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震雲:一句頂一萬句

(2010-07-23 11:46:05) 下一個

【作品簡介】
  一句勝過千年
  本書是劉震雲醞釀創作了三年的小說。也是他迄今最成熟最大氣的作品。
  小說的敘事風格類似明清的野稗日記,語句洗練,情節簡潔,敘事直接,有汪曾祺和孫犁等前輩作家遺風。因而本書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構成言說的藝術,都能擰出作家的汗水。更為重要的是,作家唯有用此語言,才有對應和表現作品的內涵:與神對話的西方文化和人類生態,因為神的無處不在而愉悅自在。人與人之間雖說來往不多,但並不孤獨;與人對話的中國文化和浮生百姓,卻因為極端注重現實和儒家傳統,由於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於其人心難測和誠信缺失,能夠說貼心話、溫暖靈魂的朋友並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獨當中。
  這樣的孤獨體驗每個國人都有;這樣平視百姓、體恤靈魂、為蒼生而歌的小說自五四以來卻是第一部。
  小說的前半部寫的是過去:孤獨無助的吳摩西失去唯一能夠“說的上話”的養女,為了尋找,走出延津;小說的後半部寫的是現在:吳摩西養女的兒子牛建國,同樣為了擺脫孤獨尋找“說的上話”的朋友,走向延津。一出一走,延宕百年。小說中所有的情節關係和人物結構,所有的社群組織和家庭和諧,乃至於性欲愛情,都和人與人能不能對上話,對的話能不能觸及心靈、提供溫暖、化解衝突、激發情欲有關。話,一旦成了人與人唯一溝通的東西,尋找和孤獨便伴隨一生。心靈的疲憊和生命的頹廢,以及無邊無際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隨形地產生了。
  由此,我們忽然發現,中國人為什麽活得這麽累。
  這種累,猶如漫漫長夜,磨礪著我們的神經祖祖輩輩。
  為了擺脫這種孤獨和累,書中的人們努力製造著聲響和熱鬧。於是喊喪,便成了書中主人公楊百順崇拜的職業。與戲子手談,成了縣長的私寵。但這無法改變本書人物的命運。就像今天,我們的民族還在繼續為此付出巨大的成本和代價一樣。不管你導演了多大的場麵,也不管你舉行了多少個慶典。因此,閱讀本書是沉重和痛苦的,它使我們在《論語》和《聖經》之間徜徉,在與神對話還是與人對話的千年思考中徘徊……
  當然,閱讀本書也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執著和頑強。為了在精神上有所依托和慰籍,人們義無反顧地追逐“一句頂一萬句”的身影,很像祖輩彎曲的脊背和那一大片脊背組成的蒼穹。

【作者簡介】
  劉震雲,男,1958年生於河南省延津縣。1973年入伍,1978年複員回家鄉當中學教員,同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係,1982年畢業,分配到《農民日報》社工作並開始文學創作,1987年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短篇小說《塔鋪》,引起文壇注目,後又連續發表《新兵連》、《頭人》、《單位》、《官場》、《一地雞毛》、《官人》、《溫故一九四二》等描寫城市社會的“單位係列”和幹部生活的“官場係列”,引起強烈反響。1989年考取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現為《農民日報》社記者、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市青聯委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故鄉天下黃花》、《故鄉相處流傳》、《故鄉麵和花朵》(四卷)、《一腔廢話》等,作品集《劉震雲文集》(四卷)、《劉震雲》等,中短篇小說《新兵連》、《單位》、《一地雞毛》、《溫故一九四二》等作品共四百多萬字,作品多次獲獎、被評介、改編和翻譯。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記
  一
  楊百順他爹是個賣豆腐的。別人叫他賣豆腐的老楊。老楊除了賣豆腐,入夏還賣涼粉。賣豆腐的老楊,和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是好朋友。兩人本不該成為朋友,因老馬常常欺負老楊。欺負老楊並不是打過老楊或罵過老楊,或在錢財上占過老楊的便宜,而是從心底裏看不起老楊。看不起一個人可以不與他來往,但老馬說起笑話,又離不開老楊。老楊對人說起朋友,第一個說起的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老馬背後說起朋友,一次也沒提到過楊家莊賣豆腐也賣涼粉的老楊。但外人並不知其中的底細,大家都以為他倆是好朋友。
  楊百順十一歲那年,鎮上鐵匠老李給他娘祝壽。老李的鐵匠鋪叫“帶旺鐵匠鋪”。鐵匠十有八九性子急,老李卻是慢性子,一根耙釘,也得打上兩個時辰。但慢工出細活,這把耙釘,就打得有棱有角。飯勺、菜刀、斧頭、鋤頭、鐮刀、鏟頭、門搭等,淬火之前,都烙上“帶旺”二字。方圓幾十裏,再不出鐵匠。不是比不過老李的手藝,是耽誤不起工夫。但慢性子容易心細,心細的人容易記仇。
  老李是生意人,鋪子裏天天人來人往,保不齊哪句話就得罪了他。但老李不記外人的仇,單記他娘的仇。老李他娘是急性子,老李的慢性子,就是他娘的急性子壓的。老李八歲那年,偷吃過一塊棗糕,他娘揚起一把鐵勺,砸在他腦袋上,一個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別人好了傷疤忘了疼,老李從八歲起,就記上了娘的仇。記仇不是記血窟窿的仇,而是他娘砸過血窟窿後,仍有說有笑,隨人去縣城聽戲去了;也不是記聽戲的仇,而是老李長大之後,一個是慢性子,一個是急性子,對每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樣。老李他娘是個爛眼圈,老李四十歲那年,他爹死了;四十五歲那年,他娘眼瞎了。他娘瞎了以後,老李成了“帶旺鐵匠鋪”的掌櫃。老李成為掌櫃後,倒沒對他娘怎麽樣,吃上穿上,跟沒瞎時一樣,就是他娘說話,老李不理她。一個打鐵的人家,平日吃飯也是淡飯粗茶,他娘瞎著眼喊:“嘴裏淡寡得慌,快去弄口牛肉讓我嚼嚼。”
  老李:“等著吧。”
  一等就沒了下文。他娘:“心裏悶得慌,快去牽驢,讓我去縣城聽個熱鬧。”
  老李:“等著吧。”
  一等又沒了下文。不是故意跟他娘致氣,而是為了熬熬她這急性子。日子在他娘手裏,已經急了半輩子,該慢下來了。也怕開了這種頭,亂越添越多。但他娘七十歲這年,老李卻要給他娘做壽。他娘:“快死的人了,壽就別做了,平時對我好點就行了。”
  又用拐棍搗著地:“是給我做壽嗎?不定憋著啥壞呢。”
  老李:“娘,您多想了。”
  但老李給他娘做壽,確實不是為了他娘。上個月,從安徽來了個鐵匠,姓段,在鎮上落下腳,也開了個鐵匠鋪。老段是個胖子,鐵匠鋪便叫“段胖子鐵匠鋪”。如老段性子急,老李不怕,誰知段胖子也是個慢性子,一根耙釘,也打上兩個時辰,老李就著了慌,想借給他娘做壽,擺個場麵讓老段看看。借人的陣勢,讓老段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但眾人並不明白祝壽的底細,過去都知道老李對娘不孝順,現在突然孝順了,認為他明白過來理兒了,祝壽那天中午,皆隨禮去吃酒席。老楊和老馬皆與鐵匠老李是朋友,這天也來隨禮。老楊早起賣豆腐走得遠,吃酒席遲到了幾步;馬家莊離鎮上近,老馬準時到了。老李覺得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是好朋友,便把老楊的座位,空在了老馬身邊。
  老李以為自己考慮得很周全,沒想到老馬急了:“別,快把他換到別的地方去。”
  老李:“你們倆在一起愛說笑話,顯得熱鬧。”
  老馬問:“今天喝酒不?”
  老李:“一個桌上三瓶,不上散酒。”
  老馬:“還是呀,不喝酒和他說個笑話行,可他一喝多,就拉著我掏心窩子,他掏完痛快了,我窩心了。”
  又說:“不是一回兩回了。”
  老李這才知道,他們這朋友並不過心。或者說,老楊跟老馬過心,老馬跟老楊不過心。遂將老楊的座位,調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邊。楊百順前一天被爹打發過來幫老李家挑水,這話被楊百順聽到了。吃酒第二天,賣豆腐的老楊在家裏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禮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說酒席不豐盛,而是在酒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說不來。老杜又是個禿子,頭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層白皮。老楊認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著了老杜。楊百順便把昨天聽到的一席話,告訴了老楊。賣豆腐的老楊聽後,先是兜頭扇了楊百順一巴掌:“老馬絕不是這意思。好話讓你說成了壞話!”
  老楊在楊百順的哭聲中,又抱著頭蹲在豆腐房門口,半天沒有說話。之後半個月沒理老馬。在家裏,再不提“老馬”二字。但半個月後,又與老馬恢複了來往,還與老馬說笑話,遇事還找老馬商量。
  賣東西講究個吆喝。但老楊賣豆腐時,卻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細吆喝。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說豆腐,“賣豆腐嘍——”
  “楊家莊的豆腐來了——”
  細吆喝就是連說帶唱,把自己的豆腐說得天花亂墜:“你說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當豆腐……”那當啥呢?直把豆腐說成白玉和瑪瑙。
  老楊嘴笨,溜不成曲兒,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過,但成了生氣:“剛出鍋的豆腐,沒這個那個啊——”
  可老楊會打鼓,鼓槌敲著鼓麵,磕著鼓邊,能敲打出諸多花樣,於是另辟蹊徑,賣豆腐時,幹脆不吆喝了,轉成打鼓。打鼓賣豆腐,一下倒顯得新鮮。
  村中一聞鼓聲,便知道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來了。除了在村裏賣豆腐,鎮上逢集,也到鎮上擺攤;既賣豆腐,又賣涼粉。用刮篾將涼粉刮成絲,擺到碗裏,擱上蔥絲、荊芥和芝麻醬,賣一碗,刮一碗。老楊攤子左邊,是賣驢肉火燒的孔家莊的老孔;老楊攤子右邊,是賣胡辣湯也捎帶賣煙絲的竇家莊的老竇。老楊賣豆腐和涼粉在村裏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楊的攤子上。
  從早到晚,鼓聲不斷。一開始大家覺得新鮮,一個月後,左右的老孔和老竇終於聽煩了。老孔:“一會兒咚咚咚,一會兒哢哢哢,老楊,我腦漿都讓你敲成涼粉了,做一個小買賣,又不是掛帥出征,用得著這麽大動靜嗎?”
  老竇性急,不愛說話,黑著臉上去,一腳將老楊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後,老楊中風了,癱瘓在床,家裏的掌櫃換成了大兒子楊百業。別人一中風腦子便不好使,嘴也不聽使喚,嗚裏哇啦說不成句,老楊卻身癱腦不癱,嘴也不癱。不癱的時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癱了之後頭腦倒清楚了,嘴也順溜了。事碰事理得紋絲不亂。身子癱後,整日躺在床上,動一動就有求於人,這時就比不得從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虧;進屋一個人,眼裏就趕緊奉迎和討好;接著人問他啥,他就說啥;不癱時常說假話,癱了之後句句都掏心窩子。喝水多了,夜裏起床就多,老楊從下午起就不喝水。四十年過去,老楊過去的朋友要麽死了,要麽各有其事,老楊癱了之後,無人來看他。這年八月十五,當年在集上賣蔥的老段,提著兩封點心來看老楊。多日不見故人,老楊拉著老段的手哭了。見家人進來,又忙用袖子去拭淚。
  老段:“當年在集上做買賣的老人兒,從東頭到西頭,你還數得過來不?”
  老楊雖然腦子還好使,但四十年過去,當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經忘記了。從東到西,扳著指頭查到第五個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記得賣驢肉火燒的老孔和賣胡辣湯兼賣煙絲的老竇。便隔過許多人說老孔和老竇:“老孔說話聲兒細;老竇是個急性子,當年一腳把我的鼓給踹破了。我也沒輸給他,回頭一腳,把他的攤子也踢了,胡辣湯流了一地。”
  老段:“董家莊劁牲口的老董,你還記得吧?除了劁牲口,還給人補鍋。”
  老楊皺著眉想了想,想不起這個既劁牲口又給人補鍋的老董。老段:“那魏家莊的老魏呢?集上最西頭,賣生薑的那個,愛偷笑,一會兒自己樂了,一會兒自己又樂了,也不知他想起個啥。”
  老楊也想不起這個一邊賣薑一邊偷笑的老魏。
  老段: “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你總記得吧?”
  老楊鬆了一口氣:“他我當然記得,死了兩年多了。”
  老段笑了:“當年你心裏隻有老馬,凡人不理。豈不知你拿人家當朋友,人家背後老糟踐你。”
  老楊趕緊岔話題:“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記得。”
  老段:“我不是說這事,是說這理。不拿你當朋友的,你趕著巴結了一輩子;拿你當朋友的,你倒不往心裏去。當時集上的人都煩你敲鼓,就我一個人喜歡聽。為聽這鼓,多買過你多少碗涼粉。有時想跟你多說一句話,你倒對我帶搭不理。”
  老楊忙說:“沒有哇。”
  老段拍拍手:“看看,現在還不拿我當朋友。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
  老楊:“啥話?”
  老段:“經心活了一輩子,活出個朋友嗎?”
  又說:“過去沒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楊這才明白,四十年後,老段看老楊癱瘓在床,他腿腳還靈便,報仇來了。老楊啐了老段一口:“老段,當初我沒看錯你,你不是個東西。”
  老段笑著走了。老段走後,老楊還在床上罵老段,老楊的大兒子楊百業進來了。楊百業是楊百順的大哥,這時也五十多歲。楊百業小的時候腦子笨,常挨老楊的打;四十多年過去,老楊癱瘓在床,楊百業成了家裏的掌櫃,老楊舉手動腳,就要看楊百業的臉色行事。楊百業接著老段的話茬問:“老馬是個趕大車的,你是個賣豆腐的,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當年人家不拿你當人。你為啥非巴結他做朋友?有啥說法不?”
  身癱的老楊對老段敢生氣,對楊百業不敢生氣。楊百業問他什麽,他得說什麽。
  老楊停下罵老段,歎了一口氣:“有。不然我也不會怵他。”
  楊百業:“事兒上占過他便宜,或是有短處在他手裏。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楊:“事兒上占便宜拿不住人,有短處也拿不住人,下回不與他來往就是了。記得頭一回和他見麵,就被他說住了。”
  楊百業:“啥事?”
  老楊:“頭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馬去買馬,我去賣驢,大家在一起閑扯淡。論起事來,同樣一件事,我隻能看一裏,他能看十裏,我隻能看一個月,他一下能看十年。最後驢沒賣成,話上被老馬拿住了。”
  又搖頭:“事不拿人話拿人呀。”
  又說:“以後遇到事,就想找他商量。”
  楊百業:“聽明白了,還是想占人便宜,遇事自個兒拿不定主意,想借人一雙眼。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他看不上你,為啥還跟你來往呢?”
  老楊:“可方圓百裏,哪兒還有一下看十裏和看十年的人呢?老馬也是一輩子沒朋友。”
  又感歎:“老馬一輩子不該趕馬車。”
  楊百業:“那他該幹啥呢?”
  老楊:“看相的瞎老賈,給他看過相,說他該當殺人放火的陳勝吳廣。但他又沒這膽,天一黑不敢出門。其實他一輩子馬車也沒趕好,趕馬車不敢走夜路,耽誤多少事呀!”
  說著說著急了:“一個膽小如鼠的人,還看不上我,我他媽還看不上他呢!一輩子不拿我當朋友,我還不拿他當朋友呢!”
  楊百業點點頭,知道他倆一輩子該成為朋友。

  二
  楊百順十六歲之前,覺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頭的老裴。但自打認識老裴,兩人沒說過幾句話。楊百順十六歲的時候,老裴已經三十多了。老裴家住裴家莊,楊百順家住楊家莊,之間相距三十裏。中間還隔著一條黃河,一年也碰不上幾麵。楊百順沒去過裴家莊,老裴來楊家莊剃過頭。但楊百順七十歲以後,還常常想起老裴。
  老裴剃頭的手藝並不是祖傳。他爺是個織席的,捎帶賣鞋。他爹是個販毛驢的,一年四季,背著褡褳、拿根鞭子到口外內蒙販毛驢。從河南延津到內蒙,去時得走一個月;從內蒙趕著毛驢回來,緊走慢走,得一個半月。一年下來,也就做四五趟生意。老裴成人之後,一開始跟他爹學販驢。兩年之後,老裴他爹得傷寒死了,老裴就一個人上路,和別的驢販子搭伴,一趟趟去內蒙販毛驢。老裴年齡雖小,但長著個大人心,一年下來,不比他爹在時賺錢少。十八歲那年,娶妻生子,也不在話下。販毛驢常年在外,一年有八九個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邊有相好。別的驢販子在外也有相好,或在山西,或在陝北,或在內蒙,看走到哪裏碰上了。但相好也就是相好,認不得真,別人給相好留的是假名假姓,老家在哪裏,也不說實話。老裴當時還是年輕,在內蒙靠上個相好叫斯琴格勒,頭一回在一起,斯琴格勒問他姓名,家住哪裏,老裴一時忘情,就說了實話。斯琴格勒是個有丈夫的人,丈夫出外放牧,她在家裏靠相好。一是圖個痛快,二是圖相好留下仨瓜倆棗的散碎銀兩,她好存個體己錢。但她靠的不是一個人,另有一個相好是河北人,也去內蒙販驢,但人家留的就是假名假姓,縣份也是假的。這年秋天,斯琴格勒和河北相好的事發了。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門放牧三個月,回來卻發現她懷孕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氣,覺得這是相好欺負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不但供出了河北的相好,也供出了河南的老裴。那人扔下自己的老婆,掂著一把宰牛刀上了路。先去河北,沒找著真人,又來到河南延津縣裴家莊,找著了老裴,上去就要拚命。後經人說合,賠了這男人三十塊大洋,又貼了來回路費,才把他打發走。男人走了,事情卻沒有完。老裴的老婆叫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雖然每回都把她救了回來。但三天之後的老蔡,和三天前成了兩個人。過去老蔡怕老裴,現在老裴怕老蔡。
  老蔡說:“你說這事咋辦吧?”
  老裴:“從今往後。一切聽你的。”
  老蔡:“從今往後,別理你姐。”
  由靠相好轉到他姐頭上,老裴有些蒙。老裴從小娘死得早,從六歲起,由他姐帶大。老裴與他姐感情深,老蔡卻與他姐鬧過別扭。老裴想明白這理兒,低著頭說:“反正她已經出嫁了,從今往後,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問:“從今往後,你還去內蒙不?”
  老裴:“去不去,還聽你的。”
  老蔡:“從今往後,別再提‘販驢’二字。”
  老裴隻好放下褡褳和鞭子,不再販驢。老裴這才知道,那個內蒙人不遠千裏來河南找他,並不是為了拚命,也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生。但斯琴格勒懷孕,並不是老裴的責任,老裴還得替河北人背著黑鍋,冤還冤在這裏。毛驢販不成了,老裴便開始跟馮家莊的老馮學剃頭。剃頭倒不難學,學剃頭三年出師,老裴兩年半就離開老馮,自己擔著剃頭挑子,十裏八鄉給人剃頭。這一剃就是七八年,隻是自此不愛說話。師傅老馮給人剃頭時,愛跟人聊天,十裏八鄉的事,數老馮知道得多。老裴給人剃頭,一個頭剃下來,一句話沒有。大家都說師傅徒弟不一樣。老裴話少不說,頭剃著剃著,還愛長籲一口氣。一個頭剃下來,要籲四五口長氣。一次老裴到孟家莊東家老孟家剃頭。老孟家有五十頃地,二十多個夥計。二十多個夥計的頭剃完,老孟的頭剃完,太陽就要落山了。老孟有一個朋友叫老褚,是豫西洛寧縣一個鹽商,這天從山東販鹽回來,路過延津縣,順便到孟家莊來看老孟。老褚的頭發正好長了,也讓老裴來剃。老裴剃幾刀子,長籲一口氣;剃幾刀子,又籲出幾口氣。
  頭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著半邊頭跳起來,指著老裴:“操你媽,多剃一個頭,咋知道我不給你錢?唉聲歎氣的,撲身上多少晦氣。”
  老裴提著刀子站在那裏,臉紅耳赤,說不出話,最後還是東家老孟替他解了圍,對老褚說:“兄弟,他那不是歎氣,是長出氣;不是剃頭的事,是他個毛病。”
  老褚瞪了老裴一眼,這才坐下,讓老裴接著剃頭。老裴在外剃頭不說話,剃一天頭回到家,也不說話。家裏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老裴按老蔡的主意辦,稍有差池,老蔡還張口就罵。老裴一開始還嘴,但一還嘴,老蔡就扯到了內蒙,老裴就不還嘴了。當麵罵人不算欺負人,罵過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罵的情形,當作笑話,說給別人,就算欺負人了。但這話傳到老裴耳朵裏,老裴又裝作沒聽見。十裏八鄉都知道,老裴在家裏怕老婆。
  這年夏天。老裴到蘇家莊去剃頭。蘇家莊是個大莊。有四五百戶人家,老裴在蘇家莊生意最大,包了三四十戶人家的頭。三四十戶人家,剃頭的男人,有百十口子。老裴連剃兩天。到第三天中午,方才剃完。老裴挑著剃頭挑子往回走,在黃河邊上,遇上了曾家莊殺豬的老曾。老曾要去周家莊殺豬。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老裴和老曾常碰麵,在一起說得著。兩人便停下腳步,坐到河邊柳樹下吸煙。
  吸著煙,說些近日的閑話,老裴看著老曾頭發長了,便說:“挑子裏還有熱水,就在這兒給你剃了吧。”
  老曾摸摸自己的頭發:“剃是該剃了,可周家莊的老周,還等著我殺豬呢。”
  想想又說:“剃就剃。我剃個頭,那個畜生也多活一會兒。”
  老裴就在黃河邊上支起剃頭挑子,給老曾圍上剃頭布,用熱水給老曾洗頭。待洗泛了,比劃一下。就下了刀子。這時老曾說:“老裴呀,咱倆過心不過心?”
  老裴一愣:“那還用說。”
  老曾:“這裏就咱倆,那我問你一句話,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別答。”
  老裴:“你說。”
  老曾:“十裏八鄉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覺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臉一赤一白:“娘們家,有啥正性,免生閑氣罷了。”
  老曾:“我知道你前幾年有短處在她手裏。我大膽說一句,長痛不如短痛。有短處在人手裏,一輩子別想翻身。”
  老裴長籲一口氣:“這個理兒我懂。能短痛早短痛了。可就是短不了呀。”
  老曾:“為啥?”
  老裴:“沒短處在人手裏,事兒倒好辦;她嚐到了握你短處的甜頭,你想短痛,她倒不答應了。”
  又籲出一口氣:“不短也成,還有孩子呢。難就難在,從長說,她就可以不講理了。”
  老曾:“如果是我。她不講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上,就該講理了。”
  老裴:“如果單是她,事情還好辦,可她身後。還藏著一個講理的。”
  老曾:“誰呀?”
  老裴:“她娘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鎮上一個開生藥鋪的,叫蔡寶林,左臉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說,得理不讓人,是一個死蛤蟆能纏出尿的人。
  老裴:“俺倆一鬧,她就回娘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來論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條理,我跟他妹過了十來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說不過他。”
  又長出一口氣:“都說論理好,真論起理來,事情倒更難辦了。”
  又說:“其實論理不論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時性起,拿起刀子殺了誰。能因為一句話殺人嗎老曾?”
  殺豬的老曾驚出一身冷汗:“老裴,剃頭,我話說多了。”
  楊百順認識老裴那年十三歲。老裴之前,楊百順有個好朋友叫李占奇。楊百順十三歲時,李占奇十四歲,同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論語》。別人能成為好朋友是相互處得來,或你在這事上幫過我,我在那事上幫過你;他們倆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共同喜歡一個人——羅家莊做醋的羅長禮。羅長禮五短身材,是個麻子。羅家做醋是祖傳,羅長禮他爺做醋,羅長禮他爹也做醋。羅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兩缸醋。
  羅長禮他爺他爹拉著這兩缸醋。走村串巷吆喝:“打醋嘍——”
  “羅家莊的醋來啦——”
  雖是小本生意,雖是粗吆喝,卻也能養家糊口。但到了羅長禮這裏,卻不喜歡做醋。不喜歡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羅長禮喜歡另一件事,誰家死了人,他愛去喊喪。同是一個喊,他喜歡喊喪,不喜歡喊醋。喊喪能耽誤做醋,做醋不能耽誤喊喪。由於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別人家的醋是酸的,羅長禮的醋是苦的。像刷鍋水。別人家的醋能撐一個月,羅長禮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沒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變酸了。羅長禮做醋不上心,喊喪卻上心。羅長劄長個雞脖子,一般雞脖子聲細,羅長禮卻聲粗,且不怵場子;場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喪事時人穿白衣。羅長禮仰著脖子一聲長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開始嚎哭。哭聲中。羅長禮又喊:“請後魯邱的客奠啦——”
  同時又喊:“張班棗的客往前請啊——”
  後魯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間,張班棗的奠客已在後邊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動,羅長禮調停得紋絲不亂。羅長禮記性好,萬千人中,隻要見過你一麵,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個環節不會落下誰。人從死到出殯有七天,七天喊下來,羅長禮嗓子不倒。人們說起羅長禮,不說“賣醋的老羅”,都說“喊喪的老羅”。十裏八鄉,誰家有喪事,皆請羅長禮。誰家有喪事,楊百順和李占奇必追過去看。眾人去吊喪皆為了死者,楊百順和李占奇獨為了羅長劄。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時,羅長禮又去做醋,楊百順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
  這時聊起羅長禮,也能聊得興致勃勃:“嗓門真大,五裏開外都能聽見。”
  “上回徐家莊的客不懂規矩,有些亂,老羅急了,麻子都泛了紅點。”
  “平日個兒不大,一到喊喪,咋就長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裏賣醋,想跟他說句話,到了跟前,又沒敢說。”
  “十裏八鄉咋還不死人呢?”
  聊到趣處,一個說:“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個本來沒尿,為了羅長禮也說:“我跟你去。”
  楊百順十三歲那年秋天,家裏丟了一隻羊。丟羊之前,先丟了一口豬。楊百順先一天被雨淋著了,打擺子發燒,家裏人去找豬,留他一人看家。打擺子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著氣跑過來:“快,死人了!”
  楊百順腦袋燒得還有些迷糊:“啥?誰死了?”
  李占奇:“王家莊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羅長禮!”
  一聽“羅長禮”三個字,楊百順迷糊的腦袋登時醒了,正打著的擺子也立馬停了,身上也不發燒了。掀被窩從床上爬起來,兩人三步並作兩步。跑向十五裏外的王家莊。待到了王家莊,發現老王家確實死人了,但喊喪的不是羅長禮,而是牛家莊一個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個瘸子。當時延津縣以黃河渡口為界,分東延津和西延津。就喊喪者而言,有“東羅西牛”之說。即東邊死了人皆請羅長禮,西邊死了人皆請牛文海。但王家莊位於延津渡口交界處,死人者請喊喪者就有些亂,有請羅長禮的,有請牛文海的。現在老王家請的就是牛文海。這點混亂,倒被李占奇和楊百順忽略了。李占奇:“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個人,咋不請羅長禮,請牛文海呢?”
  楊百順:“一個破鑼嗓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喪事非讓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勁兒,楊百順又開始打擺子發燒。李占奇還要留下來比較一下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裏去;楊百順正在發燒,等不得牛文海,哆嗦著身子,又跑回十五裏外的楊家莊。待回到家裏,發現家裏人都回來了,豬也找著了,但在楊百順離開家到王家莊看羅長禮的時候,家裏又丟了一隻羊。早起丟豬是豬的事,下午丟羊可是楊百順的事。楊百順打著的擺子立馬又停了。賣豆腐的老楊一言不發,解下自己的皮帶。楊百順的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皆偷偷捂著嘴笑。老楊:“讓你在家看家,你幹啥去了?”
  楊百順不敢說自己到王家莊看羅長禮了,隻好說:“我也找豬去了。”
  老楊兜頭抽了他一皮帶:“剛才李伯江還跟我說,你跟李占奇跑王家莊看羅長禮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楊百順並沒有看到羅長禮,隻看到個牛文海。楊百順不好解釋這個,隻好說:“爹,我打擺子發燒哇。”
  老楊兜頭又是一皮帶:“發燒?發燒能來回跑三十裏?我看你不燒!”
  又是一皮帶。楊百順頭上已有七八個血疙瘩。楊百順:“爹,我不燒,我去找羊!”
  老楊把一掛繩子扔到楊百順腳下:“找著羊,把它拴回來;找不著,你也別回來了!”
  又看楊百業和楊百利:“不是羊的事,說瞎話!”
  說著說著又急了:“平時我支派你個事,難著呢,咋一聽說羅長禮,你發著燒就跑了?誰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著眾人:“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
  賣豆腐的老楊,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楊百順趕緊拾起繩子,出門漫山遍野去找羊。但從下午找到晚上,羊沒有找到,倒碰到幾隻亂跑的豺狗。也不知這頭瞎了一隻眼的羊跑到哪裏去了。楊百順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到了夜裏有些怕黑。楊百順十三歲的時候,村外的野地裏還有狼。楊百順隻好順著找羊的路往回跑。路邊長滿了莊稼,貓頭鷹在莊稼地裏一叫,楊百順嚇出一身汗。待到得村裏,到得家門口。楊百順又不敢進家。因為在賣豆腐的老楊那裏。過去一件事挺難,除非再發生一件大事,把這件事遮過去。楊百順丟了一口羊,如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再丟一頭驢,老楊就忘了羊而去說驢,但怎麽讓楊百業和楊百利再去丟一頭驢呢?看著家裏點著燈,窗戶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裏毛驢在拉著石磨磨豆子,不時打著響鼻;後來窗戶上的燈滅了,隻剩毛驢的響鼻和轉磨的聲音,楊百順仍不敢回家。這時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麵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麵,還惦著打聽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到得李占奇家,屋裏的燈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還在院子裏借著麻稈火編筐。一邊編筐。一邊嘴裏哼著小曲兒。楊百順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兒,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楊百順隻好離開李占奇家,來到村頭打穀場上,想在打穀場的草垛裏湊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風了,風吹起楊樹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轉晴了,半個月亮。在半夜爬了上來。這時身上又打起擺子,接著肚子也餓了。好不容易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軍萬馬在眼前奔騰。不知過了多長時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楊百順一個激靈醒來。看到一個黑影站在他麵前。楊百順嚇出一身冷汗:“你誰呀?”
  那個黑影俯下身子:“別怕,我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這路過。”
  借著月光,楊百順看清了那人的臉。以前老裴到楊家莊來剃過頭,見過,頭也讓他剃過,但沒說過話。老裴:“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
  一句話問得楊百順好生辛酸。雖然以前沒說過話,但此情此景。楊百順隻好拿老裴當親人,將自己叫啥,怎麽打擺子發燒,怎麽去王家莊看羅長禮,羅長禮沒看著,怎麽家裏又丟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沒找著,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給老裴講了。接著扳著自己的腦袋,讓老裴看頭上的血疙瘩。老裴聽後,長出一口氣:“我聽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間拐著好幾道彎呢。”
  又伸手摸了摸楊百順的頭:“你睡這兒不冷呀?”
  楊百順:“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歎息一聲:“按說這事不該我管,可誰讓我碰上了呢。”
  拉起楊百順的手:“走,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
  楊百順自生下來,頭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兩人離開楊家莊,一高一低往前走,楊百順也是沒話找話:“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的一聲從腰裏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預備著呢。”
  楊百順笑了。老裴拉著楊百順的手來到鎮上,又來到鎮東頭,去敲一家飯鋪的門。開飯鋪的叫老孫。敲了半天,裏麵沒有動靜。老裴又敲,裏邊點燈了,老孫的聲音在罵:“哪個龜孫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開門,見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孫的飯鋪給老孫剃頭。老孫除了剃頭,最愛打眼,老裴常用馬尾給他打眼。進得屋來,飯鋪的鍋灶都是涼的。老孫又捅開火爐,洗洗手,做了兩碗羊肉燴麵。熱騰騰地端上來,說:“三碗的羊肉,我給做了兩碗。”
  老裴敲著煙袋,指了指燴麵:“吃吧。”
  楊百順一海碗燴麵吃下去,吃得滿頭大汗。這時雞叫了,楊百順哭了,淚落在空碗裏:“叔。”
  老裴擺擺手,沒再說什麽。幾十年後,楊百順還記著這碗燴麵。但事後楊百順才知道,那晚老裴帶楊百順吃燴麵,並不是為了楊百順。前一天,老裴去鞏家莊剃頭。鞏家莊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戶人家,但老裴在鞏家莊生意不大,剃頭隻包到三戶人家。這裏是臧家莊剃頭的老臧的地盤。但三戶人家也算生意,鞏家莊離裴家莊又近,隻有五裏路,老裴沒嫌活兒少,一個月也來鞏家莊剃一回頭。去鞏家莊時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頭,天變臉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淋淋瀝瀝,下個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時三刻,沒有放晴的意思。鞏家莊的老鞏勸老裴:“吃過中飯再走吧,別再淋出病來。”
  老裴:“五裏路。一跑就到了。”
  向老鞏借了個蓑衣,披在身上,一路跑回裴家莊。裴家莊村頭有個牛屋,老裴跑到裴家莊村頭,看到一個少年在牛屋房簷下躲雨。老裴沒在意,那個少年卻衝他喊了一聲“舅”。老裴停下腳步,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姐的大兒子,名叫春生。他姐十六年前嫁到了阮家莊,阮家莊離裴家莊二十二裏。春生已經十五歲了,早起到縣城去賣布,賣完布回來,走到裴家莊,遇上下雨,便在房簷下躲雨。老裴自十年前出了內蒙的事,老婆老蔡不讓老裴與他姐來往,老裴也就不再與他姐來往。有時趁著出去剃頭,偷偷拐到阮家莊看一看。突然在自家村頭遇到春生,是否把他帶回家,老裴有些為難。如是平日,老裴和春生說上幾句話,就把他打發走了。現在正趕上下雨,見過外甥,扭頭就走,老裴麵皮上說不過去,於是硬著頭皮,把春生帶回了家。家裏老蔡正在做飯,做的是烙餅攤雞蛋。平日家裏也不吃這麽好,老裴和老蔡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今天是二女兒梅朵的生日。老裴從鞏家莊冒雨跑回來,也是想著梅朵。
  老蔡不喜歡老裴他姐,對他外甥也不待見。本來餅烙得挺厚,見老裴的外甥來了。揪麵時手腕一抖,餅開始烙得菲薄。春生是個實在人,以為到了舅舅家,和自己家一樣,加上平日也吃不到烙餅,吃飯時,放開肚皮,裹著雞蛋,整整吃了十一張烙餅。吃完飯,雨也停了,春生抹抹嘴走了。他走後,老蔡罵上了,說老裴外甥平白無故,一口氣吃了她家十幾張烙餅;不烙餅他還不來,一烙餅他的嘴隔著二十多裏就紮過來了,這不是故意敗壞人嗎?他一口氣吃了十幾張餅吃飽了,梅朵還餓著呢。說得梅朵也抽抽嗒嗒哭了起來。這時老裴就怪外甥不懂事,不懂事不是說他不該吃餅,而是吃餅時心裏沒數,如吃餅吃到九張,也算吃了幾張餅;可他恰恰吃到十一張,就能被老蔡說成十幾張;怪他隻顧自己肚皮,不顧舅舅的難處,也不知最後一兩張餅的差別。如果老蔡隻是罵外甥吃餅,老裴也不會計較,但老蔡由外甥,終於罵到了老裴他姐。本來自老裴和他姐不再公開來往,十年之間,老蔡和老裴,都沒再提起過老裴他姐;現在因為幾張餅,勾起了老蔡的話題。如隻是一般罵罵老裴他姐。老裴也不會計較,但老蔡罵著罵著,開始罵老裴他姐是個“騷逼”。老裴他姐做姑娘時,村裏曾風傳,她跟一個貨郎好過。就算跟貨郎好過,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由老裴他姐。又罵到老裴在內蒙留野種,一家人都是下流胚子。如隻是這麽罵罵,老裴還不會計較;老蔡罵著罵著起了興,突然罵道:“既然你們都下流,還找別人幹啥?你們姐倆在一起下流不就完了?”
  正是這句話,使老裴光了火,兜頭扇了老蔡一巴掌。耳光扇完,事情就鬧大了。梅朵的生日也不過了。事情鬧大不是老蔡又跟他打鬧,而是老蔡掉屁股回了娘家,第二天一早,把她娘家哥搬來了。娘家哥進門,坐下,開始跟老裴講理。老裴就怕跟老蔡娘家哥講理,因娘家哥講起理來,不但理與別人不同,說話也繞。老裴和老蔡打架因為幾張餅,但娘家哥放下餅,一竿子支出去幾十年,先從老裴的爹娘說起。老裴的爹娘年輕的時候,也常打架。老裴的爹是老實爹,但他娘是“常有理”。啥叫“常有理”?就是“不講理”。不是他娘死得早,蔡家絕不會把女兒嫁給裴家。接著又說到自老蔡嫁給老裴,發生過的千百次口角。這些口角,這些口角的緣由,老裴都忘了,但樁樁件件,樁樁件件的起因,娘家哥記得。千百件的針頭線腦,越扯越長,扯得老裴腦袋都大了。這時老裴不佩服別的,就佩服娘家哥記性好。扯著扯著,娘家哥便把老裴扯成了他娘,也成了“不講理”,而且順理成章,讓老裴有些措手不及。從早起扯到晌午,娘家哥才回到餅上。回到餅上,又不說餅,重新說起老裴他姐年輕時和貨郎好、老裴在內蒙犯事,這兩樁往事。無論老裴他姐與人好是真是假,老裴在內蒙犯事卻是實情。如不是實情,因為一張餅罵到這上頭,算老蔡罵錯了;是實情,老裴惱了,這時惱的就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別人罵錯了老裴打人情有可原,因為惱自己打人就不對了。一套理講下來,屋裏也掌燈了,講得老裴也犯了疑乎。除了疑乎,還擔心這理繞下去,會把自己繞瘋;便裝作口服心服,給娘家哥和老蔡各賠了個不是。賠過不是,老蔡仍不依,要還老裴一巴掌。老裴伸過臉來,讓老蔡還了一巴掌,此事才作罷。娘家哥心滿意足離開,大家以為風波像往常一樣過去了。但老裴夜裏睡到床上,更加窩心了。由一張餅到“騷逼”,又到內蒙和他爹他娘。幾個本來不相幹的事,怎麽就扯到一起去了?他姐是“騷逼”這件事並不坐實,怎麽讓娘家哥繞過去,單說老裴在內蒙犯的事呢?一件事上,怎麽壓著兩件事的分量呢?這時突然想到,當時打老蔡那一巴掌,並不是衝著老蔡說老裴他姐是“騷逼”,而是衝著讓老裴跟他姐下流這句話去的,現在怎麽被娘家哥避重就輕,把一件事繞成了另一件事呢?老裴打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又還了老裴一巴掌,同樣是一巴掌,但後一巴掌和前一巴掌,就不是一回事了。老蔡沒在床上睡覺,到村裏串門去了,大概又把這當笑話對人說了。老裴也是一時怒從心頭起,從床上爬起來,拿起砍刀,就要殺人,但不是殺老蔡,而是要到鎮上殺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殺他這個人,是要殺他講的這些理;也不是要殺這些理,是要殺他的繞;繞來繞去,把老裴繞成了另一個人。再被娘家哥這麽繞幾次,非把老裴繞死不可。被人殺了不算什麽,被人繞死可就太冤了。上回就替河北人背了黑鍋;替別人背黑鍋還不算冤,替自個兒背黑鍋可就太冤了。怒衝衝就上了路。殺人路上,在楊家莊的打穀場上遇到了楊百順。楊百順這一天的遭遇,從看羅長禮到找羊的幾道彎,使老裴殺人的念頭,又慢了下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打著擺子,為看一個人,為丟一隻羊,也繞了幾道彎,最後被逼得無家可歸;自己都三十多的人了,能因為幾張餅,真去殺人嗎?殺人之後,家裏還有仨孩子呢。原來世上的事情都繞。於是長歎一口氣,拉著楊百順到鎮上,敲開的不是娘家哥的門,而是飯鋪老孫的門。楊百順也是無意之中,救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命。他在鎮上開一個生藥鋪子,左臉生一痦子,遇事愛講理,名字叫蔡寶林。

  三
  楊百順十歲到十五歲,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過五年《論語》。老汪大號汪夢溪,字子美。老汪他爹是縣城一個箍盆箍桶的箍桶匠,外加焊洋鐵壺。汪家箍桶鋪子西邊,挨著一個當鋪叫“天和號”。“天和號”的掌櫃姓熊。老熊他爺是山西人。五十年前,一路要飯來到延津。一開始在縣城賣菜,後來在街頭釘鞋,顧住家小之後,仍改不了要飯的習慣,過年時,家裏包餃子,仍打發幾個孩子出去要飯。節儉自有節儉的好處,到了老熊他爹,開了一家當鋪,這時就不要飯了。一開始當個衣衫帽子、燈台瓦罐,但山西人會做生意,到老熊手上,大多是當房子、當地的主顧。每天能有幾十兩銀子的流水。老熊想擴大門麵,老汪他爹的箍桶鋪子,正好在老熊家前後院的東北角,使老熊家的院落成了刀把型,前窄後闊。老熊便去與老汪他爹商量,如老汪他爹把箍桶的鋪麵讓出來,他情願另買一處地方,給老汪他爹新蓋個鋪麵。原來的門麵有三間,他情願蓋五間。門麵大了,可以接著箍桶,也可以做別的生意。這事對於老汪家也合算,但老汪他爹卻打死不願意,寧肯在現有的三間屋裏箍桶,不願去新蓋的五間屋裏做別的生意。不讓鋪麵不是跟老熊家有啥過節,而是老汪他爹處事與人不同,同樣一件事情,對自己有利沒利他不管,看到對別人有利,他就覺得吃了虧。老熊見老汪他爹一句話封了口,沒個商量處,也就作罷。
  老汪的箍桶鋪麵的東邊,是一家糧棧“隆昌號”。“隆昌號”的掌櫃叫老廉。這年秋天,汪家修屋頂,房簷出得長些,下雨時,雨順著房簷,滴灑在廉家的西牆上。廉家的房簷也不短,已滴灑了汪家東牆十幾年。但世上西北風多,東南風少,廉家就覺得吃了虧。為房簷滴雨,兩家吵了一架。“隆昌號”的掌櫃老廉,不同於“天和號”的掌櫃老熊。老熊性子溫和,遇事可商可量;老廉性子躁,遇事吃不得虧。兩家吵架的當天晚上,他指使自己的夥計,爬到汪家房頂,不但拆了汪家的房簷,還揭了汪家半間瓦。兩家從此打起了官司。老汪他爹不知打官司的深淺,也是與老廉賭著一口氣,官司一打兩年,老汪他爹也顧不上箍桶。老廉上下使錢,老汪他爹也跟著上下使錢。但汪家的家底,哪裏隨得上廉家?廉家的糧棧“隆昌號”,每天有幾十石糧食的進出。延津的縣官老胡又是個糊塗人,兩年官司打下來,也沒打出個所以然,老汪他爹已經把三間鋪子折了進去。“天和號”的掌櫃老熊,又花錢從別人手上把三間鋪子買了過來。老汪他爹在縣城東關另租一間小屋,重新箍桶。這時他不恨跟自己打官司的“隆昌號”的掌櫃老廉,單恨買自己鋪子的“天和號”的掌櫃老熊。他認為表麵上是與廉家打官司,廉家背後,肯定有熊家的指使。但這時再與老熊家理論,也無理論處,老汪他爹另做主張。那年老汪十二歲,便把老汪送到開封讀書,希冀老汪十年寒窗能做官,一放官放到延津,那時再與熊家和廉家理論。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意思。但種一綹麥子,從撒種到收割,也得經秋、冬、春、夏四個季節,待老汪長大成人,又成才做官,更得耐得住性子。性子老汪他爹倒耐得住,但一個箍桶匠,每天箍幾個盆桶,哪裏供得起一個學生在學府的花銷?硬撐了七年,終於把老汪他爹累吐了血,桶也箍不成了。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眼看快不行了,正準備打發人去開封叫老汪,老汪自己背著鋪蓋卷從開封回來了。老汪回來不是聽說爹病了,而是他在開封被人打了。而且打得不輕,回到延津還鼻青臉腫,拖著半條腿。問誰打了他,為啥打他,他也不說。隻說寧肯在家裏箍桶,再也不去開封上學了。老汪他爹見老汪這個樣子,連病帶氣,三天就沒了。臨死時歎了一口氣:“事情從根上起就壞了。”
  老汪知道他爹說的不是他挨打的事,而是和熊家廉家的事,問:“當初不該打官司?”
  老汪他爹看著鼻青臉腫的老汪:“當初不該讓你上學,該讓你去當殺人放火的強盜,一來你也不挨打了,二來家裏的仇早報了。”
  說這話已經晚了。但老汪能在開封上七年學,在延津也算有學問了。在縣衙門口寫訴狀的老曹。也隻上過六年學。老汪他爹死後,老汪流落鄉間,以教書為生。這一教就是十幾年。老汪瘦,留個分頭,穿上長衫。像個讀書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結巴,並不適合教書。也許他肚子裏有東西,但像茶壺裏煮餃子一樣。倒不出來。頭幾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個月。就被人辭退了。人問:“老汪。你有學問嗎?”
  老汪紅著臉:“拿紙筆來,我給你作一篇述論。”
  人:“有,咋說不出來呢?”
  老汪歎息:“我跟你說不清楚,躁人之辭多,吉人之辭寡。”
  但不管辭之多寡,在學堂上,《論語》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一句,哪有翻來覆去講十天還講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講不清楚,動不動還跟學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聖人指的就是你們。”
  四處流落七八年,老汪終於在鎮上東家老範家落下了腳。這時老汪已經娶妻生子,人也發胖了。東家老範請老汪時。人皆說他請錯了先生,除了老汪,別的流落鄉間的識字人也有,如樂家莊的老樂、陳家莊的老陳,嘴都比老汪利落。但老範不請老樂和老陳,單請老汪。大家認為老範犯了迷糊,其實老範不迷糊,因為他有個小兒子叫範欽臣,腦子有些慢,說傻也不傻,說靈光也不靈光。吃飯時有人說一笑話,別人笑了,他沒笑;飯吃完了,他突然笑了。老汪嘴笨,範欽臣腦子慢,腦與嘴恰好能跟上,於是請了老汪。
  老汪的私塾,設在東家老範的牛屋。學堂過去是牛屋,放幾張桌子進去,就成了學堂。老汪親題了一塊匾,叫“種桃書屋”,掛在牛屋的門楣上。匾很厚。拆了馬槽一塊槽幫。範欽臣雖然腦子慢,但喜歡熱鬧,一個學生對一個先生,他覺得寂寞,死活不讀這書。老範又想出一個辦法,自家設私塾,允許別家的孩子來隨聽。隨聽的人不用交束脩,單自帶幹糧就行了。十裏八鄉,便有許多孩子來隨聽。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本不打算讓兒子們識字,但聽說去範家的私塾不用出學費,隻帶幹糧。覺得是個便宜,便一口氣送來兩個兒子:二兒子楊百順,三兒子楊百利。本來想將大兒子楊百業也送來,隻是因為他年齡太大了,十五歲了,又要幫著自己磨豆腐,這才作罷。由於老汪講文講不清楚,徒兒們十有八個與他作對。何況隨聽的人,十有八個本也沒想聽學,隻是借此躲開家中活計,圖個安逸罷了。如楊百順和李占奇,身在學堂,整天想著哪裏死人,好去聽羅長禮喊喪。但老汪是個認真的人。他對《論語》理解之深,與徒兒們對《論語》理解之淺形成對比,使老汪又平添了許多煩惱。往往講著講著就不講了,說:“我講你們也不懂。”
  如講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徒兒們以為遠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聖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裏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隻不過借著這話兒,拐著彎罵人罷了。徒兒們都說孔子不是東西,老汪一個人傷心地流下了眼淚。由於雙方互不懂,學生們的流失和變換非常頻繁。十裏八鄉,各個村莊都有老汪的學生。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數人,幾年下來,倒顯得老汪桃李滿天下。
  老汪教學之餘,有一個癖好,每個月兩次,陰曆十五和陰曆三十,中午時分,愛一個人四處亂走。甩開大步,一路走去,見人也不打招呼。有時順著大路,有時在野地裏。野地裏本來沒路,也讓他走出來一條路。夏天走出一頭汗,冬天也走出一頭汗。大家一開始覺得他是亂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亂走了。十五或三十,偶爾刮大風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會被憋得滿頭青筋。東家老範初看他亂走沒在意,幾年下來就有些在意了。一天中午,老範從各村收租子回來,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門,兩人在門口碰上了。老範從馬上跳下來,想起今天是陰曆十五,老汪又要亂走,便攔住老汪問:“老汪。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個啥呢?”
  老汪:“東家,沒法給你說,說也說不清。”
  沒法說老範也就不再問。這年端午節,老範招待老汪吃飯。吃著吃著。舊事重提,又說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著說:“總想一個人。半個月積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這下老範明白了,問:“活人還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當年供你上學不容易。”
  老汪哭著搖頭:“不會是他。是他我也不走了。”
  老範:“如果是活著的人,想誰,找誰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搖頭:“找不得,找不得,當年就是因為個找,我差點丟了命。”
  老範心裏一驚,不再問了,隻是說:“我隻是擔心,大中午的,野地裏不幹淨,別碰著無常。”
  老汪搖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又說:“碰到無常我也不怕,他要讓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明顯是喝醉了,老範搖搖頭,不再說話。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過的路全記得,還查著步數。如問從鎮上到小鋪多少裏,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從鎮上到胡家莊多少裏,他答一萬六千三十六步;從鎮上到馮班棗多少裏,他答十二萬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銀瓶。銀瓶不識字,但跟老汪一起張羅著私塾,每天查查學生的人頭,發發筆墨紙硯。老汪嘴笨,銀瓶嘴卻能說。但她說的不是學堂的事,盡是些東鄰西舍的閑話。她在學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講堂,她就出去串門,見到人,嘴像刮風似的,想起什麽說什麽。來鎮上兩個月,鎮上的人被她說了個遍;來鎮上三個月。鎮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人勸老汪:“老汪,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你老婆那個嘴,你也勸勸她。”
  老汪一聲歎息:“一個人說正經話,說得不對可以勸他;一個人在胡言亂語,何勸之有?”
  老汪對銀瓶不管不問,任她說去。平日在家裏,銀瓶說什麽,老汪不聽,也不答。兩人各幹各的,倒也相安無事。銀瓶除了嘴能說,與人共事,還愛占人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覺得吃虧。逛一趟集市,買人幾棵蔥,非拿人兩頭蒜;買人二尺布,非搭兩綹線。夏秋兩季,還愛到地裏拾莊稼。拾莊稼應到收過莊稼的地畝,但她碰到誰家還沒收的莊稼,也順手牽羊捋上兩把,塞到褲襠裏。從學堂出南門離東家老範的地畝最近。所以捋拿老範的莊稼最多。一次老範到後院新蓋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過來,在驢馬之間說:“東家,把老汪辭了吧。”
  老範:“為啥?”
  老季:“老汪教書,娃兒們都聽不懂。”
  老範:“不懂才教,懂還教個啥?”
  老季:“不為老汪。”
  老範:“為啥?”
  老季:“為他老婆,愛偷莊稼,是個賊。”
  老範揮揮手:“娘們家,有啥正性。”
  又說:“賊就賊吧,我五十頃地,還養不起一個賊?”
  這話被喂牲口的老宋聽到了。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個娃跟著老汪學《論語》,老宋便把這話又學給了老汪。沒想到老汪潸然淚下:“啥叫有朋自遠方來呢?這就叫有朋自遠方來。”
  但楊百順學《論語》到十五歲,老汪離開了老範家,私塾也停了。老汪離開私塾並不是老範辭了他,或是徒兒們一批批不懂,老汪煩了,或是老汪的老婆偷東西敗壞了他的名聲。待不下去了,而是因為老汪的孩子出了事。老汪和銀瓶共生了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老汪有學問,但給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兒子叫大貨,二兒子叫二貨,三兒子叫三貨,一個小女兒叫燈盞。大貨二貨三貨都生性老實,唯一個燈盞調皮過人。別的孩子調皮是扒房上樹,燈盞不扒房,也不上樹,一個女娃家,愛玩畜牲。而且不玩小貓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個六歲的孩子,愛跟騾子馬打交道。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別人,就怕這個燈盞。晚上他正鍘草或淘草,突然回頭,發現燈盞騎在牲口圈裏的馬背上,邊騎邊打牲口:“駕喲,帶你去姥姥家找你媽!”
  馬在圈裏嘶叫著踢蹬,她也不怕。大貨二貨三貨沒讓老汪費什麽心,大不了跟別人一樣,課堂上聽不懂《論語》,一個女娃卻讓老汪大傷腦筋。為燈盞玩牲口,老宋三天兩頭向老汪告狀,老汪:“老宋,不說了,你就當她也是頭小牲口。”
  這年陰曆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時不小心,挑鋼叉用力過猛,將淘草缸給打破了。這個淘草缸用了十五年,也該破了。老宋如實向東家講了,老範也沒埋怨老宋,又讓他買了一口新缸。範家新添了幾頭牲口,這淘草缸便買得大,一丈見圓。新缸買回來,燈盞看到缸新缸大,又來玩缸。溜邊溜沿的水,她踩著缸沿支叉著雙手在轉圈。老宋被她氣慣了,搖頭歎息,不再理她,套上牲口到地裏耙地。等他傍晚收工,發現燈盞掉進水缸裏,水缸裏的水溜邊溜沿,燈盞在上邊漂著。等把燈盞撈出來,她肚子已經撐圓,死了。老宋抄起鋼叉,又將新缸打破,坐到驢墩上哭了。老汪銀瓶聞訊趕來,銀瓶看了看孩子,沒說別的,抄起叉子就要紮老宋。老汪拉住老婆,看著地上的死孩子,說了句公平話:“不怪老宋,怪孩子。”
  又說:“家裏數她淘,煩死了,死了正好。”
  楊百順十五歲的時候,各家孩子都多。死個孩子不算什麽。銀瓶又跟老宋鬧了兩天,老宋賠了她兩鬥米,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一個月過去。趕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個學生,這天隻來了五六個,老汪打住新課,讓徒兒們自己作文開篇,題目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己對著窗外的雨絲發呆。又想著下午不能讓徒兒們再開篇了,也不能開新課,應該描紅。出去找銀瓶,銀瓶不在,不知又跑到哪裏說閑話去了,便自己回家去拿紅模子。紅模子找著了,在銀瓶的針線筐下壓著;拿到紅模子,又去窗台上拿自己的硯台,想趁徒兒們描紅時候,自己默寫一段司馬長卿的《長門賦》。老汪喜歡《長門賦》中的兩句話:“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去窗台上拿硯台時,突然發現窗台上有一塊剩下的月餅,還是一個月前,陰曆八月十五,死去的燈盞吃剩的。月餅上,留著她小口的牙痕。這月餅是老汪去縣城進課本,捎帶買來的。同樣的價錢,縣城的月餅,比鎮上的月餅青紅絲多。當時剛買回。燈盞就來偷吃,被老汪逮住,打了一頓。燈盞死時老汪沒有傷心,現在看到這一牙月餅,不禁悲從中來,心裏像刀剜一樣疼。放下硯台,信步走向牲口棚。喂牲口的老宋,戴著鬥笠在雨中鍘草。一個月過去,老宋也把燈盞給忘了,以為老汪是來說他孩子在學堂搗蛋的事。老宋的孩子叫狗剩,在學堂也屬不可雕的朽木。誰知老汪沒說狗剩,來到再一次新換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聲。一哭起來沒收住,整整哭了三個時辰,把所有的夥計和東家老範都驚動了。
  哭過之後,老汪又像往常一樣,該在學堂講《論語》,還在學堂講《論語》;該回家吃飯,還回家吃飯;該默寫《長門賦》,還默寫《長門賦》;隻是從此話更少了。徒兒們讀書時,他一個人望著窗外,眼睛容易發直。三個月後,天下雪了。雪停這天晚上,老汪去找東家老範。老範正在屋裏洗腳,看老汪進來,神色有些不對。忙問:“老汪,咋了?”
  老汪:“東家,想走。”
  老範吃了一驚,忙將洗了一半的腳從盆裏拔出來:“要走?啥不合適?”
  老汪:“啥都合適,就是我不合適,想燈盞。”
  老範明白了,勸他:“算了,都過去小半年了。”
  老汪:“東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時我也煩她,打她,現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見她。白天見不著,夜裏天天夢她。夢裏娃不淘了,站在床前,老說:‘爹,天冷了,我給你掖掖被窩。’”
  老範明白了,又勸:“老汪,再忍忍。”
  老汪:“我也想忍,可不行啊東家,心裏像火燎一樣,再忍就瘋了。”
  老範:“再到牲口棚哭一場。”
  老汪:“我偷偷試過了,哭不出來。”
  老範突然想起什麽:“到野地裏走走。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老汪:“走過。過去半個月走一次,現在天天走,沒用。”
  老範點頭明白,又歎息一聲:“可你去哪兒呢?早年你爹打官司。也沒給你留個房屋,這裏就是你的家呀。這麽多年,我沒拿你當外人。”
  老汪:“東家,我也拿這當家。可三個月了,我老想死。”
  老範吃了一驚,不再攔老汪:“走也行啊,可我替你發愁,拖家帶口的,你去哪兒呀?”
  老汪:“夢裏娃告訴我,讓我往西。”
  老範:“往西你也找不到娃呀。”
  老汪:“不為找娃,走到哪兒不想娃,就在哪兒落腳。”
  第二天一早,老汪帶著銀瓶和三個孩子,離開了老範家。三個月沒哭了,走時看到東家老範家門口有兩株榆樹,六年前來時,還是兩棵小苗,現在已經碗口粗了。看著這樹,老汪哭了。
  楊百順聽人說,老汪離開老範家,帶著妻小,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到了一個地方,感到傷心,再走。從延津到新鄉,從新鄉到焦作,從焦作到洛陽,從洛陽到三門峽,還是傷心。三個月後,出了河南界,沿著隴海線到了陝西寶雞,突然心情開朗,不傷心了,便在寶雞落下腳。在寶雞不再教書,也沒人讓他教書;老汪也沒有拾起他爹的手藝給人箍盆箍桶,而在街上給人吹糖人。老汪教書嘴笨,吹糖人嘴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雞像公雞,吹老鼠像老鼠,有時天好,沒風沒火,還拉開架勢。能吹出個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張臂上樹夠果子的,有揮拳打架的,有扳過別人的頭捉虱子的,還有伸手向人討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還會吹人。一口氣下去,能吹出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孩。這女孩十八九歲,瘦身,大胸,但沒笑,似低頭在哭。人逗老汪:“老汪,這人是個姑娘吧?”
  老汪搖頭:“不,是個小媳婦。”
  人逗老汪:“哪兒的小媳婦?”
  老汪:“開封。”
  人:“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點晦氣。”
  老汪:“她是得哭呀,不哭就憋死了。”
  明顯是醉了。老汪這時身胖不說,頭也開始禿頂。不過老汪不常喝酒,一輩子沒吹幾次人。但滿寶雞的人,皆知騾馬市朱雀門的河南老汪,會吹“開封小媳婦”。
  老汪走後,“種桃書屋”的徒兒們作鳥獸散。楊百順楊百利也離開老範家的學堂,回到了楊家莊。楊百順跟老汪學了五年《論語》,入學時十歲,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原想著還要跟老汪待好久,《論語》還讀得半生不熟,沒想到老汪說走就走了。在學堂天天跟老汪搗蛋,十二歲那年冬天,和李占奇一起,偷偷跑到老汪的茅房,拎起老汪的夜壺,在底上鑽了個眼;夜裏老汪撒尿,漏了一床;現在老汪一走,倒想起老汪許多好處。其中最大的好處,有老汪在,他可以天天到學堂胡混:老汪一走,就得回家跟賣豆腐的老楊做豆腐。但楊百順不喜歡做豆腐。不喜歡做豆腐不是跟豆腐有仇,而是跟做豆腐的老楊合不來。與老楊合不來不是老楊用皮帶抽過他,因為一隻羊,害得他睡在打穀場上,記恨老楊;而是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從心底看不上老楊。他看上和佩服的,是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他想脫離老楊,投奔羅長劄。但麻煩在於,楊百順對羅長禮也不是全喜歡。他隻喜歡羅長禮的喊喪,不喜歡羅長禮的做醋。羅長禮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但做醋是羅長禮的生計,喊喪是羅長禮的嗜好,為了喊喪,還離不開做醋。醋大家一天三頓要吃,啥時候會一天三頓死人呢?弄得楊百順也是左右為難。
  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和楊百順一樣,也不喜歡做豆腐的老楊,他喜歡賈家莊彈三弦的瞎老賈。瞎老賈並不是實瞎,一隻眼瞎,另一隻眼不瞎。瞎老賈除了彈三弦,還會用一隻眼睛給人看相。幾十年下來。閱人無數。人命各有不同,老賈一說,大家就是一聽,並無在意,瞎老賈閱人多了,倒把自個兒閱傷了心。因為在他看來,所有人都生錯了年頭;所有人每天幹的,都不是命裏該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這個人別著勁和岔著道。楊百利和楊百順不同的是,楊百順隻喜歡羅長禮的喊喪,不喜歡羅長禮的做醋,楊百利對瞎老賈彈三弦和看相全喜歡。楊百利瞞著賣豆腐的老楊,偷偷跑到賈家莊,要拜瞎老賈為師。瞎老賈閉著眼睛,摸了摸楊百利的手:“指頭太粗,吃不下彈三弦這碗飯。”
  楊百利:“我跟你學算命。”
  瞎老賈睜開一隻眼,看了看楊百利:“自個兒的命還不知在哪兒呢,算啥別人。”
  楊百利:“那我是啥命呢?”
  瞎老賈又閉上了眼睛:“遠了說,是個勞碌命,為了一張嘴,天天要跑幾百裏;就近說,人從你臉前天天過,十個有九個半,在肚子裏罵你。”
  師沒拜成,落了一身晦氣。楊百利在肚子裏罵瞎老賈,一天要跑幾百裏,不把人累死了?一邊罵瞎老賈算命不準,一邊又跑回了楊家莊。
 
  四
  楊百順十六歲那年,延津縣新來了一個縣長叫小韓。小韓之前,延津的縣長叫老胡,湖南麻陽人,前清舉人,赤紅臉。老胡他爹在麻陽是個中醫,一輩子治好過人,也治死過人。別的中醫診完病,開方子一揮而就;老胡他爹把完脈,每下一筆都猶豫再三。病人走後,人問:“老胡,下個方子,比生個孩兒都難,病沒把準?”
  老胡他爹:“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人說:“咱治的是病,就別管他的心了。”
  老胡他爹歎息一聲:“咋能不管心呢?”
  又說:“病相同,人卻不同;不同的人,開同樣的方子,藥也未必管用。”
  又歎口氣:“醫庸,就庸在這個地方;人死,也死在這個地方。”
  老胡中舉放官,離鄉來河南延津赴任時,麻陽的親戚鄰裏皆出門相送。鑼鼓喧天中,老胡披紅戴綠,騎在馬上。看眾人撫掌,老胡他爹拉著老胡的馬:“兒啊,十裏八鄉皆為你賀,獨我為你哭。”
  老胡:“又不是去法場,哭個啥?”
  老胡他爹:“你生性老實,悶著頭讀書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虧。短則一年,長則三到五年,如果不進大獄,怕是還得回家。”
  老胡:“別人上任都圖個好彩頭,您老倒說了一大堆喪氣話。”
  老胡他爹:“這還不是我要說的。”
  老胡:“您老到底要說啥?”
  老胡他爹:“如果有朝一日官位不保,千萬別想不開,還回麻陽跟我學醫。不為良相,寧為良醫。”
  老胡來延津上任後,縣官卻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官位長久不是說老胡懂當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為老胡不懂,他才歪打正著,坐穩了官位。做官講究迎來送往,逢年過節,得給上峰送禮。老胡做了延津縣令之後,對上峰和同僚,不迎,不送,逢年過節,也不給上峰送禮。延津歸新鄉管,新鄉的知府叫老朱。老朱為人貪,逢年過節,別的縣官都給他送禮,唯有老胡不送。老朱收禮之後,又愛說自己清廉。下峰九個送,一個不送,這一個不送的,就成了老朱一個說辭。酒宴之上,老朱常對上峰和同僚說:“都說我是個貪官,你去問問延津的老胡,他可給我送過一文錢?”
  比給上峰送禮更重要的,是送話。大庭廣眾之下,說些上峰的政績和功德。老胡又不懂這個。老胡不但不懂送話,就是平日說話,也是自說自話。別人做官講個人鄉隨俗,老胡來延津十年,說的還是湖南麻陽話。嗚裏哇啦說上一陣,知府老朱聽不懂。同僚聽不懂,延津百姓更聽不懂。大堂上斷案,原告被告說罷,他嗚裏哇啦說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墜雲霧之中。由於相互不懂,案被斷得七零八落。正因為斷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萬不得已,不到殺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狀。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決,延津倒顯得一派太平。由於告狀的人少,老胡閑來無事,喜歡上一門手藝:做木工活。白天斷案老胡無精打采,一到晚上,縣衙燈火通明,老胡脫下官服,換上短打扮,開始敲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櫃。別的縣衙一股衙氣和潮氣,延津的縣衙,一股刨子花和油漆的味道。縣上一幫捕快衙役,穿上官服是捕快衙役,脫下官服是老胡的木匠徒弟。延津出好木匠,源頭就在這裏。讓衙役當木匠,衙役本該不情願,但老胡既不知給上峰送禮,斷起案來,也不知其中的奧妙,就給這幫捕快衙役留下空子,於是甘心當老胡的徒弟。知府老朱來延津巡視,聞到縣衙的味道與別處不同,也搖頭一笑。由於延津一派太平,老胡的縣令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到老胡六十歲的時候,按官製該退休了,才徹底告老還鄉。與他同時來河南做官的同僚,或縣令,或知府,三十五年中,如老胡他爹所言,一大半或進了大獄,或上了法場,或被罷了官。知府老朱,就在老胡五十歲那年進了大獄。這時同僚皆罵老胡:“都說延津的老胡老實,誰知他個龜孫最有心眼。”
  但老胡退休之後,隻告老,並無還鄉,留在了延津。沒還鄉並不是無鄉可還,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延津是鹽堿地,水鹹,水苦,含大量的堿和硝。這水不但人喝了搖頭,牲口喝了也搖頭。延津人愛搖頭,源頭就在這裏。搖頭不是說對這人或這事不滿意,僅是個習慣而已。老胡剛來延津時,吃了苦水,天天拉肚子,學會了搖頭;幾年過去,不拉肚子了,回湖南麻陽省親,麻陽水淡,缺堿和硝,倒開始天天大便幹結。七天不吃飯人還可以活,七天不拉屎就把人給憋死了。老胡這時又搖了頭。老胡退休之後,隻好認他鄉為故鄉,留在了延津。延津縣城正中有一條津河,老胡用三十五年的積蓄,在大橋下買了一處院落,徹底當起了木匠。初當木匠一身輕鬆,一個月後,老胡又開始為當木匠發愁。老胡當縣官時,做木匠活是忙裏偷閑,隻是打個桌椅板凳箱子櫃。木匠分房木匠、車木匠、家具木匠;三種木匠中,家具木匠手藝最易學;車木匠,輪鞣輻輳,學起來就比打家具難些;房木匠,抖棋簷棋,雕梁畫棟,又比車木匠難些。老胡本不甘心隻當個家具木匠,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頭再學車木匠和房木匠,已力不從心,隻好仍在家打些家用什物。過去當縣官時,別人把桌椅板凳箱子櫃打成啥模樣,他就打成啥模樣;現在成了本業,便想推陳出新,處處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這又難了;或者,想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還容易,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樣就難了。白天發愁一天,夜裏掌著燈,端詳著解好方的一堆木料,一直端詳到五更雞叫,還無下手處。這時往往搖頭感歎:“都說做官難,誰知當木匠比做官還難。”
  延津人半夜從津河上走過,看到橋下老胡家還燈火通明,往往感歎:“老胡還沒歇著。”
  “老胡還在為當木匠發愁。”
  老胡退位當了木匠,縣長就換成了小韓。小韓三十出頭,嘴小,能塞進個花生豆,梳個背頭,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女人嘴小常見,男人嘴小就少見了。小韓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在延津人聽起來,湖南麻陽話和河北唐山話皆難懂,但相對而言,小韓的唐山話,還比老胡的麻陽話好懂些。正是因為這個好懂,給延津帶來了麻煩。小韓一到延津,就對延津生了氣。生氣不是說延津民風不淳樸,延津被老胡調教了三十五年,已開始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或是過去的縣衙成了木匠鋪,裏裏外外皆是刨子花油漆味,嗆著了小韓。而是小韓生來愛說話,小嘴不停;一天不吃飯死不了人,一天不說話就把人憋死了;每天斷官司之餘,愛給民眾講話。小韓的唐山口音大家又將就能聽懂。小韓就更要講了。小韓是延津的縣長,本來啥時想講,啥時就可以講,但幾場話講下來,小韓對延津的民眾徹底失了望。話是能聽懂,但話裏的意思聽不懂。為了一個懂字。小韓決心辦一座民學。講話先從學堂講起,再普及民眾。但當時的延津,除了鄉下稀稀拉拉有幾處私塾,縣城竟沒有一座學堂。老胡縣令當了三十五年,隻顧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櫃,倒把學堂的事給忘了。但現蓋一座學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蓋學堂需要錢,延津是個窮縣,急手現抓,一時哪裏抓得來?就是現成有錢,沒有一年半載的工夫,蓋不起一座學堂。小韓等不得,隻好因陋就簡。延津有一個天主教教堂,能容三百來人做禮拜,天主教教堂的牧師是個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門尼斯·歇爾·本斯普馬基,中國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小韓讓人在教堂門口貼了一張告示,教堂就變成了學堂。老詹跑到縣政府找小韓:“縣長,你辦民學我不反對;你沒收教堂,上帝是不會答應的。”
  小韓咂嘴:“我昨天跟上帝商量了,他說他同意。”
  老詹:“縣長,這玩笑開不得,你要這麽弄,我到開封教會告你。”
  天主教會,當時在中國還很有勢力,官府也讓三分,老詹以為這話會嚇著小韓,沒想到小韓拍了一下腿:“詹先生,我別的都怕,就不怕打官司,您快去快回,我在縣衙等你。”
  沒想到小韓這一刀,恰恰紮著了老詹的軟肋。延津教會本屬開封教會,但老詹與開封教會的會長有隔閡。開封教會的會長是瑞典人,名叫雷吉奧·古斯塔夫,大家都叫他“老雷”。老詹和老雷有隔閡,並不是生活中有過節,而是有教義之爭。教義上有分歧,這教越傳,就離老雷的想法越遠。老雷早惦著把延津教會取消,合並到其他分會去。老詹說去告狀。也就是那麽一說,沒想到沒嚇住小韓,倒是第二天一早,教堂門楣上“天佑東方”四個字,就變成了“延津新學”。老詹這才知道小韓的厲害,沒收教堂也不是一時衝動,也對教會和老詹的情況先有了解。
  學堂有了,小韓又在縣域內招教師。小韓招教師既重學問,又講口才。講口才不是講你如何能說,是講你如何不能說。最後選出十幾個教師,皆是悶嘴葫蘆。選這類人並不是小韓喜歡笨嘴拙舌,而是怕他們像自己一樣,嘴也不停地說;小韓一說能說到正點上。他們不停地說,如果說下了道,就把話說亂了。接著在全縣範圍招學生。小韓招學生也有自己的標準。過去沒上過學的孩子小韓不要,入新學者,須在鄉下念過五年私塾。因小韓辦學的目的是為了講話,現栽苗現澆水,小韓嫌季節太長;念過五年書的人,才能聽懂小韓的話。既招男學生,也招女學生。由辦學小韓又想到官製改製,將來縣政府各科的科員,也準備從“延津新學”畢業的學生中遴選。延津是個窮縣,縣上財政一時維持不了“延津新學”。學生的學費還須學生家長自己掏腰包。小韓辦學雖有些張冠李戴,但學生上了新學之後,就有可能到縣政府當科員,許多鄉下財主,便把自家的孩子從私塾拔出來,送進了“延津新學”。本來這事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沒關係,過去他把楊百順和楊百利送到老汪的私塾學《論語》,是因為不用交束脩,學是白學;現在小韓的新學上個學還要交錢,老楊打死也不會送楊百順楊百利進城上學。何況他也不想讓他們哥兒倆將來到縣政府當科員,不當科員在家裏做豆腐是自己一個徒弟,當了科員就更不把爹放到眼裏了。但在小韓的新學開學的頭五天。老楊又改了主意。老楊改主意不是因為老楊,而是因為趕大車的老馬。老馬家裏要翻蓋廂房,頭一天請老楊去做豆腐。豆腐做完,已是晚上。老馬以為老楊累了一天要回家歇著,馬家莊離楊家莊還有十五裏路;但老楊從灶房鑽出來,還要拉著老馬聊天。老馬跟老楊在一起不怕別的,就怕聊天,因為老楊跟他根本聊不到一塊去。聊起話兒來,每次都是老楊占他的便宜;自打認識老楊,老馬給老楊出過不下一百個主意;老馬從老楊那裏,聽到的卻全是廢話。粗開玩笑行,細聊不行。更煩人的是,老楊出門就說,他跟老馬是好朋友,好像兩人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商有量,誰也不占誰的便宜。還有,老馬累了一天,也想早睡。而老馬每天睡前,還得吹兩口笙。這個吹笙,從趕大車來。老馬本不喜歡趕大車,隻是換了許多營生,如泥匠、瓦匠、鐵匠、石匠,皆不如意,又回頭趕大車。這一回頭,趕了幾十年大車。再趕起大車,便愛在大車上吹笙。別的把式在車上栽嘴,老馬趕大車在吹笙。別人以為老馬圖個高興,老馬吹笙卻是為了忘掉趕大車。別的牲口聞鞭而動,老馬的牲口聞笙而動。老馬使過的牲口,別的把式就沒法使了,因為光抽鞭子沒用,牲口不聽笙不走。久而久之,臨睡之前,老馬也愛給自己吹兩口笙。就像有的人睡覺之前,得喝兩口酒一樣。同是吹笙,吹給牲口是為了讓它們不打瞌睡,吹給自己是為了睡。也算笙同意不同。本來老馬每天不睡這麽早,今天張羅一天也是累了,便盼著老楊早點走,他好吹笙睡覺。如果是放到平時,老馬會說:“還聊啥?累了。”
  但看到老楊給他家做了一天豆腐,頭上的汗積成了白堿,隻好和老楊坐在院裏槐樹下,聽老楊在那裏瞎扯。老楊東一葫蘆西一瓢地說了一大片,老馬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不知怎麽就說起縣上小韓辦新學的事,老楊說著說著自己急了:“啥學?上個學還要錢?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好像小韓坐在對麵逼他。這話題老馬也不感興趣,但老馬覺著如果不在一個話頭上截住老楊,老楊就會這麽沒完沒了地扯下去;而截住他的最好辦法,便是在一個話頭上,橫著給老楊一悶棍,老楊一時磨不過彎來,就會回到家自己琢磨,老馬也就脫身了。於是截住老楊的話頭:“你這話說得不對。”
  老楊吃了一驚:“哪裏不對?”
  老馬:“我娃是年齡大了,如果你娃是我娃,我就送他進新學。進了新學,不就等於進了縣政府?”
  老楊:“說的就是這個,就是為了不讓他們進縣政府,就是為了讓他們跟我在家做豆腐。”
  老馬點著老楊:“不是我說你,長著一對老鼠眼,看啥事,隻能看一寸長。我且問你,過去的縣令老胡知道不?”
  老楊:“不就是那個木匠嗎?斷案斷得七零八落。”
  老馬:“我不說斷案,我說木匠。現在老胡不當縣令了,專打家具,打一件賣一件;同樣一張條幾,別人賣五十,他賣七十;上回打了一張八仙桌,‘豐茂源’的掌櫃老李,花一百二的高價買走了,為啥?”
  老楊愣了愣:“他木匠活做得好?”
  老馬:“一個二半糙子,活能做好嗎?是因為他過去當過縣令。”
  又說:“世上的木匠千千萬,但當過縣令的木匠,也就老胡一個人。”
  又說:“一張八仙桌沒啥,八仙桌加上縣令,它就出奇了。”
  又說:“老李在家裏擺的不是八仙桌,是縣令。”
  又說:“老楊家有一人在縣政府,不耽誤老楊家做豆腐;等老楊家的人從縣政府出來,再回頭做豆腐,老楊家的豆腐,不就成老胡的八仙桌了?”
  一席話說得老楊恍然大悟。趕大車的老馬,眼圈子果然比他大。本來老馬也就是隨便說說,好止住老楊的話頭,但老楊從老馬那裏討主意討慣了,也就當了真。於是,不是為了新學,也不是為了科員,還是為了豆腐,老楊又要把兒子送進小韓的“延津新學”。但因為上新學要交學費,老楊又決定楊百順和楊百利兩人之中,隻選送一個。有一個人將來到縣政府混一圈,家裏的豆腐就不是豆腐了。如果沒有縣政府在前邊晃著,楊百順和楊百利誰也不願去上“延津新學”,如同又進了一趟老汪的私塾,還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如今有縣政府的科員在前邊晃著,雖然還不知道最後能否被小韓挑中,但萬一被挑中,成了縣政府的人,也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比這更重要的是,從此也就出門在外,脫離豆腐和他爹了。為脫離豆腐和他爹,楊百順本想投奔喊喪的羅長禮,楊百利想投奔算命的瞎老賈,現在兩條路均被堵死了。退而求其次,去縣政府也算一條出路。去了縣政府,也就徹底擺脫了他爹和豆腐。老楊送孩子去“延津新學”是為了豆腐,楊百順楊百利上“延津新學”也是為了豆腐。哥兒倆在私塾相互趕著與老汪搗蛋,現在卻爭著要上“延津新學”。但誰能去“延津新學”,還得老楊說了算。哥兒倆自生下來頭一回,開始相互趕著討好老楊。老楊做豆腐不愛吃豆腐,愛吃一個不花錢的東西——老鴰蛋。楊百順五更起床,到後河沿爬了七棵大榆樹,給老楊掏蛋。天剛傍黑。楊百利給老楊端來一盆滾燙的熱水:“爹,一天賣豆腐乏了,快脫鞋燙燙腳。”
  賣豆腐的老楊更覺得老馬的主意高明。比老馬主意更高明的,是老楊的主意,兩個兒子中,隻選一個上新學。讓兩個人同去他們覺得是應該,兩個人中選一個。兩個人都開始看老楊的臉色。但兩個兒子到底讓誰去呢?賣豆腐的老楊又犯了愁。老楊一犯愁,又跑到馬家莊找老馬。老馬本來隻是隨便說說,好止住老楊的囉嗦,沒想到老楊當了真,反倒更囉嗦了。老馬覺得自己當初失了策。但事到如今,老馬也隻好在一條道上走到黑。路走到一半,將車掉頭磨回來,老馬更費勁,老楊會更沒完沒了。老馬問:“他們倆誰腦子好使,誰腦子笨呀?”
  老楊摸了摸胡茬:“要說腦子好使,還是老二,老三腦子死性。”
  老二是楊百順,老三是楊百利。老楊突然明白了老馬的意思,遂拍一下大腿:“老二腦子好使,就讓老二去吧。”
  但老馬搖搖頭:“還是讓那個腦子死性的去。”
  老楊吃了一驚:“為啥?上學不得腦子好使?”
  老馬:“上學是得腦子好使,但要說值得著,還得那個腦子笨的。人就像鳥一樣,腦子好使,翅膀一硬就飛了;腦子笨,撒出去才能飛回來。”
  老馬又說:“再說,上學做官是為了啥?是為了回頭賣豆腐;腦子好使的,豆腐拴不住他;腦子笨的,才能飛回豆腐上。”
  老楊又恍然大悟,佩服老馬的見識。但又有些犯愁:“讓老三去,老二跟我鬧咋辦?”
  老馬:“二挑一的事,抓鬮呀。”
  老楊:“萬一老二抓著,老三沒抓著咋辦?”
  老馬呸了老楊一口:“我看不是老三腦子死性,是你腦子死性。”
  老楊又恍然大悟。老楊從老馬家回來,楊家就開始抓鬮。抓鬮是在晚上,一個飯碗,裏麵放了兩個鬮。老楊抱著飯碗使勁搖晃,突然將碗扣到桌子上,掀開碗說:“抓吧。誰抓著抓不著,都是自個兒的命;誰抓著抓不著,都埋怨不著我。”
  楊百順楊百利都有些戰戰兢兢。由於戰戰兢兢,都不敢自己先抓,相互倒客氣了。楊百順:“弟,你先抓。”
  楊百利袖著手:“你是哥,得你先抓;哥不抓,我這手剁下來。也不會先抓。”
  楊百順隻好先抓。抓到手裏,打開鬮,上邊寫著“不上”。另一個鬮肯定是“上”了。楊百利向楊百順打了一躬:“算哥讓著我。”
  於是楊百順留在家跟老楊做豆腐,楊百利到縣城去上“延津新學”。
 
  五
  這年二月,楊百順開始跟他爹老楊在家做豆腐。豆腐做了一個月,楊百順就跟老楊鬧翻了。鬧翻不單是討厭老楊和豆腐,而是知道了弟弟楊百利上“延津新學”的真相。跟老楊在家做豆腐的,還有楊百順他哥楊百業。這天一大早,楊家兄弟二人出門去各村賣豆腐。老大楊百業出楊家莊走東路,楊百順出門走西路。本來老楊要跟楊百順同去,除了路上要教楊百順如何賣豆腐,還要教楊百順如何打鼓。老楊賣豆腐打鼓,並不是“咚咚咚”“哢哢哢”一陣亂敲,豆腐做出許多花樣,花樣不同,鼓點也不同。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絲,有時還捎帶賣豆腐渣,一個花樣一種鼓點;大家一聽鼓點,就知道賣豆腐的老楊,今天帶了多少種花樣。敲鼓的功夫,不練上一兩個月,摸不清其中的門道。但楊百順不喜歡敲鼓,想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吆喝。而老楊生來不喜歡吆喝,這才敲鼓,兩人天天為此吵架。吵了半個月,老楊首先吵煩了,先是罵:“才賣兩天豆腐,就想改章程,奸臣哪你。”
  又放下鼓說:“不是不讓吆喝,不是那回事,你想吆喝,你吆喝兩嗓子試試。”
  真讓吆喝,楊百順一下倒著了慌。不敢在村子裏吆喝,出了村子,對著莊稼地,仰起脖子像羅長禮一樣喊:“賣豆腐嘍——”
  “楊家莊的豆腐來了——”
  “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絲、外帶豆腐渣——”
  吼出的聲音像挨刀的雞。老楊撲哧笑了。楊百順自己聽上去,也跟羅長禮喊喪是兩回事。羅長禮喊喪如虎嘯山林,有威嚴,有氣派,有章法;楊百順喊豆腐,咋像偷了東西呢?初想是自己不會吆喝,幾天後終於想明白了,區別還在事兒上,一個是賣幾斤豆腐。另一個是死了個真人;拉開喊喪的架勢吆喝豆腐,這吆喝馬上就變了味兒。如用吆喝豆腐的腔調吆喝豆腐,楊百順又沒了興致,還不如跟老楊打鼓。打鼓倒省了唾沫。這天出門賣豆腐,老楊本要跟楊百順同去,先一天老楊趕著毛驢,去邱家莊馱黃豆,回來的路上淋著了雨;老楊淋著雨倒沒事,清早起來,毛驢鼻涕哈喇,渾身抽搐。老楊罵了毛驢兩句,牽著毛驢去鎮上看獸醫老蔡。這個老蔡,就是剃頭匠老裴的內兄蔡寶林,給人抓藥,也捎帶給牲口看病。剩下楊百順一個人,出門往西賣豆腐。走了幾個村莊,咚咚咚敲了幾陣鼓。一方麵他鼓點不熟,有些手忙腳亂,另一方麵心也不在賣豆腐上,鼓點敲得有些亂。各村知道楊家莊賣豆腐的來了,弄不清老楊家今天帶來些啥豆腐。走了七八個村莊,日頭已過正午,隻賣出幾斤老豆腐和豆皮,嫩豆腐、豆腐絲和豆腐渣都原封未動。蹲在謝家莊村頭吃了幹糧,又接著往前走,到了馬家莊。在馬家莊的生意也不好,咚咚咚敲了半天鼓,隻賣出三斤豆腐渣。這時馬家莊的皮匠老呂,手裏端著一盆膠走過來,看到楊百順站住:“小子,這麽快就挑單幫了?”
  楊百順倒也認識老呂,如實說:“還不到時候,俺爹到鎮上給驢看病去了。”
  指著豆腐車:“大爺,您今天買些啥?”
  老呂不說買豆腐的事,問:“你不是還有個兄弟嗎?過去跟你一塊念私塾,他幹啥呢?”
  楊百順:“到城裏上學去了。”
  老呂:“同是兄弟,為啥他去上學,你在這裏賣豆腐?”
  楊百順還是年齡小,便將家裏上學抓鬮的事,一五一十給老呂說了。沒想到老呂聽後,撲哧笑了,放下一盆膠,指著楊百順:“要不說你在這兒賣豆腐,原來你小子腦子不夠使。”
  楊百順聽出話頭中有別的意思,便問:“大爺,您聽到些啥?”
  老呂看看左右無人,便將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共同商議的抓鬮的內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楊百順。楊百順一直認為自己運氣不好,一個鬮抓錯了,要做一輩子豆腐,原來老楊、老馬和兄弟楊百利共同做了手腳,兩個鬮上寫的都是“不上”。楊百利讓楊百順先抓,楊百順不管抓到哪一個,都是“不上”。剩下一個鬮楊百利不抓,也就成了“上”。
  皮匠老呂這麽做,不是與賣豆腐的老楊過不去,而是與馬家莊趕大車老馬有過節。老呂家開個皮匠鋪,除了梳皮,也做皮貨,做些羊皮襖、羊皮褲、羊皮靴,也用牛皮、驢皮和馬皮,做些皮鞭、馬鞍和牲口籠頭等。說是與老馬有過節,兩人沒打過,也沒罵過,誰也沒占過誰的便宜,僅僅因為,馬家莊兩千多口子人,兩個人最有心眼,一個是趕大車的老馬,一個便是皮匠老呂;兩個人都有心眼,又誰都不服誰,便做下了對頭。兩人表麵上仍以兄弟相稱,老馬也買老呂的皮鞭和牲口籠頭,前年還買過他一件羊皮襖,老呂也賤價賣給他,但在背後,兩人卻相互拆台。老呂今天見到楊百順,就順便拆了老馬的台。
  說起來,楊家上學抓鬮的內情,並不是老馬傳出來的,還是老楊上次到馬家莊賣豆腐,給人說了。老楊說這話是為了顯示自己跟老馬是朋友。常在一起說心腹話;現在老呂重複一遍,矛頭對準的就不是老楊,而是老馬。楊百順聽後,頭上如響了一聲炸雷,他首先生氣的不是老馬,而是他爹老楊。過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東西,沒想到他這麽不是東西。楊百順將豆腐車一下掀了個底朝天,一車豆腐砸在灰土裏,成了一地豆腐渣。倒把老呂嚇了一跳,匆忙走了。楊百順恨過老楊,又恨兄弟楊百利。前年夏天,兩人還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論語》,一天老汪到縣上趕集,讓老婆銀瓶,看著徒兒們描紅。老汪前腳走,銀瓶後腳也溜了,四處串門說閑話去了。臨走之前,將學堂的門,從外邊鎖上了。但這也難為不住誰,學堂過去是個牛屋,牛屋的後牆。留著幾個出糞的窟窿,徒兒們皆從這窟窿爬出來,跑到河邊,跳到河裏鳧水。眾人皆守著岸邊嬉鬧,楊百利逞能,揚著手走向河中間,咕咚一聲,掉到深坑裏,腦袋一下沒了。眾徒兒紛紛爬上岸,一哄而散。因是自己的親兄弟,楊百順本不大會水,也拚命去撈楊百利。為撈楊百利,楊百順也差點淹死。現在他竟恩將仇報,也在背後對自己下了毒手。接著才恨上了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自己跟老馬無冤無仇,他為何也和老楊聯手算計自己?更可恨的是,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楊百順無法將事情再翻轉過來。楊百順蹲在馬家莊街頭生了半天氣,天黑推著空車,回到了楊家莊。一進家門,老楊也剛從鎮上給毛驢看病回來,正在用氈帶抽打身上的土。老楊見楊百順推著空車回來。一陣高興:“會打鼓了?一車豆腐賣完了?”
  過去賣豆腐有老楊在。鼓“咚咚咚”“哢哢哢”敲上一天,一車豆腐也未必能賣完。有時能賣到一半,有時能賣到一多半,但每個豆腐包裏,總要剩些包底。這時老大楊百業也推著豆腐車回來了,他在東路跑了一天,車上還剩下五個包袱底。楊百順沒理老楊,將空車咕咚一聲,杵到院牆上,院牆上應聲撒下一陣土;接著回到自己房裏,咣當一聲關上了門。晚上叫他吃飯,也不應聲。第二天五更喊他起來磨豆腐,他也不起。老楊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吃過早飯,老楊自己推著豆腐車往西,邊賣豆腐,便打聽昨天楊百順賣豆腐的情形。一路走到馬家莊,才知道上學抓鬮的事情發了。但抓鬮的內情是自個兒說出去的,怪不得趕大車的老馬。隻怪皮匠老呂,為了跟老馬過不去,出賣了老楊。賣了一天豆腐,老楊回到楊家莊。進家放下豆腐車,推開楊百順的屋門,楊百順還在床上躺著,床邊豎著一根擀麵杖。見老楊進來,楊百順忽地坐起來,抄起擀麵杖。滿眼凶光,看著老楊。老楊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往常兩人鬧了別扭,不管怪誰,皆是老楊將楊百順捆到棗樹上,抽打一頓,事情就過去了。老楊本想照方抓藥,再將楊百順打一頓,將這事了了,但看楊百順今天這架勢,如果老楊動手,楊百順就會與他對打,心中不由有些膽怯。膽怯不是怕打不過楊百順,是怕事情傳出去,更讓人笑話。老楊一邊後悔自己一時嘴快,把抓鬮的事說了出去,一邊按下打楊百順的念頭,轉成笑臉,開始說老三楊百利:“他上兩年‘新學’怎麽了?上過‘新學’,還得回來做豆腐。”
  又說:“你也別心焦,不去上學,早做兩年豆腐,我也不讓你吃虧。從明兒起,你賣豆腐,十成讓你提一成,你也攢個體己,過兩年好娶媳婦。”
  又悄悄說:“這事兒我也不告訴老三。”
  又悄悄說:“我連老大也不告訴,他賣豆腐是白賣。”
  賣豆腐的老楊自以為得計,但楊百順轉身用被子蒙上頭,沒理老楊,接著又直直睡了一天。晚上。起來吃了一頓飯,又接著睡。第二天五更,該起床磨豆腐了,他起床沒磨豆腐,借著上茅房,從後牆扒出去,一個人走了。他終於可以離開家了。或者說,他終於找到了脫離老楊和豆腐的另一個理由。隻要能離開老楊和豆腐,不管到哪裏去,楊百順都不會後悔。可待出了村,楊百順又犯了難。兩夜一天,隻顧生氣,隻想著要離開這裏。並沒想好到哪裏去。現在賭氣上了路。天下之大,一時竟想不起自己該去何處。他過去想跟羅長禮喊喪,可喊喪不養人。他想去投奔鎮上的東家老範。到範家去種地。他在老範家的私塾也上過學,見過老範,老範對下人也和藹,但楊百順怵種地,在地裏割麥子,大太陽底下割來割去,何日是個頭?還是想學一門手藝。有了手藝,就可以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可除了賣豆腐,別的手藝他不熟,別的手藝人他也不熟。出門走了五裏,還不知道東西南北該往何走。這時突然想起姥娘家賣鹽的三舅老尹。老尹開了個鹽土場,收了幾個徒弟。每天刮鹽土熬鹽熬堿。再推著鹽堿車十裏八鄉去賣。老尹不同於賣豆腐的老楊,倒是幹啥吆喝啥,聲音也洪亮,一進村就喊:“好鹽好堿,尹家莊的老尹來了!”
  雖然做鹽做堿也在大太陽下,但比起割麥子,還算一門手藝。何況賣鹽賣堿還有一喊,雖然這喊像賣豆腐一樣,比不得羅長禮喊喪,但這喊與賣豆腐又有不同。老楊從做豆腐起就打鼓,已經打了二十多年,改喊有些別扭;老尹起頭就是個喊,已喊了二十多年,自己跟著喊,也順理成章,雖然比不上喊喪,也過了過喊的幹癮。以前楊百順到姥娘家串親戚,也見過這個三舅。便想去尹家莊投奔三舅老尹。但老尹是個禿子,人一禿脾氣就怪。楊百順親眼見過,鹽堿場上,一個徒弟不小心,讓鹽池的水跑到了堿池裏,老尹抓起斂鹽土的木鍁,沒頭沒腦照徒弟打去,徒弟的腦袋,登時就開了花,徒弟不敢擦頭上的血,趕緊去堵鹽水。楊百順心裏又有些怕。可事到如今,一時又想不出別的門路,隻好先去投奔老尹再說。楊家莊離尹家莊七十裏路,楊百順甩開大步,向尹家莊走去。從楊家莊到李家莊,從李家莊到馮班棗,從馮班棗到張班棗,已是下午,楊百順走了五十裏,有些累了,也有些餓了,便想在張班棗歇歇腳,順便到人家討些吃的。到得村中,發現水塘前大槐樹下,村裏一幫人正在剃頭。人群之中,一副剃頭挑子冒著熱氣。再看人圈中的剃頭人,不禁眼前一亮,原來是裴家莊的剃頭匠老裴。楊百順拍了一下腦袋,出路想了一大圈,竟忘了老裴。想到的人都不稱心,沒想到的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便想跟老裴說說,幹脆跟他做徒弟。剃頭雖不算大手藝,但人的頭發天天長。不愁活兒的來路,比起熬鹽熬堿,刮鹽土天天要在大太陽底下,給人剃頭,卻可以躲在樹涼陰下。他跟老裴又有從楊家莊打穀場到鎮上老孫飯鋪的經曆,說起來也算個患難之交。事情有了轉機,心裏馬上踏實下來,也忘了餓。但老裴現在正忙著,身邊又圍著這麽多人,不是上去說這話的時候,便脫下鞋坐在人圈外等。一直等到張班棗的人一個個換了新頭離去,人越來越少,最後一個坐在條凳上剃頭的是個疤瘌眼。等疤瘌眼剃完。老裴開始收拾自己的剃頭挑子,用剃頭布包自己的剃刀、剪子、推子、木梳、刷子、磨刀石等,楊百順才走上去喊了一聲:“叔。”
  老裴也是累了一天,收拾剃頭家夥時閉著眼睛。這時睜開眼睛:“你還沒剃呀?”
  楊百順:“叔,你不認識我了?”
  老裴看了看楊百順,一時還真沒認出來。楊百順:“當年你救過我呀。”
  便提起兩年前那天晚上,楊家莊的打穀場,鎮上老孫的飯鋪,還有那兩海碗羊肉燴麵的事。老裴突然想了起來。說是老裴救過楊百順,老裴心裏知道,其實是楊百順救過老裴,讓老裴那天沒去殺人。如果當時殺了人,現在哪裏還能剃頭?老裴馬上顯得親切了:“你咋在這兒呢,這村有親戚呀?”
  楊百順搖搖頭,便將從鎮上老孫飯鋪分別之後。怎麽老汪私塾解散,怎麽縣上辦了個“延津新學”,怎麽他爹與老馬、楊百利合謀,自己遭了暗算,後來怎麽又被自己發現,決心離家出走,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裴說了。楊百順說完,老裴也聽明白了,原來又是一個繞。老裴不禁又感慨起來。楊百順哽咽著說:“叔,我又走投無路了,我想跟您做徒弟。”
  老裴倒愣在那裏:“這事兒有些突然呀。”
  接著抽起旱煙,在那裏想。想了半天說:“這次我幫不了你了。”
  楊百順有些失望。老裴:“不是我不想幫你,我也該收個徒弟了。隻是我做不了主呀。”
  楊百順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這麽大的事,他說了不算。楊百順剛想說什麽,老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住他:“老婆也讓我收徒弟,隻是我半年前收了個徒弟,上個月剛跑了。”
  楊百順:“叔,我既然跟了您,就不會跑。”
  老裴看看四周:“那個徒弟不是一般的徒弟,是我老婆她娘家侄子。”
  楊百順明白了,說:“他跑是他不爭氣,和您沒關係。”
  老裴神秘地一笑:“怎麽沒關係,關係大了。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怕我在外邊剃頭,去看我姐;也怕我攢體己,給自個兒留後路。我在家受氣,出門剃頭,還能再讓人看著我?你給我來陰的,我也給你來陰的。我不打她娘家侄子,也不罵他,就是不教他真手藝。他一給人剃頭,就割人口子,人家能不跟他急?有一次在葛家莊,編笆的老葛讓他割得順頭流血,老葛跳起來,兜頭扇了他一嘴巴子。天天這樣,他能不跑嗎?”
  楊百順又明白了。老裴:“剛走一個,腳跟腳又來一個,我怕露了馬腳哇。”
  老裴把心腹話都說了,楊百順就不好再為難老裴:“叔,既然這樣,我就先去尹家莊投奔俺舅,他會做鹽。隻是他脾氣怪,動不動就打人,我有些怕。”
  老裴:“你先委屈待著,等這邊合適了,咱再商量。”
  兩人說罷,太陽已經落山了。老裴要回裴家莊,楊百順要去尹家莊,楊百順替老裴挑起剃頭挑子,一塊出了張班棗。說著閑話,已到了岔路口,兩人該分別了。楊百順把挑子換到老裴肩上。老裴挑著擔子,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頭:“我問你,你動得了刀子不?”
  楊百順停下腳步。嚇了一跳:“咋,叫我去殺人呀?”
  老裴笑了:“不是讓你去殺人。是殺豬。”
  楊百順愣在那裏:“沒敢殺過。”
  老裴又走回來。放下剃頭挑子:“你要敢殺活物,就好辦了。”
  楊百順:“咋?”
  老裴:“曾家莊殺豬的老曾,和我是好朋友。上次他跟我說,老了,想收個徒弟,一時沒找到合適的人。”
  又說:“他老婆死了,家裏他一個人說了算。”
  停停又說:“雖然他每天動刀動槍,但脾氣不算孬。”
  楊百順雖然沒有殺過豬,也是走投無路,且聽說老曾脾氣好,比跟著熬鹽熬堿的老尹強,馬上高興地說:“叔。我不挑活兒。”
  老裴也高興了:“那就好辦了,咱爺倆現在就去曾家莊。”
  楊百順重新替老裴擔起剃頭挑子,兩人一塊向曾家莊走去。
  從第二天起,楊百順就跟著曾家莊殺豬匠老曾學殺豬。一邊學殺豬,一邊還惦著哪天再改換門庭,重新跟老裴學剃頭。老曾是個生人,老裴畢竟跟自己有患難之交。後來也跟老裴見過幾麵,但老裴再沒跟他提過此事。半年之後,楊百順跟師傅老曾熟了,一次說起心腹話。楊百順把這話也說了。他認為老曾會生氣,沒想到老曾沒有生氣,笑了:“你還是年輕啊,恰恰是有患難之交,他不會收你做徒弟。”
  楊百順:“咋?”
  老曾:“患難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師徒呢?”
  楊百順恍然大悟。這時懷疑在張班棗遇到老裴,老裴從他老婆娘家侄子說起,說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話,也是假的。一下對老裴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
 
  六
  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在“延津新學”僅僅上了半年,就退了學。楊百利退學不是因為楊百利出了差錯,像在老汪的私塾學《論語》一樣,讀書不專心,調皮搗蛋,被人開除了;讀書他肯定不專心,但小韓的新學並不開除讀書不專心的人,課堂上不專心沒啥,隻要小韓來講話你專心就成了;退學是因為縣長小韓出了問題。小韓出問題並不在“延津新學”上,而是因為這年秋天,河南的省長老費到黃河以北巡視,轉到了延津縣,小韓陪了他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費惹惱了。老費是福建人,他爹打小是個啞巴;由於他爹是啞巴,老費小時候,家裏話就少;養成習慣,老費長大話也不多。老費認為,世上有用的話,一天不超過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來,老費沒說什麽,小韓說了三千多句。由於小韓多話。老費又知道他下車伊始,在延津辦了個“延津新學”。新學開辦半年,小韓到新學演講六十二場,平均三天一場。小韓沾沾自喜,把這些都當政績向老費作了匯報。因延津歸新鄉專署管,陪同老費巡視的還有新鄉的專員老耿。老費在延津沒說什麽,第二天回到新鄉,老耿陪他吃中飯,邊吃,邊說這次的巡視。當時新鄉下轄八縣,老費轉了五縣,說到其他四縣,老費沒說什麽,說到延津,老費皺了皺眉:“那個縣長小韓,是誰弄來的?”
  這個縣長小韓,就是新鄉專署專員老耿弄來的;小韓他爹,是老耿在日本名古屋商政專科學校留學時的同班同學。但老耿已看出老費不喜小韓,便說:“正常遴選上來的,正常遴選上來的。”
  老費:“老耿呀,我也不懂,他小嘴不停,是做縣長的材料嗎?治大國如烹小鮮,五十年固守一句話就不錯了;他半年講了六十二場話,他都說些啥?”
  老耿嚇出一頭汗,忙說:“他沒說啥,他沒說啥。”
  老費:“料他也說不了啥。一個學生娃,能說啥?他說啥沒啥,隻是這愛說,就讓人厭倦。”
  又說:“他愛說沒啥,又誤人子弟,教娃們去說。事就大了。是要把全縣的人都變成小嘴不停嗎?族人皆小嘴不停,述而不作,接著就天下大亂了。”
  老耿忙說:“我回頭說他。我回頭說他。”
  老費正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個娃,能說回來嗎?我看是說不回來,也許你老耿本事大,能把他說回來。”
  老耿擦著頭上的汗:“我也說不回來,我也說不回來。”
  老費回鄭州第二天,老耿就把小韓給撤了。其實老耿對省長老費對說話的看法,並不苟同,況且,人說話多少,和能否當縣長是兩回事。何況誨人不倦,有教無類,也是聖人的意思。小韓雖愛亂說,但沒亂動,頂多像他的前任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種個人癖性,恰恰是述而不作,壞不了什麽大事。但他看省長老費認了真,怕由小韓牽涉到自己,還是毅然決然,撤了小韓。小韓來延津時一番壯誌,沒想到歪嘴騾子賣了個驢價錢,吃了嘴上的虧,大半年工夫就得草草收兵。聞到消息。他急如星火趕到新鄉,找到老耿,還有些倔強和不服:“叔,憑啥撤我的縣長?我錯在哪兒了?你們講理不講理?”
  接著就開始與老耿講理,從歐洲諸強講起,又說到美國,又扯到日本的明治維新,說些開辦新學的好處。小韓不講理老耿還有些同情他,他一講理,老耿又覺得撤他是對的。老耿止住他不停的小嘴:“賢侄,你說的沒錯,你講的理也沒錯,錯就錯在,你生錯了地方和年頭。”
  小韓一愣:“我應該生在歐洲、美國或日本?”
  老耿:“不生在這些地方也行,生在中國,能和聖人生個前後腳,也不辜負你的才幹。”
  小韓:“我去學堂演講,並不是為了教書,是為了救國救民……”
  又要跟老耿理論。老耿皺了皺眉,再一次止住他:“我也不是讓你去戰國教書。恰恰是為了讓你去救國救民。如何救國救民?放到戰國,就你的材料,正好去當說客。說客不憑別的,就憑一張嘴。但他不是說給不懂事的娃兒們,是說給君王;說給娃兒們頂個球用。要管用還得說給管事的不是?你說得好,你身掛六國相印,也給老叔帶些福氣;一旦你說得不好,你的腦袋,哢嚓一聲可就沒了。賢侄,我想知道的是,大殿之上,此情此景,你能說得好嗎?”
  此情此景,小韓倒第一次被人給說住了,愣在了那裏。
  小韓離開延津回了唐山,“延津新學”也壽終正寢。像當初老汪的私塾一樣,徒兒們都作鳥獸散。眾徒兒和楊百利由新學到縣政府的願望也隨之破滅,老楊由縣政府到豆腐的理想也煙消雲散。學校散了,楊百利本該重回楊家莊跟他爹做豆腐,但他沒有回去。沒回去不單像楊百順一樣,討厭他爹老楊和豆腐,而是他在新學的半年中,結識了一個好朋友叫牛國興。牛國興是個大頭,他爹是“延津鐵冶場”的董事。楊百利和牛國興本不同班,因兩人都對“新學”和讀書不感興趣,愛和一幫孩子偷偷從教堂跑出去,用粘竿粘知了,用彈弓打鳥玩,成群結隊,誌同道合,漸漸混熟了。除了粘知了打鳥,兩人“噴空”能“噴”到一起,相互又比跟其他孩子好些。所謂“噴空”,是一句延津話,就是有影的事,沒影的事,一個人無意中提起一個話頭,另一個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語,把整個事情搭起來。有時“噴”得好,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哪裏去。這個“噴空”和小韓的演講不同,小韓的演講都是些大而無當的空話和廢話,而“噴空”有具體的人和事,連在一起是一個生動的故事。除了小韓演講,楊百利和牛國興沒上過整課,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偷偷跑出新學,或粘知了,或打鳥,或“噴空”。小韓招的教師又都是些悶嘴葫蘆,也管不住這些學生。一開始楊百利隻會粘知了和打鳥,不會“噴空”,還是牛國興帶他三個月,漸漸上了道。如牛國興說,城裏“鴻膳成”飯鋪的廚子老魏,過去總在飯鋪笑,近一個月來,老在飯鋪唉聲歎氣,為啥?楊百利一開始不懂“噴空”,會照常理答:老魏欠人家錢,或跟老婆幹了仗。牛國興馬上就急了,因這原因大家都想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就不叫“噴空”。急後,牛國興會做示範,自問自答:還記得一個月前,城裏來了個河北的戲班子嗎?其中有一個旦角,老魏入了迷。戲在延津演了半個月,老魏場場不落。看著看著,魂被勾去了。戲班子又到封丘演,老魏又跟到封丘。光跟有啥用啊?還是想跟她成就好事。這天後半夜,老魏扒過戲院的後牆,來到戲台後身。看一床前掛著旦角的戲裝,以為睡到床上的是旦角,悄悄湊上去,脫下褲子,掏出家夥就要攮人。沒想到睡在床上的不是旦角,是一看戲箱子的,過去是個武生。武生一陣拳打腳踢,把老魏的胳膊都打折了。老魏將胳膊藏在袖子裏。又不敢說。這些天老魏唉聲歎氣,原因就在這裏。如果是前三個月,聊到這裏就不錯了,楊百利也就認了賬。後三個月,楊百利漸漸上了道,會試探著說,要說勾魂,我聽說不是這樣,我聽說老魏從小有夜遊的毛病,夜遊了三十多年沒事,據說上個月夜遊時,遊到了一個墳場裏,出來一個白胡子老頭。過去老魏也到過這個墳場,啥事沒有,這次就鑽出一個白胡子老頭。白胡子老頭趴到老魏耳邊說了兩句話,老魏點點頭。從第二天起,老魏就常常歎息。有時一邊炒菜,一邊還傷心地落淚,淚都滴到了菜鍋裏。人問他白胡子老頭說了什麽,他也不說。楊百順說完,牛國興會興奮地拍他肩膀:“噴”得好。接上去會說,那我就知道了,“鴻膳成”的掌櫃老吳,和俺爹是好朋友,他對俺爹說,一個廚子,天天在飯鋪哭,晦氣不晦氣?本想趕他走,但沒想到,飯鋪的生意,倒比以前好了許多。好多人不是來吃飯,倒是來看老魏哭了。大家的魂,又被老魏勾去了……雲雲。事情說有影也有影,說沒影也沒影,但都比原來的事情有意思。“噴空”到趣處,牛國興說:“我到茅房撒泡尿。”
  楊百利本來沒尿,也說:“我隨你去。”
  新學散了,楊百利本也不願回楊家莊跟他爹做豆腐,牛國興也一下離不開楊百利。在世上能找到一個“噴空”的夥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有一知己足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牛國興便纏著他爹老牛,讓楊百利進他爹的鐵冶場當學徒。老牛被牛國興纏不過,隻好收下楊百利。老牛的鐵冶場,說是一個鐵冶場,無非是攏了十幾個鐵匠,在一起打製個柴刀、菜刀、鏟子、鐮刀、鋤頭、犁頭、耬齒、耙齒、車角、飯鋪用的火爐、商號用的鐵門、打兔用的火銃等等,打製的家夥,和鎮上老李的鐵匠鋪差不多,隻不過比老李的鋪麵大些,人多些,是個場子。但楊百利在鐵冶場學了半年徒,連個鍋鏟子都沒學會打。他像在老汪的私塾和小韓的新學一樣,心思根本沒用在正事上,整日還想著粘知了打鳥和“噴空”。漸漸對粘知了打鳥也沒了興趣,心思都在“噴空”上。這倒對了牛國興的心思。師傅看他也不是個打鐵的材料,便讓他燒火。他把火燒得半生不熟,連累師傅打出的柴刀,也半生不熟。師傅是個湖南人,看著手裏的柴刀,操著湖南口音感歎:“啥叫火候不到呢?這就叫火候不到。”
  半年過後。鐵冶場的人個個煩他。老牛看他實在不是個做事的材料,便要辭退他。老牛舍得他,牛國興卻舍不得他,摔了家裏一個座鍾。老牛:“我不是看他不長進,是怕時間長了,把你帶壞了。”
  牛國興:“要說壞,我早已壞到了他前邊。你讓他走也行。反正他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
  老牛歎息一聲,也是無奈,隻好把楊百利從場裏撇下,打發他到鐵冶場門口看大門。這倒對了楊百利的心思,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噴空”。牛國興來,就與牛國興“噴空”;牛國興不來,也一個人在腦子裏“噴空”。看著是在看大門,腦子裏卻雲山霧罩。進來一個人,會打斷一次他的思路,他就焦急,接著就對進門的人沒有好氣,攔著這人,盤東問西,問個底掉,還不讓進去。凡是進鐵冶場大門的人,都在肚子裏罵他。這倒應了當初瞎老賈給楊百利算命的話。
  但看大門一個月後,楊百利和牛國興鬧翻了。鬧翻了並不是因為“噴空”。當然和“噴空”也有關係。楊百利本不會“噴空”,“噴空”還是牛國興帶出來的,但“噴空”噴了大半年,楊百利已經出師了。楊百利在別的方麵不用功,在“噴空”上卻下心思。過去倆人“噴空”以牛國興為主,楊百利隻是個接話茬的,話頭像河水一樣,牛國興想讓它往哪裏流,它就往哪裏流。現在情況變了,楊百利也修了一條自己的溝渠,水到底往哪裏流,還不一定呢。接著在話題上也產生了矛盾,過去是牛國興獨霸天下,他想說什麽話題,就說什麽話題,現在楊百利也會提出自己的話題。楊百利白天看大門,腦子裏有這個空閑,晚上噴起空來,楊百利是有備而來,牛國興是倉促上陣,噴著噴著,不管是在話題上或是話頭往哪拐彎,楊百利漸漸還能占上風,牛國興常常鑽到楊百利的話套裏。“噴空”時占了上風。不“噴空”時,有意無意之間,楊百利也想跟牛國興平起平坐。“噴空”時占點便宜牛國興沒啥,但日常的一舉一動,也要平分秋色,牛國興心裏就有了想法。啥叫主次顛倒呢?這就叫主次顛倒。啥叫忘恩負義呢?這就叫忘恩負義。漸漸跟楊百利“噴空”的心就慢了。但兩人鬧翻,還不是因為“噴空”,而是因為一個女同學。這個女同學大號叫鄧秀芝,小名叫二妞。二妞她爹是“大魁商號”的掌櫃老鄧。說是“大魁商號”,也就是縣城東街一個雜貨鋪,賣些米、麵、鹽、醬、油、醋、火柴、燈罩、麻繩、籮筐等雜物。二妞五短身材,綁著兩根麻繩般的大辮子,隻是麵容還好,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在“延津新學”時,牛國興和楊百利隻顧粘知了打鳥和“噴空”了,沒注意過這個二妞,相互之間沒說過話。“延津新學”散了,一次牛國興和二妞在街上遇見。二妞無意中看了牛國興一眼,牛國興便覺得二妞對自己有意。回來對楊百利“噴空”,由看一眼噴起,噴回到“延津新學”,兩人如何交往,一開始還有些羞羞答答。後來漸漸到了一起,直到親了嘴還辦了事。中間還有些曉風殘月今夜酒醒何處的情形。楊百利知是一個“噴空”,沒大理他,牛國興自己卻認了真。但牛國興膽小,不敢直接找二妞,寫了一封信,開頭是“秀芝吾妹如麵……”雲雲,讓楊百利交給二妞。如果是半年前,牛國興讓楊百利幹啥,楊百利就幹啥,現在平分秋色了,楊百利就有些不樂意:“事都辦了,咋還寫信?”
  又說:“你找她圖個舒坦,我找她圖個啥?”
  牛國興更看出楊百利是個白眼狼。但心裏對二妞思念得緊,隻好從口袋掏出五塊錢,遞給楊百利,楊百利接下錢,才接下這信。但三天之後,楊百利又覺得上了牛國興的當。因他白天要在鐵冶場看大門,送信隻能是晚上。晚上在縣城東街轉了三天,沒碰到二妞。三天之後牛國興急了。說光在街上轉有啥用,該夜裏扒牆去她家呀。楊百利收了牛國興的錢,又舍不得退給他,萬般無奈,當晚便去了鄧家。但他沒敢貿然扒牆進去,先躥到了房頂觀察動靜。欲找到二妞,須先找出二妞在家裏的住處。老鄧家是個四合院,院子裏不點燈,黑暗之中,啥也看不清楚。各屋倒有人出進,但影影綽綽,一時也判不定誰是誰。倒是人進屋了,屋裏有燈,人影映到窗戶上,能大體看出鄧家居住的分布。正房映出一個老頭,戴著一頂瓜皮帽,一個老婆婆,拿著線拐子在拐線,似是二妞的爹娘;東廂房有一男一女在鬥嘴,一個孩子還在哭,似是二妞的哥嫂;剩下西廂房窗戶上,就一個女人的影子在走來走去,大概就是二妞了。在房頂趴了三個時辰,楊百利的身子都趴麻了,鄧家的燈才一屋一屋息了。楊百利從屋頂溜下來,躡手躡腳。來到西廂房前,欲將牛國興的信從門縫塞進去。本來要大功告成,西廂房也確是二妞的住房,但二妞三天前去了開封姑媽家,這也是楊百利三天見不到二妞的原因。二妞的小姨來老鄧家串親,臨時住在了二妞屋裏。小姨這兩天拉肚子,剛睡下,腹內突然又來了,慌忙起身,要去茅房,猛地拉開門,迎頭站一個黑影,雙方都嚇了一跳。二妞的小姨是個老姑娘,三十多歲還沒嫁人,她以為是姐夫老鄧夜裏來撥她的門,欲占她的便宜。老鄧過去見她,就愛說些風話。現在肚子正急,哪裏是裝神弄鬼的時候,揚手就是一巴掌,楊百利哎喲一聲,倒在地上。鄧家各屋的燈立馬亮了。二妞她哥以為他是個賊,來偷雜貨鋪的東西,也是剛與老婆吵過嘴。沒有好氣,便將楊百利吊在院內的棗樹上抽打。剛抽了兩鞭子,楊百利就把真相供了出來。為證明跟自己無涉,還掏出了牛國興的情書作證。老鄧看了情書,倒把楊百利從棗樹上放了下來。因為他跟鐵冶場的老牛也認識,知是一幫孩子胡鬧,倒沒怎麽追究。因為聲張出去,對自家女兒也不好。等到第二天,牛國興知道情況後,卻大惱楊百利。惱楊百利不是說他把事情辦砸了,影響了他和二妞的關係,而是收了自己五塊錢,到了關鍵時候還出賣自己,這樣的人,如何做得了朋友?從此兩人見麵還說話,但心底有了隔閡,徹底不在一起“噴空”了。
  這年八月,從新鄉機務段來了一個采買叫老萬,住在延津鐵冶場裏。新鄉機務段負責維修平漢路的鐵軌,年年要用許多道釘。新鄉機務段的段長與延津鐵冶場的老牛是表親,便把鍛造道釘的活計,派給了老牛。采買老萬一個季節來延津拉一次道釘。老萬是山東人,四十多歲,白眉毛,愛時不時張嘴,但不是打哈欠,上下頜一咬一咬,隻為活動個筋骨,能聽到筋骨的“嘎嘣”“嘎嘣”聲。老萬這次來到延津,老牛還沒把道釘鍛齊。老萬要采買一萬枚道釘,老牛的鐵冶場隻鍛了六千多枚,還差三千多枚。老萬便在延津住下等道釘。也是閑來無事,第二天一大早,步出鐵冶場,欲到延津縣城四處逛逛。鐵冶場的規矩,進大門要給看大門的打招呼,出大門時,如不拉貨,不用給看大門的打招呼。老萬也是出於禮貌,雖隻身一人,看楊百利在大門口坐著,也順便問候了一聲。他不問候沒有什麽,他一問候楊百利生氣了。因楊百利腦子裏正雲山霧罩,老萬打斷了他的“噴空”,便攔下老萬盤東問西。如楊百利這麽攔別人,別人早在肚子裏罵楊百利,但老萬是個愛說話的人。在延津舉目無親,就等個道釘,碰上一個搭茬的,倒靜下心來,與楊百利說話。上下頜一咬一咬,“嘎嘣”“嘎嘣”,從自己叫啥,哪裏人,在哪謀生,為啥來到延津,接著從道釘說開去,說到鐵軌,說到火車,說到機務段,機務段有多少人,自己管采買整天做啥……使楊百利忘了剛才的“噴空”,開始對鐵軌和火車感到好奇,一開始聽老萬說,後來時不時插話提問。本是一場盤問,一場話說開去,兩人倒聊得投機。接著老萬打聽延津,楊百利便把延津好玩的去處,向老萬介紹一番。接著開始說延津好多趣事。從“鴻膳成”的夥夫老魏墳場裏遇到白胡子老頭說起,一直說到上個月自己爬“大魁商號”的屋頂,被人吊在樹上打了一頓,把老萬逗得咯咯地樂。楊百利“噴空”噴了半年,後來跟牛國興鬧翻了,失去了“噴空”的對象,腦子裏整天烏雲翻滾,嘴上卻沒個卸處,幹打雷不下雨,現在碰上老萬,雖不是“噴空”,也是“噴空”,兩人言來語去,竟聊了一上午。楊百順心頭如釋重負,渾身痛快了許多。老萬也覺得看大門的楊百利有意思,看上去是個孩子,沒想到嘴上的功夫這麽老辣。四十多年自己愛聊天,男女老少,沒碰到對手,沒想到在延津鐵冶場竟遇到了知己。以後三天裏,老萬顧不得去延津的趣處閑逛,專來鐵冶場門口跟楊百利“噴空”。三天“空”噴下來,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三天之後,道釘鍛齊了,老萬雇了輛馬車,拉上道釘要走。馬車路過鐵冶場大門口,兩人竟有些戀戀不舍。老萬跳下馬車:“何時去新鄉,一定到機務段找我。就打聽大嘴老萬,沒人不知道。”
  楊百利:“何時到延津,一定來鐵冶場。如果在鐵冶場找不到我,就去楊家莊。”
  兩人揮手告別,老萬重新上了馬車。待馬車走了裏把遠,老馬突然又跳下馬車,扭頭跑了回來:“我忘了一件事。”
  楊百利:“啥?”
  老萬:“機務段走了兩個司爐,正招新人,你願去不?”
  楊百利:“司爐是幹啥的?”
  老萬:“就是在火車上,往火爐裏扔煤。活說重也重,說不重也不重,三班倒,也有歇著的時候。我和管招工的老董熟,你要願去,我一句話。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離開延津鐵冶場?”
  如果是兩個月前,楊百利舍不得離開延津鐵冶場。當初來鐵冶場,並不是為了看大門,而是為了跟牛國興“噴空”。現在跟牛國興鬧翻了,不能“噴空”了,留在這裏還有何用?倒是跟老萬去了新鄉機務段,重新又開出一個“噴空”的天地也料不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便說:“王八蛋才舍不得離開,我跟你去。去機務段不是為了當司爐,而是好跟你在一起。”
  老萬拍著手:“我也是這個意思。那你收拾收拾,三天之後,到新鄉機務段找我。”
  楊百利:“不用三天,你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去收拾。”
  老萬倒笑了:“你倒性急。”
  當天上午,楊百利背起鋪蓋卷,離開鐵冶場,坐馬車跟老萬去了新鄉。聽說楊百利要走,鐵冶場沒一個人不高興。老牛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機務段老萬是個好人,幫我除了一個孽障。”
  牛國興聽說楊百利要走,心裏倒有些失落。原以為他會待很久,沒想到突然就離開了。不走時兩人鬧翻了,人一走牛國興又想起許多。忙跑出大門,想勸楊百利留下。待跑到大門口,楊百利已上了老萬的馬車,走出裏把遠。車上,楊百利又跟老萬聊上了,聊得眉飛色舞,連頭也沒回。牛國興不禁一股怒氣往上升。他何以能跟老萬走,還不是仗著能“噴空”?他何以能“噴空”,還不是自己用話喂出來的?現在說走就走,連個招呼也不打,自己幫來幫去,竟幫出個仇人。牛國興咬牙切齒罵道——但他沒罵楊百利,而是罵自己:“我要再幫人,我是龜孫!”
 
  七
  楊百順跟師傅老曾學殺豬已半年有餘。老曾小五十了,長得白淨麵皮,中等個兒,小腳小手,遠看不像一個殺豬的,倒像一個書生。但到得殺鍋前,似變了一個人。手大腳大,身材長大,一頭三百多斤的胖豬,在他手裏,縮成了一個貓大的玩物。別人殺一頭豬需三個時辰,老曾一個時辰,已經將脆骨從肉裏剔了出來,肉,骨頭,下水,一碼一碼,碼放得整整齊齊,人已蹲在殺鍋前吸煙,與人說笑,身上不見半點血跡。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點火就著,殺豬殺了三十年,天天動刀動槍,人倒變得越來越溫和。老曾殺豬之餘,也幫人殺雞殺狗,算是捎帶幹個零活。楊百順剛入道時,老曾沒讓他學殺豬,讓他先拿雞狗練練手。也不單為了練手,還是為了練一練膽子。原以為殺隻雞狗是件容易的事,真等一個活物到你跟前,讓你立馬結果它,楊百順還真有些發怵。雞狗雖被綁著,但它們喊叫,喊累了,不喊了,流著淚看你。剛開始殺時,楊百順閉著眼睛,一刀就下偏了,反倒讓雞狗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但啥事經不住時候長,三個月下來。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習慣成自然,心就硬了。一個活物剛才還在哭,一刀子下去,就不哭了,一個事情就了結了。這時楊百順又想,世上萬千的事,說起了結,還數這種了結快;別的事,一輩子也難了結。了結之後,倒生出些許快感。三個月後,如果活計不湊手,閑下幾天,手反倒癢癢起來。師傅老曾說:“這就該學殺豬了。”
  老曾的老婆死三年了。楊百順跟老曾學殺豬,老曾管吃不管住。不管住不是老曾家沒地方住,老曾家有五間房,房子雖不算好,兩間瓦房,三間土坯房,土房下雨還漏雨,但現成有一間土房閑著,裏麵堆些柴草;有閑屋不是老曾不讓住,而是老曾的兩個兒子,不同意外人住到他們家。老曾兩個兒子跟老曾不對付,像楊百順楊百利不跟他爹學做豆腐一樣,他們也不跟老曾學殺豬。老曾招徒弟他們不管,但把徒弟招到家裏住,他們卻不願意。不願意的理由是,現在是有空房,但哥兒倆也都十七八歲了,該娶媳婦了;倆人一娶媳婦,房子就不夠住了;那時候再攆人。反倒麵皮上不好看。找著了謀生的門路,卻沒有睡覺的地方,楊百順再一次為了難。但找一個門路,比找一個睡覺的地方又難,楊百順又不想離開老曾。本想投親靠友,找個住的地方,可曾家莊周圍的村子,一家親戚也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離得近夠得著的,也就是楊家莊。楊家莊離曾家莊十五裏。楊百順離家出走,本沒打算再回去,可總不能每天睡到打麥場上。為了一個睡覺,楊百順隻好硬著頭皮,又回到楊家莊。脫離爹和豆腐,就不能像殺雞殺狗一樣,一下子了清楚。曾家莊和楊家莊之間,隔著一條津河。楊百順天天就這麽來回跑,清早先到師傅家聚齊,一塊出去幹活計;晚上先把師傅送回家,再趕緊跑回楊家莊。好在在津河擺渡的老潘跟老曾認識,老曾每年給他殺兩回豬,楊百順坐船,不用交船錢。楊百順離家出走那天,把賣豆腐的老楊嚇了一跳,以為楊百順一去就不回頭了,後來見楊百順也就跑到十五裏外的曾家莊,跟了一個殺豬的老曾,老曾又管吃不管住,每天還得跑回楊家莊睡覺,老楊又有些得意。上次上“新學”抓鬮他得罪了楊百順,現在楊百順不學做豆腐而去跟人學殺豬,也算得罪了他,兩人也就誰也不欠誰了。有時看楊百順一頭大汗從曾家莊跑回來,還說風涼話:“跑啥,學一個手藝還用跑?我看著費勁。”
  “你不學做豆腐,我豆腐坊也沒停,誰離了誰都能過。”
  “哪天我得提封點心,去曾家莊看老曾。人家用的啥法?我使喚兒子,一步使喚不動;他剛見麵,就使喚他每天跑三十裏。”
  倒是師傅老曾,看楊百順天天來回跑三十裏路,有些過意不去:“不是我不能做主讓你在家裏住,而是怕你住下,天天看人白眼。”
  往桌腿上“梆梆”地磕著煙袋:“人來世上一趟。免生閑氣罷了。”
  楊百順:“師傅,清早跑我不怕,晚上回去怕,怕路上遇到狼。”
  老曾:“那咱每天收工早些。實在晚了,咱爺兒倆還就不回來了,住在主家。看誰還不讓咱住?”
  師徒倆說起話來,倒能說到一起。一開始跟師傅生,楊百順有些拘謹,後來熟了,漸漸就聊開了。去外村殺豬的路上,從外村回來的路上,你說一句,我接一句,不顯得路長。一開始說些家長裏短,相互認識的人;後來說到自個兒的心事,相互也能說心腹話。楊百順原想在老曾這兒落個腳,將來等時候合適了,再去跟老裴學剃頭;老曾也沒怪他,給他講清師徒的道理,楊百順也就安心殺豬。其實殺豬也不合楊百順的心思,他一輩子最想幹的,還是像羅長禮一樣喊喪,但喊喪又不養人。讓人為難。老曾聽了,又沒怪他,撲哧笑了:“你不就喜歡一喊嗎?咱殺豬也有一喊呀。”
  楊百順一愣:“誰喊?”
  老曾:“人不喊,豬喊。”
  又說:“人喊死人,豬喊死豬啊。”
  又說:“世上隻見人吃豬,世上不見豬吃人。所以人喊不成個生意,豬喊就成生意了。”
  楊百順覺得師傅說得有道理,從此安心跟老曾學殺豬。但殺豬沒個住處,每天還得回去看賣豆腐的老楊的臉色,又讓楊百順不能安心。師傅老曾最大的心事,是老伴去世三年了,想早點續個弦。可兩個兒子十七八歲了,也該娶媳婦了,爺兒仨誰先娶誰後娶,兩個兒子與老曾看法不一致。大家一塊都娶,家裏底子薄,又一塊不起。誰先誰後,是兩個兒子與老曾鬧別扭的另一個病根。也是兩個兒子給楊百順出難題的另一層原因,明是衝著楊百順,實際還是衝著老曾。老曾也背著兒子,托人給自己說過幾次媒,但雙方一見麵,不是人家覺得老曾不合適,就是老曾覺得人家不合適,這事也就放了下來。師徒在一起說心腹話,楊百順不好老提自己住處的事,提一回,似揭一回師傅的傷疤。師傅老曾,就老說自己該不該續弦的事。啥話題一開始聽著新鮮,天天這麽說,幾個月下來,師傅沒煩,楊百順煩了。一次去崔家莊殺豬,下午回來路上,師徒倆走著走著累了,太陽還老高,不急著回家,便坐在津河邊一株大柳樹下歇息。老曾邊吸煙邊說,崔家莊的老崔小氣,豬都殺了,中午的菜裏還沒肉,早知這樣,就不給他殺了。說著說著,又拐到自己續弦的事上。楊百順耐不住了,搶白老曾一句:“師傅,您想續就續,別老這麽天天說,光說管啥用呀?也就過個嘴癮。”
  老曾往柳樹上梆梆地磕著煙袋:“誰想續了?想續不早續了?也就是說說。”
  楊百順:“天天這麽說,就是想續。”
  老曾:“就是想續,也沒合適的呀。”
  楊百順:“還是怪你挑。光想挑個好的,也不看看咱自個兒。你要不挑,也早續上了。”
  又撅著嘴說:“也不是挑不挑的事,我看,你還是怕他們哥兒倆。”
  他們哥兒倆,就是老曾的兩個兒子。正是說到了病根上,老曾梗著脖子:“誰怕他們了?這個家,還是我做主。”
  師徒倆僵在這裏。半天,老曾歎口氣,往柳樹上梆梆地磕煙袋:“我也不是怕他們倆,我是怕外人說呀。他們也都十七八了,我都小五十的人了,與自家孩子爭著娶媳婦?”
  又說:“也不是怕別人說,大家這麽別扭著,我就是把媳婦娶到手,這日子也過不好呀。”
  楊百順本來就與那哥兒倆不對付,自他們不讓楊百順借宿,氣一直存在心裏,這時說:“那隻能怪他倆不懂事。正因為他們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續,等到了六十,想續也晚了;續到家,也沒用了。”
  老曾倒愣在那裏。思摸半天,回過神說:“你這話說的,倒是正理。”
  這年春天,老曾決定在兒子娶媳婦之前,自己先續弦。對續弦也不挑了,明對媒人說,別管老曾看著對方是否合適,隻要對方看著老曾合適,這事就合適了。由於老曾續弦不講條件,這弦就好續了。找到的續弦,是孔家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的妹子。鎮上逢集的時候,老孔的攤子,倒和賣豆腐的老楊挨著;他的攤子,在老楊的左邊;賣胡辣湯也賣煙絲的竇家莊的老竇的攤子,在老楊的右邊。因為老楊賣豆腐老打鼓,兩人還與老楊吵過一架。老孔的妹子,年關時剛死了丈夫,正好是個茬口。這媒也不是媒人說的,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中牽的線。老裴到孔家莊剃頭,與老孔交上了朋友。老孔信老裴,也就把妹子嫁給了老曾。三月初二下的聘禮,三月十六就要過門。楊百順看師傅要續弦,倒很高興。高興不是說師傅有了決斷,再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囉嗦,或者暗恨老曾的兩個兒子,用這事替自己出氣,而是另有自己的心思,盼著新續的師娘過來,能在家裏做主。過去家裏由老曾的兒子做主,不讓楊百順借宿,如新來的師娘做了主,也就改了天地,大家都是外來人,說不定又讓楊百順借宿了也料不定。楊百順不但盼著師娘過門,還盼著新來的師娘潑些才好,才能壓住老曾的兩個兒子。所以楊百順盼三月十六。比師傅老曾還要急切。
  但新續的師娘過門之後,卻讓楊百順大失所望。首先失望她的長相。楊百順見過在鎮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雖是五短身材,眼也不大,但渾身上下幹幹淨淨,麵皮還有幾分白嫩,說話聲音也細,像個女的。楊百順想著老孔的妹子,也一定是個細手細腳的女人。沒想到三月十六那天晚上,師娘一下轎,把楊百順嚇了一跳。燈籠之下,師娘五尺五高,刀條臉,高顴骨,薄嘴皮,皮膚焦黑,鼻窩裏還有一撮雀斑。她一說話,又把楊百順嚇了一跳,聲音粗壯嘶啞,背著身聽聲,就是個男的。她和老孔一母同胞,沒想到兄妹二人,差別竟這麽大。哥長得像個女的,妹長得像個男的。楊百順曾勸過師傅續弦別再挑人,沒想到師傅為了早續弦,也矯枉過正,太不講究了。當然,師娘長得好壞,跟楊百順沒啥關係。師娘過門之後,長相雖像男的,但說話辦事,還是個女的。清早也梳頭盤髻,還打胭脂,會做飯,會做針線。過去三年曾家沒有女人,屋裏屋外,皆一團亂麻,還泛出一股黴味和臊味,師娘過門三天,把屋裏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難得的是師娘雖然長相凶狠,但脾氣卻好。與人說話,沒開口先笑;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麵,壞話也讓她說成了好話。但正是因為這樣,楊百順當初的想法就落了空。楊百順原以為師娘過門之後,與老曾的兩個兒子會水火不相容,他好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沒想到師母過門五天,沒幹別的,先給老曾兩個兒子每人做了一件夾襖,新表新裏;又給他們每人做了一雙新鞋。兩個兒子穿上夾襖和新鞋,倒也喜歡。師娘接著說,等過了麥收,就給他們張羅媳婦。這媳婦不是空的,而是早有兩個人,存在她心裏,一個是她的外甥女,一個是她的表侄女。眼下她剛進曾家門,事情千頭萬緒,待諸事消停了,她親自出馬,沒個不成的。兩個兒子本來對後母充滿敵意,就等找個茬口開戰,但前有夾襖和新鞋穿著,後有媳婦在麥收後等著,他們也就偃旗息鼓,反倒對後母有些感激。親爹遇事還與他們爭個高低,一個後娘剛進門,倒把事一件件辦在心坎上。兩個兒子倒爭著討好後娘。楊百順看著也是幹著急。也看出這個師娘有些手段,用一件夾襖、一雙新鞋和一句空話,就兵不血刃,釋了曾家二兄弟的兵權。接著讓楊百順失望的是,這個師娘過門之後,見到楊百順和見到別人一樣,也是沒說話先笑,但笑歸笑,看到一個小徒弟每天往返三十裏學手藝,沒個住處,竟和老曾的兩個兒子一樣無動於衷。換言之,她沒過門,借宿的事也許跟曾家的兩個兒子還有商量,他們不過是意氣用事;現在師娘進了門,把曾家當成了自己家,啥事都經過思量,這事倒徹底難辦了。
  但師傅老曾的看法與楊百順正相反。該不該續弦,他曾一腔顧慮,左思右想了三年。除了顧慮兒子,也怕再遇上一個像他前妻那樣的人。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死去的老婆,生前是個潑婦。當年嫁過來三個月,除了跟老曾不對付,也跟街坊鄰裏吵了個遍。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難聽的那一麵,好話也讓她說成了壞話。別人與人吵架,自己也會生氣;老曾老婆與人吵過,該吃吃,該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著,留下老曾一個人生悶氣。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後來越來越沒脾氣,除了是殺豬殺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現在老孔的妹子進了門,不但不像前妻一樣與老曾胡鬧,反倒天天對老曾笑,沒句壞話。做好飯,總把第一碗飯盛給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覺之前,還端熱水給他燙腳。師娘過門一個月,師傅老曾不但沒有消瘦,臉蛋子反倒胖了起來;過去說話聲音低沉,現在也高昂起來。高昂之餘,早把楊百順借宿的事忘到了腦後。過去對這事還說一說,現在連提也不提了。或者說,他和師娘一樣,認為事情本來就該這樣。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不問路的遠近,現在師傅老曾說:“最好別超過五十裏。”
  楊百順:“為啥?”
  老曾:“當天能趕回來。”
  楊百順心裏更叫苦不迭。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楊百順盼著路遠,不盼路近。因為路近當天就得趕回來,師傅趕回來在家歇著了,自己還得跑夜路趕回楊家莊;路遠倒能和師傅消停下來,一塊住在遠處村裏的主家。現在師傅天天要趕回來,出門不超過五十裏。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楊家莊。天天跑夜路倒也沒啥,楊百順接著不痛快的是,師傅說話也改了樣子。過去師徒二人說話,都是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現在師傅說話,舌頭也開始打彎了。出門不超過五十裏,師傅本來是為了自己,但他反倒說:“早去早回,你回家也少趕夜路。”
  楊百順張張嘴,說不出啥。說不出啥並不是沒啥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中間加進一個人,事情就起了變化。楊百順感歎,自打師娘進門之後,師傅就不是過去的師傅了。端午節前一天,兩人殺豬到了葛家莊。葛家莊雖在五十裏之內,但這天殺豬的東家是老葛,老葛有四五頃地,是個小肉頭戶,在家裏愛做主,大到家裏買地賣地,小到家裏添一個燈盞,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師徒二人進了葛家門,老葛趕集去了。家裏有三口豬,一頭黑豬,一頭白豬,一頭花豬,都長成了,到底該殺哪一口,老葛走時沒交代,家裏人就不敢定奪。師徒二人隻好幹等著。等到半下午,老葛才趕集回來。老葛指了花豬,師徒倆殺妥,收拾完,天已經黑了下來,接著又飄起了碎雨。一開始是碎雨,後來漸漸大了,雨點砸在水窪裏,聲音啪啪的。老曾看著雨咂嘴:“看來今天回不成了。”
  楊百順賭氣說:“想回也成。”
  老曾伸手去接雨:“這要走到家,非淋病不成。”
  又歪頭問楊百順:“你說呢?”
  楊百順:“您是師傅,聽您的。”
  東家老葛也過來勸他們:“住下住下,今兒全怪我,我白管你們一頓飯。”
  兩人隻好住下。吃過晚飯,兩人歇宿到老葛家牛棚裏。睡到半夜,楊百順聽到老曾一聲長歎。楊百順:“咋?”
  老曾:“原來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楊百順心裏咯噔一下,問:“咋?”
  老曾又說:“都怪你。”
  楊百順:“咋?”
  老曾:“當初你勸我續弦,我剛才夢見了死去的老婆,用袖子擦淚呢,說我忘了她。仔細一想,續弦之後,真把她給忘了,一個月也想不起她一回。”
  又自言自語:“死都死了,說這些還管啥用呢?你在的時候,還不是整天跟我鬧?”
  接著起身抽煙,乓乓地磕著煙袋:“這叫啥事呢?”
  楊百順聽著雨打在房頂上,心裏更加別扭。雖然師傅表麵是說念起前妻,但話外的意思,還是誇續弦好了。誇就誇,用不著正話反說。師傅越誇續弦好,楊百順就越覺得這個女人不是東西。說她不是東西不是仍念她不讓自己借宿,而是她改了曾家的天地之後,開始事事緊逼,讓人沒個喘息處。譬如講,按照跟師學徒的規矩,師徒耍手藝掙的錢,全歸師傅,徒弟學藝不拿工錢;按照殺豬的風俗,殺完豬,豬肉全歸主家,但豬的下水,心、肝、肺、腸、肚等幾大件,歸殺豬匠所有,師傅會把下水分幾件給徒弟。過去師徒二人殺完豬,師傅拿了工錢,揣到口袋裏,楊百順用木桶將幾大件下水背起,先背到師傅家。待分這些下水時,老曾總說:“百順,你看著拿。”
  如果大件有十件,楊百順一般拿三件,給師傅留七件。接著拎起這三件下水。回家路過鎮上時,送到鎮東頭老孫的飯鋪裏。鎮東頭老孫的飯鋪,就是當年剃頭匠老裴領楊百順半夜吃飯的地方。楊百順與老孫一月一結賬,也給自己攢個體己。現在有了師娘,下水背回來,師傅正在吸煙,楊百順正在抽身上的土,師娘已經將下水分好了。等楊百順回轉身,師娘笑眯眯地說:“百順,你的下水。”
  雖然下水還是三件,但過去是自己拿,現在是別人給,東西雖然一樣,但感覺不一樣;在乎的不是下水,是拿和給的不同。生活中多了一個師娘,不僅是師傅變了,世界全他媽變了。楊百順心裏像長了茅草。
  這年年底,一進臘月,師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病。老曾患老寒腿不是一年兩年了。也是他年輕時氣盛,殺起豬來,殺得興起,愛脫衣裳。寒冬臘月,掄光膀子,穿一條單褲。刀在手裏翻飛,一頭肥豬,轉眼間變成一碼碼的肉條,人們看得眼花繚亂,爭相叫好。誰知就落下了病根。光膀子倒沒啥,腿出了毛病。四十歲以後,老曾不光膀子了,倒是老寒腿常常犯病,一犯病就走不了道。但老曾有五六年沒犯病了,沒想到今年又犯了。犯了病無法走路,也就無法出門殺豬了。可偏偏又逢年關,正是殺豬生意好的時候,老曾便躺在炕上犯愁。楊百順勸他:“師傅,算了,耽誤不過一個年關,說不定到了春天。你的腿就好了。”
  老曾:“豬不殺沒啥,就怕主顧跑了,便宜了別人。”
  方圓幾十裏,還有兩個殺豬的,一個叫老陳,一個叫老鄧,皆與師傅老曾是對頭。楊百順也嘬牙花子:“哪咋整呢?誰也不會把豬送上門讓咱殺。”
  老曾拍拍自己的老寒腿:“忒不爭氣。”
  又磕磕煙袋:“我看哪,百順,你就上吧。”
  楊百順嚇了一跳:“師傅,總共算下來,除了雞狗,我才殺了十幾頭豬,回回還有師傅看著。冷不丁上陣,成嗎?”
  老曾:“按說是不成,殺豬要學三年徒,你還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殺豬的事了。有錢不掙還是小事,老陳老鄧知道咱不能殺豬了,心裏不定怎麽樂呢。一想到這個,我心裏像刀紮一樣疼。”
  使勁拍了一下炕幫:“咱就這麽定了,活兒還照著我的名義接,殺豬你一個人去。”
  楊百順開始犯愁:“主家不幹咋弄呢?”
  老曾:“隻有一個辦法,把我的病瞞下。”
  又說:“大家知道我不能動了,這豬就殺不成了;有我的旗號在,你打著我的旗號去,主家不會說啥。老曾錯不了,他的徒弟就錯不到哪兒去,這點把握我還有。人問我為啥沒來,你就說我昨夜受了傷寒,在家發汗呢。”
  從臘月初六開始,楊百順匆忙上陣,開始獨自一個人出門殺豬。過去跟慣了師傅,自己就是個幫手,突然失去依靠,出門還真有些心虛,這時又覺出師傅的重要。自師傅續弦之後,兩人一塊出去殺豬,楊百順覺得他說話轉舌頭,令人厭煩;現在路上剩楊百順一個人,本該清靜了,楊百順心裏倒更亂了。楊百順獨自殺的第一頭豬,是到三十裏外的朱家寨。主家老朱。也是師傅的老主顧。老朱看楊百順一人來了,吃了一驚:“咋你一人來了,你師傅呢?”
  楊百順按師傅交代的:“師傅昨天還好好的,夜裏得了傷寒。”
  老朱狐疑地看著他:“小子,你成嗎?”
  楊百順:“看跟誰比了。跟師傅比,我是不成;跟自個兒比,比去年強多了,去年我還不會殺豬。”
  老朱倒被他逗笑了,咂咂嘴,不再說啥,將豬從圈裏趕出來,讓楊百順殺。捆豬,掀翻,上案,楊百順還算利索,待到動刀子,楊百順慌了。豬倒一刀捅死了,但開膛時用刀過猛,捅著了腸子,案子上五顏六色,似開了個油醬鋪。放血時沒捅著正筋,腔裏積了半腔血。割豬頭時,不小心又把豬的鼻子捅豁了,不能算個整豬頭。剔骨時,肉也連連扯扯。白掉到案下許多肉渣。老朱氣得跺腳,沒罵楊百順,指天劃地罵老曾:“老曾,我操你媽,我跟你沒仇哇。”
  一頭豬,拾掇了五個時辰,楊百順還沒弄利落,汗把棉襖都濕透了。潦草收拾完,已是傍晚,楊百順沒敢在老朱家吃飯,也沒敢拿下水,匆匆忙忙回了曾家莊。走到半路天黑了,也忘了怕狼。
  但十頭豬殺過,楊百順也就漸漸上了道。殺豬還是慢,師傅老曾殺一頭豬用一個時辰,楊百順得四個時辰,但腸子捅不爛了,血也能放幹淨了,豬頭也是整豬頭,骨肉也能剔利落了。主家埋怨他慢,他低著頭不說話,隻管剔骨。等肉、骨頭、下水一碼碼歸放好,別人也就不埋怨了。殺豬殺了二十天,楊百順甚至覺出獨自殺豬的好處。過去往哪兒殺豬,路走多遠。全由師傅老曾做主,現在楊百順一個人說了算。師傅自續弦之後,天天要回家,殺豬要在五十裏之內,現在這約束就自動失效了。楊百順不喜歡五十裏之內,五十裏之內天天要跑楊家莊,五十裏之外就可以踏踏實實住在主家。剛開始楊百順還在五十裏之內,十天之後。也就突破五十裏,隔三岔五,住在主顧家。一個人能支撐局麵,接著就會產生想法,楊百順又對師娘有了新的不滿。過去是師徒二人殺豬,工錢全歸師傅,十件下水,楊百順能分三件;現在師傅不能動了,殺豬成了楊百順一個人;楊百順每次殺完豬,仍先回師傅家,師娘接下工錢,下水仍分給楊百順三件,楊百順就覺得師娘有些不明事理。楊百順沒有妄想拿工錢,但兩個人的活兒現在歸一個人幹,起碼在下水上,應該顯示顯示。但師娘隻顯示在臉上。一見楊百順背著木桶進門就笑:“看看,你師傅沒看錯,百順是個挑大梁的材料。”
  或說:“啥叫逼上梁山呢?這就叫逼上梁山。”
  但笑歸笑,下水仍分給楊百順三件。楊百順拎著三件下水往回走,心裏就有些窩氣。臘月二十三這天,楊百順到賀家莊老賀家殺豬。老賀理個分頭,嘴愛說話。楊百順與老賀打過招呼,開始殺豬,老賀並不離開,就蹲在旁邊與楊百順聊天。先聊了些別的,老賀開了個小油坊,抱怨今年芝麻漲價了,磨油賺不著錢,接著又聊起師傅老曾,由師傅老曾,又聊到師傅新續的老婆。不聊到師娘楊百順沒什麽,一聊到她,楊百順又憋了一肚子火。也是一時意氣用事,邊剔著骨,邊將師娘如何麵上帶笑,內心歹毒,對徒弟如何克扣,竹筒倒豆子,說了個痛快。但他沒說師傅什麽,說的都是師娘。老賀也感歎:“看著隨和,誰知是個笑麵虎。”
  又感歎:“登天難,求人吃飯更難呀。”
  楊百順說完也就完了。但臘月二十六,老賀到鎮上趕集,中午到賣驢肉火燒的老孔的攤上打尖,說起過年,如何年難打發。老孔看了看老賀買的年貨,又問老賀殺沒殺豬。老孔的旁邊,是賣豆腐的老楊的攤子,那年老楊到賀家莊賣豆腐,因為一斤豆腐,秤頭的高低,老楊與老賀吵過一架,從此結了怨。現在老孔問起殺豬,老賀突然想起什麽,便將老孔拉到牆角背人處。將楊百順到他家殺豬時說的一套話,告訴了老孔。當時楊百順去老賀家殺豬時。老賀隻知道他是老曾新招的徒弟,不知道他是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的兒子,事後知道了,還後悔讓楊百順殺了豬。現在見到賣豆腐的老楊,突然又想起楊百順,便把仇報在了這裏。當時楊百順殺豬時,和老賀說過許多話,話題也雜,現在老賀按下別的話不提,單挑楊百順說師娘不是這一節,添油加醋,說了半天。而楊百順的師娘,就是老孔的妹子。老孔聽後憋了一肚子氣。老賀一走,老孔本想像賣胡辣湯和煙絲的老竇一樣,將老楊的豆腐攤踢翻,但老孔個頭小,怕打不過老楊,臨時又轉了念。匆匆收起自己的攤子,跑到曾家莊老曾家。他妹子正在廚房做飯,老孔鑽到廚房,一五一十,來龍去脈,將老賀說的一套話,又告訴了妹子。老孔一走,老孔的妹子放下飯勺,跑到正房,又將老孔的話告訴了老曾。話過了好幾道嘴,話已經轉了。楊百順本來說的是師娘的不是,沒說師傅什麽,但話到師傅耳朵裏,楊百順全是在埋怨師傅,說老曾如何歹毒,克扣徒弟,不但有房不讓住,有時連下水也不給等等。臘月二十六晚上,楊百順背著下水像往常一樣回到師傅家,放下木桶,還等著師娘來收工錢和分配下水,沒想到師娘沒有露麵,師傅倒在屋裏喊:“百順,你來。”
  楊百順進了屋,看到師傅像往常一樣在炕上躺著,師娘在地上站著。師傅老曾:“百順,我問你一句話,你跟了我快一年了,師傅對你咋樣?”
  楊百順聽出話頭有些不對,忙說:“師傅,您對我不賴呀。”
  老曾在炕沿上啷啷地磕著煙袋:“那你對賀家莊的老賀是咋說的?說我對你歹毒。你今天給我說說,我怎麽對你歹毒了?師傅知道了也好改。”
  楊百順一陣慌亂,知道事情發了,忙說:“師傅,我沒說過這話,你別聽別人胡說。”
  老曾拍著炕沿:“傳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你還說你沒說。你敢說敢當我佩服你,說了又說瞎話我就急了。你捂著胸口想一想,當初你是咋來的?你來的時候啥樣,現在又啥樣?我明天就把剃頭的老裴找來,咱們評一評這個理!”
  楊百順想解釋什麽,但老曾越說越氣,臉都青了:“你覺得你本事學到家了是不是?你覺得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是不是?我殺豬殺了三十年,沒人對我說個不字,現在徒弟倒過河拆橋,背後捅了我一刀!”
  接著啪啪扇了自己兩耳光:“我知人知麵不知心呀我,我他媽罪有應得!”
  師娘忙上去摟師傅的手:“你看,還越說越氣,再不好,是自己一個徒弟。”
  又扭頭對楊百順說:“百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有啥,也該當麵說,不該背後罵師傅。”
  老曾指著楊百順:“讓他罵,我還不該被人罵,我傻屌呀,我收下這麽個徒弟!”
  楊百順知道事態有些嚴重,忙跪到地上:“師傅,我錯了,這話我說過,但不是這麽個意思。”
  老曾:“那你是啥意思?”
  楊百順本來想說自己的話頭是衝著師娘,並沒衝著師傅,但師娘就在旁邊站著,如何去說這話?老曾看他在那裏躊躇,更急了:“啥也別說了,從明天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也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師傅,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再見到你,我叫你一聲大爺。”
  楊百順:“師傅,你要這麽說,我就無站腳之地了。”
  老曾:“我讓你無站腳之地,是你讓我無站腳之地吧?”
  啪地摔了一個燈盞:“這豬,從明兒起。都他媽別殺了!”
 
  八
  這年臘月二十九,楊百順他哥楊百業成親。楊百業這年十九歲。楊百順年輕時候,男人十九歲成親並不算早,但賣豆腐的老楊,並沒打算讓楊百業今年成親。一個賣豆腐的人家,娶房媳婦不是件小事。事情大不單是說會有不少花費,就是花費有,小門小戶,也沒有現成的媳婦在門口等著你;除了花費,還是個人事。說起人緣,老楊家在別人看來不算好,但老楊不這麽認為,認為自個兒在世上朋友多。雖然自以為人緣好,但他不準備讓楊百業馬上成親。人一有媳婦,就有了外心,晚兩年再說,可安心跟老楊再做兩年豆腐,比豆腐更重要的是,老楊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中,有兩個跟老楊鬧別扭,影響了老楊對兒子整體的看法。楊百順楊百利都離家出走,剩下一個楊百業跟他在家做豆腐,離家出走的不在眼前,在眼前的處處能挑出毛病。一句話不對付,老楊會記上十天,十天哪有不說錯一句話的?所以老楊對楊百業的不滿,漸漸超過了對楊百順和楊百利,就是藏在心裏不說。楊百業從十七歲起,就盼著成親。盼著成親不是說一成親就有了女人,而是成親之後,能與老楊分家另過,不用再像驢一樣,整日給老楊白磨豆腐,不白磨豆腐還在其次,關鍵是脫離了老楊,不用再看他的臉色。但楊百業這點心思,馬上被老楊察覺了。懷揣一個壞心思,比說錯一句話。更讓老楊記恨。老楊更要放慢楊百業婚事的步子。父子倆表麵天天在一起磨豆腐,內心各有各的想法。家裏由老楊說了算,楊百業有想法管啥用?一切還得照老楊的心思來。但今年與往年不同,老楊家沒找婚事,婚事在年前找到了老楊家。照延津的風俗,一個婚姻從無到有,從下定禮到成親,起碼得一年以上。老楊家的婚事,臘月二十五才說起,臘月二十九就要娶親,前後隻用了四天。照老楊的身份,一個賣豆腐的,就是給兒子娶親,親家也該是剃頭匠或販驢的,才算門當戶對,而老楊這次結的親家,卻是二十裏外秦家莊的東家老秦。老秦有三十頃地,家裏雇著十幾個夥計。平日來往的,皆是大戶人家。老秦是個大個兒,圓頭,小眼,眼愛眨巴,別人眼睛一天眨兩千次,老秦一天得眨兩萬次。勤眨巴眼的人愛動心思,但老秦不動心思。老秦啞嗓子,說話聲音不高,遇事愛講理。但他的講理與鎮上開生藥鋪的蔡寶林的講理不同,蔡寶林講理是自個兒講,不讓別人講,好用自個兒的理把別人講通,老秦講理自個兒從來不講,都是讓人講:“這事兒我咋就整不明白呢?你給我講講。”
  別人講,他在那裏聽;而且一切須從頭講起,一五一十,來龍去脈,哪個環節也不能落下,哪個環節都不能出紕漏。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一件事,理都不是一麵的,是多麵的,講著講著就出了紕漏,一出紕漏就被老秦抓住了:“停停,這個地方我咋又糊塗了呢?你再講講。”
  等你把這個紕漏堵住,別的地方又出了紕漏。本來事情沒那麽多紕漏,也讓你說得漏洞百出。一直講到老秦聽明白了,也就是你講不下去了,老秦啥也沒說,就已經得理了,老秦才算罷。老秦得理又不讓人,眨巴著眼說:“這可是你說的。”
  所以老秦與人打交道,從來不動心思,都是別人講著講著改了心思。
  老秦快六十了,膝下有四男一女。四男老秦沒怎麽在意,唯一個小女,老秦四十歲得的,是他的心頭肉。老秦脾氣上來,與兒子也講理,讓兒子給他講個明白,但與小女不講理。一個女娃,老秦送她進過私塾,進過“延津新學”,取名秦曼卿,也算識文斷字。按照常理,老秦打死也不會把小女嫁給一個賣豆腐的人家,何況秦曼卿一年前已定了婆家,公爹是縣城北街開糧棧的老李。老李的糧棧叫“豐茂源”。“豐茂源”旁邊,老李又開著一個中藥鋪,叫“濟世堂”。兩鋪子的買賣,占了半條街。家裏吃飯,掌櫃夥計,要開四桌。老李嘴大,常蹺著腿在街上說:“你沒病,吃我的糧;你有病,吃我的藥。”
  讓人覺得有些張狂。但老李張狂是在嘴上,心底還是個老實人。一遇大事,就沒個主意。正是因為一個沒主意,一個主意大,他和老秦成了好朋友,去年通過媒人老崔,結了兒女親家。老李的兒子叫李金龍,也上過“延津新學”,說起來和秦曼卿還是同窗。兩家去年秋天下的定禮,婚期定在今年臘月二十九。過年之前成親,圖個雙喜。自從下了定禮,兩家來往就開始頻繁。逢年過節,老李的兒子李金龍還來拜見嶽父。李金龍和他爹老李性格不同,老李愛說話,李金龍不愛說話。老秦與他坐在一起,老秦說啥,他聽啥,老秦不說,他也不怕冷場,對一個事情肯定或否定,僅以點頭或搖頭表示。老秦與別人在一起時,是老秦讓別人說,老秦來聽,現在與李金龍在一起,李金龍成了老秦,老秦成了別人。老秦不禁感歎:“操他大爺,還有比我沉得住氣的。”
  也正因為如此,他對李金龍沒有大的反感。但進了今年臘月,離娶親還有二十多天,李金龍突然變了卦。李金龍變卦不是對秦家或老秦有什麽意見,而是年前和一幫狐朋狗友吃酒,劃拳鬥酒時,因為一杯酒的喝法,與新學時一位同學魏俊仁翻了臉。李金龍罵了一句魏俊仁傻屌,魏俊仁惱了,說誰是傻屌?自己未婚妻少一隻耳朵都不知道,還說別人。大家以為魏俊仁是開玩笑,故意損李金龍。皆伸手打魏俊仁。魏俊仁被打惱了,言之鑿鑿,說這話是聽新學時另一位女同學鄧秀芝說的。當時上“新學”時,秦曼卿在鄧秀芝家借過宿。鄧秀芝說,這隻耳朵,是秦曼卿兩歲時候,在院子裏乘涼睡著了,被一頭豬咬下的。秦曼卿頭的左半邊,整日用頭發遮著,原因就在這裏。這個鄧秀芝,就是楊百順他弟楊百利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時,“噴空”好友牛國興暗戀的那個女同學。為了替牛國興給鄧秀芝送信,楊百利還被鄧家捆到棗樹上打過一頓。魏俊仁說這話也是一氣之下,並沒想破壞李金龍的婚事。李金龍聽罷,腦袋轟地炸了,何況眾人之下,掃了自己的麵子。李金龍一下將酒桌掀翻,轉身回家,讓他爹與秦家退婚。“豐茂源”和“濟世堂”的掌櫃老李,聽說老秦的女兒少一隻耳朵,也吃了一驚:“這就是老秦的不是了。別說是結兒女親家,就是賣頭小豬,也不能對買主掖著藏著。”
  又說:“耳根長個痦子,可以按下不提,少一隻耳朵,昨不事先說明呢?”
  但又犯愁:“我跟老秦好了幾十年,退婚二字,怕說不出口呀。”
  又說:“別看老秦有短處。真跟老秦坐在一起,我未必說得過他。”
  又勸李金龍:“少吧也就一隻耳朵,又不少別的,還用頭發遮著。”
  李金龍瞪著眼珠:“這不是一隻耳朵的事,說瞎話。知道的,少隻耳朵;不知道的,還不知少些啥呢。”
  又說:“你怕老秦,我卻不怕,我去找他。”
  又說:“不退也行,你怕老秦,你娶了她。”
  老李知道李金龍平日不愛說話,但性子軸著呢,隻要主意打定,九頭牛拉不回來,讓兒子娶個少耳朵的,老李也有些窩心,看來這婚是非退不可了。但他哪裏敢讓李金龍去退婚?正因為李金龍不愛說話,遇到事情,三句話就會跟人說頂,接著就動了手,怕他跟老秦說頂,兩人再打起來,隻好摁下李金龍,托媒人老崔,去老秦家細說根由。老崔到了秦家,將話說了,老秦反倒立馬急了,說小女秦曼卿並不少耳朵,隻是少一隻耳唇,並且不是小時候在院子裏乘涼被豬咬掉的,而是在屋裏睡覺被老鼠咬掉的。一隻耳唇,算不上要害物件,值不當跟誰說起。並將姑娘從裏屋拉出來,撩起頭發讓老崔看。秦曼卿果然兩隻耳朵都在,隻是右耳少了一隻耳唇。老秦拉老崔坐下:“老崔,這事我整不明白,你受累給我講講,為了一隻耳唇,這婚該不該退?”
  又說:“退不退婚還是小事,把個耳唇,故意說成耳朵,這是啥意思?今兒你不講清楚,就別想走。”
  老崔本是個牲口牙子,捎帶給人說媒,看到事情錯中出錯,一件事變成了第三件事,有些慌了;平日他都不敢跟老秦講理,自個兒占理的事,最後也被自個兒講得沒理,何況在耳朵和耳唇上頭,老秦又占了半邊理,忙給老秦作揖:“東家,這事不怪我呀,我沒說要退婚呀。”
  又說:“這事全怪老李,錯聽了別人的閑話。”
  趕緊站起身:“我這就回城。把實情轉告老李,把這事說清楚,你們該是親家,還是親家。”
  待老崔回到城裏李家,事情已經晚了。晚了不是耳朵改不回耳唇,或耳唇李家也不答應,而是老李的兒子李金龍已離家出走;也不是離家出走,是糾合鐵冶場董事老牛的兒子牛國興,南下杭州販藥材去了;說是販藥材,明顯是自己抽身走了,把一個爛攤子,留給了老李。走的時候,連招呼也沒打。老李搓著手:“全是誤傳害的,明明是一隻耳唇,卻傳成一隻耳朵。”
  又說:“可他說跑就跑,連個招呼也不打,眼看就臘月二十九了,這台如何下?”
  老崔硬著頭皮,又將消息帶回秦家莊老秦這裏。老秦這才知道李金龍是個混賬,自己平生頭一回,被人閃了,閃他這人,還是個毛頭小子。老秦勃然大怒:“你告老李,本來這事還可商量;故意耍我,這事就不能商量了。如果因為耳唇退了婚,傳出去,不是耳朵。也成了耳朵。”
  又說:“他跑是他的事,把他找回來是老李的事。如果臘月二十九不來迎親,俺閨女也不嫁了,我就替她嫁到李家。到了那時候,就不是退婚的事了,咱說點別的,不說出個小雞來叨米,這事不算完。”
  這話擊中了老李的命門。因老李平日是個沒主意的人,一遇大事,就去找老秦商量。當初老李隻開了一個“豐茂源”,後來盤下中藥鋪,還是老秦的主意。如今中藥鋪賺的錢,比“豐茂源”還多。受過老秦的恩惠,就有短處在老秦手裏。但李金龍已經跑了,老李到哪裏找去?說是去了杭州,還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男女雙方就這麽頂上了牛,一直到臘月二十,仍不見李金龍的蹤影,想來是不回來過年了。“豐茂源”和“濟世堂”的掌櫃老李如坐針氈,怕老秦找他講理,自己外逃的心都有了。秦家莊老秦,臘月二十晚上,卻被小女秦曼卿說轉回來。這晚老秦喝了幾口悶酒,又在罵李家父子,秦曼卿進來說:“爹,我知你心焦,但我問你一句話。”
  老秦:“啥?”
  秦曼卿:“你這是致氣呢,還是嫁女兒呢?”
  老秦:“啥?”
  秦曼卿:“如果是致氣,咱就跟李家這麽鬧下去,鬧上一年半載,他們未必鬧得過爹,照爹的脾氣,最後也必能把女兒嫁到李家。那樣咱是解氣了,可女兒到了李家,怨也就結死了。因為一隻耳唇,一輩子,怕也無出頭之日。到了那時候,耳唇就不是耳唇了。”
  老秦長歎一聲:“我跟人講了一輩子理,這一層我哪裏會想不到?隻是讓李家退了婚,這棋接下去咋個走呢?不能像瓦碴一樣,把我兒扔到半空中,無人接著,我兒接下去的路,就難走了。我氣不是氣李家退婚,而是給我兒下了一步死棋。”
  秦曼卿自“延津新學”退學以來,在家閑來無事。也是明清小說看得多,看到許多富貴家女子,因種種事由婚姻發生變故,困頓之時,遂立誌下嫁,有嫁給賣油郎的,有嫁給砍柴人的,甚至有嫁給乞丐者,後來皆有好的結局,於是說:“沒經過這件事,兒看人也隻看個外表。經過了這件事,兒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內心。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人心毒不是說它狠,是說大家遇事都不往好處想,盼著事壞。在人眼裏,兒從此有了短處,本來是一隻耳唇,現在整個人都有了毛病。爹,你要疼兒,就不要讓兒在一棵樹上吊死,從今兒起,不論窮富,有不嫌兒少一隻耳唇的,隻要真心跟兒過日子。我就嫁給他。兒的短處說到明處,一輩子沒有把柄在誰手裏。爹要不答應,就是李家回心轉意,我也從此一輩子不嫁人。”
  說完,潸然淚下。老秦看女兒傷悲,不禁高聲罵道:“賣糧食的李家,我操你們家八輩祖宗,我老秦從此與你們勢不兩立!”
  又對女兒說:“我跟人講了一輩子理,最大一個理兒,原來我兒明白。說起來,富貴貧賤如流水,富貴未必不煩惱,貧賤未必不是好夫妻。隻要心氣順,吃口窩頭也安然。我兒不懂這個道理,嫁誰一輩子都不痛快;懂了這個理兒,一輩子少生多少悶氣。爹今年六十的人了,我兒通大理。我到死也就放心了。”
  別人與老秦說理,說上三天三夜,未必能說得轉老秦,小女一席話,就把老秦說轉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秦讓夥計到鎮上去,將鎮上東家老範叫來,對小女秦曼卿的婚事,講了幾點新看法。鎮上東家老範,也與縣城“豐茂元”和“濟世堂”掌櫃老李是兒女親家。老李的二女兒,嫁給了老範的大兒子。老秦讓老範把話轉給“豐茂源”和“濟世堂”的掌櫃老李。鎮上東家老範傳話,自然比媒人老崔有分量。老秦一字一頓地說。頭一條,馬上與李家斷親,不但婚事不再重提,兩家自此斷了來往;第二條,李家下的彩禮,一針一線皆不退還,都散給要飯的;第三條,從今兒起,給女兒秦曼卿重新擇婿,無論貧賤,凡有不嫌女兒少一隻耳唇者,皆可來談。話講完,老範愣在那裏。說完正事吸煙,老範聽說第三條出自秦曼卿的主意,又感慨不已。話如數傳到“豐茂源”和“濟世堂”老李處。老李也恍然大悟。老李說:“理兒有三層,沒想到一個女娃,一下想得比我還深。”
  又搖頭:“是咱自家孩兒無福,有眼不識金鑲玉,讓李家錯過了一個好兒媳。”
  又拍手:“罷罷罷,在老秦麵前,我到死也是個惡人,誰讓我遇事沒主意呢。”
  本來這事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沒啥關係,但老楊聽說秦家重新擇婿無論貧賤。便覺著是個便宜。便宜還不在於白得一個媳婦,城裏老李家在乎少一隻耳朵,現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唇,就是不是耳唇而是耳朵,賣豆腐的老楊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老楊借此可以攀上一個大戶人家。事情不成,沒損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雙雕。比這些重要的是,這是天上掉餡餅,老楊不能不接。但賣豆腐的老楊也是個沒主意的人,躊躇兩天,又去馬家莊找趕大車的老馬商量。上次送楊百利進“延津新學”,就是老楊找老馬商量的結果,結果雖是雞飛蛋打,但老楊記吃不記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趕大車的老馬也風聞此事,但他心裏明白,這隻是兩個大戶人家相互鬥氣,老秦下不來台,做出這種樣子給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帶來的晦氣,證明女兒缺耳唇不缺耳朵,或證明一下秦家或女兒的誌氣,一個做豆腐的人家,沒必要夾在中間認真。換句話,這就是一場戲,沒必要把它從戲台子上搬到日子裏。但他看老楊在那裏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幾分對老楊的看不起,正因為看不起老楊,又惱怒老楊上次將上新學抓鬮的事說了出來,讓他也跟著沾包,於是便想再設個套讓老楊鑽,讓他在老秦那裏碰壁。撞個頭破血流,下次就長了記性。他不但沒有阻止老楊,反而認真攛掇:“好事呀,白得一個媳婦。強過賣一冬天豆腐。”
  又說:“還不是白得一個媳婦的事,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賣豆腐,豆腐就不光姓楊了。”
  又說:“上回孩子上新學踏了空,如果這回能在老秦這裏補上,還強過上學。”
  又說:“我不是催你,要想成就得快,免得讓別人占了先。”
  賣豆腐的老楊得令,歡天喜地回了楊家莊。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五。老楊一大早起來,洗了洗頭臉,換了身幹淨衣裳,三步並作兩步,去了秦家莊老秦家。老秦自將話放出去之後,大家皆知是做個樣子,聽了也就聽了,無人認真,並無一家前來求親。幾天過去,老秦就將這事放慢到腦後。現在突然冒出一個賣豆腐的老楊,真把這話當事說,前來求親,老秦有些哭笑不得。話說到了前頭,人來了又不能不說。令人沒想到的是,一場話說下來,楊家和秦家竟假戲真作。真成了親家。賣豆腐的老楊,也就糊裏糊塗之中,真把餡餅吃到了嘴裏。因老楊興衝衝而來,待進了老秦家,見院落外三層裏三層,像座縣衙,牲口棚裏騾馬成群,長工都穿著體麵衣裳出來進去,心裏便開始打怵。過去他也來過老秦家,但那是賣豆腐,就在老秦家門口候著,跟夥夫打交道,沒進過院子。待穿過幾道院落,進了正房,見老秦端坐在太師椅上,瞪著兩隻小眼珠看他,也不說話,等老楊開口,老楊站在地上便有些篩糠。冷場半天,老秦眨巴著眼還不說話,老楊終於熬不住了,打了退堂鼓:“東家,算了吧。”
  轉身要走。老楊不說“算了吧”,老秦就算了,現在老楊說“算了吧”,老秦倒說:“你站住。既然算了,你為啥還來?”
  老楊低下頭:“東家,我錯了,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老秦:“那你就說說,你兒子為啥是癩蛤蟆。”
  老楊:“他啥都不會,就會做個豆腐。”
  老秦:“做豆腐好哇。家有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在身。”
  老楊:“他是個老實疙瘩,連話都說不利索。”
  老秦:“話說多了有屁用,我就愛跟人說理,給女兒的事辦成這樣。”
  老楊:“他不識字。”
  老秦:“李家那個王八蛋倒識字,不怕人壞,就怕壞人也識字。”
  老楊:“東家,您就饒了我吧,俺楊家窮。”
  一套話說下來,老楊不像來提親,倒像來拆親。老秦與老楊說話的時候,秦曼卿在裏間屋偷聽。對公開招親的事,老秦有些虛張聲勢,也就做個樣子給人看,看老楊做事滑稽,也是逗他說兩句話解解悶氣。但秦曼卿卻是認真的,看話放出去幾天,無人前來求親,還以為大家皆嫌她少一個耳唇,或不願趟這窪渾水,世上沒有一個知心的,現在來了一家,她不知老楊是被嚇住了,反覺得他的話句句中聽,便掀開簾子說:“爹,就是楊家吧。”
  老秦和老楊都嚇了一跳。老秦看女兒認了真,忙說:“別急,這才剛開始說。”
  秦曼卿:“不用說了。如果換個人家來提親,肯定句句說的是自家的好;楊大爺自打進門,處處說自家的不是。這樣的人家,世上也算難尋了。楊家的孩子跟大爺來賣過豆腐,我見過,買三斤豆腐,他給人稱三斤三兩。賣豆腐是這樣,換別的事,也隻有別人對不住他,他不會對不住別人。”
  秦曼卿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楊百業賣豆腐多給人,並不是不會做生意,而是借豆腐發泄對老楊的不滿,現在被秦曼卿當成了他為人處世的人品。老秦看自己弄巧成拙,有些慌張,忙說:“剛說一會兒,事情哪裏能定,總得從長計議。”
  秦曼卿像明清小說中的落難小姐一樣,從懷裏掏出一把剪子,哢嚓一聲,鉸下自己一綹頭發:“爹,你就別騙女兒了,我知道你沒有當真,你沒當真我當真,我還非他家不嫁。你要再說別的。我連家也不住了,明天就去雲夢山當尼姑。”
  老秦見女兒剪發明誌,知事情已無法挽回。如再有爭執,恐女兒再生出別的變故。也是那天晚上腦子一熱,竟聽了女兒公開招親的話,現在十步走了八步,已無法回頭。老秦以前不認識老楊,隻知道他是一個賣豆腐的,談了一席話,看他倒是個老實人。就是老楊不老實,老秦也不在意,一個賣豆腐的,就是讓他搗蛋。他還能搗蛋到哪裏去?但他把老楊也想錯了,老楊搗起蛋來,也不按正理,如按正理,也不敢前來提親。正是老秦把老楊想錯了,覺得一個老實人家,女兒嫁過去,除了日子上受些苦,別的方麵倒不會吃虧。一邊對女兒說:“你性子比我還急,這麽大的事,幾句話就定了,將來你不要後悔。”
  一邊歎息一聲:“我老秦自生下來,沒這麽被人別過馬腳。”
  事情就這麽定了。賣豆腐的老楊,事情定過。還不知事情緣何而起。秦曼卿手綰一綹頭發對老楊說:“大爺,你家要娶我,還得依我一句話。”
  老楊擦著頭上的汗:“啥?”
  秦曼卿:“咱們今天就算定親,四天後就得娶我,也趕臘月二十九。”
  老秦知道女兒的用意,因她與李金龍的婚期,就定在臘月二十九。老楊卻有些為難:“東家,事情有些急呀,家裏一點準備沒有。”
  老秦啐了老楊一口:“讓你準備,你還能準備啥?說是你家娶媳婦,還不得我替你兜著?”
  賣豆腐的老楊歡天喜地,從秦家莊回到了楊家莊。別人家娶媳婦憑的是家產和人緣,老楊家娶媳婦憑的是幾句話,雖沒人緣,卻有機緣。這結果不但老楊沒想到,連趕大車的老馬也沒有想到。賣豆腐的老楊,心裏還直感激老馬。上次讓楊百利進“延津新學”雖然踏了空,這次去老秦家求親,老馬又立了新功。回家與楊百業說了,楊百業臉上倒有些不高興。過去老楊不給他尋媳婦他牢騷滿腹,現在老楊把媳婦給他張羅來了,他從另一麵又有了不滿。楊百業:“我是一個囫圇人,憑啥給我找個缺耳唇的?”
  老楊上去踢了他一腳:“你是不缺耳唇,你缺心眼。”
  楊百業是個窩囊孩子,記打不記吃,順著他的性子,他會節外生枝,打他罵他,他倒沒脾氣。兩個兄弟皆脫離老楊另謀出路,隻有他還留在老楊身邊做豆腐,就和窩囊有關。他又回頭一想,如果不是有此茬口,自己的婚事還不知要拖到驢年馬月;現在雖然少一隻耳唇,睡覺的時候,馬上能被窩不空;等媳婦到手,又馬上能跟老楊分家。兩頭一算賬,也就認可下來。
  臘月二十九,楊家辦喜事。臘月二十八是晴天,到了夜裏,天上飄起小雪,一直到天明也沒停。因這婚姻不同尋常,十裏八鄉的人,都冒雪來觀看。好像不是來看婚事,而是來看新娘缺的那隻耳唇;好像不是來看耳唇,而是來看由於這隻耳唇,生出的一連串故事。新娘下轎時刻,人呼啦一下往前擁,楊家一堵土牆被擁翻了,雪地上,騰起一股塵煙。煙霧之中,一個老婆婆的腿,哢嚓一聲被擠折了。哭喊打鬧中,新娘秦曼卿下了花轎。過去老楊和楊百業去過老秦家賣豆腐,秦曼卿沒來過楊家莊。在明清小說中,富貴女子下嫁,夫家雖破舊皆潔淨,官人雖窮困皆聰明,雖然賣油打柴,但賣油打柴之前,皆是白麵書生,會吟詩作畫。秦曼卿下了花轎,站在條凳上往楊家舉目一望,心裏就涼了半截。楊家破舊倒也破舊,幾間破房東倒西歪,院子裏的地高低不平,雪落在土裏,眾人踏來踏去,成了一片泥濘,家裏破舊秦曼卿料到了,這麽髒亂沒想到。接著新郎楊百業跑過來用紅綢牽她,舉手投足,又讓她大失所望。過去楊百業去秦家賣豆腐,穿的是家常衣裳,看上去就是個憨厚。現在改了新郎裝束,頭戴借來的禮帽,身穿借來的長袍,胸前挽著紅綢結,衣裳馬上顯得上下不合身,跑起來像個笨拙的猴子,看到秦曼卿時,張著嘴,露出一臉傻笑。啥叫傻笑?就是笑得不明不白。本來楊百業也沒那麽傻,也是被人山人海的陣勢嚇的,臉上的肉便僵在那裏。場合一換,人就露出了原形。接著他張嘴說了一句話,秦曼卿徹底灰了心。楊百業看到秦曼卿臉色轉陰,以為她嫌自己窮,悄聲說了一句:“你不要怕,我賣豆腐時,也背著爹攢著體己。”
  秦曼卿歎一口氣,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說裏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頭也已經晚了,在樂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淚來。不是傷悲嫁錯了人家,而是傷悲不該讀書。
  老楊賣了一頭驢,酒席擺了十六桌。十六桌酒席老楊家哪裏擺得下?便借了鄰居楊元慶家兩間瓦房。楊元慶一開始不同意借房,老楊白送了他兩方豆腐,他才同意了。整個婚禮辦得還算熱鬧。與大戶人家結親,賣豆腐的老楊擔心婚禮會出岔子,一時做不到的,秦家會挑理,但婚禮沒出什麽岔子,秦家也沒有挑理,倒是婚禮結束,楊家出了岔子。楊家出岔子不是新郎楊百業又露出什麽馬腳,岔子出在楊百順身上。
  楊百順自和殺豬師傅老曾鬧翻之後,無個去處,隻好先回到楊家莊。楊百順已經學會殺豬,本來可以挑單另幹,但在手藝行裏,和師傅鬧翻,忘恩負義的名聲傳出去,在這行就無法再混下去了。本來他還想去裴家莊投奔剃頭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當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牽的線,如今事情辦砸了,事情的頭尾雖不像師傅說的那樣,但個中情由,枝枝葉葉,如何再向老裴解釋?也許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頭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還想去尹家莊重新投奔做鹽做堿的老尹,但做鹽做堿分季節,隻限於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凍住了,無法刮鹽土做鹽,也隻能等到明年開春再說。他還想去投靠一個東家種地,但東家招長工也在春天,冬天地裏並無活計。別的門路他就想不起來了,別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來了。楊百順在世上最煩的人是賣豆腐的老楊,最煩的事是做豆腐,現在丟盔棄甲,隻好又回到老楊身邊做豆腐。老楊看他丟盔棄甲回來,心裏更加得意;這次得意,又不同於前一次得意;說起風涼話,不再嬉皮笑臉,轉成正色:“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但楊百順在楊百業婚事上出岔子並不是因為他對老楊不滿,或在外邊丟盔棄甲,找個茬口撒氣,或不滿他哥楊百業結婚,要節外生枝,而是因為弟弟楊百利回來了。楊百利在新鄉機務段當了大半年司爐,似換了一個人。首先是他的行頭。過去他是個鄉下孩子,現在成了機務段的司爐。司爐在火車上也就是往爐膛裏添煤,一天一身煤末子,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但他回鄉參加哥哥的婚禮,也就脫下工服,買了身西裝,打著領帶,戴頂禮帽,一副衣錦還鄉的樣子。其實楊百利在火車上,司爐當得並不如意。不如意不是說活兒有多髒多重,活兒倒也髒也重,一個火車頭拉十幾節車廂,動力全靠楊百利一個人往爐膛裏添煤,自上了火車,到火車進終點站,一刻也沒消停過,一個班上下來,棉襖棉褲全是濕的,還不如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日日坐在日頭底下發呆;這時就覺得上了機務段采買老萬的當。活兒髒活兒重還不是關鍵,問題是一個火車頭上三個人,一個司機,一個副司機,全是楊百利的師傅。正師傅叫老吳,副師傅叫老蘇,兩人說起話來,全不對楊百利的心思。不對心思不是說楊百利愛說話,愛“噴空”,兩個師傅全是悶嘴葫蘆;兩人倒也愛說話,但兩人說的,跟楊百利說的,不是一回事。兩人說起話皆是家長裏短,張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東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兒媳,沒被兒子發現,被婆婆堵在了被窩裏;或王家趙家為一條小狗,差點出了人命;皆不是楊百利“噴空”所需的內容。這些事都太實,楊百利的“噴空”要虛實結合,轉折處要有想象力。人是在夜遊,但遊著遊著,就鑽出一個白胡子老頭。但鑽出白胡子老頭的“噴空”,老吳老蘇又不喜歡,覺得是“瞎白話”,他們就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發生在身邊的張三李四的實事。但老吳老蘇是師傅,楊百利是徒弟,火車頭上是師傅的天地,他們聊天,徒弟插言他們不管,如轉了話題或話題的方向,他們就急了。一趟火車開下來,或從新鄉到北平,或從新鄉到漢口,或從北平或漢口又回來,路上全是吳、蘇二位師傅在說,楊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爐膛裏添煤,嘴一天天閑著。手閑著不會把人憋死,嘴閑著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輪班倒休,楊百利便去機務段采買科找老萬,想把憋了幾天的話,在老萬那裏傾吐個幹淨。但老萬是個采買,總往外邊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裏,楊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著他。來時帶了一肚子話,走時還需帶回去。憋著回去,與來時的憋著又有不同,好像越積越滿,肚子馬上就要爆炸了。這時更覺得到機務段當司爐是個錯誤,上了老萬的當。這時想起彈三弦的瞎老賈給他算過命,說他為了一張嘴,天天要跑幾百裏,看如今這情形,倒讓瞎老賈給算著了。但楊百利並沒有離開機務段。沒有離開機務段不是留戀在火車頭上當司爐,而是妄想有一天,能從火車頭上下來,到客車車廂去當茶房。茶房提個大茶壺,在車廂裏走來走去,給旅客續水。續完水,掃掃地,也就待著了。而一列火車有十幾節車廂,十幾節車廂裏有一千多個旅客;火車開往北平需一天一夜,開往漢口也需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個旅客中,不愁尋不出個把能“噴”得來的人。但從司爐到茶房,等於換了工種,火車頭和鐵軌歸機務段管,客車歸車務段管,老萬能把他弄到火車頭上,卻不能把他弄到客車上,別的說合的人一時半會兒還未找到,楊百利隻好先在火車頭上待著。楊百利覺得當司爐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楊百業的婚禮上,“司爐”二字,卻派上了用場。如果老楊家成親,找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來的賓客也就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鎮上打鐵的老李,劉家莊販驢的老劉等。但現在親家是老秦,老秦這邊來人就不同了。鎮上東家老範來了,馮班棗東家老馮來了,郭裏窪東家老郭來了,城裏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也來了……本來大家可來可不來,但知老秦要借這次結親抖抖晦氣,給缺耳唇的女兒長長臉麵,皆推開手頭的事來了。騾子轎車,雪地裏站了一街筒子。楊家沒見過這種陣勢,楊家的朋友也沒見過這種陣勢。趕車販驢者,平日說話嗓門都很大,現在皆縮頭縮腦,無人敢出頭陪娘家來的客人。酒席開始,打鐵的老李,販驢的老劉,皆藏在廚房不敢露麵。趕大車的老馬,平日派頭挺大,現在嚇得說了瞎話:“家裏那頭馬駒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趕緊趕回去。”
  匆匆從巷子繞到村後溜了。這時楊百利就派上了用場。一個“司爐”,在機務段不算什麽,在楊家就算有頭有臉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坐,雞鴨魚肉齊全;後八桌是楊家的客坐,每人一碗雜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數第一桌最為要緊,坐著秦曼卿的兩個哥哥,鎮上東家老範,馮班棗東家老馮,郭裏窪東家老郭,城裏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等。眾人皆往後退,楊百利便越過眾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楊百利雖然當個司爐不算什麽,但也走南闖北大半年,見過些世麵,他又會“噴空”,說話不怵場子,上了第一桌,竟縱橫捭闔起來。也許是在火車頭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楊百業的婚宴,當成了“噴空”和傾吐的天地。吃著喝著,酒席並不冷場,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說,別人在聽。戴著禮帽穿著西服“噴空”,又跟在延津鐵冶場大門口穿著打鐵的衣裳“噴空”不一樣。“噴”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從新鄉到北平,從新鄉到漢口,又從北平和漢口回來,旅途上發生的種種趣聞。本來他在火車上隻顧往爐膛裏添煤,一天到晚皆是無趣,但楊百利是在“噴空”,無趣就變成了有趣。這天,火車開著開著,軋死一個過道的小媳婦。火車急刹車停住,眼看著從小媳婦身上,飛出一隻紅色的狐狸,轉眼之間,就跑得無影無蹤。這人到底是誰呢?眾人愣在那裏,楊百利說,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當年修鐵路時,需要枕木,從東北伐了一批樹,伐著了一棵仙樹,這仙樹是一女鬼變的。這女鬼便在每年伐樹那一天,出來嚇人。夜裏開火車,車燈能照出五裏遠,火車開著開著,又眼見一個男人騎在車燈的光柱上,嘴裏在喊:“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還給我。”
  這人卻不是仙,是人,是邯鄲一個打官司屈死的鋦鍋匠,在人間喊不得冤,到火車的燈柱上來喊。
  秦家來的大戶人家,也知一個機務段司爐的深淺,聽楊百利在那裏“噴空”,皆感到好笑。楊百利的“噴空”,適合牛國興與機務段采買老萬。不適合這些東家。說到火車燈柱上鋦鍋匠要心,眾人皆覺得“噴”得有些張致。所謂“張致”,是句延津話,就是張過了極致,有些大發。眾人沒笑,倒是把城裏綢緞莊掌櫃老金帶來的五歲的孫子給嚇哭了。楊百利本來還要說鋦鍋匠冤死的案由,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這裏,但看孩子哭了,隻好止住。一個酒席下來,楊百利並沒“噴”痛快。但大家覺得已經“噴”得很張致了。但大家是在別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麵看佛麵。聽了也就聽了,偶爾也附和笑兩聲,沒人說什麽,“噴”著吃著,一頓飯也就過去了。大戶人家的掌櫃雖是虛與委蛇,楊百利也覺得自己沒“噴”痛快,但在楊百順看來,楊百利果然不是過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戶人家中的一員,可以與他們平起平坐。與弟弟相比,自己一年來隻跟人學個殺豬,天天跟腸子、肚打交道,現在把師傅也得罪了,連殺豬也不得,回到家裏,天天受賣豆腐的老楊的擠對。哥哥結婚,同是弟弟,楊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頭一桌,賣豆腐的老楊,幹脆連酒桌也不讓他上,另外給他分配了一個差事,讓他在楊元慶家的茅房給人墊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褲帶走出,他趕緊往茅坑裏填一鍁土,遮住雪上的穢物。這也是楊元慶借瓦房給老楊時,向老楊開出的條件,瓦房可以借給你擺酒席,但要保證廚房不亂,茅房不亂。兩年前哥兒倆一塊上老汪私塾時還平起平坐,兩年後已有天壤之別。何以如此?楊百順追根溯源,又想起當年上“延津新學”的事。如當初自己上了“延津新學”,現在戴禮帽穿西服的就是自己。正因為當初楊百利和老楊在抓鬮時做了手腳,楊百利就走出了楊家莊,一直走到新鄉、北平和漢口,自己如今淪落到投靠無門的地步。其實楊百順也是涉及一點,不及其餘。隻想到上“延津新學”一段,倒把“延津新學”解散之後,楊百利掛上了牛國興,又在延津鐵冶場遇到了新鄉機務段的老萬的過程給忽略了。如果當初上“延津新學”的不是楊百利而是楊百順,楊百順不會“噴空”,未必能跟牛國興成為好朋友,接著也未必能遇到老萬,照樣得回楊家莊。但氣惱之中,楊百順把不知道的過程全忽略了,現在計較的是結果。
  婚宴結束,已是半下午;客人全部散去,已是晚上。晚上楊百順越想越氣,這時氣不是氣賣豆腐的老楊和當司爐的楊百利,又追根溯源。開始怨恨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本來他沒想起怨恨老馬,還是老馬從婚宴上慌忙逃走之前,上了一趟茅房。上茅房本為屙屎撒尿,老馬被秦家的陣勢嚇住,到了茅房,六神無主,把屙屎撒尿給忘了,但又不能白來,隻好吐了一口痰。痰又沒吐正,沒吐到茅坑裏,一大攤黏稠的濃痰,就吐在茅坑邊。吐完,抬起頭,看到等著墊茅坑的楊百順,也熟視無睹。老馬熟視無睹是心裏有事,甚至沒有認出等著墊茅坑的是誰,但楊百順卻覺得老馬是故意的,本來沒有屙屎撒尿的打算,故意把一口濃痰吐在茅坑旁,讓楊百順收拾。當時也就是一口痰,現在和“延津新學”和抓鬮的事聯係起來,痰就不是痰了。因為當初讓楊百利進“延津新學”和抓鬮做手腳,全是老馬給老楊出的主意。自己與老馬無怨無仇,老馬為何要設圈套加害自己?平時說一千句壞話無礙,關鍵時候說人一句壞話,就把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老馬前邊幫助楊百利當了司爐,現在又幫助楊百業娶了媳婦,獨獨對自己下了黑手,不是一個前世的冤家是什麽?其實他也是冤枉了老馬,老馬給老楊出主意時,對老楊從未懷過好意,現在陰差陽錯,被楊百順當成了老楊的幫凶,或者與老楊和楊百利共同作案,係主犯。主犯或幫凶倒沒有什麽,作了案,又對苦主熟視無睹,甚至再吐下一口痰,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從早上到晚上,上茅房的客人不斷,楊百順隻顧往茅坑裏墊土,天黑下來還沒有吃飯。待客人散完,楊百順才離開茅房,一個人鑽到廚房吃些東西。煩悶之中,又喝了幾口婚宴上撤下來的燒酒。酒能澆愁,一會兒就喝大了。大了之後天旋地轉,心頭的火苗子也越燒越旺。由一口痰想開去,與老馬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不喝酒楊百順睡一覺也就過去了,喝了燒酒楊百順決意要報這個仇。也是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楊百順遂離開楊元慶家的廚房,回到自己家,鑽到牛棚裏,抄起自己的殺豬刀,要到馬家莊去殺趕大車的老馬。老馬不除,還不知他今後會對自己下什麽毒手;為了一口痰,老馬應該付出代價。
  楊家莊離馬家莊十三裏。天一黑,雪越下越大,楊百順冒著風雪,一步一個腳印往馬家莊走去。楊百順自跟老曾學徒起,總共殺過三百多隻雞,八十多條狗,四十多頭豬。殺雞殺狗和殺豬,就是討個生活,與哪一隻雞狗和豬都無怨無仇,一開始有些心怯,但時間長了,刀把子按下去,一個事情就結束了。這次殺老馬與殺雞殺狗和殺豬又有不同,雖然以前沒有殺過人,但有滿腔的仇恨在,心裏對殺人倒一點不怯。一刀子下去,心頭淤積的冤仇全都了結了。所以還沒殺到老馬,單是想一想,楊百順就滿腔痛快。別人喝醉酒腳下絆蒜,楊百順喝醉酒走路,倒腳下生風。想著此時此刻,哥哥楊百業已入了洞房,和新娘成就了好事;弟弟楊百利不知又在找誰“噴空”,過年之後,仍去新鄉機務段當司爐;賣豆腐的老楊與大戶人家結了親家,也許正在盤算今後該占更大的便宜。但明天一早,他們就會知道老馬在世上沒了。想著他們都驚在那裏,楊百順心裏又是一陣暢快。原來殺老馬並不是為了殺老馬,而是為了殺給人看。他跟這些人,原來都有仇。醉著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馬家莊村頭。這時一股朔風吹來,楊百順的酒湧了上來,忙下道到村頭打穀場去吐酒。突然腳下一陣絆蒜,人跌倒在穀垛上。哇哇一陣吐,腹內輕鬆許多,頭腦也清醒許多。起來身,擦擦嘴,發現一個孩子蹲在自己身邊,把楊百順嚇了一跳。原來剛才自己踏在孩子身上。孩子一身雪,十二三歲,大眼睛,瘦得皮包骨頭,臘月天還穿著一身單衣,渾身打著哆嗦。楊百順以為他是一個要飯的,快過年了,還無家可歸。睡在村頭穀草垛裏。楊百順還沒說話,那孩子哆嗦著問:“你誰呀,嚇我一跳。”
  楊百順哇哇又吐了兩口,說:“別怕,我是楊家莊殺豬的小楊,從這路過。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
  那孩子低頭不說話。楊百順又問,孩子掉下眼淚,說自己叫來喜,不是要飯的,就是馬家莊的,爹是村裏販驢的老趙,一年前死了娘,爹又給他續了一個後娘,帶來三個孩子。後娘本來對他不差,沒打過他,也沒罵過他,隻是吃飯時不讓吃飽,半年前來喜一時糊塗,偷了後娘一個鐲子。拿到集上換燒餅吃。後來被後娘發覺了,後娘不告訴老趙,單等老趙出門販驢時,夜裏用大釘紮他的肚臍眼。後娘紮他,也不單為了鐲子,是鐲子的事傳了出去,眾人不怪來喜,反怪後娘虐待來喜,如平日讓來喜吃飽,來喜也不會偷鐲子。後娘怪來喜敗壞了她的名聲。老趙回來,來喜又不敢對老趙說,怕由大釘引出鐲子,由鐲子再引出別的事。往肚臍眼紮大釘,從此開了頭。來喜犯了別的錯,後娘也紮。所以老趙一出外販驢,他就不敢在家裏睡。年關前老趙又到口外販驢,他就天天睡在村頭打穀場上。有時後娘還到打穀場上找他,他還得防著後娘,在幾個打穀場上輪著睡。剛才已經睡著了,被楊百順踩醒,還以為是後娘來了,所以慌張。說著,掀開自己的單衣讓楊百順看。借著雪光,看到他肚臍周圍,有十幾個釘跟,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在流膿。楊百順看後,忘了自己的煩惱,一聲長歎:“原來一件事,中間拐著好幾道彎兒呢。”
  又問:“你睡這兒不冷呀?”
  來喜:“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這時楊百順的酒徹底醒了。他想起當年自己因為丟了一隻羊,夜裏不敢回家,睡在楊家莊打穀場上,半夜碰到剃頭的老裴。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家裏出了變故。換了個娘,因為一個鐲子,肚臍就被紮大釘,大過年的無家可歸,同是後娘,來喜這個後娘,連殺豬師傅老曾娶的那個笑麵虎都不如了。自己十八歲的人了,雖然受了些委屈,似還沒到來喜的地步。殺了老馬容易,自己接著如何?世上的事情,原來件件藏著委屈。楊百順感歎一聲:“按說這事不該我管,可誰讓我碰上了呢?”
  接著說:“走,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
  扯起孩子的手,兩人離開了馬家莊。這時天更低了,雪越下越大,變成了鵝毛大雪。兩人一高一低,冒著風雪,向鎮上燈光處走去。這個來喜,也是無意之中,救了一個人的命。這個人是馬家莊趕大車的。名字叫老馬,趕大車時吹笙,睡覺前也吹笙。
 
  九
  楊百順七十歲時想起來,他十九歲那年認識延津天主教牧師老詹,是件大事。認識老詹,他才來到縣城;到了縣城,他才結了婚。認識老詹之前,楊百順在蔣家莊老蔣的染坊當學徒。楊百順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見過老詹。老詹是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門尼斯·歇爾·本斯普馬基,中國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老詹他叔就在中國傳教,先在北平,後來去過福建,去過雲南,去過西藏,五十六歲那年,從西藏回到內地,在河南開封落了腳,任開封天主教會會長。當時的開封教會,轄豫東豫北三十二縣的天主教分會。老詹二十六歲那年,追隨他叔來到中國,被開封教會分派到了延津。老詹的中國名字,就是他叔給起的。老詹來延津時,延津還無人信主,屬開封教會的第三十三縣。老詹來延津時二十六歲,高鼻梁,藍眼睛,不會說中國話,轉眼四十多年過去,老詹七十歲了,會說中國話,會說延津話,鼻子低了,眼睛也渾濁變黃了,背著手在街上走,從身後看過去,步伐走勢,和延津一個賣蔥的老漢沒有區別。老詹個頭比延津人高,一米九左右,說話之前先吭吭鼻子,但他並不適合傳教。也許主的話他肚子裏都有,但像楊百順當年的私塾老師老汪一樣,茶壺裏煮餃子,有卻倒不出來。他跟老汪的區別是,老汪倒不出孔子的話就跟學生急,老詹說不出主的旨意既不跟人急,也不跟自己急,說著說著亂了,或斷了,鼻子吭吭一陣,再從頭說起。一段話從頭說幾趟,主早讓他說成了另外一個人。
  四十多年前,老詹來延津傳教時,老詹他叔還在開封天主教會當會長。延津是鹽堿地,十年有九年鬧災荒,不是旱了,就是澇了,全縣三十幾萬人,天天能吃飽飯的,僅有一萬多人。延津人瘦,源頭就在這裏,吃飯吃個五成,就放下了筷子。主可憐見,他叔也是對侄子寄予厚望,便撥款在縣城北街修了一座天主教堂。本欲修個小教堂,開封天主教會撥款買的磚瓦木料,夠建兩麵十六扇窗戶的房子,能容百十來人。老詹雖不適合傳教,但適合蓋房子,老詹他舅在意大利是個泥瓦匠,老詹從小在外婆家長大,耳濡目染,粗通建築;磚瓦還是那些磚瓦,木料還是那些木料,但他把青磚用在了房子的西、北兩麵,東、南兩麵改為土牆;屋頂背陰麵用瓦,朝陽一麵苫草席和笆。木料不夠,他自己又在延津買了二十多棵榆樹,解成板子。十六扇窗戶的房屋材料,讓他蓋成了三十二扇窗戶的教堂。教堂蓋起來,能容三百來人。四十多年過去,除了連下十天雨房子會漏,九天之內,教堂裏的地都是幹的。但能容三百來人的教堂,四十多年來,在延津基本空著。因老詹在延津傳教四十多年,延津的天主教徒隻有八個人。前年延津新來一個縣長叫小韓,要辦“延津新學”,沒有學堂,把老詹從教堂趕出來,天主教堂成了小韓的學堂,除了老詹跟現任的開封天主教會會長老雷有矛盾,有教義之爭,不好告狀,還和老詹在延津信徒不多有關。如天主教在延津人多勢眾,小韓哪裏敢招惹老詹?雖然延津的天主教徒隻有八個,但老詹並沒有氣餒,七十歲的人了,還一年四季,風裏雨裏,滿延津跑著。楊百順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有時會碰到下鄉傳教的老詹。殺豬者,傳教者,不約而同到一個村莊去,就碰到了一起。這邊殺完豬,那邊傳完教,雙方共同在村頭柳樹下歇腳。楊百順的師傅老曾抽旱煙,老詹也抽旱煙,兩人抽著煙,老詹便動員老曾信主。老曾梆梆地磕著煙袋:“跟他一袋煙的交情都沒有,為啥信他呢?”
  老詹吭吭著鼻子:“信了他,你就知道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老曾:“我本來就知道呀,我是一殺豬的,從曾家莊來,到各村去殺豬。”
  老詹臉憋得通紅,搖頭歎息:“話不是這麽說。”
  想想又點頭:“其實你說得也對。”
  好像不是他要說服老曾,而是老曾說服了他。接著半晌不說話,與老曾幹坐著。突然又說:“你總不能說,你心裏沒憂愁。”
  這話倒撞到了老曾心坎上。當時老曾正犯愁自個兒續弦不續弦,與兩個兒子誰先誰後的事,便說:“那倒是,凡人都有難處。”
  老詹拍著巴掌:“有憂愁不找主,你找誰呢?”
  老曾:“主能幫我做甚哩?”
  老詹:“主馬上讓你知道,你是個罪人。”
  老曾立馬急了:“這叫啥話?麵都沒見過,咋知道錯就在我哩?”
  話不投機,兩人又幹坐著。老詹突然又說:“主他爹也是個手藝人,是個木匠。”
  老曾不耐煩地說:“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木匠他兒。”
  老詹與老曾說話時,楊百順對老詹沒怎麽在意,倒是對老詹的徒弟小趙有些羨慕。小趙是本地人,二十多歲,他爹是個賣蔥的。他每天的事由,就是騎一輛腳踏車。馱著老詹去各村傳教。這輛自行車是法國造,“菲利普”牌。過去老詹年輕時,由老詹騎著。幾十年過去,老詹老了,背駝了,眼神也不濟了,便招了一個徒弟,讓他學會騎腳踏車,馱著老詹四處跑動。丁零零一陣車鈴響,大家便知道老詹來了。老詹傳教時,小趙並不搭腔,守著腳踏車栽嘴。有時小趙在車尾巴上綁一架子,架子上馱幾捆蔥,老詹傳教時。他在村裏賣蔥,老詹也不管他。碰麵多了,老詹傳教楊百順沒有在意,但他愛琢磨小趙賣蔥。小趙栽嘴或賣蔥時,楊百順也端詳那腳踏車。一次大膽上去,撫了撫那車的羊角把,對小趙說:“這玩意,不是好耍的。跑起來比馬都快,換個生手,非弄個倒栽蔥不可。”
  楊百順與小趙說腳踏車,並不是為了腳踏車,而是對小趙和師傅的鬆散關係,有些不解。師傅傳教,徒弟不幫師傅打下手,卻去賣蔥,這叫啥事呢?相比之下,當時楊百順和師傅、師母的關係,就顯得太箍人了,別說當著師傅另搞一套,就是跟師傅搞的是同一套,單說殺豬,三根腸子,還得等著師母分配,殺一天豬,連個住處都沒有。便想由腳踏車攀談開,問一問小趙、師傅和主的關係,這關係小趙又是如何調理的。誰知小趙並不與他攀談,將他的手從腳踏車上推開,帶搭不理地說:“汗手,別汙了電光。”
  師傅老曾認為一個殺豬的和一個傳教的可以平起平坐,但到了徒弟這裏,就顯出高低之分了。以後雙方再碰麵,楊百順也賭氣不理小趙。
  楊百順那次殺老馬未遂之後,並未再回楊家莊。雖然手上沒有殺人,但在楊百順心裏,已經將老馬殺過一遍。不但殺過老馬,連同老馬的同謀——賣豆腐的老楊、司爐楊百利,在心裏也一並殺了。殺人之地,是不能再回去了。這和頭一回離家出走不一樣。頭一回出走還有些賭氣,這回心裏是徹底涼了。但出走容易,接著往何處去,楊百順比上一回出走還為難。在延津,幾經波折,楊百順已想不起可投奔之人。雖然隻得罪了幾個人,但好像把全延津都得罪了;雖然與幾個人不對付,但好像跟全延津都不對付,要想找到出路,看來得離開延津。與來喜分手的第二天,楊百順冒著漫天大雪,來到延津渡口,想從這裏渡過黃河,到開封去打零工。可開封他從前沒去過,到開封之後,從何處入手能立住腳,還不得而知;隻是覺得那裏地方大,人多,肯定門路就多,比鄉下好存身。來到延津渡口,因為雪大,擺渡的老葉已撐船回家了。欲往回走,突然想起自己已無家可歸,便信步走到在渡口開飯鋪的老阮家避雪。掀開半條鋪蓋截成的門簾,進了飯鋪,看到已有三個客人在地上向火。其中一個是蔣家莊染坊的管家老顧,另外兩個是染坊的學徒。楊百順不認識老顧,但其中一個徒弟叫小宋,是楊百順在老汪私塾的同學,兩人便相認了。老顧長個方頭,年前帶著兩個徒弟去汲縣收貨。所謂貨,也就是些布匹和紡線,運回蔣家莊染坊去染。從汲縣回來,遇到風雪,蔣家莊在黃河對岸,過不了河,也來老阮的飯鋪避雪。大家向了一會兒火,老顧看楊百順臉生,沒理楊百順,楊百順也沒敢跟老顧搭訕。小宋見管家老顧不搭理楊百順,也沒敢跟楊百順多說話。一個上午,都是他們三人在說染坊的事,楊百順在聽。說著聽著,大家共同盼著雪停。誰知雪越下越大,到了半下午,天就黑了。幾個人隻好歇宿到老阮的飯鋪裏。夜裏楊百順和小宋睡到一起,兩人才悄聲說起各自的近況。小宋自老汪私塾分別之後,一直在蔣家莊染坊染布,沒換過地方。
  小宋說:“染布就染布吧,換生不如守熟。”
  楊百順就對小宋有些羨慕,幹一件事,能在一個地方待牢。小宋問起楊百順,楊百順長歎一聲,從“延津新學”講起,到跟老曾學殺豬,到哥哥結婚,到如今投靠無門,欲渡黃河去開封謀個差事,兩年來倒換了幾個窩,一次也沒守熟。沒守熟並不是自己不想守熟,而是事情總出岔子。如今開封又不熟,心裏沒底。枝枝葉葉,來龍去脈,給小宋講了。不講還好些,一講又心煩起來。小宋到底是同學,聽完楊百順的話,拍了一下手:“巧了,掌櫃家染坊正缺一個燒火的,不知你願不願意去。”
  楊百順心中一喜:“我都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哪裏還提得上願意不願意?能在近邊燒火,總比去臉生麵不熟的開封強。”
  小宋:“這你就說對了,大地方的人都欺生。”
  又說:“那我明天跟老顧說說,看他要不要你。”
  楊百順:“我看老顧臉沉,怕是不好通融。”
  又說:“能去最好,你也有個伴。”
  說完又覺得不妥,忙又說:“我不是說你得有伴,是我需要跟一個人。這兩年混下來,我覺得我一個人混不成。”
  小宋倒安慰他:“還有幾十年呢,也不能這麽說。”
  第二天早起。雪停了,太陽出來了。小宋果真給管家老顧說了楊百順這個人,這兩年的風風雨雨,眼下投國無門,求老顧收下他,讓他燒火。老顧聽後,別的沒說啥,隻是說:“他兩年換了不少地方,到哪兒都跟人鬧別扭,怕不是個老實人吧?”
  又說:“不是我不給你麵子,咱家掌櫃的你也知道,不怕人笨,就怕人不老實,到時候他闖了禍,我可吃罪不起。”
  但等老顧走出飯鋪,發現昨天堆在飯鋪外棚子裏的幾十包布匹和紡線,已被楊百順一個人一包一包扛到了渡口。原來他們睡覺時,楊百順五更就起床了,替他們扛包。經過兩年的風風雨雨,楊百順也跟從前不一樣了。一包布匹和紡線,足有百十斤重。擺渡的老葉這時也撐船過來了,楊百順又將一包一包的貨。撅著屁股往船上扛。雪地裏,扛出一身汗,熱氣從頭上冒出來,周身像蒸籠一樣。小宋指著遠處的楊百順對老顧說:“看。”
  老顧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看啥?他不扛包,說明他老實;他一扛包,證明我沒看錯,這孩子有心眼,我不敢要。”
  待走到船邊,楊百順已將貨扛完。半截棉襖都被汗打濕了。老顧三人上船,如果這時楊百順跟老顧搭訕,楊百順的大包就白扛了,但楊百順見到老顧之後,並無表功的意思,看老顧沒收留他的意思,也沒說啥。本來可以跟他們同乘一條船,到黃河對麵,現在也不乘了,跳下船,向小宋招手。他這一跳船,一招手。老顧心動了,覺得他是個憨厚孩子,便向他招手:“小子,上來吧,去染坊讓俺家掌櫃看一看,他收你,是你的福氣,不收你,你也埋怨不著我。”
  楊百順又跳上船,幾個人渡過黃河,一同去了蔣家莊。
  蔣家莊老蔣的染坊叫“鴻源泰”,支著八口大染鍋,皆一丈見圓,日夜用劈柴燒著。鍋裏的顏色分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種。一匹白布或一掛白線扔到黑鍋裏,煮上兩個時辰,撈出來,就成了皂布或黑線;一匹白布或一掛白線扔到其他染鍋裏。煮上兩個時辰,撈出來,成了紅布、橙布、黃布、綠布、青布、藍布或紫布,紅線、橙線、黃線、綠線、青線、藍線或紫線。延津方圓百裏,就兩個染坊,蔣家莊老蔣家是其中之一。一個染坊,雇了十來個夥計。老蔣五十多歲,早年是個茶商,來往於延津和江浙一帶,碰到合適的茬口,也去其他省份賣茶。後來年紀大了,跑不動了,用販茶賺的錢,開了個染坊。老蔣幹瘦,長個鷹鉤鼻子,年輕時販茶愛說話,從延津到江浙的茶商,都知道有個愛說話的鷹鉤鼻老蔣。但老蔣過了五十歲之後,突然不愛說話了。說話像抽煙一樣,不是說戒就戒的,十個有八個做不到,但老蔣說戒就戒,而且戒得有些大發,一天也不說一句話,遇事愛想,一下又讓人不習慣。譬如在染坊,一句平常話,他得想半天,雖然想了半天,放到嘴裏說出來,還是一句平常話。別人認為是平常話,但老蔣經過了想,認為這話就不平常了,如果你還按平常話去辦,老蔣就急了。楊百順到蔣家之後,老蔣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想。小宋在旁邊幫楊百順說話:“掌櫃的,也就燒個火,他是個老實孩子。”
  老蔣又盯小宋看,接著低頭想,想了半天,也沒說什麽,揮揮手,讓老顧把楊百順留下。
  但楊百順留下之後,管家老顧並沒讓楊百順燒火,而是把過去挑水的老艾調過去燒火,讓楊百順頂老艾挑水的位置。在染坊,挑水不算個手藝。但楊百順想,燒火也不算手藝,初來乍到,能挑上水就不錯了。挑了十天水,楊百順才知道挑水的厲害。因這個挑水不是夥房的挑水,而是染坊的挑水。老蔣家有八口大染鍋,相應就有八個磚砌的大水池,因布、線染過要漂,漂過才能搭在杠子上晾幹。八個池子皆兩丈見方,漂布的水三天一換,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個大池子輪流倒騰,每天需六百多挑水。水井倒也不遠,就在院外槐樹下,但將六百多挑水用轆轤從深井裏搖出來,再挑過去,就需些氣力和時辰。楊百順每天雞叫起床,夜裏三星出來收工,但三天有兩天,池子裏的水還是倒換不及。這時就覺得挑水不如燒火。這時才知道管家老顧的厲害,收是收了他,但要給他個下馬威。漂布的水換不及,會使整個染坊窩工。還沒等管家老顧說他,掌櫃老蔣就急了。掌櫃老蔣急起來倒不罵人,也不打人,而是看到哪個池子裏的水顏色深了,就盯著哪個池子看,然後把楊百順叫過來,又盯著楊百順看。楊百順自上了工,老蔣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遇到事情就是個看。看後也不說話,低下頭自個兒想。一個人在你眼前想你,比挨打受罵還叫人心裏發毛。楊百順慌忙挑起水桶,再到井上搖水。這時想起過去跟師傅老曾的殺豬時光,雖然受了些委屈,但跟現在挑水比,還是輕閑許多。有時師徒兩人走著走著,還在大柳樹下歇腳,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但老曾管吃不管住,每天還要跑三十裏,染坊倒是有住的地方。但一個月過去,楊百順挑水就上了路。上路不是說要多挑水,而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個池子,換水也有學問。三個顏色淺的池子,橙、黃、藍,水要三天一換,不能偷懶;其餘五個顏色深的池子,五天一換也顯不出來。過去八個池子皆三天一換,故忙不過來,耽誤了橙、黃、藍三個池子;現在摸著了門道,換起水來就遊刃有餘。老蔣看著池子也不想了,楊百順也比以前輕鬆許多。
  轉眼冬去春來。在蔣家待的時間長了,楊百順對染坊十幾個人全熟了。不熟覺得染坊就是個染坊,熟了之後才知道,一個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還有許多事情。十三個夥計,分五個來路,五個是延津人,三個是開封人,兩個是山東人,一個內蒙人,還有兩個南方浙江人,是過去老蔣販茶時認識的。十三個人在一起,又來路不同。相互之間有說得著的,有說不著的,以說得著說不著論,分六個團夥。楊百順一開始認為同一個來路的會是一夥,但時間長了發現,同來的往往有隔閡,過去相互不認識的,處著處著倒能成為朋友。如楊百順的同學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幾個延津人合不來,和一個內蒙人攪在一起。內蒙人叫塔拉思汗,是個大胖子,右耳朵上紮了個耳朵眼,吊著一小盞琉璃燈籠,人叫他“老塔”。這個老塔心眼倒不壞,但欺生。楊百順剛來時,挑水不入路,掌櫃老蔣也就是個看和想,他卻用眼睛剜楊百順,嘴裏還用蒙語嘟囔著什麽。楊百順雖然聽不懂蒙語,但知道不是好話。楊百順與他合不來,久而久之,捎帶和同學小宋的關係也疏遠了。還有,管家老顧對掌櫃老蔣也不是真心。說起來他們還是親戚,雖然年齡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輩分,老顧是老蔣的遠房姨父。但老蔣在老顧是一個樣子,老蔣不在老顧又是一個樣子。老蔣不在時,夥計們浪費染料,浪費劈柴,偷吃東西,或偷奸耍滑,老顧皆不管。該管的他不管,不該管的,如夥計們之間傳閑話,他又喜歡摻和。別人傳閑話也就是個閑話,他在傳話的過程中,愛把一件事說成八件事。大家表麵上把他當作管家,背地裏無一個人不恨他。看著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飯,其實各人揣著各人的心思。更有甚者,掌櫃老蔣有兩個老婆,大老婆五十多歲,小老婆二十多歲。楊百順聽小宋說,大夥計順利,那個山東人,麻稈腿,自稱武二郎者,跟二十多歲的小師母還有一腿。這哪裏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門慶。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櫃老蔣不知道。楊百順聽後,既替老蔣著急,又有些不解,老蔣天天在那裏想事,怎麽就想不到這一層呢?又聽說老蔣年輕時愛說話,五十歲突然不愛說話,想來不會無緣無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這些年楊百順經曆過許多事,知道每個事中皆有原委,每個原委之中,又拐著好幾道彎。老蔣不愛說話,原委又藏在哪一層哪一道彎呢?一個染坊。千頭萬緒,讓楊百順替蔣家和老蔣想得腦仁疼。過去跟老曾殺豬,加上師娘,共三個人,楊百順已覺得關係複雜,換了個染坊,本想清靜,誰知更不得清靜。但正是因為經過許多事,楊百順長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雖然人多事雜,楊百順牢記一條,跟哪一個人都不遠不近,包括同學小宋,也無來時說的“做伴”和親密。楊百順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將來能學上染布。
  但到了這年秋天,楊百順的飯碗還是沒有保住。飯碗丟了不是因為得罪了老蔣,或是跟哪一個人產生了是非,而是因為一隻猴子。掌櫃老蔣看、想之餘,有兩大嗜好。一是不喜歡白天,喜歡夜晚。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線,他大都在睡覺;晚上染坊開始晾布晾線,他從臥房走了出來。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線,白天有日頭,怕把布、線曬花了,晾布晾線都在晚上,這時八個大水池四周點起十六盞牛油燈,燈芯像草繩一樣粗,“突突”冒著黑煙。布和線沾上水都死重,夥計們光著膀子,從池子兩邊往晾杠上拽布拉線。一個晚上要晾幾百匹布,幾百捆線,青一匹,紅一匹,藍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紅一捆,藍一捆,紫一捆。夥計們吭唷吭唷,一個時辰下來,就通身流汗。手裏有共同的活兒在幹,大家倒把閑時的閑話和不對付給忘記了。老蔣走過來,也不說話,就是個看。這時的看和平時的看又有不同。平時的看有具體對象,或是一個人,或是一件事,這個人把這件事辦錯了,他盯著人看。現在眾人在勞作,是一個場麵,故他不盯具體的人,盯的是一個整體,一個場麵,然後低下頭自己想。或眾人從水池裏拽布拉線,他在水池邊背著手走來走去,邊走還想。這時明顯是把熱鬧的場麵給忘記了,隻是把熱鬧的場麵當作一個背景,想的已經是與場麵無關的事。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個啥呢?楊百順又不得而知。老蔣的第二個嗜好,是不喜歡跟人交往,卻喜歡養猴子。這一點倒對楊百順的脾氣,楊百順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過同是不喜歡,兩人又有不同。楊百順不喜歡跟人打交道是吃過人的虧,對人有些發怵;老蔣不喜歡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幹脆是厭煩人,才喜歡猴子。老蔣養了一隻猴子,名字叫金鎖。楊百順剛來薑家時,隻顧挑水,眼睛顧不上四周,半個月下來,活計終於熟絡了,才發現染坊院內棗樹下,一直蹲著一隻猴子。這棗樹是棵老棗樹,根上開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樹的棗結得密,壓彎了枝頭。楊百順聽說,這隻猴子,已經跟老蔣待了八年,跟老蔣跟的,性子也像老蔣,白天一直在樹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眼睛才開始活泛,腿腳也開始活泛,一下躥到牆頭上,搶人的草帽戴,嘰嘰叫著,向人招手。有時還躥到棗樹上,將身子吊在樹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棗。陰曆七月,棗還青著呢。如果換成人這麽胡鬧,老蔣馬上會急,盯著人看;現在是猴子,他倒搖頭笑了,還彎腰到地上撿青棗吃。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染坊最怕老鼠,老鼠愛嚼線和布,還愛偷吃染料。管家老顧到集上買了幾十包老鼠藥,分撒到染坊的房頂屋下。幾天下來,毒死五六十隻老鼠。但老蔣的猴子金鎖一時調皮,中午時分大家也沒在意,金鎖把倉房屋頂的一包老鼠藥當成了紅糖,嚐一嚐味道也甜,吃了下去,當天夜裏就被毒死了。老顧知道闖了大禍。老蔣盯著死去的金鎖看,又盯著老顧看,然後低下頭想。老顧被看想得篩了糠,這時不敢論親戚,論著主仆說:“掌櫃的,我賠你一隻吧。”
  老蔣又盯老顧看,又想。想了半天,說了一句話:“它已經死了,怎麽賠?再賠就是別的猴子了。”
  接著不理老顧。自己又到集上買了一隻猴子,取名銀鎖。老蔣買這個銀鎖,是從五隻猴子中挑出來的。其他四隻猴子,都是銀鎖的兄弟姐妹。看到銀鎖容貌忠厚,不似金鎖那麽調皮,才選中了它。金鎖就是因為調皮,才吃了老鼠藥。但買回來發現,這隻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卻很躁。也許是剛離開兄弟姐妹,換了一個新地方,白天黑夜嘴裏不停,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向人比劃說著什麽。如果猴子隻是夜裏鬧。老蔣不怕,白天也鬧,讓老蔣睡覺不安心,老蔣覺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熬它的性子也很簡單,老蔣像對人一樣,不打它,也不罵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對麵看它,然後低下頭想。果然這猴像人一樣,不知老蔣的路數,一下被老蔣看毛了,也想毛了。楊百順白天挑著水,一趟趟走來過去,看老蔣在棗樹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後,銀鎖就被老蔣看想成了金鎖,白天開始在棗樹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才活泛。但老蔣沒有大意,喂熟一隻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藥,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鐵鏈子鎖著它,拴到棗樹上。過去金鎖在的時候,楊百順初來乍到,對染坊不熟,沒敢招惹金鎖。金鎖換成了銀鎖,與銀鎖比,楊百順成了染坊的老人兒,銀鎖成了初來乍到。看到銀鎖,楊百順就像看到初來乍到的自己,對銀鎖倒感到親切。挑水挑上兩個時辰,到棗樹下歇息的時候,他開始湊上去摸銀鎖的頭。如果是白天,銀鎖正在打瞌睡,睜開眼睛翻楊百順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銀鎖精神了,楊百順摸它的頭,它也用手摸楊百順的頭,二者對視一笑。這時楊百順覺得一個銀鎖,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與它結成一夥,倒不會招惹是非。當然楊百順招惹銀鎖,都是趁掌櫃老蔣不在的時候。老蔣在,楊百順挑著水從棗樹下穿過,目不斜視,好像跟銀鎖不認識;老蔣不在的時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銀鎖打招呼。自銀鎖來了之後,楊百順感到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人在擔著水,心裏一直想著銀鎖。
  這年陰曆八月初五,天上又下了一場暴雨。第二天雨停了。但雨後初晴,天氣悶熱。楊百順挑了一上午水,身上的褂子褲子全濕透了。吃過午飯再挑,挑到半下午,全身又濕透了,便停下來就著水桶喝水。喝完水,發現掌櫃老蔣還在屋裏睡覺,便躡手躡腳來到棗樹下。銀鎖仍在樹上拴著,也低頭栽嘴,睡出一頭汗。楊百順輕輕拍它的頭,讓它醒來。過去白天與銀鎖打招呼,銀鎖睜開眼看楊百順一眼,又低頭睡去;今天楊百順將他拍醒,它愣了愣神,沒有接著睡,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遠處的水桶,楊百順便知道它渴了。楊百順提過半桶水來,銀鎖扒著桶沿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陣。喝完擦擦嘴,又用爪子給楊百順擦汗。楊百順問它:“熱吧?”
  銀鎖沒有聽懂,愣在那裏。楊百順指指棗樹上的棗:“想不想吃棗呀?”
  這時棗已經紅了,在綠葉中映著。銀鎖看到棗,聽懂了楊百順的話,點點頭。楊百順彎腰就要上樹:“等著,我給你夠倆去。”
  銀鎖點點頭。突然又扒楊百順的肩,指指自己,又指指棗樹,嘴裏嘰嘰叫著。楊百順聽懂了,它是想自己上樹夠棗吃。楊百順也是一時大意,真把銀鎖當成了好朋友,也忘記猴不比狗,一年時間才能喂熟它。看著老蔣不在,便自做主張將樹上的鐵鏈子解開了。他哪裏知道,銀鎖並不是他想的銀鎖,待鐵鏈子一解開,銀鎖就凶相畢露,原來多少天的變成金鎖都是裝的,它沒有上樹夠棗,而是伸手給了楊百順一巴掌。楊百順沒有防備。一屁股蹾到地上。手一摸臉,五道大血印子。楊百順回過神來,撲上去要抓銀鎖,銀鎖拖著鐵鏈子。早已躥上棗樹,跳上房頂。待楊百順爬上房頂,銀鎖早已由房頂跳到牆頭,在幾個院落間飛簷走壁,越過院牆,向村外跑去。等楊百順追到村頭,村外是茂密的高粱地,銀鎖早已經躥進高粱地,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找不到銀鎖,楊百順也沒敢再回老蔣家。不回老蔣家不是怕自己放跑了銀鎖要賠猴子,他估計老蔣不會讓他賠猴子,既不會打他,也不會罵他,仍會像當初自己挑水不及,或銀鎖剛來時熬銀鎖的性子一樣,麵對麵看他,然後低下頭想。一想到這看想,楊百順便怕起來。上回金鎖被毒死時,老蔣看老顧和想老顧,老顧事後病了三天。何況楊百順又與老顧不同,不同不是說老顧是個管家,楊百順隻是個徒弟,而是兩隻猴子一死一逃,緣故不同。金鎖死是誤吃了老鼠藥,老顧隻負連帶責任,而銀鎖是楊百順親手放跑的,責任全在他一個人身上。挨打受罵賠猴子他倒不怕,想起被老蔣當麵想的場麵,他不寒而栗。猴子接二連三地出岔子,還不知老蔣要想多長時間呢。上回老顧有連帶責任就被老蔣想病了,自己親手放跑猴子,非讓老蔣想死不可。把人想死本是戲文裏說的話。說的是男女之間見不了麵,誰知一個老蔣,能把人當麵想死。為了不讓人想死,楊百順再一次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一個人順著大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自到老蔣的染坊,一轉眼大半年過去,現在突然不辭而別,倒對染坊有些留戀和傷感。當初自己能到老蔣的染坊來,還多虧同學小宋幫忙,雖然後來跟小宋疏遠了,現在自己突然跑了,小宋肯定會跟著吃掛落,不知是老顧罵他,還是老蔣想他,又感到有些對不住小宋。接著又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連個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為把銀鎖當成了知己,才落得個如此下場,真是深淵有底,猴心難測啊。走著想著,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楊百順就再次碰到了天主教牧師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趙。
  八月初五這天,小趙用“菲利普”牌腳踏車載著老詹到距縣城八十裏的魏家莊去傳教。魏家莊在延津的最北邊,屬偏遠村落,但老詹並沒有放過。去的時候倒順利,到魏家莊傳教也很順利,老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雖然說了半天,魏家莊還是無人信主,但老詹已經習慣了。小趙倒在魏家莊賣了五捆蔥。下午回縣城的時候,起初也很順利,兩人還邊走邊聊天,說今年雨水偏大,說不定秋季又要遭災。小趙說澇就澇吧,栽蔥不怕澇。老詹說這都是延津人幾十年不服教化,讓主發了怒。說著走著,到了五十裏鋪。五十裏鋪有一個大上坡,小趙用力蹬腳踏車,哢嚓一聲,腳踏車突然斷了前軸,把老詹和小趙摔了個嘴啃泥。這輛“菲利普”腳踏車已用了三十多年,出些毛病也屬正常,如果是輪胎爆了,或是鏈子斷了,老詹和小趙都會修理,隨身帶著皮墊、膠、鐵絲、錘子和氣筒子呢。軸斷了,隻能回到縣城換軸。軸一斷,腳踏車不但無法騎了,也無法推了,五十裏鋪離縣城還有五十裏,小趙隻好扛上腳踏車,老詹步行,師徒兩個往縣城趕。天氣悶熱,走了十裏路,小趙已累得通身流汗。比小趙還累的是老詹,畢竟快七十的人了,走著走著不但累,還困,牽著小趙的衣襟,一邊走一邊栽嘴,一栽嘴腳步就趔趄,比平常又多走出一半的冤枉路。這時兩人不聊天了。又往前走了十裏,小趙負著重物還能走,老詹一屁股坐到路邊,再走不動了。這時從岔路口急急忙忙走來楊百順。楊百順一方麵擔心老蔣發現猴子和楊百順丟了之後,會派人從後邊追他追猴,另一方麵天快黑了,擔心野地裏有狼,便有些慌不擇路和隻顧趕路。本來他以前見過老詹和小趙,還摸過小趙的腳踏車,但現在對他們視而不見。倒是小趙喘著氣在路邊喊他:“那誰,你站住!”
  楊百順嚇了一跳,以為是老蔣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間。等認出是老詹和小趙,才回過神來。小趙:“慌裏慌張,你做啥哩?”
  楊百順一方麵還在慌神,另一方麵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說話便有些結巴:“不做啥。”
  小趙盯他看半天:“既然不做啥,給你個差事你幹不幹?”
  楊百順:“啥?”
  小趙指著癱到地上的老詹:“把老頭背到縣城,給你五十錢。”
  原來跟染坊和猴無關,楊百順才放下心來。接著看地上的老詹,開始在心裏盤算。一方麵自己正不知幹啥,也無處可投;另一方麵背一人到縣城,能掙五十錢,一個燒餅五個錢,五十錢能買十個燒餅。自己的包袱細軟,都落在了老蔣的染坊,正身無分文,何況三人同行,不擔心夜裏會碰上狼,左右想過,覺得還劃算,於是點了點頭。
  但等背起老詹,楊百順又覺得上了當。老詹雖然快七十了,但他個頭高,一米九左右;個高,分量就重,一個老頭,竟快二百斤了。楊百順背著他走了一裏路,通身就出了汗。原來這五十錢也不是好掙的。好在自己在老蔣家挑過大半年水,把肩膀練了出來,於是走三裏一歇,走三裏一歇,三人結伴往縣城趕。有人背著不用走路,老詹漸漸又精神了。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職業,便在楊百順背上與楊百順拉話:“那誰,你叫個啥?”
  楊百順:“楊百順。”
  老詹:“哪村的?”
  楊百順:“楊家莊。”
  老詹:“好像見過你。”
  楊百順:“我過去殺過豬,師傅叫老曾。”
  老詹恍然大悟:“老曾我認識。老曾呢?”
  楊百順:“我現在不殺豬了,學染布。”
  老詹也沒追究其中的原委,開始切入正題:“曉得我嗎?”
  楊百順:“全縣人都曉得,你讓人信主。”
  老詹大感欣慰,幾十年的教沒有自傳。又用手拍楊百順的肩:“你想信主嗎?”
  老詹這話問人問過千萬遍。千萬遍的回答都是:“不想。”久而久之,老詹見人隻是這麽一問,往往不等別人回答,他已經提前自問自答:“你想信主嗎,不想吧?”但令老詹沒想到的是,楊百順脫口而出:“想。”
  楊百順說完沒有什麽,老詹倒大吃一驚,好像不是他問楊百順,而是楊百順在問他。他不禁反問:“為啥?”
  楊百順:“我原來殺豬時,聽你說過,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前兩件事我不糊塗,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後一個往哪兒去,這幾年愁死我了。”
  老詹拍了一下大腿:“主想引導眾生的,主要就是這個;前兩個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倒還在其次。”
  楊百順:“我信了主,你能給我找個事由嗎?”
  老詹這時才明白,兩人話說得一樣,意思不一樣,老詹愣在那裏:“你不是在染坊嗎?為啥還找事由呢?”
  楊百順繞過染坊,指了指身邊的小趙:“我想像他一樣,信了主,每天騎車,賣蔥。”
  他一說這話,老詹還沒反應過來,小趙立馬急了。小趙急並不是說楊百順要搶他的飯碗,而是他竟用信主,來哄騙老詹;用信主,來哄騙事由。但他不說這個,指著楊百順的臉,冷笑一聲:“他信啥呀,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沒說;看他臉上的血道子,不是跟人打架了,或殺了人,從哪兒逃出來的吧?”
  楊百順爭辯:“你胡說,我沒跟人打架,也沒殺人,就是不想染布。路上碰到一兔子,想抓兔子,被兔子蹬的。”
  老詹趴在楊百順背上,吭吭著鼻子,從側麵看了看楊百順的臉。看後,覺得也不像殺人的痕跡。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七十歲了,隻發展了八個信徒,近些年沒碰到一個合適的,現在路途中無意中遇到一個,雖然兩人話同意不同,但回答信主那麽幹脆,四十多年還屬少見,就衝這一點,是個可塑的坯子也料不定,正是因為話同意不同,主才引導大家呢,便有意把楊百順發展成延津信主的第九人。但他說:“咱先不說事由,你要信主,能讓我給你改個名字嗎?”
  這倒是楊百順沒有想到的。楊百順:“改成啥呢?”
  老詹想了想:“你姓楊,就叫楊摩西吧,這可是個好名字。”
  老詹想把楊百順的名字改成楊摩西,也是圖個吉利,想借這個名字,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樣,能把深淵中的延津人,帶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後階段,把天主教在延津發揚光大。楊百順沒覺得“楊摩西”這個名字好聽,但改了名字,或許就有了事由;找著事由就叫楊摩西,找不著事由,自己再把名字改回來;改不改的,不過一個名字,自己從來不叫,都是別人在叫;過去叫楊百順,倒百事不順,便幹脆利落地說:“改名我倒不怕,那個楊百順,我已經當夠了。”
  雖然兩人初衷不一樣,但楊百順這話,倒跟老詹的意思八九不離十。老詹大為欣慰,吭吭著鼻子:“阿門,就衝這句話,要割斷自己,你已經接近主了。從現在起,你就叫楊摩西吧。”
  暮色中,小趙噘著嘴,老詹和楊摩西聊著天,三人一塊往縣城趕去。
 
  十
  楊摩西信主之後,並沒有像小趙那樣騎腳踏車、賣蔥,另外去了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這事由倒是牧師老詹給找的。但破竹子不對楊摩西的心思。不對心思不是楊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邊有小趙騎腳踏車賣蔥比著,這山望著那山高,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後,發現師傅老詹,和過去殺豬時見過的老詹,好像是兩個人。過去他對做老詹的徒弟很羨慕,一個小趙,整天騎著腳踏車,師傅傳教,他可以賣蔥;覺得他們師徒關係鬆散,有些向往。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知道他們關係不是鬆散,而是太鬆散了;或者說,小趙根本不是老詹的徒弟,隻是老詹雇的一個腳力。小趙既不信主,平時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時就是跟他爹賣蔥。老詹下鄉傳教時,自己騎不動腳踏車,才雇小趙騎車。騎一天車二百錢,一把一結,與小趙賣蔥的收入差不多,小趙才幫他騎車。老詹在村裏傳教時,小趙可以捎帶賣蔥,跟信不信主倒沒關係。或許,正是因為他們關係鬆散,楊摩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騎車賣蔥,才有空子可鑽,才好頂小趙的窩子。但楊摩西新來乍到,不會騎腳踏車,無頂窩的本事,也就談不上頂窩了。不會騎腳踏車可以學,當初小趙騎腳踏車還是老詹教的。但當初老詹六十來歲,還不算老,有這工夫。為教小趙騎車,整整花了一個月工夫,車被摔傷好幾處,現在七十歲了,光陰過一天少一天,急著傳教,手裏隻有這一輛腳踏車,就無空閑讓楊摩西學騎車,每天下鄉傳教,還得用小趙。傳教是在白天,本來夜裏也可以學,但這輛“菲利普”腳踏車已騎了三十多年,小心騎著還常出毛病,讓人拿去學車,恐怕楊摩西還沒學會騎車,車早就成了一堆零件,老詹首先就不讚成楊摩西學騎車。楊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騎車,而是覺得一個外人整天來騎車,正經的徒弟反到外邊破竹子,弄得師不師徒不徒的,看著不像。倒是小趙見楊庫西動騎車的心思,老詹找他騎車時,他還給老詹摔臉子:“今兒就算了吧,腿疼。你也找找別人。”
  老詹反要給小趙賠笑臉:“看在主的份上,沒看今年秋季又遭災了嗎?”
  當初楊摩西信主是和事由連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現在一切不像原來想的,楊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辭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但事情雖然別扭,可離開老詹,再去找別的事由,一下又難了,到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還是老詹托了人情,費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進去的。楊摩西在縣城兩眼一摸黑,一時又找不到別的出路,也隻好暫時邊信主,邊破竹子。原來他還想著,信主就徹底信主,跟老詹就徹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人廟進庵一樣,每天念過經吃飯,不用再千別的,圖個清閑,沒想到老詹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單靠一個喊喪或傳教,養不起一個徒弟。
  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縣長小韓拿去,改為學堂之後,縣政府一直沒還回來。按說縣長小韓因為一個愛講話,飯碗被省長老費砸了,已卷包回了唐山,“延津新學”也解散了,教堂該物歸原主。但小韓走後,新來了一個縣長叫老史。老史是福建人,和省長老費是同鄉。小韓被撤之後,延津縣長由誰來當,本該由新鄉的專員老耿做主,但因為小韓是被省長老費撤的,遴選接替小韓者,老耿就不敢自專,便請示了省長老費。老費倒也舉賢不避親,就推薦了他的同鄉老史。老史過去在老費身邊當科長。老費撤小韓時嚴肅,推薦老史時也嚴肅。正因為兩麵都嚴肅,倒讓老耿佩服他,人家該當省長。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後,與小韓大為不同,不愛講話,不辦學堂,性格與省長老費相像,一天說不了十句話。雖然他自己不愛說話,卻喜歡聽別人說話,這是他和省長老費的區別。但他不喜歡聽人在日子裏說,喜歡這個人扮成另一個人,在舞台的戲文裏說。一台戲演下來兩三個鍾頭,兩三個鍾頭人嗚裏哇啦都在說;說不過癮,還唱。老史來延津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延津引進了一個戲班子。過去延津人飯還吃不飽,聽的都是過路戲,自己養不起戲班子,或者戲班子在延津待著,養不活自己。老史來了,由縣財政出錢,養了一個戲班子。縣財政本也拮據,老史到任之後,見財政虧空,不聲不響,先在全縣的商號明察暗訪。明察沒察出什麽,暗訪半個月,訪出三家商號,鹽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煙館老鄺,或不法經營,或買空賣空,或偷漏稅金,老史二話沒說,將老焦、老沈和老鄺下了大獄,三人家產充了公,縣財政一下由瘦子變成了胖子。全縣百姓看到老史下車伊始,就懲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稱快。延津的商風,也因此大為好轉。老史接著便請大家看戲。延津本屬河南,大家愛聽的戲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愛聽河南梆子。大家以為他該聽閩劇,可他又不喜歡閩劇,還是他年輕時在蘇州上學堂時,偶爾喜歡上當地一個劇種叫“錫劇”,於是千裏迢迢,從江蘇引進來一個錫劇班子。有了戲班子,就得有個劇場,老史便把過去的“延津新學”,改裝成一個戲院。錫劇剛開始上演的時候,聽者就老史和他的身邊人咿咿呀呀的唱腔,延津人聽著像貓叫,三百人的教堂,顯得空空蕩蕩。但老史天天來戲院聽。久而久之,延津人也跟著老史聽出些門道,咿咿呀呀的錫劇,倒比河南梆子要細致許多。所以直到現在,河南的腹地延津,卻流行外省的錫劇,源頭就在這裏。老史愛聽戲不同於小韓愛講話和愛辦學,這裏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跟當年的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費到專員老耿,大家倒相安無事。當初小韓把老詹趕出教堂的時候,老詹在縣城西關尋到一座破廟。當作臨時的教堂。破廟已被和尚丟棄多年。好在老詹懂建築,又手腳勤快,修繕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韓倒台的時候,老詹高興過一陣子,以為教堂馬上要還給自己,誰知來了個老史,又要在裏麵唱戲。老詹去找老史,說明來龍去脈,讓他還回教堂。老史倒很溫和,笑著說:“物歸原主,天經地義。可這個教堂,我是從小韓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韓。你要教堂我不管,但你不該找我,該去找小韓。”
  可小韓已經不是縣長,回了唐山,找他還有啥用?老詹急了,說政府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對教會強取豪奪。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換成正色:“詹先生,你要這麽說,我倒覺得小韓幹的是對的。嘛叫強取豪奪?這裏是中國的土地,你來之前,這裏並沒有教堂。如果說有強取豪奪,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奪了我們的土地,還想蠱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話我說到頭裏,傳教我不反對,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挾政府。如果井水不犯河水。咱們相安無事;如果你借教會要挾政府,我這個人倒不信邪,就信聖人一句話——‘不語怪力亂神’,不管它是嘛教,有多大勢力,絕不能讓它胡作非為,我立馬在延津取締它。我這麽做,倒與個人無關。純粹為了一方水土的平安。”
  又笑眯眯地說:“詹先生,你是個明白人,傳教就好好傳教,為嘛非要幹政呢?”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子,怎麽成了幹政?何況,老史占教堂本為唱戲,和“政”也八杆子打不著。老詹這才知道,這個新來的老史,比走了的小韓還難纏。不跟他要教堂,老詹還能在延津傳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連自己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懲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隻好不再提教堂的事,在破廟裏繼續住下去。老詹傳的是天主教,住的卻是和尚的破廟,每天出來進去,又讓老詹感歎。更讓老詹歎息的是,開封天主教會,也一直與他作對。自老詹的叔叔死了之後,開封天主教會的會長換成了老雷,老雷與老詹在教義上有分歧。加上老詹四十年過去,隻在延津發展了八個信徒,老雷早想將延津分會取消,合並到其他分會去,還是看老詹七十多歲了,動了惻隱之心,才沒有攆老詹走,但給延津天主教會撥的經費,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讓它自生自滅。這些經費隻夠養活老詹一個人,楊摩西信主和改名,老詹隻能給他提供一個住處。楊摩西的生計,還得靠楊摩西自個兒解決。過去跟師傅老曾殺豬時,老曾管吃不管住。現在跟了老詹,老詹管住不管吃。過去跟老曾時,見過傳教的老詹,當時對他也沒在意,誰知一年之後,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轉眼的光景,楊摩西想起來卻恍若隔世。楊摩西歎息一聲,隻好去了竹業社。
  竹業社的掌櫃叫老魯。老魯是個破鑼嗓子,破鑼嗓子說話聲音都大,平常一句話,老魯喊著說。喊著說並不是為了強調這話的重要,而是為了強調這話說過。句句強調,倒分不出個話語高下。老詹推薦楊摩西來破竹子時,老魯並不願收楊摩西。不願收楊摩西不是老魯對楊摩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魯問楊摩西話時,楊摩西答錯了一句話。頭天晚上,老詹已與老魯說妥,讓他的徒弟到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第二天一早,老詹去鄉下傳教,楊摩西到竹業社上工。老魯本來對招一個學徒沒有在意,但進一個生人,掌櫃的總要照例問上兩句。老魯邊吸煙,邊問楊摩西是哪裏人,過去在哪裏幹過,都幹過些啥。老魯問者無意,楊摩西答者有心。因過去有過染坊老顧招工的經曆,一說自己換地方多,容易讓人生疑,便長了個心眼,瞞下賣過豆腐與殺過豬兩節不說,單揀近處的,說之前在蔣家莊老蔣的染坊幹過。因腳手一沾染料起疹子,隻好離開染坊。如楊摩西說他過去做過豆腐或殺過豬都無礙,過去換過多少地方也無礙,老魯不是老顧,恰恰楊摩西說他跟過蔣家莊染坊老蔣,讓老魯生了氣。因老魯辦竹業社之前,和蔣家莊的老蔣一樣,也是個茶販子。後來年歲大了,跑不動了,便用販茶賺的錢,開了個竹業社。他在販茶時,和鷹鉤鼻老蔣認識。那時老蔣還愛說話,說起話來,兩人有些不對脾氣。兩人都是延津人,按說無論到江浙一帶販茶,或是到山西內蒙一帶賣茶,本該相互幫襯著,但因為話說不到一起,加上同行是冤家,兩人倒走得挺遠。最後不販茶了,一個開了染坊,一個開了竹業社,就證明兩人誌趣不同。現聽說楊摩西跟過老蔣,馬上說自己竹業社不缺人。將楊摩西趕了出去,全不知楊摩西因為一隻猴子,與老蔣也不敢見麵。楊摩西被老魯趕出去,還不知道自己被趕的原因。楊摩西回到老詹的破廟裏,不明不白待了一天。晚上老詹從鄉下傳教回來,才知老魯變了卦。老詹撇下楊摩西,又去縣城北街竹業社找老魯,問了半天,才知是老魯對老蔣的仇氣,報到了楊摩西頭上。老詹吸著煙說:“老魯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主說:要寬恕你的仇敵。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還是他徒弟出賣的。主事先知道,也沒有跑。”
  但老魯不是主,對老蔣和楊摩西,一個也不寬恕。但他不說老蔣和楊摩西,說老詹的主:“死到臨頭了咋還不跑?”
  老詹又在主跑與不跑的問題上,給老魯說了半天。老詹也不是非讓楊摩西破竹子,才死纏著老魯,而是因為延津人皆不信主,無人有事求老詹,都是老詹求人信主。老詹雖在延津熟人多,但不求人辦事是熟人,一求人辦事人就生了。熟人之中,老詹還數與老魯好,離開老魯,一時也給楊摩西找不下別的事由。找不下事由事小,因找不下事由,自己發展第九個信徒的計劃再落空了,事情就大了。把主抬出來,見老魯仍不轉意,他突然想起賈家莊的瞎老賈。瞎老賈是老魯的表哥,會彈三弦,會給人看相算命,當初老汪的私塾解散之後,楊摩西的弟弟楊百利曾投奔過瞎老賈,被瞎老賈趕了出去。老魯本不喜歡這位表哥,既不喜歡他的三弦,也不喜歡他的算命,說:“一個瞎子,算得過,他咋不算算他自己?”
  但牧師老詹去賈家莊傳教,卻與瞎老賈說得著。老詹喜歡瞎老賈並是不喜歡他的算命,每個人的命運都在上帝手裏握著,何用算?但喜歡他彈的三弦。四十多年前,老詹從意大利剛來時,聽不懂中國話,也不喜中國的戲曲和樂器;四十多年過去,老詹會說延津話,但對中國的戲曲仍是不喜,唯一個瞎老賈彈的三弦,中了老詹的心懷。老詹去別的村莊布道,布完道就走,在賈家莊布完道,還要去找瞎老賈,聽一回他彈的三弦。瞎老賈本來架子很大,不是誰讓他彈曲兒,他就彈曲兒,但看老詹是個外國人,也喜歡自己的三弦,有些自得,便給老詹彈上兩曲兒。瞎老賈會彈喜曲兒,如《打雁》、《算糧》、《張連賣布》、《劉大嘴娶親》等;也會彈悲曲,如《李二姐上墳》、《六月雪》、《孟薑女》、《塞上淚》等。聽喜曲兒老詹不以為然,聽後搖頭一笑;聽悲歌一曲,聽罷李二姐、竇娥、孟薑女、王昭君這些苦人兒的滿腹冤屈,往往頭垂到胸前,感歎一聲:“這曲兒裏說的苦,就是主要救的呀。”
  又拍著桌子正色說:“這就是主存在的理由!”
  接著感歎瞎老賈彈出了主的心。又搖頭感歎,一個能懂主的心的人,為啥還不信主呢?便想讓瞎老賈信主。沒想到瞎老賈說:“既然我都知道他的心了,為啥還信他呢?”
  老詹倒愣在那裏,隻好作罷。老詹與竹業社掌櫃老魯,也認識了三十多年,老魯販茶時,老詹就想發展老魯信主。老魯說:“忙得過,你要能讓主來幫我販茶,我就信他。”
  後來不販茶了,開了竹業社,老詹又勸他,他改成:“你要能讓主來幫我破竹子,我就信他。”
  幾十年來,與主也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雖然老魯不信主,但看老詹老實憨厚,四十多年隻發展八個信徒,還鍥而不舍,天天跑著,又有些佩服他;延津就找不出這麽執意的人,不管幹啥事,十個有九個半,當時見不著利,就望風跑了;倒與老詹成了朋友。老魯與人喝酒,談到老詹,常說:“他要不傳教,幹些別的,哪怕是販茶葉,也早發了,用不著住破廟。”
  當然說的是另外一回事了。老詹見老魯執意不收楊摩西。知道除了老魯與染坊的老蔣有隙之外,也是自己和主的麵子不夠,這時想起賈家莊彈三弦的瞎老賈。瞎老賈既與自己是好朋友,又是老魯的表兄,老魯不買自己和主的賬,該買瞎老賈的賬,便說:“我要說不下這事。就去賈家莊找老賈,讓他來給你說。”
  老詹以為瞎老賈是老魯的表哥,比自己和主在老魯麵前有麵子,全不知道老魯討厭瞎老賈,麵子還不如老詹。老詹又說:“當初讓你信主,你說主能幫你破竹子,你就信;現在主不能來,派他的信徒來了,你為何不收呢?”
  正是因為老魯討厭瞎老賈,怕老詹真把他搬來,與自己囉嗦;又覺得老詹後一段話,信主和破竹子之間,說得驢頭不對馬嘴,讓人哭笑不得;為了與瞎老賈和老詹都不囉嗦,便苦笑一下,又收下楊摩西。老詹和主沒辦成的事,沒出麵的瞎老賈卻辦成了。楊摩西也是無意之中,沾了瞎老賈的光。
  自此,楊摩西白天在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晚上到老詹的破廟裏睡覺。白天破竹子並不難,過去楊摩西殺過豬,動過刀子,二者刀法雖然不同,但都跟刀有關係,很快就悟出了門道。但到了晚上睡覺,出了問題。出了問題不是老詹的破廟睡不得覺,老詹的破廟四處透風,伏天不熱,正好歇息。而是楊摩西破完一天竹子回來,老詹從鄉下傳教也正好回來,又要用晚上的時間給楊摩西講經。別人學門手藝隻有一個師傅,楊摩西為了找一個事由,一個人被劈成了兩半,白天一個師傅,晚上一個師傅。白天在竹業社破了一天竹子,身子已很乏,晚上再聽老詹講經,容易打瞌睡。聽了半夜經,早上爬起來再去竹業社,破竹子時也犯困。這時才知道,信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一個月楊摩西還能堅持,一個月後,就感到一身不能二任。楊摩西自生下來,沒這麽缺過覺。晚上聽經打瞌睡老詹倒有耐心,等他醒來再接著講;白天破竹子打瞌睡,掌櫃老魯就急了。因為一打瞌睡,竹子就破殘了。破殘一根竹子老魯倒不怎麽心疼,但因為破殘竹子,耽誤了老魯別的好事,老魯就急了。老魯雖然不喜歡瞎老賈的三弦,但喜歡高門大嗓的晉劇。老魯本是延津人,按說喜歡戲,也該喜歡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縣長老史一樣,不喜歡河南梆子,喜歡外地戲。老魯當年去內蒙賣磚茶。常常從山西路過,聽些晉劇。一開始他並不喜歡聽戲,不但不喜歡河南梆子,也不喜歡晉劇。但聽著聽著,晉劇唱起來,可著嗓門往外吼,不吼到破鑼嗓子,不算唱到興處。到了興處,破著嗓子又像鋼絲一樣,往上拐一個彎和挑一個高。不是破鑼嗓子與自己有些相仿,老魯才喜歡;而是到了興處,又拐個彎和挑個高,不知撞到了老魯心裏的哪一塊,這一塊過去沒發現,現在發現了,從此落下病根。但他與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歡外地的錫劇,可以從江蘇引進一個戲班子;老魯喜歡晉劇是白喜歡,一個竹業社的掌櫃,養不起一個戲班子。唱晉劇的山西人,從來不到延津來;就是來了,除了老魯,也沒別人聽。縣長老史天天能看錫劇,心頭不憋得慌;老魯常年看不了晉劇,心裏憋過了勁兒,隻好在腦子裏,走過去聽過的戲。如《蘇三起解》,如《大祭樁》,如《天波樓》,如《鳳儀亭》,還有《殺宮》等。老魯走戲沒有固定時間,興致來了,馬上就走。有時一邊在店鋪看徒弟們破竹子,一邊在腦子裏走戲。但他對戲文隻想不唱,戲在腦子裏走,他隨著戲在那裏搖頭晃腦和擠眉弄眼。知道的,知他腦子裏鑼鼓喧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神經病。就像楊百利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時,在腦子裏走“噴空”一樣。但走戲與“噴空”又有不同,“噴空”講張致,有影沒影的事,自個兒往上生編;走戲不能編,要記住戲裏的詞,唱戲就講不能錯詞。看似憑空編一個“空”難,其實記別人的話也難,或者說,記別人的話更難。加上老魯已經五十多了,記性大不如從前。有時搖頭晃腦、唉聲歎氣是入了戲。戲走得正酣;有時唉聲歎氣是想不起詞,戲停在了那裏,自個兒在生自個兒的氣。楊摩西第一次看老魯在那裏走戲,以為他犯了癲癇瘋,嚇了一跳;後來知道是走戲,笑了。但他隻知道老魯唉聲歎氣是在走戲。不知道唉聲歎氣還有分別。有時看著笑著,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殘了。把竹子破殘會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魯腦子裏的戲就停了,或剛想起的詞,又忘了。不管是停戲,或是忘詞,老魯從戲裏出來,抄起殘竹就摔楊摩西的頭。但他不罵楊摩西破壞他走戲,也不罵破殘了竹子,操著破鑼嗓子喊:“媽拉個逼,看你這敗壞人的樣子,就像老蔣!”
  蔣家莊染坊的老蔣,無意之中也跟著吃了楊摩西的掛落。殘竹摔到頭上,楊摩西倒一下醒了。醒來之後,環顧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來信。四十多年過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繼去世,與他通信的是他妹妹。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老詹在延津沒有親人,一個叔叔過去在開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見,也是叔叔在教誨他,他隻有聽的份兒;幾十年間,能說心裏話的,也就是個妹妹。可妹妹遠在意大利,兩人說話隻能靠通信。老詹與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間,老詹在寫給妹妹的信裏,不知都說過些什麽,大概是說自己在延津如何傳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偉,天主教在延津如何從無到有,四十多年過去,已發展到十幾萬人。因為在老詹的妹妹看來,在中國傳教的意大利牧師,從古至今,無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驕傲,也是意大利的驕傲。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實情況。又會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老詹的妹妹這次在信裏說,她一個孫子八歲了,昨天剛受洗禮。孫子聽說舅姥爺在遙遠的中國傳教,成績斐然,對舅姥爺十分佩服。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對她孫子說了什麽。過去給老詹寫信,就是妹妹一個人;這次在信的末尾,這孫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寫了幾句話:舅姥爺,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大概是說摩西領著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領著延津人走出了苦海。老詹自傳教以來,還沒得過這麽高的評價。信讀罷,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激動起來,晚上給楊摩西講經,聲音就格外高亢嘹亮。但楊摩西這天在竹業社又挨了老魯的打,情緒有些低落,老詹剛開始講經,他就昏昏欲睡。但這天老詹忽略了楊摩西,自顧自地在那裏講,從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講起,一直講到如何脫去舊人。穿上新人,重在將心誌改換一新。這些經過去都分段講過,像這麽一氣嗬成地講下來,老詹還是頭一回。雖然講著講著亂了,或斷了,老詹吭吭著鼻子,從頭再講。從天擦黑,一直講到五更雞叫。老詹認為這是自己自傳教以來,講經講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間,似這樣透徹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楊摩西一句也沒聽全,覺得這是自聽經以來,老詹最囉嗦的一晚。經講罷,老詹還紅光滿麵,楊摩西頭一挨枕頭,天就亮了。天亮又得趕緊爬起來去竹業社破竹子。待坐到杌子上,頭沉得像碾盤。夢中破竹,破一竿殘一竿。這天老魯腦子裏又在走戲,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戲,叫《伍子胥》。伍子胥是個楚國人,一輩子打打殺殺,皆為報仇;為報父仇,逃亡他鄉,多年後,率別國的軍隊滅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國度,又為奸臣所害,被君王殺了;臨死之前,伍子胥讓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掛在城門樓子上,要看另一個故土滅亡。這戲有些囉嗦,但這天老魯走戲走得格外地順。過去不敢走《伍子胥》,走兩步一斷,走兩步一斷。但老魯昨晚上喝了兩口酒。夜裏睡得踏實,早上起來,頭腦格外清醒。一開始走《伍子胥》也是試試,不行就換戲,沒想到一試走成了,過去忘詞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魯突然覺得自己青春煥發。但老魯剛入戲,楊摩西就把竹子破殘了。殘竹的岔音,就將《伍子胥》打斷了。因今日走得順利,老魯顧不上跟楊摩西計較,不顧殘竹接著往前走。但剛又入戲,殘竹的岔音又響了。伍子胥如喪家之犬逃往他鄉,還沒逃到韶關,楊摩西破殘了十一竿竹子。這時老魯睜開眼睛,顧不上伍子胥,轉身去了後院。等他回來。腋下夾著楊摩西的包袱,包袱裏裝著楊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廟裏白天沒人,老詹要下鄉傳教,楊摩西怕把包袱丟了,便把自己的細軟,寄放在竹業社。老魯沒看殘竹,也沒看楊摩西,直接將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後閉著眼睛用破鑼嗓子喊:“那誰,我操你八輩祖宗,還不給我滾!”
  楊摩西還在夢中,就丟了飯碗。丟了飯碗的楊摩西,隻好背起包袱,去破廟裏找老詹。楊摩西認為這次丟飯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講經鬧的。既然是老詹鬧的,就想讓老詹再給他找個事由。老魯那裏,他也待膩了。但老詹看楊摩西背著包袱回來,一方麵他給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為了讓楊摩西進竹業社,他就跟老魯費了不少口舌,一時三刻,給楊摩西再找不著別的事由,同時兩個月過去,他對楊摩西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一到聽經就打瞌睡,打一次兩次可以原諒,天天這麽沒精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問題了,也許楊摩西和主並無機緣。意大利八歲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說老詹像摩西,眼前這個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講經講得那麽高亢嘹亮,他還熟視無睹,這樣的人哪裏還能救藥?他也知道楊摩西白天在竹業社破竹子身子有些疲倦,老詹七十歲的人了,白天同樣沒閑著,要下鄉傳教,晚上還要給他講經。一個是講,一個是聽,再苦能苦過老詹嗎?老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也許把楊摩西當成他要尋找的第九個信主的人,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人信主的動機可以不追究,就像楊摩西當初信主,是為了一個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後,還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被人騙倒沒有什麽。老詹也不是沒被人騙過,但年歲不饒人呀,老詹年輕時騙老詹他還有補救的機會;現在七十歲的人了,騙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傳教的時間。整整兩個月,花了老詹多少個夜晚,楊摩西還油鹽不進,老詹便對楊摩西的處境有些懶意,不願再替他張羅什麽。同時也想讓楊摩西自己出門碰壁,磨煉一下他的意誌,說不定有一天浪子回頭也料不定。主也是講磨煉和考驗人的。但楊摩西哪裏是經得起磨煉和考驗的人。經不起磨煉和考驗並不是說他沒有這個心誌,而是和老詹一樣,沒這個時間。一天不張羅生計,一天就沒有飯吃;餓著肚子,哪裏還有閑心信主?老詹不願管他,他也就離開了老詹。
  自與老詹分手,楊摩西開始在延津縣城四處打零工。他也想過重去開封,但現在去開封,和當初想去開封又有不同。沒經過老蔣的染坊和老魯的竹業社。楊摩西還有膽量去外地。經過這些波折,對去外地的前景,心裏更加打鼓,隻好先在延津縣城待著,看將來有無別的機會。一開始在延津貨棧扛大包,工錢倒一把一結。但扛了半個月,貨棧老斷貨源,養不住人,便離開了貨棧,開始重操染坊的舊業,沿街給各個店鋪挑水。有人家讓他挑水,他就飽一頓;沒人家讓他挑水,他就饑一頓。夜裏仍睡到貨棧的貨棚裏。與前些日子相比,除了有時肚子挨餓,身子倒自由了;夜裏不用再聽經,也能睡個安穩覺。睡安穩之後,夜裏倒是睡不著了。貨棧對麵有段家一個醬鋪,有時楊摩西半夜爬起來,看對麵醬鋪門前掛的燈籠。燈籠上寫著兩個字,一個是“段”字,一個是“醬”字。風一刮,這“段”字和“醬”字。便在風中飄。本來不跟老詹和主了,楊摩西可以把名字再改回來,重叫楊百順。但楊摩西一個挑水的,名字到底叫啥,無人認真;別人不認真,光自己認真有啥用?當初老詹給他改名時還有些鄭重,現在想把名字改回去,就鄭重不起來了。延津縣城的人隻知道他叫楊摩西,“摩西,給挑缸水!”他也沒法挨個解釋,自己不叫楊摩西了,本名叫個楊百順。又想起《聖經》裏說的,摩西當年領著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沒想到事到如今。卻淪落到延津挑水,楊摩西倒撲哧笑了。這樣饑一頓飽一頓,轉眼就到了年底。
  每年到年底,延津縣城要鬧一次社火。說是年底,其實是轉年的元宵節,但大家還是習慣說年底。縣城東街有個打兔的叫老馮,既上山用火銃打兔,也到十字街頭賣熏好的兔肉。老馮是個豁嘴,除了打兔賣熏兔,最喜熱鬧。每年年底城裏鬧社火,都歸他張羅,是城裏社火會的會首。每年一到年底,老馮便集結一百多人,踩著高蹺,穿著彩衣,用油彩塗著臉,敲鑼打鼓,從城裏穿過。平時大家從事五行八作,現在每個人都改做另外一個人:或是百年前千年前的一個人,如共工、勾龍、蚩尤、祝融、文王、紂王、妲己等;或是生活中沒影的人,如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嫦娥、閻王、小鬼等;或是戲裏的生、淨、旦、末、醜,隻裝扮一個大概,不具體要求他是誰。社火一般要鬧七天,從陰曆十三,直鬧到陰曆二十。這年陰曆元宵節,老馮又領著社火隊大鬧縣城。但今年又與往年不同,前些年延津的縣長是老胡,老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管做木匠,對每年的社火不聞不問;後來縣長換成了小韓,小韓雖然隻做過大半年縣長,就被省長老費撤了職,但他做縣長跨年頭,也趕上過元宵節。但小韓隻愛有秩序地講話,他講,眾人聽,對這種群魔亂舞的場麵,隻覺得是一個亂。好好的街道,被社火隊弄得塵土飛揚。元宵節舞社火時,小韓站在街上看了一眼,用手帕捂著鼻子說:“何謂群氓?指的就是這個。”
  更覺得辦學的必要。而新任縣長老史,對社火的看法,卻與老胡小韓不同。不同不是喜歡這種亂,而是亂與亂又有不同。生活中他反對亂,但一個人扮成另一個人在街上舞,他覺得這不叫亂,恰恰是靜。他喜歡舞台上的人連說帶唱,原因也在這裏。社火又與一出戲不同,戲中隻有幾個人在變,現在一百多人都比劃著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就不是靜不靜的事了;如全民都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再堅持原來的那個,從此就天下大治了。從陰曆十二三起,老史就讓人把太師椅搬到津河橋上,身披狐皮大衣,居高臨下,看萬民舞社火。戲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本也唱著錫劇,但老史撇下錫劇,專門來看社火。社火隊看縣長也來觀看,社火舞起來,架勢又與往年不同。每天一大早,天剛麻麻亮,鑼鼓就敲響了。社火隊圍著津河在舞,圍觀的人成山成海,到了晚上,河邊擠掉的鞋,能拾三籮筐。正月還是寒冬,硬是讓老馮的社火隊舞成了春天。圍觀的人跟著社火隊跑出一頭汗,老史在津河橋上千坐著,一坐一天,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中午也不回縣政府打盹,就吃隨從送的幾個熱包子。但社火舞到第三天,出了事故。事故說起來也不大,一個社火隊的主角,扮閻羅的雜貨鋪掌櫃老鄧病了。老鄧的雜貨鋪叫“大魁商號”,老鄧的女兒叫鄧秀芝,小名叫二妞。去年她說錯一句話,把一隻耳唇說成耳朵,硬是把同學秦曼卿和李金龍的婚姻拆散了。秦曼卿後來嫁給了楊摩西的哥哥楊百業。老鄧昨天晚上身子還好好的,今天早起肚子突然疼起來,疼得在床上打滾,原以為是蟲子鬧的,請來中醫老褚。老褚按了按老鄧的肚子,說不是蛔蟲鬧的,是幾根腸子絞在了一起;世上不怕別的,就怕相同的東西絞在一起,麻煩麻煩,就是相同的麻絞在了一起;開劑藥吃下去,要麽將腸子捋順了,要麽就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老鄧登時疼昏過去,鄧家的人嗚啦一下哭了。等社火隊上了街,會首老馮才聞知老鄧的消息,一下把老馮急蒙了。老馮急蒙不是著急老鄧的死活,而是社火隊裏少了一個閻羅,社火就耍不開了。本來社火隊有一百多人,少一個閻羅不算什麽,但老馮不這麽認為,他認為一百多人一百多個角色,每一個角色都無法替代,每一個角色也不可或缺,突然一個角色沒了,鏈條就斷了。譬如沒了閻羅,小鬼就不成立了。鬧社火之中,閻羅還要審判小鬼呢。按此推論,把陰間的人都拿下去,陽間的人就沒有依托。陰間陽間的人都沒了,單靠傳說和戲文中的人,哪裏撐得起這個世界?於是他止住鑼鼓點,開始急如星火地尋找新的閻羅。但急手現抓,哪裏找得來?找了篾匠老王,找了鞋匠老趙,找了做醋的老李,找了賣鴨梨的老馬,不是本人手腳不利索,上不得台麵,就是像卷包回唐山的小韓一樣,厭煩這種熱鬧,或是怕湊熱鬧耽誤自己的生意。找閻羅找了半個上午,社火隊還沒有開耍,把老馮急出一頭汗。把老馮急出一頭汗沒啥,縣長老史不明就裏。在橋上也等急了。派人問清緣由,又派人告訴老馮:“既然找不著閻羅,還是先舞起來要緊,別讓這麽多人幹等著。”
  又說:“也可以邊舞邊找嘛。”
  縣長說可以邊舞邊找。老馮卻認為先舞這一段,無法向人交代,也無法向自己交代。他先放下閻羅不找,親自到橋上,向老史說明其中的利害,老史倒被他說笑了:“我一輩子性慢,性急了一次,又急錯了。”
  又說:“還是照你老馮說的辦,萬事不能湊合,一湊合就亂了套。那就找,那就幹等著。”
  老馮又下橋焦急地找。找了打鐵的老藺、廚子老魏。也都是上不得台麵的人,讓他們看熱鬧行,一說讓他們上場子,他們竟轉頭跑了。越是著急,越無抓撓處。正無抓撓處,老馮從焦急等待看社火的人海裏,突然發現人縫裏的楊摩西。楊摩西看社火老不開耍,正張頭探腦,往人海裏瞅人。老馮看他頭、身、腿、腳還合適,太陽已經快晌午了,也是退而求其次,一把將楊摩西從人群裏揪出來,問他願不願扮閻羅。楊摩西本也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當年他崇拜的對象就是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羅長禮就是一個能支撐大場麵的人,其呼風喚雨的能力,不比張羅社火的老馮差。村裏舞社火時,楊摩西也參加過,隻是這幾年楊摩西走岔了路,先後跟著賣豆腐的老楊、殺豬的老曾、染坊的老蔣、牧師老詹、竹業社的老魯當徒弟,跟一個人,消磨一回性子,把喜歡熱鬧的本性給消磨沒了,或者把世上還有熱鬧這回事給忘了。脫離這些人後,才恢複了自由,跟著社火隊看了四天熱鬧。熱鬧是看了,但也耽誤了給人挑水,到了飯點沒飯吃,肚子是癟的。突然有人提出讓他上陣他也有些興奮,但又對這加入有些發怵:“那誰,我成嗎?”
  老馮有些不耐煩:“你過去玩過嗎?”
  楊摩西:“玩是玩過,但是在村裏,沒見過這麽大陣仗。”
  老馮呸了一口:“沒想讓你出彩,也就湊個數罷了。”
  便拉楊摩西到旁邊老餘家的棺材鋪,用油彩給他塗臉,讓他穿閻羅的彩衣。給楊摩西塗臉的時候。楊摩西老哆嗦著出汗,老馮又急了:“又不殺你,你怕個啥?看,剛塗上去的油彩,又花了。”
  楊摩西:“叔,我不是怕,虛汗,好幾頓沒吃飯了,餓的。”
  老馮做主,從老餘家拿了幾個燒餅讓楊摩西吃。楊摩西吃過燒餅,又喝了一碗水,在腿上綁上高蹺,加入了社火隊伍。一開始有些拘謹,身子還是哆嗦,鑼鼓點沒有踩對,摔了幾個跟頭,惹來幾陣笑聲,後來舞著舞著,也就忘了形。剛剛吃過幾個燒餅,身上也長出些力氣,隨著鑼鼓點,漸漸舞出花來。不但舞出花來,還舞出些別致來。楊摩西也就是楊百順,在楊家哥仨中長得還算有模樣的,高個,大眼;過去在生活裏埋著,看不出來,現在塗上油彩,穿上彩衣。這英俊就透了出來。前幾天雜貨鋪掌櫃老鄧扮閻羅是越扮越醜,閻羅成了一個糟老頭子;現在楊摩西扮閻羅,閻羅就成了另一個英俊的年輕後生。有些憨厚,又有些調皮;有些羞澀,又有些開朗。提肩掀胯,一顰一笑,他不像閻羅,倒像潘安呀。楊摩西這時又變回早年的楊百順。特別是他把在村裏舞的一個“拉臉”,帶到了縣城的社火隊裏。這個“拉臉”楊家莊有,縣城沒有。所謂“拉臉”,就是一邊提肩掀胯,一邊用雙手遮住臉,然後一寸一寸拉開,露出你的真麵目。臉一寸一寸被拉開,楊摩西舞著沒在意,卻驚著了眾人,齊聲給他喝彩。會首老馮,本來對楊摩西沒抱太大希望,臨時抱佛腳,還擔心他舞砸。誰知這小子一上場,不但社火舞得好,竟改變了大家對閻羅的看法。一天社火舞下來,老馮眉笑眼開,拉著楊摩西問東問西。原想著隻用楊摩西一天,第二天再找合適的閻羅。其實第二天也不用找了,原來的閻羅、雜貨鋪掌櫃老鄧的肚子也好了。老鄧的肚子,並不像老褚說的,腸子絞在了一起,還是蛔蟲鬧的。吃下老褚的藥,腸子沒捋順,將蛔蟲拉了出來,陰差陽錯,肚子也就好了。但老馮不再理老鄧,讓楊摩西又舞了四天社火。不但天天讓楊摩西吃燒餅,中飯和晚飯,還各加一碗胡辣湯。並且準備明年舞社火時,還用這個閻羅。
  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正月二十一過。年底就算過完,紅紅火火的社火,也戛然而止。昨天津河邊還鑼鼓喧天,今天河邊就剩下些沒人撿的破鞋。舞社火的人也煙消雲散,大家又從社火中的角色,重回到日子中,原來幹啥,現在還幹啥。會首老馮又去賣熏兔,祝融老杜又去當裁縫,妲己老餘又去做棺材,豬八戒老高又去銑石磨,閻羅楊摩西又去沿街給人挑水。天剛麻麻亮,津河邊偶爾響起的,是豆汁店老聶挑擔子賣豆汁的吆喝聲。
  正月二十二這天,楊摩西給縣城東街“隆昌號”老廉家挑水。“隆昌號”老廉家,就是當年和私塾老師老汪家打官司的那家糧棧。一場官司打下來。老廉沒把老汪逼死,官司把老汪逼死了。但十幾年過去,掌櫃老廉也已經死了,掌櫃的換成了小廉。廉家除了廚房有一口大缸,做生意還要防“走水”。糧棧裏還放著四口大缸。運糧食得養牲口,五六匹騾馬,每天也要飲水。後院牲口棚裏還有三口大缸。前後共八口大缸。一口大缸需七挑水,八口大缸,共需五十六挑水。對挑水來說,算宗大生意了。挑水不光管挑水,須先將缸裏的剩水舀出來,添瓢新水用炊帚將缸刷幹淨。楊摩西先將八口缸刷幹淨,開始挑水。廉家離東街的水井有二裏之遙,楊摩西挑了一上午,才挑滿四缸水,已累得滿頭大汗。但有活兒幹就不能叫累,沒活兒幹等活兒的時候,才叫累呢。楊摩西坐在井口歇息一會兒,顧不上吃午飯,又站起挑水。正挑著兩桶水在街上走,突然被一人喊住:“那誰,你站住。”
  楊摩西扭頭一看,是在縣政府當差的老晁。老晁在縣政府當催辦,家住在縣城北街。楊摩西以為他家也要挑水,忙說:“隻能等下午了。挑完廉家,吃口東西,就去你家。”
  老晁:“不是讓你挑水,是官事。”
  元宵節期間,大家都在津河邊看社火,有一夥盜賊,趁人不備,青天白日,到縣城南街“瑞林祥”綢緞店老金家,偷走了三十塊大洋,還有一包婦女的頭麵釵鈿。老金家告了官,老史正著人破案。楊摩西聽老晁說是“官事”,以為官府懷疑他與盜竊有關,忙說:“叔,南街那事,跟我沒牽連;我一個挑水的,膽子沒那麽大。”
  又說:“再說,那幾天我都在舞社火,你也都看到了。”
  老晁手裏抖著鎖人的鐵鏈:“正是因為社火,我才找你。”
  楊摩西以為老晁要用鐵鏈鎖他,嚇得把兩桶水摔到地上,水潑了一地。誰知老晁轉臉一笑,將找他的緣由,一五一十說了。原來老晁找他不是為了“瑞林祥”丟東西,而是縣長老史看上了他。縣長老史除了愛聽戲,平日還喜歡種菜。種菜也不是為了吃菜,像三國時的劉皇叔一樣,為了韜光養晦。一個縣長韜光養晦雖有些小題大做,但老史把種菜當回事,別人也無可奈何。縣政府後院,有一畝三分地,過去被老胡堆過木料,後來被小韓荒著,老史到任之後,讓人開墾出來,就成了他的韜光養晦處。正因為是韜光養晦,老史種菜也就是做做樣子,閑時背著手到菜園轉轉,每天拾掇菜園子,還需要一個人。過去給老史種菜的,是福建他一個表叔。老史從小喪父,家境貧寒時,得到過這位表叔家的接濟,老史做了縣長,便讓這位表叔來種菜。誰知這位表叔來了之後,心也不在種菜上,倒在老史的政務上。以為老史小時候聽他的,現在也得聽他的。看老史整日不理政事,就惦著聽戲,背後罵他是“糊塗官”,自個兒跑到街上包攬訴訟,替人出頭。好像延津的縣長不是老史,而是這位表叔。上次牧師老詹來要教堂,被老史扣了個“幹政”的帽子,把老詹嚇了回去,現在這位表叔天天幹政,把個菜園子荒在那裏,讓人無法韜光養晦,倒讓老史哭笑不得。年前臘月,表叔又出幺蛾子,也是學著戲中,要在縣政府門前,新添一麵一丈見圓的大鼓,讓萬民擂鼓喊冤。過去表叔胡鬧,老史都忍了,這次看他鬧得太不像了,便說了他兩句。誰知這位表叔除了喜歡幹政,心眼也窄。一氣之下,撂了挑子。臨回福建時,撂下一句話:“我不是生氣姓史的糊塗,是可憐延津的蒼生啊。”
  老史聞知一笑,任他去了。元宵節老史看社火,發現了社火隊中的楊摩西,扮一個閻羅,就扮得與眾不同,接著打聽,這人是街上一個挑水的,整日無家可歸,便想讓這個閻羅,來替自己種菜。不是種菜找不著別人,才找楊摩西,而是老史種菜不為種菜,為了韜光養晦。韜光養晦時,有一個閻羅在身邊,倒也別有情趣。楊摩西聽說縣長讓他種菜。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見他反應不過來,老晁並不奇怪,上去擰他的耳朵:“媽拉個逼,別說你蒙,我看著都氣。你一個挑水的,憑啥一步登天?剛才還像個要飯的,轉眼就進了縣政府?”
  楊摩西的弟弟楊百利,當年想通過上“新學”進縣政府,路沒有走通,誰知楊摩西沒上“新學”,無意之中,舞一個社火,竟越過楊百利遂了心願。雖然是去種菜,總算有份正經營生,不用再沿街挑水,活計沒個著落,整日饑一頓飽一頓的。同是種菜,在縣政府種菜,又和在村裏種菜不一樣。過去在老汪的私塾裏讀書時,聖人說“業精於勤,荒於嬉”。誰知楊摩西二十而立,跟“勤”沒關係,靠的是元宵節一個玩。楊摩西不禁搖頭感歎:“過去我以為幫我的會是人,或是主,誰知是個社火。”
 
  十一
  人運氣來了,門板也擋不住。楊摩西在縣政府種菜三個月,又在縣城成了親。
  延津縣城南街有個“薑記”彈花鋪。“薑記”彈花鋪既軋棉花,也彈棉花。彈花之餘,還把彈出的棉籽軋成油,一罐罐擺在貨架上賣,同時也做舊花換新花的生意。“薑記”彈花鋪的掌櫃叫老薑。老薑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薑龍,二兒子叫薑虎,三兒子叫薑狗。一家人成年累月彈棉,全家男女老少,頭發眉毛裏,皆鑽些棉毛或棉屑。見一人頂著一頭白走來,大家便知道是南街老薑家的人。兄弟三人娶親時,老大薑龍和老三薑狗說得著,老二薑虎不愛說話,愛心裏做事,自成一路。五年前,兄弟三人相繼成親,這時誰跟誰都說不著。說不著不是兄弟之間發生了什麽,而是妯娌之間產生了矛盾。老薑加上三個兒子,四股人共同經營一個“薑記”彈花鋪,誰出力多了,誰出力少了;誰得的多了。誰得的少了;派給誰的活兒重了,派給誰的活兒輕了,妯娌之間七嘴八舌。時間一長,兄弟之間也產生了隔閡。人相互一有隔閡,對方便無做得對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來是為對方考慮,對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隔閡雖無影響“薑記”彈花鋪的生意,但一家十幾口子,把日子過成了一鍋粥。這年陰曆五月初六,薑家的雞和狗鬥氣,狗把一隻雞咬死了。老薑踢了狗兩腳,把雞提到了廚房,讓老婆燉了個清湯雞。一個彈花的人家,平日也是粗茶淡飯,這天中午,飯桌上有了肉。老薑吃了個雞頭,老大薑龍的孩子,老三薑狗的孩子,也眼巴巴看著這雞,老薑便撕下兩隻雞腿,遞給他們。薑虎有個女兒叫巧玲,三歲了,這天在街上玩過了頭,回來吃飯,盆裏的雞腿已經沒了。巧玲看到另外兩個孩子一人一隻雞腿倒著啃,便上去搶。薑龍的兒子五歲了,薑狗的兒子兩歲了,巧玲不敢搶大孩子的,便搶薑狗兒子的。薑狗的兒子,哇的一聲哭了,但也死死抱著雞腿不放。薑虎的老婆叫吳香香,兜頭扇了女兒一巴掌:“有你的,你才吃,沒你的,吃啥?”
  說的就不是雞腿的事了。巧玲張著大嘴,也哇的一聲哭了。薑狗的老婆見巧玲搶自己兒子的雞腿,心中已不喜,搶時沒說啥,又見吳香香拿這隻雞腿說事,打巧玲給人看,說了一句:“為隻雞腿,至於嗎?”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兩人便吵起來。一件事又扯出來八件事,有件事又撞到了薑龍老婆頭上,薑龍老婆也加入進來,全家吵成了一鍋粥。老薑忙到街上買了豁嘴老馮一隻兔腿,遞給巧玲,又被吳香香從巧玲手裏一把奪過來,摔到門外,倒是被狗給叼跑吃了。鬧了半下午,不但耽誤了下午軋花和彈花,晚飯做好了。大家也沒人吃。到了夜裏,老薑把薑虎叫到正房,在桌腿上磕著煙袋:“全怪我,給你媳婦說說,忘了一隻雞兩條腿,看這鬧的。”
  整個中午吵架,薑虎就是看著,沒有說話,這時說:“爹,再鬧你們鬧吧,我是不想鬧了,想靜一下。”
  老薑聽出這話頭有意思,吃了一驚:“啥意思?”
  薑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想出去單過。”
  老薑知道這個薑虎,平日不愛說話,心裏主意大著呢。出去單過沒啥,借一隻雞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來早就跟爹不是一條心了。這就不是雞腿的事了。老薑也賭上了氣,第二天一早,把薑虎的老舅找來。父子倆也就分了家。薑家除了在縣城南街有座彈花鋪,在西街還有三間門麵房,也是老薑他爹留下的產業,一直租給人做豆腐。薑虎另立門戶後,幹脆連棉花也不彈了,由南街搬到西街,收回豆腐坊,改作饅頭鋪,鍋灶倒都是現成的。不願再彈棉花不是跟爹分家,捎帶對彈棉花也傷了心,而是不願再頂著一頭白在世上走。饅頭鋪起了個名字,叫“薑記饃坊”。相互不住在一起,幹的又不是同一行,倒與爹娘和兄弟徹底脫了幹係。一家三口,日子過得雖無在“薑記”彈花鋪殷實,但夫妻兩個蒸饅頭賣饅頭。確也比過去清靜許多。薑虎的身子,從小長得比兩個兄弟單薄,過去在南街彈棉花時,薑龍薑狗皆說薑虎奸猾,如今在西街揉饅頭,饅頭揉了兩個月,膀子和胳膊,倒比過去粗壯許多,暴出幾塊疙瘩肉。吳香香有時邊揉饅頭邊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離開你的彈花鋪,我也沒餓著。”
  薑虎倒叱嗬她:“哪那麽多廢話?會不會說點有用的?”
  薑虎平日不愛說話,也討厭別人說廢話。啥叫廢話?說些已經過去的沒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話?張羅些前麵的有用的事。做饅頭生意之餘,薑虎又和兩個朋友,一個叫老布,一個叫老賴,合夥到山西販蔥。多一條門路賺錢,薑虎想把饅頭鋪三間房子翻修一番。過去把房子租給人做豆腐,不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就不心疼,四壁全讓灶火給熏黑了。熏黑倒沒什麽,牆體全讓火給熏虛了,牆腳也讓杠豆腐的泔水給浸酥了。在屋裏一跺腳,牆上就撲啦撲啦往下掉土。房頂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漏;雨停了,屋裏還要哩啦哩啦下上半天。除了翻修舊房,還想蓋出一間耳房。翻舊房,蓋新房,就是張羅前麵的有用的事。出門販蔥風餐露宿,比守在家揉饅頭苦多了。但販蔥是長趟生意,比賣饅頭來錢快。一年下來,賣饅頭兼販蔥,薑虎真把三問房子給翻修一新,並蓋出一間耳房。但販蔥也上了癮,雖不再常年出門,趕上岔口,仍與老布老賴跑山西。與親兄弟說不著,路上與朋友倒說得著。這時販蔥就不單是販蔥,還為個說得著。
  前年年關前,薑虎又和老布老賴去販蔥。三人趕著三輛毛驢車,一路說些閑話,七天之後,就到了太原。太原的蔥是雞腿蔥,說是雞腿,像豬肘子一樣肥,嚼到嘴裏扯鼻子辣,辣不說,辣後沒有苦味,販回去搶手。三人販了三車蔥,沒在太原停腳,便往回走,欲趕上延津縣城臘月二十三大集。緊走慢走,三天之後,趕到山西沁源界。這時天變了,刮起北風,接著飄起雪粒。山西的風又冷又硬,和著雪打人的臉。人受凍沒啥,看著拉蔥的驢渾身冒汗,又打著哆嗦,擔心驢被凍病了。趕到沁源縣城,三人望望天,雖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但決意不再趕路,就在沁源宿下。找了個車馬店,把驢拴在牲口棚裏,喂上草料,又給它們點上一堆火,三個人開始沿街找飯鋪,欲吃口熱乎的暖和身子。進了幾家飯鋪。皆不如意。不是屋裏冷,就是飯菜貴。最後尋到縣城西關一家賣雜碎湯的小店,看著還幹淨,價錢也公道。屋裏有雜碎湯煮著,也顯得暖和,加上外邊天已經黑了,便在這裏落下腳。南來北往的生意人,都被天寒阻在了沁源縣,正是吃飯的茬口,店裏坐滿了人。恰好一張桌子上,一撥人吃完走人,薑虎三人便坐在那張桌子前,要了三碗雜碎湯,三十個燒餅。店裏客人多,燒餅在店裏是現成的,現點現上;雜碎得現煮,要一鍋一鍋等。但吃雜碎湯就圖個能添湯,添湯不再另收錢,十個燒餅吃下來。碗裏皆是熱乎的,所以無人先吃燒餅。等了一個時辰,雜碎湯上來,三人埋頭先喝湯。正吃著,又掀門簾進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看看別處無空位,便坐在薑虎桌子對麵,也點了三碗雜碎湯,三十個燒餅。聽他們張口說話,聽出兩個男的是山東口音,一個女的是山西口音。聽他們的話頭,似是做販驢生意的。他們等雜碎湯時,男女間開始調笑。不管是聽他們的口音,還是看他們調笑的樣子,那女的不像是誰的家眷,倒像是在路上臨時軋的姘頭。而且那女的不是跟一人調笑,跟兩人都調笑,就更是姘頭了。這種事在路上見怪不怪,薑虎埋頭吃飯,沒太在意。同行的老布天生多事,不禁多看了那女的兩眼。多看兩眼也就罷了,又低頭與老賴嘀咕了兩句,兩人哧哧笑起來。正是這嘀咕和笑,對麵兩個山東人覺得不是好意,與他們急了。兩個山東人一個個兒高,一個個兒矮。但都粗壯。個兒矮的山東人搶先啐了老布老賴一口,又操著山東腔罵道:“媽拉個巴子,瞎嘀咕個啥,身上哪塊肉癢癢了,明告訴爺爺呀!”
  老布低頭不敢再說話,老賴在延津就賴,出門也不怵人,就還了山東人兩句。雙方話越說越多,這時店小二給兩男一女上來三碗雜碎湯。店小二正要勸架,個兒高的山東人後撤一步,抄起一碗剛上的滾燙的雜碎湯。要砸向老賴。老賴也後撤一步,抄起條凳,要與山東人對打。薑虎見要打起來,停下吃燒餅,起身勸架,知道對方是山東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鬆:“二哥,怪我這倆弟兄不懂事,出門在外,我替他倆賠個不是吧。”
  沒想到這山東人不依不饒,也是看薑虎身子單薄,說話聲輕,看上去好欺,便說:“賠不是行啊,給她叫聲媽。”
  指了指旁邊的姘頭。但山東人把薑虎想錯了,讓薑虎給一個姘頭叫媽,惹惱了薑虎。惹惱薑虎,比惹惱老布老賴事還大,薑虎不再囉嗦,一腳踢掉那山東人手裏的湯碗,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將他的頭咣咣往桌麵上磕,直磕得血流滿麵,還不住手。個兒矮的山東人驚了,那個山西姘頭也驚了,老布老賴驚了,店裏吃飯的人全驚了。沒想到這麽單薄的身子,藏著那麽大的脾氣和勁頭。接著令人沒想到的是,血流滿麵的山東人,身上藏著刀子,一開始被磕頭猝不及防,接著被磕暈了頭,沒有反應,待回過神來,突然從腰裏掏出一把刀,一下捅進薑虎的胸腔裏。待拔出刀來,血呼的一下,噴了一牆。老賴老布見薑虎倒了,隻顧去拉薑虎;回過神兒來,兩個山東人和那個山西姘頭,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出門去尋,隻見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飄起大雪。薑虎在地上喘了一陣氣,頭一歪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攤血。老布老賴拉著雜碎湯店主到縣政府報了官。但凶犯不是本地人,既不知他們的名姓。又不知他們是山東哪州哪縣人,隻聽出一個口音,一個山西姘頭,也是四海為家,腳在人身上長著,哪裏捕去?老布老賴也是無奈,在沁源停了三天。隻好將薑虎的屍首拉回了延津。老布又與老賴商量,瞞下薑虎的死因,不說是老布老賴在山西惹了禍,隻說是薑虎在沁源與人發生了口角,打鬥起來,被對方捅死了。去山西販蔥時還是一大活人,回來是一具屍首。薑虎的老婆吳香香,抱著孩子,哭昏過去好幾次。時逢年關,門板上本該貼鮮紅的對聯,現在換成了白色的燒紙。
  薑虎死後,吳香香成了寡婦,一個人在饅頭鋪揉麵。有薑虎在,雖然薑虎不愛說話,走來過去,饅頭鋪也顯得熱鬧,剩下一個寡婦,屋子裏頓覺冷清。對南街薑家而言,兒子一死,兒媳似乎成了外人。老薑加上薑龍薑狗,皆以為吳香香會改嫁。兒子死了可惜,兒媳改嫁沒啥可惜的,新翻蓋的饅頭鋪可以落回自家手裏。吳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還年輕。但一個寡婦帶一個孩子。一時尋不到合適的茬口;同時看出薑家盼自個兒改嫁,圖的是個饅頭鋪,反倒賭上了氣,繼續在縣城西街蒸饅頭。人要一賭上氣,就忘記了事情的初衷,隻想能氣著別人,忘記也耽誤了自己。一年過去,薑家見吳香香還沒動靜,老薑倒沒有什麽,媳婦是外人,還有孫女巧玲呢。但薑龍薑狗有些著急,二人本不對付,現在聯起手來,要把吳香香趕走。趕走並沒公開趕,公開趕也說不出口,而是等到每個月的後半月,每天的後半夜,天上沒了月亮,縣城睡得正熟,他們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饅頭鋪房上,跺腳嚇吳香香。一開始是倆人一起跺,後來一人一月輪著,人照樣嚇得著,倆人也有歇著的時候。但他們又把吳香香想錯了,不嚇吳香香,吳香香倒可能改嫁;這麽一嚇,吳香香橫下心來,不談改嫁的事了,倒把個“薑記饃坊”改成了“吳記饃坊”。但天天夜裏擔驚受怕,也不是長事,便想招一個女婿,來支撐門麵。試著尋了幾個,也沒合適的。模樣,脾氣,相互是否說得著,單講一條遍地都是,幾樣湊到一起就難了。要麽這人脾氣好,但生性窩囊,撐不起門麵;要麽這人脾氣強,但又強過了頭,吳香香害怕招了這個女婿,自個兒降不住他,饅頭鋪沒成薑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一個合適的。鞠家莊一個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個外場人,大嗓門,說起話來,既不怕事,又知道讓著吳香香,但他帶著三個孩子;一成親,別的不說,先要養活三個外人,吳香香又猶豫下來。這時吳香香感歎,世上最難吃的是屎,世上最難尋的是人。於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裏懸著。一懸就是一年多。一年多後,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楊摩西。
  楊摩西已經在縣政府種了四個月菜。楊摩西過去沒種過菜,但他自小在楊家莊長大,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陰曆二月一開春,凍土一化,楊摩西便在縣政府後院,給縣長老史的一畝三分地上糞。上過糞,便開始翻土。縣政府不養牲口,一畝三分地,是楊摩西用鐵鍬一鍁一鍁掘出來的。接著用鐵耙打坷垃,將地耙平。接著撒種。按縣長老史的意思,種了些茄子、豆角、蘿卜、菠菜、辣椒、蔥、蒜、荊芥等。地的四角,又種了些絲瓜和葫蘆。接著挑水灌苗。苗出來,草也出來了,接著拔草。接著鬆土保墒。三個月下來,楊摩西覺得在縣政府種菜,比過去沿街挑水還累。沿街挑水有活兒就幹,沒活兒就歇著,現在隻要一到一畝三分地,從早到晚,手閑不下來。但累歸累,心裏卻鬆快許多。過去挑水是他等活兒,現在種菜是活兒等他;幹活兒再累,也比找不著活兒強。另外,在縣政府種菜,時間上可以自個兒做主。過去沿街挑水,何時挑水,挑多少水,全聽主家的;現在一天到晚手雖然不停,但先幹啥後幹啥,全由自個兒主張,隻要把一畝三分地種好就行了。人一自主,心裏又鬆快許多。吃的也比過去強。過去沿街挑水,活計沒個著落,天天饑一頓飽一頓的;現在雖是一個種菜的,也算縣政府的屬員,一天三頓,到點就去夥房吃飯。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讓人放下一條心。縣政府的科員,有四十多人,大家在夥房吃的時間長了,人人都說夥夫老艾做的飯難吃,就會燉個雜燴菜,把肉片和許多雜菜放到一個鍋裏亂燉。楊摩西卻覺得老艾的雜燴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頭。三個月下來,大家都說,種菜的楊摩西,比剛來時胖了許多。唯一不如過去挑水處,是跟縣政府的人相處,要比一個人挑水難。過去在蔣家莊老蔣染坊挑水,十幾個人,楊摩西就覺得應付不過來;如今縣政府四五十口子,個個又比染坊的人要刁。縣政府其他差員見楊摩西是新來的,像老蔣染坊的內蒙人老塔一樣,皆有些欺生。楊摩西種菜就忙得腳底朝天,還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買煙買酒,或喚他搬桌挪櫃。連夥夫老艾,三天有兩天,也喚他去街上買油買醬,或到十字街頭扛一簍饅頭。楊摩西除了是個種菜的,等於還是個打雜的。楊摩西肚子裏也罵這些人不是東西,但知道種菜的差事來之不易,加上這幾年與人打交道多了,長了記性,除了不與人拉幫結派,招惹是非,也學會了吃虧。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種菜的活兒,替人去幹分外的雜事,肚子裏罵人,麵上不帶出來,仍樂嗬嗬的。縣長老史招他來本為種菜,為自個兒韜光養晦,現在看一件事變成了另一件事。楊摩西被人支使得像個陀螺,老史既沒對大家發火,也沒對楊摩西發火,隻是搖頭一笑。笑不是笑楊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負楊摩西占了便宜,其實是幫了楊摩西;楊摩西看似吃了虧,其實是占了大家的便宜,隻不過大家和楊摩西沒想到這層理兒罷了。三個月下來,縣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種菜的“摩西”嘴雖然有些笨,但手腳勤快。在縣政府幹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楊摩西不憑別的,就憑一個手腳勤快,倒在縣政府立住了腳。啥叫韜光養晦,從楊摩西和大家的關係上,老史已經韜光養晦。
  老史閑的時候,也背著手到菜園子裏轉悠。楊摩西除了種菜,還自做主張,在前院的空地處,刨坑種了兩溜兒馬蘭和美人蕉,每天澆水。老史當初招楊摩西來,是因為他會舞社火,把個閻羅舞得與眾不同,閻羅掌管著天下的生死簿,閻羅讓你一更死,小鬼決不等二更。現在看閻羅隻會撅著屁股幹活兒,全沒了社火中的威風模樣,問起話來,有一說一,絕不由一扯到二,老史又笑了。楊摩西與老史有一說一,不扯廢話,並不是像對縣政府的差人一樣,說話辦事都留著心,而是因為老史是縣長,又不苟言笑,見了老史,有些害怕,沒說話身子先哆嗦,哪裏敢再囉嗦?這點差別,倒被老史忽略了。一天老史又踱到後花園,站在美人蕉前,看楊摩西弓著身子鋤地。看了半天,突然問:“摩西,你整天種菜,腦子裏都想些啥?”
  這也是楊摩西怵老史的地方,問起話來,話題都是突如其來;他所問的,都是你事先沒想到的。楊摩西站直身子,愣在那裏想了半天,答:“沒想啥。”
  老史:“你不說實話,人在幹東的時候,都在想西。”
  楊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麽:“有時候會想起羅長禮。”
  接著將喊喪的羅長禮的底細,本是一個賣醋的,最會喊喪。如何嗓門大,如何會調停場麵,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跟老史講了。在世上活了二十來年,他最喜歡那一喊。老史聽後,倒愣在那裏。愣不是愣羅長禮,而是愣楊摩西。一個種菜的,原來也喜歡世界上一喊;加上楊摩西在社火裏扮閻羅,閻羅喜歡一喊喪的,二者都跟死人打交道,一前一後,交接倒也方便;愣過,又搖頭一笑。
  但四月十六這天,出了一件事。讓老史改變了對楊摩西的看法。老史當縣長的時候,室內還沒廁所,縣長夜裏撒尿,照樣得用夜壺。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裏都有些好色。老史也不例外。一個人好色不算啥大毛病,但老史的好色,又與眾不同。他不好女色,單好男色。好男色也沒什麽,問題是他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單好戲中的男色。老史愛看戲,原因也在這裏。看著是去看戲,戲也看,主要是看戲中的男旦。老史當縣長的時候,戲中的女角,大部分還是俊俏的男生裝扮。老史打小生長在南方,不喜五大三粗的北方男人。北方男人扮起女角,舉手投足,挾肩提胯,馬上會露出馬腳,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戲。年輕時在蘇州上過學,中意小巧玲瓏的蘇州男旦,於是把錫劇千裏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諸多劇種,隻是錫劇中的男旦,扮相比閩劇越劇等。更加像女人罷了。不是女人,勝似女人。從蘇州引來的錫劇班子,當家的男旦叫蘇小寶。十七歲一孩子,長得玲瓏剔透,戲台上風情萬種,卸了裝又不苟言笑,又對老史的心思。故在錫劇班子中,引的是這一班而不是另一班。天天到戲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錫劇,也就為個看蘇小寶。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錫劇看社火,不是因為看錫劇看厭了,恰恰是因為蘇小寶的老舅死了,蘇小寶趕回蘇州奔喪,老史覺得戲台上一下空了,這才抽身出來,看萬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還發現不了楊摩西。楊摩西能進縣政府,以為該感謝社火,其實應該感謝錫劇中這位男旦蘇小寶;接著應該感謝蘇小寶的老舅,死的是個時候。蘇小寶奔喪回來,老史又接著看錫劇。除了看戲,戲後,老史還把蘇小寶叫到縣政府他的住處,兩人一待一夜。縣長和一個男旦來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這裏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又像當年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費到專員老耿,聽後也是一笑。大家或許以為老史和蘇小寶幹了什麽,其實老史和蘇小寶一夜待下來,並不上床做什麽,就是在一起說個話。說話也不用嘴,而是用手。兩人對麵坐著,在下圍棋,講的是個手談。就是扯到淫上,老史的做法也與眾不同,講的不是做,而是個“意”啊。隻是要求蘇小寶,手談時也不卸戲裝和臉上的油彩罷了。老史和蘇小寶手談,也不是天天談,天天談就把人累著了,而是十天一談,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緩,倒也怡然自得。雖然他們關在屋子裏是手談,但外人並不知其中的底細,以為他們在一起什麽都幹了。一男一“女”,在一個房子裏關了一夜,要說倆人啥都沒幹,整個縣政府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並不在意,平日見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屬,反倒更加怵老史。怵不是怵他是縣長,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數。
  四月十五這天晚上,老史又去戲院看戲。戲完,回到縣政府住處,老史又和穿著戲裝的蘇小寶手談。房外的月亮好大,但兩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對外麵並無留意。從深夜手談到天亮,兩人竟手談出一盤奇局。這棋局的名字叫“風雪配”。雖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機關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並不有意,也是隨機應變,待到棋終,突然出現了大境界。整個棋局雖風雲密布,但天蒼蒼,地茫茫,黑白之間,楔榫連接,出現了天作之合。這種天作之合,許多人手談了一輩子,也無遇到過,或許快接近了,又擦肩而過。手談並不為個輸贏,為輸贏者皆是俗物,而為手拉手共同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不為手談,不為棋局,為了這天作之合,兩人第一回有了肌膚之親。親也沒親別處,就是一個抱頭痛哭。兩人日常都不苟言笑,為了一盤棋,竟共同大放悲聲。他們的大放悲聲,也不像別人一樣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淚罷了。正是這樣抽抽噎噎,兩人才能哭到深處。
  縣政府有一個掃地的叫老甘,老甘長個大腦袋,說話聲大,像敲鑼。在縣政府四十多個屬員中,楊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兩人走得近並不因為一個是掃地的,一個是種菜的,地位相仿,或縣政府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雖是一掃地的,卻喜歡教誨人。別的文案書記都是刀筆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楊摩西是一種菜的,又是新來的,老甘便找到了擺話的地方。楊摩西新來,對縣政府的方方麵麵都不熟,正好需要人指點,兩人一拍即合,常在一起說話。四月十三這天,老甘在鄉下的老婆生了個兒子,老甘要回家擺酒席,請了七天假,臨走時,來到菜園子,唉聲歎氣。楊摩西不解:“生個兒子該高興,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不是兒子的事,我一走,對這裏不放心。”
  楊摩西:“不就一個掃地嗎?我替你掃就是了。”
  老甘:“要是掃地我就不說了,關鍵是縣長的夜壺。”
  原來縣長老史的夜壺,每天清晨歸老甘倒。有時老甘也把夜壺提到菜園子裏,用縣長的尿澆菜。
  老甘:“把縣政府的人想遍了,交給誰,我都不放心。”
  楊摩西:“不就一個夜壺嗎?我替你倒就是了。倒完,涮幹淨,我再給放回去。”
  老甘:“你倒是個老實人。可你耳朵管用嗎?”
  楊摩西愣在那裏:“啥意思?”
  老甘拉楊摩西坐下,開始一五一十說夜壺的事。原來這倒夜壺不隻是個倒,也講個時辰。講時辰不是倒尿也圖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趕到縣長老史剛剛起床。老史還沒起床,你進去倒夜壺,打擾了老史睡覺;老史起床了,你沒及時倒,讓一個夜壺在臉前擺著,也不是個事。老史還沒起床,你就得在窗外候著,聽到裏邊有響動了,忙進去倒夜壺,不早不晚,趕個恰如其分。老甘說完,楊摩西聽明白了:“我每天起早點,在縣長窗下候著就是了;聽到動靜,我馬上進去。”
  老甘歎口氣:“也隻好這樣了,千萬不可大意。”
  從四月十四這天,楊摩西種菜之外,又多了一個差事,給縣長倒夜壺。十四這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楊摩西就去縣長老史窗前候著。候了一個時辰,聽到老史在裏邊咳嗽,楊摩西忙進去提夜壺。老史看他進來。倒一愣:“啥事?”
  楊摩西:“替老甘倒夜壺。老甘老婆生孩兒了。”
  老史也沒在意,楊摩西提著夜壺就出去了。十五早起倒夜壺也很順利。但老甘走時忽略了,他走的這七天,跨一個陰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蘇小寶在一起手談的日子,十六早起,倒夜壺要待蘇小寶走後。老甘沒交代,楊摩西也不明其中的底細,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蘇小寶相擁在一起,抽抽噎噎之時。楊摩西聽到屋裏有響動,以為縣長老史起床了,也沒多想,推門就進去了。待進去,看縣長和一個塗著彩臉穿著戲裝的戲子摟在一起哭,嚇了一跳,不禁“啊”了一聲。他這一“啊”不要緊,把老史和蘇小寶驚著了。雖這擁是因為棋局而不是別的,但在外人麵前,蘇小寶首先清醒了,從沒去過的地方,一下回到了眼前,推開老史,麵向牆站著。老史回頭看到楊摩西,心中還有些恍惚,待也從恍惚回到清醒,不禁大怒。怒不是怒楊摩西看到了這場麵,而是怒他和蘇小寶還沒有哭到深處;這回哭不到,也許永遠沒這個機緣了;本來能走得更遠,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現在因為楊摩西突然撞進來,一切都半途而廢了。氣惱之下,老史有些語無倫次,沒問楊摩西,倒問蘇小寶:“咋回事?”
  蘇小寶麵壁不回答。楊摩西已嚇得渾身哆嗦,倒是替蘇小寶說:“我來倒夜壺。”
  因為一個夜壺。讓天作之合半途而廢,老史更氣了,平日他不苟言笑,現在也仰著脖子喊:“你給我滾!”
  楊摩西跟鬥流水,逃回到菜園子,夜壺也沒倒成。楊摩西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以為老史要辭他,但老史過後也沒辭他。隻是從此之後,不再跟楊摩西搭話。楊摩西以為老史對他手下留情,豈不知縣長老史,從來不對人手下留情,隻不過這氣生得有些大,生氣不隻對楊摩西一個人;禍是楊摩西惹的,老史由楊摩西起,突然對全世界失了望。一個閻羅,在社火中還與眾不同,到這個世界種菜,昏頭昏腦,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對眼前這個世界,老史失望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大家。辭了楊摩西,換一個種菜人,也不會比楊摩西或他愛“幹政”的表叔好到哪裏去,失望之下,沒換楊摩西。但楊摩西不知道老史是咋想的,雖然人還留在縣政府,開始誠惶誠恐;每天種菜時,總覺得頭上懸著一把劍;剛進縣政府的時候,心裏也沒這麽怕。也是將功補過的意思,種菜的時候,倒更加勤謹;縣政府其他屬員支使他,也跑得更歡了。也是禍兮福焉,正是夥夫老艾支使他三天兩頭去十字街頭買饅頭,讓楊摩西認識了吳香香。楊摩西過去挑水時,也認識吳香香。吳香香除了在縣城西街“吳記饃坊”蒸饅頭賣饅頭,也到十字街頭做生意。冒著蒸汽的饅頭籠子上,插著“吳記饃坊”的小幡。楊摩西哪天挑水少了,身上缺錢,便到縣城北關“老冉粥鋪”喝粥,隻喝稀的,不吃幹的,哪天挑水多了,身上有了餘錢,也到十字街頭買過吳香香的饅頭。但現在買吳香香的饅頭,和過去又有不同。不同不是說過去就買一個人充饑的饅頭,現在縣政府四五十口人吃飯,饅頭一買就扛一簍;而是身份與過去不同,吳香香過去賣給挑水的楊摩西饅頭,並無留意他;現在見縣政府的楊摩西來了,心裏便留了意。留意還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四個月前縣城鬧社火時,她和大家一樣,注意過這個閻羅,注意過這個閻羅與別的閻羅不同。但當時也就是個注意,沒想過把自己跟一個舞社火的連在一起;現在這個閻羅成了縣政府的屬員,她才知道他不單會舞社火。楊摩西過去挑水時,街上從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沒拿他當回事;現在見他進了縣政府,而且是縣長老史看上的人;大家隻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楊摩西,又與過去不同。十字街頭的饅頭攤旁,是鞋匠老趙的攤子。楊摩西挑水時,走路磨鞋,三天兩頭到老趙的攤子補鞋,因賒過兩回賬,老趙生了氣,楊摩西再去補鞋,老趙總黑著臉:“我這是小本生意,可得先交錢。”
  不先交錢就不補鞋。現在楊摩西種菜也費鞋,替夥夫老艾扛饅頭,有時順便到老趙攤上補鞋,老趙不但先補鞋,補過鞋也不收錢;楊摩西要交錢,老趙還急:“兄弟,罵我呢?費我個啥?也就是個手藝。”
  或:“怕我有事找你?”
  久而久之,吳香香便對楊摩西動了心。接著打聽楊摩西的底細,又有些失望。原來他除了挑過水,以前還破過竹子,染過布,殺過豬,做過豆腐,所有幹過的,皆是些粗活,他家是楊家莊做豆腐的人家,心裏一下涼了半截。又聽說楊家和秦家莊東家老秦家是親家,楊家的身份又往上長了一截;又打聽出楊摩西是與家裏鬧翻了,孤身一人跑了出來,除了有個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心裏又涼了。但正是孤身一人和在縣政府當差,又讓她動了心。如楊摩西仍在挑水,她隻是找了個挑水的;如今楊摩西在縣政府,與楊摩西成親,就不單是與楊摩西成親,背後還有座大靠山,正好支撐門麵。那時“吳記饃坊”的饅頭,就不單姓“吳”,還姓“縣政府”,倒跟當初楊家莊做豆腐的老楊、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讓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上“新學”,接著進縣政府的想法一樣。還有孤身一人,如是嫁給楊摩西,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是件壞事,但對於招婿,卻正好合適。招過來的隻是一個人,沒有另外的麻煩,正因為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自己才能高他一頭。
  這天下午,楊摩西正在縣政府後院菜地捉蟲子。也是以前沒種過菜,隻知道賣力,不知其中的訣竅。不管是茄子、豆角、菠菜、絲瓜或葫蘆,苗出來之後,長勢都不錯。但菜葉長到巴掌大時,生了蟲子。蟲子將葉子吃出一個個窟窿。縣長老史到菜地來轉,看到一片片被蟲吃的葉子,便皺著眉搖頭。菜長蟲本屬正常,但放到過去正常,自從打散老史和蘇小寶的哭泣,楊摩西自個兒先覺得犯了大錯。看老史皺眉,怕由一個蟲子,再節外生枝。自個兒過去沒種過菜,找不到病因,慌忙到城外老龔的菜園,向種菜的老龔打聽。頭一回老龔沒理他,第二回,給老龔買了一包煙絲,老龔才告訴他,蟲子生在現在,禍根卻是上糞時做下的。原以為多上糞菜會壯,誰知雞糞上多了,也會生蟲。根治的辦法倒簡單,往地裏埋煙絲。煙絲一發酵,蟲卵聞到,立馬就死了。楊摩西隻好停下其他活計,買來煙絲往地裏埋。治過蟲卵,又一隻一隻,去捉葉子上剩下的成蟲。白天捉一天,夜裏還打著燈籠翻菜葉子。過去吃飯是在夥房,現在將飯從夥房打回來,馬不停蹄,邊吃邊捉。五天沒有離開縣政府後院。這天吃過中飯,挨個翻茄秧的葉子。茄秧又比豆角、菠菜、絲瓜和葫蘆招蟲子;茄子又種得多,占到四分地;豆角、菠菜、絲瓜和葫蘆諸菜,皆占到三分二分不等。直捉到夕陽西下,突然有人在背後喊:“摩西,跟你說句話。”
  楊摩西扭頭,見縣政府後牆外,有人探個頭,仔細一看。是縣城東街牲口牙子老崔。楊摩西又彎腰捉蟲:“正忙著呢。”
  老崔:“這話不聽,你可別後悔。”
  楊摩西:“我正後悔著呢,當初不該上這麽多雞糞,也不該種這麽多茄子。”
  老崔:“這事比雞糞和茄子大,給你說個老婆。”
  楊摩西這才想起,老崔除了是個牲口牙子,閑時還給人說媒。有人說親是件好事,但楊摩西平日與老崔並無交情,過去挑水時,兩人見到,老崔總拿他打鑔,以為老崔從縣政府牆後過,又順便拿他開心;說不定院牆背後,還藏著一幫閑人,等著看楊摩西的笑話呢,便說:“聽說你娘死了,把這媒說給你爹吧。”
  又蹲下身子捉蟲。任老崔在牆外喊,再不回頭。老崔終於急了:“日你娘,給你說媒,你倒端上了。”
  又罵:“給大戶人家說媒,成不成,還吃頓酒席,今兒倒好,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又罵:“讓你托大,我馬上退了這親。不說這媒我死不了,你照樣打你的光棍。”
  又雜七雜八說了許多。楊摩西聽罵聲越來越遠,扭臉,院牆上的人頭不見了。起身跑到牆前,見牆外的老崔。罵罵咧咧,順著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罵不走楊摩西覺得是拿他打鑔,一罵一走,楊摩西覺得這事有些門道,忙翻院牆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叔,把話說完。”
  老崔倒端上了,掙著身子:“放手,我還有事。”
  見老崔拿糖,楊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幾分:“叔,今天無論如何,咱爺倆兒得喝一盅。”
  老崔掙著:“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腳下隨楊摩西走。兩人拉拉扯扯,來到津河橋下,一個叫“鴻膳成”的飯館。“鴻膳成”有個廚子叫老魏,當年楊百利和牛國興拿他“噴”過“空”。老魏愛夜遊,夜遊時,在墳場碰到一個白胡子老頭,白胡子老頭趴到他耳朵上說過兩句話,老魏回來,炒菜時老哭。也可能以前哭過,現在不哭了;過去他當廚子,現在不當廚子了,當酒保。老魏與老崔和楊摩西皆認識,想著一個販驢的,一個種菜的,到飯鋪隻是吃碗燴麵,沒想到兩人坐下。楊摩西點了一盤大塊牛肉,一盤鹵羊雜,每人一個醬兔頭,外加四兩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來,老崔和楊摩西先吃了一陣。楊摩西過去沒跟老崔在一起吃過飯,吃起飯來,才知道老崔不愧是個販驢的,走南闖北,飯量大,三盤葷菜,轉眼間見了盤子底,酒壺也空了。楊摩西又叫了兩海碗燴菜,外加三兩白酒。燴菜裏有白菜、豆腐、海帶、豬肉片子,熱氣騰騰端上來,老崔又吃了一陣,喝了一陣,終於放下筷子,掏出火吸煙。楊摩西這才問:“叔,女方是誰呀?”
  老崔這才說出了吳香香。吳香香托人說媒,一開始找的不是販驢的老崔,而是縣城東街的媒牙子老孫。托老孫時,給老孫提了一條羊腿。老孫一開始答應了。後來了解其中因由,吳香香招婿的背後,還藏著與薑家的積怨;積怨的背後,又藏著饅頭鋪一座家產;薑龍薑狗兄弟倆,皆不是省油的燈;這就不是一樁媒情事了,裏麵還藏著一個火藥桶;說得好,成全了別人;說不好,引爆了火藥桶,炸著了別人,也傷著了自己;但一下把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裝腸胃疼,出不得門,把這樁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轉給老崔。老崔平日是個驢販子,販驢之餘才說媒。老崔販驢是把好手,因說媒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功夫不到,十樁有八樁說不成;說不成倒沒什麽,往往又說出些另外的蹊蹺。去年縣城北街“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的兒子李金龍,與秦家莊東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後來因為秦曼卿缺一隻耳唇,婚事發生了變故,秦曼卿就嫁給了楊摩西的哥哥楊百業。老崔說媒的功夫雖然不到,但愛和專門說媒的老孫平起平坐。老孫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設一個套讓他鑽,讓他在南牆上碰個壁。知道一下說媒的深淺。老崔正是因為功夫不到,沒估算出這樁婚事背後的利害,隻估算了一下男女雙方,覺得是樁易說的媒,便收下羊腿,來找楊摩西。賣饅頭的吳香香,楊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紅痣,長相不能說俊,但她皮膚白,像剛出鍋的饅頭一樣白,也是一白遮百醜,倒又透出另一種姿色。紅痣長在黑臉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紅痣長在白臉上,就是一粒小櫻桃。楊摩西也知她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買饅頭見過,但從無把她和自己連到一起想過,現在不由愣在那裏:“這事我可沒想到。”
  又問:“叔,有啥說法不?”
  老崔飯量大,酒量卻不行,七兩酒下去,臉像紅布一樣,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愛跟人說知心話,這一點和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楊摩西的手:“除了是你,換個人,我不管這閑事。”
  一聽就是醉話,過去兩人並無來往,沒有存下這情誼;何況剛剛罵過人,轉臉又拉人的手。但楊摩西不論貴賤,先接住這手:“叔,等事兒成了,侄子少不了還得登門孝敬您。”
  老崔一聽這話急了,拍著桌子:“啥意思,罵我?好像我圖你東西。”
  楊摩西:“叔,我不是這意思,我一種菜的,就是孝敬您,還能孝敬個啥?說的是個意思。”
  老崔這才將身子收回來,揮著手說:“要說說法,這樁婚事可不簡單,處處有說法。但別的說法,我都替你擋了回去,單有一條,我做不了主。”
  楊摩西:“啥?”
  老崔:“這樁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不是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入贅。”
  楊摩西愣在那裏。別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裏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著來。楊摩西剛要說什麽,老崔瞪著眼睛:“這還不算,你要願意,還有說法。”
  楊摩西:“啥?”
  老崔:“既然是入贅,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楊,得姓吳。”
  楊摩西又吃了一驚。別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兩個說法加在一起,楊摩西有些蒙,在那裏犯了考慮。見他考慮,老崔一下又急了。老崔給人說媒不單圖個吃喝,或圖些東西,這是他與專業說媒者老孫的區別。東西之外,主要圖個說,過個嘴癮。販驢時老說驢,回頭便想說說人。但這嘴癮有時能過,有時不能過,像上次“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和秦家莊老秦家的婚事,他夾在中間,不但說不上話,還受了不少夾板氣。但在楊摩西這裏,他覺得可以居高臨下擺話,甚至可以把在它處受的氣找補回來。或者說,楊摩西一口答應下來,他倒有些失望;見楊摩西猶豫,倒給他擺話提供了一個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以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我才給你張羅這事;誰知我話還沒說完,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這琢磨?你家是個賣豆腐的,你是個種菜的,除了有個光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吳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別人;你要過了這茬口,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知道你在縣政府,可你不是縣長,就是個種菜的。我倒不是生氣你琢磨這事,是生氣你認不清自個兒是誰。你要不想入贅,想正經娶人,你千萬別勉強;你要覺得你的姓值錢,你還姓它一輩子。我也想明白了,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認錯了人。全是為人好。好像在害誰。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處?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著瞧!”
  老崔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而且說著說著,真生氣了,站起身,氣哼哼要走。楊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邊掙邊喊酒保老魏:“老魏。你來給評評這個理。”
  老魏也是個好事者,見這桌有事,雖然手裏忙著別的。耳朵一直向這邊支著。聽老崔喊他,忙過來插嘴:“我都聽見了。這事真不能怪老崔。”
  三人嚷成了一鍋粥。楊摩西勸過老崔,又勸老魏,看老崔臉被氣得煞白,對老魏說:“大爺,事情有些突然,總得讓我想想啊。”
  三人分手後,楊摩西回到縣政府菜園子,一個人坐在地頭想。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還有些不一般。先想入贅。別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裏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著來。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起來就不順。但接著又想,正著或倒著,放到別人那裏是件大事,放到自己這裏,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計較。不是女娶男,自己還攤不上這好事。就算不是女娶男,換成男娶女,把顛倒的事情再顛倒過來,不說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吳香香不要他入贅,讓他明媒正娶,楊摩西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還能把吳香香娶到哪裏去?現成的地方。隻能娶到楊家莊了。先不說娶到楊家莊吳香香會不會同意;吳香香現在城裏,楊家莊是鄉下;就算吳香香同意,楊家莊和賣豆腐的老楊,楊摩西首先不願意見到;就是願意見到,賣豆腐的老楊,也沒有現成的房子讓他娶親。倒是入贅,給楊摩西省去不少麻煩和口舌。又想改姓的事,別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但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沒被人改過;為了找個事由,他就信過主,改叫“楊摩西”。當然,改了名姓就不是自己了,可幾年下來,自己換一個活路,改一回稟性,瓤裏早不是自己了。沒必要徒講外表。當然改姓與改名又有不同,改名隻是改自個兒的稱呼。改姓連祖宗都丟了。但楊摩西自生下以來,沒感到祖宗給自己帶來什麽好處,倒盡添些麻煩。最大的麻煩是,改了盡添麻煩的它,反叫天下人恥笑。還有,吳香香是一個寡婦,寡婦吧,還帶一個孩子,一過門,先得替別人養著崽子。又有些猶豫。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如是四個月前碰到這事,楊摩西仍在街上挑水,不管是入贅也好,改姓也好,寡婦帶個孩子也好。自己正走投無路,等於天上掉下個餡餅,沒啥好思摸的。但現在自己進了縣政府,雖不是縣長,是一種菜的,也算有一正經營生。長此以往,萬一混出個頭臉,提前入贅改姓,嫁了寡婦。那時反要後悔。但他上個月剛剛得罪縣長老史,雖然仍在種菜,頭上卻懸著一把劍。老史高興,他仍能在縣政府種菜;萬一老史哪天不高興了,把他趕走,他又得流浪街頭去挑水。如能在縣政府長待,他沒必要入贅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個家,也是個退路。到街上挑水,仍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嫁了吳香香,倒有個現成的饅頭鋪接著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換句話,這親該不該成,從根上論,並不取決於自己,而取決於縣長老史。老史到底是咋想的,吳摩西又無從得知。無人提親還沒這些煩惱,有人提親,倒叫人犯起愁來。更讓人犯愁的事,遇到犯愁的事,滿世界的人,沒個商量處。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老詹。在自己交往過的人中,還就他算個忠厚人。雖然不會傳教,但也從來不害人。於是走出菜園子,走出縣政府,信步走向西關破廟,去找老詹。到得破廟,老詹剛從鄉下傳教回來,正坐在床邊吸煙。幾個月不見,老詹似乎老了許多。見到楊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阿門,我知道,你早晚會回來。”
  楊摩西以為老詹誤會了他的意思。忙說:“師傅,我這次回來,不是那個回來。”
  誰知老詹沒誤會他,說:“不是說你回來當徒弟,你總有憂愁。”
  楊摩西忙點頭:“就是來跟師傅商量個事。我是誰,從哪兒來,就不說了,又犯愁往哪兒去了。”
  便把老崔給自個兒說媒的事,從吳香香說起,怎麽要招贅和改姓,中間拐了幾道彎,又拐到了縣長老史身上,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詹說了。這個老史,因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過。老詹首先說:“這個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又看了楊摩西一眼:“孩子,頭一回我不以主的名義。以你大爺的名義給你說,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別人;遇到大事,千萬不能把自個兒的命運,拴到別人身上。”
  說的是老史了。接著替楊摩西發愁:“可咱靠自個兒,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著又說:“咱自個兒啥都沒有,就不能怪別人有苛求了;咱自個兒說不起話。就不能怪別人有言在先了。”
  指的是招贅和改姓的事了。老詹往床幫上梆梆地磕著煙袋,又感歎一聲:“啥叫悲呀?非心所願謂之悲呀。”
  楊摩西:“師傅,你的意思,是不理會這事了。”
  老詹:“事情這麽別扭,按說不該理會,可叫大爺說,換成別人別扭,換成你,咱還是‘嫁’了吧。”
  楊摩西:“為啥?”
  老詹:“因為從你心裏講,你還是願意的。”
  楊摩西:“如果願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老詹:“你恰恰說反了,如果不願意,你早不說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證明你心裏願意。”
  楊摩西要說什麽,老詹用手止住他:“願意就對了。摩西呀,你比離開我時強多了,知道自個兒是誰了。知道自個兒是誰,才能明白往哪兒去呀。”
  過去跟老詹學經時,老詹講主,一講一夜,楊摩西一句沒聽進去;現在換成說楊摩西,楊摩西倒覺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淚下。
  五月十三,楊摩西入贅到延津縣城西街饅頭鋪吳香香家,改名吳摩西。從說媒到結親,用了三天。上次吳摩西的哥哥楊百業娶秦曼卿,從提親到結親,用了四天,這次比楊百業還少一天。對吳摩西來講,“嫁”人也算樁人生大事,但吳摩西從始至終,沒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商量。沒商量不是怕賣豆腐的老楊反對他“嫁”人,他估計老楊也不會反對,像上次楊百業娶秦曼卿一樣,又認為是天上掉餡餅;而是吳摩西第二次離家出走時,在心裏跟老楊有殺人冤仇,不願意再見到老楊。不但沒告知老楊。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他也沒告知。驢販子老崔見一場婚事下來,吳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我還真小瞧你了,原來你小子六親不認。”
  吳摩西成親那天,婚禮還算熱鬧。因吳摩西憑一個手腳勤快,在縣政府立住了腳,許多縣政府的屬員,本該來吃酒。但因吳摩西是一種菜的,答應來吃酒者,也就掃地的老甘、夥夫老艾二人。倒是縣長老史聽說種菜的閻羅突然被招贅了,並且改了姓,楊摩西成了吳摩西,吃了一驚。吳摩西對入贅也是躊躇再三,老史卻以為他敢作敢為,做事與眾不同,又對吳摩西刮目相看。成親這天。派人送來一幅字,老史親筆題寫“敢作敢為”。吳摩西看到這字,倒哭笑不得。縣政府的屬員見縣長賜字,本不欲來吃酒的,又來了許多。成親這天,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也來了。老詹送給吳摩西一柄銀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讓吳摩西永遠不要忘了主。老魯帶來幾把竹椅。老詹到場吳摩西不感到意外,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來了,倒讓吳摩西感動。雖然過去鬧過別扭分了手,但畢竟師徒一場。婚事過後,老史“敢作敢為”四個字,被吳香香刻成匾,掛在“吳記饃坊”的門頭;老魯的竹椅被吳香香留下了,供來買饅頭的主顧坐;老詹的銀十字架,被吳香香送到隔壁銀匠老高那裏,回了一下爐,給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墜。
 
  十二
  吳摩西成親半年後,挨了一頓打。延津縣城有個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門頭一樣高,一臉疙瘩肉。滿頭紅毛。無論春夏秋冬,走路皆敞著懷,露著胸前凸出的一條子肉。幾十年下來,這肉變得黑紅,與身上其他部位不一個顏色。倪三的爺爺,曾是延津出的第一個舉人,做過山西潞州的知府。到了倪三他爹,與他爺路數不同,不喜讀書,不喜功名,長大後,圖個吃喝嫖賭。倪三他爹活到四十歲,臨死之前,將他爺做知府積下的家產,也揮霍盡了。人說倪三他爹短壽,倪三他爹臨死時說:“我活一天,等於別人活十年,值了。”
  到了倪三這一輩,家徒四壁,倪三開始在縣城打更。打更者白天無事,報更是在夜裏。夜裏從戌時起,用梆子敲出從一更到五更的時辰。倪三雖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遺風,一是不喜張羅,雖家徒四壁,除了夜裏打更,白天不張羅別的,就是歇著;二是窮歸窮,不耽誤喝酒,一到夜裏是醉的。夜裏打更,倪三皆趔趄著腳步,閉著眼睛從十字街頭穿過,掄著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現在,延津人不論更,一論就是錯的,源頭就在這裏。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裏還應喊“天幹物燥,小心燈燭”之類的話,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話,源頭也在這裏。打更的不靠譜,本來可以換一個,倪三的爺爺雖然做過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縣長,一個愛做木匠活,一個愛講話,一個愛聽戲,為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無暇留意夜裏的梆子。倪三二十五歲那年,倒娶了一個老婆,老婆是個對眼。雖然對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個,不落空當。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為別的,就為她能生孩兒:“媽拉個逼,你是人還是豬,身子不能挨,一挨就下崽。”
  為躲挨打,也為躲挨身子,倪三的對眼老婆常常住娘家。但十年下來,仍給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對眼。七男二女本是個吉數。但加上倪三兩口子,一個打更的,要養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雖不愛張羅,但為人憨厚,年輕時,家裏雖然窮,既不偷人,也不搶人;後來隨著孩子長大,日子一年過得比一年緊,便一年比一年不顧臉皮。不顧臉皮倪三也不偷人,家裏斷了炊,便到集市的貨攤上公開亂拿:“記著賬,回頭還你。”
  這個“回頭”,不知會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粗魯,拿吧也就幾根蔥、半升米、一條子肉的事,皆不與他計較。見無人與他計較,倪三更加變本加厲。變本加厲不是多拿東西;倪三從不多拿人家東西,顧住當天吃喝為止;明天斷頓,明天再拿;而是有時喝醉了,邊拿東西邊說:“媽拉個逼,我就不信,一個延津縣,養不起一個倪三。”
  拿東西不氣人,這話氣人。但拿東西都無人計較。因為一句話,誰與他計較呢?吳摩西過去挑水時,也與倪三認識,還給倪三家挑過水。當然,水是白挑,倪三不會給他工錢。吳摩西知延津縣城人人怕倪三,自個兒也不敢多事,水挑完就走,不說別的。平日見倪三走來,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見他躲,有些不高興:“躲啥?欠我租子?”
  但倪三為人仗義。張家王家、李家趙家發生矛盾,縣長不務正業,無處說理,或理被說亂了,案子被斷得七零八落,大家無處伸冤,便找倪三主持公道。到倪三這裏告狀,誰先告狀誰有理。倪三聽原告說完,不由分說,便去被告家中,替原告出氣。喝醉酒,進門就砸東西;沒喝醉,或被告家人口多,料打鬥不過,便從腰裏掏出一根繩子,要把自個兒吊死在這家門前。打架還好應付,一個人要自個兒上吊,如何收拾呢?想著他家爺爺,曾是一個舉人,到了倪三這裏,竟拿上吊說事,也讓人哭笑不得。左右無法計較,便不再講理,與倪三將事情說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久而久之。倪三替人出氣,不管來到誰家門口,沒等倪三開口,這家人趕緊迎出來:“老倪,知道了,隻要不出大格,事情還能商量。”
  賣蔥賣米者讓倪三白拿東西,原因也在這裏。吳摩西與倪三,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但吳摩西成親半年後,被倪三打了一頓。倪三打吳摩西並不是吳摩西惹著了倪三,或跟誰發生了矛盾,倪三替人出氣,而是因為半年前吳摩西成親,沒有請倪三喝酒。事情發生在半年前,倪三拖了半年才打,是因為半年之後,吳摩西離開了縣政府。與吳香香成親時,吳摩西曾問吳香香,成親之後,她會不會讓他離開縣政府,到“吳記饃坊”去揉饅頭,就跟和尚入廟一樣,念經就念經,不用再幹別的。但吳香香娶他,不圖別的,就圖個靠山,圖個“縣政府”,好用來支撐門麵,倒不讓吳摩西回家揉饅頭,讓他繼續種菜。把縣長老史題寫的“敢作敢為”四個字高掛門頭,也是這個意思。聽說讓他繼續在縣政府種菜,吳摩西倒也喜歡。喜歡不是不喜歡揉饅頭,喜歡種菜,而是在縣政府種菜,還盼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由於有饅頭鋪接著他,種起菜來,倒比過去大膽許多。兩人成親後,吳摩西也幫吳香香揉饅頭,兩人五更起床,揉饅頭蒸饅頭。待到天亮,吳香香推著饅頭車到十字街頭做生意,吳摩西到縣政府上差種菜,日子過得倒也各得其樂。半年後突然離開縣政府,並不是吳摩西厭煩了種菜,或吳香香改了主意,或因何事又得罪了縣長老史,老史把他趕了出來,而是縣長老史出了事,離開了延津縣。縣長老史出事並不是老史縣長沒當好,像前任縣長小韓一樣,因為一個愛講話,出了差錯,被上峰拿住了,恰恰是上峰出了問題,省長老費出了事,老史跟著吃了掛落。省長老費出事也不是他省長沒當好,恰恰是要當好省長,這省長就沒有保住。
  老費省長已當了十年,國民政府換了幾屆,老費在河南還紋絲不動,也算老資格了。正因為是老資格,總理衙門又新換了一個總理,老費一時大意,就把這總理給開罪了。新上來的總理姓呼延。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輕,當總理就顯得年輕了。老費跟延津縣長老史一樣,不苟言笑,一天說不了十句話。新上來的呼延總理卻跟延津另一個縣長小韓一樣,喜歡講話,一講起話來就眉飛色舞,兩手高舉,像揮著糞叉;講起話來,愛講一二三點,從一點說到十點,還不停歇,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呼延總理的意思,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說清楚,事情做起來不就亂了?這就是知和行的關係。老費和他不對脾氣。這天在京城總理衙門開會,全國三十多位省長都到了。本來說的是邊疆防務的事,河南地處中原,跟邊疆沒太大關係。但呼延總理講著講著,由邊疆扯到了內地,由黑龍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後在河南停住了腳。也說了幾句河南的好話,由好話說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氣說了兩個鍾點。但呼延總理是由京城衙門上來的,沒做過地方官,對地方事務不熟,兩個鍾頭說了八點,他說的每一點,都與實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癢;不熟的,幹脆本末倒置。說過八點,又說改進的舉措,也是驢頭不對馬嘴。當著全國的省長,被呼延批了八點。老費肚子裏雖然憋氣,嘴上沒說什麽,也就點頭而已。開過會吃飯,呼延總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費一桌,又舊話重提,開始說河南第九點。說完,還拍著老費的肩膀:“我說的對不對呀老費?”
  如是在會上,老費再點點頭就過去了。但換了場合,大家在喝酒,還窮追不舍,老費就有些下不來台;加上老費喝了兩杯酒,突然爆發了。老費平日話不多,性子卻倔,加上是老資格,本來就看不上這呼延,於是將呼延總理的手從他肩膀上推開:“對是對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著又說:“比河南更大的問題是,當官不靠業績,靠的是一個裙帶。”
  明顯是指呼延個人了。呼延沒做過封疆大吏,能當到總理,靠的就是在衙門裏玩裙帶。呼延總理臉氣得鐵青,指著老費說:“你的意思,這個總理不該我當,該你當了?”
  老費針鋒相對:“咋該我當?我不叫‘呼延’,我也不會‘胡言’!”
  兩人本無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說些氣話也無妨;但當著三十多位省長,話說絕了,兩人結下的怨,就比私怨還大了。京城會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訪。明察沒查出什麽,暗訪卻暗訪出,老費當省長十年,僅貪汙受賄一項,就達千萬之巨。劣跡在報上一公布,監察院就把老費下了大獄。全國人民看一個貪官倒了,拍手稱快。呼延總理這麽做,倒也不是私仇公報,而是剛剛上台,從老費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穩,也是想借扳倒老費,殺雞給猴看,讓其他三十多個省長都長個記性。但大家知道,當十年省長,家產僅存千萬,算是省長中最廉潔的了。其他同僚感歎,就算是隻雞,也算隻老雞了,咋犯了小雞的幼稚呢?老費進了大獄,延津縣長老史是老費推薦的,老費出事第二天,新鄉專員老耿就免了老史的縣長。老史種菜是為了韜光養晦,看來這菜也白種了。老史卷鋪蓋卷回福建時,錫劇班子的男且蘇小寶來送他,拉著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沒哭,說:“都笑話我韜光養晦,其實我從這件事上,收獲最大。”
  蘇小寶:“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說笑話。”
  老史正色:“我說的是實話。這群雞巴人,弄了幾千年,還弄這些,沒啥指望了。”
  接著感歎:“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談了。”
  蘇小寶執著他的手:“我跟你走。”
  老史:“是縣長,才能手談;不是縣長,跟我走也無用了。”
  又說:“手談,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後,延津的縣長換成了老竇。老竇是專員老耿遴選的,是他姥娘家一個表弟。上回延津縣長小韓被撤,省長老費推薦老史,就內舉不避親,這回老耿也不避親了。老竇是行伍出身,在隊伍上當過團副,戰場上打瘸一條腿,從隊伍上退了下來。一個瘸子,性子卻躁,說一句話,帶三個“雞巴”。老竇愛說的一句話是:“少雞巴跟我囉嗦,我他媽是個丘八。”
  丘八不韜光養晦,所以不喜種菜,本性不改,喜歡打槍。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縣政府後院的菜園子,改成了靶場。自此,延津縣城一天到晚槍聲不斷,生人以為起了戰爭,其實是延津的縣長在打槍玩。這槍聲,倒是鎮住了外來的賊,延津的社會治安,一下反倒變好了。延津的治安變好了,但菜園子被改成了靶場,吳摩西馬上失業了。春天種下的菜,也被老竇一高一低兩隻馬靴踏得稀爛。吳摩西得罪過前任縣長老史,老史沒把他趕走;新上來的老竇,吳摩西與他隻見過一麵,老竇隻對他說了一句話:“種什麽雞巴菜,滾蛋!”
  吳摩西隻好滾蛋,回到“吳記饃坊”,專心揉饅頭。吳摩西傷心之餘,也有些慶幸,多虧半年前入贅到“吳記饃坊”,現在有個退路,不然仍得流浪街頭去給人挑水。當時入贅不入贅,他還拿不定主意,曾找牧師老詹商量;老詹看透他的情形,倒讚成他入贅;老詹一輩子傳教不見起色,但關鍵時候,倒給吳摩西指點了迷津。吳摩西又有些感激老詹。老詹唯一沒說準的是,當時不讓吳摩西把命運係到老史身上,說老史這個人靠不住;誰知到頭來不是老史靠不住,是頂替老史的人靠不住。不能種菜回家揉饅頭,對吳摩西倒無大礙,吳香香卻覺得上了吳摩西的當。當初她找吳摩西除了為找個男人,還想找個靠山;現在一夜之間,身後的靠山說坍就坍了,吳摩西又成了吳摩西;靠山一失去,吳摩西就不值錢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後悔當初打錯了算盤。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吳摩西的當,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也不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是上了省長老費的當;也不是上了省長的當,是上了總理衙門的當。不管上了誰的當,吳摩西成了吳摩西,“吳記饃坊”的饅頭就成了個饅頭。吳摩西成親時,老史曾題過“敢作敢為”四個字,一氣之下,吳香香將製成的牌匾從門頭上摘下來,用刀給劈了。題字人一倒,不劈也成了笑柄。
  原以為靠山失去隻是個饅頭,沒想到吳摩西回“吳記饃坊”揉饅頭賣饅頭的第二天,就被倪三打了一頓。被人從縣政府趕出來,不是件多麽光彩的事,吳摩西回到饅頭鋪,想在家躲幾天,再出門見人。但吳香香覺得,既然縣政府的差事丟了,吳摩西就該將功補過,多給饅頭鋪出力,除了在家裏揉饅頭和蒸饅頭,還得替她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她好在家裏張羅別的。吳摩西害怕到了十字街頭,碰到釘鞋的老趙,賣熏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餘……吳摩西為啥從縣政府被攆出來,他們肯定要問個底掉,一時也與他們解釋不清。但吳摩西又不好說怕出門見人,便說自己過去沒賣過饅頭,隻賣過豆腐,隔行如隔山,能不能停兩天再上街。他搔著頭:“不知道咋吆喝呀。”
  吳香香馬上急了:“過去你在縣政府當差,天天圖個清靜;現在就剩下光身一人,難道還讓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麵,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倒在家裏坐著?”
  吳香香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於是第二天五更起床,揉過饅頭,蒸過饅頭,天也亮了,吳摩西便推著饅頭車出門,硬著頭皮向十字街頭走去。過去這個時候,是去縣政府上差的時候,又對老史和種菜有些留戀。推著饅頭車正走著,打更的倪三趔趄著腳步。從一條胡同裏鑽出來。大老遠就喊吳摩西:“那誰。你站住。”
  吳摩西站住,倪三斜睨著眼睛:“當初你娶親時,為啥不請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吳摩西哭笑不得。娶親已是半年前的事,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親,二人非親非故,為啥非得請他喝酒?自己結一門親事,當初連爹娘兄弟都無告知,別說一個外人打更的。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兩回事。吳摩西以為倪三喝醉了,不與他計較,轉身要推車走。沒想封倪三大步奔來,不由分說,一腳將吳摩西的饅頭車踢翻,饅頭登時滾了一地;又一腳踢翻吳摩西,掏出兩個醋缽大似的拳頭,照吳摩西臉上亂打:“誰給你撐腰,你敢看不起倪大爺?這氣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長著三隻眼。”
  一時三刻,吳摩西臉上似開了個油醬鋪,紅的,黑的,絳的,從鼻口裏湧出來。天亮正是趕早市的時候,許多人便上前圍觀,見是倪三打人,也無人敢勸。倪三打累了,才仰起身,指著吳摩西:“給我滾回楊家莊,這裏沒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見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著腳步走去。吳摩西這才聽出些話頭,倪三打他,並不為成親沒請他喝酒,背後另有原因。吳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給吳摩西說媒的驢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頓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吳摩西下手更狠,將老崔一隻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吳摩西或是老崔,兩人過去皆蒙在鼓裏,現在每人挨了一頓打,終於明白,這親也不是好結的。媒情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緣故。追根溯源,明白倪三背後,有薑家指使,倪三收了薑龍薑狗的東西,現在來替薑家出氣。過去吳摩西在縣政府,無人敢招惹他;如今吳摩西被新縣長老竇趕了出來。他們就把仇報到了今天。驢販子老崔,也跟著吳摩西吃了掛落。驢販子老崔挨打之後,並不怪倪三,開始怨恨職業說媒者老孫。明知前邊是個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別人跳。挨打不算受欺負,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負了。挨打之後,老崔沒找倪三說理,托著折胳膊,來到縣城東街老孫家。老孫也聽說今天吳摩西和老崔分別挨打的事,隔著門簾,見老崔來了,慌忙又躺在床上裝病。待老崔進屋。來到他床前,他閉著眼睛呻吟:“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又伸出一隻手,有氣無力地說:“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沒打牙。”
  老崔一把將被子給他掀開:“還他媽裝,老東西,我跟你沒完!”
  老孫見老崔急了,隻好翻身坐起,不裝了。開始一迭連聲地向老崔賠不是:“兄弟,啥也別說了,怪我。”
  又說:“半年了,以為事情過去了,誰知道又翻舊賬。”
  又說:“當初想著開個玩笑,沒想到差點出了人命。”
  又說:“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錢,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氣,忙伸過自己的臉:“你要還不解恨,再打我一頓。”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決心今後專心販驢,不再說人的事。這倒正中了老孫的下懷。
  吳摩西挨打之後,頭是暈的。一是倪三拳頭大,二是沒有防備,一拳一拳,皆打在臉上。待倪三走後,從地上爬起來,手一抹臉。沾了一手血;從地上撿起土饅頭,放回車上饃簍裏,饅頭成了紅的,饃簍也沾滿血跡。當眾挨打,比從縣政府被趕出來還丟人,吳摩西不好再去十字街頭賣饅頭;饅頭成了血饅頭和土饅頭,也沒法再賣。頂著一臉花,也不敢回家,隻好推起饅頭車,先去了過去挑水時住的貨棧。打一盆水,先洗頭臉,撣了撣身上的土;又打一盆水,把車上的饅頭,一個個擦幹淨;擦完饅頭,又擦饃簍;待上下收拾幹淨,才推起饅頭車,回到西街饅頭鋪。出門挨了一頓打,不是件有臉的事,吳摩西想將這件事瞞下,等回過神兒來,再慢慢料理。但清早出門,轉頭又回來了,得給吳香香編一個理由,想出的理由。準備說腸子疼。一手推車,一手捂著肚子進了家門,沒想到吳香香已經知道他挨打的事,正淚一把鼻涕一把,坐在老魯送的竹椅上哭。吳摩西知道事情瞞不住了,將手從肚子上移開,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一句話說戧了,兩人就打了起來。”
  吳香香又哭:“挨打就是挨打,別說也打了別人。”
  吳摩西看又瞞不住,說:“還好,沒傷著筋骨。”
  吳香香倒沒說筋骨的事,而是說:“我當初找你,不光圖你在縣政府。”
  吳摩西:“啥?”
  吳香香:“聽說你過去殺過豬,想著能支撐門麵;沒想到你賣饅頭頭一天,就挨了打。”
  吳香香不提這個話頭,吳摩西還把自己過去的職業給忘了;經她一提,熱血開始往上沸騰。
  吳香香:“沒你的時候,我沒受過這麽大委屈;有了男人,男人倒被人欺負。這要開了頭,你天天挨打。饅頭鋪的生意也別做了。”
  又說:“你以為打你隻為打你,人家的意思,是要趕咱們走。你要有地方讓俺娘倆落腳,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你要沒地方落腳,還想在這個地方跟俺娘倆混下去,你想忍過去,怕是人家也不答應!”
  又說:“孩子他爹在的時候,別說是人,就是蒼蠅蚊子,也不敢落下叮一口;自他一死,我們就成了沒用的人了。”
  接著拍著地又哭:“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這麽早哇。”
  似在哭薑虎,又似在說吳摩西;似在說吳摩西,又似在將吳摩西。吳摩西聽後,覺得吳香香說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僅僅為了個打,似還能忍過去;如是要趕他們走,吳摩西卻沒地方去。吳摩西一個人有地方去,隨便混個差事,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饑;現在帶著老婆孩子,就沒地方去了。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就是楊家莊。不說楊家莊吳香香願不願去,就是吳香香願去,吳摩西也不願去。半年前成親,他沒有告知老楊,兩人也算徹底掰了。這些年從殺豬起,到去染坊挑水,到跟老詹當徒弟,去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再到淪落街頭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入贅“吳記饃坊”,一步步走來,沒有一步不坎坷;步步坎坷,好不容易有個安生日子,有人又要趕自己走。步步坎坷沒把吳摩西逼到絕路,一個互不相幹的倪三,倒把他逼到了絕路。吳香香哭聲越來越高,吳摩西心頭的火苗也越躥越高,突然轉身去了廚房,待出來,手持一把薑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吳香香看他拿刀,止住哭問:“幹啥去?”
  吳摩西:“我去殺了倪三。”
  吳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知道你就是這個,打你的是倪三,背後指使打你的人是誰呢?”
  吳摩西腦子一下子又醒了過來,拎著牛耳尖刀出門,像驢販子老崔一樣,沒去北街找倪三,反大步流星,向南街“薑記”彈花鋪走去,要找薑龍薑狗算賬。出門時一腔怒火。待走到十字街頭,心裏又開始發虛。薑龍薑狗他也見過,雖不及倪三粗壯,但也五尺五高;倪三一個人還好對付,薑龍薑狗兄弟兩個人,自己怕不是對手。雖然過去殺過豬,但沒殺過人。幾年之前,也曾動過殺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的念頭,但走到馬家莊,並沒有動手,隻是在心裏把幾個該殺的人想了一遍。真到殺人,自己未必下得去手;不敢殺人,出門為啥帶刀呢?這時又覺得自己的老婆吳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別人家遭了橫事,妻子皆勸丈夫不要節外生枝;這裏丈夫剛挨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殺人。但人已拎刀上了路,就無法再退回去;再退回去,不但怕吳香香笑話,也無法向所有人交代。因快到中午,縣城街頭趕集的人正多,看吳摩西拎著一把刀在街上走,知道這樁婚姻內情的人,便知道火藥桶炸了,皆放下手中活計,跟在後麵看熱鬧;不知曉的,稍一打聽,也知曉了,也跟著看熱鬧。如果無人知曉,吳摩西半路還可以躲避;現在眾人簇擁,反倒不好再退回去。吳摩西硬著頭皮來到“薑記”彈花鋪。彈花鋪一丈開外,有一個碌碡,碌碡半截戳在土裏。吳摩西撤一下身子,腳踏碌碡。壯著膽子大喊一聲:“姓薑的,你給我出來!”
  指使倪三打吳摩西和老崔者,正是薑龍薑狗二兄弟。薑龍薑狗生氣不單是氣吳香香招婿入贅,從此饅頭鋪永遠姓吳。而是半年之前,吳香香從提親到結親,隻用了三天,沒給薑家留反應的餘地,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飯。當時吳摩西在縣政府種菜,是縣長老史看上的人,薑龍薑狗對他也無可奈何;現在老史出了事,吳摩西被新縣長趕了出來,成了一個賣饅頭的,便將倪三找來,給了他五塊錢,讓他先將吳摩西和老崔教訓一頓。老崔雖然可惡,但與饅頭鋪無關;教訓吳摩西,就不光圖個教訓,像戲台子上唱戲一樣,今天隻算弦子拉了個過門,大戲還在後頭呢。打了頭一頓,就有第二頓,直到把吳摩西打跑;這時打跑的就不止是吳摩西,還有吳香香母子二人。吳香香不招贅還不好趕她,如今招了個外人。倒給趕他們提供了方便。這時趕他們,就不光圖個饅頭鋪,還有半年來憋著的悶氣。薑龍薑狗過去見過吳摩西在街上挑水,人說什麽,他聽什麽,一看就是個懦人;後來雖然進了縣政府種菜,也常被人支使,整日跑得像個陀螺,又是個沒主張的人,會一打就跑;頭一回不跑,打幾回就跑了。沒想到吳摩西剛挨頭一回打,就有了主張,沒等再打,拎著刀就殺上門來。薑龍薑狗本要出去跟吳摩西對打,但被爹爹老薑攔住了。老薑還是上了些歲數,看吳摩西拎著刀,怕因此出了人命;如果出了人命,不管死的是誰,就不光是饅頭鋪的事了。吳摩西大喊一聲過後,薑家無人出來,但一條牛犢般大的狼狗,呼嘯著衝出門,撲向吳摩西。不出人放狗,也是老薑的主意。老薑的意思,放出一條狼狗,將吳摩西嚇跑,事情暫時有個了結,回頭再慢慢計較,沒想到適得其反。如果是薑龍薑狗二人出來,吳摩西倒不知如何對付,現在衝出一條狗,吳摩西倒精神起來。因吳摩西過去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殺豬之前,先拿狗練過手。殺人吳摩西犯怵,殺狗吳摩西屬重操舊業。待狗撲過來,吳摩西側身一躲,待狗轉身,他已抓住狗的一條前腿,手起刀落,那狗應聲倒地,從脖子到胸腔,裂開一條大口子。血呼地噴出來,濺了吳摩西一臉一身,狼狗花花綠綠的腸子,流了一地。圍觀的人群,“噢”地叫了一聲好。吳摩西染了一身血,自個兒倒被自個兒的英勇感動了,更加大聲喊:“狗已經死了,該換人了!”
  按說薑龍薑狗這時出來。兩個人殺一個人,吳摩西還不是對手。如果在狗之前,兩人敢出來。現在見吳摩西動了真格的,一條大狼狗,被他手起刀落殺了,反倒有些發怵;或者說,正因為是兄弟二人,無人敢先出來,因見動了刀子,各人的老婆拉住各自的丈夫,盼著另一個人先出來。外麵一個血人,明顯是要拚命,為何讓自己丈夫先死呢?最後薑龍薑狗都沒有出來,出來的是“薑記”彈花鋪的老掌櫃老薑。老薑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遠遠站在自家門口,看著吳摩西:“大侄子,你搞錯了吧?打你的人不姓薑。”
  吳摩西見出來一個老頭,話頭又往別處扯,知道薑家心裏發怯了。薑家發怯,吳摩西倒來勁了:“大爺,咱們都不是小孩了,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老薑:“你別誤聽小人言,咱們結下冤仇。”
  老薑越這麽說,吳摩西心裏越有底,今天丟不了命,但也不敢將弓弦繃得太緊,也說:“大爺,給您留著麵子呢。按我的脾氣,不用等誰出來,早拿刀衝進去了,雖不能說將薑家滿門抄斬,但像剛才殺狗一樣,見一個殺一個,我做得出來。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想活著回去,我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老薑渾身打著哆嗦:“大侄子,不管這事的來龍去脈,事情不能夠到那種地步。雖說之間有些誤會,但你現跟著我兒媳過日子,說起來也算我的續兒子,看在我年歲份上,聽老漢一句話,事情到此為止,知道你了,回去吧。”
  吳摩西又往前逼了一步,跨到街道正中,揮起刀子,往自個兒臉上杠狗血:“大爺,今天沒個說法,我不會回去。”
  老薑果然上了吳摩西的當:“不會讓你白回去,給你個說法。”
  吳摩西:“啥說法?”
  老薑:“過去的事一概不提,從此兩家和好。”
  吳摩西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意思是還不答應。老薑拍了一下大腿:“再給你加兩葫蘆棉籽油,回去炸油饃吃。”
  棉籽油就是軋棉花脫出的棉籽,又軋出的油,彈花鋪不缺這個。吳摩西見火候已到,怕再扯別的節外生枝,這時說了話:“大爺,我不要兩家和好。”
  老薑:“那你啥意思?”
  吳摩西:“兩家永不來往。”
  老薑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你說得也對,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永不來往,就是兩家永遠和好。”
  吳摩西渾身是血,拎著兩葫蘆棉籽油。從南街往西街走。這時圍觀者人山人海,不亞於元宵節鬧社火。“吳摩西大鬧延津城”,從此成了一個話題,幾十年後,還在延津流傳。吳摩西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倒開始後怕,後脊梁一陣陣出冷汗,腿一走一軟。今天能活著回來,算是命大。待進得饅頭鋪,吳香香見他得勝而歸。一把抱住他,親他的臉:“親人。”
  吳摩西一身狗血,站在那裏。除了覺得渾身馬上要散架,突然覺得這個親著喊他“親人”的人,他與她不親。
  薑虎在時,薑家饅頭鋪一天蒸七鍋饅頭。頭天晚上發三缸麵;第二天五更雞叫,夫妻倆起床,開始揉麵,蒸三鍋饅頭;每鍋罩七個籠屜,每個籠屜放十八個饅頭;待蒸好,卸下三百七十八個饅頭,放到兩個饃簍裏,這時天剛放亮,將饃簍裝車,推到十字街頭去賣。一個早上,一個上午,能將饅頭賣完。下午再蒸四鍋。待蒸好,卸下五百零四個饅頭,再推到十字街頭去賣。這一賣要到夜裏。天黑了,點上麻油燈,一直賣到倪三打更。收攤子回到家,接著發麵。薑虎死後,剩吳香香一個人,吳香香每天改蒸四鍋饅頭。早上兩鍋,下午兩鍋,夜裏不賣。現在“娶”了吳摩西,吳家饅頭鋪又恢複到每天蒸七鍋饅頭。頭天晚上發麵,第二天五更蒸三鍋饅頭,下午蒸四鍋饅頭,推到十字街頭去賣,一直賣到夜裏,倪三出來打更。“吳摩西大鬧延津城”之後,倪三也吃了一驚,過去不見吳摩西說話,見他就躲,原來竟敢殺人,一時摸不清吳摩西的來路,倒對吳摩西客氣許多。倪三的客氣不在嘴上,見了吳摩西,仍睖著眼,有時還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意思是:“你敢殺別人,可敢殺我?”
  但倪三家一斷頓,就去集市的攤鋪上亂拿東西。拿張家的蔥,王家的米,李家一條子肉。過去薑虎賣饅頭時,倪三還拿過薑虎的饅頭;如今換成吳摩西賣饅頭,倪三倒從無拿過吳家的饅頭,證明心裏給吳摩西留著麵子。吳摩西當時大鬧延津城也是虛張聲勢,陰差陽錯殺了一隻狗,現在見了倪三,也不借題發揮,雙方不遠不近,保持一段距離。
  日子一天天過去,半年饅頭賣下來,吳摩西發現自己不喜歡賣饅頭。發麵、揉麵、蒸饅頭是個力氣活,他倒不怵;賣饅頭不用出力,他倒不喜歡。不喜歡賣饅頭不是不喜歡饅頭或賣,而是賣饅頭老得跟人說話。前年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到了年關,師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得路,吳摩西那時還叫楊百順,一人上陣,出門殺豬,老得跟人打交道,跟人說話,心裏就有些犯怵。但賣饅頭的犯怵和殺豬時的犯怵又有不同。殺豬時跟人說話,應對的隻是一頭。一天隻在一個主顧家殺豬,頂多兩家,還好應付。而且殺豬主要是殺,說話還在其次;就是說話,在張家殺豬,與在李家殺豬同一個套路。話準備一套,可應付多家。如今賣饅頭是在十字街頭,買饅頭者人多嘴雜,一人一個長相,一人一個脾氣,一人一個說話的路數。做生意跟人說話。又與平日說話不同,平日說話照著自己的心思,做生意得照著別人的心思,見什麽人說什麽話,一天饅頭賣下來,賣饅頭不累,說話累,到了倪三打更,渾身像散了架。這時想起來,還不如過去給人挑水,挑水不用多說話,隻講出把子力氣;一個挑水的,主顧還討厭你多嘴多舌。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也碰到熟人,如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還有賣蔥兼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與生人說了半天話,見到他們,倒覺得親切。接著又覺得,日子過得累不單是不喜歡賣饅頭,比賣饅頭更累的是,他與吳香香不對脾氣。不對脾氣不是說她曾唆使吳摩西殺人,吳摩西與她不親;比讓去殺人更讓人頭疼的是,過起瑣碎日子,兩人說不到一起。殺人是一時的事,過日子可是細水長流。吳摩西跟人說話吃力,吳香香跟人說話不吃力。兩個人在說上不一個秉性,辦起事來就更加不一樣了。吳香香看吳摩西賣一天饅頭下來,因為個說,就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先在嘴上,就有些看不上他。看他舞社火,能把閻羅舞成潘安;到得眼前,卻是一個悶嘴葫蘆,連話都說不到點上,何況做?在外邊不會說話還在其次,兩人回到家裏,不管是發麵,或是揉麵,或是蒸饅頭,吳摩西也皆無話。甚至夜裏到了床上,幹起那事,吳摩西也無話墊著,上來就幹,讓吳香香哭笑不得,幹比不幹還讓吳香香憋得慌。吳香香娘家是吳家莊一個皮匠,她爹就是個悶嘴葫蘆,她娘是個快嘴。她爹一天說不了十句話,她娘一天得說一千句話;話多不一定能占上風,還看誰能說到理上。問題是她爹話雖少,但句句也說不到點上;她娘話多,不管在不在點上,都將那十句給淹了。吳家莊都知道,老吳家是老婆做主,男人隻是個擺設。吳香香在說話上像她娘。但她娘不識字,話雖然多,一多半是胡攪蠻纏;吳香香上過三年私塾,話能往理上說,不但能往理上說,偶爾還能抓住事情的骨節,正是因為這樣,更能挑出人的毛病。吳香香當初嫁給薑虎,薑虎雖也不愛說話,但脾氣強,動不動就打人,吳香香降不住他;“娶”了吳摩西,吳摩西雖然大鬧過延津城,但日子過久了,發現他為人做事處處懦弱,便知道他的大鬧延津城也是一時逞能,也就處處不怵他,反倒事事壓他一頭。漸漸,在吳家饅頭鋪。也像吳家莊老吳家一樣,十件事有九件事,全由吳香香做主。吳香香像個男的,吳摩西倒像女的,吳摩西“嫁”給吳香香,倒也名副其實。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是吳摩西一個人,有時是夫妻兩個人,全看家裏忙閑。如果是夫妻兩個一塊賣饅頭,來買饅頭者,皆與吳香香說話,不與吳摩西說話,好像吳摩西是個擺設。一些浪蕩子弟,買饅頭時,也與吳香香說些風話,占些嘴上的便宜;吳香香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浪蕩子弟拿起簍裏的饅頭,在手裏掂了掂:“饅頭不大呀。”
  吳香香知道他說的是另一個意思,便說:“給你蒸個山?你吃得下嗎?”
  浪蕩子弟盯著吳香香的胸脯:“也不白,沒那個饅頭白。”
  吳香香皮膚白,在縣城是出了名的。吳香香:“那個饅頭白,你吃了得給我叫娘。”
  吳家饅頭鋪平日蒸饅頭,逢年過節,也蒸包子。浪蕩子弟:“哎喲,包子裏沒餡呀。”
  或者:“餡裏沒肉。”
  吳香香知他說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給你包裏一頭牛?出來頂死你?”
  浪蕩子弟並沒占著一句便宜,還被吳香香拐著彎罵了一頓。眾人都笑了。因是說笑話,不能當真,吳摩西也笑了。這些應對的話,吳摩西就想不起來,倒也佩服吳香香的腦子。或者說,吳香香跟薑虎過的時候,吳香香的口才被薑虎壓住了;現在換了吳摩西,吳香香就成了吳香香。賣饅頭有吳香香在,饅頭就賣得快,好像大家不是來買饅頭,而是來聽吳香香拐著彎罵人;吳香香不在,剩下吳摩西一個人,饅頭就賣得慢,一直賣到倪三打更,還要剩些筐底。夜裏回去,吳香香見饅頭賣得不如意,便說吳摩西。如果吳香香心情好,就是小說;如果心情不對,就是大說,直把吳摩西說得頭昏腦漲。好像吳摩西活了二十年,連說話辦事都沒學會,一切得從頭再來。就是從頭再來,一切從何人手呢?吳摩西又想,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說,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壓著,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但又想,縣長老史已經走了,自己已被新縣長老竇趕了出來,與沿街挑水比,總算有個家,每天能吃得飽。身上穿的,也比過去體麵許多,不被吳香香壓著,自己還能到哪裏去?還是有求著別人的一麵。麵上求著別人,話上就得吃些虧,也不全是口才的問題。便也不再多想,遇到吳香香說他,他想起話來,就回一嘴;想不起來,就悶著頭不說話。十次有八次,想起的時候少,想不起的時候多。
  吳香香有個女兒叫巧玲,這年五歲了。巧玲從小調皮,一歲多的時候,她玩的時候,總得有人看著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燈盞,就是在灶懷裏玩火,燃著了柴草,得趕緊用水潑滅,不然房子就燃著了。巧玲三歲那年,得過一場大病。起初是小病,中秋節吃月餅,吃壞了肚子,拉些痢疾。薑虎和吳香香沒當回事,也是圖省事,讓她誤吃了江湖郎中幾顆藥丸,痢疾倒是止住了,開始發高燒。薑虎隻好回頭再找正經的藥堂。縣城北街老李家有一個“濟世堂”,“濟世堂”有一個坐堂的中醫叫老繆。讓老繆看過,巧玲又吃了老繆幾服中藥,高燒仍是不退,脖子向後肘著。薑虎隻好雇馬車到新鄉“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幾服中藥,高燒退了,頭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開始拉東西。這次不拉痢疾,開始拉蟲子。拉出的蟲子倒也不大,芝麻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來粒,在糞便裏湧動。一粒看著不大,十來粒滾到一起,擱在人肚子裏就受不了。巧玲天天捂著肚子喊“哎喲”,一個月下來,瘦得像個小鬼。薑虎隻好又雇馬車到開封“懸壺堂”。吃了“懸壺堂”幾服中藥,蟲子終於不見了。臉上又開始出癍疹。又雇馬車到汲縣“回春堂”去看癍疹,前後去了三次,吃了“回春堂”二十多服中藥,臉上的癍疹才一點點消退,人漸漸胖了起來,有了個人模樣。一場病看下來,前後花了半年時間,百裏之內的藥堂。算是跑遍了。本是一泡痢疾,螞蟻般的事,最後拐了幾道彎,變成了一頭大象;本為圖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幾十倍的工夫,幾十倍的錢。更讓薑虎和吳香香懊惱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從此落下個膽小。過去無法無天,現在變得膽小。她這膽小不是一般的膽小。一般膽小是見啥怕啥,巧玲膽小是隻怕外邊,不怕家裏。外麵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熱鬧,別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裏跑。與別人家孩子鬧了別扭,別的孩子打她,她不敢還手,隻會哭,但在家裏,似換了一個人。仍敢玩燈玩火,敢跟吳香香頂嘴;吳香香說東,她非說西,吳香香讓她攆狗,她非攆雞。但在家裏仍怕天黑。吳摩西沒“嫁”吳香香之前,她夜裏得跟娘睡;吳摩西來了之後。她隻好一個人睡,但夜裏睡覺,屋裏得通宵點燈。吳香香嫌她是夾尾巴狗,隻會在家裏汪汪,不太喜歡她。吳摩西進門之後,一開始和巧玲不熟,兩人互不來往;後來熟了,倒有些脾氣相投:共同不喜歡外邊。吳摩西與吳香香說不著,與巧玲說得著。巧玲與吳香香頂嘴,與吳摩西不頂嘴,能說到一起,哪裏還用頂嘴?饅頭鋪蒸饅頭要買白麵,十天一次,吳摩西要到四十裏外白家莊老白的磨坊拉麵。縣城也有磨坊,但白家莊老白磨坊的麵,每斤要比縣城磨坊便宜二厘;麵的黑白,也差不到哪裏去。一斤差二厘,一次拉兩千斤麵,也差出四塊來錢。四塊來錢,是賣一天饅頭的賺頭。所以十天一次,要去白家莊拉麵。從縣城到白家莊,去時四十裏,回來四十裏,共八十裏,套一個毛驢車。要走一天時間。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麵,就不用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去拉麵的時候,巧玲愛跟吳摩西去白家莊。吳摩西在別人麵前不會說話,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變利索了。趕著毛驢車,兩人邊走邊聊。吳摩西問:“巧玲,昨晚做夢了嗎?”
  巧玲:“做了。”
  吳摩西:“啥?”
  巧玲:“水淹了床。”
  吳摩西:“你幹啥了?”
  巧玲:“我騎了一頭牛。”
  巧玲給吳摩西叫“叔”,不叫“爹”,這樣稱呼吳摩西,起先是吳香香的主意,後來叫順了嘴,就沒再改口。吳摩西對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吳摩西”,對一個外來的稱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計較。往往毛驢車一出縣城,巧玲就說:“叔,今天要早點回來。”
  吳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從白家莊回來得晚,就會走夜路。但吳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剛出門,日頭就老高了;到了白家莊,還得裝麵;接著還要打尖;往回走,怎麽也得趕上天黑。”
  巧玲:“要是天黑了,你還讓我鑽到被窩裏,把口紮嚴實。”
  每次去白家莊拉麵,吳摩西都帶上一床被窩。如果天黑,巧玲就鑽到被窩裏,讓吳摩西用麻繩將被窩紮上;紮上口,巧玲就覺得把天黑擋在了外麵。吳摩西:“給你紮上口,你不能睡著,得跟我說話。”
  巧玲:“我不睡著,跟你說話。”
  但如趕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毛驢車的被窩裏睡著了。一開始沒有睡著,但話說不上十句,就睡著了。吳摩西“嫁”吳香香時,還嫌寡婦帶一個孩子;現在看,幸虧有這個巧玲。一家三口,就這麽磕磕碰碰,過了下來。唯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吳摩西和吳香香在一起好些日子,吳香香不見有喜。有喜無喜,吳香香倒不著急;就是有喜,再生個吳摩西?吳香香不著急,吳摩西也不敢著急。再說,這也不是著急的事。轉眼秋去冬來,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開始張羅過年的東西。也是饅頭鋪生意最好的時候。平日一天蒸七鍋饅頭,現在一天蒸十鍋饅頭,還不夠賣。臘月二十七這天,吳香香在家盤賬,吳摩西一個人到十字街頭賣饅頭;買饅頭的人多,吳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滿頭大汗。這時縣城東街賣熏兔的老馮來到饅頭攤前,老馮是個豁嘴,先說:“饅頭不白呀。”
  吳摩西仰起臉,見是老馮,知是開玩笑,笑了。老馮:“心裏癢癢了沒有?”
  吳摩西不知老馮指的哪一方麵,腦子有些蒙。老馮:“眼看又到年底了,該玩社火了,你還得來呀。”
  吳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馮還是社火會的會首。一年下來,先在縣政府種菜,如今隻顧蒸饅頭賣饅頭,把個社火給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還進不了縣政府,接著還成不了親。正是因為成親,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水。吳摩西能馬上答應會首老馮。但今年“嫁”了吳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會耽誤做生意,吳摩西就不敢自專。雖然玩社火是在元宵節,饅頭生意沒有年前好,但元宵節串親趕廟會的人多,饅頭也比平日好賣。老馮見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吳香香的主,便說:“年前給我回信。隻要你答應,閻羅還是你的,讓雜貨鋪的老鄧,去扮媒婆。”
  又說:“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給你帶來了好事,說不定今年的社火,又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吳摩西搖頭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帶來一回好運氣?有頭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吳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吳摩西心裏真癢癢起來。心裏癢癢不光圖個玩,而是比起瑣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虛”。所謂“虛”,是一句延津話,就像“噴空”一樣,舞起社火,扮起別人,能讓人脫離眼前的生活。當年吳摩西喜歡羅長禮喊喪,就是因為喊喪也有些“虛”。如今天天揉饅頭蒸饅頭賣饅頭,日子是太實了。正是因為太實了。所以想“虛”一下。當天賣饅頭到倪三打更。因是年前,吳摩西一個人,也把十鍋饅頭賣完了。推著空車回家,吳香香見饅頭賣完了,也有些高興。也是趁著吳香香高興,吳摩西洗了手臉,躺在床上,便與吳香香說起元宵節玩社火的事。吳摩西想著,雖然兩人平日不對脾氣,但共同從春天忙到年根,直直忙了大半年,該讓人喘口氣了。但出乎吳摩西意料,吳香香想也沒想,一口就回絕了。回絕不是吳香香不喜歡社火,而是吳摩西平日連饅頭都賣不好,不想著借過節將功補過,腦子裏還想著玩。耽誤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吳摩西這人沒心,平日說他那麽多,看來都白說了。不是氣耽誤生意,是氣這個白說。但她不說白說,仍說生意:“你要去玩,生意誰做?”
  吳摩西:“我都想好了,先天頭裏發好麵,平日五更起床,到時候我三更起床,揉麵蒸好饅頭,白天不耽誤你賣。”
  吳香香:“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裏你也別蒸,白天我也不賣,咱都歇著。”
  吳摩西知道她說的是氣話,退一步說:“要不咱倆一人一天,輪著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吳香香本不生氣,見他討價還價,就生氣了。生氣不是他退一步還要玩。而是平日以為他沒主意,誰知他主意大著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吳香香平日說的話,他聽不進去,原以為是他沒心,通過一個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藏著不說;如果平日有心,兩人就成了兩條心,不聽她的話,就成了故意的。這就不是一個白說不白說的事,是她上當受騙的事。吳香香柳眉倒立:“你明著是要玩社火,心裏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來你啥也不說,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麽心?你從來沒把這裏當家吧?你就想傍著我們娘倆圖個吃喝吧?現在吃夠了喝夠了,又開始玩了。你不這麽死乞白賴要玩,說不定我讓你玩;你死乞白賴要玩,我今年偏不讓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還得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夜裏你該蒸饅頭蒸饅頭,白天你一個人去街上賣,我在家歇著。你不是有勁玩嗎?那就把勁用到正地方。”
  吳摩西見她越說越多,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第三件事;已經說的不是社火,成了致氣。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話;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話,在吳摩西也不容易。吳摩西便脫口而出:“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夥計。夥計到了年關還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著!”
  吳香香見吳摩西這麽說,愣在那裏。這是吳摩西自“嫁”過來,說的第一句硬話。話硬吳香香也不怕,吳摩西說一句,她能說十句。但她什麽也沒說,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吳摩西一個人撂在床上。接下來三天,吳香香皆與吳摩西分睡。吳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裏,夜裏倒不用點燈了。兩人別別扭扭。年也沒有過好。到了元宵節頭前,吳摩西就沒隨老馮他們舞社火,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沒有舞社火這回事,去街上賣饅頭會是兩個人;出了這檔子事,吳香香說到做到,自己在家歇著,去十字街頭賣饅頭,就成了吳摩西一個人。吳香香:“自作自受,讓你跟我兩條心!”
  吳摩西歎息一聲,天天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但社火隊並沒有因為吳摩西沒來,就停了下來,仍像去年一樣,又在縣城鬧了七天。從陰曆十三,直鬧到陰曆二十。閻羅這個人,今年就換成了油漆匠小杜。雜貨鋪的老鄧,去年閻羅沒扮好,今年改扮媒婆。每天他們敲著打著,舞著鬧著,從十字街頭穿過。人山人海中。吳摩西邊賣饅頭,邊捎帶看上兩眼。或者,幹脆連這兩眼也不看了,埋頭賣饅頭,就當社火不存在。眼裏不存在,心裏倒更存在了。白天不看,夜裏不由自主,像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一樣,社火開始在腦子裏走。當時老魯腦子裏走的是晉劇,現在吳摩西腦子裏走的是社火。表麵和吳香香睡在一起,腦子裏卻鑼鼓喧天。共工蚩尤、妲己祝融、豬八戒孫悟空、閻羅嫦娥,人物一個不少;挾肩提胯,仰臉頓足,一顰一笑,還有“拉臉”,過程一步不落。從縣城東街舞到西街;又從南街舞到北街。舞著舞著睡著了,夢裏又接著舞。有時又夢到社火隊人手不齊,老馮又在著急,四處尋找吳摩西來救場;或是自己坐在鏡前,正在畫臉,老也畫不好,但一筆一筆,描的似不是閻羅,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著,又脫離了社火隊,一身長裙,飄著舞著,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突然醒來,窗外雞叫了,覺得一切恍若隔世。五更雞叫,又得起來蒸饅頭。蒸完饅頭裝饅頭,然後推到十字街頭去賣。這樣腦子不停,連軸轉了三天,吳摩西沒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還累。正月十七這天上午,吳摩西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喊著賣著的間隙,竟睡著了。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見賣饅頭的睡著了,便將吳摩西兩簍饅頭給搶了。搶的也不是兩簍饅頭,每一簍都已賣出一多半。吳摩西猛地醒來,開始攆這些頑童。但抓住這個,跑了那個,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搶到手的饅頭上吐唾沫,就是將饅頭再搶回來,也無法賣了。中午,吳摩西推著空車回家,吳香香已聽說饅頭被搶的事。大人欺負吳摩西吳香香不急,連孩子都敢欺負他,吳香香急了。天天受人欺負,竟還想著玩社火。吳香香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說吳摩西,或罵吳摩西;說了,也罵了,吳摩西還不長進;不長進沒什麽,遇事還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門卻被一幫孩子給欺負了。見吳摩西進來,吳香香二話不說,揚手打了吳摩西一巴掌。打完,才找補一句:“你丟的是你自己的人嗎?你連俺吳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丟盡了!”
  這是自吳摩西和吳香香成親以來,吳摩西挨的頭一回打。吳摩西本想還手,真打起來,吳香香也不是對手。但吳摩西沒打吳香香,隻說了一句話:“去球!”
  轉身走了。意思是要跟吳香香一刀兩斷。吳摩西離開饅頭鋪,去了過去扛大包的貨棧。這時想起來,離開貨棧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貨棧,仿佛就是昨天;跟吳香香過的這大半年日子,好像隻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裏,貨棧扛大包的夥計,都回家過年了。過年時也無貨可扛。無人也好,圖個清靜。街上又鑼鼓喧天,社火隊舞到了貨棧門前。本來身子又自由了,吳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吳摩西既沒心思出來看,也沒臉出來看。心裏亂想著,下午轉眼過去,到了晚上。吳摩西隻顧賭氣從饅頭鋪出來,無帶鋪蓋,夜裏隻好睡在稻草堆裏。貨棧牆角,扔著幾片裝大包的破麻袋,吳摩西便把麻袋片抻開,蓋到身上禦寒。第二天白天,又在貨棧待了一天。餓了,悄悄到貨棧對麵老劉的燒餅鋪賒了幾個燒餅。吳摩西以為一天一夜過去,吳香香回過神兒會後悔,或會消氣,過來找他,或接著再吵。但吳香香沒有露麵。這時吳摩西心裏又有些發虛,擔心吳香香真生了氣,也要跟他一刀兩斷,自己在饅頭鋪的生活,真要到此為止,從此又得重操舊業,沿街給人挑水,過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又後悔當初挨了一巴掌,不該賭氣離開饅頭鋪。就是跟吳香香打起來,跟吳香香的線頭也不會斷;現在把線頭給揪斷了,怎麽續上去呢?說話又到了晚上,吳香香還沒有來。吳摩西歎息一聲,又扯開麻袋片,準備睡覺。剛要睡著,聽到有動靜,仰身坐起來,發現巧玲站在自己麵前,正在喘氣。吳摩西以為巧玲和吳香香一起來的,吳香香在門外等著,讓巧玲進來喊他。人不來找他,吳摩西心裏有些發虛;有人來找,吳摩西反倒又賭起氣來。
  吳摩西:“讓你媽進來,我跟她有話說。”
  巧玲:“我媽沒來。”
  吳摩西吃了一驚:“那你跟誰來的?”
  巧玲:“我自個兒來的。”
  吳摩西心裏又開始發虛:“你媽讓你來的?”
  巧玲搖搖頭:“我媽讓我一輩子不理你,是我自個兒偷偷跑來的。”
  吳摩西突然想起什麽:“你不是怕黑嗎?怎麽跑這麽遠來找我?”
  巧玲哭了:“我想你了。明天該去白家莊拉麵了。”
  吳摩西潸然淚下。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饅頭鋪。
 
  十三
  “吳記饃坊”旁邊,是一家銀飾鋪。銀飾鋪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櫃叫老高。說是一個“堂”,其實就老高一個人,掌櫃是他,夥計也是他。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爺爺輩上,從山東逃荒過來,他爺是個拾糞的。他爹是個貨郎,推個獨輪車,走村串戶,賣些針頭線腦。到了老高,跟師傅學了銀匠的手藝。師傅死後,在縣城租了個鋪麵,耍開了手藝。老高三十來歲,每天守在火爐前,鍛造些銀的手鐲、戒指、耳墜、簪子、孩子狗頭帽上的鈴鐺、虎頭鞋上的鑲臉等。延津有兩個銀飾鋪,另一個銀匠是縣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沒老曹幹活快,但老曹沒老高手藝精,縣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銀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藝。主顧可以到老高的鋪子買銀飾,也可以以舊換新,也可以把舊的銀飾交給老高;讓老高用銀飾布去擦,銀飾本來已經發悶發烏了,經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幹脆在銀水裏“炸”一遍,頭臉翻新;或不滿意這銀飾的式樣,讓老高回一下爐,鑄出另一種銀飾,如吳摩西與吳香香成親時,牧師老詹送給吳摩西一柄意大利銀十字架,吳香香就交給老高,老高將十字架回了一下爐,給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墜。
  老高個頭不高,卻長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東人的後裔,倒像個江南人。老高做銀飾時,愛邊幹活邊跟主顧說話;不幹活時,嘴倒是閉上的。邊幹活邊說話,說的並不是銀飾,而是街上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說別人的事情,來衝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說話慢,一句一頓,聲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說到理兒上。街上的事亂七八糟,經老高一說,絲絲縷縷,都能碼放整齊。老高手裏有一把檀木小錘,敲打銀飾用的。碼放完一件事,老高“梆”地敲一下錘,作為了結。老高常說的話有三句。這三句話,常常插在事情的關鍵處;或是評判一件事情的對錯,或是否定一件事後,這件事本來該怎麽辦,需要一句話鋪墊,起個轉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話是這麽說,但不能這麽幹。”
  第二句是:“事兒能這麽幹,但不能這麽說。”
  第三句是:“要讓我說,這事兒從根上起就錯了。”
  經老高說過的事,十件有九件半,從根上起就有毛病。既然從根上起就有毛病,事後說它還有啥用呢?也就是閑磨牙。
  吳摩西蒸饅頭賣饅頭,也有歇著的時候。賣饅頭須是晴天,陰天下雨,街上就無人買饅頭,生意就得停下來。但天上下雨,並不耽誤老高在“起文堂”敲打銀飾。遇上雨天。吳摩西不願在家待著,便到隔壁老高的銀飾鋪串門。串門不為別的,就為聽老高說話。吳摩西嘴笨,本不喜歡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個例外。別人認為老高是閑磨牙,吳摩西卻不這麽認為。吳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說不清楚的,隻好清楚不了糊塗了。但到了老高這裏,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個明白。巧玲膽小,平日不愛出門,愛在家待著,但巧玲和吳摩西一樣,也喜歡老高。當然兩人喜歡的方麵不一樣,吳摩西喜歡老高說話,巧玲喜歡老高敲敲打打,手裏就出來許多玩意。吳摩西到老高家串門,巧玲像一條尾巴,常常跟著。老高見了巧玲,也拿油餜子給她吃。久而久之,吳摩西與隔壁的銀匠老高,成了好朋友。兩人一開始說些街麵上的事。吳摩西天天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攢下等著天下雨,一件一件說給老高,讓老高去碼。後來熟了,也把自個兒的窩心事,說與老高。老高仔細聽過,也與他排解。但老高排解事情僅限於街上。吳摩西在街上賣饅頭,趙錢孫李,買饅頭與吳摩西發生了磨擦,誰是誰非,老高能斷個明白。但事情進了家門口,老高就閉口不談了。吳摩西自進了吳家饅頭鋪,最窩心的事,並不發生在街上,而是在家裏與吳香香脾氣不投。如吳摩西剛離開縣政府,挨了倪三一頓打,吳香香就唆使他殺人;如今年元宵節,吳香香不讓吳摩西玩社火,兩人別扭了半個月;如街上的孩子搶了饅頭,吳香香扇了吳摩西一巴掌;吳摩西躲在貨棧,兩天一夜,吳香香也沒去找。這些事情說與老高,老高除了陪吳摩西嘬牙花子,並不多說一句話。吳摩西以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別人的家務事,也能說出一番道理。
  老高:“清官難斷家務事。”
  或者:“街上的事,隻是一個事;家裏的事,就不光是事。”
  或者:“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裏的事,一件事扯著八件事;你隻給我說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斷八件事呢?”
  吳摩西想想,覺得老高說得也有道理,雖然老高什麽也沒說,但好像什麽都說了,起碼吳摩西將這些窩心事說了,有人聽著,心裏也暢快不少。
  老高有一個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著。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吳摩西常常去拉麵的白家莊的。有時老高的老婆走娘家,還乘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麵的毛驢車。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這病說來也平常,就是一個羊角風,但她的羊角風與別人的羊角風不同,別人的羊角風就是一個病,該犯才犯。老白的羊角風,卻和她的心氣連著。她心氣順的時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氣,一句話不對付,她會立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犯一次病,身體往下弱一次。因有病在身,在家裏還壓老高一頭,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聽老白的。老白不會生孩子,二人無兒無女。女人不會生孩子也算個短處,但老高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吳摩西更明白了老高隻說街上的事,不說家務事的道理。吳摩西看到老高也被老白壓著,想起自己在饅頭鋪的處境,心裏倒安慰不少。自上次挨了吳香香的打,一個人在貨棧待了兩天,吳摩西也比過去明白許多。明白不是明白吳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計較不得,計較也計較不過她,不如像老高對待老白一樣,幹脆不計較;或者,反正與她說不明白道理。這時再計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吳摩西從老高身上,倒學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後,吳香香說啥,他就順著吳香香的心思來,日子過得倒比過去安穩許多。一個人總順著別人的心思來,自己心裏就有些別扭;但一個人自己別扭,也比再讓別人別扭自己強。這也是他喜歡老高的原因。
  但吳香香的想法常變,又讓吳摩西猝不及防。吳摩西剛“嫁”吳香香時,吳摩西不喜歡賣饅頭,吳香香喜歡;一年多以後,吳摩西發現,吳香香也開始不喜歡做饅頭生意。雖然兩人先後都不喜歡,但不喜歡的原因不同。吳摩西不怵揉麵和蒸饅頭,喜歡去白家莊拉麵。賣饅頭老得跟人說話,不喜歡的是個賣。一個饅頭生意,有喜歡處,也有不喜歡處。吳香香不喜歡饅頭生意,是開始嫌饅頭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開一個飯鋪。開飯鋪紮的本錢要比蒸個饅頭大上百倍。隻是現在賣饅頭沒賺夠開飯鋪的本錢,所以還在賣饅頭。夫妻兩個,一個心胸比過去大,一個連應付現在都勉強,兩人更說不到一塊去了。兩人五更雞叫起來揉麵,接著蒸饅頭。吳摩西揉麵就是揉麵,蒸饅頭就是蒸饅頭,嘴上顧不上說話,累得一頭汗;吳香香揉著蒸著,手便停下來,開始說將來要開的飯鋪。將來要開的飯鋪,還不是賣燒餅雜碎湯的雞毛小店,而是能開大席撐得起場子的鋪麵。飯鋪要有十間屋大,同時能開八桌飯;煎炒煮炸,雞鴨魚肉,樣樣齊全。如此算起來,鋪麵雖比縣城東街“鴻膳成”小,但也是個飯莊,不是飯鋪。接著又聽出,吳香香喜歡飯鋪不單是喜歡賣飯的生意,賣飯比賣饅頭來錢快,還喜歡賣飯的場麵;天天人來人往,掌櫃夥計,吆三喝四;還能天天聽到肉和菜下鍋的聲音;廚房裏,“吱啦”一聲,鍋裏騰出火苗,接著撲出一陣油霧。原來不單喜歡這生意,還喜歡生意中的氣勢。這就不單是要做一樁生意,還有諸多喜歡藏在裏麵,看來這飯鋪是非開不可了。吳香香說著說著高興了,便問吳摩西:“你喜不喜歡開飯鋪?”
  吳摩西本不喜歡開飯鋪,比不喜歡賣饅頭還不喜歡;因為開起飯鋪,明顯吳香香是掌櫃,自己就是個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飯鋪裏客人眾多,在飯鋪裏跟人周旋,比賣饅頭還讓人頭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歡,順著吳香香:“喜歡。”
  吳香香瞥了他一眼,馬上識破了他:“說的是瞎話吧?”
  接著板起臉來:“把事做錯沒啥,能說你是個笨,天天嘴裏盡是瞎話,到底你要幹嗎?”
  吳摩西看吳香香想急,忙又改口:“那就是不喜歡。”
  吳香香:“那你到底喜歡啥?”
  吳摩西隻好說實話:“我從小喜歡羅家莊的羅長禮,他喊喪很出名。”
  吳香香看他一輩子就喜歡個喊喪,倒被他氣笑了。
  說過喊喪沒幾天,出了一樁喪事,牧師老詹死了。老詹身體平日挺硬朗,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滿延津縣跑著傳教。得病緣於他住破廟。本來,縣長老史走了,新縣長老竇到任,老詹應該去要回教堂。但前邊縣長換過兩茬,老詹跟兩任縣長要過教堂,皆是當頭一棒;不要還好,一要,說不定連在延津待下去都難了;新換的縣長老竇當兵出身,又喜打槍;他到任以後,將一班戲子從教堂趕出來,把教堂改成了一個兵營,他要在裏邊訓練民團;老詹估計去找老竇,更是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對縣長們徹底失了望,就沒去縣政府跟老竇理論教堂的事,繼續在破廟裏住下來。七月十八那天,天氣悶熱。破廟四處透風,本該不熱,但這天一絲風也沒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別的延津人一樣,睡覺上了房頂。房頂被曬了一天,其實也熱,但心裏覺得比屋裏涼快。一直到下半夜,輾轉反側,躺下一身汗,起來還是一身汗,也沒睡著。五更時起風了,一下覺得透心地涼快,很快就睡著了。但也被風吹著了。早上起來,鼻子齉齉的,開始咳嗽。原定當天要到七十裏外的賈家莊傳教,吃過早飯,騎腳踏車的小趙也來了。小趙看老詹傷了風,不住地咳嗽;又抬頭看看天,天似乎要變,一層層的雲,開始從西北堆上來;小趙隻是老詹一個腳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為“師傅”,簡單叫個“老頭”;便說:“老頭,天要變了,你又咳嗽,今兒就別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別的村莊傳教,老詹就在家養病了,但因為是去賈家莊,賈家莊有個彈三弦的瞎老賈,老詹想著傳完教之後,還去聽瞎老賈的三弦;看看天說:“不打緊,天陰了,正好日頭曬不著,趁個涼快。”
  兩人便上了路。縣城離賈家莊七十裏,剛走了十裏,瓢潑大雨就下來了,把兩人澆成了落湯雞。不但人成了落湯雞,地上也一片泥濘。眼看去不成賈家莊,兩人隻好又折回來。腳踏車在泥濘裏騎,小趙一用勁,鏈條又斷了;雨中修不得,兩人隻好步行。騎腳踏車,十裏路就半個鍾頭;頂著風雨在泥濘裏走,花了兩個時辰。回來之後,兩人都病了。小趙病隻是個風寒;老詹風寒之上,加上之前的傷風,發起高燒。吃了縣城北街“濟世堂”幾服中藥,病不見輕,反倒更重了。從得病到去世,僅用了五天。終年七十三歲。臨死前的五天,全在發高燒;臨死時,也沒留下一句話。一個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來年,就這麽說死就死了。聽說老詹死了,吳摩西大吃一驚。兩人除了曾有過師徒名分,吳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饅頭鋪揉饅頭,還多虧老詹的指點。這今天自個兒未必滿意,但老詹指點時,卻一片誠懇;頭一回不以“主”的名義,以“大爺”的名義;當時老詹磕著煙袋,像個上了歲數的爹。吳摩西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時,老詹還常到攤上買饅頭。雖然已脫開了師徒關係,但吳摩西仍叫他“師傅”。老詹買過饅頭遞錢時,吳摩西說:“師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說:“如是去你家吃飯,你不能收我的錢;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兩回事了。買饅頭不給錢,下回我就不好意思來了。”
  饅頭鋪每天出籠的饅頭是有數的;如吳摩西在家裏能做主,吳摩西不會收老詹的錢;饅頭鋪由吳香香做主,吳摩西怕回家之後,饅頭數和錢數不符,吳香香罵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錢。老詹一死,吳摩西再想,師傅吃幾個饅頭,自己還收他的錢,不由悲傷起來。吳摩西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還帶著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僅限於白天,夜裏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頭困了,要麽哭著鬧回家,或是已賣了一簍饅頭,讓吳摩西把她藏到空簍裏,扣上蓋子,她在裏邊睡覺。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膽小,買饅頭時故意逗她:“快跑吧,西關來了個妖怪,專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聲哭了,有時會嚇得拉褲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巧玲,跟我走,找個地方把你賣了。”
  巧玲又哇的一聲哭了,往饅頭簍子裏鑽。吳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護巧玲。巧玲見了別人都怕,惟獨見了牧師老詹不怕。老詹買饅頭時,也低頭與巧玲說話:“孩子,幾歲了?”
  巧玲:“五歲。”
  老詹馬上想起傳教:“可該受洗禮了。”
  或買了饅頭,馬上掰下半個,遞給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時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讓別人抱,讓老詹抱。老詹:“長大要信主呀。”
  巧玲:“主是啥?”
  老詹還是老一套:“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別人聽了老詹的話,都嘲笑老詹;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聽了老詹的話,倒在那裏愣神。為了這愣神,老詹對吳摩西感歎:“你也許與主無緣,這個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說:“人在罪惡中,卻不自知,讓主如之奈何呢?”
  又說:“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淚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給他擦淚。吳摩西信主時,老詹這話已聽過千百遍,耳朵聽出了繭子,也沒在意;現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裏一動,又喟然長歎一聲。老詹死時吳摩西不知道。聽說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吳摩西正在十字街頭賣饅頭;趕緊把饅頭攤交給旁邊釘鞋的老趙照料,趕到城西破廟裏吊喪。進得破廟,老詹已經閉著眼睛,躺在草鋪上,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延津天主教會歸開封天主教會管,開封天主教會見老詹傳教四十多年,隻發展八個信徒;加上開封教會的會長老雷跟老詹有教義之爭,老詹生前,他們撥的經費一年比一年少;現在老詹死了,他們也沒來人,隻是發了個唁電;吊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讓人哭笑不得;可能他們一是怕花喪葬費,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斷,讓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滅;教義有分歧,分歧的教義教出的信徒,就成了異教徒,大概老雷不願意承認。老詹在延津有八個信徒,這八個人倒陸續到了。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風寒還沒有好,也包著頭來了。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雖不信主,也來了。眾人盤點了一下老詹的遺物,所剩的錢,剛好夠買一口棺材。老魯把錢交給吳摩西。讓他到縣城北街老餘的棺材鋪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熱,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時候,八個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幾聲“阿門”。大家知道這次念過“阿門”之後,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樹倒猢猻散,幾個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吳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傳教,就愛昕賈家莊瞎老賈彈的三弦;最後一次傳教,還跟三弦有關;或者說,不是為了三弦,就沒有這次傳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著了;怎麽在安葬老詹時,大家隻顧念“阿門”和哭,沒想到把賈家莊的瞎老賈叫來,給老詹彈上一曲兒呢?來吊喪的有十一個人,看來大家都沒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經埋了,再說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過老詹之後,又回到破廟裏;因老詹身後沒有親人,竹業社掌櫃老魯替老詹做東,從西關“老楊羊湯館”叫了十一碗羊湯,一百一十個燒餅,大家蹲在破廟裏,共同吃了一頓喪飯,算是劃了個句號。老詹還留下一輛腳踏車,一是這腳踏車快散架了,值不了幾個錢,二是賣蔥的小趙,用這輛腳踏車載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魯做主,腳踏車歸了小趙。吃過飯散夥的時候,吳摩西環顧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這裏學經的時候,老詹邊講經,鼻子邊吭吭著。眾人走後,他又一個人待了片刻。這時突然從老詹草鋪的亂草裏,發現一卷紙頭。吳摩西拾起來看,原來是老詹新畫的一幅教堂圖紙。老詹年輕時,在意大利跟他舅學過建築,現在一筆一劃,畫得工整,也標著尺寸。這是一座八層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徑四十點六米;穹頂離地,六十點八米;鍾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頂上有座大鍾,直徑六米;教堂標明用大理石牆麵,七十二扇窗戶,窗上的玻璃是彩繪的,門頭上豎一根十字架,直插雲霄。不但教堂雄偉,教堂中的擺設,也畫在一旁,件件精美。櫃子和桌子,都標明用皂莢木做,裏外包著精金。四周鑲著金牙邊;幔子標明用山羊毛織;罩棚的頂蓋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燈台用精金做,杈出六個枝子,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如杏花;聖壇也標明用皂莢木做;聖牌用精金做,上刻著“歸耶和華為聖”。這時吳摩西才知道,老詹雖然住在破廟裏,心裏還想著教堂;而且不是被幾任縣長占著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初看是一幅圖紙,再看,圖紙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戶,一扇扇被推開;塔頂上那座大鍾,“哐當”“哐當”,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隨著教堂窗戶被打開,吳摩西的心裏,似也開了一扇窗。過去跟老詹學徒時,老詹夜裏給吳摩西布道,吳摩西一句也沒聽進去;現在看到這幅教堂的圖紙,吳摩西覺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師。雖然他一輩子在延津隻發展了八個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雖然這八個也未必信,但起碼有一個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傳教雖無傳給別人,但傳給了他自己。老詹在時,吳摩西並不信主;現在老詹死了,吳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這個人,讓他信了。吳摩西心裏那道亮,並不來自主,而來自老詹。
  看過這教堂,又將圖紙翻過來,發現圖紙背麵,還有五個字;從字跡看,也是老詹寫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這五個黑字是:惡魔的私語。吳摩西心裏突然像被錐紮了一下,但疼痛之後,又不知這五個字指的是什麽;仔細琢磨,好像跟教堂無關,跟萬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關;又知老詹這一輩子,不止是無奈,也是痛恨這些人的;正是因為痛恨,他才要建這麽宏偉的教堂。老詹的這種感覺,倒和吳摩西心中從沒想到的某種感覺,突然有些相通。吳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吳摩西懷揣著老詹的圖紙,回到吳家饅頭鋪。半夜睡醒一覺,又拿出來看。先看圖紙背後的五個字,又看圖紙正麵的教堂。五個字似琢磨透了,接著又好像糊塗了;便放下這字,主要琢磨正麵的教堂;對這教堂,倒越來越看出些門道。吳摩西早年在楊家莊時,曾用竹篾紮過玩意,如小蟲小蝦、小貓小狗;現在突然產生一個想法,想按老詹的圖紙,用竹篾紮起一座教堂。當然紮不起老詹在圖紙上標的尺寸,隻能紮出個大體模樣。世上無人拿老詹的心思當回事,吳摩西這次準備拿老詹的教堂當回事;當回事不是為了紀念老詹,而是為了自個兒心裏開的那扇窗。
  十天之後,吳摩西開始動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魯的竹業社有的是殘竹,到十字街頭賣過饅頭,回來路過老魯的竹業社,順便將殘竹撿回來,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錢。平日吳摩西須五更起床,揉麵蒸饅頭;現在他二更起來,躲到柴草房,點上燈,在燈下看著圖紙,琢磨教堂。但紮一座八層高的教堂,比紮小貓小狗費工費時多了。小貓小狗一頓飯工夫能紮兩三個,現在連著紮了五天,連教堂的地基還沒有搭出來。費工費時不在紮本身,關鍵是謀篇布局,要花許多心思。有時看著圖紙半天,下不了幾根篾子。紮的時候不費工,想起來費工夫。剮下去幾根篾子,五更雞叫了,又該揉麵蒸饅頭了;吳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饅頭房,去揉麵蒸饅頭。巧玲見他紮教堂,覺得好玩,有時半夜起來撒尿,竟跑到柴草房來看。夜裏在家裏紮竹篾,不同於元宵節舞社火;舞社火是在白天,耽誤賣饅頭的生意;現在夜裏早起,耽誤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紮竹篾,吳香香一開始倒沒有管他;有時覺得好奇,也從被窩裏爬出來,披上衣裳,過柴草房蹲下看;原以為他圖個新鮮,紮幾天就不紮了;但一個月過去,還見他紮,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剛完一層,還有七層等著他;就有些不耐煩:“整天點燈熬油紮這個,有啥用?”
  吳摩西:“沒耽誤正事。”
  吳香香見他這麽說,急了:“怎麽沒耽誤正事?耽誤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饅頭,還有閑工夫弄這個,為啥不去販蔥?”
  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但過去薑虎在時,賣饅頭之餘,就去販蔥;與老布老賴一起,跑到太原,販回雞腿蔥,在延津集市上賣。家裏這三間饅頭鋪,就是一邊靠夫妻倆賣饅頭,一邊靠薑虎販蔥翻蓋的。吳香香當時也就是賭氣一說,過後一想,真不如自己在家賣饅頭,讓吳摩西到山西販蔥。一是讓他出門長長見識,榆木疙瘩一樣的腦袋,也開開竅,免得在家裏不務正業;二是出門販蔥,家裏也多一份進項。出門販蔥要風餐露宿,比守在家賣饅頭辛苦;但販蔥是長趟生意,比在家賣饅頭利大。早一天把本錢攢齊,就能早一天開飯鋪。便去找老布老賴商量,讓他們再出門販蔥時,帶上吳摩西。老布老賴看在死去的薑虎麵上,倒也答應了;吳香香回來告訴吳摩西,吳摩西卻不喜歡販蔥。不喜歡販蔥不是怕出門辛苦,而是出門在外,又得與人支應;同時正在紮的教堂,剛由一層紮到二層,正是較勁的時候,出門怕耽誤工夫;耽誤工夫不是怕耽誤時間,而是胸中有好多搭建教堂的想法,怕出門販蔥,回頭再找不回來。吳香香見他猶豫,知他惦著教堂,馬上火了:“你隻想著教堂,咋不想想我的飯鋪?”
  又說:“你不去販蔥也行,我馬上去把教堂給燒了。”
  站起身,就去柴草房。吳摩西忙站起攔住她:“啥也別說了,我去販蔥。”
  這年陰曆九月初十,老布老賴要去太原販蔥,吳摩西便放下手裏正紮著的教堂,趕上毛驢車,跟著老布老賴去了太原。出門販蔥說起來也算正事,隻是這販蔥是老詹的教堂引起的,後麵又連著吳香香要開的飯鋪;前因這麽不搭後果,讓吳摩西哭笑不得。
  吳摩西過去與老布老賴不熟。上了路才知道,老布老賴像蔣家莊染坊的內蒙人老塔一樣,也像縣政府的屬員一樣,有些欺生。一路上,兩人隻顧自個兒說話,不答理吳摩西。這一點吳摩西倒能想通,雖然薑虎和吳摩西都是吳香香的丈夫,但他們與薑虎是朋友,與吳摩西不是朋友;不與吳摩西說話,吳摩西倒圖個清閑。在飯鋪打尖,他們總是支使吳摩西端茶倒水,他們坐著不動。夜裏住店,雖是秋天,屋外風也寒,兩人總睡在炕裏頭,讓吳摩西睡在門口。半夜給驢添草,也總讓吳摩西起身,他們倆躺著不動。他們倆自個兒說起話來也拌嘴,待到支使吳摩西,兩個人馬上變得異口同聲。吳摩西過去磨過豆腐、殺過豬、染過布、挑過水、種過菜、揉過麵蒸過饅頭,但說到販蔥,畢竟是初來乍到,嚴格說起來,人家就是自己的師傅,一路上擺些師傅的款兒,吳摩西倒也能夠容忍。三人趕著三輛毛驢車,走了兩天兩夜,出了河南界;第三天傍晚,來到山西沁源縣城。山西沁源縣城,就是三年前薑虎在飯鋪跟人爭鬥,被山東人捅死的地方。三人找店住下,喂上牲口,又沿街去找飯鋪。這時老布說:“可不敢再找薑虎被捅死那個飯鋪了,每次從那兒路過,我都後怕。”
  老賴:“說話三年了。有時候想起來,薑虎真仗義。”
  又瞥吳摩西一眼,感歎一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呀。”
  吳摩西知他們在誇薑虎好,言下之意,就是新來的吳摩西差了。但這種鹹一句淡一句的話吳摩西聽多了。不好與他們爭執,也就假裝沒聽見;加上對沁源縣不熟,隻顧張著眼睛看街兩旁的買賣鋪子。正走間,突然有人從背後喊住他們:“那誰,說你們仨呢!”
  三人扭頭,見身後路旁,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前站著兩個人;聽他們說話,山東口音;馬車上像山一樣,堆著一車大蔥。但車轅裏並不見馬。兩個山東人一個胖,一個瘦。那個瘦子:“看你們的模樣,也是去太原販蔥的吧?”
  吳摩西沒敢說話;突然被人喝住,老布有些不高興:“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販蔥不販蔥,礙著你們啥?”
  那個山東胖子笑了:“掌櫃的誤會了。俺們是山東曹縣人,也是去太原販蔥;回來路過此地,一個夥計病了,大口大口吐血;讓這兒的醫生看了,醫生看咱是外地人,藥價使勁兒往上抬;咱人生地不熟,不能把夥計的性命丟在這,隻能伸脖子讓他宰;在這兒待了三天,夥計還不見好。盤纏也花光了,還拉了一屁股藥賬;也是沒有辦法,想把這車蔥躉出去,給夥計看病。這蔥在太原。每斤三分六,躉給你們,每斤給俺四分。你們也少跑路,俺們也救了急。”
  三人聽了,覺得這倒是樁合算的買賣。老布老賴常走太原,知道這蔥價不假;從沁源到太原,還要走兩天兩夜,來回就是四天四夜;在沁源能買到太原蔥,等於省下四天四夜的路程;每斤蔥雖比太原貴四厘,但省去四天四夜的路程不說,等於還省去三個人三條驢四天四夜的嚼穀,折合起來還是合算。但老賴有些懷疑:“蔥別是假的呀,不是太原蔥,說成太原蔥。”
  那個山東胖子:“可以嚐蔥。”
  老布又懷疑:“那你們的馬呢?”
  那個山東瘦子:“在店裏喂著呢,不敢賣馬;無馬拉車,就回不去了。”
  老賴便上去翻蔥。先看蔥的粗細,又從蔥堆底下抽出一根,放到嘴裏嚼。嚼完倒對老布點頭:“蔥吧,倒是太原蔥。”
  又問山東人:“一共有多少斤呢?”
  那個山東胖子:“不多不少,一共六千斤。”
  老布這時給老賴使了一個眼色,對山東人說:“不買。”
  老賴會意,又拉吳摩西;三^轉身就走。那個山東胖子倒不強賣:“不買就不買,你再走兩天兩夜。拉的還是這蔥。”
  又說:“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識相的人。”
  見他這麽說,老布又站住:“不是識相不識相的事,得有個說法。”
  那個山東瘦子:“啥說法?”
  老布:“俗話說,貨到地頭死;這蔥你要想賣,價錢上,就不能照你說的辦。”
  那個山東瘦子:“從太原拉到沁源,一斤隻加四厘,過分嗎二哥?”
  老布:“你要是原價,俺就要。”
  那個山東瘦子:“你們河南人,咋跟山西的醫生一樣,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那就算了。”
  又拉老賴吳摩西走。這時山東胖子上來拉老布:“二哥,人命關天,你就當幫俺個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一厘。”
  一陣討價還價,又各讓一厘,每斤蔥三分八,雙方成了交。接著山東人回店牽馬,將一車蔥拉到老布老賴吳摩西住的客店。卸下,點上馬燈過秤,風吹日曬,六千斤蔥,變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個山東瘦子搖頭:“說話又折了八十斤。以後不敢出門了。”
  山東人走後,老布老賴吳摩西甚是喜歡。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販到了太原蔥,而且是幹蔥;回去賣蔥時,灑上水,分量又回來了;算起來,裏外裏占了便宜。在談生意的過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賴也幫了腔,老布便要了兩千二百斤,老賴要了兩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吳摩西的。吳摩西雖比他們倆少要,但也少費了口舌。第二天一早,三人高高興興,趕著毛驢車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縣城,與老布老賴分手,吳摩西趕著毛驢車,回到西街饅頭鋪。也是怕驚醒吳香香和巧玲睡覺,吳摩西悄悄撥開頭門,牽著毛驢,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同時想給吳香香一個驚喜,沒到太原,卻販得一車太原蔥;頭一回出馬,就旗開得勝。月光下,院裏像撒了一層霜。待要卸蔥,發現巧玲屋裏亮著燈。自己不在家,她怎麽不跟她娘睡呢?以為兩人鬧了別扭。或兩人睡在巧玲屋裏,睡著之前,忘了吹燈。吳摩西沒卸車上的蔥,先去巧玲窗戶前看。窗戶上糊著窗戶紙,恰巧有一處破洞。吳摩西順著破洞往裏看,原來巧玲一個人睡在床上。仰麵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著肚子;夢裏喊了一句什麽,翻過身,又睡著了。吳摩西知是娘倆鬧了別扭,搖頭笑了,又去卸驢車上的蔥。這時聽到他和吳香香睡覺的屋裏似有人說話。吳摩西一開始以為是吳香香說夢話,再往下聽,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聲音。接著往下想,頭上的頭發,刺棱一下豎了起來。又放下驢車上的蔥,來到自己屋腳下,屋裏果然有人。吳香香:“趁巧玲沒醒,你趕緊走吧。”
  又說:“雞快叫了,我也該起來揉麵了。”
  人穿衣裳的窸窣聲。吳香香:“這可是最後一回了。”
  男人說話了:“那人回來還得幾天呢。”
  吳香香:“你媳婦知道了,也不是鬧著玩的。”
  男的:“我讓她走娘家去了,大後天才回來。”
  吳香香:“明天你不能來。”
  男的:“三四年了,不也沒出事?”
  吳摩西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腦袋炸不是說吳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過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裏這個男的,從聲音聽,不是別人,就是隔壁的銀匠老高。是老高還不是最讓人吃驚的,聽話音,他們已經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沒有察覺,吳香香過去的丈夫薑虎也沒有察覺;不但後夫蒙在鼓裏,前夫也蒙在鼓裏。吳香香“娶”了吳摩西,吳摩西原以為隻是在一起過日子,誰知還替人當著幌子。就說這次去山西販蔥,原以為就是個販蔥,大不了為了將來開飯鋪;誰知除了這兩層原因之外,還給人騰了地方。平日吳香香對自己發脾氣,接著發展到抬手就打,自己還對她犯怵;後來幹脆不與她計較,處處順著她的心思,把別扭留給自己一個人;現在想來,自己除了心眼實,還上了別人的當;窩囊成了裏外裏。還有奸夫老高,平日與自己還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還找他碼放;他一字一頓,慢條斯理,說得頭頭是道;現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裏一套,耍著吳摩西玩。這時屋裏又在說話。吳香香:“將來咱們的飯鋪開了,就不能這麽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個說法。”
  老高:“放心,我家那個病秧子,活不了多長時間。”
  吳香香:“那個沒用的人呢?”
  吳摩西聽出來了,那個沒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高慢條斯理:“沒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給你出的主意,讓他去殺薑龍薑狗,不就把薑家給鎮住了?”
  吳香香:“我看出來了,你還想讓我跟他稀裏糊塗下去。上次薑虎死時,你說怕你老婆一生氣死了,將來他死了咋辦?”
  老高:“死了再說死了。一個老實疙瘩,想打發他,還不容易?”
  吳摩西的腦袋,“嗡”的一聲又炸了。過去老高不給吳摩西排解家務事,吳摩西以為他怕招惹是非;現在看,是心裏有鬼;心裏有鬼還沒什麽,他不給吳摩西出主意,卻在背地裏給吳香香出主意。包括吳摩西去南街“薑記”彈花鋪殺人,原以為是吳香香唆使,現在才知道背後還有老高。殺人的主意都敢出,別的主意什麽出不來呢?原以為自己跟吳香香脾氣不投,兩人在鬧別扭;現在看,麵上是在跟吳香香鬥,背後是在跟老高鬥。說不定吳香香要開飯鋪的主意,也是老高給出的。平日吳摩西賣一晌饅頭,中午回來時,常見老高在吳家院裏站著,與吳香香說話,以為是街坊聊天,也沒在意;誰知他們兩人一直明白三人的關係,唯有吳摩西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兩人快樂完,還在褒貶吳摩西,說他是個“沒用的人”。老高過去給人碼事情時,說過三句話,其中一句是:“事兒能這麽幹,但不能這麽說”。現在三人的局麵,就是這種情況。現在事到臨頭,吳摩西首先不是氣憤,而是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麽應對;倒是突然一陣反胃,渾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開屋門,吳摩西才突然站起來,倒把老高嚇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說話也不慢條斯理了。聲音也不低了,高聲叫道:“你不是停幾天才回來嗎?”
  好像提前幾天回來,是吳摩西的錯。這一聲叫,既驚著了屋裏的吳香香,也驚醒了腦袋還在蒙著的吳摩西。吳香香從屋裏跑了出來,看到吳摩西,也愣在了那裏。吳摩西醒過來之後,二話沒說,轉身去了廚房。從廚房出來,手裏拎著薑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吳摩西大鬧延津城”,用的就是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虛張聲勢,這次拿刀是真要殺人。老高和吳香香也醒過悶來,驚呼一聲,各顧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們在前邊跑,吳摩西在後邊追。到底吳摩西剛從山西販蔥回來,走了幾百裏路,又受了驚嚇,老高和吳香香在家沒出門,又要逃命,吳摩西追到十字街頭,還沒趕上他們;兩人鑽到一條胡同裏沒影了,吳摩西喘著氣,蹲在了地上。這時十字街頭一個人也沒有,從遠處傳來倪三打更的梆子聲。吳摩西在地上喘了一陣,又站起身,突然不追他們了。吳摩西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他轉身回到饅頭鋪,將蔥卸到院子裏,牽毛驢車出來,趕著毛驢車,去了白家莊。到了白家莊,天剛泛亮,吳摩西去敲老高的老婆老白娘家的門。見到老白,吳摩西哭喪著臉,說老高得了急病,讓老白趕緊回去。老白不明就裏,哆哆嗦嗦,連包袱都沒拿,就上了吳摩西的毛驢車。吳摩西的意思,老白是個生不得氣的人,一生氣就犯羊角風;等把老白接到縣城,一五一十,來龍去脈,把老高和吳香香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訴老白;讓老白去和老高和吳香香撕拽,自己先來個坐山觀虎鬥。這比殺了奸夫奸婦還要讓吳摩西解恨。殺人就是一刀,這個撕拽的過程,怕是需些時日。老高雖說老白早晚會死,但她現在還沒有死。沒死就有沒死的用處。最好老白就死在這件事上,看老高和吳香香如何處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單是樁偷情的事了。這時死人就不是吳摩西殺人,而是老高和吳香香逼死了一個人,看老高和吳香香怎麽辦。既然是壞事,就讓它壞到底。不單為自己解了氣,也為沒見過麵的薑虎報了仇。吳摩西一下覺得自己長大了。也一下發現自己的內心,還有閃亮的一麵;原來閃亮的一麵,就是狠毒的一麵。也許以前沒有,是吳香香和老高,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一個是自己信得過的朋友,手把手教會了自己。過去是個死心眼,現在終於活泛了。
  但吳摩西還是打錯了算盤。待他用毛驢車拉著老白回到縣城,已是第二天中午。吳香香和老高。已雙雙卷包逃出了延津。老白聞知此事。倒是一下犯病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過去。吳摩西手忙腳亂,趕忙又把她拉到縣城北街老李家的“濟世堂”。
 
  十四
  老高和吳香香走時,各人從家裏帶走些東西,作為私奔的盤纏。老高從銀飾鋪拿走些銀飾。這些銀飾,一半是銀飾鋪的,老高剛鍛造出來,放到銀飾鋪櫃子裏賣;一半是主顧留在銀飾鋪的舊貨,如耳墜、手鐲、戒指、簪子等,讓老高或擦或“炸”,或改樣式。老高卷包逃了,留下老白,這些主顧沒顧上老高和吳香香私奔的事,先惦著自己的銀飾,來找老白鬧。可老白正犯羊角風,眾人又不敢太逼老白。大家都罵老高,看上去是個老實人,誰知既偷別人的老婆,又偷別人的東西。吳香香帶走一個首飾匣子,匣子裏裝著饅頭鋪賺的饅頭錢。這錢原準備將來開飯鋪,現在看,這飯鋪也開不成了。兩人走時,都從家裏拿錢財,一方麵證明他們心齊,同時也能看出,一點後路都不留,兩人是不準備回來了。老高走時,連句話也沒給老白留;雖然在一起過了十來年,看來這次不管她的死活了。吳香香走時,倒從賬本上撕下一張紙,給吳摩西寫了幾句話:
  啥也別說了。說啥也沒用了。等你回來,我也走了。家裏的錢是我拿的。饅頭鋪給你留下,巧玲也給你留下。一是出門在外,帶著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說得著,跟我說不著。
  過去老白犯病之後,老高半個月不得安生;老高一句話不對她的心思,她就帶著羊角風鬧上吊;老高不怕她鬧羊角風,就怕她鬧上吊,所以事事讓她三分。這次老白犯病,沒有老高在身邊,吳摩西擔心她會尋無常;但恰恰老高不在身邊,老白就沒有上吊;過去一場羊角風要犯半個月,現在三天就好了。眾人見她病好了,又來找她賠銀飾;但眾人沒急,老白急了:“沒有你們的銀飾,老高還沒盤纏跟那個騷逼跑;你們讓我賠銀飾,你們咋不賠我的老高呢?”
  倒弄得眾人哭笑不得。吳香香跟老高私奔之後,吳摩西生悶氣生了三天。生悶氣不是說自己去接老白的陰謀落空;如果那天不去接老白,就在家守著,他們的逃跑就不會這麽從容;就是逃跑,也無法帶盤纏;而是生氣一出事他們逃了,剩下一個局麵,讓吳摩西一個人收拾。他們跑了,給吳摩西戴的綠帽子沒有跑。他們不跑,吳摩西能鬧出個結果;他們跑了,倒把吳摩西閃了,讓他不知接著該咋辦。按照常理,吳摩西應該像那天晚上一樣,拎著牛耳尖刀,滿世界去尋老高和吳香香;但吳摩西沒有去尋。如果沒出這事,或換在過去,他會去尋;有了這事,換成現在,他倒不尋了。當然沒這事他就無從尋起,恰恰有了這事,吳摩西就不是過去的吳摩西了。像那天晚上不殺他們,去白家莊接老白,他要坐山觀虎鬥和借刀殺人一樣,現在他們跑了,他又要一個人另作盤算。首先,過去跟吳香香在一起,兩人脾氣不投,事事說不到一起,事事吳香香壓他一頭,他感到與她不親;現在這個不親的人跑了,心裏像卸下一塊石頭;她在的時候,是一個麻煩,現在這個麻煩跑了,要把這個麻煩再找回來嗎?找回來的麻煩,就不單是一個麻煩了。他們不跑,大家會鬧個天翻地覆;現在他們跑了,事情倒簡單了。接著又想,吳香香雖然跑了,但饅頭鋪沒有跑;隻要有饅頭鋪在,走了一個吳香香,怕再找不來一個李香香?跟吳香香脾氣不投,說不定跟李香香脾氣就相投了;跟吳香香不親,說不定跟李香香就親了。吳香香給他戴了綠帽子,李香香一來,綠帽子自然就摘掉了。等於白落一個饅頭鋪,接著能再娶一個老婆。那時候就成了“娶”別人,而不像前一回是“嫁”吳香香;連嫁娶的名分,一下也能糾正過來。當然,老婆跟人跑了,不是一件多麽光彩的事,他又不能在人前露出高興,還得裝作愁眉苦臉和一腦門子官司的樣子。不是因為吳香香跑,而是因為這個裝,讓吳摩西愁眉苦臉。吳香香走後,饅頭鋪馬上清靜許多。無人說吳摩西了,也無人罵吳摩西了,吳摩西渾身自在許多。正是這個自在讓人不習慣,渾身又不自在起來。與他有同感的是巧玲。娘跟人跑了,她竟無動於衷;既不哭,也不鬧,該吃吃,該玩玩。巧玲的態度,也助長了吳摩西的不找。吳香香走後,到了夜裏,巧玲就跟吳摩西睡到一起。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巧玲就不怕黑,睡覺可以吹燈。吹燈之後,兩人還聊一會天。但聊的都是兩人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吳香香;聊的都是現在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過去。
  吳摩西:“巧玲。睡著了嗎?”
  巧玲:“咋?”
  吳摩西:“我讓你堵雞窩,你堵了嗎?”
  巧玲:“哎喲,我給忘了。”
  吳摩西:“堵去。”
  巧玲有些發愁:“外麵天黑,我不敢去。”
  吳摩西“呸”了一口:“指著你,雞早讓黃鼠狼叼跑了;我早堵上了。”
  巧玲笑了:“明兒吧,明兒我幫你拴驢。”
  或是,巧玲:“叔,睡著了嗎?”
  吳摩西:“咋?”
  巧玲:“點燈。”
  吳摩西:“剛吹了燈,又點燈,折騰我?”
  巧玲:“我想撒尿。”
  吳摩西笑了,又起身點燈。倒是白天有人來了,吳摩西趕緊裝出愁眉苦臉;同時用手止住巧玲的玩,或止住她正在笑;巧玲也心領神會,一個五歲的孩子,與吳摩西同謀,裝出唉聲歎氣的樣子。這個裝,讓吳摩西覺得自己變了。自己過去不會裝神弄鬼。但一天天這麽裝下去,也不是辦法。吳摩西打定主意,他和巧玲隻裝十天;十天之後,準備重打鼓另開張,一個人做饅頭生意。街上怎麽說,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麽做,才是自己的事。吳摩西已經想好了,從第十一天開始,頭天晚上發麵,第二天五更雞叫起床揉麵;一天仍蒸七鍋饅頭,推到十字街頭去賣。賣饅頭時帶著巧玲。走了吳香香,吳摩西對將來到十字街頭賣饅頭,突然也不發怵了。不就是與人說話嗎?過去有吳香香在,得按吳香香的話路說;沒了吳香香,自己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或者,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賣饅頭回來,他還想跟巧玲一起,將老詹的教堂再搭起來。哪天再給說媒的老孫提一條羊腿,等有合適的茬口,讓他幫著找一個李香香。上回說媒的是老崔,老崔不靠譜,這回不找老崔找老孫。盤算是這麽盤算的,但沒到十天,到了第五天,吳摩西又得出門去尋吳香香。這天上午,吳摩西正在家和麵,巧玲在旁邊剝蔥,案子上還放著一條子肉,兩人準備剁餃子餡包餃子吃;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的掌櫃老薑來了。吳摩西和巧玲已配合默契,聽有人在門外喊,慌忙將肉、蔥、麵和一根大蘿卜藏到鍋裏,蓋上鍋蓋;又共同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應對進來的老薑。因為一個饅頭鋪,過去老薑家與吳香香結了仇怨;後來才有了“吳摩西大鬧延津城”;現在吳香香跟人跑了。吳摩西以為老薑來談饅頭鋪的事;饅頭鋪本姓薑,並不姓吳,現在姓吳的跟人跑了,讓吳摩西卷鋪蓋走人。老薑如是這麽想,吳摩西卻不準備這麽辦。吳摩西與吳香香夫妻一場,吳香香跑了,饅頭鋪就該是吳摩西的。如是吳香香跑之前,吳香香趕吳摩西走,吳摩西隻好再去沿街挑水;現在老薑家趕人,吳摩西倒認為饅頭鋪姓吳,還指著饅頭鋪找李香香呢,大不了再大鬧一場延津城。這件事如鬧起來,吳摩西準備豁出去。上次為了吳香香,與薑家鬧還有些發怵,隻殺了一隻狗;這次為了饅頭鋪,吳摩西倒敢豁出去殺人。但出乎吳摩西意料,“薑記”彈花鋪掌櫃老薑沒有提饅頭鋪的事,而是說:“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來說的不是饅頭鋪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吳摩西鬆了口氣。對於人跑,吳摩西早就想好了。如是過去,吳摩西咋想就咋說,現在就不一樣了。吳摩西唉聲歎氣:“叔,心是亂的,想不出一條路。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薑:“媳婦被人拐跑了,不能沒個說法。”
  吳摩西:“您老要啥說法?”
  老薑:“人是老高拐跑的,得砸了老高的銀飾鋪。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們兄弟倆可要動手了。”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這個彎吳摩西倒沒想到。他們兄弟倆,指的就是薑龍薑狗了。老薑:“不是圖老高的東西,這麽吃了啞巴虧,惹人笑話;咱們都是臉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負,在街麵上就沒法混了。”
  原來事裏事外,還藏著這麽一層道理,也是吳摩西沒想到的。老薑:“四天了,不見你言語。他們哥倆兒說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動手,可別怪俺老薑家抄了你的後路。”
  吳摩西低下頭在想。老薑:“除了這件事,我還有一句話。”
  吳摩西抬起頭:“啥話?”
  老薑用手裏的拐棍,四處指了指饅頭鋪:“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個饅頭鋪;但不能為了一個饅頭鋪,就不找人,那樣也惹人笑話。”
  在這一點上,惹人笑話吳摩西早料到了。但吳摩西自有吳摩西的主意,便跟老薑裝聾作啞。老薑:“我還有句話。”
  吳摩西:“啥?”
  老薑:“你上回說的對,咱們都不是小孩了,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老薑家不提饅頭鋪的事,不是怕你,是為了巧玲,你別往歪裏想。”
  這層道理,又是吳摩西沒想到的。老薑上午剛走,下午,吳香香她爹,吳家莊老吳又來了。說起來老吳也是吳摩西的老丈人;但吳香香已經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吳在家裏像吳摩西一樣,一直被老婆壓著;現在見了吳摩西,倒擺出老丈人的款兒來,雖然說話有幾分氣餒:“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說的還是人跑的事。吳摩西以不變應萬變,仍做出唉聲歎氣的樣子;老吳尊稱他為“巧玲她叔”,他在對老吳的稱呼上,也不好馬上改口:“爹,心是亂的。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吳:“得找哇。不明不白,把事兒撂在這兒,叫啥事呢?”
  吳摩西:“我不是不找,一找就得出人命。那天晚上他們跑得快,沒出人命;這次要找著,就得出了。”
  吳摩西以為這麽說會嚇著老吳,誰知老吳歎息一聲:“那也算個結果呀。人丟了不找,大家都沒臉;賴著臉皮,你想活下去,有人也不答應呀。”
  吳摩西:“誰?”
  老吳:“我老婆。她說了,明天你再不出去找人,她就拿刀子跟你拚命。”
  又說:“她也看出來了,人丟了不找,你是想守著饅頭鋪,另再找人。”
  吳摩西倒有些慌亂:“爹,我從沒這麽想過。”
  老吳看他一眼,搖搖手:“這四天我日子也不好過;我也是偷偷跑出來,告你一聲。”
  又說:“我老婆那人,你也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得下。她要拿刀子過來,不也得出人命嗎?”
  吳摩西又愣在那裏。女兒跟人跑了,丈母娘不怪女兒,卻要找女婿拚命;這層道理,也是吳摩西沒有想到的。吳香香在的時候,吳香香都敢打吳摩西;吳香香她娘,又比吳香香潑上十倍;她跟吳摩西鬧起來,吳摩西倒也不怕;隻是一場風波,就變成了另一場風波。在頭一場風波中,吳摩西還受著委屈;如演變成另一場風波,這風波就是吳摩西造成的。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人不找也得找了。就是假裝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但吳摩西又有些犯愁:“我去找人行,那巧玲咋辦呢?”
  老吳:“這你不用發愁,我早想好了,待會兒就把她帶到吳家莊。”
  巧玲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瞪了老吳一眼,梗著脖子說:“我不去吳家莊。”
  老吳想了想,又說:“要不把你送到你爺爺那兒?”
  巧玲的爺爺那兒,就是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巧玲又梗著脖子:“我不去彈花鋪。”
  吳摩西對老吳攤著手:“這就不好辦了。我一走,孩子沒去處。”
  巧玲對吳摩西說:“你走哪兒,我跟哪兒。”
  吳摩西又哭笑不得。第二天,就是薑家準備砸老高“起文堂”銀飾鋪這天,吳摩西帶上行李和盤纏,將門戶鎖好,拉著巧玲,出門尋找吳香香。因心裏盤算著假找,吳摩西出門並沒走遠;帶著巧玲,來到百裏外的新鄉,在城東關一個雞毛店住下;準備在這裏一住十天,重回延津。回去就說去了新鄉、汲縣、開封、鄭州、安陽、洛陽等地,滿世界尋了個遍,沒有找到老高和吳香香,給大家一個說法,接著再做自己的饅頭生意。出門時,把老詹的圖紙也帶上了,想等閑的時候,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待重回延津後,把這座教堂徹底搭起來。
  新鄉東關這個雞毛店,在汽車站旁邊,有五間客房;每個客房裏有一個大通鋪;一個大通鋪能睡十幾個人。吳摩西與巧玲起初住在靠大門口的屋子,後來最裏邊的房子有了空位,又搬到最裏邊。裏邊的屋子靠灶火,夜裏炕不涼。白天兩人也不出門,偶爾出門,就在店門口轉轉,大不了轉到汽車站,讓巧玲看看汽車。汽車有一個大鼻子,“嗚”地叫一聲,拉著幾十個人就跑了,巧玲咯咯地笑。這個雞毛店雖鋪麵不大,但院子、房間還幹淨。院子裏有一棵大槐樹,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黃葉。店裏給客人開夥,雖說又賺了客人的夥食錢,但也給客人提供了方便;吃著上一頓,報出下一頓想吃什麽,夥計下一頓給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窩頭,分別是在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吳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肉燴麵。要麵不要飯菜,一是圖個省錢;二是一大碗麵外加羊肉,吃下也扛餓;三是燴麵有湯有水,吃到肚子裏熨帖。吃起羊肉燴麵,吳摩西想起自己小時候,為看羅長禮喊喪,丟了家裏一隻羊,夜裏躲到打穀場睡覺,碰到剃頭匠老裴,老裴帶他到鎮上,敲開飯鋪老孫的門,吃的就是羊肉燴麵。那時吳摩西還叫楊百順。在雞毛店吃起燴麵,吳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頭匠老裴。多年不見,也不知老裴怎麽樣了。雞毛店人來人往,來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頂多住兩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龐,是個鬥雞眼,看吳摩西爺倆在店裏天長日久地住了下來,整天又不幹什麽,不知他們的來路;雞毛店的店錢是一天一結,且是早起早結,吳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錢,他又說不出什麽來。另一位在店裏常住的客人,是一個賣老鼠藥的叫老尤。老尤來自開封,長個猢猻嘴,啞嗓子,三十來歲,每天就在汽車站旁邊做買賣;白天出去擺攤,晚上回老龐的店裏住,已住了一個來月。一個月能在一個地方賣老鼠藥,看來新鄉的老鼠多。因都是常客,皆住在靠裏一間屋,三天下來就熟了。白天,吳摩西扯著巧玲去汽車站看汽車。有時也到老尤的地攤前,看他賣老鼠藥。一袋袋老鼠藥,用草紙包著,碼了一地。巧玲對老鼠藥不感興趣,愛看老鼠藥前邊,擺著的二十來個幹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裏邊填些稻草破布撐起來的,證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藥毒死的。巧玲還拾起一根草棍,撥弄這些大老鼠;撥它們也不見動,巧玲咯咯笑了。過去巧玲膽小,帶她到新鄉,她膽子倒練大了。有人踢著地上的老鼠問老尤:“這麽大個兒。真的假的呀?”
  老尤:“這還叫大?大的沒敢帶來,怕嚇著誰。”
  賣老鼠藥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就是賣個嘴;老尤雖是啞嗓子,但一天到晚喊個不停。吆喝的曲兒也成批成套。如:
  天增歲月人增福
  家裏不能藏老鼠
  從北京,到南京
  都知道老尤的鼠藥靈
  ……
  又如:
  紫禁城,亂哄哄
  八個老鼠來集中
  大鼠喊,小鼠叫
  都要把老尤給滅掉
  滅老尤,為個啥
  姑嫂妯娌都沒了
  ……
  吳摩西聽了笑。巧玲聽了也笑。這些話,讓吳摩西吆喝,吳摩西就吆喝不出來。先是想不起這些詞;就是想起這些詞,也拉不下這個臉。一方麵佩服老尤的口才,同時感歎,賣一個老鼠藥,啞著嗓子,還一喊一天,也不容易。到了晚上,三人常在店裏一起吃晚飯。吳摩西父女倆愛吃羊肉燴麵,老尤愛吃燒餅夾驢肉,外加一碗白菜蝦皮湯。不點飯菜點燒餅,也是圖個省錢。但吃過燒餅,再喝一碗熱湯,老尤也能吃出一頭汗。有時老尤會掰下一牙夾肉燒餅,遞給巧玲;巧玲與他熟了,也接過就吃。一開始吳摩西說巧玲:“人家的東西,拿來就吃,沒個規矩。”
  老尤倒笑了:“吃吧!孩子家,哪那麽多講究!”
  老尤除了賣老鼠藥會吆喝,平日與人說話,也顯得活道。老尤大吳摩西十來歲,叫吳摩西為“兄弟”,吳摩西隻好給他稱“哥”。老尤吸煙,吳摩西不吸煙;夜裏入睡之前,躺在炕上,老尤吸著煙,兩人也扯些閑話。巧玲一開始跟著聽,但聽不到兩袋煙的工夫,就兀自睡著了。老尤來自開封,愛說些開封的典故,如開封的相國寺、龍亭、潘楊二湖、清明上河街、馬市街等;還有開封的吃食,如開封的灌湯包、沙家牛肉、白家羊蹄、胡家罐燜雞、湯家燜狗肉等,說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把開封說成了天上人間。吳摩西聽後心裏笑,既然開封這麽好。為啥還離開開封,來新鄉做小買賣呢?說到別的話題,兩人也有說戧的時候。如家裏人好還是外邊人好;如急脾氣好還是慢性子好;對人善好還是對人惡毒好……等等。按說這些事都不能一概而論,得具體事具體掰扯,但兩人爭論起來,往往各執一詞;兩人戧起來,老尤一開始堅持自己的說法,看吳摩西急了,就不堅持了,馬上轉過話頭,順著吳摩西說:“兄弟,你說的也對。”
  再說別的。老尤幹脆沒了說法;吳摩西說什麽,他都隨聲附和:“沒錯。沒錯。”
  這也是一個功夫,也是出門做買賣練就的本領。賣一個老鼠藥,可不得處處順著別人說嗎?倒弄得吳摩西有些不好意思。隻有一次,說起老尤賣老鼠藥,吳摩西誇他嘴上功夫好,接著指指自己的嘴:“我的嘴就不行。”
  沒想到老尤歎息一聲:“兄弟這話就說錯了,要不就是笑話你哥。”
  吳摩西:“咋?”
  老尤:“一輩子賣個老鼠藥,鬥個嘴皮子,啥時候是個頭呀。”
  吳摩西:“那你還想幹啥?”
  老尤看吳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著煙袋:“啥時也能發一筆橫財。”
  橫財誰不想發。但正因為是橫財,哪裏是好發的?
  吳摩西說:“想發橫財,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麵相,不像黑心的人。”
  老尤一愣,回過神兒來,又歎口氣:“沒錯。”
  吳摩西能看出來,老尤像店主老龐一樣,也對吳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幹事有些好奇。因是萍水相逢,兩人聊天時,老尤倒也不問。這天晚飯,吳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肉燴麵。吃時覺得挺香,吃過回到客房,吳摩西覺得今天的燴麵鹹了,又回廚房喝水。老尤這天收攤晚,還在廚房吃驢肉燒餅。吳摩西走到廚房門口,聽到店主老龐正和老尤說話,而且在說吳摩西,吳摩西便停住腳步偷聽。老龐:“這個人,帶一個小孩,天天住在店裏,啥也不幹,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啞嗓子:“這些天,我也納悶呢。”
  老龐:“我見人多了,那個孩子,不給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個人販子,要賣這孩子,在這等買主吧?”
  老龐:“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真不敢說。”
  接著兩人說起了別的。吳摩西想衝進去跟他們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幹事這事,來龍去脈,如何向外人解釋呢?解釋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無用的話,沒必要認真;隻是被人看成了人販子,讓吳摩西哭笑不得;也就歎口氣,又回到客房。白天店裏無人,有時吳摩西在槐樹下發呆,巧玲一個人也往外跑。吳摩西喊住她:“跑啥?丟了你。”
  巧玲:“我去汽車站看老尤賣老鼠藥。”
  汽車站就在旁邊。看巧玲膽子越來越大,過去怕外邊,現在一個人敢出門找人,吳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說:“你去,你去。”
  但巧玲還是膽小,沒吳摩西跟著,不敢去遠處;跑出雞毛店,在門口站站,也就回來了。
  轉眼之間,吳摩西和巧玲在店裏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鄉住了九天沒多想,因出門尋找吳香香是假找,想著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編謊話向吳家莊老吳解釋,向老吳的老婆解釋,向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的老薑解釋,向凡是向他打聽老高和吳香香的人解釋,如釘鞋的老趙,賣熏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餘……這個謊如何編圓,心裏又有些犯愁。出門尋找吳香香隻來到新鄉,回去卻說去了汲縣、開封、鄭州、安陽、洛陽等地,萬一有人問起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來就笨,別到時候露出馬腳,那就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樣就好了。就是謊能編圓,這件事過去,今後饅頭鋪如何重新開張,也費思量。吳香香拿走饅頭鋪賺的錢。吳摩西和巧玲在新鄉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盤纏;重新開張已無錢墊底;去白家莊老白家拉麵,隻能先賒著;老白賣麵從不賒賬,恐怕還得先去別處借錢;這個別處在哪裏,一時又想不出來。如果饅頭鋪玩不轉,將來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話。又想著九天前出來那天,南街老薑家要砸老高家的銀飾鋪,也不知砸了沒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個啥結果;這個結果會不會涉及自己。原想著一個假找能一了百了,回頭一想,事情又沒那麽簡單。又想,雖然出門尋找老高和吳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過去半個月了,也不知這對狗男女跑到哪裏去了。思來想去,到了半夜,還沒睡著。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從包袱裏翻出老詹的圖紙。原來說出門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沒想到九天過去,竟把這事給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著。聽著身邊巧玲和老尤的鼾聲。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門;在院中槐樹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雞毛店,來到街上。雞毛店地處新鄉東關,街上一片漆黑,往城裏望去,倒有光亮。吳摩西便順著路往城裏走,想找一個熱鬧去處,來解一下自己的煩悶。同時出來尋人一趟,隻到了新鄉;就是到了新鄉,也天天在東關雞毛店待著,連新鄉什麽模樣都不知道;也想在臨回去之前,看看新鄉;起碼別人問起新鄉,自己能答上來,不至於連到過的地方也答得驢頭不對馬嘴;那樣連新鄉也白來了。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到了新鄉城裏。城裏倒有電燈,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街兩旁就是些房子,一時看不出新鄉的模樣。又接著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西關,來到新鄉火車站。一到火車站,吳摩西眼前豁然開朗。雖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車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廣場上,擺滿了做生意的小攤,高聲叫賣著茶水、餛飩和胡辣湯。吳摩西在廣場上站了片刻,又越過這些人群,上了火車站的天橋。這時從北平開往漢口的一列火車正好進站。這是吳摩西平生頭一回見到火車。吳摩西二十一歲的時候。火車用的還是蒸汽機。火車像一條長龍一樣“嗷嗷”叫著,接著又噗噗地放汽,蒸汽彌漫起來,像饅頭房的蒸汽湧出來,把眼前的火車站給湮沒了。等火車停穩,蒸汽之中,看到從火車上下來許多人,又從站台上上去許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們從哪裏來,又往何處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個也不認識。想起自己認識的親人,一多半不親;現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裏說著天南海北的話。或是著急上車的神色,突然都覺得那麽親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門幹的都是正事:唯有一個吳摩西,出門幹的事對人說不出口,假裝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吳摩西突然想坐火車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別人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但火車已經開動了,轉眼之間,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僅剩下一個清冷的站台。吳摩西看著站台牆上的大鍾,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鍾上的時間,已是早上六點;抬頭看看天,東方已經泛白,知道該回東關雞毛店了。等吃過早飯,還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從火車站出來,信步走回雞毛店。
  待回到雞毛店,天已大亮。吳摩西進了屋子,發現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吳摩西以為巧玲一大早醒來,發現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車站賣老鼠藥,帶上了巧玲,便去汽車站找巧玲。到了汽車站,往常老尤擺攤的地方,是一個空地;打聽旁邊賣燒雞的一個老頭,老頭說老尤今天沒來,還向吳摩西打聽,老尤是不是病了;吳摩西心頭不禁一緊。匆忙回到店裏,回到屋裏,發現老尤過去放在牆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見了,知道事情壞了。慌忙去找店主老龐,老龐剛從街上買菜回來,也不明就裏。吳摩西急得大叫,夥夫倒從廚房鑽出來,說五更雞叫起來做飯,聽見巧玲哭,嚷著找吳摩西;接著看老尤拉著巧玲的手,一塊出門了。吳摩西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如老尤帶著巧玲去找吳摩西,不會帶他的行李;現在連行李都帶走了,肯定是借吳摩西出門,把巧玲拐跑了。這才知道十天來,他上了老尤的當。那天夜裏與老尤說起話來,老尤曾說要發一筆橫財,當時聽著也就是個笑話;吳摩西還說,老尤黑不下心;沒想到老尤麵善心黑,他要發的橫財,竟想到巧玲頭上。兩人扯起別的話來,老尤總愛順著吳摩西說;現在看,順著你說的人,心裏就是憋著壞。還有一種可能,老尤看吳摩西帶著巧玲,十天來住在店裏,啥也不幹,真把吳摩西當成了人販子,現在抄了吳摩西的後路,才對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麽想,結果都一樣。巧玲丟了。吳摩西顧不上和老龐和夥夫囉嗦,慌忙跑出雞毛店,去尋老尤和巧玲。店主老龐突然想起什麽,在後邊攆著喊:“你和老尤,今兒還沒結賬呢!”
  吳摩西顧不上回頭理他,急著往前跑。繞過汽車站,先將周邊的大街小巷尋了個遍。但哪裏還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裏找,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到中午,也沒個結果。這時突然明白,自己在新鄉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麽會在新鄉停留,等著吳摩西找呢?想著老尤是開封人,必是帶著巧玲去了開封。還不知老尤怎麽騙巧玲的呢,五更雞叫時,巧玲發現吳摩西不見了,哇的一聲哭了;老尤便說帶她去找吳摩西,騙她出門;接著又說吳摩西一人先去了開封,帶她去開封;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膽子又小,出門在外,認識的人隻有老尤,老尤過去還讓她吃過驢肉燒餅,隻好跟著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雞毛店。跑向雞毛店不是要回雞毛店,而是跑到旁邊汽車站,想搭汽車當天趕到開封。待到了汽車站,去開封的汽車隻在上午發車,下午有去安陽的,有去洛陽的,有去鄭州的,就是沒去開封的。吳摩西轉身又離開汽車站,一個人向開封跑去。新鄉離開封二百一十裏,吳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裏。到了黃河邊。這時天已經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經回家了;吳摩西隻好在河邊停下來,等著明天。在路上跑著不覺得心急,待坐在河邊喘氣,心又急起來。昨天巧玲還好好的,在自己身邊,今天巧玲就不見了。巧玲丟了,怨不得別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來瞎蹓躂什麽?有什麽煩悶,要借別人的熱鬧來解的?這下好了。舊的煩悶沒解,又添了新的煩悶。相對巧玲丟了,那些煩悶就不叫煩悶。突然又想起,自己隻顧尋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鄉東關老龐的雞毛店裏;但也顧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盤纏都縫在夾襖的衣襟裏。想著想著,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黃河灘上睡著了。夢裏又夢見巧玲,原來沒丟,老尤跟自己鬧著玩呢;三人還住在雞毛店裏,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驢肉燒餅。這次吳摩西一把將燒餅奪了過來,打了巧玲一巴掌:“這燒餅是好吃的?吃了燒餅,你就沒了。”
  巧玲哭了,喊:“叔。”
  猛地醒來,眼前仍是一片河灘,不聞巧玲喚“叔”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仰起頭來,滿天星鬥,都眨著眼睛看吳摩西。吳摩西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遭遇,從做豆腐起,到殺豬,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嫁”給吳香香,到吳香香和老高出事,沒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來,都比不上巧玲丟了。吳摩西跟牧師老詹當徒弟時,老詹講起主來,吳摩西大半聽不懂,隻覺得主高深莫測,似在跟人下棋,現在不由對天長歎:“老天,你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
  接著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吳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黃河對岸。又坐汽車,中午趕到開封。過去自己走投無路時,曾想過來開封謀生;後來在津河渡口遇見同學小宋,多虧小宋幫忙,去了蔣家莊老蔣的染坊;沒想到三年之後,果真來了開封;來開封不為別的,竟是為了找孩子。吳摩西在開封不熟。但過去跟老尤扯閑篇時,聽老尤說過的開封的地方,如相國寺、龍亭、潘楊二湖、清明上河街、馬市街等,打聽著,一個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見老尤和巧玲的身影。說話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國寺前一條大街,買賣鋪子都燈火通明;還有許多小吃攤,也趁著夜裏,在街道兩旁擺滿了。賣灌湯包的,賣煎包的,賣胡辣湯的,賣糖梨的,賣餛飩的,賣雜碎湯的,一家點一盞電石燈,亮了一街。沿街細細尋找,一直找到鋪子一家家上了門板,賣小吃的都收攤了,剩下一街雜紙;風一吹紙飄起來,與剛才的熱鬧比,顯得更加清冷。也沒找出個頭緒。從中午到夜裏,也尋著幾個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撲上去,扳轉身子,又不是巧玲,還被孩子身邊的大人罵了一頓。街上的人越來越少,眼看今天是沒指望了。吳摩西一屁股坐到相國寺的台階上,突然覺得肚子餓了。這才想起,兩天一夜,隻顧尋巧玲了,自己水米沒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張望,沿街一家家飯鋪皆關門了。惟有拐角處一家飯鋪,門口還亮著燈,映出一個招牌叫“老湯燴麵館”。吳摩西拖著身子來到這家燴麵館,飯鋪的掌櫃是個老頭,長得像個老婆婆,正舉著一個話匣子在聽;也是聽話匣子入了神,忘了關門;夥計們都走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他看吳摩西進門。說:“火封了,沒飯了。”
  吳摩西:“大爺,麻煩您,兩天滴水未進,不弄口吃的,挨不過今天夜裏。”
  老頭一愣,看吳摩西,突然想起什麽:“倒是有一碗剩麵,客人沒動,給你熱熱,行不?”
  吳摩西點點頭:“麵條姓張,越熱越香。”
  老頭放下話匣子,捅開火;待火上來,擱上炒菜的大馬勺,舀一瓢水進去;待水開了,從櫥櫃裏端出一碗剩麵,倒了進去;待水裹著麵又開了,老頭把筐裏剩下的碎肉,拍著筐底,都倒進這馬勺裏;接著放醬醋鹽;起鍋,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換成一個湯盆,將麵和肉扣進盆裏,又往盆裏澆了一勺肉湯,放上些菜碼。一碗麵,足有兩碗多的分量。吳摩西心領地向老頭點了點頭,端起燴麵,三口兩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餓了,覺得這是自生下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但又想起這是在丟了巧玲之後;前幾天跟巧玲在新鄉東關雞毛店裏,兩人就愛吃羊肉燴麵;丟了巧玲,自己還覺得飯香,一口氣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著淚“撲嗒”“撲嗒”,掉到了空盆裏。這一耳光驚動了飯鋪掌櫃的。像老婆婆一樣的老頭,放下話匣子,走過來,坐到他對麵:“客人有啥憂愁哇,這麽傷心?”
  也是十幾天沒遇到可說的人了,吳摩西擦著淚,瞞下出門找老婆的由頭,隻把丟巧玲一節。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人家講了。老人家聽後,陪著吳摩西歎息一聲:“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哪。”
  說的是賣老鼠藥的老尤了。又替吳摩西發愁:“可開封這麽大,大海裏撈針,你哪裏找得過來呢?”
  又勸吳摩西:“如此說來,就不是一個找的事了。”
  吳摩西:“那是啥呢?”
  老人家:“就是一個命了。”
  事到如今,也隻能講命了。老人家又勸吳摩西:“盼就盼著你說的那個老尤,不是個人販子,家裏正缺閨女。”
  話是這麽說,可又不能不找哇。從第二天起,吳摩西又在開封找了五天。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過去在開封不熟,五天下來,竟全熟了。吳摩西突然又覺得,在開封找巧玲也不對,老尤知道與吳摩西說過,自己來自開封,老尤拐帶了巧玲,怎麽會回到開封,讓吳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帶了巧玲,他不會回開封,去了外地。吳摩西醒過悶兒來,當天離開開封,到了鄭州。在鄭州找了五天,又離開鄭州,去了新鄉。在新鄉又找了五天,巧玲沒找著,倒又去了趟東關雞毛店,將自個兒的行李找了回來。離開新鄉,去了汲縣。離開汲縣,去了安陽。又從安陽到了洛陽。周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這一找花了三個月工夫。離開開封的時候,盤纏就花光了。吳摩西走到一地,邊尋巧玲,邊重操舊業給人挑水,或給人扛大包,掙下盤纏,接著再找。幾個月前出門尋老高和吳香香時,吳摩西隻想著在新鄉假找,汲縣、開封、鄭州、洛陽、安陽等地,原準備瞎編,沒想到為尋巧玲,倒是都跑了個遍。但三個月下來,也沒找到巧玲。巧玲丟了,吳摩西也無法再回延津。自己雖跟巧玲親,但是巧玲的後爹;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的老薑,吳家莊的老吳,可是她的親爺爺和親姥爺;老吳的老婆,是她的親姥娘;薑龍薑狗,是她的親叔叔;雖然過去他們都跟巧玲不親,但如果知道巧玲讓吳摩西弄丟了,就是兩回事了;他們不吃了吳摩西,也得打折吳摩西的腿。吳摩西再一次走投無路,漫無目的,從洛陽又回到了鄭州。回到鄭州,便去火車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車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鄭州火車站大,人來人往,扛完大包能接著找巧玲。雖然知道三個月過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裏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無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車站廣場上、候車室裏蹓躂。這時就不是為了一個找,而是為了自己心安。說話又到了冬天,吳摩西給自己添置了一身棉衣;穿棉衣時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車室蹓躂,路過廁所前一麵鏡子,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兩個眼睛,已瘦得瞘嘍進去;吳摩西眼睛本來就大,眼睛瞘嘍進去,眉骨凸現出來,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說話在鄭州火車站又待了兩個多月,年也是在火車站過的。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裏十點。平日貨棧八點就下工了,這天機務段急著往漢口運一批棉紗,臨時往開向廣州的客車上,加掛了兩節貨車,上貨上到十點。收了工,幾個扛大包的夥計,約吳摩西去喝酒;吳摩西笑笑,沒去喝酒,又到火車站前蹓躂。這時的蹓躂,就成了一個形式:不蹓躂心裏不安。蹓躂一圈,回到貨棧,才能睡安穩。左右看著人往前走,突然聽到一個女聲在喊:“洗臉吧——熱水!”
  聲音似乎有些熟悉。起初也沒在意,車站廣場上,有許多賣小吃的挑子,也有專門賣洗臉水的:出站口幾層台階下,放著一溜臉盆;每個盆沿上,搭著一條毛巾;每個臉盆旁,放著一把棉墊包著的鐵壺;鐵壺裏是滾燙的熱水;一溜臉盆後邊,站著一溜婦女;婦女都扯著嗓子在喊:“洗臉吧——熱水!”
  旅客從站台裏出來,講究的,或為了解乏,便蹲下洗個臉,整整衣容。洗一個臉五分錢。吳摩西以為在一群婦女的喊聲中,自己聽岔了音,沒有在意,接著往前走;突然又回身看,大吃一驚:原來一排賣洗臉水的婦女中,有一個竟是吳香香。當然現在的吳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吳香香了。人也瘦了,皮膚也沒那麽白了,被風吹得黑紅;麵目憔悴不說,挪轉俯仰之間,腳手也有些笨;又走近張看,原來她竟懷孕了。吳摩西已在鄭州火車站蹓躂了兩個多月,過去沒發現吳香香賣洗臉水,想著她也是漂泊流浪,剛到了鄭州。吳摩西接著又在廣場找,發現廣場轉角處,蹲著一個男人,正埋頭給人擦皮鞋,竟是“起文堂”銀飾鋪的掌櫃老高。老高一臉胡茬,也瘦了一圈。半年來,吳摩西急著找巧玲,已經忘記了這對狗男女;也是為找巧玲,才在鄭州火車站落下腳;沒想到巧玲沒有找到,無意之中,竟找到了他們。事情的陰差陽錯,雖讓吳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的一下又燃著了。不是這對狗男女,自己還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當初正是因為他們偷情,為了出門尋找他們,才丟了巧玲;接著自己才無家可歸。當初丟巧玲的時候,隻覺得賣老鼠藥的老尤可恨;現在想來,比老尤可恨的是他們。吳摩西二話沒說,轉身回了貨棧。待從貨棧出來,身上已掖上那把薑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帶巧玲出門尋找他們的時候,隻是一個假找,沒想著殺他們,帶牛耳尖刀隻是做個樣子;現在巧玲丟了,自己也走投無路,意外碰到他們,吳摩西卻下得了手。一個事情出來這麽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這對狗男女;殺了他們,吳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償命,來個同歸於盡,也算一個了結。待回到火車站,發現剛從站台裏湧出一幫旅客,人聲鼎沸,不好下手。兩人一個在出站口賣洗臉水,一個在廣場拐角處擦皮鞋。人分在兩處,又怕殺了這個,跑了那個。要殺就把他們全殺了,落個心裏幹淨,便在遠處鍾樓下蹲著等。等著又想,半年不見,也不知這對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處,又來到鄭州;既然來到鄭州,總該有個住處;想等火車站人群散了,尾隨他們到住處,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再下手。今天兩人還活著,明年的今天,就是兩個人的周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個人的周年。蹲著等了兩個時辰。已是半夜;來往的客車已經過盡了,剩下的就是些貨車。車站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貨車在站內的鳴笛聲,夜漸漸地靜了。這時吳摩西發現,無人到老高那裏擦皮鞋,老高便背起擦皮鞋的箱子,走向站台口的吳香香。吳摩西也從鍾樓下站了起來,摸了摸身上的刀。出站口前,別的賣洗臉水的也已經收攤了,就剩下吳香香一個人,還在那裏守著。老高走近吳香香,似在勸說吳香香收攤,吳香香指著站台內說些什麽,老高也放下擦皮鞋的箱子,與吳香香共同蹲在洗臉盆旁邊,看來還想等下一撥旅客。一看就知道他們剛來鄭州火車站,對來往的客車不熟;客車已經沒了,還要再等。突然老高又指指遠處,對吳香香說些什麽;吳香香站起身,扛著肚子,向遠處走去。原來遠處有個賣烤白薯的,還沒收攤。吳香香與賣白薯的老漢說著什麽,似是討價還價;終於交了錢,買了一個白薯;看來白薯剛出爐很燙,吳香香兩手倒騰著,邊吃邊回到出站口。到了老高跟前,又讓老高吃。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為吃一個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白薯仍是吳香香拿著,在喂老高。老高說了一句什麽,吳香香笑著打了一下老高的臉。接著又笑彎了腰,把吃到嘴裏的白薯又噴了出去。看到這幅吃薯圖,吳摩西的腦袋又嗡的一下炸了。腦袋炸了不是說奸夫奸婦如此親密,讓吳摩西生氣;而是吳摩西與吳香香過了一年多日子,吳香香對吳摩西,從沒這麽親密過。過去認為她對自己不親是兩人脾氣不投,或吳摩西不會說話,或幹脆嫌吳摩西沒出息;現在看,這些並不主要,主要還是對人。吳摩西跟吳香香在一起時,雖然整天做的是小本生意,就賣一個饅頭,但也吃喝不愁,但吳香香整天在說吳摩西,在罵吳摩西;現在她與老高顛沛流離,到了賣洗臉水擦鞋的地步,吳香香既不說老高,也不罵老高;老高讓她買白薯,她就買白薯,回來還喂老高,吳香香似換了一個人。或者說,不是吳香香換了,是吳香香身邊的人換了。吳香香跟吳摩西過了一年多,一直不見有喜;跟老高跑了半年,就扛上了肚子。吳摩西降不住吳香香,老高降得住吳香香。這就不是一個把誰殺了能了結的事。就是把人殺了,也擋不住吳香香跟吳摩西不親,跟老高親。他們騙了吳摩西,但沒騙他們自己。這麽說,倒是吳摩西錯了。吳摩西又轉過身子,回了貨棧。唯一讓吳摩西惱火的是。一個女人與人通奸,通奸之前,總有一句話打動了她。這句話到底是什麽,吳摩西一輩子沒有想出來。
  第二天一早,吳摩西收拾行李,離開了鄭州。離開鄭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吳香香。當然,也是為了躲他們:當初出門是要尋他們,現在尋到了他們,反要躲他們;就是躲他們,也沒必要離開鄭州;鄭州大得很,老高和吳香香占住火車站,吳摩西可以離開火車站,另找一個街角謀生。而是吳摩西突然對鄭州傷了心;這就不單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對鄭州傷了心,凡是過去待過的地方,去過的地方,如生他的楊家莊,待過的延津縣城,去過的新鄉、開封、汲縣、洛陽、安陽,一並都傷了心;同時對尋找巧玲也死了心;吳摩西要離開傷心之地。這時吳摩西想起師傅老詹生前講經時說過的一段話,亞伯拉罕離開了本地和親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吳摩西與亞伯拉罕不同,吳摩西離開本地和親族,離開傷心之地,卻無處可去,也無人指引。吳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難回,有國難投。這時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師老汪,便想去寶雞找老汪。一是老汪當年也是因為傷心,離開了延津;雖然兩人傷心的事由不同,老汪當年是因為小女兒燈盞死了,突然要離開延津;吳摩西過去不理解,現在把巧玲丟了,就理解了;雖然一個是孩子死了,一個是把孩子丟了,但都是孩子沒了,兩人的傷心也有共同之處;老汪當時一直往西走,到了寶雞,不再傷心;二是在自己認識的人中,別的人都與自己煩悶的事有聯係,唯有一個老汪,與這些無關;見到老汪,不用再解釋過去。於是在鄭州火車站打張車票,欲去寶雞找老汪。一是投奔熟人,馬上有個落腳處;二是像老汪一樣,徹底離開傷心之地,對過去有個了斷。
  待上了火車,雖然年關已過,但車上仍人山人海,擁擠不動。這趟車由北平開往蘭州,在鄭州算過路車,車廂裏別說座位,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從鄭州到寶雞,火車要開兩天兩夜;吳摩西背著行李,在過道的人群裏擠著。挨個問座位上的人。看他們都在哪個站頭下車,想找一個在近處下車的。靠著候座位。連問了三個車廂,不是去潼關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寶雞的,或是去天水的,要不就是徹底去蘭州的;不知他們真要走這麽遠,還是不願一個生人挨在身邊候座,故意說謊話騙他。終於,在第四節車廂,問到一個中年男人,這個中年男人頭小,像個鴨梨,正在埋頭啃一隻肥大的燒雞;也是隻顧啃雞,隨口說自己在靈寶下車。靈寶雖然過了洛陽,但還無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吳摩西便對中年男人說:“大哥,你這座位我占了,有人再問,你就別再應了。”
  中年男人這才回過神兒來,抬起頭看吳摩西。因已說過到靈寶下車,不好再改口,隻好不情願地點點鴨梨頭。吳摩西便緊挨著這中年男人站著。中年男人也是愛說話,也是要找補一下答應吳摩西候座,邊啃燒雞邊問:“你從哪兒來呀?”
  因候著他的座位,他問什麽,吳摩西趕緊回答什麽。於是如實答:“延津。”
  回頭一想,又不如實。自己這半年來並不在延津。
  中年男人:“延津不挨鐵道。你去哪兒呀?”
  吳摩西:“寶雞。”
  這是實話。中年男人:“幹啥去?”
  吳摩西:“投親戚。”
  回答著中年男人的問話,吳摩西突然又想起師傅老詹。當年老詹讓人信主,說的就是這套話。說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吳摩西當初為了生計信過主,後來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個最大的問題一直沒解決,就是到哪兒去。沒想到這些話,又在火車上被一個陌生人問到了。這些話問過,中年男人又問:“你叫個啥?”
  吳摩西這時愣在那裏,沒有像回答“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那麽利落。一是半年來,全在外麵漂泊尋人,接觸的全是生人,沒有一人關心他的名姓,也沒有一人喊起過他的名姓;半年下來,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了二十一歲,姓名已改過三遍,一開始叫楊百順,後來叫楊摩西,後來又叫吳摩西,倉皇之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中年男人見他發愣,從燒雞上抬起頭,不耐煩地說:“自己叫個啥,有啥難說的?不是殺了人,逃出來的吧?”
  吳摩西唉的一聲長歎。要說他殺過人,他沒殺過;但在心裏,也殺過幾個;從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趕大車的老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吳香香,還有“起文堂”的掌櫃老高。吳摩西張口要解釋什麽,這時火車要鑽山洞,突然一聲長鳴,又讓吳摩西想起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羅長禮當年喊喪,就像火車鳴笛一樣氣派。當年的羅長禮,是吳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聽羅長禮喊喪,也就七八年前的事;現在想起來,卻好像過了半輩子。前幾年還偶爾想起羅長禮,後來人多事雜,漸漸就把他忘了。但細想起來,吳摩西從楊家莊走到現在,和羅長禮關係最大。不是喜“虛”不喜實,迄今他還在楊家莊跟老楊做豆腐。雖然他和羅長禮,迄今還沒說過一句話。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釋了,答:“大哥,我沒殺過人,你就叫我羅長禮吧。”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記
  一
  牛愛國三十五歲時知道,自己遇到為難的事,世上有三個人指得上。一個是馮文修,一個是杜青海,一個是陳奎一。指得上不是說缺錢的時候可以找他們借錢,有事的時候可以找他們辦事,而是遇到想不開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個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們商量;或沒有具體的事要說,心裏憂愁,可以找他們坐一會兒。坐的時候,把憂愁說出來,心裏的包袱就卸下許多。趕上憂愁並不具體,漫無邊際,想說也無處下嘴,幹脆什麽都不說,隻是坐一會兒,或說些別的,心裏也鬆快許多。
  馮文修和牛愛國是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牛愛國和馮文修本不該成為好朋友,因為牛愛國他爸跟馮文修他爸有過節,相互不說話。牛愛國他爸叫牛書道,馮文修他爸叫馮世倫,兩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兩人常做伴到長治去拉煤。拉煤不為做生意,為家裏過冬取暖。從沁源到長治,來回三百四十五裏,要走四天。牛書道個頭小,拉煤能拉兩千斤;馮世倫個頭大,能拉兩千五百斤。山西西高東低,去時是空車,又是下坡路,兩人說說笑笑;回來是重載,一大半是上坡路,兩人隻顧埋頭拉車,顧不上說話。但中午在路邊飯鋪打尖的時候,晚上住店的時候,兩人各要一碗熱羊湯,掏出自己的幹糧,掰碎泡上,也吃得滿頭大汗。牛家愛蒸饃,馮家愛烙餅,有時兩人還換著吃。兩人做著伴,又說得著,四天下來不覺得累。牛書道大馮世倫兩歲。每年一入冬,兩人在街上碰麵,牛書道說:“弟,今年咱還一塊拉煤。”
  馮世倫說:“哥,別說今年,後年咱也一塊拉。”
  這年一入冬,兩人又一塊去長治拉煤。去時和往年一樣,兩人說說笑笑。回來時也一樣,兩人悶頭拉車不說話,中午打尖,晚上住店。第三天起身的時候,天上刮起了大風。風吹起黃土,迷得人睜不開眼睛。幸虧是順風,兩人扯起被單子,綁在車上當帆,煤車倒一下輕爽許多。沒風時一頓飯走五裏,現在能走十裏。壞事倒變成了好事。半下午的時候,離家還有八十裏,牛書道先起了雄心:“弟,今晚就別住店了,打個黑兒,咱一口氣趕到家。”
  馮世倫身上也來了勁兒:“聽哥的,趕回家再吃飯。”
  兩人吃了一陣幹糧,又接著上路。趕到天黑,離家還有五十裏。這時牛書道的煤車哢嚓一聲,車軸斷了。車軸斷了,車就走不了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兩人隻好用木棍將牛書道的煤車支起來,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車,另一人到前邊鎮上買車軸。牛書道:“虧是兩人做伴,要是一個人,碰到劫道的,隻能把煤車給他了。”
  馮世倫:“哥,餓了,我幹糧吃完了,你還有幹糧沒有?”
  牛書道翻翻自己的饃袋:“弟,我這也空了。”
  雖是初冬時節,夜裏也寒,這時風更大了。好在兩人車上帶著被褥,兩人各抽了一支煙,躲在煤車後背風處。裹著被子睡覺。雞叫時候,馮世倫被凍醒了,起來撒尿,卻發現牛書道躲在自己煤車後,偷偷在啃一個饅頭,知道他還剩下這點幹糧,不願分馮世倫吃。馮世倫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氣,是你車軸斷了,我才陪著挨凍,剩的還有幹糧,為何不分給朋友吃?不是說挨不了這餓,而是朋友不能這麽做。待牛書道睡下,馮世倫拉起自己的煤車,獨自走了。牛書道一覺醒來,發現馮世倫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為幹糧的事,但也火了。馮世倫問幹糧時,牛書道的饃袋確已空了;扯被窩睡覺時,又滾出一個饅頭,不知是何時落下的;這時反倒不好說自己還有幹糧,隻好半夜偷偷吃了。因為一個饅頭,何至於把朋友一個人扔在半山腰上?因為一個饅頭,兩人從此成了仇人,見麵相互不說話。
  牛愛國的爸和馮文修的爸相互不說話,兩人也該不說話。兩人雖是同班同學,十歲之前不說話。十一歲那年,因為一個共同喜好,都愛養兔,而兩人的爸雖然是仇人,但在好惡上有個共同點,皆不喜歡家裏養兔,因為一個養兔,牛愛國和馮文修走到了一起。兩人在家皆養不得兔,共同在村後一座廢磚窯裏,養了兩隻小兔。一隻公兔,一隻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後,下了一窩九隻雜毛兔。每天放學後,兩人拔草,喂兔。因兩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還得背著大家;兩人在學校還假裝不說話,放學後,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磚窯裏聚齊喂兔的時候,反倒顯得親密。牛家愛蒸饃,有時也蒸包子,馮家愛烙餅,有時牛愛國給馮文修帶包子吃,馮文修給牛愛國帶蔥花餅吃。這年八月初七傍晚,兩人各自拔了一筐草,來到廢磚窯,發現大小十一隻兔子,全被黃鼠狼給咬死了。兔子或被黃鼠狼吃了,或被黃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黃鼠狼能鑽進來,皆因馮文修昨晚堵窯洞口時,少堵了兩塊磚。牛愛國當時說,堵嚴吧。馮文修說,沒事,給兔子透透氣。牛愛國也沒埋怨馮文修,兩個人抱著頭哭了。
  班上有個同學叫李克智,大舌頭,愛傳閑話。李克智十一歲時,已長到一米七八。個兒大力氣就大,班上無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挖煤。李克智上學的時候,常戴一頂大礦燈,大白天照人眼睛。班裏有一個傳閑話的,全班五十六個人,就被他攪得雞飛狗跳。這年十月,李克智傳閑話傳到牛愛國頭上。但閑話傳的不是牛愛國,而是牛愛國他姐。牛愛國他姐叫牛愛香,在鎮上供銷社賣醬油。牛愛香與縣城一個郵遞員叫小張的談過兩年戀愛。小張國字臉,白淨,不愛說話,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別人在說,他在聽;小張愛笑,別人說笑話他笑,別人說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張到牛家來過,騎著郵電局的綠色自行車,後邊載著牛愛香。牛愛香摟著小張的腰。小張送過牛愛國一個打火機。牛愛國與馮文修養兔時,還把打火機掏出來,打著火讓馮文修看。但上個月,牛愛香與小張吹了。兩人吹了不是兩人談不下去,而是小張跟牛愛香談戀愛時,還跟縣城廣播站一個叫小紅的播音員也談著。腳踏兩隻船讓人生氣,更讓牛愛香生氣的是,與小張談了兩年,自己竟沒有發現;現在終於發現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張,而是自己。原以為小張不愛說話、愛笑靠得住,誰知不愛說話、愛笑的人皆一肚子壞心眼。於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裏,牛愛國他姐已經跟小張睡過覺。睡過覺不說,還懷了孕,到縣醫院去打胎。小張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銷社的農藥,又被拉到縣醫院,搶救過來。李克智傳牛愛國牛愛國不急,李克智傳牛愛國家其他人牛愛國也不急,但傳牛愛國他姐,牛愛國就急了。牛愛國上有一哥一姐,哥叫牛愛江,下有一弟,叫牛愛河。打牛愛國記事起,他爸牛書道親牛愛江,他媽曹青娥親牛愛河,剩下牛愛國無人親;有人親不是說吃上穿上占多大便宜,而是受人欺負後,能有人做主;有苦處,能紮到他懷裏說;牛愛國無人親,遇事無人做主,有苦處無處說,姐姐牛愛香比他大八歲,姐便護著牛愛國。牛愛國從小是拉著姐的衣襟長大的。這天李克智又在學校操場傳牛愛國他姐,傳到打胎處,牛愛國撲上去,一頭將李克智頂倒了。李克智爬起來,兩人廝打在一起。牛愛國十一歲時一米五六,李克智十一歲時一米七八,牛愛國哪裏是李克智的對手,李克智將牛愛國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幾個耳光不說,又脫下褲子,用屁股蹭牛愛國的臉。蹭著蹭著蹭舒服了,連著蹭了三十多下,還沒下來。又打開頭上的礦燈,照著前方。牛愛國掙脫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這時隻聽梆當一聲,李克智頭上挨了一棒,應聲倒地,頭上的礦燈碎了,接著汩汩地往外冒血,褲子還褪在腿窩處。馮文修拎著一根牛軛,站在一旁喘氣。牛愛國馮文修二人見李克智頭上冒了血,瞪著眼躺在地上,以為他死了,慌忙拉著手跑出學校。接著也不敢回家,順著路逃到了縣城。在縣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飯店拾些剩飯吃,或到地溝裏撿甘蔗頭啃,晚上到縣城棉站,扒窗戶跳進倉庫,睡到棉花堆裏。三天之後,兩人正沿著縣城街道看商店,被馮文修他爸馮世倫捉住了。原來李克智沒死,頭上隻冒了些血。牛家馮家,各賠了李克智家二百塊錢。牛愛國和馮文修回到家,分別被牛書道和馮世倫打了一頓。打他們不是說他們與李克智打架,或兩家賠了李家錢,而是牛家和馮家本是仇人,牛愛國和馮文修不該攪到一起。馮世倫打馮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該幫牛愛國打架。
  馮文修比牛愛國大一歲。牛愛國十八歲時,馮文修十九歲時,兩人高中畢業,都沒有考上大學。牛愛國他爸牛書道是個磨香油的,牛愛國沒有回家跟牛書道磨香油,出門當兵去了。起了出門的意,牛愛國沒有跟爸牛書道商量,也沒有跟媽曹青娥商量,跑到鎮上跟姐牛愛香商量。牛愛香在鎮上不賣醬油了,在供銷社賣雜貨。牛愛香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沒結婚。沒結婚不是因為早年和一個郵遞員談過戀愛,後來吹了傷了心,而是後來又談過十多個,沒有一個說得來。早年跟郵遞員吹了她沒有喝農藥,後來跟第九個對象吹的時候,喝過一次農藥;雖然被拉到醫院洗胃救了回來,但從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動不動還打嗝。牛愛香二十來歲時愛說愛笑,梳著一雙大辮子,人一走就在腰裏晃。現在燙了發,頭發像個雞窩;人也變得性躁,動不動就跟人急。但她見了牛愛國不急。牛愛國坐在鍋碗瓢盆的雜貨間,把自己準備出門當兵的想法,一五一十給牛愛香說了。牛愛香打個嗝問:“今年當兵去哪兒呀?”
  牛愛國:“甘肅,酒泉。”
  牛愛香:“離家三四千裏呢。”
  又說:“知你為啥要當兵,不為當兵,是煩這個家;也不是煩這個家,是煩咱爸媽。從小我也煩爸媽,他們隻親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長大就知道了,爸媽畢竟是爸媽。”
  牛愛國沒有說話。牛愛香打個嗝又說:“長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個爸媽嗎?”
  又說:“從小不親沒啥,孩子遇到難處,也不知護著孩子;不護倒在其次,也不知給孩子指條出路,弄得孩子左右為難。”
  眼中競落下了淚。牛愛國:“姐,我當兵不為煩爸媽。”
  牛愛香:“啥?”
  牛愛國:“這一批是汽車兵,我想學開汽車。”
  牛愛香:“開汽車有啥好?”
  牛愛國:“學會開汽車,我開著汽車,帶姐去北京。”
  牛愛香歪著脖笑了。接著又落了淚。從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戴到牛愛國手上。
  牛愛國要去當兵,馮文修還沒有出路。牛愛國攛掇馮文修:“一塊當兵去吧,等學會開汽車,咱倆開一個車。”
  但馮文修是色盲,當不了兵。就是不色盲,馮文修在家裏是獨子,他爸馮世倫也不會讓他出遠門。馮文修歎息:“爸媽不親你,有不親的好處;爸媽護著你,有護著的壞處。”
  那年沁源縣有五百多人當兵。出發那天,五百多人排著隊伍,在縣城街道走。恰逢這天是元宵節,街上有社火隊在鬧社火,鑼鼓喧天中,新兵隊伍,社火隊伍,夾雜著往前走。街兩旁擁滿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樣的服裝,邁著同樣的步伐,“一、二、一”走起來,就顯出了氣勢。剛換上軍裝,隨著五百多人往前走,牛愛國一下邁不好當兵的步伐,走著走著順軸了。正兀自著急,被人一把揪住;扭頭一看,人群之中,原來是馮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軍裝,再看看仍穿著家常衣裳的馮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愛國:“一到部隊,我就給你來信。”
  馮文修喘著氣,一頭的汗:“不是信的事。”
  牛愛國:“啥?”
  馮文修:“我在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館照個相。”
  牛愛國抬頭一看,隊伍正好路過西街老蔣的“人和照相館”,方知馮文修是個有心人。牛愛國與帶兵的排長請假。排長抬腕看看表:“要快,隻有五分鍾。隊伍一到北街,就該上汽車了。”
  牛愛國忙拉著馮文修的手,跑進老蔣的照相館。兩人照相時,馮文修攥著牛愛國的手,攥得手心出汗:“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倆好一輩子。”
  牛愛國點點頭,也攥馮文修的手。離開照相館,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車;二十多輛卡車在前邊跑,馮文修揮著手,還跟著汽車跑了好遠。汽車把牛愛國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換火車;火車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肅酒泉。牛愛國一到部隊,就給馮文修來了一封信。半個月後,馮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夾著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館”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沒有笑,一個穿著新軍裝,一個穿著家鄉衣裳,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牛愛國在甘肅酒泉當了五年兵。五年之中,頭兩年兩人還通信,後來漸漸淡了,後來漸漸斷了。五年之後,牛愛國複員,馮文修已經娶了老婆,生下兩個孩子,在縣城東街肉鋪賣肉。牛愛國回到家第二天,就騎自行車到縣城找馮文修。五年後再見麵,兩人倒不生疏,抱著對方,說些分別後的種種事情。馮文修的老婆姓馬,是縣城東街肉鋪經理老馬的閨女。馮文修叫他老婆也叫老馬,牛愛國也跟著叫老馬。老馬大高個,濃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馬說,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當閨女的時候,一把能掐住腰。接著白了馮文修一眼:“全是讓他給糟蹋的。”
  又對牛愛國說:“我後悔找了他個龜孫。”
  馮文修臉上已出現了幾道深溝,一笑,也不說話。
  從此兩人又恢複了來往。牛愛國遇到煩心事,便騎自行車、後來騎摩托車到縣城找馮文修。兩人坐下,牛愛國將煩心事一五一十說過,馮文修也一五一十予他排解。馮文修遇到煩心事,也開著一輛拉豬肉的三輪蹦蹦車,來牛家莊找牛愛國。兩人說過一番話,心裏皆鬆快許多。但五年後的馮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馮文修;五年前馮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現在渾濁了;眼睛渾濁倒沒啥,問題是馮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後,和醒著是兩個人;醒著通情達理,醉後六親不認。一喝醉,還愛給人打電話。牛愛國與他說話,就不像五年前;說也說,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後說出去。馮文修一來電話,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說個沒完。
  杜青海是牛愛國當兵時的戰友,河北平山人。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杜青海常說,他的家鄉在滹沱河畔。牛愛國當兵說是在酒泉,部隊駐紮的防地,從酒泉往北,還有一千多公裏,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牛愛國和杜青海並不在一個連隊。當兵兩年還不認識。第三年部隊拉練的時候,一個師七八千人在戈壁灘上行軍,晚上宿營在甘肅金塔縣一個叫芨芨的集鎮。一個集鎮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團各營搭起帳篷,宿營在集鎮周圍。牛愛國在三團二營五連,半夜起來放哨,杜青海在八團七營十連,半夜也起來放哨,一個從東往西巡邏,一個從南往北巡邏,在芨芨鎮的鎮口相遇,碰過口令,為吸煙借一個火,兩人認識了。兩人背著槍,吸著煙,隨便扯些閑話,一個是山西人,一個是河北人,並不是老鄉,但說起話來,竟能說到一起,越說越有話說。牛愛國已在部隊待了兩年,連隊有一百多號人,天天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沒交上一個知心朋友;與杜青海隻見一麵,就能說得來,可見能否成為朋友,不在相處的長短。頭一場話說下來,兩人竟說到後半夜,說到黎明,直說到宿營地吹起起床號,千軍萬馬複活回來,東方湧出血樣的紅霞。後來兩人常說,兩人成為朋友,也就是一袋煙的交情。牛愛國雖然當的是汽車兵,但到了部隊,並沒有開上汽車,在炊事班做飯;杜青海雖然當的是步兵,但連隊有一輛卡車,他倒在連隊開汽車。牛愛國的連隊距杜青海的連隊有五十多裏,中間隔一條河,又隔一座山;這河叫弱水河,這山叫大紅山,是祁連山的餘脈。以後逢禮拜天,牛愛國就趟過弱水河,爬過大紅山,到八團七營十連看杜青海。牛愛國的連隊肉龍做得好,牛愛國在炊事班做飯,便帶肉龍給杜青海。牛愛國到後,杜青海假借去鎮上拉貨,將汽車開出來,兩人到戈壁灘上,邊吃肉龍邊兜風。戈壁灘四處無人煙,吃罷肉龍,杜青海便教牛愛國開車。牛愛國雖無當上汽車兵,但幾年兵當下來,卻學會了開汽車。有時不是禮拜天,杜青海開汽車出勤,也拐到三團二營五連來看牛愛國。牛愛國說:“不是禮拜天。別讓連隊知道了。”
  杜青海:“我路上開得快,把時間省出來了。”
  杜青海個頭不高,皮膚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說話聲音不高,慢吞吞的;說著說著,還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牛愛國從小說話有些亂,說一件事,不知從何處下嘴;嘴下得不對,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說成兩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杜青海雖然說話慢,但有條理,把一件事說完,再說另一件事;說一件事時,骨頭是骨頭,肉是肉,碼放得整整齊齊。牛愛國在部隊遇到煩心事,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這件事攢下來;一個禮拜,總能攢幾件煩心事;到了禮拜天,去找杜青海,兩人在戈壁灘上,或開汽車,或坐在弱水河邊,牛愛國一件一件說出來,杜青海一件件剝肉剔骨。幫牛愛國碼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說與牛愛國。牛愛國不會碼放,隻會說:“你說呢?”
  杜青海隻好自己碼放。碼放一節,又問牛愛國。牛愛國又說:“你說呢?”
  杜青海再自己碼放。幾個“你說呢”下來,杜青海也將自己的事碼清楚了,二人心裏都輕快許多。
  在部隊相處三年,牛愛國和杜青海都複員了。牛愛國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離平山有一千多裏。一千多裏,和在部隊時相距五十裏就不一樣。牛愛國再遇到煩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碼放;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不能再找牛愛國。讓牛愛國反問“你說呢”。兩人也通信,有時也打電話,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電話,都跟見麵是兩回事。有時事情很急,當下要做決斷,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過去,牛愛國已娶妻生子。從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愛國娶的老婆叫龐麗娜,也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牛愛國本不認識龐麗娜,龐麗娜她姐叫龐麗琴,曾和牛愛國的姐姐牛愛香一塊在鎮上賣過雜貨。牛愛國複員時,牛愛香已經三十二歲,還沒結婚,但她給弟弟牛愛國介紹了龐麗娜。龐麗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縣城北街紡紗廠的經理,龐麗娜在姐夫的紡紗廠當擋車工。龐麗娜個頭不高,胖,但身胖臉不胖,倒顯得眉清目秀。龐麗娜不愛說話。她過去談過一回戀愛,對象是她的高中同學。後來那人考上了大學,把她給甩了。聽說她過去談過戀愛,牛愛國有些猶豫;牛愛國他姐牛愛香罵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個啥?也就是個退伍兵。”
  又說:“你要能考上大學,也甩人家呀。”
  牛愛國一笑,便不計較龐麗娜談過戀愛。牛愛國不愛說話,龐麗娜也不愛說話,大家覺得他倆對脾氣;他們在一起相處兩個月,也覺得對脾氣;半年之後,兩人結了婚。結婚頭兩年,兩人過得還和順,生下一個女孩,取名百慧;兩年之後,兩人產生了隔閡。說是隔閡,但隔閡並不具體,隻是兩人見麵沒有話說。一開始覺得沒有話說是兩人不愛說話,後來發現不愛說話和沒話說是兩回事。不愛說話是心裏還有話,沒話說是幹脆什麽都沒有了。但它們的區別外人看不出來,看他們日子過得風平浪靜,大家仍覺得他倆對脾氣;隻有他倆自己心裏知道,兩人的心,離得越來越遠了。牛家莊距縣城十五裏,龐麗娜在縣城紡紗廠上班,頭兩年龐麗娜一個禮拜回來兩次,後來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後來兩個禮拜回來一次,後來一個月也不回來一次。百慧見她都往人身後躲。牛愛國在部隊學會開車,回家之後,夥同哥哥牛愛江、弟弟牛愛河,共同買了一輛二手“解放”卡車,常到外邊拉貨;或去長治修高速公路,給地基拉土;忙起來,也是幾個禮拜不沾家。兩人兩個月還不團聚一次。就是團聚,夜裏也無滋無味,從頭到尾沒有聲響。比這更可怕的是,兩個月不見,牛愛國也不想龐麗娜。終於有一天,牛愛國聽到風言風語,龐麗娜和縣城西街照相館的經理小蔣好。小蔣他爸叫老蔣,過去就在西街照相館照相,十年前牛愛國當兵時,和馮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蔣照的。當年老蔣的“人和照相館”,現在被小蔣改為“東亞婚紗攝影城”。一次牛愛國拉貨回來,去縣城北街紡紗廠找龐麗娜,龐麗娜下班了,但廠房、宿舍都沒有她。牛愛國徑直去了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隔著玻璃,發現龐麗娜坐在裏麵,正與小蔣說話。龐麗娜平日不愛說話,現在與小蔣有說有笑。不知小蔣說了一句什麽,龐麗娜笑得前仰後合。僅在一起說笑,不能斷定兩人好;但可以斷定,龐麗娜與牛愛國在一起沒話,跟小蔣在一起就有話。龐麗娜跟牛愛國說不著,但跟小蔣說得著;愛不愛說話,原來也看跟誰在一起。牛愛國沒有進去攪局,離開“東亞婚紗攝影城”,到城外廢城牆上,坐到太陽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紡紗廠找龐麗娜,龐麗娜仍不在。又去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龐麗娜不在,小蔣正在給人照相;牛愛國便去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家。待進龐麗琴的家門,聽到龐麗琴龐麗娜姐倆兒正在說話。龐麗琴:“你不要再跟小蔣胡鬧了,人家也有家有口;再說,滿縣城都知道了,小心傳到牛愛國耳朵裏。”
  牛愛國以為龐麗娜會否定與小蔣的事,沒想到龐麗娜說:“傳到就傳到唄。”
  龐麗琴:“小心他知道了打你。”
  龐麗娜:“嚇死他。”
  龐麗琴:“嚇死他,用啥嚇?”
  龐麗娜彎下腰咯咯笑了:“不用別的,隻是夜裏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愛國便斷定龐麗娜與小蔣的事是真的。是真的還不氣人,氣的是龐麗娜說的這番話。牛愛國離開龐麗琴家,回到牛家莊,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來,連殺龐麗娜和小蔣的心都有了。就是不殺人,也該離婚了。到底怎麽往前走,牛愛國有些猶豫。他想到縣城東街找賣肉的好朋友馮文修商量,但又想,這事比不得別的事,怕馮文修喝醉了不知深淺,把這事再說出去。這時突然想起河北平山的戰友杜青海。本來第二天要開車去長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這事,先坐長途汽車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由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平山縣,由平山又坐鄉村長途汽車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後走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上,終於見到了杜青海。五年不見,兩人相互打量,都顯得有些老了。由於事先沒打招呼,杜青海有些激動;見杜青海激動,牛愛國也有些激動;兩人激動起來,竟忘了握手;杜青海搓著自己的手:“你怎麽來了?你怎麽來了?”
  杜青海複員回家之後,並沒有開車,在家裏辦了一個養豬場。杜青海的老婆叫老黃,五短身材,大眼睛,正端著豬食盆喂豬;見丈夫的戰友來了,倒上來與牛愛國打招呼。杜青海在部隊時愛幹淨,一雙開車的手套,都洗得發白;現在衣著邋遢,院裏院外也一片狼藉。一個兩歲的小男孩髒頭髒臉,在院裏攆雞。接著發現,杜青海在部隊時愛說話,現在不愛說話了;杜青海的老婆老黃倒愛說話。大家吃中午飯時,都是老黃在說,杜青海埋頭吃飯,嘴裏嗯嗯著;老黃說的全是他們的家務事,牛愛國也聽不懂;吃晚飯時,也是老黃在說,杜青海嗯嗯應著;不管老黃說的對不對,他都不反駁。到了晚上。杜青海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領著牛愛國,來到滹沱河畔。這天是陰曆十五,天上的月亮好大。滹沱河的河水,在月光下靜靜流著。兩人這時才回到五年之前,在部隊戈壁灘上,坐在弱水河邊,相互說知心話的時候。杜青海掏出煙,兩人點上。但五年後的知心話,已不同於五年之前。牛愛國將自己和龐麗娜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是殺人,是離婚,讓杜青海幫他拿主意。五年後的事雖然不同,但說事的人和碼事的人相同。杜青海聽罷,也似五年前一樣,替他碼放。杜青海:“你看似說的是這件事,其實不是這件事呀。”
  牛愛國:“啥?”
  杜青海:“你既殺不了人,也離不了婚。”
  牛愛國:“為啥?”
  杜青海:“如要殺人,你早殺過了,也不會來找我了;殺人咱先放到一邊,單說離婚;離婚倒也不難,一了百了。問題是,離了婚,你可能再找一個?”
  牛愛國想了想,如實說:“爹在當兵時死了,家裏三兄弟還沒分家;大哥有三個孩子,大嫂有病,每個月看病拿藥,得花二百多;三弟有了對象,還沒成家,等著給他蓋房;蓋房,還等著我開車掙錢。”
  又說:“如沒結過婚,也許好找;結過婚,又有一個孩子,加上家裏這種情況,就難說了。”
  杜青海:“還是呀,不是想不想離婚,是自己離不離得起,這才是你猶豫的原因。”
  牛愛國半天沒有說話。半天後歎息:“那咋辦呢?”
  杜青海安慰牛愛國:“這種事,俗話說得好,捉賊要贓,捉奸要雙;沒有捉住,這種事,寧信其無,不信其有。”
  牛愛國吸著煙,看著滹沱河水不說話。半天又說:“還有一件事比這重要,兩人在一起,沒話。”
  杜青海:“有話,也就出不了這種事了。”
  又看看四周,悄聲說:“給你說實話,我也是沒話,你沒看家裏亂的樣子?”
  又感歎:“不是當兵站崗的時候了。”
  牛愛國:“就算湊合,往前咋走呢?”
  杜青海:“既然往前走,就得讓它往好裏走呀,倆人沒話。你主動找些話呀。”
  又說:“找話,就不能找壞話了,回去多給她說些好話,讓她回心轉意。”
  牛愛國:“西街照相館的事呢?”
  杜青海:“隻能先忍著了。等她回心轉意,這事也就不存在了。”
  又攥住牛愛國的手:“俗話說得好,量小非君子呀。”
  牛愛國眼中湧出了淚。接著頭靠在杜青海的肩上,看著滹沱河的對岸睡著了。
  從河北回到山西,牛愛國按杜青海說的,既沒殺人,也沒跟龐麗娜離婚;跟龐麗娜在一起的時候,開始找話,開始給龐麗娜說好話。又三年過去,牛愛國方知,在部隊的時候,杜青海給自己碼放事情,出的都是好主意;唯有在滹沱河畔,他和龐麗娜的事,杜青海出的主意,打根上起就錯了。
  牛愛國第三個朋友叫陳奎一,是牛愛國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認識的。陳奎一是工地一個夥夫,瘦高,左臉有顆大痦子,痦子上長了三根黑毛。別的夥夫都是胖子,陳奎一是個瘦子。陳奎一是河南滑縣人,工地一個工長,是他的小舅子,他就成了工地的夥夫。牛愛國不愛說話,陳奎一也不愛說話,因都不愛說話,兩人倒能說到一起。工地的夥房,有三百來號人吃飯,一天到晚,陳奎一忙得滿頭大汗。倒是牛愛國開卡車拉完自己的土方,有了空閑,來夥房與陳奎一閑坐。陳奎一蒸饅頭煮菜,一刻不停,牛愛國就在條凳上坐著,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陳奎一終於忙停歇了,如夥房有煮熟的豬耳朵豬心,便切上一盤;也顧不上細切,橫上三五刀,滴些香油,兩人吃上一番。吃完,相互看一眼。抹著嘴笑了。但豬耳朵豬心不是每天都有,沒有的時候,陳奎一忙完,兩人就對坐著吸煙。有時有了豬耳朵豬心,牛愛國正在工地上忙,沒來夥房,陳奎一忙停歇了,便去工地找牛愛國。人群之中,陳奎一向牛愛國使個眼色:“有情況。”
  然後用圍裙擦著手,撅屁股走了。牛愛國便加緊幹活。幹完,從卡車上跳下來,跑到夥房,陳奎一已將豬耳朵豬心切好,放到盤子裏,碼上了蔥絲,滴上了香油。漸漸這個秘密被別人發現了。有一個東北人叫小謝,在工地上舉小旗,見陳奎一和牛愛國一前一後有些奧妙,幾次問:“愛國,你們幹啥去?”
  牛愛國:“不幹啥。”
  一次小謝見陳奎一又跑到工地向牛愛國使眼色,說“有情況”,又見牛愛國加緊幹活,幹完,從卡車上跳下來,跑向夥房,也趕緊跟了過來。進了夥房,見兩人正坐在一起,對著頭在吃一盤豬耳朵豬心,小謝假裝偶然遇見:“光吃菜呀,也不弄壺酒。”
  接著做朋友狀,便想坐下。但牛愛國和陳奎一都沒理他,把他晾在那裏。吃完豬耳朵豬心,牛愛國站起又去了工地,陳奎一白了小謝一眼,將一大籠饅頭蓋到鍋上:“開飯還得會兒。”
  不是心疼那點豬耳朵和豬心,是讓小謝明白,一個人想和另一個人成為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牛愛國和陳奎一也就限於投脾氣,東一葫蘆西一瓢地閑扯行,牛愛國遇到煩心事,就指不上陳奎一。陳奎一的腦子比牛愛國還亂。牛愛國能把一件事說成兩件事,陳奎一能把一件事說成四件事。陳奎一遇到煩心事,還找牛愛國排解。牛愛國給他剝肉剔骨碼放,他已佩服得點頭如搗蒜;牛愛國遇到煩心事找陳奎一,陳奎一用圍裙擦著手,束手無策,像牛愛國在部隊反問杜青海一樣,陳奎一反問牛愛國:“你說呢?”
  牛愛國隻好自己碼放。碼放一節,又問陳奎一,陳奎一又問:“你說呢?”
  牛愛國隻好再自己碼放。幾個“你說呢”下來,牛愛國倒學會了自己碼放事情。
  這年端午節,工地為了改善生活,讓夥房買了半扇牛。集市上牛肉的價格不一,最低九塊三一斤,最高十塊五一斤;陳奎一買回牛肉,報賬的價格是每斤十塊五。工長也就是陳奎一的小舅子,看了這牛肉,懷疑是九塊三一斤買的;一斤多出一塊二,半扇牛二百來斤,就多出二百多塊錢。為這價格的真假,兩人吵了起來。陳奎一:“別說有九塊三的,還有六塊八的呢,裏麵都是水。”
  又說:“二百多塊錢算什麽,當年你走背字的時候,還借過我兩千多呢。”
  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小舅子冒了一句:“這不是牛肉的事,說瞎話。知道的,是扇牛肉,不知道的,還不知有多少呢。”
  為這一句話,陳奎一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吼了一句:“媽了個逼,算你認識我!”
  當時就解下圍裙,收拾行李,坐長途汽車回了河南。平日不愛說話的人,氣性都大。
  陳奎一走的時候,牛愛國還在工地開車拉土。待中午吃飯的時候,夥房開不了夥,工長給每人發了兩包方便麵,方知陳奎一走了。牛愛國跑到夥房,看到冷鍋冷灶,半扇牛肉在地上撂著,上麵飛著幾隻蒼蠅,不由歎息一聲。歎息不是歎息陳奎一說走就走了,而是陳奎一一走,工地上再沒有可以說知心話的人,工地一下顯得空了。陳奎一回河南之後,牛愛國也與他通信,有時也打電話。與別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有人說起河南,牛愛國馬上想起了陳奎一;但牛愛國遇到事情,不會像到河北平山縣找杜青海一樣,去河南滑縣找陳奎一。
 
  二
  牛愛國他媽叫曹青娥。牛愛國他媽本不該姓曹,應該姓薑;本也不該姓薑,應該姓吳;本也不該姓吳,應該姓楊。曹青娥五歲那年,被人從河南賣到山西。六十年過去,曹青娥還記得她爹叫吳摩西,她娘叫吳香香;她娘吳香香跟人跑了,她爹帶著她去找她娘,住在新鄉一個雞毛店裏,她被人拐子給拐走了。她還記得自己的小名叫巧玲。
  巧玲還記得,她由河南被賣到山西,中間經過三個人。頭一個人叫老尤,是個賣老鼠藥的,開封人,啞嗓子,說話張嘴就來;賣老鼠藥唱曲兒,平常一件事,也能編成曲兒。正是因為喜歡聽他說話,巧玲跟他混熟了。大家住在一個店裏,老尤還掰驢肉燒餅給她吃。這天天剛麻麻亮,老尤將巧玲拍醒,說她爹遇到急事,去了開封,讓老尤帶上巧玲,去開封找他。一個五歲的孩子,見爹走了,撇下她一個人,登時就嚇哭了;接著又想,爹可能得著了娘的信兒,匆匆找娘去了;忙也穿上衣服,跟老尤上了路。開封本在新鄉東麵,老尤卻沒有往東,帶著她一路往西;五天之後,到了濟源。巧玲弄不清東西南北,也弄不清濟源和開封的關係,隻盼著早一天見到爹。人一離開爹,顯得懂事許多;為了找到爹,巧玲對老尤百依百順。路上走累了,老尤蹲下吸煙,巧玲伸出小手,還給老尤擦汗;打尖吃飯時,巧玲知道給老尤夾菜;飯還沒吃完,又給老尤端來一碗水;似一下長大十歲。濟源是河南和山西的交界處。到了濟源,老尤碰到另一個人販子叫老薩。老尤不願再往前走了,十塊大洋,把巧玲賣給了老薩。等老尤把巧玲交到老薩手裏,巧玲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哇的一聲哭了。巧玲一哭,老尤心倒軟了,又將十塊大洋掏出來,還給老薩:“這孩子我不賣了。領她回開封,當個閨女,自己養了。”
  又說:“一路上,你不知道她多懂事。”
  又說:“我不是幹這行的,也是一念之差。”
  老薩也不接錢,笑著看老尤:“晚了。”
  老尤:“十塊大洋還在,咋能說晚了?”
  老薩:“我不是說買賣晚了,是你自個兒晚了。”
  老尤:“此話怎講?”
  老薩:“沒賣之前,你可以把她當閨女;現在你賣過她,她也知道了,你就養不得她了。本來是頭羊,等她長大了,也會變成老虎;啥叫養虎遺患?這就叫養虎遺患。”
  又說:“這是一道坎。一過了這道坎,你再親她,也成不了親人了。”
  老尤想想,覺得老薩說得有理,隻好又揣起大洋,轉身要走。巧玲見老尤走,哇的一聲又哭了。老尤見巧玲哭,自個兒也蹲到地上哭了。老薩朝地上啐了一口:“這哪叫賣人呀。”
  又上去踢了老尤一腳:“既然冒充貓,就別哭老鼠了。”
  巧玲到了老薩手裏,發現老薩和老尤是兩個人。老薩是洛陽人,賣人賣慣了,不心疼孩子。巧玲一哭就打,身上還帶了個錐子,巧玲再鬧,就用錐子紮巧玲的屁股,倒是把巧玲給嚇住了。夜裏睡覺,還將巧玲綁在床上,怕巧玲跑了。白天出門前,晃著手裏的錐子:“人問你,就說我是你爹。”
  巧玲害怕他的錐子,見了人,隻好給他喊爹。老薩帶著巧玲繼續往西走,出了河南,到了山西垣曲縣,二十塊大洋,把巧玲賣給了另一個人販子叫老卞。老卞是個山西人,長著一對鬥雞眼,過去是個賣布的,看到賣人比賣布賺錢,便開始賣人。也是初入人牙行,人倒比老薩和善。不打巧玲,夜裏睡覺也不綁她。但買了巧玲之後,問了問別的人牙子,別的人牙子端詳一下巧玲,都說二十塊大洋買貴了;買貴了該怪老卞的眼力,但老卞把罪過怪到巧玲身上,對巧玲也沒好氣;一句話不對付,便用鬥雞眼剜巧玲。巧玲見老卞不打,也沒錐子,隻是用鬥雞眼剜她,倒也不怕老卞。夜裏睡覺不綁,巧玲該趁老卞睡熟,自己偷跑掉。一是巧玲自小怕黑,天一黑不敢出門;二是已到了山西,千裏之外,出門一個人都不認識;山西人說話,有一半聽不懂,怕出門之後,再落到別的人販子手裏;如果再是一個老薩,還不如眼前的老卞。老卞帶巧玲開始往北走,到了長治縣,逢到集市,開始賣巧玲。但幾個集市下來,發覺果然上了老薩的當。巧玲本來個頭就小,又長了一頭黃毛,顯得小樣,賣不出價錢。有出十五塊的,有出十三塊的,還有出十塊的,連買巧玲的本錢還不夠。賣一天巧玲,沒有賣出去,天黑了,老卞又牽著巧玲走。這時往往說一句:“我當初高看你了。”
  這樣前後盤桓半個月,巧玲還沒有賣出去。住店加上嚼穀,又搭進去許多盤纏。老卞著急起來。越是著急,人越是賣不出去。說話到了深秋,南源山上,漫山遍野一片黃葉。秋風一吹。黃葉從樹上紛紛落下,落了一路,也落了一山。山上的果子熟透了,樹上的梨、油桃、板栗、核桃,紛紛從枝子上往地下掉。住店打尖,老卞心疼自己的錢,兩張嘴,買一個人的飯食,自個兒吃不飽,也不讓巧玲吃飽。現在看到滿地的果子,巧玲便撿果子吃。吃著吃著吃飽了,便攆樹間的鬆鼠玩。前後被賣了一個月,巧玲也習慣了,不以為意。鬆鼠躥到樹上,向巧玲作揖,巧玲咯咯笑了。巧玲撿果子吃老卞不管,看到巧玲笑,老卞急了:“這是賣你,不是領你玩!”
  又揚起手:“再笑,再笑打你!”
  巧玲也不怕他,跳到一邊,仍咯咯笑著。
  又停了幾天,巧玲頭上生出幾窩禿瘡。老卞帶她住的全是雞毛店,夜裏睡在草窩裏,一床破棉絮,不知多少過路人蓋過;頭上的禿瘡,也不知在哪裏染上的。禿瘡一發就疼,巧玲倒不笑了,在那裏捂著頭,哭著喊疼。老卞湊上去一看,幾片禿瘡,已經泛紅了;前後十幾個紅點,似要往外湧膿。巧玲本來就不好賣,頭上再長禿瘡,人就更不值錢了。看罷禿瘡,老卞氣得在那裏蹦:“祖宗,你這不是故意跟我搗蛋嗎?”
  氣得蹲在地上:“幹脆,你把我賣了得了。”
  巧玲看老卞在那裏急,倒不覺頭上的禿瘡壞,也忘了頭上的禿瘡疼,仰著頭,又咯咯笑了。
  襄垣縣有個溫家莊。溫家莊有個東家叫老溫。老溫家有十幾頃地,雇了十幾個夥計。給老溫家趕大車的叫老曹。老曹四十出頭,留著一撮山羊胡。這天老曹從溫家莊出發,到長治縣給東家糶芝麻。三匹騾子拉著一車芝麻,有四五千斤。出門時日頭高照,無風無火,待進了屯留縣界,天上起了烏雲。老曹看看天,雲從西北角湧上來。越湧越多,似要下雨;老曹怕雨淋著芝麻,趕緊用鞭子抽牲口,牲口跑了起來。緊趕慢趕,又跑出七八裏路,西源河邊上,終於碰到一家車馬店。這時天上下起瓢潑大雨。老曹忙將大車趕進車馬店。車上的芝麻有草簾苫著,倒沒淋著,老曹的衣裳被淋濕了。老曹卸了牲口,讓店主喂上草料,自己看看天,走進車馬店灶間。在灶間點上一盆火,將外衣脫下來,用手搭在火上烘烤。火盆上騰出一股濕氣。等身上暖和了,回過神來,才發現灶間炕上,蹲著一個男人。男人身邊,躺著一個孩子。老溫將烘幹的衣裳穿上,來到炕前,發現炕上的孩子是個女孩,小臉燒得通紅,正在昏睡,鼻子一歙一歙的;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老曹的手被燙了一下:孩子的額頭,燒得跟火炭一樣。又看那男人,拿著一根煙袋,蹲在炕沿唉聲歎氣。老曹:“也是住店的?”
  那男人翻了老曹一眼,點點頭。老曹:“怕就怕這個。路上,不是生病的時候。”
  又說:“大哥,這孩子得看呀,不能硬挺著。”
  那男人又翻了老曹一眼:“看?你掏錢?”
  老曹被噎了一句,有些不高興:“我不是她爹,你是她爹。我好心說了一句話,倒落下不是?”
  讓老曹沒想到的是,那男人抱著自己的頭,嚶嚶哭了。老曹有些慌張,以為他心焦,或是身上沒了盤纏;住店住灶間,就是為了省錢。又用話勸他,誰知越勸越哭。老曹倒束手無策。終於,等那男人哭夠了,仰起臉,老曹才發現他長了一對鬥雞眼。平心靜氣之後,這男人告訴老曹,這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他是一個人販子。初入此道,不知水的深淺,二十塊大洋買了這個孩子,走村串鎮,大半個月也沒出手。賣不出本錢不說,加上住店和嚼穀,又賠出一大塊。屋漏偏逢連陰雨,女孩頭上又長了一頭禿瘡;長了禿瘡,更賣不出價錢。禿瘡發了,又發起高燒。前思後想,沒有退路,所以憂愁。老曹聽後,也替他發愁,忘記了他是一個人販子;左思右想,也沒有辦法,隻好陪他歎氣。這時那男人突然抓住老曹的手:“大哥,要不這孩子你要了吧。”
  老曹吃了一驚,忙往後撤身子:“我還得去長治縣糶芝麻,沒想要買孩子。”
  那男人:“你隨便給倆,我不還價。”
  又說:“隨便給倆,也比死了強。”
  又說:“死了,就更沒法賣了。”
  老曹見他這麽說話,苦笑之下,知道他是個老實人。老曹四十多了,老婆一直沒有生下孩子,家裏倒是缺孩子,但老曹說:“買個孩子,不是買條小狗,這麽大的事,哪能說買就買?”
  那男人:“你就當可憐她。”
  老曹:“這不是可憐不可憐的事,我還得去長治縣糶芝麻。”
  又說:“再說,這麽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總得跟家裏的商量商量。”
  沒想到老曹這句話,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問:“大哥是哪裏人?”
  老曹:“襄垣縣溫家莊。”
  說完這番話,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裏的草料錢,又趕著大車上了路。老曹以為這事也就是說說,說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沒想到的是,兩天之後,等老曹糶完芝麻回到溫家莊,那男人和那個病孩子,已經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門檻上吸煙。老曹哭笑不得:“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門框上梆梆地磕著煙袋:“大哥,燙壺酒吧。大嫂願意要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這又是老曹沒有想到的。也不知這個男人,怎麽對老曹老婆說的,把她的心說轉了。老曹老婆掀門簾子從裏屋出來,對老曹說:“這孩子我要了,模樣還周正,十三塊大洋,也不貴。”
  老曹發現老婆換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老曹:“可她正在發燒,還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燒已經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頭,燒果然退了。那女孩見老曹摸她,睜開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翹鼻,小嘴,不算難看。兩天前在車馬店燒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燒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搖頭。但老曹又說:“可你看她的頭,一頭禿瘡。”
  老曹老婆還沒說話,那男人說:“瘡跟瘡不一樣,這是新瘡,不是老瘡,能看好。”
  又說:“小骨頭,嫩肉長得快。”
  又說:“不帶點毛病,也不會這麽便宜。”
  又說:“大哥,交錢吧,從今往後,我不賣人了,我還賣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裏,老婆說了算。老婆說要,老曹隻好從身上掏出鑰匙,開櫃門拿錢。家裏隻有八塊大洋,老曹又跑到東家老溫家去借。老溫家除了種地,還開了個陳醋坊,叫“溫記醋坊”,一天能釀出百十壇子醋,每一甕醋壇子上,都貼著紅紙四方簽,上寫著“溫記”二字。方圓百十裏,都吃老溫家的醋。老曹除了給東家趕車,有時醋坊忙了,夜裏還去醋坊幫東家翻醋糟。老曹來到東家後院,大槐樹下,東家老溫,正跟周家莊的東家老周下象棋。周家莊距溫家莊五十裏。周家莊老周家除了種地,還開了個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著杏花村的意思,釀辣酒,也釀甜酒。方圓幾個縣,紅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圓百裏的東家中,賣醋的老溫,就跟賣酒的老周好。逢年過節,或是老溫去看老周,或是老周來看老溫。就是平常日子,兩人也時常走動。兩人見麵,除了在一起談話,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現在棋盤兩端,老周正端著杯子喝茶,老溫手裏拿著兩顆棋子,相互敲著看棋盤。見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說借錢,想退出去;老溫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啥事?”
  老曹遲疑著:“東家,沒事。”
  老溫:“老周又不是外人,說吧。”
  老曹這才說:“想借錢。”
  老溫:“不年不節,借錢做啥?”
  老曹隻好將買孩子的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了。老曹又說:“東家,這孩子我真不想要,家裏的娘們,沒有正性。”
  又說:“年底算賬的時候,東家從我工錢裏扣就是了。”
  又說:“這女娃,一頭禿瘡,看上去真可憐。”
  老溫還沒說話,周家莊的東家老周開了口。老周時常來溫家莊老溫家串門,有時當天返回去,有時天晚就住下了,打發跟他的馬車回去;第二天回周家莊,老曹趕著溫家的馬車送老周。周家的馬車有酒味,溫家的轎車有醋味。老周往車裏鑽的時候說:“一聞就知道換了車。”
  路上五十裏,兩人也聊天。因老周是東家,話頭多由老周提起。老周問老溫家的事,也問老曹家的事;老周問一句,老曹答一句。所以老周對老曹家的情況也熟悉。這時說:“先不說孩子可憐不可憐,為老曹兩口老了,膝下沒個人,也應該買。”
  老溫也點頭:“就是為了孩子,也不為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但等孩子買下之後,老曹才知道,老婆要這個孩子,既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為了老曹兩口,也不是為了造七級浮屠,而是為了跟二叔致氣。二叔就是老曹的弟弟。老曹大名叫曹滿倉,老曹的二弟大名叫曹滿囤。曹滿倉自小性子坦,曹滿囤自小性子躁。曹滿倉自小長得高,成人後一米七八;曹滿囤是個矬子,成人後一米五六。矬子又性格躁,曹滿囤小時在外常受欺負。在外受了欺負,回到家就霸道。跟爹娘霸道,跟曹滿倉也霸道。霸道不是搶你碗裏的吃食,或是手裏的玩物,而是在說話上,一件事怎麽辦,得順著他的心思來。話本來該這麽說,他非那麽說;事本來該這麽辦,他非那麽辦;一時不順他的意,他就在家裏打滾撒潑。見弟弟打滾撒潑,爹娘上來甩曹滿倉一巴掌:“多大了,還不懂事,遇事不知讓著弟弟。”
  事情雖然別扭著,卻得按著別扭來。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兩人長大,各自娶了老婆。兄弟兩人共事,一切由曹滿囤說了算。曹滿倉個兒高,娶個老婆也個兒高;曹滿囤個兒低,娶個老婆個兒也低。曹滿倉的老婆雖然人高馬大,卻不會生孩子;曹滿囤的老婆雖然矬得像個毛蛋,卻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三男二女。按當地風俗,老大家不會生孩子,老二家的大孩子應過繼給老大;既給老大養老送終,也繼承老大的家業。但曹滿倉的老婆,卻不願意過繼曹滿囤的老大。曹滿囤兩口子個矬,生的孩子也矬。老大十六歲了,個頭隻有桌子高;個矬,腿卻粗,頭又大,像個侏儒。孩子像侏儒還不是主要的,曹滿倉老婆討厭的,是曹滿囤說話,處處壓曹滿倉家一頭。曹滿囤見曹滿倉老婆四十多了,還沒開懷,常對曹滿倉兩口子說:“就別等了,趕緊把大小接過去吧。”
  曹滿倉不敢說不接,曹滿倉的老婆卻不怕曹滿囤;女人不會生孩子是個短處,但曹滿倉老婆自己不當短處,別人也無可奈何;為曹滿倉怕曹滿囤,還跟曹滿倉吵架;曹滿倉老婆見曹滿囤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過繼,知他圖自家的家產;一開始不答理他,後來有一回幹脆說:“二叔,這事不要再說了,大小該幹嗎幹嗎吧,俺不會接了。”
  曹滿囤:“為啥不接?”
  曹滿倉老婆:“人到小五十,還有生的呢。”
  曹滿囤立馬急了:“到時候你不生,咋說?”
  曹滿倉老婆:“我要不生,就給你哥娶個小。”
  一句話將曹滿囤噎住了,也將曹滿囤的後路給堵死了。但話是這麽說,幾年又過去了,她還沒開懷,但也沒再提給曹滿倉娶小的事,倒是如今碰到這個人販子賣人,給家裏買了個小閨女。小閨女過去叫巧玲,她給改名叫“改心”,意思是讓她把心改了。改心長了一頭禿瘡,曹滿倉老婆也沒帶她看醫生,將她帶到襄河邊,用河水給她洗瘡。頭上的禿瘡已經湧膿了,曹滿倉老婆先擠膿,後洗瘡;曹滿倉老婆個兒大力沉,擠弄起來,改心護著頭,哭得像貓叫。擠過洗過,曹滿倉老婆問改心:“改心,我好還是你親娘好?”
  改心:“你好。”
  曹滿倉老婆揚手甩了改心一巴掌:“才五歲,張嘴就是瞎話。”
  改心哇的一聲又哭了:“我說的是實話。俺親娘跟人跑了,你沒跟人跑。”
  曹滿倉老婆一屁股蹾在河灘上,咯咯笑了。曹滿倉老婆又問:“知道老家在哪兒嗎?”
  改心點點頭:“知道。延津。”
  曹滿倉老婆:“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嗎?”
  改心搖搖頭:“俺爹死了。”
  曹滿倉老婆:“那你想誰?”
  改心:“想俺後爹。”
  曹滿倉老婆:“你後爹叫個啥?”
  改心:“俺爹叫吳摩西。”
  曹滿倉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以後不許想延津,也不許想你後爹;啥時候想這兩樣,啥時候擠你的禿瘡。”
  又張開手,去擠改心的禿瘡。改心趕緊用手護著頭,哇的一聲哭了:“娘,我不想他們。”
  擠膿擠了一個月,改心頭上的禿瘡,竟讓曹滿倉老婆給擠好了,又長出頭發。曹滿倉一開始不同意買孩子;不同意買孩子並不是惦著娶小,一個趕大車的,也養不起兩個老婆;就是養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個小;現成買一個孩子,倒圖個方便。但他覺得買來的孩子會不親;誰知一個月後,與改心熟了,兩人倒說得著;這時覺得多個孩子,除了熱鬧許多,家裏也變了許多;趕大車出門,心裏也多了一份惦記。但曹滿倉家買孩子,惹惱了曹滿囤。曹滿囤不是說曹滿倉家不能買孩子,也不是因為曹滿倉家買了孩子,不會再過繼他的大兒子,無法承受曹滿倉的家業,而是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曹滿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滿倉兩口子買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氣。曹滿倉兩口子致氣,曹滿囤也賭上了氣。兩家住前後院,出門低頭不見抬頭見,過去兄弟倆見麵還說話,現在連話也不說了。
  說話到了年底。曹滿囤有一個小女兒叫金枝,六歲了;這年正月,脖子裏患了老鼠瘡。年頭裏臘月還好好的,正月裏患了老鼠瘡。老鼠瘡並不難治,到集上中藥鋪,買一貼老鼠瘡膏藥,貼上去,幾天就好了。但曹滿囤任金枝脖子裏的老鼠瘡越發越大,不去買藥。一開始像楝豆大小,幾天後像紅棗那麽大。金枝在院子裏哭:“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到集上買藥吧。”
  曹滿囤在院子裏跺著腳:“不買!我不知道,要一個女娃有啥用,早晚不還得出嫁?”
  曹滿倉一家聽到前院曹滿囤的罵聲,知道這話是衝著自己。曹滿倉的老婆從屋裏躥出來,拿根棒槌就要過去理論,曹滿倉攔住她:“人家是說自己的孩子,又沒有說改心,你過去能說個啥?”
  曹滿倉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過後,金枝脖子裏的老鼠瘡,已發得像碗口那麽大,金枝疼得昏死過去好幾次。等醒過來,看著自己的爹:“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去集上買藥吧。草屋山牆上的窟窿裏,還塞著我的壓歲錢呢。”
  曹滿囤仍跺著腳:“不買,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聲,金枝真讓疼死了;捌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脖子反弓著,落在了脊背上。一個晚上,曹滿囤家沒聲。到了五更雞叫。傳來曹滿囤嚎啕的哭聲。他沒哭自己的孩子,哭道:“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這一哭沒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長大才知道,當年金枝長老鼠瘡時,二叔曹滿囤並沒想讓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場戲。原準備從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幾天;給金枝看老鼠瘡的醫生都打聽好了。誰知戲演到初八,假的竟變成了真的。曹滿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這個由假變真。曹家兄弟,從此一輩子不說話。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說的一段話。
 
  三
  沁源縣有個牛家莊。牛家莊有個賣鹽的叫老丁,有個種地的叫老韓。老丁除了賣鹽,還賣堿,還捎帶賣些茶葉、煙絲和針頭線腦。老丁雖賣鹽賣堿,但家裏並沒有鹽土場,所賣的鹽堿,都是從縣城鹽鋪堿鋪躉來的,再走村串鎮零賣。走村串鎮做買賣的人,本該愛說話,但老丁一天說不了十句話。到一個村子,人問起鹽的價錢,堿的價錢,茶葉、煙絲和針頭線腦的價錢,老丁都伸指頭比劃。人問:“不能還價呀老丁?”
  老丁搖搖頭,也不說話。人又說:“做生意,哪有不能還價的?”
  老丁黑著臉,不再理人。十裏八村,都知道牛家莊有個賣鹽的老丁脾氣軸。
  老韓是個種地的。種地整天和牲口、莊稼打交道,本該不愛說話,但老韓一天得說幾千句話。也是在田裏種地憋的,不種地時,在街上碰見人,有事沒事,都要與人說上幾句。幾句話下來,別人還沒入題,他已經說到了趣處,攔住人不讓走。村裏的人,見老韓過來都躲。這時老韓就急了:“媽啦個逼,說句話,費你個啥?還躲?”
  但老丁和老韓是好朋友。一個不愛說話,一個愛說話,本不該成為好朋友,但兩人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一到深秋,地裏的莊稼收了,第二年的麥子也種上了,兩人愛上山打兔。老韓看到一個兔子跑出來,愛將火槍從肩上卸下來,平端著瞄準。老丁打兔槍不離肩,砰的就是一槍。老韓瞄準的工夫,兔子早鑽到了樹棵子裏;老丁肩不卸槍,往往一槍中的。出門三天,打兔歸來,老韓槍上挑不了幾隻兔子;老丁得帶一個背簍,簍子裏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時老丁還能打到野雞、獐子和狐狸。打兔的習慣不一樣,兩人本不該一起打兔,但兩人除了打兔,還有一個共同愛好,愛唱上黨梆子;為了一個唱戲,兩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愛說話,但一到唱戲,像換了一個人,口舌翻飛,字正腔圓,精神煥發。兩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戲來,或是朋友,或是夫妻,或是父子。兩人唱《吳家坡》,唱《闖幽州》,唱《白門樓》,唱《殺廟》,也唱《殺妻》。有時唱一個折子,有時連走一本戲,全看二人的興致。唱起大本戲,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處,老韓背著槍在轉圈:“妻呀,我去京半年,回來後,聞聽些許閑話;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門做甚?”
  老丁馬上作撩裙子科,給老韓作揖施禮:“夫君,冤殺奴家,容我細細給你道來。”
  老韓用嘴敲起鑼鼓點,拉起弦子,老丁抖著水袖狀開唱。
  或,老丁一聲長喊:“兒呀,此語差矣,轉來!”
  老韓馬上背著槍轉來:“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丁忙用嘴敲家夥拉弦,老韓開唱。
  兩人是朋友,兩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有三男二女,老韓有四個閨女。老丁的小女兒七歲,叫胭脂,老韓的小女兒八歲,叫嫣紅。嫣紅和胭脂,常在一起割草。這年秋天,八月十五頭一天,兩人又到河邊割草。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兩人背著草回家。越過莊稼地,前邊是條大路,兩人看見前頭路邊,躺著一個物件。似是件棉襖,又似個褡褳。兩人都想撿這物件,從莊稼地往路邊跑。嫣紅比胭脂大一歲,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撿到手裏。原來是一隻布袋。嫣紅拎了拎,布袋有些沉,便將這隻布袋,擱到自己草筐裏,背回了家。回家給娘一說,嫣紅的娘,也就是老韓的老婆,啪地扇了嫣紅一巴掌:“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氣。”
  嫣紅哇的一聲哭了。老韓老婆打開布袋,卻吃了一驚,原來裏麵躺著一堆大洋。倒出來數了數,整整六十七塊。晚飯時候,老韓從地裏收工回來,老韓老婆將老韓叫到裏間屋,將布袋和大洋讓老韓看。老韓看著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張張嘴,說不出話;再張張嘴,還是說不出話。老韓平日挺能說,麵對意外之財,不知從何說起。兩口子一夜沒睡,盤算大洋的用途,或置兩畝地,或蓋三間房,或添幾頭牲口;一樁事情,似花不了這許多。說著說著,老韓激動起來,話匣子打開了,說了一夜;說的全是置地蓋房添牲口之後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韓老婆將嫣紅叫過來:“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說:“漏出半點風聲,我用繩子勒死你。”
  嫣紅嚇得哇的一聲又哭了。
  吃早飯的時候,老丁來了。老韓以為老丁來商量秋後打兔的事,老丁卻開門見山:“聽說嫣紅昨天撿了個布袋?”
  老韓知道昨天嫣紅和胭脂在一起,便說:“回來讓她媽打了一頓,布袋裏是半袋幹糞。”
  又歎息:“老話說,拾布袋是氣,不知應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韓小兩歲,笑了:“哥,俺胭脂當時摸了摸那布袋,裏邊好像是錢。”
  老韓知道瞞不住了,說:“還不知是哪個買賣鋪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丟在了路邊;沒敢動,等著人家來認呢。”
  老丁:“要是沒人認呢?”
  老韓有些不高興:“沒人認,再說沒人認的事。”
  老丁:“要是沒人認,咱就得有個說法。”
  老韓:“啥說法?”
  老丁:“這布袋是胭脂和嫣紅一塊撿的。”
  老韓急了:“布袋現在我家,咋是你閨女撿的?”
  老丁:“我聽胭脂說,她倆一塊跑到布袋跟前;嫣紅比胭脂大一歲,欺負了胭脂。”
  老韓拍了一下大腿:“老丁,你想咋樣吧?”
  老丁:“一人一半。別說是兩人一塊撿的,就當是嫣紅撿的,胭脂在旁邊看見了,俗話說得好,見了麵,分一半。”
  老韓:“老丁,你這不是耍渾嗎?”
  老丁:“我不是在乎這個錢,是說這個理。”
  老韓:“你要這麽說,咱倆沒商量。”
  老丁:“要是沒商量,又得有個說法。”
  老韓:“啥說法?”
  老丁:“就得經官。”
  事情一經官,撿到的東西,明顯就得沒收。老韓聽出來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讓你得著便宜。兩人一塊打兔唱戲,好了二十來年,老韓沒發現老丁遇到大事,為人這麽毒。平時不愛說話,怎麽一到骨節上,話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戲還利索呢?可見他說的這些話,來之前早想好了;可見兩人平日的好,都在小處;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說老韓貪財,舍不得分給他錢,而是這理講不通。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就是再分錢給他,兩人也算掰了。老韓也賭上了氣:“這布袋是撿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兒告,你就往哪兒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轉身走了:“正好,我今天要去縣裏進鹽。”
  但事情沒等經官,老丁還沒從縣裏告官回來,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門來。布袋的主人,是襄垣縣溫家莊給東家老溫家趕大車的老曹。八月十五頭前,老曹拉了一車黃豆,到霍州去糶。霍州黃豆的價格,每斤比襄垣縣多二厘。襄垣離霍州三百多裏,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時是重車,要走三天;回時是空車,隻要兩天。老曹在霍州糶完黃豆,不但結了這回黃豆的賬,連霍州糧棧夏季欠老溫家小麥的錢,也一並結了;共六十七塊大洋。空著車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車上半睡半醒,由著牲口往前走。路過沁源縣牛家莊村頭,走到河邊,一過溝坎,車一顛,裝錢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車進了襄垣界,才發現布袋丟了,老曹驚出一身汗。急忙順著原路回頭找,但路上哪裏還有布袋的蹤影?老曹隻好一個村莊一個村莊打問,誰家撿了布袋。從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問了百十個村落,口幹舌燥,水米沒打牙,沒有問出布袋。本想沒了指望,到了牛家莊,照例一問,純粹為了心安,沒想到牛家莊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韓家拾了布袋。本來大家不知道,讓賣鹽的老丁一鬧,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尋到老韓家。老韓見瞞哄不住,一邊恨老丁無端尋釁,敗壞人家好事,一邊隻好將布袋拿了出來。老曹一見布袋,一屁股癱坐到地上,將布袋裏的銀元倒出來數了數,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韓作了個揖:“大哥,沒想到能找著布袋。”
  又說:“大哥,除了是你,換成我,撿了布袋,也不會拿出來。”
  又說:“路上我找了一條繩,找不著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塊大洋,我賠不起東家。”
  又說:“賠起賠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裏,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詳老韓:“大哥,看你是個種地的,卻不貪財;一星半點不貪常見,六十多塊大洋,沒往心裏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說得老韓倒有些惶恐。老韓平時嘴挺能說,現在一句話說不出來。老曹又說:“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棄,我跟大哥結個拜把子兄弟。”
  老韓又有些猝不及防。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這麽快就連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裏呆站著一個小閨女,用嘴咬著指頭,問:“是咱家的孩子嗎?比我家閨女大個一兩歲。”
  老韓指著她:“布袋就是她撿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韓:“走。”
  老韓一愣:“哪裏去?”
  老曹:“去集上,咱先買隻雞,殺了盟誓,再給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為一隻布袋,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和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事後老韓說:“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因為一隻布袋,我丟了一個朋友,得到一個朋友。”
  一個指的是老丁,一個指的是老曹了。襄垣縣離沁源縣有一百多裏,從此逢年過節,老曹翻山越嶺,到老韓家串親戚。一年三次,端午節一次,八月十五一次,過年一次。老韓以為老曹串個一兩年就完了,沒想到老曹年年來。老韓見老曹認了真,也到襄垣縣看老曹。這一走動起來,連著走動了十幾年。老曹認識老韓的時候四十多歲,十幾年過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這年夏天,牛家莊新起了一座關帝廟。關帝開光那天,牛家莊請了戲班子唱戲。戲班子請的是武鄉縣的湯家班,唱上黨梆子;準備從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連唱三天。牛家莊有個張羅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歲了,在村裏張羅了一輩子事;村裏大小事務,全由他出頭。村裏建關帝廟,就是他起的意。與周遭別的村子比,牛家莊是個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爺爺輩,逃荒到這裏,在這河灘上落了腳,漸漸又來了些雜姓;周圍別的村子都是老村,說起事來,能說到幾百年前;牛家莊在這一點上,就矮人一頭。別的村子都有廟,牛家莊沒有。牛老道七十多了,臨死之前,想辦一件大事,就是張羅一座關帝廟。他又拉上一個晉發榮,也七十多了,曆來張羅事,是牛老道的輔助;兩個老漢手拉手,挨家挨戶遊說,讓大家出錢建廟。建座廟不是建座雞窩,別人張羅未必能張羅成,但牛老道張羅了一輩子事,各家各戶,都有事請他張羅過,見他出頭,大家都呼應,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關帝廟建成之後,就等著迎關帝入位。看到關帝廟建得有模有樣,牛老道滿心喜歡,又起了雄心:“幹脆,關帝開光那天,再唱三天戲。不為關帝,也讓牛家莊出出名。”
  又與晉發榮一起,托著兩個笆鬥,挨家挨戶斂唱戲錢。但大家出了一輪關帝廟錢,再出唱戲錢,興致就沒有上回那麽高。牛老道也變通了一下,唱戲上頭,出錢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糧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戲台用,糧食可以磨成麵,供戲班子開夥。待東西斂上來,錢斂上來,單說斂起的碎錢,換成整錢,有二百六十五塊。牛老道與晉發榮一起,背起褡褳,又去武鄉縣請戲班子。戲班子的班主叫老湯。老湯本是榆鄉縣人,不是上黨人;但他出了榆鄉縣,便把自己說成上黨人,隻是在武鄉縣起了個戲班子,顯得他的上黨梆子傳承正宗。人問:“老湯,你哪裏人?”
  老湯:“上黨。”
  牛老道常說事,有時說的是村裏的事,有時說的是外邊的事,過去與戲班子班主老湯也認識。見到老湯,牛老道將沁源縣牛家莊建關帝廟的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與老湯說了,訂下唱戲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後將二百六十五塊戲份錢,遞向老湯。老湯的戲班子,唱一天戲一百塊;連唱三天,應是三百塊。牛老道:“老湯,對不住,少三十五。”
  老湯看著錢,有些不高興:“少個塊兒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說不過去。”
  牛老道:“村小,沒經過大陣仗,顯得窮氣。”
  又說:“看在俺倆老漢七十多的份上,又跑了百十裏路。你給舍個臉。”
  見老湯仍皺眉,牛老道站起身:“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脫給你得了。”
  老湯搖頭:“老人家,話不是這麽說。”
  但也收起錢來。牛老道見他應承下來,又追了一句:“老湯,咱醜話說到頭裏,別因為錢少,就出假力。戲該墊場還墊場。”
  老湯:“唱戲上頭,老人家倒放心,不為你牛家莊,為俺自個兒,湯家班也不會砸自己的牌子。”
  又說:“錢少了,吃上,就別再虧著大家。一口一口唱戲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放心,讓你頓頓見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莊就開始熱鬧。關帝廟前,搭起了戲台子,糊起了彩棚,掛起了馬燈。許多賣果物、雜貨和零食的小販,前三天就在牛家莊擺上了攤子。老韓見村裏唱戲,便給襄垣縣溫家莊的朋友老曹捎了個口信,讓他六月初五動身,六月初六那天,務必趕到沁源縣牛家莊,第二天一起聽上黨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後,卻有些猶豫。老曹喜靜,不愛熱鬧,也不愛聽戲,加上歲數大了,本不願去;就是去,也想帶著老婆女兒一塊去,路上做個伴。但她們皆嫌路遠,不去。女兒改心還說,上回老韓五十大壽,她隨爹去過一次沁源縣,回來之後,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縣牛家莊的朋友老韓愛聽戲,也愛唱戲,拗不過這情誼,六月初五一早,隻好隻身一人動身去沁源縣。待得出門,在街上碰到“溫記醋坊”的經理小溫。小溫三十多歲。小溫他爹,就是過去的東家老溫。老溫八年前死了。老溫在時,大家給他叫東家;換了小溫,小溫不喜“東家”的稱呼,讓大家從“溫記醋坊”論,給他叫“經理”。小溫當經理之後,說話辦事,跟東家老溫不一樣;東家老溫做事老派,小溫做事圖個新鮮。沁源縣頭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就是小溫買的。膠皮軲轆大車在路上跑起來,風馳電掣,大家都看;這車又是氣閘,一踩刹車,嚓的一聲站住,紋絲不動。老曹剛趕這車,自個兒先有些發怵;因老曹是長輩,小溫倒給他喊“叔”;小溫坐在車上老催:“叔,快點!”
  一年下來,老曹才習慣這快。小溫又攛掇周家莊“桃花村”酒坊的經理小周,也買了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小周他爹,就是過去周家莊的東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現在小溫看老曹出門打扮,背著幹糧,便問:“叔,哪裏去?”
  老曹:“經理,去沁源縣聽戲。”
  接著將聽戲的事,一五一十對小溫說了。又說:“不為聽戲,為朋友一句話;一百多裏,讓人捎過來不容易。”
  小溫問:“啥戲?”
  老曹:“上黨梆子。”
  小溫卻說:“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這幾天正悶得慌。”
  又說:“不為聽戲,為路上散散心。”
  小溫要去,這去就不一樣了。老曹一個人去沁源縣是徒步;小溫要去,老曹就趕上了三匹騾子拉的膠皮軲轆大車。徒步到沁源縣,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膠皮軲轆大車,一路跑起來,牲口脖子裏的鈴鐺“叮當”“叮當”,當天半下午,就進了沁源縣界。路過集市時,小溫讓老曹停車,買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買了兩壇子酒;沒買“桃花村”的,買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還是比周家莊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頭還沒落,就到了牛家莊。“溫記醋坊”的經理跟老曹一起來聽戲,既給老曹長了麵子,也給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長了麵子。三匹漆黑的騾子拉的膠皮軲轆大車,嚓的一聲放氣,停在了老韓家門前,接著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韓大喜。因老曹小溫提前一天到。老韓有些措手不及,但趕緊灑掃庭院,專門騰出一間屋子。搭上鋪,鋪上新鋪蓋,讓小溫住。晚上,村裏張羅事的牛老道聽說襄垣縣“溫記醋坊”的經理來了,也過來看望。因平日也吃“溫記”醋,見麵施禮後,先誇溫家的醋。小溫忙站起說:“沒想到驚動了老人家。一個賣醋的,當不起老人家抬舉。”
  牛老道:“經理謙虛了。賣醋也分個大小。”
  牛老道又說起三天唱戲的安排。說完,站起說:“這裏是小村,沒經過事,有經理看穿的,不要笑話。”
  小溫趕緊又站起作揖:“老人家,有空的時候,也到襄垣縣去看一看。襄垣的繞繞腔,也能聽。”
  老曹和小溫,便在老韓家住下,安心等著聽戲。老韓又殺了幾隻雞、一條狗,款待小溫和老曹。老韓一輩子話多,但見小溫不苟言笑,臉有些板,也收斂許多。說話看著小溫的臉色,該說說,不該說不說,但還是比一般人話稠。小溫一笑,倒也不大計較。六月初七這天,牛家莊如期開戲。十裏八村的人,都趕過來看,關帝廟前人山人海。自從有了牛家莊,村裏沒這麽熱鬧過。張羅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發燒咳嗽;但頭上勒條藍布,由晉發榮扶著,強撐著出來張羅。老湯的戲班子一天唱兩場戲,上午一場,晚上一場,下午歇息。頭一天唱的是《三關排宴》和《秦香蓮》,第二天準備唱《法門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準備唱《天波樓》和《鴛鴦恨》。老曹本不喜歡聽戲,但老韓愛聽,小溫也聽,聽戲的時候,他坐在兩人身後,聽老韓給小溫講戲;聽到苦處,老韓沒怎麽樣,小溫倒掏出手絹拭眼睛;兩場戲聽下來,老曹也忽然開了竅,聽出些戲的味道。戲裏說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麽戲裏說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聽戲,下午沒事,小溫先在屋裏打個盹,起來洗把臉,信步走出老韓家,到院後散心。老韓家院後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漲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蕩蕩向東流著。河邊長著兩三百株大柳樹,株株有腰口粗。小溫散心時,老曹老韓也一塊跟著。老韓悄悄對老曹說:“你們這個小溫,倒沒有架子。”
  老曹:“他遇事愛想,不愛說。”
  老韓:“不是想不想的事,證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風似的。”
  老曹點頭。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燜狗肉。狗肉熱性大,再一喝酒。屋子裏顯得燥熱。小溫扇著扇子,身上還出汗。小溫突然想起什麽:“叔,要不咱搬到院後河邊吃去?”
  老韓:“就怕在外頭招待客人,失了禮數。”
  小溫:“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
  大家便將酒桌直接搬到院後河邊柳樹下陰涼處。河水在腳邊流著,涼蔭下,風一吹,身上馬上涼快許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興致。大家邊吃邊聊,聊了些戲,聊了些襄垣縣溫家莊的事,聊了些沁源縣牛家莊的事,這一聊,竟聊到日頭偏西。血紅的晚霞,映到河水裏。小溫趁著酒興,打量著牛家莊:“真是個好地方。”
  老韓:“經理說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啥事?”
  老韓:“我想給改心說個媒,讓她嫁過來。”
  老曹:“嫁給誰?”
  老韓:“我也是四個閨女,要是有一個兒子,咱不結兒女親家,讓給誰去?隻好說給別人。”
  又對老曹說:“不為說媒,為改心嫁過來,以後你來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好是好,就是遠了些。”
  沒想到小溫不讚成老曹的說法:“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裏。”
  又說:“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千裏難尋。”
  老韓忙給小溫倒了一杯酒:“經理要這麽說,您就給做個保山。”
  小溫笑了:“你先說說是個啥人家。”
  老韓:“村裏一個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裏磨香油:改心嫁過來,不會受屈。”
  又說:“不是圖他家東西,老牛家那孩子,難得穩當。”
  又說:“待會兒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過來,經理相看相看。”
  小溫笑了:“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溫以為這事也就是說說,沒想到老韓當了真。當晚散戲之後,老韓又擺上酒,將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兒子牛書道叫過來,讓老曹和小溫相看。牛書道十七八歲,個頭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溫問了他幾句話,讀過幾年書,都去過哪裏;小溫問一句,他答一句;問完答完,牛書道說聲“大爺叔叔們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雖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溫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聽完戲又接著喝,幾杯下去,就醉了。小溫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愛掉眼淚,愛搖著頭說“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著是兩個人。老曹知道小溫有這個毛病,不以為意;老韓和老牛不知就裏,見小溫突然傷心落淚,一個勁兒說“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麽不容易,倒有些吃驚。
  聽完三天戲,老曹趕著膠皮軲轆大車,與小溫回了襄垣縣。路上老曹問:“經理,那事咋樣啊?”
  小溫一愣:“啥事?”
  老曹:“就是給改心說的那個媒。朋友當了真,咱也不能兒戲,成與不成,怕是要說個一字。”
  小溫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這時摸著頭笑了:“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歎息:“這幾天的戲,我沒聽好。”
  老曹吃了一驚:“為啥?老韓招待不周?”
  又說:“要不就是老韓話多,惹你煩了?”
  小溫搖搖頭,說:“惹不惹人煩,不在話多少。”
  老曹:“要不就是戲唱得不好?”
  小溫:“老湯的戲班子,倒是個個賣力。”
  老曹:“那為啥呢?”
  小溫:“來聽戲之前,我和周家莊賣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這才恍然大悟。幾天之中,聽戲之餘,他也發現小溫有些悶悶不樂。五天前自己來沁源縣牛家莊時,小溫說來一塊聽戲散心,原以為他隻是說說,誰知其中竟有緣由;來的時候,小溫買“杏花村”的酒,不買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為是給老曹長麵子,誰知是與小周掰了。老曹:“溫家和周家,從祖輩起,好了幾十年,咋能說掰就掰呢?是為錢的事嗎?”
  小溫歎息一聲:“要為錢就好了。啥也不為,就為一句話。”
  老曹:“啥話?”
  小溫也不說,隻是說:“我原來以為他是個明白人,誰知是個糊塗人。小事明白,大事糊塗呀。”
  老曹:“經理要是覺得可惜,咱找人說和說和。”
  小溫:“也不是話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這個人,沒想到這麽毒。俺倆不是一路人,俺倆不該成為朋友;你和老韓,才叫朋友。”
  又感歎:“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溫真傷了心,倒不好再打聽他們掰的緣由,隻好又勸小溫:“掰就掰了唄,世上這麽多人,不差一個做酒的。”
  小溫這時拍了一下大腿:“叔,我看牛家莊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錯。世上最難是厚道,一見麵大家就能喝醉,證明說得著。”
  一個月後,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家,與沁源縣牛家莊老牛家定了親。一年過後,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給了牛家莊磨香油的牛書道。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說的另一段話。
  六十年過去,牛書道死在曹青娥前頭。埋牛書道那天,無風無火。在牛家墳地裏,牛書道入了穴,上麵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還坐在地上哭。眾人上前勸她:“想開點,人死了,哭不回來。”
  誰知曹青娥哭:“我不是哭他個龜孫,我是哭我自己。我這一輩子,算是毀到了他手裏。”
 
  四
  曹青娥嫁給牛書道第二年,回了一趟河南延津。當時他正懷著牛愛國他哥牛愛江。曹青娥小的時候,在河南延津長過五年;後來在山西襄垣縣溫家莊長了十三年;十八歲那年,嫁到了沁源縣牛家莊。無論是襄垣縣或是沁源縣,曹青娥認識的人中,沒有人去過延津。在襄垣縣溫家莊的時候,為了一個延津,曹青娥也就是改心,常和娘拌嘴。十三歲之前,改心不敢跟娘拌嘴,一拌嘴就挨打。改心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個兒大力沉,她罵改心的時候,改心不敢還嘴;不但罵延津不敢還嘴,改心把粥熬稀了或是稠了,或把鞋樣子剪豁了,她罵粥,罵鞋樣子,改心也不敢還嘴;一還嘴就挨打。等到改心長到十三歲,個頭和娘長得差不多了,改心也長成個大個兒;她娘罵改心的時候,改心就開始還嘴了。這時還嘴不是她娘不敢打她,或是她娘打不過她,而是她娘一打她,她就去跳井。一個跳井和不活,將她娘嚇住了。她娘不敢再打,兩人就剩下拌嘴。一開始改心吵不過她娘;但改心上過學,她娘不識字,吵得多了,改心還占上風。娘倆拌嘴的時候,爹爹老曹蹲在地上吸煙,也不說話。改心她娘吵不過改心,會將怒氣發到老曹身上:“你是個死人呀,身邊有個白眼狼在咬人,你也不管。”
  老曹吸著煙,還不說話。改心她娘:“當初買她的時候,我就說五歲了,啥都記得,是喂不熟的狗,你非要買,可不種下個禍根?”
  這話就冤枉老曹了。當初買改心的時候,老曹並不同意,是老婆拿的主意;不但買人是老婆拿主意,家裏大小事務,買個燈盞,全由老婆做主;老曹吸著煙,仍不還嘴。改心她娘:“我上輩子欠你們啥了,你們合夥欺負我?你不用跳井,我去跳井。”
  家裏鬧成一鍋粥。老曹背後倒說改心:“整天吵個啥?好歹她是你娘,不能讓著她?”
  又說:“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論;這吵來吵去,也吵不出個子醜寅卯,就為磨嘴?”
  改心與娘吵嘴,與爹不吵嘴。改心小的時候,爹不抱她,也不背她,讓改心騎到他脖子裏,他馱著改心,到東家老溫家的牲口棚裏喂牲口。有時改心睡著了,撒爹一脖子尿。爹給東家趕大車,時常出門,路過集上,常買些錁子或肉盒子帶回來,擱到籃子裏,掛到房梁上,留著改心慢慢吃。改心長大以後,愛睡懶覺,每天都是爹喊她起床:“妮,該起了。”
  爹說改心,改心不還嘴,隻是說:“不是吵的事,我不能學你,一輩子讓她騎到頭上。”
  老曹倒一愣,琢磨女兒的話。琢磨半天,歎口氣:“你說得也對。”
  又感歎:“你在前邊與她吵了,倒讓她把我給忘了。”
  又撫著改心的頭:“當初要閨女的時候。沒想到這一點。”
  娘倆互不相讓,吵油了,便什麽都吵;不但家裏的事拌嘴,說起街上的家長裏短,兩人的看法也不一樣,一說也拌嘴。但拌得最多的,還是“延津”。改心也就是巧玲,離開延津時五歲,對延津的模樣並不記得,記得也是一片模糊;倒是對那時的爹吳摩西記得清楚。改心剛被賣到曹家的時候,老曹的老婆不準她想延津和吳摩西,一想就打;但世上的事情,越是有人不讓想,心裏越想;延津一片模糊,想也白想,隻剩下一個吳摩西。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到了十幾歲,夜裏做夢,還跟吳摩西在一起。五歲時是吳摩西把巧玲丟了,曹青娥做起夢來,往往是她把爹丟了;五歲時有人把她賣了,到了夢裏,是她把爹賣了。爹被賣到人販子手裏,還蹲在地上哭:“巧玲,別賣我,我回去都聽你的還不行嗎?”
  巧玲從小怕黑,夜裏不敢出門;到了夢裏,成了爹怕黑,在哭:“巧玲,別賣我,我夜裏怕黑。”
  或哭:“巧玲,你要賣我,就給我裝到布袋裏,記著紮上口。”
  一夢醒來,窗外的月牙,映在棗樹的樹杈間。但夢得多了,過去清楚的爹,麵龐也漸漸模糊起來。白天細細想,也隻能想出一個大概,爹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了一團麻花。原來一個人的麵容,這麽不經想。改心對延津一片模糊,對爹吳摩西一片模糊,沒有去過延津的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對延津和吳摩西卻罵得清楚。老曹的老婆認為,改心所以跟她兩條心,從根上論,皆因她不是親生的,皆因她來自延津。兩人吵起嘴來,無論一開始吵的是什麽,吵著吵著,最後總能歸到延津,或回到延津。延津成了兩人吵架的緣起,也成了兩人吵架的落腳處。走遍萬水千山,都沒有延津熟悉。延津罵得多了,像客住熟店,各種家什使用起來,倒也方便。正因為罵得多了,成了熟門熟路,每次罵起來,老曹老婆倒也罵不出新鮮。地方糟改,村挨村,鎮挨鎮,一百個人走出來,挑不出一個好人;男人都傻,女人都潑;吳摩西不傻,也不會把孩子丟了:女人不潑,改心也不會長成這個樣子。罵著罵著,突然一激靈:“你是丟的嗎?是自個兒在老家存不住了吧?”
  又問:“你那個傻爹,是真傻嗎?他丟你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呢?”
  又說:“一個五歲的孩子,就讓人故意丟了,還不知道她多不招人待見呢。”
  改心本來對延津不熟悉,讓娘把延津罵得,倒是熟悉起來。但改心這時的熟悉,就不是娘的熟悉了。倒不是娘罵那地方糟改,她就把延津想成山清水秀;娘罵吳摩西傻,她就想他聰明;娘又罵吳摩西不傻,她又覺得吳摩西傻;而是隨著娘罵,延津在她心裏紮下了根。有時娘罵到惱處,下不來馬,爹在旁邊歎息:“一個孩子,倒替延津擔了不少罪過。”
  又勸娘:“我看改心變不了心。俗話說得好,不記生長記恩養。”
  又說:“說下大天來,哪裏是她的家,襄垣是她的家,不是延津。”
  但改心與爹的看法不同。改心在延津僅待了五年,在襄垣待了十三年,但襄垣的十三年,不抵延津的五年;襄垣不是自己的家,延津才是自己的家。也許本來不是這樣,但娘倆吵著吵著,吵出一個延津;這時的延津,就不是改心過去待過的延津;這個新延津,成了改心心裏的家。一開始老曹老婆不準改心想延津,想吳摩西;後來把延津和吳摩西吵俗了,延津和吳摩西就成了改心的傷疤和短處。兩人吵架,吵到不可開交處,娘反倒說:“你走哇,你回延津,去找你那個傻爹。”
  改心:“走就走,早想離開這裏。”
  十四歲那年,改心真賭氣走過一次。但她腦子裏是吵架的延津,實在的延津在哪裏,千裏茫茫,並不知道;改心又怕天黑,上午出的走,天黑之前,又回到了溫家莊。倒是爹爹老曹,在村口等著她:“知道俺妮會回來。”
  又說:“身無分文,能走到哪裏去呢?”
  又說:“你不想你娘,還會想我。”
  又說:“你要真走了,也把我想死了。”
  改心蹲到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老曹:“你要真想回延津,等冬天閑下來,我帶你去趟延津,讓你見一見你的親爹。”
  指的也是後爹吳摩西了。老曹:“九年前,你娘跟人跑了,也不知回來了沒有?要是回來了,你也能見著。”
  改心擦擦淚,搖搖頭:“爹,我不回延津。”
  老曹倒吃了一驚:“為啥?怕你娘打你?”
  指的是溫家莊老曹的老婆了。改心:“爹,其實我挺恨延津的。”
  老曹想了想,腦子裏轉過這個彎兒來;歎口氣,暮色中,扯起改心的手,兩人回了家。
  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十八歲那年,嫁到了沁源縣牛家莊。為這樁婚事,娘和曹青娥又吵了一架。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與曹青娥吵架之前,先和老曹吵了一架。老曹和“溫記醋坊”的經理小溫,那天從沁源縣牛家莊聽戲回來,老曹將老韓提親的事,與老婆說了,老曹老婆一聽就急了。老曹老婆沒有去過沁源縣,也沒有去過牛家莊,但她像罵延津一樣,把沁源縣和牛家莊罵了個狗血噴頭。罵沁源縣和牛家莊並不是她跟沁源縣和牛家莊有什麽過節,而是在提親之前,老曹沒事先跟她商量。這時說的就不是婚事,而是在家裏誰做主的事。買個燈盞都跟她商量,嫁個女兒反倒不商量了?見老婆急了,老曹磕著煙袋:“這不是跟你商量呢嗎?”
  老曹老婆放下商量,扭頭又抓住一個路遠。從襄垣縣溫家莊,到沁源縣牛家莊,有一百多裏。老曹老婆:“襄垣縣的男人都死光了,非要瘋到沁源縣去?”
  又說:“我好不容易把她養大,該中用了,又讓她飛了,當初我還買她幹啥?”
  關於路遠,老曹本也有些含糊,這時說:“這也是我的心病,妮嫁過去,回一趟娘家,得兩天。路上還得住店。”
  老曹又說:“不是我起的意,是老韓從中間撮合的。”
  老曹老婆馬上將矛頭對準老韓:“這叫啥醃臌朋友?明知是個坑,還故意讓人跳。”
  又埋怨老曹:“快六十的人了,連個朋友都不會交:從今往後,再也不準去沁源縣。”
  老曹:“小溫也說這婚事好呀。”
  老曹老婆:“你跟小溫過,還是跟我過?”
  又罵:“我看你是成心。與人聯起手氣我。把我氣死了,你好再娶個小。”
  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老曹見老婆越說越多,不再說話。看來這婚事是成不了了。老曹想換個時間,給沁源的朋友老韓,還有“溫記醋坊”的小溫解釋一下,就當這事沒發生過。老曹按下此事不敢再提,沒想到三天之後,沁源縣牛家莊的朋友老韓,帶著牛書道上門來了。老曹這裏出了岔子,老韓卻以為大局已定。看到老韓帶人來了,老曹嚇了一跳,擔心老婆顧頭不顧屁股,再把朋友罵一頓,大家傷了和氣;沒想到老韓話多,進門就說,幾句話下來,倒說得老曹老婆偃旗息鼓。老韓:“嫂子,哥去聽戲的時候,我說過一句閑話;知道他在家裏做不了主,現在跟你商量來了。”
  老曹老婆剛要說什麽,老韓止住她:“你沒說話之前,就是一句閑話;成與不成,全聽你一句話。”
  老曹老婆剛要說什麽,老韓又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把孩子也帶來了。”
  老曹老婆要說什麽,老韓又說:“這孩子俺哥和小溫看過,但他們看管啥用呢?是不是個材料,還得過嫂子的眼,才能看出個大概。婚事成與不成,先放到一邊,你說他兩句,也讓他長進長進。”
  老韓說這話隻是因為一個話多;話一多,句句不過腦子,句句都是虛的;但老曹老婆聽後,卻似喝下一服良藥,登時就解了心病。老曹不但翻山越嶺把孩子帶來了,牛書道正撅著屁股,從毛驢車上往下卸香油、布匹、幾袋芝麻,和幾隻嘎嘎叫的活母雞。老曹老婆臉上馬上轉陰為晴:“來就來吧,這麽遠,還帶東西。”
  老韓和牛書道在溫家莊住了三天。三天之後,老曹老婆同意了這門親事。同意這婚事不是因為老韓會說話,也不是貪圖牛書道帶的東西,而是看中了牛書道這個人。與老韓相反,牛書道不愛說話。正是因為不愛說話,說起話來,句句過腦子。老曹老婆說什麽,他都想半天,想完,站起身說:“伯母說的正是。”
  用的還是文詞。老曹老婆又說什麽,他又想,想完,仍站起身說:“伯母說的正是。”
  幾個“正是”下來,老曹老婆歡天喜地。歡天喜地不是說過去老曹家裏總吵架,牛書道處處順著她的心思,而是牛書道說話的樣子,站起坐下的做派,老曹老婆沒有見過。老韓和牛書道來到曹家,老韓住在西屋,牛書道住在東屋;每天清早,東屋便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因為牛書道的到來,曹家換了一種氣氛和味道,一下成了耕讀之家。老曹老婆不但改變了對婚事的看法,也改變了對老韓的看法,改變了對沁源縣和牛家莊的看法。見老婆改變了看法,老曹也改變了看法,重新開始喜歡牛書道和老韓,還有沁源縣和牛家莊。聽說老曹來了,“溫記醋坊”的經理小溫也過來看望。老曹和牛書道在溫家莊住了三天,趕上毛驢車,回了沁源縣。老曹老婆拿定主意,要將曹青娥嫁給牛書道。婚事老曹老婆同意,老曹同意,但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卻不同意。曹青娥以前跟爹去沁源縣牛家莊時,見過這個牛書道,但兩人沒有正經說過話。這次牛書道在她家住了三天,兩人也沒有正經說話,牛書道隻顧讀書了。按說讀書是件好事,曹青娥卻從心眼裏不喜歡他。頭一回見麵就不喜歡,第二回見麵仍不喜歡。老曹老婆卻認為曹青娥不是不喜歡牛書道,而是故意跟娘致氣。看著娘喜歡,她才故意不喜歡。按說一樁婚事,本也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但曹青娥越不喜歡,老曹老婆越要成就這門婚事。為此兩人又大吵一架。曹青娥:“你喜歡,你嫁給他,反正我是不嫁。”
  又說:“除了他,我嫁誰都行。”
  本來不是賭氣,也變成了賭氣。老曹老婆驗證了自己的想法,這時不罵曹青娥,開始拍著手罵老曹:“這婚事可是你提的頭,你張羅的這攤屎,你自己吃去。”
  又說:“反正這事我答應了;要是辦不成,我就上吊。”
  倒把老曹夾到了中間。這天半夜,老曹起身,欲去小溫的醋坊翻醋糟,來到院中,見女兒房裏仍亮著燈,便放下手中的木鍁,拍了拍女兒的門。曹青娥打開門,老曹進去,蹲到地上吸煙;又招招手,讓女兒坐在自己身邊。老曹吸著煙說:“挺好的孩子,咋就不嫁呢?”
  曹青娥不說話。老曹:“別故意跟你娘致氣,別因為跟她致氣,耽誤了自個兒。”
  曹青娥:“過去是跟她致氣,這次不是致氣,我看著那人別扭。”
  老曹:“哪裏別扭了?”
  曹青娥:“我覺得他有點傻。那天我到東屋牆根下偷聽過他讀書,他天天念的書,都是同一段;一大半還念錯了,自己往裏填詞。”
  老曹點點頭,又歎一口氣:“我也看出來了,他不是個聰明人,是個老實孩子。正是這個老實,爹才勸你嫁過去。人都說聰明人好,可嫁人,還是嫁個老實的妥當。這不是出門做買賣,是居家過日子。爹活了五十多歲,吃虧都在精人手裏。你娘不就假裝精?我這一輩子,就毀在她手裏。”
  曹青娥:“除了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沁源縣牛家莊。”
  老曹:“你就去過一回;醋坊的小溫,見過大世麵,他就喜歡。”
  曹青娥:“再說,那裏太遠。”
  老曹又一愣。路遠,本是老曹老婆起初不同意這門婚事抓的把柄。曹青娥:“我一下又感到自己被賣到了生地方。爹,到一個新地方,我夜裏怕黑。”
  老曹歎息一聲:“你如今長大了,和五歲時不一樣。就說這個遠,也聽爹一句話,遠有遠的好處。我兒嫁得遠一些,再不會受你娘的氣。”
  老曹又說:“再說,老韓看準的人家,不會出大錯。他是爹的好朋友,不會騙我。”
  又說:“他要騙我,圖個啥呢?”
  曹青娥這時哭了,將頭伏在爹的肩頭。
  等曹青娥嫁給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卻發現他們全家,都被老韓騙了。老曹和小溫到沁源縣牛家莊聽戲時見到的牛書道,後來老韓和牛書遭到襄垣縣溫家莊來,老曹、老曹老婆和曹青娥見到的牛書道,都是假的。假不是說人假,人還是這個人,隻是見人怎麽說話,到人家裏怎麽應對,本來他不是這樣,現在說的做的,全是老韓教的。包括老曹老婆說話,他站起身說“伯母說的正是”,這個“正是”,就是因為老韓愛唱戲,由戲文裏扒的。天天清早起來讀書,也是老韓指使的。等曹青娥嫁給牛書道,牛書道露出真相,就成了另一個牛書道。另一個牛書道倒不是曹青娥當初認為的傻,他也不傻,但也不文靜,也不喜歡讀書,從來不說“正是”,剩下的就是調皮和胡攪蠻纏。在外胡攪蠻纏,在家裏也胡攪蠻纏。當初曹青娥隨老曹到牛家莊赴老韓五十歲的壽宴,牛書道見了曹青娥,看曹青娥出落得漂亮,便一下看上了,纏著爹去找老韓,想把曹青娥娶到手裏。磨香油的老牛經不起他纏,便找老韓。老韓一開始有些猶豫,覺得兩人並不般配,從襄垣縣到沁源縣,路也有些遠。但老韓與老牛是好朋友。兩人本不是好朋友,老韓過去的好朋友是老丁,兩人常在一起打兔唱戲;後來因為布袋的事鬧翻了,就和磨香油的老牛成了好朋友。老牛不喜歡打兔,也不喜歡唱戲,但另外有一個愛好,和老韓相同:擱方。所謂“擱方”,就是在地上橫七豎八畫成方格,七八五十六個“眼”:一方用瓦碴,一方用草節,蹲在地上,看誰能把對方圍住。類似圍棋,又不是圍棋。看似擱方,左推右堵,似在擱放整個世界。擱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兩人經年累月將方擱下來,輸贏大體各半,這就較上了勁。擱方較上勁,生活中反倒離不開了。何況兩人天天一個村住著,老韓和沁源縣的老曹,一年才見三兩麵,老牛對老韓,似比老曹對老韓更重要些。老韓愛說話,又愛攬事,經不起老牛磨,便開始主張這樁婚事;並在這樁婚事上,偏向了朋友老牛。人一有偏向,中間自然有假。曹青娥和牛書道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曹青娥花了十年工夫,才將牛書道的調皮和胡攪蠻纏扳了過來。等扳過來,這時曹青娥成了溫家莊的娘,牛書道成了溫家莊的老曹。
  曹青娥與牛書道頭一回大鬧,是在懷了牛愛國他哥牛愛江之後。鬧不足,曹青娥半夜跑了。牛書道第二天早起發現後,以為她去了襄垣縣溫家莊娘家,也沒在意,說:“跑就跑,不能慣她這個毛病。”
  曹青娥十天還沒回來,牛書道仍沒在意。還是老牛和老韓看不過眼,逼牛書道到襄垣縣溫家莊去接曹青娥。牛書道到了襄垣縣溫家莊,曹青娥卻沒來這裏。牛書道登時傻了,老曹傻了,老曹的老婆也傻了。老曹:“她跑的時候,你咋不攔她?”
  牛書道:“她半夜跑的,我睡著了。”
  老曹這時急的不是跑,而是半夜,老曹跺著腳:“你咋能讓她半夜跑呢?她夜裏怕黑。”
  曹青娥沒嫁人的時候,老曹老婆天天跟她吵;現在曹青娥跑了,老曹老婆卻不幹了,撲上去撕打牛書道:“我養了她十三年,讓你給弄丟了,姓牛的,你賠我人!”
  還是老曹明白曹青娥的心思,這時敲著煙袋說:“我知道她去哪兒了。”
  牛書道和老曹老婆愣在那裏:“哪兒?”
  老曹:“她必是去了延津。”
  牛書道也沒去過延津,隻是愣愣地問:“那她還會回來嗎?”
  老曹這時才知道牛書道果然有些傻。說他傻不是他心眼不夠數,而是遇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歎口氣說:“她要沒懷孩子,回來不回來就不一定;現在懷著孩子,還能跑到哪裏去呢?”
  又歎息:“過去能跑的時候沒跑,現在不能跑的時候跑了要說可憐,也就這點可憐。”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常說的另一段話。
 
  五
  牛愛國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媽曹青娥告訴他,曹青娥嫁到牛家莊第二年,陰曆四月,半夜跑了,並沒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縣找一個同學叫趙紅梅,在外住了半個月。去找趙紅梅並不是因為和牛書道生氣,沒地方去,才去趙紅梅家,或擔心延津路遠,沒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壓根沒想去延津,也沒想起去延津。去趙紅梅家,也不是為了找趙紅梅,而是為了向趙紅梅打聽她的表哥。趙紅梅的表哥叫侯寶山。
  牛愛國小的時候,他媽曹青娥並不親他,偏向他的弟弟牛愛河。他爸牛書道偏向他哥牛愛江。正是爸媽都不親他,他從小就想離開家,後來當了兵。當兵沒跟爸媽商量,跑到鎮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以後,爸牛書道已經死了,媽開始跟牛愛國說得著。媽有心事的時候,不找哥哥牛愛江說,不找姐姐牛愛香說,不找弟弟牛愛河說,單找牛愛國說。但牛愛國有心事,卻不給媽說。媽一說起來,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說起來,樁樁件件,都成了閑話。這些閑話,媽春天說得少,夏天說得少,秋天說得少,冬天說得多。通常是在夜裏,圍著一盆火,媽東向坐,牛愛國西向坐,媽說完一段,一笑;說完一段,又一笑。牛愛國聽後卻沒有笑。
  曹青娥當年去找趙紅梅,並沒有半夜上路。沒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書道結婚後,兩人說不到一塊去;白天說不到一塊還好辦,可以各幹各的,夜裏睡在一張床上,就不得不說;一說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門出去,到街上去轉;正在氣頭上,便顧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過來一年,掐指一算,共吵了八十多場架。曹青娥和牛家莊一個叫李蘭香的本家二嫂說得著,一次對李蘭香說:“嫁給牛書道,也不是沒有好處,從此不怕天黑。”
  但過去吵歸吵,第二天天一亮,兩人又無話說,各幹各的;這天半夜從牛家跑了,還是出嫁以來頭一回。吵完架,牛書道賭氣倒頭睡了,曹青娥決定去襄垣縣找趙紅梅。收拾好包袱,推門出去,並沒有馬上出發;沒出發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餓了。曹青娥自懷上牛愛國他哥牛愛江,飯量比以前大了兩倍。過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餓,現在一動勁兒就餓。她放下包袱,先去廚房捅開火,然後和麵;等鍋裏的水開了,往鍋裏揪麵疙瘩;待麵疙瘩半熟,臥裏一雞蛋;麵疙瘩和雞蛋煮熟,加了醬、醋、鹽;起鍋,又加了蔥花和香油。捧著這碗疙瘩湯臥雞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雞叫;打了一個飽嗝,這才挎著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縣樊家鎮上學時,和趙家莊的趙紅梅是同學。那時鎮上剛有學校,班上的學生年齡都大:兩人上到五年級,曹青娥已十六歲,趙紅梅十七歲。趙紅梅在班裏功課好,曹青娥在班裏功課差,兩人在學校沒有太多的交往;但禮拜一從各自村裏到鎮上上學,禮拜六從鎮上回村裏,兩人常搭伴趕路。溫家莊距鎮上二十裏,趙家莊距鎮上二十五裏。趙紅梅從鎮上回家,要先路過溫家莊。從趙家莊溫家莊到鎮上,中間要翻一座山。趙紅梅在學校功課好,待到了路上,像換了一個人,愛跟曹青娥說男女之事。曹青娥這方麵開竅,還是趙紅梅教的。趙紅梅隻比自己大一歲,沒想到她懂那麽多。曹青娥個頭高,膽子卻小,夜裏怕黑;趙紅梅個子矬,十七歲了,個頭不到一米六,膽子卻大,夜裏不怕黑。兩人從學校搭伴往家走,有時天黑了,趙紅梅把曹青娥送到溫家莊村頭,然後再回趙家莊;或幹脆在溫家莊曹青娥家住下,夜裏,兩人睡在一個被窩裏,第二天早起,趙紅梅再回趙家莊。禮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時候,趙紅梅又從趙家莊趕到溫家莊,接上曹青娥,兩人再搭伴去鎮上上學。
  曹青娥十七歲時。鎮上有了第一部“東方紅”拖拉機,開拖拉機的小夥子叫侯寶山。春天的時候,秋天的時候,侯寶山開著“東方紅”拖拉機,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機耕地與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裏就睡了;拖拉機白天耕,夜裏也耕。曹青娥夜裏睡覺,一覺醒來,就聽到地裏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拖拉機手到各村耕地,在村裏各家輪著吃飯。早飯、晚飯在家裏吃,午飯由各家給拖拉機手送到地頭。輪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裏給侯寶山送飯。侯寶山瘦高個兒,細眼,留個分頭,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摘下白手套,蹲在地頭吃飯:曹青娥等著拿飯罐、水罐和碗筷,看著他吃。攀起話來,知他是同學趙紅梅的表哥,兩人馬上近了許多。吃完飯,曹青娥沒有拿飯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寶山的拖拉機,看他耕地。拖拉機身後,泥土像浪花一樣,一壟壟翻起。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攀起話來,曹青娥沒有遇見過像侯寶山這麽會說話的人。會說話不是說他話多,嘴不停,而是說起話來,不與你搶話;有話讓你先說,他再接著說。曹青娥與她娘,吵起嘴來,都是搶著說。正因為這樣,曹青娥認為侯寶山不愛說話。兩人說了拖拉機,說了鎮上拖拉機站,拖拉機站有幾個人,每人每天都幹些什麽,又說起趙紅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話頭。曹青娥問什麽,他答什麽;說完一笑,又閉上了嘴。曹青娥問:“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寶山:“一個村沒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說:“再說,我愛夜裏耕地。”
  曹青娥:“為啥?”
  侯寶山:“白天耕地不好看,夜裏大燈照著,才有意思。”
  這時加了一句:“要不你夜裏來試試?”
  曹青娥:“夜裏我可不敢來,我夜裏怕黑。”
  侯寶山:“你要想來,我夜裏去接你。”
  曹青娥以為是句玩笑,一笑,也沒理他。這天半夜,曹青娥已經睡著,聽到有人輕聲拍後山牆;曹青娥起身,出門,轉到牆後,竟是侯寶山。大半夜,他仍戴著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娘的後山牆,啐了侯寶山一口!
  “你看著不愛說話,膽子倒大。”
  侯寶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帶她走出胡同,繞到村後,一路跑著到了地裏。拖拉機正在地頭等著,兩盞大燈,照出二裏遠。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機白天是犁地,現在成了犁黑。前邊的黑,像白天身後的泥土一樣,在兩盞大燈的照射下,翻向兩邊。雖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燈在犁黑,旁邊又有侯寶山坐著,她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三天之後,溫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著拖拉機走了。侯寶山走了以後,曹青娥夜裏開始睡不著覺,覺得周邊更黑了。這時睡覺像小時候一樣,又開始點燈。秋天,侯寶山又開著拖拉機來了,又在溫家莊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寶山,侯寶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裏,侯寶山到曹家院後接曹青娥,兩人繞到地裏,一塊用拖拉機犁黑。曹青娥:“你這拖拉機不好。”
  候寶山:“咋?”
  曹青娥:“隻會在地裏跑。”
  侯寶山:“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跑不快。”
  侯寶山:“你想幹啥?”
  曹青娥:“要跑得快,帶我去個地方。”
  侯寶山:“啥地方?”
  曹青娥:“挺遠。”
  挺遠是哪裏,曹青娥就不再說了。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
  第二年夏天,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給曹青娥提親。老韓和牛書道從襄垣縣溫家莊走的第二天,天上下著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鎮上拖拉機站,去找侯寶山。因為下雨,侯寶山沒有去村裏耕地,拖拉機在拖拉機站歇著,侯寶山和拖拉機站的幾個人在屋裏打撲克。侯寶山輸牌了,臉上貼滿紙條。看曹青娥一身濕跑進拖拉機站,侯寶山吃了一驚,忙胡嚕掉臉上的紙條,從屋裏跑出來:“你咋來了?”
  又說:“快去灶間烤烤衣裳。”
  曹青娥:“我不去灶間,我有一句話問你。”
  侯寶山:“灶間也能問。”
  曹青娥:“不,找個清靜的地方。”
  轉身出了拖拉機站。侯寶山忙跟出來,到了鎮外河堤上,侯寶山也淋了一身濕。曹青娥:“侯寶山,你能帶我跑嗎?”
  侯寶山吃了一驚:“跑?去哪兒?”
  曹青娥:“去哪兒都成。隻要離開襄垣縣。”
  又看侯寶山一眼:“你帶我跑,我就嫁給你。”
  侯寶山愣在那裏,想了半天,搔著頭:“想不出哪裏能存身啊。”
  又說:“嫁給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說:“再說,一跑,我就開不成拖拉機了。全縣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我明白了,在你心裏,我還不如一個拖拉機。”
  轉身跑了。侯寶山在後邊追:“你別急呀,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頭,恨恨地說:“這事沒商量,我最討厭膽小的人。”
  轉身回了溫家莊。半年之後,曹青娥嫁給了沁源縣牛家莊的牛書道。又半年過去,聽說侯寶山也結了婚。曹青娥結婚之後,因與牛書道說不到一起,這時常常後悔,當初不該為一個“跑”跟侯寶山賭氣。如果當初跟了侯寶山,就是不跑,兩人也能過到一塊去;攀起話來,侯寶山不與人搶話,兩人就吵不起來;除了不吵架,侯寶山有拖拉機,曹青娥也不怕黑。雖然跟牛書道在一起,也開始不怕黑,但這個不怕黑,不是那個不怕黑。這天與牛書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寶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縣趙家莊去找趙紅梅,想打聽一下侯寶山過得怎麽樣。從沁源縣到襄垣縣,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趙紅梅也不是去趙家莊,趙紅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莊,丈夫老季是個木匠。曹青娥到季家莊找到趙紅梅,趙紅梅吃了一驚:“你咋來了?”
  曹青娥:“跟你打聽一句閑話。”
  夜裏,趙紅梅將木匠老季趕到牛屋去睡,曹青娥與趙紅梅睡在一起。兩人在被窩裏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幾年前兩人正在上學、趙紅梅住在溫家莊曹青娥家的時候。隻是如今曹青娥懷孕了,兩人貼得不像以前那麽緊。趙紅梅:“你要打聽個啥?”
  這時曹青娥就不是打聽,而是說:“我想找侯寶山,讓他離婚。”
  趙紅梅:“你也不問問人家過得啥樣,人家老婆啥樣,就叫人家離婚。”
  曹青娥:“他要離婚,我就離婚,等他一句話。”
  趙紅梅:“憑個啥?”
  曹青娥:“我和他在拖拉機上,他摸過我。”
  趙紅梅撲哧笑了:“那算個啥?”
  曹青娥:“摸和摸不一樣。”
  接著兩人不說話。半晌,曹青娥又說:“也不是離婚的事。”
  趙紅梅:“那是啥?”
  曹青娥:“侯寶山要離婚,我就不要肚裏的孩子了。”
  兩人又半天沒說話。半晌,曹青娥又說:“也不是孩子的事。”
  趙紅梅:“那是啥?”
  曹青娥:“我光想殺人,刀子都準備好了。趙紅梅,你讓我殺人嗎?”
  趙紅梅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又說:“除了殺人,我還想放火,我從小愛放火,趙紅梅,你讓我放火嗎?”
  趙紅梅更加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在趙紅梅的懷裏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著肚子,到鎮上拖拉機站找侯寶山。拖拉機站還是原來的拖拉機站,院子房屋的樣式,一點沒變。但侯寶山不在,“東方紅”拖拉機也不在。拖拉機站場院的槐樹下,站著拖拉機站的老李和老趙;老李和老趙比前兩年老了許多。老李告訴曹青娥,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到魏家莊耕地去了。曹青娥又從鎮上到魏家莊。魏家莊的人告訴她,魏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去了吳家莊。曹青娥從魏家莊又到吳家莊。吳家莊的人說,侯寶山開著拖拉機來過吳家莊,但沒在吳家莊停留,直接去了戚家莊。曹青娥從吳家莊又到戚家莊,終於聽到“東方紅”拖拉機的轟鳴聲。循著轟鳴聲找去,在戚家莊村西後崗上,看到了“東方紅”拖拉機。接著看到侯寶山在拖拉機裏坐著,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但拖拉機上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女的,懷裏抱著一個半歲大的孩子;侯寶山在開拖拉機,那個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機到了地頭,侯寶山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機上喊:“娃他爹,把娃接下來,給他把泡尿。”
  曹青娥這時發現,那輛“東方紅”拖拉機,比前幾年破了許多。侯寶山開拖拉機,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寶山,不是這個侯寶山;她要找的侯寶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了。曹青娥也沒上去跟侯寶山說話,轉身離開戚家莊。從戚家莊也沒回季家莊趙紅梅家,直接去了襄垣縣城。在襄垣縣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著包袱回了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和牛家的人,都以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書道:“去延津了,也不說一聲。”
  曹青娥沒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縣溫家莊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過飯,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問起延津,曹青娥:“我沒有去延津。”
  老曹:“那你去哪兒了?”
  曹青娥不再答話,老曹也不再問。但老曹還是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後。這年秋天,襄垣縣溫家莊的爹老曹死了。這年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十七歲,牛愛國他姐牛愛香十五歲,牛愛國七歲,牛愛國他弟牛愛河兩歲。曹青娥在牛家莊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將丈夫牛書道掰扯過來,兩人不再吵架。但這時的牛書道,成了已經去世的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這時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別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愛國記得他小時候,爸牛書道不愛說話,媽曹青娥動不動就急。家裏大小事務,全由媽做主,爸蹲在旁邊吸煙,也不說話。媽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擰;擰你的臉,擰你的胳膊,擰你的大腿,擰住哪裏算哪裏;邊用勁邊說:“憋住,不許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歲。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沒有關係,和襄垣縣溫家莊爹爹老曹的死有關係。老曹活了七十五歲。老曹七十歲之後,和七十歲之前是兩個人。老曹趕了一輩子大車。七十歲之前,老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遇事也不愛做主;不愛做主是因為他做不得主,家裏大小事務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個和氣。曹青娥小的時候,常騎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後,心裏有什麽話,都是跟爹說,不跟娘說。但老曹臨死前的五年,似變了一個人。老曹的變,和老曹老婆的變連著。老曹老婆在家裏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輩子架;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麽,她都應承,一切似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話突然少了,對人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著一根長柄拐杖,彎著腰與你說話,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跟爹娘到襄垣縣溫家莊姥娘家串親,都說姥娘對人親。老曹七十歲之後,倒變成了年輕時的老曹老婆,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縣溫家莊串親,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稍微一鬧,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氣哼哼的。老曹年輕時對人大方,七十歲之後,開始小氣。曹青娥小時,他趕大車出門。回來給曹青娥也就是改心買保子和肉盒子吃;現在一家人吃飯,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盛飯超過兩碗,他的臉就拉了下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都說,到姥爺家串親吃不飽。牛書道吃飯時愛吸煙,一次正月裏串親,全家人吃飯,老曹不吃,拉著臉,氣哼哼的;曹青娥以為爹嫌孩子們吃得多,飯後,他將曹青娥叫到裏屋,說:“吃了一頓飯,他吸了我七根煙。”
  原來說的是牛書道。串親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將牛書道罵了一頓。罵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書道吸煙,而是爹爹的性子變了。老曹死時,曹青娥並沒有特別傷心;死後,也沒有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活著的後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後三個月,曹青娥突然開始想念爹爹老曹,夜裏常夢見他。這時的老曹,又變回七十歲之前的老曹,或六十歲的老曹,或五十歲的老曹,或四十多歲的老曹,或剛買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時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馱著她,笑著在街上走,給她買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讓曹青娥當馬騎;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攔住轎子不讓走,哭著拉住曹青娥的手:“妮,你嫁走了,誰管我呀?”
  或:“妮,牛書道那人沒正性,不能嫁。”
  在夢裏,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書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書道。而是侯寶山;與爹吵了起來。爹見她不聽,用手打自己的臉:“都怪我,當初錯聽了老韓一句話。”
  曹青娥見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爹呀,這事咱還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夢見爹又與前不同,一個人站在牆根,兩手貼著牆,一動不動。曹青娥:“爹,你咋了?你病了嗎?”
  爹呆著臉,也不說話。曹青娥:“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錯了,衣裳扭著。”
  上前與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發現爹的頭沒了。沒頭的爹,仍站在牆根。曹青娥驚呼:“爹,你的頭呢?”
  一身冷汗醒來,再睡不著。之後半個月,經常夢見爹沒頭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沒有,有時有,有時沒有。接著又夢見不是老曹這個爹,而是曹青娥小時候還是巧玲時的爹吳摩西。曹青娥十八歲之前,常常夢見吳摩西;夢得多了,把吳摩西的麵目夢沒了;麵目沒了,夢也就少了。現在因為爹爹老曹,又重新夢見另一個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的麵目仍舊模糊,或像老曹一樣,頭幹脆沒了。兩個爹的頭都沒了,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個爹是否也已經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沒有死,想看看他的頭,他的麵目,將這頭和麵目,重新安到夢中的爹爹頭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幹啥,曹青娥在家裏做主做慣了,也沒有跟丈夫牛書道商量。聽說她去延津,牛書道也不敢問去的事由,隻是問:“幾時回來?”
  曹青娥:“或十天,或半個月,或幹脆就不回來了。”
  牛書道不敢再問。曹青娥帶上兩個提包,用手巾係到一起,扛在肩上,讓大兒子牛愛江用自行車將她載到沁源縣城,從沁源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太原;從太原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轉火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終於到了延津。前後用了四天。一個月後,曹青娥從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見她這麽長時間沒有回來,心一直提著;見她回來,終於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問別的,問:“十八年前去過一趟延津,十八年後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樣啊?”
  曹青娥:“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會去兩趟,不然我也不會住這麽長時間。我又找到個娘家。”
  要哭的樣子。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他媽曹青娥開始跟牛愛國說知心話。一次對牛愛國說,她一輩子去過一趟延津,但在延津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發現延津跟別的沒有去過的生地方沒有區別。她小時候記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後的延津,是兩個地方。東街變了,西街變了,南街變了,北街變了,十字街頭也變了,西街西頭,當年爹爹吳摩西和娘吳香香蒸饅頭的院子早沒了。比這些重要的是,她沒有找到巧玲時的爹爹吳摩西。三十三年前,她與吳摩西失散之後,吳摩西像她一樣,再沒回過延津。曹青娥沒回延津是因為被人賣到了山西,當時才五歲;吳摩西是個大人,並沒有被人賣,怎麽也沒有回來呢?三十三年沒有音訊,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記得爺爺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薑記”彈花鋪;如今彈花鋪還在,彈花不用腳蹬了,裝了一部柴油機,彈花錘“哐當”“哐當”在自己翻跟頭。但她記得的人都死了。爺爺老薑死了,大伯薑龍死了,三叔薑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薑龍薑狗的後代,見麵都不認識。一個孩子被賣,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後孩子又回來了,也是一件大事;但賣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後,就成了“聽說”。當年當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幫“聽說”的人,也就無人把上輩子人的事當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賣人的事當回事,三十三年後回來,也就沒人當回事。雖也百感交集,到說起來,還是一段閑話。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離開延津,去了新鄉,去找當年與爹爹吳摩西分手的東關汽車站,汽車站旁邊的雞毛店。但到了東關,汽車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關;當年的汽車站,現在成了一座化肥廠。化肥廠占地幾百畝,十幾根大煙囪,突突往天上冒著白煙,哪裏還有當年雞毛店的蹤影?也就在新鄉待了一天。牛愛國問:“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鄉待了一天,咋一個月後才回來?”
  曹青娥:“我又去了開封。”
  牛愛國:“去開封幹啥?”
  曹青娥:“雖然在新鄉看到一個化肥廠,我還是回到了小時候,這時突然想見另一個人。”
  牛愛國:“誰呀?”
  曹青娥:“當年把我拐走的賣老鼠藥的老尤。老尤是開封人。”
  牛愛國:“見他幹嗎?”
  曹青娥:“他把我拐到濟源,當時真不想賣我。”
  又說:“三十三年了,我特別想問他一句話。”
  牛愛國:“啥話?”
  曹青娥:“他把賣我那十塊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買了頭牲口,還是置了塊地,還是拿它做了小買賣。”
  牛愛國:“事到如今,問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就是這些話沒用,我也想見見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樣,他是所有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說,她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到長垣;從長垣坐輪渡過黃河;過了黃河,又乘長途汽車到了開封。到了開封,開始找老尤。雖然知道三十三年過去,怎麽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開封何處,現在又搬到何處;同時對老尤的模樣,腦子裏也開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後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馬市街,去了相國寺,去了潘楊二湖,去了夜市,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個老頭,但哪一個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開封找了二十多天。這時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盤纏越花越少,十天之後,曹青娥住不起旅店;這時白天找老尤,夜裏睡在開封火車站。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車站候車室的椅子上睡覺,頭枕一個提包,腳踏一個提包,突然看到了爹。這個爹不是吳摩西,而是山西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接著不是火車站,而是相國寺前的夜市。爹在前邊走,曹青娥在後邊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麽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滿身大汗。曹青娥:“爹,你來開封千啥?”
  爹滿臉漲得通紅,著急地:“幫你找老尤呀。”
  又說:“剛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攔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著爹,突然一陣驚喜:“爹,你不是沒頭了嗎?怎麽又有頭了?”
  爹捂著自己的胸口:“頭是有了,這裏難受得很。”
  開始抓撓自己的心。曹青娥:“爹,你又沒心了嗎?”
  爹:“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驚醒,原來是一個夢。睜開眼,四周全是候火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個也不認識。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夢到了爹,而是夢中的爹,頭又有了,心卻苦得很。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對牛愛國說的另一段話。
  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又對牛愛國說,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親爹薑虎,當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縣。沒想到曹青娥長大,又嫁到了沁源縣。但當年跟薑虎一起販蔥的老布老賴也已經死了,也沒打聽出薑虎當年死在沁源縣城的哪條街、哪家飯館。但從此曹青娥夢裏,又多了一個爹。這個爹有頭,但無麵目。
 
  六
  牛愛國與李克智的見麵,改變了他對龐麗娜的態度。幾年之前,牛愛國去過一趟河北平山縣,在滹沱河邊,牛愛國和戰友杜青海商量過他和龐麗娜的事;幾年來,牛愛國對龐麗娜的態度,一直按杜青海給他出的主意。既然離婚離不起,牛愛國就不離婚;龐麗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著;兩人有隔閡,他開始主動填這隔閡;兩人沒話,他開始主動找話;找話就不能找壞話了,他開始給龐麗娜說好話;或者說,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他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麵;壞話也讓他說成了好話。說話就要常見麵,為了說話,為了說好話,牛愛國在沁源縣城南關租了一間房子,臨時在縣城安了個家,不用龐麗娜休禮拜天再回牛家莊。牛愛國開卡車出外拉完貨,不回牛家莊,直接回縣城。但幾年下來,牛愛國發現話也不是好找的,好話也不是好說的;或者說,沒話找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專門找好話就更難了。兩人本來無話,專門找來的話,就顯得勉強;兩人說不來,就無所謂壞話或是好話。如果壞話說不來,好話也不一定說得來。兩人的心離得遠,對同樣一句話,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認為是句好話,她聽起來不一定覺得是好話。再說,天底下哪有那麽多好話?每天專門想好話,也想得腦仁疼。好話好不容易想出來。說出去,也不一定能說到人心上。好話說多了,自己聽著都假。好話一開始聽著人耳,天天說,對方就聽煩了;這時好話就轉成了壞話。兩人無話的時候,還能風平浪靜,現在牛愛國天天說好話,倒把龐麗娜說得不耐煩起來。牛愛國一張嘴,本來不是說好話,是說一件事,龐麗娜也捂耳朵:“求求你,別說了,我一聽你說話就惡心。”
  或:“牛愛國,你心太毒了。讓我在世上聽不得好話。”
  牛愛國這時發現,杜青海給自己出的主意,原來是一句空話。畢竟不是十年前在部隊,兩人坐在弱水河邊的時候;從河北平山縣,到山西沁源縣,中間隔著一千多裏,出的主意也打折扣。杜青海的主意不起作用,牛愛國自己改變了主意,不再沒話找話了,開始做實事。給龐麗娜洗衣服,給龐麗娜擦皮鞋,龐麗娜愛吃魚,他給她做魚。牛愛國過去不會做飯,剛開始做魚的時候,不是燒糊了,就是沒炸透;不是鹹了,就是淡了,或有腥昧。但一個月下來,會做魚了,紅燒魚,清燉魚,幹炸魚塊,剁椒魚頭,都做得有滋有味。魚塊要炸兩遍,才能炸焦;炸過,要多放孜然和芝麻鹽。剁椒魚頭除了多放青椒,還要多放花椒。做完魚,牛愛國洗過手。換上一套西裝,騎上自行車,去縣城北街紡紗廠門口接龐麗娜。龐麗娜下班,見他來接,問:“你來幹啥?”
  牛愛國:“今兒做魚了。”
  龐麗娜回家吃魚時,有了笑臉。果然吃比說頂用,龐麗娜吃過魚,晚上溫柔許多。一天夜裏,龐麗娜竟抱著牛愛國哭了,說:“你也不容易。”
  牛愛國也覺得自己不容易。但他的不容易不是龐麗娜說的不容易,而是說話辦事,一方總想著另一方,就沒了自己的心思。沒自己的心思倒沒什麽,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內心,而是為了給別人看,牛愛國突然覺得沒了自己。自己沒了,自己的心思也沒了,那牛愛國成了誰呢?牛愛國也不管自己成了誰,看龐麗娜抱著他哭,幾年來的含辛茹苦,總算沒有白費,這時追了一句:“隻要你回心轉意。”
  指的是龐麗娜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事了。沒想到龐麗娜一聽這話,登時又翻了臉,推開牛愛國:“本來就沒有心和意,哪兒來的回和轉?”
  牛愛國以後就不再說回心轉意的事了,專心做魚。或者,牛愛國想聽的,就是從龐麗娜嘴裏說出,她和小蔣之間,本來就沒事;本來就沒事,哪來的回和轉?但牛愛國常常出車到外地拉貨,不是每天都能在沁源縣城南關家中做魚;啥時出車回來,啥時才能做魚。做完魚,換上西裝,就去北街紡紗廠接龐麗娜。漸漸紡紗廠的人都知道,牛愛國一出現,就是家裏做魚了。
  這天,牛愛國出車去臨汾送醬菜。沁源離臨汾三百多裏,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彎多,拐得急,加上堵車,天不明從沁源出發,到了臨汾,已是晚上,城裏已亮起路燈。到貨棧卸下醬菜,牛愛國要連夜趕回去,貨棧的老李說,貨棧有一批麻袋,想讓牛愛國捎回沁源;但裝卸工下班了,隻能等到明天。雖在臨汾耽誤一夜,但回程不空車,對牛愛國還是劃算,牛愛國便在貨棧住下。第二天一早,貨棧的裝卸工往卡車上裝麻袋,牛愛國信步走出貨棧,在一個早點攤上吃了一碗雜碎湯、五個燒餅;回到貨棧,麻袋還沒有裝完,牛愛國又走出貨棧,看到貨棧拐彎處有一個魚市,便信步走向魚市。從貨棧看魚市覺得這市場不大,誰知拐過彎來,竟豁然開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原來是個大市場。這市場有二裏多長,從東到西,兩邊的攤子,都是賣魚的。有賣鰱魚的,有賣鯉魚的,有賣胖頭的,有賣草魚的,有賣帶魚的,有賣鯽魚的,有賣偏口的,有賣鱔魚的,有賣泥鰍的,有賣王八的……牛愛國從東頭轉到西頭。臨汾的市場,果然比沁源大;市場大,魚就比沁源便宜。譬如胖頭魚,沁源五塊四一斤,這裏隻賣四塊八,個頭比沁源還大。牛愛國從西頭又轉到東頭,在一個魚攤前停下,挑了兩條胖頭魚,準備回沁源之後,晚上給龐麗娜做剁椒魚頭。這個魚攤的魚販子是個瘦子,不停眨巴眼;看牛愛國越過許多魚攤,來買他的魚,豎起大拇指:“大哥好眼力。要不要刮鱗開膛?”
  牛愛國:“這魚晚上才吃,要活的。”
  瘦子:“聽口音,大哥不像臨汾人。”
  牛愛國:“沁源。”
  瘦子:“沁源我去過,是個好地方。”
  瘦子把魚放到秤盤子裏,把秤稱得高高的;稱好,將兩條胖頭裝到一個塑料袋裏,又往塑料袋裏灌上水,充上氧氣,將魚交到牛愛國手裏,又讓了牛愛國一支煙。牛愛國:“有空到沁源來玩。”
  然後吸著煙,拎著魚回到貨棧,麻袋已裝車整齊。牛愛國跟貨棧的老李打了個招呼,跳上車,發動,開車回了沁源。出城走了二十公裏,牛愛國突然感到腹痛,要拉肚子。這時知道早起吃飯吃壞了,也不知是雜碎湯不幹淨,還是燒餅有毛病;忍著肚子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路邊有一個廁所,忙停下車,去廁所拉肚子。拉完,肚子舒服些,又上車,發動車往前走。無意中看了一眼掛在駕駛室的魚袋子,卻發現魚是蔫的。停車,打開塑料袋,魚已經死了。魚死了不打緊,剛死的魚眼珠子是白的,這魚的眼珠卻是黑的;又摸了摸魚,新鮮的魚肉應該是緊的,這魚的肉卻是軟的;知道是臨汾的魚販子做了手腳,稱魚時魚是活的,往塑料袋裏裝時,用昨天的死魚掉了包。大概知他不是臨汾人,才這麽偷梁換柱。想起魚販子是個瘦子,又眨巴眼;愛眨巴眼的人,都藏著壞心思。不是為魚,是為這事,牛愛國咽不下這口氣;雖已出臨汾城三十公裏,牛愛國掉車回頭,又開回臨汾。車在魚市停下,牛愛國拎著塑料袋,去找賣他魚的那個瘦子。瘦子仍在,在高聲叫賣;他魚池子裏的魚,皆活蹦亂跳。瘦子見牛愛國回來,吃了一驚。牛愛國將塑料袋扔到瘦子的魚案上,說:“咋說吧?”
  那瘦子眨巴著眼看看塑料袋裏的魚,看看牛愛國:“大哥搞錯了,不是我的魚。”
  如果瘦子認下是自己的魚,再認個錯,給牛愛國換兩條新魚,牛愛國也就忍了;來回六十公裏的冤枉路,也就不說了;但一個多小時過後,瘦子就不認賬了,反說牛愛國搞錯了,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現在事小,停會兒事就大了,咱好說還是歹說?”
  瘦子:“好說歹說,都跟我說不著。”
  因為兩條魚,兩人越說越多;見這裏吵架,買魚的人都圍了上來。瘦子見耽誤了自己的生意,仗著自己是臨汾人,朝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窮瘋了,來詐大爺?”
  牛愛國轉身出了魚市,去找自己的卡車;待回來,手裏攥著一根五尺長的鐵柄搖把;搖把有雞蛋粗,中間打了個彎。瘦子看他手拿搖把,知是要打架,順手抄起一把刮魚鱗的刮刀,向後撤著身子:“你敢,你敢。”
  牛愛國一腳上去,將瘦子的魚池踢翻了;瘦子的魚池,是用白鐵皮砸成的;水流了一地,幾十條胖頭、鯉魚和草魚,在地上亂蹦。牛愛國掄起搖把,沒有砸向瘦子,砸向地上的魚。活蹦亂跳的魚,一條條被砸得稀巴爛。瘦子比劃著手中的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魚販子,也都圍攏上來,欲幫瘦子。有拿棒的,有拿叉的,有拿長柄魚撈的。牛愛國掄起搖把,轉腰掄了一圈,魚販子的人圈,也忽地向後縮了一尺。正鬧間,有人喊:“好了,大哥來了。”
  隻見一個身高一米八多,一身黑膘,滿懷胸毛,頭頂一頭赤發的大漢,大踏步穿過魚市奔來。瘦子像遇到了救星,對那大黑漢喊:“大哥,就是他。”
  那大漢越過人圈,一把揪住牛愛國。牛愛國馬上感到渾身被箍住了,知其勁兒大;欲掄搖把砸他,那大漢搶先一掌,劈到牛愛國胳膊上,牛愛國的搖把,被震出一丈多遠。眾魚販子都齊聲喝彩。那大漢提起缽大的拳頭,劈頭就打牛愛國。但拳頭舉到半空,沒有落下。那大漢愣愣地問:“你叫個啥?”
  牛愛國仰臉一看,覺得這大漢也有些麵熟。但一時也想不起是誰。那大漢:“你是牛愛國?”
  牛愛國定睛一看,也驚呼:“你是李克智?”
  李克智是牛愛國的小學同學。當年上小學時,李克智個頭就大;個頭大不說,還愛傳閑話,整個班裏被他攪得雞犬不寧。一次傳閑話傳到牛愛國他姐頭上,牛愛國與他打在一起。馮文修是牛愛國的好朋友,後來也上了手,一牛軛下去,將李克智頭上砸出個血窟窿。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當礦工,等到大家上初中時,李克智隨他爸到了長治,大家再沒見過麵;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兩人在臨汾一個魚市上碰上了。兩人也忘了打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了。李克智:“是你就對了,你小時就愛打架。”
  抓住牛愛國的手,讓他摸自己的頭:“摸摸,現在還留著銅錢大一個疤拉。”
  牛愛國:“這個不是我砸的,是馮文修。”
  又端詳李克智:“老了。”
  說完“老了”,又說:“頭發咋成紅的了?”
  李克智:“白了,想染黑的,被發廊的小姐染錯了。發廊的老板,也被我打了一頓。”
  兩人又笑了。眾魚販見他們是老相識,皆一哄而散。那個瘦子魚販眨巴著眼,隻好自認倒黴,嘟嚷著去收拾地上的魚醬。李克智拉住牛愛國,去了魚市旁邊一個飯館。掀門簾進去,對飯館老板說:“不用弄別的,去挑幾條魚,燉個鮮湯。”
  看來飯館老板與李克智也熟,忙說:“大哥,不用吩咐。”
  欲出門去魚市。牛愛國一把拉住飯館老板:“千萬別弄魚,弄點別的。”
  李克智:“昨?”
  牛愛國:“看到魚就反胃,吃夠了。”
  李克智:“吃夠你還買魚?”
  牛愛國一笑,也不答話,接著問李克智:“二十多年過去,沒想到你成了魚霸。”
  李克智歎息一聲:“一言難盡。”
  兩人喝著酒,李克智將他自初中與牛愛國諸同學分別,如何到長治煤礦;從長治煤礦,如何又來到臨汾;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與牛愛國講了。原來李克智在長治上初中時,也不老實;上初三那年,與一同學打架,一板凳砸在那同學頭上,那同學頭上湧出血,應聲倒地。李克智以為他死了,連夜從長治逃到臨汾。與當初馮文修用牛軛砸李克智一模一樣。李克智在臨汾有一個姑姑,姑姑不會生孩子,便收留了他。後來長治打架的事平息了,原來那同學沒有死,李克智他爸來接李克智,李克智從小與他爸說不著,便不願回去,跟了姑家。姑家姑對他不錯,姑父是個機械廠的鈑金工,脾氣古怪,老多嫌他,李克智常與姑父吵架。後來考大學沒考上,便在街上賣羊肉串。後來娶妻生子,與姑家分家另過。羊肉串養不住一家人,便開始賣魚。賣了兩年魚,憑個力氣大,漸漸攏住了這一片魚市,自個兒倒不賣魚了。說完這些,李克智感歎:“攏這一片魚攤,說起來是憑個力氣,其實是憑個賴唄。”
  牛愛國聽完,也歎息一聲。李克智:“現在我不傳閑話了。”
  牛愛國一笑。兩人又說起小學時班上許多同學。馮文修、馬明起、李順、楊永祥、宮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過去,都各奔東西;其中一個叫王家成的已經死了,一個叫胡雙利的瘋了。李克智:“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愛國:“當年教咱語文的魏老師,教咱地理的焦老師,前年也前後腳去了。”
  李克智:“焦老師個頭矮,長個馬臉,我一見他,就學馬叫。一次他把我擠到牆角,差點把我的耳朵擰下來。”
  兩人又感慨一番。說完這些同學老師,李克智點著牛愛國:“能看出來,你有心事。”
  牛愛國:“此話怎講?”
  李克智:“看你眉心那條溝,一想事有多深。”
  牛愛國見李克智剛才對自己說了心腹話,也是酒到半酣,也將自己的憂愁,主要是與龐麗娜的關係,與李克智說了。兩人剛結婚時還說得著,後來越來越說不著;接著出了龐麗娜和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傳言;本想離婚,又有些猶豫,便跑到河北平山縣與戰友杜青海商量;兩人共同商量出,牛愛國說不起離婚的話;回來隻好跟龐麗娜沒話找話,隻好給龐麗娜說好話;好話也不是好說的,隻好給她洗衣服,給她擦皮鞋,她喜歡吃魚,給她做魚;所以今天在臨汾買魚。李克智聽了,卻拍著桌子說:“你的戰友杜青海,給你出的是餿主意。”
  牛愛國:“我也覺得有勁使不上。”
  李克智:“你給她洗衣服,給她擦皮鞋,給她做魚,也是錯的。”
  牛愛國:“此話怎講?”
  李克智:“既然你連話都說不起了,你還怕她甚?”
  牛愛國:“正因為說不起,所以才怕。”
  李克智:“錯了。正因為說不起,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從今兒起,不是她不理你,該你不理她。”
  牛愛國:“她要離婚咋辦?”
  李克智:“拖著她,就是不離,看她能怎地?能治死她。”
  一個賣魚的李克智,一下將牛愛國說醒了。與龐麗娜過了這些年,原來關係是顛倒的。原來世上還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李克智拍著他的肩:“你那些朋友都不中用,以後再有想不明白的事,過來找我。”
  牛愛國點頭。吃過飯,已是半下午。牛愛國又想到魚市買魚,被李克智攔下了。李克智:“剛才給你說的,你又忘了?就不給她做魚。”
  又說:“如果想要魚,在臨汾還用買?”
  牛愛國笑著搖了搖頭,隻好不買魚,開著車回了沁源縣。出城走了百十裏,剛上山路,天就黑了。牛愛國這時再想李克智的話,覺得又行不通。李克智教他對付龐麗娜的辦法,像李克智對付魚和魚市一樣,看起來很強硬,其實還是一個“賴”字。世上賴魚行,賴人如何會長久?說起來也不是怕龐麗娜,還是怕離開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離開她,連她也沒有了;或者,連怕都沒有了;與她說不上話,離開她,連話和說也沒有了。怕的原來是這個。一切不在龐麗娜,全在自己。牛愛國突然又想明白,用李克智的辦法是賴,不用他的辦法,眼下給龐麗娜洗衣服,給她擦皮鞋,給她做魚,說起來是供著她,其實也是個“賴”字,甚至比李克智還賴。李克智是小賴,自己是大賴。卡車在呂梁山上盤旋,車的大燈照著兩邊的山巒,忽高忽低,牛愛國不禁流下了淚。車行到沁源縣城,已是第二天黎明。牛愛國又到沁源魚市上買了兩條胖頭魚,回家對龐麗娜說,這魚是從臨汾買的。
  這年十月,龐麗娜出了事。龐麗娜和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在長治旅館過夜時,被人抓住了。龐麗娜出事時,牛愛國渾然不覺。“十一”節,紡紗廠放了五天長假,龐麗娜對牛愛國說,她想跟廠裏幾個姐妹到太原旅遊;整日待在沁源,悶死了;還問牛愛國是否一塊去。牛愛國過去和龐麗娜一塊出去旅遊過,兩人路上無話,憋死了;別人一塊出去是看個風景,他和龐麗娜看著風景,也說不出別的;何況“十一”期間,牛愛國還要給沁源化肥廠拉化肥,便讓龐麗娜跟人去了。誰知龐麗娜並沒有跟紡紗廠的姐妹去太原。而是跟小蔣去了長治。在長治“春暉旅社”捉住他們的不是別人,就是小蔣的老婆。小蔣的老婆叫趙欣婷,在沁源縣城十字街頭百貨樓裏賣皮鞋;單眼皮,瘦弱,賣皮鞋時不會高聲說話,牛愛國見過,一看就是個老實人;沒想到這個老實人有心眼,龐麗娜和小蔣一塊出去,牛愛國沒從龐麗娜這裏看出破綻,趙欣婷卻從小蔣那裏察覺出異常。一個禮拜之前,小蔣就對趙欣婷說,想趁著“十一”,去北京進幾件婚紗,再進一部數碼相機,趙欣婷沒說什麽。小蔣去北京的前一天夜裏,小蔣睡了,趙欣婷替小蔣整理行裝,拉開手提箱一側的拉鏈,發現兩張車票,但不是去北京的,而是去長治的,知道小蔣在說謊。如是當天說謊算個小謊,一個禮拜之前就開始說謊,一件事預謀這麽長時間,裏麵肯定有大名堂。但趙欣婷當晚沒急,一夜無話。小蔣和趙欣婷有個兒子叫貝貝,八歲了,正上小學。第二天小蔣走後,趙欣婷將兒子托到一個朋友叫李芹家,說自己去太原進皮鞋,也坐車去了長治。雖知道小蔣跟人在長治,但長治大得很,大街小巷,找到小蔣並不容易。但趙欣婷順著大街小巷,硬是在長治找了三天三夜;這天半夜,終於在城邊一條胡同裏,從一個叫“春暉旅社”的登記簿上,看到了小蔣的名字。趙欣婷這時才想起,自己三天水米沒打牙。趙欣婷也在“春暉旅社”開了一間房子。但她沒進房間,而是到小蔣的房間門前等著。一直等到天亮,也沒敲門。第二天一早,小蔣和龐麗娜穿戴整齊,推門出來,看到趙欣婷蓬頭垢麵站在門前,兩人的魂兒都嚇沒了。趙欣婷看了兩人各一眼,也沒說話,轉身走了。小蔣還在後邊追,說:“你回來,聽我給你說。”
  趙欣婷也不理小蔣,徑直去了長途汽車站,買票回了沁源。回到沁源沒有回家,先去農貿商店買了一瓶“樂果”農藥。趙欣婷揣著農藥回到家,八歲的兒子貝貝正在家做作業。貝貝見她問:“你不是去太原進皮鞋了嗎?怎麽空手回來了?”
  趙欣婷:“你不是在李芹家嗎?怎麽一人回來了?”
  貝貝:“我和馮喆打架了。”
  馮喆是李芹的兒子,比貝貝大一歲;貝貝和馮喆是同學,兩人同學不同班。趙欣婷:“貝貝,你先到東屋寫作業,讓媽歇一會兒,媽乏了。”
  貝貝出去,趙欣婷捧著一瓶“樂果”,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等趙欣婷醒來,已是第三天下午,在縣城醫院急救病房躺著。小蔣在床前站著。趙欣婷喝下農藥,本已經死了。又被醫院洗胃救了回來。小蔣搓著手,麵紅耳赤:“啥都別說了,都怪我。”
  又說:“幸虧又活了回來,不然我也該喝農藥了。”
  又說:“你放心,以後再不敢了,跟你好好過日子。”
  趙欣婷仍不說話。等小蔣出病房到食堂打飯,趙欣婷從病床上爬起來,扶著牆,出了醫院,來到大街上。在大街上側側歪歪地走,走了一個多小時,走到縣城南關牛愛國家。自龐麗娜和小蔣出了事,龐麗娜躲到娘家去了,家裏就牛愛國一個人。趙欣婷:“我死了,也就算了;我活了回來,就要給你說一說。”
  牛愛國:“你要說啥?”
  趙欣婷:“說一說長治的事,不然就把我憋死了。”
  然後將她在長治捉奸的過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對牛愛國講了。趙欣婷:“我在春暉旅社房間外,等了半夜,什麽都聽見了。“
  又說:“一個後半夜,他們幹了三回事。”
  又說:“幹完三回事,還不睡,還說呢。”
  又說:“睡了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些別的’,另一個說:‘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
  又說:“他們一夜說的話,比跟我一年說的話都多。”
  接著開胸放喉,大放悲聲。自從龐麗娜和小蔣出了事,牛愛國的腦袋是蒙的。過去也懷疑龐麗娜和小蔣有事,但都查無實據;牛愛國按戰友杜青海出的主意,寧信其無,不信其有;現在一下被挑明了,牛愛國倒有些不知所措。蒙不是蒙這件事本身,而是這件事證明,自己這些年所做的一切,給龐麗娜說好話,給她做魚,都是錯的。錯的如何改成正的,牛愛國一時沒了主意。也不知該跟誰商量。現在聽趙欣婷在那裏哭,愣愣地問:“你給我說這麽多,是要我幹啥呢?”
  趙欣婷:“我勁兒太小。你是個男的,你殺了他們吧。”
  三天之後,龐麗娜從娘家回來了。人瘦了一圈。龐麗娜坐在牛愛國對麵:“咱談談吧。”
  牛愛國:“談啥?”
  龐麗娜:“事情你都知道了,咱離婚吧。”
  牛愛國這時想起臨汾魚市的同學李克智的話。龐麗娜和小蔣的事情沒出時,牛愛國不想用李克智的辦法;現在事情出了,牛愛國又覺得李克智的話有道理。這時說:“不離。”
  這話出乎龐麗娜的意料,龐麗娜:“為啥?”
  牛愛國:“夫妻一場,我得對你負責。”
  龐麗娜又一愣:“咋負責?”
  牛愛國:“小蔣既然辦出這事,就得對你有個說法;你去給他說,讓他先離,答應娶你,我就離。”
  龐麗娜:“你不用管他。”
  牛愛國:“得管。沒離之前,我還是你丈夫。”
  這時龐麗娜大放悲聲:“我剛才去找了他,也說讓他離婚,可他不敢。”
  又哭:“原來以為他是個男人,我才跟他好,誰知他是個窩囊廢。一瓶農藥,就把他嚇住了。”
  又哭:“算我看走了眼。”
  龐麗娜連哭帶說,兩人自結婚以來,沒這麽知心過。牛愛國:“那更不能這麽便宜了他,你得天天逼他。”
  這時龐麗娜看穿了牛愛國的心思:“牛愛國,原來你想讓我們魚死網破呀。”
  接著又哭:“全怪馬小柱那個龜孫,他害了我一輩子!”
  馬小柱是龐麗娜在牛愛國之前,談頭一回戀愛那個人;兩人是高中同學,後來馬小柱去北京上了大學,把龐麗娜給甩了。由這件事歸到那件事,牛愛國倒吃了一驚。但不管事情拐到哪裏,結果對牛愛國都一樣。龐麗娜:“牛愛國,我求求你,離婚吧。我啥都不要,東西都留給你。”
  牛愛國:“不離。”
  龐麗娜這時不哭了:“知你想拖著我。”
  接著開始說狠話:“你想拖著我,你就拖著我;你不怕,我也不怕,咱也魚死網破。”
  牛愛國:“既然都不怕,那就往前走唄。”
  龐麗娜站起身:“牛愛國,算你毒。跟你過了這麽多年,我不認識你。”
  轉身走了。牛愛國笑了。多少年來,沒笑得這麽暢快。從此龐麗娜又不回家。牛愛國也將此事按下不提,該怎麽出車拉貨,還怎麽出車拉貨。又三天之後,牛愛國去長治送一車雞。去時想著隻是送貨,到了長治,突然想起龐麗娜和小蔣是在長治出的事,心裏頓時窩囊起來。這時見到長治的每一個旅館招牌,都覺得龐麗娜和小蔣在裏麵住過;見到長治的每一家商店,都覺得龐麗娜和小蔣手拉手逛過;接著想起趙欣婷給他說的捉奸的細節,心裏如茅草一樣長滿了。這時覺得長治的每條街巷,都是髒的。到農貿市場卸完雞,本來還要去長治啤酒廠,往沁源捎回一車啤酒,牛愛國顧不得捎啤酒。從農貿市場,開著空車,匆匆離開長治,回了沁源。回到沁源已是傍晚。牛愛國停下車,也沒吃飯,一個人走出縣城,去散自己的煩悶。走著走著到了廢城牆,這時發現,遠處有三個人沿著城牆根在散步。牛愛國一開始沒在意,等上到廢城牆上往下看,原來是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小蔣的老婆趙欣婷,還有他們八歲的兒子貝貝。小蔣和趙欣婷,一人牽著貝貝一隻手,三人說說笑笑往前走。小蔣邊走,邊踢著腳下一個石子;走兩步,踢一回;再走兩步,再踢一回;那石子隨著他們往前蹦跳。牛愛國愣在那裏。一是沒想到小蔣的老婆趙欣婷身體恢複得這麽快;二是沒想到小蔣和趙欣婷,十天過去,關係就恢複得這麽好。如是一個外人看上去,絕對想不到十天之前,他們家出過天大的事,一個人差點死了;趙欣婷還過來找牛愛國,讓牛愛國把小蔣和龐麗娜殺了。如此說來,小蔣與龐麗娜出事,對他們家也是件好事;不是出了這事,趙欣婷也不會喝農藥;趙欣婷不喝農藥,他們家還不會這麽改頭換麵和其樂融融。如今他們家沒事了,壞事全落到牛愛國一個人頭上。按說龐麗娜看到這情形才該窩火,現在牛愛國看到,怒氣卻一下填滿了胸。牛愛國走下廢城牆,來到南關一個飯館,喝上了悶酒。本來就空著肚子,喝的又是悶酒,幾盅酒下肚,就醉了。人一醉,煩悶越發上來。越煩悶越喝。喝到半夜,煩悶就不是他和龐麗娜的事;三十五年所有的煩悶,千頭萬緒,如千軍萬馬,在胸中奔騰。這時就想找一個人訴說。最想找的是臨汾魚市的李克智,但沁源離臨汾二百多裏,走到得明天;又想找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但山西沁源縣離河北平山縣一千多裏,走到得三天。實在無處找人,便離開飯館,趔趄著腳步,去縣城東街肉鋪找同學馮文修。過去牛愛國有心裏話不找馮文修。馮文修愛喝酒,醉後和酒前是兩個人;現在牛愛國喝醉了,也就顧不得那麽多。縣城南關距東街馮文修的肉鋪有兩裏多遠,牛愛國倒騰著步子,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馮文修的肉鋪,已是後半夜,三星都出來了。牛愛國擂著門:“馮文修,開門。”
  馮文修一家已經睡熟,無人應聲。牛愛國又拍門,肉鋪終於亮了燈。馮文修:“誰呀?”
  牛愛國:“是我,有事。”
  馮文修聽出了牛愛國的聲音,但他說:“有事明兒說不成嗎?”
  牛愛國:“不成,明兒說就憋死了。”
  一屁股坐在肉鋪門口,嗚嗚哭了。馮文修聞聲,慌忙起身,與牛愛國開門;將牛愛國扶到屋裏,倒茶與他喝。過去牛愛國擔心馮文修喝醉,這次馮文修沒醉,牛愛國醉了。牛愛國將滿腔的煩悶,一五一十,與馮文修說了。因醉了,說起話舌頭有些短,事情也說得有些亂,前言不搭後語。但馮文修還是聽懂了,邊聽邊點頭:“這事我前幾天也聽說了,知你心裏正惱,沒去找你。”
  又感歎:“如此這般,咋樣是個了結呢?”
  牛愛國瞪大眼睛,拍著自己的胸:“我想殺人。”
  又說:“本來不想殺人,今天看到小蔣一家三口在笑,我就要殺人。”
  指著馮文修:“你說這人該不該殺?”
  馮文修摸著下巴:“該殺是該殺。這個小蔣,欺人太甚。”
  牛愛國搖頭:“我不殺小蔣。”
  馮文修:“那你殺誰?”
  牛愛國:“殺了他便宜了他,我要留著他,殺他們家的兒子,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生。”
  馮文修吃了一驚,沒想到牛愛國想到這一層;這一層雖然有些毒,但也是讓他們逼的。牛愛國又說:“我殺他們家兒子,也不是讓小蔣不得安生。”
  馮文修:“那為了誰?”
  牛愛國:“為了趙欣婷。幾天前她還讓我殺人,幾天後,她又和小蔣好了,變得太快了。”
  馮文修又理解了,點點頭。牛愛國又喊:“我還要殺龐麗娜。跟她過了這些年,我心裏憋得,比對小蔣和趙欣婷還堵得慌。不單是為出了這場事。”
  馮文修又點頭。這時問了一句:“殺了他們之後呢?”
  牛愛國:“我跟他們同歸於盡。”
  馮文修到底沒喝酒,是牛愛國喝了。馮文修:“你與他們同歸於盡,你們家女兒呢?沒爹沒娘,百慧往後可咋個辦?”
  牛愛國抱頭哭了:“我發愁就發愁在這一點。”
  這些畢竟是醉話。第二天,牛愛國酒醒之後,並沒去殺人,開始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屋旁,搭一間小廚房。搭廚房不光為了做飯寬敞,過去做飯都在過道裏;而是為了在廚房搭張床,牛愛國住在裏邊,將正房騰出來;然後將他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接過來,媽、女兒、他,三人重新過起日子。不跟龐麗娜離婚,就當龐麗娜死了,看龐麗娜最後怎麽辦。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趙欣婷、貝貝一家人,等有機會,再跟他們慢慢計較。
  但在蓋廚房時,出了一件事。牛愛國請了幾個木工和瓦工。因要給他們做飯,牛愛國到縣城東街馮文修的肉鋪割了十斤肉。心裏正亂,割完肉,忘了給錢,就從東街拎回南關。給牛愛國割肉的是馮文修,到了晚上,馮文修的老婆老馬來收賬。這時牛愛國才想起上午買肉忘了付錢,忙數錢給老馬。老馬走後,牛愛國心裏有些難受;不給錢不是有意的,同學一場,常在一起說知心話,怎麽晚上就來收賬?全不知老馬來收賬,不是馮文修指使的,是老馬背著馮文修自己來的。牛愛國天天出車,過去也常給馮文修白拉貨,拉過豬,也拉過豬肉;怎麽到牛愛國買肉,賬就算得這麽清呢?如在平時,牛愛國也不會計較;如今牛愛國正在難處,老婆鬧得雞飛狗跳,牛愛國就吃了心。同學正焦頭爛額,十斤肉錢,難道不能放一放再說嗎?幾天前還找馮文修說知心話,幾天後馮文修就變了臉。要錢本不是馮文修的主張,牛愛國卻算到了馮文修的頭上。晚上與幾個木工和瓦工吃飯,牛愛國又喝了兩口酒,便將這不痛快與人說了。以前牛愛國不愛說話,自龐麗娜出了事,牛愛國肚子裏憋不住一句話。幾個木匠瓦工聽了,也皆說馮文修辦得不合適。說完也就完了,但內中有一個瓦匠叫老肖,平日與縣城東街肉鋪的馮文修最好;當晚收工,老肖便到東街肉鋪,將這話原原本本轉給了馮文修。馮文修本不知道老馬收賬的事,如馮文修自己知道了,定會罵老馬;現在經牛愛國嘴裏說出來,又經老肖傳過來,馮文修也賭上了氣。雖然是朋友,難道就可以白吃肉?這是做生意,不是開舍粥場。十斤肉沒有什麽,這話氣人。當著馮文修的麵說沒有什麽,背著馮文修說給別人,就氣人了。馮文修與老肖又喝起了酒。喝著喝著,馮文修喝醉了。馮文修一喝醉,比牛愛國喝醉變化還大,和醒著是兩個人;這時心裏不能有氣,有氣就得發作出來。因為十斤豬肉,摔了一個酒瓶,在那裏喊:“沒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值十斤豬肉。”
  這話本該牛愛國說,現在馮文修搶先說了出來。接著馮文修不說豬肉了,說別的:“活該,老婆讓人睡了。”
  又說:“老婆被人睡了,這窩囊廢也沒轍。”
  又說:“出事是現如今嗎?滿縣城誰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綠帽子。”
  又轉了一個話頭說:“看他老實吧,他的心也毒著呢。”
  接著推心置腹對老肖說:“三天前他告訴我,想殺小蔣。”
  又說:“想殺小蔣沒啥,他親口告訴我。又不殺小蔣,想殺人家的兒子,讓人家一輩子難受。”
  又說:“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也要殺人家。”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是誰?他是個殺人犯。”
  當晚說過,馮文修也就睡了。第二天醒來賣豬肉,也不知昨晚都說了些啥,大體知道是對牛愛國不滿。但瓦匠老肖是個嘴長的人,第二天又將馮文修的話傳了出去,傳得全縣城人都知道,牛愛國要殺人。要殺小蔣的兒子,要殺龐麗娜。馮文修本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皆成了清醒時的話;牛愛國當時給馮文修說的,也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也成了清醒時的話。等話又經過幾道嘴,傳到牛愛國的耳朵裏,牛愛國當時抄起把刀,就要殺人。這時不是去殺小蔣的兒子和龐麗娜,而是要殺馮文修。將心腹話說給朋友,沒想到朋友一掰,這些自己說過的話,都成了刀子,反過頭紮向自己。這些話自己說過嗎?說過。是這個意思嗎?是這個意思。但又不是這個意思。但這個意思已無法解釋。因為時候變了,場合變了,人也變了。話走了幾道形,牛愛國沒有殺人。但比殺了人心還毒。這話毒就毒在這個地方。牛愛國提刀出門,走了幾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真能為十斤豬肉去殺人嗎?隻是心裏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煩悶罷了。蓋廚房本為接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等廚房蓋好後,牛愛國又沒了這個心思。廚房在那裏空著。夜裏睡不好覺,白天開車時,也胡思亂想。胡子長了,也沒心思刮。這天到襄垣縣送一車芝麻。從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裏。將芝麻送到襄垣縣糧庫,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醬菜廠,裝了一車醬菜,趕回沁源。盤著山路往回走,胡思亂想,中午飯也忘了吃了。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縣城,一下睡著了。車頭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樹上。等牛愛國醒來,自己頭上,撞出一個窟窿,汩汩往外流血。跳下車,看到車頭已經撞癟了,往下流水;一車醬菜壇子全碎了,車廂通體往下流醬湯。牛愛國沒有包紮自己的頭,滿臉胡茬,看著山腳下萬家燈火的沁源縣城,突然感到自己要離開這裏,不然他真要殺人。
 
  七
  牛愛國認識崔立凡,是在河北泊頭縣。牛愛國見過性子躁的,沒見過像崔立凡這麽性子躁的。崔立凡是個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來,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顯得更急;還沒急著別人,先氣著了自己。牛愛國見崔立凡頭一麵,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滄州人,在滄州新華街開了一家豆製品廠,名字叫“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牛愛國與他熟了之後還感到奇怪,崔立凡是個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理兒呢?牛愛國從山西到山東樂陵去,路過河北,長途汽車進了河北泊頭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飯點,汽車停在公路旁一家飯館,讓乘客們吃飯,或上廁所方便。牛愛國一路心煩,沒有胃口,便離開飯館,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塊油菜地,幾十畝大,滿地的油菜花,正開得蒸騰,一個方向皆成了黃的。山西的油菜已開過一個月,這裏的油菜才開,山西和河北差一個季節。看過油菜,牛愛國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上裝了一車豆腐,豆腐流湯,在滴滴答答往車下淌水;卡車旁,一個胖子,在打一個瘦子。胖子揚著巴掌,劈頭蓋臉,一會兒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臉腫。瘦子經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車來車往,瘦子還得躲車。胖子身笨,車縫裏,攆不上瘦子,便喘著氣在那裏喊:“白文彬,我操你媽!”
  罵著罵著又急了,轉身拉開卡車的門,從駕駛室抽出一根鐵柄搖把,攆著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車縫裏跳。牛愛國看不過去,上前攔住胖子:“大哥,有話好說,別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說:“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車軋著他。”
  問起來,胖子打人也不是因為什麽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機,兩人從滄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頭,車壞了,再發動不著;雖是初夏,天氣也熱,胖子擔心一車豆腐壞了;也不是擔心豆腐壞了,是怕豆腐運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顧,被別的賣豆腐的頂了窩。不說還好,一說又打了瘦子一巴掌:“不是說耽誤買賣,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讓他把車弄好,他還叭叭地強嘴,說車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剛出門,就壞到路上。”
  又說:“不是一回兩回了。”
  牛愛國:“車壞了,你打人,車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著氣:“不是說車,是說他這個人。”
  牛愛國心裏說,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該先怪你。牛愛國圍著豆腐車轉了轉,又掀開車頭的鼻子蓋,伸手查看一番,車沒壞在大毛病,隻是發動機一根拉線斷了;看來瘦子隻會開車,不會修車。牛愛國讓瘦子將修車的工具箱拿來,從裏邊翻出一根鐵絲。找到鉗子,將鐵絲連到拉線上;又讓瘦子進駕駛室發動,車轟的一聲著了。見車著了,胖子倒消了氣,讓了牛愛國一根煙:“大哥是老師傅吧?”
  牛愛國用棉紗擦過手,點著煙:“好說,開過兩年。”
  胖子又問:“聽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愛國:“山西沁源人,到山東樂陵去。”
  這裏隻顧修車和說話,待牛愛國扭頭一看,事情壞了,牛愛國乘坐的長途汽車,不知什麽時候從路邊的飯館開走了。大概長途汽車的司機,以為乘客都在飯館吃飯;大家吃完飯,上了車,他也沒清點人數,兀自就開走了。再往公路盡頭看,公路上車來車往,哪裏還有長途汽車的影子。牛愛國的一個魚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車上。好在魚皮口袋裏就幾身換洗衣服,兩雙鞋,一把雨傘,錢倒藏在牛愛國身上。胖子見誤了牛愛國的車,東西又落在車上,倒過意不去。過意不去他不怪別人,又開始怪瘦子,照瘦子腦瓜上打了一巴掌:“都是因為你個龜孫,誤了人家的大事。”
  牛愛國又拉胖子:“也沒啥大事,就是到樂陵找一個人。”
  胖子見牛愛國仁義,拉住牛愛國的手:“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樂陵。”
  事到如今,也隻能這麽辦了。三人上了車,拉著一車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與牛愛國聊天,瘦子開著車,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說起話來,牛愛國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愛國想起崔立凡在泊頭罵人,竟罵白文彬“操你媽”,他媽即是他姐,罵得有些亂,不禁笑了。車進了東光縣,天就黑了。崔立凡讓白文彬把車停到縣城外一家飯館,三人一起吃晚飯。崔立凡要了一盤拍黃瓜、一盤驢板腸、兩瓶啤酒、三鍋砂鍋麵。牛愛國和崔立凡隻顧說話,待吃完飯,突然發現,桌邊不見了白文彬。兩人以為他去了廁所,崔立凡到廁所找,也不在廁所;出飯館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無人答應。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罵,給氣跑了。見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操他媽,欺我不會開車,又來這一手。”
  又說:“過去來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還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愛國隻好自己開上車,崔立凡在旁邊坐著,兩人繼續往德州趕。這時崔立凡問:“大哥到樂陵去,是去投親,還是去要賬?”
  牛愛國開著車,車的大燈雜在其他車燈中:“不是投親,也不是要賬,是去找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又說:“找到朋友,看能否順便謀一個營生。”
  崔立凡聽牛愛國這麽說,猛地一掌,拍到牛愛國肩上:“如為謀一個營生,大哥不必去樂陵了。”
  牛愛國:“為啥?”
  崔立凡:“不如跟我去滄州,給我開車,咱兩下都合適。”
  又說:“工資好商量。”
  牛愛國去山東樂陵,是去找一個十年前的戰友叫曾誌遠。本來去山東也不是為了謀營生,而是因為牛愛國對山西沁源傷了心,想去一個遠地方;去了遠地方,也不能白待著,還得謀一個營生。曾誌遠在山東樂陵販大棗,牛愛國投奔他,本想跟他販大棗;現在聽崔立凡這麽說,盤算起來,牛愛國滿腹心事,販棗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開車是一個人的事,不用多費口舌,倒是販棗不如開車。加上販棗行生,開車熟門熟路,趨生不如就熟。樂陵也好,滄州也好,無非是個存身的地方,對牛愛國倒沒啥區別。牛愛國有些心動。但牛愛國說:“都對朋友說好了。”
  又說:“再說,給你開車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搶了他的飯碗?”
  崔立凡朝車窗外啐了一口唾沫:“不是你搶了他的飯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
  又說:“世上煩的就是這些親人。論起共事,用誰,都比用他們好。”
  又說:“你要願意去,我從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還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牛愛國聽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見牛愛國有些心動,又拍了牛愛國一掌:“千萬別糊塗,滄州比樂陵大。”
  也是陰差陽錯,當夜送完豆腐,牛愛國不再去山東樂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滄州。
  牛愛國自對沁源傷了心,欲離開沁源,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去山東樂陵。離開沁源之前,並不知道到哪裏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莊。這些年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顧不上女兒百慧,百慧從小是奶奶曹青娥養大的;牛愛國臨走之前,想給媽曹青娥打個招呼。堂屋裏,曹青娥西向坐,牛愛國東向坐,兩人一起吃飯,百慧邊吃邊在地上玩。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媽曹青娥常對牛愛國說知心話,說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這種坐法。但牛愛國從來不對曹青娥說心裏話。過去沒說過,這回也沒說。離開沁源是因為龐麗娜出了事,他對沁源傷了心;但他沒說龐麗娜,也沒說自己對沁源傷心;離開沁源,還沒想好到哪裏去,他便編了一個謊,說他要去北京,幫人去建築工地開車。曹青娥知道龐麗娜出了事,也知道牛愛國傷心;牛愛國沒對她挑明這一層,她也沒對牛愛國挑明這一層。因為這個相互沒挑明,牛愛國知道六十歲之後的曹青娥是個媽。牛愛國小時,曹青娥並不親他,親弟弟牛愛河;小時認為媽不親他是錯的,後來跟媽記了仇;媽六十歲後,又覺得媽是個媽。媽聽他說要去北京,沒說北京,開始說她自己。媽六十五歲之後右邊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飯用左邊。牙用左邊。頭便向左偏著,像喝過農藥的姐姐牛愛香,脖子歪了一樣。媽歪著頭,用左邊的牙嚼著飯說:“我活了七十歲,明白一個道理,世上別的東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沒法挑。”
  牛愛國看著媽,沒有說話。曹青娥:“我還看穿一件事,過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
  牛愛國知道媽在安慰他,仍沒說話。待到了路上,又想起媽的話。不是因為想起媽的話,而是媽說這話時歪著脖子,牛愛國不禁流下淚來。離開牛家莊。牛愛國碼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算來算去,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河北的戰友杜青海,一個是臨汾的同學李克智。兩人比較起來,同學李克智多年未見,僅上個月在臨汾魚市偶然碰上;戰友杜青海卻是老戰友,如論投奔,還是杜青海牢靠些。世上的人千千萬。到了走投無路之時,能指上的才有兩個人,牛愛國不禁感歎一聲。牛愛國從沁源坐上長途汽車到霍州,從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河北平山縣,又從平山縣城坐鄉村汽車到杜青海的村子,前後用了三天。待到了杜青海的村頭,到了上次與杜青海說知心話的滹沱河畔,牛愛國又不願見杜青海。不願見杜青海不是杜青海有啥問題,或上次來見杜青海,杜青海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而是牛愛國快見到杜青海了,心裏仍跟亂麻似的,靜不下來;甚至比在沁源還亂。離開沁源是因為對沁源傷了心,才來投奔杜青海;馬上要見到杜青海了,心裏比在沁源還亂,知道自己心亂時找錯了地方。這次來找杜青海,和上次不一樣了。牛愛國一個人在滹沱河邊坐了一夜。半夜渴了,牛愛國捧著滹沱河裏的水,喝了一肚。第二天一早,又折頭回來,欲去投奔李克智。牛愛國坐鄉村汽車到了平山縣城,又坐長途汽車到了石家莊,從石家莊坐火車到了臨汾,前後用了兩天半。誰知到了臨汾,仍是心亂,甚至比在杜青海的村子還亂,知道臨汾也不是自己的存身之處。這時突然想起自己在部隊時,另有一個戰友叫曾誌遠。山東樂陵人;兩人一塊進祁連山打過豬草,當時還說得來;臨複員時,相互留了電話。也是實在找不到別人,牛愛國便在臨汾火車站,給曾誌遠打了個電話。原以為十年過後,電話號碼變了,打電話隻是試試;誰知號碼變是變了,但電話裏有提示,隻需在原號碼前邊加兩個“8”;加兩個“8”撥過去,接電話的正是曾誌遠。曾誌遠接到牛愛國的電話,比牛愛國還激動。牛愛國問他複員之後在幹啥,他說在販大棗。牛愛國還沒說去樂陵,曾誌遠:“你到樂陵來,我有話跟你說。”
  牛愛國:“啥話?”
  曾誌遠:“一句兩句說不清,得見麵。”
  牛愛國不禁笑了。本來他有事找別人,誰知曾誌遠有事找他。牛愛國:“我啥時去合適?”
  曾誌遠:“就現在,越快越好。”
  牛愛國又笑了。曾誌遠在部隊是個慢性子,誰知十年不見,人也變了。牛愛國當時又買了一張火車票,從臨汾又折回石家莊,又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鹽山去,準備在鹽山換車去樂陵。車到泊頭,遇到了滄州做豆腐的崔立凡,陰差陽錯,又留在了滄州。牛愛國沒有接著去樂陵,留在了滄州,不單是牛愛國適合開車,不適合跟曾誌遠販棗,而是他進了泊頭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亂了。泊頭離沁源一千多裏,牛愛國卻覺得沁源離這裏很遠。杜青海的平山縣,同樣離沁源一千多裏,牛愛國就覺得心亂。心不亂了,牛愛國再仔細想,自己心亂之時,原來並不適合找熟人,還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這才跟了崔立凡,沒去找曾誌遠。跟崔立凡到了滄州,他又給樂陵的曾誌遠打了個電話,說自己眼下手頭正忙,先不去樂陵了。曾誌遠:“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沒說自己在滄州。說:“還在沁源呢。”
  曾誌遠有些失望:“四五天了,你還沒動身。”
  又埋怨:“老戰友了,關鍵時候指不上。”
  牛愛國也不知他說的“關鍵時候”是什麽,支吾道:“等忙過這一段,我必去看你。”
  牛愛國這時說的是真心話。等他在滄州立住腳,騰出工夫,必去樂陵看曾誌遠。看曾誌遠不為曾誌遠,想知道他說的“關鍵時候”是什麽。
  轉眼夏去秋來,秋去冬至,牛愛國已在滄州待了半年。半年前坐長途汽車到泊頭時,魚皮口袋落在了車上,衣服都在魚皮口袋裏;如今的秋裝和冬衣,都是在滄州現買的。在滄州半年,牛愛國發現河北人吃飯口味有些重。但重有重的好處,吃飯倒省錢了。在滄州半年,牛愛國結交下兩個朋友。一個是滄州“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的經理崔立凡。崔立凡的豆製品廠規模並不大,幾間作坊,十幾個工人,做些豆腐、豆幹、豆皮、豆絲和素雞等。崔立凡一直想做醬豆腐和臭豆腐,同樣是豆腐,醬豆腐臭豆腐利大;一是做這些需要壇壇罐罐,場地要擴大,二是做醬豆腐和臭豆腐需要發酵和培菌,一個過程下來得兩個月,時間太長,不像豆腐、豆幹、豆皮、豆絲和素雞,頭天做第二天賣;崔立凡性子急,等不得醬豆腐和臭豆腐,嘴上說做,一直沒有做成。崔家做豆腐是祖傳,崔立凡他爹、他爺幾輩人,都在滄州做豆腐,當年的作坊就叫“雪贏魚”;當年的“雪贏魚”,除了做豆腐,倒是還做醬豆腐和臭豆腐;臭豆腐不叫臭豆腐,叫“青方”。據崔立凡說,崔家的“青方”,除了聞著臭、吃著香,還能吃出甜頭;醃製時,除了放鹽和花椒有講究,還放一種崔家祖傳的調料。崔家出鍋的豆腐,除了白,豆腐味足,還磚頭一樣硬,跌到地上不碎,放到嘴裏有嚼頭;據崔立凡說,黃豆的來路都相同,全在點鹵水上下工夫。崔家的豆腐,便在滄州有些名聲。沾著老牌號的光,崔立凡做出的豆製品,除了銷到滄州,也銷到周邊幾個縣,如泊頭、南皮、東光、景縣、河間等,也銷到山東德州。據說老崔的爹爹和爺爺,都是慢性子;到了崔立凡這裏,開始性子急。牛愛國與崔立凡熟了,發現崔立凡性子雖然急,心眼卻不壞。他在世界上主要急兩件事:一是人說話不算話,如他的外甥白文彬,事先問他車弄好了沒有,白文彬說弄好了,但一上路壞了,他就急了;二是遇事認死理兒,一件事,理兒事先在那裏擺著,人變了,理兒變了,崔立凡都急。如事先與他商量,一件事,商量出一個理兒,他又認了,你拋下舊理兒,按新理兒辦,就算出錯,他也不急。崔立凡常說,我性子急,但急在理兒上。牛愛國聽了一笑。牛愛國也是個遇事得想明白的人,但活了三十五年,吃虧也吃在這上頭。兩人說起話來,倒投脾氣。牛愛國跟崔立凡來滄州時。看崔立凡脾氣躁,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滄州待住;當時想,能待就待,不能待再去樂陵;待與崔立凡熟了,崔立凡見他也愛講理,不但不與他急,遇事拿不定主意,還找他商量;兩人論了歲數,崔立凡大牛愛國五歲,開始給牛愛國叫“兄弟”;牛愛國就在崔立凡的“雪贏魚豆製品公司”待了下來,整日開著車,去滄州市裏,去周邊幾個縣,或去山東德州送貨。他最愛去的地方是河間,那裏有“蛤蟆吞蜜”驢肉火燒,牛愛國愛吃。
  第二個朋友是泊頭縣楊莊鎮一個路邊飯店的老板叫李昆。從滄州到德州送貨,必路過這個飯店。這個飯店不是別的飯店,就是半年前牛愛國給崔立凡和白文彬勸架,將魚皮口袋落在長途汽車上的那個飯店。這個飯店叫“老李美食城”。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貨,或從德州返回滄州,在“老李美食城”打過幾次尖。但每次都急著趕路,吃過就走,頭三個月,沒跟李昆說過話。隻是無意中打量過他,看他中等個兒,上嘴唇留著一撮小胡子,有五十來歲。李昆除了開美食城,還跟人出外做皮毛生意,有時在飯店,有時不在。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去德州時天是晴的,但路上車多,加上吳橋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裏變了天;第二天返回滄州時,下起了大雪。天一開始是溫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來越冷。路上車倒稀少,但路滑,輪子打偏,隻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這時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風;打開車的大燈,雪花在燈柱裏飛舞,隻能看到前邊兩米遠。好不容易走到泊頭楊莊鎮,牛愛國怕車滑到溝裏,不敢再往前走,便將車開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趕路。由於雪大,“老李美食城”一個客人也沒有。李昆披著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牛愛國停下車,拍打一下身子,進了飯店。飯店櫃台後坐著一個小媳婦,二十四五歲,杏核眼,高鼻梁,翹嘴,胖,滿胸奶,正低頭盤賬;牛愛國以前見過她,以為是李昆的女兒,或是他的兒媳,沒多在意。牛愛國又冷又餓,便向服務員叫了一碗酸辣湯、一份燜餅。等飯的時候,低著頭吸煙。待吸完一支煙,發現服務員上來一盤豬頭肉,一盤香辣板筋,一盤糟魚,又上來一大吊鍋亂菌煲驢雜。牛愛國:“我沒要這麽多。”
  服務員還沒說話,李昆從廚間出來,將一瓶“衡水老白幹”墩在桌子上:“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牛愛國要說什麽,李昆止住他:“算我請客。大雪天,湊個熱鬧。”
  牛愛國搓著手:“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我販皮毛,也常在外邊,誰也沒有頂著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愛國對麵,兩人喝起酒來。櫃台前的小媳婦盤完賬,鎖上櫃子,也過來緊挨李昆坐下,牛愛國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為她是個小媳婦,不會喝酒;待到喝起來,原來酒量不比李昆和牛愛國差。三人攀起話來,李昆問牛愛國叫啥,哪裏人,為何來到滄州,牛愛國一一作了回答。說到當初本不是來滄州,是去山東樂陵,因為在這個飯店前給人勸架,無意中落到了滄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愛國說完這些,一時無話,又低頭喝酒。這時李昆和他老婆說起他們的生意。說的也不是飯店生意,而是販皮毛的生意。因為一句話沒說好,兩人拌起嘴來。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們家裏。由於不熟悉皮毛生意,也不熟悉他們家裏人,牛愛國聽不出他們拌嘴的來龍去脈。讓牛愛國感到好笑的是,他們兩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聽不出所以然,二是別人家拌嘴,牛愛國不好插話,仍低頭喝酒。隻是想著李昆五十來歲,找了個二十四五的小媳婦,年齡上差著輩,難免說不到一塊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縣北街開澡堂子的老蘇,五十二了,老婆死後,又娶了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兩人就很恩愛,從澡堂子出來,兩人還手拉手。看來什麽事情不能一概而論。過去牛愛國就煩吵架,因打小起,他媽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煩了;後來和龐麗娜結了婚,兩人倒沒怎麽吵架;但這個沒吵架不是那個沒吵架,因為兩人無話說,才無架可吵;正是因為無話說,才趕著給龐麗娜說好話;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牛愛國差點動了刀子;現在聽李昆和他老婆這家常拌嘴,倒突然覺得有些親切。吃過飯,雪仍沒停的意思,牛愛國便到客房歇了。入睡之前,還聽到正房裏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搖頭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愛國又開車回了滄州。自此以後,凡是從滄州到德州,或從德州回滄州,牛愛國必來李昆的美食城吃飯。這時吃飯就不單為吃飯,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動腳,左右方便;加上滄州是個生地方,這裏有熟人,路上跑起車來,也多了份見熟人的盼頭。與李昆熟了,有時李昆也讓牛愛國用車從滄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煙、捎肉和菜等,牛愛國也都給他一一辦妥,這也不在話下。
  轉眼冬去春回。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送完豆腐,回來的路上,卡車的水箱壞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牛愛國打開車鼻子修了半天,也沒修好,反把手給夾破了,順手流血。崔立凡這車已跑了三十多萬公裏,也該報廢了。牛愛國撕條破布,將手勒上,看車一時修不好,便將水箱加滿水,硬撐著往前開。開一段,停車加一次水。終於開到“老李美食城”,又打開車鼻子加水,發現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剛加上水,嘩的就流沒了。牛愛國不敢再往前開,怕燒了發動機,用棉紗擦著手,進了飯店。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販皮毛去了;李昆的小媳婦在櫃台前坐著盤賬,屋裏有幾撥路過的客人在吃飯。牛愛國與李昆兩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婦叫章楚紅。李昆是泊頭人,章楚紅不是泊頭人,是張家口人;李昆到張家口販皮毛,認識了章楚紅;李昆回來與老婆離了婚,與章楚紅結了婚。章楚紅年齡比牛愛國小,但李昆年齡比牛愛國大,牛愛國仍喊她“嫂子”。每次喊過“嫂子”,章楚紅看牛愛國一眼,都彎腰笑;章楚紅一笑,牛愛國也不好意思笑了。牛愛國進門說:“嫂子,車的水箱壞了,我把車扔在這,一個人回滄州。”
  又說:“我明天還來,拎個新水箱。”
  章楚紅正在算賬,也沒抬頭:“知道了。”
  牛愛國轉身出門,去路邊搭長途汽車。這時已是下午六點,平日還有一班去滄州的長途汽車。但牛愛國等到晚上八點,長途汽車還沒過來。牛愛國知道這班車要麽提前過去了,要麽還沒過去,但壞在了路上;隻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從窗子看屋裏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愛國沒進去添亂,找到一個板凳,坐在屋外槐樹下吸煙。沒想到這天是陰曆十五。頂頭一個大月亮,漸漸爬了上來。微風一吹,槐樹樹葉的影子,在腳下婆娑亂晃。看著月亮,牛愛國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來到滄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別人,主要是想女兒百慧,也想媽曹青娥。牛愛國自來滄州之後,一月給家寄一回錢,寄回工資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顧住自個兒;半月給家打一回電話。在沁源牛家莊的時候,牛愛國和媽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對他說知心話,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說能說半夜;現在換成電話,母子倆並無話說。看來當麵說話和打電話是兩回事。每次在電話裏,牛愛國問的都是相同的話:“媽,你和百慧還好吧?”
  媽也是相同的話:“好,你呢?”
  牛愛國:“好。”
  也就掛了。出門時給媽說是去北京,在電話裏告訴媽又來到了滄州;從北京來滄州,是因為在滄州掙錢更多。在電話裏,牛愛國沒問過龐麗娜,曹青娥也沒有提過她。長期不問,有時一時想問,倒不好開口。快一年過去,也不知龐麗娜怎麽樣了。有一天夜裏做夢,許多人都在排隊,要擁進一個門;牛愛國也在其中。正與人擁擠,突然看到遠處的龐麗娜。牛愛國忘記了龐麗娜出事,似乎還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牛愛國喊:“快來。遲了就來不及了。”
  龐麗娜從人群中往他身邊擠。待擠到跟前,卻不是龐麗娜,而是沁源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新仇舊恨,一下湧到牛愛國心頭。牛愛國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蔣心口裏。醒來,驚出一身汗。現在又想起這夢,牛愛國不禁搖頭長歎,看來事情還沒從心裏過去,倒是在心裏越淤越深了。這時吃飯的客人一撥撥散去,牛愛國又進了飯店。章楚紅看他又進來,吃了一驚:“你咋沒走?”
  牛愛國將沒走的原委說過,章楚紅又笑了。章楚紅:“我正好還沒吃飯,咱們一起喝酒吧。”
  便讓廚子做了幾個菜。章楚紅盤完賬,鎖上抽屜,過來跟牛愛國一起喝酒。這時已是晚上十點,飯店的廚子、服務員都是鄰村的,沒了客人,他們也就下班回家了,飯店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過去牛愛國在這裏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們三個人;和章楚紅單獨喝酒,還是他們認識以來頭一回。一開始兩人都感到別扭,但喝著說著,兩人竟能說到一起。兩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紅聊了張家口的毛驢和大境門,牛愛國聊了山西的永濟青柿、臨猗石榴,接著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誰。章楚紅說起張家口一個中學同學叫徐曼玉,兩人好了十來年,在一起無話不談。章楚紅嫁給李昆,她爸她媽都不同意,她媽差點要開煤氣自殺;她跟徐曼玉商量後,就嫁給了李昆。徐曼玉先在張家口開了個美發廳,叫“傾城發典”,生意還好;但她貪心不足,扔下“傾城發典”,又跟人到北京發展去了,從此斷了音訊。章楚紅說完,問牛愛國:“你的好朋友是誰?”
  牛愛國想了想,說:“李昆呀。”
  章楚紅照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原以為你是個老實人,誰知也不老實。”
  牛愛國一笑,又將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論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馮文修,離開沁源之前,已跟馮文修徹底掰了;不是臨汾的李克智;不是山東樂陵的曾誌遠;算來算去,還是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過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部隊時靠譜,兩人分別幾年,也開始給牛愛國出餿主意。聊完這些,大半瓶酒下去,兩人都喝得半醺,這時章楚紅哭了,說起她和李昆的事。兩人剛認識時,世上再沒有兩人說得著,不然她也不會二十出頭,不顧爸媽反對,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從張家口來到泊頭;跟徐曼玉商量不商量還在其次。她嫁給李昆時二十二歲,誰知短短兩年過去,兩人就說不到一起,覺得不是那麽回事。牛愛國見章楚紅說了心腹話,一時激動,也將他和龐麗娜的事說了一遍。但他和龐麗娜的事,比章楚紅和李昆複雜,說來話長;但兩人相對,夜也很長;牛愛國拉開架勢,從頭至尾,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不是因為龐麗娜,他還不會千裏迢迢來到滄州。說完,牛愛國也哭了。自離開沁源,到了滄州,牛愛國沒說過這麽多話。說完,心裏痛快許多。在別人麵前沒說,在章楚紅麵前說了。說不算,還哭了。兩人哭完,又覺得不好意思。這時章楚紅換了一個話題。章楚紅:“我在張家口沒這麽胖,還是來到泊頭,長了這麽多肉。”
  牛愛國:“你在張家口有多瘦?”
  章楚紅起身去了裏間,拿出一張照片讓牛愛國看。那時的章楚紅果然很瘦;但瘦也就是身材,前邊兩個大奶,仍是這麽大。章楚紅這時說:“知道今天為啥和你喝酒?”
  牛愛國:“湊巧唄。”
  章楚紅:“還真是湊巧,今天是我生日。”
  牛愛國吃了一驚,忙站起身:“祝嫂子生日快樂。”
  章楚紅啐了牛愛國一口,又用手胡嚕了一下他的頭。牛愛國本來膽小,也是喝多了酒,酒壯著膽,放下照片,竟一下抱住了章楚紅。他以為章楚紅會推他,如果推他,他就開句玩笑解個場;但章楚紅也沒推他,任他在那裏抱,任他胡嚕她的後背;牛愛國拉章楚紅到裏間,他以為章楚紅會推他,章楚紅也沒有推他;到了裏間,牛愛國一下把章楚紅按到床上,然後脫她的衣服,脫自己的衣服,摘她的乳罩,摸她的大奶;這時章楚紅推開了他,他以為章楚紅要穿衣服,但章楚紅光著身子,倒了一搪瓷缸子溫水,又拿一個臉盆讓牛愛國端著,她澆著溫水,用手給他洗下身。洗完,擦幹,章楚紅蹲下身,用嘴噙住了牛愛國。牛愛國快一年沒挨女人的身子,身子一下就化了。兩人在床上忙了三個小時。章楚紅喊得屋裏的缸盆都有回聲。牛愛國汗出得像水澆一樣。月光照在床上,覺得月亮像太陽一樣熱。牛愛國是結過婚的人,但在床上,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女人。過去,牛愛國跟龐麗娜在床上辦這事的時候,龐麗娜閉著眼睛,從頭到尾沒有聲響;現在章楚紅呐喊的時候,眼睛卻是張著,越喊越張,越張越大。這越張越大,把牛愛國也張開了。這時牛愛國覺得自己與這個飯店有緣,當初在這裏丟了一個魚皮口袋,現在得到一個女人。等兩人完了事,天已微明,這時牛愛國的酒醒了,身上的汗開始往回退,心裏也開始後怕。同時感到對不起朋友李昆。章楚紅看出他的神色,倒替他解圍:“他在外邊販皮毛,也拈花惹草。”
  牛愛國:“你咋知道?”
  章楚紅:“他下邊有病,我不敢挨他。”
  牛愛國吃了一驚,這時明白章楚紅給他洗下身的原因,也知道了章楚紅和李昆平日拌嘴的緣由。看起來拌的是別的,根子卻在這裏。同時知道,章楚紅比自己膽大。但越是這樣,牛愛國越是害怕。如果章楚紅和李昆關係好,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他們倆在根上出了問題,自己就捅了個馬蜂窩。害怕不是害怕這窩蜂會蜇人,而是因為龐麗娜,牛愛國心裏本來就有個馬蜂窩,現在又多出一個,牛愛國心裏承受不起。第二天回到滄州,牛愛國決心與章楚紅斷了,但他還有一個卡車在“老李美食城”扔著。拎著水箱回來取車,半下午回到“老李美食城”,他沒敢進去,藏在公路旁的莊稼地裏。莊稼地今年沒種油菜,種的是玉米;玉米還沒長起來,牛愛國蹲到地裏吸煙。一直等到半夜,地上橫七豎八躺滿煙頭,牛愛國才悄悄潛到“老李美食城”,打開卡車的鼻子蓋,用嘴叼著手電,開始換水箱。換一個水箱得倆鍾頭,他硬是沒弄出聲響。看來啥事隻要用心,不可能的事就能變成可能。然後跳上車,發動,猛地把車開走,像是偷車。從此半個月,他沒敢再來泊頭。從滄州到德州,從德州回滄州,寧可繞路,也要躲開“老李美食城”。但正是因為這個躲,心裏更想。在滄州想,在南皮想,在東光想,在景縣想,在河間想,在德州想;不開車想,開車也想。章楚紅下邊很茂密,像瘋長的草一樣;草叢之中,是一窪綠水。也不是光想那片草和那窪水,渾身上下,從裏到外,枝枝葉葉都想。也不是光想身子,走路的姿勢,說話的樣子,說出的聲音,都想。自生下來,牛愛國沒這麽想念一個人。半個月後,牛愛國終於憋不住,又來了一次,李昆又不在。夜裏又剩牛愛國和章楚紅兩個人。章楚紅啐了他一口:“原來以為你膽很大,誰知你膽很小。”
  牛愛國也不說話。章楚紅:“怎麽又來了?”
  牛愛國一把摸住她的下邊,拉她到裏間。半個月不見,兩人更如幹柴烈火。自此一發而不可收。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從德州回滄州,次次在“老李美食城”停留。但這時的停留,就和以前的停留不一樣。有時牛愛國不是到德州送豆腐,而是到南皮,到東光,到景縣,他寧肯繞路,也要來泊頭縣楊莊鎮公路邊的“老李美食城”。牛愛國來“老李美食城”時,有時李昆在,有時不在。李昆在時,牛愛國像過去一樣,仍給章楚紅喊“嫂子”,章楚紅仍彎腰笑。李昆看著這笑和過去一樣,牛愛國和章楚紅卻知道不一樣。李昆不在,牛愛國就留下過夜。在一起不單為了睡覺,為兩人說得著。也不單為了說話,為了在一起時的那份親熱,親熱時的氣氛和味道。有時一夜下來,兩人要親熱三回。親熱完,還不睡覺,摟著說話。牛愛國與誰都不能說的話,與章楚紅都能說。與別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話,與章楚紅在一起都能想起。說出話的路數,跟誰都不一樣,他們兩人自成一個樣。兩人說高興的事,也說不高興的事。與別人說話,高興的事說得高興,不高興的事說得敗興;但牛愛國與章楚紅在一起,不高興的事,也能說得高興。譬如,龐麗娜過去是牛愛國一個傷疤,一揭就痛;第一次與章楚紅說龐麗娜,牛愛國還哭了;現在舊事重提,再說龐麗娜,在牛愛國和章楚紅嘴裏,龐麗娜便成了一個過去的話題。牛愛國知道有了一個章楚紅,他對龐麗娜的態度徹底變了。他們不但說龐麗娜,也說章楚紅在李昆之前,交過幾個男朋友,第一次跟誰,疼嗎?出血嗎?章楚紅都一一告訴牛愛國;章楚紅也問牛愛國跟過幾個女的,牛愛國說除了龐麗娜,就是章楚紅;章楚紅就抱緊她。說完一段,要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點別的。”
  另一個人說:“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這時牛愛國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山西沁源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章楚紅變成了龐麗娜。當初小蔣的老婆趙欣婷在長治“春暉旅社”捉奸,小蔣和龐麗娜,在屋裏說的就是這種話。
  一次兩人在床上說話,章楚紅突然說:“老公,再沒有跟你在一塊好,你帶我離開這裏。”
  牛愛國倒一愣:“去哪兒?”
  章楚紅:“去哪兒都成,隻要離開這裏。”
  當初牛愛國從山西沁源到河北來,是為了躲開在沁源的煩悶,現在章楚紅卻要從河北泊頭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牛愛國知道一件事情,已經變成了另一件事情。如是一個月前,變成另一件事情牛愛國會害怕;一個月後,牛愛國變了,事情變了牛愛國就不怕。當初小蔣和龐麗娜出了事,小蔣害怕了,往後撤了,閃了龐麗娜;如是一個月前,牛愛國也是小蔣;一個月後,牛愛國就是牛愛國。牛愛國也不知道一個月後,自己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牛愛國說:“我回滄州盤算盤算,咱就離開。”
  章楚紅摟緊他:“你要敢帶我走,我就有一句話要給你說。”
  牛愛國:“啥話?”
  章楚紅:“我回頭再告訴你。”
  牛愛國回到滄州,便開始盤算帶章楚紅逃到哪裏去。想來想去,無非是三個地方:一是去山東樂陵找曾誌遠,二是去河北平山縣找杜青海,三是去山西臨汾找李克智。初想個個都是地方,再想都覺得不合適。牛愛國一個人去合適,帶著章楚紅就不合適。這時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可去的地方少。正猶豫間,“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的老板崔立凡的一番話,又說醒了牛愛國。牛愛國與章楚紅的事李昆一直沒有察覺,做豆腐的崔立凡卻看出牛愛國有些異常。這天牛愛國到東光縣送豆腐,崔立凡要到東光縣收賬,也跟了去。牛愛國開著車,崔立凡在旁邊坐著。牛愛國仍想著與章楚紅逃到哪裏去,也不說話。車出了滄州城,崔立凡端詳牛愛國:“能看出來,你最近有心事。”
  牛愛國:“何以見得?”
  崔立凡:“你剛來滄州時臉蠟黃,後來小臉紅撲撲的,現在又黃了。”
  一句話說中了牛愛國的心病,牛愛國半天沒說話。崔立凡又說:“你過去不愛說話,後來愛說話,現在又不愛說話了。”
  事到如今,一是牛愛國正猶豫間,無人商量;二是他與崔立凡也算好朋友,遇到事情,兩人愛在一起講理;同時覺得崔立凡既不認識章楚紅,也不認識章楚紅的丈夫李昆;便將他與章楚紅的事,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與崔立凡講了。一直講到章楚紅讓牛愛國帶她走,自己正在猶豫。沒想到崔立凡聽完,猛地拍了牛愛國一掌:“兄弟,你大禍臨頭了。”
  牛愛國:“何以見得?”
  崔立凡:“大禍臨頭不是說你跟一個女的好,而是要帶她走。”
  牛愛國:“何以見得?”
  崔立凡:“帶她走容易,帶走之後,是隻想跟她玩玩,還是最終要娶她?”
  牛愛國:“剛認識時是在一起玩玩,現在就不一樣了,想娶她。再沒有跟她說得著。”
  崔立凡:“禍就出在這裏。如隻是玩玩,回頭把她丟了,我不攔你;如想娶她,你可能把她帶回沁源老家?”
  牛愛國與崔立凡處得久了,也將自個兒與龐麗娜的事給崔立凡說過;現在崔立凡一句話,說中了牛愛國的心病。牛愛國搖頭:“老家還是一鍋粥,與老婆還沒離婚,哪裏敢再去添亂?”
  崔立凡:“那你帶她去哪裏?”
  牛愛國:“想了好幾天,也沒合適的地方。”
  崔立凡拍著手:“這不結了。如是兩人在外邊漂著,我現在就能告訴你,是步死棋。你想啊,她現在的丈夫開著一個飯店,又販皮毛,才能養她;你就會開一個車,漂在外邊,顧住一個人行,顧兩個人就勉強了;你哪裏說得起這話?”
  牛愛國愣在那裏。崔立凡:“你跟她說得著,是因為她現在由丈夫養著,你就是與她說個話;等你養她,就成了過日子,到時候就該說過日子了。”
  牛愛國突然如夢方醒,突然明白這才是自己這幾天猶豫的原因。猶豫不是猶豫到哪裏去,而是去了哪裏之後咋辦。崔立凡:“你的禍根還不在這裏。”
  牛愛國:“還有啥?”
  崔立凡:“就在猶豫。要麽馬上帶她走,要麽馬上跟她斷了。”
  牛愛國:“此話怎講?”
  崔立凡:“事情到了兩人要走的地步,紙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沒人知道,半夜下雨總會有人知道。再猶豫下去,會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與你善罷甘休?”
  牛愛國出了一身冷汗。當初龐麗娜和小蔣的事發,他就差一點殺人。沒有殺人不是小蔣和龐麗娜不該殺,當時連殺小蔣兒子的心都有,而是因為牛愛國有一個女兒叫百慧;章楚紅和李昆沒有孩子;李昆如果發現他和章楚紅的事,他和章楚紅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還真保不齊。當一件事變成第三件事時,牛愛國又變回到過去的牛愛國。當晚回到滄州,一夜沒睡。這個沒睡,就和跟章楚紅在一起時一夜沒睡是兩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帶章楚紅走,決心與她斷了。從此一個禮拜沒理章楚紅;去德州送貨,或從德州回來,又開始繞開泊頭。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斷不斷,不由牛愛國一個人說了算。牛愛國一個禮拜沒去找章楚紅,章楚紅就打來電話:“我都準備好了,你咋還不來?”
  牛愛國支吾著說:“還沒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紅聽他的口氣,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紅:“剛說過的話,唾沫還沒幹,咋就變了?”
  牛愛國不敢說變,說:“沒變。”
  章楚紅:“帶我去海南島。”
  牛愛國:“那裏一個人也不認識。”
  章楚紅急了:“認識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著在電話那頭哭了。接著翻了臉:“你要三天不來,我就告訴李昆。”
  牛愛國聽章楚紅這麽說,心裏更怕。他想離開滄州一走了之,但又覺得對不住章楚紅,也讓章楚紅看不起;讓人看不起倒沒什麽,從此可以和她一輩子不見麵,關鍵是自己想起來,一輩子覺得窩囊。左右為難之時,牛愛國他媽曹青娥救了他。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打來電話,說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讓牛愛國趕緊趕回山西。牛愛國接到電話,首先不是擔心媽曹青娥的病,而是終於給自己找到一個離開滄州的理由。放下電話,牛愛國找到崔立凡。說明離開的事由;崔立凡還不信,以為他是要躲開章楚紅,倒說:“斷了就斷了,還用走?”
  這時牛愛國開始著急曹青娥的病,顧不上給崔立凡解釋,當時收拾行裝,去了長途汽車站,匆匆離開了河北滄州。
 
  八
  牛愛國回到山西沁源第四天,他媽曹青娥就去世了。牛愛國記得,曹青娥一輩子沒生過大病,誰知這回一病,就躺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曹青娥沒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告訴牛愛國。一個月後,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看她景象不好,才背著她給牛愛國打了電話。牛愛國趕回沁源,曹青娥已住進縣城醫院。曹青娥去醫院時還會說話,到了醫院,就不會說話了。曹青娥說了一輩子話,現在終於不說了。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對牛愛國說,曹青娥來醫院前一天晚上,在家裏說了一夜話。牛愛國:“說的都是啥?”
  牛愛江:“胡言亂語。大家隻顧著急,也沒聽清。”
  醫院病房裏,曹青娥躺在床上,牛愛國坐在床左,牛愛江坐在床右,牛愛國的姐姐牛愛香坐在曹青娥腳頭,牛愛國的弟弟牛愛河立在牆角,在摳牆皮。曹青娥鼻子裏、胳膊上,插滿管子。曹青娥發著高燒,整日都在昏睡。一個月吃不下飯,瘦成了一把骨頭,躺在床上,床是平的。曹青娥不會說話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四人也開始沒話。沒話不是說媽不會說話了,他們也不好意思說話,或在著急,而是不知話從何說起。醫院的醫生說,曹青娥得的是肺癌,從檢查情況看,已經有三四年了。但三四年來,曹青娥沒說,他們兄妹四人也不知道。醫生又說,三四年前,也許還可以動手術;如今全身擴散了,已經影響到脊椎,影響到中樞神經,影響到說話,加上曹青娥的歲數,動手術已無意義,隻能用藥維持著。中午吃飯的時候,牛愛河留在病房值班,牛愛國牛愛江牛愛香三人到醫院門口的飯館吃飯。正是中午時分,城裏的高音喇叭在播晉劇,唱腔被風吹過來,忽高忽低。這時牛愛江說:“有病三四年,媽硬是沒說。”
  又說:“咱們小時候,她老掐咱們;老了老了,知道心疼咱們了。”
  一年不見,姐姐牛愛香學會了抽煙;她點著一支煙,看著牛愛國:“你當兵的時候我就跟你說,媽畢竟是媽。”
  牛愛江說著說著急了:“其實還不如早說呢,早說病還能治,積到現在,讓人替她幹著急,這叫啥事呢?”
  如是前幾年,牛愛國覺得哥和姐說得對。現在卻覺得他們說錯了。媽曹青娥得病三四年沒說,可以說是心疼他們,但除了心疼,還有對他們的失望。孩子大了,一人一手事,老大牛愛江有一個病老婆,整天吃藥;老二牛愛香四十多了,還沒找著對象;老四牛愛河結婚剛一年,娶了個老婆性躁,嘴又能說,像年輕時的曹青娥一樣,牛愛河降不住她,她倒事事壓牛愛河一頭;剩下牛愛國遇到的麻煩比他們還大,六七年來,與龐麗娜一直不和,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後來牛愛國又離開沁源去了滄州。一人一肚子心事,曹青娥有事也就不說了。兒女在世上都不如意,讓曹青娥有話無處說。或者,有話不說除了是失望,還有對他們的無奈。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有心裏話不對牛愛江說,不對牛愛香說,不對牛愛河說,單對牛愛國說;但說的也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從來沒說過現在。過去聽她說過去不說現在以為現在無話可說,誰知現在有事她就是不說。原以為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兩人隻是圍著火盆聊天,誰知曹青娥說這些話時,是在病中。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終於說完了,她就幹脆沒話了。牛愛國在滄州給家裏打電話時,他與曹青娥在電話裏已無話可說;當時牛愛國以為是當麵說話和電話裏不一樣,回來聽說曹青娥躺倒一個月,沒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告訴牛愛國;他們三人仍以為是曹青娥心疼牛愛國,現在牛愛國明白,除了心疼,不過是對牛愛國更加失望和無奈罷了。牛愛國突然又明白,曹青娥對他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不對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說,並不是覺得跟他比跟其他人說得來,而是他遇到的麻煩比其他人更多,借此安慰他罷了。去年牛愛國因為龐麗娜出了事,對沁源傷了心,離開沁源前去看曹青娥,曹青娥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沒對牛愛國挑破;現在曹青娥不會說話了,牛愛國像去年媽對他一樣,他也沒將媽的心思,對哥牛愛江和姐牛愛香挑破。三人吃飯的飯館在醫院門口,飯館的老板是個胖老頭,已對病和病人見怪不怪;見兄妹三人愁眉不展,知親人得的是大病;胖老頭也是愛說話,給他們上飯時安慰他們:“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憂愁了。”
  如是過去,牛愛國覺得飯館老板說得對,現在卻覺得他說錯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憂愁還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憂愁了。三人叫的飯是羊肉湯和燒餅,牛愛江牛愛香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牛愛國從滄州到沁源,在路上奔波三天,也是三天來沒顧上正經吃飯,現在吃起沁源飯,竟覺得格外香,大口小口,將五個燒餅吃完,又將一海碗羊肉湯喝光了。吃得滿身大汗。這時想起來,媽曹青娥昏迷在床,一個月吃不下飯,他竟覺得飯香,一口氣吃了五個燒餅,喝了一海碗羊肉湯,不禁捧著空碗,掉下淚來。飯館的胖老頭來收碗,又安慰牛愛國:“啥事總有個了。看長點,心就寬了。”
  牛愛國又覺得他說錯了。啥事看近點,事情倒能想開;看得長,心就更寬不了了。他沒理會胖老頭,沒頭沒腦對牛愛江和牛愛香說:“媽其實不傻,媽做得是對的。”
  倒把牛愛江牛愛香說愣了,也把飯館的胖老頭說愣了。
  這天傍晚,曹青娥從昏迷中醒了過來。醒來後看看四周,便想說話。但張張嘴,說不出話;再張張嘴,還是說不出話;這才想起自己不會說話了。牛愛江牛愛國牛愛香牛愛河圍攏上來,曹青娥的嘴還在空張,兄妹四人從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說什麽。曹青娥有些發急,臉漲得通紅,又用手畫了一個方塊,接著指頭在空中畫;眾人還是不解。牛愛香突然想起什麽,拿過來一張紙、一杆筆,曹青娥點點頭。牛愛香用一本雜誌墊著紙,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回家。
  大家麵麵相覷。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怎麽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大家以為她燒昏了,牛愛國:“媽,沒事,大夫說了,能看好。”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牛愛江:“是不是心疼錢呀?有我們四個呢。”
  曹青娥搖搖頭。牛愛香:“是不是心疼我們四個呀?我們四個輪著值班,累不著。”
  曹青娥搖搖頭。牛愛河幹脆說:“你沒病時,啥事都得聽你的;現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著你。”
  曹青娥知道這理講不清了,臉歪向牆,不說話了,接著又昏迷過去。夜裏牛愛國一個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愛國也是從滄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床頭睡著了。這時覺得自己不在醫院病房,媽曹青娥也沒生病,時光也不是現在,是十幾年前,自己還在部隊當兵的時候。那時他才十八九歲,在世上還沒有這麽多牽掛,臉蛋紅撲撲的,沒有皺紋。夜裏正在睡覺,軍號響了,全連緊急集合。一開始是全連集合,接著是全營集合,接著是全團集合,接著是全師集合,接著是全軍集合。一個軍好幾萬人,集結到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開始次第走方陣。士兵們全副武裝,端著上了刺刀的自動步槍,踢著整齊的正步。“嚓”、“嚓”、“嚓”、“嚓”,嘴裏喊著口令,抑揚頓挫地往前走。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隊伍前看一條線,後看一條線,左看一條線,右看一條線。太陽出來了。映在刺刀上,槍刺射出的光芒,也橫豎成線。隊伍踢踏出的煙塵,遮蔽了半邊天。也不知這正步走給誰看。隻是覺得,這麽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槍在手,齊心協力往前走,看誰攔得住?戰友杜青海,就走在牛愛國的身邊。牛愛國還感到奇怪,他們本不在一個連隊,怎麽走到一起來了?他看著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著他笑。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愛國胳膊上,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這時發現自己仍在醫院病房。牛愛國不禁一陣感慨,短短十幾年過去,自己人已經老了;人沒老,心卻老了。病房裏的燈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風了,窗戶沒有關嚴,電燈泡在屋裏隨風搖晃。接著發現媽曹青娥從昏睡中又醒了過來,正在用手掐牛愛國的胳膊。原來剛才夢中不是刺刀刺著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牛愛國兄妹四人小的時候,曹青娥愛發火,發火時不打他們,掐他們,掐到哪裏算哪裏。牛愛國以為曹青娥身體疼,用掐他來解疼;又發現曹青娥嘴在張,似要說話。牛愛國:“你要說啥?”
  突然想起曹青娥不會說話了,忙又拿來紙和筆。曹青娥哆嗦著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百慧。
  百慧是牛愛國的女兒,今年七歲了。百慧自小與牛愛國不親,與龐麗娜不親,她從小由奶奶曹青娥帶大,與曹青娥親。百慧愛吃豆,過去大家在一起喝雜拌粥,牛愛國龐麗娜碗底剩下豆子,撥給百慧,百慧不吃;曹青娥撥給百慧,百慧就吃;她不吃牛愛國和龐麗娜的嘴巴子,奶奶曹青娥剩下的嘴巴子,她卻不嫌。從百慧四歲起,曹青娥就教她識字;將字寫到一張小黑板上,讓百慧去認;幾年下來,也學會幾百個字。百慧和曹青娥也時常拌嘴。吵得急了,曹青娥喊:“百慧,別跟我吵了,再吵我掐你。”
  或喊:“我跟人吵了一輩子架,我捏住半張嘴,也能說過你。”
  百慧也不怕她,咯咯笑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在火盆旁與牛愛國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百慧在火盆旁轉圈跑。跑乏了,不找牛愛國,鑽到曹青娥懷裏,勾著她脖子睡去。那時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覺得把百慧交給曹青娥放心,沒想到曹青娥帶百慧時,身體正有病。現在曹青娥寫“百慧”二字,牛愛國突然明白她昨天下午寫“回家”的意思,原來是對百慧放心不下。牛愛國:“百慧由大嫂在家帶著,放心吧。”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個意思。牛愛國:“是想讓她來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明天一早就把她接過來。”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讓弟弟牛愛河,把百慧接到縣城醫院。百慧來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牛愛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別的去了。待曹青娥醒來,見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愛國。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來她叫百慧來,不是對百慧不放心,是想讓百慧替她說話。曹青娥又比劃紙和筆,牛愛國拿來紙和筆,曹青娥的手有氣無力,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寫了一個“娘”,又寫了一個“死”,累出一頭汗。牛愛國問百慧:“知道你奶想說啥嗎?”
  百慧搖搖頭。曹青娥又開始著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以為曹青娥是說她自己要死了,忙說:“病不重,能看好。”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意思。百慧突然說:“是想讓我說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問百慧:“你奶在家都對你說啥了?”
  百慧:“說得多了,天天夜裏都說。”
  牛愛國這時才明白,自己去滄州之後,曹青娥開始跟百慧說話。想來跟百慧說話,也是身邊無人說話,才對一個孩子說。百慧:“奶,是讓說你娘死的那一段嗎?”
  曹青娥大大點頭,眼中湧出了淚。曹青娥的娘就是襄垣縣溫家莊趕大車的老曹的老婆。她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曹青娥跟牛愛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跟百慧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曹青娥她爹老曹一輩子不愛說話,為人和氣,曹青娥打小跟爹親;曹青娥出嫁之後,心裏有什麽話,仍跟爹說,不跟娘說。但爹七十歲之後,變得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老曹死時,曹青娥沒怎麽傷心;死後,也沒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生前後五年都用光了。曹青娥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年輕時愛說話,在家裏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也跟曹青娥吵了半輩子架。但老曹老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麽,就是什麽;人說什麽她都應承,一切都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根拐杖,彎著腰與人說話,顯得越發慈眉善目。老曹死後,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看娘,兩個吵了半輩子架的人,開始相互說得著。兩人說得著,就有說不完的話。正因為過去說不著,現在更說得著。曹青娥不管住三天,住五天,或住十天,兩人每天說話都到半夜。兩人什麽都說。說老曹老婆做姑娘時的事,也說曹青娥現在孩子的事;說自家的事,也說別人家的事。說的是什麽過後也忘了,記得的就是一個說。說著說著困了,要睡了,老曹老婆:“妮,咱再說點別的。”
  曹青娥:“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或曹青娥:“娘,咱再說點別的。”
  老曹老婆:“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住夠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從襄垣縣溫家莊回沁源縣牛家莊,兩人五更起床,共同做飯,吃飯,拿上幹糧,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鎮上坐長途汽車。兩人路上邊走邊說,或走一陣,幹脆坐在路邊說一陣;走一陣,又坐在路邊說一陣。走著說著,到了鎮上汽車站,已是中午。兩人吃過幹糧,又坐在汽車站槐樹下說。來了一班車,曹青娥不上;又來了一班車,曹青娥還不上。這時老曹老婆說:“當初把你嫁到襄垣縣覺得遠,現在幸虧遠。”
  曹青娥:“為啥?”
  老曹老婆:“因為遠,我才能送你。”
  又說:“知道見你不容易,才想起這麽多話。”
  直到最後一班長途汽車要發車了,曹青娥才上了車。從車上往下看,空空蕩蕩的汽車站裏,就剩下娘一個人,拄著拐杖,嘴在張著,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淚。
  老曹老婆臨死前一個月,腿開始浮腫,一個月下不了床。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陪娘住了一個月。老曹老婆躺在床上,曹青娥坐在床邊,兩人一個月說的話,頂人一輩子說的話。娘臨死前一天,兩人還說。說著說著老曹老婆昏迷過去,曹青娥喊:“娘,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老曹老婆又醒過來,兩人再說。說著說著老曹老婆又昏迷過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來,對曹青娥說:“妮,下次我再走的時候,就別再喊我了。娘一個月走不動道,身子是太沉了。剛才到了夢裏,我走呀走呀,走到一個河邊,腿突然就輕了。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洗臉了,蹲這河邊洗把臉吧。剛要洗臉,聽到你喊我,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又躺在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沒話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上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時候,曹青娥就沒有再喊娘。
  百慧說完曹青娥給她講的這段事,並不解其意,看牛愛國。牛愛國一開始也不解其意,看現在躺在病床上的曹青娥。曹青娥看牛愛國不解,又搖頭急了,臉漲得通紅,手哆嗦著拍拍病床,指指門外。牛愛國突然明白了,說:“媽,咱不住院了,咱現在就回家。”
  曹青娥終於點點頭。但又急出一身汗。牛愛國這時覺得他跟媽之間,沒有媽跟她媽之間心近。比牛愛國與他媽心更遠的,是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他們下午來到醫院病房,一聽說讓曹青娥出院回牛家莊,幾人都急了。牛愛江指著牛愛國:“媽有病,你不讓治,你還是人嗎?”
  牛愛香對曹青娥說:“媽,你都病成這樣了,就別心疼我們了。”
  牛愛河指著牛愛國:“不能聽媽的,也不能聽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對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一時也解釋不清。解釋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釋,而是事情之中藏著的曲裏拐彎的道理,一時無法說清楚。他如何從媽不單是心疼他們,而是對他們的失望和無奈說起,又說到媽給百慧講的故事,百慧又給他講的故事,這些來龍去脈呢?單說媽不住院不單是心疼大家,更是對大家的失望和無奈,大家就會炸了窩。曹青娥會說話的時候,她有話不跟他們說,跟牛愛國說;後來也不跟牛愛國說,跟百慧說;想來也是覺得跟他們說也白說,或不想說;現在牛愛國覺得自己說也白說,也不想說,就說:“媽都不會說話了,咱就聽她一回吧。”
  又說:“有啥事,我擔著。”
  又說:“大不了是個死,算我殺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給鎮住了。當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從縣城醫院拉回牛家莊。回到牛家莊,曹青娥先是一陣興奮,後又昏迷過去。待到醒來,已是第二天黎明。這時不但嘴不會說話,躺在床上,四肢動起來也開始費勁。牛愛國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裏。但曹青娥醒來之後,眼睛似在尋找什麽;牛愛國突然又明白。她不僅想死在家裏,還想在家裏尋找什麽。牛愛國以為她在找人,忙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將家裏正睡的人全喊起來。牛愛江的老婆和孩子,牛愛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孫三代,十幾口子,圍在曹青娥床前。牛愛國:“媽,人都到齊了,你是要說啥嗎?”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會說話,也就是看看大家。但曹青娥搖搖頭,意思不是要說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忙又拿過來紙和筆,但曹青娥的手,已無力握筆;想吃力地抬起胳膊,但也抬不起來。牛愛國扶住她的胳膊,順著她的勁兒走,她的手向床頭挨去,終於敲了敲床頭。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不但大家不明白,這回連百慧也不明白了。曹青娥也是幹著急。幹著急一陣。又昏迷過去。昏迷一天,醒了過來,突然又能說話了。大家見她能說話,都圍攏上來。但她已顧不上和大家說話,先呼了一聲“天呀”,又喊了一聲“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聲中,突然斷了氣。曹青娥死後,大家將她移到棺木裏,整理她的床鋪,發現她床鋪下邊,藏著一把手電。百慧突然說:“我知道俺奶為啥敲床了。”
  牛愛國:“啥?”
  百慧:“她說過,她小時候怕黑,肯定想帶一把手電。”
  牛愛國也明白了,媽曹青娥臨走的時候,想帶走一把手電,路上好照亮;臨死時喊“爹”,或打著手電好找爹。媽曹青娥養了四個兒女。最終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歲的百慧。牛愛國趕緊買了兩把新手電,又買了十來節電池,放到曹青娥棺木裏。曹青娥一死,家裏突然安靜下來。牛愛國想不起幹啥,也想不起哭。當天夜裏,牛愛國與百慧,睡在過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床上。牛愛國思前想後,半夜沒有睡著。媽右邊半扇牙壞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沒想起給她補,也沒想起給她換倆新牙。牛愛國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煙,找不著火機或火柴。剛才還見火機就在身邊,現在橫豎找不著。從外屋找到裏屋,拉開抽屜,沒找著火機或火柴,卻翻出一封從河南延津來的信。信皮已經發黃,信皮上寫的收信人是曹青娥。看信皮上的郵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牛愛國打開信,是河南延津一個叫薑素榮的人寫的。信中說,吳摩西的孫子,最近來了延津,想見曹青娥,讓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話要說。信中還說,吳摩西當年逃到了陝西鹹陽,已死了十多年;吳摩西生前不讓人回延津,他死後十多年,他的孫子頭一回回來。牛愛國聽曹青娥說過她小時候的事,一直以為與吳摩西一方斷著音訊;誰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斷著音訊,八年後又有了音訊。當時來這封信時,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沒留意;牛愛國不明白的是,曹青娥當年收到這封信,為什麽沒去延津呢?後來與他說延津的事時,為什麽一次也沒提起這封信呢?這時突然又明白,曹青娥臨終之前敲床頭的意思,不是百慧說的手電。而是指這封信。因外間的床是木的,裏間的桌子也是木的。曹青娥在縣城醫院鬧著回家,原來不為別的,就為找出這封信。平日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現在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牛愛國才明白媽臨終前的一句話。曹青娥臨終前在喊“爹”,原來不是喊襄垣縣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也已經去世快二十年了。曹青娥找這封信是要幹啥呢?接著牛愛國發現信的末尾,有延津薑素榮家的電話號碼;牛愛國突然明白,媽曹青娥找這封信,或許是讓給薑素榮打一個電話,讓薑素榮來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她有話要問。八年前不想說的話,臨終前突然想說;八年前不想問的話,臨終前突然想問。牛愛國明白後,衝到外間,抓起電話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媽曹青娥已經死了,再叫人來有啥用呢?又將電話放了回去。曹青娥死後,牛愛國一天沒想起哭,現在為沒聽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或一個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著落下淚來。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裏搭起靈棚,親戚朋友都來吊喪。牛愛江牛愛國牛愛河諸人,加上牛家親門近支的其他後輩,披麻戴孝,分跪在靈柩兩側陪靈。靈前放著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邊供著四葷四素,四個幹果碟。吊喪的人一撥撥來,一撥撥走。來一撥人,燒一回紙,院子裏湧出滾滾濃煙,像著了大火。來一撥人,牛愛國諸人伏在靈柩前哭幾嗓子。一開始知道來者是誰,後來哭得腦脹,已不知來者是誰,去者又是誰;一開始能哭出聲,後來哭得嗓子啞了,也就是幹嚎。第三天中午,吊喪的人群中閃出一個人,在靈棚前行禮,牛愛國又伏在地上幹嚎。那人行完禮,沒往外走,而是鑽到靈棚裏,拍了拍牛愛國的肩膀。牛愛國仰臉一看,竟是在臨汾魚市賣魚的同學李克智。曹青娥死後,牛愛國的其他同學也來吊喪,但他們都在近處;從臨汾到沁源,有三百多裏,這麽遠趕來吊喪,牛愛國沒有想到。牛愛國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湧出了淚。李克智:“不是特意來的,正好回沁源辦事,聽說了。”
  牛愛國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搖了搖。李克智:“我有話跟你說。”
  牛愛國拉他鑽出靈棚,來到堂屋,兩人坐在牛愛國和百慧睡覺的床上。牛愛國以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誰知李克智說:“知你正傷心,不知能不能說別的事。”
  牛愛國啞著嗓子:“媽死了,再哭也哭不回來,說吧。”
  李克智:“我去沁源縣城,去找馮文修,才知道你們倆掰了。”
  去年龐麗娜出事之後,因為十斤豬肉,牛愛國跟馮文修鬧掰了;馮文修把牛愛國醉後的話,都當成一把把刀子,紮向了牛愛國,對別人說牛愛國是殺人犯;當時牛愛國殺馮文修的心都有了。如今一年過去,事情倒有些淡了。但淡歸淡,並沒有從心裏過去。牛愛國:“不要提他。”
  李克智:“可他聽說嬸去世了,心裏也不好受;人不好來,讓我捎來一份禮金,算個心意。”
  接著掏出二百塊錢。牛愛國卻有些為難,不知該不該借他媽去世,與馮文修解開去年的疙瘩。李克智:“馮文修說了,你們倆掰歸掰,但嬸還是嬸,兩回事。”
  牛愛國本打算一輩子不再見馮文修,但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將錢接下。李克智說:“但我說的不是這事。”
  牛愛國:“啥事?”
  李克智:“這話本不該我說,我也是受人之托。”
  牛愛國:“啥話?”
  李克智看看牛愛國:“龐麗娜前幾天到臨汾找過我,讓我勸勸你。既然出了事,你倆也鬧僵了,好也好不了了,事情也拖了年把了,不行就分開算了;她別耽誤你,你也別耽誤她。”
  牛愛國愣在那裏。愣在那裏不是說龐麗娜要分開,龐麗娜剛出事時,她就要分開;而是她去臨汾找了李克智,讓李克智來勸他。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也來吊了喪。上午來的,下午走的。中午吃飯時,牛愛國與她迎麵走過,兩人也沒說話。但牛愛國發現,她改了一個頭型。過去是馬尾鬆,現在燙了發。龐麗娜過去胖,出事時瘦了,一年過去,現在又胖了,臉蛋紅撲撲的。牛愛國突然明白,龐麗娜一開始找的不是李克智,而是馮文修;通過馮文修,又去找李克智;以為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過去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龐麗娜沒出事時,李克智曾讓牛愛國不理龐麗娜,拖著龐麗娜,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李克智又來勸牛愛國,讓他改變主意;如是別人勸牛愛國,牛愛國可以理解;李克智來勸牛愛國,牛愛國反倒別扭起來。本來這事可以商量,現在反倒不想商量了。如是隨意提起,這事可以商量;他們背後商量好了,又來找他,這事就不能商量了。牛愛國遇見龐麗娜,如她仍在憔悴,事情可以考慮;但她臉蛋紅撲撲的,這事就不能考慮了。牛愛國:“分開行呀,她去法院離婚呀。”
  李克智:“就怕你不同意呀,白鬧一場,理都在你這頭。”
  又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事情總該有個了結。”
  牛愛國不想在這事上再說下去,反問李克智:“當初在臨汾的時候,你是咋說的?讓我死死拖住她;如今你又拐過彎回頭說,讓我跟她離婚,你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嗎?”
  一句話,倒把李克智幹在那裏。李克智歎口氣又說:“離婚的事咱先不提,百慧的事你咋想呢?”
  牛愛國一愣:“百慧還有啥事?”
  李克智:“過去嬸活著的時候,百慧由她帶著;嬸現在死了,龐麗娜的意思,你一個男的,帶不了百慧,她想把百慧接走。”
  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一步步都算計好了。如果是媽曹青娥死之前,百慧由誰帶著可以商量,曹青娥死後,這件事反倒不能商量了。不能商量不單是說借這事懲罰龐麗娜,而是在媽曹青娥不會說話的時候,百慧替曹青娥說過話;雖然有的猜出來了,有的沒有猜出來;但百慧肚子裏,還藏著不少曹青娥對她說的話,牛愛國想知道這些話是什麽。曹青娥對牛愛國說起往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對百慧說的,卻是二十年前的事。過去覺得這些話就是些閑話,曹青娥對牛愛國說過去的事時,他隻是聽著;曹青娥對他說心裏話,他不對曹青娥說心裏話;現在曹青娥死了,他卻覺得這些話重要。也不單為了這些話,而是龐麗娜想帶百慧,利用了曹青娥死這件事,叉讓他生氣;別的時候提這件事可以商量,曹青娥剛死就提反倒不能商量了。牛愛國:“我不能把百慧交給她,她是一個破鞋,孩子跟著她,會是個啥名聲?”
  李克智:“嬸不在了,你常年在外邊跑,哪裏帶得了百慧?”
  牛愛國:“從今兒起我不跑了,就待在沁源;就是跑,我也帶著百慧。”
  李克智:“你這就成賭氣了。”
  牛愛國這時看著李克智,產生了懷疑:“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我,你圖個啥呢?”
  李克智咂咂嘴,倒也實話實說:“其實找我的不是龐麗娜,是龐麗娜她姐夫。”
  龐麗娜的姐夫叫老尚,在沁源縣城北街紗廠當采購員。李克智:“我不想在臨汾賣魚了,我想回沁源販紗。”
  牛愛國終於明白了李克智勸他的初衷。但李克智還算老實人,能對牛愛國實話實說。說實話,就是朋友;但這事,不是朋友辦的。這時又明白李克智過來吊喪,也不是趕巧遇上,是特意來的。沒弄清事情的真相牛愛國還可商量,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牛愛國火了:“李克智,念咱們是老同學,這事就別再提了,再提會出別的事。”
  這結果是李克智沒有想到的。李克智抖著手苦笑:“你看你,一年多不見,你咋成了我,我咋成了你呢?”
 
  九
  曹青娥去世三個月,牛愛香結婚了。牛愛香年輕時在鎮上賣醬油,後來在鎮上賣雜貨;後來嫌鎮上悶,來到縣城,在十字街頭百貨樓裏租了一個攤位賣絲襪。絲襪賣了八年了。絲襪有長筒襪,也有短筒襪;除了賣絲襪,還賣絲褲。除了賣絲襪絲褲,也賣打火機、手電筒、鑰匙鏈、指甲鉗、手機套、保溫杯等雜貨。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老婆趙欣婷,也在同一座百貨樓賣皮鞋。趙欣婷的攤位在一樓,牛愛香的攤位在二樓。小蔣和龐麗娜沒出事之前,牛愛香和趙欣婷見麵說話;小蔣和龐麗娜出事之後,兩人見麵就不說話了。牛愛香二十年前談戀愛時,喝過農藥,落下歪脖和打嗝的毛病。打嗝打了二十年,去年學會了抽煙;每天吸煙,倒把打嗝的毛病給治住了。不過脖子還有些歪。正因為脖歪,走起路來,故意把脖子挺直,一晃一晃,像個走頭的鵝。
  牛愛香找的丈夫叫宋解放。宋解放在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今年已經五十六歲,去年死了老婆。宋解放比牛愛香大十四歲。如宋解放沒結過婚,兩人相差十四歲不算多;但宋解放有過老婆,兩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有兒孫輩頂著,就顯得比牛愛香大許多。宋解放年輕時在四川當過兵,從四川複員後,就在沁源縣城酒廠看大門,一直看了三十年。宋解放人瘦,但臉盤子大,國字形;臉大嘴也大,卻不大說話。不大說話不是不愛說話,而是嘴笨,有話說不出來。一天遇到十件事,九件事能不說就不說,按照事情的理兒去做就是了;剩下一件事不是一個理兒,而是仨理兒,挑理兒的時候,不得不說;或者這件事不是做的事,幹脆是說的事;這時宋解放就為難了。臉憋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第一句話往往是:“從何說起呢……”
  或者:“我心裏明白……”
  宋解放頭一個老婆叫老朱,在縣城北關賣火燒。除了賣火燒,也賣饅頭、花卷、包子和肉夾饃。老朱是個胖子,鯰魚嘴,能說會道;人一胖,說話聲音就高;老朱脾氣又暴,得理不讓人,宋解放在家裏做不了主。別人遇事做不得主會心裏憋氣,宋解放做不得主正中下懷,可以不用說話。家裏大到要蓋房子,兩個兒子娶媳婦,小到家裏要買個壇子醃鴨蛋,買啥樣的壇子,鴨蛋醃多少個,全由老朱做主。有時老朱遇到一件事,實在拿不定主意,找宋解放商量,宋解放臉憋得通紅:“從何說起呢……”
  或者:“老朱,你說呢?”
  老朱就自己在那裏想,碼放事情;碼放一段,又問宋解放;宋解放又說:“老朱,你說呢?”
  老朱又自己碼放。幾個“你說呢”下來,事情雖然碼放清楚了,老朱也急了:“我前世造的什麽孽,攤上這麽個無用的東西。”
  或者:“我一輩子不是跟你過,是跟我自己過。”
  宋解放笑笑,也不說什麽,該幹啥幹啥。宋解放雖然不會說話,但一個人在酒廠看大門時,嘴裏愛哼小曲兒。宋解放以為這種不操心的日子會過一輩子,沒想到兩個兒子娶了媳婦之後,世界發生了變化。老朱以為自己在家裏會做一輩子主,誰知兩個兒媳先後進門之後,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說。三個能說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沒有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說呢”,皆是“我說”該怎麽樣。一年不到,大兒媳跟二兒媳不說話,兩個兒媳皆跟老朱不說話。老朱在家裏做了半輩子主,突然無處說話,說話也無人聽,老朱氣病了。老朱在沁源縣城北關公路旁搭了一間棚子,在這裏賣了一輩子火燒;看老朱病了,兩個兒媳自作主張,要替老朱做生意。為爭這個棚子,兩人又打了起來。二兒媳把大兒媳的鼻梁打折了,大兒媳咬下二兒媳半隻耳朵。從北關打到家裏,兩個兒子也上了手。這邊架還沒打完,老朱在屋裏上了吊。等老宋發現的時候,老朱的舌頭已經吐了出來。從房梁上卸下來的時候,嘴裏還有氣;送到醫院搶救,已經咽氣了。老朱死後,宋解放張著大嘴哭了一場;喪事過去,仍去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隻是從此不再哼小曲兒了。人勸他:“老宋,想開點,老朱挾製了你一輩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歎了口氣:“從何說起呢……”
  牛愛香沒嫁宋解放之前,牛愛國就認識宋解放。媽曹青娥去世之後,牛愛國為了帶女兒百慧,不再去滄州或別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該上學了,為了讓百慧在城裏上學,牛愛國把百慧接到縣城,住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子裏。牛愛國將過去的卡車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學,然後將卡車開到車站。等著拉些零活。但他隻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還要去學校接百慧,回到家給百慧做飯,張羅百慧睡覺。百慧倒說牛愛國做的飯,比曹青娥做的飯好吃;最愛吃牛愛國做的魚。牛愛國有時也去縣城東街酒廠給人拉酒,在酒廠門口常常碰到宋解放。過去就覺得他是個宋解放,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自己的姐夫。
  牛愛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愛香的中學同學胡美麗撮合的。胡美麗在縣城南街當裁縫。宋解放是胡美麗的表哥。牛愛香與宋解放頭一回見麵,就在胡美麗家。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麗對宋解放說:“哥,今天是談對象,你不要再說‘從何說起’和‘我心裏明白’了。”
  宋解放臉憋得通紅:“我心裏明白。”
  待牛愛香來了,牛愛香還沒說話,宋解放忽地站起來,像三十多年前當兵時一樣,啪的一個立正,仰著臉說:“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歲,在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上無父母,下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和兩個小孫女,我說完了,該你了。”
  牛愛香和胡美麗一愣,接著兩人彎腰笑起來,牛愛香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事後牛愛香說,幾十年了,沒笑得這麽痛快過。兩個月後,牛愛香決定和宋解放結婚。聽說姐要和宋解放結婚,牛愛國倒有些吃驚。牛愛香結婚的前五天是清明節,牛愛香和牛愛國結伴回牛家莊給曹青娥掃墓。路上兩人沒說什麽。回到牛家莊,白天與牛愛江牛愛河去墳上掃墓,大家也沒說什麽。晚上吃過飯,牛愛香沒跟大哥牛愛江說什麽,沒跟三弟牛愛河說什麽,單把牛愛國叫到院後沁河邊,要說自己的婚事。河邊有幾百棵大柳樹,月牙掛在西邊天上。姐弟倆肩並肩坐在河邊。河水在他們腳下靜靜流著。媽曹青娥活著的時候,曾對牛愛國說,當年她和爸牛書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莊的老韓,襄垣縣溫家莊做酒的小溫,在這河邊商議的。牛愛國小的時候,爸不親他,親大哥牛愛江;媽也不親他,親弟弟牛愛河;剩下牛愛國沒人親,姐牛愛香比他大八歲,姐親他。他從小是拉著姐的衣襟長大的。長大之後,他有心裏話不跟爸媽說,跟姐說。當年他去當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後來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說心裏話就少了。現在姐要結婚了,姐像換了一個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話要跟牛愛國說。牛愛香:“姐要結婚了,心裏亂得很。”
  牛愛國沒有說話。牛愛香:“爸媽都死了,沒人商量。”
  牛愛國沒有說話。牛愛香:“真不想嫁給他。”
  牛愛國:“嫌老宋歲數大?”
  牛愛香歎口氣:“姐也這把年齡了,還能找著年輕的嗎?”
  牛愛國:“嫌老宋憨,不會說話?”
  牛愛香:“也不主要。”
  牛愛國:“嫌他長得難看,是國字臉?”
  牛愛國知道姐在世上最討厭國字臉的人。二十多年前,牛愛香談的第一個對象,那個郵遞員小張,就是國字臉。宋解放不但是國字臉,皮還糙。牛愛香搖搖頭:“我現在已經不煩國字臉了。”
  又感歎:“姐已經老了。”
  牛愛國看姐,姐確實老了,眼角堆滿了皺紋,臉上的肉往下嘟嚕著;這些年一個人過的,雖是一中年婦女,卻已露出老相;姐在別人麵前挺脖子,在牛愛國麵前不挺脖子,頭歪在肩膀上。牛愛國心裏一酸。這些年他光顧應付自己的糟心事了,從來沒有關心過姐。牛愛國說:“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牛愛香拉著牛愛國的手:“給你說實話。姐現在結婚,不是為了結婚,就是想找一個人說話。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個人,憋死我了。”
  又說:“就老宋那歲數,那德性,全縣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們笑話我。”
  牛愛國:“姐,你情況再壞,壞不過我,我戴著綠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話我嗎?”
  牛愛香搖搖頭。牛愛國對姐跟宋解放結婚,也有些擔心;但他擔心的跟姐不一樣,他擔心的不是別人笑話,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兩個兒媳。她倆已經逼死過宋解放的老婆。他擔心姐嫁過去,會受委屈。但他沒跟姐說這些,說:“姐,你跟老宋結婚吧,我們不笑話你。”
  牛愛香:“我恨死二十年前那個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輩子。”
  接著眼中湧出了淚,把頭歪在牛愛國肩上。這話牛愛國聽起來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龐麗娜出事時,本來是與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出的事,最後咬牙恨的,卻是馬小柱。在牛愛國之前,龐麗娜與馬小柱談過戀愛;後來馬小柱去北京上大學,把她給甩了。牛愛國當時正在氣頭上,沒理龐麗娜:現在聽姐又說這種話,他也沒言語。姐弟倆看著河對岸黑黢黢的群山,山後邊還是山;姐靠在牛愛國肩頭睡著了。
  牛愛香嫁給宋解放之後,牛愛國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宋解放的兩個兒媳逼死了宋解放頭一個老婆,但沒有逼著牛愛香。沒有逼著牛愛香並不是牛愛香與她們處得好,或她們不逼牛愛香,或牛愛香反過頭逼著了她們,而是牛愛香還沒與她們打交道,就與她們一刀兩斷。跟她們不是“從何說起”,不是“你說呢”,也不是“我說”,而是幹脆不說。結婚第二天,牛愛香就逼宋解放與兩個兒子斷絕來往。宋解放吃了一驚,說:“無緣無故,父子就斷了來往,從何說起呢?”
  牛愛香:“怎麽無緣無故?他們的媳婦都是殺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愛香的意思,還有些猶豫:“總得等個茬口吧?”
  牛愛香:“你等得,我等不得;要麽你跟他們斷了來往,要麽你還跟他們過,我們去法院離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剛結婚一天……”
  又說:“你剛進門就跟他們斷了來往,人家不說我,也會說你。”
  牛愛香:“我不怕擔這個惡名。現在斷了來往,惡名還小;等鬧出事來,惡名就大了。”
  這時宋解放覺出牛愛香的厲害。甚至比第一個老婆老朱還厲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還跟宋解放商量;雖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後還是老朱做主。但起碼有個商量的過程;現在牛愛香商量也不商量,一個人做出決定,讓宋解放去執行,宋解放一下回不過神來。但牛愛香說得出就做得來,看宋解放在那裏猶豫,從抽屜拿出結婚證,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離婚。宋解放抖著手:“真是從何說起呢……”
  因害怕離婚,隻好與兩個兒子家斷了來往。說是斷了來往,其實沒斷,隻是來往時不讓牛愛香知道。牛愛香也睜隻眼閉隻眼,佯裝不知;但牛愛香與老宋兒子兩家,徹底斷了來往。這時牛愛國也覺出姐的厲害。遇到大事,姐比牛愛國有主張;事情從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橫權。如自己像姐,也不至於混到今天這種地步。宋解放比牛愛香大十四歲,但從結婚第一天起,牛愛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個孩子。牛愛香做姑娘時手腳勤快,嫁了宋解放,開始橫草不拈,豎草不拿。宋解放在家裏啥活都幹,給牛愛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飯。飯做得不好吃,牛愛香還摔碗。就像前幾年龐麗娜沒出事時,牛愛國求著龐麗娜,給龐麗娜做魚的時候。宋解放與牛愛國的區別是,當時牛愛國是不得已而為之,宋解放幹起這些,卻幹得心甘情願。牛愛香嫁宋解放一個月,明顯胖了,臉也滋潤許多,甚至脖子也顯不出歪了。兩人在家裏,宋解放說話之前,先看牛愛香的臉色;牛愛香說話,臉不對著宋解放,對著牆。一次牛愛香宋解放牛愛國三人結伴回牛家莊。牛愛國騎一輛自行車,宋解放騎一輛自行車,載著牛愛香。從縣城出發時天氣還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愛香都穿著夾克,牛愛國出門時隻穿了一件背心,涼風一吹,打了一個冷戰。牛愛香對宋解放說:“老宋,把你的夾克脫下來,讓愛國穿上。”
  宋解放二話沒說,當即停下車,脫自己的夾克。牛愛國雖無穿這夾克,但覺得宋解放這人厚道。厚道不是說他脫夾克給牛愛國穿,而是脫這夾克時,毫無怨色。牛愛國再到縣城東街酒廠拉酒,就覺得現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時兩人在一起喝酒,也說心裏話。一次兩人說到各自的不如意,牛愛國說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沒娶到一個好老婆;宋解放說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廠看了三十多年大門。牛愛國吃了一驚:“看大門不挺好?整天坐著,清靜。”
  宋解放搖頭:“其實我這人喜動不喜靜。”
  這一點牛愛國倒沒看出來。牛愛國:“那你喜歡幹啥?”
  宋解放:“到郵電局當郵遞員,騎著摩托,一天跑個百十裏。‘牛愛國,拿圖章,加急電報。’”
  牛愛國笑了,覺出宋解放的可愛。當年牛愛香找的第一個對象小張,倒在郵局當郵遞員,也是國字臉。漸漸,不但牛愛國喜歡宋解放,牛愛國的女兒百慧,也開始喜歡宋解放。過去牛愛國出車,下午不敢晚回,惦著六點去學校接百慧;現在有了宋解放,牛愛國看天色將晚,便給宋解放打個電話,宋解放便替他去學校接百慧。這天牛愛國出城拉貨,回來的路上,卡車壞了。牛愛國看看表。已是下午五點,便給宋解放打了個電話。但打過電話,車很快又修好了,六點鍾又趕回縣城,牛愛國又去學校接百慧。這天百慧跳繩時崴了腳,牛愛國遠遠看見,宋解放背著百慧,兩人邊走邊說;說著說著,兩人還咯咯笑了。牛愛國也笑了。時間長了,百慧與牛愛國說不著,與牛愛香說不著,與宋解放說得著。禮拜六禮拜天,百慧做完作業,還去東街酒廠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麵前不會說話,就會說“從何說起”和“我心裏明白”,但在百慧麵前,變得能說會道。能說會道不是跟別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愛對百慧說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說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當過兵,還說回沁源之後,也去過其他很多地方。說他去過太原,去過西安,去過上海,還去過北京。其實他除了四川,哪裏也沒去過;但他看電視時,記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著按沁源縣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說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頭頭是道。說完這些,還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聽宋解放說過太原問:“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樣呀?”
  宋解放:“就那樣,都是人,沒勁。”
  百慧聽完西安問:“老姑夫,西安咋樣呀?”
  宋解放:“跟太原差不多,沒勁。”
  百慧:“老姑夫,北京咋樣呀?”
  宋解放:“都沒勁。”
  這時往往歎息一聲:“就是再沒勁,也比咱沁源強啊。”
  又說:“百慧,你長大去上海,到黃浦江開輪船,到時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愛國與牛愛香在一起說話,牛愛國:“姐,我覺得你對姐夫不好;其實,老宋這人挺好的。”
  牛愛香:“哪兒好?”
  牛愛國:“一百個人裏,挑不出來一個,從來沒有壞心眼。”
  牛愛香歎口氣:“那不就是傻嗎?我想找個說話的,可結婚之後,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說不來。”
  又說:“沒嫁他之前,我見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沒笑過。”
  一次牛愛國與宋解放在一起說話,宋解放倒說:“老弟,我跟你姐結婚,算結值了。”
  牛愛國:“我姐除了脾氣不好,啥事心裏都明白。”
  宋解放:“我說的不是你姐。”
  牛愛國:“那是誰呀?”
  宋解放:“是百慧。過去我不會說話,自從有了百慧,我變得會說話了。”
  牛愛國倒哭笑不得。
  這年八月,天氣正熱,龐麗娜又出了事,又跟人跑了。但這次不是跟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而是跟龐麗娜的姐夫老尚。老尚在縣城北街紗廠當采購員。當年龐麗娜去紗廠當擋車工,就是老尚安排的。後來龐麗娜不當擋車工了,當倉庫保管員,也是老尚安排的。眾人皆知道龐麗娜與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好,不知道她與自己的姐夫老尚也好。不但牛愛國不知道,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她與小蔣好時,就與老尚好,還是她與小蔣斷後,又與老尚好上了。牛愛國明白了媽曹青娥死時,為啥龐麗娜的姐夫老尚,跑到臨汾去找李克智,又讓李克智到沁源牛家莊,勸牛愛國離婚。也明白了龐麗娜頭一回出事時,瘦了許多;再見到龐麗娜時,她又胖了,臉蛋紅撲撲的。龐麗娜已經跟小蔣跑過一次,這次又跟老尚跑,牛愛國雖心裏一驚,但不像上次她跟小蔣跑那麽傷心。兩人雖無離婚,跟人跑的還是自己的老婆;但兩人沒離婚不怪龐麗娜,怪牛愛國;龐麗娜要離婚,牛愛國不同意;牛愛國不離婚是為了拖住她,治她;現在看並無治住她,反倒物極必反,讓她又跟人跑了。由於心裏已經不把龐麗娜當老婆,龐麗娜跟老尚跑了,牛愛國沒太放在心上,但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瘋了。龐麗琴和牛愛香一起在鎮上賣過雜貨,當年牛愛國和龐麗娜談戀愛,就是她們倆撮合的。龐麗琴瘋了她首先不怪自己的妹妹和丈夫,也是他們跑了無處怪,風風火火來找牛愛國。進了牛愛國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哭了:“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
  又哭:“多不是東西,親姐妹呀。”
  又哭:“多不是東西,搞自己老婆的妹妹。”
  又哭:“搞還不算,兩人還跑了。”
  又哭:“我說呢,我不在的時候,他倆在家裏說說笑笑,我一回去,屋裏就靜了下來。”
  又哭:“我聽人說,他們就在紗廠的倉庫裏搞,花上都有血。”
  又怪牛愛國:“你眼瞎呀,也沒發現。”
  上次龐麗娜跟小蔣跑時,小蔣的老婆趙欣婷就來找牛愛國鬧,讓牛愛國殺了他們,牛愛國就哭笑不得;這次龐麗娜跟老尚跑,老尚的老婆也來找牛愛國鬧,牛愛國又哭笑不得,須知不是他讓龐麗娜跟人跑的。龐麗娜雖然還是他老婆,但兩人天天並不見麵,如何看住她?接著又想,上次龐麗娜跟小蔣跑,和牛愛國沒關係;這次龐麗娜跟老尚跑,也可能是牛愛國逼的。如牛愛國沒去過滄州,沒跟泊頭“老李美食城”的章楚紅好過,他隻會怪龐麗娜和老尚;如今是過來人,明白龐麗娜和老尚在一起的時候,不定怎麽說得著呢;這才下決心共同離開沁源,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上次在滄州,章楚紅讓牛愛國帶她跑,牛愛國答應了,事後又膽怯了;趁著媽曹青娥生病,逃回了沁源;從此再沒給章楚紅打過電話。論起兩個人在一起好,不論是“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還是牛愛國,關鍵時候都閃了對方;唯有一個老尚,關鍵時候豁得出去,把親人和熟地方都扔了,帶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從心裏首先不是怪老尚,而是佩服老尚。但他如何把這種心思告訴龐麗琴呢?如說出來,龐麗琴更瘋了。龐麗琴手拍著桌子:“牛愛國,你賠我丈夫,你賠我妹妹。”
  牛愛國:“咋個賠法?”
  龐麗琴:“找他們去呀。”
  牛愛國叉哭笑不得。事到如今,龐麗琴想找到龐麗娜和老尚,牛愛國卻不想去找他們。龐麗娜連跑兩回,倒在她和牛愛國的關係上,畫了一個句號。就像一塊傷疤,脫頭一層皮的時候會痛,脫第二層皮的時候,傷疤已經快好了。如果現在龐麗娜來找牛愛國離婚,牛愛國馬上就離。事情發展到最後,站出來作了結的不是牛愛國,而是龐麗娜;誰作了結誰擔的責任大,牛愛國還感到自己有些賴。龐麗娜把事情做絕了,牛愛國心裏也像卸了一塊大石頭。這事麵上沒有了結,心裏已經了結了。他今後像現在一樣,和百慧、姐牛愛香、姐夫宋解放共同生活就挺好。於是說:“這種事情不能找,一找會出人命。”
  龐麗琴:“就是出人命,也讓我出口惡氣。”
  但牛愛國不能為給別人出惡氣,就去找龐麗娜和老尚;或為給別人出惡氣,自己就去殺人。但出去找不找龐麗娜和老尚,不是牛愛國一個人說了算。不但龐麗琴覺得應該找,姐牛愛香和姐夫宋解放也覺得牛愛國應該找。龐麗琴跟牛愛國鬧是白天,晚上,牛愛香和宋解放來找牛愛國。牛愛香對牛愛國說:“事情出了,就不能擱在這兒,得找。”
  牛愛國:“這種破鞋,找她做甚?”
  牛愛香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話不是這麽說,找他們不是為了他們。”
  牛愛國:“為了誰?”
  牛愛香:“為了有個交代。”
  牛愛國:“給誰交代?”
  宋解放在旁邊比牛愛香還著急,雙手比劃著說:“跑沒啥,咱跑的人不對呀;小姨子跟姐夫跑了,整個沁源縣都炸了。”
  牛愛國倒沒想到這一層。牛愛香歎口氣:“得找。如果離婚了,就不說了;沒離,老婆跟人跑了,得有個響動。悶著頭不做聲,咱們都在沁源沒法混了。”
  牛愛國也歎了一口氣,看來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早知這樣,還不如早離婚了。這時牛愛國想起媽曹青娥活著的時候,給他講她爹吳摩西的故事。當年曹青娥還叫巧玲的時候,她娘吳香香跟銀匠老高跑了;吳摩西和巧玲去找吳香香和老高,就是假找。沒想到七十年過去,自己也成了吳摩西。兩個出門假找的人,一個是曹青娥的爹,一個是她的兒子。宋解放見要出去找人,倒勁頭挺大,捋胳膊卷袖:“你不要怕,如果需要,我跟你一塊找去。”
  牛愛香倒同意:“兩個人也好,路上有個商量。”
  但牛愛國卻不同意宋解放跟自己一塊出去找龐麗娜和老尚。牛愛國知道宋解放一天到晚在酒廠看大門悶得慌,靜而思動。想借這次找龐麗娜和老尚,出門跑一趟。雖為跑一趟,但他是直心眼,找人是真找,牛愛國是假找,兩人在路上。便說不到一塊去。路上無人商量還好,有個宋解放在身邊,假找就無法掩飾。便說:“就是去找,我還是帶著百慧吧。那畢竟是她媽。”
  牛愛國知道百慧與她媽不親,兩人路上倒能商量到一塊去。龐麗娜跟人跑了,牛愛國說是不傷心,心裏還一陣陣發痛;帶上百慧,路上兩人也好說話。就像七十年前,吳摩西帶著巧玲,兩人共同出去假找吳香香一樣。因學校正放暑假,帶百慧上路,倒也不耽誤她的功課。牛愛國要帶百慧。宋解放無法反對,張張嘴,又咽口唾沫閉上了。他在世上與百慧最說得著,沒想到關鍵時候,他被百慧頂了窩。說罷這話,三人就開始準備行裝。行裝整理完,又商量龐麗娜和老尚會跑到何處去。三人往一塊湊龐麗娜在外地的親戚,老尚在外地的親戚。等親戚湊完,又覺得兩人私奔,不會投靠親戚;因龐麗娜的親戚,就是龐麗琴的親戚;老尚的親戚,也都和龐麗琴有聯係。又想著老尚是沁源紗廠的采購員,必在外地有許多朋友,又開始想他過去跑生意愛去哪些地方。這些地方大都集中在山西,如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等;外省河北有石家莊、保定等,陝西有渭南、銅川等,河南有洛陽、三門峽等,最遠的是廣州。最後決定,就去這些地方。一切商量妥當,已是夜裏十二點;牛愛香和宋解放,又去龐麗琴家找老尚在外地的朋友的電話號碼;牛愛國也上床睡下。但夜裏五更天,百慧突然發起了高燒。第二天早上,燒沒有退,溫度反倒更高了。牛愛香和宋解放又趕來送電話號碼,牛愛國指著床上的百慧說:“隻能等百慧病好了。”
  牛愛香卻不同意:“找人就得抓緊,不然他們跑得更遠了,爭取能在山西抓住他們。”
  牛愛國:“那百慧咋辦呢?”
  牛愛香:“有老宋呢,讓老宋每天替你看著。”
  宋解放看百慧病了,本想再替百慧與牛愛國上路;但牛愛香讓他在家照看百慧,他就不敢再說上路的事。事情到這種地步,牛愛國再推托不得,隻好背著一個提包出了門,上路假找龐麗娜和老尚。
 
  十
  因出門找人是假找,牛愛國就得想出一個可去的地方,在那裏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再回到沁源,說自己去了山西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也去了河北石家莊、保定,去了陝西渭南、銅川,也去了河南洛陽、三門峽等,甚至去了廣州;人跑了不找是牛愛國的事,找又沒有找到,就不是牛愛國的事而是龐麗娜和老尚的事了;對龐麗琴、對姐牛愛香、對姐夫宋解放、對女兒百慧、對整個沁源縣都有個交代。但坐上長途汽車往霍州去,他還沒想出自己該去的地方。世上哪裏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這些地方。也不能去廣州,生怕無意之中碰到龐麗娜和老尚;還得避開這些地方,投靠一個朋友,找一個自己能待下來的去處。也可以不投靠朋友,在霍州等近處找一個小旅館住下來,住上半月二十天,返回沁源,說自己滿天下找了個遍。但老婆一次次跟人跑了,說是不在乎,心裏還是在乎;想起來心裏還是煩;不上路不煩,一上路越來越煩了;一個人憋在旅館裏,一憋半個月或二十天,非把自己憋瘋不可;還是想找一個朋友,訴說一番;就是不訴說這事,說些別的,也能解一下自己的煩悶。待到投靠朋友,牛愛國又為了難,前幾年還有幾個可投奔的地方,如今可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近處認識臨汾賣魚的李克智,但在曹青娥喪禮上,李克智勸過牛愛國離婚,牛愛國沒給他麵子,兩人還說戧了,何況這事和那事也有牽連,臨汾不能去。遠處認識的有河北滄州做豆腐的崔立凡,但滄州邊上就是泊頭,泊頭有章楚紅在那裏;幾個月前,牛愛國剛從滄州逃出來,也不能去。另外還有河北平山縣杜家店的戰友杜青海可以投奔,但上次龐麗娜出事後,牛愛國曾去平山縣杜家店找過杜青海;到了村頭,心還是亂的,也沒見杜青海,就在滹沱河畔坐了一夜;上次心亂,這次保不齊心還亂,也不想去。剩下可投奔的人,就是上次說去找沒去找的山東樂陵賣大棗的戰友曾誌遠。上次說去沒去成,半路上落在滄州,也算牛愛國食言;在滄州待了一年,本想等在滄州立住腳,抽時間去樂陵看曾誌遠一趟,後來被他和章楚紅的事絆住了腳,也沒有去。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對不住人。按說已經對不住人,不該再找人家,也是實在無處可去,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霍州之後,又給曾誌遠打了個電話,想試探一下曾誌遠的口氣。如曾誌遠仍邀牛愛國去樂陵,牛愛國就去樂陵待上一段;如曾誌遠心已冷了,牛愛國再做別的打算。但電話打通,接電話的不是曾誌遠,是曾誌遠的老婆,說曾誌遠不在樂陵,去外地賣棗去了。問何時回來,曾誌遠的老婆說或三天,或五天,或半個月,或一個月,一個人出門做生意,就說不準他的歸期。牛愛國又給曾誌遠的手機打電話,找著了曾誌遠;原來曾誌遠在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曾誌遠接到牛愛國的電話,倒沒冷淡,仍像上次一樣熱情,說他本來是去唐山賣棗,但生意連著生意,人連著人,又跟人到了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接著問牛愛國:“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還在山西老家呢。”
  曾誌遠便認為自上次邀請牛愛國去樂陵到如今,牛愛國一直在山西老家待著,沒有動窩。既然一直沒有動窩,曾誌遠倒不像上次在電話那樣,急於見到牛愛國:“上次想跟你商量個事,急著見你,但這事現在過去了。等我回到山東,再給你打電話,你何時有空。也來樂陵轉轉。”
  聽這口氣,曾誌遠一時三刻回不到山東。就是近些天能回到山東,也沒有邀他馬上見麵的意思。似乎這麵可見可不見。明顯山東樂陵也去不成了。牛愛國放下電話還疑惑,也不知上次曾誌遠急著讓牛愛國去山東,要跟牛愛國商量個啥事。牛愛國再一次到了左右為難和走投無路的地步。這時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認識工地的夥夫叫陳奎一。陳奎一是河南滑縣人。兩人皆因不愛說話。相互成了好朋友。陳奎一有心事,跟牛愛國說;牛愛國有心事。也跟陳奎一說。牛愛國本不會說話,但在陳奎一麵前,算是會說的。陳奎一的心事,牛愛國剝肉剔骨,替他一層一層碼放;牛愛國的心事,陳奎一卻不會碼放,隻會問“你說呢?”幾個“你說呢”下來,牛愛國也自己碼放清楚了;像牛愛國和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在部隊的時候;無非一問一答,顛倒了過來。工地廚房有豬耳朵、豬心的時候,陳奎一便去工地喊牛愛國;也不是喊,是使眼色;陳奎一使個眼色,說聲“有情況”,牛愛國便跟他去廚房,兩人頭頂著頭,共同吃一盤涼拌豬心豬耳朵,相互看著嘿嘿笑了。後來陳奎一和工地的經理也是他的小舅子鬧翻了,鬧翻也不是因為什麽大事,陳奎一買了半扇牛肉,因為價錢的高低,裏麵藏沒藏貓膩,兩人吵了起來;陳奎一一怒之下,離開長治,回了河南滑縣。兩人分別之後,還通過幾回電話。陳奎一說他回了滑縣以後,在縣城“滑州大酒店”當廚子,工資掙得比在長治工地還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當時牛愛國還替他高興,也算禍兮福焉。但分別時間長了,各忙各的,聯係也就少了。龐麗娜頭一回出事之後,牛愛國心煩意亂,去了滄州,基本上把陳奎一給忘了。現在突然想起陳奎一,便想給陳奎一打個電話;如陳奎一那裏方便,他便去投奔陳奎一。但拿起電話,牛愛國忘了陳奎一的電話號碼。從提包裏掏出電話本,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陳奎一的名字。看來五年前這號碼記得太牢了,才沒往本子上寫;誰知五年後就忘記了。也是實在無地方可去,雖然事先沒有聯係,也不知這五年陳奎一的變化,他眼下是否還在滑縣。牛愛國還是決定去河南滑縣找陳奎一一趟。能找著陳奎一算是幸運,找不著陳奎一也不損失啥,也算一個找,比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亂轉,在路上有個盼頭。於是從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倒火車到河南安陽,從安陽又坐長途汽車到了滑縣。前後用了兩天半。
  長途汽車到了滑縣已經是晚上。滑縣縣城的路燈全亮了。從長途汽車站出來,街上人來人往,說的全是河南話;河南話雖跟山西話有區別。但兩地靠得近,牛愛國都能昕懂。牛愛國背著提包,向路人打聽“滑州大酒店”,原來離汽車站並不遠,轉過兩個街角,也就到了。原以為“滑州大酒店”是個小飯鋪;如今大家做事,都愛起大名頭;聽著名頭大,飯店不一定大;如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子,七八張桌子;但轉過第二個街角。一棟十幾層的高樓,矗立在眼前;樓頂上,閃爍著一塊巨大的霓虹燈牌子,從左到右,快速閃著幾個字:滑州大酒店。原來不是個街頭小飯鋪,而是個大賓館。在大賓館當廚子,當然比在長治工地掙錢多,牛愛國又替陳奎一高興。更讓牛愛國高興的是,在路上心還是亂的,自進了滑縣,自己的心突然不亂了;不但不亂,對這地方,還感到有些親切;龐麗娜頭一回出事時,牛愛國先去河北平山投奔戰友杜青海,又回山西臨汾投奔同學李克智,不管是到了平山,還是到了臨汾,心裏都亂,比在家還亂;又離開了平山和臨汾;最後到了河北泊頭,心突然不亂了,才留了下來,去了滄州豆製品廠開車;但當時也就是個心不亂,卻沒對泊頭滄州感到親切;這回龐麗娜又出事了,自己來到河南滑縣,沒想到不但心不亂了,對這地方還感到親切,更覺得來滑縣找陳奎一找對了。待進了賓館大堂,向櫃台打聽陳奎一。又讓牛愛國失望。櫃台的服務員說,賓館後廚裏。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牛愛國以為服務員看他是外地人,有些欺生,便說:“陳奎一是我好朋友哇。”
  又說:“電話裏說得死死的,他就在‘滑州大酒店’當廚子。”
  又說:“姑娘,我從山西來,跑了一千多裏,不容易,你行個方便。”
  服務員看牛愛國在那裏著急,倒撲哧笑了:“山西人就是性急,不是不給你找,是真沒這個人。”
  看牛愛國仍不信,抓起電話,叫來了後廚的廚師長。廚師長矮胖,戴個圓筒紙帽子,一說話是廣東腔;聽牛愛國要找的人,搔著頭說,自己在“滑州大酒店”幹了八年,後廚的廚師中,從來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牛愛國這才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前幾年與陳奎一通電話時,要麽是陳奎一說錯了地方,要麽是自己記錯了地方。出了“滑州大酒店”,突然又想起,和陳奎一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陳奎一曾對他說,他家的村子叫陳家莊;“滑州大酒店”錯了,陳家莊不會錯;欲先去陳家莊,找到陳奎一的家,接著再找陳奎一。牛愛國背著提包,走到路邊,打問一個賣燒雞的老頭。老頭說,陳家莊在滑縣最東邊,靠著黃河,離縣城一百多裏。牛愛國道聲“多謝”,知道當天去不得陳家莊,隻能在縣城先住下來,明天再說。“滑州大酒店”是住不起了,沿途問了幾家小旅館,住宿費有貴的,有便宜的。貴的一宿七八十元,或五六十元;便宜的大車店,也要二十元或十五元。走著問著,碰到一個浴池,閃著霓虹燈,名字叫“瑤池洗浴城”。說是洗浴城,也就是一個洗澡堂子。問了一下價錢,洗澡五元,過夜加五元,共十元;覺得住在這裏,倒比住在旅店合算;既能住宿,又能洗個澡;便決定住這“瑤池”。一進洗澡堂子,迎麵撲來一陣洗澡堂子的熱氣和人味。又掀開一道布簾。進了男池;男池分裏外兩間,裏間是洗澡的大池子,外間放著幾十張單板床;床前散著十幾個人,有脫衣服欲洗澡的,有洗完澡在穿衣服的。還有光著身子躺在單板床上睡覺的,有幾位發出了鼾聲;裏間的洗澡池子,湧出蒸汽和人聲,看不到洗澡者的身影。牛愛國尋到牆角一個鋪位,脫了衣服,將提包和衣服鎖在床頭的箱子裏,拿起鑰匙,光著身子往裏問澡池子走。迎麵一個瘦子,光著身子,拖著趿拉板,肩上搭幾條搓澡巾,明顯是個搓背的,從裏麵霧氣中鑽出來,與牛愛國擦身而過。牛愛國到了澡池子,跳進熱水裏,水有些燙,渾身打了一個熱顫;這時突然覺得剛才那搓背的瘦子有些麵熟。忙從熱水中抽出身子,身上滴著水。又跑到外間,見那個搓背的瘦子在穿衣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陳奎一。左臉有顆大痦子,痦子上長了三根黑毛。牛愛國撲上去:“老陳,你怎麽在這兒?”
  那搓澡的瘦子愣在那裏,也不穿衣服了,仔細打量牛愛國半天,也驚呼:“噫,牛愛國!”
  牛愛國光著身子,陳奎一光著膀子,兩人廝拉在一起。陳奎一:“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牛愛國:“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你不是說你在‘滑州大酒店’做飯嗎,咋又在這裏搓背?”
  陳奎一倒有些不好意思:“‘滑州大酒店’是請我來著,其實我打小不喜歡做飯,就沒有去。”
  又說:“在長治修路時當夥夫,也是沒有辦法。”
  牛愛國:“你喜歡搓背?”
  陳奎一:“我不是喜歡搓背,我喜歡泡澡;搓背,就能天天泡澡。”
  牛愛國便知道幾年前兩人通電話,陳奎一跟他說去了“滑州大酒店”,是在吹牛。但又知陳奎一是個好麵子的人,就沒把這層挑破,反倒說:“搓澡也好,冬天還暖和。”
  陳奎一撇開搓澡:“你咋來滑縣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
  兩人剛見麵,牛愛國不好說自已是來投奔他。說:“我到河南來辦事,路過滑縣,正說明天去陳家莊看你呢。”
  陳奎一先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又說:“但我現在顧不上和你說話,我得去辦一件事,從明天起,咱再痛痛快快說上幾天。我在滑縣也沒個好朋友,憋死我了。”
  牛愛國:“去辦啥事?用不用我幫忙?”
  陳奎一:“回陳家莊一趟,兩個兒子打了起來。都娶了媳婦,兩頭叫驢還是拴不到一個槽上。我回去每人打他們一頓。”
  又說:“你是跟我回陳家莊,還是在這裏等我?”
  牛愛國本想跟他回陳家莊,但想著人家家裏正在打架,自己如何好去添亂?也知道陳奎一回滑縣以後,家在這裏,也是一手事,不比在長治修高速路,兩人在一起吃豬耳朵豬心的時候。便說:“我在這裏等你。”
  又擔心:“我聽說陳家莊離縣城一百多裏,大晚上,你怎麽走?”
  陳奎一一笑:“我學會了騎摩托。”
  陳奎一穿上衣服欲走,這時澡堂一個胖老頭,手裏拿著一把竹牌,挨個跟床鋪上的人收澡錢和鋪錢;收過錢的,在床頭掛一個竹牌;正好收到牛愛國。牛愛國欲掏錢,陳奎一一把攥住牛愛國的手,對胖老頭說:“我的朋友,從山西來的。”
  誰知胖老頭不買陳奎一的賬,翻著眼說:“不管誰的朋友,不管從哪兒來的,洗澡住店,就得交錢。”
  陳奎一跳到他跟前:“尻你媽,就是不交,咋了?”
  牛愛國忙拉陳奎一:“別因為十塊錢,傷了你們朋友和氣。”
  陳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不是衝著你,是衝著我。”
  如胖老頭衝著牛愛國,牛愛國交過錢就沒事了;陳奎一說胖老頭衝著他,牛愛國反倒不好交錢了。胖老頭瞪了陳奎一一眼,轉身去別的床鋪收錢。牛愛國問陳奎一:“是你們經理?”
  陳奎一:“他能是經理?是經理他姨父,看個床鋪,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陳奎一說完,匆匆忙忙走了。牛愛國搖頭一笑,原以為到滑縣找陳奎一很容易,誰知也費了一番周折。說是周折,沒想到又恰好遇上。牛愛國重新去澡池子泡了澡,自己搓了泥。一路上跑了兩三天,身上的泥還挺多。將身子搓洗幹淨,回到外間鋪位上,坐著喘了一陣氣,蓋上一個被單子歇息。也是一路上馬不停蹄,跑得乏了,很快就睡著了。夢中,牛愛國似乎沒來滑縣,還在山西沁源。在爬沁源縣城西關的廢城牆。待爬到廢城牆上。沒想到龐麗娜也在上邊。原以為龐麗娜跟老尚去了長治、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或廣州,誰知就在沁源的廢城牆上。原以為龐麗娜出了事,誰知她沒有出事;不但沒跟老尚出事,幾年之前,也沒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出事。龐麗娜還是原來的龐麗娜。牛愛國和龐麗娜結婚八九年,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天說不了十句話;誰知到了夢中,龐麗娜拉著他的手,對過去八九年的日子,開始重新敘說;兩人把八九年的日子,過成了一鍋粥;沒想到換一種說法,竟能根根葉葉,說個明白。說著說著,牛愛國也醒過悶兒來。原來日子還可以這麽過。接著兩人不說了,開始抱頭痛哭。接著不是跟龐麗娜在一起。廢城牆上站著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北街紗廠的老尚;三人為了龐麗娜的事,爭吵起來。吵不及,打了起來。不知什麽時候,龐麗娜又回來了,蹲在旁邊,掩麵在哭,像個孟薑女。三人吵著打著,小蔣掏出一把刀子,沒紮向老尚,一刀刺進牛愛國的肚子裏。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出了一身汗。這時明白自己身在河南滑縣縣城一個洗澡堂子裏。龐麗娜在生活中已經跟人跑了,咋到了夢裏,又變了一個人呢?還與她重新說起了過去,說著說著,還與她抱頭痛哭。出門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時候,牛愛國知道自己表麵上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心裏還是放在了心上,才不敢一個人在近處旅館待著,到滑縣來找陳奎一;現在看夢裏的意思,同是放在心上,這個放在心上,又不是那個放在心上了。正兀自感歎,覺得有人拍他的肚子;這時明白,剛才從夢裏醒來,不是被刀紮醒了,而是被人拍醒的。他睜開眼睛,那個手拿竹牌的胖老頭,站在他麵前,又來跟他收錢。牛愛國這時知道,自己的朋友陳奎一,在這個洗澡堂子,說話並無分量,還不如當年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起碼能做豬耳朵豬心的主。牛愛國不願因為十塊錢再與人糾纏,打開床頭櫃,從衣服口袋裏摸出錢,交給胖老頭。胖老頭收了錢,一邊往床頭掛竹牌,一邊又嘟嚷一句:“住不起店就別住。”
  如果牛愛國沒交錢,胖老頭這麽嘟囔沒啥,交了錢還這麽說,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翻身起來,欲與他理論,但想起自己身在異鄉,因為一句話,與人爭執不得;又想著陳奎一在這裏搓背,與這裏的人鬧翻。也不合適。隻好裝作沒聽見,又轉身躺下。但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睡不著不是因為十塊錢和胖老頭的攪擾,而是想著剛才的夢境,千頭萬緒,又湧上心頭。也不是單為夢境,或單為過去八九年與龐麗娜的事;過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包括媽曹青娥的死,還有與河北滄州泊頭“老李美食城”章楚紅的事,樁樁件件,都湧上心頭。牛愛國索性坐起來,抱著膝蓋,在鋪上吸了兩支煙,煩悶還是排解不開。偶爾抬頭,看到澡堂牆上的鏡子,發現自己三十五歲,竟花了半邊頭。這時突然感到肚子餓了,才想起自己自進了滑縣,隻顧找陳奎一,隻顧找住處,忘記了吃晚飯。便穿衣起來,出了“瑤池洗浴城”,來到滑縣街上,欲找一個飯館吃飯。這時已是半夜時分,街兩旁的店鋪都關門了;街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也沒有,偶爾過去一兩輛卡車。一立秋,夜裏就不熱了,一陣風吹來,牛愛國還打了個冷戰。牛愛國信步順著街道往前走,終於在十字街頭,看到一個還在候客的街頭飯攤。飯攤擺在路燈下,倒省得再扯電燈。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正在往鍋裏添水,旁邊有一個中年婦女在包餛飩,看上去像兩口子。走近看,他們賣餛飩,賣餃子,也賣羊肉燴麵;問了一下價錢,餛飩和餃子比過去吃過的貴,羊肉燴麵卻比別的地方便宜;別的地方大碗羊肉燴麵三塊,小碗兩塊五,這裏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桌上還有一碗鹹菜絲,讓客人白吃。牛愛國便在攤子的煮鍋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燴麵,又掏出一支煙來吸。燴麵還沒上來,一輛掛著拖鬥的大卡車,從城外呼嘯著開來,嘎吱一聲,停在飯攤前。卡車的主車上高高地堆著化肥,拖車上高高地堆著農藥。主車和拖車的輪胎都壓癟了,一看就超載。從卡車的駕駛室裏跳下來三個人,也坐到飯攤前吃飯。三個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來歲。待他們開口,牛愛國知道三個人中,三十多歲的做主。因為問起飯的價錢,接著吃啥,全是三十多歲的開口,五十多歲和二十多歲的都在隨聲附和。三十多歲的男人理個平頭,問:“老板,餃子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答:“三塊五。”
  三十多歲的男人:“一碗多少個?”
  飯攤男人:“三十個。”
  三十多歲的平頭:“來兩碗。”
  飯攤女人愣在那裏:“三個人,來兩碗,你們誰不吃?”
  三十多歲的平頭拍了一下桌子:“都吃。一共六十個餃子,不能盛三碗?”
  飯攤男人笑了:“能盛是能盛,沒這麽個吃法。”
  三十多歲的平頭:“今天給你開個頭。”
  牛愛國以為他們圖個節儉,也沒理會。這時他的羊肉燴麵上來,他剝了幾瓣蒜,低下頭吃麵。麵入了味,但湯有些鹹;牛愛國讓飯攤女人又加了一勺熱麵湯,自己又加了些醋;再吃起來,就鹹淡可口。吃著吃著,身上不涼了,頭上出了汗,胃口開了。又要了四個燒餅。就著燴麵、鹹菜和蒜瓣,吃了兩個燒餅,那三人的餃子也煮熟了。三人吃著餃子,三十多歲的平頭又問:“老板,燴麵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
  三十多歲的平頭:“來三小碗。但小碗麵,大碗盛,多擱些蔥花和湯水。”
  牛愛國這時覺出三十多歲平頭的精明,錢花得不多,但什麽都吃到了;又湯湯水水,吃個熱乎。飯攤男人這時笑問:“三位大哥是延津人吧?”
  三十多歲的平頭:“你咋知道?”
  飯攤女人:“延津人都孬。”
  “孬”是河南話,就是搗蛋的意思,牛愛國聽懂了。三個延津人笑了,牛愛國也笑了。這時牛愛國突然想起,他媽曹青娥,當年就是延津人。牛愛國問飯攤女人:“大嫂,延津離這裏多遠?”
  飯攤女人:“兩縣搭界,一百多裏。”
  牛愛國來河南本是為了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偶然想起陳奎一,才來到滑縣;沒想到滑縣離媽曹青娥小時候的老家延津這麽近。為找龐麗娜,無意之中。找到了媽曹青娥的老家。這時突然又想起曹青娥臨死之前,不會說話,拚命敲床,要找一封信;當時大家不懂她敲床的意思,這封信她生前沒有找到,她死後牛愛國無意中找到了;讀了信的內容,明白了媽找這封信的目的,可能是讓給延津一個叫薑素榮的人打電話。臨終之前,想讓薑素榮去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有話要問。不想起這些還好,一想起這些,牛愛國對“延津”二字的反應,和剛才偶然聽到就不一樣。牛愛國將羊肉燴麵放下,起身轉過桌子,坐到三個延津人跟前:“三位大哥,是延津哪裏人呢?”
  一老一少仍不說話,三十多歲的平頭看了牛愛國一眼,覺出牛愛國問話並無惡意,才說:“縣城北街,咋了?”
  牛愛國將凳子往前挪了挪:“既然大哥是縣城人,可認識一個叫薑素榮的人?”
  三十多歲的平頭仰臉想了想,搖搖頭,看其他一老一少兩個人,兩個人想了想,也搖頭。那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問:“是縣城哪街的?幹啥的?”
  牛愛國:“哪街的不知道,知道是個彈花的。”
  老者笑了:“現在都沒人彈花了。”
  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延津縣城有幾萬人。我們哪能都認識?”
  說著話,三人又吃完小碗麵大碗盛的羊肉燴麵。也是急著趕路,三十多歲的平頭交完飯錢,向其他兩個人揮揮手,三人上了卡車,又呼嘯著開走了。
  半夜不出來吃這頓飯牛愛國就在滑縣待下去了,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又返回山西沁源;吃了這頓飯,知道延津就在一百多裏外,第二天一早,牛愛國搭上長途汽車,去了延津。過去覺得延津跟自己沒有關係,現在想起媽曹青娥臨終前要找的那封信,覺得跟自己關係很緊。當時找到薑素榮來的那封信,覺得媽已經死了,再給薑索榮打電話沒有用;現在覺得媽雖然死了,他想找到薑素榮,問一下薑素榮,媽想找她要說和要問的話。媽已經死了不能問媽,問媽想問的薑素榮,說不定也能問出個子醜寅卯。既然八年前薑素榮和吳摩西的後代有了聯係,說不定到了延津,連吳摩西的底細,也能打聽出來。吳摩西雖然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保不齊吳摩西臨終之前,會留下什麽話。八年前那封信上說,吳摩西的孫子從鹹陽到延津來,要見曹青娥;八年前曹青娥沒理會這件事,臨終前卻又惦記著這件事。不碰到延津人想不起從頭到尾這些事,見到三個延津人,牛愛國突然想將這些事從頭至尾弄個明白。初想弄明白是為了媽曹青娥,再想弄明白是為了牛愛國自己。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吳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聯係。不說他是自個兒另一個姥爺,七十年過去,兩人的遭遇就有些相同,起碼出門找人是假找是相同的。既然出門找人是假找,雖然吳摩西後來把曹青娥也就是巧玲弄丟了,怎麽一輩子再沒回延津呢?弄清楚這些事對吳摩西和曹青娥沒有什麽,吳摩西和曹青娥都已經死了;但弄清楚它們,說不定能打開牛愛國現在的心結。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沒想到這把鑰匙,竟藏在七十年前。這時又突然明白,昨晚進了滑縣,除了覺得心不亂,還對這裏感到親切,原來以為親切的是滑縣,誰知不是滑縣,而是滑縣跟延津離得近。他一輩子沒去過延津,沒想到跟延津有這麽緊密的聯係。臨離開滑縣“瑤池洗浴城”,牛愛國給滑縣的朋友陳奎一寫了一個紙條。紙條上沒告訴陳奎一他要去延津的事。沒告訴這件事不是有意背著陳奎一,而是關於去延津之事,根根葉葉說起來太複雜,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牛愛國寫道:
  老陳:
  山西家裏有急事,我先走了。這次能見到你,我很高興。我改日再來吧,咱留言麵敘。你多保重。
  牛愛國
  寫好,知洗澡堂子有人與陳奎一不對付,沒把紙條交給洗澡堂子的人,交給在“瑤池洗浴城”門口擺煙攤的一個中年婦女;看中年婦女有些不樂意,便買了她一盒煙。然後去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了延津。
  到了延津縣城,牛愛國才知道延津縣城之大。比滑縣和山西沁源的縣城大多了。縣城正中有一座寶塔。塔院外是一條津河,浩浩蕩蕩,從縣城中間穿過。河上有一座橋,橋上橋下,皆是挑擔的、推車的、賣菜的、賣肉的、賣果子的、賣雜貨的;縣城有幾隻大喇叭,裏麵播著豫劇、曲劇和二夾弦;除了這些河南戲,竟還有錫劇和晉劇;便知道延津是個四方人走動的地方。這麽大一個縣城,想打聽出一個隻知姓名不知地址的人並不容易。牛愛國從上午問到中午,從東街問到西街,從北街問到南街,沒問出個所以然。這才知道昨天夜裏在滑縣街頭,那三個延津人不知薑素榮為何人,不是妄說。八年前薑素榮給媽曹青娥寫的信上,倒有薑素榮的地址和電話;那封信牛愛國還留著,一開始放在沁源縣牛家莊,後來放到縣城南關租的房子裏。他想給沁源的姐夫宋解放打個電話,讓他去南關家裏找出這封信,告訴他地址和電話;但又怕露出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馬腳,隻好繼續用嘴在延津縣城問下去。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縣城北關火車站,問到一個賣醬兔腿的,正好姓薑,是薑素榮的本家;經他指點,這才終於在縣城南街劇院北側,找到了薑素榮家。
  薑素榮是個三十七八的婦女,她的爺爺叫薑龍。曹青娥活著的時候。給牛愛國說過延津和薑家的事,牛愛國腦子裏,對延津和薑家大體有個印象。待見到延津和薑素榮,還是和腦子裏想的不一樣。四十年前曹青娥來延津時還沒有薑素榮,薑家還在彈棉花,如今薑家不彈棉花了;從薑龍薑狗一代到現在。薑家由十幾口子變成五六十口子,幹啥的都有。薑索榮開了一個雜貨鋪,賣些煙、酒、醬油、醋、鹹菜疙瘩、方便麵、各種飲料和礦泉水,門口還有一個冰櫃,賣些冰棍和雪糕等。雜貨鋪的名字就叫“素榮門市部”。沒打問出薑素榮家地址之前,牛愛國已在南街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也沒留意這個門市部的招牌。薑素榮問明牛愛國的身份,不明牛愛國的來意,一開始以為牛愛國在河南有棘手的事找她,或借錢,或借物,便有些警惕;待牛愛國說清是為了打聽些往事,薑素榮才放下心來。接著聽說曹青娥去世了,感歎一番,說:“沒跟這位姑奶奶見過。”
  待牛愛國問到八年前,吳摩西的孫子到延津來,她給山西沁源牛家莊曹青娥寫信,讓曹青娥到延津來,到底要說個啥,薑素榮卻一問三不知。牛愛國:“大表姐,那封信不是你寫的嗎?”
  薑素榮:“那信不是我寫的。陝西的客想說的事,我根根梢梢都弄不明白;我是個急性子,不愛寫信,那信是羅安江代我寫的。”
  薑素榮告訴牛愛國,吳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陝西鹹陽之後,不叫吳摩西了,又改名羅長禮,所以他的孫子叫羅安江;八年前寫那封信時,羅安江怕事中的曲曲彎彎解釋不清,仍把他爺爺說成吳摩西。牛愛國不明白吳摩西到陝西之後,為什麽又改名姓,其中又有什麽緣由;但也顧不上計較這些七十年前的事,先問八年前的:“羅安江在延津時,都說了些啥?”
  薑素榮想了想,說:“忘了。隻記得他想見你媽。他本來該姓楊,從陝西到延津來,按說應該去楊家莊,但他沒去楊家莊,來找咱們薑家,就是看能否找到你媽。”
  牛愛國:“他在延津住了多長時間?跟別人聊過嗎?”
  薑素榮:“看來他有心事,整天吃不下飯,也不跟人聊;住了半個月,見你媽沒回音,他就回陝西了。”
  牛愛國:“既然他想見我媽,從你這裏,又知道了山西的地址,為啥不直接去山西呢?”
  薑素榮:“我也這麽勸過他。其實他來第二天,我就看出來了,對見不見你媽,他也有些猶豫。你媽來,他也就見了;讓他去山西,他死活不去。”
  又說:“也不知他顧慮個啥。”
  不管羅安江顧慮個啥,牛愛國從滑縣到延津來,等於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薑素榮有個弟弟叫薑羅馬,二十出頭,在延津縣城開三輪車,拉些散客。牛愛國和薑索榮正說話間,他開著三輪車路過姐姐的雜貨鋪,停下喝水。見牛愛國麵生,便問薑素榮這人是誰;打問出牛愛國的來路,倒對牛愛國因為八年前的事,千裏迢迢來到延津,有些好奇。接著不去拉客了。留下聽他們說話。聽著聽著,聽出不全是為了八年前的事,還為了七十年前的事,就更加好奇了。薑素榮說著說著煩了,薑羅馬倒起了興致。牛愛國見薑素榮說不出什麽,也就不問了;下午,薑羅馬用三輪車拉著牛愛國。在延津縣城四街轉了轉。薑羅馬也是愛說話,指著現在的延津,給牛愛國講解七十年前的事情。到西街一個地方,告訴牛愛國這是當年吳摩西和吳香香蒸饅頭的家,現在成了一家醬菜廠;到了北街轉盤處,說轉盤西北角,當年是意大利神父老詹的教堂,現在成了“金盆洗腳屋”;到了東街橋下,說這裏當年有吳摩西挑水的井,現在成了一個卷煙廠;回到南街,指著薑素榮雜貨鋪旁邊的劇場,說這裏當年是吳摩西大鬧南街的地方,當年的一個碌碡,現在還戳在劇院門側。薑羅馬對這些事也是聽說,這些事在延津隻剩薑家知道;牛愛國既對現在的延津不熟,也對七十年前的延津不熟,聽後,也理不出七十年前這些事的來龍去脈。這時薑羅馬問:“大哥,你從山西到延津來,不會光為打聽七十年前的事吧?”
  牛愛國一愣:“那你說我為啥?”
  薑羅馬:“我也納悶了一下午呢。如果是為了現在,應該是找一個東西。可七十年前,一個賣饅頭的,能留下啥寶貝呢?”
  牛愛國哭笑不得,感歎一聲:“老弟,如為找一件東西就好了。”
  但他如何從曹青娥去世說起,說到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自己如何出去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又如何到滑縣找陳奎一,接著碰到三個延津人,又到延津找七十年前的事,這些來龍去脈呢?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更解釋不清了。隻好說:“就算是個東西,不是也沒找到嗎?”
  薑羅馬聽他這麽說。倒來了勁:“楊家莊你還去不去?”
  楊家莊是吳摩西或羅長禮從小生長的地方,按說應該去。但吳摩西自逃到鹹陽改叫羅長禮之後。再沒回過楊家莊,也沒回過延津;上次羅安江來延津,也沒去楊家莊,想著現在去也是自去,便說:“我不去楊家莊,我想去鹹陽找羅安江。”
  薑羅馬愣在那裏:“大哥,你比我還軸。你這樣的人,我沒有見過。”
  第二天,牛愛國向薑索榮要了羅安江家在鹹陽的地址。要去鹹陽。當年羅安江對去山西有些猶豫,牛愛國對去鹹陽,卻沒有猶豫。羅安江越是猶豫,牛愛國越想找到羅安江。找羅安江也不是為了找羅安江,還是想找到死去的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看他臨終時留下什麽話。七十年前,吳摩西從河南去了陝西;七十年後,牛愛國也從河南去了陝西。牛愛國在心裏盤算一下,吳摩西去陝西的時候二十一歲,牛愛國去陝西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牛愛國這趟從山西沁源出來,本是假找龐麗娜和老尚,沒想到轉了一圈,卻要去陝西找吳摩西;七十年前吳摩西從延津出門時,找人也是假找;沒想到七十年後,一個假找找另一個假找,卻是真找。牛愛國倒有些啼笑皆非。薑素榮聽說他要去陝西,雖吃了一驚,也沒留他,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坐上開往蘭州的火車。火車上人多,牛愛國在車廂過道裏站了一天一夜,也沒坐上座位。也是站久站乏了,夜裏站著打瞌睡,褲兜裏的錢包被人偷去了。好在車票沒在錢包裏,在上衣口袋裏。第二天下午,車到鹹陽,牛愛國拿著車票,背著提包,出了鹹陽站。想著與羅安江頭一回見麵,身無分文去找人家,會有諸多不便,也容易讓人產生誤會;在肚子裏罵了一陣賊,偷人錢事小,誤了人家的正事,就可恨了;便在火車站的貨棧扛了五天大包,掙了八百多塊錢。按說扛五天大包隻能掙四百多塊,牛愛國白天黑夜連軸轉,不知扛了多少大包,掙了八百多塊。拿到錢,出了貨棧,已是第六天清晨。牛愛國來到火車站廣場,坐在一個水攤前喝水。喝完水,五天的困勁兒一塊上來了。旁邊有幾排連椅,供南來北往的旅客歇腳。清晨旅客少,牛愛國躺在一個連椅上,頭枕自己的提包,想打個盹。身子剛放平,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還是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牛愛國以為自己打了個盹,旁邊賣水的大嫂卻說,他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大嫂說,昨天看他睡了一天,沒有在意;今天清晨又來廣場擺攤,看他還在這裏睡,以為他病了,剛要喊他,他也就醒了。牛愛國這時感到尿憋得痛。知道自己不是睡醒了,而是被尿憋醒了;又發現胳膊上爬滿汗堿,知道睡時出過幾回汗,落過幾回汗;牛愛國對賣水的大嫂不好意思一笑,說自己沒病,就是缺覺;然後先去廁所,排空了肚子,又到火車站水房,洗了洗胳膊,擦擦前胸,又洗了把臉,渾身精神許多。在街巷的小攤吃過早飯,按著在延津記下的地址,去鹹陽光德裏街水月寺胡同一百二十八號去找羅安江家。有了確切的地址,尋到該找的人倒也不難。但到了羅安江家,才知道羅安江八年前已經去世了,留下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
  羅安江的老婆四十多歲。瘦弱,白淨,叫何玉芬;羅安江的大孩子是個兒子。十八九歲,已出外打工,不在鹹陽;小女兒才十多歲,正上小學。何玉芬問明牛愛國的來意,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倒是個耐心人,按著牛愛國的意思,從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起,一直說到自己的丈夫羅安江,將過去的七十年,前後說了兩個鍾頭。也許是丈夫死了,平時無人與她說話,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她倒也不煩,不像河南延津的薑素榮,說著說著,自個兒先急了。何玉芬說話不緊不慢,說完一段,還看牛愛國一眼,咂吧嘴一笑,作個了結。她說,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七十年前逃到鹹陽後,一直在街上賣大餅。除了賣大餅,還賣芝麻燒餅和河南火燒,還賣牛頭肉和羊頭肉。整天戴個白帽子,像個回民。聽說他來鹹陽之前,還去過寶雞,說是去找一個人。那個人沒有找到,折返頭又來到鹹陽。在鹹陽娶妻後,生下三男一女。到了孫子輩,有十幾個孫子孫女。何玉芬自嫁給羅安江後,就知道羅長禮跟老伴說不著,跟兒子們說不著,跟兒媳們說不著,孫子輩中,跟其他人也說不著,唯獨跟羅安江說得著。全家人都說羅長禮偏心。何玉芬聽婆婆說,羅安江一生下來,羅長禮就說他像一個人;羅安江五歲之後,兩人就開始說話,夜裏睡在一張床上,什麽都說,一說就是半夜。羅安江娶了老婆之後,遇事不與何玉芬商量,與爺爺羅長禮商量。二十年前,羅長禮去世了。八年前,羅安江突然得了胃癌。知道自己得病之後,他就鬧著去河南延津,說羅長禮生前留下一句話,讓他放心不下;不得病就忽略了這事,知道自己在世上時間不長了,便想在臨死之前,去延津找一找當年爺爺丟失的女兒巧玲;找不到也就算了,如能找到,好把這句話當麵告訴她。找到找不到,都圖個心安。家裏人看羅安江有病,都攔住不讓他去。但八月十五前三天,他趁人不備,一個人悄悄去了火車站,打張車票去了河南。在延津待了半個月,也沒找著當年的巧玲,就又回來了。回來三個月後。就去世了。沒想到八年之後,巧玲的兒子牛愛國又來找他。說完這一段,又看牛愛國一眼,這次沒笑,掩麵唏噓一陣。這時牛愛國又想起延津薑素榮的話,她說羅安江在延津待了半個月,心事很重,吃不下飯;原來不單是心事重,身體也有重病。想來羅安江也是個有心事不外露的人。這恐怕是他媽曹青娥八年前沒有想到的。如果媽曹青娥知道羅安江得了重病,也許就去了延津。這時牛愛國又不明白,當年的曹青娥,為啥不與羅安江見麵呢?羅安江想見曹青娥,為何又不去山西沁源呢?其中也定有原因。能見麵的時候不見麵,曹青娥臨死之前,像八年前得了重病的羅安江一樣,突然又想見麵,豈不知羅安江已經死了八年了。大家不見麵是不想理會那些事,怎麽趕在臨死之前,都又想理會了呢?這其中的奧秘,牛愛國想不清楚。牛愛國:“大嫂,你知道姥爺對大哥說的那句話嗎?”
  牛愛國說的“姥爺”,就是吳摩西或羅長禮了,“大哥”就是羅安江了。何玉芬卻搖搖頭:“你大哥這人,跟我也說不來,他有話不跟我說。”
  牛愛國:“那他跟誰說得來呢?”
  何玉芬:“他跟兒子女兒都說不來,隻跟一個本家兄弟叫羅曉鵬的,兩人常在一起說話。”
  牛愛國:“羅曉鵬在家嗎?”
  何玉芬:“他帶著我兒子,叔侄倆做伴,到廣東打工去了。”
  牛愛國:“他倆留的有電話嗎?”
  何玉芬:“爺兒倆打工也不容易,一會兒珠海,一會兒汕頭,一會兒東莞,沒個固定地方,也就沒個固定電話。”
  看來要找到羅長禮那句話,還得去廣東到處找羅曉鵬。這時明白想打聽出七十年前的一句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於接著去不去廣東,牛愛國有些猶豫。不是猶豫羅曉鵬難找,或猶豫自己的時間或盤纏,而是羅長禮和羅安江說得著是一回事,羅安江和羅曉鵬說得著是另一回事。正因為兩人說得著,可說的話題就很多;不知羅安江與本家兄弟羅曉鵬說的許多話中。有無羅長禮與羅安江說的這一段;就是說過這一段,這句話與羅長禮和曹青娥有關,與羅曉鵬無關,不知羅曉鵬是否還記在心中。何玉芬與牛愛國說完這些話,又帶牛愛國到正房,看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的照片。還有她丈夫羅安江的照片。牆上的鏡框中,有一張全家福,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是個老頭,瘦高,尖頭頂,留著一撮山羊胡子,坐在正中,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這人雖是牛愛國的“姥爺”,但兩人平生無見過麵,也無說過話,牛愛國看上去,也就是個陌生人。羅安江站在人側,板著臉,像羅長禮一樣,也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沒見羅安江的照片之前,牛愛國想著他是個大眼,誰知是個細眯眼。剛才聽何玉芬說,羅安江剛生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他像一個人,牛愛國以為他像曹青娥也就是巧玲,所以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親他;現在看上去,跟曹青娥長得一點不像,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的不是曹青娥也就是巧玲,而是另外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人是誰呢?牛愛國又想不清楚。何玉芬又帶牛愛國走到裏間,從牆根櫃子裏,拿出一遝破紙,說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生前,把這遝破紙。當了一輩子寶貝,臨死時,把它交給了羅安江。羅安江生前,也把它當個寶貝,一直放到櫃子裏,不讓人看。牛愛國接過這遝紙,紙已經發黃,許多地方被蟲蛀了。打開,紙上是一幅圖,畫著一座宏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一座教堂。教堂頂端有十字架,還有一座大鍾。圖畫得倒是氣派,因不知其中的緣由,雖呼之欲出,牛愛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將圖紙翻過來,圖紙的背麵,寫著兩排字。頭一排是蠅頭小楷:惡魔的私語;第二排是鋼筆字:不殺人,我就放火。兩排字的字形不同,顯然不是一個人寫的;多年過去,字跡也有些模糊。牛愛國看到這兩排字,皆心裏一驚。但物在人亡,既不明白這字是誰寫的,也不明白這人寫這字的情形,就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琢磨半天,仍難解其意,隻知道是兩句狠話。倒是這種狠的心情,自己也曾有過。歎了口氣,將這紙疊起來,又交給何玉芬。何玉芬又把它放回到櫃子裏。
  吃過晚飯,何玉芬又與牛愛國對坐著說話。一個東向坐。一個西向坐。這時何玉芬說:“兄弟從山西到延津,又從延津到鹹陽,不光為打聽些過去的事吧?”
  牛愛國看大嫂溫和,一是與她說得來,二是既與她不熟,也與她不生,半生不熟,適合說心裏話;也是一路走來,無人說話,心裏憋得慌;便將自己的心事,從媽曹青娥得病住院說起,到曹青娥去世,接著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由第二次跟人跑了,說到第一次跟人跑了;第一次自己出走到滄州,這次出門找龐麗娜和老尚也是假找,如何到了河南滑縣,又如何去了延津,從延津又來到陝西鹹陽,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了個痛快。說完,牛愛國歎口氣:“我也明白,說是為媽找過去的事,還是想借此解自個兒的煩悶。”
  何玉芬聽完,歎息一聲:“大兄弟,你要這麽說,我勸你就別找了。”
  牛愛國:“為啥?”
  何玉芬:“就是找到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裏的煩悶。”
  牛愛國:“此話怎講?”
  何玉芬:“能看出來,你心裏的煩悶,比你找的事還大。”
  牛愛國心裏咯噔一下,覺得何玉芬的話,說中了他的心事。自己的心事,自己未必能掂出它的分量。兩人說話說到半夜,各自回房安歇。牛愛國洗過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聽到正房的座鍾敲響夜裏三點,還沒睡著。正房傳來何玉芬和她小女兒的鼾聲。牛愛國披衣起床,來到院中。院中有一棵大槐樹,牛愛國搬一個凳子,坐在大槐樹下。低頭想了一陣心思,猛地抬頭,一個大月亮,缺了半邊,頂頭在半空中。雖是半個月亮,卻也亮得逼人。一陣風吹來,槐樹的葉子索索地響;腳下樹葉的影子,也隨聲索索地晃動。牛愛國突然想起八個月前,他在河北泊頭“老李美食城”,也碰到這麽一天,頭頂的月亮,比今天還大。那天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豆腐,回來的路上,汽車的水箱壞了,牛愛國隻好將車停在“老李美食城”。“老李美食城”的院子裏,也有一棵大槐樹。就在那天夜裏,他和章楚紅好了。後來兩人越來越好,越來越說得著。夜裏說話。能說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餓。再後來一天,章楚紅在床上抱著牛愛國,讓他帶她走,離開泊頭。當時的牛愛國不是過去的牛愛國,成了另一個牛愛國,張口就答應了。章楚紅見牛愛國答應了,又抱緊牛愛國:“你要這麽說,我就有一句話要給你說。”
  牛愛國:“啥話?”
  章楚紅:“我回頭再告訴你。”
  但等到回頭,牛愛國聽了滄州“雪贏魚豆製品公司”崔立凡一席話,害怕出人命,害怕自己帶不了章楚紅,借媽曹青娥生病,逃回山西沁源老家。從那天晚上到現在,七個月過去了。七個月中,沒敢再認真想這事。現在觸景生情,突然覺得章楚紅沒說出的話,和吳摩西臨終前要對巧玲說的話一樣重要。吳摩西對巧玲說的話,就是到廣東找到,也未必能解牛愛國心中的煩悶;章楚紅要說的話,卻能打開牛愛國心頭那把鎖。沒想起這段事牛愛國還想去廣東,接著去找吳摩西當年給巧玲說的話,想起這段事牛愛國想去找章楚紅。七個月前他膽小閃了章楚紅,現在從沁源到滑縣,從滑縣到延津,從延津到鹹陽,一路走來,人走瘦了;今天晚上,膽子卻突然長大了。在那件事情上膽小了,七個月後,卻從別的事情上,膽子又長大了。膽子大了的牛愛國,就成了敢帶龐麗娜一起出走的老尚。第二天一早,牛愛國就去羅安江家胡同口的雜貨鋪裏,給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公鴨嗓,牛愛國聽出聲音不是“老李美食城”的老板李昆,以為是廚子胖三,便大著膽子問:“章楚紅在嗎?”
  對方回答得很幹脆:“不在。”
  牛愛國:“是出去買菜了,還是這幾天去外地了?”
  對方:“走了半年了。”
  牛愛國吃了一驚,又爹著膽子問:“李昆呢?”
  對方:“不在。”
  牛愛國:“去哪兒了?”
  對方:“不知道。”
  牛愛國產生了懷疑:“你是‘老李美食城’嗎?”
  對方:“過去是,現在不是。”
  牛愛國:“你現在是啥?”
  對方:“老馬汽修廠。”
  牛愛國放下電話,知道事情發生了大的變故。接電話的也不是廚子胖三。牛愛國想了想,破釜沉舟,又給章楚紅的手機打電話。這號碼倒一直記在心中。但七個月來,他一直躲著這號碼,一直害怕這號碼找他;現在心裏焦急,加上膽子大了,徑直撥了過去。撥號時,牛愛國心裏咚咚亂跳。待撥通,電話裏卻說,該號碼已經停機了。左右找不著人,牛愛國不知情況發生了什麽變化,心裏更加著急。牛愛國回到羅安江家,當即就要告別何玉芬,上路去泊頭。何玉芬見他這麽快就要離開,吃了一驚,問他哪裏去;牛愛國沒說自己要去泊頭,而說要回山西沁源老家。何玉芬聽他這麽說,倒鬆了一口氣,說:“知你夜裏沒睡好,想孩子了吧?”
  牛愛國點點頭,收拾東西要走。何玉芬:“大兄弟,家裏沒別的,臨走送你一句話。”
  牛愛國:“啥話?”
  何玉芬:“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我要想不清楚這一點,也活不到今天。”
  這話跟媽曹青娥生前說的一樣。牛愛國點點頭,告別何玉芬,去了鹹陽火車站。從鹹陽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泊頭,在公路旁“老李美食城”下車,已是第三天傍晚。七個月前的“老李美食城”,現在徹底變了樣。過去是一個幹淨的小院,現在成了汽修廠,地上到處都是油汙和汽車的廢零件。過去飄出來的是飯香,現在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機油味。“老馬汽修廠”的老板叫老馬,四十多歲,是個大胖子,方頭;秋天了,還光著膀子,胸前沒有胸毛,刺著一隻熊貓;別人刺青刺青龍,或刺張嘴的老虎或豹子,他刺了一隻吃竹子的熊貓,讓牛愛國覺得好笑。老馬養了一隻小猴;牛愛國到時,工人們在院子裏修車,老馬手拿一根鞭子,啪啪甩著,逼著這頭小猴在槐樹下翻跟鬥。猴瘦,顯得老馬更胖。牛愛國不知老馬與過去“老李美食城”李昆的關係,沒敢說自己來這裏的真實意圖,隻說自己七個月前在“老李美食城”打工,李昆欠他工錢,過來要賬。老馬瞥了牛愛國一眼,對著猴兒說:“你這人不老實,一聽就是瞎話。”
  老馬一張嘴,牛愛國聽出他是東北人;說話公鴨嗓,知道在鹹陽打電話是他接的。牛愛國:“咋了?”
  老馬:“說老李別的壞話行,說他欠人工錢,這話編得不像。”
  牛愛國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牛愛國跟李昆還是朋友時,知道李昆大方;頭一回與李昆見麵,是個大雪天,車誤在“老李美食城”;當時兩人素不相識,李昆就請他喝酒。牛愛國忙說:“當時我走得急,老李也是一時不湊手。今天正好路過,過來看看。”
  老馬不理牛愛國,又甩鞭子馴猴。這次不讓小猴翻跟鬥了,把一個鋼圈立到凳子上,讓小猴躍起鑽圈。這隻小猴翻跟頭行,鑽圈不行;從一丈之外衝向凳子,跑起來速度倒挺快,但到凳前躍起,又害怕了,不敢鑽圈,落回凳子前,由於刹步太急,自己給自己摔了個跟頭。老馬急了;遠處有修車工人在電焊,焊條點到車殼子上。吱吱往外冒著藍色的火花;老馬指著遠處的火花說:“怕頂啥用呢?這是鑽幹圈,將來還得鑽火圈呢。”
  這話小猴聽懂了,更怕,身子蜷到槐樹下,瑟瑟發抖。任老馬這麽玩下去,看來永遠沒個頭。牛愛國跨前一步:“大哥,能否借一步說話。”
  老馬又瞥了牛愛國一眼,以為牛愛國想在他的汽修廠打工,眼睛離開猴子,打量牛愛國:“我這可不白養人,你會修車嗎?”
  牛愛國知道老馬會錯了他的意,但又怕直接打聽別的,老馬再不理他,便將錯就錯,順著老馬說:“開過幾年車。”
  老馬瞪了牛愛國一眼:“又在說瞎話。你要會開車,當初能在飯館剝蔥?”
  牛愛國也是進退兩難,隻好指著遠處幾輛車說:“大哥,你隨便挑一輛。我開給你看。”
  老馬見牛愛國叫板,將小猴拴在槐樹上,指著屋簷下一輛拆下四扇門的破吉普:“走,跟我去鎮上拉趟輪胎。”
  原來這輛爛吉普,是老馬的坐騎。牛愛國也看出來了,胸前刺著熊貓的老馬,遇事愛較真。事到如今,牛愛國隻好把提包扔到破吉普上,開上車,拉著老馬,去鎮上買輪胎。從鎮上將十幾個輪胎拉回來,牛愛國與老馬熟了。“老李美食城”被改成“老馬汽修廠”。
  在“老馬汽修廠”旁邊,又出現一個公路飯店叫“九弦河大酒店”。說是大酒店,也像過去李昆的美食城一樣,也就三間屋子,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附近並沒有河,也不知這名字緣何而起。也是到了晚飯時候,牛愛國便在“九弦河大酒店”,請老馬吃飯。老馬個大體胖,卻不能喝酒。幾杯酒下去。老馬就喝多了。老馬一喝多,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有點像山西沁源縣城東街賣肉的馮文修。老馬蜂目,豺聲,是惡人相,誰知熟了之後講朋友。牛愛國還沒說什麽,老馬隔著桌子,對牛愛國說了一大堆心腹話。老馬本是遼寧葫蘆島人,早年販過糧食,開過洗澡堂子,後來在葫蘆島開了汽修廠。按說葫蘆島是他的老家,但因為幾樁事,弄得老馬傷了心。是幾樁啥事,老馬也沒細說,加上舌頭開始絆蒜,大體五樁事情,四樁別人對不起他,一樁他對不起別人。最後對葫蘆島傷了心,便來了河北泊頭。老馬拍著桌子:“葫蘆島待不了,我來河北成不成?”
  又湊近牛愛國:“我現在不招惹人,我玩猴,行了吧?”
  牛愛國連連點頭。待老馬說累了。點煙之際,牛愛國才轉過話題:“大哥既是東北人,來這裏開汽修廠,可與我過去的老板李昆是朋友?”
  老馬:“見過麵,談房價的時候,知道他夠朋友,之前跟他不熟,是通過朋友認識的。”
  見老馬這麽說,牛愛國倒放下心來,問:“老李的飯店開得好好的,咋突然不開了?”
  老馬瞪大眼珠:“家裏出事了。”
  牛愛國:“出啥事了?”
  老馬:“半年前,老李和他老婆離婚了。”
  牛愛國:“為啥離婚?”
  老馬:“那女的外邊有人了。我聽說,老李本來不知道,兩人因為別的事吵了起來,吵急了,還是那女的說給老李聽。”
  牛愛國心裏咯噔一聲,大概這個人說的就是他了;又猜想章楚紅所以說出這事,是要破釜沉舟,下決心跟李昆分手了。老馬:“那女的沒拿老李當回事,老李卻拿那女的當回事,麻煩就在這裏。聽說離婚時,差點出了人命。”
  牛愛國嚇出一身冷汗。待吸過一支煙,鎮定下來,又問:“就是離婚,那女的走了,也不耽誤老李接著開飯店呀。”
  老馬揮著手:“這你就不懂了,大概老李也是對這裏傷了心,就像我對葫蘆島傷了心,才來河北一樣。”
  牛愛國:“那老李到哪裏去了?”
  老馬:“說不清楚。有人說去了內蒙,有人說去了山東。”
  牛愛國:“他老婆呢?”
  老馬:“聽說去了北京。有人說,當‘雞’去了。”
  又感歎:“一個人寧肯當‘雞’,也不願給一個人當老婆,可見兩人別扭到啥程度嘍。”
  牛愛國愣在那裏。章楚紅與李昆離婚,可能因為牛愛國,也可能因為別的事;但不管因為什麽事,歸根到底,都跟牛愛國有關係。七個月前,牛愛國撇下章楚紅逃回沁源,還怕接著出事;因為章楚紅知道他山西老家的地址,牛愛國擔心章楚紅破釜沉舟,去山西老家找他;但章楚紅沒去找他;半年前,章楚紅破釜沉舟,與李昆離婚,也沒去山西找牛愛國;七個月來,也從無給牛愛國打過電話;想來也是對牛愛國傷了心。但越是這樣,牛愛國現在越想見到章楚紅。不管她現在在幹啥。找到她不是要從她嘴裏打聽七個月前她想說而沒說的話,來泊頭之前也許想知道這句話,現在突然明白,時過境遷,再找到這句話,這句話也已經變味兒了;他現在找到章楚紅,不是要打聽七個月前的老話,而是牛愛國有一句新話,要告訴章楚紅。七個月前牛愛國逃回山西,閃了章楚紅,是怕出人命;現在就是出人命,為了這句話也值得。
  問題是現在想出人命也不得了,李昆和章楚紅都各奔東西,過去事情的關節全都不存在了。正因為一切都不存在了,現在想找到章楚紅就難了。她的手機停機了。大概她換了手機號碼。一個人換手機號碼,就是要與過去的生活徹底割斷。老馬說她半年前去了北京,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去了北京。就是去了北京,半年後,不知她現在仍在北京,還是又去了別的地方。就是仍在北京,北京大得很,也不知她在北京的哪個角落。這時牛愛國回想與章楚紅在一起時,章楚紅說過幾個她過去的好朋友。章楚紅是張家口人,她有一個好朋友叫徐曼玉,原來在張家口開美容廳,後來去了北京;不知章楚紅半年前去北京,是否去投奔她。當時聽章楚紅說,她們兩人斷了音訊,也有兩三年了。還有一個同學叫焦淑青,在張家口火車站賣車票。牛愛國靈機一動,火車四處跑,火車站卻是個固定的地方,可以先去張家口火車站找焦淑青。
  就是焦淑青離開了火車站,火車站的人也該知道她的去向。找到焦淑青,看焦淑青與章楚紅是否還有聯係。就是焦淑青與章楚紅斷了聯係。通過焦淑青,總能找到章楚紅在張家口的家。找到她家,也就找到了老根;通過她家裏人,總能找到章楚紅現在的去處和電話。於是決定第二天一早去張家口。
  主意打定。他盤算一下日期,這次從山西沁源出來,從西到東,從北到南,從南到西,從西到東,從南到北,一路走下來。也走了二十多天;別的倒不打緊,隻是惦著老家的女兒百慧。算著再過兩天,百慧就該開學了。於是第二天早起,去張家口之前,牛愛國先給山西沁源縣城東街酒廠的姐夫宋解放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暫時還回不了沁源,讓宋解放先照料百慧上學。宋解放在電話裏喊:“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遠得很,在廣州呢。”
  宋解放:“還沒找到龐麗娜和老尚嗎?要不回來吧。”
  牛愛國:“不,得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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