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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口口:我勾兌上了高中的校花

(2010-07-27 12:12:00) 下一個
朱口口:畢業八年,我重逢了高中的校花

  第一章
  如果這是個虛構的故事,就讓我從此永垂不舉。
  故事發生在兩個南方城市之間,發生在我27那年。27歲,這是一個操蛋的年紀。
  按理說,大學畢業四年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這時候應該混出點人樣來了。偏偏我還是灰頭土臉的,呆在一個操蛋的公司,拿一份操蛋的工資。老板心眼太多,手下心眼太少;加薪是個童話,加班才是現階段的基本國情。
  行,那就辭職吧。咬咬牙想半天……唉,還是算了,等金融危機過去再說。
  事業就是這個鳥樣,那談家庭吧。同樣按理說,從高中就開始早戀了,到了這個年紀,就算還沒結婚,也該有個固定的女朋友了。兩個人住在一起,心照不宣的,施工時都不戴安全帽,隻等著搞出人命,才能豁出去奉子成婚。
  偏偏我女朋友換來換去,硬是沒有一個能修成正果。我不是喜新厭舊,實際上,在經曆過的女人達到二位數以後,我發現,女人就是那麽回事,產品的同質化相當嚴重。我不止一遍地問自己,娶誰不是娶呢,為什麽就不能認定一個女人,鼓起勇氣,跟她死磕到民政局?
  對於這個問題,我想不出一個答案。或許是我命犯天煞孤星,注定孤獨終老。
  好了,這就是我27歲那年的基本情況。活著沒有盼頭,想死更沒有理由。曾經的理想都見鬼去了,每一天過得像行屍走肉。如果說混得不好不是我的錯,那最讓我鬱悶的是,我身邊的這些個鳥人,全都混得風生水起,形勢喜人。
  故事開始的那個晚上,我跟兩個有前途的鳥人去吃飯。南哥照例帶著他的漂亮老婆,小川開的是新買的雷克薩斯。去的不是什麽高級酒店,就在一個大排檔。都是熟客了,老板招呼得很周到。炒了些小菜,喝了些啤酒,挺愜意的。
  吃完飯大家就散了,我回到自己的住處,一看不對勁,大堂門口的台階上,一字排開坐了一大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我認出了住隔壁房的小蘿莉,全身汗津津的,bra在校服下若隱若現。青春,真可愛青春。
  我記得那天晚上很熱,是一個操蛋的天氣。
  我走向那個小蘿莉,她一邊用手扇風,一邊眨巴眨巴眼睛看我。雖然是鄰居,我卻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一方麵這年頭,人情淡薄,另一方麵,雖然我是大叔級的人馬,卻不是一個蘿莉控。
  我笑著問,小妹妹,怎麽大家都在這……
  小蘿莉嘰裏呱啦地說,在這裏乘涼呢,樓裏麵停電了,不,電梯跟走廊都有電,是房間裏停電了。
  我順著她的手指,抬頭看去,果然,樓上房間的窗口,都是一片黑乎乎的。
  小蘿莉繼續說,是線路問題,供電局在搶修,我作業也做不了,煩死人,最早要到十二點才來電呢。
  我謝過小蘿莉,走了幾步,在一個人少的地方坐下來。現在該做什麽呢?回家不是個好主意,這鬼天氣,沒空調是肯定睡不著的。那麽去開房?一個人去酒店,我有毛病啊?嗯,得找個伴。
  我掏出手機,開始找那些女人,那些愛過或者恨過,現在還願意跟我來場友誼賽的女人。首先是大學時代這個,腰很細。我撥了電話過去,嘟嘟兩聲接了,我第一句話問,現在方便講嗎?
  她劈頭蓋臉地說,合同還沒做好呢,等明天我上班再說吧。
  在她掛掉電話之前,我聽加旁邊的電視聲,還有她老公問,誰呀?
  我嘿嘿笑了一下,行了,別破壞別人的家庭感情。嗯,那就這個吧,前兩年泡吧認識的,腿長胸大,最重要的是沒老公,也沒男朋友,至少沒有固定的男朋友。打過去,電話響了好久,在我準備放下的時候,她突然接了起來。
  她的聲音顯得很高興,那種太過誇張,一聽就是裝出來的高興。她說,哎呀,鄧大官人突然來電,小女子受寵若驚。
  我單刀直入,Cat,我有些想你了。
  Cat放蕩地笑,是想我了,還是想日我了?
  我說,我以為這是一段精神戀愛,原來在你心目中,也是一段赤裸裸的肉體關係。
  Cat哈哈大笑,過了一會說,真能扯,不過我就愛你這能扯的勁。行了,別磨蹭了,老娘今晚一個人。
  我心中暗喜,卻不動聲色道,行,你還是住那吧,我過去接你。
  Cat說,沒錯,老娘還是住那,不過這會兒出差了,在北京,房都開好了。你打個飛的過來吧,我一邊熱身一邊等你。
  我翻了翻眼皮,這姑奶奶拿我尋開心呢。於是不客氣地說,我要有這功夫,還不如直接去東莞呢,人家小姐可比你敬業多了。
  Cat笑罵道,行,我等著去艾滋病醫院看你。
  然後兩人又是胡扯了幾句,就掛了電話。我收好手機,摸出一支煙,叼在嘴裏,點著了。不遠處有隻大金毛,大概是聞到了煙味,朝我惡狠狠地吠。我隻好站起身來,向遠處走去。
  我點燃身上最後一支煙,在路燈杆下百無聊賴。抬頭看看,樓上的窗口還是一片黑乎乎的,那種漆黑,就是孤獨的顏色。其實孤獨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孤獨的時候,竟然沒一個人可以用來想起。
  狠狠地踩滅煙頭,還是掏出手機,撥了劉麥麥的號碼。這婆娘是個大咧咧的角色,我跟她小學時就認識了,一直稱兄道弟的;到我讀大二的時候,她跟家裏人鬧翻了,沒錢交學費,幹脆就輟學了,在我租的房子裏睡了小半個月。
  劉麥麥接起電話,懶懶地說,死人頭,那麽晚了,找我幹嘛?
  我說,關心一下我們的兒子,最近沒災沒病,健康成長吧?
  劉麥麥說,那當然了,你留給我的骨肉,我能不好好照顧嗎?
  她確實有個兒子,已經三歲了,長得人見人愛,車見車載。其實劉麥麥的兒子,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跟她雖然同居了半個月,都是我睡床,她打地鋪,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手都沒碰過一下。
  雖然我這人是個下流胚子,但朋友就是朋友,女人就是女人,這兩回事我還是分得清的。
  當年她在我那住了小半個月後,勾搭上了一個英國海歸,程序員,都已經見過他家父母了,不知為什麽突然變卦,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嫁給了個稅局上班的公務員。
  她老公比她大三歲,年紀輕輕就當了科長,整天臉上樂嗬嗬的,其實精得要死;我跟劉麥麥常開些過分的玩笑,但她老公知道我們底細,所以並不介意。
  我問,兒子睡了?
  劉麥麥說,還沒,在客廳看電視呢,跟他後爸。咋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說,沒事,就想跟你談一下人生跟理想,宇宙如何形成的。
  劉麥麥切了一聲說,拉倒吧,我看你呀,一定是身邊沒女人,慌得睡不著覺吧?不是我說你,也該找個老婆了,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前列腺早晚憋出毛病。
  劉麥麥結婚後,由她老公出學費,去考了個醫師證,現在在一個私人診所上班,專醫男女泌尿係統疾病,開口閉口的,不離皮帶下麵三寸。
  我說,我倒是想娶呀,沒人願意嫁。
  劉麥麥說,要不我給你介紹個?我這有個護士,87年的,嫩得能捏出水來,我都想咬一口。
  我說,拉倒吧,你們那的護士,日理萬雞,我有心理障礙。
  劉麥麥問,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我想了想說,嗯,長頭發,皮膚白,聲音要甜,胸得要大,最好是我們那邊的人……
  劉麥麥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有點歇斯底裏的樣子。
  我一陣莫名其妙,問道,發什麽神經,腳氣菌上腦啊?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斷斷續續說,你描述的這女人,不就是葉子薇嗎?都多少年了,還沒忘記她?你呀……
  我突然間就有點恍惚,心裏又甜又酸的。葉子薇,我有多久沒想起這個名字了?以為自己身經百戰,是個刀槍不入的老淫棍,卻原來在我心裏,也還有一塊柔軟的地方。
  隻是,那麽多年過去了,她早就嫁了吧?
  劉麥麥一針見血,搞得我有點惱羞成怒,我索性說,沒錯,我就是一直暗戀她,怎麽了?
  她倒來勁了,說,哎喲,真看不出,你還挺癡情的呀。那,要不要我給你們撮合一下?
  我說,行啊,你就跟葉子薇說,我喜歡她,喜歡得快要發狂。
  劉麥麥問,真有那麽喜歡?
  我說,對,這十年來,我每次打飛機都得叫她名字。
  她說,哈哈,那我……
  突然之間,旁邊傳來一陣歡呼。我抬眼看去,兩三秒內,樓上的窗口又亮了幾盞。
  我打斷劉麥麥道,行了,說得我心癢難耐,打飛機去了,不跟你扯。
  然後就掐了電話,跟著人潮一起湧進了電梯。剛才的小蘿莉也在,臉上一片歡喜,大概是提前來電,讓她感受到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回到房間,什麽都不理,先洗個冷水澡。呼,一個激靈,整個世界都清涼下來。
  之後就是喂寵物了。身為一個有愛的大叔,我養了一群熱帶魚,還給它們起了名字,大娃、二娃、三娃……七娃。另有一條腫頭腫腦的金魚,它叫做白雪公主。
  喂魚的時候要注意,別一次放太多飼料,要不然魚就會一個勁地吃,直到把肚皮撐爆。這就像大多數人,都是死於貪婪。
  在床上看了會小說,然後就睡覺了。一夜無夢。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準備開會的資料,突然收到了劉麥麥的短信。她是這麽說的,雲來,我打了電話給葉子薇,說你心裏一直放不下她。她還沒結婚呢,空窗期,這她手機號,人家叫你打給她……
  我在腦門上狠狠敲了兩下,劉麥麥這婆娘,是蠢得不知道我在說笑,還是故意看我出洋相?沒錯,我承認暗戀過葉子薇,但好馬不吃回頭草,更何況是上世紀的陳年舊草。
  八年裏毫無音信,不知道她漂到了哪個城市,也不知道她變什麽樣了,殘花敗柳,或者胖成了個沈殿霞?
  我搖了搖頭,還是趕緊弄材料吧,不然一定挨批。老板是個婦女,四十多歲了還沒嫁,整一個內分泌失調,荷爾蒙失敗,就喜歡折磨我這種如花似玉的美少男。
  開完會已經快七點了,我掏出手機一看,有兩個未接來電,然後是三條短信。都是些豬朋狗友,安排周末的節目。隻有最後一條短信,是大學裏那個細腰女朋友的。就一句話:鄧,明晚有空嗎?

  第二章
  周六晚沒去開房,直接帶回家,省錢。
  吃晚飯的時候,她還裝得像個良家婦女。電梯裏就不行了,那眼神蕩得,比白熾燈還耀眼。
  我還沒摸出房門鑰匙,兩個人就吻在了一起。她的舌頭倔強有力,一如往昔。我的手在粗重的喘息聲中,上下求索,去到腰的位置時,心裏卻是一涼。
  一指縫的贅肉,歲月不饒人哪,畢竟。
  我們滾上了床,她在我身下扭動,像一條熱力四射的蛇。事實證明,我是個值得信賴的婦女之友,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仍然擔心著對方的安全。
  我撐起身子,說,等一等,我去拿……
  她卻用力按住我的背,往下,她說,不要緊的,反正我已經有了。
  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對於我來說,這還算是一次奇怪的體驗。她的兒子或女兒,出生以後,會記得我的樣子嗎?
  盡興過後,是無邊無沿的空虛。我仰臥,她枕在我胸上,用手指在另一邊畫圈。
  我沒話找話,問,幾個月了。
  她說,三個月。
  我爬起身來,借口上廁所,躲在裏麵抽煙。她最討厭我吸煙,談戀愛時我為她戒過,長達半年。我狠狠吸了一口,心想,幸好我沒有娶她,要不然現在戴綠帽的那個,不就是我自己?
  突然聽見她喊,鄧,手機響了。
  我把煙頭扔進抽水馬桶,出來拿起手機,短信,一個陌生的號碼。又是些賣房賣車,要不然就T台選秀,預訂三免的吧。
  裏麵卻說的是,你這家夥,怎麽不打電話給我?
  這不爭氣的手指,竟然微微有點顫抖。我翻開劉麥麥的短信,驗證一下,沒錯,是那個女人的號碼。
  喔,葉子薇。塵土飛揚的小鎮,她是那一朵花,開在每個少年的心裏。
  如果是在平時,對於這條短信,我有信心應對自如。畢竟不是十年前的毛頭小子了。但是現在,我的床上正躺著一個偷情的女人,頭發惺忪,支起半個身子,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
  我的心就有點亂。算了,碗裏的先吃著,鍋裏的以後再說。
  她翹起嘴角問,怎麽樣,需要我先走嗎?
  我笑了一下說,無聊人的短信而已,不用理。
  她光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柔情蜜意地抱著我。我關了手機,把它扔在床上,說,再來一次?
  她眉毛上挑,用眼睛問,你行嗎?
  我當然要用鐵一樣的事實,來打擊她的囂張氣焰了。我心裏是這樣想的,隻可惜,身體跟不上思想的步伐。畢竟,不是十年前的毛頭小子。
  我隻好也抱住她,慢慢醞釀情緒。
  她卻沒腦沒腦地說,鄧,我們不能再這樣做了。
  我沉吟道,是吧,該換個體位了。
  她說,孩子出生後,我要做個好媽媽。
  我用手捏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裏麵有淚光閃閃。她說,鄧,好好愛我一次,最後一次。
  我的心立刻軟了,其它的卻正好相反。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家,我抱著她直到天亮,像剛開始時那樣。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我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她洗了上個月留下的碗,刷了杯子裏的茶垢,還幫我疊好了衣服。
  以前她走的時候,總會留下張便箋,誇獎我技藝了得,或者說其它一些無聊的話。這次她什麽都沒有留下,所以,她是真的不會再來了。
  我有傷感嗎?未必。但是我站在陽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煙。我喜歡讓自己看起來很傷感。
  然後就開了手機,裏麵再沒有葉子薇的短信。我心想,在劉麥麥提起我之前,她或許都忘了我的存在。之所以發來短信,興師問罪,不過是因為美女的虛榮心,受到了小小挫折。
  雖然是這樣,我還是字斟句酌的,給她回了個短信。我說,對你的感情埋得太深,反而不知道怎麽開口。我總是默默注視著你的背影,你知道我是愛著你的,二師兄。
  這樣的話半真半假,進可攻,退可守。好吧,我也算是情場老手了。
  抽完了幾支煙,還是沒有回音。或許,她領會不到我的冷笑話?
  中午在樓下的真功夫,隨便要了一個套餐,又回房看了半個下午的小說。然後就去爬山,跟小川一早約好的。南哥沒有來,他從來不參加這樣的活動。按照他的說法,爬山不能拉動內需,對GDP增長沒有貢獻,無益於國家和人民。
  來到山腳下的停車場,一眼就看見了小川的雷克薩斯。我把普桑停在旁邊,下車一對比,操,這倆玩意都叫汽車?
  小川在入口處等著我,看見我過去,扔給我一瓶礦泉水。我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上山。
  前半截路是我領頭的,然後他慢慢就超過了我,步伐穩健地走在前麵。每次都是這樣。
  我們到了山頂,小川說,雲來,空氣真好啊。
  我彎腰扶著自己的膝蓋,氣喘籲籲地說,不要每次都來這一句,好嗎?
  我們站在欄杆旁邊,腳底下一半是城市,一半是海水。其實那一片水泥地,幾條柏油路,20年前也是海水。堆填區。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小川突然說,雲來,月底我要去一趟長春。
  我說,哦,出差?
  小川盯著我看,過了一會才說,你知道,我們支行的行長是東北人,這次要殺回去了。他回去組建新的分行,升一級,變成分行長。
  我撓撓頭發道,他要帶你過去?
  小川說,沒錯,讓我做部門經理。
  我問,比你現在的職位高?
  他點頭說,是,分行部門經理,跟支行長同個級別,不過沒那麽大實權。
  我掏出一支煙,自顧自點上了。小川不抽煙。
  真操蛋,27歲的銀行行長,儀表堂堂,前途無量。我為什麽要跟這樣的鳥人是兄弟?
  小川望向遠處,像是對著海水發問,雲來,要是你的話,去不去?
  我說,當然去,東北妞可帶勁了。
  我想了想,又問,可是劉行長啊,你家小兔沒意見?
  小川回過頭來說,小兔你是知道的,沒別的好處,聽話。
  我說,那不就行了嘛。
  早在讀高中的時候,小川就看上小兔了,不過他那時是個悶騷的少年,連個屁都不敢放的。高考過後,兩人剛好進了同一間大學,小兔有什麽事總找他幫忙,一來二去的,也就近水樓台先得月,得償所願了。
  如今他們住在一起,結婚證已經拿了,打算年底擺喜酒。數一數時間,兩人在一起七年了。一段長期而穩定的關係,我從來沒有過的經曆。
  我吐出一個煙圈,馬上被吹散了。今天的風真大,抬眼看去,天上的雲走得那麽快。
  接下來的時間,我跟小川沒有太多的對話。朋友分兩種,一種是需要說話的,一種是不用說話的。
  到了天色發沉的時候,我們就下山啦。走到停車場的時候,小川說,今晚去我家吃飯吧,黃豆蘿卜幹燜豬腳,小兔的拿手菜。
  我打開普桑的車門道,你不早說,今晚我約人了。
  小川說,那好吧。
  在他坐進雷克薩斯的那一刻,我脫口而出,還記得葉子薇嗎?
  小川愣了一下,然後就笑了。他說,記得,當然記得。當時你跟我說,她是全省胸部最大的校花……
  我接住下一句,簡稱胸花。
  小川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問,怎麽,你跟她勾搭上了?
  我點頭說,沒錯,正搞得高潮迭起,一發不可收拾。昨晚我跟她商量好了,要趕在你前麵擺酒。
  小川笑著搖頭,兩個人各自上車,就此道別了。
  晚上,我給自己煮了一大碗麵。史雲生雞湯打底,袋裝拉麵,切片火腿,冬菜,芫荽。我喝了一口湯,還挺鮮的。
  架子上還有幾瓶酒,有紅有白。火腿該算是紅肉吧,那就喝紅酒好了。
  我還把CD機開了,一個人慢慢享用,也挺愜意的。
  每次爬山回來都很餓,這次也一樣。我把一碗麵全部幹掉,連湯都喝個精光。呼,舒暢。
  我摸著滾圓的肚子,癱倒在躺椅上。飽暖思啥?淫欲呀。
  我拿起手機,沒有想太多,隨手就拔了葉子薇的號碼。出乎我的意料,對方馬上就接了。
  那邊的環境很吵,一個甜潤的聲音脫塵而出,說,你才是豬八戒呢!
  我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哈哈,原來她懂我的冷笑話。
  那邊緊接著說,對不起呀,下午一直在逛街,手機扔包裏了。剛看到你的短信,正準備打給你呢,你的電話就過來了。
  這個時候,我應該是心跳加速,連聲音都帶著顫抖的吧。可是我沒有。這也說明了,我的演技還欠火候。
  我哈哈一笑說,二師兄,我們心有靈犀呀。
  那邊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如記憶裏一樣好聽,或許更好聽了。
  她突然止住笑,又道歉說,哎呀,上菜了,同事催我吃飯呢。改天再打給你好嗎?
  她又補充道,女同事。
  這是一個訊息,明顯的。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那麽急著澄清,就代表對我有些想法。
  我笑著說,慢慢吃,拜了。

  第三章
  星期天,然後就是星期一。這是地球上永恒的真理,就像每個人到了最後,都他媽的要去死。
  早上簽了份很難看的合同,要是放在一年前,這生意打死我也不接。操蛋的金融危機。
  中午在茶餐廳,吃了份鹹蛋三寶飯。走回公司樓下的時,一個穿著黑色套裝的女孩,從斜刺裏衝出來,手裏拿著一遝傳單。她用很快的語速說,先生,這是我們的英語教程,了解一下。
  我擺手笑道,謝謝,不用了。
  那丫頭卻不肯罷休,嘰裏呱啦地說,先生,現在經濟危機,正是自我增值的好時機,我們這個課程……
  我走快兩步,扔下一句說,謝謝,但我真的不需要。
  對方仍然不知死活,死纏爛打地跟上來說,我們這個課程,是專門為您這樣的高級白領設計的,我們開設了……
  我索性停了下來,打斷道,小姑娘,我英語很好的,不用學了。不信你聽我說,fxxkyou,fxxkyouverymuch。
  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後說,操你媽。
  我說,謝謝,她老人家也不需要。
  她刷一下轉身走了。年輕人,火氣太大,過兩年會好一點的。
  剛才麵對麵說話時,視線都被她的粉刺吸引了,現在看著她的背影,才發現她有一頭漂亮的長發。就像葉子薇那樣。
  突然間,就很想給她打電話。
  但是,葉子薇昨晚說,改天會打給我的。這樣一來,我方就不宜輕舉妄動了。正所謂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亂動。
  那就打給Cat吧,Cat屬於自己人。隻不知道她出差回來沒。
  Cat的聲音有點疲倦,她說,鄧大官人,又想我了是吧?
  我說,姑娘真是冰雪聰明。還在北京?
  Cat說,昨晚就回來了。
  我惋惜道,還想去機場歡迎你呢。
  Cat冷笑說,怎敢勞您大駕。
  我誠懇地說,都是屬下辦事不力,要不,今晚請你吃飯賠罪?
  Cat說,吃飯就免了,我今晚已經約了人。十點鍾過後,你直接來我家。
  我笑道,行啊,今晚你就夾道歡迎我吧。
  Cat終於被我逗笑了,罵道,你流氓。
  我裝傻說,什麽流氓,我說啥了?
  她不屑地說,裝吧你。行了,就這樣吧,今晚見。
  我放下手機,心想,那盒玩意用完了,不過也不要緊,她家常備著的。
  今天反正沒什麽事,一下班就直奔Cat那。她家樓下有間星巴克,我要了杯咖啡,一件芝士蛋糕,看自己帶的小說。
  這個小區正好在航線下麵,每隔幾分鍾,就有飛機從頭上經過,轟隆隆的。Cat抱怨說吵死了,我倒覺得還好,算不上討厭。
  小說太快看完,我隻好翻星巴克裏的無聊雜誌。等到店裏快打烊時,Cat才打電話給我,一聽就是喝醉了。
  她拉長音調說,喂……親愛的,你在哪呀?
  我說,你樓下的星巴克,你呢?
  她結結巴巴地說,我呀,你說我呀,在你家樓下,不,在我自己家樓下。
  我從桌旁站起身來,疾步走向她住的那一棟樓。走過轉角,一眼就發現了Cat,今晚穿一件白色背心,牛仔褲。此時,她正扶著電燈柱,彎腰,作勢要嘔。幾個過往行人,正放慢腳步,打量這漂亮的女酒鬼。
  看樣子她是打的回來的,要是由男人送,一定會順路送到樓上,今晚也就沒我什麽事了。
  我三兩步走上前去,扶住她說,Cat,忍住,跟我上樓。
  她回過頭來,對我一臉媚笑,嬌滴滴說,老公,你來救我啦。他們都壞,他們要灌醉我。
  我懶得跟她多話,右手攬住她的腰,再把她左手擱在我肩膀上,一二三,齊步走。這婆娘身材真好,穿著平底鞋,都跟我差不多高。
  我扶著她進了一樓大堂,保安什麽都沒問,大概已經見怪不怪了。
  電梯裏,Cat一直在胡言亂語,什麽老公我要,什麽再來一打喜力,搞得全電梯的人都盯著我們。我抱歉地笑了一笑,對圍觀群眾解釋道,不好意思,我老婆喝醉了。
  Cat一聽這話,馬上不樂意了。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大吵大鬧,誰說我是你老婆?我明明是你炮……
  我趕緊捂住她嘴巴,這白癡。
  好在電梯很快就到了,我拖著她走到房間門口,又從她的包裏翻出房門鑰匙。先把她送進了衛生間,對著馬桶幹嘔一通,什麽東西也沒有。等我把她扔到床上時,她都快成了一灘爛泥。
  在這個時候,正人君子的做法,應該是幫她換上睡衣,然後鎖好門離開。可惜,我是個如假包換的小人。
  更何況,Cat一直在那裏喃喃自語,老公,我要。
  你要,我沒理由不給你的。
  Cat的白色背心很好處理,緊身的牛仔褲就有些難脫了。她的腿很長,筆直,但一年四季的,從沒穿過裙子。第一次跟她上床時,我就找到了症結所在。
  她的腿上有大麵積的疤痕,觸目驚心,我猜是被開水燙到的。當然,我隻是隨便猜猜。每個人到了二十幾歲,都會有一些不願意提起的回憶,如果你不想惹上麻煩,最好還是閉嘴。
  如何承受這好奇,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
  況且對於我來說,這不是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把注意力集中到Cat的上半身,就會覺得她很美,像個天使。
  讓我驚訝的是,都醉成這個樣子了,她竟然還說了一句,關燈。
  半夜裏我突然驚醒,被樓下的汽車防盜器。
  Cat租的是一個單身公寓,整棟樓裝修得像酒店,房間裏是一個古怪的格局。40多平米的大單間,一個尺寸超大的落地窗,再加上小廁所、小陽台、小廚房各一。站在窗前,極目遠眺的話,可以看到一點點海。
  我拉開窗簾一角,淩晨三點,夢醒時分。如果早一些的話,會有深夜航班從頭上飛過。我喜歡那一種景象,前麵是兩條光柱,後頭拖著轟隆隆的聲音,像穿梭在雲層裏的巴士。
  我轉身到床頭的褲子上摸煙,卻把Cat也吵醒了。她坐在床上說,喂,給老娘也來一支。
  我們倆站在落地窗前,一起抽煙,一起沉默,像一對情侶什麽的。隻是光著身子,空調又太冷。
  我問,不是說這裏太吵,要搬家麽?
  Cat說,不想搬了。
  我說,哦。
  Cat卻突然說,要不然,我們就湊合著過吧。
  我一本正經道,好啊,明早就扯證去。
  她把沒抽完的煙扔出窗口,黑暗裏劃出微弱的紅光。然後她一把攢住了我,厲聲道,正經點,老娘不是說笑的。
  我齜牙咧嘴道,賊婆娘,要殺要剮,悉從尊便,卻如何拿這些話來嚇我?
  Cat手上又加重了力度,我剛要喊救命,幸好她鬆開了。
  她說,算了,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褲子都沒穿上,就翻臉不認人。
  她咬牙切齒說,鄧雲來,你這狗日的。
  我上下打量著她,忍不住笑了。
  其實真不能怪我。不是我嫌棄Cat,她私生活稍微有些不檢點,OK,婚後能改就行。說到底,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跟她正好湊一對。
  抽煙,酗酒,不會做飯,這些惡習都在其次。問題在於,她不能生育。
  Cat親口跟我說過,她之前打胎的次數太多,已經變成習慣性流產。醫生斷定,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
  我是家中獨子,我們鄧家的香火,不能斷在我手裏。
  Cat比我更清楚這點,所以我想,她並非真的打算嫁給我,隻是時不時嚇唬我一次,覺得好玩。
  我把她摟過來,在臉頰上親了一下。
  她抱著我的腰,說,我知道的,就算我能生孩子,你也不會娶我的,對嗎?
  我笑了笑說,你的酒還沒散,我去倒些熱水給你喝,好嗎?
  她卻拖著不讓我走,繼續道,你不會娶我的,我知道。沒有男人敢娶我的。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麽你們男人能花天酒地,我們女人就不行,為什麽?
  我歎了口氣,很憂傷地問,廚房裏有刀吧?等會把我那玩意切下來,再給你裝上,好嗎?反正我當了二十多年男人,都他媽的當膩了。
  Cat直勾勾地看著我,十秒鍾過後,撲哧一下笑了。
  她再一次攢住我,但這次溫柔多了。她說,行啊,在你變成太監之前,老娘再消費你一次。
  我拍了拍那不存在的袖子,說,喳,領老佛爺懿旨。

  第四章
  我終於等到那個電話時,三天已經過去了。我接起電話,從辦公室走出陽台。
  葉子薇說,嗨,雲來。
  我說,早啊,子薇。
  她問,在上班?不會打擾到你吧?
  我哈哈一笑說,當然不會。公司都快倒閉了,我每天來這裏靜坐,光等著拿遣散費呢。
  葉子薇也笑了,她說,我們有十年沒見麵了吧,你還是那麽搞笑。
  我更正道,是八年才對,也夠長了,抗日戰爭都打完了。
  葉子薇說,對啊,好久好久了。要不是麥麥跟我說起,我還以為你都結婚啦。
  我說,家窮人醜一米四九,哪個姑娘瞎了眼,願意嫁給我呀。
  葉子薇笑著說,肯定是你女朋友太多,挑花了眼。對啦,聽麥麥說,你在深圳上班?
  我嗯了一聲說,對啊,畢業後就留在這了。你呢?難道也在深圳?
  葉子薇說,我在廣州,不遠。這個周末可能要去深圳一趟呢,到時候打電話給你,有時間的話,就一起吃頓飯吧。
  我暗喜道,行啊,沒問題。
  電話說到這裏,就應該互相道別,然後圓滿結束了。誰料道,她突然又問了一句,雲來,我問你哦,麥麥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我一時想不起來,問,劉麥麥說的什麽話?
  葉子薇靜了一會,猶豫著說,呃,她說你一直在等著我,所以才沒有結婚。
  我的臉刷一下就紅了,一直到了脖子根。天知道,我有多少年沒臉紅過了!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子,她輕輕歎了口氣道,果然,你是開玩笑的吧。
  我心念電轉,劉麥麥說的純屬虛構,但是事到如今,與其婆婆媽媽的不像個男人,倒不如一咬牙認了。反正,男人老狗,也沒什麽好丟臉的。
  於是,我用力吸了一口氣,用盡可能誠懇的語氣說,我不希望嚇到你,但事實就是這樣子的。
  電話那邊,葉子薇似乎很開心,她甜甜笑了一下說,嘻嘻,好的,我知道了。雲來,我們見麵再說哦。
  我昏頭昏腦地說,好的,我等你電話,拜了。
  掛了電話,被陽台的風一吹,才發覺耳朵燙得不行。沒想到,事隔多年,我還有“害羞”這個功能。
  等我冷靜下來,轉念一想,劉麥麥這個八婆,到底跟葉子薇說了些什麽?不行,我要打個電話,問她個究竟。
  打了三次才接,她一拿起電話就數落道,幹嘛幹嘛,死人頭,不知道我這業務繁忙嗎?
  我沒好氣地說,別忙活了,你那些性病患者,死一個算一個。
  劉麥麥奇怪道,怎麽啦你,吃錯藥啦,這麽衝。
  我問,你都跟葉子薇說啥了?
  劉麥麥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是這回事呀,怎麽了?她打電話給你了?
  我不耐煩地說,你別管,你就告訴我,到底跟她說了什麽?
  劉麥麥想了一會說,我告訴子薇,說你喜歡她,喜歡得快要發狂。
  我想起停電的那天晚上,心說不妙。
  劉麥麥接著說,我還告訴她,這十年來,你每次打飛機都得叫她名字。
  我非常無語。
  劉麥麥得寸進尺地說,這些都是你說的呀,忘了?
  我終於爆發了,怒斥道,劉麥麥!你缺心眼啊?連開玩笑都聽不出?
  電話那邊咯咯咯笑了,過了一會,她說,死人頭,你可真不經逗。放心吧,我又不是腦殘,我隻是跟葉子薇說,你心裏有她。
  我收住火氣,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劉麥麥說,當然是真的。這年頭,做好事都被雷劈呀。我說啊,如果你們真的勾搭成奸,得給我媒人錢。
  我心裏鬆了一口氣,敷衍道,好好好,給你二百五。
  劉麥麥不以為意,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子薇可是當年的校花啊,你趕快跟娶了她,生個漂亮女兒,好給我兒子泡。
  我說,我肯定生個兒子,去爆你兒子菊。
  劉麥麥又是哈哈大笑,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哎呀,患者可要氣瘋了,我得趕緊回去。死人頭,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把握機會呀!
  陽光刺眼,我竟亂了方寸。
  深吸一口氣,好吧,一段良緣或許就此開始。
  既然對方已經發動攻勢,那麽禮尚往來的,我也該有所回應了。這一天的晚上九點,我準備打個電話給葉子薇。
  選擇九點這個時間,是有科學根據,並經過大量實踐驗證的。一般來說,這時候對方已經吃過晚飯,夜生活還沒到點,更不用說睡覺了。所以,晚上九點,是勾搭的黃金時間。
  我特意選了CD,鋼琴曲,再調到合適的音量。有情調,又不會吵。再一把拉開窗戶,確保手機信號暢通。
  萬事俱備,隻欠撥通。我深吸一口氣,按下號碼。
  請不要掛機,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耐心等候。請不要掛機,您撥打……
  人算不如天算,子曰,真他媽操蛋。不過這也正常,美女總是認識很多男人的,這其中難免有一些人,跟我有著同樣的勾搭哲學。
  我扔掉手機,正準備換一張庸俗的CD,突然之間,電話鈴聲響了。我如獲至寶,搶起來一看,真的是葉子薇打回來的。
  我一邊按下接聽鍵,一邊對自己說,鎮定,鎮定。
  電話那邊說,雲來,剛才打電話給我?
  我笑道,對啊,在忙?
  葉子薇說,不忙,自己在家呢。剛才跟一個姐妹在聊八卦。
  我沉吟道,八卦我也在行,你跟我聊就行了。
  葉子薇不信道,你一個男人,不是吧?
  我說,不光八卦,什麽太極啊、易經啊,我也略懂一二。
  電話那邊傳來甜甜的笑聲,不愧是校花級的人馬,簡簡單單的一笑,都是如此銷魂,如此動聽。
  等她笑完之後,我們就正式進入了勾搭的程序。我們在同一個小鎮生活了18年,擁有一大堆共同話題,所以談話進行得很順利。
  你還記得那個誰嗎?去年結婚了,生了對雙胞胎呢。某某老師身體還好吧?可不太好,去年腦溢血,差點沒搶救回來。哦對了,你們班的那個誰最討厭了,每天都往我單車籃裏扔情信。哈哈哈,那小子……
  歡樂的時間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間,一整張CD都播完了。
  葉子薇說,哎呀,聊得我都餓了,都怪你。
  我問,要是在老家就好了,請你出來宵夜。在外麵久了,還是覺得老家的東西最好吃。
  她讚同道,就是說啊,我最想吃牛肉丸湯河粉了,老街口的那一攤。
  我笑著說,哈哈,我最懷念地膽頭雞湯,我媽燉的……
  葉子薇打斷道,雲來雲來,求求你別再說了,今晚我要餓得睡不著了。哦,對了,差點忘記跟你說,本來周末要去深圳一趟的,可是公司的車又壞了。
  我心裏不禁有點失望,還以為這星期能見到她,原來是空歡喜一場。
  她卻說,所以我自己坐火車下去。星期六你忙嗎?如果請你到火車站接我,再當一早上司機,會不會很過分呀?
  我心頭狂跳,按捺不住滿腔歡喜,連聲說,不忙不忙,不過分不過分,很榮幸很榮幸。
  葉子薇說,真的啊?那太好了,我也挺想見你呢。那,明天再跟你定確切的時間,現在先晚安了哦。
  掛了電話,我滾上床墊,卻沒辦法入睡。到底怎麽回事,是我的心在往上飄,還是地板在往上飄?
  人一旦有了期待,時間就過得很慢。
  好容易熬到了星期五晚上,又是我們幾個的聚餐時間。店還是那家店,人還是那些人,我,小川,南哥,隻不過今晚他老婆沒來,說是給學生補習去了。
  才喝了幾杯金威,南哥的情緒就上來了。他把玻璃杯啪一聲敲在桌上,故弄玄虛地說,雲來,小川,我給你們出道IQ題。
  我們早就習慣了他這一套,一邊吃菜喝湯,一邊敷衍道,好啊好啊。
  他用手梳了梳頭發,很有台型地問,你們聽好了,為什麽穿山甲老是在挖洞?
  小川說,怕給人抓去吃。
  我說,葫蘆娃被蛇精抓住了,穿山甲要去救。
  南哥的眼神在我們臉上巡視了一陣,確定我們沒什麽要補充的了,就得意洋洋地笑,嘿嘿,你們都猜不出來。為什麽穿山甲老是在挖洞……
  他又梳了一下頭發,臉一甩,眉頭一揚說,因為它在找穿山乙!
  我一筷子牛肉差點掉到桌子上,隻覺腦後陰風陣陣,雞皮疙瘩一身。他一向愛講冷笑話,不過今晚這個,真是冷得過分。
  南哥一個人笑得前仰後合,大拍桌子,我和小川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我們缺乏幽默細菌,還是該說南哥的笑點太低。比這個城市的海拔還低。
  一頓飯吃完了,又是南哥埋的單。跟他倆一起出門,我很少有掏腰包的機會。南哥一邊剔牙一邊說,怎麽樣,是先去KTV喝酒,還是直接殺上東莞?
  我說,今晚就算了,明早還有事呢,去火車站接個人。
  小川馬上就猜到了,問,葉子薇?
  一聽這個名字,南哥頓時瞪大了眼睛,什麽?葉子薇?校花?你泡上校花了?
  我心裏樂開了花,其實男人都是虛榮的,就跟女人一樣。臉上卻裝出很無所謂的樣子,淡淡地說,吃個飯,敘下舊而已。
  南哥一臉的亢奮,靠,雲來你行啊。不過她那麽漂亮,不可能還沒嫁吧?
  小川也表達了同樣的疑問,他說,去年聽人講起過她,跟一個廣州電視台的男主持人拍拖,都快結婚了。
  我掏出一支煙說,嘿嘿,你們都說到哪了,老同學見麵而已,管她結婚沒結婚。不過……
  南哥身子前傾,追問道,不過怎樣?
  我說,不過我問了她,確實沒結婚,而且還是空窗期。
  南哥靠回椅背上,表情誇張地說,靠!你小子撿了大便宜。早知道,我就不那麽早結婚咯。
  他又幹了一杯啤酒,感慨萬分地說,娶老婆,還是得娶老家的女人啊!像小川兩公婆那樣,多好。
  南哥的老婆,小張老師,是哈爾濱過來的美女,有一點俄羅斯血統,高頭大馬的。兩人是通過介紹認識的,第一次見麵,南哥就被小張老師的異國風情吸引住了。小張老師對他也挺有好感,兩個人迅速確定關係,不到半年就結婚了。
  不幸的是,按照南哥的說法,這是他一輩子最錯誤的選擇。生活習慣不同,飲食習慣不同,更糟糕的是小兩口打起架來,南哥不是小張老師的對手。
  南哥愛玩網絡遊戲,他總結道,這牛頭人女戰士很強力呀。
  南哥強烈要求明天一起去接葉子薇,我說,那也不是不行,帶上你家小張老師,我們剛好兩對,也能打打麻將什麽的。
  南哥沉思良久,最後梳了一下頭發,歎道,唉,算了。
  今晚既然不能去夜生活,我們也就散會了。在停車場裏,小川拍拍我肩膀說,雲來。
  我回過頭去,問,咋了?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真的打算跟葉子薇發展?
  我皺起眉頭道,嗯?你想說什麽?
  小川笑了笑說,沒什麽,你這家夥,別糟蹋了人家。
  他鑽進了雷克薩斯,隔著車窗揮手道別。看他那樣子,一定是知道些什麽。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一個27歲還沒嫁的美女,身邊不可能沒有故事。再說了,我又不是打算娶她,想那麽多幹嘛?
  回到家,又看了會小說,然後就上床睡覺了。還擔心會興奮得失眠,實際上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裏,被一陣尖銳的鈴聲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摸起手機,問,誰呀?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是我。
  我下意識地問,子薇?
  那邊靜了一會,吐出一個字,Cat。
  我打了個哈欠道,哦,Cat。怎麽啦?
  她說,我在玩掃雷,就快贏了,剩下最後兩個方格算不出來,隻能碰運氣。你覺得哪一個才是雷,上麵這個,還是下……
  我啪一下掛了電話,順手關機。這婆娘,瘋瘋癲癲的。

  第五章
  第二天我起了個早,說好十點鍾見,我提前半小時到了火車站。
  這裏的停車場位置獨特,把車子開上水泥橋,然後泊在一排房子的天台上。從通道走樓梯下去,是一間形跡可疑的按摩院,再往下一層,才是往火車站的通道。
  這鬼地方像個迷宮,幸好我之前來過,要不然一時半刻的,未必能找得到。
  葉子薇坐的是廣深線,和諧號,她發短信給我說,多十五分鍾就到了。如今我守在地底下的出站口,周圍人來人往,混亂不堪,吵得像個菜市場。我找了一個人少一點的角落,背倚著柱子,打量著過往人群。
  說一點都不緊張,那是自欺欺人。八年沒見了,當年的校花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沒那麽漂亮了,還是更漂亮了?
  人一緊張,就想上廁所。在火車到站的這十五分鍾內,我去了三次,還是四次?拿什麽拯救你,我的前列腺。
  剛擦幹雙手,褲袋裏的手機就響了。掏出來一看,葉子薇說,雲來,我下車了。
  我走到出站口前,不斷調整呼吸,平靜心緒。這裏暫時沒人,呈現出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真操蛋,膀胱又開始麻癢了,我說爭氣點好嗎?
  這一批的乘客出站了,柵欄裏人頭湧動,像是一鍋沸粥。葉子薇出來了嗎?是左邊那個嗎?天哪,不會是前麵那胖女人吧?還是頭發像雞窩的那個?呼,幸好都不是,那……
  難道說,我已經認不出她了?
  嗨嗨,鄧雲來!
  在這一瞬間,世界變得悄無聲息。八年的光陰,與灰色的人潮一起褪去,隻留下她站在原地,像一支出水的芙蓉。
  咚咚,咚咚。
  葉子薇笑了起來,眉眼生動,光彩照人。突然之間,許多回憶湧上心頭,塵封的一切都被再次提起。那多年以前的記憶,當我還是一個少年。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嗨,葉子薇,好久不見。
  她走上前來道,喂,你不會認不出我了吧?
  我笑著說,是有點認不出來,你掉進時光隧道裏了嗎?怎麽比高中時還年輕了?
  她對我的恭維很是受用,笑道,少來了你,就會哄人開心。
  我把手捂在心口,向毛主席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
  葉子薇退後兩步,上下打量著我,她說,雲來,你也沒怎麽變呢。
  與此同時,我也好好打量了她一回。她穿著一條灰色短裙,肩上挎一個大號的NeverFull手袋。重點是她的上衣,藏青色,深V,胸口那一片雪白,驚心動魄。
  更加要人命的是,她的領口本來就夠低了,還要在正中間夾一副太陽鏡。而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使沒有那件上衣,太陽鏡仍然可以夾在那個位置。
  胸花這個外號,絕非浪得虛名。
  出站口是建在地下的,所以我帶她上了電梯,回到地麵的廣場。
  我問,是先去吃飯呢,還是先送你去那家公司?
  葉子薇抬腕看了看手表,說,先去客戶那吧,辦好事情,我再請你吃飯。
  她的手表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認不出是什麽牌子,但一看就不是便宜貨。歐米茄?雷達?一萬還是兩萬?再加上她那個LV的手袋,這一身行頭價值不菲,儼然一個小富婆。
  我領著葉子薇,鑽進按摩院,上樓梯,來到天台的停車場。她掩著胸口,指著下麵說,哈哈,還以為你要把我賣掉呢。
  我說,我怎麽舍得,要也是留來自己享用。
  我們一同鑽進了普桑,在這閃閃發光的大美人映襯下,這爛車更顯得寒酸。不過,她臉上倒沒露出嫌棄的樣子。
  葉子薇從手袋裏翻出一張卡片,說,這是客戶公司的地址,你認識路吧?
  我點點頭說,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在我打火的時候,她笑著對我說,太好了,我最喜歡識路的男人,有安全感呢。
  我踩下油門,一本正經地說,實不相瞞,我剛獲得深圳市婦聯頒發的錦旗,上麵八個燙金大字,“男士楷模,婦女之友”。
  車子在深南大道上走著,葉子薇望向窗外,感歎道,深圳多漂亮啊,空氣又好,廣州就差遠了。
  我說,這裏節奏太快了,壓力大,還是廣州好,生活氣息濃厚,適合居住。
  葉子薇說,其實都一樣的,在哪沒有壓力呢。我這次來深圳,就是催貨款來的。本來說好是老板自己來,突然又跑到澳門賭錢去了。真拿他沒辦法……
  我心裏想,這樣看來,她呆的也不是什麽大公司。
  我們聊得還算投機,並沒有久別重逢的緊張。不多久,就到了她客戶的樓下。我問,要陪你上去嗎?
  葉子薇說,不用了,你在這等我就好,半個小時。
  她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說,千萬要等我哦,中午請你吃好吃的。
  我把車子開到路邊的樹蔭下,打開車窗,翻起隨身帶的小說。過了一會,一個夾著公文包的眼鏡男,走過來問,師傅,去南山走不走?
  這家夥把我當成野雞車了,這也難怪,我的車跟人都貌似。我笑道,不好意思,我是在等人。
  又過了好久,葉子薇終於下來了。她吐著舌頭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客戶太八婆了。
  我問,那事情辦成了吧?
  她點頭說,算是。
  我啟動車子,笑道,好,那我們吃飯去吧。
  從漂亮的深南大道下來,七拐八拐的,進了一個不那麽漂亮的城中村。這裏破破爛爛的,跟我們老家那個小鎮,倒有幾分神似。
  葉子薇驚訝道,深圳也有這種地方啊?
  我們在一條狹窄的小路停下,幸好我技術了得,才能把車擠進一個牆角,停好。
  我對葉子薇說,哪,中午請你吃這個。
  她抬頭看看招牌,念道,雄記牛肉湯粉。
  我們進了店裏,找一張桌子坐下。我對葉子薇介紹道,你不是說想吃老街口的湯粉嗎,這家算是深圳分店了,兩家的老板是親兄弟來的。
  葉子薇表情誇張地說,哇,雲來,你對我真好。
  服務員這時走了過來,開始寫單。我問葉子薇,中午要喝什麽湯?
  她卻狡黠一笑說,不用叫湯了,我自帶著呢。
  然後她從那個巨大的手袋裏麵,拿出一個子彈頭的保溫壺。
  我心想,不會吧?
  她擰開保溫壺,證實了我的想法,她笑盈盈地說,地膽頭燉雞湯。難喝也不許說出來哦,我早上六點鍾起床煲的。
  葉子薇把湯倒進壺蓋裏,我用雙手接了過來。
  她說,快試試,我沒放多少鹽,不知道會不會太淡。
  我像喝茶一樣抿了一口,細味這隨身攜帶的關懷。感動嗎?有點。
  葉子薇期待地問,怎麽樣怎麽樣?
  我一口把壺蓋裏的喝光,抹嘴道,滴滴香濃,意猶未盡。
  兩個人都笑了。
  這時候,我們點的菜也陸續地上了。這裏雖然打著河粉店的牌子,其實菜式挺齊全的,都是純正的家鄉風味。我們一邊吃一邊聊,聲勢浩大,氣氛愉悅。
  來這家店的顧客,大部分是老鄉。我們小地方出來的人,無論在大城市住了多久,都改不了那一份好笑的狹隘。如果你帶著個女人,哪怕長得跟女明星似,隻要是講普通話,他們就會在心裏說,哦,北妹。
  我們的校花,葉子薇,她皮膚白,身材好,一頭漂亮的長卷,比北妹還要北妹,偏偏是純正的老家土著。在這一頓飯的時間裏,鄰座投來的嫉妒,就像是火燙的熨鬥,把我的心熨得無比妥帖。
  鄧雲來,你真他媽的膚淺。
  吃完飯,葉子薇搶著埋單,被我嚴詞製止了。我說,你們省城人民,就那麽看不起特區嗎?怕我們一頓飯都請不起?
  葉子薇笑著說,你當了我一早上司機,報答你嘛。
  我搖頭道,葉小姐此言差矣。我的勞動力很低廉的,那壺雞湯就夠租我一整天了,你還要請我吃飯,難道想我給你做一輩子司機?
  她快樂地眨眼,說,那你做不做嘛?
  我們說笑著走出店門,外麵是晴空萬裏,微風蕩漾。我建議說,你不要著急回去,找個地方坐坐吧?難得來一次。
  葉子薇爽快地答應了,她說,好呀,反正我回去也沒事做。
  我掏出車鑰匙,心想,那不回去的話,會不會有事做呢?
  我帶著葉子薇,去到中信廣場的那間星巴克,隨便要了兩杯什麽。窗外的陽光很好,音樂又正慵懶,這樣的下午,最適合回憶往事。
  葉子薇端起杯子,淺啜一口,然後說,雲來,你怎麽還不結婚?
  我手指輕輕敲著桌麵,說,這不等著你嘛,從上世紀暗戀到現在,你又不是不知道。
  葉子薇做了個無奈的眼神,揭穿我說,喂喂,別忘了,高中時你是跟何小璐在一起的呀。
  我哈哈笑道,你還記得呀,看起來,心裏還是有我的嘛。
  她剜了我一眼說,我怎麽會忘記,當年你們好風光的,升旗時校長點名批評。還以為你們會結婚呢。
  我喝了一口咖啡,搖頭道,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惜人家硬要拋棄我。
  葉子薇說,其實她也沒什麽,就是會讀書而已。哼,話說回來,我最討厭你們這群成績好的。
  我笑道,學校裏的分數,是最沒用的東西。你看我們那時候的尖子生,如今有哪個混得好?有出息的,像小川這樣,都是當年的中層生,後進生。
  葉子薇用圓潤的指甲敲著杯沿,思索道,小川,小川,這名字好熟啊,是你們班的?
  我說,小川嘛,就是坐我後……
  這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葉子薇對我抱歉一笑,說,不好意思,裏麵太吵,我出去接個電話。
  我坐在原處,注視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一個不能當我麵接的電話,會是誰打來的呢?

  第六章
  十分鍾後,葉子薇回到桌前坐下,說,又是公司裏的事情,煩死了。
  我說,有得煩,就說明有錢賺。你們公司是做什麽的?
  她解釋道,是做電子類的,我們買一整櫃的洋電子垃圾,然後……哎呀,不講這個了。你剛才說的小川,結婚了嗎?
  我笑道,結了,不過他還有個單身的哥哥,你有興趣?
  葉子薇說,我才不要呢,話說起來,我倒是有好姐妹可以介紹給你。
  我眉毛一挑說,哦?真的?
  葉子薇說,當然了,我認識很多美女的。你喜歡怎麽樣的女孩子?像何小璐那樣?
  我注視著她的眼睛,微笑道,像你這樣。
  葉子薇也盯著我,她的睫毛那麽長,撓得我心旌蕩漾。她似乎強忍著笑意,說,哦。
  然後她又低下頭,撲哧一聲笑了。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是這拿鐵變得太苦,還是我自己變得太甜?
  歡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三個小時的辰光,就跟太陽一起滑了過去。她看了一眼手表,我斟酌了一下,還是問,要不要吃完飯再走?
  她笑著說,不要了,吃完飯再去搭火車,那就太晚了。
  我本想說,吃完飯,我可以直接送你回廣州。當然我隻是想想而已,心急喝不了熱粥,勾搭這回事,最緊要的是看火候。
  在火車站裏,我搶著給葉子薇買了票。她拿出一張一百塊的,硬要塞到我手裏。
  我說,求求你,別跟我客氣了。我們特區人民都很好客,要是讓別人知道我待慢了你,以後他們會不帶我玩的。
  葉子薇搖頭笑道,那好吧。
  穿梭在兩個城市之間的列車,叫做和諧號,每十五分鍾一班,所以沒等多久,我們的校花就上車走了。我倒寧願是五十分鍾一班,這樣子會更和諧。
  我回到天台停車場,鑽進我的普桑。車上還有她的香水味,帶一點淡淡的綠茶味道,我說不好是哪個牌子,哪個型號。
  夕陽的餘暉,懶懶地穿過車窗。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那個子彈頭保溫壺,反射出橙紅色的光。
  葉子薇說,還有一小半呢,你今晚給我喝完它,聽見沒有?保溫壺下次還給我。
  我在一個紅燈前停下,揣摩著她的語氣。下次。
  我打開車窗,點了一支煙。八年後第一次的相遇,她對我很好。太好了。她沒有必要這樣,所以,這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吐了一口煙霧,何小璐這個名字,突然彌漫在眼前。何小璐,我搞早戀的對象,那個比我還瘦的女孩。自從她離我而去,就再沒聯係過。她嫁人了嗎,她又過得好嗎?
  你一定要過得很好,才對得起這些年來,我的落魄。
  晚上一個人去了喝酒。也可以約上別人的,但今晚我想一個人。這樣的一種行為,可以理解為傷感,也可以理解為裝逼。
  場子裏唱歌的是個小姑娘,盤兒挺亮的,聲音就不怎麽樣了。女版刀郎。
  那就唱刀郎的歌嘛,2002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晚一些。可她不,偏偏要唱夢醒時分。
  唱到副歌部分,她閉著眼睛,臉上很痛苦,很陶醉的樣子。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一首歌裏麵有一個故事,而我在這首歌裏麵,有太多的故事。所以我就要了一杯酒,然後再要一杯。
  酒吧裏有不少女的,其中一些可供勾搭,但今晚我還是想一個人。這樣做倒不是出於裝逼,是怕勾搭上了,帶回家了,衣服脫了,結果今晚根本不在狀態,不行。那就太對不起人家了。春宵苦短呀,別浪費在我身上。
  出門的時候當然是醉的,不過沒關係,離家不遠,我輕車熟路。
  深圳的淩晨是橙色的,那是路燈的光。這座城市,是一頭永不入睡的巨獸,現在,它不過是在打盹。
  路上冷冷清清,車輛不多,我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趴在方向盤上,等候紅燈。突然間,車尾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砰的一聲悶響,並不很激烈。然後是哐啷,什麽金屬製品掉在地上。
  我的酒一下就醒了大半。有人追尾了。
  從倒後鏡看去,撞上來的是一輛小車,白色,而且還挺大一輛。這時候,車門齊刷刷打開,兩三個人影晃了下來。我頓時明白,夜路走得多,終於遇上撞車黨了。
  這樣的事情已經聽過太多,這些人在酒吧、飯店門外蹲守,看著你醉醺醺地走出來,就開著一輛車,尾隨你,時機恰當的時候,很有技巧地輕輕碰上。你一下車,幾個大漢呼啦啦圍上來,為首那個就給你念交通法。
  那鳥人一定是背得滾瓜爛熟的:按照交通法規定,醉酒後駕駛機動車的,處十五日以下拘留和暫扣三個月以上六個月以下機動車駕駛證,並……
  現在的交通法就是這樣子的,你醉酒駕駛,就算對方是追尾,也由你負全責。
  然後他就會說,朋友,不想進局子是吧?行,那就私了,你看我這名車,給個五萬吧。
  其實都是些款式很老的寶馬、奔馳,要不然就是沒有牌號的跑車,保險杠弄得一刮就掉。
  五萬當然是太高了。唉,算了算了,當交個朋友,給我一萬八就成。沒那麽多現金?不要緊,你看我那麽多兄弟在,陪著你去ATM取。
  南哥去年就遇過這種事情,把認識的交警都叫來了,賠了三千八了事,還不算給交警的紅包。後來他總結道,PVP服,遇一大群部落,千萬別下馬呀。
  此時,我從倒後鏡看去,幾個人影正在圍上來。綠燈剛好亮了,說事遲那時快,我換檔,一踩油門,逃之夭夭了。
  兜了十幾分鍾,確定對方沒有跟上來,我才慢慢往家裏開。一般來說,這種事情逃過了現場,就不會再有麻煩了。就跟談戀愛一樣,你抽身而去,對方與其苦苦糾纏,倒不如找下一個目標,更來得有效率。
  對於女人來說,我並非什麽好男人,對於撞車黨來說,我也不是一隻優質肥羊。放過我,不難。
  回到住處的停車場,下來看看車尾。沒什麽大問題,不過刮掉了點漆。撞車黨也是靠技術吃飯的。
  然後就上樓了,一進門就是喂魚,從大娃到七娃,還有白雪公主。幸好魚是沒有胃的,要不然像我這個喂法,肯定會得胃病。
  洗完澡後,把上次剩下的半瓶紅酒,喝了個底朝天。慶祝今晚大智大勇,逃過一劫嘛。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快要中午了。下樓開車,隨便往哪一倒,造個現場,讓保險公司來拍照。然後就送去維修廠,連以前的刮蹭一起弄,大概要一個星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最多擠公車上下班。
  然後就接到南哥的電話,讓我今晚過去吃飯。
  我說沒車,不去了,又把昨晚怎樣遇上撞車黨,詳細匯報了一遍。
  對於我的處理方式,南哥感到很滿意。但他非常質疑其中的一個細節,他說,被撞的時候,你車上不可能沒有女人的,坦白交代,是誰?是不是葉子薇?
  星期天,我以沒車為理由,推掉了所有應酬,呆在家裏讀小說,煲碟,晚上到樓下跑步,自由自在,不亦樂乎。當時我還想,沒車也挺好的,結果才到星期一,我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早上八點多,擠在人肉罐頭似的車廂裏,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乳溝是擠出來的,褥瘡也是擠出來的。以後有哪個操蛋的家夥,敢反對計劃生育政策,就罰他來深圳搭半個月的公車。
  總之,我開始想念我的普桑。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跟葉子薇一直有聯係,發發短信,聊十幾分鍾電話,屬於交往的暖場階段。
  她約我說,有時間就上廣州找我,反正又不遠。
  我歎了一口氣道,我也想見你,可是省城不敢去啊,怕上環。
  葉子薇不解地問,上環?上什麽環?
  我笑著解釋說,上環城路啊,架在半空,繞來繞去的,頭暈。
  她哈哈哈笑了一陣,然後說,放心吧,我住在中山大道西,華師這邊……
  我接著說,喔,你那裏確實不用上環。
  葉子薇假裝不懂,說,好啦,過來之前先預約哦,等你電話。就這樣,先拜啦。
  放下電話,我熱烈想念我的普桑。或許車子就像老婆,平時嫌舊,一旦沒得用了,又愁得慌。

  第七章
  星期四下午,小川打電話給我,說他今晚要去寶安機場,九點鍾的航班,飛長春。
  我問,不是說下個月嗎?
  小川說,計劃不如變化快。雲來,你這幾天剛好沒車用,要不今晚先一起吃個飯,然後開我那輛到機場。車子你拿去用,我回來時你再到機場接我。
  我想了想道,也好,你什麽時候回來?
  小川說,星期天吧。
  我笑道,那行,就怕你出差太久,我見財起意,開著你的靚車逃竄了。
  小川說,要就送你吧,幫我還按揭就好。先掛了,今晚見。
  我對著手機搖頭,他老婆小兔跟我說過,這車是全款買的,哪裏有什麽按揭。這家夥,是怕自己太有錢了,以後我不願意跟他玩?
  南哥今晚要去應酬,所以晚飯隻有我跟小川。吃完飯,他自己一路開到機場,停在候機樓門口。我們下了車,他從後座拿了行李,然後把車鑰匙交到我手上。
  小川說,我進去了,對了,記得加97的油哦。
  我目送他步入候機樓,然後我打開車門,鑽了進去。真皮沙發,真皮方向盤,彌漫著一股富貴的味道。LEXUSIS300,我回憶了一下,這的確是我開過的最高檔的車。
  我摸索出一個電視遙控器一樣的玩意,輸入密碼,再按下解鎖鍵。喇叭裏麵傳來一陣女聲,您好,車輛已撤防。
  小川剛才告訴我,如果沒有輸入密碼,強製打火三次,就會經由衛星什麽的,把油路還是發動機鎖定,讓你想開也開不了。同時,係統會打110報警,並且把門窗全部鎖死,讓蟊賊無路可逃,隻好束手就擒。
  所以說,科技不一定以人為本,科技主要是以人民幣為本。
  我發動了車子,窗外的景物慢慢後退,人一下子就抖擻起來。開名車,就是拉風。如果我按下車窗,路旁那些女人,拖著行李箱的,至少有一半願意上車。
  操蛋,有錢真好。你總覺得有錢人太囂張,因為你是個窮光蛋。有朝一日你發達了,一樣會走路邁八字步,鼻子朝天,一副欠扁的嘴臉。
  實際上,有錢就是了不起。
  車子開出了機場,看著頭上的路牌,我突然有了別的想法。從這裏上廣深高速,去省城,不過是一小時而已。
  如果現在去找葉子薇,會讓她覺得驚喜嗎?
  我把車停到路旁,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去,還是不去呢?
  不如這樣吧,讓我先看看時間,如果還沒到八點四十五,我就去,如果超過了,我就回家。嗯,好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掏出手機。該死,八點四十九分。
  好吧,這個不算。我是成熟男士,不能用這種幼稚的方法,來決定自己要做什麽,不做什麽。還是先打個電話給葉子薇,看她方不方便,然後再做定奪。
  電話很快通了,她那邊很吵,說是在逛街,天河城。
  我問,一個人?
  葉子薇說,當然不是啦,跟我最好的姐妹,飯姐。怎麽了?
  我說,沒事,就想跟你秉燭夜談一下。你慢慢逛,下次再聊吧。
  掛了電話,我已經做好決定,要去天河城門口等她。還要帶上一束花,玫瑰太具攻擊性,那就買百合吧。這樣正兒八經的追求,感覺挺不錯的。
  我用力踩下油門,體驗傳說中的推背感。開名車,泡校花,今晚的生活質量真高。
  我開著雷克薩斯,飛馳在漆黑的廣深高速上,穿過整個東莞,來到了廣氮收費站。過了這個站,就該算是廣州了吧。在這座城市裏,我愛過恨過,又用了幾年時間來淡忘。
  我本想再打個電話給葉子薇,又怕意圖太明顯,被她識破。算了,還是直奔天河城吧,記得在路邊找間花店。
  上了中山大道,再轉天河路,天河城燈火通明,就在眼前。我在路邊泊好車,熄掉引擎,心卻突突突跳個不停。看著旁邊座位上的百合花,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
  我掏出手機,多少有些躊躇。她會不會已經回家了?又或者今晚陪她逛街的,根本不是什麽好姐妹,而是一個男人?
  有這麽一瞬間,我甚至想要放棄算了,現在就開車回深圳,當今晚什麽都沒發生。患得患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或許,這次我是真的動心了。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下意識地按下了撥號鍵,電話被接起來的一刹那,我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葉子薇笑著問,又是你呀,秉燭夜談是吧?
  旁邊還傳來另一個女人的笑鬧聲,那個女人說,嗲死人了,新溝的仔?
  葉子薇嗔道,八婆,別亂講。喂喂,雲來,怎麽不說話?
  我正在猶豫。剛才來的路上,我準備了一整套的說法,風趣幽默,既可以體現我的熱情,又不會讓對方覺得冒犯。然而在這一刻,我把所有的技巧都被拋在腦後,隻是直勾勾地說,子薇,我想見你,我就在天河城門口。
  那邊傳來葉子薇的驚叫,天哪,不會是真的吧?雲來,你是在開玩笑嗎?
  我斬釘截鐵地說,如假包換。
  葉子薇說,不可能,別拿我開玩笑了。我現在就在天河城門口,沒有看到你的車。
  我按下車窗,一邊向外張望,一邊說,天河城門口那麽大……
  是的,天河城門口那麽大,我卻一眼見到了她。她就站在七八米遠的地方,穿著一襲白衣,驚豔了整個夜晚。
  葉子薇手裏拿著電話,正在四處觀望,她的頭發被風吹起,就像許多人夢裏那樣。
  我掛掉電話,跳下車子,徑直朝她走去。她也發現了我,瞪大眼睛,購物袋都扔在地上,雙手捂著嘴巴。
  我走上前去,從背後變出一束百合,子薇,送給你的。
  身旁傳來一聲尖叫,哇,拍戲咩?
  一直到了這時,我才發現葉子薇身旁的女伴。其實她長得還好,眉清目秀,皮膚白淨,隻是她站在葉子薇身旁,被奪去了所有光芒。
  葉子薇接過我的百合,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你對我真好,謝謝。
  我笑道,能讓美女開心,是我的榮幸。
  葉子薇拉起身旁女伴的手,介紹說,這是我的閨蜜,飯姐,這是我的高中同學,鄧雲來。
  飯姐撇嘴道,好心你看下自己啦,都姣成這樣了,還高中同學?
  葉子薇作勢要去撕她的嘴,嬌嗔道,你這死八婆,亂講話。
  我撓撓頭發說,你們打算回家的是吧,飯姐,我先送你回去?
  飯姐推開葉子薇的手,正色道,不用啦,才不做你們電燈泡。而且我跟胸姐是兩個方向,你不順路的。
  我啞然失笑,胸姐,這名頭是相當的貼切。
  葉子薇用力捏了飯姐一下,捏完說,喂,我們先送你回家啦。
  飯姐倒吸著冷氣說,我是窮人家的孩子,坐不起你們的淩誌。我搭公車回家就好,也免得半路給你們肉麻死。
  然後她拎起自己的購物袋,大踏步向車站走去。走出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說,胸姐,快帶你高中同學回家吧,別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喔。
  葉子薇對著她喊,好啦八婆,快滾吧。回到家記得發短信給我哦。
  我幫她拎起地上的購物袋,走向路旁的雷克薩斯,幫她打開車門。她甜甜地說,你真體貼。
  我把購物袋放到後座,然後也鑽上了車。她並沒有問是誰的車,這讓我感到很舒服。
  葉子薇捧起手裏的花,說,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百合。
  我一本正經道,用紫微鬥數算出來的。
  她打了一下我的胳膊,嗔道,就會亂說。聽著哦,以後別浪費錢了。
  我轉過頭去,觀察她的表情。別浪費錢了,這句話可以有兩種解釋,顯然,她表達的是好的那種。多麽貼心的一句話,似乎暗示在不久的將來,我的錢也將會和她有些緊密的聯係,所以,留來做更重要的事情。
  我啟動車子,右手搭在變速杆上,問,你住的地方,是往這邊走吧?
  她不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道,雲來,我問你哦,大半夜跑來廣州幹嘛?
  我很誠懇地說,為了見你一麵,給你一個驚喜。
  葉子薇不信道,騙人。
  我笑而不語,凝視她的眼睛,投映我的真誠。
  她伸出左手,用指甲輕輕撓我的右手手背。真癢。然後她說,雲來,你幹嘛做這麽讓我感動的事?
  我的心比手背更癢,忍住笑意說,因為啊,十年來我都喜歡著你,喜歡得快要發狂。
  葉子薇說,真的?
  我毫不猶疑地說,如假包換。
  然後,我們就接吻了。在狹窄的車廂裏,窗外夜色繚繞,燈火流動。
  這是我跟她的初吻,她的嘴唇比我想象中的柔軟,更別說那些看上去就很柔軟,如今抵在我胸口的東西了。
  閉著眼睛,所以會想起許多。十年之前,有兩個同樣柔軟的女孩,在舞台上合唱了一首歌,帶給我最初的迷惘。那時我吻了何小璐,今晚,我吻了另外一個。
  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隻是當年陰差陽錯。如今我要糾正這個錯誤,就從這一吻開始。
  我們過了很久才分開,是葉子薇推開我的。她狠狠地瞪著我,嘴角卻含著笑意,她埋怨說,要死了你,幹嘛咬我舌頭。
  我擺出回味無窮的樣子,說,誰叫它香香的,軟軟的,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但事實也是如此,我的嗅覺已經被她灌醉了,唇膏,香水,甚至是帶著雌性荷爾蒙的汗味,分外銷魂。如果等會遇上警察攔車,要我吹氣球,或許會被判為酒後駕駛。
  兩個人看著對方,一起沉默了十秒,然後又不約而同地笑了。
  我建議道,已經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葉子薇問,那你呢?
  我很正人君子地說,回深圳,明天還要上班呢。
  她皺著眉頭問,雲來,你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我一邊踩油門,一邊沉吟道,呃,莫非是你生日?
  葉子薇說,亂講,我生日在十二月。你聽好哦,今天是七月十四,盂蘭節。

  第八章
  被她一說,好像真有這麽一回事。我想了一想,上星期四是七夕,公司的前台還約我去看電影,被我推掉了。一星期後的今天,農曆七月十四,果然就是盂蘭節了。
  傳說中,每到盂蘭節的夜晚,酆都的城門將會大開,孤魂野鬼可以休一個有薪假期,到凡間來遊蕩。時不時的,帶回去幾個倒黴蛋。
  需要說明的是,我並不是一個怕鬼的人,多年的馬克思主義教育,已經讓我成為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可是,廣深高速上沒有路燈,跟狗屎一樣黑,我又是第一次開這輛雷克薩斯,操作並不熟練。
  萬一,萬一?
  我皺著眉頭,苦苦思索。真操蛋,我又不可能厚著臉皮說,子薇,那我今晚就留在廣州過夜吧。因為如果這樣,就會顯得我今晚所作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天可憐見,按照我今晚的預想,真的是見上葉子薇一麵,然後就很紳士地離開。
  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在過去的幾年裏,我確實是一個靈魂肮髒的人;今晚我難得純潔一次,所以,更害怕被冤枉。
  葉子薇似乎看出了我的糾結,她握住我的右手,善解人意地說,雲來,今晚你就留下吧,明天早點回去就好了。
  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可是由她先說出來,我還是覺得意外。我遲疑道,這……
  她想了一會,輕輕說,雲來,你聽我講,你今晚是上來找我的,萬一回去的時候出了什麽事,你家裏人還有你的朋友,都會怪死我的。
  一秒鍾都不用,我馬上被這個理由說服了。是的,我隻能留下,我必須留下,難道我忍心讓她成為罪人?
  我點頭道,好啊,聽你的。
  車子沿著天河路向西,走回中山大道。路上行人漸漸稀少,我心裏想的卻越來越多。
  首先,要不要跟葉子薇表個態,說我自己去開房就好?但是這樣一來,會顯得我很不真誠。我也會瞧不起自己的,鄧雲來,你裝什麽好人?
  另一個問題是,我還沒有洗澡,今天本無出門的打算,當然也沒帶衣服了。這南方該死的天氣,就算外衣可以忍住不換,內衣呢?襪子呢?
  電視劇裏就不會有這些麻煩,可恨的是,我們都生活在現實中。我斟酌了一下,還是表達了我對洗澡的疑問。
  葉子薇是這麽回答的,她說,不要緊,我家樓下就有超市,趁著還沒關門,我們趕快去買換洗衣物,還有毛巾什麽的。
  我笑著說,好啊。
  心裏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這麽說來,她果然打算讓我在她家過夜。沒錯,剛才我們接吻了,但這也就是目前為止,我們最深刻的交往。甚至,我都沒要求她做我女朋友。
  那麽輕易就帶男人回家,雖然這個男人就是我自己,還是覺得太快了。
  我想了一會,突然就笑了。鄧雲來啊鄧雲來,得了便宜還賣乖,這不是犯賤麽?再說了,我有什麽好損失的?還是別想太多,順其自然吧。
  葉子薇輕輕捏了我一下,問,喂,你笑什麽啦?
  我哈哈一笑道,我在想啊,今晚是盂蘭節,如果我色鬼上身,你不是要虧大本?
  葉子薇用力捏我的手背,嬌嗔道,你敢,看我不捏死你。
  很快就到了她的住處,這是一棟挺高的公寓,跟Cat住的差不多。我按照她的指示,開到了地下停車場門口。保安亭裏麵坐了一個老頭,他說按照規定,非本住宅區的小車,不能停進裏麵。
  葉子薇向他揮手,叫了聲林伯,那老頭認出是她,於是打開了閘門。
  在停車場裏,我剛泊好車下來,葉子薇就拖起我的手,她說,走快一點,超市要關門了。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在超市裏選了內衣,襪子,牙刷,毛巾。拿內衣的時候,葉子薇是背對著我的。我還順手買了一件沙灘褲,一件棉的短袖,今晚當睡衣用。
  埋單之後,我拎著超市的塑料袋,還有她從天河城帶來的購物袋,大包小包的,還插著一束百合花。我把左手彎成一個C字,向葉子薇示意。她會意一笑,把手插進我的臂彎。
  走出超市門口,我問,看我們的居家造型,像小兩口嗎?
  葉子薇說,像老夫老妻多一點。
  我們走回她住的公寓,上了電梯。她按下按鈕,很高的一個樓層。電梯毫不猶疑地向上,我們就這樣站著,都沒有說話。等多幾分鍾,我會第一次踏進她家,而且會在她家裏過夜。她家是怎樣布置的,是買的還是租的,她又是不是一個人住?
  要想的事情太多,而電梯走得太快。叮咚。
  葉子薇說,到了。
  一踏出電梯門,就是一個通透的走廊。風肆無忌憚地吹來,塑料袋啪啪作響。葉子薇向裏麵走去,而我停在原地。事情發展得太快,早已超出了我的控製。
  風洞穿了一切,我抬頭看天上的雲,在廣州的夜空,它們也是橙紅色的。
  走廊裏的感應燈亮了,傳來細碎的鑰匙聲,然後葉子薇喊道,雲來,快點過來呀。
  我回過神來,快步走了過去。葉子薇已經打開了房門,卻不讓我進去。她對我事先聲明,雲來,我有三四天沒收拾了,家裏亂得很哦。
  我打趣道,沒關係,我給你當鍾點工,一小時十五塊。
  葉子薇卻不搭我的茬,繼續道,你聽我講,等會進去之後,你在客廳裏坐著別動。我要先進房間收拾一下,裏麵太亂了,羞死人。
  我點頭道,好啊。
  她推開房門,打開電燈,再次交待道,雲來,千萬別進我房間哦。
  我把一大堆袋子放在鞋櫃旁邊,然後直起腰來,掃射一下四周。這大概是個一房一廳的架勢,房間在電視牆的後麵,旁邊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連著衛生間。
  葉子薇問,很亂吧?
  我說,不亂啊,比我住的地方好多了。
  她埋怨道,都是你啦,上來廣州之前,也不先告訴我一聲,害我都沒時間整理一下。
  我打哈哈道,這才是省城人民真實的生活狀態嘛。
  葉子薇剜了我一眼,然後把我領到沙發上坐下,問,要喝什麽?
  我說,喝茶吧。
  她轉身去取杯子,又從飲水機旁拿出一盒立頓。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她先把茶包的繩子纏在杯耳上,然後在衝水時,標簽就不會被扯進杯子裏。這真是實用的一招,星巴克裏的侍應就是這麽做的,而我從來沒想過要學。
  她把茶杯端到我麵前,開了電視機跟機頂盒,然後把遙控器塞在我手裏。
  葉子薇說,你乖乖看電視哦,我收拾房間去。
  我表示服從命令,看著她走進房間,又順手關上房門。
  她家的液晶電視很大,屏幕正下方寫著AQUOS,好像是夏普的吧?這樣的尺寸跟型號,我猜得兩萬。再回到這房子本身,廣州的房價我不太清楚,但看這裏的環境,一萬二是跑不掉的。
  我站起身來,在客廳裏麵打轉。沙發旁站著她的大幅藝術照,穿著白色低胸的裙子,明明是一張平麵的照片,卻給人呼之欲出的感覺。
  沙發正對麵,電視櫃的兩旁,是兩個木質的音箱,一看就很高檔。此外還有一個玻璃管的功放,無間道裏劉嘉玲用的那種,叫做膽機?
  電視牆上做了一排壁櫥,滿滿當當放的都是CD盒子。我走了過去,隨便拿起一張,卻是從未開封的,塑料膜上落了些灰塵。
  我把CD放了回去,摸著下巴,心裏的疑慮越來越重。我記得她讀的是大專,即使比我早出來一年,但作為一個27歲的單身女人,她還是太有錢了。
  讓我們來猜一下。
  房子可以說是她家裏人買的,或者是父母給首期,她自己來供。但這些奢侈品呢?大大超過一個普通白領的支付水平。還有名牌腕表,還有LV的手袋,還有今晚天河城的大包小包。
  你當然可以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通過奮鬥得到的。這樣的事情可能性雖小,但還是會發生的,就好象有人去了趟遊泳池,回來發現自己懷孕了。
  但是,如果你願意換一種說法,解釋起來會輕鬆得多,也合理得多。別忘了,她是校花級的美女。
  所以,她今晚的表現,就越發顯得可疑了。這堵牆後麵,她到底在收拾些什麽?
  正在這時候,房門打開了條縫,葉子薇露出一張臉,瞪了我一眼說,喂,你在發什麽呆啦?
  我笑道,在研究你家的油漆。
  她做了個暈倒的表情,然後說,忘了叫你先去洗澡了,衛生間在那邊,熱水器你應該會用吧?
  我說,隻要不是鑽木取火,我擔保會用。你安心收拾房間去吧,我先洗澡。
  葉子薇笑了一下,然後再次關上房門。我從塑料袋裏翻出毛巾什麽的,走向衛生間。然後我看到,在門口的墊子旁,放著兩雙塑料拖鞋。一藍一紅,一大一小。
  我愣了兩秒,接著,竟然笑了。
  一分鍾前,我心裏還有一點點純潔,想著今晚是不是睡沙發算了。現如今,我決定不做傻事。我穿上了藍色的那雙,趿拉著走進浴室。謝謝拖鞋。
  這個澡洗得挺舒服的,門後掛的是新衣服,新毛巾,門外是新的女人。我站在蓮蓬下麵哼歌,唱得不成調兒。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
  沒錯,這是一個快樂的夜晚,本該如此。實際上,夜晚的同質化相當嚴重,就如同現在的女人。剛才,是我想太多了。
  當我走出客廳,葉子薇已經坐在沙發裏,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她鬆了一口氣說,終於收拾好啦。
  我手裏拿著換下來的髒衣服,問,這些放哪?
  葉子薇說,放那個洗衣籃裏。
  我照做之後,走到她旁邊坐下,問,累嗎?要不要我幫你按摩?
  她推開我的手說,去,我渾身都是汗,洗了澡再說。
  我沉吟道,好的,但我有一個請求。
  葉子薇問,什麽請求?
  我笑著說,請你一定要忘記帶浴巾,我才好送進去給你。
  她晃動手指說,哪哪哪,不許調皮哦。

  第九章
  我保證不會輕舉妄動,她滿意地起身,收拾好東西,進了衛生間。裏麵傳來衣物跟肌膚摩擦的聲音,然後是嘩啦啦的水聲。這簡直是一種折磨,你知道,那種門大多是磨砂玻璃。
  我坐在沙發上,心癢難耐,更好地理解了什麽叫做……翹首以盼。
  逃出陽台,我本來打算抽煙的,想想還是算了。在房裏沒看見煙灰缸,或許她很討厭煙味。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向樓下張望,斜對麵有個新樓盤,沒人施工,但是燈火通明,估計是用來曬幹水泥的。接著我又抬起頭來,欣賞陽台上晾的那些東西。嗯,看來葉子薇的品味,跟我挺一致的。
  這個澡洗了很久很久,當她終於從衛生間裏出來時,突然之間,客廳的燈都暗了幾分。
  又或許是她的肩膀,白得太過耀眼。
  我從陽台走進客廳,好好打量她一番。細肩帶的絲綢睡衣,頎長的脖子下麵,是恰到好處的鎖骨。她的頭發是濕淋淋的,而手裏正拿著一把電吹風,對我說,雲來,幫我吹頭發好不好啦。
  我做了個西餐廳侍應的姿勢,低頭說,願意效勞。
  她在沙發上側身坐下,我接過電吹風,開始幫她吹頭發。
  在一片轟鳴聲中,她說,本來今晚要你睡沙發的,算你運氣好,客廳的空調壞了。
  我說,那我睡冰箱好了。
  葉子薇笑道,那倒不用,你可以在我房間裏打地鋪。
  然後她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說,不過你要先答應我,會規規矩矩的哦。
  我笑著說,放心吧,我是金牛,十二生肖裏最老實的星座。
  葉子薇想了一下,然後哈哈哈笑得花枝亂顫。她在我大腿上捏了一下,罵道,貧嘴。
  這時候,從我這個角度看下去,有白花花的波光蕩漾。我要感謝電吹風的轟鳴,掩蓋了我稍微加速的心跳聲。
  她笑完了又問,雲來,其實你相信星座嗎?
  我說,一般啦,男人都不會太信的。
  她卻用兩根食指,卷起一綹頭發,自顧自地說,不知道金牛跟射手配不配。
  我突然就有點走神,多少年前,我幫何小璐吹頭發,她跟我有過相同的對話,隻不過把射手換成了她的星座。這兩個女人,那麽地討厭對方,但卻連卷頭發那個小動作,都是一模一樣。
  女人啊,女人。
  或許是因為感情裏有太多的變數,現實世界複雜得無法分析,她們才會轉而寄托於星座。你看,誰跟誰相配,誰跟誰不配,一條一條的,都在星座書上寫著呢。說到底,她們還是在尋找安全感,縱然是自己也明知不可靠的安全感。
  那麽,金牛跟射手到底配不配呢?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關掉電吹風說,好啦。
  葉子薇站起身來,笑道,那我們進房間去吧,空調已經開好了。
  我卷好電吹風的線,跟著葉子薇,走進了她的閨房。她打開房門,笑著說,還是很亂哦。
  我站在門口觀望,房間裏以粉色調為主,隻有雙人床是深棕色的。床邊放著一張電腦桌,此外還有些衣櫃、雜誌架、毛絨公仔等等,瑣碎但不淩亂,跟其他女人的房間差不多。
  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梳妝台上數不清的瓶瓶罐罐,而是掛在天花板上的投影儀。按照它擺放的方式,人可以躺在床上,輕輕鬆鬆地欣賞電影。我摸著下巴暗忖,這樣的設計,讓人不想歪都難。
  葉子薇從衣櫃裏拉出一床拉舍爾毯,對我說,快過來幫忙啦。
  我們齊心合力的,把毯子鋪在電腦桌前的地上,葉子薇又拿來一個枕頭,一床薄薄的被子。她用光腳丫碰一碰毯子,說,今晚委屈你咯。
  我用手探了一下,空調的風直吹到毯子上,心裏頓時有了主意。嘴裏卻說,不委屈,不委屈。
  葉子薇又說,哎呀,挺不好意思的,要不然我睡地下,你睡床吧?
  我一下滾到毯子上,抱著枕頭說,我平生最愛打地鋪了,你不準跟我搶。
  她搖著頭笑了,然後也爬上了床。我對著天花板說,你快睡吧,睡熟了我好下手。
  她從床墊上探出半張臉,頭發柔柔地垂了下來,佯怒道,你敢?
  我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轉過臉去對著空調,準備假裝打個噴嚏的,誰知道被冷風當頭一吹,卻是假戲真做了。
  哈秋!這一聲驚天動地。
  葉子薇嚇了一跳,啊,怎麽啦?空調太冷嗎?
  我裹緊了被子,抽著鼻子說,沒事。
  她伸出手來探空調風,哎呀了一聲,從床上跳起來,一邊找空調遙控器,一邊說,風都往你那邊吹呢,我得往上打一點。
  我坐起身來,皺著眉頭說,那不就吹到你身上了?
  葉子薇說,不要緊,我被子厚。
  我撓著頭發說,把你吹感冒了,我會內疚到內傷的。要不這樣吧,我也上床睡,反正我後半夜都要動手的,現在躺哪都一樣。
  她放下手中的遙控器,眼珠子朝上,思索道,讓你上床也不是不行啦,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如獲至寶,拿起枕頭被單扔到床上,然後砰一聲把自己也扔了上去。我拍著身邊的位子,對葉子薇說,快過來睡呀,我會證明給你看的,我就是那樣的人。
  葉子薇爬上了床,在我左邊躺下,側臥,盯著我說,你要是敢亂來,我一腳把你踹下去。
  我點點頭,同時迅速伸出右手,攬在她的腰上,問,這樣算是亂來嗎?
  她試圖把我推開,笑罵道,色狼,有色狼!
  我手上加重了力度,把她摟得更緊,看著她的眼睛說,葉子薇,我喜歡你。
  雖然剛才在車上,我也說過這句話,但甜言蜜語就好像化妝品,有哪個女人會嫌多呢?
  床頭燈在她身後亮著,是溫暖的黃色。兩人離得那麽近,她的影子遮住了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她溫暖的鼻息。
  她安靜下來,撲閃著睫毛,說,你騙人。
  我說,我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誠實。
  葉子薇揚起下巴道,好,那你說,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我毫不猶疑地說,高二。
  葉子薇撅嘴道,詳細點。
  我脫口而出,時間是高二上學期,人物是你,地點是軍訓後的聯歡會。從此之後,你的倩影就在留在我心裏,揮之不去。
  她閉上眼想了一下,然後睜開眼睛說,我那時怎麽了?
  我幫助她回憶,說,你在台上唱了首歌。
  她咬著下唇,嗯?
  我再一次提示道,夢醒時分。
  葉子薇哦了一句,恍然大悟的樣子。突然之間,她用力在我胸口推了一下,迅速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她把被子蒙在臉上,氣鼓鼓地說,鄧雲來,我記得了,我是跟何小璐一起唱的!
  我試圖把手搭在她腰上,卻被她狠狠捏了一下。我吃痛地收回手,卻又再次摸索了過去,對她說,有種你就捏死我,我變鬼還是一樣喜歡你。
  她呼一下轉過身來,捶著我的胸口,怒斥道,別以為我忘了,軍訓完之後,你就跟何小璐拍拖了。還說喜歡我,鄧雲來,你這個大騙子!
  我抓住她的雙手,神色嚴肅地說,其實,這裏麵有個故事,你願意聽我說嗎?
  她恨恨道,不聽,不聽!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那麽多年前,我看著你們在台上唱歌,突然有個聲音在高處說,鄧雲來,你會娶台上的女人為妻。隻可惜,當時我會錯了意。
  我用掌心覆蓋她的雙手,溫暖著她說,天意不可違,她是我第一個女朋友,你做我最後一個,好嗎?
  葉子薇咬著嘴唇,若有所思的樣子。笑靨是像花一樣,一點,一點,慢慢綻放的。
  她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簾。嘴角滿是笑意,低聲道,那就試一下咯。
  我左手從她脖子下麵伸過去,輕輕按著她的後腦。其實這個動作是多餘的,因為她的唇已經迎了上來。我們吻在一起,濕吻,嗯,今晚用的是同一種牙膏。
  你知道,這樣側臥著接吻,是很費力的一件事情。一方必須稍微撐起身子,才好把兩個人的頭顱,像剪刀那樣錯開。所以我一個翻身,直接把她壓在身下,這樣就方便多了。
  我右手撫摸著她的睡衣,絲綢的質感從掌心傳來,又麻又癢。她的肌膚勝雪,會比絲綢更滑嗎?對此,我很有興趣探索一下。
  然而,葉子薇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腕。她輕輕咬了一下我的嘴唇,含混不清地說,雲來,不要。
  我當然是要的。
  如果你有過同樣的經曆,你會知道,從不要到要,是一個多麽漫長而艱巨的過程。如果你有過同樣的經曆,你更加知道,有許多障礙,在設下的那一刻,就是為了被越過的。
  我的經驗是,除非對方狠狠給了你一巴掌,否則她就是在禮節性地拒絕,是在客套。要不然怎麽的,蓋棉被,純聊天?都是大人了。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她終於不再說不要了。我正準備進入主題,突然間五雷轟頂,我想起剛才買了那麽多東西,竟然忘了最最重要的日用品!
  我右手撐起身子,左掌啪一聲打在腦門上。葉子薇睜開眼睛,疑惑地看著我。不知道她家有沒有備著,不過就算有,她也不會拿出來的。我們還沒熟到那種程度,何況她也不是Cat。
  我摸著下巴,焦急地說,該死,我忘了買那個,你樓下有便利店吧,剛才上來時好像有看到……
  葉子薇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然後她輕輕握住我的手腕。謝天謝地,在這個時候,我的經驗終於彌補了失誤。我聽到了她沒說出來的那句話,她說的是,今晚不用了。

  第十章
  拋開小小的顧慮之後,戰事再度重啟,我們越吻越烈,打得火熱。當我終於褪去她所有的防備,竟然不由得搖了搖頭。天哪,她跟我那麽多年來所想象的,竟然是一模一樣。
  我從來不相信神的存在,這時候卻有那麽一點點動搖。如果不是神,這麽完美的藝術品從何而來?
  戰況到了這個時候,又有了一些反複。她掙紮著要穿回衣服,我拿出戰勝一切的革命毅力,在又一次由上至下的拉鋸戰後,終於,我撕開所有防線,進入了敵方。
  葉子薇拍打著我的肩膀,那力氣絕對說不上重。她皺著眉頭,好像要哭出來一樣,她說,太快了,怎麽會這樣?
  我想要好言相慰,給她一個許諾,話到嘴邊,卻什麽都懶得說了。
  真好笑,怎麽會這樣?這不就是你營造了整個晚上,想要得到的結果嗎?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虛偽而且無趣,為什麽你一定要是受害者,不能是從犯?
  我張了張口,最後,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講。
  以後多少次回憶這個晚上,我體會到的是巨大的絕望,對自己,也對這個世界。埋藏已久的熱望,在得到滿足的一瞬間,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欣喜,而是“不過如此”的失落。索然無味,還有怨恨。
  葉子薇,你這個蠢女人。你不該那麽輕易被我得到,真的不應該。
  我咬緊牙關,開始感受每一次複仇般的挺進,感受這條不太長的通道。這裏是生命降臨的地方,也是這個故事真正開始的地方。隨之而來的糾纏和撕裂,真正的愛,以及真正的恨。
  在富有節奏的律動裏,她眼角的淚終於被震落,喃喃地說,雲來,我們怎麽會這樣?
  燈光還是那麽溫暖,她緊閉雙眼,所以看不到我嘴角的冷笑。我哼了一聲,心裏說的,竟然是這樣一句:
  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雖然應該是安全的,但在最後關頭,我還是抽身而出了。小心駛得萬年船,更何況今晚是盂蘭節,萬一搞出人命,那肯定是怨鬼投胎。
  我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翻身下馬,倒在睡床的一側。葉子薇慵懶如泥,掙了幾掙,終於還是靠了過來,把臉枕在我的胸膛上。我閉上眼睛,掌心掠過她的肩背。
  寂靜世界,不發一言。
  沉默是由她打破的,第一句話是,雲來,剛才哦,你跟我想的不一樣。
  我差點就睡著了,驚了一下,醒過來說,嗯,有什麽不一樣?
  葉子薇說,我以為你會斯文一點的,你是好學生呀。
  我啞然失笑,無話可說。我不做好學生很多年。
  她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有孩子呢?然後又抱怨道,雲來,我的腰好酸。
  我笑出聲來,哈哈,你別搶我台詞呀。
  葉子薇在我腰裏狠狠捏了一下,說,你還笑,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子。
  我問,那你想會是什麽樣子?
  她說,以為我們會聊天,一直聊一直聊,直到有一個人先睡著。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假如真的是這樣,這個夜晚會更值得銘記。在這個操蛋的世界上,純真是多麽珍貴的東西,哪怕是裝出來的純真。
  她卻警覺地抬起頭來,緊張地問,為什麽歎氣,是不是嫌棄我了?我早知道你會嫌棄我的……
  我實在無心解釋,隻好用吻封住她惹人憐愛的嘴唇。誰知道長吻剛剛結束,她卻像個小女孩一樣,盯著我的眼睛,期待地問,雲來,你……
  絕不能讓她把剩下的話說出來,於是我粗魯地撓了撓大腿內側,大驚小怪地嚷嚷,哎呀,我得先去洗個澡。
  衛生間裏濕漉漉的,剛才洗澡的水都沒幹。排氣扇嗡嗡作響,燈光比我的皮膚還要蒼白。
  我站在蓮蓬頭下麵,讓水清潔我的身體。疲倦是隨著水花一起落下的,我狠狠抓了一下濕淋淋的頭發,防止自己在衛生間裏睡著。
  沒有讓葉子薇來鴛鴦浴,因為我不習慣跟女人一起洗澡,哪怕是很熟的女人。男體大多是醜陋的,我更無意展覽自己的胸膛,它像奇石一樣嶙峋。
  這真是一件操蛋的事情,像我這樣沒臉沒皮的男人,竟然對自己的身體保持著旺盛的羞恥心。對不起,它長得這麽難看。
  洗完擦幹之後,我又穿上了今晚新買的沙灘褲,還有短袖上衣。打開房間門的刹那,我發現葉子薇並沒有睡著。她穿著絲綢的睡衣,眼睜睜地盯著天花板,若有所思的樣子。這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我假裝輕鬆道,我洗好了,到你咯。
  她從床上起來,沒有說什麽,走出房門的時候,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勉強笑了一下,幾乎在沾上枕頭的那一刹那,我就睡著了。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盛夏的教室裏,電風扇無力地轉動。老師在講台上說些什麽,聲音虛無縹緲,粉筆灰在陽光的縫隙裏飛舞。我趴在課桌上昏昏欲睡。坐我後麵的小川,用圓珠筆捅了一捅我,說,雲來,有人找你。
  我睡眼惺忪,朝教室門口看去。卻是何小璐,她紮著馬尾辮,手裏牽著一個小男孩。他七八歲的樣子,身穿90年代初常見的那種水手服,白色上衣是的確良料子的,藍領子,藍短褲。臉上卻是一團模糊,看不清眉目。
  何小璐低下頭,扯了扯小男孩的手,哄道,快叫爸爸。
  我猛然從夢裏驚醒,瞳孔極速放大,心髒跳得快要發狂。我從床上坐起身來,背上已經濕了一片。
  真見鬼,七月十四,這個邪門的日子。
  葉子薇被我吵醒了,摸著我的手臂,含混不清地問,雲來,怎麽了?
  我抹了一把冷汗,再深吸一口氣,平靜自己的心緒。然後,我把臉埋進她雙乳之間,甕聲甕氣地說,我們再來一次。
  雲來,起床了。
  嗯?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個女人站在床前,輕輕撫摸著我的臉。晨曦穿過她的蓬鬆長發,灑落在枕頭上麵。
  我的睡意還沒有完全散去,朦朦朧朧想喊一聲“媽”,覺得不對勁,又想說“璐”。幸好,我及時醒悟過來,打了個哈欠來掩飾,然後說,早啊,子薇。
  葉子薇俯下身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微笑著說,起來吃早餐了,大懶蟲。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麽,呀了一聲,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我在床上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廚房傳來滋啦啦的聲響,還有食物的香氣。陽光是嶄新的,空氣裏都是居家的溫馨。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
  我洗漱完畢,到餐桌前坐下。兩碗白粥,潮州鹹菜、黑橄欖各一小碟,炒蛋一份,還有一盤煎的帶魚。她家的餐具都很細致,搭著這些開胃的小菜,一看就有食欲。有多久沒吃這麽像樣的早餐了?
  我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表情誇張地說,好香啊。
  葉子薇夾起一塊帶魚,放到我麵前的小碟子上,一邊嗔道,油嘴滑舌的,跟高中時一點都不像了。
  我做了個鬼臉,然後喝一口粥。應該是她剛才就盛起來涼了,所以現在的溫度,入口剛剛好。
  葉子薇雙掌交叉,撐在下巴前,微笑著看我。我夾起一塊帶魚,笑著說,你真體貼,知道幫我補鋅。
  她搖頭笑道,你啊,沒救了。
  吃完早餐,就到了告別的時候。兩個人隔著餐桌,各有心事的樣子。昨晚的百合站在瓶子裏,跟我們一樣沉默。
  我敲了敲桌子,沒話找話,子薇,要不要先送你去公司?
  葉子薇玩弄著碗裏的匙羹,說,不用了,公司離得近,我走路就可以。
  她又抬起頭來,笑著說,而且白癡哦,現在才幾點?
  昨晚洗的衣服果然幹了,我穿戴整齊,確定東西都帶了,就站在門口穿鞋。每次過完夜,準備閃人的時候,心裏都有種解放似的輕鬆。這一次,好像稍微有些不同。
  葉子薇站在我旁邊,叮嚀道,高速路上要小心哦,寧願遲到,也不要超速了。
  我穿好鞋子,直起腰來,笑著說,嗯,超速兩百,比遲到罰得多。
  她瞪了我一眼說,不是這個意思啦,是要你注意安全。
  我點頭道,遵命。
  葉子薇低下頭,兩隻食指輕輕相碰,低聲道,那就這樣咯。
  我不愧是善解人意的婦女之友,把她摟了過來,準備在額頭上親了一下。但是她仰起長長的脖頸,閉上眼睛,嘴唇微張的樣子,我隻能卻之不恭了。
  這本該是個告別的吻,卻比昨晚那個還要長。她身上的味道很好,有那麽一瞬間,我突然想問起兩雙拖鞋,還有雙人床。或許這些東西,都是她的前任的遺留而已,或許她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或許,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麽糟。
  當然了,我並沒有問出口。經過昨晚一役,攻守已經換位,現在我方處於優勢地位,又何必心急?廣大男同胞應該歡呼雀躍,當今世界,說到底還是個男權社會。
  道別之後,我轉身出了門。葉子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再次交代道,雲來,路上小心,到了給我個短信。
  我把車子開上地麵,看一看時間,想要不超速又不遲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靠在路邊想了一下,索性還是發個短信給老板,胡亂編了個借口,請假一天。
  那麽,接下來去哪好呢?回到樓上,跟葉子薇再纏綿一回?聽上去不錯,但這樣一來,或許她會產生誤解,以為我有了長期發展,甚至是結婚的打算。我用手指敲著儀表台,想了幾分鍾,終於打定主意。難得來廣州,那就故地重遊一次吧。
  去那個地方的路,我曾走過許多次的,不過那時都是在大巴車裏。如今我開著車,在路上遊弋,慢慢穿越這個城市。跟幾年前相比,沿途的景物都些改變,不變的,是塞車和擁擠。
  到了白雲山腳下,我停好車,走到那個大門前,找個地方,坐下來抽煙。此地的變化很大,不變的是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年輕,漂亮,打扮時尚。畢竟這所學校,是以美女和女同性戀而聞名。但是對我而言,這個學校,隻是何小璐的學校。
  我平生第一次被拋棄,就是在這裏,因為何小璐堅決不讓我再進她的宿舍。那個午後黃沙彌漫,陽光刺眼,那個午後,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無力挽回,隻能眼睜睜看它離去。這就像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死,那麽堅硬而無力。
  我抽了一口煙,現在回想起來,她並沒有什麽好的。長得有一點點像莫文蔚,當然腿沒那麽漂亮。這個故事也沒什麽驚心動魄之處,不過就是日了,淡了,散了。隻不過因為是她先說分手的,所以才折磨了我那麽久。
  那一天後,我學會了抽煙。
  其實我要感謝你,在經曆過絕望之後,讓我變得沒心沒肺,從此感受不到痛楚。人的感情是一個容器,像玻璃杯,裝滿了水之後,就會溢出來一些,再也裝不進新的東西。
  再其實,有個人可以讓你裝在心裏,恨一輩子,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情。

  第十一章
  回到深圳,已經是中午時分。我打開家門,飯也顧不上吃,直奔枕頭。昨晚本來就短,折騰了兩次,還抽空做了個噩夢,哪能不困?實際上,剛才在廣深高速上,我已經是一路的哈欠,好幾次差點打瞌睡,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
  我在床上睡得死去活來,醒來時天色已經黃昏。仍然是被電話吵醒的,公司的前台妹妹。此姑娘傻乎乎的,年方二十三,“恨嫁”兩個字已經寫在臉上。我招惹不起,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
  前台妹妹關切地說,鄧哥,今天沒來上班,生病了嗎?有沒有去看醫生?
  我打個哈欠道,看了,醫生說是楊梅大瘡。
  她迷糊地問,那是什麽病?不嚴重吧?
  我一本正經地說,還好,發現得早,醫生給我開了些福壽膏,一碗水煲成七碗,喝完就能好。
  前台妹妹的聲音更加迷糊了,福壽膏,又是什麽東……
  我裝作焦急地打斷道,哎呀,我煲的藥滾了,先不聊了,拜。
  楊梅大瘡就是梅毒,鴉片美其名曰福壽膏。我倒不是有心調戲她,不過是習慣了一開口就胡扯。這大概屬於一種條件反射,跟巴普洛夫的狗是一樣的性質。
  掛了電話,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這才發覺自己餓得夠嗆。想要自己做飯,又怕餓昏在廚房,算了,樓下真功夫對付一餐吧。我抄起一本小說,開門準備下樓,突然之間想,如果葉子薇在我身邊,今晚她會做什麽菜呢?
  吃完飯後,在樓下四處走動,幫助消化。俗話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飯後萬步走,得,你又餓了。
  我走到一個路燈下,前一陣子那個斷電的晚上,就是在這裏打電話給劉麥麥,告訴她我對葉子薇的仰慕之情。在此之後,故事連滾帶爬地前進,不過半個月時間,就搞定了惦記十年的校花。
  早上離開廣州之前,就先給葉子薇發了短信,謊報軍情,說已經回到深圳。她馬上回了信息,說,那就好,中午好好休息。過了十幾分鍾,又發了一條,問,雲來,我們是不是發展得太快了?
  我當時正在開車,不過即使閑著,也不會回答這樣愚蠢的問題。的確是太快了,可那又怎麽樣?做都做了,還能倒帶嗎?
  我站在路燈杆下,把小說卷起,塞進褲兜裏。先抽了根煙,然後打電話給劉麥麥,沒接,估計正在帶兒子。我又抽了根煙,想了一想,還是撥通了葉子薇的號碼。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抱怨,她說,還以為你再不找我了呢。
  我安慰說,傻瓜,你那麽好,我怎麽舍得?
  葉子薇更加不滿了,少哄人,早上都不回我短信。
  我解釋道,今天上班忙嘛,更何況,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一兩條短信?
  她的聲音有點歡喜,真的?那你說哦,我們現在算不算是男女朋友了?
  我毫無責任地隨口答應,那當然算了。
  葉子薇甜甜地笑了,用嗲到骨頭發麻的聲音說,男朋友,我命令你,給我講個笑話。
  我用肩膀夾住手機,一邊點煙,一邊說,沒問題,講笑話我最擅長了,實不相瞞,我是省港澳第三屆笑話大王。
  葉子薇快活地說,好啊,那你快講啊,笑話大王。
  我狠狠吸了口煙,然後說,聽好了,笑死不償命的。你還記得南哥嗎?王浩南,也是跟我同班的。
  她說,記得記得,是不是留一個中分,總喜歡用手梳頭發的那個?一想起他就好笑死了。
  我笑道,是,不過我要講的這個笑話,主角是他老婆……
  葉子薇哇了一下說,他也結婚啦?
  我清了清嗓子說,嗯,你聽著,他老婆是在小學裏教英語的,我們都叫她小張老師。話說這一天,小張老師正在上課,她在講台上說,同學們,今天我們來學A、B、C、D……這時候,一個男孩站起來說,老師,你講的這個B,是不好的。
  講到這裏,葉子薇已經嘻嘻嘻地笑了,看來她的笑點也不高。
  我接下去道,小張老師就問啊,B怎麽不好了?小男孩說,我媽媽講,B是罵人的髒話。小張老師連忙說,你媽的B,跟老師的B是不一樣的。
  葉子薇努力壓抑著笑,哈哈,咯咯咯。
  我停了一下,模仿女人的腔調說,你看啊,老師這個B,是外國人用的。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爆笑聲,上氣不接下氣的,我能想象出她笑彎了腰的樣子。其實,小張老師教的是英語沒錯,但這樣粗俗的笑話,隻能是我編排給她的。
  我一邊抽煙,一邊耐心地等葉子薇笑完。結果,一分鍾後,她又下達了第二個命令,她說,親愛的,再給人家講一個嘛。
  下一個,然後又下一個,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電話。當我們最後說再見時,天已經黑透了,城市裏萬家燈火。我看了一眼手機屏幕,通話時間:2小時29分。
  我給自己翻了個白眼,先是捐了150給廣深高速,現在又為中國移動創造了幾十塊錢利潤。按照南哥的說法,我助推了GDP增長,為國家發展出了一份力。到了實現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的那一天,黨和人民不會忘記我的貢獻,絕對不會。
  星期天下午,小川從長春回來了,我開著雷克薩斯去機場迎駕。這車借我顯擺了幾天,現在也該完璧歸趙了。
  我停好車下來,剛抽了兩根煙,就看見小川遠遠地走過來,風塵仆仆的樣子。我幫他打開車門,彎腰攤手,一臉諂媚地說,劉行長,請上車。
  他在我胸口擂了一下,笑罵道,別裝神弄鬼的。
  我舉起手來,晃動著鑰匙說,你自己開?
  小川捧著胸口,心有餘悸道,還是有勞你一程吧。這兩天可把我折騰壞了,那一群東北哥們,喝白酒都用鋼化玻璃杯。
  我們各自上了車,小川嗅了一下說,咦,你竟然沒在車上吸煙,真難得。
  我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嗯,革命靠自覺嘛。我就是在後座上搞了個90後,弄得水漫金山,你得洗一下座墊。
  小川哈哈笑了,剛要說什麽,我口袋裏卻響起了鈴聲。是葉子薇。我掏出手機,接起來說,正開車呢,回去打給你。
  放下電話,小川嘴角掛著笑,看著我問,談戀愛了?
  我心裏一驚,這小子眼睛真毒。臉上卻不動聲色地說,嗯,就是那90後,跟我討幾十塊,好買勁舞團的衣服。
  小川搖頭笑了一下,然後回過頭去,若有所思地看著前窗。路麵和行人都快速掠過,像再也無法挽回的時光。
  沉默了好一會,他歎了口氣說,雲來,感情的事情我不懂,但聽我這一句。跟她在一起,你要收放自如。
  前麵明明是綠燈,卻硬有人拖家帶口的,十萬大軍橫渡斑馬線。我煩躁地按了幾下喇叭,卻假裝平靜說,小川,你要是知道點什麽,直說,別跟我兜圈子。
  小川說,我能知道些什麽,我知道的,你肯定都知道了。
  他又笑了一下說,能不能當我什麽都沒講過?要不然,以後胸花成了我嫂子,你們還不得跟我絕交?
  我心裏暗自不悅,頂你個肺,你要說就說,不說就別挑起話頭。本打算嫌他幾句,想想還是算了,為這種事情置氣,犯不上。
  於是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莫不是你跟她有過一腿吧?
  小川哈哈笑道,你啊,就別瞎猜了,我跟她高中畢業後就沒見過。再說了,你知道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麵,要不然……
  他的意思是說,要不然他太多女人好搞了。據他說,辦貸款的客戶裏,有幾個芳心寂寞的富婆;有一次我去他行裏,也看見個女實習生對他大拋媚眼。依我看來,那個穿黑絲的實習生,是準備著,時刻準備著,為革命而自動獻身。
  我跟小川說,子曾經曰過的,有女自遠方來,不亦日乎?
  他歎氣道,鄧大情聖啊,你以為人人跟你一樣瀟灑?我要顧慮的太多了,有賊心,沒賊膽。
  其實要我說,他不是沒賊膽,而是沒時間,沒精力。這幾年來,他全心全意投入到事業上,悶聲發大財,其餘的都無暇顧及。應該這麽說,白手起家,他是新世紀的典範。
  小川畢業之後,剛到銀行沒多久,就趕上了全國房價大躍進。他有銀行的信息跟資源,看準時機,決定放手一搏。一開始,他申請了各種銀行的信用卡,一共十張,五萬塊,交了第一筆首期,買下很小的一套房子。
  緊接著,他把這套房子賣掉,賺了第一桶金,大概八萬。用這八萬又買了第二套,再賣掉,抽出一部分還了卡數,接著買第三套。就這樣滾雪球似的,不斷重複操作,滾出了市區裏一大一小兩套房子,滾出了我們坐著的這輛雷克薩斯。
  當然,這些投機倒把的炒房伎倆,他是事後才告訴我的,而且語焉不詳,關鍵的細節一概不提。如今他身價數百萬,我還是個打工仔,有時候我會揶揄他,小川,當時有機會發財,你也不提攜一下我?
  他就會一本正經地解釋,我現在是賺了,可當時誰知道呢?如果我叫上你一起炒,炒焦了,欠一屁股貸款,難道我們一起逃到泰國?

  第十二章
  星期天晚上,終於取回了普桑。這車雖然外形寒酸,內飾都是塑料,轉動方向盤時,硬得像冬天的橡膠管,但這畢竟是自己的車。所以,別說在裏麵吸煙了,就是燒烤都行。
  星期一回公司補了張假條,然後又開始沉悶的工作。地獄那麽多層,除了“無間道”,一定還有一層“上班道”。在這一層裏,冤魂被罰永世上班,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上夠十萬八千年。
  其實,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或者是江湖藝人,行走天涯,表演胸口碎大石。後來,我漸漸長大,成了一個上班族。這真是一個憂傷的故事。
  好容易一天熬了過去,我站在公司門口打卡,前台妹妹湊過來說,鄧哥,你身體好了嗎?
  我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說,好了,現在我沒毒。
  她還想說什麽,但後麵的同事像潮水一樣,裹挾著我們,湧進了電梯。四壁都是喧鬧,每個人都在熱烈發言,柴米油鹽,無聊笑話。生活跟之前沒有不同。喔,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在電梯門打開的一刹那,我的手機響了。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個女人,葉子薇,校花,還是女朋友?總而言之,我接起了電話。
  我鑽進了車子,手機夾在肩膀跟臉頰之間,一邊打火,一邊匯報道,校花同學,我這正要開車呢,要不回家再打給你?
  她沉默了兩秒,撒嬌道,嗯,不要嘛,我們邊開邊講好不好,反正你車技那麽棒。
  其實我應該拒絕的,就像拒絕以前那些女人一樣。但是,我想了一下,還是乖乖就範了。
  實際上,自從星期五晚開始,這種趨勢就開始了,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勢。葉子薇會打很多電話給我,而且每個都會講很久。有幾個情況是允許掛電話的,上班,洗澡,吃飯,本來開車也是可以的,但現在終於被剝奪掉了。
  我的耳機早不知道扔哪去了,所以這些天來,我連上廁所都是單手操作的。
  但是說到底,這所有的麻煩,都是我自找的。正所謂,吃人的嘴軟,日完了心軟。再強勢、再無情的男人,心裏都有那麽一塊柔軟的地方,就像是蠻牛的鼻子,隻要給它上個環,就能乖乖牽著走了。
  所以,奉勸所有男同胞,一定要管好上下二巴,否則的話,終有一天會受製於人。
  不過換句話說,我肯被她牽著鼻子走,願意花那麽多時間跟她煲電話粥,說明我還是把她當成女朋友了吧。分隔兩地的戀人,因為不能經常見麵,隻好用一些無聊的對話,來填補空出來的劇情。
  久違了啊,雙城之戀。女主角雖然換了,場景還是那兩個城市。隻不過,多年前的宿舍電話,換成了今天的手機。
  星期五的時候,我接到了兩個邀約。
  第一個是Cat,問我晚上要不要去泡吧。她興高采烈地說,老娘上星期拍了一組男人裝的照片,還沒出街,你請我喝酒,我帶給你看。
  我故意問,哦,攝影師小夥子帥嗎?
  Cat不搭我的茬,繼續說,在一個建築工地拍的,老娘戴安全帽,穿工裝褲,上半身真空,火辣得一米。
  我笑著打斷,拉倒吧,你身上哪塊火辣的我沒見過?
  Cat不高興了,問道,鄧雲來,你到底看不看?
  我說,我買一本雜誌,可比請你喝酒便宜多……
  啪,她掛了電話。Cat來自全國三大火爐之一,所以這種火爆性格,算是有跡可循。其實,我挺想看看那照片拍成什麽樣,不過還是算了,下次吧。
  另一個是來自南哥的,自從得知我跟葉子薇勾搭上了,他顯得比我還亢奮。南哥在電話裏說,明晚九點,錢櫃,房我訂好了。你,我,小川,一律攜眷出席。
  我裝糊塗道,我那麽多眷,你要我攜哪個生肖的?
  南哥不耐煩道,葉子薇,葉子薇!你要不帶上她,門都不給你進。
  本來我就跟她約好了,她明天早上就會坐火車來深圳。既然人民群眾的呼聲這麽高,我也隻好帶她出場了,葉子薇,傳說中的大胸校花。
  唉,其實我是多麽低調的人。
  我又在火車站接葉子薇了,上一次我們是老同學,這一次,我們是勾搭成奸的老同學。
  帶她來到了停車場,看見靜靜蜷曲在陽光下的普桑,她表情還是為之一滯。進了車子裏,我解釋說,上次那輛雷克薩斯,是小川的車。
  她問,那這輛是你的吧?
  我說,是。
  她爽朗地笑,那就好了。
  她低下頭,從手袋裏翻出一件什麽東西,說,這是我從北海道帶回來的護身符,我可不想係錯地方了。
  我轉過頭去,她手裏拿個小紅布袋,上麵繡著“平安禦守”四個字,正自作主張地係在倒後鏡上。
  完了之後,葉子薇又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裝模作樣地拜拜,口裏念念有詞,菩薩保佑,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我不禁啞然失笑,說,這裏是中國菩薩的地盤,你那日本菩薩,不管事。
  葉子薇撅著嘴說,那你喜不喜歡嘛?
  我頭點得像雞啄米,連聲道,喜歡,喜歡。
  她用指尖輕蹭我的手背,說,你喜歡就好。
  這個動作讓我心癢難耐,車子的手刹放下去了,另一個手刹卻砰地站起來。隻可惜車窗沒有貼膜,當務之急是加大油門,趕快回家。
  這一次感覺比上次好多了,或許因為我有主場之利?
  我住的地方是一個小複式,樓上樓下都空蕩蕩的。地板上這裏一堆,那裏一堆,到處都是書,像遍地的微型碉堡。如今我們在樓上所謂的臥室裏,陽光穿過窗簾,呈現出一派暖色調,空調發出嗡嗡的微響。
  兩三件錦繡衣服,順勢放在一大堆書上。她穿著我的白襯衫,我穿著我的黑褲子;我光著上身,而她光著下身,有一條小蕾絲,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白襯衫是白的對吧?但在她大腿的對比下,就顯得有些米黃色了。她正麵對著我的時候,春光乍泄,那種誘惑就不要說了;當她轉過身去,襯衫的下擺,勾勒出一個倒立的大桃心。好幾次的,我差點把持不住,要撲上去咬一口。
  我躺在椅子上,懶洋洋地翻一本小說。視線卻常常不由自主的,從字裏行間滑了出去,落在她身上。偶爾也會吞一下口水,沒什麽好掩飾的,人之常情。
  葉子薇蹲在窗前,凝神看那群熱帶魚,突然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喜地叫,雲,快過來看呀,這隻魚要生BB了。
  我懶得起身,應付道,你說白色那條吧?那是四娃,肚子一向就那麽大,不是要生孩子。
  她轉過頭來,疑惑地問,絲襪?
  我岔開話題說,子薇,我們中午出去吃,還是在家裏做?
  她想了一會說,出去又要化妝,還是在家裏做吧。
  我打了個哈欠道,好啊,等會我去煮個麵。
  葉子薇卻說,煮什麽麵,我給你做飯。
  她站起身來說,我先去看看冰箱裏有什麽菜。
  我來不及阻止,她已經蹬蹬蹬下了樓。我剛剛無奈地起身,樓下的驚呼響徹雲霄,啊!
  理論上來說,我家的冰箱有半年沒整理了。實際的操作建議是,在打開冰箱前,最好戴上防毒麵具。
  我慢慢走下樓梯,明知故問,怎麽了怎麽了?
  葉子薇捏著鼻子,一臉無辜地說,好難聞啊,快把我熏死啦。
  我喔了一聲,懶洋洋倚在扶手上,安慰道,你算幸運的了,上次我打開冰箱,裏麵跑出來一頭猛獁象。
  她砰一聲關上冰箱門,手撐著額頭,歎氣道,你啊,不會照顧自己就算了,還總是不正不經的。
  她又低著頭,像在自言自語,這樣子,怎麽做人老爸。
  我猶如五雷轟頂,嚇得花容失色,差點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好不容易穩住身形,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麽老爸?
  葉子薇抬起頭來,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她說,傻瓜,就隻準你開玩笑啊?
  我鬆了一口氣,還想再確認一下,她卻已經轉過身去,四處走動,對著我家裏的擺設,開始指點江山。
  她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用當家作主的語調說,這邊擺個書架,把地板上的書都放上去。沒電視機,怎麽連茶幾都沒有?對了,這裏還得添兩張凳子……
  葉子薇一路巡進了廚房,我也尾隨進去,打開水龍頭,仔細地洗幹淨雙手。
  她一樣樣地清點,數道,要買炒鍋、鍋鏟、砧板、多兩個盤子,味精、鹽、雞精,還有封袋夾也要買。雲來,你快去拿張紙記下來,我們先去吃飯,下午去超市跟宜家,一次全部采……
  我擦幹雙手,突然欺身上前,左手從背後托住她前胸,右手貼著大腿往上。她還來不及反抗,我的拇指撥開一層薄薄的障礙,鑽了進去,堵住她源源不絕的嘮叨。她嚶嚀一聲,有些地方軟了下去,有些地方越鉗越緊。其實,我是個手藝人。
  我貼在她耳朵旁邊說,好啦,聽你安排,不過出門前,你得先隨我安排。

  第十三章
  中午我們隨便吃了頓飯,然後便開赴宜家。因為之前沒有去過,隻是大概知道在哪個方位,所以找起來頗費了一點周折。俗話說得好,女怕嫁錯郎,男怕沒導航啊。
  進了宜家,我更覺得頭暈氣短。這根本不是什麽家俱店,是一個用貨架圍成的巨大迷宮。照我推測,一定曾有人在裏麵迷路,然後直接餓死。葉子薇倒是顯得輕車熟路的,她挽著我的手臂,指引前進的方向,這樣我才不用撒麵包屑做記號。
  葉子薇總結道,這間宜家跟廣州的差不多。
  我點頭附和道,是的,我也覺得。
  她看了我一眼說,廣州那家你去過?
  我老老實實交代,沒有,連深圳這家也沒有。不過我無條件接受你的領導,也無條件同意你的看法。
  葉子薇卻說,看起來,你這幾年的感情生活挺空白的。
  我沉思了一會,從某一個角度來講,她說的也對。
  我們看了許多展示出來的樣品,一一記下型號,然後就去了領貨的區域。正在搬貨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南哥打來的,他問,雲來,今晚要不要先一起吃飯。
  我谘詢了領導的意見,然後答複道,不用了,今晚直接去錢櫃就好。
  南哥在電話裏問,嘿嘿,你小子,跟葉子薇在一起是吧?
  我搬貨搬得有些氣喘,急促道,嗯,出來買點東西。
  南哥會意一笑,然後他用過來人的語氣,循循善誘道,年輕人,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是精子總會花光的,省著點用啊。
  大采購之後是大整頓,在葉子薇的英明領導下,我們決心改造萬惡的舊社會,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從宜家買回來的東西,大多需要自己組裝,這種事情當然不能讓女人來做。有一種理論說,工作中的男人最帥,對此,我很好地提供了一個反麵教材。不過算了吧,狼狽就狼狽一點,我又不打算當水管工。
  搞完住之後,就要搞吃了。這個項目由葉子薇主持,我主吃。忙活了一下午,我食欲大開,而且她的廚藝真的不賴。
  吃完飯快八點鍾了,我開始洗碗的時候,她已經進了浴室;洗完碗之後,我又看了幾十頁小說,她還沒從裏麵出來。關於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我是這樣理解的,時間在男人這裏過得快些,在女人那兒過得慢些。
  又等了一會,我終於坐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敲響了浴室的門,裏麵已經沒了水聲,葉子薇問,怎麽啦?
  我催促說,快遲到啦。
  她答道,化一點點妝,馬上。
  結果,又馬上了十幾頁書。
  浴室門終於打開時,她施施然走了出來,臉上很淡的妝,眉眼恬然,毫無慌張的樣子。今晚她穿一件咖啡色長裙,白色上衣,標誌性的深V。她站在浴室門口,顧盼著說,哎呀,應該帶正式點的衣服。
  我拿著自己的換洗衣物,迎上前去道,葉子薇同學,我們是去唱K,不是去慈善晚會。
  她牽起兩個裙角,彎下膝蓋問,先生,我看起來行嗎?
  我唱道,andIsaidyes,youlookwonderfultonight。
  她笑著說,聽不懂你的英文啦。
  她又把我推進浴室,囑咐道,洗快點哦,別害我們遲到。
  當我們趕到錢櫃時,已經快要十點了。一路上,南哥差點把我的手機打爆,他批評道,無組織無紀律,下副本你敢這樣,早給工會開除了。
  我們跟在服務員身後,走在去房間的路上。葉子薇扯著我的手臂,有點緊張地問,我好久沒見他們了,第一次就遲到,他們會不會生氣啊?
  我安慰道,沒什麽啦,主角總是最後出場的,喔,我指的是你。
  服務員微笑著說,您好,到了。
  我說了聲謝謝,然後透過房門玻璃,向裏麵張望。兩位家屬正在合唱,南哥跟小川在那裏玩大話骰。我回過頭來交待葉子薇說,記得我剛才講的喔。
  她不耐煩地笑道,記得啦記得啦,我們快進去吧。
  房門剛一打開,歡呼和叫罵同時響了起來。
  南哥站起身來,罵罵咧咧道,你小子終於……哇,校花你好耀眼啊!
  小張老師跟小兔兩位婦女,把手裏的話筒當成塑料花,邊搖邊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小川舉起手裏的喜力,笑著說,遲到,罰你們半打,兩口子自行分配。
  我牽著葉子薇的手,走到沙發旁邊坐下。小張老師用話筒宣布,鄧雲來同學,鄧雲來同學,請先介紹你的美女老婆。
  我又站了起來,笑著介紹道,大家好,這位是我的女朋友,傳說中的葉子薇。
  然後我一邊指指點點,一邊說,子薇,我詳細介紹一下,哪,這是路人甲、乙、丙、丁,我不太熟的。
  甲乙丙丁笑罵著圍了過來,一定要罰我喝酒。我手搭在葉子薇小腹上,正色道,酒後駕車,萬一出事,這可是一車三命啊。
  葉子薇乖巧一笑,很配合地說,我又不會開手動波的車哦。
  南哥不滿道,遇一次撞車黨就怕成這樣,大不了打的回去嘛,帶發票找我報銷。
  其實,我本來就是打的過來的。不過今晚他們有組織有預謀,擺明了要灌我,想要推酒,總是得找些借口。我這樣溫文爾雅的男人,喝醉酒也一樣失態的,我可不想在新女友麵前出醜。
  兩位婦女把葉子薇挾持到一邊,三人開始熱烈地八卦,那親密無間的樣子,就像她們老早就是閨蜜一樣。要我說,古代三個女人一台戲,我們這三位現代女性,可以演一部棒子劇。
  這邊廂,我們三個男的還在打酒官司。推酒並不是滴酒不沾,不過就是打個折扣而已。南哥堅持要罰我三瓶,小川在中間和稀泥,最後我幹掉兩瓶了事。
  罰酒喝了,三個人皆大歡喜,坐下來玩大話骰。起叫是三個一,四個齋,五個不限,四次一瓶,劈加倍。玩這個小川是強項,他算數好,觀顏察色也很在行,講真話假話都是渾然天成。其次是南哥,他有一種無所畏懼的氣場,想劈就劈,決不手軟。像我這樣子,心計跟膽量都是半桶水的,畏首畏尾,拖泥帶水,往往輸得最慘。
  我喝了大概有四瓶吧,就苦著臉討饒,說再這樣就回不了家了。然後不管他們答不答應,我火速跑去點歌,又拿了話筒站到電視前,架勢一擺,算是安全離場。哼哼,先讓兩虎相鬥,等會再來收拾你們。
  我用手指敲了敲話筒,裝模作樣道,同誌們請注意,同誌們請注意,野豬馬上就要拉屎啦,野豬馬上就要拉屎啦。
  其他人都是敷衍地鼓掌,隻有葉子薇轉過身來,眼神期待地看著我。我捏著嗓子說,今晚音道有點發炎,請大家見……
  節奏就來了,開唱。你說你,從來未愛戀過,但很珍惜,跟我在消磨。這首歌算是暖場,張國榮作曲的,如果你知我苦衷。
  一曲終了,掌聲寥落。接下來是我的保留曲目,我清了清嗓子,一往情深道,接下來這首歌,獻給我的女朋友葉子薇。夢醒時分。音樂起,你說——
  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
  這首歌小川他們耳朵都聽出了繭,已經免疫了,但對於葉子薇來說,還是有很大殺傷力的。她從兩個八婆中抽身出來,靜靜看我。她輕輕拍著手掌,在每個空隙讚歎道,好聽好聽。
  沒錯,我的確唱得很好。當一首歌你用了十年時光來浸潤,你熟悉每個音的升降,正如你熟悉每段感情的起承轉合,這首歌,一定會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葉子薇,這個坐在我麵前,眼波流轉的女人。這首歌不但是給你,還給那個不在場的人。
  一曲唱完,南哥一邊搖著骰盅,一邊抱怨道,每次帶的妞都不同,每次唱的歌都一樣,什麽時候才能換換啊?
  小川抬起頭來,笑著對葉子薇說,嫂子,別聽他亂講,喝多了。
  葉子薇不說話,隻是笑笑地看著我。
  小兔把另一隻話筒塞到她手裏,說,薇,人家給你唱了,你也還他一個吧。唱什麽,我幫你點。
  葉子薇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幫我點SHE那首,花都開好了。
  小兔拉著小張老師去點歌,一邊點一邊介紹道,薇唱歌可好聽了,我們高中有什麽聯歡會,壓軸是大合唱,倒數第二個節目總是她。
  葉子薇手持話筒,站在房間中央。她先是低著頭,音樂響起來的那一刻,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盈盈淺笑。屏幕亮光的明滅之間,她眼裏有什麽在流動,那應該叫做感情,還是——愛?
  她輕啟朱唇,低吟淺唱。如果沒遇上,那麽多轉彎,怎能來到你身旁?現在往回看,每一步混亂,原來都暗藏方向。
  她還是凝望我,那樣子地凝望我。她眼裏流光溢彩,嘴唇上挑的角度,恰到好處,撥得我心弦蕩漾。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少年時傾慕的女人,她不是在我塵封的記憶裏,她就站在我麵前,楚楚衣服,輕歌銷魂。
  顏色豔了,香味香了,花都開好了;你是我的,我有愛了,世界完成了,喔哦。她唱到這裏,走上前來,輕佻地用食指挑我下巴。旁人紛紛起哄,我堪堪一笑,低下頭去,竟覺得耳根發燙。
  意亂情迷,是的,這四個字。

  第十四章
  是滿室不足的氧氣,還是血管裏流動的酒精,讓我覺得燥熱不安?
  葉子薇已經唱到最後了,心緊貼著手緊握著,沒有遺憾了,我很快樂,我很快……
  一直都是情深款款的,突然之間,她卻笑場了。隻有我知道原因,早上出門之那一發,她快到的時候,也是這麽呢喃的。
  這個女人,是天生的尤物。
  接下來的時間就有些淩亂了,先是大家紛紛上去唱歌,南哥吼的是Beyond的歲月無聲,小川獻唱陳奕迅的Shallwetalk,三個婦女同誌又合唱了一些我沒聽過的新歌。然後南哥提議,六個人一起玩大話骰,女的輸了,都由她老公喝。
  嘿嘿,就等你這麽說呢。
  房間裏除了小張老師,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小鎮,這時候一邊玩骰盅一邊懷舊,氣氛非常好。葉子薇也玩得不錯,偏偏南哥校花當前,急於表現,所以總是出錯,我們都說他是來騙酒喝。到後來他明顯高了,反而是由小張老師代的。
  這中間,葉子薇說要去上廁所,出門前把手袋也挎上了。我們都把骰盅扣著閑聊,等她回來再玩。小兔跟小張老師講起某一期的康熙來了,是小S還是蔡康永說,如果你的情人跟你在一起時,手機總是調成震動,那對方一定有問題。
  我的心突然就晃悠了一下,自從那次星巴克後,葉子薇的手機,確實沒在我麵前響過。我不是沒注意到,隻是不願想太多。
  南哥癱坐在沙發上,高高舉起手裏的喜力,酒都灑了一半。他吵吵嚷嚷道,來,我們是共過患難的,三兄弟走一個。
  我取笑道,共什麽患難,我們去東莞又沒給抓到過。
  小張老師瞪了我一眼,估計明天南哥酒醒,又要受一輪嚴刑逼供。
  南哥醉得不知死活,分辨道,東莞那是小事,我說當年高考……
  我打斷道,行了行了,別說那些乾隆年間的事。
  這時候門口傳來動靜,是葉子薇,她走過來坐下,挎住我左手。小川站起身來,笑著說,嫂子,你真有眼光。雲來看上去吊兒郎當的,其實很重情義,高考時要不是他……
  我再次打斷道,劉行長啊劉行長,不要痛說革命家史了,行不?
  小川哈哈一笑,好好好,總而言之,這瓶是我敬你跟嫂子的,我先飲為敬,你們隨意。
  我也站起身來,笑罵道,不就是想我跟你喝酒嗎,繞那麽多圈,來,幹了!
  酒隻剩下幾瓶,不久就清場了。南哥還嚷著要來多一打,我們齊聲喝止。是時候散場了,各回各家,接下來的是餘興節目還是交公糧,看你自己怎麽想了。
  南哥醉得腳步踉蹌,被小張老師扶著走,幸好她會開車。小川跟沒事人似的,不聲不響刷卡買單。我跟葉子薇就此告辭,走快兩步,以免被發現我們打車。
  我們上了的士後座,葉子薇倚著我的肩膀,不勝酒力的樣子。車窗上,路燈搖曳出黃色的光軌,她的發絲之間,暗香浮動。
  她還是用指甲劃著我手背,低聲問,剛才小川說什麽高考,是怎麽回事?
  酒精讓我的頭腦變得遲鈍,我一時間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想了一會,才哦一聲道,過去的事了,沒什麽好說的。
  她抬起頭來,撅著嘴道,說嘛,人家要聽。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是高考作弊而已。語文跟英語,我最拿手的兩門。當然,我們成功了。
  高考比不得平常考試,如果被抓住的話,一輩子就完了。我們之所以鋌而走險,一半是因為有必要,另一半是因為有把握。
  我們就讀的高中,是全縣最好的中學,也是曆年來的高考考場。這所學校有初、高中部,我們在裏麵讀了六年,一磚一瓦都非常熟悉,這就占了地利的優勢。監考的老師裏,有一半是自己學校的,可以算是人和。至於天時,大概是我們三人的八字裏,都有作奸犯科的命。
  在我們那個年代,有個Call機就很了不起了,現在的種種高科技作弊工具,那時候有個毛線。由於客觀條件的限製,我們隻能走low-tech路線。
  那一年的六月份,我們經過反複探討,最終敲定了一個方案,此方案毫無科技含量,而且臭氣熏天。我們利用夜修的時間,實地演練了幾次,證明這方法確實可行。好吧,那就豁出去了。
  在高三最後一次夜修的晚上,我們打開了紅油剝落的鐵蓋子,爬到教學樓的天台。在這裏廝混了六年,再多幾天,終於要離開了。那個晚上月明星稀,雲朵被風吹散,像一些不確定的未來。
  我們手搭著手,對天發誓。
  我說,如果誰不幸被抓……
  小川說,絕不出賣兄弟……
  南哥喊道,否則,小弟弟骨折!
  哈哈哈哈哈,我們仰天長笑,衣袂飄飄,那時的年少。
  關於這個計劃,我沒有對何小璐透露丁點。否則她一定要阻止的,她會說,你真傻,憑什麽要幫他們?
  七月流火,考試真正開始了。十年寒窗,為的就是這幾天,如果你也經曆過,一定會記憶深刻。
  考場是由電腦分配的,小川跟南哥被分到了同一間教室,我是另外一間。根據計劃,我事先準備好一小張白紙,做完選擇題跟填空之後,把答案抄在上麵,小心翼翼的。
  由於試卷分AB卷,所以我抄的不是選項,而是答案開頭的幾個詞。
  然後,在約好的時間之前,我申請去上廁所。其中一個監考老師會跟著你,但不會跟進廁所裏麵,他在門口抽煙。我會真的撒泡尿,然後把抄有答案的白紙,揉成一小團,放在廁所的水泥隔板上。
  過不了多久,南哥和小川也會依次來到這裏,把紙團上的內容記在心上。至於答案的準確率,好吧,我高考語文是860,英語也過了800分。
  車窗外燈火闌珊,我坐在的士後座,笑著說,小寶貝,故事講完了。
  葉子薇哇了一聲,驚歎道,雲來,沒想到你那麽大膽。
  我手往她裙下探去,低聲道,還有更大膽的。
  她吃吃地笑,用力捏我的手背,而我忍痛前進。司機大佬見怪不怪,連從倒後鏡偷看都沒。
  她已經開始嬌喘,突然卻說,雲來哦,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們考試作弊了,或許小川就不會去那所大學。如果小川沒去那所大學,他就不會跟小兔在一起。
  我手上加大了力度,壞笑道,如果,如果,哪來那麽多如果。如果我們高中就開始拍拖,或許現在,家裏有一大群兒女,正等著你跟我。
  接下來的星期天,我們過得極為奢侈。
  我們像一對閑來無事的小夫妻,在家裏消磨了一整天。葉子薇穿著我的運動短褲,坐在長沙發裏,用筆記本上網。我手裏拿著一卷小說,有時坐著,有時枕在她潔白的大腿上,皮膚的感覺有些微涼。
  陽光還是很好,筆記本裏播著一些又輕又懶的音樂,巴薩諾瓦什麽的。
  葉子薇在網上聊得挺開心的,不時輕輕笑上兩句。她今天沒有用香水,我把頭靠在她小腹旁邊,可以感受到她的熱力,還有身體原來的味道。突然之間,就有了一種感覺,自己是一艘漂泊得太久的船,如今終於找到她的港灣。
  我索性扔掉小說,雙手抱著她的腰,臉貼在小腹上輕輕磨蹭,像一個失寵多年的孩子。
  葉子薇把手插進我發根,輕輕撫摸,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雲來,你那麽愛看小說,為什麽自己不寫?
  我咕噥道,有啊,寫過一點。
  她問,在哪?電腦裏麵嗎?
  我說,電腦上沒有,樓上那堆雜誌裏有。
  葉子薇有點興奮道,真的嗎?快去找給我看看。
  我故意發出鼾聲,假裝是睡著了。她在我腰上捏了一下,我隻好不情不願地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晃晃悠悠地上樓。那幾本雜誌跟其他書混在一起,放在一個瓦楞紙箱裏,找了好一會才找到。
  說實在的,這些東西寫得幼稚而矯情,我不太願意給認識的人看。況且,還有幾篇是牽涉到何小璐的。我蹲在地上翻來翻去,選封麵跟內容都比較幹淨的,嗯,就這兩本吧。
  葉子薇拿到兩本雜誌,捧在手上,很認真地看了起來。我不揭穿她,過了一會她問,雲來,我找不到你的名字,哪篇是你寫的呀?
  我再一次把頭枕在她大腿上,告訴她文章的標題。我喜歡胡亂地用筆名,讓自己寫的東西隨意散落。如果有個一個人,最好是一個女人,她剛好看到了其中之二,會不會產生某一種猜測?
  我喜歡想像這樣的場景,喜歡這種不確定性。
  葉子薇裝作很認真地在讀,我知道她是裝的,因為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所以我解圍說,子薇,這兩本書送給你了,帶回去慢慢看吧。
  她欣然同意了,把書放在沙發的扶手上。然後大概覺得自己做得太明顯了,又彌補道,雲來,那你有沒有出過書哦?
  我笑道,沒有,我太短了,不夠長。
  其實這樣說也沒錯啦,寫長篇小說需要更多的閱曆,更大的智慧,以我現在的能力和時間,隻適合寫些短的,隨意,無需負責。
  葉子薇捏著我的下巴,笑嘻嘻地說,雲來,如果我們以後結婚了,你寫一本小說來紀念,好不好?
  我敷衍道,好啊。
  她卻一本正經地幻想開了,小說的名字一定要是很浪漫的,然後呢,封麵就用我們的婚紗照吧。還有還有,等孩子長大了,就可以給他們看哦……
  我枕在她大腿上,溫暖得昏昏欲睡。我朦朦朧朧地想,算了吧,我寫的小說,隻能把兒子熏陶成淫賊。

  第十五章
  終於還是要離別的,我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城市。送走她之後,我們會一邊濫用著通訊工具,一邊期待下個周末的來臨。一切都似曾相識。
  葉子薇四點多就開始做晚飯,吃完之後,我開車送她到火車站。還是我買的車票,這一次她沒有再推辭。我們已經不是外人。
  我們走到進站口,她停下來,若有所盼地看著我。
  我撓著頭發說,咋啦?
  她說,我們不來個吻別嗎?
  雖然我的內心極其淫蕩,但在人多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裝成好人。大庭廣眾下接吻,成何體統?隻有我年輕時才幹這事。
  她卻那樣地看著我,所以我們還是接吻了,大庭廣眾的。心跳的加速,讓我覺得很年輕。
  然後她低下頭,從包裏掏出三件東西,一個半新不舊的手機,充電器,還有一個藍牙耳機。
  葉子薇笑著說,哪,送給你,別嫌舊哦。這卡加入了我們公司的集群網,以後我們打電話,一個月隻要10塊錢的管理費。還有這個耳機,以後開車時就安全些了。
  我接過手機,按下電源。開機問候語,雲,我愛你。
  我搖頭笑道,看來你是吃定了我啊,校花同學。
  人來人往,而我們依依不舍地擁吻,然後時間到了。葉子薇上了回廣州的火車,我又鑽進了我的普桑。
  剛剛駛離停車場,她的電話就來了,我手忙腳亂地戴上藍牙耳機。葉子薇說她已經上了火車,說她旁邊坐個黑人,香水味好熏,她說我忘了把上次的保溫壺還她,下次又不能給我帶湯了。她說,雲,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她講到這裏的時候,我已經走上了濱海大道,左手邊是海,城市從我右側滑過。我無知無覺地聊著天,當醒悟過來時,已經錯過了要出去的那個路口。
  葉子薇問,雲來,怎麽了?
  我說,沒什麽。
  一切並非沒有預兆。我走在和目的相反的路上,正在越走越遠,我身不由己。如果想要掉頭,還得等下一個路口。
  其實我還是不夠低調,又或者是拍拖的人身上都有股騷味,特別容易被識別。公司的前台妹妹對我冷淡了不少,其他同事說什麽話的都有,特別是我假裝無意地展示了手機壁紙之後。那是一張葉子薇的照片,從上往下俯拍的,很深邃,很銷魂。
  隔壁部門的同事過來倒水,很八卦地問,小鄧,聽說你拍拖啦?
  我打哈哈道,是啊,又被無知少女欺騙了。
  就有人起哄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還有人冷笑道,我們鄧總一向犯桃花啊。
  我站起身來,謙虛地說,哪裏哪裏,都是些爛桃花。
  然後眼角滑向那人,微微笑道,不過,總比有人爛菊花好。
  那人怒目圓睜,按著扶手,似乎想起身跟我對罵。不過最後他還是轉過身去了,拿電腦鍵盤出氣,打字跟打樁似的。不怪他孬種,公司上下,誰不知道我是死剩一把口的人?跟我鬥嘴全無好處,因為我誰都不怕得罪,隻除了老板,因為她能扣我錢呢。
  無驚無險的,又到了下班的點數。我一鑽上普桑,還沒來得及打火,就先戴上了藍牙耳機。人的習慣,其實是很容易養成的,特別是壞的那些。
  出乎意料的,我等來的卻是一條短信。葉子薇說,親愛的,今晚我弟過來了,我要陪他吃飯,晚點不忙了再打電話給你哦。親。
  她有個親弟弟在珠海讀書,這我早知道了。那好吧,終於能放一晚上假了,我心裏輕鬆了一下,卻突然有點空落落的,還有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親愛的?她以前沒這樣叫過我。
  打電話給小川跟南哥,約吃飯,都說今晚有事。又打了個電話給劉麥麥,她一直嚷著要我請吃飯,答謝她這個紅娘的。誰知道她說,兒子發燒兩天了,得照顧他,出不了門。
  我非常嚴厲地責怪道,你這媽是怎麽當的?把我兒子燒成性無能了,你拿什麽賠?
  劉麥麥切了一聲說,那我給你再生一個。下次再請我吃飯吧,放心,跑不了你的。
  掛了電話,我想了一會,還是打給了Cat。沒錯,我是有了女朋友,但跟別的女人吃頓飯,也不是大問題吧。
  Cat用那種語氣說,喲,鄧大官人,今天想起我啦?
  我笑道,沒錯,本大官人今晚要翻你牌。怎麽樣,吃飯了沒?
  Cat揶揄道,有空請我吃飯?我還以為你拍拖了呢。
  我下意識地矢口否認,然後又笑著說,好吧,拍拖又怎麽了,請你吃頓飯都不行?
  Cat冷笑兩聲,然後斬釘截鐵道,對不起,就是不行。老娘最喜歡日有主的男人,見了你,我怕把持不住。等你被甩了再找我吧,拜拜。
  我隻好掛了電話,怎麽了,拍拖就那麽罪大惡極?小川,南哥,劉麥麥,Cat,你們四個是合夥來孤立我嗎?
  回到家,叫了份外賣,隨便打發了一頓。我靠在窗台上,來支飯後煙,天一寸一寸漸漸黑透了。前幾天這個時候,我正在熱烈通話中,而如今,兩部手機都很沉寂。
  我抽了幾支煙,覺得挺沒癮的,就蹲下來看那些魚。它們正在遊泳,沒心沒肺的樣子,偶爾吐出幾個氣泡。書上是這麽說的,魚的記憶力隻能維持七秒,所以它們從不寂寞。
  其實可以打個電話給她的,但這就有點查崗的意思了,還是算了吧。我想了一想,決定發條短信給葉子薇。我說,跟我小舅子吃了些什麽?不忙了就回我個電話吧,想念你的聲音了。
  然後就拿了本小說月報,蜷在沙發上看。兩部手機都放在旁邊,時不時就瞅上一眼,可是,沒來電,也沒短信。會不會是信號突然出問題了?這樣想著,我給自己發了條短信,滴滴,很快就收到了。
  我於是收斂心神,回來看書,卻越看越煩躁。這都是些什麽爛作者?這本書小說的素質,一向是良莠不齊沒錯,但這一期估計是親情專刊,作者都是編輯的七大姑八大姨。純文學,也是有潛規則的。
  我把書扔到一邊,算了,換條短褲跑步去。出門時瞅了一眼,兩部手機都躺在沙發上,所以在我跑步的時間內,葉子薇也找不到我的。這就算是名正言順的小小抗議吧。
  在樓下跑了四十多分鍾,開門回家時,心裏多少有些甜蜜的焦急。可是當我拿起手機,不禁大失所望,因為它們仍然沒有動靜。
  我終於耐不住性子了,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如果是跟弟弟吃飯,不至於忙到短信都沒時間回吧?是手機放在包裏沒聽到,還是出了什麽意外?
  我在沙發旁邊走來走去,躊躇了一會,抓起手機打了過去。用的是集群網的那部,電話是通的,可是嘟,嘟……無人接聽。
  行,夠了。這樣的電話一個就好,因為對方如果有意不接,那打一萬個也是白費勁。我擱下手機,心裏的焦慮一點一點升起,就像是灼熱的水泥地,被雨點撲打得灰塵四起。
  葉子薇到底在做什麽呢?真的跟弟弟在吃飯?
  答案隻有一個,但想法卻可以有一萬種,有好的,更多是壞的。
  在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讓人陷入的不是愛情,而是猜疑。更遺憾的是,愛情會隨著時間而泯滅,猜疑除非被證實或證偽,否則的話,它就一直在那裏。
  我又開始抽煙,窗外夜色繚繞,熱浪襲人,火紅的煙頭一明一滅,閃過許多想法。
  想要緩解心裏的焦躁,可以打個電話給小川,劉麥麥也行。當然不會說我現在的狀況,可是扯一下淡,時間就會好過得多。一個人獨處,最容易想東想西,哲學家都是這樣出來的,還有精神病。
  但我還是不打了,我怕不小心流露出的情緒,讓他們察覺到我的軟弱。兩個人都不是等閑角色,劉麥麥有女人的直覺,小川那家夥更不用說了。
  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想要開車上廣州,但一秒後我就笑了。太不現實了,鄧雲來,你以為自己還年輕嗎?再說了,衝動型的男人早就過氣了,現在這個時代,就是裝也要裝得成熟些。
  我閉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煙。很久沒有這樣折磨過了,或者換句話說,很久沒有這樣享受折磨了。
  這幾年過去,以為自己有些曆練了,可惜啊,還是道行不夠。
  抽完煙關好窗戶,我打開筆記本,撥號上網,準備玩玩遊戲什麽的,轉移一下注意力。突然我想到,可以去看看葉子薇的博客,了解她這幾年的生活軌跡。
  讓我失望的是,裏麵可以看見的日誌並不多,而且都是些很虛的東西,某一時某一地的情緒。不知道她是隻寫了這麽多,還是隱藏起了一些。不過她的文筆,倒是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有點像張小嫻——我當然不是說張小嫻有多好。
  草草看了幾篇日誌後,我轉戰到她的相冊裏。這裏的內容倒是很豐富,美女嘛,總是愛拍照的。相冊專輯是按照地點來排序的,雲南、新加坡、北海道、南昆山,等等。我一個專輯點開來看,有個人旅行,有公司團體遊,無論照片裏有多少人,她都是焦點所在。
  漸漸的,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在那麽多的照片裏,有跟上次那個飯姐的合影,有其他女伴,也有與同事的大合照,可是,沒有任何一張跟男人的親密合影。
  最令人疑慮的,是那個雲南麗江的相冊,裏麵隻有她的獨照。那麽,拍下這些照片的、被刻意隱藏起來的人,到底會是誰?

  第十六章
  我仔細鑽研了二十分鍾,也沒從她博客裏看出個子醜寅卯。那就算了吧,我沒有帽子裏的螺旋槳,更沒有小侄女和大黃狗暗中相助,做不了神探加傑特。
  關了筆記本電腦,我把頭重重摔在沙發背上,開始總結這一段時間。在跟葉子薇勾搭上了之後,我似乎漸漸迷失了自我,又或者說,我的功力大為倒退,變成了十年前的我,那個少不經事,患得患失的我。
  與其說是為情所困,我寧願承認自己是因為鋅的大量流失,導致各項智力指標嚴重下降。
  我陷在沙發裏,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毅然、決然、凜然地站起身來。去他令堂的!我不能縱容自己這樣下去了,今晚之後,我要收回自己的感情。
  其實故事走到這裏,真相已經很清楚了。縱然她博客裏找不到確鑿證據,但這種掩飾,本身就是一種證據。葉子薇一定是對我有所隱瞞,而且她知道如果真相大白,我們就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她隱瞞得這麽用力。
  一切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答案,一個很合理的答案。我一早應該猜到了,或者說我一早就猜到了,隻是瞞著自己。這個社會裏,相同的故事,我們已經聽得太多。
  哦朋友,你隻好承認,現實比想象中殘忍。
  還是有一點點疼的。真相是含在口裏的刀片,無論多麽小心翼翼,把它吐出來的那一刻,還是會劃傷自己。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吐出憋了很久的那口氣。啊……
  想清楚一點,我有什麽好損失的呢?其實我是賺了的。往遠裏說,我圓了少年時代的一個夢,往近裏說,我為那一個無聊的二位數,又添上了一筆。好吧,隻要我收斂感情,她不過是又一副隱形眼鏡,博士倫——日拋型。
  可就在這時,電話響了。
  我一個箭步躥了過去,抓起那部手機,集群網的,隻有葉子薇才知道這個號碼。
  我接起電話,她笑著說,傻瓜,你找我嗎?
  我對她應該是淡漠的,還是熱情的?就好象有太多的情緒一起急著湧出,全都堵在喉嚨口,所以我張目結舌的,隻是很低能地嗯了一句。
  她像撫慰一個被遺忘在家的小孩,緩緩道,小傻瓜,我跟我弟,飯姐還有她男朋友,吃完飯就來唱K了,吵死人,所以沒聽到你電話呢。
  我幾乎馬上就要相信她了,但理智勉強回到了我身上。我偷偷吸了一口氣,想了一會說,哈哈,還以為你去見別的候選人了。
  她嗔道,白癡哦,我現在在走廊,我弟就在房裏唱歌,你要跟他講嗎?
  我推托道,跟小舅子講話我會緊張的,下次等我準備好了。
  葉子薇說,不要臉,誰是你小舅子了。對了,我還跟我弟提起你了,他說對你有印象呢。
  我奇怪道,哦,有什麽印象?我做人一直那麽低調。
  葉子薇歎了一口氣說,他讀初一時,我們讀高三。他記得升旗大會上,你給校長點名……
  我趕忙打岔說,哇,有飛碟。
  她也就不再提了,笑著說,飯姐說多一陣子她有年假,要一起去旅遊,讓你……
  然後是門突然打開的嘈雜聲,一個女人大嚷要葉子薇回去唱歌。我笑著說,好好玩吧,等你回家再講了。
  掛了電話,我甜蜜地鬆了口氣,同時又產生了深深的挫敗感。這樣說來,今晚我是錯怪她了。可是,剛才我想了那麽多,難道全都算了?
  我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劍客,耍著一套虛張聲勢的劍法,而那個魔女走了過來,隻是輕輕一個手指,就化解了我所有守勢。
  幾乎所有的懷疑,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根據葉子薇的說法,她弟弟葉子萌有時會到她家過夜,所以浴室裏的剃須刀,門口的藍拖鞋,等等,都是了為他而設。
  再比如說今晚,葉子薇唱完K回家後,打了個電話給我。在我們通話的途中,我確實聽見她用我們家鄉的方言,跟弟弟說了幾句。
  葉子萌站在不遠處問,姐,今晚我睡哪?
  葉子薇說,客廳空調修好了,你睡沙發吧。
  還有其他一些小小的疑問,但是都不值得問了。出於對她技巧的信任,我相信隻要我開口問的,她都可以有很好的解釋。合理的,自成邏輯的解釋,而真相並不是最重要的。
  真相。隻有在小時候的電影裏,才會有水落石出的真相。還有那些黑白分明的角色,不是我黨就是日偽,不是革命群眾就是漢奸,地道戰,地道戰,埋藏了雄兵千百萬。
  長大後,現實生活裏都是模棱兩可,難辨黑白的。對於我來說,相不相信葉子薇,答案隻有兩個,但選哪個都是錯的。
  一個人要騙另一個人並不簡單,但如果兩個人一起騙,就會容易得多。尤其當那一個幫凶,就是受害者自己時。或者退一步想,有一個女人肯挖空心思,為你編造一個又一個謊言,至少說明她心裏是有你的。
  更何況,這是個回頭率跟回床率都很高的女人。
  在今晚這個電話裏,我們還詳細說到了旅遊的事。飯姐所在的單位非常詭異,她說的年假其實就是我們的國慶節。在我缺席的情況下,葉子薇、飯姐、飯姐的男朋友飯哥,已經做出了一起去旅遊的決定。
  至於具體地點,葉子薇說,等你周末上來一起商量咯,雲來。
  很快就到了周五,我下班後沒回家,直接奔廣州。這時候的廣深高速,其實並不太高速,我打電話讓葉子薇先吃飯,她卻說一定要等我。
  夕陽由黃而黑,路旁的田地還有廠房,一寸寸被黑暗湮沒。突然覺得自己是集體郊遊的小學生,玩一整天累了,正走在回去的鄉間小路上。手裏拿著水壺,路邊炊煙嫋嫋,還有秸杆燃燒過後,那一種溫暖的味道。
  思念把路程拉得很長,在打開房門的一刹那,葉子薇像小狗一樣撲了上來,緊緊攬著我的脖子。我們連房間都忘了進,就站在門口耳鬢廝磨,說一些誰都說過的傻話。
  晚飯是葉子薇早就做好的,熱一熱就能吃了。我剛才在樓下的7-11買了瓶紅酒,不貴所以也不太好喝,圖的是那個意頭。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說笑笑的,不知不覺就把一瓶酒喝光了。
  酒能亂性,其實是有科學根據的。酒精促進血液流動,身體溫度升高,某一方麵的欲望就變得急切。這頓飯吃到後來,葉子薇已經是麵若桃花,目光迷離,三歲小孩都能把她推倒。
  晚飯後,我們連碗筷都沒有收拾,從餐桌旁就開始脫衣服,連滾帶爬地上了床。我把她壓在身下,吻她的脖子跟耳垂。她的身體軟得像濕了水的棉花,勉強吐出幾個字,雲來,我要。
  我要了她一次,又要了一次,兩次都很好。洗完澡後兩個人筋疲力盡,摟在一起昏沉入睡。半夜我口渴得醒了,起來喝水。我端著水杯站在床前,而月光照在她潔白的肌膚上,仿佛微微呼吸的玉器。
  多麽美的造物,如果我能陪著她漸漸老去,豈不也是好的?
  早上晨勃的時候,順便又來了一發,然後倒頭睡到中午。葉子薇比我先起來了,在廚房裏做午飯。我放在床頭的手機響了,摸起來一看,是小川。
  我打了個哈欠道,早啊。
  小川說,不早啦,我都幹一上午活了。
  我問,忙什麽呢?不是周末嗎?
  小川歎了口氣說,銀行那點破事,我是勞碌命,沒辦法了。今晚一起吃飯吧?
  我撓頭道,在廣州呢,你上來?
  小川笑道,剛才我心裏就想呢,果然是。雲來啊,看樣子你是陷進去了。
  我一本正經地說,沒辦法,她步步緊逼,我無法自拔的。
  小川想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然後哈哈大笑。我們又扯了一些別的,葉子薇在外麵喊我起來吃飯,這才掛了電話。
  吃飽飯後,我們先去了購書中心。葉子薇陪我轉了兩個多小時,我買了一堆明知道帶回家也不會看的書。然後又去了對麵的天河城,逛來逛去,試了很多衣服,每一件放在她身上都很好看。但是她很體貼的,隻選了一件兩百多的裙子。
  其實我倒寧願她買多些,這樣月底我為了她而手頭拮據,會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
  到了下午四點多,葉子薇就催著要走。我問,不買多幾件?
  她笑著說,飯姐飯哥等著我們呢,走吧。
  昨天就已經約好了,今天我們先去接那兩口子,然後到帽峰山下麵吃燒雞。廣州的路我本來就不熟,幸好有葉子薇熱心地指路,這樣走錯了幾個路口,兜了個大圈之後,終於還是到了飯姐家的小區。
  沒什麽好責怪的,女人不認路,就好像男人不能懷孕,都是造物主一手安排,天經地義的事情。

  第十七章
  車到了飯姐的小區門口,一眼就看見他們站在路邊,光天化日的,竟然身穿一套情侶裝。一樣的迷彩短褲,一樣的白色T恤,胸前印著一樣的卡通圖案。
  飯姐比我記憶中的嬌小很多,可能是她今天沒穿高跟鞋,也可能是因為旁邊的飯哥比較巨大。他倒算不上很高,但肩膀有兩個飯姐那麽寬,身材不能說胖,也不能說壯,介於兩者中間。
  我開車慢慢朝他們靠近,他們卻沒有發現,直到葉子薇搖下車窗,朝他們喊起來,喂,八婆。
  鑽進後座的時候,飯姐問了一句,咦,怎麽換車啦?
  葉子薇回過頭去,嗔道,都跟你說了,上次那輛是別人的。
  飯姐哦了一聲,意味跟聲調都拉得很長。
  葉子薇向後座介紹道,這是我男朋友,鄧雲來,也是我高中同學。
  我一邊開車,一邊笑道,沒錯,我暗戀了她十年,現在終於騙到手了。
  飯哥笑得很有分寸,然後他也開玩笑說,子薇,雲來,名字搞到跟瓊瑤小說一樣。你都叫我們飯姐飯哥,我們也叫你胸姐胸哥好了。
  飯姐也大聲附和,我和葉子薇相視笑了笑,也隻好當是默認了。
  飯哥對廣州的路很熟悉,他隻是偶然抬起頭來,來說一句左轉右轉直行多少分鍾,就能指引我走在一條準確無誤的道路上。其它時間裏,他們小兩口都在後座上討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飯姐說上次跟誰吃飯,AA製的但她多出了五塊,飯哥則在說什麽羊城通月卡,一個月能省多少錢。
  他們的對話裏,顯示出了大城市人特有的那種……那種精細吧。正是這一種日常生活裏的精細,像一些細密的根須,讓他們牢牢紮根於自己的城市。而像我這種不切實際的人,無論是在廣州深圳,還是上海北京,永遠隻能飄著,毫無歸屬感。
  此地的燒雞其實沒什麽特色,那麽多人山長水遠地跑來吃,也不知道圖的是啥。是周末閑得蛋疼,還是立誌為中國石油做點貢獻?
  我們四人一桌,一邊吃著燒雞和其它農家菜,一邊海闊天空地閑扯。席間我了解到,飯哥雖然看上去年輕,實際上已經三十出頭。原來如此,我不過是“奔三”而已,人家早已是“雙頜”——兩個下巴,有福氣。
  過了不久,餐桌上的戰場進入了掃尾階段。縱觀整場戰役,飯哥消滅了將近一半的敵人,我跟葉子薇、飯姐合力消滅了另外一半。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飯哥的胖是非常合理,也非常合乎邏輯的。
  我看著他碗邊擺放的雞骨頭,突然說,對了,我給大家講個冷笑話,跟雞有關的。
  飯姐點頭道,好啊,胸哥快講。
  我笑著說,這是我從朋友那聽來的,他最愛講冷笑話。我來問你們,什麽雞快,什麽雞慢?
  飯姐搶答道,飛機,飛機很快。
  葉子薇接著說,慢的那個,是拖拉機?
  飯哥笑而不語,看來他是聽過了,不過留個麵子給我。我於是揭開謎底道,錯了,是原味雞塊,妮可基特曼。
  謝謝大家,冷場的效果很好,我盡得南哥真傳。
  等她們從這個笑話裏緩過來之後,我們開始討論旅遊的目的地,並且逐步達成了一致意見,那就是國慶節去鼓浪嶼。大家又各自分配了一些功課,誰負責訂機票,誰負責小吃、景點攻略,等等。如此這般,會議算是圓滿結束,我們準備打道回府。
  我舉起手臂,打個響指,召喚服務員埋單。在我掏荷包的時候,飯哥坐得非常安然,仿如一尊彌勒佛,飯姐則跟葉子薇嘰嘰喳喳。我在懷念南哥跟小川的同時,對於即將來到的廈門之旅,也多少有了些疑慮。
  一般來說,在共度了兩天周末之後,星期天的晚上就該勞燕分飛了。但是葉子薇讓我留下,她說,陪我多一晚,明早再回去,好嗎?
  其實是不太好的,無論從哪個方麵。纏綿變成了纏繞,就像一些樹木死於藤蘿。可怕的是,對於她的請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仍然是居家的幸福在等著我。早餐比上次更豐富了,我卻好像夢遊一般,吃著吃著差點睡著了。好困。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又請一天假算了?
  吃完早餐,我慢騰騰地收拾東西,站在門口穿鞋。好像聽見葉子薇說,攜帶,攜帶。
  攜帶什麽?我漏了什麽嗎?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葉子薇已經蹲下身子,幫我係起了鞋帶,一邊係一邊責怪道,你呀,跟小孩子似的。
  心裏覺得擔當不起的同時,又湧起了無限的溫暖。自從上了小學之後,再沒人幫我係過鞋帶了吧?在相處的這段時間以來,她給了我無微不至的照顧,屢屢讓我有回到孩提時代的幸福,正是這樣一種感覺,讓我對她言聽計從,就像小時候聽媽媽的話吧?
  然後她站起來,又轉身拿給那個暖壺給我,星期五剛帶上來的。她笑著說,沒有好茶葉哦,還是立頓的,給你醒神用。路上千萬要小心,愛你。
  我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想要回應那一句,說出來的卻是另外的三個字:我走了。
  我關上房門,盡力不去回想她失望的臉。自從跟何小璐分手之後,我刻意逃避著那三個字。如今心甘情願的,卻已經開不了口。
  接下來的路程還是和夢遊一般,我喝再多的茶也無濟於事。我甚至用力捏自己的大腿,沒用,太困了。廣深高速路從眼皮底下經過,瞌睡讓它們變得又沉又澀,普桑在路上晃晃悠悠的,就像《一樹梨花壓海棠》剛開始的那個場景。
  後來我實在支持不住,在虎門出口附近有座高架橋,過了橋,最右邊是一個廢棄的路口,我開到這裏停下來,小睡十五分鍾。雙閃燈有節奏地響著,朝陽刺眼,但我睡得無比安詳。
  在封閉路口的水泥墩上,塗鴉著草藥治糖尿病的小廣告,那個“糖”字寫錯了,我至今還記得。
  我夢見兩隻蜻蜓交尾,把陽光閃耀的車前蓋當作一汪清泉,不斷在上麵點水。以滿腔熱情,去徒勞無功——就像人類。
  然後好像從夢裏醒來一般,突然就是國慶前夕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機票訂好了,酒店訂好了,功略也記了好幾頁紙。現代科技就有這個好處,明明從未去過一個地方,也能對當地了如指掌。
  對於我來說,唯一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那幾條該死的熱帶魚。雖然它們不像人一樣一日三餐,但六天都不喂,也肯定是死翹翹的。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會找Cat,她不出門的話就托她照顧。給她我家鑰匙也行,整個水箱搬到她那也行。然後請她吃一頓飯是少不了的,吃完飯後也該是有節目的。
  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我有了女朋友。說起來挺裝模作樣的,但我單身時可以允許自己混亂,有了明確的戀愛關係時,從來沒有劈腿過。
  我思來想去,最後的解決方法是給了隔壁住的小蘿莉,就是停電晚上的那個。因為要上鋼琴班還是什麽的,她國慶也沒有旅行計劃,而且對我的托管提議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當我最後把魚飼料交到小蘿莉手上時,她媽媽在一旁責怪說,哎呀,妮妮,又沒養過魚,萬一把叔叔的魚養死了怎麽辦?
  我心領神會,笑著說,沒事,這魚都是樓下隨便買的,10塊錢3條,不值錢。
  機票是由飯姐訂的,一號早上由廣州機場出發,自然而然的,前一天晚上我就住在葉子薇家了。
  她剛剛收拾好行李,弄得香汗淋漓,如今正在淋浴。我已經洗好澡了,穿著寬鬆的短衣短褲,坐在電腦前,用土豆網看《老友記》。其實已經看了無數次,不過,經典劇集是越煲越香的。
  我如此喜歡這部肥皂劇,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從三個男主角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或者確切地說,是因為我博采了三人之長。我的幽默感像錢德勒,泡妞的功夫略勝於羅斯,智商更是和喬伊有一拚。
  整整看完兩集,葉子薇還沒洗好。我突然想起很久沒去郵箱了,不如看看有什麽信件。輸入帳戶名密碼,打開收件箱,新郵件不少,但都是些廣告郵件、節日賀卡之類。
  我剛要退出登錄,卻發現眾多的郵件之中,夾雜著這樣一個標題:鄧雲來,不看你會後悔一輩子的。送信人,Cat。
  我一邊點擊一邊搖頭,這個姑奶奶,又搞什麽妖蛾子?
  鄧雲來狗日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老娘已經在北京了。這次不是出差,是跳槽到原來客戶的公司。別臭美了,不是因為你談戀愛了我才走的,是我跟客戶勾搭上了,他答應給我高官厚祿。你狗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老娘的美色!
  上次說的男人裝照片,我選了幾張最火辣的在附件裏,給你打飛機用。再見了,後會無期。
  又及:想想還是該通知你,上次跟你做了之後,我就沒來了。我記得你戴套了對吧?可是你玩得太猛了那次……老娘知道你在想什麽,上一次MC之後,我就隻跟你搞過。不過你放心,老娘自己會處理的,除非你……
  正文到這裏就換行了,我剛要滾動鼠標滑輪,房門的把手突然轉動起來。我於是一飛鼠標點了紅叉,關掉瀏覽器。怕被葉子薇發現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我也不相信郵件裏所說的。
  那麽久以來,Cat喜歡時不時地戲弄我,就像以前逼著我娶她一樣,這一次,不過是她的新把戲。她明知道自己生不了小孩,再流產的話可能命都搭上了,所以對於避孕,她應該是比我更緊張的。

  第十八章
  房門開了,葉子薇站在門口,穿著絲綢的睡裙。她笑著問,在幹什麽呢?
  我說,看看你電腦裏有沒有愛情武打片。
  她走過來撕我的嘴角,嗔道,你白癡哦。
  我一把摟住她的腰,右手順著向上攀援。兩個人一邊笑一邊鬧,順勢就滾上了床。我正要掀開她的睡袍,床頭櫃上卻又是一陣轟鳴。調成震動的手機,所以,是葉子薇的。
  今晚她在收拾行李時,手機已經響了好幾次。每次她都走到陽台上接,然後回來時就抱怨說,老板真變態。我問她到底怎麽變態,她又笑著說,沒事,不用理他就好。
  這一次她拿起手機,盯著屏幕,咬緊下唇,直到它停止震動。我注視著她的表情,她似乎猶豫了一會,終於按下了關機鍵。
  我笑道,這樣才對嘛,周星星說,國家大事不如兒女私情緊要。
  葉子薇放下手機,一邊脫衣服,一邊嗔道,就你心急。
  我已經把床頭燈調暗了,當她掀開那件絲綢睡袍的時候,整間屋都亮了起來。除了胸大之外,她就是這一點好,通體似雪,純白無瑕,讓我看不夠。
  她對我笑了一笑,然後爬上床。我正準備親她,突然聽見一陣有節奏的聲音,咚咚,咚咚咚。我覺得好笑,指著牆壁說,有人比我更心急。
  她摟住我脖子,奇怪道,這房子隔音不該這麽差呀。
  我往她耳朵裏吹了一口氣,熱辣辣地問,我們要比他們更大聲,好嗎?
  她身子軟到一半,卻突然僵硬起來,用力推開我,拿過枕頭擋在胸前,警覺地說,你聽。
  隔壁真是操蛋,拿日用小家電在鑽井啊,用得著這麽大動靜?我倒要聽聽是哪一家。
  咚咚,咚咚咚!
  聲響越來越大了,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突然就明白過來了。這不是隔壁鑽探的動靜,是有人在拍門!
  葉子薇的反應比我靈敏多了,飛快地溜下了床,撿起那件睡袍,套在身上。
  我也坐了起來,指針從十點掉回了六點。是誰?都那麽晚了。
  她背對著我,手裏好像在做什麽動作。叮叮咚咚,是開機的音樂。她把手機放在耳朵旁,尖聲罵道,變態,你這個死變態!
  葉子薇狠狠把手機摔在地上,啪一聲,電池都飛了出來。自從我們交往以來,她從來沒有失態過,事情在這個晚上失去了控製,如同終於脫軌的列車。
  外麵的聲音停了,靜得很輕,又靜得很重。
  咚咚咚咚咚!敲門聲重新響起的時候,再沒有了節奏,一陣疾風暴雨,像掛8號風球。
  我穿上短褲,下了床,輕輕走過去,從背後環抱著她,盡可能溫柔地問,怎麽回事?
  葉子薇回過頭來,臉色蒼白,欲言又止。她摟住我的腰,用力抱了一下,又一下,最後終於說,是我老板,怎麽辦,他好像有點喜歡我。
  我的心跳突然停了。早知道答案像剃刀一樣鋒利,但當你親手從鋒刃上劃拉過,那種疼痛——你知道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端起她的臉,看她的眼睛。
  葉子薇卻把頭埋到我肩膀上,帶著哭腔問,怎麽辦,要怎麽辦?
  我心裏的想法,我要說的話,用“複雜”兩個字哪裏夠形容?腦海裏轉了千百句,到了嘴邊,隻化作緊咬牙關。
  我深深淺淺地透氣,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背。我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處……
  好吧,無論十分鍾後會如何,在這一秒,我還是要站在她身邊,我應該支撐著她,我應該更有主見。無論如何,她隻是個女人。
  這短短的沉默似乎有十萬年那麽長,但我最終還是開口了,我說,子薇,我出去開門,我會跟他說明白的。
  葉子薇好像有點害怕,她說,那他要是衝進來呢?他是個瘋子。
  我口氣強硬地說,他不進來,我還要把他拖進來呢。打他一頓,看他還瘋不瘋。
  其實我不大會打架,萬一她老板是個一米八幾的大漢?我的腿肚子在微微顫抖,說不清是憤怒、緊張,還是膽怯。
  或許都有一點。
  葉子薇卻抬起頭來,斷然拒絕道,不行,你打了他,我還能在公司上班嗎?我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責怪,好像說如果不是我在她家,她也不至於這麽為難。
  我不說話了,推開她,坐回到床上。
  敲門聲越來越急,好像還夾雜著喊叫。她在原地站了好久,終於拿定主意,走過來抱著我的頭,說,雲來,給我一點時間,我先去跟他講。你不要出來,好嗎?
  我抬起頭來看她。
  她的眼神很可憐,她說,雲來,求求你了。
  我強笑一下說,好吧。
  葉子薇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撿起地上的手機跟電池,一邊裝上一邊往外走。
  我抄起牆上掛著襯衣,追上去遞給她說,夜裏冷,把衣服披上。
  她回過頭來,討好地笑了一下說,你等我,很快。
  葉子薇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臥室裏,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更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
  “他好像有點喜歡我”。
  她說得倒是輕描淡寫,但事情不可能這麽簡單。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他媽的又不傻。
  我在臥室裏不知等了多久,終於忍不住了。我們是正二八經的男女朋友,又不是奸夫淫婦,這樣躲著算什麽事?我是那種沒用的男人嗎?我不承認,叫我怎麽承認!
  殺人不過頭點地,小腿一伸拉雞八倒,弄他!
  我打開房門走出客廳,看見葉子薇正站在玄關,手裏拿著手機,隔著一扇門跟外麵的人講電話。我聽見她說,你走吧,要不然我叫保安了。
  我走過去說,還跟他廢話什麽,讓他快滾,不然直接打110。
  外麵的那人聽見了我的聲音,瘋了一樣地拍門,大聲質問,May,你跟誰在一起?
  他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又從手機裏傳出來,像是可笑的二重奏。
  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估計是讓我別出聲。我索性一把抓過她的手機,放在耳朵旁,客客氣氣地說,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那人愣了一會,反問道,你是誰?
  我回答說,我是葉子薇的男朋友,有什麽問題嗎?
  那人說,男朋友?她說今晚跟表妹在一起。
  我看了葉子薇一眼,她應該沒有聽見這句話,臉上還是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好吧,事實就是這麽殘酷,一點都不講情麵。我沒有猜錯,這女人,葉子薇,是個大話精。
  我繼續剛才的問題,請問你是哪位?
  那人說,我是她老板,我姓王。
  我說,那麽王總,那麽晚找我女朋友,有何貴幹?
  那人突然提高了音量說,我還想問你呢,那麽晚在她家裏幹嘛?
  還能幹嘛?當然是幹她了。不過我隻是說,王總,這好像不歸你管吧?你是她老板,又不是她老爸。倒是王總你那麽晚過來騷擾,已經嚇到她了,你知道嗎?
  那人說,我拿筆記本給May,就算國慶去旅遊也要帶上,國外客戶是不放假的,你開門拿一下。
  我捂住手機,對葉子薇說,你老板說要把筆記本拿給你,有這回事嗎?
  葉子薇想了一想說,昨天他有說過,要我隨身帶上筆記本,我才不理他。
  我說,但人家都過來了,我們就收下也不會怎樣,最多明天別帶出去就好了。
  她著低頭沒有說話,我接著說,子薇,我現在給他開門,你說好嗎?
  她緊緊抓住我的手,還是那一句,雲來,萬一他衝進來怎麽辦?
  我撫著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萬大事有我,我是你男朋友,這事就交給我處理了,好嗎?
  她看了我幾秒,終於點了點頭,又慌忙補充道,你們別打架好嗎,我最怕打架了。
  我笑了笑說,放心吧,不會的。喏,你拿著手機。
  我想整理一下衣服,才發現自己根本沒穿上衣。我在短褲上擦了擦手,然後就去開門。她向後退了兩步,看來是真的害怕我們打起來。我暗暗握緊了拳頭,哪怕他是蘇聯摔跤手,我就是想打架。
  門開了,外麵站著一個胖子,一個虛弱的胖子,一個渾身大汗的——死胖子。
  那人看見我開了門,沒有衝進來,反而向後踏了一步,隨時可以逃跑的樣子。我細細打量胖子,他戴一副近視鏡,右手提著個硬紙袋,衣服濕濕地粘在身上,每個毛孔都向外滲透著汗液,像是一捏就出水的海綿。
  他沒我高,比我胖,我在心裏掂量了一下,雖然我是半個排骨型,但飽他一頓老拳,還是沒問題的。
  我伸出右手說,王總,你好。
  他猶豫了一下,把硬紙袋換到左手,然後把右手伸了過來。
  我一把攥住他的右手,用力盯著他說,王總,這幾年來,謝謝你對我女朋友的關照。
  胖子大概沒料到我會說出這種話,牛頭不對馬嘴地答,我來就是把筆記本拿給May,公司很多事情要處理。
  他舉起左手的硬紙袋,我卻不接;他想把右手從我手裏抽出來,我緊緊握住不放,用力捏他的關節。我說,王總,進來坐坐吧。
  皺眉頭就對了,我就是要激怒你。來吧,隻要摩擦發生了,我就可以讓它擴大。沒什麽說的,我就是想打你一頓。
  他卻很沒種地說,不坐了,我要回去了,還有事。
  這時葉子薇走了過來,接過胖子手裏的硬紙袋,對我說,就讓他走吧,好嗎?
  我鬆開手,他一句話都沒有多說,轉身就走,算是落荒而逃了。
  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然後才關上房門。她把硬紙袋放在茶幾上,我往裏麵瞥了一眼,果然是筆記本,還是白色的蘋果Macbook。
  她走過來抱住我的肩膀,期期艾艾地說,雲來……
  我推開她,到沙發上坐下,摸出一支煙,點上。我發現抽煙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它在我手指間不停跳動,放大了我的顫抖。我狠狠吸了一口煙,感覺整個肺都在燃燒。
  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麽了,大家都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無論她怎麽解釋,無論我怎麽表態,其實都是心照不宣的外交辭令。我知道她在撒謊,她知道我根本不信。但如果還想維持這段關係,雙方都要配合著演下去。
  如果我過去生活得很幹淨,沒有像Cat這樣的情事纏繞,現在這個形勢,我當然可以憤怒。很可惜,我不是。

  第十九章
  時間過得那麽快,香煙快燃到了指間,桌上卻沒有煙灰缸。做個決斷是那麽難,而且無論我怎麽做,看起來都是錯的。
  我可以把煙蒂扔在地上,霍然起身,蹂滅那暗紅的火光,然後跟葉子薇說分手。她一定會哭的,會說我錯怪她了,會求我不要離開。但有什麽關係呢,我相信自己心腸夠硬,拋棄女人的事情,我又不是第一次做。
  然後,我們就作廢了明天的機票,還有這一段感情。之後,我會繼續以前的生活狀態,一邊明著放縱,一邊暗自等待。終此一生,或許我會等來比她更好的女人,或許不會。
  香煙彌漫的同時,掛鍾滴滴答答在響。指間的焦灼越來越近,我腦海裏烏煙瘴氣,卻明明白白地知道,事情得做個了斷。
  就算了吧,壞人我來做。
  我咬緊牙關,剛想起身,葉子薇卻轉身而去,倒了半紙杯的水,放在茶幾上。然後她輕輕奪下我手裏的煙蒂,投進水裏。紙杯發出滋啦的微響,是什麽被熄滅的聲音。
  縱然是絲絲點點計算,下一秒會發生什麽,終究和預計的相差太遠。
  我還是站起身來了,她垂手而立,欲言又止,臉上那做錯事的表情,讓我毫不猶豫地心軟。她似乎想要抱我,在她輕輕舉起手臂的同時,我已經把她攬入懷裏。
  我並不是那麽急切地要抱住她,我隻是害怕,如果繼續麵對麵地凝視下去,她會發現我眼裏的亮光。而這一種與生俱來的軟弱,正是我所深惡痛絕,拚命想要掩飾的東西。
  我們就這樣擁抱著,長久的沉默。葉子薇把頭伏在我肩膀上,漸漸開始抽泣,然後終於哭出聲來。她斷斷續續地重複一些話,無非是老板瘋子,他想害我,雲來我不能沒有你,諸如此類。
  我安撫著她的背部,斟酌良久,用低沉而堅定的語氣說,子薇,無論事情怎麽樣,你都要記住,我們是站在一起的。
  她輕輕一顫,雙臂把我箍得更緊,喃喃道,你真好。
  此時此刻,我懷裏確確實實抱著個溫軟的女人,我可以聞到她發絲裏的香氣,同時感受她的愛意、愧疚和感激。這個女人柔軟得像一個夢,我不忍醒來,一晌貪歡。
  我心裏清楚,有一些事實堅硬地存在著,就像茶幾上那個筆記本;但既然無法麵對,也隻好擺到一旁。以後的,以後再說。
  我不知道我們是什麽時候開始接吻的,我隻知道她的反應比我還熱烈。她用力吸吮著我的舌頭,指甲深深陷入我的肩胛,似乎想把自己嵌入我的胸膛。我竭盡所能地回應她,兩個人的喘息裏,充滿了迷亂和狂熱,又那麽絕望。
  我們幾乎要在客廳沙發上來的,後來她雙腳纏在我腰上,我舉步維艱,挪進臥室。我們一起跌倒在床上,葉子薇馬上就想要,我說,等等,我先去拿……
  她卻執意不肯放手,在我耳邊說,雲來,我給你生個兒子,好嗎?
  兒子。我想給她相應的承諾,比如結婚。最後,我什麽都來不及說。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偷眼看了一下茶幾,上麵的筆記本已經消失了。我一句話都沒有問,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是個識趣的人。
  電閘拉下,水龍頭關了,還有煤氣閥。我們背著旅行袋出門,在電梯裏有說有笑,就是那種一起去旅行的、最幸福的小夫妻。我們如此親密無間,簡直像是某個秘密的同謀。
  我們搭的是機場快線大巴,車上人頭湧湧,所有人臉上都是一派喜慶,仿佛大家不是去旅行,而是在牢裏蹲了十幾年,如今重獲自由。葉子薇拿出手機,打電話給飯姐,笑說遲到的那一對,要罰在大庭廣眾接吻。
  葉子薇的語氣歡快而自然,像是昨晚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我越過她的臉龐,車窗外陽光明媚。就把所有不悅當成一場夢,因為現在,你有義務要快樂。
  大巴輕快地到了機場,我們拿好行李,擠下了車。你預料到國慶節的機場,應該是有很多人的,但你仍沒想到竟會是那麽多,多得操蛋。
  每個乘客都步履匆匆,一副來者不善罷甘休的樣子。有一種人流是無痛的,而我眼前的這種人流,有堅固的箱角和細高的鞋跟,會把你弄得很痛。
  葉子薇皺著眉頭說,哇,好多人哦。
  我牽起她的手,一邊朝裏麵走去,一邊笑道,這說明自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居民經濟水平的上升,打飛機的次數有了極大飛躍。
  她正要掐我的手背,我們卻聽到一把渾厚的男聲,喂喂,胸哥胸姐,我們在這!

  第二十章
  我循聲看過去,除了那一對狗男女,還能是誰?他們沒有穿上次的情侶裝,而是換了另外一套情侶裝好一對活潑可愛的米老鼠,飯姐就不說她了,飯哥多大年紀了,拜托你成熟點好嗎?
  當然了,這些話我隻是在心裏說說而已。相比於他們而言,我跟葉子薇這一對,要算是更為低調、更有心計的狗男女。
  飯姐指著我們,大笑道,你們慢到,罰你們啵一個!
  我笑道,好啊,子薇啵你,我啵飯哥。
  飯哥凜然道,別搞我。
  葉子薇飛速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飯姐說,切,沒意思,算了算了。
  我抬起左臂,看著手腕上那不存在的表,抿嘴點頭道,時辰已晚,我們趕快搭飛機去。
  接下來,我們兩對男女說說笑笑,步入大廳,找到航空公司的櫃台,排隊辦理登機事宜。葉子薇跟飯姐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兩個男眷夾在隊伍中間,有種被冷落的感覺。我們努力想變得熟絡,各自找了些話題,聊了幾句,又都半途而廢了。
  終於排到了櫃台前,我們換了登機牌,托運好行李,然後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的,到登機口找位置坐下。葉子薇跟飯姐繼續熱烈地八卦,飯哥全神貫注地玩弄PSP,我也隻好從隨身的背包裏,摸出一本小說月報。
  飯姐的視線飄過來一下,然後一半鄙夷,一半好奇地問,胸姐,他愛看那種沒營養的書啊?
  我翻頁的動作為之一滯,心裏非常無語。沒錯,小說月報是很不爭氣,總拿一些莫名其妙的家具圖來做封麵,讓別人誤會也是難免。她有可能是誤會了,但也可能,她確實認為文學“沒營養”,而那些狗血淋頭、奇技淫巧的明星八卦,能帶給她更高的精神享受。
  我多麽想站起來慷慨陳詞,捍衛文學的尊嚴,但同時我又知道,即使我麵紅耳赤,費盡口舌,最後換來的,可能隻是她麵無表情的一聲“哦”。
  那好吧,我轉過身去,盡量讓自己投入到小說裏,胸口卻仍有東西堵著。人一旦有了想捍衛的東西,就會變得軟弱。
  等了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從容地上了飛機,分成前後兩排,從容落座。飛機從容地在跑道上滑行,我從容地緊緊抓住扶手,有一滴冷汗從容滑落。
  好吧,我承認我稍微有點恐機症。
  不要跟我說什麽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這一定是航空公司編出來的謊言。忘掉那些狗屎統計數字吧,相信人類對危險的直覺。我每次坐飛機都有種植物神經紊亂的感覺,而我從沒見過有人騎三輪車會臉色蒼白,冷汗直飆。
  試想一下,你乘坐著一個冷冰冰的金屬製品,以那麽高的速度飛翔,腳下是一層鐵皮,再往下是三萬英尺的高空。最讓男人無法忍受的是,這個危險的龐然大物,根本不由得自己掌控。你的小命捏在機長手裏,萬一他老人家活膩了呢?
  機身明顯地顫抖了下,估計是脫離跑道,開始起飛了。我緊張地閉上了眼睛,聽到耳邊溫柔的女聲,葉子薇問,雲來,你怎麽啦?
  我吞了一口口水,勉強笑道,沒事。
  葉子薇拿出一張紙巾,幫我抹去額頭的汗水,好笑道,沒想到你還怕搭飛機哦,大男人。
  我分辨道,這有什麽奇怪,打飛機不會搞出人命,搭飛機可說不準哦。
  她捧起我的右手掌,在我手心輕輕撫摸,安慰道,放心啦,算命的說我是生兒子的命哦,現在兒子都沒生出來,我們怎麽會有事?
  她又笑著說,那個算命先生很靈的哦。
  我用左手去摸她的小腹,說,那你懷一個哪吒吧,三年內我坐飛機都要帶上你。

  第二十一章
  或許是托了哪吒的鴻福,一個小時後,我們平安降落在廈門機場。去鼓浪嶼是要搭渡輪的,而碼頭離機場還挺遠,需要搭計程車過去。
  按照之前所作的攻略,從機場到碼頭有兩條路,其中一條路橫穿市中心,比較近;另外一條則是環島路,遠一些,但可以看到沿途風景。比較遠的路,當然會花比較多的路費,但既然我主動坐到了前排,飯姐飯哥也就沒什麽意見。
  的士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叔,頗為健談,一路上滔滔不絕,為我們介紹廈門的風土人情。路上最值得一提的是針鋒相對的兩個巨型標語,我們這邊的是“一國兩製,統一中國”,金門島上的是“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我回過頭去,微笑著對後座的三人說,在這裏,我有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其實海峽兩岸,就像是因為吵架而分手的戀人。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男女雙方對同一件事的描述,有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所以旁人決不能偏聽偏信。
  原本笑鬧著的三個人頓時冷了下來,飯姐勉強笑著說,這個比喻確實挺……
  飯哥接上道,不倫不類的。
  葉子薇搖頭笑道,你啊,就是亂七八糟的書看太多啦。
  過不多久,我們就到了碼頭。付了的士費,我又自告奮勇地去買船票。剛剛走了一班渡輪,所以我們又要坐下來等候。此時的情景,和兩小時前在候機室差不多,兩個女人在八卦,飯哥在把玩PSP。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背包,想要拿的是書,最後摸出來的卻是一包煙。
  我站起來對他們說,我出去抽根煙。
  原來讀書和吸煙一樣,都是一種惡習,會讓當事者上癮,還會讓旁人掩鼻皺眉。
  我們訂的酒店在鼓浪嶼的西邊,要坐渡輪環繞大半個島,從一個小碼頭上岸。渡輪接駁的地方像一座爛尾樓,隻有空蕩蕩的骨架和樓梯。被海水常年侵蝕的部分,布滿了如同瘡疥的貝殼。
  這間酒店跟熱鬧的購物區相隔甚遠,在這人頭湧湧的國慶節,勉強算是一個幽靜的所在。酒店大堂前麵的院子裏,有一株巨大的榕樹,枝繁葉茂,氣根密布,活過了多少年的曆史。
  我們四人在大堂登記入住,然後便跟著服務員上房。這裏的一切都那麽……古色古香。樓房隻有五層,電梯欠奉,樓道狹窄,我們走過一間間客房,木門上油漆斑駁,門楹上甚至長出了小小蘑菇。
  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穿越了,空氣裏充盈著八十年代的味道,就像我們小時候偶爾去過的招待所。嗯,這其實是一段懷舊之旅。
  我跟葉子薇住在408房,另外一對在我們隔壁。兩對狗男女約好外出的時間,然後就各自進了房間。我們房裏的家具和布局,都是表裏如一的懷舊,不過拉開窗簾,倒是有無敵海景。
  葉子薇剛進浴室洗澡,我便聽到了敲門聲,打開來一看,卻是飯哥和飯姐。飯姐兜頭就問,你們這裏有熱水嗎?
  我問了下浴室裏的葉子薇,她說裏麵一切正常。那就是409房的供水係統出了問題,十月份的廈門不算熱,但女士們還是不願用冷水洗澡。
  於是我們一起到樓下大堂交涉,一開始是飯哥飯姐齊齊上陣,得到的答複是,抱歉,請耐心等候,我們會在今晚之前修好的。
  這時候我決定出賣男色,以我俊朗的麵容,不俗的談吐,征服櫃台裏麵的小妞。果然,經過幾分鍾的據理力爭,我得到了不同的答複。那位小姐帶著甜美的笑容說,先生,請您往旁邊站一點,不要妨礙其他客人。
  好吧,我的優點是帥,而我的缺點,是帥得不太明顯。

  第二十二章
  最後的解決方案是,飯姐也到我們408的浴室洗。洗澡對於女人來說,是一項耗時巨大的工程,所以等到葉子薇洗好,飯姐進去之後,我已經餓得有點靈魂出竅了。
  飯哥躲在409裏玩PSP,我跟葉子薇站在窗戶旁聊天。海的顏色很好,她剛洗完澡,身上散發著溫暖氣息。
  我突然捂著肚子,大叫一聲,啊!
  葉子薇嚇了一跳,問道,雲來,你怎麽啦?
  我皺著眉頭說,慘了,我的胃正在消化它自己。
  她嗔怪地打了我一下,又問,我包裏有些無糖餅幹,你要嗎?
  我表示不用,然後抱怨道,剛才怎麽不讓飯姐跟你一起洗?節省時間。
  她撇嘴說,咦,這樣會很怪吧?
  我說,有什麽好怪的,很香豔啊。
  葉子薇卻說,那你會跟飯哥一起洗嗎?
  我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分辯道,可是我跟他不熟啊。
  她上下打量著我,笑著問,嘻嘻,那等到很熟以後呢?
  隻能怪我想象力太豐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浮現出和飯哥共浴的場景。這幅畫麵該怎麽形容?瘦頭陀與胖頭陀恩愛共浴,譜寫神龍島溫情詩篇?
  我吞了一口口水,突然就不那麽餓了。
  葉子薇卻搖起我的手,追問道,會不會嘛?
  我咬牙切齒道,不會啦。
  她笑著說,怎麽啦,怕他看到你的……可愛小牙簽嗎?
  我正色道,牙簽還好啦,起碼是硬的,怕就怕是牙線。
  葉子薇笑得花枝亂顫,我捏住她的下巴說,乖,小妹妹乖,叔叔今晚幫你剔牙哦。
  我們正準備接吻,浴室門突然被推開,飯姐一邊走出來一邊大嚷,餓死了餓死了。
  好吧,感謝飯姐的及時出現,不然我可能會因為餓昏了頭,咬下葉子薇的香舌。
  飯姐走過來說,不好意思哦,讓你們等那麽久,我們快出去吃……
  她突然驚訝地哇了一聲,拿起窗台上的一個小玻璃瓶。這個小瓶是葉子薇用完之後,隨手放在那裏的,造型像是一支金色的唇膏,插進一小塊冰裏。
  飯姐愛不釋手地捧著小瓶,嫉妒地說,哇,胸姐,原來你都在用這個啊。
  我打趣道,嗯,這是我送給子薇的,大寶SOD蜜,金裝版。
  飯姐用眼角掃了我一眼,不屑道,什麽大寶啊,這是Dior的凝世金顏,一瓶四……
  葉子薇趕忙搶過那個小瓶,催促道,八婆,你不是說餓死了嗎?快出去吃飯吧,回來再給些你試用。
  我看著她手上那輕巧的瓶子,心裏卻突然有些發沉。聽飯姐的語氣,這一小瓶東西肯定不是四百,那隻能是四千多了。我一個月工資還不夠買兩瓶的,而她往臉上抹的時候,卻是那麽漫不經心。
  這幾年來,她到底在過什麽樣的生活?
  陽光灑落肩膀,我們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飯哥飯姐手裏拿著地圖,正在找我們要去的那家馳名魚丸店。葉子薇抱住我的右手,撒嬌說,喂,還在想著那個嗎?我又沒讓你給我買啦……
  我摸著饑腸轆轆的肚子,又看看眼前洶湧的人潮。我心裏清楚,吃飯應該在飯點比較好,我也知道來鼓浪嶼旅遊,最好避開公眾假期,這樣人才沒那麽多。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事情不是你說了算的。
  我對著葉子薇笑了笑,溫和地說,傻瓜,你想太多了。
  我心裏一清二楚,如果是前幾年就開始和她戀愛,這段感情可能會更完美。但操蛋的是,現實就是這個鳥樣,你想要擁有一些什麽,就必須要容忍另一些什麽。
  什麽時候你學會妥協,什麽時候你才真正長大。

  第二十三章
  這一整個下午,我們就在鼓浪嶼的街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要我說,此地的小吃有些名過其實,就如同此地的風景。或許它們本來都是好的,可惜被這流量過多的人潮稀釋掉了。
  我想,島上蜂擁而至的這一大票人,其實不是來旅遊的,他們是來參加一場聲勢浩大的露天派對,或者幹脆想要壓垮這座島,讓它沉進海裏。
  隻有那傳說中的豬肉鬆,算是沒有辜負廣東人民的厚望。另有一樣好玩的飲品,由Babycat獨家提供,名字叫做“鐵奶”。我好奇地點了一份,端上來一喝,卻原來是鐵觀音奶茶。
  老板,你太有才了。
  晚上吃完飯後,我們繞著海岸,路過大半個島嶼,慢悠悠走回酒店。
  我們各自回了房間,葉子薇一身香汗,急著要洗多個澡。幸好隔壁房的熱水已經修好了,要不然飯哥捧著衣服進浴室的情景,會讓我產生不舒服的聯想。
  趁著葉子薇洗澡的空檔,我坐在窗台旁邊,讀沒營養又不爭氣的小說月報。玻璃窗外,一抹月牙懶洋洋掛在天上,別有一番情趣,可我的心思不在那裏。月,是小布爾喬亞情調,日,才是勞動人民的正經事。
  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看見葉子薇坐在床上,咻一下關了電視機。看來今天晚上,她同樣充滿了革命熱情,要和我幹一番大事業。我們在床上展開了親切會晤,當我提及計劃生育這一項基本國策時,她卻甜蜜地笑著說,不用,我不準你用。
  看起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而是把對方推倒的暴力活動,分分鍾搞出人命。
  好吧,事已至此,就讓我們狠狠地把革命進行,到底。
  在家的時候,我們總是循規蹈矩的,可能是陌生的環境,反而讓人放開了。這個鼓浪嶼的晚上,我們從床上轉戰到了電視櫃,然後又殺入了浴室。
  我讓葉子薇趴在盥洗台上,自己站在後麵,雙手扶著她的腰。大理石是黑的,涼的,偶爾摩擦著兩朵小紅花,卻是那麽的熱。我們可以從鏡子裏欣賞自己,這是一個階級分明的姿勢,有助於了解是誰在革命,誰在被革命。
  因為怕空調太冷,我之前就關上了浴室門,又打開蓮蓬頭,讓熱水灑在浴缸裏。如今浴室內水氣蒸騰,鏡子逐漸變得花白。我不斷命令葉子薇,讓她用手擦去鏡子上的水汽;這一種支配的過程,讓雙方都感到興奮莫名。
  突然之間,有一股淡淡的腥甜,鑽進了我的鼻腔。我疑惑地低頭看去,地板的白色瓷磚上,正滴答綻放著幾朵紅色小梅花。很快我就反應過來了,葉子薇當然不是處女,所以這幾滴血,隻能是另外一種解釋。
  葉子薇驚叫了一聲,顯然她也發現了這件事情。她驚訝地咦了一聲說,早了那麽多……
  然後她又回過頭來,對我抱歉一笑,說,其實不要緊的。
  但實際上,我對血海翻波沒有太大興趣,所以我從她身體裏退了出來,隨便清洗了一下,然後又走出浴室。葉子薇顯然又要洗澡了,我把自己扔到床上,心裏頗為掃興。
  不過也好啦,至少我不用擔心奉子成婚什麽的。
  我沒等到葉子薇洗好,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有一些揮之不去的回憶,出現在我夢裏。比如說,窗外投進來的黯淡月光,充滿陳舊氣息的房間,還有那觸目驚心的——血。
  午夜夢回,我發現有個女人,此刻正枕著我的胸膛。我睜開朦朧睡眼,看見她長發如水,披在我的肩上,散落在月光之下。半夢半醒之間,我心底暗自好笑,剛才做了個那麽長的夢,夢裏有許多人和事,竟像過了十年。
  好在那隻是夢,好在,我還抱著你。我輕輕撫摸著那女人的背,不由自主地喚了一聲:璐。

  第二十四章
  那次軍訓後不久,我就跟何小璐好上了。
  一輩子裏,你可以談很多次戀愛,但初戀隻能有一次。那應該是簡單而美好的,對吧?雖然會帶些青澀,雖然,結果往往是傷感的。
  我一直嚐試讓自己相信,我的初戀也是單純美好的,但我心裏明白,那真的算不上是。
  何小璐,我生命裏的第一個女人。她是隔壁班的班長,團支部書記,預備黨員,年級前五名,絕對擔得起“品學兼優”這四個字。
  她的家庭其實並不幸福,父親早年因病去世,母親改嫁,繼父是農機廠的下崗工人。現在回想起來,正是這樣的身世,養成了何小璐爭強好勝的性格。她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離開這個破爛的縣城,過上更好的生活。
  後來葉子薇對我說起,在軍訓的時候,她跟何小璐分配到了同一個宿舍,並且無意中提起了對我的好感。而正是從此以後,何小璐對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我想,這兩件事並不是沒有聯係的。
  無論如何,回首往事,我不願意說成是何小璐主動勾搭我,因為那樣的話,會顯得我的動機非常可疑。仿佛我之所以開始初戀,不是為了追求真愛,而隻是為了打發時間,或者結束處男之身,等等瑣碎的原因。
  那好吧,就讓我這樣總結,當年的那一對少男少女,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然後就勾搭成奸。
  我們的第一次接吻,是在中午學校的單車棚裏。或者用“吻”這個字眼,有點抬高了那個動作的技術含量。當時我們毛毛躁躁的,又害怕被人同學看見,所以從技術上說,我們隻是把舌頭塞到對方嘴裏。
  在我的記憶裏,那個中午寂靜無人,操場上的陽光白得炫目,還有知了鋪天蓋地的聒噪。實際上,那應該是十月中旬的某一天了,我不禁懷疑,樹上真的還有知了嗎?
  人的一生,隻有回憶是屬於你自己的。可是就連回憶,也是一副陰森森的臉色,處心積慮,時不時要騙一下你。
  初吻後的那天下午,放學後我去了學校附近的小網吧,跟南哥一起玩星際。那天剛好小川也來了,我們三個坐在一起,打五家電腦,用的地圖是BigGameHunters。
  南哥慣用的是蟲族,他孵了一大堆口水怪,一邊指揮它們蜂擁而上,一邊大唱張信哲的歌。我的愛如潮水,愛如潮水將我向你推……
  在一盤的間隙裏,我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喂,跟你們講,中午我親了何小璐。
  小川瞪大眼睛問,不會吧?
  我心裏暗自得意,雖然南哥聲稱他在初二就破了處,但小川一直沒談過戀愛,而且,接吻對那時的高中生來說,該算是一件新鮮刺激的事。更何況,對方是一個人所周知的好學生。
  跟“好學生”做“壞事”,就好像是在對抗老師,學校,甚至整個教育製度。無論是哪一代人,在躁動不安的青春期,都有些反社會的叛逆心理。
  南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關切地問,年輕人,初吻吧?
  大概是愛麵子吧,我毫不猶豫地說,不是。
  南哥點了點頭說,那還好,要不你就虧了。高三那個長毛,你知道吧?他好久前就跟我說過,他親過何小璐,還……
  我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南哥注意到了,趕忙打住。
  胸腔裏充滿了巨大的情緒,好像快要爆炸一般。憤怒、恥辱、嫉妒,還有些別的什麽,這是初戀男人獨有的體會,複雜得難以用語言解釋。
  何小璐中午明明說過,那也是她的初吻,她為什麽要騙我?她怎麽可以騙我!難道她當我是傻子嗎?
  不行,我一定要問清楚,現在就找她問清楚!

  第二十五章
  自從石拱橋的那個下午,我跟何小璐就一起密謀,要如何交換雙方的童貞。在那段時間裏,為了短短的十幾厘米,我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最初的嚐試,始於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跟家裏人說要去小川的老屋,在田裏煨番薯,就把家裏那輛女式摩托開出來了。我在一個沒人的巷口,跟何小璐接上了頭,然後兩人向著縣郊駛去。
  我們這一對秘密小情侶,為了避人耳目,隻好走偏僻的小路。一路上風塵滾滾,何小璐從背後緊緊抱著我。讓我記憶深刻的,並非她青蘋果一般的乳房,而是比我還要嶙峋的肋骨。
  我們來到縣郊,找了一間老舊的旅社,在門口把摩托車停好。何小璐在外麵等我,而我進去登記入住。櫃台裏的女人一直在嗑瓜子,我掏出身份證的時候,她飛快地朝門外一瞥,然後高深莫測地笑。
  我給了她50,她找給我20,還有一條鑰匙。房間號碼是403,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可是我從不曾忘記。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門外,把房號告訴何小璐。然後我轉身就往裏麵走,因為我怕一有拖延,有人會緊張得放棄。
  樓道昏暗而狹窄,還有一股可疑的尿臊味。陽光從樓梯轉角的窗戶射進來,被分割成一條條長塊,灰塵在其間飛舞,從這跳到那,又從那跳到這。
  我推開403的木門,房間裏比外麵更黑。一切擺設都那麽陳舊,我懷疑桌上放著的那個紅色暖瓶,都比我更大年紀。
  我打開了電視機,又關掉。我坐在本該是白色的床單上,又站了起來。有一陣子我心裏確定,何小璐一定是半途而廢,偷偷跑掉了。在走向房門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又想,她一定會來的。
  樓道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像害怕驚醒了昏睡的陽光。房門被輕輕敲打,砰砰聲似乎都在我心室上。我打開門,她就站在那裏,於是我緊張得牙齒打顫。
  何小璐走進房間,我看見她微微皺起眉頭。我緊張得口幹舌燥,手腳不知往哪處放,心裏一個聲音說,要不然,還是算了?
  可是,就在我打起退堂鼓的時候,何小璐那麽堅決地走了過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兩個人就擁吻到了一起。她就是這樣的人,想要得到什麽,就會無所畏懼地去爭取。
  無論在這件事情上,還是在整段關係裏,她是主謀,我是從犯。
  我們站在電視機前,互相親吻撫摸,說了些誰都說過的傻話。最後她說,雲來,要了我。
  我的手指那麽笨拙,終於還是解開了她上衣的扣子。在昏暗的空氣裏,她的內衣顯得那麽潔白、嶄新而廉價,一如青春本身。
  我像一隻缺乏經驗的年輕豺狗,對著眼前的獵物,不知從何下手。從理論上,我知道那東西的扣子是在背後的,可是三番兩次,硬是解不開來。何小璐對我笑了一下,左手伸到背後,輕巧地啪了一聲,把它們展示在我麵前——那一對青澀小巧的果實。
  我彎下身子,開始親吻它們。在小小的果蒂上麵,我嚐到了洗衣粉的苦澀清甜。
  何小璐開始輕輕地戰栗,呼喚著我的名字,雲來,哦,雲來。
  然後我們就滾上了床,雖然床單的顏色那麽可疑。在她的撕扯下,我也脫掉了自己的衣服,露出營養不良般的肋骨。我們光著身子,喘著粗氣,應該堅硬的,像鐵,應該濕潤的,已經如水,一切都該水到渠成。
  但是沒有。
  她緊張而且怕疼,我毫無經驗,不得其門而入。兩個人都到這個地步了,我很害怕成不了事,讓她失望;而越是這麽擔心,就越是難以成事。
  我的一切嚐試,都像是做無用功,在進進退退之間,再而衰,三而竭,我慢慢就失去了衝鋒陷陣的勇氣。身體和意誌一起軟了下來,我心裏無比懊惱,絕望地看著它。它真不爭氣,我真不爭氣。
  真倒黴啊,我就這樣搞砸了嗎?

  第二十六章
  何小璐發現了問題所在,輕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不要緊的。
  其實這句話應該是我對她說的,如果她不要那麽緊,我也就不會舉步維艱了。事已至此,我們又根本不懂什麽技巧,無法讓畏縮的東西挺身而出。我隻好翻身下馬,躺倒在床上,任由她枕著我的手臂。
  我們在床上躺了一會,窗簾外的陽光漸漸暗了下去。我們都是家人眼裏的好孩子,今晚還得回家吃飯,所以便穿好衣服,打道回府。
  回家的路上,夕陽把塵土染成了紅色。我一路無話,心裏暗自悔恨。分手的時候,何小璐對我說,不要擔心,你還怕以後沒有機會嗎?
  在接下來的一個周末,我們去了另外一家旅館。可上次的失敗就好象一個詛咒,讓這第二次的嚐試,仍然以失敗告終。我又一次懊惱地躺在床上,何小璐沒有怪我,反而幫我把責任歸結到環境上,她說旅館這裏太過髒亂,牆壁又薄,讓人提心吊膽。
  最後她建議道,雲來,你可以找一個熟悉的地方,這樣就不會緊張了。
  我感激地看著她,或許,真的是這樣而已。
  那一次分手之後,我改弦更張,開始尋找更適合的環境。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樣才不會辜負她對我的期望。
  我最能放鬆的地方,當然就是我家了,但把何小璐帶回家?除非我瘋了才會這麽做。幸好,我們家在城南的開發區,新建了一棟房子,暫時沒有人住,空在那裏。
  於是,我借口說學習緊張,而家裏臨近夜市,每晚都吵得我無法讀書,所以申請自己到新房去住,圖個清靜。家裏人不疑有詐,欣然同意了,還幫我把書桌、椅子、床什麽的,都搬了過去。
  我跟何小璐無數次的幽會,便是自此開始的。
  每晚在家吃完飯,洗過澡,大概八點多鍾的時候,我便騎單車去城南的新房。路上人煙稀少,就如同在那房子裏麵,它也是空蕩蕩的。牆壁裸露著水泥原來的顏色,一樓偌大的空間裏,隻擺了一張乒乓球桌。
  新房的樓梯還沒裝扶手,每天晚上,我會一手提著書包,靠著樓梯內側,慢慢地走上二樓,然後在房間裏坐下來看書。
  何小璐的爸媽九點多就會去睡覺,之後她就會躡手躡腳地出門,來這跟我幽會。第二天早上父母起床,而她不見蹤影,她的解釋是很早就去學校了。
  我在房間裏看書到十點半左右,樓下就會傳來敲門聲。然後我就會跑著下樓,一推開門,何小璐都會扶著單車,笑笑地站在門口。外麵的夜色像煙霧一樣,飄過不遠處的田野,將我們兩個人,將這孤零零的房子籠罩。
  我們會一起上樓,在房間裏真的讀一會書,然後上床廝混。實踐證明,弄不進去並不是環境的問題,而是我自己的原因。在最初幾晚的嚐試之後,慢慢的我們就忘記了原來的目的,隻是為了愛撫而愛撫,把愛撫當成一場遊戲。
  兩個年輕而單薄的身體,在昏黃的燈光下糾纏著,在這小縣城的盡頭,世界的某個小角落。這樣的纏繞無始無終,好像我們忘記了時光,要不然就是時光遺忘了我們。
  我第一次真正地進入何小璐,是在我生日的晚上。或許是因為之前的那麽多準備,所以在整個過程裏,她沒有多少破瓜的痛苦。她喘著氣,輕輕感歎道,真好。
  然後她抱著我的脖子,在耳邊說,雲來,我把我自己送給你,當是生日禮物。
  窗外是黑的,床單潔白,而床單上有幾滴鮮紅,祝賀我的成人禮——因為在那一個晚上,我剛滿十八。而何小璐,她還要再過兩個月,才正式成年。
  青春最後會煙消雲散,就好象每個少年都終將死去。可是總有那麽一些記憶,你並不是想要記住,隻是沒辦法忘記。

  第二十七章
  身旁的女人翻了個身,睜開惺忪睡眼,我卻嚇得魂飛魄散,完全清醒過來。不過這樣一來,我倒是分清了哪個她是夢,哪個她是現實。
  我觀察著葉子薇的臉色,她聽見了剛才那句“璐”嗎?叫錯床上女人的名字,那可是會被踢下床的重罪。
  好在她隻是皺著眉頭,迷迷糊糊地問,你怎麽啦?
  我鬆了一口氣,解釋道,我去倒水喝,你口渴嗎?
  葉子薇輕輕地搖了兩下頭,好像又睡了過去。我從床上起來,拿著電水壺到浴室去盛水,心裏暗自慶幸。她沒聽到固然是最好的,如果她聽到了而假裝沒有,那麽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就像出發前一天的晚上,我也是個聰明的男人。
  我盛滿了水,順便在水龍頭下洗了個臉。我告誡自己,清醒一點,以後要小心口舌,別讓早該埋進土裏的乾隆年間的往事,破壞了新社會裏的男女關係建設。
  擦幹臉之後,我走出浴室,把電水壺放在底座上。打開開關,慢慢聽見加熱的轟鳴。水的溫度會逐漸升高,過程是你早就知道,連最後的沸騰都在預料之中。
  這就像接下的來幾天,我們往返於廈門和鼓浪嶼之間,一切都波瀾不驚,該去的地方都去了,該吃的東西都吃了,卻不過如此而已。或許,不是這裏的景色不夠美,而是你已經看過太多的美景。
  旅途的最後一天,我們正在旅館裏收拾行李,卻接到了小川的電話。我一邊把衣服塞進旅行包,一邊用肩膀夾住手機,畢恭畢敬道,劉行長,有什麽指示?
  小川的聲音聽起來眉飛色舞,他說,雲來,我要擺喜酒了。
  我笑道,恭喜恭喜,有錢人終成眷屬啊。日子選好沒?在哪裏擺?
  小川說,選好了,十一月初八,回老家的酒店擺。你當伴郎是早就講好的,前幾天小兔還說,如果子薇願意去做伴娘,那就最好不過了。
  我哈哈笑著說,要請我們這一對金童玉女,同台獻藝啊?我們出場費可是很貴的呢。
  小川故作嚴肅道,我們那麽多年的感情,難道是用錢可以衡量的?
  我也正色道,劉行長,這你就錯了。友情還要用錢來養啊,唐代的李白就說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錢。
  葉子薇正在旁邊收東西,聽到這捏了我一下,嗔道,你啊,就會胡扯,真是沒救了。
  電話那邊,小川也笑著說,送錢還是太俗,這樣吧,送你們鄧氏伉儷,一人一張KTV鑽石卡,終身免房費,怎麽樣?
  我皺著眉頭問,有那麽好?不會是一打啤酒要800塊吧?還是說……難道你的KTV開張了?
  即使是小川,這時也難以掩飾內心的喜悅。他躊躇滿誌道,還沒,不過很快了。這下子,我去長春發展也安心多了。
  原來是這樣子,我果然沒有猜錯。剛才就在想,小川跟小兔在一起那麽久了,早該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他沒理由表現得如此驚喜。這一間KTV他籌備已久,如今終於搞定了,雙喜臨門,不興奮才有鬼呢。
  我打趣道,劉行長,不,劉總,房費免了,那酒水呢?
  我跟葉子薇對視,又故意淫笑說,還有小姐呢?

  第二十八章
  葉子薇剜了我一眼,又伸出兩隻手指,做了個喀嚓的手勢。
  小川說,劉總你沒叫錯,不過可不是我,是我哥。你有什麽更進一步的要求,跟我哥商量去吧。
  說起小川的哥哥,他叫劉大石,比我們大兩歲,還沒結婚。他們兩人的樣子很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但如果論能力的話,兩兄弟就差遠了。
  劉大石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差,大學不要去想了,連高中都是出一大筆讚助費去讀的。高中畢業後,大石就到家裏的大型眼鏡店幫忙。他為人忠厚老實,換句話說,不是做生意的料。父母對他一直不滿意,嫌這嫌那的,動不動就說,看你弟弟小川……
  兩三年前,大石跟一個女孩子好上了,她是隔壁服裝店的店員,外省人。父母堅決不準他娶一個“北妹”回家,處處搞破壞,最後讓隔壁老板把那女孩子辭退了。一向逆來順受的大石,這一次終於爆發,離家出走,到那女孩的出租房去住。
  可惜,世事往往就是這樣無奈,到了最後,大石不但跟父母鬧翻了,那個女孩子也離他而去,不知所蹤。這一兩年來,大石三天兩頭才會一次家,其他時間就遊手好閑,在縣城裏四處晃悠,成了有名的浪蕩子。
  小川的這一間KTV,地處關外龍崗的中心城,他費盡心思地張羅,一半是為了自己,一半為了他哥哥大石。本錢是家裏出了一部分,銀行貸了一部分;那些工商、文化、環保等等證件,都是他辛辛苦苦去跑來的,南哥也幫了些忙。
  上上下下的關係,小川都已經打點好了,又從別的地方挖來了人,負責經營和管理。讓他哥哥大石來當老總,其實就是給他一份體麵的工作,讓他好找老婆。
  我不知道大石是怎麽想的,我隻是有點埋怨我媽,為什麽不給我生個弟弟?
  小川告訴我,星期四晚上南哥有個飯局,讓我們一起去作陪,問我要不要去。我說到時候再看,又聊了一些有的沒的,然後就掛了電話。
  我們收拾好行李,跟隔壁房間的狗男女會合,退了房,然後就搭渡輪離開鼓浪嶼,再打的去機場。他們三個在後座嘰嘰喳喳,飯哥發牢騷說,他由於水土不服,已經便秘了三四天。
  我回過頭去,打趣道,你這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屎。
  車子裏頓時靜了下來,像我預想的那樣。而窗外陽光正好,我們結束了一段平常的旅途,即將要回到更平常的生活裏。有些事情正在發生變化,隻是我們都沒有想到。
  到了星期四的那一天,南哥又打電話給我,讓我晚上一定要到場,幫忙喝酒。我不好意思再推辭,就答應去了。
  晚餐在一間高檔粵菜食府,主人是在關外開廠的許老板,以及一眾隨員;賓客則是三個打工族,我是藍領,小川是白領,像南哥這樣的公務員,我們稱之為黑領。
  席間有一位皮膚很白,頭發黑得一看就是染出來的老頭,他旁邊則是一個年輕女人,濃妝豔抹,身材還算不錯。我以為這老頭是台灣或香港人,誰知道他一開口,說的卻是日語。
  許老板介紹道,這是某日本客戶的駐華代表,名字叫高島三郎。而旁邊的這位陳小姐,則是高島的翻譯兼秘書。南哥、小川還有我,輪番向日本鬼子敬酒,感謝他對我國的經濟支援,中日友好萬年青呀,萬年青。
  過了一會,陳小姐離席去上廁所,許老板對我們擠眉弄眼,用一種狎玩的語氣說,我們的陳小姐,可給祖國爭了氣呀。高島老頭來中國的兩年裏,足足騙了他八十多萬,拿回老家建了棟房子,又養了個小老公……
  日本鬼子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麵帶微笑地看著我們,笑容裏有一種跟年齡不相稱的天真。為國爭光的女人回來了,許老板打住話頭,我們會心一笑,喝,繼續喝,一切盡在酒中。
  觥酬交錯,賓主把酒言歡。幾十年前的那場血腥的戰爭,到如今,隻是多灌日本鬼兩杯的借口。

  第二十九章
  到後來,日本鬼子喝得有些高了,他歪歪扭扭地站起來,朝我們三個敬酒,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堆鳥語。
  我們三個也站了起來,陳小姐翻譯道,高島先生說,你們三位是高中同學,對吧?如今過了許多年,還那麽要好,在我們日本是很少見的。這份情誼,請三位一定要珍惜。
  高島三郎微笑著看她說完,然後仰起頭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時,他雙眼似乎帶著淚光,用蹩腳的普通話說,敬你們三兄弟。
  我跟南哥、小川相視一笑,也把杯裏的酒一口飲盡。除了小川,我跟南哥都是家中獨子,並沒有體會過血緣上的那種兄弟情,會是什麽樣子。而像我們這樣,一起偷過學校生物園的芒果,一起踢過球,一起去過東莞,又一起指定對方做伴郎……我們這樣的三個人,或許真的稱得上兄弟?
  在我們三個人裏麵,南哥的酒量最差,偏偏又愛出風頭;小川其實很能喝,在酒桌上又進退有當。我的酒量跟酒品,在三人裏都是居中,所以這晚醉的程度也居中。
  回家洗完澡,跟葉子薇簡單聊了下電話,便上床睡覺。睡到半夜,把自己渴醒了。倒水的時候,突然想起國慶旅遊前,Cat的那封郵件。
  我打開電腦,登陸郵箱,卻是密碼錯誤。再試,再錯。我撓頭想了好久,最後試了一次,卻還是錯的。怎麽搞的,是我的酒還沒醒?那封郵件我隻看了一半,Cat說她有了我的孩子,難道她說的是真的?
  孩子。
  我舉起手中的水杯,突然覺得頭疼欲裂。我想起那個女人,真的為我懷過孩子的女人。
  夜深人靜,或許是那些該死的酒精,這一刻我的心底無比軟弱。
  快八年了,我們再沒聯係過。自從分手以後,我把她所有聯係方式都刪掉了,但是實際上,有一些號碼,是永遠烙在心上的。
  我用拇指揉著太陽穴,腦海裏思緒萬千。這麽多年了,她該嫁為人婦了吧,而我則和她曾經的敵人,建立一段穩固的感情。
  我想,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可以坐下來,當成是多年的老朋友,雲淡風輕地談一些往事,有說有笑,偶爾歎一會氣。
  這塊石頭我已經背了太久,該到了放下的時候——而解鈴,永遠需要係鈴的那一位,無論你叫那人冤家,或是死敵。
  我閉著眼睛對自己說,聯係她吧。好。
  但是該通過什麽途徑呢?打電話或者發短信?這樣子不但冒昧,而且按照她的性格,估計那麽多年裏,都不知換了多少個號碼。那麽,還是通過另一個方式吧。她的QQ是我幫她申請的,六位號碼,而且很好記,估計她還在用。
  我於是登錄了QQ,查找,在對方帳號裏,填下了永誌不忘的那六個數字。在輸入驗證的那一欄,我苦思良久,最後寫下的三個字是:
  嗨,是我。
  我想,她應該會記得我的。退一步說,如果她連這個都忘記了,或者她知道是我卻不通過,那我也沒必要和她說什麽了。
  我關了電腦,又把杯子裏的水喝光,然後就上了床。心裏有事,這個覺睡得並不踏實,半夢半醒的。好不容易陷入昏睡,卻突然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我睜開惺忪睡眼,一邊看著窗外微明的天色,一邊從枕頭旁摸出手機。這會是誰呢,葉子薇,Cat,還是……何小璐?
  我接起電話,那邊傳來焦灼的一聲“喂”,卻是小川的聲音。

  第三十章
  我問了一句,怎麽啦?
  心裏有不好的預感,小川在這個時辰打電話給我,肯定不是為了閑聊。
  小川說,雲來,我在北大醫院,你馬上過來,現在。
  我頓時睡意全消,小兔還沒有懷孕,所以醫院裏發生的不會是什麽喜事。我還想問清楚些,但小川隻是讓我到醫院後打他電話,見麵再說。
  小川拜托道,雲來,快點來,我隻能靠你了。
  我掛了電話,胡亂洗了把臉,匆匆出門。走到門口又折了回去,把抽屜裏所有銀行卡都翻了出來。雖然小川用不上我這一點點錢,但我還是要帶上,以防萬一。
  下了電梯,走出大堂,我看見天色漸漸發亮,一輪朝陽在高樓的背後,掙紮著噴薄而出。久違了,深圳的清晨。
  突然間一陣涼風吹來,我打了個噴嚏,才發覺衣服穿少了。在這忘了季節的城市,好像在那麽一瞬間,清冷的秋天就來了。
  我驅車來到北大醫院,打了好幾次電話,小川才接了起來。他讓我在停車場等他,說他很快就會下來。
  我倚著車前蓋,一支煙還沒抽完,就看見小川急急忙忙向這裏走來。我掐掉煙,問,到底怎麽回事?
  小川勉強笑了笑,說,我哥出了點事。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還想問下去,他卻按著我的肩膀說,我那輛車給他撞壞了,隻好委屈你當司機。雲來,先送我回家拿點東西,要快。
  兩人一前一後鑽進了普桑,我發動車子,從倒後鏡裏看見他掏出手機,正在打電話給誰。馬達轟鳴,而他的聲音低沉,我隻斷斷續續地聽見幾句。
  灑水車……肋骨斷了,幸好沒插進肺裏……皮都撞得卷了起來……吩咐護士,一定要阻讓警察抽血,就說抽血的話,傷者有可能死掉,要他們負責……
  最後他說,拜托了,爸。
  我聽出來了,這個電話是打給他未來嶽父,小兔他爸爸——某區某局的局長,跟這醫院有著某種利害關係。
  我把小川送到他家樓下,他上去了十幾分鍾,再下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個黑色的小包。這一次他鑽進車子,坐在我旁邊,對我說,雲來,我們回醫院。
  一路上,他仍在不停地打電話,有幾個是跟傷勢、抽血有關,另外的幾個,似乎是打給KTV的員工。這幾個電話,都表明同一個意思,就是小川要盡一切努力,掩蓋他哥哥醉酒駕駛的事實。要不然的話,大石這一輩子就毀了。
  還有另一次簡短的通話,不知道對方是誰。
  小川問,他們來了嗎?
  小川又說,嗯,都準備好了。
  小川最後說,行,我馬上就到。
  掛了電話,他轉過頭來對我一笑,抱歉道,雲來,辛苦你了。
  我懶得罵他的見外,問道,大石現在怎麽樣了?
  朝陽的光芒穿過前窗,照得車內一片毛絨絨的金黃。小川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道,我哥還在昏迷中,沒有生命危險。手腳都沒大事,不會落下殘疾。隻是肋骨斷了幾根,還有破相是免不了。
  我試著打趣道,那倒沒關係,男人身上有幾道疤,90後的非主流更喜歡。
  小川搖頭苦笑,拍拍我的大腿,還是那一句,雲來,辛苦你了。
  說完這些話後,他疲倦地低下頭,再沒有談話的意思。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他手裏緊緊抓著那黑色的小包。盡管疑慮重重,但我此時能做的,就是不斷地鬆緊離合,變換檔位,好在漸漸稠密的車流中穿插自如,盡快趕回醫院。
  太陽一寸一寸地升高,這個城市漸漸蘇醒。這些人來來往往,臉上掛著昨天的疲勞和今天的期待。對於幾個小時前發生的小小事故,他們一無所知,更毫不關心。
  而我眼前浮現出大石的那張臉,跟小川那麽像,隻是多了幾分憨厚。我記起在某個冬天的下午,我們那麽多人站在田裏,他雙手倒騰著燙手的番薯,笑著遞給我說,來,趁熱吃。

  第三十一章
  我跟小川趕回醫院,在走廊裏,看見了一對哭天搶地的老夫婦。他們剛剛失去了年輕的女兒,車禍發生時,她正坐在大石身旁。
  關於這起事故的前因後果,我是後來才慢慢了解的。KTV即將開業,各路人馬都已經齊,其中有一位叫小雯的女服務員,跟劉總劉大石特別投緣。在車禍發生的前幾個小時,劉總和幾個員工在KTV裏開懷暢飲,散場後,他堅持要送小雯回家。
  在通往梅林關的一個十字路口,一輛灑水車從右邊突然駛出,而我們喝得爛醉、一路飛車的劉總,直勾勾撞了上去。在旁邊女人的驚呼中,他用僅有的一絲清醒——或者本能——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盤。電光火石之間,雷克薩斯的右邊車頭撞上了灑水車,車前蓋瞬間被擠成壓縮餅幹,而其後的那個女人,當場香消玉殞。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裏,有人開奧迪,有人開奧拓;有人開奔馳,也有人開奔奔。有錢人的座駕是捷豹,開捷達的人更多。而無論鋼板的厚薄相差多少,坐在車廂裏的人,那一具血肉之軀,都是同樣的脆弱。
  這個女人,這個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年輕女人。她原名王銀穩,在KTV裏化名小雯。她打算憑借顧客施舍的小費和輕蔑,維持她老實巴交的父母,在深圳某一個出租屋裏的生活。他們在老家貴州的山區裏,辛苦耕作了大半輩子,女兒是想讓他們享享福。
  而如今,她身材單薄的老父母,正雙雙癱倒在小川的膝前,哭得聲嘶力竭。女兒就這樣死了,被一張白色的床單覆蓋著。在所有無濟於事的悲傷過後,他們隻好回去貴州。這個流光溢彩的城市,就像是女兒買來、此刻套在他們身上的衣服,光鮮而肥大,永遠不適合他們。
  我想抽一支煙,卻想起這是在醫院裏。走廊又長又冷,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我背靠在牆壁上,眼前一出戲正在上演。
  這樣的情景,在電視劇裏並不少見。小川把兩位老人扶起來,讓他們坐到走廊的椅子上,然後像一位傑出的牧師,站著給他們布道。
  小川就是有這個本事,他演得像是跟老人們同一陣線,是在為了他們的權益而奮鬥;他的每一個建議,似乎都是在為兩位老人家著想。
  我隔岸觀火,看小川的表情不斷變換,聽他說的每一句話,那麽進退得當。小川的演講富於感染力,他說的話有軟有硬,連哄帶騙,讓這對老實巴交的夫婦暈頭轉向,誠惶誠恐,根本沒辦法拒絕。
  但我還能怎麽呢?難道要我大聲跳出去,說出酒後駕駛這個真相,以此作為兩位老人的砝碼,好讓他們從我十幾年的死黨這裏,得到更多的賠償?
  小川右手是那個小黑包,左手是一張列著條款的紙,他對那個幹瘦的老男人說,阿叔,包裏有十八萬,隻要你們在這裏按個指模,現在就能拿走,現在。
  老男人看了一眼妻子,他的眼神裏是認命的絕望。老夫妻對視良久,最後她艱難地點了點頭,而他顫抖著伸出右手,還用沙啞的聲音說:
  謝謝老板。
  我閉上眼睛,胸膛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翻騰。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這世界本就沒有公平,沒有正義,隻是看你站在哪一邊。
  小川長長地鬆了口氣,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雲來,你幫我帶兩位老人家去處理後事,該簽的都簽了,不要留下後患。雲來,我能信的人隻有你了。
  他再次拍我的肩膀,疲憊地笑道,辛苦你了,兄弟。
  我突然覺得無比沉重,身形都矮了幾分,這是因為他的手掌,還是那兩個字?

  第三十二章
  處理好所有事情後,一天都過了大半。我開車送兩位老人,回關外的出租屋。去梅林關的路上,車流擁堵,不知道那鮮活的生命,是消散在哪一個十字路口。
  一路上,兩位老人悲痛欲絕,下車的時候,卻沒忘記對我說,謝謝老板。
  老板?我不是老板,我隻是打工的,跟你們女兒一樣。
  但我說出口的是,老人家,節哀順變。
  然後我掉頭走人,倒後鏡裏,那幹瘦的老人緊緊抱著黑色小包,就像不久之後,他們也會這樣抱著女兒的骨灰盒,踏上回老家的火車。
  在一個紅燈前,我點燃了一支煙,把尼古丁狠狠吸入,再徐徐吐出。煙霧彌漫,車窗外的世界,依然在忙碌地轉個不停。有人年紀輕輕,卻躺進了殯儀館,我有幸還沒死,現在,我要回家睡覺。
  回去洗了個澡,我把自己扔上了床。準備睡到五點多,然後就起床,等葉子薇的準點電話。我不打算告訴她今天請了假,就像小川說的那樣,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想起跟葉子薇第一次見麵,在中信廣場的那家星巴克。我還打趣說,要把她介紹給小川那單身的哥哥。如今,我跟葉子薇已經快要談婚論嫁,而大石卻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知道醒來沒有。
  造物弄人,原來並不是“作弄”的弄,而是“弄他!弄他!”的那個弄。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道怎麽搞的,身體疲憊,腦子卻異常清醒。算了,還是起床找點事幹吧。
  我打開電腦上網,又登陸了QQ。隨著一聲咳嗽,右下角的小喇叭閃動。我想這一定不是我想等的那人,但是點開窗口,上麵赫然是何小璐的號碼,已經通過了我的好友請求。

  第三十三章
  我把好友名單拉下,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她的頭像是彩色的——她居然在線。我沒有急著跟她說話,而是點開了她的個人資料,先看一遍。
  何小璐把能改的內容都改過了,除了號碼本身,一切都跟我記憶中的不同。她的簽名是用白話寫的,看起來,她已經拋掉了粵東小鎮的一切,成為一個徹底的省城人。
  經過那麽長的時光,她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她喜歡改變。
  我打開了對話框,打字的光標在不停閃動,我一邊反複思量,一邊又擔心她的頭像,會突然就暗下去。
  我是那個優柔寡斷的唐僧,有一段往事被壓在五指山下,過去了好多年。現在,我隻要在鍵盤上敲打幾下,就能揭下那一張符咒,打開枷鎖,讓妖猴重回世上,興風作浪。
  我的手指那麽遲疑,打了幾個字,刪掉;然後再打幾個字,再刪掉。
  陳奕迅的聲音剛好在耳邊唱:相約在一個適合聊天的下午,分開很多年,還以為沒有包袱……
  最後,我終於咬緊牙關,按下回車。我說的是,嗨,在嗎?
  三秒之後,滴滴滴滴,她說,在。
  然後我們幾乎是同時問,你過得還好嗎?
  我搖了搖頭,不由得一笑。你過得還好嗎?這是一個問題。我應該坦承自己過得不好,以此換取她可能的一點同情,還是應該吹噓自己過得很好,讓她覺得當初離開我是一個錯?
  就在我思來想去的時候,她先回答說,我還好啦,昨天剛從尼泊爾回來。
  我問,去旅行?
  她打了個笑臉的符號,說,去度蜜月。
  我對自己說,哦,她嫁了,何小璐,她果然嫁了。
  當結果來臨時,一切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糟。這就像是股市裏一個巨大利空,經過市場的長期消化,等到靴子真正落地,股價已經懶得再跌了。
  塵埃落定,我心裏的第一感覺,竟然是如釋重負。鬱積在心裏的那口氣,終於可以釋放出來,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至於那一點點的失落,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那就這樣了。
  我的指關節不再僵硬,在對話框裏飛快地輸入,哈哈,幾時擺酒的,也不告訴我。
  何小璐卻反問道,幹嘛,想封個大利是給我啊?
  我說,早就打到你瑞士銀行的帳號裏了。
  說,好啦好啦,我們沒有擺酒,旅行結婚。你呢?結婚沒?
  我說,還沒,不過嘛,我女朋友你也認識的。
  何小璐指責道,別賣關子了,是誰?
  我說,葉子薇。
  她發了個頭暈的表情,說,天哪!你怎麽會跟她?
  我得意道,先說你的,我的等下再講。
  何小璐說,好啦。
  在接下來的聊天裏,何小璐用近乎歡快的語氣,向我介紹了她的近況。大學畢業後,她在廣州找了一家小型的外資企業,從文員開始做起,現在已經是部門主管。結婚證是幾個月前領的,老公是地道的廣州人。他們買了車,買了房,打算明年要孩子。
  何小璐向我展示了幾張婚紗照,還有這一次旅行的相片。她老公不算太帥,但也還好,笑起來很陽光,一看就有安全感。我想,他是一個好男人,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他能讓何小璐過得開心。
  事業成功,家庭幸福,一個女人想要的東西,她都得到了。何小璐沒有辜負我,也沒有辜負那一次背叛;她在一個離我不遠的城市,活得很好。

  第三十四章
  作為交換,我也如實反映了自己的婚戀狀況。對於我勾搭上葉子薇這個事實,何小璐感到非常意外,甚至還有點淡淡的妒忌。畢竟葉子薇是我們高中的校花,而且她跟何小璐當年,本來就互相看不慣。
  何小璐不無醋意地說,你呀,過得很風流嘛。
  僅僅是半個下午的聊天,以前在一起時她的缺點,又浮現在我眼前。她“要心”太重,嫉妒心強,愛慕虛榮,固執己見——由於不幸的童年生活,何小璐的性格是有缺陷的。
  我高中時就得出了這個結論,然而自從分手後,我逃避了她的種種不足,把她想象成一個完美的女人。
  如今,我漸漸領悟到,在漫長的年月裏,我所恨的並不是何小璐,而是一個我捏造出來的人,一個假想敵。正在跟我聊天的、活生生的這個何小璐,隻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並不值得我那麽長久、近乎宗教狂熱的憎恨。
  現在回過頭來看,我之後的那些女朋友裏,比她好的不在少數。原來,我之所以活得不快樂,不是因為得不到想要的,而是因為想要得不到的。
  我們聊到快要六點,她那邊突然靜了下來。是下班走人了吧?我剛想關掉QQ,信息又響了起來,她說,不好意思,剛去喝水了。一到尼泊爾就咳,回來也沒好,難受死了。
  我說,有一種黏糊糊的液體,要放進嘴巴裏慢慢吞下,用來潤喉特別好。
  我又說,念慈庵川貝枇杷膏。
  何小璐發了個冷汗的表情,說,你呀,一點都沒變。我先下班了哦,下次聊。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道別,手機就響了起來。集群網的那部,隻能是葉子薇。
  我接起電話,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喂,我們結婚吧。
  葉子薇愣了一下,然後笑道,你發神經呀?
  說出這樣的話,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好像這句話不是我說的,而是從嘴巴裏自動蹦出來的。不過,我之所以會心血來潮,大發神經,跟今天發生的那麽多事有關。
  首先是何小璐,我長久以來的一個心結。如今她嫁人了,這事就此了斷,我也終於可以放下執念。再加上淩晨的那場車禍,一死一傷,讓我更加體會到了生命的脆弱。
  結婚要趁早呀,要不然孩子都沒生一個,突然就掛掉的話,那這輩子就虧大啦。
  可是,無論何小璐還是劉大石,這兩件事,我都不能跟葉子薇說。我撓撓頭發,算了,還是繼續裝瘋賣傻。
  我故作一本正經道,子薇,我不是發神經,你看我的眼睛,多麽真誠。
  葉子薇嗔怪道,少來了。你以為結婚那麽簡單啊?要先合了生辰八字,然後是訂婚,然後拍婚紗照,婚紗我不要借的,要自己訂做的哦……
  我聽得頭皮發癢,大喊一聲,哇,UFO!
  電話那邊靜了下來,估計她是在無奈地搖頭。過了一會她說,雲來,這周末本來是我過去深圳的,但是我這邊剛好有事。
  我問,什麽事?
  葉子薇說,我有一個本科班的男同學,上個月剛生了個女兒。飯姐也是我們班的,她叫我周末一起去看他女兒。
  我想了一會說,那我上省城找你們吧,順便當車夫。
  她笑道,什麽車夫呀,講那麽難聽。對了,你說我們是送紙尿片,還是送奶粉?奶粉怕不是她喝的牌子,還是紙尿片好一點……
  這一次,我把手機貼在耳朵旁,靜靜聽她絮叨。葉子薇說的這些雞毛蒜皮,像是一條條細繩,捆在我身上,把我從遊離的邊緣,一點點拖回凡塵。這種感覺倒也不錯,或許,我真的該考慮結婚。
  聊了一會之後,我掛掉電話,又關了電腦。我把自己靠在椅背上,發了一會呆,然後莫名其妙地笑。此時此刻,我心情無比舒暢。
  歲月靜好,塵世安穩。

  第三十五章
  星期五晚上十一點,我坐在葉子薇的臥室裏,滿腔欲火,暗自忍耐。她正在浴室裏洗澡,而我身體的某一個部分,早就翹首以待。
  等她洗完澡,我要跟她大戰三百回合。
  為了今晚的盤腸大戰,我已經提前做了準備。前幾天晚上都有去慢跑,然後還買了哈藥六廠的鈣加鋅,鈣鋅同補,隻花一樣錢,嘿,還真對得起咱這張臉。
  哦,那是大寶的廣告。
  葉子薇洗了很久還沒出來,想必也是在精心準備,要把最好的自己,呈現在最親密的男人麵前。
  我坐在電腦前,百無聊賴地上網閑逛,突然想起Cat的那封郵件。國慶節前,在同樣的情形、同樣的電腦上,我看了她的半封郵件。等我回到家裏之後,想看剩下的半封,卻無論如何也登錄不了郵箱。
  到底是怎麽回事?嗯,讓我試試在這台電腦上,能不能打開。
  我打開郵箱的登錄頁麵,把光標移動到方框裏,準備輸入帳號。方框自動彈出一個下拉名單,記錄的是這台電腦登錄過的郵箱帳號。
  我正要選擇自己的帳號,突然之間,發現了其中的蹊蹺。在這個下拉名單裏,除了葉子薇和我,還有另一個陌生的帳號。TigerWang@167.com。
  TigerWang,王虎?葉子薇跟我提到過,她老板就叫這個名字。王虎,王總,那個站在門外,滿身是汗的死胖子。
  兜頭一盆冷水,澆熄了我所有情欲。我眉頭緊皺,這件事隻有兩個可能。王總來過葉子薇的臥室,像我一樣坐在這裏,用這台電腦上網;又或者,葉子薇知道他的郵箱密碼,登錄這個郵箱的人是她。
  無論哪一種解釋,都不會讓我好受。更嚴重的是,在我的印象中,上一次登錄時,下拉名單裏沒有這個帳號。所以無論哪一種可能,都是在國慶後才發生的。
  這就是說,無論真相如何,事情都是現在進行時。
  如果是幾年前的我,現在可能二話不說,拿起衣服,摔門而出,從此不再聯絡。可如今,我都快奔三了,腦子和前列腺一起變了,變得淋漓不盡,纏綿悱惻。
  我也不想踢開浴室門,去跟葉子薇興師問罪,因為我信任她。並非信任她這個好女人,而是信任她這個好對手。我知道,以她的技巧,在這件事上,她一定可以自圓其說。
  比如,她會說,是公司同事來她家裏打火鍋,而王總剛好急著要用電腦;再比如說,這其實是一個公用郵箱,她要處理公司的一些業務。或者,是一些我想也想不到的,更無懈可擊的解釋。
  在這樣的前提下,隻要我一出口質問,就占了下風。她會是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子,而我則成了多疑、小氣、缺乏自信的那個角色。
  總而言之,如果我沒下決心鬧翻,那就幹脆不要問。
  我進退兩難,思來想去,突然煙癮發作。跑到陽台上,剛吸了半支煙,葉子薇就洗好了。雖然我心裏有事,但看她那圍著浴巾,出水芙蓉、吹彈可破的樣子……罷、罷、罷,日後怎麽樣,還是日後再說吧。
  在接下來的床笫之歡,葉子薇發現了我的潦草。她不但沒有責怪,反而主動俯下身子,含住了我。我多少有些感動,雖然從沒要求過,但我知道,這是一個臣服的儀式。如果你的她,找出種種理由推脫,不願為你用口,說多愛你都是假的。
  我低下頭,輕撫她的頭發,看她那賣力的樣子。如果說深愛的程度,跟深喉的程度成正比,那她是真的很愛我。
  此時此刻,我的身體和靈魂,被溫暖和濕潤緊緊包裹,像是沉入一片泥沼。我應該抽身而去吧?可是到了這個關頭,與其說我無力自拔,不如說我選擇了深陷。
  燈光的昏黃中,天花板漸漸升高,或者是床墊正在下陷。當淤泥漫過膝蓋,你預見了自己的未來,結局一早注定,你的口鼻都將被淹沒。
  認識到這一點,你停止了掙紮,心中的焦灼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望的安全感。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我們起得不算晚。和她一起收拾了房子,然後下樓去買菜,順便買送人的紙尿片。我在超市裏推著購物車,突然發現輪子被什麽卡住了,停下來低頭一看,卻是自己的鞋帶。
  葉子薇嗔怪地看著我,然後毫不猶豫地蹲了下去。這是她第二次幫我係鞋帶。這一次,是在周末的超市裏,大庭廣眾,人山人海。眼前半跪著的她,曾經是多少人眼裏,高高在上的校花。
  即使在這個時候,我也沒有忘記昨晚的不快。可是,人類都有自我保護的心理機製,而且功能強大。此時此刻,我俯視著她的秀發,不禁在想,或許是我多心了,或許一切都隻是個誤會。
  可悲的是,我一清二楚,這無非是在自欺欺人。
  那麽好吧,退一萬步說,就算她真的對我不忠,難道我不能默默承受?或者換一個想法,如今她的所作所為,對我而言,既是懲罰,又是救贖——對於以前我在別的女人身上,犯下的所有辜負。
  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麽汙濁。我突然相信,隻要我能容忍並原諒這一切,那麽我將洗去身上的塵埃,償還所有的債。我可以拋下過去,成為更好的男人。
  我並非沒有注意到,這些想法,其實充滿了信徒的狂熱。可是,真愛的本質就是自我犧牲,一如宗教。
  這時候,葉子薇係好鞋帶,從我腳下站了起來。她戳著我的腦門說,傻瓜,發什麽呆?
  我回過神來,笑著說,我在想啊,你這個樣子,看來是吃定我了。
  她攬過我的手臂,嬌聲道,綁住你,讓你一輩子也跑不掉。
  我們回家吃完午飯,又休息了一會,下午兩點鍾出門。先去接了飯姐飯哥,然後再去剛生了兒子的同學家。
  那同學名叫小新,家住番禺,飯哥指路說,一直往南走,過了洛溪大橋,往南,再往南,轉個彎就到了。
  葉子薇跟飯姐在那裏嘰嘰喳喳,討論素未謀麵的孩子。說什麽小新老婆那麽醜,兒子千萬別像她呀;什麽小新的村子福利好,生小孩有發多少錢呀;說什麽9月中旬出生的,是處女座呀……
  飯哥插了一句說,男仔是處女座,總覺得怪怪的。
  我說笑道,處女座還好,不是射手座就行。老是射在手上,說明找不到女朋友,多不吉利啊。
  葉子薇白了我一眼,嗔道,就會胡說。
  飯哥倒是接下了我的茬,學著電視劇裏皇帝的口吻,裝腔作勢道,朕射你無罪。
  過不了多久,我們來到一個的村口,有一輛紫色的飛度在等著。飯姐對我說,這就是小新的車,跟著他走。
  小飛度在前麵領路,我在後麵跟著,在七拐八彎的村路裏走了一會,然後一起停在他家樓下。
  我們都下了車,互相介紹。小新跟我差不多高,長得很幹淨,看上去像二十出頭的。寒暄過後,我們提著提著大包小包的紙尿片,跟小新一起上樓。
  客廳裏彌漫著一股乳臭味,小新的老婆正在看電視,兒子躺在旁邊的睡床上。看見我們來了,她趕快站起來迎接。就像飯姐說的,這女人長得真不怎麽樣,又黑又瘦,偏偏骨架很大。我突然想起童年的一首歌謠,盆骨寬啊,盆骨寬,外婆的盆骨寬……

  第三十七章
  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裏,依次抱過了小新的兒子。嬰兒的手腳那麽小,皺起額頭的時候,像個粉紅色的猴子。
  葉子薇送出了兩大包紙尿片,小新老婆一邊說怎麽好意思,一邊伸出手來接下了。飯姐還拿出一對銀腳鐲,說是跟葉子薇合錢買的。
  接下來,小新帶我們在屋子裏參觀,看了臥室裏的大幅結婚照,還有浴室裏孩子洗澡用的浴霸。然後我們又坐回客廳,兩個女人向小新老婆請教育兒經,我們三個男人彼此不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正在這時,小新的媽媽從廚房裏出來,端出一大鍋甜醋煲豬腳,熱情招呼我們一起吃。我慌忙擺手說不用,她卻硬舀了一碗,端到我麵前。我勉強喝了兩口,借口說抽煙,逃到了陽台外麵。
  我站在陽台上,向遠處看去。鄉間的房子雖矮,空氣卻好得多。
  抽了兩根煙,回到客廳裏,小新老婆應該是帶孩子進臥室了,剩下四個人有說有笑的,正在熱烈聊天。
  飯姐大笑道,如果你們兩個當時沒分開,現在小新的孩子就……
  葉子薇看見我進來,狠狠剜了飯姐一眼。飯姐吐了一下舌頭,趕緊收口。
  我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你們拍過拖沒關係,但至少該先跟我講。我在葉子薇旁邊坐了下來,這個女人,有太多事情瞞著我。
  接下來,我們又聊了一會,然後就起身告辭。小新送到樓下,又準備開車給我帶路。我說我認得出村的路,就不用再送了。他憨憨地笑了笑,對我說,結婚千萬別忘了送帖給我啊。
  出了番禺,飯哥飯姐說他們要去看新裝修的房子,我就順便送了。誰知道,這一送就送到了白雲區往北,一個城郊的新樓盤。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飯哥飯姐下車走了,隻剩下我和葉子薇兩個人。
  我握住變速杆,葉子薇又握住我的手腕。她說,雲來,你在生氣嗎?
  我笑道,生什麽氣?
  她咬著下唇說,我跟小新啊,其實我們在一起半個月,隻是牽過手而已。
  我裝作恍然大悟道,哦,你說這個啊?我沒生氣,你想太多了。
  她皺眉道,我跟他真的沒什麽,不信你可以問飯姐。
  我心裏暗自冷笑,問飯姐?你們兩個人原本就穿同一條褲子,就算說你是處女,她也敢打包票。
  我剛要說什麽,葉子薇的手機卻響了。她掏出來一看說,是我媽。
  我便不再言語,專心開車。給飯哥飯姐騙到這麽遠,偏偏省城的高架橋飛來飛去,路上還是塞成了狗屎。桑塔納在車流裏停停走走,葉子薇坐在我旁邊,跟她媽媽絮絮叨叨,家長裏短。我漸漸就有些煩躁。
  我們來到一座巨大的立交橋上,我放慢車速,仔細觀察從哪個路口左轉,才能回到黃埔大道上。葉子薇卻在講電話的間隙裏,伸出手來,頗有氣勢地向前一指。
  我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直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這一條路,好像是直接通往番禺的。果然,在走了一陣子後,我又遠遠地看見了洛溪大橋。前方幾百米有個缺口可以掉頭,但是堵在我前麵的車,慢得讓人絕望。
  我心中無名火起,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麵前黑臉。你不認識路沒問題,那拜托你靜靜坐著就好。為什麽要自以為是,頤指氣使,把我往陰溝裏帶?

  第三十八章
  葉子薇見我臉色有變,跟她媽媽匆匆話別,然後就掛了電話。她看著前麵的路,猶疑道,雲來,我們是不是走錯啦?
  我不說話。
  她又說,這條路我們好像走過……哎呀,是去番禺的,我們要掉頭才對。
  我還是不答話,難道她沒有看見,我早就往路的左邊蹭了嗎?
  葉子薇說,好啦是我不認識路,對不起。
  我忍不住搖頭道,問題不在這裏,你不認識路沒關係,我慢慢開,走錯也不敢怨你。
  她拉鬆了安全帶,身體傾向我說,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怕你走錯呀。
  我皺著眉頭,譏諷道,對呀,多虧你指路,要不然現在就走錯到吐魯番盆地了。
  葉子薇說不出話,賭氣似地重重坐回椅子上。我也沒空閑理她,認真開車,生怕錯過了前麵的掉頭缺口。
  等到我終於掉了個頭,開始走在正確的路上,心裏不由得輕鬆了一下。我看了看時間,又估量了下路程,然後對她說,子薇,我們六點鍾前就能回到家了。
  豈料卻沒有回音,我扭過頭去看她,她卻故意不理我。好吧,這一次輪到她不說話了。其實我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但還是息事寧人地笑了笑,打趣說,怎麽啦?難道現在還要我哄回你?
  葉子薇卻說,鄧雲來,我回去就看熟廣州地圖!
  我砰一聲猛錘喇叭,把她嚇了一跳。
  我很想大聲怒吼,搞什麽?到現在你都不知道錯在哪裏?
  然而幾次話到嘴邊,我還是咽了回去。難道要我告訴她,走錯路隻是條導火索,掛在那一頭的炸藥是……不,我不會說。
  兩個人在車裏默默無語,昏沉沉的夕陽下,城市像一部發黃的舊電影,在車窗外慢慢放映。
  就這樣,終於到了她家樓下。我在路邊停車,盯著車前窗說,你上去吧,我先回深圳了。
  她扭過頭來看著我,張張嘴卻沒有說話,然後就鬆開安全帶,推開門下了車。

  第三十九章
  回到深圳,我隨便吃了頓飯,然後到便利店買了瓶低價紅酒,自己上了樓。
  開了門開了燈,開了紅酒,又開了CD機。是一張很老的唱片,以前街邊賣的那種,一人一首成名曲。我對窗痛飲,杯子裏是很新的葡萄酒,耳邊是年份很久的歌。
  早知道,第七首會是陳淑樺,夢醒時分,一如早知道我這樣的心情,喝完大半瓶就會醉。
  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小川一早說過了,跟葉子薇在一起,我要學會收放自如。現在看來,我的功力還是不夠。她不是我有能力掌控的女人,而以我這種性格,也不可能會放下戒備,任由她掌控。
  我飲盡杯裏的愁緒,站起身來。窗外有一輪明月,我醉眼朦朧,伸出拳頭在眼前一握,似乎將它收進掌心;然而鬆開手的時候,它仍然掛在天上,像剛才那樣,像幾千年前那樣。秦時明月漢時關,而我們是可笑的凡夫俗子,轉眼百年,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對於這段感情最後的結果,我不是現在才有預感;然而認認真真地萌生退意,這還是第一次。
  明知道是鏡中花,水中月,我何苦做那冥頑不靈的猴子?
  想到要放棄,我突然就鬆了一口氣。對於葉子薇帶給我的煩惱,我並非一定要背在身上;而對於這一團亂麻般的感情,我更沒有義務去解開。我完全可以就這樣,扔下一切,輕裝上路,做回我自己。
  無非是個女人。
  我坐了下來,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心裏有了底,手腕和酒瓶都輕了許多。當然了,如果可以的話,分手這兩個字,最好還是讓女方來說。
  剛喝完這杯酒,手機就響了。掏出來一看,果然是葉子薇。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收斂酒意,然後才按下接聽鍵。
  葉子薇在那邊問,雲來,回到家了?
  我冷冷道,嗯,有什麽事嗎?
  她愣了一下,然後用小心翼翼的語氣說,雲來,今天是我不好,沒想到你會那麽介意,也沒想到飯姐嘴那麽多。
  我拉長聲音說,哦……那如果她不說的話,你準備瞞我一輩子咯?
  葉子薇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這樣的事情,沒什麽必要講。我對天發誓,我跟小新真的……
  我冷笑一聲道,你用不著發誓,更用不著跟我交代。我怕一交代起來,兩三天都聽不完。
  講完這句後,電話那邊靜了一下。照我想來,葉子薇當了那麽多年校花,追求者眾,難免心高氣傲。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不如以前吃香,但傲氣還在那裏,要激怒她並不難。
  果然如我所料,等葉子薇再開口時,已經換了一副口氣。她問道,你今晚是怎麽了,喝酒了嗎?
  我很賤地學著她的口氣說,喝不喝酒,我覺得沒什麽必要講。
  她終於按捺不住道,鄧雲來!你別這樣幼稚好不好?麥麥說你跟她同一間房睡了兩星期,你跟我講了嗎?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劉麥麥這個婆娘,會口無遮攔到這種地步。雖然沒有必要,但我還是下意識地辯解道,我們一點事情都沒有,我跟她怎麽可能?
  葉子薇似乎有備而來,緊接著答,對啊,麥麥也是這樣說的。我相信你,為什麽你不能相信我?

  第四十章
  我被她駁得無話可說,不由得有些惱羞成怒。不過幸好,我接起這個電話的本來目的,就是要跟她吵架。
  於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強詞奪理道,喔,那你是一早就知道這件事,卻從來不跟我提起,就等著有一天我懷疑你了,你再拿來壓我是吧?葉子薇,你未免太有心機了吧?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用冷冷的聲音問,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我的心突然軟了一下,好像看見了她退後一步、自我防備的樣子。戀愛中的哪一方都害怕受傷,所以當危險靠近的時候,隻好把自己變成渾身上下,布滿鋼針的怪獸。如果你想要放開胸懷去擁抱,在感動對方之前,你會先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
  我閉上眼睛,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長癢不如短痛,速戰速決吧,趁著插進對方身體的,隻是細細的鋼針,還不是一把匕首。
  於是,我咬緊牙關道,其實我想說的是,自從跟你在一起之後,我慢慢發現,許多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子薇,這並不是你的錯,可是我……
  電話那邊,她突然大聲喊叫,夠了!我不要再聽了!鄧雲來!我們分手吧!
  沒想到解脫來得這麽快,我心裏一鬆,口裏卻沒反應過來似的,繼續滔滔不絕道,嗯,這樣子其實最好了,趁著大家還沒傷筋動骨,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以後我們還是……
  嘟,嘟。她把電話掛了。
  我看著手機發呆,這樣的結果正是我想要的,連同隨之而來的失落和傷感,也是我想要的。然而,還是那麽的失落,還有傷感。
  我把瓶底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站在窗前,想著要不要下去買瓶好點的,就當是慶祝回歸單身。
  窗對麵的那棟樓裏,有些燈火溫暖著黃色,還有一些在漸次熄滅。幾家歡樂幾家愁,每個窗戶後麵,那些男男女女的未來,似乎都有著無限的可能。
  假如我們就此收手,假如故事到這裏結束,至少,算不上一個悲劇。
  
  第四十一章
  我站在窗台前想了一會,最終沒有下樓去買酒,而是開始收拾她的東西。其實也沒有什麽,幾件衣服,小瓶裝的化妝品,集群網的手機擱在她家了,充電器還在這裏,也一並還給她。
  至於她送我的一些小禮物,我打算留下,就當是紀念品吧。我早就是大人了,堅強得可以麵對這些東西,成熟得不需要靠送回一切,來確定這段感情已告終結。
  花了十幾分鍾,把東西都打包好後,我又發了個短信問她的詳細地址,方便快遞。誰知道這條信息剛剛飛走,手機就收到了一條短信,打開一看,卻是飯姐來做說客了。
  飯姐在短信裏麵說,關於今天的一切,她很抱歉,沒想到我會那麽介意。然後她又指天畫地發誓,葉子薇跟小新真的沒有什麽,如果我們因為這個分手,那她會內疚一輩子。
  我剛想把短信連同這八婆的號碼一起刪除,卻又收到了飯哥的短信。他的話就簡單多了,他說,胸哥,過去的就算了,是男人就大方一點!
  我不禁搖頭,你們知道什麽?葉子薇在你們麵前,一定是扮成了可憐兮兮的受害者。我可以告訴你們真相,小新的事不過是個幌子,我真正在意的,是葉子薇跟她老板的勾當。包括國慶旅遊前的那次拍門,包括她電腦上的郵箱記錄。
  那個站在門外,渾身是汗的死胖子,三十多歲的已婚男人。如果葉子薇真的跟他有一腿……光是想想都讓我惡心。我相信,把這個理由說出來之後,這次分手就變得理所當然了,會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
  問題是,我不想爭個輸贏,去辯論誰對誰錯。我隻想保持最後的一點高風亮節,就當是對葉子薇的補償。反正都分手了,講出來隻會破壞葉子薇的形象,而飯姐是她走得最近的閨蜜。
  我歎了口氣,就算了吧,壞人我來做。

  第四十二章
  我剛刪了他們的信息跟號碼,三分鍾沒到,又來了個陌生號碼的來電。毫無疑問,這又是葉子薇搬的救兵。我揉著太陽穴,不知道該接還是不接。
  這麽看來,葉子薇後悔了,她不想跟我分手。我心裏一半是煩惱,另一半是近乎虛榮的欣喜。哦,這個女人,她舍不得我。
  可是,這樣程度的挽留,未免有些過了。吵架後請說客幫忙的女人,我不是沒遇見過,但葉子薇搬的不是救兵,而是三十萬天兵天將。
  我看著屏幕上的陌生號碼,猜測這是葉子薇的誰。是他嗎?是她嗎?老天保佑,千萬不要是她媽。
  我猶豫不決,在鈴聲快要響盡的時候,終於還是接起了電話。那一邊是個似曾相識的年輕男聲,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他說,鄧先生你好。
  我猶疑道,你是?
  他說,我是陳新,我們下午見過的。
  我說,哦。
  他溫和一笑道,是這樣的,我聽講你跟May吵架了,還跟我有一點關係,所以我覺得很抱歉。如果你現在方便的話,我想跟你解釋一下……
  接下來,他把跟葉子薇交往的那兩個星期,詳細跟我講了一遍。據他講來,在那兩個星期裏,他很喜歡葉子薇,做了種種努力,而葉子薇卻一直很淡漠。所以到了最後,他知道自己無法得到葉子薇的心,就主動退出了。
  對於他所說的一切,我保持著應有的懷疑,因為許多地方是違反邏輯的。他在對我說謊,但是,我對他並不反感。
  他打這個電話過來,誠心誠意地撒謊,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愛過的、已經不在一起的女人。我想,如果不是認識得這麽詭異,其實我跟這個男人,可以成為朋友。
  到了最後,小新說,嘿,老友,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了。
  我想了想說,謝謝你那麽有心,你講的我都聽起來了,不過,這不代表我會重新考慮。
  小新笑了一下,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雲來,我覺得你跟May很襯,你們應該在一起的。好好珍惜。
  我說,謝謝,再見。
  他說,拜,希望能收到你們的請帖。
  掛了電話,我覺得身心俱疲。從目前的戰況看來,葉子薇是想要發動群眾,把我淹沒在人民戰爭的海洋中。
  如今我坐在椅子上,一邊玩弄著空杯子,一邊等葉子薇的電話。我明白,這三個人無非是鋪墊,而今重頭戲即將上演,我必須打醒精神,嚴陣以待。
  當然了,這個時候,我也可以選擇關掉手機。但你我都知道,這隻是在拖延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
  我等了大概十五分鍾這樣子,她的電話卻遲遲沒有來。然後我突然醒悟,葉子薇,她是在守株待兔,等我主動打過去。她在捉我的心理,她知道我會按捺不住。而我,果然是要打回去的。
  葉子薇,你真是個好對手。
  她接起電話的時候,卻是帶著哭腔的。她的聲音梨花帶雨,百轉千回,像是故作堅強之後,終於撐不住的柔弱。
  她說,雲來,求求你……
  我聽得心尖都在打顫,差一點就要丟盔棄甲,舉手投降。果然,前麵那些蝦兵蟹將,都是些可有可無的附贈品;僅僅是她的這一句唱腔,就已經值回票價。

  第四十三章
  我勉強收斂心神,用自以為很冷酷的聲音說,不要哭了,分手是你講的,該哭的人是我吧。
  葉子薇抽泣著說,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太任性,你原諒我好嗎?
  僅僅是她說這句話的幾秒內,好幾次的,我都想要放棄了。我想告訴她,子薇,我們還是在一起吧。天知道,為什麽“複合”這兩個字,比“分手”兩字要好講得多?
  然而,我還是咬緊牙關,冷冷道,但是子薇,你這個決定是沒有錯的,我也覺得我們不適合在一起。
  她哭出聲音來說,雲來,那你告訴我原因好嗎?我不想糊裏糊塗地分手,當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裏想,葉子薇,我該怎麽跟你講呢?如果這個時候,我把心裏真正的疑惑搬出來,質問她跟老板之間的關係,那她一定會在電話裏大聲哭喊,要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大家都知道對方真正在意的是什麽,但是那一層窗戶紙,誰都不願意去捅破。而且,正所謂捉奸在床,我又沒有真憑實據的,一說出來,馬上就變得被動了。
  我們兩個在電話裏,長久地沉默。兩部手機後麵,是兩座不同的城市,隔著一段高速公路的距離。
  她卻似乎狠下心來,結束了哭泣,用一種決絕的語氣說,雲來,我現在就去你那。
  我脫口而出,都那麽晚了。
  聰明如葉子薇,一定會從這句話裏,看出我的軟弱。我是希望她過來的,而且還擔心天太晚了,她在路上不安全。
  她是那麽地善解人意,所以,她會給我一個不能抗拒的理由。
  葉子薇用幽幽的口氣說,雲來,我手裏有一瓶沒開的伏特加,讓我去你那,要不就讓我喝完它。

  第四十四章
  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麽呢?我的心理防線被全部摧毀,我知道自己現在想要做的一切,就是抱著她,幫她拭去眼角的淚水,說以後再也不會欺負她。
  我甚至很沒骨氣地說,可是你太不安全了,要不然,還是我開車上去吧?
  她卻不容置疑道,不要,你今天已經很累了。我打的士過去,你先睡個覺,我到你樓下再打你電話。
  我說,這……
  葉子薇還說,今天是我錯了,給我一個認錯的機會,好嗎?
  我還在猶豫不決,她反過來安慰我道,乖乖的,聽話。
  我心裏湧起一種安全感,就像是在讀小學的時候,老師已經幫你安排了一切,你隻要乖乖照做就好,那樣的充實、溫暖、無所顧慮。我再也無話可說,隻好輕輕講了一句,路上小心。
  葉子薇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破涕為笑的喜色,她說,我這就下樓,你等我。
  她又說,雲來,我愛你。
  我皺著眉頭說,啊,我也……一樣。
  天知道,我就是沒辦法說出那三個字。自從跟何小璐分手以後,那三個字像是一講就會死的魔咒,我再也沒有講過,每次隻能含糊其辭地應付。好吧,我是個懦夫。
  掛完電話,我收拾好酒瓶酒杯,上樓洗了個澡,又檢查了橡膠日用品的庫存,然後就沒什麽事可做了。
  我撓著濕漉漉的頭發,蹲下來看水箱裏的熱帶魚。自國慶回來之後,魚的數量就發生了變化,不過不是變少,而是變多。
  回想起去隔壁拿魚的那天,小蘿莉興奮得直跳,她說,叔叔你看,小白生了小小白!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發現四娃身邊,圍繞著六七條小魚,隻有西瓜核那麽大。原來是這樣,葉子薇第一次在我家搞完後,指出四娃是快要生BB了,她並沒有看錯。
  如今,我盯著水箱裏的魚,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詭異的是,那個搞大四娃肚子的,又會是哪個家夥呢?

  第四十五章
  星期天的早上,我和她在同一張床上醒來,以戀人的身份。窗外秋雨初歇,又出了太陽。
  她雲鬢惺忪,食指在我胸前劃圈,喃喃道,相公,我們今天做什麽好呢?
  我指著窗外說,娘子,今天我們就像外麵的水泥地吧。
  葉子薇皺著眉頭說,什麽意思?
  我加重音調,一字一頓道,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她狠狠在我胸前捏了一下,疼得我哭爹叫娘。然後她說,我覺得,今天我們去找麥麥吃飯,答謝她這個媒人婆。
  我嘶嘶吸著冷氣,卻又犯賤道,不用那麽著急,可能過多半個月,我們又不用請她了。
  她狠狠剜我一眼,作勢又要捏我。我抓住她的手腕,順勢壓了上去。窗外,又下起一陣小雨。
  不湊巧,星期天剛好是劉麥麥最忙的時候,我們隻好在她診所旁,選了個還算幹淨的小飯館,吃一頓倉促的午飯。
  劉麥麥跟葉子薇多年沒見,所以剛一會麵,兩個婆娘就大呼小叫,擁抱在一起。我在一旁打趣道,劉醫生,請你放尊重點,抱我老婆可是要收費的。
  劉麥麥切了一聲說,死人頭,你老婆借我一晚,我給你一萬。
  她又捏著葉子薇的下巴,像日本太君一樣淫笑道,你的,花姑娘,大大的好。
  這一頓午飯,她們兩個聊得很狂歡,我基本上插不上嘴,隻好埋頭猛吃。劉麥麥介紹道,這家店的老板,也得過男性泌尿係統疾病,是她劉醫生妙手回春。所以每次來這裏吃飯,老板都會交代廚房,菜要弄幹淨些。
  葉子薇好奇道,是什麽男性什麽係統疾病?
  我夾起一條菜心,又夾起個牛肉丸,一起放進碗裏,裝腔作勢地介紹道,各位觀眾,這就是男……性疾病的典型症狀。
  葉子薇仍然一頭霧水,劉麥麥卻伸出拇指,誇獎道,你太有才了。
  我聳聳肩膀,沒辦法,世界就是這樣子,有人才華橫溢,有人菜花肉粒。

  第四十六章
  一頓午飯很快就吃完了,劉麥麥趕著回去掙錢,臨走時她威脅我說,死人頭,你要是敢不娶子薇,我就跟你絕交。
  我擺手讓她快滾,她卻又咬著葉子薇的耳朵,不知道嘀咕些什麽。
  等劉麥麥走了之後,我八卦地問,娘子,剛才她跟你說啥了?
  葉子薇雙頰飛起兩朵紅雲,看了我一眼,又含笑低頭說,麥麥講,她有生兒子的秘方……
  之後的下午裏,我帶葉子薇去了紅樹林,看別人放風箏,還有水麵那些大鳥。到了傍晚時分,我又送她去火車站。我們在角落裏擁吻,然後依依不舍地道別。
  我看著她的背影,直至被人群淹沒。然後我點了一支煙,狠狠吸上一口。不知道這一百多公裏的緩衝,是讓這段感情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當我走回天台停車場的時候,卻接到了我媽的電話。她老人家跟我客套了幾句,然後就直奔主題,無非是老劉的兒子小川要結婚了,王姨要給孫子擺彌月席了,張伯的女兒……
  我笑道,行了行了,我有女朋友了。
  我媽喜出望外,真的?是哪裏人?
  我說,高中同學。我要開車了,以後再跟您講。
  掛了電話,我搖頭笑了一下。從大學畢業開始,家裏人就催我結婚了。這不難理解,我爸是家裏的長子,我媽在家也是老大。二十多年前,我一呱呱墜地,就是義不容辭的長子嫡孫。我曾經笑話我媽,說她要感謝我的出生,大大提高了她的家庭地位。
  她老人家卻一本正經地說,你想不想也提高一下?
  結婚,生子。明知道,這件事情我是非做不可,卻又總覺得離我十萬八千裏。情場上我算是中級玩家,但在談婚論嫁這個領域,我絕對是個菜鳥。形式上的繁瑣就不說了,結婚之後,兩個人的風花雪月,就變成了柴米油鹽。
  而且,再漂亮的女人也會老,再過個幾年,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看見的都是那張永遠不變黃色的臉。這樣子的未來構想,未免讓人有些沮喪。
  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想到五六十歲了,去領個五保戶的牌子,釘在門框上。而如果能掃清心頭的疑雲,葉子薇倒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最起碼,娶了她的話,奶粉錢總能省一些吧?

  第四十七章
  星期三的下午,我出來給公司辦點事,然後就去醫院探望劉大石。我買了一大籃水果,還有他愛吃的糖炒栗子。不過這會兒,他估計得讓別人掰了。
  之前小川跟我講過,他哥已經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此刻,我正在走廊上尋尋覓覓,一邊被消毒水味弄得頭暈腦脹,冷不丁有人躥了出來,一把拽住我,把我嚇了個半死。
  等我定睛一看,卻是小川他們的媽媽。
  阿姨一邊說人來就好,破費什麽,一邊接過了我手裏的水果籃。我尾隨著走進病房,她放下水果籃,就熱情地攢住我的雙手,反複摩挲。那樣子,就像是農家大嬸見了解放軍戰士,黨的恩情比海深,農奴翻身做主人,隻差抹眼淚了。
  我如實相告,說那晚我實在沒幫上什麽忙,她卻無論如何不信。
  阿姨說,小川都講了,要不是你,嘖嘖……
  小川那家夥就是這樣,他幫了你會絕口不提,萬一你幫了他,能講的他大肆宣揚,不能講的更牢記心裏,等以後報答。
  阿姨還在絮叨個不停,病床上的大石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喊我的名字。我總算是擺脫了阿姨的熱情,站在床邊仔細看他。他身上的繃帶沒有我想象的多,不夠格當木乃伊,勉強算是半成品。
  照我估計,這些天裏來看他的人不多,所以他才這麽興奮,一直口齒不清地跟我聊天。阿姨在後麵偷偷捏了下我的手,其實不用捏我也知道的,那就是別提小雯,以免穿幫。我不知道小川是怎麽編的,我隻知道,在大石的世界裏,小雯一定沒有死。
  我看著大石的臉,被紗布籠罩的憨笑後麵,他未必沒有懷疑真相。隻是,誰這樣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還有勇氣去刨根問底?
  有時候真相太過殘忍,所以騙你,是為了你好。
  走出住院部大門,陽光鋪滿了一地,白花花的晃眼。我大步踏了出去,任由陽光灑落肩頭,心裏好一陣輕鬆。年輕人啊,既然你不在監獄裏,又沒躺在病床上,那還有什麽好煩惱的?
  我伸手想要去摸煙,這個時候,手機卻響了起來。我掏了出來,陽光太刺眼,看不清上麵的號碼。我直接按下接聽鍵,再送到耳朵旁邊。
  喂?
  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又有點似曾相識。
  我皺著眉頭問,喂,你是?
  那個聲音似乎喜出望外,她說,天哪,雲來,你真的沒有換號碼。
  我這個手機號是全球通的,從上世紀末用到現在,一直沒換過。我一邊在腦海中匹配這個聲音,一邊信口開河道,沒換有什麽奇怪,我這輩子最大的缺點是專一,然後就是戀舊。
  說完這句話,電話那邊傳來誇張的笑聲。
  我突然就停住腳步,怔在當地。這笑聲像一把銳利的標槍,由多年前的她投擲而來,穿過往事的迷霧,從黑暗裏突圍而出,最後刺破我的耳膜。
  我知道她是誰。她是何小璐。
  周圍嘈雜的人聲,把我帶回到現實裏。我幹笑了兩聲,招呼道,嗨,何小璐。
  何小璐誇獎說,哎呀沒想到,你還聽得出我聲音,真厲害。
  我開玩笑說,那是,早說過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如我所料,她又開始大笑,可是笑到一半,她突然咳嗽起來。我假模假式地關心道,上次的咳還沒好啊?枇杷膏沒喝夠?
  那一邊的響動稍微小了,卻是何小璐把手機拿遠了。那咳嗽聲聽起來很空洞,像在巨大的院子裏,用力拍打床單。我耐心地等著她咳完,本想再說句什麽俏皮話,她卻開口道,雲來,我病了。

  第四十八章
  我那該死的幽默感刹不住車,仍然說笑道,有病要去看醫生呀,身體是亂搞的本錢。
  何小璐說,我現在就在醫院。
  她又強調道,雲來,真的病了。
  我的心突然就往下沉。在我的記憶中,何小璐是個從不認輸的女人,永遠精力充沛,熱力十足,我很難把“病”這個字,跟她扯到一起。這時我突然醒悟到,已經多年沒有聯係了,她今天突然打電話給我,本來就有些不妙。
  我沉吟著,不知該怎麽開口,她卻反而笑了,故作輕鬆道,看,嚇著你了吧?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啦。
  我小心翼翼地問,是怎麽回事?方便告訴我嗎?
  那邊靜了一會,然後她說,好呀,你願意聽的話。
  接下來,何小璐用一種旁觀者的沉穩語氣,給我講了她病情的來龍去脈。是上次她說的咳嗽,但絕非簡單的那種。據她說,早在去尼泊爾之前,她就咳了很長一段時間,以為是支氣管炎什麽的,再加上新婚燕爾,工作又忙,一直抽不出時間去醫院。
  直到這一次,從尼泊爾回來之後,大概是因為高原反應對肺部的影響,咳嗽一下子就嚴重了許多。前幾天夜裏,實在咳得連覺都睡不著,於是被她新結婚的老公,扭送到了醫院。
  何小璐說,拿到檢驗報告的時候,老公臉色都變了,哎呀他好沒用的。
  何小璐還說,醫生說呀,有能是紅斑狼瘡,也可能是胸膜炎。聽起來挺可怕是吧?不過都能治啦。
  何小璐笑著說,早上他們給我抽了胸腔積水,能裝滿兩個大可樂瓶。現在輕鬆多了,要不然說一句咳三句的,電話都沒辦法講。
  她最後說,老公去單位請假了,剛才我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窗外有棵木棉樹,然後……就想起你了。
  我牢牢地握住手機,小腿卻有些發顫。往事像刺眼的陽光,潮水洶湧,瞬間把我淹沒。

  第四十九章
  木棉花,英雄樹,生長在氣候炎熱的地方。三四月的時候,大紅的花朵在鐵枝上盛放,像一些小小的火炬。
  那是高三的下半學期,剛開學不久,我陪何小璐去鄰市的婦幼保健院。穿過病房的窗戶,天井裏有幾株高大的木棉,正開得如火如荼。那樣子的情景,那樣子的時光,她不會忘,我也不會忘。
  畢竟,說到打胎,我們都是第一次。無論快樂或痛苦,第一次,就容易永誌不忘。
  得知她有了孩子,是在年關將近時。而在過去的一個學期裏,因為種種原因,我和何小璐的戀愛關係趨向公開,還因此被學校點名批評了一次。隻不過因為雙方成績都好,老師沒有太過為難。
  那時候,我們走在濕冷的街道上,她戴著我買的手套,我係著她織的圍巾。我正在打算要去哪裏吃點心,一碗熱呼呼的牛肉麵,或者綠豆湯什麽的。
  她突然說,我那個沒來。
  我說,哈?
  何小璐停下腳步,脫下手套,然後又戴上。她抬起頭來,直勾勾看著我說,雲來,我有了你的孩子。
  我始料未及,結結巴巴地說,上次我有什麽啊,啊,難道是上上一次嗎?
  她冷笑了一下,問道,你怕了嗎?
  我勉強咧嘴笑了一下說,有什麽好怕的。不過,那個,你是怎麽知道的?會不會弄錯了?
  她盯著我的臉,失望地搖了搖頭,然後突然甩下我,大踏步向前走去。我趕忙追了上去,拖著她的手,解釋道,璐,別生氣,我又沒說我不負責。
  何小璐頭也不回地說,你不要管我,我會自己處理好的。放手,你放手!
  剛好有一個街坊走了過來,我就真的放開了手。等到再要去追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於是我就站在那裏,看她跑到那個路口,一轉身的,蹤影全無。

  第五十章
  搞出這事,受罪的是她,惹禍的是我。隻怪我年少無知,迷信什麽前七後八;實際上,在安全期的尾巴,一點都不安全。
  在肇事之前,她說要做措施,我堅持說不用;在事發之後,我們的意見倒是一致的,那就是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要。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開始認真地做功課,內容都是圍繞那個小手術的。感謝那個時代就有了網絡,還有搜索引擎,雅虎或者搜狐什麽的,要不然的話,這些事我該從何得知?
  總而言之,在除夕到來的前幾天,我趁著大人都在忙活的時候,偷偷摸摸在家裏上網,查閱資料,然後抄在筆記本上。我一條條地詳細羅列,包括手術的最佳時機、費用、注意事項,術前術後的調養、飲食。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鄰市婦幼保健院的地址。
  當然是要去鄰市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小的縣城,街頭巷尾都是熟人。像這樣見不得人的手術,誰會蠢到在當地做呢?
  至於手術的費用,倒是很好解決,我從壓歲錢裏扣留幾張就成。
  當我終於做完所有筆記,扔進帶鎖的抽屜裏,已經是大年二十七了。窗外有零星的鞭炮聲,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大人在辦年貨,小孩子在買新衣服。好一片歡天喜地,紅紅火火。
  有誰會想到,一個高中生坐在他午後冷清的房間裏,做好了周全的計劃,要在新的一年,殺死自己未成型的孩子?
  突然有一陣子,我覺得好難過。
  樓下傳來我媽的叫喊,來啊,還不去買對聯?
  我答應了一聲,鎖好抽屜,匆匆下樓去了。
  高三這年的寒假特別短,除夕剛過,轉眼到了初七,馬上就開學了。整個年級的學習氣氛越來越緊張,畢竟高考一步步逼近,而這是決定我們命運的大事。在這樣的情況下,何小璐肚子裏的那顆定時炸彈,我們更是欲除之而後快了。
  我們按照手術的最佳時間,等到三月份,選了個星期天,大清早就出門,搭上了去鄰市的班車。
  那時候的客車都是臥鋪,車廂裏彌漫著可疑的味道,鋪位更是油膩膩的。何小璐躺在靠窗的位置,我怕她暈車,準備了兩個大的黑色塑膠袋。之前她就說過了,總有些惡心作嘔,不知道是真的妊娠反應,還是心理作用。
  一路上她都病懨懨的,看著窗外,不怎麽搭理我。不過,那兩個塑膠袋倒是沒用上。
  窗外的風景從城鎮變成郊區,郊區到了鄉村,又慢慢回到城鎮。客車進了鄰市,馬上就要進站,車上的乘客都坐起身來,收拾收拾準備下車。何小璐突然抓住我的手,緊張地地說,要不然,我們回去吧。
  我張張嘴巴,欲言又止,過好久才擠出一句話,對不起,可是我們說好的……
  她對我擺擺手,示意我不用說了,然後又勉強笑了一下。她在笑自己傻吧?可是就連傻子都知道,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何況她那麽聰明的女人!我們辛辛苦苦讀了那麽多年書,為的就是這一次高考,怎麽可能為了這不該來的禁果,改變自己的人生軌道?
  我還想說些什麽,她卻已經恢複了平日的冷靜,輕輕說,我們下車吧。
  如果她一直哭哭啼啼的,或許我還好受一點;她最讓我心疼的,就是現在這有淚隻在心裏流,刻意堅強的樣子。

  第五十一章
  我們在車站裏下了客車,搭那種人力三輪,去婦幼保健醫院。這是一座靠海的小城,陽光從雲後灑落,車輛在路上喧囂。我不禁想,陽光照射下的海水,是否也這樣在沸騰?
  其實這個地方,高二時我帶何小璐來過。那時候兩個人正勾搭上不久,到這沒有熟人的地方拍拖。所以這一次,也可以算是故地重遊了。
  我們乘著三輪車,路過一間KFC。上一次來的時候,在這間店裏麵,何小璐吃了她人生裏的第一個漢堡。因為我們那個山區小縣城,跟何小璐家裏一樣窮,即使到了現在,也開不起一家麥當勞或KFC。
  車站離醫院並不遠,即使三輪車走得慢悠悠的,還是很快就到了。我牽著她走進醫院大門,開始了我不願意提及、或者真的已經忘掉的,繁瑣而冷冰冰的流程。
  我已經忘了醫護人員的眼睛裏,流露出的到底是同情、鄙視還是麻木,我隻記得,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緊緊的,死死的,帶著愛,還帶著恨。
  然後,一切安排就緒。我坐在走廊的椅子裏,那個小小的手術室外。裏麵躺著我的女人,正在以一個難堪的姿勢,讓冰冷的金屬伸進身體裏,去攪爛那一團肉,一點,再一點地挖出來。
  這漫長的痛苦,全都由我而起。怪我年少無知,心存僥幸,貪圖那本能的歡樂,幾秒鍾。
  短短的幾十分鍾,對我來說,長得像一個世紀。最後,護士終於扶著她出來了,我倉促起身,看見她臉色蒼白,快要虛脫的樣子。
  護士交代我說,到隔壁房間,休息半小時再走。還有,樓下大門對麵,有賣紅棗雞蛋湯的。
  我站在那裏發呆,她責怪道,還不快去買?
  我跳起身來,衝著跑下樓梯,腳步聲在回響在蒼白的醫院裏。窗外,木棉花紅得像火。雖然最後會凋零,但它們至少燃燒過;還有一些生命,未曾綻放,已變成一團粉紅色的泥。

  第五十二章
  我氣喘籲籲地跑下樓去,在醫院對麵買了份紅棗雞蛋湯,然後又氣喘籲籲地跑了上來。
  何小璐躺休息室的病床上,雙眼緊閉,手捂著小腹,這個姿勢看得我心疼。我拉張椅子坐下,輕聲道,璐,喝點湯,趁熱。
  她慢慢坐起身來,皺著眉頭。我開始用湯勺一口一口地喂她,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在我的記憶裏,這個畫麵隻剩紅白二色,觸目驚心。白的是醫院的牆壁、床單、湯勺,白得像她的臉;紅的是碗裏的紅棗,窗外的木棉。
  然後,有淚滑落。
  湯是甜的,暖的,淚同樣是暖的,然而又苦又鹹,任誰都嚐過。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默默起誓,要用餘下的所有生命,來對這個女人好。同時我又絕望地意識到,無論我怎麽償還,都不可能還得清楚,對於她,還有那團被搗碎的骨肉。那可以是一個生命,鮮活得如同你我。那是地上我生命的延續,而我親手葬送。
  這輩子,我永遠有罪。
  當天下午,我們搭乘同一班客車,打道回府。車上的乘客,看起來一個比一個眼熟,所以一路上,縱然我們有千言萬語,卻也不知怎麽開口。三四個小時後,我們在縣城的車站裏下車,相視無語,分道揚鑣。
  我無精打采地回到家,我媽正在廚房裏忙活,傳出來一股奇怪的藥材味。我把自己鎖進房間,卻一眼看見那個筆記本,就這樣躺在桌麵上,明目張膽。我想起早上出門的時候,太過匆忙,隻記得撕下地址,卻忘了把它鎖回抽屜裏。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我媽總會進來幫我收拾房間的,那麽,她有沒有發現這個筆記本?
  這個疑問搞得我坐立不安,我想著下樓打探軍情,剛進廚房,卻看見我媽把一鍋湯慢慢舀進保溫壺裏,麵無表情地對我說,益母草燉雞,給你的同學補補身體。
  她又歎了一句,兒子啊,你好造孽。

  第五十三章
  許多年後,回想起這一段,我總會忍不住假設,如果筆記本早兩天被我媽發現,結果會是怎麽樣?或許,我媽會安排何小璐先把孩子生下來,休學一年,再回去讀書。這樣的話,我們的生活,會跟現在完全不同。
  也許,我跟何小璐都沒考上大學,留在那個破舊的縣城,隨便做點小生意,開個網吧什麽的。想像一下這個畫麵,櫃台前夕陽西下,她在後麵的廚房裏做飯,油煙四溢;我們的兒子剛放學回來,小小的書包還沒放下,就纏著我要買變形金剛……
  可惜,現實生活裏,容不得也許。
  在那以後的一個月裏,我媽又燉了幾次益母草雞湯,後來我幹脆讓何小璐來我們家裏喝。我媽其實不太喜歡何小璐,之前總在我麵前嘮叨,說來啊,你這個女同學下巴太尖,福薄。但可能是為了幫我贖罪,在那之後,無論我想買什麽東西給何小璐,她總是一口應允。
  等何小璐元氣恢複過來之後,我們就投入了緊張的高考複習。我跟她約好了,要一起考去廣州的那所大學,以我們幾次模擬考的成績,是沒有多大問題的。然後,我們一起讀大學,一起畢業,找工作、上班、結婚生子……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或許是因為幫小川和南哥作弊,得了報應,成績出來的時候,何小璐如願去了我們相約的大學,而我的分數,隻能去深圳的那所普通本科。
  我們說好不會分開,然後,我們分開了。我不願細說我對她有多好,正如同我不願細說,分手後我有多麽絕望,多麽想不通。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如果你也被拋棄過,這種痛,你懂。
  後來,時間像緩慢生長的青苔,遮住了流血的傷口;我告別青春期的陣痛,開始活得像個成年人,在這個城市裏,紙醉金迷。
  拜初戀所賜,我學會了兩樣事情,第一是抽煙,第二是善用計生工具。我並不是有多麽崇高,多麽婦女之友,說到底,我隻是自私。有一些傷心,一輩子隻要一次,就夠了。

  第五十四章
  像一場大夢醒來,我又站在這裏,幾百公裏外的另一個醫院,站在刺眼的陽光中。手裏茫茫然握著一個手機,通話已經終止了。我忘了剛才是怎麽安慰何小璐的,忘了她跟我道別時,是叫我去看她,還是叫我別去看她。
  我一時間忘了自己要去哪裏,站在原地,徒勞四顧。這時候,有兩個中年男人,從我身邊匆匆走過。他們說起了一個字眼,突兀的,張牙舞爪的,那是一種凶險的絕症。
  我突然想起七月十四,當我第一次睡在葉子薇床上,所作的那個夢。何小璐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站在教室門口,呼喊我的名字。黑白的夢境逐漸清晰,原來隔在我們之間的,並非幾張課桌,而是地板上一條汨汨流動的河。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何小璐的病不是那麽簡單。那個夢,是在暗示著什麽。
  這不詳的預感,和恐懼一起從天而降,像巨鷹的兩隻利爪,緊緊攫住我的心髒。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讓我手腳發麻,如墜冰窟。
  過了好久,我終於回過神來,記起自己要去的是停車場,而站在這裏曬太陽,並不能解決任何事情。我把自己挪進了普桑,車廂裏被陽光逼得像個蒸籠,反而讓我清醒了一點。
  我想了一會,然後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劉麥麥。
  她那邊一接起來就說,死人頭……
  我不知怎麽的,覺得這個詞特別刺耳,趕忙打斷道,麥麥,我有正事要請教你。
  劉麥麥大笑道,哈哈哈,生兒子的秘方是吧?
  我懶得跟她說笑,直接道,正經的,我找你借兩本書,講病理的。
  她奇怪地咦了一聲,問,跟什麽相關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故作輕鬆道,癌。

  第五十五章
  有些人因為種種原因,被迫躺在病床上,也就心安理得的,停下了手裏要做的事。但除此之外,這世界仍在忙碌地轉,別指望它會稍作停頓。
  星期五的晚上,小川召集我和南哥一起吃飯,商量籌辦婚禮的事情。大石還過著地主老財般的生活,飯來張口,針來伸屁股,所以本來由他做的事情,就分攤在我們三人身上。算起來好像很多任務,一分下去,也就這樣而已。
  擺酒的日子定在農曆的十月廿六,據說是今年裏最好的一天。小川最中意的那家酒店,早早給別人訂了,隻好退而求其次,挑了另外一家。大廳跟包廂加起來,一共四十張桌子,每桌3888,再加上十萬塊的酒水,大概是25萬這樣子。
  對於這個花費,南哥評價說,嗯,不貴。
  我白了他一眼,對於這個玩網遊花掉了10萬塊的人來說,還有什麽是貴的?
  花車這方麵,主婚車是酒店提供的,加長奔馳,南哥找他的一個關係戶,借了三輛五係寶馬,剩下的則由同事、朋友、客戶拚湊而成。
  我跟子薇當伴郎伴娘,南哥是兄弟之一,姐妹則是小兔的幾個同事,我差不多都見過,長得像霧像雨又像風的,就是不太像人。
  這時候,小川舉起手中的啤酒杯,致意道,總之,辛苦你們了。
  我舉杯說,為人民服務。
  南哥則莊嚴道,為了聯盟!
  三個人碰杯,仰頭一飲而盡。小川一杯給我們倒酒,一邊笑著說,結過婚就不能當伴郎了,你們倆誰最後結婚,伴郎可得重新找啦。
  南哥說,當然是我快了。
  我揚眉道,那可不好說。

  第五十六章
  吃完飯,我們打算去鬆骨,誰料就在埋單的時候,他們兩個先後接到電話,要趕場去陪領導,陪客戶,這樣一來,我頓時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我坐在方向盤前,看著他們兩輛車尾燈閃爍,絕塵而去。我搖下車窗,點燃一支煙。現在去哪好呢?
  一個人去推拿也不是不行,但總覺得有些怪。我突然想到,要不然上廣州去找葉子薇,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本來下午我們說好了,我這邊要陪兩個哥們晚飯直落,她那邊要和飯姐等一幹八婆,逛街唱K。那從晚飯到12點這一段時間,電話都有可能會聽不到,所以就等各自回家後再聯係。
  現在我提前空了下來,可以用兩小時的時間,跨越廣深高速,去她樓下等她回家,或許手上還拿束小花什麽的。
  這樣想著,我打著了火,踩下油門,朝著高速入口的方向開去。但是在一個紅燈麵前,我又改變了主意。
  搞突然襲擊這一套,弄巧成拙的機會很大。她那麽漂亮的女人,總會有男人送她回家的。這小小的曖昧是在我允許的範圍內,她也不必讓我知道。但如果當麵撞上了,那尷尬不是自找的?
  反正我們已經說好了,12點後再通話,我不該讓她覺得我疑神疑鬼。這時前麵的紅燈變綠了,我大打方向盤,搶了幾個車道,在路口掉頭回家。
  一進門先喂了魚,然後是洗澡,換上寬鬆的衣服。我坐在電腦麵前,隨手抓起桌麵的那本書,棕色封麵,又厚又重。
  經過昨晚的一番研究,我大概鎖定了其中幾十頁的內容,如今我再仔細研讀。我一邊回想前天在電話裏,何小璐所描述的症狀,一邊用手指劃過書裏的字句,越對應,心越往下沉。
  她幼年失怙,而父親所罹患的,正是這種惡疾。
  我心情煩躁,放下手中的書,拿出一支香煙,卻又捏個粉碎。如果她患的真是這種病,那豈非太不公平?

  第五十七章
  這本書是我從劉麥麥那裏借來的,裏麵寫的都是專業術語,詰屈聱牙,讀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合上書本,揉了揉眼睛,又上網搜了會資料,好填補書上不懂的空白。
  盡管我不願意相信,但隨著理解的深入,一個名詞在我心底逐漸浮現,越來越清晰。
  非小細胞肺癌。
  何小璐所描述的,類似紅斑狼瘡或胸膜炎的症狀,其實都可以是這種肺癌的表征。我想,她之所以對病情那麽輕敵,是因為醫生跟家屬,都在瞞著病人自己。
  非小細胞肺癌,按照我臨時抱佛腳的醫學知識,這是一種非常凶險的惡性疾病。更為嚴重的是,由於肺部的代償反應,病情在被發現的時候,往往已經是中晚期了。那麽,即使采用積極療法,病人的預後也很差,能夠存活的幾率不大。
  當然,這一切隻是我推測而已,真正的病情如何,還得她那邊才清楚。
  這幾天來,我給她發了兩條短信,但是都沒有回複。我又不敢打電話過去,怕打擾到治療什麽的。她的QQ更是沒有上過了,估計早就被勒令遠離電腦,遠離該死的輻射。
  我查完資料,隨手點開她的頭像,意外發現她的QQ空間有更新。進去一看,卻是她丈夫代發的一篇日誌。
  他首先解釋了這一段時間裏,小璐之所以突然消失,是因為身體出現了一點問題。他又感謝所有關心小璐的人們,讓大家不用擔心,她的病情並不嚴重;而作為小璐的老公,他一定會傾盡所能,讓她盡快好起來,活蹦亂跳地,回到大家的視野裏。
  最後他又告誡大家,千萬不要像小璐一樣,以為工作就是生活的一切,最終忙垮了身體。
  在日誌裏,他表露出一種樂觀的情緒,我拿不準是真心的,還是裝出來的。但願何小璐的病情真的那麽樂觀,但願我之前所想的一切,統統都是狗屎。
  但願。

  第五十八章
  我對著電腦顯示器,撓撓頭發,突然自嘲地笑了。我擔心個毛線啊?為了一個分手多年的女人,搞到自己眉頭深鎖,淒淒慘慘戚戚,有意義嗎?
  好吧,無論事實如何,我不過是個無名無分的關心者。何小璐的病情,就留給醫生跟老公去煩惱吧。至於我自己,還是關注一下現在的女朋友為好。
  桌上放著兩部手機,我先後拿起來查看,果然,都毫無動靜。我又打開了葉子薇的QQ空間,看她最近更新的日誌。都是些張小嫻風格的感情廢話,平心而論,她的日誌內容空泛,文筆倒是不錯的,比一些狗屁不通的小說家好多了。
  草草看完幾篇日誌,我又轉到了她的相冊,欣賞上次去鼓浪嶼旅遊的照片。陽光,沙灘,海浪,沒有仙人掌,倒是有花樣百出的貓,還有她的單人照、跟飯姐的合影,在一些斑駁的老樓下。
  出乎我意料的是,翻遍整個相冊,都沒有出現我的身影。回想起在島上時,雖然我對到此一遊的留影沒有太多興趣,但在飯姐的張羅下,我還是跟葉子薇合照了幾張的。
  然而,在相冊裏沒有我的照片,一張都沒有。就像我們剛開始勾搭時,我看她的其它照片一樣,男人,或者男人們,被她故意隱藏起來了。
  其實除了相冊,日誌也是一樣的,根本不涉及我們正在進行的這段戀愛,更不會出現“我男朋友”之類的字眼。如果是一個不知情的人,來看她的QQ空間,一定會以為她是單身。
  我的心情,一點點變得煩躁起來。不是要你敲鑼打鼓,四處宣傳,但至少不要把我當成隱形人,又把這段感情扔在一旁,像是不值一提的抹布。我們又不是地下戀人什麽的。
  這一段相處的許多疑點,在一瞬間,全都湧上心頭。哦,或許她要的就是這個,地下戀人,以便同時處理好幾段感情關係。
  而我不會讓你如意的。幾乎是在一瞬間,我就做好了決定,站起身來,抄過手機,準備開始我的反擊。

  第五十九章
  在握著手機的時候,我明知不該這麽想,但一段回憶還是不期而至。多年前,何小璐跟我提分手,我苦苦追問是不是有第三者,因為之前打她的手機總是不接,短信也是大半天之後才回。
  而當時那個手機,諾基亞8250,是我媽送給她的,說是方便我們聯係。甚至每個月的電話費,也是我幫她出的。
  在分手的那個下午,陽光凶猛,占據了宿舍樓的牆壁的爬山虎,豔綠得有一股妖氣。何小璐一口咬定,沒有別的什麽人,隻是我們不合適。
  一星期以後,跟她同校的另一個高中同學告訴我,看見何小璐走在校道上,抱著一個男生的手臂。好像是學生會的部長。
  我知道,抱怨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會顯得特別卑劣,但事實如此,我對女人的不信任感,正是由她而始。
  女人們,我很好騙麽?多混了這幾年,我不要再當一個傻子,任人愚弄。
  我走到窗戶前,先是撥打了葉子薇的電話,不出我所料,彩鈴唱到無疾而終,電話還是無人接聽。
  這個時候,我也可以打電話給飯姐,在葉子薇的說法裏,她們是在一起唱K的。但同時我也知道,這樣做毫無用處,因為她們沆瀣一氣,早就串通好了。一方麵,飯姐絕不會接我的電話,另一方麵,我的這種舉動,隻會留下心胸狹窄的話柄。
  那麽,該怎麽辦才好呢?好吧,跟女人周旋,需要一些擺不上台麵的智慧,或者叫技倆也可以。我開始搜索手機電話簿,拔下一個廣州的固定號碼。
  電話通了,那一邊說,你好,甜蜜蜜糖水店。
  我用廣東話說,要兩份番薯糖水,一個雜果班戟,送到某某小區,C座,1730。
  那一邊說,好的先生,還需要其它什麽嗎?
  我說,就這些,要快,十點半前送到。

  第六十章
  掛了電話,我到浴室裏換了衣服,拿起桌上的煙,又走回到窗前。當我抽到第四支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電話那邊,是一個莽撞的小夥子,他抱怨道,先生,你剛才要了一份外賣嗎?
  我說,是啊。
  他說,我剛剛按了對講機,樓上說沒有叫外賣。保安不讓我上去。
  我拖長聲音說,喔?你是在什麽座?
  那一邊傳來翻動塑料袋的聲音,然後他說,先生,你不是在C座1730嗎?
  我裝作恍然大悟道,你們寫錯了,我這是B座1730,快點送過來吧,我快要餓死了。
  掛了電話,我心裏有一點點內疚,對這不知不覺中,充當了一次探馬的外賣小弟。不過,作為交換,他等下會在B座大堂裏,問候我的祖宗十八代,而我如果有機會的話,下次會給他一點小費。
  不管怎麽樣,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葉子薇家裏有人。就是現在。
  我掐掉手裏的煙頭,換上皮鞋,急匆匆地出了門。我的直覺沒錯,她欺騙了我,至少是對我有所隱瞞。我當然可以裝聾作啞,好讓這段關係維持下去,但是,去他媽的維持關係。
  我已經受夠了忍氣吞聲。無論是戴綠帽的人,或者戴別人綠帽的人,我一個都不想當。
  現在,我要這一切水落石出。如果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麽糟,那固然不錯,但假如事情真是那樣……我咬著下唇,握緊拳頭,心裏升騰起一股被欺騙的快感。我要打他一頓,指節跟皮肉碰撞,砰砰,那踏踏實實的聲響。
  我要殺上廣州,捉奸在床。

  第六十一章
  一個半小時後,我從一個燈火明亮的城市,穿過一條黑乎乎的高速,來到另一個城市裏,燈火輝煌。一個半小時,對於一輛普桑而言,這是了不起的速度了。
  此刻,我正在地下停車場的出入口,搖下車窗,對著保安亭裏的老家夥,擠出滿臉媚笑。之前葉子薇帶我進出了幾次,所以這老家夥不情不願的,還是遞給我一張停車卡,開閘放車。
  我緩緩駛入車庫,正在這時,一輛黃色的豐田FJ越野車,從下麵盤旋而上,停在出口的道閘前。黃色的FJ,好像聽葉子薇說過,她老板就有一輛。
  我猶疑著慢慢往下開,卻驀然從倒後鏡裏看到,那輛FJ的車窗裏,伸出一隻粗胖的手。
  我像是被一棍打醒,當下鬆開刹車,衝下螺旋形的車道,在開闊的地方掉了個頭,又加大油門,吭哧著爬了上去。待我來到出口時,剛好看見那輛黃色FJ的尾燈,在路口閃了一下,拐個彎不見了。
  我把停車卡連同十塊錢的鈔票,一同遞給那個老家夥,讓他不用找零,趕快開閘。我就像是按捺不住的跑馬,在道閘升起的那一刻,踩盡油門,在賽道上狂飆。
  普桑拐了幾個彎,上了中山大道。幸好,那輛FJ開得不快,也沒怎麽轉彎,我在車流裏左右穿插,兩個紅燈之後,慢慢追了上去。
  然而,我該怎麽讓他停下來呢?
  我一邊思索著這個問題,一邊控製速度,跟FJ並排而行。我扭頭向右,隔著兩重車窗,裏麵人影模糊,似乎就是國慶旅遊前的那晚,我所見到的王總。
  那個死胖子。
  我胸腔一片燥熱,惡毒的想法在腦海裏翻騰。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是那個外賣打草驚蛇,還是胖子早有家室,本來就不打算留下過夜?

  第六十二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放慢車速,溜到FJ的正後方。緊接著,我開始狂閃遠光燈,同時大鳴喇叭。那輛FJ遲疑了一下,打了右轉燈,讓開中間的車道。
  我於是加大油門,衝到路的前麵,不打轉向燈,卻猛然向右變道,擋在FJ前麵。然後,我開始輕踩刹車,減慢車速。等他剛打轉向燈,我突然又加大油門,搶先向左變道。
  如此幾番捉弄,那輛FJ也被我惹怒,開始向我閃大燈。在一明一滅的光亮裏,我頭暈目眩,熱血沸騰,而理智就如同上一個紅綠燈路口,早被我拋在腦後。
  我摸摸安全帶的鎖扣,確定已經係好,然後摒住呼吸,右腳猛踩刹車!
  隨著腎上腺素的極速飆升,眼前的一切都放慢了動作,車流,燈光,空氣,一切都變得凝滯而粘稠。連聲音也不知死哪去了,我所能聽到的,隻有自己沉重而緩慢的呼吸。
  葉子薇送我的,係在倒後鏡上的護身符,像秋千一樣晃蕩,慢慢撞在玻璃上。
  突然之間,一聲刺耳的尖嘯,劃破了凝固的時間,那是輪胎與路麵劇烈摩擦的聲音。緊接著的幾秒內,還會有一些金屬、玻璃和血肉,要在路燈的光暈裏迸裂、飛散,最後被遺棄在馬路上。
  至少在那一刻,我是這麽認為的。
  然而,或許是由於四輪驅動良好的製動能力,又或者是胖子本來就有所防備,那FJ從右後方斜著閃了過去,堪堪避過我的車尾,又向前滑出一段距離,最後停靠在人行道旁。
  此時此刻,我的心髒開始劇烈跳動,恐懼這時才追了上來,還有後怕。如果剛才他撞過來,六十公裏的速度並不快,但或許,已經足夠讓一兩根骨頭斷掉,在我或他身上。
  而這樣的一件事情,肯定談不上美妙。

  第六十三章
  普桑停在馬路中央,像是川流不息的河裏,一個荒蕪的孤島。我坐在車廂內,驚魂未定,後麵的車輛從我旁邊經過,其中的一些搖下車窗,對我破口大罵。
  我抬起頭來,看見那輛黃色的FJ,正停在前麵不遠的地方,打著雙轉向燈。我對自己說,好吧,無論如何,我截停你了。
  我的呼吸漸漸平緩,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重新發動車子,向那輛FJ靠攏。我把車停在他前麵,掛擋,熄火,推開門下車。
  FJ的車門慢慢打開一條縫,裏麵的人探頭探腦,似乎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下來。我點燃一支香煙,同時重燃滿腔的怒火,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大踏步走過去。
  死胖子,看我打不死你。
  那車門終於打開,一個胖子走了下來,臉上滿是油汗,反映著路燈的光。我卻停下腳步,愕然呆在當地。
  沒錯,這是一個胖子,卻不是我想打的那個。我千辛萬苦,差點把命都搏出去了,他卻不是什麽王總。
  喵了個咪的,到頭來,我認錯人了。
  那胖子臉上掛著憤怒,又夾雜著更多的恐懼。他跟我一樣站在原地,囁嚅著,似乎還沒拿捏好,該用哪一種態度來對我。
  或許,他心裏正在犯迷糊,我到底是High大了的白粉仔,無法無天的撞車黨,還是什麽時候惹下的仇家——他最擔心的應該是後者,畢竟,在這樣一個大城市裏,誰能活得絕對無辜,問心無愧?
  而我就這樣站著,一邊吸煙,一邊盯著他。
  最後,他終於鼓起勇氣,用不高的音量說,你有沒搞錯?
  我麵無表情道,對不起,認錯人了。
  他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始罵罵咧咧,丟你老……
  我把煙頭扔到地上,低著頭問,要怎樣?
  那胖子膽怯了,挪動腳步,退回了車上,一聲咒罵從門縫裏漏出來,黐線。
  他的這種做法,是非常合理,也非常合乎邏輯的。置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是你一身富貴,開著好車,突然被一輛破破爛爛的普桑截停,而下來的那個男人,瘦得潦草,雙眼通紅,一臉殺人犯的表情——你也會退回車上去的,畢竟,你那條命矜貴些。

  第六十四章
  如今,我站在一顆芒果樹下,路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地上有一些死掉的煙頭,風從街道的那一頭吹來,呼嘯而過,消失在另外一頭。
  夜深人靜,涼意襲人,在這亞熱帶的城市,秋天終於還是來了。我狠狠吸了一口煙,心裏打算著,等這次回去,就該把外套翻出來了。
  煙霧在黑暗裏消散,這樣的憂傷無始無終。
  過了午夜十二點,手機上的日曆跳動,從理論上講,已經是新的一天了。我又等了幾支煙的時間,電話終於響了,謝天謝地,是葉子薇。
  她當然是剛剛回到家裏,連鞋都還沒脫,就打電話給我的。我當然是剛剛到她家樓下,就在幾分鍾前,因為我實在太過想她。
  電話的那一邊,她驚喜地叫道,雲來,不是吧?你說的是真的嗎?你是在騙我對吧?
  我爽朗地笑道,騙你的話,你就是小狗哦。
  葉子薇不想跟我鬥嘴,她接連追問幾句,確定了我真的在樓下,之後便說,你在大堂等我,讓我下去接你。
  我答應道,好。
  她最後說,雲來,我好愛你。
  十五分鍾後,在電梯裏,我們柔情蜜意,顧不上有攝像頭,已經擁吻到了一起。她的舌頭那麽柔軟,就像我第一次吻她時那樣。
  在這個晚上,許多事情發生了,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許多事實都被掩蓋,我們能看到的,隻是彼此呈現給對方的表麵。
  就好像她的房間,一切擺設都無動於衷,沒有其它男人來過的跡象,當然,也沒有我留下的痕跡。我穿的睡衣,都被她收進衣櫃,如今幫我捧了出來,散發出柔軟的芳香,又疊得那麽整齊。我實在沒什麽好抱怨的。
  這一個夜晚極盡纏綿,當我每一次深入她體內,都像是最狂熱的愛,或者最狠的報複。
  當風暴過後,雲雨初歇,她躺在我的身側,用指甲在我胸膛上畫圓。我突然說,子薇,你來深圳吧。
  她微笑道,好啊,下星期?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掌,一字一頓道,不,我說的是一輩子。

  第六十五章
  葉子薇抬起頭來看我,眼裏帶著一點迷惑,嘴角卻還滿是笑意。我靜靜地凝望她,直到她看出我不是在說笑。
  笑容在她臉上淡去,像是墨滴消散在一杯水裏。
  她猶疑著,輕聲說,雲來,怎麽突然說這個?
  喔,其實這並不是突然。在這段時間裏,我已經厭倦了互相欺騙,然後是彼此猜疑,我也知道,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們最終不會在一起。
  你跟我都知道,在分隔兩地的戀人之間,信任是多麽脆弱的東西,像一件玻璃工藝品。你知道隨便一件事情,就可以輕易把它毀掉,而你越是精心嗬護,小心翼翼,它越要摔碎在你手裏。
  你無能為力。
  在另一方麵,我固執地認為,隻要搬到一起住的話,所有的難題都將迎刃而解。我們會建立家庭,生兒育女,像周圍的夫妻一樣生活。至於兩個人是不是真的適合結婚,我卻連想一下都不敢。
  然而子薇,葉子薇,我該怎麽跟你說呢?坦承我心裏的困擾,隻會給雙方帶來更多的困擾。在這個時候,我有義務表現得堅定。
  於是,我把她的手拉到胸前,用最誠懇的語氣說,子薇,我不想再這樣兩地分居,我想要每晚都抱著你,每一天早上醒來,都能看見你的臉。
  她柔軟地一笑,說,我也想要這樣,可是……
  我緊緊攢住她的手,打斷道,先不要可是,好嗎?難道你不想和我一起生活?
  她一邊努力把手抽出來,一邊辯解道,當然不是,但你這樣子好突然……
  我急切道,有什麽好突然,我們始終要搬到一起,才能結婚的,對嗎?
  她卻啊了一聲,皺眉道,雲來,你弄疼我了。
  我隻好鬆開手,葉子薇輕輕說,雲來,你聽我講,如果是我讓你來廣州,你願意嗎?

  第六十六章
  其實,關於我從深圳搬到廣州,這個想法,我也不是沒考慮過。可是每次想不到半分鍾,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要我這個奔三的男人,丟下供了一半的房子,以及辛苦積累的人際關係,離開生活了八年的深圳,嫁到陌生的廣州?別開玩笑了。
  好吧,先拋開麵子問題,光從經濟方麵去考慮。工作幾年,我並沒有多少存款,而房貸是每個月都要還的。隻要三個月沒有收入,我連吃飯都會成問題。而如今正是金融危機,要在廣州找到一份同等收入的工作,好難。
  我一個大老爺們,總不能宅在家裏,讓葉子薇養我吧?
  我剛想把這些話都解釋給她聽,她卻在床上坐起身來,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巴,像是電影裏的謀殺場景。
  然後,她俯視著我的眼睛,慢慢說,雲來,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求求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好嗎?你有你的難處,我也有我的難處,都一樣的。
  我用手肘撐著身體,也坐了起來,平視著她的眼睛,爭論道,不,我們是不一樣的。男主外,女主內,等我們結了婚,你做全職太太好了,我會在外麵努力掙錢的。
  葉子薇搖搖頭說,沒那麽簡單的。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我想,我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她身後的黑暗中,那些瓶瓶罐罐排列在梳妝台上,閃爍著幽暗的光。我回憶起飯姐那驚羨的表情,Dior,凝世金顏。要她舍棄這一切,跟我去捱窮日子……
  錢。冰冷而堅硬的一個字,最容易讓男人認清自己的無能。
  我沉默了。有一些無意義的話,一些廉價的承諾,我不想再說。
  這是秋天的淩晨,被褥之上一片狼藉,一對男女就這樣坐著,還有赤裸裸的沉默。

  第六十七章
  每次凍結的場麵,總是由她來破冰。
  葉子薇伸出手來,輕輕撫著我的肩膀,安慰道,雲來,我不是真的要你來廣州,我也覺得那樣不好。
  她坐得更近了一些,繼續說,我會去深圳陪你的,但是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我吞了一口唾沫,問道,時間,要多久?
  她卻顧左右而言他,看了一下周圍的牆壁,問道,你說這間房子,是賣掉,還是租出去好?
  我心裏燃起了希望,熱烈地說,那當然是租出去了,這樣你每月有一份固定收入,就算暫時找不到工作,也不著急。
  葉子薇點點頭,似乎同意了我的看法,然後她說,還有房子裏的東西,總要一段時間來處理。
  我趕忙表示說,別擔心,搬家的交給我搞定。這樣子的話,很快就能弄好吧,一個月?兩個月?
  她卻握住我的手說,雲來,別著急,房子是不難,但還有公司的交接呢?
  我皺眉道,工作交接,能用得了多久?
  葉子薇說,雲來,你聽我講,我在公司上班三年多,從銷售做到行政副總,對公司,對同事,我是有感情的。現在公司……
  我脫口而出說,管它什麽爛公司,你們老板這樣騷擾你,你還不舍得辭職嗎?
  她坐直了身子,緩緩道,雲來,你聽我講完好嗎?
  我點了點頭,集中精神,像一個認真聽課的小學生。
  葉子薇像老師一樣,循循善誘地說,你知道,現在是金融危機,我們公司是做進出口電子的,生意受到很大影響。其實公司的運轉都出了問題,已經兩個月發不出工資了,我怕你擔心,一直沒跟你講。這個月,許多同事都偷偷打算辭職,我又是副總,這樣子一走,人心浮動,整個公司都會垮掉的。
  我說,可是……
  她止住我的話頭,繼續道,我們老板是很可惡,又好賭,又愛買名車名表,把公司的錢都花光了。但他三十多歲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如果公司沒了,他就什麽都沒有了……
  她歎了一口氣,幽幽道,雲來,我就是太好心了。

  第六十八章
  我眉頭擰成一個死結,坐在那裏不說話。說實在的,我打心裏抗拒她的說法。葉子薇這個女人,我可以用一大堆褒義詞來形容她,美麗,性感,聰明,但是“好心”這一個詞,我怎樣都沒辦法跟她聯係上。
  是我自己心理太陰暗嗎?我是愛她的,但我從來不相信她的善良。從來沒有。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這樣深深地注視我,眼神溫柔,五官像是潔白細膩的瓷器。沒問題,我可以臣服於你的美麗,但要我相信你的鬼話,做夢。
  如果真如她所說,公司已經爛成了梅毒後期,而她卻還堅持留在沉船上,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打死也不信她跟那死胖子會有真愛,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呢?
  我滿腹的狐疑,好像被她一眼看穿,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又說,其實,我暫時不能走,還有別的原因。
  她又看著我的眼睛說,雲來,你想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葉子薇半跪起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口,然後說,那好,你等等我。
  她套上那件絲綢的睡袍,走到門口去開燈。突如其來的光線,讓我差點睜不開眼。然後,我也隨便穿上褲子,坐在床上,看她在房間裏忙碌。
  她拿來一個宜家的矮凳,墊在腳下,然後從衣櫃上麵,端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然後她彎下腰,把紙箱放到地上,又招呼我說,雲來,你過來看。
  我一邊走過去,一邊打量紙箱裏的內容,而不是她胸口那誘人的雪白。紙箱裏放著各種顏色的文件夾,還有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

  第六十九章
  葉子薇蹲在地上,帶著充分的自豪感,開始介紹那些文件夾。她頭也不抬地說,這些是前兩年的時候,我簽下來的合同,國內外客戶都有。
  她停了一下又說,你知道嗎?這間房子,就是我靠提成買的。全款,沒讓家裏人出一分錢。
  我也蹲下身來,裝作隨意地翻開一個文件夾。如她所說,裏麵的確是大大小小的合同。我心裏不禁打起了鼓,難道說我之前的猜測是錯的,這一間房子,是她清清白白的勞動所得?
  接著,她又拿起那個文件袋,慢慢解開纏繞的繩子,從裏麵拿出幾張紙。她在裏麵翻了幾下,抽出一張,遞給我說,你看。
  我在短褲上擦擦手,接過那一張A4紙,仔細端詳起來。裏麵是手寫的鋼筆字,內容是這樣子的。
  借條
  今借到葉子薇人民幣貳十萬元整,利息5%即人民幣壹萬元整,一年內還清本息。
  立字此據。
  借款人:王虎
  借款日期就是前兩個月,然後是身份證號,一個紅褐色的私章,斜著蓋在上麵。
  我剛剛看完,葉子薇又遞給我另外一張紙,是打印出來的,證明廣州某某電子有限公司,欠葉子薇2007年業務提成,十萬零多少多少元。
  我抬起頭來,疑惑道,這是?
  葉子薇解釋道,老板去澳門賭錢,輸得精光,所以這07年的提成,到現在也沒發給我。不過,這筆錢不要也罷了。
  她用指尖拍打那一份欠條,繼續說,這一筆錢,是老板借來維持公司運轉的。你雲來,知道嗎?我的錢全用來買房子了,所以當時這二十萬塊,我是找家裏人要的。
  她又看著我眼睛,鎮定地說,如果公司垮了,這筆錢就拿不回來了。
  我質疑道,可是,這借條不是他私人寫的嗎?
  她說,你想想,如果他成了窮光蛋,又用什麽來還?

  第七十章
  我一時無語,葉子薇接著說,公司沒有現金,但有一大批沒收回的貨款。如果我留在公司,幫忙催款,就能發工資給同事們,也好在第一時間,抽出老板欠我的錢。要不然的話,那個混蛋又會拿去賭掉的……
  我聽得心煩意亂,猛然起身,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葉子薇說的話當然不能盡信,但我最起碼搞清楚了一點,那就是她跟這個公司,還有那個死胖子老板的糾纏,比我想象的要深。
  他們被綁在了一起。
  而在我這一邊,我隻是單純地,想要把葉子薇救出來。
  我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說,我知道有一些追數公司,讓他們來幫忙討債,好嗎?
  她也站了起來,搖頭道,沒用的,前幾天就有黑社會的,上公司來收數,把老板嚇得半死。他如果有錢的話,早就被收走了。
  我的頭更疼了,想了一會道,子薇,二十萬塊不多,我們兩個人一起努力,把它賺回來,再還給你家裏人。你說這樣好嗎?
  她伸出手指,幫我鬆開緊皺的眉頭,勸道,雲來,你不要這樣,好嗎?
  我握住她的手腕說,難道說,你不相信我能賺到二十萬嗎?
  葉子薇說,當然不是了,但是他欠的錢,怎麽可能讓你來還?還有……
  我等著下半句話,她卻低頭猶疑著,遲遲沒有說出口。
  又過了幾秒,我不禁催促道,還有什麽?
  葉子薇抬起頭來,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光。然後,她一字一句地說,還有,你想過嗎,如果我放下這邊的一切,去了深圳,萬一,我隻是說萬一,我們分手了,我該怎麽辦?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擔心合情合理,而我卻一直都沒想到。我一直在計劃這個,計劃那個,要求她為我放棄一切,卻忘了給她一個最基本的承諾。
  無論我的本質如何,至少在外表上,我不該顯得太過自私。那麽,我必須要付出一些什麽,才好完成這麽個等價交換。

  第七十一章
  我走上前去,把她緊緊鎖在懷裏,她的耳旁低吟道,子薇,嫁給我。
  她雙臂環繞著我,無限嬌羞地說,哪有這麽便宜的,鑽戒呢?還有花呢?
  我也才察覺到自己的魯莽。我什麽都沒有。
  如果年輕十歲,我倒是可以飛奔到從冰箱旁,取出一罐可樂,把拉環摘下來,當成是一枚戒指。然後我單膝下跪,雙手奉獻給她。
  年輕的時候,這種舉動可以稱為浪漫,如今再這樣做,那就是忽悠,大忽悠。一個不肯為你出錢的男人,說一千道一萬,也別相信他的鬼話。
  我們抱在一起,沉默了片刻,突然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一切的紛紛擾擾,都被我選擇性地忽略了,眼前出現了一條終極的解決之道,就像溺水的人發現一根救命稻草。
  結婚,結婚。
  理論上來講,這件事的成本並不高。不過就是去到民政局,掏九塊錢,領回一個紅本本。從此,無論是日間營業,還是夜間操作,都有了合法的執照。
  不過回到現實裏,結個婚可真是勞民傷財。這次幫小川籌備婚禮,我差不多搞清楚了整個流程,合八字,擇日,提親,訂婚席,結婚席,還有婚戒,婚紗,蜜月旅遊,費心費力不說,最重要的是燒錢。
  在那些磨刀霍霍的奸商眼裏,沒有穿著白色婚紗的新娘,隻有咩咩叫喚的待宰羔羊。哎呀你好傻,結婚是一輩子一次的大事,怎麽能為了給他省錢,虧待了自己?
  這樣子,對於男方來講,與其說是結婚,倒不如說是劫婚。要不然說,新時代失敗男人的標準,就是炒股炒成股東,泡妞泡成老公。
  不過,看著眼前這個尤物,依偎在我懷裏,那眼波流轉,麵若桃花的樣子……
  敗在她手上,我也值了。

  第七十二章
  這一天早上,陽光晴好,暖風拂麵,吹得人骨頭都發酥。解放區的天是藍藍的天,解放區的人民,今天要帶著醜媳婦,回家見公婆。
  我在陽台上抽完煙,趿拉著走進房間裏,那婆娘還沒忙完。昨天下班後直接來的廣州,昨晚就催她收行李了,拖拖拉拉的磨蹭到現在。
  葉子薇正站在衣櫃旁犯愁,腳下的拉杆箱張開大口。我打量著那箱子的花紋,跟她常用的那個Neverfull一模一樣。我隻知道,那個手袋就要大幾千塊,這樣一個箱子,至少要一萬多吧?
  說真的,我倒希望這是件A貨。
  她終於發現我站在身後,搬救兵似的,拖我過去幫她選衣服,內外兼備。我幫她挑了一個粉藍色的Bra,這玩意兒是貨真價實的D,在這方麵,我可不希望它是A。
  在我的大力支持下,四十五分鍾後,我們終於整裝待發了。我的行李隻有背上的電腦包,裏麵塞兩件換洗衣服,其它肩上挎的,手裏拖的,統統都是葉子薇的家當。我心裏不禁在想,就回去兩天,至於嗎?
  我們換好鞋子都出門了,她正在鎖門,突然大叫一聲,又跑回房間裏,拿出兩個袋子。一袋是廣州酒家的臘腸,另一袋是老婆餅、雞仔餅什麽的。
  她一邊把袋子往我手上挽,一邊慶幸道,給你家裏買的,差點忘了。
  我搖頭笑道,認識的知道是回家探親,不認識的,還以為我們去哪賑災呢。
  葉子薇數落道,你們男人就是怕麻煩,第一次上門就兩手空空的,你爸媽能對我有好印象嗎?還有啊,等下次你去我家……
  我聽得頭疼,趕緊求饒道,師傅,徒兒知錯,您就別念咒了。

  第七十三章
  從廣州回我們老家,走廣深高速,接機荷,最後上深汕,全程四個多小時。一個人開這麽久,挺累的,偏偏高速路上車窗緊閉,還不能抽煙提神。
  葉子薇倒是有駕照,但她不會開我這手動檔,所以想找人換手也沒門。
  不過話說回來,一路上她倒是照顧周全,過收費站的時候早早準備好錢,路上隔半小時問一次渴不渴,我說一句渴,就把礦泉水瓶蓋擰開,喂到我嘴裏。
  高速公路上,景色單調得跟人生一樣,還沒過半呢,我就開始犯困了。第一個哈欠欲說還休的,接下來的哈欠就一個連著一個,打成一片。
  見我這樣子,葉子薇便說,雲來,下一個服務站,我們下來透透氣吧,休息一會。
  我想要說好的,一張嘴卻喝,喝,喝,啊哈,又變成一個哈欠。
  葉子薇笑道,有那麽困嗎?
  我揉揉眼角的淚水,埋怨說,還不是昨晚你要個不停。
  她嗔怒道,喂,你好了喔,還反咬一口。誰叫你昨晚那麽精神……
  她突然把身子靠過來一點,半彎下腰,笑著說,要不然,現在我讓你精神起來?
  我皺著眉頭說,不是吧,難度係數那麽高的動作你都會?
  葉子薇把腰彎得更低,以顯示她的柔韌性。然後她抬起頭來,用舌尖舔了一下紅唇,誘惑道,試試看哦?
  她話音剛落,我精神為之一振,那根變速杆也猛然一挺,像是突然從三檔掛到四檔。心裏正在蠢蠢欲動,想著怎麽接受她這個建議才算自然,這一瞬間,卻有個念頭蹦了出來。
  如果她真會這套動作,又是跟誰練的呢?
  車子還在高速路上奔跑,我的情欲和身體,卻同時熄了火。身為男人,我們可以接受籠統的概念,比如說你不是處女,又跟誰誰有過關係,這些都還好。但太具體的想象,我們仍然無法接受。
  我勉強一笑,對她說,下次吧。

  第七十四章
  車子在路上又走了幾十公裏,我們靠右緩行,駛入服務區。我們下了車,葉子薇去洗手間,我倚在車門上抽煙,一邊環顧四周。這地方人來人往的,修得像個城市廣場,還新建了個麥當勞。
  回想起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由我爸帶著,從老家搭車到蛇口。一路塵土飛揚,停車吃飯的地方,更是爛泥遍地。當時的司機很牛逼,吃飯不用錢,還有回扣拿。而賣給旅客的盒飯,又難吃又貴,幾片肥肉,加一個鹵蛋。
  那時候,路旁野草叢生,遍布著白色的飯盒,五彩繽紛的塑料袋。如今這裏水泥地幹幹淨淨,而荒草跟垃圾,都長在人們心裏。
  遠遠看見葉子薇從洗手間裏出來,我把煙頭扔到腳下,用鞋底蹂滅,準備上車。
  旁邊車上下來一女的,穿得清涼,長得敗火,還牽一條瓜子臉的大狗。葉子薇對我說,你看,蘇牧。
  我說笑道,原來蘇牧是狗啊,我一直以為是蘇武牧羊的簡稱。
  她白了我一眼,又說,以後我們也養一隻狗,出來散步的時候可以遛,多好看。
  我沉吟道,幹脆別養狗了,我們養個兒子吧。你給他套個項圈,也可以牽出來遛啊。
  葉子薇搖頭歎氣道,你真是沒救了,誰跟你生孩子呀,造孽。
  說笑了一陣,我們一起鑽進普桑。我發動了車子,她從包裏掏出手機,看了會未接來電,然後撥了回去。
  電話剛一接通,她眉飛色舞地叫了聲陳總,然後便聊了開來。車子慢慢駛離服務區,重回高速公路,她這個電話談笑風生,足足講了有二十分鍾。
  等她掛了電話,我隨口問道,哪個陳總呀,怎麽沒聽你講過?
  葉子薇一邊把手機放回包裏,一邊回答說,北京的一個老總,跟我們公司有業務聯係。他對我很好的,一直說要挖我跳槽,喏,這個LV手袋,還有車尾的箱,都是他送我的。

  第七十五章
  我眉頭一皺,她這個說法,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想了一會,我盡量自然地笑道,出手那麽闊綽,是不是對你有什麽想法?
  她看了我一眼,揶揄道,小氣鬼,吃什麽飛醋呀?
  我自嘲地說,喝點飛來橫醋,可以軟化血管,健脾開胃,有益身心健康。
  葉子薇用手輕輕摸著我的大腿,微笑著說,你呀,別想太多了。他都五十多歲了,有老婆有孩子,我跟他二奶還是好姐妹呢。他隻是很認可我的業務能力……
  我聽得心往下一沉,打斷道,你說什麽?
  她奇怪道,我剛才說,陳總很欣賞我的業務能力。
  我搖著頭說,不是這句,上一句,二奶什麽的。
  葉子薇哦了一下,笑著解釋道,你說冰冰姐呀,她就比我大兩歲,人長得可漂亮了。本來是北京電視台的一個主持人,跟了陳總兩年,現由他出錢,開了一間小公司,冰冰姐自己做老板,專門承接陳總公司的業務。
  她止不住話題似的,繼續滔滔不絕道,這個手袋呀,就是冰冰姐陪我去買的。她長得可漂亮呢,氣質又好,還會法語。上次,我也送了她一條Hermes的絲巾……
  我的臉黑得能滴出水,她終於察覺到了,一驚道,雲來,你怎麽了?
  我冷笑一聲,一個字都不答,繼續開車。白色的路標從輪胎旁快速掠過,窗外的陽光很暖,而車廂裏溫度驟降。
  葉子薇大概想不出那句話開罪了我,過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道,雲來,你在生氣嗎?我跟陳總真的沒什麽。你不喜歡的話,我以後再不用這個手袋了,好不好?
  我本來打算冷麵相對,一句話也不說,讓她自己好好反省。但是三秒鍾之後,我卻已經按捺不住,終於惡狠狠地,說出了忍耐已久的那一句話——
  葉子薇,到了這時候,你還搞不清狀況?

  第七十六章
  在她麵前,我是第一次連名帶姓,這麽凶巴巴地說話,恐怕也嚇到她了。不過這樣也好,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加菲貓啊?
  車廂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兩個人心裏所想,怕是轉了幾百個彎。過了好一會,她終於吐出一口氣,試探著說,雲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氣什麽,你告訴我好嗎?
  我想了一下,正經道,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講給你聽。我在意的,是關於陳總二奶的事情。我也知道,現在社會這種事情上太多了,但起碼從道德上講,這是不好的吧?你卻很樂意跟他們在一起,聽你剛才的口氣,好像還很認可這樣的生活?
  葉子薇辯解道,雲來,你想太多了。難道跟包二奶的人做朋友,自己也會變成那樣嗎?而且,陳總是個很好的人,他老婆癱在床上四五年了,從來不提離婚,甚至冰冰姐也會幫忙照顧她。別把人想得太壞,好嗎?
  我正想著該怎麽回答,她又繼續說,雲來,你上次不是講過,南哥經常陪領導去那種場合嗎?你跟他那麽好,但是我就從沒懷疑過你。
  葉子薇語重心長地說,雲來,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相互信任是很重要的。
  我被她這種態度激怒了,一大堆話堵在胸口,差點就要破口大罵。沒錯,我是去過那種地方,但都是在我單身時,有時是陪哥們,有些是業務需要。我自己也覺得很齷齪,而且,跟你在一起之後,我是綁緊褲腰帶,守身如玉。
  而我不爽的,卻是你現在的狀況。
  我憋得心口難受,腳下發力,車子越跑越快,仿佛可以幫我發泄怒氣。
  突然之間,我莫名其妙地一笑,脫口而出道,好,那你告訴我,在你電腦裏,王總的郵箱是怎麽回事?

  第七十七章
  我油門越踩越緊,幾輛好車都被我拋在身後,普桑車身單薄,已經有點發飄。葉子薇在旁邊沉默了一會,假裝無辜道,什麽王總的郵箱?
  我心裏暗自冷笑,什麽王總的郵箱?你會不清楚嗎?明知她是明知故問,但也隻好把話挑明了,一五一十地說清楚。於是,我把那一次怎麽用她的電腦,怎麽發現那個郵箱地址,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最後我問,Tigerwang,王虎,不就是你老板的名字嗎?這件事情,你能有個合理的解釋嗎?
  她那邊靜了一會,我不用回頭,也知道她是在苦苦思索,一邊想該怎麽應付這個狀況,一邊埋怨自己的不小心。
  或許我的智商,要比你估計的稍微高一些吧?
  葉子薇沒有讓我等太久,不過十幾秒後,她就開口了,不急不忙,娓娓道來。
  她輕輕笑了一下說,雲來,真沒想到,你會這麽想我。我真的不想解釋,但是好吧,我告訴你,家裏那台電腦,我是從公司帶回去的。公司裏麵所有電腦,都是老板統一裝的,可能是裝係統的時候,複製了他自己硬盤,所以會有那個郵箱的記錄。
  她又說,不信的話,你也可以到我們公司去看,每一台電腦都是這樣。
  我反駁道,不,之前我也上過一次郵箱,當時沒有那個記錄。
  葉子薇冷冷一笑道,我發誓是真的,你不信就算了。
  她的解釋比我想象的還要完美,自圓其說,水泄不通。而且她這種強硬的態度,也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力。到底那一個郵箱是之前就有,我還是後來才出現的?誰也沒辦法說得清楚。
  我開始有些後悔,自己一時衝動,把這件事攤開來說,不可不謂失策。
  那麽,我現在該迎合她的說法,息事寧人,還是要把事情鬧大,索性分手算了?事到如今,真有點騎虎難下。

  第七十八章
  普桑還在公路上前進,一個藍色路牌撲麵而來,這裏離生我養我的故鄉,不過是一百多公裏了。
  上星期打電話回家,跟我媽講要帶女朋友回去,老人家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如今,估計她早就買好一大堆菜,準備晚上做頓好飯,盛情款待一下未來兒媳婦。我爸本來要隨團去外地考察,也取消了行程,就等著我們回去。
  如果我跟葉子薇就這樣鬧翻,兩個老人家會很失望吧?在婚姻大事上麵,我本來就有些吊兒郎當,如果再來這麽一出,他們會覺得我是根本不想結婚,變著法兒糊弄他們。
  但是,現在這個狀況,要我丟下麵子,低聲下氣再哄回她,我又萬萬做不到。
  我思前想後,左右為難,葉子薇卻不給我喘息的時間,她追問道,雲來,如果你當時就懷疑我,為什麽當時不問,要留到現在?
  我皺著眉頭說,你不是說過嘛,兩個人在一起要相互信任。我想不問你這件事情,讓它自己過去,這樣會好一些。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她搖頭道,但你還是說了,而且,選在一個最不好的時機。雲來,你以為我是隨便就去見別人父母的嗎?我媽說我一個女孩子,不要隨便去別人家,要讓我先帶你上門給她看。我是想了好久,最後才下的決心。
  她接著又說,我對你是全心全意的,你卻這樣懷疑我,我真的好委屈。為什麽你就不能把我往好了想,難道在你心目裏,我就是個不自愛的女人嗎?
  她最後說,我講過的,互相信任,是兩個人在一起的基礎。雲來,我很喜歡你,但如果你一直沒辦法信任我,我們還是……
  我聽得口幹舌燥,心煩意亂,直到旁邊一聲驚雷,葉子薇尖叫道,小心!

  第七十九章
  左邊倒車鏡裏,一輛大客車飛快地撞過來。我來不及多想,往右猛打方向盤。在相隔不到幾十厘米的距離,大客車呼嘯而過,我雙手握緊方向盤,普桑還是被氣流帶得發飄。
  我嚇出一身冷汗,這才發現,我剛才是走在兩條車道中間,而且剛剛過了一個彎道。如果剛才我慢了半秒鍾,或者打方向盤的力度小一點,我突然想起才剛剛出院的劉大石……
  葉子薇可能也嚇到了,我覺得以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態,再開下去真的會出問題,於是索性減速緩行,慢慢變道,把車子停靠在路肩上。
  我拉起手刹,閉上眼睛,慢慢平複情緒。過了一會,心跳不再那麽劇烈,旁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雲來,喝口水吧。
  我接過她手裏的礦泉水,輕聲道,謝謝。
  然後我又說,對不起。
  葉子薇笑了一下,說,該講對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一直煩著你,你也就不會走神了。
  我喝了一口水,擰上蓋子,兩個人相視無語,一開口卻撞在了一起,異口同聲道,剛才……
  她示意讓我先說,我吸了一口氣道,剛才你說得沒錯,信任是兩個人在一起的基礎,但這也是有前提的。如果我總做出讓你擔心的事,你還能無條件地信任我嗎?
  她搖頭道,我不知該說什麽好,總之,我真的是無辜的。
  然後她又低下頭,用受盡委屈的語氣說,雲來,我愛你。如果你能相信我,我就跟你回家。如果你做不到,就送我到下個高速路口,我自己會去客運站,搭車回廣州。幫我跟伯父伯母,說聲道歉。
  她似乎很累了,閉上眼睛道,決定權在你手上,你好好想想,別那麽快說。

  第八十章
  左邊的幾條車道上,不斷有大小車輛,次第駛過。右邊坐著一個雙唇緊閉的女人,美麗中還帶著刺。雙轉向燈不緊不慢地響著,的朵,的朵,在關掉它之前,我要做出一個決定。
  前麵幾公裏處,就有一個高速出口。我可以在那裏向右轉,把她送到車站,然後孤零零一個人回家,接受我爸媽的審查。又或許,我可以選擇左轉,像前幾次一樣,姑息養奸,至少先讓老人高興一次。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做打算。
  向左的話,我們也未必會在一起;而如果向右,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一定會分開。一念不是天堂,另一念,會不會是地獄?
  我渾身肌肉緊繃,牙齒咯咯作響,一邊緊張,一邊不屑於自己的緊張。而太陽在我們身後,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再拖下去的話,天恐怕都要黑了。
  我突然彈出右手,關掉雙轉向燈,然後放手刹,掛擋,一邊踩油門,一邊打左轉向燈。普桑在路上越走越快,不遠處的那個出口,已經看得見牌子,再多幾分鍾就到了。
  葉子薇靜靜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她是真心願意讓我來決定,還是自以為是,胸有成竹?
  那個分岔路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放慢速度,向右變道,突然又猛踩油門,普桑突突突向前,一轉眼,就把那路口拋到身後。
  我右手放在變速杆上,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我愛你。
  她是在這個行星上,聽見我這句話的第二個女人,卻是在這麽詭異的場景。我來不及多想,又趕緊補了一句,子薇,跟我回家好嗎?
  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緊緊箍住我的手腕。過了好一會,她聲音裏竟然帶著哽咽,吐出一個字眼,好。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上頓時鬆懈下來。長癢不如短痛,這句話任誰都會說,做起來卻那麽難。我又一次選擇了逃避,逃過這一次,以後再說。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隻是又一個懦夫,和你們一樣,和你一樣。

  第八十一章
  這輩子,我隻往家裏帶過兩個女人。第一個是何小璐,第二個就是葉子薇。十年前,當我們都還是少年,我在台下看著她們,合唱那首夢醒時分。那時候,誰又預想過這樣的未來?
  下了高速路口後,我們直奔城南開發區。從前冷冷清清的縣郊,這幾年房子越蓋越多。我高中時的新房,如今也住得半舊。
  我們倆回到家的時候,爸媽都在。我媽喜笑顏開地給我們開門,又要來搶我手裏的大包小包。上了樓,我爸端坐在客廳裏,招呼道,來啊,累了吧,喝茶。
  我把東西都卸在地上,葉子薇提著那兩袋禮品,輕輕放在茶幾上,微笑著說,一點廣州特產,帶給二老嚐嚐。
  我爸微微頜首,說了聲破費。他老人家在機關混了二三十年年,官不大,架子倒一直端著。
  我媽一邊在沙發上落座,一邊笑眯眯道,人來就好,以後不要拿什麽東西。來啊,傻站著幹嘛,快讓人家坐啊。
  我牽著葉子薇一同坐下,我爸端過來一杯茶,她趕緊又探出半個身子,雙手接住。我爸笑著說,小葉同誌,是吧?一看就是有知識的人。
  我哭笑不得,他從哪裏看出她有知識?難道是臉上那配衣服的平光鏡?
  葉子薇從小就不愛讀書,估計也沒被人這樣誇過,一時不知該怎麽答,隻能笑笑。她慢慢喝掉杯裏的茶,稱讚道,真好喝。
  我爸麵有得色,笑道,不錯吧?我們單位一個同事送的。
  我放下手裏的空茶杯,抿嘴點頭,一本正經道,嗯,這茶挺燙的。
  一桌人都笑了,我爸一邊給我們添茶,一邊說,我們家雲來啊,就是沒個正經。小葉同誌,以後他要是欺負你了,一定跟我們匯報,啊?

  第八十二章
  接下來,我爸又衝了幾道茶,借口說隔壁陳叔正等著他去手談,扔下我們跑了。我接替了他的位置衝茶,我媽則坐在葉子薇正對麵,不緊不慢地問話。她的尺度掌握得挺好,既不至於像查戶口,又不會顯得不夠熱情。
  不過照我估計,她老家早就做好了摸底排查工作,把葉子薇的家庭情況,了解得七七八八。
  在讀大學的時候,她父母搬家到了市府,在那邊買了鋪麵,開燈飾店。從家境來說,不能說是富貴,但也不窮。從將來承擔的責任看,她下麵還有個弟弟,所以養老這個問題,不至於全部壓在她身上。
  總而言之,我媽明知故問的這些問題,是站在戰略層麵上,側重於形式。在我媽問話時,葉子薇全程保持著港姐般的微笑,從容作答,絲毫看不出剛跟我吵了一架,還差點就要分手。
  我一邊給她們添茶,一邊自歎弗如。無論在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了一個女人。
  晚飯時間將至,我媽宣布下廚,葉子薇執意要去幫忙。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廚房裏飯菜飄香的時候,我爸也下完棋回來了。
  接下來,老少兩代革命伴侶,共進晚餐,其樂融融。我爸平時吃飯都是一臉嚴肅,這次破天荒講了個官場笑話,是關於剛剛走馬上任的女副縣長,姓邱。
  他老人家夾起一塊牛肉,笑眯眯地說,現在呀,最容易提拔的,就是像邱縣長這樣的無知少女。
  葉子薇歪著頭,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爸得意地眨眼道,無知少女嘛,就是無黨派人士,知識分子,少數民族,女同誌,小邱除了不是少數民族,其它三樣全占了,不提拔才怪。
  葉子薇笑得春光明媚,誇獎道,難怪雲來那麽幽默,原來都是遺傳叔叔的。
  我媽手拿飯碗,笑著說,一老一小,都沒個正型。
  這個笑話,我一早聽南哥講過,此時笑得純屬捧場。同時,我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片虛假繁榮。我爸脾氣一向不好,家庭作風惡劣,如今這寬厚長者的樣子,不過是裝出來的。
  不過,換個角度想,老人家肯花心機去演,至少說明這第一次的會麵,他對準兒媳婦還是滿意的。

  第八十三章
  晚飯過後,我們又到客廳去衝茶,一邊看電視,一邊聊些不鹹不淡,家長裏短。到了八點多鍾,我跟葉子薇先後洗了澡,然後跟二老申請,說出去逛逛。
  下了樓,我拖出那輛曆史悠久的的女式摩托,招呼葉子薇坐在後麵,載著她四處兜風。她從後麵緊緊摟著我,夜風微涼,暗香浮動,在這座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小縣城裏。
  雖然縣郊的樓房在不斷生長,被包圍著的老縣城本身,卻是變化甚少。就好像山坳環繞的這一個小鎮,已經被外麵的時光所遺棄,幸好如此,才能停留在年少的記憶裏。
  摩托在大街小巷裏慢慢穿行,夜色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跟印象中差別不大。而葉子薇抱住我的姿勢,跟當年的何小璐相比,也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小腹和背的距離要大些。
  物是人非,十年的光陰,像耳鬢邊的夜風,就這樣滑了過去。
  自從讀大學以後,葉子薇回老家的次數比我還少,這時候重遊故鄉,也是感概良多。在哪個大院,哪幾棟宿舍樓裏,住過追求她的男孩們,年少時爭強好勝,招數百變,現在是否都已為人父?
  我們在縣城裏逛了一圈,又到老街口那間河粉店吃了宵夜,便準備回家睡覺。半路我卻心血來潮,轉了幾個彎,又來到葉子薇住過的那一棟樓前。
  她家搬走之後,把房子賣給了個外地人,如今變成了一間文具店。我把摩托車停在鐵閘門前,葉子薇在後麵捏了我一下,問道,來這裏幹嘛?
  我回頭,笑而不語,神秘得像蒙娜麗薩。說出來她也不會相信,在我跟何小璐拍拖之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在晚自修之後,總是繞路經過她家,就是為了偶爾的,能看見她在陽台上晾衣服。
  有時候我會鼓起勇氣,跟她打個招呼,更多的是反而低著頭,匆匆而過。那時候她在我眼裏,就好像小樓後麵的那一輪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而如今,前塵往事都已消散,驀然回首,她卻就在我身旁,可以一攬入懷。
  說實在的,大城市裏美女如雲,比如說Cat,其實並不比葉子薇遜色。然而年少時候的夢,最讓人魂牽夢縈,有幸得到,更不甘心放手。
  我突然跳下摩托車,她差點連車一起摔倒,我一把拉住了她,玩了命地吻。三分鍾後,她已經招架不住,嬌喘連連道,親愛的,我們回家吧。
  感謝這麽多年的闖蕩,我不但成了個手藝人,還練就了一門獨步天下,橫行江湖的好口技。

  第八十四章
  這天晚上回家後,我們分房睡的,我睡自己房間,葉子薇睡客房。二老當然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麽回事,但能夠這樣做,起碼表達出對老一輩觀念的尊重。
  半夜一點半,我像做賊一樣溜到客房。之所以不在我房間搞,是怕想起一些不應該的回憶,讓自己間歇性地不舉,那就有負愛卿了,罪過罪過。
  按照約定,她的房門沒有反鎖,我輕輕開門,進房,又把門關上。房間裏一片暖洋洋的黃,床頭燈還沒有熄。葉子薇和衣而臥,看見我來便支起身子,獻上軟軟的一個媚笑。
  接下來,端的是好一番惡鬥。在最後衝刺的時候,我貼著她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子薇,我愛你。她馬上就僵直了身子,一秒鍾後,渾身都開始抽搐。我料到她會有反應,但沒想到會那麽劇烈。
  女人永遠不懂的是,對你說的那三個字,就好像是男人的貞操,隻有第一次是值錢的。而之後的那些,就是稀鬆平常,信手拈來了。
  雲雨過後,兩個人摟得緊緊地入睡,忘了我還要偷溜回房間。第二天早上,我們被敲門聲叫醒,然後是我媽喊道,起床吃飯啦。
  我和葉子薇麵麵相覷,然後又相視而笑,她卻嫌我笑得討厭,又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腰。
  女人。
  午飯過後,我們簡單收拾了下行李,又把車尾箱塞滿我媽買的土特產,便告別二老,準備回程。
  爸媽揮手道別,在倒後鏡裏慢慢變小,我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漸漸膨脹。看來小川說得對,畢業不會讓你成長,工作不會讓你成長,賺再多的錢,泡再多的馬子,一樣不會讓你成長。
  隻有當你結婚生子,肩挑起家庭的責任,你才從父母膝下站起身來,從此長大成人。
  車快到高速路口,葉子薇捂著胸口,誇張地舒了一口氣,喊道,好緊張,好緊張。
  然後她又轉過身來,期期艾艾地問,你說,我表現得怎麽樣?
  我咳嗽了兩聲,裝作一本正經道,經過組委會討論,一致決定,葉子薇同誌,咳咳,順利通過本次政審。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宣布,就地正法,擇日成親。

  第八十五章
  普桑在深汕高速上跑著,車窗外的風景,光點斑雜,模糊成一片。經過昨晚一場惡戰,如今我是人困馬乏,在接連不斷的哈欠聲中,回去的路被越扯越長。
  來的時候已經是這樣,我卻沒有吸取曆史教訓。知錯就改的好孩子,畢竟還是少數,我們大多數人都是承認錯誤,堅決不改。
  車子經過一條漫長的隧道,照明燈懸在頭頂,一盞盞地經過,有節奏的明暗和路噪,催眠得我昏昏欲睡。正在這時,手機傳來一陣尖叫聲,讓我從瞌睡中清醒過來。
  葉子薇估計也睡著了,這時候模模糊糊地問,電話,我幫你接吧?
  我點頭說好,她幫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拿起來看了一眼,卻又放下了。
  我視線不敢離開前麵的路,奇怪道,咦?
  她似乎想了一想,還是幫我按下了接聽鍵,卻把手機放到我右耳旁。我笑著打招呼道,喂?
  那邊說,雲來,還以為你不接我電話呢。
  我的心一下就懸了起來——這是何小璐的聲音。我等了她多久的電話,好死不死的,偏偏葉子薇在我身邊時,她才打了過來。不單隻這樣,還讓葉子薇看到了來電姓名,一點緩衝都沒給我留下。
  而我之前對她的說法是,自從分手以後,我跟何小璐就再沒聯係過。她在我電話號碼簿裏,是一個明目張膽的“璐”字。怪隻怪我自己腦殘,舍不得把一些五大三粗的男性名字,套在她的電話號碼上。
  事到如今,掩飾隻會越抹越黑,我暗暗叫苦,也隻好裝作若無其事,跟何小璐在電話裏周旋。
  我打哈哈道,怎麽會呢?你最近怎麽樣?
  何小璐輕輕一笑說,嗬嗬,說不上太好,不過總算出院了,在家裏休養。打這個電話給你,是想和你見上你。
  我的心往下一沉,勉強止住偷瞄葉子薇的欲望,在電話裏斟酌道,沒問題,早就想要去拜訪你們伉儷了。我現在正送子薇回廣州呢,你要跟她聊聊嗎?
  何小璐馬上弄清了狀況,提高音量道,不用了,到時你過來看我,一定要帶上她,我們也好久沒見了。
  我鬆了一口氣,連連答應,又客套了幾句,掛了電話。這時才發現後背涼涼的,原來已是半身的冷汗。

  第八十六章
  我心裏繃著那一根弦,準備迎接葉子薇的質問,左等右等,她卻遲遲沒有開口。我忍了一會,還是決定主動迎戰,於是笑了一下,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何小璐她……
  葉子薇打斷道,她結婚了吧?
  我皺眉道,嗯,結了,我和她是……
  她轉過頭來,微笑道,那就好啦。傻瓜,這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交代的。
  我剛才打了滿肚子腹稿,一下子被堵在喉嚨,沒了用武之地。照我想來,她並非真的不介意,而是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故意顯示自己的大度。這樣一來,下次我有類似的懷疑,就不好再開口問她了。
  話雖如此,這時我除了感謝她的大度,還有什麽好講?
  車子早已出了隧道,眼前大放光明,重見天日,一對男女心裏,卻是各懷鬼胎。
  何小璐,你到底怎麽樣了?
  回到廣州,已經快要五點。我在葉子薇家裏吃過晚飯,又分配好了土特產。華燈初上的時候,我跟她吻別,打道回府。明天還得上班呢。
  到了許多年之後,無論我有沒有跟葉子薇在一起,或許都淡忘了這幾個月的經曆。但這一段機械性的、不斷重複的高速公路,一定會始終銘刻在心裏。
  一首歌一個故事,一段路又何嚐不是?
  路上夜色漸濃,我其實已困到極點,隻好扯開喉嚨,聲嘶力竭地唱歌,這樣來驅走睡意。車到虎門附近,手機裏傳來一聲短信。我卻不敢拿起來看,隻好在心裏猜測,這會是葉子薇,還是何小璐?
  還是……
  普桑的輪胎有些不平整,底盤傳來不規則的律動。黑灰的柏油路在前麵鋪開,無窮無盡,無法回頭。
  我手握方向盤,懷揣著終究失望的猜測,開赴那變幻莫測的人生。

  第八十七章
  秋風起,三蛇肥,在我們這些個南方城市,秋天不僅適合進補,還是結婚的高發期。籌備了那麽久,小川跟小兔的大婚,終於在下個星期要舉行了。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小川說我自從勾搭上了葉子薇,總是到省城上環,想必是把大街小巷都跑熟了,所以派我上來,派幾張紅色的硬紙片。有人叫這些是催款單,也有人叫結婚請柬。
  這一個周六,葉子薇約了閨蜜去逛街,所以派請柬這個艱巨的革命任務,就交到了我自己肩上。我從早上八點出門,一直跑到下午三點,從南到北,差不多把所有區都跑了個遍。
  這十來張請柬裏,一部分是劉氏伉儷的親戚、朋友什麽,另外的幾個,則是我們共同的初高中同學。也是托了劉行長的福,我才有幸見到這些乾隆年間就失去聯係,到英特納雄耐爾實現時,都未必會重聚的舊同學。
  小川這人比較務實,所以接請柬的這些人,大多混得還行,人模狗樣的。有些還尚未婚嫁,有些已經為人父母。其中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人士,打探我跟葉子薇怎麽樣了,又準備幾時辦好事?
  我都是笑著說,壞事早就幹了,好事嘛,我們不著急。
  送完最後一份請柬,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這同學開手機店的,名字叫偉文,我們習慣叫他文兄,要不然就是偉哥。
  我喝完茶說要走,偉哥熱烈地拉著我的手,無論如何要留我吃飯,說是要代表省城人民,好好招待一下特區來的同誌。
  我搖頭笑道,今晚得陪我家那位。
  偉哥笑得春光明媚豬八戒,咧嘴道,那最好,一起吃啊,我都多少年沒見校花了。
  我抱歉地說,下次吧,今晚她要在家做飯,燭光晚餐,然後嘛,嘿嘿。
  偉哥失望道,這樣啊,理解理解,造人責任重大啊。
  我一邊跟他握手道別,一邊笑著說,為了國家的興旺發達,我就算日夜操勞,又有什麽關係呢?

  第八十八章
  出了手機店,我鑽進路旁的普桑裏,打電話給葉子薇。電話通了,她在那一邊問,請柬派完啦?
  我笑著說,嗯,今晚跟偉哥一起吃飯,要不要接你過來?
  葉子薇那邊聲音很吵,估計還是在逛街。她交待說,不用了,飯姐還沒逛夠呢。你們別喝酒就好。
  我唯唯諾諾道,遵命,大王。
  掛了電話,我從錢包裏摸出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是何小璐家的地址,還有她老公的手機號碼,說是萬一我迷路了,他可以充當人肉GPS。
  我看了一眼紙條,一串號碼後是她老公的名字,許樂。
  雖然之前何小璐跟我講過,要我帶葉子薇一起過去,可是無論誰都知道,這隻會帶來不必要的尷尬。況且,何小璐雖然是我的初戀,到現在,也隻是個病染沉屙的已婚女人。我和她之間,絕不會再有什麽故事發生。
  這樣又安慰了一次自己,我把紙條疊起,放進襯衣胸口的袋子,發動車子,上路。
  何小璐家所在的小區,果然比較難找,但我堅持著沒打電話,兜了幾圈,最後還是找到了。我停好車,走出地庫,這才照著紙條上的號碼,打電話給她老公。
  那邊一個洪亮的聲音,用廣東話說,喂,你好?
  我卻用標準的普通話回答道,你好,許先生嗎?我是何小璐的那個舊同學,姓鄧,約好了下午來看她的。
  她老公也換回普通話,爽朗地說,啊,我知道我知道,現在到哪啦?
  我說,就在你們小區門口。
  他說,好,我現在就去接你,很快。
  我笑道,不用了,在樓下等我就好。
  掛了電話,我又在小區外找了個水果店,幾分鍾後,提著個碩大無比的果籃,走向小區門口。
  果籃分量不輕的,墜得我肩膀發沉。我其實也搞不清自己的心理,事隔多年,為什麽我還抱著一份莫名其妙的敵意。
  何小璐現在的這個老公,並不是當初奪走她的學生會部長。他們的相同之處在於,都是廣州本地人,都講一口彰顯地位的正宗廣東話。
  我把果籃換了一下手,心裏越想越亂。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們,如果何小璐還跟我在一起,就會過著跟現在不一樣的生活。或許,她根本就不會得病了?

  第八十九章
  我按照門口保安的指示,找到了何小璐住的那棟樓。遠遠就看見有一個大塊頭,穿著一身籃球服,站在路口張望。他也認出了我,或者認出了我手裏的果籃,揮著手,大踏步迎了過來。
  我騰出右手,兩個關係奇怪的男人,就這樣握到一起。他是我初戀女友的老公,我是他老婆的初戀男友,雖然他未必清楚這一點。
  我微微笑著,打量一下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無疑是運動型的,籃球服,一塊塊的肌肉,皮膚黝黑,短發像鐵線一樣根根直立。如果跟他打起來,就算有三個我,也會被輕易撂倒。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想法讓我挺愉悅的。
  他臉上是那一種笑,帶一點點疲倦,但仍然很陽光。而他的妻子,一個月前被檢查出絕症。如果是我在這個境地,一定做不到他那麽好。
  他一把幫我拿過果籃,拍拍我肩膀,大咧咧道,嘿,你叫我老許吧,大家都這麽叫。該怎麽稱呼你好?
  我笑道,那你也叫我老鄧吧。
  老許在前麵領著路,我跟在他後麵,聽著他一大串嘮叨,諸如能找到這小區真不容易,你是老何的高中同學吧,哎呀我們家有點亂,等會上去不要介意。
  我沒頭沒腦地問,她怎麽樣了。
  他愣了一下,停住腳步半秒,然後又徑直往前走。他拋下幾句話,擲地有聲,他說,廣州的醫生都是吃白飯的,我們準備好了。
  老許的聲音抖地一亮,似乎帶著無限的希望,一字一頓道,去北京。
  我不再說什麽,跟著他走到樓下,一個開放式的大堂。綠化樹的陰影裏,躲著一個沙發,一個消瘦的人影,慢悠悠站了起來。
  老許大步迎了上去,一邊叫嚷著,你怎麽下來了?
  那個人影擺了擺手,一步步朝我走來。周圍突然都靜了。
  沉在水底的、記憶裏的容顏,從黑暗中一點點,一點點浮現。
  何小璐。
  我站在當地,腳掌像被鐵釘穿透、釘牢,再也抬不起來。一抹斜陽塗在水泥地上,血紅色,散發著僅有的溫暖。

  第九十章
  老許走上前去,把果籃往地上一放,就要去扶何小璐。她卻固執地推開了,有氣無力,卻不容抗拒。
  她的手本來就瘦,現在更瘦了,瘦得我差點認不出來——卻不可能忘記。
  她的聲音嘶啞,像一張砂紙,輕輕摩擦著說,不用了,我現在感覺不錯。
  我左手在眼前一揮,驅走那些不必要的表情,換上一副微笑,尺寸剛剛好。然後我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小璐,好久不見。
  何小璐仰起蒼白的臉,在夕陽的紅光下,像一堆會笑的雪。
  她跟我打了個招呼,又側過頭說,老許,你先把果籃提上去吧,我在樓下走走,跟老同學敘下舊。
  老許遲疑道,這……
  何小璐像哄小孩一樣說,放心吧,有老鄧陪我呢。
  我也幫腔道,老許,我們就在附近,不會走遠。
  他猶猶疑疑的,提起果籃,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交待說,有什麽事就打電話給我。
  何小璐搖頭笑道,好啦。
  我們站在原地,看著他一步三回頭的,走進了電梯。她對我一笑說,他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太長氣了。
  我一本正經道,看得出來,他對你很好。
  何小璐想說些什麽,卻突然咳嗽了起來。我猶豫了一下,剛決定幫她拍背,她卻已經咳完了,直起那一掐就斷的腰,對我說,走,陪我去逛逛。
  我跟她走出大堂,肩並著肩,沿著一條小路走下去。我們用比旁人慢一半的速度,路過兩旁所有的紫荊。
  一個小區裏的孩子,七八歲大,踩著滑板從我們身旁溜過,何小璐閃避不及,差點被撞到了腰。我本來走在她的左側,這時趕忙繞到右側,保護著她。
  她笑道,你還跟以前一樣。
  我撓撓頭發,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小璐,剛才聽你老公講,要帶你去北京的醫院?
  何小璐側過臉來,隻不過走了這麽幾步,聲音裏已經有了點喘,她說,對,月底就走。我跟他講了不用,他硬是不聽。
  她喘了幾口氣,慘淡一笑說,什麽三零九醫院,黑山扈,名字就好難聽。

  第九十一章
  夕陽西下,我們走到一個路口,接下來是一條下坡路。她停了下來,扶著腰,氣喘籲籲地說,雲來,我們就走到這裏算了,等會下去了,我好難上來。
  我環顧四周,指著紫荊樹下的一張公園椅說,好,我扶你到那邊坐坐?
  何小璐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與其說是在點頭,不如說隻是垂下了腦袋。我把她的左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自己用右手攬著她的腰。細得可怕。
  我扶著她走到公園椅邊上,慢慢讓她坐下,我也在旁落座。斜對麵是一片空地,放著一堆五顏六色的康樂器材,一些孩子正玩得不亦樂乎,爺爺奶奶在旁照看。
  西邊天上的火燒雲,好一片紅彤彤的。整個小區的樓房和樹木,都籠罩在這一片紅光裏。
  我等著她喘過氣來,又靜靜守了一會,才開口問道,小璐,這不是紅斑狼瘡,也不是胸膜炎,對吧?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低著頭,平靜地說,非小細胞肺癌,N3期。
  我閉上眼睛,馬上又睜開了。我早就猜中了這答案,所以一點不覺得驚奇,甚至也沒有難過。我的難過,在上一陣子,強迫自己消化完了。
  隻是我不知道,現在是該表現得難過,讓她知道有些痛苦,我感同身受?還是要強裝笑容,帶給她一點明知無用的樂觀?
  大概是我猶豫的表情,在她眼裏都太過凝重了,她輕輕打了我一下,笑罵道,喂,我還沒死呢。
  我抬起頭來,在傍晚的風中,盡量讓自己笑得燦爛些。她也無聲地笑了,眼睛像月牙半彎。多麽熟悉的笑容,還有記憶裏的摩托車、石拱橋、午後悶熱的單車棚、木棉花。最初的那水泥舞台,夢醒時分。
  一些往事隨風而至,又隨風飄散,在笑容裏泯滅。
  八年了,我們終於又坐在一起,肩並著肩。夕陽西下,天是紅河岸。孩子的嬉鬧聲在天空上飄蕩,而他們終將長大成人,麵對那麽多的哀傷。
  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第九十二章
  沉默了一會,我開口問道,你不怎麽吸煙吧,怎麽會患上,患上這種病?
  何小璐用很專業的語氣說,不吸煙或少吸煙的亞洲女性,得肺癌的比率正在逐年升高,醫生說,這是一種趨勢。
  我脫口而出,什麽爛雞巴趨勢,真不公平。
  她是想要笑的,卻突然咳嗽了起來,比上次劇烈得多。這一次,她咳得地動山搖,腰弓成了個蝦米,像是要把五髒六腑統統咳出來才作罷。我手足無措,隻好在她背上輕輕地拍,卻一點作用都沒有。
  過了好一陣子,何小璐終於停止了咳嗽,臉上皺成一團,像突然蒼老了十歲。我掏出手機,想要打電話給老許,她卻擺擺手,痛苦地說,不用了,少讓他擔心。
  我放下手機看著她,她又看著我,終於說,別這樣呀,別同情我。其實這一次生病,讓我學會了很多。
  我皺著眉頭說,哦?
  何小璐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正在儲存精力,來開始這一段艱難的講述。在接下來的對話裏,天色越來越暗,我開始扮演一個沉默的傾聽者。何小璐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咳嗽,卻固執地不願意停止,就好像——這是她生命裏最後一次講話。
  她露出一個笑容,開始說,雲來,我們公司裏的財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姐,姓陳。陳姐是信佛的,但是個性卻很急,該怎麽形容……
  我提醒道,就像是佛教徒裏的左派?
  她開心地咳嗽,然後說,對,對,就是這樣。以前我們都很討厭她,總是在公司裏講佛教有多好多好,一有人懷疑,就麵紅耳赤地吵。公司出去聚餐,每上一道葷菜,她自己不吃也就算了,還老是壞我們的胃口。
  她開始模仿陳姐的語氣,指著眼前裏不存在的一盤菜說,哎呀,你們知道嗎?這頭牛雖然死了,靈魂還在受苦。你們每咬一口它的肉,它就要痛一下,哎呀,我才不要吃啊。
  何小璐吐了下舌頭,做個反胃的姿勢。我笑道,那你們要多謝她,這可比減肥藥管用。

  第九十三章
  她笑了一下,繼續道,自從我的病確診以後,陳姐就開始在公司募捐,在她的佛教論壇裏發帖,要那些師兄師姐幫忙,滿世界去找偏方,找神醫。
  我低下頭,默默地想,好人一生平安。
  接下來,何小璐臉上笑顏逐開,像在說一件很好玩的事。她說,這樣還不算,後來有同事講,陳姐每天早上八點鍾不到,都在我們寫字樓的大門口,擺了個攤子募捐。這樣子幹了一個星期,保安趕也趕不走,最後都快要哭了,這才算數。
  她臉上笑著,眼眶卻已經發紅,輕聲說,陳姐那天帶著募捐來的錢,來醫院看我。她哭得比我媽還傷心,惹得我也哭了。後來,老許跟她抱頭大哭,那笨蛋……
  何小璐說到這裏,抬起手腕說,你看,好笑吧,我也給發展成了佛教徒。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骨瘦如柴的手腕上,係著兩個不同質地的佛珠。她介紹說,哪,這串是尼泊爾帶回來的,小的這串,就是陳姐送的。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慘淡而從容。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他們相信人死之後,靈魂會有一個更好的歸宿。馬克思主義的可恨之處,就是它把我教育成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我心知肚明,人死之後,連個屁都不會剩下。
  什麽宗教,什麽狗屁偏方,什麽家傳老中醫,都是騙人的玩意。我根本沒辦法降低自己的智商,把希望寄托在這些東西身上。這樣子,我連一些安慰性質的嚐試,都沒辦法為何小璐去做,所以,我這輩子都得不到救贖。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在樓層低的窗戶裏,傳來鍋碗瓢盆,煎炒烹炸的聲音。場地上玩耍的小孩子,一個一個被叫回家吃飯。時間和自責讓我開始焦慮起來,我從公園椅上站起身,向何小璐提議道,要不然,我先扶你回去吧?
  她卻仰視著我的眼睛,做了個手勢,示意我不要急。我從她的瞳孔裏,突然就洞悉了一切。
  這是今生今世,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所以,不要結束得太快。

  第九十四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回公園椅上,傾聽她的講話。天差不多黑透了,風越來越涼。
  何小璐調整了一下坐姿,看了我好久,最後才開口道,雲來,我知道,我以前做錯了。
  她低下頭,一邊玩弄著手上的佛珠,一邊輕輕道,我八歲那年,我爸生病了,肺癌。他沒有錢治,給醫院送了回來,躺在家裏的床上,讓我們看著他死。我那時就發誓,一定要努力,要掙錢,要離開這個窮家,這個窮地方,遠走高飛,越遠越好。
  她說,你知道嗎?我是真的窮怕了。所以,一直以來我什麽都想要,什麽都去爭。學業,事業,男人。坦白告訴你,當初跟你拍拖,是因為在軍訓的時候,葉子薇說她對你有好感。當然了,還有老許,也是我從別人手上搶過來的。
  她歎了一口氣說,那個女孩子跪在我麵前哭,求我把老許還給他。我一邊安慰她,一邊覺得好開心。
  她說,現在我知道了,我錯了。全都錯了。命中注定不屬於我的東西,我硬要去爭,現在呢,全部要還回去。
  我聽得喉嚨發緊,宿命的巨輪似乎從天而降,壓在我的背上。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把手伸進褲袋裏,去掏剛才買的那盒煙。突然,一個冰涼而鬆動的手銬,箍在我的手腕上,那是何小璐的手指。
  我還沒回過神來,她已經開口問,雲來,你是跟我分手之後,才學會抽煙的,對吧?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你抽煙卻沒事,而我會得這種病?
  何小璐緩緩地,一字一頓道,這種抽煙才要得的病?
  我聽得頭皮發麻,全身汗毛直立,攢著煙盒的右手,不住地戰栗著。
  她用那白骨般的手掌,輕輕撫摸我的手臂,像一個母親哄小孩說,答應我,以後別再抽了。
  她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然後夜風吹過樹梢,一片嘩啦啦作響。
  我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看見無數的樹葉變成海浪,從高到低,由遠及近,拍碎在看不見的彼岸旁。
  一句話從我身旁,或者是從九霄之外的梵天跌落,逐字逐句,狠狠砸在我心髒之上——
  來,看破放下,隨緣自在。

  第九十五章
  公曆11月23日,農曆十月廿六,星期天,劉家大婚。
  星期六晚上,小川召集我們這些伴郎、兄弟,一起吃頓晚飯,當是哀悼他告別單身。在這群烏合之眾裏,有我跟南哥,還有小川的堂弟表哥、同事朋友、大學同學之流。開席之前,一群人都作衣冠楚楚,謙謙君子狀,結果幾杯白酒下肚,全都原形畢露,張牙舞爪的,跟國民黨匪兵沒啥兩樣。
  隻有小川一人,坐在酒桌上,端著一個茶杯,拈花微笑。新郎官要留著明天來糟蹋,今晚可以饒他不死。等我們喝得差不多了,小川把酒店房卡交給我們,然後就離席而去。
  選好的吉時是早上七點,南哥建議說,我們幹脆就不要睡覺了,打牌到通宵,時辰到了,一起去接新娘。眾人紛紛叫好,意氣風發的,好像珠三角賭神今晚歡聚一堂。
  吃完晚飯,我們七八個大男人,一擁而入酒店標間裏,抽煙打牌,喝三吆四,好一片烏煙瘴氣。我牌運不錯,打了三個小時,贏了上千塊。本來還想打下去的,奈何過了十二點就哈欠連天,隻好借口說上廁所,溜到隔壁房睡覺去了。
  五點鍾不到,我睡得正酣,一陣拍門聲像警察查房,把我從夢裏喚醒。我趕緊爬起來,胡亂洗漱一番,套上西裝,又往頭上打了半斤發蠟。臨走前在鏡子裏一看,嗯,也挺人模狗樣的。
  到了酒店樓下,天色還黑乎乎的,小川早就在大門等著我們了。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如今穿一套合身的禮服,再加上一臉的神采飛揚,頗有些明星範兒。
  要開花車的兄弟,都去了停車場,我們這幾個不用開車的,圍在一起聊天。南哥翻起旁邊一個兄弟的衣領,看了一眼,然後擠眉弄眼說,喂,你們知道傑克是怎麽死的嗎?
  我和小川早就習慣了,其它人則麵麵相覷。等了半分鍾,南哥掃視一圈,得意地笑道,是窮死的,因為……傑克瓊斯啊,哈哈哈哈哈。
  我們捧場地笑,那個兄弟遞了支煙給南哥,又遞給我。我擺手笑道,戒了,戒了。
  小川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南哥則嗤之以鼻。這時候花車都陸續到齊了,我們呼嘯聚散,鑽進了各自的車子。出發,到高老莊搶親去!

  第九十六章
  小兔的父母住在南山,一個高尚住宅區裏麵。她爸爸早年就調到深圳來了,但小兔倒一直留在我們老家讀書。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今天娶她的也不會是小川了。
  車隊浩浩蕩蕩向南山進發,婚慶公司的拍攝車,從天窗裏戳出一人一機,在車隊前後拍來拍去。一路上,我們遇見兩個迎親車隊,看起來,今天果然是結婚的大好日子。
  到了小區門口,車子在路邊停好,我們一幹人等,紛紛抄家夥下車。旭日東升,我們一群大好青年,都穿著西服,手裏是五顏六色的道具,像一幫不倫不類的黑社會。
  我走到小川身旁,幫他整理一下衣服。他掏出一遝紅包,有厚有薄,塞進我口袋裏,然後拍著我肩膀說,雲來,等下搶新娘就看你的了。
  我揚起眉毛,笑道,你就放心吧,黃世仁。
  人齊之後,我們進了小區大門,一路殺到小兔家樓下。南哥把手裏的禮炮高舉,大喊道,法師拉桌子,術士發糖,集體加buff……
  我拍拍他肩膀說,得了,進電梯吧。
  上了樓,小兔家的門緊閉著,小川按響門鈴,裏麵先是一片靜悄悄,然後就傳來一片笑鬧,端的是春光明媚,鶯歌燕舞。門外這些小夥子們,精神煥發,摩拳擦掌,大有一人一個,搶回家當老婆的架勢。
  接下來,敵我雙方將隔著這道門,展開一場堅苦卓絕的攻堅戰。
  門裏麵有人開口了,一聽就是葉子薇,她裝腔作勢道,外麵的是誰呀?
  小川笑著說,是我,劉小川,來接我的新娘子,塗麗娜。
  葉子薇似乎恍然大悟,拉成聲音“哦”了一聲,繼續拿腔拿調,請問劉小川,你愛塗麗娜嗎?
  小川撓撓頭發說,愛。
  葉子薇起哄道,大聲一點,聽不見。
  新郎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突然一個立正,仰天大吼道,愛!
  門裏又是一片大笑,想象得出她們花枝亂顫的樣子。笑完過後,葉子薇又問,那好,劉小川同誌,你還記得第一次牽塗麗娜的手,是在哪一天嗎?

  第九十七章
  小川皺起眉頭,明顯是被難住了。而且就算他能想起這個,接下來的問題仍然無窮無盡。什麽第一次看電影,第一次接吻,哪個男人能記得全?這個紀念日,那個紀念日,對於我們來講,紀念都是虛的,能日就好。
  新郎官愁眉不展,這時候,就輪到伴郎出場了。我走到門前蹲下,掏出幾個薄薄的紅包,塞進門縫裏。裏麵哇了幾下,地上幾個紅影馬上消失了,然後是短暫的沉默。
  好小氣啊!
  這點錢也好意思出手,還是男人嗎?
  你們還是回去吧!
  門裏一片鬧哄哄的抱怨聲,我早就料到,此時不慌不忙,卻故作為難道,哎呀,裏麵的姐妹門呀,我倒是有大大的紅包,可是……
  葉子薇估計也聽出了我的聲音,笑道,可是什麽?
  我忍住笑,一本正經道,可是門縫太窄,塞不進去啊。
  裏麵別的姐妹紛紛叫嚷開了,想騙我們開門,休想!
  葉子薇低聲說,別怕,我們還有……
  她們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過了幾秒,門終於慢慢地開了,一條門鏈明晃晃地搖蕩。從裏麵伸出一隻玉手,攤開了手掌,葉子薇拖長了聲音問,紅包呢?大紅包呢?
  我右手拿著紅包,慢騰騰放到她手上,卻突然順勢而入,進了門縫裏。我大喊道,兄弟們上啊!
  在我一聲令下,那群兄弟如猛虎下山,惡狗撲屎,衝到門上頂住,不讓她們把門關上。我那虎口拔牙的右手,一邊摸索著門鏈,一邊忍受著姐妹們的抓掐。我齜牙咧嘴道,姑奶奶們,別鬧了,錯過了吉時可不好。
  在我的攻心戰術下,地方的攻勢稍為一滯,我抓緊時機,一把解下了門鏈。兄弟們一哄而上,推開大門湧進房裏,好一片鬼哭狼嚎。
  葉子薇站在一片混亂裏麵,穿著粉紅色的紗裙,簡潔卻仍然出眾。她搖頭在笑,表情像是責怪,又像是讚賞。
  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我指的不是門鏈,而是我們的新娘子,小兔,塗麗娜。她當然是有暗示過這班姐妹,鬧一下意思就好。結婚是人生的頭等大事,要是玩得過火,出了什麽差池,那可就不好玩了。

  第九十八章
  接下來的環節,證明我猜得沒錯。藏鞋子,這是一個可以讓伴郎找到吐血,新郎找到翻臉的環節,卻也讓我們輕易通關了。
  我曾經作為兄弟,參加過一次接新娘活動。那個蛇蠍心腸的伴娘,把一隻鞋子放在床下,另外一隻,竟然藏在電腦主機裏。就這一招,讓那伴娘賺了五千多的紅包。當然了,以後再沒人請她去做伴娘。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要堅持走可持續發展的道路,殺雞取卵的事情,不能幹。
  在塗麗娜思想的指導下,我們的伴娘葉子薇,把鞋子藏得相當客氣,非常友好。那一對兒紅色的高跟鞋,乖乖站在衣櫃裏,一打開就看見了。新娘坐在她的床上,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然後,小川從我手中接過鞋子,親手為小兔穿上。媒人婆站在旁邊,念叨著一些吉利話。穿好鞋子,新郎攔腰抱起新娘,走到客廳放下,為端坐在沙發裏的二老敬茶。
  我站在伴娘旁邊,看著小兔的那一對父母。他們笑得見牙不見眼,皺紋紛紛向外擴散,像兩朵喜氣洋洋的菊花。對於小川這個女婿,他們一直非常中意。
  我偷偷捏了捏葉子薇的手,想起了她的父母,又想起我家那二老。
  老人們說了些鼓勵的話,新人們說了些感激的話,收兩個紅包,又擦了些淚水。然後便要出門了,養了二十六年的女兒,終於要成為別家的人。
  一片歡天喜地中,新郎又抱起新娘,緩緩走向門口,我跟葉子薇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門外一片歡呼雀躍,一,二,三,啪啪幾聲禮炮,一堆紙屑灑在我們頭上。
  一行人走向電梯,早有人摁住了按鍵,讓門大開著恭候。在我眼前,新郎跟懷裏的新娘相互凝視,笑而不語,幸福死人不償命的樣子。
  我偷偷抱怨道,太肉麻了,看我起的這身雞皮,神經末梢都壞死了。
  她捏了我一下,說,閉嘴。
  我乖乖閉上嘴巴,過了一會又問,你看小兔這身婚紗,挺美的。
  葉子薇撇了撇嘴,把嘴巴湊到我耳朵上,小聲道,像一團棉花糖。

  第九十九章
  出了電梯,小川終於能把小兔放下來了,挽手走在隊伍前麵。從樓下到小區門口,原來不過五分鍾的腳程,我們這隊人馬,一邊走一邊拍照,花了差不多半小時。
  按照風俗,接了新娘之後,就要送到男方父母家。但是要車隊走幾百公裏路,回我們老家那兒,顯然不太現實,所以一般采用折中的辦法。小川的媽媽是一直都在深圳照顧大石,他爸爸前幾天也出來了,如今二老正在小川的新房裏等著。
  我們開在深南大道上,一路向東,迎著晨曦。
  迎親車隊到了小川家樓下,其他人員就功成身退,回酒店休息去了。我和葉子薇革命尚未完成,還要繼續陪著新人,像一對貼身的丫鬟家丁。
  上了樓,新郎抱著新娘剛一進門,滿滿一屋的男方親戚,便山崩地裂地歡呼喝彩。早有幾個大胖小子,迫不及待地跳上新床,像肉包子一樣翻來滾去。
  接著,葉子薇準備好茶,新人向客廳裏的二老敬茶,無非又是剛才那一幕的重演。隻不過,少了剛才那群兄弟姐妹,多了一個輪椅上的劉大石。
  一早上的繁文縟節,手忙腳亂,如今終於要結束了。我跟葉子薇相視一笑,都鬆了口氣。這時候,劉伯伯滿臉笑容地走了過來,給我們一人一個紅包,連聲道,你們辛苦了,辛苦了。
  我道過了謝,笑道,恭喜伯伯,小川可真有福氣,娶了個那麽好的媳婦。
  他臉上更是樂開了花,搓著手說,哪裏,哪裏。你們兩個呢,要什麽時候擺喜酒?小鄧啊,你爸心急著要抱孫子啊。
  葉子薇一副小女兒嬌態,低下頭說,還不是看他的意思。
  我撓頭笑道,下個月可能要去她家,見一下家長,沒問題的話就準備提親了。
  劉伯伯嗬嗬笑道,那好,那好,索性就在年底結婚吧。啊,你看,這邊快忙完了,一起到樓下喝早茶?
  我看了一眼葉子薇,然後故意打個哈欠說,不用了,我們不餓,隻是……
  劉伯伯趕忙道,哦哦,那你們先回酒店休息去吧,辛苦了,辛苦了。

  第一百章
  新郎新娘還有些瑣事要忙,但暫時用不上我們了。於是,我跟葉子薇功成身退,打道回府,奔赴酒店。
  電梯到了我們的樓層,我也不管外麵有沒有人,攔腰抱起葉子薇,嚇得她尖叫一聲。我邁出電梯門口,一步步走向房間,她一時反抗,一時又哧哧地笑。到了房門口,她還配合地從我口袋裏掏出房卡。
  進了房間,我一下子把她扔在床上,又撲了過去。她躲閃著說,先換了這身裙子,別弄髒了。
  我嘿嘿笑道,你猜對了,我就是想玷汙一下。
  她今天穿的這身紗裙,胸口低得恰到好處,裏麵的內容飽滿充實,呼之欲出。也難怪今天早上,那一票兄弟們目光如炬,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
  不過,這也沒什麽好說的。自己長個包子樣,就別怨狗老跟著。更何況,就算讓他們望眼欲穿,望穿秋水,再望斷天涯路,那又如何?這一片錦繡河山,列強再怎麽覬覦,也還是牢牢掌握在我國人民手中。
  葉子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麵帶紅霞,嗔道,下流。
  我顧不上再跟她理論,開始解放雙手,紮紮實實地行使當家作主的權利。
  一陣天翻地覆慨而慷之後,我轟然倒塌在床墊上,跟葉子薇相擁而眠。昨晚本來就沒有休息好,今天又操勞了一個早上,這一下,我們兩人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連午飯都沒有起來吃。
  一直到了下午三點,南哥的電話把我吵醒,他在裏麵嘿嘿笑道,新郎新娘還沒洞房,你們這對狗男女,倒是先洞上了。
  我掩飾道,我們在睡覺,扯什麽呢?
  床頭的牆壁,突然傳來幾聲清晰的敲擊,把我嚇了一跳。南哥在電話裏哈哈大笑道,年輕人,隔牆有耳啊,以後要做好保密措施。
  我隻好咒罵道,日這酒店,牆壁那麽薄。
  南哥沉重地懇求道,千萬別再日了,快穿衣服下樓吧,等著你們迎賓呢

  第一百零一章
  兩個小時後,我們這些人穿戴整齊,滿麵微笑,站在酒店門口迎賓。該怎麽說呢,這件事是我的強項,如果放到舊社會,我應該是個不錯的龜公。
  四方賓客絡繹不絕,一一被引著入座,拚成熟悉或者陌生的一桌。到了晚上七點,路旁華燈初上,宴會廳裏大放光明,婚宴終於要正式開場。
  有時候我會想,每一對夫妻之所以相識、相知、相戀,最後走到結婚,個中的劇情,端的是千差萬別。可是到了婚禮這回事上,卻又是萬般的同質化。流程可說是千篇一律,差別僅在於燒錢的多少。
  總而言之,就是這麽一回事。大廳裏的燈光滅了,聚光燈晃了幾下,打到門口,新郎新娘隆重登場。一對狐假虎威的伴郎伴娘,緊隨其後,不斷撒花,路過一桌桌酒席,一聲聲禮炮。
  然後是放VCR,新人感情好或者演技好的話,在這裏可以上演熱淚盈眶的戲碼。戴婚戒,新郎講話,新娘講話,新家公講話,新嶽父講話。主持人一直都在講話,插科打諢,嚴防冷場。
  賓客們在台下自成一體,竊竊私語,掩口而笑。有些人在敘舊,有些人剛剛有幸認識,以後可能會有業務聯係,就忙著交換名片。幾個心懷鬼胎的單身男女,環顧四周,惶惑地期待著舊情人的身影,還是在盼望一段虛無縹緲的新戀情?
  在這同伴新婚的盛宴,那麽多的吊燈,並不會傾瀉下來。曾經跟我分手過的女人,沒有一個會出現,不必擔心尷尬。
  我跟她肩並著肩,站在台下,她是今天的伴娘,豔光四射,大搶風頭。她是我高中時期暗戀過的校花,更是我的現任女朋友。接下來,我們會挽著手走進自己的婚禮,還是在若幹年後,重逢在一場不相幹的婚宴上,帶著各自的子女,互相寒暄?

  第一百零二章
  當賓客們的肚子裏開始鼓瑟齊鳴時,終於所有人都講完話,下了台,各位觀眾,各位來賓,ShowTime!下麵是乳豬隆重登場。
  趁著這個時候,我和小川趕快坐了下來,抓緊時間吃點東西。葉子薇也拉著小兔坐下,飯沒吃上兩口,先急著幫她補妝。
  小川以茶代酒,敬了我一杯說,雲來,今天可真是辛苦你了,忙前忙後,服務周到。
  我一本正經道,不辛苦,劉行長要是覺得我活兒幹得好,下次再有生意,關照我就行。
  葉子薇狠狠瞪了我一眼,小兔倒是笑笑,沒有說什麽。新娘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哪裏還顧得上生氣。
  把肚子填了個半飽,然後便開始巡場敬酒了。我手提一真一假兩瓶洋酒,跟在小川後麵,一桌桌地敬了過去。我們這邊的婚禮比較和諧,即使明知道新郎杯裏的是王老吉,也沒有太過為難。
  雖說是這樣,酒桌上還是有幾個刁民,硬要跟新郎換杯裏的酒來喝。遇上這種場麵,我身為伴郎,當然義不容辭,使勁渾身解數,軟硬兼施,幫小川擋了些酒,又代喝了另外一些。
  這一次,小川一共擺了40席,我們敬完半場,回到自己那桌上,來個中場休息。一坐下來,才發覺膀胱漲得慌,於是跟他們說了一聲,起身去廁所。
  偌大的男廁裏空蕩蕩的,一個鬼影都沒有。我站在尿盆前,一手扶著雪白的瓷磚,一手扶著水管。喝下去那麽多酒,水都從小腦出去了,酒精直奔大腦,一下子就有了些醉意。
  我已經完事了,卻忘了收槍入庫,仍站在那兒發呆。遠處傳來婚宴的喧鬧,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年。
  這時候,一個醉醺醺的家夥,踉蹌著走了進來,到我旁邊,一邊掏鳥,一邊跟我搭訕。他結結巴巴地說,嘿,哥、哥們,那伴娘可真、真不賴吧?奶、奶子真他媽的大。
  我皺皺眉頭,認出了這個家夥,是坐在小川銀行同事那一桌的,相貌可親,像是風華正茂的郭德綱。剛才敬酒時鬧騰得歡,一口京腔,活脫脫一個話癆,不去演相聲,簡直是浪費國家人才。
  郭德綱繼續道,等會你把她灌、灌醉,也帶去洞、洞房嘛,哈哈,哈哈哈……
  我懶得搭理他,拉好拉鏈,正準備走人,他卻打了個尿顫,籲一口氣道,不過嘛,搞一晚過癮就、就好,這女人我見過,那可是個騷、騷貨。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還一直絮絮叨叨地說,現在這、這樣的女人我見多了,傍、傍大款,到年紀大玩不轉了,就想找、找個傻逼來嫁掉……

  第一百零三章
  風從窗戶的縫隙裏灌進來,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站在郭德綱身後,一邊揣摩他這句話的意思,一邊等他尿完。
  郭德綱回過頭來,看見有個人站在身後,不由得嚇了一跳。等看清楚是我,他罵罵咧咧道,哥們,看個雞巴?我告、告訴你,我可不是兔兒爺。
  我黑著臉問,你給我說清楚了,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狐疑地皺緊眉頭,像在回想剛才說過哪句話。過了幾秒,他恍然大悟道,哦,那個騷……
  郭德綱說到一半,發現我神情不對,於是吐舌道,哥們,那不會是你女、女朋友吧?
  我咬著牙關,腮幫硬起來,點了一下頭。
  他神情頗有些慌亂,說話倒是一下子順溜起來,掩飾道,嗐,我這人就是嘴巴賤,愛嚼舌根,剛說那些全是胡編亂造,誰信誰倒黴。
  他說完這些話匆忙要走,我擋在他前麵,一字一句道,先別走,把這件事情給我說清楚了。
  郭德綱左搖右晃,想要帶球過人,卻被我推推搡搡地攔下了。他被我惹急了,站在原地,梗著脖子道,哥們,你有完沒完?
  我冷冷道,你什麽時候解釋清楚了,就什麽時候完。
  他皺眉說,至於嗎?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我跟她,我們,明年準備結婚了。
  郭德綱抓抓油乎乎的頭發,歎口氣道,嗐,這事整的。
  然後,他抽了一下鼻子,捂著嘴巴說,得,我們出去講吧,這裏太味兒了。

  第一百零四章
  我們走到消防通道的門口,正對著窗戶的地方。郭德綱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手道,戒了。
  他便自顧自點了一支,吐了個煙圈說,哥們,我要跟你說的,沒錯,都是我親眼所見,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勉強笑了一下,請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訴我。
  根據郭德綱的描述,在上半年的時候,他跟著行裏領導,去廣州開會。會後,有一個從北京老板,跟領導是老關係,剛好也來了廣州,就怎樣都要請他吃飯。
  他自嘲說,領導一向不太尿他,這樣的飯局,他本來是沒機會出席的。不過那一次,對方老板剛好是北京人,領導才招呼他一起去。
  那北京老板據說都五十多歲了,不過打扮得好,頭發又染得一絲不苟,說是三十多歲也大有人信。記得好象是做IT行業的,姓什麽倒忘了。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北京老板帶來的小蜜。瓜子臉,大眼睛,又高又白,巧笑倩兮,盤兒那個正點,看得人眼珠都不會轉。在飯局上能文能武,說笑敬酒,一點也不怯場,隱約還有些明星範兒。
  後來一問,果然沒錯,據說以前是一個主持人什麽的,北京老板豁出去半個身家,這才搞上了手。好一個癡心情長的金主。
  這樣的飯局,不談公事,純粹聯絡感情,大家吃吃喝喝的,氣氛一派祥和。到了尾聲的時候,推門又進來兩個人,一個中年胖子,懷裏攬著個漂亮女人。看起來,這兩個人都喝了些酒,應該是從別的酒席上趕場過來的。
  郭德綱說到這裏,輕輕哼了一聲說,當時我就想呢,怎麽好白菜都給豬拱了。
  胖子,美女。接下裏的劇情已經不言而喻,我的心慢慢揪緊。當你指間沒有煙的時候,該用什麽來掩飾自己的表情呢?

  第一百零五章
  郭德綱也是個明白人,說到這裏便打住了,一邊抽著煙,一邊斜著眼睛看我。在窗外黑夜的背景裏,他的煙頭閃著紅光,一明一滅。
  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那一次,小川是不是也去了?
  他吐了一口煙,又點了一下頭。
  我恍然大悟,猶如醍醐灌頂。原來是這樣子的,怪不得在一開始的時候,小川會說那樣子的話,他說如果跟葉子薇談戀愛,我一定要學會收放自如。
  收放自如,沒錯,劉小川跟葉子薇都做到了。這一段時間裏,他們一起吃飯的次數並不少,兩個人卻心照不宣,安之若素。
  我大概猜得出小川的想法,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他想著葉子薇或許改邪歸正了,我經曆豐富所以不會再動真情了,總之,他不願意成為我們分手的誘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夜風,讓它清冽地灌進肺裏。到了這裏,有些事情,已經不必再問。但是在現實裏,人到了一個戲劇性的關頭,往往就會潛移默化,不由自主的,自己也做出些很戲劇化的舉動。
  像所有低劣電視劇裏的男主角,我聲音嘶啞,很傻逼地問了一句,你確定沒有看錯?
  他搖搖頭道,哥們,這事能瞎說麽?
  他吐出一個煙圈,安慰道,要我說,這事都過去了,大老爺們的,你也別太小氣了。
  一陣夜風吹來,把那煙圈吹散,四處飄蕩。我貪婪地吸著鼻子,突然間心癢難耐,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望尼古丁的味道。
  世間上就是有這樣的東西,從一開始的時候,別人不是沒有告誡過你,你並非不知道有害,卻仍然經不起誘惑,笑說自己是明知故犯。你總以為,事情在控製範圍內,哪一天不想要了,就可以隨時停止。
  實際上,在你第一次下定決心,要戒掉這個東西時,就已經陷得太深。你已經上癮了,就像身邊無數次演過的那樣。旁人也許多次說過,而你隻是一步一步的,用自己的痛苦,去證明他們正確無誤。
  我戒煙戒了無數次,現在的這次,剛好維持了一個星期。而葉子薇,葉子薇呢?我又要用多少次的失敗,才能真正把她戒掉?
  愛情,有害健康。

  第一百零六章
  郭德綱問,怎麽樣,這下子我可以走了吧?
  我勉強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耽擱你時間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掏出煙盒,問道,哥們,真的不要來一根?
  我站在那裏,無動於衷。意識卻仿佛脫離我的身體,一把搶過那根煙,然後狠狠地吸上一口,讓一切的有害物質,充盈我那焦慮的肺部。
  那是多麽過癮的一件事。
  然而,我隻是伸出左手,撫摸著右手腕上那一串木製佛珠,像在撫摸一副手銬。我答應過何小璐,從此以後不再吸煙。那一天分手時,她把這串從尼泊爾帶回來的佛珠送給我,就當是一個見證。
  這一輩子裏,無論我說過多少謊,都無法辜負一個將死之人。
  我吞了一下口水,笑道,沒關係,扛得住。我們回去吧,估計他們都在找我呢。
  三分鍾後,我跟郭德綱肩並著肩,走進人山人海的宴會廳。葉子薇一眼就看見了我,歡呼道,不用找了,伴郎回來了。
  收放自如。葉子薇或許注意到了郭德綱,或許沒有;她或許還記得這人,或許已經忘了。無論如何,她臉上看不出一點破綻。
  收放自如。小川轉過頭來,臉上笑顏逐開。這是我一輩子最好的朋友,砍頭換命的兄弟,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我不能給他添晦氣。
  收放自如。我隻記得他們是最親近的人,忘了自己是被欺騙與隱瞞的那一個。我整理一下臉上的笑容,大踏步迎了上去。
  演戲要演全套,我作為一個敬業的伴郎,是今天不容有失的配角。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等婚禮結束後再說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一個小時後,我們站在酒店門口,送走一位又一位賓客。再盛大的宴席,也有散場的時候,就像人們在出生的那一刻,便麵臨著死亡。
  新郎新娘站在我旁邊,一臉的疲憊和笑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正握著新娘子的手,滿臉喜氣地說,恭喜恭喜。
  小川略微彎著腰,笑容可掬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我突然起了一個邪惡的念頭,想要走上前去,同樣禮貌地笑,然後說,歡迎下次光臨。
  當然了,我隻是想想而已。
  送完所有賓客之後,接下來,又是一大堆繁文縟節。我們咬緊牙關,勉強支撐,等到一切都忙完時,又快到宵夜的點數了。
  除了新郎新娘,大家明天都要上班。有個兄弟是從廣州開車過來的,我特意拜托他等到這時,好讓葉子薇搭他的車回去。
  我站在越來越冷的路旁,看著她上了車,便也叫了一輛的士,打道回府。
  我先好好洗了個澡,吹幹頭發,然後把自己狠狠扔到床墊裏。在酒席的下半場,我被灌了不少,如今酒勁一下子全湧上來,把我拽進了又黑又甜的睡夢裏。
  在枕頭之上,我做了好一場大夢,許多人在我身邊遊動,他們都有張模糊的臉。我想要大聲叫喊,嘴巴裏被灌進了鉛。然後鏡頭極速拉遠,原來,我站在一片荒蕪的操場中間。
  睜開眼時,房間裏仍然是黑漆漆一片。我頭疼欲裂,從枕頭下掏出手機,裏麵有一條短信,葉子薇說她平安到達了廣州。我關掉短信,屏幕右上角的時鍾裏,標注著02:55AM。
  夢醒時分,淩晨三點。黑暗無邊無際,四周靜謐無聲,隻有角落裏的熱帶魚,偶爾吐出幾個氣泡,吧嗒,吧嗒。
  我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剛才的那個夢,真實得觸手可及。而昨天的那一場喧鬧婚禮,卻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劉小川,那個坐在教室角落,靦腆得不敢抬頭看人的中層生,真的就娶了高中時暗戀的女人?
  而我,鄧雲來,又真的跟當年的校花拍拖了?
  不不,事實可能是這樣,我根本沒有和葉子薇拍拖,隻不過是在剛結束的那場婚禮上,偶然遇見了她。我又喝了不少的酒,所以就做了這麽一個哀怨纏綿的夢。
  如果,這個夢上溯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如果我一覺醒來,還是那個雲淡風輕的少年……
  我在黑暗中合上雙眼,陶醉在絕望的幻想裏。如果明早上學的時候,我在校道上碰見葉子薇,那麽,要不要跟她說起這個荒唐而可笑的夢?

  第一百零八章
  突然間,幾聲咳嗽從我肺裏竄出,劃破了黑夜的寧靜。我摸索著下床,開了燈,又把電暖壺裏的水煮開。
  然後,我坐到電腦桌前,按下了機箱的電源鍵。屏幕亮了,黑了,又更亮了,一串木頭坐的佛珠,靜靜地躺在顯示器下麵。
  那一天,何小璐對我說,看破放下,隨緣自在。我明明知道她的意思,卻硬要理解為另外一種。看破,然後才是放下,如果不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我又怎麽能放得開?
  接下來的夜深人靜,我緊緊盯著屏幕,投身到另外一個紛亂複雜的世界。我記得在最開始的時候,小川跟我說過,葉子薇有一個當主持人的男朋友,雙方都要談婚論嫁了。在我跟葉子薇相處的這一段時間裏,偶然幾次,她也證實了這個男人的存在。
  當然了,到了最後,葉子薇並沒有嫁給他。而他們之間的分手,一定是有原因的。既然女方的日誌裏沒有留下痕跡,那麽,我就從男方那裏著手。
  我充分運用了嫻熟的搜索技能,十分鍾後,硬是從千頭萬緒的網絡信息裏,揪出了她前男友的個人博客。
  我一直認為,把博客當成日記,記錄每天心情的男人,統統都是怪胎。在這方麵,她前男友是個正常人。他的更新分布得非常稀疏,而且大多數跟私生活無關。我從記錄裏不斷回溯,去到上一年的時候,終於發現了兩篇有用的日誌。
  第一篇,是他自己寫的一首歌,小標題,獻給最愛的薇。之前,葉子薇曾經不無炫耀地跟我提過此事,所以現在,我更加確定了博客主人的身份。
  第二篇的標題是,我們終於分手了,後麵接著無數的感歎號。正文裏隻有語焉不詳的幾句,內容如下。
  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圖形,可是,三角戀卻是最動蕩也最痛苦的關係。原諒我吧,薇,對你的承諾我沒辦法做到,我沒辦法再走下去了。我隻有走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祝你幸福。

  第一百零九章
  我喝了一口茶,才發現已經冷掉了。日誌裏並沒有說明白,到底這個三角戀,是他自己劈腿,還是葉子薇腳踏兩條船。
  我皺起眉頭,揣摩他的語氣,思來想去,卻始終沒有定論。這樣的話,接下來,我可以聯係這個主持人前男友,旁敲側擊,把這件事情問清楚。這個跟葉子薇拍過拖的男人,上一手業主,不知他現在過得怎樣?
  可是,我已經厭倦了周旋。與其這樣,不如直接找那個死胖子,王虎,就什麽都知道了。
  之前我也查過他的聯係方式,奇怪的是,在葉子薇所在公司的網頁上,隻有辦公室座機,並沒有王虎的聯係電話什麽的。不過不要緊,我知道他的郵箱。
  我關掉博客,登錄自己以前用的那個郵箱,卻一直是密碼錯誤。我突然想起,裏麵還躺著Cat的半封郵件,我到現在還沒看完。
  我試了好幾個密碼,仍然登陸不上,不禁把眉頭皺了起來。是我自己忘了密碼,還是說給誰偷了?我必須要拿回這個郵箱,可惜,這不是短時間內能辦成的事。幸好注冊一個新郵箱並不難,我花三分鍾弄了一個,然後便迫不及待地登錄,點擊,寫信。
  收件人:Tigerwang@XXX.com。
  主題:我是葉子薇的男朋友
  正文:王總你好,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麵的,就在國慶節的前一晚,子薇家門口。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你可以回複這個郵箱,也可以直接打我電話。我的號碼是……
  點下發送按鍵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身心俱疲,仿佛在一瞬間,所有精力都被抽離身體。我慢吞吞地關掉電腦,把那串佛珠放到枕頭下,然後再次把自己扔上了床。
  王虎的那個郵件地址,我希望自己沒有記錯,又希望自己記錯了。就像和葉子薇的這段感情,我不願意放棄,卻又無力繼續。
  黑暗中,我把手伸到枕頭底下,細數那一串佛珠。28粒,再數一次,還是28粒。但我還想數多一遍。進退兩難,優柔寡斷,我並不是第一次這樣。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從此以後,我要看破、放下,不再貪戀這自欺欺人的溫暖。
  這樣想的時候,睡意如同海浪,從四麵八方向我襲來。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那好吧,該戒的還是要戒,該來的就讓它來,如今我要做的,隻是好好睡上一覺。

  第一百一十章
  星期一中午,我正在公司樓下的茶餐廳裏,消費著一份咖喱牛肉飯。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秋日暖陽,光線穿透咖啡色的塑膠杯,在桌上投下古怪的光影。
  我舀起一塊牛肉,這時候,桌上的手機響了,是短信。拿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11個數字裏,快有一半都是8。在我的印象中,手機號碼裏有很多個8的,不是娛樂場所裏的美女們,就是土得掉渣的暴發戶。
  短信內容是這樣的,我是王總,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拿著電話的右手,稍微有一些顫抖,不知道該說是緊張還是興奮。我馬上就想要回複這條短信,字都打了幾個,卻又刪掉了。
  深深吸一口氣,不要著急,慢慢來,等我吃完這頓飯再說。
  我把那塊牛肉放進嘴巴,以更慢的速度,更大的咬勁,一下一下地嚼爛。為了捍衛自己的交配權,與其他雄性個體爭強鬥勝,這件事情,本來就帶著一種原始的興奮。
  看看動物世界裏的猴子,跟我們有什麽兩樣?至於我們敬愛的趙忠祥老師,他不光躲在一旁講解,更加身體力,行,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人類具有怎麽樣的動物性。
  在回公司樓上的電梯裏,我把手伸進褲袋,緊緊攢住裏麵的手機。這時候我的心情,就好像一個貪嘴的小孩,懷揣著不舍得吃的糖。
  那麽,該怎麽回複短信,來開始這一段爭風吃醋,鬥誌鬥勇?
  回到辦公室,剛剛坐了下來,誰料又收到了王虎的一條短信。他是這樣寫的,你要跟我講什麽!
  我不由暗自好笑,這胖子,也太沉不住氣了吧。想了一想,我回複道,王總,我想跟你聊的事情,是關於葉子薇的。
  一分鍾後,他回複說,行!不過這是我跟你兩個男人的事!你不要告訴她,知道嗎!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雖然不知道胖子的用意何在,但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接下來,我跟他斷斷續續發著短信,通過這些對話,有些事態漸漸明朗,有些事情卻越來越模糊。
  這就像是三個人的羅生門,錯綜複雜,每個人都心懷鬼胎,謊話連篇,每一句話,都要花心機去分辨真假。
  我說,請問王總,你跟子薇是什麽關係?
  胖子反問道,你先說你跟她是什麽關係!
  我耐心地說,她是我的女朋友。
  胖子說,行!那她是我下屬!我是她上司,就這樣!
  我問道,那麽王總,國慶節前那一晚,你去找她是為了什麽?
  這條短信飛出去之後,足足一個小時,我有收到胖子的回複。他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是在考慮該怎麽解釋,還是說,他已經出爾反爾,讓葉子薇看了我發的短信?
  正當我開始沉不住氣,想要再發一遍時,胖子的短信來了,內容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是這樣說的,我還沒問你在那裏幹什麽呢!你們結婚了嗎!你在那裏過夜嗎!
  我握著手機,皺起了眉頭。好像國慶節前的那晚,在葉子薇家的門口,胖子也問過相同的問題。以他的態度,似乎是把自己當成了葉子薇的監護人,或者是名正言順的占有者。
  可是,如果他真的那麽理直氣壯,當時為什麽要跑呢?是怕挨打嗎?可我又不是山東大漢,以我的體型,不具有這樣的威懾力。那麽,他到底在害怕些什麽?
  正在我思前想後時,胖子又發了一條短信過來,隔著手機屏幕,我都看見了他的怒氣。他說,你根本沒資格問我,你認清了自己的位置嗎!我跟你說,她是我的人!
  我的手有些發抖,這也是憤怒。讓情緒充滿肺腑,這種感覺真好,證明自己還活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一抹冷笑爬上我的嘴角。
  好了,有這句話就夠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沒再回複這條短信,而是保存了起來。接下來的下午,接下來的晚上,還有接下來的幾天,我跟葉子薇照常聯係,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然後就到了星期五,下班之後,我再一次開著普桑,駛上開往廣州的高速公路。我的車是二手的,這我不在乎,如同不在乎女朋友在我之前,有過多少段感情。我在乎的是,這一輛車,現在有幾個人在開。
  兩個小時之後,我到了葉子薇樓下。昨天我們就說好了,今晚她在家下廚,我們來次燭光晚餐。我特意帶了一支法國紅酒,產地勃艮第,是關係戶送給南哥,南哥又拿了給我的。
  在樓下的花店裏,我買了一束玫瑰,在她開門的時候,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了出來。她驚喜地接過花,我們在門口擁抱,然後我在她耳朵旁,輕聲說,子薇,我愛你。
  她甜蜜地笑,說,傻瓜,我也一樣。
  今天晚上的幾道菜都很讚,跟葉子薇談戀愛以來,她的廚藝是越來越好了。今晚這支紅酒雖然年份不好,但口感很不錯,我們一人喝了半瓶。如今,在搖曳的燭光裏,酒的寶石紅渲染了兩腮,讓她顯得分外嬌媚。
  這樣一個女人,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在臥室裏更是百般逢迎,萬種風情,這樣的女人,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對象。然而,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挑起事端,來一次休克療法。
  這是最後一次、猛烈而絕望的嚐試。成功的話,我會得到全部的她,相反,如果失敗了,我也將失去全部的她。
  我喝掉最後一口紅酒,放下杯子,執起她的右手說,子薇,看著我的眼睛。
  她媚眼如絲,注視著我說,嗯?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妄圖看穿這水波蕩漾的無底深淵,三秒鍾之後,我一字一頓道,子薇,你愛我嗎?
  她撲哧一下笑了,怕羞地低下頭,用左手在桌布上劃圈,輕聲道,愛。
  我把她的左手也抓到一起,用力握緊,突然變了聲調,冷冷地說,好,那你為什麽還要跟你老板糾纏?

  第一百一十三章
  葉子薇一時沒反應過來,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
  她無辜的表情,讓我隱隱有些心軟,我刻意冷掉自己的表情,好讓心也變硬起來。
  我沉著臉,再一次重複道,葉子薇,你為什麽背著我,跟你的老板亂搞?
  說完這句話,我後背緊張得筆直,準備迎接一場暴風雨。然而,她發作的級數,卻比我想象中的要小。
  葉子薇用力地把雙手抽離,交叉放在胸前,冷冷道,你又懷疑我?
  我冷笑了一聲,狠狠盯著她的眼睛,她卻不自然地避開了。這一個虛弱的小動作,表明她雖然口氣強硬,不過是外強中幹而已。她這樣的反應,更加劇了我心裏的疑惑。
  兩個人就這樣別扭地坐著,蠟燭將要燃盡,餐廳裏是凝固了的沉默。
  過了一會,我站起身來,拉一下開關,打開了餐桌上的吊燈。然後,我站在葉子薇身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語氣溫柔地說,真的嗎?你真的沒有騙我?
  她卻突然強硬了起來,一把打掉我的手,勃然大怒道,鄧雲來,你是怎麽搞的?你忘了上次回家的時候,親口答應說要信任我的嗎?
  葉子薇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滿臉怒容道,你這樣子,我們還怎麽相處下去?
  我退後兩步,微微笑了起來,把她弄得莫名其妙。然後,我從身上掏出手機,調出王虎的那一條短信,再上前兩步,把顯示屏塞到她眼前。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直到蠟燭最終燃盡,發出一聲輕響。十秒鍾後,我確定她已經看完了內容,才把手機從她臉上的表情移開。
  她似乎被一記悶棍打中了後腦,臉色蒼白,雙唇顫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我把手機放回胸前口袋,靜靜地站著,不發一言,耐心等待她的回應。
  葉子薇咬緊牙關,渾身顫抖,終於仿佛崩潰了一般,歇斯底裏地喊道,鄧雲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果正前方站著一麵鏡子,此時此刻,我會看見這樣的一個男人。他麵色陰沉,嘴角卻掛著微笑,邪惡而又天真,像剛完成了一次惡作劇,心滿意足的孩子。
  然後,我嘴角的弧度上揚,咣一聲打碎了麵前的鏡子,用銳利的音色,一字一頓道,我的意思是,請你以後別再把我,當、成、傻、子。
  葉子薇失去了冷靜和自持,彎腰嘶吼道,你根本沒搞清楚這件事!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們老板在追我,所以他會想盡辦法破壞我和你的關係。他是個瘋子,神經病!你知道有我多辛苦嗎?你為什麽就不能體諒我?
  她抬起頭來,眼裏已經有了淚花,哽咽著說,雲來,鄧雲來,求求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如果是以前,或許我就被她唬住了。但是葉子薇,多謝你,在和你拍拖了幾個月之後,我學會了更多的東西。
  我仍然是這樣站著,過了一會,沉吟道,我也很想相信你,不過,他說了一些更過分的話,讓我不得不相信他。你知道嗎?他說的那些話,具體到我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你看……
  她突然揮起一隻手,把餐桌上的一個盤子打到地下,哐啷,碎裂出片片潔白的花。
  然乎,她彎下腰,撕心裂肺地一聲大喊,夠了!我發誓,如果我跟王虎有什麽事情,那我馬上就去死!
  就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台風警報迅速升級,她的反應之劇烈,已經出乎了我的意料。縱然是之前準備了那麽多,現在的我,也不禁有一些疑惑。夠膽量發那麽毒的誓,難道說,她真的是無辜的?
  難道說,就像葉子薇說的那樣,王虎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得到葉子薇,所以不擇手段?
  我都已經快要相信她了,電光火石之間,腦海裏閃現了一張臉。那是一張胖臉,在國慶節的前一晚,我一打開門就看見了。那張臉帶著氣憤、懦弱、驚愕,還有傷心。
  沒錯,我相信那猥瑣裏夾雜的一點點傷心,真誠的傷心,勝於相信眼前這個表情多變,演技出眾的女人。
  葉子薇,這次你騙不了我。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倒數三,二,一,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一副茫然而迷惘的表情。
  我手足無措般,在身上四處亂摸,終於從胸前口袋裏找到了手機。我看了葉子薇一眼,退後幾步,然後打開手機,看那不存在的短信。
  我咬緊牙關,時而搖頭,時而歎氣,讓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難以捉摸。葉子薇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從眼角的餘光裏看到,她正扶著桌子,一動也不動地觀察著我。
  這一出空城計,到了攤牌的時機。我再次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像是下了全世界最大的決心,痛苦地說,子薇,我們分手吧。
  她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這麽說。連臉上意外的表情,都是準備好的。她就這樣呆呆地站著,三秒鍾之後,有熱淚從眼眶裏湧出。
  這一瞬間,有一股暖暖的熱流,一下子湧到我的喉嚨。今天晚上,雖然我們一直在騙來騙去,演一出勾心鬥角的對手戲,然而我相信這一刻,她的眼淚是真的,她眼睛裏不舍而絕望的光芒,也是真的。
  我的心痛,同樣也是真的。縱使在許多年以後,我們垂垂老矣,愛恨都已泯滅——仍然要感謝生命,給過我真誠的、深刻的感情。
  現在,我多麽想就這樣走過去,抱著她,然後一切煙消雲散,重歸於好。我的身體在蠢蠢欲動,但是,我硬起心腸,對自己說,不能前功盡棄。
  我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要出門,她卻撲了過來,緊緊抱住我,嗚咽著說,雲來,求求你,不要走……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不大的力度,去掰開她的手。她卻箍得更緊了,哭著說,不要走好嗎?我求你了雲來,沒了你,我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的心給淚水浸得又酸又澀,腫脹不安,垂下雙手,任由她把我抱得更緊。葉子薇一直在哭,抽抽答答的,我忍不住又抬起手,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就在她慢慢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用不大卻清晰的聲音說,子薇,我應該相信你嗎?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她嚶一聲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講話,我聽也聽不明白。我想把她推開,方便講話,她卻怕死般把我摟得更緊,好像一鬆開我,我就會逃掉似的。
  我隻好安慰道,放鬆,慢慢說,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隻是,不要再騙我了。
  葉子薇猶疑著,我又重複了一遍,她這才慢慢鬆開雙手。
  我近距離看著她的臉,妝都化了一點,梨花帶雨的,我見猶憐。
  她期期艾艾道,雲來,你真的不會走?
  我點點頭說,真的不走,你放心,慢慢講。
  她一下子破涕為笑,從餐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擦掉臉上鮮活的淚痕。然後她拉起我的手,讓我在餐椅上坐下,自己則蹲在旁邊。
  葉子薇抬起頭來,注視著我,努力平複了下情緒,然後說,雲來,你要相信我。無論我們老板跟你講什麽,都不要信他,他隻是想要破壞我們。
  我開口想要問她,她卻用手掌輕輕擋住我的嘴巴,說,你先聽我講完。你想想,他年紀大了,又長成這樣,我葉子薇,有必要跟他攪在一起嗎?我圖他什麽?
  我在心底暗自冷笑,圖他什麽?當然是圖他的錢了。
  當然了,這樣簡單粗糙,所以接近本質的話,無論什麽時候,什麽情況,我都不會說出口。我那可笑的尊嚴和所謂的教養,都不允許自己這樣做。說出這句話的本身,不但是在侮辱她,而且是在自輕自賤。
  或許,我沒有勇氣麵對的真相是,如果她真的那麽差,我還要跟她在一起,豈不是更差?
  葉子薇停了一下,見我沒有回答,就接下去說,去年我跟上個男朋友在一起時,還經常約上老板,三個人一起去打網球,然後吃飯什麽的。雲來,你想一想,我跟他怎麽可能怎樣?
  我彎下腰,左肘放在膝蓋上,左手托腮,沉吟道,那,你們是怎麽分手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葉子薇咬著嘴唇,又低下頭,好像在思考著該怎麽回答。從我這個角度,隻能俯視到她細密烏黑的發絲,在頭頂的中間,匯成一個讓人深陷的漩渦。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輕輕地說,我告訴你的話,不要生氣好嗎?
  我點點頭,期待著她的答案,同時暗暗祈禱,希望她不要讓我失望。她那朱唇輕啟,會說出事實真相,還是吐出另一個謊言?
  葉子薇得到了我的首肯,便開口道,事情是這樣子的,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帶他回過我父母家。雲來你知道嗎?雖然他給我媽買了很貴重的禮物,又在二老麵前許諾,說一定要學會我們家鄉的方言,還說他是主持人,有語言天賦什麽的。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以為我在笑那主持人,所以,她也笑了一下,繼續道,可是啊,我媽還是不願意我嫁給廣州人,我不想傷了她老人家的心,所以過完年後,我們就漸漸疏遠了。雲來,你知道嗎?當初我之所以那麽快跟你談戀愛,就因為你也是我們那的人呢,知根知底,我媽就不用擔心了。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撐著餐桌站了起來,而不顧她原本趴在我腿上。葉子薇也隨著站了起來,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會,然後又重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心理學上說,這是一個防衛的姿勢,說明她缺乏信任感,害怕受到傷害。
  我凝望著她,絕望地搖了搖頭,然後換上一副戲虐的語氣,拉長聲音說,哦……我還以為當時他要離開你,是因為你跟那胖子玩劈腿,東窗事發了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葉子薇捂著嘴巴,退後了一步,似乎無法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果然,她站穩之後便說,鄧雲來,你怎麽可以這樣講我?
  我冷冷道,為什麽不可以這樣講你,難道這不是事實嗎?還是說,隻允許你撒謊,不允許我揭穿?
  她眉頭緊皺,滿臉怒容道,你這麽說,有什麽證據嗎?
  我摸著下巴說,證據嗎?物證倒是沒有啦,人證算嗎?
  我眼瞼稍微低垂,撒謊道,是你前男友,親口告訴我的。
  她喃喃道,不可能。
  我咄咄逼人地說,怎麽會不可能?是你對不起他在先,難道你還那麽天真,以為他會幫你說謊?
  葉子薇痛苦地搖頭,一直低聲地重複道,不會的,不會的……
  突然,她眼睛裏有亮光一閃,定住了表情,直視我說,好,就當你說對了,鄧雲來,我問你,過去的事情真的就那麽重要嗎?
  我反駁道,問題是,這件事根本就沒過去。你什麽都瞞著我,一邊還要我信任你,當我是傻子嗎?
  她冷笑道,好啊,鄧雲來,你就沒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嗎?你自己幹過哪些事情,自己清楚,你以為你有多清白嗎?把窗戶紙都捅破了,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我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字斟句酌地說,我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有可能會影響到我們以後的關係,而我沒有跟你講的。
  葉子薇走前一步,逼問道,你確定?
  我心裏猶疑,臉上卻裝出萬分確定的樣子,點頭道,沒有。
  她哧哧冷笑起來,仿佛我是個伎倆拙劣的騙子,早被她一眼看穿。我皺著眉頭,等待她的回擊,然後她終於吐出幾個字,她說,那麽,何小璐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她側頭微笑,繼續道,你念念不忘的何小璐呢?有一天晚上,你把我錯當成她,叫出了她的名字,以為我沒聽見嗎?
  我臉色一紅,心頭大窘,仍然分辨道,可是……
  葉子薇搶著說,可是,她得了絕症對吧?別覺得奇怪,是麥麥告訴我的。我知道最近你沒少擔心她,還借了一本講癌症的書,認真學習,對吧?
  我在心底把劉麥麥罵了個狗血淋頭,嘴上卻不服軟道,她已經嫁人了,這你也知道的,何況就像你說的那樣,她得了絕症,命都快沒了,還能對你造成什麽威脅?
  葉子薇搖頭說,我知道你們不會發生什麽實質上的關係,可是在抱著我的時候,心裏卻想著她,難道這不是一種背叛嗎?
  我剛想分辯,她卻搶斷道,好,就算何小璐已經過去了,那個去北京的女人呢?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皺眉道,什麽去北京的女人?
  她哼了一聲說,別裝了,那個腳上有疤的女人,她不是有了你的孩子嗎?這麽大的事情,你處理幹淨了嗎?你又……
  葉子薇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迅速合上了嘴。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她說的這個女人,是Cat!
  我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關於Cat,我從來沒有跟葉子薇提起過半個字,她是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呢?知道她去了北京,知道她有了孩子,甚至知道她腿上有疤……
  我差點跳了起來,卻咬咬牙,勉強壓製住怒火,低聲道,葉子薇,你偷看了我的郵箱。

  第一百二十章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分辨道,我沒有。
  她眼睛轉了幾圈,又說,好,就算有又怎麽樣?是你自己在這裏上網時,用了記住密碼的選項,我不小心就看到了。
  葉子薇反守為攻道,這件事情,你不也一樣沒交代嗎?你有資格說我不誠實嗎?
  我不再理會她所說的,一屁股坐在餐椅上,摸著下巴,思索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再蠢也不會選記住密碼那一項,但是,我的郵箱確實被盜了。葉子薇連係統都不會裝,又怎麽可能會破解密碼?
  我在腦海裏仔細回憶,最後一次登陸郵箱,是在國慶旅遊前。那天晚上,我看了Cat的半封信,然後葉子薇洗好澡出來,我就匆忙關掉了。而我發現郵箱登陸不了,則是在國慶之後,有一次跟小川南哥喝完酒的晚上。
  還有,我在葉子薇的電腦裏,發現了那個死胖子的郵箱記錄。
  當所有的線索和疑惑交織在一起,真相也就慢慢浮出水麵了。我閉著眼睛,苦思冥想,是這樣嗎,不對,應該是那樣……
  慢著。
  我睜開眼睛,這一瞬間,仿佛醍醐灌頂,恍然大悟。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那個死胖子王虎,一定是在國慶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來過葉子薇這裏,還用她的電腦登陸郵箱。
  當時,他跟我一樣,發現了陌生的郵箱記錄。胖子本來就是開電子公司的,還是做技術出身,三下五除二,就破解了我這個郵箱的密碼。
  然後,胖子發現了Cat的那封郵件,為了讓葉子薇知道我劣跡斑斑,就把這個郵箱拿給她看。而葉子薇看完之後,為了阻止我和Cat的聯係,或者是出於報複,幹脆把我的登陸密碼也改掉了。
  我下意識地拍了一下手掌,脫口而出,沒錯,就是這樣子的。
  葉子薇被我嚇了一跳,皺眉道,沒錯什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雙手插在褲袋裏,沉默無語,冷眼看她。
  我早該想到,關於跟老板有一腿這件事,以葉子薇的性格,是不可能坦白從寬,親口承認的。然而,她聰明反被聰明誤,甩出了手裏藏著的王牌,把何小璐跟Cat拿出來講,這樣的反應,反而讓我100%確定,她跟那死胖子還在糾纏不清。
  在爭吵的時候,把對方所做的壞事拿出來說,就等於變相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言外之意,沒錯,我是不幹淨,你又好得到哪裏去?我們半斤八兩,你就不要賊喊捉賊,五十步笑百步了。
  可是,實際上,我跟葉子薇處理感情的方式,是有根本性的不同的。我絞盡腦汁,是想要維持一段感情;而她機關算盡,是為了同時維持兩段感情。
  是的,感情。今晚的這一場戲,讓我更清楚地認識到這點。她這麽用心良苦,難道為的僅僅是錢?她總是要嫁人的,一個有房有車的經濟適用男,會比不上有老婆有負債的中年胖子?
  又或者說,人非草木,在這一段不道德的關係裏,誰能說他們沒有動了真情?我們總是懷疑別人的感情,以為隻有自己,才是真愛無敵。實際上有一些愛,因為它是畸形的,所以根紮得更深。
  這樣的想法,讓我心如刀絞。
  葉子薇終於受不了這樣的沉默,開口說,鄧雲來,你怎麽不說話?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說,子薇,我們還是算了吧。
  她冷笑了一聲說,鄧雲來,你說過要怎麽對我好,你都忘了嗎?隻不過是一個瘋子的胡攪蠻纏,你就受不了,要放棄了嗎?
  我搖頭笑道,瘋子,他真的是個瘋子嗎?我覺得好奇的是,在我麵前,你總是叫他瘋子、神經病,在他麵前,你又是怎麽……
  葉子薇沒等我說完,大喊一聲,夠了!分手就分手,你要說那麽多幹嘛?你給我走,現在就走!
  我輕輕說,放心,你不講我也會走的。可是葉子薇,我還有話要講,請你最後一次,聽我慢慢說完。
  我用右手撫著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知道嗎?其實你老板沒發什麽過分的短信給我,我也沒有跟你前男友聯係上。我這樣子處心積慮,不惜手段,隻是想要跟你好好在一起……你先不要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搖了一下頭,繼續道,現在,我也終於明白,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那麽多謊。因為真相是你離不開你老板,而隻有謊言才可以留住我。在今晚之前,我一直相信你跟他不會有真感情,隻不過是因為金錢的糾葛。
  我歎了口氣說,然而,或許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她的冷笑凝固在嘴角,皺眉看著我。
  我的語速越來越快,繼續說,本來,今天晚上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要逼著你承認事實,然後讓你作下承諾,跟他了斷關係,搬來深圳和我好好生活。很好笑對吧?
  她臉上的表情,讓我不忍心再說下去。
  然而,我隻能咬咬牙,狠心道,你說得沒錯,我也不是什麽好鳥,做過許多壞事,虧錢了不少女人。然而,我跟你是不一樣的。騙了人我會內疚,會想著下次再也不要。你呢,謊言對你來講就是空氣,不讓你說謊,一分鍾也活不下去。
  葉子薇頹然坐在椅子上,頭埋在兩個手掌裏,指縫中漏出虛弱的一句,雲來,夠了,不要再說了。
  到了現在,我無路可退,隻好繼續這次道別演講。縱然會讓兩個人心碎,但這就是我的本來目的。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竭力不動聲色。
  我說,葉子薇,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能接受你的一切,我以為可以控製住自己,不要真的愛上你。然而,我錯了,我真的愛你。真愛又甜又酸,真愛是無私的,又是無比自私的。
  我還說,對不起,到了這裏,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謝謝你給我的所有快樂,我會銘記於心。
  我最後說,這一次就讓我來講。葉子薇,我們分手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她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雙眼無神,失去了焦點。
  我的難過並不在她之下,雖然挑起矛盾,提出分手的是我。感情就是這樣子的,雙方投入越多,結合得也就越深;最後無論是誰主動抽離,一樣會痛得血肉模糊。
  我呆站了三分鍾,然後終於回過神來,開始默默地收拾東西。盡管我的上下牙都在打架,膝蓋軟得就要跪下去,為了男人可笑的自尊,我還是有義務逞強。我要留給她一個堅決的背影,裝作有尊嚴地離去。
  她默默地坐著,任我在房子裏走來走去。該拿的東西都拿了,該還的也還了,包括她給我的那部集群網手機,我輕輕放在了餐桌上。臥室裏還有些衣服,懶得收拾了,隨便她留作紀念也好,扔掉也好。
  隻是,我胡亂拍著兩個褲袋,我自己的手機呢?
  沙發上沒有,餐桌上沒有,茶幾上沒有……我失魂落魄地四處張望,突然醒悟到,手機就在胸前的口袋裏。
  好吧,那就這樣了。我最後一次環顧這間房子,再把目光落在她頭頂。她抬起頭來,像是在看我,又像在看我身後的那堵牆。
  我推開門,擋住了想要鑽進來的冷風。我應該決絕一點的,但還是神差鬼使,止不住地回頭一望。
  葉子薇一直盯著我,麵如死灰,眼睛裏卻有些東西在閃動,像隨時準備燎原的火。她張張嘴,幾次欲語還休,最後終於說,雲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一個字從聲帶裏飛奔而來,衝破舌頭和牙齒,馬上就要脫口而出,帶來無益的希望,又一段糾結,重蹈覆轍的痛苦。
  而我堪堪忍住,閉著眼睛,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別做夢了。
  我咬緊牙關,向後一步退了出去,慢慢關上了門。她低下頭,枯坐在門縫裏,漸漸消失不見。
  風從走廊的那一段,洶湧而來,吹動我襯衫的下擺。我逆流而上,走到電梯門口。電梯上升得太快,這段感情結束得太慢。走廊裏沒有腳步聲,所以,她也沒有追上來。
  而心已經千瘡百孔,風洞穿了一切,在胸腔裏自由進出。我抬頭看天上的雲,在廣州的夜空,它們仍是橙紅色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把停車卡和錢,一起交給保安亭裏的老家夥,告訴他不要找了。或許因為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他顯得沒那麽麵目可憎。
  道閘高高揚起,等待落下。我開著普桑,就要駛出這棟公寓,這一次該說是痛別,還是解脫?
  如今,我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撓著頭發,心煩意亂。分手很難,收拾爛攤子更難。我已經在全世界放出消息,說葉子薇是我的女朋友,如今又要宣告分手,顯得我這人對感情不嚴肅,很不靠譜。
  這些且不去說它了,最讓我擔心的,是我爸我媽的失望和不解。你有什麽資格挑三揀四,人家小葉有什麽不好,還配不上你嗎?都幾歲人了,對感情還這麽兒戲?
  難道我要跟二老說,你們兒子的女朋友,其實是別人老板的小蜜,所以我不能娶她?
  我踩下油門,無奈地搖了搖頭。本以為我們會修成正果的,誰知道還是道行不夠。
  葉子薇啊,葉子薇。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這些事情我無法解決,也就隻好逆來順受,由它去了。砍頭不過碗大個疤,小腿一伸拉雞巴倒,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去。最多下次我媽張羅著給我相親,我不忤她老人家意思就是了。
  我現在要搞清楚的,是早就該搞清楚的事情。
  我一邊開車,一邊掏出手機,先撥給了Cat。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個號碼還是處於關機狀態,她一定是換了北京當地的手機號。炮友是不會共享朋友圈的,所以,我根本沒人可以打聽。
  先不去管這有多麽可笑,總而言之,我隻有從郵箱著手了。
  我打了個電話給南哥,他那邊劈裏啪啦的,估計又是在打業務麻將。
  南哥估計叼著煙,口齒不清地說,你這小子,有異性沒人性,四條!都他媽多久沒打給我了?
  我歎了口氣說,等著吧,有天天要找你的時候。
  他沒聽出我的話外音,隻是問,怎麽樣,今晚胸花給你放假,請我去東莞?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陪笑道,這事簡單,我是有別的想麻煩你。
  南哥不耐煩道,是兄弟,碰!就別說麻煩。
  我於是一五一十交代道,是這樣的,我有一個郵箱密碼丟了,你不是認識一幫偷遊戲帳號的嗎?隨便找個工作室,幫我拿回來。
  他說,還以為有什麽事,你等會把帳號發短信……操!你周潤發上身啊?又自摸?
  我不好再打擾他打牌,道謝兩句,就掛了電話。
  我把手機放好,這時候才發現,從葉子薇樓下出來之後,我正走在相反的方向,離高速路口越來越遠。
  失戀就像是高原反應,一開始隻是氧氣不足,頭腦昏沉。到了真正難熬的時候,輾轉難眠,心悸作嘔,總以為自己快要死掉。意誌力不夠堅定的,就會拿起氧氣瓶或手提電話,按下那個該死的號碼。明知道這樣不好,還是把對方當成了氧氣。
  如果你有類似的經驗,就會知道,吸氧會讓你鎮靜,也會讓你上癮。
  在五分鍾後的一個路口,我想要掉頭,綠燈亮起的一瞬間,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既然分手了,就放縱一晚吧。做一些有節奏的運動,讓自己大汗淋漓,也就沒空去心痛了。
  我所說的運動,不是去借雞消愁,我還不至於那麽失敗。我說的,是去夜登白雲山。八年前跟何小璐分手時,我曾經做過這樣的蠢事,多謝葉子薇,讓我有機會重溫一次。
  到了白雲山腳下,把普桑停好,又拿出一件外套摔在肩膀上,便晃悠悠地上山了。我順著大路一直往上,不到半個小時,竟有點氣喘籲籲。
  跟葉子薇拍拖的這段時間裏,我幾乎把所有業餘時間都放在她身上,有運動也是跟她一起的運動。再這樣虛耗下去,身子骨都要廢了。
  照我的經驗,隔那麽久沒運動,這一次爬完山之後,腿會腫上好幾天。不過,也有些粗枝大葉的年輕人,登一次山,肚子要腫上十個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不容易爬到山頂公園,我渾身是汗,兩條腿好像不屬於自己。趕緊找了張椅子坐下,休息得差不多了,這才去看廣州的夜景。
  從這裏俯瞰下去,城市在熊熊燃燒,世界好像失了火。
  我掏出手機,一條條刪除葉子薇的信息,然後又把她的名字,從老婆改回葉子薇。然後我發覺,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重複八年前的自己。
  腳底下還是那座城市,隻不過燈火更亮了些。居住在這裏的兩個女人,給了我最初的喜悅,還有最近的折磨。
  而當時光飛速倒流,我穿著一身廉價的迷彩綠,還是個懵懂少年。那同樣是一個夜晚,禮堂裏坐滿了人,汗臭跟腳臭混合在一起。兩個年輕可愛的姑娘,正在台上放歌。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一語成讖,或許當她們開口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這個故事的結局。
  然而,在那個炎熱而漫長的晚上,我對未來一無所知,隻聽見了骨骼拔節生長的聲音。仿佛在一夜之間,我的夢裏有了女人。
  少年時的願望會銘記終生,在經曆了那麽長的時光之後,我擁有了她們,不是其一,而是全部。雖然最後都失去了,但上天總算待我不薄。我了結了所有心願,從此以後,再沒有什麽美好的東西,在前方的路上,等待幻滅。
  這時候,一陣山風吹來,整個城市火光明滅,搖搖欲墜。我退後一步,腋下跟背後穿心的涼,手指冷得有些發麻。外套呢?好像忘在凳子上了。我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分手了那麽多次,以為自己有多氣定神閑,也不過是個丟三落四,芳心混亂的小男生。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撫摸著腕上的佛珠。看破放下,看起來,我還是沒有放下呀。
  奇怪,佛珠為什麽在發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回到深圳以後,我就發燒了。
  18歲都過去九年了,還以為自己是壯小夥。本來秋天就容易感冒,爬完山渾身是汗,又傻站著吹風,不病才有鬼呢。
  去醫院掛了點滴,然後回家休息。失戀趕上了發燒,一個人躺在床上,三餐都是外賣叫粥,渴了還得自己起來燒水喝。幸好我求生意誌堅定,要不然幹脆死了省事。
  如果還跟葉子薇在一起,她會請假來深圳,把我照顧妥當吧?隻不過,我之所以會發燒,恰恰是因為跟她分手了。
  躺在床上這幾天,手機一直處於正常狀態。老板打電話過來,一開口就是公司那麽忙,你死哪去了?我說是真的病倒了,您要再讓我上班,我就會倒斃在辦公室裏,影響不好。同事也有打電話來問公務的,我都盡可能詳細地解答了。
  剩下的那些,基本是葉子薇請來的說客。飯哥飯姐就不用講了,劉麥麥也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語氣激昂,指責我的莽撞與自私,責令我和葉子薇重修舊好,否則就此絕交。
  我即使病得昏昏沉沉的,也可以想象出葉子薇在她麵前,是怎麽樣地扮無辜。她算得很準,我不可能把真相和盤托出,因為這樣我自己會更沒麵子。算了吧,就當我是不可理喻,無緣無故拋棄了校花,這種罪名,幾個男人有機會背負?
  除此之外,我還收到了葉子薇老板,那個死胖子的短信。他發的信息風格明顯,有很多的感歎號,而且說話顛三倒四。
  這幾天我看見May都快崩潰了,我挺內疚的!既然你們都分手了,那我就坦白告訴你吧!我隻是很愛慕她,但什麽都沒有發生的,這點要跟你說明白!今年我老婆跟我鬧離婚,所以我找May傾訴,她一直開解我,我就喜歡她了!我以前跟你說的那些話,就是為了讓你離開她,不要怪我!隻怪你們的感情太脆弱!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約出來好好談一下也可以!
  我忍著頭暈,把這條短信反複看了幾遍,歸納出不少訊息。第一,胖子對葉子薇是有真感情的,所以才願意為她背黑鍋;第二,之前和我的交鋒裏,他之所以語焉不詳,不敢承認葉子薇是他小蜜,是因為老婆正在跟他鬧離婚。如果被截取了證據,成為過錯方,那可不是好玩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還有另外一條信息,短得隻有一句話,他說,你告訴我,跟May發展到哪一步了!
  看完這條短信,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從這裏可以看出,葉子薇在胖子麵前,是怎麽描述我們這一段戀情的。快四十歲的人了,還讓個女人騙得團團轉,這種天真的確難能可貴。
  葉子薇啊,你真的是這種女人。雖然已經分手了,這樣子的想法,還是讓我心裏一痛。
  我本來可以回複短信,告訴他真相,就說葉子薇不是什麽貞潔聖女,我一早就幹過她了,然後是變著花樣地幹。這樣的短信可以激怒他,可以讓他跟葉子薇大吵一頓,讓我得到一點猥瑣的快感。
  當然了,我不可能回複這個短信。回答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在羞辱我自己。
  放下手機的那一刻,我突然體會到一股巨大的悲哀。
  如果能把自己抽離出來,置身事外,再回頭一看——這樣一個大千世界,不過是個可笑的鬧劇。誰都不比誰傻,誰也不比誰聰明,到頭來,誰都活得不容易。
  我對於胖子的態度,漸漸從憎恨,變成了同情。胖子的老婆之所以鬧離婚,還有公司糟糕的經濟狀況,很難說跟葉子薇沒有關係。這麽說來,他可以算是葉子薇的受害者。
  至於葉子薇本身,當然也是她自己的受害者,受害於她的美貌,虛榮,受害於那麽多年來,周旋在眾多愛慕者之間,從而養成的愛說謊的個性。
  身為女人,她當然是渴望真正的感情,還有一個安定幸福的家庭,好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這一點,從她對廚藝的熱愛就可以看出。可是,繼續這樣跟胖子糾纏下去,哪個男人有本事娶她呢?而她今年已經27了,還有多少年輕美貌,可以再耗下去?
  而我呢,我不是受害者,我隻是一個共犯。我和葉子薇一起,犯下了這一起兩敗俱傷、傷筋動骨的戀愛。感謝之前分分合合的折磨,讓我在真正分手後,可以冷藏自己的痛苦,回到這一次戀愛之前,那個沒心沒肺的自己。
  我自作聰明地以為,到了這裏,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生病的這幾天,我躺在床上,睡得好一個天昏地暗,海枯石爛。第三天中午起床的時候,摸摸額頭,已經不怎麽熱了。
  這時候,肚子咕嚕嚕一陣作響。喝了兩天多白粥,我是真他媽餓了。
  我手忙腳亂地穿上外套,到樓下真功夫,要了一份套餐。稀裏嘩啦一陣熱飯熱湯下肚,元氣似乎都回到了身上。我站起來摸摸肚子,打了個飽嗝,突然間神經發作,高舉右臂大喊,希瑞,賜給我力量吧!
  餐廳裏一下子靜了,群眾們紛紛轉過頭來看我。我一邊撓頭,一邊笑得像個弱智。
  嗯哪,這一下,我是真的好了。
  回到樓上,我先開了電腦,選一個失戀專輯,什麽分手快樂,那就這樣吧,我可以抱你嗎寶貝,諸如此類,大肆播放。每天都有人在聽這些歌,每天都有人失戀,我又算個毛線?
  實驗證明,把自己有限的痛楚,投入到失戀群眾的滾滾洪流裏,能起很好的稀釋作用。
  然後,我找出一個紙箱,把葉子薇的化妝品、衣服,還有那個保溫壺,全部清倉,一件不留。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流血流汗不留貨了喂。
  二十分鍾後,我對著打包好的紙箱,長長地籲了口氣。環顧四周,少了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房間又回複了以前的樣子。長歎一句,南柯夢醒。我還是以前的我,兒女私情,不過身外物而已。
  我抄起一本小說月報,前兩期的,然後把沙發拖到窗前,一邊曬太陽,一邊讀書。至少,我現在可以浪費一整天來閱讀,而不必記掛女朋友的短信,不必擔心把她冷落在一旁。
  而手裏的書呀,我冷落你們多久了。
  剛讀了十幾頁,桌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我懶懶地不願起身,又翻了幾頁書,終於還是爬了起來。把手機拿起來一看,幸好,不是葉子薇。前幾天拜托南哥的事辦妥了,短信裏是那個郵箱的帳號,和改了一次的新密碼。
  我丟掉手裏的書,按下電腦開關,一邊興奮得摩拳擦掌,坐立不安。時隔兩個月,我終於要看完Cat剩下的半封郵件了。裏麵會有些什麽在等著我呢?盡管我一千個不相信,但是,難道說,她真的有了我的孩子?

  第一百三十章
  這電腦真是死慢死慢,在我準備錘它一拳的時候,鼠標終於能動了。我心急火燎,撥號上網開瀏覽器輸入地址輸入帳號輸入密碼,登錄!打開收件箱的時候,我不禁鬆了口氣,謝天謝地,Cat的郵件靜靜躺在裏麵,沒有給葉子薇狠心刪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郵件。
  鄧雲來狗日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老娘已經在北京了。
  ……
  老娘知道你在想什麽,上一次MC之後,我就隻跟你搞過。不過你放心,老娘自己會處理的,除非你……
  正文到這裏就換頁了,我又深吸了一口氣,滾動鼠標滑輪。
  老娘知道你在想什麽,上一次MC之後,我就隻跟你搞過。不過你放心,老娘自己會處理的,除非你想要這個孩子,除非你願意娶我。
  哈哈,想不到老娘一世英名,也會淪落到說這種話。我也曾經是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兒,不準笑,你知道我腿上的傷疤嗎?是那個王八蛋甩了我之後,我自己用開水燙傷的。他是我第一任男朋友,我為他流產了三次。他說最喜歡的是我的腿,所以我就要毀給他看。
  鄧雲來,我愛你,你這該死的混蛋。因為你跟我,是一樣的人。
  老娘今晚喝酒了,但是沒有醉,沒有。要不要這個孩子,我給你兩個月時間考慮,在12月1號之前給我答案。不然的話,如果還沒流掉,我就去打掉。
  這封郵件不長,卻比坐過山車還要跌宕起伏,驚險刺激。我的心一下子飆到最高,一下子又衝到穀底。我驚魂未定,突然想起了什麽,鼠標狂擊屏幕右下角的日曆。
  該死,今天是12月3號。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喉頭發緊,焦躁不安。根據我以前的經驗,Cat這姑奶奶一向說到做到,兩天前,她沒有等到我的答複,一定是惱羞成怒,把我的孩子殺死了。
  孩子。
  我整個人倒在床上,手腳無力,沮喪從天花板上傾瀉而下,注滿了整個軀體。
  我發過誓,再也不會犯這種錯誤。如今,我又一次,重蹈覆轍。
  老天給我開了好大一個玩笑。回想這兩個月裏發生的一切,葉子薇,國慶旅遊,偷密碼,改密碼,所有情節嚴絲合縫,所有巧合分毫不差,就是為了釀成這一個大錯。
  隻要缺少其中的任何一環,或許我現在就跟Cat在一起,撫摸著她日漸隆起的肚子——最起碼,我會有選擇的餘地。
  然而現實不是這樣的,現實是,在我病得最昏沉的那一天,一個真心愛我的女人,懷著絕望和我的孩子,走進了白茫茫的醫院。然後,一個小小的手術,把那奇跡般生成的孩子,攪成一灘肉泥。
  按照Cat的性格,或許連一個陪她的人都沒有。
  她那蒼白的臉,蒼白的牆壁,嘴角的冷笑,冷冰冰的金屬儀器。輕輕一想,就讓我心如刀割。
  恍惚之間,她的臉跟何小璐的,重疊在一起。我這才醒悟過來,她們倆長得很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兩天,我願意用二十年的壽命來交換,如果今天是12月1號,如果……哦,慢著。
  有可能,有可能Cat一時心軟,或者有其它事情阻礙,她還沒來得及把孩子打掉。對!現在隻是過了兩天而已,我還有機會!
  我像是被打了一針強心劑,從床上彈了起來,飛奔到電腦前,顧不得坐下,劈裏啪啦地開始打字。
  Cat:
  我也愛你,我們結婚好嗎?
  我用力點擊發送鍵,就像那一個鼠標箭頭,是敲在我自己心髒上。隻要能聯係上Cat,我馬上訂機票去北京。孩子在的話,我要去,孩子不在的話……
  我更加要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接下來的半個下午,整個晚上,我都在做著三件事。寫信,讀書,睡覺。
  我一共給Cat寫了七封信,短的隻有幾句話,最長的接近三千字。我把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尤其是沒能及時聯係她的原因,斷斷續續,畫蛇添足,總算交代得差不多了。
  然後,我開著郵箱,把手機放進胸前口袋,蜷縮在沙發裏看書,等候命運的安排。午後的陽光溫暖,紙上的鉛字變成了亂花,我閉上眼睛,突然就昏昏欲睡了。
  一覺醒來,卻已是夜深人靜。夢裏手機響了幾遍,我伸個懶腰,嘲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左邊胸口猛然振動起來,鈴聲劃破了黑夜的寧靜。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顧不上看屏幕,一鼓作氣放在耳朵旁,急切道,喂,是你嗎?
  那邊的女聲帶一點驚喜,她說,雲來,是我。還以為你那麽狠心,不接我電話了。
  我眉頭一皺,清醒了幾分,卻原來是葉子薇。
  她那邊卻已經哭了起來,風聲夾雜著啜泣。
  我用左手揉著額頭,冷冷道,怎麽了?
  葉子薇哭哭啼啼道,雲來,我不能沒有你。你知道嗎,我三天都沒吃東西了,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你在我身邊……
  我頭疼起來,搖著頭說,葉子薇,不要這樣好嗎?一切都過去了。
  她抽泣道,我知道你不要我了,我知道,可是雲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歎了口氣,沉默良久,最後心平氣和地說,葉子薇,你聽過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吧?我不是沒有給機會你,我一直在求你來深圳。如果你可以離開那胖子,你早就這樣做了。清醒一點,別做傻事了。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嚎啕大哭,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來陪我一晚好嗎?不會發生什麽的,我隻要看著你就好了。求求你了,我怕自己會死掉……
  黑暗裏,一聲沉重的歎息,砸到地板上,然後我輕聲說,對不起。
  葉子薇卻趕在我掛電話之前,用一種視死如歸的語氣說,好,你掛吧,我出了什麽事,你都別心疼我。
  到了這裏,我其實已經有些反感。好歹曾經是校花,怎麽玩起了那麽低檔的招式?更何況,以我對她的了解,說珍惜生命也好,說怕疼怕死也好,總之,自殺兩個字不在她字典裏。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她見我沒掛電話,繼續道,雲來,你知道我在哪裏嗎?
  這對白實在太例牌了,我差點笑出聲來,問,陽台?
  葉子薇哼了一聲說,不,你猜錯了。鄧雲來,我現在在樓下,風很大,很冷。
  我皺眉道,哦。
  她輕聲說,我隻穿了一件短袖,是你留下的衣服。還有蕾絲內褲,光著兩條腿。
  她的聲音從幽暗中傳來,像月光下的海妖,柔聲道,你知道嗎,附近有樓盤正在施工,我走多十分鍾,會有民工來強奸我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該說什麽。
  葉子薇笑了一下說,反正我也不是你女朋友了,我也不要愛惜自己,你也不用心疼我。
  我皺眉道,你何苦這樣糟踐自己?
  她說,好冷。
  別說她幾天前還是我女朋友,就算是點頭之交,這時候也該於心不忍了。該怎麽勸慰她呢?我搜腸刮肚,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平時一張嘴口吐蓮花,貧嘴耍滑,又有什麽用處?一到緊要關頭,夾得比處女的大腿還緊。
  跟她說我很想上去,但是自己正在生病?不行,那她一定會馬上打車下來,說要來照顧我的,這樣我就更被動了。
  就在我苦苦思索的時候,她卻說,那我先掛了。
  我脫口而出,不要。
  葉子薇像妖精般笑了,說,怎麽,你還會心疼我嗎?
  我斟酌道,你走到哪了?先回樓上去好嗎?
  她咳嗽了幾聲,卻不說話。我剛要再開口,她卻換了語氣,用世界上最柔軟的聲音說,求求你,來陪我一晚。最後一晚,好嗎?
  誰的心沒有一個柔軟的地方?她一針刺中那裏,讓我又酸又麻,還有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她是真的那麽愛我,那麽離不開我?
  我在黑暗裏閉上眼睛,認命道,等我。
  一瞬間,她的聲音轉悲為喜,像個無辜的小女孩,連聲道,真的嗎?你不會騙我吧?你真的會來嗎?
  我安撫道,嗯,我這就換衣服,你先上樓洗個熱水澡。
  葉子薇卻說,不,我要在樓下等你,不是不是,我要去廣氮站等你。
  我隻好嚴厲地說,你現在就上樓,要不然我就不去了。
  她緊張地說,好好,我現在就上去,乖乖洗澡。雲來,你一定要來。
  我說,好。
  她又加了一句,你千萬不能騙我哦。
  盡管我不想體貼得多餘,掛掉電話之前,還是說了一句,我說,你累的話就先睡吧,我到了會按門鈴。
  葉子薇甜蜜地說,不,我要醒著等你。
  如今已是淩晨兩點多,我開著普桑,跑在車影零星的廣深公路上。在副駕駛的座椅上,放的是下午打包的那個紙箱。
  我一邊開車一邊搖頭,這樣的舉動,實在是愚不可及。她今晚要找人強奸,你上去了,明晚說要把自己賣到東莞,你不是更要上去?
  車子經過厚街,突然間有個惡毒的念頭,從車窗外飄進來,鑽進我腦裏。就當我開多幾十公裏,到了省城,去嫖一隻高素質、不用錢的雞。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輕輕的。因為這個想法,我死了之後,靈魂應該一直往下,如果真有地獄的話。
  幾十分鍾後,我一個人端著紙箱,站在空蕩蕩的電梯裏。頭頂上燈光明亮,像是天堂的召喚,而且這電梯一路往上。我原以為再也不用來到這棟建築,不用邁入這部電梯, 現在我知道了,我一直在低估命運的戲劇性。
  在走廊的一段,我一眼看見,那間房門虛掩著,投射出純潔的白光。我慢慢走了過去,明知道,推開這一道門,通往的並不是天堂。
  有點燙,小心!
  我猛然從瞌睡中驚醒。葉子薇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後再我身旁坐下
  我揉揉眼睛,聽見他說,雲來,辛苦你了。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燙的清醒過來,她輕輕地把手搭在我的腿上,我沒有閃躲,嘴上卻說,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出乎我的意料,她馬上答道,好啊,但是最後幫我一個忙好嗎?
  我放下茶杯說,嗯,沒問題
  葉子薇側過身子,臉上的笑容美麗而脆弱
  一碰就要碎的樣子,她咬了一下嘴唇,對我說,雲來,我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覺了,我隻求你坐在我床沿,等我睡著再走好嗎?
  我皺起眉頭,正在想她是否有詐,她卻眼眶發紅,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伸出一根手指說,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求求你了。
  她的表情嚴肅的可憐,起誓說,我不會有過分的要求,一定不會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勉強笑道,好
  葉子薇笑逐顏開,像是糾纏了許久,終於能要到糖果的小女孩,她抓起我的手掌,連聲問,真的,真的嗎?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你真好。。。。。
  我站起身來說,好吧,我帶你去睡覺
  她歡欣雀躍起來,牽著我的手,一起走進臥室,我小心翼翼的坐下,好像這不是床,而是一張針氈,她則像一條愉快的泥鰍,麻利的鑽進了被窩
  葉子薇說,雲來,你知道嗎,看著你我就覺得安心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床頭等下,看見她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幾乎是調皮的說,大哥哥,給我唱首歌給我聽,好不好?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那就滿足她這個願望吧,更何況,我唱起歌來有催眠的功效,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早點滾回深圳了
  我關掉了床頭燈,撓撓頭說,好,第一首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葉子薇臉上蕩開了笑意,想一個真正幸福的小女孩,她用被子遮住半張臉,甕聲甕氣地說,唱啊。
  我清理了一下喉嚨,抒情的唱了起來,“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拿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高高的 。。。。。”
  葉子薇咯咯咯的笑了,笑完又說,繼續,繼續。
  我自己開始犯困了,用力捏鼻梁,振作精神,下一首是,《讓我們當期雙槳》。
  酸澀的清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慢慢蕩漾開去,歌一首接著一首,從童謠唱到情歌,從改革
  開放唱到新世紀,從大陸唱到港台,從中文又唱到英文,沒玩沒了。
  到了最後,我再唱不下去了。她就這樣眼睜睜地躺著,而我坐在那裏,昏昏欲睡。
  在整個過程裏,葉子薇一直緊握著我的手腕,像一副柔軟的鐐銬。我幾次以為她睡著了,想要抽身而去,可是我離開的幅度越大,她纏繞的動作就越誇張。
  她說,雲來,不要走,我還沒睡著呢。
  折騰到了後來,她側過身來盯著我,眼神亮晶晶的,睡意全無。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嗬欠,寒意襲人。我明白了,這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競賽,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不會 睡著,更不可能會放我走。
  之後是長久的沉默,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幾經世界,步伐一眼。
  與此同時,窗外的夜色漸漸消退,一片漆黑裏,慢慢摻入了牛奶的白。黎明破曉,太陽將要照常升起,新的一天,馬上就要來了。
  她突然問我,雲來,你冷嗎?
  我緊了緊衣領,又打了個哈欠,然後才說,還好。
  她臉上帶著純潔無瑕的表情,建議道,被窩裏好暖,要不然你也進來,先睡上一覺?
  寒冷和睡意一起襲來,幾乎是在一瞬間,我就采納了她的意見。我站起身來脫外套,在把手臂抽出袖子的那一刻,突然看見了葉子薇臉上,那一抹大功告成的笑。
  我在大腿上狠狠捏了一下,頓時清醒過來。這女人的心太可怕了,軟硬兼施,步步為營,而我正慢慢掉入她的漩渦。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她計劃內,對吧?接著我如果 上了床,麵對這一臂溫香暖玉,一定難以自持。
  而如果我字啊一次陷入了她的身體,她一定會像八爪魚一樣,緊緊吸附著我,然後告訴我她有多愛我,懇求我不要走,是最後一次,懇求我給她機會,重新開始。她會有辦法 的,把我像木偶一樣擺布,得到她想要的所有東西,我搖搖頭,把手臂放回袖子,重新穿好外套,然後斬釘截鐵地說,葉子薇,我要走了。
  她猛的從被窩裏坐了起來,悲切道,不要,你答應我睡著後才走的,你這個騙子!
  我不再理會她的所作所為,轉身就朝外走,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摧枯拉朽的巨響。我忍不住回過頭去,卻是床頭燈都被她摔碎了,地板上,好一片殘垣。
  我皺了皺眉頭,繼續朝外走,她歇斯底裏地大叫,你再走,我死給你看!
  帶著鮮血的玻璃片,馬上浮現在我眼前。我趕忙回過頭去,她拿起的卻不是碎玻璃,而是一條尺寸嬌小的金屬刀具,不知道是夾眉毛還是幹嗎用的。
  我鬆了一口氣,不由笑道,算了吧,姑奶奶,靠這個挖耳勺來自殺,估計先餓死了。
  葉子薇臉色蒼白,眼睛卻死死地看著我,一眨也不眨。她右手握著那小刀,伸起左臂,把手腕對著我。
  我眼睛還沒來得及眨一下,那一刀閃著寒光,飛快地割過了。幾秒鍾後,一條細如發絲的紅線,在她手腕上慢慢浮現。
  我一下子就被鎮住了。雖然說,這小刀是無論如何讓也割不破動脈的,我也知道,她並不是真的有膽量自殺,但這樣的舉動,就等於是一個儀式。一個願意為你表演自殺的女 人,說她不愛你,真的是冤枉她了。
  頭疼變成了欲裂,我一邊用手揉著太陽穴,一邊歎氣道,你這又是何必呢?葉子薇,我對你沒那麽重要。
  她示威似的舉著手臂,更細的血絲慢慢滲出,向下延伸了幾毫米。卻不說話。
  我搖頭道,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葉子薇卻不再看我,把拿小刀割在手腕上,輕聲說,你走吧,讓我死了就好。
  我再也看不下去,隻好幾步上前,去搶她那一把迷你凶器。她狂烈的扭動身子,一邊大喊,幹什麽,你要幹什麽!
  混亂中我終於抓住了她的手腕,奪下那支小刀,扔到遠遠的地上。我剛退後幾步,這一次,她真的撿起了地上的玻璃片。
  我停住了往外的腳步,她擺出剛才那割腕的架勢。時間仿佛就此凝固,這樣一對癡男怨女,以如此詭異的姿勢,僵硬在曾經多麽柔軟的房間裏。
  她臉上那死屍般的表情,讓我開始懷疑剛才的判斷。
  然後一切重新開始,她右手的玻璃片,慢慢朝著左腕而去。我剛要上前,她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一聲,不要過來!
  我雙掌前推,做了個稍安勿躁的姿勢,商量到,好好,我不過去,有話好好說。
  葉子薇雙眼發紅,強忍著哽咽道,我隻要你,給我一次機會,重新來過。你這樣都不肯,你這樣都不肯!你讓我去死!去死!
  我站在那裏,近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覺得膀胱一陣脹痛。日`他媽,這電視劇裏才有的狗血劇情,竟然讓我活生生碰上。早知道就不那麽快換台,學一學裏麵的腦殘主人 公,是怎麽處理這樣的場麵的。
  葉子未受傷的玻璃片,仍然沒有停止向前的步伐,我來不及多想,隻好先來個緩兵之計,大聲說,行,不就是重新開始嘛,行!
  她眼神裏的驚喜馬上跳了出來,閃爍著狂熱,比手中的玻璃片要亮,比躲在山後的太陽要良。
  我拿出最溫和的笑,好言相勸道,嗯,重新開始有多難?你先放下手裏的東西。。。。。。
  她狂喜道,真的嗎?真的嗎?你真的願意跟我重新開始嗎?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我慢慢走上前去,附和道,如果你真的那麽愛我的話,如果。。。。。。
  我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她卻沒有反抗,任由我奪下那一片碎玻璃。然後,她的雙臂就像藤蔓纏繞,一下子緊緊摟著了我的腰,把頭埋在我懷裏說,不要騙我,你不要騙我。
  我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一堆廉價的承諾,已經迫不及待,又一次到喉頭。在重蹈覆轍之前,我卻咬緊牙關,捧起了她的臉。
  葉子薇臉上一片迷惘和無辜,我強迫她跟我對視,讓兩個人的視線,牢牢焊在一起。我深深注視著那兩個無底深談,徒勞無功,想要看穿她的靈魂。
  我咬牙切齒道,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的問題。
  她無助地說,嗯。
  我一字一頓道,告訴我,你跟老板有沒有偷情過?
  這是我給你最後的機會,隻要你能對我坦白,隻要你一句真話,所有的冰雪都可以消融,所有的前塵都可以不顧,讓我們放開胸懷,重新來過。我滿懷希望,人性不至於墮落 至此,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隻要你給我一個理由。
  來吧,我準備好了,來吧。
  ……她卻定定地看著我,毫無畏懼的說,沒有。
  我觸電一般彈開雙手,又向後退了幾步,就好像我剛才捧著的,是一團鋒利的鋼針。
  然後,我摸著額頭,絕望的微笑,大笑,仰天狂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快要哭出來。
  她從床上起來,想要走過來抱我。我止住狂笑,一把推開了她,輕蔑地說,對不起,太可惜了。我給了你一個重來的機會,你卻親手毀掉了。
  我勉強壓製住感情,咬咬牙說,葉子薇,我想要的,隻是一份坦誠相對的感情,為什麽你不能給我?為什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騙我?
  我以為眼睛對著眼睛,就不能夠再說假話、但是,你就這樣子說了,騙人的時候,你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屈辱,在一瞬間噴湧而出。我付出的真心真意和艱難信任,換來了什麽?謊言之後還是謊言,欺騙過後又是欺騙。我一次又一次裝聾作啞,並不說明我是 弱智,我一次又一次選擇忍讓,所以你覺得我沒有尊嚴?
  我痛苦地按著自己的胸口,哽咽道,我把心都掏出來,放在你的、腳下,隻請你小心地踐踏【打這句的時候,我真的想哭、、、一個男人,究竟要受到什麽樣的傷害?才會有 這樣的感覺?--未未未_央】
  在我熱淚盈眶之前,葉子薇先我一步,放聲大哭。她無助地看著我,口齒不清的哭喊,對不起,我不該騙你,對不起……
  她那不顧一切的樣子,像是苦撐了那麽久,一瞬間崩潰了。在過去的日子裏,她把謊言當成是鎧甲,披掛在身上,終於再也承受不裏那些重量。
  我強忍住淚水,它們倒灌進胸膛,澆熄了心頭僅存的火苗,像是雨水過後,一座荒涼的石頭城。
  葉子薇仍然在大聲哭喊,雲來,我對不起你,我一開始就要跟你坦白的,我隻是怕失去你……
  對不起。這一聲道歉來得太遲。如果時光倒流一分鍾,一切都有可能從頭開始。但就是這短短一分鍾,我看清楚了未來的命運,跟你繼續下去的路,布滿荊棘,並且最終通往 懸崖。
  我握緊拳頭,勉強站直身子,而她哭著哭著,慢慢跪了下去。
  我看著腳下哭泣的這個女人,她已經失去了說真話的能力,她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繼續下去,我不可能偉大到享受被騙,更不可能無私到把心愛的女人,拿去和別的男人分享。而這個女人,更不可能會為我改變。即使我們勉強結婚,婚後的日子,也隻是爾 虞我詐的人間地獄。
  說到底,世人謗我,賤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騙我,誰又能真的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對不起,我的境界沒有這麽高。對不起,你賜予我的所有痛苦,我沒辦法原諒。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就走。
  她卻撲了過來,跪在地上,緊緊抱住我的右腿,心碎欲裂地哭喊,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
  我猶豫了幾秒,還是彎下腰去,掰開她的手。她把雙手打成一個死結,痛苦地說,對不起,我錯了,你要我怎麽樣都可以,不要離開我,不要!
  我狠下心來,慢慢掰開她的手指,一根,再一根。她是真的不願防守,但是女人,那裏有男人的力氣大。
  我最終從她的纏繞裏掙脫,向前邁了幾步,再轉過身來。她癱坐在地上,徒勞無功的伸出手來,說著誰也聽不懂的囈語。我能理解她的絕望,因為我也親身經曆過。我那麽堅 決的要走,就像人們始終會死,她竭盡全力,卻不可能挽留。
  我搖搖頭,向後慢慢退出房間。她像是脊椎骨被抽掉了,整個人癱軟在地上,蜷曲得像一隻挨打的貓。她的睡意淩亂,兩條大腿慘白如雪,這是我們最後別離的時刻。
  如果有下輩子,讓我們避開所有不潔,在十八歲那年開始相戀。
  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那時再見。
  葉子薇。
  這一年,我二十七歲。再過不久,就是而立之年。
  在社會上瞎混了四年,一事無成,公司裏的職位上不上,下不下,工資已經是一年沒有加。想跳槽沒下家,先辭了又不敢。
  車是二手普桑,房貸還有二十多年要還,搞不好樓市一崩盤,我就成了負資產。
  外貌大叔,智商正太,人品鬼畜。上班時西裝革履,回到家,穿著大褲衩就敢下樓買啤酒。星期天到華強北去,我這樣的男人,一撈一大把。
  感情方麵,剛剛經曆了一場有始無終。後患無窮的戀愛。前女友緊抓不放,死纏爛打,一天十幾條短信,還試過從廣州跑下來,煲好了湯,放在我家門口。我怕自己心軟,吃 了回頭草,害死兩個人,隻好換掉手機號碼,暫時搬到朋友家裏去住。
  劉行長,小川,我朋友。他哥回老家調養去了,客房空著。小兩口準備要孩子了,明年生個小牛,要給小兔補身體。所以他每天下午提前下班,回家係上圍裙,抄起菜刀,做 飯。我沾光不少,每天下班回去,就趕上吃他的營養大餐。
  有一次吃飯時,小川笑著說,雲來,你要躲到什麽時候?再往下去,要交夥食費了。
  小兔皺眉說,真搞不懂你,子薇那麽好,你就不考慮跟她複合?
  我吞下一口飯,想起一首老歌,陳明真,《變心的翅膀》。
  我故作正經地唱,難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說什麽癡情的腳步追不上,變形的金剛……
  小兔捧腹大笑,小川無奈地搖頭。
  好了,這就是我二十七歲那年的基本情況。活著沒有盼頭,想死更沒有理由。曾經的理想都見鬼去了,每一天都過得像行屍走肉。唯一引起我關注的。隻是那一台手提電腦。
  或者說,是手提電腦裏的郵箱。
  我每天都寫信給她,告訴她我的近況,告訴她我換了新的手機號碼。告訴她,我有多想她。我喜歡她的粗野,她的酒品,她說三字經時的口型。當然了,我最喜歡的,是她的 坦誠。
  我每天都在等她回信,十天過去了,什麽消息都沒有。
  星期六晚,我們一起出去吃飯,與會人員有小川伉儷,南哥伉儷,我和我自己。
  老板親自來給我們寫單,眉開眼笑的問,今晚喝點什麽酒?
  南哥從桌底下提起一個瓶子,大咧咧道,我們自己帶了,你看還行吧?茅台特供。
  我們一人點了一個菜,老板正在寫單,小張老丶師問,我說雲來,你那校花老婆,咋這星期沒來?
  小兔剛要開口,小川搶著說,張老丶師,快期末考了吧?
  小張老丶師好笑道,哪有那麽快?
  菜陸續上來了,南哥這酒說不上是不是真茅台,但喝起來又挺順的。小川肩負造人的重任,不能喝酒,我今天蹭他的車,所以跟南哥放開了幹。
  大半瓶下去,南哥招架不住,大著舌頭問道,你小子今天是怎麽了,我出酒,你出命啊?
  我給自己又滿了一杯,掂了一下酒瓶,回頭大喊,老板,拿四瓶老金威!
  
小川在我身邊輕聲說道,雲來,心情不好容易醉,別喝太多。
  大排檔裏燈光晃眼,人聲嘈雜,這麽多的飲食男女,人間煙火。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來,環顧四周,仰起頭來一飲而盡,這一天的記憶,也就到此為止,
  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光大亮,我坐起身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宿醉帶來的是頭疼,我摸摸後腦勺想了許久,才想起來,哦,這是在小川家的客房裏。
  再看看身上,穿著幹淨鬆軟的睡衣,隻能是小川幫我換上的,我這人酒品出了名的爛,不醉則以,一嘴驚人。昨天晚上。我一定是上吐下瀉,唱歌跳舞,隻希望沒有對誰破口大罵 ,那就算菩薩保佑了。
  我狠狠的揉了幾下太陽穴,下了床,到客廳去到了一杯水,房子裏空蕩蕩的,小川跟他老婆不知道去哪了。
  陽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灰塵在幾道光線間上下飛揚,我抬頭看著牆上的掛鍾。這是個寂靜的下午。
  喝完水,我又在冰箱裏找了些材料,給自己煮了個雞蛋麵,端著碗進房間,一邊吸溜麵條,一遍打開手提電腦,腦子都不用指揮,鼠標鍵盤就像是全自動的,嗖嗖嗖,登陸了郵箱 。
  收件箱(3),點擊
  MSYJGFDO,網絡推廣方案
  KYQAKJTK,專利“節能減排站立小便廁所”誠征合作專利號。。。。。
  CAT,嗨!~~
  我心頭一震,趕忙把碗放在桌上,點擊進去,裏麵卻隻有一句話:
  十二月十六號,早上九點,北京婦產醫院,大門口,不見就散
  心髒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狂跳,全身血液湧向大腦,一時間頭昏目眩,我大吸了幾口氣,穩定情緒,揉揉眼睛再看,發件人千真萬確就是CAT
  我把這封信反反複複看了幾遍,揣摩她的意思,十二月十六號,也就是
  後天早上九點,婦產醫院。。。。。。
  孩子,孩子還在,奇跡,無論是當初的孕育,還是曾被醫生定位不可能的存活,都是活生生的奇跡,或許,地球上的生命,原來就是奇跡本身。
  幾乎是在一瞬間。我明白了CAT要說的一切,希望,失望,絕望,驚喜,然後是懷疑,最後要靠緣分和我的誠意,來決定兩個人的命運。
  那麽,我就證明給她看。我一定要在醫院門口,把CAT截留下來,不讓她把孩子打掉。孩子能存活到現在,對她來說是個奇跡,賭窩而言是一次終極的救贖,
  機票,現在就在網上訂機票,城市,從深圳到北京。方式,還是單程吧,日期,十二月十五號,星期一,理它還能打多少折。全價我也要去,日,我網上銀行的密碼是多少?
  星期一早上,我悻悻地從老總辦公室裏退出來,沒掌握好力度,房門砰一聲巨響。
  她的更年期一定是提前來了,我剛開口說請假,她便七竅生煙,三屍神暴跳。你不是上星期才請了四天假嗎?怎麽這個星期剛上一天,又要請事假?你們部門的進度都脫了多久? 小鄧你是老員工了,要給新同事做好榜樣啊,機票訂好了,今晚的?別跟我來先斬後奏這套,不行,不批,不可能。
  總而言之,明天想要不來公司,除非不幹了吧。
  如今我坐在辦公桌前,火氣衝天,又不知如何是好。操蛋。把老子惹惱了,幹脆辭職算了,可是這樣的話,年終獎怎麽辦?還有萬一,萬一隻是CAT的一個惡作劇?要是工作丟了, 她可不會包養我。。。。。
  正在我焦慮不安的時候,忽然間手機響了,這個鍾點,又是證券公司的服務短信,我懶洋洋的掏出來一看,卻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許樂。
  短信的內容,隻有四個字
  小璐走了。
  。。。。。............
  我眼前發黑,大腦一片空白,何小璐,她死了。
  雖然我早就知道,這是無法抗拒的事,雖然我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但在最終結果終於到來的時,我仍然是無法接受。我怎麽接受?我不可能接受。
  這一個二十七歲的生命。我生命裏的第一個女人,就這樣,死了。躺在冷冰冰的櫃子裏,再也不能呼吸這世界上的空氣,我再也不能和她說上一句話。而她的身體曾經在我的懷裏 ,那樣熾熱,年輕。她的身體裏,還有過我的骨肉。
  我抬起右手,遮在眼睛上,昨天下午訂機票的時候,我還想著去了北京,還能順便看望一下她,帶著北京沒有的東西。誰能料到今生今世陰陽兩隔。
  彼岸花,忘川河。奈何橋上那一碗孟婆湯,她最不喜歡喝苦的東西了。
  手機短信又響了起來,仍然是許樂,他在裏麵說,遺體將在近日火化,想看她最後一眼的親友,請盡快趕往北京,來之前請與我聯係。
  我右手死死地握緊手機,下意思的,一遍又一遍看這條短信,我能想象得出,他打出這些字的時候,忍受著多麽巨大的痛苦。
  想看她最後一麵的親友們,請盡快趕往北京。。。。。。
  我福摸著手腕上的佛珠,又倒吸了一口冷氣。
  盡快,趕往北京。
  這不是巧合,這是何小璐給我的最後啟示,關於生死,關於人生道路的選擇。
  我再一次走進老總辦公室,在老板麵前坐下,她換了衣服嘴臉,笑眯眯道,又是你啊小鄧,我先聲明,請假就別談了。
  我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同樣笑著說,您放心,我是想問一下,今年的年終獎有多少?
  老板沉吟到,具體多少。要到年底了,讓財務黃姐算了才知道,不過你也清楚地,今年金融危機,我們公司能撐下來就不錯了,。效益嘛,肯定沒沒有去年好,年終獎也會受影響 ,說道底,公司使我們大家的,遇到難關,要同舟共濟嘛。。。。。。
  我依然保持這笑容,再一次問,大概有多少呢?
  老板有點不高興了,敲著桌子說,你的啊,三萬,三萬左右吧,你問這個幹嘛?
  我沉著的點了一下頭,伸出手指,一本正經的算起來,一邊念念有詞道,就當三萬塊吧。一盒傑士邦是十塊,三片裝。那三萬塊就可以買三萬,三千,九千片、、、、、、
  我抬起頭來,春光明媚的笑道,九千個橡皮套,夠您用到絕經了吧?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拍桌子,怒道,小鄧,你在說什麽?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不疾不徐的解釋說,為了感謝您這麽多年來的照顧,這三萬年終獎,我就不要了,折合成九千個套套送給你您,以示感謝。
  我練筆伸直,舒展了一下筋骨,拉長聲音說。您給我聽好了。。。。。
  我打了個響指,小人得誌,揚眉吐氣道,老子不幹了。
  回到部門辦公室,不去理會同事們的唧唧喳喳。簡單交接了一下,又把新的手機號碼留給他們,有什麽事盡管問我。
  愛穿黑絲的女實習生問,鄧哥,走的那麽急,去哪?
  我一本正經的道,天竺。
  又有人起哄道,辭職請吃飯。。
  我打哈哈說,行啊。等我取回真經再說。
  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挨到中午下班,最後一次蹭到打卡機前,我手裏捧著一個紙箱。同事們的眼光五顏六色,說的話更是豐富多彩,我一概置之不理,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 看不穿,呀,看不穿。
  別了,浪費我幾年青春,你這個爛公司。
  從公司出來,我在樓下的茶餐廳,一個人吃了頓告別大餐,午飯後,我先去了一趟小川家,拿幾件隨身物品,然後才回自己的住處。
  我把紙箱放在門口,一邊掏鑰匙,一邊疑神疑鬼的四處張望,當然沒有人藏在暗處,呃,我有點被害妄想症了。
  一隻腳剛剛踏進房門,我卻差點被滑了個四仰八叉,低頭一看,地板上躺著兩個信封,應該是從門縫下塞進來的,我撿起其中的一封,抽出信紙,
  展開,果然是葉子薇寫的,
  我匆匆看了開頭幾句,然後便放下了,她的字很秀美,他的話很淒美,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會心軟吧。
  課如今,對我來說,他已經過去了,她不值得,我的柔軟,衝動和熱情,要獻給另外的女人,一個值得我這樣做的女人。
  男人們出門的行李很簡單,就一個背包,刮胡刀,充電器,小說月報,幾件換洗衣服,再加一件小外套,錢帶夠了就行了,
  幾個小時之後,我坐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這一輛飛機,之前也從CAT的樓頂上飛過吧?如今我要乘著它,到偉大祖國的首都,去看第一個女人的最後一眼,再去尋找我的最後一個 女人,和她一起,共度餘下的漫長人生。
  北京歡迎你。
  出機艙的門的時候,我緊了緊領口,深圳市沒有秋天的城市,北京有。
  老許接到我的電話,並沒有太過驚訝,或許是因為何小璐跟他說了什麽,或許是因為她什麽都沒有說。
  我從機場打車去黑山扈,解丶放軍三零九醫院,一路上,車窗倒映著流光溢彩。
  出租車後座上,我昏昏欲睡,猛然驚醒的時候,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這裏舉辦過一場國際盛會,還留下許多大張旗鼓,喜氣洋洋的痕跡,然而,在每一個燈火輝煌的大城市, 都有你看不見的傷感。
  最後,在真正巨大的傷感麵前,文字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告別的場麵讓人心碎,如同何小璐緊閉的眼睛,瘦的隻剩下骨頭的臉,她的嘴巴再也不會說話,她不能笑也不能哭,她的眼睛,再也不會彎的像月牙兒。
  到了二十幾歲,我想大家都經曆過生死離別,親人,摯友,音容笑貌,此生不見,這一種終極的悲痛和無奈,經曆過的人,才有所體會,急事是一隻養了幾年的寵物狗,離開我們 的時候,也可以讓人整夜的,輾轉難眠,勉強入睡,也會夢見它水汪汪的大眼睛,毛茸茸的尾巴。
  更何況是人。她隻有二十七歲,家中獨女,公司裏的好同事,丈夫最愛的老婆。
  希望你在天堂裏,過得很好。偶爾從雲層的縫隙裏,俯視我們這些地上的人,像一大群螞蟻,忙忙碌碌,蠅營狗苟。
  我陪著老許,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七點。兩個男人,最初和最後的,在清冷的空氣裏,長久無語。
  離開的時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了句,節哀順變。
  在醫院的大門口,天色剛蒙蒙亮,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有些人卻永遠地死了。我站在路旁一邊等車,一邊冷得跺腳。呼氣的時候,有白霧呈現。
  終於來了一輛出租車,我鑽了上去說,師傅,到北京婦幼醫院。
  這司機長得一臉福相,像電視劇裏的貧嘴張大民。我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好咧。
  車輪開始轉動,我坐在其上,從一個醫院趕往另一個醫院,從死亡走向新生命。
  朝陽正在從東邊升起,溫暖著地上所有的花。
  後來我就睡著了,再後來,太陽照得我臉上發癢。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窗外,我正置身於一個無邊無際的停車場。無數的倒車鏡,反射出奇形怪狀的光斑,晃得人睜不開眼 。
  我皺著眉頭,問前麵的出租車司機,師傅,這是怎麽了?
  張大民側過臉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咧嘴道,嘿,還能怎麽樣?塞車唄。 我拿出手機來看,已經過了八點,於是心急道,到婦幼醫院還要多久?
  他說,不塞的話,半個多小時,現在哪,還真說不準。
  張大民回過頭來問,笑嘻嘻地問,怎麽樣,媳婦快生了吧?
  我苦笑道,算是吧。
  他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嘮嘮叨叨地說,不是我說您,真該早點出門。咱這北京城,就是一個塞字。您看,現在是上班高峰期,前麵不知道出了啥幺蛾子,指不定要塞到幾點 呢……
  我心煩意亂,打斷道,師傅,九點鍾前能到嗎?
  張大民咂舌道,我看哪,懸!
  我著急說,師傅,能不能幫忙想辦法?我九點前一定得到那兒,人命關天呀。
  他跟我一起著急,拍著腦袋,突然大聲說,啊,有了!您看哪,前麵那有個地鐵站,您下了車,跑過去搭地鐵,興許能趕得上……
  我來不及多想,馬上點頭道,行,就照您說的辦。
  張大民一遍往右慢慢變線,一邊安慰道,別著急,早去晚去都是您的種。
  出租車靠了邊,我付了錢背上包,急匆匆推開門走人。後麵追來張大民的高聲呼喊,嘿,祝您生個大胖小子!
  地鐵站裏人潮洶湧,都是上班族,天子腳下的芸芸眾生。我多年沒有搭過地鐵,不禁有些暈場。在售票機前排了好久的隊,終於輪到時,又不知該買去哪個站。幸好後麵有個阿姨 熱心指點,這才算買對了車票。
  好不容易擠上了車,早沒了座位,角落裏有個落腳的地方,我擠過去站好。
  時間越來越少,站點還那麽多,我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焦慮感從腳底慢慢升起,蔓延到了膀胱。到底,我能不能準時到達?這一次,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裏,最重要的一次約會 ,如果錯過了,會變成最嚴重的一次遲到。
  那一個小小的胎兒,能在Cat貧瘠的土地裏,紮根了三個多月,這本來就是一個奇跡。它一定很渴望活下來,降臨人世,去看一眼這大千世界,去領會生命的無奈和寬廣。
  到了現在,這個奇跡能不能延續,就決定於這最後的三十分鍾。
  地鐵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叮咚,喇叭裏又報了一次站,我焦急地看著站點示意圖,在心裏默默數著時間。正在這時,我左邊的車廂裏,喧鬧聲小了一些,兩個高亢的男聲傳了過 來,唱著我聽不懂的歌詞。
  我轉頭看去,卻是兩個賣唱的小夥子,長得都挺寒磣的。前麵這位,留著鬆獅一樣的發型,挎一個土黃的單肩包;後麵的那一個被擋住了,影影綽綽的,似乎背著一把吉他。
  他們的音挺高的,唱的歌我從沒聽過,有可能是原創。但是對於現在的我,這樣的歌聲,隻能起到催尿的作用。
  他們一路向我這邊走來,一邊唱歌,一邊接過乘客手裏的小鈔。一曲終了,前麵的這位開口道,謝謝,下麵由我們哥倆,為大家帶來一首經典老歌,希望大家喜歡,《夢醒時分》 。
  我心裏一顫,吉他一聲弦響,他們卻已經唱了起來。比原唱高了好幾個調,估計是迪克牛仔的版本。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中滿是悔恨。
  我心亂如麻,掏出手機又看了一邊。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
  他們朝我越走越近,歌聲已經從高亢,變成了淒厲。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突然間,地鐵毫無預兆地刹車,發出摩擦軌道的刺耳聲響。燈光閃了幾下,然後便集體熄滅掉。與此同時,車廂裏炸開了鍋,人們怨氣衝天,高聲咒罵。
  我的心跳,就好像遊樂園裏的跳樓機,在最高的那個地方停止,然後便被巨大的力氣扯住,驟然下沉!
  下沉。
  下沉。
  像一個無底的深淵,下沉。
  我在黑暗深處深處雙手,卻徒勞無功,抓不住一縷空氣。然後再看不見的某個角落,吉他遲疑了幾秒,又重新響起。
  弦動心驚,歌聲刺耳。
  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永遠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刷的一聲,車廂裏的燈大放光芒,廣播也響了起來;在這一刻,我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卻看透了自己的未來。地鐵故障了,我不可能趕上Cat的約會,打錯一定要鑄成。我重蹈覆轍 ,這一生餘下的時間,都將活在悔恨裏。
  熱淚從指縫裏溢出,燙傷了我的靈魂,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
  時間仿佛就此凝固,人生鼎沸,混亂不堪的車廂裏,我彎下身子,痛苦地哭出聲來。原來,世界上根本沒有奇跡,也沒有所謂的救贖。你年輕時犯下的錯,永遠要一犯再犯。
  然後,我們用餘下有限的生命,去活在無限的悔恨裏。
  ……
  大老爺門兒的,哭啥?
  有人戳了戳我的肩膀,遞過來一張什麽,輕聲說,難看得要死,給,擦擦。
  我用衣袖擦一把鼻涕眼淚,勉強止住哭泣,轉過頭去說,謝……謝。
  淚眼模糊,光影閃動。她穿著件工裝褲,臉上笑得不三不四,像個女流氓。
  Cat!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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