
  杜微言忽然很想知道——
  “你後悔過麽?"
  “後悔?”男人幽深的目光中滑過不可思議,“我從來沒覺得後悔。”
  她定定望著他,又要落下淚來。
  他一字一句,隻是為了讓她安心:“就算為了這一刻,我也覺得值得。”
  “什麽是永恒?”
  他也找到了答案。
  不過如此。
  愛即永恒。
  哪怕它不可言說。
  番外最浪漫的事
  “微言,你看看這個新聞。”小梁一邊看著報紙,一邊感歎,“現在這個年頭,小三真的太猖狂了啊。”
  微言掃了一眼,又是結發夫妻拋棄糟糠,另尋新歡。
  實在是審美疲勞,連評價的心思都沒了。
  “唉,你雖然新婚,可是你家那位,也要看緊啊。”小梁半開著玩笑,“我決定以後都要對我男朋友查崗……”
  “你說他們為什麽要拋棄妻子呢?”杜微言十分突兀地問,“真想不通。”
  “戚,還不是覺得外邊的小姑娘年輕漂亮,看不慣家裏的黃臉婆了唄。”
  “這樣啊……”杜微言點點頭。
  從食堂出來,杜微言的手機響起來。
  她盯著號碼許久,終於還是接起來,聲音有些冷淡。
  “怎麽?”
  “下班我來接你吧?”他的聲音很輕鬆,似乎全然忘了昨晚的爭執。
  “不要!”她狠狠回他,“你去應酬吧,唱歌喝酒,隨你的便。”
  “微言……”
  杜微言還不解氣,低聲咬牙切齒:“老不死的……”
  電活那邊愣了愣,半晌說不出話來,停頓過後,突然又笑出了聲。
  她威脅他:“你再笑!”
  “我在笑我自己啊,真的老不死了。”可以想見他微勾了唇角,眸色清亮,“好了,解氣了沒有
  她不發一言,把電話掛了。
  小梁在她身邊,眼神怪異地盯著她看。
  杜微言有點兒尷尬,笑了笑,隨意扯了話題聊開。
  下班的時候,他早早將車停在她單位門口。一見她出來,吹了聲口哨:“微言。”
  杜微言拉開車門坐進去,板著臉望向窗外,沒有說話。
  他趁紅燈的時候去攬她肩膀。
  “昨晚不是故意不接你的電話,真的沒聽見。”
  她哼了一聲。
  他掃她一眼,收起了那絲漫不經心地笑意。
  “微言,我不能像以前那樣了。什麽都不用管,就能搞定很多事。”他忽然歎了口氣,“應酬什麽的必不可少,我知道昨晚你等了很久,對不起。”
  她一驚,因為這樣一句話,突然心裏有些難受起來,於是轉頭看著他。
  因為做過手術的關係,一兩個月過去,他的頭發依舊不算長,短短的發絲卻愈發襯得麵目清晰,輪廓峻然。
  他繼續道:“你是不放心我麽?”
  她是不放心他麽?杜微言突然說不出話來。他見過她最醜的樣子,最自私的樣子,可他對她,一如既往。
  似乎從哪裏見過這樣一句話:愛一個人,是要見過TA最醜陋的一麵後,還能義無反顧。
  永遠都是他在包容自己,盡管他知道她在任性。可他甘之如飴。
  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杜微言覺得有些赧然,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下來。
  車子開上高架,恰好是黃昏。
  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天空,湖藍色慢慢凝固,瑰麗熾烈的橘色細細暈染開,最終連雲霞都沸騰起來,沾得眸色熠熠發亮。
  車裏很安靜,隻有音樂聲很清脆地傳來: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很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
  他看著她若有所思的側臉,突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
  “我答應你,以後晚上的應酬都盡量推掉,好不好?”
  生死之後,他隻剩下她,何必把時間浪費在別的事物上?
  再俗氣不過的歌詞——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這樣平凡的一件事,有雞毛蒜皮,也有柴米油鹽,他曾經以為他做不到。
  可如今,他這樣期待以後的每一天。他們慢慢攜手變老,在某一天,一個大概會比另一個早一些離開這個世界。然後在紅塵輪回中,他等她或者她等他。
  他微微一笑,一側頭,幾絲瑰麗的晚霞落在他眸色深處,一眨眼,恰好倒映出她的笑意。
  此刻心有靈犀的一點默契,不經意間的萬千光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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