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尋千尋:長夢留痕

(2010-07-01 11:44:57) 下一個

  序曲
  人生的很多事情
  是沒有緣由的。
  更多的時候是種宿命,
  無法挽回亦無從解脫。
  對於林仕延來說,一九七八年十月七日的那天,勢必成為他一輩子的噩夢。當時正是秋天,醫院林蔭道上落滿梧桐葉,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那聲音在林仕延後來的記憶中,像極了那個女人低低的嗚咽。
  那個女人是個產婦。
  作為當時離城人民醫院的副院長,他本不認識這樣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產婦,而他之所以記住那個女人,隻因她跟香蘭同在一間產房內生產,而且同時難產,同時急需輸血,最最巧合的是,她們所需血液的血型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認識那個女人,但他認識香蘭,摯友舒伯蕭的妻子。
  那個比香蘭早一個小時進產房的是一個大客車司機的老婆,接生醫生緊急調用醫院儲備血,後來情況似乎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孩子艱難地出來了一半。可是香蘭這邊不行了,宮口才開了一小指,血就嘩啦啦地從她身體內噴湧而出,別說止血,如果不采取緊急措施,輸血都來不及了。
  要命的是,醫院已無儲備血,從血站調,也隻調到了最後的兩袋血(400cc),而這僅夠搶救一個孕婦用。無論是到別的醫院調,還是號召本醫院職工捐獻,都沒有希望,因為兩個孕婦的血型十分罕有,都是RH陰性AB型,俗稱"熊貓血"。如果從省血站去調,也來不及,從離城到省會來去得四五個小時,隻怕等血調過來,兩個孕婦都沒救了。
  聽完值班醫生的匯報,林仕延的頭開始嗡嗡作響。
  "院長,怎麽辦啊?再拖下去,兩個都救不了!"值班醫生急得直跺腳。林仕延僵立在產房門口,心緊緊地縮在了一起。他問值班醫生:"那個十號床……狀況呢……現在是在給誰輸血?"十號床產婦就是那個客車司機的老婆。
  "她先進來一個小時,現在僅存的血都用在她身上,狀況已經趨於穩定,孩子就快出來了,而三十八號床……"值班醫生的樣子像要哭了,"沒有您的指示,我們不知道怎麽辦,血都快從她身上流幹……"
  三十八號床的產婦就是香蘭。
  "香蘭……"林仕延閉上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想。
  "院長!您快拿主意吧!不然來不及了,血流起來止不住啊!"
  正在這時,血站緊急調來的血送到了產房外,醫生和護士都在等候著林仕延的指令,林仕延傻了,行醫一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艱難的抉擇。他用眼神示意眾醫生到產房內商量,因為產婦家屬都站在走道上。
  "仕延!"舒伯蕭見此狀況,心裏已經明白了個大概,他一把抓住林仕延的手臂,哽咽著,"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救香蘭,你知道的,她對我有多重要,兩個孩子還小……"
  林仕延當然知道香蘭對舒伯蕭有多重要,對他自己也同樣重要,相戀四年,當初若不是家人反對,此刻站在產房外焦急等候的必然是他林仕延。雖然香蘭從分手到嫁給舒伯蕭,沒有說過半句埋怨的話,但林仕延總覺得虧欠她,他也隱隱地感覺得到,香蘭對他並非沒有芥蒂,婚後她從未單獨出現在他麵前就是明證。
  他知道,他挽回不了什麽。但是有生之年,隻要有機會,他就想盡力去彌補。如果,如果今天香蘭死在他的醫院,那麽今後他將如何麵對伯蕭,還有他們的孩子?更可怕的是,他怎麽麵對他自己?
  可是……
  他把目光投向旁邊老實巴交的客車司機,正眼巴巴地瞅著他這個院長,在他乞求的眼神裏,一身白大褂的院長無疑是掌握著妻兒生死大權的"神"……聽值班醫生說他家是從外地遷來的,在本地舉目無親,妻子沒有工作,家裏還有一個六歲的小孩,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開長途客車的微薄工資來維持。他看上去就是個老實人,身上的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搓著一雙粗糙的大手,眼眶泛紅。
  窮人的命也是命啊!
  "你叫什麽名字?"林仕延問他。
  一聽到院長跟他說話,他立馬從椅子上彈起來,緊張得語無倫次,"我,我叫杜勇,我老婆叫朱曉琳,我……我還有個兒子叫……"
  林仕延沒聽他說完就背轉身推開產房的門。
  他害怕麵對那樣無辜的眼神。
  "院長大人,您可千萬要救我老婆啊,沒了她,我這個家就要塌啦!……"杜勇拍打著產房的門,堂堂的漢子,竟當眾熱淚縱橫。
  ……
  產房內。
  兩張並排的產床上,血流成河。
  醫院所有的醫生,內科的、外科的、婦產科的以及兒科的,都聚集在產房內,緊張地聽候林仕延的指令,那最後僅存的兩袋血液該輸到誰的身上。
  "用勁,再用勁,就快出來了!"
  十號產床的產婦的確很堅強,緊咬牙關,嘴唇咬出血了都沒吭聲,實在疼得受不了了頂多哼兩下。接生的醫生和護士將她團團圍住,不時有人幫她拭去額頭的汗水,林仕延驚訝地看到,她竟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五官精致,即便失去了這麽多血,臉上白皙的皮膚仍然透著很好看的光澤。她顯然也看到了院長,知道他就是發話的人,說不出話,竟衝他微微一笑,那笑花兒一樣在她蒼白的嘴角綻開,對於林仕延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似在說:
  "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林仕延抖得厲害,別過臉,走到了香蘭的產床邊,可憐的香蘭已經不省人事,血將整張產床滲得通紅……
  "院長!"
  "……院長!"
  醫生們都在焦急地喊。
  林仕延弱弱地望了一眼十號產床。
  舉著血袋的醫生以為那是院長的暗示,不由分說就把血袋掛到了十號產床旁邊的輸液架上,"等等!"林仕延突然抬起了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是時候決斷了。即便錯了,也隻能錯下去。
  用一輩子的內疚來祭奠這個錯誤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給……給三十八號床,她都已經昏迷了……"林仕延的聲音渾濁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刀子在割他的喉嚨。
  十號產床的醫生立即表示反對:"院長,孩子都快出來了!"
  林仕延強迫自己鎮定:"既然……快出來了,就應該不礙事的,三十八號床已經不行了,能救一個算一個吧……"
  "院長!這……"十號床的接生醫生白玉珍接生了半輩子,無法麵對即將誕生的生命夭折的可能,眼淚刷地一下就湧了出來。
  "聽院長的吩咐!救一個是一個!"婦產科主任老梁拉下臉,瞪著白玉珍。
  其實這個時候,如果白玉珍再堅持一會兒,或許林仕延會改變主意,因為他的目光正好和十號床產婦撞到了一起,虛弱的產婦似乎聽到了他的指令,絕望地望著他,目光中透著非人類的哀傷,像隻將死的母貓淒厲哀絕得讓人無法直視……林仕延挺立的身軀開始搖晃。
  可是,白玉珍沒有堅持,因為她知道這產房裏,沒有她說話的份,縱然一輩子勤勤懇懇,可她始終隻是個微不足道的接生醫生,即便院長聽了她的話改變主意,可三十八號床產婦若死掉,她今後在醫院裏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院長不會為難她,可那些整天屁顛屁顛跟著院長轉的大小嘍囉們豈會放過她?
  人都是自私的。
  院長不也是自私的嗎?
  院長都自私,她一個接生醫生光明正大有什麽用?
  血袋終於還是掛到了香蘭那邊的輸液架上。
  一個小時後,香蘭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粉嘟嘟的,非常可愛。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圍了過去,歡呼雀躍。
  林仕延親手抱起孩子,抑製不住熱淚盈眶。
  相比香蘭的前兩個孩子,這個孩子似乎更像香蘭,雖然是新生嬰兒,皮膚卻沒有一點褶皺,眉毛像畫上去的,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烏溜溜地瞅著這個陌生的世界,而且,令人驚奇的是,這孩子出生時並沒有哭,是護士倒提著兩巴掌打哭的。這會兒,林仕延抱在手裏望著她,她還是不哭,居然咧嘴笑了一下,這麽小的孩子居然會笑?
  每一個人都嘖嘖稱奇。
  想來,她很欣喜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來到這世上吧。
  可是--
  "不好啦,十號床停止呼吸了!"
  旁邊驟然傳來的一聲驚呼擊碎了眾人短暫的喜悅。
  林仕延感覺背後中了一劍。
  尖銳的刺痛,讓他連轉過身的力氣都沒有。
  那女人半睜著一雙幽怨的大眼,失血過多導致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她雙手垂著躺在產床上一動不動,像睡了過去,表情竟然很安詳。同樣一動不動的是她剛剛產下的孩子,也是個女孩,因為在母親體內窒息過久,孩子早沒了呼吸,無論醫生怎麽搶救,怎麽人工起搏,孩子哼都不哼一聲,跟她的母親一樣頑強……
  見慣了生死的白玉珍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住這場麵。是她親手接生的孩子。一個小時前孩子大半個身子都出來了,最後隻剩頭還在母親體內,小手小腳溫熱的,皮膚柔軟。真的,她從來沒觸摸過那麽柔軟的皮膚。可是因為母親突然停止了輸血,供氧不足,孩子還沒來得及睜眼看看這個世界,就停止了心跳,溫熱的手腳瞬間冰冷,皮膚也不再柔軟,摸上去澀澀的。
  白玉珍抱著孩子,全身發抖。
  產房內靜得令人窒息。
  接著此起彼伏的抽泣聲逐漸蔓延開來。
  女護士和女醫生們最先流下眼淚,男人們也都個個眼眶通紅。
  白玉珍將孩子抱到林仕延的跟前,高高舉起,呈到他的麵前,一字一句地說:"院長,你看看這孩子吧,看看吧,多好看……"
  "白玉珍!"老梁怒喝。
  "我敢保證,你會後悔,你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今天這場麵!"白玉珍泣不成聲,望著平常甚為敬重的院長沒有怨恨,隻有悲傷,"我都為你難過,你不該的,院長!"
  "白玉珍你有完沒完?"老梁衝上前就要拽她走。
  "我辭職,我明天,不,今天就辭職!我根本就不配做一個醫生!"白玉珍臉上露出決然的表情,悲愴地轉過身,將孩子仔細地抹幹淨,包好,輕輕抱到了十號床產婦的身邊。
  她對著那女人說:"對不起,我沒能救你們,如果你有恨,就恨我吧,下輩子投胎記得一定要投個有錢人家,窮人命賤,怨不得的……"
  說完,她腳步蹣跚著離開了產房。
  臨到出門了,她還回過頭望了一眼林仕延,說:"你會後悔的。"
  那一刻,林仕延猶如萬箭穿心。
  是的,他會後悔,他已經後悔了。雖然救了香蘭也是盡了醫生的天職,但香蘭和她孩子的生命卻是以犧牲另一對母女的生命換來的,是他親自下的指令,撤走血袋,將生的機會給了香蘭,這個自私的舉動讓林仕延至今無法原諒自己,成為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
  "院長,您別自責,橫豎隻能救一個……"老梁寬慰他。
  "是啊,沒有辦法的事情。"
  "誰都不想這樣啊。"
  "……"
  林仕延無力地抬起手,示意大家噤聲,目光呆滯地掃視全場,最後落在了已經蓋上白布的十號床產婦身上,嗓音嘶啞,喃喃地,"免去她們的一切費用,提供三倍的撫恤賠償,作為醫療事故處理吧。"
  沒有人表示異議。
  就在這時--
  "老婆!"產房外的杜勇顯然已經聞知噩耗,踉蹌著衝進了產房……
  一個月後。杜勇因開車走神死於車禍。
  他年僅六歲的兒子奇奇一夜之間成為孤兒。
  當時杜勇被抬到醫院時,還沒咽氣,參與搶救的醫生當即認出他來,無比震驚。這所醫院裏沒人不認識杜勇,他老婆難產死後,他揪住醫生就打,還揚言要告狀,並將他老婆的屍體在醫院門口擺了三天,事情越鬧越大,如果不是上級相關部門幹預,可能無法收場。
  杜勇的屍體被推到太平間的時候,他還不懂事的兒子正在醫院的花圃邊跟別的孩子玩,大人的事,以他的年紀是斷不能理解的。而跟他玩耍的那個孩子,正是林院長的長子林然。兩個小家夥興致勃勃地在草地上玩彈珠。
  "你叫什麽名字?"林然問他。
  "我叫奇奇。"
  "奇奇,"林然把手裏的彈珠全給他,拍拍褲子上的泥巴說,"我要回去吃飯了,你不回家吃飯嗎?"
  當時叫奇奇的杜長風可憐巴巴地搖頭:"我沒地方吃飯,我爸爸死了。"
  林然愕然:"你爸爸死了?"
  奇奇點點頭。
  "你不難過嗎?"林然的意思是,爸爸死了,奇奇怎麽還有興致跟他玩。
  誰知奇奇一臉的若無其事,搖頭說:"不難過。"
  "為什麽?"
  "我爸爸不是真的死了,因為我媽媽死的時候,爸爸就說她是去遠行了,這就表示去了很遠的地方,但一定還會回來。"
  "你媽媽也去遠行了嗎?"
  "是的呢。"小家夥天真地說,"我爸爸是開大客車的,經常遠行,每次去遠行我都要過好久才能看到他,這次去,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林然比他大三歲,自是懂事些,無比同情地看著他:"要是你爸爸老不回來怎麽辦?你到哪裏吃飯呢?"這一問,小家夥怔住了,摸摸肚皮,真的,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呢,他不無委屈地說:"我餓了,可是沒地方吃飯。"
  林然想都沒想就拉起他的手:"那上我家吃飯去吧,今天我們家正好有客人,有好多好吃的,吃飽了我們再接著玩。"
  林然的家就在醫院附近一棟單門獨院的小樓。兩個人翻圍牆進去,從後麵溜到了廚房。摸了很多吃的,林然帶著奇奇溜到了樓上自己的房間。他居然有自己的房間!這讓從出生就住著窩棚的奇奇大為吃驚。
  一頓狼吞虎咽。奇奇覺得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剛吃完,林然的弟弟林希進來了,見到新朋友很高興,要拉著他們去隔壁看妹妹。原來那天是舒伯蕭的幼女滿月,夫婦倆抱著孩子來串門,大人們在樓下談話,就讓保姆把睡著了的孩子抱到了樓上林希的房間。
  "你們看,這個妹妹好不好看?"林希指著呼呼大睡的女嬰說。林然湊到床邊,仔細打量著,"是很好看,睫毛好長哦。"說著捅了捅旁邊的奇奇,"奇奇,你說好不好看?"
  奇奇嘴裏滿口的芝麻餅,完全沒概念。林然不解地問,"你不喜歡妹妹嗎?為什麽板著臉?"奇奇說:"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喜歡。"他說的是實話,現在滿腦子都是好吃的,哪還管那女娃娃好不好看。
  而林仕延獲悉兒子交了新朋友,很高興。林然纏到父親的膝上,鉤著父親的脖子央求道:"爸爸,我們留下他吧,他的爸爸剛剛死了,沒地方吃飯,就讓他在我們家吃飯吧。"
  林仕延一愣:"他爸爸死了?"
  "是的,今天死的。"
  "你爸爸叫什麽名字?"林仕延望向渾身髒兮兮的奇奇。
  "我爸爸叫杜勇,"奇奇歪著腦袋,似乎自尊心還很強,解釋道,"我爸爸不是真的死了,他是去遠行了,跟我媽媽一樣,他們還會回來的,我隻是……暫時沒地方吃飯。"
  一屋子的人麵麵相覷。
  "天意啊!"林仕延仰起臉,突然哽咽,再也說不出話。旁邊的舒伯蕭拉過奇奇:"孩子,到我們家去吃飯吧,伯伯家裏有很多好吃的。"
  "讓他在這吧!"林仕延似已下定決心,"是我欠他們一家的,該我來還,一定要還!"說著他把奇奇從舒伯蕭的手裏拉過來,"奇奇,從今往後,這就是你的家了,林然是你的哥哥,林希是你的弟弟,你們要比親兄弟還親,好嗎?"
  奇奇還來不及點頭,林然和林希高興得跳了起來:"哦,我們是一家人咯,奇奇,我們是一家人了哦……"
  奇奇髒髒的小臉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兩個月後,林仕延舉家移民美國,當然也帶走了奇奇。十餘年過去了,奇奇的身世已成為林家最大的秘密。不僅林家,就是舒家,也是三緘其口。奇奇到林家時才六歲,六歲孩子的記憶是有限的,他隻記得父母雙亡,林仕延收養了他,視同己出。僅此而已。
  然而,人生的很多事情是沒有緣由的。
  更多的時候是種宿命,無法挽回亦無從解脫。林仕延費盡心機如履薄冰苦守著這個家族秘密,卻不曾料到,冥冥中似有定數一樣,一念之差釀成的醫療事故竟後患無窮,那個生下來就會笑的女嬰會跟林家有牽扯不斷的聯係。很早很早,命運就埋下了最匪夷所思的伏筆……

  第一樂章 舊時明月
  從前世等到今生,那麽執拗,
  總覺得她一定還可以再見到他。
  哪怕隻是低眉睥睨的一眼,
  哪怕是回頭的驚鴻一瞥,
  她隻想要對方知道,自己還在等他,
  她就無悔。
  但是有用嗎?

  組曲一 初見
  1993年秋。巴黎。
  塞納河畔的露天咖啡座是林然最喜歡的。河岸的楓樹遮天蔽日,樹蔭下錯落有致擺著的座椅襯著碧綠的河水別有風情,白底綠方格的桌布被風優雅地掀起,像一麵麵迎風的旗。有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有一片火紅的楓葉旋轉著墜入咖啡杯,巴黎最嫵媚的色彩與詩意的浪漫就浸染在那片片楓葉中了,連濃香的咖啡都仿佛有了秋的味道。所以說有河流流過的城市是幸運的,她會給城市帶來很多浪漫的遐想,沒有塞納河,也許巴黎就會停滯甚至失去生命,不會成為浪漫和藝術的代名詞……對於林然來說,他喜歡的是塞納河的多情,蜿蜒流淌的塞納河在他眼裏就像一條閃閃發光的綠色絲帶,她像是不願離開這座美麗的城市一樣,在巴黎繞了個大彎,呈"之"字形依依不舍地向西流淌,眷戀著、纏繞著,最後才三步一回頭地離開巴黎,流向大西洋。而河兩岸的偉大建築,就仿佛許多光彩照人的珍珠被串在一起,這些珍珠都是稀世之寶,驚世之作,巴黎最重要的景點,雄偉壯麗的巴黎聖母院、埃菲爾鐵塔、盧浮宮、"完全石頭的"火車站式的奧賽博物館,還有安葬拿破侖的榮軍院等等,一一盡收眼底。
  遠眺塞納河,幾乎沒有別的輪船,能看見的隻有五彩繽紛的遊輪。登上遊輪,夜遊塞納河是最能領略巴黎的浪漫與愜意的。每有空閑,林然就會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坐船遊玩,喝酒聊天,不到淩晨不散場。當初父親堅決反對他來巴黎深造,就是怕他玩物喪誌。不過他雖愛玩,卻從未喪誌,在赫赫有名的巴黎音樂學院深造四年,還沒畢業就已經蜚聲歐洲。當然,他在來巴黎前就已經很有名,17歲就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這絕非常人能有的經曆。而當初他選擇來巴黎深造,很大程度上是衝著享譽歐洲的著名鋼琴教育家奧莉薇婭女士來的,這可是個厲害的老太太,帶出來的學生很多都成為音樂家,不過她從不輕易單獨收學生,尤其是東方來的學生更是想都不要想。
  當然是事出有因,據說在林然之前有個狂人,也曾經在巴黎音樂學院深造過,被教授們形容為擁有上帝之手,奏出的琴聲讓耶穌也複活,奧莉薇婭太太聽過其演奏後非常賞識,多次公開表示願意收此君為徒。不料此君狂妄得很,不僅拒絕做奧莉薇婭太太的學生,還放出話,"我來教她還差不多"。意思是他可以教奧莉薇婭。這還了得,奧莉薇婭太太惱羞成怒,發誓再也不會收東方的學生。因那狂人正是從中國來的。林然為此吃了N次閉門羹,但他豈肯輕易放棄,找人抬了架鋼琴到奧莉薇婭太太的樓下,一曲奏畢,老太太緊閉的窗簾拉開了,他被請上樓喝咖啡。師徒由此結緣。
  而真的成為奧莉薇婭太太的關門弟子後,林然才知道這老太太的嚴厲真不是徒有虛名,罵起人來可以讓你入地獄,沒有驚人的毅力和忍辱負重的決心,他撐不到今天。好在為練琴從小就吃過很多苦,骨子裏又倔,死都不服輸。留學四年,全額獎學金,多項國際大獎,他都收入囊中。其實出身世家,並不缺獎學金的錢,無非是爭口氣,因父親從小就告誡他和兄弟們,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國人,不能被洋鬼子看不起。
  父親故土情結很重,在美國生活了十多年最後還是選擇回老家安度晚年。現在家族的事業基本上都是交給林家次子林希打理,家業實在太大,僅連鎖的醫療機構就遍布加拿大、日本、香港等地,早年父親還以華僑的身份回國投資過一家大醫院。現父親年事已高,操勞半生,退居二線是多年夙願。若不是身為長子的林然癡迷於鋼琴,父親是很想讓他繼承家業學醫的,無奈他誌不在此,父親又極愛他,隻得另擇接班人。原本林家除了林然和林希,還有一個養子Sam,自幼學小提琴,很有天分,就是常惹事,父親萬般無奈下於四年前把他送回國,讓當律師的兄長林維好好治治他的頑劣。
  在林家,Sam的身世一直是最大的忌諱。除非父親自己提及,其他人一概不準提。父親對Sam從小就極盡寵溺,Sam嬌縱的個性很大程度上都是被父親慣壞的,到父親想好好管教時,這小子已經長大成人,父親說的話對他來說從來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四年前林然帶他和林希回國,在上海下了飛機轉火車去故鄉離城,還沒到家Sam就在車站跟人打架,結果直接被帶進派出所。林然給伯伯林維打電話,要伯伯去接他們,伯伯聽到他們在派出所,半天才吐出一句:"臭小子們,你們也太會利用我了,知道我是律師也不能這麽張狂啊。"
  林然的伯伯林維並不從醫,是當地很有名的律師。兄弟三人剛回國先是借住在伯伯家,林家在紫藤路的大宅大修,在伯伯家住了一陣後,Sam嚷嚷著不自由,拉著林然和林希搬去了翠荷街的舊居。這是棟獨院的小樓,也是林家的另一處房產,雖然很舊,但勝在自由,用Sam的話說,"胡作非為也沒人管"。
  "跟伯伯在一起,老覺得自己是犯人。"Sam如是說。因為林維是律師,說話的語氣難免咄咄逼人,特別是問話的時候眼神淩厲,讓幹慣了壞事的Sam心虛不已。林希笑他:"哥,你可得小心點,別栽在伯伯手裏。"
  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Sam就怕伯伯林維,無論他扯什麽謊,林維總是不超過三句話就能把他套出來。所以Sam最不喜歡去伯伯家,有一次他跟林然說:"伯伯怎麽治我都可以,就是別把我關起來,那樣還不如讓我死掉。"
  像風一樣自由慣了的Sam怎麽能被關起來?
  然而,時隔四年之後,林然再回想弟弟的這番話,不由得感歎世間事皆有定數,回國的第二年Sam就被關起來了,不是關在監獄,而是關進了一個比監獄還可怕的地方。年少莽撞的Sam終於為年少莽撞付出代價,跟同學鬥毆時闖下禍,伯伯林維替他做的無罪辯護,也是林維把他送進那個可怕的地方。
  林然的人生從此墜入低穀,雖然彈鋼琴的名氣越來越大,卻鬱鬱寡歡,每想到失去自由的弟弟,他就痛不可抑。
  "哥,幫我問問伯伯,到底還要關我多久啊?"Sam經常這樣央求他。
  幾年過去了,Sam一直這樣問這樣求,卻一直被關在那裏。林然哭泣,經常在弟弟的麵前哭泣:"Sam,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餘生來換你的自由……"
  這個悲劇其實是因林然而起,被關的卻是Sam。林然常想,即便用掉餘生,他也要為Sam贖罪,為自己贖罪。名譽地位,他通通不要,他隻想贖罪!幾年來他過得這麽不開心,也毫無怨言,隻覺是報應,他常跟身邊友人說:"我的餘生,會不會比一首曲子還短暫,所以不夠我贖罪,所以Sam還關在那裏……"
  這次重返法國,是為了邀請老友耿墨池回國參加他在家鄉的音樂會,兩人約在塞納河左岸喝咖啡,這是他們過去常見麵的地方。林然四年前回國發展,耿墨池還留在法國,剛新婚不久,事業如日中天,常人是很難約到他的,但林然約,他二話沒說就趕了過來,一見麵就衝林然揮拳:"臭小子,說了這麽多次要來巴黎,現在才來!言而無信的家夥!"
  此君是誰?正是那個拒絕給奧莉薇婭太太當學生的狂人!
  林然來巴黎留學的第二年認識的他,當時是久聞其名,一直無緣結識,以為此君會很難接近。不想一次聚會上,一群所謂的體麵人士談到各國的紳士風度時,有個法國鳥人說了句不太中聽的話,說中國人都很野蠻,是沒有進化的人類。在場有不少中國人,雙方發生激烈爭執,其中有個男子懶得爭執,風度翩翩地走上前將一杯紅酒往那洋鬼子頭上一澆,笑吟吟地說:"在我們中國,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閣下覺得如何?"
  眾人詫異之際,人群中突然有人擊掌,正是林然!他帶頭為同胞鼓掌,掌聲很快響徹全場,一下就壓下了法國人的氣勢。那個法國鳥人即便兩眼噴火,卻也不敢再多話。男子衝林然一笑,眉宇間甚是不羈,他優雅地放下酒杯,大搖大擺地離開現場。聚會結束後林然才知道他的名字,耿墨池!
  林然自然是對這位師兄崇拜得一塌糊塗,此君卻很反感被稱為"師兄",不屑地說:"別把我跟那所學校扯上關係,我這輩子以進入那所學校為恥。"當然,對於林然,他還是另眼相看的,"你還不錯,給咱中國人爭了臉。"後來林然才知道,此君在巴黎音樂學院隻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學,個中原因他始終沒有透露過。因兩人甚為投緣,很快成為莫逆之交,在一起時的話題五花八門,什麽法國女人胸大、意大利女人腿長之類的,扯起來無所顧忌,但就是避談音樂,有時候扯到了,也會繞個彎兒跳過去。
  即便如此,耿墨池對林然仍是有知遇之恩的,因為正是在他的引薦下,林然畢業後與一家環球著名唱片公司談妥了簽約事宜,該公司以製作古典音樂聞名於世,耿墨池就是旗下的巨星,所出唱片暢銷歐美。數年不見,耿墨池已結束單身,太太葉莎也是巴黎音樂學院的,出了名的冷美人,學的是作曲,耿墨池演奏的曲子很多都是她寫的,夫婦兩人算得上是琴瑟和鳴了。這多少出乎林然的意料,因為婚前耿墨池一直不怎麽待見葉莎,隻說是妹妹,雙方家長關係很好,耿的母親沈初蓮女士年輕時也彈得一手好鋼琴,葉莎從小就被托付給沈女士學琴,故耿墨池和葉莎說得上是青梅竹馬。但他一直很回避,有時候林然約他見麵,隻要是葉小姐去了,他肯定放林然鴿子。兩個人像是在捉迷藏,林然當時夾在中間,常覺為難。不曾想這位老兄挑來挑去,最終還是選擇了葉莎,林然忍不住擠對他:"怎麽,我沒說錯吧,你和葉莎是有夫妻緣的。"
  一提到葉莎,耿師兄立馬拉下臉,頗不耐煩:"我對她沒話說。"說著蹺起腿,點根煙,慵懶地眺望靜靜的河麵,"你也知道,雖然自小就在一起,她是我媽的學生,但我一直當她是妹妹。"
  "青梅竹馬不好嗎,知根知底的,你的選擇沒錯……"
  "你不覺得這很沒意思嗎?愛情是最新奇和浪漫的,從小就認識,彼此熟悉,將來還要生活一輩子,哪來的新奇和浪漫?你不覺得很恐怖嗎?"耿墨池露出很無趣的表情。
  林然反問一句:"那你幹嘛娶她?"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耿墨池連連擺手,不願再談。對於林然邀請他回國演出的事,耿墨池當然義不容辭,況且自己也多年沒回去了,很想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在上海。
  "對了,你的家鄉叫什麽?"耿墨池問林然。
  "離城,是座小城,在江南很有名。"
  "聽說過,離上海不遠。"
  ……
  十三年前的離城遠沒有現在這麽大,自古就是商賈名流聚集之地。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大量旅居海外的華僑回國投資興業,經濟飛速發展,離城因此被公認為江南的"小香港"。
  因為城裏聚集了很多富商華僑,帶來很多西式的生活做派,城裏大凡有些家底背景的都爭相攀比,唯恐自己不西式,不洋派。
  舒曼的母親秦香蘭就屬此列。
  父親舒伯蕭當時是離城師大的校長,母親作為堂堂校長夫人,自己洋派不算,連帶子女也要跟著"洋"起來。哥哥舒隸是長子,重學業,且不說他;妹妹舒睿當時還小,也暫時撇開不談;但姐姐舒秦因為相貌出眾,聰慧過人,無可厚非地成了母親培養的目標,琴棋書畫、禮儀、芭蕾,能學的都讓她學了個遍。但舒秦最擅長的是彈鋼琴,四歲啟蒙,七歲登台,八歲全國獲獎,十一歲就作為特招生進音樂學院附中了,她有足夠的資格成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許是她的光芒太耀眼,上至其兄舒隸,下至兩個妹妹舒曼和舒睿,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她襯得黯淡無光。尤其是老三舒曼。
  當然,老三舒曼不出色是有理由的,比如她並不是在城裏長大。在她四歲多的時候,因為體弱多病等原因,被送到了鄉下的外婆家。舒曼成年後一直在猜測父母當初送她走的心態,估計是沒抱希望了,誰叫這丫頭不足月就出來了呢,而且一出生就會笑,把接生的醫生都嚇一跳。更離譜的是,她兩歲才學會走路,快三歲才會說話,成天傻乎乎的,害得父親舒伯蕭經常抱著她往醫院跑,老懷疑這孩子是不是弱智。
  所以老三猜想,父母當初明知道她病弱還把她往鄉下送,可能也是因為害怕她真是個弱智,那樣就太讓親戚們看笑話了。想想舒家自清末到父親這一輩,出了不少才子佳人,個個卓有成就,有的還享譽海外,這麽優良的家族裏怎麽能出個傻子呢?舒伯蕭無論如何也不承認是遺傳基因出了問題,堅持說是妻子秦香蘭懷老三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藥喝出了問題。秦香蘭那時候身上老長一些莫名的紅疹子,又痛又癢,怎麽擦藥都不行,西藥副作用大,隻好請老中醫開了中藥吃。奇怪的是,老三一生下來,她身上的紅疹子莫名其妙就好了,一沒吃藥二沒打針。於是秦香蘭一口咬定:"這孩子是帶著毒來的!"
  這樣的孩子當然隻配丟到鄉下。
  九歲時,老三才被父親接回城。她至今記得進門時,母親將她從頭到腳打量時的那眼神,極端的失望,當著她的麵說,這麽個土孩子怎麽帶得出門?好在上帝保佑,這丫頭五官生得很好,一雙大眼忽閃明亮,皮膚不是寶寶霜擦出來的那種細嫩,是天生的水嫩,白裏透著淡淡的粉紅,這可是城裏長大的舒秦和舒睿也沒有的好皮膚。這多少讓母親安慰,女孩子隻要長相好,就不愁沒個好前途,至少將來嫁個好人家是不成問題的。比如母親自己,雖出身貧寒,因嫁到舒家,不也進入了上流社會,成為堂堂離城師大舒校長的夫人嗎?
  說起舒家,從老太爺那一輩開始,就是當地的名門望族,舒曼爺爺年輕的時候留過洋,民國時期在政府裏還擔任過要職,後又涉足金融,從商多年,如果不是新中國成立後大部分產業充了公,或捐或贈,舒家還不止這一棟小樓。聽母親說,那時候舒家所住的桃李路半邊街都是爺爺的。一直到現在,伯伯和兩個叔叔都還在經商,唯有父親從文,在師大任校長至今,桃李遍天下。舒曼一直不明白的是,如此顯赫的家世,農村出身的母親是怎麽嫁進來的。每問到此母親總是含糊其辭,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年她和父親是自由戀愛,可能跟爺爺留過洋有關,思想很開明,並不講究門當戶對,但母親仍經常跟女兒們講,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當然前提是,一定要是天生麗質。的確,母親年輕的時候生得很美,她有足夠的資本得到父親的寵愛。從小到大,舒曼從未見父親對母親發過脾氣,每逢生日或是很特別的紀念日,父親還會送花給母親,老夫老妻比很多年輕的小夫妻還恩愛。三十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母親早已褪掉了農家女的痕跡,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都是典型的城裏太太派頭。
  但母親的希望最終被打破,因為老三實在是稀泥巴糊不上牆。六年,母親耗費六年的時間想讓老三轉變為城裏的孩子,甚至還專門請了禮儀老師來教,可是徒勞無功,老三即便後來看上去是個城裏孩子了,可也僅僅是看上去,隻要稍稍留意,這丫頭冥頑不化的種種陋習就顯現出來,吃沒個吃相,坐沒個坐相,怎麽看都像個野丫頭。舒家的孩子哪個不是教養極好,偏偏就老三沒規矩,比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哈哈大笑,噴出滿嘴的飯……於是本來一生無悔的母親有了生平最後悔的兩件事,一是生了老三,二是把老三送到鄉下。
  但對舒曼而言,母親的要求是一回事,她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隨心所欲的天性豈是母親可以輕易改變得了的。舒曼對什麽都不在乎,整天樂嗬嗬的,沒心沒肺的樣子,除了外婆去世,在成年前幾乎沒為什麽事情特別傷心過,天不怕地不怕,進城後第一天上學就跟同學打架,經常被同學家長和老師找上門她也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兒時的記憶中,舒曼唯一覺得不好玩的就是彈鋼琴,厭惡到難以忍受,而那恰恰是母親要她轉變成城裏孩子的第一個步驟。
  舒曼有自己的樂器,一把老舊的二胡。她很小的時候就會拉二胡了,在鄉下學的。舒曼有事沒事就會拉上兩曲,舒家住的桃李街可是名流聚集的富人區,舒曼拉的二胡就跟要飯的是一個腔調,"一聽你家老三拉琴就落淚",這是鄰居們說的。母親很不高興,非常厭惡舒曼拉琴,說女孩子拉二胡跟要飯似的,沒氣質。但父親卻喜歡聽女兒拉琴,他反駁妻子:"二胡也是樂器的一種,還是民族精髓呢,怎麽就是要飯的了?"
  有父親撐腰,母親倒也沒再多說什麽,卻強迫舒曼跟姐姐學鋼琴,她說女孩子彈鋼琴很優雅,將來會有好人緣。這話的弦外之音就是,女孩子學會了彈鋼琴就能找個好對象。舒曼開始寧死不屈,就是不肯學鋼琴,母親就威脅,如果不學鋼琴,就不準拉二胡。這招果然奏效,舒曼隻得勉為其難地跟著姐姐一起學,音樂都是相通的,舒曼很快就學會了彈鋼琴,但也就是學會而已,舒曼知道她彈到咽氣也超越不了姐姐。舒秦四歲就學琴,誰能趕得上她?
  母親對此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她逼迫舒曼學琴無非是想讓舒曼學會城裏孩子的優雅,學成個什麽樣她從未真正在意過。可是對舒秦的要求就不一樣了,當時十九歲的舒秦已經在音樂學院學習,馬上就要出國深造,培養一位一流的鋼琴家是舒家最榮耀的事情,母親樂此不疲。
  舒秦自知肩上承載了父母的期望,學琴學得很認真,不像妹妹舒曼,大多數時候是邊玩邊學,一首很好的曲子在舒秦的手下往往被彈得悅耳動聽,可到了舒曼就彈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請了那麽多老師,每一個人都衝舒曼搖頭。"沒事,教好大的就行。"母親總這麽安慰教琴的老師。
  但母親還是很懊惱,老三的鋼琴彈得亂七八糟就罷了,功課差也罷了,還經常惹禍。最後母親慪不過,幹脆將老三送進了離城唯一的女校讀寄宿,全封閉管理,讓學校的老師們好好治她。這就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女子中學,有近百年的建校曆史。整所學校無論是建築,還是環境,抑或是教育方式,都是西式的,請了很多外教,外文和藝術教育最有建樹。母親一向追求洋派,這正對她的胃口,不惜花了一大筆錢,又憑借舒伯蕭師大校長的麵子,硬是把舒曼給塞了進去。
  瑪麗女中校風極嚴,他們處罰學生的方式很特別,如果違紀,最嚴厲的懲罰就是不準回家,周末留校做義務勞動,禁止家人探視,如果屢教不改,就直接勒令退學了。舒曼被罰得最重的一次是連續五周不準回家,在學校林蔭道掃了近兩個月的落葉。一次就把她整趴下了。此後幾年裏,總也免不了斷斷續續的受罰,經常回不了家。之所以一直沒被開除,很大程度上是礙於其父親的麵子。因此中學幾年,舒曼跟家人的相處一直少得可憐,每次從學校回到家,感覺自己像客人,始終無法真正融入這個家庭。他們談論什麽,都像跟她沒關係似的。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家人談論得最多的是林院長家的事情,林院長林仕延是父親的世交,曾擔任過離城人民醫院的副院長,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移居海外,做起了產業,八十年代以華僑的身份在離城投資興建了一家私營大醫院。
  舒曼當時並不太清楚舒林兩家人的交情到底有多深,隻知道林家有兩個兒子,都是在美國長大。林院長自己居住在美國,卻把兒子們先送回國來了,據說是為了學說中國話,剛開始都住在當律師的伯伯林維家裏,後來兄弟倆又搬去了翠荷街居住,林家在那裏有一棟舊宅。於是,林院長將他們托付給了舒伯蕭夫婦,要夫婦倆多照顧一下他的兩個兒子,所以兩家走動得很勤,林院長的兩個兒子經常上舒家做客,舒曼的哥哥姐姐也經常上他們家玩。隻是因為舒曼讀的是寄宿,又經常受罰回不了家,所以從來沒有碰見過他們。
  姐姐是很熱衷談論他們的,尤其喜歡談論老大,中文名字叫林然。都說一個女子,心中若有了喜歡和牽掛的人就會越長越美,姐姐那個時候就很美,當然她本來就美,自從談論林然後更美了,眉飛色舞,翩翩若仙,舒曼覺得自己在姐姐麵前更像隻醜小鴨了。
  但是舒曼一直無緣跟姐姐眼中的這個"王子"見麵。因她不久就被學校勸退,期末八門功課七門不及格,校長很委婉地跟同是校長的舒伯蕭說:"令千金除了功課,在音樂上絕對是個天才,我們目前沒有這樣的師資力量繼續教育她,還是轉去別的學校深造吧,以免耽誤孩子……"
  父親顏麵掃地,舒曼被罰跪了一天的搓衣板。母親不解氣,一怒之下將她送到了更遠的桐城二中去讀書,除非寒暑假,平時不準回家。從初三到高中畢業,她被家人扔在了桐城,開始還覺得自己像被遺棄了,可是很快就樂不思蜀,桐城二中跟牢獄似的瑪麗女中比較起來堪比天堂,舒曼差不多是在那邊玩了四年才回家的,直到高考落榜。
  對於老三的落榜,家裏人一點也不意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她上榜了,那才是不合常理,所以爸媽倒也沒有特別為難她。他們權衡再三,決定讓舒曼複讀,為避免再次落榜,讓她選報藝術院校,因為藝術院校的文化課成績要求很低。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堂堂離城師大校長的女兒竟然考不上大學,這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舒曼的專業成績絕對是沒問題的,她會好幾樣樂器,最擅長的就是二胡。如能考到藝術院校去,多少能替舒家挽回點麵子。
  但是考慮到老三的自覺性太差,母親沒有再把她送回桐城複讀,而是安排進了離城一中,準備複讀一年後來年再戰高考。一中是離城重點高中,學習壓力很大,舒曼那段時間白天上課,晚上回家還要被逼著補習,母親請的家庭教師一個接一個地來,舒曼覺得她都快瘋了。她很羨慕姐姐舒秦,總是被母親帶著出門,出席各種各樣的社交場合,母親唯恐別人不知道舒家有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似的。母親極少帶舒曼出門,因為老三隻要跟她一出去,總要出亂子,丟她的臉。可是舒秦卻很喜歡老三,到哪都要帶著她,後來舒曼想,舒秦那麽喜歡帶著她可能是為了讓她做陪襯,因為鮮花總要綠葉襯的,老三恰好就是姐姐的綠葉。舒秦從小備受寵愛,她習慣了所有的人做她的陪襯,就如老三習慣了給人做陪襯一樣。
  然而,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準。
  舒秦出國前夕,舒伯蕭帶全家到林院長家做客。因為林院長已經回國定居,要舉行一個盛大的晚宴會會親朋。除了舒曼,家裏每個人都是盛裝出席,舒秦穿的是母親精心為她準備的粉藍色露肩小禮服,化著淡淡的妝,別提有多美。妹妹舒睿當時還小,穿的是可愛的學生裙。舒曼當時剛過十六,就穿了件白色的絲質小圓領襯衣,黑色的百褶裙,頭發梳成馬尾狀,清湯掛麵,跟姐姐的豔麗不同,舒曼更多的是本色的清純。而舒曼是個對什麽都充滿好奇的人,一到氣派的林家大院,就屋裏屋外樓上樓下地轉悠開了,父母和哥哥姐姐們忙著跟林家的人客套,很容易就忽略了她。但舒曼仍然聽見林夫人對母親說:"這孩子居然長到了這麽大,真是想不到。"
  母親說:"是啊,還不是多虧了仕延,否則這丫頭怎麽活得了?"
  "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林院長表情黯然,似乎並不願多談往事,"有人活下來,就有人死去,有什麽值得慶幸的。"
  屋子裏立即陷入沉默。
  最後還是父親岔開話題:"林然呢,怎麽不見他?"
  "哦,今晚有個記者招待會,可能要晚點才回來。"林夫人笑吟吟的,她可真美,舒曼覺得她比自己母親還美,也難怪,聽說林夫人年輕的時候是個舞蹈演員,紅遍江南。
  父親又問:"奇奇呢,現在……"
  "還在二院,隻能讓他在那待著,不然怎樣呢?"林院長歎了口氣。
  "那怎麽待得住啊,年紀輕輕……"
  "是待不住啊,老梁說,這小子在裏麵一點都不老實,經常失蹤,每次都要老梁到外麵去捉人,怕他又在外麵惹是生非,要是讓葉家那邊知道,鬧起來可就什麽都完了……裏麵不管怎麽樣,總比讓他去坐牢好吧。"
  "說的是……"
  ……
  大人間的談話舒曼才沒興趣去聽。她溜到花園葡萄架下玩秋千,花園裏種了很多茉莉,正是茉莉花開時,滿院都是素淡的清香。舒曼很喜歡茉莉,喜歡茉莉淡淡的白,淡淡的香,她覺得自己就是朵盛開在角落裏的茉莉,不被人注意,隻是獨自傾吐芬芳。而舒秦無疑就是鮮豔的玫瑰了,光彩奪目,到哪裏都是被人追捧的對象。不過舒曼覺得做茉莉也有做茉莉的好處,至少不用一天到晚端著身姿,像舒秦那樣,吃飯不能吃得過飽,說話不能高聲,就連笑也要笑得端莊嫻雅,多累啊。正胡思亂想著,花園裏突然閃進一個黑影。賊!舒曼當時腦子裏一個激靈,從秋千上溜了下來。但她不想打草驚蛇,蹲著身子跑到大門口的香樟樹下尋找目標,光線很暗,啥都看不清。突然,樹後麵伸過來一雙手,她還沒叫出聲,嘴巴就被捂住了,"噓--"後麵的人提示她噤聲。
  她抑製住呼吸,真的就不出聲了。那人這才慢慢鬆手,舒曼扭頭看到了一張年輕的麵孔,二十多歲,穿著件白T恤,因臉上罩著樹葉的影子,五官暗暗的,隻看到一口白牙,齜牙咧嘴的,站在月光下像個吃人的野獸。
  "你是誰?"舒曼並不害怕,在鄉下待了好幾年,啥嚇人的東西沒見過?那家夥當然也不怕,放開了她,反問:"你是誰?"
  "我是來這做客的。"
  "哦--"這家夥拖長著聲音,一雙眼睛深邃似海,饒有興趣地打量她,"哪家的野孩子?"
  "你才是野孩子呢!"
  "我本來就是野孩子!"
  "你怎麽在這?你是來偷東西的吧?"舒曼睜著一雙大眼睛,長睫忽閃,仿佛蕩漾著一湖的水天雲光。她仰著稚氣未脫的一張粉臉,似乎隨時準備衝進屋裏喊大人。
  "偷?"那家夥微微眯起眼睛,雙手抱臂斜靠在樹上,笑嘻嘻的,"偷什麽呢?我還真沒想好偷什麽,要不,偷你?"說著伸手扯舒曼的馬尾。
  舒曼兔子似地跳開,指著他大罵:"渾蛋,流氓!……"
  那家夥並不動怒,往前走了幾步,樹影在臉上挪開了,露出清清朗朗的模樣,好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他淺淺地笑著,舒曼發現他笑時臉頰有隱約的酒窩,目光犀利明亮,眼底仿佛溢滿星光。不可否認,他的這張臉很好看,隻是他嘴角的笑意分明透著邪氣,伸手就要來抓舒曼:"小丫頭,你知道什麽是流氓嗎?要不要我示範給你看--"
  舒曼轉身就逃,剛逃出幾步,就跟一人撞上,"呀"的一聲,她跌坐在花園門口的水泥地上。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背著月光,站在她麵前的好像換了個人,身材非常挺拔,深藍色西裝配白襯衣,氣質卓然,見舒曼跌倒在地連忙伸手拉她:"怎麽樣,有沒有摔著?"
  他的力氣很大,一下就把她拽了起來。舒曼如墜雲裏,望了望旁邊草地上的香樟樹,又看看眼前這人,不是變戲法吧?怎麽眨眼工夫就冒出兩個"鬼"?她尋思著,又是一句:"你是誰?"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跟剛才那個凶神惡煞的家夥不一樣,月光下的這個人儒雅斯文,看上去非常溫和。也許是那夜的月光分外皎潔,舒曼覺得他英俊的麵孔無端地罩著一層夢幻般的光芒,眼睛含著笑,他的身材沒有剛才那人魁梧,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由內而發的陽剛之氣。他微笑著的樣子,讓舒曼心底仿佛淌過溫暖的電流,她一陣發慌,盡管她並不知道慌什麽。
  "你好啊,我沒有見過你,你叫什麽名字?"他笑容可掬地問她。
  "我,我叫舒曼。"舒曼愣愣的,完全被他的相貌吸引,多好看的一張臉,尤其那雙深黑如夜色的眼睛,淡定從容,嘴角的笑意像花一樣地漾開,她聽見他說,"我叫林然,很歡迎你來我家做客。"
  林然走近她,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眼中滿是疑慮:"你是舒秦的妹妹?怎麽一點也不像,你跟你的哥哥姐姐都不像,是不是他們的親妹妹啊?"
  "我就是我,幹嗎要像他們?"
  "說得好,你就是你!不過,你跟你姐姐不僅長得不像,整個的感覺都不一樣呢。"林然在香樟樹邊的石凳上坐下,目光閃閃,瞅著舒曼笑。這時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舒曼看到他額頭的鬢角處有一條淺淺的疤痕,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這條疤痕印在他英俊的臉上似乎有些不相襯,好在不是很明顯。她好奇地問:"你的額頭受過傷?"
  他眼中掠過一絲異樣,下意識地摸摸額頭:"哦,小時候不小心碰的。"
  "怕是跟人打架吧?"
  他怔住:"你這麽肯定?"
  舒曼咯咯地笑:"隻有打架才留下這樣的疤痕,我小時候跟人打架就留下過。"
  "哦?你也跟人打架?"林然顯得很有興趣。
  "打啊,為什麽不打?當別人欺負我的時候,難道我當木頭?"
  "那你打贏過沒有呢?"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舒曼老實地回答:"有贏過,也有輸過。"
  這時候,屋裏傳來《致愛麗絲》優美的前奏。"你姐姐又在彈琴了,你不進去聽聽嗎?"林然好像很熟悉這琴聲。
  舒曼晃著腦袋說:"我每天都聽她彈琴,都聽厭了,不想聽,我一點也不喜歡鋼琴。"
  "唔,那你喜歡什麽?"
  "我喜歡拉二胡。"
  "你會拉二胡?"
  "當然,可惜你家沒有,否則我會給你拉上一曲。"
  "誰說沒有,我這就去給你拿。"林然說著就進了屋,翩然而去的身影讓舒曼瞬間的失神,那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銀閃閃地漏了他滿頭滿肩,仿佛是沾了仙氣的王子,翩翩然不似在人間。
  "來,拉首給我聽聽。"林然不一會兒就出來了,遞了把二胡給舒曼。這時候,姐姐剛剛彈完最後一個音符,屋裏傳來此起彼伏的掌聲。她知道,姐姐又收獲了她一直習以為常的讚美。舒曼卻不為所動,因她覺得姐姐彈琴似在表演,注重的是姿勢,而非琴聲,即便每一首曲子都彈得完美無缺,可就是打動不了她。
  "開始吧,這裏沒別人。"林然鼓勵她。
  舒曼在膝蓋上架好琴,試了試音,閉上眼睛拉了首《二泉映月》。每次一拉琴,她就覺得她的靈魂飛了起來,風聲,樹葉聲,都在為她伴奏,哀婉的琴聲讓月亮都躲到了雲層後麵。她恍然又回到外婆的村莊,坐在村口的槐樹下拉琴,從清晨拉到日落,連小鳥都停止了叫喚,靜靜地歇在枝頭聆聽。她唯有在拉琴的時候才覺得自己跟這世界格格不入,她不屬於這裏,她應該回到炊煙繚繞的鄉村,那裏連風都是自由的……
  琴聲漸漸稀落,最後戛然而止。
  待她再睜開眼睛時,嚇了一跳,坐她麵前的林然竟然眼眶濕潤,而院子裏站了好些人,其中就有林然的父親林仕延,他更是老淚縱橫,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哽咽道:"孩子,誰教你的琴,我在國外漂泊這麽多年,做夢都想聽到這樣的琴聲……"林院長泣不成聲,顯然是舒曼的琴聲觸動了他心底的往事,"你的琴聲讓人心碎……孩子,告訴我,你這麽小,怎麽可以拉得這麽一手好琴?除了奇奇,最有名氣的大師也不及你的琴聲動人。你讓我想起了過去的很多事情,都說時間是醫治傷口最好的良藥,我做了一輩子的醫生,卻治不好自己的傷口,時間,根本不管用啊……"
  林院長意猶未盡,把舒曼牽進屋裏,又讓她拉了好幾首曲子,末了,還要收她做幹女兒。旁邊另一位伯伯說:"收什麽幹女兒啊,女兒早晚要嫁出去的,不如收做兒媳婦算了,反正你有兩個兒子。"
  林院長想想也是,指了指他的兩個兒子問舒曼:"曼曼,你挑,兩個隨你挑,隻要你肯做我家兒媳,我一半的家產都是你的!"
  舒曼毫不猶豫地指向林然:"就這個吧。"
  話音剛落,立即引來滿堂哄笑。林然也笑了,他笑的樣子很特別,抿著的嘴角弧線極優美,抱著雙臂歪著頭,眼睛格外清澈明亮,比屋外夜空最亮的星星還打動人心。一屋子的人,隻有姐姐舒秦沒有笑。
  母親連忙打圓場:"仕延真是說笑了,曼曼還這麽小,還在讀書呢,就說什麽婆家……"林院長的夫人劉燕馬上接過話:"那就秦秦啊,年齡正好,我們兩家要是聯姻,可是親上加親了,你們說是嗎?"
  "是啊,是啊。"
  "多好的姻緣,天生一對。"
  "喲,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
  ……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議論紛紛。
  舒曼聽不清他們說什麽,她的眼睛一直看著林然,他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目光卻是熱烈的,一直衝著她笑。心跳驟然加速,她慌亂得不知所措。仿佛是陡然間,混沌初開的世界灑下一道純淨陽光,照亮了她的天空,開啟了她的心智,他的眼神撩動了她沉睡的神經。她再也看不到其他人,隻有靜靜地任由他溫柔的光環上帝一樣的籠罩著她呼喚著她,在她蠻荒黑暗的心田,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心情和世界都截然不同,一陣陣莫名的悸動和不安,像混亂又像痛苦,漲滿了她生命的帆……
  舒曼真正喜歡上鋼琴是在看了林然演出後。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林然是享譽海外的華裔鋼琴家,名氣大得嚇人。他和另一位同樣鼎鼎大名的音樂才子耿墨池因師出同門,又都是華裔,被西方媒體稱之為完美的"東方鋼琴王子"。這些都是聽舒秦說的,舒秦從小心高氣傲,很少見她那麽崇拜一個人,"曼曼,我要嫁給他!"她信心滿滿地說。眼中閃爍的光芒,透著萬劫不複的決心。
  舒曼沒來由的一陣心悸,非常失落。舒秦的光芒太耀眼,她已經習慣躲在姐姐的影子後麵。雖然自小也被稱讚長得漂亮,可她的漂亮就跟長在狹縫中的野花一樣,縱然絢爛,始終擺不上台麵。她怎麽有資格跟舒秦爭?
  林然演出的那天,舒秦整整花了三個多小時打扮,舒曼卻隻穿了件稍微正式點的白裙子,她原本就是去做陪襯的。演出空前成功,舒曼聽得如癡如醉,毫無意外地被林然的琴聲俘虜。真的,她聽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東西,隻覺得整個舞台花雨飛揚,而她在花雨中隨著音樂輕舞,仿佛靈魂出竅。她迷失在那夢幻般的音樂海洋,再也找不回自己。那一刻,她隱約知道她的人生,從此將會不同……難得的是,林然還請來了耿墨池助陣,他們是師兄弟,也是好朋友,兩人最後合奏的一曲讓整個現場都沸騰了。舒曼靈魂出了竅般,完全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如果不是舒秦遞來手帕,她還不知道自己已淚流滿麵。
  演出結束後是慶功宴,舒曼失魂落魄,躲在角落裏遠遠地看著眾星捧月般的林然,莫名覺得心底一陣刺痛。林然已經換下燕尾服,跟那個同樣玉樹臨風的耿墨池站在一起談笑風生,是那麽的耀眼。而舒秦一身粉色露肩公主裙,笑容嫵媚,舉止得體,自始至終不離林然左右。舒曼把目光望向舒秦,心底又是一悸,恍然明白了刺痛的原因。
  林然發現了舒曼,把她拉過去,給耿墨池介紹:"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舒隸的妹妹舒曼,她對音樂很有悟性。"
  "哦--"耿墨池故意拖長著聲音,上下打量著舒曼,扭頭就跟旁邊的舒隸逗趣,"我說呢,你小子真是好福氣,居然有兩個漂亮的妹妹,兄弟我哪天單身了,可否考慮一下?"
  舒隸顯然跟耿墨池也很熟,笑道:"曼曼還未成年,你少打歪主意。"
  林然接過話:"你不是有葉莎嘛,才新婚呢,別吃著碗裏望著鍋裏。"
  "我這不是未雨綢繆嘛。"耿墨池端著杯紅酒,跟林然站在一起,長身玉立,的確是平分秋色,"我對自己很沒信心,從小一起長大,還要生活一輩子,想想就不甘心。"
  舒隸一本正經:"那你說,你怎麽娶了她的呢,難不成是酒後亂性,生米煮成熟飯,不得已而為之?"
  "什麽生米,我跟她十幾歲就熟了。"
  "啊?……"
  眾人一陣哄笑。耿墨池自己也忍俊不禁。
  舒曼當時很安靜地看著大家說笑,一句話也插不上,因為她覺得自己太黯淡,根本沒有她說話的份。可是若幹年後她在巴黎碰到耿墨池,得到的評價卻恰恰相反,耿墨池說那天晚上最超凡出塵的就是舒曼,臉上幹幹淨淨,他從來沒見過那麽幹淨的女孩,眼眸清亮,靜靜地站在燈光的邊緣,跟豔光四射的舒秦比起來,還是少女的舒曼清新得像一朵沾滿露珠的雛菊……
  數日後,林然到舒家做客,是舒伯蕭夫婦回請的林家。舒秦沒練琴,上街狂采購、做頭發、買衣衫,忙得不亦樂乎。舒曼自知怎麽打扮都比不過姐姐,索性什麽都沒收拾,一個人坐到鋼琴前自娛自樂。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坐到了鋼琴邊,第一次試著用心地去彈琴,結果她驚訝地發現,原來用心地去彈首曲子居然也可以彈得這麽動聽。
  最後一個琴音落定,已經悄然到場的林然微笑著為她鼓掌。他穿了件米色格子西裝,配了條白色的褲子,翩翩如玉,他的眼眸仿若墨黑天幕上最遙遠的那顆星,淡然而憂傷。
  舒曼一陣慌亂,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目光。男女之間的事,真是說不清,無論是開始抑或是結束,不是碰到對的人,就不會一相情願地篤定我們認定的那個人。碰到了就是碰到了,瞬間即永恒,前路再渺茫,也必是無悔。
  林然微笑著,站在她的麵前,臉上是無風無浪的平靜,內心是什麽樣子,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
  他隻是跟耿墨池說起過,在聽到舒曼琴聲的刹那,他知道她就是那個他一直等著的人,原來她在這裏。好像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琴聲,也不是因為她迷蒙的眼神,抑或是清脆的笑聲,而是因為她就是她,不是別人。
  咫尺天涯的距離,他卻用盡一生。
  林然在對舒曼的演奏給予了高度評價的同時,也毫不客氣地跟舒伯蕭夫婦說:"舒伯伯、舒伯母,你們家真正的音樂家是舒曼,你們自己居然沒有發現,真是讓我很意外!上次在我家聽她拉二胡我就知道,她對音樂的詮釋和領悟非常人所能及,她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成為一流的鋼琴家,她甚至會超越我……"
  "她哪成啊,秦秦的鋼琴比她彈得好多了!"一邊的秦香蘭連忙接過話。
  林然瞥了眼舒秦,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要我說實話嗎?舒秦彈琴更多的是在表演,可是曼曼不一樣,她是用心在彈琴,也許她的基礎不是那麽好,但音樂不是靠技巧來打動人的,音樂在俘獲人心靈之前必須要演奏者先付出靈魂,聽曼曼彈琴,我感受到了她的靈魂在琴鍵上舞蹈……"
  香蘭頓時尷尬得滿臉通紅。
  舒秦也是一臉愕然,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犀利地批評她的琴藝,從小到大,她可是備受讚譽的。她顯然不能適應,臉色發白,眼眶含淚就要落下來。可是林然還未就此罷休,走到她跟前,正色道:"舒秦,也許你的基礎是很好,也許你曾經有過很好的天賦,不過很可惜,你的天賦都被機械式的訓練給磨掉了,你太注重表演,卻忽略了演奏最基本的投入。我勸你還是放棄吧,音樂是有靈性的東西,你已經不具備這樣的靈性了,以你的聰慧,你做其他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得很出色。"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舒秦眼中滾落下來。
  "這怎麽可以呢?她半年後還要去國外深造的。"香蘭著急地說。
  林然聳聳肩,非常尖銳:"我看沒用的,很多事情是勉強不來的,尤其是音樂,太需要天分和靈氣……"說著他把目光投向舒曼,繼續說,"剛好近期在日本將舉行一次世界性的鋼琴大賽,我建議曼曼可以去參加,隻要稍加訓練,正常發揮,一定可以一鳴驚人。"
  一屋子的人麵麵相覷。
  舒伯蕭倒能接受:"不過她得有個老師指點才是,正兒八經地學學。"說著順水推舟,看著林然,"林然,你可以當舒曼的老師嗎?"
  林然欣然應允:"沒有問題,我很樂意教曼曼,"末了,又轉過頭問,"曼曼,我可以做你的老師嗎?"
  舒曼目瞪口呆,幾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這時候,她發現屋內已經不見了舒秦,樓上傳來輕輕的關門聲。舒秦的教養很好,受了這麽大的打擊關門都是小心翼翼的。全家人都很擔心她,從小就沒受過挫折的她,能接受這突如其來被否定的打擊嗎?家族中所有的人都認定她將來是個鋼琴家的,她自己也這麽認為,努力了十幾年突然被全盤否定,她該怎樣麵對她以後的人生?
  但是大家的擔憂顯然是多餘的,在房間裏關了兩天後,舒秦出來了,居然一臉的輕鬆,笑著對父母說:"爸,媽,你們別擔心,我沒事的,不就是不彈鋼琴嘛,沒什麽的。而且說句實話,我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樣喜歡彈鋼琴,之所以一直彈到現在,是因為我彈鋼琴可以獲得很多讚美,我太虛榮,一直就迷戀那樣的讚美……所以林然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在表演,而不是在用心地演奏,我一直就在這樣言不由衷的生活中備受煎熬……"舒秦說出這些話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她微笑著,說出了她最終的決定,"爸,媽,我決定不再彈琴了,做一流的鋼琴家並不是我真正的理想,這個理想似乎由曼曼實現更為適合。我要去學服裝設計,這才是我真正喜歡的,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給洋娃娃做衣服,媽媽,你不記得了嗎?"說著她把目光轉向妹妹,意味深長地說,"第一次聽曼曼彈琴,我就很吃驚,她的琴聲裏能表達出我所表達不出的東西,我的天賦不及她。我知道,我的這個妹妹早晚會超越我,或者,她一直就在我之上,是我超越不了她……"
  "姐,你在說什麽呢?"舒曼聽到這樣的話很難過。
  "曼曼,你自己的光芒你自己是看不到的!可是我看得到,現在我把這個理想交給你,希望你可以實現,不是為我,也不是為爸媽,是為你自己去實現,理想和愛情一樣,一定是自己想要的才行,你明白嗎?"
  "可是,你爸爸都申請好了讓你出國留學的。"香蘭哽咽著說。
  舒秦回答道:"讓曼曼去啊,她比我更有資格去,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姐姐才讓出這個機會,而是我覺得,曼曼更具備成功的潛質,她的成功也會是我的成功,更是我們舒家的成功!"
  舒伯蕭麵露欣慰之色,伸手撫摸舒秦的頭:"孩子,你終於長大了,你確定你不後悔?"
  "我確定,爸爸!"
  "那好,就讓曼曼去吧。"

  組曲二一個吻的奇跡
  其實,出不出國根本不是舒曼在意的,能和林然在一起,才是她向往的。隻是沒料到林然會那麽嚴厲,教琴的時候臉繃得緊緊的,沒有一絲笑容,訓斥她更是一點情麵都不留。而且非常奇怪的是,每次他生氣動怒的時候,額頭上的那條本不明顯的傷疤會格外清晰突顯,這幾乎成了舒曼判斷他情緒的"晴雨表",因為他高興的時候,傷疤會變得很淺很淺,淺到幾乎看不見。
  一直記得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林家大宅的院子裏,花蔭滿地,一株不知有多少年樹齡的海棠開得繁花似錦,豔陽照著,無數隻蜜蜂嗡嗡地繞著海棠花樹,四周靜得連花蕊落地的聲音都仿佛聽得到。林然在秋千架下跟舒曼講樂理,大概心情愉悅,額頭的傷疤忽而又不見了,舒曼忍不住驚呼:"林然哥哥,你額頭上的傷疤會變色!"
  "唔,是嗎?"他自己似乎還不知道。
  "嗯,跟變色龍一樣。"
  "臭丫頭,說什麽呢!"他訓斥道。
  這算輕的。彈琴的時候就不隻是訓斥了,他準備了一把鋼尺,每當她的手沒有彈到位,他就狠狠敲下來,鋼尺敲在骨頭上是什麽感覺?你試試就知道。而且他還不準她哭,她越哭他打得越狠,每每被打得尖叫,林夫人養的那隻白貓就會從某個房間裏蹦出來,也跟著喵喵叫。林然會笑。她眼淚都沒幹,也笑。
  而每次罰了她後,他的心情總是特別地好,會主動逗她樂,跟她聊天,還會拿好吃的東西給她吃,甚至會帶她到他家附近的樹林裏散步。他走得很慢,經常雙手插在褲袋裏,晃悠悠地走在幽深的小徑上,他會跟她說很多他的事情,也會問她的事情。"曼曼,你要是快點長大就好了。"有一次他這麽說。
  她也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因為長大了就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像舒秦可以追求她想要的一樣。舒秦在追求林然,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兩邊大人也都有意成全,經常製造機會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林然對此不置可否,談不上冷漠,但肯定不夠熱情,每次見到舒秦,他總是很沉默,表情嚴肅。但是舒秦似乎不在意,以為這是他特有的個性,沒事就來看妹妹練琴,以看妹妹的名義來看她的心上人。
  "我長大了,要是有姐姐那麽漂亮就好了。"舒曼有一次跟林然說。
  林然當即皺眉:"為什麽要像你姐姐?不,千萬別像你姐姐,你就是你,任何人都無法替代,你的這張臉簡直就是個奇跡……"說這話時,他緊盯著她看,那目光熱烈,忽閃的眼神透著狂野,他呼吸的氣息直撲在她臉上,尤為刺激著她的心髒。她頓時覺得一陣缺氧,眩暈得厲害。
  "你幹嗎這麽盯著我?怪嚇人的。"
  "是不是像野獸?"林然哧的笑出聲來,目光如翻騰的海,就要掀起驚濤駭浪,他看著她,就那麽看著她,仿佛是自言自語,"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頭野獸,忠於自己最原始的衝動和情感,沒有世俗的束縛,任什麽都攔不住,看中了,就撲過去,狠狠地咬……"
  "曼曼……"他真的撲了過來,猛地將她拽入懷裏,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那樣大的力氣,緊緊箍著她,就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他從來不是這個樣子,這麽久以來,除了教琴,他連她的手都沒碰過。他是那麽粗暴,那麽貪婪,往日的斯文和風度蕩然無存,而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到驚嚇,還是別的什麽,渾身發軟,腦中亦一片空白,根本動彈不得。抑或是她根本不敢動,就怕這是一個夢,一動,夢就碎了。
  很久,很久,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裏頭有盈盈的水霧。而他喘息得厲害,看著她,吃力地說:"你的嘴巴,怎麽這麽甜?"
  她臉色緋紅,摸摸自己被他"咬"得滾燙的嘴唇,很認真地回憶,"可能是在你家吃了阿姨的杏仁餅……"
  他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眼中自有一種異樣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忽而一閃,刹那間光華流轉,令她有魂飛魄散的感覺。隻道是年輕,沒有經曆過,所以才銘心。可是很多年後回想這一幕,她才知道,這樣的人給她這樣的悸動,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一直以為有勇氣可以頂住所有風雨一直走下去,可是終究沒有力氣敵過命運的捉弄,隻能感歎無緣,天長地久隻是當日願。
  她記得,一直記得,他當時雙手捧著她滾燙的臉,一字一句,說得極認真:"管他什麽餅,但我可以肯定這是你的初吻,對不對?很好,這很好……你還太小,我不能要得太多,一個吻,足以成為我生命中最可貴的奇跡,因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自己想要的。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得到你的更多,乃至全部……一個吻就讓我有粉身碎骨的感覺,如果得到你的全部,會不會是萬劫不複?可是我迷戀這感覺,這世上也就你才可以讓我心甘情願粉身碎骨,甚至萬劫不複……"
  一晃十三年過去。
  舒曼經常在半夜驚醒,猶以為林然還在她的身邊,可是除了窗外瘋狂撲打的樹枝,什麽都沒有了,這世上徒留她一人。每每在臥室的窗前站到天亮,她總有種荒唐的錯覺,他和她是前世的事了吧,那麽現在是今生?那麽,他們是否會在今生重逢?即便他不再是他,可她還是她,她不認得他的原來,卻一定認得他星芒飛濺的凝眸,萬人中哪怕隻是擦肩而過也好啊,她還能希冀什麽?
  隻生了悔,不該去日本參賽,雖然她奪得了那次比賽的冠軍,但就像是命運埋伏下的一個陰謀,她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比賽結束後,她放棄原定去英國的留學,受邀去日本衝繩一所著名的音樂學院學習鋼琴。她盡可能地延遲出國的時間,可最後還是得走。舒秦很高興,舒曼從來沒見過姐姐那麽高興,為妹妹忙前忙後地準備著行裝,舒曼當時疑惑地看著舒秦,她是不是巴不得妹妹出國?
  三年,舒曼等得心都枯了。相信林然也是。他去日本看過舒曼幾次,每次去舒曼都抱著他痛哭,求他帶她回國。他最後一次去看她,情緒很反常,反過來抱著舒曼哭了,無論舒曼問他什麽,他就是什麽都不說,隻是抱著她哭:"曼曼,天使和魔鬼為什麽長著一樣的臉孔?"
  終於等到畢業了,就在舒曼興高采烈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國時,接到了姐姐的電話,"曼曼,我要結婚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我姐夫是誰啊?"
  "林然。"
  舒曼此生永遠也不會忘記,不會忘記她在日本獲知林然的婚訊的時候,那般的萬箭穿心。怎麽會這樣,怎麽能這樣,她答應了他好好用功,也要他答應她,一定等她,等她長大,等她將自己收藏的青春全部交給他。可是等到的卻是他的婚訊,那麽殘忍,仿佛是一柄長劍將她生生地刺穿,鮮血淋漓,一絲一毫的憐憫都沒給她。
  而她還在原地。一直在原地等他。從前世等到今生,那麽執拗,總覺得她一定還可以再見到他。哪怕隻是低眉睥睨的一眼,哪怕是回頭的驚鴻一瞥,她隻想要對方知道自己還在等他,她就無悔。但是有用嗎?他娶的不是她啊……
  她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退了原定回國的機票,直飛法國。沒地方去,正好耿墨池打電話給她,邀她去法國散心,她就去了。她猜測,耿墨池肯定也知道了他們的婚訊,知道她必定很痛,非常非常的痛,才想拽她一把,回避那樣的場景。自從那次離城演出後,她就和耿墨池漸漸熟識,非常巧,她去日本參賽時他剛好還是受邀的評委,當時林然帶她去的日本,三個人在東京的一家清酒館裏席地而坐,喝酒談天,依稀還是昨天的事,恍若已經過去那麽久遠。
  在衝繩留學的三年裏,耿墨池因工作關係去看過她幾次,林然每年也會去看她,見到他們兩個,她真比過節還高興。耿墨池一直當她是個孩子,常跟她逗趣,有時候又很認真:"妹妹,人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有太多的意外,我們應該學會適應……"那是畢業前最後一次見到耿墨池時,他說過的話。現在回想起來,顯然是在暗示她,不要把一生的賭注賭在一件事上,他那個時候肯定已經知道了林然和舒秦之間發生了什麽。隻有她蒙在鼓裏,完全被自己一相情願的遐想占據,看不到其他,聽不到其他,最後才會輸得這麽慘。
  在巴黎下飛機,耿墨池見麵什麽話也沒說,隻給了她一個長久的擁抱,並輕拍她的肩背。
  "妹妹,你要堅強。"很久,很久,他才說出這麽一句話。
  耿墨池是個絕對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遠不會覺得無聊。他不僅會玩,而且極懂浪漫,華麗的羅浮宮、塞納河的遊船上,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有時候耿墨池還會帶舒曼坐著古老的四輪馬車在香榭麗舍大街兜圈,再或者哪兒也不去,就在街邊的咖啡店裏叫上一杯咖啡,閑談巴黎的人文風情,一個下午就會不知不覺地溜走了。
  每天除了遊覽、觀光、購物、拍照之外什麽都不做,這樣閑適的日子讓舒曼覺得很不真實,常常一覺醒來,恍如還在夢裏。而巴黎又實在是誘惑著她,各式的冰淇淋,還有那種正宗的手工長麵包,隔著幾條街都能聞到香味,舒曼真怕自己會得暴食症。耿墨池偏又是個美食家,每天都會帶舒曼到不同的餐廳品嚐各色美食,他對美食的嗅覺一點也不亞於他對音樂的靈敏,再偏遠的街角,或是曲徑通幽的小巷,都能被他找到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餐廳。而且,儼然是那裏的常客,家家店的老板似乎都認識他。除了吃和玩,舒曼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嗎。有時候實在閑得無聊了,她就跑到廣場上去追著鴿子跑……耿墨池每每瞧見她那樣子總是笑著搖頭,越發覺得她是個孩子。也奇怪,巴黎的名勝,舒曼看了那麽多,什麽樣的吃喝玩樂都嚐試過,她還是喜歡坐船遊塞納河,或者是在左岸的露天咖啡店喝咖啡。
  舒曼很喜歡那樣的下午,坐在河畔,看古舊的建築倒映在河中,任微風輕柔地吹過,樹葉微響,秋高氣爽,天空湛藍如寶石……異域風光是那麽的美好安詳,美得完全不真實……凝神靜聽,波光粼粼的河麵上傳來優雅的情歌,仿佛是某位失意的貴族在遙遠的中世紀輕聲吟唱,歌聲透著歲月流逝的哀傷。有時候坐在船上,舒曼也總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回到岸邊了,還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耿墨池問她:"怎麽這麽喜歡坐船,看河?我覺得女孩子一般都喜歡逛香榭麗舍大街,選衣服、買首飾才對。"
  她輕輕一笑:"我喜歡河水流淌的樣子,覺得時光也在流淌,什麽樣的傷痛都可以過去,一定可以過去。"
  耿墨池一時怔住,沒吭聲。他夾了塊冰放到咖啡杯裏,叮咚的聲音清脆悅耳,而後抬眼看她,舉著杯子晃動幾下,像是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林然也喜歡看河。"
  他很少提到林然,一直在小心地回避。沒想到,她卻比他想象中的要堅強,可能是痛到極處,反而會麻木吧。仿佛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瞬間蒼老,瞬間白頭,對人對事她不再那麽天真。所以在巴黎的日子即便浪漫愜意得無以複加,舒曼卻淡然視之,也小心地保持著跟耿墨池的距離。她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和事業,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無法逾越。
  白天的時間很容易打發,她真的可以暫時忘記一切的傷痛,可是每到晚上,她總是被無休無止的噩夢所糾纏。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擺脫不了,沒有辦法掙紮,沒有辦法呼吸,胸口像是有千萬雙手在絞著擰著一樣,那樣的痛,常常讓她以為會活不到天亮。曾幾何時,自己還和林然在北海道滑雪,在名古屋看櫻花,在東京遊燈河,怎麽眨眼之間,便已是天翻地覆、麵目全非?
  耿墨池很細心,次日看到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晚上肯定沒睡好。那天晚上,他特意開了車子,帶她遊巴黎的夜景。在燈的海洋中穿梭,他們沿著塞納河,看古老的巴黎聖母院、羅浮宮、凱旋門,最後,他們登上了埃菲爾鐵塔,立在巴黎之巔,俯瞰夜之巴黎。一片密密麻麻的燈海,燈光比星光更多、更燦爛。
  舒曼搖頭長歎:"這不像是在人間。"
  耿墨池"嗯"了聲,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可我們就在人間,誰也沒有見過天堂,不是嗎?既是在人間,就免不了受苦,免不了挨痛,我們不能把在人間的日子過成地獄,你該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她一直這麽叫他,聲音細如蚊蚋,"我當然懂,可就是解脫不了,常常覺得窒息,連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胸口疼得不得了。"她用手揪住胸口,不知道是真的胸口痛,還是心裏痛,她分不清,就覺得心上像是被什麽狠狠地剜去了一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甚至能聽到鮮血汩汩流出的聲音。
  數天後,她昏倒在酒店的地毯上,醒來已在醫院。當時已是傍晚,金色的餘暉從窗中灑進來,照得雪白的牆壁黃澄澄的,病房中靜極了,連點滴管中藥水滴下的聲音都仿佛可以聽到。她一直凝視著那藥水,心裏想,如果是毒藥就好了,一滴、兩滴、三滴……什麽樣的傷痛都可以了斷。
  耿墨池進來看她,像是責怪,又像是歎息:"你這個樣子會死的!能活,為什麽不好好活?剛才我跟林然打了電話,他很著急,如果不是你姐姐舒秦患了絕症,他會立馬就過來……"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耿墨池靜靜地看著她,對她說:"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姐的乳腺癌已到晚期,活不了幾天了,林然也是沒辦法才和她舉行婚禮,畢竟對於一個垂死的人來說,任何的拒絕都是殘忍的。可是你不同,你還能活,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死,最終活不下去的會是林然。"他冷冷地立在床邊,表情異常嚴厲,又是一句,"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自眼角無聲地滑落。
  "他並沒有背叛你,隻是他太善良。"耿墨池見她這樣子又於心不忍,俯身替她拭去淚水,語氣軟了許多,"好好養病,我去問問醫生,無緣無故就昏倒,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出病房,裏麵就傳來撕心裂肺的慟哭聲。積鬱多日的痛苦,頃刻間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耿墨池歎口氣,沒有再進病房,直接去找醫生。可是醫生的話讓他從頭涼到腳:"舒小姐有嚴重的心髒病,應該是先天的,這麽重的病,以前應該有過治療吧,可否把她的病曆給我看看,我們了解一下她的病史,好對症下藥……"
  一周後,舒曼悄然離院,沒來得及跟耿墨池道別,獨自踏上了飛往莫斯科的航班。她受邀去參加一個國際演奏比賽,是衝繩的母校推薦的。她知道這麽不辭而別很不禮貌,也很狼狽,可她別無選擇。
  那日,她聽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低低的飲泣聲。一聽就是個年輕女子,聲音極細,像是雨後屋簷下墜落的雨滴。
  耿墨池似在勸那女子:"葉莎,你不要這麽不講理。"
  "我怎麽不講理了?我是你太太!你消失了這麽多天,平常怎麽玩我都不聞不問,可是這次你竟然推掉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演出,就為了陪她!而且你還不準我見她,是怕我怎麽著,吃了她嗎?你何時這麽用心地對待過我?你該知道這麽多年我為你的付出……"
  "我把她當妹妹!"
  "'妹妹'這個詞可就說不清了,當初你不也把我當妹妹嗎?你究竟有多少個妹妹啊,說來聽聽……"
  耿墨池似乎勸了很久,才沒有讓葉莎進病房,他走進來的時候,舒曼佯裝睡著,閉上了眼睛。早該想到這點的,他有太太!居然弄到這麽尷尬的境地,舒曼隻覺得無地自容,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耿墨池替她把被子整理好,發出了一聲沉沉的歎息:"唉,妹妹,真沒想到我跟你竟是這般同病相憐,我也有心髒病,也是先天的……這麽多年,我無所顧忌地玩,其實是很絕望,橫豎不知道哪天就沒了,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玩。結婚更讓我絕望,身不由己,為什麽不早認識你呢?妹妹,命運這麽奇怪地安排我們認識,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這一天的夜裏,又是一夜無眠,舒曼獨自佇立在病房的露台上,望著香榭麗舍大道上星星點點蜿蜒如河的車燈,隻覺一顆心灰到了極點。她不再怪林然,理解他的選擇,也不怪舒秦,畢竟是姐姐,血脈這個東西無可替代,何況姐姐還得了那樣的病……在這種狀況下,舒曼根本沒有可能重新去選擇什麽或者接受什麽,她不想把無辜的人也拖入地獄。
  幾年後,耿墨池在上海碰到她,自嘲地笑:"妹妹,要是當年你沒跑,也許我不會是這個樣子,很多意想不到的悲劇會避免……"
  當時耿墨池剛喪妻,他和葉莎的婚姻最終以悲劇收場,葉莎婚後患上嚴重的抑鬱症,數年後在家鄉湖南自殺,而且還是和情人殉情身亡,這讓耿墨池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是啊,很多的悲劇都可以避免。
  她何嚐不是這麽想的。問題是這世上,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比如她自己,數年前回到國內,原以為可以重拾舊愛,不想最後落個身敗名裂,從家鄉離城逃到桐城,她也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萬劫不複。於是她也自嘲地跟耿墨池說:"哥哥,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
  舒曼是在林然和舒秦婚後的第三年回到國內的。逃避終究不是辦法。父親病危的信箋通過經紀人轉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她知道,是時候回去了,隨即收拾行裝直飛香港,再轉道回到離城。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她和林然不期而遇。
  "曼曼--"他站在那兒,離她僅幾步之遙,驚喜地輕輕喚著她的名字,"曼曼,你,你回來了……"
  舒曼站著沒有動,全身的神經陡然豎起,像尊冰冷的蠟像僵直著身體,感覺他那越來越近的聲音和氣息……心,猝然被撕開,來不及疼痛,久已結痂的傷口就汩汩地再次湧出血來。
  "真的是你……"而他站到她的跟前,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他還是一點沒變,依然儒雅斯文,一身深灰色西裝,讓他平添了幾分凝重和成熟,堅毅的下巴淩亂地露出小胡須,更讓他透著男性的魅力。
  舒曼當時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無法遏製的狂喜,他卻裝作平靜,嘴唇顫動,對她露出久違又陌生的微笑:"曼曼,什麽時候回來的?"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幾乎要昏厥,突如其來的重逢讓她感覺不到幸福,隻覺得心在"哢嚓哢嚓"地碎裂,她冷冷地回應了他一個笑,語氣冰冷似鐵:"是,我回來了。"說完目不斜視地跟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急促地往前走。
  "曼曼……"他在後麵輕喚。如鯁在喉。
  她沒有理他,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醫院。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應該是很久了吧,她以為她可以很從容地麵對他,可是真的見麵,她才知道一切隻是自欺欺人。那樣的傷,那樣的痛,根本不是時間可以撫平的。
  此後,舒曼一直避免跟林然正麵碰上,即便不巧碰上了,也極少開口說話。甚至,她都沒有勇氣看他。好在父親的病情漸漸得到控製,日複一日地好起來,出院那天,林然開著車親自來接,一家人難得地齊聚在一起,慶祝父親病愈。
  舒秦始終不離林然左右,她跟舒曼也沒有太多的話講,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禮貌客氣得根本不像是姐姐對妹妹說話。
  但是舒秦顯然過得並不好,臉色萎黃,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神采飛揚,人也消瘦得厲害。後來舒曼才知道,舒秦在罹患乳腺癌後,做了乳房切除手術,命是保住了,身體卻大不如從前。她和林然的婚姻很糟糕,已經分居兩年,在一起時吵,分開了還是吵,有事吵,沒事也吵,弄得兩邊大人都疲憊不堪。"他們大概是八字不合,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們結婚。"母親歎著氣說。
  飯桌上,舒曼偷偷打量林然,他一臉麻木,也不跟誰說話,一個人悶悶地喝酒。妻子就坐他身邊,他連看都不看,當她是空氣。可是舒秦似乎要極力證明她和丈夫感情如故,不停地給林然夾菜,遞餐巾,親昵得好像他們真的很恩愛,可是在舒曼看來,她是在表演,就跟當年她彈琴一樣,隻是在表演。
  舒曼一語不發地吃完飯就匆匆告辭,她寧願住酒店也不住家裏,離家太久,她無法忍受那種陌生。事實上,跟家人在一起,她從未找到過家的感覺,自九歲時被父親接進城開始,她就覺得跟這個家格格不入。
  很晚的時候,她剛泡完澡,外麵傳來侍者的敲門聲。侍者送進來一個精致的錦盒。拆開看,是一條柔柔的絲巾,淡淡的紫羅蘭色攤在盒中如攤了一堆煙雲。一張小小的帶香的卡片靜靜地放在"雲"中。
  我在樓下咖啡廳等你。然字。
  就這一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然後,房間的電話響了,一直在響。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當自己死去。
  一個小時後,她還是下了樓。還沒到咖啡廳門口,就聽到裏麵傳來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再熟悉不過的《秋天奏鳴曲》。她沒有進去,透過咖啡廳的玻璃門,遠遠地看著他坐在聚光燈下,獨自演奏著。而咖啡廳內,空無一人……
  門口的侍者以為她要進去,輕聲說:"對不起,小姐,今晚的咖啡廳已經被裏麵的那位先生包下來了,我們今晚不營業。"
  他的琴聲在顫抖。
  她聽得出來。但她別無選擇,隻能轉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廳用早餐時聽到周圍的客人議論,說昨晚有個瘋子在咖啡廳彈了一夜的琴,而且彈的是同一首曲子。她佯裝沒有聽到,隻顧埋頭喝粥,不知怎的,粥裏明明放了糖,卻苦得難以下咽,待她抬頭時,對麵的客人詫異地打量著她,她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麵。她若無其事地拭了把臉,拎起手袋,離開了餐廳。
  電視台的車等候在酒店門口。那些天一直是這樣的,自她回國的消息被當地媒體知道,每天都要見記者,接受采訪,到電台和電視台做節目,參加各種形式的演出。她必須用忙碌來忘卻心底的痛。即便不能真的忘卻,起碼可以暫時麻痹。
  但她終於還是跟林然有了單獨見麵的機會,那天她剛從電視台出來,電話響了,仁愛醫院打來的,說是林然醉酒駕車受了傷,執意要見她。這次她沒法做到若無其事,直奔醫院。林然顯然傷得不輕,頭上纏著紗布,神誌卻還清醒,見到她,他死命拽住她的胳膊就再也不肯鬆手了,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是判我死刑,也該給我一個申訴的機會。"他這樣說。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她決然地轉過臉,試圖掰開他的手,可是他的骨節突兀地暴起,任憑她怎麽掰,他都沒有鬆手的意思。他仰著臉,眼中迸射出奇異的神采,幾乎是哆嗦著說:"我……我要你在這裏。"
  他的話如一把鋒利的小刀,溫柔地剖進她的心裏,她怔怔地看著他,仿佛明了,又仿佛不清楚。他要她在這裏,可是他早已不在原地,他們早就偏離了軌跡,朝著彼此相反的方向駛去。
  眼淚凝結在她的長睫上,微微顫動,令她不敢眨眼,她害怕自己在他麵前落淚,而他是那麽艱難那麽無助地朝她伸著手,握著她的手,"曼--"他輕聲喚著她,深情的眸底一如往昔,"你完全不知道我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
  他拉她坐在床邊,終於跟她講起這些年發生的事,平靜木然,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不帶丁點的感情。
  "這是個圈套!"他竟然這麽說。
  林然說,他跟舒秦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舒曼出國後,舒秦死心塌地地要跟他在一起,什麽招都使了,甚至學起了狗血的八點檔劇,非常俗套地設計灌醉林然,跟他上床,最後又以懷孕相要挾。林然始終不肯就範,即便舒秦自己做掉了孩子,林然被父親趕出家門,他也還是不肯妥協。直到有一天,舒秦拿出一張化驗單,說她已身患絕症,想完成最後的心願跟他結婚,求他不要讓她帶著遺憾離開。這次林然沒辦法了,他無法拒絕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最後的請求,隻好跟舒秦舉行了婚禮。可是婚後才發現,舒秦根本就沒得什麽絕症,這一切隻不過是她事先設計好的一個圈套。
  林然憤然提出離婚,無論家人怎麽勸說阻止,他鐵了心就是要離婚,可是命運再次跟他開了個玩笑,就在林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離婚計劃時,舒秦突然病倒,被檢查出患上了乳腺癌,這一次是真的得了絕症,工於心計的舒秦無疑中了她自己的詛咒。這個時候,如果林然離婚,勢必會被外界的唾沫淹死,妻子身患絕症,丈夫卻要離婚,這樣的罵名即便他可以不在乎,可是林家世代清白,很重門風,他又是林家長子,於是再次倒在了世俗的門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鋼琴也無心彈了,整日酗酒。
  "你知道嗎?當初舒秦放棄彈鋼琴,把出國的機會讓給你,其實是她的一個預謀,她故意支開你,好追求她想要的東西。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喜歡的是你,對她而言,你是她最大的絆腳石,所以她才會慷慨地把你一腳踢開,最後還落個好名聲,姐姐為了妹妹,甘願放棄自己的理想,多麽寬廣的胸襟……"
  林然躺在病床上,冷笑著,淚水自他的眼角流出,滑落在枕畔。他瘦得厲害,連兩邊的顴骨都凸出來了,眼窩深陷,昔日逼人的神采隻剩下了眼底令人心悸的灰冷,一如窗外料峭的寒風,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
  舒曼很難說清自己是傷心,還是憤怒,哽咽著說:"林然,你早該跟我說明的……"
  "說了又怎麽樣,終歸都是我的錯,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去參賽,是我自作自受,親手把你從我身邊推開……我愛你,曼曼,我當初沒有急著去追你,是因為那時候你還太小,我以為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等待,誰知道,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我終究是錯過了的……"林然絕望地看著她,顫抖地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指尖冰冷,他還這麽年輕,不幸的婚姻卻耗盡了他生命的熱度。
  十六歲認識他,一路荊棘走到現在,愛和恨都到了盡頭,隻剩墳墓。即便如此,麵對這個困苦無助的男人,舒曼還是狠不下心拂袖而去。
  當數天後,林然在他獨居的公寓擁住她咬破了她的唇時,她的心一下就揚到了半空,所有的抵抗和堅持瞬間崩潰。那一刻,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愛和恨的所有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裏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仿佛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的。如果說幾年前得知他的婚訊,她恨不得死,那麽幾年後,因這愛的複活,她也必須活,就像是沙漠裏的旅人對水的渴望,囚犯對自由的夢想,垂死者對生命的希望,甚至更像一具死屍渴望撲向他的墓穴,祈禱永遠安息……
  多年前,她曾在他麵前堅決地褪下過衣衫,可是他都幫她穿了回去,一顆顆紐扣地給她扣上,那樣的事發生多次,他總是說:"如果僅僅是因為想得到你的身體,我不必這麽痛苦地受煎熬,我必須先把你放到紅地毯上,才有資格把你抱上床……"
  可是現在,他主動褪下她的衣衫,一顆顆紐扣地替她解開,他什麽話都沒說,任憑淚水在他臉頰流成一片,她試圖撫去他臉上的淚痕,可是徒勞無功,更多的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溢出來。"林然,為什麽你等到現在才要啊?"她雙手捧著他的臉泣不成聲。
  他不回答,喘息著,把她綿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脯上……那一刻的幸福無法言語,兩個人仿佛是貪婪的孩子,汗淚交織地親昵著。她知道她不會後悔,絕不會後悔的,就這樣陶醉在他的身體裏,把他的每一聲喘息都當做美酒一飲而盡,即便那是毒酒,她也會喝下去,心甘情願就這麽死去,死在他的懷抱裏,永遠也不醒來。
  可是,舒秦怎麽辦?當這個想法駭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時,她頓時陷入混亂和恐懼,姐夫和小姨子偷情,這樣的羞恥太可怕!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她心裏彌漫著,她摟著他嗚咽起來,這樣的激情是被世人所不齒的,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臉上。
  他洞悉了她心中的想法,將她的頭抵著他的胸口,像是鼓舞,也像是哀歎:"曼曼,我們沒有錯,愛沒有錯,是她把我們分開的,我們從一開始就理直氣壯地愛著,現在,仍然是。我會離婚,一刻也等不了了,你不必自責,我們沒有欠任何人,是她欠了我們,現在是討回的時候了。"
  "我怕,林然,我好怕!……"她摟緊他的脖子渾身戰栗。林然也摟緊她,眼中透著視死如歸的決心:"該來的終究會來,我們靜靜地等著好了,別怕,有我在呢,我會為你抵擋一切風暴,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林然說到做到,再次跟舒秦提出離婚,連麵都不見,直接讓律師去跟她談。一場空前的家庭大戰由此拉開序幕。先是林然的父親登報斷絕父子關係,緊接著,舒伯蕭也效仿,登報斷絕父女關係。整個離城都被姐妹共搶一夫的桃色事件攪得沸沸揚揚。林然是當地的文化名人,舒曼也是,兩人都是享譽海外的鋼琴家,這樣的愛情,比起他們演奏的曲子來,更為轟烈。
  鬥爭的結果是,舒曼懷孕,事情開始出現轉機。因林家人丁單薄,林然跟舒秦結婚後,林仕延想孫子都想瘋了,可是望眼欲穿,夫妻倆一結婚就從頭吵到尾,孫子自然是沒影的事。無論舒曼的行為有多麽令人不齒,畢竟她肚子裏懷著的是林家的骨肉,林仕延原本堅定的立場開始動搖起來……
  這讓原本信心百倍的舒秦惶惶不可終日,因為她知道一旦老頭子偏向林然和舒曼,她即便不離婚,也勢必失去林然。
  人被逼急了,往往不顧一切。
  所以,當林然興高采烈地告訴舒曼,舒秦答應離婚的時候,舒曼一點也不相信,以舒秦的個性,她會就此罷休?
  "是真的,她已經答應了,明天就簽字!"林然當時喜不自禁。舒曼仍是不信,可看林然那麽高興,心裏也安慰自己,也許是真的吧。林父昨天還通過林母打來電話,要她小心肚子裏的孩子,事情到了這份上,想必舒秦也沒轍了,她還能奈何得了誰呢。
  晚上,林然格外激情,兩人翻滾在床上,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在急切地尋找……天依然黑,可黑暗就是美夢,由黑暗而再生。舒曼隻覺肉體已經不複存在,靈魂肆意地飛騰起來,就如他們一起在合奏那首《秋天奏鳴曲》,兩顆渴望已久的心在琴鍵上舞蹈,他們是彼此高山流水的知音,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分開,哪怕這是一首愛的絕唱,奏完了即刻躺進墳墓也無怨無悔。
  "彈首曲子聽聽吧。"林然坐在床邊,撫摸著她的臉頰說。
  "你哪天沒聽我彈琴呢?"舒曼縮在被窩裏想偷懶。
  "想聽你彈琴還需要理由嗎?就比如我愛你,需要理由嗎?"他說著就將她從被窩裏拉了出來,"就彈我第一次聽你彈琴時你彈的那首曲子吧,我現在很想聽……"
  舒曼差不多是被他摁在了琴凳上。可是林然並沒有開燈,而是拉開客廳的落地窗簾,讓月光透過整麵牆的玻璃窗照進來,他親自為她掀開琴蓋,然後靜靜地坐在旁邊的沙發裏,靜靜地等待著……
  那夜的月光真是很好,黑白琴鍵上像是鍍了層水銀,他是背對著月光坐著的,從頭到肩,再到腳,恍如披了件銀色的外衣。他的臉襯在月光裏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幅被浸潤過的水墨畫,很多年後舒曼仔細回想他當時的表情,仍是模糊。
  曲子被她彈得超然出塵。舒曼從來沒彈過這麽好,以後也沒有。
  她不知道她是跟曲子融在了一起,還是跟月光融在了一起,隻覺得靈魂又出竅了般,翩然而起,隨著靈動的音符在月光下跳躍著,叮叮咚咚,如一顆顆晶瑩的珍珠落在琴鍵上,彈跳起來,墜了一地……
  林然不知什麽時候起身站到了她身後,深深吻了下來。他將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說:"從來沒聽你彈過這麽好。"
  她笑:"這樣的曲子,我隻會為你彈。"
  "不管是誰,能聽到你彈琴,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就是這個幸福的人啊。"
  "可曲終就會人散,這正是音樂的宿命,也是人生的寫照。"他俯身在她頭頂的發間輕輕一吻,"記住,不管在什麽時候,如果你能在這樣的月光下彈出這樣的曲子,那麽在身邊聽你彈琴的人,無論他是誰,必然會是你的知音。"
  舒曼扭過身子,生氣地抬頭看他:"你是不相信我嗎?除了你,誰還會是我的知音?"
  "我是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麽幸運。"他眼中滿是笑,可是卻有一種模糊的惆悵在他眼底掠過,"我總是覺得,我命中好像沒有這麽大的福分,這麽好的音樂,我真的可以如此真切地擁有嗎?我很懷疑……"一晚上,他都在念念叨叨。
  舒曼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麽,當他是被她的音樂感染,魂不守舍了。卻不知,人總是有預感的,林然的潛意識裏,似乎也有某種似是而非的預感。可是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嗎?當幸福觸手可及的時候,人難免患得患失,因為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幸福來得有多麽不易。
  舒曼一直記得,那天清晨是她親手給林然係好領帶,送他下的樓。林然轉過臉看她,目光溫和,一雙眸子裏瞳人清亮,黑得幾乎能瞧見自己的影子,直要望到人心裏去似的。他的眼裏唯有她,她亦是。
  "快走吧,時候不早了。"舒曼提醒他。
  "乖,等我回來。"他拍拍她的臉,轉身慢慢出去,眼裏他的背影一分一分地遠去,一尺一尺地遠去。舒曼突然莫名的一陣心悸,幾乎就要喊住他別走,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等我回來!"他搖下車窗大聲喊。回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臉。那笑容,襯在明媚的陽光裏,恍惚竟有永生的味道。
  車子緩緩駛出花園,正是深秋,卷起一地的落葉。
  舒曼心慌意亂地等到下午兩點,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林然的弟弟林希打來的,一句話說了半天沒說清:"快,快來醫院,我哥他……他……"

  組曲三用一生去忘記
  許多人用盡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已經是深秋。院子裏種了兩棵苦楝樹,隻剩幾片凋零的葉子在寒風中瑟瑟地發抖。舒曼看著那些懸掛在枝頭戰栗著的黃葉,總是很傷感,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葉子。還沒到深秋,黃葉就落盡,隻剩枯敗的枝丫。一到晚上,如果遇上風雨,那些枝丫就像陡然"活"了似的,不斷敲打著窗玻璃,像是鬼魂的手。很多時候她會把窗戶打開,任憑風雨肆無忌憚地飄進來,吹亂她的長發。她把手伸向那些樹枝,就像當年她把手遞給林然一樣,期待他久違的愛和溫暖。可是每次打開窗,手還沒伸出去,她的臉就先被樹枝無情地劃傷,很像舒秦打她的耳光,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舒曼一直是一個人。搬到這個破舊灰暗的老家屬區院子裏,已經幾年沒有挪過窩,每天除了下樓迎送家長送來的小孩,她很少出門。教孩子們練琴是她目前唯一的職業,也是唯一的收入來源。她不會收太多的學生,四五個而已,並嚴格限製了學生練琴的時間,每人每天不能超過兩小時,周末可以適當延長一小時。小棠說她傻,有錢不知道賺啊。她無語。
  她承認現在很窮。失去得太徹底了,反而不敢擁有太多。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多一點點都不行。
  "小曼,你不能老這樣,還是給自己找條生路吧。"林希總這麽說她。林希現在是林家的頂梁柱,三十出頭就已經是仁愛醫院的副院長,也是林氏振亞集團的總經理。很奇怪,醫學世家居然也會出鋼琴家,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場轟動全城的桃色事件,林然現在一定還是林家的驕傲。
  可悲的是,作為事件的主角,哪怕已經落到身敗名裂的下場,仍不可避免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哪怕過去了五年,一提及那件事,離城人還會津津樂道。從離城逃到桐城,舒曼的生活才得以漸漸平靜。
  一個人的生活,寂寞是難免的,但是安全。不用擔心身邊的人會給你帶來傷害。因為人是最危險和最具攻擊性的動物,哪怕是親人,最親最親的人,也避免不了給你傷害。而那種傷害往往是萬劫不複的。
  晚上,狂風大作,下起了暴雨。臥室老式的玻璃窗是開著的,被風吹得啪啪直響,院子裏不時有玻璃墜地的聲音,在深夜顯得格外淒厲刺耳。舒曼從被窩中爬起來,去關窗。窗簾飄起老高,全部都淋濕了,窗邊的地上也是一地的水。她站在冰冷的水中,伸出手去,"劈啪"一聲響,窗外閃過一道電光,接著滾過震耳欲聾的雷聲。她像傻子一樣站在窗邊,狂風卷著雨水直灌進來,仿佛無數條鞭子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
  林然,林然……她在心底連名帶姓地呼喚著他,撕心裂肺,淚流滿麵,仿佛隻要在心底拚命呼喊,他就會回到她的身邊一樣。怕他聽不到,她趴在窗台上,拚命地朝外傾著身子,就像瘋了一樣喊著:"林然!林然!你回來!林然,你回來--"
  "是誰啊,三更半夜的鬼叫,別人還睡不睡了!"
  樓上有人開了窗罵。她捂住嘴,滑坐在了窗邊的地上,睡裙頓時濕透,她也不覺得冷,靠著牆任窗外的雨肆無忌憚地潑進來。這如注的豪雨澆透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暗無天日,千年百年,她亦無法掙脫。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昏昏睡去,恍惚中聽到敲門聲。她去開門,"吱呀"一聲,他的臉一點一點地露出來,她感覺自己的身子震了一下,拚命瞪大眼睛,淚水迅疾湧出眼眶。這是隔了這麽多年後,她第一次這樣近地看到他的臉,隔著模糊的淚光,隻覺得他瘦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不再像當年那樣光潔飽滿。而他也紅著眼眶,顫抖地朝她伸著手,冰冷的手指觸及她的臉頰,輕輕地喚了聲她的名字:"小曼……"
  "林然--"
  早上醒來,舒曼站在臥室的窗前梳頭。院子裏的苦楝樹已經沒剩幾片葉子了,於是舒曼開始憧憬著春天的來臨。她喜歡憧憬春天,喜歡站在被風高高撩起的窗簾前眺望窗外的風景,晝夜的交替,四季的變換,這些都喻示著生活正在繼續。但是這個秋天的某個早上,她意識到她可能挨不下去了,她瞪大眼睛望著院子裏的圍牆上大大的"拆"字,心跳幾乎停止,於是再也不敢奢望春天的來臨。隨後跟鄰居們打聽,她才得知她住的小區要拆了!
  這個小區原是電信局的家屬樓,四年前她搬過來的時候,就說要拆,可是一直沒有動靜。居民們原本對這樣的謠言都麻木了,直到這天醒來,大家發現院牆外都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時,這才知道不是謠言。鄰居們聚在一起緊急商量對策,來不及了,挖土機當天就開到了小區門口,一路停了好幾輛。速度之快,讓人措手不及。
  居民們很快摸清了大致的情況,這小區已經整體被賣給了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即將被建成一個新的高級小區,至於住戶們,願意拆遷還建的可以在新的小區建成後搬進去住,當然得買才能住,開始大家還很高興,可後來一打聽,新小區均價都在每平米八千以上,而開發商補下來的拆遷費,平均每戶還不到十萬塊,還不夠付首期的。這明擺著就是坑人。居民們當然不依,這些人裏有的在這住了一二十年,退休的,老弱病殘的,小區拆了住哪去?
  立即有為首的居民敲鑼打鼓,號召大家團結起來,一起跟狡猾的奸商鬥爭到底,橫豎就是不搬,有本事他們讓挖土機就從這些老少的身上碾過去。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大家很快團結在一起,男女老少將院子圍了個嚴嚴實實,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誓要跟開發商死磕到底。
  舒曼沒有參與到其中,因為房子不是她的。當年走投無路時,老同學盧小棠出手相助,借了這套房子給她住。確切地說是小棠父母的房子。老兩口早年被大兒子接去美國帶孫子了,房子一直空著,小棠又不在乎那點租金,就借給舒曼住,條件是教她女兒彈鋼琴。不過小棠的女兒不喜歡彈琴,教了兩年死活不肯學了,小棠沒辦法隻好放棄,但房子卻一直讓舒曼住著,也不提租金的事,隻說是讓她幫忙看房子。
  現在房子要拆了,舒曼比任何一個人都心急如焚,因為她連基本的棲身之所都沒有了。就算她可以到外麵租房子,可就她現在這經濟條件,肯定租不到很寬敞的房子,沒有寬敞的房子,她怎麽收學生,怎麽教琴?收不了學生哪裏來的收入呢?萬般無奈之下,她打了個電話跟小棠商量。小棠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辦,隻在電話裏極力安慰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又說:"你還沒吃晚飯吧,來我這,我煮了上好的銀耳湯。"
  "我哪裏還吃得下東西。"
  "你經常犯病就是因為體質太弱,來吧,家裏剛好有客人要來,我老公也在,很熱鬧的。你不要老是一個人困在家裏,得出來走走,老這個樣子沒病也會悶出病,都這麽大歲數了,你該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了。"
  舒曼最怕她嘮叨這些:"我不去,你家的客人我又不認識。"
  "沒關係,是我老公生意上的一個朋友,我準備介紹給我表妹,你正好過來給我參謀參謀,如何?"
  "你表妹?葛雯?"
  "是啊,這丫頭一天到晚光顧著玩,都這麽大了還沒找對象,我舅舅他們急得不得了,老早就托我給她介紹對象,一直沒合適的,這不,我老公的一個生意上的朋友最近剛從國外回來,我看他條件蠻好,就想介紹給她。"
  舒曼很不屑:"你真是沒事找事,葛雯那麽漂亮,工作又好,你還怕她嫁不出去?"
  葛雯的確是漂亮的,在電視台工作,精明能幹,做事風風火火,可能是電視台的工作過於忙碌,一直沒聽說她談朋友。但追她的人肯定不少,像她這種自身條件就很優越的女孩子眼光往往很高,車房俱全,並不需要依賴於男人,一般的愣頭小子肯定是看不上眼的。舒曼還在猶豫著去不去,葛雯搶過了電話,在那邊嘻嘻地笑,"來吧,來吧,萬一人家看不上我,反而看上你呢?哈哈哈……"
  在往來的同學中,小棠應該算是嫁得很好的,老公是外貿公司的老總,她自己沒有工作,在家當全職太太。她家住的小區環境很好,那條路位於這座城市的深處,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這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這條路上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偶爾能看到精巧的屋頂掩隱在高大的法國梧桐與圍牆之後,不由得讓人想到"庭院深深"這樣的字眼。舒曼喜歡梧桐,在桐城,隨處可見不同品種的梧桐,所以才有"桐城"之稱。
  小區的門衛很嚴,要登記才能進去。剛登記完,走到大門口,她發現鞋帶鬆了,於是彎下腰。黑色鏤花鐵門外駛過來一輛銀灰色轎車,才等了不到一分鍾司機就很不耐煩地摁喇叭,在這寂靜的夜間顯得格外刺耳,她鄙夷地扭頭瞪了一眼,生平最看不得有錢人的趾高氣揚。
  "喂,你能不能快點?"一身黑色西服的司機把頭伸出車窗喊。
  保安也很不耐煩地催促:"小姐,你快點好不好,別攔在門口,人家要進來。"而轎車司機更加得勢不饒人,凶神惡煞地叫嚷著,"好狗不擋路,你聽到沒有!"
  保安的桌上放著一隻手電筒,大概是巡夜用的。舒曼幾步奔過去,抓起手電筒徑直走到轎車邊,狠狠地砸向倒車鏡,極少罵粗口的她邊砸邊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看清楚,誰是狗?!你他媽的才是狗!渾蛋!畜生!"
  保安立即衝了過來。
  司機也從車上跳了下來。
  舒曼將手電筒朝保安砸過去,又趁著司機的腳邁下車門的當口一腳踹過去,正踹在他的褲襠,那畜生立即嗷嗷亂叫蹲在了地上,就差沒打滾了。而身後也有人在喊娘,她回頭一看,好家夥,那手電筒正好砸在保安的眼睛上,她清楚地看到鮮血從他捂眼睛的指縫間滲出來。她頓時嚇得不敢動了,他的眼睛該沒瞎吧?
  馬上又有兩個保安往這邊衝了過來。
  舒曼並沒有反抗,任由他們把她的胳膊往後麵反扭,其中一個保安甩手就扇了她兩耳光,她頓覺耳朵一陣轟鳴,完了,本來就聽力不佳的左耳這回要徹底失聰了,嘴裏也鹹鹹的,兩邊臉疼得發麻發燙。
  那保安還不解恨,又揚起了手。
  "住手--"
  車門突然打開,一雙鋥亮的皮鞋先著地,跟很多影視劇裏演的一樣,皮鞋的主人往往氣度非凡。果不其然,一個身著深藍色西服的男人腳步穩健地走下車,戴著副精致的無框眼鏡,三十五六的年紀,麵色冷峻,一邊扣著西服的扣子,一邊衝打人的保安怒喝:"搞什麽名堂,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孩子,你們仗的誰的勢?"緊跟著他下來的是個同樣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估計是跟班的。
  保安猶豫著,高高揚起的手怏怏地放了下來。想必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麵前這男人非等閑之輩。
  "先生,你剛才看到了,是她先動手的。"反扭著舒曼胳膊的保安鬆了手,卻很不服氣。
  "那是你們欠揍!"那男人板著臉的樣子很震懾人,但他望向舒曼的時候臉色緩和了許多,聲音也很自然地放低了些,"怎麽樣?疼不疼?"
  說著掏出手帕擦拭她嘴角的鮮血。
  舒曼甩開他的手,狠狠瞪著他:"你是誰?別碰我!"
  他有些尷尬地放下手,眼睛卻緊盯著她,目光閃爍,似乎在她臉上發現了什麽奇跡,麵露興奮之色,不無調侃地說:"好身手啊!你受過訓練?我的保鏢都沒你反應這麽快。"
  這時候他的司機已經直起了身子,可是還捂著襠口,顯然剛才舒曼那一腳踹得不輕,那男人卻對他沒好臉色:"說過你多少次,不要這麽飛揚跋扈,怎麽樣,這次嚐到厲害了吧?自找的!明天就去公司結清你這個月的薪水,我不想再看到你!"
  "老板,我沒做錯……"
  "還嘴硬!如果是你被人罵作狗,你咬不咬人?!"
  舒曼立即糾正:"先生,我沒咬人。"
  他意識到什麽,"哦"了一聲,圓場道:"我不是說你,我是說他,還有他們,"他指了指那幾個保安,"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就喜歡亂咬人。"說著他衝旁邊跟班的男子說,"帶他們去醫院,該賠的一分不少。"
  "是,葉總。"年輕男子衝眼睛流血的保安說,"走吧,我帶你們去醫院。"
  那葉總又轉過臉望著舒曼,似笑非笑地說:"小姐,下次踢人得小心點,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傳宗接代的,踢壞了你可賠不起。"
  舒曼的臉一陣發燙。
  "你的臉腫了,得趕緊處理,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他走近幾步,目光灼灼地審視著她,那本是張看上去很嚴厲的臉,可因為嘴角的笑意,似乎隨和了很多,"在下葉冠語,請問小姐芳名?"
  舒曼正欲開口,手機響了,小棠打來的,問她怎麽還沒到。舒曼心想這個樣子還怎麽見得了人,隻得說身體不適,改日再來。打發掉小棠,她看也不看眼前這個自報家門的家夥,徑直往回走。
  "呃,小姐,我看你傷得不輕,我送你!"他在後麵喊。舒曼轉過身,冷冷地看住他,說道:"第一,我不是小姐;第二,我不想要你送;第三,我不想再看到你;第四,以後看好你身邊的狗,免得到處咬人!"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
  剛走幾步,後麵的男人也衝她數起數來:"小姐,你聽好,第一,我沒把你當成那種小姐;第二,我確實很想送你,可是你拒絕我也沒辦法;第三,我肯定還想看到你,而且一定會再看到你;第四,你發脾氣的樣子很撼人心魄,今晚我會失眠,但我會祝你晚安,OK?"
  該死的!她在心裏罵。
  回到家,一進門電話就響了,林希打來的,一貫溫和的語氣:"小曼,這陣子別到處亂跑,留心你身邊的人……"
  第二天,小棠突然打電話給舒曼,問她有沒有興趣到學校去教琴,說是待遇不低,情況特殊的話學校還安排食宿,這樣的話她的生活就有著落了,至少不用露宿街頭。舒曼當然心動,隻是到學校去教琴不比自己帶學生,自由會受到很大限製,而且離開社會多年,她已經不知道怎麽跟人相處了。小棠卻極力鼓動她去:"是我老公的同事介紹的,那所鋼琴學校最近正在招老師,待遇肯定是沒問題的,雖然遠了點,在離城,不過你家不是在離城嘛,離家近點也沒什麽不好吧?"
  舒曼立即警覺起來:"在離城?"
  "是啊,那學校在離城乃至全國都很有名……"
  "林然國際鋼琴學校?"舒曼自然想到了那所學校。
  小棠很詫異:"你,你知道啊……"
  她如何不知道?三年前林家親友為了紀念林然,傳承他的鋼琴藝術,專門設立了一個林然鋼琴教育基金會,同時以林然的名字成立了一所國際性的鋼琴學校,以培養音樂後輩。當然,投資方仍然是林家。學校建立之初就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因為林然的名氣實在太大了,即便這是非官方的民營學校,學費貴得驚人,仍令各地的學生慕名而來。但學校招生的門檻很高,選擇學生非常挑剔,沒有出眾的才華,是擠不進去的,而能進入學校執教的老師,也都是音樂界的翹楚,非泛泛之輩可以充數。
  舒曼的資格是沒話說,但學校是林家的,林家一向視她如仇人,如何能接納她進去執教?
  "對不起,小棠,我可能去不了。"她如實說。
  "為什麽?"
  "這個,一言難盡,但我真的不能去。"
  "就因為學校是林然家的?"小棠對舒曼和林然的過往當然也知情,但她的看法卻不一樣,"算了吧,舒曼,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你何苦還這麽為難自己,你看你現在過的是什麽生活!"頓了頓,又說,"實話跟你說吧,是學校方麵托人找到我,要我來做你的工作,邀請你去執教的……"
  舒曼愕然:"學校方麵托人?"
  "嗯,正是。"小棠終於道出實情,"其實學校雖然名義上是林家開辦的,但真正經營的並非林家,等於是掛個名,學校主要由副校長韋明倫負責,校長很少露麵,這次就是那個副校長托人找到我的,他不知道從哪聽說我跟你的關係好……昨天韋先生專門給我打了電話,說久仰你大名,非常希望你可以到他們那裏去執教,還說不要考慮其他的因素,估計他也知道你跟林然的事。"
  舒曼頓時無語。
  她並不認識這個韋明倫。
  "去吧,去吧,舒曼,以你的才華隻教幾個小孩子,實在是浪費,如果能培育更多的音樂後輩,相信林然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
  這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因為她也知道,林然會讚成她這麽做。
  "隻是……"舒曼仍是很有顧慮,"林家人會怎麽看?"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林家根本就不參與學校的經營,學校也不是林家的人說了算,據說是股份製,林家隻是占了小部分股權。真正的老板,也就是投資人是校長,校長不知道是不是個洋人,叫啥名來著,哦,對,叫什麽山姆……"
  "山姆?"
  "是啊,韋先生是這麽說的。你看,連校長都不姓林,你有什麽好擔心的?韋先生希望你盡快給予答複,因為他們那裏現在極缺人。"
  "這個山姆跟林家是什麽關係?"
  "哎喲喂,這我可不知道了,隻知道他好像中文名字姓杜……"
  "姓杜?"
  "沒錯,就是姓杜,不是洋人,估計也是華僑吧。"
  整個下午,舒曼都在考慮要不要去離城執教,看著陽光在露台上逐漸偏西,她想她是不是該換一種方式生活?已經受了五年的酷刑,日夜煎熬,她還該繼續嗎?可是不能想,一想就頭暈得厲害,剛好林希打了個電話過來,說他來桐城辦事,問她有沒有空見麵。舒曼想問下林希的意見,如果他反對,那麽就算了。如果他讚成,她的顧慮應該就會少很多,因為振亞集團未來的掌門人就是林希。
  約好地方,舒曼稍稍收拾下就出門了。在院子門口看到聚了很多人,還停了好幾輛小車,她湊過去,想看看是不是又打人了。前幾天工程隊和居民在對峙中發生衝突,手無寸鐵的居民被打傷,最嚴重的被打得當場吐血,抬到了醫院。可是開發商對此不聞不問,醫藥費也不出,好像壓根就跟他們無關一樣。這更加激怒了居民們,對峙愈演愈烈,很快就驚動了新聞媒體,上級部門也來過問這事,110隨時在旁邊待命,防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舒曼擠進人群中瞧了瞧,還好不是打人,隻見鬧哄哄的人群裏站著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很有派頭,背著手,左看右看。
  舒曼一眼就看到了他,就如他也一眼看到了她一樣。他不是那晚在小棠小區門口撞見的那個男人嗎?
  "小姐,我們又見麵了!"他穿了件淺灰色西裝,站在那麽一堆有身份的人裏仍是氣度不凡,頭高高昂著,不可一世。看見她後,他不緊不慢地穿過人群,走到她身邊,笑著跟她打招呼。她詫異地打量他:"你……怎麽在這?"
  "哦,我剛剛買下這塊地,想蓋新房子……"
  "什麽?你就是那個開發商?"
  "是啊,怎麽了?"
  他還好意思問怎麽了,舒曼橫他一眼,轉身就朝門外走。他叫她:"小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
  葉冠語一直看著舒曼的身影走遠。
  一個兩鬢斑白、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這時候走上前來,畢恭畢敬地問:"總裁,下一步我們該怎麽做?"
  他是葉冠語的高級助理呂耀輝,跟隨葉冠語風雲起伏十幾年,負責打理葉冠語一切私人和非私人的事情,因勞苦功高,德高望重,被公司員工們尊稱為"呂總管"。在公開場合,呂總管稱呼葉冠語"總裁",但是私下很多時候,他會直呼其名"冠語",這也是他獨享的特權,而葉冠語也會稱呼他"老呂"或者"呂叔",可見兩人的交情已非一般上下級關係。
  呂總管跟隨葉冠語多年,彼此熟悉,極有默契,但凡事他還是會先征詢葉冠語的意見,得到明示後再見機行事。他問葉冠語下一步的策略,葉冠語雙手抱臂,下齶微微仰起,鏡片後的那雙眼睛深不可測,他沉吟片刻,淡然道:"做生意,追女人,兩不誤。"
  "明白。"呂總管訓練有素,決不多說一個字。倒是葉冠語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振亞那邊情況怎麽樣?"
  呂總管答:"正在加緊收購,散股比較好辦。比較棘手的是林氏家族成員手中的股權,比如林維,雖然並未參與林氏的經營,但要他放棄名下12%的股權,難度很大。"
  "林維,林維……"葉冠語念叨著這個名字,微微眯起眼,語氣比凜冽的寒風還森冷蕭瑟,"我怎麽會忘了這個人呢?當年是他做的無罪辯護啊,那就從他開刀吧,我要一塊肉一塊肉地把他剔幹淨,最後連骨頭都不要剩。"
  "是。"呂總管點頭。
  葉冠語揚起手,繼續吩咐:"還有,二院那邊給我增加人手,密切注意那邊的一舉一動,一有情況立即給我匯報。"
  "是。"
  "十幾年,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十幾年,終於到收網的時候了。"葉冠語雙手插進褲袋,仰起頭眺望陰雲密布的天空,悠悠地歎了口氣:"冠青,我能做的都做到了,你在天之靈助我一臂之力吧。"
  呂總管說:"葉總您放心,隻要搞到林維12%的股權,我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林氏董事會。"
  葉冠語冷笑:"這對我根本不是問題!"說著轉過身,目光瞟向待拆的小區院子,三樓的陽台上有一家種著好幾株茶樹,這個季節茶花不會綻放,但翠綠欲滴的葉子在這蕭瑟的冬季尤顯得有生機。他認得那種茶花,是白茶,每到春天皎潔的花朵最是惹人喜愛。他聽見自己說:"我最覺得困難的是,如何讓她愛上我,她也是我這麽多年……牽掛著的人哪。"
  "我一直很牽掛你,曼曼,"林希夾了兩塊方糖放到舒曼的咖啡杯裏,淡淡地笑了笑,"最近因為事情太多,一直沒空來看你,你的身體現在怎麽樣?要不要到我那裏做個徹底的檢查?"
  "不用,沒事的。"舒曼用勺子小心地攪拌咖啡,又把勺子放到嘴裏舔舔,再端起咖啡淺淺地嚐了口,連聲讚道,"嗯,不錯,還是這種味道最醇……"
  林希笑著直搖頭:"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個習慣,喝咖啡喜歡舔勺子,一點都沒改,像個孩子。"
  舒曼也笑:"有些習慣是改不了的,我媽老說我沒教養,鄉下丫頭就是鄉下丫頭,沒辦法。"說完立馬頓住,因為她脫口而出的"媽"讓她很窘迫,和父母斷絕來往已經五年,她幾乎忘了自己還是個有家的人。
  "舒曼……"
  "你呢,結婚的感覺如何?"
  林希愣了下,有一瞬間的出神:"就這樣唄。"
  輕描淡寫,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林希是在兩年前結的婚,讓舒曼頗有些意外,因為林希之前有個很要好的女友何茹,各方麵條件都不錯,看得出來林希很喜歡那女孩,經常帶她到桐城來玩,當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舒曼說他要結婚了的時候,舒曼毫不懷疑新娘就是何茹。林希卻說不是,直到婚禮上舒曼才見到新娘文婉清,據說是在美國認識的,從認識到結婚沒超過三個月。舒曼當時問他何茹呢,他笑笑,回答一句:"戀愛和結婚是兩碼事。"又說:"任何一個女人愛上我,都是不幸的,比愛上我哥哥還不幸。"舒曼問他:"為什麽?"他當時回答:"因為我從來沒得到過我想要的愛,沒體會過,也就不希冀了。"
  "婉清呢,也不愛嗎?"舒曼不解。
  林希的回答模棱兩可:"她是距離我的愛最近的人,所以我才娶她。"
  從這件事上,舒曼覺得林希跟他哥哥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不僅比他哥哥理智,更多了一份冷酷。其實他看上去很斯文儒雅,人也很隨和,無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笑容,總是溫溫的,對誰都是禮貌周到。當然,這跟他從小所受的教育有關,上流社會的好教養在他身上有著最完美的體現。
  重要的是,林希現在是林家的頂梁柱,林家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了林希身上,林仕延這幾年也一直在用心培養林希,委以重任。如果不出意外,未來接替林仕延位置的除了林希再無他人,林仕延雖然還有一個兄長林維,但林維並不參與經營,隻占了少量股份,而且林維隻有一個獨生女菲菲,按照林家的家規,家業是傳男不傳女的,林維無後也是導致他未能參與家族事業的原因。
  "曼曼,最近你要小心點,不要隨便跟外麵的人打交道。"林希突然又提到這個話題,麵色嚴峻。
  "為什麽?"舒曼不以為然地一笑,"難道我還怕被人謀財害命?就我現在這樣,一貧如洗,小偷到我家他喜歡什麽就拿什麽,除了那架琴。"
  那架斯坦威鋼琴是林然留下的,是架古董琴,八十年代在紐約索斯比拍賣行由林仕延購得送與愛子林然。對於舒曼來說,那架琴的價值並非鋼琴的本身,而是因為那是林然留給她的唯一的紀念,她一直看得比命還重。
  林希低頭用小勺攪拌著咖啡,似乎是漫不經心:"小心一點為好,現在社會上很亂的,如果有什麽來曆不明的人接近你,你不要隨便相信別人……"說著抬起頭,問起舒曼的住處,"聽說你住的地方要拆了,有什麽打算嗎?"
  "是要拆了。"舒曼看著林希,猶豫了下,終於問,"林希,林然鋼琴學校最近邀我去執教,你看這事……"
  "哦,我知道,是我向他們舉薦你的。"
  "是你?"舒曼很意外。
  "沒錯,副校長韋明倫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最近正在招人,我立即就想到了你。曼曼,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你可不要錯過了。你不用擔心別人會說什麽,因為我在學校也占有股份,沒人敢說閑話,而且,是林然的學校,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進去執教。"林希歎口氣,忽然又說,"回離城吧,你也該回去了,你爸媽年紀都大了,他們都盼著你回去。"
  "是嗎?"舒曼拖長著聲音反問,語氣甚是嘲諷,"我是死是活對他們已經沒關係了吧,回去幹什麽?在他們眼裏我是罪人……"這麽說著,不爭氣的眼淚驀地湧出眼眶,她努力咽回去,"你不用勸我,這麽多年我一個人也過來了,就是死,我也會死得幹幹淨淨,不會拖累任何人,那個家,早就沒有我了。"
  林希沉沉地歎口氣,每次談到這裏就卡殼,他也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本來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不過我要去伯伯家有點事,改天我們再約個地方好好聚聚?"他抬腕看了看表,"我派司機送你回去……"
  "不了,你去忙吧,我正好要去書店買本書。"舒曼說著起身,拿起手袋準備離座,林希卻堅持:"我送你。"
  舒曼連連擺手:"不用這麽麻煩,你還跟我客氣啊,快點去辦事吧,我反正是閑著的,正好可以多逛逛。"
  林希見她這麽說,也就不再勉強。
  林維所住的西苑過去是林家的祖居,林家在離城和桐城有很多祖業,西苑其實並不起眼。老式的四合院,曆經歲月滄桑已經有些破敗,周圍的樹木倒是鬱鬱蔥蔥,將四合院跟外麵的鬧市整個隔開,非常幽靜。以林維的經濟實力,他什麽樣的奢華房子都住得起,不說他持有的林氏股份,僅憑他享譽江南的大律師身份,實力也絕不容小覷。為此內人馮湘屏怨聲不斷,說他是有錢不知道用的傻子,弟弟林仕延在離城住著數一數二的豪宅,憑什麽他作為長子反倒住在這偏僻不起眼的野林子裏。林維卻不以為然,他素來低調,除了工作甚少出門,現在事務所也去得少了,除非是大案要案,他一般不輕易出山。
  林希進門的時候,林維正在院子裏整理花草,不大的四合院前後都種滿花草灌木,但看得出,林維甚喜茉莉,所種植物中茉莉占了大半。現在這個季節不是茉莉開花的時節,但林維仍十分細心地打理,戴著老花鏡,拿著花剪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在琢磨是剪還是不剪,謹小慎微的樣子跟他在法庭上叱吒風雲的樣子判若兩人。
  "伯伯,您在忙啊。"林希進門熱絡地跟林維打招呼。
  林維"嗯"了聲,連眼皮都沒抬,自個忙自個的,也不招呼林希進屋坐,當他是透明是空氣。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林維在三個侄兒中最喜歡的就是林希,經常叫他到家裏吃飯輔導學業,恨不能當親兒子養。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叔侄倆漸漸生疏,其間當然發生了很多事,到現在,幾乎是形同陌路了。倒是林夫人馮湘屏聞聲從屋內出來,還算熱情地跟林希打招呼:"喲,林希來了,可有些日子不見了啊,快進來,屋外站著冷。"
  "不了,嬸嬸,我就在外麵跟伯伯說說話。"林希很有禮貌地道謝。
  "那你等會兒,我給你泡杯茶。"馮湘屏說著就進了屋。
  林希見嬸嬸進去,走到林維身邊,低聲道:"伯伯,您考慮好了嗎?這事等不得了,家裏人都很著急。"
  "你們著急關我什麽事!活該!"林維看都不看林希一眼,"哢"的一下剪掉一根小枝葉,然後弓著身子退後幾步,甚為欣賞地品味著。
  "伯伯,您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
  "是嗎?一分子?"林維冷哼了一聲,站直身子,目光犀利地逼視林希,"從你爺爺開始,就沒把我當這個家的一分子,現在,你們連我僅有的一點股份也想打主意,當我是一分子?"
  林希連忙辯解:"不是這樣的,伯伯,實在是事出有因,萬一股權落入外人之手,家族的事業就有全盤崩潰的危險……因為這半年來有人在大肆收購散股,出的價很高,明擺著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那也跟我沒關係,誰讓你父親教出那麽個混賬兒子,害人家破人亡,人家找上門是遲早的事!"
  "您不能這麽說,伯伯,"林希壓抑著火氣,竭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家父是管教不嚴,Sam才闖出那樣的大禍,但當初可是您給Sam做的無罪辯護……"
  "混賬!你竟然敢這麽跟我說話?你是在怪我嗎?"林維一把扔掉手中的花剪,暴跳如雷,"如果我當初不那麽做,被關起來的就是你!你居然還不知道好歹,沒良心的東西,枉我過去這麽看重你……"
  "伯伯!"
  "你給我滾!回去告訴你老子,我林維死都不會放棄股權,不是我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為他林仕延忍辱負重三十多年,他心裏不是沒數,能讓的我都讓了,還要我怎麽樣?"林維氣得額上青筋突突地跳,馮湘屏連忙從屋裏跑出來,著急地將他往屋裏拉:"老林,你又發什麽脾氣,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你看你這血壓……"
  "你走開!讓我跟他說清楚!"林維一把推開妻子,大步走到林希的麵前,直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跟他說:"林希,從小我怎麽待你的,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如果你知道我這半生是怎麽忍過來的。你還會這樣理直氣壯地站在我麵前說話嗎?我們大人的很多事,你們做晚輩的未必知曉,不要總把身家利益擺在前頭,這世上還有很多東西比利益更重要,你到時候悔之晚矣!伯伯年事已高,活不了幾年,你就讓我好好實現我的心願,過我自己的生活吧……算我拜托你,行嗎?"
  林維格外加重"拜托"兩個字,眼底轉瞬即逝的痛楚無法讓人不動容,林希咬著牙,聲音都在顫抖:"伯伯,您待我的好我怎麽會不知道,從小我就被父親冷落,是您給了我父愛一般的關懷。現在我長大了,肩上的責任有多重,您也應該知道,我是身不由己啊……"
  "你要擔那麽多責任幹什麽?你真以為你老子會把一切都給你?林希,不要太天真……"
  "他可以不給我,但屬於我的我肯定得要回來!"
  "你覺得什麽是屬於你的?你真的知道嗎?我看你一點都不知道!好好的建築不學,偏要學醫,以為這樣就可以擁有你想要的,林希,人這一輩子想要的太多了,你必須搞清楚什麽才是最珍貴的,萬貫家財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將來會後悔的,林希!"
  "伯伯,那您最想要的,難道就是讓這個家分崩離析、名譽掃地嗎?"林希毫不畏懼地迎著林維的目光,欲言又止。
  林維閃爍其詞:"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忍了三十多年,我該過自己的生活了,大人的事,你不明白……"
  林希說:"我不需要明白,我隻知道我至死都會維護家族利益,何況您有嬸嬸,還有菲菲,您該為她們多想一下,伯伯!"
  說完這些話,林希黯然轉身,穿過鬱鬱蔥蔥的茉莉園,徑直朝門口走去。臨出門了又回頭,冷冷地說了句:"就算您不讓股權,也請您保全我家庭的完整,我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的家庭,否則……"
  "怎麽樣?"林維站得筆直,迎風而立。
  林希隔著大片茉莉,直直地看著林維:"不是我威脅您,伯伯,到時候不要怪我不顧叔侄情分。您該知道,做醫生的,見慣了生離死別……"
  聞此言,林維挺得筆直的身軀開始發抖,一瞬間隻覺得天旋地轉:"林希,我真慶幸……你不是我的兒子……"
  "我也很慶幸,伯伯!"林希笑著反擊。

  組曲四命裏的人
  舒曼終於還是決定去離城看看,既然是林希邀請她去學校執教的,她如果再推辭,似乎有些不給林希麵子。而且副校長韋明倫也親自給她打了電話,誠邀她加盟,雖然還沒有見麵,不過聽那人說話的聲音,非常和氣,應該是個好相處的人。其實她是很忌諱去離城的,每年除非是某個特殊的日子,或者哥哥和妹妹打電話要她過去,否則她不輕易踏足那座城市。
  因為她很清楚,對於舒林兩家來說,她是一個不祥的人。這是眾叛親離的代價,她避無可避,就隻好盡量不去那裏。
  從桐城去離城有兩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出門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舒曼下了火車,在林希給她預定的酒店放下行李,步行去鋼琴學校。離城現在已經是個繁華的大都市,高樓聳立,商鋪滿街,酒樓娛樂城比比皆是,跟十幾年前那個寧靜的小城相比,多了很多令人陌生的浮華。紙醉金迷、腐朽奢靡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向往。
  但漫步到離城著名的桃李街和紫藤路上時,除了街道兩邊的香樟樹更高大了些,她沒有感覺到太過明顯的變化,似乎外界的燈紅酒綠還沒有蔓延到這裏來,一切還是老樣子。桃李街和紫藤路均以城市中央公園為起點,是離城最具象征意義的街道,因為過去是租界,遺留下來很多的洋房和老宅,"文革"期間雖然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但大部分還是被完好地保存下來了。
  這裏沒有柏油馬路,仍然是老舊的水泥路,行人道則保持了原有的青石板,盡顯歲月的滄桑。最具特色的就是這裏的樹木,多是南方特有的香樟樹和榕樹,遮天蔽日,鬱鬱蔥蔥,站在外麵的鬧市往這邊看,隻看到一團團的碧綠,隱約露出屋頂。一棟棟曆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掩隱在綠樹叢中。很多的悲歡離合就在那些宅院裏一幕幕地上演。
  此刻,舒曼出了中央公園,遠遠地望見一大片的白色樓群掩隱在綠樹叢中,最高的那棟樓上大大的紅"十"字似乎在提醒過往的人們,這就是享譽江南的離城仁愛醫院。她眯起了眼睛,明明是陰天沒有太陽,卻被什麽刺得睜不開眼,眼底泛起朦朧的水霧。
  一輛救護車經過公園門口疾速駛向醫院。刺耳的鳴笛聲漸漸遠去。
  她終於還是閉上了眼睛,隱忍已久的淚水洶湧而出,毫無阻礙地順著臉頰滾落……耳畔有樹葉落地的聲音,除此以外她什麽都聽不到了,隻聞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明明閉著眼睛,卻看到滿眼都是刺目的雪白色……時光交錯了嗎?她感覺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下午,那個末日般的下午,對於她,對於舒、林兩家來說都無疑是一場噩夢……
  那天,舒曼趕到醫院的時候,林然已經不行了。因為中毒太深,回天無力,醫生已停止搶救。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嘴唇烏紫。他的家人守候在床邊,個個哭成了淚人。林父不在場,據說一聽到噩耗就直接被抬進了搶救室。
  林然已經不能說話了,眼睛微睜著,已是彌留之態。舒曼撲到他的床頭,握住他的手,不住地親吻他的臉和唇,壓抑著哭聲,一遍遍地喚他:"然,是我,睜開眼睛看看我,是我,是我……"
  可是無論舒曼怎麽呼喚,林然始終沒有回答。但他肯定是聽到了的,因為他的嘴唇在輕微地顫抖,兩顆渾濁的淚,緩緩地,緩緩地,自他的眼角流出來……
  然後,他的眼睛漸漸閉上了。床頭的心電監測儀上,原本微弱的曲線最後拉成了一道直線。
  病房裏頓時被排山倒海的哭聲掀翻。
  舒曼緊握著他的手,感覺著他的體溫逐漸變涼,直至僵硬。混亂中,舒曼被架出了病房,眼睜睜地看著醫生將白色被單拉過他的頭……她尖叫著撲過去扯下被單,赫然發現他額頭的那道傷疤已經淺得看不見了,她一遍遍地吻著他的額頭,不放過一寸肌膚,可是傷疤,真的像隱去了般蹤跡全無。她知道那道疤的來曆,跟他愛過的一個女孩有關,後來那個女孩死了,臨終時撫摸著那道傷疤,要他別讓這傷疤長在心裏。不曾想,他為此疼痛了一輩子的傷疤竟然在他的生命終結時消失了。難道愛情的傷,非要到生命終結時才可以痊愈?
  兩小時後,無論舒曼怎麽哭喊,林然還是被推進了太平間,早上還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他走得這麽匆忙,連句交代的話都沒有,他甚至還沒有給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說過,他要親自給這個孩子取名的。舒曼斷不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折磨,仿佛是自己親手替他挖掘的墳墓,撕裂的痛苦,無邊無際的黑暗,淚水和哭聲,像洪水決堤火山爆發般,刹那間就徹底將她摧毀……
  她毀了,支離破碎。從此隻剩下個空無的軀殼。
  她的靈魂麵對他冰冷的身體再次出竅,她不知道她要去哪裏,一定是去追他了,也許追到了,他們在自己獨有的空間裏終於結合,一起彈琴,共奏出很多美妙的樂曲;也許沒有追到,那她肯定找不到回來的路,從此她的魂魄遊蕩在外,沒有了靈魂的肉體更趨於麻痹,這似乎成為她日後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曼曼,你……你要堅強!"林然的弟弟林希自己哭得接不上氣,卻還要舒曼堅強。
  而事情的經過,也是林希哭著斷斷續續講給舒曼聽的。舒秦約了林然見麵,說是簽字。她的確是簽了字,簽完字最後要求林然吻她一次。林然滿足了她的要求,可是她卻趁機將一顆事先包了毒藥的膠囊送入林然的喉嚨,林然來不及反應,就吞下了那顆劇毒的膠囊,隨即倒地。
  舒秦則不慌不忙地到派出所去自首。
  "我們去晚了,警察趕到現場的時候,我哥已經不行了,我親自參與的搶救,早十分鍾說不定都還有救……"林希哭得像個孩子,抵著走廊牆壁拚命揪自己的頭發,他說他真沒用,自己是醫生,卻救不了哥哥。這家醫院就是林家開的,可是林然卻死在自家的醫院裏。林希從此拒絕行醫,隻在醫院擔任管理和科研工作,他說他這輩子都無法再上手術台。
  當時的舒曼,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言語,茫然四顧,覺得一切都像在夢裏一樣,那麽可怕。她寧願相信這隻是個夢,是夢,終會醒的。夢醒了,林然會好好的,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不曾發生。哪怕他們從不相識……
  數天後,林然的葬禮,舒曼被林家親友趕出了靈堂。
  "是你害死了我兒子,你這不要臉的狐狸精,如果不是你,我兒子怎麽會被你姐姐下毒手,滾--你給我滾--"林然的母親劉燕聲嘶力竭地衝她咆哮。
  兩個月後,法院宣判了舒秦死刑,當日執行。囚車從舒家門口經過,舒伯蕭夫婦呼天搶地,舒秦表情木然,臉上看不到絲毫悔意。舒曼挺著大肚子站在人群中,囚車在她麵前駛過的刹那,舒秦看到了她,迅速掃了她一眼,嘴角往上一揚,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舒曼頃刻間淚雨滂沱。因為舒秦的笑容分明在說,她贏了!哪怕贏得的是一具屍體,她也覺得自己贏了!她用一個劇毒的吻帶走了林然,就像當初把舒曼從林然身邊踢開一樣,她不會讓妹妹有任何機會跟林然廝守。
  五年了,舒秦淒厲的尖叫一直是舒曼揮之不去的噩夢。本來她還有個孩子可以作為寄托,卻因悲傷過度不幸流產,她失去了和林然在這世上僅存的維係。命運趕盡殺絕,沒有給她一絲一毫的念想。而且,厄運並沒有因為林然的去世和孩子的夭折而終止,不久,在一次大型演出中,舒曼出現嚴重失誤,加上負麵新聞不斷,從此沒有人再敢邀請她演出。恰在這時,經紀人趁她精神崩潰之際卷款潛逃,舒曼全部的積蓄和財產頃刻化為烏有,幾乎是一夜之間,她失去了所有。離城自然是待不下去了,舒曼搬到了毗鄰離城的桐城。舒曼常想,若當年沒有認識林然,沒有經曆那一切,她現在是什麽樣?可能還是那個風華正茂、驕傲的舒曼吧。
  然而,她現在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窮困潦倒,一貧如洗。即便如此,她始終認為經曆了這麽多苦難,生活應該可以繼續。無論多麽潦倒,哪怕外麵狂風暴雨,她別無去處隻能縮在屋子裏發抖,看著窗外樹葉簌簌地落,心裏總還是希冀著春天的來臨。
  可是為什麽她常常覺得很無力?就如此刻,她站在中央公園的門口,適才排山倒海的回憶令她有些發怔,一時間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她茫然地看著川流不息的街道,努力地在想,我這是在哪裏,我要去哪裏,哦,要去見韋明倫,韋明倫在哪裏,在哪裏……想起來了,他說是櫻花大道28號,櫻花大道……是不是就是紫藤路附近的那條大道……
  舒曼沒有想到鼎鼎大名的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真的就坐落在紫藤路旁邊,剛好和紫藤路呈"7"字形,連接著中央公園。而此刻她就正站在中央公園門口,往左走就是紫藤路,往右拐就是桃李街,過一個路口直走就是櫻花大道,非常微妙的布局。天空越發的陰沉了,寒風蕭蕭,舒曼隻覺背脊出汗,人一陣陣的發虛,隻好在公園門口的長椅上坐下,緩了好一會兒才步行過馬路。
  顧名思義,櫻花大道兩側清一色全是櫻花樹,從中央公園一直延伸至大道盡頭的人民劇院,每年四月間,滿大街都是紛飛的花雨,遊人如織,是離城著名的旅遊景點。林然生前很喜歡櫻花,他的家人把鋼琴學校選在這裏,應該也是對他的懷念吧。不過學校設在櫻花大道也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條大道是出了名的文化區,音樂廳、美術展覽館、話劇中心、作協文聯、電視台和報業大廈都設在這條道上,文化氣息非常濃鬱。
  隻是現在正是秋天,櫻花樹的葉子都掉光了,盡顯蕭瑟。鋼琴學校就掩隱在一片櫻樹林中,從大道的一個路口拐進去,避開了大道的車流,算是鬧中取靜,隻見林中坐落著一片非常藝術的白色建築,遠遠地就聽見隱約的琴聲從裏麵傳出。而門口站著一位著西裝的男子,大老遠的就衝舒曼微笑,他應該就是韋明倫了,竟然親自到門口迎接,讓舒曼很不好意思。
  "舒老師!"韋明倫握住她的手,笑容溫暖如春風,"久仰大名啊,終於把你盼來了!"舒曼打量著他,三十四五的年紀,戴副眼鏡,氣質儒雅,身上有種由內而散發出來的文化氣息,應該跟他從事的工作很有關係。
  韋明倫非常和善,引著舒曼進入大門,一進去舒曼就怔住了,正對著大門的花圃中豎著一尊銅像,正是林然!
  完全是真人般的大小,坐著的,雙手交握,微微俯身望著前方。而目光剛好對著舒曼,麵帶微笑,栩栩如生……舒曼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渾身抑製不住地戰栗,五年了啊,除了夢裏偶爾相見,除了他留下的那架琴,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跟他有關的人或物。
  "這是林然去世三周年時專門請人雕刻的。"韋明倫背著手站在舒曼旁邊,低聲跟她介紹。
  舒曼壓抑著哭音:"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好嗎?"
  "可以,我在那邊樓上的辦公室等你。"韋明倫很善解人意,臨走還拍拍她的肩膀。
  就剩她一個人了。她慢慢走近銅像,一步步,伸著手,就像無數次在夢裏想觸摸他一樣。因為銅像是連接在一個半米高的大理石台上,舒曼必須仰視,她踮起腳,顫抖地撫摸他的臉,冰冷的,沒有一絲熱度,一如當年。
  "林然--"舒曼將頭伏在銅像的膝上,頃刻間情緒崩潰。
  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有這般的剜心之痛,那痛楚從胸腔裏驟然迸發,令她無法呼吸,就像有人拿著刀子將心生生挖去了一塊,血流如注,什麽樣的希冀也是枉然;從來也不曾想過,失去一個人會這麽絕望,仿佛生命中那最重要的一部分,已隨著靈魂徹底死去,苟延殘喘,垂死掙紮到今天還是毫無辦法,隻能任由著它千刀萬剮。
  五年了,她仍是走不出來。
  "林然,林然,你一直在這裏嗎?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正是上課時間,花園中沒有人,她抱著銅像喃喃說了些什麽,沒有人會聽到。但她的出現還是引起了遠處教室裏學生的側目,甚至已經有人趴在窗戶上看她了,指指點點。她可能也意識到這種場合不適合哭,終於哽咽著掩麵而去。
  韋明倫已經泡好茶在辦公室等著她了。
  "請坐。"他招呼她在沙發上坐下。
  韋明倫很善於處理這種情況,他微笑著,隨意地跟舒曼聊了起來,開頭竟然說:"十年了,你還是沒有多大變化,還是這麽漂亮。"
  舒曼疑惑地抬眼看他:"十年?"
  "是,舒老師,我認識你至少有十年了。"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聳聳肩,"當然,你不認識我。十年前,你還在日本留學,我剛好也在日本,看過你的演出,是你的崇拜者呢。"
  舒曼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她睫毛輕輕揚起,淡淡地說:"哦,你認識的是那個時候的舒曼,很可惜,那個舒曼已經死了,現在你看到的舒曼,早已不記得從前的那些事了。"
  韋明倫連忙說:"你也快別這麽說,人這輩子哪有不走彎路的,人生總是要麵臨這樣或那樣的打擊和傷害,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能老陷在裏麵出不來。活著,是對死者最大的尊重,而且還要好好地活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見舒曼沉吟不語,又道,"舒老師,突然請你來,是有些冒昧,不過大家總還算是有緣分,雖然你並不認識我,但我一直在關注你,前陣子跟林希偶然談到你,他就建議把你請來當老師,而這正合我意,希望你可以慎重地考慮,你不知道,學生們得知要請你來執教,已經熱鬧很多天了,都在期盼著你來……"
  "可是……"
  "別可是了,我知道你的顧慮,沒有關係的,這所鋼琴學校林家隻占了少量的股份,真正的投資人是Sam。"
  "山……山姆?"舒曼不知道有沒有聽錯發音。
  "對,他是這所學校的校長,不過因為他事務繁忙,很少來。學校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在打理,這家夥,當初連哄帶騙地把我拉來,自己完全不管事,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韋明倫一說起Sam就滔滔不絕,攤著手說,"你可能還不了解他,他這人有些……哎,該這麽說,就是有些怪,不大好相處,但是他本人很歡迎你來,托我向你表示問候。"
  舒曼微微蹙起眉頭:"他是外國人?"
  "外國人?"韋明倫一愣,知道她誤會了,連忙搖頭,"不,不,他不是外國人,他是地道的中國人,中文名字叫杜長風,英文名字叫Sam Lin,最近他要在離城舉辦國內首場演出,很忙。"
  "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個Sam Lin?"舒曼還真是意外,在音樂界誰不知道Sam Lin的名字!舒曼雖然彈的是鋼琴,但老早就有耳聞,有個華人小提琴演奏家很有名,不過這人比較神秘,從不在公眾前露麵。
  韋明倫笑著說:"Sam這家夥一直不肯露麵,哪怕他的音樂專輯暢銷這麽多年,他就是不喜歡被別人議論,也不喜見生人。你不知道,為了說服他舉辦這次音樂會,我可是費了兩年的口舌呢。"
  舒曼很好奇:"為什麽不肯露麵呢?"
  "這個……"韋明倫尷尬起來,支支吾吾,"主要是他個性使然,加上一些……個人經曆,讓他變得有些孤僻。"韋明倫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舒老師如果來我們這裏執教,待遇是沒問題的,我們可以給你配個助理,因為你是大腕嘛……"
  "別,我不是什麽腕兒。"舒曼隱居多年,很不適應被人這麽誇讚,"我隻要有個臨時的住處就好了。"
  "這沒問題,我們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你要是今天有空,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參觀,很近的,就在仁愛醫院的對麵。"
  一聽到仁愛醫院,舒曼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一想自己如果真來這執教,初來乍到,似乎沒有理由挑三揀四的。桐城的那個院子馬上就要拆,她如果不趕快找個容身之地,肯定要露宿街頭。
  見她遲疑,韋明倫有些著急,怕她拒絕,就說:"這樣吧,我先帶你參觀一下學校,然後再去看看你住的房子,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我們一一照辦。"說著就起身引舒曼往外走。
  舒曼隻得跟在後麵。
  學校的環境非常美,有兩棟教學樓,根據年齡段分成三個少兒班、兩個青年班以及一個特殊班。舒曼問什麽是特殊班,韋明倫介紹說,是針對特別優秀的學生設立的,是一對一的培訓,能進入這個班學習的,每年不會超過三人。如果表現優秀,可推薦至法國及日本的音樂學院繼續深造,這個名額,每年隻限定一人。韋明倫說:"我們學校跟巴黎音樂學院有著密切的教育合作關係,我們輸送過去的人才,已經有好幾個在國際上拿大獎了,像最近剛剛獲得李斯特鋼琴大賽冠軍的張灝,就是從我們學校出去的。"
  說話間,韋明倫已經領舒曼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教室,整個教室不過十來個學生,跟傳統的音樂學院教學完全不一樣。韋明倫給老師做了個手勢,站到一群十幾歲的孩子麵前,笑容可掬地說:"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你們非常喜歡的著名鋼琴家舒曼老師,她即將來我們學校執教,大家歡迎!"說著帶頭鼓掌,孩子們也跟著熱烈鼓起掌來,"哇,太好了!""呀,她是舒曼啊,好漂亮!""好年輕啊!""她真的來我們學校呀?"……孩子們一邊鼓掌一邊抑製不住興奮的表情,以最誠摯的目光注視著舒曼。
  舒曼已經很多年沒有麵對過掌聲以及人群,顯得很不適應,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像是連笑都不會了,完全不知道怎麽麵對孩子們的熱情。韋明倫見好就收,因為這已經達到了他要的效果,把舒曼領出教室後跟她說道:"你都看到了吧,他們都盼著你來。"
  舒曼剛好站在一個回廊上,目光又落在了庭院中的那尊銅像上,漆黑的眼眸瞬間蒙上淚影。
  韋明倫沒有說話,觀察她的反應。
  她穿了件黑色毛衣外套,下麵配了條長長的格子薄呢裙,圍巾剛好也是咖啡色格子的,雖然是很隨意的裝束,卻仍掩蓋不住她清冷的美麗。她的確是美麗的,長發零亂地在腦後綰了個髻,光潔的臉龐宛如一朵白蓮,渾身有股仙氣兒似的,纖塵不染。她目光眺望遠處時,睫毛像兩把小刷子似的忽上忽下,風吹動著她額角的碎發,迎風而立,站在她身邊隱約有茉莉的香氣。
  這樣一個女子,對於任何男人來說應該是沒有多少抵抗力的。她絕對是值得男人粉身碎骨的那類女人。比如林然。
  "好吧,我留下來試試。"她終於點了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尊銅像,好像是對銅像說話一樣。
  韋明倫才不管這麽多,忙對舒曼伸出手,難掩激動之情:"舒老師,我代表我們全校師生歡迎你的加盟,歡迎!"
  舒曼卻完全無動於衷,依然望著林然的銅像,像是自言自語:"他一個人在這裏,該有多冷,多寂寞,每天盯著大門口……我想陪他,不能陪伴在他的墓前,陪著他的銅像也是可以的。"
  這,這個……韋明倫尷尬不已,悻悻地縮回手,他也望向那尊銅像,苦笑著搖搖頭,轉過臉對舒曼說:"我們去公寓看看吧。"
  他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舒曼這才三步一回頭地跟隨著韋明倫走出庭院。
  韋明倫給舒曼安排的住處雖然是跟仁愛醫院隔街相望,但其實隔得很遠,因為小區沒在路邊,車子開進去頗有些路程,似乎是個樹林,非常幽靜。小區就掩隱在樹林中,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海棠曉月",麵積不大,但是一看就是非常人能入住的高級公寓,戒備森嚴,裏麵的設施也很齊全,泳池、球場、葡萄架長廊,非常漂亮。
  當然,既然是海棠曉月,肯定少不了海棠,錯落的公寓樓群間種著很多海棠樹,因為是秋天,跟櫻花大道上的櫻花樹一樣,海棠樹的葉子都掉光了。不過這麽大片的海棠樹林,如果到了春天,必是花蔭遍地,蜜蜂嗡嗡,站在露台上賞月看花,真是難得的勝景。
  韋明倫領舒曼進了一棟小高層公寓,複式結構,三居室,裝修非常奢華,一切生活設施齊備。
  舒曼目瞪口呆,連連擺頭:"不,不,我哪需要住這麽好的地方,隨便有間宿舍就可以了。"
  "舒老師--"韋明倫笑容溫和,彬彬有禮,"別忘了我們是林然鋼琴國際學校!學生住的宿舍都是高級公寓樓,何況是你這樣的大腕老師,如果讓你住普通的宿舍,傳出去會被同行笑話的。再說林希已經打了招呼,務必安排好你的生活,他是大老板呢,我們可不敢得罪……"
  舒曼仍覺局促:"我一個人也不用住這麽大的房子吧。"
  "這沒辦法,房子有這麽大嘛。每天學校都會派專車來接送你,還有保姆,待你搬過來後,會照顧你的起居……"
  "韋先生!"舒曼叫道。
  韋明倫舉起手做投降狀:"別,舒老師,你就依了吧,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你能來我們學校,是我們的無上榮耀,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麽。"他笑了笑,聳肩道,"其實我們已經是很儉樸的了,去年我們請了個日本的鋼琴老師來授課,還是臨時的呢,安排的可是城東的別墅,委屈你住在這,我們已經很過意不去,因為林希特別交代過,說你不喜歡奢華,喜歡安靜,而且特別低調……"
  其實林希壓根就沒說過這話。韋明倫覺得自己撒謊的本事是越來越高明了。
  但是舒曼卻信以為真:"我確實……不喜歡張揚。"
  "我能看出來!你放心,這裏的保安措施非常嚴密,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你的私生活不被打攪。"
  這話說得有點……舒曼倒笑了,她很少笑,一笑就有種隔世的恍惚:"我隻是希望安靜點就可以了。"
  韋明倫也自知說錯了話,連忙打圓場:"不好意思,我這人很隨性的,尤其在國外待的時間長,都不大習慣中文的咬文嚼字了,有時候說話不經大腦,你別見怪。"
  "哪裏啊,我覺得韋先生很有頭腦。"舒曼不動聲色。
  "何以見得?"
  舒曼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很善於利用外界的因素,比如剛才在孩子們麵前,嗬嗬,您真是費心了。"
  韋明倫暗驚,原來她都知道啊。好聰明的女人!可見她外表疏離冷漠,內心卻是極其細膩敏感的,她是個很智慧的女人。韋明倫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雖然接觸短短一個小時,他已經被她的氣場折服,甚為欣賞地說:"看來我以後要學著誠實點了,尤其是對舒老師這樣的大智之人。希望你別見怪,我是太想把你留下來了,之前又沒跟你接觸過,摸不準你是個什麽樣的人,現在看來你也是個性情中人,哈哈哈……"韋明倫一下就放鬆了,大笑起來,"這就好說話了嘛,我就是個性情中人,其實最不喜歡拘禮,我覺得人與人最好都像朋友,比如我跟學生們,都處得像朋友,希望能跟舒老師……"
  "那你就不要再叫我舒老師,就叫我的名字吧,這樣自然些。"舒曼笑著說。韋明倫忙不迭地點頭,換了種語氣說話:"沒錯啊,我其實一直就想叫你的名字,又怕對你不敬,舒曼,我覺得你是個很可愛的人呢。"
  舒曼顯然被逗樂了:"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可愛,而且我又不是菩薩,你要那麽敬我幹什麽?"
  "哎喲喂,我原來還真是想把你當個菩薩供起來哩,全校師生必將頂禮膜拜,而且你看上去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不是菩薩,也是菩薩下凡。"韋明倫收起了一本正經,盡顯幽默本色,開玩笑一套一套,逗得舒曼笑個不停,這是很難得的,舒曼已經記不起自己多久沒這麽開懷地大笑過啦。
  兩人聊了會兒,韋明倫邀舒曼吃晚飯,舒曼說跟哥哥約好了,韋明倫隻得作罷,順便說了句:"替我向舒隸問好。"
  舒曼詫異:"你認識我哥哥?"
  韋明倫又是聳聳肩:"舒曼,離城很小的,都是一個圈子裏的人,怎麽不認識?你哥哥跟林希經常在一起切磋刀子功夫,我又常跟林希混在一起,不認識才怪,隻是我不太理解,他們談論手術刀運用的時候,居然麵不改色心不跳。"
  舒曼說:"他們都是很優秀的大夫。"
  雖然舒、林兩家長輩斷絕往來多年,但是孩子們一直有來往,大人們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畢竟上輩人的恩怨沒有必要延續到下一代,恩怨這個東西是最傷人的,這一點林仕延和舒伯蕭難得地達成了默契。
  清晨,舒曼被小棠的電話吵醒時,天已經大亮,酒店房間的窗簾縫隙間透出刺眼的白光,隱約聽見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
  小棠在電話裏顯得很急:"你在哪呢?"
  舒曼說:"我在離城,過來和韋先生見麵。"
  "你快點回來!小區已經在拆了,你的東西還沒搬出來呢……"小棠一句話就把舒曼的瞌睡嚇醒了,她噌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什麽,已經在拆了?"
  "是的,一大早推土機就開進了院子,各家各戶都在忙著搬東西,政府已經出麵了,說是暫時安頓到郊區的一個安居工程。我和我老公現在都在外地,一時沒法趕回去,剛給葛雯打了電話,看她能不能幫忙去搬東西出來……"
  舒曼首先想到的是林然的那架琴!她翻身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狂奔出酒店。還好,趕上了最早的一趟火車。
  一到桐城就下大雨。
  舒曼沒有帶傘,差點暈倒在小區門口。這還是人住的地方嗎?狹小的院子裏堆滿了家具、箱子、蛇皮袋和鍋碗瓢盆,家家戶戶都在冒雨往樓下搬東西,老的少的,忙得不亦樂乎,而門口停著好幾輛貨車,走了一輛,馬上又來一輛,顯然都是在為住戶搬家。
  不是說不搬的嗎?怎麽一夜功夫就投降了呢?
  "舒老師,你怎麽還在這啊?"鄰居馬大嬸抱著一床被褥剛下樓就跟舒曼撞了個正著,"快點把你的東西搬出來,房子要拆了,明天施工隊就要進場了!政府出麵了,幫我們大夥找了地方安置,是剛建的安居工程,樓層任選,誰先搬過去誰就搶到好的樓層……"快人快語的馬大嬸抱著被褥邊走邊衝院子裏吆喝,"喂,有哪個男勞力去幫舒老師把東西搬下樓?"
  眾人各自忙著,都似沒聽見。突然,雜亂的貨堆裏伸出一個頭,回道:"舒老師的東西已經搬出來了,她同學叫人搬的,大部分都拉走了,就隻舒老師的琴還有幾箱子書在這,說是待會兒再過來搬……"
  琴!琴!舒曼四處張望,尋找她的琴,東西太多,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她艱難地在那些舊家具、舊電器間穿梭,衣服很快被雨淋透,手和腳也被鐵釘刮傷,她也顧不上。她什麽都可以不要,什麽都可以丟掉,就是那琴,比她的命還重要!那是林然給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她和他的愛情,現在隻剩這架琴,它是她今生僅有的高山流水的知音。
  終於,她在一個大衣櫃後麵發現了那架琴。上麵竟有被人踩過的泥濘的腳印,不知道誰家的高壓鍋和一壇子泡菜放在琴蓋上,還有,一條小孩的髒兮兮的褲子搭在琴上。她尖叫著,將那些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林然一生愛整潔,惜琴如命,如何能忍受這樣的玷汙?
  林然……她哭泣著,脫下風衣,就著雨水擦拭琴上的汙垢。來來往往的人中,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在哭泣,都在各自忙著快點把東西搬下樓,裝上車,好去新小區搶個好樓層。他們都有地方去。她呢,哪裏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哪裏都可以成為她的墓地。唯一伴著她的,隻有這架琴。
  雨越下越大。
  院子裏漸漸空曠起來。
  隻有少數幾戶還在搬僅剩的幾樣家具。
  舒曼將鋼琴擦拭得光亮似鏡,坐到了琴邊演奏,沒有人再來打攪了,她可以好好地彈上一曲,獻給自己吧。她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也許推土機從自己身上碾過去也說不定。
  依然是那首《秋天奏鳴曲》。
  此時此地,她想不到還有什麽比這更恰當的曲子。琴聲伴隨著風聲和雨聲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回旋,每一個音符都仿佛滲透了雨意,濕濕冷冷的,那麽的空茫無助,恍然奏出了塵世的味道。
  有人在朝她走來!她沒有轉過頭,餘光看到一個打著雨傘的男人走向她,穿了件米色風衣,踩過滿地的垃圾,一步步,站到了她身後。她確定身後站著一個人,可是她連回頭看的力氣都沒有了,視線一片模糊,琴聲戛然而止,她搖晃了幾下,從琴凳上滑坐在地上。
  恍惚中,感覺那個人站到了她麵前。她想睜開眼睛,可很無力,虛弱得連呼吸都接不上。隻覺那人俯下身,探她的鼻息還有脈搏……接著又拍她的臉,使勁搖她:"喂,你要死了嗎?"
  舒曼耷拉著頭,沒有反應。
  "你真的要死了?"那人丟下傘,扶住她,語氣中露出一絲驚慌。舒曼已經呼吸不上來了,努力抬起眼皮,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眼前一片模糊,"看清了嗎?"那人的嘴角分明含著笑意。
  "你……你是誰?"她虛弱地問。
  "你命裏的人。"那人雙眼如暗夜寒星,目光森冷,冷得生了刺,直刺到人心底去。舒曼本能地打了個寒噤,半睜著眼睛看著他,模糊的視線中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是真的似曾相識,那眉眼,那目光,分明在哪裏見過。在哪裏見過呢?為什麽一點都想不起來。她喘著氣,掙紮著,努力搜索記憶:"我……我不認識你……"
  他露齒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可我認識你,我是你命裏的人!"那笑透著邪氣,隻有魔鬼才有這樣的笑。
  "怎麽樣,想起來了嗎?"他湊近臉龐,眼中似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在陰暗裏也似有火星飛濺開來,濺到她的臉上,"十三年了呢,我都惦記你十三年了。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麽能耐讓林然去死,別以為你活著就行,我會讓你知道什麽是生不如死,活著給他陪葬,你覺得怎麽樣?你這麽愛他,一定很樂意吧?"
  她已經說不出話。最後看了他一眼,猝然歪在了他懷裏。

  第二樂章《秋天奏鳴曲》
  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她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唇中顫抖而出的,
  是什麽聲音。
  但他聽清了,是"林然"……

  組曲一 粉墨登場
  杜長風犯糊塗了,不知道怎麽"處理"這個女人。醫生說,她有很嚴重的心髒病,因長期得不到很好的治療,病情已經無法控製,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心跳和呼吸。杜長風懊惱地想,還沒開始呢,就結束了?
  他在病房裏走來走去,護士要他別抽煙,他當做耳邊風。一臉雀斑的護士小姐很生氣,警告道:"你再抽,我就叫保安來。"
  "你臉上的小雀斑真可愛!"杜長風戲謔地瞅著她笑。
  "神經病!"
  "你怎麽知道我是神經病?"
  "你就是神經病!"護士氣得摔門而去。
  杜長風故意大聲嚷:"喂,小姐,你怎麽知道我是神經病?"
  "我當然知道你是。"門外傳來一個男人嘲弄的聲音。
  接著門被推開,韋明倫大步走進來,嗬嗬地笑。見他進來,杜長風一點也不意外:"你怎麽來了?"
  "不是你打電話跟我說你在這兒的嗎?"韋明倫一屁股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詫異地打量著病床上睡著的舒曼,抬眼狠狠瞪著杜長風,"前天還好好的,怎麽就成這樣了?你把她怎麽了?!"
  "你管我呢!"杜長風不耐煩。
  "Sam,你有點人性好不好,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才說服她留下來執教,你別給我攪黃了……"韋明倫盯著床上的舒曼很是驚訝,雖然她臉色蒼白,可是五官精致玲瓏,哪怕雙眼緊閉,神態中竟有一種冰山雪蓮般的冷光令人無法逼視,淩亂的長發堆在潔白的枕頭上,仿佛枕了一頭烏亮的雲,更加襯出如雪的姿容。韋明倫不由感歎,"美人就是美人,病了都這麽美。"
  "怎麽,你動心了?"杜長風繼續吞雲吐霧。
  "呃,你不能對著病人抽煙!"
  "我也是病人。"
  "除了神經有病,你還有什麽病啊?"
  杜長風哧地笑出聲:"我腦殘。"
  謝天謝地,他還知道他"腦殘"。對於這樣的"腦殘"人,硬的不行,隻能來軟的,韋明倫苦口婆心好言相勸:"Sam,算我求你了好不好,離演出真沒幾天了,你一次排練都沒有參加過,這個樣子,讓其他人很有想法!"
  沒辦法,誰讓這位"腦殘"一貫的作風就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呢?誰也奈何他不得。因他一直拒絕露麵,關於他的傳聞也就越傳越多,五花八門,無奇不有,而他本人根本不在乎。
  最開始的說法是,他是個弱智天才,除了會拉琴,生活都不能自理;後來又說他是個階下囚,犯下命案終身囚禁隻能拉琴打發時間,結果一鳴驚人;也有說他是個精神病人,除了認得琴譜,爹娘都不認得;還有說他是個艾滋病晚期患者,為了紀念同患艾滋病已經去世的戀人,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中用音樂記錄下他們的愛情;有的甚至幹脆說他早已不在人世,生前窮困潦倒默默無名,死後反倒名揚海外,而且一夜之間冒出十來個私生子,爭相繼承版稅為他帶來的巨額遺產……最近又有了新的說法,說大名鼎鼎的Sam Lin是個同性戀,目前和伴侶隱居在瑞士某山林之中,聽說即將做變性手術……之所以說他隱居山林,是因為他最近的作品中總能聽到很多大自然的聲音,如流水聲、鳥鳴聲、風聲、雨聲等等,不由得讓人猜測……
  不過偉大的Sam Lin本人卻懶得回應這些傳聞,除了錄製唱片,他成名之後從未在舞台公開亮過相,也不接受媒體訪問,人們大多隻能通過唱片認識他。但也僅僅是認識他的作品,關於他個人的事情,外界隻大體知道他早年留學日本時,小提琴演奏就在國際上屢獲大獎,畢業時他創作並演奏的一首曲子被好萊塢的一部電影選作了背景音樂,結果一舉成名。其他如家世背景、目前的生活狀態,包括他的真實姓名,除了最親近的朋友,沒人知道。
  韋明倫當然是他最親近的朋友,這家夥即便可以擺些架子,可也擺得離譜了些。韋明倫花大價錢從上海請來樂團,一大幫子人日夜排練,可這位爺連新聞發布會都沒參加,發布會一開完就玩失蹤,打他的電話,永遠是關機。前天倒是在海棠曉月露了會兒臉,韋明倫正要抓他去排練,第二天就不見了人。
  這會兒,他居然一點歉意都沒有,仰著臉孔,眯著眼睛,一臉的漫不經心:"演出嘛,你去搞定就可以了。"
  "是你演出!到時候在台上拉琴的是你!"韋明倫又氣又惱,臉上愁雲密布,"你不知道吧,昨天下午鋼琴師也病倒了,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另外再物色一個,否則這次演出就真砸了,明天我去北京……"
  "你是說姚靖?好端端的怎麽病了?"謝天謝地,他還知道關心。韋明倫唉聲歎氣:"我哪知道怎麽突然病了,說是腰肌勞損,得做理療……"
  "鬼話!我大前天都跟她在一起。"
  "什麽?你跟她在一起?"韋明倫差點跳起來,瞅見杜長風雲淡風輕的樣子,心下立即明白了幾分,"說吧,是不是你得罪她了?拜托!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能不能少添點麻煩。"
  "這不能怪我,她約我去上海看時裝周,我有事就沒去,她總不會是為這點破事退出演出吧?"杜長風還強詞奪理。
  韋明倫差點暈過去:"你放人家的鴿子,她不生氣才怪,就是陪她看個時裝而已,有什麽嘛。人家長得也還不錯,又是國家級的鋼琴師,美女主動投懷送抱,你擺什麽臭架子!"
  杜長風連連搖頭:"太胖了,我瞅見她的腰身就倒胃口,再說我杜某錚錚鐵骨,豈會為個演出出賣色相?"
  "你,你的確是有色!"後麵的字韋明倫省了,"可是Sam,都火燒眉毛了,你說一時半會的我上哪去找合適的鋼琴師,北京那邊的未必肯過來。"
  杜長風沉吟著不說話,深黑如夜色的眼眸望向昏睡不醒的舒曼。他眉頭微微蹙著,眉宇間微有一絲倦怠,目光是虛的,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雕塑似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你在這守著,我先走了!"說完轉身大搖大擺地往門口走。
  "喂,你去哪裏?"
  "去散散心。"
  "你回來!舒曼怎麽辦?"
  "你看著辦吧。"人已經出了門。
  韋明倫氣咻咻地追到門口喊:"喂,你回來!"
  無濟於事。杜大公子從來就不是你要他怎樣就怎樣的。韋明倫懊惱地走回房間,恍然大悟,原來這家夥火急火燎地把他叫到醫院,是要他給病人當陪護的。什麽是交友不慎?這就是!也怪韋明倫太縱容杜長風,相交多年,深知他的秉性,即便你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他那邊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若真的不理他了,他又嬉笑著在你麵前晃蕩,一天不騷擾你心裏就不好過,於是,你隻能告饒。
  印象最深的一次,在香港,杜長風因為某件事得罪了韋明倫,韋明倫一氣之下帶著新交的女友到泰國旅行,懶得理他。結果每晚,這家夥像是算好了時間似的,總是在韋明倫和女友極盡纏綿之際打電話過來,東拉西扯,攪他的良辰美景。他把手機關了,電話扯了,不管用,杜長風把電話打到酒店服務台,謊稱某某房間某位旅客有自殺傾向,酒店當然不敢怠慢,連忙跑去敲門,韋明倫知道又是杜長風搞的鬼,不理。結果,酒店方麵意識到情況"嚴重",用備用鑰匙強行打開門,硬是讓光著身子的韋明倫出盡了洋相,女友盛怒之下當夜就跑回了國。等他打電話大罵杜長風時,這家夥一臉壞笑地出現在了他麵前,原來他就住隔壁,難怪時間算得那麽準。遇上這樣的混世魔王,你不求饒才怪。
  但毋庸置疑的是,韋明倫是相當欣賞杜長風的,這家夥除了個人作風讓人敬而遠之,在音樂上,杜長風可是絕無僅有的"天才",如果這世上有天才的話。兩人相識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杜長風那會兒是學校的風雲人物,韋明倫也不在其下,兩人都久聞對方大名,卻一直無緣相識,直到一次學校舉辦的小提琴選拔賽上,中國學生和日本學生競爭僅有的一個晉級名額,一旦晉級,就可以去維也納參加國際大賽。杜長風本來沒參賽,純屬看熱鬧,到了比賽那天,中國學生臨場發揮失誤中途退出,台下的日本鬼子立即歡呼,並做出很多不敬的手勢,杜長風見狀呼啦一聲就跑上台,奪過鬼子手裏的小提琴,當眾拉了一首曲子。一曲奏畢,連評委都站起來為他鼓掌。杜長風最終取代那個日本學生去維也納參賽。早稻田大學有很多中國留學生,當晚就開慶祝會,韋明倫因此正式結識了杜長風,兩人一見如故,還沒到天亮就稱兄道弟拜把子了。
  畢業後,韋明倫加盟北京某國家級樂團,不久就出來單幹,辦了家文化經紀公司,把國內的藝術家推介到國外,也把國外頂尖的藝術家引進國內,事業越做越大,本來做得挺好的,杜長風連哄帶騙地將他忽悠到離城,說請他擔任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的副校長。剛開始說得很好,就是讓他掛個名,結果從就任副校長至今,整個學校基本都交給了他,杜長風根本就撒手不管。韋明倫幾次要辭職,回北京繼續打理自己的公司,結果杜長風一句:"你對得起我哥嗎?他生前待你不薄啊,你就這麽撒手走了,他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說得跟真的一樣,韋明倫又極重義氣,隻得勉為其難地留下。不過經過幾年的經營,他好似也對這份教育事業產生了感情,舍不得丟下孩子們不管了,至於北京那邊的公司,隻得交給本家一個堂兄打理,他頂多出謀劃策,具體經營已經顧不上。
  而為了說服杜長風到國內演出,韋明倫耗了兩年的口舌,不是以公司的名義,更多的是以朋友的立場希望他能在公眾麵前光明正大地亮個相。因為隻有他知道,這個男人內心深藏著怎樣的痛苦和悲傷……他之所以為人低調,除了本身不喜歡過多地被人關注外,跟他過去經曆過的一段不是牢獄勝似牢獄的生活很有關係。他狂傲偏執的個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段生活所致。雖然現在他是"自由"了,但那段經曆已經在他心上烙了印,他的精神世界仍然囚在那裏,至今未能解脫。所以韋明倫才會容忍遷就他的壞脾氣,無論他做出怎樣出格的事情來,韋明倫都替他擔著,心疼他、可憐他,卻無可奈何。
  因病房中不能抽煙,韋明倫隻得離開病房找抽煙的地兒。在休息區的露台,遠遠地就看見杜長風一個人悶悶地在抽煙,原來他沒有走遠。見韋明倫過來,他討好地掏出銀質煙盒,遞根煙給韋明倫:"辛苦了,韋校長。"
  這家夥明擺著就是故意的,他知道韋明倫最不喜歡被人這麽稱呼,因為"韋校長"跟"偽校長"同音,韋明倫簡直惱火得要死,在學校裏他是明言禁止師生這麽喊他的,可是到了杜長風這兒,什麽樣的禁令都是廢話。
  韋明倫雙手抱臂,板著臉:"Sam,算我求你了好不好?離演出真沒幾天了,你再不上心,好歹一次排練也要參加吧。"
  杜長風吐口煙,眉目間甚是不羈:"我還需要排練嗎?"
  "拜托,這次演出有多重要你不會不知道吧,我可是準備了兩年,大半副身家都砸進去了,你不排練能保證演出質量嗎?萬一出了差錯……"
  "她真是美!"杜長風完全聽不進他說的話,仰望天空,眼神飄忽,自說自話,"十三年了,我像個鬼似地躲在暗處,甚至連鬼都不如,鬼在夜間還可以出來溜達溜達,可以無所顧忌地出現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可是我不能……這樣的日子也該到頭了吧,她還記得十三年前的那個月夜她撞見的那個鬼嗎?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呢,現在都這麽大了……"
  "你也老了。"韋明倫忍不住挖苦他,又皺著眉頭說,"這樣不大好吧,你把她安排在海棠曉月住下,還住在你隔壁,如果讓她知道了,以她的脾氣立馬就會搬出去,到時候就搞砸了。"
  杜長風仰起脖子,好玩似地吐出一個個煙圈:"沒關係,大不了我繼續扮鬼,不讓她看到就是。"
  "你扮鬼還沒扮夠?都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他舒了一口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居然還活著!達爾文,我居然還活著!"
  達爾文是韋明倫的英文名,他不喜歡被人稱呼偽校長,自然也不喜歡被人叫做偽老師,幹脆下了通令,師生一律叫他的英文名達爾文。這樣既拉近了師生距離,也避免了稱謂上的尷尬。
  韋明倫看著杜長風,意味深長地說:"你能活下來倒不稀奇,反正有你老子罩著,我倒是驚歎,那個元謀人居然活下來了,遠渡重洋十幾年,搖身一變成了愛國華僑,一回來就大張旗鼓地擴張地盤。"
  "元謀人"是他們對另一個人的隱秘稱謂。
  杜長風說:"所以我才急著要把舒曼弄過來,元謀人都把挖土機開到舒曼的家門口了,我要再不采取行動,舒曼肯定就不是我的了。"
  "她什麽時候是你的了?"韋明倫一向喜歡挖苦他,"雖然你暗戀她十三年,不過人家壓根不知道你,好像對你的印象還不大好,要不是院子裏的那尊銅像,估計她不會留下來。"
  "銅像?"杜長風蹙起眉頭。
  "是啊,你沒見著她當時的樣子,抱著銅像哭得那個悲傷樣,嘖嘖嘖……"韋明倫隻是搖頭,"真是讓人心疼。"
  杜長風的臉色很不好看:"你的意思是,在她眼裏,我還不如一尊銅像?"
  韋明倫一點麵子都不給:"隻怕連泥像都不如。"
  "靠!"他咬牙切齒,"我明天就讓人把林然搬走。"
  韋明倫不以為然:"沒用的,Sam,你頂多隻能搬座銅像走,你能把林然從她心裏搬走嗎?懸啊,見她哭成那樣,我就覺得你懸了,舒曼是那種很死心眼的女人,你要想取代林然在她心中的位置……"
  "怎麽著,我不能?"杜長風的臉色比外麵的天空還陰鬱。
  韋明倫揚揚眉:"你覺得你能嗎?"
  "我不能,元謀人也未必能。"
  "難說,那家夥比你狠。"
  "狠就能追到女人?"
  "當然不能,問題是……"韋明倫充滿同情地搭住他的肩膀,"Sam,在我眼裏你還是沒有進化的禽獸,沒人性沒良心,那個元謀人就不一樣了,能赤手空拳闖蕩天下,再回來收拾你們林家,乃人中精英啊。"
  杜長風的臉罩在了陰影裏:"我倒希望他能放馬過來,要殺就殺個痛快,隻要不把舒曼牽連進來。"
  "可你的擔憂恰好就是他的目標,你盯了舒曼十三年,他可是盯了你十七年,你有多中意舒曼,他就有多中意你。"
  "聽林希說,他正在大肆收購林氏股權。"
  "我也聽說了。"韋明倫望著醫院花園裏鬱鬱蔥蔥的榕樹,起風了,天上陰雲密布,樹木被風吹得往一邊倒,韋明倫深深歎口氣,"Sam,你做好準備了嗎?暴風雨真的來了……"話還沒說完,他就大驚失色,眼睛直直地望著樓梯口。杜長風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一個身著深藍色西服的男子在值班室門口,戴著副無框眼鏡,身形筆挺,一語不發仍是氣質卓然,跟在他身後的一個年輕人大概是助手,幫他提著個花籃,正跟值班室的護士詢問著什麽。在蒼白冷清的醫院走廊,那個男人由內而發的逼人的光芒,讓人幾乎不能直視,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氣場吧,才幾年工夫,他何以這般脫胎換骨了?
  那個年輕助手顯然是問病人的房間,完了還客氣地和護士道謝,回頭再跟眼鏡男子低聲耳語幾句,眼鏡男子麵無表情,隨後高昂著頭往這邊走來。但他才邁出腳步就停住了,因為他也看到了杜長風和韋明倫。
  目光,如犀利的箭,直射過來。
  杜長風的瞳人裏反射著利刃的寒光,他沉重地呼吸著,瞳孔急劇收縮,望向這把短劍。
  "我們終於又見麵了!"葉冠語這時已經走近他,微笑著,神色自若地打招呼,"這麽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怎麽樣,你哥哥還好吧?"
  杜長風知道,這是明知故問。他僵在那裏不動,寒氣穿透了他整個身軀,他覺得周遭冷得像是浸在嚴冬深潭的寒冰裏,再也期盼不到融化的那一日。他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
  "怎麽,不認識了?"葉冠語死死地盯著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將他剜出兩個窟窿似的,嘴角卻含著凜然的笑意,"你--不會這麽健忘吧?"
  他深深地吸口氣:"當然沒忘。"
  葉冠語冷笑,步步逼近,語氣間透著寒意:"報應啊,這世上終究是有報應的,對不對?"
  韋明倫拉了拉杜長風:"我們走吧。"
  "別急著走啊,你不老老實實待在二院,跑到桐城來幹什麽?難道你現在痊愈了?"葉冠語嘴角微揚,目光卻可以殺人。
  一直到現在才正式登場,葉冠語覺得,他是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但他也知道,也許他終其一生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小時候,他家住在離城的翠荷街。那裏過去是租界,胡同四通八達,住的人雖然多為窮人,但都是正兒八經的城裏人,有城市戶口的。葉冠語一家原本住在下河街,那裏都是些從農村挑著扁擔進城來謀生活的外鄉人,還有就是些流氓混混。父親葉大龍怕兒子們跟著學壞,就搬到了相對體麵些的翠荷街,希望孩子能在好一點的環境中成長,將來別像他一樣賣苦力。
  葉大龍就是賣苦力為生的。翠荷街緊挨著墨河碼頭,葉大龍每天都到碼頭去給人拖貨,沒貨拖的時候,他就去附近的煤場拉煤,長年穿梭在大街小巷。在葉冠語兒時的記憶裏,父親永遠都是黑灰色的,佝僂著背,從來就沒直起來過,一直到死。母親梁喜珍在葉冠語四歲的時候生下弟弟冠青,生活的壓力更大了,葉大龍恨不得自己有兩副身板,一分錢掰開當兩分使。梁喜珍心裏愁,想自己也攬點活,經人介紹她幫翠荷街的林家奶孩子,那戶人家本來沒住在這,住在紫藤路的自家大院子裏,"文革"受到波及,大院子被沒收,被趕到翠荷街的小樓裏來了。即便如此,林家仍然是整條街上最氣派的人家,單獨住一棟三層的小樓,一家人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都是街上其他人家想都不敢想的。
  據說林家的老爺子是個大官,受了點衝擊,好像北京那邊有人保,沒丟官,否則恐怕連小樓都住不上。在大多數人家連口糧都吃緊的時候,他們家居然可以吃到蛋糕,都是老爺子派人送來的,因為那年林家剛得了長孫,寶貝得跟個什麽似的。孩子的父母都很年輕,家裏沒別人,就一個老母親,行動不便癱在床上,好在男主人在離城第一人民醫院當醫生,尋醫問藥不求人。女主人據說原來是個舞蹈演員,很漂亮,脾氣也很大,生了個兒子被全家當菩薩似地供著,可惜沒奶水,喂牛奶孩子上火,渾身長疹子,情急之下才找人幫著奶孩子。那個時候可不能明目張膽地請奶媽什麽的,會被人揭發搞資本主義,剝削勞動人民。所以,梁喜珍每天三次上門給林家的小祖宗喂奶,有時候是女主人抱著孩子到喜珍家來,表麵上倒是很熱絡,可是人家來了連門都不進,喜珍把椅子搬到院子裏她都不坐,寧願站著,怕弄髒她雪白的衣裙似的。
  那個時候的葉冠語,就在院子裏玩耍。很髒,小手小臉黑漆漆的。不是在地上爬,就是坐在他爹收拾的煤堆上。但是很奇怪,林家女主人每次看到葉冠語,不但沒嫌惡,還很喜歡跟他說話,經常拿糖給他吃,看著葉冠語的時候,也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愣愣的,那女人看著葉冠語經常出神。眼神中充滿隱忍的哀傷。
  她很少笑,盡管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很美,但她就是不笑。在翠荷街上的女人眼裏,她永遠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她男人倒是個和氣人,斯斯文文,見著誰都是笑容滿麵,很講禮數。而且還很熱心,經常免費給鄰居們看病、送藥。尤其對葉大龍一家,更是親如一家人,他很感激梁喜珍幫他喂養兒子。鄰裏們都親切地叫他"林醫生"。
  一晃幾年過去了,葉冠語十歲前後,發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銘心的事,還是跟林家有關。林家已經搬離了翠荷街,回到了紫藤路的大宅院,林家老爺子在"文革"快結束的時候去世了,林老太太不久也過世了,林醫生的老婆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周歲的時候,林醫生特意請了葉大龍一家去做客,雖然搬走了,他還是惦記著喜珍對他長子的喂養之恩。
  葉大龍歡天喜地地帶著妻兒到了林家大宅,林醫生很熱情地招呼他們,還把大兒子拉過來,要他喊梁喜珍做"奶媽"。喜珍看著林家的小祖宗又高興又難過,小家夥生得眉清目秀,衣著簇新,還穿著鋥亮的小皮鞋呢;再看看自己的兩個兒子,衣服破不說,肚臍都遮不住,窮人和富人,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啊。但絲毫影響不了孩子們玩到一起,冠語倒還規矩,冠青卻頑皮得很,把林醫生的長子打哭了,額頭被磕出了血。這就嚇到了喜珍,林醫生的老婆衝上前對著喜珍就是一巴掌,打得喜珍倒退幾步。如果不是林醫生拉著,喜珍還會挨上兩耳光。
  葉冠語怔怔地看著那女人。
  十歲出頭的孩子已經懂事了,他咬緊牙關,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仇恨。葉大龍是個老實人,一個勁地賠不是,就差沒下跪了。那女人卻不領情,指著大門尖叫:"滾!滾--"
  歇斯底裏的樣子讓葉冠語一輩子都記得。離開林家大院的時候,他回頭看著那滿園的翠綠,眼中噙滿淚。晚上,他摟著媽媽說:"媽媽,你別哭,等我將來長大了買下那個房子,把他們都趕出去。"
  "才不!"弟弟冠青脾氣很暴躁,跳起來嚷道,"等我長大了,我要打破他的頭!"
  "胡說,打人是不對的。"喜珍責怪冠青。
  冠語說:"那他們打你就對嗎?"
  喜珍半天答不上話,隻是哭。"誰叫我們這麽窮呢……"她隻能這麽說。她絕對想不到,兒子們無意中說的話會在很多年後成為現實。冥冥中自有天注定,人生就像一盤棋,進或者退完全由不得你,一不小心就是一局死棋。
  也就是那一巴掌,讓葉冠語一夜之間長大了。他發誓以後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錢,買下那家人的房子,把他們通通趕出去。他發誓,早晚要將那女人扇母親的那個耳光還回去。一定。一定!
  但是此後的生活並沒有因為葉冠語的雄心壯誌而有任何的好轉,十五歲那年,積勞成疾的父親咯血而死。母親哭得昏天黑地的,把他和弟弟都嚇壞了,以為母親就會那麽哭死過去,他們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於是兄弟倆也跟著哭。夜裏,冠青哭累了,先睡。母親將葉冠語喊到床邊,跟他說:"兒子,真是對不住你,到我們家,沒讓你過過一天好日子。"
  "媽媽,你別急,等我將來賺了大錢,家裏日子就好過了。"葉冠語信誓旦旦地說。
  母親的眼眶本來已哭得幹涸,頓時又湧出淚來:"傻孩子,隻要一家平安,再難的日子也是好日子,當初我還後悔讓你來我們家,但是現在想,幸虧有你啊……"母親欲言又止,伸手撫摸著葉冠語的頭,嘴唇顫抖。
  那晚,母親說了很多的話,大意無非是父親去世,葉冠語就成了家裏的頂梁柱,而弟弟葉冠青還年幼,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看他。葉冠語當時就覺得奇怪,自己的弟弟,就是母親不說,他這個做哥哥的就是拚了命,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弟弟養大的。
  母親似乎很矛盾,說話躲躲閃閃。
  也正是因為肩上的一份責任,葉冠語為了弟弟放棄了很多,包括上學的機會。其實他讀高中時的成績很優異,寫得一手好文章,深受老師器重,但為了供弟弟上學,他被迫放棄學業到鄰市桐城做工賺錢,因為舍不得路費,每次回家都是徒步走回來,腳底都是血泡,梁喜珍看了心疼得暗暗垂淚。
  一晃又是八九年過去了,二十歲出頭的葉冠語已經長成了個英俊挺拔的小夥子,而弟弟葉冠青生得高大威猛,兄弟倆走在翠荷街上,一文一武,羨煞旁人。葉冠語和弟弟葉冠青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像,性格也截然不同,冠青性情急躁,頭腦也比較簡單,做什麽事情都不怎麽考慮後果。葉冠語性格內向,話不多,屬於沉默寡言的那類人。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葉家世代都是粗人,祖輩是種田,到了葉大龍這一代才進了城,雖然也算得上城裏人,卻是生活在最底層的勞動人民,跟文化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葉大龍一輩子也認不得幾個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可是到了葉冠語這一代就不同了,從小葉冠語就愛看書,寫得一手好鋼筆字,文采一流,寫的文章總讓老師懷疑是他從哪裏抄來的。還在讀小學五年級(那個時候小學沒有六年製)時,他就在報上發表文章,一直到高中輟學,他發表過的文章都可以出本文集了,是離城各中學公認的才子。街坊們總是話裏有話地拿這擠對葉家:"這伢兒,來頭隻怕大著呢。"葉大龍總是很不客氣地擋回去:"那當然,我家冠語是文曲星下凡,當然來頭不小。"
  葉冠語輟學後,無論是老師,還是街坊鄰居們都很為他惋惜,但他沒有後悔過,為了弟弟的前途,他願意放棄。弟弟葉冠青也還算爭氣,因為個頭很高,被選入離城體校打籃球,生龍活虎的,可就是愛打架,很容易衝動。體校緊挨著離城師大,冠青因為經常參加兩校之間的籃球比賽,認識了一個叫落英的漂亮女孩,但兩人的感情沒能維持多久,因為冠青太暴躁,又喜歡吃醋,經常為落英大打出手,分手就在所難免。冠青不甘心,特別是得知落英戀上師大的一位名門公子哥林然後,闖下了大禍。
  林然是誰?正是葉母梁喜珍曾經喂過奶的林醫生的長子,跟冠青同歲。其實葉家和林家一直就有往來,七十年代末,當時已經是副院長的林仕延舉家遷往美國,林家在翠荷街的那棟小樓有一段時間還是葉家幫著看守的,直到後來林院長的哥哥林維搬進去,一直住了六七年才搬走。又過了好些年,已經是華僑的林院長將兩個兒子還有一個養子送回國讀書,兄弟三人就住在翠荷街的小樓裏,林院長十分信任喜珍,盛情請喜珍過去幫忙料理三個兒子的生活,喜珍對林然一直就有感情,畢竟是自己奶過的孩子,便欣然應允,一來給大兒子冠語積攢些錢娶媳婦,都二十好幾了,總不能一輩子單身;二來也要供小兒子冠青讀書,冠語在外麵打短工賺的那點錢總是捉襟見肘。就這樣,喜珍實際上成了林家的保姆,用照顧林家兄弟賺的錢來養育自己的兩個兒子--冠語和冠青。
  葉冠語當時是極力反對母親去給林家當老媽子的。
  他一直還記得林母扇的那記耳光。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當然,葉家跟林家結下的深仇大恨並不是因為那記耳光,葉冠語心裏很明白,隻覺這一切是命,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家庭,一個人上人,一個下等貧民,如果不是命,怎麽會結下這麽深的仇恨!
  華燈初上的時候,他佇立在離城最高的茂業大廈頂層,四麵都是落地玻璃,俯瞰眾生,蜿蜒如燈河的車流如同城市的血脈,人世間什麽樣的悲歡離合都阻隔不了時代的前進,不是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嗎,這就是生生不息吧。而現在他站著的位置,隔了條馬路,斜對麵就是林氏的振亞大廈,在茂業大廈建成之前,振亞大廈曾是離城的最高樓。快了!等待十多年,他終於可以像現在這樣平視那棟樓,想想當年,連仰視的資格都沒有啊!
  呂總管此時在門外輕叩。
  "進來。"他冷冷地應了句。
  "葉總,"呂總管推開門,踏過華貴的地毯,恭敬地站到葉冠語身後,"剛剛接到林維的電話,他表示願意麵談。"
  "喔,好事啊。"
  "是他主動打來的電話,您看約在什麽地方合適?"
  葉冠語慢慢轉過身,指間夾著煙,優雅地坐到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他似胸有成竹,漫不經心地彈彈煙灰,嘴角隱隱露出笑意:"就約在皇冠俱樂部好了,俱樂部對麵不就是法院嗎?"他嘴角其實有著很好看的弧線,可是笑起來的樣子卻令人生畏,無端透著殺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地方,他林維當年顛倒黑白胡言亂語,讓我們葉家萬劫不複,是時候還給他們了!"
  "是,我馬上安排。"呂總管點頭。
  葉冠語蹺起腿,換了個很舒服的姿勢仰靠在沙發靠背上,一臉的雲淡風輕:"務必讓林仕延知道我們約了林維見麵,讓他們著急,他們一急,就會亂咬,我們就等著看好戲。"
  "嗯,葉總說的是。"呂總管將一份密封卷宗遞到他麵前的茶幾上,"這是歐陽律師剛派人送來的,說是挖到了林維的絕密私事,歐陽律師說,您看後一定大開眼界。"
  "喔,是嗎?"葉冠語立即來了興趣,連忙拿起卷宗,"那我還真要看看這個歐陽怎麽讓我大開眼界。"
  卷宗是用牛皮紙封好的,拆開似乎很容易,不費吹灰之力,但拆開的人未必知道,卷宗裏麵的秘密是何其艱難地被當事人隱瞞了三十多年。都說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包得住的東西,無論什麽事,無論過了多少年,總有大白於天下的一天,可是我們在瞞著什麽事的時候,都不會想到這一點,更不會想到我們在自欺欺人的時候,會種下種種的惡果,還有冤孽……
  三十多年的隱秘,葉冠語半個小時就瀏覽完畢。
  他一邊看一邊笑。看完最後一個字更是抑製不住狂笑:"哈哈哈……太精彩了!原來我們林大律師竟然還有這等豔事……林維啊林維,縱然你在法庭上舌燦蓮花,你怎麽還如此懦弱地隱瞞這麽件破事兒三十多年,我都服了你啊!哈哈哈……"
  呂總管跟隨老板多年,老板一直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從未見他如此失常地大笑過,不由得忐忑。這麽多年了,從海外一路殺回老家,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對手倒在他腳下,因為夠狠夠毒,他每一次都贏得極漂亮,無所謂情也無所謂義,誰阻礙到他向目標邁進,誰就必死無疑。他何曾這般忘形過?
  葉冠語笑夠了,這才意識到旁邊還有手下,連忙收斂起笑容,恢複一本正經的神態,但眉宇間還是掩藏不了喜悅:"很好!這歐陽辦事還真沒讓我失望過,給他打個電話,就說改天我請他喝酒!"
  "是,葉總。"
  說著葉冠語又把卷宗拿到手裏,笑逐顏開:"林維,你就等著給自己找墓地吧,難怪你在林家一直是夾著尾巴做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們就等著看場好戲吧,啥事也不幹,就看戲,OK?"
  呂總管也笑:"OK。"

  組曲二他是誰?
  他……
  他是誰?
  寬闊的肩上披了一件黑色薄呢大衣,裏麵就穿了件藍色條紋襯衣,好像一點都不怕冷,下麵是咖啡色休閑褲,皺皺巴巴的,卻一點也沒有邋遢的感覺,反而讓他平添了一種閑適瀟灑的氣質。
  他的皮膚偏黑,是那種很多人向往的古銅色,眉毛很濃,眼眶亦很深,襯得一雙眼眸深不可測,他的鼻梁和嘴唇輪廓分明,仿佛是經過精心鐫刻出來的雕塑,每一根線條都是生硬的。因為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目光犀利,從舒曼進門到坐下,他的眼睛就在她身上來回打量了不下十遍。
  韋明倫給舒曼介紹:"這位就是我們的校長杜長風……先生……"他有些結巴,顯然不適應這個極其別扭的稱呼。但是礙於舒曼是頭一次麵見杜長風,場麵上的一些禮節他還是要顧到的。
  不想杜長風咧嘴笑了起來:"得了,你還是別這麽刺激我吧,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韋明倫橫他一眼,正欲頂他幾句,舒曼開口了,望著他,迷茫地眯起雙眼:"你……是誰?"
  她不會不記得,那日昏倒前她是見過這張臉的。腦子裏一千個一萬個疑問糾結在一起,她不明白他怎麽會出現在她的住宅附近,而且知道她要搬家,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不懷好意……
  杜長風眯起眼睛,四目相對,他一時有些怔住了,但見她雖然蒼白消瘦,卻有一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結的冰淩,似乎可以直直地刺進人心底去。他看著她的那雙眸子,好玩似地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一臉的邪氣:"你猜--我是誰呢?"
  "我不管你是誰,我隻要我的琴。"舒曼聲音低低的,語氣卻很堅定。
  他倒點了點頭:"OK,你當然可以要回你的琴,但不是無條件的。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參加我的專場音樂會演出,那麽你還可以使用這架鋼琴,並且我可以允許你暫時住在這兒,演出結束後,鋼琴還你。至於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執教,你自己決定;二是你馬上離開這兒,從此這架琴就不再屬於你,怎麽選擇,你看著辦。"
  完全是給她來了個下馬威。
  舒曼凜然望著他:"是我的琴,憑什麽要讓我選擇?"
  "因為你沒得選擇!"杜長風毫不含糊,咄咄逼人,"你有選擇嗎?小區拆了,你住哪兒?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你怎麽安頓這架琴?我是看在韋明倫的麵子上收留你,也收留這架琴,還讓你參加我的演出,你居然不知道感激?"
  刹那間淚洶湧地湧出,她並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再也無法壓抑的憤怒。"你……你這是落井下石!"她半天才呻吟著吐出一句。
  杜長風嘴角浮出一絲冷笑:"我並沒有勉強你啊,我給你選擇,怎麽選擇是你的事,跟我無關。"
  毫無疑問,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裏。正是那架琴!那天在雨中,看她不顧一切地擦拭著鋼琴,那麽細致,那麽動情,仿佛她擦拭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一個人。是林然嗎?真是好笑,人都守不住,卻守著一架琴,她以為她惜命一樣的惜琴就可以讓死去的人活過來?這正是她的愚蠢之處!
  可是,為什麽,他看到她那幾近瘋狂的樣子,他居然心裏發痛?不是為她痛,是為那個死去的人。
  頓時,心底升騰起熾烈的火苗,燎得五髒六腑都要燃為灰燼,他不能想到林然,不能想到過往,一想心底就會氣血翻滾。
  當年,他六歲,家破人亡,是林然親手把他牽進林家的門,從此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二十餘年的手足情深,原以為可以做一輩子好兄弟。可是五年前,林然死了,被他老婆的一個毒吻毒死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她叫舒曼,林然的老婆是她的姐姐,叫舒秦。
  很多的話無需多說,他就是因此而接近她。其實這麽多年他一直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徘徊,明知她和別人在上演著悲歡離合,他仍是希冀著的,期待哪天能和她不期而遇。隻是他一直缺乏勇氣,即便林然死在她姐姐的手裏,他在悲憤和猶豫中煎熬了很久,也沒敢貿然出現在她麵前。如果不是葉冠語有預謀地現身,他不知道他還要在暗處隱藏多久……
  韋明倫不知其中緣由,悄悄將他拉到陽台上,好言相勸:"她病得很重呢,出院的時候醫生說不能受刺激,你可別刺激她,她得的是心髒病。"
  "我就是看在她有病的分上才收留她。"杜長風掏出煙點上,一臉的漠然。
  "演出得心甘情願,你強迫她能成嗎?"
  "由不得她!"
  "你怎麽一點都不惜香憐玉?"
  "我沒你這麽軟的心腸,如果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憐她,你就知道她根本不值得憐!"杜長風仰起臉孔,眉心鬱結的冷酷,讓人無法直視。
  韋明倫一直知道他很冷酷,尤其對待女人,可是從未見過他如此不通情理,韋明倫有些生氣:"我說Sam,原來你可不是這麽跟我說的吧,你說元謀人已經開始對舒曼采取行動,你不能讓他捷足先登,你要我出麵勸說她留在學校執教,我都依了你。可是怎麽眨眼工夫就變了呢?你不會是利用我去忽悠她,騙她來離城,以達到你個人的目的吧?"
  杜長風反問他:"你說呢?"
  "你--"韋明倫當下明白,這回又上了他的當了,如果不是舒曼還在屋內,他恨不得揍他一拳,"Sam,如果你還有點人性,就請馬上住手!我知道林然的去世對你的打擊很大,可是舒曼也是受害者,就為著她那麽愛林然,你也不應該對她下手吧?如果林然泉下有知,肯定不會原諒你的!再說你不能把我拉下水,你自己怎麽無恥都可以,不能賠上我的名譽!"
  杜長風彈彈煙灰,冷笑著說:"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就不要說什麽名譽了,你現在可以退出,我不攔你。反正我也不想繼續演出,是你非得要我露麵的,你知道我扮久了鬼,不適合出現在陽光下……"
  "你的意思是,我自找的囉?"韋明倫眼睛都氣紅了。杜長風居然還拍拍他的肩膀:"達爾文,你跟我在一起也十幾年了,你很了解我,可是你未必懂我。這世上,沒人真正懂我……"
  韋明倫說:"這是因為你總是把別人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
  "你以為我願意?如果你有我這樣的經曆,你會坦然地麵對這陌生的人群嗎?被自己的父親送進瘋人院,這世上我還能相信誰?"杜長風眼中寒光凜冽,聲音沙啞沉重,"如果可以做人,誰願意做禽獸?我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被人逼的,而且是我最親的人!我要做什麽,我不做什麽,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達爾文,如果你覺得我利用了你,或者拖累了你,你現在就可以走,經濟上我會給你補償……"
  韋明倫顯然深受刺激,難以置信地看著相交多年的老友:"你果然是禽獸,這些年我對你的付出,從來沒想過要你補償什麽,我是把你當朋友當兄弟,真心地想幫你,你竟然就是這麽看我的?"
  "那你就不要管我怎麽對她,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情。"
  "你,你以為我願意管?"
  "那就OK。"杜長風別過臉,望向客廳裏的舒曼。繼而又深深歎了口氣,不知道他歎息的是什麽。原以為會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卻不料她太弱,弱得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扭斷她的脖子,於是戲還沒開場,就得落幕。
  "就她目前這個狀況,活不過兩年。"這是那天醫生的告誡。聽到這話,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收留她和她的琴,心軟嗎?決不是。
  他隻是想看看這隻外表強悍的小母雞最後會掙紮到什麽境地才死去,他天性殘忍,小時候和林然掏鳥窩,林然總是對連毛都沒長全的小鳥憐愛有加,捧在手心嗬護。而他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對小鳥開膛破肚,用從家裏偷來的鐵絲串好,撒上鹽花,就著火烤著吃。林然和弟弟林希發現後驚叫,可是他卻自在地享受著絕無僅有的美味。所以林然後來一直說他有"獸性",他也默認。與生俱來的硬心腸,沒辦法的事情。
  即便是眼前這個女人,曾讓他牽腸掛肚十餘年,仍不可能讓他軟下心。他恨她,不僅僅是因為林然,更是十餘年的精神桎梏不得解脫。他一定要解脫!既然不能如預想中的那樣盡情折磨她,那就看著她死去吧,就比如兒時看著無辜的小鳥在他的刀片下掙紮嘶叫一樣,那種快感,跟其美味一樣絕無僅有。
  他不會為這個女人的死掉一滴眼淚。
  哪怕眨一下眼睛也不可能。
  他敢保證。
  "好吧,我參加演出。"舒曼最終妥協,很驕傲,即使是妥協,也高昂著頭,"但我會盡快找到地方住,然後我會搬走,演出結束後,我的演出費抵我的房租吧。"
  好精明的女人!
  她不想自己欠他什麽。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她欠他的一生都不足以償還。
  "你決定了?"杜長風眉頭不覺微微向上挑起,深邃的眼眸中看不清稍縱即逝的是何種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留下來?"
  "……是的。"她點頭。正如他說的,她沒有選擇。
  她的目光落在客廳的那架琴上,神情恍惚。她消瘦得厲害,似乎隻剩下了一把骨頭,脆弱得仿佛一捏就會碎掉。可是這麽瘦弱的臉龐,卻有一雙令人炫目的眼睛,就像是兩把閃著寒光的利刃,帶著淩厲淒楚的哀絕,仿佛想把自己的靈魂鑿到鋼琴裏去。她的頭發淩亂地粘在臉頰上,小巧的下頜,有著柔美姣好到不可思議的弧線。那麽動人。
  "早晚,我會死在這架琴上。"她說。
  他笑著回答:"好啊,我會看著你死的。"
  很多年前,林維曾經跟林仕延建議過:"要不把奇奇放出來吧,年紀輕輕關在那裏,不是長久之計啊……"
  林仕延當即質疑:"你該知道後果吧,如果放出來,你我都要進牢房,你是律師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林維當時隻長長地歎氣:"良心,良心啊……"
  十七年過去,林維終於知道,良心的譴責並不能抹殺種下的惡果,當葉冠語氣定神閑地坐到他麵前,對他露出從容的微笑時,他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終於是討債來了!十七年來,林家每個人都在惶恐不安中度日,揣測這個年輕人什麽時候會上門,什麽時候出手,用什麽樣的手段,把林家整到什麽地步,每個人都在想,又都害怕去想,一想就夜不成寐。
  其實葉冠語兩年前就回國,一直住在桐城。兩年來他並沒有什麽大的動靜,隻專注於擴張自己的事業,鮮有露麵。但他愈靜,就預示著愈不平常,林維幾次在公共場所碰到葉冠語,他居然還笑著跟林維打招呼,好像壓根就忘了當年是林維替杜長風做的無罪辯護。
  這正是葉冠語的厲害之處!林仕延為此心神不寧,惶惶不可終日,他無奈地跟林維說:"我們都低估了這小子,他居然懂得心理戰術,知道在開戰前先在心理上拖垮我們,我根本預料不到他會什麽時候撲過來咬一口。"
  "如果能讓你預料得到,他就不是葉冠語了。"林維如是說。他交代林仕延,"最好讓Sam收斂點,少在外麵惹事,還搞什麽音樂會,都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想死吧?"
  但是林家萬萬沒想到,葉冠語並沒有選擇杜長風作為攻擊目標,他大肆收購林氏股票,不計價格,不擇手段,到林仕延察覺時,絕大多數散股都已落入葉冠語手中。現在,他又盯上了林維手中12%的家族股權,林仕延慌了神,因為隻要葉冠語獲得那12%的股權,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董事會,屆時林家祖輩幾代人打下的江山極有可能易主。
  林仕延權衡再三,決定要林希去做林維的工作,讓出股權。因林維雖在律師行業叱吒風雲,卻從未參與企業經營,隔行如隔山,林仕延很擔心葉冠語耍手段令林維翻盤,葉冠語雖行事低調,但他扳倒了眾多讓林仕延都望而卻步的強硬對手,其令人生畏的高智商在金融界早就傳開了,林仕延不能不防。其實林維若交出股權,經濟上並不會受損失,林仕延開出的價錢令人咂舌,但仍遭到林維的斷然拒絕,價錢再高他也不為所動。
  林維很清楚,股權一交出,他就徹底被踢出了林家。
  從他記事時起,他在這個家裏就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父親林伯翰自小就不待見他,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其實林維除了相貌上略遜於林仕延,他哪方麵都比林仕延強,才學滿腹,文采一流。但林伯翰的目光從來隻落在林仕延身上,林維是長子,卻莫名被忽略繼承人的身份,次子林仕延反倒繼承了林家的一切,林伯翰隻在臨終時給林維留了少量的股份,以讓其麵子上過得去,因為林維畢竟是姓林的。而林維個性很強,也很獨立,從未依賴過家族的勢力,他成為聞名江南的大律師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結果。他本就不是個愛財之人,做律師有太多發財的機會了,他忍了這麽多年,裝作滿不在乎,可是現在僅存的麵子也要給撕去,他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
  況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過了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該為自己活了,但妻女很無辜,他總該給她們留點什麽,如果讓出股權,他們一家是死是活真的都跟林家沒有關係了。當然,他不把股權讓給林仕延,肯定也不會賣給葉冠語,即便林家沒有他的位置,但他終究姓林,他跟林仕延保證,誓死也不會讓股權落入葉冠語之手。
  林仕延當時反問他:"你覺得你了解這小子嗎?你知道他是什麽背景嗎?他當年離開國內的時候,一文不名,十幾年的工夫就脫胎換骨,他哪來那麽多錢?我們林家祖輩幾代人才積下這點家業,他十幾年就做到了,你不覺得很可怕嗎?你不知道他的底細,我也不知道,'不知'就是最大的危險……"
  林維啞口無言。
  他的確不了解葉冠語,隻知他十幾年前遠渡重洋,在海外發了家,回國時已是風光的人上人的金融巨子,媒體對他的報道很少,稱其為隱形富豪。這裏麵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他非常低調,甚少在公眾場合露麵,縱然坐擁巨額財富也不張揚,不顯山露水,至今仍住在桐城一個老舊的公館裏;還有一層意思是,他做事極果斷,若誰不幸成為他的對手,必下手又快又狠,按坊間的說法是,不經意間常能"殺人於無形"。回國短短兩年,他就兼並了數家實力不小的金融企業和地產公司,業界很多同行提到他的名字就膽戰心驚。林維曾暗查過他的底細,一無所獲不說,還被葉冠語反將一軍,葉冠語直接將電話打到林維的辦公室,很刻薄地說:"林律師,您不用查了,能查到的,您必會查到,查不到的,您肯定查不到,還是留點精力為林家為您自己準備後事吧。"
  林維氣得差點吐血。
  此刻,葉冠語就坐在他對麵,他背後的落地窗外,隔了條馬路,對麵就是林維經常出入、叱吒半生的法院。
  林維很清楚葉冠語把見麵地點選在這裏的目的。
  林維仔細端詳這個年輕人,從相貌上看,他很英俊,名貴西裝細致入微的裁剪將他的身形襯得格外挺拔,舉手投足優雅得體,身上自有種由內而發的貴氣,跟周圍奢華的環境渾然一體,林維怎麽也無法將他跟十七年前那個在法庭外咆哮的窮小子聯係起來。
  葉冠語身子稍向前傾,微微笑道:"林律師,我想我們就不用客套了,您該知道我約你來此的目的,如何,您接受我們的條件嗎?"
  "冠語,我來這兒不是接受條件的。"
  "還是叫我葉總比較好,我消受不起您的抬愛。"葉冠語嘴角一直帶著笑意,眼光卻透著逼人的寒氣。
  林維隻得道:"葉總,葉先生,你也該明白,我不把股權讓給林氏,肯定也不會給你,我憑什麽給你呢?"
  "不憑什麽,就憑我想要,您就得給!"葉冠語咄咄逼人,甚是囂張。
  林維冷哼道:"你未免自視過高吧,年輕人。"
  葉冠語又是一笑:"既然我要,就肯定有我要的資本,您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林律師。"
  "你就是出再多的錢我也不會給你。"
  "哦,我忘了提醒您,我要您的股權,一分錢也不會給。"葉冠語掏出煙點上,狂妄至極。
  "你簡直是瘋了!"林維臉色發青。
  葉冠語長長地吐出口煙:"林大律師,您這麽說真是讓晚輩惶恐不安,我是瘋子,您那個曾經關在二院的親愛的侄兒又算什麽呢?"
  林維說:"那孩子是做了對不起你們葉家的事,但他已經付出代價,在二院一關就是多年。冠語,不,葉先生,當初你們也是好朋友,得饒人處且饒人,林然也已經不在人世,你就算贏了整個世界又如何呢?你弟弟……也活不過來的……"
  "正因為我做什麽他都活不過來,我才要送你們進棺材,否則何以讓我弟弟泉下安息?"
  "你覺得就你做的這些事,你弟弟泉下有知會安息嗎?"
  "您不用給我轉移話題,林大律師,我隻要答案,您是給還是不給?"
  "如果我不給呢?"林維知道事已至此,反而不能軟弱。他總不至於下跪去求他,因為他知道,即便他下跪求,葉冠語也未必會放手。既然如此,那就硬到底,他還能從手裏搶走股權不成?
  然而,林維很快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手,當葉冠語將一份影印文件遞給他時,他就知道,他輸了!
  三十多年,他瞞得這麽辛苦,三十多年暗無天日的生活,他自以為瞞過了所有人,就快要實現他的願望,和他心愛的女人過夢寐以求的生活,抑或即便無路可走他也可以把這個秘密帶入墳墓,何至於落入最可怕的對手手裏。
  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沁出來。
  林維視線極度模糊,感覺影印文件上的文字一個個都浮了起來,在他眼前飛快地旋轉,他看不清字,也看不清眼前這個年輕人,隻覺命數已到,他不再對自己抱生還的希望。
  "怎麽樣?您服了嗎?"葉冠語蹺著腿,如願以償地看到了林維的瞳孔在劇烈地收縮,心裏無比痛快。
  林維喘著氣:"你……你想把我逼死。"
  "我可沒這麽想,您要是死了,怎麽看得到後麵的好戲呢?一切才剛剛開始,您無論如何也要撐著看下去才行,這才不枉我十七年來對你對你們林家的惦念,您說呢?"葉冠語笑著,把煙頭摁在了煙灰缸。
  林維再也無力反擊,虛弱地說:"就算我死了,冠語,你也得不到股權。"他還是叫他"冠語",就像很多年前他這麽叫他的一樣,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反而釋然,禁不住老淚縱橫。他想過很多種被討債的方式和手段,單單漏掉了最可怕的一刀,直入心髒,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鮮血汩汩湧出的聲音。
  葉冠語豈肯輕易放過他:"林大律師,您真以為死了就可以解脫?您未免也太天真了!如果死可以解脫,我葉某死了千萬次都不止,當年您親愛的侄兒被當庭釋放時,我就會死在你們林家麵前。所以,您聽好了,除非交出股權,否則您辛苦瞞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就會大白於天下,想想看,您的家人得此真相會作何感想?還有,您同血脈的弟弟林仕延先生得此真相,會作何感想?當然,還有您一直維護的那個女人,她隻怕會被林家人五馬分屍吧,哈哈哈……"
  其實杜長風的這次演出,是要承擔一定風險的。因為他的身份特殊,雖然那場悲劇過去了十七年之久,他也已經"痊愈",表麵上可以自由活動,但離城還是有人記得那樁舊案的,一旦被翻案,就會帶來災難性後果。連韋明倫自己也認為,這次演出很大程度上是一次冒險。杜長風卻在心裏不懷好意地想,即便是死,也得拉個墊背的,舒曼無疑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跟她同台演出,一定很刺激。
  或者,也能從她身上獲取某種希冀的力量也不一定。因為她對於他來說,意義非凡。是一個夢,一段怨,也是一種掙紮。他掙紮了很久才出現在她的麵前,進入她的生活。
  而舒曼已經闊別舞台數年,如果不是因為那架琴,她斷不會參加杜長風的音樂會。她當然知道杜長風是來討債的,為林然討債。這倒讓她心下坦然了,無非就是想弄死她嘛,她覺得好笑,自己身患重病,挨一天是一天,她從來就不懼怕死亡。她隻是懼怕如此孤獨地活著。
  在鋼琴學校的校長辦公室,杜長風拿出一大摞文件給舒曼簽:"這些都是演出相關的合同文件,涉及雙方的責任和義務,還有保險啊什麽的,你看一下,如果沒有什麽問題,就簽字。看清楚哦,小心被我賣了。"
  舒曼橫他一眼,拿過文件,看都不看就刷刷地簽字,完全是在賭氣。她隻想盡快結束這一切,好拿回林然的琴。
  杜長風看著她簽字,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痛快!我很喜歡你的個性,果斷,堅決,你身上有男人的氣勢。"他皮笑肉不笑地恭維她。
  舒曼簽完所有的文件,甩下筆,冷哼一聲:"承蒙誇獎,可惜我是個女人,如果我是男人,你絕無可能活著坐在這兒!"
  "哎喲--"杜長風聳起肩膀,故做驚詫狀,"你這麽恨我啊,很好,你越恨我就越惦記著我,你會不會像惦記林然那樣惦記我一輩子呢?"
  "無恥!"舒曼罵了句,起身頭也不回地衝出辦公室。一開門,就跟韋明倫撞了個滿懷,"讓開!"她氣衝衝地將他往旁邊一推,韋明倫嚇得趕緊站一邊,又忍不住提醒她,"舒曼,下午開始排練哦。"
  沒人應他,走廊外麵傳來她"噔噔噔"的腳步聲。
  韋明倫指著杜長風:"Sam,既然你費盡心機把她騙來,能不能別刺激她?她有心髒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長風閑閑地轉動著皮椅,掰著指頭:"沒事,林希不是著名的心髒病大夫嗎,他會救她的。"
  韋明倫罵他:"簡直沒人性!"一邊罵一邊在他對麵坐下,很頭大的樣子,"剛才接到你家老頭子的電話,說要我們趕緊停止這次演出,話是說得很客氣,說搞藝術沒必要這麽張揚,但我聽他的意思,還是怕元謀人翻案……"
  "別管他,他們就是一群冷血動物。他們也不想想,把我關了幾年,我已經對得住他們了,現在我是自由的,想幹什麽誰都攔不住!"杜長風板起了臉。
  韋明倫卻不無顧慮:"可是我老覺得,我是不是在害你,萬一真……真的被翻案,你可是要坐牢的。"
  "這正是我所願!"杜長風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黯淡,"這麽多年我不得解脫,其實就是良心在受到譴責,如果有朝一日能被元謀人送進大牢,我想我心裏會舒服很多的。十七年了,每次在夢見他弟弟渾身是血地求我刀下留情時,我這心裏……"他指了指胸口,"就像是千刀萬剮一樣,其實他犯了什麽錯呢,就是年輕人打打架,我卻要了他的命,達爾文,我悔啊!如果那小子還活著,他跟我們一般大了吧,一定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身邊有親人有朋友。可是,他早已化成了泥土,失去林然時我有多痛,他哥哥元謀人就有多痛,所以無論受到怎樣的懲罰,我都沒話說。"
  "但是我希望你別為難舒曼。"韋明倫正色道。
  杜長風抬起眼皮,斜眼瞅著他:"你覺得我會怎麽為難她?是要她的命呢,還是要她的人,把她拖上床?"
  韋明倫打了個寒噤:"你,你可別幹這事啊。"
  杜長風咧嘴一笑:"想跟我上床的女人排著隊呢,還輪不到她,說句你不信的話,雖然我盯她這麽多年,可是我卻從來沒想過跟她上床的事,你說這是為什麽呢?我挺正常的一個男人……"
  "別!Sam,你要是敢動她,我跟你決裂!"
  "可以啊,反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重色輕友。"杜長風耍起無賴來,誰都奈何不得。他拿起舒曼剛剛簽過的文件遞給韋明倫:"你看看吧,我對女人並非是你想的那樣隻用下半身思考,天才啊,我都覺得我是個天才。"
  韋明倫狐疑地接過文件,大致翻了下,目瞪口呆。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這,這是……"
  杜長風手指彈著桌子,得意地搖頭晃腦:"怎麽樣,我聰明吧?即使這次的演出泡湯,她仍然飛不出我的手掌心。"
  下午,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到了傍晚,竟然下起了雪珠子,打在排練廳的玻璃窗上沙沙作響。那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工夫,遠處屋宇已經覆上薄薄一層輕白。室內有暖氣還不覺得,可是一出門,風刮著那雪霰子起來,打在臉上生疼。韋明倫把舒曼帶到排練現場,將演出的琴譜拿給她看,她這才傻眼了,因為那些曲子竟然都是某人的大作。
  "他會寫曲子?"舒曼完全沒想到,太意外了。
  "當然,他本身就是很有名的作曲家,他演奏的曲子都是他自己寫的。"韋明倫笑著說,"他是在國外成名的,但是現在已經有很多國內的樂迷知道他。包括你曾經彈的那首《秋天奏鳴曲》,也是他寫的。"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別這麽看著我,是真的。"韋明倫覺得舒曼的懷疑很好笑,聳聳肩,"舒曼,也許你覺得這家夥很渾蛋,可是你不知道,他是個天才,從小就是,他跟他的哥哥……"
  "你們嘰嘰咕咕在說什麽呢?"杜某人這時候走了過來,排練廳內開著暖氣,他脫了外套,露出淺灰色的套頭毛衫,配了條藏青色的休閑褲,格外的風度翩翩。舒曼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這家夥,他會寫曲子?
  "喂,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還不快去練琴!"他板著臉,聲色俱厲的樣子,引得排練廳的人紛紛側目。舒曼愣愣的,正欲反擊,他搶先喝道:"我提醒你,這麽重要的演出,如果失敗,後果你自己想!"
  "你用不著嚇我。"
  "我是在嚇你嗎?"
  "好了,好了,別耽誤時間了,開始排練吧。"韋明倫連忙打圓場,他是演出的總策劃,不想把氣氛弄得很僵。他拍拍掌,對參與演出的藝術家們說,"辛苦各位了,演出已經進入倒計時,我們得抓緊。現在開始排練,第一首曲子,最難的一首,也是Sam的代表作《臥虎藏龍》。"
  臥虎藏龍?不是李安的電影嗎?
  "跟那電影是兩碼事。"韋明倫看出舒曼的疑惑。
  排練開始,杜長風接過助手遞過來的小提琴,開始了前奏。隻是個前奏,舒曼的心跳就紊亂得一塌糊塗,他、他可能真的是天才!
  這是首小提琴協奏曲,舒曼的鋼琴得配合著演奏,她按照琴譜認真地彈了起來,音符自她的指尖飛出來,眼前仿佛出現一大片樹林,高遠的天空雲層壓得很低,山穀間狂風呼嘯而過,間或有萬馬奔騰的廝殺聲。蒼涼的古戰場,凋零的生命,是誰在風中吹起長笛,似亡魂在低聲嗚咽,連飛鳥都淒淒垂淚……一曲奏畢,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絕配!簡直是絕配!"韋明倫連連鼓掌,興奮得語無倫次。
  杜長風放下琴,隔著人群遠遠地看著舒曼,目光似跟往日不同,透著冷冷的憂鬱和哀傷,好像他就是那個從古戰場走過來的武士,所有的人陣亡,隻有他活著,那淒楚的目光仿佛是破碎的寒冰,淩厲的冷光,深深刺痛人的心。他緣何如此哀傷?
  舒曼望著他,一時僵住。
  這世上,除了林然的目光讓她心痛過,為何他的也是?林然才是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無人能再和她琴瑟和鳴,可是,剛才跟她配合得天衣無縫的不正是眼前這個人嗎?
  杜長風避開她的目光,套上風衣,突然變得沉默。他低著頭穿過嘈雜的排練廳,走進廳外院子裏蕭瑟的寒風中,風揚起他風衣的下擺,背影決絕,襯著滿地的白雪,讓人浮想聯翩。
  其實他心裏也是一樣的排山倒海。這個女人,這個他窺視了十餘年的女人為什麽總讓他這麽難以麵對……

  組曲三解剖
  兩個互不買賬的人做鄰居,肯定是免不了火藥味的。晚上一回到海棠曉月,兩人就發生爭吵。因為舒曼剛進門,準備休息一會兒,電話就"丁零零"地響了起來,她疑惑地接起電話,正納悶怎麽會有人知道她公寓的電話,杜長風懶懶的聲音傳了過來:"你過來一下。"
  說完就掛了,還不容舒曼問明緣由。
  下午排練完,她是坐他的車子回來的,兩人都悶著沒說話。反正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都不肯給對方好臉色。舒曼本不打算理他,但想到林然的琴還在他手裏,沒辦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得開門過去。
  誰知杜長風竟把她當用人使喚,"倒杯水!"他頤指氣使地吩咐。舒曼狠狠地瞪他一眼,隻得去拿杯子。他咕嚕著喝完,舒曼還沒歇口氣,他又吩咐:"把暖氣打開。"說這話時,他眼睛看都不看她。
  舒曼咬咬牙,還是忍了。
  "給我上樓拿床毛毯來,我要休息一會兒。"剛打開暖氣,他再次發號施令。他的樣子顯得很疲憊,斜躺在寬大的沙發上。舒曼心中氣血翻騰,差一點就發作,但看到角落裏的那架琴,她又忍住了。隻得上樓給他拿毛毯。他的臥室在書房的隔壁,這是舒曼第一次走進他的臥室,真看不出來,他還是個有點潔癖的人,房間內纖塵不染,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還有淺藍色的拉毛地毯,同色係條紋落地窗簾,簡潔中盡顯華貴,內斂中影射著張揚的個性,這家夥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我的床很舒服,要不要躺上去試試?"背後傳來他冷淡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舒曼嚇得連忙轉過身,隻見他斜靠在門上,戲謔地瞅著舒曼,臉上的表情卻很嚴肅。舒曼尷尬地抱起床上的毛毯,低著頭要出去。
  他門神似地擋在門口,紋絲不動。"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女兒家是不能隨便進男人房間的嗎?"他繼續嘲弄。
  "不是你讓我來拿毛毯的嗎?"舒曼恨不得踹他一腳。
  "樓上這麽多房間,隻有我的臥室才有毛毯嗎?"他強詞奪理。舒曼氣得把毛毯扔在他的腳下:"你以為我沒進過男人的房間,到這來看稀奇的?"
  他一臉的不正經,笑道:"這我倒要問問了,你進過幾個男人的房間?"
  舒曼不甘示弱,反問:"你呢,是不是經常有佳人伴眠,所以才認為所有的女人都巴巴地想進你的房間?"
  "要我說實話嗎?"他雙手抱臂眉毛一挑,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除了做清潔的鍾點工魯阿姨,我從不允許任何女人擅自進我的房間,當然,我肯定是有佳人伴眠的,但沒有帶女人回家過夜的習慣,這個……你可以問韋明倫,他知道得最清楚。"
  "我才沒興趣知道這些呢!無聊!"舒曼氣得直瞪眼,推開他,就要出門。他卻將腳抬起擋在門框上,挑釁地望著她:"男人的房間進來容易,出去可不容易,你不知道嗎?"這個渾蛋!她在心裏暗罵。
  "是不是又想罵我渾蛋?"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放下腳,咄咄逼人地瞪著她,"你罵我幾次渾蛋,我都記著,到時候跟你算總賬!罵了幾次,你記得嗎?記得嗎?"
  "不記得!你本來就該罵!"舒曼終於忍無可忍。
  他虛張聲勢地衝她吼:"我是該罵!但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罵了我幾次渾蛋,仔細想清楚,否則,你永遠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
  "怎樣?"舒曼並不怕他。
  "收拾你!"說完他掉頭就朝門外走。
  舒曼跳起來,"你渾蛋!"
  話音剛落,他猛然轉身,幾步奔過來突然抱住她,打個旋將她扔在床上,她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尾音就湮沒在他的吻中。他鉗子似地箍住她,似要將她整個擠碎,他根本不是在吻,而是在惡狠狠地啃齧。舒曼掙紮著,踢打著,兩人翻倒在地毯上。舒曼的頭咚的一聲磕在地上,隻覺兩眼冒金星,而他像是在發泄著滿腔的怒火和痛恨,沒有一點點的憐惜,他是不是要她死在他麵前才甘心?
  還好是地毯,否則她會被他壓得骨折。舒曼用腳踹開他,邊哭邊喊:"你這渾蛋,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麽本事,你不是男人,你是魔鬼……"
  杜長風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是你先挑起的。"他喘著氣說,拒不道歉。舒曼大哭,奪門而出,她就是露宿街頭,也不跟這個心懷叵測的惡棍做鄰居,她不是個沒有自尊的人,從來就不是。可是就在她回自己的房間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時,突聞隔壁傳來陣陣悶響,憑直覺她知道那是鋼琴被重物敲擊的聲音,她丟下行李就衝到隔壁,隻見杜長風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大鐵錘,剛剛的悶響就是他敲在琴蓋上發出來的,他笑容可掬地瞅著舒曼說:"你可以走,我決不攔你,但是……在你邁出門檻的那一刻,我會讓你聽到這架琴的絕響。"說著,打開琴蓋,舉著鐵錘作勢要敲琴鍵。
  舒曼當即嚇得麵如土色,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說要走,我隻是待在屋子裏悶,想出去換換空氣。"
  "哦--"杜長風故意拖長著語調,惡魔一樣的笑容讓他原本英俊的臉顯得猙獰,他繼續把玩著手中的鐵錘,聲音透著森冷的寒意,"沒關係,要去哪裏問問這架琴就行了,你說你早晚要死在這架琴上,它可是聽進去了的,想必這琴伴你很多年,跟你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它舍不得你死在外麵,它今生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你死在它麵前。"
  舒曼怔怔地望著這個男人:"你為什麽這麽恨我?"
  他嘴角弓起一抹冷笑,眉目間更見俊俏:"不要問為什麽,你自己不記得了為什麽要問我?這個我早就跟你說過了的,你隻需好好地練琴就行了,舒老師,這很難嗎?"
  他居然叫她"老師"?語氣虔誠,卻透著蕭然。
  "我活不了多久的,你不用這麽折磨我,我死了你就滿意了嗎?如果你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大可以痛快點,不必這麽……這麽大費周折,如果你是個男人,你就痛快點……"舒曼喘著氣,跌坐在沙發上。她知道,他是故意折磨她。她還想再說,卻突然說不出話,心跳紊亂,胸口發痛,痛得連呼吸都沒有辦法繼續。豆大的冷汗從額際滲出,她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她知道,她又犯病了,但她不想在他麵前表現得軟弱……
  他已經坐到沙發上去抽煙了。
  他看著她,隻是看著她。卻無動於衷。
  她早已習慣他的冷漠,並不向他求救,弓著身子,捂住胸口哼了兩聲猝然倒在了地毯上,像隻蝦子似地蜷在一起。
  一直到她昏迷過去,他都沒有挪動身子。
  但她還是有些意識,感覺自己被抱起,刹那間,似有風從耳畔掠過,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林然也是這麽抱著她,跟她說,"我一定要將你抱上紅地毯"--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割裂般的痛,那疼痛從體內慢慢纏綿而出,她就如同在夢魘中一樣,整個人像是漂在海麵上的一根浮木,輕軟得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她隻能絲絲兒的吸著氣,用以緩解胸口那漸漸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唇中顫抖而出的,是什麽聲音。
  但他聽清了,是"林然"……
  葉冠語得知舒曼住進了離城的海棠曉月,眉頭一直緊蹙。呂總管跟他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
  事實上,自約見林維,他就一直處於精神遊離的狀態。雖然如願以償地打擊到了林維,看到他瞬間蒼老的樣子,他甚覺痛快,但林維最後說的那句話卻也不輕不重地刺到了他的心。林維說:"林家大概隻有林然是無辜的吧,你為什麽不想想林然,你真的忘了他嗎?"
  葉冠語當時愣了半晌,忘了自己是怎麽回應的,很久很久,他隻覺心裏某個地方在隱隱地發痛。這麽多年了,他居然還會心痛。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時光,他以為他再也不會為之所動。他不去想,絕對不想。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自己足夠狠,隻有狠,才能讓自己無情,他才可以一個個地解決掉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可他偏偏忘了無論怎麽狠,那個人始終長眠在自己心中最柔軟處,不能想,也不能提,動不得,一動就牽起五髒六腑的痛。
  雪後的離城很安靜,也很純淨,一如當年。
  呂總管在車裏跟他匯報行程安排:"上午十點您將跟外貿局的負責人談合同,中午一起用餐;下午兩點,您將和寰宇公司的王總去城東看地;晚上七點半,您約了電視台的葛雯小姐共進晚餐……"
  "去翠荷街。"他說。
  "您……"
  "我說去翠荷街。"他重複。
  "是。"呂總管不敢多問,忙放下手中的備忘錄,吩咐司機,"老張,掉頭,去翠荷街。"
  昨夜雪下得那麽大,仍然不能掩蓋翠荷街的破敗,大片的舊式小區,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站在馬路對麵望去,白茫茫一片。葉冠語要司機在路邊停下車,吩咐呂總管先回去,呂總管甚是了解老板的脾氣,一個字也不多問就先回了公司。葉冠語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整個人像是夢遊一般,像是丟失了什麽,想要尋找,卻又不知究竟丟了什麽,完全一片茫然。
  葉家舊居很多年前已經賣給了鄰居,不過是間矮小破舊四麵漏雨的平房,旁邊搭了間雜亂的灶房。葉冠語站在院子外麵看,還是跟過去一樣,牆邊堆了很多煤球,隔老遠就聞到飯燒糊了的味道,屋子裏傳出小孩哭鬧的聲音。
  "來了,來了,別哭,媽媽就來!"一個年輕女人正在灶房洗頭,小跑著穿過院子進了屋。
  於是葉冠語想起了過去,母親在居委會的一家小作坊裏彈棉花,一年四季,母親的頭上總是沾滿白色的棉絮,怎麽洗都洗不掉。作為家中長子,葉冠語承擔了很多同齡孩子無法承擔的家務,劈柴、燒火煮飯、照顧弟弟,有時候還要幫父親拉煤,最輕鬆的時候,莫過於給母親洗頭。
  多少年了,他至今仍記得母親發間的白絮,到死,都沒有洗淨。如果母親還健在,他一定每天都給母親洗頭,用最好的洗發水,慢慢地洗,輕輕地揉,那樣的場景該有多幸福。
  可是母親已走多年,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麽。歎了口氣,他轉身看到了巷子那頭的林家舊樓,慢慢走了過去。
  一道陳舊的綠色鐵門被緊鎖著,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裏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
  葉冠語透過鐵門縫隙靜靜看著雜亂的院落,厚厚的積雪仍未掩蓋叢生的野草,顯然已久未住人。他忽然有些累了,坐在了門口磨得發光的水泥台階上,上麵有雪也顧不得,然後靠著鐵門,慢慢合上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又想起了從前,他第一次走進這院子時的情景。那還是他得知母親給林家做保姆後,他從桐城趕了回來,想阻止母親。但是晚了,母親都已經搬到林家去了,弟弟冠青也跟著一起搬了過去。他怒氣衝衝地跑到林家院子,未進門,就聽到了滿堂的笑聲。林然和林希,還有林院長的養子杜長風都在,三個年輕人和另外一個年紀稍長的青年在一起打牌。林然見到葉冠語很驚喜,雖然十幾年沒有見麵了,還是認得,不認得猜也猜得到。他很客氣地起身招呼著讓座,文質彬彬,禮貌周到,讓葉冠語一時也拉不下臉。
  林希同樣很斯文,戴副眼鏡,開口就喊"冠語哥"。
  葉冠語當時很尷尬。
  他當時也很驚訝,十幾年不見,林家兄弟早已不是兒時的模樣,都是洋裝在身,舉止談吐極有教養,即便是熱情有加,跟葉家的兄弟站一塊,還是一眼就分出了層次。那種高貴,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也是他們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無法與之相比的。他清楚地看到了彼此間堪比高山大海般的遙遠距離,深深的自卑讓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低人一等過。從來沒有。
  "冠語哥,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呢。"林然似乎看出了葉冠語的局促,盡可能用平和的語氣,拉近彼此的距離,"我剛才跟珍姨說,很感謝她小時候喂養過我,現在又過來幫忙照顧我和弟弟,我們一家人都很感激,所以我把冠青也叫過來一起住了,大家本來就是一家人,你可不要見外……"
  "是啊,大家住一起多熱鬧,剛好可以湊一桌打牌。"冠青到底年紀輕,隻要哪裏有玩的,什麽都可以拋到腦後。小時候他跟林然打過架的事,他好像壓根就忘了。
  母親梁喜珍聞聲從廚房裏出來,見到冠語,知道他來的目的,忙把他拉到廚房說話:"冠語,你也別多想,我就是幫個忙而已,林院長送林然他們回國的時候,親自登門來托付,你說人家現在都是華僑了,有的是錢,啥樣的人找不到,還不是圖個鄉裏鄉親嘛。林然他們這三個孩子都好有禮貌的,到底是留過洋的人,說話做事都是一頂一的斯文,讓冠青跟著他們好歹也學點斯文樣,都這麽大的人了,他們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打架的,你放心好了。"
  葉冠語瞅著母親,原本一肚子的話全咽了下去。他當時看到了廚房熱騰騰的飯菜,花樣菜式那麽多,顯然都是用心之作。母親待人一直是掏心窩子的,她說的話也許有道理,而且跟林家兄弟在一起,她或許也沒有那麽孤獨。但是,一家人,可能嗎?那種階層之間的差異,豈是說沒就沒了的,葉冠語知道說服不了母親,卻也無可奈何。
  "冠語哥,你也過去打牌吧。"林然微笑著走進廚房,親熱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給你介紹個朋友,也是我的好兄弟,來。"說著就把葉冠語拉到了客廳,指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這是舒隸,從小跟我們一起玩的。"
  舒隸個子很高大,一看就是個做學問的,忙起身跟葉冠語握手:"你好,早就聽林然說起過你,今日一見,真是很榮幸。"
  都是場麵上的話,卻說得那麽得體,天衣無縫。
  葉冠語雖然高中就輟學在外做工,卻也是飽讀詩書的人,當然也不能讓自己顯得太卑微,他收起自卑,不卑不亢,跟在座的幾個年輕人逐個握手打招呼。"這位是我的三弟長風,"林然指著一個穿著牛仔裝的年輕人說,"跟我們一起回國的,以後還望多照應。"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杜長風,個頭挺拔,相貌很英俊,還不是一般的英俊,就是樣子有點吊兒郎當,笑起來透著一股邪氣,跟林然他們完全是不同的兩種人。"客套話就不說,以後大家都是兄弟了,有好吃好玩的,一起分享,要打架的,找我!"他說話一套一套,像個老江湖似的。其實他還隻是個大學生。
  "你就知道打架,就沒別的專長?"林然責備弟弟,眼神卻很溫和。看得出來,他很寵溺這個弟弟。
  葉冠語跟他們聊上後,才知道林然原來是個鋼琴家,在海外很有名,已經出過好幾張唱片了。林希比林然小幾歲,在省城讀醫科大學,他父親原來就是個醫生,當了華僑後在離城投資興建了家大醫院,林希無疑是繼承父業。舒隸比葉冠語還大兩歲,也是學醫的,在上海讀研究生,說是馬上要出國了。杜長風則跟哥哥林然一樣都是學音樂,學的是小提琴,名義上在音樂學院讀書,大部分時間卻跟林然泡在一起,據說音樂學院的老師拉琴沒他拉得好,他經常把老師趕下台。可是葉冠語瞧他那玩世不恭的樣子,哪像個搞音樂的,牛仔褲破了洞,脖子上掛著銀鏈子,煙不離手。怎麽看都像個不良青年。但是很奇怪,他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讓他散發著與眾不同的光芒,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說話喜歡調侃,一臉的不正經。
  飯後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起繼續打牌。
  葉冠語和林然沒打,在一旁觀戰,也聊天。自然少不了聊音樂,讓林然吃驚的是,葉冠語居然很懂音樂,巴赫、肖邦、李斯特、拉赫瑪尼諾夫,他竟如數家珍;聊到文學,更不得了,葉冠語讀過的書讓林然都自愧不如,無論談論哪個名家,他都非常有見解,頭頭是道。就連一般年輕人不看的古典文學,莊子孟子老子一連串的,他都倒背如流。林然當即對這個出身貧寒的年輕人刮目相看,他衣著寒酸卻學識淵博,尤其他言語間不卑不亢的一種氣節,不由得令人折服。他並沒有刻意地去炫耀自己的才學,卻似乎淩駕在所有人之上,眉目間似有銳氣,逼人無法直視。
  "你好厲害啊,冠語哥!"林然看著葉冠語兩眼放光,由衷地說,"我中文很差,以後你可要多多指點,就因為中文差,家父才把我們幾個送回國的,說我們忘本,連老祖宗的話都不會講了。"
  一邊的杜長風插話:"拜托!你別把老頭子的那一套搬出來,我聽著都起雞皮疙瘩,明說好了,以後要寫什麽弄什麽,直接讓冠語兄代勞就是。"
  "你,你這家夥,真是不上進。"坐他對麵的舒隸嗬嗬直笑。
  "出牌,出牌,什麽上進不上進的,動不動就老祖宗,我就知道我的祖宗是猴。"杜長風嗬嗬地笑著,指著其他人說,"你們也是,說到底,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林希連連點頭:"二哥說得有理,我們都是猴。"
  一陣哄笑。
  ……
  "啪"的一聲,葉冠語被驚醒。
  他驚慌失措,四顧張望,這才看到巷子裏有孩童在放爆竹。
  再看看鐵門裏的院落,死一般的沉寂,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也像是什麽都已經發生過。活著的,死去的,都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一滴淚、一聲歎息、一句捫心自問的話語。
  其實他很不願意回憶過去。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已然是他心底不可觸碰的傷痛,不去觸碰,並不表示那些傷、那些痛可以痊愈結痂。很多個寂寞無眠的夜晚,翻來覆去中,那些痂就會隱隱地滲出血來。就像此刻,他看著那荒廢的院落,忽然覺得很厭憎。那些人、那些事並沒有帶給他多少快樂和幸福,他緣何還在此憑吊?他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準備離開。
  手機突然響了,呂總管打來的。嘈雜聲中,他隻聽清了一句:"葉總,剛剛得到消息,林維昨晚在墨河大橋被刺身亡……"
  在離城,連接桐城的地方,有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本身的名字是叫墨河,但是當地很多人都管那條河叫"憂傷河"。
  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裏成了很多人輕生的首選之地,經常有人從橋上跳下去,每年都有人葬身河底。墨河因此籠罩著悲劇的陰影。每到陰雨天,站在橋上,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嗚咽聲回蕩在河麵上,即便是酷暑天氣,站在橋上吹風,那風也是冰涼的。如果心情抑鬱的人去橋上吹風,麵對滾滾東去的河水,很容易產生輕生的念頭,"憂傷河"由此得名。
  後來,為了杜絕自殺事件,當地有關部門專門召集誌願者到河上巡邏,岸邊也時常有人巡視。葉冠語就"有幸"被巡邏員救過一次。那是十七年前法庭宣判後,他承受不住打擊,在橋上吹了一夜的風,跳了下去。最後當然沒死成,被救了上來。
  葉冠語回桐城時經過墨河大橋,叫司機把車停到橋頭,自己步行過橋。橋上行人車輛依舊川流不息,絲毫看不出就在十幾個小時前發生了命案。倒是有幾個警察站在橋欄邊說話,還有一個在拍照,似乎在取證。現場的血跡顯然已經衝洗幹淨,但在行人道旁的積雪中仍殘留有零星的血漬,觸目驚心。
  才十幾個小時,活生生的一個人就沒了。
  葉冠語微微眯起眼,遠眺滾滾而去的河水,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這是他的習慣神態,每每在思考什麽時,他總會眯起眼睛,目光凜冽如寒冰,什麽樣的陰謀都逃不過他的銳眼。
  九點,葉冠語準時到達葉氏茂業公司總部的總裁辦公室。都說雪後天晴,偏偏昨晚下過雪,今天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光線很暗,一室的瀟瀟雨氣。落地的幕牆玻璃外,喧囂的城市像是另一個無聲的世界,一切從眼前匆匆掠過,仿佛電影的長鏡頭,悠長而漫遠。
  葉冠語約了律師見麵。
  歐陽昭是名震南北的大律師,葉冠語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很談得來。跟一般律師的精幹形象不同,歐陽昭很胖,一般的單人沙發都容不下他的大屁股,非坐雙人沙發不可。葉冠語是通過一次跨國官司認識他的,當時葉氏集團卷入一場傾銷案,美國方麵扣壓了中方大批的貨物,如果輸掉官司,將會損失慘重。歐陽昭毛遂自薦,主動為葉氏打這場官司,而且不收一分錢律師費,理由是看不慣老美的無理和囂張。葉冠語本來組成了個律師團,結果在洛杉磯的頭一場法庭辯論中就敗下陣來,葉冠語懊喪之際,權當是死馬當活馬醫,同意讓歐陽昭當辯護律師,開庭那天,葉冠語去都懶得去,自個兒在加州曬太陽。不料,洛杉磯傳來喜訊,第二場法庭辯論中方勝。
  葉冠語大喜過望,終審時他特意飛去洛杉磯,看著歐陽昭滾圓的身體在老美的法庭上搖來搖去,活像隻笨重的企鵝,他又好笑又暗自捏把汗,結果歐陽昭一張利嘴,滔滔不絕,根本容不得對方有反擊的機會。贏了官司,葉冠語跟歐陽昭相見恨晚,結為摯友。葉冠語不僅請他當公司的終身法律顧問,還將冠青的案子交給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讓真相公之於眾,讓地下的冠青瞑目。
  兩人在辦公室一見麵,自然就談到剛剛發生的墨河大橋的凶殺案,歐陽昭上下審視他,厚厚的鏡片下,小眼睛眯成一條線。
  葉冠語神色自若地搖頭:"不是我幹的,別用這眼神看我。"
  歐陽昭肥碩的手指扶扶眼鏡,表示不可信。
  葉冠語也懶得解釋。
  歐陽昭倒沒有追問,這麽多年的老朋友,他知道葉冠語要說的事情必然會說,不想說的事情怎麽也不會說。
  "你覺得會是誰幹的?"葉冠語臨窗而立,淡淡的煙從他口中逸出,襯得他的背影格外冷漠疏離。
  "不好說,可能是仇家,也可能是謀財害命,現在還不能妄下定論。"歐陽昭瞅著葉冠語的背影,似笑非笑,"若是仇家,你葉大總裁該是頭號嫌疑人吧,你得有心理準備,警察會找你問話。"
  葉冠語轉過身:"你的意思是,有栽贓的可能?"
  歐陽昭兩手一攤:"現在事情還不明朗,什麽樣的可能都不排除。"說著歐陽昭吃力地挪了挪大屁股,身子向前傾,忽然說,"我今天來是有件事先跟你通個氣,你絕對想不到的。"
  "什麽事?"
  "跟你弟弟的那件案子有關,我發現了新線索,但證據還沒有收集全,如果我的推測一旦被證實……"
  "如何?"
  歐陽昭神秘地笑笑,不作答。
  "你別賣關子,到底如何?"葉冠語難得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歐陽昭端起咖啡杯:"你別急嘛,在沒有得到確認前,我不會說的。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我敢保證,一定比林維的那份卷宗還讓你大開眼界,林家的秘密,挖也挖不完啊……"說著抿了口咖啡,連連稱讚,"嗯,還是方小姐磨的咖啡香,地道啊……"
  方小姐是葉冠語的秘書。
  "林家還有秘密?"葉冠語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歐陽昭冷笑:"像他們這樣的大家族,曆經幾代滄桑,藏著掖著的事不知道有多少,看似風光的外表,實則腐朽不堪……"
  "那你繼續挖吧,把他們家的祖墳挖出來都沒關係。"
  "瞧你說的,我又不是考古。"
  "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一層一層地撕開他們的皮,剔淨他們的肉,敲他們的骨,看看那家人腐爛到何種程度……"
  歐陽昭瞅著葉冠語,半晌沒吱聲。
  "你瞧著我幹什麽,是不是覺得我很帥?"葉冠語很少開玩笑,悠然閑適的姿態很招眼。
  歐陽昭道:"你從來就比我帥,不過我倒覺得,你好像比他們家那個林希更適合當醫生,你有解剖的天分……"
  "沒錯,我就是要解剖他們!"葉冠語答。

  組曲四 宿命
  林維的死讓林家陷入巨大的悲傷。
  林仕延更是悲痛欲絕,這是他唯一的兄長,突然死於非命,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林維一生清廉,在律師行業叱吒風雲二十餘年,為人豁達坦誠,備受尊敬,他名下的律師事務所享譽江南,很多北京上海那邊的大官司,都會過來找他。雖然做律師有時候難免得罪人,但還不至於到跟人結仇的地步,可是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捅死在街頭,不是有仇是什麽?
  林維是在從離城回桐城的途中被人捅死在墨河大橋上的,身中十幾刀,送到醫院時,血都快流幹了。林仕延第一個趕到醫院,當時林維還有意識,似乎睜開了眼睛,認出了林仕延,拽住他的衣袖,口裏含糊不清地念著:"小……小寶……"話還沒說完,頭一歪,倒在了林仕延的懷裏。
  在警察局,林仕延錄的口供也隻有這些。警察問:"你說死者臨終前,說'小寶',什麽意思?"
  "這應該是問你們哪,你們是警察吧?"杜長風當時也在旁邊,很冒火地插了句。
  從派出所出來已經是次日下午,杜長風決定先回公寓洗個澡補補瞌睡再說。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林希打來電話,要他晚上回家一趟,商量伯伯的後事。還說警方抓到了凶手,已經押送至派出所了。
  "這麽快?"杜長風駭然。
  "當然,伯伯是名律師,警方很重視。"林希說。
  晚上杜長風開車回到紫藤路,他是極少回父親的家的,更不用說回家住。林仕延為此老說他沒把父母放在眼裏,其實不是的,家裏有太多心碎的過往,每一個角落都有年少時和林然嬉戲的記憶,他害怕麵對。林希婚後沒有單獨住,仍然跟父母住在一起。除了在國外旅遊的劉燕,林家的人基本上都聚在了一起。林維的妻子馮湘屏幾次哭得昏死過去,女兒菲菲在加拿大讀書,目前還不知道父親去世的噩耗。杜長風在家裏住不慣,次日早上又回了自己的公寓。
  上了樓,剛好就碰見舒曼掏鑰匙開門。他心底莫名有些激動,居然很大方地跟她打招呼:"下課了,舒老師。"
  舒曼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你想嚇死我?"
  他走到她的跟前,目光灼灼地瞅著她:"我有這麽可怕嗎?"說著撐著門框,身子微微傾斜,笑嘻嘻地說,"舒老師,我們既然是鄰居,就應該處理好鄰裏關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搞得這麽僵多不好。"
  她冷著臉不說話,他又道:"你的身體怎麽樣,去做檢查沒有?"
  他還好意思問!那晚把她氣得舊病複發,如果不是及時送到醫院觀察一夜,恐怕就沒命了。不過他還算想得周到,沒有把她送到仁愛醫院,而是送到了離城人民醫院,可是又不願自己露麵,要韋明倫給她辦的入院手續。韋明倫一個電話打給舒隸,舒隸當即趕到醫院,治療得當,已無大礙。出院後韋明倫安排她休息幾天再上課,她偏不,寧願到學校給學生上課也不願待在公寓,因為隔壁就住了個惡棍,她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這會兒他居然還問她的身體狀況,她沒好氣地回了句:"放心,我不會死在你公寓的。"
  杜長風因為伯伯遇害,心情也不大好,一下就板起了臉:"舒曼,注意你的態度,弄清自己是什麽身份,得罪我對你沒有好處。"
  這句話氣壞了她,她渾身發抖,他明知道她是為那架琴留下,還故意擺出一副上帝的姿態,她咬了下嘴唇,瑩潤欲滴的唇上立即顯出兩個可愛的牙印,她一字一句地說:"杜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你跟林然是什麽關係,但如果你是為他來討債,我的這條命隨時都可以給你,我自認沒有錯,愛一個人有什麽錯,為什麽有罪的人進了墳墓就可以得到饒恕,而活著的人卻要承受一切。這樣的生活我受夠了,所有的人都對我冷眼以對,我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朋友,我並不懼怕死亡,我隻是懼怕如此孤獨地活著。"
  而後,她望著他。他亦望著她。
  他一直望著她唇上的牙印漸漸消失,才恍然回了神似的,忽然有些心浮氣躁,眼睛始終沒法從她的唇上離開。最後,他歎了口氣:"舒曼,其實我們是同病相憐,雖然我們的遭遇不一樣,但我們的境遇是一樣的,我也不懼怕死亡,我懼怕的是--我要一直這麽孤獨地活著,直到死去。麵對愛著的人,抑或恨著的人,我完全無能為力,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體會過這種絕望嗎?"
  她詫異地看著他,似乎不大相信他還有愛著的人,他微笑:"怎麽,你不相信我也有愛著的人?"
  她心裏的寒意又湧上來:他簡直就是看透了她!
  她有些發愣,說:"當愛著的人和恨著的人都進了墳墓,當然絕望。"
  他反駁:"不,當愛著的人和恨著的人都活著時,才真的絕望!比如恨著的人是自己,你說絕不絕望?"他直直地看住她,神色恍惚迷離,"又不能弄死自己,因為愛著的人還活著,如果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永遠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你說絕不絕望?而最絕望的是,明明和她生活在一個世界,可是她不記得我、不懂我,甚至不知道我曾經的存在,你說絕不絕望?"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幽暗,仿佛夜色下洶湧的海。
  她隻覺心口又隱隱地痛起來,他的目光讓她心痛,這是為何?他實在是個太變幻莫測的人,她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如果想替林然討債,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弄死她,那晚她發病,他不送她去醫院就可以達到目的,為何還要救她?搬來海棠曉月的這些天,她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可是居然與他相安無事。越與他相處得久,她就越覺得害怕。而他從未踏進過她的房間一步,偶爾還邀她一起散步,雖然每次她都拒絕,但他也不動怒,仿佛成了最有風度的紳士,彬彬有禮地和她保持著距離。
  舒曼有些慌亂起來,不想再跟他說話,拿鑰匙開了門就想進去,不料他一閃身也跟了進來。她頓時嚇壞了,連忙把他攔在玄關處,臉色很難看:"你、你進來幹什麽?"
  他斜靠在門邊,詫異地揚了揚眉:"鄰居串串門,不可以呀?"而她的樣子分明流露出恐懼,更顯出她的楚楚動人,他目光變得迷離,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你好像很怕我,我有這麽可怕嗎?"
  她惱怒地撥開他的手。他也不生氣,直直地盯著她,好像她臉上有什麽值得深究的東西,他捉摸不透也想不明白,在門口狹隘的空間裏連呼吸都變得纏綿起來:"你的這張臉,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沒什麽好看的就別看!"她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她不知道,最最尋常不過的一張臉,卻是他心底最隱秘的牽掛。
  我們到底是因為什麽而喜歡一個人?不是因為她的外表,也不是因為彼此間轟轟烈烈的故事,而是因為她就是她,今生今世,隻因為是她!這份感情實在是卑微得可憐,他縱然有一百張嘴,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他該如何讓她明白,她就是他生命中早早就遇見的那個人?
  僅僅是遲疑了一秒,他就纏綿地吻上來,她生氣極了,使勁推他,可他像座山似的紋絲不動。她又踢又踹,他反而將她箍得更緊了,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似的,她哭起來,他吻到了她的淚水,這才猝然放手,怔怔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渾蛋!"舒曼捂著臉順著牆壁蹲了下去,哀哀地哭,"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麽本事,你不是人,你是禽獸,我到底哪裏惹著你了,讓你這麽追著我不放,你是林然的什麽人,你有什麽資格……"
  她哭著,罵著,忽然發覺旁邊沒了動靜。抬頭一看,門邊已空無一人。他什麽時候走的,她居然不知道。
  晚上,隔壁傳來鋼琴聲。叮咚悅耳,隻是一個過門,她就聽出來是那首《秋天奏鳴曲》。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彈琴,如果沒有猜錯,應該用的是林然的琴。她震撼得無法言語,雖然曲子已經很熟悉,但是這種指法的演奏已經很陌生,除了林然,沒有人可以彈出這首曲子最隱秘的暗語。就是她自己,哪怕模仿多年,也不曾彈得出。
  舒曼曾經問過林然,該如何彈出這首曲子裏麵那種特別的情感,林然當時告訴她,用心體會就可以了。可是體會這麽多年,曲子已爛熟於心,她還是無法準確地捕捉那種隱秘的情感。就像是一種異域空間的獨特語言,以音符跳躍出來,輕易打動你的心,攝魂奪魄,就是無法捕捉。
  晚上,她站到露台上透氣。像是約好了似的,他也出來了,端著杯紅酒。
  兩邊的露台是並排的,僅隔了不過一米。他的半邊臉都罩在陰影裏,沉吟了一下,終於說:"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
  她沒有回應,轉身回了屋。臨睡前她給他發了個短信:"我明天請假一天,要回桐城拿病曆。"因為哥哥舒隸給她做了檢查後,要她把以前的病曆拿過來,以製訂進一步的治療方案。杜長風既沒同意,也沒有不同意。他沒回複。
  早上舒曼被清脆的鳥鳴聲吵醒。
  有一隻綠色的畫眉棲在臥室外的露台上,唧唧喳喳,透過白色紗簾望過去,那鳥兒像是在清理自己的羽毛,大概是在梳妝吧。
  於是舒曼也起了床,洗漱完,那隻畫眉還停在露台的圍欄上。她走到露台上,冬日的早上寒風刺骨,她抱住雙臂打了個寒噤。可是空氣實在是清新,樓下的海棠樹仿佛也凝結了薄薄的冰霜,枝丫僵硬,陽光照在樹上,有些凜冽的反光。前幾天下了場薄雪,雖然天晴了,但氣溫一直很低。
  舒曼回屋穿好衣服出門。
  又像是約好了似的,她開門,他亦開門。兩人都有些發愣,她看他一眼,自顧去摁電梯下樓。因為還很早,電梯裏就他們兩個。局促的空間裏,都很不自在。一前一後地走出電梯,他終於叫住她:"你等會兒,我去取車。"
  她回頭,詫異地看著他。
  他攏了攏灰色的短大衣,從她身邊走過,根本不看她,隻冷冷地說了句:"我送你回桐城。"
  她這才明白過來,連忙說:"不了,我坐火車過去,兩個小時都不到,很方便的。"
  他已經出了大堂,回頭瞥她一眼,語氣不無嘲諷:"你就這麽害怕跟我在一起?"他微微眯起眼,冷笑,"我想你可能不大明白,如果我想收拾你,我有十幾年的機會,大可不必等到現在。"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肩頭。背著光,讓他看上去像尊凝滿冰霜的雕像。
  不知道為什麽,麵對他,她總有些膽怯,他說送她,她就真的站著不敢動了。她並不知道自己怕他什麽。
  因為時間尚早,他先帶她到香港城喝早茶。香港城是離城餐飲娛樂業中出了名的高消費場所,無論是用餐還是用茶,都貴得嚇人。一杯咖啡,就要兩百多。偏偏生意火暴,食客川流不息。去遲了,還要在大廳等位置。杜長風顯然是這裏的常客,服務生認得他,畢恭畢敬地將他往樓上的包間引,舒曼跟在後麵,不明白用個早餐還要這麽講究幹什麽。
  可是接下來她發現,他何止講究,簡直是挑剔,粥要稠到什麽樣子,春卷不能放蔥,甜酒不能太燙,銀耳湯要少放些冰糖……待茶點都上齊,滿滿一桌,他遞了個眼神給她,示意她開動,然後自顧埋頭吃。
  兩人都悶頭吃,誰都不說話。
  舒曼吃得很少,一碗粥都沒喝完,倒是嚐了四個春卷。她從小喜歡吃春卷,林然也喜歡吃,以前兩人經常在路邊小攤上吃春卷,大酒樓裏的反倒味道沒有那麽正宗。杜長風顯然注意到了,結賬時說:"要不要帶幾個在路上吃?"
  她看他一下,搖頭:"不了,這裏的味道……"
  她沒說不好,但是他聽出來了,反問她:"你吃過哪裏的味道最好?"
  她想了一下,說:"翠荷街,以前那裏的巷子口有個小攤,賣的春卷很好吃,還有豆腐花,特別嫩。"
  "翠荷街?"他蹙起了眉頭。
  她跟著他上了車,像是陷入了回憶:"我記得那個擺小攤的大叔做的春卷最特別了,放了芝麻,很香。我和姐姐經常放學了上那兒買春卷,不過很多年前那位大叔就死了,他老婆繼續賣春卷,一家人就靠那謀生呢。"
  他似乎在聽,車速開得很慢:"現在呢,還在賣春卷嗎?"
  舒曼搖頭:"早沒有了,那家人都不在了,聽說是死了還是怎麽著,反正不在了,巷子口現在擺攤的不知道是誰。"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不會這麽巧吧?
  舒曼繼續說:"我記得那家人很好的,我長大後再也沒吃過那麽好吃的春卷啦。人真是奇怪,老覺得失去的就是好的……其實我也知道別處的春卷不會差到哪兒去,唯一的不同是少了那種情懷,那個時候我好像不到十歲,姐姐比我大,真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我們有一次把春卷買回家,要家裏阿姨照著做,結果怎麽都做不出那個味兒……
  "而賣春卷的那家人,雖然他們生活窘迫,日曬雨淋的,可是我記得他們一家人過得很開心很滿足,那位大叔成天樂嗬嗬的,見著我就喊,'囡囡,又饞了?'我一直記得那張蒼老卻善良的臉,還有那樣的笑容。
  "如果這輩子能再吃回那樣的春卷,該有多好!
  "隻是不大可能了。
  "唉……"
  杜長風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滲出涔涔的冷汗。
  他遲疑著,問:"那家人姓什麽?"
  舒曼歪著頭,想了想:"好像姓葉吧,對,就是姓葉。"
  多麽殘酷!雖然已經猜到結果,但最後被證實,他還是抑製不住地一陣刺痛,猶如一把旋轉的尖刀,在他心上橫豎切割起來。頃刻間他就呼吸不上來了,命運如此詭異,設下一個個圈套,他們注定被套在一起,誰都不能僥幸。
  "係好安全帶。"他踩足油門,仿佛挨了一記重拳,聲音都是悶悶的,"上高速了。"
  舒曼隻覺人在飛,車窗外的風景呼嘯而過,耳畔也是呼呼地響。她抑製不住胃一陣陣地往上翻,大喊:"慢點--"杜長風置若罔聞,把車當飛機開,臉上失了常態,眼眶亦是通紅。他以為時隔這麽多年,他可以很平靜地麵對一切,但是不能,那是他心底最隱秘的痛,無時無刻不糾纏於心的罪惡感讓他根本沒有辦法自由呼吸,今生今世他都不得解脫。
  "吱"的一聲。車子突然在一個路口緊急刹車。
  舒曼整個人往前衝,如果不是係了安全帶,她就飛出去了。她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但見杜長風將頭埋在方向盤上,肩膀劇烈地顫抖。她嚇壞了,搖了搖他:"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搖頭,發出悶悶的聲音:"沒事。"
  半晌,他才抬起頭,卻不讓她看到他的臉,他徑直打開車門下車,他靠在車頭上跟她說:"對不起,我先抽根煙。"
  在醫院拿了病曆,舒曼在小棠家借住了一宿。剛好她老公去新加坡公幹了,家裏就剩她和女兒。自從回離城教琴,兩人已經沒有在一起聚過,小棠索性打電話把葛雯也叫了過來,小棠親自下廚,煮火鍋給大家吃。葛雯一進門就讓人眼前一亮,一身名牌,臉上的妝容也是魅惑得很。小棠對這個表妹一向不客氣,沒好氣地說:"一天到晚搞得像個妖精似的,不知道在勾引誰。"
  當時舒曼和小棠已經開吃了,葛雯嬉皮笑臉地蹭到桌邊坐下,拿起碗筷就吃上了,還來了句:"反正不會勾引你老公。"
  小棠笑著罵道:"死丫頭,嘴巴也這麽毒。"
  舒曼打量葛雯那一身行頭,也不客氣:"說吧,你最近又傍上誰了,別告訴我你是花自己的錢。"說著抓起她的玉手,指著她的香奈兒鑲鑽腕表說,"就你這隻表,夠你兩年的工資吧,你哪來這麽多的錢?"
  葛雯抽回手,吃個火鍋也是儀態萬方:"這個嗎,有人願意花錢,我為什麽拒絕?又不是我找別人要的,你們幹嗎都跟審犯人似的,我又沒殺人放火……"說著連連咂舌,完全不顧及淑女風度,呼嚕嚕地大口喝小棠燉的老鴨煲,"哇,太好喝了!剛才在餐廳我壓根沒吃飽,隻顧做樣子去了……"
  "原來淑女都是裝的。"舒曼笑道。
  "那有什麽辦法,在風度翩翩的男士麵前,不裝淑女會被人笑的。"葛雯還振振有詞。
  小棠夾了塊鴨腿到她碗裏:"你就裝吧,早晚餓死你!"
  吃完飯,三人在沙發上聊天。舒曼收到手機短信,她有些詫異,竟是杜長風發來的:晚上有空出來嗎?
  她一時有些心慌意亂,沒有回話。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個短信發過來:我在河邊碼頭等你。
  舒曼還是沒有回話,但神色明顯有些遊離,小棠起了疑心:"是不是有人約你啊,晚上要出去嗎?"葛雯最八卦,連忙湊過來:"誰,誰約你啊?"舒曼說道:"你以為都像你!我晚上沒有出去的習慣。"
  可是夜裏躺在床上,舒曼怎麽也睡不著。她在想,他該不會一直在碼頭等吧?晚上河邊的風很大……最後她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回了個短信給他:你回去吧,我已經睡了。發完短信,他也沒有回,舒曼翻了個身,終於沉沉睡去。
  清晨,舒曼在小棠家用完早餐就到墨河大橋散步,意外地遇見了正在兜風的葉冠語。她很奇怪,葉冠語怎麽會出現在小棠家附近。而且葛雯剛好昨夜也在小棠家住,舒曼和她一起出門,發現葛雯見到葉冠語時的神情怪怪的,難道他們認識?葛雯似乎很回避葉冠語,打了個照麵,急匆匆地駕車走了。對於葉冠語的出現,舒曼腦子裏怎麽也擺脫不了"奸商"的印象,所以臉色冷冷的,並不願跟他搭訕。
  葉冠語卻熱絡得很,這次是他親自駕的車,他從車窗內探出頭,戴了副墨鏡,衝舒曼笑道:"小曼,上車吧,我請你喝早茶。"
  馬上有行人側目。
  "上來吧,大家都看著呢。"他嘴角笑著,麵容卻很冷峻。
  "拜托,別人看的是你這輛車,不是我!"舒曼沒好氣地說。
  見她不肯上車,葉冠語摘下墨鏡,下了車,隨手關上車門,好脾氣地跟她說:"那就讓我陪你散散步吧。"
  他個子很高,偉岸挺拔,舒曼站在他麵前,剛過他肩膀,很有壓迫感。舒曼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有型的男人,如果不是眉宇間凝結的那股冷酷勁,他算得上儀表堂堂。隻是他過於嚴厲甚至是陰冷的目光總讓人聯想到老鷹,每次他眯起眼睛注視某個人時,鷹一樣銳利的目光無端令人生畏。
  "葉總是個大忙人,我怎麽好耽誤你寶貴的時間呢。"舒曼婉言謝絕。
  葉冠語似乎早已習慣她的冷漠:"今天是周末,我特意在這等你的,知道你回了桐城,想在這裏碰碰運氣。"
  舒曼很受驚:"你是不是經常這樣算計別人?"
  "你是說我算計你嗎?"
  "難道不是嗎?"
  他露齒一笑:"小曼,我承認我是經常算計人,否則不會有今天,商場上你不算計別人,別人就要算計你,這是生存規則。不過你並不在我算計的範疇內,因為你不是我生意場上的目標……"後麵的話他沒說出來,她不是他生意場上的目標,卻是他的愛情目標。
  舒曼不想跟他糾纏,掉轉頭就走。他不緊不慢地跟過來,很快跟她並肩,故意刺激她:"聽說你回離城工作了,跟家人住在一起嗎?"
  她白他一眼:"關你什麽事,我又不是住你家裏。"
  "你當然可以住我家裏,隻要你願意……"
  "我不願意!"
  "什麽事都不是這麽絕對的,十七年前,我從這橋上跳下去的時候,認定自己必死無疑,也認定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是,你看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看著舒曼說。
  舒曼停住腳步,盯著他:"你……也跳下去過?"她指了指橋下。
  "嗯,跳下去過啊。"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好像跳下去是件很輕鬆隨意的事情,"當時正是冬天,水冷得刺到骨頭裏去了,我現在關節很不好,一到冬天就痛,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怎麽,你也幹過這事?"
  舒曼沒看他,反問他:"你為什麽跳下去?"明知道他不會回答,她仍然這樣問。誰知他隻悠長地歎息了一聲,道:"弟弟死了,母親瘋了,而我什麽都做不了,沒有了活著的勇氣,當然就跳下去了。"說著他也趴在欄杆上往下看,低著頭,看不到他臉上什麽表情。
  舒曼也趴著向下看,問他:"你是從第幾個橋墩跳下去的?"
  他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第十七個,你呢?"
  "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怕死啊,其實自殺的人比任何人都怕死,因為害怕,就來回地在橋上走來走去,數橋墩,數欄杆,你不是這樣的嗎?"
  "我是第二十一個。"舒曼回答。她並沒有說明是因為什麽跳下去的,不說葉冠語也知道,除了林然,還能有誰讓她放棄自己的生命?"聽說前幾天這橋上被捅死了一個人。"舒曼忽然想起這件事,報紙上看到的。
  "哦,死了人。"葉冠語點點頭,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真是個不幸的消息。"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惋惜。
  舒曼就是看不慣他這德性,想繞開走,他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上哪去?既然見了麵,我請你喝早茶吧。"
  "謝了,我已經吃過了。"舒曼甩開他的手。
  "小曼,你對我有成見。"葉冠語打量著她說,"是不是我哪裏得罪你了,如果有冒犯的地方,還請見諒,我這人不大會奉承人。"
  "葉先生太抬舉我了,我跟你沒有什麽好說的,談不上誰得罪誰。"舒曼冷著臉,根本不拿正眼看葉冠語,轉身就走。葉冠語也沒有叫住她,隻在背後說了句:"看在林然的分上,你也不應該這麽對我……"
  她一愣,停住了腳步--
  扭頭怔怔地看著他:"你,你認識林然?"
  他淡然一笑,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何止認識,我們曾經是故交,怎麽,杜長風沒有跟你說嗎?"
  "他沒有跟我提過,你真的認識林然?"舒曼恍恍惚惚地打量著葉冠語,目光哀戚,有點靈魂出竅了。一提到林然她就這樣,葉冠語不由得有些灰心,別說他,就是杜長風,也別想輕易取代林然在她心中的位置。他神情變得凝重起來,邀請她:"找個地方聊聊吧,老站這裏吹風,你會病的。"
  這還有什麽好說的,舒曼忙不迭就答應了。葉冠語更是暗自懊惱得不行,之前對她做了那麽多,竟然抵不過他嘴裏一句"林然"。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犯傻,十幾年的癡戀,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心裏根本沒有任何容納他人的空間。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他一直是個很善於隱藏自己情緒的人,而且他也絕不會放棄,否則就等於是將她拱手讓給那個瘋子。
  葉冠語的車就停在河岸的花圃邊,陽光下顯得格外招搖,據說整個桐城僅此一輛,流線型的車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擺在路邊盛氣淩人不說,看那車牌就讓人吐血,"1888",真夠他發的!如果是平常,舒曼打死也不會坐上去,但他是林然的故交啊,隻要是跟林然有關的人和事,她都會想親近,她乖乖地坐上車,一言不發。
  桐城久負盛名的西子茶樓。
  葉冠語並沒有在大廳落座,而是將舒曼帶到了自己的VIP包間,這是他長期包下來的,用來招待重要客人。舉止優雅的服務生替他們端上熱氣騰騰的咖啡,又擺上精致的糕點和水果。"請慢用。"服務生露出訓練有素的微笑,輕手輕腳退出房間,替他們帶上門。
  舒曼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些上,也不在咖啡上,她目光灼灼地看著葉冠語,等著他告訴她有關林然的事。葉冠語卻不慌不忙地為她在咖啡裏加糖,又將糕點端到她麵前:"先吃點東西,我看你臉色發青,估計沒吃早餐吧。"
  "我不想吃,你快說:你跟林然到底是怎麽回事。"舒曼急不可耐。葉冠語笑了起來,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蹺起腿,避重就輕:"也沒什麽好說的,我過去跟林然是朋友,還是很好的朋友,他去世的時候我正在法國,沒有趕回來。"
  "就這些?"舒曼很失望。
  "你認為還有什麽?"葉冠語目光閃爍,他其實是很偶然地說出林然的名字,並不想多談,過去的事對他而言想都不能多想,那是心中不可磨滅的痛。舒曼卻不甘心,說:"可我從來沒聽林然說起過你,從來沒有。"
  葉冠語反問:"你認識他多久?"
  "十三年吧。"
  "我八歲就認識他了。"
  "……"
  舒曼瞪大眼睛。
  葉冠語直直地望著她:"很意外吧?林然,還有杜長風都不曾對你說起過我,對不對?還有你哥哥,都不會說!林家、你們舒家,我的名字就跟瘟疫似的,他們避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會跟你說?我也不想說,小曼,真的不想說,過去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知道了也沒什麽好處,你不要逼我,不要讓我回到過去的痛苦中去好嗎?"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我唯一可以給你肯定回答的是,我跟林然的確是好朋友,他是個好人,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好人,盡管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我們……分開了,但這不影響我對他的評價,他去世後我很難過,真的很難過……"
  葉冠語眉頭蹙在一起,目光裏竟似有奇異的哀傷:"這些年來,我也經常想起他,想起我們曾經有過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但畢竟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每次想起都很痛苦,所以我克製自己不去想,也不願談。我要提醒你的是,離杜長風遠點,不是我故意要說他壞話,他是個危險人物,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他跟林然是兄弟,這個你知道吧?"
  他如願以償地看到她的瞳孔在劇烈地收縮。
  她囁嚅著嘴唇:"兄……兄弟?"
  "沒錯,杜長風是林家收養的養子,從小就被帶到美國跟林然和林希兄弟倆一起長大,他跟林然的感情很深,非常非常的深,他認定林然的死跟你脫不了幹係,是你害死林然的,所以他費盡心機地接近你,就是想……"
  "……報仇。"舒曼自己說了出來。一張臉孔雪白雪白的,黑黝黝的大眼睛霎時湧出淚水,她渾身戰栗,使勁地搖著頭,"不是我害死林然的,我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都怪在我的頭上?我知道他是因為林然而來,但是我是真愛林然的,我沒想要他死……"
  "你是沒有錯,愛一個人有什麽錯呢?但是林家的人不這麽認為,所以我才要你離他遠點,我是林然的好朋友,無論是站在什麽立場,我都不希望你受傷害。"他停了下來,觀察她的反應。她的目光是虛的,望著空中某個不知名的點,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過了好一會兒,她的魂魄像是回來了,目光再次落在了他的臉上,但仍是茫然的,仿佛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葉冠語咄咄逼人地迫使她的目光和他對視,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是林然的好朋友,雖然他已經去世,但我有責任替他照顧好你,本來我不想揭穿這層身份,看你執迷不悟的樣子,真是很擔心。而且你的病又這麽重,不但得不到好的治療,連個固定居所都沒有,你說如果林然知道,他會有多難過……"
  "可是,我的琴還在他那裏。"
  "琴?"
  "是的,那架琴是林然留給我的……唯一的紀念,小區拆遷後被杜長風搬到了他的公寓,我去給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當教師就是因為那架琴……"
  "那好辦,我去幫你要回來。"
  "你?"舒曼表示懷疑。
  "怎麽,不相信我?"葉冠語沒有想到事情會進展得這麽順利,所有的障礙就剩一架琴,當即拍板,"明天我就跟你一起去要琴,看他給不給!"
  舒曼很混亂:"也不急的……"
  葉冠語見她猶豫,連忙說:"琴不是他的,他沒有理由霸著。何況是林然留下的,若不搬回那架琴,你如何對得起林然?"頓了頓,又說,"欺負一個弱女子,也太讓人看不起了,明天不搬回那架琴,我就不姓葉!"
  舒曼張張嘴,欲言又止。
  葉冠語不容她有反思的機會:"不過你得答應我,搬回琴後,你要好好治病,再也不要拖了,可以嗎?"這倒是他的真心話,說真心話就是不一樣,情真意切的樣子不由得讓人動容,"我要你盡快地好起來,健健康康的,這比什麽都好,明白嗎?"
  舒曼的智商其實並不低,但女人很奇怪,一旦遇到讓自己變得心軟的事情,智商就會降到最低,對於舒曼來說,林然就是她的死穴,也是她故作堅強的外表下最不堪一擊的軟肋。葉冠語的運氣很好,無意中觸到了她的軟肋,她什麽芥蒂都沒有了,心想既是林然從小到大的朋友,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謝謝你……"她由衷地說。
  葉冠語笑得格外舒心,從沒這麽舒心笑過,這也是真的。他沒有想到,林然會成為他打開舒曼心結的一把鑰匙,其實他一直就有這把"鑰匙",卻到現在才用上,他覺得自己有時候也很笨的。那麽下一步,就是那架琴!
  但是晚上回到清水堂公館,葉冠語沒來由地情緒崩潰,把一桌飯菜都掀了,還打碎了一個青瓷花瓶,咆哮如雷的樣子嚇得身邊的人膽戰心驚,以為世界末日來臨。他很少對下人發脾氣,平日裏即便不苟言笑,也還保持著不露聲色的樣子,就像戴了張麵具,喜怒不溢於言表,誰也看不到他的心。然而他忽略了,縱然是把自己鑄成了水火不侵的銅牆鐵壁,不讓人看到他的心,恰是因為他也有致命的死穴,他以為林然是舒曼的死穴,最後才發現自己的死穴也是林然。那些事,那些痛,從來就沒有在他心裏平複過,隻不過他將這一切掩藏得很好,看似無風無浪的表麵,其實是他內心極端的脆弱。
  他覺得他在利用林然。時隔這麽多年,已是天人相隔,他以為他和林然今生都不會再有交集。未曾想,他會因為一個女人而"算計"林然,林然活著時他都不曾算計過他,他死了,他倒把他從心底的墳墓裏拖出來了。無恥!無恥啊!他大罵自己,情緒瞬間崩潰……
  葉冠語把自己關進書房,一整晚都沒出來。
  窗外呼嘯的寒風像是亡靈的哀號,逝去的無處可尋,不甘心,不甘心,活著時厭憎這人世,離開了才覺得是多麽的不舍。他必是不舍的吧,聽說他走得很匆忙,吞下他老婆的毒藥後連句完整的遺言都沒留下。他一定有很多的話要說,對他的女人,對他的家人,對他恨的人、愛的人、歉疚的人,一定都有話要留,可是天不遂人願,死神沒給他任何的機會表白自己。
  從前,他可是個很喜歡表白、喜歡抒懷的人。
  葉冠語一直記得那年秋天,他在桐城做工。他工作的地方是家裝飾公司,也就是個草台班子,老板隨便拉幾個有手藝的人,哪裏有活老板說一聲,湊成一路人馬去工地,純粹是遊擊隊作戰。而且有活幹才有工資,如果哪個月老板沒攬到活,大家就一起喝西北風。沒活幹的時候,師傅們都擠住在個大工棚裏,有時候是地下室,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老板過來要人,否則口糧都成問題。葉冠語剛到這家公司時,跟一個泥瓦師傅學砌牆,後來老板見他做事很細心也很負責,好像還懂點文化,就讓他跟客戶算造價。有一天,他正在工棚裏給一個客戶算造價,林然突然來找他,說是到伯伯家玩,順路看看他。
  "這是珍姨托我帶給你的。"林然當時遞給他一個大紙袋,裏麵是一件厚厚的毛衣。顯然是母親惦記著他怕他冷,趕出來的。
  林然漂亮的小轎車就停在工棚外。
  工友們圍著小車指指點點,羨慕得不行。
  林然差不多是連拖帶拉的,把葉冠語拉上車一起去兜風。葉冠語本不想跟林然出去,兩人無論是哪方麵,差異都太大,他雖然很自卑心氣卻很高。但工棚裏實在太吵,他想出去透透氣,而且撇開自尊來說,他還是很欣賞林然的,至少不討厭他。林然出生富貴之家,卻沒有紈絝子弟慣有的張狂和膚淺,他彬彬有禮,隨和謙遜,年紀雖然比葉冠語小幾歲,思想卻很成熟,對人對事都有自己的見解,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才華。葉冠語欣賞有才華的人,才華可以讓一個平庸的人光芒四射,如果這個人不平庸還擁有才華,那就不是光芒四射了,那是氣度非凡。林然恰好就是此類人。
  兩人一起去爬山。那座山就是桐城著名的旅遊景點暮雲山。林然將車停在山腳下,步行上山。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紅葉,置身其中,無論哪個角度,都能焚燒人的視線。林然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說話,開始葉冠語也隻是有一句答一句,並不多說,但是聊到興頭上他逐漸放開心胸,主動攀談起來。兩人一路說著話爬山,不到中午就爬到了半山腰,山上有座前塵寺,正是旅遊旺季,香火旺盛。沒想到林然會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見著菩薩就拜,又是點香,又是磕頭,一跪一拜很像那麽回事。"受我母親的影響,我母親信佛,她房間裏擺滿了菩薩。"林然說。
  "菩薩真能管得了世間的俗事?"葉冠語表示懷疑。
  "信仰嘛,跟有人信基督信天主一樣,都是一種信仰。"林然笑著解釋,扯著葉冠語到一邊去抽簽,"走,我們去抽個簽,算個卦。"
  "你還信這個?"葉冠語啼笑皆非。
  抽完簽,兩人繼續上山。林然親密地搭住葉冠語的肩膀,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冠語,我有種直覺,我們會成為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雖然你我生長的環境不一樣,但是你很有氣度,有思想,讓我欣賞……說實話,我其實沒什麽朋友,家裏除了弟弟,沒有說得上話的人,我們跟父親也沒什麽交流,母親成天吃齋念佛,也不大管兒子們心裏想什麽,我總是覺得很孤獨,而我在你身上感覺到了同樣的孤獨,所以才會一見如故……"
  葉冠語卻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林然,很多事情是根深蒂固的,沒法改變。"
  "什麽是根深蒂固的?"林然問。
  "不好說,不說也罷。"葉冠語搖頭,他知道心裏放不下的是什麽。林然卻堅信兩人可以建立友誼:"沒事,無論你怎麽想,反正我都會把你當做最好的朋友,絕不會有什麽恩怨,難得碰上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你別嫌我煩就是。"
  說話間,兩人已經接近了山頂,可是已經累得不行,山上風很大,天空也陰雲密布,似乎有下雨的跡象。而山頂之下正好有個涼亭,林然問葉冠語:"要不我們不上去了吧,上麵沒有躲雨的地方呢。"
  "既然來了,幹嗎不上去,我從不半途而廢。"
  "好,上去!"林然很高興葉冠語有如此堅定的態度。其實他也想堅持上到山頂,因為那裏有他特別的東西想跟葉冠語分享。
  其實就是塊石頭。這塊巨石占據了大半個山巔,沒有路通上去,隻在陡峭的絕壁上隱約露出一道相對光滑的小徑,顯然是膽大的人攀爬留下的痕跡,非常險峻,腳下就是懸崖萬丈,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所以很多遊客隻爬到下麵的涼亭就止步,頂多對著山頂的巨石拍幾張照,以示到此一遊。山巔是桐城的最高點,居高臨下,透過厚厚的雲層隱約可以看到城市的建築和煙囪,玉帶似的墨河蜿蜒著將整個桐城圍抱,墨河的對岸就是離城,暮雲山就正對著離城的陽明山。跟暮雲山以紅葉聞名不一樣的是,陽明山是以楓葉聞名,舉目遠眺,也是深深淺淺的紅,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林然問葉冠語:"以前來過山頂嗎?"
  "沒來過。"
  "我來過,小時候爺爺帶我來的。"
  "我沒有爺爺。"葉冠語如實說。
  "是沒見過吧,誰沒有爺爺呢,沒爺爺哪有父親,沒父親哪有我們?"林然覺得好笑,靠著巨石長長地吐口氣,"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真舒服!冠語,以後我們要常來才是,這裏絕對是思考的好地方。"
  "你常來這兒思考?"
  "是,我們都需要思考,人如果不思考,會過得很糊塗。"林然仰望著天空,像是自言自語,"在外人眼裏,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很幸福,衣食無憂,什麽都是應有盡有,可是我真正想要的,父母給不了我。從小到大我就背負了太多的東西,那些東西不是我要的,也不是我追求的,但我必須背負,必須朝著父母意願的方向成長,他們希望我學醫,繼承家業,我到現在都還在抗爭,真的!沒錯,我的鋼琴彈得很好,也有一些成績,但父母並不認為那是一輩子的事業,他們隻是覺得我現在年輕,可以讓我玩玩,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從未抱著玩的心態彈過琴,音樂不僅是我一輩子的事業,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你現在已經很成功了。"
  林然說:"沒有,我沒有覺得自己有多成功,你可能不知道,在海外華人是很受歧視的,即便你有錢你也算成功,但很難真正融入西方的社會,更融入不了西方的文化。這就是我奮鬥的方向!我不僅要融入西方的文化,更要讓西方認識和尊重我們東方的文化,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呢,豈能讓洋鬼子小看!所以我才回國,更深入地學習東方文化,而音樂是沒有國界的,會是最好的溝通橋梁,我想將來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舉辦我們中國的專場音樂會,我要讓那些西方人見識我們中華璀璨的文明和輝煌的藝術成就……我向往那一刻的掌聲,非常地向往……"
  心裏有莫名的暖流淌過。
  葉冠語看著林然,忽然就明白他身上的光芒來源於何處了,正是來源於他的心,來源於他不同凡響的思想和抱負,他淡然麵對生活,卻鄭重地對待人生,他的淡漠恰恰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堅持,這對於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林然來說更加難能可貴。葉冠語欣賞這種堅持,因為他身上有著同樣的堅持,原以為兩人隔著高山大海般的距離,卻不想在人生的態度上竟如此相似,他按住他的肩膀說:"你會實現你的理想的。"
  "你這麽認為嗎?"
  "當然。"
  兩人相視一笑,兩隻手握在了一起,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恰在那時,厚厚的雲層中突然透出幾線金色的光亮來,正好照在山巔的巨石上,加之山頂雲霧繚繞,宛若置身仙境。那奇異的光亮自天空投射在了兩個年輕人身上,仿佛是上蒼對他們睜開了眼睛,人生變幻莫測,是特別的眷顧,還是蓄意的陰謀,上天通常保持緘默。命運從來不會讓你提前看到底牌。葉冠語後來回憶起那一幕,認定是某種預兆,他和林然的宿命從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的。

  第三樂章 罪與罰
  內心似有流星劃過,刹那間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亂,仿佛是前世的呼喚,那樣溫軟,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讓他僵直了身體,一時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組曲一 道德的審判
  杜長風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林然邀葉冠語過去參加聚會。一到離城,葉冠語就被直接拉到了林家小樓。母親梁喜珍忙得不亦樂乎,杜長風的同學朋友來了十幾個,加上林然和林希的同學,偌大的一個院子熱鬧得不行,喜珍一個人在廚房裏忙不過來,叫了兩個街坊嫂子幫忙。林仕延人在美國沒回來,卻派人送來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給養子,是一把看上去很古董的小提琴。葉冠語不識貨,其他人也不識貨,杜長風和林然是學音樂的,當然識貨。杜長風見到那把琴連叫了幾聲"阿門",說:"親愛的老爸,您花兩百萬美元給我送把琴,還不如直接送我美元來得實惠,我可以環遊世界了,環遊十遍都沒問題。"
  "就這破琴值兩百萬美元?"葉冠青直咂舌。
  "破琴?拜托!"杜長風做暈倒狀,介紹道,"這是'史特拉底瓦裏'古董小提琴,全世界僅存六把,我都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麽弄到的。"
  "史……史什麽來著,幹啥的?"眾人沒聽明白。
  "史特拉底瓦裏,曆史上著名的小提琴製作大師,他製作的琴每把都價值不菲,僅存世上的確實隻有六把,這把琴少說也有三百多年曆史了。"林然不愧是學音樂的,說得頭頭是道,又對杜長風說,"爸送你這把琴是希望你好好用功,別老是在外麵惹是生非,你怎麽著也得對得住這把琴……"
  "還得對得住史特拉底瓦裏,否則他老人家會從墳墓裏爬出來找我算賬的。"杜長風始終沒個正經,但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那把琴,愛不釋手。一高興,現場就給眾人拉了首曲子。在場沒幾個懂音樂的,但都被那宛如天籟的琴聲打動,巴掌都拍紅了。林然的興致也來了,也當場給大家彈了首鋼琴曲,同樣好聽得要命,葉冠語問他什麽曲子。林然說:"《秋天奏鳴曲》,Sam寫的。"
  這讓葉冠語意外,這個沒正經的小子會寫曲子?
  他跟林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不拘小節,喜歡捉弄人,如果林然是和煦溫暖的暖陽,那麽杜長風就是一匹脫了韁的野馬,天不怕地不怕,很喜歡打架。這倒跟冠青很相像,都是喜歡沒事找事的主,林希就無意中說漏了嘴,這兩小子曾結伴打過架。但奇怪的是,杜長風跟葉冠青雖然都屬於衝動做事不經大腦的人,但杜長風卻明顯地比冠青有氣質,哪怕他故意穿著破衣爛衫,大口抽煙大碗喝酒,經常把摩托當火箭開,在街上招搖過市,但他眉宇間顯露出的傲慢不羈,讓他看上去還真有那麽點藝術家的底子。
  而且看得出來,杜長風跟林然的感情很深,他對林然表現出來的不僅僅是兄弟之情,更多了一種形容不出來的親密,仿佛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林然主宰著他的整個世界。他老爸說的話,他大多時候當成耳邊風,林然說的話,多數情況下他都是聽的。林然對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也是極端地寵溺,無論這小子在外麵惹了什麽麻煩,他總是默默擔當著一切,對身在美國的父親隱瞞弟弟的種種劣跡,即便被父親追究,他也總是把自己當成擋箭牌,將弟弟保護在其羽翼之下。葉冠語覺得,林然的這種放縱會害了杜長風。
  那次聚會,讓眾人大跌眼鏡的是,葉冠青帶了個女朋友回來。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羞澀清純的樣子,留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氣質脫俗,像極了台灣文藝片裏的女主角。
  "這是我女朋友,落英。"葉冠青大膽地給眾人介紹,神采飛揚,明顯有炫耀的嫌疑。葉冠語很意外,沒想到弟弟這麽快就交了女朋友,這小子真是出息了,平常看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樣子,沒想到感情上比他這個哥哥還早熟。母親梁喜珍卻一點也不意外,顯然事先已經知情,她很喜歡那個女孩子,怎麽看都覺得喜歡,拉著落英的手,笑得合不攏嘴。舒隸擠對道:"珍姨,媳婦咋樣啊,什麽時候過門?"
  落英的臉上一片紅霞。

  她很安靜,林然彈琴的時候,她一言不發地盯著看,深邃的眼眸宛如浸在水中的寶石,光華流轉,楚楚動人。但是她安靜,不意味著其他人能安靜,小夥子們連連起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都是些青春正當頭的年輕人,女孩永遠是男孩子們最重要的討論話題,在漂亮的姑娘麵前,誰都想好好表現一把。葉冠青卻張牙舞爪,半開玩笑半天真地警告哥們:"這是我女朋友,你們起什麽哄,都給我聽好了,誰要敢打我落英的主意,我打破他的頭!"
  兄弟們頓時涼了半截。有人問:"落英,你有沒有妹妹啊?"一句話引來滿堂哄笑。
  葉冠青說:"落英沒妹妹,舒隸有,聽說有三個。"
  "哇,是不是真的,舒隸,你有三個妹妹?"大夥立即把矛頭對準了舒隸,"帶來看看嘛,一定很漂亮吧。"
  舒隸恨不得揍冠青:"臭小子,別把火引到我這來。"
  一直在旁邊觀戰的林然發話了:"舒隸確實有三個妹妹,但我隻見到過兩個,一個叫舒秦,一個叫舒睿,那個舒秦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哦,第二個妹妹我沒見過,不過也應該差不到哪去吧。"
  "對對,舒秦可漂亮了,真正的仙女,你們見了保準把魂都丟了!"林希也幫哥哥說話。
  葉冠語笑著跟舒隸說:"你好歹也帶一個來嘛,你看這裏一群的餓狼……"
  "扯淡,我妹妹是給喂狼的嗎?"舒隸又好氣又好笑,如實相告,"沒錯,我是有三個妹妹,大妹妹舒秦,也是學鋼琴的,剛保送到音樂學院,二妹在瑪麗女中讀書,三妹還在念小學呢,但是都沒你們的份兒,想要做我們舒家的女婿,拿出本事來才行……"說著把目光投向林然,表情故作嚴肅,"嗯,林然倒是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我大妹妹正好看上他了,而且也是學鋼琴的,有共同語言……"
  於是戰火又燒到了林然的身上。
  "林然,你什麽時候暗度陳倉的?!"
  "太不夠意思了,好歹也給兄弟們公平競爭的機會嘛。"
  "是啊,別以為你長得帥,會彈琴,就可以捷足先登……"
  林然連連告饒:"你們別衝我放箭,我隻把舒秦當妹妹看,那麽小,怎麽可能嘛。"舒隸嗬嗬笑道:"預備人選嘛,大家如有意做我們舒家女婿,也還是給機會你們報名的,但還是那句話,得有真本事。"
  馬上一群人跳起來舉手。隻有葉冠語和杜長風按兵不動。有人問他們:"你們怎麽不舉手?"杜長風說了句:"我要看現貨。"舒隸撲過去作勢就要掐死他,杜長風躲到林然的身後:"我不可能跟我大哥爭的,你如果真有心要我做你們家女婿,不是還有兩個妹妹嘛,那個讀小學的就算了,瑪麗女中的給我吧,那學校我去過,閉著眼睛都能撞上美女……"
  "我呸,就你這德性,我會把妹妹嫁給你?"舒隸咬牙切齒,轉過頭又問葉冠語,"冠語,你怎麽不舉手?瞧不上我妹妹?"
  "不是,我不想跟林然爭,而且我也覺得二妹妹應該不錯的。"
  "拜托,她還在讀初中!你比林然都大四五歲,比我妹妹大一圈呢,臭小子想老牛吃嫩草?"舒隸又要扁葉冠語。杜長風卻找到了同盟,馬上站到葉冠語一邊:"預備人選!我們都是預備人選!冠語我不敢保證,我可以保證我自己,在娶你妹妹前絕對守身如玉……"
  一群人撲向了杜長風。
  ……
  世間的很多事,都是有前奏的。
  很多年後想起這種種的前奏,葉冠語欷歔不已,怪隻怪命運太無情,原本都是善良無辜的好兄弟,偏要對他們設下一個又一個的局。誰都逃不脫。誰都不能幸免。一個跳進去了,後麵的攔都攔不住,悲劇也就不可避免。
  悲劇的源頭還是在落英身上。葉冠青因為脾氣暴躁,兩人沒好多久,落英就提出了分手。冠青哪肯罷休,一直糾纏著落英不放,後來才發現,落英已投入林然的懷抱。於是兄弟反目,冠青搬出了林家小樓,把母親也拉回了家,原本親密無間的哥們兒一下就成了陌路人。林然試圖和解,遭到冠青的斷然拒絕。於是林然又找到葉冠語,說不是自己存心要介入這段感情,是落英已經放棄了跟冠青的感情,主動走近他,他才接受的。葉冠語不好說什麽,但他還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但你肯定很早就喜歡落英了吧?"
  林然點點頭,並不否認。"不過,如果他們沒有分手,我是不會介入的。"林然堅持自己的無辜,認定不是他造成冠青和落英的分手。
  可是,葉冠語不這麽看。
  "林然,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畢竟這是落英的選擇,不過我要說的是,我自己的弟弟我最了解,他沒有受過你那麽好的教育,我們家也比不上你們家的家世背景;而且最關鍵的是,冠青隻是個體校的籃球生,前途渺茫,即便他能娶到落英,也給不了她很好的生活。但你不同,你擁有所有女孩子豔羨的一切,我這麽說的意思是,你和冠青站在一起,冠青根本沒有任何競爭的優勢,你介不介入,他都贏不了你,換句話說,你的存在對冠青來說是不公平的……"
  林然啞口無言。
  葉冠語卻不無憂慮地說:"我不能對你們的感情做評判,說誰的不是,都不公平,我要提醒你們的是,好好處理,別操之過急,到時候惹出麻煩,沒人給你們收拾。"
  "對不起,冠語,我……"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並沒有做錯什麽,先想好怎麽安撫冠青吧,那小子是個爆脾氣,一衝動就不計後果。"
  "我會的,無論他提出什麽要求,我都盡量滿足。"
  "如果他隻想要回落英呢?"
  "……"
  林然再次陷入沉默。葉冠語擺擺手,不想再多說什麽,隻是交代林然,別傷害冠青,因為他隻有這一個弟弟。
  "如果他受到什麽傷害,林然,別怪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葉冠語實話實說。林然當即表態:"當然的,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然而,事情的發展根本不在兩人的控製之中。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葉冠語正在工棚裏做預算,老板突然來找他,說有人找。他跑出去一看,竟是林然的伯伯林維。他遲疑了半天,帶給葉冠語一個天大的噩耗:"剛才離城那邊打電話過來,要我趕緊帶你回去,你,你弟弟……出事了……"
  十七年後,林維作古,靈堂就設在其住處西苑。追思會曆時三天。林氏直係親屬以及林維生前共事過的同事、好友以及他帶過的學生悉數到場吊唁。還有司法界和政府相關部門也派人前去慰問家屬。但人數最多的卻是曾接受過林維法律援助的普通人,從靈堂接受外界吊唁開始,那些人就從四麵八方趕來,或在靈堂號啕大哭,或掩麵而泣,或長跪不起,林維生前免費給弱勢群體打官司的義舉這才逐漸被曝光,其情其景無法不讓人動容。
  "好人啊……"很多哭倒在林維遺體前的受助者悲痛欲絕。
  除了林仕延,沒人知道其中緣由。
  杜長風更是不解:"想不到伯伯還這麽仗義……"
  "還不是為你!"林仕延精神恍惚,悠然長歎,"他是為你贖罪,為他自己贖罪,也是為林家贖罪啊……"
  杜長風低下了頭。
  林希拍拍他的肩膀:"我們都會記住伯伯的好。"
  杜長風點點頭,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兄弟倆在靈堂守了兩夜後,第三天實在撐不住了,隻得到杜長風在桐城的公寓短暫休息。韋明倫也陪了他們一夜,困得不行,一撲進門就搶占沙發的最佳位置進入臨睡狀態。
  "平常玩的時候,沒見你這麽累。"杜長風熬得兩眼通紅,連門都忘了關,也撲在了沙發上。
  林希說:"有沒有東西吃,餓死了。"
  杜長風咕嚕著:"我不想吃東西,我想女人。"
  韋明倫哧地笑出聲,顯然還沒睡著。
  "你笑什麽,想女人很正常,"杜長風肚子也餓得呱呱叫,爬起來去冰箱裏找吃的,"自從跟舒曼在一起,我有多久沒碰女人了,完全是戒色啊……"
  林希愕然:"你現在跟舒曼在一起?"
  "別聽他吹,八字還沒一撇呢。"韋明倫最清楚狀況。
  杜長風拿出幾根火腿,還有幾罐啤酒:"就這些了,湊合著吃吧。"說著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開了兩罐啤酒遞給林希和韋明倫,自己也開了一罐,撕開火腿就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含糊不清地說:"我對自己很有信心。"
  "你對她的態度呢?"韋明倫也在咬火腿,從來沒覺得火腿這麽好吃過,原來這就是饑不擇食,"你不會還是想報複她吧,別這樣,她很無辜,又病得那麽重……"
  "報複?二哥,你沒這麽愚蠢吧?"林希沒吃火腿,冷冷地瞪著杜長風。
  杜長風含糊其辭:"開始是……不過現在……"
  林希提醒他:"小心讓舒隸知道,他會跟你拚命,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不會讓你再碰舒曼的。"
  "知道了,囉唆。"杜長風遞火腿給他,"你也來根。"
  "垃圾食品,我不吃。"林希是醫生,很講究飲食,又有潔癖,斷然不會吃這種在冰箱裏放了N久的食物。他的生活從來就是一絲不苟,包括儀表。在守了兩夜靈堂,杜長風和韋明倫都是胡子拉碴,衣衫皺巴巴,唯有林希依然是衣冠整齊,連頭發都是一絲不亂,坐姿端正,不改紳士派頭。
  杜長風看不過去:"我說老弟,你老這麽箍著自己也不難受?我就不信你跟你老婆做完功課還這麽衣冠楚楚……"
  韋明倫撲哧一聲,差點被火腿噎住。
  林希反問他:"你又沒見過,你怎麽知道我跟婉清做完功課是什麽樣子……"
  韋明倫指著杜長風說:"Sam,這你就錯了,表麵上越正經的人,上了床越放蕩,如狼似虎,不信你可以問林希……"
  林希終於忍不住笑,即便笑,也笑得很節製。
  杜長風表示讚同:"沒錯啊,你看我表麵上好像很無賴的樣子,可是對女人很規矩的,認識舒曼這麽久,一直守身如玉……"
  "你終於知道你是無賴!"韋明倫很意外。
  林希的表情少有的嚴肅:"我勸你還是別碰舒曼,發生了那麽多事,舒、林兩家的關係至今沒有修複,你別往大家的傷口上撒鹽。"
  "我跟舒曼的事,跟過去的事沒關係。"
  "不要自欺欺人,二哥。"林希一針見血。
  "好了,好了,我是因為林然接近的她,那又怎樣?我替林然愛她不行嗎?哪那麽多廢話……"杜長風的爆脾氣又上來了。
  "大哥如果知道,他不會允許。"
  "不允許?我杜長風做事從來不需要經過任何人允許……"
  "你怎麽還是這麽霸道。"
  ……
  "舒……舒曼……"韋明倫突然從沙發上坐起來。
  林希和杜長風一愣,順著韋明倫的視線望向門口,頓時僵住。門是開著的,舒曼什麽時候進來的,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她臉色蒼白,漆黑的眼眸閃著淚光,瘦弱的身子搖搖晃晃,似乎在極力克製自己。
  杜長風心虛地站起來:"你,你怎麽來了?"
  舒曼直視著他,眸光凜冽如千年寒冰:"果然如此,你不懷好意,你們都不懷好意……"
  "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杜長風想解釋。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舒曼扔下這句話就奪門而出。杜長風還傻愣著,待反應過來追出去時,舒曼已經跑進了電梯。
  完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瞬間轟然坍塌。杜長風一陣頭暈,不單單是因為餓。他靠著冰冷的大理石牆壁,恨不得一頭撞死。
  "二哥!"林希突然追出來,拿著手機,臉色煞白,"快!爸打電話回來,那邊出事了……"
  林家客廳。一片虛空的奢華。房子頗有些年代,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因為舊,因為大,客廳空闊似殿堂。家具陳設老舊,壁爐裏生著火,淺灰色的地毯鋪滿每個角落。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屋子裏沒有開燈,壁爐的火光映在牆壁上,讓每個人的臉都晃動在陰影裏,看不清楚。除了已經崩潰的林維的妻子馮湘屏,親友們都在。屋內氣氛很緊張,透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劉燕也剛剛從國外趕回來了,一身黑衣,縮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她的臉色白得嚇人,眼神空洞,仿佛被人攝了魂魄似的,整個人都空了。林仕延望著妻子,十分憂慮,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林然去世時,劉燕精神崩潰的神情。他想可能是觸景傷情吧,林維的猝然離世,讓劉燕覺得一切是那麽的相似,舊傷沒好又添新傷,雖然平日裏劉燕和林維的關係並不密切,但怎麽說也是一家人,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無疑將劉燕已經過去五年的喪子之痛再次掀了開來。
  這時林希急急地推門而入,喘著氣打量家人:"到底是怎麽回事?"杜長風也緊跟其後進了門。
  林仕延見兩個兒子都回來了,長長地歎口氣:"凶手被放了。"
  "誰、誰被放了?"林希沒聽明白。杜長風也嚇一跳,瞪大眼睛瞅著父親。
  林仕延開始目光散亂:"……殺害你伯伯的那個人。"
  "為什麽?"
  "為什麽?"
  兄弟倆異口同聲地問。
  林仕延遲疑著,不知道怎麽回答。
  "爸,你說啊,怎麽放了?"杜長風叫。
  "因為,警方鑒定,凶手……是個精神病人……"
  杜長風的臉煞地灰白。
  林希也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林仕延繼續說:"出事那天晚上,你伯伯回桐城的家,在橋上碰到一個瘋子拿刀嚇行人,伯伯下車去製止,結果……被他連捅十一刀……瘋子當時跑了,可是很快被目擊者發現,警方輕而易舉地抓到了他,可是這人根本就神誌不清,誰都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殺人……"林仕延目光呆滯地瞅著院子裏蕭瑟的梧桐樹,顯得很虛弱,"他終於是動手了,十七年,終於還是沒能躲得過……"
  "會不會是巧合?"杜長風想自欺欺人。
  "怎麽會是巧合?剛好是個精神病人……"林仕延說。
  杜長風的臉由灰白變得鐵青:"有種他衝我來!怎麽傷及無辜?"
  "無辜?唉,當年替你作無罪辯護的就是你伯伯啊……"林仕延捂著臉痛不欲生。一邊的劉燕這時突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歇斯底裏地尖叫:"報應!這都是報應!當初我就說過,叫你們別做,你們不信!這還隻是開始,報應還在後頭,還在後頭……"
  林仕延瞪著失態的妻子,啞口無言。
  "我去找他!"杜長風掉轉頭就衝出客廳。
  "你回來!"林仕延站起來喊。
  "哥,你別衝動……"林希也喊。
  杜長風跳上車,迅疾駛出花園。
  車窗打開著,他聽見風在耳旁呼嘯。
  心底如同有狂舞的火苗在燃燒,燎得五髒六腑都刺痛如焚,他知道他會來,一定會來,他早就準備好了迎接他複仇的利刃,卻不想,那複仇的利刃不是刺向他,而是刺向他身邊的親人。這比讓他千刀萬剮還痛苦百倍!一想到這,心底翻滾的氣血,洶湧而上,他感覺頭像放在火藥桶裏蒸一樣,隨時都會爆裂。
  不,他不能讓這悲劇繼續。與其卑微地活著,不如就讓他轟轟烈烈地死去。他等待了十七年,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這個結果!
  葉冠語第一次見到林維就是在那次他和林然爬山下來的晚上,林然帶他到伯伯家吃晚飯,舒隸也去了。林然的伯伯就是林維,那是葉冠語第一次見到他,跟想象中的律師不一樣,林維性格豁達,很健談,大概跟他做律師有關,說什麽都是滔滔不絕,林然笑伯伯是"職業病",要當醫生的舒隸幫著治治。舒隸說,他的刀子隻切過壞死的病瘤,還沒試過切舌頭。
  林維聞言笑道:"你還真可以考慮幫我切掉這舌頭,很多人都討厭我這個舌頭,說我嘴巴一動,就有人拉的拉去打靶,蹲的蹲監獄。我自己也討厭這舌頭,無罪有罪,有時候真的很難定論……"
  "不會吧,你是律師,有罪沒罪當然是你說了算。"舒隸不解。
  林維當時頓了頓,顯出幾分無奈:"你們還沒懂我的意思,大多數時候,我可以以公正的立場去給嫌疑人定罪,可有時候,自己也會在法律麵前低下頭……"
  "什麽意思?"林然沒聽明白。
  "就是要違背自己的良心給無罪的人定罪,讓有罪的人無罪。"
  一句話震倒一屋的人。
  說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一直沉默的葉冠語。林維立即以別樣的目光打量這個年輕人:"你是這麽認為的嗎?"
  葉冠語點點頭:"當然,你說的就是這意思。向法律低頭,就是向自己的良心低頭,因為法律代表著公正,在公正的法律麵前,你明知無罪偏給嫌疑人定罪,良心上肯定過不去。這很正常,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很多時候,我們是被自己打敗的。"
  "你說的是沒錯,不過法律這個東西,不是全能的,世間的很多事情也不是在法庭可以得到定論的,比如道德,有些罪犯在法庭上沒法審判,就隻能讓其接受道德法庭的審判,至於他願不願意,也還是局限在他個人的道德意識上。"
  "你在轉移話題。"葉冠語一針見血。
  "我沒有轉移話題,我的意思是,有些罪不是在法庭上可以定的,即便可以定,也有不能定的緣由,時間,有時候也是一種審判。"
  "錯,罪惡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磨滅的。"
  "我,我指的是時間能讓世間的某些罪……"
  "怎樣?"葉冠語很好奇。
  林維愣了愣,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很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啊,精神可嘉!不過你還年輕,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法律在良知或者道德麵前,並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法律判斷某個人無罪,但是道德上這個人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這樣的情況,通常隻能讓時間去審判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他臨終時才認定自己有罪,那也是一種審判。"
  "真的?"
  "真的。"
  葉冠語這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林維卻在心裏對這個年輕人重新進行掂量,他覺得這個衣著寒酸的年輕人身上有股精神氣很震懾人,那是他這個年齡不應該具備的,他不能不對這個年輕人另眼相看。走的時候,林維握住葉冠語的手說:"小夥子,你將來會很有出息,我敢保證!"
  "何以見得?"葉冠語不卑不亢。
  "感覺!"林維目光炯炯的,"就是感覺,你有種力量讓人敬畏,雖然你很年輕,但這跟年齡沒關係,希望以後我們成為朋友。"
  林然當即表示異議:"伯伯,你說的話不對吧,好像聽你說過,感覺在法庭是決定不了結果的,決定結果的是證據。"
  "臭小子,我這又不是在法庭上。"林維笑。繼而又跟葉冠語說:"如果不嫌棄,以後多來我這走走,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也盡可以跟我說……"
  "我可不敢來找你。"葉冠語也笑。
  "為什麽?"
  "我不希望有那樣的麻煩。"葉冠語的意思是,他不想惹上官司。林維當即會意,連連點頭:"對,對,希望我們不要在法庭上相見。"
  "當然,我很窮,請不起律師的。"
  舒隸插了句:"真要有那一天,林伯伯的舌頭可要公正才對。"
  "怎麽,我不公正,你還真要割掉我的舌頭?"林維被這幾個年輕人逗得前仰後合。
  葉冠語一本正經地說:"不怕,法律定不了你的罪,道德法庭會審判你的。"
  "哈哈哈……"林維捶了葉冠語一拳,"臭小子,還真有你的,現學現用啊。"
  "可我不希望有那麽一天。"
  "我也不希望。"
  然而世事難料,命運的殘酷完全超出了葉冠語的想象。當那天林維跑到工地找他,告訴他冠青出事了的時候,他還把事情想得很簡單,以為弟弟"出事"肯定又是打架了,不是被打傷,就是打傷了別人,無外乎這兩種情況。但是當他連夜趕到離城時,見到的竟然是冠青僵冷的屍體,靜靜地躺在太平間,靜靜地,仿佛隻是睡著了一樣。
  母親梁喜珍幾度昏死,直至最後精神失常,間歇性的,不發作還好,一發作起來六親不認。官司拖到三個月後才開庭,這三個月對林家和葉家來說都是漫長的考驗,林然數次上門找葉冠語都被拒之門外,除了在法庭上,否則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林家的人。他知道林家有錢有勢,但心想再有勢,判個十年八年不為過吧,畢竟是一條人命啊。但讓他目瞪口呆的是,法庭上,被告律師居然出具了凶手杜長風精神不正常的證明,而且是經過嚴格司法鑒定的,按法律相關規定,精神病患者是不承擔刑事責任的,杜長風在他眼皮底下被無罪釋放……
  葉冠語瘋了。
  他寧願自己瘋了。
  這樣他也會去殺人,也不用承擔刑事責任。而讓他事先想不到的是,為杜長風做無罪辯護的正是林然的伯伯林維。
  "法律在良知或者道德麵前,並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法律判斷某個人無罪,但是道德上這個人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言猶在耳,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葉冠語做夢都想不到,他和林維真的會對簿公堂。宣判後兩人在法庭外的走廊上相遇,葉冠語紅著眼眶問這個他曾經很敬仰的長輩:"你怎麽可以這麽坦然地麵對我?你是怎麽做到的?告訴我,林伯伯,你如何能這麽的坦然……"
  他沒有叫林律師,而是叫"林伯伯"。
  "對不起,冠語,我隻是個律師,我不會回答你案件以外的任何問題,因為我們背後是法庭,好好安慰你母親吧……"
  "法庭?你還感覺到法庭的存在?"
  "冠語,有些事你以後會明白的,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說。"
  林維真的什麽都不說,掉頭就走。
  他害怕在這個年輕人麵前多停留一秒。半秒都不行。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葉冠語咆哮怒吼的聲音在空曠的法院大堂回蕩,那天的情景他一輩子都記得,林家人像逃瘟疫似的疾速躲進豪華轎車,他跟著車子跑,趕不上,跌倒在地,膝蓋摔得鮮血直流。
  十多年來,葉冠語想過很多種將林維碎屍萬段的方式,一步步,終於到接近他心髒的時候,這人突然就沒了。太突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反應才好,是幸災樂禍,還是釋懷地大笑?他一片茫然……
  葉冠語問呂總管:"葬禮在什麽時候?"
  "後天。"
  葉冠語握著酒杯,啞然失笑:"看來,這家夥還有比我更大的仇家。"
  呂總管點頭:"肯定不是偶然的。"
  "林家呢?"
  "人仰馬翻。"
  "聽說凶手抓到了。"
  "可是剛剛放了。"
  "放了?為什麽?"
  "司法鑒定,凶手是個瘋子。"
  "……"
  葉冠語怔住了,耳畔像是有狂風呼嘯,前塵往事,一下全湧了上來。他轉動著杯子,盯著杯底琥珀色的酒液,久久不語。他蹙著眉頭,茫然四顧,忽然覺得一切都像在夢裏一樣,那麽可怕。他自以為他是在暗處,卻不想還有人在暗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典故格外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他緊緊捏著酒杯,恨不能捏碎,眼中自是寒光凜冽:"嫁禍,有人想嫁禍!林家人肯定以為是我幹的,連歐陽昭都這麽認為。"
  "那我們該怎麽辦?"呂總管也意識到了。
  "靜觀其變。"葉冠語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仰倒在書房的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的吊燈冷笑,"我倒是很感興趣,誰比我的仇恨更深,要置林維於死地。"
  呂總管道:"林維得罪的人多了,林家表麵看上去風光,其實內部明爭暗鬥得厲害著呢,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們無須過多插手,家族內部的矛盾就足以瓦解他們。"
  "說得沒錯,我們就繼續看戲吧。"
  "是,葉總。"
  "當然,我們還是要送個花籃什麽的,表示一下哀悼嘛,畢竟兩家的淵源這麽深,是吧?"葉冠語放下酒杯,從茶幾上銀質的盒子裏掏出一根肥碩的雪茄,呂總管連忙掏出打火機為其點上,他長長地吐出一個煙圈,"不過,還是要暗地裏查查,究竟是誰下的手。想把這屎盆子扣我葉某頭上,沒那麽容易!"
  "我已經派人去查了。"
  "嗯,挖得越深,我們的勝算越大。"葉冠語彈了彈煙灰,又道,"林維那邊的股權……還得加緊……"
  "隻怕更難了。"
  "怎講?"
  "林維隻有一個女兒,在加拿大念書,女兒嘛,終究是要嫁人的,他老婆也才四十出頭,也不能守一輩子寡,所以……盡管按《繼承法》,林維老婆和女兒都可以直接繼承,但以林家的慣例,是不可能將股權外流的,林家很有可能收回林維名下的股票,至於通過何種方式,那就是他們內部的問題了。"
  "好戲!"葉冠語慵懶地靠著沙發吐了個大大的煙圈,笑起來,"果然是好戲!我們隻要搶先一步,出的價高,神仙都動心。"
  "可林家會阻攔,一定會的。"
  "當然會阻攔,不過他老婆可不是林維,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錢。"
  "那您現在要不要去公司做下安排?"
  "不去,我要等人。"
  "等誰?"
  "杜長風。"

  組曲二化蝶
  清水堂公館。這是葉冠語的住處,典型的民國時期建築,從外觀上看毫不起眼,但卻曾經是桐城最顯赫的大宅院。門口蹲著兩頭石獅子,朱漆門緊閉,大片翠綠的枝葉從青磚圍牆裏伸展出來,周圍也是遮天蔽日的綠樹,筆直的水杉,隻怕都是數十年的樹。還有兩株極大的香樟樹,濃翠如蓋,掩映庭院深深。這公館原來的主人並非葉冠語,是個極有身份的老太太,背景複雜,後來老死在海外。也不知道葉冠語怎麽把這公館弄到手的。
  杜長風將悍馬停在門口,下了車。
  他一直知道葉冠語住這兒。兩人相互窺探這麽久,熟知對方的一切。葉冠語海外發家後回到桐城,杜長風就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就如葉冠語也在關注著他的舉動一樣。很多時候,他的玩世不恭、他的風流、他的不羈,都是故意的,故意刺激對方,唯有如此才能痛痛快快地大幹一場,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被人窺視的感覺,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這麽多年,總讓他無法在夢中好好地安睡。
  終於到了兵戎相見的時候!
  按了門鈴,一個謹慎的老婦人從門房裏伸出頭,警惕地問他是誰。
  "我叫杜長風,想見你家葉先生。"
  "請稍等。"老婦人走出門房,進了大宅。
  過了一會兒,老婦人過來打開了門:"請進來吧,葉先生在等你。"
  杜長風陡然一驚,他在等?
  那麽好吧,箭在弦上,看誰先發!
  四合院的庭院極開闊,大片的茉莉青翠欲滴,杜長風很熟悉這茉莉,林家大宅也種了很多,聽說是林然的祖父林伯翰很喜歡茉莉。不過他自己談不上有多喜歡,他一向對花花草草沒什麽感覺。穿過滿庭茉莉,正對著大門的是廳堂,遠遠地就看見葉冠語坐在太師椅上,一身隨意的家居服,品著咖啡,氣定神閑地等候著他的大駕光臨。
  "請坐。"葉冠語不失風度地招呼客人。
  杜長風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凝視著他:"葉先生是百忙之人,今天怎麽有空在家喝咖啡?"
  "在等你啊,推掉了很多公務。"葉冠語不動聲色。
  "那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客氣,應該的。"
  "我們好好談談吧。"
  "OK,當然沒問題,你想談什麽?"
  "放過我的家人,有什麽衝我來。"
  "杜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裏明白。"
  "我不明白。"
  "……"
  杜長風感覺背心在出汗,這是個難對付的角色,他竭力保持鎮定,正色道:"我們不必扯這些閑話吧,當年是我動的刀,跟我家人無關。"
  葉冠語溫和地一笑:"跟誰有關,好像不是你說了算?當時你在瘋人院裏,外麵的事情你一概不知,你是無辜的,懂嗎?"
  好厲害的一箭!
  杜長風嘴角上揚,仿佛是想笑,嘴角卻難以自抑地在微微抽搐:"我現在就在你的麵前,你動手吧,沒必要再這麽耗下去,我等了你十七年,你還要我等到什麽時候呢?"
  葉冠語說:"沒事了,我放過你了,真的。"
  "放過我?"
  "唔,是的。"
  "你放過我?"
  "你要我怎麽說才相信呢?"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因為我太孤獨,需要一個對手,這麽多年我習慣了跟你玩遊戲,你為我單調乏味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我怎麽會舍得讓你消失呢?"葉冠語彈彈煙灰,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頷首道,"我需要你,非常地需要。我不僅不會碰你,我還不允許別人碰你,你的安危將是我葉某的頭等大事,尤其是林然已經不在世,憑我跟他當年的交情,我更有責任'照應'你……"
  杜長風氣得差點暈過去。
  "還有,我不僅要照應著你,還要照應你身邊的人,比如舒曼……"說著葉冠語笑出了聲。
  "不許你碰她!"杜長風霍地站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僅憑這點,就證明他的耐性沒有葉冠語修養到家。
  葉冠語挑的就是他的軟肋,跟他侃侃而談起來:"跟蹤了我這麽多年,你也應該了解我吧,我這人生平好鬥,商場上如此,情場上也是如此。金錢和女人,爭過來的,絕對比自己送上門的更刺激,我喜歡跟你爭的感覺,你總是讓我充滿鬥誌,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很有意思……"
  "你,你這個瘋子,你瘋得比我厲害!"杜長風終於失控地罵出了聲。
  "謝謝,瘋子這個稱謂對我來說無比榮耀。"葉冠語挑著眉,目光玩味地瞅著沉不住氣的杜長風,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的嘴角勾起,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成為瘋子的,你爸當年花了那麽大的代價才讓你當上瘋子,我不知道有多羨慕你!二院那裏環境又好,有吃有喝,不用辛苦地在外麵討生活,我做夢都想搬過去跟你做鄰居,你的那個山莊,我實在是喜歡至極,凡是你擁有的東西,我都喜歡,包括女人,包括--'瘋子'這個稱謂,哈哈哈……"
  杜長風可能也意識到自己越失態,對方越高興,於是漸漸平複了情緒,坐下來,拿過葉冠語麵前的煙盒,抽出煙點上。他不能這麽輕易地被對方打敗,他要反擊!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他也笑道:"好啊,人生難得一'知己',其實我也是個很孤獨的人,因為過去犯下的錯,讓我至今都很消極地對待人生,從不敢去爭取什麽,我確實是個罪人,沒有資格擁有太多東西,包括愛情。但是,剛才聽到葉兄的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生命短暫,既是向往的東西,自己為什麽不爭取呢?而且,我也是個好鬥的人,這個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說得很對,無論是金錢還是女人,爭來的肯定是比送上門的來得刺激。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消極等待,我會去爭取我想要的一切,包括愛情。"
  葉冠語目光灼灼,臉上還是不動聲色:"想通了?"
  "是啊,想通了!"杜長風說出這番話,果真得到了無比的力量,眼中煥發出奇異的光彩,"我會跟舒曼表白,她一定會再回到我的身邊,不僅如此,我還要和她同台演出,當我們在台上琴瑟和鳴的時候,我最期待的觀眾會是你,如何?"
  "哈哈哈……"葉冠語又笑了起來,居然還笑得很"無邪",他連連點頭,"承蒙恩弟抬愛,屆時我一定光臨。"
  恩弟……
  才幾分鍾工夫,兩個水火不容的家夥就稱兄道弟起來。
  杜長風適才稱他為"葉兄",他當然不能失禮:"恩弟,知道我最喜歡哪首曲子嗎?"
  "梁祝。"杜長風笑答。
  "正是,我希望演出那天你能給愚兄拉首梁祝,我倒想看看你怎麽化蝶。我呢,當然不會是馬文才,我跟舒曼舉行婚禮的時候,絕對是不會經過你的墳前的,你就一個人化蝶吧,每年春暖花開時,我會攜妻兒前去拜祭,給你多燒點紙錢,讓你在陰間也能住山莊攀塔樓,如何?"
  好生歹毒的話!剛才都說放過他,現在又要他"化蝶"了。而且連妻兒都冒出來了,這個渾蛋還真是恬不知恥。
  但是杜長風忍了,因為他也是渾蛋,十幾年前,舒曼在那個月夜的香樟樹下罵他的時候,他就是渾蛋了,所以他必定比葉冠語更渾蛋。他嘴巴向上一揚,露出一口白牙,嗬嗬地笑了起來,韋明倫經常說他笑的樣子像禽獸,尤其那口白得晃眼的"狼牙",一露出來,即便是笑著,也意味著禽獸要吃人了。這會兒,他就正"笑"著,說:
  "葉兄真是待我太好了,林然若在世,也一定感激不盡。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你還真應該多燒點紙錢,不是給我燒,是給林然!當年你在法國享福的時候,他經常一個人爬到暮雲山的山頂,抱著那塊大石頭哭,據說那塊石頭上刻滿了你的名字,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沒有上去看過。而你可能不知道,每年清明,也都是他到冠青的墳地去掃墓,無論他曾經有過什麽過錯,他的寬厚仁慈想必也得到了冠青的原諒。我這麽說的意思是,逝者如斯,當年的悲劇我們每一個人都付出了代價,即便如你所願我化了蝶,你跟舒曼白頭偕老,我可以保證你不會有真正的勝利感,當親人和仇人都離去的時候,你會體會到所謂的得到其實是更徹底的失去……"
  葉冠語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虛空。
  林然去山頂哭?石頭上刻滿他的名字?往事翻騰而來……那個霞光萬丈的清晨,林然站在山頂迎風而立時的孤獨身影,此時格外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眼前這個瘋子說的是沒錯,當仇視的人憑空消失了的時候,所有的痛會全部強加到你身上。林然去世五年,他背負了五年的痛,痛過之後他才發現,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恨過林然。從來沒有。
  "你是要我原諒你嗎?"他冷笑,目光變得犀利如刺。
  杜長風搖頭:"不,我從不奢望你會原諒我,你也不可能會原諒我,我隻是不希望你到時候太難過,雖然你現在很有錢,但錢財並不能給人帶來幸福,就如同仇恨不能給人帶來寬慰一樣。我絕對能體會你生活在仇恨中的每一天,該是如何的難以煎熬,所以我一定會給你做伴的,陪你玩到底,從今天開始,我要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陽光下,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愛我喜歡的人,哪怕最終會被押上刑場,我也一定是笑著的,因為我為自己的過錯煎熬了十七年,我,決定給自己自由……"
  杜長風顯然低估了葉冠語。第二天舒曼就打電話給他,正式聲明退出演出,並要求搬回她的琴。杜長風斷然拒絕,他很清楚,如果搬走了琴,他就失去了和她的一切牽絆。但是舒曼次日一大早就上門來了,陪同她一起來的,正是衣冠楚楚的葉冠語。
  舒曼領著葉冠語登門拜訪,讓杜長風大為吃驚。韋明倫頭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在公寓,意識到來者不善。
  "兩位早啊。"葉冠語還算有風度地跟他們道早安,麵色冷峻,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我就不多說了,今天來是幫舒曼搬琴的,如有打攪,還請見諒。"說完,手一揮,身後的馬仔直奔向客廳的那架斯坦威古董鋼琴。
  "慢著!"杜長風當然也不是吃素的,板著臉逼視舒曼,"是你叫他來的?你退出演出也是聽了他的唆使?"見舒曼沒吭聲,他步步緊逼,眉毛皺在一起,"你要退出演出我不反對,要來搬琴也可以,但為什麽叫他來?他憑什麽?!"
  舒曼到底有點畏懼,躲躲閃閃:"你,你不肯……"
  "所以你就搬他來?"杜長風大吼。
  "你小點聲不行嗎?"葉冠語將舒曼拉到了身後,"你想她又犯病是吧?!"
  "用不著你管!這是我跟她的事,跟你沒關係!聽到沒有,沒關係!"杜長風一點就著了,張牙舞爪的樣子嚇得保姆躲進了廚房。韋明倫連忙出來打圓場,將他拉到一邊:"有話好好說,不就是架琴嘛,大家可以商量……"
  "沒得商量!"杜長風跳起來,指著葉冠語說,"你給我聽清楚,馬上從我的房子裏出去,否則我就報警,沒有我杜長風點頭,誰也別想把這架琴搬走,這是我哥的琴……"
  舒曼的情緒也激動起來:"是你哥的琴,我知道,但這琴是林然留給我的,請你還給我……"
  "不行!"杜長風吼。
  "為什麽不行?你認定是我害死了林然,所以就來尋仇,你尋仇沒關係,別碰我的琴!"舒曼叫道。
  杜長風喘著氣沒吭聲,知道那天她聽到他們的談話很受刺激。
  舒曼哀憐地哽咽起來:"這麽多年了,你們還是不明白,這起悲劇的受害者不隻是死去的人,為什麽你們要將所有的罪都強加到我的身上?難道僅僅因為舒秦已經死了,她就能逃脫所有的罪嗎?我就應該承擔這些罪嗎?"
  舒曼的情緒已經很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葉冠語見狀連忙將她往旁邊拉,"你別說這麽多,身體要緊。"轉過頭又對杜長風說,"你就把琴給她吧,你真以為霸著一架琴她就屬於你?你不會這麽天真吧?她的身體很虛弱,如果你不想她死在你麵前,就把琴還給她。"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跟你無關!"杜長風就差沒一拳揮過去。葉冠語卻不急不惱,轉過頭問舒曼:"小曼,你要不要琴啊?"舒曼當然點頭,眼淚汪汪:"杜長風,如果你不準我搬,我就死在你麵前……"
  "別用'死'來要挾我!我不怕!"杜長風打斷她,額上青筋暴跳,絲毫不讓步,"你明知道我為什麽留著這架琴,你明白!可是你居然聽信他的唆使,我是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嗎?我如果要找你報仇,我會等到今天?我有十三年的機會!煎熬了十三年等到今天,我隻為了一個可以麵對你的契機,舒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舒曼黑黝黝的大眼睛瞪著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他激烈的表情無疑觸動了她,她確實不明白,一架不屬於他的琴何以讓他反應如此激烈?葉冠語卻不給她思考的機會,他怕她一想明白,就會退縮,她若退縮,他就沒有進攻的機會了。他手一揮,身邊的馬仔不由分說就上前去抬琴,出人意料,這次杜長風並沒有阻攔,他直直地望著舒曼,眼神絞痛,幽暗的眼底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琴都抬到了門口了,他屹立不動,還是那麽直直地望著她。
  忽然,他一聲大喝:"放下!"
  那兩個抬琴的馬仔嚇一跳,條件反射地放下琴。
  舒曼也不由得惶然驚恐,隻怔怔地瞧著他,他想幹什麽?該不會砸琴吧?葉冠語卻一臉平靜,他倒要看看這個瘋子到底有沒有能耐留下這架琴。
  韋明倫卻急了,伸手去拉他。杜長風甩開韋明倫,走到舒曼麵前,重新注視她,目光中隻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嘶啞著嗓音說:"既然攔不住你,彈首曲子給你聽,就當給你送行吧。你願意聽嗎?"
  完全是商量的語氣!也不容舒曼表態,他就徑直搬過琴凳,坐到鋼琴邊,掀開琴蓋。深呼吸。手指緩緩觸向琴鍵……
  這首曲子舒曼沒有聽過,曲調舒緩,卻流淌著奇異的哀傷,高音處則異常婉轉,每一個音符都似有回音,直穿入胸膛滲透到血液,讓人被攝了魂魄般不能自已。音調的蒼涼感和嫻熟的演奏技巧融為一體,凝神傾聽,仿佛置身空曠的原野,天空高遠,腳下碧綠的草浪翻滾,天地間孤零零隻剩自己一人,神思飄得那麽遠,恐難再回來。多麽美妙的音樂!這種指法的彈奏除了已故的林然,再無人可以演繹。連舒曼都不能。
  而音樂是可以讓人交出靈魂的。別說舒曼和韋明倫懂音樂,就連那兩個抬琴的馬仔也被釘住了似的,愣愣地瞧著杜長風彈完最後一個音符,那樣子像是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葉冠語不知道是懂還是不懂,似乎想置身音樂之外,好像又有些不能自已,目光有一瞬間的零亂,但表情仍然堅定,讓人無法看透他的心。
  一曲奏畢,杜長風舒了口氣,側臉瞅著舒曼笑了一笑:"怎麽樣?舒老師,我沒有辱沒這架琴吧?"
  那笑,出人意料的無辜。那笑,花兒一樣在他臉上綻開,眼神明淨,整個人都很幹淨,幹淨得無邪。
  "這首曲子是林然去世後,我寫給他的,所以……從未公開……"
  僅此一句,舒曼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她戰栗著,那一刻,她似乎動搖了。她已經動搖了!
  葉冠語見狀趕緊給手下馬仔使眼色,手下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抬起鋼琴就往屋外走。杜長風不但不攔,還很紳士地幫忙打開門。葉冠語也不失風度,"抱歉,打攪了。"說完拉起舒曼就走,舒曼明顯的身體發硬,機械地被他拖著走,眼光卻還停留在杜長風臉上。杜長風微笑著示意她走,目送著她出門。
  在經過他身邊時,他忽然低低地說了句:"那首曲子叫《花火》。"
  似乎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舒曼抽泣起來,一直被葉冠語拉下樓準備上車了,她還在哭,仰臉凝望樓上的陽台。杜長風已經來到陽台送她,衝她揮揮手,笑容坦蕩。舒曼搖搖晃晃,那一刻,如銳刺尖刀往心上剜去。
  葉冠語不等手下拉車門,火速將舒曼請上車。
  一聲令下,車子呼嘯著衝出樓下花園。
  直到這一刻,杜長風的笑容才消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區的大門,仿佛剛才被拖走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他的魂,臉色蒼白得像是屋宇上的積雪,竟沒有一絲血色。舒曼……一念及這個名字,似乎連呼吸都痛徹心扉。韋明倫將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話來安慰。他終究是別過臉,轉身回樓上的臥房,原本挺拔的脊背突然變得佝僂起來,腳步沉重。
  "她會回來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韋明倫很不忍看他這樣子。
  林維的葬禮於次日低調舉行。
  出席葬禮的都是各界名流,林維的夫人和女兒都已哭成淚人,靈堂的打點都是林仕延派人在做。劉燕一身黑色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戴了副大墨鏡,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她站在靈堂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動不動地盯著靈堂前躺在鮮花叢中的林維,像尊冰冷的蠟像。舒伯蕭夫婦,以及舒隸和妻子,也都出席了葬禮。林希作為林家唯一的嫡親男性繼承人,迎來送往,非常禮貌周到,隻是連熬了幾個通宵,眼窩都陷進去了。林希的妻子文婉清舉止端莊,一直緊隨林希身後。杜長風明顯的心不在焉,木木的,也是一夜未睡,韋明倫不時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舉止,他卻置若罔聞。
  再說葬禮這邊,本來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卻在遺體被搬上靈車的時候出了岔子,林維的夫人和女兒哭倒在地不說,林仕延的夫人劉燕突然衝進人群,死死抱住靈柩,怎麽也不肯撒手。旁邊的人嚇壞了,拚命掰她的手指,拖她,拽她,卻無濟於事,劉燕就像是跟靈柩粘在一起一樣紋絲不動,淒厲的尖叫刺破長空。林仕延怔怔地看著妻子,腦子完全轉不過彎,如果是林維的夫人和女兒這樣失控,還好理解,作為弟媳的劉燕這樣瘋了似地發狂,無疑亂了身份。
  關鍵時候,林希衝上前,對著母親大吼:"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要不要跟所有的人說,你跟他去?!"
  一句話鎮住了劉燕。
  她停止尖叫,恍恍惚惚抬起頭,披頭散發的樣子像個失了魂魄的女鬼。旁邊的人馬上過去將她拉開了。林仕延跟香蘭使了個眼色,香蘭上前將劉燕扶進林家的房車。
  "阿姨這是怎麽了?"去往殯儀館的路上,杜長風和林希坐一輛車,杜長風對於劉燕適才的失控有些不解。
  林希的表情也很僵硬,淡淡地說:"沒什麽,估計是觸景傷情,想起了大哥去世時的場景,那時候她比剛才還不像樣子……這幾年,她的精神狀況很糟糕,一直就不是很正常,爸爸請了很多醫生來看都沒辦法……"
  "阿姨真可憐。"杜長風說。
  林希冷冷的,眯起眼睛望著車窗外,仿佛是被什麽刺得睜不開,冷不丁冒出一句:"可憐的人多了去,在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很可憐。"
  杜長風並沒有深入去理會這話的意思,反問:"就這麽算了?"
  "你指什麽?"
  "伯伯的死,就這麽算了?"
  "不然怎樣?"林希反問。
  "就這麽放過姓葉的,伯伯死不瞑目!"杜長風咬牙切齒,很不甘心。
  林希望著他,頓了頓,道:"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要不要放過他,而是他能否放過我們……"
  "他還想怎樣?一命抵一命,他也該夠了吧!"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林家死光了,他才甘心吧。"
  這時,車隊已經駛進了通往二院的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車窗外,透過密密的樹林,二院那邊山坡上的墓地隱約可見,林然就葬在那裏,還有舒秦,還有……葉冠青。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杜長風更是一臉黯然,抬眼間,眼眶已經泛紅。
  "都是我的錯……"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說。
  "誰都有錯,一步走錯,步步錯。"林希長長地舒口氣,他望著車窗外不斷往後倒退的樹林,唇角囁嚅著,"葬了伯伯,我們林家……已經有兩個人埋在那裏了,真不知道還有誰會埋在那裏,如果死了的人真的可以安息,為什麽活著的人會如此備受煎熬,那一定是亡者的靈魂在作祟,安息,什麽才叫真正的安息呢?"
  杜長風轉過臉看著林希,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哥,你說我們犯下的罪,是不是一定要以死才能贖罪?問題是我們都不願意死,用餘生去贖罪可不可以呢?贖得了嗎?地下的人能感知嗎?會原諒我們嗎?"林希像是靈魂出了竅,說話前言不搭後語。
  杜長風瞅著林希不明所以:"你怎麽了?"
  林希慌忙搖搖頭,心煩意亂,嗓音嘶啞:"沒什麽,就是難過。"
  "誰不難過啊?"杜長風的瞌睡上來了,靠著車窗閉上了眼睛。林希側臉看著哥哥,欲言又止。車窗外,林中的光線很暗,明明是上午,卻感覺陽光正慢慢地退縮,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著窗外的世界。夜晚又要來臨了嗎?林希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可怕的噩夢又要來臨了!十七年了,隻要一閉上眼睛,他就會見到葉冠青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麵前,用淒厲絕望的聲音衝他吼叫:"我都求饒了,為什麽不放過我?!"
  林希驚恐地睜開眼睛,車內的暖氣開得很大,卻還是周身冰涼。他側臉看了看已經進入小睡狀態的哥哥,內心劇烈地抽搐起來……
  像他們這樣的大家族,總是有很多的秘密,每個人都有秘密,父親的,母親的,兒女們的,很多很多……有些秘密也許跟隨主人埋進棺材都不可能公開,對內,大家即便你爭我奪;但如果遇上外敵,必會保持高度一致,家族的秘密很多時候就是家族利益,在利益麵前,人性的貪婪和自私從來都是赤裸裸的。
  林希知道,生在這樣的家庭,他別無選擇。
  到了殯儀館,林維很快化成了一把灰,被裝進了一個精致的骨灰盒裏,由其妻子馮湘屏抱著上了車,十六歲的菲菲則抱著父親的遺像哭得肝腸寸斷,也跟著上車。車隊繞過二院,最後停在公墓的山腳下,一大隊人浩浩蕩蕩地上山將林維的骨灰下葬。
  天空陰沉。
  風聲在山穀間嗚咽呼嘯。
  又一個生命灰飛煙滅,隻是天地這麽大,世界這麽大,一把黃土能埋住的畢竟很有限,人心太險惡,地下的亡靈根本不懼這薄薄一層黃土。今天我躺在這裏,明天也許是你躺在這裏,誰又贏得了誰呢?
  林仕延現在已是林家當之無愧的長輩,他佝僂著背,一遍遍撫摸著哥哥的墓碑,禁不住老淚縱橫。生在這樣的家庭,往往比平常人更不幸。創業不易,守業更艱難,他操勞了大半輩子,實在是心力交瘁,很多的事情他可以守口如瓶,但更多的事情他無法預見,比如,他斷不會料到,真正殺害林維的未必就是葉冠語。
  也許他知道,卻裝作不知道吧。
  家族的秘密就是家族利益。家族利益永遠高於一切。
  葬完林維,林家人自然也要到英年早逝的林然墓前祭拜。之前情緒失控的劉燕再次崩潰,首先哭倒在兒子墓前,接著是林仕延、林希……五年了,林然離世已經五年,如果林然知道這五年裏發生了什麽,他未必會抱怨自己這麽早就躺進冰冷的地下。至少林希是這麽認為的。就在一家人哭作一團的時候,林希發現妻子文婉清不見了蹤影,四處張望,看到她站在很遠的一塊墓地上,那裏是葬窮人的地方,用漢白玉圍欄跟林然這邊的墓地隔開了。
  林希尋思著走過去。
  "你站在這裏幹什麽?"林希問妻子。
  文婉清反應過來,慌忙搖搖頭,"沒……沒什麽,隨便看看。"
  "隨便看看?"林希狐疑地看了眼文婉清麵前的墓碑,頓時僵住,很普通的灰白色碑石上赫然刻著:愛女李落英之墓。落英?不正是哥哥林然生前的戀人嗎?林然當年就是因為落英而被葉冠青打破頭,從而導致二哥長風去鬥毆,釀成人命慘禍的。
  "你認識她?"林希盯著妻子。
  文婉清表情有些不自然,笑了笑:"我的一個同鄉,以前認識。"
  "哦--"林希拖長著聲音,不知道是信了還是不信,"走吧,小心感冒。"說著拖起文婉清的手離開了墓地。
  林家舉行葬禮之際,葉冠語正在忙翠荷街拆遷的事情。翠荷街是老城區,政府決定將其開發成一個文化廣場,向全社會公開招標。這麽好的擴張機會,葉冠語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他叫上公司的幾個高層去現場看地。
  灰禿禿的舊樓和平房跟周圍林立的現代大廈確實很不協調,電線杆橫七豎八地撐在雜亂的巷子裏,各種各樣的電線像蛛網似的將整個翠荷街罩得嚴嚴實實,從這家窗戶裏牽進去,又從那家窗戶裏扯出來。幾十年了,這裏的貧民區形象一點都沒改。
  胡同口的那株桂花樹還在,但不久,也許就會轟然倒地。
  葉冠語被眾人簇擁著走到桂花樹下,已經是冬天了,桂花飄香的季節已經遠去,但凜冽的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清香,一如當年。葉冠語撫著蒼老的樹幹抬頭仰望蕭瑟的枝丫,如鯁在喉,旁邊的人跟他說什麽,他都答不上來……
  那年的秋天,在葉冠語後來的回憶中,成了一生最黑暗的日子。他每日從外奔波回來,總要跑到林家小樓外久久佇立。他就那麽抓著鐵門,怔怔地望著空落落的院子,昔日嬉鬧喧囂的場景像是一場夢,完全沒有真實性,眨眼工夫,一切就已麵目全非。當時院子裏的花園已經長滿荒草,門口更是堆滿落葉,顯然很久沒有人來打掃過了。林家已經徹底遺棄了那棟房子,他們可以在法庭上蒙混過關,卻無法直麵葉家的人。事實上,當時的葉家還剩下誰呢,就剩葉冠語守著神誌不清的老母親,葉家的院落裏也是荒草叢生。
  葉冠語不甘心,整日奔波在外,先是求助媒體,沒有一家敢報道。他又到有關部門的門前跪地請願,無人理睬。他甚至寫血書,貼到音樂學院,還是無濟於事。這時候,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隻手遮天"。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麵回來,意外地在胡同口見到了等候已久的林然,他顯然傷得不輕,額頭留下了一條很深的傷疤。
  兩個人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相對無言。胡同口的桂花樹據說有五十多年的樹齡了,正是八月間,桂花的清香彌漫在冷冷的夜風中。米色的花粒細細密密,自頭頂灑落下來,兩人的肩頭很快就落滿花粒。芬芳四溢。再也尋不回的青春飛揚,再也留不住的執手深情,一切都恍若桂花香,帶著秋夜的涼,淡淡的,飄散在無邊的夜色中。
  兩個人的身影被路燈昏黃的燈光拉得很長,遠遠地看,像是電影裏無聲的長鏡頭,悠遠而寂寥。但現實畢竟不是電影,避無可避的刺痛,宛如針芒生生紮在了兩個年輕人的心上。葉冠語瞧著林然,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他,仿佛隻是想從他身上瞧見別的什麽,那目光裏竟似是悲憫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
  林然知道已無可挽回,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隻是害怕這樣的寂無聲息,寂靜得叫人心裏發慌。
  他試圖打破沉默:"……聽說你要搬走了。"
  是的,葉冠語準備搬走,他對這座無情的城市已經徹底失去信心。他準備帶母親去桐城生活。"你是怎麽知道的?"他記得他沒有對外人說過。
  林然沒有正麵回答,消瘦的臉龐在路燈下顯得那麽的虛弱,他怔怔地望著葉冠語,從來沒有那樣望過他,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兩人的友誼,而是他所珍愛的一個世界,雖然以後他還會有很多的朋友,每一個都會比眼前這個疲憊的年輕人有身份,都會巴結他。但是,這一刻他很傷心,他知道他失去的從此以後再也無法擁有。眼淚終於還是無聲地淌了下來,他顫動著嘴唇,哽咽道:"冠語,我欠了你這樣多,你想要我怎麽還都可以……"
  "我不是要你還,我要你們整個林家還!"葉冠語擲地有聲。
  "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有用嗎?說對不起,冠青就能活過來嗎?"葉冠語突然提高嗓門,疲憊的他當時一天沒有吃東西,迷茫的夜色裏看不清楚他的臉,隻一雙眼裏,像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在暗夜裏火星飛濺,"知道我恨的是什麽嗎?不是你弟弟殺死冠青,而是你們竟然可以如此泯滅良知逃避法律製裁,你們怎麽做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這好比在我們葉家的傷口上撒鹽,失去親人的悲痛不夠,還要讓死去的親人蒙受冤屈,你說,你們怎麽做得出來?"
  "冠語……"林然抑製不住地痛哭。
  "別叫我!這輩子我都不想聽到你這麽叫我,如果老天有眼,我真希望我從未認識你,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跟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十幾年前,你母親扇我母親那一記耳光後,我們就應該躲得遠遠的,躲掉這樣的災難,躲掉……你我的這個殘局,別讓我再看到你,除了在法庭上,我唯願今生再也別看到你們林家的任何一個人!走!你走!走得越遠越好,走--"
  葉冠語怒吼著,嘶啞的嗓音回蕩在寂靜的夜空,顯得格外恐怖。他要林然走,自己卻手足酸軟,腦中一片茫然,渾身的力氣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連移動一個小指頭也不能。隻生了悔,不如不相識,可笑他還以為找到了人生的知己,可以攜著夢想一同前進--卻原來從頭就錯了。說不清是誰帶給誰災難。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冠語,我走,我知道我沒辦法在你麵前多停留。但我還是要說,認識你的這段日子,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時光,我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因為冠青再怎麽樣也活不過來,今天來我隻是想跟你道個別,讓我看看你,記住你的臉,將來無論我到了哪裏,哪怕是躺進墳墓,也讓我記住你的好,記住我們的曾經……"
  "忘了吧!通通都忘了!"葉冠語打斷他,"這事不會就這麽結束,我要替冠青討回公道,總有一天會討回公道!我和你,早晚會在法庭上相見,那個時候我不會記得我們過去的任何事情,你也不要記得,我和你,我們葉家和你們林家,將避免不了一場生死決鬥!你回去告訴你父親,還有你那個沒人性的律師伯伯,要他們準備好棺材,我葉冠語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拖進棺材!你要他們最好多保重身體,一定要等到我親手葬了他們!無論是十年,還是二十年,我都不會放棄!"
  說完,葉冠語扭頭就走。
  "冠語--"林然喚著他,蹲在桂花樹下泣不成聲。
  很多天後,有街坊告訴葉冠語,那天晚上,胡同口的桂花樹下有個年輕人哭了一宿。奇怪的是,過了很久,一到夜間就有哭聲縈繞在胡同口。特別是有月亮的晚上,那哭聲斷斷續續,甚是淒惻。
  ……
  海外歸來後,葉冠語曾經在夜晚特意來過胡同口,並沒有聽到哭聲。此刻,他站在桂花樹下歎息,跟旁邊的一個經理說:"如果我們中了標,這棵桂花樹移植到清水堂去……"
  "葉總,您喜歡這樹?"
  葉冠語沒有回答。
  他隻是怕他找不到棲身的地方。
  那個人有多固執,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必然還在這。樹若倒,他去哪裏等啊……他知道那個人在等他,等他原諒,等他執手傾談,等年華老去,等來生,等他們重逢再做回好兄弟……
  葉冠語隻覺眼眶轟地一熱,他連忙別過臉去。
  呂總管恰在這時走過來:"葉總,歐陽律師剛打電話,他在辦公室等您,說有很重要的事相告。"
  "知道了。"葉冠語低頭徑直走向停在街邊的房車。他很慶幸,他出門的時候戴了墨鏡。
  歐陽昭在辦公室一見到他,就瞧出了端倪。
  "你失戀了?"歐陽昭笑問。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葉冠語已經摘下墨鏡,冷著臉坐到他對麵,端起秘書方小姐遞來的咖啡,"我從未戀愛,何來失戀?"
  歐陽昭知他情緒不好,收起笑容,如實跟他匯報:"你弟弟的那樁案子,我發現了新線索,剛搜集到的證據,你不想知道嗎?"
  葉冠語抬起頭:"願聞其詳。"
  歐陽昭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我找到當年參與此案的一個年輕人,當然,現在已經不年輕了,他是冠青的同學,他說他親眼看到捅進冠青心髒的那一刀並非是杜長風所為,而冠青其他的刀傷都不是致命的,就是那一刀要了他的命……"
  葉冠語的眼睛又微微地眯了起來。
  他在等歐陽昭下麵的話。
  歐陽昭說:"也就是說,杜長風並不是真正殺死冠青的人。"
  "你……斷定?"葉冠語的下頜仰起。
  "當然,這條線索我追了半年,最近才搜集到確鑿的證據。杜長風刺中冠青的地方都是腹部、肩部、大腿等位置,他並沒有直接捅進冠青的心髒……"
  葉冠語一下被定住了,目光頓時如冰雪寒徹,凜冽刺人。他直直望著歐陽昭,眼中似是無波無浪的平靜,最深處卻閃過轉瞬即逝的痛楚:"……是誰?"
  "杜長風的弟弟……林希。"
  "林希?"
  "唔,就是他!據我的那個目擊證人交代,事發後,林家花了大筆的錢封他的口,還有其他的證人,都被封了口,神不知鬼不覺。說到底,杜長風其實是林家的一個替罪羊,當然,事情本身就是因他而起的,他被關在瘋人院那麽多年也不冤枉,而且林仕延花在他身上的心血也確實不少……"
  "為了良心好過。"
  "沒錯。"
  葉冠語起身踱到落地窗邊,下午的太陽正好,照在玻璃上,陽光裏飄浮著無數塵埃,轉著圈、打著旋,像哪部電影裏的特寫鏡頭一樣,光線雖亮,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暗沉。太可笑了。太可怕了。人性如此卑劣,光鮮的外表下竟是這般肮髒不堪,此前他也沒少為自己做過的事難過,可是現在,他反倒坦然了,世間就是如此,世事就是如此,相比那家人的齷齪,他還算純潔的呢。
  歐陽昭又繼續說:"人到底是有私心的,林希是林家的親生子,杜長風不過是領養的,關鍵時候,該保誰,該犧牲誰,林家老頭子可是一點都不含糊。"
  "我倒是有點同情那瘋子了。"葉冠語說不出的好笑。
  "是啊,被人拿來做了替罪羊,還蒙在鼓裏呢。"歐陽昭起身站到葉冠語的身後,問他,"那麽,現在我們該怎麽做?"
  葉冠語轉過身,目光森冷,嘴角卻含著笑:"請林希喝咖啡。"
  
  組曲三孤獨的囚鳥
  杜長風決定取消演出。
  當韋明倫告訴舒曼這個消息時,舒曼也覺得很意外。自那日搬琴後,她一直住在哥哥舒隸的公寓,是哥哥婚前的住所,婚後哥哥一直跟父母住在桃李街的舒家大院。因他是長子,有責任照顧父母。舒隸勸舒曼回家,舒曼一直沒有表態。五年了,她始終無法麵對家人冷漠的目光。她是家族的罪人。她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其實那天葉冠語要送她回桐城,說給她安排住處,她也婉拒了,她覺得杜長風不懷好意,葉冠語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兩個男人都不是善類,她已經不是年少無知的小女孩,生活的磨難已經讓她對這個世界充滿戒心。
  搬走鋼琴的第二天,舒曼去學校請辭。
  韋明倫似乎已經在等著她了似的,舒曼說什麽,他都不答話。半晌,他從抽屜裏拿出幾份文件,遞給舒曼看。舒曼一看就傻了,竟是那日她賭氣簽下的演出合同,合同中注明除非主辦方撤換鋼琴師,否則她不得退出演出,如果堅持退演,將支付巨額賠償金。離譜的還不隻是這些,是她同時簽下的一份聘用合同,除非校方解聘,她必須執教滿三年以上才可以提出離職申請,否則也將賠付違約金。當時簽合同的時候,她正在氣頭上,看都沒看就簽了名,這下好了,簽了份賣身契。舒曼頭都大了,也很生氣,瞪著韋明倫說:"這是個圈套!"
  韋明倫說:"是圈套,但你簽了字。"
  舒曼說:"我沒這麽多錢賠。"
  韋明倫淡淡地笑了下:"我說要你賠了嗎?"說著就拿過那兩份合同,當著舒曼的麵撕得粉碎。
  舒曼愣愣地看著他,不明其意。
  韋明倫臉上的笑不知怎麽變得很悲涼:"舒曼,你還是不懂他的心。沒錯,他原來是想用這種方式將你留在身邊,他有個人的目的,包括我自己,也不否認在幫他……也許你會說我助紂為虐,但舒曼,看問題不能隻看表麵,他跟我說,給你自由,因為他就是個曾經失去自由的人,一直到現在,他都仍然囚在精神的牢籠裏不得解脫……"
  舒曼聽不懂他的話:"失去自由?"
  韋明倫點點頭:"是的。"他將撕碎的合同扔進紙簍,歎口氣,"舒曼,我們都不是他,都沒有承受過他那樣的痛苦。也許在你眼裏他是個惡棍,但這真的是有原因的,而且他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壞,否則他不會還你自由,那麽現在……"韋明倫眼底湧出潮意,"你自由了,舒曼。"
  舒曼無法麵對那樣的目光。
  雖然執教不過一個來月,但她深深地喜歡上這個地方,喜歡這裏的學生,包括……她將目光投向窗外,林然的銅像以永生的姿態,一動不動地凝望著校門口,似等待,也似在盼望。每天早上,學生們來校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大門朝銅像鞠一個躬,或者點下頭。沒有人要求他們這麽做。他們隻是表達對林然的敬仰和懷念。舒曼根本沒法形容內心的感動,她並沒有覺得杜長風是惡棍,惡棍不會以這樣的方式祭奠一個已故的人。是杜長風讓林然永生。
  舒曼離開學校的時候,很多學生可能已經知道她要離職,都站在落地窗邊目送她,韋明倫也一直送她到門口,說:"這裏的大門永遠對你敞開,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們都歡迎。"
  轉身的刹那,舒曼的淚水奪眶而出。
  不過數天,就驚聞杜長風取消演出的消息。韋明倫找到舒曼的住處,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頹然地低著頭,一臉的疲憊和無助:"自從你搬走琴後,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去找過他,他閉門謝客,說什麽都不再參與演出,可這次演出就是為他而舉辦的,你知道的,為了說服他,我費了兩年的口舌……"
  舒曼無語,猜測韋明倫跟她說這些的用意。
  果然,韋明倫一臉央求地看著舒曼,慢吞吞地說:"小曼,去勸勸他吧,雖然不一定能勸他回來,但你去勸肯定比其他人更有勝算。你知道嗎,我是多麽希望他能在國內光明正大地亮相……"
  舒曼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她會去勸他?但是……她腦子裏不由得想起那天搬琴時,他哀絕的目光刺穿了她的胸膛,一直到現在,心口都在隱隱地發疼。為什麽會心疼?
  "其實那天你離校時,他一直在窗戶前目送你離開。"韋明倫埋下頭,聲音幹澀,"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難過,將自己關在辦公室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他就取消了演出,舒曼,不管他接近你的初衷是什麽,但他真的……這麽多年,沒有人知道,他活得有多壓抑……滿以為他終於可以有勇氣麵對公眾,沒想到最後還是退縮了,舒曼,我很難過……"
  她低聲道:"我去勸?他會聽嗎?"
  "會聽,肯定會聽!"韋明倫猛然抬頭,似乎看到了希望。
  舒曼仍是不解:"為什麽?"
  "因為,你對他來說很重要。"
  "可他……恨不得我死。"
  "小曼,你了解他嗎?"韋明倫的表情讓人看不懂,目光灼灼,"如果他真想你死,你發病那天他就不會送你去醫院,你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很嚇人,把醫生和護士都嚇壞了……我不知道葉冠語怎麽跟你評價他的,但我跟他相交十幾年,可以說形影不離,沒人比我更了解他,他是個孤獨的藝術家,縱然才華橫溢,卻因年輕莽撞付出了代價,但這仍然無損他是一個天才藝術家……"
  "你老說他年輕莽撞,代價什麽的,到底是什麽事啊?"舒曼很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這個……我不便評價他過去的那些事,讓他自己告訴你會比較妥當。"韋明倫閃爍其詞。
  舒曼早料到他會這麽說,歎了口氣:"好吧,我去勸勸他,順便當麵問他,很多事情我確實很想知道,他看我時的眼神總讓我覺得,他有很多的秘密。"
  韋明倫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舒曼問他。
  "沒,沒什麽,"韋明倫回避的態度很讓人生疑,"小曼,試著以一顆平常心去接近他,你會發現,他肯定不是你現在所想象的這樣,他的秘密,就藏在他的心裏,就看你怎麽看懂他的心了。"
  "我走不進他的心!"舒曼斷然地說。
  "你十三年前就走進了。"
  "什麽?"
  "沒什麽,"韋明倫瀟灑地聳聳肩,笑道,"我是說我們得抓緊,演出沒幾天了。還有,學生們都很想念你……"
  次日,韋明倫親自送舒曼去見杜長風。
  地方好像有點遠,在郊外。舒曼認得這條路,這是通往二院的方向。隻要是離城人,沒有人不知道二院。不僅僅是因為其特殊性,也是因為它是大名鼎鼎的仁愛醫院的一座附屬醫院。原本這座醫院並不是仁愛醫院的,據說新中國成立前是國民黨關押犯人的地方,所謂"犯人",大多是地下革命工作者,因此這裏曾經被譽為離城的"渣滓洞"。隻是新中國成立後,附近水庫數次大潰堤,大部分建築在水中被浸毀,二院設立在這裏後,政府倒是投入了一些錢,重修了幾座院舍,可風風雨雨挨了數十載,早已是搖搖欲墜。如果不是愛國華僑林仕延將其並入旗下的仁愛醫院,這裏隻怕早就是一片荒蕪了。
  短短數年,林仕延讓二院煥然一新。不僅將原來的院舍全部推倒重修,還將二院外的整座楓樹林納入其中,一般人是進不去的,從裏麵出來的人都把那裏形容得跟個度假村似的。尤其是掩隱在楓林中的那些歐式院舍,紅牆斜屋頂,每一棟都各具特色,跟外麵那些樓盤開發的別墅群有得一拚。這麽好的環境和設施,即便沒病,來這住幾天散散心也是很愜意的事情。
  可是,離城人知道這地方的,沒人願意來。
  因為二院雖然背靠著名的旅遊勝地陽明山,但是離城殯儀館就坐落在二院旁邊,僅隔了一個山頭。久而久之,二院幾乎成了殯儀館的代名詞。而且最晦氣的是,離城最大的公墓偏偏就沒挨著殯儀館,而是連在二院的另一邊。殯儀館的煙囪一天到晚都在冒青煙,從不間斷。白癡都知道,那些煙是火化的象征。那就轉過臉看右邊吧,好家夥,遠處的山坡上全是白花花一大片的墓地。這叫什麽?左邊出,右邊進,姑且算做生命的輪回吧。
  舒曼在離城生活多年,當然知道這裏有一座仁愛醫院的附屬醫院,但是她沒進去過,隻聽說裏麵很漂亮,是個精神療養院。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最直接的說法就是關瘋子的地方,是瘋人院。這讓舒曼感到意外和恐懼,杜長風是住在二院,還是殯儀館?
  前方是一片如火的楓林,要去二院就必須經過這片楓林。一進入林子,周圍頓時暗了起來,明明是大白天,卻跟傍晚無異。約莫十來分鍾的時間,車子駛出楓林深處,眼前的視線豁然開朗,一片修建整齊的花圃邊,有個大大的魚池,魚池過去,是一道頗為氣派的鏤花鐵門,兩邊是大理石砌就,非常宏偉洋氣。門口的門房裏有兩個身著製服的門衛守著。
  "下車吧,到了。"韋明倫為舒曼打開車門,"你直接跟門衛說,找杜長風就是,他會告訴你怎麽去的。"
  "哦,好的。"舒曼下了車。繞過花圃邊的魚池,那道巨大的鏤花鐵門漸漸向她靠近,靠近,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舒曼的心跳無端地加快,莫名地緊張起來。一個身著藍色製服的門衛坐在傳達室裏打呼嚕,就在她遲疑著要不要叫醒他的時候,她瞟到了旁邊的一塊銅製招牌,上麵刻著幾個字:離城仁愛醫院附屬精神病院。
  她頓時駭然失色,杜長風真的住在瘋人院?身後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舒曼轉過身,來不及了,韋明倫已經掉轉了車頭,迅速駛離她的視線,消失在黑黝黝的楓林中。"韋明倫!你回來……"舒曼大叫著要追過去。她的叫聲驚動了門衛,他伸出頭來,一臉的睡意蒙矓,"喂,你找誰啊?"
  "我,我找……"不爭氣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舒曼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太突然了,太嚴重了,他原來住在精神病院裏!
  "我問你找誰?!"門衛不耐煩地嗬斥。
  "杜、杜長風。"
  門衛瞪大眼睛,將舒曼上下一打量,態度好了些:"你是他什麽人?"
  "朋、朋友。"她虛弱地回答。
  門衛打開旁邊的小門:"進去吧,直走,臥虎山莊。"
  舒曼遲疑著走進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花圃、噴泉池,感覺並不像是在醫院。幾個身著淡藍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子在花園裏嗑瓜子,說笑聊天,見到她,立即好奇地打量,目光倒還友善。舒曼四顧張望,一棟棟紅牆斜屋頂的西式小樓散布在花園和樹林中,哪座才是臥虎山莊呢?
  "你找誰啊?"有個護士問。
  "哦,我找杜長風。"
  對方立即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找他?你跟他什麽關係啊?"
  舒曼並不想回答,穿過花園直走,進到裏邊,三三兩兩的人散布在花園裏,看他們的衣著,應該是病人。這些人坐的坐在輪椅上,耍的在耍太極,唱的在唱歌,還有一個老媽媽在翹蘭花指,像是在舞台上演戲;還有個胖子站在一張石凳上投入地指揮,把腳下的花草當成了樂隊,一個年紀稍大的護士拖他下來,兩人正發生爭執……舒曼快步穿過去,隱隱約約明白韋明倫為什麽會說那些話了,如果杜長風是跟這些瘋子住在一起,那麽……
  前麵又是一片樹林。
  一條鵝卵石小道蜿蜒著延伸進去。
  舒曼順著小道一路飛快地走,很快就穿過了樹林,前麵有一道圍牆,有扇鐵門虛掩著。走出門,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個好大的湖出現在視線裏,因為是冬天,湖邊的水草枯黃,可湖水碧綠,深不見底。舒曼好奇地繞著湖走,遠遠地看到湖那邊一個很大的中式院落威嚴地掩隱在一片竹林中,倒映在湖麵上,很是氣派,盡管天空陰沉,她還是看到了正大門上的牌匾"臥虎山莊"。
  一個身著夾克頭發花白的老伯背著手迎麵走來。舒曼還沒開口,他就先問,"你是舒曼吧?"
  "……"
  "進去吧,快進去,奇奇在裏麵等你呢。"老伯麵目和善,指了指山莊,"明倫打電話過來,說你到了,奇奇要我來接你,怕你迷路。"
  舒曼愣在那裏不知所措。奇奇?這名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進去吧,外麵風大,瞧你的臉都凍紅了。"老伯笑著說。
  舒曼這才慢慢地走向大門。古香古色的一扇大門,紅漆銅環,門口還蹲了兩隻石獅子。門兩邊連接著高高的院牆,邁進大門,是一個幽深的天井,左邊是兩株粗壯的石榴樹,枝葉凋零,右邊種了兩株高大的海棠樹,可以想象,一到春天,這裏一定是一派花蔭遍地蜜蜂嗡嗡的景象。這很像是舊時大戶人家的四合院,除了大門,三麵都是木樓圍抱在一起,廂房長廊非常古樸雅致。舒曼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左邊樓上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一扭頭,隻見某人站靠著過道的欄杆,穿了件睡袍,麵無表情地朝她揮了個手勢,示意她上去。舒曼愣在原地沒動,他就很不耐煩地嚷道:"還愣著幹什麽,你想凍死在那裏嗎?"
  十七年前。
  林仕延得知兒子出事,第一時間從美國趕回了離城。人命關天,他知道,這小子這一次怕是在劫難逃。
  他已經是頭發斑白了,大半都是為這小子操心操的。
  原本收養這孩子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歉疚,可是收養後,林仕延心裏的歉疚反而有增無減,因為他沒能教好這孩子;原本他給予了這孩子全部的愛和期望,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兒子林然和林希都位居其次,可是付出的結果不僅是失望,最後竟是絕望;原本以為把他帶到美國,讓他接受西式的教育,能讓他走上他父母在世時想都不敢想的人生道路,誰知西式自由散漫的教育卻把他教成了一個活脫脫的"混世魔王"。
  六歲,在美國讀小學。當時還叫"奇奇"的杜長風進校門第一天就跟同學打架,把金發碧眼的外國同學打得頭破血流。從小學到中學,林仕延為他換了不下二十所學校。洛杉磯的小學換遍了,無人敢收,遷到加州,情況稍有好轉,學校換得不多,可經常不是被老師遣送回來,就是被警察用警車送回來。
  這時候林仕延考慮到,西式的教育隻會讓這小子越學越墮落,正好他想送林然回國接受正統的東方文化,就決定把奇奇也送回國,也許換個環境,這小子能改邪歸正也不一定。
  奇奇在美國的名字叫Sam Lin,回國前,林仕延將他改回了他原來的姓"杜",並取了個很詩意的中文名字"長風"。都說名字隱喻人的命運,林仕延後來想,他真不該給兒子取這名,以至於成年後他真的像一陣風,來去無蹤,而且風和"瘋"諧音,實在是真正的不祥。
  林仕延先把長子林然安排進離城師大,又將林希安排進省城的醫學院學醫,林家畢竟是醫學世家,既然長子林然無心從醫,那麽次子林希就必須承擔繼承父業的重任;至於養子Sam Lin,最讓林仕延頭疼,最後隻得捐了大筆錢給離城音樂學院,給Sam Lin買了個位置,音樂學院就在師大隔壁,林仕延的初衷是希望林然能學好中文的同時,看好弟弟。
  在離城師大,林然當之無愧是全校矚目的焦點,回國前就已經是享譽歐洲的鋼琴王子,難免經常被媒體追蹤,林然一度成為全校學生,尤其是女生的偶像。而音樂學院這邊,杜長風一點也不比他哥哥"遜色",據說第一堂課就把老師趕下台,原因是老師沒他演奏得好。
  杜長風學的是小提琴。
  還在七歲的時候,林仕延要他在樂器裏挑一樣,因為在他們這樣的大家族裏,成不成音樂家是其次,林仕延本人喜歡音樂卻是事實,他希望兒子們都能繼承這愛好,"音樂可以解放靈魂",這是他經常跟孩子們說的話。
  還有一個原因,Sam Lin太好動,一天到晚沒有一刻是歇著的,學點音樂興許可以讓他變得安靜些。
  結果讓林仕延大為震驚,這小子在音樂上的天分竟遠在林然之上,別人通常要學一年的東西,Sam Lin兩三個月就學會了,不出三年就在洛杉磯名聲大振,十歲,他代表洛杉磯參加全美青少年小提琴大賽,輕鬆奪冠。十四歲,就自己會寫曲子了,沒人教他,無師自通。如果林然曾被譽為"音樂神童",Sam Lin卻是林仕延都不得不承認的天才。可惜的是這小子天性頑劣,個性張揚,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誰都奈何他不得,林仕延經常說,如果這小子能像林然那樣聽話,那他的成就決不在林然之下。
  回國後,杜長風惹是生非的秉性不但沒收斂,反而因脫離了父親的管教而變本加厲。諸如把老師趕下講台之類的事時有發生,老師們開始義憤填膺,可是見識了幾次杜長風拉小提琴,就沒一個吭聲了。因為沒人可以教得了他。於是杜長風從來不用像其他學生那樣一本正經地坐在教室裏學習,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人攔他,老師們都領教過這混世魔王的架勢,避之不及。十七八歲的年紀,不用上課,能幹啥呢,除了追女孩,就是打架了。每次林然見到他,不是臉上掛彩,就是手上纏著紗布。
  林然沒辦法,隻好上下課都帶著杜長風,在一次師大的匯報演出上,林然和杜長風合奏了一曲,全校震驚。那次的演出,其他的節目沒人記住,就隻記住了兄弟倆的琴瑟和鳴。鋼琴和小提琴本就是絕配,兩個天才演奏,足以讓人銘記一生,而那首曲子,正是杜長風一時興起寫的,林然後來給那首曲子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秋天奏鳴曲》。
  不久林然戀愛了,女友落英也是師大的,生得清秀可人,還彈得一手好琵琶。為了接近心上人,林然好好的鋼琴不彈,對民族樂器產生了濃厚興趣,男孩子學琵琶會被人笑,他就學長笛,杜長風呢,見哥哥學民族樂器,也不甘落後拿起了二胡。可是哥哥自從戀愛後,就忽略了他這個弟弟,整天和落英耳鬢廝磨,杜長風不可避免地落了單。
  從此,在音樂學院多了一道風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經常坐在學校門口,穿著件洗得發白的T恤和破了洞的牛仔褲,腳上穿雙拖鞋,一臉哀戚地拉二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總是戴副墨鏡,如果他換上長衫,跟當年的瞎子阿炳有得一拚。
  杜長風因此成為離城音樂學院的焦點人物。而林仕延也因為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成為全城的笑話。
  但後來真正讓林家陷入滿城風雨的是林然。因為他喜歡的女孩落英是有男友的,叫葉冠青,隔壁體校打籃球的,家住在翠荷街,據說以前還跟林家做過鄰居,葉冠青的媽還曾經喂養過林然。這小子性格跟杜長風頗有點相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在爭奪落英的過程中,他跟林然戰火不斷,最嚴重的一次,他在學院門口的餐館撞見林然和落英用餐,雙方當即發生激烈爭吵,混亂中葉冠青竟用啤酒瓶將林然的腦袋砸得頭破血流。杜長風偏巧那天溜冰去了,得知哥哥受傷,第一時間趕到醫院,見哥哥頭上纏滿紗布因失血過多昏迷不醒,他頓時像隻暴怒的獅子,失控了。
  他知道,自己六歲時才來到林家,和林然並沒有血緣關係。但從小他和林然最親,因為當年正是林然將他領進門的。他成年後常常想,如果當初沒有遇上林然,他現在真說不準在哪裏流浪,他對林然的感激,是發自肺腑的。現在林然被打傷,他豈會袖手旁觀?
  當晚,杜長風揣著把水果刀跑到體校踢開了葉冠青宿舍的門,考慮到葉冠青也不是善類,他叫上了林希和另一個好朋友舒隸。葉冠青自知理虧,況且他砸傷的是離城大人物林仕延的兒子,學校勢必會將他開除,這對出身貧寒,好不容易考上體校的葉冠青來說無疑是致命的。眼見杜長風帶著幫手殺氣騰騰地找上門,他很自覺地表示可以到外麵談,一是他怕發生衝突誤傷同學,二是想誠懇地跟杜長風道歉,求得他的原諒,也許學校會網開一麵。宿舍的同學都怕這場麵,並沒有攔著。這恰恰是導致後來慘劇發生的直接原因,因為無人阻攔,悲劇的降臨也就猝不及防。
  四個人進了學校後麵的小樹林。
  沒人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樣的爭執,不多時,另一夥年輕人衝進了樹林,人數比杜長風這邊多,顯然是聞訊而來的葉冠青的死黨,兩邊很快交手,打成一團。但畢竟葉冠青這邊人多,很快轉敗為勝。但葉冠青當時已經身中數刀,跟杜長風扭打在一起,那把水果刀被踢到了一邊。林希和舒隸衝上去幫忙,場麵很混亂,葉冠青的一個兄弟不知從哪撿起一塊磚頭就要往杜長風的腦門上砸,舒隸攔住,林希則抓起水果刀一頓亂刺……樹林外麵的同學一個個嚇得發抖,因為那叫聲淒厲慘絕,簡直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去解圍,或者是叫學校的保安。都嚇傻了。
  不過二十分鍾。
  杜長風出來了,渾身是血。
  學生們見狀尖叫著四散逃開。葉冠青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還沒咽氣,斷斷續續地跟旁邊的同學說,"別……別告訴我媽,拜托你們……跟學校求求情,別開除我……"人還沒送到醫院,在路上葉冠青就停止了呼吸,到醫院後被直接推進了太平間。而那家醫院,正是林家投資興建的仁愛醫院。
  杜長風當晚就被警方拘捕。林希和舒隸也被關了進去,但很快就被釋放,因為杜長風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這時候他已經清醒過來了,得知葉冠青已經去世,在看守所裏號啕大哭,那哭聲驚天動地,也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一直哭到天亮。
  杜長風一輩子都無法忘記,法庭上宣判的那天,原告家屬咆哮怒吼的情景。說實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原本已經做好了上刑場的準備。在監獄裏的每一天對他而言,都度日如年。
  年輕莽撞的代價,竟是這般沉重。
  夜夜,他都夢見被他誤殺的葉冠青倒在血泊中時,眼中的無助和絕望,時刻都刺激著他的神經,他甚至經常無故聞到血腥味,長久無法進食。再回想年幼到成年的人生經曆,他實在是太過揮霍了青春。太過揮霍,就會失去得更徹底。他知道他一走上刑場,什麽都不再屬於他了,包括生命。悔恨,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內心的情感。他這才明白生命原來是這般可貴,這才明白為什麽那個男生在倒地時用那樣淒厲絕望的眼神看他,誰願意死啊?
  但是,冷靜過後,他覺得自己死是應該的,畢竟殺了人。在法庭上,他精神恍惚,完全沒聽清律師和法官們在說什麽。他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一直到法官當庭宣讀判決書,他還以為在做夢。法官說什麽?他有精神病,不承擔刑事責任,當庭釋放。
  手上的鐐銬被打開。
  旁聽席的親人們衝上前,將他團團圍住,父親林仕延更是抱住他痛哭失聲。還有哥哥林然和弟弟林希,更是哭得要暈過去。他差不多是被親人們抬出法庭的。而死者的哥哥則失控地衝過來要拚命,被法警強行拉走。
  "你們都是殺人犯,不得好死!天理難容啊!我葉冠語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你們這群狼狽為奸的畜生……"
  "我發誓,我要討回這一切!我要報仇!……"
  "冠青,我要為你報仇!!……"
  林家每一個人都低著頭,迅速逃離現場。杜長風也上車了,死者的哥哥掙脫法警,衝過來拚命拍打車窗:"你出來,你這畜生,你是什麽精神病?你殺人的時候怎麽就是精神病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你出來,我們決一死戰,有種你就出來……"
  "快開車!"旁邊的人喊。
  車子絕塵而去。杜長風回頭張望,看見那人撲倒在地上,呼天搶地,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杜長風隻覺得天空從來沒這麽灰暗過。他已經看不清一切。他的生命從此進入灰暗。
  "我不會對你說半個'謝'字!因為--我恨你!"
  這是回家後他對父親林仕延說的話。
  "即便你恨我,我也得讓你活著。"林仕延回答。
  "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讓我死了!"杜長風暴跳如雷,要去自首。林維阻止了他:"你可以去自首,我先把後果告訴你,你再去自首也不遲,後果是我們所有的人,包括你父母、你哥哥、我,還有很多你不認識的人都會牽連進去,丟官的丟官,坐牢的坐牢,整個林家,都會毀於一旦……你,還會去自首嗎?"
  "可我沒有精神病!我不是瘋子!"
  "你就是!"
  "我不是!"
  "瘋子從來不會說自己是瘋子,在他的意識形態裏,他跟正常人無異,但是……"林維瞅著他冷冷地說,"在真正的正常人眼裏,他就是個瘋子!否則他不會做出這麽瘋狂的事,所以你現在要記住,你是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從來就是……"
  杜長風仰天嘶吼:"不--"
  杜長風的悲劇人生就從他被"押送"到瘋人院時開始,明明殺了人,卻被當庭釋放,明明是個正常人,卻被鑒定為瘋子。家人背著他做了什麽,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他隻知道他的人生從此墜入無窮無盡的黑暗。
  "林仕延--我恨你一輩子!"他被拖上車的時候掙紮著咆哮。這是他第一次對父親直呼其名。
  從此,杜長風在瘋人院與一群瘋子為伴。僅僅是為了讓他活著。"為了我,你也要活著!"林然每次去看他,都哭著這麽說。
  可是在裏麵的每一天,杜長風從沒覺得自己在活著。
  瘋人院遠離市區,掩隱在一片人跡罕至的楓林中,隔了一個山頭,左邊是殯儀館,右邊是公墓,一天到晚都是哭聲和哀嚎回蕩在山林,四周是高牆,前後是鐵門(當時周圍的楓樹林還未被列入瘋人院),對於從小就自由慣了的杜長風來說,困守在這樣的環境中遠比在監牢裏還難挨。但是他的待遇顯然比其他真正的精神病人要好得多,不僅單獨住了層樓,還有專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隻要不出院子,他可以四處走動。
  林仕延去看過一次兒子,結果遭到杜長風的拒見。他無奈,眼見瘋人院的設施落後,環境惡劣,通過一係列的運作,作為慈善投資,他將瘋人院並入林氏振亞集團旗下的仁愛醫院。政府很支持,瘋人院長期以來就是個負擔,既無錢投入,又無效益,有人要買何樂而不為呢?掛牌那天,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院子裏的瘋子們比過年還喜慶,唱的唱,跳的跳,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麽會來放鞭炮,但瘋人院難得一次這麽熱鬧,很多瘋子都以為是過年。
  杜長風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還是不肯見父親。林仕延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後隻得沉默地離去。但離城仁愛醫院附屬精神病院正式成立卻是既定的事實,因是附屬醫院,被人簡稱為"二院",一直叫到今天。林仕延一接管二院,就將他原來工作過的離城人民醫院一個婦產科主任老梁重金請到二院當院長,為什麽請老梁來,也許隻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老梁上任後,林仕延開始大刀闊斧地修整二院,不僅重修院舍,添置設備,為了讓兒子有更多的活動空間,他還買下周圍的楓樹林,修路,種花草,建高塔,一切隻為了讓兒子住得舒服。怕兒子跟瘋子們相處困難,林仕延在重修院舍時就單獨為兒子蓋了棟小樓,將小樓前麵原來的一個池塘挖成一個人工湖,以此跟其他院舍隔開。
  而最初的狂躁過後,杜長風漸漸變得平靜,孤獨開始無可救藥地蔓延到他的心。他經常在林中的塔樓上一坐就是天亮,望著遠方,抽煙、喝酒,默默等待黎明破曉前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他黑暗的心底。這座塔樓原是護林工用來瞭望火情的,同時也安置了照明燈,用以給夜晚在林中迷路的人指明方向,當時卻成了杜長風釋放孤獨的最佳地點。
  塔樓的頂端很狹小,最多隻能容兩人,遮陽棚下懸了盞小燈,風一吹就"咯吱咯吱"地響,爬到上麵是需要些膽量的。老梁每次看到杜長風爬上去總是提心吊膽,報告給林院長。林仕延當即派人將這座搖搖欲墜的木製塔樓拆毀,用鋼筋水泥在原地重修了一座更高的塔樓。為了保證兒子的安全,樓梯被設在了塔樓內,以旋轉梯的方式蜿蜒而上,塔頂比原來寬整很多,圍欄用大理石砌成,堅固而美觀,頂棚是金屬支架支撐而起的一個透明天窗,可以更好地利用自然光,夜晚看星星最好不過。這麽好的一個塔頂,足以容納三到四人同時在塔頂眺望、聊天,甚至是喝酒。因為塔頂的頂棚下竟然設計了一個小小的吧台,各式洋酒陳列在酒櫃中,都是杜長風愛喝的,甚至還安裝了電話,以及一個最尖端的天文望遠鏡……
  杜長風目瞪口呆,當他第一次攀上塔頂的時候。眼眶瞬間濕潤。內心某處的堅冰漸漸融化,父親已經做到了他能做的,杜長風不是不明白,僅僅是為了讓他活著,父親不會付出這麽多。他還要兒子快樂。
  "這塔樓是你爸爸親自督促林希設計的。"老梁說。
  杜長風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梁又道:"你爸爸交代,你若還有什麽需要,盡管說。"見杜長風望著遠方不吭聲,老梁知道他心已軟,趁熱打鐵,"你爸爸下個禮拜從美國過來,他問你有什麽東西要帶的……"
  杜長風漫不經心地說了句:"養隻鳥吧。"
  "行啊,你要什麽鳥,我要你爸爸弄。"老梁喜不自禁。
  杜長風原是信口說的,養什麽鳥啊,這林裏什麽鳥沒有,他為難地瞅著老梁,看到了他身後楓林中那個人工湖,從上往下看,像麵鏡子似的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這湖他是極喜歡的,湖邊水草茂盛,林木蔥蘢,湖水清澈見底,魚兒歡快地在湖底的水草中遊來遊去,如果還弄個什麽鳥在水上遊就更好了。總不能養鴨子吧?
  一抹惡作劇的笑意在他嘴角漾開。
  "養兩隻天鵝吧。"他異想天開地說。
  老梁怔了怔:"這……我們南方的氣候怕是養不活啊。"
  "隨你,看著辦吧。"他又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從前的杜長風似乎又回來了。老梁心中喜悅,滿口答應了,一下塔樓就給林仕延掛美國長途:"院長,奇奇要養天鵝,你琢磨著上哪弄兩隻來吧,難得看這孩子露回笑臉……"
  他還是習慣叫杜長風"奇奇"……

  組曲四丫頭,我好難過
  五年後,杜長風以治病為由離開二院遠赴日本留學,畢業後林仕延又接他回來,對外宣布他的病已經治愈,不用住在二院了。也就是說,杜長風"自由"了。可是很奇怪,他竟從未覺得自己自由過,他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無論去哪裏,他心裏始終擺脫不了二院的陰影。在外麵遊蕩了一陣子,他漸漸沒了興致,喧囂過後他選擇了寧靜,他依然搬回了二院,過起了半隱居生活。當然,他並沒有直接住在二院裏,而是將他原來在二院住的小樓買了下來,建成了山莊,以那個人工湖將山莊和二院隔離開來。
  這從一個側麵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仍然遊離在二院的邊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舍不得搬離二院,按道理他應該逃得遠遠的才是,可能是因為精神始終沒有得到解脫,逃到哪裏,都像是被囚禁的。而二院,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也留下了他過往青春的很多回憶。
  二院儼然已經是杜長風的一個"巢"。
  經過十幾年的翻修擴建,臥虎山莊已經是個自成一體的大庭院,跟二院其他西式院舍不一樣,杜長風喜歡中式風格,他在原來的房子兩邊各修建了一排青磚碧瓦的中式小樓,一邊取名山海居,一邊取名海棠舍,各有雕梁畫棟的廊橋連接小樓,圍抱成一個不小的院落。院落後麵是繁茂的竹林,麵積很大,跟二院外的楓樹林連成一片,蔚為壯觀。為什麽種竹子?因為杜長風喜歡聽起風時竹葉發出的沙沙聲,那聲音特別,跟別的樹木發出來的聲響不一樣,開始是局部細微的沙沙聲,然後隨著風聲掠過,整個竹林都陷入一片沙沙的海洋,此起彼伏,很有音樂的韻律,因此給了他很多創作的靈感。好萊塢某位華裔導演拍了部拿了奧斯卡獎的武俠電影,裏麵有個很經典的竹林打鬥鏡頭,被杜長風國外的同學看到,連聲驚呼,這不是Sam家的後山嗎?
  韋明倫第一次來這地方就羨慕得要死,說世外桃源一點也不過分,還說李某某導演應該付杜長風版權費,完全就是"抄襲"他家後山竹林的樣板。當然,這隻是玩笑話。當時兩人剛從日本留學回國,杜長風將他帶到二院玩,他一連串的嘰裏呱啦,連"八格丫路"都冒出來了,意思是杜長風憑什麽一個人住這麽好的地方。
  "如果放在舊社會,可以養很多小妾。"韋明倫首先就想到了這個。
  杜長風當時一本正經地點頭:"是個不錯的建議。"繼而哈哈大笑。在韋明倫的建議下,杜長風給這院落起了個很俠客的名字"臥虎山莊",寓意很明顯,這山莊裏住著隻"老虎",最好別惹他,否則他發起威來可不是吃人那麽簡單,韋明倫每次跟人介紹山莊時都這麽說。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是隻公的。"
  來者無不哄笑。
  於是總有人打趣杜長風:"Sam,你這山莊裏什麽時候養隻母老虎呢?"
  杜長風答:"母老虎在外麵養,不帶回來,一山豈容二虎?"
  這話玩笑歸玩笑,不過杜長風的確是從不帶女人來山莊,要風流在外麵風流,也不喜歡朋友帶女伴來,他說這山莊是男人的地方,女人來了,怕是沒活口回去。末了,也補充一句:"如果有主動送入虎口的,在下決不推辭。"
  臥虎山莊從此聲名遠揚。

  近幾年來,杜長風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他每每會朋友都是邀到山莊裏來,呼朋喚友,聚會喝酒,時間倒也不難打發。而來山莊的人多是文藝界的名流,杜長風看似交遊甚廣,實則很挑剔,不是誰都可以跟他交上朋友,他性情古怪,特立獨行,有時候甚至是傲慢無禮,一般人是吃不消的。如果不是投緣,杜長風不會隨意邀請對方來山莊,如果是朋友帶來,第一次處得不快活,就休想有第二次機會來。因此山莊來來往往的都是幾個熟人,韋明倫更是差不多把半個家都安在這了,隻要杜長風在山莊裏,就不會給他獨處的機會,這些年,一直是相伴其左右。杜長風很喜歡朋友們來"打攪",這會讓他忽略這是關瘋子的地方,也忽略自己是個"瘋子",他害怕靜下來,一靜,就會胡思亂想。
  過去的,未來的,他一概都不願去想。
  一點點都不行。
  關於取消演出的事,韋明倫很惱火,打電話跟他溝通,總是關機。於是韋明倫搬出了舒曼,一個電話打到山莊,老梁接的電話,韋明倫說:"你轉告他,說有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要來看他,問他見不見。"
  老梁已經在二院退休,杜長風跟他很有感情,請他到山莊當起了管家,山莊裏除了老梁,就隻有一個做粗活的羅媽,非常清靜。老梁跟韋明倫很熟,聽聞有女人要來山莊見杜長風,老頭在電話裏嗬嗬笑:"肯定不見,你又不是不知道奇奇最不喜歡女人來山莊。"
  韋明倫胸有成竹:"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他的夢中情人。"
  老梁說:"啥女人他都不會見,他心裏隻有十幾年前養的那隻母鵝。"
  "大叔,是天鵝好不好,什麽母鵝……"韋明倫啼笑皆非,"不過你還真說準了,來山莊的就是他心中的天鵝,名字叫舒曼,你告訴他就行了。"
  老梁如實把韋明倫的話轉告給杜長風,他當時正在書房作畫,一聽到舒曼的名字就擱下畫筆,發了個短信給韋明倫:"你確保她有活口回去?"
  韋明倫哈哈大笑,回了短信:"我會要老梁先把你喂飽,再送她來。"
  杜長風答複:"那就來吧。"
  於是韋明倫把舒曼帶到了臥虎山莊,當然,他跟杜長風私下發的短信舒曼並不知情。"她終於是來了……"杜長風歎息著,差不多是徹夜未眠。他期望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她。麵對她,他總是很無力。
  舒曼是傍晚時候到的,簡單吃了頓晚飯,杜長風把她叫到山海居的書房談話。冬日的臥虎山莊顯得格外寂靜,後院竹林傳來此起彼伏的沙沙聲,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雨聲,風聲,伴著竹林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傍晚格外動聽。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雖然外麵寒風刺骨,屋裏開著暖氣,倒是溫暖如春。四麵牆,有三麵牆全是書架,古香古色的深色黃梨木很顯氣派,舒曼認得那種木頭,非常稀有昂貴,父親的書架就是這黃梨木。滿室都是書墨香。正對著門的雕花窗欞上,居然還貼著梅花圖案的剪紙,房中間擺著檀木沙發,坐墊柔軟而舒適,茶幾上擱著一杯還在冒著絲絲熱氣的清茶,茶香混合著書墨香,令旅途疲憊的舒曼頓覺放鬆了許多。
  然而,兩個小時過去了,杜長風壓根就沒有"談"的意思,自顧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知道在想什麽。
  "茶都涼了。"舒曼打破沉寂,提醒他,她已經枯坐了很久。
  "涼了自己添,壺裏有開水。"杜長風漫不經心地說。他穿了件藍色絨布的睡袍,坐到舒曼的對麵,樣子慵懶,卻自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舒曼很少見有人穿睡衣都這麽倜儻自如的。
  "話先跟你說清楚,你來玩可以,如果要提到演出的事,你立馬給我走,一分鍾也不要多留……"舒曼還沒開口,他就給她來了個下馬威。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上次在他海棠曉月的公寓裏,他也是給她來這麽一手,讓人措手不及。舒曼瞪大眼睛想著怎麽反擊,他拿起茶幾上一個電動剃須刀,吱吱地剃著胡須,眼睛根本不朝她看,"我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你走吧。"
  舒曼原本對他的看法有些改觀,不想他竟然這麽不知好歹,她恨不得端起茶往他臉上潑去。
  這時候他已經剃好了胡須,幹脆把腿放到了茶幾上,厚厚的緞麵拖鞋在舒曼麵前放肆地擺著,甚是招搖。舒曼知道他是故意的,挑戰她的耐心。可她沒有耐心跟他耗,直直地看著他,聲如蚊蚋:"韋明倫有沒有告訴你?"
  "什麽?"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
  "也許連來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舒曼失神地瞅著他身後牆上的書架,輕輕抿一抿嘴,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沒資格得到同情的,可是心裏不能說沒有遺憾。原先韋明倫勸我登台我抗拒,可是當我從醫生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死期不遠後,我反而發瘋似地想登台,今生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想給自己的人生來一個完美的謝幕,用音樂為自己送行……"
  "……"
  "我不能求其他任何人,隻能求你,給我這次機會,讓我死在舞台上也好,即便我沒有資格選擇死去的方式,我還是希望你能讓我……"
  "閉嘴!"他終於打斷舒曼的話,眉頭皺著,嘴角的線條繃得緊緊的,眼神如兩柄閃著寒光的利刃,仿佛是先從自己的身體裏拔出來,然後刺向她的,似要跟她同歸於盡,"我不會允許你在我麵前死去,從而讓我一生來憑吊你!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他突然提高嗓門嚷道,下頜剛剛剃過的胡楂,根根凸起,仿佛隨時都會刺破皮膚冒出來。
  "可你不是上帝,你左右不了我的生命!"舒曼也嚷道。
  "我就是上帝,你一個人的上帝!"他也嚷道,兩道濃眉豎起,如果不是了解他這個人,肯定會被他這個樣子嚇倒。但舒曼知道他就這臭脾氣,這個時候又不能跟他死杠,隻能淒淒哀哀地說:"好,如果你是我的上帝,那你告訴我,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麽辦?明知道所剩的日子不多,卻並不想就此安靜地死去,我不是張愛玲,她輝煌一生傳奇一生可以平靜地死在自己的臥室裏,可我過去所經曆的人生已經一塌糊塗,為什麽到死連最後的心願都不能實現呢?"
  "你少給我擺出這張臭臉,想我同情你?門都沒有!"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臉上刀劈斧削般,線條生硬,一絲一毫緩和的餘地都沒有,"我還要問你呢,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麽辦?犯下的錯誤不能糾正,種下的禍根無法拔除,麵對一個在黑暗中窺視自己十多年的人,你以為他會輕易放過我?沒錯,我是個殺人犯,可我也是個音樂家,我沒辦法在他不懷好意的注視下集中精力去拉琴……"
  "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麽看待你自己,不是嗎?就像你自己說的,你是個音樂家,沒錯,可怎麽才能證明自己是音樂家呢?僅僅是出幾張唱片,一輩子躲在角落裏不敢露麵?你躲在這裏,證明得了什麽?那隻會讓人們看到你的懦弱和膽怯……"
  他沉著臉,厚厚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在抽動:"你以為我是懦弱?"
  舒曼心裏其實怕得要死,卻嘴硬:"難道……不是嗎?"
  這話捅了馬蜂窩,他腳一蹬,茶幾上的杯子飛出老遠,摔得粉碎,"你很想死是吧?你現在就想死是吧?!"他跳起來,拽起舒曼的手就往窗戶邊拖,"你看看,你來看看,我這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生不如死,我都過來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懦弱?!我這麽多年的地獄生活,暗無天日,你現在就是這麽看我的嗎?"
  他推開窗戶,揪著舒曼的衣領摁在窗台上,指著不遠處湖那邊的瘋人院咆哮:"你看到沒有,我曾經就跟那些瘋子一樣被關在裏麵,關了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為了什麽?你說我為了什麽?!我就是為了能等到他來,我知道他必定會來,我在這等著他,你說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如果我不夠堅強,早就逃之夭夭,或者徹底變成了個瘋子……而你竟然還說我懦弱!"
  他大口地吐著氣,放開了舒曼,自己卻趴在了窗台上,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低沉:"可是你不明白,你始終都不明白,我讓自己堅強地麵對這一切,隻是為了有一天你能記得……或許我並不是你眼裏的渾蛋……可是你隻記得林然,把我當渾蛋,你罵了我這麽多次渾蛋,卻把最重要的一次忘記了。我苦挨十幾年撐到今天,你不但沒給我個交代,還把我看成了懦弱的膽小鬼,我是在你麵前逃走過,可並不表示我就是個膽小鬼……你不記得就算了,可至少應該給我個交代,起碼不能死在我的前麵。"
  這麽說著,杜長風抓過她的手,緊緊攥著,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湧出,滴在了舒曼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她,嘴角上揚,仿佛是想笑,卻牽動了什麽傷口般,痛得他渾身戰栗。他即便那樣痛,仍抓著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輕輕喚她的名字:"舒曼,你總該給我一個交代……"
  十三年前的一個午後。
  杜長風不得不佩服林老頭子,居然真的給他弄了兩隻天鵝來。全身純白的羽毛,沒有一點瑕疵,純淨得宛如天物。
  這兩隻天鵝當即被放養在人工湖上。那真是一幅罕有的美景,碧綠的湖水上,兩隻天鵝伸長著優雅的脖子遊來遊去,湖麵倒映著它們的身影,襯著繁茂的湖草,簡直可以入畫。杜長風看得發癡。老梁不失時機地介紹說,這兩隻天鵝是院長大人托人趕赴甘肅千挑萬選出來的,品種優良,適應能力很強,而且是雌雄搭配,說不定明年還可以養出小天鵝呢。
  "雌雄搭配?"杜長風挑著眉,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頓了頓,又說,"以後這湖就叫天鵝湖吧,別再叫人工湖,難聽死了,至於這兩隻鵝,也得有個名字才好,老梁,你說取啥名呢?"
  "這個,我哪知道……"老梁為難地撓頭。杜長風一動不動地盯著兩隻天鵝,問:"哪隻是公的?"
  "就那隻……"老梁指著一隻個頭稍大點的說,"就是頭頂有點凸的那隻。"
  一陣風吹來。
  杜長風的眼中閃過一絲濕潤的光芒。
  "就叫葉冠青吧。"他沉吟著道,"叫它葉冠青……"
  老梁張著嘴,半天沒反應過來。
  杜長風卻自顧轉身離去,緩緩上了樓。
  四年了,他當時已經在這瘋人院待了四年。而那個去了的人想必墳頭已經長滿荒草,他的墳就在二院旁邊的公墓,杜長風一次也沒去過。林然說,葉冠青的哥哥葉冠語自從法庭宣判後搬到了桐城居住,母親不久也離世,葉家從此凋零。
  "一切不會就這麽過去的。"杜長風不止一次跟林然說。
  怎麽會就此過去呢?四年來,那個人哪一天在他心中消失過?四年的光陰都沒有讓他學會麵對,他從不敢去看看那墳,每次走到半山腰,都停住,一步也不敢再向前。每年的清明,都是林然代表林家去掃墓的。
  但逃避絕對不是他所願,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去麵對,把那隻天鵝叫"葉冠青",也許是他邁出的第一步吧。
  "奇奇,你爸爸已經回來了,這一次是回來定居的,你不去看看他嗎?"老梁在樓下喊,"明天你家裏有晚宴,你們家親戚都會過來,你回去一趟吧……"
  杜長風裝作沒聽到,他在想,那隻雌天鵝取什麽名字呢?想了一天,也沒想到好名字。
  第二天下午,他在湖邊看天鵝,他查過資料,"葉冠青"屬於揚科夫斯基氏天鵝,有著黑色的喙,喙基是黃色,體形優美,飛翔時長頸前伸,徐緩地扇動雙翅,在水麵或地麵衝跑一段距離後再騰空而起。雌天鵝明顯地比"葉冠青"安靜,不怎麽飛,遊泳或站立時,喜歡把一隻腳放在背後,或者以頭鑽入淺水中覓食水生植物,貪吃的樣子讓杜長風忍俊不禁。
  "葉冠青"飛累了,終於停了下來,在他麵前遊來遊去,高高地仰著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緩緩遊到雌天鵝身邊,一會兒以喙相碰,一會兒又以頭相靠,甚是親昵。杜長風歎了口氣,道:"'葉冠青',你為什麽不過來?遊近一點,讓我抱抱你吧,摸摸你的脖子也行……我知道,你還在恨我,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的遭遇並不比你好,跟一群瘋子關在這裏,不知道要關多久……
  "你再看你,現在多快活,做天鵝也是不錯的,可以飛,多好……我也想飛,遠遠地飛離這裏,哪怕被獵人一槍擊中,也比現在這樣半死不活地關在這裏強。我不是沒想過去自首,可是這會牽連到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包括我的父親和哥哥……我不是個自私的人,從來就不是,從前是他們為我活,而現在,卻是我為他們活,我欠他們的,隻能以這種方式還。
  "我更欠你們葉家,很多次我都想遠遠地逃跑,可是中途又返回,因為我要在這裏等著你哥哥,如果我跑遠了,他會找不著的……我不想被你哥哥看做是膽小鬼……我不怕,一定會在這裏等著,不管他將來以何種方式來討債,我決不逃避,一個人連死也不怕的時候,還會害怕活著嗎?
  "隻是,你在那邊過得好嗎?我知道你家裏沒什麽錢,沒人給你修塔樓,你孤獨的時候怎麽辦呢?所以每年我都叫我哥哥給你燒很多的錢,拿著這些錢,你也在那邊修座塔樓吧,孤獨的時候站在塔頂眺望遠處是很好的,可以看看星星,也可以聽聽風聲……"
  "葉冠青"漸漸向他這邊遊來。
  莫不是它聽懂了他的話?
  "克嚕……克喱……"它仰著脖子對著杜長風長鳴兩聲,然後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圍著湖盤旋了兩個圈,又輕盈地落在了湖麵,繼續依偎在雌天鵝的身邊。
  滾滾的淚水,奪眶而出。
  杜長風原以為他不會再落淚,可是麵對這隻通靈性的天鵝,他欣喜也悲傷得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他顫抖地朝著湖麵伸出雙臂:"'葉冠青',你過來,讓我抱抱你……"
  已經是深秋,寒風料峭,他僅穿了件襯衣,一雙手凍得發僵。可他依然那樣伸著雙臂,頭發在風中翻飛,淚水在臉上肆意奔流,他全然不顧。
  可是"葉冠青"還是沒理他,倒是那隻還沒取名字的雌天鵝遲疑著,緩緩地,優雅地朝他遊過來,一直遊到了岸邊。"克嚕……"它仰著脖子,居然衝杜長風打招呼。杜長風笑逐顏開,伸手撫摸它的羽毛,"好家夥,你是認得我還是怎麽著,可比'葉冠青'有義氣,我說嘛,我杜長風素來是最有女人緣的,你也喜歡我的,是吧?"
  "克嚕……克喱……"這東西又鳴叫了兩聲。
  杜長風哈哈大笑,"真是太棒了,美人兒,我也喜歡你,對你一見鍾情,可是'姑娘',我該叫你什麽名字好呢?"他撫摸它的頭和堅硬的喙,它居然一點也不畏懼,甚至還很享受的樣子低下頭,仿佛是害羞了般,杜長風本來眼淚已經擦幹,這會兒又是喜極而泣,"好,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等我想好了名字就立馬告訴你。不過,你現在得先告訴我,我今晚回不回家看我父親呢?如果去,你就抬頭,如果不去,你就繼續低頭,好嗎?"
  奇跡般,"姑娘"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仰起了修長的脖子。
  杜長風的嘴巴張成了個"O"形:"我的神啊……"
  林家大院坐落在紫藤路9號。
  這條街新中國成立前曾是法租界,當時所住之人都是有身份的,一棟棟西式小洋樓掩隱在各式小院中,青石板路,梧桐樹,一直到今天,這裏仍然是名流聚集之地。林家的大院新中國成立前是法國大使住過的,規模自是比其他院落大些,這房子最初是林仕延的曾祖父買下,"文革"時被沒收,但因林仕延對當地慈善事業的貢獻,八十年代中期政府作為特例,又還給了林家。
  夜已深了,街上的石板路被露水浸潤,在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杜長風心事重重,在自家門口徘徊了很久,還是沒有決定進不進去。透過鏤花鐵門,可以望見花園中停了很多輛高級小車,四層高的洋樓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隔著院子都聽得很清楚。不知是誰的哈哈大笑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處去了。杜長風不覺抬頭一望,隻見幾株梧桐樹高過牆頭,枝葉迎風微微搖曳,映著一鉤秋月。
  四年了,這裏一切如故。
  杜長風靠著牆頭抽到了第十根煙的時候,他終於決定還是進去看看,四年沒有回家了,心裏不想念那是假的。但他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旁邊翻圍牆進去的,落地的時候響聲大了點,立即被發現。花園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有個女孩正在玩耍,聽到響聲,警覺地摸了過來。他迅疾躲在了圍牆邊的一株香樟樹後。
  花園中光線不是很好,樹木太多,遮住了月光。
  那丫頭四處張望,尋找目標。杜長風在樹後卻是將她看得一清二楚,隻見她十五六歲的年紀,梳著個馬尾,白衣黑裙,站在月光下清麗脫俗得宛如一個墜落凡塵的精靈,尤其她的皮膚,被月光浸潤著,白皙得近似透明,吹彈即破。在她轉過臉四下搜尋時,杜長風看到了她那雙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他從未見過如此炫目的眼眸……還有她輕盈的黑裙,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一切恍然如夢中。
  內心似有流星劃過,刹那間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亂,仿佛是前世的呼喚,那樣溫軟,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讓他僵直了身體,一時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立在那裏,隻不過數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他怎麽也邁不出那一步,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我在這裏",但,如果時光就此停住,如果歲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即便用一生去跨越他和她的距離,他也會毫無怨言。
  因為,他一定是認得她的。
  似曾相識的臉龐,亮得令人不敢直視的眼眸。一切的一切,他都像是在夢裏無數次相遇過,凝視過。那麽,她是誰呢?
  他終於按捺不住,當她背對著靠近香樟樹的時候,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驚嚇得渾身顫抖,他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後,她轉過臉來,烏沉沉的眸子凝視著他,除了些許的驚詫,竟然平靜如水。這女孩兒,膽子很大啊。他問她是哪家的野孩子,她竟然說他是野孩子,這激起了他的興致,想逗她玩兒,可是她卻罵他"渾蛋,流氓……",他正要發作,她竟奪路而逃,迎麵就跟一人撞上,他一眼就認出是林然,迅速閃到了樹後,爬上圍牆,落荒而逃……
  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跟林然撞見後,發生了什麽。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這樣,早一步,與遲一步,相隔的不是咫尺,而是天涯。那晚回到二院,他興奮得一夜未睡,在湖邊跟"葉冠青"和雌天鵝說了一夜的話。對了,他把那隻雌天鵝取名叫"丫頭",因為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的名字,隻能叫她"丫頭"。一想到這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那隻天鵝。
  他說:"丫頭,我不是渾蛋哦,更不是流氓,雖然有時候我是有些渾蛋,可你不能這麽罵我,因為……因為我會保證,在你麵前一定比君子還君子。你是哪家的姑娘呢,我從來沒這麽心跳過,你的眼睛,亮得讓我心跳,到現在還在跳,你聽……"說著他伸手將棲在湖邊水草裏睡覺的雌天鵝抱在了懷裏,他蹲在水邊,向前傾著身子,輕輕地撫摸著"丫頭"修長的脖子,"我好難過,丫頭,偏偏我困在這裏,我沒有自由,不能帶著你到處跑,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卻不能帶你去,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隻天鵝是不是太困,居然一動不動地任他親密地撫摸,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鳴叫,好似少女羞澀的呢喃,讓杜長風更加興奮得忘乎所以。月光下,"丫頭"的眼睛半睜著,浸潤著月光,漆黑的眼珠仿佛是沉在湖底最深處的寶石,發著熠熠的光彩。杜長風驚奇地發現,那眼珠竟跟香樟樹下的那女孩出奇的相似……
  這以後,杜長風可就有事幹了,整天和那兩隻天鵝廝混在一起,給它們喂食、拍照,跟它們說話,儼然已是親密夥伴。
  但感覺上,"葉冠青"似乎理性些,雖然並不拒絕他的親昵,但始終跟他保持著距離,若即若離,跟它說話,它也是愛答不理的樣子,自顧自戲水,展翅飛翔。"丫頭"就不一樣了,隻要杜長風一聲召喚,無論它在哪裏,玩得有多高興,也會立馬飛到他身邊,撲棱著翅膀,甭提多喜悅。杜長風也最愛跟它說話,過去從不曾對人說過的話,埋在心裏的秘密,都對它說了出來,他最喜歡撫摸它的脖子,一邊撫摸,一邊說著話,甭提多愜意。
  他簡直覺得自己在"戀愛"了,一刻看不到"丫頭",心裏就惦記得慌。夜晚睡覺,他總是開著窗戶,因為清晨醒來,他要一眼看到湖麵上"葉冠青"和"丫頭"的身影才放心,即便在浴室洗漱,他也從不瞄著鏡子,而是瞄著窗戶外的湖麵。他連塔樓都不去了,躺在湖邊的草地上曬太陽、看書、拉琴,跟"丫頭"說話,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老梁自是喜上眉梢,這小子終於安定下來,不到處亂跑了。也不再拒絕林仕延的關懷,偶爾來看他,也能說上一兩句話。林仕延怎麽都沒想明白,為何兩隻天鵝就讓父子間的冰山趨向融化,而此前他付出那麽多,兒子難道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這天,林仕延又去二院看兒子。秋高氣爽,陽光明媚,林中開滿野菊花,走在裏麵倍覺清新,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問起兒子的情況,老梁說:"他就是喜歡那兩隻鵝,一會兒看不到都不行,每天要給它們喂了食,他自己才肯吃飯,就差沒抱上床睡覺了。"
  林仕延隻是笑:"這小子,從小到大,我就沒琢磨透過,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做出來的事情總是沒譜兒……"
  "可是院長,您真打算讓他一輩子待在這兒?"老梁終於實話實說。
  林仕延的臉上瞬間罩上一層陰影,久久佇立,望著不遠處愛子和天鵝嬉戲的場景,眼眶頓時變得濕潤。好好的一個孩子,聰明絕頂,本可以有著很好的前程,卻深陷於此,整天跟一群瘋子生活在一起,一輩子,該有多遠啊……
  他長長地歎口氣:"再看吧,我也不想這樣。"
  說完徑直走到兒子的身後,隔著幾步的距離,見他跟天鵝正在說話,示意老梁不要出聲。杜長風絲毫也未覺察到後麵站了人,一邊給"丫頭"喂食,一邊嘰嘰咕咕,說:
  "'丫頭',你要多吃點才行,這陣子你可是瘦了,抱在手裏輕了好多呢,'葉冠青'就比你吃得多,你看它多肥壯,我真怕哪天老梁會把它抓到廚房蒸了,這老東西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天鵝肉是這世上最好吃的……不過你別擔心,我是絕不會讓別人碰你們一根毛的,除了我,還有我哥,誰都不能碰你們,我哥……這家夥,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來瞧我了,難不成是談戀愛了?聽他說,他最近喜歡上一女孩兒,在教人家彈琴呢,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想為她做點什麽,比如我也喜歡你,就想拉琴給你聽,還想給你寫曲子。這陣子我寫了好多曲子,可好聽了……"
  他突然打住,湖麵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回頭,看到父親微笑著站在他身後,旁邊是發了福的老梁,也嗬嗬地瞅著他笑。
  他頓時惱了:"幹嗎偷聽別人說話?"
  "你不是別人,是我兒子!"林仕延笑容可掬地走過來,蹲下身子,瞅著那隻被他喚作"丫頭"的天鵝說,"聽老梁說,你就是跟這隻天鵝'戀愛'?"
  "不關你的事!"杜長風別過臉,並不看父親,但語氣還不是很生硬。
  林仕延很有分寸地把握著和兒子的距離,把話題岔到林然身上去,"你哥哥本來也要來看你的,但最近他收了個學生,要送去日本參賽,脫不了身……"
  杜長風低著頭,自顧自摸著"丫頭"的脖子,但林仕延知道他在聽,繼續說:"林希也正在考研,課業很緊張,你要是覺得悶,跟我到外麵轉轉吧,我最近剛好要去韓國談一個合作……"
  "我不去!"杜長風斷然拒絕。
  "我是怕你悶。"
  "我不悶,有'葉冠青'和'丫頭'陪我,我哪都不去!"
  "……"
  父子間的談話陷入僵局。
  但林仕延並不勉強,他知道能這樣近距離地談話已經很不易,他不能太急,必須小心,否則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可就在轉身離去時,一直埋頭喂天鵝的杜長風突然問了句,"林然教的什麽學生,他說他從不收學生的……"
  "哦,是舒伯伯的一個女兒,舒隸的妹妹……"林仕延很高興兒子主動問他問題。
  杜長風不再說話,但心裏卻油然而生強烈的好奇,林然喜歡的那個女孩兒,會是什麽樣呢?他絲毫也沒想過,那女孩兒他是否見過。林仕延一走,當天下午,他就瞅準機會偷偷溜出了二院,直奔桃李街的林家小樓。還在樓下花園裏,就聽到三樓的琴房傳出叮叮咚咚的琴聲,顯然不是林然在彈,林然的琴聲他知道。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保姆可能出去買菜了,家裏顯得很空寂,這更方便他徑直溜到了三樓。琴聲更近了,琴房的門虛掩著,林然不在裏麵,看了看隔壁的書房,他正在陽台的躺椅上閉目養神呢。
  杜長風探出頭,一眼就看到琴房的窗邊彈琴的那女孩,側著身子,長發披肩,陽光透過窗子灑了她一身,她低著頭,側臉的弧線是那麽優美……可是,怎麽會是她?怎麽可能是她?電光石火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讓他幾乎無法站直身體。他踉蹌著往後倒退幾步,心中像是被什麽輕輕地劃過,起先不覺得痛,然後猝不及防明白過來,原來真的是她!
  他一陣風似地逃出了院子。
  夜晚,他又一次攀上了塔樓,下著小雨,腳下的楓林透著無盡的黑暗,而遠處城市的燈火輝煌,漸漸模糊為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出迷離的弧線,越來越模糊,最後什麽都看不清了,隻剩了一片淡薄的水汽。
  為什麽偏偏是她……
  下了塔樓,他來到湖邊,"丫頭"彎著脖子,將頭藏在翅膀裏,依偎著"葉冠青"沉沉地睡著了,他蹲下來,猶自哀憐地說:"丫頭,你怎麽不早說,你原來是有主了的呢,而且偏偏是我哥哥,我有多難過,你根本不曉得……因為,你是我哥哥喜歡的人,我就不能動那樣的念頭,這些日子以來我沒有到處亂跑,就是為了讓父親放鬆戒備,這樣我才可以去接近你,至少應該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住在哪裏,我好經常去看看你,可是……
  "我真覺得我很不幸,從小父母雙亡,我連他們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現在的父親收養了我,原本過得自由自在,卻因為年輕莽撞,深陷在這個關瘋子的地方。很多時候,我寧願自己真的瘋了,不記得從前,不去想未來,這樣就會少很多痛苦,我很痛苦,'丫頭',你知道嗎?這些年,隻要一閉上眼睛,我就夢見葉冠青,渾身是血,流著淚,求我放過他……現在,反過來了,是我求他放過我,別再來夢中找我,讓我少受些煎熬,我一直備受煎熬,直到遇見你……
  "看到你的刹那,我確信我一定在過去的某個地方見過你,是今生,是前世,我不能確定。可是現在,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你居然是我哥的人!我活到這個歲數,居然從未愛過,你說可不可憐?但是,我還是不能有怨言,因為是我的哥哥喜歡你,那麽,你要記得,一定要好好地愛他,不能背棄他,傷害他,如果讓我知道你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或者他因為你而受到傷害,我不會放過你,哪怕我心裏喜歡你,我也不放過你,你一定要記得!
  "你更要記得,我哥哥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務必讓他幸福,無論有什麽樣的理由,如果你毀滅掉他的幸福,我會在自己下地獄前,先把你拖進地獄。
  "從今往後,你活著的全部意義都是為了我哥哥,就如同我活著的全部意義也是為了他一樣,我答應過他,為他活著,那麽你也一樣,是為他活……
  "今生我是沒有機會了,如果有來世,我希望你最先愛上的那個人是我,讓我也感受被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愛著的感覺,可憐我從未真正體會過這感覺……
  "'丫頭',我好難過……"

  第四樂章 如果還有明天
  你不明白我的心,
  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
  誰讓我不是那個主宰你過去記憶的人呢。
  可是你得把你的未來交給我,
  老天不給你時間,我會向老天討,
  用我的餘生去討……

  組曲一 生生不息
  清晨醒來,舒曼才知昨夜下了雪。雪光映在窗紙上,越來越淺,東方透出緋紅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於晴了。
  舒曼始終不明白杜長風要她交代什麽。
  起床簡單洗漱後,羅媽將早餐端進她的房間。羅媽是負責杜長風飲食起居的,早餐是饅頭,還有羅媽親自醃製的泡菜,格外開胃。本無多少食欲的舒曼居然喝了兩碗粥。杜長風顯然還沒起來,舒曼沒理會,自顧自在山莊裏閑逛。昨夜的雪下得很大,院子裏一片銀裝素裹,石榴樹的枝丫不堪重負,被雪壓得快垂到了地上。天井也是厚厚的雪。羅媽要舒曼別去井邊,怕滑進去。
  杜長風其實是看著舒曼在院子裏逛的,蹦蹦跳跳,都十幾年了,還像個孩子。在他眼裏,她一直就是原來的樣子。他看見她跑出後院走進了白雪皚皚的竹林,這才歎口氣,簡單洗漱,換下睡衣。又是一夜未睡,他隻覺頭有千斤重,昏昏沉沉,於是推開臥室的窗透氣,目光習慣性地落在窗外那個湖上,仿佛被什麽刺到了眼睛似的,無法久久凝望。
  那兩隻天鵝已經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最先死掉的是"葉冠青"。當時已經臨近冬天,有一天清晨,他起床後習慣性地望望窗外,立即駭然,他隻看到了一隻天鵝!他連睡衣都沒換,光著腳跑到湖邊,這才發現"葉冠青"似乎生病了,縮在湖岸的水草裏發抖。他大叫,驚動了老梁,老梁說隻怕是凍的,夜裏山裏的氣溫很低。他連忙將"葉冠青"抱進了屋,無論他怎麽開暖氣,用被子捂,"葉冠青"還是沒能熬到第二天,半夜的時候徹底僵硬了。他抱著僵冷的"葉冠青"號啕大哭,一遍遍地喚著它,就像當初在監獄裏呼喚這個名字一樣,他嚎得似乎快將五髒六腑都嘔出來。老梁嚇得要死,連忙叫來林仕延,無濟於事,他的聲帶受到嚴重損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複原,說話總是沙啞渾濁,甚是嚇人。他不準任何人碰"葉冠青",自己在後院找了塊地把它埋了,怕時間久了不記得地方,他特意在埋"葉冠青"的地方種了根竹子,以便跟其他的樹木區別開來。
  不幸的是,"葉冠青"死後不到半個月,"丫頭"也病了,開始是不肯進食,也不飛了,無精打采地棲在湖邊,動也不動。杜長風急瘋了,一個電話打給林仕延,這是他自進瘋人院後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父親,求父親趕緊給"丫頭"找個醫生來看看。林仕延不敢耽擱,連忙召集仁愛醫院最好的醫生趕過去,開始醫生們以為是林家二公子病了,一個個摩拳擦掌,都想好好表現一回,結果去了才知道原來是給一隻鵝看病,當即臉都垮了下來。這事後來被當地報紙披露,大意是說在很多窮人都沒錢上仁愛醫院看病的時候,居然有人利用醫療資源給一隻鵝看病,窮人的命居然抵不上一隻鵝雲雲。雖然報上沒有點名道姓,但話說得很是刻薄,明眼人都知道說的是誰,林仕延一向很重名譽,這次卻置若罔聞,因為兒子的事對他來說,比天都大,名譽算什麽,那隻叫"葉冠青"的鵝死的時候,兒子近似崩潰的神情早已嚇到他,這次如果"丫頭"也出意外,兒子指不定會怎樣。
  然而,南方的氣候到底是不適合天鵝生活,無論醫生們怎樣搶救,動用了最尖端的醫療科技,還是沒能保住"丫頭"的命。杜長風抱著"丫頭",眼睜睜地看著它疲憊地閉上眼睛,那曾經亮如寶石的黑眼珠,在生病後就已經晦暗無光。杜長風知道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了,撫摸著它綿軟的脖子說了一段令在場醫生們都動容的話,他說:
  "'丫頭',我們的緣分就此盡了,我難過,卻無能為力,對不起……但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給了我一段多麽美好的日子。我不知道來世你是不是還會變天鵝,但我來世,肯定會變天鵝,如果那個時候你遇見了我,請一定記得要收留我,你可以以任何人的身份,就是不要以獵人的身份用槍口對準我,因為我是為你而生的,我隻為你飛翔。哪怕最後的結果仍然是墜落,也請讓我墜落在你的懷裏,就如你現在在我的懷裏一樣,讓我靜靜地送你去來世……"
  ……
  "丫頭"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眼皮合上的刹那,竟有晶瑩的淚珠滲出。
  出人意料,這次杜長風沒有號啕大哭,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隻是不肯撒手放開手中的"丫頭"。他抱著"丫頭"將自己關在屋子裏,一連關了三天。老梁和林仕延,以及林然和林希都守在房門外,急得手足無措。三天後,他自己出來了,一句話也沒說,徑直抱著"丫頭"走向後院,在"葉冠青"的旁邊埋下了"丫頭"。同樣種上了一根竹子。無數個夜裏,他站在臥室的窗前望著後院的兩根隨風吟唱的竹子,抽煙,喝酒,發呆,直至最後病倒。這一病來勢凶猛,待出得院來,已經是第二年春天,回到二院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那兩根竹子的附近,居然冒出了很多竹筍!日複一日,竹筍脫去外殼,漸漸長成了小竹子,到年底林仕延送他去日本留學的時候,小竹子們已經長大,快趕上"葉冠青"和"丫頭"了。他跟林然說,這就是生生不息啊!
  林仕延以給他治病為由送他去日本留學,是因為怕他長久地待在瘋人院會變成真正的瘋子,自從兩隻天鵝相繼死去,他很多地方都逾越了正常人的舉止範疇。而且,他畢竟年輕,一輩子還長,林仕延不希望他就此荒廢,讓他學點東西,無論將來是否能走出二院,總不至於白白浪費光陰。三年後,杜長風從日本學成歸國,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後院看竹子,嚇他一跳,整個就是一片竹林了,而他一眼就認出了"葉冠青"和"丫頭",因為心細的林然怕他認不出,很早以前就在那兩根竹子上刻了字。後來,在擴建臥虎山莊的時候,他幹脆又在竹林的旁邊大種竹子,漸漸的,就有了今天的規模。
  舒曼一出後院就吃驚得瞪大眼睛,好大的一片竹林,雪中的竹林!空氣清冽寒香,那香氣就是竹香,沁人心脾,格外的神清氣爽。舒曼一根根摸著筆直的竹子,搖一搖,再飛快地躲開,雪紛飛而下,可好玩了。突然,她發現兩根竹子上刻有字,仔細辨認,一根刻著"葉冠青",一根刻著"丫頭"。
  葉冠青?丫頭?
  "你站在這裏幹什麽?"
  "……"
  "你怎麽找到這兩根竹子的?"
  "……"
  "你在想什麽?為什麽發呆?"
  杜長風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後,將手蓋住了她的手,握著她的手撫摸竹上的"丫頭",耳畔是他輕輕呼出的熱氣,透著植物和煙草一樣的氣息:"想起來了嗎?丫頭,你猜這'丫頭'是誰?小時候,有誰叫過你丫頭沒有?"
  "叫過啊,很多人都叫過。"舒曼想抽回手,卻抽不動。
  "有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呢,或者是不認識的人這麽叫過你。"這家夥有點糾纏不休。
  "那我怎麽記得?"
  "為什麽不記得呢?為什麽同樣的記憶,有的人忘得一幹二淨,有的人卻刻骨銘心呢?"杜長風扳過她的身子,她這才看到他已經換了藏青色的羊絨大衣,係著藍色方格圍巾,臉上看得出剛剛洗過,她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潤膚霜的味道,可是他的眼睛,此刻近距離地端詳他的眼睛,舒曼的心跳得極快,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到底在哪裏見過他呢?不是在林然的婚禮上,她一定還在別的地方見過,那眉眼,那目光,隱隱約約從平靜的心湖上浮現,又沉下……"我見過你,很久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她忽然問。隻這麽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仿佛有異樣的光彩:"你想起來了?"
  舒曼搖頭:"想不起來,但肯定見過。"
  "唉……"他長歎一口氣,失落地看著她,"你不明白我的心,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誰讓我不是那個主宰你過去記憶的人呢。可是你得把你的未來交給我,老天不給你時間,我會向老天討,用我的餘生去討……"他的眼神變得幽暗,頓了頓,恍惚一笑,"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帶你上塔看雪景去吧。"他掩飾著自己的失落,牽起她的手往回走,他的手掌很大,很溫暖,讓舒曼即便不情願被他牽著也舍不得放手,"不戴雙手套就出來,你的手都凍僵了。"他握緊她的手說。
  他就那麽牽著她穿過一個個院落。古香古色的院牆,廂房,梅花樹……
  仿佛是穿過時空的間隙,舒曼想起了很久的從前,林然也是這麽牽著她走在他家屋後的林間,滿地的枯葉,踩上去沙沙作響,當年她才十六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怦怦亂跳。她當時走得極快,緊緊拽著林然,臉上滾燙,心卻是暖的,心想這樣多好,在我如花年紀剛剛綻放的時候,居然會遇上這麽好的一個人。她一直沒有問過林然,是否當時就決定牽她走過一生。
  她猜不透他的心,卻仍然放心。
  因為她相信他必會牽她走過春夏秋冬。從未懷疑過。而此刻,舒曼再次被一個男人牽著匆匆前行,居然再次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仿佛他們從未分開過,他們一直是這樣牽著走過來的,明知道過去牽她的人不在了,可那人的手溫卻恍然通過身邊這個男人傳達到她的手心。時空的交替,就在手掌中。
  心中的某個影子逐漸清晰起來。努力去想,但還是看不真切。一直被他牽到湖邊,舒曼才被他拉回到了現實。明鏡似的湖泊倒映著岸邊的雪景,宛如仙境,而她和他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在湖麵上。
  "從前這湖上有兩隻天鵝,羽毛潔白,體態優美,叫聲動人。
  "它們是情侶,不離不棄,自由自在地在這湖上享受它們的愛情,即便一隻在飛,另一隻也會在湖上深情地凝望……
  "我每天看著它們,心裏總是很滿足,因為我將心中的一份感情寄托給了它們,它們那麽幸福地相愛,仿佛我也在相愛。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那潔白的身影,此生此世,第一次相愛……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在跟天鵝戀愛,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心裏愛的是誰……
  "我管那隻雌天鵝叫'丫頭',它就是我的愛。
  "先死的是那隻雄天鵝,我管它叫'葉冠青',我今生最對不起的一個人,我至今都為其贖罪……'葉冠青'死後,'丫頭'叫了一夜,叫聲如響亮而憂鬱的號角聲,深深刺痛我的心,沒過多久,'丫頭'也死了。
  "我將它們葬在後院,種了兩根竹子做記號,我去日本留學後,林然親自刻上了它們的名字,其實即便沒刻名字,憑感覺我都能一眼就認出它們,可是它(她)卻認不出我……
  "我站在它(她)身邊,它(她)都認不出……"
  ……
  杜長風喋喋不休地跟舒曼訴說著這些,目光灼灼,直望著她。舒曼覺得他眼神古怪,好像認定她就是那隻天鵝似的。
  他說的所謂的塔樓就在林中深處,外觀看像個堅固的堡壘,直衝雲霄,形狀跟有些電視台發射塔相似,隻不過發射塔通常是鐵質的,而這個塔樓卻是花崗岩砌成。舒曼站在塔下仰著脖子看了半天,這麽高,幹什麽用的?
  進了塔樓,蜿蜒而上的旋轉階梯讓舒曼看著眼暈。杜長風瞅著舒曼說:"別伸著脖子了,你又不是天鵝,不累嗎?"
  舒曼瞪他一眼,甩開他的手,賭氣說:"我自己能走。"
  "我是怕你恐高。"他忽然好脾氣起來。
  "我……我不恐高……"舒曼嘴硬。
  可是這話無疑是自欺欺人,還沒登到三分之一,她的腿就開始發軟了,抓著鏤花鐵欄杆,根本不敢往下看。杜長風走在她前麵,似乎料到了,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瞅著她,故意嚇她:"別往下看,否則很容易腳下打滑掉下去。"
  一聽這話,舒曼豈止腿軟,身子也抖起來。
  杜長風笑了起來,英俊的臉在燈光的映射下,宛如童話中某個森林古堡裏的王子,不,應該是國王,他就是這"古堡"的主人,居於她之上站著,簡直就是個天神。他朝她伸出了手,潔淨寬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攤開,眼神充滿期待。
  舒曼猶豫了一下,顫抖地將自己冰涼的手伸給他。
  他先攥緊她的手,走下台階幾步,又放開,伸出臂膀擁住了她的肩,美其名曰:"這樣,掉下去了,你還有個墊背的。"
  "是我給你墊背吧。"舒曼沒好氣地說,想掙脫,卻不敢動,感覺很容易失去重心。
  旋轉梯還在旋轉而上。
  仿佛是天梯,舒曼感覺登上的是一條通天的路。杜長風緊擁著她漫步而上,一步一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她心裏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她好像並不擔心掉下去會怎樣,而是在想沿著這條路走上去會怎樣?向上不一定就是天堂,也許是更深的地獄。
  終於到了塔頂,首先進入的是一間好大的"玻璃房",四麵透明,金屬支架支撐的頂棚是伸縮的,湛藍的天空一覽無餘。玻璃房內設有暖氣,躺椅、音響、吧台,一應俱全。晚上在這裏聽著音樂看星星,一定很享受!玻璃門是自動感應的,緩緩打開,杜長風牽著舒曼走到了環廊上,四周均是堅固的花崗岩圍欄,讓人心裏倍覺踏實。
  而舒曼,震撼得幾乎不能直視四周。舉目遠眺,整個山林一片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直延伸到天邊。遠處是城市的樓群,襯在白色的天地間幾乎看不見,山林外廣袤的原野無邊無際,和白雪皚皚的山林連成一片,還有河流、湖泊、公路,真正是氣吞山河!蒼茫大地,居高臨下,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讓人暫時忘卻了恐高的心慌,舒曼立在原地,動也不能動,自然的力量太奇妙了,帶給你的感動足以讓你忘卻人世間的一切煩憂。
  唯一有些煞風景的是,塔樓左邊山頭過去是殯儀館,這會兒正在冒青煙,又一個生命灰飛煙滅了。而塔樓右邊的山丘上,則是整齊排列蔚為壯觀的墓地,也蓋上了厚厚的積雪,生生死死,就在這天地間無聲地演繹,無法讓人不動容。
  舒曼朝墓地的方向站著,因為林然就葬在那裏。雖然距離遙遠,看不清他的墓碑,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著她。
  "想象過飛翔的感覺嗎?"
  杜長風站在她的身後,從後麵擁住了她。
  "飛翔的後果,就是墜落,不是嗎?"
  "是,是墜落,但那種自由飛翔的感覺還是讓人向往,"杜長風感覺她在風中發抖,拉開大衣,將她整個地裹在他的懷裏,而他的聲音,也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外,"記不起有多少個白天黑夜,我站在這塔樓上眺望遠方,眼睜睜地看著鳥兒們飛翔,卻無能為力……很多時候,我想在這站到地老天荒,因為我害怕下去,一下去就要與那些瘋子為伴。雖然他們不會傷害我,他們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唯一的不同的是,他們不記得從前,也不去想未來,但我記得,一閉上眼睛,血淋淋的從前,就浮了上來……"
  "你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舒曼終於問到這個問題。
  葉冠語早上出門的時候,但見街上白雪皚皚,心裏莫名變得惆悵,又是一個冬天,十三年了吧。
  上午一直在開會,討論將公司總部遷往離城的諸多事宜。按理他應該很興奮,新的總部大廈就坐落在林氏振亞大廈的馬路對麵,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然而他神思有些恍惚,一直不在狀態,臉也繃得緊緊的,讓屬下們忐忑不已,說話非常小心。
  散會後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抽煙。
  桌上有個小相框,照片上的小女孩十五六歲的年紀,臉上幹幹淨淨,坐在一片野菊花地裏笑得非常燦爛。
  十三年了,她就是他的一個夢。沒有人知道,在那樣黑暗的日子裏,這個夢於他而言是何其的彌足珍貴。那時候他帶著母親借住在公館,邊給母親治病邊謀算著繼續打官司,為此他還專門鑽研法律,買回厚厚的法律文典,一有時間就研究。可是,有時候他也在想,即便能複仇又如何呢?家破人亡,他還擁有什麽?二十幾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再也沒有了希望,徹底地墜入深淵,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他以為他這一生終將在黑暗中度過。除了母親,他以為這世上再無他值得留戀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她,一切就在刹那間改變……
  離城的舊宅要賣掉,他原本是去清理東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突然決定去紫藤路的林宅看看,當時冠青已經去世四年了,林老頭子也已經回國定居,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他還敢回來?紫藤路位於離城的南端,跟另一條路桃李街呈"7"字形連接在一起,雖然在離城生活多年,他卻很少去這兩條街,因為這街上住著的都是非富即貴,都是有身份的人,林家就是其中之一。舒隸家則住在桃李街,兩家人都是那附近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林家的大宅院掩隱在紫藤路的綠樹叢中,葉冠語當時徘徊在門口,透過鏤花的鐵門,他看見一個少女站在院子裏的香樟樹下,十五六歲的樣子,抽抽搭搭地在掉眼淚。那少女穿了件鵝黃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站得筆直,低著頭的神態真是好看極了,長發分兩邊紮著垂在胸前,樹上的落葉隨風輕舞,掉落在她身上。她的腳下也是厚厚的一層落葉,夕陽斜照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迷人的金色,風吹動著她的裙擺,露出她藕段似的小腿,那畫麵美得讓人窒息。
  葉冠語就是那一刻才體會到,什麽是窒息。
  不久,屋內走出一個年輕人,正是林然!四年不見,他又瘦了許多,更顯得他長身玉立,儒雅斯文的氣質讓他是那麽的超凡脫俗。聽說四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演出,名氣是越來越大了,報紙上經常見到他的訪問。葉冠語每看到他的報道,總是快速地翻過報紙,這並不意味著他在回避。相反,他關注著林家每一個人的動態,當然也關注著林然,但對林然的關注似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哪裏不同,他並不願多想。就比如看到林然從屋內走出來的那一刻,他竟然激動得渾身戰栗,心中的網千結萬結,糾纏不清,竟不敢直視他。四年前那個深秋的夜,他在桂花樹下的哭聲,突然灌入他的耳畔。
  前塵往事呼嘯而過,一個轉身,從此天涯。
  葉冠語屏住呼吸,唯恐林然發現他的存在。他看到林然坐到樹下的秋千上,慵懶地蹺起腿,問那少女:"想明白了沒,知道自己為什麽沒彈好嗎?"
  少女怯怯地看了林然一眼,點點頭。
  "那你說說看,怎麽沒彈好?"林然聲色俱厲,眼神卻很溫柔,飄飄忽忽地落在她的臉上,似在探究,也似在欣賞。
  少女回答:"我,我開小差了。"
  "開小差?開什麽小差?說!"
  "我想去看《滾滾紅塵》,林青霞演的,我跟同學約好了去看……"
  林然聞言想笑,又克製自己不笑,道:"哪個同學約你啊,男的還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
  "好啊,年紀小小,就知道跟男生約會了!"林然手中揮動著一把鋼尺,作勢要敲她,"想看電影為什麽不跟我說?我不能帶你去看嗎?"
  少女偷瞟了他一眼,一聲都不敢吭。
  林然輕咳聲,繼續裝模作樣,可是又忍不住捏捏她的手,拉拉她的胳膊,一本正經地問:"那電影……好看嗎?"
  "好看,好看,我同學看了都說很好看!"少女這回沒當啞巴,連連點頭,馬上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吐舌頭,低著頭偷笑。
  "你還笑,臭丫頭!"林然掐她的胳膊,順勢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的秋千上坐下,摟著她的肩膀說,"要看電影,隻有一個辦法,把剛才那首曲子彈到我滿意為止,否則,你給我站到天黑,聽到沒有!"
  "聽……聽到了。"少女笑逐顏開,那臉,那眉目,那有著優美弧線的下頜,讓鐵門外的葉冠語幾乎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差不多是逃回了桐城,徹夜未眠。命運太詭異!在命運的棋盤上,邂逅抑或是重逢都是命運事先設定好了的,葉冠語其實很早很早以前就見過那個女孩,他隱約知道,他的人生注定會因為那個女孩而改變。一連好多天,他都像喝了迷魂湯似的,整個人暈暈乎乎。從此以後,他經常出沒在林家附近,並且很快打聽到了她的名字叫舒曼,正是舒家的女兒,舒隸提到過的二妹!
  世事翻雲覆雨,竟是這般無稽。葉冠語像著了魔似的,深深地陷了進去。他摸清了她每天到林家學琴的時間,要搭的公交車,要經過的馬路,遠遠地守候著……那真是個很調皮的女孩,走路從來沒規規矩矩地走過,喜歡在路邊買糖炒栗子,喜歡爬過鄰居的柵欄去偷菊花,喜歡站在蛋糕店的櫥窗前流口水,喜歡攔住放學的小孩子,跟他們踢毽子……
  事實上,葉冠語差不多每個月都要潛回離城,不僅是看那女孩,也是為了窺視那個殺人的惡魔。瘋人院一扇破爛的鐵門根本關不住那個渾蛋,他經常跑出來,滿大街溜達,跟個沒事人似的。每每看到他,葉冠語恨不得衝上前揍他幾拳。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在沒有積蓄足夠的能量前,是別指望將那個瘋子繩之以法的。可是他發現了一個秘密--杜長風也在窺視舒曼!
  這讓葉冠語意外,那小子是什麽時候盯上舒曼的?他發現他經常躲在舒曼家門口,如癡如醉地看著她房間的燈熄滅……
  忽然想起數年前杜長風的生日,大家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樓裏鬧騰,眾人起哄要爭做舒家女婿,別人都是選舒隸的大妹妹舒秦,唯有他和杜長風選的是二妹。
  原來如此,原來一切都是命運設定好了的局。
  葉冠語很多天都沒法平靜。
  他恍然意識到,他和杜長風之間的糾結不僅僅是冠青的死,而那個有著一張天使般純真麵孔的舒家二女兒會導致他們更深的仇怨,他發誓,他一定要在那瘋子的前麵搶到舒曼!但是,他憑什麽去搶呢?當時他和母親的生活雖然因他的勤奮工作有所改善,卻沒有太大的起色,別說打官司,就是給母親治病都讓他力不從心。一無所有,他如何能得到他想要的?何況,那女孩並不認識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葉冠語為此鬱鬱寡歡起來,隻覺得前途茫茫,尋不到出路,他開始酗酒,開始夜不歸宿,在街頭遊蕩……
  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他從外麵遊蕩回來,一進門,就撞見有人闖進他家。他嚇住了,對方也嚇住了,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戴著副金邊眼鏡,很是氣派儒雅。此人正是杜長風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化成灰他都認得!
  "你來我家做什麽?"葉冠語冷冷地攔在門口。林仕延很和善地衝他微笑道:"沒什麽,給你母親送點吃的補補身體。"
  "良心不好過吧?"葉冠語逼視著對方,冷笑道。
  林仕延掩飾著自己的局促,態度裝得很誠懇,開口就叫他"小葉",十足的偽君子:"小葉,我回國定居已經半年了,一直想來看看你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住在這,你們怎麽會住在這兒的?"林父背著手在茉莉花叢中轉悠,滿臉疑慮,"這房子好像不是你的吧?"
  "關你什麽事?請你馬上離開這!"
  "小葉,我知道你恨我們,無論我做什麽,你都還是恨,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都退一步好不好,你母親身體不好,你忍心看著她這樣受苦?"
  "那也是拜你們所賜!"
  "是,是,我從不否認這一點,所以我有責任照顧你母親,還有你,無論你有什麽要求,我們都可以坐下來好好談的……"
  "我和你之間有什麽好談的!"
  葉冠語鐵青著臉,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林父循循善誘:"不能這麽武斷的,你還年輕,人生的路還很漫長,四年前我就想跟你談,但那個時候你……情緒激動,我又急著回美國,就拖到了現在。都退一步吧,這四年我心裏不好過,實在不好過,所以我想盡我所能幫助你們,我可以幫你實現人生的理想……"
  "我人生的理想就是讓你兒子血債血還!"葉冠語叫起來,一把將他推到門外,"滾!別讓我看到你和你們林家的任何一個人!"
  林仕延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但他沒有動怒,隻是無奈地搖搖頭,走前撂下一句話:"我跟你明說吧,我給你兩百萬,這筆錢四年前就應該給你的。你要不要自己考慮吧,至少應該讓你母親生活得好一些,如果想通了兩天內來找我……"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們林家有任何瓜葛!"葉冠語喝了點酒,扯著嗓門吼。
  林父知道沒法勸服他,隻得轉身離開。
  一隻腳都邁出門檻了,卻又轉過來,想了想,對葉冠語說:"你不要說得這麽絕對,小夥子,你現在住的這房子過去都是我們林家的產業呢……"
  ……
  門外傳來呂總管的輕叩聲。
  "進來。"葉冠語揉著太陽穴,聲音疲憊。
  呂總管看他的樣子就知他心情不好,輕手輕腳走到跟前,低聲道:"喬遷慶典的名單基本上都錄好了,你看振亞那邊……"呂總管猶猶豫豫,意思是要不要請林氏的人,因為喬遷之後兩家公司就成了隔了條馬路的"鄰居"。葉冠語抬頭,微微眯起眼睛,原本緊繃的臉忽而舒展開來,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請啊,幹嗎不請,連鄰裏關係都處理不好,以後我們還怎麽做生意?"
  呂總管點點頭:"那我叫人去補請柬。"說著轉身欲走。
  "慢著。"葉冠語叫住他,"二院那邊……是什麽情況?"
  呂總管答:"派人盯著呢,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葉冠語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其實我很想看他們的演出,尤其是聽舒曼彈琴,她的琴聲很美,很美……"
  "你的琴聲很美。"杜長風難得說一句中聽的話。舒曼已經重新回到了學校,第一堂課,杜長風全程都在旁聽。
  因舒曼是背對著門口輔導學生們彈琴的,杜長風站在門口聽的時候,她並未察覺。下了課,大約是學生們都懼怕校長的威嚴,一個個自覺離開教室,舒曼起身回頭時才發現杜長風站在身後,也不知道怎麽打招呼,點了點頭。杜長風背著手踱到她麵前,直視著她,讚她琴聲美的時候,她的臉有些微微地泛紅,道:"過獎了,杜校長。"
  杜長風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顯然他不大適應別人這麽稱呼他,因為學生們一向稱他"Sam先生",很少有人稱他校長。用韋明倫的話說,他實在不夠為人師表。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咧嘴一笑:"還是叫我的名字吧。"
  舒曼不知怎麽在他麵前總覺有壓力,低下頭,就準備離開。杜長風壓根就沒有讓道的意思,直視著她,目光炯炯有神:"怎麽,很怕跟我在一起嗎?跟我這個殺人犯在一起,讓你很有壓力?"
  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但她很不喜歡他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沒錯,他已經告訴了她一些事情,他是為什麽被關在二院的。她沒有資格評價他的過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她自己不也有嗎?她不是也當過罪人嗎?所以在得知真相後,她並沒有如他原來想象的那樣,馬上逃之夭夭,相反,她多少對他有些同情,因為她太了解一個人被釘上十字架的感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選擇留在鋼琴學校,抑或勸他繼續演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她想做些實際的事情。學生們期待的眼神讓她欣慰而滿足,她會覺得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她的存在對於那些求知若渴的孩子來說是有意義的。這就足夠了。
  可是此刻麵對杜長風咄咄逼人的眼神,她很不快,冷冷地回了句,"我還有事。"就要走開,杜長風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舒曼……"
  她抬頭看著他。
  他亦看著她,想說什麽,囁嚅著嘴唇又說不出來的樣子。他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很多很多的話……她不知道,那日從二院送她回城裏,他在她公寓的樓下就一直沒有離開,看著她房間的燈亮起,然後又熄滅,就如一顆心從激蕩到冷卻。他始終沒法和她產生共鳴。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和她相處,很想親近她,卻總被她的冷漠刺到,他外表看似無所不為,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懦弱得可悲。
  "山姆,我留下來是因為這些學生。"舒曼也沒有掙紮,直直地看著他說,"我喜歡鋼琴,喜歡這些孩子。"
  他鬆開了她。然後說:"我答應你繼續演出,是因為你。"怕她沒聽明白,補充道,"隻是--因為你。"
  杜長風的確答應了舒曼繼續演出。什麽樣的理由都說服不了他,誰的話他都不會聽,但她是舒曼,能和她同台演出其實是他多年來的一個夢,尤其是她說她的日子不多了,她想借由這次機會重回舞台,從而給自己的人生畫一個圓滿的句號。這樣的話,對他而言無疑是刀子,直刺他的心。
  私底下,他問過韋明倫關於她的病情,韋明倫當時隻是歎氣:"她哥哥就是著名的心髒病大夫,林希也是心髒病大夫,兩個人都是專家,他們都說……隻能保守治療,你自己想想吧。"
  韋明倫又說:"舒曼很堅強,自己的病情怎樣,她其實比誰都清楚,但她仍然很積極地活著,教孩子們彈琴,用音樂繼續自己的人生,她讓我欽佩。"
  於是他更加備受打擊,當時捂著臉,哽咽得幾乎不能言語:"我浪費了十三年!我原本有十三年的時間可以和她相處,可是我浪費了……"
  "所以你現在才要珍惜。"韋明倫按住他的肩膀。
  此刻,他看著她,很多的話無從說起,仍然隻是那句:"舒曼,我浪費了十三年……"
  舒曼笑了笑:"現在還來得及啊,如果這次演出成功,你的人生會翻開新的一頁。"
  她還是不懂他!
  最後他隻能頹然地坐到琴凳上,陽光透過教室的落地窗斜斜地照進來,將他和琴籠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令人無法直視。他側著臉,更加顯出他臉部輪廓的堅毅,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像是精心篆刻出來的,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孤獨的雕像。
  舒曼一時又有些迷茫,為何她總覺得這個男人似曾相識,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是不是就見過他?
  她究竟--在哪裏見過他?
  兩人正沉思著,"哐當"一聲,韋明倫推門而入,臉色灰白,氣喘籲籲的,一看他的樣子就是有很緊要的事。
  杜長風和舒曼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韋明倫急急地走過來,揮著手裏的一份文件說:"我們的演出被叫停了。"
  舒曼張著嘴,像是沒明白過來。
  "文化局剛剛下的通知。"韋明倫又氣又急,在原地轉著圈子,"你說我這是招誰惹誰了!"說著一拳捶在琴蓋上,十分懊喪。
  杜長風倒是不緊不慢地問了句:"理由呢?"
  "一堆。"
  "那就是沒理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有沒有補救措施?"
  "我正在想辦法,晚上約了文化局的領導吃飯,你也去吧。"
  然而,無濟於事,接下來的幾天無論韋明倫怎麽走動關係、解釋,都扭轉不了既定的事實。那些人就像是串通好了似的,要麽避而不見,要麽閃爍其詞,連忽悠的語氣都是驚人的一致。這就意味著兩年的精心策劃所耗費的人力物力,全都化為泡影。韋明倫簡直要瘋了!
  這天晚上,韋明倫奔波一天又是無功而返,垂頭喪氣地回辦公室。一進校門就看見舒曼在銅像前發呆。
  月光冷冷地灑了她一肩,讓她的麵孔有些模糊不清。而林然的雕像,剛好"目光"和她對視,微笑著,那樣對視。天人永隔,似乎並不能阻止兩人的精神交流,舒曼一有空就站到林然的雕塑前,和他說話,撫摸他的臉,當他還活著一樣。也許在她心裏,林然從未離去吧。
  兩個人隻是換了種方式相處。
  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
  如此而已。
  這更加讓韋明倫難過,他不知道杜長風看到此情此景的感受,他看了隻覺難過,為林然難過,也為杜長風難過。愛一個人,就是在心裏生了根,即便那人已經離去,也不能阻止對他的思念。這就是愛情啊……杜長風,這輩子怕是難了。韋明倫拍了拍舒曼的肩膀,沙啞而疲憊地說:"這麽晚了,還不回去嗎?"
  舒曼扭頭一看是他,笑了笑:"沒事,我想在這兒待著。"
  韋明倫長歎一口氣,一屁股坐在雕塑下的大理石階上,什麽話也不想說。舒曼心生惻隱,問道:"還是沒有進展嗎?"
  問了也是白問,看他這樣子像是有進展嗎?
  韋明倫無力地搖頭:"我已經放棄了。"說著頹然地埋下頭,低低地說,"因為我已經知道原因了,我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鬥不過那人。"
  舒曼也坐到石階上:"你的意思是背後有人幹預?"
  韋明倫點點頭。
  "是誰?"
  韋明倫轉過臉看著她,"你認識的。"
  "我認識?"舒曼眯起了眼睛。
  "是啊,你認識。"
  "……是誰?"
  "葉冠語。"
  舒曼一愣,像被定住了似的。
  韋明倫看著她說:"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舒曼還是搖頭:"他為什麽要幹預我們的演出?"舒曼對於杜長風和葉冠語之間的恩怨並不知情,杜長風隻告訴過她,他年少時誤殺過一個人,因此被家人在瘋人院關了五年,這段經曆讓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鎖,至今無法坦然麵對公眾。韋明倫也不好明說,隻是連連歎氣:
  "一言難盡啊,他們兩個人的仇怨,已經十七年了。"韋明倫掏出一根煙,也不問舒曼能不能抽,自個兒先點上了。平常他是極有風度的,每次有女士在旁邊,他都要先征求對方的意見才點煙。可是現在他焦頭爛額,什麽風度都顧不上了,長長地吐出一個煙圈,那煙圈慢慢騰起,正好縈繞著林然的雕塑,韋明倫仰望著"林然",眼眶漸漸變得濕潤:"哥們兒,還是你幸福啊,可以永遠地拋開這一切。Sam就沒這麽走運了,這輩子他都擺脫不了了,一輩子見不了人,明明活在陽光下,靈魂卻在地獄裏……"
  舒曼狐疑地看著韋明倫,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撥動了下,腦海莫名翻騰出一片翠綠的竹林,在風中搖曳起伏。有兩根刻著名字的竹子籠罩在一片薄霧中,那名字,慢慢地清晰,慢慢地在她心中亮起……
  很久,很久,她終於問:"葉冠青是誰?"

  組曲二一盤沒下完的棋
  周一上班,葉冠語意外地接到舒曼的電話,邀他"喝茶"。葉冠語正尋思著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但很快意識到太陽不可能從西邊出來,因為舒曼跟他說話的語氣,明顯來者不善。
  但葉冠語是什麽人,什麽事情沒有經曆過,他在電話裏溫言細語,不緊不慢地跟舒曼說:"可以啊,我們有些日子沒見麵了,這陣子我的公司總部要遷到離城,有些忙,也沒空聯係你,我們不如吃個飯吧?"
  舒曼猶豫了一下,果斷地說"好"。
  葉冠語掛上電話,嘴角浮現出笑意,哪怕她的語氣很不客氣,可是聽到她的聲音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莫名變得柔軟,仿佛春天的田野,被細軟的雨絲一點點注滿,連呼出的空氣都帶著飽滿的綠意。
  事實上,現在正是寒冷的冬天。剛下過雪。
  她是他生命裏的春天,一直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裏,她就像是春天的一樹桃花,靜靜地綻放在他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每每最苦痛的時候,他就會閉上眼睛,微風過處,滿樹飛紅化作細雨,在他腦海中簌簌地落,落了一天一地,於是蒙塵的心漸漸歸於平靜。
  而這些,舒曼毫不知情。
  她下午是坐火車到桐城的,下了火車已經是黃昏,葉冠語派司機在車站接到她,沒有帶她去餐廳,而是直接把她帶到了清水堂公館。葉冠語上穿淺灰色開司米毛衫,同色的褲子,外麵披了件黑色Anne Valerie Hash大衣,看似低調,其實非常奢侈。舒曼在巴黎待過,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大衣不是成衣,是專門在巴黎定製的。她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他是個很有來頭的人,隻是沒有料到他跟杜長風會有這麽深的仇怨。
  "可把你等來了。"葉冠語笑吟吟地從正廳迎出來。因為沒有穿西裝,他看上去少了很多商場中的鋒芒,顯得隨和親切。
  舒曼詫異地打量著滿園茉莉,隻覺似曾相識,愣了愣,然後忽然想起,林然家的院子也種滿茉莉。
  "這是你住的地方?"舒曼好奇地張望。
  "正是。"葉冠語引著她往正廳去,"你還沒來過吧,先歇會兒,過後我帶你參觀參觀,宅子是老了點,不過很清靜。"
  因為是黃昏,古老的青磚樓半邊照在斜陽裏,半邊掩隱在樹蔭中,屋內窗明幾淨,家具雖然都是舊款,卻看得出來檔次很高,可以瞧見主人曾經顯赫的身份。但舒曼還是對著前院滿庭的茉莉發愣,雖然尚未到開花季節,但綠油油的枝葉在斜陽下隨風搖曳,一簇簇,一叢叢,未見花,已聞花香。院子裏還有棵很高大的海棠樹,春暖花開的時節在樹下賞花,絕對是件心曠神怡的事。
  這宅子給她很奇妙的感覺。
  說不清道不明。
  葉冠語剛在舒曼身邊的沙發坐下,手機就響了,他似乎很謹慎,笑著跟舒曼說了聲抱歉,就到旁邊的偏廳去接聽電話了。舒曼打量四周,被廳內牆上一幅蒼勁有力的書法吸引,落款處寫著"秉生寒夜贈佩蘿",佩蘿是誰?是個女的吧?秉生呢,又是誰?舒曼走近那幅書法,雖然裱在鏡框裏保存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年代已經久遠,再看看四周,西式的家具款式陳舊,擦得雪亮的水晶吊燈燈光明顯泛黃,仿佛滲出歲月的流金。而角落裏那座古老的座鍾更是老物件的代表,"哢嚓哢嚓"走得緩慢而沉重。
  可是屋子裏反而顯得很靜,仔細聆聽,感覺似有人在輕聲耳語般,明明看不到人,卻分明聽到歎息。舒曼好奇地踏上樓梯,木製的樓梯踩在上麵還咯吱直響,二樓是會客室和幾間臥室,清一色的紅木家具,地上鋪著厚厚的暗紅地毯,壁紙已經發黃了,牆上的掛畫也都看出是舊作。舒曼不由得有些疑惑,葉冠語那麽洋派的一個人怎麽喜歡住在這古董似的老房子裏。
  三樓呢,三樓是什麽樣子?
  舒曼的好奇心有增無減,又一步步踏上三樓。
  剛上幾步,樓下傳來葉冠語的聲音:"小曼,三樓就不要去了吧。"
  回過頭一看,葉冠語已經脫了大衣,穿著毛衫站在二樓的樓梯口,仰著臉孔微笑看著她。舒曼訕訕的,有些受到驚嚇。
  "除了三樓,你哪裏都可以去。"葉冠語踏著咯吱響的木樓梯走上來,伸手把舒曼拉回二樓,很客氣,似乎也是告誡,"因為我答應過這房子的主人,三樓是她私人的地方,我都不上去的,你也別上去好嗎?"
  舒曼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告訴你一聲就是了。"葉冠語把她引回到二樓會客室的沙發上坐下,"怎麽樣,這裏還可以吧?"
  舒曼局促地一笑:"挺好的,沒想到你是個這麽有雅興的人。"
  葉冠語眉毛一揚,眼睛微微眯起來:"哦,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很想知道。"
  舒曼心想,你是什麽人關我什麽事。但她馬上想到此行的目的,她提醒自己要控製情緒,跟他鬧僵,隻會讓事情更糟。於是她換了張麵孔,淺笑盈盈地說:"你看上去不像個生意人,我是說現在。"
  "謝謝,這話我愛聽,如果我在你眼裏像個生意人,無外乎就是說我滿身銅臭,是這樣的吧?"葉冠語彬彬有禮,背對著陽台坐在舒曼對麵,眉心堆滿喜悅。他的確是喜悅的,哪怕知道她來者不善。
  舒曼沒有馬上答話,低頭飲茶。她低頭沉思的樣子極美,粉頸微露,長長的睫毛低垂,秀氣的五官,配上細白粉嫩的肌膚,像極了陳逸飛筆下的佳人,舉手投足,暗香浮動。
  葉冠語不由得一陣恍惚。終於是近了。近點,再近點,他就可以真實地觸摸到她。這麽多年了,她就是他的一個夢啊……
  晚上,兩人一起在公館吃晚餐。
  公館的廚房很大,不知葉冠語打電話從哪叫來兩個廚師,不一會兒工夫就做出一桌的佳肴。他說在外麵吃太吵,哪裏都沒有公館安靜。的確是很靜,一樓的餐廳有個大窗戶,除了輕緩的音樂,就隻有窗外的颯颯風聲,昏黃的燈光不是很亮,襯著田園風格的牆紙反而很有情調。
  偌大的一間餐廳,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舒曼坐在葉冠語對麵,頭發披散著,眉目間並不讓人覺得出奇美豔,但燈下映得麵色瑩白通透,隱隱似有水光流轉,甚是楚楚動人。隔著幾米的距離,葉冠語已經聞到了她身上迷人的馨香。他的心一陣狂跳。
  是真的嗎?
  她真的就在他的麵前嗎?
  十幾年了,回來娶她,一直是他困苦生活中最深切的向往。在外漂泊的那些日子裏,她的麵孔是他忘卻內心苦痛最深遠的記憶,沒有那些記憶,他也許一天都活不下去。發家後,他擁有過很多女人,她們都有共同的特征:大大的眉眼,尖尖的下巴,皮膚白皙,長相清純。但她們沒有一個是她,她始終是無可替代的,所以他回來找她,一步步靠近她,直到最後,打開大門,將她迎進了屋。
  但葉冠語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他要做的工作很多,比如眼下,他必須要給舒曼留個體貼周到的好印象。他微笑著給舒曼布菜,倒酒,兩人慢慢聊著,自然就聊到了杜長風的身上,舒曼正尋思著怎麽開這個頭,葉冠語卻先說了:"你還是在他的學校嗎?"
  "是。"
  "他對你圖謀不軌,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幹嗎還留在那裏?你知不知道你的處境很危險?想教琴,我給你開個學校嘛,以你的名義開,就在這公館裏都行。"葉冠語一臉認真,說得跟真的似的,"這院子別的都好,就是太靜,如果有孩子們來鬧鬧,多少能增加點人氣。舒曼,我是說真的哦……我很想為你做點事,又不知道怎麽做才讓你不反感,我很怕你呢,怕你生氣。"
  舒曼愕然,這樣的開場白,她完全不知道怎麽接。
  葉冠語繼續說:"不要被那個瘋子蒙騙,他隻想給他哥哥報仇,你明白嗎?所以我認為你來這裏是最安全的,我保證他不會來找麻煩,他隻要敢接近公館一步,我會給他好看。"
  葉冠語的本意是給舒曼吃定心丸,但舒曼聽著這話心裏很不舒服,她不是傻子,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還是具備的。不管杜長風是因為什麽原因接近她,可畢竟相處過一些時日,她覺得那人性格是乖張了些,人倒是不壞,而且一個正常人被關在那種地方,無論站在什麽樣的立場,她都有些心生憐憫。她一直記得搬鋼琴那天,她從他眼中讀到的絕望和悲傷,真的,除了林然,她沒有見過那樣的悲傷。
  葉冠語喝了點酒,腦子明顯沒有平日裏清醒,該說的和不該說的,他變得無所顧忌起來。他臉上笑著,笑容讓他的臉部完全舒展,竟是罕見的俊朗,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讓舒曼脊背發涼:"小曼,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他的淵源深著呢,十幾年前就認識,他的一舉一動我都了如指掌……這些年,他做過什麽,去過哪裏,結交什麽人,包括……泡過幾個女人,我都知道,下雪的那晚你在臥虎山莊,想必他對你動了念頭,在你房門外徘徊到淩晨,可憐的家夥……"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不要奇怪,我不是監視你,是監視他,為什麽監視他,以後你會明白的。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我全都如數家珍。比如他曾經很喜歡一個女孩,為了寄托思念甚至養了兩隻天鵝,他把其中一隻天鵝叫'丫頭'……他為那個女孩輾轉難眠,經常偷偷地躲在女孩家的附近看她。我非常明白那女孩對他有多重要,那隻叫'丫頭'的天鵝死後,他差點病死……"
  什麽東西極細微地刺進舒曼的心。
  她的嘴唇顫抖,神思迷離,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葉冠語目光炯炯地瞅著她,繼續侃侃而談:"我想是上天刻意這麽安排吧,因為我認識那女孩,並且深深地陷進去了,這些年,那女孩就是我最美最純的一個夢,我對那女孩的向往一點也不比他少……我心裏很明白,隻要贏得這個女孩,我就贏了那個瘋子,但不僅僅是因為要贏他,而是我真的愛上了那女孩,她是這世上迄今為止唯一讓我想擁有的愛……
  "我跟她說話的每一個瞬間,我的心跳頻率都快得讓我窒息;回國後,我每天等候在她住的那個小區附近,隻為了可以碰見她,看著她的身影我就會很滿足;我熟悉她的一切生活習慣,她常去的便利店,她常去的公園,她生病時常去的醫院,我都摸得比自己的家還熟悉;她最喜歡彈的曲子,最喜歡穿的衣服,最喜歡用的洗發水,最喜歡吃的豆漿,我都銘記於心,我記不住我銀行賬戶上的數字,卻記得她每周哪天會外出,哪天會在陽台上發呆,哪天會在房子裏教小孩彈琴……
  "我在窺探她的時候,我知道那個瘋子也在窺探她,每天夜晚,我都看見那個瘋子在她家樓下徘徊,坐在那兩棵苦楝樹下抽煙抽到半夜,她發病入院後,他徹夜逗留在醫院,卻不敢露麵,我能理解他的矛盾,他恨她,卻又愛她……小曼,你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吧?"
  刹那間,有淚洶湧而出。
  她隻以為他在說瘋話。
  她一度以為,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這般惦記著她。
  可就在此刻,她看到了一直迷惑不解的謎底,她對他的似曾相識,他看她時絞痛的眼神,卻原來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這麽多年,她已經死了心,斷了念,總以為再也不會為誰心痛,可是此刻她的心又微微地疼起來,仿佛有極細的針紮在那裏,每一次心跳都牽起更痛的觸感。
  "你怎麽了,為什麽會哭?"葉冠語已經喝多了,伸手憐惜地想去拭她的淚。她避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但他極快地掩飾過去,笑了笑,將一盤春卷端到她麵前,"來,嚐嚐這個,你一定愛吃。"他支著下頜,目光像是漫不經心,看著她說,"我親自下廚做的哦,下午你來之前,我就做好了。"
  舒曼再次瞪大眼睛,他還會下廚?
  "來,嚐嚐。"葉冠語夾了個春卷放到她的碗中。舒曼遲疑著,淺嚐了一口,隻是一小口,她就像渾身遭了電擊似的,僵直著身子,思維和四肢都動彈不得……這味道,正是年幼時她在翠荷街嚐過的!
  葉冠語如願以償地看到她嘴角在劇烈地抽搐,他神色自若地看著她,隻是看著她,卻不說話。
  因為他知道什麽話都抵不過那春卷的味道。
  他知道,她一定記得起。
  更多的淚水自舒曼的眼眶溢出來,她幾乎淡忘了的味道,她亦無限懷念的味道,竟然做夢般刺激到她的味蕾。刹那間,她什麽都明白了,翠荷街的巷子口做春卷的那家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的生活!
  葉冠語又夾個春卷到她碗裏:"來,喜歡吃就多吃點,如果你想吃,我以後經常給你做。"
  舒曼視線模糊地看著這個男人,恍然又記起,她在那個老伯的小攤前買春卷時,多次見過一個清瘦的大男孩在幫忙。有時候是兩個男孩,一大一小,小的估計就是他的弟弟葉冠青了。她記得那個大男孩很羞澀,衣著寒酸,大冷天的,一雙手凍得跟胡蘿卜似的,幫父親做春卷。而當時她和舒秦都儼然是一副小公主模樣,穿得漂漂亮亮,每次出現在他家的攤前,他的頭就埋得格外低,卻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們姐妹倆。
  "我認識你,可比他早多了,舒曼。"葉冠語臉上沒有了笑容,定定地看著她,眼前的他氣宇軒昂,舉手投足貴氣十足,誰能把他和當年那個羞澀窘迫的男孩聯係在一起呢。
  舒曼含淚吃完了一個春卷。
  "好吃嗎?"葉冠語問她。
  她不說話,隻是默默流淚。他又說:"我自幼家貧,父親窮了一輩子,沒什麽留給兒女,除了做春卷的手藝,什麽都沒留。父親說,有門手藝,總餓不死,到哪裏都能混口飯吃……這麽多年了,每每思念父親,還有母親,我就會自己做春卷吃,嚐過我做的春卷的人,除了你,再無他人。其實春卷很多人都會做,大酒店、大酒樓都做得很好吃,但味道絕對跟你現在嚐到的不一樣。因為父親說過,春卷做成什麽樣不重要,用什麽材料也不重要,火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心去做,就像做給自己家裏人吃一樣,用那樣的愛心去做,味道就一定與眾不同,所以那時候在翠荷街,我們家做的春卷總是有很多的回頭客,你也算其中一個吧,舒曼……
  "當我第一次在紫藤路的林家小院見到你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就是那個在我家小攤前流連的小姑娘,那時候你很小,十歲吧。
  "人生就是一盤局,我們都是棋子,下棋的是命運。
  "無論我們怎麽掙紮,總是逃脫不了命運既定的棋局,進或退,得或失,都是命運設定好了的。當年我家破人亡,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那個饞嘴的小女孩,沒想到……竟然就是你,真的是你!
  "你曾經那麽長久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和你就是一盤沒下完的棋,百轉千回,現在我們終於在命運的棋盤上重逢了。
  "舒曼,我斷不會再放棄你。"
  ……
  舒曼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月色下的滿庭茉莉自顧抽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命運是一盤棋,原來如此!
  葉冠語也起身,站到她旁邊:"你今天來找我一定是有事的吧。"
  他終於問到了正題。
  舒曼點點頭,抬頭看著他:"葉先生,你是個好人,因為老伯是個好人,他的兒子一定也是好人。你們一家人都很善良,非常非常的善良,我能理解你失去雙親、失去弟弟後,心裏承受著的巨大傷痛。因為我也經曆了這樣的傷痛,也失去過至親,可是……仇恨並不能喚醒沉睡的親人,你不能,我也不能,而活著的人還活著,我們把活著的人整死,也得不到我們想要的快樂。"
  "舒曼,你想說什麽?"葉冠語習慣性地微微眯起眼睛,語速很慢,卻陡然變得森冷。
  "葉先生,我說這些的意思,並非是要為他辯解,我隻是想請你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你怎麽報複,你弟弟已經活不過來了,那樣的悲劇誰都不是成心的,我不是要為他們辯解,我隻是不想你在仇恨的深淵裏陷得太深。說到底你也是可憐的人,弟弟死得那麽慘,現在舉目無親,既然如此更應該善待人生,為什麽要這麽跟自己過不去?"
  "舒曼!你沒有資格教訓我!"葉冠語突然提高嗓門,"我所背負的仇恨,我所經曆過的人生,是你們所不能了解的!我活著的所有意義就是不讓他們好過!即便自己會更不好過,我也在所不惜!這些我都不想說,但是……"他話鋒一轉,又換了種語氣,"舒曼,隻有一件事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對你是認真的,跟他們沒有關係,跟那個瘋子更沒關係,你對我的意義超越了一切!是愛讓我活到今天,不是恨,懂嗎?舒曼!"
  舒曼搖著頭,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似的。她猶猶豫豫地望著他,睫毛輕輕揚起,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柔軟得讓人心碎。
  葉冠語最喜歡也最怕麵對她這樣的眼神,常常讓他失去所有的抵抗和銳氣。他凝視她良久,目光那樣專注,語氣溫軟得不可思議:
  "在你眼裏我或許是魔鬼,對吧?但是隻有對你,我才能做回最本真的自己,十三年了,我躲在那個瘋子的背後默默注視著你,這份感情你是不會懂的,你不懂,我不勉強,但請你不要褻瀆它,哪怕我惡貫滿盈,但是也有內心最不可侵犯的禁地,舒曼……"
  "可我無法麵對一個滿懷仇恨的人,那樣的仇恨我曾經麵對過,我害怕……"舒曼的眼神已透露出她內心的混亂,眼底閃著盈盈的淚光。
  葉冠語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此時的他溫暖、和煦,如冬日之陽,慢條斯理,仿佛是跟她在拉家常:"我是有仇恨,但我不會讓仇恨影響到我正常的生活和事業,我並沒有把那家人怎麽著,因為我深信良心的譴責遠比仇恨更難熬,我可沒有這麽好心去幫他們解脫,我活著的每一天,對他們都是煉獄般的煎熬,讓他們繼續煎熬著吧,現在對我來說,愛情才是我真正想努力的方向……"
  "感情是雙方麵的,葉先生!"舒曼打斷他。
  葉冠語笑了一笑:"當然,這個誰都懂,所以我才要努力啊,想把單方麵變成雙方麵,不努力怎麽行?"
  舒曼岔開話題,直直地看著他:"可我很想演出。"
  葉冠語接過話:"我可以為你舉辦個人專場演出,也會為你請來更大牌的小提琴演奏家來伴奏。"
  "……"
  林氏這邊,整個上午,林希都在和父親林仕延商談林維股權的問題。振亞大廈的頂層就是集團董事長的辦公室。林仕延坐在老板桌後,沉著臉,一言不發。林希站在父親麵前,低著頭,也是一言不發。
  已近一個小時,林希一直這麽站著。
  父親沒有任何要他坐下的表示,連個體恤的眼神都沒有。
  在公司裏,父親對每一個員工都很和藹,無論是對老員工,還是新進的年輕人,父親很多時候更像一個慈眉善目的長者,跟下屬談心、聚餐、開玩笑,處得像一家人。唯獨對自己的兒子,從沒有好臉色。父親記得身邊每個下屬的生日,唯獨不記得兒子的。或者說,父親記得,偏偏裝作不記得。這麽多年,林希倒也習慣了。因為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從一個普通的外科主任爬到仁愛醫院副院長,再到集團總經理,他為自己這麽多年的忍辱負重找到了理由。否則,他憑什麽留在這,憑什麽站在從未對他露過笑臉的父親麵前低聲下氣?
  父親沉默許久,終於發話了:"如果收不回你伯伯的股權,你也不要在這兒了。"
  簡簡單單,就一句話。
  沒有父子間血脈相連的體恤。
  林希說:"我找過嬸嬸,伯伯剛去世,她情緒很不穩定,我想可以再等等看……"
  "還等!"林仕延猛地拍了下桌子,指著林希背後的落地窗說,"你自己沒看到嗎?葉冠語把公司總部都遷到我們馬路對麵了,明擺著就是正式跟我們宣戰!再等下去,隻怕他會直接把辦公桌搬到這幢大廈來……"
  馬路對麵是新落成不久的離城第一高樓--茂業大廈,數天前,葉冠語將公司總部從桐城遷到了對麵。喬遷之日,市裏領導悉數前往,離城排得上號的商界名流也都獻上花籃,以表祝賀。葉冠語很有風度,派人送了兩張請柬到振亞,恭請林氏父子前往赴宴。
  林仕延當然不能失了風度,帶著林希去道賀。葉冠語見到林仕延的第一句話就說:"我們真是緣分匪淺啊,又做鄰居了。"
  林仕延氣得回家就大罵林希:"你看看人家,才十幾年工夫,就可以跟我們林氏做鄰居!你再看看你自己,我把家業交給你,連個股權都收不回來,隻怕不出幾日,江山都要被人改姓了!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幹什麽!"
  此刻,林仕延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數落林希:"我真是很羨慕葉大龍,農民出身,卻養了個這麽出息的兒子!當年在翠荷街,葉大龍白天拖板車賣苦力,他那兩個兒子每天晚上都要幫父母出攤擺夜宵,功課還名列前茅,那個時候你們幾兄弟在幹什麽?不是在夏威夷度假,就是在瑞士滑雪,你們過的生活享受的教育葉家兄弟想都不敢想,可是現在呢,人家都要爬到我們頭上搭窩了!你自己說,你對得起這麽多年我對你的栽培嗎?"
  林希隻能忍:"爸,我會盡力的……"
  林仕延冷哼了聲:"盡力?你盡力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醫院地下室,婉清說你經常淩晨回來,你在幹什麽?"
  "在做研究。"
  "研究?"林仕延不屑地敲著桌子,"你還是研究下怎麽給林家添個丁吧,如花似玉的老婆娶進來,都成了擺設,你想我們林家絕後嗎?成天倒騰那些個試管、儀器、耗子,你就能守住林家的家業?林家就能人丁興旺?"
  林希低聲道:"爸,我們還年輕,要小孩的事可以再遲兩年。"
  林仕延冷哼一聲:"遲兩年?我怕我沒那麽長的命!你伯伯死得不明不白,哪天就輪到你老子,我已經不對你抱過高的期望了,你要能在我咽氣前給林家添個丁,我就瞑目……"
  ……
  天已經黑了,林希還待在辦公室。上午挨了訓,下午他基本就沒有出辦公室的門。一直希冀著自己強大起來,得到父親的認可,他自認已經盡力,事事都順著父親的意思去做,可是結果呢?無論他怎麽做,做得多好,始終得不到父親讚許的目光。從小到大,他就是以父親為中心活著的,從來沒有想過,他是否應該這麽做,他隻知道他隻能這麽做,生在這樣的家庭,他別無選擇。
  原本,一切都很好。真的都很好。但是上天從來沒打算給你想要的全部,也許,甚至,你擁有的眨眼工夫就會化為泡影。當認定很多東西本來就屬於自己時,是不允許失去的。哪怕他覺得家族的事業是個包袱,他可以自己放棄,就是不能被別人奪去。可是突如其來的真相,將他逼到了絕境,他這才明白原來他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他必須抓牢,必須掩藏。必須,必須……
  太多的"必須"了,他覺得活著的感覺就是窒息。即便麵對自己的妻子,他也不能鬆口氣。真是悲哀,哥哥關在瘋人院五年沒有瘋掉,他生活在自由世界,卻早已不是個正常人,連睡覺都不敢說夢話。真相,其實就是罪惡,每一張仁善的麵孔下,都有一顆罪惡的心。
  林希沒有開燈,唯有在黑暗中他才能短暫地流露自己。他將頭伏在辦公桌上,他不承認自己在哭,可是明明有眼淚滲出,浸濕了衣袖。
  回到紫藤路林宅,已是深夜。一進門,管家就遞給他一份文件,他以為是公司送過來的,很隨意地拆開,結果臉色大變……瞳孔劇烈地收縮,天地都在旋轉,他頓時被抽了筋骨般跌坐在沙發上。
  "……誰送來的?"他問管家。
  "不認識,是位先生,說是律師。"
  "他說了什麽沒有?"
  "沒什麽,就說想請您咖啡。"
  ……
  來了,該來的終於來了!十七年,這個秘密被藏了十七年,終於還是被人知道了。當初林希就表示懷疑過,堵得了一個人的口,能堵得了所有人的口嗎?但父親林仕延卻堅持拿錢去堵,不知道是因為救子心切,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晚上,離城最尊貴的皇冠俱樂部。
  VIP包間盡顯奢華,厚厚的土耳其地毯鮮豔無比,鋪滿房間每個角落。華貴的水晶吊燈,名師的真跡油畫,歐式的沙發躺椅,還有茶幾上怒放的玫瑰,讓整個房間顯現著無與倫比的浪漫和奢侈。置身其中,仿佛走進了歐洲的某個宮廷,一切恍若在夢中。
  林希進過這個包間,連門把手都是鍍金的,以前招待貴客時林家租用過。而現在,據說已被葉冠語長期包了,作為私人的會客場所。他現在是很有錢,但到底多有錢,沒人知道。而當林希看到葉冠語拿出一瓶1982年的紅酒招待他時,不得不承認,葉冠語已經今非昔比。
  "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很貿然?"葉冠語一身白色便裝,氣定神閑地坐在林希的對麵,隨和溫暖的神情仿佛是在跟老朋友敘舊。
  "應該是很榮幸。"林希到底也是見過世麵的,處變不驚,"葉先生太客氣,有什麽話但說無妨,林某洗耳恭聽。"
  葉冠語閑適地斜靠著沙發,微笑著,點點頭:"不愧是林老爺培養出來的,虎父無犬子啊。好,我就直說了,林維先生剛剛仙去,按理我不該在這時候介入這件事,但我是個商人,對於商人來說,時機是很重要的,明說了吧,我想要林維先生名下的全部股份。當然,價格上絕不會讓他妻女吃虧……"
  "不可能!"林希打斷他的話,不容置疑,"我們林家內部的股權從不外流,這是我們的家規,請葉先生體諒……"
  "是你們的家規,不是我家的,我才不在意這個,商人隻在乎利益。"
  "我知道葉先生現在資金雄厚,但我們不賣家業,請原諒。"林希態度堅決。
  葉冠語不慌不忙,慢條斯理:"林公子,我今天既然請你來,根本就不是征求你的意見,我葉某做事的風格可能你還不太了解,決定了的事,從來不會征求別人的意見,跟你知會一聲,完全是出於尊重,你該明白,OK?"
  "如果我不答應呢?"
  "你當然會答應。"
  "我不答應!"
  "那我弟弟冠青肯定也不答應!"葉冠語的臉色說變就變,剛才還雲淡風輕,頃刻間就結滿冰霜,"那份文件想必你已經看過了,你說如果公開,林公子,你還有可能坐在這裏跟我談天說地嗎?"
  "……"
  林希深深地吸了口氣,隻覺得手心裏滿著冰冷的濕意,也許是出了汗,也許心裏太緊張,因為他知道對麵坐著的這個男人是什麽人,失蹤十幾年,突然殺回老家,無非為了複仇而來。跟他鬥,林希一點把握都沒有。就仿佛剛剛喝了一杯濃濃的黑咖啡一樣,濃濃的苦意,一直苦到五髒六腑裏去,苦得他頭暈目眩,這是他自己釀的苦果啊!但他隻能極力地忍著,好在是忍耐慣了的,再難再苦他也可以忍下去。而且,他的大腦已經在迅速地計較利益得失,12%的股份相對於黑暗無邊的牢獄之災而言,孰輕孰重,當然是一目了然。
  良久,他端起麵前的紅酒,遲疑著輕抿了一口。
  顫抖地放下酒杯。
  他終於還是妥協了,神色淒然:"葉先生,我們可以出讓這12%的股份,對於當年的那件事,我們林家真的很抱歉,為此我們也背負了十七年的十字架,我哥哥也在瘋人院被關了五年,得饒人處且饒人,希望葉先生就此……就此……"
  "算是彌補?"葉冠語淺笑。
  "算……算是……"林希的額頭已經沁出了汗。
  "你們的確很大方,當年你老爸很爽快地給了我兩百萬,正是那兩百萬讓我發了家,也正是那兩百萬讓我今天可以跟你們購得這12%的股份,世事難料啊,你說呢?"葉冠語笑出了聲。
  "適可而止,葉先生。"
  "好,送客!"
  葉冠語朝裏間的秘書室看了眼,呂總管西裝革履地走出來,禮貌周到地對林希做了個"請"的姿勢,林希緩緩站起來,身體仍舊是僵硬的,對葉冠語點了點頭,"那麽我就先告辭了,葉先生保重。"說著徑直走向門口。林希已經出了門,房內卻傳來葉冠語冰冷的聲音:"我弟弟的命不會隻值12%的股份。"
  這話宛如一把鋒利的小刀,直直地剖進林希的心裏,讓他連轉過身的力氣都沒有,一切還都沒有結束,沒有結束啊……

  組曲三如果一切是夢該有多好
  十多年前,林仕延的確曾給過葉冠語兩百萬。剛開始葉冠語認定自己不會要,但是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四毛的一番話改變了他的看法。四毛得知林父要給葉冠語一筆錢時,很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應該要那筆錢,而且必須要:"為什麽不要?不說這是你們家該得的,起碼你不能讓你媽老是這麽瘋瘋癲癲,時好時壞吧?而且你媽的肺病,可不能再拖了。那老頭子說得沒錯啊,就是他們林家欠你的。再說,你要真想有一天贏這場官司,沒有能耐怎麽行?怎麽才有能耐呢?得有錢!哪來的錢?等著天上掉餡餅?那掉下來的不是餡餅,是石頭,要砸死人的!"
  "可是有那兩百萬又怎樣?我也未必贏得了官司。"葉冠語似乎還沒開竅。
  "你傻吧,這兩百萬你就當是本錢啊,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有了本錢還怕翻不了身?用他們林家的錢起家,要是有一天能發家,再拿十倍百倍的錢砸死他們,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嘛,哥們……"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啊,用林家給的錢報仇,這可比直接拿刀子捅死他們還解恨啊,他怎麽沒想到呢?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葉冠語第二天就登門拜訪林家,很好,林然不在家,據說是去香港演出了。林仕延喜不自禁,很爽快地開了張兩百萬的支票給他。他可能以為事情終於就此了結,全然不知葉冠語心裏的謀算。就此了結?做夢!連上帝都不能了結!
  讓葉冠語心緒翻騰的是,林母也在場,而且看他的眼光很特別,似乎在他臉上尋找著什麽,抑或是發現了什麽,怪怪的。
  那女人還是那麽美,雖然年逾四十,看上去卻隻有三十出頭。聽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個舞蹈演員,父親是個高級軍官,級別高得嚇死人。但葉冠語對她沒有任何好感,十幾年前她扇母親的那記耳光他到死都記得!讓人意外的是,林夫人一直將他送到門外,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你……一直姓葉嗎?"
  "你說呢?"葉冠語沒好氣地反問。
  林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他離開林家大院。
  回到家,葉冠語買了很多好吃的給母親。他知道,從今往後他沒辦法照顧母親了,他要出去闖世界。可是母親的身體徹底垮了,咳咳喘喘的。"媽,我送你上醫院治病吧。"葉冠語拿到了兩百萬,堅持要送母親去醫院。
  "去什麽醫院啊,那裏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我都這把年紀了,聽天由命吧。"母親當時是清醒的,說話很有條理。她拉著兒子坐到床邊,幹涸的眼眶裏又是滾滾的淚湧出來,"冠語,別管媽,照顧好你自己就行,咱們葉家終究是絕了後,可媽還是指望著你的……"
  絕後?葉冠語當時沒聽明白。但考慮到母親的病情,他沒有太在意她的話。然而,母親顯然不是因為發病才說出這樣的話,她看著葉冠語,撫摸著兒子英俊消瘦的臉龐,喃喃自語般地念叨著:"多俊的一張臉,孩子,你不曉得你有多俊,當年你爸把你抱回家的時候,我就喜歡你這張小臉兒,哪怕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也舍不得丟下你……"
  這話引起了葉冠語的警覺,他終於聽出了什麽,臉色倏地大變:"媽,你剛才說什麽,爸把我抱回家?我是你生的呀,怎麽……怎麽是抱的……"

  母親怔怔地看著他,哆嗦著,又咳成了一團。
  "媽,你又說胡話了是不?什麽都別說了,好好養病才是真的,我過幾天就要去廣東了,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回來,一定要替冠青討回公道,媽媽,你無論如何要等到那天,答應我,媽媽!媽媽!……"葉冠語突然沒來由地恐懼起來,從來沒那麽恐懼過,他拍著母親的背佯裝什麽也沒聽到,什麽都不曾發生。隻是,聰明的人要裝糊塗是很難的,葉冠語的不幸就在於他太聰明,他沒法裝糊塗。晚上,他找到四毛,心中的疑問一說出來,四毛就不吭聲了。
  "四毛,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聽說過什麽,從小到大,關於我的。"葉冠語即便恐懼,但他更想知道真相。
  四毛支吾了半天,最後終於說了實話:"哥們,有些事情不必那麽較真的,我是聽說過,你……你是你爸從橋洞裏抱回家的……是聽說,也不見得就是真的……我媽從小就說我是臭水溝裏撿的呢,我還不是沒當真……"
  葉冠語什麽也沒有再說,沒有再問了。他覺得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因為他在這個家庭成長到現在從沒有後悔過,從小到大,父母給予他的疼愛從來就不比別的孩子少,甚至不比冠青少,尤其是老實憨厚一輩子的父親,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因為他聰明,有上進心,不像冠青,莽撞不懂事。
  所以當年他輟學,母親是極力反對的,也很不安,怕父親泉下有知會責怪。做人要有良心,父母窮了一輩子,沒有給他別的什麽財富,隻讓他懂得什麽是良心。
  夜裏回到家,他給母親端水洗腳,摩挲著母親瘦骨嶙峋的腳背說:"媽,你好好保重身體,將來我賺了錢要好好孝順你的,走到哪裏,你都是我的媽,我不會忘記自己是葉家的孩子,我姓葉,從來就是,不會改變!"
  "兒啊……"母親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接下來,葉冠語每天陪伴母親,寸步不離,他怕自己沒有機會,他不想自己遺憾。同時他留了些錢給四毛,托付他給母親找個靠得住的保姆,多付點錢都沒關係。他要四毛在他走後好生照顧母親。四毛問他:"你要上哪兒?多久回來?"他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多久回來,但肯定得走,因為這裏搞不好也是林家的地盤,在這裏一天,我就別指望翻身。"
  而除了母親,葉冠語心裏還有另一個牽掛。他一直猶豫著該不該去見她,猶豫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去看一眼。他想記住她純真無邪的臉。記得那天下著雨,他徘徊在桃李街很久很久,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那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掩隱在梧桐與圍牆中的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精巧的屋頂在雨中透著歲月的滄桑。之後雨漸漸地停了,無數枝葉拱圍著,枝頭積雨滴滴答答落下,更顯出那條路的靜謐幽深。
  遠遠地就看見那女孩走過來。打了把綠色的花傘,一邊走路,一邊看著一本小說,很入迷的樣子,葉冠語故意撞上她的時候,她連頭都沒抬,隻說了句"對不起"就匆匆從他身邊走過。她竟然看都沒看他一眼!
  她為何不看看他,記住他,從而在未來重逢的時候可以一眼認出他?葉冠語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眼底浮起淚影,他在心裏對她說:"沒關係,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你的,丫頭,你要快點長大,等有一天我有足夠的能力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你要等我啊!……"
  他幾乎是一路跑回家。一進門,四毛就告訴他,林然來過!
  "林然?"他吃驚得說不出話。
  "是的,他等了一個下午,你要是早來十分鍾,就能看到他了。"
  "我為什麽要看到他?我不想看到他!"
  四毛最怕他板起臉:"他……他說是來給你送行的……"說著,拿出一封信給葉冠語,"這是林然要我交給你的,說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你無論如何要看了後才撕……"
  "情分?我和他之間還有什麽情分?"葉冠語頹然地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拆開信,上麵就一行字:明晨六點,暮雲山頂見,我們一起看日出。
  葉冠語那天晚上整夜未睡,在去和不去之間猶豫不決。但是淩晨三點多,他還是起床了。去,還是不去,他仍然沒有拿定主意。他徒步往暮雲山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在猶豫。
  清晨的暮雲山雲霧繚繞,濕氣很重。山間的林蔭道上落滿紅葉,不時可以看到晨跑的人們。又是一年深秋時,五年前的深秋,葉冠語和林然踏著滿地的紅葉爬到了山頂,靠著那塊山巔的巨石暢談人生和理想。這些年,那塊石頭一直壓在他的心頭。舊時的路,焚燒人視線的紅葉,都是他心頭縈繞不去的夢。
  如果一切真是夢,該有多好。至少他不會如此猶豫不決地走在這條路上。
  到達距離山頂不遠的那座涼亭的時候,已經六點,葉冠語卻沒有再往上攀爬。因為他看到了林然,就站在山巔的巨石邊。林然明顯有些心神不定,不時看腕上的表。而東方已經破曉,朝霞在半空裏漸漸舒展開來,照在那些如火的紅葉上,更加的流光溢彩。林然孤獨的身影,也像照在燭炬明光之下一樣,漸漸變得有些僵直。這時候,紅彤彤的太陽自天邊升起了,一時間更加霞光萬丈,繚繞在山巔的雲霧整個的被鍍上一層金色,林然正對著紅日站著,一切光源都自天邊投射在他身上,刹那間的絕美,被永遠地定格。四下裏除了鳥鳴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這宛如圖畫的仙境,在葉冠語的視線裏漸漸模糊,如夢如幻。他還是沒有勇氣上去跟林然打招呼。
  他瞞得這樣好,連他自己,都似乎瞞過了。可是他騙不了自己的心,騙不了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裏烙著最分明的印記。這麽多年,他已經死了心,斷了念,總以為可以將往事拋諸腦後,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做不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而已。
  而林然知道他可能等不到他想等的人了,終於決定下山。
  葉冠語趕緊躲進涼亭旁邊的樹林中。林然從山巔走下來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坐在涼亭裏繼續等。他是背對著葉冠語坐著的,點根煙,似在自言自語:"冠語,你真的不來了嗎?我怕我沒有機會再見到你了,你真的這麽恨我嗎?"
  煙霧在他頭頂繚繞,更顯出他的落寞和悲傷。
  "我真是傻,明知道你不會來還約你……我是咎由自取啊,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可是冠語,我們之間一定要這樣嗎?即便做不了朋友,當個陌生人也好啊,至少還可以打個照麵,可你連打照麵的機會都不給我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過得有多麽痛苦,每一天都像是活在煉獄中,Sam跟我一樣,他也是生不如死,一個正常人關在那樣的地方,如何好過?是,是,我們林家確實對你們葉家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那些事,真的要賠上我和你的友情嗎?……我父親給你錢的那天,恰好我不在,我回來後知道了這事,大罵了他們一頓,總以為用錢就可以擺平一切,錢是治愈不了傷口的,為什麽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解決這件事情,他們就是不懂這個道理!冠語……我好想跟你聊聊,哪怕是被你責罵,也總比你躲避著我好,我想在你麵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你罵我懦夫都沒有關係。冠語,你如果能聽到我的話該有多好,誰知道以後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麵……我有預感,很可怕的預感,我們再也見不了麵了……"
  林然坐了近一個鍾頭才腳步沉重地離開。
  葉冠語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一點一點地遠去……。葉冠語話都到嘴邊了,想喊住他,可就是喊不出聲。
  林然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了紅葉深處的小道上。
  葉冠語很多年後回想起那一幕,心裏總會牽起隱隱的痛,因為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林然,真的是最後一次!林然的預感竟得到了殘酷的應驗。幾年後,林然的死訊傳到巴黎的時候,葉冠語還以為是開玩笑,打電話給他的是四毛,給予了他很肯定的回答:"是死了,被他老婆毒死的。"
  那天,葉冠語足足兩個小時坐在沙發上動彈不得,隻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林然,林然……他在心裏喚著他的名字,感覺連呼吸都痛徹心扉,無窮無盡的悲涼席卷而來,他將自己溺斃在茫茫暗夜中,再也無半分力氣掙紮。
  那天晚上,他關掉了別墅裏所有的燈。在臥室裏點上蠟燭,守了一夜。他極力想回憶點什麽,腦子卻像被凍住了一般,隻聽自己的一顆心,在那裏撲通撲通地跳著,盡管跳著,卻沒有一絲暖意泛出來。他站到窗前,瞅著茫茫夜空,一顆流星突然滑過夜幕,直墜飛下,刹那間便跌入墨黑的山林那邊去了。他知道,那顆流星是誰。
  後來他托四毛拍了林然墓地的照片寄到法國,那張照片,他一直揣在身邊,陪伴他又過了三年。三年後,也就是兩年前,他回到中國,回到桐城,此時的他已非當年那個窮小子,他猶豫著該不該出手。可惜母親已不在人世,否則,她應該為他感到欣慰的。
  母親是在他離開桐城後的第二年去世的,他當時在廣東因為受騙被牽進一樁官司而身陷囚籠,沒有趕回去奔喪,跟當年沒有見林然最後一麵一樣,成了他一輩子的遺憾。他在監獄裏對著桐城的方向連連磕頭,痛哭到天亮。他終於還是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上帝連一點點的憐憫都不肯給他!
  那樁官司應該說改變了他的一生,他不僅賠掉了林家給他的兩百萬,還搭進了自己幾年來的血汗錢。就因為太輕信他人,落入別人的圈套,最後被債主報警而關進了看守所。雖然事情後來查明,他很快被放了出來,但他又變回了從前的一無所有。不過正是那一次的慘敗,讓他悟到了要成功就必須狠,至少要比你的對手狠。於是他從一頭羊變成了狼,不僅凶狠,還毒辣,隻要能達成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他的字典裏不再有"心軟"兩個字,東山再起後,看著一個個對手倒在腳下,他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憐憫,反而有種麻痹的快感。誰讓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呢,要不被吃掉,就必須先吃人!
  但是,他是怎麽東山再起的呢?關於他發家的傳聞,有很多種說法,最被公認的一種是,他在深圳用借來的錢投資股票,一夜暴富。後又涉及地產、酒店、物流等行業,短短的十幾年就身家數億,現在據說已經過十億了,甚至更多。他究竟多有錢,沒人知道準確的數字,人們隻知道他很低調,兩年前悄無聲息地從法國回到桐城,一直住在墨河邊的清水堂公館裏,從不輕易出現在公眾麵前,一般人也很難走進那座神秘的公館。為了避免被打擾,他甚至買下了公館所在的那條街,閑雜車輛一律不得經過,公館裏種了很多茉莉,一到春天街上就飄散著茉莉花香,於是他捐了一大筆錢做慈善,征得政府同意,將那條街命名為"茉莉道"。
  他為什麽喜歡茉莉?
  人們說,一定跟女人有關。
  葉冠語對此一笑而過,不發表任何看法,也不為自己辯解。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事業王國的真實背景,因為他答應過一個人,對誰都不能說。他將這個秘密深藏於心。他還有很多很多的秘密不為人知。就連跟隨他多年的手下都不知道老板的底子,隻知道老板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沉思,手裏總是把玩著一個翡翠戒指……
  彩英因此一直很畏懼他,說他是個沒法真正走近的怪人。彩英,是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女子。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他將她帶到了法國。他供她上學,給她最好的生活,萬千寵愛於一身,隻因她長得酷似他夢中的那個人--大眼睛,弧線柔美的下頜。十年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決定收藏這個"夢",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需要寄托。當時,他正準備前往法國,臨走前回離城拜祭母親。那天下著大雪,他在母親的墓碑前跪了兩個多小時,雪花不斷地落在他身上,卻是無限蕭瑟,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他一人孤零零。山腳下,是白茫茫的楓林,他走下山坡的時候,遇見一個少女在路邊哭泣。頭上肩上落滿雪花,一張小臉兒凍得通紅。
  "你在這哭什麽?"他問她。
  少女抽泣著,"我姐姐死了。"
  "你姐姐……叫什麽名字?"
  "叫落英。"
  "你叫什麽名字?"
  "彩英。"
  舒曼回離城的那天中午和哥哥舒隸一起共進午餐。自舒曼來到離城,兄妹倆見麵的時間很多,有時候妹妹舒睿從北京過來,就更熱鬧了。隻是舒隸怎麽勸說,舒曼始終不肯回家,盡管鋼琴學校和桃李街都在中央公園的片區,要邁過那道門檻,舒曼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吃完飯,舒隸步行送舒曼回學校,沒有開車。話題自然談到了杜長風和葉冠語的身上,舒隸說:"這兩個冤家,十七年了,還在鬥,不知道要鬥到什麽時候才能罷休。杜長風一直暗中盯著你,林希和韋明倫都知道,他們竟然都瞞著我,這真是讓我惱火……"
  舒曼低著頭不吭聲。那日,葉冠語無意中說出這些事,她隻覺震驚,被兩個男人盯了十幾年,她竟然渾然不覺,可見她有多麽的愚鈍!也難怪,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劇的陰影裏,心力交瘁,根本無暇顧及周遭暗藏的危機。
  舒隸歎口氣,提醒妹妹:"不管是杜長風,還是葉冠語,你離他們遠點,我不想你受到傷害。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不想再失去你,那兩個人都是危險的家夥,隻會帶給你災禍。他們誰的話你都不要信!尤其是葉冠語,他在國外待了十幾年,誰知道在外麵幹了什麽。"
  舒曼說:"我沒有跟他走得多近。"
  "那就好,隻是曼曼,你有家也不回,我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爸媽都老了,你還要跟他們慪到什麽時候,是不是一定要等他們都進了黃土,你才追悔莫及?都是一家人,血脈這個東西是任何情感都替代不了的,你明白嗎?"舒隸對於妹妹跟父母之間的裂痕一直惱火得很,無奈舒曼死心眼,勸了這麽多年,她就是拒絕進家門。但這次舒曼的口氣有所鬆動,說考慮看看。盡管沒有明確表態會搬回家去住,但她肯考慮,已是很大的轉變。從前,她是談都不願談的。
  "其實,杜長風那小子……也蠻可憐,被關了那麽久,唉,自作孽!他若來找你,你不理他就是,別去刺激他……"舒隸提起杜長風,言語間頗有些不忍,"我跟他從小就認識,他命不好,父母雙亡後被林家收養,似乎得到了那邊很多的寵愛。其實背負著……很大的不幸……"舒隸欲言又止,看著妹妹探究的眼神,不再多說什麽。"好了,我要上班去了,有事打電話。"舒隸拍拍妹妹的肩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舒曼也要回學校上課,剛走沒多遠,就看見迎麵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上穿咖啡色大衣,裏麵套了件米色高領毛衫,個頭挺拔,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一隻手夾了根煙,神色落寞,走走停停。他像在尋找什麽,又像在等待什麽,腳步零亂,沒有目的,沒有方向,讓舒曼不由得駐足凝望。
  冬日的暖陽透過樹葉的間隙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臉在日影下忽明忽暗,就如他的眼神,飄忽不定。
  在這樣一個冬日的下午,在這樣一條靜謐的街道,兩個人的邂逅像電影裏慣有的場景,相互地凝視,每一個眼神都意味深長。在他的眼裏,她的出現令他驚喜;在她的眼裏,他像是一個謎,舒隸說他背負著很大的不幸,沒錯,她盡管一直不怎麽待見他,但她總覺得他身上有種深沉的哀傷,那張臉也總讓她似曾相識。她還是覺得她在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他,有多久,也許是前生也說不定。
  "是從二院過來的嗎?"舒曼主動跟他打了聲招呼。
  他點點頭,剛好路邊有張長椅,兩個人坐在椅子上說話。
  杜長風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話題:"這兩天天氣不錯。"老套的開場白,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是啊,天氣預報說今年是暖冬。"舒曼也是沒話找話。
  他應了句:"難得。"
  她點頭:"是很難得。"
  ……
  杜長風差點噎著,沒想到自己這麽沒用,想說的話說不出來,盡說些廢話。他頓了頓,輕咳兩聲,決定開誠布公地跟她談。
  "舒曼,對不起,演出砸了,害你白受累……"連杜長風自己都奇怪,他居然會主動跟人說"對不起"。
  "這又不是你的錯,沒事的。"舒曼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手指,語氣難得的平和,"以後還有機會,你不要太難過。"遲疑了一下,又說,"你跟葉冠語的事情,韋明倫都跟我說了,我也去找過葉冠語……"
  "你找他做什麽?"一說到葉冠語,杜長風的臉就板了起來。
  舒曼轉過臉,看著他:"冤家宜解不宜結,我真心的希望你們能化解過去的恩怨,雖然這很難,但是……你們都這麽恨著對方,死去的人也活不過來。這些道理我都跟葉冠語講了,他也跟我講了很多……"
  "講……講了什麽?"杜長風頓時忐忑不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愣愣地望著舒曼。
  "什麽都講了,包括你盯我的事,你盯了我十幾年,對吧?"
  杜長風恨不得一頭鑽到地底下去。
  "為什麽你不早出現呢?如果當年你能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或許我不會陷得那麽深,林然和舒秦也可能不會死,我當時整個地被……被那樣的情感牽住了,脫不了身,救不了自己,其實當時如果有人能救救我該有多好,無論愛不愛他,我都會跟他走,逃離這裏的一切。"
  "舒曼……"
  "我真是這麽想的!"舒曼神色恍惚,無助地看著杜長風,"你來得太遲了,我已經沒有能力再接受……放棄吧,別傻了,我不值得你這樣……你已經很不幸,雖然你殺過人,但我相信你是無意的,我覺得你很可憐,被關在那種地方,已經受夠了懲罰。我哥也說你很不幸,我不希望你還陷在那樣的不幸裏……"
  杜長風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嘴唇劇烈地顫動,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他竟然親口聽到她說他不幸。天知道,這遲來的寬容和理解讓他所有的堅強瞬間瓦解,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而她低著頭,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雙手因為用力而指節微微發白。
  他蹲下來,顫抖地伸手捧起她的手,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手心,"舒曼……"他哽咽,任自己的淚水在她的掌心泛濫。他說不出話,除了喚她的名字,他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卻感受到了他隱藏在顫動中的不可磨滅的創痛與悲傷,她沒有抽回自己的手,隻是說:"你該振作起來,好好地活,犯下了那樣的錯,更不應該浪費生命,因為你身上承載的不是你一個人的生命。你沒有資格浪費。珍惜每一天,做有意義的事情,其實也是一種贖罪,我能體會你想贖罪的心情。因為這麽多年,我也一直在想贖罪,明知道林然的悲劇不是我一個人的罪,但還是無法放下自責。我教孩子們練琴,除了是出於謀生,其實也是想讓自己做點有意義的事,不至於讓自己虛度光陰。葉冠語……他恨你,無論怎麽對你,你都包容吧,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信念,恨是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總有一天,他會放下仇恨的,因為恨的盡頭是絕壁,無路可走的時候他會回頭的……"

  組曲四超度不了自己
  葉冠語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林維12%的股權。簽字的地點就在茂業大廈的頂層會議室。林希受林維夫人的委托代表林維簽的字,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葉冠語倒很客氣,簽完字還請他到辦公室喝茶。
  "你該知道我下一步想要什麽吧?"葉冠語漫不經心地看著林希笑道。
  林希麵無表情:"你想進林氏董事會。"
  "什麽叫做我想?我這個人做事從來不會隻停留在'想',林公子,你還不了解我?"葉冠語說著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直衝雲霄的振亞大廈,臉上笑著,像吩咐自己手下似地吩咐林希,"給我準備一間朝南的辦公室,就在頂層,房間裏要放上我喜歡的茉莉,還得有個大的書架,我喜歡看書,牆上呢,掛幾幅山水畫,張大千的不錯……"
  林希臉上仍是無風無浪的平靜:"一定照辦。"
  葉冠語盯著他,頷首道:"很好,我相信你會讓我滿意的。"
  林希不愧是世家出身,任何時候都不會失了風度,離開時還不忘跟葉冠語道謝:"謝謝葉先生的茶,醇香怡人,不愧是上好的明前龍井。"
  臉上微微笑著。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葉冠語目送他離開,心裏在說:我會讓你哭的。
  但是林希一走,葉冠語就接到舒隸的電話,語氣很不客氣:"你最好離我妹妹遠點!你跟林家有什麽仇,別把我妹妹扯上,她的病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道,別讓她死在你手裏,任何人死在你手裏都不關我的事,牽連到我妹妹,我舒隸第一個不答應!"
  完全是警告的口吻。
  一向習慣淩駕於他人之上,何時被人這麽訓過?葉冠語頗有點吃不消。但他沒有反駁的餘地,到底是舒曼的哥哥,要想攻下舒曼,她的家人是無論如何得罪不起的。
  因為是周末,葉冠語回了桐城。雖然呂總管已經在離城繁華的商業地段為他安排了新居,但他不滿意,嫌那裏太吵,還漫不經心地說了句,"紫藤路那邊還不錯"。呂總跟隨他多年,馬上會意:"我這就去安排,葉總請放心。"
  其實對他而言住哪裏並不重要,當年他在廣東生意失敗,連人行天橋底也住過,有時候是住公園,那個時候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隻有活著,他才能報仇。現在,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產,可住哪裏都不會有家的感覺,父親早逝,母親和弟弟都不在了,他已經習慣了孑然一身。他還是喜歡住在公館。車子一駛入茉莉道,周圍的一切都靜下來。很多人不理解,以他的身家,何至於住在靜如荒郊、年代都不清的舊宅,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緣由。用過晚飯,他問呂總管:"舒小姐現在住在哪裏?"
  呂總管答:"暫時是住在她哥哥的公寓裏,演出被叫停後,聽說他們最近又在忙活一個鋼琴比賽,這幾天和那個韋明倫都住在臥虎山莊,應該是商議比賽的事。今天上午,舒小姐還特意打了電話過來,您不在,我接的電話……"
  "舒曼打電話過來?"
  "沒錯。"
  "她說什麽沒有?"
  "她說希望您別再幹預她的事,意思大概是……"
  "我明白。"葉冠語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挺可愛的,還主動打電話說這事,算了,讓他們去折騰吧,看他們能折騰成什麽樣。"葉冠語決定先放他們一馬,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他知道做事情最忌操之過急,他才不急呢,急的是林家人,他急什麽。他漫不經心地叮囑一句,"給我盯緊點,有什麽情況隨時向我匯報。"
  "是。"
  "沒什麽事情了,你先回去吧。"
  呂總管站著沒動。
  葉冠語詫異地看著他:"還有事?"
  呂總管欲言又止:"是……"
  "有什麽事就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呂總管這才小聲道:"是這樣,您要我打聽的事情有眉目了。"
  "什麽事情?"葉冠語每天忙得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吩咐的事情無數,根本記不起來。呂總管看看老板的臉色,道:"就是……就是您要我打聽您身世的那件事……"
  葉冠語怔了下,眼睛又微微地眯起來了,他的確是吩咐過呂總管去調查這件事,難道有眉目了?
  呂總管說:"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當年在離城那個橋洞裏的確有人抱走過一個嬰兒,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附近的一個目擊者,現在已經八十多了,但記性很好,老人很肯定地說,抱走嬰兒的是一個拖著板車的男子,估計那就是……您父親。"
  葉冠語有一瞬間的失神,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看不出喜怒,他喃喃地問了句:"是誰把我丟在那個橋洞裏的?"
  "這個,還真難找,畢竟過去了三十多年,很多相關的人也許已經不在了,但我已經托人四處打聽,看看當年哪家人丟過孩子。"
  "那很難的,沒有人會承認遺棄過孩子。"
  "說的也是。"
  "所以你最好暗訪,畢竟這些都是見不得光的事。"
  "是,葉總。"呂總管跟隨葉冠語多年,很熟悉老板的脾氣,很多事情不用吩咐他也會去做,他胸有成竹地說,"已經有些眉目,我收集了好幾條重要信息,都是當年離城鬧得蠻大的桃色緋聞,我正在逐一排查,相信會有消息的,離城畢竟就這麽點大,那時候又很保守,芝麻點大的事也會弄得滿城風雨。"
  "想不到,我的身世會這麽不堪。"葉冠語眉頭緊蹙。
  "葉總……"
  "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去忙吧。"
  "是。"
  室內很快又恢複了寧靜。葉冠語從落地窗邊走到沙發上坐下,早上簽下林維股權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心裏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父母在世時,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去探究自己的身世的,但他們已不在,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如果自己從哪來的都搞不清楚,無疑是很悲傷的事情。為此,葉冠語一直很悲傷,他不姓葉,那姓什麽呢?親生父母為什麽要將他遺棄?太多的疑問和不甘糾結在心底,讓他沒有一刻能真正輕鬆起來。
  沒有別的目的,隻想知道他們是誰,長什麽樣。頂多問一句,為什麽要將他遺棄。也談不上有什麽怨恨,這都是命,葉家待他如同親生,他此生都感激不盡。他隻是太孤獨,沒有親人的感覺太難受,這些年他常常在想,如果親生父母還在世,是否也會偶爾想起他這個遺棄子呢?他有沒有兄弟姊妹?如果有,他們又在哪裏?
  杜長風的確是準備舉辦一次鋼琴大賽,是韋明倫出的主意,舒曼第一個表示讚成。因為幾個月後在日本將舉行一次全亞洲頂級的鋼琴大賽,最初林然國際鋼琴學校是想通過內部選拔,選送優勝者作為代表去參賽的,後來經過商議,幹脆將內部選拔擴大規模,延伸為中南六省的鋼琴比賽,既為發掘優秀人才,也可以擴大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的影響。
  但舉辦這樣的比賽是需要經費的,因為籌備兩年的演出被叫停,賠進了大筆的資金,韋明倫主張去拉讚助,杜長風不同意,他是個愛麵子的人,既然是林然國際鋼琴學校主辦的這次比賽,就應該有能力自己解決資金問題。可是事情遠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麽簡單,選場地、報批、廣告、接待等等工作繁瑣而冗長,就為一個報批,韋明倫腿都快跑斷了,最後還是林仕延出麵跟負責部門打了招呼才同意發批文。林仕延之所以出麵,也是覺得舉辦這樣的比賽很有意義,難得杜長風步入正途,他理所當然該扶一把。但杜長風卻並不領情,林仕延原準備投資的,都被他拒絕了,他想靠自己的能力去做事,不想讓外界以為他離開老爺子的庇護就寸步難行。可是比賽所需的龐大資金卻出乎他的意料,他和韋明倫頭發都愁白了,也隻籌措到一小部分。最後林希看不過去,堅持投了兩百萬進來,"這是我自己賺的錢,跟爸沒關係。"林希反複強調這點,杜長風這才接受,說以後有錢了就還。
  籌備工作非常繁忙,一直忙到臨春節隻差幾天了,文化局的批文還沒下來。杜長風不免有些著急,生怕像演出那樣又泡湯,連續幾天幾夜沒合眼,也不說話,就一個人在房間裏抽悶煙。
  那些天舒曼和韋明倫也都暫住在臥虎山莊商量、議事,北風呼嘯一夜後,終於在傍晚時分下起了雪。這是今年的第二場雪了。透過窗戶舉目望去,一片片一團團,直如飛絮一般綿綿不絕。風倒是停了,四處已是白茫茫一片。二院銀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
  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才歇停。一輪斜月低低掛在南窗之上,照著雪光清冷,映得室內透亮發白。
  屋子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每個人都隻穿了件薄毛衫,書房內暖爐上溫著米酒,滿室都是濃濃的酒香。這米酒是羅媽釀的,最是地道,香甜暖胃,連一向不喝酒的舒曼都很愛喝。而且舒曼一喝米酒,臉頰就會緋紅一片,像抹了胭脂似的,跟平日裏的蒼白孱弱大不相同。她自己不覺得,杜長風卻最愛看她臉頰的那抹緋紅,真正的活色生香,總是忍不住偷偷地瞄上一眼。
  已經是下半夜,韋明倫熬不住自己去客房睡了。舒曼歪在沙發上小睡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杜長風是不是靈感來了,一直埋頭在寫曲子。舒曼醒來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寫好了一首曲子,正拿著稿子低聲地哼。
  "你還沒睡啊?"舒曼揉著眼睛從沙發坐起,睡了一覺的她臉頰更是紅得迷人,烏亮的長發亂蓬蓬地堆在肩頭,卻無端地顯出她慵懶的美。
  杜長風看著她,一時竟有些出神。
  舒曼走到書桌前,拿過他手中的稿子,"你在幹嗎?"看到是琴譜,立即眼睛發亮,"這是你寫的曲子,新寫的?"
  杜長風微笑著點點頭。
  "你還真有才呢。"舒曼難得地誇獎他,也低聲哼了起來。才哼了個過門,她就激動不已:"很好聽!用鋼琴彈肯定很好聽!"
  "這是鋼琴和小提琴協奏曲。"杜長風耐心地解釋,起身站到她跟前,伸手撫弄她的長發,目光融融,"我一直很期待能跟你琴瑟和鳴,演出的事黃了後,我惋惜了很久,跟你同台演出,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
  舒曼偏了偏頭,有些不習慣他的親近:"以後會有機會的。"
  "是嗎?那還要等多久啊?"杜長風融融的目光變得熾烈起來,更近地靠近她,"舒曼,在我腦海裏一直有這樣一幅畫麵,在一個溫暖的屋子裏,有一個燒得很旺的壁爐,一個男人在拉琴,一個女人在彈琴,還有一個或者兩個孩子在地毯上嬉戲,那樣的畫麵該是多麽的美好,真正的琴瑟和鳴,你……有想過嗎?"說著伸出雙臂從背後攬住了她,將下頜抵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耳邊說,"我有這樣的機會嗎?告訴我,舒曼。"
  舒曼想拉開他的手,他卻攬得更緊了。
  他的氣息撲在她的臉上,還有脖頸裏,讓她心緒變得混亂,"杜長風,別這樣,我們……我們還是別這樣……"她局促不安,雖然兩人已經化敵為友,不再是針鋒相對的局麵,但要更進一步,她還沒有想過。
  "我知道你忘不了林然,但是你不能總生活在過去裏,把自己活埋。生命如此短暫,你勸我好好地生活,你自己為什麽做不到呢?"
  "我現在就在好好地生活啊,所以才接受你的提議舉辦這次比賽……"
  "這隻是生活的一部分,你不要轉移話題,我跟你之間的淵源比你想象的還要深,你不記得了我也沒辦法,我錯過了你的過去,能不能把你的未來交給我呢?"這麽說著,他鬆開手臂,將她的身子扳正,也許是因為熬夜,也許是因為動情,他的眼眶通紅,眼中布滿血絲:
  "舒曼,我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我不要求你忘掉林然,隻求你在心裏給我留一個位置,哪怕隻是個很小很小的角落,我也會很滿足。你不知道,我看著你有多心疼,每天躲著我大把大把地吃藥,我想靠近你一點照顧你都沒有機會,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殘忍呢?你我都是經曆過不幸的人,明明有幸福的可能,為什麽偏要躲開?"
  "我,我……"舒曼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一瞬間又是眼淚汪汪的了。杜長風將她扶到沙發上,拿起毛毯裹住她,拍著她說,"好了,我不逼你,畢竟這是需要時間的,可是舒曼……"他囁嚅著嘴唇,眼底泛起潮湧,"舒曼,你是我的整個世界,十幾年了,一直都是的……"
  他一整晚都在喃喃自語。淩晨時分,才昏昏睡去。舒曼卻是再也沒有睡意,這讓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幾分,早上開始胸悶氣短,躲到洗手間裏又吞了一把藥。對著鏡子,她猶自哭泣,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拖不了多久了,一個沒有多少日子的人又有什麽資本許諾別人未來?
  他對她的癡情,她不是不知道,卻無能為力。他對自己的放任自流,她很不忍,於是才接受他的建議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想讓他振作,好好地生活。不知道為什麽,她潛意識裏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他什麽,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她那十多年的癡戀,似乎還有別的什麽,讓她覺得她即便用餘生來還,也未必還得清。
  她究竟欠他什麽,她真的不知道。
  大年三十的頭一天,文化局的批文終於下來了。杜長風一高興,在山莊裏連擺了幾天的宴席,恰逢又是春節,各路神仙齊聚臥虎山莊,多是杜長風和韋明倫的狐朋狗友。初七正好是杜長風的生日,舒隸夫婦、舒睿,還有林希都趕到了山莊,但林希卻沒有帶婉清,把葛雯帶了過去。這顯然有些不合常理,舒曼礙於葛雯又不便多說什麽,林希解釋說,婉清身體不大舒服在家休息,路上正好遇到葛雯,就一起過來了。
  舒曼斜眼瞟葛雯,這丫頭居然還哧哧地笑呢。
  飯後,男人們在一間屋子裏打牌,舒曼和妹妹舒睿,還有嫂子,以及葛雯在隔壁房間吃東西聊天。可是葛雯沒聊幾句,就說給男人們送水果,端著水果盤到隔壁去了。舒曼緊跟過去。林希在牌桌上,葛雯挨著他坐著,一隻手還擱他肩膀上,兩人公然眉來眼去。舒曼當即拉下臉,正欲發作,杜長風剛好從牌桌上下來,把她拉了出去。
  "喂,你拉我出來幹什麽?"舒曼掙紮著,一直被拉到了外麵的走廊上。外麵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雪,雪花又輕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變得濕漉漉的。院子裏的兩株梅花開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杜長風微笑著,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他沒有看她,隻是說:"這兩株梅花都有幾十年樹齡了,是我前幾年花大價錢從蘇州移栽過來的。"
  "我管你從哪弄過來的,你為什麽把我拉出來?怕我壞了他們的好事?"舒曼氣咻咻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一直以為林希是個很穩重得體的人,卻不想是這樣。"
  杜長風慢慢收斂了笑容:"舒曼,管好你自己就行,男人嘛,都這樣……逢場作戲而已……你那麽較真幹什麽?"
  "哦?逢場作戲--"舒曼戲謔地瞅著他,"也包括你嗎?"
  "別扯到我頭上!"杜長風拿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熟悉而甘洌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他一隻手勾住舒曼的肩膀,一隻手夾著煙,淡然地說,"你情我願的事情,你管不了的。"
  "可林希是有家室的人……"舒曼打掉他的手。
  "這有什麽,回到家,他還是文婉清的老公。"
  "我就是看不順眼!"
  "不過就是舉止親密了些,也不見得兩人怎麽著了。"杜長風完全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舒曼罵了句:"你們兄弟倆都是一樣的貨色!"說完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屋。
  午後,眾人繼續玩樂。
  杜長風看舒曼老拿眼色瞪葛雯,一臉的不高興,怕她惹事,就把她拉到了山莊前的池塘邊散步。雪已經停了,天空一掃連日來的陰霾,居然露出了小半個太陽,陽光投射在雪地上頗有些刺眼。而舒曼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池塘邊的幾株石榴樹和櫻花樹結滿冰花,水草也覆著厚厚的冰雪,不堪重負地低垂在結了冰的水麵上,晶瑩剔透的枝葉反射著陽光,一切恍若在仙境,如夢似幻。
  "真美!"舒曼不由得讚歎。
  "是啊,每年下雪,我總要在這池塘邊待上半天。"杜長風穿了件藏青色羊絨大衣,裏麵是淺灰色的套頭毛衫,屹立在冰雪之上,更加顯得他長身玉立,黑沉沉的一雙眼眸,無端地透出冷冷的憂傷。他說:"有時候,我會在冰麵上行走,好幾次都差點掉進水裏。而我這一生都像是在如履薄冰,明知道是沒有路,卻總還滿懷著希冀,就像我沒法進入某個人的過去,就隻能寄希望於她的將來,能多少記得我的背影……"說著轉過頭看著舒曼,目光灼灼,又說,"舒曼,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你要我記起什麽?不能明說嗎?"舒曼不解,他為什麽老問這樣的問題。
  他歎息著直搖頭:"明說還有意義嗎?不記得就算了吧,誰讓主宰你記憶的是林然呢?"沉吟片刻,忽然又問,"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你還記得你在日本留學時,有一年去北海道滑雪,在雪地裏發病,有個陌生人送你去醫院,這事你還記得嗎?"
  "記得,當然記得!"舒曼狐疑地看著他,"難道,難道……"
  "沒錯,那人就是我。"
  "……"
  "你知道嗎?那次偷偷去北海道看你,尾隨著你和林然,看見你們那麽親密的樣子,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子,可是我沒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你。你在日本留學三年,我有空就去衝繩晃,躲在你的宿舍樓下,聽著你房間裏傳出的琴聲,常常一聽就是一個下午,那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隻是你的時光裏始終隻有林然……"
  舒曼低下頭,瞧見冰麵上倒映著自己的影子。
  "你不用覺得很歉疚,你並沒有欠我什麽。"杜長風伸手愛憐地撫弄她的頭發,"其實我應該感激你才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如果不是因為對你的那份念想,我沒成瘋子也成了魔鬼,而現在我好歹還算是個人,這都是因為你的存在!"
  舒曼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你還說你算是個人呢,達爾文就經常說你是禽獸。"
  "哦,在他眼裏我永遠是沒有進化的禽獸。"杜長風也笑,順手摟住她的肩膀,沿著湖邊走,"可是舒老師,你該不會也認為我是禽獸吧?"
  舒曼忍不住抬頭看他,愣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失神,眼前的這個人正咧著嘴笑,陽光灑了他一身,可是雪地反射的陽光卻恍然如月光般冷澀,月光!月光!……記憶的大門"吱呀"一聲,似乎裂了條縫,透過記憶的縫隙,她的心仿佛陡然通了電,狂跳不已……
  在舒隸的一再要求下,舒曼終於決定回家給父母拜年,並小住幾天。林希也很讚成,說舒隸是醫生,可以更好地照顧舒曼。杜長風盡管是一百個不情願,也隻好放行。舒伯蕭當然是喜不自禁,女兒終於回了家,這可是他盼了多年的事,他在想父女間的冰山是不是有融化的可能了。對此舒曼不置可否,她真正想回家的原因是因為妹妹舒睿在北京讀博士,難得回家一趟,她好想跟妹妹待在一起。自從舒秦去世,姊妹之情一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平常和妹妹隻在電話裏聯絡,半年也難得見上幾次麵。
  直到邁進門檻的刹那,舒曼陡然間淚濕眼眶。她這才明白,失落的親情,其實是她內心最深切的向往。
  隻是她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舒伯蕭和香蘭都在客廳等著她……
  舒曼努力了很久,還是沒法喊出"爸、媽"兩個字,倒是嫂子和妹妹將她團團圍住。舒曼大聲地跟嫂子和妹妹說笑著,很巧妙地衝淡了和父母之間的尷尬。但看得出來,父母都是高興她回家的,連從不下廚房的父親,也和母親一起張羅著飯菜。
  而家,還是老樣子。她的臥房,連梳妝台上的擺設都沒有變。嫂子告訴她,母親每天都會在她的房間裏坐上好一陣。一直都在等她回來。晚上,她在自己的床上睡下,關著燈,母親以為她睡著了,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給她蓋被子。她清楚地聽到了母親的歎息聲,在她床邊坐了一會兒,又輕手輕腳地準備離開房間,舒曼哽咽,終於還是叫出了聲:"媽……"
  冷清慣了的舒家立即熱鬧起來。
  最熱鬧的是小侄子舒靖,都八歲了,活潑可愛,舒曼和舒睿整天逗他玩,不愁沒事幹。母親忙前忙後,很熱衷去超市狂采購。多少年了,孩子們居然還能回到家裏!母親原本身體狀況不好,可是奇怪,人一忙起來,居然什麽病都沒有了。家裏的歡聲笑語,原來就是最好的良藥啊。
  但是舒曼跟父親始終有著隔閡,很少單獨說話,倒是跟母親親密些,自從那晚喊了"媽媽",母女間漸漸地恢複了從前的熱絡。媽媽長媽媽短的,跟進跟出,加上舒睿,母女三人總有說不完的話。而舒曼,每次看到母親鬢間的白發,就會無端地想落淚,若不是五年前的那場悲劇,母親何至於生出這許多的白發,要知道母親從前可是最愛美的,決不容許自己的發間長出一根白發。
  這天晚飯,沐浴後,她到母親的房間,給母親梳頭,"媽媽,明天我們去燙發吧。"母親歎道,"唉,燙什麽啊,都這把年紀了,再說這麽多白頭發,燙什麽都不好看。""那就染發啊,現在像你這個年紀的人,最流行染發了。""你爸不肯,說染頭發對身體有害,致癌。"
  舒曼笑了起來:"他又不是醫生,他哪知道啊。"
  母親也笑:"算了,要那麽好看幹什麽,隻要你們留在我身邊,我就是成個叫化婆子都無所謂……""媽媽,那以後我就住在家裏,隻要你不嫌棄我就行。"舒曼認真地說。
  母親一聽這話,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傻孩子,爸爸媽媽歡喜都來不及,怎麽會嫌棄啊,你隻要在家裏,我每天都給你弄好吃的,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門外站著舒伯蕭。
  聽到母女倆的對話,也在笑。
  能這樣,多好。如果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天。有一天。家裏來了個不速之客,戴著副墨鏡,穿著件皮大衣,提著一大堆東西。
  除了杜長風,沒人這麽拉風。
  當然理由還是有的,美其名曰商量比賽事宜。每天一大早就開車過來,很晚才走,完全把自己當成了舒家人。舒隸的兒子靖靖倒是很喜歡杜長風,一天到晚纏著他,杜長風也真是童心未泯,教靖靖玩各種各樣的遊戲,一個大男人,經常在院子裏和八歲的孩子蹦蹦跳跳。
  這天晚上,韋明倫也過來了,名義上也是商量比賽的事,實際上卻是過來找樂子的。林希剛好也來舒家拜年,順便給舒曼檢查身體。雖然自林然和舒秦去世後,兩邊大人絕交多年,但是作為晚輩的林希和舒隸卻從未中斷來往。每年過年,要麽舒隸上林家拜年,要麽是林希來舒家拜年。兩邊大人也都客氣招待,似乎也默認了這種形式的來往,畢竟大人的恩怨沒有必要轉嫁給晚輩。林希過來後,加上舒隸、韋明倫和杜長風,四個人湊了一桌打牌。舒伯蕭在客廳和舒曼姐妹倆聊天,香蘭則和媳婦在樓上逗靖靖玩,舒家一時間更是熱鬧非凡。
  而門外,葉冠語久久佇立,所有的熱鬧都跟他無關,不是嗎?
  他想起了從前,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樓,每到周末或者節假日,林家兄弟和葉家兄弟,還有舒隸,都會聚在一起湊樂子。大多數時候是打牌,但他和林然很少參與,他們更熱衷於聊天,天文地理,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母親那個時候身子骨還很好,總是圍著廚房的灶台打轉,給一屋的懶鬼張羅吃的。屋子裏總是彌漫著各種香味,炒板栗、桂花糊……母親似乎有變不完的花樣,隻要孩子們吃得香甜,她比什麽都高興。可是,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冠青、母親、林然相繼去世,縱然他現在有花不完的錢,多的是用人給他準備吃的,還有很多的女人等待著他的召喚,然而他再也找不回從前的滿足。
  是他注定要失去這一切,還是被奪走的這一切,他有時候也不甚明白。他也想放過自己,在仇恨的苦牢裏煎熬其實並不好過。但是他無法說服自己放下,他甚至信奉佛,嚐試著修身養性,空閑時研讀經書,或上前塵寺進香。當時或許能讓他的心緒得到片刻的寧靜,可是沒有用,一回到現實世界他又成了野心勃勃的葉冠語,他始終超度不了自己。
  舒伯蕭要舒曼到林家去給林仕延夫婦倆拜年,舒曼遲疑了很久,也沒拿定主意。她知道這一步始終是要邁出的,但如何邁出,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舒隸不愧是大哥,把她叫到書房做她的工作,他說:"過去的悲劇已經過去了,經過這麽幾年的冷靜,相信林伯伯和林伯母也會對過去的事有更理智的判斷,當初就算沒有你的介入,林然和舒秦的婚姻也不能再繼續,以舒秦的個性,一樣不會輕饒了林然。你並沒有做錯什麽,沒有必要老把自己放在罪人的位置,沒人當你是罪人。遺憾的是我們舒、林兩家至今沒有解開心結,誰都不肯邁出第一步去重新接受對方,而我們所有的人裏,你的邁出是最有實際意義的,所以請你代表我們舒家去解開那個結吧,除了你,沒有人可以解開。"
  杜長風也給舒曼打氣,說陪她去給林家拜年。為試探老頭子的態度,他還特意打了個電話回去,明說要領舒曼過來拜年。如果林仕延拒絕,肯定就會在電話裏直接說,但是林仕延沒有表明不要舒曼過去,沒有表明就表示不拒絕。這的確是個好消息!舒曼這才有些底氣,提著事先準備的禮物去拜訪林家。
  舒伯蕭給舒曼準備帶過去的絕非尋常禮物,是一幅張大千的真跡山水畫,因為他知道林仕延一生最愛收藏名家真跡,雖然畫是舒曼帶過去的,他相信林仕延會明白,舒曼代表的是他舒伯蕭以及舒家。其實這幅罕有的真跡也是舒伯蕭的最愛,多年前林仕延來舒家做客時就曾對這幅畫讚不絕口,為了修複兩家的裂痕,舒伯蕭也是猶豫了很久才忍痛割愛,他是有把握的,林仕延見到這幅畫一定能領會他的誠意。
  而林仕延接到杜長風的電話,其實還是很高興的,要放在往常,這小子肯定不會主動上門給父母拜年,每年都是林仕延以到瘋人院給病人們派紅包為名,順便到山莊派個紅包給兒子。對此杜長風無所謂得很,每年過年都是他最快活的時候,平日裏都是大忙人的狐朋狗友們難得有空齊聚山莊,通宵達旦吃喝玩樂,哪還記得給老父親拜年這回事,心情好,想起來了打個電話就很不錯了。但是今年,這小子主動上門拜年不說,還把舒曼領進門,這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舒曼是代表舒家來主動示好的,算是投石問路。
  林仕延看著他們進來,不冷不熱,指了指沙發,示意他們坐下。劉燕也隻是衝他們點了點頭,然後繼續關注電視上的節目,眼睛盯著熒屏,眼神卻很空。五年了,她還沒有從痛失愛子的陰影中走出來。但她還是比香蘭顯得年輕些,到底是舞蹈演員出身,身材仍然窈窕如少女,就是精神不好,一天到晚無精打采。
  "林伯伯,林伯母,新年好!"舒曼很有禮節地拜了年,劉燕反應冷淡,隻"嗯"了聲,眼睛根本沒朝她看。林仕延倒是點了點頭。舒曼在他們的對麵坐下,很是局促,她今天是在杜長風的逼迫下穿了件大紅棉襖來的,這使得她原本蒼白的臉色,看上去多了些紅暈。
  林希見舒曼來了,就拉著文婉清下樓過來作陪,自始至終斯文禮貌地端坐著,仔細詢問舒曼的飲食起居,既表達出關心,也把握好分寸,因為妻子婉清就坐在身邊,他得照顧她的感受。最近夫妻倆的關係很緊張,文婉清都不怎麽答理他了,平常都是林希冷落她,現在林希也嚐到了被冷落的滋味。
  兩人的矛盾始於春節前的一個晚上,林希難得地邀文婉清到外麵共進晚餐,確實是很難得,林希每天晚上都是半夜回來,夫妻倆要想在一起吃頓飯,不提前一個禮拜預約都很難辦到。
  文婉清並不過問林希在外麵幹什麽。
  林希也沒有過多的解釋。
  相識三個月就結婚,其中的因素很複雜,婚前兩人就達成了共識,給彼此多一點空間,三年內不要小孩。問題就出在生小孩上!那晚文婉清吃得很高興,以為林希終於有所改變了,不想一回家,同房時林希拒不采取措施,文婉清當時很惱火:"不是說好了三年內不要小孩的嗎?為什麽出爾反爾?"
  "我現在想要了,不行嗎?"林希開始還笑著,想哄老婆。孰料文婉清當場翻臉:"那你事先有征求過我的意見嗎?你把我當什麽,生育的工具?"
  林希一聽這話,臉也拉下來了:"婉清,我們畢竟是夫妻,早生晚生還不是一樣生,趁著爸媽現在還能幫我們帶帶,我們可以……"
  "做夢!"文婉清平常很溫順,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態度會這麽堅決,"如果你把我當個妻子,好好地待我,我或許會考慮你的要求,可是你把我當妻子了嗎?你們家把我當林家的人了嗎?每天晚上等到那麽晚,我早已心灰意冷,這樣的婚姻狀況你還要我生孩子?少造孽吧!要生找別人生去!"
  "婉清!你怎麽可以這麽跟我說話?結婚前我就跟你打了招呼的,我工作很忙,不會有太多的時間陪你,你當時是認可了的。"
  "問題是,你是在忙工作嗎?"文婉清反問一句,一針見血。
  林希大怒:"就事論事,你不要把話題扯開!"
  "把話題扯開的是你!"文婉清顯然是忍了很久,一觸即發,"林希,別挑戰我的耐心,我不知道就當做沒發生,但如果讓我抓到證據,我們就完了!完了!你懂嗎?"
  這是婚後夫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吵。
  林希原想夫妻吵架很正常,次日跟文婉清道歉,想安撫她的情緒。不料文婉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搬到客房去睡了,明擺著要分房。林仕延得知後,大罵林希,連自己的老婆都從床上跑掉,你還要我怎麽指望你?沒用的東西!
  這會兒,林仕延誰都沒看,就看著舒曼,冷冷地說:"世事難料啊,你到底還是進了我們林家的門,我真不知道應該高興呢,還是難過。"
  "爸,我們是來拜年的。"杜長風為避免父親說出冷場的話,故意嬉皮笑臉,"您看是不是該給個紅包什麽的,大過年的,也給點喜慶嘛。"
  說著衝父親伸出了手。
  林仕延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臭小子,我在你眼裏就值個紅包!"
  林希在一邊說:"哥,爸的紅包可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就等著你跟舒曼過來拿。"
  林仕延立即反駁:"我什麽時候準備紅包了?"
  "爸,昨晚我親眼看見你在書房裏折紅包,我和婉清的你已經給了,剩下的你給誰啊?"很明顯,林希也在不遺餘力地活躍氣氛,盡量避免讓舒曼難堪。
  文婉清端坐在一邊,麵子上沒表示什麽,心裏卻很不快。她偷偷瞄了瞄一邊靜靜坐著的舒曼,也不是什麽國色天香,隻不過姿容比尋常人出眾些罷了,但也不至於讓兩個男人都爭相維護她吧?論姿色,文婉清並不在舒曼之下,但總還是差了些什麽,否則,不會連林希看舒曼時的眼神都不一樣。文婉清在心裏憤憤地想,林希必是不愛她的,她知道。
  蜜月期一過,他對她的熱情驟減,一直是不冷不熱。當初答應他的求婚是因為她想把握住一些東西,她想擁有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感情,但婚後她才發現她太天真,林希一天到晚沒幾句話跟她講,除了在床上偶爾溫存,平日裏隻把她當個花瓶擺在家裏。他從不帶她出去見朋友,任何正式的場合,他寧願帶女秘書都不帶她。他並不止她一個女人,他身上經常有高級香水味。她知道,她什麽都知道。很多時候,她覺得他是在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就算了,居然還要她生小孩,這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
  那晚兩人吵架,她問他:"你這麽不尊重我,就是不愛我!"
  結果林希回了句:"當初你答應嫁給我的時候,並沒有要求我愛你。"
  一句話將文婉清打入地獄。
  第二天她就搬到客房去睡了。她不再對他抱有希望。
  沒嫁入豪門前,以為豪門是如何地令人向往。可是真的嫁進來了,一切不過如此。這裏沒有一樣是屬於她的。她的存在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可有可無,連廚房的張嫂都不曾拿正眼瞧過她。從小,她就家貧,受盡冷眼。風風光光地嫁入名門林家,錦衣玉食是不假,可她要的僅僅是這些嗎?她隻要一點點的愛,一點點就行。可是,沒有人在意過她的感受,她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偶爾到廚房看看,到花園走走,連客廳都待得少,因為她不知道怎麽跟婆婆和公公交流。每一天的日子都那麽難挨,使她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度日如年。
  此刻,她就覺得在這裏是多餘的,索性退到廚房,和用人一起準備午餐。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用人,一個可以和少主人同床共枕的用人。現在,她連同床共枕的念想都放棄了。
  她徹底放棄了。
  同樣覺得自己多餘的還有劉燕,無論他們說什麽,她都像置身事外似的,毫無反應。"你們慢慢聊。"她懶懶地說了句,就裹著披巾上樓去了。林仕延不由得歎了口氣,跟兩個兒子說:"你媽媽真是讓我很擔心,一天到晚沒幾句話講,五六年了,都是這樣,看了這麽多醫生,病情總不見好轉。"
  "她是太想大哥了。"林希黯然地說。
  "是啊,沒有一天不想,我也想,可是想又有什麽用?你媽就是這點轉不過彎,經常半夜裏爬起來哭,這麽下去,我真怕她會走極端。"林仕延一說到妻子,就滿臉陰雲。
  這時,舒曼突然站起了身,"我去跟她說說話。"說著徑直上樓。杜長風正欲攔著,林仕延卻說:"讓她去吧,有些結,是要她自己去解的。"
  二樓,劉燕房間的門虛掩著,房間內燈光低迷,她坐在梳妝台前,怔怔地望著鏡子發呆。舒曼輕輕敲了敲門,她都沒有反應。
  舒曼輕輕走了進去,站到了劉燕的身後。
  "阿姨……"她沒有叫"伯母",而是像很多年前那樣叫阿姨,"我知道您還恨著我,可是,您不能這麽不快樂,因為……我原本跟您一樣也是這麽不快樂,林然走後,帶走了我的一切,如果不是心中那份強烈的思念,我絕活不到今天。我思念他,並不是因為他的離去,而是因為他從未離開,就在我們身邊某個地方,我們看不到他,他卻看得到我們……所以這些年,我一直堅強地告訴自己,林然還活著,他看著我,我要為他而活著。
  "無論我用什麽語言,都無法形容我有多愛他,即便全世界的人詛咒我,我也不後悔自己愛他,我沒有做錯什麽,我就是愛他!阿姨,林然這麽好的一個人,難道不值得我愛嗎?否則舒秦怎麽會拿命去換他的愛?但是愛情這個東西,從來就隻有兩個人才能愛,如果有第三個人夾雜進來,必有一個會犧牲掉,甚至是兩個,或者全部……我們恰好是全部……犧牲掉了,給兩個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我這麽說的意思是,雖然去的是他們兩個,但我並不是僥幸而活著,我是因為心中那份不滅的愛而活著,我替自己活,也是替林然活,阿姨……"
  鏡中的劉燕,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麵。
  舒曼抽過梳妝台上的麵巾紙,俯身輕輕替劉燕擦拭眼淚:"您要多保重才是,失去的未必是真的失去了,但擁有過的始終還在,我們都那麽幸福地擁有過林然的愛,所以,我們從未失去他,阿姨,您要相信這點。"
  劉燕一把抓住舒曼的手,轉過臉,眼睛倏地瞪得很大:"孩子,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怪過你,阿姨也年輕過,也知道愛一個人可以萬劫不複,很多事情我不是不敢,我隻是絕望,我沒有那孩子的消息,哪怕是一丁點兒。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會發狂。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多年了,一日複一日……"
  "孩子?什麽孩子啊?"舒曼不明所以。
  就此一句,劉燕無神的眼底突然被點了睛般活了起來,臉龐上仿佛有笑,那笑如春天裏的冰雪,頃刻間就會融化,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了般,令她顯出分外的美麗。她抖動著嘴唇,聲音輕得如在夢裏:"是,是一個男孩……"
  "媽媽!"林希突然出現在門口,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惡狠狠地瞪著母親。嚇得劉燕一縮,舒曼也被嚇住了,她從未見過林希如此的凶狠,他一直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出什麽事了嗎?
  但林希反應很快,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頓了頓,隨即展開笑顏,語氣也平和得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媽,你該吃藥了。"

  第五樂章 仰望天堂的距離
  仿佛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
  她想起了春天山莊裏的桃樹,
  堆積如雲霞的花枝在湖岸綻放,
  無數的花瓣紛紛落下,
  落在碧波蕩漾的湖麵上,
  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

  組曲一 許不起的承諾
  春節一過完,由林然國際鋼琴學校主辦的中南六省鋼琴大賽如期舉行,結果大獲成功,決賽的當晚,媒體雲集,圈內眾多名家也受邀出席。最受矚目的當屬享譽海內外的鋼琴家耿墨池,他是此次大賽的評委會主席,是舒曼邀請他來的。兩人已經多年未見,一見麵耿墨池就給舒曼一個深情的擁抱,"妹妹,我們都還活著……"耿墨池說這番話是有深意的,因為和舒曼一樣,他也病痛纏身,人消瘦很多,好在精神還很不錯,依然是風度翩翩,一出現在比賽現場就引起觀眾騷動。縱橫樂壇多年,耿墨池已然是大師級人物,而從他的崇拜者多為女性這一點來看,韋明倫說,間或有偶像級的影響。
  比賽圓滿結束,本來一切都好,最後是一個媒體見麵會。可是就在這個環節上出問題了,作為主辦單位老板的杜長風拒絕露麵,任憑舒曼怎麽勸說,他紋絲不動,臉色還很不好看:"這種事你們去就可以了,幹嗎一定要拉我去?"
  "可你是校長,記者問起你來,我們怎麽回答?"
  "愛怎麽回答就怎麽回答!"
  "就是露個臉而已,你怕什麽啊。"
  "說不見就不見,你哪來這麽多廢話!"杜長風脾氣大得嚇人,舒曼氣急,和他吵了起來。當時正在酒店的套房內,樓下就是記者招待會現場,韋明倫趕上來,見狀連忙將舒曼往旁邊拉:"算了,他不去就不去吧。"
  "為什麽不去?一個大男人,居然怕幾個記者,算什麽啊!"舒曼生氣起來,樣子也很駭人。
  杜長風聞言噌地一下就跳起來,幾步衝到舒曼麵前,眼神噬人:"你說我算什麽,我就是什麽!我是膽小鬼,是禽獸,是縮頭烏龜,是渾蛋,是惡棍,你滿意了嗎?"
  "你--"
  "好了,好了,別吵了,讓人看見笑話。"韋明倫這個時候隻能打圓場,將舒曼拉到房間外,"舒曼,給他點時間吧,他不是一下就能接受的。你不是他,你不了解……他看上去像魔鬼,其實內心很脆弱,這麽多年了,他能熬到今天不容易,他沒有墮落成真正的魔鬼更不容易,他其實一直在積極地活著,隻不過還需要點勇氣去麵對公眾。"
  舒曼靠著走廊牆壁,什麽話也不想說了。
  "而且,現在媒體並不知道他就是Sam Lin,他對外的身份就是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的校長,如果突然公布,不知道會鬧出什麽狀況。"
  "為什麽要隱瞞Sam Lin的身份?"舒曼不解。
  "不是刻意要隱瞞。你也知道,他有過那麽一段經曆,Sam Lin的名氣太大,一旦被媒體將那些事挖出來,會傷害到很多人,你明白嗎?"
  "難道他就一輩子躲在角落裏不露麵?"
  "也不是,需要時間,需要一個更好的契機。這次記者會主要是針對比賽,沒必要讓媒體將關注的焦點轉移到Sam Lin的身份上去。"韋明倫說得頭頭是道,似乎也很無奈,"我們多給他些寬容吧,雖然他暴躁起來不是個人,但他的心底單純,一根筋,拗起來誰都扳不倒他。"
  舒曼舒口氣,終於也說了實話:"其實我也不是非要他見記者,我隻是希望他能勇敢些,堂堂正正地麵對公眾。"
  舒曼沒有再勉強杜長風,她也讚成韋明倫的話,也許真的是時機還沒到吧。記者會後,一行人再聚臥虎山莊敘舊,耿墨池對山莊讚不絕口,"比我那個落日山莊還有味道。"耿墨池在湖南也有一個類似的山莊,是其母親家族的祖業,據說年代久遠。

  幾個人在山海居品茶,吃年糕,氣氛倒也熱烈。話題談到杜長風的唱片合約上,耿墨池建議道:"既然你跟日本那邊的合約到期,不如選擇新的東家,換個合作夥伴,也許會讓你的音樂有突破。"
  杜長風之前一直是和日本一家唱片公司合作,目前合同到期,日方曾派專人來離城跟杜長風談續約的事,但杜長風沒有馬上表態,隻說考慮。耿墨池說:"下個月在上海有個國際音樂周,JPY公司的老板泰迪先生將來上海,我的唱片合約就是跟這家公司簽的,你不妨考慮下,我可以給你引見。"
  "JPY公司?就是簽林然的那家吧?!"舒曼似乎印象深刻。有關林然的一切事情,她都有著永恒的記憶。
  杜長風看她一眼,沒有吭聲。
  耿墨池點點頭:"沒錯,當年就是我把林然引薦給JPY公司的。他們有全世界頂級的製作班底,對音樂非常嚴謹,宣傳什麽的都很到位,Sam,值得考慮哦。"
  杜長風含糊其辭:"再看吧,我會考慮的。"
  "我看你就去一趟上海吧,你不能老這麽藏著,最近又有了關於你的新傳聞,老是這麽傳,不太好。"耿墨池勸他。
  杜長風還是不吭聲。
  韋明倫搭話了:"我也聽說了,有媒體猜測Sam是同性戀,正跟自己的同性戀人隱居在瑞士某個山林……"
  杜長風一聽就跳起來了:"什麽?我是同性戀?"
  春天來了。
  一切都變得輕盈而美好。
  韋明倫這陣子都是滿麵春風,大家都以為是鋼琴大賽取得成功讓他心情舒暢,其實不是。原來是打了多年光棍的韋明倫終於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春天,而跟他同樣打了多年光棍的杜長風一眼就瞧出了端倪:"說吧,你又禍害哪個良家女子了,跟我還藏著掖著呢。"
  韋明倫隻笑不答,因為還不到時候。但杜長風是什麽人,很快就嗅出了目標,正是剛來校執教的新老師齊菲。春節前,學校招了幾個新老師進來補充師資力量,個個資曆不俗,都是韋明倫高薪從音樂學院和樂團挖過來的,隻有齊菲資曆比較淺,她是教兒童班的,剛從離城師範大學音樂係畢業,在畢業演出上以一首鋼琴獨奏被韋明倫看中,請了過來。
  齊菲年輕,從未踏足社會,不大會處理人際關係,一來就被其他有資曆的老師孤立和排擠,老師們在一起說笑聊天,從不歡迎她的參與。她說什麽,都會引來眾人的嘲笑。漸漸的,齊菲受不住了,萌生退意,想辭職。發現苗頭後,韋明倫及時地跟她溝通,不僅請她到辦公室談,還請她吃飯,喝茶聊天,開導她,也教導她怎麽做人。在齊菲眼裏,三十多歲的韋明倫成熟穩重,不僅善解人意,脾氣又好,還很有見識,對於齊菲這樣未經世事的女孩子來說,這樣的男人絕對具有殺傷力。於是結果出人意料,齊菲在與韋明倫的溝通中不僅打消了辭職的念頭,還對他有了特別的想法,經常放學後一個人在教室裏彈琴,她知道全校就韋明倫最後一個走,他必會聽到她的琴聲。韋明倫是傻子嗎?當然不是。他其實是很喜歡齊菲的,這個女孩模樣清秀,性格乖巧溫順,很符合他心目中的擇偶標準,但他不得不顧忌自己校長的身份,如果這事公開,勢必有損他的威信,也不利於員工的團結。
  這天下午,隻有兩節課,學生和老師們早早就走了,齊菲跟往常一樣還在教室裏彈琴,彈的是一首《羅密歐和茱麗葉》,韋明倫的辦公室就在樓上,聽得他心潮起伏,難受得不行。於是他給自稱是情場高手的杜長風打了個電話,說明緣由,看看他是什麽態度,結果杜長風給他出了一餿主意:"先把她辭了,等你們的關係確定後再把她帶回學校,頂著校長準夫人的頭銜,料誰也不敢多說半個不字。"
  "你這主意還真夠餿的!"韋明倫就猜他嘴裏吐不出象牙。素來以德服人的韋明倫當然不會這麽做。他先把齊菲約到一個很浪漫的餐廳吃飯,吃完飯又帶她到一家高雅的會所喝茶聊天,並大膽地擁吻了她,以作試探。結果齊菲並沒有拒絕,他心裏就有底了,於是跟齊菲攤牌,要麽留下做他女友,要麽隻能離開,因為他不想讓學校內部有矛盾,學校正處在發展階段,內部的團結很重要,他作為校長的聲譽也很重要。齊菲當然選擇了前者。韋明倫喜不自禁。
  第二天,韋明倫專門召開了一個教職員工會議,公開了他和齊菲的關係,他首先很抱歉地說:"對不起,直到現在才跟各位交代,實在是因為怕引起太多的誤解,齊菲一年前就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出去工作,就把她留在了身邊。她的資曆淺,很多地方都應該向各位前輩學習,如果她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今天我代表她向各位致歉,回頭我再好好教育她。"完了,又自我解嘲地說,"沒辦法,我都這把年紀了,家裏催得急,好不容易定下個女朋友,很怕飛了。各位可能不知道,因本人一直忙於事業,已經被甩了N次,希望各位多多擔待,幫我把齊菲留下來,要不我回家沒法跟老爸老媽交代……"然後雙手作揖,"拜托,拜托各位了!"
  一句話就逗樂了大家。眾人不僅排除了對齊菲的敵意,還紛紛要韋明倫請客,韋明倫一高興就把大家請到了宰人沒商量的香港城海吃了一頓,飯後又帶到錢櫃KTV唱到半宿,這才把這件事給了了。送走老師們,已經是淩晨,他給杜長風打電話報喜,事情經過一說,連杜長風都佩服得不行,連連表示要向他請教。舒曼到現在還沒明確表態,讓杜長風懊惱不已。
  舒曼的態度的確是個問題。
  雖然她住在父母家裏,杜長風住在山莊,但兩人碰麵的機會很多,每次見麵,要麽吃飯,要麽喝茶,聊什麽都可以,就是避談感情。杜長風已經碰了幾次壁,用他自己的話說,鼻子都快碰掉了。可奇怪的是,碰了壁後再去找舒曼,她依然有說有笑,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讓杜長風很是摸不著頭腦。眼見韋明倫感情上這麽有進展,於是杜長風委以重任,拜托韋明倫去探個究竟,韋明倫開始不樂意,杜長風就說:"你不是最會做人的思想工作嘛,你要能把舒曼的工作做通,來世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
  韋明倫很不屑一顧,"拉倒吧,不知道誰給誰做牛做馬,我前輩子欠了你們,這輩子我已經給你們做牛做馬了。"
  "所以來世我就給你做啊。"杜長風死皮賴臉。韋明倫還是不依,杜長風就威脅,把話扯到了他的女友齊菲身上,"你的小齊菲可能對你還不了解吧,抽時間我好好跟她聊聊,你過去那些爛賬她有權利知道的,彼此了解更透徹些,才有助於你們的感情穩固嘛。"
  "Sam,我的大爺,你真是一個禽獸!"韋明倫大叫。
  已經四月了,正是櫻花爛漫的時節,鋼琴學校所在的櫻花大道一片緋紅的雲霞。每天舒曼都會抽空到鋼琴學校看看,雖然並不久待,仍然會盡力指導學生練琴。周末的下午,學生們都放學後,韋明倫送舒曼回家,沒有開車,沿著櫻花大道步行,想借此試探她。
  街上刮著微微的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櫻花的花期很短,盛開兩周就開始凋零了,遇上風就凋零得格外美,漫天都是粉白的花瓣雨,紛紛揚揚,遠看像是下雪,步入其中才知是櫻花雨,滿地都是深深淺淺的粉紅。
  舒曼仰著麵孔,迎著花雨,對韋明倫說:"真美啊,讓我想起了在日本留學的日子,每年三四月,我和同學都會去公園賞櫻……"
  "我也會去,還有Sam,哪裏有美景我們都不會錯過的,"韋明倫停住腳步,意味深長地打量著舒曼說,"有一年春天,Sam拉我去衝繩看櫻花,我當時還納悶,在日本哪裏沒櫻花啊,非要去衝繩。後來才知道,他是想去看你……"
  舒曼怔了下,停住了腳步。
  "我們去的那天,衝繩滿大街都是櫻花雨,你學校的那條街更是,我和Sam就站在你學校對麵的街上,一直等你出校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記得你穿了件粉紫色的毛衣,走在一群女孩子中間格外搶眼,滿頭滿肩都落滿櫻花,你也是像現在這樣仰著麵孔,還用手去接,在花雨裏蹦呀跳的,美極了。Sam拉著我一直尾隨在你身後,他看得那麽入迷,無論我跟他說什麽,他都像是沒聽見,整個魂都飛你身上去了。那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你畢業後沒有回國,改道飛去了巴黎,他打聽到你的航班,瘋了似地趕去機場,結果晚了一步,飛機已經起飛了,他趴著候機廳玻璃窗號啕大哭,那是我僅有的一次見他哭……"
  舒曼佇立風中,身子開始輕微地發抖,臉也格外的白。她穿的是件粉藍色的針織連身裙,裹了條鵝黃色流蘇大披巾,黑亮的長發披散著,落滿花瓣,格外楚楚動人。就是身形單薄了些,瘦得厲害,站在風中幾乎就要隨風飄了去。韋明倫按住她瘦削的肩膀,目光懇切,漸漸步入正題:
  "小曼,我們都知道你經曆過怎樣的痛苦,但是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麽久,能不能讓自己開心點呢?Sam這家夥有時候是很纏人,也很無賴,做什麽都莽莽撞撞,容易衝動,但他對你的這份癡情,讓我都自愧不如……可不可以給他一次機會,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真的很心痛,看到Sam我也心痛!盡管大多數時候我覺得他跟禽獸無異,但他的心其實很柔軟,試著去接受他,你會發現他這個禽獸還蠻可愛的,沒有花言巧語,率性而真誠,從不掩藏自己的喜怒,他的內心世界有時候單純得像個孩子,所以我常說他還沒有進化……"
  "達爾文,別說了!"舒曼打斷他,低下頭,自顧自坐到街邊的長椅上,站了會兒她就已經體力不支了。韋明倫也坐下,等著她說話。他知道她肯定有話要說。
  果然,沉思了片刻,她抬起了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我沒法給你想要的答案,我點不了這個頭……達爾文,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木頭,心也不是石頭做的,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是沒有感覺,但我沒有……沒有多少時間了,對他我不能說這些,但對你我可以說實話,我真的沒多少時間了……"
  "小曼,你該對自己有信心。"
  "這不是信心的問題,是很殘忍的事實,我每天……都大把大把地吃藥,背著家人吃,不吃我就會倒下。人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能抱希望了,也不能讓別人對我抱希望,否則隻會害了人家。你說的那個'禽獸',他、他是個好人,他很不幸,飽受煎熬這麽多年,看著他那個樣子我也很不忍。但是沒有辦法,我無法給他許諾什麽,我許不起,我怕我有一天若不在了,他會更痛苦,做人不能這麽自私的……"
  "沒有這麽嚴重的,舒曼……"韋明倫的聲音有些發顫。
  "比這更嚴重!因為活在回憶中的人是沒有幸福可言的,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林然去世後我原本可以重新開始新生活,就是那些回憶讓我痛不欲生,總覺得那些愛還在……其實這都是自欺欺人的,我活到現在才明白,我是自己把自己往墳墓裏推。如果我當初能決然地拋開,重新麵對生活,又怎麽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你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轍嗎?"
  "你不懂他,舒曼!"韋明倫斷不接受這樣的定論,"你可能聽他說過,他曾經養過兩隻天鵝,其中有一隻叫'丫頭',當時他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把那隻天鵝當做是你,寄托了無盡的思念和愛,後來'丫頭'死了,他悲痛至今,一直到現在,他再也沒有養過任何一隻鵝。但他保留著'丫頭'的照片,經常看著那些照片發呆,或者會站到池塘邊發呆,那個樣子,誰見了都心痛不已……舒曼,那還隻是一隻天鵝,你卻是活生生的人,你對他意味著什麽你自己也知道的,你覺得你拒絕他的愛,就可以讓他得以解脫嗎?你是這麽認為的嗎?"
  淚水,冰涼冰涼的,順著舒曼的臉頰滑下。
  她失神地看著眼前紛紛揚揚的花雨,一顆心像被人擰在一起似的,絞痛中,滲出汩汩的鮮血來。不得解脫!無論她怎麽做,她都不得解脫!她無力地捂住臉,俯身支著膝蓋,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韋明倫體貼地扶起她,替她裹好披巾:"好好考慮一下,即便生著病,你也不能就這麽放棄自己,否則又怎麽能跟病魔作戰呢?與其一個人孤身作戰,為何不能讓身邊的人為你分擔?你要知道,你的寬容和接納是絕對可以帶給他希望的,因為你的接納可以給他活下去的勇氣。"
  送舒曼回家後,韋明倫將這次做思想工作的情況如實報告給了杜長風。結果這家夥按捺不住,掛掉電話就跑到舒家來了,正趕上晚飯,飯桌上就一個勁地瞄舒曼,差點把飯吃到鼻子裏去。
  舒曼避開他的目光,一直沉默。
  晚飯後,舒伯蕭回來了。自從舒曼春節拜年後,舒、林兩家又恢複了走動,舒伯蕭閑時就會約上林仕延喝茶、釣魚,林仕延也會約他打高爾夫,雖然關係仍沒法跟當年那般熱絡,但已經有個很好的開始,日子過得倒也很愜意。可是今天舒伯蕭進門的臉色不大好,很凝重,像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一樣。
  "奇奇啊,你趕緊回家一趟,你家又出事了!"舒伯蕭一進門就要杜長風回家。
  杜長風嚇一跳:"又出什麽事了?"
  舒曼怔怔的,舒隸連忙問:"爸,又能有什麽事啊?"
  第一件事出在林維那邊。
  林維去世後,夫人馮湘屏整理丈夫的遺物,竟發現林維三十幾年前一段塵封的戀情,都記載在女方送給林維的一本日記裏,這都還好說,畢竟是林維婚前的事。馮湘屏原本不會計較,可問題是日記中透露出一條重要信息,林維和當年那位戀人曾有過一個孩子,而且寫明了是已經出生了的,至於那孩子的下落,因為日記隻有一本,後麵的情況不得而知。馮湘屏找林仕延哭訴,說林維背著她養私生子,還斷定林家一定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要林仕延交人。這下就冤枉了林仕延,他壓根就不知道大哥林維年輕時候的什麽戀情,更別說孩子,因為事情發生的時候,林仕延正在北京讀書,家裏的事一概不知。馮湘屏不依不饒,認定林仕延包庇哥哥,而馮湘屏之所以這麽冒火,不僅僅是因為那個下落不明的孩子,還因為林維和那個女人一直保持聯係,證據就是林維的電腦上來不及發出去的郵件,以及其他一些線索,包括珠寶店的訂單發票等等,那些價格昂貴的珠寶馮湘屏從來就沒看到過,顯然是送給了那個女人。
  一屋子的人麵麵相覷。
  沒想到林維死了還會留下這麽大一個麻煩。
  "那孩子確定是生下來了嗎?"香蘭問舒伯蕭。
  "是的,日記裏說了,是個男孩。"舒伯蕭一邊喝茶一邊說,"林維跟我的交情也不算淺吧,這些事我還真不知道,但他到快四十歲了才結婚生女,不能說不是因為那個女人,原來我們以為他隻是忙於工作。"
  舒曼問父親:"那女人是誰啊?"
  舒伯蕭搖頭:"不知道,日記裏沒有寫她的真實姓名,但林維一直叫她'樂寶',有時候也叫'小寶',這讓他老婆很惱火……"
  "不惱火才怪,明擺著被騙了十幾年。"香蘭說。
  舒睿接過話:"這就是婚姻!"
  說完頭也不回徑直上了樓。
  舒曼麵露憂慮,不無擔心地跟父親說:"爸,這些事以後不要當著小妹講,會讓她對成家更加抗拒的。"
  香蘭也連連說:"是的,是的,這孩子到現在都一個人,年紀也越來越大了,你說急不急人,別再說這些事了,會讓她對婚姻更加沒信心。"
  第二件麻煩事,出在林希身上。
  文婉清提出離婚!導火線是在元宵節的那天晚上,林仕延要杜長風回家吃飯,吃完晚飯杜長風準備回二院,林希要跟他一起出門,說是約了人。當著老頭子杜長風沒說什麽,一出院子就問林希:"約了葛雯?"
  "你怎麽就料定是她?"林希笑。
  "我看你們關係不一般,為這舒曼還跟我鬧過呢。"杜長風忍不住提醒他,"我跟你說,玩歸玩,可不能讓你老婆知道了,鬧出去讓舒曼知道,會跟我沒完。"
  "這個跟你有什麽關係?"
  "是沒關係,可舒曼認為是我帶壞了你,何況是我介紹葛雯給你認識的。"
  "哥,你確定你比我壞?"林希和杜長風肩並肩走在花園裏,黑暗中看不大清他的臉,隻覺得他是在笑。杜長風也笑,搭住弟弟的肩膀:"都是男人,誰比誰都好不到哪裏去。"
  "這話很實在,女人永遠不懂我們男人想要什麽。"
  "你老婆呢,也不懂?"杜長風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咦,今天沒看到你老婆,回娘家了?"
  "回什麽娘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父母雙亡,她身體不舒服,在樓上休息呢。"
  "怎麽一天到晚病懨懨的,是你折騰過了頭吧?"
  "瞎說,我們一個月難得有兩三次。"
  "不會吧,你把精力都放外麵了?小心後院起火……"
  "你說點好的吧,隻要我不放火,她就著不了火。"林希爽朗地笑著,上了自己的淩誌跑車。杜長風也上了自己的悍馬,兄弟倆先後駛出花園。出大門的時候,杜長風無意中瞥見二樓的一個窗前站著個人,正欲看清是誰,窗簾迅疾拉上。當時他就覺得心裏一懸,忍不住從車窗裏伸出腦袋提醒林希:"我說老弟,悠著點哦,小心你老婆抓現場!"
  "你這烏鴉嘴!"林希笑罵。
  夜色無邊無際。杜長風那晚心情分外愉悅,快行駛到桃李街的時候,路過城市廣場,那裏突然燃起了煙火,煙花盛開在離城的夜空,每一朵都絢麗燦爛得不可思議,讓這座城市繁華到了俗世的極致。杜長風驚歎不已,後悔沒有帶舒曼一起出來,連忙給舒曼打電話:"舒曼,快過來,這裏在放煙花!"
  "我們也在這裏放呢!"舒曼當時在電話裏笑得格外悅耳。肯定是在花園裏放!杜長風聽到靖靖在電話裏歡呼雀躍的聲音,禁不住大叫:"喂,有沒有搞錯,放煙花也不叫我!"說著踩下油門直奔舒家。
  那天一家人玩到深夜。正熱鬧著,杜長風的烏鴉嘴很快得到應驗,林希急急地打來電話:"哥,你快來幫忙,婉清要跳樓……"
  林希和葛雯在金爵酒店開房被尾隨而至的文婉清抓了個現場。據說文婉清還是很有教養的,敲開門後,也沒有鬧,連床上的女人是誰都沒看,隻冷冷地給林希撂下一句"我們完了"就離開了房間。當天晚上,文婉清就收拾行李搬出了林家,誰都攔不住。第二天律師登門了。文婉清提出離婚。
  林希見事已至此,離就離吧,結果讓他跌破眼鏡的是,文婉清竟要求分割他一半的財產,說這是法律賦予她的權利,她必須要,而且一分錢都不能少。林家人全傻了,因為文婉清給人的感覺一向是謹小慎微,說話都不敢大聲,沒想到一出手就這麽狠。林希更是措手不及,因為當初他和文婉清是在美國注冊結的婚,回國舉行的婚禮,他太信任文婉清,沒簽婚前協議,而按照美國的法律,如果沒有事先的協議,離婚時雙方財產平分。別的財產不說,林希名下的30%的股份就必須出讓15%給文婉清,光這點就足以讓林家亂了陣腳,因林維生前12%的股份已經被葉冠語買下,這下又損失掉15%的股份,意味著林氏企業在兩個月內外流了27%的股權,如果再加上之前陸續流失的散股,流失的股權已達30%以上!
  林希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反過頭想再去挽回文婉清已經於事無補了,文婉清拒不露麵,隻委派律師來處理離婚事宜。而這個律師,也足以嚇倒林家,竟是名震江南的歐陽昭,雖然年紀不大,聲望卻遠在林維之上,打贏過很多大官司,尤其是幾起震驚中外的跨國大官司,讓他名聲大噪。林家人怎麽也想不通,一向低調的歐陽昭怎麽會接手離婚這樣的家庭糾紛案件……
  林希在林仕延麵前長跪不起。
  出乎意料,林仕延並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動怒,當時是在書房,林仕延坐在沙發上冷冷地看著跪在地毯上的兒子說:"你不必自責,我原本就沒有對你抱過高的期望,現在,也就不會太失望……"
  幾聲沉悶的巨雷滾過頭頂。
  然後就聽見砸落在屋頂上的細密的雨聲。
  林希茫然地抬起頭,隻覺得冷,父親的目光仿佛可以凍結世間的一切。沒有一分一毫的熱量給他。
  林仕延說:"想必你也很意外,你從沒看在眼裏的老婆居然會跟你分財產,你覺得這是偶然嗎?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你了解這個女人嗎?你猜猜看,她是什麽背景?你猜得到嗎?"一連串的發問,讓林希啞口無言,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跪在地上搖搖晃晃。
  林仕延突然狠狠捶了下沙發扶手:"沒用的東西!你以為她跟你睡一張床,她就是你的人?告訴你吧,當初你在美國跟她注冊結婚的時候,我就查了她的底細,她根本就不叫文婉清,她叫李彩英!李彩英,你知道是誰嗎?落英你記得吧,你哥哥大學時交的那個女朋友,後來死了的,李彩英就是她的妹妹!"
  "轟"的一聲,林希覺得腦中某個地方塌了。
  他忽然想起伯伯下葬那天,文婉清曾在落英的墓前佇立良久。當時她說那是她的一個老鄉。
  林仕延身子稍向前傾,居高臨下地看住林希,冷笑著問:"你再猜猜,李彩英的靠山是誰,你猜得到嗎?一半的家產,她要你一半的家產!一個年輕女子,她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嗯?"
  "爸……"林希慟哭。
  "我知道她的底細,但我一直對她很客氣,我不揭穿她,是因為我想看看你--林希,有沒有這個本事吃定她!如果你能吃定她,我就可以把家業放心地交給你,如果你連個女人都擺平不了,我還能指望你什麽?還有電視台的那個葛雯,你以為也是你的人?她隻不過是促成你和文婉清感情破裂的一顆棋子,人家是放長線釣大魚,你還以為是你的豔福吧?!好好想想吧你!"
  林仕延長舒一口氣,微微搖著頭:"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對我有恨,怪我輕視了你,怪我成天把林然掛在嘴上,但是林希,你自己好好想想,仁愛醫院的副院長,董事會總經理,該給你的我都給了你啊,如果我沒有把你當兒子,我會睬你嗎?我會讓你姓林嗎?可事實呢,你以什麽回報我的?你伯伯的股權眼睜睜地被葉冠語搶走,現在你的女人也要分一杯羹,你說,是我輕視了你,還是你自己無能?
  林希麵如死灰,眼神突然間就空了,仿佛被人掏去了靈魂般,整個人就剩了具空殼。一道閃電劈過夜空,整個房間都在幽藍的光影中震動,林仕延也不再看他,起身站到書房的窗前,望著屋外大雨滂沱,道:
  "你起來吧,我不想看到你這個窩囊樣,多看一眼,我就少活一年!我林仕延前輩子肯定造了太多的孽,這輩子這麽多人來追著我討,林然沒了,奇奇又沒有林家的血統,你呢,這麽不爭氣,還有你媽,一天到晚像個菩薩,沒句多餘的話講,外麵的人看我們林家多風光,其實就剩個空架子。這麽多年,我過的是什麽日子!這個家哪還像個家?我處心積慮,如履薄冰,還是沒能阻止災難的接踵而至……還好,我沒有讓你繼承財產,否則這回林家就真的是萬劫不複了,但我阻止得了一時,能阻止得了一世嗎?我兩腿一蹬,你會是葉冠語的對手嗎?隻怕他啃光了你的骨頭,你還以為在撓癢癢吧……"
  又是一聲巨雷滾過。
  地動山搖。
  林希徐徐地瞪大眼睛,魂魄又回來了,父親說什麽,不打算讓自己繼承財產?這麽多年,自己像條狗似的在父親麵前搖尾乞憐,拚命工作,放棄尊嚴,放棄一切,居然一點都沒能改變他的心意?不,不,他不可以這樣!他怎麽能夠這樣!林希臉色慘白,隻覺腦子裏轟一陣炸一陣,心裏火一陣熱一陣,他抬頭呆呆地瞪著父親,表情僵硬,眼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自行熄滅。那光亮是他此生最後的希冀,刹那間終於灰飛煙滅……父親說什麽,他究竟在說什麽……

  組曲二可悲的血緣
  林希覺得,他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如果還能被稱之為"家庭"的話。鍾鳴鼎食、尊榮顯貴的外殼下,其實是無邊無際的荒涼,還有冷漠。從小陪伴他成長的不是保姆,就是家庭教師,父親工作很忙,少有時間跟孩子們交流。母親患抑鬱症多年,即便跟孩子們在一起,也很少展露笑臉。在林希幼年的記憶裏,他一直是一個人住在林家大宅的三樓,父母和哥哥林然卻都住在二樓,聽保姆說,他是四歲時被父親安排住到樓上的,四歲那年發生了什麽,他並不知道。他的記憶是從六七歲才有,明明年紀最小,卻被安排住樓上,每天早上,聽到樓下傳來父親逗林然的說笑聲,他就覺得自己是個被遺忘的孩子。母親倒是經常上來牽他下去,但母親的眼神,總是那麽傷感落寞,手心也是冰冷的,不曾有過一絲溫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為什麽父親一直就不待見他。還在上幼稚園的時候,父親有時下班得早,會開車去學校接林然,林希的幼稚園就在林然學校的隔壁,父親卻從未去接過他,大多時候是父親的司機去接的,有時候母親也會去接。但,為什麽唯獨父親不接?
  全家移民美國後,父親的事業更忙了,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飛,林然有幸經常被父親帶出去,連到邁阿密開個會,都會帶上林然,有時候也會帶上Sam。而林希,隻有在家陪伴母親的份。即便是暑假,父親也總是以林希年紀尚小,功課緊為由,隻帶林然和Sam去巴厘島度假,將林希晾在家裏。母親似乎也怕林希心裏有陰影,每次父親前腳帶走林然和Sam,她後腳就會帶走林希,有時候是去法國,有時候是挪威、比利時,盡量彌補幼子所受的傷害。但是母親不知道,這樣隻會加重林希心理的負擔,母愛畢竟有別於父愛,誰也替代不了誰。父親欠林希的,母親永無可能彌補。
  林希問過母親:"媽媽,我是爸爸的孩子嗎?為什麽爸爸總是不喜歡我?"
  母親當時的表情很震驚,也有些慌亂,連忙將他抱入懷中,"傻孩子,怎麽會不喜歡你呢?你是媽媽的孩子,永遠都是!"母親的話給了他些許溫暖,他當時那麽小,蜷縮在母親的懷裏,漸漸打消了心裏的疑慮。但他顯然沒有領會母親劉燕話裏的含義,是母親的孩子,就一定是父親的嗎?一定是嗎?
  他根本不知道,母親當時有多麽恐懼……
  然而,劉燕真正的恐懼是在林希四歲那年生病需要驗血,她當時整個人都懵了,因為她很清楚,一旦孩子的血型被查出,她將麵臨怎樣的處境。因為她更清楚,林仕延有多愛這個孩子。
  懷上林希的時候,正是她和林仕延的冷戰期。其實他們夫妻關係一直不錯,婚後生活平靜,尤其是長子林然的誕生,給林家帶來無限的快樂和希望,林仕延曾很直白地跟劉燕說過:"就憑你給我生下這個可愛的兒子,無論你將來做了什麽越界的事,我都不怪你,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一切!"
  劉燕很多時候覺得,丈夫愛兒子勝過愛她,丈夫對她的寵愛很大程度上源於她給林家生了兒子。"我在他們林家眼裏,也就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她經常跟香蘭這麽抱怨。

  香蘭卻不這麽認為,她開導劉燕:"如果你知道他們林家過去經曆了什麽,你就能理解,他們為什麽那麽看重子嗣的延續。"
  香蘭很了解林家。
  林家雖然家世顯赫,卻屢遭不幸,還在新中國成立前,林仕延的父親林伯翰幾個兄弟就死於戰亂,鼎盛一時的大家族最後就隻剩下三個兒女,林伯翰排行最小,上麵還有兩個姐姐。林伯翰結婚很早,二十歲時就已生下長子,此後又生了三子三女,共七個孩子,林仕延排行老四,是兒子中最小的。"文革"時林家受到衝擊,哪怕林伯翰當時位高權重,七個孩子也被迫接受"上山下鄉"的改造以做表率。然而,這卻成了林伯翰一生最後悔的事,他為了所謂的前途竟先後失去了三個孩子,讓他深陷自責和痛苦不得解脫。
  最先出意外的是長子,在新疆割草時死於沼澤,找到屍體時已經腐爛得隻剩骨頭。第二年女兒在陝西遭遇山洪,被泥石流衝走,連屍體都找不到。林伯翰悲痛欲絕,把兒女都召回了身邊,他再也承受不起喪子之痛。但這仍然阻擋不了厄運的再次降臨,次子林康下放時跟當地一女知青談戀愛,因對方成分不好,遭到林家的反對,林伯翰甚至要將林康送到國外去,林康絕望之際竟和女友雙雙殉情身亡,再次給林伯翰帶來毀滅性的打擊。至此,林家先後失去了三個孩子,隻剩了老三林維和老四林仕延,以及兩個女兒,林家從此凋零。林伯翰"文革"末期病逝,臨終前將家族事務交給了兩個姐姐,並囑咐兒子林維和林仕延,必須延續林家的香火,娶妻可以不講門第,但必須能生養。
  所以,香蘭經常勸劉燕好好跟林仕延過日子,最好是多生幾個孩子,可是劉燕懷上林希後堅決要做掉,她才不想做林家繁衍的工具。這導致夫妻關係急劇惡化,劉燕甚至以離婚相威脅拒絕生下林希,林仕延也發飆,離婚可以,但必須先把孩子生下來。為防止劉燕采取過激行為,林仕延跟離城所有的醫院打好招呼,誰都不能接下她的手術,而且派了專人盯著她,劉燕抗爭很久最後還是迫於無奈生下林希。
  產後劉燕患上了抑鬱症,情緒波動很大,變得很神經質,動不動就發脾氣。而且,拒絕跟丈夫同房。雖然後來還是住到了一起,但夫妻間的親密已經很少,劉燕像是全身生了刺,林仕延一碰她,她就發抖得要暈過去。
  林仕延當然也不是傻子,這時候他已意識到,劉燕可能是心裏有人,否則不會這麽抗拒他的親近。但這隻是他的懷疑而已,劉燕平常深居淺出,很少跟外界有來往,沒有證據顯示她在外麵有人。如果不是婚後,那麽婚前呢?舒伯蕭這麽提醒過他。
  一語驚醒夢中人。
  林仕延這才回想起他和劉燕結合前後的種種,劉燕似乎從未明確表示過她愛他。婚後這麽多年,她真的從未說過她愛他!
  他派人去劉燕的出生地桐城暗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劉燕婚前果然是有過戀愛,好像還鬧得很大,劉燕甚至還自殺過。但對方是誰,林仕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又有什麽意思?他很開明,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談心,表示不介意她經曆過什麽,就希望她看在兩個孩子的分上,好好跟他一起生活。這招果然奏效,劉燕脾氣改了很多,日子似乎又恢複了寧靜。但是,林仕延心裏無疑有了陰影,尤其在林希出生後,周遭對於這個孩子的種種議論讓他陷入混亂,他以為自己可以很灑脫,但是他知道,他是人不是神,他真的做不到。
  最先表示質疑的是林家兩個德高望重的長輩,林仕延的老姑媽,也就是林伯翰的兩個姐姐,林家的大小事情都是這兩位老人說了算。林仕延對兩位長輩敬重之餘,頗有幾分畏懼,老太太說的話,不聽也得聽。林希剛出生時,她們原本很高興,可是後來越看林希,越覺得林希不像林家的孩子,至少不像林仕延。
  跟林然的俊秀不同,林希長得雖然也斯文,但明顯沒有遺傳林仕延任何外貌上的特征,甚至都不怎麽像劉燕。林仕延的兩個老姑媽旁敲側擊了很多次,意思很明白,不要戴了"綠帽子"不說,還白白給別人養兒子。林仕延不相信劉燕會背叛他,仍極力幫她說話,因為劉燕懷林希的時候,跟他寸步不離,根本沒有出軌的時間和機會。他不想因一時的草率,毀掉一個好端端的家。
  但現實是殘酷的,林希四歲時因患胸膜炎入院,需驗血,血型報告一出來,林仕延就駭住了,姑媽們的揣測得到了無情的驗證!當時的情況很混亂,兒科剛好又出了醫療事故,一個小孩手術時因為實習醫生經驗不足,忙中出錯,竟把孩子的血型鑒定錯誤,導致患者輸血後死亡,家屬鬧得不可開交,林仕延被堵在辦公室裏差點出不來。林希的血型鑒定報告出來時,他正在召開緊急會議,結果會一開完,林仕延看到林希的血型報告後隻覺當頭一棒,但為了搶救孩子,當著醫院那麽多醫生護士,他還算鎮定,可是一回到家就失控了,婚後連重話都不曾說過的他對著劉燕咆哮如雷:"你竟然這樣對我,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麽跟我交代,說,你怎麽跟我交代?!"
  劉燕在醫院的時候就預料到了林仕延可能會有的反應,無論林仕延如何歇斯底裏,她始終一言不發。當天夜裏,她就收拾東西離開林家大宅,住到了翠荷街的舊樓。她連離婚協議都寫好了,就等林仕延過去後,直接給他簽字。她並沒有特別難過,反而有些解脫,終於不用生活在恐懼和謊言裏,她盡管悲愴,仍覺輕鬆了許多。
  但林仕延到底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冷靜下來後,覺得離婚似乎解決不了問題,就去找劉燕開誠布公地談,即便不能複合,起碼他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出乎意料,劉燕隻字不提林希的生父是誰,離婚可以,就是不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就算離婚,就算我輸,你也應該讓我輸個明白吧。"林仕延冷靜後又恢複了往常的溫和。因為他想,像劉燕這樣絕頂的佳人,不被男人愛慕是不正常的,事情已經發生,他也認了,但起碼得知道對方是誰,否則真比竇娥還冤。
  "就是一個名字而已,有那麽難嗎?我對你付出這麽多,難道連一個名字也不能知道?"林仕延實在不理解劉燕為何要竭力幫那個男人隱瞞,這才是他真正悲哀的原因,連個名字都不知道,他輸得太沒麵子。
  劉燕說:"我不告訴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請原諒,我並非有意隱瞞你,對你的傷害我也很抱歉,我不是沒有努力過,可是我做不到放下,更做不到接受。如果死去可以補償,我現在就可以死在你麵前。"
  "燕,你明知道我不會要求你什麽,除了他的名字,我還能要求你什麽?!"林仕延麵對劉燕的冷靜和漠然,徹底被擊垮。
  回到家的時候,林維在客廳等他。劉燕搬出去後,照看兩個孩子的任務就落在了林維老婆馮湘屏的身上。孩子們現在都住在伯伯家裏,據說是玩得不亦樂乎。大人們發生了什麽,他們毫不知情。
  林維開門見山地問林仕延:"你打算怎麽辦?"
  林仕延頹廢地跌坐在沙發上,搖頭:"哥,我不知道怎麽辦,你告訴我該怎麽辦?出了這樣的事,我都不知道怎麽活下去。"
  林維抽著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他說:"我的意見是,如果想放棄,就幹脆點,以免給彼此造成更大的傷害;如果想挽回,就拿出誠意……愛是沒有錯的,她不愛你不是她的錯,你愛她也沒有錯,錯的是,你們的愛沒有碰撞在一起,背道而馳……"
  "我愛她!天知道,我有多愛她!所以我才這麽痛苦,不僅僅是因為她背叛我而痛苦,還因為我連自己輸給了誰都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麽失敗過!從來沒有!"
  "既然輸了,就要輸得起,放手有時候也是一種愛。"
  "你是要我放手?"林仕延聽聞此言,不免惱怒起來,"我付出這麽多,你要我放手?我放手,就意味著成全她和那個男人。不,我絕不會成全!哪怕是個錯誤,也要一錯到底,就算是報複吧,我要他們永無可能在一起!"
  林仕延狠狠地說著這些,嘴唇發白,身子因激動而在戰栗。林維怔怔地看著他,表情很複雜,"你會把自己拖死……"
  "沒問題,拖死吧,我拖死了,她也活不了。"
  "這不是你的風格。"
  "那我該是怎樣的風格?"林仕延雙眼通紅,反問林維,"一如既往地瀟灑?我做不到!老實說,我也想給她一條活路,結婚這麽多年,我知道她一直不開心。但是她太狠,背叛了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告訴我,把我當什麽?如果她態度誠懇點,或許我不會這麽恨,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恨的人。"
  "我明白,愛之深,恨之切。"林維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煙。
  林仕延則把話說得更明白:"你放心,我不會虐待她的,我會像從前一樣對她好,包括林希,我還是會養著,老婆還是我的老婆,兒子還是我的兒子,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蕭瑟森冷,"這隻不過是我對她的報複,我知道那個男人一定就在周圍,我不會給他們任何的機會,就是劉燕死了,也得埋到我們林家的墓地裏。她做鬼也隻能做我們林家的鬼!至於孩子,我會把他養大成人,他永遠隻有我這個父親,那個男人這輩子都休想孩子叫他一聲父親,白白得個兒子也沒什麽不好。你說是不是?哈哈哈……"
  已經是深夜,林仕延肆意的笑聲在空曠華麗的客廳回蕩,顯得格外陰冷狂妄。林維看著弟弟,不知怎麽,夾著煙的手在發抖。
  "你好可怕。"林維說。
  "是她逼的!"林仕延回答。
  兩天後,林仕延將劉燕接回了家,隻字不提離婚的事。林希也被他從林維那裏接回來了,他將兒子抱到膝蓋上坐好,當著劉燕的麵問林希:"兒子,我是你爸爸嗎?"
  "嗯,是的呀,爸爸。"林希很認真地點頭。林仕延摸了摸兒子的頭,又問:"是你唯一的爸爸嗎?"
  "是的!"林希又點頭。
  "好,好,乖兒子,你永遠都是我林仕延的兒子!"說著他把頭轉向呆呆的劉燕,微笑著說,"太太,你也一樣,你永遠是我的太太,對不對?"
  "仕延……"
  "你隻要回答'是'還是'不是'。"
  "……是。"劉燕壓抑著哭聲,湧出滿眶的淚。
  林仕延滿意地點頭,繼續微笑:"OK,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我們一家人好好地過日子,永遠不再吵架,我們要比任何人都幸福,誰也別想把你和兒子從我身邊搶走,連上帝都不能!"說完,突然臉色一變,冷冷地逼視著劉燕,"從今天開始,你去任何地方,跟任何人見麵都必須經過我的同意,包括書信,我都會安排專人接收,我過目後你才能看。而你不能幹涉我的生活,我幹什麽都跟你沒關係,我跟誰在一起你都不得過問,你必須接受,否則我會讓你很難過……見不到兒子你會不會難過?一定會吧。如果我發現你有任何反抗的表現,我就會送走兒子,兩個都送走,你永遠都別想見到他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你認為這是懲罰,那就算是吧,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必須為你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你沒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OK?"
  劉燕捂住臉痛哭失聲。
  林希顯然被嚇到,也哭了起來。林仕延厭惡地一把放下兒子,怒斥道:"哭什麽哭,再哭就不給你吃晚飯!"
  當時年僅四歲的林希不知道,那是父親第一次吼他,也是最後一次抱他,從此別說抱,他連父親對他的吼聲都覺得是奢侈。相反,林然被放在了整個家族的首位,即便後來父親收養的Sam,地位也比他高。除了母親,林家沒人待見他,而母親能給他的,除了眼淚,再無其他。
  六七歲後,他漸漸懂事,經常在晚上聽到樓下傳來母親的哭泣聲。而父親身邊,也經常有不同的女人陪伴,出入正式場合也從不帶母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開始吃齋念佛,整日將自己關在房間內,父親做什麽,她都不聞不問。
  林希還是不知道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麽。他隻知道,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無論是學業,還是工作,一切都要以父親的意見為準。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證明給父親看,他不比林然差,他是林家的人,他甚至比林家任何一個人都優秀。可是,無論他做得多好,父親始終漠然視之,即便他站在林然的前麵,父親的目光也一定會跳過他直接落在林然的身上,當他是透明,當他不存在。
  十七歲那年,在美國讀完中學,父親要將林然和Sam送回國接受傳統文化教育,林希也想回中國,實現他當建築師的夢想。林希在建築上極有天賦,他從小就喜歡建築,兒時的玩具幾乎都是各類的房子和積木,他搭積木的水準很高,林然和Sam從來就沒贏過他。讀中學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基本的構圖和設計,沒人教,無師自通。老師們都很驚歎,認定他是個難得的天才,將來在建築行業必將大有作為。然而,父親的一句話就擊碎了他的夢想:想回中國可以,必須學醫。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林希問父親:"哥哥可以選擇他愛好的音樂,為什麽我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
  "你是他嗎?"當時在書房,父親冷冷地注視著他,反問,"你是他嗎?你覺得你可以成為他嗎?"
  血,翻騰而上,直衝腦門。
  林希身子微微發抖,他咽回從心底滲出的淚水,努力讓自己身體保持平衡,有那麽一會兒,他很怕自己會倒下。
  父親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繼續打擊無辜的他:"不是我小看你,你永遠無法成為林然,也成不了Sam,你隻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沒有對你抱太大的希望,就算你將來有作為,也跟我沒有關係,我不會在意你能給我帶來什麽驚喜。"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書房。
  "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你會這麽輕視我。"林希背對著父親,人像被釘住了似的無法動彈,唯有淚水狂湧而下,瞬間淌滿臉頰。
  父親停住了腳步,還是沒有回頭,隻道:"你無須知道太多,也無權知道,要想做我林仕延的兒子,就必須知道什麽是服從!"
  接著,"砰"的一聲響,門被重重地摔上了。
  這扇門,終於還是隔絕了父子之間唯一可能的溝通。林希從此絕望,他不再幻想父親可以從內心正視他。正如父親所說的,他隻需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他沒有什麽好抱怨的,既然生在這樣的家庭,就不應該奢望常人所有的溫情。他變得沉默,父親的打擊讓他的心沉到了海底,這樣也好,從此除了他自己,再也不會有人看到他的心。他發誓,他一定要得到他應得的,林然和Sam能有的,他也必須要有,父親不給,他自己要!總有一天,他要成為林家的主宰,連父親都必須在他麵前低下頭,他要父親後悔自己對兒子的冷漠和無情,無論誰,都不可以成為他的阻礙,連上帝都不能!
  回到國內的頭一陣,兄弟三人一直住在伯伯林維的家裏。出乎意料,在機場接到三人時,林維衝上前最先擁抱的竟然是林希,緊緊地抱著,看不到伯伯的臉,就聽到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孩子,你終於回來了!可把你盼回來了!"
  伯伯的一聲"孩子",讓林希心酸不已。有那麽一刹那,他冒出一個很荒唐的想法,如果父親是伯伯該有多好!因為從他記事起,林仕延從未叫過他"孩子",一直都是直呼其名,可是林然呢,一直被父親喚作"然兒",就連養子身份的Sam,林仕延也經常親昵地喊他"兔崽子"。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晚上,兄弟三人到伯伯家暫住,伯伯得知林希放棄自己的理想改學醫,非常驚訝,連問幾個為什麽。林希淡淡地笑了笑,隻說:"是我自己的選擇。"伯伯卻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你的選擇,是你爸爸的意見對吧?!"
  伯伯似乎明察秋毫。
  林希沒有再吭聲。一邊的林然說:"沒錯,是我爸要他改變誌向的,我都替他惋惜,也勸了他,他不聽。"
  "林希,真是這樣嗎?"伯伯關切地問。
  "你們都不要說了!"林希騰地一下從沙發上彈起,突然情緒失控,揮舞著雙手大叫,"是我的選擇!是我的選擇!誰讓爸爸不喜歡我,誰讓我沒有大哥二哥那麽有才華,我的選擇就是沒有選擇,你們為什麽一定要揭我的傷疤!我就是這麽沒用,任人擺布!我的存在就是多餘的,我做什麽都無關緊要,反正沒有人會在意我做什麽……"
  "林希!"林然一把拽住弟弟,"你冷靜些,我們沒有別的意思……"
  "不要你們管!我做什麽都不要你們管!"林希整個地歇斯底裏,瘦弱的身子劇烈地戰栗,眼眶都是淚。連天不怕地不怕的Sam都被嚇著了,瞪著眼睛看著這個一向懂事循規蹈矩的弟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林維站起身,表情極為痛苦,鏡片後麵的一雙眼睛瞬間通紅,他顫抖著也去扶林希:"孩子,你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林希甩開他的手,衝出房間,狂奔上樓。林維當時住的也是獨棟的小樓,林希的房間被安排在樓上。
  但是也就過了一個晚上,林希又一如常態地從房間內走出來了,擺擺手,說自己沒事。他年輕的臉龐依然煥發著青春的光彩,沒有絲毫異樣,連嘴邊的微笑也是淡如春風。可是林然卻感覺到弟弟些許的異常,哪裏有異常,他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林希的眼神一夜之間深邃了很多,從此再無人可以讀懂他的眼神,看到他的心底。
  伯伯林維也察覺到了,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看上去很心痛。此後他經常跟林希談心,一有空就帶他出去走動,他誰都不帶,就帶林希。"你爸爸欠你的,我替他還。"有一次林維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林希問:"為什麽?"
  "因為……哈哈,因為我喜歡你嘛,你這孩子做事認真。"林維笑著說。
  林希不置可否,並沒有想太多。他早已不對親情抱奢望,父親的冷漠已將他"同化"成一個同樣狠心腸的人。這絕對是林仕延想不到的。林希的"狠",在他十八歲那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情的起因是Sam跟人鬥毆,那個人就是葉冠青,Sam拉上林希和舒隸去助陣,結果闖下大禍,衝突中葉冠青被一刀刺中心髒,在送往醫院途中身亡……Sam、林希和舒隸,還有另一幫不良青年當即被警方控製,關進了派出所,從警察口中得知葉冠青去世,眾人號啕大哭,除了林希。
  林希一生都記得當時的場景,灰暗的看守室裏,他怔怔地望著灰白的牆壁,沒有想到要哭,想到的是,父親這回該"重視"他了吧?
  因為,那一刀正是他捅的。
  在醫學院,無論你學什麽專業,內科還是外科,都有解剖課程。林希每上解剖課就嘔吐不止,看到那些泡在藥水裏的人體標本,還有給動物解剖時的鮮血淋漓,他就吐得天翻地覆。同學們都笑他,老師也說他不是學醫的料。他每每吐完就會扶住衛生間的牆壁幹嘔,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那個時候的林希真的很絕望。但是上完課回到家,他又是神態自若地出現在哥哥們麵前,有說有笑,絲毫看不出異常,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樣子下去他早晚會"出事"。
  醫學院的唐教授跟林仕延是故交,很關照林希,得知情況後親自安排了一次解剖機會給他。在醫學院不是誰都可以有機會直接動手解剖的,因為供教學研究的人體有限,一般人體都是解剖過了的,大多數學生隻能是看看而已,老師在旁邊講解,學生動手解剖的情況很少。
  唐教授完全是看在林仕延的麵子上,單獨給林希開小灶,將一具剛送到學校的人體交給林希解剖,並親自給他講解。
  那是具年輕的女屍,二十歲上下,一絲不掛地躺在解剖台上,麵容姣好,活著時應該很漂亮。
  林希拿著解剖刀的手劇烈地顫抖。
  唐教授說:"不要把她當做一個人,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是具標本,你一定要在心裏這麽告誡自己,放下思想包袱。"
  林希就要奪路而逃。
  唐教授一把拽住他,強行將他推到解剖台邊,"馬上動手!很簡單的,從胸口開始,慢慢往下劃,注意力度,手不要抖……"
  無影燈的燈光自頭頂打在女屍身上,襯得她的肌膚近似透明,從肌肉的彈性上判斷,這具女屍死亡的時間不會超過四十八小時。身上也沒有傷口。怎麽死的,自然死亡還是人為死亡,林希無從知道。他隻知道那次解剖後,他整整三天沒吃飯,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門。而且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上過解剖課。唐教授無奈地跟林仕延打電話說:"這孩子,除非哪天他殺人,否則他學不了醫。"
  一語成讖。當那把水果刀刺中葉冠青的心髒的時候,林希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皮肉被劃開的感覺,鮮血噴湧而出,帶著熱度,還有黏稠的甜腥氣。他居然沒有嘔吐,一直到被警察帶到看守室,他都沒有嘔吐!
  從今往後,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他這麽告訴自己。
  林希並不知道看守室外發生了什麽,他的父親和伯伯之間進行了怎樣的較量,他完全不知情。
  事發的第二天,林仕延就從美國飛回離城。
  林維問林仕延:"你打算怎麽辦?"
  林仕延反問:"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林維說:"你這是在逃避問題,如果逃避有用,還要律師幹什麽。"
  林仕延說:"那以你律師的角度看,我該救哪個兒子?"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你內心想救的是哪個?"林維直直地望著林仕延,眼神銳利。林仕延不得不承認,他有些難以麵對兄長的目光,歎口氣說:"交給法律去辦吧,畢竟是出了人命,我又能怎麽樣呢?"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
  "你要救的不是林希。"
  "……為什麽這麽說?"
  "這還用說嗎?你明知道刺中葉冠青心髒的那一刀是林希所為,交給法律,不就是按常規程序讓他接受法律製裁嗎?為此他得賠上命!Sam也要受懲,但不會償命,是這意思,對吧?!"
  "我欠Sam父母的,不能讓他去送死。"
  "你就不欠林希嗎?你想想你自己,你對這孩子付出了多少?又做過什麽?你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嗎?你給過他父愛嗎?你能說你不欠他?"
  林仕延啞口無言。
  林維咄咄逼人,繼續說:"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身體裏流淌的不是你的血液,是不是?可是仕延,血緣固然重要,但需要感情去維係,你從未對他付出父愛,有血緣又如何?何況他是劉燕十月懷胎所生,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跟劉燕也就完了,你們這個家也就完了,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仕延倒退幾步,跌坐在沙發上,陷入長久的沉默。
  窗外電閃雷鳴,將房間裏照得通亮。
  "可我……我救了他,勢必要放棄Sam,你說我如何放得下?他母親當年死在產床上都是我所為,還有他父親,也是這場悲劇的延續,這麽多年我盡我所能給他更多的愛,就是為了彌補內心的愧疚。如果這孩子真的賠了命,我下半輩子如何好過?將來九泉之下,我又如何跟他父母交代?"林仕延當時抱著頭痛苦不堪,極度疲憊,"如果你是我,你該知道我有多難,我從不知道做人有這麽難,哪個去賠命,都不是我所願……"
  "真是這樣?包括林希?"
  "你這是說什麽呢?他再怎麽樣,也是林家的人,雖然我無法給他更多的愛,但在內心……我其實一直在試著去接受他,這孩子某些地方很像年輕時候的我,越想對他好,越會想到血緣這件事,於是總不能解脫……"
  "如果你不喜歡他,就把他給我,讓他做我的兒子!我絕不會像你這樣對他,逼他放棄自己的理想,走自己不願走的路!"
  這話一說出口,林維自己也嚇了一跳。林仕延很是吃驚,抬頭看了他半天,"你喜歡林希?"
  "我,我隻是很可憐這孩子,他的遭遇很像當年的我,同樣都是林家的兒子,你從小受到的重視卻遠勝於我,不是嗎?"
  "過去那些事你還提它幹什麽。"林仕延避開話題。
  "是不必提,但父親大人對我的漠視,無疑給了我一生都無法抹去的陰影,所以看到林希我總是很心痛,感同身受……"
  "所以你的意思,我還非得保他不可了?"
  "我沒這麽說。"
  "你的意思就是這樣。"
  "但他們是你的兒子,決定權始終在你手上不是嗎?"林維不愧是律師,說話總能給人一種壓迫感。
  林仕延直視著兄長,對他似乎有了新的了解,從前他是絕口不提往事的,這次因為林希,他居然直接點明說了出來,這讓林仕延很意外。印象中,林維一直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對什麽事都很淡漠,從小父親林伯翰就格外寵愛林仕延,對於林維相對來說的確忽略很多,林維看上去似乎無所謂的樣子。即便父親臨終時將大部分財產都分給了林仕延,他也毫無怨言。原來,這隻是看上去而已,他心裏並非真的毫無感覺。人,為什麽都要有兩麵性呢?
  其實林仕延小時候是很崇拜大哥的,林維個性很強,也很獨立,從未依賴過家族的勢力,他成為名震江南的大律師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結果。林仕延承認,他從未真正了解過大哥,內心一直對他敬仰有餘,親近不足。而直到這件事他才明白,他其實還有些畏懼林維。林仕延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放棄林希,林維會跟他反目。
  "那,你說怎麽辦,人是林希捅的……"林仕延終於妥協,他無力地陷在沙發裏,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手,交由林維去處理。
  林維等的就是這句話,胸有成竹地說:"聽我的,他們都不會有事……"
  兩天後,林希被放出來,還有舒家的兒子舒隸,也被放了出來。因為所有在場的人都證明,是Sam發起的鬥毆,也是他帶去的水果刀,他的確是連捅了葉冠青數刀。至於那致命的一刀是不是他捅的,他自己都搞不清。他自己都不清楚,其他人怎麽會清楚?眼看著Sam就要被拉去打靶!
  林希被放回來的那天晚上,風雨交加,紫藤路的林家大宅一片陰鬱的沉寂,親友們個個愁眉不展,唉聲歎氣。
  "說,你們說說,要怎麽樣我才能讓他免於死刑?哪怕是傾家蕩產我都在所不惜……"林仕延從頭到尾隻有這樣一句話,又把目光投向林維,"你不是說他們都不會有事嗎,可是Sam還在裏麵,下個月就要開庭了!"
  林維像是心裏早有盤算:"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那怎麽樣才能解決?"
  "不要急嘛,聽我慢慢說,"林維到底是律師出身,在場的人裏就數他最冷靜,一屋的人都急切地望著他,他卻是不慌不忙,"就目前的刑法來說,有兩種情況可以免於死刑。第一,如果行凶之人年齡未滿十八歲,可以免於死刑,但得判刑;還有一種情況,如果行凶之人是精神病患者,至少發病時處於無意識狀態,就可以免於刑事責任……"
  "Sam多大?"馬上有人問。
  林仕延想了想,搖頭:"他已經快十九了。"
  "那……"
  屋子裏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劉燕打量著眾人,立即露出驚恐的表情,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這可是犯法的事,仕延,你可要想清楚,我們林家世代清譽難道……"
  "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孩子去死嗎?"林仕延打斷妻子的話,"你以為我不會恐懼?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犯法?可是林家的世代清譽相對於Sam的生命來說,算得了什麽,隻要能保住他的命,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否則,我怎麽對得起他父母?我也會活不下去的……"
  "難道你就不怕因此良心不安?死去的那個孩子也是一條命啊!"劉燕一語擊中要害。
  林仕延沉默了。良久,他才悲愴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良心不安是什麽滋味,當年他母親死在產床上,父親又相繼去世,我良心不安到現在,這簡直是非人的折磨!可還是那句話,相對於孩子的生命,我即便承受不了也得承受這折磨,已經承受了十餘年,不在乎繼續下去。"
  這麽說著,洶湧的淚自他的眼眶中湧出,他拭了把臉,悲傷得難以自抑。舒伯蕭把手放到他肩頭,表示了支持。
  林仕延感激地抬眼看他,已經說不出話。
  林維掃視全場:"你們確定了嗎?"
  "還能怎麽樣,隻能這樣了。"林家親友們說。
  林維鄭重地點頭:"那好,這件事我會去辦,但是你們記住,除了良心的譴責,你們還得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情?"眾人異口同聲問。
  "保守秘密!"林維臉色凝重似鐵,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們今天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必須時刻謹記,這個秘密不僅關係到Sam的生命,還關係到很多無辜的人,因為要做成這件事,勢必要牽扯進很多人,如果秘密泄露,後果你們知道。"說著又把目光轉向林仕延,"現在,你隻做兩件事,一是調動你一切能調動的資源證明Sam,也就是杜長風是個精神病患者,包括以往的病曆,人證、物證以及司法鑒定等等,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否則前功盡棄;二是你要從此記住,你的兒子杜長風不是個正常人,他年幼時受過刺激患上精神病,至今沒有痊愈,他--是個瘋子--"
  林仕延目光呆滯:"他……是個瘋子……"
  "大聲點!"
  "他是個瘋子!"
  "OK。"
  就這樣,一紙精神病司法鑒定書將Sam從鬼門關拽了回來,Sam被鑒定為精神病人,不用負刑事責任!這時候,林仕延不得不佩服林維的運籌帷幄,雖然Sam被關進瘋人院,但總比送命強,果然是兩個兒子都保住了!
  "大哥,我真不知道怎麽說……"林仕延的心情很複雜,說不上是感激,還是畏懼,就是心虛得很。
  林維義正詞嚴地說:"不知道怎麽說,就什麽都不要說,對林希好一點,你我的心裏都會好過一點,你該明白!"
  也許是林維的話起了作用,此後林仕延對林希的態度的確有所改觀,至少客氣了很多,不會動不動就給他臉色看。而林希得知是伯伯救了他後,對林維感激不盡,他沒想到伯伯是真的喜歡他,那種感激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當然,他對父親林仕延也多少是感激的,因為他很清楚,如果父親真的棄他不顧,他即便不被拉去打靶,關在瘋人院裏的肯定不會是Sam,而是他林希。
  "看來父親還是把我當兒子的。"林希私下這麽跟林然說。
  "你本來就是他的兒子啊,他隻是對你嚴厲了些,你不用放在心上。"林然笑著跟林希說,"而且你想過沒有,我們家世代行醫,爸爸在三個兒子中獨獨選了你學醫,這就是對你的重視啊,我和Sam,他明擺著就是放棄了,因為我們都不是讀書的料,隻適合做音樂。"
  林希的眼中閃耀著耀眼的火花:"真的嗎?你真的這麽認為嗎?"
  "你這麽聰明的人,難道會想不到?爸爸正是因為對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所以才會要求那麽嚴格,否則你怎麽能成才呢?"林然極力開導林希,試圖化解弟弟和父親之間的隔閡。
  林希到底是年輕,欣慰不已,認可了林然的說法。雖然他早已習慣父親對他的冷漠,但內心卻釋然了很多,一相情願地認為這是父親在磨礪他、考驗他。於是他更加勤奮地學習鑽研,加上超凡的智商和與生俱來的悟性,很快就成為醫學院的驕傲,當很多學生抱著厚厚的醫學書籍頭皮發麻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獨立上手術台做些相對簡單的小手術了;當很多學生為爭取到一個實習名額而興奮不已時,他因為讓一個瀕臨死亡的心髒病人起死回生而名聲大噪。林仕延聞訊當然也很高興,再怎麽著林希也為林家爭了臉,他當即決定送林希到美國斯坦福大學繼續深造。臨行前,還破天荒地給林希開了個歡送party。
  林希簡直是受寵若驚。他認定父親真的對他寄予了厚望,連深知內情的林維都以為林仕延想開了,很滿意他對林希的栽培。party過後,林維跟林仕延在書房邊品紅酒邊聊天。林維開的頭:"林希這孩子的確是聰明!好好培養,將來必會大有作為,以我的判斷,他的成就會在你我之上。"
  "是嗎?"林仕延坐在書桌邊,端著酒杯,反應冷淡。
  "你不這麽認為嗎?他繼承了我們林家的高智商……"
  "但他不是我們林家的人!"林仕延斬釘截鐵,燈光有些暗,襯得他的臉也很暗,冰冷似鐵的語氣不由得讓林維打了個寒噤。他怔怔地看著林仕延,"你,你還惦記著這事啊……"
  "你覺得這事是可以忽略的嗎?"林仕延反問。
  林維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
  林仕延說:"這世上什麽都可以重建,包括感情,都可以培養或者修複,唯獨血緣一旦確立就無法改變。我知道你會怎麽看我,但你不是我,你無法體會我內心的痛苦,你體會不了!"說著重重地放下酒杯,幾滴暗紅色的酒液濺在了書桌的稿紙上,乍一看像極了滲開的血液。這無疑又刺激了林仕延,他敲著桌子說,"沒有人知道,我承受了怎樣的屈辱,劉燕至今不肯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她擺明了要讓我把這頂'綠帽子'帶進墳墓!沒錯,林希是很聰明,雖然他不具備林然和Sam那樣的藝術才華,但在醫學上他將來的確可以超過我,可惜……他終究不是我們林家的子嗣,充其量隻能替他那兩個哥哥撐撐門麵……"
  "撐門麵?什麽意思?"林維的臉色也很難看。
  "還能有什麽意思呢?我們林家世代從醫,家大業大,原來我指望著林然能學醫繼承家業,可是他誌不在此,而且他在音樂上的成就也達到了足夠的高度,我不忍心毀了他的天賦逼他做不喜歡做的事。Sam呢,別說我不培養他,我就是培養他,這小子也不買賬,他不給我闖禍我就謝天謝地了。最後就隻剩下林希了,他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的態度很明確,我培養他,他就必須為我們林家犧牲;反之,隻要他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為林家做事,我就舍得花大力氣培養他,也不會虧待他,兩個哥哥享受到的東西他一樣可以享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林維連說兩個"原來如此",繼而話鋒一轉,"那遺產呢?他也可以和林然和Sam一樣繼承林家的遺產?"
  "誰說Sam可以繼承?他隻是我的養子,我給他很好的生活,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沒有問題,但遺產,他沒份!他沒份,林希怎麽會有份?除了林然,我不會把遺產分給任何人,劉燕都不行!她是我老婆不假,但她實在太傷我的心,我把財產給了她,隻怕她轉手就會給那個男人。"
  林維無力地靠在沙發上,連連搖頭:"你怎麽把所有人都想得那麽壞?也許那個人跟劉燕是真心相愛呢,人家未必是窺視你的財產……"
  林仕延立即皺起眉頭:"你這個人才奇怪,不站在我這邊,居然幫外人說話。真心相愛?哼,那我算什麽?烏龜還是王八?白給人養了兒子不說,還將財產拱手相讓?"
  林維對這個弟弟徹底失望,擺手道:"我不好說什麽了,反正我改變不了你的想法。我隻是覺得你這樣對林希太不公平,如果他知道真相,你想過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嗎?"
  "我才不管!如果他知道了,那就隨他去,他留下,他就是林家的人,他出了林家的門,就休想再回來。我就當白養他,做善事了!"
  "但是,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林維冷笑說,"我們林家的財產未必都在你手上,當然也不在我手上,我聽母親說過,父親曾經轉移過大筆的財產到國外,很大很大的一筆……"
  "我也聽說過,'文革'前轉走的,據說是我們林家家底的三分之二,具體是多少,除了父親,沒人知道。"
  "你聽誰說的?"
  "聽奶媽私下說的,說母親就是為這事一病不起,活活給氣死了。"林仕延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唉,要那麽多錢幹什麽,我的責任就是為林家守好現有的家業,以免落入外人之手,至於那些遺失在海外的錢財,要回來都怕無福消受。聽說數額巨大,大到驚人,估計已經養了別人的子孫了……"
  "我總算是明白了,你這麽在意血緣,估計也是受這事的影響吧。"
  "沒錯,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母親臨終時格外交代的。"
  "上一輩人的恩怨憑什麽讓我們承受?換句話說,我們這一代的事情,又為什麽讓林希這些晚輩承受呢?"
  "命!這都是命!生在這樣的家族,誰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可以選擇,我也願意生在普通人家,老婆孩子熱熱鬧鬧,哪像現在,老婆孩子是有啊,誰把我當回事?尤其劉燕,一看見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林仕延一說到劉燕就頹喪地直歎氣。
  林維卻再也無話,目光遊離,似有牽扯不斷的思緒糾結在眉頭。而窗外,夜色深沉,一彎上弦月懸掛在樹梢,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青年正穿過花園狂奔出門,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

  組曲三撒旦的微笑
  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
  每年春天的梅雨期總讓人精神頹靡。
  林希站在公寓的窗前,雨細細綿綿地下著,像一張銀絲巨網,將天地間的一切盡籠其中。濕漉漉的城市,鉛雲沉沉的天空,一棟棟建築在蒙蒙細雨中閃爍著昏黃的燈光,明明是清晨,看起來卻像黃昏。
  昨晚又是一夜未眠。總是不停地做夢,夢見一片黑色的海洋,無聲起伏的黑色巨浪,帶著沉默的力量自天邊滾滾而來。他無處可逃,一點一點地被那黑暗湮沒。冰冷的海水從四麵八方灌進他的身體,侵入他的血液,他幾乎能聽到肉體腐爛的聲音,從五髒六腑到大腦,從靈魂到心,慢慢地腐爛,滲出黑色而黏稠的膿水。最後隻剩一具腐爛殆盡的軀殼,浮在黑暗的海麵,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恨,也沒有愛,就那麽隨波漂浮著,一直漂著……
  醒來時已經是早上六點。他從床上爬起來,試圖吃點東西,卻什麽都吃不下。一想到黑暗的夢境,他就極度地疲憊厭惡。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很多天沒有回家了,當然,那裏從來就沒有給過他"家"的感覺。那裏,還有人厭惡他。他不想看到那個人,那個人也不想看到他。隔絕在父子之間的彼此厭惡和憎恨,已經在彼此間劃下深深的溝渠,下過雨,變成河,就再也沒有辦法渡過去。
  所以,他有好幾套公寓,離城、桐城都有。從前為了維持一個家的形象,他大多數時候是回去的,縱然外麵的生活再不堪,總還有人在家裏等著他回去,他的妻子文婉清,在等他回去。可是現在,沒人等他了,連這世上最後一個他想依偎的人都拋棄了他。其實他一直就懷疑她的身份,卻從不願去證實。因為他自認沒有什麽東西是屬於自己,她又能從他這裏拿走什麽?沒錯,他是坐擁數十億家產的富家貴公子,隻不過他隻有有限的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他名下的財產都屬於林氏,凡數目超過五十萬的花費,都得董事長林仕延簽字。林仕延對他的解釋是,年輕人管不住自己,創業容易,守業難,等你真正學會了用錢我再給你權限。至於他名下30%的林氏股權,完全是空頭賬戶,因為林仕延早早就留了一手,未經他本人簽字,股權不得轉讓給任何人。即便林仕延簽了字,林氏律師團十幾個律師沒簽字,股權仍無法外流。
  騙子!從一開始林希就知道那個人在騙他,從那年無意中聽到他和伯伯在書房的談話,他就知道自己隻是個被利用的工具。但他佯裝不知,很多事情他都裝作不知,包括文婉清嫁給他的企圖,他都裝糊塗。還有葛雯,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跟他上床不會是因為喜歡他或是愛他,他從不會有那樣的奢望。愛?多麽幼稚可笑!葛雯跟那些眼裏隻盯著錢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逢場作戲而已,斷沒想到她也是個被魔鬼占據了靈魂的人。因為還有人給她更多的錢,以讓他的婚姻觸礁翻船。一切的一切,都隻不過是某人設好的騙局。騙吧,你們都來騙吧,我什麽都沒有,你們能從我這裏騙走什麽?
  "林先生,都準備好了。"
  林氏首席律師鍾桐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手裏提著公文包。林希盯著那公文包愣了會神,那裏麵裝著的,是他和文婉清的離婚協議。這才想起,約好了今天簽字。他淡淡地跟鍾桐說:"你先下樓吧,我換件衣服。"
  "是,我在車上等你。"鍾桐點頭,退出了房間。
  豪華奔馳房車平穩地行駛在大街小巷,仿佛行進在無邊無際的雨簾中,車窗外的一切都那麽模糊,什麽都看不真切。
  是啊,什麽都看不真切,包括他糟糕的婚姻。
  當初娶她時是因為父命,父親希望他盡快成家,好生兒育女給外界一個家業興旺的假象。認識她時,他有女友,同居數年,但父親反對,說那女孩家裏兄弟姊妹太多,養老婆可以,怎麽能養那一大家子人。文婉清父母雙亡,一直生活在美國,由舅舅撫養大,名牌大學畢業,背景單純。當然,這都是假的。最主要的是,林希喜歡她楚楚動人的樣子,偶然的一次驚鴻一瞥,他就怔住了,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沒有事先跟父親通氣,在美國注冊直接帶回了家。出乎意料,父親沒說什麽,表麵上很客氣,但他看文婉清的眼神,總帶著那麽一絲挑釁,似乎有"看你能怎麽樣"的意味。林希不是瞎子,他隻是裝瞎。
  文婉清身上有他迷戀的東西。說不清是什麽,但他肯定是有什麽。有時候他對她激情似火,有時候又冷漠似堅冰,因為他拿不準,他該怎麽對待這個女人。她的身體屬於他,她的靈魂呢?
  他一直很好奇,她把她的靈魂交給了誰。
  想過很多種可能,就是沒想過是葉冠語,這一著他確實算漏了。不過也沒什麽,橫豎都是被人算計,被誰算計已經不重要了。
  兩人約在一間咖啡廳見麵。除了鍾桐,沒有別的人在場。
  林希看著即將成為前妻的文婉清,表情平靜,簽字的時候也隨意得很,就像往常他在公司處理簽呈一樣,幹淨利落,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倒是文婉清猶豫了下,目光始終不敢跟林希對視,默默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林希不忘提醒她:"想好了喔,是簽文婉清,還是簽李彩英,可別弄錯了。"
  文婉清的手微微抖了下。
  想了想,沒有理會他,埋頭把字簽完。
  林希微笑著說:"沒想到吧,我一半的財產居然隻有這麽多,存款十八萬,房產就是翠荷街那棟即將拆遷的舊樓,再加上為數不多的股票和基金,真是寒酸得很。一定讓你很失望吧,陪我睡了這麽幾年,隻拿到這麽多……"
  文婉清的臉白一陣紅一陣,秀氣的下頜輕微地在抖。林希最喜歡看她的下頜,弧線優美得不可思議。每次親吻她,必會吻她的下頜。她的五官也生得極精致,一雙大眼盈盈如星,即便是生氣的時候,也是楚楚動人。
  此刻,林希輕佻地打量她,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撫摸。他在想,那個獲取她靈魂的人是不是也喜歡吻她的下頜。
  文婉清被他看得極不自在,隻覺周身發冷,冷到了骨子裏。仿佛是整個人浸在雪地的冰水裏,血液一點點地凝固,凝固,所有的思維和感覺都在刹那間凍結,即便過上千年,也無複蘇的可能。
  落到這個地步,算是咎由自取吧。
  當初是她主動要求演的這場戲,偶然認識林希,偶然得知他的身份,想起姐姐鬱鬱而終的遭遇,她決定複仇。
  葉冠語還提醒過她:"小心入戲太深,出不來。"
  她當時回答:"我不會假戲真做,我就是為姐姐報仇,也要為大哥討回你應得的。"她一直叫他大哥,雖然他們的關係遠比兄妹複雜。
  她伴他多年,被他照顧,也付出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她覺得還不夠,還要為他付出,唯有如此才能回報他對她的恩。但興許是小說看多了,又被葉冠語一直保護在童話世界裏,她把什麽都想得很簡單,以為複仇是件壯烈而美麗的事,就跟很多電影裏演的那樣,驚險刺激。其實當初跟林希交往時,葉冠語是反對的,他說那家人沒有人性,吃人不吐骨頭,嫁過去很可能萬劫不複。
  但她被寵壞了,性子很拗,葉冠語拿她也沒轍。但話先點明:"你要那麽做,我也攔不住你,但你要想清楚,你嫁到那邊了就不再是我的女人,即便將來回頭,我頂多照顧你,但不會再碰你,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她當然明白。他恨林家入骨,斷不會再接受被林希碰過的女人。但她沒有選擇,認定了的路,就沒想過要回頭。
  結果到底是道行不深,她輸得一敗塗地。葉冠語在得知她要跟林希離婚,還要分林希一半的財產時就潑她冷水:"你太小看那家人了吧,你拔得了他們一根毛,我都算你狠。既然已經假戲真做,就跟他好好過日子……"
  她反駁:"我沒有假戲真做。"
  葉冠語反問:"那他和別的女人上床,你為什麽生氣?你應該視若無睹才是,怎麽還鬧到要離婚?你無非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一個女人不是在乎一個男人,她有必要這麽做嗎?"
  然而,晚了,意識到這點時,她已經沒有了退路。硬著頭皮來簽字,雖然已經預料到了種種難堪,卻沒想到比想象中的還要難堪。
  因為林希竟然忍不住笑出了聲:"這麽虧待你,我真是很過意不去,平常我花在別的女人身上的錢,哪次不是數十萬百萬的,你是我的太太,我卻沒有更多的錢給你,真是對不住你,哈哈哈……"
  文婉清什麽都不想說,抓起手袋起身就走。都到門口了,想了想,又轉身坐下,直直地看著他說:"你怎麽嘲笑我都可以,隻是林希,我很可憐你,你大概從來沒被人愛過,所以就不懂得怎麽去愛別人,即便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敢交出自己的真心。我不否認嫁給你最初是想為姐姐報仇,但是愛情的力量到底大於仇恨,我用心地對你好,以為是演戲,到最後才知道付出的是真心。可惜你體會不到,你從來沒有嚐試著去愛一個人,當然也不會相信有人會愛你,外麵那麽多女人,你都不相信有人愛你,你也不愛她們。你真可憐,每次看到你被父親訓斥,我就覺得你可憐,如果不是你對我這麽絕情,我會留在你的身邊忘記仇恨,讓你體會愛,也教你去愛,可惜……我們沒有這個緣分……"
  說完,她再次站起身,娉婷婀娜地站在他麵前,猶豫了下,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繼續說:"最後告訴你一件事,我懷孕了。我會把孩子生下來,但不會讓他姓林,因為這個姓氏現在對我而言是種恥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愛愛,我要他從小就懂得愛,學會愛,接受愛,絕不會讓他像他父親一樣,冷血無情,最後隻能被愛拋棄。我說完了,我走了。保重。"
  一個優雅的轉身。
  她走出了他的視線,也走出了他的世界。
  鍾桐大概覺得繼續留下來隻會尷尬,默默收拾桌上的文書準備離開。林希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表情一貫的無動於衷,他抬頭看著鍾桐,目光有一瞬間的失神,喃喃地問了句:"你覺得我可憐嗎?"
  早上,離城所有報紙都在財經版最顯著的位置登載了頭條新聞:"振亞(林氏)集團昨天上午宣布召開董事會特別會議,隨後集團公關部宣布了一項驚人的消息,董事會將新增一名執行董事葉冠語,這是振亞集團創業至今,首開的由非家族成員出任執行董事的先例……"
  次日,葉冠語準時出現在振亞(林氏)集團的臨時董事會上,他進去的時候,裏麵正在激烈地爭論著什麽,門一推開,立即鴉雀無聲。按慣例,新任執行董事會提出相應的人事任免,再由董事會成員討論決定。每一個人都在揣測,葉董事上任之初的第一項人事任免會選擇誰。
  林仕延是董事長,依然穩坐頭把交椅。
  他左邊的總經理位置卻是空的,誰也聯係不上林希,已經連續幾天打不通他的手機。
  葉冠語在董事長右邊坐下,目光瞟了瞟總經理的空位,甚是好奇:"怎麽,我們的總經理別來無恙吧?"
  "他身體有些不舒服,今天請假。"林仕延倒還平靜,直視葉冠語,等著他的第一支箭。已經是這樣了,他不想在對手麵前表現自己的懦弱。"對手"……他在心裏掂量著這兩個字,真沒想到,這個當年在翠荷街連鞋子都沒得穿的赤足小子有朝一日會成為林氏的對手。那時候林家也住在翠荷街,每次林仕延下班,總看見葉冠語帶著弟弟在自家院子裏幫父親葉大龍卸煤球,隻有七八歲的年紀,手臉漆黑,母親梁喜珍的一碗桂花糊就能讓兄弟倆滿足地大笑。林仕延記得有時候忍不住誇獎那小兄弟倆,葉大龍還不好意思地說,唉,窮人家的娃能有什麽出息,將來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現在,那個小時候背著書包光著腳丫,總是一陣風似的在胡同裏飛奔的葉冠語竟然就坐到了他的旁邊,一身合身的淺灰色西裝,表情淡然,神色間卻自有一股肅殺之氣,目光落在哪裏,哪裏似乎都能凝結成冰。
  他,真的是葉家的孩子嗎?他體內應該流淌著狼的血液才是,他將凶殘狠毒的本性收藏得那麽好,當你為他的不動聲色所迷惑時,他也許正喝著你的血,啃碎你的骨頭,好像除了當年的林伯翰,已經很多年未曾見過這樣的氣勢。連林仕延自己,生意場上拚殺多年,仍脫不了一身儒雅的書卷氣。
  葉冠語的餘光察覺到林仕延在打量他,側過臉,微微眯起眼,嘴角弧線一揚,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董事長,我們可以開始了。"
  林仕延怔了下,點頭:"開始吧。"
  其實就是簡單的公事程序而已,董事長介紹新任執行董事,新董事作簡單發言,全體董事鼓掌歡迎,然後切入正題,葉冠語的助理宣布人事任免:"鑒於集團股票近期暴跌,為穩定股民情緒,對外保持團結一致的良好企業形象,集團內部現任各高職暫不作調整……"
  眾人總算鬆了口氣。
  林仕延有些詫異地望著葉冠語,但見他氣定神閑,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他反倒朝林仕延微微頷首,笑了一笑。那笑容仿如撒旦的眷顧,平靜無波的背後不知道湧動著怎樣的驚濤駭浪。越危險的人,越不顯山露水。林仕延隻覺心底一凜,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再也聽不進一個字。
  果然,散會後回到辦公室,首席律師鍾桐已在沙發上等候他。鍾桐在律師界德高望重,見慣了大風大浪,一直以冷靜犀利著稱。可是他臉上分明露出驚慌的神色,林仕延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但聽鍾桐說:"董事長,剛剛從法院傳來消息,葉冠語已經提請上訴,要求重審十七年前的那樁舊案……"
  林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麵。
  他衣冠不整,踉踉蹌蹌地晃進林家大宅的時候,林仕延剛跟老梁通完電話,他問老梁杜長風去了哪,老梁支支吾吾,講了半天才說杜長風和韋明倫,還有舒曼幾天前一起去了上海,說是參加一個什麽音樂節。
  林仕延氣得大罵:"不知死活的東西!人家已經磨好了刀,他還優哉遊哉地到處跑,隻怕脖子被人砍了還以為是做夢吧!馬上叫他們回來!法院已經受理了葉冠語的訴訟,看你到時候怎麽交得出人!"
  "電……電話打不通……"老梁說話的聲音像是要哭。
  "打不通就給我派人去上海,捆都給我把他捆回來!"林仕延說著"啪"的一下掛掉電話,一抬頭,正看見林希搖搖晃晃地穿過客廳上樓,看都不朝他看,全然當他是透明。林仕延立即嗬斥:"你還知道回來!"
  林希哧地笑出聲,背對著父親,一邊解領帶一邊邁上樓梯:"你大概希望我死在外麵吧。"
  "你!……"林仕延霍地站起身,愕然地看著一夜之間變得陌生的兒子,他竟然敢頂撞父親?他,他什麽意思?
  林希終於轉過身,居然還在笑:"看著我幹什麽?是不是覺得我沒你帥?不像你的兒子?要不要做個親子鑒定,很方便的……"
  林仕延指著兒子罵:"孽子--"
  林希顯然喝了不少酒,隔著幾米的距離都覺得酒氣衝天,他揚眉道:"不妥吧,你我不曾有過父子情分,何來的'子'?你何時把我當過'子'?用詞不當,用詞不當……"他連連擺手,搖搖晃晃地走到父親的跟前,眼睛通紅,胡子拉碴,完全不是過去那個衣冠楚楚的林希。
  林仕延看住他:"你想跟我宣戰是吧?"
  林希反唇相譏:"我們不是一直在戰鬥嗎?都鬥了二十幾年了,我肯定是贏不了的,放棄了,你老人家繼續鬥吧,我不玩了,哈哈哈……"
  "林希……"
  "別這麽叫我,我姓不姓林,還是個未知數呢!"林希肆意地笑,笑得肩膀直抖,眼中一團霧氣,"在你眼裏我不就是個野種嗎?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伯伯死了,就能把秘密帶進墳墓?我早就知道了!而你呢,恐怕很多事情你倒還蒙在鼓裏吧,我不說,我什麽都不說,現在林氏搖搖欲墜,你要是進了棺材,誰撐門麵哪,哈哈哈……"
  林仕延一巴掌揮過去,林希連退幾步,差點就跌倒在地。林希捂住臉,還是嗬嗬地笑:"你打我沒用的,又不是我要整垮林氏,是你造的孽,要遭報應的是你……等著吧,葉冠語會一點一點地撕下你的皮,不要喊疼哦,你淩遲別人的時候從不顧及別人的疼,現在也該你體會疼的滋味了……老爸,我疼了二十多年,從四歲開始疼到現在,終於輪到你被千刀萬剮了,報應啊,媽媽說得對,世間事皆有因果,哈哈哈,因果……"
  林仕延又掄起了巴掌,卻僵在了半空。兒子眼中潮湧的霧氣最終化成滾滾的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
  "打啊!狠狠地打!這樣我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有感覺。"林希把臉伸過去,任憑淚水奔流,"我麻木了,真的麻木了,求求你把我打醒,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在這個家生活了這麽多年,暗無天日,我是活著的嗎?"說著一把抓住林仕延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摑。
  林仕延掙脫他,倒退幾步:"林希,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那你要我怎麽對你?嗯?"林希逼近父親,"這麽多年,你沒把我當兒子就算了,你還從沒把我當過人!我一心一意地為林家做事,放棄自己的理想,付出這麽多,你何嚐正眼看過我?我的待遇還不及你養的那條哈士奇,你心情好的時候還會伸手摸摸它的頭,它是個畜生呢,我在你眼裏連畜生都不如啊,林仕延……"他第一次對父親直呼其名,指著父親發出壓抑了二十多年的嘶吼,"林仕延!你給我聽好了,你既然沒有把我當做人,我就索性當畜生,從今往後休想我再叫你一聲'父親',你不配!你就等著孤老到死吧!我比你強,至少我已經有了自己的骨肉,婉清懷了我的孩子,我有骨肉!你呢,你什麽都沒有,林然死了,伯伯死了,媽媽不理你,你活該!你沒有用心地去愛過身邊的人,所以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伯伯都比你強,即便他不在了,可他心裏有愛,他至少得到了媽媽的愛,他……"
  林希戛然而止。
  林仕延慢慢地,慢慢地瞪大眼睛。
  仿佛是一道閃電劈開沉寂的夜空,電閃雷鳴中,父子僵直著,隔得那麽近,近得能清晰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
  林仕延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你--剛--才說什麽?"
  上海國際音樂文化周盛況空前。
  杜長風、舒曼和韋明倫在上海停留的幾天裏,談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國際著名古典唱片公司--JPY決定簽下杜長風和舒曼,為兩人錄製合奏唱片。JPY的老板泰迪先生為此還專門在上海召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消息一經公布,立即引起音樂界的廣泛關注。新聞發布會後是個豪華酒會,馳名樂團多年的小提琴演奏家Sam Lin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麵前。
  但是,為了說服杜長風露麵,韋明倫和舒曼仍然費盡了口舌。其實這次來上海,杜長風就一百個不願意,韋明倫原本也放棄了,打電話跟耿墨池說Sam可能去不了上海,因為基本上舒曼在哪裏,他就在哪裏。耿墨池就說,那就把舒曼弄過來吧,或者幹脆,讓他們兩人一起簽也行,因為JPY的老板泰迪先生多年前就提到過舒曼,對她的演奏甚為欣賞。耿墨池也曾牽過線,無奈當時林然剛去世,舒曼拒絕跟外界的一切合作,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韋明倫把耿墨池的意思轉達給舒曼後,出乎意料,舒曼很讚同,她跟韋明倫說:"原來我以為林然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天才,可是現在,我覺得山姆是天才之上的天才,他隨便在紙上畫下一串音符,就美妙得不行。我們應該讓他走出二院,他不應該被困在這裏……"
  舒曼總喜歡叫杜長風"山姆"。
  杜長風每次聽了就火大,別叫我山姆,叫我大叔都行。山姆大叔一聽說要他去上海,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堅決不去。
  韋明倫問他:"你真不去?"
  "不去!"
  "舒曼會去呢。"
  "她去我也不去!"
  "可是……"韋明倫知道這家夥的軟肋在哪,"是耿墨池邀請她去的哦,你也知道的,耿帥單身很久了,跟舒曼一直兄妹情深……"
  如韋明倫所願,山姆大叔的眼睛鼓得跟個銅鈴似的,嘴裏咕嚕著什麽,在屋子裏轉了兩圈,就把韋明倫往門外推。
  韋明倫大叫:"幹嗎?"
  "還能幹嗎,去訂機票!"
  這事就這麽搞定了。在去上海的飛機上,杜長風枕了舒曼的肩膀呼呼大睡,睡得還理所當然,韋明倫笑著跟舒曼說:"其實他很多時候像個孩子,你不能用對待成人的方式去對待他,在二院關了這麽多年,遠離世俗,他的精神世界太幹淨。在他的世界裏,你就是他的公主,他看你的眼神就跟山莊前麵那個湖一樣,一眼到底,純淨得透明。"
  舒曼哽咽:"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
  韋明倫沒有問舒曼知道什麽。
  舒曼其實什麽都知道,她隻是不說。這個男人對愛情的執念,很多時候像極了她自己,十七年前的那個月夜,她遇到林然,認定了他,在愛情的路上就那樣絕望地走著,縱然前方霧靄沉沉,什麽都看不真切,她還是一意孤行地勇往直前。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出路,擺脫不了的宿命,逃不開的束縛,誰又能說誰錯了呢?或許錯的隻是彼此不該相遇。舒曼在心裏喟然長歎,為什麽,為什麽我們要相遇?
  到了上海,行程安排得很緊湊,每天都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杜長風和舒曼獨處的時間並不多。杜長風很不習慣麵對閃光燈,就像韋明倫說的,他的世界太純淨,世俗的很多東西讓他覺得迷茫,手足無措,懊惱又無可奈何,於是痛苦不堪,韋明倫住在他隔壁,半夜聽到他在房間裏砸東西。因為白天在新聞發布會上,有個記者問他,有沒有和隱居瑞士山林的同性伴侶一起來,杜長風擱在膝上的拳頭捏得骨節直響,他側臉跟韋明倫說:"我想砸了他的腦袋。"韋明倫嚇得臉都白了,舒曼見狀連忙伸出手溫柔地握住他的拳頭,一邊笑著跟記者說:"我想我有必要給各位澄清一下,和Sam Lin一起隱居的不是什麽同性伴侶,是我,而且我們隱居的地方也不是瑞士……"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韋明倫和杜長風齊齊把目光投向她。
  舒曼說:"長久以來,外界對Sam Lin先生一直都有各種的誤解,今天我們召開這個記者會,就是想做個澄清。我和Sam Lin相識多年,對音樂有著共同的理解,我們走到一起是上天最美好的眷顧,但我們不是戀人,我們精神世界的交流又遠比戀人更有默契,能認識Sam Lin先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
  杜長風的臉色一直很難看。
  就因為舒曼後麵的那句話,"我們不是戀人"。
  晚上他在酒店房間砸得一片響,韋明倫趕緊找舒曼:"去勸勸他吧,我怕他會瘋掉,白天你說的那話對他的刺激可不小。"
  舒曼去敲他的門:"小白兔乖乖,把門開開,我要進來……"
  韋明倫一把拉過她:"你怎麽這麽叫他?"
  舒曼反問:"不是你說,要我以對待孩子的方式對待他嗎?"
  韋明倫哭笑不得。
  正說著,門呼嘯著開了,杜長風紅著眼睛吼:"幹什麽?!"
  "我想跟你談談。"舒曼說。
  "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杜長風板著臉的樣子實在駭人,"還上天最美好的眷顧呢,我呸!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這不幸困擾我十幾年,我恨不得殺了自己!你們這兩個騙子,為什麽把我騙來……"
  舒曼走進房間,把韋明倫關外麵。整個房間像遭了地震般,桌椅被踢得東倒西歪,床上的被子也被拖到了地上,還有各色水果和鮮花也撒了一地,舒曼指著狗窩似的床問:"你晚上怎麽睡啊?"
  "你管我怎麽睡!出去!"杜長風說著就要把她往門口推。
  舒曼掙脫他的手:"拜托你有點風度好不好!美女送上門,你就是拒絕,也不應該這種態度吧?!"
  杜長風眼一橫:"美女?"
  舒曼知道他就這臭脾氣,笑道:"難道我不是?"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舒曼平常很少笑,笑起來的樣子純真動人,杜長風無法抗拒這笑容,腦子暈乎得厲害,火氣倒消了不少。他一屁股坐到床墊上抽煙,不理她。
  韋明倫站在門外,貼著耳朵聽,無奈這酒店隔音效果特別好,什麽也聽不清。正著急呢,肩上搭過來一雙手:"我說老弟,你原來還有這愛好?"韋明倫回頭一看,頓時紅了臉:"沒,沒有,我……我……"
  "甭解釋,我啥也沒看見。"耿墨池笑嘻嘻地舉起手,轉過頭又問旁邊的女伴,"你看到沒有?"
  那女子二十七八,說不上是美貌驚人,但氣質非凡,一身黑色天鵝絨小禮服襯得皮膚通透如玉,她挽著耿墨池,小鳥依人般"咯咯"地笑:"我也沒看到,嗯,什麽都沒看到……"
  韋明倫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房間門:"還不是Sam,在裏麵發脾氣,舒曼進去勸他,我怕舒曼會吃虧,你不知道這家夥發起火來可以吃人。"
  耿墨池說:"這你放心,無論多麽火大的男人,隻要是喜歡的女人進了房間,鐵石心腸也會化成繞指柔。"說著曖昧地摟住身邊女伴,"是吧,考兒?"
  韋明倫隻覺這女子眼生,"這位是……"
  耿墨池大方地介紹:"我的女人,白考兒。"
  他沒有說"女友",而是說"女人",可見他對這女子的眷顧,韋明倫早就聽說耿墨池這兩年一直在戀愛中,還愛得驚天動地,原來就是這女子。他們也住在同一家酒店,隻不過這兩天雙方都有各自的社交活動,除了電話聯絡,並沒有碰上麵。耿墨池告訴韋明倫,JPY的老板泰迪先生已經到了上海,明天可否見個麵談談,韋明倫指了指房間門:"估計沒戲,這家夥正在氣頭上。"
  耿墨池笑笑,敲了敲門:"我說Sam,我們就不打攪你了,你們好好盡興,完了上天台的FLY酒吧找我們,我們在那等你。"
  韋明倫一直好奇舒曼跟杜長風說了什麽,不僅讓他消了怒火,還很配合地跟JPY簽約,對記者也沒那麽排斥了。接下來的幾天,一行人都在耿墨池位於上海市郊的私人別墅玩,男人們自有男人的話題,舒曼和耿墨池的女友白考兒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男人們在樓下喝酒時,白考兒就拉了舒曼躲到房間聊天。到了晚上,吃過晚飯,耿墨池在別墅的二樓跟杜長風切磋,杜長風破天荒地拿出他那把全世界僅存六把的"史特拉底瓦裏"古董小提琴和耿墨池合奏,那樣的天籟之音,真是世間罕有,舒曼聽得都癡了。
  白考兒忽然有些情緒失控,躲到屋外花園掩麵而泣。舒曼跟過去,問她怎麽了,白考兒這才道出原委,雖然耿墨池看上去神采奕奕,其實他的心髒病已經到了無藥可治的地步,醫生已經宣判了他死刑,活不過兩年。
  舒曼愕然,她一直知道耿墨池有心髒病,但他是個樂觀的人,極少顧慮自己的病情,哪怕每天大把吃藥,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享受愛情。舒曼有近兩年時間沒見他了,隻覺他瘦了很多,精神倒還好,這麽好的一個人,才華橫溢,意誌堅強,竟然活不過兩年?舒曼當即哽咽,不僅是為相同的命運,更為這世間有太多眷戀的東西,無須割舍,卻又必然會失去。
  白考兒抽泣道:"我原來不知道他有病,老跟他吵,現在想起來真是好傻,能愛的時候為什麽不能好好愛,到最後才知道自己錯過的是什麽……"
  舒曼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到了這個時候,才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吧,隻是無能為力了,什麽都無能為力了。"
  白考兒對舒曼的情況有所了解,知道她有跟耿墨池相同的病情,也知道她心裏的顧慮,於是勸她:"舒曼,你千萬不要灰心,能愛的時候就要好好地愛,不要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我看得出來,Sam很愛你,盡管他說話的語氣有些衝,可那樣的愛藏也藏不住。"
  舒曼低下頭,沉默不語。
  "好好珍惜吧,愛情一定要付諸實踐才有意義,明知是愛,也想愛,就是不肯踏出那一步,那是懦弱!墨池就是這點好,無論經曆什麽樣的打擊和挫敗,他始終明白自己想要什麽,想要就會去爭取,我們認識也好幾年了,其間分分合合也很多次,每次我灰心到頂點的時候,都是他拽住我不肯撒手。他跟我說,活到這一步,什麽都抓不住,金錢、名利、地位,通通都帶不走,唯有愛情相伴永生,哪怕是躺到墳墓,人生也沒有遺憾……"
  "真的嗎?"舒曼抬頭看著她。
  "當然是真的!就比如我,即便將來他真的離開這世上,我也不會遺憾,因為心裏有著對他的愛,我無論醒著還是睡著,無論身處何地,我都不會寂寞,我會感覺他就在身邊,一直就在身邊……"
  在耿墨池家逗留到深夜,韋明倫一行才回到酒店。
  韋明倫先進房間睡了,舒曼敲開了杜長風的門。杜長風開了門見是舒曼,很意外,也掩飾不住驚喜。
  "怎麽,讓我站門口?"舒曼笑道。
  杜長風也笑,牽她進來。
  "想喝點什麽?"杜長風為掩飾自己的激動,拉開冰箱。舒曼卻在房間尋找什麽,"你的那把琴呢,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杜長風連忙從櫃子裏拿出那把罕有的"史特拉底瓦裏"古董琴,舒曼小心翼翼地接過琴仔細端詳,驚歎不已,據知隻有像蒂博、海菲茲、米爾斯坦等國際大師才有實力擁有這樣的小提琴,杜長風怎麽得到的啊,這不光是有錢就能買到的。燈光下,小提琴煥發著歲月沉澱的光芒,小提琴的頂部由兩片赤鬆組成,兩片木頭的紋路一直延伸到小提琴的側腰,小提琴的背部則是由楓木所組成,真正是巧奪天工。杜長風介紹說,這把琴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了,是很多年前養父林仕延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他一般很少用,隻有在重要的場合,或者是錄音的時候才拿出來。這無疑讓舒曼很感動,做父母的,總會給子女最好的東西,但非親生父母也能做到這一步,就不容易了。
  杜長風說:"是啊,老頭子對我很好的。"
  "那你就應該好好孝順他。"
  杜長風探究地打量她,"你深更半夜跑我房間來,不會就是想說要我當孝子吧?"
  "不是,我就是很感動,你跟耿墨池合奏得太好了!"
  "是嗎?"杜長風拉舒曼坐到落地窗邊的沙發上,看住她,"其實,我最想的還是跟你合奏,所以才答應跟JPY簽約,我想我們合奏的曲子必是這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嗯,我也想跟你合奏,我知道我沒什麽可以留下,唯一可以讓朋友們記住我的也許就隻有音樂了。"
  杜長風的臉立即就垮下來:"你胡說八道什麽……"
  "山姆……"
  "叫我大叔!"
  "是,大叔,我真是……真是很高興可以認識你。"
  杜長風深邃如海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他湊近舒曼,鼻尖都要碰到鼻尖,舒曼卻沒有退縮,定定地看著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咫尺,為什麽要將彼此推到無法逾越的天涯?近一點,感受彼此的溫暖,有什麽不好?他的氣息帶著淡淡的薄荷香氣,可能是剛洗漱過。那氣息竟是這般令人著迷,舒曼直覺心跳驟然加快,臉上也火燒似的滾燙……這倒讓杜長風愣住了,幾乎呼吸困難,他有些心虛地問:"舒曼,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舒曼哧地笑出了聲:"你大概是壞事做多了吧。"
  "閉上眼睛,好嗎?"杜長風抬起她的下顎,目光灼灼,"我可能真是壞事做多了,你這樣瞪著我,讓我很心虛……"
  舒曼看著他,眼底突然泛起淚意,聲音也開始不爭氣地發顫:"我知道你對我的好,真的知道……我也想,就是……"她說不出口,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她真的閉上了眼睛,隱忍已久的淚水洶湧而出,毫無阻礙地順著臉頰滾落。她聽到他問:"你哭什麽?"
  她說不出話來,是的是的,她棄甲投降了。在經曆了過去的種種苦難之後,在埋葬自己這麽多年之後,她不得不正視眼前的這份感情,放棄自欺欺人的一切借口,她嗚咽著,內心混亂不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不想……但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好了,別說了。什麽來不來得及,我十幾年都等了,不在乎繼續等,無論你跑到多遠,我一定還在原地等你……"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吻幹她的淚,吻著她的唇,在她耳邊低聲地說,"噓,別哭了,別哭了。"他抱住她哄,舒曼反而大哭起來,除了林然,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她,除了小時候的外婆,即便是父母,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哄過她,把她當成一個孩子,無微不至地、溫柔地抱著她,如同抱著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她緊緊地靠在他的懷中。他開始吻她,細細碎碎的吻烙在她頸上,仿佛是最溫存的呢喃,她腦中一片空白,不想任何事情,她隻想這麽靠著他,就這樣永遠地靠著……而他由隱忍到爆發,隻不過是瞬間的事,他難以置信,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這麽多年,幾乎斷了念,不能想,不敢想,就覺得她是天上最遙遠的那顆星,他即便在二院的塔樓上從今生站到來世,也未必等得到她眷顧的目光……可是現在,她就在他的懷中,像隻瘦弱的鳥,戰栗著,溫軟得不可思議……
  意識完全模糊,他怎麽把她放倒在沙發上的,怎麽脫去她的衣衫,怎麽呼嘯著將她淹沒在他的喘息裏,她已記不清楚,隻覺得臉上滾燙,身上也像燃著一把火,她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身軀。自始至終,她都閉著眼睛,仿佛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她想起了春天山莊裏的桃樹,堆積如雲霞的花枝在湖岸綻放,無數的花瓣紛紛落下,落在碧波蕩漾的湖麵上,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小曼,小曼……"隱約聽見他在呢喃輕喚,夾雜呼呼的喘息,是喜悅,也是痛苦……
  早上,韋明倫照常敲門喊杜長風起來用早餐,出人意料,已經梳洗整齊的杜長風一點也沒磨蹭,大方地打開門。韋明倫正要表揚他幾句,猛地看到舒曼穿著睡袍從浴室裏出來,嚇了一跳,舒曼也被嚇到,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你,你們……"韋明倫瞪著兩人,成了結巴。
  杜長風一把箍住他,拽他往露台上去,回頭又衝舒曼說,"你先回房間吧,我們在樓下餐廳等你。"
  門被輕輕帶上。
  韋明倫這才驚魂未定地回頭張望。
  "看什麽看!沒見過啊!"杜長風沒好氣地說。
  韋明倫看著晨曦下神采奕奕的杜長風,總算魂魄回了身:"你小子,出息了啊,一聲不吭就把事辦了……"
  "老頭子送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杜長風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韋明倫沒聽明白,"什麽?"
  "有十七年了吧,你說我這是幹嗎,怎麽不早把琴拿出來呢?害我白等了十七年,蠢啊,真是蠢!"杜長風捶著露台鏤花欄杆"痛心疾首",韋明倫還是一頭霧水,杜長風問他:"現在我該怎麽辦?"

  組曲四來生做隻鳥都好啊
  在上海又逗留了兩天。回離城的那天晚上,舒曼在杜長風的懷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到了很多很多的天鵝,他們追逐著天鵝嬉戲,到後來,連自己都仿佛成了天鵝,翱翔在天際,比風還自由……醒來把這個夢告訴杜長風,杜長風悠然長歎,親吻著舒曼的額頭說:"今生有你的相伴,自由與否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次日早上,舒曼和耿墨池、白考兒依依惜別後,踏上了返回離城的旅程。到達山莊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杜長風不肯放舒曼回桃李街的家,執意拽著她回山莊。自從那晚後,兩人已是形影不離,甚至舒曼上個洗手間,杜長風都要到門口守著。韋明倫笑他,他卻說:"你不是我,不會了解我有多麽患得患失,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見了,總覺得這像場夢,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杜長風的預感很快得到應驗。
  一下飛機,他們拎著行李先回海棠曉月進行休整。行李剛放下,門鈴響了,韋明倫開的門,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子站在門口,全是生麵孔。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板著臉走上前:"請問哪位是杜長風?"
  杜長風從屋裏探出頭:"我就是,你是誰?"
  "我們是受離城中級法院委托,專程從北京趕來的精神病司法鑒定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韋明倫張口結舌,臉刷地就白了。
  杜長風出人意料的鎮定,點點頭:"好,請先等會,我換件衣服。"說著就準備上樓,舒曼傻了似地站在樓梯口,他拍拍她的臉,吻了吻她的額頭:"我沒事,乖。"然後"噔噔"地上樓去了。
  淚水如珠子似地從舒曼的眼中滾落。
  她瞬時就明白過來,跟韋明倫對視,韋明倫也是眼眶通紅。兩人齊齊望向門口站著的那群人……無能為力,什麽都無能為力,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杜長風被帶走。杜長風上車時,舒曼突然拽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韋明倫過來掰她的手指都沒用,她就是抓著杜長風,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呻吟著,"如果你出來……我不在了,給我也種一根竹子……"
  杜長風瞪大眼睛看著她。
  原來她什麽都明白!她知道她就是他心目中的"丫頭"。
  隻是來不及,已經來不及,她隻能拽著他的衣襟絕望地看著他,似乎想記住他的臉,這張臉,很多年前她就見過,那個月夜的香樟樹下,他叫她"丫頭",她罵他"渾蛋",少年不經意的往事其實她早已憶起。
  而他以為她不記得。
  她不想說她記得,隻是因為她知道已經來不及,她愛他卻不能說,她怕自己離去後他會在自己設的囚籠裏再關個十七年、十八年甚至更久,她知道她的愛會囚住他,讓他永世不能超生。她不能這麽自私!可憐他已經在精神的牢籠裏被囚了十七年,讓他就此死心也是好的。
  而他不明白,她還多想活下去,如果可以跟老天借個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年,兩年,她也想活下去,好好地再愛一回。過去的那份愛太苦澀,她還沒有感受到愛的多少幸福和甜蜜,老天就奪了去。這些日子,她常常想,如果當年他在香樟樹下沒有逃跑,她愛上的不是林然,而是他,那麽很多的悲劇就可以避免,不是嗎?而命運就是這樣,差一步,少一秒,咫尺就變成了天涯,即便現在她愛著他,可注定又要錯過,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而他,拚盡全身的力氣抱住她:"小曼--"
  他說不出話,隻能喚著她的名字,任淚水滲入她的發間。他從未如此害怕,不怕死,不怕千刀萬剮,就怕又被關進瘋人院,來生哪怕做隻鳥,也比關在那裏好啊……
  起風了。葉冠語站在公館的院子裏仰望天空,風幾乎要將天上的雲全都吹散了,頭頂飛過一隻飛鳥,留下一聲尖銳的鳥叫聲,在空氣中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來。葉冠語冷哼道:"我讓你連隻鳥都不如!"
  已經是春天,綿綿梅雨期剛過,公館的茉莉一夜之間綻放,滿庭都是滲人的芬芳。葉冠語立在花叢中,手輕輕掠過青翠欲滴的枝葉,綻開在枝葉間的白色小花立即搖曳生姿,仿佛就是為了迎接他的眷顧而釋放自己的美麗。
  好些日子沒來公館了,險些錯過茉莉初綻時最濃鬱的芬芳。佩蘿太太說過,茉莉隻有在初綻時的頭七天最為芬芳,就如愛情,一定是最初的愛最真摯也最完整,經曆了現實的重重打擊和摧殘,愛情即便再芬芳,也變得悲傷。
  說得真好啊……
  葉冠語長歎一口氣,坐到了石凳上。
  "舒小姐和杜長風住在一起。"
  當尾隨杜長風去上海的下屬跟他報告這一消息時,他隻覺悲傷。在臥室窗前站著看了一夜的雨,暗夜無光,一顆心涼到了底。原本還存有一絲憐憫,那人被關了那麽多年,給他些許的自由,也好陪自己繼續這場遊戲。因為他是這麽孤獨,縱然佇立於萬人中央,他仍是這世間最孤獨的人。他常把自己比喻成貓,沒了耗子,貓還是貓嗎?但,他現在不想玩了,哪怕他做不成貓。
  他們去上海後,呂總管曾問他:"我們該怎麽做?"
  葉冠語眼神遊離,手中把玩著一個玲瓏剔透的翡翠戒指,反問他:"怎麽樣才可以讓鳥兒飛不了?"
  呂總管答:"當然是卸了他的翅膀。"
  "錯!卸了翅膀還是鳥嗎?會死的……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著,想飛卻飛不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那就給他做個堅固的籠子。"
  葉冠語沒有回應,仔細端詳手中的戒指,舉到燈光下,像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呂總管的話他像是沒聽到。
  呂總管會意:"葉總,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葉冠語沒朝他看,輕輕吻了吻戒指。
  這會兒,他坐在庭院中,又在端詳已經戴在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碧綠的一點圈在指間,在陽光下發出通透的綠色熒光,那光異常,像是通了靈,似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麽……十多年了啊,除了這個戒指,沒人知道他到過地獄。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似乎是沒有多少人性可言的。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做回正常人,佩蘿太太說過,仇恨的感覺太痛苦,如果有得選擇,她寧願選擇愛,而不是恨。佩蘿太太因此經常勸導他,孩子,放下你的恨吧,終究有一天,你會發現支撐你活到最後的恰恰是愛,而不是恨……他的確想過放棄,隻因心中對那女孩的眷戀。可是如今,她都要嫁人了,聽說還是嫁給那個瘋子,他忽然就迷茫了,失去她,失去愛,他就隻有恨了,他如何還能愛……真可惜,佩蘿太太不在了,否則一定會告訴他答案。
  他抬頭仰望公館屋頂碧綠的瓦,還有牆上瘋長的爬山虎,一年又一年,無論經曆著怎樣的風雨,那些藤蔓和青苔始終不離不棄,舍不得枯萎,舍不得死去,就像曾經住在這公館裏的人,雖然天各一方地被埋葬,但他們從未離去,一直都在這裏。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在院子裏屏息靜聽,甚至可以聽到那個年代,那些事,那些人的回音,有歎息,也有腳步聲……
  這樣一個和風習習的下午,聞著滿庭芬芳,很容易想起從前的事。葉冠語閉上眼睛,恍然覺得光陰倒流到十多年前。那時候他還在桐城做工,在一家裝修公司被老板安排去算造價,葉冠語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務,算出來的造價讓老板和客戶都滿意。老板唯一不滿意的就是他的心不夠狠,太老實,是多少就算多少,要他算巧點,他都不聽。老板說:"你這個樣子,一輩子隻能做工,要想將來像我這樣當老板,你首先要學的就是心狠,心不狠,你就等著被別人剁吧。"
  葉冠語笑而不答。他不知道,老板的這番話後來在他身上得到了應驗。現實的殘酷,人性的卑劣,在當時他那個年紀是體會不到的。
  有一天,老板從外麵回來,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趕緊去清水堂,佩蘿太太打電話過來,要你無論如何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老太太對你上次給她選的盆景很滿意,把你誇到天上去了,說你心眼好,有品位……嘖嘖,小子,你快去快回,順便代我問候下老太太,希望她老人家以後多關照,多介紹幾個有錢的主給我們。"
  葉冠語問:"她沒說什麽事嗎?"
  "管他什麽事,她要你去你就去嘛,又不會吃了你!"老板一臉橫肉,神秘兮兮地說,"別看這老太太歲數這麽大了,又是一個人,告訴你們,她才是真正有錢的主,我們巴結還巴結不來呢!"
  "老板,你咋知道她有錢?"旁邊一個油漆師傅問。
  "你知道個屁!我可是聽說了,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可是省裏一個大官的那個什麽,反正不是正房,那個大官在舊社會就是個資本家,有錢得不得了啊,'文革'的時候被整死了,臨終前給了這老太太一大筆錢,多大一筆呢,不誇張的話據說可以買下半個桐城,誇張的話買下整個桐城還有餘,她現在住的那個公館就是那官爺爺送的,聽說地下都埋著金子……"
  "扯淡!哪有這種事。"師傅們都不信。
  葉冠語也不信。他和佩蘿太太純屬工作上認識的,老太太要翻新公館,那公館就是清水堂,青磚牆的舊時小樓,圍了個大院子,典型的民國時期的建築,雖然依舊看得出從前的氣派,但畢竟經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到處生了白蟻不說,很多牆麵還裂了縫,屋頂也漏水。老板不知道通過什麽途徑攬到活,要葉冠語過去算翻新的造價,還特別交代多算點沒關係,說老太太是剛從國外回來的,有的是錢。但是葉冠語偏不聽,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不但沒虛報造價,甚至還在園林景觀以及室內裝飾上提了很多建議,讓老太太很滿意,工程結束後,經常邀請葉冠語過去做客,請他吃飯,房子有什麽問題,也隻找他。
  但是真正讓葉冠語和佩蘿太太成為忘年之交的是之前的春節,佩蘿太太要在院子裏掛幾盞燈籠,請葉冠語過去幫忙。葉冠語欣然前往,不僅幫老太太掛好了燈籠,還親自寫了副春聯貼在門口,讓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結果高興得過了頭,竟一頭栽倒在地。葉冠語嚇一跳,一邊要公館其他人叫救護車,一邊對老太太實施簡單急救,由於爭取了時間,救了老太太一命。老太太感激不盡,出院後拿出一筆錢硬塞給他,葉冠語堅決不要,還動了怒,拂袖而去。這件事讓老太太覺得葉冠語是個有骨氣的人,派了秘書到裝修公司跟他道歉,還請他到公館吃飯,說到動情之處,聲淚俱下。
  葉冠語當然不會跟個老太太計較什麽,當即表示不介意。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老太太把葉冠語當成了自家人般,有事沒事就會約他過去拉家常,說故事,談人生,葉冠語從不推辭。他覺得這老太太很有魅力,滿頭白發,一看就是經曆過世事滄桑的人,又通今博古,對人生對命運有著獨特的見地,對錢財名利更是淡如雲煙。老人即便不說話,坐在院子裏的海棠樹下搖搖扇子望望天,那渾身散發出來的光芒也讓人由衷的欣賞。一老一小撇開年齡和身份,從此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葉冠語當時年輕,有什麽困惑都跟老太太講,他們什麽都談,唯獨不談愛情,這似乎是老太太的忌諱,她什麽都可以為葉冠語解答,唯獨愛情不能。她沒有說明為什麽,那似乎是老人的死結,隻要一觸及這樣的話題,她就會陷入沉默,仿佛靈魂出竅般,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於是葉冠語盡量避開此類話題。
  他覺得老太太是個謎。
  關於老太太的身世背景,眾說紛紜,說什麽的都有,但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她很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至於那些錢哪來的,沒人能給出一個確切的定論。葉冠語隻知道老太太三十多年前就去了法國定居,一直到兩年前才回國,在國外有沒有家庭,有沒有兒女,他一概不知。但他隱約覺得老太太很有身份倒是真的,一個獨身的老人,居然配有三個秘書,數個保姆,還有護士、廚師、司機等等,他們都住在公館裏,隨時聽候差遣。再看老太太的衣著,樣式普通,麵料卻很講究,大多數時候都穿中式的旗袍或夾襖,喜歡戴翡翠之類的首飾,戒指、手鐲、耳環,通通都是翡翠的。老太太是個大雅之人,她極少戴金,更別說鑽石,她覺得那些東西太俗。老太太說話慢條斯理,一顰一笑,韻味十足,就跟她身上的香奈兒五號的味道一樣,優雅中又似有幾分落寞,令人著迷。葉冠語折服於老太太的魅力,並沒有太過於深究老太太的謎底,這畢竟屬於個人的隱私。
  那天被老太太叫到清水堂,葉冠語隱約覺得有事。
  清水堂的院子裏種了很多茉莉,屋後是密密的樹林。老太太似乎很喜歡茉莉,其他的花卉品種一概不允許種。當時不是茉莉開花的季節,滿園一片翠綠。深深淺淺的綠,跟老太太戴的那些翡翠首飾頗有些相似。而掩隱在翠綠中的公館一共有三層樓,一樓是客廳和餐廳,二樓是管家和秘書們住的地方,三樓才是老太太的臥室和書房,一般人是禁止上去的。屋子裏的陳設都是西式的,可能跟老太太在國外生活多年有關,地毯、窗簾、壁燈還有家具,都是公館翻新後從國外運過來的……隻有三樓一直都是舊家具,壁紙倒是換了新的,卻是參照舊的花樣專門找廠家原模原樣定做的,老太太很固執,絕對不允改變房間裏的東西,搬動一下都不行。所以每次上到三樓,葉冠語就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舊時代,一盞罩著流蘇的台燈,一張磨光了漆的躺椅,都透著歲月的滄桑,沉默不語。於是葉冠語知道,老太太還生活在過去裏,從未走出來。
  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落日的餘暉透過紗簾照進房間,地毯上黃澄澄的,襯得床頭小櫃上擺著的白玫瑰也有些陳舊的色調了。
  佩蘿太太靠在床頭的一堆軟枕中,有些日子不見了,竟顯得蒼老了許多,可能跟她沒化妝有關係,老太太是個很有禮節和教養的人,平日大凡見客都會化妝。頭發也是一絲不亂,優雅地綰在腦後。但是今天她沒有講究這麽多,可能頭發實在太亂,就戴了頂睡帽,盡顯憔悴慵懶,卻仍脫不了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高貴。
  "冠語,你終於來了,我以為我快見不到你了。"老太太朝葉冠語伸出手,指甲上的紅色蔻丹在黃昏中沒來由地顯出了幾分淒涼。她握住冠語的手,不自控地抖著,"孩子,見到你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比吃什麽藥都管用……"
  "奶奶,您病了嗎?"葉冠語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看到老太太虛弱的樣子很心疼。佩蘿太太笑著說:"別叫我奶奶,我其實比你母親的年紀大那麽一點點,但卻沒有你母親的福氣,有你這麽個好兒子,真羨慕呀……"
  老人的眼中泛起淚光。
  "奶奶……"
  "好孩子,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見到你了,我過兩天就要回法國了,可能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佩蘿太太歎息著,憂傷地看著葉冠語,十分不舍。
  葉冠語很詫異:"您要走?"
  "是啊,我的肺病又犯了,得回法國養病,本來想死在這邊也可以,但是那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過去料理,而且這邊也沒有親人,死了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
  "肺病?以前怎麽沒聽您說過?"
  "唉,幾十年的老毛病了,這次來勢凶猛,怕是挨不過去了。"老太太依然是微笑著,談論死亡就跟談論天氣一樣的尋常,"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問你,你想跟我一起回法國嗎?先別急著回答,先聽我說,我喜歡你,孩子。如果你願意,我收你做養子吧,到了法國,你可以擁有你想要的一切,我無兒無女,也沒有家人在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奶奶,不可以的!"葉冠語還是習慣性地叫"奶奶",連連擺著頭,"我不能丟下家人一個人走,我母親,還有弟弟,都需要我的照顧。再說,我對國外一點都不了解,去了什麽事也幹不了,我要待在這裏陪伴家人。"
  "你真是個孝順的孩子,讓我感動,也讓我更加喜歡你了,冠語。"老太太長歎一口氣,本來就嘶啞的聲音突然哽咽,"但我真的舍不得你呀,沒想到晚年能遇上你這樣一個讓我無比快樂的人,讓我想到了從前的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兒……在你的身上我看到某種熟悉的影子,盡管模糊,仍是欣慰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謝上帝能讓我在生命的盡頭遇見你……"
  "奶奶,您別泄氣,您的病會好的……"
  "不,不,我想的不是這些。"老人無力地擺擺手,閉上眼睛,可能是病了很久,說了這麽些話已經倍覺吃力。
  於是葉冠語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老人,讓她休息。
  夕陽的餘光已經隻剩斜斜的一角了。屋子裏靜得出奇,隻有老舊的壁鍾發出的滴答聲顯示著時間的流逝。
  "冠語,你想知道我的過去嗎?"半晌,佩蘿太太又睜開眼睛,眼中似有流光,突然神采奕奕起來,好像作出了什麽重大決定似的,興奮得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想說!孩子,我憋了三十幾年,我怕我再不說,就要把那些事帶進墳墓了。我不甘心一個人默默地走,更不想帶走俗世間的一切牽絆,我想有個托付的人,將一切托付好後我才能安心地走……"
  "奶奶,您好像累了,休息好了以後再說吧……"
  "沒事,我沒那麽嬌弱,讓我說吧,也許下一秒我又要改變主意了。"剛才病懨懨的佩蘿太太,像陡然注入了一劑興奮劑,差點就要從床上坐起來,她按住胸口,竭力讓自己的心緒平靜。她笑著,就那麽笑著,像夏日的玫瑰,綻放得那麽熱烈。她也從未那麽美過,原本蒼白的臉頰竟隱約透出淡淡的紅暈,像情竇初開的少女見到久別的心上人,激動難抑。
  於是,時光的帷幔優雅地撩起,曾經屬於那個年代的久遠的故事在這夜色臨近之時突然被翻開,每一頁,都煥發著陳舊的光澤。
  佩蘿太太說,她的出身其實沒有坊間傳的那麽神奇,她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都曾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她年幼時跟著父母吃了很多苦。抗戰結束後,父親在省城的一所學校教書,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平靜。佩蘿十七歲的時候,出落得非常美麗,特別擅長舞蹈。有一次春節文藝會演,佩蘿學校的節目被選中,演出那天盛況空前,可以說改變了佩蘿的一生。一曲《茉莉花》,佩蘿帶領一群如花的少女提著花籃翩翩起舞,動人的音樂聲中,佩蘿的笑容傾國傾城。至今她還保留著一張當時演出的照片,一生的美麗,就在那一刻綻放。綻放得太徹底,卻讓她的青春過早凋零……佩蘿就是這麽說的。
  演出結束後,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上台跟演員們握手,其中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握住她的手,足足停留了一分鍾,還跟她合了影。天真的佩蘿沒有覺得這有什麽特別的,閃爍的燈光下,她甚至連那個男人的樣子都沒看清。但人生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設下了埋伏,當她墜入其中的時候,除了少女的矜持和恐懼,再無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中,從那男人對她發起攻勢起,她就在淪陷,毫無防備。而他的歲數足可以當她的父親,卻擁有她最美好的青春,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身體。為了避人耳目,他找了個理由將她送到了桐城,安排她住進了一個氣派的公館,也就是現在的清水堂。他對她的寵溺,絕無僅有。當恐懼被仰慕和崇拜代替後,她漸漸被這個男人的魄力折服。據聞,這個男人是個大資本家,祖上是開藥鋪的,曾在海外留洋,家族勢力很大。新中國成立前夕因幫助新政府建醫院興藥業,逐漸步入政界,上位得很快。家族很希望他能在政界有所作為,不想東窗事發,他和她的事被人捅了出來。恰在那時佩蘿已懷有身孕,如果事情捅出去,他將前途盡毀。於是他們家族要求她做掉孩子,她不同意,堅持要生。但一個弱女子怎麽對抗得了一個龐大的家族,佩蘿被強行押到醫院墮胎,當時胎兒已經八個月了,拉扯過程中佩羅動了胎氣,急急忙忙送到醫院,孩子早產,佩蘿大出血,差點連命都沒了。出院後,佩蘿迅速被遣到了外省。
  "我一輩子都記得那天的情景,他們家裏來了好多人,把我拖到醫院,無論我怎麽哭怎麽求都無濟於事,八個多月了,孩子都快生了,他們卻無動於衷,殘忍地將孩子殺死在我的腹中。我連孩子的麵都沒見上,隻知道是個男嬰……可恨的是,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再見到他,他的回避恰恰表明他是默認這件事的。幾十年過去了,我經常夢到那孩子在哭,唯獨夢不到孩子的樣子……"
  佩蘿太太說到這裏,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滿是皺紋的臉淌滿淚水。難以想象,一個人忍受三十多年的傷痛,該是怎樣的一種折磨!那種痛,是不會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的。佩蘿側身埋著臉抽泣,葉冠語坐到床邊輕拍她的背,她擺擺手,又繼續說:"別擔心我,說出來就好了,在心裏堵了三十多年,終於解脫了。否則帶進墳墓,我如何能安息……"
  "那後來呢?"葉冠語不想問,卻又很想知道。
  "後來,後來……中間隔了有十年光景,家父去世,我將我父親的骨灰帶回省城下葬,不知怎麽被他知道了這事,找到了我……當時的他,已經是個身份顯赫的高官,他向我懺悔,說當時也是身不由己,我如何聽得進去……但我沒法離開省城,因為母親堅持不肯走,她要陪伴父親,人老了總希望葉落歸根。兩年後母親去世,不久,'文革'爆發,他因為資本家的背景受到衝擊,我也受到牽連,被紅衛兵抓去遊街,他得知情況後連夜派人將我送到了香港,又轉道送到法國。到了法國我才知道,他們家其實大部分的家產都在海外……我一個人在法國生活,對國內的情況並不清楚,隻知道他們家族受到的衝擊很大,他沒能撐到最後,'文革'後期時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夕,寄過來一封信,托付了我很多事,希望來世再來彌補對我的虧欠……
  "這麽多年了,我獨居法國,身邊圍著一大群人,卻感覺那麽孤獨……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回國看看的,清水堂還是從前的樣子,一走進這院子,我就知道,他從未在我心中長眠,他一直是活著的……這裏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見證了我和他的恩怨,三十多年過去了,回過頭再看,我發現支撐我活到今天的恰恰不是對他的恨,而是愛,是愛!我愛他,從未改變!這公館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晚上睡覺,我總能聽到黑暗中傳來他的腳步聲,還有歎息。我忽然就明白,當初離開中國的時候他執意要將公館劃到我名下的原因,他說,早晚你會回來,我在這裏等你,你一定可以感覺到我就在你身邊,那麽,你就不會再恨我了,百年之後,這裏將是我和你的墳地……當時聽到這樣的話,我差點哭得昏厥……但我還是不想埋在這,這輩子我已經受夠了他和他們家帶給我的痛苦,我想幹幹淨淨輕輕鬆鬆地走,來世我也不想再認得他,就當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個夢我做了一輩子,終於是時候結束了……"
  佩蘿太太說完了這個故事好像真的輕鬆了很多,她釋然地笑著,同時,取下手指上戴的戒指遞給葉冠語:"孩子,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了結最後一件事情,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請你收下這個,無論如何要收下,將來你會用得著的。"
  這是一個碧綠的翡翠戒指,沉沉的綠,透著內斂的暗光,那是歲月沉澱下來的流光,即使是在昏暗的室內也耀眼得令人不能直視。他拿著戒指仔細端詳,在指環的內側看到了兩個字:秉生。
  "秉生?"葉冠語不明其意。
  "是他的字。"佩蘿太太抬起手給他看,"當初是他送給我的定情物。我不想帶進墳墓,就決定交給你……"
  "不,不,這麽貴重的東西我怎麽能要?"葉冠語嚇一跳,趕緊將戒指遞回去。佩蘿太太說:"孩子,你一定要收下!這可不是隻普通的戒指,是個信物,它的價值不單單是戒指本身,它的背後是巨大的財富,大到你無法想象。我交給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誠實而且正直的人,我再沒有別的親人,如果不在自己躺進墳墓之前找到托付的人,這隻戒指將失去存在的意義,它背後的財富也會煙消雲散,你懂我的意思嗎?"見葉冠語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佩蘿太太把戒指放進一個盒子裏以命令的語氣說:"如果你不肯收下,我會活不到天亮的!"
  "奶奶……"葉冠語握著小小的盒子如有千金重,不敢輕易點頭。
  "不要再推辭了,否則我會責怪你的。這盒子底部有一個地址,到你需要我幫助的時候,請帶著這個戒指去法國見我,哪怕我不在人世了,隻要有這個戒指,它就會達成你的願望,切記,不能遺失!聽明白了嗎?"
  日子還是照常過。
  葉冠語記得當時拿著戒指琢磨了很多天,一直不明白它除了是隻戒指,還能有什麽意義。但他想既然是佩蘿太太送的,即便隻是個戒指,也要好好保存,這是一份沉甸甸的囑托和信任!他並沒有指望這個戒指會給他的將來帶來什麽奇跡,以他當時的生存狀態,夢想恰恰是最卑微不值錢的東西。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工棚外的荒地上對著月亮發呆,心緒總是難以平靜。佩蘿太太帶給他的震撼讓他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單純,他第一次覺得人生竟然是件這麽複雜的事情,一個夢,都可以做一輩子……
  是啊,一個夢可以做一輩子。
  "大哥,你在想什麽?"文婉清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出來,端著杯咖啡放到他麵前,葉冠語這才回過神,抬眼打量她。正是春日融融,文婉清穿了件薄薄的粉色針織裙,韓版的寬鬆裙擺仍然遮擋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葉冠語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幾個月了?"
  "快四個月了。"文婉清下意識地撫摸腹部。
  葉冠語不動聲色:"你真打算生下來?"
  文婉清一聽這話就急了,她最了解葉冠語,他不露聲色時往往是最可怕的,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就可以置人於死地。此刻他的眼神就冷得瘮人,文婉清驚懼萬分,本能地往後縮:"大哥,放過這孩子吧,他是無辜的,他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他姓林……"
  "他不姓林,就不是林家的了?"葉冠語端起咖啡,臉上無風無浪,還是看不出端倪。但是他的眼睛,已經微微地眯起,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文婉清的小腹上,這絕對是個危險的信號,每當他眯起眼睛打量誰時,多半這個人會有麻煩,文婉清撲上前,"咚"的一下就跪到他跟前:"大哥,我知道你很不高興,可是我除了這個孩子,已經一無所有,這麽多年,其實沒有什麽屬於我……"
  "你真是任性!"葉冠語手一甩,咖啡杯飛出老遠,摔得粉碎,"都是我把你寵壞了!你有沒有腦子,讓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生下來,這是負責任的態度嗎?以往你再怎麽出格,我都遷就你,當初你要嫁給林希,到最後假戲真做,我也容了你,但你卻要生下他的孩子,你把我放到哪裏去了?你別忘了,你是我葉冠語的女人,居然替姓林的生孩子,你以為我會允許嗎?"
  "大哥……"文婉清抱住他的腿哭了起來,"我不是不想幫你報仇,可是到最後,我發現愛遠比恨重要,是愛才讓我活到今天,我愛他,盡管我也恨他……而正是這個孩子讓我懂得愛,他就是我全部的希望……"
  葉冠語有一瞬間的失神,又是愛……
  "這麽多年我一直被大哥你照顧和寵愛著,是你給我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還送我去外國讀書,可是大哥,你捫心自問,你給我的是愛嗎?你愛我嗎?我隻不過是一個替代品,一個寄托,因為我身上有你心上人的影子,你把我當做她來寵……我很早就察覺了,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在你的抽屜裏見到舒曼的照片的時候,我就恍然大悟,但我沒有點破,怕你拋棄我……後來我漸漸長大,我不想一輩子做個卑微可憐的替代品,我想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感情,哪怕是以複仇的形式離開你,我也願意鋌而走險,其實找林希複仇說到底就是一個幌子,我隻是要離開你,我怕我將來死了,你會在我的墓碑上刻那個女人的名字。這太可怕了!也太可憐了!於是我嫁給林希,當時我就有預感,我會愛上他,也期望他能給我愛,可是事與願違,我還是沒能得到我想要的……孩子,隻有這個孩子才是我唯一的收獲,也會是我餘生唯一的依靠,大哥,看在這麽多年我陪伴你的分上,別奪走這個孩子,求求你,大哥……"
  葉冠語拂袖而去。
  任憑文婉清怎麽哭喊,他頭都不回。
  出了公館的門,呂總管馬上為他打開車門。上了車,小心地問他:"您有什麽吩咐嗎?"
  意思是,他打算怎麽處理文婉清腹中的孩子。
  葉冠語煩不勝煩:"再看吧。"
  "是。"呂總管隻好點頭,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多說了句,"不過,冠語,凡事最好別留後患……"
  "後患?"
  "是啊,那孩子生下來流的可是林家的血。"
  葉冠語何其的聰明,一聽這話倒笑了:"你的意思是,他長大後有可能找我尋仇?"
  "我們不能拋開這個顧慮。"
  "不是顧慮,是絕對有這個可能!"葉冠語笑出了聲,"那我倒要她生下這孩子了,我要看看,這小雜種將來怎麽找我尋仇。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人生就是不斷的輪回,我滅了林家,然後給他們留個根,將來我到了林仕延這把年紀,一定很孤獨,我現在就很孤獨,這個小雜種也許是我未來晚年生活一個很有趣的鬥爭對象,活到老鬥爭到老,這才不枉此生啊,哈哈哈……"
  "冠語……"
  "行了,行了,這事就這麽定了。過幾天送點營養品過來,好好安頓婉清的生活,讓她生個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等將來我老了陪著我玩。"葉冠語微笑著眯起眼,眼底莫名湧起一團霧氣,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嗆住了似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渾濁,"我這輩子已經了無生趣,注定要孤老到死,沒有愛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隻有敵人……既然已經不可能有愛,那就讓人恨吧,這也是讓人惦記的一種方式,呂叔,你說是吧?"
  呂總管頓時哽咽:"冠語,你說你這孩子……"
  "謝謝你,呂叔,這世上也就隻有你叫我'孩子'了。"葉冠語疲憊地仰起臉孔,隻有在呂總管的麵前他才偶爾真情流露,"佩蘿太太在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叫我'孩子',她去了後,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孤苦無依,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也許我終其一生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果然如此,惦記了那丫頭十幾年,到頭來她卻愛上了別人……"
  這話提醒了呂總管:"哦,對了,剛剛得到消息,舒曼小姐……"呂總管頓了頓,後麵的話不知道怎麽說。
  "她怎麽了?"
  "住院了,心髒病突發。"

  第六樂章 似是故人來
  狂風帶著血腥的殺戮席卷而來。
  漫天烏雲,不見天日,
  一切腐朽的黑暗的已為人知的和不為人知的
  全都被連根拔起,
  掀開來,轟然倒地。

  組曲一 交易
  幾乎是一夜之間,振亞集團的二公子被檢察院調查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一時間流言四起,說什麽的都有,甚至有傳二公子涉嫌經濟犯罪,結果當天振亞(林氏)的股指就跌停。振亞大廈門前從早到晚聚集了大批記者,振亞首席發言人出麵辟謠,稱杜長風隻是去配合調查,涉嫌經濟案件的事純屬子虛烏有。
  林仕延連續幾天都沒上班,這是他接管振亞集團三十多年以來少有的。振亞律師團的諸多元老齊聚紫藤路林宅,還有家族成員,紛紛商議對策,杜長風被檢察院請去做精神病司法鑒定的事情看來已經包不住了。林仕延沒有任何表態,他一直沉默。他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來了就來了,他還能怎麽樣,自己種下的惡果隻能是自己嚐。
  鍾桐是首席律師,問林仕延:"董事長,您看這……事情已經這樣了,您打算怎麽辦?"
  林仕延坐在沙發上,背後是落地窗,窗外庭院中樹木蔥蘢,陽光照在院子裏,連樹葉都閃閃發亮。茉莉花也開了,微風過處,花香襲人。可是這一切好像都跟林仕延無關,往年茉莉花開,他是最喜歡的,每天都在院子裏流連,迷戀那淡淡的花香。而今年,他視若無睹,就如此刻,他半邊臉掩隱在暗影中,半邊臉沐浴在陽光下,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淡淡地說了句:"你們都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林仕延的一個堂叔發話了:"仕延,你可要想清楚,如果讓原告翻案,我們林家可就完了,幾代人的清譽會在你手裏毀於一旦,希望你三思而後行。"
  鍾桐說:"這次很難說啊,葉冠語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窮小子,他既然提起訴訟就是有備而來的,他翻案的可能性很大。況且奇奇現在還在檢察院接受鑒定,裏麵是個什麽情況,我們一無所知。"
  "聽說這次是從北京請來的一個專家組。"林家的一個表舅說。
  "鍾律師,你在司法界有很廣的人脈,你可以打聽到具體情況嗎?"堂叔憂心忡忡地問。
  "很難,我試著跟中院的人聯絡過,他們概不理會,還警告我不要幹預司法公正。"鍾桐推推眼鏡,顯得一籌莫展,"其實專家們怎麽鑒定是其次,關鍵是奇奇怎麽應對,如果他一口咬定當年他就是個精神病人,隻不過現在痊愈了,那些專家也沒有辦法的。因為我們保留了奇奇全套的病曆,包括治療過程中的一些原始數據和資料,都是能證明奇奇當年的精神狀況的,怕就怕這小子死活不認賬,拒不承認自己有過精神病史,那就麻煩了。"
  "他不會承認的。"林仕延突然插話。
  眾人望向他,氣氛瞬時僵住。
  林仕延目光虛空,神思有些恍惚:"就為當年我把他關進瘋人院,他恨我到現在,他巴不得有人來鑒定他,這樣他就可以還自己的清白。"

  叔一聽就急了:"這可怎麽辦?他要一翻供,法院的人肯定要來查了。"
  鍾桐說:"已經來查了!昨天法院派人提取了奇奇當年的病曆資料,當然,我們給的是複印件,原件還在我們手裏。"
  "那小子不會這麽犯傻吧,一旦翻案,他可是要坐牢的。"
  林仕延閉上眼睛,像是自語:"他巴不得坐牢,這樣他才能贖罪,我也巴不得坐牢,我也想贖罪,這是我們犯下的罪,逃不掉的。"
  "是啊,這些年奇奇心裏很不好過,我知道。"鍾桐說。
  "鍾律師,難道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表舅臉色大變。
  "你們都回去吧,聽天由命,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永遠的秘密,當年我一時糊塗,釀下這樣的惡果,連累大家我很過意不去。你們放心,不管官司怎麽打,我可以保證你們的利益都不會受損失。"
  說完,林仕延起身上樓,佝僂著背腳步蹣跚。一夜之間,他老了十歲都不止。自從數天前去翠荷街見過劉燕,他就處於精神遊離的狀態,對什麽都漠不關心,他也管不了了。
  客人都走後,他對管家老張說:"我累了。"
  翠荷街已經全麵待拆。
  很多居民都搬到了政府安置的新居,也有的拿了錢沒要新居。本來就逼仄的街道因為堆滿各家廢棄的家具,擁堵得連車輛都無法通過了。垃圾遍地,臭氣熏天,已經有部分建築開始拆遷或爆破,整條街都是瓦礫塵埃,連天空都灰蒙蒙的。林家的那棟舊樓更顯孤立了,雖然圍牆上已經刷上大大的"拆"字,但居住者卻無動於衷。
  劉燕還是整日燒香誦經,房間內依然是青煙繚繞,一塵不染,外麵汙濁的世界絲毫影響不了她。除了林仕延派過來的四嫂,極少有其他的人進出。林希偶爾過來看看母親。林仕延不常來,來了,劉燕也跟他沒話說。
  三十多年的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那日,下著大雨,林仕延一人驅車前來,他很少自己駕車。他的樣子差點把四嫂嚇到,半邊身子都淋濕了,臉色寡白,眼神駭人。劉燕正在躺椅上午休,抬眼看了看他,一眼,真的隻一眼,她就知道三十年的秘密,終於是守不住了。但她出人意料的平靜,要四嫂拿了毛巾給他,又親自沏了杯他最愛的龍井端到他麵前,已記不起有多少年了,她沒有給他沏過茶。
  他開始以為她是心虛,但很快發現判斷錯誤,她隻是解脫,她看他時的眼神有一種釋然的解脫,這反倒讓他心虛起來。囚了她三十多年,她鬱鬱寡歡,愁苦半生,他是不是也應該負責任?他原不知道她愁苦什麽,林夫人的頭銜該有多少女人向往啊,她偏偏不待見。但是,他現在什麽都明白了,隻因她不愛他,她心裏的人不是他!
  夫妻倆已經很久沒有麵對麵地坐著了,每次林仕延來,隻在房間門口站一會兒就走了。劉燕始終不曾正眼看看他。
  現在,她就正看著他……
  他在心裏歎息,到底是聰明的女人,她竟然知道他因為什麽來找她。隻是歲月不饒人,她到底是老了,一日蒼老過一日,鬢間白發叢生,臉色晦暗無光,眼角的皺紋觸目驚心。他暗暗地心悸,他很久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端詳過她,她竟然有這麽老了,曾經的傾城之貌,何以枯萎得這般徹底……
  "小寶……"他心裏歎息她的老去,臉上卻冰冷似鐵,"我是不是該這麽叫你,嗯?"
  她倒一笑:"隨你。"
  "……你還笑得出來?"她的態度激怒了他。
  "因為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我做錯了什麽讓你流淚,讓你三十多年都不待見我!"
  "你沒有做錯什麽,錯的是我……"
  "我最愛的人和我最親的人一起背叛我,你覺得僅僅是個'錯'字就能撫平一切?"
  "撫平?誰說可以撫平?我三十多年言不由衷地生活,埋葬自己的青春和愛情,丟失自己的孩子,這樣的創傷豈能撫平?"她的語調突然就激烈起來,隱忍的悲傷在眼中泛濫,原本幹涸的眼睛瞬間騰起霧氣,"仕延,我知道我欠你,但我真的……真的已經盡力了,我想你該明白,我不僅僅是因為家族的聲譽才瞞你這麽多年,當然我也知道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你早晚還是會知道,我隻是不想讓你受傷害……"
  "難道我現在知道,就沒有受傷害?"林仕延怒極道。
  "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沒有選擇,他也沒有選擇。"
  "他--"林仕延忍無可忍,霍地站起身,"劉燕,你還有沒有廉恥!跟夫兄偷情,竟然還言之有理一樣,你也出身名門,你父親當年是赫赫有名的戰將,他沒有教你'廉恥'二字怎麽寫嗎?"
  "不要把我父母抬出來,他們已經作古!"
  "那你憑什麽還這樣理直氣壯?"
  "我沒有理直氣壯,我隻是跟你講道理。"
  "你給我戴了三十多年的'綠帽子',你還可以跟我講道理?"
  "林仕延,如果你今天是來跟我吵架的,你現在就可以走!"劉燕別過臉,不願再看他。那種厭惡和冷漠更加刺激到林仕延,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頭暈目眩,虛弱得幾乎無力站穩:"你,你真的好狠……你做了這樣的事,以為天天吃齋念佛就可以贖罪?劉燕,你贖不了的,今生、來世你都贖不了!三十多年,我對你掏心挖肺,如果不是因為愛你,我早就放棄,我舍不得,一直舍不得,總想著哪天你會回心轉意,結果……結果是這般慘境……你說你埋葬三十多年的青春,我賠上的也是三十多年的歲月啊!劉燕,你怎麽可以這樣待我?"
  "如果你早些放棄,也許你我都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晚了,說什麽都晚了,耗盡半生,我們誰也沒有得到誰……"
  "是啊,誰也沒有得到誰!那你是不是很想他?他死了都讓你這麽想,我一個大活人,你卻不肯多看一眼,你多愚蠢,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愚蠢?觸手可及的幸福不要,總以為得不到的就是好的……"
  "林仕延!你我之間已無情分,你還說這些有什麽意義?我承認我利用了你,我當初嫁給你,就是因為……因為你是他弟弟,我嫁到你們家來就可以更近地靠近他,哪怕他是別人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
  "你說什麽?你嫁給我是因為我是他弟弟?"
  "是的,這也是我最歉疚的地方,我帶著對他的愛嫁給你,這才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所以這些年無論你怎麽待我,我都沒有抱怨,因為這是我該得的,我必須承受……"
  林仕延跌坐在沙發上,徹底被擊垮。一時間仿佛魂飛魄散,就剩了具風化的軀殼。原來什麽都不是他的,一開始就不是。
  劉燕見他這樣也很不忍,哽咽道:"仕延,你放棄吧,我們已經賠上了半生。找個真心愛你的女人陪你過下半生吧,畢竟還有幾十年的路要走,我橫豎已經死了心斷了念了,你還可以過好一點……"
  "孩子呢?你跟他的那個孩子呢?"林仕延失魂落魄地望向她,像是不認識她似的,"你們不是有個孩子嗎?"
  劉燕刷的一下就湧出滿眶的淚:"沒了,不見了,這就是我最大的報應,當年被我父親的部下送了人,至今下落不明……"
  "那麽,林希呢?"
  "什麽?"
  "林希是誰的孩子?"
  "……"
  四目相對,看誰比誰狠。
  三十多年的較量到此刻終於兵刃相見。她知道他要什麽,也許隻是個毫無意義的答案。他那麽聰明的人,他會不知道?而她,連這樣的答案也不願給他。她恍惚著搖頭,隻是搖頭。
  林仕延不甘心:"說,他是誰的孩子?"
  劉燕瞪著他,莞爾一笑:"你猜?"
  林仕延咬牙切齒,胸腔裏就像是騰起烈焰,劈裏啪啦肆意焚燒著,五髒六腑都似要焚為灰燼。如果殺人不用償命,如果此刻他手裏有把槍,他一定會瞄準她。但是,他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子彈更尖銳的武器,他凝視她半晌,嘴角忽地浮出一絲冷笑:"那你知道林維是誰殺死的嗎?"
  劉燕驚得一跳,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瞳孔劇烈地收縮……就是那麽一瞬間,她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的血,臉色白得像折皺的紙。她顫抖地張了張嘴,顫顫巍巍,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林仕延笑問:"你想知道是誰?"
  她哆嗦著點點頭。
  林仕延學她的,莞爾一笑:"你猜?"
  "你的姓名。"
  "問我嗎?"
  "難道我還在問別人?"
  "那你問我哪個名字,我有很多個名字呢。"
  "你最常用的。"
  "禽獸。"
  "你說什麽?"
  "禽獸啊,我的朋友都這麽叫我。"杜長風咧嘴一笑,笑得還真像個禽獸,在這麽嚴肅的場合下,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啪"的一下,坐在最中間的雷組長放下手中的茶杯,兩道濃眉拉起,目光像刀子似地剜向杜長風。恨不能將他的腦袋瓜子剖開,看看這家夥到底是正常人,還是個神經病。
  杜長風迎著他的目光,毫無畏懼。
  談話一開始就陷入僵局。鑒定室內,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窗簾緊閉,燈光不是很亮,明明外麵陽光明媚,非常和煦的小陽春,可是室內仿佛絲絲兒冒冷氣,寒意沁骨。五個專程從北京飛來的精神病司法鑒定專家依次而坐,在他們背後的上方有一扇玻璃隔窗,室內看不到外麵,但玻璃隔窗那邊卻可以清楚地望見裏麵。杜長風剛好是麵對專家組坐著的,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哪怕是皺一下眉頭,一聲輕微的歎息,外麵更多的專家都可以窺見得一清二楚。
  杜長風坐在一群正襟危坐的專家教授們麵前,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或者說,沒有表情。他穿了件米色套頭毛衫,配了條咖啡色的燈芯絨休閑褲,蹺著腿,坐姿慵懶閑適。有一束燈光剛好自他頭頂打下來,顯出他眉目俊朗的模樣,但仔細看,他的眼神深不可測,嘴角分明浮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好像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從外表上看,他的精神狀況沒有任何異樣。風度翩翩,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鬱的藝術氣息,這跟他的職業有關係,他被請進鑒定室之前的身份是某鋼琴學校的校長,從事藝術教育工作。至於從鑒定室走出去後是什麽身份,是瘋子,還是正常人,有待專家組進一步研究論證。
  但,鋼琴學校校長隻是他的公眾身份。
  他還有一個身份鮮為人知。
  你聽說過Sam Lin嗎?就是那個神秘的小提琴演奏家,以小提琴融合自然的聲音聞名於世,他的音樂中常能聽見流水聲、鳥語聲、風聲和雨聲,甚至是雷聲。此人才華橫溢,不僅小提琴演奏爐火純青,還是著名的作曲家,曾經給多部知名電影作曲配樂。但因他極少公開亮相,從不登台演出,人們對他的了解僅限於他是華裔血統,九十年代回國,曾經留學日本,因給某部奧斯卡獲獎電影配樂在海外成名。至於他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曆、婚否、年齡、現居地,各種各樣的流言和猜測都有,但Sam Lin本人從未出麵澄清或者解釋。每有對外發言或媒體專訪,都是通過唱片公司的經紀人,他本人從不接受采訪。而他的唱片上也從未有過他的照片,於是連他是男是女至今都沒有一個準確的定論,曾有不少人猜測他是個女性,取了個男性名字混淆視聽。
  沒錯,杜長風就是Sam Lin,除了唱片公司,以及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沒有人知道他的這個身份。
  即便此刻他就出現你麵前,你也不會認得他,哪怕你聽過他的音樂,看過他配樂的電影。
  如果十七年前的鑒定結果沒有被推翻的話,他還是個殺人犯、精神病患者……而如果翻案,那麽他很有可能麵臨牢獄之災,他又將失去自由,不過不是關在瘋人院,而是直接關進監獄。所以從理論上講,他應該拒絕承認自己偽裝過精神病人,他應該說他就是一個精神病人,隻不過現在已經痊愈了。
  另類的Sam Lin微微歪著頭,雙手抱臂,聲情並茂地發表感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精神病學的聲名在美國人的想象裏達到了巔峰,精神病醫院成了烏托邦式的豐碑,精神病醫生則成了救世主。但是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精神病醫生和精神病院自身成了魔鬼,曾受訓於布達佩斯的精神病學家托馬斯·薩茲在其《精神病的秘密》一書中,聲稱精神疾病的說法不僅沒有科學價值,而且有害於社會;米歇爾·福科的《瘋癲與文明》一書則記錄了精神病院的誕生,認為瘋癲的現代概念就是一種實施控製的文化發明,於是瘋子們被視為一種威脅,他們被隔離到了精神病院裏,變得悄無聲息;社會學家歐文·高夫曼的《瘋人院》一書則將精神病院形容成建立在某種權力機製上的機構,在這種機製中病人被貶低,並非為了治愈疾病,而是為了維護精神病治療專家的權利和威信……這些著作將精神病學和精神疾病視為在科學的麵具掩蓋之下的社會淨化的工具,幾乎沒有診斷和治療的價值。"
  "哦,NO,NO,請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因為這些話都不是我說的,是那部著名的奧斯卡獲獎電影《飛越瘋人院》的小說原著的序言,我隻不過是借用了序言中開頭的一段話,因為我也確信,精神病的存在根本就沒有診斷和治療的價值,精神病人的存在是為了維護精神病治療專家的權利和威信。比如在座的各位,你們說我是瘋子,我就是瘋子,你們說我是偽裝的,我就是偽裝的,十七年前給我鑒定的是你們的同行,我倒很想知道,你們是否定他們呢,還是肯定他們?一個錯誤存在了十多年才被重新正視,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
  "杜長風,聽你的意思,你也覺得十多年前的那次司法鑒定是錯誤的?"雷組長很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關鍵字眼,"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承認當年鑒定時你不是精神病人?"
  杜長風冷笑:"我什麽時候承認過自己是精神病人?你們給過我辯白的機會嗎?現在官司要重審,你們又想起我了,把我拎回來重新鑒定,我說的話能改變得了你們的論證嗎?你們是上帝?是神?"
  雷組長一點也不介意他語氣中的嘲諷,反而眯起眼睛,微笑道:"那你的意思是十多年前的那樁案子,你偽裝過精神病人,從而逃避了法律製裁?"
  "我沒有這麽說,我隻是說我不是瘋子。"
  "瘋子從來不說自己是瘋子。"
  "那就要看你們了,你們是專家,我是被鑒定者,你們認為我是瘋子我能有什麽辦法?當然,如果你們認定我是瘋子,估計你們也是瘋人院出來的。"說著,杜長風仰起臉,目光如炬地盯著雷組長後麵牆上的那道玻璃隔窗,"如果可以,我真想像《飛越瘋人院》中的邁克·墨非那樣,砸碎那塊將他隔離在精神病院的玻璃,雖然名義上我是自由的,但我背負了十七年的精神病人的枷鎖,而給我套上枷鎖的,就是你們--"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大聲吼了起來,"你們都是一群--瘋子!"
  "杜長風!"雷組長拍案而起。
  "你看,你看,"杜長風指著衣冠楚楚的專家們,"瘋子從來不承認自己是瘋子,對吧?"杜長風以牙還牙,露出魔鬼似的笑容。
  可是在他的心裏,淚水已經淌成了河。
  十七年,他囚在精神的牢籠裏不得解脫,明明生活在陽光下,靈魂卻在地獄裏。他恨這些人,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們才是殺人犯,胡言亂語可以成為呈堂證供,信口雌黃也能把人打入地獄。十七年了,他被烙上精神病人的烙印,今生今世都洗刷不清。正像他剛才說的那樣,他恨不得即刻就拿把椅子砸碎他麵前的那塊玻璃,他恨他們!
  一連數天,杜長風都在接受精神病司法鑒定,進展非常緩慢。他暫時被隔離,無法與外界聯絡。林仕延知道,這回誰也幫不了他了,一切隻能看他的造化了。在家休養了幾天,林仕延不得不打起精神去上班,結果一進電梯,就碰到了衣冠楚楚的林希,如果是往常,林仕延理都不會理他,但這次他放下了架子,跟兒子說:"給你媽準備棺材吧,她活不了了。"
  林希被好幾個助理簇擁著,衣線筆挺,腕上金表熠熠閃光,一副貴胄公子的派頭。事實上,現在集團上下都視他為未來接班人,走到哪裏都是眾星捧月,春風得意得很,但再得意在父親麵前他還是刻意收斂了一下,極有風度地跟父親欠欠身子,嘴上卻來了句:"你呢,要不要?"
  父子。
  夫妻。
  就這樣了!
  已經是這樣了,隻能是這樣了。
  林仕延盯著林希:"小子,你得意不了多久了,奇奇一翻案,你就等著上刑場吧,人是你殺的,你逃不了的。當年我為了保你,不惜違背良心讓奇奇背黑鍋,做你的替罪羊,可是你竟然這樣報答我,好吧,我倒要看看是你先進棺材,還是我先進棺材。"
  林希哧的一下笑出了聲:"我們早就進棺材了!林家大院就是口活棺材,媽媽已經從棺材裏爬出去了,她恨死了這口棺材,要死也會死在外麵,咱爺倆……這輩子估計是出不去了。"這時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林希大步走出去,回頭又衝老子笑了笑,"緣分啊,我們到底是父子一場,死活都在一起了,哈哈哈……"
  林仕延胸口一陣割裂般的絞痛。
  他捂住胸口,臉色死灰一樣的慘白。鍾桐剛好在旁邊,趕緊扶住他,"董事長,您沒事吧,要不要送您去醫院?"
  旁邊跟隨他多年的秘書也趕緊扶住他。
  林仕延擺擺手:"我沒事。"鍾桐和秘書將他扶進辦公室,給他服了藥,慢慢地他才緩過勁。林仕延看著鍾桐,囁嚅著嘴唇,淚水滾滾而下,半晌他才說:"馬上給我聯絡司法部門,我,我要自首……"
  林希上午在集團開完會,下午就一直待在仁愛醫院。舒曼病發入院已經幾天了,人是暫時搶救過來了,可情況仍很危險。舒隸這幾天也一直待在這邊,密切關注妹妹的病情。因為舒曼的情況實在是糟糕,心跳紊亂,呼吸衰竭,所有的數據顯示,她的生命隨時都會戛然而止。昨晚,舒曼病情突然惡化,舒伯蕭夫婦趕到醫院時,搶救剛剛結束,舒曼被推入重症監護室,戴著麵罩,身上插著各種儀器管子。夫婦倆這才知道女兒的病情已經無藥可醫。舒睿當晚也從北京趕了回來,伏著監護室的玻璃痛哭。
  舒伯蕭問林希:"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又問兒子舒隸:"她是你妹妹,你也救不了嗎?"
  林希和舒隸均保持沉默。
  "你們不是最有名的心髒病大夫嗎?你們救過那麽多人,為什麽救不了自己的親人?"舒伯蕭老淚縱橫。
  林希猶豫著:"倒是可以動手術試一下,但我已多年沒有上過手術台,而且手術本身成功的比率就很低……"
  舒伯蕭不由分說一把拽住林希:"你是醫生,隻要有一線的希望就不能放棄是不是?"林希底氣不足:"但我沒把握,一旦失敗……"
  "說吧,你想要什麽條件?"一聲冷冷的質問。
  眾人尋聲望去,那人背著手站在走廊盡頭,孤傲挺立,猶如一株屹立千年的雪鬆。他顯然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一動不動地望住林希,那眼神,即使不說話也仿佛挾著雷霆萬鈞的氣勢,但他還是開口了,語調客氣得近乎冰冷:"想要什麽就開口,隻要你肯動手術,我就滿足你的一切要求。"
  林希道:"這不是交易,葉董事。"
  "你就當是交易吧。"
  "我不會拿舒曼的命跟你交易。"
  "你都拿靈魂跟魔鬼交易了,還怕拿舒曼的命交易嗎?"
  "拿靈魂跟魔鬼交易的是你吧,葉董事。"
  "我們誰都不要說誰,半斤八兩,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葉冠語說。他今天沒穿西裝,似乎是急急出門,沒來得及換上,這倒使他多了份平日裏難得一見的瀟灑閑適,還有幾分不羈。他踱著步子走過來,走廊天花上剛好有燈光打在他肩頭,溫和的光圈中,顯得他臉部輪廓格外銳利,神情裏有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威嚴,逼得人無法直視。他倨傲地昂著頭:"我隻要舒曼活著,怎麽著都可以,哪怕是把我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她……"
  明明是很動情的話,由他說出來,倒成了跟對手談判一樣。但他眼底泛起的潮意,無疑暴露了他深藏於心的痛楚,跟他冷漠的表情形成強烈反差,頗令人震撼。
  舒隸怔住。
  舒伯蕭夫婦也難以置信。
  林希恍惚著一笑,他不由得對這個男人刮目相看,不是因為他有多麽不擇手段,而是因為他可以如此坦然表露自己的感情,這也是林希唯一覺得自己不如他的地方。因為林希從骨子裏就看不起他,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很多地方都相似,一樣的疏離冷漠,一樣的善於偽裝,一樣的心機重重,但林希覺得他身上始終脫不了翠荷街的貧賤味,隻不過他擁有一顆魔鬼的心,具備了當魔鬼的一切資質,他才可以步步為營,成為林氏望而生畏的煞星。
  但就是這樣一個煞星,在商場披荊斬棘、置對手於死地時眼都不眨一下的魔鬼,居然會為一個女人低下自己高昂的頭顱。
  林希確實很意外。
  他倒是實話實說:"你這麽愛她,倒也難得,不過即便救活了她,她也不會屬於你。"
  葉冠語道:"愛一個人,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願意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黃土一塊墓碑,這跟得不得到她沒有關係。這世間,也隻有她能讓我這般犯傻了……"
  是啊,是很傻,他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麽這麽傻。但是沒有辦法,當呂叔告訴他她住院的消息時,他原本以為死了心斷了念,他會無動於衷,可是十幾年的癡戀到底難以一朝忘卻,他隻覺心上被狠狠撕出一道口子,痛不可抑,他隻能繳械投降。
  愛就愛了。
  甘願為她投降。
  他並沒有覺得這是恥辱。
  一旁的舒隸眼神複雜,他看了看葉冠語,又看了看林希,一直以為葉冠語和杜長風是死對頭,不想他們才是真的死對頭。如果不是因為妹妹舒曼,他會安安靜靜的當他的旁觀者,但妹妹現在命懸一線,他做不到置身事外,哪怕是把自己交給魔鬼,他也要妹妹活下來。他遲疑著問林希:"能試試嗎?"
  林希還是猶豫。他在權衡,這個交易值得冒險嗎?
  一個早已被魔鬼占據靈魂的人。
  也許隻剩下交易了吧。
  手術很成功。
  葉冠語返還了林維生前12%的股權,退出了林氏董事會。
  為一個女人,到手的江山都拱手相讓。
  大約也隻有他做得到了。
  隻是這12%的股權並沒有返還給林氏,而是直接劃到了林希名下。這是私下交易的,舒家人並不知情。也許知道也裝作不知道吧,舒曼畢竟是被林希救過來的,哪怕是暫時的,哪怕是被當做交易的籌碼。女兒活著就是萬幸,至於別人怎麽交易,舒家管不著。
  但是舒伯蕭還是跟舒隸交代了句:"以後跟林希保持點距離,我們跟他不是一路人,今非昔比,舒家和林家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這句話真是意味深長。
  而林仕延見了林希,說不上是誇獎還是諷刺,也說得意味深長:"你果然是繼承了林家的優良品質,不愧是姓林。"
  很難得,他第一次將林希列入林家。但他沒有說明,林希是繼承了林家哪個人的優良品質,他不想說。什麽都不想說。
  曆經數代的榮華顯赫,終於在他這一代徹底走向沒落。但他真的盡力了,悲劇的陰影太深重,他救贖不了自己,也救贖不了整個林氏家族。沒落吧,沒落吧,已經是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林希完全不懂父親心裏想什麽,彬彬有禮地笑道:"董事長過獎了,本來就屬於我的,我當然會拿過來,至於通過什麽手段,那就是我的問題了,與你無關,與林氏無關。"
  他真的再也沒有叫過他"父親"。
  林仕延悲極反笑:"你覺得你還可以拿到什麽?"
  林希麵不改色心不跳:"你覺得我可以拿到什麽?"
  "大可以拿我的命去,我不在意。"林仕延恩斷義絕。
  林希上下打量父親,又是一笑:"你的命有這麽值錢嗎?都這麽大歲數了,還以為是當年啊,不服老是不行的。縱然我什麽都比不上你,什麽都沒有,但我年輕,這就是我的本錢,懂嗎?"
  林仕延怔怔地看著養育了三十年的兒子,隻覺周身發冷,已經入夏,他卻覺比隆冬還冷。
  "早晚你會走到我這一步的。"他淡淡地說了句。
  林希又說了什麽,他沒有聽見,當做沒有聽見。一個人出了公司大廈,吩咐司機:"去二院。"
  除了二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
  林希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臉上的神情非常耐人尋味。他知道父親是去看杜長風,他也知道父親在預謀著什麽,他還知道,走到這一步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丟失了自己,尋不回來了,再也尋不回來了。而林仕延哪裏知道,林希早早地就見過杜長風……
  杜長風是在舒曼手術後的第六天結束鑒定回來的,雖然司法鑒定的結果還沒有出來,但他總體還算配合,因為他是發自內心地希望這次鑒定能洗刷他背負了十七年的屈辱。至於鑒定的結果會給他以後帶來什麽後果,他懶得去想。一回來,他就直接去醫院找舒曼,他趴在監護室的玻璃隔窗上,看著渾身插滿管子的舒曼,整日不眠不休。林希剛好過來查房,看到杜長風,安慰他:"不用擔心,手術很成功,正在慢慢恢複呢。"
  "謝謝你。"杜長風將頭抵著玻璃窗,他知道是林希救了舒曼,雖然是兄弟,他還是第一次跟弟弟說謝謝。
  林希拍拍他的肩膀:"我們是一家人,還說這麽見外的話幹什麽。到我辦公室來休息一下吧,這個樣子你會撐不住的。"見杜長風不肯動,又說,"舒曼醒來後還要你照顧呢,你得養好精神。"
  杜長風這才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舒曼,跟隨林希去辦公室。林希不僅在振亞大廈有自己的辦公室,在仁愛醫院也有辦公室,甚至還有自己的實驗室,他非常勤奮,雖然身居集團高職,但從未停止過科研,這也是他在仁愛醫院乃至整個企業贏得尊重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他以一個個突破性科研成果證明他是憑借自身能力而爬到今天的位置,而不是仰仗董事長父親。
  "到這兒躺會兒,你看你,臉色這麽不好。"林希要杜長風躺到沙發上。杜長風也確實疲憊了,歪倒在柔軟的布沙發上,"我是很想睡,可是總也睡不著,鑒定那幾天,我每晚都是睜眼到天亮。"
  "哦?"林希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他們沒虐待你吧?"
  "那倒沒有,對我還挺客氣的,就是讓我住在一個裝滿攝像頭的房間裏,把我當動物似的觀察著,看我有沒有反常的舉止。"杜長風一說到煉獄般的那幾天,神色灰暗到極點,"我跟他們說,我不是精神病人,我正常得很,他們不信,又是觀察又是審……我惦記著舒曼,想出來,他們不肯……這幫禽獸,他們比我還不是人!"
  林希說:"我知道,他們是想通過觀察你的舉止收集新的證據,以推翻你當年的病曆,從而證明你是偽裝的精神病人,這樣就可以給你定罪了。因為在病曆上他們找不到破綻,隻能重新鑒定。"
  杜長風無助地看著林希:"我的病曆都是老頭子弄的吧。"
  "是,都是爸當年找人做的。包括你以治病為由去日本留學期間,你的治療過程都有詳細的記載,絲毫沒有破綻。"
  "這不是害我嘛!"杜長風捶著沙發,一腳踹在茶幾上。
  "哥,你不能這麽說。當年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爸也是為了救你,否則你就被拉去打靶了。"
  可是杜長風絲毫不領情:"你覺得我應該感激他嗎?十多年了,我每天都在地獄裏煎熬,明明殺了人,卻苟且偷生;明明是個正常人,偏說我是瘋子,讓我這麽多年抬不起頭,一見到陌生人就恐懼,你覺得我會感激他嗎?"
  "哥……"
  "哎呀不說了!"杜長風煩躁地擺擺手,摸著自己的下巴說,"你這有沒有剃須刀,我這樣子都成乞丐了,舒曼醒來怕要嚇著。"
  林希笑笑,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電動剃須刀遞給他:"要不要洗個澡,我這裏有浴室,還有我的一些衣服,你要不將就將就?"
  "也行,我都聞到臭味了。"杜長風一邊剃須,一邊聞了聞自己的身上,"難怪達爾文說要回去洗澡……"
  韋明倫數日來往返於醫院和學校,人也累得脫了形,關鍵是著急,杜長風被法院的人帶走後,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偏偏舒曼又病發入院。每天他都要問林希無數遍,"舒曼會醒來吧?"
  這會兒杜長風也問林希:"你確定舒曼會醒來嗎?"
  "哥,我是醫生,我不會騙人。"林希望著杜長風隻是笑。說著起身從櫃子裏拿出兩片藥,"你晚上老睡不著,可以吃吃這個,對改善睡眠很有效果。但不是安眠藥,這是我新研發的生物藥劑,純天然的。"
  杜長風忙不迭地抓過藥片,直接往口裏塞,就著唾沫就吞下去了,"我就想找你要藥呢,這麽多天沒睡個好覺,我都快瘋了!"
  林希的手僵在空氣中,顯然他沒有料到杜長風會這麽快就把藥吃了,不由得有些發愣:"你不是最不愛吃藥的嗎?"
  "唉,都熬了這麽多天,就是毒藥我也吃了。"
  林希蹙起眉頭,鏡片後的目光深不可測:"哥,我給你毒藥你也吃?"
  "吃啊,幹嗎不吃。"杜長風剃完胡子,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漫不經心地說,"這世上有兩個人的毒藥我是非吃不可的,一個是舒曼的,一個是你的,因為你們一個是我最愛的人,一個是我最親的人,我不吃誰吃?"
  林希別過臉,背著手站到窗戶前,聲音清晰而遙遠:"哥,如果我哪天給你毒藥,一定是我比你先中毒,無藥可醫了才給你。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誰會給自己的兄弟下毒,你說呢?"
  "是是是,你怎麽比老頭子還囉唆,浴室在哪?我要洗澡了!"杜長風根本聽不進林希的話,在屋裏轉著圈子找浴室。
  林希朝書櫃旁邊的一扇門指了指:"裏麵是間休息室,有浴室和洗手間,還有衣櫥,你自己挑衣服吧……"
  話還沒說完,杜長風就晃悠著開門進去了。
  林希怔怔地看著那扇門,陽光自窗外照進來,他的半邊臉沐浴在陽光裏,半邊臉罩著陰影,就如他的靈魂,一半活在陽光下,一半活在地獄裏。他失神地喃喃自語:"哥,我是被逼的……"
  林仕延終於決定向檢察院自首了,他將十七年前作偽證的事實經過以書麵材料的形式遞交給檢察院,當然,遞交之前還跟當時的見證人之一舒伯蕭打電話通了氣,出人意料,舒伯蕭很支持他的舉動,一句怨言也沒有,隻說:"這麽多年了,我們大家沒有一天輕鬆過,早該這樣了……"
  "可是,有可能連累到你,伯蕭。"
  "我沒關係,反正也退休了,就是去坐牢也沒什麽,我給你做個伴。"舒伯蕭居然還在電話裏開起了玩笑。可是林仕延卻一度哽咽,"伯蕭,我好後悔啊……"舒伯蕭沒有看到他的人,也可以想象得到他一定是老淚縱橫。
  舒伯蕭也是哽咽:"仕延,這個錯誤現在改正還來得及的,雖然遲了些,但終歸我們還有機會改正。"
  "我也是為了奇奇,我對不起那孩子。"
  "我們都對不起他……"
  第二天,離城所有的報紙都在頭版登載了大慈善家林仕延先生為十幾年前的舊案自首的消息,同時還刊載了林仕延的一份致公眾的道歉信,不僅陳述了當年做偽證的事實經過,還向受害者葉冠青及其親屬致以最誠懇的歉意,為警示後人告慰亡者,林仕延表示如果葉冠青親屬同意,他將捐出一億個人財產成立一個貧困學生助學基金會,該基金將以"葉冠青"的名字命名。
  輿論一片嘩然……
  從早到晚,林氏振亞大廈的樓下聚集了大批的媒體記者和看熱鬧的市民,大廈保安不得不全員出動維持秩序,公司上下班的員工也成為媒體圍追堵截的對象,好在公司上層下了封口令,沒人敢在媒體麵前透露有關林董事長的半個字,包括他現時的下落。緊接著,網絡上的一番口水大戰拉開序幕,質疑、抨擊、唾罵、聲討的聲音鋪天蓋地,當然也有一部分聲音是對林仕延表示理解和支持,說雖然自首遲了些,但是好過永遠緘默,人都會犯錯,難能可貴的是時隔十七八年,當事人還能告知公眾真相,沒有非凡的勇氣是做不到的,何況他還以受害者的名字成立基金會,一億啊,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不亞於是天文數字……
  "你怎麽看?"歐陽昭將一疊報紙推到葉冠語的麵前。
  葉冠語根本睬都不睬,雕像似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坐在茶幾前的沙發上,手裏把玩著一隻ZP打火機,機身泛著幽暗的金屬銀光,他"啪"的一下按燃打火機,那簇幽藍的小火苗搖曳幾下,又被他熄掉,再按燃,又熄掉……"我倒想知道你怎麽看,歐陽大律師。"良久,他才說出這麽一句。
  歐陽昭挪了挪肥碩的身軀,端起最愛的咖啡,笑了笑:"那你是想聽我作為律師的意見,還是我個人的意見呢?"
  葉冠語抬眼看他,唇邊漾起笑意:"願聞其詳。"
  "好,我先說我作為律師的意見。"歐陽昭推推寬大的黑框眼鏡,"很簡單,也毋庸置疑,不放棄!費了這麽多年的勁兒,不能因為林老頭子的一個煙幕彈而半途而廢,這在兵家是大忌。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深邃,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冠語,如果我作為個人,意見可能剛好相反,我想還是算了吧,都鬥了這麽多年,他們沒有過過一天安穩日子,我們何嚐又不是心力交瘁,我們努力這麽多年無非是討回一個公道,現在公道回來了,林老頭子自首就是還了我們一個公道。說實話,我不太明白你心裏的想法,也不知道你還想要什麽,而無論再怎麽對林家窮追猛打,冠青都活不過來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雖然很殘酷……林仕延這次不僅承認了做偽證的事實,還供出了自己的親兒子,可謂是大義滅親,你想想這個後果,他是公眾人物,是名人,這次可算是身敗名裂了。而且還可能麵臨牢獄之災,包括他的兒子,一旦被定罪,可能會處以極刑……所以我想問你,冠語,你到底還想要什麽,如果你真的把他們林氏整得破產,可能會有數千無辜的人失業啊……"
  "你剛才說什麽?林希會被處以極刑?"葉冠語敏感地捕捉到了最關鍵的字眼。歐陽昭點點頭:"沒錯,如果定罪,他就必須承擔刑事責任。"
  "那杜長風呢?"
  "他也一樣,但頂多隻是關個幾年,林希就不一樣了,故意殺人罪啊,他能洗得掉嗎?"
  葉冠語搖搖頭:"他肯定不會承認,會狡辯,說是正當防衛,或者過失殺人。"
  "當然,他不會束手就擒。"歐陽昭放下咖啡杯,揚揚眉說,"但是我有個重要證人,可以讓他原形畢露。"
  "哦?"葉冠語來了興致。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嘛,我的調查有了重大突破,當年參與行凶的除了林家兄弟和舒家的長子舒隸,還有一些是他們的同學,出事後那些人大多被林家重金封了口,其中有個叫吳明的,不僅被重金封口,還被林仕延以資助其上大學為名遣到了外地,直到前兩年才調回來。"
  "為什麽把他遣到外地?"
  "因為當初隻有他一個人拒絕做偽證,這個人算是有點良心,林仕延花了很多錢收買他的家人,讓家人做他的工作,當時他也就十七八歲,大人說怎樣他也就隻好聽命。林仕延擔心他日後翻供,就以資助的名義讓他去外地讀大學了,他的家人當然求之不得。但是現在他的年紀不小了,我找他談這件事的時候,他眼眶都紅了,說這些年心裏一直不好過……"
  "這個人現在在哪?"
  "就在離城東城區稅務局工作,好像是當個什麽小官。他是當年那件血案的直接目擊人,他說他親眼看到林希把刀捅進冠青的胸口,像發了瘋似的,就是那一刀讓冠青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畜生!"葉冠語夾著煙的手顫抖不已,一提到弟弟的慘死,他就無法控製情緒,那已然是他不可觸碰的傷疤,一觸及就鮮血淋漓。他揚起手,發著抖,一字一句,透著殺氣:"不惜一切代價,給我穩住那個證人,一定要讓他出庭作證,哪怕是傾家蕩產,我也要那個畜生血債血償!"
  歐陽昭點頭:"你放心,這件事我會辦妥的,吳明已經答應作證,就看他到時候變不變卦了,因為一旦確定他出庭,難保林家不會背後運作。林仕延是不會了,他已經自首,我擔心的是林希,他可比他老子狠毒百倍都不止。"
  葉冠語眯起眼睛:"沒錯,他才是我真正要對付的人。"
  "那杜長風呢?"
  "他?"葉冠語呼出一口煙,歎口氣,"說實話,我都不敢動他了,舒曼住院就是因為他,舒曼的病情……"
  "你還真是個情種。"歐陽昭不無調侃。
  "沒辦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哪怕是刀槍不入的金剛之身,都有軟肋,舒曼--就是我的軟肋。"
  "不過說實話,我對杜長風這人的印象不錯。"歐陽昭又端起咖啡,看著葉冠語說,"林家的人,我還隻待見他,因為他不虛偽。聽說這次鑒定,他死活不肯承認自己有過精神病史,還要專家組還他清白,你說有這樣的傻子嗎?一旦確定他沒有精神病史,不就證明他當年是偽裝精神病人嗎?"
  "他真這麽說?"
  "沒錯,他就是這麽跟專家組說的。但是他說的話不能作為直接證據,因為瘋子從來不會說自己是瘋子,得根據他的舉止和思維從醫學的角度來分析論證,法院調取的病曆是根本沒有突破口的,林家不會讓我們在病曆上尋找到破綻,哪怕林仕延現在自首,其他人不承認也沒有辦法,必須有確切的證據……"
  "那鑒定的結果什麽時候出來?"
  "可能還要過陣子。"
  葉冠語正要說什麽,門外傳來呂總管的輕叩:"董事長,我可以進來嗎?"聽聲音似乎很急。"進來吧。"葉冠語答。呂總管推門而入,拿著一個文件袋,直接放到葉冠語跟前:"剛剛送來的,您的身世有眉目了。"
  "什麽?"葉冠語一時沒反應過來。
  呂總管答:"我是說,您的親生母親有下落了。"

  組曲二決裂
  一連數天,振亞大廈的門口,包括紫藤路的林家大宅外聚集了大批記者。林仕延的自首將整個林氏集團及其家族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振亞股票已經連續數日跌停。檢察院也已立案調查,很多在位的和退位的都被牽連其中。林仕延成為千夫指,被家族成員罵,被股東罵,被媒體罵,被民眾罵,更被妻子罵,被兒子罵……隻是他在走出這一步時,就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按常規,他自首後會被公安機關收審,但考慮到他年歲已高,而且案件已過去十多年,涉及麵廣,案情複雜,公安機關暫時沒有羈押他,但對他進行了詳細的筆錄,並限製他離境,準備隨時接受司法部門調查。待案件移交法院後,再進行公開審理。於是林仕延得以暫時回家,為了避開輿論的幹擾,他搬到了桐城的一處私宅居住。公司的事他也不管了,都交由董事會其他高層管理。
  林希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在林仕延自首的第二天他就委托律師在《離城晚報》登載啟事,宣布與林仕延斷絕父子關係。
  短短的一則啟事,不過數十字,徹底斬斷了父子間的最後一點親情維係,林氏父子的恩怨也因此轟動離城,成為街頭巷尾最熱烈的談資。林希一不做二不休,啟事見報的當天又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退出林氏董事會,並辭去振亞集團總經理以及仁愛醫院副院長的職務。
  隨後,他又以個人名義宣布即將成立一家投資管理公司,注冊資金達數千萬,全部獨資。這讓振亞集團駭然,林希雖然擔任集團總經理和仁愛醫院副院長數年,但他並沒有多少可以支配的資金,超過五十萬的花費就要經董事長簽字,他孑然一身離開董事會,哪來這麽多錢突然開家公司?
  消息傳到林仕延耳朵裏,他倒不意外,跟人說:"我早就知道他背著我,背著公司另外在圈錢,至於通過什麽方式斂財,隻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經給自己挖好了墳墓。"
  林仕延唯一沒法交代的是,劉燕跟他沒完。雖然劉燕整日吃齋念佛,不問世事,但父子間鬧到這個地步,她即使是個聾子也知道了。劉燕給他打電話:"姓林的,你夠狠!你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居然不肯放過自己的兒子,要把他往死裏整,我告訴你,如果林希有個三長兩短,我死給你看!"
  林仕延本不想再見劉燕,但又怕她真的尋短見,隻得回離城去翠荷街跟她當麵解釋,結果一進門,劉燕撲上前對著他就是一耳光:"你還敢來!畜生,你連畜生都不如!都說虎毒不食子,你把養子護得像個寶,卻不給親生兒子一條生路,你還是人嗎?你不是人!不是人--"
  劉燕對著林仕延又踢又打,林仕延也不還手,反問她一句:"林希是我的親生兒子嗎?"
  一句話就讓劉燕停止發瘋。
  她披頭散發,臉色白得像紙,人也單薄得像張紙,瘦得連顴骨都突出來了,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走。她老了,真的是老了,雖然五官仍然精致,但眼角的皺紋和臉上密密麻麻的黃褐斑讓她跟普通的老嫗沒有區別。
  林仕延看著她這個樣子,又有幾分不忍,自顧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心平氣和地跟她說:"劉燕,你我到底夫妻一場,我們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指望父子能一如往昔?我是禽獸沒錯,否則當年不會做出那樣的糊塗事,讓奇奇去頂林希的罪,把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關進瘋人院,一關就是五年。犯下的罪,早晚是要受到懲罰的,我現在就承受著懲罰,葉冠語來複仇是對我的懲罰,林希對我視如水火也是懲罰,包括你,你已經懲罰了我三十幾年,不是嗎?正如你說的,我已經半截入土了,我想清清白白地躺進去,少一點罪孽,少一點恩怨,還奇奇一個清白,也給葉家一個交代,否則……悲劇會無休無止,還會有更多的人受到牽連和傷害,林希也隻會越陷越深……"

  "我呸!偽君子!"劉燕根本聽不進去,無論林仕延的理由多麽冠冕堂皇,但涉及愛子,母性的本能讓她失去常人最基本的判斷力,她指著林仕延說,"你現在想清白了?你清白得了嗎?你想自己少下層地獄,就不惜把兒子也踹進地獄,不管他是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他終歸叫了你三十年的爸爸,哪怕你對他再冷漠,他仍然叫你爸爸,從小到大,他跟我不知道哭訴了多少回,問我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讓你那麽不待見他……他有什麽錯,他隻是個孩子,大人的恩怨為什麽要強加給他?哪怕他今天變成魔鬼,也是拜你所賜!林仕延,都到這分上了,你還給我扮演你的假仁假義,你假了一輩子了,現在想真一回隻怕沒那麽容易了,閻王老子都記著呢,你造的孽一筆都少不了,全記著!別的不說,奇奇的生母當年難產不就是你害死的嗎?結果呢?你救了香蘭母女,那丫頭一長大成人又害死林然,報應啊,林仕延,這都是報應啊!"
  劉燕捶胸頓足,跌坐在躺椅上失聲痛哭。四嫂連忙上來,看見林仕延在,也不好說什麽。劉燕淒厲的哭聲將沉悶的屋子攪得沸騰起來,林仕延也是眼眶濕潤,起身走到她身邊:"我承認都是報應,是我造的孽,我無話可說,如果你知道林希都做了些什麽,你會比現在更痛苦。沒錯,他已經變成了魔鬼,我拉不回他了,隻好跟他同歸於盡,否則不知道他還要禍害多少人。"
  劉燕抬眼看她,淚水流了一臉:"……同歸於盡?"
  林仕延俯看著她:"不然怎樣?"
  一個月後。
  盛夏的清水堂公館陰涼清爽,遮天蔽日的綠樹擋住了城市的熱浪,高高的院牆,精致的飛簷,剝落的銅環大門,在斑駁的日影中無聲地吟誦著歲月的流逝,那麽近,仿佛幾十年的光陰隻是彈指一揮間。
  林希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每次來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就覺得眼熟,是不是以前來過這?可是,他不記得什麽時候來過。文婉清挺著大肚子倚在廳堂門口衝他笑:"天這麽熱,都說了不要來。"
  "順路看看,我在桐城談筆合同。"林希一邁進大門,滿園碧綠的茉莉鋪開在他眼前,他不由得一怔,真的奇怪了,的確像是來過的。"你發什麽愣呢,快進來吧,屋外太陽大,我給你冰了甜瓜。"婉清招呼他。
  林希笑著走進廳堂,還是忍不住回頭打量,"我怎麽老覺得來過這裏似的,怎麽這麽眼熟……"
  "你都來了不下十來次了,當然眼熟。"
  "不是的,我第一次來這看你的時候,就覺得眼熟。"林希接過婉清遞來的甜瓜,嚐了口,"嗯,很甜!"又打量她的肚子,"才幾天不見,好像又長大了些,怎麽樣,還扛得住嗎?"
  婉清撫摸著肚子小心翼翼地在檀木椅子上坐下,"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覺,這孩子不老實,老在肚子裏踢我。"
  林希忙過去將靠墊給她理好:"這麽調皮,將來你管得了他嗎?"
  "不怕,他不聽話,我就揍他。"婉清笑。
  "那不行,我會心疼的。"林希俯身摸摸她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眼神複雜,眼底莫名就泛起潮意,"這是上蒼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婉清,你可知道?"
  婉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林希,我總覺得你現在變了很多,跟以前給我的感覺不太一樣。"
  "是嗎?"
  "是的。"
  "人總是會變的嘛,經曆了這麽多事……"林希在婉清的旁邊坐下,也隻有在她的麵前,他才有短暫的喘息的機會,"我這輩子做了很多錯事,蠢事,心裏的負擔很重,老爺子又不待見我,我如履薄冰居然也過了這麽多年,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婉清,你不懂的。"
  這麽說著,他的目光變得散亂,臉上有一種卸下麵具後的疲憊,平日裏他必然是戴著麵具的,他不能讓人看到他的內心,他不能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怯弱,還有迷茫。活著有多累,他一點也不感激父母給予他生命,盡管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真是莫大的悲哀和恥辱。
  婉清輕歎口氣,她最不忍看他這個樣子。她說得很小心:"林希,有些事看開點,別太往心上去,他畢竟是你父親,也許你們之間有什麽誤會……"
  "誤會?是啊,我也希望是誤會,如果這一切都是誤會,該有多好!"一提到父親,林希說話的語氣和表情就冷了八度,好像陡然墜入一個冰窟,目光落在哪裏,哪裏就會凍結。他說:"沒有辦法,已經走到這步,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這是我的悲劇,也是他的悲劇。如果有個正常的家庭,哪怕是貧民,也會比現在過得幸福……真的,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提著食物匆匆往家趕的普通人,我就格外羨慕,看他們的樣子不是為人父,就是為人母,他們一定是趕著回家給他們的孩子做飯,陪他們說話做遊戲,而這些恰恰是我們這種家庭沒有的。從前有大哥,二哥在家,母親也還正常,或許還不至於這麽孤獨,可是現在,你去大宅看看,靜得像是荒宅古墓,一點人味都沒有……"
  "林希,你別這樣……"婉清起身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他很少流淚,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多少年了,他沒有在人前流過淚。他握住婉清的手,將她整個的摟在胸前:"對不起,婉清,讓你看到我這麽難堪的一麵……我一直就過得很不堪,從前我們有婚姻關係的時候,我每天那麽晚回家,心裏很過意不去,但我就是厭惡那個家,我不是厭惡你,婉清……看到他那張冰冷的臉,我就覺得壓抑,對不起,我沒有給你想要的幸福……"說著他站起身,在她額頭親吻了一下,很歉意地說:"我還有事,得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怎麽就走?每次來都匆匆忙忙……"
  "沒辦法,老頭子現在不管事,公司所有的事情又都壓在我頭上。"他很快就調整了情緒,眨眼工夫就變回了他原來的樣子,"你多保重,有什麽地方不舒服趕緊給我打電話,別忘了你老公是個醫生。"
  話一說出口,似乎又覺不妥,他已經不是她的"老公"了。為掩飾尷尬,他俯身假裝摸她的肚子:"乖兒子,好好聽你媽的話,快點長大,爸爸會親自迎接你來到這個光明的世界……"
  婉清撲哧一笑:"你怎麽知道是兒子?"
  林希也笑:"無所謂,是女兒也可以啊,一定跟你一樣漂亮。"說話間他已經走到了院子裏,長舒一口氣,"婉清,也許我不是個好丈夫,但我肯定會做一個好父親,我要把我這輩子缺失的父愛百倍千倍地補償給我的孩子,就像你說的……"他看著她,眼底湧動著深切的痛楚,"我們要讓他從小就懂得愛,接受愛,學會愛,婉清,就是這句話讓我覺得我沒有白認識你……"
  "林希!"文婉清哭出聲。
  林希摸摸她的頭,轉身穿過茉莉花叢,向大門口走去。
  文婉清追過去,突然問了句:"你愛我嗎?"
  林希愣住,詫異地回頭看她。她也被自己的問題嚇一跳,但眼中仍閃爍著堅定的神采:"林希,我一直就想問你,你愛過我嗎?哪怕隻是……"
  "真是孩子氣,快進屋去,外頭熱。"林希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笑了笑,那笑在斑駁的日影中顯得恍惚迷離。
  一直到他上了停在門口的車,車子消失在林蔭道,她都沒有挪動身體。她自嘲地笑了起來,真是很無恥,異想天開,隻不過多來了幾回,就以為他愛你,他來隻不過是因為你肚子裏的孩子……多大的歲數了,想什麽都還是一相情願,要不怎麽連他也說你孩子氣呢。
  林希端坐在奔馳車內,麵無表情。
  "你愛我嗎?"她的聲音猶在耳畔。
  他將目光投向車窗外,城市的風景穿越金色的日影如時光般飛逝,如果時光真能往後飛逝,他還是那個白衣勝雪瞳人清亮的少年,他會怎麽回答?他不忍去想,隻怕一想就更加不堪。
  此刻,他在心裏隻能說:對不起,我沒有愛……
  臥虎山莊這兩天都很忙碌。
  舒曼出院後徑直搬到山莊,以杜長風女友的身份。
  舒伯蕭沒有阻攔,因為林仕延事先給他打了電話:"讓那兩個孩子在一起吧,命中注定的,過去我們兩家有什麽恩怨都已經過去,現在什麽都不求,就求孩子們平安健康就好。"舒隸也讚成舒曼搬到山莊,說那裏安靜,空氣好,對舒曼的身體恢複很有好處。
  那些天,杜長風沒事就帶舒曼到後山竹林裏閑逛,有風的時候,還會帶舒曼到楓林外的田野裏放風箏。他果然是個童心未泯的人,俗世的很多事他都漠不關心。他的世界除了音樂,再無其他。而除了玩音樂,他還會玩很多東西,比如做風箏,這讓舒曼很是意外。
  其實臥虎山莊後院裏收藏有很多風箏,各式各樣的,掛滿了整整一間房,原來舒曼以為他是喜歡收藏,後來才知道那些風箏全是他自製的。蜻蜓,蝴蝶,老鷹,猴臉兒的孫悟空,水滸裏的林衝、張飛,三國裏的諸葛亮、關公……不計其數的動物和人物形象都被他製成了風箏,工筆畫、水墨畫、剪紙、雕刻全都被他用在了風箏製作上,在這方麵他絕對是個天才!
  "你為什麽喜歡做風箏?"舒曼很好奇,誰都知道做風箏可是細活兒,一向粗枝大葉的他,居然會沉得下心來倒騰那些個花、鳥、蟲、魚、人物臉譜?
  杜長風一笑,他有著特有的明淨的額頭,眼中恍若冬日的一抹暖陽:"在這裏關著,總想自己飛。"
  他居然笑著說這話。
  什麽也不用再多問,她明白了他。
  那夜,出院後舒曼搬到臥虎山莊的第一個晚上,杜長風給舒曼講故事,兩人就躺在書房裏的沙發上,清茶嫋嫋,還有羅媽做的酸甜可口的棗糕,夜即便漫長,卻悠然自得不似在人間。
  舒曼指著牆上的一幅京劇人物形象的水墨畫問他:"那是什麽,那女的怎麽揮了把劍?"
  "霸王別姬。"杜長風讓她把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揉著她額頭的碎發說,"你看過這出戲嗎?"舒曼搖頭,"我不懂京劇,但我爸喜歡聽。"
  "我也喜歡,我還會唱呢。"
  "真的?!"
  舒曼一下坐起來,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他。
  "幹嗎這麽吃驚?雖然我在瘋人院被關過五年,可是,院裏可是藏龍臥虎啊,這水墨畫就是我跟一個老伯學的,他瘋了三十多年,卻畫得一手好畫;還有做風箏、唱京劇、捏泥人、篆刻等等,都是我跟瘋子們學的,可以這麽說吧,十八般武藝,我不說樣樣精通,起碼八九不離十。"他說著又重拉她躺下。舒曼還是坐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大叔,你真的什麽都會啊?"
  他笑,眼底的哀傷轉瞬即逝:"不然怎樣呢?長年關在這裏,總要有些東西打發時間吧,否則我會真的瘋掉。我一直努力地學這學那,就是害怕有一天真的會瘋掉……"說到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膩膩的,像融化了的巧克力,滑滑的、膩膩的,"現在,你就在我的身邊,你就好比我的一個風箏,無論如何,你不能自己飛了,懂嗎?"這麽說著,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肩,那一雙深邃的目光,仿佛火山,滲出滾燙的岩漿來,幾乎要將一切都摧枯拉朽焚燒殆盡。
  "山姆大叔!"舒曼吃力地將自己從柔情的陷阱裏拉出來,故意憤憤的說,"我是你的風箏?那你把我當什麽,玩物?"
  杜長風捏了把她的臉蛋:"那你把我當玩物吧。"
  舒曼生日這天,杜長風交代下去,務必隆重。所以山莊提前兩天就忙起來了,老梁樂滋滋地跑前跑後,打點一切。早上舒曼起得很遲,醒來枕畔空空,推開房間的窗戶,一眼就看到杜長風坐在院子裏的石榴樹下,低著頭,拿著把小刀,不知道在削什麽,聚精會神,很投入。
  有風輕軟地吹過,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石榴樹葉的縫隙,輕盈地落在杜長風的頭上和肩上,那一瞬間,舒曼有些沉沉地迷醉,心也變得輕盈起來,仿佛黑暗的峽穀陡然照進明媚的光亮,是她沒有見過的那種光亮,即便是林然都沒有給過她那種光亮,她清晰地嗅到了愛情的芬芳……
  "喂,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杜長風抬頭發現舒曼在看他,笑眯眯地問,"你犯什麽傻呢,是不是覺得我很帥?"
  "你呢,在幹嗎?"舒曼趴在窗台上問他。
  "在做風箏。"
  "是給我做嗎?"
  "你猜呢?"
  "什麽風箏?"
  "先不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可以學嗎?"
  "不行,你的手那麽細,會劃傷的。"
  "別把我看得那麽嬌貴,我小時候在鄉下,什麽粗活都幹過。"
  "寶貝,做風箏可不是粗活。"
  "……"
  舒曼就喜歡他這模樣,卸下憂慮和包袱,他就是個單純的大孩子,心思細密,溫暖和善。舒曼不由得想起韋明倫跟她說過的話,問:"韋明倫會不會來啊,他說過要帶齊菲來的。"
  "他敢不來。"杜長風哼了聲。
  "你就是這樣,人家幫你做了這麽多事,你連句感激的話都沒有,學校是你們兩個建的,可是你啥事也沒做……"
  杜長風答了句:"誰讓他交友不慎的。"
  "你還知道我交友不慎啊。"韋明倫恰恰就聽到這句話,牽著齊菲走進院子,"難得你良心發現。"
  杜長風邪邪地笑。
  舒曼高興得大叫:"哇,明倫你們來了!"說著連忙奔下樓,杜長風忍不住喊:"你慢點,才動完手術!"
  四個人坐到院子裏的海棠樹下納涼。
  舒曼問韋明倫:"學校那邊怎麽樣?"
  "挺好的,學生們挺惦記你們兩口子。"一句"兩口子"讓杜長風臉上笑開了花,韋明倫上下打量他:"氣色不錯啊,這地方與世隔絕,楊過小龍女也不過如此,神仙眷侶啊……"
  舒曼連連點頭:"唔,我也有神雕俠侶的感覺。"
  杜長風斜她一眼:"你拉倒吧,休想讓我叫你姑姑。"
  韋明倫大笑,坐他旁邊小鳥依人的齊菲也"咯咯"地笑起來,齊菲是那種典型的露珠女孩,清新可人,到底是年輕,笑起來眼睛都發亮。韋明倫很寵她,看她的眼神比蜜糖還黏糊,舒曼忍不住說:"你們倆什麽時候把事辦了?多稱的一對啊。"
  韋明倫裝糊塗:"什麽事?如果是領證,我們暫時還沒有,如果是……那事兒……"
  "肯定早辦了,我知道。"杜長風知根知底。
  "討厭!"齊菲嬌嗔地捶了韋明倫一拳。果然是甜得膩人!杜長風掃了一眼舒曼:"學著點吧,瞧人家菲菲多溫柔……"
  舒曼正欲頂他幾句,門口又走進兩人,是舒隸和林希,都提著禮物,笑吟吟的,抖落一身陽光。
  山莊一下就熱鬧起來。接著杜長風的一幫狐朋狗友也陸續來報到,老梁早已備好酒席,在山莊裏連開了好幾桌。一直鬧到晚上,舒隸給舒曼檢查手術恢複的情況,杜長風邀林希到瞭望塔上看星星。兄弟倆一前一後攀上高塔,杜長風還好,林希爬到塔頂的時候氣都喘不上來了,杜長風不免笑他:"你自己設計的塔,自己都爬不上來,丟不丟人你。"
  林希喘著氣說:"可不是,我當初幹嗎要設計這麽高啊……"兄弟倆終於到達塔頂,倚著大理石圍欄吹風,俯瞰群林,但見墨黑的天幕下,遠處閃爍著的是城市的燈火,那麽遙遠,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腳下是夜色下的楓樹林,明鏡似的湖麵上映著滿天的星光,除了蟲鳴,四下裏寂靜無聲。
  杜長風掏出煙盒,遞根煙給林希。
  "啪"的一聲,杜長風點亮打火機,先自己點燃煙,然後給林希點。兄弟倆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過彼此的臉了。相視一笑,林希轉過臉看遠處,他其實很少抽煙,做醫生的都知道尼古丁會致癌,但最近他的煙癮也逐漸上來了,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獨處的時候,他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他需要麻痹,否則他很怕自己活不到天亮。
  還是杜長風先打破沉寂:"舒曼的手術多虧你了,不然……我會瘋掉。"林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我們是兄弟,你還這麽見外幹什麽,何況我一直把舒曼當妹妹,能不救她嗎?"
  杜長風歎口氣:"你不知道,我很怕,非常非常地怕,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要看她在不在,一會兒沒看到她,我就心慌得不得了。"
  "隻要注意調養,保持情緒穩定,她會慢慢恢複的。"林希呼出一口煙,突然又像想起什麽似的,"對了,哥,我提醒你啊,千萬不能讓舒曼懷孕……"
  "不能懷孕?為什麽?"
  "這還用問嗎?雖然她做了手術,但歸根到底她還是個病人,手術隻是穩住了她的病情,如果懷孕,她的心髒肯定不能承受負荷。"
  "那會怎樣?"
  "會死。"
  杜長風打了個寒噤,夾煙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陣戰栗。暗紅色的煙頭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火是熱的,心卻冷得發顫。
  林希擔憂地看著他:"哥……"
  "沒事。"杜長風顫抖地吸了一口煙,佯裝鎮定地笑了笑,"不就是不能生嘛,我本來就不喜歡小孩,何況我想多享受些二人世界,要什麽小孩。"
  林希無心地說了句:"也是,大不了領養就是。"
  一說到領養,他就不敢吭聲了,意識到自己不該扯到這上麵來。果然,杜長風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就是一輩子孤老,也不會領養。"
  "對不起,哥。"林希心裏一陣發虛。
  "為什麽說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什麽。"杜長風是背對著光的,臉上漆黑一片,看不出什麽表情,"下個禮拜開庭,你……準備得怎樣了?"
  "聽天由命唄,還能怎樣。"林希低著頭,胸口劇烈起伏著,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顫聲說,"哥,其實你什麽都知道吧?"
  "知道什麽?"
  "當年……捅進葉冠青心髒的那一刀是……是我捅的,你都知道,一直就知道,隻是你不肯說……"
  杜長風打斷他:"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你別問我。"
  "哥!你讓我把話說完!"
  "還有什麽好說的!"杜長風突然提高嗓音,轉過臉瞪著林希,"這是我的傷,你一定要揭開嗎?是不是你捅的,人都死了,埋在那邊化成了土--"他指著遠處的公墓,吼叫起來,"你現在跟我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反正我是個'瘋子',所有的人都認定我是瘋子!葉冠語要對付的也是我,跟你有什麽關係!告訴你,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隻要能甩掉'瘋子'這個包袱,現在要我躺到那邊去都沒有問題--"
  "誰說跟我沒關係!葉冠語起訴的不隻是你一個人!"林希也叫起來,他一向有風度,言談舉止從來有條有理,可是這會兒他失了控,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那刀是我捅的,葉冠語要的是我的命,你明不明白?他已經收集了足夠的證據,也找到了目擊證人,到時候一開庭,我們根本沒有翻身的餘地!一旦事實成立,我就會被定罪,會拉去槍斃,哥,我會死--"他撲在圍欄上,排山倒海般失聲痛哭起來,"從小我就受盡父親的冷眼,我拚盡一切討好他,可是如今……親手將我送上斷頭台的恰恰是我的父親!哥,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讓他這麽待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舍不得你們,舍不得媽媽,舍不得你……大哥去得早,我就剩你這麽一個兄弟,還有舒曼,我死了,她的病一旦複發,到時候誰來救她……"
  林希哭著,滑坐在了地上,將頭埋在膝蓋上,如此不顧形象儀表,實在不像平日裏衣冠楚楚的他。
  杜長風整個人都僵住了,從小到大,他從未見過林希這麽大哭過,那個跟在他和林然屁股後麵的小男孩如今長大了,可是他竟然還這樣哭。雖然自小他和林然的感情最親近,但他從未忽略過這個弟弟,隻是林希從小有理智有主見,從不像兩個哥哥那樣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林希永遠是那種理性過頭的人,不需要大人操心,也不需要哥哥們為他操心,很多時候,杜長風反要這個弟弟來規勸自己的言行,在人情世故上林希倒像個大哥一樣。
  現在,看著弟弟哭,杜長風隻覺自己很沒用,沒辦法保護弟弟,如果葉冠語真的翻案,林希必然要被拉去打靶。他怎麽跟林然交代?他雖然也是林家的兒子,但到底沒有血緣關係,林然去世後,林希就成了林家唯一的嫡親子嗣,杜長風自問承蒙林家養育三十年,雖然被父親關進瘋人院五年,他口口聲聲說恨林家,心裏或多或少確實也有些恨,但養育之恩大於天,他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林家唯一的血脈斷了根?
  而且舒曼怎麽辦?如果林希真的不在了,一旦哪天舒曼的病情反複,誰來救她?這次是僥幸從鬼門關闖過來了,下次還有這麽好的運氣嗎?剛才林希一提到舒曼,就直中杜長風的死穴,什麽樣的理智都退居其後,本來就單純,人世的很多險惡他都不甚清明,這下腦袋裏一陣發蒙,什麽都想不明白了。
  "我是你哥哥,我知道該怎麽做。"杜長風別過臉,眺望遠處的城市燈火,眼神幽暗,"就算當年頂替你關進瘋人院,我有怨言,也埋怨老頭子,可是我……並沒有因此怪過你,都是我闖的禍,理應我承擔後果。"說著深深地埋下頭,胸腔內發出悶悶的聲音,那麽遙遠,就像不是他自己的聲音,"我這一生注定是悲劇了,自幼父母雙亡,我連父母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林家收養我,給我飯吃,供我讀書,哪怕把我關進瘋人院,也是為了救我……我常常覺得很悲傷,不知道自己從哪來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一心一意,死心塌地,隻為著可以靠近愛的人,陪著她過上最尋常的生活。可是現在看來,這也是奢望了,最最尋常的幸福,對我而言也是最遙不可及的幸福,我這輩子注定跟幸福無緣,我認命了。林希,我真的認命了。"
  晚上看著舒曼入睡,他給她掖被子,她卻睜著一雙大眼,忽閃閃地看著他,很不老實地從被窩裏伸出手撫摸他的臉。
  "快睡。"他把她的手拉進被子。
  "老男人,你今天不對勁。"舒曼非常敏感,察覺他的眼底泛濫著悲傷。杜長風刮刮她的鼻頭,"我什麽時候成老男人了?"
  舒曼將頭靠近他的懷裏:"可是我在你臉上看到了蒼老……跟皺紋無關的那種蒼老……不過這更讓我覺得踏實,怎麽辦,我越來越依戀你了……山姆,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他摟緊她,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永不。"
  葉冠語的眉頭一直緊縮。麵前攤著一遝資料,都是有關他身世的。呂總管和歐陽昭都在等著他的回答,要不要繼續查下去。好幾天了,他每日翻著那些資料,茶飯不思,也不說話,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最後還是歐陽昭發話了:"你就給個話嘛,老呂都等著呢。"
  葉冠語支著額頭,隻是搖頭:"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還繼不繼續,呂叔,你覺得這些資料上說的可能性有多大?"
  呂總管說:"這要看你怎麽理解了,反正這是兩年來明察暗訪篩選下來的,如果你否定,可能……"接下來的話呂總管不知道怎麽說,想了想,"如果這些都否定掉,那我也無能為力了,再沒東西可以查了。"
  歐陽昭拿過資料,翻看著:"資料顯示,三十多年前,住在離城西城區一戶姓黎的人家遺棄過一個男嬰,而且還就是丟在勝利路的那個橋洞裏,老呂,你去查過這戶人家嗎?"
  "查過,那戶人家的確遺棄過一個男嬰,不過不是親生的,他們也是從別人手裏接過來的。具體情況是這樣,姓黎的當時在供銷社上班,和老婆生了三個丫頭片子,就是沒兒子。他姐姐在計委上班,有一天突然抱來一個男嬰,說是有戶人家養不起,看他們要不要。姓黎的很高興,把男嬰抱回家,結果老婆跟他要死要活地鬧,非說那孩子是他跟外麵的野女人生的,鬧得家裏雞飛狗跳,姓黎的沒辦法,隻好把那孩子扔了。"
  "那他姐姐是從哪抱來的孩子?"
  "這個我去了解過,他姐姐已經不在人世了,但他姐姐還健在的一些同事稱,那孩子是她丈夫抱回家的,而她丈夫當時在省城軍區當個什麽營長還是連長的,是部隊上的人。"
  "部隊上的?"歐陽昭很意外。
  呂總管點點頭:"沒錯,也就是說那孩子是從部隊上流落出來的。"
  歐陽昭把目光投向一語不發的葉冠語,但見他臉上無悲無喜,像是在聽,又像是什麽都沒聽,他很少有這種精神遊離的狀態。歐陽昭示意呂總管繼續說,呂總管會意,又道:"我接著又去省城軍區調查,但部隊上不比地方,要查什麽事情很難的,就目前掌握的線索看,跟軍區一位已經離世的高官有關,傳說那位高官有個女兒當年因為跟人私奔在桐城鬧得沸沸揚揚……"
  "是誰?"
  "這個……"呂總管不敢說了,拿眼神瞟向葉冠語。歐陽昭正要說什麽,方秘書敲門進來,頷首道:"董事長,外麵有位客人想見您。"
  "客人?"呂總管代替葉冠語說,"董事長現在不見客。"
  方秘書說:"可他一定要見董事長。"
  "誰啊?"
  "他說他姓吳。"

  組曲三沒有永遠的秘密
  終於到了開庭的這天!法院門口聚集了大量媒體,因為是不公開審理,除了被告和原告雙方的家屬親友,其他人等一概不準入內。
  林希走進審判庭的時候,記者們蜂擁而上。他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西裝,氣宇軒昂,彬彬有禮,即便他沒有回答記者的問題,臉上始終掛著善意的笑容,非常謙和,那樣子像是出席某個商業談判或者高級酒會,根本不像是上庭接受審判。隨後杜長風也來到了審判庭,他也穿了西裝,以表示對法庭的尊重,隻是沒有像林希那樣係領帶,他戴著墨鏡,記者們圍上來的時候,他一聲怒吼:"走開!"駭得記者們霎時靜下來,自覺讓開一條道,杜長風板著臉昂然走了進去。倒是跟在他後麵的韋明倫對記者們拱手作揖:"他現在不適合接受訪問。"一直就是這樣,杜長風對媒體始終沒好感,每次都要韋明倫在後麵收拾殘局。
  但是很奇怪,作為原告的葉冠語並沒有在法庭上出現。是他的高級助理呂耀輝代替他出庭的。
  十多年的恩怨情仇,終於到了刀刃相見的一刻。
  很多人猜測,葉冠語可能是無法麵對舊案重審時不可避免地揭開傷疤而沒有出庭的,那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真實情況如何,可能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庭審的情況完全是一邊倒,作為被告之一的林希一臉鎮定,嘴角差點就要露出笑容。他的律師陸華坤不費吹灰之力就扳倒了名震江南的大律師歐陽昭,不是歐陽昭不會庭辯,而是證據對原告不利。
  首先是在林仕延的自首材料是否有效上,雙方展開了激烈辯駁,林希接受原告律師問訊時說:"我的父親年事已高,精神狀態一直不佳,患有輕度的老年癡呆症已經兩年,意識常有不清,一個老人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說的話恐怕是不能作為呈堂證供的吧?"
  林仕延有老年癡呆症?
  幸虧他因為身體不適沒有出庭,否則隻怕會背過氣。
  隨後,除了管家老張,林家的家族成員包括保姆也相繼出庭作證,證明林仕延的確患有老年癡呆症,一直靠藥物穩定病情,仁愛醫院也出具了相關的醫療證明、人證物證,林仕延的自首材料當庭被法官駁回。
  林希漂亮地贏了頭一個回合。
  坐在聽眾席上的舒伯蕭一家目瞪口呆,舒隸打量著台上信口雌黃的林希,似乎完全不認識他了。他該做了多久的準備,竟然打通了這麽多環節,買通了這麽多人,連家族成員都站在了他這一邊。可見林仕延的自首是眾叛親離,沒有人願意讓真相毀掉現有的一切,他縱然有一百張嘴,怕也說不清了。
  第二個回合,在杜長風是否有精神病這件事上,雙方再次展開了激烈辯駁,雖然有北京的專家組鑒定杜長風並無精神病的病症,但是當被告律師陸華坤當庭質詢杜長風時,杜長風的回答完全相反:"不,我的確患過精神病,不過是短期的,去日本治療了一段時間,回來就好了。"
  台下一片嘩然。
  原告律師歐陽昭當即表示質疑:"可是在鑒定期間,你親口跟專家組說,你沒有精神病,從來沒有,還要專家們還你清白,對此你怎麽解釋?"
  杜長風表情木然:"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說這話時,他眼神空洞,仿佛這些話並不是出自他之口。他的魂魄已經不在了,他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哪裏,他也不願知道他在哪裏,他隻知道,如果他承認自己偽裝過精神病人,林希就有可能被定罪,或終身囚禁,或處以極刑,這讓他無法麵對已經亡故的林然,他有責任保護唯一的弟弟。而且,而且舒曼怎麽辦,林希若不在了,誰來給她保證後期的治療?
  他投降了。隻能是這樣。
  歐陽昭走到他跟前,看著他的眼睛問:"你確定你患過精神病?"
  "是的,我就是個精神病人,我是瘋子,一直是。"
  "那當年捅進葉冠青心髒的那一刀,是你捅的嗎?"歐陽昭咄咄逼人。
  杜長風點頭:"是我捅的。"
  "你現在的思維很清楚,不像是個精神病人啊。"
  "我已經差不多痊愈了。"
  "可是有人親眼看見那一刀是你的弟弟林希捅的,你怎麽回答?"
  "誰看到的,你讓他來說好了。"
  ……
  林希的嘴角浮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歐陽昭無奈地搖搖頭,因為沒有人可以證明那一刀是林希捅的,原定出庭作證的目擊證人吳明突然在庭審半個小時前臨時變卦,來不了了。讓原本信心滿滿的歐陽昭方寸大亂,他知道,這又是林希的傑作。
  但他直視杜長風,最後說了一句:"你會為今天的言論後悔的,而且……你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說完轉身對法官說,"我的問題問完了,但因我方證人今天暫時無法到庭,我懇求法庭改日再審。"
  歐陽昭的請求得到許可。法官宣布,第二次庭審將擇日進行。
  林希非常有風度地向歐陽昭點下頭,繼而過來拍拍杜長風的肩膀,杜長風呆了似的,毫無反應。林希給台下的韋明倫遞了個眼色,韋明倫趕緊上來拉杜長風走。在經過舒隸的身邊時,舒隸盯住杜長風,隻是搖頭:"你讓我很失望,杜長風,你真是讓我失望。"
  "舒隸,你不覺得你的話太多了嗎?"林希的臉當即拉下來了。
  舒隸扭過頭看著林希,反問:"你覺得你贏了嗎?說自己的父親是老年癡呆,你就不怕遭天譴?"
  "他已經不是我父親,我們已經沒有父子關係。"
  舒隸正要反駁什麽,舒伯蕭叫住他:"你少說兩句,人家的家事你管得了嗎?就是遭雷劈,也劈不到你頭上來。"說完板著臉喝道,"還不快走!不是隻有人才會說人話的。"舒伯蕭的意思是,畜生有時候也說人話。明擺著是罵人,林希臉上反而露出笑容,彬彬有禮地目送舒伯蕭大步向前,頷首道:"伯父慢走。"
  舒隸緊隨父親腳步,都走到門口了,忍不住回頭,朝林希冷笑道:"我爸說得對,不是隻有人才會說人話的。"說著瞥了一眼杜長風,"包括你!"
  足足有兩分鍾,杜長風像被定住了似的,紋絲不動。
  "哥,我們走吧。"林希拉他。
  "Sam,走吧,舒曼還在山莊等著我們呢。"韋明倫也拉他。
  可是杜長風卻掙脫他們的手,撒腿就跑了,仿佛一陣風,轉眼就跑出了審判庭,等到林希和韋明倫追出去的時候,杜長風已經跑出了法院大門,奔下台階,外麵正下著雨,他也全然不顧。
  "哥--"林希追到台階喊。
  "讓他去吧。"韋明倫發話了,冷冷地看著林希,"他需要一個人靜靜。"邊說邊走到他跟前,定定地看著他。
  "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林希卸下偽裝,瞬即恢複了冷酷的表情。韋明倫聳聳肩,道:"你贏得了官司,贏不了天理,林希。"
  杜長風數日來將自己關在房間內,足不出戶。
  舒曼急壞了,不管怎麽敲門,他就是不應。每天給他端來飯菜,也隻能放在門口,有時候吃了點,有時候完全沒動。老梁說,除了當年那兩隻天鵝死掉時他這麽關過自己,他沒有這樣崩潰過。
  韋明倫說:"能不崩潰嗎?違背自己的良心說話,誰都不好過,除了林希。"這些天他每天都來山莊看杜長風,好在是暑假,學校的事情沒有那麽忙,他隻覺心痛,這麽多年,他是看著杜長風怎麽在精神病人的陰影中煎熬的,他曾說過,他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擺脫掉"瘋子"的陰影,可是經過這次庭審,用歐陽昭的話說,他永世也翻不了身了。
  舒曼在得知庭審的經過後,一直哭:"難怪開庭前的幾天他整晚都不睡,一個人在塔樓上抽煙到天亮,大把大把地吞藥,他好可憐,為了救弟弟,一輩子背上這樣的黑鍋,達爾文,山姆好可憐……"
  韋明倫也是哽咽:"舒曼,我們給他點時間。"
  然而,時間並沒有讓杜長風清醒,在連續關了四天後,杜長風的情緒更加失控,在房間裏咆哮砸東西,誰都不敢靠近,連舒曼都不認得了,見人就打見人就罵,真跟瘋了似的。老梁駭住了,他在瘋人院工作多年,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打電話給仁愛醫院,林希獲知情況後第一時間趕到,給杜長風注射了鎮靜劑這才讓他暫時安靜。
  "他這是怎麽了,怎麽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韋明倫嚇壞了,語無倫次。舒曼看著杜長風發狂的樣子,失聲痛哭:"長風--"特別是看著他被一群人摁在床上注射鎮靜劑時,他掙紮的樣子,舒曼的心都碎了。她打電話給哥哥哭訴,舒隸隨即趕來山莊,一邊安慰妹妹,一邊檢查杜長風的身體,探探他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皮看,問:"他最近有吃什麽沒有?"
  "什麽都沒吃,連飯都不肯吃。"老梁說。
  舒曼想起來了:"隻吃藥,大把大把地吃。"
  "什麽藥?"舒隸警覺起來。
  舒曼從床頭櫃裏翻出一個白瓶子的藥給舒隸,抽泣著說:"就是這個,在開庭前就吃了,說是改善睡眠的。"
  舒隸擰開瓶蓋,聞了聞,又倒出藥片仔細察看:"誰給他開的藥?"
  "他說是林希給他開的,睡不著的時候吃很有效果。"
  "誰?!"舒隸大叫一聲。
  "林……林希。"
  舒隸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起來:"林希?"
  舒曼茫然地點點頭。
  韋明倫意識到什麽,也一把拿過藥瓶,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看看藥瓶,又看著舒隸:"不……不會的吧……"
  "你說呢?"舒隸反問,他伸出手,"給我,我拿回去做化驗。"又對舒曼和老梁說,"從今天開始,任何人給他開的任何藥都不要給他吃,尤其是林希開的,在結果沒有出來前,你們也不要聲張,隻當不知道這回事好了。"
  雪上加霜的是,林仕延突然中風,雖然經仁愛醫院醫生全力搶救,撿回了一條命,但出院時已經半身不遂,叱吒商場數十載的林仕延餘生隻能在輪椅上度過了。不僅僅是因為林希說他患老年癡呆症刺激到他,也因為劉燕提出離婚斷了他最後一線生機,加之杜長風突然發瘋,病情惡化到無法控製的地步,他終於是被擊垮了。舒伯蕭去看他,他握著舒伯蕭的手說:"伯蕭啊,這都是我造的孽呀,我怎麽不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林仕延坐在輪椅上雙淚長流,悲傷得無以複加。
  舒伯蕭說:"誰讓你養了一頭狼呢。"
  當時是在林家大宅的客廳,林仕延捶著輪椅扶手說:"我就是養了一頭狼啊,伯蕭,我真的是養了一頭狼!"
  "既然如此,你就認命吧,什麽都不要想了,安心養好身體最重要。"舒伯蕭隻能安慰他,又提醒道,"你現在要是閉眼,才正中他下懷呢,他是法定繼承人,你死了他就名正言順地繼承你的家業啦。"
  "哼,休想!我立了遺囑的,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他。"林仕延咬牙切齒地說,"我都留給了奇奇,全部都給了奇奇!"
  一說到奇奇,舒伯蕭終於忍不住把林希給杜長風開藥的事告訴了林仕延,他也是聽舒隸無意中提起的。
  "你說什麽?林希給……給奇奇開藥?"林仕延臉色大變。
  "嗯,是的,舒隸已經把那些藥拿去做化驗了,結果還沒出來,現在我們還不能下定論。"
  "畜生,他真的連做畜生都不配!"林仕延渾身戰栗,看著舒伯蕭,臉色沒有了一絲血色,顫聲說,"伯蕭你放心,我不會死的,在沒有看到這個畜生挨槍子前,我是不會死的。就像他自己說的,整個林家就是口巨大的活棺材,我和他父子一場,到底是有緣,生和死都在一起了!我爬不出這口棺材,他也爬不出去,我撐著一口氣不咽也要拖死他--"
  "仕延……"
  晚上,林希意外現身。
  還拿了一捧鮮花,遞到林仕延跟前:"父親大人,您近來可安好?"
  林仕延也不是吃素的,倒笑了:"我的兒,你總算來看我了,我以為要到我入土那天你才來呢。"
  "哦--"林希大大方方地坐到沙發上,笑著打量半身不遂的父親,"您這麽快就要入土了?我看您氣色不錯嘛,何必說這麽喪氣的話?"
  林仕延反擊:"你氣色也不錯啊,喝了多少人的血,養得這麽紅光滿麵的。連你哥哥都不放過,你真是出息啊!"
  "父親大人何出此言?"
  林仕延冷哼了聲:"別當我不知道,你瞞得了天瞞得了地,你瞞得了我?你給奇奇開的什麽藥,趕緊把藥方交出來,否則我會報案,把你的那個地下實驗室一鍋端了!不用葉冠語打贏官司,你就可以直接拉去打靶!"
  林希的眼睛眯成一線:"誰告訴你我給哥開藥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別忘了,舒隸也是醫生!他現在就正在化驗,等結果一出來,你就玩完!我一直沒有拆穿你,就是念及你到底還是姓林,誰知道你不知悔改,變本加厲,把毒手伸向了自己的哥哥,他為了庇護你不惜撒謊,一輩子背上精神病人的黑鍋,你怎麽下得了手?!"
  "原來如此,是舒隸。"林希點點頭。
  "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把藥方交出來!"
  "隻是一種輔助睡眠的普通藥物,你這麽緊張幹什麽?"林希裝作漫不經心,眼底卻閃爍著非人性的光芒。
  林仕延恨不得上前給他兩巴掌:"林希我的兒啊,為父也是行醫一輩子,你研製的那個藥你當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什麽見鬼的輔助睡眠,隻是麻痹神經而已!藥量達到一定程度,還可以造成意識混亂,嚴重的可致人精神分裂,相當於是一種新型的強效迷幻藥,你一直沒有批量的生產是因為資金不夠,而且臨床試驗還沒過關。但是最近你得到某個利益集團的幕後支持,給你開了家什麽狗屁投資管理公司,那是掛羊頭賣狗肉,一等臨床試驗過關,你就準備大批量生產,林希,你這是在造孽啊!"
  見事已至此,林希也不隱瞞了:"父親大人看來知道得確實不少。"
  "你的一舉一動我都了如指掌!我唯獨沒有想到你會對你哥哥下手,雖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林希,你們到底做了幾十年的兄弟,奇奇從小就護你,你怎麽可以做出這樣的事?!"
  "那也是你逼的,你都能大義滅親,我有什麽做不到的!"
  "我是希望你迷途知返才自首的。如果我真要滅親,我早就把你搞地下研究的事捅給警方,你今天還能坐到這跟我嚼舌頭嗎?"林仕延氣得發抖。
  林希知道這個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絕對的強勢,於是轉變策略:"好吧,我也就實話跟你說吧,我是在做研究,我不為自己辯解什麽,反正在你眼裏我就是禽獸不如。不過這種藥物是有相對應的解藥的,也不能說是解藥,應該說是某種可以稀釋藥性的輔助藥物,隻要不是長時間服用,短期治療就可以康複。不過我可不是無條件交出來哦,我是商人,商人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
  "你想要我修改遺囑?"林仕延明察秋毫。
  林希咧嘴一笑:"薑果然是老的辣。"
  林仕延頹然地歎口氣:"果然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啊。"他也像做好了準備,點頭說,"可以,我可以修改遺囑。但你必須先給奇奇治療,而且停止研究,銷毀現存的全部藥物,這件事就這麽過去,我就當什麽也不知道。繼承了林家這麽大的家業,你還搞什麽研究,足夠你子子孫孫享用不盡了,你還不滿足嗎?"
  "舒隸那邊呢?他很快就會什麽都知道了,你堵得了他的嘴嗎?"
  "這個,我會做舒伯蕭的工作,隻要你肯救奇奇,相信他們也不會為難你的。"
  "成交!"林希笑逐顏開。
  然而,笑容在林希的臉上轉瞬即逝,他盯著父親,又說:"不過我還有個附加條件,父親大人。"
  "你還想要什麽?"林仕延沒好氣地問。
  "真相!你必須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是誰,你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沒必要把這個真相帶進墳墓吧。"
  林希直直地看著父親,目光如炬。有些事埋在他心裏已經很久了,他一直懷疑,卻不能肯定。他需要麵對麵地證實,哪怕證實的結果讓他萬劫不複,他也不想背著這個包袱爬進墳墓。
  林仕延倒很坦然地迎接著兒子的目光,冷笑道:"林希我的兒,不是我有意瞞你,是我怕你受不了這打擊啊。"
  "謝謝父親大人的體恤,不過長這麽大,什麽打擊都經曆過了,我自認這世上沒什麽可以再打擊到我。"
  "真的?"
  "真的。"
  "那你先告訴我另一個真相,我就告訴你這個真相。"
  "你想知道什麽,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林希知道什麽都瞞不住父親,索性攤開來講。林仕延微微頷首,臉色變得凝重:"你告訴我,你伯伯是怎麽死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林希似乎早有準備,用林仕延的話反擊:"父親大人,不是我有意瞞你,是我怕你受不了這打擊啊。"
  林仕延道:"謝謝我的兒體恤為父,不過活了這麽大半輩子,什麽打擊都經曆過了,我自認這世上沒什麽可以再打擊到我。"
  他把林希的話還回去。
  父子對決,從未如此驚心動魄。
  林希的臉繃得像石像,眼底卻閃動著暗光,仿佛行走在黑夜中的狼發出的冷酷的眸光:"父親,我真是可憐你,戴了一輩子'綠帽子',而給你戴'綠帽子'的人卻是你的親兄弟,很不幸,作為兒子的我發現了這可恥的一幕,為了維護家族的聲譽,我不得不忍氣吞聲,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一步步走向深淵……"
  林仕延打斷他:"這個你就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你知道?"林希不相信。
  "你母親親口承認的。"林仕延頹然地歎著氣,麵露哀傷,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都不止,"這的確是我這輩子最失敗的地方,最愛的人和最親的人一起背叛我,而我當了三十多年的傻瓜,竟渾然不覺。林希,就這一點上,你大可以嘲笑我,我無話可說,你母親現在又跟我提出離婚,以前多少還能保留個名分,現在連名分都不要了……"
  "當然,母親想以自由身去地下見伯伯。"林希始終還是維護著母親,"你可能不知道,伯伯想帶著母親遠走高飛,被我發現了,我勸阻他,他不聽,說是帶母親去過他們自己的生活……不,誰都不可以帶走母親,哪怕他是我的伯伯,這世上除了母親,我沒有真正的親人,父親可以是假的,母親卻假不了,我愛媽媽,用全部的身心愛著她,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從人變成狼……"
  "所以你就殺了你伯伯,並且嫁禍給葉冠語?"林仕延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終於還是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林希說:"不然怎樣呢?如果母親真的跟著伯伯跑了,我們家還能在離城站得住腳?這樣的醜聞,如果是你,你允許發生嗎?何況當時他手上還有12%的股權,如果落入葉冠語手裏,林氏隻怕早就江山改姓了,當然,後來葉冠語還是搞走了那部分股權,不過到最後我不是又要回來了嘛。"說著身體向前傾,仰起下頜,緊盯著林仕延,"現在到你了,父親大人,你該告訴我,我想知道的那個真相了吧?!"
  林仕延老淚縱橫,顫抖著嘴唇,幾乎不能言語:"林希,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還需要問我真相嗎?"
  "什麽意思?"
  "你說是什麽意思呢,你母親跟你伯伯的私情不是一天兩天,她愛你伯伯愛到失去理智,在跟我結婚前他們就好上了,你說你還有可能是誰的兒子?你自己想想,你會是誰的兒子?"
  林希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嘴巴微微張著,仿佛猛遭了一悶棍,半晌反應不過來。
  窗外雷雨交加。閃電將屋內照得藍瑩瑩的。
  林希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似的,靈魂已經不複存在,太可怕了,雖然母親和伯伯的私情很早就被他撞破了,但他一直沒敢往自己身上想,抑或是潛意識裏不讓自己去想。他怕想明白了,自己會活不下去。
  一直以來,他就是個表麵淡然隨和,骨子裏卻很強勢的人,雖然他不去想,但他心裏或許比誰都明白,其實很早就明白。沒辦法,他太聰明了,太聰明的人是沒辦法裝糊塗的。他下那樣的手,發那樣的狠,也許是為了毀滅他最不願意知道的真相,隻是他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他不承認,並不表示他的內心就可以獲得平靜,事實上他根本沒法平靜,伯伯一向待他如己出,這成了他今生都無法掙脫的枷鎖,做夢都夢見林維渾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麵前,什麽都不說,就那麽看著他,直直地看著他。
  林維被刺後送到醫院時還沒有咽氣,林希親自參與了搶救,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想把伯伯救過來,用盡了一切辦法。那個時候他可能已經後悔了,直到伯伯最後被拉上白布,他還遊離在可怕的幻覺中,以為那隻是一場夢。他真希望是夢,夢醒了,什麽都沒有發生。
  很多個夜晚,他糾纏在那樣的夢境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內心越不去想,就越想要證實,就像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心裏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很害怕,卻又想獲得醫生的證實,因為或多或少會心存僥幸,希望隻是誤診。林希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病人",如果不能得到父親的證實,他早晚會在無休止的猜疑中發瘋。
  證實了,如今終於是證實了,林希還在做著垂死掙紮,囁嚅著嘴唇,仍不能肯定:"我--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林仕延道:"你說呢?"
  一聲悶雷自頭頂滾過,瞬時地動山搖。
  "不,不可能!"林希搖著頭,"如果我是伯伯的兒子,那我很大可能應該跟你有著相同的血型,因為你跟伯伯是兄弟。"
  林仕延仰起臉,將目光投向牆上林伯翰的畫像,一聲長歎:"那就應該問你爺爺了,這個問題不是我可以回答的。"
  "……爺爺?"林希失魂落魄,也將目光投向畫像。亂了,全亂了,這是什麽樣的家庭,這是什麽樣的親情,如此不堪,如此悲慘。原來從頭至尾他隻是一個犧牲品。終於有淚滲出眼眶,林希茫然四顧,就像一個被押上刑場的死刑犯,終於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伯伯……不是爺爺的親生兒子,是這樣嗎?那他從哪來,我又是從哪來,無恥!真無恥!我怎麽會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我恨死你們,把我帶到這肮髒的世界……"
  "亡人為大,留點口德吧。你爺爺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隻是聽你的兩個姑奶奶無意提起過,從未得到你爺爺的證實,他死了這麽多年,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大約已經被他帶進墳墓了。"
  突然,林仕延說不出話了,電閃雷鳴間,客廳的門口分明站著一個人,一身青衣,形容消瘦,渾身上下都在滴著水。
  林希轉過身,順著父親的目光望過去,頓時一陣戰栗。
  劉燕搖搖晃晃的,駭然瞪著眼睛,像是不認識了他們似的,一步步往後退,一直退到了牆角。顯然他們剛才的談話,她全聽到了。
  她抱住頭,淒厲地慘叫起來:"啊--"
  是的,死去的人不會說話。真相隻能被深埋地下,生蟲生蛆,腐掉爛掉也唯恐被人知。
  然而,這世上從來沒有永遠的秘密。
  林維到底是不是林伯翰之子,在林氏家族爭議了數十載。林伯翰的兩個姐姐斷不承認林維的血緣,因為林維非林伯翰原配所生,是林伯翰婚外的一個戀人為其誕下的私生子。林維出生在解放前夕,林伯翰作為紅色資本家剛剛步入政界,林家是斷不允許這樣的醜聞外傳的,於是嚴格封鎖消息,強行押那個女人去墮胎。也許林維命不該絕,拉扯過程中那個女人動了胎氣早產,八個月了,生下來是活的,為防止林維的生母糾纏,林家謊稱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隨後林維被抱回林家,對外稱是林伯翰收養的一個親戚的孩子。但是林維的長相實在跟林伯翰沒有任何相同之處,林伯翰的兩個姐姐不斷提出質疑,要給林維驗血,都遭到林伯翰的拒絕。也許是因為害怕真相被揭開,他無法承受那樣的打擊,他寧願活在欺騙裏,就當林維是親生的兒子。至於林維的生母,"文革"初期就被林伯翰送到了國外,以躲避迫害,據說林伯翰為了彌補虧欠,臨走時給了那個女人一大筆的錢,他深愛那個女人,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曾開口問過林維的血緣。隻是他對林維始終態度冷淡,就像林仕延不待見林希一樣,林伯翰也一直不待見林維,他的遺囑裏也將大部分家產留給了林仕延。
  一直到臨終,林伯翰終於有所悔悟,咽氣時握住林維的手默默流淚,很吃力地跟他說了聲"對不起",然後又遣開家族其他人,單獨跟林維在病房裏說了很久的話。至於林伯翰為什麽跟林維說"對不起",又單獨跟他說了些什麽,至今仍是一個謎,也是屬於林維和父親林伯翰之間的秘密……
  但林維一直不被這個家族所容是事實,他絕頂聰明,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性格又要強,父親去世後更加發奮用功,憑借自己的實力最終成為名震江南的大律師。也許是父親臨終時說的某些話起了作用,他一直是個很平和的人,與世無爭,所以,即便林維的身份一直備受家族質疑,但他的才華和氣魄也一直讓家族中的晚輩甚為敬仰。
  而且上天在某些方麵也是公平的,比如林仕延,從小就泡在蜜罐裏長大,上天給了他萬眾景仰的人生,唯獨沒有給他渴求的愛情,他耗盡半生,始終不曾得到過劉燕的愛;相反,林維從小就備受歧視,飽受冷眼,自成年就一個人在外麵打拚,沒有人給過他一絲一毫的憐憫,但他偏偏得到了劉燕的愛情,至死不渝,無怨無悔!
  兩人是怎麽相識的已經不重要了,當時林維在省城實習,劉燕是部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劉父是省軍區司令,劉燕是將門之女,即便如此,談戀愛仍不是她自己說了算的事。劉父一心想把女兒嫁給部隊上的人,不願意女兒留在地方,無奈劉燕死心塌地要跟著林維,那個時候的劉燕膽子也大,被家裏寵壞了,任性得很,最後和林維私奔到北京去了。當時的林維一無所有,雖然出身世家,卻並不願依賴家裏,大學的學費都是他勤工儉學賺的,那個時候的律師不像現在富裕,林維收入微薄,養活自己都費勁,更別說養"家"。
  但劉燕是個死性子,認準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雖然自小嬌生慣養,但她一樣能吃苦,洗衣做飯樣樣活都幹,她甚至連舞都不跳了,一心想嫁給林維相夫教子。那個時候她已經懷孕,還來不及跟林維分享將為人母的喜悅,父親就派人把她從北京抓回了省城,軟禁起來。軍區司令的女兒未婚先孕,這事就嚴重了,無奈劉燕當時已懷孕七個月,流產很危險,家人隻得偷偷讓她生下了孩子,隨即就把孩子送了人。劉燕跟孩子連麵都沒見上,隻在迷糊中聽到接生的護士說是個男孩,等她醒來,孩子已不知去向。
  三十多年了,孩子的失蹤成為劉燕心頭揮之不去的痛。她也因此和父母決裂,一直到嫁人,她都拒絕跟父母見麵。一個人住在文工團的宿舍裏,過年都不回去。她無法原諒父親,雖然父親晚年悔悟,派人去找過那孩子,但茫茫人海,要找個連姓名都沒有的人談何容易。
  幾年後,劉燕到離城演出,經人介紹認識了林仕延,當時她並不知道林仕延就是林維的弟弟,因為她和林維在一起的時候,林維隻字未提過家人,不僅不提,還很忌諱,好像他的家庭羞於見人一樣。而林仕延對劉燕可謂是一見鍾情,隨即展開熱烈的攻勢。劉燕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勉強應付著,直到有一天意外地見到林仕延的哥哥--林維,她才意識到,她和林維遠沒有結束。但林維卻拒絕跟她舊情複燃,因為他不想跟弟弟搶女人,劉燕一不做二不休,接受了林仕延的求婚,風風光光地嫁入林家,目的隻有一個,可以和林維常相見。到底是年輕,做事情不會思前想後,劉燕嫁入林家的代價就是她從此陷入痛苦的深淵,一個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一個是深愛的男人,她掙紮得筋疲力盡,鬱鬱寡歡,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從未開心地笑過。
  林維也許是跟他做律師有關,非常理智,在最初的幾年始終沒有和劉燕逾越道德的底線,而且為了讓劉燕死心,他也飛快地組建家庭,這對劉燕來說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但她什麽都不能說,什麽都不能表達,再大的委屈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一次家宴,劉燕醉酒,當時林仕延正陪老姑媽打牌,就要林維送她回家,就是那次,在劉燕的纏綿下,林維沒有把持住,陷入了她溫柔的陷阱。不久,劉燕懷孕,林仕延喜不自禁,劉燕卻驚懼萬分,執意要打掉孩子,因為她不能確定這孩子是誰的。最後還是拗不過林仕延,孩子生下來了,劉燕從此陷入了另一種煎熬……
  林希四歲時,真相大白,劉燕死都不肯說出林維的名字,哪怕夫妻從此形同陌路,她也不敢說。
  劉燕在長期的精神抑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維也好不到哪去,他是男人,麵對有子不能認,一點點的情感都不能外露,他也掙紮得幾近發瘋。他已有妻室女兒,因著這份責任,他一直熬到了年過半百,女兒大了,出國留學了,他才終於決定為自己的餘生留點生機了。因為他和劉燕苦熬半生,頭發都熬白了,他沒有辦法再熬個三四十年,今生今世,隻要能在一起,什麽樣的指責他都認了。他偷偷安頓好妻子的生活,他一直拒絕交出那12%的股權就是為妻子和女兒打算,想讓妻子下半輩子生活有個著落,也想讓女兒能有份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嫁出去。然而林維斷沒想到,正是因為那12%的股權,讓他陷入家族爭權奪利的旋渦,最後竟丟掉了性命。當然這隻是一方麵,他預謀和劉燕私奔的事被林希發現,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多次交涉未果的情況下,林希終於失去了人性最後的一點理智……
  劉燕一直以為林維的死是葉冠語所為。她做夢都沒想到,會是林希嫁禍。從聽到林仕延和林希的對話那一刻開始,劉燕就已經"死"了。其實那晚她是去看望林仕延的,聽聞他中風,到底是夫妻一場,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去看看,順便談一下離婚的事情。
  "我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林希這麽說。
  就是這句話,宛如閃電將劉燕劈成了碎片。她不知道她是怎麽跑出來的,一連數天,她將自己關在翠荷街的小樓裏,誰都不見。
  一夜,真的是一夜,劉燕原本花白的頭發全白了。四嫂早上給她端早餐的時候,嚇得驚叫。
  林仕延和林希先後上門看望劉燕。林希在母親門前長跪不起,劉燕始終置之不理。
  除了林氏父子,每日都有施工隊的工作人員上門勸說戶主搬家,因為翠荷街全麵拆遷已經持續了幾個月,林家的這棟小樓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島"。周圍一片廢墟瓦礫,電線杆什麽的都被推倒了,唯獨小樓還在漫天的塵埃中艱難地守著最後一寸土地。
  "就是這了,總裁。"
  呂總管下了車,指著已成"孤島"的小樓說。
  葉冠語茫然四顧,但見一片塵土飛揚,昔日破敗的翠荷街已然是一片工地,除了那棟小樓,舊樓和平房都不見了蹤影,推土機和吊車在殘垣斷壁間緊張地作業,現場一片忙碌。隨處可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員和民工,項目經理和一幹公司高層顯然已得知董事長要來,大老遠的就迎過來,他們以為葉冠語是來視察工地的,項目經理指著工地說:"工程進展一切順利,就是那棟樓的戶主死活不肯搬出去,我們做了幾個月的工作都沒用……"
  葉冠語踩過瓦礫,走向那棟孤獨的小樓。項目經理欲跟過去,呂總管跟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止步,又對其他負責人說:"你們都忙自個的去吧,總裁也就隨便看看,有事再叫你們。"
  眾人這才作鳥獸散。
  小樓一樓大門緊閉,葉冠語敲門,裏麵傳出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說了你們別來,沒用的,我家夫人不搬。"
  緊隨其後的呂總管發話了:"我們不是來勸你們搬家的,我們是你家夫人的老鄰居,過來看望下夫人。"
  "吱呀"一聲,門從裏麵被打開了。
  四嫂上下打量站在門口的葉冠語和呂總管:"你們是我家夫人的鄰居?"
  "正是,你上去通報聲吧,就說一個姓葉的老鄰居來拜訪她。"呂總管完全代替了葉冠語發言。
  四嫂遲疑著,終於還是上去通報了。不過片刻,她就下了樓,指了指裏麵:"你們進來吧,夫人有請。"
  呂總管看了下葉冠語:"總裁,我就在樓下等你吧。"
  葉冠語沒有做聲,自顧跨過門檻。四嫂將他往樓上引,木樓梯顯然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麵吱呀直響。因為門窗都是關著的,屋內光線極暗,空氣無法流通,從一樓到二樓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
  葉冠語知道,這是腐朽的味道。
  這個家族已經走向腐朽,一代名門,也不過如此。他們有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於是寧願守在黑暗裏,一日複一日地腐爛。隻是他們不懂,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永遠的秘密,他們寧願腐爛也害怕真相最終被剝開來,呈現在陽光下。葉冠語隻覺悲傷,他做夢都沒想到他的身世竟然也是他們家族的一個秘密,腐爛了三十多年,現在竟要他自己親手來揭開。
  "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
  "從前我就懷疑過,原來就是你!"
  "……"
  "可不可以走近點,讓我好好看看你,孩子,我找了你三十多年,這麽多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因為你啊……"
  "……"
  "對,對,走近點,再走近點……你長得很像你父親,尤其是眼睛,但你比他好看,比他英俊……"
  "我的父親是誰?"葉冠語終於說話了。他是麵對著窗戶站著的,窗簾隻拉開了半邊,劉燕背著光半躺在躺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隻看到一頭亂蓬蓬的白發下是一張形如骷髏的臉。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葉冠語虛弱得幾乎無法站穩,不,不,梁喜珍才是他的母親,哪怕她貧賤,哪怕她沒有姣好的容顏,但她善良,是這世上最最善良的女人……可眼前這個女人,這個曾經傲慢如皇後的貴婦人,當年甩給梁喜珍一個耳光,那個時候葉冠語才八歲,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耳光!天哪,她竟然就是他的生母!命運如此殘酷又如此滑稽,他們兩家人曾經做了那麽長時間的鄰居,梁喜珍還給林家奶過孩子,喂養過林然,究竟是幾世的冤孽,竟讓他們兩家到了今世還糾纏不清。
  "你的父親……"劉燕掙紮著坐起來,大熱天的裹著厚厚的披巾,仍抑製不住瑟瑟發抖,她顫聲說,"他已經死了。"
  "死了?"葉冠語蹙起眉頭。
  "是的,死了。"
  "他是誰?"
  劉燕並沒有馬上回答,癡癡地看著葉冠語,這是丟失三十多年的兒子啊,竟然長成這麽大了,挺拔偉岸得像一棵傲然雪峰的鬆。她多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臉,三十多年,她常在夢中聽到嬰兒的啼哭,那麽淒厲,夢中撕碎的心醒來仍是尖銳的刺痛。可是,他分明拒絕跟她的親近,臉上的線條繃得生硬,沒有一絲一毫緩和的餘地,嘴角沉著,語氣冷得結冰:"他到底是誰?"
  "他已經死了。"劉燕喃喃的,像失了魂魄的幽靈。
  "我問你他是誰?!"葉冠語猛地提高聲音,那聲音仿佛呼嘯的狂風,讓整間屋子都在顫抖,卷起飛揚的塵土。
  劉燕像是被嚇著,顫顫巍巍地縮著身子,瞪著一雙幹涸的雙眼看著葉冠語,聲音渾濁不清:"是,是林維……"
  葉冠語的身子明顯地搖晃了一下,林維……怎麽會是他,給杜長風做無罪辯護的,不就是他嗎?他猛然想起歐陽昭給他看過的一份卷宗,林維和劉燕的私情他早就知道的,當時他還以這份卷宗威逼過林維交出林氏12%的股權,他該想到的啊,呂總管告訴他生母就是劉燕時,他就應該想到生父是林維,是他想不到,還是不敢去想?
  耳畔仿佛有轟隆的雷聲滾過,血海深仇,兜了一大圈,竟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重逢",即便天人永隔,但仇恨已深植他的心,他恨那人勝過恨杜長風,因為杜長風那時候畢竟年少,失手殺人,很多事情都是他的家人在背後操控的,而林維就是那場荒誕官司的策劃人。葉冠語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林維在法庭上信口雌黃時的從容鎮定,枉他一直叫他"林伯伯",出了法庭,他問林維怎麽能這樣,林維沒有給他答案,隻留給他一個冰冷的背影。現在,葉冠語仍想問,問天,問地,問命運,也問已經入土的林維,怎麽可以這樣,怎麽能夠這樣?!
  "你父親也想了你……三十多年……"劉燕幹涸的眼中湧出滾滾的淚水,搖晃著站起來,大約是身體過於虛弱,幾乎走不穩。
  她蹣跚著往前走,葉冠語就往後退,母子相逢,竟成了他此生最殘酷的打擊,他無法麵對,他不能接受,他隻能後退……
  "孩子,讓媽媽抱抱你啊--"
  劉燕張開雙臂,真絲的衣衫裏露出皮包骨的手臂,指關節突兀地暴起,仿佛幹柴一樣,顫抖著伸向葉冠語。她滿頭白發,雙淚長流,抽泣著:"孩子,你是我的孩子,為什麽不肯讓媽媽靠近……我知道你恨林家,我也恨林家啊,我這一生的青春和愛情都埋在了林家,現在一口氣沒咽,就是想看看你,讓我真實地觸摸到你,我好怕這是夢,一醒來就什麽都沒有了……"
  葉冠語冷冷地看著她:"你隻是生了我而已。"
  "對,我隻是生了你,一天也沒有養過你,我沒有資格稱作你的母親,可是孩子,很多事情不是媽媽可以扭轉的,人怎麽拗得過命啊……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林然去得早,林希又這個樣子……我真願自己沒有生他,可是有什麽辦法,是我把你們帶到這世上來的……"
  一句話觸動了葉冠語,劉燕是他的母親,那林希……豈不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上帝!
  葉冠語徹底被擊垮,連呼吸都仿佛牽著痛,他搖頭,隻是搖頭,終於有淚自眼角滲出:"這不是真的,不,不,這不是真的……"
  劉燕站在他兩尺之外,哭得哀絕淒厲:"林希是你的弟弟,冠語,他是你的弟弟!我知道他犯下的罪天理難容,可是冠語,他是你弟弟啊--你放過他吧,媽媽拿這條命來換他的命,好不好?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要看到你們自相殘殺,不,冠語,不可以的……"
  "我沒有這樣的弟弟!"葉冠語咆哮著,額上青筋突突地跳,他揮舞著雙手退向門口,"我沒有這樣的弟弟--你求我也沒用,他是我們葉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會原諒他!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將他送去刑場--"說著就要轉身出門。
  劉燕撲過去,結果步子太快,跌倒在地。她一把抱住葉冠語的腿,死死地抱著:"冠語,他是你弟弟啊,你不可以傷他--媽媽求你了,我死了,他就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有血緣的親人啊,你明不明白--"
  葉冠語大口喘著氣,一狠心拔出了腿,飛快地狂奔下樓。差點和正欲上樓的四嫂撞個正著,四嫂是聽到哭聲上去看究竟的。呂總管在門口見葉冠語下來,連忙迎上來,葉冠語沒有理會他,大步走出去。
  "總裁。"呂總管忙跟了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踩過瓦礫塵土,直奔路口的奔馳房車。早有隨從為他拉開車門,前腳,也就是前腳剛抬起,葉冠語猛聽到身後一聲大喊"夫人--",接著是一聲悶響,像是什麽重物摔在了地上。
  呂總管先回過頭,嚇得往後一縮。
  葉冠語仿佛背後中一了劍,瞬間穿刺入心,他依舊保持著前腳踏上車門的姿勢,後腳跟踮起,身子半弓著,一動不動。他很想轉過頭,可是渾身上下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不好了,有人跳樓啦!"
  一片嘈雜,四麵八方的人湧向那邊。
  而葉冠語拚盡全身的力氣,緩緩直起身子,雙手撐著車頂邊沿,埋下頭:"送她去醫院。"半晌他才說了這麽一句。
  "是,總裁。"呂總管飛快地跑開了。
  葉冠語始終沒有回頭看,他木然地坐進車內,閉上眼睛,就像傷勢過重奄奄一息的垂死者,呼出一口氣,就不知道下一口氣還接不接得上來。臉上濕濕的,他伸手拭了拭,視線一片模糊,卻再也拭不去……

  組曲四殺戮
  杜長風的情況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跟正常人沒有區別,發狂的時候,連舒曼都不認得。舒隸每天都來山莊給他看病,雖然他並不是精神科的醫生,但很關注杜長風的病情,還交代舒曼:"不準林希接近他半步!他開的任何藥都不要給他吃!"
  舒曼開始不知情,問為什麽,舒隸這才將林希可能給杜長風服用了不明藥物的事情告訴了她。舒曼當時連連搖頭,眼淚刷的一下就流出來了:"不,這不可能,他們是兄弟!哥,你肯定弄錯了……"
  舒隸說:"是兄弟又怎樣?如果杜長風偽裝精神病人的事翻案,林希就必須承擔刑事責任,因為人是他殺的。"
  舒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斷不能接受林希對自己兄弟下手的事實。林希待人一向誠懇,對誰都是溫和體貼,文質彬彬,他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但事實勝於雄辯,杜長風在停藥一段時間後,精神狀況明顯好轉,雖然仍時有情緒失控,但已經不似先前那樣有自殘的舉止,也就是吼叫兩聲,摔摔東西。舒隸說,他現在正在鑒定藥物的成分,已經接近尾聲,一旦將成分分析出來,就可以對症下藥開出相應的藥方,緩解杜長風對那種不明藥物的依賴性。
  "哥!你要救長風!"舒曼哭著求舒隸。
  舒隸看著妹妹也很心疼:"你也要保重身體才是,你做完手術還沒多久,不能太過勞累,照顧杜長風的事情就交給老梁和羅媽去做吧。"
  "不,我一定要親自照顧,現在我誰都不相信。"舒曼心有餘悸。她現在的確是草木皆兵,每日不僅親自下廚料理杜長風的飲食,對他喝的牛奶和水都嚴格把關,藥物更是反複問清舒隸,得到舒隸首肯她才會給杜長風服用,總之事事都要親力親為她才放心。
  這天上午,她給杜長風洗頭,洗完頭又給他刮臉,摸著他光溜溜的下巴,很滿意自己的傑作:"嗯,我現在剃胡子的水平大有長進啊,以後我們沒飯吃了,可以挑個擔兒上街給人理發刮臉,也能混口飯吃。"
  這麽說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你去哪裏我都跟著你。"這個時候的杜長風神誌似乎是清醒的,當她將臉貼著他的臉時,他察覺到她在流淚,要扭過頭看她。"別動!"她將他的腦袋扳回去,臉上流著淚,嘴角卻笑著,那麽恓惶,那麽絕望:"你真是個傻瓜,十三年了才來找我,還繞這麽大一個彎兒,請我去你的學校當老師,你真是傻……長風,你不後悔嗎?愛我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人,身體又有病,又有那樣的過去……"
  杜長風閉上眼睛,喃喃地說:"我願意。"
  隻此一句。什麽話都是多餘的,隻此一句。
  "長風……"更多的淚水溢出來,舒曼整個人都貼在他背上,哽咽到無法言語,兩人是麵對著山莊門口坐著的,可以望見山莊外的那個湖,碧綠的湖水閃著粼粼的波光,水草繁茂的湖麵上,很多年前,曾經有過兩隻潔白的天鵝……那該是多麽美的一幅畫麵啊,自從她知道她就是他的"丫頭",她常盯著湖麵發呆,盯久了有時候竟然會有幻覺,恍惚會聽到"克嚕--克喱--"的鳴叫聲,那聲音美妙無比,如流星般掠過碧藍的天空。
  她跟他說:"長風,如果有來生,我願意做那隻天鵝,那隻叫做'丫頭'的天鵝,我要替它重新活過。"

  "你不怕獵人的槍口嗎?"
  "就算有獵人的槍口,我墜落,也要墜落在你的懷裏。"
  此刻,她又盯著遠處的湖麵發呆,想起兩人說過的話,抑或幸福,抑或憂傷,她根本無法抑製眼中滾滾而下的淚水。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多眼淚,總也流不完似的。就此相愛,還來得及嗎?她在心裏無數次問自己,還來得及嗎?她做了手術,似乎緩過來了,可是最近好像又不對勁了,胸口常常發悶,呼吸不上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她知道,如果再躺進醫院,她斷無出來的可能。她不敢聲張,唯恐哥哥知道,她知道上天已經是很眷顧她的了,在她生命的盡頭賜予她如此壯烈的愛。
  她不能要求太多,否則怕會失去更多。她這一生已經飽嚐失去的痛苦,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一定要拽得緊緊的,就如此刻,她摟著杜長風,拚盡全身的力氣,怕一鬆手他就遠離了她的世界。
  "你箍得我透不過氣了,寶貝。"杜長風笑著拍拍她的手。舒曼也笑了,鬆開他,撫摸著他剛剛洗過的潔淨頭發,傻了似地笑,隻是笑,卻說:"有時候我很想和你停止呼吸,你怕不怕?"
  杜長風正要說什麽,大門口晃進來一個人,杜長風連忙站起身,笑著迎過去:"林希,你來了啊--"
  舒曼嚇得一凜,幾步衝過去擋在了杜長風的麵前,瞪著林希:"你來幹什麽?"
  林希愕然,大約是沒想到舒曼對他這樣充滿敵意,連忙說:"我來給哥哥送藥……"說著拎了拎手裏的一個包裝袋,"我給他治療。"
  不說藥還好,一說藥,舒曼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一向溫婉的她從未如此失態:"你走!馬上走!"她指著大門,語氣冰冷似鐵,"別讓我撕破臉,林希!"
  杜長風拉過舒曼:"喂,你沒事吧,幹嗎衝林希發火。"
  他還不知道林希為他開不明藥物的事,舒隸要舒曼別告訴他,以免更加刺激到他的神經。
  舒曼也意識到這個時候不能表露得過火,於是說:"沒事,我跟林希有些誤會,你先進去休息吧,我跟林希單獨談談。"
  林希何其的聰明,也跟著點頭:"是,是誤會。哥,聽小曼的話先進去,我和小曼到外麵聊聊。"
  舒曼還算給林希麵子,什麽多餘的話也沒說,隻警告他:"以後不要來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出現在山莊。"
  當時兩人是在湖邊說話。
  林希猜她可能知道了,也沒有辯解什麽,很坦然地說:"可我是真來給哥送藥的,不是原先那種藥……"
  "算了吧,林希,別跟我演戲了,我管你什麽藥,我不會接受!"舒曼穿了件淡綠色連衣裙,站在湖邊裙裾飄飄,宛如淩波仙子,可是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熱度,"你就不要讓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吧,OK?"
  林希身姿挺拔,任何時候他都是衣冠楚楚,不會失了風度,他竟然笑了起來:"小曼,在你眼裏我大概就是個禽獸吧。"
  "謝謝,你很有自知之明!"舒曼一點也不客氣。
  "OK,我無話可說。"林希舉手做投降狀,笑著說,"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不過話我還是要講清楚的,不管我之前對我哥怎樣,但我現在是真心地想幫他,他服下的那些藥是不會自動排出體外的,會一直在血液裏循環,如果不用相對應的藥物稀釋化解,你知道會是什麽後果嗎?會讓他徹底失去常人的意識……"
  舒曼叫起來:"你簡直禽獸不如--"
  "你聽我把話說完再發飆好不好?我不會對我的行為做任何解釋,我也是被逼的,但現在我確實是來幫他治療的,他服藥的時間還不是很長,隻要配合治療,是可以很快痊愈的,否則過了最佳治療時期,我也沒有辦法了。"
  "謝了!"舒曼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們不指望你!哼,我哥哥會想辦法的,他正在對藥物的成分進行分析,很快就會有結果了。隻要成分分析出來,他會對症下藥的。"
  林希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嗎?"
  "是的!"
  他又是一笑:"你哥哥可不是研究這個的。你知道我研究這個多久了嗎?不會少於十年!如果這麽容易就被人破解成分,還叫什麽科研?舒曼,你可不要說外行話哦。"
  他現在也不客氣了,不再叫她"小曼",而是直呼其名。
  舒曼依然不為所動:"你不要太得意,林希!我承認你很聰明,但一個人的智慧如果用在了歪門邪道上,隻會是自找死路。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否則等我哥把檢驗報告交給警方,你哭都來不及了?"
  "檢驗報告?"林希眼底寒光一凜。
  舒曼心無城府,全抖了出來:"沒錯,我哥說的,等檢驗結果一出來,他就會上報給上級機關,如果涉及犯罪,他還會交給警方。林希,我們到底相識一場,我一直當你是哥哥,我很不願意看著你在邪路上越走越遠……"
  林希打斷她:"你父親跟我爸表態了的,隻要我治療好Sam,他就會勸舒隸銷毀檢驗報告。"
  "你做夢吧你!沒錯,我爸是勸了我哥,但我哥你知道的,他可是個正派人,原則性很強,你想糊弄他門都沒有!我哥說了,誰都別想讓他撤回檢驗報告,他一定要讓事實說話……"
  林希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點頭:"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舒曼完全沒聽懂林希話裏的意思。林希還要說什麽,手機響了,他一接就臉色大變:"什麽,我媽跳樓了?"
  悲劇已經無法遏製,摧枯拉朽,宛如一場沒有源頭的大火,正以空前絕後之勢瘋狂蔓延。
  "如果媽不在了,我也沒什麽顧慮了,更沒牽掛了。"林希在醫院看著昏迷不醒的母親跟林仕延說。劉燕傷勢嚴重,脊椎粉碎性骨折,腦部也受到重創,深度昏迷。仁愛醫院集中了最權威的專家會診也無濟於事,以專家組的判定,即便醒來也是全身癱瘓。林仕延在兒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種駭然的殺氣,不由得說:"你就夠了吧,你還想怎樣?"
  第二天晚些時候,葉冠語現身醫院。
  林仕延看到葉冠語很憤怒,因為聽四嫂說,夫人正是見過一個姓葉的人後就突然跳樓的。
  "你來幹什麽?"林仕延當然知道姓葉的人就是葉冠語。葉冠語站在監護室外,隔著玻璃窗朝裏麵看了看渾身纏滿紗布的劉燕,長長地歎口氣:"她活不了了。"說後直直地盯著林仕延,"把她和林維葬在一起吧。"
  林仕延一愣,似乎沒聽明白。
  葉冠語也懶得理他,跟呂總管示意了一下,呂總管將一個花籃放在門口,葉冠語抄起手神色漠然地走開去。
  "等等!"林仕延叫住他。
  葉冠語停住腳步,卻並沒有回頭。
  林仕延恍然明白了什麽,又不能肯定,望著葉冠語挺拔的身影,試探著問:"你怎麽知道我太太和林維的事?"
  葉冠語回過頭,冷笑:"你以為這世上有永遠的秘密?"
  "你……你到底是誰?"林仕延一直就有懷疑,但從來不敢往深處想,他的目光落在葉冠語指間的一個翡翠戒指上,很眼熟,跟林家老太爺林伯翰的那隻簡直一模一樣,他囁嚅著問,"你認識一個叫佩蘿的女人嗎?"
  那座公館曾經的女主人,林家沒有人不知道。林仕延還在孩提時,就聽母親和姑媽們議論那個女人,多年前第一次見葉冠語出入公館,他就很驚訝,如果沒有特殊的關係,他緣何能入住那座公館?
  但他真的不敢往深處去想。
  潛意識裏一直抗拒去想,怕最後承受不住那樣的打擊。此刻看到葉冠語手上的戒指,他知道是時候問清楚了。
  葉冠語轉過身,眉頭緊蹙,眸底深邃似海:"你們林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資格提起佩蘿太太。"
  林仕延現在終於可以肯定了,也不再想問什麽,隻是淒涼地笑起來,眼中卻閃爍著淚光:"果然是報應啊!那個女人派你來複仇……她霸占了我們林家大部分財富,就是想讓你來複仇……"
  "亡人為大,請你放尊重點。"葉冠語的臉色很不好看。
  林仕延這個時候倒釋然了:"年輕人,你大可不必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說到底……我們還沾親帶故呢,林維是佩蘿太太和我父親所生的私生子,至於你,"他坐在輪椅上,猶自淒涼地笑著,兩行濁淚順著臉頰淌下,"我現在可以肯定了,你就是劉燕和林維那個失蹤三十多年的孩子,也就是說,你是我們林家的長孫哪……"
  "林維是佩蘿太太的兒子?"葉冠語愕然。
  "當然,雖然是私生子,但他一直是我們林家的長房,從來也沒有人看輕過他,是他自己心理太敏感……"
  "你父親不是叫林伯翰嗎?"
  "對啊,但他還有另一個字號,叫秉生。"
  葉冠語身子一震,公館客廳懸掛的那幅字畫的落款不就是"秉生"嗎?還有,他指間戴著的這個翡翠戒指指環內側不也刻著"秉生"嗎?此刻,林仕延就正盯著他指間的翡翠戒指:"你手上這個戒指就表明了你的身份,本來是一對,還有一隻已經隨家父下葬,你手上的這隻應該就是佩蘿給你的吧?估計佩蘿也不知道你就是林家的長孫,因為她一直以為林維一出生就死了,這一切都是天意啊,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原來是自家人在殘殺……"
  林仕延悲傷得不能自已,捶著輪椅扶手哽咽。
  葉冠語黯然低下頭,他所受的打擊一點也不比林仕延小,他一分鍾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轉身就走。
  但他站住了,走不了了,因為背後站著的正是林希!林仕延也發現了林希,一直站在走廊拐角處的綠色植物邊,被茂密的葉子遮住了身子,沒有人注意到他。顯然他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談話,臉上說不出是什麽表情,他一向沉穩,即便得知這樣驚天動地的真相,也不改衣冠楚楚、倜儻風流的形象,連發型都一絲不亂,衣線更是筆挺。
  時間的洪流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葉冠語看著林希,半晌,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讓開。"
  林希笑了笑,非常有風度地側著身子。葉冠語冷著臉從他身邊經過,他還不忘叮囑一聲:"下周開庭,記得出席哦。"
  兩天後,舒隸突遭車禍。
  他在從醫院返家的途中被一輛迎麵而來的大貨車撞翻,當場昏厥,救護車趕到時根本無法施救,因為他的腿被嚴重變形的車門卡住,眼看失血嚴重呼吸衰竭,醫生在得到家屬的同意後不得不對舒隸進行截肢手術。舒隸的妻子哭得死去活來,舒伯蕭夫婦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截肢,當即癱倒在地,被先行抬上了救護車。舒曼聞訊趕到現場的時候,舒隸剛剛做完截肢手術,右腿血肉模糊,人也沒了意識,被醫生迅速抬上救護車呼嘯而去。
  現場隻剩下舒隸的妻子聲嘶力竭地哭。
  舒曼天旋地轉,慘叫著逃離了現場,她一路狂奔,像是後麵有什麽洪水猛獸追趕著她一樣。
  而就在她趕來現場時,杜長風因為藥性發作再次發狂,見人就砍,二院不得不將他作為重症精神病人關進了西樓。不過瞬間工夫,哥哥又慘遭截肢,舒曼隻覺自己四分五裂,她知道,她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但她心裏很清楚,非常非常地清楚,她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什麽,不會是單純的車禍,不會這麽巧,縱然是上帝的安排也不會這麽巧!因為就在昨天下午舒隸還打電話給她,說林希找他談判,他們發生了爭執,他交代舒曼要格外關注杜長風,禁止陌生人接近山莊,舒隸還說從林希的嘴裏得知,林仕延已將全部財產轉到了杜長風的名下,一旦林仕延發生意外,他百年之後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杜長風。而舒隸似乎也有某種預感,最後不忘叮囑舒曼:"如果我發生什麽不測,你就去找葉冠語吧,也隻有他才有能力收拾林希了。"
  舒曼狂奔至茂業大廈,她的樣子駭人,披頭散發,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到總裁室找葉冠語,前台秘書攔著不讓進。
  "讓我進去,你讓我進去……"舒曼哭叫著,語無倫次。
  正好葉冠語剛剛開完會,一進辦公室就見著舒曼跟秘書拉扯在一起,他很意外,大步奔過去扶住舒曼:"怎麽了,小曼……"
  舒曼失魂落魄,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樣拽著葉冠語不放手:"救我--求求你,救我們,他,他不是人,他,他……"舒曼喘著氣,呼吸困難,葉冠語抱住她向下滑的身子,"慢慢說,到底出什麽事了?"
  "救,救我哥哥,還有長風--"舒曼拚盡全身的力氣說完這句話,頭微微一垂,什麽也不知道了。
  "小曼!小曼!快叫救護車--"葉冠語衝旁邊的秘書吼。
  狂風帶著血腥的殺戮席卷而來。
  漫天烏雲,不見天日,一切腐朽的黑暗的已為人知的和不為人知的全都被連根拔起,掀開來,轟然倒地。豪門世家,尊榮浮華,不過是過眼煙雲,腐朽得越徹底,也就倒塌得越徹底。
  最後的生死決鬥,已然拉開序幕。
  林仕延無路可去,無路可逃,他知道這個家族的末日終歸是來了。原以為自首就可以贖罪,阻止悲劇的蔓延。現在他才知道悲劇一旦注定,就不會給你生還的餘地。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他也什麽都不認得了,包括他養育了三十年的兒子。
  夏天的二院掩隱在一片蒼翠中,遠離城市的喧囂,聲聲入耳的隻有清脆的鳥鳴,唧唧喳喳,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林仕延透過車窗仰望天空,雲淡風輕,那純淨得近似透明的藍是城市裏絕對看不到,他命司機打開車窗,涼爽宜人的清風撲麵而來,帶著林中特有的樹木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遠遠地就看到二院門口整整齊齊站了一幫子人。
  董事長大駕光臨,二院上下傾巢出動。
  林仕延被人抬下車,放到展開的輪椅上,院長鄭應龍畢恭畢敬地上前問候:"董事長,您辛苦了,大老遠的跑來……"
  林仕延精神恍惚,沒有朝他看,跟隨從遞了個眼色,隨從推著他徑直走進大門。他隻想馬上見到奇奇!老梁幾次打電話給他,說奇奇在裏麵的狀況很不好,昨晚老梁又打電話過來,說起奇奇幾度哽咽,"那孩子會死的,他會死的……"老梁掛電話時幾乎哭出聲。
  林仕延做了一夜的噩夢。
  連昏迷不醒的劉燕都顧不上了,他必須見到奇奇!昨晚他問林希,為什麽不遵守承諾給奇奇治療,結果林希說,他是要去給奇奇治療的,但遭到舒曼的拒絕,舒曼禁止他踏足山莊半步。
  "連舒曼都不信任你了,可見你已經眾叛親離。"他這樣跟林希說。
  林希笑著反擊:"你也一樣。"
  是啊,他也一樣!自從自首,他已然是林家的叛徒。兩個老姑媽,還有堂叔表舅七大姑八大姨們,全都視他為仇人。還有,幾十年的世交舒伯蕭現在也與他反目成仇,一口咬定舒隸的車禍是林希做的手腳,除了奇奇,試問現在還有誰待見他?原想,即便奇奇狀況再怎麽不好,他應該還住在山莊,誰知鄭應龍攔住他:"董事長,奇奇沒有在山莊。"
  林仕延愕然,當即意識到不妙。他板著臉問:"不在山莊在哪裏?"鄭應龍自己不肯說,跟旁邊的副院長使了個眼色,副院長隻好硬著頭皮道:"這個……奇奇因為精神狀態很……很不穩定……"
  "你隻要說他在哪?!"林仕延吼。
  副院長結結巴巴:"在,在西樓……"
  林仕延一陣戰栗,駭恐得瞪大眼睛:"西樓?"
  西樓是二院的禁地,被關的都非普通病人,是精神極度失控具有攻擊性的病人,那裏就跟牢獄是一回事,鐵門重重,戒備森嚴。狀況好一點的病人可能還隻是被關在房間裏不能出來,嚴重的就會被鎖上鐵鏈,注射鎮靜劑,如果情況更糟,還會被電療。
  林仕延背心冷汗直冒,逼視鄭應龍:"你帶我去!"
  "是……"鄭應龍噤若寒蟬。
  還沒到西樓,就聽到裏麵傳來恐怖的咆哮和怪叫聲。
  上了樓,一層一層的鐵門被打開。
  杜長風被關在西樓最堅固的一間病房裏,三重鐵門鎖著,林仕延被推進病房的刹那,幾乎昏厥在地。黑暗的房間裏,空氣汙濁,借著高高的天窗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他看到奇奇被捆在病床上,雖然穿了病服,但裸露在外的手腳顯出累累傷痕,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仿如死去。
  滾滾的淚水奔湧而下。
  "把我兒子鬆開!"
  "董事長,他,他打人……"副院長好像還有顧慮。
  林仕延怒吼:"我要你把他鬆開!"
  馬上有人上前為杜長風鬆了綁。林仕延被隨從推到床邊,隻見奇奇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瘦得顴骨都突起,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嘴唇上也起了碎皮,整個人就像是彩漆剝落的木偶。這還是奇奇嗎?林仕延顫抖著撩起兒子的袖子,想必一定勒出了血痕,但是他看到什麽?不僅是血痕,還有觸目驚心的針孔,密密麻麻遍布整個手臂。他是醫生,他知道他們給奇奇注射的是什麽。
  "奇奇,都是爸爸的錯啊……"林仕延抱住杜長風的手臂痛哭。
  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快。林仕延看著病床上被注射鎮靜劑後昏迷不醒的杜長風,無法抑製內心的傷痛,他伸手撫摸愛子的臉頰,老淚縱橫。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所以才屢遭報應,夫妻相離,父子決裂,家道沒落……原來都是報應!
  "奇奇,我最最親愛的孩子,你聽得到我的話嗎?"林仕延撫摸杜長風消瘦蒼白的臉,想起這孩子六歲就進了林家的門,他是打心眼裏喜歡他啊,喜歡他的善良正直,喜歡他非凡的才華,除了林然,沒人可以跟這孩子相提並論。即便有時候生氣罵他,也是帶著寵溺地罵,他寵他不僅僅是因為歉疚,而是他真的喜歡他!此刻,他雙淚長流,開始了長長的懺悔--
  "孩子,你聽得到嗎?若你聽不到,你的父母聽不聽得到?造孽!這都是我造的孽!我製造那起醫療事故害你家破人亡,我以為逃到美國就能擺脫因果報應,結果三十年了,我還是沒能逃脫命運的懲罰,家不像個家,父子不像父子,妻離子散,我還擁有什麽啊?可是孩子,你什麽都不知道,包括我把你當替罪羊,頂替林希關在這裏一關就是五年……我縱容你,寵溺你,嬌慣你,其實都是為了彌補心中的虧欠,但彌補得了嗎?
  "可是奇奇,我必須告訴你,我愛你,除了林然,你一直是我最愛的孩子,因為在你身上,有著我們這個家族沒有的善良淳厚,還有勇敢正直。你從沒有算計的心思,於是你就隻能被人算計,包括被你的親人……我真是恨自己,當初為什麽要聽林維的話,讓你去替林希頂罪,僅僅是因為你不姓林!姓林又怎樣,林希是姓林,但他跟我並無血緣關係,明知這麽做是錯的,偏要將錯就錯,結果錯到現在,我反倒被命運算計!現在林希怎麽對我,我都視若無睹了,罪有應得,真是罪有應得……即便如此,奇奇,收養你我從未後悔過,這也許是我今生唯一一件做得有價值的事情,從前沒有覺得,當失去所有後才發現,原來你才是我最珍貴的……感謝上蒼,讓你我結此父子之緣,你可以怨恨我,詛咒我,甚至殺死我都沒有問題,但隻請你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奇奇!如果有來生請還做我的孩子,是親生的孩子,我會把這世上最最珍貴的一切捧到你麵前,彌補今生我對你的虧欠……而今生,我唯一還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一切留給你,我誰都不給,隻給你,以愛的名義,也以父親的名義!隻因我愛你,隻因你是我的孩子!……"
  這麽長的話,不知道杜長風聽到沒有。
  窗外已經夕陽斜下,落日的餘暉透過高高的鐵窗照在他臉上,溫暖這個無辜的年輕人。他的樣子像是已入睡,這樣也好,或許在他可悲的世界裏,隻有夢才是自由的。他一定很想飛……
  風,呼嘯而來……我感覺身體瞬間變得輕盈,大地遠去,天空越來越近,我是在飛嗎?為何那麽多雲追逐著我,宛如一朵朵白蓮盛開在我眼前,美得如夢如幻,仿佛我伸手就能抓住……我自由了嗎?我居然在飛!
  "克嚕……克喱……"
  啊,天鵝!我尋聲望向身後,難以置信,原來我和它們在一起,一起飛……我揮舞著雙手,喔,不,是翅膀,我竟然有了翅膀,潔白的翅膀以優美的姿態拂過縹緲的流雲,我忍不住大聲呼喊:
  "克嚕……克哩……我真的自由了啊!"
  謝謝你,風,為我拭去淚水。
  想必你也知道我被困這麽多年,我多麽向往飛。
  謝謝你,雲,伴我翱翔。
  你最了解我這些年日日都對著你憂傷地吟唱。
  謝謝你,天空,寬容地接納了我。
  哪怕前麵是電閃雷鳴,也請不要拋棄我,我寧願被閃電劈成碎片,也不願意再困守在那孤獨的山林……
  我要飛!我要飛!
  可是我飛到哪裏去?我思念的人呢?她在哪裏?曼,你在哪裏?……我想帶你一起飛,遠離塵世的痛苦和怨恨,我要將你保護在我的羽翼下,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再也不會讓你哭泣流淚,曼,請跟我一起飛……

  組曲五人證
  舒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天鵝,揮舞著潔白的翅膀,在二院的上空飛翔盤旋。她流淚了,說不清為什麽會流淚,隻覺眼前看到的一切仿佛就要離她遠去似的,她很悲傷,舍不得……醒來還在流淚,模糊的視線裏湊過來一張臉:"你醒了,小曼。"
  但舒曼很虛弱,一直戴著氧氣罩,呼吸困難。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那天醒來,也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窗簾是拉著的,她親耳聽見葉冠語和醫生在外間會客室的對話,醫生說:"她活不過三年。"
  "……她不是做了手術嗎?"
  "手術能讓她的生命延續三年,已經是奇跡了。"
  "我必須要她活著!"
  "沒有辦法,有的心髒病人做移植還有生存的機會,她的身體已沒有這個條件,尤其是她現在懷孕,情況更危險了。"
  "你說什麽,她懷孕了?"
  "這個……您還不知道嗎?她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非常危險!她這種狀況怎麽能懷孕呢,那簡直是自殺,必須馬上做手術。"
  "如果不做呢?"
  "會死。"
  ……
  兩天後舒曼失蹤了。因為葉冠語通知了她的家人,要給她安排手術。她不肯,怎麽都不肯,她跟葉冠語哭訴著說:"我橫豎隻有三年活了,我怎麽可以為了讓自己多活三年,而殺死腹中的這個孩子?我做不到!任何一個母親都做不到!長風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哥哥也成了殘疾人,太慘了啊,自從舒秦和林然去世,我們兩家人都陷在那樣的悲劇中沒法走出來,現在有了新生命,我怎麽忍心殺死他……"
  當時舒曼的父母和妹妹剛剛走,勸了一個下午都沒用。葉冠語始終一語不發,他知道,他沒有決定權。
  "舒曼,我從來不敢想你不在了會怎樣……"葉冠語側身坐在床沿,低著頭,哽咽著搖頭,"我不能想象,沒法想象,舒曼,你不可以不在,哪怕你不屬於我,隻要你活著……我能遠遠地看著你,也比失去你要好……"
  此時的葉冠語已然沒有了商場上的決斷與冷酷,接二連三的打擊,哪怕再強大的一個人,也會被殘酷的現實打擊得身心俱碎。他那麽自信,無數次絕境逢生,力挽狂瀾,可是現在……他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跟命運抵抗,曾經以為自己運籌帷幄無所不能,現在才明白那都隻是命運玩的花樣,命運設的賭局,誘惑他賭上全部,結果還沒到最後他就已經輸得精光。
  這是一場沒有生還者的競技場。
  對手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正拿著劍指著他,隨時準備一劍封喉。他不是殺不了,而是無法下手,因為那是他的親人,他的兄弟,他們身體內流著相同的血液,骨肉相殘,誰會是最後的贏家?

  上午,呂總管電話通知他,劉燕已經停止呼吸,問他要不要出席葬禮。他啪的一聲掛斷電話,好半天都需要扶著牆才能站穩,當時是在醫院的走廊上,他很怕自己倒下去。又去了一個親人。不管他與她相不相認,那個女人終歸是他的親人,雖然他一點也不感激她將他帶到這世上。而現在--
  那個連禽獸都不如的弟弟,竟然就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命運已經擺下了這盤棋,怎麽進退,都是一局死棋。
  舒曼也已經知道他和林希的血緣關係,歎息說:"你真可憐,有那樣一個弟弟……"說著就要坐起來,葉冠語連忙過去將她的枕頭墊高。經過幾天的保守治療,舒曼今天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撤掉了氧氣罩,可以自主呼吸了。
  葉冠語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自己是千瘡百孔,仍給她活下去的勇氣:"小曼,無論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你不可以放棄,想想你的父母還有哥哥,如果你離去,你讓他們怎麽活下去。也許你有你的立場,可是相對於你腹中這個我們未曾謀麵的生命,我們更希望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你--能活下來!"
  舒曼一聽就哭了起來:"不,你不是母親,你不了解做母親的心,當年我失去林然的孩子,至今仍是我的心頭之痛,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了,那麽林然的生命就會延續,一代代地延續。現在又要我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做不到!我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我的孩子可以幫我延續,我身邊這些愛我的人,包括你,看著我的孩子……就會像看著我一樣……"
  "不--"葉冠語大叫一聲,猛地將舒曼擁入懷裏,他已經失去一切,如何還能再失去她!"舒曼,你不是我,你也不了解我的心,我愛你不會比你的家人,比杜長風少一分一毫,十四年了啊,我望著你望了十四年,你理解我的這份感情嗎?不,你不理解--"他隻覺有柄尖刀在他的心上橫七豎八地割裂,他什麽也看不到了,什麽也聽不到了,胸腔內發出沉悶的咆哮:
  "我不會讓你離開的,小曼!哪怕讓我再望你十年二十年,直至一輩子,也比你消失在我眼前好啊,曼--這麽多年,哪怕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即便是這樣,因為有你的存在,我也才覺得這世上好歹有份牽掛,不然我還能希冀著什麽!這世上我隻剩下你了,曼--"
  他抱著她,不承認自己在哭,可是分明有淚水浸濕她的衣衫。舒曼緩緩伸出手臂,給這個絕境中的可憐男人最後的溫暖,她沒有什麽可以給予他的,隻能是一個擁抱。他戰栗得厲害,仿佛她隨時都會化成煙消散似的,長這麽大,經曆了那樣多的苦難,他也從未如此恐懼過,從未如此絕望過。他已經這樣了,隻能是這樣了,為什麽他還是沒有辦法留住她?
  "我一定要讓你活下來,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換!"他這麽跟她說。
  第二天,舒曼的狀況又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動了。一家人都來看她。母親做了她最愛吃的粥,一口口地喂她。可憐的母親,整個瘦了一圈,眼底布滿血絲,長子被截肢,女兒又病重,而她竟然還可以堅強地為孩子煨粥。舒曼想,這就是母親啊。因沒有住在同一家醫院,她很掛念舒隸:"哥哥怎麽樣?"
  舒伯蕭安慰她:"沒事,傷口愈合得很好,精神也不錯,再過半個多月就可以出院了。你趕緊好起來,去看看你哥。"
  "嗯。"舒曼點點頭。又拉住妹妹的手說,"小睿,你要聽爸媽的話,別再讓他們操心了,趕緊成個家吧。"
  舒睿可能這兩天哭得厲害,眼睛腫得像桃子,嘴上卻使勁笑:"姐,你放心,我已經有了男朋友,年底就結婚。"
  "這就好,這就好……"舒曼也想笑,可是淚水奪眶而出的速度遠快過笑容綻開的速度,她撫摸著妹妹齊耳的短發,想起小時候和舒秦爭著幫她梳頭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們多小啊,還有哥哥,總是很懂事地照顧她們。這才過了幾年,舒秦不在了,哥哥截肢了,她自己也……
  但她不能表露得太明顯,盡管眼中淚水泛濫,笑容始終燦爛。她跟父親說:"下午我想去看看長風,爸,我想去看他。"
  "可你的身體才剛有好轉,而且……"舒伯蕭馬上住嘴,不敢說出"手術"兩個字。
  舒曼一臉輕鬆:"讓我去看看他吧,放下心,我也才好安心做手術。"
  舒伯蕭和妻子相視一望,詫異而驚喜,忙不迭地點頭:"好,好,我親自送你去。"舒曼連忙擺手:"不了,讓小睿開車送我去吧,你和媽多看著點哥哥,嫂子一個人太累了。"
  吃過午飯,舒睿開車送舒曼去二院。一路上舒曼都有說有笑,跟妹妹拉家常,問她的戀愛和生活。
  每多看妹妹一眼,她都覺得是奢侈。因為她不敢想象最後一眼。
  而且她特意要妹妹繞著離城轉了一圈再去二院,車子駛上櫻花大道時,她下了車,步行到鋼琴學校門口,隔著鐵門遠望林然的銅像。在她心裏,那從來就不是一尊銅像,那就是林然!學生們正在上課,此起彼伏的琴聲在綠樹蔥蘢的校園中流淌,濃蔭滿地,空氣中彌漫著清淡的花香。連陽光也似慵懶的,照耀著同樣慵懶但溫和的"林然",他的笑綻放在唇邊,永恒不變。就如他對她的愛,永恒不變。她亦是。
  她在心裏跟他說:再見了,我很快就可以見到你,但不是在這裏。
  這一次她沒有流淚。相反,她臉上洋溢著不可名狀的幸福,因為激動,原本蒼白的臉頰竟浮現出淡淡的紅暈。仿佛晚春殘紅落盡的桃花,盡情綻放著最後的嫵媚。舒睿怕她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中暑,將她拉上了車。本來她還想去看看哥哥,但是她沒有,怕情緒失控露出破綻。
  韋明倫在山莊門口遠遠地迎出來,雖然依然是儀表堂堂,臉色卻很憔悴,可見他這些日子為杜長風操勞很多。
  "達爾文,你瘦多了。"舒曼和他擁抱。
  韋明倫聲音沙沙的,也擁抱她:"可把你等來了,想去看你,又走不開。"說著將她們姐妹倆迎進院子。
  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天井邊的石榴和海棠早過了花期,在陽光的照耀下,葉子綠得像要滴出水。舒曼看著那些綠葉的脈絡,隻覺心底翻湧著難舍的情緒,那些葉子凋零了,來年春天還可以再發芽,她連葉子都不如啊。韋明倫顯得心事重重,背著手邊走邊跟舒曼說:"這兩天的情況好多了,沒有再發作,我就把他接回了山莊,西樓那裏……"後麵的話他不知道怎麽說,頓了頓,"這裏條件好點,羅媽照顧得細致些,我來看他也方便。"
  "學校那邊……"
  "我已經做了安排,不會影響教學。"
  "那就好,我剛去了那邊,看上去挺好的。"舒曼由衷地感激著他,"多虧你,達爾文,不然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韋明倫沒有吭聲,仰起臉孔望著湛藍的天空,目光中有不可捉摸的恍惚,半晌他才說了句:"我隻想他好。"
  是的,都隻想他好。
  隻要他好,在這麽多的不幸裏至少還能得到點慰藉。也許是知道舒曼今天要來,杜長風出人意料的安靜。非常的安靜。他見到舒曼,顯然還是有印象的,對她嗬嗬笑了笑。但他不認得舒睿。
  舒曼打來水,牽他到院子裏,給他洗頭。她洗得很慢,洗得格外細心,一邊洗一邊跟他說話:"你要做爸爸了,傻瓜,以後我就不能幫你洗了哦,我要給寶寶洗。我現在每天都吃很多東西,我吃得多,寶寶才有得吃,我想讓他長得壯壯的,跟你一樣,長成一個山樣的男子漢……如果是個女兒,你希望她像誰呢?"說著她有些神思恍惚,歎了口氣,"還是別像我吧,病痛纏身,還這麽不幸……"她揉著泡泡的手有些顫抖,手一晃,泡泡飛進了他的眼睛,杜長風嗯了幾聲,她趕緊拿過幹毛巾給他擦眼睛。
  "你長得真好看,像明星。"舒曼蹲著,仰起臉伸手撫摸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你是我見過的輪廓長得最好的男人,比林然還帥,你們都是我值得用生命去愛的人,長風,你聽到了嗎?"
  杜長風頂著滿頭泡泡,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在她臉上搜尋,那眼神無辜得仿佛待宰的羔羊。隻是,他不會知道對他下手的人是他的兄弟。
  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
  他的世界已經太不幸,她想給他保留最後一點溫情。"長風--"她喚著他的名字,半弓著身子抱住了他,"你一定要好起來,快點好起來,你要做爸爸了啊,寶寶需要你,我相信你會是個好爸爸!"
  而他仿佛有些聽懂他的話,也抱住她,嘴裏含糊不清地念著:"寶寶,寶寶……"
  "是的,你有寶寶了!"她站起身,拉起他的手撫摸她的腹部,雖然仍是平坦的,但裏麵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啊,那是他們的果實。哪怕是舍棄性命,她也要保護好這個果實,任誰都不能奪了去!
  洗完頭,她牽他去後山的竹林散步。正值盛夏,竹林裏非常陰涼,一路走上去都有颯颯的風。在那兩根刻著字的竹子麵前,舒曼停住了腳步。多少年了,"丫頭"和"葉冠青"已經長成粗壯的老竹子,字跡也似生了鏽,不似當年那般清晰。杜長風顯然記得這兩根竹子,伸手撫摸著,若有所思,轉過頭又望向她,他眼神仍舊銳利,看著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將什麽刻在自己身上。
  她亦看著他,唇含著笑。
  "……丫頭。"他喃喃的,喉結裏發出兩個含糊不清的字節。她恍惚著點頭,走了一段路,身體有些虛弱,靠著旁邊的一根竹子歇息。他走上前幾步,突然將她攬在懷裏,貼著她的臉,摩挲著,吻著她的耳垂:"丫頭……"他呼吸的氣息全噴在她的耳畔,拂動她的鬢發,她隻覺有一種遙遠而親切的酥麻,從耳畔一直麻到頸上,麻到胸口。他的懷抱那樣暖,暖得令她覺得心裏發酸,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又一次支離破碎。
  他呢喃地喚著她的名字,吻她,急切而熱烈,隻覺來不及,就怕來不及,他在極度的恐懼中悱惻纏綿,仿佛是偷歡。這讓她疑惑,方才在山莊給他洗頭時他都不是這個樣子,他怎麽了,他,他……可是容不得她多想,他的唇如同火苗,似要將她焚為灰燼。仿佛已經與她分別一個世紀那麽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他的熱情瞬間湮沒了她,仿佛奔騰的河流,將她整個地托起,"我要你,曼,我要你……"他喘息著,有淚清晰地蹭在她臉上,她亦覺得唇齒間夾雜著淡淡的鹹,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她不能肯定。
  但她真是哭了,箍著他,放聲地大哭起來,那哭聲如撕裂的帛,嘩啦一聲刺破寂寥的山穀:"長風……"一口氣沒接上來,她幾乎背過氣去,"我不能沒有你,也不能沒有孩子,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他漸漸鬆開她,猶猶豫豫地看著她,目光散落在她臉上,似乎在猜測她話裏的意思。"長風,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們的寶寶需要你--"她抓著他的衣襟,她知道她和他共處的時間已經以秒在計算,從來不知道離別是如此鋒利的刀,殘忍地割舍著她對他的眷戀,一點點的,全部割舍掉。
  "你怎麽了?"杜長風惶恐地拽起她不斷向下滑的身子,"曼,別哭,我不要你哭……"
  舒曼一下被定住了,動彈不得。
  他怎麽這麽清醒?
  劉燕的葬禮非常冷清。
  除了家族成員和一些走得較近的世交至親,就隻有一些例行公事的政府官員到場吊唁,幾個多年的商界合作夥伴也出席了。林仕延倒是很坦然,橫豎已經沒落,他不指望誰會在雪中給他捎上虛情假意的問候。舒家隻有秦香蘭攜女兒舒睿出席,舒伯蕭沒有露麵,好不容易重修舊好的兩家關係,又因舒隸的突遭不測降至冰點。如果不是礙於亡人為大,香蘭和劉燕又私交幾十年,可能舒家一個人都不會出席。舒伯蕭一口咬定跟林希脫不了幹係。因為就在舒隸出車禍的當天晚上,舒隸的辦公室被盜……
  林仕延跟舒伯蕭在電話裏說:"你們收拾他吧,我老了,都癱了,我苟延殘喘留著最後一口氣,就是希望看到有人收拾他。"
  "他不是我的兒子。"
  "從來就不是。"
  葉冠語差不多是最後一個到場吊唁的。想來他猶豫了很久。
  當他眾星捧月般走進靈堂時,在場的人無不對其行注目禮,隻見他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那麽多人走在一起,他一言不發,仍是氣勢逼人。待他在靈柩前停住腳步,他身邊的那些人也都畢恭畢敬陪他停下腳步,非凡的地位彰顯無疑。而他偏生得高大挺拔,不由讓人想到一個詞--"鶴立雞群"。隻是他的臉冷得像從雪山上鑿下來的冰,眼神淩厲如刀片,仿佛目光落在哪裏,哪裏就會劃下裂痕一樣。落在林仕延的臉上,林仕延隻覺心中割裂般的疼,虛弱地看著他,沉默不語。落在林希的臉上呢?
  "哥,節哀。"林希無辜地看著他。
  葉冠語一震,他說什麽?他叫他"哥"?還叫他節哀?!
  林希非常恭敬地深深一鞠躬,算是作為家屬答禮。
  葉冠語的臉上形容不出什麽表情。他瞥了林希一眼,然後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大理石地麵反射的日光太刺目,有那麽一刹那,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林希抬起頭,倒坦坦蕩蕩地迎接他的目光,四目相對,一時間刀光劍影,看誰比誰沉得住氣。
  林希太小瞧葉冠語了,葉冠語是什麽人,他伸出手向林希表示"慰問",林希當然也不失風度地跟他握手。葉冠語握著林希的手,身體向前傾,附在林希耳畔低聲耳語道:"你要敢再叫一個'哥'字,我會殺了你!"
  眾目睽睽,林希居然麵不改色,也附在葉冠語的耳畔低聲回道:"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說罷還拍拍和葉冠語交握的手,大意是對他的安慰表示感謝。在外人看來,都以為是兩人在禮貌地寒暄。殊不知兩個人都不是善類,彼此都已朝對方拉開了弓,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讓葉冠語意外的是,文婉清也來到現場,挺著個大肚子,大約是要生了。文婉清顯然沒想到葉冠語也在場,當下嚇得臉都白了,本能地護住腹部。不過雖然葉冠語臉色不大好看,但文婉清來吊唁劉燕情理上是說得通的,畢竟婆媳一場。林希見狀連忙過去攙扶住文婉清,"說了叫你別來嘛,還真來了。""沒事,我來送阿姨最後一程,也是應該的。"文婉清胖了很多,原來尖尖的下巴都圓了,大約是營養很好,臉上白裏透紅,很自然地顯出母性的美。
  文婉清肚子太大,沒辦法鞠躬,隻好對著劉燕的靈柩稍稍欠下身子,淚水說來就來,捂著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文婉清一直覺得婆婆是個很不幸的女人,鬱鬱寡歡半生,死也死得這麽慘烈。林仕延顯然很感激文婉清來送劉燕,對她點點頭,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眼神極其複雜,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去裏間休息吧。"林仕延坐在輪椅上,示意文婉清去側門那邊的貴賓休息室,聲音不高不低,"你媽會很高興的,到底有了新生命。"
  林希攙扶著文婉清去貴賓室。經過父親身邊時,完全是刻意,林希俯身在林仕延耳邊不痛不癢地說了句:"我不會讓他姓林的。"
  林仕延還來不及反應,林希已經扶著文婉清走進了貴賓室的門,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林仕延氣得渾身發抖,如果不是癱瘓,他真會給林希兩巴掌。而這一切,都被不遠處的葉冠語看在眼裏。
  "林老頭子估計也不遠了。"呂總管在旁邊低聲說。葉冠語長長地舒口氣,嘴角微抿,唇線清晰分明:"真是不幸。"
  是的,很不幸。
  當劉燕的骨灰下葬在林維的墓側時,林仕延泣不成聲。他坐著輪椅本不方便送葬,但他執意要送。天空陰霾沉沉,細雨斜風,墓地周圍樹木森森,一片肅殺之氣。老管家為林仕延撐著傘,勸他節哀,林仕延捂著臉隻是擺頭:"我真後悔,如果早給她自由,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三個人,愛,或者不愛,糾結了三十多年。到頭來,誰也沒得到誰,愛情和親情孰輕孰重,又有誰能說得清?劉燕的墓碑上嵌著的是一張她二十來歲的照片,亦是她生前最喜歡的照片,短發的她淺笑盈盈,隔了這麽久照片都有些泛黃,仍可窺見其眉目間逼人的風華。那個時候的她,正是美得驚心!而她身邊的那塊墓碑上嵌著林維的一張生活照,應是四十開外照的,眉眼深邃,一貫的嚴肅,刀片般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仿佛還在守著他心底的秘密。守了三十多年,該有多麽不易,他和她,終於是解脫了。他們可以解脫了,活著的人呢?
  陰沉沉的天空滾過隆隆的雷聲,預示著將有更大的風雨到來。在通往墓地的一個岔路口,一輛黑色轎車掩隱在樹林中。葉冠語坐在車內靜靜地望著送葬的車隊依次駛離墓地,抽著煙,一言不發。
  最近他一直很沉默,極少說話。真正是惜字如金。即便是開會,他也甚少發言,經理秘書們一個個誠惶誠恐,沒事亦不敢在他麵前多說一個字。老板一向嚴厲到近乎苛刻,尤其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那臉色陰沉得人見人怕。即便是接電話,葉冠語也隻不過"嗯嗯"兩聲,一樣的帶著倦怠與不耐煩,似乎什麽事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他連敷衍都覺得很費力。
  除了老友歐陽昭,呂總管大約是唯一一個可以跟葉冠語近距離說話的人,見他抽煙抽得愈發愁眉不展,甚是憂心:"都到這了,剛才怎麽不上去呢?"葉冠語別過臉,遠望山坡上的墓地,密密匝匝的墓碑在烏雲滾滾的天空下,尤顯得壓抑,他呼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有什麽意思,爭來爭去,最後都進了墳墓。我一點也不感激他們把我帶到這世上……"
  呂總管搖下車窗,讓車內的空氣流通,煙霧實在太重,他都忍不住咳嗽了,一邊咳一邊說:"冠語啊,我們來到這世上就是受苦來著,你也別太往心裏去,還有很多事等著你處理呢,你這個樣子下去會垮的。"
  葉冠語答:"我已經垮了,舒曼音信全無,我做什麽都沒有意義了。即便贏了官司又如何,冠青仍是活不過來……"
  "舒小姐那邊,我已經派人四處打聽尋找了,她的家人也在找,應該很快會有消息的。"
  "隻怕等到有消息,她的孩子都要生了。"
  "估計她已經離開離城了。"呂總管歎著氣搖頭,"如果她存心不讓我們找著,我們也沒有辦法。"
  一聽到這話,葉冠語夾煙的手就微微顫抖起來:"那我怎麽辦?我已經失去了這麽多……我得不到她,連看著她都不行嗎?我前世究竟造了什麽孽,讓老天這麽追著我討……"煙灰抖落在他身上,他亦顧不上,突然就情緒失控,將頭抵在前排椅背上,"曼,如果早知道你要走,我一刻也不會離開你的,你這麽吝嗇,連個道別都不肯給我……"
  呂總管見狀連忙拿掉他手裏的煙,扔出了窗外,隻能勸他:"冠語,凡事皆有天意,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說著示意司機開車,又說,"我們回去吧,歐陽律師還在等著我們呢,關於第二次庭審的事情,還需要跟你進一步商議對策,吳明倒是答應了出庭,可誰知道他到時候又會不會變卦。"
  車子緩緩駛出樹林。葉冠語仿佛聽不到呂總管的話,仍自顧言說:"我該怎麽辦?她就這麽走了,我找不到她,怎麽辦--她會死的,隻怕孩子還沒來到世上她就死了,不,不,呂叔,她不可以這樣……"
  "咦,你看那是誰,不是杜長風嗎?"車子繞過一片竹林的時候,呂總管發現路邊上徘徊著的杜長風,他居然穿了件睡衣,趿著拖鞋,低著頭在路邊找來找去,像是丟了什麽東西。
  "停車。"呂總管吩咐。
  葉冠語別過臉,看著車窗外那個神態完全異於常人的假瘋子,暫時將注意力從舒曼的身上轉移了過來:"他在那裏做什麽?"
  "不知道,像是在找東西吧。"呂總管張望著,突然歎口氣,"唉,這小子也是個可憐人哪,聽說林希在他身上做了手腳,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神誌很不清醒,怕是成了真瘋子。"
  "做手腳?什麽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聽到傳聞,林希好像給他吃了什麽藥,要不然怎麽會成這個樣子。聽說還砍人,不是關起來了嗎,怎麽又讓他跑出來了?"呂總管欷歔不已。
  "下車。"葉冠語淡淡說了句。
  穿過竹林就是臥虎山莊,杜長風顯然是從山莊跑出來的,見到葉冠語走向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確定這個人自己是否認得。他應該跑出來有一會兒了,頭發和衣服都淋濕了,胡子拉碴的,一臉茫然,他問葉冠語:"你見過一個女孩子嗎?"他用手比畫著,表情認真,"十六七歲,紮著兩條小辮,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皮膚很白……"
  呂總管愕然,他真是神經錯亂了,竟以為舒曼還隻有十六七歲。可能他的記憶又回到了過去吧,他的精神已經整個地從現實世界遊離了。葉冠語也有些微微的驚異,但沒有顯露出來,反倒跟他套話:"是叫舒曼嗎?"
  "對,對,就是她!"杜長風忙不迭地點頭,大步走到葉冠語跟前,興奮得眼睛發亮,"你認識她,是吧?那你趕緊告訴我,她去哪裏了,這麽多天不來看我,我問達爾文,他說舒曼不見了……"
  "她是不見了。"葉冠語憂鬱地看著他。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嗎?"杜長風很著急的樣子,很深邃的一雙眼睛,仿佛暗夜下的大海一樣,這麽望著葉冠語,眸中竟似有星光閃爍。他是英俊的,即便落魄成這樣,連神誌都不清醒,仍然散發著隱隱的光芒。
  葉冠語一點脾氣都沒有,非常溫和地跟他繼續聊,當他是個正常人:"她走的時候沒有跟你打招呼嗎?"
  "沒有,沒有,她走的時候我正在睡覺,醒來她就不見了。她隻跟我說,要我給她種根竹子……"
  "種竹子?"
  "是啊,她知道我給'丫頭'和'葉冠青'種了竹子,也要我給她種。"
  葉冠語的眼睛又眯起來了:"葉冠青,丫頭?"
  "哦,你沒見過那兩根竹子,我帶你去看--"杜長風說著反身往竹林裏走,走出幾步,見葉冠語沒動,連忙招手,"來啊,就在裏麵,我帶你去看'葉冠青'和'丫頭',不遠的,十分鍾就到了。"
  葉冠語跟呂總管對視一下,跟隨他走了進去。
  竹林裏濕漉漉的,不時有雨水滴答下來,但空氣格外清冽,竹香四溢。杜長風引著葉冠語和呂總管走在一條蜿蜒的小徑上,林中似有冷冷的薄霧,間或有清脆的鳥鳴。葉冠語還是頭一次走進這片竹林,不由得四處張望。呂總管卻很謹慎,四處張望,留意林中是否有異常動靜,可是除了颯颯的風聲,並不見生人出入。
  "到了!就是這--"杜長風停在兩根格外粗壯的竹子前,那竹子上隱約刻著字,葉冠語湊近一看,果然是"丫頭",而另一根竹子上刻著的正是弟弟葉冠青的名字!顯然刻了很久,字跡已經扭曲變形,很模糊。雖然隻是一個名字,但那名字仿佛撞進他胸口,"什麽意思?"他隻覺心底一陣刺痛。
  "哦,你還不知道葉冠青是誰吧?"杜長風撫摸著竹幹,歪著頭想了想,"我也記不太清了,隻知道這竹子底下埋著一隻天鵝,那隻天鵝是我養的,當時養了兩隻,一隻被我叫做'葉冠青',一隻被我叫做'丫頭',它們形影不離。我每天都看著它們在湖裏遊來遊去,'葉冠青'特別好動,喜歡飛;'丫頭'呢,就特別愛吃,成天在水草裏找小蟲子啊小魚吃,吃得多長得也壯,抱著可沉了……"杜長風說著突然打住了,愣愣地看著葉冠語,"你哭什麽,怎麽了?"
  "沒,沒什麽,你接著講。"葉冠語雙手緊握成拳,身子戰栗,呂總管連忙扶住他,他卻擺擺手,"我沒事,讓他繼續說。"
  又是一陣雷聲滾過,雨嘩嘩地落下來。
  杜長風似乎沒察覺下雨了,繼續繪聲繪色地說道:"其實我養著它們是想讓它們生下小天鵝的,可是我沒照顧好它們,'葉冠青'先病,不吃,也不飛,等我找來醫生給它看病時已經晚了,我抱了它一宿,早上天還沒亮它就不動了,我怎麽叫都叫不醒……不久'丫頭'也生了病,那麽多人圍著它,給它治病,它還是沒能活下來,我記得很清楚,它咽氣的時候,眼睛裏流出了淚水……"
  "……'丫頭'是誰?"葉冠語聲音發顫,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杜長風解釋道:"'丫頭'就是舒曼啊,我剛認識她的時候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就隻好叫她'丫頭',把'丫頭'這個名字給了那隻雌天鵝。"
  葉冠語哽咽:"……你埋了它們多少年?"
  "讓我想想--"杜長風仰起頭,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有十幾年了吧,你看這竹子都老了,不過這竹子不是我種的,是我哥種的,它怕時間久了我找不到'丫頭'和'葉冠青'埋哪……可是舒曼為什麽要我給她種竹子呢,她活得好好的,種什麽竹子!哎呀,我真是擔心死她了……"
  杜長風又著急起來,圍著竹子轉圈,直跺腳。他身上的睡衣已經濕透,卻渾然不覺似的,葉冠語知道,這個人的世界已經遠離現實,是一種逃避,抑或是一種回歸。在杜長風的記憶裏,那段逝去的青春無疑最美,值得他用一生去回憶,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到過去,仿佛倦了的鳥,終於找到了久別的巢。
  葉冠語脫下西裝,披在杜長風的身上,吩咐呂總管:"送他回去。"
  "那你……"
  "我在這待會兒。"
  "是。"呂總管的聲音也有些發澀,"那我打電話叫阿來撐傘過來。"說著掏出手機吩咐司機阿來趕緊送傘來,然後又和顏悅色地拉過杜長風,"小杜,我送你回家吧,說不定舒曼已經回來了呢。"
  "她回來了?"杜長風明亮的眸子望著呂總管,雖然他臉上胡子拉碴的,但表情純真,像個迷路的大男孩。那樣善良無助的目光,任誰都無法硬起心腸,呂總管於是也真像哄孩子似地哄杜長風:
  "可能哦,她或許隻是出去玩了幾天,你快回去看看吧。"
  杜長風猶猶豫豫的,最後終於還是點了頭。
  目送呂總管攙扶著杜長風消失在小徑深處,葉冠語終於失控,抱著"葉冠青"的竹子,將臉貼著冰涼的竹竿,"冠青……我們原諒他吧,我恨不下去了,怎麽辦,你說我怎麽辦……"他瑟瑟地發抖,淚水流了一臉,但仍壓抑著哭聲,一字一句地吐出,仿佛尖刀剜著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如颯颯的風聲,近在耳畔,卻那麽遙遠:"我原以為我報仇可以奪回我們失去的東西,可是到頭來我失去得更多,連舒曼都不見了,冠青,你說我還有沒有力氣恨--我如何還能再恨--"
  雨越下越大,葉冠語的襯衣已經濕透了,他反倒覺得舒暢,隻願這雨下得更大些,洗去他滿身的汙濁和倦怠。他靠著兩根竹子坐在地上,仰起臉,閉上眼睛,深重的倦意讓他動彈不得,縱然三十餘年來屹立不倒,這一刻他已經潰敗如泥,心口的疼痛越來越強烈,思維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一切都漸漸遠去。他隻能聽到林中的風聲雨聲,仿佛挾著雷霆萬鈞,向自己席卷而來,將自己吞噬其中。
  當呂總管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是從水裏撈起來似的,阿來為他撐著傘,兩人合力要帶他離開,他仍是舍不得,癡癡地看著那兩根竹子,顫抖著跟呂總管說:"呂叔,我原諒他了,我、我原諒他了。"
  呂總管"嗯嗯"著點頭,拉他走。
  他站著不動,全身都在發抖:"但我不會原諒林希!"他咬牙切齒,說得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你給我聽好,哪怕是把吳明的屍體給我抬上法庭,我也要他血債血償,他造的孽太多了,連他的兄弟都不放過,我斷不會放過他!我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雨下小些的時候,杜長風站在窗前看雨。老梁剛給他換了幹淨的睡袍,幫他吹了頭發,刮了胡子,人頓時精神了很多。
  韋明倫剛好趕過來,接到老梁電話,說杜長風走失,他急壞了。還好,有好心人把杜長風送回來了,韋明倫看到他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韋明倫問老梁:"誰送他回來的?"
  "不認識,不過蠻和氣的,一看就是體麵人。"老梁一邊說一邊端著洗臉水出去了。
  杜長風還站在臥室的窗前,像棵迎著風的樹。
  "看什麽呢,Sam。"韋明倫走過去,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杜長風一動不動,眼神很空,仿佛靈魂已經出竅,剩下的隻是一具軀殼。窗口正對著後山的竹林,雨後的竹林像是一片波動的綠,連綿起伏著,盯得久了很容易出現幻覺,仿佛李慕白和玉嬌龍正淩空飛過,站在竹林之巔舉著劍隨風而舞……
  "曼,我想飛。"他很輕很輕地說出她的名字。無論是清醒,還是渾渾噩噩,每次他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仿佛不想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瑰寶,他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韋明倫按緊他的肩頭:"她一定會回來的,你不要太憂心,也不要到處亂跑,否則她回來了上哪找你?"
  現在所有人跟他說話都是這種語氣,像哄一個孩子。這陣子不斷有醫生來給他做檢查,醫生說,他痊愈的幾率非常非常渺茫。
  然而,他此時的神誌仿佛有些清醒:"不要再叫人來給我看病,我沒有病,我不是瘋子,從來就不是。這地獄一般的生活,我接受是詛咒,不接受也是詛咒,就算我犯了錯,我已經被詛咒了十幾年,為什麽還要這樣待我?那些人呢,他們更應該被詛咒,他們才是瘋子,一群瘋子……"
  一個月後。
  第二次庭審在幾次改期後,終於開庭。出人意料,葉冠語出席了庭審。勝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須出席,哪怕杜長風再次被鑒定為精神病人,哪怕唯一的證人吳明因為經濟問題突然上吊自殺,哪怕……他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當年那致命的一刀是林希捅的,他也必須要出席。
  聞知吳明自殺的消息時,葉冠語當時正在穿衣鏡前扣襯衣的扣子,他也就是頓了下,又繼續扣扣子,然後係領帶,仰著脖子跟呂總管說:"如果林希讓這個冤死鬼如常出庭作證,那他就不是林希了。"
  顯然,他早料到吳明會遭不測。
  "那我們怎麽辦,現在一個證人都沒了。"呂總管誠惶誠恐。
  葉冠語嘴角勾起笑:"天會收他的。"
  法庭上,兩邊的律師都是鼎鼎大名,歐陽昭沉穩有氣勢,被告律師陸華坤咄咄逼人,雙方好一番唇槍舌劍,場麵扣人心弦。被告律師一口咬定杜長風是個精神病人,當年因病發失控捅死葉冠青,雖說後來痊愈了,但時隔多年又再次病發,第三次司法鑒定的結果也出來了,足以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人殺了人,憑什麽要一個正常人承擔刑事責任,被告林希完全是清白的。再說到目擊證人蹊蹺自殺的事,陸華坤根本不屑一顧:"吳明自殺跟本案沒有任何關聯,他是因為涉嫌挪用公款被有關部門調查,畏罪自殺的,他未能出庭作證,我們也很遺憾。"
  說完還真是一臉遺憾的樣子。
  林希端坐在被告席上,不時對葉冠語報以微笑,極有風度。葉冠語當然也不能失了風度,回報對方以微笑。
  看誰笑到最後!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激烈辯駁,庭審終於接近尾聲,歐陽昭雖然已盡全力,但因證據不足明顯處在了下風,陸華坤說來說去就一句話:"誰能證明是我的當事人捅死了葉冠青?沒人證明,那他就是無辜的……"要麽就是:"請原告方拿出證據來,人證物證均可,口說無憑。"
  "我能證明--"最後關頭,審判庭的大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了,眾人尋聲望去,隻見舒隸坐著輪椅被家人推進來,他目光如炬,大聲對法官說,"我是原告的目擊證人,對不起,我來晚了。"
  現場一片嘩然。
  被告律師像是挨了一記悶棍,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林希的臉色慘白,怔怔地看著舒隸被推上證人席。千算萬算,居然把他給算漏了!當年參與鬥毆的,他不也是其中一個嗎?!
  舒隸狠狠瞪著林希,目光仿佛能燃成火,轉過臉對庭審法官說:"我不僅能證明當年是林希捅了葉冠青胸口一刀,還能證明是他--"舒隸指著林希,"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是因為掌握了他謀害杜長風的重要證據,被他製造車禍差點送命的。而他收買的那個肇事司機就在今天早上投案自首,有關此次車禍以及他涉嫌給杜長風服用違禁藥物,導致杜長風神經錯亂的事情,公安機關已經介入調查,現在,我隻證明他--"舒隸再次指著林希,仿佛一柄劍,直指他的死穴,"是他,就是他!十八年前親手捅死了葉冠青--"[=JF(]

  結束曲原諒
  杜長風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蹤後,他也失蹤了。就是在庭審當天失蹤的,確切地說,是走失的。因為他是個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審那天,法院門口的榕樹下有個年輕人站著抽了很久的煙,相貌特征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長風十分相似,隨後負責法院門口保潔的環衛工人也證實了這一點,當時她還說了那個人幾句,叫他不要把煙頭丟地上。
  而且,環衛工人還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說那個人手裏拎著個黑色的怪模怪樣的盒子,長形的,一頭大一頭小。韋明倫當即斷定,那是琴盒,裏麵裝著的正是那把價值連城的"史特拉底瓦裏"小提琴!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電視台、報紙連續幾天播發和刊載尋人啟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機場、車站、碼頭搜尋,均沒有消息。
  而他走前留下的紙條就五個字:我不是瘋子。
  "你覺得他會去哪裏?"歐陽昭在和葉冠語喝茶的時候,不由談到了杜長風的失蹤。
  葉冠語道:"他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
  "他能拎著那把琴走,就證明他不是瘋子……"
  葉冠語的猜測似乎有些根據,因為就在杜長風失蹤後,家人在他的房間搜出一紙盒的藥,舒隸認得那些藥,正是林希給杜長風開的能致人精神錯亂的違禁藥物。他竟然沒吃?那他……
  "裝瘋。"葉冠語笑著答。
  歐陽昭一時想不過來:"他為什麽裝瘋?"
  葉冠語道:"他不裝瘋怎麽辦呢?不裝瘋,他就得指證林希殺人,說到底,他是個有感情的人啊,哪怕是自己背黑鍋也不願看兄弟受審。不像林希,為了洗脫罪名不惜向兄弟下手……"
  "禽獸!"
  "連禽獸都不如。"
  葉冠語說著站起身,踱到沙發背後的落地窗前。茂業大廈的確占據著離城最顯貴的黃金地段,5A智能化寫字樓,站在玻璃幕牆前,可以俯瞰車流如織的紫藤路和桃李街,這般高處望下去,萬丈紅塵,仿佛隻是繁華一夢。真的是夢啊,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你現在心裏還有恨嗎?"歐陽昭問。
  葉冠語望著遠處的暮雲山出神,眼裏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有恨。"
  "為什麽?官司你已經贏了,雖然還沒有宣判,但林希死定了,就算這件案子定不了他死罪,他牽涉幾宗命案,又涉嫌研究和製造違禁藥物,也足夠讓他死好幾回的。"
  葉冠語仰起臉,唇際浮出一縷冷笑:"是他自己挖的墳墓,跟我沒有關係。"
  玻璃幕牆仿如一麵鏡子,照出他消瘦的麵容,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那樣的光彩照人、意氣風發,走到哪裏都有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著,不苟言笑,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他知道這樣的生活很疲倦,但是沒得選擇,他的世界已經是這個樣子,哪怕脫下這身西服,他亦回不到過去。萬人中央,人來人往,他一定是最孤獨的那個。沒有什麽屬於他了,親情、友情、愛情,沒有一樣屬於他。他在心裏安慰自己,這樣也好,從此了無牽掛。
  "那你還恨什麽?"歐陽昭不無憂慮地看著他。
  已經黃昏了,斜陽一寸一寸地正從天邊墜下去,葉冠語一動不動,呆呆地瞧著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餘暉,遠處的暮雲山因為隔著墨河,看不真切,隻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映在天邊。又是一年深秋時,山上的葉子該紅了吧,很多年沒去山上看過紅葉了,他依稀記得那樹葉的清香,仿佛過往的青春,在陌生的熟悉中透出久遠的芬芳來。他其實很少回憶過去,不敢想,一想心就沉到黑不見底的深淵,掙紮著,浮不上來。他恨,他的確是恨的。
  歐陽昭看著他的背影,隻是搖頭:"該放下的就放下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恨什麽,但老讓自己這麽恨著,自己也不開心啊。"
  他的身子有些輕微的戰栗,隱忍的悲傷翻湧而上,讓他再也無法佯裝堅強,隻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冷酷決然的他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囁嚅著嘴唇,聲音輕得像是夢囈,但歐陽昭還是聽清了。他說的是:"她不愛我……"
  "我昨晚夢見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說。
  當時是在落日山莊的院子裏,舒曼躺在躺椅上曬太陽,膝上搭著毛毯,耿墨池坐在旁邊跟她講他在西雅圖的趣事。院子裏有株巨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金黃的小扇子,仿佛整個院子都鋪著金黃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黃中央,和耿墨池說笑逗趣,看著日頭漸漸西沉。
  沒錯,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莊。耿墨池年初做了心髒移植手術,一直在山莊靜養,女友白考兒誕下的麟兒,已經滿百日了,一周前剛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為耿墨池需要清靜,孩子整天哭鬧,考兒怕影響他休息就暫時回娘家住一陣,等他身體狀況穩定了再帶著孩子回來。
  山莊裏有專門從長沙湘雅醫院請來的醫護人員,隨時觀察耿墨池的身體情況,耿墨池倒還好,手術後恢複得不錯。倒是舒曼狀況很不穩定,身體非常虛弱,耿墨池再三問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終不答應,說不喜歡醫院裏的氣味,山莊地處長沙郊外,青山綠水很適合調養。
  舒曼不敢告訴他實情。一個字兒都不敢透露,否則耿墨池肯定會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裏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經七個多月了,胎兒越大,她心髒的負荷就越重,常覺呼吸困難,她真怕一口氣沒接上來,她就去了。不,不,無論如何要撐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給他的一個最彌足珍貴的紀念!
  她欠他那麽多,十幾年的深情,她沒什麽可以還,替他生下這個孩子吧,她心裏也會好受點。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來總要確認自己是否還活著,然後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家夥是不是還在動。隻要一會兒察覺不到動靜,她就會很緊張,問醫生孩子怎麽不動了,醫生笑著說,大人要睡覺,胎兒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裏手舞足蹈。她這才稍稍放下心……
  耿墨池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她,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蒼白,似乎還是察覺到了什麽,問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話別硬撐,自己的身體要緊,孩子嘛……"
  "沒事,我感覺挺好的。"舒曼摸著自己的臉,笑道,"是不是覺得我的臉色很蒼白?那是因為我整天待在屋子裏沒有曬太陽的緣故吧,捂了幾個月,不白才怪。"
  "那你為什麽不讓我告訴Sam你在這裏呢?"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一言難盡,說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無辜的,我得把他生下來。"每每被問到這個問題,舒曼總是閃爍其詞。
  耿墨池端著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剛剃過須,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他看著舒曼,意味深長地說:"好好珍惜,男女相處,隻要不是原則上的矛盾,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感情是經不起傷害的。"
  舒曼"嗯"了聲,神情恍惚地看著耿墨池,男人剃過須後下巴仍會留著隱約的青根,一個晚上又會冒出胡楂。杜長風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來,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癢。她走了有多久,四個多月了吧,誰給他刮胡須?老梁?還是瘋人院專門給病人刮臉的師傅?
  "你怎麽了?"耿墨池發覺她神思不對。
  而此時的天際布滿光彩流離的晚霞,仿佛正月裏的煙火,無聲地漾開在半空裏,炫目得令人無法直視。暮色漸漸滲起黑,遠處有歸巢的鳥,唧的一聲,掠過被霞光染成暗紅的樹梢,紮進了樹林深處。
  起風了,更多的金色葉子自頭頂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想起來了,原來桃李街自家的後院裏,也有這樣一株蒼老繁茂的銀杏樹,樹幹要四個人才能勉強圍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歡在樹下乘涼,一邊吃著阿姨冰的甜瓜一邊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書皮都翻爛了,就覺得她應該就是白流蘇,那她的範柳原又在哪裏呢?少女時期的懵懵懂懂,現在想來,比童話裏的王子公主還幼稚。然後到了深秋,金燦燦的葉子緩緩飄落,她手上也許換了別的書,也許還是那本《傾城之戀》,看書的時候,總有小葉子飄落在書頁上,她總喜歡撿起那些小葉子,夾在書裏做成標本。那個時候,真是覺得什麽都是美好的,仿佛人生的疾苦永遠不會靠近自己,書裏的悲歡離合也跟自己沒關係。
  昨夜,她夢見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杜長風過來找她,在爬滿藤蔓的牆外喚她,一聲一聲,輕輕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記得自己應沒有,她臥室的露台正好對著銀杏樹後的那堵牆,金色的小扇子嘩嘩的滿天飛,她幾乎沒看清,他矯捷的身影一躍,就翻過牆來了。
  "曼,我來了。"他仰著臉,笑嗬嗬地跟她說。漫天的小扇子在他頭頂旋轉著飄落,他背著個綠色軍用挎包,輕快地朝她走來。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裏,仿佛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記得,她有沒有跟他說話,隻癡了一樣地看著他,仿佛不曾見過他。
  傍晚的風很涼,她的身子開始發冷,眼底也浮起霧氣。耿墨池過來扶她:"走,我們進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著沒動,仿佛被夢魘住了,連動個小指頭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見不到那樣的身影了,其實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從未正麵撞見過他,她也從未見他翻過她家院子裏的圍牆。可是為何他突然出現在她十六七歲的夢境中,就像是羅密歐,站在朱麗葉的露台下,仰著臉深情地凝望著她,衝她微笑……夢境太真實,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雪白的牙,還有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像蝴蝶般輕盈地落在他的臉頰上,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日影裏那麽遙遠,她俯身想觸摸他的臉,卻怎麽也夠不著。
  多麽悲傷,他曾經那麽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圍,十多年如一日地遙望著她,到他終於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人生卻已經走到黃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著離別。隻是沒有想到離別的方式會有這麽痛,現在一想到他,胸口就會覺得發緊,透不出氣來,怎麽會這麽痛!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永遠死去,再也活不過來。而現在唯一活著的,是她對杜長風眷戀的心,還有對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陣風,初見時是微風,那麽輕柔,以至於她沒有記住那張臉他就消失了;再見時是寒冬的風,他挾著風暴而來,毫無征兆地將她席卷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嘯的狂風,掠過她生命的荒原,留給她的隻是一個蒼涼哀絕的尾音。
  她想抓住他,已經沒有可能了。可是終有一日,他會明白,她逃跑並非是她要放棄,不,她從未想過放棄,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來回報他對她的愛。一生多麽漫長,而她的餘生僅剩一首奏鳴曲,她的生命即將由腹中的骨肉延續,而她的靈魂--正在動情地為他奏響那支《秋天奏鳴曲》,那是他寫的曲子啊,無論他身處何時何地,他都一定可以聽得到……
  桐城。清水塘公館。
  林希推門而入的時候,文婉清剛給孩子喂過奶,交給保姆抱樓上去睡了。"你來了。"文婉清淡淡地衝他笑,"剛給愛愛喂完奶,這孩子,好能吃,兩百毫升的牛奶喝個精光。"
  婉清現在更美了,雖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時那麽窈窕,但她臉上洋溢著母愛的光華讓她更顯風韻。
  林希很久沒有過來了,一進門就給她一個擁抱:"婉清……"
  婉清有些意外,因為她幾乎記不起,他最後一次擁抱她是在什麽時候。平常他過來,隻是坐會兒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說些閑話,從未有親密的舉止,連手都不曾碰過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鍾,婉清也沒有推開他,怔怔地看著他背後的院子,滿庭茉莉,雖未有花,卻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襲來。最近氣候有些反常,非常溫暖,茉莉的葉間竟然長出了零星的花蕾。
  "茉莉要開了。"她依偎在他懷裏說。
  "早該開了。"他回答。
  晚飯是兩人一起吃的。長長的餐桌上擺著怒放的白玫瑰,頭頂的枝狀水晶吊燈將整個餐廳照得華麗無比,全進口的銀質刀叉和純白的英國骨瓷餐盤盡顯奢華,隻是這樣的奢華因為整間屋子的空寂顯得有些沉悶。愛愛喝過奶就睡了,剛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滿足。不像成人,即便是夢境也不踏實,因為摻雜了太多的欲望。
  林希脫了西裝,親熱地坐在了婉清身邊,一直體貼地照顧著婉清,給她盛了滿滿一碗湯:"多喝點湯,補身體。"
  婉清笑著,眼底卻不爭氣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麽了,讓我覺得……好不習慣……"
  "對不起,過去對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習慣。"林希一邊說著,一邊給她斟上紅酒,餐廳的燈光華麗過頭,不知怎麽有些泛黃,讓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麽在閃光,"婉清,希望你別恨我。"他這麽說著,端著杯子的手有些發抖,"來,我們碰杯,哪怕隻是一晚,你也別恨我,好嗎?"
  婉清哽咽:"林希,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來沒有。"
  "……謝謝。"他一飲而盡。然後,他在黃澄澄的燈影裏,跟她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他說:"婉清,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親人、仇人,都恨著我。可我都不在乎,我隻在乎你是否--恨我。對不起,明明可以給你一個安定溫暖的家,最後卻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沒有辦法,我從小就被父親冷落,沒有愛,得不到愛。我拚命去爭取,其實並不是想得到林家的萬貫家財,我隻是想要--愛!可是事與願違,我什麽也沒得到,他們不肯給,把我當做狼,將槍口對準了我。是,我是狼,沒有人性的狼,但卻是他們將我從羊變成狼的……我不會為自己開脫,我犯下那些罪的時候,其實已經預見了結果,所以我並不怕……我隻是舍不得你和孩子,我的女兒愛愛。這真是個美麗的名字!婉清,謝謝你給了我這份今生最彌足珍貴的禮物,我的生命可以在愛愛的身上得以延續。拜托你,一定要給她很多很多的愛,將你的愛再加上我的愛,千倍百倍地給她,不要吝惜,全給她!不僅如此,你還要教她怎麽去愛別人,怎麽去回報別人的愛,讓她清清白白做人,做一個--善良的人!"
  "林希--"一瞬間,婉清什麽都明白了,他是來跟她告別的!她隱約知道他犯了些什麽事,葉冠青的案子馬上就要宣判,還有另外幾樁案子也在查,她縱然是聾子,聽不到外麵的風言風語,也可以想到他已時日無多,她隻是不願去想。每次他來,她從不提案子的事,隻是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跟他說笑聊天,跟他一起給女兒洗澡,逗女兒玩。他很愛孩子,每次抱著親了又親,仿佛抱著世間最珍貴的一切,他舍不得放手……
  晚餐後,她在他懷裏抽泣,他摟著她,拍著她的肩背:"別哭了,我會好好的,別擔心。"
  她哭得更傷心了。明知道他不可能會"好好"的。
  "我給愛愛成立了一個基金會,是以你的名義成立的,以供她以後的教育之用,我希望我的女兒將來有出息。至於你,我在香港淺水灣置了一處房產,也給你辦妥了入境手續,你帶著愛愛到那裏生活吧,這個公館是葉冠語的,我以後來看你,不方便。"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一臉的平靜,仿佛他真的明天還會來一樣。婉清信以為真,仰著臉看他:"你真的會來看我們?"
  他掐了把她的臉:"傻瓜,我什麽時候騙過你?"說著又溫柔地在她額頭一吻,附在她耳根呢喃,"婉清,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的妻子。"聲音明顯有些發顫,又補充一句,"永遠都是。"
  她吻他!第一次主動吻他。他熱烈地回應,他的唇微涼,帶著清爽的氣息,她顧不上絞心斷腸般的痛楚,隻想沉醉於此刻的唇齒交纏。她在心裏哀絕地想,為何偏要到這個時刻了彼此才道出心聲,如果可以,她寧可在這一刹那死去,也不願麵對明天的離別。可是她沒有辦法,她胡亂地吻著他的唇、他的下巴,聲音發顫:"林希……我是真的愛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你,我以為你會明白,所以從不曾表白,我對不起你……"她艱難地開口,眼裏飽含著熱淚,隻要一觸,就要滾落下來,"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不在乎你愛不愛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比在乎自己還在乎你的愛……可是林希,為什麽你到現在才讓我有機會說出來,我們沒有時間了,你騙不了我,我們沒時間了,為什麽會這樣啊,林希--"
  林希緊緊地摟著文婉清,心跳在這一刻非常緩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在胸腔內似有回音。他將她從懷裏拉開,茫然地看著她,就像不認識她,甚至從不曾見過她。要不然這就是個夢,隻要醒來,一切都安然無恙,他還可以是她的丈夫,他們一家三口相親相愛,再也不分開。可是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陸華坤已經給他透了信,最遲在明天就會下逮捕令。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麽罪,死十回都不足惜,這樣的結局其實早就預料到,但真的麵臨時,他才知道什麽是痛徹心扉。他這一生的悲劇從他出生時就已注定,那麽他還希冀著什麽?
  隻可憐了妻女,他再無法和她們相守,過去他不懂得去愛,現在他想給予她們愛,都無能為力了。此刻,他擁著婉清,臉上繃得發疼,眼中溢滿淚幾乎睜不開,窗外是沉沉的黑夜,而他陷在九重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
  兩個人都在哭,汗淚交織地在床上糾纏,林希每吻著她的肌膚,她就渾身戰栗,仿佛滿身都是傷口,他的吻隻會讓她疼痛。她低聲飲泣著,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內心的疼痛……疼得讓人沒辦法呼吸,疼得讓人沒辦法思考,她箍住他的肩背,指甲摳進他的皮肉,仿佛那痛從五髒六腑裏透出來,她幾乎要抽搐……最後是怎麽結束的她全記不起來了,她嗚咽著把自己縮起來,蜷成一團縮在他懷裏,很冷,她冷得發抖,可是沒有辦法,除了哭她沒有別的辦法。"乖,我會來看你的。"林希輕拍著她裸露的背,親吻她的耳垂。他一直在哄她,在她脖頸間呼吸,她真實地感覺到他的存在,漸漸安心,最後終於昏昏睡去。
  "婉清,對不起,我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錯了。"
  "我犧牲一切去追求的愛其實就在身邊,而我竟然視若無睹。"
  "現在我唯一可以給你的是我的真心話,我其實一直--愛著你。"
  "很可惜,已經來不及。"
  ……
  他在她耳畔說了很多的話。那樣多的話,文婉清後來能記起來的竟然隻有寥寥數語。清晨,她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蒙蒙矓矓睜開眼,林希背對著她睡在一邊。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正沉。婉清怕驚擾他,輕手輕腳地披起睡衣下樓去。
  "誰呀?"婉清急急地穿過茉莉園去開大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數名警察一字排開,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請問林希在這裏嗎?"為首的一個警察非常高大,站在嬌小的文婉清麵前宛如天神,他見開門的是個女子,還算客氣地出示了證件,"我們是離城公安局的……"
  婉清什麽也沒問,她知道時候到了,終於是到了,她裹緊睡衣戰栗著說:"他在樓上睡……你們在這等等,我去叫他……"
  她差不多是逃回了屋,狂奔上樓。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漏在園子裏,有些薄薄的霧籠罩在林間,公館牆上的爬山虎葉子已經黃了,而庭院中的茉莉葉子仿佛糅進了翡翠,綠得發亮,綠得要滲出水。非常奇怪,一夜之間那些碧綠的葉子間竟然綻開了零星的小白花,起風了,陣陣清淡清冽的芬芳彌漫在園間,那些皎潔的小白花迎風搖曳,靜靜地傾吐芬芳。仿佛在憑吊著誰,一朵一朵地綻開,綻開……
  "要不要上樓去?"
  "就在這等吧,他還能跑了不成?"
  "我們已經包圍了整座公館,他跑不了的。"
  話音剛落,樓上屋內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林希--"
  數小時後,中毒身亡的林希被推入醫院太平間。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嘴唇烏紫,身體也已僵硬。下午屍檢報告就出來了,林希是服用劇毒藥物身亡的,死亡時間為淩晨。
  當天晚上,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著窗子。一下雨,就覺得秋天的確是來了,涼意一點一點,滲到人的心裏去。
  林家大宅空寂如墳墓。林仕延有吩咐,晚上所有房間的燈都得開著,客廳、餐廳、樓上臥室、書房,皆是通亮。連花園的雕花路燈都亮著,照得園子裏雨霧朦朧,滿地都是枯敗的落葉,隻有滿庭茉莉依然青翠,非常奇怪的一天,早上那些零星開了的茉莉,還沒到晚上就凋零了。主要是氣候太反常,連日來的和煦陽光宛如小陽春,茉莉竟然開花了,可是下午突然降溫,茉莉受不了凍,不過幾個時辰花朵就蔫了,再經雨水一淋,滿地都是凋零的花瓣。
  林仕延坐在落地窗邊,膝蓋上搭著毛毯,一動不動,就那麽望著滿園茉莉,已經大半天了,誰叫他都沒反應。
  客廳華麗的水晶吊燈將屋子裏照得亮如白晝,除了牆角的那座古董西洋自鳴鍾發出的哢嚓聲,還有窗外簌簌的雨聲,整間屋子裏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響。燈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已經作古的林伯翰的畫像依然靜靜地懸掛在牆上,目光依舊威嚴,隻是眉頭緊蹙,仿佛他也在為幾代榮華的沒落而傷感。
  傍晚的時候,有警察上門來,將林希的死亡報告呈給林仕延,同時還有一份從林希身上搜出來的遺書,正是寫給林仕延的。
  父親大人:
  抱歉,我還這麽無恥地叫您"父親",不過已經是最後一次了,看在多年的父子情分上,您就容我再這麽叫您一次吧。很遺憾,我比您先進棺材,我輸了,您是不是該慶幸?
  為什麽走到這個地步?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是您的冷酷,還是我的無情,抑或是我們都太自以為是,總認為自己是對的,然後就一路錯下去?但是我還是要向您懺悔,現在追究誰對誰錯都沒有意義了,因為我們都已經錯了,錯得離譜。知道我要向您懺悔什麽嗎?不是懺悔我研製違禁藥物,也不是懺悔我對Sam做了什麽,我做過很多荒唐的事,懺悔都懺悔不過來,但唯有一件事,是我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跟大哥林然有關。
  我知道我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揭您的傷疤,但是如果我不說出來,這個秘密就要被我帶進墳墓了,我怕自己在墳墓中輾轉難眠,那樣的感覺太難受。今生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折磨,我想安安靜靜地入睡,就像初生的嬰兒,無牽無掛地入睡。那麽現在,請您睜大眼睛,看清我寫的每一個字--大哥是被我間接殺死的!別激動,請聽我先把話說完,說完您怎麽詛咒我都可以,反正我已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都不求超生了。
  還記得當年林然和舒秦鬧離婚的事嗎?林然當時鐵了心要離,舒秦使出渾身解數也挽回不了他們的婚姻,最後終於絕望。人一旦被逼急,什麽事情都會做得出來。我那時候不理解舒秦的瘋狂,但是現在,我理解了。那天舒秦來找我,問我什麽樣的藥可以一吃就死。我說是氰化鉀,劇毒,服藥就致命。她說可不可以給她一點。我當時嚇壞了,問她要這藥幹什麽,千萬別想不開。舒秦說,如果能想開她早就想開了,她就是想不開。我還是勸她,結果她說:"我想解脫,同時也幫你解決掉麻煩。"我問她是什麽意思,她說:"難道你不知道嗎?爸爸將會把所有的遺產都給林然繼承,他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你,誰讓你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呢?"
  我當時很震驚,也很生氣,罵她胡說八道。她說她也是聽來的,至於從哪裏聽的,她沒有說。我當然不肯給她藥,她就一直糾纏我,因為她知道我在醫院,隻有通過我她才能搞到氰化鉀。直到我出國深造前夕,父親大人您還記得嗎,您給我舉辦一個盛大的歡送Party,我很感動,結果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偷聽到了您和伯伯在書房裏的談話,於是我什麽都知道了,舒秦說的原來是真的!不久,舒秦又來找我,說她已經答應了跟林然離婚,她不想活了。這次我沒有勸她,隻說我沒有那種藥,那天她剛好感冒了,她說就給她點感冒藥吧。我想了下,要她第二天再來。第二天她來了,我非常鎮定地給了她"感冒藥",什麽也沒多說。她也什麽都沒問,拿著藥就走了。
  一直到現在,我仍很難形容當時到底是出於什麽心態給她藥的。我知道那藥會要人的命,但到底是要誰的命,我並不敢深想。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安慰自己,我當初的本意是希望舒秦解脫,看她那麽痛苦地活著,死也許是種解脫。但我沒有想到她會把藥給林然吃……我是真的沒有想到嗎?不,不,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去想而已。哥哥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正好我值班,我參與了搶救,看著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而我無能為力,我從未如此恐懼和絕望過。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從羊變成狼的,父親大人,您一定想不到吧?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我此刻就站在您麵前,您手裏有一把槍,您一定想都不想就會射殺我。
  可是我提醒您,在射殺我後,您最好再給自己補一槍。因為這都是您造的孽,如果不是您把我踩在腳下這麽多年,我也不會被逼到這一步。您那麽愛林然,那麽那麽地愛,那愛是我這輩子都希冀不到的,我如何能不恨?既然您那麽愛他,那我就奪去你的愛吧,我也要讓您嚐嚐失去至愛的滋味。因為從我四歲開始,我就失去了您的愛,在您眼裏我就是個跟您沒有血緣關係的野種,我有多痛,我就要將這痛百倍千倍地還給你!
  哦,說到血緣,我又要告訴您另一個真相了。不知道您的心髒能不能承受,我真是很替您擔心。那個真相就附在信後麵的鑒定報告上。您一定要挺住。
  Bye,父親大人,我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以林然死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我知道您不會難過,誰讓你一直覺得我是多餘的呢?我們好歹父子一場,我已經向您懺悔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您懺悔了吧。不知道您的餘生還有多久,希望您長壽點,這樣可以懺悔得久點,為來生減輕點罪孽。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Sam,他的病情讓我很憂心,那天我去山莊其實是想去醫治他的,結果被舒曼拒絕。連舒曼都不信任我了,也難怪您嘲笑我。至於婉清和我的女兒愛愛,我想您看了後麵的鑒定書後,您不會虧待她們的,我很放心。
  就此一別,希望我們來生不要再遇見。
  下地獄,也不要再遇見。
  林希10月26日於深夜
  附在遺書後麵的是一份親子鑒定報告。被鑒定人正是林希和林仕延。鑒定的結果是:親子相似度為99?9998%。
  換句話說,林希是林仕延的親生子!
  原來,數月前林希抽取了自己的血液,又趁林仕延在仁愛醫院檢查身體時,指使護士提取了他的血液樣本,然後林希將這兩份血液樣本送到北京最權威的鑒定機構,秘密鑒定。
  如果不是林希從林仕延口中證實林維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也不會去查閱林維被刺身亡時的病曆資料,從而發現他和林維的血型完全不同。而母親劉燕的血型也和他不同,他到底是誰的兒子?於是他翻出他四歲治療胸膜炎時的病曆,赫然發現他的血型被鑒定錯誤,他本是O型,結果被鑒定成AB型,當時醫院還有一個做手術的小孩跟他同時驗的血,他和那個小孩的血型被實習醫生弄混了,結果導致那個小孩輸血後死亡,釀成了一起不小的醫療事故。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犯下這個低級錯誤的,可能是忙中出的錯。雖然事後做過調查,但不知為什麽沒有查出林希的血型也被鑒定錯誤,也許查出了,下麵的人不敢上報吧,把院長的兒子血型弄錯了,誰也別想在醫院待下去。然而,就是這個低級得不能再低級的錯誤,讓林希的人生急轉直下,林仕延為此視他為眼中釘,不曾再正眼看過他。至於劉燕知不知道這個真相,已經無法追問,因為她已經在地下和林維團聚了。她縱然知道真相,大概也沒想到這出空前絕後的荒誕劇,會以如此荒誕的結局落幕,誰能想到呢?連上帝也想不到吧。
  夜已經很深了,林仕延依然坐在落地窗邊紋絲不動。而他的腳邊,扔著的幾張紙正是林希的遺書和親子鑒定報告。
  雨比傍晚時下得更大,四下裏隻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花園中一片疾雨飛泄,極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隻見一團團水汽,氣派華麗的林家大院盡掩在迷蒙的大雨中。
  "林先生,夜深了,該歇息了。"管家老張走過來附在林仕延耳根說。林仕延的眼珠動了動,嘴唇囁嚅著,喉嚨裏發出幾個字節,渾濁沙啞:"……茉莉開了……他們都不在了……"
  "茉莉明年還會開的,林先生。"
  "死了,連根都死了……開不了了……"
  "不會的,一到春天就會發芽,您就等著吧。"老張說著朝廚房喊,"四嬸,快過來,把林先生送進臥室歇息,這手都冰冷的。"
  林仕延被老張推著走,輪椅轉了個彎,推向一樓的臥室。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麵寂靜無聲。在經過壁爐時,林仕延叫老張停下來,他仰起臉看著牆上懸掛著的林伯翰的畫像,哆哆嗦嗦,順手操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砸向畫像,劈裏啪啦一頓響,畫像掉下來,帶倒了壁爐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那是林仕延最喜歡的青花瓷,價值連城。也不過瞬間,就碎了。
  "林先生--"管家和四嬸按住激動異常的林仕延。林仕延仿佛陷入一種席卷一切的狂潮,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悲慟,捶著輪椅的扶手,一任淚水洶湧而泄:"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他嚎哭著,嘶啞渾濁的嗓音在空闊似殿堂的屋子裏回蕩,從未如此淒厲絕望,"燕,林然--林希,你們回來--回來--"
  舒曼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葉冠語的私人直升機正在離城騰空而起。他並不是第一個得知舒曼下落的人,韋明倫是第一個接到耿墨池電話的,隨即轉告舒家,但是他們的速度顯然趕不上葉冠語,因為葉冠語的直升機比航空公司的航班早起飛兩個小時。舒家人登機的時候,他已經在長沙降落了。
  耿墨池發現舒曼狀況急劇惡化時本來是打給杜長風的,結果不通。打給韋明倫後他才知道,杜長風已經失蹤數月,而且舒曼根本不是因為和杜長風鬧矛盾才去湖南找他的,她是逃跑,因為她不能生孩子。耿墨池嚇壞了,當晚就將半昏迷的舒曼送到長沙最好的醫院。
  但是已經晚了,生不生下孩子,舒曼的心髒都已經瀕臨崩潰。醫生當機立斷,給舒曼做剖腹產手術。
  葉冠語趕到醫院的時候,舒曼剛從手術室被推入重症監護室。孩子倒是平安生下來了,但因不足月,一生下來就被直接送進保溫箱。據醫生說,生命體征非常弱,能不能存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舒曼已然進入彌留狀態,神誌不清,呼吸微弱,耿墨池和女友白考兒守候在監護室外,焦急地等待舒家人的到來,至少應該讓她和家人見上最後一麵啊。
  耿墨池很自責,如果他早些送舒曼來醫院,情況或許有轉機。白考兒隻能安慰他,說些寬慰的話,但仍不能讓耿墨池輕鬆起來,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雙手捂臉,表情極為痛苦,哽咽道:"他們都那麽有才華……"
  "他們"指的是舒曼和已經去世多年的林然。白考兒正勸著,走廊盡頭快步走來兩人,正是葉冠語和助理呂耀輝。葉冠語的到來讓耿墨池很詫異,他不認識葉冠語,上下打量他:"你是誰?"
  "我們是舒曼的朋友。"呂總管說。
  "她的家人怎麽沒來?"
  "哦,那可能要晚點,我們比他們先到。"
  耿墨池和白考兒對視一下,沒有再吭聲。
  葉冠語因為走得匆忙,沒有穿西裝,淺灰色開司米毛衫外隨便套了件薄呢大衣,神色恓惶,眼眶通紅。
  "她生了個兒子。"考兒說。
  而他像是沒聽到,眼睛癡癡地望著重症監護室緊閉的門。他知道,離別的時刻到了。不,他不要這樣的結局,這不是他應該有的結局!十餘年的守望,一顆心碎了又裂,他究竟做錯了什麽,要承受這樣的痛,這樣的傷!
  終於,主治醫生出來了,問誰是舒曼的家屬。耿墨池當即意識到情況不妙,臉色發白:"怎……怎麽了?"
  醫生直搖頭:"她不行了,你們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醫生的話還沒說完,葉冠語就第一個衝進監護室,撲到舒曼的床沿,"曼,我來了,我來了……"
  舒曼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見到葉冠語,她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羸弱的麵孔上,仿佛暮色蒼茫中最後的那一抹霞光。顯然,她是歡喜見到他的。畢竟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忽略的一個人,和杜長風一樣,曾經那麽近距離地徘徊在她身邊。到了這個時候,無論是親人還是仇人,愛她的人,還是她愛的人,每一張麵孔她都那麽舍不得,真的真的舍不得……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唯願來生她還認得他們。而今生,她已經是這樣了。隻能這樣了。
  葉冠語完全失了常態,整個人顫顫巍巍,握著她的手摩挲著自己的臉,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你來了。"她倒先開口了,聲音輕得仿佛一縷微風。每吐出一個字都很艱難,要耗上很大的力氣。她的長發淩亂地散陳於枕上,她的眼睛,再也沒有了靈動的流光,有的隻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還有不可言喻的痛楚,看著他時,隻是深深的歎息。
  "小曼,你要撐住……"葉冠語半跪在床沿,胸腔裏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裏緩緩剜著,汩汩流出滾燙的血,他痛到要吸氣才能讓自己有力氣跟她說話,"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也請讓我看到你……一定要讓我看到你……就像過去十幾年我那麽看著你一樣。曼,請你相信我!曾經,我以為是恨讓我活到現在,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愛讓我活下來的,是我對你的愛給了我生活的希望--曼,你明不明白啊……"
  "我,我明白……"舒曼微微點頭,她的呼吸已經微不可聞,嘴角含著笑,一分一分地抽出手撫摸他的頭發,"答應我,原諒他……"她極吃力地吐出每一個字,"好--嗎?"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伏在床邊,任憑淚水淌進她的手心:"我早就原諒了他,曼,我們三個人都是這場悲劇的犧牲品,我沒有力氣再恨,恨到了盡頭,什麽都是枉然,我還是留不住你,曼,我如何才能……留住你……"
  "我累了,好困啊。"舒曼疲憊地閉上眼睛。
  "不,不,你不能睡!小曼,你睜開眼睛,看著我--"葉冠語驚慌失措,起身坐到床邊,輕輕搖著她的肩,"我跟你說話,你就聽我說話,好不好?別睡,夢裏太冷,你一個人走會害怕的。"
  舒曼恍恍惚惚又睜開眼睛,她掙紮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微弱而戰栗:"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樣那麽……那麽開心過……"
  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利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為了不讓她睡過去他將她整個地扶著坐起,他握著她的肩膀,她的頭無力地微仰著,他看著她笑,他堅持讓自己笑著麵對她:"好,我跟你講……我小時候,是個不太聽話的孩子,因為家裏窮,弟弟又小,我不能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可是,偏偏我愛幻想,每天都在幻想,幻想什麽時候我們家才可以搬出翠荷街,什麽時候我爸爸才不用去拉煤,什麽時候我媽媽才可以不去小作坊彈棉花,什麽時候弟弟才可以穿上新球鞋……
  "我每天都在想啊想啊,如果沒有那些幻想,我可能會變得意誌消沉,不,我不能消沉,我要好好地活著,為了自己的家人過上好日子我一定要爭氣,多學點知識,長大了才可以賺到更多的錢……我是個非常非常固執的人,認準了什麽,就會不顧一切。那個時候,我們家在巷子口擺夜攤,我每天晚上都要跟爸爸和媽媽出攤,幫他們做春卷、磨豆花,隻有這樣我才能有錢去交學費。有時候周末不上課,我也幫著爸爸媽媽出攤,我記得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有兩個漂亮的小女孩到我們的攤上買春卷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兩姐妹,大的非常漂亮,小的非常可愛,尤其是那個小點兒的女孩,八九歲的樣子,拿著一把零錢遞給我,跟我說'哥哥,我要春卷,多放點蔥'。她說話的聲音可好聽了,我一下就記住了她……
  "後來那兩姐妹經常上翠荷街來買春卷,有時候是姐妹倆一起來,有時候是那個小點兒的女孩一個人來,而每次她們都是被轎車送來的,於是我就知道,她們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非常自卑,每次那女孩來,我都低著頭不敢看她,覺得自己配不上看她,因為那張小臉兒仿佛是三月裏的桃花,粉粉的,我這輩子都隻可遠望,我和她永無可能有交集……直到好幾年後,我家破人亡,我在窺視杜長風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杜長風每天都在跟蹤一個女孩子,我順著他的視線一下就認出了你……
  "曼,在林然家院子裏我看到你的時候,我終於認定,你是我今生不能錯過的人。我失去那樣多,一無所有,我隻剩了你。雖然你從未察覺到我的存在,可遠遠地看著你,我都覺得好幸福,因為這世上終於有一個可以讓我牽掛惦念的人,我是真的覺得幸福!愛一個人,是不能求回報的……愛,就是心甘情願地付出,我和杜長風都對你付出了十餘年的思念和等待,愛到最後,不用說回報,對方能好好地活著,幸福地活著,就很滿足了。
  "曼,你能了解我的這份感情嗎?你知道你的存在對於我,對於杜長風是多麽重要嗎?因為你,我和他對立這麽多年,現在因為你,我可以和他握手言和,隻要他能給你幸福安寧的生活……
  "曼,你相信這就是愛嗎?
  "曼,你信嗎?"
  仿佛暮春裏最後一點殘紅,舒曼竟然是在微笑著,拚盡了全部的力氣:"謝謝你……"她的身子有些輕微的抽搐,她還在用力,用盡全身的力氣跟他說,"來生,我們再……再……遇見……"然後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舒曼!""妹妹--"
  耿墨池和白考兒撲向床邊。
  "噓--"葉冠語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睡了,讓她睡吧,讓她好好地睡,別吵醒她……"
  考兒捂著嘴,死死拽住耿墨池的衣襟,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耿墨池摟住考兒,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不讓她看舒曼。
  葉冠語輕輕地將舒曼放回到床上,為她拉好被子,將她的頭發一縷一縷地整理好,手觸到她的臉,那麽冰涼。可是她的樣子真像睡著了似的,那麽純真,那麽甜美,仿佛進入一個鮮花盛開的夢鄉。那裏沒有傷痛,沒有怨恨,沒有離別,那是一個多麽美的世界!
  "丫頭……"葉冠語俯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滿眼都是洶湧的淚,可是他卻笑著跟她說,"乖,好好睡,來世我們再見。"
  做完這一切,他深吸一口氣。
  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他才讓自己轉身,門在哪兒,哦,門在那兒,他要出去。一步、兩步……他隻覺腿發麻,那種麻帶著隱隱的刺痛,順著血管蔓延到心髒的時候,已經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機械地挪動著腳步,仿佛行進在無邊的沼澤地,他不知道哪一步就會陷落。
  丫頭,我好痛。他在心裏跟她說。
  從床邊到門口,隻有幾步距離,可他覺得是那麽遙遠,走也走不完,比天堂到人間的距離還遙遠。等他出得門來,已經出了一身的虛汗。靜候在門外的呂總管本來想說什麽,看到他的樣子,嘴唇動了動,終於什麽都沒說。
  靜靜的走廊盡頭,隱約有逆光。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裏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麽東西要迸發出來。明明是在寂靜的走廊,卻恍然置身於狂風呼嘯的山穀,而他是風中的一片枯葉,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卷入呼嘯的旋渦。他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是四下裏那麽安靜,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仿佛電影裏憂傷的長鏡頭,而他隻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癡了一樣站在那裏。
  他迎著那逆光走過去,進了電梯,數字在一分一秒地減少,如同他絕望的心跳,葉冠語隻覺自己正懸浮在一個黑洞洞的空間,沒有燈,也沒有人,他無法控製自己墜落,無窮無盡,一直墜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醫院大門的,路兩側都是高大的樹木,秋日晴好湛藍的天空下,陽光射下來,竟沒有一絲暖意。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隨風打著旋兒。
  葉冠語仰起臉孔,站在蕭瑟的秋色中不知道要去向哪裏,好像已經到黃昏了,舉目望去,四下裏的景色就像是一幅畫,將他整個人卡進去。他迎著那風,大衣的邊角被風高高撩起,而他動彈不得。
  呂總管在他耳邊說著什麽,他什麽都聽不到。
  也許是幻覺,也許是真的,他看到遠處有人朝他狂奔過來。高大的個頭襯在輝煌的落日背景下,身影如剪。葉冠語吃力地辨認著那人,似曾相識,又似陌生,隻覺像一場夢。他真希望是一場夢,醒來什麽也不曾發生。
  而對方顯然也認出他,漸漸放慢腳步。
  葉冠語微微眯起眼睛,透過樹木可以看到一點淡淡的晚霞,很淺的緋紅色,隱隱透著紫色的天光。而那人已經走到葉冠語的跟前,他的眼睛,仿佛倒映著寒夜星光,浮著碎的影,那麽憂傷。大約是跑得太急,他的頭發有些零亂,喘著氣,急切地問:"她,她怎麽樣了……"
  葉冠語看著他那雙海一樣深邃的眼睛,很輕很輕地告訴他:"她睡了,睡得很香,你別去打攪她。"
  說完這句話,葉冠語靜默數秒,拍了拍他的肩膀。落葉紛飛的長長林蔭道上,他們擦肩而過。
  如果他們曾經有過什麽,此刻什麽都沒有了。佛說,隨風而至,隨風而逝。葉冠語在心裏想,來世,如果有來世,他們誰會先遇見她呢?今生繁花如夢,他們以傾城之勢成就了一段傳奇,此情未央,此意難忘,弦雖斷,曲猶揚,今生他們已原諒彼此,來世他們不會再針鋒相對了吧。
  隻是,此後寂寞的夜,誰來聆聽他孤獨的吟唱?
  曾經徘徊夢裏的清香,今生也許都會縈繞不去,他無法忍受醒來後沉默的淒涼,他做不到一筆一筆地勾銷記憶,他真的真的害怕無期的守望,從今生到來世,日月星辰,千山萬水,該有多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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