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母親
代序
這是一個有關諾言和等待的故事。寫這個故事源於和朋友的一個賭注,今年三月,很偶然在網上碰到我的美國朋友羅特,此前他並不知道我在寫小說,得知我一夜之間成為"作家"後,吃驚得哇哇大叫,而看過網上發布的作品,他連說幾個"不相信",然後跟我打賭,有本事你編個意大利的小說出來,我就服你。我當即誇下海口,不就是編個小說嘛,有啥稀奇的,不信你等著瞧。
再說我的這位美國朋友很喜歡旅遊,經常世界各地飛,而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也最喜歡的國家就是意大利,他在他的MSN空間上發了很多意大利的照片,佛羅倫薩、羅馬、威尼斯,在他的鏡頭下格外的飽滿有意境,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巧的是,因為《如果可以這樣愛》的關係,我擁有很多的海外讀者,經常收到讀者的傾訴,跟我談他們在海外的經曆以及聽到的各種離奇的故事,其中有一個加拿大的讀者給我講了一個等待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她親身的經曆),她說她的一個朋友,真是很不幸,跟一個男人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有個七年之約,可是就在離約定時間隻差兩個月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自殺身亡。真的好不幸……那封信很長,足足有十幾頁,我看後很久無法從這個故事中抽離,我問她,為什麽要約在歎息橋上呢?她說,在威尼斯的歎息橋,有個很美麗的傳說,傳說落日時分在這裏親吻的男女,可以天長地久。
幾乎是刹那間,我就決定寫下這個故事。
天意吧,我認為。
當時剛過春節,天氣很冷,而我剛在武漢買房子,要過去裝修,於是我收拾行李在新家附近租了套民宅,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開始了一次奇妙的文字旅行。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筆下的國家,那麽遙遠,隔著半個地球呢。寫到結局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處於極度亢奮狀態,沒有事先的構思,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個情節是什麽,完全是跟著感覺走。書中很多東西都是我切身體會,也有個人喜好,比如小說中提到的抑鬱症,我就有過體會,那種痛苦無法用語言形容,很自然被我帶到了小說中,男主人公祝希堯就是一個嚴重的抑鬱症患者,他最後的命運跟他的這個病症有著緊密關係。還比如,我喜歡紫色,小說的一開場,祝希堯跟女主人公冷翠邂逅時,她就穿著紫色的衣裙;我喜歡畫,就會在小說中寫到很多價值連城的名畫,整個故事就是圍繞著冷翠的姐姐失竊的那些畫展開;我喜歡法國的酒莊文化,就設置了讓冷翠在酒莊的葡萄園中漫步,還給她配上一個風趣幽默、智慧的老頭杜瓦。所以我經常跟讀者說,小說不一定是作者的親身經曆,但一定有作者個人的影子在裏麵。
在寫這篇序時,出版社發來好多封麵,讓我選,我一眼就看中一個信封樣式的封麵,褐色的牛皮紙,上麵蓋有異國郵戳,而郵票則是一張威尼斯歎息橋的照片。我佩服設計者對作品的理解(雖然未必會用那個),沒錯,這就是一部旅遊的小說,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城市中穿梭,留下的不僅僅是歎息橋上的一聲歎息。羅馬那個可以看得見落日的酒店房間、佛羅倫薩暮色下的山岡、威尼斯夜色迷離的水域、巴黎的神秘古堡、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花田,這些很多存在於人們想象中的東西,都會通過千尋的文字活生生地呈現在讀者的麵前。不光是看故事,還看風景,這就是我寫這部作品的初衷。
但這些都還不是這部作品的主題,雖然寫了幾部小說,但我總認為文學作品一定要帶給讀者一些思考,否則就是快餐,看過了就看過了,沒有任何意義。而通過這個故事我想要告訴讀者的是,當你擁有一份感情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要等愛情遺落之後才後悔莫及,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懂,可是真正遇上,很多人都會犯同樣的錯誤,以為可以等,再等……結果很多美好的愛情,就是在等待中逐漸枯萎凋零。花謝了,可以再開,而愛情一旦凋零就沒有盛開的可能了。
"這世上什麽都可以等待,唯有愛情不能"、"如果'對不起'有用,還要悔恨幹什麽",這些文中的原話一定可以讓讀者有所感觸的。
我自己也深有感觸,在完成這部作品時,恰驚聞我的母親罹患絕症,沒有人知道我心裏有多痛,母親年輕的時候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兒女們都長大了,各自成了家,原本可以好好享享清福了,命運卻給了她致命的一擊。這些日子,我總在夜深人靜時想起我過去待母親的種種,年少時任性叛逆,經常跟母親鬥嘴,惹她生氣,成年後又因為家庭和工作,對母親忽略至極,經常十天半個月難得回家一趟,連電話都很少打,那個時候我總覺得母親反正還健在,以後有時間了再好好孝順,殊不知親情如同愛情一樣,也是等不得的,一旦親人離去,再想彌補就隻能是遺憾。所以,這部作品中,又有更深的一層意義,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可以愛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愛,別最後留下遺憾。
稿子交到出版社的時候,我去看母親,可憐她正在做化療,不停地嘔吐,我流著淚跟母親說,"媽媽,我給你寫了部小說,就要出版了,你要快點好起來,這樣才可以看到我的這部小說寫得有多好……"母親說不出話,隻是流淚、點頭。一走出病房,我就在走廊上號啕大哭。現在,寫到這篇序的最後,我仍然抑製不住想哭。
而窗外,正是落日時分,我想到了小說中經常出現的落日場景,冷翠站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等待著愛人Jan的出現,她想親口告訴他,"我愛你"。
現在我也想通過文字告訴我的母親:"媽媽,我愛你!"
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千尋千尋007年11月21日於長沙
楔子 十年之約
我站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
一邊是宮殿,一邊是牢房。
舉目看時,許多建築物忽地從河中升起,
仿佛魔術師揮動魔杖後出現的奇跡。
千年的歲月用陰暗的翅膀將我圍抱,
垂死的榮譽還在向著久遠的過去微笑,
記得當年多少個番邦遠遠地仰望,
插翅雄師之國的許多大理石的高房:
威尼斯莊嚴地坐鎮在一百個島上。
這是英國詩人拜倫寫的一首有關威尼斯歎息橋的詩,冷翠是在飛機上的旅遊畫冊上看到這首詩的。畫冊上介紹說,這座橋建於1603年,橋的兩端連接著總督府和威尼斯監獄,是古代由法院向監獄押送死囚的必經之路。當犯人在總督府接受審判之後,重罪犯被帶到地牢中,可能就此永別人世,在經過這座密不透氣的橋時,隻能透過小窗看看藍天,不由自主地發出歎息之聲,再向前走便要告別世間的一切了。歎息橋由此得名。
畫冊上的圖片很小,就是一座短短的廊橋而已,架在水巷上毫不起眼。冷翠有些失望,或許是圖片沒有拍出真實效果吧。但無論如何,她對這座橋是充滿向往的,對於相戀的人來說,再普通的橋一旦被賦予某種特定的意義,也會變得不普通。
讓冷翠對這座橋產生向往的是姐姐的一本《羅馬日記》,這本日記是在姐姐的舊宅中找到的。冷翠的姐姐碧昂,一個曾風靡法國的芭蕾明星,已於幾個月前在古城羅馬去世,年僅二十九歲。
一個月前,冷翠以姐姐遺產的繼承人身份來到意大利,這才驚訝地發現,姐姐全部的遺產就是一棟破敗不堪的舊宅,位於佛羅倫薩一個風景如畫的山丘上。雖然是建在異國的佛羅倫薩,但很有中式的味道,前後均帶花園,前麵的院子裏有假山、水池、涼亭,後麵的花園有秋千,花草也種了不少,最讓冷翠心儀的是秋千邊上種著的好幾棵玉蘭樹,因為不是春天,看不到潔白的玉蘭花盛開,冷翠頗有些遺憾。而透過圍牆,可以看到各色野花爬滿草坡,美麗的山岡下是紅白相間的城區,紅的是瓦,白的是牆,寧靜的阿爾諾河蜿蜒穿過城區,將這座以文藝複興聞名於世的城市一分為二,河邊最搶眼的建築就是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紅色圓頂,陽光下竟似一顆華美的寶石,閃爍著舉世無雙的光芒,有風的時候,隱約還能聽到教堂古老的鍾聲自山腳下傳來。
因為宅子長時間沒住人,裏麵布滿厚厚的塵埃和蛛網,偶爾,黑暗的角落裏還會蹦出一兩隻肥碩的耗子,迅速地穿過房間跳到窗外,冷翠想,姐姐生前肯定很少過來住,那些耗子根本就不懼人。其實房子裏的家具看得出來都不是什麽低檔貨,有檀木的太師椅,也有華貴的皮沙發,擺設中則多為花瓶瓷器,因為長時間沒人擦拭,灰蒙蒙的,看不到光澤。
冷翠花了好幾天時間來打掃這屋子。
首先收拾的就是姐姐的房間,在二樓拐角處,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有複古的風格,粉色的牆紙,白色的窗簾,歐式的梳妝台擺在靠窗的角落,豎著四根圓柱的公主床看上去像古董,柱子上纏繞著的紗幔布滿灰塵,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最吸引冷翠的莫過於整整一麵牆的衣櫃,打開櫃門,好多衣服啊,款式雖說有些過時了,但麵料好似都不普通,而且大多是少女裝。所以冷翠判斷,衣服都是姐姐少女時代穿過的,或者是稍稍年輕的時候穿過的。她撫摸著那些衣服,聞著櫃子裏若有若無的馨香,感覺像是在跟姐姐做近距離的接觸。
姐姐的日記是在書桌裏發現的。日記藏得很深,在書桌最裏邊的抽屜裏,用一個首飾盒裝著的。不止一本,厚薄不同,共有四本。從最早的日期來看,應該是姐姐十五歲的時候開始記的。頭兩本大多是記錄她在巴黎舞蹈學校學芭蕾的生活點滴,似乎很痛苦,把學院裏的老師形容得跟個巫婆似的,而且學院的生活非常單調枯燥,管理極其嚴格,姐姐顯然是不快樂的。後麵兩本記錄的是十八歲以後的事了,隨便翻開一頁,冷翠格外認真地看了起來--993年4月8日 星期四 羅馬落日酒店
我這一生的幸福都毀在一個女人的手裏。
當然,她可能不這麽認為。她會覺得是她給了我衣食無憂的生活,讓我從小躋身上流社會,步入輝煌的藝術殿堂,是她塑造了我。沒錯,是她塑造了我,也是她毀滅了我,她在我身上所有的付出,不,確切地說是投入,都隻不過是為了後來她能在我身上獲取更多的回報。當她在我身上再也索取不了她想要的時候,她就一腳把我踢開,像踢一條狗一樣地踢開,對她來說,我就是她蓄意養著的一條給她獲取財富的狗。
非常不幸,這個貪婪惡毒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其實也不是我親生的母親,我的生母在中國,是她的姐姐。這個秘密是在我九歲的時候偶然從她的信件中發現的,後來她也親口承認,我是她姐姐也就是我姨媽的孩子,出生不到二十天就被她帶到了意大利佛羅倫薩。至於為什麽把我帶出國,她沒有細說。但我後來一直設想,如果我沒有被我那個狠心的姨媽,也就是我的生母拋棄,也許我會在中國過著很平靜的生活,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活得沒有一點自尊,經曆著血淚縱橫的悲慘人生。我恨那個拋棄我的女人,但越恨卻越想念,沒有見過麵,完全靠想象勾勒著她模糊的形象。而且母親還透露過,我的生母在拋棄我後又結了婚,並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兒,也就是說,在遙遠的中國我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這更讓我陷入長久的想象中不能自拔,妹妹,我有個妹妹,她長什麽樣呢?也跟我一樣每天都學芭蕾,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嗎?
我不止一次跟母親打聽妹妹的情況,但是母親很嚴厲地斥責我說:"你跟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現在是在外國,上流社會,而她……"
後麵的話母親沒有說出來,表情透著尖酸和輕蔑,我卻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太明白了,母親一生都在致力於融入所謂的高貴的上流社會。而且她也做到了,她覺得我國內那個妹妹根本就是個下等人,不配跟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可惡的母親!
但是有什麽辦法,母親就是這樣一個極度虛榮和冷酷的人。就我所知道的,在爸爸之前,她還結過一次婚,是在國內結的,據說是個老頭,到意大利沒兩年就把人家踢了,嫁給了爸爸。當然,我的這個當醫生的爸爸也不是親生爸爸,但是我愛他,他也愛我,這個世上除了Jan,隻有他那麽愛過我。
從小,爸爸就寵我,每當媽媽逼我學琴,逼我跳舞,逼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情時,總是爸爸出麵幫我說話,求情。媽媽很在意爸爸的態度,所以有爸爸的時候,我多半是輕鬆快活的。在我有限的童年記憶中,爸爸永遠是那麽的溫和,對他的病人是如此,對他的寶貝女兒也是,每天下班回家,他人都還沒進來,就在院子裏喊著我的乳名:"小葵,寶貝,爹地回來啦!"後來我才知道,爸爸在跟媽媽結婚前有過一次婚姻,而且也有一個女兒,但是很不幸,他的妻子和女兒在一次飛機失事中雙雙遇難,在其後的近十年裏,他沒有再娶,直到認識我的母親。而據他自己說,他一方麵是被母親的美貌吸引,一方麵卻是對當時不到兩歲的我心生憐憫,想必是我的小模樣讓他想起了他去世多年的女兒。他將對亡女的愛和思念毫無保留地轉移到了我身上,十幾年了,我常常在夢中聽到爸爸深情的呼喚,"小葵,小葵……"我在夢中應著,醒來卻是淚流滿麵,瞪著空空的天花板再也無法入眠,然後才意識到,爸爸不在身邊。
是的,爸爸已經離開了我,在我十一歲那年,當了一輩子醫生的爸爸卻救不了自己,去了上帝那裏,是心髒病突發,在給別人做手術時死在手術台上的。爸爸死後,媽媽的生活並沒有多大改變,還是一天到晚梳妝打扮,瘋狂購物,用爸爸的信用卡在各種奢侈店裏簽單。爸爸活著時如此,死後她更是變本加厲,很快就將爸爸多年的積蓄揮霍一空。爸爸隻是個醫生,不是富豪,財富是有限的。而連神都不能寬容的是,爸爸的妻子,我所謂的母親在爸爸去世後的第二個月就開始出入高級Party,為的是結識新的有錢男人供她揮霍,那時候,每天很晚,她總是被不同的男人送回家,有時候,那些男人在把她送回來後,會自行離開,有時候會留在媽媽的房間裏過夜。那個房間,曾經也是爸爸的房間,她跟那些男人在爸爸的床上弄出我非常厭惡的聲音,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非常的厭惡!我可憐的爸爸,如果天堂有眼,他不知道會有多難過。因為爸爸生前是很愛媽媽的,對媽媽從來就是有求必應,滿足她的一切有理和無理的要求。我常常在想,即便國內的生母拋棄了我,但如果爸爸不是那麽早去世,如果上帝給我多一點點的憐憫,我後來的人生或許也不會遭遇那麽多的不幸,而這些不幸全是我的媽媽一手造成的。
現在,我是在羅馬記錄這篇日記。這個日記本還是爸爸去世的那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直舍不得用。這些年,我過得很糟糕,混亂麻痹的生活讓我根本提不起心情寫日記,但是今天,我忽然有了想寫的衝動了,今天,哦,感謝上帝,對於我來說是個奇遇!
先說說我怎麽來羅馬的吧,從法國逃回來的!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突然焦灼地想要回來,推掉數個重要演出,就這麽跑回來,我幾乎可以想象到母親冷酷的臉和聲色俱厲的訓斥。但這次我不管了,我已厭倦巴黎浮華糜爛而麻木的生活。雖然我現在也才隻有十八歲,可過早的舞台生涯早已扼殺了我的天真,臉上終年堆積的脂粉常常讓我認不出自己原來的麵目,所以我對生活已經有了足夠清醒的認識,我不再那麽單純而好幻想,我隻是個被人操控的木偶,至少這次來羅馬之前,我沒有奢望不期而遇的羅曼史,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彌天大謊,我已不再指望什麽。
傍晚,一個人獨自漫步在羅馬街頭,我的情緒空前低落,來羅馬這麽多次,我還是覺得自己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在所有的人中,隻有我是孤獨的。這種感覺讓我尤顯傷感,但原本沉寂的心卻又有些莫名的躁動,非常奇怪,忐忑不安,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心潮起伏的感覺了,難道今晚會發生點什麽?我不由加快了腳步。
我穿過羅馬最擁擠的一條小街,街道兩邊密布著食品店和咖啡廳,還有一座造型奇特的中世紀風格的小教堂。在小街的盡頭,我走上石階,轉向另一條路,想繞回自己所住的酒店。路的盡頭,暮色中隱約可見納佛那廣場,遠處傳來"嗒嗒"的腳步聲,路的那一端走來一名男子。
他越走越近。我發現他的穿著非常簡單隨意,雙手插在褲袋裏很悠閑地走著,腳步穩健,姿態優雅。而暮色中,他臉上仿佛蒙了一層霧,看不清楚,仿佛他是來自某個古老的中世紀,穿著現代人的服裝,卻透著古典神秘的氣息。
擦肩而過時,我本打算把頭別過一邊。傷感的矜持讓我不相信這個城市有任何的羅曼史。但在轉過頭之前,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他的臉一眼。隻一眼。我不由呆住了。我緊緊地盯著他那張夢幻一般模糊而又真切的臉,忽然就明白,為何今晚我會有那種莫名的忐忑和不安。
冥冥之中神的安排吧,我這樣想。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而他卻衝我微笑,目光閃閃的,很友善地用英文跟我打招呼:
"Hi,很高興可以在這裏遇到你,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是住在前麵的落日酒店,我見過你。"
我更不好意思起來,根本不知道怎麽開口跟他說話。
"你從外麵回酒店的嗎?旅行還愉快吧?"他繼續微笑著跟我搭話。
"嗯,還行。"我點頭,盡可能地讓心緒平靜。
不可否認,他是有些熱情的,但並不是那種刻意的殷勤,隨便的幾句問候語,就顯出他灑脫中特有的淡定,我也漸漸放鬆下來,並沒有跟往常一樣,遇著主動搭訕的男人就擺出傲慢矜持的麵孔,我並不拒絕他有意地拉近距離。我們邊走邊聊,他原本是從酒店出來的,現在卻又跟著我回酒店了。在他的建議下,我們在廣場邊的一家餐廳共進晚餐。那家餐廳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明天的明天。氣氛真是很好,侍應生們穿梭不停。晚餐也很豐盛,油蝦、火雞、牛排、餡餅、水果……還有杜鬆子酒。
我們很輕鬆地就找到了共同的話題。這裏是羅馬啊,奧黛麗·赫本演繹過公主的浪漫,而這浪漫仿佛還在空氣中彌漫,我們自是有不少的談資。其間,侍應生端上來加冰的葡萄酒。他微笑著舉杯向我致意。我們輕輕碰杯。
也許就是因為這酒的作用,我才可能會與一個陌生男子有這麽好的談興。但我是不相信浪漫的,我知道如果要不發生什麽,最好現在告辭。我站起身來,感謝他的款待,正要婉轉地提出離開的套話。他忽然打斷我,先是輕輕一笑,然後是很憂傷的表情,我聽見他說:
"我注意你有兩三天了,一直見你鬱鬱寡歡地進出酒店,好幾次都想跟你打招呼,可又怕招來你的反感。你這麽年輕,理應是活潑熱烈的,為何要讓自己這麽憂鬱呢?雖然一個小時前才認識,換了我也會猜疑,但你知不知道,你笑的樣子真是很好看,比奧黛麗·赫本還好看,能笑著,為什麽不笑呢?"
"你也喜歡那部電影?"
"當然,來這兒的人很多都是慕電影之名而來。"
"沒錯,很多人都期望有電影中那樣美麗的邂逅。"
"你呢,也期望嗎?"他這麽問我,真是很直接。我一時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了。他見我沉默,豁達地笑了起來:"坦率地說,我雖然並不了解你,但你身上有一種莫名的氣息吸引我,前天在酒店大廳我一眼就感覺到你的特別,請相信,這不是恭維。我下午在大廳坐了很久都不見你回酒店,忽然有些擔心,一是擔心你是不是已經退房離開了酒店,二是擔心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麵轉,會遇到什麽危險。說來好笑,我連認都不認識你就莫名其妙地擔心,於是連晚飯也沒心思吃就出來碰運氣,希望運氣好的話可以在路上遇見你,沒想到,果真讓我碰到了……跟你說話真是很愉快,別問為什麽,就是感覺很親切,感覺我們應該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嗯,如果方便的話,待會你能……再陪我喝杯咖啡嗎?"
哦,上帝,我怎麽能拒絕呢?我不相信浪漫,是因為我多年以來一直渴望浪漫,而生活總是無情地嘲笑我。今天的邂逅是我多年來的夢想。雖然我對羅馬充滿戒心,但如果此時我就這樣走開,那麽我會遺憾一生。因為這男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吸引我,我信任他。生活總應有美麗的時候,生活又怎會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呢?
於是我答應了他的邀請,晚餐後跟他一起在路邊店喝了咖啡,聊到很晚。我們的話題已經涉及彼此深層次的生活,從言談中得知,他住在佛羅倫薩,是從中國移民過來的,果真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這個男人的敏感真是讓人歎服。他說他十幾年前就過來了,在這邊讀完大學,目前在威尼斯一家製片公司任職。原來他是拍電影的,這真是讓我很意外!因為我很喜歡電影。
太欣喜了,沒有辦法能形容這種欣喜。
而我最欣喜的是,我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Jan!
我們相約第二天去聖天使堡,因為他說他們公司有部新投資的電影要在那裏選景。然後我們互道晚安,這才各自回酒店房間。他就住我樓上。現在,離整個過程已經過去數小時,而我還在激動中,我知道再這樣遐想下去,我會自己投入網中。我忽然想,莫非我如此急切地從巴黎趕過來,就是為了跟他相遇?若果真如此,那麽仁慈的上帝,我不會再懷疑你的仁慈了,雖然過去經曆著種種生活的苦痛,從在舞台上嶄露頭角開始就一直過得身不由己,但是現在,我是幸福的,激動的,感謝生活給了我一線值得希冀的光芒。但願這光芒,可以照進我死水一般沉寂的生活和現實。
……
冷翠捧著那本日記,震驚得無法言語,可憐的姐姐,風光背後竟是如此慘淡的人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遇到了自己一生摯愛的男人Jan。通過後麵的日記,冷翠進一步知道,隻要有假期,姐姐就會和Jan去羅馬那家酒店約會,而且總住同一個房間,那個房間可以看到羅馬的落日,非常迷人。但是兩人的戀情很快被嗅覺靈敏的養母發覺,母女倆開始了漫漫無期的交鋒。因為Jan當時隻是電影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在唯錢是尊的養母眼裏,Jan配不上女兒。養母使出一切手段來阻止兩人交往,甚至當著他朋友的麵侮辱Jan,這使得本來就惡化的母女關係徹底崩潰。
然後發生什麽?
非常奇怪,後麵的日記被撕掉了一大摞。
冷翠仔細翻看日記,確實是被撕掉的,根據撕掉後的日記記錄看,這中間有近兩年的時間是空白。這兩年發生了什麽,冷翠無從得知。但撕掉前的最後一篇日記顯示,姐姐跟Jan好像經曆了什麽可怕的事,已經走到了頭,兩人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威尼斯的一座橋上,日記中有一段很傷心的記錄:
--Jan,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這段感情。
--你不是沒有保護好,你是褻瀆了我們的愛情。
--我知道,所以我自己把自己打入了地獄。可是Jan,就是在地獄,我還是解脫不了,我愛你,從來沒有想要放棄,是命運逼著我放棄……
--不要怪命運,這全是你自找的。
--是我自找的,所以我已經絕望,徹底絕望。
--既如此,你還約我到這來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想約你幹什麽,就是特別想見你,不知道下一次在橋上相遇,又會經曆什麽樣的人生。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倒是想問你,你真心愛過我嗎?
--你不覺得這個問題多餘嗎?Jan!
--我隻是懷疑,你是否真的愛過我,或者,你當初跟我在一起隻是短時間的迷惑,所以你才會那麽快就從我身邊逃走。
--Jan,你不能這麽認為,如果你不信,我們就約個時間吧,十年,十年後我們再在這座橋上見麵。
--見麵又如何呢?
--如果還有緣,如果上帝還憐憫我們,必會讓我們在此相見,即便相見後還是分離,那也沒有關係,因為這座橋會證明,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哪怕從此走向不同的方向,我也是愛著你的。
--真的要約嗎?十年呢!
--是的,就約在十年後的今天吧,如果我還活著。隻要我還活著,無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必會來此見你。
--好,我答應你,如果到時候我也活著,我也會來見你,倘若誰失約,誰就從這橋上跳下去。
--嗯,好,那你告訴我今天是幾號?
--九月二十八。
--行,十年後的九月二十八,落日時分我們再見。
……
日記記錄的時間是1994年。冷翠趕緊掐著指頭算,1994到2004,天哪,到今年剛好十年!再翻日曆,九月二十六!兩天,兩天後就是姐姐跟Jan約定見麵的日子,不會吧,真的隻差兩天。冷翠扔下日記本在房間裏像隻耗子似的竄來竄去,大口地喘著氣,極力讓自己平靜。冷靜,一定要冷靜!是天意嗎?姐姐以繼承遺產為由千裏迢迢將她從中國召過來,不會就是要她去橋上跟那個Jan見麵的吧?難道她早就預感到她不能如期赴約?
冷翠的心怦怦亂跳。
完全亂了套。
到底去不去呢?去不去呢?她還真拿不定主意了。那座橋,那座橋……什麽橋?冷翠一怔,趕緊又撲到床上翻日記,歎息橋,哦,是歎息橋!Jan,這個Jan會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呢?冷翠對這個男人充滿好奇和向往,想象著這個男人的相貌,眉目,眼神,談吐……毫無疑問,冥冥之中一切似乎都是姐姐安排好的,她要冷翠去赴約的目的,可能就是讓Jan知道,她是多麽深愛著他,這愛並不因她的離去而有絲毫改變,而那座橋就是證明。
冷翠決定代替姐姐去赴約!
此刻,她就坐在飛往威尼斯的飛機上,看似平靜,其實心裏像揣了隻兔子似的狂跳不已。她放了片口香糖到嘴裏,努力壓抑自己激動的情緒。但她有個毛病,一坐飛機就睡覺,這次也不例外,口香糖沒嚼幾下,迷迷糊糊就進入了夢鄉。
"寶貝,替我去見他,告訴他,我對他的愛始終如一。"蒙矓中冷翠夢到了姐姐,看不到人,隻依稀聽到姐姐跟她說了這句話。
我會的,姐姐。
第一章 上帝也瘋狂
生活毫無征兆。
兩個月前的中國星城。
冷翠還在漫無目的地上班。一個人在這座城市打拚多年,她早已不再去想生活是否還有激情可言,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再多的激情和夢想也會消耗殆盡。人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穿行,已經習慣了各自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習慣了氣派明亮的玻璃幕牆後麵一張張空虛麻木的臉龐。朝夕相處的同事,是最近的距離,也是最遠的距離。渴望人和人的親近,那是奢侈。尤其是愛情。
但是冷翠絕對想象不到,她的生活就在這一天徹底改變。
上午先是開每周一次的例會,總經理劉凱波突然宣布即將卸任的消息,所有的人都懵了,此前可是一點風聲都沒有。雖然劉凱波隻是公司的副總經理,但員工們大多時候都是把他當老板的,因為公司真正的老板是香港人,前年移民澳洲,很少回國,公司的具體運營都由劉凱波負責打理,但就在上個禮拜,一年難得露兩次麵的老板突然將公司整體賣出去了,據說是賣給他的一個好友,誰都沒見過。可能是為了避免今後的工作有衝突,公司的新老板一接手,連麵都沒露,直接將劉凱波支配到鄰市去開發新市場了,不知道這是看重他,還是排擠他。
會議室裏突然變得沉寂而壓抑,每個人都低著頭,以表示對劉總離去的不舍和難過,可是每個人低著頭的同時,都把目光瞟向一邊幹瞪著眼的冷翠。
在公司,誰都知道劉凱波暗戀著冷翠,當初也是他把冷翠從別的公司挖過來的,一直很關照她,隻可惜他是已婚身份,隻能遠遠地照應著,觀望著,無法前進一步。但有一點,除了他,誰都不可以跟冷翠有過多親近,否則讓他瞥見,立馬被他"請"出公司,或是發配到別的子公司去。冷翠剛來的時候,公司很多小子對她躍躍欲試,可被老劉開了幾個後,再無人給冷翠暗送秋波了。冷翠覺得這樣很不妥,幾次提出辭職,都是老劉盛情留下,薪水加了又加,弄得冷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直猶豫著。這麽高的薪水,在外麵是很難有這樣的機會的,電視裏都說了,每年全國有數百萬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啊,何況公司除了給她高薪,還有別的補助和獎金之類,幾年下來,從售樓小姐跳到了銷售部經理助理,再到策劃部副總監,冷翠混得也算是風生水起,所以才有足夠的實力買下毗鄰步行街的那套公寓,一想到這,她實在下不了決心走。
而會議還在進行著,緩慢而沉重,劉凱波免不了講些場麵上的話,盡管表情還算鎮定,但仍讓人感覺出他的傷感和失落,畢竟在公司這麽多年,感情自不必說,公司融入了很多他個人的心血,當然,還有一份情感的寄托在這裏,冷翠!
冷翠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但是散會的時候,冷翠還是被他叫進辦公室。他從未這樣低落過,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講了半天,冷翠都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我走後,你凡事要小心,沒有我的照顧,不能太任性了。"劉凱波反反複複說的就是這句話。
冷翠出門的時候,他忽然在背後又說了句:"人生很多東西總是在錯過之後才會醒悟,翠翠,我不希望你有這麽一天,因為我就失去過,所以知道失去的痛苦,即便一輩子去緬懷一個人,也是不快樂的。"
回到辦公室,已無往日的忙碌,誰都沒心思上班了,大家聚在一起交頭接耳,都在為各自的命運揣測不安。
"他也嚐到了被發配的滋味啊。"冷翠聽到有人在議論劉凱波。說這話的是跟她僅隔了一張寫字台的洛寧,公司出了名的快嘴巴。
落井下石似乎是人的一種特性。冷翠嘴上沒說什麽,但心裏不知怎麽很不好過,因為劉凱波雖然一直對她有意思,但從未以上司的身份騷擾或勉強過她,隻在背後默默地關照著她,好幾次她在工作中犯了錯,都是他擔待下來的,不止一次地保過她。她對劉凱波雖然沒什麽意思,但也沒覺得他討厭過,四十多歲的男人,斯文儒雅,還是很吸引人的,不幸就是吸引不了冷翠。
其實隻要冷翠有所表示,劉凱波肯定會放棄家庭奔向她,因為他不止一次地暗示過冷翠,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放棄任何東西。冷翠隻有一句話,抱歉,毀了別人的幸福而獲得幸福,太沉重,我承受不起。
"給彼此最後一次機會吧,晚上七點在羅馬俱樂部VIP房等你。"快下班的時候,劉凱波還是給她發了一條短信,似乎想盡最後的努力。
冷翠把玩著手機,感覺像握了顆手雷,盡管溫情的彼岸令人向往,但粉身碎骨的代價讓她心底陣陣發寒,她好似已經過了冒險的年紀。正心煩意亂著,手機突然響了,把正沉浸在遐想中的冷翠嚇了一跳,是死黨紫凝的電話,還來不及說話,電話那邊就傳來紫凝淒慘的哭聲:"翠翠,我……我活不下去了。"
這會兒又是,楚楚一把拽住冷翠的胳膊說:"翠翠,最近發達了吧,可不能忘了姐姐我,有什麽好的男人多介紹幾個,一回生二回熟……"
"拉倒吧,我要有男人不自己留著啊。"冷翠也打哈哈,拍拍屁股趕緊走人,已經有男人在打量她了,誰讓自己跟楚楚站一塊呢,凡在歡場上混的男人哪個不知道楚楚,還當冷翠是楚楚新招的"姐妹"呢。
冷翠本來是想趕過去砸場子的,可是找到那家夥開Party的包間時,突然使不出勁了,場麵一片熱鬧溫馨,近八十平方米的豪華大包間擠得滿滿當當,滿室的玫瑰和彩燈盡顯華麗氣派,六層高的大蛋糕還沒點蠟燭,散發著誘人的奶油香。包間燈很亮,冷翠也不認識誰是那個香港男人,但憑她在地產界混了這麽多年,閱人無數,目標很快鎖定人群中一個身著藍色西服的男子,當下一怔,難怪紫凝那死丫頭要死要活地想給他生孩子,果然是"品質非凡",那麽多人,他站在中間無疑是鶴立雞群,藍色西服配上甲殼蟲圖案的黃色領帶,風度翩翩不說,自是格外搶眼。
馬上有人問她找誰,她說是受邀過來的。因為人很多,打過招呼後,大家就馬上被Party的主角吸引過去,那丫頭就是麗莉?果然是模特兒出身,身段火爆自不必說,年紀不大,笑起來卻很浪。而那個香港佬操著手站她旁邊,正處在光源的中央,高昂著頭,不苟言笑,儼然是護花使者的姿態,他的目光有些散淡,漫不經心地掃視全場,突然就落在了冷翠身上,一刹那,他的樣子像是見了鬼,駭恐地瞪著冷翠,表情像是難以置信。
他當然難以置信了,沒料到紫凝會叫她過來。
不對啊,他並不認識冷翠呢。
但是他的樣子顯然是認識,臉上浮現出巨大的震驚。
冷翠正處在光源的邊緣,又隔得遠,並沒看清他的表情,她決定主動出擊,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跟他打招呼:"嗨,你是香港過來的?"
"你怎麽知道?"甲殼蟲麵露詫異。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尚且叫他"甲殼蟲"。
冷翠聳聳肩,不置可否,然後瞅瞅他身邊正跟客人應酬、笑得花枝亂顫的麗莉,突然大聲說道:"你怎麽回事,跟我約好了開房間,怎麽一個人跑到這來?"
一屋子的人瞪向她。
甲殼蟲愣愣地,也瞪著她。
她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學楚楚的樣子發嗲:"讓我一個人等,什麽意思嘛?"說著,還故意拿眼神瞟旁邊目瞪口呆的麗莉。
"我們出去說話。"甲殼蟲顯然是見過世麵的,相當鎮定,拉起冷翠就出了包間的門,"哇,有沒有搞錯……"關上門的時候,冷翠聽到裏麵的人在驚呼。
包間外麵是狹長的走道,鋪著地毯,華麗的壁燈透著淡淡的紫色,醞釀出很好的氣氛。偏偏冷翠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雪紡連衣裙,襯在燈光下,宛如天人。甲殼蟲麵對著她站著,目光如幽暗的星芒,濺飛在她臉上,"小姐,你想跟我開房?"
冷翠告誡自己這時候不能亂了分寸,正欲開口質問紫凝的事,那家夥拽著她就走,"喂,你幹嗎?"她大喊。
"你不是要跟我開房嗎?走啊!"他牽起她的手就朝前走。
"喂,喂,你,你……"冷翠被他拖著手,很奇特的感覺,這男人的手竟比女人的手還溫軟,紫凝沒準就是被他牽手牽昏了頭的,正走神著,恍然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拉到了酒店大堂,直奔電梯間。
"喂,你等等!……"冷翠低聲叫,使勁想掰開他的手。
甲殼蟲沒理會她,穿過酒店大堂站到電梯門前按了"上"的開關。冷翠是跟楚楚擦肩而過的,楚楚正在跟人談"業務",冷翠親耳聽到她跟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文縐縐地說:"人生若隻如初見,該有多好……"
冷翠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楚楚跟人談業務都談出"水平"了,冷翠取笑她,她卻有自己的解釋:"這叫緊跟時代步伐,做我們這行的,光臉蛋盤子漂亮是不行的,肚子裏還得灌點墨,這幾年我看過的書可不比經曆的男人少,將來我不做這行了,我寫書當作家去,題目都想好了,就叫《我做小姐的真實經曆》……"
如果有作家聽到這樣的話,肯定背過氣。
而楚楚眼見冷翠被一個英姿挺拔的男人牽著走向電梯,麵露驚訝之餘,冷不丁又對旁邊的客人說:"看過小說《如果可以這樣愛》嗎?裏麵有句話說,如果那個你從未遇到,從未見過,從未認識的人,卻是唯一屬於你的人,那麽,你將怎樣?雖然現實不是小說,可我也相信人和人之間的奇遇,先生,您相信嗎?"
這個楚楚!
進了電梯,冷翠縮到一邊,瞪著甲殼蟲。
"我們到房間好好談。"甲殼蟲說,目光始終沒離開她的臉。
冷翠試圖解釋:"這個,先生,是這樣……"
"剛才那位小姐說得很對,我也相信人生充滿奇遇!"
"可是,你聽我說……"
"五年,終於讓我遇見!"
什麽五年?什麽遇見?冷翠正欲問個明白,電梯門已經開了,甲殼蟲牽起她的手差不多是把她拖出了電梯,邊走邊掏出房卡,說:"今天就是我的奇遇!"
VIP房。
冷翠被甲殼蟲堵在了門內。
"喂,你幹嗎?!"冷翠大叫著,慌了神。
"你,你終於出現在我的麵前,為了這一天,我等了五年!"甲殼蟲顯然是認錯了人,顫抖著雙手捧起她的臉,眉頭緊蹙,目光如破碎的星子,透著最深層的痛楚,冷翠一陣恍惚,忽然間停止了反抗,隻聽見他說,"剛才在樓下包間見到你的刹那,我就知道,上帝終於還是把你送過來了……"說著就像很多經典的電影鏡頭一樣,他表情投入地就要吻下來。
冷翠醒過了神,猛地推開他:"你說什麽啊,你認錯了人吧,放我出去!"
兩個人在房間門口拉扯起來,冷翠要出去,甲殼蟲攬著她的腰將她放倒在沙發上,冷翠在掙紮的當口,腦子裏急速地運轉,很快意識到這麽鬧下去,自己肯定要吃虧,於是不掙紮了,喘著氣對這個男人說:"你,你不先去衝個涼嗎?"
甲殼蟲愣了會兒,探究地掃視著她。
然後他明白過來了,笑了笑,點點頭:"好的,我先去衝涼,然後我們再談。"
說著他解開西服,扯下領帶,邊解襯衣的紐扣邊朝浴室走,走到門口,他又像想起什麽,回過頭問冷翠:"你不會跑?"
"不會,不會。"冷翠一臉認真地搖頭。
他這才放心地進了浴室關上門。他一進去,冷翠就從沙發上跳起來,掏出手機給楚楚打電話,也學她的京腔:"你丫的別在那貧了,趕緊叫個姐妹上來,1108號VIP房,快點,什麽,你姐妹都出場了?我不管,五分鍾內,是人是鬼你都要弄個上來,馬上,現在!……"
回家的路上,冷翠一路都在咯咯地笑。
一個人坐在後座傻笑,弄得司機大哥以為她不是抽風,就是剛從瘋人院跑出來。她沒理會,自顧想象著:那個麗莉肯定會上樓找甲殼蟲,然後就看見什麽?楚楚,哈哈,楚楚在他的房間裏……總算替紫凝出了口惡氣!冷翠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給紫凝打了個電話,紫凝連聲驚呼:"翠翠,你怎麽變得跟楚楚一樣壞啊?"
冷翠也覺得自己有點壞,其實她原本沒想到要使這招的,實在是形勢所逼,莫名其妙地被一個陌生男人拖去開房,不,是她先開口要跟人家開房,這樣的事情實在不是一個淑女所為。冷翠裝淑女裝了這麽多年,從沒出過這等糗事。
回到新買的公寓,她疲憊得有點虛脫。這套公寓是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買的,一百三十平方米,毗鄰是寸土寸金的黃興路商業步行街,房主因為遷居外地以低於市場價十萬出讓,還帶豪華裝修和全套家具家電,很劃算。冷翠住進來也有半年了,舒適愜意,沒話說。進了門,昏昏沉沉,一頭栽倒在客廳柔軟的布藝沙發上半天都動彈不得。
咦,怎麽回事?浴室有放水的聲音,嘩嘩的。
除了她,沒人有這房門鑰匙啊,房主的鑰匙都給了她的,是誰在裏麵?冷翠頓時汗毛直豎,躡手躡腳地走到浴室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果然是有人,好似在洗澡!活見鬼了,難道真是見鬼了?最近沒看恐怖片啊……
但冷翠是什麽人,什麽時候怕過?深吸一口氣,正欲推門而入,門突然就開了,一個光著膀子的家夥巨人般地站在她麵前,她"啊"的一聲還沒叫出來,對方也驚得倒退幾步,"你是誰?"兩人異口同聲質問對方。
"你,你是誰,你怎麽在我的屋子裏?"冷翠指著隻圍了條浴巾的男子本能地往後縮,因為對方正朝她走來。她腦子裏有一瞬間的時空交錯,那隻甲殼蟲不是在酒店的浴室嗎?怎麽上她家來了?但仔細一瞧,這丫的不是甲殼蟲,邪門了,今天到底犯了哪門子衝,時隔半小時又跟一男的攪和上了。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對方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很快就恢複鎮定,上下打量冷翠,"你是誰啊,這是我的屋子呢!"
冷翠一聽這話就懵了,"你的屋子?胡說,我半年前就買下了!"
"你買下了?誰賣給你的?"
"朋友介紹買的啊,房主外遷……"
"房主外遷?"這家夥一下變成了凶惡的恐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可能,莫莉說好了等我回來的,她什麽時候外遷?你是誰?你把莫莉怎麽了……"
"喂,你放手,你弄疼我啦!"冷翠疼得直吸氣。
最後怎麽著,那恐龍直到看了產權證書,才相信這房子已經易了主,當下泄了氣跌坐在沙發上,半天出不了聲,一臉憤怒,還有絕望。冷翠冷眼旁觀,琢磨著這房子可能是他跟那個什麽莫莉共有,結果那個什麽莫莉趁他不在把房子賣了,這位爺還蒙在鼓裏。這樣的事在如今這年頭多了去了,冷翠見怪不怪,隻後悔當初買下房子怎麽不換鎖,都怪自己懶,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恐龍怏怏的,回房換了衣服出來,上穿白色T恤,下穿淺米色休閑褲,頓時眼前一亮,其實他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按時下的標準,算是很帥的。
他坐到冷翠的對麵跟她攤牌。
"小姐,既然你已經買下房子,我無話可說,但我剛從國外回來,在這座城市沒有一個朋友,我又不喜歡住酒店……"
"等等,"冷翠連忙打斷他,"你不會是說想跟我住一間屋子吧?"
"你反應很快啊,聽我把話說完你再發表意見好不好?"這家夥好似很不喜歡別人打斷他說話,眉頭蹙在一起,咄咄逼人,"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租你的房子住,你就做我的房東……"
"房東?"
"是的,我付租金的,兩千怎麽樣?"
"切,先生,想必你是在國外待久了,不了解我們祖國改革開放取得的豐碩成果,人民生活水準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兩千?在我這種地段,大概也就夠租個廁所。"
冷翠損人從來不打草稿的。
對方顯然是憋著氣,忍下去了,繼續跟她討價還價:"那三千?"
冷翠嘴巴撇了撇,根本無動於衷。
"四千?"
冷翠拿起指甲刀修起了指甲。她壓根就沒想要把這房子租出去,她不習慣跟陌生人同住,何況還是個大男人呢,她可不想引狼入室。
"小姐,五千總可以了吧?"對方有些沉不住氣了,"怎麽樣?小姐,我當然知道這房子很好,因為當初是我買下送給女友的,連裝修都是我設計的呢,我不習慣住別的房子,況且一個月五千的租金也不會很低,OK?"
"五千?"冷翠挑挑眉。
"美金。"
"成交!"
幹脆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恐龍駭恐地瞪著冷翠,這丫頭……是人還是精啊?
冷翠心裏卻早就笑翻了,五千美金哩,折合人民幣四萬,一個月的房租就賺四萬,天下掉餡餅啊,這假洋鬼子的錢可太好賺了!沒錯,這房子她是買下了,但也欠了二十幾萬的貸款,每月都要還貸的,如果坐收四萬租金,不到半年就可以還完全部貸款。雖然,那個……跟異性同住說出來是有點那個,但現在大學生在外租房同居的比比皆是,冷翠心想我是成人了,同住和同居二者可是有本質區別的。
"但這房子的費用怎麽算?我是說水電費什麽的。"冷翠想把賬算清楚點。
"沒問題,全包在我身上,一切費用,包括請鍾點工。"
冷翠瞠目結舌:"一切費用?還請鍾點工?"
恐龍笑著點頭。
古人說什麽,有錢能使鬼推磨呢。冷翠不是個愛財的人,如果愛財早就跟紫凝一樣傍上個大款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了,但她肯定不會拒絕金錢,那是傻瓜做的事,冷翠怎麽可能是傻瓜?怎麽著也在外麵混了這麽些年,人都練成了精,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吃虧,放著大把的美元不要,她還真傻啊?何況這家夥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言談舉止不像個沒規矩的人,想必他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冷翠憑著自己的一雙火眼金睛,這點把握還是有的。
於是這事就這麽談下了,冷翠住主臥,恐龍住客房,其他書房,客廳等一律公用。等等,恐龍是有名字的,他跟冷翠介紹自己說:"我叫文弘毅,你可以叫我Jackson,朋友們都這麽叫我。"
"我叫冷翠。"
"翡冷翠的冷翠?好名字!"
翡冷翠是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另一個譯名,徐誌摩寫到過的。冷翠不知道爸媽當初給她取名是不是讀過徐誌摩的詩,但她一直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念起來很悅耳。
晚上,她很早就睡了,可是半夜起來,卻看到文弘毅站在陽台抽煙,背影孤獨,顯得心事重重。被甩了嘛,不跳樓就已經很不錯了,冷翠當然是有點同情他的。她不知道他跟那個莫莉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可以肯定,這事對他的打擊很大,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不是那麽容易接受的。
清晨,她起床上班的時候,那家夥已經不見了,這麽早?
剛從電梯出來,手機就響了。
紫凝打過來的,開口就問:"你昨天真去金凱旋了?"
"廢話,這還能有假?"
"你,你……"
"別說謝的話,咱倆誰跟誰啊,說什麽我都得給你討回公道。"
"不是的,翠翠,搞錯了,跟你開房的不是阿峰……"
"方紫凝,我殺了你!"
冷翠接到電話,就這一句話。
她腦袋一陣陣發暈,趕緊給楚楚打電話,這死丫頭顯然還在被窩裏休養生息,冷翠剛"喂"了聲,對方就劈頭蓋臉一頓亂罵:"喂什麽喂啊,這個時候打電話還要不要人活了,說了白天不接活,你丫的是耳朵灌水了,還是得了色盲症,白天黑夜都搞不清楚,做我們這行容易嗎我……"
"是我,翠翠!"
"哪個翠翠,我手下沒叫翠翠的。"
冷翠簡直要瘋了,也罵過去:"你丫的睡死過去了,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楚楚在電話那邊"哦"了聲,總算醒過來了:"臭丫頭,你還好意思打電話給我啊,昨天你給我介紹的什麽客戶,那簡直是個瘋子,我見是你介紹的,連忙把一個正準備跟客人進場的小姐妹叫過來,才十八歲,那個嫩啊,水靈靈的……"
"廢話少說,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我那小姐妹一進去,不到兩分鍾就被轟出來了,那家夥暴跳如雷,大叫大吼,弄得整層樓都聽得到,這還沒完,他丫的竟向客服部投訴,說酒店擅自讓女人進入他的房間。翠翠啊,我在場上混容易嗎,搶地盤搶了這麽幾年,好不容易才進入這家酒店,結果那家夥這麽一鬧,完了,以後我甭想過去混了,我手下的那幫姐妹靠什麽吃飯啊……"
"哎呀,這些你都往後再說,你隻講接下來怎麽樣了。"冷翠越聽越急。
"接下來?鬧大了唄,連酒店經理都驚動了,那丫的來頭還真不小,我被酒店經理叫過去,當麵跟他道歉,道歉就道歉唄,我趕緊賠上笑臉,可那丫的把我叫到一邊,跟我打聽你,問我認不認識你……"
冷翠倒吸一口涼氣:"那你怎麽說?"
"當然照實說了,這樣的爺我可得罪不起。"
"什麽,你跟他說我們認識?"
"我們本來就認識啊。"
"後來呢?他還說什麽?"
楚楚支吾著:"他,他還問我,多少錢可以約到你。"
什麽叫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就是!冷翠想這回真是死得淒慘,居然被人誤會成酒店小姐,這以後還叫她怎麽活,二十五年積攢的好名聲毀於一旦。都怪紫凝這死丫頭,好心幫她出氣,結果惹來這等麻煩,簡直衰到了家,先是搞錯對象被人拉去開房,好不容易脫身,卻又被人誤會成不良女子,而楚楚接下來的話簡直讓冷翠噴血:"那丫的果然是財大氣粗,把我叫到他的房間塞給我一大摞美元,兩萬呃,我楚楚見過的有錢人也不少了,還從沒見過這樣的爺,他找我要你的電話和住址,我眼裏就盯著那些美元,發燙啊……"
"那你有沒有告訴他?"冷翠這時候已經到了公司大廈,踉蹌著又要栽倒。楚楚在電話裏信誓旦旦:"沒有,你說我楚楚是那樣的人嗎?雖然兩萬美元是很多,不過我也不會為這點錢把自己的姐妹賣了的。"
"還算你有良心。"
"不過……"
"不過什麽?"
"我,我把紫凝的電話告訴他了。"
一分鍾的靜止。
"楚楚!我滅了你!"冷翠拿著手機尖叫。毫無疑問,那家夥肯定已經給紫凝打了電話,紫凝這才知道冷翠搞錯了對象,從而再打電話過來問情況。冷翠舉起手機就要往電梯旁邊的垃圾桶裏砸,但舉到半空,無力地放下來了,才買一個月的手機,三千多塊呢。可她實在憋不住一肚子的火,拿腳狠狠踹無辜的垃圾桶,正踹著,後麵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冷翠!"
聞味她都知道是誰。
她轉過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劉總,這麽早?"
"大清早的,怎麽拿垃圾桶出氣呢,損壞公物可是要賠的。"劉凱波話這麽說,卻一點沒有教訓的語氣,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西服,還打了領帶,顯得鄭重其事的樣子。他看著冷翠,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
"劉總,待會我就把策劃書給你。"冷翠沒話找話。
"不必了,現在我已經不是你的劉總,"劉凱波比昨日顯得更傷感,拉著冷翠沒讓她進電梯,"翠翠,昨晚我在羅馬等了你一夜。"
"……"
"你到底還是沒來。"
"劉總,我……一直很感激你這麽些年對我的關照,但是,我可能不會……"冷翠竭力讓自己的表達清楚些,她知道昨晚沒有赴約意味著什麽。
"知道了,"劉凱波打斷她的話,顯然深受打擊,神情黯淡地進了電梯,末了又說一句,"我會等你,無論你什麽時候來找我,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為你做任何事,我會等著,無論等多久……"
冷翠最怕這樣的場麵,這樣的對白。
愛情太奢侈,即便不是一次性消費。過期也會作廢。受過幾次傷,她本能地對愛情有了免疫力,雖然心中也不乏幻想和向往,可更多的是漠然,尤其是做了幾年售樓小姐,形形色色的男人在眼前過個遍,或言不由衷,或逢場作戲,她早已視愛情如"瘟疫"。一旦沾染上,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進了辦公室,屁股還沒坐下,洛寧就撲過來:"哇,翠翠……"
冷翠一把推開她,"神經,什麽事?"
"我,我見到了我們的新老板,哇噻,好帥哦,像極了裴勇俊!"洛寧一臉的花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裴勇俊?"冷翠嗬嗬直笑,"他來當我們老板?"
"是啊,像極了,也戴副眼鏡,看過《情定大飯店》沒有,就是那個樣子,好酷!"洛寧越說越像真的,簡直眉飛色舞,她明的暗的敲打冷翠:"今天是劉總最後一天上班呢,他沒跟你……單獨談過話?"
"沒有。"冷翠根本就不想說這事,拿起文件夾敲了下她的腦袋,"幹活啦,就是裴勇俊來當我們老板,我們也得幹活,白癡!"
正說著,廣告部的小王推門進來,"冷翠,劉總叫你。"
"叫我?"
"是的,快去吧。"
"哇,告別?"洛寧做鬼臉。
冷翠懶得理她,自顧出了門。
劉總的辦公室在上一層,她忐忑不安地進了電梯。辦公室門是關著的,前台秘書羅葉連忙進去通報,一會出來跟冷翠說:"進去吧,劉總在裏麵。"
還不等她說完,冷翠就大搖大擺走了進去,連門都不敲。她早就習慣了進出自由,在她身上可以不必講什麽規矩,劉凱波特許的。可是一進去她就後悔自己的冒失,裏麵坐了好幾個人,個個西裝革履,而且都是生麵孔,劉凱波的眼神也有些責怪她太冒失,但還是一一給她介紹:
"這是黃總、林總、裘總……"
見鬼了嗎?
現在是大白天,應該不會有鬼啊?
可是在她麵前卻出現一個"活鬼",上穿米色暗格西服,下麵是咖啡色的褲子,戴著眼鏡,她瞪著他,他也瞪著她,四目相對,兩人都受驚不小。
"哦,這是我們公司的新老板祝總。"劉凱波介紹說。
冷翠隻有一個念頭,想從落地大窗跳下去。
"這麽巧,我們又見麵了?"新老板果然跟裴勇俊有幾分神似,不動聲色,眼中卻閃爍著驚喜,瞅著冷翠微笑。
中午,冷翠奉命陪幾個老總吃飯。甲殼蟲就坐她旁邊,劉凱波安排的,意圖很明顯,希望新老板能照應著冷翠。而冷翠壓根就不敢看她的新老板,說是老板,其實也不是直接的。席間,冷翠得知這個祝總是個什麽集團的總裁,以給朋友幫忙的形式收購了她現在上班的這家公司,他自己是不會直接參與經營的,他旗下的公司聽說有好幾個,他派了個老娘們來接管這邊的生意。其實也不老,四十歲上下,也是香港過來的,皮膚保養得很好,跟唐僧肉似的,就坐冷翠的旁邊,香水用得很濃,熏得冷翠毫無食欲。
怎麽是個老娘們呢?冷翠心裏直犯嘀咕。
而坐她左邊的祝總--甲殼蟲,吃飯的時候一直就冷冷的,不怎麽搭理人,就是笑,也笑得很收斂。這家夥傲得很。但看得出,在座的幾個老總都有巴結討好他的嫌疑,他說什麽,那幾個都點頭稱是,除了劉凱波。
劉凱波的注意力都在冷翠身上,很關照,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就按她的口味點了好幾樣菜擱她麵前,就差沒直接給她夾菜盛湯。
甲殼蟲還是不動聲色,目光卻很刺人,時不時地落在劉凱波身上。
午宴過後,冷翠如釋重負,拔腿就閃到了洗手間。
這樣的場合,她厭惡至極。
從洗手間出來,迎麵就跟甲殼蟲撞上,確切地說,可能是甲殼蟲在走道上等著她,雙手抱胸,高昂著頭,不可一世的樣子真不像是站在洗手間門口,冷翠覺得,他應該站到白宮的草坪上去,跟小布什握個手什麽的。
"祝,祝總,您親自來上洗手間?"話一出口,冷翠就覺得自己該掌嘴,這話是從一個相聲聽來的,怎麽用到這兒了。
甲殼蟲一臉愕然,顯然沒聽明白冷翠的話,愣了幾秒,明白過來了,臉上說不出是種什麽表情,"那冷小姐的意思,我還可以找人來替我上洗手間?"
"呃,不,不是這意思,開玩笑的。"冷翠的臉開始發燒,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得趕緊撤,剛轉過身,甲殼蟲叫住她:"冷小姐,昨天謝謝你的盛情,哪天有空,請你喝茶,以表謝意。"
冷翠背心一陣冷汗。不管他了,趕緊走。
可是他又在後麵問了句:"冷翠,你有沒有去過佛羅倫薩?"
他沒有叫"冷小姐",而是叫她冷翠。
冷翠轉過臉,連連晃腦袋,"那種地方我怎麽去過,我沒出過國。"
甲殼蟲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變幻不定:"嗯,有機會帶你去,很不錯的一個城市。"
冷翠回家的時候坐在巴士上,反複回想甲殼蟲的眼神,還是捉摸不透,這男人看似難以接近,可目光深處卻有種火山爆發般的衝動,壓抑著。隔著很遠的距離,冷翠都感受到那種灼熱,似要跟她同歸於盡。
他在冷翠的臉上發現了什麽?為何那麽興奮?
冷翠懶得想了,她決定辭職,在那個老娘們手下幹活,可不是鬧著玩的,女人狠起來比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況且那個甲殼蟲也不是什麽善類,躲遠一點為好。進了門,她習慣性地踢掉高跟鞋,就在客廳脫下了外麵的連身裙,裏麵是條白色吊帶絲綢襯裙,冷翠經常當睡衣穿的,剛脫下,屋內閃出一個人,嚇得她一聲尖叫,還能有誰,文弘毅!
冷翠忙不迭地逃回自己的屋,這才想起屋裏住了個男人。
活該吧!想錢想瘋了,還是想男人想瘋了?
換好衣服出來,文弘毅正斜靠在沙發上打電話,不愧是國外回來的,一口流利的洋文不說,渾身上下都洋味十足。這家夥還是蠻帥的,留著個板寸頭,皮膚偏黑,但膚色很健康,五官輪廓分明,尤其是眼眶,很深邃,怎麽看都有點眼熟,像哪個男演員,冷翠一時想不起名字。"先生,你應該注意,這屋裏住著女性,怎麽能這麽冒失呢?"冷翠瞧他那慵懶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文弘毅剛打完電話,愣了愣,明白所指,咧嘴笑了起來:"小姐,我沒見過女人的身體嗎?在意大利的海濱城市,在沙灘,男女都是不著裝的……"
冷翠嘴巴張著,很漂亮的一個"O"形。
文弘毅瞧著她的樣子覺得好笑,拿起本英文雜誌翻了起來,說,"當然,我剛回來,可能生活習慣上還得適應這邊,如有冒犯,還請多包括……"
"是包涵。"冷翠嘴巴一撇。
"抱歉,我的中文也要適應。"
"才不過多久,就忘了自己祖宗講什麽話了。"
"你說話很刻薄。"文弘毅有些不滿。
冷翠則忽然對他國外的生活很感興趣起來,"你在意大利?哪座城市?"
"佛羅倫薩。"
……
"我在那邊做建築設計。"
"佛羅倫薩?"冷翠覺得納悶,這是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座城市的名字。
文弘毅自顧介紹起來:"我一直在那邊做項目的,這次回來,也不會待很長時間,過兩個月還得回去。"
"你在那邊薪水一定很高吧?"這是冷翠感興趣的。
"也不算高,每個月也就八九萬的樣子。"
"八九萬……美元?"
"歐元。"
冷翠眼皮一翻,立即後悔,還當收他每月五千美金的房租已經很貴了,可人家每月八九萬歐元呢,早知道就該找他多收點。
第二天,冷翠情緒低落地上班,準確地說,是最後一天上班。她已經下定決心辭職,一進辦公室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裝箱。她忽然特別理解劉凱波走時的依依不舍,是啊,怎麽著也在這幹了四年,付出了很多心血,也獲得了很多實際上的利益,要說完全沒感情那是假的。可人生的變故說來就來,還來得這麽快,讓人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除了辭職,冷翠想不到還有別的選擇。
洛寧瞧著她不明其意:"你幹什麽?"
"打包,回老家。"
"沒事吧你?"
"沒事,就是不想幹了。"
"毛病吧,幹得好好的呢。"
正說著,秘書室的羅葉打電話來,說總裁有請。
十分鍾後,冷翠站到了甲殼蟲的辦公桌前。
甲殼蟲穿了件淺米色的夏款西裝,帶著無邊眼鏡,手裏夾著支雪茄,氣定神閑地吞雲吐霧:"知道我叫你來做什麽嗎?"
"不知道。"
"給你看份合同。"
說著把一份文書推到她麵前,"仔細看看裏麵的條款。"
冷翠拿起一看,頭皮發麻,這正是當初來公司時跟劉凱波簽的合同,期限為五年,除非雙方協商,否則若冷翠單方麵離職,將賠償在職期間的雙倍薪水,也就是說,如果冷翠現在辭職,她將賠給公司她在這裏工作四年的雙倍薪水,是劉凱波為了限製冷翠以後隨意跳槽的。當時簽這合同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抗拒過,但條件實在太誘人了,不僅是高於她原來上班的那家公司三倍的薪水,還免費提供公寓,報銷交通費、醫療費等等,並將冷翠的戶口從老家遷過來,同時,冷翠每在公司工作一年,薪水上浮30%,工作時間越長,上浮的比率越高,最誘人的是,工作達五年後,公司將無償贈與一定比率的股份,年底可以分紅的……
她冷翠不是神仙,當時涉世未深,哪會拒絕得了如此誘人的條件,而且簽約後劉凱波待她一直不薄,兩人漸漸地也就忘記了合同這回事,冷翠幾次提出辭職,劉凱波也沒拿出過合同威脅她,隻是好言相勸,以加薪水來誘惑冷翠留下。可人算不如天算,冷翠之前拿到的薪水越高,她若離職賠得就越多,這個死劉凱波,明擺著就是設計好了圈套讓她往裏跳,他原來的用意是希望冷翠永遠留在他身邊,用他曾經說過的一句話說,"得不到,看到也算是安慰了"。
誰知公司被老板賣了,賣給了甲殼蟲,勞苦功高的老劉被調走,如意算盤落空。劉凱波倒沒什麽,換個地方一樣當他的老總,可害慘了冷翠,這紙合同差不多成了她的賣身契,現在竟被甲殼蟲翻到了。
冷翠覺得,她這輩子最恨的人應該是劉凱波。
而且,甲殼蟲怎麽知道她要辭職的?
"怎麽樣,冷小姐,你是賠呢,還是留?"甲殼蟲這個時候是一點也不含糊,手指輕敲著辦公桌,指間碩大的藍寶石戒指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冷翠已經歇菜,怏怏地說:"我賣給公司了,行不?"
"準確地說,是賣給我了,因為公司是我的。"
這男人也太狂了!
"那您是要我給您當仆人呢,還是當門童?"事已至此,冷翠反倒不怕了。
甲殼蟲嗬嗬笑了起來,一口耀眼的白牙,"你猜呢?或者說,你覺得你可以給我做什麽?"
"冷翠無德無能,大概隻夠掃掃廁所,拖拖地什麽的。"
"那太屈才了。"甲殼蟲連連搖頭。
"我隻能做這個,明天,不,今天我就去掃廁所。"冷翠說得跟真的似的。
甲殼蟲笑得邪乎:"我的女人怎麽能去掃廁所,那是別人做的。"
"你,你說什麽?你的女人?"
"當然,你已經賣給我了,當然是我的女人。"
冷翠牙齒咬得咯咯響,骨頭也發癢,多虧是修煉了多年,否則早衝上前就是一拳了,非揍得他滿地找牙不可。
而甲殼蟲這時候已經完全攤牌,微笑著看著她說:"冷翠,你隻有一樣工作可以做,就是做我的女人,OK?"
"……"
"有什麽想法?"
冷翠回答:"我想死。"
"你想死?OK,想死在哪裏,怎麽個死法,我一定如你的願。"
甲殼蟲冷冷注視著冷翠,眼神透著狠勁:"上帝把你送到我麵前,你休想輕易溜走,五年,我等了你五年,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麵前,我要把我所受過的所有的痛全部還給你,連本帶利!你懂嗎?"
冷翠聽傻了,五年,怎麽又是這話?
她怎麽讓他等了五年,此前她壓根就不認識他啊。
"別說你不認識我,即便你不是你,但我還是我,你欠我的必須還給我!"甲殼蟲湊到她耳根,一字一句地說,"怎麽還,你沒有決定權,決定權在我,OK,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冷翠完全摸不著方向了。
"不懂沒關係,我會讓你懂的。"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甲殼蟲逼視她:"也許是,但上帝憐憫我,將一個一模一樣的她送到我麵前,我豈會錯過?"
冷翠還是不明其意:"她,她是誰,我怎麽跟她一模一樣了啊?"
"她是……這輩子我最不能原諒的人。"
這句話從他嘴裏吐出來,竟夾著地獄的氣息。
一模一樣的人?
這世上真有跟她一模一樣的人?
第二章 是誰伴你飛
"你在這世上是獨一無二的,我隻愛你,Jan!"
碧昂抬頭看祝希堯,笑著說。
"碧昂"是她的法文名字。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中文名字"徐葵英"。她自己也說,如果不是父親小時候叫過她"小葵",她幾乎忘了自己還有中文名字。忘了的東西很多,可是並非忘了就不存在了,無論是榮耀還是不堪,很多東西一旦跟隨過你就休想輕易甩掉。也唯有在他的麵前,她才可以暫時忘卻很多事,由衷地表達內心的歡笑。
他也是由衷地抱緊她,沒有說話,感覺此刻所有的語言都是空白的。月色多麽美,可是這麽美的月亮倒映在威尼斯的水域,卻很快被水岸繁華的燈火淹沒,小小的"貢多拉"蕩漾在水麵上,一切都美到極致,美得虛幻,美得像一個夢。
自從認識她,他一直就覺得是在做夢。可能是此前的生活太具體,過多的忙碌和壓抑讓他忘了生活原本還有歡顏,也逢場作戲過,也短暫歡愉過,但那些卑微的激情現在看來隻不過是過眼煙雲,愛情如狂風中的一尾輕羽,偶爾掠過他心房時,或許有些感覺,時間長了,卻都淡忘得了無痕跡。獨獨她,羅馬的驚鴻一瞥,他就像中了一劍,正中心髒,從此就"病"了,她成了他唯一的醫者。
愛情原來是這麽美。
很多時候他不能相信這是現實,他有這麽幸運,他真的擁有了她嗎?比如此刻,他擁著她坐在"貢多拉"上,威尼斯如夢似幻的水岸夜景,讓他幸福中莫名地平添惆悵,總擔心這一刻會突然消失,醒來,會隻是一場夢。
"我喜歡威尼斯,一點也不亞於羅馬,"她這麽說著,更深地依偎在他的大衣裏,冬天的夜,水上的氣溫很低,"Jan,你呢,你喜歡哪兒?"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會喜歡。"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如果我在巴黎呢?"
"那我也喜歡巴黎。"
"不!她突然叫了起來,坐直身子,轉過臉看他,美麗的大眼睛絕望地瞪著,"我不喜歡巴黎,我討厭那裏,如果可以,我一輩子都不想回到那座城市!如果可以……"
接下來的話她沒說,表情呆呆的,淚水瞬間湧滿眼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一提到巴黎就好似很受刺激,神經會陡然變得很緊張,好像巴黎是人間地獄般,她是從地獄爬出來的天使。但據他所知,她是巴黎享有盛名的芭蕾明星,在認識她之前,他就曾在海報和雜誌上見過她,知道她來自中國,自幼在意大利長大,在法國學習芭蕾多年,十五歲時在莫斯科的一次國際芭蕾大賽上一舉成名,此後她輝煌的舞台生涯從巴黎蔓延到整個歐洲,她沒有理由憎惡那座城市。
可他不敢多問什麽,她沒有說,就肯定有她不能說的理由,他愛她,隻願她快樂,她一丁點的憂鬱和悲傷都會很快滲透到他的心,讓他比她更難過和悲傷。
"好了,親愛的,你不喜歡巴黎我就不提了,OK?"他又將她摟進懷中,用大衣更緊地裹緊她。
她很聽話,安靜地依偎在他胸口,淚水已經淌了下來,"可我明天還得回巴黎,我討厭回去,卻不得不去……"
"是演出嗎?"
"是的。"
"我陪你去吧。"
第二章是誰伴你飛
"不,"她連忙阻止,"永遠也別去那座城市找我,即便去了,你也認不出我,因為舞台上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燈光那麽亮,我也認不出你,那個世界沒有我和你。唯有此刻才是真實的,我的臉上沒有妝容,沒有戲夢的笑容,我對你的每一個表情都是真的,真的,你懂嗎?"
"碧昂……"他看著她,一陣抽痛。
她卻自顧在哭泣:"Jan,我愛你,如果我不是我,我會更愛你,之所以不能更愛你,是因為很多事情讓我無法麵對,更無法讓你麵對,我很感謝你沒有追問我,我能感受到你對這份感情的珍視,我也很珍惜,比對我的生命還珍視。可是Jan,舞台上的人生固然是虛幻,但現實中的人生也許會更虛幻,太美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這好像是命運的定律,我愛你,就害怕你承受苦痛,我寧願承受所有的苦痛,也不願你承受……"
"碧昂,看著我!"他一把扳過她的肩膀,捧起她的臉,"我能理解你這種恐懼,我自己也恐懼,尤其你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夜夜不能安睡,想象你在另一個城市在做什麽,圍繞在你身邊的是些什麽人,越想越不能安心。但我堅信,你不會離開我,就如我堅信自己不會離開你一樣,所以我打算買棟房子,好好安頓我們的生活,好讓你每次遠行回來都可以感到溫暖,我永遠在屬於我們的房子裏等候你回來……"
"Jan!"她大哭起來。
"房子我原來想買在威尼斯,因為公司在這裏,但這裏交通不便,我也不習慣水上生活,怕你也不習慣,買在羅馬呢,離公司又遠了點,我就決定買在佛羅倫薩,你看怎麽樣?你不是在佛羅倫薩長大的嗎?那裏應該會比較親切吧?"
"佛羅倫薩?"
"是的。"
"我,我已經很多年沒回去過了。"
"所以我才想帶你回去,我今生全部的追求就是讓你幸福!"
"Jan,我也是的,我也要給你幸福,這將是我活著的全部意義,活著時給不了,死了,如果有魂魄,我也要追隨著你,看著你得到幸福,即便這幸福不是我給予,我也會安息和滿足……"
"碧昂!不許說這種話!"
"Jan……"
……
十年過去了,曾經的海誓山盟隻剩回音,伊人卻已不見。
祝希堯算了算,他已五年未曾見過她。
五年,他繞著地球起碼也飛了不少遍,從來不曾想到,他在地球的這邊還能遇到一個跟她相貌如此相似的人。他曾狠狠地將她遺忘在另一個時空。狠狠地,埋葬了他和她的過去。可是,當那天在酒店,那個莽撞的女孩闖進包間跟他大聲打招呼的時候,他震驚得忘了反應,心,刹那間被排山倒海般的回憶占滿,往事一幕幕回閃,愛或恨突然間變得軟弱無力,他像個垂死的病人,一步也不能向前。
那個女孩,他可以肯定不是小葵,但是,看著她的眼睛,他恍然覺得眼前站著的就是小葵。她的眼睛,霧蒙蒙的,像一顆罩著紗的寶石,閃爍在最深邃的夜空。
他把她拖進酒店房間的時候,並非是對她有非分之想,而是想確認她是誰,想跟她說說話,即便不說話,看著她,想象著另一個"她",他也會平靜許多。可他是如此失態,發現她逃離房間後,他咆哮如一頭暴怒的獅子,恨不得把整個酒店掀翻。他又一次失去了執手相看的緣分。
誰知道,在新收購的公司裏,再次見到了她,這時候他才隱約覺得,命運將另一個小葵送到了他的麵前。是憐憫吧。老天也被他八年生不如死的焦灼和掙紮所動容。那就像一個漫長的旅途,荊棘遍布,他走出的是一條心靈的血路,走到最後他已經走不動了,這時候,老天送來了個翻版的"小葵"。不是憐憫是什麽?
他料到她會辭職,叫人找來她的人事檔案,於是就翻到了那份離譜的合同。連這種合同也簽,這丫頭莫不是想錢想瘋了?
看她的樣子,也一定是吃過不少苦。
但他豈會輕易放走她,他要她做他的女人,也覺得很離譜,可是他還是沒辦法放她走,他怕像當年一樣,放走小葵,就再也找不回她。
夜已經很深了,他獨自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思緒萬千。
助理Peter這時敲門進來。
"什麽事?"他冷冷地問。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這時候說……"Peter跟隨他多年,知道他現在心情很不好。
"說吧。"
"剛剛得到消息,徐小姐……於兩個月前在羅馬去世……"
很輕微的,非常的輕微,他的背影顫動了一下。
沒有說話,他背對著Peter站成了一尊雕像,無聲無息。
Peter默默看著他,黯然低著頭。
"怎麽去的?"良久,他輕聲問。
聲音嗡嗡的,仿佛來自遙遠的山穀,竟似有回音。
"聽說是毒品注射過量去世。"
"她……吸毒?"
"是的,據說很多年了。"
"……好了,你走吧,我安靜一會兒。"
"還有……"
"講。"
"聽說徐小姐還有個妹妹,她去世前可能知道自己的狀況已經很不好,就事先派人來大陸來找她的妹妹,好像是繼承遺產……"
"遺產?她能有什麽遺產,幾年前遇到她,她都淪落到了夜總會。"
"我也不清楚,但那邊確實來了人,而且好像已經有了下落。"
"她妹妹?有下落?"
"是的。"
夜色還在延伸,無邊無際。
夜色的這邊,冷翠正跟紫凝在酒吧裏聊天,喝了點酒,她口舌不清地問紫凝:"你說,這世上真……真有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嗎?"
"沒準有,你趕緊問你媽,看她是不是有骨肉失散人間。"紫凝聽完事情的經過給她出主意,還真夠餿的。
"我媽就我一個女兒呢!哪來的骨肉失散?胡扯!"冷翠氣得要發瘋。
"難說哦,上一輩人的事,不可能都給我們作交代的。"
"可那個甲殼蟲自幼在國外長大,他即便遇到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也肯定是在國外,而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沒有人出過國呢,如果有,我還會背井離鄉到外麵謀生活?早出去傍洋帥哥了!"
"說得也是啊。"紫凝一時也沒了主意,又問她,"那個什麽蟲的,很凶嗎,他的態度就是要你做他的女人?如果條件不壞,對你好,可以考慮哦,反正你現在也是一個人,這叫逆向思維……"
冷翠眨巴著眼睛瞪著紫凝,差點昏過去。
逆向思維?做甲殼蟲的女人?那還不如住到瘋人院去,那男人怎麽看怎麽邪乎,對她好?怎麽可能,他講明了是來討債的,還連本帶利呢!
"冷翠!"旁邊有人喊。
酒吧燈光很暗,冷翠眯起一雙醉眼四處瞄。"看什麽呢!"一雙大手突然從背後伸過來,跟恐怖片似的,冷翠扭頭一看,一張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臉正對著她,文弘毅!
"怎麽,你也在這兒?"這小子瀟灑自如地坐到她身邊,手裏端著個高腳杯,指了指紫凝,"你的朋友?怎麽稱呼?"
冷翠將他上下掃個遍,這小子,一看就是經常泡吧的主。
雙方各自作了介紹。握手。
"哦,他就是跟你同居的那位啊?"紫凝撲閃著一雙美麗的眼睛打量文弘毅。
冷翠立即橫她一眼,"是同住,什麽同居!"
"沒關係,一樣,一樣……"文弘毅倒是大方。
"呃,什麽一樣啊?"冷翠的確是有些醉了,一拳揮了過去,"姑娘我……還沒找對象呢,你這樣說可是敗壞我名聲哦,臭小子!"
文弘毅閃過她的拳頭,爽朗地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他果然是年輕的,一身休閑白T恤,配上藍色牛仔褲,脖子上掛條很有個性的銀鏈子,腕上的名表燈光下熠熠生輝,那氣質和身形跟T台上的模特兒有得一拚。紫凝忽然有些呆呆的。
"莫看噠,不合你的胃口哩,你不是喜歡老男人嗎?咯小子太嫩了點。"冷翠湊到她耳根嬉笑。說的是長沙話。紫凝一把推開她,"去你的吧。"這是公認的,紫凝喜歡年紀大的男人,她家境富裕,從小嬌生慣養,吃不了苦,總是依賴於男人,可並不是像那些傍大款的女孩子一樣是為錢,紫凝是獨生女,父母給她的錢她這輩子都花不完,她隻是天性軟弱,她需要男人給她溫暖和依靠,這些恰恰是她從小就欠缺的,所以她找的男人多半歲數很大,三十歲以下的她從不予以考慮。
"你們在說什麽?"文弘毅好奇地問。
"我們?"冷翠嗬嗬地笑,"我們正在商量著,怎麽把眼前這位超級帥哥打包賣了,"說著一本正經地把頭扭向紫凝,"你說賣哪,泰國行不行?那邊行情看漲……"
紫凝笑得差點翻到地上去。
"臭丫頭!"文弘毅伸手就要去揪她的耳朵,"今晚你還要不要我埋單啊?"
"哇,有人埋單,冷翠!"
"行,那埋單了再賣!"
"……"
三人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因為有人埋單,冷翠又放肆地喝了很多酒,而且專挑貴的點,一點也不客氣。代價就是不到一會便被放倒,然後自己趴在吧台上睡過去了,一直是紫凝和文弘毅兩個人在聊。最後是怎麽回的家,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是第二天早上,紫凝給她打電話,告訴她,"冷翠,我決定了,肚子裏的孩子不要了。"
"哦,不要了?我要……"
冷翠拿著電話暈暈乎乎,根本沒聽清紫凝在說什麽。
"你要?要什麽啊?"
"我要上洗手間啦!"冷翠從床上滾下來直奔洗手間。後又到浴室衝了個涼,這才清醒了些,但情緒很低落,根本就不想上班。事實上,還有上班的意義嗎?那隻甲殼蟲已經擺明了要收拾她。那就收拾唄,看你是把我燉了還是蒸了。冷翠電話裏打發了紫凝,繼續蒙頭大睡。可能是睡昏了頭,也不知道到了幾時,被門鈴吵醒,她連眼睛都沒睜就踉蹌著去開門,門開了,咕嚕著問對方:"你找誰?"
"請問是冷翠小姐嗎?"
"嗯,我就是。"冷翠含糊著答應,眯著眼睛瞟了下來客,瞌睡一下就醒了大半,來者不是一個,是三個,都是西裝革履,其中還有兩個是金發鬼佬。冷翠舌頭都開始打結:"你……你們找我幹什麽?"
為首的一個年輕男子提著個公事包,非常恭敬地說:"冷小姐,我們是受您姐姐之托,找您繼承她遺產的。"
冷翠沒聽明白:"我姐姐?遺產?"
"是的,我們是遵照您姐姐的遺囑找到你的。"
冷翠揉揉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你們找錯人了吧,我根本就沒姐姐。"
"哦,您有的,您姐姐叫徐葵英,兩個月前剛剛過世。"
"我姐姐,過世?"冷翠越聽越糊塗。
"我們可是找了您兩個多月……"
"你們從哪兒來?"
"意大利。"
"哪裏?"
"意大利,佛羅倫薩。"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隻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這是徐誌摩寫的《翡冷翠的一夜》中的一段話。冷翠一直很喜歡。可是做夢都沒想到,她跟翡冷翠這麽有淵源,那裏居然有她的一個姐姐!
冷翠給母親打電話:"媽,你到底給我說清楚啊,我什麽時候冒出個姐姐來了,還意大利,還佛羅倫薩,媽,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啊,我們家窮了一輩子,什麽時候還有洋親戚在國外……"
"她不是你親戚,是你姐姐。"
母親在電話那邊很鎮定,似乎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我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呢,媽,我的媽……"冷翠叫。
"這事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回來了,媽媽再跟你說,好嗎?"
"好,我明天就回去。"
冷翠當即決定回老家一趟,這事也太邪乎了,還真被紫凝那死丫頭說中了,真是個烏鴉嘴。姐姐?她真的有個姐姐?太突然了,突然得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所以即便是得知這個姐姐已經不在人世,她還是一點傷心的感覺都沒有,太離譜了,憑空冒出來個姐姐。
第二天,她趕最早的一班火車啟程回老家。她走的時候,文弘毅還沒起床,昨晚她睡的時候他還沒回來,所以她連道別的話都沒說。想來他也辛苦,那每月八九萬歐元可不是好賺的。
家,還是老樣子。
在周圍高聳的大樓下,尤顯得破敗灰暗。
母親顯然站在窗前望了很久,當冷翠拎著行李走進又黑又暗遍布蜘蛛網的樓道時,母親跌跌撞撞地奔下來,差點就一腳踩空摔下去。"翠翠……"母親在樓道裏抱住女兒渾身顫抖。
樓道裏黑,看不清母親的臉,隻知母親身上淡淡的菊花香依然是那麽熟悉,母親身上一直有股菊花香,說不清為什麽,可能跟她長期擦的一種廉價麵霜有關,那麵霜本身是很廉價,可香味到了母親身上,不知道怎麽變成了菊花的味道。冷翠小時候最迷的就是這味道。在外漂泊的這些年,孤獨的時候,最常想起的就是母親身上這獨特的菊花香。
可是,進了屋,明媚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母親的樣子暴露在陽光下,冷翠"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滿頭的白發啊,眼角堆積著皺紋,隻不過一年沒回來,母親何以老得這麽快?
"別哭,翠翠,回來了就好。"母親要她別哭,自己卻止不住地淌淚。
母女倆哭哭啼啼,好半天才安靜下來。
冷翠在狹小的房間裏走來走去,尋找童年和少女時代的影子。
她真是心痛,每月都給母親寄了錢的,家裏還是這麽舊,十四寸的電視機擰開,滿屏的雪花,隱隱約約有人在裏麵晃動,講話。問母親怎麽不換個新的,母親說,"我一個老太婆,哪用得了那麽好的東西,將就著用唄,錢我都給你存著呢,留著以後給你辦嫁妝。"
"媽!"冷翠氣得沒話說。
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非常潔淨,雖然家具很舊,可是纖塵不染,床上的被褥像是剛剛換上新的,桌子上還擺著冷翠小時候的照片,黑白的,拿著根冰棍,站在院子裏,笑得很無邪。
"你在外麵的時候,我每天都會打掃你的房間,好讓你回來了住得舒服。"母親一邊在廚房裏忙活,一邊跟冷翠說話。
母親現在是一個人。在冷翠四歲的時候,父親在一次工傷中意外身亡,兩年後母親改嫁,可嫁得很不好,繼父是個無業遊民,五毒俱全,尤其嗜賭如命,家裏值錢的都被他拿出去賭掉了,母親卻從不敢說半個"不"字,因為繼父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對母親拳腳相加。在冷翠的童年記憶裏,永遠是母親擦不完的眼淚,繼父一身的酒氣以及他的巴掌和拳頭。繼父去世後,母親就不再有再嫁的念頭,想必第二次地獄般的婚姻讓她對男人充滿恐懼。所以冷翠也從不勸母親再找老伴,讓她安靜地生活著吧,沒什麽不好。
母親年輕時長得很美,據說是這附近出了名的美人兒。
冷翠無疑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個性卻跟母親截然不同。母親軟弱了一輩子,尤其在經曆第二次婚姻時,從來不敢大聲說話,繼父怎麽揍她,拿腳踹她,她哼都不敢哼一聲。而就是這殘酷的環境,讓冷翠生就了獨立堅強的個性,她從不輕易落淚,別人怎麽欺負她,她就怎麽還回去,從小到大,幾乎沒怕過誰。
吃飯的時候,母親的話很多。一邊說,一邊不停地給冷翠夾菜。從母親的嘮叨中得知,這條破敗的巷子馬上就要拆遷了,說是要建成一個大型的購物廣場,巷子裏很多的老鄰居都搬出去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老的,殘的,寡的。大家都舍不得搬出去,住了這麽多年,都想死在這巷子裏才好,外麵的高級洋樓就是看相好些,那些個什麽馬桶,一點都不好用,人啊,老了就不想動了。
"媽,你這是消極觀念,無非就是習慣問題,要不你跟我一起到長沙去住吧,跟你說了多少回了,就是不肯。"
"哎喲,我住不慣,樓那麽高,總覺得懸在天上,嚇都嚇死,怎麽住得好。"
冷翠隻歎氣,一點辦法都沒有。
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母親在冷翠躺到床上時,跟她講起了過去。塵封的往事一旦打開,緩緩流淌的,是那種年月不能輕易觸碰的傷。這傷埋在母親心底這麽多年,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和折磨啊,這世上還有什麽比骨肉離散更悲絕的事,母親小聲說著,冷翠聽得心一陣陣抽搐……
"三十年前,咱們家家境還是不錯的,我在衛校念護士,我妹妹,也就是你小姨還考進了外語學院,我從衛校畢業後分到一家醫院當護士,認識了一個住院的年輕幹部,年輕嘛,對什麽都充滿向往,我們相愛了,隻能偷偷的。因為他家裏是高幹,不允許我們交往。後來我懷了孩子,無論他家裏如何威逼,我就是拒絕將孩子做掉,孩子是我的骨肉,即便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要有個他的孩子,算是寄托吧,可就在孩子快生了的時候,他突然舊病複發,搶救不及時……死了。他家裏馬上換了另一種態度,又是送錢又是送營養品,目的就是要我把孩子生下來交給他們,因為他是家裏的獨子,我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他們家唯一的血脈。我知道,如果我交出孩子,就會永遠失去這個孩子,他們家有錢有勢,是不允許讓孩子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當時你小姨在外語學院剛好談了個外國教授,她一心想出國,不顧對方大她三十多歲,執意要嫁給他,家裏人怎麽都阻止不了她。你的這個小姨是很任性的,長得也漂亮,我們姐妹倆感情一直很不錯,眼見我即將臨盆,而那邊虎視眈眈,生孩子的時候就填了你小姨的名字,生下來是個女孩,粉嘟嘟的,可好看了。
"你小姨當時已經跟那個外國教授結婚,就把孩子的戶口上在了她的名下,而我的那個洋妹夫年紀那麽大了,結過兩次婚,膝下卻無兒無女,平添個孩子當然樂意,迅速給你姐姐辦了簽證,趕在那邊找上門要孩子之前就帶著你小姨和你姐姐去了國外,意大利,佛羅倫薩,好遠的地方啊,可憐我的孩子,出生還不到二十天……"
"所以你就把我的名字取作冷翠?"
"是的,你姐姐被帶去國外不久,你外公外婆就相繼去世,多半是被我和你小姨氣死的,因為那家人經常找上門來鬧,我跟他們說孩子生下來死了,他們不信,就一直鬧,直到你外公外婆去世他們才放棄,知道沒希望了。隨後我一個人搬到了城東,也就是這條巷子裏,沒有人認識我,我一個人擺了個水果攤獨自生活,兩年後,經人介紹,我跟你爸爸結了婚,第二年就有了你,我知道佛羅倫薩的另一個譯名叫翡冷翠,剛好你爸爸又姓冷,就給你取名叫冷翠,為的就是懷念你姐姐……"
母親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
"後來呢,怎麽沒有姐姐的消息嗎?"冷翠聽得心都懸起來了。
"開始幾年,你小姨還有消息,有信來,可是大概去了四五年的時候,忽然就斷了音訊,我怎麽盼都盼不來她的隻字片語,又不敢聲張,這事包括你爸爸都不知道的,他隻知道我在跟他結婚前談過對象,還懷過孕。你爸是個老實人,沒怎麽介意這事,因為我生了你,他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而且你爸也沒什麽文化,在廠裏做了一輩子鉗工,不認識幾個字,你小姨來了信他也看不懂。"
這個冷翠是知道的,雖然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還小,但母親經常跟她提起父親,念念不忘他的忠厚,他的善良,他的好。尤其相對於後來惡棍一樣的繼父,母親對冷翠生父的懷念更加有切身感受。她經常怨自己命不好,一生多劫難。冷翠又接著問:"小姨她們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嗯,我幾乎已經絕望了,猜想你小姨在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孩子肯定也沒了,若不是你前兒打電話過來,說意大利那邊派人來找,我還真不知道她們還活著……"
冷翠頓時僵住。
她還沒有告訴母親姐姐去世的消息。
"快說,你姐在那邊怎麽樣了,結婚了嗎,她今年都二十九了吧,長什麽樣啊,有沒有照片,快拿來給我看看……"母親突然想起來,拽住冷翠的胳膊哀求。
冷翠的淚水奪眶而出。
"快說啊,翠翠,你姐姐有沒有照片,讓我看看她,差不多三十年了,我根本無法想象她現在的樣子,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二十天啊,她走的時候出生還不到二十天……"
"媽,你得冷靜……"
"快拿出來,肯定有照片的!"
"媽……"
"怎麽了,你哭什麽,出什麽事了,你姐姐……她沒事吧?"
冷翠怔怔地,傷心,麵對母親刺目的白發,她傷心得難以自抑,大口地吸著氣,吃力地吐出一句話:"媽,咱姐她……她沒了……"
冷翠趕回長沙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多月後了。
母親在得知大女兒離世後當晚就被送進了醫院。冷翠這半個月在醫院裏照顧母親,寸步不離,還是無法讓她平靜,母親終日以淚洗麵,哭到後來不哭的時候,才真的讓人害怕,整日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吃不喝,每天都靠打葡萄糖維持日益衰弱的生命。
"媽,你還有我啊!"冷翠守在母親床邊完全無計可施。
但母親終究還是挺過來了,的確,她好歹還有一個女兒,就是這句話讓她活了過來。她哀求冷翠:"去看看你姐吧,就當是替我去看,到墳頭替我給她燒把紙錢,讓她在地下不是那麽恨我,來世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她丟了的,可憐我連名字都沒給她起啊,我的孩子……"
出院後,冷翠要接母親走,母親執意不肯。
"我都這把歲數了,你姐也不在了,我就守在這巷子裏,死也死在這!"母親態度堅定。冷翠好話說盡都沒轍。沒辦法,她隻得將母親托付給鄰居,給了鄰居一筆錢,希望鄰居可以代為照顧好母親,有什麽事隨時跟她聯係。安頓好一切,冷翠才萬分不舍地回到長沙,這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處理,當務之急就是她必須盡快決定去不去意大利。
"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冷翠問紫凝,她已經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紫凝。兩人在蔡鍔路常去的那家茶樓喝咖啡,茶樓喝咖啡,咖啡廳喝茶,也可謂是中國的一大特色。
"還真被我說中了啊,你媽還真有個女兒在外麵,不過怎麽這麽傷心啊,翠翠,我覺得好傷心……"紫凝心善,聽得眼淚直掉。
"你別給我扯遠了,你隻說我去不去意大利。"
"去啊,幹嗎不去,就當圓你媽的夢吧。"
"可我去了,我媽怎麽辦?"
"又不是要你嫁過去,處理完你姐姐的後事,就回來嘛。"紫凝表現出少有的主見,轉而又問,"你姐給你留了多少遺產啊,很多嗎?"
"不知道,來找我的那幾個黑手黨沒說。"
"黑手黨?"
"是啊,那幾個人怎麽瞧著都像意大利黑手黨,一個個酷得要死。"
"你對意大利的印象就隻有黑手黨?意大利是個很浪漫的國家,佛羅倫薩就不說,還有威尼斯、羅馬、米蘭……翠翠,你就當是去旅遊好了!"
紫凝這麽一說,冷翠忽然來了興趣,"真的哦,聽說意大利男人很帥。"
紫凝咯咯地笑,"說不定有個浪漫的邂逅哦。"
冷翠一下就僵住了,覺得自己很不應該,她是去旅遊嗎?是去處理姐姐的後事呢,怎麽光想著釣帥哥了,難不成真的想男人想瘋了?但是忽然間,她腦子裏靈光乍現,她是去幹嗎?繼承遺產?那就是有很多錢囉,那是不是表示可以有足夠的錢賠償甲殼蟲,從而換得自由身?
"哦,上帝,"冷翠做了個"阿門"的姿勢,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充滿虔誠和感激地對著茶樓的頂棚說,"我的姐姐,親愛的姐姐,翠翠與你素未謀麵,可你卻救妹妹於水深火熱中,替妹妹送來大筆的錢,是上帝讓你來救我的嗎?如果是,你肯定是上帝的天使,哦,我的姐姐,阿門……"
又畫了個十字。
紫凝不無擔憂地看著她:"翠翠,你可要堅強,錢太多了也未必是好事,看到那些錢,你可不能暈倒,你的心髒承受得起嗎?"
"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死在錢堆裏總比被甲殼蟲逼死好,你知道嗎,這半個多月,他每天都打電話給我,說什麽,冷翠,你要學會愛我,這世上隻有你才可以愛我,我給你機會,你不能不珍惜……你說,這男人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紫凝表示不解:"他為什麽要你愛他?"
"我哪知道,估計是把我當他從前的老相好了,我現在懷疑,他的老相好不會是我姐吧,他說過他遇到過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呢。"
"不會這麽巧吧?"
"那就隻有上帝知道了。"
冷翠剛回到公寓,文弘毅也進了門。
"冷翠,你去哪裏了,我差點以為你被綁架了,連個信都沒有。"文弘毅提著個公文包,一進門就解領帶脫西裝,顯然深受束縛。看得出,他是個崇尚自由的人,隻要是在家,他穿得很休閑,而且穿什麽都很時尚。
"我家裏有點事,回去了一趟,"冷翠解釋道,反問他吃了沒有。文弘毅說吃了,又說,"你走後,有時候紫凝過來弄飯……"
"啥?紫凝?"冷翠瞪大眼睛。這丫頭還會親自下廚?她可是出了名的嬌小姐呢。"嗯,她弄的飯菜還蠻好吃的。"文弘毅說。
冷翠眨巴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笑,"這丫頭,換口味了啊。"
"你說什麽?"文弘毅不明其意。
"沒事,沒事,"冷翠連連擺手,忽然想起文弘毅就是從意大利過來的,馬上跟他打聽,"問你,意大利很好玩嗎?"
"你問這幹嗎?想去玩?"文弘毅換了一身白色麻料衣服坐到沙發上,顯得精神很多,頗有些陽光的味道。
"不是去玩,我是最近要過去處理點事,所以跟你了解一下。"
"你要去意大利?真的嗎?"
"嗯,真的。"
"那太好了,我過段時間也要去,我們結伴?"
"那恐怕不行吧,我就這兩天動身,我……是去繼承我姐的遺產的……"
冷翠是個一打開話閘就滔滔不絕的人,她將自己此番去意大利的目的,以及姐姐的一些情況都和盤托出,兩個人一聊起來,簡直昏天黑地,文弘毅從來沒這麽健談過,而且學識淵博,見識廣,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從本·拉登到伊拉克局勢,從石油到兩岸關係,從地產前景到股票行情,這小子說什麽都來勁,聊到半夜,兩人竟稱兄道弟起來。文弘毅也將他個人的事情全兜了出來,冷翠這才得知,這小子很了不得,畢業於北京某名牌大學,後留學意大利,從事建築設計,奔波於世界各地,頗有建樹,前途無量。但談到他倒黴的感情生活,他就很無奈,原來他之前交的女友莫莉,是個漂亮空姐,兩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他連房子都買了,就等著忙完手頭的工作結婚,而為讓女友放心,房產證上寫的是女友的名字莫莉。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用他的話說,女人的心,真是說變就變,因為工作關係,他此前半年都在澳洲做一個項目,半年都在那邊。誰知等他回來,卻已人去樓空,而且樓還易了主,被莫莉賣了,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冷翠充滿同情地看著他:"沒有一點消息嗎?"
"有一些傳聞,聽說是跟一個印尼老頭子跑了,據說是飛機上認識的。"文弘毅說起這事好似已經平靜。
"那應該很有錢啊,幹嗎還賣你的房子?"
"產權書上寫著她的名字,她沒當是我的,當然賣了。"
"哇,原來你也這麽倒黴。"
"你很倒黴嗎?"
"我比你更倒黴。"
"說來聽聽。"
於是冷翠就將甲殼蟲拿合約逼她的事說了出來,文弘毅聽完合同的內容瞠目結舌,那眼神簡直沒把冷翠當人類,大凡人類都應該有正常的大腦和思維,否則怎麽會簽那樣離譜的合同。他也充滿同情地看著冷翠說:"你把自己賣了。"
"嗯,是啊,賣了。"
"需要我幫忙嗎?如果經濟上有需要,我可以幫忙。"
冷翠笑著搖頭,很感動,"謝謝,暫時不需要。"忽然想起了什麽,渾身來了勁,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說,"弘毅,你真好,要不我們拜把子吧?你是哥,我是妹,今後我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除了給你當老婆,我什麽都會為你做,上刀山下油鍋都不在話下,將來你娶了嫂子有了孩子,妹妹還會給你洗衣拖地,煮孩子帶飯……"
"等等,煮孩子帶飯?"文弘毅被她逗樂了。
"哦,上帝,是煮飯帶孩子!"
"嗬嗬……"文弘毅笑得很是賞心悅目,伸手揉了揉冷翠的頭發,捏了把她的臉蛋,"丫頭,你還是先把你自己帶好再說吧,連人都賣了……"
沒錯,冷翠是把自己給賣了,但是她現在要把自己贖回來,不就是四年間的兩倍薪水嗎,算什麽啊,她冷翠現在有錢了,大筆的遺產在意大利,誰怕誰啊!難怪說財是英雄氣是膽,第二天冷翠就去公司了,高昂著頭,底氣十足地直奔總裁辦公室。順便說下,按理甲殼蟲的公司總部在香港,但他剛收購這邊公司,為理順工作關係熟悉這邊業務,就暫時把總裁辦公室設在了這裏,在大廈最頂層,跟那個香港老娘們的辦公室在一起。據洛寧說,這老娘們可真不是善類,表麵上笑臉盈盈,背地裏卻比白骨精還陰,看誰不順眼就裁掉誰,上任不到一個月,就裁了十幾人,都是原來的中層骨幹。弄得公司上下人心惶惶,上班就跟坐著地雷似的,唯恐被老娘們點著導火線爆掉。老娘們是有名字的,叫什麽雪莉,怎麽盡是"莉",冷翠忽然對"莉"字過敏,拋開甩了文弘毅的那個莫莉不說,霸占紫凝前任男友的不也叫"麗莉"嗎?邪門了!
好,話說回來,雖然是底氣十足,可一到甲殼蟲的辦公室門口,冷翠還是有點虛,小心地敲門進去,西裝革履的甲殼蟲剛接完一個電話,見著冷翠先是眉頭一蹙,繼而很放鬆地靠著老板椅,示意冷翠坐下:"回來了?你母親的病好些了嗎?"
"托您的福,好多了。"冷翠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她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連衣裙,白色的小圓領,可愛的泡泡袖,頭發順著光潔的臉頰垂到胸前,劉海修得很有型,線條優美。應該說,冷翠的氣質偏向於天真純潔型,翹翹的小下巴,長長的睫毛,嘴巴不塗口紅也是瑩潤中透著好看的粉色,笑起來,嘴角兩邊還隱約有淺淺的酒窩。尤其那雙眼睛,大而明亮,深邃中透著倔強,看人時總是略微眯著,好似眼珠罩了層水霧,非常迷人。
甲殼蟲此刻就盯著她那雙霧蒙蒙的眼睛,似笑非笑,"那你今天來是……"
"我是來給自己贖身的。"冷翠說。
"贖身?"
"是的,"冷翠點頭,"麻煩祝總您要財務幫我算下,我四年裏一共拿了多少薪水,再按雙倍算,看我應該賠給公司多少,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甲殼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透著輕蔑:"怎麽,發財了?"
"發財談不上,不過我想我應該有足夠的實力來賠償公司。"
"你應該有?這麽說,你還不能肯定?"
"是這樣的,我過兩天就要去意大利一趟,去繼承我一個親戚留給我的一筆遺產,具體數額還不清楚,但去了那邊一辦好手續我就會把欠公司的錢打過來,還給你們,然後……再解除合同……"
冷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甲殼蟲的臉色忽然變得異常可怕,臉上肌肉突突跳著,目光似要殺人,直直地瞪著冷翠。他就那麽瞪著她,足有兩分鍾,他保存著那姿勢不變,眼神中的冷酷讓人不寒而栗,他一字一句地說:"別以為這樣就解脫了,沒那麽容易的,如果人有靈魂,即便你肉體得到解脫,我也不會讓你的靈魂得到解脫,我要讓你看到,世間是有因果的,你種下了什麽因,就必會得到什麽果,如果死能解脫,五年前我就死了,我撐到今天,就是想看你會得到什麽果……"
"我,我得什麽果啊,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冷翠被他的樣子嚇住,確切地說,是被他的話嚇住,好像他這話不是對她說的,是對誰呢?他的目光好刺人,感覺穿透了她的靈魂,落在另一個人的靈魂上,另一個人,是誰?
甲殼蟲沒理會她發愣,繼續說:"冷翠,你聽好,你有兩條路選擇,一是現在愛上我,或者說,嚐試著愛我,二是最後愛上我。如果是前者,你或許還有生路,如果我能感受到你入心入骨的愛情,我會給你生路,至少不會讓你有太多痛苦;而如果你要挨到最後愛上我,那這期間的過程就有你受的,我會讓你知道什麽是生不如死,而且,等你最後愛上我的時候,我或許已經離開,你會後悔,你會痛苦,直至……一輩子!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
"你愛過嗎?"
"……愛過。"
"愛得深嗎?"
"很深。"
"那就把你最深的愛情給我,替她還給我……"
"她,她是誰?"
"介於我們命運之間的人。"
冷翠還是一臉懵懂。
甲殼蟲最後問她:"什麽時候去意大利?"
"過兩天。"
"你會跑嗎?"
"不會,等我把遺產拿到手了,我馬上就回來。"
甲殼蟲充滿嘲笑地瞅著她,這個男人其實很英俊,應該說是非常英俊,隻是眉目間過多的冷漠讓他難以接近,連笑,都笑得好遙遠,"好,你去吧,我給你機會去接近你未知的世界,希望你可以做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這家夥,說話總是這麽深奧。
冷翠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背上出了好多汗,麵對這樣一個男人,總是莫名地緊張和壓抑,連呼吸都不敢隨意。還要我愛他?哦,上帝,我還是愛你吧,我寧願愛你,請保佑我此番去意大利一切順利。
第二天,紫凝陪著冷翠上街采購,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回到公寓,文弘毅給她們開門,嚇一跳,"你買這麽多衣服啊?意大利是服裝之都,去了夠你買的。"說著幫她們把購物袋提回房間,冷翠累得直喘氣,倒在沙發上動彈不得。
紫凝也累得夠嗆,抱怨道,"我叫她少買點,她不聽,恨不得把百貨公司都搬回家。"
冷翠揮揮手說,"沒事,有遺產嘛,上帝給我這筆財富,我會好好利用的。"
"是你姐給你的遺產好不好?而且,翠翠,你過去了可得多留幾個心眼,聽說意大利男人很色的。"還沒走,紫凝就依依不舍了。
"沒事,我比他們更色。"
"那你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找男人?"
"因為我還沒遇到讓我起色心的男人。"
文弘毅正在給她們倒橙汁,馬上接過話,"那我算不算?"
"文弘毅!"冷翠叫。
紫凝接過文弘毅的橙汁,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沒有說話。文弘毅的目光卻全在冷翠身上,笑著跟她說,"你先去意大利,等我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我就去那邊找你,我要帶你玩遍意大利,OK?""這還像句人話。"冷翠很哥們地搭住了他的肩膀。
紫凝低下頭,忽然覺得這橙汁很酸。
第二天上午,冷翠搭上了飛往佛羅倫薩的飛機。未知的世界,充滿新奇。很快她就入睡,一上飛機就睡覺,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她在天上做夢,竟然夢見了甲殼蟲,英姿挺拔地站在她麵前,衝她不冷不熱地笑著,說:冷翠,你要怎樣選擇,你是現在就愛我,還是到最後才愛上我?
冷翠咕嚕著:"我……不……愛你……"
"你必須愛我!"耳邊忽然傳來甲殼蟲真實的聲音,還帶著熱氣。
冷翠一個激靈,醒了。扭頭一看,"啊"的一聲尖叫。惹得周圍乘客紛紛側目,連空中小姐都過來詢問。"沒事,我沒事,做噩夢了。"冷翠不好意思地說。她把臉對著坐她身邊的甲殼蟲,兩眼發黑,"你,你怎麽在這兒?"
"我跟你一起上的飛機。"
"為什麽?"
"怕你跑了,得跟著。"
第三章 薰衣草戀人
祝希堯一直不能忘記那次旅行。
整整三個月,他沒有見到碧昂,思念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不顧她曾經的叮囑,也沒事先跟她打招呼,一個人悄悄坐上飛往巴黎的飛機去找她。
打了那麽多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佛羅倫薩,她都一直在推辭,為什麽?即便再忙,也應該有句安慰的話,可是她沒有。語氣一次比一次冷漠。難道她變心了?當他向她表示質疑的時候,她卻又反過來安慰他,說忙完幾場緊要的演出後就趕過來跟他相聚。
但是等了一個月,她還是沒有來。什麽演出,需要一個月?
而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個膽怯的人,還在飛機上他就醞釀見到她後該說什麽話,可是下了飛機在酒店滯留了一個下午他也沒醞釀好情緒,一直挨到傍晚,他挨不下去了,就忐忑不安地趕去她演出的那家劇院。事先他打聽過了的,她今晚正好有演出,而且好像還是很重要的演出,據說有很多政要名流會到場觀看。
劇院就在巴黎著名的奧斯曼大街上,他以前也來過,可自從認識她,他不敢輕易來這座城市,她已明確表示過不會歡迎他來找她。
為什麽不歡迎,她一直沒具體說明。
相愛這麽深,她對他而言,仍然是個謎。
劇院門前很多人,還有警察,每個進去的觀眾都要被嚴格檢查。他是臨到演出快開始的時候才被放行的。果然是不一般的演出。但是當找到位置坐下後,暗紫色天鵝絨幕布徐徐拉開時,他立即就被華麗的舞台布景所震撼,演出的劇目是《胡桃夾子》,一群美麗的姑娘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優美是沒話說,可他根本無心看演出,整個過程都在搜尋她的身影。可是很遺憾,因為前麵的位置都被重要人士坐滿,後排的角度又不好,加之舞台燈光忽明忽暗,台上那麽多身著一樣紗裙的姑娘在跳舞,個個臉上的妝容也都一樣,他完全不可能認出她。
他忽然就理解了她說過的話,"舞台上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認不出我的",他果然是認不出她,她也同樣沒看到他,這個浮華美麗的世界的確沒有他和她。
演出結束,他最後一個離場。想進入後台,卻被保安人員製止。他隻得寫了張便條,要工作人員交給後台的她。便條上寫明了他所住的酒店。他不敢想象她看到便條後會是怎樣的反應,一定不會高興,肯定。因為他沒有聽她的叮囑,貿然過來打攪她。
果然,他在酒店等了一夜,也不見她來找她。連個電話也沒有。他徹底絕望,第二天一大早就退房,黯然離開酒店。他差不多是在酒店門口的台階上撞倒了她,他低著頭下台階,她奔著上台階,兩個人都撞得倒退幾步。
整整兩分鍾,誰也沒說話。
巴黎的天空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卸掉舞台的油彩妝,竟然是這麽蒼白。眼底還有深深的黑眼圈。眼神空洞無神,整張臉寫滿疲憊和憔悴。他在震驚之餘更多的是憐惜,這時候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麽反對他來巴黎找她了。
"對不起,我……"他伸手撫摸她冰冷的臉。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早上才看到便條,就趕了過來,差一點就錯過了。"
塞納河畔的風景浪漫無限。
他和她在一家臨水的咖啡廳邊喝咖啡邊說話。
她始終低著頭,話很少。他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又不好盯著她看,目光隻好落在遠處的艾菲爾鐵塔上。雨是停了,天空卻陰沉得要塌下來。
她的話很直接:"你不該來找我。"
他點頭:"我知道,但我實在太想你,碧昂……"他伸手握她放在桌麵上的手,她躲開了,冷冷地說,"你會失望的,何必呢?"
"可我怕我等不到你回佛羅倫薩就會在思念中死去,"他哀傷地看著她,完全沒有了從前的堅強和鎮定,麵對她,他會失去所有的堅持和抵抗,"你知道嗎,我在佛羅倫薩買了一棟房子,就在你小時候住過的房子的附近,我說過要等你回來的,可我好害怕等不到,想你的時候感覺心口疼得要窒息,我知道你會生氣,但碧昂……"
"我不是生氣,而是怕你會失望,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美好,我愛你,隻想給你最美好的一麵,這樣你才會感覺幸福,那些連我都不願意麵對的事情若讓你看到,你隻會痛苦,我更痛苦。"
她說著就掩麵抽泣起來,身子還在微微地顫抖。
他正欲起身過去擁抱她,旁邊的座位上忽然坐下一個婦人,衣著華貴,皮膚保養得非常好,簡直年輕得不可思議,很不客氣地質問她:"你就不怕我痛苦和失望嗎?碧昂,你竟然連上午的記者會都不參加就跑來見這個男人!"
"媽媽!"她驚叫。
"你是越來越放肆了,昨晚的演出就心不在焉,差一點就出醜,這麽重要的演出你都敢怠慢,你是不想在巴黎混了嗎?"婦人惡狠狠地質問完她,又側過臉質問目瞪口呆的Jan,"先生,想必你知道我是誰吧,連個招呼都不打,這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所為嗎?我女兒可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我不想她也變得沒教養,連她媽的話都可以不聽,跑來見男人,她才十八歲,根本就不懂什麽是愛情,即便是愛情,可大好的前程在等著她,你想毀了她的未來嗎?"
"伯母……"他緊張得冷汗直冒。
"不要這麽叫我,先生,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你和我女兒在一起,否則你會很難堪,在我還沒有翻臉之前,你最好馬上離開,現在,馬上!"
好厲害的女人,完全讓人沒有反擊的餘地。
"伯母,我想您應該聽我說幾句。"
"我憑什麽聽你說,你是誰啊?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話?"
"媽!"碧昂叫。
"閉嘴,你還敢叫我媽,我辛苦把你培養到今天,你就是這麽對我的嗎?我費盡苦心安排你跟巴特爾將軍見麵,你竟然逃跑,早上的記者會你又逃之夭夭,我說了多少好話院長才把主角的位置給你,可是你竟然不爭氣,差點就搞砸演出,你給我回去!"說著她就拉碧昂,不顧碧昂的哭叫,眾目睽睽下把她拉出了咖啡廳,一直把她拖上停在路邊的豪華奔馳。
Jan追出咖啡廳,眼睜睜地看到一個手臂上文著刺青的威猛大漢給那女人打開車門,碧昂被強行塞進了車後座,疾馳而去。追了半條街,他還是沒能追上那輛車。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雨,他無力地癱坐在街邊的長椅上,仰望天空,烏雲滾滾,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襲了上來,猝然揪緊了他的心。
但是就在當晚,碧昂突然敲開了他酒店的房間,一身睡裙,顯然是逃出來的,"快,Jan,趕緊帶我離開這,別問為什麽,現在就走,現在!"她氣喘籲籲,抓住他的手臂就往門外拖。他反應很快,馬上回房間收拾最緊要的東西拉起碧昂就狂奔出酒店,考慮到她母親可能會去機場攔截,就改坐火車,運氣很好,趕上了裏昂車站最後一班TGV。
"我們這是去哪兒?"他問她。
"你別問這麽多,跟著我走就是了。"
三個小時後,火車抵達一個山村,他們又改乘巴士繼續前行。天亮的時候,巴士還沒停下來,經過金斯蘭城後,沿著航斯特恩特的公路,一路都有淡紫色的小花向他們招手。下了車走在花叢裏,他這才發現置身於一個山穀中,紫色的天際是連綿的山脈,天空藍得通透明澈,空氣像新鮮的冰鎮檸檬水沁入肺裏,感覺心底最深處如有清泉流過。而他早已認出那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就是薰衣草,讓他更是狂喜不已,整個山穀彌漫著熟透了的濃濃草香。田裏一壟壟四散開來的薰衣草和挺拔的向日葵排成整齊的行列一直伸向遠方,不遠處還有幾棟石頭砌成的房子,古樸原始,渾然天成。
他深深地呼吸著,四處張望,問她,"這是哪兒?"
她身上披著他的外套,挽著他的胳膊,笑著指著遍野的薰衣草說:"你連這都猜不到嗎?全世界哪個地方會有這麽多的薰衣草?"
他怔了怔,試探著問,"普羅旺斯?"
她點點頭,"對,就是普羅旺斯!"
"你怎麽帶我來這兒?"他也笑了起來,眼前的景色實在太迷人,陽光灑在薰衣草花束上,是一種泛藍紫的金色光彩,他完全陶醉在一片紫色的海洋中。空氣中飄來淡淡的清香,帶有濃鬱的紫色的味道。大片大片的薰衣草像是一個個的包廂,而包廂的圍牆就是花叢,她牽起他的手朝花叢中走去,"這裏很美,幾年前我住過一陣,你會喜歡這嗎?"
"那還用說嗎?太美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擁吻起來,她順從地貼著他,身後的紫色花田,無邊無際地蔓延。他們的愛情也在蔓延。此前他對她的一切不滿和猜疑瞬間煙消雲散。後來他才知道,他們所處的地方是普羅旺斯的魯伯隆山區,是最著名的薰衣草觀賞地,也是《山居歲月》一書的故事背景,號稱全法國最美麗的山穀之一。山上有一座十二世紀的修道院,叫做塞南克修道院,碧昂帶著他在修道院住了兩晚,隨後趕赴阿維庸。還是選了一個修道院,旁邊有間旅館,他們借住在旅館內,每天清晨和傍晚,他們就到修道院前方一大片的薰衣草花田裏散步,那些薰衣草是由院裏的嬤嬤栽種的,有不同的顏色,藍的紫的。多年後它成了他夢境的顏色。
還是那可怕的預感,太美的東西都不能長久。在阿維庸住了一個禮拜後,下起了大雨,碧昂有點感冒,他就到修道院裏找嬤嬤拿藥,拿了藥還沒到家門口,就發現幾個威猛大漢架起碧昂往門外拖,他意識到是她母親派人追過來了,想去救碧昂卻被那幾個大漢踹倒在花田裏,他哪是他們的對手,幾個人圍著他用腳狠狠地踢、踩,頭上,胸口,腹部,包括身體要害部位都成了他們襲擊的目標,碧昂在旁邊哭叫,他看著她在大雨中哭泣,拚命掙紮,卻無能為力。最後她被那些人拉上了一輛黑色轎車,他躺在花田裏,動彈不得,眼睛鼻腔裏全部都是血,他仰望天空,暴雨如注。碧昂,碧昂,他呼喚著她的名字,漸漸迷離,直至失去最後的意識。
"Jan,如果有一天我死去,而你還活著,請將我葬在普羅旺斯。"這是她生病的時候對他說的胡話。
十年後,她死了,果然是死在他前麵,他卻無力將她葬到薰衣草的故鄉。
因為他在她死去之前就失去了她,沒有了她,哪裏都是他的墳地,而她的墳地,他想都沒想會去看。愛是殺人的毒,恨是弑人的劍,愛恨糾葛這麽多年,他和她之間早已僵成了一座冰冷的碑,她傾城的美麗也隻留一座碑,孤獨地佇立在佛羅倫薩的山岡,她沒有實現對他的承諾,相伴到老,他又如何實現對她的承諾,將她葬到普羅旺斯?
普羅旺斯的天空早已遠去。
遠去了這麽多年,已化作夢境中一抹殘忍的紫。那是薰衣草的顏色。夢中的清香呢?為何又突然來襲?祝希堯努力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是在飛機上。他身邊坐著的是正沉浸在夢境中的冷翠,清香正是來源於她身上。
她睡著的樣子真是很好看,跟碧昂極其相似。長長的睫毛,小嘴嘟著,做夢都像是在跟人生氣。而粉紅的臉蛋讓她像極了一個熟睡的嬰兒,湊近她,薰衣草的香水味從她的脖頸深處散發出來,他的心一陣抽搐,趕緊坐直了身子。
冷翠一路都在做夢,夢很深,她深陷其中差點睡死過去。"醉生夢死"這話真是一點也沒錯。但夢境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被甲殼蟲叫醒的時候,除了深深淺淺的紫,她什麽都想不起來。
"到了。"甲殼蟲說。
"到哪兒了?"她揉著眼睛,思維尚未完全清醒過來。
祝希堯看她一眼,自顧起身朝機艙口走去。
"喂!"她跳起來,搖搖晃晃地跟在了他後麵。
出機場的時候,他忽然問她:"你睡覺喜歡做夢嗎?"
"嗯,有時候會做。"她老實回答。
"都做什麽夢?"
"你是問剛才嗎?"她緊跟在他身邊,周圍都是清一色的鬼佬,她很怕自己跟丟,"我剛才夢見好多的紫色小花,好多好多,滿眼睛都是紫色,到現在都是紫的。"
他身子頓了下,停住腳步,側過臉詫異地看著她,"薰衣草?"
"你……你怎麽知道我夢見薰衣草了?"她更詫異。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沒說話,樣子有些恍惚。
而她僵在原地沒動,他的目光,像夾了銀針般,直刺入她的心底。這個男人,竟然讓她有心痛的感覺。隻是一瞬間,卻痛得那麽清晰。為什麽?
出了機場,來接她的是個中國人,她認識,叫丁暉,去國內找她來繼承遺產的就是他。但甲殼蟲卻直接把冷翠拉上了他的車,並衝目瞪口呆的丁暉說:"她是我的人。"
冷翠聽見丁暉在車窗外邊喊:"冷小姐,請於明天來曉園,我們在那裏等你。"
甲殼蟲是有名字的,叫祝希堯,第一次從同事的嘴裏聽到這名字,冷翠聽成了"祝西藥",怪怪的,跟他的人一樣。
跟祝希堯在一起,冷翠老大不高興,一路都板著臉。他也板著臉。車裏的氣氛非常沉悶。但很快她就被車窗外的城市美景吸引住了,好多的雕塑,還有教堂,看得她眼花繚亂,不愧是文藝複興和歐洲文化的發源地,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濃鬱的藝術氣息。來之前她就聽文弘毅說過的,這座城市可是大有來頭,在意大利,乃至整個歐洲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文藝複興的偉大先驅詩人但丁、科學家伽利略,以及天才藝術家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等都在這裏生活過,現在則是舉世聞名的皮革之都,地圖上的意大利就像一隻高筒皮靴的樣子,可能就是意大利酷愛製作皮具的原因吧,聽說佛羅倫薩有數千家皮革作坊,街上的皮革商店多過米店,世界頂尖品牌的皮草行幾乎有一半都在意大利,而且大多都在佛羅倫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車子在狹隘的街道緩慢行駛著。
暮色蒼茫中,經過一座圓頂的大教堂時,冷翠吃驚得叫出了聲。好壯觀的教堂啊,在暮色中宏偉得讓人歎為觀止,雍容華貴,線條流暢而優美,尤其是外牆,遠看簡直就像披了件寶石鑲嵌的華麗外衣。
"那裏是聖母百花大教堂,過兩天有空了我會帶你遊覽的,現在不必急。"甲殼蟲,不,祝希堯不冷不熱地在旁邊說了句。
冷翠不以為然,心想我要遊覽,還需要你帶嗎?我自己又不是沒腿。但她很快意識到,車子好像駛出了市區,立即慌了:"你要把我拉到哪兒去?"
祝希堯自顧自地用手機寫短信,根本不理她。
"喂,我跟你說話呢!"冷翠叫。
祝希堯冷漠地瞅她一眼,很不耐煩,"你能不能安靜點?我不會把你賣了的,你是我的人,沒人會要。"
冷翠氣得直翻白眼。她狠狠地呼氣,卻又不敢跟這隻甲殼蟲鬧僵。人生地不熟的,鬧僵了對她沒好處。
暮色更深了,車子已將富麗堂皇的宮殿和教堂甩在了後麵,冷翠感覺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一會上坡,一會下坡的,貼著車窗看外麵,發現周圍的地形像丘陵,樹影重重,一棟棟造型別致的鄉村別墅掩映在樹林中,這裏應該是富人居住的地方,偶爾還能聽到狗叫聲,而山腳下處於一片平川的老城開始閃爍著燈火。
冷翠開始發暈,胃也翻起來。
見鬼了,好不容易出趟遠門,竟然暈車。
祝希堯也注意到了她痛苦的表情,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再忍一會兒,就快到了。"
"我想吐。"冷翠臉色煞白。
"知道,我是不喜歡住酒店,否則會留在城裏過一夜。"祝希堯說。
"你的家就在這山窩窩裏?"
"山窩窩?還好,不是很偏的,再上去一點就是,"祝希堯把車窗打開,一邊要司機開快點,一邊跟冷翠說,"很多年沒回來了,很多年,隻有我姐姐守著那棟宅子……"
冷翠一聽到"姐姐"兩個字忽然就傷感起來:"明天我要去看我姐姐,不知道她葬在哪裏,我要看她,替我媽看她……"
祝希堯馬上就縮回了手臂,臉陡然就拉了下來。再不說話。
如果車子再晚兩分鍾到達目的地,冷翠就會吐到車上。一下車,她就蹲在一堵牆邊哇哇地吐了起來,很痛苦。等她吐完了站起來時,眼前一陣發黑,搖搖晃晃,根本摸不清門在哪個方向。馬上有個溫軟馨香的女子過來扶住她,現在所處的位置應該是花園,有路燈,冷翠無力地看著她,好美麗,雖然年紀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的樣子,但氣質很高貴,優雅端莊,尤其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尤顯得她溫柔迷人。冷翠當下就猜測她是不是甲殼蟲的姐姐。
"她沒事,有點暈車而已。"
祝希堯在一旁說,末了跟冷翠介紹,"這是我姐姐安娜。"
說完自顧進了屋,根本不看半死不活的冷翠。
他姐姐將冷翠扶了進去。
房間裏燈光不是很亮,帶點華麗的昏黃。冷翠四處張望,感覺進到一間小教堂,高大的圓形屋頂,除了正對著大門的旋轉樓梯,四麵牆都是拱形的窗戶,頗有點哥特式建築的味道,窗戶和窗戶之間掛著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油畫,多是人物肖像,鑲著流蘇的米色窗簾安靜地垂到地上,甚是華貴,柔軟的地毯鋪向房間每個角落,而靠近樓梯的牆那邊還有個壁爐呢,典型的歐式住宅。
冷翠靠在壁爐邊的沙發上好半天才緩過勁。
祝希堯跟他姐姐在一旁親密地交談著,透著久別重逢的欣喜,說的是意大利語,嘰嘰咕咕,冷翠一個字都聽不懂,怎麽不說英文呢,好歹還能聽懂幾句吧。而他姐姐安娜時不時地打量著蒼白孱弱的冷翠,眼神中透著驚奇,轉過臉再看她的弟弟,卻無限憂傷的樣子。
然後是吃晚餐。冷翠盡管是沒胃口,也被安娜拉到餐廳。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周牆上掛著的人物肖像,都很逼真,栩栩如生。鋪著方格桌布的餐桌很長,桌上錯落有致的燭台上燃著燭火,中央擺著怒放的玫瑰。用餐的隻有三個人,在身後服侍的傭人卻有五六個。冷翠覺得很不適應。
但安娜很體貼,怕她不習慣,就用不太流暢的中文跟她交談,理所當然是讚她美,然後介紹各式佳肴,道道都是意大利出名的美食。
"知道你們要來,早幾天前就準備了。"安娜笑起來格外的優雅。
"幹嗎這麽費心呢,又不是外人。"祝希堯也難得地衝著他姐姐微笑。
而冷翠卻被對麵牆上掛著的一個外國老太婆盯得很不高興,燈光的暗影裏,高高挽著發髻的老太婆臉上的皺紋耷拉著,目光陰冷,像前輩子欠了她八吊錢沒還似的盯著冷翠看個沒完,冷翠一抬頭就跟她的"目光"撞上,弄得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哦,那是這棟房子原來的主人貝魯齊伯爵夫人。"安娜見冷翠老瞟那幅畫,以為她對那幅畫很有興趣,忙跟她介紹。
"原來的主人?"冷翠不解。
安娜說:"嗯,是的,這房子以前是一個老伯爵的祖業,家族成員這幾十年都陸續遷出了意大利,房子換了幾任主人,十年前希堯才買下來。"
"是十一年前。"祝希堯糾正。
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哦,上帝,都過去十一年了,瞧我這記性,冷翠,你不會介意吧?"
冷翠傻傻地笑,表示不會。
安娜則意味深長地又開始打量她,欲語還休。
用完晚餐,冷翠實在疲憊不堪,就在安娜的帶領下到樓上的臥房休息。房間顯然早就布置好了的,歐式的掛著帷幔的大床看上去像古董,躺上去非常舒適,精致的梳妝台上擺放著玫瑰和百合,不大的房間彌漫著濃鬱的芬芳。可人一旦極度疲乏,反而睡不好,加上又是陌生的環境,冷翠沒睡多久就醒了,睜開眼睛,看看漆黑的房間,很費力地思量著,哦,我這是在意大利,佛羅倫薩!
她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走道有壁燈,不是很黑。隔壁的一扇門好像是半開著的,透出燈光。她躡手躡腳地湊到門邊往裏一瞧,昏暗的燈光中,臥室的窗邊背對著門口站著個身著藍色睡袍的男人,正是祝希堯。他好似在抽煙,煙霧繚繞在頭頂,讓他的背影尤顯得寂寞和孤獨。這個男人,很孤獨。
"唉……"
一聲長而深的歎息。
祝希堯在歎息,冷翠聽見他在自言自語:
"我回來了,你卻已經不在了,但我帶來了她,是天意,還是命中注定?你想讓我如何待她?我還真不知道!看著她,就想起你,有時候一清醒,又知道不是你,就會覺得她很陌生,樣子長得像你,感覺卻很陌生。但無論如何,我會把她留在身邊,如果她能讓我感受到從前你給予我的那種愛,或許我也會給她愛,就當是你將她送到我身邊,過去的恩仇或許就算了……但是,若她不愛我,要執意離開我,那麽我就絕不會放過她,我會把對你的所有仇恨轉嫁到她身上,我會認為是上帝將她送到我身邊,替你來贖罪!贖罪!懂嗎?所以你求她吧,看她如何繼續我跟你的愛情……"
冷翠震驚得無法呼吸,他說的那個"她"是指誰啊?
"你這樣不對的,去了的人上帝都會寬容她……"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很不流利的中文,正是安娜。她坐在最裏邊,冷翠竟沒看到她。
祝希堯回答道:"我不是上帝,姐姐。"
"她其實也很可憐,真的,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年的聖誕節,下著雪,她一個人在山路上往家走,冷得發抖,看上去很憔悴,瘦得不像樣子了。"安娜黑暗中繼續說,"聽說她欠了很多債,四處躲,最後死的時候是躲到了羅馬,在一家酒店的房間裏躲了一個星期,聽人說是喝了不少酒,一個人在房間裏哭到深夜,最後一針把自己給打死了,第二天酒店服務生發現了她的屍體,才報了警……"
"酒店?哪家酒店?"
"好像是納佛那廣場的那家。"
"……知道了。"祝希堯的身體開始搖晃。
"你怎麽了?"安娜從黑暗中走出來扶住他的肩膀。
"知道那家酒店嗎?"祝希堯的聲音突然哽咽,側身看著他的姐姐嘶啞著說,"是羅馬的落日酒店,我們就是在那裏認識的,我知道她肯定是住在我們住過的那個房間內,她說過的,如果最後活不下去,她會死在那裏,她終於做到了……"
"親愛的,別這樣。"安娜帶著哭腔安慰弟弟,擁抱住他。
冷翠縮回了身子,輕輕回到自己的房間。
祝希堯說的那個"她"跟自己有關嗎?為什麽我如此心痛?
冷翠躺到床上,莫名地心痛。翻來覆去很久,終於睡去,朦朧中是在做夢吧,看不到人,隻聽到有人跟她說話,輕輕的,像一陣風吹向她的耳畔:
"寶貝,求求你,替我愛他,從現在開始,就去愛他……"
早上醒來,連早餐都沒吃,冷翠光著腳就跑下樓找祝希堯,嚷嚷著要去墓地拜祭姐姐。祝希堯當時正坐在一樓客廳的窗戶下看報紙,確切地說,是在發愣。陽光透過拱形窗戶照在他身上,讓他顯出幾分溫暖,但眉心間仍然鬱結著深深的憂鬱。
他抬頭看冷翠,這丫頭光著腳不說,還穿著白色繡花長睡袍,泡泡袖,款式很可愛,黑亮的長發蓬亂地披了一肩,眼睛還是霧蒙蒙的,眯著眼睛,哀哀地瞅著他。他恍然有些失神,好似她臉上有另一個人的疊影,拚命搖了搖頭,大清早的感覺很虛弱。
"我要去,我現在就要去!"冷翠跺著腳嚷。
她的腳真是很好看,線條秀美,白皙如玉,裙擺露出來的一小段小腿纖細挺直,跟碧昂一樣,天生的芭蕾美腿。
"你就這個樣子去嗎?你忘了昨天在機場人家約你去曉園的嗎?"祝希堯說。
冷翠一怔,這才記起那個丁暉的約她今天見麵的。肯定是跟繼承遺產有關。她連忙說,"那好,你送我去曉園吧,我又不知道在哪兒。"
祝希堯冷笑,"那還真得趕緊去,肯定會有很多錢,去晚了可就飛了,你拿什麽贖自己呢?"
冷翠撅起嘴巴橫他一眼,這家夥,跟她一樣,損人不打草稿。
就是她這表情,又讓祝希堯瞬間的失神。他歎口氣,麵對這丫頭真是很頭疼。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陰影總讓他頭疼,她不是"她",卻又酷似"她"。
他叫來一個滿頭白發的意大利老伯,可能是管家,嘰裏咕嚕跟他說了幾句,大意應該是要管家派車送冷翠去她要去的地方。
"你不跟我一起去嗎?"冷翠問。
"我不去,那個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想去!"說完他就陰著臉起身上樓了。
冷翠聳聳肩,不去拉倒!
上了車,意大利的司機大哥並沒有送她下山回城區,而是沿著更遠的丘陵地帶駛去。曉園不在城區?她想問司機,可又不會說意大利語,隻能幹著急。怎麽辦呢?語言不通,來這就跟啞巴似的,甲殼蟲也不給她安排個翻譯。
好在距離不遠,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她下了車,無意識地四處一張望,頓時愕然,甲殼蟲的住宅就掩映在遠處一個較高的山丘上,暗黃色屋頂就是她剛才出門時看到的,同樣,站在那裏也應該可以望見這邊。原來這麽近!
而眼前的這棟房子,卻是典型的中式院落,紅牆青瓦,看著都覺著親切。沒想到在遙遠的意大利,還有這樣的中式房子,門口停了好幾輛車,都還很高級,緊閉的大門的牆邊掛著個銅質牌子:曉園·徐宅。
哦,姐姐姓徐,這裏應該就是她的家了。聽母親說過,小姨到意大利沒兩年就跟那個當教授的老頭子拜拜了,嫁了個華人醫生,據說很富有,想必就是這個姓徐的,姐姐無疑是隨了這個醫生的姓。
想來小姨還是覺得中國男人比較適合自己吧。老外,粗毛野獸似的,看著都不舒服,何況還是跟他過日子。冷翠想,她這個小姨很聰明。而且母親拿出照片給她看了,年輕時候的小姨漂亮得驚人,跟母親端莊嫻靜的美完全不同,漂亮得不知怎麽有點妖媚,至少照片上給冷翠的感覺是如此。
但是怎麽回事,這屋子的牆角長滿荒草,還有蛐蛐在叫,大門的油漆都剝落了,很頹敗的樣子。敲了門,開門的正是丁暉,衝她禮貌地笑了笑,做了個請的姿勢。進了門穿過花園,冷翠更感到這裏迎麵撲來的頹敗了,花園裏的荒草比外麵還多,原來的假山爬滿青苔,水池綠得發黑,幾隻蛤蟆在漂浮的浮萍上跳來跳去。走在院落中,感覺冷颼颼的,莫名的淒涼和壓抑。
這就是姐姐住的地方?冷翠的心揪在了一起。
穿過花園跨進一道中式大門,裏麵竟坐著十幾個鬼佬,男的女的都有,見她進來,齊齊地起身迎向她。怎麽這麽熱情啊,他們應該都是姐姐的朋友吧,冷翠連忙露出笑臉跟他們用英文打招呼。
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她的笑臉,個個凶相畢露,將她團團圍住,嘰裏咕嚕說的全是意大利語。冷翠聽不懂,但隱約意識到情況不妙。還是一邊的丁暉厚道,連忙將她從人群裏拉了出來,用意大利語勸那些人冷靜,這些個鬼佬才漸漸坐回自己的座位,丁暉回過頭再用中文跟冷翠說:"冷小姐,他們都是您姐姐的債主,知道您來繼承遺產,都是來討債的……"
冷翠的嘴巴張成了個大大的"O"形。
"債……債主?"她倒吸一口涼氣。
"是的。"丁暉給予肯定的回答。
"等等,你是說我姐姐欠了他們債?"
"沒錯,而且是很多的債。"
"可,可我是來繼承遺產的。"
"您是來繼承遺產的,但您全部的遺產都在這裏,就是這棟房子,"丁暉指著又舊又暗的客廳說,"我是您姐姐生前委托的律師,就是處理這棟房子,去中國找您來繼承,但繼承後,您必須將所得還給他們……"說著,他指了指那些黑手黨一樣的鬼佬。
冷翠完全傻了,結結巴巴連話都不會說了,問丁暉:"那這棟房子可……可以償還我姐姐的債務吧?"
"這個,我很抱歉地說,您姐姐的這棟房子僅夠償還她所欠債務的三分之一。"丁暉的話像一記重錘敲在了冷翠的腦門上,她搖晃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地。腦子裏嗡嗡亂響,完全搞不清自己身處何地,意大利?佛羅倫薩?繼承遺產?上帝,她是來繼承遺產的還是來還債的啊?
姐姐,你可真不厚道啊,我們雖然素未謀麵,可畢竟是姐妹,血濃於水,難道我飛越萬水千山跑過來,竟然是為了給你還債?姐姐啊,如果妹妹有錢,有這個能力,幫你還也是應該的,可你知不知道,妹妹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債,連人都賣給了甲殼蟲,我拿什麽幫你還啊?我的姐姐,你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嗎?還是地獄之神派來的魔女啊,我前輩子欠了你嗎,老姐……
回來的路上,冷翠在車裏哭不出喊不出,嘴裏念著姐姐待她真是"好",知道沒什麽給妹妹,送她一堆閻王債。
車子駛回祝希堯的家時,已經是中午。
"哦,翠翠,正等你回來吃午飯呢。"安娜笑意盈盈地迎出來。
冷翠無力地擺擺手,"謝謝,我什麽都不想吃。"
說著穿過客廳準備上樓,祝希堯正坐在壁爐邊抽雪茄,蹺著二郎腿饒有興趣地打量她,笑道:"怎麽樣,你姐姐給你留了多少遺產?要不要請客啊,真是很為你高興,可以有錢給自己贖身了。"
毫無疑問,這家夥早就料到了她的下場。
冷翠咬牙切齒地還擊:"謝謝你這麽關心,我姐姐的遺產就是一口棺材,我大老遠的跑過來,就是為了躺進這口棺材,這麽多債,我隻能躺進棺材自行了斷……"
"放肆!"祝希堯當下就板起了臉,"竟敢跟我說這種話,隻要我沒躺進去,你就休想躺進去,別想步你姐姐後塵,她一死了之,你就別想!"
冷翠大為詫異:"你認識我姐姐?"
祝希堯一怔,目光尖銳如寒冰:"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冷翠懶得理他,怏怏地上樓將自己關進了房間。
時差還沒倒過來,她困得要命。
偏偏這時候電話響了,紫凝打過來的:"翠翠,到了嗎,怎麽也不打個電話報平安啊,人家擔心死了,怎麽樣,你姐遺產的事不是很麻煩吧?"
冷翠氣若遊絲:"不--麻--煩--"
"那就好,聽說國外對遺產處理管得很嚴的,手續很多,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哦,那麽多的錢,腦子會一下子轉不過彎的……"
"是啊,轉不過彎,太轉不過彎了。"冷翠答道。
"真的啊,很多錢嗎?你姐姐是幹什麽的,這麽有錢,"紫凝完全搞不清這邊的狀況,"別高興過了頭哦,悠著點,來日方長,處理好遺產回來好好計劃……"
"我確實是高興過了頭。"冷翠又答。
"真是的,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啊,冷靜冷靜,你會轉過彎的,實在轉不過來就掐掐自己,狠狠地掐,一疼就知道不是夢了。"
冷翠哭喪著臉:"狠狠地掐,是要狠狠地掐,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掛了手機沒到兩分鍾,又響了,文弘毅打過來的。
"丫頭,現在在哪呢,意大利好玩吧,絕對出乎你的意料。"這小子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格外好聽,非常有磁性。
冷翠吸著鼻子連連點頭:"是啊,確實出乎我的意料!"
"慢慢享受,錢這東西多了也是麻煩的,"文弘毅在電話那邊興高采烈,告訴冷翠,"我大概還過一個星期就可以去意大利跟你會合了,威尼斯,怎麽樣,我就約在那裏見麵……"
"威尼斯?"
"是啊,非常浪漫的一座城市,我在那裏有公寓的,公司是在佛羅倫薩,但除了工作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威尼斯。"
"威尼斯很好玩嗎?"
"那是肯定的,絕對讓你流連忘返,聖馬可廣場啊,歎息橋啊,都是很著名的景點,對了,我們就約在歎息橋見麵吧,到時候我再給你打電話。"
"歎息橋?"
"也叫落日橋,是個有著特別意義的地方。"
"哦,知道了。"
又扯了些閑話,冷翠這才掛了電話,轉過身,冷不丁嚇了一跳,甲殼蟲英姿挺拔地站在臥室門口,蹙著眉頭瞪著她,額上青筋暴跳。
"你,你怎麽不敲門就進來?"冷翠一看他這樣子就怕。
"落日橋?誰約你?"他答非所問。
冷翠不明所以,嘴巴一撇:"誰約我有必要跟你交代嗎?"
"你必須跟我交代!"祝希堯大吼一聲,幾步跨過來一把將冷翠從床上拽起,好似吃人的野獸要吞了她,"你給我聽好了,你是我的人,如果讓我知道你背著我跟別的男人見麵,我殺了你!"
"那你殺了我好了,我現在正是不想活了!"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燈,倔強地瞪著這個魔鬼。
祝希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粗聲粗氣地說:"如果殺了你可以讓我解恨,我早就殺了你,也會在五年前殺了她,你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愛我,聽明白沒有,你要愛我,而不是跟別的男人去約會,還是去落日橋!"
"落日橋怎麽了,我偏要去!"冷翠就是那種越壓迫越反抗的人,無論麵對怎樣的狂暴,她從不輕易妥協。
"希堯,放開她,你這幹什麽啊?"安娜很是適時地跑進房間,將冷翠從祝希堯的魔爪裏解脫出來,"好好的怎麽就吵起來了,飯都沒吃呢,希堯,翠翠剛來意大利,時差都還沒倒過來你就跟她吵什麽,有什麽話好好說嘛。"
祝希堯也知道自己過了火,冷冷地站到了一邊。
冷翠跌坐在床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姐啊,你們快來救我啊,這可讓我怎麽辦哪,我還不起那麽多錢,把自己賣了都還不起那麽多錢,歐元哩,匯率本來就高,比美元都高,還好幾百萬,這可讓我怎麽活啊……"
整個下午,冷翠都在房間裏幹號。
到了傍晚,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肚子已經餓得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飽飯哪有力氣跟那隻甲殼蟲吵啊?她從房間裏溜出來,往樓下一瞄,沒人,趕緊下樓找到廚房的門,跟個賊似的摸進去,頓時嚇得她倒退幾步,好大的一間廚房!四個廚師在裏麵忙得熱火朝天。都是清一色戴著白色廚師帽,跟大酒店裏的廚師一個樣。而冷翠一眼就敲見最近的一張台麵上擺著誘人的甜點,顯然剛從烤箱裏端出來,還冒著熱氣呢。她連連吞著口水,貓著身子端起一碟蛋糕就溜出了廚房,一邊走一邊用手抓著吃,草莓味的,香滑如絲,太好吃了,冷翠覺得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點心。
可是剛想上樓,祝希堯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剛送了一塊蛋糕進口,手指還沒拿出來呢。
他居高臨下地站在樓梯上,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凶惡,表情黯然,顯得很無助,目光飄忽不定地望著滿嘴滿手都是奶油的冷翠。
"你,你幹嗎?"冷翠用手抹了把嘴巴,結果拭得滿臉都是奶油了,樣子非常滑稽。
祝希堯走下來,站到她麵前,掏出手帕給她擦拭臉上的奶油,冷翠本能地往後縮,可是他又拉近她幾步,繼續幫她擦,動作非常地輕,目光溫柔得瞬間融成了水,讓冷翠很不適應。她第一次見他這麽溫柔地注視自己,第一次跟他如此接近,他呼出的氣息撲在她臉上,仿佛帶著大自然的氣息,透著一種獨特的樹木的清新,冷冽直入心脾,冷翠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一片雨後的密密的樹林,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照進來,灑了他們一身。
而他依然那麽望著她,眼神傷感得不忍直視,她聽見他遊離的聲音從胸腔內悶悶地發出來,他問她:"你……真的要去落日橋嗎?"
"就當我沒有來過這世上。"
這是刻在姐姐墓碑上的一句話。
灰色的碑石上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就這一句話。然後就是她的生時和卒時。還有碑文正上方的一張黑白照片。據丁暉說,這是她在遺書中特別交代的,"請別在碑上刻我的名字,隻願全世界的人都將我遺忘,所有愛我的人和恨我的人,我也不想記起他們。"
丁暉親自操辦了她的後事,尊重了她的遺囑。"叫我阿丁吧。"丁暉跟冷翠說。他是姐姐生前為數不多的一直保持來往的朋友之一。尤其是在她落魄的時候。即使阿丁不說,冷翠也知道,姐姐生前最後的日子很落魄,四處躲債。
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的,阿丁卻不願詳談。
冷翠站在墓園,盯著碑上的那句話,淚流滿麵。照片中的姐姐側著臉衝她微笑,厚厚的劉海下是一雙比天空還純淨的眼睛,感覺竟跟《羅馬假日》裏的赫本有幾分神似,透著令人神往的高貴和優雅。
"她成名得早,也毀得早。"旁邊的阿丁說。是他帶冷翠來到墓地的,點了支煙,卻不抽,放到了墓碑上。
他看著墓碑說:"碧昂,我把你妹妹找來了,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完成了,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我肯定不是你愛著的人,是不是你恨著的人對我來說也無關緊要,隻願你地下安息,很多事情不必去太過追究,這樣對活著的人抑或對死去的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除了上帝,沒有人能拯救罪惡的靈魂,你該明白。"
說完深深鞠了一躬。
冷翠側臉看著他,愣了愣,也連忙鞠了一躬。
一連數天,她情緒都很低落。祝希堯看她這樣子,就說:"我帶你去城裏轉轉。"難得他這麽好心,來意大利這些日子,他是很難有好臉色給冷翠看的,冷翠也沒好臉色給他,兩個人之間的冰牆大有越結越厚的趨勢。
佛羅倫薩市區就在山岡下。冷翠本沒有多大的興致去遊玩,但既然他有意打破冰牆,她也不好太掃他的興,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這個道理到了國外一樣通用,在他的地盤上,冷翠可不想和他犯衝。
早在來意大利之前,冷翠就聽文弘毅介紹過,佛羅倫薩在意大利語中有"鮮花之城"的意思,市區遍布博物館、美術館和教堂,還有很多宮殿,收藏著大量舉世聞名的藝術品和珍貴文物,因而又有"西方雅典"之稱,是世界上最豐富的文藝複興時期藝術品保存地之一。應該還是值得去看看的吧。大老遠的跑這來,好不容易出趟國,回去紫凝問起來,總得有點談資才對。
這天的天氣不錯,氣溫卻有點低,祝希堯穿了件深棕色仿古皮夾克,裏麵是橘色羊毛衫,下麵配了條米色燈芯絨休閑褲,很有秋天的味道。這是冷翠第一次見他沒穿西裝的樣子,酷酷的,再戴上墨鏡,非常有型。
冷翠則穿了一襲奶白色羊絨連衣裙,裁剪非常得體,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加上外麵罩了件橘色棒針開衫毛衣,肩膀上搭了條色彩反差很大的藍色絨線圍巾,頭上還戴了頂赫本式的米色淑女帽子,氣質超然。
這一對璧人走在人流如織的佛羅倫薩街頭,儼然一對情侶,吸引無數回頭的目光。冷翠很是鬱悶,很隨意挑的衣服,卻跟甲殼蟲撞上了,都是橘色係,簡直就是情侶裝嘛。
祝希堯顯然很滿意她的裝束,時不時地拿眼神瞟她。"跟我在一起,你應該學會快樂。"他看著她說,滿意她的裝束,卻不滿意她鬱鬱寡歡的情緒。
冷翠"哼"了一聲:"快樂是學得來的嗎?"
祝希堯問:"你有什麽不快樂的,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滿足你。"
冷翠瞅著他,聳聳肩,自顧朝前走。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位於佛羅倫薩市中心的西尼奧列廣場,這裏有一座建於十三世紀的碉堡式舊宮,現在是市政廳。舊宮側翼的走廊,當初為修道院院長和行政長官宣讀文告的會場,現在連同整個廣場成了一座露天雕塑博物館,廣場上的鴿子很多,各種石雕和銅像作品栩栩如生,形象傳神,冷翠大多都不認得,但那個光著屁股的大衛像她是認得的。祝希堯在旁邊介紹說,這個大衛隻是個複製品,原件保存在阿卡德米亞美術館。冷翠聽著就拗口,歎著氣說:"唉,大冷天的,也不給他穿件衣服。"
祝希堯奇怪地瞅著他,又好笑又好氣,這個女孩子怎麽一點都不懂得欣賞,說話也沒譜,稍微優雅一點的小姐,在這種場合,麵對這種舉世聞名的藝術品應該麵露虔誠、無比欣賞崇拜的樣子才對。
而冷翠這時候正盯著大衛像邊上的一個銅像歪著腦袋琢磨。
祝希堯連忙介紹:"這是雅典王子普休斬女妖梅杜莎。"
冷翠晃晃腦袋:"不認識。"
兩人所處的山岡之下是一條蜿蜒的河流,祝希堯說那是阿爾諾河,流經佛羅倫薩市區,就像塞納河將巴黎分為左岸右岸一樣,它也將佛羅倫薩一分為二。冷翠順著河流望過去,看到在河對岸直到遠處一脈黛色的山前,是一片綿延不絕、紅白相間的建築散布在河岸。而在廣場到阿爾諾河之間幾百米長的窄窄的街道上,簡直成了個藝術殿堂,很多街頭藝人在表演,供遊人欣賞、合影,也有一些興致頗高的遊客靜靜地坐在畫攤前,由攤主給他們畫肖像。
冷翠都是匆匆走過,並不細看。祝希堯見她沒什麽興致,就領著她沿著阿爾諾河走上一座廊橋,兩邊滿是金銀首飾店,很多的遊客圍著店鋪選購,"這裏是維奇奧橋,也叫金橋,"祝希堯這時候完全充當著導遊的角色,"七百多年前,橋上全部都是肉鋪和皮革廠,臭氣熏天,當時的統治者費爾南德一世覺得這座橋和橋兩側輝煌的宮殿實在不相稱,下令在橋上隻能開金銀首飾店,從此以後,這條街上就隻有販賣精美首飾的店鋪了……你要不要去選些首飾,很精美的……"
"不要。"冷翠的興趣還是不大。欠了一屁股債,還買首飾?
祝希堯於是領著她繼續往前走,"可是這座橋很有來頭的呢,傳說但丁就是在這座橋上邂逅他終身熱戀的貝婭特裏麗奇,兩個人演繹出一段千古傳誦的情緣……"
"嗯,知道,"冷翠眨巴著眼睛點頭,"就跟咱中國的白娘子一樣,她也是在西湖的斷橋上邂逅許仙的,從而水漫金山,演繹的故事比這什麽丁的要動人多了。"
祝希堯瞪著她,著實受驚不小,這個女孩子,扯哪去了……穿過廊橋,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紅色圓頂的大教堂,剛到佛羅倫薩的那天經過的,冷翠對此顯出幾分興奮來。祝希堯介紹道:"這座教堂是為了紀念聖母馬利亞而修建的,所以叫做聖母百花大教堂,其實是一個教堂群,由好幾座教堂組成。建的時間很早,1296年就開始修建了,大約建了一百四十年,你看,那些華麗的外牆裝飾,據說從十六世紀就開始招標,用了近三個世紀才找到最合適的方案,再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裝飾完成……"
冷翠又是連連搖頭:"真是勞民傷財。"
祝希堯說:"這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民族曆史中,都是存在的。"
走進教堂,祝希堯繼續介紹:"你看到沒有,這裏是用綠、白和紅三種顏色的大理石建成,意大利國旗的顏色就是沿用這三種顏色的,再看我們頭上的大圓頂,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不用柱子支撐的圓頂之一,在幾百年前從設計到施工可說是個奇跡,是不是很壯觀?"
冷翠這次老實地點點頭。確實很壯觀,高聳的大穹頂,仰望著,讓人倍覺自己的渺小。人類的智慧真是無窮無盡啊!
接著,祝希堯帶冷翠參觀了教堂左麵同樣高聳入雲的喬托鍾樓,建於十四世紀,是意大利天才藝術家歐洲繪畫之父喬托的傑作,鍾樓方方正正,細細長長,像一個堅固而華麗的旗杆,在狹隘的街道裏更是有直刺雲天的感覺。隔著不遠的是聖約翰洗禮堂的一座銅門,全由金箔包裹而成,金光熠熠,門上有十來個方格,雕刻著奇怪的畫麵,精美到極致。祝希堯介紹說,那些方格中雕刻的是《聖經》的十個故事,這門就是著名的"天國之門",隻有每年複活節的時候才會開啟,有幸到此門開時從其入內者,將來能入天堂,據說是由當時的藝術大師吉貝爾蒂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時間才完成的。
天國之門?
冷翠忽然神思迷離起來。姐姐有沒有經過這扇門,她上了天堂嗎?她長得像天使,應該會上天堂的吧?對於冷翠來說,姐姐就像是一個謎,直覺告訴她,她的人生會因這個素未謀麵的姐姐而改變。事實上,現在已經改變了,虛無的遺產,巨額的債務,冷翠的生活再無可能恢複到昔日的平靜。
一想起姐姐,冷翠好不容易被祝希堯帶起來的遊興又蕩然無存了。
而祝希堯也怔怔地望著那門,神情恍惚,好似在自言自語:"如果誰死了都可以入天堂,那還要地獄幹什麽,做了那樣的事,把別人釘入地獄,這樣的人會入天堂嗎?你入了天堂,我怎麽辦?我還在地獄,我也想入天堂,可是我並不想見你,見了你,我怕我會心軟,麵對你,我常常心軟,你做過的那些事是不值得別人心軟的。可是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還是會讓我不開心,怎麽樣都不開心……"
"我也不開心。"冷翠咕嚕著說。
祝希堯側過臉看她,表情忽然變得異常冷酷:"你開不開心那是你的事,你應該做的事就是讓你身邊的人開心,這樣才可以讓我心情平靜,或許,我也才會嚐試著去讓你開心,你懂我的意思嗎?"
"……莫名其妙!"
冷翠當然不懂,氣鼓鼓地轉身就走開了。
兩人一路就再無話。冷翠不肯再遊覽,非常倦怠地嚷著要回家。祝希堯好似也沒興致遊覽了,帶上冷翠徑直回了山丘上的住處。
晚上,冷翠接到阿丁的電話。
"冷小姐,請盡快處理你姐姐的房產,這邊的債主都催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還債,我怕那些債主會采取過激行動,我無能為力的,雖然跟你姐姐是多年的朋友,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處理完遺產,也算是對你姐姐有個交代了。"
"怎麽處理?"
"拍賣。"
"我,我不懂,語言也不通,丁律師,麻煩你全權代理吧,"冷翠一聽要把姐姐的房子賣掉,眼淚就在眼睛裏打轉,"我……我也是無能為力的,我姐她怎麽欠了這麽多債啊,就一棟房子,怎麽還債……"
"這個,目前看是一棟房子,但以前聽你姐姐說過,她家裏有很多她養父的收藏品,據說大多是名畫,我沒見過,不過就算是確有其事,也不知道你姐姐在這幾年經濟拮據的時候有沒有變賣。"
"她養父……就是那個華人醫生嗎?"
"是的,是當年本地很有名的華人醫生,但已去世很多年了,他名下的財產就全部繼承給了你姐姐,確切地說,是你姐姐的母親。"
"她母親?她母親是我小姨,你知道她的下落嗎?"
"具體在哪我不清楚,因為你姐姐跟她母親已經很多年沒來往了,她母親在徐醫生去世後的第二年就改嫁到法國,據說是個大酒莊的老板。"
"法……法國?"
"是的,聽你姐姐講過。"
接完電話,冷翠陷入巨大的震驚中,姐姐和小姨很多年沒來往了?發生了什麽事,讓母女可以不通往來?還改嫁到法國,上帝,怎麽又是這麽遠!冷翠隱約覺得,她們母女間肯定發生了什麽。她的這個姐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經曆了什麽人生變故,竟然毀掉自己美好的芭蕾前程,落魄到四處避債。回來也是偷偷的,她去世前就是在羅馬躲債,死在酒店裏。
有些事情,她很想去弄清楚。
冷翠決定在房子拍賣前搬到那裏去住,姐姐住過的屋子,肯定留有她的氣息和味道,姐姐有生之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妹妹,妹妹卻要在有生之年搞清楚姐姐為什麽會沉淪到這個地步。
但是她的這個決定立即遭到祝希堯的斷然拒絕。
"你是我的人,憑什麽搬過去住?"這隻臭甲殼蟲脾氣還真夠臭的,平靜的時候倒還耐看,一動怒就變了臉。
冷翠不甘示弱:"什麽你的人,我隻不過欠了公司的錢而已,並不算真的賣給你了,而且那種合同也未必符合國內的相關法律,回去我還要谘詢律師的,你可要搞清楚,我冷翠也不是吃素的,我賣樓這些年,什麽人沒見過,別想用嚇唬小孩子的那套嚇唬住我。"
祝希堯冷笑:"就算我不逼你,你姐姐的那些債主也會吞了你,就憑你,還得起那些債嗎?"
"也不一定啊,實在不行大不了把自己賣了,女人終歸是要嫁的,嫁給誰不是嫁呢,隻要他出得起價錢,我就把自己賣給他!"冷翠狠狠地說。
祝希堯馬上接過話:"你覺得你可以把自己賣到什麽價位?報個價來,我可以考慮。"
"拉倒吧你,我就是被那幫債主劈死也不會賣給你,回去了,如果那個合同真的具備法律效力,我就是做牛做馬也會按合同把錢還給你!"
"如果你回不去呢?"祝希堯又冷笑。
"難不成我還會客死他鄉?"
"哦,忘了提醒你,你的護照在我這,我不讓你回去,你就回不去!"
"甲殼蟲!"冷翠尖叫。
這家夥眉頭一皺:"甲殼蟲?你是在叫我嗎?"
冷翠拔腿就奔回了自己房間。
"死丫頭,你竟敢罵我作甲殼蟲!"祝希堯在樓下咆哮。
但是冷翠最終還是搬到了姐姐的住處,她學聰明了,沒有再跟這隻臭蟲死杠,而是來軟的,眼淚巴巴地跟他訴說自己的苦衷:"你也知道的,我姐欠了一堆債,房子過陣子就要拍賣了,我跟姐姐沒見過麵就給她還債,我也沒怨言的,但我不甘心,姐姐過去的生活我一無所知,我就想搬過去住幾天,感受一下她曾經的存在,想象著是跟姐姐同住一個屋簷下,見不著麵,卻可以感覺她的氣息……"
祝希堯望著她,半天無語。
"房子什麽時候拍賣?"他問。
"具體的時間沒有定,我都委托了丁律師的。"
祝希堯就再不說話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算是默許了冷翠搬過去。晚上冷翠睡不著,起床到花園裏透氣時,卻發現祝希堯站在臥室窗前遙望遠方,石像一樣的,看不到表情,冷翠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正好是姐姐那邊的山丘……
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999年11月26日 星期五 佛羅倫薩曉園
我知道他在看我,他把房子買在我附近的山丘上,他就是想看我。有什麽意義?今生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了,不可能了,他何苦還讓自己不得解脫?前天我在林間的路上遇到他,我很想跟他說,忘了我吧,好好地活。但是我說不出口,麵對著他,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是坐在車裏遇見我的,而我是徒步,我的車剛剛賣掉,還了羅西裏尼的錢。我欠了很多錢,究竟有多少,我自己也不知道。母親吞了我所有的錢,說是她的,我不想跟她爭,從她把我趕出酒莊開始,她就不再是我的母親。但我如何生活,沒有一家劇院願意要一個剛剛從瘋人院出來的演員,我現在幾乎不敢照鏡子,我的樣子消瘦得如一個蒙著皮的骷髏,長期的夜生活早已讓我麵色無光,眼睛再也沒有了往昔的神采;而我最怕的是當著男人的麵不關燈就脫衣服,我知道我的身體隻剩個骨架,再無美感可言,他們跟我上床僅僅是因為我是碧昂,若幹年前我紅遍巴黎的時候,他們多數隻能仰望我的美貌和驕傲,能有幸摸到我的裙角,都足以讓他們失眠很多個晚上。但是現在,我毀了,染上毒癮後,毀得尤為徹底,巴黎是待不下去了,隻能回到意大利苟且偷生,高檔的場所我是去不了的,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會被門童轟出來,我買不起那些華麗的衣裙,連吃飯都成問題。有時候我覺得我連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為了一點點短暫的麻痹,不得不在各色男人麵前脫衣服,現在我已經完全離不開毒品,我迫切地需要毒品麻痹自己的神經,我害怕清醒,一清醒我就想死。
Jan,還是老樣子,碰到我後緩緩停下車。
天很冷,他穿了件黑色大衣。麵容冷峻,讓他看上去高不可攀。而我縮著身子,裘皮大衣也早換了毒品,"你從哪裏來,怎麽不多穿點衣服?"他問我。
"不關你的事。"我低著頭就要走。
"碧昂,一定要這樣嗎?"他拽住我的胳膊。我迷茫地仰起臉看他,曾經我是如此迷戀著他,他的臉一出現在我夢境中,我就哭泣到天亮,但是現在,跟他的對視會讓我喪失最後活下去的勇氣,"對不起,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放了我吧,讓我自身自滅,我會找個地方將自己埋了的,"這麽說著,淚水已經盈滿我的眼眶,我對他說,"如果你還曾經記得我們的好,每年春天去墳上看看,我就已經很滿足……"
"碧昂!"
"我是個賤女人,我不值得你這樣,過去不值得,現在更是不值得。"我狠狠地說著這些話,竭力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拽著我胳膊的手開始發抖,臉色變得灰白。
"但是我愛你……"他低聲說。那麽的無辜。
"這正是我的罪,親愛的,"我伸手把他大衣的扣子扣好,"這樣的愛情會讓你落入地獄的,別這樣,找個好姑娘結婚吧,今生,我給不了你要的愛,對不起,Jan!"
他摁住我的肩膀,很不甘心的樣子,"可是碧昂,我們都還活著是吧,既然活著,就還有機會的,你應該不會忘了那個十年之約吧,還有五年,我們就可以去威尼斯的歎息橋上見麵,橋可以證明,我們是相愛的,這愛不會因為彼此犯過的錯而有任何的改變,碧昂,我會在橋上等你……"
一聽這話我就號啕大哭起來:"可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Jan。"
"可以的,你一定行的,碧昂,給我信心,也給你自己信心,這樣我們才能活下去……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麽活下去,五年了,我以為我可以將過去埋葬,可是現在我知道不行,我埋葬了自己也埋葬不了我們的過去,碧昂……"
"都是我的罪,是我的罪,對不起!"我哭泣著,掙脫他的雙臂奪路而逃,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會窒息而亡。
"碧昂,我會在那座橋上等你!"我聽見他在後麵喊。
Jan,我怎麽會忘了那個十年之約,是我定的約,我如何能忘記?可是很多時候我都在懷疑,我能否活到那一天,即便不能在一起,十年之後去橋上見他也是對這場愛情最好的力證,今生我已沒什麽可以給予,隻能讓那座橋證明給他看,我是愛他的!仁慈的上帝啊,如果不是這個約定,我早就去見你了,勉強維持著一口氣,就是不甘心,我已傷害他太多,如果失約,我怕來世還要遭受更殘酷的懲罰。我今天所受的一切,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違背自己的心,理當承受懲罰!
所以上帝,請讓我活到那一天吧,到橋上見了他,再去見你我都會感激不盡。還有五年啊,多麽的漫長,在這樣的夜裏,想必他也在向往那個十年之約,他也會覺得很漫長嗎?五年,還會發生什麽?
在已經過去的五年裏,很多事情我都不願意去想了,被母親在瘋人院關了三年,我幾乎忘了我曾經是一名芭蕾舞演員。但我記得母親將我關進去時說,"不要恨我,如果你能安靜,不影響到我的生活,我也不會這麽做,這裏應該很適合你……"這個可怕的女人,扼殺了我的愛情,毀了我的人生不說,還想讓我老死在瘋人院,從而不至於去幹擾她,破壞她的計劃。她的計劃無非就是想奪取杜瓦叔叔的財產,杜瓦叔叔膝下無兒無女,我是他的養女,惡毒的母親就害怕他將財產留給我,因為她深知,我比她更得杜瓦叔叔的歡心,這一點在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就被她看出來了。杜瓦叔叔送了一條價值三百多萬法郎的藍寶石項鏈作為我的生日禮物,母親當著杜瓦叔叔的麵沒說什麽,但臉色已經很不好看,生日Party一過,回到房間她就命令我摘下項鏈交給她,說我年紀還小,不能戴這麽貴重的首飾。我拒絕了,大聲說:"項鏈是杜瓦叔叔送給我的,你無權拿走!"
"我不是拿走,我是替你保管。"母親狡辯道。
"保管?我都十八了,已經成年,我的東西我自己保管,而且這麽些年,我所有演出的收入都是你保管的,你該滿足了!"
"可我把你養了這麽大!"
"你就是把我養到這麽大,但你從我身上拿走的錢也足夠還你了!"
"啪"的一聲,母親甩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如果不是杜瓦叔叔適時進來,不知道她還要扇我幾巴掌。杜瓦叔叔嗬斥她道:"她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你沒有權利打她!"接著又很明白地告訴她,"該給你的我自然會留給你,不屬於你的,你就是打死她,你也得不到。"
就是這句話,讓母親產生深深的恐懼。我留在酒莊,成了她的一塊心病。一年後,我跟Jan分手,杜瓦叔叔也中風病倒,她就借故將我趕出了酒莊。又過了兩年,我無法生存,找她要回我的存款,可是她堅決否認這回事,我到酒莊去找她理論,我說即便不給我存款,你也應該讓我有口飯吃,總不能讓我餓死街頭。她說我餓死街頭也不關她的事,我又不是她生的。其實我早料到她會這樣說,可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以為她會念在多年的母女情分上給我一個棲身之地,但我太天真了,這個喪盡天良的女人,不僅將我趕出酒莊,怕我又過去鬧,竟然指使人給我吸大麻。我很快上癮,她就以戒毒為由,將我強行關進了巴黎一家戒毒所,我在裏麵情緒很激動,毒癮沒戒掉,精神狀況已近乎崩潰,她就順理成章地將我送進了瘋人院。
三年,我跟一群瘋子日夜相伴。生不如死。
我被關進一間鐵房子裏,又暗又潮濕,白天曬不到太陽,晚上才有一點點月光從牆頂的小窗子裏透進來。那個時候,我忽然又想起了跟Jan定的那個十年之約,我想我可能要失約了,我會死在瘋人院。絕望,無邊無際的絕望,讓我終日以淚洗麵,我已經不敢大聲咆哮了,我越情緒過激,他們越以為我是真的瘋了。直到有一天阿丁來看我,我告訴他實情,他才想辦法將我弄了出去。可是出了瘋人院又能怎麽樣,除了佛羅倫薩爸爸留下的這棟舊宅,我已經一無所有,剛開始還有阿丁和其他幾個朋友接濟著,可時間長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他們,隻好四處借債,借不到了就跟男人上床,因為出來不久,我的毒癮又犯了,離開那些東西的麻痹,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如果不是前天遇到Jan,我幾乎不會再去想那個十年之約,太漫長了,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親愛的Jan,如果那天我沒有去赴約,請別責怪我,對於這份愛,我已經拚盡了全部力氣,現在僅存一口氣,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五年後。我隻是很遺憾,活不到那一天,就無法證明,我是始終如一地愛著你的,因為我失了約,我沒有始終如一地將這愛堅持到底,又如何讓你相信我是愛你的?
冷翠捧著姐姐的日記,一個上午,都沒有挪位置。太意外了!她居然發現了姐姐的日記!
怪不得她強烈地想要來這裏住,原來是冥冥中姐姐"有意"的安排。整整兩天,她沉浸在姐姐的日記中難以自拔。十五歲登台,十六歲成名,十八歲戀愛,十九歲分手,二十歲結婚……這就是姐姐的人生,日記看到一半冷翠就慟哭到難以自抑。
姐姐的悲劇人生是從養父去世後開始的,養母也就是小姨後來改嫁給了法國一個大酒莊的繼承人,就是日記中的杜瓦叔叔,那個酒莊的具體位置姐姐沒說,但她反複在日記裏提到普羅旺斯,估計酒莊應該就在其附近。從舞蹈學院畢業後,姐姐在酒莊裏生活過一段時間,她的繼父好像對她還很不錯,很疼愛她。姐姐雖然感激他的疼愛,卻並沒有叫他爸爸。她還是很懷念那個已經死去的當醫生的爸爸。而母親卻從不提及他,母親全部的生活就是討好現任丈夫杜瓦叔叔,嫌女兒礙事,就整天催促著她快點出去演出,當有一天意識到女兒已經成名,又對女兒寸步不離了,十分積極主動地幫女兒打理一切演出事宜。當然,最主要的就是替女兒"保管"出場費。開價,收錢,都是她一手包辦。然後就是逼著女兒參加各種社交Party,從服裝,化妝,包括舉止言談,都一一介入。女兒在她的操縱下儼然成了個貌傾全巴黎的交際花,或者幹脆說,是個搖錢樹。以至於當女兒因極度厭倦這種浮華虛偽的生活逃回意大利時,母親勃然大怒,連酒莊都不待了,氣急敗壞地趕到意大利拉女兒回巴黎。母女倆的交鋒從此無休無止,日記中記錄了一段她們的對話,冷翠看後簡直觸目驚心,世上還有這樣的母親?
--你必須回巴黎,這麽多年的努力不能毀於一旦。
--是怕你的努力毀於一旦吧。
--那又有什麽錯,我這麽辛苦地培養你不就是為了讓你出人頭地嗎?
--是啊,出人頭地!為了出人頭地,為了演主角,竟然逼我跟劇院老板上床,你還是我的母親嗎?
--上床怎麽了?女人的身體就是為了獲取利益的,同樣是上床,如果是跟個流浪漢上,你什麽都得不到!
--我真為有你這樣的母親而羞恥!
--羞恥也要跟我回巴黎!
--我不回去!我已經長大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再說這幾年你在我身上也撈了不少,你還要我怎麽樣?
--我不要你怎麽樣,我就要你回巴黎!
……
其實就在這次出逃中,姐姐在羅馬認識了一個叫Jan的男人,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墜入愛河。但是這段戀情在一年後戛然而止,原因不詳,日記中隻記載,姐姐和Jan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定下一個十年之約。之後發生了什麽,更不清楚了,因為日記無端地被撕掉了一大摞,大約有兩年的記錄憑空消失。這兩年發生了什麽,冷翠不得而知。
至於阿丁說的那些名畫,冷翠轉遍了屋子也沒看到。如果有,可能也被姐姐變賣了吧。但姐姐在日記中倒是提到過那些畫,都掛在三樓專門的收藏室。
……
爸爸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藏名畫,他其實很富有的,可是大部分的錢都買了那些畫。媽媽為此經常跟他吵架,卻無濟於事,爸爸平常很遷就媽媽,但在買畫這事上卻是我行我素,誰都幹預不了。我當時還很小,看不懂那些畫,也不知道其價值,隻是歪著腦袋問爸爸,"這些都是爹地的畫嗎?"
"是的,乖女。"爸爸捏捏我的臉蛋,又說,"可是,這些畫也都是小葵的,隻屬於小葵,將來小葵長大了,需要的時候可以拿出去賣的。"我馬上很認真地說:"不,爹地給小葵的東西小葵絕對不賣,小葵把自己賣了都不賣爹地的東西。"
爸爸當時聽到這話,眼眶都是紅的,樣子看上去又欣慰又傷感。但是爸爸的那些畫不久後都被換了地方存放,我猜想,可能是跟媽媽有關,因為此前爸爸因為一幅莫名失蹤的畫跟媽媽大吵過一架,我清楚地聽到一向好脾氣的爸爸跟媽媽咆哮:"你沒有權利拿我的畫,除了你,不會有別人拿,這些畫都是我留給小葵的,你可以動我的任何東西,就是不能動這些畫!"
媽媽以為爸爸收藏的那些畫少一兩幅心裏不會有數,可是她不知道,那些畫被爸爸看得比命還重要,怎麽可能會心裏沒數?爸爸把畫的下落都告訴了我,囑咐不要讓媽媽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能。爸爸死後,媽媽經常威逼我交出那些畫,我才懶得理她,爸爸的東西,我也看得比命都重要,就像小時候我跟他說過的,我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不會把那些畫賣掉。
……
但是冷翠確實沒找到那些所謂的名畫,姐姐也沒有別的房產,估計還是被賣了,人一旦被逼到絕境,什麽都會顧不上,還談什麽畫呢?雖然沒有找到那些畫多少有些遺憾,冷翠卻沒有過多去想,她現在想的是姐姐的那個十年之約!
什麽樣的男人,可以讓姐姐等上十年?
姐姐活著時的全部信念,就是為了去威尼斯見那個男人?
Jan……
冷翠念著這個名字。
心裏有了一個模糊的方向。
正在這時,文弘毅打電話過來了:"喂,翠翠,我就要來威尼斯了,你現在在哪兒呢?"
"你要來威尼斯?"冷翠驚叫。
"我的天,你小聲點,不要這麽大聲。"
"你是要我去見你嗎?"
"當然,如果你不方便,我來見你也可以。"
"不,不……"冷翠忽然間就決定了,"我去見你吧,我正好要去趟威尼斯,我們約個地方見麵,對了,就在你上次說的那個什麽橋上碰麵怎麽樣?"
"是歎息橋。"
"我當然知道是歎息橋,OK,就是歎息橋!"
一直到第二天,冷翠的心緒還沒有平靜,日記看不下去了,就走出房子。已經是秋天,山岡上的樹有一半被染黃,層層疊疊,在碧藍的天空下好似一幅油畫。山坡上的野菊花開得尤為爛漫,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菊花香。冷翠摘了把野菊花,坐在圍著柵欄的山坡上看風景,黃昏時分,伴隨著教堂古老的鍾聲,山岡下的佛羅倫薩籠罩在一片暮色蒼茫中,好似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透著神秘,美得令人窒息。
冷翠在想,姐姐讓她看到這本日記,一定是希望她能替自己去橋上赴約。而冷翠能為姐姐做的,好像也隻有這件事了。那個Jan,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他還記得這個約定,他一定會去的。那麽去會會他,或許可以了解姐姐更多的事情。這讓冷翠不由得對這次旅行向往起來。
晚餐後,她開始收拾行裝。正收拾著,來客人了,是安娜。她是來給冷翠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自從冷翠搬到姐姐的房子裏住後,甲殼蟲每天都會派人送來各種吃的用的,一連數天,從不間斷。這家夥還挺厚道的,沒想要冷翠餓死。不過平常都是傭人送,今天怎麽是安娜親自送呢?
"怎麽,你要旅行嗎?"安娜看著她在收拾行李很是詫異。
"是的,想出趟門,去見個……朋友,"冷翠含糊地應著,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把拉住安娜說,"對了,安娜姐,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安娜將兩大袋食物放到餐桌上,優雅地笑著說,"當然可以,幹嗎這麽客氣啊,說吧,什麽事?"
"是這樣,我要出門,可是護照在甲……在祝先生手裏,你能不能幫我把護照送過來,沒護照出門會很麻煩。"冷翠拉安娜到沙發上坐,盡可能地讓自己表達清楚。
"你的護照怎麽在他的手裏?"安娜反問。
冷翠麵露難色:"這個……"
"好的,沒問題,我幫你去拿。"安娜很善解人意,並不往深處追問,她真是個美麗的女人,白皙的肌膚吹彈即破,眼角看不到一絲細紋,四十歲的女人能保養成這樣著實不簡單,她深褐色的眼睛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冷翠,"翠翠,你怎麽認識的希堯,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
"我們認識完全是歪打正著,說來話長呢,至於他喜歡我……"冷翠聳聳肩,無所謂地說,"我還真沒覺得,而他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們隻是因為一些瑣碎的事才碰到一起的,並非是外人想象的戀人關係,以後我再說給你聽。"
安娜立即展露出迷人的微笑,好似如釋重負般拉過冷翠的手放到膝蓋上,顯得很親密,"好,以後你把你們的故事講給我聽,我很好奇呢。"
"我們……沒故事。"冷翠感覺有點不自在,安娜的熱情好似有些不合常理。她的樣子無疑表露出對冷翠和祝希堯之間發生的事有著極大興趣,但又不急於深究,冷翠看著她,感覺她閃爍的目光背後似乎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她對安娜也很有興趣。
"你們是親姐弟嗎?怎麽一點也不像啊?"冷翠傻乎乎地問了句。
安娜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表情迅速晴轉陰,怔怔地看著冷翠。
"對……對不起,我好像不該這麽問。"冷翠被看得心裏一陣發毛。這個女人拉下臉的樣子怎麽比傳說中的女巫還令人心悸啊。
"你看我們是親兄妹嗎?"安娜不動聲色地反問她。
冷翠被問住,一時氣結。氣氛陡然變得很僵。但薑到底還是老的辣,安娜四十了呢,在心理較量上明顯比冷翠遊刃有餘,她冷笑著,咄咄逼人:"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去探究得太深,因為每件事情都有其最適合的存在方式,有的適合暴露在陽光下,有的則更適合靜靜地躺在黑暗裏,那樣就不會給光明中的人帶來傷害。在這一點上你姐姐就很明智,她將她的一切都帶進了黑暗的地底,永遠的沉睡,無論她發生了什麽事,好的壞的,都不會給活著的人帶來麻煩,這是她對在世的人最深厚的寬容,當然我們也會寬容她,希望她在地下安息……"
冷翠目瞪口呆,她這話什麽意思?永遠的沉睡?給活著的人帶來麻煩?地下安息?她是不是說,姐姐生前是個很麻煩的人,所以死了隻配下地獄?冷翠頓時升騰起無名火,本來對這個女人還有好感的,經她這麽一說,原有的好感蕩然無存,她可能不知道,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燈呢。
"安娜姐,我不明白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但我想說的是,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無論是什麽事情,總有大白天下的一天。上帝不可能永遠閉著眼睛的!我不知道我姐姐生前遭遇了什麽,給周圍的人帶來了什麽麻煩,但她肯定是個善良純潔的人,我是指她的心。有些人別看外表光鮮,其實內心比陰沉的天空還黑暗,比雨天的汙泥還肮髒,我姐姐不是!雖然我們未曾謀麵,但血脈是相通的,骨肉間必有心靈感應,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擔保,我姐姐絕不是一個成心要去傷害他人的人,她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寬容,她也不會寬容任何傷害她的人,哪怕她現在沉睡,但有些靜靜躺在黑暗中的事情不會永遠沉睡,終有醒來的一天,我確信!"
冷翠一口氣說出這些話,顯得很激動,雙目鼓鼓地瞪著安娜,瞪得安娜啞口無言。安娜的表情很複雜,意識到有點低估了這丫頭。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對方,不便久留,悻悻地起身告辭,冷翠也沒有送的意思,冷冷地就兩個字:"走好。"
安娜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冷翠一眼,沒有說話。她都走出門了,冷翠又在背後拋出一句:"忘了給您補充一句,我姐姐人是躺在地下,靈魂卻是上了天堂的,她隻可能取得上帝的寬容,而上帝也必會寬容她,因為她是上帝最純真的天使!"
冷翠想,你安娜有什麽資格評價我姐姐,她即便對不住你,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寬容,因為,如果你沒有給她帶來麻煩,她又怎麽給你帶來麻煩?好刻薄的女人!都說死者為大,既已死,何苦還這麽折損她,就憑這一點,冷翠覺得安娜這個女人不值得深交。
但安娜還是很守信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來了護照。冷翠接過護照客套地說了聲"謝謝",就再無別的話。安娜卻露出誠意的笑容,試圖挽回昨天的僵局:"還有什麽需要盡管說,這幾天希堯剛好出門,在他回來之前你把護照送回來就沒事了。"
"好的,我要不了幾天,先去佛羅倫薩辦點事,然後去威尼斯見個朋友就回來。"冷翠見安娜主動下台階,自己當然也不好死杠,也客氣起來。
"你要去威尼斯?"安娜又表露出濃厚的好奇心。
冷翠點到即止,淡淡地說:"是,去見個朋友,沒有別的事。"
"什麽朋友?你在威尼斯有朋友嗎?"安娜果然很好奇。
冷翠笑了笑,不作答。
她忽然有點討厭起這個女人來。
安娜很識趣,也笑了笑,沒有繼續追問。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就道別了。冷翠站在院子門口目送安娜遠去的身影,感覺這個女人的背影遠比她的臉孔真實,她的背影掩映在一片秋色中,顯出隱約而深刻的孤獨,她很孤獨嗎?應該是的。都四十歲的人了,居然還是未婚,身邊也沒個人,孤獨是不可避免的。隻是冷翠感覺她的孤獨更多是一種怨毒,她看人時的那種目光,即便是微笑的,也讓人心底發顫。還說姐姐給人帶來麻煩呢,這個女人才真的會給人帶來麻煩,冷翠覺得安娜是個潛在的麻煩,還是離遠點好。
而且絕對不能讓甲殼蟲知道她要去威尼斯,否則以為她要逃跑。她又跟文弘毅打了電話,確認見麵的時間和地點,因為她這人曆來沒有方向感,出門就迷路,有文弘毅帶著,她會感覺踏實些。不過跟文弘毅一起在橋上等Jan,會不會有些不妥?不管了,冷翠的目的無非是想轉告Jan,姐姐是愛他的,她沒能來赴約,不是她不願意來,而是上天沒有給她機會。
冷翠當天下午就啟程去了佛羅倫薩市區,她先買了張地圖,定好次日飛往威尼斯的機票,在路邊咖啡店吃了些點心,按照事先的預約,她在去威尼斯之前得跟阿丁碰個麵,商討拍賣的諸多事宜,還有一些手續要履行。阿丁很守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準時抵達冷翠下榻的酒店,提著公文包,見麵就拿出大堆的文件要冷翠閱讀、簽字。律師果然有律師的做派。
冷翠隻能看個大概,她問阿丁:"你見過我姐姐收藏的那些名畫嗎?"
阿丁先是一怔,顯出幾分意外,隨即搖頭說:"沒見過,隻聽她提起過,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是很想知道那些畫的下落,如果找到那些畫,就不必變賣姐姐的房產了,這可是姐姐唯一留給我的東西,誰知我這麽沒出息,還不起債,隻能拍賣……"冷翠說到這黯然神傷起來,眼眶一陣泛紅。
"冷小姐千萬別這麽想,錢財這東西來得快,也去得快,你姐姐的畫估計是被變賣了,要不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阿丁安慰說。
"難道我姐姐生前沒有跟你透露一點畫的下落嗎?"
阿丁目光閃爍,蹙起眉頭,盯著冷翠有些不悅:"冷小姐什麽意思,懷疑我私吞了那些畫?"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你跟我姐這麽好的關係,怎麽會這麽做呢?我是心情焦慮,實在是舍不得拍賣姐姐的房子。"冷翠連忙解釋。阿丁怔怔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沒有吭聲。辦完公事,他拎起公文包就走了,一句話也不願多說。冷翠也有些不悅起來,什麽嘛,就是隨便問問,也這麽敏感。
晚上,她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在電話裏悲泣:"我最近老是做夢,夢見你姐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裏哭,我想看她的人,看不到,就聽見她在哭……翠翠,你姐是在怨我啊,怪我當年拋棄了她,可是……當時若不把她交給你小姨帶出國,她肯定就不屬於我了,會被她父親那邊的人奪走,這麽多年了,我一想起這事就恨不得死,翠翠,你有沒有去到你姐姐的墳上去看看啊,我可憐的孩子,居然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報應,真是老天的報應……"
"媽,你別這樣。"冷翠最怕母親談到姐姐,心裏很不好受。
"我欠你姐啊,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還不完,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聽到你姐剛出生時揪心的啼哭聲,我拚命去回憶她當時的模樣,可是記不清了,越是去回憶越是模糊,做母親的不記得骨肉的樣子,天下還有這麽悲慘的事嗎?"母親在電話那邊越哭越厲害,冷翠勸了好一會才讓母親止住哭泣,可是母親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問,"對了,你有沒有見到你小姨啊,這麽多年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你有沒有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為什麽不給我消息……"
……
一直到深夜,冷翠的心情都很不好。母親的惦念和悲傷讓她揪心。如果母親知道姐姐真實的遭遇,後果會是怎樣,冷翠根本就不敢去想。她將姐姐的日記帶在了身邊,翻閱著日記,如同翻閱姐姐過往的人生,雖然傷感,卻真實得如同感受到姐姐的呼吸。而姐姐在一篇日記中再次提到了那些去向不明的畫--999年12月9日 星期四 佛羅倫薩曉園
我知道母親來找我,還是為了爸爸的畫。我這樣落魄的樣子出現在她麵前,她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難過,而是假惺惺地表示"關心",要我該丟手的就丟手,說,"你其實可以過得很好的,幹嗎要把自己弄得這麽可憐?"
"我本來就可憐,父親早逝,母親嘛,哼……"我理都不願理她。
"碧昂,你應該清楚,我並不欠你。"母親還振振有詞。
我反擊道:"我也不欠你,非但不欠,還被你剝奪了一切,你剝奪我什麽我都毫無怨言,誰讓我碰上你這樣的母親呢,但是你剝奪了我的愛情,連上帝都不會原諒你!"
母親冷笑:"是你自己失去了愛情,關我什麽事?"
"是我自己失去了,可卻是你背後伸的黑手,"我看著這個女人,恨到不知道怎麽去恨了,"但你不要太囂張,上帝不會永遠閉上他的眼睛,你會遭報應的,而且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就是死也不會把爸爸的畫交給你,因為你根本不配擁有那些畫,你連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母親最後掃興地回了巴黎。
而我縮著身子遊走在佛羅倫薩的街頭,饑腸轆轆,幾乎要昏厥。最後實在是疲乏得不行,癱坐在一家雜貨店的屋簷下,當自己已經死去。我做夢了,夢見爸爸對我露出慈愛的微笑,可他看著我的樣子還是很難過,說,"小葵,你要撐下去。"
我也對自己說,撐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至少要撐到五年後去歎息橋見我今生最愛的男人Jan。
Jan,自從那天林蔭道上遇見他後,我再也不敢回山頂的家,我知道他肯定守候在那裏。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他。不過想起過去的種種,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幸福,畢竟真愛過,到現在還愛著,愛,可以給我溫暖,哪怕我顛沛流離。
但是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躺在天使之翼我所熟悉的房間內。Jan就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溫柔傷感地看著我。"你生病了,昏倒在街頭,警察在你口袋裏搜到了我的電話,我這才將你接回家。"Jan跟我解釋說。
我無力地看著他,別過臉,眼眶轟的一熱,就要落下淚。
我說:"我不要你管。"
"碧昂!"他將我的手貼著他的臉頰,"別這樣,你失蹤了三年,我好不容易遇見你,你就可憐可憐我,留在我身邊吧,你完全不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麽過來的。"
我在心裏悲泣:你又是否知道我是如何過來的。
瘋人院。
冰冷的鐵窗。
你想都不會想到我會在那種地方待了三年啊。Jan!
但我不想告訴他這些,不想。下午的天空有些陰,我站在窗前,發現樓下的院子裏種滿薰衣草,隻是冬天,還不到開花的季節,顯得很冷清蕭瑟。
"你這是何苦呢?"我怨他。
他沒有理會我的責備,從背後擁住我說:"知道我種了幾年嗎?從你離開我的時候就種下了,全都是從普羅旺斯移栽過來的,還記得塞南克修道院嗎?我親自去的那裏,找嬤嬤要回花種,原以為種不活的,沒想到第一年就開出了花,很美,每晚聞著薰衣草的花香我才能入睡,想象著你就在身邊……"
"我不值得你這樣,Jan!"
"值不值得,隻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
Jan跟我說了很多話,一個下午都沒有離開我半步。晚上,他開車到市區,我們共進晚餐,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愛情太美,我真舍不得讓自己清醒。回來的路上,我們約好過兩天去威尼斯,Jan說,他在聖馬可廣場旁邊開了家麵譜店,我可以任意去挑選。"為什麽要開麵譜店呢?"我問他。
他笑而不答。
我的心卻瞬間沉入低穀。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我會害了這個男人,即便我自己不清醒,也必須讓他清醒,跟我在一起,他隻會萬劫不複。但是他容不得我細想,堅持把我拉進了他的房間……
他睡著後,我悄悄起身又回自己的房間。可是就在推開房門時,竟發覺安娜待在我的屋子裏,她在看我的日記!
"你在幹什麽?"我當即質問她。
"沒,沒什麽,隨便看看。"她並不慌,相反,還很鎮定。好像偷看別人的日記對她來說是件正大光明的事。
我氣得要發瘋:"日記是隨便看看的嗎?"
安娜強裝無辜:"我不是有意的,想進來給你送毛毯,怕你晚上冷,就看到日記放在桌上……"
"你還真好心啊!"我真恨不得上前扇她兩巴掌。
但我又奈她如何,夜深人靜,我不想驚動Jan。都怪自己粗心,頭天記了日記居然忘了放進背包。我忽然很害怕起來,我在日記中記載了爸爸那些畫的下落,她不會看到吧?老天!我急了,不由分說就扯下了那部分日記,後來幹脆扯下我最不堪回首的那兩年的日記,如果有朝一日讓Jan看到,他會死!
淩晨,他還在睡,我就回了自己的住處。寫日記一直寫到現在。我不知道我寫這些東西有什麽用,不想給人看,可潛意識裏又希望人看。誰看都可以,就是Jan不能。讓他保留我們曾經的最美好的記憶吧,哪怕隻是記憶,那也是好的,至少不會讓他生不如死。可愛情於我而言,隻能是生不如死。
《拾紅豆的女孩》是爸爸所存名畫中最有價值的一幅,據說是一個台灣畫家晚年的作品,我也很喜歡。這時候,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畫,因為我和Jan的故事像極了那幅畫背後的故事,據說那位台灣畫家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到處寫生,在他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時,有一次到一戶人家的後山上寫生,那山上種滿紅豆樹,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紮著兩根黑亮的辮子,穿著一條紅格子的背帶裙,蹲在落滿樹葉的地上兜著裙擺拾紅豆,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灑滿女孩一身,襯出女孩紅撲撲的臉蛋,畫麵美極了!年輕的畫家毫不猶豫地將女孩畫進了圖畫,但畫到眼睛的時候,女孩要回家吃飯了,年輕畫家跟她攀談起來,他問女孩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她,女孩回答說,十年後等這滿山的紅豆落滿地的時候再見吧。天真的小女孩也許是隨口說的,但年輕的畫家卻當了真,十年後他帶著那幅未完成的畫作真的去紅豆山上去找那女孩了,可是沒有等到,後來他跟人打聽,才知道那小女孩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但那孩子好似還記得跟年輕畫家的十年之約,交代家人,如果有人來找他,一定要將他留下。年輕的畫家聞此噩耗,悲痛欲絕,他真的找到了小女孩的家人,她家人交給他一盒小女孩留下的遺物,他打開一看,竟是滿滿的一盒紅豆,並寫有一張便條,上麵隻有一句話:瞬間即永恒。
後來年輕的畫家名滿天下,但他始終無法忘記那個有著黑亮眼睛的拾紅豆的小女孩,可惜那幅畫就差一雙眼睛沒畫,此後三十年,四十年,都沒有完成。一直到畫家經曆人生的種種苦難,六十歲的時候罹患絕症,明知道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後,還是不放棄尋找最好的方式畫完那幅作品,結果他一直以非凡的毅力跟病魔頑強抗爭,讓生命得以延長了二十年,直到臨終前,他才猛然領悟了那個小女孩寫給他的遺言真正的含義,從而用他顫抖的手完成了耗時六十年的畫作。而這幅畫一經問世便轟動畫壇,在海外頻頻獲獎,可是畫家已經無緣感受這成功了,畫作完成的當年就仙去。可是這幅畫背後的故事卻被越來越多的人所傳頌,並使得這幅本來就聲名遠揚的畫作身價更加倍長,後來幾經易主,最後流落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可謂是視為珍寶,他跟我說過,他喜歡的不僅僅是畫的本身,而是畫所蘊含的深刻的人生哲學,那就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遂願的,轉瞬即逝的東西擁有過就足矣,太過長久地去等待反而得不到你想要的。換句話說,我們都應該學會把握眼前,錯過了的東西,就算再找回來,一定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
想到爸爸的話,我忽然很懷疑我跟Jan的那個十年之約,就算我能活到那天去赴約,他還是原來的他嗎?我呢,隻怕已經是千瘡百孔。可是除了這個遙遠的約定,我不知道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東西值得去惦記,正是這個約定,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也許那個畫家也一樣,如果不是因了那幅未完成的畫作,他不會與病魔抗爭二十年,一雙留在他腦海中六十年的少女的眼睛,終於被他賦予了另外的定義,於是那雙童真的眼睛在老畫家的筆下得以重生,瞬間真的成就了永恒。
我跟爸爸說,我要保護好這幅畫,即便我死,我也會給它一個很好的安排,絕不會讓不該擁有這幅畫的人擁有它。但是現在我還是有點擔心,我能完成這個使命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去,我該將這幅畫交給誰呢?
……
多麽淒婉的故事。
多麽幸運的女孩。雖然生命短暫,卻被一個陌生人惦記六十年。冷翠想,誰要是惦記我十年,我都會立馬嫁給他。問題是,沒人惦記她。
冷翠捧著日記歎息之餘,心裏也惴惴不安:安娜可能知道那些畫的下落!如果她看過姐姐被撕掉的那部分日記,她肯定知道,也應該知道姐姐不為人知的過去。最不堪回首的兩年?什麽時候,進瘋人院之前嗎?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姐姐這麽忌諱?那麽,姐姐撕掉的那兩年的日記現在還在世嗎?如果沒有被毀,會藏在哪裏?
冷翠心潮起伏地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頭緒。
清晨,冷翠被附近教堂的鍾聲驚醒。她早早地退了酒店的房,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心事重重地趕去機場,坐上了飛往威尼斯的飛機。也許見到那個叫Jan的男人,她會知道一些事情,至少會知道姐姐拚盡全部力氣去等候的是個什麽樣的男人。於是對此次旅行充滿期待。原以為要坐很久,沒想到飛機上的畫冊剛看完,威尼斯就到了。意大利還真夠小的!冷翠沉浸在畫冊中還沒回過神呢。她穿了一件灰白色的貼身呢裙,戴著頂同色調的小圓帽,鼻梁上還架了幅墨鏡,拖著行李箱從機場出口走出來,忍不住東張西望。
到了嗎?這就是威尼斯?怎麽這麽多人?熙熙攘攘,跟個菜市場似的,擠得一團糟。而且很多是拿著相機的記者,不會吧,這麽隆重地歡迎我?冷翠頗為受寵若驚。正"受驚"中,人群中突然爆發出尖叫,潮水般湧向冷翠,將她擠得動彈不得,如果這時候摔在地上,非被踩成肉醬不可。但她很快意識到,人群並非是朝她湧來,而是朝她後麵的某個人,她忍不住回頭一看,立即也尖叫起來,湯姆克魯斯!
上帝啊,聖母啊,居然讓我跟湯姆·克魯斯同一班飛機抵達,冷翠頓時熱血沸騰,扭轉身也朝阿湯哥撲過去。果真是想男人想瘋了,一直沒瘋掉的原因是因為沒有遇到讓她起色心的男人,阿湯哥,全世界的女人都會對他起色心,何況是好幾年沒談過戀愛的冷翠。所以,上帝,請赦免我的罪吧,讓我碰碰阿湯哥再把我治罪也好。
冷翠畢竟是挨得近,同一班飛機下來的,在人群的推搡中,竟跟帥死人不償命的湯姆擠到了一起,她中文、英文一起上,語無倫次,後來她仔細回想,怎麽都想不起跟一直微笑著的阿湯哥說過什麽。根據她"痛苦"的回憶,她的手剛挨著阿湯哥的皮夾克,不到兩秒鍾吧,立即被兩個巨神一樣的黑鬼推開,那是他的保鏢。然後她就被更加瘋狂的人流擠開了,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阿湯哥被人群簇擁著離開,差不多是被"抬"出機場。
原來明星也不好當啊。
冷翠這個時候已經稍稍冷靜下來了,周圍也沒那麽多人了,可是她卻感到自己的腳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光著腳!她的鞋子都被擠掉了!再舉目望去,哇,大逃難嗎?偌大的候機廳到處丟著鞋,男人的,女人的,橫七豎八,場景甚是狼狽。機場工作人員顯然是司空見慣了,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開始埋頭"掃鞋"。
不止一個人在找鞋,冷翠找了一陣沒找到,隻得隨便套了雙別人的鞋子,大了,也沒辦法,總比光著腳好吧。直到走出機場,看到機場四周懸掛的海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天是一年一度的威尼斯電影節,難怪機場會有那麽多的記者守候,心下不由得感歎,阿湯哥,我們的緣分太淺啦。
正是清晨剛過,秋日溫暖的陽光將這座著名的水城照得一片明媚,機場通向威尼斯本島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算是水上的士吧,當地人管那窄窄的船叫"貢多拉"。這個冷翠在朱自清的散文《威尼斯》裏就有過了解了,她至今還記得當年和同學們搖頭齊聲朗讀"威尼斯(Venice)是一個別致地方"的時候,神秘美麗的威尼斯就深深印刻在她的心上。而沒有想到許多年後的一天,她竟然為著一個十年之約來到這座水城,親身感受這種完全不同於中國江南水鄉的獨特異域風情。
上了一艘差不多已坐滿乘客的"貢多拉",高大威猛的船夫居然能用生硬的中國話向她問好,著實嚇她一跳。然後他用力一撐篙,"貢多拉"就離開石岸,沿著彎彎曲曲的河流緩慢駛去。進入巷道時,眼前就一下子暗了下來,由於兩邊的房子較高且相距較近,天空就在頭頂擠成一線,光線隻能照射在相對更高的一側的房頂。河道兩邊的屋子各具特色,但明顯斑駁陳舊,個別已經破舊,小石橋不時迎麵飛來,橋上麵總是有悠閑的人們在觀景、拍照、聊天。仰頭看時,也可以看見很多窗口有人影閃動,大多數的窗台,擱著幾盆花,花開得正豔,說明這裏依舊居住著人,威尼斯人住在這裏,和這些房子、運河一起,在冷翠的眼裏成為一種安靜祥和的風景。
不時有"貢多拉"並排交叉穿行在水巷間,水麵飄蕩著各種腔調的友好問候聲和嬉笑聲。偶爾也夾雜船夫一兩句意大利"咿呀唉喔"高音。不多時,小舟駛進寬闊的大運河,視線豁然開朗,兩邊高大的宮殿式建築鱗次櫛比,船到分割大運河的大橋後返程,很快便到了聖馬可廣場後麵的碼頭。冷翠上了岸,這可如何是好,本來穿得挺優雅的,卻蹬了雙完全不合腳的鞋子,踢踢踏踏,真是丟人現眼。冷翠決定先找家店子買雙鞋再說,真沒想到,第一次來威尼斯就這麽狼狽。順便說說冷翠身上穿的那件灰白色的呢裙,是她從姐姐的衣櫃裏翻出來的,款式很簡潔,領口是經典的赫本式一字領,牌子是阿曼尼。大師就是大師,設計的衣服經過這麽多年也未失時尚,穿在冷翠窈窕的身段上,反而平添了幾分懷舊的韻味。還有她頭頂上的帽子,也是從姐姐的衣櫃裏找到的,姐姐好像很喜歡戴帽子,在一個專門存放帽子的衣櫃裏少說也存了有二三十頂,冷翠隨便拿了頂,就跟身上的呢裙很搭調。
而冷翠所處的碼頭其實也算個小型的廣場了,豎立兩根高大的圓柱,一根圓柱上的雕塑是威尼斯城徽飛獅,另一根圓柱上的裝飾是拜占庭時期的保護神狄奧多爾。中間不可以走的,當然沒有護欄,但是明白的人都不從那裏走。當地人說從中間走過會倒黴的,因為以前這個地方是囚犯被處決所走過的地方。這些都是冷翠從飛機上的旅遊畫冊上了解到的,和旁邊乘客聊天時也了解了些。按照畫冊上提示過的,往裏亞托橋的方向應該有兩條名品街。果然,走過去名牌服飾店一間接著一間,冷翠眼尖,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雙跟衣服和帽子很襯的鞋子,一試,正合腳。走累了,旁邊正好有個咖啡廳,她進去喝了杯咖啡再出來,很快就看到在一個古老而壯觀的廣場上,數不清的鴿子飛起飛落,廣場上立著四匹大銅馬,不用說,這肯定就是文弘毅所講的聖馬可廣場了,身邊正好有個導遊帶領著一批中國遊客走過來,導遊拿著擴音器大聲解說道:
"聖馬可廣場一直是威尼斯的政治、宗教和傳統節日的公共活動中心,1797年拿破侖攻占威尼斯後,讚歎聖馬可廣場是'世界上最美的廣場',因此曾下令把廣場兩邊的總督府改為行宮,至今人們還把它叫做拿破侖宮。廣場左邊是聖馬可大教堂和巴西尼加鍾樓,右邊是總督府和聖馬可圖書館。請大家再看教堂的正麵,是科雷爾博物館和新政廳。"
冷翠走到廣場上,又發現有好多記者在拍照,原來有明星在這裏觀光。剛才在機場都"摸"到阿湯哥了,現在再大的星冷翠也沒了湊熱鬧的興趣。她選了個露天咖啡店坐下,點了份點心,權當午餐了,一邊喝咖啡,翻報紙,吃點心,一邊看人。因為冷翠發現那些旅客其實有很多是很好看的,雖然她對洋人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卻不得不承認很多年輕的歐洲人有非常精致的五官,特別是意大利人,不論男女,高大俊美,皮膚永遠是古銅色,都像是時尚雜誌裏的模特兒。
因為落日的時間尚早,文弘毅這時候也應該在飛機上,通不了手機,他還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呢。跟他見了麵,就可以一起在那座著名的歎息橋上等姐姐約的人了,Jan,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同時跟兩個男人見麵,冷翠總還是覺得怪怪的。
用完午餐,冷翠決定不枉此行,到附近轉轉。威尼斯可是舉世矚目的旅遊名城啊!她上了挨她最近的聖馬可大鍾塔,據說是威尼斯最高的建築物。到達鍾樓頂上,遠眺全城風光,冷翠心情也頓時舒展開來,據說聖馬可是為紀念對此城至關重要的San Polo而修建的,他說的一句十分著名的話就是他在這裏的時候說出來的:"不要失去信心,神自有安排。"
冷翠很喜歡這句話。
是的,沒什麽好擔心的。不管能不能在歎息橋上見到姐姐約的那個男人,冷翠覺得她已經做了她能做的,欠了債又如何呢,上帝會給她一條出路的。
從塔上下來,到教堂轉了圈,冷翠還造訪了威尼斯聞名於世的玻璃和水晶商店,手藝師傅的技術精湛得讓人拍案叫絕。而因為狂歡節的原因,威尼斯的麵譜也很有名,風格各異,冷翠看了覺得很新鮮,隨便買了一個,拿在手上,越看越喜歡。
這時候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剛好兩點,文弘毅該到了,冷翠急急地朝廣場右邊的歎息橋走去。跟畫冊上的圖片上一樣,所謂的歎息橋,就是一廊橋橫架在河麵上,很不起眼,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有名。冷翠先進到總督府,然後再從總督府走到橋上,很多的人,擠得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冷翠透過廊橋上的小窗戶往外麵看,隻看到彎彎曲曲的河巷,和河麵上來回穿梭的"貢多拉",傳說威尼斯的囚犯每天隻有兩分鍾的時間可以感受到陽光,那就是走過這座橋的兩分鍾,其餘的時間都關在封閉的地牢忍受著酷刑的折磨,見不到太陽,看不到月亮,更見不到自己的親人,囚犯在走過歎息橋的時候看到自己昔日的戀人身邊伴了另外的人,於是感歎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是已經追悔莫及。問題是人生的很多事情,是後悔不過來的,歎息又如何呢?
歎息橋,是不是警告相戀的人們,抓緊對方的手,不要錯過,如果讓對方朝著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再堅定的愛情都隻能成為自己的回憶,而自己一旦成為對方的過去,就隻能在對方的回憶中成為卑微可憐的配角。沒有人願意自己成為別人的過去,成為回憶中的角色。冷翠,此時也忍不住深深地歎息……
三點了,文弘毅還不見蹤影。
冷翠掏出手機,打不通。怎麽回事?飛機晚點了嗎?
四點,五點,還不見他來。冷翠的腳早已站得發麻,隻得靠著橋上的回廊休息,已經不抱希望可以等到文弘毅了,他可能是因為什麽原因耽擱了行程,他不是個不守約的人。而此時夕陽透過窗子照在她肩上,灑下一片金色,冷翠猛然意識到,已經到了落日時分,姐姐約的那個人該來了!
她立即變得緊張起來。舉目四望,沒有人像是認識她。好笑,她也不認識那個男人啊,又怎能保證那個男人會認識自己。
六點。橋裏的光線越來越暗。冷翠這時候是真的歎息了,兩個都等不到,唉,看來她跟這兩個男人都沒緣分。百無聊賴中,她把麵譜戴到臉上玩,透過麵譜上的"眼睛"看外麵的世界,多了一份神秘和新奇。她忽然想起看過的一部古裝電視劇《大明宮詞》,周迅演的太平公主也是戴著一個昆侖奴的麵譜,在熙熙攘攘的長安街頭認錯了人,意外地揭開了後來成為其駙馬薛紹的麵譜,從而演繹出一段淒婉動人的愛情絕唱……電視劇的很多劇情已經模糊,但周迅揭開薛紹麵譜的刹那間光華,卻深深印在了冷翠的腦海中,那種男女間初見時最極致的美被鏡頭詮釋得淋漓盡致。而現在是公元二十一世紀,意大利威尼斯,還可能有這樣美麗的邂逅嗎?正浮想聯翩著,肩上突然搭過來一隻手,刹那間,冷翠幾乎停止呼吸,刹那間,太平公主初見情人的極致之美會在她身上重現嗎?
冷翠壓抑著呼吸根本不敢回頭。
會是誰的手?文弘毅的,還是Jan的,或者是陌生人的?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十秒鍾後轉過頭去……
透過麵譜的"眼睛",她看到夕陽的斜照中,一個穿著件淺灰色風衣、戴著墨鏡的男人站在她麵前,半邊臉映在夕陽的餘暉裏,半邊臉上罩著陰影,讓他的臉看上去顯得很不真切,眉頭緊蹙,嘴角抽動,好似很激動。冷翠隻覺得天旋地轉,這,這就是神的安排?她顫抖得就要暈過去。
又是中英文一起上。
"你是Jan?Are you Jan?"
"Yes,I?m Jan!"
第五章 情定落日橋
"為什麽老喜歡買麵譜,我看你家裏擱了好多。"
當碧昂得知祝希堯要帶她去威尼斯時,開口就說要買麵譜,祝希堯笑著直搖頭。
"我喜歡!"她一把鉤住他的脖子,"沒有理由的,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當時她的樣子真是太迷人了,戴著她最喜歡的帽子,穿著他給她買的新裙子,明亮的眼睛燦爛如星辰,他陶醉在她的笑容裏,情不自禁地擁緊她,"傻瓜,愛一個人,是不必說出來的,不說,一樣的愛,甚至會更愛。"
"我偏要說,我愛你,Jan,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完全是在撒嬌了,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臉上笑著,眼中卻湧出淚水,隻不過他沒有看到。
而他摟著她纖細的腰肢,內心一陣潮起般的幸福和傷感。或者說是莫名的不安。幸福得太極致就會讓人不安,患得患失,是這樣嗎?不過他也安慰自己,這是在羅馬呢,全世界最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他沒有理由太過憂慮的。當時他們就相擁在特雷維噴泉前,相戀剛好一年,雖然聚少離多,可愛情卻越來越甜蜜,他天真地以為,他會一直擁有她,一直。
要知道,為了跟她見麵,他可是冒著很大的危險的。自從那次在普羅旺斯被她母親的手下打傷,他就大病一場,幸虧修道院的嬤嬤救了他,醒來時走出房子,隻見紫色花田,無邊無際地蔓延。如此純粹的紫色,在高高低低的田園裏綻開,正如心底最沉靜的思念,最甜蜜的惆悵,卻永遠無法執子之手。他當即淚流滿麵。
太迷戀那極致的風景,他沒有即刻離開法國,跟公司請了長假,在阿維庸附近的鄉村療養了半年之久。當時正是夏天,天很熱,他經常到小鎮上寄發信件,又徒步走回小鎮,走累了就要瓶冰可樂躺在鎮裏酒吧的露台石岩上曬太陽。三四點鍾的酒吧寥寥幾個人,空氣也懶懶的,心裏非常安靜。耳邊是山穀裏呼呼的風聲。遠處山坡上整齊的葡萄矮藤,紫毯似的花田,綠意蔥蔥的柏樹和橘黃色的屋頂仿佛都開始浮移搖動起來,那仲夏的夢境讓他一生都難以忘懷。
阿維庸可不是普通的小鎮,十四世時曾是羅馬紅衣主教的皇城,名勝古跡眾多,一年一度的法國話劇節就是在教皇城內舉行。但他最喜歡的卻是阿維庸的那座斷橋,橫跨合恩河的原橋毀於戰事,斷橋卻因禍得福成了名勝,法國孩子都會唱關於她的兒歌:"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跳舞,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圍著圓圈跳舞",漸漸的,他也學會了那首兒歌。每次一唱,當地的小孩子就像小蜜蜂遇到了同類,立時和他親近起來。合恩河水麵寬闊,每每走到河中央的橋斷處憑欄四望,他就會想起了自己無助的愛情。
而紫色的薰衣草,其花語就是"等待愛情"。
可他害怕等待,怕自己等不到見到她的那一天,就已花落人亡。他在從阿維庸去往馬賽的途中,終於跟她聯係上,兩人約好在伊福島見麵。很近,從馬賽港坐船二十分鍾就到了伊福島。那是個孤獨的海中之島,以《基度山恩仇記》而聞名於世,基度山伯爵就曾被關押在那裏。兩人碰了麵,又去戛納短暫停留,隨後就返回巴黎,因為她還有一場重要的演出。不過他將她送到巴黎後,獨自飛回了羅馬,他在羅馬納佛那廣場旁邊的酒店等著她。
"當你和情人分離時,可以藏一小枝薰衣草在情人的書裏頭,在你們下次相聚時,再看看薰衣草的顏色,聞聞薰衣草的香味,就可以知道情人有多愛你。"見了麵,他這麽跟她說。他真的送了她一本書,彼得梅爾所著的《山居歲月》。裏麵真的藏了一小枝薰衣草。翻開書頁,淡淡的芬芳迎麵而來,她當即感動得無法言語,抱著他好半天不肯撒手。
她是在巴黎結束演出後,瞞著母親趕到羅馬來跟他相聚的,兩人每天在外麵逛完回來就躲在酒店房間裏享受自在的二人空間,更多的時候是依偎在落地窗前一起看落日,一起憧憬黎明。
"Jan,我喜歡這裏,這個房間。"
"我知道你喜歡,所以每次來就隻定這個房間。"
"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嗎?"
"沒有理由,對嗎?"
"不,當然有理由。"
"因為我們第一次……是在這裏?"
"這隻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還有呢?"
"說不清,總覺得我人生的奇跡是在這裏開始,遇見你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奇跡,我好像覺得……我生命的結束也會在這裏……"
"胡說八道!什麽結束,有我在,我們就永不會結束。"
"唉,但願吧。"
她當時就是那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十年了,她的歎息從未在他的腦海中隱去。很多個夜晚,他會被她的歎息驚醒,黑暗中張望著一看,原來是夢境。原來當時她跟他一樣,心裏也有那種不安。果然,那次的相聚竟是他們最後一次在一起,至少是相愛時的最後一次。他記得他們當時在羅馬待了一個星期後,他因為工作要回威尼斯,她跟著他一起飛了回來。白天他都在公司裏忙,她一個人在街上逛,他就想她肯定又去買麵譜了,每次來威尼斯,她總會買好多麵譜,家裏堆了兩箱子,都還不滿足。
果然,傍晚的時候,他跟她約在歎息橋上見麵,遠遠地就看見她正戴著個麵譜靠在廊橋的牆上,身上穿的是他在羅馬給她買的新裙子,帽子也是,可能是因為氣溫有些低,她的肩頭還圍了一條鑲著流蘇的大紅披巾,小小的窗子透進來的夕陽灑了她一肩,讓她臉部的輪廓鍍上了一層迷人的金色,達·芬奇的筆也畫不出這麽美的畫麵,如果達·芬奇再世,他會歎息,他畫不出這麽美的畫麵。
……
而他沒有想到,十年後,這一幕竟然在同樣的地點重現!
那是她嗎?那真的是她嗎?她穿著十年前他給她買的那件裙子,戴著她最喜歡的帽子,臉上戴著個麵譜,斜靠在廊橋的牆上,夕陽的餘暉灑了她一肩,讓她煥發著某種遙遠而神秘的氣息,她為什麽要戴麵譜?是不想見我嗎?既不想見我,為何還要來橋上?
"碧昂,真的是你嗎?"
祝希堯在心中喚著她的名字,幾乎沒有力氣再往前一步。
十年,他為了今天的相約掙紮了十年!原以為餘生已無法走到這座橋上來的,但因為心中不滅的愛情,也因為想得到證明,她是否真的愛過他,他才像守望生命一樣地守望這個約定,他已經盡其所能來赴這個約,她呢?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身子有輕微的顫抖,十秒鍾後轉過臉來,造型奇怪的麵譜下是一雙曠世美麗的眼睛,似曾相識,驚詫地瞪著他。
"為什麽是你?"她看著他,好半天才說出這一句話。
祝希堯沒回答,伸手去摘她的麵譜--
夕陽的餘暉慢慢透了過來,先是小巧的下巴,跟碧昂一模一樣,然後是紅潤的唇,線條精致得如畫出來的,碧昂的輪廓沒這麽清晰,接著是鼻子,雖然線條也很美,卻沒碧昂的高挺,最後露出來的是眼睛,霧蒙蒙的,也不似碧昂那樣透著寶石般的光芒,這時候她的整張臉已經暴露在夕陽下,讓她的臉鍍上了一抹柔和的金色,尤顯得她臉部輪廓的優美,而她,卻不是碧昂。
其實早就知道不會是她。她已經去見了上帝,不可能來見他,卻不明白為何"派"了她的妹妹來橋上赴約。
"為什麽是你?"冷翠又問了句。
祝希堯已經取下墨鏡,淡定從容,卻難掩激動:"本來就是我,為了這個約定,我等了十年,可她終究還是不能來,為什麽會讓你來?"
"我來,隻是想替我姐告訴你,她愛你,始終如一,這愛並不因她的離去而有任何的改變,這落日可證明,這橋也可以證明。"冷翠說。
"哦,不……"祝希堯痛苦地將頭抵著牆,非常的痛苦。
冷翠接著說:"其實我也懷疑過是你,卻不能肯定,今天才知道原來讓我姐姐到死都惦記的男人就是你,我跟你相遇,可能是她冥冥中安排好了的吧。"
祝希堯抬起頭,眼眶中湧動著淚光,反問冷翠:"那你接受嗎?"
"接受什麽?"
"接受你姐姐的安排,替她來愛我。"
"不,你誤會了我姐的意思,"冷翠連連擺頭,"她隻是需要個傳話人,我幫她把話傳給你,我已經完成了我要做的……"
"已經完成了嗎?"祝希堯突然冷笑,目光灼灼閃閃,逼得冷翠幾乎不敢直視,"在我看來還遠遠沒有結束,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你姐安排到我身邊的,她自知有負於我,就要你替她來愛我,如果你做不到,你會很痛苦……"
"可我不愛你。"
"你必須愛我!"
"……"
兩個人在橋上爭執起來。最後是在一種什麽情形下,冷翠完全記不清了,祝希堯突然抱住她吻了下來,那吻挾著風暴,分明是掠奪,吻得冷翠透不過氣,她掙紮著,卻發現周圍好多男女在橋上的夕陽中擁吻,橋下的"貢多拉"上也是。
"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這吻你嗎?"
祝希堯放開冷翠的時候,定定地看著她問。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這個瘋子!"冷翠氣憤至極,居然光天化日下被人強吻,就算是在異國,也沒這麽離譜吧。她正欲發作,"瘋子"卻自顧在說:
"在威尼斯,誰都知道,落日時分到歎息橋上來和心愛的人擁吻,必會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開,這個吻,我為你姐姐留了十年,最後卻落在了你的唇上,我也不想,卻逃不脫宿命的安排。橋上擁吻就可天長地久,很多人都知道這隻是個傳說,卻還是有很多人千裏迢迢趕在黃昏時來和情人相見擁吻,可見愛情的初衷就是在一起,無論過著怎樣的生活,貧窮或富有,哪怕是顛沛流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能在一起,這也是我和你姐姐相愛時最原始的初衷。可是我們沒這個福分,在和你姐姐分開的這些年,我就是靠著回憶活到今天。明知道她不可能來赴約,昨夜想了一宿我還是決定來,卻見到你,於是就明白,你姐姐是借由著你來讓她未盡的愛複活,如果愛真能在你身上複活,我就不再有恨,恨是讓人很不開心的,我已經不開心這麽多年,下半輩子我想過得快樂些,冷翠,你的一個決定可以改變兩個人命運,我的,還有你的,難道你還有猶豫嗎?"
冷翠怔怔地望著他,這樣長的一篇話,無法讓人不動容,但是愛,豈是你想愛就可以愛的?淚水自她的眼中奔湧而出,她隻能說:"Jan,謝謝你如此深情地愛著我姐姐,她雖然已經離去,但我知道她跟我一樣,對你的愛無限感激,帶著你的愛離去,想必她不是那麽遺憾,可是……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接受這樣的愛情,我,我……"
不等她說完,祝希堯伸出手臂又將她拉進懷裏,輕拍著她的背,深深地歎口氣,說:"沒有關係,我會給你時間,隻要你陪在我身邊,哪怕是千年的冰川,有我的溫暖,不會不融化的。"
老天,他的懷抱真的好溫暖,他的氣息如此迷離清新,冷翠一陣恍惚,仿佛置身一片陽光普照的森林,每一片綠葉都在渴望更多的陽光,愛,真的能讓她融化?
但她忽然就冷靜下來,推開他,"可是你深愛著姐姐,我不想成為替代,誰也不會願意成為替代,哪怕替代的是自己的姐姐,所以請你原諒……"
"我不會原諒!"祝希堯打斷她的話,迅速拉下了臉,"你姐姐犯下的錯,我永不會原諒,與其說要你替她來愛,不如說你替她來贖罪,她欠我的我不指望來世她來還,那麽就隻能你來替她還,你現在不是有很多債主嗎,我也算是一個了,而且是最大的債主,償還的時間是一輩子,聽明白沒有,一輩子!"
冷翠張口結舌。
這時候天色已完全暗下來了,歎息橋上的燈光打在他臉上,讓他的臉隱隱地泛著綠,冷翠心底一陣發寒,"你,你不講道理!"
祝希堯答:"對你,我沒有什麽道理可言。"完了,要拉她走,"跟我去用晚餐吧,今晚就住在威尼斯了,明天我們再回佛羅倫薩。"
冷翠不肯,他也沒有多餘的話,拽著她的手就往橋下拖。剛下橋,迎麵撞上一個匆匆往橋上趕的男子,三十出頭,穿著件棕色皮夾克,提著行李,趕得直喘氣,"文弘毅?"冷翠叫出了聲。
"冷翠?你……"對方也認出了她。
"你怎麽才來?我都等了你一下午!"冷翠上下打量他,關切地問,"出什麽事了?你沒事吧?"
文弘毅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遺憾:"沒,沒事,登機的時候機場接到警報,說有恐怖分子在飛機上藏了炸彈,機場臨時關閉,兩個小時前才解除警報,可是……"他把目光投向冷翠身邊的祝希堯,支吾著,"我還是晚了,沒能準時來橋上見你。"
"你當然晚了!不是誰都可以在這座橋上來見她的,至少你沒有這個緣分。"祝希堯毫不客氣地接過話,臉板得比廣場上的雕像還生硬,
文弘毅的臉色也很難看:"這位先生,說話好生刺人啊。"
"他,他是我的……"冷翠一時不知道如何介紹,祝希堯又接過話,"什麽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才對,很晚了,跟你的這位朋友說再見吧,我們還要趕去餐廳用餐。"
冷翠尷尬得恨不得跳到河裏去。
好在文弘毅很通情達理,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連忙客氣地對祝希堯說:"抱歉,耽誤你們的時間了,"說著主動伸出手,"我是Jackson,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見。"
祝希堯冷冷地注視著他,紋絲不動。
文弘毅的手僵在空氣中。冷翠反應很快,連忙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哽咽著說:"弘毅,我們還會再見麵的,你答應了要帶我遊遍意大利,可不能食言。"
聽清了,她叫他"弘毅"。
文弘毅一陣感動,連連點頭:"當然,等你有空了我就帶你遊遍意大利。"
"那還要看我答不答應,抱歉,我們先走一步了!"祝希堯把冷翠的手從他的手裏拽過來,拉起她就往廣場外邊走。
冷翠一步三回頭,突然就哭了起來。
文弘毅衝她喊:"翠翠,總有一天我會在橋上等到你的!"
佛羅倫薩。天使之翼。
"天使之翼"是祝希堯住處的名字,因為門口寫的是意大利文,冷翠看不懂,直到安娜跟她翻譯過來她才明白。
她問安娜:"為什麽叫'天使之翼'?"
安娜笑著擺頭:"不清楚,希堯取的名,房子是他買的嘛。"
冷翠抬眼看房子的全景,通體白色,中央屋頂跟聖母百花大教堂有點類似,是一個紅色圓頂,隻不過沒有那麽宏偉而已;圓頂下麵的四層樓都是統一的拱形十字大窗,自上而下,整個的看外觀形狀酷似鳥籠,兩邊連著的是低於主體建築的弧形建築,遠看還真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兒。冷翠忽然就明白這房子的設計意圖,主人房都在中央的"鳥籠",一樓至四樓都是,兩邊是"翅膀",表達主人孤獨自閉卻又渴望自由,深陷囚籠,向往藍天,就是這意思,設計者是個天才!而冷翠注意到,她剛來佛羅倫薩住過的房間正好在"鳥籠"的三樓,正對著樓下的花園大門,隔壁是祝希堯的房間,連著弧形"翅膀"。冷翠忽然有些心悸,甲殼蟲讓她住"鳥籠",什麽意思嘛。
冷翠在安娜的帶領下穿過花園,發現園子裏既沒種玫瑰,也沒種其他花卉,種的全是一種綠色的植物,整齊地自大門鋪向"鳥籠",感覺像菜園子,直條形的植物帶中間還有窄窄的溝渠,但種的肯定不是菜,看上去挺眼熟的。
"這是薰衣草。"安娜說。
"薰衣草?"
"是的,都是從法國的普羅旺斯移植過來的。"
冷翠一怔。普羅旺斯?
忽然就明白過來,姐姐在日記中多次提到普羅旺斯,她在那裏待過,祝希堯是不是睹物思人,把那邊的薰衣草拔過來種到自家園子裏,以解相思之苦?
冷翠的眼眶一熱,差點就掉下淚來。
祝希堯對姐姐的深情,至此她已有所體會。
"希堯出去了,待會應該就會回來的,你先在這等著,我去給他打個電話。"安娜將冷翠領進屋,招呼她坐下。
冷翠連忙說:"不用了,我就在這等著好了,您去忙吧。"
"我能有什麽忙的,一天到晚待在這屋子裏,沒事幹。"安娜微笑著在冷翠的身邊坐下。一縷沁人心脾的幽香自她身上彌漫開來。冷翠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安娜,不得不承認她真是很有女人味,烏黑的頭發綰成一個髻,一襲墨綠色天鵝絨連身裙,極好地襯托出她豐腴卻不失線條的身形,皮膚非常白皙,大概跟她很少出門很少見陽光有關係。雖然年過四十,舉止卻極為優雅,是與生俱來的那種優雅,你看她的坐姿,微傾著身體,纖細的手指交錯放在膝蓋上,修長的玉腿斜斜地貼著沙發,讓同樣生為女人的冷翠很是慚愧。
但她今天來不是欣賞安娜的優雅的,她是來跟祝希堯道謝的。前天,姐姐的舊宅被拍賣,買主正是祝希堯,開始冷翠並不知道,她沒有到拍賣現場去,是委托阿丁全權代理的,出手的價格遠遠高出了房子本身的估價,所得全部收入都還了債。雖然還剩二百多萬歐元沒還,但多少讓冷翠緩了口氣,而不論祝希堯出於何種目的買下房子,無疑替姐姐保留了資產,這個男人的深情讓冷翠除了感動還是感動,所以昨晚阿丁一告訴她實情,她就迫不及待地趕過來登門道謝。
而就在此前,威尼斯的橋上碰見文弘毅的那天晚上,冷翠還和他大吵過一架,是在餐廳吵起來的,後來到了酒店房間,接著吵,焦點無疑是文弘毅。祝希堯對文弘毅的出現大為光火,他發脾氣的樣子真是很駭人,整張臉都變得烏青,冷翠開始還跟他對吵,吵到後來就縮到牆角的沙發不吭聲了,再吵下去她怕他會把她扔出窗外,酒店的下麵全是水啊,那可是在威尼斯。回到佛羅倫薩後,冷翠自顧回到姐姐的舊宅,如果不是得知他買下了姐姐的房子,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見他。
不過很不巧,他不在,安娜說他一大早就出門忙公務去了。從安娜的介紹中得知,祝希堯的電影公司就在佛羅倫薩,名字很長,又是意大利文,冷翠沒聽明白。
而這時候,冷翠才弄清楚,祝希堯就是以電影發家的,十多年前他在電影公司供職,積累了一定資本後,他就開始獨立製片,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不出幾年就買下了原來供職的那家電影公司,隨後的幾年又兼並了兩家小型電影公司,家底一雄厚,頗有經商頭腦的祝希堯又將產業延伸到服裝、珠寶、地產等領域,他創立的獨立服裝品牌有個很好聽的名字:Rain(雨)。據說最初是給明星們設計禮服而聲名鵲起的,後來逐漸發展到時尚成衣的製作和銷售,利潤驚人,公司就設在服裝之都米蘭。
"他很能幹的,又聰明,又勤奮,所以才會有今天的成就。"安娜一說到這個弟弟就滿臉驕傲,眼中流溢著奇異的光彩。她拉過冷翠的手,好似她們從未發生過不快,笑著說,"真高興希堯能把你帶到意大利來,這麽多年了,你是第一個被他帶回家的女孩子。"
冷翠立即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這個,我……我跟他……"
"你不用解釋,我看得出來,你對他很重要!"安娜說著歎了口氣,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她的表情很哀傷,"自從跟碧昂分手,他就一直過得很糟糕,鬱鬱寡歡不說,還拒絕一切女性,這真是很讓人擔心,爸媽都不在了,我沒有照顧好他……"
據安娜說,祝希堯的父母早亡,姐弟倆相依為命近三十年,父母離世時,並沒留多少財產給他們,祝希堯從十歲起,都是由姐姐安娜照顧和撫養的,一直到上完大學。而且為了照顧弟弟,幫助他創業,安娜至今未婚,"年輕的時候沒結婚,到了四十歲,就不想結了,而且也放心不下希堯。"安娜如是說。
這不由得讓冷翠欷歔,為了弟弟,放棄婚姻和自己的生活,這樣的犧牲也太大了,難怪祝希堯對他姐姐這麽敬重。可是這個女人,怎麽瞧著都覺得哪裏不對勁,究竟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你在這坐會兒,我去廚房安排一下,中午就在這吃午飯吧。"安娜說著就起身。冷翠剛想推辭,安娜就假裝責怪道,"難得來這一趟,不吃飯就走,希堯知道了也會不高興的。"
安娜進去廚房不到兩分鍾,客廳的門被推開,祝希堯一身筆挺的西裝出現在門口,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壁爐邊的冷翠,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麽表情,至少並不意外,一邊解領帶,一邊徑直上樓,沒搭理冷翠,隻昂著頭差不多是對著天花板說了句,"到書房來吧。"
冷翠乖乖地跟著上樓。
歐式的書房非常氣派,三麵牆全是書櫃,正對著門的一麵是拱形推門,門外有個大露台。坐在房中間的沙發上看外麵的露台,陽光下滿是鬱鬱蔥蔥的樹木,賞心悅目,這應該是三樓,隔壁就是祝希堯的臥室。
冷翠的目光從露台上收回來,立即被沙發邊的一盞歐式落地台燈吸引,足有半人高,一個女神模樣的雕塑舉著燈,雕刻得非常傳神,冷翠摸了"女神"的臉,又摸她的胳膊,正準備摸她的大腿,祝希堯已經在她對麵坐下。
"這是希臘神話裏的勝利女神。"他點燃一支雪茄,介紹道。
冷翠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嗯"了聲,正準備開口談拍賣的事,祝希堯來了個下馬威,先發製人:"你不必跟我道謝,不要把我想得那麽好,我買下那棟房子並不是因為你,也不是因為你姐姐,是因為我個人的需要。"
冷翠張著嘴,一時找不到話來說。
"而且,你聽好了,"祝希堯咄咄逼人,表情異常冷酷,"我買下房子花了三百八十萬歐元,這些錢想必你都用來還了債,如果你還想要那棟房子,那麽你就欠我三百八十萬歐元,如果不想要了,我自會另作處理,你是想要還是不想要了?一句話!"
"你,這個……"冷翠被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別的話不要多說,你是要還是不要。"祝希堯完全不給她思考的餘地。
冷翠深吸一口氣,反問:"如果我不要呢?"
祝希堯毫不含糊:"那你就露宿街頭吧。"
冷翠又問:"如果我要呢?"
這家夥露齒一笑:"剛才已經說了,你要的話,你就欠我三百八十萬歐元,打個折扣,算你三百萬吧,利息也免了。"
冷翠瞪著他,氣得差點跳起來,還當他有多好的心呢,原來是打好了如意算盤來收拾她的,試問,她在意大利身無分文,無親無友,護照都還捏在他手裏,如果不住姐姐的舊宅,還能住哪去呢?
她委屈得直吸鼻子,"我,我要……"
祝希堯就等她這句話,露出了久違的笑容:"OK,你要就很好辦嘛,那你就欠我三百萬歐元,就算你在國內跟公司簽的那份人事合同無效,你現在最大的債主也還是我,想想看,你打算怎麽還債?"
"還債?現在肯定還不起……"冷翠被徹底打敗。
祝希堯優雅地吐出一口煙,笑得邪乎:"不急,你隻說怎麽還吧。"
冷翠搬到祝希堯的"鳥籠"沒兩天,就差點送了命。
她搬過去是因為祝希堯要全麵整修碧昂的舊宅,祝希堯親自派人接她過來的。她還是住"鳥籠"的三樓,原來的房間。"全麵整修的話,預計得花費一百來萬歐元,你就欠我四百萬歐元了。"祝希堯在她搬來的頭天晚上就把賬算在了她頭上。
冷翠恨得牙根直癢。
但祝希堯要她還債的方式倒還算"溫和",不限定時間,隻需要二十四小時不離他左右,每天一千歐元,以此推算下去,直到還完所欠的三百多萬歐元為止。現在好了,又添了一百多萬,沒個二十年是還不完的。
"你的身份就是我的私人助理,"祝希堯先確定她的身份,"我工作之外的一切生活上的事務都由你來安排,包括起居飲食、行程、應酬、休息等,除了洗澡和睡覺,你必須時刻在我的視線範圍內,當然……如果你想跟我睡覺,我也是樂於接受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頗為曖昧,"那樣的話,薪水翻倍。"
"對不起,我不是妓女。"冷翠橫他一眼。可惡的男人!
祝希堯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是,我不會對你這麽看重。"
這個樣子也叫看重?無端壓給她數百萬巨債,做牛做馬還給他,如果姐姐天堂有知,肯定會恨死這個男人。
不過還好,祝希堯白天都要去公司,很少回家,隻有早上和晚上在家,說是二十四小時,冷翠真正跟他相處的時間不超過五小時。白天他去公司的時候,冷翠起初是跟安娜說話,想尋找機會問她,姐姐那些不知下落的畫,但後來發現她不是很喜歡聊天,對冷翠再次入住"鳥籠"明顯沒有前次那麽熱情,冷翠也就不打攪她了,自個在花園裏轉,或是摸到祝希堯的書房翻書看,一看就是半天,日子倒也不難打發。
搬過來的第二天,她還以去市區買冬裝為由,見了一次文弘毅。是文弘毅約她的,兩人在街上漫步,邊走邊談。佛羅倫薩的街道都很窄,狹長的小道上鋪著石板,皮鞋踩上去發出清脆的聲音,在悠長的老巷裏久久回蕩。行走在這樣古雅靜謐的小巷,若不是偶爾馳過的摩托,似乎能聽到那古老而悠揚的教堂鍾聲和"嘚、嘚"的馬蹄聲。恍然間,冷翠竟像回到了那古老的中世紀,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和寧靜,仿佛覺得在那小巷深遠盡頭的拐角,會忽地轉出一個著曳地長裙,高舉把洋傘的貴婦來。
都說佛羅倫薩是一個久居才能生情的城市,廣場上成群的鴿子,彈琴歌唱的藝術者時刻讓人體會著浪漫別致的歐洲風情,這風情讓人陶醉,冷翠來意大利不過半個月,卻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喜歡上這座城市了,上次跟祝希堯逛市區,卻好像沒有這種感覺。
而黃昏的佛羅倫薩,景色尤為迷人,樓高巷窄,遠望過去幾乎是一線碧天,街頭隨處所見的是一種模仿百合花與芍藥的徽章,文弘毅說那是梅迪奇家族的徽章,這個家族出身於藥商,曾經是這座城市的保護人。文藝複興時期的偉大藝術家們都接受過梅迪奇家族的人援助,像米開朗琪羅,十三歲就被他們培養學雕刻,所以才有後來的驚世之作《大衛》。
"還有一點不能忘記,佛羅倫薩的市民們對文藝複興的愛護和培育也是至關重要的,知名的藝術家們最害怕的就是這些挑剔的批評家們,很多藝術家因為忍受不了他們驚人的鑒別力而從這個城市逃走,所以才導致文藝複興的過早終結。比如說曾經是拉斐爾老師的畫家貝爾吉諾,喜愛古典風格而致力於創作,結果不能投佛羅倫薩市民所好,最後告老還鄉,退隱江湖……"
文弘毅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看著冷翠羨慕的表情,他笑著說,"在這裏,你每時每刻都站在曆史上,一不留神,就會和先人們打了照麵。"
最後,文弘毅帶冷翠爬上了大教堂,俯瞰全城。從最高點看過去,果然是一覽無餘。夕陽下的城市,像抹上了一層金光,更增添了神聖的氣氛,阿爾諾河環繞半個城市,金光閃閃。佛羅倫薩正是位於阿爾諾河兩岸的一片凹地之中,南麵和北麵分別為丘陵和山頭所環繞,一片翠綠、蜿蜒起伏的丘陵中布滿了小市鎮和鄉間別墅,祝希堯的房子就在南麵的山坡上。
從教堂上下來,兩人又來到了市政廣場,上次祝希堯帶冷翠來過,據說是意大利最美的廣場之一。廣場上有許多精美的雕塑作品,有一些是名作的複製品,其中包括上次見過的裸體的大衛雕塑。老宮的左側是一個哥特式風格的敞廊,裏麵陳列著許多雕塑和銅像。
冷翠已經看過了,就不再有興趣,兩人便在廣場旁邊的一家露天咖啡館休息。聊天中,冷翠簡要地把自己來意大利的遭遇和目前的處境告訴了文弘毅,當即引來他的勃然大怒:"哪有這種事情啊,他分明是故意為難你!"
冷翠怏怏的:"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還接受這種無理的還債要求?"
"其實,你不知道的,我不是替自己還債,是替我姐姐還,"冷翠盯著麵前的咖啡出神,"我姐姐欠這個男人,雖然具體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姐姐欠了他,不說別的,十年之約沒有兌現,這種虧欠就是一生一世的……"
"那你就準備還他一生一世?"文弘毅覺得很不可思議。
冷翠的眼眶突然泛紅:"我也不知道要還多久,說來你也許難以理解,我其實有點可憐他,愛一個女人,耗盡半生,卻什麽都沒得到,連個約定都兌現不了,為了愛情他已經拚盡了全部力氣。最後什麽都無能為力了,隻好處心積慮將一個酷似他心中女人的人留在身邊,他並沒有對我怎麽樣,隻是要我留在他身邊,我就知道,他是心理上需要一個依托的對象,或者說,是想念的對象。"
"看著你,就當你姐姐還活著?"
"可能是。"
文弘毅直搖頭:"冷翠,我不讚成你這種還債的方式,何況還是替你姐姐還,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並不欠你姐姐什麽,為什麽要替她還?"
冷翠說:"可我媽欠她,如果當年我媽不拋棄她,不把她交給小姨帶到意大利,也許我姐姐的人生完全是另一種模樣,至少不會死。"
"這是命運,不是你左右得了的。"
"我知道,但我媽欠的,作為女兒來替她還也沒什麽不對。"
"冷翠,你太善良了。"文弘毅最後就這一句話。
他看著夕陽下無精打采的冷翠,心裏說不出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可能是異想天開,以為一個約定就可以改變一切,結果什麽都改變不了,他注定無法在落日時分趕到歎息橋上去見她,被那個男人搶了先,也就注定了守候在她身邊的不是他,是那個男人。
道別的時候,他由衷地跟她說:"真是很遺憾,那天我沒能趕在落日時分去歎息橋上見你,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在橋上等到你。"
冷翠霧蒙蒙的眼睛忽閃了幾下,並不傻,卻意味深長地說:"我不喜歡這樣的約定,我今生都不會跟人做這種約定,因為我姐姐的悲劇就告訴我,人生太多變數,如果注定無緣,縱然約定一輩子也是枉然。"
文弘毅馬上接過話:"那我們算有緣嗎?"
"當然有緣,"冷翠狡猾地避重就輕,"沒有緣怎麽會做朋友?即便我沒來意大利,那也是有緣的,想想看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文弘毅欣賞地看著她,笑了起來。他很喜歡她的聰明。她並不同於那種光有著美麗麵孔卻無頭腦的女孩子,這種女孩子滿大街都是,但她太特別了,雖然外表看似有些犯迷糊,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樣子,說起話來也不著邊際,卻頗有點深藏不露。
喝完咖啡,文弘毅要送冷翠回天使之翼。冷翠謝絕了,讓甲殼蟲看到了又會暴跳如雷,她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她自己叫了輛出租車駛向有著茂密樹林的山頭。金色的晚霞中,古老的佛羅倫薩城區漸漸被甩在了身後,冷翠沒有回頭,卻知道文弘毅肯定在路口目送她。少頃,她收到了他的一條手機短信: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隻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冷翠知道,這是徐誌摩《翡冷翠的一夜》中的一段話。
她將頭歪在車窗上,說不出的感傷。
命運為何總是這樣,給你希望,卻又讓你身處絕望,進退兩難。她不是不知道祝希堯給她的債務是無理的,她委屈地接受,還真是為姐姐"還債"。她沒有想過會還多久,隻感覺冥冥之中,似有一種力量在牽引著她留在祝希堯的身邊,她知道他不會太為難她,他隻不過把她當做了他的某種"希望",碧昂的死讓他絕望,他必須牢牢地抓住這希望。這就是冷翠傷感的地方,她給予了別人"希望",自己呢,不論如何的犧牲或付出,姐姐也不可能複活,很多時候,她似乎都聽到姐姐在心靈某個僻暗的角落哭泣,姐姐的哀怨無處傾訴,隻能向她這個妹妹傾訴,冷翠感應到,才心甘情願為她"還債"。
"你看上去很不開心。"晚上祝希堯悶悶地坐在臥室露台上吸煙時,冷翠跟他說:"如果姐姐活著,她不會希望你這麽不開心。"
偌大的房間裏隻開了盞昏黃的壁燈,祝希堯的整張臉都罩在陰影裏,冷冷地回了句:"不要談你姐姐。"說著轉過臉看她,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下午你上街了?"
"是,上街買了些冬天穿的衣服。"冷翠早有準備。
"一個人?"
冷翠本來想回答"是",但猛地意識到她麵對的是祝希堯,在他麵前最好不要撒謊,否則隻會自討苦吃,她如實地回答:"不是。"
"算你聰明,沒有撒謊。"祝希堯果然洞悉一切,對她的坦誠倒頗為滿意,"我不喜歡說謊的女人,你沒有說謊,我也就不問你跟誰上的街,以後要買衣服不必上街,我會叫人送來最流行的款式讓你挑選,給你量身定做,安娜應該跟你說了吧,我在米蘭有服裝公司。"
他淡淡地說著這些,讓冷翠又不好怎麽回答了,咕嚕著說:"我怕你把服裝的錢又會算在我頭上,我,我還不起……"
祝希堯在黑暗中笑了起來,很輕的笑聲,卻一下讓房間的氣氛輕鬆好多,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冷翠,嗓音仍是低沉喑啞:"不會算在你頭上的,你放心好了,跟我在一起,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和享受,你想要什麽,隻管開口,我都會滿足你,但……"他話鋒一轉,又說,"我在哪裏你都必須跟著,過兩天我要去趟羅馬,完了還要飛印尼,你跟我一起去,OK?"
"是去看你們公司拍電影嗎?"
"我工作上的事你不必過問,你隻管跟著我就行了,"祝希堯這時候已經吸完了一支雪茄,端起冷翠剛才端進來的咖啡喝了口,說,"很晚了,你回房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記住,不要在我房間的時間停留過長,我不想冒犯你,除非你自願。"
一聽這話,冷翠拔腿就往門口跑。
氣得祝希堯在後麵說了句:"跑那麽快幹什麽,我又不是野獸,要吃你早就吃了,連骨頭都不會剩,死丫頭!"
冷翠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準備放水洗澡。可怕的事情就是這時候發生的,她進浴室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沒發現有什麽異常,可是洗完澡正準備穿衣服,突然覺得頭昏腦漲,呼吸困難,想嘔吐。但她的意識很清楚,必須趕緊離開浴室,否則非死在裏麵不可,她掙紮著摸到門把手,扭開,一接觸到外麵的新鮮空氣,她就徹底癱瘓了,搖晃了幾下重重地栽倒在浴室門口。
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
身體突然變得很輕盈。
仿佛隨時都會升騰而起,如一縷輕煙消散在空氣中。
冷翠這個時候已經感覺不到痛苦,反而覺得很輕鬆,解脫般,徹底輕鬆。可是鮮血,她看到自己的鮮血自頭部湧出來滲透了乳白色地毯,還冒著熱氣。那是她生命的熱能,在迅速地損耗殆盡。然後,門被推開,她恍惚聽到了上帝的腳步聲,"上帝"降臨她身邊了嗎?她感覺自己被"上帝"抱起,拚命拍打著她的臉,"冷翠,冷翠,你怎麽了?睜開眼睛看著我,睜開眼睛,寶貝,求你,求你,看著我,看著我,來人啊!……"
第六章 等於是死了999年12月21日 佛羅倫薩 天使之翼
"你終於醒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醒來了。"
這是我睜開眼睛Jan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沒有力氣說話,隻能任由他抱著我的頭,親吻我的臉頰和額頭,還有從我眼角滲出的淚水。是的,我是自殺,我想死,吞下那整瓶安眠藥,我就沒想過還會活過來。
當卡羅那個惡魔拿著那些裸照來勒索我時,我就知道,我已經走到了世界的末日。我絕望的不是那些裸照,而是提供裸照的人,除了母親,沒有人知道勞倫斯逼我拍過裸照,勞倫斯正是母親嫁給杜瓦叔叔前供養的一個巴黎小混混,母女情分早已恩斷義絕,她要的就是爸爸留給我的那些價值連城的名畫,這個女人終於露出她最惡毒的一麵。
我就是死,也不會讓那些畫落入她的手中。
想來她真是費盡心機,在巴黎,讓我染上毒癮,又暗中指使勞倫斯逼我拍裸照,沒有辦法,當時我已經完全被毒品控製,別說要我脫衣服拍照,就是剝掉我的皮,隻要能給我點可憐的毒品我也會答應。人活著一旦失去尊嚴,就等於是死了。從巴黎的瘋人院被阿丁解救出來,逃回到意大利,我的生活還是沒有著落,毒癮又犯了,母親人在法國,對我的處境卻是了如指掌,很是時候地唆使勞倫斯拿出三年前拍的裸照來敲詐我,勞倫斯說,如果我不給他五十萬法郎,他就將照片公布於世。我想都沒想過要給他五十萬法郎贖回照片,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如何退讓,都滿足不了那個蛇蠍女人的貪婪,她就是想把我逼到絕境,讓我交出爸爸的畫,她很清楚那些畫的價值,足以買下杜瓦叔叔的酒莊。
但是我不能,我親口給爸爸承諾過的,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不會把他的畫賣了,我愛爸爸,因為愛,我必須兌現承諾,這是我作為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唯一的信念了,爸爸,我親愛的爸爸,你可知你的乖女已經撐不下去了,他們逼得我沒有一條活路,我隻能死,對不起,爸爸。
可那個女人不會輕易讓我死,因為她知道我若就此死掉,她多年的謀劃就落空,畫沒到手,我活著對她就還有用,所以她才差人將服毒後已昏迷不醒的我送到醫院,並將我自殺的消息透露給了Jan。這個罪無可赦的女人倒也知道,麵對Jan,我才可能活下去,Jan是唯一可以拯救我靈魂和肉體的人,他是上帝派來的吧,為何睜開眼睛看到他第一眼,我就淚雨滂沱,泣不成聲。
寫這篇日記的時候,我已經出院了,被Jan接到家裏調養身體。Jan連公司都不去了,整日不離我左右,生怕我又走上絕路。他真是好善良,隻字不提我為什麽自殺,也不問過去這三年我經曆了什麽,他隻是抱著我,親吻我,什麽話也不說,卻常常淚濕眼眶。Jan流淚的樣子真是讓我好心痛,所以我才不敢把我進過瘋人院的事情告訴他,包括裸照的事,我為了換毒品出賣肉體的事,還有進瘋人院前發生的比這更可怕的事,我都沒有告訴他。我怕說出來,會置他於死地,而不說呢,我還是抬不起頭,這種煎熬一點也不亞於毒品的摧殘。所以出院這麽些天,盡管有他的悉心照料,我的身體還是不見好轉,非常虛弱,人也變得日益憔悴。Jan見此狀況,心急如焚,昨晚他抱著我說了好多的話,他說:
"你一點都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沒錯,我們是分手了,你選擇了另外的路,先是莫名其妙嫁人,然後又失蹤三年,我恨過你,五年過去了,我以為內心排山倒海的恨足以將那些回憶統統抹殺掉,可是現在我知道不可能,上個月在林間小道上遇到你,看到你凍得像隻發抖的小鳥,我就知道不可能。我還是愛你,始終如一,不論你消失的這幾年經曆了什麽,我都不在意,我隻在意你的現在和未來,碧昂,過去的已經過去,把你的現在和未來交給我吧,我們再也不分開,五年後,我們還是去威尼斯歎息橋,我帶著你去,牽著你的手等到落日時分,我再給你一個深深的吻,從此我們就擁有了'永遠',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碧昂,活著有多麽不容易,隻要能在一起,無論經曆什麽,我們都沒有理由放棄生命,活著才有可能的,死了,什麽都是枉然,何況我們還有歎息橋的約定,你更沒有理由放棄讓自己幸福的可能,讓我給你幸福吧,也請給我一個讓自己幸福的機會好嗎?我今生全部的幸福都源於你,隻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有可能幸福……"
上帝,請拯救我罪惡的靈魂吧,聽到這樣的話,我除了痛哭流涕,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誰不想幸福啊,可我的罪孽太深,我怕自己會褻瀆了他的愛。已經很多次了,我拒絕了他的親密要求,我汙濁的身體不配接受他的愛,而他以為我是不愛他了,每被拒絕一次,他就懊惱得不行,也很傷心。今天早上,他跟我說,他要帶我去羅馬,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在我們相識的地方喚回我對過去愛的記憶。其實他好傻,那些記憶怎麽可能被我忘記,他完全不知道,這些年的顛沛流離,如果沒有那些記憶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愛情多麽美好,哪怕是那麽短暫的一點點時光,都足以給我垂死的掙紮增添一份活下去的力量。Jan,我愛你,至死不渝!
但我感覺Jan的姐姐安娜好似不喜歡我們相愛,每次見到我們在一起,她流露出來的眼神總是很冷,可能是她瞧不起我吧,憑借女人的直覺,她多少知道一些我不太光彩的過去,而且知道得可能還不少,因為她偷看過我的日記!同樣憑借女人的直覺,我也察覺她對Jan存在某種超越姐弟的感情,她跟Jan不是親生姐弟,並無血緣關係,這個我早就知道,也聽Jan說過,從Jan十歲到讀完大學,都是她供的,為Jan她至今未婚,也不見她談過戀愛交往過別的男人,實在匪夷所思。
Jan把這歸於姐姐對他無私的奉獻,但我覺得沒這麽簡單,奉獻是沒錯,但可能也是對Jan那份早已超出姐弟親情的感情吧,而我的存在對她來說無疑是個"威脅",我占據了Jan幾乎全部的愛,她是為這對我冷眼相看嗎?
中午的時候,Jan去了公司,就我和安娜兩個人用午餐。沒有Jan在旁邊,她本來就不甚熱情的態度徹底降到冰點,但她是個有教養的女人,並沒有說出很露骨的話,隻細細談這些年Jan的種種不易,說他創業如何艱辛,在他這個姐姐的協助下,總算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祝家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雲雲,這些她不說我也知道,Jan從電影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到獨立製片,再到成立自己的公司,沒有艱辛的拚搏談何容易,一個華人要在白種人的天下成就自己的事業就更不容易了,何況他們的父母去世時並沒有留給他們多麽雄厚的家底,Jan的不易我比誰都清楚,隻是他從不對我提及而已。
安娜的意思我明白,以Jan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他應該找一個門當戶對,至少應該是身家清白的女孩子,而我渾身是汙點,隻會拖累Jan融入真正的主流社會。
"這裏的人很勢利,最喜歡評頭論足,Jan自尊心蠻強的。"安娜如是說。好厲害的女人,什麽都沒說,卻又什麽都說了。
我自知不是她的對手,隻淡淡地說:"Jan今年多大了?有三十出頭了吧,他這麽聰明的一個人,不會沒有自己的頭腦,選擇什麽,不選擇什麽,他應該有他自己的判斷。"
我的意思也很明白,Jan是成年人,他選擇怎麽樣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事,你是他姐姐又怎樣,並不能替代他思考和抉擇,即便我不跟Jan在一起,你也不能幹涉他的感情自由。安娜當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優雅地笑著說:"可是人一旦被愛情蒙住眼睛,就會喪失最基本的判斷力,戀愛中的人是最沒有理智的。"
我本來不想得罪她,聽到這樣的話也火冒三丈,毫不客氣地回過去:"安娜姐姐,請問您談過戀愛嗎?"
安娜頓時噎住,怔怔地瞪著我,臉色煞白。
我繼續回過去:"愛情是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是沒有身份貴賤之分的,您剛才說到的愛情,是鍍了金的,外表看是很耀眼,可拔了那層金,也許什麽都不是,我和Jan的愛情不是這樣的,純淨得比這世上最名貴的水晶都透明,並不因彼此犯過的過錯而蒙塵。愛是什麽,愛就是為了對方幸福而幸福,如果離開他能讓他幸福,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絕不會在此多停留一秒,可是安娜,請恕我直言,就算我離開了Jan,你能給他想要的愛和幸福嗎?在我這次回意大利前,我們分手也有四五年,你跟Jan也處了四五年,Jan從你這得到了他要的愛和幸福嗎?"
說完這些話,我看都沒看她,徑直回了房間。
一個下午,我都坐在這寫日記。冥冥中我覺得,我寫的這些東西早晚會被人看到,從內心來說我也希望有人能分擔我的苦痛,而看到這些文字的人應該是跟我有緣的人吧?最好不是Jan,他看到了會比我更苦痛,所以趁著他沒有回來,趕緊收筆,就寫到這吧,後天就要跟他去羅馬了,我能在那座傷痛的城市找到失落的愛嗎?上帝,我是虔誠的,請讓我愛的Jan幸福吧,無論我是否在他身邊。
……
冷翠無疑跟姐姐是有緣的,她看到了姐姐的文字!
從曉園搬到天使之翼,除了隨身衣物,她隻帶了一樣東西出來,就是姐姐的日記。但她很多時候沒有勇氣去看,尤其是白天,根本不敢觸碰,隻能在夜晚把姐姐的日記壓在枕頭下,或抱在懷中入睡。如果這世上真有靈魂的存在,她相信姐姐的靈魂已經潛在了日記中,因為她抱著姐姐的日記時,似乎聽到了姐姐冗長哀傷的歎息,這歎息如此清晰,很多時候都不似在夢境,直到清晨醒來,枕頭上濕了大塊,才恍然意識到姐姐剛從她夢中離去。
而冷翠讀到這篇日記時,正好就在羅馬。祝希堯帶她過來的。來之前的煤氣中毒事件幾乎奪去冷翠的生命,好在祝希堯就住她隔壁,她栽倒在地時發出的悶響驚動了他,這才趕過去抱起已經神誌不清的冷翠。當時她的樣子真是很嚇人,倒地時頭被尖銳的門把手刮到,劃破了皮,半邊臉全是鮮血,更可怕的是,她的呼吸已經很微弱,無論祝希堯怎麽呼喊她,拍打她的臉,她都毫無反應。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冷翠都處於意識模糊狀態,被送到醫院輸了一天一夜的氧氣,才漸漸緩過來,但還是很虛弱,不能說話,不能進食。她隻感覺自己一直被人緊緊抱著,那個人嘴裏不住地念著,"冷翠,冷翠,別離開我,"、"求你,寶貝,別離開我"、"沒事的,什麽事都沒有,不會再有人傷害到你"……她沒有睜開眼睛,卻知道抱著她的人正是祝希堯。
"我以為這麽多年,你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不但沒改,還變本加厲。"
"這樣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發生,否則你會後悔。"
"別再靠近她,我不要你靠近她,一步都不允許。"
"徐宅的房子修繕完後,你搬過去吧。"
"……"
這些話都是冷翠意識模糊時聽到祝希堯說的。當時她正躺在醫院病床上輸液,祝希堯是跟誰說話呢,她心裏有猜測,卻並不確定。可是現在看完姐姐的這篇日記,她隱約知道是誰了。難怪祝希堯以修繕徐宅為由將冷翠再次接到天使之翼時,她的反應會那麽冷淡,甚至是充滿敵意,如果姐姐在日記中所述是屬實,那麽冷翠的煤氣中毒就是人為的了,有人在浴室隱藏的煤氣閥上做手腳,這等於就是"謀殺"。一想到這,冷翠就不寒而栗,多麽可怕的嫉妒,人性一旦上升到某個極端,心靈就會扭曲變形。但冷翠很聰明,蘇醒後並沒有追問自己為什麽會煤氣中毒,她沒有問,祝希堯也隻字未提,兩人難得地保持了一回默契。
冷翠出院後,並沒有住回到天使之翼,而是被祝希堯安排住到了佛羅倫薩城區的一家豪華酒店,待她身體複原些後,就直接把她帶到了羅馬。白天,他在外麵忙公務,隻有晚上才回到酒店陪伴冷翠。即便如此,他對她的照顧仍是體貼入微,不僅派人二十四小時看護冷翠,每晚還會親自伴她入睡,必須看到她閉上眼睛,伴隨著沉穩的呼吸,他才會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寢。到了羅馬後,他跟她住在一間大套房內,他自己有房間,卻要守在她房間的沙發上睡,聽著她的呼吸入眠,似乎已成了他的一個習慣。
她成了他的習慣。
同樣,他也成了她的習慣。
有時候他在外麵應酬到很晚都沒回酒店,她就無法入眠,一個人趴在酒店的露台上,望著羅馬古城璀璨的燈火,心裏猶自哀傷得不行。姐姐在日記中已經越來越明顯地透露出某種可怕的信息,也許她當初寫的時候是無意的,但是現在冷翠看到了,無意卻成了上天的"有意"。冷翠感覺自己在燃燒,從心開始,整個人都在熊熊燃燒,真的是太惡毒了,就算不是親生的,但也還有血緣的,卻將女兒逼上死路,這個女人無疑是惡魔的化身,姐姐的一生果真是葬送在她手裏了。
巴黎。她在巴黎!
冷翠咬著嘴唇,發誓今生一定要去巴黎。
她要去看看這個女人到底長著怎樣一副蛇蠍心腸。
可她現在是在羅馬,一個被譽為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博物館",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還有噴泉、教堂、廣場和藝術造型精美絕倫的雕塑。這些看似無情的雕塑,無一不向人們展示著羅馬城的繁華與榮耀,奢靡與瑰麗,特別是殘破凋落坍塌的雕塑向人們傾訴著曆史的滄桑,戰火的悲愴。但冷翠對羅馬城的印象多半是從電影《羅馬假日》裏來的,古老的教堂和著悠揚的鍾聲,還有赫本演繹的浪漫的公主愛情故事,無不深深印在了腦海裏。到達羅馬的那天,淅淅瀝瀝的秋雨過後有些陣陣的涼意。冷翠穿得少了點,凍得渾身哆嗦,坐在去酒店的車上,祝希堯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而她卻要求把車窗打開,姐姐生前最愛的城市啊,看到從路邊教堂裏飛過來的鴿子撲棱棱地伴著傳來的鍾聲,盤旋在路邊的建築物上,她忽然就哽咽起來。
在酒店一住就是數天。
祝希堯每天早出晚歸,分身乏術,一直抽不出時間陪她到城裏逛。她也沒有特別的興致出去逛,出院後她的身體一直就很虛弱,非常容易疲憊,食欲和睡眠也很不理想。祝希堯說在羅馬忙完,就帶她到印尼的巴厘島度假,她虛弱的樣子似乎讓他很不忍。不過那是祝希堯的誤解,隻要不跟他在一起,冷翠就活了,至少不會半死不活。比如跟麗珍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很快樂。
麗珍是祝希堯的秘書,專門被派來陪冷翠的,是個年輕的香港女孩,兩人挺談得來。麗珍有時候看她悶得太久,就會拉她到酒店旁邊的納佛那廣場走走。跟著麗珍,冷翠奇跡般地學會了不少簡單的意大利口語。不過都是按照中文的發音來說的。比如Ciao!(俏!),就是打招呼、道謝的意思;Aiuto!(愛玉多!)是救命的意思;Sei Bella!(誰被拉!)是你好美的意思;餓了,被冷翠說成Fame(發黴);跟小販討價還價,冷翠則說成了Meno!(媚諾)--便宜一點啦!嚐到好吃的東西,她就會學著意大利人誇張的樣子大呼:媽媽咪呀,摩托不歐諾(Mana mia,molto 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麗珍經常被她逗得前仰後合。
不過在祝希堯麵前,她是絕不會說這些蹩腳的意大利語的。這家夥一天到晚板著臉,好像笑對他來說比要他的命還痛苦。可是麗珍卻說,"他對你的態度已經很特別了,他看你時的眼神,跟別人明顯不同。"
"是嗎?我怎麽沒覺得?"冷翠不以為然。
說這話時,兩人正在納佛那廣場附近的一家希臘咖啡館喝咖啡。冷翠瞅著麗珍,忽然兩眼放光,一臉壞笑地問:"請問,'甲殼蟲'用意大利語怎麽說?"
晚上回到酒店,祝希堯還沒回來。一個人獨處,冷翠的情緒又瞬間跌回低穀。姐姐的《羅馬日記》靜靜地擺在床頭,燈光下似乎有了"生命"的跡象,靜靜的,冷翠幾乎能聽到字裏行間的悲泣。
她站到窗前,俯瞰不遠處納佛那廣場迷離的燈光。從高處看,競技場狀的納佛那廣場非常特別。事實上,廣場是建立在露天運動場上的,冷翠最喜歡的是廣場上的三個噴泉:摩爾人噴泉,Nettuno噴泉和位於中心位置的Fiumi噴泉。而廣場上四座雕像則演繹著尼羅河、恒河、多瑙河和拉巴拉他河,象征著世界的四個角。白天,廣場上總是布滿了賣糖果和玩具的小攤。而到了晚上,即便放下窗簾,羅馬的夜還是讓人難眠。坐在裝修華麗卻古老的天花板下麵,可以聽得見遠遠的隔開好幾條街傳來的摩托車奔馳聲,不斷的上坡,下坡,由遠而近,發出很大回響,震得玻璃直晃動,讓無數扇窗子後麵的人,不管睡著,還是坐著,雖然聽慣了,還是每次都要驚然,一刻不會忘記這是在羅馬。
"怎麽還沒睡?"祝希堯這時候已經回來了,身後傳來她的腳步聲。冷翠沒有回答,她的神思還遊離在姐姐的日記中。
"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祝希堯從背後抱住她。這是他很少有的親昵動作,冷翠開始並不習慣,甚至是有些抗拒,但他還是經常表露出想跟她親近的意思,即便沒有笑容,溫情款款的眼神還是可以感覺到的。也許麗珍說得沒錯,他看她時的眼神的確是有些不同吧。而她當然也就不太去計較了,何況被他擁抱的感覺還是很好的。比如此刻,他抱著她,很敏感地察覺出她的狀態不佳,而她隻是擺擺頭:"沒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祝希堯扳過她的身子,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你哭了?"
冷翠別過臉,沒吭聲。他扳過她的肩膀,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對不起,我太忙,沒辦法陪你。"他以為她是怪他冷落了自己。
冷翠縮在他懷裏低聲飲泣著。
很久,她才漸漸平靜。
祝希堯摟著她的肩膀,細聲詢問:"告訴我,為什麽哭?"
冷翠怔怔地盯著茶幾上怒放的玫瑰,眉心擰在一起,答非所問:"我要去巴黎,請帶我去巴黎,我一定要去巴黎!"
"怎麽突然想去巴黎了?"祝希堯不解。
"你會明白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所以才會有恨,才會不開心,我想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告訴你一切的……別恨她,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你也很可憐,她去了,而你還活著,你要好好地活著才能對得起你們歎息橋上的十年之約,她並不算食言,雖然未能親自去,卻冥冥中安排了我去跟你赴約,她對你的愛,那座橋可以證明,所以求你……別恨她……"
祝希堯盯著她,眼眶驀地通紅。
"別說了!"他坐到沙發上,陷入長久的沉默。
半夜的時候,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冷翠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蒙矓中,她好像聽到有人在敲打著玻璃窗,她翻身下床,一步步走向窗戶,米色的落地窗簾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拉開了,刺眼的閃電將黑暗的房間照得通明。
玻璃上隱約貼著一個人影。
"是,是誰?"冷翠赤著腳靠近窗戶,"誰在外麵?"
"是我,放我進來吧。"一個女人的哭泣聲。
"你是誰?"
"放我進去吧,我在外麵遊蕩得好辛苦。"
"下這麽大的雨,你為什麽不回家?"
"嗚……我沒有家,我被所有的人拋棄,沒有人給我開門。"
"那你為什麽來這兒?"
"我在這個房間住過的,嗚嗚……"
"我,我並不認識你。"
"可我想進去,我想看看他,就一眼,一眼……"
"你認識他?"
"我認識他有十年了,求你放我進去,求你,嗚嗚嗚……"
"那你進來不要吵醒他。"冷翠抖抖地推開窗戶,突然有一雙冰冷的手從窗外伸進來拽住了她的胳膊,"幹什麽,你放手,放手啊……"冷翠嚇得尖叫。
"讓我進來,讓我進來,我要看他……"那雙手狠命拽著她要往裏麵爬,露出了半個被雨淋得透濕的頭,蓬亂的頭發遮住了整張臉。
"不,不,放手啊!"冷翠抽不出手,大哭起來。
"冷翠,你幹什麽?"祝希堯被驚醒,奔過來把她拖進房裏。她的半邊身子都被雨淋濕了,眼睛駭恐地瞪著窗戶,指著沉沉雨夜還在哭,"她要進來,她說她要進來……"
祝希堯摟緊她,將她放倒在沙發上,"誰要進來?做噩夢了吧?"
"我不認識,可她說,她說認識你,她想要進來看你……"
祝希堯的臉煞白,渾身像遭了電擊般變得僵直。他突然放下冷翠,轉身幾步跨到了窗邊,推開窗戶大喊:"碧昂,我知道是你,進來吧,寶貝,我為你開窗,進來啊!!你走的時候不曾給我隻言片語,難道你一句話也不想跟我說嗎?碧昂,我等得你好辛苦,十年啊,還是沒能讓我等到你,碧昂,回來,回來……"
窗外沒有人應答。
窗外隻有暴雨如注的聲音。
"碧昂,求你,讓我也看看你,隻一眼就會讓我抵消所有的恨,一眼啊,碧昂,難道你要永遠在這樣的夜裏遊蕩嗎?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我活著,但我何嚐能快樂,回來吧,碧昂……"
祝希堯半個身子都伏在窗台上,捂著臉痛哭。暴雨淋濕了他的頭和肩。冷翠這時候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怔在沙發邊,目瞪口呆。她走過去,將他顫抖的身體拉進來,試圖關上窗,卻遭到他的拒絕:"別,別關窗,她,她還在外麵淋雨,可憐的碧昂……"
"Jan!"冷翠從背後抱住他,也在哭。
而他好似已經靈魂出竅,望著窗外喃喃自語:"你說得對,她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活著時不曾有過真正的歡笑,死了,也不能安息,她知道我恨她,所以才不安息……我是恨她,可無論怎麽恨,都無法讓自己少愛她一點,我愛她,冷翠,你無法想象我有多愛她,因為愛,所以恨,愛恨在我心上來回地碾壓,讓我活著比死了還痛苦。我將你留在身邊,就是想讓自己將這恨轉嫁到你身上,可是真的麵對你,我卻又失去恨的勇氣,你,你總讓我產生錯覺,仿佛留在我身邊的是她……"
"Jan,我不是她,但我跟她一樣,希望你開心地活著,如果你堅持要恨,就恨我吧,保留你對她的愛,完好無損地保留,好嗎?Jan!"
他這才將目光收回來,神色淒然地搖頭:"我恨不了你,我倒是害怕有一天會愛上你,而你卻不愛我,離開我,再次將我置於死地。"
"不,我不離開你!"冷翠也搖頭,"愛也好,恨也好,請讓我以姐姐的名義留在你身邊吧,我保證我不會逃跑……"
話還沒說完,祝希堯突然將她拽入懷中,不顧一切地吻了下來,這猛烈的吻比窗外的雨還狂暴,呼嘯著,席卷著,讓她幾乎在他懷中窒息而亡。然後是她的耳根,脖頸,還有裸露的肩膀,無一幸免。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喘息著,完全失控,從他身上席卷過來的巨大的熱力讓她的意誌瞬間變得模糊,她隻覺得自己像是發著高燒的病人,從裏到外都滾燙,他也滾燙。風聲,雨聲,雷聲,漸漸遙遠,耳畔隻有他無可救藥的喘息,末日來臨般,要將她揉進生命,明明躺在床上,卻感覺托在火上烤……
"Jan,讓我進去,別不理我,聽我解釋……"
碧昂使勁拍打著酒店房間的門,哭泣聲很是揪心。
他仍不肯開門,對門外的她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
"Jan,你難道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我嗎?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啊,Jan!開門聽我說,讓我當麵給你說。"她在門外哀求。
"還需要解釋嗎?親眼所見,你怎麽解釋得了?!"他在屋內咆哮,"走吧,就當我們從不認識,就當我所有的付出都付諸東流,我認了,是我太過天真,把人想得太簡單,全世界就隻有我最傻!"
"Jan!"
"你走,走!"
"我愛你,Jan!"
"我不愛你了,走!"
"Jan!"
"……"
他順著牆壁滑坐到地上,狠命揪著自己的頭發,恨不得整個將頭皮扯下,借由著皮肉的痛來緩解心裏的痛……若不是親眼所見,他怎麽也不相信她竟然背著他跟別的男人約會!
就在一個月前,他們還甜蜜地暢遊了威尼斯。這次他們又來羅馬幽會,她先到,他因工作關係後到,兩人約好在許願泉(Trevi Fountain)前見麵。可是待他興衝衝地趕到廣場去時,卻並未見到她的人,他以為她又在跟他捉迷藏,她經常這樣的。然而,這次是他判斷錯誤,就當他在噴泉附近四處尋找她時,卻在廣場外邊停著的一輛小轎車看到了她的蹤影,她,她竟然半裸著身子跟一個金發男人在車裏激情擁吻……
知道什麽是五雷轟頂?這就是。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酒店,思維陷在一片荒漠中很久沒回過神。他覺得他要死了,站在房間窗前,仍是缺氧。酒店的對麵就是納佛那廣場,廣場上的噴泉邊聚集著很多拍照的遊人,而天邊,羅馬輝煌的落日即將再現,她說過最喜歡跟他一起站在這個房間的窗口看落日,可是,她竟然背棄了彼此的諾言,從此他們沒有可能再在一起看落日。
如果可以,他真想從這窗口上跳下去,死在羅馬的落日下,該是多麽壯麗的一幅風景。他人生所有的風景都在看到那不堪的一幕時徹底枯敗,沉淪,最後的風景或許就是墜落在這夕陽下。
而最讓他難以容忍的是,她居然還來乞求他的原諒。一次,兩次,每天都在房間外哭泣徘徊。他根本就不想見她,一眼,他都不想見!他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地對待過感情,唯一的親人就是姐姐,除此外,他沒有對誰交出過自己的心。可是對她,他不僅交出了自己的心,甚至連靈魂都毫無保留地押給了她。想想為了她,在普羅旺斯差點死在她母親那幫人的拳腳下,早知如此,當時真應該死了才好,倒在那紫色花田中死去,又有什麽不好?
僵持三天後,她還是進了他的房間。無論她怎麽解釋,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收拾行李就要走,她知道自己攔不住他,隻流著淚在他關上門的時候說了一句:早晚我會死在這個房間。
他還是沒有理會她,獨自回了佛羅倫薩。
分手,原來是這樣的。
反目成仇。一句祝福的話都沒有。但他畢竟年輕,也還堅強,總算是挺過來了。他離開了原來就職的電影公司,做起了獨立製片人,起步很艱難,卻也看到了希望。唯有瘋狂的工作,才讓他能暫且忘卻心靈的苦痛。一年後,威尼斯一年一度的電影節又拉開帷幕。他獨立製片的電影也參加了這次電影節,每天緊張忙碌的應酬讓他透不過氣。
但是在電影節閉幕的頭天晚上,他卻接到通過秘書傳過來的一張便條,一看字跡就知道是她寫的,隻有一句話:"明天落日時分,我們歎息橋上見吧,最後一次。"
雖然他當場就撕掉了那張便條,但第二天他還是去橋上見了她。最後一次。他們並沒有過多的閑話,他隻問她,她是否真的愛過他。她說如果你懷疑,十年後再來這座橋吧,橋會證明,我對你的愛始終如一,從未改變。
這就是她和他定下的十年之約。
兩個月後,聽說她突然嫁人了,嫁的是個法國老男人,一個傳媒大亨。但是沒過兩年,又聽說她離了。此後她銷聲匿跡三年,他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在他們相識後的第六年,也是距那個十年之約還差五年的時候,他們在佛羅倫薩再次相遇。當時他已經在山岡上置下了自己的物業天使之翼,並在花園中種滿薰衣草,而他的房子正對著山丘下的徐宅,那宅子已經徹底荒廢,數次路過,隻見院牆內長滿荒草。可是,愛並沒有因此荒廢,分別數年,見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還是沒辦法從這場情感浩劫中走出來。
她好像過得很不好,樣子非常落魄,跟當年舞台上光彩奪目的芭蕾明星已經相去甚遠。他反而因此更憐惜她,曾經的恨,早已在歲月的磨礪中逐漸模糊。愛,卻愈來愈清晰,如烙在心底的印記,從來就沒有磨滅的跡象。
他將她帶到了羅馬,依然是他們過去住過的那家酒店,同一個房間。不明白為什麽會堅持訂這個房間,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而她一走進房間就忍不住熱淚盈眶,撲在他懷中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Jan,我以為活不到這天的。"她哭得很傷心。
"還早呢,離那個約定還有五年,我們誰也不能肯定能否活到那天,"他怔怔地,擁著她神思迷離,"我總是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個房間,寄托著我們的靈魂,哪天活不下去了,我們的靈魂會從這窗口飛出去……"
"Jan!"
"碧昂,如果你再離開我,你應該知道,不是你死在這房間,就是我死在這房間。"他突然說出很可怕的話,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晚上,她睡在他懷中,很安詳。
而他一刻也不敢閉眼,徹夜未眠。生怕一閉眼,再睜開眼睛,她就會消失不見。不明白為什麽,失去她時,他很悲傷,擁有她時,他還是悲傷。他和她的愛,難道真如這羅馬的落日,短暫的絢爛後,隻能是更長久的黑夜?
清晨她醒了,滿足地伸著懶腰,樣子可愛極了,可是第一句話竟然是:"我夢見你把我關在門外不讓我進來……"
……
五年後,同一家酒店,同一個房間。
躺在床上的卻是另一個翻版的她。其實也不能算是翻版,眼前這個女孩跟她有著太多的不同,除了樣子像,沒一處相似的地方。但睡著的樣子卻是如出一轍,都喜歡皺著眉頭,睡姿很不好看,一會橫著,一會豎著,昨夜他幾次都被她踢醒。
明媚的陽光照耀在床頭,她終於也醒了。
祝希堯坐在床邊的沙發看著她,端著杯咖啡,若有所思。
她試圖從床上坐起來,可是才鑽出個肩膀就趕緊縮了回去,她發覺自己光著身子。昨夜的一切清晰地回到意識中。她紅著臉拉上被子。
"起來吧,我給你叫早餐進來。"他微笑著說。
冷翠半個腦袋都蒙在被子裏,根本不敢看他。
"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們早晚都要在一起生活,"祝希堯說著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撫摸她額頭淩亂的碎發,"這個樣子很好,我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感覺,讓人重獲新生的感覺,原本我以為自己已經廢了的,五年了,我沒有碰過女人,不是不想,而是……幾乎喪失了功能,我就等於是個廢人,現在,是你讓我獲得新生,所以我會對你好,無論如何都會對你好。"
"姐姐,在這個房間住過?"冷翠盯著窗外,仿佛外邊還趴著個人。祝希堯也望向窗外,臉色突然變得陰鬱,沒有再說話。他不說話,她也就低頭不語,在餐廳用餐的時候,她就一直低著頭,悶悶地吃,像是胃口很不好的樣子。
最後還是祝希堯打破沉寂:"今天我沒什麽事,帶你到城裏轉轉。"
冷翠眼皮都沒抬:"有什麽好看的,到處都是破爛。"
"破爛?"祝希堯又是受驚不小,這女孩怎麽回事,舉世聞名的文化名城,在她眼裏竟是破爛,"不能這麽講的,羅馬的確滿城皆是殘垣斷壁,但它可是全球最大的'露天曆史博物館',我們看東西不能光看表麵,得從背後所蘊含的深厚文化去看,你會喜歡羅馬的,我敢保證。"
祝希堯這時候又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他看著冷翠,雖然這丫頭說話像是沒譜的樣子,但她坦率,不做作,猶如水晶般透明,他喜歡的就是她這點。
他自己駕車,先把她帶到了梵蒂岡城,他說,所有到羅馬來旅遊的第一站必先到這裏,因為這裏是世界天主教中心也是世界上最小的國家,眾多舉世無雙的精神財富被濃縮在一個方形的小城裏。他們在聖彼得廣場下了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根精美的柱廊環繞中的聖彼得教堂,兩個巨大張開的半圓形回廊,有如教堂的雙臂向前伸出以擁抱全人類,祝希堯說這是貝爾尼的作品,"不認識。"冷翠直搖頭。
"他都死了幾百年了,你怎麽認識?"祝希堯覺得這丫頭怎麽這麽笨,"但我們應該認識這些偉人的作品。"
冷翠卻眨巴眼睛說:"你說幾百年後,我們有沒有可能成為偉人?"
祝希堯想了想,上下打量她,"你,好像不具備這個潛質,但如果跟了我,嗯,倒有這個可能。"
冷翠氣得直翻白眼,"切!"
說話間,兩人已經站到了廣場中央,一座宏偉的埃及方尖碑直指藍天,方尖碑正處於廣場呈放射狀白色大理石圖案的中心。祝希堯介紹說:"這座方碑在中世紀時被稱作'石針',它是卡利古拉皇帝從赫僚玻利斯運到羅馬的,於1586年豎立在今天的位置上。看到沒有,方碑的左右兩側豎著那對噴泉,傳說方碑下麵埋著愷撒大帝的骨灰。"
"他為什麽埋這兒?"冷翠好奇地問。
"你問他吧。"祝希堯答。
稍後,他們沿著教堂三段彎彎曲曲的樓梯拾級而上,冷翠這才真正被世界上最大的教堂的宏偉壯麗所震撼,祝希堯指著一個大炮台說,"那是米開朗琪羅設計的。"
"就是設計那個光屁股大衛的?"冷翠脫口而出。
祝希堯身子一搖晃,差點從樓梯上栽下去,瞪著她:"冷翠!"
冷翠別過臉,直吐舌頭。
當邁上三百三十級台階後,終於到達塔頂。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個聖彼得廣場,令人流連忘返的羅馬景色也盡收眼底,真是很愜意。祝希堯則給冷翠一一介紹教堂內眾多名家的傑作,然後沿著Via Della Conciliazione就到了聖天使堡,這座城堡其實是建立在台伯河岸的一座陵墓,現在是羅馬的國家博物館,館內除了收藏有羅馬教皇的住宅家具,古代的武器也是這裏的一項重要的珍貴藏品。祝希堯說:"知道聖天使堡為什麽這麽有名嗎?因為Tosca,Giacomo Puccini歌劇中的主角,在俯瞰羅馬中心的著名露台跳下去後,這個城堡就在歌劇愛好者當中永恒了。"
"他們為什麽……"
"為什麽跳下去?"祝希堯知道她會這麽問,索性替她說了,"不要總是問為什麽,在很多孤獨的人的想象中,墜落是等同於飛翔的,一刹那的飛翔也是永恒,懂嗎?"
說這話時,他仰著臉,背景是湛藍的天空,感覺他似乎很向往飛翔,眼中流露出來的疲乏背後,卻是深深的傷感。
冷翠忽然一陣莫名的心悸,她很怕看他這個樣子。
抵達威尼斯廣場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祝希堯並沒注意到冷翠微妙的心理活動,繼續充當著導遊的角色,慢條斯理地給她介紹這裏的名勝。廣場的正麵是綽號叫"戈婚蛋糕"、"打字機"的大理石紀念堂維托裏亞諾,背對維托裏亞諾站在廣場上,正麵是筆直延伸的科爾索大街,對麵能看見像劍一樣的地方就是波坡羅廣場,附近就是聖母科斯美蒂教堂,這個教堂裏就有大家從古代羅馬劇場到《羅馬假日》電影中大家熟悉的"測試謊言的嘴"。
冷翠對這倒是很有興趣,嚷嚷著要拍照。拍完照,祝希堯還要往前走,冷翠站著不動,"怎麽了?"祝希堯問。
冷翠咕嚕著:"我發黴了。"
"發黴了?"祝希堯愕然。
冷翠可憐巴巴地點點頭。
祝希堯瞅著她,愣了愣,忽然有所明白:"你是說你餓了?"
"是啊,我餓了,你才知道嗎?"冷翠瞪他。
"嗬嗬……"祝希堯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很俊朗,連忙牽過她的手,"誰教你說的意大利語,難聽死了,還發黴呢?怎麽沒說長蟲子啊?"
兩人在廣場旁邊的一家餐廳品嚐正宗的意大利菜,還有海鮮,意大利的通心粉,冷翠瞧著那些美味直吞口水,也不顧淑女姿態,舉起叉子狼吞虎咽起來。祝希堯給她倒葡萄酒,她包著滿嘴的大蝦說:"葛拉氣耶(Grazie)!"(謝謝!)
祝希堯看著她隻是笑,"好吃嗎?"
冷翠露出十分陶醉地表情,拖長著聲音說:"媽媽咪呀,摩托不歐諾(Mana mia,molto 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麗珍教你的?"祝希堯連連搖頭,"你得有個專門的老師才行,要盡早學會意大利語,融入這裏的生活。"
"可我不能老待在這,我媽年紀那麽大了,一個人在國內呢。"冷翠一說到母親,臉色就黯淡下來。
祝希堯說:"這不是問題嘛,把你媽接過來,很簡單的啊。"
"真的嗎?"冷翠有點不相信。
"我騙你幹什麽,我會安排好這件事的,你放心好了。"
"不,不,別讓她來,"冷翠忽然臉色煞白,眼睛駭恐地瞪著前方,"絕對,絕對不能讓她來,不能,不能……"
祝希堯不解:"為什麽?"
"不要問為什麽!"
"冷翠……"
"她來了,她會死的,肯定會死的!"冷翠的淚水奪眶而下,情緒莫名失控,"不能讓她知道這些,我知道瞞不住,她百年後去見了碧昂,肯定還是會知道,但在她有生之年,我希望她能對她的妹妹,我的小姨抱有最初美好的幻想,而幻想是很可怕的事情,一旦破碎,就隻能是萬劫不複。"
說著,她伏在桌台上低聲飲泣起來,完全不顧周圍詫異的目光。祝希堯試圖拉她起來,無濟於事,一瞬間,她的情緒就到了崩潰的邊緣……
冷翠第一次單獨偷偷溜出酒店是在接到文弘毅的電話後,他也在羅馬,約她見麵。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偷偷摸摸,潛意識裏,還是很怕祝希堯知道後不高興。男女間一旦有了親密關係,是很在意對方的忠誠的,盡管隻是跟朋友見個麵,不涉及忠誠問題,但冷翠內心總還是有點畏懼祝希堯。
她不知道怎麽闡述跟這個男人之間的關係,說實話,她並不懂他,他的內心、他的思想、他的每一聲歎息,她都覺得好深奧,比她以往看過的任何一部艱澀的書籍都難懂。但她卻又有點對他著迷,他渾身由內而發的高貴憂鬱的氣息讓他即便坐著不說話,也是那麽耀眼。有時候,她也幻想,也許有一天真的愛上他呢?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而是她根本不知道怎麽說服自己接受這份感情。
上帝知道的,他愛碧昂,經常晚上做夢都喚她的名字,雖然兩人在一起時,他十分忌諱,盡可能地不提到她,而且他很寵冷翠,隻要是在房間內,他就會擁抱她,親吻她,很迷戀。那種熾烈的情感表達,讓冷翠很多時候以為他真的愛上她了也不一定,但可能嗎?他會放下掙紮了十年的情感,重新愛上一個翻版的情人嗎?人是很怕比較的,一想起他對碧昂那近乎扭曲的癡狂,她就很畏懼,非常地畏懼,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她知道自己永無可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索性離愛遠一點吧。
那樣將來可能受到的傷害會降到最低。
可是她又罵自己,既不愛,為何還和他同床共枕?哦……這個問題太深奧了,留給上帝老人家去解答吧,上帝一定會說,男女間的異性相吸是不僅僅局限於愛情的,所以仁慈的主請寬恕我吧,雖然不清楚是否愛上他,但拒絕他,好像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我隻是想給彼此一個溫暖的港灣而已。冷翠自己安慰自己。
而文弘毅見到冷翠的第一句話就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說你是偷偷來的!"這家夥,說話怎麽也這麽刻薄。
兩人見麵的地點是舉世聞名的大圓形競技場,或稱鬥獸場,實際上也就是一片殘垣斷壁。如果不是川流不息的遊客進進出出,一個人站在那高聳入雲的破牆頭底下,肯定會提心吊膽:誰知道這屹立了上千年的家夥會不會轟然倒塌,叫人葬身瓦礫之下呢。
文弘毅介紹說:"鬥獸場的真實名稱叫做'佛拉維歐圓形劇場',始建於公元72年,完成於公元80年,沒有一頁羅馬史不與鬥獸場有關,它簡直已演變成為羅馬生活和羅馬曆史的標記。"
冷翠舉目望去,感覺鬥獸場的整體結構有點像今天的體育場,或許現代體育場的設計思想就是源於古羅馬的鬥獸場呢。整個鬥獸場呈橢圓形,從外圍看,分為四層,第四層的壁柱正對著四個半徑處有四扇大拱門,是登上鬥獸場內部看台回廊的入口。鬥獸場內部的看台,由低到高分為四組,觀眾的席位按等級尊卑地位之差別分區。冷翠站在觀眾席上,想象著在這裏觀賞猛獸與鬥獸士或者鬥獸士之間淒慘悲壯的角鬥,覺得人類的文明充滿血腥。而在競技場的外麵,可以看到許多裝扮成古代的鬥獸士,身披鎧甲,手拿長矛,嘴裏不停大聲吆喝著讓遊客們和他們合影以賺點小費。這些走江湖賺錢的把戲讓冷翠頗有幾分興致。
文弘毅顯然有備而來,給冷翠連連拍了好多照片。在這裏四處走走,都讓冷翠仿佛又回到了舊日的時光,因為聽文弘毅介紹,在這個廣場周圍的許多景點都曾經是當年《羅馬假日》電影中出現的場景,比如西班牙廣場,如今已成為羅馬人和各地遊客的聚集地,以其充滿戲劇色彩的階梯和由貝裏尼的父親創作的破船噴泉而聞名,該噴泉恰如一隻飄浮在水中半隱半現的小船,看著那噴泉、雕塑,聽著教堂鍾聲,回憶著電影中的鏡頭,冷翠沒辦法不陶醉,祝希堯說得沒錯,她真的會喜歡上這座城市,而文弘毅也不遺餘力地給她介紹羅馬的人文曆史,他問冷翠:"你知道羅馬城裏為什麽到處都是母狼育嬰的雕塑嗎?"
冷翠老實地搖頭:"不知道。"
"三千年前,羅馬國王努米托雷被其胞弟阿姆利奧篡位驅逐,其子被殺死,女兒西爾維婭與戰神馬爾斯結合,生下孿生兄弟羅慕洛和雷莫。阿姆利奧把這兩個孿生嬰兒拋入台伯河。落水嬰兒幸遇一隻母狼用奶汁哺喂成活,後被一獵人養育成人。後來,兩兄弟長大後殺死了阿姆利奧,並迎回外祖父努米托雷,重登王位。努米托雷把台伯河畔的七座山丘贈給他們建新都。後羅慕洛私定城界,殺死了雷莫,並以自己名字命名新城為羅馬。這一天是公元前753年4月21日,後定為羅馬建城日,並將'母狼乳嬰'圖案定為羅馬市徽。"
文弘毅一口氣說完,冷翠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為什麽,她很欣賞文弘毅侃侃而談時所煥發出來的智慧的光芒,年輕而有朝氣,很容易讓人親近。這種感覺是祝希堯身上所沒有的,那家夥無論何時總是給自己築起一道冰牆,別說親近,讓他和善地看你一眼都不容易。
為什麽拿他們兩個比較?
冷翠突然被自己內心的想法嚇到。是因為在同一天認識他們兩個?的確是有點離譜,同一天認識兩個有趣的男人,上帝到底要跟她玩什麽把戲?
最後,文弘毅將冷翠帶到了一個巨大的噴泉麵前。
其實羅馬到處都是噴泉,還有雕塑,但是見到這個噴泉還是讓冷翠驚歎不已,它就像一副窗簾掛在人們眼前,嘩嘩的水聲,比音樂還悅耳動聽。
"知道這叫什麽泉嗎?"文弘毅笑著問她。
"我怎麽知道,我又沒來過。"
"叫許願泉,聽說在這許願會很靈的哦。"
"真的?"冷翠半信半疑。
"不信你可以試試啊,"文弘毅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給她示範,"看清楚了,我們必須背對著噴泉,用右手從肩膀方向向上扔硬幣到許願池,這樣你的願望才可以實現。"
冷翠照著扔了一枚硬幣進去。
"你許了什麽願?"在康多提大道(Via Condotti)的一家中式茶樓裏,文弘毅忍不住問冷翠。這家茶樓一看就是華人開的,古香古色,雕梁畫棟,二樓的橫梁自上而下掛著成串的紅燈籠,讓冷翠很自然地就聯想到張藝謀的那部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如果不是大廳內錯落有致擺著的八仙桌,客人們捧著的白瓷碗,根本想象不到這是在遙遠的意大利,以為是進了北京哪家老字號茶樓呢。而走出門,川流不息的馬路對麵就是希臘咖啡館,旁邊緊挨著的是土耳其飾品店,羅馬真是個多元文化的城市。選了個僻靜位置坐下,肩上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熱情地迎了上來,一邊取下毛巾擦了擦桌子,一邊詢問客人喝什麽茶,文弘毅報上茶名,清香四溢的上等龍井隨即遞了上來,直看得冷翠好一陣恍惚,這是意大利嗎?她欣喜不已,還沒喝,聞著都渾身舒坦起來。看來中國人還是習慣喝老祖宗傳下來的綠茶,咖啡之類的洋玩意冷翠現在是一點也不感冒。
"許的願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就不靈了。"冷翠跟文弘毅賣關子。
"是,說得沒錯,"文弘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在冷翠臉上看到了喜悅和滿足,裝作閑聊似的問她,"還不錯吧?準備在意大利待多久?"
冷翠支吾著,直歎氣:"就看上帝要留我多久了。"
"你應該不是這麽沒主見的人。"文弘毅直視著她。
"很多事情,不是隨人意誌改變的,"冷翠四顧張望,故意岔開話題,"好漂亮的茶樓,有咱老祖宗的風格。"
"是吧,猜猜誰設計的?"文弘毅得意揚揚地問她。
冷翠眼珠子轉了轉,試探著問:"你……設計的?"
文弘毅笑著點頭:"正是在下!"
"哇,你好厲害!"冷翠立即崇拜得不行,"看來你這小子在意大利混得不錯啊,你一定設計了很多作品吧,幾百年後埋在聖彼得廣場的偉人一定有你!"
"偉人?你是說我嗎?"文弘毅愕然。
"嗯,你具備這樣的潛質。"
"死丫頭,你是誇我呢,還是臭我,跟愷撒大帝埋一塊,你以為我很願意嗎?"文弘毅一點也不買賬。
冷翠咯咯地笑個不停。
文弘毅目光閃閃地看著她,"翠翠,如果讓我選擇,我才不要做什麽偉人,偉人是最孤獨的,可能被世人傳頌,也有可能被世人唾棄,與其如此,我寧願做一個普通的凡人,過著最最真實的生活,隻要是跟心愛的人埋在一起,遠比當什麽偉人滿足。"
冷翠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低下頭,躲避他的目光。正僵持著,手機響了,冷翠一看號碼就哆嗦。祝希堯在電話裏很不客氣地質問她:"麗珍說你跑出酒店了?"
"是,是,我出來透透氣。"冷翠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語氣平靜。
"要出去起碼先打個招呼吧,你知不知道我會很擔心你,"謝天謝地,這家夥並沒有發火的跡象,"你現在在哪?什麽時候回來?"
"我,我在跟一個朋友喝咖啡。"
"朋友?什麽朋友?"
"國內來的……朋友"
"好吧,早點回去,我今天可能要很晚才回酒店,我下午要去海德堡一趟,差不多的時候我派司機去接你?"祝希堯的語氣漸漸溫和起來。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我怕你會把自己丟掉。"祝希堯很不放心,臨掛電話又補充一句,"隻要你不是跟歎息橋上遇見的那小子見麵,跟誰在一起我都不會在意的。"
冷翠一哆嗦,差點將桌台上的咖啡打翻。
"嘖嘖嘖……"文弘毅看她接電話的樣子直擺頭,充滿同情,"你瞧你,又不是偷情,至於嗎?"
"你跟誰偷情啊?"話音剛落,文弘毅的肩膀上突然落下一隻大手。抬頭一看,隻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瞅著他樂。一身酒紅色唐裝,氣度非凡。文弘毅顯然認識他,回道:"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偷情嗎?"
"你要是想偷,我給你提供方便,"中年男子一臉壞笑地指指樓上,"上麵就有上等廂房,客官意下如何?"
"拉倒吧,別敗壞我的名聲!"文弘毅尷尬地扯他坐下,給冷翠介紹,"這位是唐臨風先生,這茶樓就是他開的。"
"你好!"冷翠笑著打了聲招呼。
"好漂亮的小妹,國內來的吧?"唐先生笑起來很儒雅和善。
冷翠詫異:"您怎麽知道?"
"一看就知道啊,羅馬的中國女孩很少有不化妝的,小妹天生麗質,堪比出水芙蓉,清麗脫俗啊。"唐臨風說起來頭頭是道。
文弘毅連忙打岔:"得了,你別在這裏文縐縐的,既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怎麽也不請我們到樓上雅座坐坐?"
唐先生好像跟他很熟,故意跟他抬杠:"你小子,消失這麽久,來了也不打聲招呼,我剛才在樓上說聽著聲音很熟呢,出來一看,原來你又在這裏騙姑娘,怎麽,壞了你的好事?"
"翠翠,別聽他的,他不是個好東西。"文弘毅氣得沒法。
"我不是好東西,你又是什麽好東西啊,"唐臨風笑著起身,"走吧,上樓坐,免得說我怠慢了你的客人。"
樓上古典氣息更濃,一條長長的走道兩邊全是廂房,也就是包間,但唐臨風並未將他們帶到包間,而是徑直將兩人帶到了私人會客室,非常雅致,一進去就聞到了滿室的油墨香。牆上也掛著風格各異的書畫作品,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文弘毅和唐臨風的嘴巴一直沒閑著。文弘毅說:"你這茶樓怎麽越看越像脂粉樓了,到處掛著燈籠,我原來可沒這麽設計,你真是壞我名聲。"
唐臨風答:"別老是把名聲掛嘴上,你以為你名聲很好嗎?"
"不會比你的差吧,你可是出了名的情場浪子。"
"你也好不到哪去。"
"……"
兩人唇槍舌劍間,已有服務生端進了茶水。
而冷翠像被定住了似的,死死地盯著正對著沙發的一幅油畫,畫麵的背景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穿著紅格子的背帶裙,兩根紮著蝴蝶結的辮子又黑又亮,尤其是那雙漆黑如深潭的眼睛極其傳神,她蹲在地上做什麽呢,再仔細一看,她兜著的裙擺裏全是一顆顆渾圓如珠玉的紅豆。
紅豆?
她在拾紅豆?!
"哦,這幅畫是台灣一個老畫家最聞名於世的作品,叫《拾紅豆的女孩》,翠翠認得這幅畫?"唐臨風笑容可掬地問她。
冷翠全身顫抖,盯著那幅畫就要背過氣。
文弘毅覺出了她的異樣,"怎麽了,翠翠,你臉色很不好看。"
冷翠大口吸著氣,臉色煞白,指著那幅畫問唐臨風:"請問唐先生,這幅畫您是從哪得來的?"。
"買來的啊,好多年了,一直是我的珍藏。"唐臨風頗為得意。
冷翠緊盯著他:"賣這幅畫的人,您還記得嗎?"
"這個,當然是記得的。"
"是誰,您能告訴我嗎?"
唐臨風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瞅著冷翠:"當然可以,中文名字不清楚,英文名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叫什麽?"
"叫……"
第七章 最好是失憶
"我想要你送我一樣東西。"
祝希堯從海德堡回來,冷翠破天荒地找他要禮物。
"好啊,沒問題,"祝希堯很高興地摟住她的肩膀,"你想要什麽都沒問題,這還是你第一次找我要禮物,說吧,隻要是錢買得到的都OK。"
冷翠仰著臉問他,眼神複雜:"你很有錢嗎?"
祝希堯探究地瞅著她:"你問這幹嗎?"
冷翠答非所問:"你就不怕我是愛你的錢而跟你在一起?"
"嗬嗬,"祝希堯笑了起來,一口耀眼的白牙真是很好看,最近他好像很喜歡笑了,隻要跟冷翠在一起,他的心情總是特別地好,"冷翠,不管你是因為什麽原因跟我在一起,我沒有興趣知道,因為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我確信你最終會愛上你眼前的這個男人……"
這麽說著,他在她臉頰輕輕一吻,目光如柱,徐徐照向她,"我應該很慶幸遇見了你,也很感激碧昂冥冥中的安排,因為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出乎意料的美妙,就像一棵枯死的老樹又長出了新葉一樣。冷翠,你真的讓我獲得了新生!其實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麽這麽喜歡你,有時候細細地想,並不僅僅因為你是碧昂的妹妹,你自身也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想,即便你不是碧昂的妹妹,遇見了你,我也一定要把你追到手……"
冷翠心底一顫,忽然很害怕聽到他這樣的話,她沒來由地心虛起來,不知道心虛什麽,隻能顧左右而言他:"你追過我嗎?我沒感覺你追我啊?"
"沒有嗎?"祝希堯故意蹙起眉頭。
"你還好意思問啊,讓我無端欠你幾百萬歐元,等於是讓我把自己賣給你了,這也叫追?你這追女孩的方式也太獨特了吧?"冷翠始終對那筆巨債耿耿於懷。
祝希堯有些得意地又笑了起來:"這隻是個手段嘛,我以為你忘了呢。"
冷翠眉毛一揚:"忘了?你是說我嗎?四百萬歐元呢,上帝,我晚上做夢都夢見你找我要錢,我倒希望你能忘了這筆錢……"
祝希堯這時候就裝起糊塗了:"嗯,其實我的記性一直就不怎麽好,特別是在幸福美滿的時候,我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四百萬算什麽,四千萬都會忘得一幹二淨,但是……如果在失意懊惱的時候,我可以把別人祖宗十八代欠我的事情都記起來。"說著,他刮了下她的鼻頭,目光突然變得飄忽不定,像是認真的,也像是開玩笑地說,"所以,你要盡力讓我幸福美滿,最好是幸福到白頭,忘記人間的一切煩憂,忘記自己欠過別人什麽,也忘記別人欠我什麽,最好是徹底失憶,好像我從未經曆過那些悲傷的事,我從一開始就隻認識你冷翠,我沒有過去,隻擁有和你的將來……"
聽著這樣的話,冷翠忽然覺得很無力,這個男人在她身上寄托得太多,以為憑借她可以忘卻人世的一切煩憂,怎麽可能?所以她才心虛,原來她是因為他過於沉重的寄托而心虛,害怕自己無力承擔,反而給他更深的傷害。
"我覺得你……你真是精明到了家,隻是欠你四百萬而已,卻要我給你一生的幸福,你一生的幸福隻值四百萬?"冷翠咕嚕著,是在開玩笑,也是認真的。
祝希堯直直地看著她:"冷翠,我覺得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一生的幸福當然不會隻值四百萬,任何人的幸福都不會隻值這個價,我隻是希望我們都能忘記過去,重新開始,畢竟人生的路還很長,老是糾纏於過去,自己就會很不開心。而且,幸福是雙方麵的,你給予我幸福,我同樣會給予你幸福,把幸福當做事業一樣來經營,這是我最近才有的想法,最近我很幸福。"
"謝謝,能讓你感到幸福,我很高興,"冷翠也看著他,心裏隱隱地一陣發痛,"如果姐姐知道,她也會很高興,她欠你的讓我來給予,這樣……很好……"
"冷翠,你能不能不提你姐姐,說了半天全白說了!我要自己忘記過去,同樣也希望你忘記過去,至少不應該覺得跟我在一起,是給你姐姐還債,你一定不能有這種想法,你是你,碧昂是碧昂,你們兩個都是不可重複和替代的,過去是你姐姐占據著我的整個世界,現在和以後,我希望是你!"
冷翠啞口無言。
祝希堯歎口氣,決定不再討論這個話題,摟緊她問:"對了,你剛才說想找我要一樣東西,是什麽,可以告訴我嗎?"
"是,是一幅畫。"
隻是一句回答。
以為隻是一句回答。
但若幹年後,冷翠卻為這句回答付出了代價。命運是個很詭異的東西,總是在你不知不覺中設下圈套。冷翠後來想,如果她沒有找他要這幅畫,也許他們的人生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至少不會走到絕境。她常常想,如果可能,如果可以,時光倒流,她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幅畫而已,她隻是這麽想,卻不知道這幅畫是最最不祥的預兆……
"你說什麽?"祝希堯沒聽明白。
"一幅畫。"冷翠鼓足勇氣回答。000年4月17日 星期一 普羅旺斯阿維庸
我真希望我失憶,不再記得從前的種種苦難,我已經答應Jan重新回到他身邊,但是安娜阻止了這一切。
她沒有別的武器,而是甩出了被我撕掉的那兩年的日記。
我瞬間就被打垮,當初發現她偷看了日記,我就將那最不堪回首的兩年的全部文字記載都撕掉,藏在枕頭下,隨即就跟Jan去了羅馬。沒想到這部分文字竟被安娜發現,她知道什麽是我的軟肋。
"寫得這麽好,為什麽要撕掉呢?Jan一定很希望看到的。"這個可惡的女人對我露出巫婆似的笑容,從羅馬一回來,她就揚出這份對我來說是致命的武器。
我無助地看著她:"你想怎麽樣?"
"這還需要我說嗎?以你這兩年所經曆的醜事,你還有資格留在希堯的身邊嗎?"安娜臉上不帶一絲表情,Jan有她這樣一個所謂的姐姐真是不幸。但我還是不放棄最後的努力,生平第一次哀求她:"安娜,求你,讓我留在Jan身邊吧,我愛他,這麽多年了,我知道我經曆的那些事遲早會傷害到他,但是我相信愛的力量無窮大,他最終會理解我的,每個人都無法選擇他的人生,我也不想那樣的……"
可是安娜毫不領情:"虧你還說得出口,愛的力量無窮大,我守護希堯三十多年,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你說我會允許你玷汙他的清譽嗎?"
"就算我離開Jan,你也得不到他,他是不可能愛你的。"我提醒安娜。
"那又怎麽樣,我知道他不會愛上我,他隻是把我當姐姐,但是隻要他還在我身邊,我就不允許別的女人接近他,那樣他就是屬於我的,每天看著他,跟他一起生活,我就很滿足了,我畢生的願望就是寸步不離地守護他!"
"如果讓他知道是你拆散了我們,他會恨你一輩子!"
"恨就恨,他恨我,他就會記得我一輩子,即便離開我,他也會記得我!"
"你真是變態!……"
跟安娜的交涉毫無結果,她卻對我下了最後通牒:"在複活節到來之前,最好不要讓我知道你還在他身邊,記住,複活節前!"
三個月,我跟Jan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碧昂,複活節想要什麽禮物?"Jan居然這麽問我。
我反問他:"你呢,你想要什麽禮物?"
"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點頭。"Jan看著我笑。
"點頭?"
"是的。"
"什麽意思?"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Jan故作神秘,什麽也不肯說。而我卻無限傷感,撫摸著他的臉,他的唇,心裏痛到無法呼吸。原以為五年後的重逢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希望,我甚至感謝上帝,把他再次送回到了我身邊,誰知上帝到底不是那麽慷慨的,它也忌諱我汙濁的過去。
而上次在羅馬,我在許願泉許下的願望正是要跟他共度今生,從來沒有許過願,第一次許就不靈,不知道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信。
晚上,Jan跟我說,"我們去旅行吧。"
"那你的工作怎麽辦?"
"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我們去哪?"
"跟著我走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他一起趕去機場,他選擇的目的地是法國巴黎。我立即抗拒,堅持不肯去。他說,"巴黎跟你有仇嗎?為什麽不去?"
我答不上來。
可是我們隻在巴黎住了一晚。
"碧昂,你有事瞞著我。"在塞納河畔的托爾大酒店,Jan終於問了我。其實我知道他一直就心事重重的,我的鬱鬱寡歡沒有理由不引起他的懷疑。
我說:"沒有什麽事,你太多心了。"
"碧昂,我不知道過去的五年你到底經曆了什麽,你有理由保持沉默,但你不能總糾纏於過去,我不在乎你的過去,我隻要你的現在和未來,既然你已經決定跟我一起走完未來的人生,即便你不跟我談你的過去,我也希望你開開心心地麵對我們以後的生活,你愁眉苦臉的樣子讓我很灰心。"
"Jan,我過去是經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才過得這麽不好,而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你不要再問什麽,如果我的情緒影響到你,我真的很抱歉。"
"碧昂……"
"我累了,想休息。"
我就這麽粗暴地打斷了我們當晚的談話。但我還是盡力將自己糟糕的情緒收藏起來,他是個很敏感的人,在我離開他之前,我不能讓他有所察覺。是的,我已經決定離開他。不是我願意,而是我真的不希望他因我而受到傷害,他就算不介意那些事,心裏總還有疙瘩的,如果在一起不能給他快樂,還不如趁早離開。
他說要帶我旅行,我知道他的意圖,無非是想給彼此更多獨處的空間,好重拾過去的愛戀,畢竟已經分開五年,很多東西都不是原來那麽單純了。就說他自己,我也覺得變了很多,他現在是個成功的商人,雖然本質的個性沒有變,但思維模式和處事的方式都沒有從前那麽溫和,他的雷厲風行,堅決果斷,讓我對他有了不小的距離感。這是很正常的,商場的磨礪是最能改變一個人的。如果那個女人能料到Jan有今天的成就,或許當初不會拆散我們,她愛錢,Jan現在有的是錢。可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奇怪,當你擁有時,你已經失去,當你注定失去時,上帝又嚐試著讓你擁有,最後還是無情地奪走。
我們在歐洲轉了一圈,最後回到威尼斯。
"明天去落日橋,我會給你一個驚喜!"Jan頗有些神秘地跟我說。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卻以有重要合約要談為由沒有陪同我去,他要我下午在落日橋上等他,傍晚的時候我們在橋上會合。
我不知道他在玩什麽把戲,我從下午四點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天都黑了,他還是沒有出現在落日橋。而讓我奇怪的是,整個下午,橋上都沒什麽遊人,這很不正常,平常這裏可是川流不息,擠得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的。就當我徹底失望,準備離開時,橋下的岸邊突然燈火通明,很多人在下麵歡呼。正詫異著,卻發現Jan手捧鮮花笑著從總督府那頭朝我走來,燈光的映射下,他是那麽英俊,一身筆挺的西裝,係著領結,比歐洲的王子還讓人著迷。
他徑直走到我麵前,注視了我兩秒,一句話也沒說就單膝跪下,"嫁給我!"他握住我的右手親吻手背。
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而橋下的人們卻在大聲說,"答應,答應,答應……"
我慌得幾乎就要奪路而逃,而他仰著臉深情地看著我,說出來的話讓我當即淚流滿麵,他說:"讓我們結束等待吧,把那個十年之約提前到今天結束,今生我們都不再等待,讓我們以婚姻證明彼此的相愛,好嗎?"
我掩麵痛哭。
"答應,答應,答應……"橋下的人喊得更熱烈了。
我終於還是點點頭,Jan起身緊緊抱住我,吻著我耳根聲音哽咽,"謝謝你,給我今天,碧昂,等這一天我等了五年!"
話音剛落,旁邊的聖馬可廣場突然燃起煙花,大蓬大蓬的煙花在威尼斯的夜空綻放,登峰造極的華麗,讓人很懷疑這一切隻是個夢。我寧願這隻是個夢。
後來我才知道,Jan對這次求婚是蓄謀已久的,他以拍攝電影為由,向威尼斯旅遊部門申請了三個小時的時間禁止遊人通行落日橋,他的那幫同事和好友則事先埋伏在廣場四周,一等我點頭答應他求婚,就放起了煙花,這也是經過當地管理部門特許的。
在酒店的蜜月套房內,他的激情比煙花還來得熱烈。這一次,他沒有采取措施,他說:"我們就要結婚了,希望盡快生個Baby,我要一個我們的孩子!"
"你準備把婚禮安排在什麽時候?"我問他。
他回答:"複活節!"
一句話就擊倒了我。
他對選這樣一個日子做出的解釋是:"複活節嘛,很簡單,寓意我們的愛情曆經劫難後重新!你說這個日子好不好?"
我隻能流淚:"好,很……很好……"
他以為我是喜極而泣,並沒有在意我的眼淚,擁著我安排他的蜜月計劃:"蜜月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去中國旅行,你不是在中國出生的嗎?我也是,可是因為很小就移民意大利,對那個遙遠的祖國早就模糊了,這次我們一起回去看看,一定很有意義!"
啊,中國,中國!
我夢寐以求的神秘故土,我的生母,我同母異父的妹妹,都不曾謀過麵,想都沒想過今生會跟她們見麵。但在內心,卻從未停止過對她們的想念,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憎恨過拋棄我的生母,可隨著年紀的增長,那恨意在我心底漸漸有所模糊,因為自己也經曆了種種不幸,我想生母當時拋棄我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吧,試問,隻要是親生的,天下哪個母親會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就像那個將我帶到意大利的所謂的母親曾經說過的,"如果你是我親生的孩子,我或許是不會這麽對你,人都是自私的!"
人的確是自私的,我也很自私,所以當Jan說將婚禮安排在複活節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跑,因為我不想安娜在揭發我過去時,我受到來自Jan的更大的打擊。在他還沒打擊我之前,我隻能先打擊他。
我果然是逃跑了,在婚禮還差兩天的時候。
而在巴黎最古老的裏昂車站等候TGV時,我哭得幾欲昏厥,因為我逃跑的目的地正是普羅旺斯,往事曆曆在目,數年前是我們兩個人一起跑,這次是我獨自一個人,但願他不會追過去,因為我不想死在他麵前。
現在我就在普羅旺斯的阿維庸,沒有住在我們住過的那間旅館,而是直接住進了旁邊的修道院,我要當修女。嬤嬤卻沒有馬上準許,她隻是要我冷靜一段時間,如果我真的想清楚了,她們會考慮我的願望。其實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罪孽太深,餘生隻能在祈求上帝寬恕的日子中孤獨地老去,我不期望死後上天堂,我這樣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我隻願上帝保佑Jan,讓他從這場情感的劫難中徹底解脫。
漸漸的,住了一個月後,我的心情有所平複,當修女的願望卻愈發的強烈。我發現已經喜歡上這種與世無爭的清靜生活,沒有凡世的紛擾,沒有生不如死的糾葛,什麽都遠去了,我的愛,我的恨,我的一切的一切。我要在離上帝最近的地方洗去靈魂最肮髒的汙垢,來世我要清清白白地做人,今生,我隻能將自己這樣埋葬了。
但是,昨天發生的一件事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我跟嬤嬤們在葡萄園裏幹活時,突然昏倒了,她們找來神父給我看病,結果神父說的一句話直接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神父以上帝的口吻說:"碧昂小姐什麽病都沒有,她隻是……懷孕了!"
……
《羅馬日記》寫到這裏,冷翠吃驚得差點叫出聲,姐姐懷過孕?而難以置信的是,冷翠也懷孕了!世上有這麽匪夷所思的事嗎?從羅馬回來後不久,她就覺得身體不適,到醫院一檢查,這才得知自己已懷孕。無法形容祝希堯得知這一消息的瘋狂狀態,一向穩重的他抱起冷翠連轉了幾個圈,撫摸她腹部的時候,數度哽咽。
"主啊,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經常這麽說。
他從此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冷翠蹦跳慣了,他堅決禁止她走路蹦跳,走快一點都不行,飲食起居那就更不用說,全權交給他的姐姐安娜照顧。安娜表現得也還是很喜悅的,經常跟冷翠說,"這是我們祝家第一個孫輩,你可得小心,稍有意外,希堯會找你拚命。"
冷翠當下也變得忐忑起來,太突然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最要命的是,她怎麽跟母親交代,說是來意大利繼承遺產,遺產沒譜,卻把肚子搞大了。祝希堯很細心,很快察覺出她的顧慮,立即給她吃定心丸:"把你母親接過來吧,我們結婚,我要給你和孩子一個名分。"
這就更讓冷翠膽戰心驚了,母親過來,問起姐姐的事怎麽辦?而且,在沒確定自己愛上這個男人之前,就跟他結婚?若不結,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如果不要這孩子,祝希堯還真會找她拚命!你看他,孩子在媽媽肚子裏才剛四十多天呢,他就張羅著在花園裏建一個遊樂園了,什麽沙灘啊,木馬啊,滑滑梯啊,全都搬進來;隨後又將整個四樓騰空,十幾間房子,全部作為孩子出生後的育嬰室。冷翠說,我就懷了一個,你弄這麽多房子幹嗎?
"不是光給孩子的,還有保姆也要住。"
"幾個保姆啊?"
"起碼也得四五個吧。"
"一個嬰兒,要這麽多人伺候?"
"這你就不懂了,不僅是保姆,我還專門請了家教。"
"Jan,有沒有搞錯,我生的是孩子呢,不是怪物,才出生就請家教,有這麽離譜嗎?"冷翠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叫他"Jan"了。而祝希堯也很少對她直呼其名,總是親昵地稱她"翠翠"。這算不算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我祝希堯生的兒子,肯定是絕頂聰明,所以得提前準備,"他說得頭頭是道,反過來又教訓冷翠,"還有你,不要老是聽一些亂七八糟的音樂,還跑到鬧市去逛,你要給我們的孩子提供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多聽高雅的輕音樂,胎教,懂嗎?"
冷翠張口結舌,這個男人,想孩子想瘋了。
"翠翠,我一定要送一份特別的禮物給你,感謝你為我生這個孩子。"祝希堯早早地就表了態。冷翠不以為然,隻要是錢買得到,他什麽禮物弄不來呢?可是當她真的見到那份禮物,還是激動得淚流滿麵,正是那幅《拾紅豆的女孩》!
她撫摸著畫框,淚如泉湧,"你,你怎麽弄來的啊?"
自從在羅馬跟他提到過這幅畫後,她就強迫自己淡忘這件事,不能想,一想她就要發瘋。而祝希堯當時也隻是表了態會試著去買,後來就沒聽他再說起,冷翠以為他忘了,沒想到他真給買回來了。可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幅畫竟是通過文弘毅買到的,祝希堯說,是文弘毅說服唐臨風將畫出手的,至於他們兩個是怎麽打上交道的,他並不願說明,隻說要請文弘毅到家裏吃飯,以表謝意。
三個人,加上安娜,四個人共進晚餐。祝希堯跟文弘毅表麵上看好像已經處得很熟了,談笑風生,氣氛比冷翠想象的要活躍得多,兩個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談時事,談經濟,談人文曆史,談什麽都很默契。但當祝希堯告訴文弘毅,他即將做爸爸時,文弘毅還是顯示出了瞬間的震驚,他迅速地掃了一眼坐對麵的冷翠,很不自然地笑著表示祝福:"恭喜你,翠翠,你要做媽媽了。"
冷翠精神恍惚,她根本沒聽清兩個男人說什麽,注意力一直在坐文弘毅旁邊的安娜身上,目光如刺,直直地盯著她。
她為何還如此鎮定自若?
她以為人死了就一切都滅了嗎?
她怎麽忘了,上帝是不可能永遠閉上眼睛的!
安娜當然察覺到了冷翠旁若無人的注視,有些疑惑,卻又不便問,但明顯地有些忐忑的樣子,因為冷翠的目光分明帶著質問和憤恨,冷冷地跟她說:"安娜姐,待會吃完飯我想請你到我房間看畫。"
"好,好啊。"安娜滿口答應,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慌起來。
冷翠繼而笑著說:"你一定會喜歡那幅畫的。"
那笑容比寒夜的星光還冰冷。
而祝希堯和文弘毅這時候已經酒足飯飽,起身到客廳繼續聊天了,一直聊了兩個小時,祝希堯明顯地顯出醉態,昏昏欲睡了,文弘毅這才客氣地道別。祝希堯一喝酒就要睡覺,這是他的習慣。安娜扶他上樓,冷翠則送文弘毅到花園停車場,文弘毅臨到上車突然回頭說了句,"冷翠,知道我那天在許願泉許的什麽願嗎?"
冷翠一時僵住,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文弘毅的聲音突然嘶啞,哽咽著說:"我許的願是,希望有一天能在威尼斯歎息橋上等到你!"
冷翠清晰地看到,一種閃亮的東西在他眼中湧動。
他打著方向盤,繞過冷翠,閃著尾燈駛出花園,決然消失在黑夜中。夜色下,滿園的薰衣草迎風搖曳,雖不到花季,薰衣草沒有綻放,但那隱約的芬芳卻是清晰而入骨的,也許是往日的花香,穿越時空傳達到這兒的吧。往日的某個夜晚,碧昂也是這麽站在花地裏暗自憂傷嗎?
冷翠很憂傷,回到客廳,在樓梯上遇見下樓的安娜,這憂傷立即轉化為騰騰火焰在心底劇烈地燃燒起來,她逼視著她:"安娜姐,上我房間看畫去如何?"
那幅畫被掛在冷翠原來住的房間裏。
"可以啊,我也很想看看,是什麽畫讓希堯花這麽大的代價去購回,聽說花了一百多萬歐元。"安娜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顯然她對祝希堯花重金為冷翠購畫很不滿。
"那就請跟我來吧。"冷翠冷著臉自顧朝前走。
門在推開的刹那,不幸也隨即開始。
命運就是這樣,當它為你推開一扇門,必會關上另一扇門,讓冷翠後來痛不欲生的是,命運關上的恰恰是唯一的退路之門。
安娜佇立在畫前,久久不語。
"怎麽樣,這幅畫很不錯吧?"冷翠站到她身後逼問。
安娜連頭都沒回,卻說:"你這是自找死路。"
冷翠說:"那又怎樣,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我姐姐在地下輾轉難眠,很多事情,不會永遠沉睡在黑暗中的。"
"這對你沒好處,冷翠!"
"我從來就沒想到要什麽好處,我隻要真相!"
"真相?"安娜突然回過頭,麵目猙獰,一瞬間的工夫而已,楚楚動人的貴婦怎麽就變成了巫婆?她冷笑著,好似比冷翠還理直氣壯,"你以為你想象的真相是什麽?別天真了,姑娘,如果那些真相真的見得了光,我早就讓它們暴露於世了,但問題是我不能,因為那些汙濁的東西會傷害到活著的人,尤其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懂嗎?"
"我不懂!我隻知道地下長眠的人即便是長眠了,但她的魂魄卻是遊蕩著的,她無時無刻不在呼喚事實的真相,你可以裝作聽不到,上帝老人家沒有失聰,所以才讓我見到這幅畫,在我還沒想要撕破臉皮前,你最好告訴我你把碧昂的畫弄到哪去了,別想混過去,我可不是碧昂,我沒什麽教養的,別指望我會對你客氣,央求你把畫交出來,本來就不屬於你的東西,休想占為己有!"
安娜"哼"了聲,一點也沒有妥協的意思:"臭丫頭,想在我麵前囂張,你還嫩了點,如果你還想安安靜靜地住在這,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你最好閉上你的嘴,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否則你會後悔!"
"休想!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不可能!!"
冷翠揮舞著雙手叫了起來,這個女人可比她想象中的還厚顏無恥,如果她能有所收斂,認錯,或者交出畫,冷翠也不會讓她太過難堪,畢竟她是祝希堯的姐姐,誰知她不但不低頭,反而威脅冷翠,冷翠哪是怕人威脅的,她指著安娜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就算我後悔,我也要先讓你後悔,偷走我姐姐的畫,你還想真相永遠沉睡,做夢吧你,不知廉恥的女人!"
安娜養尊處優,哪受過這樣的羞辱,氣得渾身發抖:"你……你竟然罵我不知廉恥,你也不扒開你姐姐的墳,去問問她這個世上誰最無恥,你也不例外,憑著自己年輕有幾分姿色就勾搭上希堯,你們姐妹倆都是當婊子的貨色……"
"啪"的一聲,安娜的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
冷翠不由分說就衝上前揪住她的頭發,將她高貴的發髻全扯散了,戰爭由此拉開,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起,玻璃砸碎的聲音,花瓶落地的聲音,整棟樓都地動山搖起來,樓下的傭人紛紛上樓聚在門口,議論紛紛,卻誰都不敢敲門進去看個究竟。
祝希堯終於還是被吵醒了,就住在隔壁,即便喝了酒也沒有安睡的可能。他懊惱地衝出房間,發現傭人們戰戰兢兢地圍在走廊上,立即暴跳如雷:"怎麽回事,你們都站在這幹什麽?"
"呯"的一聲,又是一個花瓶砸在了裏間的門上。
祝希堯的酒此刻已醒了大半,他推開冷翠的門,驚得倒退幾步,安娜和冷翠不知怎麽廝打在一起,安娜掐冷翠的脖子,冷翠扯安娜的頭發,兩個女人都是往死裏在打,"幹什麽,你們在幹什麽!"祝希堯連忙跑過去拉開她們,"瘋了嗎?好端端的怎麽就打起來了,安娜你放手,小心傷到她肚子裏的孩子!!"
一句話嚇得安娜住了手,如果傷到孩子,祝希堯會要她的命,關鍵時候她還是知道輕重的,但她披頭散發蹲在地上大聲嚎哭起來,一旁的冷翠也哭,場麵亂成一團糟。祝希堯不明白,吃飯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怎麽眨眼工夫就幹上了,平常兩個人處得不錯的,但他到底心裏有數,首先逼問安娜:"說,怎麽回事,到底怎麽回事?"
安娜隻管哭,根本不理會。
"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麽吧,"冷翠相對來說冷靜得多,看著祝希堯聲淚俱下,"Jan,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生前曾收藏過一大批名畫?"
祝希堯點頭:"知道,聽她說過,是她養父給她留下的。"
"那你知道那些畫對她有多重要嗎?她窮困潦倒,四處躲債,卻從來沒想過要變賣那些畫,可是那些畫後來卻不翼而飛,你知道那些畫都到哪去了嗎?"
"哪去了?"
"你問她吧,"冷翠指著安娜,兩眼噴火,"都是你這個好姐姐給霸占了,看到沒有,這幅《拾紅豆的女孩》就是我姐姐生前最珍愛的一幅作品,我在她日記中看到過介紹,所以在羅馬一見到這幅畫就認出來了,而一打聽,原來賣這幅畫的人就是她!是她!!"
空氣陡然凝固。
安娜沒有再哭泣,低著頭蹲在地上。
"安娜!"祝希堯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是不是真的?!"安娜沒有回答,他衝過去一把將她提起來,抓住她的肩膀死命地搖,幾乎要將她撕成兩半,"你說話啊,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安娜也發瘋,推開他,揮舞著雙手大叫,"是我拿了碧昂的畫,是我,是我……"
祝希堯額上青筋暴跳,揮手就是一巴掌甩過去。安娜應聲倒地,地上的玻璃碎片劃過她光潔的額頭,立即鮮血直流。祝希堯又抓起她,眼睛通紅:"說!畫呢,那些畫呢?你這個瘋子,我容忍你這麽多年,隻是看在父母雙亡後你撫養過我的分上,以你的所作所為我早就應該讓你在我眼前消失,誰知你根本就不思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擊我,傷害我身邊的人,過去是碧昂,現在是冷翠,你到底有完沒完?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碧昂突然悔婚跟你沒有關係,我猜都猜得到是你,看在姐弟這麽多年的情分上,我又放過你,可是你……你居然偷走她的畫,什麽時候偷的,你偷那些畫幹什麽,你讓她在地下怎麽安息……"
安娜這個時候是真瘋了,滿臉是血和淚,嗬嗬冷笑起來:"你還好意思問我偷那些畫幹什麽,還不是為你,你當初獨立製片,開公司,缺的錢都是誰來給你補上的?是我!是我變賣那些畫幫的你,我不指望你有所回報,隻望你不要對我視而不見,讓我留在你身邊,可是碧昂一悔婚,你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牢獄一樣的房子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忍了,盼望你能有朝一日回頭,結果呢,你是回來了,卻帶來這個野丫頭……"
"你……你說什麽,畫都給賣了?"祝希堯完全被擊倒。
"是,全被我賣了,換了錢給你拍電影開公司!聽明白沒有!還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
"胡說,你不是說那些錢全是爸媽留下來的嗎?"
"爸媽留下來的?哈哈……"安娜笑得肩膀直抖,"你掘開他們的墳去問問他們,看他們當年死的時候留了多少金銀財寶給我們,什麽都沒有,他們年輕的時候光顧著吃喝玩樂,四處旅遊,哪有錢留下來?我胡編的話,你當了真,我掏心挖肺跟你說過的那些話,你卻當做耳邊風……"
祝希堯跌坐在床邊,臉色灰白如剝落的牆壁。
冷翠也受驚不小,姐姐的畫全都賣了?但她隨即想到這些畫都幫助了祝希堯的事業,想必姐姐地下也不會太過介意,正欲上前安慰祝希堯,突然腹中一陣絞痛,像有千萬把刀子在裏麵刮一樣,"啊"的一聲還沒叫出來,她就摁著肚子跪倒在地毯上……
文弘毅當晚就離開了佛羅倫薩,直飛威尼斯。他受不了這打擊。一個月前,祝希堯輾轉找到他時,他著實吃了一驚,祝希堯看上去好像也很吃驚,因為祝希堯事先並不知道唐臨風的好友就是他。聽他說明緣由,文弘毅二話沒說就答應幫他,隻因是冷翠喜歡那幅畫。唐臨風開始死活不肯賣,文弘毅不依不饒,天天泡在他的茶樓裏,差不多是死纏爛打才讓他鬆了口。
"謝謝你,這次你可幫了我的大忙!"祝希堯買下畫後,對文弘毅表示由衷的謝意,"想來真是慚愧,那次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見到你,對你的態度很不敬……得知唐先生的好友就是你,我原來還有顧慮的,怕你計前嫌不肯幫我,沒想到是我心胸狹隘,想得太多。"
"你的確是想得太多,就是一幅畫而已,何況還是冷翠喜歡的畫。"文弘毅這麽說的意思很明白,我並不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才幫你,而是看在冷翠的麵子上。
祝希堯何其的敏感,當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卻並不介意,笑著說:"你跟冷翠是好朋友,我是很高興的,她在意大利沒有別的親友,很孤獨,有你這個哥哥似的朋友時常陪陪她,跟她說說話什麽的,她會比較容易適應這邊的環境,所以說到底,我還是要謝謝你。"
好厲害的家夥!他的話也說得很明白,你跟冷翠隻能是類似於兄妹的朋友,除此之外的任何關係,他不會允許。文弘毅暗自謹慎起來,這個是強勁的對手。既是對手,就免不了打交道的,他邀請去他的府上做客,當然也不能膽怯,來日方長,較量才剛剛開始呢。誰知此番一去,得到的卻是雙重打擊,冷翠居然懷孕了!
太突然了!還指望在歎息橋上等到她呢,上帝根本就不給他機會。但他到底還是撐下了場麵,跟祝希堯談笑風生,沒有露出絲毫的破綻。可是一回到住處,他就悲傷得一刻也不敢在這座城市停留,隨即趕去機場,公司在威尼斯,他寧願提前去處理公事。
飛機起起落落,在漆黑的雲間飛翔,天上的星辰此時是格外地亮,回想跟冷翠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他隻能歎造化弄人,上帝似乎偏愛祝希堯,讓他更早地遇見了冷翠,更早地在歎息橋上等到她,而文弘毅卻僅僅是晚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
"但願那幅畫能給冷翠帶來好運。"他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然而,文弘毅想象不到,冷翠擁有那幅畫不過一天,就躺進了醫院。他坐的飛機剛降落在威尼斯,幾乎在同時,冷翠被推出了手術室。她流產了。失血過多,昏迷不醒。祝希堯在她床邊守護到天亮,整個人都是呆滯的。一夜之間,他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上帝終於還是沒有給他更多的眷顧。他緊握著冷翠的手,那麽纖細小巧,虛弱無力,微弱的脈搏提醒他,他差點就失去了她。
一直到早上,冷翠才醒來,從頭到尾他就一直在懺悔,看他那麽傷心的樣子,她心如刀絞。流產導致的身體的傷痛,失去畫的悲憤,竟然都抵不過對他的心痛,這是為何?
她忽然記起紫凝跟她說過的話,"如果有一天你為某個人心痛,那就表明你已經愛上他,或者即將愛上他,因為愛情最原始的症狀就是心痛,開始時心痛,結束時更痛,也許一生都會心痛"。
冷翠當時隻是打哈哈,根本沒理會這話的意思。現在呢,她愛上了他嗎?還是即將愛上?即便愛上他,自己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嗎?可能嗎?這麽一想,她除了迷茫,就再也找不到別的力量支撐自己,她隻是安慰他:
"你不要太過傷心,那些畫如果真如安娜所說,幫助了你的事業,那也沒什麽不好,我敢保證姐姐是不會介意的,或許還會欣慰……"
祝希堯連連搖頭:"不,冷翠,就算碧昂原諒我,我也還是沒法原諒自己,因為碧昂不止一次地提醒過我,要我小心安娜,我都當做耳邊風,結果……"
"她畢竟是你姐姐啊。"冷翠虛弱地歎息。
"我們不是親姐弟,她是我父親一個摯友的女兒,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雙亡,父親就收養了她,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的父母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我很傷心,安娜承擔了撫養我的重任,她經常安慰我,說一輩子都會照顧我,不離開我……"
"她做到了。"
"是,她做到了!我不是不知道她的想法,從讀高中的時候就有所察覺,隻要我帶女生回來,她就會大吵大鬧,後來我上大學,她知道吵鬧對我來說無濟於事,就自己折磨自己,隻要聽聞我談戀愛,她就鬧自殺,有一次搶救了十幾個小時才搶救過來,讓我懊惱之餘真的不敢輕易去接觸女生。但我從小到大,隻把她當姐姐,也推心置腹地跟她談過,叫她別這樣,她就是執迷不悟,鐵了心要跟我一輩子,四十多歲了還不想嫁人。她始終對我抱有幻想,直到我跟碧昂相愛,她才知道自己的幻想破滅了,從而做出種種出格的事,我跟碧昂曾經訂過婚,婚禮還差兩天的時候,她突然悔婚,我就知道是安娜在作祟,卻又拿她無可奈何,幹脆躲得遠遠的,將公司總部遷到香港……這次回來,我還以為她有所悔悟了的,結果她又故伎重演,再次將你置於死地,如果不是看在她從小到大對我的照顧上,我真恨不得殺了她,冷翠,我現在不敢回去見她,我怕見到她我會控製不住自己……"
冷翠連忙說:"你千萬別衝動,事情已經發生了,今後跟她保持距離就是了。"
"我已經叫人把她趕出了天使之翼,讓她搬到你姐姐的舊宅去了,那裏已經裝修好了,隻是暫時住那,等我找到其他的住處,我會讓她立刻搬走。"
"別讓她住我姐姐那裏!不要,不要……"冷翠一聽這話就哭了起來,情緒立即變得很激動,祝希堯連忙按住她,"好,好,不住不住,我馬上安排人把她帶到城裏住酒店,別哭,翠翠,我都聽你的……"
冷翠哭叫:"我姐姐就是變了鬼,也不想見到她!"
"我知道,我知道!"祝希堯擁住她,親吻她的淚痕,哽咽著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還有那些畫,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把你姐姐的畫找回來,全都找回來,我要用這些畫贖罪,祈求上蒼不再降罪於我身邊的人,我隻想從此平靜地和你生活,再也不被打擾。"
冷翠這才漸漸安靜……
出院後,在祝希堯的悉心照顧下,她恢複得很快。好像情緒並沒有受太大的影響,沒幾天就活蹦亂跳的了,而且似乎已經習慣祝希堯對她的嗬護,不再抗拒他的親近,有時候還會不經意地撒嬌,摟著他的脖子說:"甲殼蟲,你這隻臭蟲,哈哈……"
而他卻很享受她的喋喋不休,很多時候,他並不回應,看著她在耳邊嘰嘰喳喳的樣子,他總是由衷地欣慰和喜悅。誰說感情不可以培養。
至於冷翠流產後情緒並沒有受太大影響,祝希堯是理解的,畢竟她還那麽年輕,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似的沒長大,就要她進入做母親的角色的確是有些強人所難,很多事情順其自然比較好,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他決定不再勉強她。但就他本身來說,還是難以釋懷,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眨眼工夫說沒就沒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給他。
每天深夜,或者清晨,他一個人徘徊在還沒建成就被迫停工的遊樂園,深深的哀痛就如網一般籠罩著他。他與其是為失去的骨肉傷痛,不如說是為自己的悲劇人生感傷。尤其一想到那些下落不明的畫,他總感覺碧昂在埋怨他,很多個夜晚,他在睡夢中都被她的哭泣聲驚醒,"Jan,替我找回那些畫,求你了……"
沒錯,他是恨她,可恨了這麽多年,不但沒有求得心靈解脫,反而變得越來越虛弱,虛弱得讓他幾乎無力再去愛了。恨原來是這麽的可怕!很多事情也許並非如他想象,當年她悔婚,除了安娜從中作梗,她自己肯定也有難言的苦衷,她瞞著他,也許是為了他好。她的善良,他不是才了解到的。這一點很好地繼承到了她妹妹的身上,冷翠,也如碧昂一樣的善良。從出院到現在,她絕口不提姐姐的畫,有時候他提起,她總是反過來安慰他,"Jan,忘了那些畫吧,很多東西屬於你就屬於你,不屬於你,怎麽找都找不回來的,況且那些畫曾經幫到了你的事業,這又有什麽不好呢?再昂貴的東西,是要用在有意義的地方才能顯出其價值的,你因那些畫而創業成功,那些畫也就從有價變得無價,這也應該是姐姐願意看到的。"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他總是感動得無法言語。
兩人到巴厘島度假的時候,她還是經常勸他,"別跟自己過意不去,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歡看你皺眉頭,既然留在你身邊,我就希望你開心一些,好不好?"
那一刻,他差點就脫口而出:"你愛我嗎?"
但是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現在還不是講這話的時候。他希望她有一天主動給予他回答。而冷翠呢,其實那一刻她也在心裏猜測,他是想說愛我嗎?如果他說愛我,我該怎麽回答?也說愛他?我愛他嗎?
在巴厘島的每一天,她都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祝希堯把冷翠帶到巴厘島度假是因為意大利的冬天很冷,而冷翠流產後身體又很虛弱,他正好要到印尼談生意,就順便把她帶過來了。出乎意料,冷翠很喜歡南太平洋溫暖和煦的陽光,整日泡在沙灘上,晚上回酒店了也要偷偷溜出來跑到沙灘上玩沙子,聽濤聲。她白皙的膚色很快曬成了小麥色,顯出健康的氣色,身著比基尼的時候,窈窕的身段尤顯得性感迷人。
祝希堯笑著說:"早知道你這麽喜歡海,我就應該帶你到夏威夷,明年夏天,也可以帶你到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那裏蔚藍色的海岸會讓你舍不得回來。"
"普羅旺斯?"
"是啊,薰衣草的故鄉,很美的。"
冷翠瞅著他,差點就說出,"我知道那個地方,姐姐的日記裏有提過",但她保持了沉默,她知道碧昂已經是他心裏難以愈合的痛,何必硬生生地去揭他的傷疤?現在她必須格外小心,不要輕易提及過去,尤其是那些畫,因為他抑鬱的表情會讓她格外心痛,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為這個男人心痛。
"那你明年帶我去普羅旺斯吧。"她挽住他的胳膊說。
"好的,明年一定帶你去。"他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說這話的時候,正是午飯剛過,他們在酒店門前的沙灘上散步。陽光熾烈地照耀著白色沙灘,海浪閃耀著迷人的金光,一層層地湧向岸邊,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沒有任何異常,好似所有的諾言都會實現,所有的猜測都會成為可能,明天一切都會繼續。
終有一天,他會問她:"你愛我嗎?"
她會含著淚回答:"是的,我愛你!很愛你!"
這一天真的會到來嗎?還有可能嗎?
兩個小時後,一場人類空前的災難否定了這個可能。
當時,祝希堯正在酒店午休(他一直就有午睡的習慣),冷翠在沙灘跟一個金發小女孩玩得不亦樂乎,兩個人堆城堡,撿貝殼,完全沒意識到災難在刹那間降臨。還是小女孩發現的,她指著大海說:"阿姨,看,好高的浪啊……"
冷翠順著小女孩指的方向望去,當即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隻見大海的盡頭掀起四層樓高的巨浪,形成一堵水牆,氣勢洶洶地直往岸邊卷來。
"不好啦,海嘯,快跑啊!"沙灘上有人驚呼,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小女孩的父母就在旁邊,抱起她也跟著往岸邊跑,小女孩的媽媽還扯了下目瞪口呆的冷翠,"還愣著幹什麽,快跑!"
冷翠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也跟著跑。
可是才跑了幾步,她停住了,Jan!他還在酒店!她幾乎想都沒想,折轉身就往回跑,"你不要命了,快回來!"有人大聲朝她大聲嗬斥。她沒有理會,瘋了似的往酒店方向狂奔,一口氣跑到酒店大堂,哪還見什麽人,除了滿地的鞋子,一個人都沒有。她衝進電梯,回到所住的樓層,走廊上也是空無一人,她拚命敲打著Jan的房間:"Jan!Jan!開門,開門啊!!"
祝希堯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幹什麽啊,著火了嗎,這麽大聲……"
冷翠喘著氣,拉起他就往外麵拖:"快走,海嘯,海嘯,快走啊……"
"你神經吧,哪來的海嘯。"祝希堯掙脫她的手又要回頭去睡。
"Jan,是真的,海嘯,你看看外麵……"冷翠幾乎癱倒在地,她已經沒有力氣跟他多說,直接把推他到窗口,拉開窗簾,"你看啊,海嘯……"
祝希堯拉起她就往門外跑。
但當他們跑出酒店門口時,已經來不及了,水牆已經逼近沙灘,祝希堯當機立斷,拉起冷翠往回跑,"快上頂層,"酒店一個身穿製服的服務生在旁邊大喊。酒店總共才五層,別墅型的酒店都沒有建很高,上到頂層才發現,上麵已經站了好些人,有遊客,也有酒店工作人員。沒有人哭泣,突如其來的災難麵前,人們被巨大的恐懼嚇得忘了哭,大家眼睜睜地看著水牆呼嘯著卷上岸,三秒鍾都不到就吞噬了沙灘。
"別害怕,冷翠,別怕,"祝希堯緊握著冷翠的手,給予她堅定的力量,"抓緊我的手,千萬別鬆開,任何時候都別鬆開……"
冷翠這個時候已經不抱生還的希望了,隻是流淚,"沒想到,我會跟你死一塊。"
"是啊,我也沒想到。"祝希堯也已絕望,他側轉身緊緊擁抱住冷翠,親吻她的耳根,突然狠狠咬住她的脖頸,那麽狠,幾乎要咬斷她的脖子,冷翠疼得尖叫,"你幹什麽!……"
"冷翠,看著我,看著我,"祝希堯抓住她的肩膀,整個眼眶通紅,"我留下這個吻痕是想告訴你,今生你是我的人,來世你還是我的,我憑著這個吻痕去找你,即便沒有來世,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
"Jan!……"冷翠箍著他的脖子痛哭。
腳下劇烈地晃動起來。
巨浪已經卷到他們的跟前。
祝希堯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到旁邊的人跌進漩渦,死亡的掙紮太可怕,他隻願將人世最美好的東西留在她的記憶中,他在她耳邊拚盡全身的力氣說:"我知道今生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等你說愛我,來世我找到你,一定要聽你親口跟我說'我愛你',冷翠,我一定可以等到來世的輪回,我愛你,冷翠,翠翠……"
"Jan!"冷翠張口正準備說什麽,口中湧進的全是海水,腳下已經失去平衡,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被卷進巨大的漩渦,世界瞬間陷入無邊的黑暗……
冷翠最後的意識隻是聽到他在說:"冷翠,我愛你!"
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
電視裏不厭其煩地播著同一個新聞: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發生史上最強烈的海嘯,死亡和失蹤人數持續攀升,到目前截止累計死亡人數已達……
文弘毅一邊吃著薯片一邊看著電視,當是天方夜譚。12月26日,不正是昨天嗎?昨天發生海嘯?昨天他在同事的Party上喝多了,直到早上才醒酒,自己怎麽被送回來的都不知道,一夜之間,世界就發生這麽大的災難,著實讓他受驚不小。
還好沒有親人在那邊,否則會急死不可。
房間裏突然傳來電話聲,是他的手機。他跑進房間接電話,同事打來的,問他有沒有親友在南太平洋那邊,那邊可不得了,海嘯啊,很少有生還的。文弘毅說已經知道了,並向好心的同事表示謝意,說沒有親友在那邊。掛斷電話,正欲回客廳繼續看電視,忽然發現手機上有一個沒有被閱讀的短信,摁開一看,令他驚喜不已,冷翠發來的,就一句話:嘿,我現在在巴厘島度假,好漂亮的沙灘,你在哪兒?
足有兩分鍾,文弘毅沒反應過來。
稍微有一點點意識了,他顫抖地給同事回撥電話:"快告訴我,巴厘島在不在南太平洋?"
"上帝,你酒還沒醒吧,巴厘島是重災區……"
文弘毅手一哆嗦,手機差點掉地上,他試探著給冷翠撥電話,可是不通,手機那邊沒有信號,他扔掉電話就往門外衝:"冷翠!……"
一連兩天,沒有任何消息。打電話到那邊的大使館,得到的答複是,傷亡和失蹤的人數太多,暫時還無法統計人員名單。但文弘毅還是將這個消息通知了冷翠國內的親友,他不知道她母親的聯絡方式,直接打了個電話給方紫凝。
"你說什麽,冷翠她……她在巴厘島?"紫凝接到電話差點背過氣。
文弘毅說:"是的,她在海嘯前兩小時給我發過短信,說她正在那邊度假,現在我沒法聯絡上她,那邊的交通又中斷了,我去不了,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請立即告訴我,好嗎?"
"翠翠,翠翠……"電話那邊傳來紫凝的哭叫聲,哪還聽得進他說什麽。文弘毅掛斷電話,深陷在沙發內,捂著臉極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崩潰。他通知助手,密切關注巴厘島那邊的交通,什麽時候恢複航班了,立即訂機票。
晚上,他頻頻做噩夢,夢見冷翠在無邊的海水中掙紮,朝他揮舞著雙手淒慘地喊:"弘毅,救我,救我啊……"
文弘毅坐在臥室露台上流淚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趕去佛羅倫薩找祝希堯的姐姐,冷翠不可能一個人去巴厘島,她肯定是跟祝希堯在一起,他想問問有沒有祝希堯的消息,結果,他看到什麽?安娜,那個原本優雅美麗的女人披頭散發,在房子裏又哭又叫,文弘毅還沒問出口,她就指著他大罵:"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詛咒上天,帶走那個臭丫頭就可以了,為什麽把我的希堯也帶走,他是我的希堯,臭丫頭你憑什麽跟他死一塊,憑什麽……"
文弘毅尷尬地退了出來。
剛出門口,就撞上一個年輕男子,很麵熟,衝他笑了笑就徑直走了進去。那不是丁律師嗎?冷翠介紹認識過,他怎麽到這來了?他也是來打聽消息的?顯然不是,文弘毅回頭瞟了一眼,驚得目瞪口呆,丁暉竟上前擁住安娜連連親吻她的額頭,"娜娜,沒事的,別太傷心……"
地球的這邊。巴厘島。
冷翠睜開眼睛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辦法確認自己還活著。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帳篷內,空氣混濁,旁邊還躺著其他或昏迷或清醒的傷者,穿梭其中忙碌著的是佩有紅十字標誌的醫務人員,一個有著燦爛棕發的護士見她醒來,非常友好地用英文跟她打招呼:"小姐,你醒了,感謝上帝!"
感謝上帝嗎?冷翠閉上眼睛,努力搜尋最後的記憶,"我知道今生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等你說愛我,來世我找到你,一定要聽你親口跟我說'我愛你'……"這是誰在說話?Jan嗎?是Jan在跟她說話嗎?
冷翠掙紮起來,衣衫襤褸,踉蹌著走出帳篷,滿目蒼涼,在一塊不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搭建了上百個帳篷,旁邊的樹林被夷為平地,隻在淤泥中露出數不清的樹根。而前方被一個山坡擋住了視線,天空仍然是熾烈的陽光,酷熱難當,海風自山坡那邊吹來,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腐臭味,幾乎將她嗆倒。
"Jan!……"冷翠大聲呼喚。
沒有人應她。帳篷間川流不息的是醫者和傷者,還有尋找親友的遊客。冷翠也加入其中,一間一間帳篷地去找,去問。沒有。
"去山坡下的海邊吧,那裏躺著的人比較多。"有好心的人提醒她。
冷翠折身就朝山坡走去,有點陡峭,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上去,可是一爬上去她就失聲痛哭,山坡下的確是很多"人"啊,都是躺著的,還套著藍色的塑料裹屍袋。
"Jan!……"冷翠狂奔下山坡。
任何電影都沒出現過這樣"宏偉"的場麵,上萬具屍體擺在沙灘上,一排排,一行行,一直朝兩邊無限地延伸,觸目驚心。無數失去親人的幸存者穿梭在屍體中,一邊哭泣,一邊尋找親人的麵孔。
冷翠也在尋找,烈日當空,她分不清臉上淌著的是汗水,還是淚水,每拉開一個裹屍袋的拉鏈,她都呼喚一聲他的名字,上萬具啊,而海邊的打撈人員還在不斷地運來新的屍體……
肩膀連接脖子的地方突然傳來錐心的痛楚,冷翠拉開衣領,好深的一個紫痕,"我留下這個吻痕是想告訴你,今生你是我的人,來世你還是我的,我憑著這個吻痕去找你,即便沒有來世,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
祝希堯的話依稀還在耳畔。
冷翠坐在數不盡的屍體間號啕大哭:
"Jan,對不起,我其實可以不必讓你等到來世的,隻是一個回答,你為什麽到最後才說啊,我現在說,你聽不聽得到?Jan,沒有來世的,我一直就不信來世,你給我留下這個印記,等於是給我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這讓我還怎麽活啊,記得又如何,我們還是擁有不了彼此……你又沒跟我約好見麵的地點,就像你跟碧昂當年約了在歎息橋上見麵一樣,無論過多少年,我都可以去找你,可是你沒有跟我約,隻是個來世,茫茫人海,我怎麽認得你啊,Jan!……"
一個禮拜後,冷翠最終還是登上了返程的航班,除了肩膀上已成紫黑色的印痕,她什麽都沒帶走,連祝希堯的屍骨都沒有找到。通過當地的駐華大使館,她隻在失蹤人員的名單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她問工作人員,"失蹤"是不是還有生還的可能。
對方隻是搖頭,"失蹤……就目前看隻是沒有找到遺骨。"
冷翠於是撫著肩頭的印痕一路哭回了意大利。她本來是要回中國,但一想到這個樣子無法麵對母親,隻好回意大利。飛機上,她一直在心裏默念:Jan,跟我回家,跟我回家,我帶你回家……
她希望祝希堯的魂魄可以聽到她的呼喚,一路跟她回家。
在漂浮的白雲間穿梭,她相信他已經相伴而來,閉上眼睛,她能感覺到他正緊緊拽著她的手,嘶啞著聲音哀求她,"翠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在這長眠,別讓我寂寞的身軀在這陌生的異鄉腐朽……"
她隻能落淚,看著身邊白雲浮掠,日落月升,她也在心裏哀求他:Jan,放手吧,我必須遠走,雖然飛機帶走我的人,但我跟你的心不會相離,當夜晚降臨,漫天的星星必在另一邊照耀著你。為了生命,為了延續,我們中間總有人選擇死亡或者選擇離去,來世憑著你留給我的印痕,你一定可以找到我,我們在哪裏永別,就在哪裏相遇吧,隻能這樣。
"Jan,對不起!"冷翠泣不成聲,狠狠咬著自己的手背。唯有如此,才能緩解頸上的劇痛,那痛仿佛連著血脈,每一個細胞都在劇烈地分裂,什麽叫做心神俱裂,這就是啊!一直到飛機平穩地降落在佛羅倫薩機場,她才恍然意識到,她真的已是孑然一身,她把他丟在了巴厘島,她丟失了他,從此這個世界沒有了他。
天空陰沉,刺骨的寒風夾著冰雨無情地抽打著她滿是淚痕的臉,她頭暈目眩,就在要倒下時被一雙堅實的臂膀穩穩地托住。是文弘毅。到機場來接她的隻有他。此前,通過中國駐印尼大使館,文弘毅已經確定了冷翠在生還者之列。他們這批生還者都是統一由印尼方麵派專機送返意大利的。
"弘毅,我怎麽活啊,告訴我,我該怎麽活……"冷翠哭倒在文弘毅的懷中。
"冷翠,堅強點,你能行的!"文弘毅差不多是抱著將她帶出了機場,剛出大廳,一個黑衣棕發的女人箭一樣衝向她,文弘毅還沒反應過來,那女人就抓起冷翠的頭發使勁往下扯,尖叫著:"婊子,你還我弟弟,你這個婊子,是你殺死了他,我今天要你償命……"
一邊扯,一邊狠狠扇冷翠巴掌。
文弘毅已認出她,試圖掰開她的手,"你放手!警察,警察!!……"
機場保安迅速奔了過來,也加入到解救冷翠的行列中,安娜的手是掰開了,可冷翠的頭發卻被扯下一大縷,她根本就沒有反抗,望著歇斯底裏的安娜嗬嗬地笑,"來吧,來殺了我,求你現在就殺了我……"001年3月9日 星期五 普羅旺斯阿爾小城
有時候我真想殺了自己,當我親手把孩子交給修道院的嬤嬤後。我不得不這麽做,因為有人不想這個孩子留在世上。
我跟嬤嬤說:"請你把她交給一個可信的人吧,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甚至連我都不要告訴,我怕我控製不住去看孩子,從而暴露目標……"
嬤嬤抱著孩子走的那天,我站在薰衣草花田裏,哭到昏厥。
我終於理解當年生母將我送人的苦痛了,不是情非得已,誰會舍得將自己的孩子送走啊。孩子出生在修道院,神父親自接生,"上帝,多麽漂亮的女兒!"當嬤嬤將孩子抱到我眼前時,我也是哭得不行。
這是我和Jan愛情的結晶,即便要我拿生命去交換,我也會毫不猶豫。所以我寧願忍受骨肉分離的痛苦,也要讓她平安地在這世界長大。原本我沒料到那女人要殺死這孩子,直到那天我收到一封秘密來信,信上隻有一句話:趕緊帶孩子走,她追來了!
信沒有署名,但一看字跡我就知道是誰寫的。
果然,孩子送走兩天後,她派的人來了,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修道院。四處打聽孩子的下落。我真慶幸及時送走了孩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美麗的普羅旺斯,在那個女人的陰謀下,竟也殺機重重。
我知道她為什麽想殺死這孩子。
她害怕因為孩子的存在,Jan會義無反顧地奔向我。
但是她怎麽不害怕上帝的懲罰?
可憐我連孩子的照片都沒有一張,隻記得孩子左邊的臀部有一塊不大的紅色的胎記。感謝上帝,就憑這個胎記,我將來也一定可以找到這孩子的。我給她起名:祝遙。寓意很明顯,"遙"跟"堯"諧音,而Jan的中文名字就叫祝希堯。
叫什麽又有什麽關係,你是不是你自己才是最重要。我不知道我從什麽時候丟失的"自己",很小就丟失了,怎麽找都找不回來,我總是做著違背自己意願的事,直到遇到了Jan。我發自內心地想要跟他在一起,因為他從不勉強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而在他麵前,我也無需掩飾自己,真實地給予他最真的愛。
可最終,我還是失去了他。
無論我是以什麽理由離開,對他而言,我就是個罪人。
所以今生,我不能再見到他,我怕他沒有殺掉我,我就先將自己殺死在他麵前。我決定離開普羅旺斯。能去哪裏呢?我早就無家可歸。這時候,我想到了杜瓦叔叔,他的酒莊不就在附近的一座古堡嗎?不知道他現在是在酒莊還是巴黎,母親,不,那個可恥的女人還跟他在一起嗎?我已經六年沒有見過杜瓦叔叔了,我很想去看看。
Jan不會找過去的,他不知道杜瓦的酒莊。
離開的那天,正好是當地的薰衣草節,附近的居民都在田裏快樂地收割薰衣草,將薰衣草進行著各種加工,晚上還有熱鬧的聚會。我無緣參加,坐巴士到小鎮,再從小鎮坐火車去杜瓦叔叔的酒莊。出乎意料,杜瓦叔叔很歡迎我的到來,"碧昂,我的乖乖,你終於來看我了!"杜瓦叔叔坐在輪椅上朝我伸出熱情的臂膀。
他怎麽坐在輪椅上?
後來我才得知,杜瓦叔叔好幾年前就中風癱瘓,下半身失去知覺,已無康複的可能。而他所謂的妻子,我所謂的母親,那個可恥的女人也早就將他拋開,一個人搬到熱鬧喧嘩的巴黎去住了,據說已經兩年沒有回來過,之所以沒有同意離婚,杜瓦叔叔不說,我也知道她是因為惦記著杜瓦叔叔不菲的身家而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關係。杜瓦叔叔一個人守著空寂的酒莊和數萬頃的葡萄園,其寂寞可想而知,難怪我的到來讓他那麽歡呼雀躍,令人心酸。
杜瓦叔叔年輕的時候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因為顯赫的家族,他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長年混跡於巴黎、羅馬,聲色犬馬地過了很多年。據他說,他的情婦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幾個。母親當年可能也是其中之一,至於為什麽那麽多女人,他唯獨選擇了母親,可能隻有他自己知道了。而對於家族傳下來的酒莊,他卻甚少過問,為此他幾乎跟老父親斷絕關係,因為他是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子嗣,原來還有個妹妹的,後來也死了。作為家族產業唯一的繼承人,他父親對他寄托了很高的期望,可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杜瓦叔叔天性叛逆,根本無心經營酒莊。直到他父親去世,酒莊日益衰敗,眼看著就要被人吞並的時候,杜瓦叔叔醒悟了,及時地回來傾盡全力挽救了酒莊,並很快重振其威風。母親嫁給他的時候,正是酒莊如日中天的時候,但是母親一直就不怎麽喜歡待在偏僻清靜的酒莊,她喜歡熱鬧,喜歡浮華,在杜瓦叔叔沒有癱瘓之前,為了財產著想她還是很"規矩"地守在酒莊,丈夫癱瘓後,對不起,她沒有理由還守在這,就等著老頭子趕緊死,死了她再回來繼承遺產就可以了。杜瓦叔叔當然明白這個女人的無情和險惡,但對於一個行動不便的花甲老人來說,又能怎樣呢?他也曾想過住到巴黎去,監視妻子,雖然人在這邊,他卻很清楚她在巴黎胡作非為,但人一老,反而不願意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況且去了又有什麽用?他能管得住逍遙自在的妻子嗎?
杜瓦叔叔自嘲地跟我說:"嗬嗬,你母親現在有很多情人,跟我年輕時候一樣,報應啊……"
報應?母親相信報應嗎?
杜瓦叔叔說他就曾問過她,"你不怕遭報應嗎?"
她回答:"傻子才會相信報應,我隻要我想要的。"
但是杜瓦叔叔現在卻相信報應,他說:"我年輕的時候,誰都管不著我,父親那個時候甚至派人將我從巴黎綁了回來,但沒幾天我又跑了,現在好了,不用誰來綁我,我下半輩子徹底困在了葡萄園,乖乖,你說不是報應是什麽?現在雖然也沒人管我,但我也管不了任何人,連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不是報應是什麽?"
我正想勸慰他幾句,他連忙阻止:"別同情我,乖乖,我不需要同情,因為我沒覺得現在有什麽不好,我已經越來越迷戀父輩們種下的這個葡萄園,太美了,我每天都得在園子裏轉兩圈才會心安,看著葡萄一顆顆由綠色變得紫紅,然後送到酒莊被釀成這世上最甘醇的佳釀,沒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了。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麽死也不願意離開這,當年二戰爆發,德軍頻頻在莊園附近投下炮彈,所有的人都跑光了,就父親沒跑,後來父親去世,他也堅持要將自己埋在葡萄園,我肯定也是這樣的,乖乖,要不要我帶你到我的墓地去看看,就在葡萄園的盡頭。"
杜瓦叔叔還是習慣稱呼我"乖乖",從小他就是這麽叫我的。我也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在我眼裏,他是個幽默的充滿智慧的老頭,而且還很開朗,成天笑嗬嗬的,對什麽都不計較,都沒看在眼裏,其實什麽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高智商我可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以在他麵前我從不掩飾自己,更不敢撒謊,他的眼睛可以洞悉一切。他問我為什麽突然來看他,我就把自己的遭遇簡單地告訴了他,包括被迫送走女兒,逃避Jan,統統都告訴了他,他說:"乖乖,住在這吧,再也別離開,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我現在就住在杜瓦叔叔的葡萄園,房子很古老,建在一個山丘上,據說有兩三百年的曆史了,算是座不小的古堡。在法國,這樣的古堡很多。但我一點也沒覺得這陰森,相反,無論待在哪個房間都能沐浴到燦爛的陽光,每個窗戶都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葡萄園,杜瓦叔叔說,他就是這房子裏出生的。
但我還是想念著Jan,害怕他找過來,又希望他來。
自從悔婚,我就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可以想象他對我的仇恨,做夢都夢見他絕望的目光像劍一樣刺向我。可憐的Jan,他還不知道他已經有了個女兒呢。女兒長得很像他,盡管送走的時候還不到百日,可那眉目,跟他完全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也很想念女兒,不知道嬤嬤把她送到哪去了,幸虧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不顧一切地跑去找她了,因為每夜我都夢見她在啼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那個女人肯定還在尋找著孩子的下落,因為這孩子將是她最大的威脅。上帝啊,請保佑我的女兒吧,把所有的災難都降落到我的頭上,哪怕是讓我去死,我也毫無怨言。
然而,上帝會永遠保守秘密嗎?Jan會永遠蒙在鼓裏嗎?我很懷疑。
果然,昨天下午,我正從葡萄園散步回來,傭人告訴我,說有人在客廳等我,我頓時就慌亂起來,誰會知道我在這?
啊,他來了,當他從山丘上一步步朝我走來時,我隻覺得天旋地轉,他終於還是找來了,Jan,你終於還是來了……
……
這是冷翠所能看到的姐姐的最後一篇日記。
為了這本日記,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幾乎讓自己的雙手燒焦。
從巴厘島死裏逃生回到佛羅倫薩,她借住在文弘毅的公寓,終日以淚洗麵。文弘毅為此專門請了假在家陪她,好幾次夜裏醒來,他都見她一人在廚房轉悠,目光直盯著牆上的刀,那萬念俱灰的樣子實在駭人。文弘毅膽戰心驚,經常跟她談心,試圖讓她從悲劇的陰影中走出來,他跟她說:"如果祝先生天上有知,看到你這個樣子,他會很不開心。"
"他看得到我嗎?"冷翠目光呆滯地反問。
文弘毅憐惜地攏攏她枯黃的亂發,"如果人有靈魂,他就看得到。"
冷翠一聽這話就哭起來:"我,我經常聽到他在叫我,一閉上眼睛,他就叫我,你說那是不是他的靈魂……"
文弘毅定定地看著她:"冷翠,你要堅強!"
"可是我夢不見他,好奇怪,我隻能感覺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呼喚,卻怎麽也夢不見他,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的,一直沒說以為還有機會,可是現在什麽都來不及了……我連他的遺骨都沒帶回來,他連個墓都沒有啊,我怎麽跟他說話?弘毅,我受不了這打擊,忽然覺得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連上帝都不會寬恕的錯誤……"冷翠揪著文弘毅的衣袖,紅腫的眼睛幾乎已流不出眼淚,自從巴厘島回來,她天天哭,夜夜哭,如此沒節製地哭下去,文弘毅擔心她的眼睛要瞎掉。但他無計可施,勸不了她,救不了她,心裏一點也不比她好過,毫無疑問,她愛上那個男人了,而她渾然不覺,深陷內疚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個男人已經深植她生命。
失去對手,文弘毅一點也輕鬆不起來。她對那個男人的思念讓他害怕,更有些灰心,他有可能超越那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嗎?即便如此,他卻沒有勇氣提醒她,怕她一旦覺醒,一生都難以忘懷。而事實上,冷翠已經不指望自己會在餘生將那個男人忘掉,是不是愛情,如文弘毅觀察的那樣,確實沒有深入地去考慮,但經曆這樣的生離死別,縱然不是愛情,也不是那麽容易忘卻的。
她忽然提出要去趟天使之翼。說是有東西落在那了,得拿回來。文弘毅要陪她去,她婉拒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去解決。"
安娜在客廳的樓梯上攔住了她。
"你還有臉來?"安娜居高臨下地瞪視她。
"我來拿回我的東西。"她並沒有畏懼的意思。
安娜冷笑:"你有什麽東西在這兒?"
"我姐姐的日記,還有Jan給我買的那幅畫,我隻要這兩樣東西。"說著,冷翠繞開她,看都不看她,徑直上了樓。可是她找不到那幅畫了,日記也不翼而飛,她慌忙奔下樓,安娜坐在壁爐邊的沙發上,裹著披巾,抱著一隻白貓瞅著她笑,"你找不到的,那幅畫本來就不屬於你,至於你姐姐的日記嘛,"她從背後的靠墊裏拿出一個紅皮本子,"是這個嗎?"
"是的,還給我!"冷翠奔過去就要搶。可是來不及了,安娜手一甩,日記不偏不斜直接飛進了熊熊燃燒的壁爐。"姐!"冷翠慘叫,撲到火邊,伸手就往火裏搶日記本,安娜卻起身用腳狠狠踩住她伸進去的手腕,冷翠的手活生生地被壓在火堆裏烤,空氣中立即彌漫著皮肉的焦味,冷翠還來不及掙紮就昏厥過去。
冷翠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壁爐邊的地毯上,而火堆裏的日記本已經燒得所剩無幾,她感覺自己的手也在燃燒,仍然不顧一切地爬到壁爐邊將最後沒有燒掉的幾頁日記搶了回來,死死拽在手心。安娜撫摸著懷中的貓,笑得像個巫婆,"好忠心的妹妹,真是難為你了,你們姐妹倆還真是骨肉相連啊,哈哈哈……"
冷翠撲在地上抬起下頜看著她,"你……會遭報應的……"
說完這句話,她頭往下一栽,又昏了過去。好像沒有過多久,她僅存的意識中,感覺有人在翻她的身體,一個年輕的男人在說話:"你簡直是瘋了!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如果祝希堯還活著,他會殺了你!"
"他死了,被這個女人害死的。"
"是海嘯,關她什麽事!她也是受害者!"
"那我呢,我是受益者嗎?我為他付出了三十年的愛,得到的是什麽?耗盡了青春,到頭來一無所有,連個愛的名分都沒有!!"
"我呢,我為你付出了這麽多年,我又得到了什麽?你甚至從來沒說過你是否愛我……"
"我沒有愛,沒有愛,上帝賜予我美貌,卻沒有給予我愛的機會,我是上帝的棄兒,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他的愛……"
"難道隻有他才可以愛你嗎?"
"是的,我的命運三十年前就跟他連在了一起!"
"我無話可說,你繼續發瘋吧,我送這可憐的女孩去醫院。"
"……"
冷翠出院的時候雙手還纏著紗布。
文弘毅接她出的院。
"我在裏麵住了多久?"她問他。
"差不多一個月呢。"文弘毅說。
她就不再說話了,此後很多天,她陷入沉默,沒有再哭。可是她的沉默卻更讓人害怕,在她發愣的時候,文弘毅幾乎不敢跟她直視,那目光中決絕的力量像匕首直捅進人的心。他跟她說什麽,她都像心不在焉。連他對她說"你母親要來了",她都像聽不懂似的,霧蒙蒙的眼睛瞅著他發愣。
文弘毅看著她直搖頭,補充說,"你母親後天到,方紫凝送她來。"
她這才反應過來,倏地瞪大眼睛,"她過來幹什麽?"
"你老不打電話回去,你媽肯定擔心了,堅持要過來看看才放心。"文弘毅說。
"不,不,她不能來,無論如何不能來!"冷翠一下就從沙發上跳起來,"我沒有辦法麵對她,我得走,走得遠遠的……"
"你能走到哪去?"
"這是我的事情,跟你無關。"
"逃避不是辦法,冷翠!"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連連擺著頭,痛哭流涕。
文弘毅歎著氣,一臉的失落:"有一件事情你必須相信,這世上不是隻有一個人愛著你。"說完他起身回房,上樓梯時又跟她說,"你母親後天到,去不去接,你自己看著辦吧。"
晚上,已經很晚了,文弘毅仍聽到隔壁冷翠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時而在低聲哭泣,時而自言自語,第二天早上他敲門進去,發現她竟睡在地毯上,問她怎麽睡地上,她說這樣可以聽到腳步聲。
"什麽腳步聲?"
"Jan的。"
"……"
她披頭散發坐在地上,目光像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說得跟真的似的:"我認得他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時候聽不太清,可是躺到地上卻可以清楚地聽得到,很輕很輕,好像生怕吵醒我,但我還是感覺到他推門進來,在我身邊一直徘徊……我很想睜開眼睛,可又怕他發現,怕他從此不再來找我。他一定是怨我的,把他一個人丟在巴厘島,也許是沉在海底,也許是躺在岸邊淤泥裏,他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怎麽忍受得了?弘毅,我好想找他回來,我昨晚閉著眼睛跟他說,我想去巴黎,他始終沒有回答,是要我去還是不要我去呢?"
她完全是在胡言亂語了。
文弘毅看著她,隻是說:"剛才我接到印尼方麵的電話,說在巴厘島發現幾具華人的遺體,正在做DNA鑒定……"
已經是冬天了,佛羅倫薩的機場冷得徹骨。風很大,冷翠盡管裹著大衣和披巾還是冷得發抖。文弘毅穿的是深棕色皮大衣,有毛領的那種,戴著副墨鏡,站在機場大廳裏顯得格外氣宇軒昂,酷得不行。冷翠看到他一直在往口袋裏摸,估計是摸煙,但這是在公眾場合,他不敢抽。飛機已經晚點兩個小時,他等得有點心焦。
冷翠也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母親突然來意大利,怎麽麵對她啊?聽文弘毅說,母親在國內得知巴厘島發生海嘯,而冷翠就在島上,當下急得昏死過去,後來,盡管文弘毅告知冷翠安然無恙,母親還是半信半疑,堅持要來意大利親眼見見女兒才放心。而冷翠一直不敢跟母親電話聯係的原因是害怕她追問姐姐的事,還有小姨,如果母親問起來,冷翠完全不知道怎麽回答。
"到了!"文弘毅突然拉起冷翠就往接機口跑。
陸陸續續的旅客走出來。
冷翠的心揪得發疼,緊張地盯著接機口,一個娉婷的黑衣女子進入視線,那不是紫凝嗎?她攙扶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朝這邊走來,冷翠有好一會沒有回過神,那是母親嗎,才多久不見頭發竟全白了!她記得她出國前,母親雖然也蒼老,但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瘦弱蒼白,走路都要人扶,你看她現在顫顫巍巍的樣子,走在偌大的機場大廳單薄得好似一陣風就給吹了去。
"媽!"冷翠直直地望著母親,一步也挪不動。
母親蹣跚著腳步來到她麵前,老淚縱橫,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冷翠臉上,"你這沒心沒肺的,我白養你了,你想讓我死啊,枉我為你牽腸掛肚,你卻連個電話都不打,你想要我死就直接說,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折磨我,我白養了你這麽多年,你這個沒心肝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邊的方紫凝和文弘毅連忙過來拉冷翠。母女倆拉拉扯扯,哭了很久才漸漸平靜,文弘毅開車將母女倆和紫凝接到了自己的公寓。突然住進四個人,本來不算大的公寓一下就擁擠起來。冷翠很過意不去,表示馬上到外麵租房住,文弘毅說,"翠翠,你這是揍我吧,平常我一個人住,冷清寂寞得要瘋掉,你們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沒事,如果你覺得擠,我在威尼斯那邊還有棟大房子,一直空著,要不我們一起搬過去?"
冷翠說:"你買這麽多房子幹什麽?"
文弘毅尷尬地笑:"原來是準備和……和莫莉結婚住的,誰知道她把我甩了,房子就一直空著,自己也不想住進去,你們不來,我計劃賣了的……"
"唉,"冷翠歎口氣,"你比我也好不哪裏去,怎麽也這麽倒黴。"
"我不這麽認為,認識你是我幸運的開始,你不知道,我的兩個設計剛剛在巴黎獲獎,我想是你帶給我幸運。"文弘毅目光炯炯地看著冷翠。
冷翠反應很快,連忙岔開話題,叫來紫凝,"紫凝,你這半年在國內過得怎樣?楚楚呢,你們都還好吧?"
紫凝說:"我很好,楚楚嘛,不一直那樣嗎,我來的時候硬要跟過來,說是把生意做到意大利來……"
文弘毅馬上接過話:"做生意?什麽生意,來意大利可以跟我合作哦。"
冷翠和紫凝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紫凝哧哧地笑:"她做的生意隻怕你做不來的。"
"怎麽會呢,我最近是想投資做點別的生意,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項目。"文弘毅根本不知道楚楚是做什麽"生意"的。
冷翠橫他一眼:"拉倒吧,你要做這生意,我立馬掛了你!"
但她還是同意搬到威尼斯去住,四個人擠在一間不足百米的公寓確實很不便,而且她也想遠離佛羅倫薩,仿佛空氣中還殘存著他的氣息,那個山岡上的天使之翼,仍有他深情的注視……她以為他已經走到很遠,那個世界她目前無法觸及,可是越遠越想念,無邊無際。這是愛嗎?她開始審視這個問題。但她寧願放棄這樣的猜測,因為她很怕一旦猜測成事實,她會更加墜入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一個人已經離去,才發覺已愛上他,這世上還有這麽殘忍的事嗎?不要想了,真的不要想了!人生還很漫長,還有很多的事等待她去麵對,母親就是她目前最大的難題。此番來意大利,她肯定要去見妹妹,冷翠的小姨,碧昂的那些事還有可能瞞得住嗎?
果然,從佛羅倫薩搬到威尼斯的當天晚上,母親就跟冷翠攤牌:"帶我去見你小姨,我要問問她,好端端的孩子怎麽說沒就沒了。"
文弘毅在威尼斯的這棟房子正位於裏亞托橋的對岸,站在露台上可以望見聖馬可廣場上的教堂,還有塔樓,鴿群,算是黃金地段了。房子屬於聯體的那種,上下四層雖是獨棟,兩邊卻都連著同樣的小樓。房子裏裝飾很簡單,但隱約透著華貴,光看那暗紅色的實木地板和耀眼的水晶吊燈就知道這房子造價不菲,還有那占了整麵牆的藍色落地窗簾,隨風揚起,極具異國風情。
"你還真闊氣。"冷翠對文弘毅刮目相看。
文弘毅苦笑著搖頭:"我算什麽闊氣啊,這房子還是前年跟朋友合夥做生意賺了點錢買的,搭進我大半的身家了。"
紫凝屋裏屋外地跑,顯得格外興奮:"我特別喜歡這房子的窗簾,好有風情哦。"
"到了晚上你們再看,更有風情。"文弘毅說。
但冷翠此刻絕對沒有心情來領略威尼斯的風情,她的目光落在獨坐在一旁發呆的母親身上,老人手裏撫摸著碧昂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幹涸的眼睛似乎已經流不出眼淚,想必過去的三十年,母親為失散的大女兒流盡了淚。來威尼斯前,冷翠帶母親去了一趟碧昂的墓地。母親抱著冰冷的石碑也是流不出淚,混濁的哭聲從肺腑中發出來,嗡嗡的,格外的揪心,那哭聲後來一度成為冷翠想念母親時傷心的夢魘。
因為母親才出院,身體還很虛弱,冷翠按照紫凝的交代給母親吃藥,母親拒絕了,"我不吃,吃了有什麽用,治得了我的身體,治不了我的心!"母親邊說邊用勁捶打自己的胸口,捶得咚咚的響,"我這裏痛啊,好痛,吃什麽藥都不管用的……"
而當母親提出要去見巴黎的小姨時,冷翠頓覺末日來臨般的恓惶,因為她並不知道小姨的確切位置,巴黎那麽大,上哪去找?她想到了阿丁,他是碧昂生前委托的律師,相交至深,沒有理由不知道其養母的下落,以前冷翠曾問過他,他否認跟那個女人有聯絡,可憑直覺,冷翠斷定他隱瞞了什麽。
非常湊巧,阿丁也在威尼斯。
兩人約在聖馬可廣場邊上的一家希臘咖啡廳見麵。冷翠先到,等了半個小時還沒見著阿丁。她有些費解起來,不是說律師都是最守時的嗎?咖啡廳有麵落地窗,冷翠就坐在窗邊,望著廣場上起落的鴿群和如織的遊人,忽然又想起了姐姐跟甲殼蟲在歎息橋上的那個十年之約。她其實很想再去那座橋上看看的,可是她膽怯,害怕橋上舊日的風光刺痛自己的眼睛。
這世上的變數太多,誰也約不了誰。愛情是經不起等的,為什麽要定這麽個約定呢?隻為了證明彼此是真心相愛?證明又如何,即便都去了天堂,誰又認得誰?冷翠這麽想著,悲從中來,沒來由的思念自心底蔓延,甲殼蟲,甲殼蟲,她在心裏默念著他的名字,好像這麽念著他就會出現在眼前一樣。她隻覺得胸口一陣憋悶……而就在此刻,她忽然發現了落地窗外的丁暉,正從廣場邊上的一輛黑色轎車中下來,他剛下來,車門裏突然又閃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穿著粉色的蓬蓬裙,一把撲到他的身邊緊緊地箍住他的腿,聽不到聲音,感覺那孩子在哭泣,好似不肯放他走。
冷翠詫異得張大嘴巴。
阿丁結婚了?還有了孩子?
沒聽說他有婚姻啊,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像個結了婚的人,卻原來連孩子都有了。冷翠很想出去看看,但估計丁暉不會樂意,因為冷翠見他生生掰開孩子的小手,強行把孩子抱回到旁邊的黑傭手上,頭也不回地朝咖啡廳這邊走來。而那孩子卻在黑傭的懷中又踢又打,哭得很淒慘。隔著很遠的距離,看不清那孩子的麵容,但冷翠卻陡然一陣心痛,沒有哪個孩子願意離開父母的懷抱,碧昂,從出生就經曆這樣的人生苦痛,也就注定了她後來的人生不會有過多的陽光和關愛。
"對不起,來晚了。"丁暉一坐下就連聲道歉。
冷翠理解地笑著搖頭,"沒關係,我反正一個人閑著沒事,多等一會不礙事。"她本來想問問剛才那孩子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既不主動提及,就肯定有他的隱憂,人家的私生活,何必去自討沒趣。
她直奔主題:"我想去巴黎,請告訴我碧昂養母的下落。"
丁暉顯出幾分吃驚,因為她問得很直接,沒有過程,隻要結果,其語氣毋庸置疑,非常肯定他知道那女人的下落。他盯著這女孩,好犀利的目光,一點也沒有給人留餘地的意思,她跟她姐姐碧昂太不一樣了,碧昂是軟弱的,雖然憂傷卻很溫柔,眼前這女孩卻連溫柔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既然她攤牌,他也沒必要藏著。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冷翠咄咄逼人。
但到底是律師,丁暉很鎮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冷小姐,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冷翠接過話:"可我有權利知道真相,我母親也過來了,她更有權利知道。"
丁暉還是好言相勸:"我不告訴你是為你好,那個女人不太好對付。"
"聽你這麽說,我還真想要會會這個女人了,"冷翠更加堅定語氣,眉頭緊蹙,"碧昂落到這個地步,那個女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準確地說,她就是凶手,是她將自己的女兒推向深淵,直至走向毀滅,即便你不告訴我她的下落,我也不會放棄尋找她……"
"我怕你後悔。"
"後悔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無關。"
"我這麽做是為了保護你,冷翠,你是碧昂的妹妹。"
"可如果不知道真相,我會死不瞑目。"
"你到底想知道什麽真相呢?"
"那被撕掉的兩年的日記,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否則姐姐不會這麽忌諱把它撕掉,而知道這兩年發生了什麽的人,隻有她的養母……"
丁暉歎著氣直搖頭:"我知道,我無力阻擋你的決心,可是冷翠,你姐姐既然刻意隱瞞那些事就肯定有她的理由,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還活著,沒有必要再為那些塵封的往事讓活著的人繼續痛苦……"這麽說著,丁暉的眼眶驀地泛紅,聲音也變得哽咽,好似突然被什麽東西刺到了咽喉,一字一句痛不可抑,"每個人有每個人既定的命運,這是上帝讓你降臨人間的時候就決定了的,誰也改變不了,就拿我來說,沒有顯赫的家境,一個人艱難地讀完大學,以為生活會慢慢地好起來,卻不想畢業後顛沛流離,四處碰壁,我想要改變命運,結果反被命運折磨。這麽多年我一直就在受折磨,為死去的人,也為活著的人,所以我才想要贖罪,承受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負擔。如果我再將你拉入這個無底的深淵,我豈不是又在造孽,冷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我們都應該好好活著,不是嗎?"
冷翠怔怔地,她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麽。
"你是個好女孩,你跟碧昂一樣,都是善良的女孩,上天賜予你們美貌和智慧,就必定要你們承受災難,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碧昂沒有逃脫那些災難,我希望你能遠離災難,並且獲得幸福,否則我會對不起碧昂。"丁暉說完叫來服務生埋單,並起身告辭,"很抱歉,我真的幫不了你,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尤其祝先生出事後,想必你非常痛苦,既如此就不要想太多,你母親來了就多陪陪老人吧,還是那句話,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還要活著,懂嗎?"
一直到丁暉離開咖啡廳很久,冷翠還陷在巨大的迷亂中不能自拔。
他為什麽不肯說?真的是為了保護她?不,不,她不要受保護,她就要真相,活著的人即便要活著,也要活得明明白白,否則死去的人在地下也不得安息。沒錯,既定的命運誰都改變不了,姐姐安排她跟Jan相遇,又讓她看到那本日記,不就是命運的安排嗎?巴黎那個罪惡的女人沒有理由還如此囂張地活在這世上,這世上不會沒有公道,不會沒有!
從咖啡廳出來已經是午餐時間,文弘毅給冷翠打電話,要她趕到一家名為"三百朵玫瑰"的餐廳去,說唐臨風唐先生剛從羅馬過來,新開了這家餐廳,請她去做客。冷翠趕過去的時候,餐廳正是營業高峰期,偌大的餐廳內座無虛席,不愧是三百朵玫瑰,餐廳每個角落都布滿玫瑰,一走進去濃鬱的玫瑰芬芳甚至蓋過了紅酒牛排的味道。
唐臨風設的私家宴在二樓的落地窗邊,這回他沒有穿唐裝,而是一身藍色休閑西裝,也沒係領帶,淺灰色毛衣露出的襯衣衣領敞開著,顯得非常隨和溫暖。文弘毅把紫凝也帶過來了,冷翠坐在紫凝旁邊,她跟唐臨風不是很熟,雖然那幅畫是從他那買的,但除了那次羅馬打過交道兩人沒有再見過麵。她很客氣地問唐臨風:"為什麽這餐廳取名叫三百朵玫瑰呢?"
"這個……"唐臨風尷尬地笑著,好似不知如何回答。
"我來告訴你好了,"一邊的文弘毅自告奮勇,手搭在唐臨風的肩膀上看樣子又要拿他開涮,"是這樣,唐先生此前一直在追一個佳人,可那佳人壓根就看不上他,他不死心,天天給她送玫瑰,也不送多,每天一朵,一直送到了三百朵,結果呢……"
"結果怎麽樣?"紫凝好奇得兩眼放光。
"結果佳人要結婚了,可惜新郎不是我。"唐臨風嗬嗬地笑。
紫凝也笑了起來,"所以你就取這麽個名字來紀念她?"
唐臨風說:"也談不上紀念了,生活中值得紀念的東西太多,哪裏紀念得過來……"
"是啊,你的風流韻事那麽多,怎麽紀念得過來?"文弘毅馬上接過話。
"你不要老是損我好不好,多少也在妹妹麵前給我留點麵子。"
"我還要怎麽給你麵子,一說開業,馬上帶來兩個仙女給你的餐廳增彩。"
"謝謝,謝謝,兩位仙女妹妹光臨,在下不勝榮幸。"唐臨風馬上很得體地給冷翠和紫凝斟酒,四個人說說笑笑,氣氛很是輕鬆愉快。言談間,說到了人生的選擇,文弘毅問唐臨風:"如果要你在愛情和財富中選擇一樣,你會選擇哪樣?"
"那還用說,肯定是愛情!"唐臨風想都沒想就回答,"你知道的,我前妻離開我後,我在外麵玩了這麽多年,從羅馬玩到巴黎,又從巴黎玩到威尼斯,卻從來沒擁有過一次真正的愛情,多是逢場作戲,真是厭了也倦了。其實人生真正值得收藏的恰恰就是一份感情,財富什麽的,死了都帶不走,而感情卻可以讓你帶著幸福和滿足長眠,我估計我這輩子要死不瞑目了……"
"你還死不瞑目呢,閱女無數,你死十回都知足了,就你這等惡魔還指望永垂不朽?"文弘毅從來就不放過他,沒事就拿他開涮。
"沒錯,我是惡魔啊,惡魔最喜歡天使。"唐臨風早就習慣跟文弘毅的唇槍舌劍,說這話的當口,眼睛就正瞄著坐旁邊的紫凝。其實從見麵開始,他的目光就在紫凝身上流連了,文弘毅深知其秉性,警告他:"呃,你眼睛望哪呢,我可告訴你,這是我妹妹,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可不饒你。"
"你哪來這麽多妹妹,一下冒出兩個,讓一個給我行不行?"
"不行!"文弘毅態度堅決。
唐臨風裝作恨恨的樣子,說的是中文:"你小子也太不夠意思,兄弟這麽多年,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死不瞑目……"
"誰死不瞑目啊?"紫凝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轉過臉問。
唐臨風溫情款款地看著她笑,"妹妹,是我。"
"有這麽老的哥哥嗎?"文弘毅嗤之以鼻。
正說著,冷翠的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邊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請問是冷翠小姐嗎?"
"我就是,你哪位?"
對方並未回答,隻說:"請冷翠小姐來巴黎一趟吧。"
冷翠猛地一驚,巴黎?
"你是誰?"她警覺地問。
"是南希夫人要我給您打電話的,兩天後我在巴黎接您。"對方語氣很冷淡,好像聽不懂她說的話。
"南希夫人?"冷翠沒聽明白,"哪個南希夫人?"
"碧昂小姐的母親。"
仿佛一道閃電劈開沉寂的夜空,耳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完全沒有防備,冷翠五髒六腑都被震碎了般一陣發暈:"你……你剛才說什麽,請再說一遍……"
第九章 錯過又如何
兩個月後的傍晚。佛羅倫薩天使之翼。
已經是春天了,山岡上鬱鬱蔥蔥,繁花似錦。晚霞映紅了半邊天,將整個佛羅倫薩城區罩上了一層輝煌的金色。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紅色大圓頂迎著晚霞,像一顆巨大的寶石在即將沉寂的天幕下熠熠生輝,教堂的鍾聲隨著風聲傳到山岡這邊來,悠揚中透著寧靜,宛如天籟。
可鳥籠狀的天使之翼在晚霞和鍾聲的渲染下尤顯寂寞。盡管這房子傲然佇立在最高的山岡上,但山頭都是密密的樹林,一到傍晚,天還沒黑,整棟房子就已經籠罩在黑暗中了。房間裏的燈永遠比周圍的鄰居亮得要早。
花園裏的薰衣草還沒到開花的季節。
就如愛情,還沒到盛開的時節,或者已經凋謝過。
他站在花園門口,隔著鏤花鐵門望著園內熟悉的花草,很久沒有摁門鈴。天已經黑了,他仰起頭來,高高的樹梢上掛著一彎月亮,雖隻是指甲似的一片殘月,可清冷的月光,從斑斑駁駁的樹葉中碎開來,明晃晃地灑了一地。他盯著樹上地上碎碎的月光,茫然不知所措。多麽熟悉的氣息,以為今生都無法再回來看一眼的。但他回來了,一身淺灰色便裝,拎著簡單的行李,心,似乎還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來迎接她青春的麵孔。他已經在激烈的顫抖了,那超負荷的劇烈心跳好似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他努力鎮靜下來,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仿佛置身狂暴的沙漠,日思夜想的生命之源即將出現在眼前時,反而讓他陡然虛弱到無力靠近一步。
她是他前世的愛情啊,走過半生才降臨,而他直到離別的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他愛她,他原來早就愛上她!她就是他的生命之源!在跌入海嘯漩渦的那一瞬間,他說的那句話她有沒有聽到呢?而她肯定以為他已經往生了,他不怕她難過,卻怕她不知道他愛她。這比讓他死十次百次都痛苦,因為碧昂就是帶著這種誤解含恨離世的,但他內心肯定還是有內疚的,所以才在冥冥中安排妹妹到橋上赴約,讓妹妹替她驗證,他是真的愛她,始終如一。
他如了她的願,卻在不經意間愛上她的妹妹。
可是那個傻丫頭知道他愛她嗎?
一定不知道。她肯定以為他還愛著碧昂,沒錯,他是還愛著碧昂,但這愛已經埋葬在他心底了,死了的已經死去,活著還要活著。而正是冷翠,讓九死一生的他奇跡般地活了過來。他在醫院昏迷不醒的時候,潛意識裏苦苦掙紮著,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愛你,冷翠,我愛你……"哪怕說出這句話即刻死去,他也毫無怨言。在這世上,有個人知道你愛她,而她也愛你,該是多麽幸福滿足的事情,否則他怎麽活得過來,搜救人員在泥濘中發現他時,除了微弱的脈搏,他幾乎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啊!
他終於還是摁響了門鈴,很快就有傭人探出頭。
"找誰?"一看就是新來的,不認識他。
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開門。"
"先生,請問您找誰?"
他暴怒:"開門!"
這時旁邊走過一個老園丁,聞聲朝這邊望來,頓時駭恐地瞪大眼睛,那樣子像看見了鬼,張口結舌:"先……先生……"
也是這樣漫天繁星的夜晚。威尼斯。
文弘毅陪紫凝逛完街一起回公寓,兩人在樓下的水岸邊站著說話。威尼斯的夜永遠這麽迷人,岸邊的教堂、塔樓和橫架於水麵上的橋梁都被射燈照得通明,遠看宛如水晶砌成。各種遊艇和"貢多拉"穿梭在水巷間,"突突突"的聲音伴隨著的是一陣陣漣漪,水麵倒映著的絢麗的燈光在遊人的眼中不斷變幻著色彩。
"謝謝你,陪我逛了一天,"紫凝一身春裝,迎風而立,尤顯得楚楚動人,"難怪冷翠總說你的好話,嗬嗬……"
文弘毅雙手插在褲袋裏,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是嗎?她不說我壞話我就燒高香了。"說著他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啪"的一下,打火機的火光照亮了他年輕的臉龐,讓他意外地顯出悵然若失的神情,紫凝仰臉看著他,竟有一瞬間的失神。
但她知道,這個男人不可能會多看她一眼。
她猶自哀哀地笑著說:"翠翠,也不知道在巴黎怎麽樣了,打她電話又不通,還有阿姨,身體不好,如何經得起這折騰。"
文弘毅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香煙。
一縷縷煙霧嫋嫋升起,他的眼光追隨著那團霧,逐漸在空中散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將它緩緩吐在空中,嘴唇孩子一樣淘氣地撅了起來,輕輕地吹散了那一團霧。
"讓她自己去麵對吧,很多事情也隻能自己去麵對,即便沒有出路,也是要麵對的……就如我們每個人,最終都要化作這樣一團霧,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放棄向往,每個人每段感情都有其存在的意義,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
紫凝無語,思量著他話裏的意思。
他仍低著頭,久久地盯著手中的那支煙,繼續說:
"人生其實有太多的事情難以麵對,可心裏認定的東西又必須要去麵對,明知道是飛蛾撲火,就像漫漫長夜沒有盡頭,還是摸索著朝黎明的方向走去,那樣一線光亮如此遙不可及,怕自己走完一生也無法望到。一生,好漫長啊,很多的苦痛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逐漸被淡化,可隻有自己知道,若無法抓住那光亮,苦痛終究是存在心裏的,很想對方能心有靈犀,從而給一些希望,哪怕是一個知會的眼光,但這種希望好渺茫,永遠伴隨著失望,直至最後絕望……這樣的感情,也許擁有比放棄更痛苦,可即便擁有的是一塊火炭,也總比在思念的寒夜中死去要強,人,都是不乏冒險精神的……"
這樣的話,才真的讓紫凝難以麵對。她知道這些話是他對另一個人說的,而她,也許終其一生隻能是個傾聽者。
既是傾聽者,也許保持沉默比較好。
但在心底流淌著的河流此刻卻衝破最後的防線,轟然在眼眶崩潰,怎麽可以在他眼前哭,你憑什麽在他眼前哭?她別過臉竭力不讓他看到她流淚的樣子,竟然還擠出一絲笑容:"冷翠……會知道你的這份心的。"
文弘毅看著她,初春的寒意,使她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秀挺的鼻梁,憂鬱的眼神,嘴角隱隱露出的寂寞,顯得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淒美……他忽然一陣眩暈,哦,她不是"她","她"在巴黎呢。他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女孩,說出來的話讓她不流淚都不行:"紫凝,你是個好女孩,但我不是你值得依靠的人,相反,靠我太近,我怕會帶給你傷害……"
他怎麽說得這麽直接,都不給她留一點餘地。
她隻是笑,盡管看上去更像哭:"我沒想要靠近你,盡管我並不怕傷害。沒錯,從前我是喜歡依靠,把自己隨意地交給那些給我溫暖的人,後來才明白,並不是別人想給我溫暖,而是我自己太需要溫暖,就像一個在寒夜孤獨行走的人,一盞微弱的燈光都會是他前進的方向……這麽多年,我一直被那樣的燈光牽著走,經常迷失方向,可是走到現在筋疲力盡才發現,原來沒有一盞燈光是為我而點亮,我認命了……"
"紫凝,你不要這樣想,你會找到屬於你的那盞燈的。"文弘毅看著她含淚微笑的樣子頗有些不忍。
紫凝迅速拭去眼角即將滴落的淚水,吸吸鼻子:"我沒事,真的,我跟冷翠不一樣,她從小就比我堅強,我總是動不動就喜歡落淚……"
文弘毅一聽到"冷翠"兩個字,眼中的光亮瞬間黯淡下去,自行熄滅,又恢複了悵然若失的表情。他眼睛盯著紫凝,目光卻不知道落在何處,整個眼神都是空的。仿佛靈魂已經出竅,威尼斯的夜這麽美,仍然無法阻擋他深情的向往--巴黎。
她……
她是誰?
一頭褐色大波浪鬈發披散在胸前,細細的吊梢眉高高揚起,一雙美目亮如星辰,臉上的肌膚吹彈即破,微微向上翹的嘴角透著與生俱來的傲慢和妖嬈,那麽鮮豔的口紅擦在唇上一點也不俗豔,相反顯出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性感和魅惑,按說她也不年輕了吧,五十歲是有了的,可是看上去絕沒有超過三十五歲。
一個人的生活境遇竟可以將年齡隱藏到虛無?
都說傳說中的妖精才是不老的,這個女人毫無疑問就是!
且不說她的臉蛋,你看她的身姿,窈窕如少女,卻又比少女多了份嫵媚和豐腴,鵝黃色天鵝絨長裙胸口開得很低,露出連冷翠都不好意思看的迷人乳溝。一條銀白色水貂披肩搭在肩頭,配上璀璨的鑽石項鏈,盡顯其雍容華貴。
而透過她身後的落地窗的紗簾,清晰可見遠處蜿蜒流淌著的塞納河,晚霞將河麵映得分外絢爛,河岸舉世聞名的埃菲爾鐵塔、羅浮宮、戴高樂廣場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壯麗非凡。沒錯,這裏正是巴黎,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之一。
冷翠這兩個月一直住在位於凱旋門附近的一家豪華酒店,而這座跟凱旋門隔岸相望的奢華公寓,她今天是第一次涉足。周邊都是世界上最聲名赫赫的建築,繁華中透著巴黎特有的神秘和浪漫,連空氣都散發著令人眩暈的氣息,也許是香水的味道吧,從進房間開始,冷翠就被若有若無的神秘芬芳熏得頭發暈。
冷翠所處的這個房間應該是會客室,其豪華程度簡直讓人歎為觀止,華麗得令人窒息。落地窗邊的太妃椅上半躺半坐著的正是尊貴的南希夫人,一身的珠光寶氣,傳說中的歐洲貴婦原來就是這樣的。
她來巴黎兩個月,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
"你叫冷翠?嗯,很像你母親。"南希夫人見到冷翠說的第一句話還算客氣。對了,她是有名字的,叫秦菲,不過她現在可不叫這名,她隨夫姓杜瓦,名叫南希,旅居海外幾十年,恐怕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來是叫什麽名的吧。
她優雅地端起傭人遞過來的咖啡,微笑著打量冷翠,話說得很客氣,卻也很露骨:"真是很抱歉,一直到現在才見你,這兩個月我一直在美國度假。我也是前一陣子才知道你來了意大利的,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的電話,迫不及待地把你叫了過來,你也迫不及待地想見我吧?"
冷翠早有準備,不動聲色地回答道:"謝謝姨媽肯見我,我想我比姐姐碧昂要有麵子,我還活著呢,就見到了您,而她到死都沒見您一麵。"
尊貴的南希夫人臉色有些許的變化,但隨即就恢複常態,塗著閃亮眼影的眼睛忽閃了幾下,露出妖精獨有的詭異笑容:"好厲害的一張嘴!這點可不像你媽,你媽就跟個悶葫蘆似的,別人說十句她說不了兩句,看來她把你調教得不錯。"
冷翠馬上接過話:"您也不像我媽,我媽再活十輩子也活不到您這份上,您把碧昂才調教得好,讓她年紀輕輕就成為舞台上璀璨的巴黎巨星,也讓她年紀輕輕就學會在男人堆裏爬滾,她一定給您賺了好多好多的錢,而我呢,我一直就沒怎麽孝敬我媽,我常常連自己都養不活呢。雖然最後碧昂尋了短見,那也是怪她自己不爭氣,怨不得您的,做母親的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呢?那種逼女賣身,剝其血汗,誘女吸毒,送女進瘋人院的缺德事您是肯定做不出來的,碧昂轉世為人也一定對您感恩戴德,做牛做馬報答您,當然,前提是……您來世得是人……"
笑,她竟然還在笑!
"丫頭,想要在我麵前逞強,你還太嫩了點,別以為嘴巴厲害就了不得了,你跟你媽一樣,都是上不了台麵的人。你媽這輩子也就是繞著鍋台轉的窮酸命,我幫她帶大女兒,給她榮華富貴,你媽應該感激我才對,至於孩子最後尋了短見,我有什麽辦法,我又不是上帝,還能改變得了人的命運。我跟你媽就是例子,都是一個娘生的,命運不也不同嗎?而你呢,這些事壓根就跟你沒關係,你跟碧昂連麵都沒見過呢,爭個什麽?我是她媽,養她這麽大,她都沒給我什麽,你還指望能在她那裏得到什麽?"
冷翠的耳朵裏隻是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從未聽到如此瘋狂有理的詭辯,對這麽厚顏無恥的表白,她簡直無言以對,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你……你是個瘋子!"
半天她才吐出這麽一句話。火焰般燃燒的憤怒此刻已經占據了她的整個胸膛,但她還是極力在壓抑著,逼著自己對這個無恥的女人說:"我今天不想和你爭辯什麽,再爭,姐姐也活不過來了,我隻是要一個真相,除此我什麽都不要,我也從未想過會從姐姐身上得到什麽,我唯一得到的是……"
"她的男人!"南希夫人搶先道,"聽說你剛到意大利就勾搭了碧昂的男朋友,不錯啊,比你媽有出息,那位先生現在可不是一般的身家,你很有眼光,就憑這一點我不見你都不行。"
她這麽說時,臉故意仰著,對著冷翠笑逐顏開。
冷翠覺得腦袋和耳朵都在轟轟地響,血液狂暴地衝擊著太陽穴,她盡可能地克製自己,牙關緊咬:"你還是留點口德吧,人都死了,你不怕遭雷劈,也怕出門被車撞吧?當年若不是你拆散他們,他們又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不祈求死者原諒,你還在這裏理直氣壯地挖苦人,我真是很驚訝,碧昂怎麽有你這樣無恥的母親,這真是她命裏的劫數。"
不等老妖精反擊,冷翠又搶先一步接著說:"我也佩服你的手腕,把我約到巴黎來,卻把我和我媽撂下兩個月不管,避而不見,你一定以為我們會知難而退,乖乖地打包回鄉吧?你錯了!既然我來,我就沒打算空手回去,我要知道真相,要一個說法,好讓碧昂地下也能安息!別想對我有所隱瞞,你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上帝也不會原諒,碧昂跟Jan分手後的兩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即使不說,我也會找到真相的!"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她好像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胸口發悶,頭暈眼花,她喘著氣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轉身就要走。但忽然又想起什麽,轉過臉看著這個傾國傾城的女人:"忘了叮囑你一句,如果你還有半點的良知,最好對我媽保持沉默,不要讓你的那些破爛事玷汙我媽的耳朵,否則……"
"怎麽樣呢?"南希夫人揚著眉,一點也沒有妥協的意思。
"怎麽樣?"冷翠冷笑,眼中噴著火恨不得將這女人燃成灰燼,"我會殺了你!聽清楚沒有,我會殺了你!"
"那好啊,誰先死還不一定呢!"
冷翠哼了聲,轉身就朝門口衝。南希夫人卻在背後扔出一句:"丫頭,我也要提醒你,如果你幹擾到我的生活,我肯定會找你媽好好談談的,三十年不見了,我也很想念她,哈哈……"
"無恥!"冷翠罵了句就衝出了房間。
她已經竭力克製,可來自深層的那一陣刺痛和恥辱,使她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她意識到自己遠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如果她能,無論用什麽手段,她早就做了。她控製住彌漫全身的戰栗,盡力讓自己的腰背挺直,因為那個女人可能在窗口看她呢,她決不能在她麵前表現懦弱。
一路失魂落魄。
巴黎的夜卻美得好像不似在人間。
出生於法國南部的德岱在《風車小屋來信》一書的開頭曾說:"我對喧囂陰沉的巴黎毫無向往之心。"然而德岱最終還是來到巴黎,並在此終其一生。從古至今,從世界各地匯集到巴黎的年輕人都擁有各種夢想和野心,痛苦和絕望永遠形影不離,然而正如利爾克曾說過的,"巴黎是一座無與倫比的城市。"
此刻,漫步在塞納河岸,冷翠卻悲傷得無與倫比。堆積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決堤般傾瀉而出。淚眼蒙矓中,岸上燈光依然閃爍、熠熠生輝,河中風清水澄、優雅寧靜。許多的名勝都集中在塞納河兩岸,遊艇上都裝備有強聚光燈,一束束白光放射出去,將兩旁的景物照得通明,不但建築物的外形清晰可見,連上麵的裝飾與雕塑也沒漏過。這樣的美景,她卻完全沒有心情欣賞。
自從兩個月前帶著母親來到巴黎,她每日都會在塞納河畔遊走。那個女人顯然是要她們母女知難而退,將她們安排在最豪華的酒店入住,每天都有專人跟前跟後,帶她們遊玩,卻始終不露麵。開始冷翠不明其意,猜不到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後來逐漸明白了,那個女人是想在對決之前先在心理上拖垮她。
冷翠不怕那女人使出的任何手腕,卻害怕母親承受不住真相的打擊。這次來巴黎,冷翠並沒有跟她講明是來見南希夫人的,隻說是來巴黎散散心,因為這是碧昂生活過的城市。母親信以為真,倒也沒有多心,情緒還算穩定,隻是老說住這麽豪華的酒店太浪費,而且對跟在身後的那些人很好奇,不知道他們幹什麽的,怎麽老跟在後麵。冷翠撒謊說是碧昂生前的朋友。母親一聽說是碧昂的朋友,立即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語言不通不要緊,每天都熱情款待那些人,久而久之,那些人對母親也格外的尊重,出去遊玩,什麽都安排得妥妥當當,而且隻字不提他們的主人南希夫人,這點倒讓冷翠很滿意。
"我們還要在巴黎住多久啊?一定花了不少錢,還是回去吧。"母親一直在催促冷翠回意大利,節儉一輩子的母親很不適應巴黎的奢華。真不知道如果讓母親看到她的妹妹南希夫人所擁有的奢華,她會怎麽想。
到了酒店,回到房間,一進門母親就興衝衝地說:"翠翠,你姨媽剛才給我打電話了……"
天使之翼這邊,儼然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
滿地都是瓷器碎片,被踢翻的家具桌椅,被砸碎的窗戶玻璃,遍地都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傭人包括老管家都垂手站著,沒有人敢去收拾。女主人安娜癱坐在地毯上掩麵而泣,披頭散發,渾身顫栗。除此房間內再無一點聲音,不可名狀的惶恐籠罩著整個房間,空氣膨脹開來,像要爆炸一樣。
頭頂是華麗得耀眼的水晶大吊燈。
整棟房子被照得通亮,卻照不見伊人何處。
燈光下的祝希堯就像被圍在一隻密不透風的籠子裏,背著手,踏在地毯上狼一樣的轉著圈子。他的心撕裂般的痛,宛如一隻魔鬼的手在掏挖著。她不見了!他死裏逃生地撿回一條命,想親口跟她說聲"我愛你",可是她竟然不見了!安娜說不出她的去向,也說不清她為什麽會不見了,不用問,想都想得到,這個女人怎會容忍那可憐的女孩同在一個屋簷下?
天越來越暗,高大的拱形落地大窗蒙蒙地照進月光,在地上鋪成長長的帶子。今晚的月亮倒是圓了許多,在他淒戚的目光中,竟像西邊的太陽一樣耀眼地照耀著。他疲憊地坐到沙發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多麽希望她能忽然推開門走進來,調皮地衝他笑……
漸漸的,她所有曾帶給他的溫柔和甜蜜都湧了上來,可是瞬間,種種溫柔和甜蜜都變成了尖利的刺,紮著他的心,所有曾令他心醉的都讓他心碎。他冷冷地瞅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安娜,臉上的肌肉跳著,催人心碎地幹吼起來:
"你怎麽這麽狠啊!!……你的心是鐵嗎?你究竟要我怎樣待你?這麽多年,我容忍了你這麽多年,你竟然沒有絲毫的改變!奪走我的最愛,你就能得到我的愛嗎?做夢!一直顧及姐弟情分,才沒有撕破臉皮,就是想給你留點尊嚴,誰知你這麽不自重,簡直是無恥!我真後悔把你留在這房子裏,我今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留你在這裏,當年你逼走碧昂我就應該讓你消失,可是我的寬容換來的竟然是你故伎重演,那麽單薄的一個女孩子,異國他鄉無親無故,你怎麽下得了狠心趕她走,你還有沒有人性?瘋子,你真是個瘋子!這次休想我還會手下留情,走!走!!……"
安娜坐在地上嚇得忘了哭泣。
"管家!"祝希堯陡然揚起臉,一聲怒吼,地動山搖,"給小姐收拾東西!馬上!!"
然後他起身,看都不看她徑直上樓。
"明天早上,我不希望還在這裏看到你,好自為之吧!"他最後甩下的這句話石頭一樣狠狠砸向安娜,偌大的客廳內竟似有回音。
整晚,他都待在冷翠曾經住過的房間。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台燈幽幽地照著他的身影,將他的影子剪紙似的貼在牆上,屋子裏沉寂得怕人,隻聽見密密的雨滴淅淅瀝瀝地在玻璃上撞碎。在他聽來,那雨滴正像是她的眼淚,她一定是怨他的,怨他拋下自己杳無音信……不怪她怨,她至今仍不知道他愛著她,不知道,所以才心碎流淚……
她去了哪呢?
在意大利她並無親人。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辦公室。在他失蹤的這幾個月,一直都是安娜接管公司的業務,還好,沒有出大的岔子。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逐個接受經理們的工作匯報。
他心不在焉,完全不在狀態,草草結束會議後將助理Peter叫到一邊,"你幫我去約一個叫丁暉的律師,我想見他,或者,我親自去見他也可以。"
Peter詫異:"我們公司的律師不是他啊?"
"我知道,我約他是有私事。"祝希堯眉頭緊蹙,表情很是焦慮。
Peter跟隨老板多年,很少見他這麽憂心忡忡,連忙說:"好的,我馬上去辦。"轉身欲離開,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對了,您交代過的找畫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找畫?"他眉毛一揚,來了幾分興致,"就是安娜賣掉的那些畫?"
"是的,據我這幾個月的調查,安娜小姐前後一共出手了六十多幅名畫,而目前已經有下落的是三十多幅,其他的我們還在繼續尋找中,如果時間充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祝希堯讚賞地連連點頭:"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不過……"Peter似乎還有話要說。
"不過什麽?"
"我在找畫的過程中,無意中得到一個信息,碧昂小姐好像生前擁有的畫並不止這些,而且是遠不止。"
"什麽意思?你是說安娜還私藏了畫?"
"這個目前還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安娜小姐並沒有得到全部的畫。"
"找,給我去找!"祝希堯突然提高聲音,炯炯的目光驀地燃燒起來,"不管花多大的代價,花多長的時間,一定要找到那些畫,這將是我餘生最重要的事情,哪怕是傾家蕩產,我也在所不惜!現在,你馬上去跟那些畫主聯絡,將所有已經找到的畫買下來,不要顧及價錢,通通買下!"
Peter瞪大眼睛,很受驚:"這……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我不管!一定要買,多少錢都要買,你不要告訴我價錢,我隻要那些畫必須一幅不留地替碧昂贖回來,哪怕耗費畢生的精力,也要贖回來……"
他說得很費勁,也很痛苦,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在自己的手下麵前竟然眼眶通紅,這還是第一次,隻是眼角噙著的兩顆淚珠,拒絕落下。他又想她了,不是碧昂,是冷翠。心底翻騰起無法割舍的情意,那種深深的眷戀和愛,充滿他心中所有的縫隙。沒人會理解他!誰都會當他是個瘋子!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是受製於這病態的絕望,與其說是在找畫,不如說是為了某種心靈的救贖和補償,他知道這補償挽回不了什麽,碧昂畢竟是去了的人,可對冷翠來說或許可以換取她足夠的信任,因為他給了她最珍貴的畫,她或許就會明白,他也想要她最珍貴的,比如她的愛……
Peter的辦事效率很高,找畫的同時很快就查到了丁暉的地址,祝希堯決定親自去拜訪他。可是Peter阻止了。
"老板,您最好還是別去。"
"為什麽?"
"……"Peter猶豫著沒吭聲。
"有什麽問題嗎?"祝希堯逼問。
"這個……"Peter知道老板的性格,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隻得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我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說丁律師和一位女士在一起……"
祝希堯覺得好笑,"這也奇怪嗎?他是男人,身邊當然會有女人。"
"可那位女士不是別人。"
"不是別人?"祝希堯立即警覺起來,"誰?"
祝希堯一路都繃著臉,在去見丁暉的路上。
Peter說最好約到咖啡廳,他卻執意要去丁暉的家。在佛羅倫薩城區的一條很不起眼的小巷中,祝希堯找到了那棟矮矮的舊樓,米白色的外牆已經剝落,大門緊閉,二樓的陽台上倒是風景不錯,種了很多花,有玫瑰、劍蘭、鬱金香等,鬱鬱蔥蔥,別有一番風情;隻是有些意外,陽台上的衣架上竟然晾著小孩的衣物,粉色的小裙子可愛地迎風飄著。丁暉有小孩?
"爸爸,爸爸……"旁邊突然傳來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
祝希堯扭頭一看,隻見大門靠右的陰暗屋簷下坐著一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紮著小辮,整齊的劉海下忽閃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臉蛋圓鼓鼓的,白色荷葉裙下麵露出藕段似的小腿,粉白粉白,這麽小就看出腿形很好,長大了如果不跳舞就真是糟蹋了。這孩子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門口的生人,嘴裏"爸爸"地叫著,不知道剛剛嚐了什麽美味的東西,津津有味地吸著手指頭。
抱著小女孩的是個金發老婦,從衣裝上看應該是保姆,嘴裏嘰嘰咕咕,講的是意大利語,大意是要小女孩別吸手指頭,這樣做很沒有教養,很不衛生。可是她把小女孩的手拉下來,小女孩又伸進了嘴裏,如此反複,老婦生氣了,不輕不重地掐了把小女孩的腿,孩子"哇"的一聲就哭出來。
什麽東西極輕柔地穿透了他。
一種莫名的悸動和不安夾雜著混亂和痛苦,突然襲來。
祝希堯怔怔的,好漂亮的小孩子,一雙眼睛漆黑如深潭。如果,如果幾個月前冷翠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沒有夭折,他長大了是不是也有這麽一雙漂亮的眼睛,這麽可愛的小臉?心,在肋骨後麵隱隱地疼了一下……
Peter也看到了那孩子,走過去蹲下來客氣地詢問老婦:"太太,請問這屋裏的主人在嗎?"
老婦用意大利語回答:"在,可您最好先別進去。"
"為什麽?"
老婦撇撇嘴,指了指樓上,"在吵架呢。"
祝希堯側耳傾聽,果然聽到屋內傳來爭吵聲,好似還很激烈。一聽就知道是誰的聲音,盡管是克製著,仍然顯露出慣有的歇斯底裏:"你今天不給我說明白,你就別想出這個門!"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是我一個親戚的小孩!"
"親戚?你當我是白癡啊,以前從未聽你說過你收養小孩,現在突然冒出個孩子,如果不是我聽到傳聞找來,你還要瞞我到什麽時候?這孩子是誰的,你必須給我個交代!"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沒有必要給你交代!"
"好啊,你現在翅膀硬了,可以飛了,不用給我交代了。你別忘了當初是誰把你扶上今天這個位置的,口口聲聲說愛我,竟然背著我養孩子,別告訴我這孩子是她的,如果是,丁暉,我會殺了你!"
"……"
"老板,我們要進去嗎?"Peter問祝希堯。
祝希堯也沒回答,更沒敲門,臉繃得像石膏徑直推門大步跨了進去。客廳的光線很暗,他一時很難適應。爭吵聲來自樓上。他摸索著朝樓梯走去。木樓梯踏上去咯吱直響,像是年代久遠,大白天樓上還亮著燈,因為樓上的光線更暗。靠近樓梯的這間房應該是會客室,爭吵中的兩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安娜的臉驀地煞白,木愣愣的,"希堯,你怎麽……"
丁暉也是驚得目瞪口呆,整張臉都僵了。
"怎麽,不歡迎嗎?"祝希堯冷著臉問,目光楔子一樣,慢慢釘進了丁暉的眼裏,集中了全部的精神,眉骨聳起,拉直了兩道濃眉。
"你找我……有事?"到底是律師出身,很快恢複鎮定。祝希堯上下打量他,衣著隨便,頭發淩亂,胡子拉碴的,跟前幾次見到他時的西裝革履大相徑庭。他很年輕,模樣俊朗,在盛氣淩人的祝希堯麵前明顯地顯出緊張,很不自然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有什麽事請到書房來談吧。"
"希堯……"旁邊的安娜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來看我的吧,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我丟下不管的,我知道的……"
祝希堯斷然甩開她的手,"你太自作多情了,我是來找丁律師有事要談的,跟你沒關係!"說著轉過臉,對丁暉不冷不熱地點頭,"我們進去吧。"
像陡然間嗆了一口水。安娜死死地盯著兩人關上書房的門,足足有半分鍾說不出一句話,褐色的瞳孔急速地縮小又放大,放大又縮小,無地自容,倒退兩步。房間裏,什麽聲音也聽不到,空氣就像凝固了一樣……她把頭轉向牆上的一麵大鏡子,絕望地凝視著自己的臉,她保養得很好,風韻猶存,甚至是風情萬種,可是剛剛走進去的那個男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三十年了,她將自己全部的青春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得不到他的愛,就毀他的愛,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結果……他還是沒有施舍一分一毫的愛給她。也試圖從別人的身上獲取愛,可是那樣的愛不是她想要的,想要的永遠不屬於她,
此刻她雙手低垂,呆滯地望著書房那扇紅木門,裏麵傳來低低的談話聲,想象著他剛才冷酷的麵孔,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她蹣跚著下樓走回客廳,縮在沙發裏,企圖擠出一陣號啕大哭,可她沒法讓自己哭出來,隻是抱著厚厚的靠墊死命咬自己的下唇。她不想如此的,她才四十四歲,從前的種種努力難道從此放棄,就此溺死在他心裏嗎?他可以恨她可以怨她,可不該這麽對她啊。她不是一個下賤女人,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麵前都不是。他該知道這麽多年,她為他付出了所有,卻連一個溫暖的擁抱也沒有得到,她的心怎能不瘋狂,又如何接受得了他擁有別的女人?
可是,祝希堯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
一直到走出大門。
那個小女孩還在門口,沒有再哭了,在地上爬著玩,咯咯地笑。祝希堯走到她身邊,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問站在門口送客的丁暉:"這是你的孩子嗎?很可愛……"
丁暉搖搖頭,"是我一個親戚的,她父母雙亡,我帶過來收養。"
他表情鎮定,看不出什麽端倪。
祝希堯站起身點頭,"就憑這個孩子,我相信你的話,我再通過其他的途徑找冷翠吧。"說著又把目光投向屋內,如釋重負般長籲一口氣,"如果你真愛她,就善待她吧,你們不該瞞著我,她早該解脫自己了的。"
可是走出小巷,上了停在路邊的奔馳,他卻馬上換了副麵孔,冷酷地對Peter說:"給我查,看他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還有那個丁暉的底細,都給我查清楚!我不在乎她跟誰在一起,但我在乎她是否聯合別人來對付我身邊的人,包括碧昂的那些畫,就憑安娜一個人是不可能輕易到手又出手的。"
"是,我馬上去查。"
Peter點頭,猶豫了一下,又問,"那丁律師告訴你冷翠小姐的下落了嗎?"
"沒有,他隻說兩個月前在威尼斯見過一次冷翠。"
"他說的話可靠嗎?"
"不像在撒謊。"
"那我們去威尼斯?"
"不,不,我們不去威尼斯……"
"為什麽?"
"丁暉告訴我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什麽線索?"
"……巴黎。"
"我們去巴黎找翠翠吧,好不好?"
晚餐後,紫凝在聖馬可廣場上散步時跟文弘毅說。
文弘毅正對著聖馬可大教堂站著,雙手抱胸,手指夾著支煙,仰望蒼穹答非所問:"上帝真的無處不在嗎?如果是,為什麽他不能聽到每個人的禱告?如果他聽不到,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信上帝?原來……上帝隻是存在於人們的想象中的,就比如愛情,想象的永遠比現實美好,想象中人人可以擁有心上人,可是現實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又有幾個?所以,愛情和上帝一樣,是最不可信的,即便是精神上的全部寄托,不能給你帶來希望,又何必去信它?"
紫凝一臉的惘然。許久才喃喃地說:"真正的上帝,其實就是自己愛著的人,如果他也愛你,那他就跟上帝一樣無處不在,無論你躲在世界哪個角落,都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注視著你,連呼吸的空氣也都是他給予的,你根本就是為他呼吸!可是,通常愛著的人未必懂你,即便他是上帝,他的目光也未必注視著你,即便他就在你身邊,也未必聽得見你的禱告和心聲……"
文弘毅側臉看著她,久久無語。
她也看著他,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她心裏彌漫著,她看到了彼此巨大的鴻溝。這樣的障礙其實從一開始就存在,兩個月來的朝夕相處,她唯一看清的是,她飛越大洋來意大利原來就是為了見他,自從半年前他回意大利,她在國內的每一天日子都不好受,他的每一聲歎息、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微笑都成為她心底最遙遠的牽掛,而當她借著護送冷翠母親之名來到意大利後,她狂熱的心反而逐漸冷卻,此刻聽到他的自語,忽然就明白,他們中間始終有大山、海洋,千山萬水阻隔著,因為……她不是他的上帝,主宰不了他的心,也牽引不了他的視線,永無可能。
"聽冷翠說過,這附近有座歎息橋很有名,你好像沒有帶我去過。"她回避他的目光,岔開話題,仰著一張可人的小臉央求他,"今天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他一怔,表情有一瞬間的恍惚。笑了笑,點頭,"可以,當然可以,我這就帶你去,就在附近。"
剛剛過傍晚,她看著他的笑容,竟仿佛有黃昏的味道。
而無數次聽冷翠提到過的那座橋其實很普通,短短的一截廊橋架在水巷上,即便有燈光打在上麵,也還是毫不起眼。紫凝從總督府走到橋上,望著橋那頭的監獄,透過封閉式的小窗看看河麵,感覺如此平淡,遠沒有她想象的神秘離奇。
文弘毅給她介紹:"剛才我們過來的地方是總督府,你看,那邊連著的就是從前關死囚的監獄,那時候每當宣判後,囚犯們都要經過這座廊橋走向對麵的監獄行刑,他們隻能透過這樣的小窗最後看看外麵的世界,心生懊悔,忍不住留下陣陣歎息,歎息橋由此得名……"
"傳說,每到黃昏的時候,相愛的戀人們在橋上擁吻就可以天長地久,"紫凝接過他的話自顧說了起來,"明知道這隻是個傳說,可每天還是有世界各地的戀人來此相會,擁抱親吻,據說有緣的人才可以在此見到心愛的人,因為黃昏那麽短暫,晚一點早一點都不行,哪怕是錯過了一秒,也有可能錯過一生……"
文弘毅長久地注視著紫凝,看上去,他的思緒又漸漸遠去,一定是在想他想等的人……他錯過了,他真的是錯過了!那天見冷翠被祝希堯牽著從橋上走下來,他就知道,不是她沒有給他機會,而是上帝不肯給。過去了,他和她的太陽已經下山。
而眼前的這個女孩淚光閃閃,像看天上的月亮一樣看著他說,"我知道,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但是我仍然有一顆堅定的心,我會在這橋上等你,也許一輩子也等不到你,但等待卻是人生最美好的一道風景,等待就意味著希望。愛一個人沒有錯,所以不要勸我放棄希望,你可以不愛我,但你無法阻止我愛你,我的愛,跟你沒有關係……"
"紫凝,不是我不給你愛,是我所有的愛已經給了別人,一分一毫也沒有多的了,"文弘毅按住她的肩膀,認真而急切,竭力讓自己表達得清楚些,"你是個好女孩,完美得難以置信,但我沒有資格擁有你,因為我沒有一顆純淨的心來對你,別等我,千萬別等,冷翠的姐姐碧昂也是這樣在橋上等祝希堯,等了十年,結果等到的是一個悲劇,不,不,紫凝,這麽好的你應該遠離悲劇……"
"可是,你為什麽還要在橋上等冷翠呢?我是說你的心在這等著她,你明知道她愛著別人,難道你不就怕重蹈碧昂的悲劇嗎?"紫凝帶著哭腔,一針見血。
一句話讓文弘毅顯了原型。她的話強烈地刺激了他,讓他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亂,如地震如海嘯,無處藏身。他心慌意亂,手心冒出了汗,惶惶然地說,"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可能會是個悲劇,才不想你也陷進來……"
"你懦弱!"紫凝揮舞著雙手叫。
她仰起臉看著他,表情像一朵幹旱枯萎的小花,期盼著從天而降的甘霖,但她知道,這是惘然,她是注定要留在這無雨幹旱的季節裏。她壓抑住哭聲,咬緊下唇,下了很大的決心般,最後拿眼光在文弘毅的臉上畫了一個無奈又堅決的句號。
"你一個人在這等吧。"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就跑,她再也無法在這個男人麵前多停留一刻,如果她是一艘船,她已經在他眼皮底下沉沒了,而他絲毫沒有表現出想拉她出水的意思,那麽還等什麽,趕緊消失在他麵前吧,這屈辱足以銘記一生!
"紫凝!……"文弘毅在後麵追著喊。
她沒有回頭,淚流滿麵地狂奔。所有的向往都隨淚而飛,撒落一地心碎,她就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這麽多年,還是找不到點亮回家路的那盞燈……天已經黑了,總督府門口的階梯很暗,她還沒看清就跟一個人撞上,當即跌倒在地,短裙下的膝蓋擦破了皮,頓時鮮血淋漓。
"小姐,你怎麽了?"一雙大手將她從地上扶起。
她疼得一陣戰栗,仰起臉氣憤地大罵,"你沒長眼睛啊!走路不看著……"可是她罵不下去了,因為燈光下的那張儒雅溫和的臉好熟悉啊,在哪見過?
"你是方小姐?紫凝?"對方顯然也認出了她。
"你是……"
"我是唐臨風啊,兩個月前我們見過麵的。"
文弘毅這個時候已經跑出來了,見狀連忙去拉紫凝,"怎麽了,紫凝,怎麽摔著了?"然後他看到了一臉殷勤的唐臨風,立即大喝,"喂,你幹什麽,怎麽把她撞成這樣了?"
"臭小子,我還要問你呢,你怎麽傷紫凝的心了,讓她哭著跑出來。"唐臨風嗬嗬地笑,一邊掏出手帕溫柔地擦紫凝膝蓋上的血,一邊關切地問,"很疼嗎?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
"不去,不去,我不去醫院!"紫凝抗拒地搖著頭,淚水凝結在睫毛上,好一張梨花帶雨的清麗麵孔。
唐臨風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怎麽了?很傷心嗎?別理這小子,他就該千刀萬剮的,回頭我來教訓他……"
"你才千刀萬剮呢!"文弘毅捶了他一拳,"說,你怎麽出現在這?"
唐臨風連連歎氣:"唉,還能怎麽著呢,朋友約我來橋上見麵,我臨時有事給耽誤了,完了,我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
"三百朵玫瑰?"文弘毅明察秋毫。
唐臨風一臉懊喪地看著文弘毅和紫凝,"是啊,她約我來這見麵,說如果我能趕在落日時分來橋上見她,她就回到我身邊,上帝啊,我可是從土耳其趕過來的,恨不得長翅膀飛過來,還是錯過了……"
文弘毅有一瞬間的失神。看看唐臨風,又看看紫凝,臉上觸電一樣,嘴角痙攣地牽出一個苦笑:"錯過又如何呢?也許今天的結束,會是明天的開始……"說著他直直地望著紫凝,目光燈一樣的漸漸將她照得通明,"你剛才跟我說的那個傳說還漏了一句,不光是黃昏在歎息橋上擁吻的戀人可以天長地久,在橋上相遇的人,也是上帝賜予的緣分,你會相信的。"
正說著,手機急促地響起來。
文弘毅掏出手機看號碼,臉上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冷翠!
他一下就興奮得忘乎所以,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仿佛愛情突然降臨身邊,伸手拿過來就是,一眨眼就成……
紫凝愣愣地看著他,無語。
文弘毅沒注意到她的無助和淒涼,連珠炮似的問冷翠,"翠翠,是你嗎?你還在巴黎嗎?為什麽一直電話不通,你怎麽樣了啊你……"
"弘毅,弘毅……"電話那邊傳來冷翠淒厲的哭聲。
"怎麽了,翠翠,出什麽事了?"文弘毅立即被嚇到,拿著手機整張臉都僵住了,"到底出什麽事了,翠翠,你別哭啊,有事慢慢說……"
紫凝和唐臨風也麵麵相覷,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空氣陡然變得窒息起來。冷翠嗓子都是嘶啞的,顯然哭了很久。文弘毅完全亂了方寸,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聽到冷翠在電話裏絕望地哭:"弘毅,我媽不見了,她不見了……"
第十章 絕望的舞台
冷翠知道,真正的悲劇已經降臨。
當那個女人打電話給母親,邀請她參加生日Party時,冷翠就預感到這女人開始下手了,卻沒料到下手這麽狠,冷翠還來不及給母親提前做心理準備,巫婆轉世的南希夫人就將全部的真相和盤托出。冷翠閉著眼睛都知道她一定會推卸自己的責任,會說她是如何對碧昂視如己出,耗費半生心血栽培她,而碧昂不聽話,談戀愛談到瘋人院,最後吸毒走上不歸路……她一定會這麽說的!而母親聽到這樣的話無疑會崩潰,自責和心痛會讓可憐的母親一生都在悔恨中煎熬,她會恨自己當初把碧昂送出國,恨自己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恨自己沒有陪伴著碧昂成長,這無邊無際的恨,足以要了她的命。
冷翠是在Party的第二天下午發現母親不見了的。事實上,頭天晚上回來,母親的情緒就不對,無論冷翠跟她說什麽,她都像聽不懂似的,精神恍惚。到了半夜,她直說不舒服,胸悶,喘不過氣,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天亮。早上冷翠要送她去醫院,她堅持不肯,隻說買些藥回來就可以了。冷翠問清藥名,吃過午飯就去附近找藥店。
"翠翠,"臨出門時,母親叫住她,"如果,如果當年我沒有把你姐姐送出國該有多好……"
"媽,過去的事,你還提它幹什麽。"冷翠最怕母親提這些。
"可是這世上就是沒有後悔藥啊……"母親長長地歎口氣,目光中透著令人心碎的哀傷,"我真是不明白,好端端的孩子怎麽說沒就沒了呢?我不信碧昂會那樣,我生的孩子不會是那樣,翠翠,你是我的孩子,你就不是那樣……"
"媽,你怎麽了?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冷翠的心立即揪在了一起。
"沒事,就是心裏堵得慌。"母親捂緊了胸口。
"那好,我馬上去給你買藥,一會就好。"冷翠穿上鞋子忙不迭地跑出了房間。在電梯門口正好遇到南希手下的兩個人,冷翠交代他們,"好好照看我母親,她有什麽需要你們隻管照著做。"那兩個人都很尊敬冷翠的母親,欣然應允。可是冷翠一路上都在犯嘀咕,總覺得母親哪裏不對勁,難道南希夫人跟她說了什麽?
一想到這,冷翠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仔細回想昨晚的Party,沒發現異常啊,母親表現得還很興奮,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翠翠啊,你這孩子真是的,知道你姨媽就住在巴黎也不帶我去見她,你姨媽說了,她幾次要見你你都不肯,怎麽回事呢?都是一家人,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再怎麽你姐也是她帶大的,我欠她的這份情這輩子都還不清啊……"
寒冷,刺骨的寒冷,從頭漫到腳。
當時正在車上,冷翠望著毫不知情的母親,竭力控製住心裏的恐懼,用微弱的力量,徒勞地抵抗著末日的降臨。她隱約預感到,災難的腳步好似已無法阻擋,隻是時間而已。
"媽,你要堅強。"冷翠在心裏這麽跟母親說。
黑色奔馳平穩地行駛在巴黎燈火輝煌的街頭,是南希夫人專程派車來接她們的。這條街有很多的名勝,燈光將那些宏偉的建築照得通明,圓頂教堂、凱旋門、宮殿、廣場、皇家公園無不盡顯著世間的繁華,隻是太過璀璨的燈火讓巴黎的天空都黯然失色,黑色天幕上居然看不到一顆星星。
讓冷翠頗感意外的是,Party的地點不是上次去過的那個公寓,離巴黎市區很遠,車子行駛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駛入一個望不到邊的大花園。冷翠攙扶著母親下車,足足兩分鍾愣在原地沒動。這不是真的,絕對不是真的,種滿鬱金香的花園中,燈光映射下的巨大的噴泉池噴出衝天的水柱,變幻著不同的造型,透過水霧望過去,一排古老的歐式建築傲然聳立在天幕下,紅磚牆,尖屋頂,大拱窗,冷翠腦子裏立即冒出兩個字:古堡!
電影裏才有的。
畫冊上才有的。
傳說中才有的。
此刻卻真實地呈現在她們麵前!
兩個女仆裝扮的侍者款款走過來,對著目瞪口呆的冷翠母女行屈膝禮,微笑著領著她們往前走。冷翠拽著母親的手,明顯地感覺她在顫抖,冷翠也在抖,卻反過來安慰母親:"媽,沒事的,跟著我就行了。"
"翠翠,這是哪啊,你姨媽就住這兒?"母親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來巴黎雖然也有兩個來月,也經常在城裏遊覽,但那都是名勝景觀而已,再豪華壯觀都跟自己無關。可眼前的不是景觀啊,是她親妹妹南希夫人的住處,這太不真實了,完全不真實!
步入大廳,宛如步入的是十八世紀某個宮廷殿堂。
冷翠已形容不出這鋪天蓋地的華麗和宏偉,她隻能將自己置身度外,強迫自己冷靜清醒,因為她知道現在站在什麽地方,一切都是假象而已,這華麗背後的黑暗隨時都會將單純的母親推入無底的深淵。她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盡其所能保護母親,讓她免受傷害,南希夫人走來跟母親擁抱的時候,嘴角隱含的笑意就讓冷翠不寒而栗。
身為女主人的南希夫人一襲黑色天鵝絨露肩晚禮服,鬈發高高綰起,發際別著一朵鮮豔的紅色玫瑰,除此之外,她身上就再無別的配飾。好聰明的女人!她深知自己的本錢在哪,雪白的肌膚,天鵝般優美的脖頸,婀娜豐盈的體態,足以勝過世上一切珠寶。那朵玫瑰,簡直就是為她而生!
冷翠盯著她頭上的玫瑰,從心底被這女人的美麗折服,五十歲看起來頂多三十五六歲,簡直驚為天人,活脫脫現實版的埃及豔後。隻是這美麗無端地透著邪惡,尤其那眉眼,冷翠在母親的相冊裏看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當時就感覺到了這一點。
"姐姐,我好想你,想了三十年啊!"南希夫人抱著她的姐姐哽咽,淚光閃閃,情真意切,真是感天動地啊。
冷翠一臉冷漠,瞅著她冷笑。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上流社會吧。賓客們各個華服麗影,見狀都圍了過來。南希夫人拉著已經哭得說不出話的姐姐給大家介紹,說的是法文,冷翠聽不懂,但從眾人的表情看,顯然都被打動了,一個個過來跟她擁抱親吻。
法國人就是這點不好,有事沒事就摟摟抱抱,當南希夫人給大家介紹冷翠的身份時,那些男男女女又過來親吻她,弄得冷翠很尷尬。而就在此刻,透過人群,冷翠意外發現了一雙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邊。
他坐在輪椅上,金發,有著一雙深邃的藍眼睛,體態略顯臃腫,但精神很好,五官生得非常有輪廓,典型的歐洲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英俊得體的紳士。
他……他是誰?
為什麽他會用這樣的目光嘲諷眾人?
冷翠揣測著他的身份,他也注意到了冷翠,事實上,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冷翠,一身白色曳地長裙,露出半個香肩,白色的輕紗挽在手臂間,頭發沒有做特別的打理,隨意地披散在胸前,臉上略施脂粉,襯出一張清麗精致的麵孔,畫中才有的精靈輕盈地降落在眾人眼前。
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四目相對,一下找到了共鳴。
冷翠走過去主動跟他用英文打招呼:"您好,我叫冷翠,您是杜瓦叔叔吧?"
對方一怔,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藍眼睛目光閃爍。而他的微笑無疑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很溫和地朝冷翠伸出手:"你真是個天使,跟碧昂一樣。"
冷翠驚得一愣一愣,他會說中文!
"寶貝,歡迎你來到琴瑟堡。"杜瓦叔叔握住冷翠的手,輕輕在手背上吻了吻,抬頭看著她說,"今晚你的光芒蓋過了所有的人。"
他有一張溫和的臉。
明明從未見過麵,感覺卻如此相熟。
"您的中文說得很好!"冷翠由衷地說。
杜瓦一直注視著她:"哦,當然,碧昂教的嘛。"
冷翠本能地僵住了身子,眼光瞬間黯淡下來。碧昂……
杜瓦的風度無懈可擊,再次握住她的手,輕拍她的手背:"寶貝,你沒事吧?別難過,碧昂從未離開我們,她一直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心裏。"
冷翠哽咽,點點頭:"是,是,您說得沒錯。"
杜瓦笑著跟她說:"介不介意陪我到花園裏走走?這裏太悶。"
冷翠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繼續扮演苦情戲的南希夫人,同意了這個絕好的建議,卻又說:"這麽動人的表演,您不要看嗎?"
杜瓦哈哈大笑:"我都看了二十年了,寶貝。"
"深表同情。"冷翠點頭,笑著繞到杜瓦的身後推輪椅。
眾目睽睽下,兩人旁若無人地走出了浮華到極致的大廳。法國人善用香水,冷翠從人群中穿過時,聞到了各種各樣的香水,一陣頭暈,什麽香水,吸入肺腑的分明是腐朽的味道,還有虛偽。
"媽,我陪這位叔叔到花園裏走走。"冷翠跟母親打了聲招呼。母親的衣服是冷翠挑的,一身素色旗袍,很典雅的東方味道。但毫無疑問,她比不過自己的妹妹南希夫人,已經發福的身材,鬆弛的肌膚,鬢間的白發和眼角的細紋無不表明著,她和南希夫人來自兩個世界。
而南希夫人挺著優雅的身姿,刹那間就顯了原形,看著冷翠在她眼皮底下推著杜瓦去花園,陰冷的目光錐子一樣,直釘入冷翠的脊背。冷翠有意回過頭,臉上微笑著,眼睛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有的隻是隔閡和挑釁。這一刻她是痛快的,很痛快,卻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母親!
南希夫人就沒有忽略,神情哀戚地拉著姐姐的手說:"姐,我們這麽多年沒見麵了,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我們去樓上吧,好好聊聊。"
如果冷翠聽到這句話,斷不會離開母親半步。
但她沒聽到,推著杜瓦步入了花園中。
真的是沒有星星呢。黑沉沉的天幕潑了墨般,一望無際。人世太過繁華,連星星都厭倦。但園中的花草卻很享受這樣的夜晚,隨風搖曳,傾吐芬芳。噴泉池的水霧小了些,冷翠這才看清,花園中央的園藝堪稱精品,一個個圓的、方的立體造型擺在花草叢中,修剪得沒有一片贅葉。整個花園至少有兩個足球場那麽大,襯出琴瑟堡宏偉的貴族風範,傲然獨立,不可一世。
"好美的古堡。"冷翠發出讚歎。
她對這樣的夜晚情有獨鍾,風聲花香雨露,使人更貼近自然,她覺得整個身心都得到滋養,就像那些花草樹木一樣。
"在法國,這樣的古堡很多的,隨處可見,"杜瓦環顧自己的家園,眼光飄忽,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在我們這裏很多古堡都對外出售,買古堡也容易,隻要出得起價,我前兩年就賣掉了兩座古堡,唯獨這座琴瑟堡一直保留著。"
"為什麽?"
"因為碧昂。"
"碧昂?"
"是的,你知道嗎,這座古堡是碧昂看中的,當年她還隻有十五歲,有一次我帶她到朋友家做客路過這,她一眼就看上了,非常喜歡。正好這古堡出售,我就買下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想給她以後陪嫁用的……"杜瓦深邃的目光穿越水霧,陷入了久遠的回憶,"她很喜歡這,跟我一樣,她不喜歡巴黎鬧市,一有時間就來這度假。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老了,很多東西都淡了,房子一棟棟地賣,反正死了也帶不走,我也無兒無女。可是這座琴瑟堡我舍不得,感覺碧昂還住在這裏,昨晚我都夢見了她,穿著紅色的衣服,在後花園的林子裏騎馬,一切又跟昨天一樣……"
"姐姐會騎馬?"冷翠被吸引。
"是啊,是我教她騎的,她很聰明,一教就會。"杜瓦爽朗地笑了起來。他說得這麽自然親切,就如碧昂真的還住在這裏一樣,甚至一刻鍾前還跟他說過話似的。冷翠怔怔地看著他,一陣痛楚,眼淚立刻如泉般湧出:"姐姐說過,您對她很好,很好……她是個善良的人,誰對她施舍了哪怕一點點的好,她都會銘記於心,隻是命運不濟,她付出全部的力氣去與命運抗爭,到頭來還是難逃劫難。我不知道上帝造人的時候為什麽要將人的心分成邪惡和善良,而且很多時候,總是邪惡淩駕於善良之上……姐姐現在深埋地下,但我不相信她真的已沉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能聽到來自那個黑暗世界的歎息,那是她的恨,因為她被最親的人踹進地獄,最親的人!"
說到這,冷翠忽然不哭了,眼神散開,好像被自己的話吸進了一個冰涼陰森的空洞,眼淚和呼吸都在這一刹那凍結了。悲憤的表情令人心碎。
"你心裏也有恨。"杜瓦看著她。
"是。"冷翠答。
杜瓦獨特的藍眼在夜幕下深淺莫測,"我也知道你心裏恨著的是誰,看得出你很堅強,這一點正是碧昂欠缺的,我欣賞你。"
冷翠眼光飄飄忽忽地看著他,一臉無助和恓惶:"我其實一點都不堅強,雖然一直有顆戰鬥的心,可對手太強大,即便我拿著明晃晃的刀,對方的暗器也隨時可以將我致命,她像一頭不可理喻的獅子完全不守決鬥的規則,我想還擊,都不知從何下手……"
"寶貝,你知道我的身份嗎?"杜瓦臉上突然沒了笑容。
冷翠此刻也異常勇敢:"知道,南希夫人的丈夫,名義上的。"
"你知道得還很多。"
"不敢。"冷翠笑。
"你當著我的麵說我的夫人是獅子,你沒有考慮過我的反應?"
"我當著您的麵說她是獅子,已經是顧及了您的反應。"
"好厲害的嘴,我喜歡!"
"比起您的夫人,我差太遠了。"
"我想你是不是對我有需要?"
"不明白。"
"你這麽聰明,怎麽會不明白?"
杜瓦目光閃爍,嘴角向上一揚又露出了笑容,明明笑著,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冷酷,跟方才的溫和可親簡直判若兩人。冷翠到底年輕,瞅著他一陣發愣,這老頭,怎麽忽然換了表情?盡管坐在輪椅上,老謀深算的樣子像極了《教父》中的馬龍·白蘭度,整張臉透著魔鬼樣的邪氣,"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我,雖然我已經是個半身不遂的糟老頭子,但既然敢娶獅子做夫人,你說我會比獅子溫順嗎?而你要跟獅子決鬥,如果不依靠比獅子更強大的家夥,你贏得了這場決鬥嗎?"
冷翠竭力保持鎮定。一定要鎮定。
"您是說要我投靠您?"她恍然擠出一絲笑容。
杜瓦笑:"有些事不必要講那麽明,心裏知道就行了。"
"……條件。"
"聰明。"
"你隻說要我怎麽做吧。"
"做我的女人。"
"……"
寬暢舒適的辦公室裏,祝希堯一上午忙得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聽不完的匯報,簽不完的文件,會不完的客,辦公室進進出出的人讓他不厭其煩,借著機會,衝著秘書麗珍發了一頓無名火:"你是怎麽當秘書的?這麽多的事情一定要堆到一天處理嗎?我是人不是簽字機器,這麽高的薪水養著你們,是我幹活,還是你們幹活?"
麗珍低著頭,不敢做聲。
Peter適時地敲門進來。祝希堯跟他對視一下,立即吩咐麗珍:"這裏沒你的事了,出去,今天我不再簽任何文件,不再見任何人。"
"是。"麗珍躬身走出去,帶上門。
"老板。"Peter坐到了祝希堯辦公桌的對麵。跟隨老板多年,已經很有默契,一個眼神就可以知會對方的意思。
祝希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已經查到了,丁暉跟安娜小姐十年前就認識。"
"十年前?"祝希堯大驚。
"是的,十年前丁暉還在大學攻讀法律,是安娜小姐供他讀完大學的,在認識安娜小姐之前一直在餐廳打零工賺學費。"
"接著說。"
"丁暉畢業後,是安娜小姐通過朋友讓他進律師樓的,並為他在佛羅倫薩和羅馬各買了一層豪華公寓,此後他一直聽命於安娜小姐的吩咐,隨叫隨到,在您離開意大利的這些年,他們一直……一直是半公開地同居……"Peter敘述得很吃力,時不時地察看老板的臉色。
祝希堯卻不動聲色:"很好,還有呢?"
"還有更重要的,丁暉和碧昂小姐是摯友,認識時間還在安娜小姐前麵,至於怎麽認識的目前還不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隻是朋友,經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而且在碧昂小姐進瘋人院的三年裏隻有丁暉去看過她,也是他將碧昂小姐接出瘋人院的,並在經濟上時常資助……"
"等等,"祝希堯打斷他,似乎沒聽明白,"你剛才說什麽?瘋人院?"
Peter一愣,"您……不知道?"
"知道什麽?說,快說!瘋人院是怎麽回事?"祝希堯的臉霎時變了色。
"這個……"
"說,怎麽回事?!"他提高了嗓門。
"是這樣,碧昂小姐曾在巴黎郊區的一家瘋人院住過三年,至於怎麽進去的我不是很清楚,這是在我跟隨您之前發生的事情,我以為您知道的……"
他聽不進去了,仿佛靈魂出了竅,臉因為極度的掙紮變了形。他的下巴可怕地抖起來,額上青筋突突地跳,銅鈴一樣的眼睛瞄準了Peter。一動不動。
"老板……"Peter被嚇住。
太突然太嚴重了!她竟然進過瘋人院,而他渾然不覺,一無所知。他多年來的恨,恨她突然嫁作他人婦,恨她失蹤三年杳無音信,卻原來是一個殘忍的誤解,他恨她的日日夜夜裏她原來深陷瘋人院,跟一群瘋子為伴。他無法接受,不能接受,頭腦轟一陣炸一陣,心裏火一陣冷一陣,手腳不由得變得僵硬,身體已經接受了這個打擊,可頭腦本能地抗拒著,眼睛發直,臉煞白。
"老板,您沒事吧?"Peter問。
他無力地擺擺手,"……沒事,你接著說。"
Peter一時慌亂,他竟忘了剛才說到哪了。
"丁暉一直跟碧昂有來往?"祝希堯自己先問。
"是,而且可以肯定地說,安娜從碧昂小姐那裏取得畫後,是丁暉幫著聯係買主,出價抬價都是他,具體簽字才由安娜出麵,我已經聯係到有些買主,大部分都同意轉讓畫,但價錢卻都翻了好幾番……"
"別管,買下來!"
"是。"
Peter打量著老板,覺得他的聲音出奇地平穩,平穩得就像從蠶繭裏凝神屏息抽出來的一根絲,一觸即斷……
他說:"給我訂巴黎的機票,馬上。"
"我已經給您訂了,因為我們查到了冷翠小姐的下落,她此刻正在巴黎。"Peter的確是個好下屬,什麽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祝希堯眼光死而複生地閃了閃,"她果然在巴黎?"
Peter回答:"沒錯,她住在巴黎一家酒店,跟她母親在一起。"
"她母親?"
"是,兩個月前剛從中國過來的。"
"她身無分文怎麽有錢去巴黎?"
"應該是她威尼斯的一個朋友資助的,她從天使之翼搬出來後就住在威尼斯的朋友家裏……"
"文弘毅!"祝希堯的眉心蹙到了一起。
"是,冷小姐住院的時候也是他照顧的。"
"住院?住什麽院?"
"具體情況不清楚,好像是燒傷的,跟安娜小姐有關。"
"又是她!"他大吼一聲,驚天動地的一拳,猛地砸在辦公桌上,"哐當"一聲,桌麵玻璃炸響著碎開,玻璃屑四處飛濺……"別再讓我見到她!凍結她賬戶的所有存款,收回她住的房產,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她!都是我的寬容忍讓縱容了她,才有了今日的下場,我是咎由自取,自己受苦還連累到碧昂和冷翠,一個死了,一個流落他方,我才該死!我真的該死!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好,我該下地獄!"
"老板……"Peter連忙起身上前,因為祝希堯的右手被玻璃刺傷,鮮血淋漓,他衝著門外的秘書室喊,"來人,快來人!"
回到天使之翼,祝希堯吩咐仆人將安娜的所有東西都扔出了房間,包括安娜養的兩隻純種貓都被趕出了花園,還有一隻哈巴狗也被祝希堯踢下了樓。
他恨!從來沒有這麽恨過!
傍晚的時候刮起了大風,烏雲堆積在天邊,天空陰沉得像要塌下來。到了晚上,他剛在床上躺下,呼啦一聲巨響,暴雨如期而至,傾盆的大雨劈劈啪啪在窗玻璃上炸響。他剛想抬頭看看窗外,就被一道強烈的閃電,刺得睜不開眼睛。這閃電熾烈無比,不及反應,便整個兒穿透了這間屋子,整棟房子都戰栗起來,接著是一聲天崩地裂的霹靂……
冷翠,冷翠,他喚著她的名字,情緒再度失控。他知道她最怕閃電,這樣的夜裏,她一定嚇得大哭。這讓他想起了羅馬的那一夜,在納佛那廣場的酒店,那間看得見落日的房間,也是這樣的狂風暴雨,他擁她在懷裏,親吻她,哄她,一切恍若隔世。現在離開他的懷抱,她在哪裏躲藏呢?
閃電持續到半夜。
他昏昏沉沉疲憊不堪,似睡非睡,眼睛明明閉著,卻看到了好多景象。他覺得他應該是睡了的,也許是太久了,黑暗讓他變得焦灼不已,他掙紮著從黑暗中爬了起來……腿軟軟地,像踩在稀鬆的泥裏,每走一步都很艱難,而黑暗漸漸散去,他恍然看到了一線光明,立即變得興奮起來,他看見了一條水流湍急的河,一個白衣女子在漩渦中掙紮,淒厲地喚著他的名字,Jan,Jan……
"碧昂!"他認出那女子,喚著她,一頭栽進了河裏……
"Jan,帶我回家,我要回家……"碧昂哭泣著,絕望地朝他揮舞著臂膀。他不顧一切地朝河中掙紮著遊去,"碧昂,你回來,我等了你十年,你回來!"
"我也等了你十年啊,Jan!"
"那你快回來,別在外麵流浪了,回到我身邊來,碧昂……"
"不,我知道我回不來了,Jan,我隻求你將我帶到普羅旺斯去,你答應了要帶我去的,那裏才是我的家!"
"好,好,我帶你去,可是你不能離開我,好嗎?"
碧昂哭泣著連連擺頭:"Jan,我不行了,我沒有辦法繼續留在你身邊,會有人替我來愛你的……"
"碧昂,碧昂,你回來!……"
他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額上一片冷汗。他瞪著眼睛,迷惘地掃過整個房間,閃電還在繼續,拉著窗簾,屋裏的每一樣東西仍然清晰可辨。
還是黑夜嗎?這漫漫長夜何時才是個頭?他虛脫般地下床走向窗邊,扯開窗簾,茫然拉開了格子窗,一邊拉,一邊就嘩嘩地淌下無法抑製的熱淚。
"碧昂!碧昂!"他哽咽著,伸出頭對著茫茫雨夜大喊,"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傷害,我也不相信會有誰能替代你對我的愛,就如冷翠,即便我愛她,她也不會愛我,沒有辦法,我解脫不了自己……十年前你離開我嫁給那個男人,我就進了地獄,碧昂,給我活下去的理由吧,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她,即便今夜讓這閃電將我劈死,我也是解脫不了的……"
狂風卷著暴雨灌進房間,他半邊身子一下就淋得透濕。他把臉仰起來向著遠處的天空,伴隨著宣泄,胸腔內巨大的悲傷牽起撕裂般的痛,讓他以為他就要在這一刻死去。是的,他不後悔,也不痛惜十年光陰隻為了對情人的一個承諾,他不信來世也不信鬼神,可有時候想來,這愛在哪兒?所謂的愛,轟轟烈烈後終歸於沉寂,愛與不愛,生命與死亡,從來就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當她說愛,你就覺得擁有整個世界,可是一旦轉身後再回頭,她不見了,就覺得這一切灰飛湮滅,恍若一場夢。他和她,終逃不了兩地分離各奔東西,一想起來,心就"哢嚓嚓"地碎成兩半……
清晨,他恍然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床頭、地毯上都是黃澄澄的一片。而窗外,又是一片勃勃生機,仿佛昨夜的暴風雨隻是一場夢境。不過花園裏的薰衣草被肆虐得厲害,一片片倒在花田裏,溝渠中還漫著水,水麵漂著無數紫藍色花蕾。
還沒有盛開,就已經凋謝。
愛,是不是也如此呢?
Peter一早就來了,送老板去機場。上午十點的飛機飛巴黎。可是祝希堯執意要先去墓地,他說:"我要去那裏跟她說說話,她昨夜來找過我。"
說得跟真的似的。Peter原本說要誤航班的話都咽回去了,這麽多年鞍前馬後他深知老板的個性,決定的事情是改變不了的。
墓地被暴雨衝刷得幹幹淨淨。綠草如茵。
在這片高高的山岡上,長眠者應該欣慰,因為這是一個純淨的世界。朵朵白雲漂浮在藍天上,綠色山岡上流動著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投影。有時候投在草地上,有時候投在樹林裏,有時候又投在灰色的墓碑上。那一定是天堂的使者,揮舞著雲的手,來撫慰亡者的靈魂,安息吧,人赤裸裸來去,來自黑暗歸於塵土……
碧昂的墓很不起眼。祝希堯這是第一次來,即便很多個夜晚站在窗口遙望著墓地,他也不想親自來麵對,心裏已經接受了她的離去,感情上卻無法承受。十年之約,最後卻相見於墓地!
可是怎麽回事,碧昂的墓前躺了一個人。隔著十米的距離看過去,應該是個女人,背靠著墓碑,耷拉著腦袋蜷縮在地上,渾身濕透,睡在那裏一動不動。溫暖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一隻小鳥棲在她的肩頭嘰嘰喳喳唱歌,好似在喚醒她,場景甚為淒涼。
祝希堯不敢靠前。Peter也嚇住了。
"那是誰?怎麽睡地上呢?"祝希堯張望著問。
"我……我去看看。"Peter自告奮勇地朝前走。這種時候他不去,難道還要老板去不成?他走到女人身邊,俯身拍拍她的肩膀:"喂,女士,你怎麽樣?"
沒動靜。
"喂,醒醒!"他又拉了拉她的胳膊。
還是沒動靜。
他回頭和祝希堯對視,情況不妙!
他壯著膽子撥開女人臉上的頭發,年紀很大,起碼也有五十多歲,臉色慘白。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他屏住呼吸將手伸到女人的鼻子下麵,又探了探她脖頸的動脈,當下驚得倒退幾步,折身就往祝希堯這邊跑:"快,快報警,她……她死了!"
文弘毅問紫凝:"你真的要去羅馬?"
紫凝答:"是。"
"你了解唐臨風嗎?"
"不了解。"
"那你還去?"
"不去怎麽了解?"
文弘毅直搖頭:"坦白說,我跟他是多年的好友,相交至深,按理我不該說他的壞話,但他混跡情場多年是事實,而你太單純,我怕你會吃虧。"
紫凝笑,"你把問題看嚴重了,我隻是去散散心,不是去嫁人的。"
"冷翠回來了怎麽辦?她一定怪我沒有好好照顧你,才讓你出走的。"
紫凝看著他:"你還是很在意她的感覺,我也勸你解脫自己吧,冷翠比你想象中的還固執……"
文弘毅把頭埋在雙手中,不吭聲。
紫凝又說:"聽說她來意大利喜歡上一個男人,但是不是愛呢,她自己都不確定,可惜這個男人又死了,你說她還會接受愛情嗎?"
"不會。"文弘毅老實地回答。
"那你……"
"但我還是會在那座橋上等她,我有感覺,我一定可以等到她。"
"唉,"紫凝歎口氣,"我們兩個,好似同病相憐。但我不會像你那樣固執地去等,等不到的,我知道。既然等不到,就隻能去繼續另外的旅程了,或許不會甘心,但總比等到枯萎要強,女人是等不起的,不比男人。"
"你能這樣想,我很欣慰,但我還是希望你快樂,不管跟誰在一起。"
"你放心,我會快樂的。"
"你是個好女孩,紫凝!"
"謝謝!"
兩人說完這些話,登機時間已經到了。文弘毅送紫凝到登機口。紫凝從他手機接過機票,頭也不回地拖著行李走了進去。她不敢回頭。
文弘毅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好一陣發愣。也隻有在紫凝的麵前,他才會現出本相,衰弱憔悴,毫無生存的樂趣……自那天在歎息橋上表明心跡後,紫凝像變了一個人,自尊心受到沉重打擊,這些天就一直沒怎麽跟他說話。他又不知道怎麽去安慰她,麵對她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生活在一棟樓裏,感覺非常局促。偏偏唐臨風這家夥不識趣,三天兩頭地來串門,羅馬的生意都不管了,一來就找紫凝說話,逗她樂。紫凝的臉上,終於見到了久違的笑容。結果沒幾天,紫凝竟然要一個人去羅馬,說是散心,其實是為了避開他,唐臨風無疑鑽了空子。天知道這家夥跟紫凝說了什麽。
文弘毅送走紫凝,準備回公司上班。大步走出機場,迎麵一個金發美女衝他笑,他也笑笑,不作停留。他是吸引人的,白T恤配上牛仔褲,襯出他年輕健康的體魄,加上獨有的東方人麵孔,儒雅俊朗,自然贏得女郎們的青睞。這些隻是風景而已,他已經習慣了過目就忘。他心中的風景,遠著呢……剛出機場手機響了,他拿著電話才"喂"了聲,臉色霎時灰白,僵在那裏一動不動。
然後,他轉身就往機場跑,直飛佛羅倫薩。
到了警察局,跟祝希堯碰個正著,他驚得目瞪口呆,"你……你還活著?"
祝希堯衝他笑了笑:"是,還活著。"
"你怎麽在這呢?"文弘毅問他。
"有點事,來錄口供。"
"錄口供?"
祝希堯還沒回答,一個大胖子警官走了過來,跟他說,"死者的初步檢驗報告已經出來了,年齡在五十歲左右,身份不詳,死亡時間為淩晨兩點左右,死於心肌梗死,據我們的推斷,昨夜下雨,氣溫低,死者可能在墓前情緒失控誘發心肌梗死,沒有及時搶救從而導致死亡……"說著轉過臉看著文弘毅,問,"請問閣下是文弘毅先生嗎?"
"嗯,我就是。"
"我們在死者口袋裏發現了一個電話簿,裏麵記載有你的號碼,所以才聯絡到你,請跟我來吧。"說著轉身往裏走,文弘毅忐忑地跟著警官走進去,不到十分鍾就出來,整張臉由灰白變慘白。
祝希堯和Peter正準備離開,見他這樣子連忙問:"出什麽事了?"
文弘毅直直地看著他:"那個老太太死在碧昂的墓前?"
祝希堯點頭:"對,一早發現的,所以來錄口供。"
"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
文弘毅突然湧出淚光,渾身戰栗,扶住旁邊一張桌子似乎站都站不穩了,他望著祝希堯連連擺頭,哽咽著:"怎麽辦,冷翠怎麽辦?"
"冷翠?"祝希堯一把上前拽住他,"冷翠怎麽了?啊,她怎麽了?我正準備去巴黎找她的……"
"那個老太太就是她……母親。"文弘毅吃力地說。
祝希堯張大嘴巴,"母親?冷翠的?"
文弘毅痛苦地點頭。
"那她也應該是碧昂小姐的母親。"Peter插了句。
"你給我閉嘴!"祝希堯狠狠瞪他一眼,吼道,"你還愣在這幹什麽,趕緊去處理後事,快去,馬上!"
Peter轉身就跑出去了。
一天前。巴黎。
冷翠買藥回來,發現母親不見了,問南希那兩個手下,得到的回答是,"老太太要我們送她去琴瑟堡……"
"誰讓你們送她去那的!"冷翠咆哮如雷。
"小姐,是您交代我們,老太太有任何需要都要我們照著做的。"那兩個白癡還振振有詞。冷翠氣得快暈厥。她懶得理會他們,打個車直奔琴瑟堡。一路上她都在哭。天已經黑了,透過車窗,田野沉睡在星光點點的夜幕下,一兩聲穿腸透肺的野鳴,正像她心中的悲哀,格外揪心。她已經與世無爭,已經忍讓退縮,可災難仍接踵而來,毫無憐惜地漫上來,浸到了她的脖頸,她覺得她就要被滅頂了。
"夫人不在。"琴瑟堡的仆人這麽跟她說。
她站在隱秘在黑暗中的客廳裏,已經是半夜,古堡內一片沉寂,大燈都熄了,隻有牆上的壁燈微微地亮了兩盞。自走進大門,她就被撲麵而來的黑色鎮住了,不是那種惶惶然陰沉沉的黑,是那種星光璀璨又寧靜安謐的黑,如同童年搖籃裏的一首歌一個夢,黑得讓你墜入夢境浮想聯翩。難怪碧昂會看上這裏。
冷翠纖細的身影長長地拖到了牆上。一幅歐洲貴婦的肖像畫正對著她,雍容華貴,頭發高高綰起,袒露著大半個胸脯,傾倒眾生。看著這個婦人,她沒有可能不想到南希夫人,那個女人的臉像劍一樣刺痛了她,不可遏製的瘋狂和絕望讓她一下就失控,提高嗓門尖叫著:"我要見她!我要見她!把她叫出來,我必須馬上見到她!……"
仆人立即去叫來了管家。是個滿頭金發的老男人,顯然剛剛從床上起來,盡管穿著筆挺的西裝,襯衣的領口還沒來得及扣上,他認出了冷翠,非常有禮貌地用英文說:"對不起,小姐,夫人的確不在,這麽晚了您還是先回去吧。"
"我母親下午來過,南希怎麽會不在呢?"
"哦,您母親下午是來過,我家夫人跟她聊了會,正好夫人要出門,就把您母親帶走了,至於去哪裏了我們下人是沒有理由知道的,很抱歉!"
"騙人!巴黎的公寓沒有她,這裏也沒有她,你們都在護著她,叫她出來,今天她不出來你們誰也別想安靜地睡覺!"
"小姐,請不要讓我把保鏢叫來。"管家板起了臉。
"我不管,我就要見秦菲,這個巫婆,你給我出來,為什麽躲著不見我,你不是人,沒人性,逼死女兒,連自己的親姐姐都不放過……"冷翠此刻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像一隻困獸噴射著野性,很快從客廳的各個角落湧出好些人,將她團團圍住,而她毫無畏懼,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仇人,她隻是本能地發作著,憑著發自心底的瘋狂。
"你們盡管都過來好了,即便我死了都不會放過那個女人,你們都是她的幫凶,魔鬼,這整個就是座魔鬼的城堡,我不怕你們!……"她跺著腳歇斯底裏地嚷著,把自己整個兒點著了,胸脯一起一伏大喘著粗氣,"巫婆,你出來,你給我出來!……"
兩個猛漢衝過來就勢拽抓了她的胳膊,她還沒來得及掙紮,就被拖出了好遠,她又踢又打眼看就要被拖出門外,"放開她。"黑暗中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話音剛落,兩個猛漢馬上鬆手,冷翠跌倒在地上。
她抬頭,視線很模糊,但還是一眼就認出坐在輪椅上的杜瓦,穿著睡袍都還是很紳士的樣子,冷冷地掃視著客廳:"怎麽回事?"
管家連忙過去,嘰裏咕嚕地用法文跟他說了一通。他這才把目光投向跌坐在地上的冷翠,眼睛立即火焰般地點亮了,他做了個手勢,身後的仆人把他推到了冷翠的身邊,他俯身朝她伸出手,"寶貝,出什麽事了?這麽晚,你是怎麽過來的?"
冷翠遇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杜瓦的手大哭:"我媽媽不見了,南希夫人跟我媽媽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媽媽就不見了,我找不到她,我找遍全城都找不到她……"
"巴黎這麽大,你怎麽會找得到呢?快起來,寶貝!"杜瓦拉她的胳膊,旁邊的仆人連忙把她扶到了沙發上,他衝她很溫和地笑,"南希的確不在這,下午她就去東京了,你肯定見不到她。至於你媽媽,她跟南希一起走的,南希不會把她怎麽樣,別擔心,明天我就會派人幫你去找,上帝保佑,她不會有事的。"
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
冷翠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極度的焦慮和悲傷,讓她臉色萎黃,燈影下單薄得像個紙人,縮在沙發裏瑟瑟地抖。幸虧窗戶是關著的,否則一陣風吹進來,真會把她吹走。杜瓦半邊臉都罩在陰影裏,眼睛發亮,長久地凝視著她:"真沒想到,我會這麽快見到你,其實我一直有預感你還會來這裏,隻是沒想到這麽快而已,寶貝,你該相信,是上帝帶你到這來的,這幾天我一直留在這裏,本來是要回普羅旺斯的,我知道,是上帝留我在這等你的……"
冷翠這時已經清醒,仆人都被支走了,偌大的城堡仿佛就剩下她和這個老人。不,不,他的樣子一點也不顯老,人是坐在輪椅裏,氣勢仍然很逼人,尤其他背後的牆上掛著一隻古董壁鍾,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靜極了的室內,鍾擺的滴答聲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帶著不安向她壓來……她必須走,一刻也不能停留。
但是她走不了,這麽晚,郊區怎麽可能搭得到車?
杜瓦看著她孩子般無助的表情,臉上浮現出異樣的溫情,手一揮,黑暗中不知道哪裏又冒出個仆人,他嘰裏咕嚕用法文跟仆人說話,大意是馬上準備一間客房,仆人給他行了屈膝禮上樓去了,他這才跟她說:"你的樣子看上去很疲憊,到樓上睡個好覺吧,明天我幫你去找母親,放心,寶貝,在巴黎找個人對我來說不是問題。"
冷翠的確是很疲憊了,躺在被窩裏渾身癱軟。在完全陌生的房間,她拚命抱著一隻枕頭,並用枕頭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得立刻就像悶死一個嬰兒那樣殺了自己。她太大意,竟讓毫不知情的母親遭受無妄之災!她知道自己整個兒就是一個傷心絕望的舞台,隻要她活著,種種悲劇,生離死別的悲劇就會不斷地上演,爸爸死了,姐姐死了,Jan死了,母親現在又不見了,而自己,不斷心碎,痛極累極,還得掙紮著繼續活下去。
謝天謝地,早上她還能醒過來。
起床,早有仆人等候在門口,見著她就朝她行個屈膝禮。一連串嘰裏咕嚕的法文,她聽不懂,看她的手勢,大概是要帶她下樓。
仿佛走在一個神秘恢弘的宮殿,到處都是色彩鮮豔的華麗地毯。踏在上麵沒有一點聲音,軟軟的,如漫步在雲端。古堡裏的走道和樓梯非常多,繞來繞去,晚上看不清繞了幾圈,白天還是搞不清方向,隻看到牆上隨處都掛著油畫,不像是贗品,應該都是真跡。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她走路有點搖搖晃晃,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鐵人都扛不住。仆人將她領到一樓餐廳的時候,她就已經兩眼昏花了。杜瓦坐在餐廳的主人位置,微笑著跟她打招呼,她嘴裏應著,眼睛就盯著桌上的食物。
法國人習慣在七八點鍾吃早餐,一般喝咖啡或紅茶,吃塗黃油的麵包片或月牙形小麵包。冷翠沒要咖啡或紅茶,要了牛奶,不到十分鍾,掃蕩了六塊麵包片和三塊糕點,意猶未盡,最後又塞了兩個甜餅。
杜瓦自己吃得很少,一直微笑著看她吃。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跟她說正事:"翠翠,昨晚我連夜派人去巴黎,今天早上得到消息,你母親已經出境,目的地是意大利,剛打電話證實,是南希送她上飛機的,南希正好要去東京,走前就給你母親買了去意大利的機票,她說是你母親要去的。"
冷翠嘴裏包著甜餅還沒咽下去,差點噎死:"什麽,意大利?"
杜瓦點頭:"是的,昨晚八點出的境,有記錄查的。"
冷翠差點跳起來,喜極而泣,好不容易咽下喉嚨裏的甜餅,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她連聲跟杜瓦道謝,噌的一下起身就要往外跑。"機票我已經給你訂好了,我會派人送你去機場的。"杜瓦不慌不忙地在後麵說。
她轉過身來……
決非故意,這刺激著她的神經,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包圍著她,針一般紮進她的毛孔,她不由得條件反射打了個寒戰,惶惶然地看著他,一時竟忘了如何反應。
"你應該跟我說'麥森'。"杜瓦提醒她。
"麥森"是法語"謝謝"的諧音。
"去吧,去找你母親,但我相信你一定還會再來的,我跟你的命運必會連在一起,寶貝,我在普羅旺斯的卡依隆莊園等你,那裏有你夢想中的東西……"
"我夢想中的東西?"
"是的,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在那裏找到。"
"我要真相呢?"
"真相?什麽真相?"
"我姐姐有一本羅馬日記,日記裏有兩年的內容被撕掉,那兩年裏發生了什麽,我想知道,一定要知道。"
"好,沒有問題,我可以給你答案,但前提是你來普羅旺斯。"
"……普羅旺斯?"
"是的,我在那裏等你。"
"可……可以。"
"要回答幹脆些,可能你對我還不了解,我答應別人的事情一定會做到,別人答應我的事情也必須做到,否則……"杜瓦炯炯的目光直視著她,"違背諾言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想你的姐姐碧昂,就是個例子。"
"我姐姐?她違背了什麽諾言?"
"這個,以後你會知道的。"杜瓦並不願深談。
冷翠看著他,心慌意亂,手心裏也冒出汗,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飄散中,她在想她來巴黎的目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尋找姐姐日記中遺失的兩年嗎?既然有人可以幫她達成所願,那麽她還猶豫什麽?因為他是個老頭?沒什麽不可以的,人隻要狠下心來,有什麽不可以做到的。她咬緊了嘴唇,咽下心裏泛上的苦澀和絕望,終於還是點點頭,"好,我答應你,我會遵守諾言。"
"那就這麽說定了,寶貝!"
杜瓦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餐廳。
冷翠站著沒動,仰著臉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想如果她食言會怎樣,她也來不及細想,收拾心情匆忙趕赴機場。上飛機前,她給文弘毅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母親已經回了意大利,要他隨時留守在那邊,一發現母親就馬上告訴她。文弘毅在電話裏支支吾吾,冷翠懶得跟他細說就掛了電話。
飛機上的每一刻都如坐針氈。
冷翠兩隻手攥緊了又鬆開,手心一直冒著汗,沒來由的窒息。三個小時的飛行比三年還漫長。下飛機時,她差一點就從升降梯上跌下來,幸虧身後一男士拽住了她。"麥森",她胡亂說了句,連頭都沒回就朝出口飛奔,人流洶湧中,她誰都看不清。
"冷翠。"仿佛是夢中的呼喚,突然在她腦後響起。
她一愣神,遲鈍的大腦用了幾秒鍾來反應這個恍若前世的聲音。她又一次轉過身,人來人往中,隔著幾米的距離,她駭然地瞪著那個喚她的人……
"冷翠,是我。"他朝她走來,一步步,像踏在她的心上。
不可能的!是幻覺吧?什麽都沒有,不會有,一定是太緊張了。她鎮定著自己,巫婆似的叨念著這不可能,不可能,一遍又一遍,直到喉頭漸漸鬆弛,重新能順暢地呼吸,"Jan?……"
"是我,冷翠。"他已經站到她的麵前。
她想逃,卻挪不動步子,覺得自己又像從前那樣靈魂出了竅,偷眼瞅瞅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又犯病了?夢遊?大白天像見了鬼,頭腦一片空洞,川流不息的人群從她身邊走過,耳邊嘈嘈雜雜,沒一樣能讓她感覺真實。
第十一章 我想要飛翔
下午的天氣潮濕,霧蒙蒙的。山岡上的景色也變了,倦鳥已經歸巢,遠處一座座灰蒙蒙的高山繞著地平線蜿蜒起伏。暮色越來越濃,聖母百花大教堂的鍾聲清晰地從山腳下傳了過來,四周的樹林黑壓壓的,耳邊隻聽見狂風在樹林間呼嘯。
安娜知道,她這輩子可能都無法再踏入那扇門。
已經是夏天,她站在花園大門不遠處的一棵鬆樹下,四個小時沒有挪位置。也許是麻木了,她並沒有覺得累。花園中的薰衣草已經綻放,暮色下,大片大片的紫藍色小花鋪滿花園,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薰衣草芬芳。這是他種的花,他不在的這些日子,她每天都為他精心打理花園,明知道這些花不是為她而種,她也仍抱有幻想,心想看在這些花的分上,他也不會棄她不顧的。可是現在花開了,他卻將她趕出了花園。
她每天都來這裏,風雨無阻。無論她如何不甘心,她不得不承認,她已經退出了他的生活。他不再需要她,甚至是恨她。從此她將在失去他的痛苦中艱難度過餘生,而她這一生,實在是活得孤單寂寞,她永遠無法將自己融入歡騰的人群,就像是碎了的玻璃,不可能跟任何東西融為一體,那冥頑不靈的本性,那淩厲鋒銳的尖角棱麵,刺傷別人也刺傷自己。多麽願意化為泥土,可以融入大地被生活重塑,不幸的是,她不是泥土。
十三歲那年,父母雙亡,她被父母生前的世交祝平濤夫婦收養,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平安夜的晚上,她進了祝家的門。"姐姐。"他當時這麽叫她,叫得很不情願。那一年,他八歲。大概是因為家裏突然來了個陌生人,而且以後還要一起生活,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是祝家獨子,雖然是生長在溫室中,但他獨立的個性從小就表現明顯,堅強而固執,從小他就不喜歡被人管,所以剛開始他並不熱衷跟她交流,很少主動跟她說話。直到他十歲那年,有一次他們全家到瑞士滑雪,突遭雪崩,祝平濤夫婦深埋雪中雙雙遇難,當時他因為感冒正在滑雪場的酒店裏休息,她作為姐姐在旁邊照顧著他。聞知噩耗,她第一次擁抱住那個可憐的小男孩。他淒厲的哭聲撕碎了她的心,她發誓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守護這個弟弟。
她做到了,這麽多年,她為他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愛,承擔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生活重擔,為了供他讀完大學,她四處打工賺錢,什麽都出賣過,包括靈魂。她將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從發覺自己愛上他那天開始,她就千方百計阻止別的女人接近他,這麽多年的相依為命,他很順從她,她不喜歡的人他是絕不會帶回家的。但他的順從並不意味著接受,他始終不接受她,即便他考上大學的那年暑假,他因為醉酒跟她有了那麽一次身體接觸,他也從沒有表示過他會接受她。相反,他對那次的醉酒行為痛悔不已,從此跟她保持了距離,對她的任何接近都很抗拒。大學四年,他一次家都沒回來過,明的暗的戀愛,跟她進行了長達數年的較量,每一次都是以她的勝利宣告結束,她成功地擊敗了他身邊的眾多女人。可是直到碧昂的出現,她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較量。這一較量,就長達十年。她輕而易舉就破壞了他們的婚事,因為她手中有碧昂不光彩過去的把柄,碧昂黯然離開了他。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就贏了,碧昂離開後,他竟然遠走意大利,逃到了香港,將她一個人撇在意大利五年不聞不問,如果不是因為始終念及她的養育之情,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他是恨她的。她知道。
可即使他回來了,也並不意味著她就得到了原諒,因為他竟然又帶回來一個女孩,這女孩就是碧昂的妹妹冷翠。她還是抱著即便贏不了也不能讓他得到的決心來對付這個丫頭,趁著他海嘯失蹤之際,她毫不猶豫將這丫頭趕出了天使之翼,誰知才過了兩個月,就輪到她被趕出來了,這一次,他徹底踢開了她。因為她傷到了他最愛的女人,他已經失去了碧昂,無論如何不會容許自己再失去冷翠。他做得很絕,凍結了她的賬戶,收回了她的房產,甚至要將她趕出意大利。一夜之間,她連個屬於自己的住所都沒有了,如果不是阿丁收留她,她隻能是流落街頭。
啊,他來了!
黑色的奔馳什麽時候換成了銀色的賓利,不是司機駕車,是他自己開的車,挾著風徑直駛入花園大門,卷起一地的落葉。管家奔跑著過來給他開車門。一身白色衣裙的冷翠從屋裏飛奔出來,蹦跳著撲進他的懷抱,"你怎麽才回來?"這丫頭也學會發嗲了。
兩人當即擁抱在一起,狂熱地親吻。
而她躲在大門外的樹下,涕淚滂沱地仰著臉,全身繃緊抵抗著從頭到腳的戰栗,抵抗著整個世界在她心裏的徹底崩潰。她淚流滿麵地走下山岡,失魂落魄,像一個遊蕩無所寄托的鬼魂,不知道自己的墓地在哪裏。佛羅倫薩的城區已經亮起了燈,她走在燈火闌珊的街頭,這座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竟沒有一處燈火是為她而守候,她整個人都遊離在現實世界之外,這場爭鬥,真的就此結束了嗎?
"我看你還是放棄吧,沒用的,你就是死在他麵前,他也不會多看你一眼。"阿丁不止一次地跟她說。
阿丁……
她總是在困頓的時候想到這個男人,然後投靠他。十年前,偶然的一次相遇讓她決心為自己找一份溫暖,阿丁無疑是最好的對象,他當時年輕、家貧、穩重內斂、為人低調,她供他讀完大學,安排他進律師樓,他從默默做她的情人多年到現在,反過來又要求她做他的情人。她一無所有,隻有他才可以給她一個棲身之所。報應啊,她常常這麽想。
隻是跟原來料想的不一樣,自從這次搬過來,阿丁並沒有滿心歡喜地黏她,來去都給她自由,從不多問一句,當她是空氣。而從前,他可是巴巴地求她過來跟他一起生活的。求了很多年。求她放棄對祝希堯無望的愛情,求她找回自己,給自己一條生路,也求她正視身邊真正關心她的人。可是自從那次因為小Tracy大吵一架後,阿丁的態度徹底轉變,因為她竟嚷嚷著要掐死小Tracy,她從前說過的很多話他都當耳邊風,唯獨這話讓他對她格外防備起來。他當時以一種極度絕望的表情看著她說:"你是瘋了,這麽多年以為你總會有好轉的時候,沒想到瘋得越來越厲害,連個孩子都不放過,你比碧昂更有資格進瘋人院。"
而且,他嚴厲警告她:"如果你敢傷害到Tracy,我會跟你同歸於盡!"
這讓她更懷疑小Tracy的來曆,他說是他親戚的小孩,可能嗎?如果真如他所說,為什麽他會小心翼翼地藏著這孩子?每個周末他都會去看孩子,若不是偶然讓她撞破,不知道他還要瞞到什麽時候。如果這孩子是他跟哪個野女人生的,她反倒不會太在意,怕就怕……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她怕想得太多真會如他所料進瘋人院。現在她已經無依無靠,忘了這事吧,離開他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現在她和阿丁住在城區一棟舊公寓樓裏,這還是很多年前阿丁大學畢業,她買來送他的,當時是為了兩人約會方便,現在卻成了他們相守的住所。其實以阿丁現在的經濟實力,足夠買一套更舒適豪華的大宅,可是他說,"我最美好的青春都留在了這裏,什麽都可以帶得走,唯獨逝去的美好帶不走,我舍不得這裏"。
這樣的話,她聽來多少有些感動。他還是在意他們過去共度的美好時光的。他愛她,很愛很愛,她不是不知道。從前這個男孩子跟她,她以為是經濟上的原因,可是這麽多年來,她給過他很多的機會離開,甚至是勸他離開,他卻始終不離不棄,以他今天如日中天的事業,他到哪裏都可以尋到貌美如花的女子,而且個個都比她年輕。這時候她才悲哀地發現,原來他們都是一類人,一樣的固執,一樣的癡心妄想,一樣的飛蛾撲火,這樣的愛情注定不會有結果。
按門鈴,阿丁給她開門,也不多看她一眼,轉身就回書房處理文案去了。他很忙,官司一件接一件,辦公室處理不完的文件他都要帶回家來處理。他雇有四個秘書,個個忙得團團轉,對下屬他很少露笑臉,現在對她也不怎麽笑了,尤其是那次吵架之後。
兩人基本無話,哪怕是睡在一張床上。
從前他總是迷戀於她的身體,現在,他不再主動碰她。
"不要再去了,何苦這麽折磨自己。"他睡在身邊,背對著她說。他知道她每天都去哪裏了,沒有阻攔過她,卻打心裏為她難過。
聽到他的話,她不做聲,拉過被子一直蓋到下巴,什麽表情也沒有,目光幽幽地在落在天花板的吊燈上。好久,他又說:"你這個樣子下去會垮的,我知道說什麽都勸不了你,當一個人心裏長了結,隻有自己才解得開。我對你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你隻是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道坎,我是個凡事都抱有希望的人,所以才一直沒有放棄你,現在,你該明白我的心的,我什麽都可以給你,包括我的餘生……"
她轉過身子閉上眼睛,在被子裏蜷起身體。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她的身體仍然很細也很軟,蜷作一團的景象,總讓他頓生憐香惜玉之情,"好吧,以後再說,你睡吧。"
淚水順著眼角滴落在枕上。
這一夜,她知道又將是不眠。
"怎麽還不睡?"
祝希堯走到露台上,伸出手臂從背後環抱住冷翠。
"Jan,你看,今晚的月亮好美!"冷翠仰望著天空,指給他看。他哪有心思看月亮,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麵朝著他,她的神態,整個兒一個畫中人,看著她,心中某個地方總是慢慢變得柔軟。他將她攬入懷中,剛沐浴完,她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臉也格外的白,還透著淡淡的紅暈,長長的睫毛揚起的時候,那雙霧蒙蒙的眼睛不由得一閃,微妙地掠過一串輕波蕩漾的漣漪。他沒理由不心醉,低聲說:"你就是我的月亮。"
"才不是呢,"她依偎在他懷裏,眼睛盯著天上,"我喜歡的是星星。"
"為什麽?"
"因為星星跟相愛的人一樣,無論隔得多遠,仍然能夠看到彼此的光芒,你看……"冷翠指著天上成勺子狀排列的北鬥七星說,"那顆最亮的北極星就是我,無論你在哪裏,一定可以看到我……"
"唔,北鬥星,的確是很亮,我給你摘下來吧,連著那七顆一起摘下來。"祝希堯摟緊她,仰望著天空,好像天上的星星觸手可及似的。
冷翠撲哧一笑,"你什麽時候會說甜言蜜語了?"
"怎麽,就聽厭了?以後我要天天說,說到你耳朵生繭子。"
這麽說著,他伸手撫摸她浸潤著月色的臉,指尖觸及冰冰冷冷的肌膚,心裏驀地變得柔軟。他替她把披散的幾綹碎發在耳後攏好,然後,在她的唇上深深地一吻,再吻……她順從著,在這夜深人靜的月下,他們拋開一切世俗的束縛,沒有一絲一毫的芥蒂和雜念,隻有劫後餘生的欣喜和溫存,"Jan,別再離開我,即便讓我的耳朵生繭子,你也別離開,"她依偎在他懷裏,伸出雙臂環抱住他的腰,"這世上我就隻剩你了。"
"我也隻剩你了!"他重複著她的話,更緊地擁住她。
他想他是太累了,一顆心漂泊得太久太久,此刻他隻想靜靜地擁有著她,無論是她的聲音還是肉體,她的思念還是她的哀怨,她的笑容還是她的眼淚,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甜蜜溫暖,滲透到全身。他閉著眼睛,感覺著她的聲音和她的氣息,正在他的心裏化成一片春意融融的陽光,照著冰冷荒蕪的土地。
"冷翠,"他抱著她望著遙遠的天邊,"這是你說的,我們隻剩彼此了,我們誰都不會失去誰,你是我的,永遠都是!而且,我也會把已經失去的一些東西找回來,讓我們的生活更完美一些,讓你更信任我些,你信任我,才會給我全部,才會說出那神聖的三個字,現在我不會勉強你的……"
"Jan……"
"聽我說完!冷翠,你要牢牢地記住,一定要在我聽得到的時候說那三個字,如果我聽不到,你就是說千遍萬遍也是沒用的。人生這麽漫長,我這人很樂觀,我一定可以等到你親口跟我說的,怕就怕我轉身走了,離開了,你才想起要說,這樣就太遺憾了,這樣的遺憾你願意有嗎?"
她迷惘地站在他麵前,聽不懂他,他臉上的那種表情,怪怪的,讓她的心沒來由地痛起來。那三個字,三個字……她老早就想說出口,可是那三個字太神聖,愛太神聖,一旦承認愛上彼此,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諾,一生一世這麽長,她給得了他嗎?就像這月亮,陰晴圓缺隻是瞬間的事情,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麽突如其來的風雲,她心裏一陣迷亂,不知道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他沒信心。
"在我有足夠的信心的時候,我會說的。"這是她的回答。
"沒人要你現在說,傻瓜,"他捏了把她的臉蛋,摟了摟她,"進屋去吧,起風了,我們早點睡,明天還有很多事呢。"他牽著她走進臥室。
清晨,她被一陣電話聲吵醒。紫凝打來的。要她去羅馬玩。冷翠早就聽文弘毅說,紫凝被唐臨風"拐"走了,於是打趣說:"什麽要我去玩啊,是要我去見證你的甜蜜吧?"
"不是你見證我的甜蜜,是我見證你的甜蜜,"紫凝說話非常好聽,"你現在在翡冷翠比誰都甜蜜吧,我隔這麽遠都嗅到了。"說著在電話那邊咯咯地笑了起來。紫凝喜歡把佛羅倫薩說成"翡冷翠"。
冷翠連連答應著:"好,我去,你就想想怎麽好好招待我吧。"
兩個人在電話裏你一句我一句地鬥起了嘴。
感覺得出來,紫凝很開心。
冷翠由衷地欣慰,這樣很好,每個人都幸福很好!
掛斷電話,她這才發現枕邊空空,人呢?她跳下床,光著腳跑到露台上,看到了,他正坐在花園裏喝早茶呢。他也看到了她,衝她做了個飛吻的姿勢,招手要她下去。
"我要去羅馬。"她穿著絲質睡裙蹦到他身邊。
他將她拉到膝蓋上坐好,眯著眼睛看她,"為什麽要去羅馬?"
"我國內的一個朋友過來了,我要去看她。"
"也行,正好我有點事要過去。"他點點頭,忽然又想到什麽,問她,"什麽朋友?來做什麽?我認不認識?"
冷翠故意逗他,"嗯,應該認識吧。"
"文弘毅?"他倒直接。
"渾蛋!"她揮舞著拳頭捶他。
他捉住她的手,作勢要去親她,"別,我還沒漱口呢。"她笑著跳開,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看著滿園濃鬱的薰衣草,一副陶醉的模樣,"真美,如果我是個畫家,一定要把這畫出來,Jan,你說我們是在人間嗎?明明是天堂嘛……"
"你能這麽感覺我很高興。"他由衷地說。
可是目送著他的車駛離花園,她立即陷入無限的悵惘和憂傷,在他麵前,她始終是微笑著的,可這失而複得的感情,因為母親的離去,憂傷多於歡喜。她總是抑製不住自己燃燒的心,恨不能化作一隻複仇的火鳥,飛去巴黎將那個女人焚為灰燼。原來她還有顧慮,因為這會牽連到無辜的母親,她夜夜都夢見母親在碧昂的墳前哭,母親托夢給她,"翠翠啊,我找不到你姐姐,怎麽都找不到,她一定恨我才不肯見我的,告訴我你姐姐去了哪裏,告訴我,翠翠……"每次在夢中哭醒,祝希堯就會抱著她,跟她說話,一直到天亮。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看他日益消瘦,她的心很痛,前所未有的心痛。他說他愛她,會給她最好的,她其實也是這麽想,可是她給不了,連那三個字都給不了。
"小姐,小姐……"仆人瑪拉過來叫她。
"什麽事?"
"您的早餐準備好了,是現在用嗎?需不需要我端到花園來?"瑪拉是祝希堯特意請來的一個仆人,培訓過中文,專門照顧冷翠起居飲食的。
冷翠從遐想中回過神,擺擺手,"我不吃了,我得出門一趟。"
"您還是吃一點吧,先生回來都要問的。"瑪拉說話的聲音很小,總是像受委屈的樣子,冷翠不怎麽喜歡她,但因為是祝希堯安排的,她也隻好接受。
"先生每天都問嗎?"她瞪著瑪拉。
"是的,小姐,每天先生回來都要問您吃的什麽,胃口好不好,有沒有出去散步,午休了多長時間……"
"夠了,夠了,"冷翠氣不打一處來,"他這人還真囉唆。"可嘴裏抱怨,心裏卻一陣溫暖,笑了笑對瑪拉說:"拿杯牛奶吧,別的我都不要,我要減肥。"
瑪拉立即嚇得往後一縮:"小姐,您還要減肥啊,先生說了,如果我在三個月裏沒有讓您增胖,我就得走。"
"真的?"冷翠來了興趣。
"我沒撒謊,現在都兩個月了,小姐您還這麽瘦,我,我怎麽跟先生交代……"
"嗬嗬……"冷翠咯咯地笑,她已經很久沒有放聲地笑了,"放心好了,瑪拉,如果他敢讓你走,我就讓他走,不,不,我走。"
瑪拉這才鬆了一口氣,喜不自禁地回去端牛奶了。冷翠上樓洗臉漱口,換衣服,下來咕嚕咕嚕一口氣就喝完大杯牛奶,一邊抹嘴,一邊往外走,"我出去一下,午飯可能不會回來吃,先生如果問起,不要跟他講。"
"是,小姐。"瑪拉畢恭畢敬地回答。
出了門,太陽很大,冷翠戴上一頂闊邊帽子,遠眺山岡下麵的景色。隻見柔軟而鮮亮的草坪自山岡鋪向山腳,陽光明媚,仿佛每根草每片葉都閃著光,草坪上一棵棵姿態各異的鬆樹點綴其間,一條小徑從天使之翼旁邊的樹林間穿過,小徑上布滿青苔,比長著葉子的樹木還要綠。山岡下的教堂、鍾樓,遠處靜靜的群山,全都安靜地沐浴在夏日的陽光裏,冷翠凝望著蔚藍色的天穹,和陽光照耀下的樹林,深深地歎了口氣,幾朵白雲,在藍灰色的遠方靜靜地懸著,她仿佛在跟那白雲說話,心裏的話慢慢地流出來,她對著天空作起了禱告:"神啊,請多給我點時間吧,我已經感受到他深刻的愛,可是我現在整顆心都在複仇的火焰中燃燒,根本容不下空間去愛,所以我請求您,萬能的神,當我為死去的親人複仇後,請讓我跟他在一起,不管他在世間,抑或是天國,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祝希堯當然不會聽到她的禱告,此刻他正在辦公室跟Peter談丁暉的事,他要Peter去徹查丁暉的底細,結果讓他非常震驚,Peter說:"老板,很多證據表明,姓丁的背著安娜跟碧昂小姐的養母有往來。"
祝希堯一愣,"碧昂的養母?"
"是。"
"他們怎麽會有往來?"
"這個暫不清楚,隻知道丁暉最近一次跟碧昂小姐的養母聯絡是在上個禮拜,裏昂碰的麵,具體情況還在進一步調查。"
"……"祝希堯背心一陣發寒,"究竟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有一件事您肯定不知道。"
"什麽事?"
"安娜小姐賣出去的畫,一共有六十七幅,大部分都落入碧昂小姐的養母手裏,而幕後的操控者正是--丁暉。"
祝希堯被定住了。
Peter接著說:"不知道您明白我的意思沒有,據我們的推斷,丁暉真正受雇的是南希夫人,也就是碧昂小姐的養母,而安娜隻不過是他利用的工具,其目的就是通過各種中間環節獲取碧昂的畫……"
"別說了,別說了,"祝希堯忽然頭暈得厲害,連連擺手,"我不想聽了,太可怕了,碧昂,她接觸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老板,我們調查得很辛苦,也花了不少的代價,但我覺得既然已經開始接近真相,我們就不能輕易放棄,否則碧昂小姐地下也不安息的,因為是她最信任的朋友將她推向了絕路,而她至死都蒙在鼓裏。"
祝希堯掏出一支雪茄,手抖得厲害,卻怎麽也點不燃打火機,Peter"啪"的一下將自己的打火機點燃送上前,"老板,原來我去調查這些事隻是以完成您的任務去做,可是後來我越來越……我很難過,真的,碧昂小姐太不幸了,她幾乎被所有的人陷害,每一個人都不放過她,而您一定不知道,她的前夫上個月在法國一家酒吧暴斃,去警察局領屍的竟然就是丁暉……"
祝希堯整個成了石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碧昂小姐當初嫁到法國的兩年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這秘密就跟碧昂小姐後來失蹤的那些畫有關,而這兩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碧昂小姐為什麽會進瘋人院,非常奇怪,所有的證據都在多年前被銷毀了,顯然是有人害怕被查到,我們居然一點蛛絲馬跡都抓不到……"
祝希堯整張臉都在抽搐,"查,去查,我也一直很想知道碧昂結婚的那兩年發生了什麽,我一直都知道她有事瞞我,問過她,但什麽都問不到,而這些年我一直糾纏在對她的仇恨中,卻忽略了她背後的很多事情,Peter,好好地去查,我不會虧待你的……"
"老板,您不說我也會去查清的。"
"謝謝你。"祝希堯說。
Peter大感意外,跟隨老板這麽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老板跟他說謝謝,他更加激動得難以自持,猶豫了一下,忽然脫口而出:"老板,還有件事,是我們意外發現的,最近一直有人在暗中聯絡冷翠小姐……"
"誰?誰聯絡冷翠?"祝希堯差點跳起來。
"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
"冷翠,冷翠……"祝希堯完全亂了方寸,"她不會背著我做什麽事吧?"
"這個……現在還不好說,對方的來頭不小,我們也是在調查安娜小姐的時候發現的,有幾個行蹤詭異的人一直暗中跟蹤和監視冷翠小姐,每次您陪冷翠小姐去醫院他們都跟著,現在我跟您在這說話,冷翠小姐就跟那個神秘的聯絡人在羅素餐廳碰麵。"
"那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麽!"
"放心,老板,我已經派人去盯著了,隨時保護冷翠小姐的安全。"
"看樣子是越來越複雜了,冷翠,冷翠我就剩你了啊,如果你也背棄我……"
"冷翠小姐不是這種人,老板您放心。"
"我該相信她嗎?"
"您該相信自己,老板。"
羅素餐廳位於市政廣場旁邊的一個路口,餐廳布置得很典雅,鋪著綠色方格桌布的餐桌對麵,坐著的是個身著黑衣,戴著墨鏡的中年鬼佬,胳膊上文著一隻蜘蛛,怎麽看都像是黑社會的,一臉的褶皺,年紀好似比杜瓦還大。這兩個月,一直都是他跟冷翠見麵,當然,幕後操控的就是杜瓦,這個叫萊特的人就是杜瓦的助手。旁邊坐著的是個長相斯文的小姐,中文名字叫朱紅,是杜瓦派來的翻譯。
萊特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朱紅有條不紊地翻譯道:"萊特先生說,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馬上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希望您到時候可以履行承諾,跟我們一起去普羅旺斯,杜瓦先生在等著您。"
冷翠沒吭聲,怏怏的。每次見麵,杜瓦總忘不了要手下跟她重複那個承諾,如果Jan沒有回來,她會信守,可是現在……
接著萊特又咕嚕了幾句,朱紅翻譯:"不過,好像祝希堯先生也派人在巴黎查碧昂小姐的事情,緊跟我們後麵。"
"什麽?祝希堯?!"冷翠驚得跳起來。
"是的,"朱紅微笑一下,一字不漏地翻譯過來,"而且可以肯定地說,我們現在跟您在這裏見麵,祝希堯先生也一定知道。"
"……"
冷翠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銷毀一切證據,馬上!立刻!決不能讓他比我們先查到碧昂那兩年的事情,雖然目前我還不知道那兩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既然姐姐這麽忌諱地把日記撕掉,肯定是怕傷害到Jan,所以拜托你們一定要處理得幹幹淨淨,不能讓他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萊特咕嚕著點頭。
朱紅翻譯:"好的,您吩咐的我們一定照做。"
離開羅素餐廳,冷翠沒有即刻回天使之翼,她徑直找到了丁暉的律師樓。萊特上午匯報的事情全部都跟他有關聯,這個男人,遠比她想象的複雜。可是這家夥顯然早有準備,非常客氣地跟她麵對麵坐著,一臉坦然。冷翠壓抑著情緒,用盡可能平和的語氣質問道,"阿丁,你知道的,我一直很信任你,你老實跟我說,在我姐姐麵前你到底扮演著怎樣的一個角色。"
"朋友。"他從容不迫地回答。律師就是律師,惜字如金。
"朋友?"冷翠反問,沒有憤怒,隻有悲傷,"有你這樣的朋友嗎?一麵扮天使,一麵扮魔鬼,背信棄義,算計她,利用她,這也叫朋友?"
一抹微笑浮現在丁暉的臉上,他毫不動怒,"冷翠,我不僅把你姐姐當朋友,也把你當朋友,很多事情並非如你想象,但我沒有義務跟你一一解釋,以後你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碧昂也不明白!為什麽她對你那麽好,你還聯合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一起來算計她,連安娜都成了你利用的對象,告訴我為什麽,阿丁,做人不能這個樣子的,就是殺人也得有個理由吧。"
他還是在笑,"我知道你們都在查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冷翠,我現在隻想跟你說的是,我不告訴你是為你好,不想你受傷害,這個泥潭你最好不要陷進來,否則你的下場不會比你姐姐好。"
"你在威脅我嗎?"
"不敢。"
"你到底得了秦菲多少好處,值得你這麽給她賣命,背棄最信任你的朋友,"冷翠這時候已經淚流滿麵,"如果是為錢,你現在是名律師,你應該不缺錢的,能告訴我嗎?就是我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好不好?"
"就是不想你死,我才不能說的。"
"什麽意思?"
"別問了,我什麽都不會說。"
"如果現在是碧昂站在你麵前,你也不說嗎?"
"碧昂,不會怪我,隻會感激我。"
"你算計她,她還感激你?"冷翠以為聽錯了。
丁暉有些不耐煩了,"冷翠,不要無理取鬧好嗎?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跟我談話,是以小時計費的,我的時間隻留給工作,從來不會浪費在聊天上。"
冷翠二話沒說就拉開手袋,從裏麵拿出大疊鈔票甩到他的辦公桌上,"這些夠不夠,不夠我刷卡,我買你的時間!"
時間靜止。丁暉石雕似的坐著沒動。
但他臉色鐵青,像一個冒煙的手榴彈那樣,駭然盯著冷翠,臉上的肌肉瞬間扭曲得失去了人形,他佝僂著背起身,腳步沉重地在房裏來來回回地轉,找不到方向似的,從冷翠身邊走到窗前,又從窗前走到冷翠那兒,搖搖晃晃的身子火山爆發般就要地動山搖了。
冷翠的臉嚇得灰白,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欲開口解釋道歉,丁暉猛地抓起桌上的電話機砸向窗戶,"砰"的一聲巨響,玻璃粉碎。
屋子刹那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對,對不起,我……"冷翠顫抖著身子,隻想逃。
"對不起?!你說對不起?"丁暉大吼一聲,又是一掌劈在桌上,嘴角抽搐著,無限絕望地捶著自己的胸脯,"買我的時間?你把我當什麽?你們都把我當什麽?就憑你剛才那句話,我可以把你扔出窗戶!是,是,我是很不齒,出賣朋友,唯利是圖,可是有誰想到過我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我沒有殺人放火,為什麽得到的待遇比死刑犯還不如?我天天辦案子,天天給別人赦罪,可是誰來赦我的罪?"說著他衝到冷翠跟前,老鷹抓小雞似的將她整個兒提起來,那失了態的臉直對著冷翠,眼睛通紅,淚水奔流,"冷翠,你為什麽到現在還不明白,我一直就在保護你,就跟當初保護碧昂一樣,可是你不但不領情還血口噴人!如果不是因為你是碧昂的妹妹,碧昂是我的姐姐,我根本不給你一分一秒的時間,容你在這裏褻瀆我的人格……"
突然,他住口了。
"你說什麽,碧昂是……是你姐姐……"冷翠倏地瞪大眼睛。
他沒有回答,鬆了手緩緩轉過身,胳膊支著牆壁用決絕的背影對著她。冷翠撲上前,一把拽過他的身子,"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你說碧昂是你……"
"沒錯。"他用力閉上眼睛。
"怎麽回事,阿丁,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冷翠拚命搖他的胳膊。
對自我的憐憫,對困境的無望,丁暉頹然坐到了牆邊的沙發上,低垂著頭,根本不看冷翠。
"阿丁,對不起,我剛才不該說那些混賬話,可是你該給我個真相,我有權利知道真相啊,"冷翠蹲下身子,將手放在他膝蓋上哀求著,"你跟我姐到底是什麽關係,跟秦菲又是什麽關係,你告訴我啊,阿丁……"
丁暉抬眼淒然一笑,抖抖地伸手撫摸冷翠額頭淩亂的秀發,"冷翠,我真是很不想說自己的身世,因為它太不光彩,我……"他頓了頓,長歎一口氣,終於還是說,"我是個私生子你知不知道,我母親,也就是你說的秦菲來意大利的第二年就生了我,所以她當時的丈夫才跟她離婚,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也許至死都不知道,而母親在認識徐叔叔後不久,就把我送了人,怕我影響到她新的婚姻……這麽多年,包括碧昂,都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我的養父母又生了自己的小孩,而母親喪夫後又結婚嫁到了法國,我無依無靠,十幾歲就靠自己在外麵一個人打拚,我母親……直到我大學畢業才找到我……"
這回輪到冷翠成石雕了,"……姐姐從沒在日記裏提到過這事。"
"她不知道,從小我們就認識,包括她的養父徐叔叔都不知道,母親不讓我說,威脅我如果說出來,就不再認我……"他又閉上眼不看她,但聲音突然就啞了,淚水滴落在冷翠的手背上,"我也恨我的母親,因為她給了我一個恥辱的身世,為了自己的聲譽又殘忍地將我拋棄,可是,她畢竟是我母親……"
"所以你就聽她的指使害碧昂,騙自己姐姐的畫?"冷翠的聲音也啞了。
"我,我也是身不由己,除了母親我在這世上舉目無親,那個時候年紀小,嚐盡人間冷眼,好想有個人給我溫暖,母親要我做什麽我就去做,也知道是不對的,可我害怕失去唯一的親人……"他俯身抱著頭,仿佛有種無法抵抗的力量在死勁地絞著他的身體,像絞一條毛巾那樣,他掙紮得連呼吸都接不上,"我也知道我錯了,醒悟過來已經太遲……沒錯,我是聽從母親的吩咐,千方百計地接近碧昂,想從她嘴裏得到畫的下落,包括當時她進瘋人院,我去接她出來都是母親授意的,可是碧昂沒有跟我說過畫的下落,是安娜偷看了她的日記無意中告訴我的,安娜為了幫祝希堯創業而賣掉那些畫,母親知道後逼我以他人的名義暗中買下那些畫……"
"所以那些畫都在她手裏?"冷翠的心碎了一地。
"是的,也不是全部,碧昂從繼父那裏一共繼承了一百八十多幅畫,可安娜隻偷出了六十多幅,後來可能她發現了,就迅速轉移了畫。"
"轉到哪去了?"
"不知道。"丁暉神情恍惚地搖著頭,他說得很費勁,也很痛苦,剛才那麽暴烈的情緒消失了,臉上顯出嚇人的慘白,額上沁出冷汗,"我隻知道我的餘生勢必都要來贖罪,年紀大了,心智一成熟,就知道自己過去犯下了什麽罪,也許拿我的一生去贖都贖不完,我經常免費給窮人打官司,就是在贖罪……那些窮人活得很悲慘,其實我比他們活得更悲慘,包括在安娜這件事上,我也是遍體鱗傷,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靠著她吃軟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愛她,明知道她的心不在我這,還是舍不下她……其實我現在擁有的錢下輩子都用不完,何況她年紀還比我大好多,不過十年前認識她的時候,她才三十出頭,我在餐廳當服務生時跟她相遇,當時我就知道我完了,她的高貴優雅,成熟嫵媚,對我來說意味著毀滅,我絲毫也不介意她的年齡比我大,也許這是戀母情結衍生出來的感情吧,我整個人生都毀在了我母親手裏……"
"那你還幫她做事?"
"現在沒有了,我們……已經沒有了母子情分,在我知道那件事後……"
"什麽事?"
"冷翠,不要再問了好嗎?知道得太多對你沒有好處,算起來,我們應該是表兄妹了,我不告訴你是為你好,也請你轉告祝先生,叫他別去查了,所有的人知道都可以放一邊,如果他知道……唉,算了,我不想說了。"
"可是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早晚他還是會知道的,我也會知道的。"冷翠還想盡最後的努力。
他卻說:"那我就沒有辦法了,隻要不是從我嘴裏說出來,我就少一份罪了,將來死了也少下一層地獄。"
冷翠絕望地望著他,知道即便跟他說到天亮也是沒用的,一個人要是執意隱瞞某件事情那就誓死都不會說出來,她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且他臉上的傷心也讓她失去追問的勇氣,那麽蒼白,汗津津的,眼神迷茫,這個人,是碧昂的弟弟啊!
回到天使之翼,天色已晚。
祝希堯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候著她。
她一路上都在打腹稿,想著怎麽應對祝希堯可能的盤問,可思緒卻越來越亂,像秋風遍掃的枯葉一樣,越往一堆攏,越是七零八落亂成一片。但是出乎意料,祝希堯並沒有盤問她什麽,隻溫和地問她吃飯沒有,要不要先洗個熱水澡,倒是她,臉色萎黃,怯怯地立在門口,長長的睫毛垂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直到躺在床上,她都不敢直視祝希堯,做賊心虛原來是這樣的。
"怎麽了?有什麽事情不開心嗎?"祝希堯親吻她的額頭。
冷翠咕嚕著:"沒事,女人都有生理周期的,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他爽朗地笑起來,"原來如此,你們女人的生理周期還真奇怪,早上都好好的,怎麽出門一趟臉上就是陰雲密布了呢?"
"Jan,"冷翠突然抓住他的衣袖,"我們……一定要好好的……"
"怎麽了,我們哪裏沒好好的了?"祝希堯的目光探照燈似的凝聚在她臉上。
她眼中閃出淚光:"你要相信,我們都是為了你著想的,碧昂,還有我,我們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你免受傷害……"
"什麽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沒什麽,我困了,要睡了。"冷翠背轉了身,用被子蒙住了半個頭。祝希堯拉下她的被子,看著她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沒說什麽,長長地歎了口氣,"冷翠,我不希望你瞞著我什麽,我寧願受傷害,也不要欺騙。"
冷翠閉著眼睛,假裝睡著。
他俯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明天我們去羅馬。"
第二天,他們抵達羅馬時已近黃昏。而這座古老的城市繁華未改,像一個中世紀的貴婦,歲月的流逝在城市的角落刻滿滄桑的印記,殘牆、斷壁、噴泉、教堂,每一張雕塑的麵孔都在無聲地訴說著王城昔日的輝煌。昔日的,卻不代表今日的,愛情也如此,愛過的人,經曆過世事變遷早已蹤影全無。冷翠發現,一到羅馬,祝希堯的臉就變得凝重,大概是這座城市給他留下太多痛苦回憶吧。
而且,他很固執,依然住在納佛那廣場的落日酒店。依然是那個房間。他站在窗口眺望著遙遠的天空,落日餘暉將他的肩鍍上一層金色。孤獨的背影,像一堵牆阻斷了現實,他還活在過去裏。
冷翠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縱然是粉身碎骨,她知道她永無可能取代碧昂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那麽,她如此執著地留在他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麽?愛嗎?她愛他嗎?她變得迷茫起來……
"Jan,你餓不餓,該吃晚飯了。"冷翠看著他的背影很心痛。
他一動不動像尊雕像,答非所問,"冷翠,你知道飛翔的感覺嗎?"
"飛翔?"
"是的,飛翔。"
"Jan!"冷翠走到背後將他抱住,用臉貼著他的背,"隻有鳥兒才可以飛翔,我們沒有翅膀,如何能飛翔?我知道你想她,沒有關係,你可以好好地想,可是你別這樣鬱鬱寡歡,我看著好難過,如果碧昂看到,她也會難過……"
"我經常做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在天空飛翔,有時候是黑夜,有時候是黃昏,我不知道我在找什麽,要去哪裏,我隻是在飛翔……"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她將手臂環抱住他的腰,接過他的話,"如果你一個人飛翔覺得孤獨,我陪你飛好嗎?"
"如果我墜向深淵呢?"
"……"她頓時哽咽,"Jan,難道你帶著我,隻是想讓我跟你墜入深淵?"
他轉過身,直直地看著她:"我是怕你將我帶入深淵。"
"Jan……"
"知道我為什麽來羅馬嗎?"
"為什麽?"
"我要向你求婚,嫁給我,冷翠,哪怕是和你一起墜入深淵。"
第十二章 逃跑的新娘
這是哪裏……
羅馬?不是。
佛羅倫薩?不是。
威尼斯?不是。
巴黎?也不是。
白色紗簾被風輕輕撩起,一股清新的薰衣草清香隨風飄進來,似乎還帶著露水的味道。普羅旺斯?!冷翠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她在普羅旺斯!
腦子裏飛速地旋轉,兩天前,她都還在佛羅倫薩,從羅馬度假一回來祝希堯就著手安排婚禮,可是還在羅馬,她就已經知道,她做不了他的新娘。那天她記得很清楚,一大早起來,祝希堯就帶她去會見朋友,地點就在唐臨風的茶樓,紫凝和文弘毅都已等候多時。
"弘毅,你也來了。"冷翠跟文弘毅打招呼。
"是,唐老板的喜事我能不來嗎?"
"喜事,什麽喜事啊?"
"你問他啊。"
唐臨風還是一身唐裝,扶了扶眼鏡說,"這個,我是想……"他瞟了瞟身邊的紫凝,眼神很幸福,一臉的笑,"我想跟紫凝共結百年之好,今天在這兒招待各位,就是想跟大家分享這快樂……我很快樂,哈哈……"
"恭喜!"祝希堯伸出手跟唐臨風握了握,表示祝賀,"祝你們幸福。"
"謝謝,謝謝,你們能來我很高興!"唐臨風很紳士地回禮。
"嗯,你也總算是改邪歸正了。"文弘毅總是不放過他。唐臨風從來也是以牙還牙,"我這不叫改邪歸正,我這叫返璞歸真,這麽多年我就知道一定有某個人在某個角落等著我,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是你帶來的,威尼斯的歎息橋,真是個好地方啊,哈哈……"
紫凝的目光閃了閃,回避著文弘毅。
而祝希堯一陣發愣,"你們是在歎息橋上認識的?"
"是啊,我上橋,她下橋,就這樣撞一塊了,好奇妙的緣分!"唐臨風還沉浸在相遇那天的驚喜中,"歎息橋果然是名不虛傳,成全了我的愛情,我那天要是早一點或是晚一點,都碰不到紫凝的。"
祝希堯目光突然變得很空,神思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麽。
文弘毅自嘲地笑,"緣分這東西有時候也很殘酷,錯過一秒,也許就錯過一生。"
祝希堯別過臉望向他,"你錯過?"
"當然,我錯過,就意味著有人得到。"文弘毅的目光落在冷翠的臉上。
冷翠剛喝了口茶,"噗"的一聲全噴了出來,正噴在坐對麵的文弘毅身上,"對不起,對不起……"她尷尬得無地自容,掏出麵巾去給他擦。祝希堯一把拽住她,微笑著對文弘毅說,"抱歉,她就是這樣,冒冒失失,一點也沒有個淑女的樣子。"
冷翠硬生生被祝希堯拽回了座位。
紫凝拿出麵巾遞給文弘毅,"是的,冷翠要成了淑女,我也就成了仙女。"
"你在我眼裏從來就是仙女!"唐臨風笑著摟緊她。
上午在茶樓喝茶,中午就由祝希堯做東請大家吃飯。吃的是地道的法式大餐,先是精致的冷盤,然後是主菜,最後是奶酪、水果和甜點,大家說說笑笑,氣氛隨意了許多,沒有先前那麽微妙和尷尬了,祝希堯這時候跟大家宣布了結婚的消息。他送給冷翠一條華貴的鑽石項鏈作為禮物,設計很獨特,七顆連著的星星上鑲著細細的碎鑽,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光芒四射,他說這項鏈是他請人專門定做的,並親自戴在了冷翠的脖子上。
冷翠撫摸著項鏈眼眶驀地通紅,好半天說不出話。
他真的為她摘星了,把天上的那七顆星一並摘給了她!她以為他隻是隨便說說的,沒想到他竟然不動聲色地實現了,"Jan……"她哽咽。
"沒有什麽是我不能為你做的!"他附在她耳邊說。
每一個人都表達祝福。
唐臨風說,"真是太高興,沒想到還有人跟我同喜!"
祝希堯熱情相邀:"今晚請大家到梅森堡看煙火。"
梅森堡是羅馬郊外的一處中世紀的古堡,比冷翠住過的巴黎那座琴瑟堡的曆史還悠久,外牆爬滿青苔,而且很奇怪,好像是一座沒有完工的建築,祝希堯給大家介紹說,"這座古堡建於公元十四世紀,是當時的羅馬皇帝給一個王妃建造的,他很愛那個皇妃,親自設計了這座古堡,可是很遺憾,古堡建到一半的時候王妃病故,國王傷心欲絕,一病不起直到去世,古堡也就永久地停工下來……"
"奇怪了,我在羅馬待了二十多年,從來沒聽說過這座古堡。"唐臨風大感意外。
"這是一座被遺忘的古堡,我的第一部獨立製作的電影就是在這拍攝的,當時這裏差不多荒廢了,我花了很多錢才修繕到可以住人,而就是憑借這部電影,我才有今天,所以為了紀念,我就從一個商人手裏買下了這座古堡。"祝希堯侃侃而談,招呼著給大家倒葡萄酒,"今晚的煙火很漂亮,大家可以盡興欣賞。"
冷翠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感動,"被遺忘的古堡,也是被遺忘的愛情吧,在荒無人煙的世界裏獨自荒蕪,獨自長草,可是愛情卻已永恒,真美!"
祝希堯將一杯醇香的葡萄酒遞給她,"荒蕪的愛情也是可以重生的,隻要有愛的種子,無論過多少年,都可以重獲新生,冷翠,謝謝你讓我獲得新生。"說完在她臉頰輕輕一吻,再吻,耳語道,"喝下這杯酒,我已將愛的種子放在酒裏,你喝下,我等著這種子在你心裏發芽,我等得到嗎?"
"Jan……"冷翠仰著臉看他,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就脫口而出的,可她還是咽回了他夢寐以求的那三個字,以後再說吧,會有機會的。
"喝吧。"祝希堯將酒遞到了唇邊。
冷翠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我一定可以等到的,是不是?"
"Jan,隻要到了花開的日子,你就可以聞到花香的。"
"我想我會等的,愛情就像花兒,盛開的日子不會太遙遠,我相信你會好好澆灌你心裏那顆愛的種子,你不會負我對不對?"
冷翠一陣眩暈,感覺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對白應該攝入電影。但她很幸福,不是嗎?愛的種子,酸酸的,甜甜的,一如這酒的味道。煙火大蓬大蓬地在羅馬郊外的夜空綻放,大家聚集在古堡二樓的露台上觀賞,紫凝忍不住尖叫,冷翠卻恍然被定住了,那不斷綻放的煙火璀璨迷離,五光十色交錯變幻中,無數的星星開始聚攏,耀眼的光芒折射出一個五彩繽紛的雲堆,在雲上,很多人來來往往地走……母親!她看到母親,朝她微笑著招手,母親的身影隱去後顯出來的是一個長發的女子,天使的麵孔也在微笑,顯然那就是碧昂,隨後又出現了安娜,安娜後麵站著的不是丁暉嗎?她正欲大叫,所有人的麵孔都隱去,雲彩上赫然出現Jan的身影,恍惚看了她一眼,就轉身走向雲彩深處,那麽決絕,那麽悲愴,沒有絲毫回頭的可能……
"Jan!……"她叫出了聲。
淒厲絕望的叫聲刺破夜空。
"怎麽了,冷翠,做噩夢了嗎?"她感覺被人抱起,搖她的肩膀。她睜開眼睛,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仍清楚地辨出雲彩上的麵孔近在咫尺。"做噩夢了吧。"他擰亮床頭燈,替她拭去額頭的汗,黃澄澄的燈光映著他的臉,那麽清晰真實,她的意識漸漸回來了,這是在臥室,她在他的懷裏,剛才,剛才隻不過是一個夢。她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是夢,隻是一個夢!
"做什麽夢了?嚇成這樣。"他攏了攏她額頭汗濕的碎發,親吻她的臉頰,一抹微笑在他嘴角漾開,"你剛才在夢裏叫我的名字,上帝,我居然進入到你的夢裏,這可是個好兆頭,不是嗎?"
"Jan!"她猛地箍住他的脖子,帶著哭腔哽咽,"別離開我,無論如何請別離開我,在這世上我孤苦無依,除了你,我什麽都沒有……無論我犯什麽錯,無論我去到哪裏,請你一定相信,我必在原來的地方等你……"
他也緊緊箍著她,"我們誰也不必等誰,這輩子我已經等怕了,等得我的心都快成了化石,所以冷翠,我也請求你,無論如何別讓我再等,我等不起了。"她淚流滿麵地親吻他的臉、唇,胡亂地點頭,"好的,好的,我們誰都不等誰,我們一定在一起……"
他熱烈地回吻她,燈光將兩人的疊影長長地拉到了牆上,激情纏綿,難舍難分,仿佛是末日來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恩賜,誰也不容對方遺失。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一旦遺失隻怕是再也找不回來,即便是耗盡一生的歲月,也是找不回來的……
"你幸福嗎?"冷翠這麽問紫凝。
當時她和紫凝正在羅馬最繁華的街頭購物,逛累了就在路邊的露天咖啡座喝咖啡。紫凝采辦了很多結婚用品,臉上似乎是幸福的,但是冷翠卻在她眼神背後看到了某種淒涼,隱隱約約,如一團霧蒙住了她的眼珠,於是問她幸不幸福。
紫凝說:"冷翠,幸福其實都是上天賜予的,上帝給你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或許會給你他所認為的幸福,但是這幸福在你的感覺中是不是真的幸福呢,這就要看你是否真的愛這個男人了。"
"所以你不幸福,因為你不愛他。"冷翠反應很快。
紫凝淒楚地笑了笑,"沒有關係的,即便我不幸福,我也會很欣慰,因為我可以讓他感覺幸福,這樣也是可以的。"
冷翠一針見血:"你不幸福,他能感覺幸福嗎?"
紫凝低垂下長長的睫毛,攪拌杯中的咖啡,一圈又一圈,不再說話。冷翠將手放到她肩上,"紫凝,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我沒有覺得委屈自己,每個人都會遇到愛或者被愛這樣的選擇,其實都有痛苦,愛一個人也是有痛苦的,被愛也許痛苦少些,但是伴隨著的是不能跟愛著的人相守的遺憾,沒有誰的人生是沒有遺憾的,我們隻能認命,上帝創造我們,從來不會給你想要的全部,沒有可能的……"
冷翠不想再說什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愛與被愛的自由,不是嗎?
兩人喝完咖啡,本來還想繼續逛,冷翠接到一個電話要走,紫凝也就沒了興致,很快就被唐臨風的司機接走。冷翠則一個人直奔許願泉,打電話的人約她到那裏見麵。
"你們怎麽來了羅馬?"冷翠問戴著墨鏡的萊特。翻譯朱紅也來了。萊特嘰裏咕嚕說了一通,交給她一個牛皮紙信封,朱紅馬上翻譯:"我們給您帶來了您要的東西。"
冷翠遲疑著接過厚厚的信封,抽出來,隻一眼,"轟"的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倒灌進了心髒,有那麽一會,冷翠覺得自己就要缺氧窒息,那……那熟悉的字體,娟秀的筆跡,竟是被碧昂撕掉的日記!而且是原跡!"你們從……從哪弄來的?"她激動得渾身發抖。
"這個您就別問了,您隻需要履行您的承諾就可以了。"朱紅翻譯萊特的話說。
大熱天的,冷翠翻著零散的日記手腳冰涼。
夢寐以求的東西一旦真的到手,會讓人懷疑其真實性,冷翠那會兒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那麽的不真實,每一個字都在無限地放大,又縮小,完全看不清內容是什麽。一個人呆坐在噴泉邊,落日的餘暉已經灑下來,祝希堯的車來接她的時候,司機畢恭畢敬地把車門打開,她腳還沒抬起來,人就癱倒在地上。
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但她的意識很清晰,那種痛,前胸穿達後背。
"姐姐,我一定要給你報仇!"她在心裏反複默念的就是這句話。然後她陷入很深很深的黑暗。再次有意識時,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起,放在了柔軟如雲堆的床上,房間內有好聞的玫瑰花香,撲麵而來,她知道這是在落日酒店。有人親吻她的額頭,摩挲著她的臉。她想睜開眼睛,卻無能為力,任憑淚水滲出眼角,滴落在那個男人的手心。
對不起……
當時她就知道她要對不起這個男人了。其實一直以來她就知道她對不起他,他給予了她那麽多,那麽多的美好和感動,可是她連那三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她深知誓言在命運的擺布下實在是微不足道,就比如姐姐當年和Jan立下的那個十年之約,耗盡了兩人的所有,可最後還不是勞燕分飛陰陽相隔。如今碧昂在地下已成一堆冰冷的白骨,祝希堯把全部的籌碼都押在了冷翠身上,但是冷翠知道,他絕不可能贏。
"對不起,Jan!"冷翠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說"對不起"。
祝希堯歎息著,坐在床頭俯身擁緊她,將下巴抵住她的額頭,"你呀,總是這樣讓人不放心,才離開一會,你就昏倒……"
"我沒事。"她虛弱地笑。
他吻了一下她,"沒事怎麽會昏倒?"又揉揉她的臉頰,"還不快點嫁給我,這麽弱不禁風,我要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然後給我多生幾個小胖崽……"說完,自己哈哈笑了起來,冷翠也笑,嘴角笑著,淚水卻奪眶而出。
"你哭什麽?不舒服嗎?醫生說你是低血糖,所以才昏倒的,現在頭是不是還很暈?"祝希堯緊張地看著她。
她連連搖頭,"沒事,我真的沒事,就是……很感動,你對我這麽好……"
"你傻吧,我不對你好誰對你好?別忘了,這世上我隻剩你了,你也隻剩我,從此我們就要相依為命,誰離開,另一個人就會活不了……"接下來的話祝希堯還沒說,冷翠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飛了停在窗欞上的鳥,祝希堯被嚇到,怎麽安慰她都不管用。此後的好幾天,冷翠動不動就哭,眼淚汪汪,祝希堯問她,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紫凝來看過她幾回,反過來安慰祝希堯說,"她可能是太幸福了,一個女人,在失去所有後忽然又得到她一直祈求的,她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你不清楚,冷翠從小就吃了很多苦,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她被母親艱難地撫養成人,可是姐姐和母親又都相繼離開她,現在隻剩你陪著她,心裏難過,是難免的……因為,她是那麽的愛你……"
"她愛我?"祝希堯充滿懷疑。當時冷翠服了安眠藥已經入睡,祝希堯和紫凝站在酒店房間外的露台上說話,祝希堯對紫凝的話好似完全不信任,反複問,"她真的愛我?"
紫凝奇怪地看著他,"難道你覺得她不愛你?"
"是,我沒有覺得她愛我,但也沒覺得她不愛我,很多時候我很矛盾,她可能比我更矛盾,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是愛她的。"
"她當然也是愛你的,"紫凝很堅定地告訴他說,"請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懷疑這一點,也許她沒有將'愛'字說出口,但是作為她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比你更了解她,在你失蹤的那些日子,你都沒有見她的樣子……所以,請無論如何都不要懷疑她的愛,無論她做了什麽,都不要懷疑……"
祝希堯怔怔地看著紫凝,"我其實就等著她說那三個字……"
"三個字?"紫凝笑了笑,直搖頭,"有那麽重要嗎?愛與不愛,是不需要說出口的,一個眼神,一句話,一聲歎息都可以表達。"
說到這裏,紫凝的眼神變得迷茫起來,望著酒店對麵氣勢磅礴的納佛那廣場,噴泉、雕塑、遊人……真的不要說出來嗎?其實她也不能肯定,因為若是她自己,也是希望心裏愛著的人對她說那三個字的,即便她經常聽到那三個字,可愛和不愛,有太多的不一樣。
"請相信,她一定會跟你說那三個字的。"最後她隻能這麽說。
祝希堯點點頭,"我也相信。"
隨後祝希堯就將冷翠帶回了佛羅倫薩,他好似迫不及待,急急地將婚禮定在一周後舉行,公司一大幫人參與籌備,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冷寂多年的天使之翼難得地熱鬧起來。那幾天冷翠一直笑著,她笑著,沒有別的表情,就是笑著,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心裏想什麽。或者幹脆說,她沒有心,就像枯敗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立在豐收的田野,日複一日地支著手臂擁抱藍天,因為除了天空,她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不屬於她。周圍所有的喧嘩好像都跟她無關。布置新房,購鑽戒,試婚紗,拍照,婚禮彩排……她完全任人擺布,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一樣,不容自己有些許感覺,否則她根本無法麵對祝希堯熱烈如炬的目光。
"七月九日,冷小姐,我們一起去普羅旺斯。"萊特跟她說。
冷翠哀求,"能延後兩天嗎?七月十一日是我的婚禮。"
"不能,就是為了不讓你參加這個婚禮,杜瓦先生才要求必須在七月九日將你帶回普羅旺斯。"萊特斬釘截鐵,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為什麽不讓我參加婚禮?"
"這個您自己去問杜瓦先生吧。"
七月八日,早上,冷翠問祝希堯,"你相信來世嗎?"
"不相信!"祝希堯想都沒想,"今生要做的事情,要愛的人,我是不會等到來世的,今生都無法把握,還談什麽來世。"
冷翠點頭,笑,"我也是這麽認為的,今生我要做的事,要愛的人,是不會等到來世的,隻要達成所願,我會付出所有,隻是……"她把手放到他的膝蓋上,怔怔地看著他,"很多時候,我們要做的事,要愛的人,是需要等待一些時間的……"
"你想說什麽?有心事?"祝希堯一雙眼睛緊追不舍,好似X光一樣直照進她的心。冷翠別過臉,試圖擋住自己的心,卻被祝希堯的目光一下子逮住,"這些天我發現你情緒不大對勁,冷翠,如果你不想結婚,可以明說,我不會勉強你……可能我是太急了點,沒有辦法,我就是很急,好像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我在跟時間賽跑一樣,一天都不敢耽誤,幾次做噩夢,都夢見你離我而去……"
"沒有的事!"冷翠心抖了一下,鎮定著,"可能是太緊張吧,我也很緊張,總怕……出什麽差錯……"
祝希堯這才笑了起來,"是啊,我們兩個幹嗎這麽緊張,就是個婚禮而已,都怪我,早知道我們旅遊結婚好了,根本不用勞師動眾等著那麽多人來參觀,可是我又怕委屈你,因為我知道,女人一生向往的就是跟心愛的人舉行婚禮……"頓了下,又補充一句,"我是你心愛的人嗎?"
"……"冷翠的心劇烈地顫抖,卻努力讓自己保持微笑,"你是最讓我心疼的人,Jan,如果……哪天我讓你傷心了,請你原諒,也請你相信,我在傷你心的時候,自己肯定更傷心,一定是不得已而為之……"
"冷翠……"
"我有些困了,想上樓休息。"不等祝希堯繼續追問,冷翠就起身逃離了花園,一轉身,淚水就奔湧而下。她的身後,是美得刺目的薰衣草,高高的山岡上,那些紫藍色的小花簇擁著,搖曳著,像一片紫藍的火,整個地將天使之翼包圍,燃燒,似要將一切焚為灰燼。原本美麗得讓人眩暈的花,在冷翠絕望的注視裏竟是那麽的不祥。
離開天使之翼的時候是在深夜,她留下了那條七星項鏈,她覺得她現在還不到擁有這條項鏈的時候,盡管摘下項鏈時她的心疼得像剜了塊肉。月光下,她麵對著祝希堯的窗口跪倒在花地裏,千萬個"對不起",千萬聲"請原諒",在那樣殘酷的夜裏其實毫無意義。她知道,她將這個男人推向了萬劫不複之地。但是,在這之前,從看完碧昂的日記開始,她就已經是萬劫不複了,她去普羅旺斯不僅僅是為了履行對杜瓦的約定,那樣的約定她不履行,杜瓦也不會將她怎樣。但她需要借助比南希夫人更強大的力量,她要將那個女人打入地獄,這是她有生之年必然要做的事。她給他留了封信,信的結尾是這麽說的:"Jan,無論我做了什麽,無論你有多麽恨我,請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如果你懷疑,那麽一年後,威尼斯歎息橋上我們再見,隻要我活著,我必會去橋上見你,我會親口告訴你,你一直想聽的那三個字……"
而現在,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冷翠佇立在阿爾小城一座古堡二樓的露台上,目光近處,茂密的樹林將整個古堡圍了起來,樓下花園種滿各種奇花異草,空氣中彌漫著薰衣草、百裏香、鬆樹等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地中海式強烈的陽光照耀在樹林和花園裏,鳥兒們歡快地在鳴唱,視線隨著小鳥飛出密密的樹林,依稀可以望見山岡下大片大片薰衣草花田延伸到天邊,每年的這個時節,是薰衣草綻放得最是熱烈的時候,整個普羅旺斯仿佛披上了一件紫藍色外衣,隨處可見紫色花海翻騰的迷人畫麵。一層接一層的花浪湧向天邊,一抹黛色山脈蜿蜒著將花田溫柔地包圍,碧藍的天空下,朵朵白雲漂浮在山頭,悠閑地投下形狀各異的陰影,"你是一片雲,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徐誌摩式的浪漫就在眼前,冷翠卻無心欣賞。
她是在兩天前被杜瓦的手下從佛羅倫薩帶到普羅旺斯來的。而今天,正是她和祝希堯在佛羅倫薩舉行婚禮的日子,她根本就不敢想,他看到那封信後的反應。這樣的約定,他已經經曆過,他還會相信嗎?冷翠想,這樣的命運,其實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她跟他的相識,她來意大利繼承姐姐的遺產,她看到姐姐的《羅馬日記》,她邂逅杜瓦,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中逃不了的劫數。
"Jan,請一定要等我,無論如何要等我,一年後,我必會去歎息橋見你,我要告訴你,我有多麽愛你!你等碧昂十年都等了,給我一年的時間可以嗎?就一年!……"冷翠遙望著天際,雙手抓著露台圍欄,整個身子往外傾,嘶啞著嗓音痛苦地呼喊,"Jan,我愛你,你聽到了嗎,我愛你!……"
"寶貝,很高興你能來普羅旺斯。"
杜瓦微笑著坐在輪椅上,遠遠地朝冷翠伸出雙手,"來,抱一下,你昏睡了整整一天呢!"
冷翠吃力地走下樓梯,以法國式的禮儀擁抱了下杜瓦。
"肚子餓不餓,我馬上吩咐廚房給你準備吃的,好不好?"杜瓦握著她纖細的手,輕拍她的手背,很滿意地點頭,"你能遵守承諾,這讓我很高興,冷翠,我敢保證,你絕不會後悔來到普羅旺斯……"
冷翠吃力地笑了笑,在杜瓦身邊的沙發上坐下。環顧四周,好似沒有琴瑟堡那般鋪天蓋地的華麗,房間布置得很藝術,典型的巴洛克式別墅,古樸而不失華美,特別是客廳靠近餐廳的一整麵牆的木架上擺滿紅酒,似乎提醒來者,這裏是阿爾地區最赫赫有名的卡依隆酒莊。酒莊占地近萬畝,古堡前麵,也就是山岡下,是遼闊的薰衣草花田,後麵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前天剛到時,杜瓦簡要地介紹過。
據他說,這座酒莊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曆經世事滄桑和戰爭洗禮,終於還是完整地保存下來,"關於酒莊輝煌的曆史,以後有時間我會慢慢跟你講的。"杜瓦如是說。
簡單地用過早餐,杜瓦要冷翠推他到後麵的葡萄園走走,他說這是他每天的習慣,"以前是菲妮太太推,以後我這糟老頭子就交給你了。"菲妮太太是杜瓦的貼身女仆,很和善的一個法國中年女人,金發碧眼,年輕時一定很漂亮。而且她還會說簡單的中文,大概是杜瓦教她的吧。杜瓦性格很開朗,對傭人說話親切得像對家人,而傭人也很尊敬他,看得出來,那種尊敬是發自內心的。杜瓦笑著說,"他們跟了我很多年,有的在這酒莊待的時間甚至比我還長,我們就跟親人一樣相濡以沫,所以你要盡快適應,千萬不要拘束,到了這裏,就是你的家。"
冷翠無語,推著杜瓦步入花園。花園有一條窄窄的石板路彎向後庭,冷翠在杜瓦的指引下繞了過去,古樸的石板間堅強地生長著碧綠的青苔,可見年代久遠,仿佛將人引導到從前。一步入後花園,視野變得更為開闊,滿目蔥綠,茂密的花叢幾乎將小路淹沒,奇異的芬芳讓人仿佛置身一片花海。看得出杜瓦是個崇尚自然的人,並不喜歡像很多莊園主那樣喜歡將花草修剪得整整齊齊,他似乎更喜歡花草自然生長的態勢。
走出後花園的鏤花鐵門,就進入到一條長長的林蔭道,所謂的林蔭道兩邊並沒有種樹,而是密密的葡萄架,一眼都望不到邊。冷翠瞪大眼睛,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葡萄樹,在陽光的照耀下,生機勃勃的葡萄葉隨風翻動綠色葉背,閃爍著溫柔的金色陽光,綠的、黃綠色的、紫色的、紫紅色的,各種各樣的葡萄懸掛在葡萄架上,空氣中散發著醉人的葡萄甜香。
"我小時候啊,最喜歡在這葡萄園裏玩耍,經常迷路,因為這園子太大了,一天都走不完,躲在裏麵,連上帝都找不到,嗬嗬……"杜瓦很享受地環顧著滿園的果實,兩眼放光,"我在這酒莊裏出生,並且長大,年輕的時候並不喜歡這裏,一心想到外麵的世界闖蕩,可是現在我老了,哪裏都去不了了,到死我都要困在這輪椅上,但是我一點也不氣惱,真的……到了我這年紀,什麽樣的事情都經曆過,看透人世的繁華,終於明白擁有的其實是最可貴的,作為這酒莊的繼承人,我必然是要老死在這葡萄園的,這是我的命運,從一出生就注定了,年輕的時候不以為然,現在算是欣然接受了……"
"您不寂寞嗎?"冷翠忽然說。
"當然,當然是寂寞的,我那漂亮的太太就是受不了這裏的寂寞才跑去巴黎享受她的熱鬧繁華,可是如果我也去巴黎,我反而更寂寞,我發現周圍沒有什麽東西屬於我,甚至連我太太都不屬於我,從我癱瘓那天開始,我就已經被踢出了現實世界……"
杜瓦說到這裏,聲音還是很平靜,扭頭看了看冷翠說,"這麽多年了,我很少再對什麽產生擁有的願望,因為我什麽東西都擁有過,無所謂了,可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今生必然還要擁有一次……"頓了頓,又說,"放心,寶貝,我絕不會勉強你什麽,我隻要你陪在我身邊,讓我每天可以看到你,每天都可以和你散散步,聊聊天,我就很滿足了……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就是個糟老頭子,沒錯,我是很老了,老到對什麽都已無能為力,我需要你的陪伴,以此喚醒我生命僅存的一些活力,我死後你才可以走,到那個時候我會送一樣最特別的禮物給你,你不會拒絕的,我敢保證……"
"我不需要!"冷翠輕聲拒絕。
"現在說這話還為時尚早,"杜瓦自信滿滿,爽朗的笑聲在葡萄園裏傳得很遠,陸續有酒莊的工作人員過來跟他問候早安,他指著冷翠跟那些人介紹說,"這是碧昂的妹妹翠翠小姐……"
對方馬上投來好奇和友善的目光,摘下帽子跟冷翠行禮。
冷翠一一點頭,回報以微笑。
"他們都認識碧昂,很喜歡她。"杜瓦說。聲音忽然變得緩慢而低沉。也隻有說到碧昂,他的臉上才開始浮現陰雲。不可名狀的悲傷鬱結在眉心。"我們回去吧,怕把你曬得太黑,嗬嗬……"杜瓦很不自然地笑笑,示意冷翠轉身回酒莊。
一路上,他再也無話。
長長的林蔭道在葡萄園中穿梭蜿蜒。
很久以前,是不是有個叫碧昂的女孩子也這麽推著這個老人漫步在葡萄園中?空氣中好似還停留著她的味道、她的歎息、她的嗚咽……
"姐姐,你要幫我!"冷翠在心裏說。
坦白地講,冷翠並不是很清楚杜瓦把她弄到普羅旺斯的意圖,至少決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僅僅是陪陪他。以他無法估量的神秘身家,豈會沒人陪?那麽,肯定也不是像他最初說的那樣,幫助冷翠打倒南希夫人,因為那個女人畢竟是他的太太,從冷翠來到酒莊,他沒有說過一句那個女人的壞話。半句都沒有。開口閉口就是"我那漂亮的太太"。一晃很多天過去,冷翠一直捉摸不透杜瓦的真實意圖,他對她一直是親切和善的,連手都沒碰過。冷翠一直住樓上。杜瓦因為行動不便住樓下。
但是冷翠並不認為這個老頭很簡單,恰恰相反,她認為他是她有限的人生經曆中遇到的最深不可測的男人。他對你溫和地笑,對你眨眼睛,對你點頭,甚至是跟你擁抱,都不表明你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唯一可以窺探他內心的是他變化莫測的眼神,有時候會跟父親一樣慈愛,有時候會像打量陌生人一樣犀利,有時候又流露出男人天性中對女人的貪婪和欲望,但更多的時候,他是憂鬱的,眉心經常鬱結著厚厚的冰霜。
他始終沒明確說明為什麽要把冷翠弄到普羅旺斯。
這天洗完澡,從水霧蒸騰的浴室出來,不知怎的,鬆懈的神經帶著一股無法排遣的悲傷忽然整個兒壓倒了她。有多久了,兩個月吧,她離開天使之翼已經兩個月!她站在臥室的梳妝台前,用一把從國內帶來的桃木梳子攏著濕漉漉的頭發,結果頭發打結,扯都扯不動,她心煩意亂起來,扔下梳子走出臥室,站到了露台上。晚風迎麵吹來,帶著山岡下薰衣草的清香讓人迷醉。她朝著風的方向,幹脆用手指來梳理清潔的頭發,細細軟軟的發絲,穿過指縫時,帶出她心底異樣的顫動。祝希堯一直喜歡摸她的頭發,他說,摸著她的頭發,就知道她的心有多麽柔軟。可是他錯了,他摸到的隻是她的頭發,她的心,早就被歲月催化,堅硬如磐石。
她知道自己有多殘忍,活脫脫的劊子手……看天空那顆最遙遠的星,仿佛正是他的眼睛,那麽憂傷,那麽絕望,哀哀地凝視著她:冷翠,你就這麽,殺了我嗎?
她趕緊閉上眼睛,撲簌簌地掉下串串淚珠,孱弱的身子迎著風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在心裏默念,"Jan,原諒我!……"
"冷翠小姐,先生在樓下等你喝咖啡呢。"傭人在外麵敲門。
法國人都有飯後喝咖啡的習慣。吃飯也很有講究,連吃什麽樣的菜配什麽樣的酒都有嚴格的次序,比如佐餐的飲料是葡萄酒,不喝烈性酒,吃肉時喝紅葡萄酒,吃魚或吃海鮮時喝白葡萄酒,此外,還有一種玫瑰紅葡萄酒,這種淡酒在吃魚或吃肉時都可飲用。這些葡萄酒都是帶甜味的,稱為幹葡萄酒,甜葡萄酒則是在飯前或飯後吃點心時喝的,稱為開胃酒。
冷翠知道自己永無可能融入法國人的生活。她感覺自己像一隻被囚禁的鳥,失去了藍天,也就失去了飛翔的可能。
杜瓦雖然年逾六十,可精神不知道怎麽那麽好,任何時候看到他,都是神采奕奕,即便是在深夜。冷翠每晚都會在睡前陪他喝會兒咖啡,聊聊天,這次她又有意無意地問及為什麽把她弄來普羅旺斯,話剛出口,杜瓦就以決然的態度打斷她的進一步追問,語氣毋庸置疑,"冷翠,既然已經來了,就什麽都不要問,你隻要相信,我不會勉強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動愛上我,而投入到我的懷抱……嗬嗬,當然這是癡心妄想,你怎麽會愛上我這個老頭呢?親愛的,我僅僅是要求你安靜地陪在我的身邊,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你是自由的,這不難做到吧?"
冷翠愣愣的,威尼斯歎息橋,她想到了一年後跟祝希堯的約定。於是試探性地問杜瓦,"時間呢?"這話的潛台詞是:你要我陪你多久?
杜瓦狡黠地一笑,反問,"你認為會是多久?"
"不管有多久,一年後我想要去見個人……"冷翠堅定地說。
"祝希堯?"杜瓦還在笑。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冷翠心想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不妨直說好了,"是的,我跟他有約定,一年後要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見麵,我有很重要的話跟他說……"
"你想跟他說,你愛他?"
話音剛落,冷翠本能地一哆嗦,這個人,他怎麽可能什麽都知道?!
沒錯,這老頭好似什麽都明白,深邃的藍眼洞悉一切,他不無嘲諷地說,"又是一個約定!很多年前,碧昂跟我說,她跟一個男人有個十年之約,也是在威尼斯的歎息橋,現在又是同一個地方,你居然跟同一個人說你約了他,哈哈……你相信他會去赴這個約定嗎?"
"怎麽不會?他等碧昂十年都等了,一年他會等不了嗎?"
"你錯了!這說明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不了解愛情,很多時候,為一個約定有的男人可以等一輩子,而也有的時候,卻連一秒鍾都等不了。"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
"不管怎樣,一年後我一定要去赴那個約!"
這麽說著,她那美麗的眼睛裏射出漠然高傲的光芒,臉上的肌肉繃得像一層石膏,凜然地仰著下巴,像迎著一道劈下來的閃電,透著無比堅定的決心,"我相信他會去的,一年,就是一年!……"
杜瓦看著她,長長地歎口氣,"好啊,一年,但願我還能活到一年……"
"我活不了一年的!"祝希堯對文弘毅說。
說這話時,他正仰著頭靠在沙發上,雪白的沙發襯得他的頭發如一茬枯草根,臉龐像風雨侵蝕了幾百年的石像,沒有了人類的彈性和光澤,眼睛,似在丈量著穿透牆壁直到天邊的距離,無限深遠地延伸著,勾勒著:一片蒼涼的原野上,荒草叢生,有塊墓碑孤獨地立在晴空下,碑上刻著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是的,他經常出現幻覺,一會幻想自己躺在了棺材裏,一會幻想碧昂又來敲他的窗,所以無論刮風下雨,他臥室的窗戶始終是開著的,他跟管家說,"別關上,她要來的,多可憐,在外麵流浪了這麽多年……"但更多的時候,他幻想著冷翠撲進他的懷抱,哭著哀求他,"對不起,我一時迷了路,現在我回來了,別生我的氣……"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幻想到冷翠,他總聞到她身上濃鬱的薰衣草香氣。他跟文弘毅說起這事,文弘毅直搖頭,"不是她身上有薰衣草的味道,是你這園子裏種著薰衣草,你聞聞,滿屋子都是這味道。"
"是嗎?"他深陷的眼窩死而複生一樣地閃了下,又灰飛湮滅,"也許吧,我總是感覺她又回來了,她那麽任性,什麽都要學樣,連碧昂約我到歎息橋上見麵的招兒都學到了,隻不過時間縮減到一年,一年,我還能活得了一年嗎?"
"既然隻有一年,你就等等吧,也許她真有苦衷呢?"文弘毅隻能這麽安慰。這兩個多月來,他經常過來安慰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經的嫉妒和羨慕全在婚禮上化為烏有,他至今記得祝希堯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進教堂時的神情,先對牧師鞠一躬,再對觀禮的嘉賓鞠一躬,然後他嘶啞著聲音說了很長一段話,他說:
"對不起,各位,今天可能要讓大家失望了,我的新娘躲起來了,她在跟我開玩笑,我寧願相信她是在跟我開玩笑,對不起,都是我慣壞的她……沒有辦法,我那麽愛她,海嘯死裏逃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無論從前經曆了什麽樣的情感,現在,我隻愛她,因為這世上唯有她的愛能讓我的心起死回生。也隻有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感覺世界末日般的惶恐,也許是從前失去得太多太徹底,所以我很怕又失去她,所以才這麽急急地舉行婚禮,誰知道我的急切嚇到了她,讓她給了我一個比直接拒絕更殘忍的回答--逃避。我不知道她逃走的原因是什麽,我隻知道今天的婚禮對我來說更像一個葬禮,是她的殘忍親自為了我布置了一口無形的棺材。也許不久的將來,各位還將來到這教堂,不是參加我的婚禮,而是參加我的葬禮,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請你們不要責怪我,害你們白跑一趟,對不起,我敢保證下次一定不會讓你們空牽掛一場,即便是看我躺進棺材。如果是那樣,請記得……記得一定要為我祈禱,但願來世我不再相遇愛情……"
說完這些話,祝希堯搖晃著身子走下禮台,衣著端莊華貴的賓客中傳來女賓們低聲的啜泣聲,好似她們真的是來參加一個葬禮,而不是婚禮。她們都在心底詛咒那個逃跑的新娘,這樣的男人,這樣的愛情,為什麽不讓她們遇到?
文弘毅和唐臨風一幹人等也受邀來觀禮,一個個震驚得無法言語,眼看著祝希堯腳步踉蹌,就要跌倒,文弘毅忙起身去扶,結果還是慢了一步,祝希堯的前腳剛邁下禮台,身子往後一仰,如一棵枯敗的樹重重地砸在了紅地毯上。
一片驚叫。
文弘毅衝上前扶起他。
這時候,他還有些意識,迷茫地看了眼文弘毅,慘淡地笑著說,"也許……也許那天應該是你在歎息橋上遇見她……"
說完頭一歪,整張臉煞白。
此後他一直待在醫院裏,醫生沒檢查出什麽毛病,隻說受刺激太大,超出了心髒的負荷,並有嚴重的厭世情緒。很多天不肯進食,僅靠葡萄糖維持生命。也差不多是每天,文弘毅,還有唐臨風,紫凝輪番去醫院看望他,每次去,紫凝總是搖頭歎息,"我敢保證,冷翠會後悔,她一定會後悔!"
而這麽多人去,也隻有文弘毅能讓祝希堯說上幾句話,話題也始終圍繞著冷翠,令人意外的是,冷翠的出逃沒有讓祝希堯表現得多麽憤怒,或者說,他空前泛濫的悲傷壓倒了憤怒,文弘毅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如此悲傷,如洶湧的波濤,足以震碎世間一切虛偽的矯情。
那些天總是下雨,夏的夜晚,風雨陣陣,帶著沁人的涼爽和大地的清香,從半掩的窗口飄進來,這真比什麽良藥都有效,每每這個時候祝希堯的話總是特別多,精神也格外的好,偶爾也會少量的進些食。出院後,又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斷斷續續,到了這天下午,天一放晴,晴空如洗。
文弘毅還在門口,在睡椅上假寐的祝希堯就醒了,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望了望窗外,隻見天空中陰霾滌盡,一片寶石般的蔚藍,陣陣清風帶著薰衣草的芬芳,縈繞在他的周圍,頓時心情舒暢了許多,呼吸也順了。
"你忙就不用來了,"他笑著招呼文弘毅坐他對麵的沙發,"我沒事,這幾天感覺好多了,真的。"
"嗯,你的氣色是好了不少,不過……還是很瘦。"文弘毅一坐下,馬上有黑衣白圍裙的女仆遞上咖啡。
祝希堯摸摸自己的臉頰和下巴,嗬嗬地笑,"就當是減肥吧,不過我真的沒事了,下午我還準備去趟公司呢,休息了這麽久,估計文件都堆積如山了。"
"我看你還是再休息幾天吧,工作嘛,什麽時候都可以做。"文弘毅關切地說。這種關切是發自內心的。也不知怎的,自從當初兩人因買唐臨風的畫而接觸以來,文弘毅對這個應該說是情敵的男人莫名地惺惺相惜,不能說同情,但肯定因他的深情而感動,就當時的情況,他自認為他做不到為一個女人可以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至少在愛上冷翠之前,他沒有覺得哪個女人可以值得他這麽付出。但是愛上了冷翠他也隻能將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因為半年多前祝希堯找到他,懇請他出麵說服唐臨風時的那份真誠,讓他覺得,成全一個人的愛情也許比自身擁有一份愛情更有價值,因為他成全的這個男人是為了愛冷翠。
果然,話沒說到幾句,祝希堯又將話題扯到了冷翠身上,還是很悲傷,"我昨晚又夢見了她,問她為什麽離開,她答不上來,隻是哭,不停地哭……"
"有沒有試著找找?"
"試過,沒有任何線索,"祝希堯冷冷地笑了起來,"可見她是蓄謀已久的,至少我們在羅馬度假的時候,我向她求婚,她就已經預謀怎麽離開我了……她將所有的線索消滅得幹幹淨淨,無論是出境記錄,還是別的什麽,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我太低估她了,一直以為在意大利她飛不出我的手掌心,結果……"
"她不是要你等她一年嗎?你就等等吧,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像個薄情寡義的人。"文弘毅始終是為冷翠說話,可是此話一出,祝希堯的臉就變了色,聲音突然就提到了相當的高度,"我不會等她,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等任何人,我等她姐姐等了十年,結果等來的是她撒手人寰的消息,我受夠了!受夠了!!……"
顯然是久病讓他的體力大損,提高嗓門說話很吃力。他喘息著,狠狠地蹙緊眉頭,嘴角也在劇烈地抽搐,一字一句,格外刺痛人心:"其實……我一直就知道她很在意我對她姐姐的感情,她知道我很愛碧昂,心裏無疑有陰影,可是她怎麽就不明白,無論我曾經有多麽愛碧昂,畢竟她已經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我不能跟著一起去死……而且,碧昂很多時候對我而言就像一個夢,即便是兩人在一起時也是遙不可及,我始終看不透她的心就是明證,但是冷翠對我而言卻是那麽的實實在在,睜眼就可以看到,伸手即可以觸摸,也許她沒有碧昂那麽完美,但正是這份不完美讓她更真實,真實得仿佛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你說,當一個人已經融入你的生命,跟你是血肉相連的關係,這樣的愛情還值得懷疑嗎?可是……她始終是懷疑的,所以才逃走,為的就是考驗我是不是像愛碧昂一樣的愛她,連出逃的時間都是一模一樣,都是選在了婚禮前……"
"我總覺得她肯定有她難言的苦衷。"文弘毅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你也很愛她是不是?"祝希堯突然轉換話題。文弘毅一怔,直直地看著他,這還是他第一次正麵提及這個問題,如果是以前他會回避,但是現在他很坦然,點點頭,"是的,當然是愛,而且可以肯定地說,我對她的愛一定也不比你的少。"
祝希堯一點也不意外,嘴角露出笑意,眼中似有淚光在閃動,半天才說出一句,"謝謝你……"他的潛台詞是:謝謝你的成全。
正在這時,管家來通報,說有客人來。
祝希堯扭過頭,"誰?"
"安娜小姐。"管家說,"她已經在花園門口站了好一會了,是我叫她進來的。"
文弘毅聞言連忙起身,"那我先告辭了,改天再來看你。"
祝希堯點點頭,"不送了,過兩天請你吃飯。"
"我不怕你少了我這頓飯。"文弘毅笑,雙手插在褲袋裏很瀟灑地往客廳門口走,祝希堯看著他年輕挺拔的身影,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年輕人,他也愛冷翠啊,跟他的緣分,好像還不止這些吧。正走神著,安娜從門外走了進來,幾乎是和文弘毅迎麵撞上,文弘毅很禮貌地朝她點點頭,又轉身朝祝希堯揮揮手,"拜了啊!"
這是安娜?祝希堯眯起眼睛,很費勁地確認眼前這個蒼白的婦人就是安娜,一身灰色裙裝,讓她看上去老了十歲都不止,從前的栗色長鬈發淩亂地紮在腦後,格外地襯出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頰,不應該是沒有化妝的緣故,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細紋,甚至連背都有些佝僂。這就是從前那個高貴優雅的安娜?
祝希堯好一陣發呆,完全受驚過度。
"對不起,我……我……"安娜兩隻手使勁揉搓著手袋,看上去顯得很緊張,低著頭,仿佛隨時準備奪路而逃。
"坐吧。"祝希堯總算發話,指了指對麵的沙發。
她遲疑著,戰戰兢兢地坐下來了,還是低著頭。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祝希堯冷冷地問,但語氣中還是難掩心痛。
安娜終於抬頭,躲躲閃閃地看了他一眼,說,"我今天來,主要是……是給你看樣東西……"
"什麽東西?"
"你看了後,就不會怪她的。"
"她?冷翠?"
"是的。"
說著,安娜從手袋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到他麵前的茶幾上,"這個東西在我這裏保管了有近十年,是……是當年我從碧昂那裏拿來的,你看過後,就會知道冷翠去了哪裏,也會明白她為什麽會走……"
一聽到"碧昂",祝希堯直起身子,連忙拿起信封,抽出了一大摞稿紙,隻一眼,他就確認這是誰寫的,他駭恐地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追問,安娜搶先說,"別恨我,你也知道人一旦迷了心竅,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以為我一定可以贏得這場爭鬥,但是從踏出這房子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輸了,不是輸給了她們兩姐妹,是輸給了我自己,我其實是跟我自己爭了這麽多年,我心裏一直住著個魔鬼……"
祝希堯沒有看稿紙,看著安娜。
"你終於明白了?"他有些懷疑。
"還要怎樣才能明白呢?"安娜反問,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清晰地滲出。先是小聲地哭,不一會就慟哭起來。這一哭,哭得勢不可擋,身體像正受著酷刑一樣在沙發裏緊縮著震撼,好像她身體裏有個受傷的小人,在裏麵踉踉蹌蹌左衝右突地廝殺著。
管家跟隨安娜多年,自是看得有些不忍,體貼地遞來紙巾。祝希堯看著她,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長歎口氣,大略地翻看起手中的稿件來。
"這是日記?"他蹙緊了眉頭。
安娜抽泣著,點點頭,"是的,碧昂的日記,被撕掉的那兩年的日記。有人花錢從我手裏買走過一份偽跡,你手裏的這份才是真跡……"
"誰買走的?"祝希堯追問。
"不知道。"安娜搖頭,"但可以肯定,冷翠是看了這份日記才出走的。"
一個小時過去。
兩個小時過去。
安娜什麽時候走的,祝希堯完全不知道。
整個下午,他都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發呆,窗外的花園陽光明媚,陽光灑在薰衣草的花葉上,閃出紫藍色的光芒,隨風搖曳著……
他顫抖地撥通手邊的電話:"Peter,馬上給我訂普羅旺斯的機票。"
第十三章 深夜掘墓人
安娜從天使之翼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丁暉正準備出門,安娜問他回不回來吃晚飯,如果回來吃,她就去買菜,親自下廚。丁暉很是驚訝,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安娜說要下廚,兩人在一起生活也有些日子了,都是請的鍾點工。安娜一直把自己的手看得比命還金貴,生怕做家務把手弄得粗糙,就是有時候必須要洗些什麽,她也是非常仔細地戴上膠手套。他甚至懷疑她會不會用煤氣,因為有一次她燒水,居然將水壺燒穿了。現在她說要親自下廚,丁暉就下意識地首先瞟了一眼她纖細白皙的手,"你……"
"從來沒有給你做過飯,今天想試試。"安娜笑著說。
這樣的笑跟往常絕對不一樣,眉心是舒展開的,自從被祝希堯從天使之翼趕出來,她就陷入深深的憂鬱,一天到晚精神恍惚,什麽時候像今天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至少看上去神智是清醒的。丁暉的心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抽搐,"沒有關係,我們到外麵吃也可以。"
安娜拉住他,"阿丁,對不起,這些日子以來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是認真的,我想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徹底把自己解脫。"
"安娜……"丁暉的眼眶驀地泛紅,"你別這麽說,人總有迷途的時候,我們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隻要你肯放下,你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愛,還有滿足……我以為我等不到這一天了,沒想到……真的,我很開心……"
他語無倫次起來,安娜突然抱住他,大哭,"阿丁,其實我是愛你的,隻是我一直不肯正視這份感情而已,我答應你,我一定放下,事實上我已經放下了,下午我就去了趟天使之翼,最後一次去,我把碧昂撕掉的日記全給他了,我是想……"
"你說什麽?什麽日記?"丁暉赫然瞪大眼睛,推開她。
"就是碧昂曾經撕掉的一部分日記啊,大概有兩年,我一直保留著,前一陣子有人來買,出很高的價,我就找人仿寫了一份賣給他們了,我知道冷翠婚前突然出走肯定跟這份日記有關,所以我想把日記還給希堯,讓他趕快去找冷翠,這丫頭肯定不是南希夫人的對手,她不但報不了仇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我……"
"你糊塗!"安娜話還沒說完,丁暉就大叫起來,跺著腳,揮舞著雙手團團轉,"你真是糊塗!你知不知道你這會要了祝希堯的命,那日記足以要他的命!!我這麽處心積慮地守著這個秘密,全被你毀了!你,你……"他氣得渾身發抖,不容安娜繼續解釋就奪門而出,瘋了似的狂奔下樓……
"阿丁,你回來!"安娜跑到陽台上喊。
丁暉不理她,直接跳上停在樓下的車,絕塵而去。
"阿丁,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回來,我給你下廚,給你做飯!"安娜半個身子都趴在陽台欄杆上,哭泣著。
丁暉倒車時在反光鏡裏看了她一眼,滿是淚痕的臉越來越遠,風吹起她額頭的碎發,讓她顯出歲月的憂傷,如果可以,如果時光倒流,他想他不會這麽衝動地離開她,即便要離開,也應該多看看她,因為那張臉,從此就不再屬於他……
"這些事你早就知道是吧?"祝希堯問丁暉。當時他就坐在花園中的白色藤椅上,對丁暉的造訪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意外。夕陽已經斜下,落日的餘暉讓滿園的薰衣草鍍上一層燦爛迷人的金色。風有些大,祝希堯上穿白色襯衣,下麵是米色褲子,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坐了有多久,仿佛有一百年那麽漫長,身旁就是爛漫的紫色花海,竟然沒有給帶來絲毫的生氣。
而他的眼睛,竟比西沉的斜陽還絕望。
斜陽至少還有份黎明的祈望。
可是他,什麽都沒有。
"你們都騙了我。"祝希堯說。
丁暉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認真地看著他,"至少我沒有騙你,我沒有說出來的原因和碧昂的初衷是一樣的,不想傷害你。"
祝希堯冷笑,"不想傷害?橫豎是一刀,隻不過是把這一刀挪後了十年,如果當初就給我一刀,至少我還有十年療傷的過程,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痊愈的可能了。"說著別過臉,逼視著丁暉,炯炯的目光自顧燃燒著,"你跟碧昂母親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你會跟她聯手把碧昂往火坑裏推?"
丁暉已經有所準備,坦然承認,"我跟碧昂……是同母異父的姐弟,我……很多事一時沒有辦法跟你說清楚,以後我會跟你好好解釋的,我隻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畢竟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祝希堯虛弱得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別過臉,"好好照顧安娜,我就已經很感激你了,我將安娜原來的房產和賬戶又劃回到了她的名下,你們……自己去過吧……"
"不需要,我有足夠的能力可以養活她。"丁暉說。
"不是給你的,是給她的。"
"……"
丁暉最後離開的時候,祝希堯又說了句,"早晚,你會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希望這代價不要牽連到安娜,不管怎麽樣,她始終是我的親人……"
他把"親人"說得很重。
丁暉點點頭。但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祝希堯所說的"代價"這麽快就應驗到自己身上,僅僅是離開了兩個小時,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車子還在巷子口,就看到自己所住的那棟公寓樓濃煙滾滾,幾輛消防車停在樓下,整個巷子圍滿了人。丁暉的心一陣狂跳,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全身的血液直往頭頂灌,眼前一陣發黑。
有鄰居認識他的車,馬上衝過來敲車窗,用意大利語大叫:"丁先生,快,快,你家的房子著火了,安娜小姐還在裏麵……"
醫院。
搶救室。
安娜被推出來的時候,全身裹滿紗布,活像個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木乃伊。唯一露出來的是眼睛和鼻孔,還有嘴巴。
"燒傷麵積達98%,能做的,我們都做了,她活不過三天,請準備後事吧。"醫生簡單的幾句話,直接將丁暉打入地獄。
他不止一次地說過要她別弄煤氣。
她偏不聽,要下廚,生平給他第一次做飯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祝希堯趕到的時候,安娜已經被移送至重症監護室,丁暉隔著玻璃看著渾身插滿管子和儀器的安娜,整個人抽空了,不省人事般無法言語。一道玻璃,隔開的卻是天堂和人間的距離。他還在人間,魂魄似早已跟隨安娜去往天堂的路上。所以無論祝希堯如何質問他,指責他,他都毫無反應。
大概在昏迷十個小時後,安娜醒了。
兩個男人都被允許進入監護室,醫生揮手示意讓他們進去的。安娜轉動著眼珠,首先看到了祝希堯,眼底立即閃動淚光,張著嘴,似要說什麽。祝希堯走到床頭,貼近耳朵,隻聽到安娜口齒不清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都過去了,別再提了。"祝希堯哽咽。
最後丁暉也走到床頭,俯下身子,將臉頰貼在安娜纏滿紗布的額頭上,"好……好難過,我真是沒用,連頓飯都弄不好,"安娜每說一句話都很吃力,又下意識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臉,"報……報應啊,我這輩子……最看重這張臉,拚盡一切留住青春,結果到死居然是這副模樣,冷翠說得沒錯,這世上是有因果的啊……"
丁暉抓住她的手貼緊胸口,淚水瞬間決堤,"我不在乎,安娜,你知道的,我跟你在一起在乎的不是這個,我隻要你活著!活著!!沒有關係的……以後我可以弄飯給你吃,我們將小Tracy接到一起,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Tracy……"安娜的眼中劃過一道流星,把目光投向旁邊站著的祝希堯,臉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嚅動著嘴唇,不知道在說什麽。
"你說什麽?安娜!"祝希堯拉開丁暉,再次俯耳傾聽。
安娜無限留戀地望著他,跟著一聲長而悲的歎息,她哭了起來,仿佛長達十年的馬拉鬆競賽,她終於跑完了全程也終於輸了,不僅如此,那個丫頭,跟他才幾天?而她,這是整整一生啊,她至死都沒有得到他的心!她把頭偏向他,用最後殘存的力氣,喉嚨裏發出咕咕的喘息,疲憊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著他,嘴角又在嚅動。
"普……羅旺……斯……"
他隻聽清了這四個字。
而她,最後掃了一眼丁暉,頭一歪,沒了氣。
南希夫人來到普羅旺斯的那天,冷翠正在舊市區中心逛。
這個季節,正是薰衣草綻放得最熱烈的時候,遍野的紫色,讓整個普羅旺斯披上了一件絢爛的紫衣,演繹著令人陶醉的紫色迷情。空氣中薰衣草香氣無處不在,這種獨特的自然香氣是在其他地方所無法輕易體驗到的。因為這裏充足燦爛的陽光最適宜薰衣草的成長,加上當地居民對薰衣草香氣以及療效的鍾愛,無論是普羅旺斯的普通住家,還是路邊小店,隨處可見掛著各式各樣的薰衣草香包、香袋,還有由薰衣草製成的各種製品,像薰衣草香精油、香水、香皂、蠟燭等等,在藥房與市集中,也有分袋包裝好的薰衣草花草茶供遊人選擇。
對於冷翠來說,這裏熱烈明亮的地中海陽光和時尚的藝術風格才是她深深迷戀的,《凡·高傳》裏就記述了這位傑出的畫家曾在這裏創作、生活過。這裏的街道、房屋、酒吧,到處充滿了濃厚的藝術氣息,可見大師的影響深遠。
還有,這裏天氣陰晴不定,暖風和煦,冷風狂野;地勢跌宕起伏,寂寞的峽穀、蒼涼的古堡、蜿蜒的山脈全都在這片法國南部的大地上演繹著萬種風情,一年四季吸引著世界各地的遊人前來度假旅行。碧昂就把普羅旺斯當做最喜歡的城市。冷翠也是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在外麵遊蕩得舍不得回去。因為杜瓦派了翻譯和隨從跟著,她根本不擔心自己會走失,當然,杜瓦也不會讓她"走失",盡管他整日坐在輪椅上在葡萄園曬太陽,但冷翠的行蹤他可是了如指掌的,隨時都會有人來跟他匯報。冷翠倒無所謂得很,她既然來了就沒想過要跑,她深知自己來普羅旺斯的目的。她相信杜瓦也知道她來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隻是都沒點破而已。
可是當冷翠得知南希夫人來了普羅旺斯時,掉頭就走。
她等這個女人可有些日子了。
回酒莊的途中,由羊腸小道向高崗走去,可以看見山崖下一棟棟民舍相連。建築物外麵披掛著剛洗好的衣服隨風搖曳,散發著樸實的氣息,耀眼的陽光讓樹葉都閃閃發亮,這恬靜的田園風光每一個角度皆可入畫。尤其是阡陌縱橫的薰衣草花田,還有沿途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和遠處綿延的阿爾卑斯山天際線形成強烈對比,勾勒出普羅旺斯獨特的夏日風景。如果是平日裏,冷翠一定會在薰衣草花田裏流連忘返,但今天她無心駐足,她迫切地想見到那個女人。
"冷翠,很久不見了啊。"南希夫人一身白色絲綢套裙,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笑意盈盈,顯然也等她很久了。
冷翠直視著這個貌可傾城的女人,不得不歎服她將自己保養得如一顆剛剛剝了皮的荔枝,新鮮水嫩得讓人無法想象她真實的年齡。加上高貴的裝束和雍容得體的談吐,這個女人真不該待在普羅旺斯的荒郊別墅裏,應該待在歐洲某個宮殿裏,和王孫貴族們談天喝咖啡,擺Pose。
"冷翠,怎麽不打招呼啊?"杜瓦坐在一邊的輪椅上,微笑著,提醒冷翠應該跟這位尊貴的夫人表示一下禮節。
冷翠當然知道,這場硬戰才剛剛開始,她不能就此退縮,於是也展露出笑容,"姨媽,您可來了!我等您,等得好辛苦,您怎麽才來啊?"
這倒是她的真心話。
南希說,"是嗎?我也很想你,聽說你來了這,我推掉了很多公務急急地就趕過來了,看到你還是這麽活潑漂亮,我真是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總算有個伴了,您不知道,我在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冷翠親熱地拉住南希夫人的手,好像幾十年沒見過麵似的。
杜瓦立即表示抗議,"呃,寶貝,我沒有跟你說話嗎?"
冷翠狡黠地眨眨眼睛,"杜瓦叔叔,很多時候,女人的話題並不是男人可以理解的。"她眨眼睛的樣子真是很好看,一身淺黃色連衣裙,戴著闊邊的草帽,剛在外麵曬太陽回來,臉蛋紅撲撲的,那種青春勃發的活潑美麗可不是任何護膚品可以保養得出來的。
南希夫人姿態優雅地看著這個外甥女,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冷翠,我來了你不嫌我煩我真是很高興,我們一定有很多話可以講的。"
"是啊,我們要講的話實在太多了,嗬嗬。"冷翠笑得眼睛發亮。
杜瓦說,"冷翠,你姨媽給你帶了很多禮物呢,都放在你的房間,你不去看看嗎?"
"禮物?我還有禮物嗎?"
"是啊,都是我從世界各地搜羅來的,你一定喜歡。"
"謝謝姨媽。"
"謝什麽啊,我早就當你是我女兒一樣了。"
"我也當你是我母親一樣的,姨媽。"
"真是個乖女兒!"
……
整整一個下午,冷翠都和南希夫人促膝相談,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像是對舞台劇的詞。杜瓦連插話的分都沒有。但看得出來,杜瓦很是迷戀他這位漂亮的太太,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她,對她的突然到來所表現出來的喜悅就是個瞎子都能感受得到。
晚飯一過,他就推動輪椅牽著南希夫人進了臥室。
冷翠也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一關上房門,她就撲倒在床上,淚如泉湧。這個女人,遠比她想象中的難以對付。哪怕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她竟然不知從何下手,捅她一刀?還是跟她同歸於盡?怎樣才可以將這個老妖精置於死地呢?整晚她都在想這個問題。
早上起床,杜瓦像往常一樣要冷翠推他到葡萄園散步。兩人似有默契,一路無語,一直步入到葡萄園深處,杜瓦才開口說,"你不問南希為什麽來這嗎?"
"需要我問嗎?"冷翠一臉漠然。
"如果我告訴你真相,你會離開嗎?"杜瓦示意她停下,抬頭看她的反應,"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什麽把你弄到普羅旺斯嗎?想不想知道?"
冷翠怔怔地看著這個老頭,不明白他想說什麽。
"這是一個陰謀……"
杜瓦如此開場,講述這個幾乎讓冷翠昏厥的"真相"--
"這一切都是南希安排好的,那次在琴瑟堡見到你,她就知道我喜歡上了你,於是跟我提出交換條件,要我以誘惑你複仇為由將你騙到普羅旺斯,因為她知道你沒有足夠的實力跟她對抗,你迫切需要比她更強大的力量作依靠,我自然是你沒有選擇的選擇。在我幫你找到碧昂撕掉的日記後,你果然上當,乖乖地來到了普羅旺斯,成為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個女人……而這背後的條件是,我將全部財產的一半劃到南希的名下,換句話說,我用我一半的財產將你從南希手裏買了過來,我可以保證,在沒有我點頭的情況下,你是走不出普羅旺斯一步的……"
深層的痛楚,從心髒蔓延到指尖。
天地都在旋轉。
杜瓦轉過輪椅,抬頭看著冷翠,繼續說,"南希昨天過來就是要我在財產轉讓書上簽字的,昨晚簽過字,今天一早就走了,她要我傳話給你,很謝謝你的合作,讓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財產。寶貝,你可是我這輩子花費代價最多的女人,一半的財產,你知道有多少嗎?很意外是不是?沒有關係嘛,我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死後,另外的一半財產不就是你的嗎?有了這筆財產,你還愁打不敗南希?"
……
"你想把我怎樣?"冷翠半晌隻有這句話。
佛羅倫薩的夏天毫無驚喜。
Peter遞給祝希堯一張賬單,上麵密密麻麻記載著各種交易數據,Peter介紹說:"這是近半年來,我們從世界各地收藏家手裏買畫的記錄,總計金額已近兩億,其中大部分畫作的賣主就是南希夫人。老板,我們的資金已經周轉不過來了,電影公司兩部正在拍攝的新片都停了工,米蘭那邊的服裝公司也都麵臨歇業,還有各地的實業和連鎖店,也都資金告急,我們還要繼續嗎?"
祝希堯麵無表情,"南希夫人那裏還有多少畫沒有買回來?"
"粗略估計,至少不會低於六十幅。"
"我們還有多少可以運轉的資金?"
"老板,您真的還要……"
"告訴我具體的數字!"
"大概,大概隻夠買二十幅左右的,可是老板……"
"買!"祝希堯就一個字。
"老板……"Peter嚇得臉色發白,"這樣我們會破產的。"
"這是我的事情,該給你的酬勞我一分都不少。"祝希堯麵對著滿園的薰衣草,連最基本的人類表情都錯亂了,該痛苦的他笑,該搖頭的他點頭,而且,你越想說服他,他離題越遠。此刻,他就正笑著,表情居然還很"沉醉",跟Peter拉起了家常,"我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想法,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做,買下這些畫,冷翠就回來了嗎?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我這麽做,其實是為了內心的救贖。這些年,我拚命賺錢,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奪回自己失去的東西,很愚蠢,當碧昂死去後我才知道自己很愚蠢,當年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沒錢而失去她的,我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追求自己的真愛,從而失去了她……"
說到這,他炯炯的目光自顧自地燃燒著,嘴唇發烏,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也在劇烈地抽搐,"到現在,親人和愛人一個接一個地走,我誰都留不住,我拚命想抓住什麽,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可以讓我不至於溺死在悔恨的沼澤裏。我能抓住什麽呢?能找回什麽呢?當然隻有那些畫了……我總覺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急切地希望能找回從前丟失的東西,留給身邊最親愛的人,將來若我不在了,她看到這些畫必然是要記起我,念起我的好,這就夠了,就像碧昂死後我日夜念起她一樣,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讓自己死後也能得到這樣一份惦念……"
"老板……"Peter哽咽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管家走了過來,舉著托盤放到他跟前的小幾上,提醒道,"先生,您該吃藥了。"托盤上放了好幾個藥瓶,管家熟練地逐一倒出藥丸,遞向主人。
自從冷翠婚禮出走,祝希堯積鬱多年的憂鬱症終於再次爆發,跟當年碧昂出走時不一樣,這次的憂鬱症還帶出了可怕的狂躁症,每日都必須服用大量的藥物控製情緒,否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麽失控的事來。
醫生說,如果停藥,他可能會死,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殺死。
因為他的狂躁症中有很強烈的厭世情緒。
失控的時候,他總是急於弄死自己。
"我希望自己死的時候能多少體麵些。"他不止一次這麽說過。可是現在,他看著那些藥丸無動於衷。管家給Peter遞了個眼神,Peter連忙勸道,"老板,吃藥吧。"
他搖搖頭,靜靜地沒一點聲音。
此刻他坐在客廳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瞅著窗外滿園的薰衣草,太奇怪了,今天這花好似跟往常不一樣,陽光把那些花兒照得通體透亮,密密的紫藍色花朵,頂在細細的枝幹上,隨風搖曳,紫色花浪一層層地湧過來,聚攏又散開,散開又聚攏,明明隻聽見風聲,卻恍然聽到了花兒們在嗚咽。這些花,是很多年前從普羅旺斯帶來的花種,一年年延續著種下來的,時間長了好像也通了靈性,一層層地撲倒在他的腳下,像是悲痛欲絕在追悼著誰,那星星點點的花蕊,正像是一篇冗長的唁文。這花是怎麽了?什麽意思?奇香豔絕驚世駭俗,不由得你不浮想聯翩。
"老板……"
"我的餘生就靠這些藥丸來維持嗎?"他好似在自言自語。這話觸動了他的心,陡然悲從中來,真是生不如死啊,掙紮到現在,這最後一點生命都不能自由揮灑,感覺就像個被軟禁的精神病人,連夢話都言不由衷,因為那都是藥物控製的。柔情蜜意也好,滿心怨恨也罷,都這樣憋在心裏日複一日地加重精神的折磨,怪不得,連這滿園的花,都在替他哀悼呢……
"先生,"滿頭銀發的老管家俯身用意大利語說,"醫生說了,這些藥物隻是暫時性地需要每天都服用,等您的心平靜下來,就不必服了。"
他還是搖頭,突然用手掌捂住了半邊臉,黑灰的嘴唇抽搐著,發出喘不過氣的幹號,胸口也在沉重地起伏。
淚水清晰地自他的指縫間流出來。
管家和Peter對視一眼,明白他又發作了。
"先生……"
"老板……"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頭,明明滿眼是陽光,卻看不到一絲光亮,我想我真是完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喑啞,顫抖著從心底流出來,"你們別管我,讓我自生自滅吧,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什麽藥都救不了我,你們也知道,我的病怎麽會是藥物可以治得了的?走吧,讓我安靜一會,我很疲倦,連做夢都疲倦……"
說完,他抬眼看著那些花,好像那些花突然感應到了他的歎息,更加憂傷地聚攏過來撲向他,他長久地看著,無聲無息,不再說話。
隔著玻璃,看不真切,那些花像是一片紫藍色的火,映襯著一望無際的天邊,隨風孤單絕望地搖曳著,燃燒著,仿佛它們的主人已經死了,它們卻還在這默默地憑吊。頓時,深層的一陣痛楚,不可遏製地沿著脊椎蔓延開來。他不由自主地把頭臉和身軀朝那個方向挺了挺,像是整個兒被這莫名的痛楚吸引住了,仿佛唯有這痛楚,才讓他有勇氣向那些花兒證明,他還活著……
冷翠,真的不來看我嗎?你真的寄希望我會去橋上等你?你好傻啊,愛情是等不起的,從前我等了碧昂十年,等來了一場空,我還會相信這樣的等待能讓我等到愛情嗎?我不會去的,我早已失去了等一個人的信心,哪怕隻有一年,所以冷翠,你最好快點回來,我不想你後悔……
這麽想著,他的眼睛還是盯著那滿園的花,脖子僵直著,整張臉朝著那兒一動不動,好香啊,那奇異的香味逐漸蔓延,滲透到了他的心肺,恍惚成了她的味道,記憶中她身上就是這香味。他被自己的幻覺刺激得格外興奮,更加貪婪地嗅著,企圖將空氣中飄散的所有香味,點滴不漏地全部吸進肺裏,於是連靈魂也出了竅,仿佛那些花兒已經變成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麵前,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他用兩隻手抓住沙發扶手,手背青筋凸現,好像他抓緊的是她的身體,他想將她整個的嵌入生命,用盡全部的力氣……
他昏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
漫天的彩霞籠罩著天使之翼,暮色沉沉。
Peter來到祝希堯的臥室。睡了一下午,泡了個澡,他的氣色看上去好很多。臉色紅潤,渾身上下升騰著熱氣,Peter進入的時候,他半披著一件藍色絨布睡袍,正用毛巾使勁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室內柔和的燈光格外襯出他高貴儒雅的氣質,冷峻的臉上透著無聲的威嚴,見Peter進來,他也隻瞟了一眼就進到裏麵的更衣室換衣服。
Peter是少有的能直接進入他臥室的人,但也不敢過於隨意,一直恭敬地等到他換好衣服出來,才問,"老板,您休息好了嗎?"
祝希堯站到一麵穿衣鏡前,漫不經心地扣袖口的扣子,"我哪天沒休息呢?"
"老板,有個人想見您。"Peter站在他身後說。
"誰啊?"
"南希夫人。"
"……"
仿佛是被施了魔法般,祝希堯被定住了。
Peter觀察著老板的臉色,說得很小心,"她剛從法國過來,專程來見您的。"
祝希堯盯著鏡子裏的自己,沒說話,繼續扣領口的扣子。
Peter等著他回話。
"她給了你多少報酬?"祝希堯忽然說。
"老板……"Peter臉色煞白。
祝希堯長長地吐口氣,"難為你了,伺候兩邊的主子不大好受吧?"說著冷靜從容地轉過身,看都沒看他,端起放在床頭的一杯參茶坐到了沙發上,"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終於還是來了,不用擔心我會承受不住,我已經習慣了被人算計,因為我也是這麽算計別人的,否則怎麽會有今天?"
Peter不僅臉色發白,額頭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站在臥室華麗的吊燈下,搖搖晃晃就要跌倒似的,這個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老板,我……"
"我不是你的老板,你的老板應該是南希夫人才對,"祝希堯鎮定自若地喝了口參茶,蹺起腿,目光犀利明亮地掃視著Peter,"年輕人,在我麵前玩心眼,你還嫩了點,也許開始你對我是忠誠的,但那個女人無孔不入的本事,很多年前我就有領教,從你一次次地給我傳遞碧昂那些畫的信息,我就知道,又有人……背叛了上帝……別低著頭,我不是上帝,你無需對我自責,將來你上了天堂麵對那個真正要審判你的人,你再去懺悔吧,那個人才是上帝。"
"老板!"Peter撲通一聲就跪倒在祝希堯的腳邊,號啕大哭。
祝希堯點燃一支肥碩的雪茄,好玩似的吐出一連串的煙圈,揚揚眉,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說吧,那女人什麽條件。"
"你絕對不可以這麽做!"
當文弘毅得知祝希堯要用自己全部的產業去換取南希夫人手裏的畫時,極力阻止,兩人在佛羅倫薩城區的一家酒吧喝酒,文弘毅對祝希堯的決定很不可思議,"你這不是明擺著鑽進她的圈套嗎?她就是想要你的財產!"
"我也想要碧昂的畫啊。"祝希堯長歎口氣,眉心緊縮。
他慢慢吸吐著煙霧,一種久違的舒暢在他的體內漸漸彌漫,滲入到每一條血管神經。隻有在這時,他的精神才得以放鬆,也隻有在這時,他才可以以真麵目示人。當然,這是在文弘毅的麵前。平日的他是憂鬱的,脆弱的,敏感的,而這一切都不能在手下人麵前露出來。因為他知道身邊的每一雙眼睛背後,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女人的眼睛。
這麽多年活得這麽累,就是源於此!
"你要那些畫的代價就是破產,這個你比我更清楚啊,"文弘毅對於他的執迷不悟,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畫能當飯吃嗎?"
"我沒有別的選擇,弘毅,這場決鬥很多年前就開始了,而碧昂無疑就是這場決鬥的犧牲品,犧牲的原因就是她曾經擁有的那些畫。那個女人,她所謂的養母南希夫人千方百計就想得到碧昂的畫,為此不惜把碧昂往火坑裏推。碧昂,多麽柔弱,最後隻能白白地犧牲掉,可是那個女人還不罷休,她要把手裏的畫變成現錢,最好的買家自然就是我,因為她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得到那些畫……"
"你就如她的願?"
"不是如她的願,是如我的願,當年因為我的猜忌和固執,失去了碧昂,我欠碧昂太多太多,多到再活兩輩子都還不清,而唯一能讓我有所彌補的,就是幫她找回那些畫。因為也隻有我知道,那些畫對於可憐的碧昂有多重要,對冷翠同樣重要,不期望她能因此回頭,但至少讓她明白,為她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而我做這一切隻是想告訴她,我有多麽愛她,又多麽期待她也能愛我……"
他這麽說時,臉像向日葵朝著太陽那樣,夢幻般的光芒整個地罩住了他。事實上他說的這些話,在說之前並不確定,可這麽一說,心裏隱隱約約的想法就清晰地突出來,好像撥開雲霧,月亮就明朗地照在他頭頂一樣。
文弘毅看著他,不再說話。
這個男人的深情,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他在心裏替冷翠歎息,"多好的一個人,冷翠,你不該跑的!"
祝希堯不明白他心裏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說,"弘毅,謝謝你肯聽我說這些,現在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瘋子,隻有你當我是正常的……"
"可你破產後怎麽辦?"文弘毅問到了最實際的問題。
"不會差到哪去的,無非就是生活簡單點而已,我又不是沒窮過,"祝希堯自嘲地笑了起來,"我最窮的時候,比你想象的還要窮。"
說著他把目光望向了酒吧的頂棚,默不作聲地仰著下巴,神情整個兒變了,剛才那麽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他的記憶隨著酒吧迷幻的燈光回到了過去……
從酒吧出來,他已經是醉眼蒙矓。
文弘毅問他要去哪兒,他含糊不清地答,"普……普羅旺斯……"
他沒有帶司機來,可是他這個樣子怎麽駕得了車,文弘毅隻好送他回去。佛羅倫薩的夏夜漫天繁星,狹窄的石板路行人稀少,很是寧靜。而當車子駛出城區進入山岡的林蔭道時,車窗外呈現的是另一種別樣的田園夜景,隻見月光水銀般地流淌在丘陵和密林上,一輪殘月懸掛在樹梢上,清冷的月光,透過稀稀疏疏的樹葉灑了一地,讓人頗有些不忍碾過。
"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跳舞,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圍著圓圈跳舞……"
祝希堯看來是真醉了,搖晃著腦袋,望著車窗外疾馳的風景居然唱起了歌。是首法國兒歌。文弘毅也懂法語,看了看他,笑著說,"你怎麽也唱兒歌……"
"這歌……"他望著樹上地上不斷往後倒退的碎碎的月光,口齒不清地說,"我以前經常唱給碧昂聽,後來又唱給冷翠聽,每次她聽這歌就安靜得想要入睡,現在她聽不到我的歌,還會安靜地入睡嗎?冷翠,聽得到我的歌嗎?冷翠……"
一路上,他都在喚著她的名字。
文弘毅感覺喉嚨好似被什麽哽住了似的,眼眶也變得潮濕。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同情這個男人。到了天使之翼,他把他扶進客廳安頓好,正欲離開,祝希堯一把拉住他,"別走,幫我個忙,幫個忙,弘毅……"
"什麽事?"
"陪我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
"墓……墓地……"
文弘毅當他還在說酒話,"你好些休息吧,睡醒了就什麽事都沒了。"
"不,弘毅,求你陪我去,"祝希堯死拽住他,"我過兩天就要去普羅旺斯,我要帶碧昂去,很多年前我就答應了她的,在她死後要……要將她的骨灰葬在普羅旺斯,我不能違背諾言,如果不實現,我怕自己再也沒有機會……"
……
墓地,一片淒清的月光。
"就當我沒有來過這世上"這話映在月光下猶自顯得淒涼。
祝希堯半蹲在碑石前,一遍遍地撫摸這句話,繼而又親吻著碧昂的照片,"對不起,到現在才來接你,等得很辛苦吧?碧昂……"
他忽然哭了起來,哽咽得沒法再說下去,顫抖著身子,孩子一樣地捂住了臉,文弘毅和旁邊的管家扶起他,他還在語不成句地哭泣,"為什麽,你就不能多等等呢?你應該知道,我那麽愛你,哪怕就剩半條命也會去橋上見你的。為了等待這天,我耗盡了十年光陰,我就像一個賭徒,把全部的幸福和希望都押上賭台……可是你終究還是背叛了自己的諾言,這是你許下的諾言,卻自己先違背,隻差幾個月,幾個月啊!你就等不及要一個人上路!天知道,我真是帶著全部的希望去見你的……"
"別這樣,希堯……"文弘毅扶住不斷搖晃著身子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勸解。
他卻還在繼續說:"我多蠢啊,那麽輕易地就相信了你的諾言,所以,無論我怎樣痛苦掙紮都是活該!!可是碧昂,我愛你,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人還會像我這樣愛你,再也不會有。我甚至將這份愛延續到了你妹妹的身上,期望上天能憐憫我,賜予我同等的愛,給我一次重生的機會,可是……可是這次我又輸了,輸得更慘!碧昂,這到底是為什麽,難道愛一個人也有錯,要遭受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
文弘毅知道,再這樣耗下去,他會崩潰。
"好了,別再這樣,我們來接碧昂小姐吧。"
他這才漸漸平靜,示意管家和幾個男傭動手。
墓碑後麵的草皮被鏟掉後,露出潮濕的泥土……
夜風帶著樹葉的清香,自遠處飄來,空氣中似有露水的味道,涼涼的,一直涼到人的心底。時光仿佛凝固,沉睡的佳人就要在這一刻展露她絕世的容顏。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上帝賦予。所以,請醒來吧,我的愛人,隨我遠走,我將帶你到那美麗的薰衣草故鄉,從此枕著花香入眠,不再寂寞。原諒我的遲疑,讓你等到荒草叢生才來見你,一切隻因我太愛你,無法麵對你在地下永久地長眠,我不知道你是否還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我也在這地下伴你長眠……
清晨,冷翠被窗外的鳥兒叫醒。
她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白色紗簾照進房間,照得地毯上的印第安圖案格外鮮豔明亮。一隻黑灰色羽毛的小鳥在窗台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好奇地"張望"著床上慵懶的公主。冷翠睡的床就是典型的公主床,床的四角豎著四根大圓柱子,柱子上麵又纏著淺紫色帷幔,每有風吹進來,輕盈的帷幔就隨風飄飛,非常浪漫。
這床是碧昂睡過的。
冷翠穿著白色睡袍,光著腳下了床,推開窗邊的一扇小門,徑直走到了露台上。很清新的空氣,感覺連陽光都很新鮮。從高崗向下望,花園外麵是野花繽紛的茵茵草坡,草坡下麵的薰衣草花田還籠罩在一片晨霧中,花香襲人,與法南陽光爭豔的向日葵更是滿山遍野地綻放,花田恣意奔放地占據著山巒。這些豔麗的色澤,正是普羅旺斯的標記。翠綠的山穀整個兒被這濃豔的色彩裝飾,微微辛辣的香味混合著青草芬芳,交織成法國南部最令人難忘的氣息,感覺就像是一個薰衣草的王國。888年初至1890年春天,凡·高在普羅旺斯瘋狂地作畫,這裏的一切--樹木、草地、天空……甚至是狂亂的風,都令他為之著迷。凡·高最偉大的作品大部分都在此間完成,畫作以怪誕而不安的格調,捕獲了普羅旺斯被風拂動的風景,成為不可磨滅的經典。
對於那些厭倦了灰色與沉悶的城市人來說,普羅旺斯的燦爛總會令他們為之心動,許多人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地方,於是,他們拋開過往,在這裏置辦房屋,開始新的生活。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外地人在普羅旺斯擁有自己的房產,但毫無疑問,至少也有數千人。
但是冷翠再也無心眷戀普羅旺斯肆意的美。
"沒有我的點頭,你走不出普羅旺斯一步。"杜瓦是這麽跟她說的。
她想都沒想過要逃跑,因為她深知杜瓦的勢力無處不在。他說走不出一步,就必然走不出一步。她隻是痛恨自己的愚蠢,還指望著報仇呢,結果反被那個女人"賣"了,賣給了一個年逾六十的老頭。
媽媽,姐姐,我真是沒用啊!
冷翠很多天都以淚洗麵。
和往常一樣,菲妮太太每到這個時候就請她下樓用早餐。開始她拒絕進食,但是後來想明白了,在沒有離開普羅旺斯之前她還不能死。起碼一年後她還得去威尼斯的歎息橋見祝希堯,無論如何她不能違背諾言。
行屍一樣的,冷翠跟著菲妮太太下了樓。
"早上好啊,寶貝,"杜瓦笑吟吟地坐在輪椅上跟她打招呼,"你今天的氣色看上去不錯,看來昨晚睡得很好,就是要這樣嘛,開開心心的有什麽不好呢?"
冷翠直視著這個古怪的老頭,心裏說不出是種什麽感覺,他處心積慮地把她騙到普羅旺斯,卻連手指頭都沒碰過她一下,每天跟她有說有笑,親切隨和得很難想象是他把冷翠騙過來的。
他安排了一群的傭人照顧她的生活。
他給她最好的享受,凡是她喜歡的,世界各地搜羅而來。
他甚至以"翡冷翠的微笑"命名了一款十九世紀的陳年紅酒,因為這裏麵有她的名字,整個卡依隆酒莊僅一瓶,世界上也獨此一瓶。
命名這瓶酒的那天,杜瓦和往常一樣帶冷翠參觀酒莊,這是他每天很重要的一項工作,總是不厭其煩地給她介紹酒莊的釀酒流程和工藝,跟她講酒莊滄桑的曆史,以及他對酒莊難以割舍的濃濃情意。杜瓦告訴冷翠,這個占地一千七百多畝的酒莊,是其曾祖父留下的,盡管經曆過拿破侖帝國和二次大戰,但葡萄的種植和酒的釀造卻始終沒有間斷。
這是冷翠第一次參觀那個曆史長達三百多年的酒窖,一進去就被震懾住了。打開鐵門,一股陳年的香醇彌漫出來。借著酒窖頂棚微弱的照明,冷翠驚訝地發現,這裏存放的不僅有本世紀的酒,還有上個世紀再上個世紀的酒。冷翠看到一瓶1883年的葡萄酒,酒瓶上積滿灰塵,摸上去的手感有些異樣,仿佛酒瓶裏流動的不是酒液而是歲月。杜瓦介紹說,這瓶酒是祖輩傳下來的,原來也並非僅此一瓶。他說,在他還是個高中生時,有一天溜進酒窖偷酒喝,發現了裏麵存放的1883年的酒。他抑製不住激動和好奇,打開了酒瓶,小小地喝了一口,可是沒想到,塵封百年的酒瓶竟再也無法密封。杜瓦害怕父親發現,竟把那瓶酒扔掉了。多年後,當杜瓦繼承父業掌控酒莊時,愧疚不已地跟父親說起這事,誰知父親非但沒有責怪他,反而告訴杜瓦,自己早年也幹過這樣的事。原先酒窖中有三瓶1883年的酒,如今隻剩一瓶了。父親對杜瓦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讓你的孩子再把這瓶酒也扔了。"
"寶貝,你也別把這酒給扔了,價值連城啊。"杜瓦當時意味深長地說。
冷翠不以為然地說,"我又不喜歡喝酒。"
"這怎麽可以,身為我杜瓦的女人怎麽能不喜歡紅酒?"杜瓦的臉立即就耷拉了下來,"紅酒對於我們莊園的人來說,就是血液!你怎麽能不喜歡?"
冷翠不吭聲了,這個老頭可惹不起。
見冷翠不說話,杜瓦像教訓晚輩一樣地教訓起她來,"冷翠,你不僅要喜歡紅酒,還要將視其為生命,並將酒莊作為你畢生奮鬥的事業!"頓了頓,杜瓦的目光忽然變得零亂,散落一地,他有些悲愴地繼續說,"沒有辦法,我老了,膝下又無兒無女,雖然家族裏很多旁係親戚都想繼承酒莊,但是他們太貪婪,根本不配擁有這酒莊,也不會好好經營……"
"可我連你親戚都不是。"
"但你是我的女人。"
"……"
杜瓦說著拉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聲音陡然變得嘶啞,"而且,你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個女人,感謝上帝,在這個時候還將你這樣一個天使賜到我身邊,也隻有上帝知道,我有多麽喜歡你,為了得到你不惜放棄一半的財產……"
冷翠冷冷地抽回手,僵直著身體。
"不要老對我板著臉,你該笑,你就想想我這個老頭活不了多久了,我一死,你就可以拿著我的財產去跟南希夫人對抗了。"杜瓦又恢複了和顏悅色,好像這是個遊戲,很好玩似的,"你會喜歡這裏的生活的,我年輕的時候也不喜歡,可是現在我覺得這世上哪個仙境都不及酒莊來得舒服,自從坐到輪椅上,白天在羅納河邊陪著葡萄曬太陽,晚上在酒窖裏聞香得鑽心的酵母味……這可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了……"
"可我一年後還要去見他的。"冷翠的眼中湧動著淚光。
"你就這麽想見他?你真的以為他會在橋上等你?"杜瓦的語氣中不無嘲諷。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是我的女人,怎麽與我無關?"杜瓦話雖這麽說,臉上卻一點生氣的神情也沒有,反而像逗小孩似的瞅著冷翠笑,"我的小乖乖,你怎麽跟碧昂一樣固執?當年碧昂也是這樣要死要活地去見那小子,我批準了,結果呢?這個世界遠沒你想象的簡單和美好,我留你在這,是想保護你……"
冷翠別過臉,不理他。
杜瓦又笑嘻嘻地繼續說:"你跟我的時間也不短了,你覺得我是因為你的美貌把你留在身邊嗎?說實話,就是你爬到我的床上來,我也未必接受,因為我老了,皮膚鬆弛了,我抱著你,你會覺得是一堆老肉搭在骨頭上,我可不想給你留下這樣惡劣的印象。也就是要你陪陪我,說說話,並不要你做別的什麽,有那麽難嗎?"
說這些話時,杜瓦一直盯著冷翠的眼睛看,神情比喝了紅酒還陶醉,"在勃艮笫的博訥主宮醫院,有幅著名的油畫《最後的審判》,波德萊爾為這幅世界名畫寫下過這樣的詩句:美啊,巨大恐怖而又純樸的妖魔,你來自天堂還是地獄,這又何妨,隻要你的眼睛微笑,就能為我把我愛的無限之門打開……冷翠,你知不知道,你就擁有這樣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睛啊,尤其你笑起來的時候,眼中的光芒足以謀殺一切生靈……"
然後,他的目光又轉到了旁邊的擱架上,盯住了世界上僅剩的最後一瓶1883年陳酒,忽然電光石火般,嘴角漾開奇異的笑容,"上帝,我想我該給這瓶酒取個名字,以此證明我是多麽欣喜你來到我身邊,就叫'翡冷翠的微笑'吧,你看怎麽樣?我喜歡你微笑,希望我此生看到的最後一張臉,就是你在微笑,如果真到了那麽一天,就讓這瓶酒給我送行吧,那將是我對這世上最好的眷戀……"
於是,這瓶舉世無雙的紅酒就有了名字。
整個卡依隆莊園一片嘩然,所有的人都對這個來自東方的女孩刮目相看,聲名顯赫的酒莊繼承人杜瓦先生居然以一個東方女孩的名字給這瓶無價的酒命名!
不僅莊園,整個普羅旺斯都轟動了。法國人是浪漫的,什麽奇特的事情都不以為怪,所以杜瓦給酒命名的事在最初帶給大家震驚外,更多的是驚羨和敬佩,這段被外界想當然的"忘年戀"一時間在普羅旺斯地區傳為佳話。
冷翠足不出戶,就成了"名人"。
所有人都知道那瓶酒何其的稀世,除了冷翠。
對於紅酒,冷翠不僅是外行,甚至可以說是白癡。無論杜瓦怎麽給她灌輸紅酒悠久的文化和曆史,都吸引不了她的興趣。但杜瓦也是個固執的老頭,無論她怎樣心不在焉和不耐煩,他每天都要給她上一堂底蘊深厚的紅酒課。
這不,一用過早餐,杜瓦就要冷翠推他到儲存酒的地窖,冷翠知道,又是一個難挨的上午來臨了。而對於杜瓦來說,酒窖就是他畢生最大的財富,也是卡依隆家族的榮耀。他對酒窖的熟悉程度如同臥室,哪瓶酒放在哪個角落,哪個架子上放著哪年的酒,他都如數家珍,了如指掌。盡管酒窖裏的光線昏暗,可他看著那些紅酒時,眼中所閃爍的光芒,如同他守著的是一堆寶藏。每每瞅著他這樣子,冷翠就想到了中學課本裏學到過的那篇有關守財奴的課文。
而每次來酒窖,杜瓦自然是要品嚐一番美酒的,喝得不多,每次一點點。用冷翠的話形容說,打濕牙齒都不夠。
但杜瓦卻總是很有興致地教冷翠怎麽品酒,而不是喝酒。
這次,他選中了一瓶紫紅色的酒。他凝視酒杯,將酒杯慢慢舉起,緩緩地旋轉三四次,他專心地看著酒杯裏流動的軌跡。美酒慢慢沿酒杯內側流下。他用敏感且擴張的鼻子靠近酒杯,深深地吸氣,最後一次轉動酒杯,這才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但僅是淺嚐輒止。杜瓦說酒必須經過多次的測試,才能將其送入喉嚨。
杜瓦把酒含在口中漱了幾秒鍾,兩眼直視天空,反複的收縮,伸張腮幫子,以使酒能在舌頭與齒間自由地來回流動。顯然他非常滿意此酒在口腔內的考驗結果,終於把酒吞下去。他注意到冷翠在旁觀這個表演,於是露齒而笑,"不錯,此酒是1985年的。"
冷翠歪著腦袋,眼睛都看斜了。
杜瓦把酒杯遞向她,"你要不要試試?"
冷翠連連搖頭,她已經不止一次在他麵前出過洋相。
"你應該學會品酒,"杜瓦的臉上浮現出憂慮的表情,意味深長地說,"將來我可是要你繼承我的酒莊的,你明白嗎?"
冷翠嚇得一縮,"我怎麽行?我又不懂!"
"誰天生就懂呢?"杜瓦好脾氣地笑。末了,又說,"你別小看這酒莊,我那漂亮的太太做夢都想要繼承呢,你不要,她可就要的,把酒莊給了她,你拿什麽跟她對抗?"
冷翠沉吟著不說話。
我還有資本跟她抵抗嗎?
她不是已經贏了這一切嗎?
"不到最後時刻,誰也不能說贏了誰,要堅信這點。"杜瓦高深莫測地笑,這老頭真是很喜歡笑,"走,到釀酒車間裏去看看。"
很快到了午餐的時間。
餐桌上,杜瓦還不忘給冷翠灌輸紅酒理論,他指著一瓶天芳玫瑰酒(Tavelrose)說:"這酒是路易十四的最愛。"然後又指著另一瓶金黃色的酒說:"這是吉恭達酒(Gigondas),味道重且易使人昏醉,你不能喝。"吃完飯,他又拖冷翠到收藏室,指著一瓶看似很普通的紅酒說,"在現代很多人的收藏品中,新教皇城堡酒最受歡迎。"
然後又是一番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
最後可能是實在困乏了,杜瓦這才回房間午休。
冷翠的耳朵根子總算得以清靜。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坐在露台上吹風。望著樓下滿園的奇花異草,聞著濃鬱的花香,她開始擔憂,這麽下去,她怕她要得"紅酒恐懼症",從早到晚,隻要眼睛是睜開的,杜瓦就不放過她,恨不得把她泡在紅酒裏一起發酵。有朝一日若離開普羅旺斯,她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喝紅酒,聞都不會去聞。
"小姐,有人找你。"菲妮太太禮貌地敲門進來。
"找我?"冷翠詫異,她在普羅旺斯舉目無親,會有誰來找她?"是誰啊?"
菲妮太太微笑著回答,"是位先生。"見冷翠發愣,又補充道,"他說,他來自意大利。"
第十四章 如果你微笑
冷翠難以置信自己的眼睛。
整個下午,她都沒說什麽話,一直在聽丁暉說。
"我知道我這個時候來很唐突,可是,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丁暉一臉倦容,衣服可能因為長途旅行,顯得有些皺巴巴,而他懷裏抱著的一個小女孩已經睡著,可憐的孩子依偎在他的懷裏,做夢都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會丟了她似的。因為是側著臉睡的,看不清小家夥長啥樣,但感覺皮膚很好,小臉蛋紅彤彤,閉著的眼睛睫毛很長,鼻子和額頭睡出了很多細微的汗珠,小胳膊小腿安靜地放在父親的腿上,可愛極了。真是想象不出,大律師丁暉居然是個超級奶爸,那種父愛的眼光,無時無刻不在孩子的身上流淌。
"這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他開口就是這樣一句話砸出來。
冷翠陡然一驚,木愣愣地,"什麽?……"聲音拖得很長。
"所有的人都以為這是我的孩子,事實上,我也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孩子,可血緣是冒充不了的,她的確不是我的孩子……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這個秘密,安娜生前可能猜測到了,但也一直沒明說。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因為這孩子的身份太敏感,從出生就注定了她無法像別的孩子那樣光明正大地成長,有人想要她的命,有人想要她作為威脅的工具,我費盡心機才讓她健康地長到今天這個樣子。可是我已經盡力了,我畢竟不是她的父親,無法庇佑她一生,而且……我真的已經筋疲力盡,尤其安娜的死,讓我頓悟,我的罪惡太深,我的餘生全部用來跟上帝懺悔都不夠……"
冷翠心跳驟然加速,"這孩子,這孩子……"
"是的,她是碧昂的孩子,中文名字叫祝遙,英文名字叫Tracy。"丁暉盡量說得平緩鎮靜,同時堅決地阻斷了身體裏可能湧上來的一切情緒和雜念,目光中透著堅毅。
冷翠瞪大了眼睛,直直地對著他,聽著,卻不能明白,仿佛被晴天的一個霹靂,從根上劈成了兩半,聽天由命地喘著,"……這是真的?"她呻吟著吐了一句。
丁暉鄭重地點點頭。
淚水頓時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她搖晃著身子站起來,踉蹌著,一步步走過去,顫抖著伸出雙手,"給……給我抱抱……"
孩子睡得很沉,顯然旅途很疲憊。冷翠抱在懷裏,淚水滴落在孩子飽滿的額頭上,可是她渾然不覺,還在甜甜地酣睡。她是天生的鬈發,即便是睡著的樣子,眉目間依然清晰可辨她爸爸的輪廓。這個孩子,是祝希堯的啊!碧昂如果知道她的孩子平安地長到今天,還會在淒冷的雨夜裏徘徊嗎?她應該瞑目了,這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延續啊!
一直到孩子被菲妮太太抱上樓,冷翠還沉浸在驚濤駭浪般的情緒中回不過神,好像除了眼淚,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內心。她淚眼蒙矓地看著丁暉,搜索著自己該說的話,可是腦子裏紛亂如麻,一時竟不知怎麽開頭。
"我終於可以安心了,冷翠,謝謝你!"
丁暉看著孩子被抱上樓,如釋重負般長長地鬆了口氣,"至少,在仁慈的上帝麵前,我少了一份罪過,將來見到碧昂,我也能有足夠的勇氣跟她說聲'對不起',我幫她把孩子帶大,就是想跟她說聲'對不起'……"
"阿丁,你別這麽說,我們全家人感激你都來不及!"
"全家人"包括了冷翠,碧昂,母親,甚至還有祝希堯。
笑容,花兒一樣在丁暉略顯蒼白的唇邊漾開,他笑著說,"可我真正想感激的是這個孩子,這麽多年的相依為命,是她讓我看到人世最純真的善良,從而在墮落的深淵得以回頭,我的人性還不至於完全被魔鬼吞噬。"丁暉搓著手,年輕的臉龐顯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眼神憂鬱,看著他的眼神,冷翠忽然想起國內一個很有名氣的男演員劉燁,深邃的眼眸,透著令人心悸的無辜和傷痛。
而談到孩子的出生,他變得凝重起來,眉心擰在一起,好像那是很不堪的記憶,"六年前,碧昂懷孕一個人跑到了普羅旺斯,她走前隻跟我講了,所以我知道她的行蹤,而那個時候,正是安娜喪失理智最嚴重的時候,她知道我掌握著碧昂的行蹤,逼迫我去把孩子找回來。她不說我也知道,她想要幹什麽,這孩子對她而言是個莫大的威脅,因為祝希堯一旦知道他和碧昂有孩子,必然會不顧一切地回到碧昂的身邊,安娜很清楚這一點。人啊,一旦失去理智真是很可怕……安娜費盡心機地趕走碧昂,當然害怕因為這個孩子將祝希堯和碧昂再度牽連在一起,所以……"
"她就派人去殺死孩子?"冷翠背心一陣發冷。碧昂曾在日記裏提到過"那個女人",卻不曾想到這個女人就是安娜。
"還好,因為我提前給碧昂報了信,她安全地轉移了孩子,至於孩子被轉到了哪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安娜以分手相要挾,逼迫我去尋找孩子,我是做律師的,找個孩子對我來說不是難事,但是找到孩子後,我抱著這個弱小的生命,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深深刺痛了我,當時我就知道,如果我把孩子交給安娜,我怕我下到十八層地獄都不夠。於是我跟安娜謊稱孩子已死,偷偷把孩子藏到了法國一個老同學家裏,他家在裏昂剛好有個農莊,孩子稍大點後,我又把孩子接到了佛羅倫薩,請了個意大利老媽媽照顧,距我的公寓不遠,以我多年的辦案經驗,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安娜不會懷疑到的。果然,後來她沒有過問了,不知道是良心發現,還是真的相信孩子已經死了。可是讓我束手無策的是,我母親,也就是南希夫人不知怎麽知道了孩子的事,她也逼迫我交出孩子,否則就斷絕母子關係,我知道她想要孩子幹什麽,無非是拿孩子威脅碧昂,逼她交出那些畫……"
"這個巫婆!"冷翠咬牙切齒。
"我當然不會妥協。那些年聽任母親的唆使,我已經是罪孽深重。更何況,這孩子跟我多少還有親情關係,因為我跟碧昂本身就是同母異父的姐弟,算起來這孩子應該是我的外甥女。我怎麽可以讓母親用無辜的孩子去要挾碧昂,我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跟母親終於翻臉了,我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就警告她,如果她再敢打孩子的主意,我就向警方揭發她以前的所有罪惡。我是做律師的,手上當然有她的證據,母親害怕了,這才罷手,而我們母子也就此走上陌路,誰也不再認誰,直到你的出現……"
"我的出現?"冷翠愕然。
"是的,你來意大利後,她又開始打你的主意,猜測碧昂是不是把畫的下落告訴了你,我千方百計阻止你去打聽她的事情,其實就是為了保護你,因為越接近她,你就越危險,我擔心你跟碧昂一樣成為她獲取財富的工具……"
冷翠再度哽咽,"阿丁,對不起,我過去那麽誤會你。"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被人誤會。"丁暉淒然一笑,自嘲地說,"從前被人誤會跟著安娜吃軟飯,後來又被人誤會唯利是圖出賣朋友,我,好像從沒有真正被人理解過。"
說著,他起身告辭,"我該走了,待會Tracy醒來,見著我會拉著我不肯撒手的……"
"你去哪呢?"冷翠問。
是啊,去哪呢?丁暉也在心裏問自己。
他一邊朝門外走,一邊跟冷翠說,"這個世界,總該有我容身的地方吧,你不必為我擔心的,你隻需照顧好Tracy就好了,記住,千萬別讓我母親知道孩子在這。"
"嗯",冷翠連連點頭。
"還有,Tracy晚上很怕黑,睡覺的時候一定要給她亮盞小燈。"
"雨天的時候一定不要把她一個人丟在房間裏,她怕打雷。"
"她最喜歡吃草莓蛋糕,別讓她吃太多,怕壞牙齒。"
"她很容易發燒,盡量不要讓她受涼。"
"她也很喜歡聽故事,你可以講給她聽,她會很高興。"
"……"
冷翠都一一應著,很害怕看阿丁的眼睛。
已經是傍晚了,站在花園外的草坡上,眺望著山風下翻騰的薰衣草花浪,丁暉咬緊嘴唇,一行清晰的淚水順著鼻唇流向嘴角,"這麽多年,我努力想做個好人,一直很難,可是做壞人,卻更難……冷翠,無論我做過什麽,請一定原諒,看在上帝的分上……"
"阿丁,別說什麽原諒不原諒的,在我心裏你就是個好人。"
丁暉把目光轉向她,忽閃不定,良久,嘴角牽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冷翠,你就是太善良,以後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這樣你會吃虧的。"
說完,拍拍她的肩膀,徑直走向山岡下的花海。
冷翠怔怔地看著他決然的背影,說不清是難過還是不舍,竟連再見也忘了說。而丁暉這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冷翠,說,"忘了告訴你,祝希堯來普羅旺斯了。"
末了,又補充一句,"別跟我說再見,我唯願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如果見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切記!"
祝希堯到達阿維庸的當天,就病倒在旅館。
事實上,他的健康狀況一直欠佳,時好時壞,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藥物,身體被拖得很虛弱。Peter作為助手自然也過來了,祝希堯還是像以前一樣吩咐他做這做那,隻字不提南希夫人的事,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Peter誠惶誠恐,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愧疚,見著祝希堯就低著頭,唯唯諾諾的樣子終於讓祝希堯看不過去了,"你不要老是在我麵前低著頭行不行?"
"老板,我……"在旅館的房間,Peter站得筆直,眼睛還是盯著地麵。
祝希堯一看他這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喝道:"抬起頭!"
Peter一陣戰栗,頭是抬起來了,目光卻是躲躲閃閃,根本不敢跟老板直視。
祝希堯似乎又有些不忍了,語氣放緩了很多,"我並沒有怪你什麽,你不必自責,我能理解你的立場,年輕人要想在這社會生存,很多時候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很多事情也不得不違背自己做人的初衷,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掙紮過,但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你跟了我這麽多年,你心裏不會沒有我,我深信!"
Peter頓時淚如泉湧。
祝希堯的嗓門又提高了,"不要動不動就哭,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為,要有氣概和胸懷,一天到晚哭喪著臉,我還沒死呢!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Peter吸吸鼻子,"嗯"了聲,這才調整狀態跟老板匯報事情,"墓地已經聯係好了,按您的要求選在修道院旁邊的山丘上,那裏可以望見大片的薰衣草花田,也聯係了神父,時間上就看您怎麽定了。"
祝希堯點點頭,"就明天吧。"
"是,我這就去安排。"Peter說著轉身欲退出房間。
"等等,"祝希堯叫住他,頓了頓,忽然問,"南希夫人那邊,你給她回話吧,我葬完碧昂,就到巴黎去簽字,她給畫,我給公司……"
"老板……"
"先不要跟公司任何人透露這件事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從巴黎回去後再親自宣布公司移交的事情……"祝希堯說著長長地籲口氣,"其實,即便不是因為那些畫,我也早就想過要退隱了,這麽多年在名利場上摸爬滾打,我也真是累了,你放心,盡管是交出了公司,我的生活也不會差到哪去的,我想在普羅旺斯買塊地,蓋棟房子,好好享受我的後半生……"
"老板,要不要……告訴冷翠小姐,我打聽到她就在不遠的阿爾……"
"不必了,我暫時還不想見她。"祝希堯擺擺手。
Peter躬身退出了房間。
早早地用過晚餐,祝希堯到旅館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沿途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夕陽絢麗燦爛的餘暉,把葡萄園染成了一片金色。無論是如畫一般的葡萄葉子,還是紅色裹著的枝蔓上,均綴滿金色,收獲的葡萄在蒼穹的寂寥中,洋溢著閑適的優雅和喜悅。
祝希堯看著那些葡萄,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他是站在卡依隆酒莊的葡萄園,時光的碎片一點點的倒回來,濃鬱的薰衣草清香幾乎將他迷倒,不僅是薰衣草吧,似乎還有她的香氣,以及傷心。他也傷心,就如六年前,碧昂在婚禮上出逃,他追到了阿爾,懇求碧昂跟他一起回去……
"Jan,原諒我,我不能跟你走!"碧昂當時臥病在床,淚流滿麵地拒絕。窗外正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碧昂絕美的麵孔襯在黃昏裏,顯出無邊無際的恓惶和哀傷。那種美,是不可複製的,那樣的傷心,每每讓他不忍回憶。
祝希堯是得到杜瓦特許才進入碧昂房間的,他撲在床頭,緊緊拽著她纖細蒼白的手,"為什麽?碧昂,你答應過我什麽,我們好不容易可以熬到舉行婚禮,你卻要執意離開,有什麽事情不可以跟我講的,你難道真的以為我可以等到歎息橋上去見你?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去見了上帝,碧昂!……"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即使是在說死亡毀滅,也是如此勾魂攝魄,隻是可憐他眼中的絕望和悲哀,整個兒揉碎了她的心,唯一不變的是火一樣的激情,在冰冷凝滯的房間裏兀自燃燒著,那份愛的堅毅無法讓人不動容。她差一點就要動搖了,可是,就在她的意念崩潰的刹那,安娜的臉,宛如巨大陰森的黑影,無端地罩在了她的頭頂……一陣戰栗,抑製不住的淚水,從她緊閉的眼角沁了出來,她絕望地拉起被子蒙住頭嗚咽。
他扯下被子,雙手捧起她的臉,把她的頭蹭在他的頸側,哽咽得無法言語,"碧昂,你到底要我怎樣啊?如果要我死,也就一句話,這世上所有的岩石都沒有你的心堅硬,居然又撇下我,你還不如讓我直接撞死在你麵前……"
"Jan,聽我說,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遂人願的,我這麽愛你,又怎麽會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不能,就肯定有'不能'的苦衷!就讓我們五年後到歎息橋上見麵吧,也許時間能抹去那些不堪的過往,這樣我才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你。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著,就為了歎息橋的約定我也要活著,你走,Jan,走!……"
她真的趕他走,索性縮進被子,不再看他。
然後杜瓦進來了,不溫不火地也下逐客令:"她既然不想見你,就給她安靜的生活吧,沒緣分就是沒緣分,強求不來的。"
他隻得離開。
走下山坡的時候,他回頭張望她房間的露台,果然見她穿著白色睡袍趴在欄杆上,落日的餘暉給她渾身鍍上了一層金光,讓她看上去像極了天使。可是看不清她的臉,遠遠地隻見她的長發在風中翻飛,弓著背,應該是在哭泣。杜瓦走出來,將她拉回了房間。
正是七月,山岡下的薰衣草花田正是綻放得最熱烈的時候。
他猝然倒在薰衣草叢中,仰麵朝天地癱在那兒,惶惶然地望著天空,老天爺,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人可憐我嗎?!他就那麽流著淚,一直到月亮升起。
第二天,他沒有坐車,一路失魂落魄地往阿維庸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期待她能在後麵追來。可是所有的期盼隻是惘然,他終究還是孤零零地回到了阿維庸。數天後,他倒是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不長,他就記住了最後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前麵,請將我葬在普羅旺斯。"
這話她曾親口跟他講過。
現在,他果然是要將她葬在普羅旺斯了。她沒有兌現她的諾言,他卻要幫她實現心願。當恨一個人也無力的時候,還是以愛去銘記吧,至少可以在夢境中不再聽到她的哭泣。他坐在路邊的一塊岩石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Jan?"有人在身後叫他。
回頭的刹那,背著光,看不真切,夕陽下的她站在葡萄園的枝蔓下,戴著頂闊邊的太陽帽,一身白色裙裝,挽著個藤編手袋,捂著嘴看著他,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撲了過來,"Jan!"
他木木地站起身。
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將一切的決心和理智都拋之腦後,完全聽命於本能,她已經明白,任何決心理智都無濟於事,無論過去經曆了什麽,無論她遺忘了怎樣的誓言,到頭來,她還是要撲向他。隻要他站在她麵前,所有的寒冷和黑暗頃刻間就化為烏有。她覺得她不是跑過去的,像是被一片排山倒海的巨浪掀過去的,在一片火霧熱浪的擁抱中,她的心騰空而起,從戰栗的軀殼裏迸射出去,跟他的身體融在了一起。
"Jan,你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冷翠箍緊他的脖子,號啕大哭。
晚上,旅館裏,祝希堯坐在沙發上抽煙。一支接一支。他仿佛已經力不從心,並不像從前那樣急不可耐地吻她,也不像從前那樣急於將她擠碎揉爛,他隻是凝神地看著她,目光灼灼閃閃,如一條靜靜流淌的河,將全部的生命和愛源源不斷地滲入她的心靈。
"你是怎麽知道我過來的?"祝希堯吐著煙圈問。
"丁暉跟我講的,他……他來看過我。"冷翠很想把Tracy的事告訴他,可一想這麽大的事,還是等到恰當的時候說吧,現在說,怕他承受不了。
"他告訴你安娜死了?"
"是的。"
"永遠不要再在我麵前提這個人的名字。"
祝希堯始終認為安娜的死,丁暉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冷翠坐到他身邊,把手伸到他的臉上,極溫柔極細致地用指尖觸摸他的臉,他的臉很涼,她順著他的顴骨、鼻梁、眉毛和額頭,一路摸上去,都是濕濕涼涼的,有一種海邊岩石的感覺,蒼涼悲壯中透著不可逆轉的堅毅。她依偎在他懷裏,就像依偎著海邊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巔,唯有在這兒,她才是安全的,無論怎樣的驚濤駭浪都傷害不到她,他的身軀就是她的心。
可是他給了她個下馬威:"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
"……什麽?"冷翠驀地一緊。
他的臉陡然顯出異樣的冷酷,"三天後,你若答應跟我走,我們就一起上路,我在這個旅館等你,若你不來,從今往後,我們就再無可能在一起,我隻說一次,不會再重複!"
冷翠駭然瞪著他,從未見他這麽斬釘截鐵過。
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這一夜,她留在了旅館。整夜她都喚著他,任由著他的侵入,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Jan,Jan……"她迷亂地叫著,無法抗拒那種熾烈的愛,也許是繼續著往日的瘋狂,也許是透支著未來的愛和希望,她分不清,也顧不上。她隻知道她已經雪一樣地融化了,他的聲音,他的身體,他的力量,他整個兒就是一團火,讓她水一樣地蒸發著,直到化為烏有……
祝希堯喘息著,回應著她,把她綿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脯上,仿佛末日來臨似的,恨不能把她整個兒揉進自己的胸膛。
驟然降臨的幸福,對於極端饑渴的人,更像是痛苦,仿佛是在遭受極限的酷刑,痛著卻無法割舍,分明肌膚相貼,卻害怕對方瞬間消失,唯有流著淚呻吟著呼喚對方的名字,仿佛那名字,是彼此垂死掙紮時救命的稻草……
"三天後,你一定記得要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早上送她返回阿爾的路上,他再次鄭重其事地叮囑她,臉上又恢複了冰冷似鐵的表情。冷翠一陣恍惚,很難想象這是昨夜跟她瘋狂至極的那個男人。
她點頭,"我會的,Jan!"
冷翠決定跟杜瓦攤牌,明知道希望渺茫,但她顧不上這麽多了,她必須要跟他走!無論前方是怎樣的狂風巨浪,她也要隨他的波濤而去,哪怕葬身大海她也無怨無悔,因為那是她的歸宿。他們已經錯過了今生,再不能錯過來世。
杜瓦不愧是杜瓦,料事如神,冷翠回到酒莊還未來得及開口,老頭就先幫她說了,"來跟我道別的?你要跟他遠走高飛?"
冷翠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當得知祝希堯來了普羅旺斯,她好說歹說才求得杜瓦鬆了口,給她一天的時間去會祝希堯,現在她恐怕再怎麽說,他也不會再放她去私奔的。
果然,杜瓦就一句話:"你想要離開這裏,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二是你死,我把你的屍體送給他。"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跟他走!"冷翠也隻有這一句話。
杜瓦冷笑,"你還真固執。"
冷翠仰著下巴,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兩人隨即陷入僵局。
晚上,Tracy吵鬧著不肯睡覺。傭人們都拿小家夥沒辦法。自從小Tracy來到酒莊,整個古堡都被她攪得人仰馬翻,孩子哭鬧不休,一定要去見阿丁爸爸。還是杜瓦有辦法,帶著小家夥滿葡萄園轉,孩子的天性一下就顯現出來,很快就把葡萄園當成了樂園,經常玩得連飯都不肯吃。杜瓦很喜歡Tracy,尤其得知是碧昂的孩子後,更是悲喜交加,派人把整個普羅旺斯好吃的好玩的都搜羅來,就差沒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了,而Tracy也立即把杜瓦當成了可以變很多禮物的"聖誕老爺爺",一天到晚纏著他,在他身上打滾,咯咯地笑。
很多時候,冷翠遠遠地看著祖孫倆嬉鬧,都不忍前去打擾。
因為隻有跟Tracy在一起的時候,杜瓦才顯出最本質的和藹可親,從前幾乎不敢想象的天倫之樂突然降臨身邊,他笑逐顏開的同時,流露出更多的深深的悲愴。無論他多麽富有,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兒女。無論他多麽不可一世,死後他還是帶不走任何東西,包括財富。這個時候,冷翠要帶Tracy走,無疑是異想天開。這不由得讓冷翠心急如焚,三天啊,她隻有三天的時間!
但她不想把這種焦慮在孩子的麵前表現出來,大人之間的恩怨不該強加給無辜的孩子,她決定親自哄Tracy睡覺,這個時候她不能亂了陣腳。摟著Tracy說,"乖,Tracy,過兩天我就帶你去見爸爸,你要聽話才可以見他哦。"
Tracy眨巴著大眼睛,充滿懷疑,"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冷翠捏捏她的小鼻頭。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當下破涕為笑,乖乖地鑽進了被窩,"翠翠姨,你要跟我講故事才行!"小家夥也學會了提條件。冷翠笑著點頭,躺到床邊,將Tracy的肩膀摟在懷裏,"好的,阿姨跟你講。"一邊撫摸著她的額頭,一邊娓娓道來,"從前啊,有一個叫碧昂的小女孩,活潑又漂亮,她的舞跳得可好了,因為她是天鵝變的哦,有著天鵝一樣優美的脖子和翩翩的舞姿,上帝將所有的優點都賦予在她身上,她笑起來的時候,連星星月亮都黯然失色,她是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天使……碧昂長大後,有一天啊,她遇到了一個叫Jan的英俊王子,兩人深深地相愛,可是……"
"可是怎麽樣?翠翠姨你快說啊!"小Tracy聽得入了迷。
冷翠的心底一陣抽搐,"可是,美麗的碧昂卻被一個巫婆變的後媽收養了,這個巫婆經常虐待她,折磨她,她千方百計地阻止碧昂跟王子在一起,設下圈套害他們,還強迫碧昂嫁給了一個可怕的魔鬼,可憐的碧昂隻好跟王子約定,十年後在威尼斯的一座橋上見麵……"
"碧昂被那個魔鬼折磨了兩年,最後被巫婆送進了瘋人院,關了起來,幸虧一個叫阿丁的勇敢青年將她救了出來,碧昂很快又遇到了王子Jan。他們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著,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天使,可是這時候,巫婆又出現了,她要奪走小天使,碧昂媽媽沒有辦法,隻好把小天使送走。"
"最後小天使又被那個叫阿丁的勇敢青年所救,並將小天使藏在自己家裏,不讓巫婆發現,而小天使的媽媽碧昂呢,被巫婆害死了,阿丁於是將小天使送給了碧昂媽媽的妹妹,妹妹決定帶著小天使去找爸爸,並且留在爸爸身邊,像碧昂媽媽愛王子那樣,一生一世地愛他……"
……
Tracy睡著了。
可愛的小臉蛋紅撲撲的。嘴角還含著笑意。人世間所有的險惡對她而言,隻不過是童話裏的故事。冷翠寧願她的世界裏隻有童話,無論經曆怎樣的艱險,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到Tracy。連上帝都不能!
她還是隻能在杜瓦那裏打開突破口。
沒有他的點頭,她知道她絕無可能走出普羅旺斯一步。
可是兩天很快過去。毫無進展。
冷翠急得人都脫了形,杜瓦最後連見都不肯見她了,關在古堡的地下酒窖閉門謝客。菲妮太太很著急,因為酒窖裏是不能久待的,何況杜瓦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這麽耗下去,沒準要死在裏麵。但她又不敢責怪冷翠,畢竟是主仆關係。
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冷翠感覺世界末日般恓惶無助。
她最後一次懇求杜瓦是在第三天的傍晚,她麵對著緊閉的酒窖大門,攥緊了拳頭。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她心裏很清楚。
Jan……
想起來,好像是她與他最初的相識,從一開始就已經定下了結果,茫茫人海,物欲橫流,隻有他和她悲喜同源,一切歡樂皆由此生,一切痛苦皆因此出。威尼斯的那個十年之約之後,他倆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擺脫這悲劇的影響,可是,徒勞無功,這悲劇的陰影無疑已經蔓延到彼此的心。他也曾說過,他將愛的種子賦予了她,希望她能好好澆灌,一直到可以開花結果。她何嚐不想讓心中的種子能頑強地生長,可終究因悲劇的陰影太深重,以致隻給了她三天的時間,他想必是等怕了,害怕悲劇重演!
她隻能向祈求上帝一樣的祈求杜瓦能給她最後的機會。
"杜瓦叔叔,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的,我不是傻子,你對我的好,我又怎麽會不知道?可是我無法左右自己的心,哪怕跟著他下地獄,我也是一定要去的!還有Tracy,她是Jan的女兒,是碧昂留給他的最可貴的禮物,可憐他這一輩子,父母早亡,到現在連個親人都沒有,那天我去阿維庸看他,瘦成那個樣子,床頭櫃上堆滿了藥瓶,我好心痛啊,杜瓦叔叔!無論如何,請讓我跟他走吧,親手把孩子交給他,就像我跟Tracy說的,我既是憑著自己的心,也是以碧昂的名義,去愛他,給他溫暖的,他實在是太可憐了……求你成全我們吧,無論我們將來結果如何,我一生都會銘記你的寬容和胸懷,看在上帝的分上,讓Tracy回到她親生父親的懷抱吧,杜瓦叔叔……"
說到這裏,冷翠陡然哭叫起來,揪心的痛苦在頃刻間化作勢不可擋的洪水烈焰,從她的肉體和心靈上同時奔瀉而下,她一隻手緊抓住自己的胸口,一隻手痙攣地扯著門拉手,猝然倒在門邊,像隻將死的小貓一樣淒厲地嗚咽抽泣,渾身戰栗不已……
最後她是怎麽被菲妮太太拉走的,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清晨,陽光照進窗子的時候,她徹底絕望。
完了,她的愛!
……
是不是還有奇跡發生?
"翠翠小姐,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猛地推門進來,激動得手足無措,"快,快起來,翠翠小姐,先生點頭了,他發話了,你可以走了,翠翠小姐!!……"
然而,這世上的悲劇,一旦注定,就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冷翠不顧一切地趕到阿維庸的旅館時,已經晚了,祝希堯早就不見蹤影。隻留給她一張便條,就一句話:今生我們再無相見的可能,除了天堂。堯字。
她的臉立即失了常態,雙手掩麵大哭起來。刹那間,所有美好的幻想和向往,被徹底撕碎,淚水和哭聲,如爆發的火山,從她的身體深處噴湧而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將她千片萬塊炸成了碎屑,沒有給她絲毫生還的可能……為什麽總是差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她知道他這回是認真的,所以才絕望,真正徹底的絕望,比末日來臨還揪心可怕。
她幾乎一路哭回了阿爾。
回到酒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古堡異常的安靜,夕陽下宛如一座巨大的墳墓,壓抑得窒息。人呢,都到哪去了?
冷翠忽然害怕起來,哭了一個下午,她疲憊至極,麵對空無一人的古堡一陣心悸,她豎起了全身的神經……該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一直到天黑,菲妮太太才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山坡。
她的後麵,陸陸續續跟著一些傭人。
見著冷翠,菲妮太太立即像見了鬼似的一步也不敢向前,其他傭人也聚攏在她身後,十幾個人成半圓狀圍著冷翠,巨大的壓迫感讓她感覺窒息,落日的餘暉恍然已成了血色……
"出什麽事了?"冷翠輕聲問,盡可能的平靜。
沒人回答。
"菲妮太太,告訴我,這是怎麽了?"冷翠求助似的望向那個渾身顫抖的老婦人。
"哦,上帝,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突然就哭出聲,雙手混亂地比畫著,不知道要說什麽,喉嚨裏發出一陣咕嚕嚕渾濁的聲音,但冷翠卻清晰地聽到了"Tracy"的名字,立即撲上前去一把拽住她,"Tracy怎麽了?你說清楚點,Tracy怎麽了?!"
"她,她不見了……"
"你說什麽?大聲點!"
"Tracy,Tracy她不見了……"
杜瓦死了,就在Tracy失蹤的當晚。
事實上,在他把自己關在酒窖的兩天裏,就已經奄奄一息。
早上,他把菲妮太太叫進去,要她告訴冷翠,她可以走了。冷翠幾乎是一陣風似的卷出了古堡,本來要帶上Tracy一起走,但考慮到已經錯過了約定的時間,如果再帶上個孩子,恐怕更加會延誤。冷翠決定先去見祝希堯,碰了麵跟他說明情況,再來接Tracy。是自己的女兒,祝希堯不會丟下不管的。誰知,冷翠撲了個空。而在酒莊這邊,冷翠一走,杜瓦就被發現昏迷在酒窖,傭人們手忙腳亂地將他往醫院送,一大群人忙著的時候,都忽略了小Tracy,待杜瓦在醫院醒來,想要見Tracy時,大家才發現孩子不見了,翻遍了古堡所有的房間,酒窖,葡萄園,一無所獲。
而杜瓦已經不行了……
聽菲妮太太說,他四年前就發現自己患上了前列腺癌,一直頑強地與病魔抗爭,除了菲妮太太,他沒有對任何人透露病情,包括他的太太南希。但是,終究是年歲已高,癌細胞一點點地吞噬著杜瓦的生命,直至回天無力。而他昏迷在酒窖的時候,仆人們發現輪椅邊丟了一個空酒瓶,正是他以冷翠的名字命名的那瓶1883年的絕世紅酒"翡冷翠的微笑"。他果然是用了這瓶酒給自己送行。
冷翠趕去醫院見了他最後一麵。
昔日精神矍鑠、幽默健談的杜瓦已經很難說出話了,但臉上依然掛著不舍的笑容,握著冷翠的手,嘴角抽搐著,似乎很努力地想表達著什麽。冷翠俯身把耳朵貼近他,渾濁不清,斷斷續續的聲音地從杜瓦衰老的喉嚨裏發出來,冷翠頓時淚如泉湧,杜瓦說:"感謝上帝,還可以見到你……"然後又說,"那酒,真是極好,我這輩子……喝過的所有的酒都抵不上這瓶……"
接著,他又無力地四處張望,"Tracy,Tracy……"
"她睡了,先生。"一邊的菲妮太太急忙掩飾。
杜瓦微笑著,把目光又轉向冷翠,"替,替我吻她……"
"嗯",冷翠哽咽著點頭。
"翠翠,"杜瓦歎息著,抖抖地伸出枯瘦的手撫摸冷翠滿是淚痕的臉,聲音輕如耳語,"寶……寶貝,你可知道,你是我這輩子最後愛著的女人,我把對碧……碧昂不曾實現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你,這個秘密,其實也不是秘密,當年南希把碧昂趕出酒莊就是源於這個原因,很多的事情你都不明白,我把你弄到普羅旺斯其實是想……想要保護你,翠翠……"
"我給你三封信,算是我留給你最後的禮物。"
"第一封信,一個月後拆開。"
"第二封信,三個月後拆開。"
"第三封信,到歎息橋上見了那小子再拆開。"
"記住,一定要按時間和順序拆,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後。"
"感謝上帝,我終於可以去見碧昂了……"
……
說完這些話,杜瓦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冷翠握著杜瓦的手,感覺他的溫度一點點地散去,直至僵冷。不可一世的杜瓦,呼風喚雨的杜瓦,最後的落幕竟是此等的淒涼。這就是人生嗎?
葬禮那天,他那漂亮的太太南希夫人翩然而至。順便帶來了一大幫律師。毫無疑問,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她眼中迸發的光芒簡直可以與日月同輝,那是勝利的喜悅,她確信她贏了!這場明爭暗鬥,她耗費了近二十年青春,該得到補償了吧,她這麽認為。
冷翠眼睜睜地看著杜瓦的棺材被深埋地下,那一刻,她真願棺材裏躺著的是自己。從Tracy失蹤,到杜瓦閉目,她早就已經魂魄出竅,一個星期體重就驟減了十磅。所以,對於南希夫人驕傲的挑釁和極端的藐視,她毫無反應,更沒興趣。
但兩個女人終究還是要麵對麵地坐著的。
因為的杜瓦的遺囑牽涉到了兩人。
在古堡一樓的大廳,杜瓦家族的人聚集一堂,律師開始宣布被無數人猜測了很多年的神秘遺囑,據說這份遺囑先後被改過數次,每改一次,都極大地吊起人們的好奇心。
滿嘴大胡子的律師奧尼先生是這麽宣布的:
"杜瓦先生名下的一切財產,除了這座古堡和葡萄園,全部轉自南希夫人名下,而這座古堡和葡萄園中的所有一切均屬於冷翠小姐,現在我來宣布,夫人您可以立即繼承的遺產清單……"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這份清單足足念了半個小時。雖然大家都知道這老頭很有錢,卻沒想到他會這麽有錢。當然,為了安撫家族其他成員,遺囑中還是分配了適當的股份給他們,但比起那半個小時的清單,無疑是九牛一毛。
南希夫人肆意地笑著,傾國傾城。
冷翠,麵無表情。
毫無懸念,不是嗎?
"我早說過,我南希想要的,就一定會要到手,"不老的妖精南希臨走時拍著冷翠的臉蛋,溫柔得體地親吻了下她的額頭,"寶貝,你也該滿足的,這古堡和葡萄園夠你下半輩子享用不盡了,也真是難為你,年紀輕輕就巴巴地守著個老頭子,他得了那種病,又不能共魚水之歡,你能熬到現在也真是不容易,我都佩服你!好了,以後有什麽需要盡管去巴黎找我,我絕不會袖手旁觀的,說到底,也是一家人嘛,哈哈哈……"
老妖精最後揚長而去。
一個月後,冷翠拆開了杜瓦的第一封信:
"挪開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有扇門,直接進去,那裏有你夢寐以求的東西。"
就這一句話?
冷翠詫異得半天沒回過神。
她叫上菲妮太太,還有另外幾個男仆,下到地窖,按照信上的提示,挪開了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果然見著一扇木門。是通向地獄的嗎?她懷疑。
"進去吧,看看裏麵有什麽。"菲妮太太在旁邊給她打氣。
就是地獄又怎樣,自從Tracy失蹤,心靈所受的酷刑比下到地獄十八層還慘烈。冷翠咬咬牙,屏住呼吸,吱呀一聲推開那扇門。裏麵沒有一絲的光亮,宛如黑洞。但奇怪的是,一點也不覺得潮濕,這可是地下室呢。冷翠感覺是進入了恐怖片場景,背後陰森森的,置身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整個人仿佛是懸浮著的,沒著沒落,她忽然明白Tracy為什麽那麽懼怕黑暗,因為太缺乏安全感,該不會從背後伸出一雙骷髏手吧?冷翠抖抖地摸到門後,好像有開關,"啪"的一聲,四周頓時亮如白晝。
"上帝!"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驚呼。
三天後,南希夫人以最快的速度從巴黎趕回了卡依隆酒莊。
她氣勢洶洶地質問杜瓦的律師奧尼先生,"地窖裏的東西不屬於冷翠!遺囑裏說得很清楚,她隻擁有這古堡和葡萄園,所以,她不能擁有那些東西!"
"夫人,您那天沒聽清遺囑嗎?"奧尼先生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上麵寫得很清楚,這座古堡和葡萄園中的所有一切均屬於冷翠小姐,要不要我再把遺囑拿給你看?"
南希夫人臉色灰白,啞口無言。
"老東西,居然耍我!"高貴的南希夫人反應過來,不顧自己貴婦的身份,破口大罵,"你該下地獄,我早就料到你沒這麽好心,會乖乖地把全部財產給我,你當我傻啊,地窖裏的那些畫價值是你財產的數倍!不要臉的老東西,來世變狗變豬!永世不得投胎做人!!……"
"哈哈哈……"
一邊的冷翠笑得渾身要抽筋。
南希尖叫:"臭丫頭,你敢笑我!"
說完甩手就是一巴掌。
幾乎是同時,冷翠一巴掌甩過去。
幾個回合下來,兩個人的臉上都是鮮紅的指印,冷翠指著南希說,"你才是不要臉的老妖精,為了錢,連骨肉親情都出賣!來世變狗變豬的應該是你!你以為上帝真會閉上眼睛嗎?你得到的已經夠多了,接下來還能得到什麽,得到報應!你要遭報應!!……錢對你有那麽重要嗎?杜瓦叔叔一生顯赫,到死了能帶走什麽?一毛錢都帶不走,你也一樣,就算你活一百歲也有死的一天,那時候埋進你棺材的隻是一身衣裳,醒醒吧你!"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我是愛錢,除了錢,我誰都不認!誰要我從小就窮,因為窮被人看不起,受人欺負,上帝賜給我美貌和智慧不是讓我來受苦受窮的,即便我死後埋進棺材的隻是一身衣裳,我活著的時候也要享受高貴,我不是你媽,天生的下賤命……"
"我呸,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媽?你連給她擦鞋都不配!即便你現在一身貴婦派頭,你骨子裏比最下等的妓女都賤,沒有人格,不要尊嚴,殘殺骨肉,你早晚要遭報應!"
"就算我遭報應,我也要拉上你墊底!"
"給你墊底的人還少嗎?我媽,我姐,甚至連你的親生兒子丁暉都被你墊了底……"
一句話提醒了老妖精,目光一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臉上的粉都在抖,"阿丁,哦,上帝,謝謝你提醒我,我還有一張王牌呢,死丫頭,就憑你能贏得了我,哈哈哈……"
"變態!"冷翠吐了口唾沫。
"好啊,我是變態,反正已經變態,索性變態到底,"南希夫人笑逐顏開,好像手裏真的捏了張天下無敵的王牌,"你會去找我的,我敢打賭!我在巴黎等你吧,怎麽樣?"
冷翠咬牙切齒,"我是會去找你,變鬼都不放過你!"
"好,好,你去找我吧,我在巴黎恭候你的大駕光臨,哈哈哈……"
這個女人真是瘋了!
可是,冷翠覺得自己不也要瘋了嗎?Tracy至今下落不明,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警方搜便了酒莊附近的花田、河畔,還有葡萄園,始終一無所獲。冷翠想自己真是沒用,連個孩子都看不好,如果當時直接把Tracy帶走,又怎麽會弄得不見?"我怎麽跟Jan交代啊……"即便擁有價值連城的名畫,她卻絲毫也快樂不起來。
她試著打電話給文弘毅。
祝希堯有沒有回佛羅倫薩,他真的不給她任何機會了嗎?
"冷翠,你怎麽回事,走了連個音訊都沒有!"文弘毅接到電話劈頭蓋臉就一頓罵,"你知不知道我們所有的人都快急瘋了,紫凝為了你把婚期無限期延後,你這麽大的人了,怎麽做事情還是這麽沒頭沒腦,你心裏到底還有沒有我們……"
冷翠一聲都沒吭,由他罵。她也覺得自己該罵。
罵得差不多了,文弘毅這才想起問她,"你現在在哪裏?"
"普羅旺斯。"
"普羅旺斯?祝希堯也去了那裏啊……"
"是的,我見到他了,"冷翠壓抑住心底排山倒海的悲傷,"他給我三天的時間,我遲了一點點,他就不見了……他為什麽不能多等我一會呢?我還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講的,弘毅,你不知道我現在的狀況,我隻想一件事,就是找塊地把自己埋了……"
晚上,冷翠獨自一人下到地窖,走進了杜瓦為她留的那扇門。
是的,裏麵全部都是姐姐留下的名畫,一共一百一十七幅,每幅作品都價值連城,尤其是畢加索和凡·高的數十幅早年的真跡,幾乎是無價。南希夫人大概做夢都沒想到,碧昂會把畫交給杜瓦保管,而且就放在她最不喜歡的酒莊,雖然這個女人擅長算計,但她碰上的是杜瓦,她怎麽算得過他?
冷翠第一次進到這個密室時,就震驚得無法言語!整個密室有近千平方米,窄窄的呈弧形,相當於是在外層將整個地窖圍了起來,名畫就掛在環繞地窖的回廊上,雖然是地下室,卻因安裝了幹燥機一點也不覺得潮濕。加上其他配套的高端設備,那些畫被保存得完好無損。
這裏簡直是個小型的藝術博物館,精心設計的燈光打在大理石牆麵上宛若明鏡,厚厚的暗紅色圖案的地毯鋪滿每個角落,還有那些布置得當的複古式的沙發桌椅,每一個細節都盡顯奢華和高貴。除了名畫,畫廊中還擺放著一些極其精致的雕塑,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漫步其中,一件件地欣賞,仿佛是置身羅浮宮的藝術殿堂,這個杜瓦,雖然已經死去,可在冷翠的想象裏儼然是一個神。
而那天一走進密室,在正對著門的一張白色桌麵上,冷翠發現了一封信。杜瓦留下的。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正是通過這封信,所有的謎底才一一被解開。
翠翠:
我的寶貝,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已經去見上帝了,原諒我,到現在才讓你看到這些畫,沒有辦法,因為你麵對的是南希,這世上僅遜色於我的女人。雖然是僅遜色於我,但單憑你,是無論如何也戰勝不了她的,因為你太善良太單純,即便你比碧昂堅強,也是無能為力的。而我對南希,實在是愛恨交加,但我從未失去過幻想,即使當年她將碧昂趕出了酒莊,我也還對她抱有幻想,以為她早晚會有回頭的一天,偏偏我中風癱瘓,明知道她在巴黎不會善待碧昂也無能為力,因為她買通了我身邊的人,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對我封鎖巴黎那邊的消息。而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沒有絕望,幻想她有一天能良心發現,不說對我,至少對碧昂應該念及一些母女情分。可是我錯了,當碧昂有一天突然跑來找我,告訴南希的種種喪失人性的行為時,我徹底對這個女人失去了信心。我決定反擊!
她花錢收買了我身邊的人,我又花更多的錢把她收買的人通通收買過來,也派人在巴黎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我知道她做夢都想要碧昂養父留下的那些名畫,跟碧昂一商量,我們決定聯手來對付她,我派人將碧昂的畫偷偷運過來,藏在了地下酒窖。除了我和碧昂,沒人知道這事,連菲妮太太都不知道,因為這個地下畫廊施工的時候,我借故到阿維庸度假,把古堡所有的傭人都帶過去了,完工後我才帶著他們回來。神不知鬼不覺,一下就蒙過了南希。碧昂去世前給我寫了封信,告訴我她還有個妹妹在國內,她希望把這些畫留給妹妹,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在南希手裏。她不說,我也會這麽做。我派人密切關注著你的到來,所以你來意大利後的一舉一動,我都了如指掌,包括你和祝希堯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後來在琴瑟堡,我第一次見到了你,感覺真是很好,我的夫人南希看出我對你的喜愛,於是跟我談條件,要我以幫你複仇為由騙你到普羅旺斯來,而她坐享我一半的財產,這個女人的貪婪簡直讓我驚心。我也就下定決心跟她周旋到底,於是將計就計,真的把你弄到普羅旺斯來了,當然,把你弄過來還有一個原因,保護你,如果你隻身留在意大利,勢必還會遭到她的打擊和傷害,你留在我的身邊,她再猖狂也不敢輕舉妄動。
為了防止我死後,她對你進行報複,我修改了遺囑,將古堡和葡萄園之外的全部財產都留給了她,原來我可是打算一個子兒不給她留的。但我也很清楚南希的為人,她即使得到了這些財產也不會善罷甘休,因為她這人生性多疑,肯定猜測我是不是另外在財產的分配上偏袒了你,雖然我猜不到她會對你做什麽,但我給你留下的這些畫,你一定可以派上用場,我說過你不會後悔來到普羅旺斯的!寶貝,無論你拿這些畫做什麽,我和碧昂都在天堂看著你,為你祈禱,也相信你會把這些畫用在最緊要的關頭,從而最終贏得這場戰鬥。是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呢,打起精神,無論你現在是什麽處境,都要相信不會是無緣無故,隻要你微笑,隻要你勇敢,沒有人能打垮你,寶貝!
……
現在,冷翠坐在畫廊,回想杜瓦給她寫的這封信,陰暗的心底恍惚照進了幾縷光亮,"無論你現在是什麽處境,都要相信不會是無緣無故"……是這樣嗎?Tracy失蹤呢,也不是無緣無故?
突然之間,一種懷疑,一種發現,像夜晚的禮花一樣在她的腦海裏爆開……天哪,難道會是真的?冷翠一下就從沙發上跳起來。
是啊,縱然孩子出了意外,這麽多天日夜尋找,活不見人死總應該見屍吧?而且為什麽偏偏在她離開,杜瓦病重,傭人疏於照顧的時候失蹤呢?
上帝……
冷翠倒抽了一口涼氣。
果然,第二天早上,巴黎那邊來電話了。首先傳來的是一個稚嫩的童音:"翠翠姨,你什麽時候過來呀,我這裏好好玩哦,到處都是蝴蝶,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
冷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能亂,現在絕對不能亂,可惡的女人,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誓要跟你決戰到底,她壓抑住自己的激動,呼喚著:"Tracy,Tracy,寶貝,你在哪?"
"巴黎呢,嗬嗬……"是南希!
"你想怎麽樣?"
"你知道的,還要我明說嗎?"
"好!"事到如今,冷翠反而不急了,因為孩子還活著,"你等著,我馬上過來……"
南希在電話那邊得意地笑,"歡迎,記得帶上你該帶的東西,OK?"
"等等!"冷翠有事要問,"孩子怎麽在你的手裏?"
"你猜呢?"
"說,怎麽在你的手裏!"
"你問阿丁吧,哈哈哈……"
第十五章 悠長的歎息
祝希堯下落不明。
冷翠帶著Tracy從巴黎回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已經是深秋了。天使之翼還是老樣子,似乎已經習慣了被主人遺棄。密密的樹林落滿黃葉,花園裏的薰衣草也早已被收割,徒生一份淒涼。
九點鍾,文弘毅準時開車來接。今天唐臨風做東,正式跟大家宣布婚期,紫凝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冷翠由衷地為她高興。現在冷翠每天都很忙碌,照顧Tracy這個小精靈,可不是件輕鬆的事,這孩子真是很調皮,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對什麽事情都充滿好奇。因為要去赴宴,冷翠給她換上一件粉色的針織裙,還給她紮了兩個漂亮的小辮子,漂亮得像個洋娃娃。連文弘毅也喜歡得不得了,一進門就抱起Tracy一頓好親,"翠翠姨,叔叔的胡子紮人!"小家夥躲閃著,還很不樂意呢。
"那我們開飛機好不好?"
"好呀,好呀……"
文弘毅把Tracy橫抱起,做飛翔狀,圍著屋子轉圈,"飛囉,我們飛囉……"
Tracy咯咯地笑個不停。
"哎喲,慢點,小心!"冷翠跟著趕,這個文弘毅,瘋起來怎麽跟個孩子似的。如果,如果祝希堯在這裏……
視線陡然變得模糊。
已經三個月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他果然是狠的,說不再見她,就真的不再見。
"我得到可靠消息,祝希堯的公司已經完全被南希夫人接管。"在羅素餐廳,唐臨風麵色凝重地跟冷翠說,"我巴黎的朋友告訴我,自從祝希堯在三個月前移交公司,集團股票全線下滑,短短兩個月已經跌到史上最低。這就讓人很費解了,按道理公司移交後,經過一段時間的過渡,就是跌也不至於跌得這麽厲害,再這麽跌下去,公司肯定要宣布破產……"
冷翠一臉茫然,"這說明什麽?"
文弘毅接過話,"這說明有人在幕後操控。"
"是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祝希堯。"唐臨風笑。
冷翠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在幕後操控?"
文弘毅摟緊她的肩膀,耐心地跟她解釋,"這麽跟你講吧,種種跡象表明,祝希堯是故意把公司移交給南希夫人的,雖然是表麵上是為了買那些畫,但實質上這不過是他的障眼法,以買畫為名引南希夫人上鉤,然後幕後操控,製造公司業績不良的傳聞,引得股民紛紛拋售手中的股票,整個的將南希夫人拉下了水……"
"他在報複!"冷翠的心一陣抽搐。
"是的,他是在報複,押上了全部的賭注。"文弘毅說。
"全部的賭注!"冷翠一聽就哭了起來,"何苦呢?他鬥不過那個女人的,就是杜瓦叔叔,耗費了二十年的時間跟她鬥,也隻鬥了個平手。Jan那麽善良,他天生就不是一個賭徒,因為他不夠心狠手辣,現在看來是他占了上風,誰知道南希又是不是故意上鉤呢?"
文弘毅和唐臨風麵麵相覷,啞口無言。
"你們不了解南希,她的智商絕對淩駕在我們所有人之上,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跟她抗衡的就是杜瓦叔叔。可是杜瓦已經死了,沒有人能牽製她了,何況她獲取了杜瓦叔叔除酒莊之外的全部遺產,更加如虎添翼,Jan的公司對她而言不過是玩票性質,她想怎麽玩就怎麽玩,Jan玩不過她的……"
冷翠蹙緊眉頭,眼前一片黑暗。
文弘毅安慰她,"別把事情想得太壞,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會幫祝希堯的。就算南希夫人的智商淩駕在我們所有人之上,但未必淩駕在祝希堯之上,你看他連我都蒙過了,可見他是早有預謀。他這個人做事很穩,沒有把握的事他是不會去做的。"
"是啊,翠翠,你不要太擔心了,不會有事的。"一邊的準新娘紫凝也幫著說話。紫凝看上去過得很好,豐腴了許多,她是聰明的,選擇被愛遠比選擇愛幸福。唐臨風對她的嗬護,細致到了眼神,無論何時何地,兩人總是手心扣手心,間隙還眉目傳情什麽的。比如這會兒,唐臨風一邊說話,一邊就摟著紫凝的纖腰,很中肯地發表自己的見解,"其實據我了解到的情報,祝希堯移交的公司隻不過是個空殼子,公司真正的資產都在移交前通過各種渠道轉走了,而南希夫人接管公司後,必須投入大量的資金才能讓公司正常運營。你想,股票暴跌,被拖下水的是誰呢?"
"真的嗎?"冷翠將信將疑。
"當然是真的,我們應該相信希堯。"唐臨風用目光給予她信心。可是冷翠的心還是揪得緊緊的,這場決鬥,會有真正的贏家嗎?"他為什麽不肯見我?你能幫我打聽到他的下落嗎?"這才是冷翠目前最關心的,孤身一人跟南希決鬥,她真是很擔心他。
文弘毅說,"他現在肯定不方便露麵嘛,不止你想見她,也許南希比你更想見他,這個時候他隻能躲在暗處,這樣才能更好地掌控全局,勝算也才更大。"
"其實啊,以目前的情況看,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資金收購南希的公司是最好的,因為股價暴跌,對收購者來說,是最有益的,可惜……我們沒有這個資本。"唐臨風不無感歎地說。
冷翠歎口氣,"如果杜瓦叔叔留給我的畫沒有拿去換Tracy,也許能幫上忙,可是現在我除了普羅旺斯的酒莊和葡萄園,一無所有。謝謝你們能有這個心,很多事情都不是人為可以操控的,交給上天吧。何況唐先生,紫凝就要嫁給你了,你可別讓她跟著你餓肚子才行。"
"這個嘛……"唐臨風爽朗地大笑起來,"放心,翠翠,我怎麽可能讓她餓肚子,如果連自己的妻兒都養不活,我唐某在羅馬豈不白混了這些年?"
"妻兒?"冷翠捕捉到了這兩個字。迅疾把目光投向一邊的紫凝,恍然大悟,難怪她今天穿著件韓式的寬鬆裙子,原來是……
"就知道吹牛。"紫凝瞪他一眼,抱著小Tracy滿臉緋紅。
"恭喜啊,紫凝!"文弘毅扭頭笑著,順手捶了一拳唐臨風,"我說老哥啊,你也太厲害了吧,娶個老婆賺了個兒子,你的確是沒白混這麽多年……"
"打住,打住,"唐臨風最怕文弘毅揭老底,一臉討好地搭住他的肩膀,"為兄還不是要感謝你老弟嘛,要不是你那次在歎息橋上氣跑紫凝,我怎麽會有這麽好的姻緣呢。歎息橋,果然是很靈的,相遇就是緣分啊,哈哈哈……"
紫凝瞟了一眼文弘毅,臉上有些不自在,連忙抱起Tracy說,"Tracy,我們到外麵去玩吧,阿姨帶你到廣場上去喂鴿子,好不好?"
"好啊,好啊!"Tracy拍著小手高興地從紫凝的身上溜下來,蹦蹦跳跳,撒腿就往餐廳外麵跑,紫凝追在後麵趕,"Tracy,慢點,別摔著……"
冷翠怔怔地瞅著文弘毅,無語。
歎息橋……
她還有這樣的緣分嗎?
想起一年前在橋上跟祝希堯的相遇,恍若隔世般,她發現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真正彌足珍貴的東西,她是愛他的,毋庸置疑,可是卻遲遲不肯說出那三個字,結果讓他不管不顧地轉身離去,愛情,即便盛開如花海又如何呢?
沒錯,她是約了來年在歎息橋上跟他見麵。可是她心裏比誰都清楚,他未必會去赴約。杜瓦叔叔說得對,她並不真正了解男人,男人有時候會為了某個人等上一輩子,有時候可能一秒鍾都等不了,她完全忽略了這點。
"無論如何,明年的七月,我一定要去橋上等他。"
回到天使之翼,冷翠望著滿園的溝渠,臉上是種前所未有的堅毅。
已經傍晚,Tracy玩了一天已經累極,趴在文弘毅的肩膀上睡著了,瑪拉出來將她抱了進去,文弘毅也看著那些薰衣草收割後留下的溝渠,自顧自地說,"冷翠,你看這些薰衣草,收割了,明年還會再盛開,可是愛情呢,一旦失去就沒有盛開的可能了……"
"不!不是這樣的!"冷翠叫起來,臉愈發蒼白,秀挺的鼻梁,憂鬱的眼神,嘴角隱隱露出堅毅,看上去卻更像是佯裝的堅強。她搖著頭連連往後縮,"薰衣草明年還會盛開,是因為有花種,隻要種下那些種子,它年年月月都會開,愛情也是一樣的,Jan給了我愛的種子,早就種在了我的心裏,他說過要我好好澆灌的,他說他要等到開花結果的那天……現在,種子在我心裏已經開花了,愛情已經盛開了,他會回來的,是他種下的種子,他聞得到花香,他一定會回來……"
"我也希望他能回來,因為……"
文弘毅走近一步,雙手按住她孱弱的肩膀,懇切地說,"我知道我今生已經沒有可能在歎息橋等到你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幸福,而這幸福,似乎不是誰都可以給予,如果祝希堯能給你想要的幸福,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隻是,冷翠,你要堅強,即便你有愛的種子,也要堅強……"
"弘毅!"冷翠叫他,眼睛裏忽然湧出了淚,她猛地抓緊他的衣袖,生怕一撒手就墜入無底的深淵,"謝謝你,我會堅強的,因為我還有Tracy,這也是一顆無價的果實,雖然不是我孕育的,卻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果實!"
文弘毅點點頭,順勢將她拉入懷中,輕拍她的背,像哄一個嬰兒。
他們的身後,正是野菊花盛開的山坡,山岡下的佛羅倫薩城區,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紅色圓頂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悠揚的教堂鍾聲隨風傳來,宛如天籟。
距離花園大門不過二十米。
一棵鬱鬱蔥蔥的鬆樹下,站著一個人。
淺灰色風衣在風中翻飛,頭發也被風吹得很亂。
他盯著擁抱在一起的冷翠和文弘毅,身子僵直。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緩緩轉過身,黯然戴上墨鏡朝山坡下走去,落日就在他前方,金色的光芒誘惑著他一直朝著那個方向走去,仿佛那是通往天堂的路,他愛的,和愛他的,全都在那裏等著他……
"弘毅,我剛剛看到一個人,一晃就不見了!"冷翠從文弘毅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張望著山坡,揉揉眼睛,不能確定。
"什麽人?我怎麽沒看到?"文弘毅也回轉過身張望。
"你背對著,當然沒看到,"冷翠的眼睛在通向城區的小路上搜索著,"我剛才明明看到了,晃了下,就沒影了,難道我眼花了?"文弘毅沒出聲,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棵鬆樹下,樹根處留著好幾個煙頭。有一個還在冒煙。
手機響了。
冷翠收回目光,拉開手袋。
"喂"字還沒說出口,電話那邊就傳來一聲巫婆似的尖叫,"冷翠,你這臭丫頭,竟敢耍我!你給我的畫全是假的!假的!我要剝你的皮,臭丫頭……"
冷翠連夜打開杜瓦的第二封信。
翠翠:
一定很驚訝吧,那些畫是假的。沒錯,是假的。是我故意讓你把假畫給南希的,因為以我對南希的了解,她的花樣肯定不會隻這些,如果一開始就給她真畫,難保她又變卦。寶貝,我真是很擔心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應付得了她,不求你贏了她,但求你平安,免受傷害。
我跟這個女人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對她的了解勝過對我自己的了解,她的貪婪超乎人的想象,所以我才想要借你的手治治她,因為她對你不會有太多的防備,她這人自信得很,不會把你這樣一個黃毛丫頭放在眼裏,這正是贏她的絕對保證。那麽現在,你可以拿出真畫了,去她那裏要回你最想要的東西,她不會不給的,她想這些畫想了二十年呢。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你想要從她那裏奪回什麽,但可以肯定她那裏有你想要的東西,這個女人貪婪一世,欠下了太多孽債。記住,拿回你要的東西,趕緊離開,一刻也不要在她身邊多留,她可是這世上最毒的蛇,隨時都會反咬你一口。
至於那些真畫呢,嗬嗬,就在……
冷翠震驚得無法言語。
杜瓦,這個杜瓦他是人還是神啊?!
但冷翠現在顧不了這麽多,她一個電話打給文弘毅,"弘毅,快,我們馬上去巴黎,找南希夫人贖回Jan的公司,訂明早的機票,越快越好!……"
早上天剛蒙蒙亮,文弘毅就來接冷翠了,兩人坐最早的航班直飛巴黎。抵達琴瑟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南希夫人對冷翠的快速到來頗為驚訝,"你們還到得挺早的噢,迫不及待了吧。"
"廢話少說,你還想不想要畫?"
"要啊,幹嗎不要,不過我倒要問你,為什麽要給我假畫。"
"問你死去的丈夫吧。"
"好個老頭子,聯合外人來對付我!"
冷翠"哼"了一聲,"是你從沒把他當自己人。"
"別得意,丫頭,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誰會贏,"南希露齒一笑,一臉的妖媚,"你這麽急著要贖回祝希堯的公司,是為了表明你對他的愛嗎?你確認你不後悔?"
"這跟你沒關係,拿出轉讓書,簽了字我們就給畫。"冷翠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好,痛快!"南希笑逐顏開,手一揮,旁邊的助手馬上遞上準備好的文書。冷翠拿過來給旁邊的文弘毅看,低聲說,"看仔細點,別讓她耍花樣。"
文弘毅點點頭,很認真地看了起來。
一字不漏,看了半個小時。
"怎麽樣?"冷翠湊到他耳根問。
"看不出有什麽問題。"
"那我們簽不簽?"
"這個……你自己拿主意吧。"文弘毅把文書給她。
冷翠怎麽看得懂,全是法文呢。但她相信文弘毅,如果連他也不相信,還能相信誰呢?相信上帝,上帝又不會幫她。"好吧,我們簽。"她望向南希。
"慢著!先交畫再簽!"南希一點也不含糊。
"先簽再交畫!"
"先交畫!"
"先簽!"
……
兩人扛了起來。
最後還是南希讓步,"好吧,算你狠,你先簽,反正你人在這裏,不交出畫你也別想走,看你還耍什麽花樣!"
冷翠鄭重地文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交畫!"南希迫不及待。
"畫?"冷翠反問。笑。
"怎麽?想反悔?"南希立即目露凶相。
冷翠笑著起身,"請跟我來。"
說著自顧朝門外走。
南希詫異地瞪著她,不知道這丫頭在玩什麽名堂。
連文弘毅也不知道冷翠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兩人跟在冷翠的後麵,上到了三樓,最後在碧昂曾經住過的房間停住了腳步。南希不明所以,畫會在碧昂的房間?
冷翠走進房間,目光掃視全屋,最後落在了正對著床的一排大衣櫃上。第三個櫃門。這是杜瓦叔叔在信裏交代的。她照著吩咐打開櫃門,裏麵全是碧昂穿過的衣服,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連她都在猶豫,畫會在這裏麵?不會錯的!她撥開衣服,敲了敲衣架後麵的櫃板,"咚咚",竟有回音。她回頭朝文弘毅遞了個眼色,文弘毅連忙上前幫忙,使勁把櫃板往旁邊挪,移動了!櫃板裏麵,赫然露出一扇暗門。
冷翠推開暗門……
文弘毅攔在她前麵,先跨了進去。
裏麵很黑,摸到開關,"啪"的一下,燈亮了,是個狹小得隻能容下兩個人的密室,大部分空間都被從一架順著牆壁伸下來的木梯占滿了。還是文弘毅走在前麵,爬上了樓梯。冷翠緊跟其後。尊貴的南希夫人,也顧不上自己的貴婦身份,急急地攀上樓梯。
密室的頂部是個密封的閣樓。
在外麵看呈三角形,連著尖尖的屋頂,還有煙囪。
從搬進古堡那天開始,從來就沒人認為這閣樓是通的,都以為是密閉的磚牆,屬於房子本身的一個造型。天知道,杜瓦老頭是什麽時候在這裏安了機關的。文弘毅掀開樓梯頂部的隔板,第一個爬了進去,然後拉起後麵的冷翠,順便,也拉了一把南希夫人。接著,管家和若幹個女仆也都爬了上來。
又是"啪"的一下,四周亮如白晝。
"上帝!"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驚呼。
"你說南希會不會又在耍什麽名堂?"
回來的路上,冷翠不無擔憂地問文弘毅。
文弘毅支著下巴,目光深邃地望著機窗外的雲海,反問冷翠,"你不覺得太順了嗎?"
一句話就把冷翠問得愣住。
是啊,很順,從簽字到交出琴瑟堡閣樓的畫,再到南希夫人請專家當場鑒別畫的真偽,最後到他們離開,中間沒有任何的波折,順得讓人不由得不生疑。不過南希夫人著實驚呆了,做夢都想不到她日思夜想的名畫居然就藏在她自家的閣樓上,杜瓦老頭到死了還幽她一默。
冷翠的臉色凝重,她真的怕了,順著脊背冒出一股寒氣,"你說得對,這個女人沒有理由這麽輕易地放我們一馬。"
"也不一定吧,她的目的就是要畫,目的達到了,她還想怎樣?"文弘毅伸手摟住她的肩膀,看著她深陷的眼窩,真是很心疼,"別太多慮了,你大概是受她的騙太多,留的後遺症吧。"
"但願是。"冷翠疲憊地靠在座位上,轉過臉看著文弘毅,"弘毅,你得幫我,你知道的,我並不懂經營,就算在看朋友的分上你也要托住Jan的公司,別讓它垮了,以後他回來,我們好有個交代,畢竟這個公司凝聚了他半生的心血……"
"放心吧,我會幫你的,別忘了,祝希堯也是我的朋友呢。"文弘毅笑。
冷翠這才放心地籲口氣,也笑,"這樣再好不過了。"
飛機抵達佛羅倫薩時,正遇上暴雨。
文弘毅的助手開車來接他們,先送冷翠回天使之翼。
"翠翠姨!……"Tracy大老遠地就從客廳裏奔過來,撲進冷翠的懷抱。"噢,寶貝,想死我了!"冷翠抱著小天使,連連親她的小臉蛋,"乖不乖,有沒有想翠翠姨?"
"想,當然有想。"Tracy剛吃過蛋糕,嘴巴上還沾著奶油。
文弘毅很細心地掏出手帕替她拭去,"那有沒有想文叔叔呢?"
"也想呀。"Tracy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很可愛。文弘毅對冷翠說,"你先上樓去換衣服吧,肩膀都淋濕了,別著涼。"繼而抱起Tracy,親了親她,看到她脖子上掛了根漂亮的鑽石項鏈,很眼熟,七顆星星連在一起,非常精致華貴,於是笑著說,"好漂亮的項鏈哦,這麽小就知道臭美啊,比你翠翠姨還臭美呢……"
冷翠已經走到樓梯口,回轉身。
"Tracy!"她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拿起項鏈一看,迅疾從文弘毅的手裏抱過Tracy,"誰給你的項鏈,寶貝,誰給你的項鏈……"
她緊張得整張臉都變了形。
Tracy嚇得"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文弘毅搶過Tracy,"你幹什麽,嚇著她了。"
"Tracy!告訴我,誰給你的項鏈!"冷翠又要去拽Tracy,"孩子,告訴翠翠姨,項鏈是誰給你的?說話啊,孩子……"
文弘毅意識到什麽,放下Tracy,溫和地問她,"Tracy,小乖乖,告訴叔叔,你這項鏈是從哪來的啊?是不是聖誕老爺爺給你的。"
Tracy明顯的吃軟不吃硬,很快止住了哭泣,揮舞著雙手,很誇張地說,"當然不是聖誕老爺爺,現在又不是聖誕節,是一個伯伯給我的……"
"是的,是的,"一邊的瑪拉跑過來也說,"今天下午,下雨前我帶Tracy在花園裏玩,中間她有說餓,我就回屋給她熱牛奶麵包,也就十來分鍾吧,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她的脖子上掛了這根項鏈。"
"嗯,是伯伯給的哦,他還問我是哪家的孩子呢。"Tracy又恢複了笑嘻嘻的樣子,箍著文弘毅的脖子又要玩開飛機。
冷翠奪門而出。
"Jan!你回來!回來!!……"
冷翠衝進雨中,一直跑出了花園,對著山坡大喊,"Jan,我知道你回來了!為什麽要把項鏈還給我,為什麽不肯見我啊……Jan,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不是故意要爽約的啊……"
文弘毅也從屋裏跑了出來,拉她進屋,"冷翠,你幹什麽,你會著涼的!"
冷翠渾身已經濕透,甩開他,抱著花園門口的鬆樹慟哭失聲,"Jan,別不見我啊,你知不知道Tracy不是別人家的孩子,她是你和碧昂的孩子啊,看在孩子的分上,你也不該躲起來,我已經把你的公司從南希那裏贖回來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再也沒有什麽能阻隔我們了……"
文弘毅差不多是把她拖回了屋,衝著樓上喊,"瑪拉,快,放熱水!"
在浴缸裏泡了近兩個小時,她才逐漸恢複些知覺。七星項鏈……她將頭仰在浴缸的沿上,淚水順著眼角流成了河。浴缸的對麵是大理石洗臉台,牆上有麵大鏡子,她扭過頭,看著鏡中裸露著肩膀的自己,突然就止住了哭泣,脖頸處,分明還留著那個紫痕,那是他在巴厘島留給她的愛的印記。每次洗澡,她都要撫摸好一會,那已經成了一個無法恢複的疤痕。
"我留下這個吻痕是想告訴你,今生你是我的人,來世你還是我的,我憑著這個吻痕去找你,即便沒有來世,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他的聲音恍然又在耳畔響起。她恍然笑了,咬著唇,狠狠地點頭,"我也可以認得你的,即便你現在不肯定見我,我也認得的……"
"冷翠,好了沒有?你沒事吧?"
門外,文弘毅緊張地敲著門,怕她出什麽事。
最後是瑪拉走進來,給她穿上了浴袍,文弘毅將她抱上了床。
當晚,她就發起了高燒。
多靜啊,雨還在下,因為這雨聲,世界變得一片死寂。迷糊糊的,她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火爐,渾身熱得滾燙。但意識很清楚,她想起了兩年前在羅馬的那個雨夜,他抱著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抱著她,那戰栗直到今天還在她心底回蕩。
她還是想他,無可救藥!
他這個人啊,根本不把別人的感覺放在心上。他表達愛的唯一方式就是自以為是,跟他在一起,你根本無法有自己的意誌,你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徒勞,他高興,就帶著你上天堂,他要不高興,你就跟他同歸於盡一起下地獄。
但是有什麽辦法,她心甘情願跟著他同奔天堂或者地獄,自從一年前在酒店跟他邂逅,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將她往電梯裏拖,她就隱約覺得這個男人跟她有著莫名的淵源,冥冥中似乎是注定了的。跟了他後,她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是他的,她依賴於他的胸膛為她遮風擋雨,人世間太多的險惡,她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承受人生,她隻想融化在他的身體裏,哪怕是成為他的眼淚或者笑容也好,而且必須是他的,否則身邊縱然圍著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也沒有用,隻因他是她愛著的那個人。
可是錯就錯在,她竟沒有將這愛說出口!她總是犯同樣的錯誤,以為還有機會,還有機會,到最後什麽機會也沒有了。他必是懷疑她的,所以她離開他,或是遲到了那個約會,他就斷然轉身離去,不再相見,就是他對她最嚴厲的懲罰。
"Jan……"
她喚著他的名字,我錯了,她在心裏說。
"別想太多,睡一覺,明天就會好的。"
是文弘毅在說話。他在身邊照顧著她,她知道的。
也許是燒得太厲害,抑或是疲憊至極,她沉沉睡去。夢裏,是一片翻騰的花海,絢爛的紫色,一直連到天邊。她恍惚看到了他的身影,艱難地跋涉過去,可是他不肯轉過身,無論她隔得多麽近,哪怕是咫尺之遙,他也隻給她一個背影。身邊的花海一直在翻騰,愛情,為什麽在他隻剩個背影時才盛開,她想牽一牽他的手都不行。
她在夢裏哭出了一身的汗。
有人撫摸她的額頭,輕輕的,替她擦拭汗水……
伴隨著的是一股熟悉的清冽的煙草芬芳。這芬芳在她身邊滯留了很久。然後,有人親吻她的臉頰和唇,似乎還有淚水滴落在她臉上。
"弘毅,別這樣……"她意識模糊地拿手去推。
再然後,煙草的芬芳沒有了。
清晨,醒來時,她覺得頭疼欲裂。
文弘毅端著一碗皮蛋瘦肉粥推門進來,把粥放到床頭櫃上,"怎麽樣,感覺好些了沒有?"說著拿手背在她的額頭上試溫,"嗯,燒退了,嚇死我了,昨晚你可把我們折騰得人仰馬翻。來,趕緊吃點東西,這樣才恢複得快。"
冷翠接過碗,毫無胃口,隨意地問了句,"你昨晚整晚都在這嗎?"
"沒有,中途我出去了一趟,給你請醫生。"文弘毅說。
冷翠瞬間僵住……
"咦,這是誰的衣服?"文弘毅剛要坐下,發現床邊的椅子上搭了件衣服,冷翠順著望過去,是件淺灰色的風衣,雙排扣,衣服有一半都是濕的。
淚水,頃刻間盈滿眼眶。
冷翠顫抖著嘴唇,可憐巴巴地伸出手,"給,給我……"她將衣服抱在胸口,一陣痛楚,眼淚立刻如泉般湧出,"Jan,還有幾個月就是我們在歎息橋上見麵的日子,雖然你一直不認可這個約定,但我還是會去橋上等你,我要親口告訴你,我愛你,一直就愛著你……"
"冷翠……"
三天後,冷翠被警方傳訊,涉嫌擾亂金融市場。
果不出所料,南希夫人沒有輕易放他們一馬。祝希堯的公司從一開始就是個空殼,南希夫人發現自己上當時,警方已經瞄上了她,因為祝希堯在把公司賣給她之前就做了手腳,公司一移交他就聯合南希手下的部分股東幕後操控,對外界宣稱是南希故意拋售大量股票,套取股民現金,製造了一次不小的金融動亂,目的就是要將南希拉下水,引起警方注意。偏偏這個時候冷翠送上門,南希求之不得,順勢把公司踢給了冷翠。這時候的公司,儼然就是一個點燃了導火線的炸彈。
冷翠返回意大利的第二天,法國警方就傳訊了南希,理所當然,她把全部責任都推到冷翠頭上,賴得幹幹淨淨,並以重金收買部分股東,讓他們一致指控是冷翠在幕後操控。這個女人何其的精明,她並不指控祝希堯,因為她知道祝希堯難以對付,把冷翠拖進墳墓,祝希堯勢必要跳出來陪葬。冷翠隻不過是她製服祝希堯的一顆棋子。
"其實我早就知道那些畫是假的,我斷不會相信杜瓦這隻老狐狸會這麽輕易地把真畫給我,所以我就將計就計囉,先收你的假畫,把Tracy還給你,再用祝希堯的公司換取你的真畫,我買他的公司就是為了換你的畫,誰知這小子還真不賴,居然設圈套整我,我還真上當了!你這個傻瓜,本來我就要完蛋的,是你自己送上門,救我於水深火熱中,上帝可以作證,這次不是我要害你哦……"
南希夫人在電話裏說不出的得意,她毫無顧忌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兜了出來,一點都不吝惜,對冷翠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她更是"感激涕零",左一個寶貝右一個心肝,末了,還不忘補充說了句,"對了,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什麽Tracy在我手上嗎?當然是我的寶貝兒子阿丁幫的我,他故意把Tracy送給你,目的就是想讓Tracy成為我的籌碼,他趁著你們圍著杜瓦老頭子轉的時候,又把Tracy抱回了巴黎,因為我知道老頭子快咽氣了,他肯定私自給了你財產,隻不過沒想到是碧昂的畫而已,Tracy在我的手裏,還怕你不交出財產嗎?丫頭,你跟我鬥,真是不自量力,連杜瓦都算計不過我,就憑你能贏得了我?祝希堯那小子倒是有點能耐,可惜你幫了個倒忙,我南希命不該絕啊,哈哈哈……"
冷翠接到電話時剛從警察局裏出來,她在心裏悠長地歎息,杜瓦錯了,這個女人根本就不遜色於他,而是高高淩駕在他之上,淩駕在所有人之上。
還有,丁暉怎麽還在幫他的蛇蠍母親做事啊?這個年輕人,早晚會死在他母親手裏。說不清為什麽,冷翠對他沒有憤恨,反而更多的是同情這個被牽著鼻子走失去人格自由的可憐蟲。
"那一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冷翠堅信
文弘毅卻懊惱得不行,"大意了!我們太大意了!……"回到天使之翼,他一屁股跌坐在客廳的沙發裏,拚命地捶著沙發的扶手,恨不得掐死自己。
"該來的早晚會來,沒什麽,不就是坐牢嗎?隻要讓我在歎息橋上見了Jan,我就是赴刑場也無所謂,怕就怕我等不到這一天就進去,還有,我進去了Tracy怎麽辦?"此時的冷翠,就像一片枯葉似的失去了水分,瑟瑟發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可怕的場麵。
"別擔心,冷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文弘毅坐到她身邊,把她的頭攬到了自己的懷裏,緊緊地抱住,用下巴抵住她的頭,試圖想給她力量和溫度,"不管是什麽樣的事情,我都會和你一起去麵對,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連在了一起,即便我不是你要等的人,我也要保護你……"
"弘毅!"她叫著,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心揪成了一團。恐懼和無助,過去和現在,她該怎麽辦,不知道!她被各種無形的力量撕扯著,四分五裂般,卻隻能這麽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落地窗外的樹林,靜候末日來臨……
緊跟其後,唐臨風和紫凝聞訊也從羅馬趕了過來。
一進門他就氣得直哼,"我們都上當了,這個老妖精,故意散布假傳聞,引誘我們去收購祝希堯的公司,我們可幫了倒忙了,祝希堯差一點就收拾了這個十惡不赦的女人!"
"接下來怎麽辦?"文弘毅最關心的就是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還能怎麽辦?打官司唄。我們要找最好的律師,幫冷翠進行無罪辯護。"關鍵時候還是唐臨風有主見。紫凝過去抱住冷翠,心疼不已,"翠翠,別難過,我們都在你的身邊,你不是孤身一人,我們這麽多人加在一起,一定可以打敗那個女人的。"
文弘毅說:"是的,我們還有時間,警方正在調查取證,我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準備,一定沒事的,冷翠,你要堅強!"
"調查取證需要多長時間?"冷翠喃喃地問。
唐臨風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很短,像這種金融案件,搜集證據不是那麽容易的,而且法國人做事習慣了慢吞吞,估計沒個大半年開不了庭。"
"那就好,"冷翠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剛才還灰暗萎黃的臉上,忽然有一層層的紅暈在臉上蔓延開來,嘴角甚至牽出一絲冷笑,目光中似有火苗顫動,"我不怕,這兩年經曆了這麽多事,我還有什麽好怕的,不管是受審還是坐牢,隻要在明年七月十一日之後就沒有問題……"
"七月十一日?"紫凝不解。
"是的,七月十一日,那天是我約他去橋上見麵的日子。"
一屋的人陷入沉默。
她凹陷的眼窩裏,射出逼人的咄咄光芒,那是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帶著一種堅定的勾魂攝魄的美,像一道閃電劃過靜寂的荒野。
沒人會理解她!心在胸口昏天黑地撕絞起來,她知道不能怪大家,自己那病態的絕望,也許是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她並非是一定要去橋上見他,而是想借此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抓住它,便不至於被那感情的漩渦吞沒。而他的一聲原諒,或許就是她救命的稻草。即便他不再給她機會,即便他仍然要轉身,她隻要說出那三個字,她也會心安理得,她不想被人恨,不想!……
紫凝看著她這個樣子很不忍,終於明說,"你確定他會去橋上等你嗎?"
冷翠仰起下巴,眼中鬼火似的,透著病態的瘋狂:"我確定!"
從天使之翼告辭出來,已經是深夜。
文弘毅駕車駛回自己的公寓。在靜謐的林蔭道上行駛,他感覺是在穿越一片月光森林,駛向的不是黎明,而是無邊的黑暗。所有的人都對冷翠的偏執充滿同情。唯他沒有。因為他也是這樣一個可憐蟲,明知道沒有可能的事,還固執地守著一份堅忍。祝希堯會去橋上見冷翠嗎?想都不要想,他不會去,以他的驕傲和冷酷,他斷不會給一個傷他至深的女人請求原諒的機會。碧昂當年背叛了他,至死都沒有求得他的原諒。冷翠,可能嗎?……
同樣,他文弘毅有可能在橋上等到冷翠嗎?冷翠是會去橋上,可要見的不是他。唉,人啊,為什麽總是喜歡跟自己過不去。
到了公寓樓下,文弘毅泊好車,站著發了會愣,還是疲憊地準備上樓。花園裏寂靜無聲,路燈是從後麵照過來的,台階上暗影重重。在邁上台階的刹那,他赫然發現地麵上映著兩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弘毅!"有人喚他。
尾聲 我心飛翔
這樣的夜,很容易讓人陷入沉默。
暗黃色的燈光下,祝希堯的臉像刻在一幅黃昏的畫裏,消瘦得駭人,那雙眼睛,帶著萬劫不複的愛和遺憾,帶著對命運的無奈和抗爭,穿過窗簾的空隙直望著窗外的街道。很久,他才將目光收回來,飄飄忽忽落在了沙發前的茶幾上……咖啡已經涼了。
文弘毅也直直地看著他,"這麽久,你去哪裏了,冷翠……"
"不要在我麵前提她的名字!"他沉著臉,把頭甩向一邊,半邊臉變得堅硬,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又連忙說,"抱歉,我受不了刺激……聽到她的名字,我就受刺激……"說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文弘毅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給我支煙。"他又喑啞低沉地說了句。
文弘毅連忙遞上一根煙,掏出打火機,"啪"的一下,微弱的光亮照進了他灰暗的眼眸,互遞了下眼神,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些。他沉沉地吐了個煙圈,緩緩地說,"我……病了。"
"我看你的樣子,是像生病了。"文弘毅憂慮地打量著他。
"知道我什麽病嗎?"他彈彈煙灰,聲音顫抖,臉上又是那樣冷酷決絕的神情,"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病著,但都被我隱藏得很好,可是……自從遭到她接二連三的打擊,我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不行了,我是血肉之軀,不是銅牆鐵壁,我……"他喘息起來,嘴唇灰白,哆嗦著,"我的抑鬱症,從來沒有這麽嚴重過,到現在,已經伴有狂躁症,每天都要靠大量的藥物控製病情,可是沒用,看了那麽多心理醫生都沒用,發病的時候,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說到這,他把頭仰起靠在沙發背上,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
"希堯……"文弘毅看著這個疲憊至極的男人,他的臉堅硬得像一具死屍,仿佛正是從一個荒涼的墓地爬出來的,沒有對人世間的眷戀,隻有對過往人生的不可原諒,灰飛湮滅大概就是他這樣子,他忽然有些理解他為什麽不肯見冷翠了,這個樣子,讓冷翠看到,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沒想到吧,我這麽體麵的一個人,會患上這麽不體麵的病,真不知道我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我倒是經常夢見……夢見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想飛,卻飛不起來。天空那麽遠,愛情那麽遠,我什麽都抓不住,對什麽都失去信心。"他嘴唇翕動著,喃喃地。
文弘毅直搖頭,"你不能這麽悲觀,你見過那個孩子沒有,是你和碧昂的孩子,看到她你就應該覺得有希望……"
他顯然受到了震動,夾著煙的手顫抖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你是說花園裏玩的那個小孩?"他的眼中隱約透出了一絲光亮。
"對,就是她!"文弘毅肯定地點頭,"是冷翠用碧昂的畫將孩子從南希夫人手裏贖回來的,冷翠對孩子傾注了全部的愛,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回來,親手把孩子交給你,因為這是你的孩子!"
"真是不幸!"祝希堯又閉上眼睛,隨著一聲細微的歎息,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我一個人不幸就可以了,怎麽還降臨到孩子的身上,太殘忍了,這個孩子根本就不應該來到世上,母親自殺,父親是半個精神病人,這要她將來怎麽麵對……"他鐵板一樣毫無表情的臉劇烈地抽搐起來,喉部的痙攣使他幾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這,這是上帝對我的又一個打擊!我原來還……還僥幸,慶幸自己沒有骨肉留在人間,否則不知道要受怎樣的苦,誰知上帝連最後一點憐憫都不給我和……這個孩子,弘毅,你說我……我怎麽這麽不幸……"
尾聲我心飛翔
說到這,他臉部的抽搐發展到全身都在痙攣,整個人都在篩糠似的抖,"怎麽了?!希堯……"文弘毅撲上前,抓住他的手,"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藥……藥……"他吃力地想從口袋裏掏出什麽。
文弘毅連忙從他灰色西裝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藥瓶,不管三七二十一,看了看說明倒了一大把,塞進他的嘴裏,又飛奔進廚房倒來一杯水給他灌進去。他好像噎住了,大口喘著氣,劇烈地咳嗽起來,文弘毅拍他的背,又順著他的胸口往下撫摸,好讓他呼吸順暢。他這才漸漸緩了過來,可是臉色比先前更蒼白,嘴唇也變成了黑灰色,額頭沁出了很多的細汗,"……謝謝,你這麽細心,冷翠交給你……我很放心……"他嘴角居然露出了笑意。
"別說瞎話!"文弘毅拿了個靠墊放他背後,扶他躺下,眼睛盡可能的不看他,可是聲音卻無端的哽咽起來,"你明知道的,她愛的不是我,你們……不該是這樣的……"
"是啊,我們不該是這樣的。"祝希堯點點頭,黃澄澄的燈光,照在他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深沉,有一種很神聖的光芒,靜靜地從他的眼睛裏流出來,"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她過得好,無論跟誰,都過得好……"
"你不肯見她,她怎麽過得好?"
"我這個樣子,怎麽見得了她?"
"出什麽事了嗎,怎麽弄成這樣子?"文弘毅換了杯熱咖啡過來。祝希堯長歎口氣,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聽似不聽地朝後麵靠去,神情黯然不吭一聲,石頭一樣硬。文弘毅並不急著要他說,看他縮緊身子,似乎怕冷,就趕緊進臥室拿了條毛毯出來蓋在他身上。他覺得暖和了些,臉上的氣色好了很多,開始緩緩敘說起來:
"從一開始,我就設計好了的,我故意買南希的畫買到破產,然後將公司拋給她,她果然上當,我又動用先前轉移的儲備資金操縱股市,讓公司股價暴跌,就是想拉她下水,整垮她。這個女人,對她的恨簡直無法言語,如果殺人不用償命,我早就殺了她!我和碧昂的愛情毀在她手裏不說,碧昂也差不多是被她逼死的,看到那兩年的日記,我整個人都燃燒起來,發誓要報仇,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就在我快得手的時候,你們插了進來,贖回了公司,你們慢個十來天都沒事的,偏偏是在警方介入的時候……看來天要亡我,我也沒辦法,說什麽人定勝天,那是鬼話……"
"對不起,我們也沒想到會這樣,幫了倒忙。"文弘毅一臉黯然。
"天要亡我沒有關係,可是連累到冷翠,我真是……我原本想去自首,但這就正中了南希的圈套,她就是要利用冷翠把我引出來,而且我若自首,很多人都會跟著家破人亡……你不知道,這案子牽涉到很多人……"
"沒關係,雖然我們一時還贏不了她,但我們已經請了最好的律師,一定會扳倒她的……"
"異想天開!"祝希堯冷笑,"如果她那麽容易扳倒,我還會失手嗎?我自認智商不低於她的,還不是栽了。"
"不會的,邪不壓正,希堯,凡事應該往好的方麵想。"
祝希堯無力地擺擺手,"晚了,說什麽都晚了……我已經沒了元氣,再也爬不起來了,你不知道,為了對付這個女人,我搭進了全部身家,而且要命的是,我的精神也垮了,抑鬱症加上間歇性狂躁症,我……我想我活不了了……"
"別這麽說,希堯。"
"是的,現在我幾乎不敢見人,南希夫人到處找我,我躲在巴黎一所公寓裏足不出戶,隻能利用病情好轉的時候對外發號施令,本來……我很想去普羅旺斯看冷翠,但是怕連累到她,一直不敢露麵,事實上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也沒法見人。可我還是連累到了冷翠,她起碼要在監獄裏待上十年以上,甚至可能是終身……我……我真是個罪人啊!一想到這,我愈發的要瘋,不敢見她也是因為怕自己發瘋,我是愛她的,天知道我有多愛她,冷翠……"
"她說她約了你在歎息橋上見麵。"文弘毅說。
"是的,她約了我,那又怎樣?見了麵又怎樣?改變得了什麽?"他拚命搖著頭,好像自己真的要死了,看什麽做什麽,都那麽感傷,正應了那句話,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啊。他這麽說著,淚水奔湧而出,順著臉頰流成一片,"弘毅,你說我如何見得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進監獄卻束手無策,我會瘋的,我活不了了,我怕我會死在她麵前……"
"沒有你想的這麽糟,法國那邊的官司不會這麽快開庭的。"文弘毅倒是很有把握的樣子。祝希堯問,"大概要多久?"
"起碼也是半年以上,法國人的辦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
"是,法國人做事是很喜歡拖,可我能拖多久呢?我怕我的病一發作不可收拾,瞬間的崩潰就足以要我的命……"祝希堯一點也不樂觀。
文弘毅極力勸說他,"那就應該好好聽醫生的,別到處亂跑,安心治好病,即便你不去橋上見冷翠,也應該把病治好,畢竟生命隻有一次,不為別人,為自己也應該好好保重身體。"
祝希堯滿臉淒迷,"為自己?"
"是,為自己。"
"……"
他不再說話,盯著天花板發呆,直至最後疲憊地睡去。這個男人,完全把愛情當做一個理想一個追求,好像這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他空虛無依的靈魂唯有寄托在愛情上才得以存活,他似乎從沒想過愛情的結果,哪怕愛到最後隻剩一抔黃土,他也想要借著這抔黃土最後安息。
威尼斯歎息橋……
文弘毅想起那座橋,無限傷懷起來。
他可憐眼前的這個男人,也可憐冷翠,甚至可憐自己,他們三個同一天在歎息橋上碰麵,繞來繞去,誰都不屬於誰,都失去了最美好的戀愛時光。果然是命運的不可逆轉啊。
天亮的時候,祝希堯還在沙發上睡著沒醒。
文弘毅不忍叫醒他,到廚房準備早餐。
"丁零零",有人按門鈴。文弘毅跑出廚房,祝希堯已經警覺地坐了起來,他作了"噓"的手勢,文弘毅大聲問門外邊,"誰啊?"
"是我,冷翠。"
祝希堯立即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把拽住文弘毅,"別告訴她我在這,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別告訴她!"說著直奔裏麵的臥室,迅速關上門。
"怎麽才開門啊?"冷翠嘟著嘴巴進來,一臉的不高興。
"哦,我在廚房準備早餐,沒聽到。"文弘毅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表情自然。可是冷翠眼尖,一進門就看到了沙發上的毛毯,"咦,你昨晚在沙發上睡的啊?"
"呃,這個,昨晚我在沙發上看電視,怕冷就搭了條毛毯。"文弘毅僵硬地笑著說。
"你幹嗎這表情?笑得好假哦。"冷翠瞅著他樂,眼睛有意識地瞟了瞟臥室的門,"不方便就早說啊,我又不是外人,男人嘛,偶爾風流風流也是可以理解的。"說完還聳聳肩膀,做鬼臉。
文弘毅差點暈過去,顯然她誤會了他。
"你聽我說,冷翠……"文弘毅尷尬地想解釋,冷翠一把推開他,"別解釋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是成人!得,你運氣好,我送Tracy去幼兒園路過這,怕你沒早餐吃順便給你帶上來,你叫裏邊的小姐一起吃吧,我走了啊,拜拜!"
說著一陣風似的跑到門邊換鞋。
"冷翠!"文弘毅叫她。
"別謝我,我欠你的還少嗎?"冷翠回眸一笑。如刹那間的煙火,照亮了整個房間。文弘毅竟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可是冷翠搶先說,"昨晚我又夢見了Jan,他瘦了好多,我真擔心他一個人在外麵受苦,所以我一定要到歎息橋上去等他,我要把他領回家,Tracy還在等著她的王子爸爸……"
文弘毅送她到電梯。
再回到房間時,祝希堯已經出來,站在窗戶前,癡癡地看著街道上,冷翠上了輛的士,絕塵而去……他就那麽看著,臉上竟現出了久違的血色,他陶醉在這由全部情感凝結而成的痛楚之中,僵冷滯塞的心,正在自己獨有的空間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直達彼岸。
"希堯……"
"弘毅,"他喃喃地,"幫我個忙。"
二○○六年七月十一日。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這得感謝法國那邊的官司一拖就是大半年,而且還沒有開庭的消息,法國人的慢節奏還真是舉世聞名。否則冷翠絕無可能以自由身去歎息橋赴約。她是提前一天飛往威尼斯的,住在聖馬可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店,徹夜未眠。
半年來他依然杳無音信,以為這樣就可以讓她放棄。他以為她會屈服於他的固執,殊不知,她比他還固執。走到這一步,她不知道是在跟他較勁,還是跟自己較勁,哪怕押上自己全部的愛和希望,她也要去賭一把。她唯一拿不準的是,如果他不來橋上見她,他是否應該給她一個解釋?至少,應該聽她親口說聲"我愛你",才宣判她的死刑吧?
冷翠以決然的心坐等到黎明。然後,她像出嫁的新娘般,鄭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沐浴完後她對著鏡子梳頭,梳著梳著她僵住了,脖頸處的紫痕呢?!她把濕漉漉的頭發挽起,仔細察看光溜溜的脖子,一點痕跡都沒有,不可能啊,前幾天洗澡時都看到了的!
深層的寒意,自脊背蔓延到全身……
這是他留給她的愛的印記,突然消失,意味著什麽?鏡子上凝結的水珠開始向下流淌,她的淚也在流淌,梳子掉在了地板上。
但她強迫自己不去多想,不會有事的,淤痕時間長了自然就會恢複原色,並不代表什麽。時間不早了,她收拾心情好好打扮起自己來。很簡單的妝化了一個小時都沒化好,睫毛膏都塗到眼皮上去了,因為抖得厲害。她對著鏡子笑,狠狠地笑,什麽事都沒有,對不對?她一直"笑"著出了門。
她還是穿著兩年前的那條灰白色的裙子,戴著同樣的帽子,甚至,手裏拿著同樣的麵譜(唯恐他認不出她)。隻不過,脖子上多了一條七星項鏈。還不到中午,橋上人流如織,在嘈雜聲中,她覺得自己恍然是站在奈何橋上,人世的繁華就在眼前,卻都跟自己無關,來來往往的人,都不是她要等的人。所有的痛苦都成過去,所有的悲傷都飄散在空氣中,出門時她就下定決心拋下一切,從聖馬可廣場一路走過來,她不斷鼓舞著自己,沉肩,放鬆,深呼吸……假裝麵前是一個灑滿陽光的海灘吧,金色的沙灘上,有一大群彎腰撿貝殼的小姑娘,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腳上沾滿沙粒……她跟她們一起笑,深深地吸一口氣,哦,看海鷗在空中盤旋,仿佛心也跟著飛了起來,彩霞滿天,那裏才是她人生最極致的快樂……是的,她寧願用幻想麻痹自己,鬆懈自己過於緊繃的神經,這一天她已經等得太久了,終於等到了今天,在這橋上等待最愛的人,一同去赴前世的約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沒有來。
當然,現在離黃昏還遠著呢。
冷翠站在橋上,透過廊橋的小窗戶望著外麵湛藍的天空,還有水巷上穿梭不停的"貢多拉",心漸漸變得激動起來,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激動……什麽海灘,小姑娘,彩霞,怎麽幻想都不管用了,陽光也不再明媚,而是格外的刺目;她口幹舌燥,不由自主地摟緊了自己,想不下去,想也沒用,她開始強迫自己麵對現實,是斬斷情緣,還是重續舊夢,都變得不再那麽期待了,她很怕又是一種毀滅,聽天由命吧……
但她知道她不會後悔,絕不會後悔的,她甚至心甘情願就這麽死去,隻要能見到他。可是,明天,明天怎麽辦?Tracy怎麽辦?
當這個想法駭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時,她頓時陷入混亂和恐懼,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無邊無際的空虛之中,歎息橋儼然成了一根鋼索,她此刻就正站在鋼索上,腳下是萬丈深淵,除了空虛什麽也沒有。
正混亂著,背後搭過來一雙手。
啊,他來了,一切還跟從前一樣,不是嗎?!
她壓抑住心跳驚喜地回過頭--
剛毅俊朗的臉龐,深邃的目光閃閃發亮,卻透著難言的哀傷,顯出性感的男性魅力,嘴角似乎想笑,卻被什麽牽住了似的,微微地抽搐著。多麽熟悉的臉龐!多麽親切的眼神!可惜,不是他……
她淚光閃閃,早已預料的結局,不是嗎?哦……她簡直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從天上跌到地上,又從地上直落入萬丈深淵……
"冷翠,你聽我說……"
文弘毅一直按著她的肩膀,似乎怕她昏厥過去。
"什麽也別說!"她打斷他,甩開他的手,轉過身直愣愣地望著小窗外的水巷,逼問道,"他叫你來的是嗎?還是你自作主張來的?"
文弘毅低著頭,不出聲。
"你說話啊!"她背對著他叫。引來旁邊的遊人紛紛側目。
"你看看這個吧。"文弘毅遞給她一封信。
她這才緩緩轉過身,看到信,幾乎是搶了過去,像是搶救命的仙丹,抖抖地拆開來,頓時目瞪口呆,上門僅有一句話:我想要飛翔,請給我自由。堯字。
她又看信的背麵,又掏開信封往裏看,什麽也沒有,就這一句話。
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她終於徹底被打敗,靠在廊橋上號啕大哭,"Jan,這就是我九死一生等來的結果嗎?你想要飛翔,那我呢,我就該釘死在這橋上嗎?你好絕情啊,就這麽一句話打發我,你好歹露個麵,當麵跟我說啊,為什麽給我這樣一個結果,Jan……"
"冷翠,你冷靜點,他現在的情況不太好,不方便見你,"文弘毅拽著她的胳膊,拖她走,"我們先回去,等他狀況好些了,他不來找我們,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等等,你是什麽時候得到這封信的?"冷翠僵著身子,紅著眼睛逼問他。
文弘毅老實地回答,"就是,就是去年……有一天早上,你給我送早餐……"
幾秒鍾的靜止。
"不!!……"她尖叫一聲捂住了耳朵。
那天早上,她坐到的士車上,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文弘毅的窗口,突然整個的一震,她分明看見一個熟悉的臉龐映在玻璃上,那目光,如夜空最遙遠的星辰,穿越浮塵落在她身上……她以為又出現幻覺,揉揉眼睛,再看,什麽也沒有了,窗簾被拉上。她當時就奇怪,天都亮了,幹嗎還拉上窗簾。她甚至有再上去看看的衝動。但她終於壓抑住了好奇,可是現在,她悔恨得真想一頭撞死在橋上,如果,如果當時她上去,她還用在這橋上傷心欲絕嗎?
文弘毅並不知道這封信裏寫的什麽,當時祝希堯把信交給他時也沒特別說明,隻是交代他,"明年的七月十一,你幫我把信交給她。"
此後的大半年,他沒有再見過祝希堯,隻通過幾次電話,祝希堯詢問官司的進展和冷翠的一些情況,還要了幾張Tracy的照片。文弘毅多次問及他的抑鬱症怎樣了,他總是含糊其辭,即使回答也是前言不搭後語,文弘毅感覺他的情況不容樂觀,也就更加不敢把這事告訴冷翠,怕她擔心。
他和祝希堯最後一次通電話是在三天前。
祝希堯說他在羅馬。
文弘毅問他,"你在羅馬幹什麽?"
"沒事,待幾天而已。"
"你的身體怎樣?"
"沒怎麽樣?"
"過幾天,冷翠就要去威尼斯……"
"我知道,所以才提醒你,把信交給她。"
"為什麽一定要到那天才給她?"
"因為我和她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定好了結果。"
"什麽結果?"
"我不想說,冷翠會知道的。"
"她很惦記你。"
"……知道。"
文弘毅最後問他,"真的不去見她嗎?"
祝希堯答非所問,"我累了,想要解脫,她也應該解脫才是,我跟她之間的傷痕太多,已經沒有愈合的可能。有些傷痕跟她有關,有些傷痕跟她無關,但這段感情終歸是毀了,在她從我身邊逃開的那天就毀了,我給過她機會,她卻錯過……"
……
無論文弘毅怎麽勸他,他就是拒不來威尼斯,這個男人的固執,隻怕上帝也奈何他不得。而冷翠的固執同樣不輸於他,兩個人不曾見麵,卻在暗地裏進行著心理對抗,即便沒有把握,她還是孤注一擲地想要最後一搏。文弘毅完全可以在她去橋上之前把信給她,但祝希堯交代過他,"讓她死心吧,去了橋上她才能死心,死了心才能解脫,解脫了她才能重新開始……"
文弘毅隻得依他的吩咐行事。
這會兒,橋上也來了,信也看到了,冷翠有沒有死心,文弘毅完全沒有把握,因為她絕望的尖叫讓人揪心。
"冷翠,我們回去吧。"文弘毅拉她不動。
"不,我要等他,他會來的,一定會來的!"冷翠雙手掩麵抽泣,無邊無際的悔恨,漩渦一樣的強烈,把她的心從肉體吸向未知的空間,刹那間,幻想破滅,一相情願隻剩徹底的絕望,活著比走向死亡還可怕……
一切都過去了。有的隻是一片刺目的陽光和不可名狀的失落,如果可以,她願意用整個餘生,挽回他從前的一個吻,無論他怎樣冷漠狂傲,她都會用最溫柔的心來麵對,哪怕他不分青紅皂白咆哮如雷,她也會微笑著擁抱他剛毅的背……但不可能了,是她親手葬送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冷翠,你要牢牢地記住,一定要在我聽得到的時候說那三個字,如果我聽不到,你就是說千遍萬遍也是沒用的。人生這麽漫長,我這人很樂觀,我一定可以等到你親口跟我說的,怕就怕我轉身走了,離開了,你才想起要說,這樣就太遺憾了,這樣的遺憾你願意有嗎?"這是他親口跟她說過的話,果然,他轉身離開了,縱然她現在對著天空說千遍萬遍也沒用,他聽不到!
以為還有機會的。
卻原來早就錯過了。而且是一再地錯過了。
"走吧,我帶你到公寓好好休息。"文弘毅還是試圖拖她走。
"他會來的……"
"不會來了,他現在在羅馬。"
"羅馬?"
"是的,羅馬。"文弘毅摟住她的肩膀,好半天,她才肯挪動步子,可是雙腿好沉重啊,像灌滿了鉛一樣地提不起來,她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真想就這麽倒下去,永遠永遠也不要起來。他躲在羅馬幹什麽?還是在那個房間?看著落日,想象著飛翔?
"對於很多人來說,墜落是等於飛翔的,刹那間的飛翔也是永恒。"仿佛一聲炸雷,憑空劈在她頭頂……他說什麽,墜落等同於飛翔?!
心怦怦地跳起來,血液衝上了腦門,全身一陣戰栗,她瞪著陽光斜照著的廊橋,不知道被什麽可怕的景象嚇傻了,仿佛突然竄出個魔鬼,將她的靈魂捉來釘到了牆上。
"弘毅!"她陡然揚起臉,拚盡全力叫了一聲。
文弘毅嚇一跳,"怎麽了?"
"你剛才說他在哪?"
"羅馬啊。"
她的腦袋轟的就炸了開來,無邊的絕望和黑暗劈頭蓋臉地壓了下來,她晃動著身體,已經無法再看清眼前的任何東西……"快,快去羅馬!馬上!快!!"她尖叫起來。
"冷翠,你怎麽了?"文弘毅扶住搖搖晃晃的她。
"弘毅,羅馬,快,羅馬,來不及了……"她抓緊他,臉越來越白,眼睛似兩把鐵鉤,垂死的人那樣抓住生的希望,"他想要墜落,不是飛翔,快啊!!……"
兩秒鍾的遲疑。
文弘毅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他拖起冷翠就往橋下飛奔,邊跑邊看表,"還有四十分鍾,中午的最後一趟航班直飛羅馬!"兩人衝出歎息橋連著的總督府,幾乎是跳下石階,兩步就跨到岸邊的一艘快艇上,把旁邊想上去的兩個遊人差點推倒在地,對方當即罵過來,文弘毅罵回去,邊罵邊怒喝駕駛員,"快,機場!!"
但還是晚了一步,飛機起飛了。
隻好等下一趟航班。冷翠坐在候機廳抽風似的哆嗦,嘴唇發烏。文弘毅緊緊抱住她,想安慰她,自己卻先哽咽,"不會有事的,翠翠,不會有事的,一定還來得及……"
這個時候的冷翠已經說不出話了,她隻覺得頭暈目眩,冷汗早就把她全身沁透。她把頭靠在文弘毅的肩膀上,鎮靜著自己……深呼吸,放鬆……海灘啊,陽光啊,小姑娘們,都快出來啊……可是徒勞無功,所有的幻想都不起作用,誰也救不了她了。
兩個小時後,航班起飛。
冷翠差不多是被文弘毅抱下的飛機。漫天的晚霞如達·芬奇的畫映在天邊,落日,血一樣,將整個羅馬古城染成血紅色。的士在宏偉的廣場和雕塑間穿梭,冷翠將臉貼著車窗,撕裂的痛苦,無邊無際的黑暗,絞纏在一起,多麽殘忍!是幻覺嗎,眼前是一片薰衣草綻放的花田,仿佛是自己替他親手挖掘的墳墓,駭然呈現在她的麵前,空前的絕望,頃刻間洪水決堤火山爆發,徹底將她摧毀……
Jan,等等我,如果你想要飛翔,請讓我和你一起飛……
"冷翠,我們要堅強!"文弘毅摟緊她的肩膀,把她的頭貼到自己的胸口,就像他所習慣的那樣,用下巴抵住她的頭,"人世間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人為可以控製的,無論生命以何種方式存在,隻要他幸福,那麽,我們也隻好……"他說不下去了,淚水滴落在她的發際。
她不能回答,仿佛有一柄尖刀正紮在她的胸口上,她抬起臉,就那麽看著他,眼淚也是一串串地落下來,目光幽幽地散落在前方,那樣子仿佛靈魂已經出了竅,她竟然含糊不清地唱起歌來,"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跳舞,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圍著圓圈跳舞……"
"冷翠!"文弘毅抹了一把臉,更緊地摟住了她。
納佛那廣場。
遠遠的就看見廣場上的三個噴泉在落日的餘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汩汩的泉水,像是愛情亙古的語言,愛情或許可以等待,但一秒鍾的錯過,即便等待千年也是惘然。愛情很多時候就是一瞬間,你要愛的人,或愛你的人,在你眼前時你沒有抓住,那麽,即便去了天堂,你也抓不住他了……這世間,最不能等的就是愛情啊!
繞了一大圈,車子停在了古堡狀的落日酒店前。
似乎還沒停穩,冷翠就把車門打開了,以至於她幾乎跌倒在地。她踉蹌著,下意識的朝樓上看了一眼,就一眼,時光就被定格在那一瞬間。
一秒鍾?兩秒鍾?
那個熟悉的可以看見落日的露台,一身白衣的他飛身墜落,上帝啊,他果然是"飛翔"了,隻不過是往下飛,如一尾輕飛的羽毛,那麽輕,完全沒有力量,仿佛是他的魂魄早已飛出了他的身體,墜落的隻不過是他的軀殼,他的靈魂,真的已經飛翔,飛向那燦爛的晚霞,飛向那血紅的落日……
"嘣"的一聲。
世間最可怕的聲音莫過於此。
鮮血,如散開的花朵,濺落在她的麵前,不過十米。
他躺在地上,側著臉,眼睛正對著她……
"Jan!--"她的尖叫刺破長空。
然後,她也倒下了,在倒地時最後僅存的意識裏,她的眼睛正對著他的,她看見鮮血從他的腦後汩汩地湧出,如廣場上的噴泉,訴說著愛情亙古的語言,似乎在跟她說,"你怎麽才來,我說了我等不起的,你來晚了……"
Jan,我愛你。
……
沒有回答。他是否聽到了也不得而知。也許他沒有死,正浮在天上的那堆雲朵裏,透過那潔白柔軟的雲層,靜靜的,俯視著她……說什麽都毫無意義了,不是嗎?人們怎麽來評價他都無關緊要,正如他說過的,刹那間的飛翔也是永恒,都過去了,把一切忘掉吧。願藍天白雲朝霞落日,接納這個不幸的靈魂,塵歸塵土歸土,如果有來生,哪怕是變成一縷清風,也請給他輕鬆自由,想愛就愛,至少不用再等待……可憐的人兒……
杜瓦的第三封信:
"翠翠,我的心肝,真不知道你看到這封信時,正處於什麽樣的狀況,你見了那小子嗎?不管見到沒有,寶貝,請記得要微笑,因為隻有微笑能給你勇氣,繼續活下去。未來的路還很漫長,你還這麽年輕,人生還有很多的風景等待著你去遇見,我唯一要忠告你的是,這世上什麽都可以等待,唯有愛情不能。切記!"
毫無疑問,杜瓦早已預見了祝希堯不會去橋上見冷翠。
微笑,杜瓦要她微笑。可是,她還能笑嗎?
兩天後,從巴黎傳來消息,著名華裔南希杜瓦夫人在其寓所中被殺。據說死得很痛苦,被人活活掐死的。而凶手,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生兒子丁暉。殺死母親後,丁暉焚毀其母收藏的全部名畫,這些畫中有很多是世界上僅存的真跡,價值無法估量,南希為這些畫陰謀算計了半生,最後僅剩一堆灰燼,不等警察趕到現場,丁暉就已服毒自盡。警方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他對他母親種種罪行的指控,厚厚的上百頁文案,顯然事先經過周密準備,如果南希活著,這些指控足以判她終身監禁,同時,這些指控也宣告了冷翠的無罪。
法國警方通知冷翠去巴黎認屍。
因為她是南希杜瓦夫人和丁暉唯一的親人。
文弘毅陪伴冷翠去的巴黎,從頭到尾,冷翠沒有任何表情,直到在太平間,警察揭開丁暉遺體上的白布,看著這個年輕人安詳蒼白的麵容,淚水,終於還是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忽然想起丁暉送Tracy到酒莊的時候,臨走說過的那句話,"別跟我說再見,我唯願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如果見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
果然是不幸的,隻是沒想到如此不幸!
"對不起。"這是丁暉留給她的遺言。就三個字。
在進太平間前警方就把遺書交給了她,此刻她看著他僵冷的臉龐,喃喃地說了句,"你真傻,如果'對不起'有用,還要悔恨幹什麽。"
文弘毅幫著辦妥了領屍的手續。警察問他另一個怎麽辦,指的是南希。文弘毅看冷翠,等她發話,冷翠扭頭瞟了眼旁邊的那具屍體,淡淡地說,"隨便吧,你們愛怎麽著就怎麽著。"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間。
當天,丁暉的遺體被火化,葬在了巴黎的一個公墓。兩人隨即又趕回意大利,祝希堯的死亡調查報告已經出來,他們得去處理善後事宜。在警察局辦好相關手續,警察領他們去落日酒店。
當金發碧眼的羅馬警察幫冷翠把門推開的時候,她還在幻想,他沒有死,他還活著,此刻就在房間靜靜地等著她,要麽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抽煙,要麽站在露台上眺望遠處的納佛那廣場。他的背影,任何時候都那麽偉岸挺拔,那麽孤獨。 房間裏很黑,窗簾拉著的。
警察開了燈,服務生過去拉開窗簾。
清晨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進來,還隻是早上,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刺眼。文弘毅扶著她進去。這不像是他的房間!他是個紳士,一生愛整潔,從來不允許房間這麽零亂。但空氣中卻真實地彌漫著他的氣息,床上的被褥半邊都搭到了地毯上,他的藍色睡袍隨意地丟在床頭,地毯上扔了很多易拉罐,很衝的酒氣,而沙發茶幾上卻又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很多藥瓶,藥丸隨處可見。至於房間另一邊的書桌上,更是鋪滿亂七八糟的文件,滿地都是紙,還有幾本雜誌和書籍……
"我們沒有動房間的任何東西,都保持著原樣,"警察用英文跟文弘毅說,"從現場看,基本已經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而且走廊上的錄像也顯示,事發前的數天內,除了服務生和他自己,沒有任何人進入過他的房間,所以祝先生應該是自殺,但不是蓄意的,一是因為沒有發現遺書,二是因為他可能患有嚴重抑鬱症,你看這些藥……"警察隨意拿起一個藥瓶給文弘毅看,"都是……"
"放下!別動他的東西!"冷翠突然大叫。惡狠狠地瞪著警察。
警察訕訕的,連聲說抱歉,放下了藥瓶,不敢再看她,隻好又對著文弘毅說,"屍檢報告也已經出來,祝先生去世前喝了很多酒,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達到了78%,最嚴重的是,酒精跟他體內的藥物發生作用,極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經,以至於最後失去理智……如果你們對我們的調查結果還存在懷疑,我們可以依法進行解剖……"
"滾!你們都給我滾!!"冷翠一聽到"解剖"立即失控,抓起沙發上的一個靠墊就扔了過去,"人都死了,還要解剖,就不能給他留個全屍嗎?冷血動物,你們這些冷血動物!……"
"冷翠!"文弘毅連忙奔過去抱住她顫抖的身體,"沒事,沒人要解剖他,你聽錯了,什麽事都沒有,"扭頭又跟嚇傻了的警察說,"你們先出去吧,謝謝你們了,我們接受這個結果,明天我們就領回祝先生……"
警察避之不及,轉身就離開了房間。服務生也退了出去。"你也出去吧,讓我在這房間裏一個人待會兒。"冷翠目光呆滯地盯著地毯說。
"冷翠……"
"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的,還有Tracy呢。"
文弘毅怔怔地看著她,"冷翠,還記得得那次我們在許願泉許的願嗎?我許的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在歎息橋上等到你。我果然是等到了你,也許現實情況並不如我最初的想象,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你也仍然不會愛上我,可我還是會靜靜地等你,守護著你,陪你渡過一切難關……"
"弘毅,我再也不想等誰了,不想了!"冷翠迷亂地搖著頭。
"好,我們都不再等待,一切順其自然好嗎?無論後麵的路多艱難,你記住有我在你身邊就好。"說著,文弘毅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撫摸她的頭發,"那我就先出去,你要多保重,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去處理,明白嗎?"
冷翠機械地點點頭。
文弘毅一帶上門,她就哭起來,拿起床上的睡袍,捧在胸前嗅著他殘存的氣息,抽空了身體似的幹號起來,終於結束了,卻原來是這個結果。
犯下的錯誤,沒有機會再糾正,命運從來就不會因你想要結果就露出底牌,但又逼著你判斷下注,她在那一天,是懷著怎樣的期望和決心去橋上見他的啊,儼然是勝券在握,她押上了未來全部的幸福,卻把它輸得精光。她和他一樣,都不是天生的賭徒,所以才會輸得這麽慘。
"我想要飛翔,請給我自由。"他是這麽說的嗎?
如果可以,她也想飛翔,可是她知道她不能,Tracy還這麽小……一想到那個可憐又無辜的孩子,她就止住了哭泣,是啊,還有孩子,這是他和碧昂的孩子,是他們生命的延續,她沒有理由拋下這個孩子獨自去"飛翔",否則地下的他們絕不會原諒她。
抹去淚水,她開始整理房間。
一切還和從前一樣,每天清晨,她都要親自整理他的房間。隻不過,這也許是今生的最後一次了。來世,如果有來世,Jan,哪怕讓我做你的仆人,也請把我留在你身邊,讓我每天幫你整理房間,這必將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惜,從前我沒有正視這幸福……
他的枕頭下放著Tracy的照片。
照片的後麵寫著細細的一行字:寶貝,來世我再做你的父親吧。
剛剛咽回去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來世,真的還有來世嗎?她忽然想起劉凱波跟她說過的話,人生很多東西總是在錯過之後才會醒悟,即便一輩子去緬懷一個人,也是不快樂的。她也因此想起祝希堯很早就跟她提醒過的,"等你最後愛上我的時候,我或許已經離開,你會後悔,你會痛苦,直至……一輩子!"
原來這結果是定好了的啊!命運在給你下套的時候,從來不會事先給你打招呼,卻往往會有隱秘的暗示,可惜她全當做了耳邊風。她這輩子必然是不快樂的了,因為她失去了她最應該守護的愛情。即便有來世,他也未必肯給她機會
這時,她又看到了碧昂的日記,就在書桌上。
跟之前她看到的似乎略為不一樣,似乎更像是碧昂的真跡,難道之前她看到的是仿的?因為是被撕下的,日記很散亂,冷翠一張張地整理起來--994年11月7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是我跟裏奇結婚的第四天,這個惡棍,結婚才四天他就打我了,起因是吃飯的時候我說了一句法國的菜不好吃的話,他就一巴掌甩過來……"婊子"他口口聲聲這麽罵我,我還沒開口反擊,他就一腳把我踹到了地上,接下來他罵的話更難聽,他說,我是他花兩千萬法郎從我媽手裏買來的,不是婊子是什麽。我當即大哭,越哭他打得越凶,扯著我的頭發把我從餐廳拖到客廳,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如果不是管家出麵製止,我可能就沒氣了。晚上洗澡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頭頂被揪掉了一大縷頭發,露出白生生的頭皮,觸目驚心。明天,哦,上帝,明天我隻能戴帽子去劇院了。可恨的母親,居然把我賣了,拆散我和Jan不說,竟然把我賣給這個惡棍!我發誓,我死後寧願變成一個厲鬼也不上天堂,我做鬼也要掐死這個女人!
可是我很怕啊,很怕。結婚才四天就挨打,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為什麽會這樣?我究竟做錯什麽了?上帝要這麽懲罰我……
地獄,這古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地獄,杜瓦叔叔說這是送給我的陪嫁,哪有用地獄作陪嫁的啊,杜瓦叔叔,快來救我啊,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994年12月19日 星期一 晴
吃晚飯的時候我問裏奇,晚上還回不回來,因為結婚這一個多月,他在家裏過夜的次數越來越少,我並不在乎他回不回來,隻是他若回來,我就得給他放洗澡水。誰知裏奇厚顏無恥地說,不回來了,要去俱樂部。我知道,那些所謂的俱樂部就是他們這些所謂有身份的人專屬的高級妓院,結婚前我就聽說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嫖妓,以為婚後他會有所收斂,沒想到竟是變本加厲,原因如他所說,我連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因為我不會笑,最下等的妓女都知道怎麽對男人賣笑。
"婊子!"出門時他又這麽罵我。
我麻木地看著他開著跑車駛出花園,何止笑,我連哭都不會了。
……994年12月28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我去見了母親,這是我結婚近兩個月後第一次見她,平常未經裏奇允許,我是不能私自出門的,尤其禁止我登台演出,對此我並無多少遺憾,那個舞台我早就沒有眷戀之心,盡管在內心我仍摯愛著從小伴隨著我長大的芭蕾。
我開門見山地質問母親為什麽把我賣了,沒想到她比裏奇還無恥,笑著說,"誰說我賣你了,那隻不過是彩禮錢,我把你養這麽大,讓你做明星,多少應該收回些成本吧?"
"你在我身上撈的還少嗎?"我氣得渾身發抖,"撈錢就算了,還設計拆散我和Jan,別說你不知道,我在羅馬是怎麽被人灌了迷藥,讓Jan看到我跟別的男人親熱,從而離開了我,你這隻惡狼,都說虎毒不食子,就算我不是你親生的,你下手也不應該這麽狠……"
"我什麽也不知道,我人在巴黎呢,你在羅馬跟哪個男人鬼混關我什麽事?"這個無恥的女人居然還在笑。我知道再說下去已經毫無意義,我跟她說我要離婚,誰知她說"那你找裏奇啊,跟我有什麽關係"。裏奇,一想到這個惡棍,我就哆嗦,他的巴掌,拳腳……上帝啊,我該怎麽辦?
……995年6月6日 星期二 晴
結婚半年了,好漫長啊。度日如年。這已經是我結婚後的第五次進醫院,前幾次是被裏奇打得住院,這次是因為流產,很好,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生下孩子,那是造孽。裏奇明知道我懷了孕,胎兒狀況很不穩定,他還不肯放過我,要跟我同房,我不答應,他就拿腳狠狠踹我,一腳就把孩子踹掉了。感謝上帝,我倒在地上的時候在心裏這麽說。隻是血流了很多,把地毯全染紅了,當時躺地上,我真希望就這麽死去,管家和仆人們怎麽把我抬上救護車的我完全不知道……
……995年4月15日 星期六 小雨
今天裏奇帶了一幫朋友回來,他很難得地對我露出笑臉,跟他的朋友們吹噓說我就是碧昂,享譽巴黎的芭蕾明星,那些狗男女們立即雀躍起來,紛紛要我跳個舞看看。跳舞給他們看?那是褻瀆芭蕾!裏奇惡狠狠的目光刀子似的直射過來,我仍然屹立不動。反正橫豎是一頓打,就讓打吧,打死在這些狗男女們麵前才痛快!
可是我想錯了,裏奇這個渾蛋並沒有打我,他把我摁在沙發上當著那些人的麵脫我的衣服,說他老婆的身材很好,不跳舞,看看身段也可以。人們馬上歡呼起來。但有幾個女賓看不下去,出來製止,卻被他們身邊的男人拖住,於是,眾目睽睽下我被脫得隻剩一件絲質內衣,裏奇大聲問"怎麽樣,我老婆身材好不好?""好!……"那些臭男人們多半是醉的,連連鼓掌。那幾個女賓同情我,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在我身上,其中兩個扶我上了樓,我哭啊,晚上都沒吃,一直哭到現在……
……995年5月16日 星期二 晴
我想Jan了,好想好想,這噩夢般的日子,如果不是跟他在一起時的那些美好回憶,我早就死了。Jan啊,我好後悔,悔不該賭氣嫁給裏奇,這是我應得的報應啊……
我想去看你,可是我現在遍體鱗傷,見不了人,如何去看你?
……995年6月27日 星期二 晴
這些天老是想起威尼斯的那座橋,做夢都夢見我在橋上等Jan。能等到他嗎?我一點也不能確定。但我知道,即便隻有一口氣,我也要撐到那一天,因為Jan懷疑我對他的愛不是真的,目睹我跟別的男人"親熱",又這麽突然地嫁人,不懷疑才怪。唯有等到十年後,我去橋上見了他,他才會相信,我對他的愛始終如一。多麽可憐的希冀,我活著的唯一勇氣……
……995年7月23日 星期日 小雨
今天下著小雨,裏奇又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最近他比以往更瘋狂地酗酒,脾氣也更加暴躁,不止打我,還打仆人,甚至是管家。下午我才從管家那裏聽到,原來裏奇的公司要破產了,這個,我倒是一點都不奇怪。結婚後我就知道,裏奇的身家遠沒有母親吹噓的那麽雄厚,但他父親很有錢倒是真的,他們家族的傳媒業就是他父親一手創立起來的,可是老頭子一死,產業瓜分給幾個子女,到裏奇的手裏已經很有限了。偏偏裏奇浪蕩子出身,根本不懂經營,留不住人才,而且揮霍無度,又嫖妓,又豪賭,跟我結婚的兩千萬彩禮更是讓他元氣大傷,因為在看過我一次演出後,他就給朋友們下了賭注,一定要娶到全法國最紅的芭蕾明星碧昂。他如願了,在朋友前麵賺足了麵子。但他心裏卻很不甘,所以結婚後才對我拳腳相加,以發泄心中的懊惱,花錢娶了個不會笑的老婆,他的確很懊惱。我是不會笑了,連我自己都忘了自己笑著是什麽樣子了。
管家說,裏奇想賣掉古堡,因為他欠了很多債……
……995年8月21日 星期一 陰
裏奇逼我給杜瓦叔叔寫信,要杜瓦叔叔把琴瑟堡的產權轉過來。因為古堡雖然是我的陪嫁,但產權仍在杜瓦叔叔的名下,可能是杜瓦叔叔故意的,他料定裏奇會打古堡的主意。果然,杜瓦叔叔很快回信,今天下午收到的,裏奇搶過去一看當即撕得粉碎,對著我又是一頓暴打,而且又踢我的肚子,他明知道上周我剛剛又做過一次流產。
晚上管家才偷偷告訴我,杜瓦叔叔不但不把古堡的產權轉過來,還要收回古堡,勒令裏奇一個禮拜內搬出去。好聰明的杜瓦叔叔啊!真是痛快,終於可以看到這惡棍的下場了,隻是我的肚子好痛,一直在流血,裏奇卻不肯送我去醫院,說沒錢。我知道,他是故意要看我死……
……995年10月29日 星期一 陰
搬出古堡已經兩個月了,我現在不是連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是連最下等的仆人都不如,家裏的所有事情都得我自己去做,租來的這間公寓雖然不大,可是活一點也不少,洗衣做飯,擦地板,每天我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可是裏奇晚上回來還要折磨我,他現在沒錢嫖妓了,把我當做了發泄對象,可惡的男人!我從小到大,沒有做過家務,現在,一切從頭來。而且,裏奇不給我吃飯的錢,現在我沒跳芭蕾了,沒有了任何收入來源,我找他要,他就要我去找母親借。上個禮拜,我實在沒錢買麵包了,在裏奇的逼迫下我隻好去找母親,誰知她連門都不讓我進,唯恐我一身邋遢的樣子丟她的臉,因為她屋裏有客人,她對著窗戶冷冰冰地拋出一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管不了!"
毫無疑問,空手而歸,裏奇自然對我又是一頓好打。我被他打得滿地滾,我求他別打了,打死我了沒人給你做飯,他這才住手……
……996年1月11日 星期一 晴
裏奇好幾天沒出門了,因為他口袋裏已經沒有一毛錢。每天都還有債主上門。他像個瘋狗似的見東西就砸,沒事也要扇我耳光。上午又來了個債主,是個黑鬼,長得跟個豬似的,一進門就往我身上摸,下三爛的東西,我用中文罵他。他聽不懂,還無恥地衝我笑,裏奇從外麵回來後,兩個人在屋裏嘰嘰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麽,走的時候,這隻豬居然還朝我眨眼睛。畜生!我又用中文罵了句。
誰知裏奇晚飯後,居然跟我說,明天菲比要來我家做客,要我收拾得漂亮點。我頓時嚇得一縮,他想幹什麽?!
……996年2月3日 星期六 小雨
上帝啊,我被毀了,自從那天被菲比強暴,裏奇就像發現了寶藏似的,對我格外"珍惜"起來,不打我了,連罵也罵得少了。這個惡棍,那天菲比來家裏後,他故意抽身走開,把我一個人丟在屋子裏,我怎麽反抗得了,拚命叫裏奇,卻沒有一點回音,其實他當時就在樓下。菲比一走,我在窗戶裏親眼看到他在數錢,天啊!
此後隔三差五的,他就往家裏帶人,我幾次逃跑,都被他抓了回來,但他並不打我,因為我身上若留了傷痕,賣不起價。他餓我,不給我飯吃,我餓得沒力氣了,自然跑不了,也不會反抗,任由那些男人肆意折磨。而我的丈夫裏奇,也不回避,就坐在屋外等著收錢……現在,全巴黎的男人都知道昔日紅極一時的大明星碧昂可以隨便睡,隻要出得起價。並不高,很低,有一次我親耳聽到裏奇在外麵跟人討價還價,"五十法郎好不好?"
前天我拚著命跑去找母親,在她家門口攔下她,跪在地上求她救救我,至少看在母女一場的情分上給杜瓦叔叔帶個信,讓他來救我也好。可是母親一臉冷漠地反問我,"我們什麽時候是母女了?跟你的男人分手的時候,你可是親口說的,這輩子都不會認我這個母親,我憑什麽還認你這個女兒啊?"末了又補充一句,"別指望你的杜瓦叔叔會來救你,他癱了,現在坐在輪椅上,自己都顧不過來呢,你落到今天這個樣子是你的命,怨不得別人的,我倒是要求你,今後無論在哪裏都不要說是我南希的女兒,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當即昏倒在地。
不知道我是怎麽被弄回家的,醒來的時候,隻看到床邊一個男人正在穿褲子……
現在我就跪在床邊記這篇日記,書桌在剛搬來的時候就被裏奇變賣了,家裏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我的手抖得厲害,也沒什麽力氣,不知道寫這些東西幹什麽,是希望人看到嗎?還是怕自己遺忘?這切齒的恨啊……但願Jan不會看到,誰看到都可以,唯願他不要看到,我祈求上帝!
……996年3月29日 星期五 晴
我染病了。裏奇不給我錢看病。客人越來越少,已經半個月沒人來了,誰也不想染上病,連裏奇都不敢碰我。他終於開口說離婚了,因為他最近剛搭上一個開美容院的肥女人,那女人想跟他結婚。我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他決定一腳把我踢開。
謝天謝地,我終於解脫了。
可是,我怎麽活下去?
……996年7月15日 星期一 小雨
離婚四個月,我沒有寫一個字。實在沒有力氣寫。現在我在一家夜總會當服務生,跟一個同病相憐的姐妹合租了一間雜貨鋪的地下室。地下室很黑,我眼睛壞掉了,哭得太多,每寫一個字都很痛苦。昨天我剛從佛羅倫薩回來,我是去看Jan的,偷偷地躲在他家門口看,他好像很忙,每天早出晚歸,人也瘦得厲害。他姐姐安娜發現了我,沒有趕我走,說了句很體麵的話,"保留你在他心中美好的印象吧,這是為你好。"多麽聰明的女人,一句話就刺中了我的軟肋。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巴黎。一回來,就在夜總會碰上母親,她倒是不意外,旁敲側擊地說"你不是有畫嗎?至於這麽辛苦嘛。"我知道,她又在打那些畫的主意,事實上,她從未放棄過努力,以為把我逼到絕境我就會交出爸爸的畫,她太小看我了,裏奇把我往死裏揍的時候,我都沒有說出來,我會告訴她?
但我還是很害怕,因為我分明在母親的嘴角看到了不懷好意的笑……
……996年8月19日 星期一 晴
我吸毒了,沒什麽好稀奇的。夜總會裏的人吸毒的多的是,我甚至不去想怎麽會有人主動給我毒品,有什麽好想的,這無邊無際的苦難,我太需要麻痹自己了……
……996年9月3日 星期二 雷雨
我簡直難以置信,跟我同住地下室的唐娜告訴我,說經常看見我母親給多爾錢,而多爾,正是給我毒品,引誘我吸毒的人,他是夜總會的領班……
上帝啊,這個女人還是人嗎?
……996年12月12日 星期四 陰
我進瘋人院了,三個月前我的母親親自送我進來的。因為我去找她麻煩,當著她那些朋友的麵兜出她喪盡天良的所作所為,她怕了,就強行把我關進了瘋人院。她原來是想我染上毒癮,走投無路了,自然就會交出畫,因為她知道,吸毒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好可怕啊!
……996年12月29日 星期日 晴
裏奇居然來瘋人院看我了,還"好心"地接我出去,跟醫生說是幫助治療,可是一到他的住處,我就明白,他又沒錢了,債主在屋裏等著他,因為他被那個開美容院的情人甩了。
我寧願自己死了!"三十法郎吧,再不能低了,我老婆可是紅透巴黎的大明星。"我聽見裏奇在跟那人講價。最後是多少成交的我不知道,因為裏奇事先給我注射了強效的鎮靜劑。
"碧昂小姐,我是你的崇拜者,你還記得嗎?我給你送過花的。"朦朧中我聽見那人從我身上下去的時候說。淚水,我居然還有淚水,當時就流了一臉。
現在,還在流……
……
冷翠也在流淚,再次讀著這些日記,她還是抑製不住流淚。她和祝希堯的愛情,都被這日記毀了,她因為這日記在婚禮上出逃,跑去普羅旺斯想借助杜瓦複仇,祝希堯也因為這日記押上全部身家跟南希決鬥,結果輸得一敗塗地,連命都搭上了。
這悲劇,從一開始就注定。
而她竟犧牲他對她的愛去跟命運拚。
她想要抓住更多,卻丟掉了最可貴的。
Jan,對不起……
"如果對不起有用,還要悔恨幹什麽。"她跟丁暉說的話,已經應驗到自己身上。
"冷翠,你怎麽樣?我可以進來嗎?"文弘毅在外麵敲門。顯然他一直站在外麵,生怕她出事。
冷翠衝出房間,撲到露台上慟哭。
天空很藍……此時的普羅旺斯應該碧空如洗,已經是春天了,花田裏一定已經種下薰衣草花種,不需多日,一入夏,紫藍色的花海就會隨處翻騰,那整整齊齊連綿不斷醉人千裏的紫啊,一切還會和從前一樣,花開花落本平常。隻是,愛情呢,還有盛開的可能嗎?
冷翠抓著露台的鐵花欄杆仰天嘶喊:"Jan!我錯了,你回來!帶我一起走,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裏,Jan!!……"
她的半個身子傾出了欄杆,一隻腳也搭了上去。
"冷翠!"文弘毅吼叫著衝進來。
……
來得及嗎?錯過一秒,可就錯過一生啊。但不管怎樣,威尼斯的那座橋上,從來就不會缺少愛的奇遇,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或你遇見他,或他遇見你,然後某一天,你們一起回憶當初的相遇,肯定不會漏掉這樣一個開頭:
在威尼斯
有一座歎息橋
傳說
落日時分
在橋下親吻的男女
可以天長地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