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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千尋:如果可以這樣愛2

(2010-07-01 09:59:11) 下一個

 千尋千尋:如果可以這樣愛(1)

  開篇 西雅圖不眠夜
  2005年秋。美國西雅圖。
  當夜幕慢慢籠罩下來的時候,西雅圖這個城市開始呈現出它最迷人的一麵,高樓上的燈火和海麵上浮動的亮光交相輝映,溫情和浪漫,都融化在這裏了。
  如果不是因為那部浪漫雋永的愛情電影《西雅圖不眠夜》,這個位於美國西海岸的城市不會讓人如此熟悉。然而,它卻是美國西北部最大的城市,四季如春,常年綠意,有常青城之稱,“老美”們自己也評價它是美國最適合居住的城市。在我看來,這座城市實在是不可思議,不但擁有古老的冰川、活躍的火山和終年積雪的山峰,同時也擁有海洋、湖泊、溫暖的港灣和運河。但更神奇的是,整座城市被原始森林覆蓋,卻蘊藉著人類最高計算機科技的象征——微軟,它擁有著美國的天才首富Bill Gates(比爾·蓋茨),也培育了最偉大的吉他手Jimi Hendrix(吉米·亨德裏克斯),所以說它既是微軟的軟件和波音飛機的展示館,也是搖滾樂的聖殿和戰場。
  當然,西雅圖最特別的地方,就是沒有一般大城市的張揚喧嘩,它有的是一份彌漫著咖啡濃香的寧靜,世界上第一家Starbucks(星巴克)咖啡店就誕生於此,那個人魚圖案的綠色標誌如今已遍布世界各地,成為小資們膜拜的圖騰。
  西雅圖人愛喝咖啡是舉世聞名的,據說他們每人每天都要喝四五杯以上的咖啡,在市中心,咖啡座或咖啡檔隨處可見,幾乎是每五步就有,伴隨著咖啡店的,是那些深藏於街道之間的酒吧飯店。帕克市場門口那家紅椅白桌的Best Of Seattle(西雅圖最好)咖啡館則是我經常去的,也是很多遊客的首選。以前在國內我是不怎麽愛喝咖啡的,可是來到這裏後也入鄉隨俗,逐漸喜歡上了這種溫暖的咖啡文化。有時候喝完咖啡我會一個人穿梭在大小街道間,踏著石子路好奇地打量那些夾雜在人群中的衣著怪異的年輕人,然後去海邊吹風。所有通往海邊的路都是下坡路,沙灘坡勢緩慢,退潮時分,露出的沙灘能有數十米之寬。這個時候若脫了鞋,迎著風,赤足在海灘上漫步是很愜意的享受,如果是夜晚降臨,從陡陡的樓梯上去,坐在高高的露台上則可以看見太平洋的海麵,而灑在上麵的月光,就好像是“瑪丁尼”甜酒上撒的可可碎末,令人浮想聯翩。
  如果你還記得《西雅圖不眠夜》中Tom Hanks(湯姆·漢克斯)不眠時麵對的燈火港灣,如果你還記得海報上的那幾句話:
  What if someone you never met,
  Someone you never saw,
  Someone you never knew,
  Was the only someone for you?……
  如果那個你從未遇到,從未見過,從未認識的人,卻是唯一屬於你的人,那麽,你將怎樣?這裏是西雅圖,它相信人和人之間的奇遇。
  是的,我也相信。
  沒有一座城市像西雅圖這樣同時充滿了理想的光芒和生活的溫暖,自從來到這座讓人安靜,也讓人沸騰的城市,我領悟了很多從前不曾領悟到的東西。生命和愛情,思念和忘卻,痛苦和愉悅,其實都不過是過眼煙雲,因為你永遠無法預知你的下一個人生奇遇是什麽,停留或者繼續,那個唯一屬於你的人也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他已經跟你相遇過了,給了你愛的痕跡,那痕跡就在你心裏。所以我很平靜地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兩年。平靜到常常忘了自己是誰。
  我是誰?真的,我是誰呢?所有的一切都變了,環境、語言,還有身份,甚至連名字都變了,仿佛是從一個星球降臨到另一個星球,在這個星球我叫Cathy,是一個叫Frank的男人給我起的英文名字。我原來的名字是白考兒,不過這個名字早在來美國前就被我埋葬了,那段經曆,那些事情,那個人,都被我埋葬了。我的心就是墓地。
  但是Frank卻極力想給我營造一個花園,他在西雅圖聯合湖區邊一個綠樹成蔭的山丘上買了一棟大房子,前後都是綠盈盈的草地,木柵欄圍著的。我在裏麵種了很多花,種花澆水是我每天很重要的一項功課,其餘的時間我就去西雅圖一所語言學院學習英語。真是糟糕,都學了兩年了,講的英文除了祁樹禮,很少有老外聽得懂。當然在那些老外眼裏,我才是真的老外,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東方的麵孔,笑起來很燦爛,總喜歡一個人在自家的花園裏忙活,或是到湖區邊的市場裏買大螃蟹回來,凡上她家做客嚐過蒸螃蟹的洋鬼子們都會讚不絕口,這就是現在這個叫Cathy的中國女人的生活狀態。還不錯吧,是不錯,雖不是在加州,但同樣溫暖的陽光真的讓她的麵色紅潤起來了,連Frank也說,“紅得真好看,看了就想咬一口……”
  Frank是誰?不記得了嗎?還能是誰啊,能把我從地球的那一邊拽到地球這邊來的,除了祁樹禮,還有誰有這本事?不過我並沒有跟他結婚,我們隻是住在一起,但是周圍的鄰居卻都以為我是他太太,每天早上經過我家花園如果碰見我在裏麵忙,就會熱情地打招呼:“Hi,Cathy……”
  我們住的這條街毗鄰議會山,是西雅圖最富創意的一塊天地,也是最多元化的一區。走在大街上隨時可見身穿奇裝異服的前衛藝人,也會有穿戴時髦有品位的“上流社會”人士,因為這裏住著的都是有身份有money的人。而沿著茂密的林蔭道走下山丘,就是西雅圖著名的Union Lake(湖上人家),湖上各種各樣獨特的房子令人稱奇。因為當地人的生活品味非常與眾不同,充滿了藝術感與幽默感。清晨是觀景的最好時段,寧靜的湖麵上籠罩著一層霧氣,湖麵上有嬉戲的鴛鴦,這些鴛鴦都是野生的,但每個早晨總有好心的居民拿些食物喂養它們,有時候起得早,我到湖邊散步時也會給它們喂食物。
  祁樹禮當初選擇在這裏定居,肯定也是有考慮的,他知道我喜歡湖。而且西雅圖是世界十大深水港之一,他的物流生意也就是從這裏通向世界各地的。這裏大部分人家都有遊艇,若是小一點兒的艇就將它泊在家門外,大一點兒的,就停泊在“停船場”,比如Yacht Club(遊艇俱樂部)。有些人則幹脆把遊艇當別墅,早晨若是到湖邊散步,會看見有人從遊艇裏出來,西裝革履,行色匆匆,還拎著公事包呢!電影《西雅圖不眠夜》中Tom Hanks所住的船屋就在湖邊,距離市中心隻有不到十分鍾的車程,現在是由一對很喜歡這部電影的影迷夫婦買下了它。
  聯合湖區旁邊的街上有一家名為Athenian的海鮮餐館,這裏就是電影中Tom Hanks與友人用餐的外景地,窗口還擺有他跟老板的合影,這張合影引來了不少慕電影之名而光臨此店的遊客。
  其實第一次知道西雅圖這個地方是在三毛的《鬧學記》裏,當時我還在讀初中,被繁重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三毛在書裏描寫的奇特學習環境讓我心馳神往,甚至懷疑,這個世上有這麽輕鬆的學習氛圍嗎?現在我來到了西雅圖,當然不會錯過學習的機會,除了學英文,我還學美國地理,就在西雅圖大學。
  當初報名的時候祁樹禮就很納悶,問我怎麽對美國地理感興趣,我說多了解一些美國的東西,會讓我對自己的祖國更加心生敬意,想想我們的祖國多偉大啊,就那麽大的地兒,卻養活了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祁樹禮連連點頭,誇我有愛國心,他就是這點好,我學什麽他都不反對,總是微笑著表示讚許。事實上他也沒時間管我學什麽,除了工作,他還要應酬,滿世界地飛,忙著呢,他很少有時間在家。
  但是他並不知道,我學的根本不是什麽美國地理,美國幾畝田幾塊地關我什麽事,那隻不過是我的幌子,我真正學的是鋼琴!位於西雅圖市中心的太空針旁邊的Experience Music Project(音樂體驗館),就是我學琴的地方。太空針其實是座觀光塔,是市內最高建築,一直是西雅圖的標誌,遠遠看去,針形的塔頂高聳入雲,整個設計頗有點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因為有點恐高,我沒上去過。而音樂體驗館的功能則很多,集科技、藝術、教育為一體,由Frank Gerry(法蘭克·蓋瑞)設計,建築外表由三千枚不鏽鋼片和鋁片組成,再結合明亮的色彩,很好地展示出音樂的力度與流動之美。每天我都會先去郊區的西雅圖大學報個到,一般都是祁樹禮開車送我去,他的車一走,我就馬上再坐巴士繞到體驗館,最多不會超過二十分鍾,方便得很。
  其實祁樹禮若知道我學琴並不會反對,但不知為什麽,我很怕他知道,潛意識裏,也不想讓他知道。是的,我現在跟他生活在一起,對他完全是敞開的,接受陌生的生活,接受命運的安排,也接受他的愛,但是在內心最隱蔽的角落,總留著一架琴,今生是沒有指望做那個人高山流水的知音了,但我需要一種力量來讓自己平靜,慢慢地讓自己沉睡,忘記很多事,忘記那個人,讓自己的心真的變成一座墳,埋葬了過去,我才能完好無損地活在現在。
  體驗館的鋼琴教室裏的學生流動性很大,今天來的還不到十人,說不定明天就滿員了。學琴的大多是女性,年齡層次跨度很大,從幾歲、十幾歲的女孩到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都有。我是少有的東方人麵孔。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的德國太太,胖胖的,一頭褐色鬈發,笑起來特別親切,我們都叫她勞倫太太。她非常可愛,性格活潑,一點也不像四十多歲的女人,跟學生相處得像朋友一樣。上課的時候,就像三毛寫的那樣,上著上著,她會突然發現某個人的項鏈很好看,就馬上停止演奏教課,要那個學生摘下項鏈讓她看,大家也都會圍上去鑒賞,熱烈討論,話題越扯越遠,直到下課。有一次上課時勞倫太太不知怎麽瞄到了我穿的毛線背心,馬上要我過去給她看,問我是在哪買的,我說是國內的媽媽織好寄過來的。她立即興奮起來,連說中國媽媽真好,會織毛衣,其他的學生也都圍過來講起自己的媽媽,這樣,一節課很快就過去了。我在這裏是為了學琴,但能認識這麽多朋友真的很開心,勞倫太太雖然上課經常跑題,但她的鋼琴真的彈得超級棒,至少在我眼裏是大師級別了。她彈起琴來非常沉醉,晃著腦袋,閉著眼睛,手指如飛,真正的人琴合一。她喜歡彈快節奏的曲子,熱烈奔放,其他的學生也受她的影響,彈得都很激情,音樂一響起,教室裏經常是奔騰的海洋,隻有我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置身音樂之中,也置身音樂之外。我喜歡舒緩深情的曲子,可能是東方人比較含蓄的個性所致吧。勞倫太太發現了我的沉默,那天就親自把我點了出來,要我當著大家的麵演奏一首曲子,她鼓勵我說:“來,寶貝,彈給我們聽聽,想彈什麽都可以,好嗎?”
  我推辭不過,就坐到鋼琴前開始演奏,我想也沒想,直接演奏,過門一彈完我才知道自己彈的竟是《愛》的主題曲,心一下就跌進一條黑暗的隧道,琴聲帶我穿過這條隧道,又回到了那個曾經很熟悉的星球,那裏有我的故土和親人,那裏有我死去的愛情,婉轉纏綿,聲聲哀切……是前世的回響嗎?還是今生的呼喚?那個人,那架琴,還在地球的另一邊等著我嗎?我知道今生是沒有可能再見到他了,他現在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呢?穿越這時空的距離,他若聽到我的琴聲,會記起我們失落的愛情碎片嗎?
  墨池……
  我在心裏喊著他的名字,刹那間淚流滿麵,泣不成聲。最後一個琴音落定,同學的掌聲是什麽時候響起來的,我完全聽不到。“哦,寶貝,親愛的,你彈得真好,”勞倫太太過來擁抱我,“什麽曲子,如此動人,我從沒有聽過,親愛的,是誰寫的這首曲子?”
  “在中國有一個優秀的作曲家,他和她的太太一起創作並演奏了這個《愛》的係列曲,後來他的太太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孤獨地延續這美麗的音樂童話,他自己又為這個係列曲寫了很多曲子。他本來可以寫出更多的曲子,可是他病了,治不好,可能現在還活著,也可能已經死去,但他的音樂卻在每一個喜歡他的人心中流傳,現在還在流傳……”
  這是我用英文跟大家講述的一個中國音樂家的故事,還沒講完,有幾個學生就哭了起來,抱住我,其他的學生也過來擁抱在一起,勞倫太太拉開她們,握著我的手說:“親愛的,這個係列曲我聽說過,在中國是有一個很了不起的音樂家,你肯定是認識他的吧,他的曲子都是由他自己演奏的嗎?”
  “是的,都是他自己演奏的。”
  勞倫太太臉上充滿欽佩和向往,“哦,上帝,真希望可以見到他,聽他彈琴,上帝保佑他……”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也在念著“上帝保佑他”,其實我每天都在念,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安然無恙,如果有上帝,會保佑他的吧?上帝無處不在,可是上帝又在哪兒呢?
  我通常都是在路邊的露天咖啡座喝過咖啡才進家門的,因為實在是經不住那濃香的誘惑,品著咖啡,看著過往的人群,慢慢享受這座城市獨有的寧靜與和諧的美。西雅圖因為受海洋性氣候的影響,一年四季多雨,這裏隻有兩種顏色:晴天的翡翠綠,陰雨天的灰白。兩種我都喜歡,選個舒服的姿勢放鬆地坐著,可以細致地感受西雅圖含蓄內斂的顏色,也可以想象,上帝究竟在哪兒呢?
  時候差不多了,我才慢悠悠地回家。
  一進客廳,祁樹禮就遠遠地衝我笑,快步走過來給我一個擁抱,一個親吻,這是他跟我見麵和分別時必有的功課。也許是看順眼了的緣故,我覺得他其實蠻帥的,戴了副眼鏡顯得很斯文儒雅,尤其是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中年男人特有的肚腩,穿家居服時會讓人覺得很溫暖,若換上西服,還真是英俊筆挺。
  “今天學了什麽?累不累?”
  他牽我到沙發上坐好,摟著我,將頭挨著我的頭,“幹嗎這麽辛苦地跑來跑去,不讓我去接你呢?”
  “走一走,鍛煉身體嘛,老坐著不動會變成亨利太太的。”
  亨利太太是我們隔壁的鄰居,很胖,有多胖呢,一張單人的沙發幾乎容不下她的大屁股,每次來我們家隻能坐雙人沙發。他們一家都很胖,她丈夫也是個大胖子,肚子大得可以裝下三胞胎。這家人跟我們住得最近,也走得最近,就像一家人,花園連著花園,陽台挨著陽台,站在臥室陽台上就可以跟他們拉家常,我們兩家還經常一起開遊艇出去玩。隻是半個月前他們搬到休斯頓去了,他兒子在那裏成了家,媳婦有了寶寶,他們要過去照顧兒媳。
  “他們的房子一直空著嗎?”我問祁樹禮。
  “應該不會吧,聽說要租出去。”
  “這麽大的房子,誰租得起?”
  “瞧你說的,美國是什麽地方,有人買得起也會有人租得起,”祁樹禮剝了一個葡萄塞到我嘴裏,“要不我們把它買下來吧,連成一片多好……”
  “神經,要這麽多房子幹嗎,我們現在住的這房子就大得嚇人。”
  我說的是實話,我們的房子有四層呢,僅三樓的臥室就有一百多平方米,晚上一個人住還真會害怕。祁樹禮卻有另外的打算,他旁敲側擊地說:“其實也不是你說的那樣,如果房子裏多幾個孩子,多大的房子都不夠用……”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又在暗示我。跟他來美國這兩年,他一直想讓我給他生孩子,經常說養貓養狗還不如養孩子之類的話,還說有了孩子我在家就不會寂寞,人生也會多很多樂趣,未來也會有希望。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並不拒絕孩子,雖然跟他沒有婚姻關係,可是在美國未婚生寶寶很普遍,而且有個孩子對他或者對我都是個安慰,特別是他,都四十好幾的人了,膝下還是無兒無女,辛苦創下的家業無人繼承,想想晚景的確淒涼。可是很奇怪,我並沒有采取什麽措施,卻一直沒懷上孩子,而祁樹禮卻以為我在偷偷地搞小動作,想問又不敢問,心事重重的。
  我今天就幹脆把話給他挑明了,免得他疑神疑鬼,我說我沒有避孕,沒有懷上寶寶可能是懷不上了。因為幾年前的那次大出血傷到了子宮,可能很難再懷上了。我指的是做掉耿墨池的孩子的那次,都過去這麽些年了,想起了還會心痛,也許是報應,上帝剝奪了我做母親的權利,我可能真的不能生了。
  “不會的,怎麽會呢?”祁樹禮一聽就緊張起來,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裏,“我們都還年輕呢,不急的,慢慢來,這事也急不來,會有孩子的,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其實我了解他心裏所想,雖然我一直沒有明確表示要跟他結婚,可是一旦有了孩子,那我這輩子都會跟定他了,他與其說是想要一個孩子,不如說是想要我一生一世地跟著他。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對自己這麽沒有信心,他應該知道的,我既然已經跟他來了美國,還有可能回到過去嗎?
  “你的生日馬上要到了,想要什麽禮物?”他見我悶不做聲就轉移話題。他就是這樣的,非常小心謹慎,除非我自己開口,否則他絕不提及過去,他知道我心裏的傷口需要痊愈,過程可能很漫長,甚至可能需要一輩子。
  “每年都過生日,有必要嗎?”
  “傻瓜,在美國,過生日可是討好太太最好的理由了,我怎麽能錯過呢?”他滿臉都是笑,目光閃爍。
  這又是一個暗示!他想讓我成為他的太太!
  兩年前我們倒是有過婚姻關係,但隨後就解除了,新婚之夜他還差一點死在我手裏,0.1毫米……唉,不想了,一想心口就隱隱地發痛,那傷口真的還沒有痊愈,不能觸碰,一碰就鮮血淋漓。
  我起身一個人悶悶地上樓。
  “考兒,”他在背後叫我,“我一直想要你開心的,隻要你開心,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上天摘星星……”
  我站在樓梯口回頭看了他一眼,好深情的目光,讓我無處可藏,“謝謝!”我淡淡一笑,轉身上樓。一轉身,淚水就奪眶而出。
  我完全相信他所說的,就如我無法欺騙自己的感情一樣。我可以對任何人撒謊,卻無法對自己的心撒謊,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的心還屬不屬於我,因為我無法左右內心的想法,腦子裏想忘記一件事情,心裏卻越發地想念,我的心和思想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就像理智和情感,永無可能站在一條線上。對於身後這個男人,我深深地感激,經曆了這麽多事,對我始終不離不棄的也隻有他了。我什麽都可以給他,甚至想為他生個孩子,可是有什麽辦法,我無法將愛情給他,哪怕是分一點點都不行,我的愛,不屬於他,甚至不屬於我。那愛早就被另一個星球的另一個男人剝奪和占據,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將我的愛從他手裏奪回來,哪怕是他進了墳墓,即使掘開他的墳也無濟於事,因為那愛早就被他封在心底,看不見,摸不著,你能把他怎麽著?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祁樹禮縱然有天大本事,卻無法奪回他想要的愛,隻能遠遠地躲在這西雅圖,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那個男人追過來;而那個男人其實什麽能力也沒有,甚至連生命都無法挽留,卻輕而易舉地擁有我的愛,即便是隔著千山萬水,也能讓這愛的主人為他流淚,誰能解釋這是為什麽?沒人能解釋!我們三個就像是三顆星球,祁樹禮緊挨著我,日夜圍著我旋轉,而另一個男人卻在遙遠的星河外,我望穿秋水不由自主地繞著他轉,三顆星球即使旋轉到天外,也沒有形成直線的可能,就像是前世就定好了的宿命,我們的軌道也是定好了的,無法改變,隻能朝著各自的軌跡各自旋轉,愛無止境,悲傷無止境……
  我生日那天,祁樹禮一大早就出了門,我也和往常一樣去音樂體驗館上課。一進教室,勞倫太太就拉我到一邊,炫耀似的拿著幾張音樂碟給我看,“瞧瞧,寶貝,我托日本的朋友帶過來的……”
  我微笑著接過一看,像突然遭了什麽重擊,全身的血液頃刻倒灌進心髒,音樂碟上的男人坐在一架黑色鋼琴前,一隻手支在琴蓋上側臉沉思。耿墨池!我隻看到那三個字,就頭暈眼花呼吸不上來了。
  “很好聽啊,昨晚我聽了一晚上,太棒了,上帝,想不到你們中國還有這麽傑出的音樂家……”勞倫太太沒有注意到我的失神,興高采烈地跟我講述她聽這音樂的體會和感受,繼而她也要其他學生聽,整節課就是欣賞這位中國音樂家的音樂。教室音響裏傳出的優美鋼琴聲也吸引了路過的老師和學生,有的站在教室門口,有的站在窗戶前,完全沉浸在《愛》的世界裏,音樂沒有國界這話真是沒錯,可是我卻完全聽不進去,課上到一半就借口頭疼離開了教室,失魂落魄地逃回了家。
  我肯定不會直接回家,時間還很早,祁樹禮會起疑心的。我決定去海邊轉轉,頭有點疼,也許吹吹海風會好些的。還是太思念的緣故,一旦思念的東西呈現在眼前,偽裝的堅強反而失去抵抗的力量,異國他鄉,看到他的東西,我就無法堅強。
  淚水一直在我臉上流淌……
  到了海岸碼頭,情緒才漸漸好轉,西雅圖的海岸碼頭區有著與市區截然不同的情調,雖說與市區僅僅隔著一條高速公路,看著古老的電車慢慢駛過,似乎走進了另一段時空,海風輕拂,散步在碼頭邊的人行道上,卻享受著海岸城市專屬的浪漫情調。麵對著普捷灣,欣賞落日,還有海麵上的渡輪、帆船和遊艇,這幅充滿生氣的水上景象讓我的心情慢慢舒展開來。
  街道對麵就是著名的帕克市場,始建於1907年,最初是西雅圖農民和漁夫們自發的農貿交易市場,曆經滄桑,如今這裏已經成為西雅圖的標誌之一,它的鮮明的“Public Market Center”招牌曾經出現在《西雅圖不眠夜》中。走在市場街道上,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西雅圖特有的富足和悠閑,即將落山的夕陽斜斜地照在溫潤的石子路上,街道兩旁掛滿了鮮花盛開的花籃。花商們炫耀著燦爛的雛菊和百合,以及各色製作精美的幹花,當然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品,中國的、印度的都有。而市場裏麵的漁夫們則高聲叫賣著巨大的龍蝦、螃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隨處可見戀人們手拉手,旁若無人地展覽著他們的愛情,所以說西雅圖是一個浪漫的地方,從海洋到墓地,從天才到歌手,從漁夫到愛情,它其實隻是縱容著我們的不眠的理想。
  在海邊逗留到很晚才坐電車回家,下了電車到了聯合湖區的水邊還舍不得回去,幾隻鴛鴦在水中嬉戲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趕緊掏出口袋裏的巧克力來喂它們。因為剛才在海邊玩,腳上沾了很多沙子,我脫掉鞋,坐到湖邊的石板上洗腳,好舒服啊,清涼的湖水溫柔地親吻著我的腳丫,我像個孩子似的踢水玩,那些鴛鴦受了驚,撲騰著翅膀遊遠了,我嗬嗬地笑著,完全忘了上午看到勞倫太太的音樂碟時的不快……可是不知道是眼睛花了還是怎麽著,我好像看到停靠在水邊的一艘豪華船屋上有個男子在朝我這邊張望,我想看得仔細些,那個身影卻一晃不見了,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愣在湖邊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果真是太思念了,仿佛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紀念他而存在,看見什麽都是他的影子,就連幽幽湖水也仿佛倒映著他的臉,變幻不定,欲語還休,提醒我他真實地存在過,落日的餘暉灑在湖麵上,閃著細細碎碎的波光,那正是我們破碎的愛情的真實寫照。
  我頓時黯然神傷起來,再也沒有心情嬉戲玩水,穿上鞋子無精打采地上坡,穿過密密的林蔭道,來到了家門口。
  一進門,祁樹禮一如既往地又給了我一個熱烈的擁抱,把我牽到客廳,“上哪兒去了?又到湖邊玩水了吧?”他眼真尖,看到了我裙角的濕印。
  “我去喂鴛鴦了。”
  “你把它們喂飽了,自己還餓著肚子吧?”祁樹禮摟著我朝客廳的壁爐那邊走,“中午上哪兒吃的飯,生日也不回來,害我白等……”
  “哦,我和幾個同學到碼頭區玩去了。”
  祁樹禮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信還是不信,他指著壁爐邊一件絨布蓋著的大家夥:“揭開看看,這是你的生日禮物,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猜測著那個大家夥,絨布蓋著看不到麵目,但輪廓卻像是很熟悉,我的心一陣狂跳,抖抖地揭開了,一架華麗的黑色鋼琴赫然出現在我麵前,燈光打在上麵,閃耀著無比尊貴神聖的光芒……
  我捂住嘴,難以置信,不敢靠近,無法言語,祁樹禮從背後擁住我,在我臉頰輕輕一吻,“我知道你喜歡彈琴,也知道你一直在學琴,想彈就彈啊,幹嗎背著我,我說過的,隻要你開心,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
  我哭了起來,盡管極力在壓抑自己的哭聲,可臉上還是淚流成河,“你何必對我這麽好,我不值得的……”我掩麵坐在沙發上,看都不敢看那架琴。
  “值不值得隻有我自己知道,你又怎麽會知道呢?你不曾了解我的心,就像我走不進你的心一樣,考兒,其實我已經很滿足了,跟你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很開心,看到你紅撲撲的臉蛋兒我就開心,我不敢再要求什麽了,因為我知道上天從來就不會很慷慨,要得太多反而會失去原有的,我已經上過這樣的當,不想重蹈覆轍……”
  “你怎麽知道我偷偷學琴?”這倒是我好奇的,我一直做得很隱蔽,他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
  祁樹禮笑了起來:“一開始就知道了,你說學什麽美國地理我就知道,美國幾畝田幾塊地關你什麽事,你會去學嗎?”
  我啞口無言,真的,我怎麽把他的高智商給忘了呢?他是誰啊,他是祁樹禮呀,我什麽事能逃得過他的法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你的……”真相被揭穿,我很尷尬。
  “不用說對不起,我不會在意的,你瞞我是因為怕我難過,這證明你已經顧及我的感受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祁樹禮看上去真像是很高興,我真服了他了,早就知道我是去學琴,卻假裝什麽都不知道。薑還是老的辣啊,在他麵前玩套路隻能顯出我的稚嫩。
  “我後天要去紐約,可能要幾天,”吃飯的時候祁樹禮又說,“9·11嘛,每年都有紀念活動,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四年前他從那場曠世災難中幸存下來,可他公司裏的十幾個員工卻沒能逃出那座摩天大廈,還有好幾個摯友都不幸遇難,每年的九月十一日他都會去世貿遺址和其他遇難者家屬一起參加悼念活動,三周年的時候我提出要去,被他拒絕了,他說我會受不了那氣氛。“那你幹嗎去呢?”我當時問他。他歎口氣,說那裏有他不能忘卻的東西,那些逝去的摯友的亡靈期待他每年一次的拜會呢。
  所以這一次我沒有提出要去,隻問他:“那我還去不去學琴呢?”
  “學啊,當然要學,既然你喜歡就不要放棄嘛,做事情就是要有始有終,但每天跑來跑去的我怕你累著,所以想給你找個鋼琴老師上門來教你,我已經交代了大衛,他會幫你找到一個好老師的,估計很快就會有消息。”
  “謝謝!”我由衷地說。
  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臉蛋:“跟我還說謝謝啊,小東西!”
  兩天後他啟程飛往紐約,我則到學校跟勞倫太太及同學們道別,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緊緊抱著我舍不得我走。老外還是很講感情的。
  “哦,親愛的,真想再聽你講講那個中國音樂家的故事,我們都很喜歡他,真希望他還活在這世上……”勞倫太太說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一直是個樂觀活潑的人,不知道此時是為我流淚,還是為那個中國音樂家流淚。
  回到家,傭人朱莉婭告訴我說,大衛帶著一個男人來過,說是給我請的鋼琴老師。朱莉婭是個胖胖的黑人姑娘,一頭的鬈毛,厚厚的嘴唇,手腳卻很靈活,但沒見過什麽世麵,對什麽都大驚小怪的,她帶著誇張的表情用英文跟我說:“Oh,my God! The teacher who Mr.David introduced to Miss is so handsome,just like the Prince of East.”(哦,上帝,大衛先生給小姐您找的老師可真是英俊,像個東方王子。)
  “Prince of East?”(東方王子?)
  “Yes,Miss,very handsome.I?ve heard David that he is called Steven who is from France,but he has a face of East……”(是的,小姐,很英俊,聽大衛說他叫史蒂文,從法國來的,卻長著東方人的麵孔。)
  朱莉婭還在喋喋不休地說,我懶得理她,心裏覺得好笑,老外看東方人見著誰都說好看,有一次隔壁的亨利太太說她在美容院認識了一位中國太太,形容得跟個天仙似的,後來在她家的Party上見到,我差點笑出聲來,那位太太除了皮膚保養得好,身材比亨利太太苗條,長相可真不敢恭維,起碼這樣的太太在國內隨便哪個城市一抓就是一把,這就是文化的差異吧,審美觀不一樣。
  “Steven said he will come back again this afternoon.”(史蒂文先生說他下午再來。)
  我很累,想上樓睡覺,朱莉婭卻提醒我下午還有客人要來,好像對這個客人她比我還期待。
  “Call me when he comes.”(他來了就叫我。)
  我朝她揮揮手就上了樓。
  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一會兒就睡著了,感覺在做夢。我在夢中飛,一直飛,仿佛是有股力量在牽引著我,身邊朵朵白雲飛過,穿過高山穿越海洋,最後我降落在一個寧靜的湖泊邊。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湖,新疆的湖,依然是碧草連天,清澈見底的湖水中魚兒們自在地遊來遊去,而水邊也有水鳥在嬉戲。
  一陣風吹來,忽然傳來一陣琴聲,丁丁冬冬,宛如天籟,我順著琴聲望去,隻見在湖對岸竟擺著一架鋼琴,一個白衣男子坐在琴邊忘我地演奏著。我驚喜不已,沿著湖邊朝他走去,近了,更近了,他的身影就在眼前,琴聲扣人心弦,可是當我再靠近些時,那男子突然不見了,而琴聲卻還在繼續。我緊張地四處張望,還是見不到那男子,隻有婉轉的琴聲繼續敲打在我的心尖,撫慰我的傷痛,訴說著迷離的舊事……
  咚咚,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就醒了,動也不能動,這才意識到剛才隻是個夢,“Miss Cathy……”朱莉婭在外麵喊。
  “What?”我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個夢讓我累到出汗,好像真的經曆了一場長途跋涉的旅程一樣。
  “David has taken the piano teacher here and now is waiting downstairs.”(大衛帶著鋼琴老師來了,就在樓下等著。)
  “知道了,我就來。”
  我起身下床,琴聲突然又響起,這次我知道不是夢,是樓下的那個“東方王子”彈奏的。他就是我的老師?上帝,怎麽這琴聲這麽熟悉?《離別曲》?怎麽會是這首曲子?!
  腦子裏電光火石般,迅速閃過許多記憶碎片。我慌亂不已,連衣服也沒換就衝出臥室,從三樓奔到二樓,正準備從二樓奔到一樓時,我呆住了,一眼就看到樓下客廳的鋼琴邊坐著個“王子”,不是夢中的白衣,而是上穿橘色針織衫,下穿米色褲子,背對著我,好耀眼啊,那光芒直射過來,讓我頭暈目眩,差點讓我從樓梯口栽下去。大衛看到了我,連忙起身問好:“Hello,Miss Cathy……”
  “王子”聞聲回過頭來,夢幻般的麵孔正對著我,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微笑著,目光閃爍如星辰,他已經停止演奏,朝我揮揮手,用英文打招呼:
  “Hi,Miss Cathy,Nice to meet you.”(很高興認識你。)
  這個時候我已經傻了,都不知道怎麽動了,是朱莉婭扶我下的樓,大衛連忙給我介紹道:“這位就是祁先生要我給您找的鋼琴老師。”
  “Hello,my name is Steven.”這個假洋鬼子搶先說話了,雙手抱胸,款款走來,朝我伸出了高貴的手。
  我回過了神,大致明白了怎麽回事,也伸手跟他握了握。他一接到我的手就狠狠地捏了一把,仿佛要把我捏碎,可是臉上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疼得幾乎叫出聲,慌張地想抽回手,他卻衝我迷死人不償命地笑著說:“You are very beautiful,just like angel.”(你非常美麗,像個天使。)
  若不是旁邊還有人,我真要踢他兩腳。好在他及時鬆開了手,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我,又是一連串的英文甩過來:“Have you just woke up? What did you dream about? Did you dream about me ? ”(你剛起床嗎?做了什麽夢?有沒有夢見我?)
  大衛這才注意到我穿的是睡袍,光著腳,頭發披散著,他連忙很有教養地起身告退。他一走,假洋鬼子又狠狠捏了一把我的臉蛋,這回說的是純正的普通話:“美國的麵包蠻養人啊,居然把你養得白白胖胖,還白裏透紅!”
  這一幕被旁邊的朱莉婭看到了,她詫異地瞪大眼睛,我忙吩咐她,“這裏沒什麽事了,你可以進去了。”說的也是英文,假洋鬼子笑了起來,“不錯,英文說得很流利,有進步,誰教的?我的老鄰居嗎?”
  朱莉婭已經進了廚房了,我打量著這個外星人,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你……你怎麽過來的?”
  “坐飛機過來的啊,難道從太平洋遊過來不成?”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真是奇怪,剛才說英文很流利,一說中文就結巴了,外星人齜牙咧嘴地衝我笑,“要知道你在哪兒很難嗎?我來西雅圖都一個多月了,一直在附近晃悠,經常看到你在湖邊喂鴛鴦。”
  我猛地一怔,忽然想起幾天前在湖邊的船屋上看到的那個熟悉的身影,當時我還以為眼花了,原來真的是他!
  “你……”
  “你怎麽成結巴了,不會連自己的母語都忘了吧,不像話!”聽聽,這是花錢雇來的老師嗎?還沒開始上課就教訓起我來了!
  “你上這兒來幹嗎?你住哪兒?”這句話倒說得很利落。
  “就住船屋上啊。”
  “船屋?就像Tom Hanks住的那樣的船屋?”
  “嗯,租的,怎麽你也喜歡那部電影?”他嗬嗬笑了起來,對於自己的突然出現給予了很合理的解釋,“聽說你們家要找個鋼琴教師,我正好要找工作,所以就來應聘了,怎麽,我還沒資格教你嗎?”
  我的表情告訴他,我不信他的話。
  “你不信?是真的啦,我破產了你知不知道,米蘭把我的家底都敗光了,還欠了很多債,沒辦法,隻好躲到這裏來了。”他說得頭頭是道,很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
  我的心頓時揪成一團,“你……不是很有錢的嗎?”
  “再多的錢也經不起她那樣折騰啊。”他歎口氣,非常疲憊沮喪,雖然眉宇間還是掩飾不住根深蒂固的傲慢不羈,但頹廢的神情好像真的經曆了一場人生變故。他說得很可憐,“我現在很窮的,沒地方住,隻能住船屋上,還是租的呢,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正好在報上看到你家登的招聘鋼琴教師的廣告,隻好上這兒來混飯吃了。你知道的,除了彈鋼琴,我什麽也不會……”
  他哀傷的樣子簡直讓我崩潰,我覺得我的腦子不夠使了,事情來得太突然,根本容不得我細想,我隻是很替祁樹禮難過。如果現在他還在飛機上,如果他知道他派人雇的鋼琴老師就是耿墨池,隻怕他要從飛機上跳下來。
  “想什麽呢?”這家夥在我臉上找到了信任,變得不規矩起來,手搭上我的肩膀,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摟著我坐到沙發上。我不無憂慮地說:“我怕祁樹禮會從飛機上跳下來。”
  “嗯,”耿墨池連連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NO.1百老匯街的倫巴
  2003年春。日本名古屋。
  “我以為我活著見不到你了。”
  “我以為死了也見不到你了。”
  耿墨池坐在那棵櫻花樹下的長椅上,沒有看我,自顧抽著煙,眼神迷離破碎。我坐在他身邊,看著這個我飛越萬水千山來相見的男人,心一陣陣撕裂的痛。他為什麽不看我?難道他不知道我來這裏目的就是想讓他看我一眼,也讓我記住他那張臉,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就能一眼認出他來嗎?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不能承受這樣的局麵。
  他停止抽煙,掐滅煙頭,輕拍我的背:“你也要死了嗎?怎麽咳成這樣?”
  “是的,隻怕我還會死在你前麵……”我靠在椅子上,努力讓自己的呼吸順暢些,難怪祁樹禮反對我來日本,他的擔憂是對的,我怕是真的要死在這裏,麵對這個男人,無邊無際的折磨,我完全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什麽時候病成這樣了?”
  耿墨池看著我,眉頭緊蹙,疑惑和心痛分明泄露在他眼底,原來他還是在乎我的。我蒼白無力地笑著,伸手撫摸他的臉:“你也瘦了好多,手術不是成功了嗎?怎麽還這麽瘦……”
  “什麽叫成功?我這輩子就沒遇到過成功的事,婚姻,愛情,生命……”他長歎一口氣,目光又散落到別處,忽然像想起了什麽,轉頭又問我,“他送你來的嗎?他怎麽會送你來這兒?”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顯然他不知道他走後發生的事,三言兩語又怎麽跟他說得清,我隻是告訴他,“你別管我怎麽來的,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不是來乞求你原諒的,我沒有做錯什麽,不需要得到你的原諒,我對自己的愛負責,我無愧於我的心,即使你恨我,也改變不了我的想法……”
  “那你是什麽想法?覺得我死得太慢,所以才跟祁樹禮舉行婚禮,加速我的死亡嗎?”他咄咄逼人,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冷酷。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
  “那我該怎麽說?說祝福你嗎?還是說你早該跟他舉行婚禮,不該拖到我快死的時候……”
  百老匯街的倫巴[=]“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的確不是像我想的那樣,我應該知道你是個絕情的女人。當初你老公屍骨未寒你不是就跟我鬼混了嗎?我原以為我的待遇應該比你老公好些,起碼也會等我入土為安轉世投胎了你再嫁人的。看來是我錯了,你如此迫不及待,我躺在手術台上生死未卜你就直接嫁人……”
  他狠狠地說著,完全不顧我的感受,我早該料到他會這麽說的,可是聽著這些話我還是淚如雨下,揪著胸口拚命捶打著,仿佛他的話是針芒,一根根紮進我心裏。我躬著背伏著身子泣不成聲:“我是迫不及待,我怕你沒死我反而死在你前麵了,和他舉行婚禮是想多給一個人留條活路,我若死了,他也會活不成,給了他婚禮至少他會心裏好受些。這輩子我受夠了這糾纏,我怕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也會追過來糾纏,我隻想安靜地跟你在一起,即便是躺進墳墓也要跟你一起安靜地躺著,墨池……”
  “別叫我,就是躺進墳墓我也希望一個人躺著,這輩子我也受夠了你的糾纏。在國內你就糾纏我,我跑到國外來想安安靜靜地死,你又過來糾纏,前輩子欠了你什麽,讓你對我這麽死不放手!”
  他揮舞著雙手,激動得站了起來,背著我。他寧願背對著我!起風了,櫻花簌簌地落,眼前呈現出一場異常美麗的花瓣雨,飄飄灑灑,太美麗了,美得不真實,讓我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麵前,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
  我忽然就明白過來了,太美麗的東西是存在不了多久的,如這櫻花雨,如這愛情,美麗過,燦爛過,轉瞬即逝就是結果。我想,是自己太天真的緣故,總以為永遠這個詞真的就是永遠,其實是大錯特錯。永遠隻是相對於短暫來說的,永遠的盡頭不會是永遠,而是消失不見,就算是和這個男人穿過墳墓站在上帝的麵前,我也不可能得到永遠的答案,還需要去追尋嗎?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原來是我想錯了,錯得很離譜,活著不能跟你走到一起,還幻想死後精神與你同在呢,原來你已厭倦這一切,我卻還自取其辱來見你,對不起,如果打攪了你,很抱歉,就當我沒有來過吧,我走了,各自去掘各自的墓吧。”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胸口一陣發悶,我知道我又快呼吸不上來了,得趕緊離開這裏,不能倒在他麵前。我也要留給他一個背影,這輩子我們已經糾纏完了,隻剩一個背影!
  我踉蹌著跟他擦肩而過,沒有看他,腳步零亂地朝來的方向走去。“你去哪裏?”我好像聽見他在背後問。
  “放心吧,我不會跟你同路的,通往天堂的路又不是隻有一條,就當我們從未認識,各自走完各自的路吧。”這是我的回答。
  “你這個樣子隻怕走不到天堂。”
  “那我就下地獄。”
  “下地獄的人多了,還輪不到你。”
  “我不想死在你麵前……”
  “我也不允許你死在他麵前!”
  “我寧願死在他麵前!”
  “你敢!”他走到我身後,一把拽過我,扳過我的身子,眼睛裏明明噴著火,卻突然熄滅。因為我滿臉是淚,整張臉都被淚水洗過,他的目光觸摸到我的臉,瞬間變得空茫虛弱,聲音一下就降到了最低,“你……還是死在我這裏比較好……”
  “我看未必吧。”
  突然,旁邊傳來一聲質問,我們齊齊轉過臉,目光盡處站著一個偉岸的男人,一身淺色西服,迎風而立。
  “我把她帶到日本不是讓她死在你麵前的,請把她還給我!”祁樹禮不怒而威,一步步走過來,盯著耿墨池一字一句地說,“你已經讓她死過很多次了,還不罷休嗎?”
  耿墨池的臉變得灰白,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挑釁地說:“那又怎麽樣,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會是我的鬼,你覺得你爭得過我嗎?”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跟你爭,我隻是想讓她幸福,愛一個人就是給她幸福,而不是像你這樣千方百計地折磨她,打擊她,就算此刻你讓她死在你麵前,你覺得你就贏了嗎?你覺得這種贏很有意義嗎?從一開始就是你在放棄,跟米蘭結婚,帶米蘭跑到日本你就是在放棄。你已經放棄了,為何還要她做你的鬼?你霸占不了她的人就霸占她的靈魂,這個世上有你這麽不講道理的人嗎?”
  祁樹禮一口氣說完,耿墨池完全沒有反擊的餘地,到底是克星,幾句話就把他擊敗了,我拿開他的手,朝祁樹禮走去,看都沒看他。
  “考兒,過來,”祁樹禮朝我伸出手,“我們明天就回去,我帶你到美國,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
  “你要帶她去哪兒?美國?”耿墨池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去美國,她身體已經垮了,我想帶她到那邊好好調養身體,你也多保重吧。”祁樹禮將我摟進懷裏,轉身就要走。
  “站住!”耿墨池衝過來攔在麵前,看著我,試圖伸手拉我,“考兒,你真的要跟他走嗎?我剛才說的都是氣話……”
  “墨池,多保重。”我隻有這一句話,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不能再哭了,我的眼睛再也經不起淚水的衝刷。
  然後我就走了,祁樹禮攙扶著我,耿墨池沒有再阻攔,隻朝著我嘶吼:“考兒,白考兒,你走吧,我會記住今天這一切的,我要麽死在你麵前,要麽變鬼也不放過你,不是你做我的鬼,就是我做你的鬼。無論你走到哪裏,我都不會放過你!……”
  兩年後。
  西雅圖曾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索瓜米希族印第安酋長Sealth(西爾斯)守候著這片他生長的土地,當抗議美國政府和白人強行侵占印第安人居住的故鄉的時候,他發表了著名的演說詞《西雅圖的天空》:
  “你們怎能把天空、大地的溫馨買下?我們不懂。我們印第安人,視大地每一方土地為聖潔……白人死後漫遊星際之時,早忘了生他的大地。印第安人死後永不忘我們美麗的出生地。因為,大地是我們的母親,母子連心,互為一體。”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我就被深深打動,這讓我想到了現實中的愛情,有些人分開就分開了,誰也不會記得誰。有些人就算分開了,也要別人做他的鬼,即使肉體已經腐爛,做了他的鬼他就可以把你帶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是地獄;還有一些人,天生就是一個鬼,活著時糾纏不休,死了也要依附著你,或者幹脆鑽進你的心裏。你快樂時他激起你的悲傷,你悲傷時他加劇你的悲傷,唯恐你把他忘記……很不幸,耿墨池就是那個鑽進我心底霸占我所有思念的鬼,無論我身處何地,哪怕是逃到了西雅圖,他也無時無刻不在我心底表明他的存在,或者他曾經的存在。
  “你究竟是人還是鬼,有這麽無賴的嗎?”
  我對於耿墨池的突然出現真的是很無奈,祁樹禮還在紐約,不知道他的克星已經降臨到西雅圖。若知道了,他該如何應對?
  “在你眼裏我從來就是一個無賴,你什麽時候沒把我當過無賴呢?”耿墨池強詞奪理,好像在他眼裏我才是無賴。
  “你去找份別的工作吧,或者我借你些錢,你到別的地方去找工作,好嗎?”我央求他。
  耿墨池露出他特有的魔鬼似的笑容,一口白牙,好看得讓人炫目。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說出的簡直不是人話:“我走可以啊,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帶上祁樹禮的錢,遠走高飛,就像當年你跟我去上海一樣。”
  “那是私奔!”
  “就是私奔,你又不是沒私奔過。”
  “我們跑不掉的,他有多厲害你不是沒領教過,無論我們跑到哪裏,他總有辦法可以找到我們……”
  “是啊,無論你們跑到哪裏,我總有辦法可以找到你們,我的厲害你也應該領教到了吧?”耿墨池得意揚揚。
  我當然領教到了,這個男人的能耐不在祁樹禮之下,要不怎麽說他們是對方的克星呢?誰都不買誰的賬,在長沙的時候,兩個人就是鄰居;後來去了日本,祁樹禮就在他對麵租下房子,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現在呢,耿墨池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埋伏在附近,我在湖邊喂鴛鴦他都看得到,還有什麽是他看不到的?
  沒有辦法,我狠不下心趕他走,隻得接受這個既定的事實讓他做我的鋼琴老師,再怎麽著也是同胞,同胞落難,我總不能讓他餓死街頭。祁樹禮回來後跟他解釋一下,相信他不會無動於衷的,他也還是講道理的人。
  每天兩個小時,每小時100美元。
  這是祁樹禮交代大衛可以支付的薪水。
  我不知道這個價格是高還是低,問大衛,大衛說不算低了,很多音樂學院出來的學生當家教每小時不會超過50美元。
  “He is not a student!”(他可不是學生!)
  我瞪著眼睛,這小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人家可是演奏家,是大師,居然把他當學生了,我立即吩咐道:“把他的時薪加到200美元!”
  “No,I have no right to do so.”(不,我沒有這個權利!)
  “I have!”(我有!)
  第二天耿墨池準時來授課,一身米色洋裝,頭發剛修剪過,神采奕奕,哪像是破產的樣子啊?他在我對麵的沙發坐下,我立即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很熟悉,多年前在長沙的一個墓園跟他麵對麵撞見時就是這種味道。神秘幽遠的氣息恍若隔世,擾亂人的心弦,我的腦子頓時發懵,他是故意的嗎?我知道他的習慣,通常不會用香水,要用就是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或者是有重要約會,今天他心情很好?那還用說,輕而易舉就做了我的家庭教師,他心情能不好嗎?而他知道我把他的時薪加到了200美元後,頓時眉開眼笑,又是一口閃耀的白牙:“謝謝,你對我這麽好,我真是無以為報……”
  “想以身相許吧?”我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麽。
  “我是想許啊,你願意嗎?”
  “不願意!”我打斷他的話,正色道,“先生,我給你薪水是要你來上課的,不是聽你扯閑話。”
  “好,上課!”
  他倒也還幹脆,起身要我坐到鋼琴邊,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到我旁邊,“彈首曲子給我聽聽,我看你的水準怎樣,好因材施教。”
  我不想讓他看扁,就彈了首比較熟悉的曲子,老貝的《月光曲》,自認為彈得還可以,正等著他誇我幾句呢,不想他對著我後腦勺就是一下,“什麽亂七八糟的,這麽經典的曲子竟然被你彈成這樣,貝多芬聽到了會從墳墓裏跳出來,你當是彈棉花呢,一點節奏感都沒有,上氣不接下氣,你要咽氣了嗎?”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兩個小時的課程,我的後腦勺挨了二十下都不止,兩個小時400美元呢,就是為了換這二十下打,我腦子真是進水了,請他來當家教!還給他加薪!
  到了午飯時間,他教完課根本就沒想走,在房子裏轉來轉去,問他找什麽。他說尋找我生活的痕跡,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客廳壁爐上的一個相框上,是祁樹禮年輕時候照的,身邊還依偎著一個短發女子,也很年輕,相貌平平,卻是很幸福的樣子。那是祁樹禮已故的太太,這張照片是我在他書房的抽屜裏偶然翻出來的,夾在一本書裏,顯然是祁樹禮不願意我看到才藏得這麽仔細,但我表現得很大度,當下就買了個相框將這張照片放在客廳最醒目的位置,祁樹禮看到後感動了好久。跟他認識這麽多年,這可能是我唯一做的一件讓他感動的事,而他卻是經常感動我,想來真是慚愧。
  “這個女的是誰啊?”耿墨池端詳著照片,很好奇地問。
  “祁樹禮的太太。”
  “人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
  他不說話了,臉上頓時陰雲密布,神色陰鬱地放下了照片,我猜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太太葉莎,就如我想到了祁樹傑。算算那兩個人也死了八年了,八年來我跟眼前這個男人糾葛不清,開始,結束,結束又開始,現在我們在遙遠的西雅圖又碰到了一起,這次是開始還是結束呢?他坐到沙發上開始抽煙,一根接一根,目光還是盯著那張照片,落寞和傷感隨著煙霧彌漫到我心底。
  “少抽點,你身體本來就不好。”
  “你還關心我的身體?”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說:“有水嗎,給我一杯,我要吃藥。”說著就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小藥瓶,我愣住了,他還在吃藥?真的,我忘了他還是病人,心裏一酸,連忙衝廚房那邊喊:“Julia,give me a cup of water please.”(朱莉婭,倒杯水來!)
  朱莉婭很快就從廚房端來一杯水遞給我,還歪著腦袋甜美地笑著問:“Anything else I can do for you,Miss?”(小姐,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我知道,她是看到“東方王子”在這的緣故,禁不住啞然失笑:“No,you can go and do what you need to do.”(沒有了,你去忙吧。)
  “OK.”朱莉婭點點頭,躬躬身子,腳步輕快地進了廚房,經過耿墨池身邊時還留戀地瞟了他一眼。耿墨池根本就沒朝她看,接過我給他的水一臉的不高興,“我是要你給我倒水,你卻指使別人,你就是這麽尊敬你老師的嗎?”
  “那你要我怎麽尊敬你?”
  “弄蒸螃蟹給我吃啊。”
  “蒸螃蟹?”我詫異地瞪大眼睛,“你……你怎麽知道?”
  他一臉壞笑,衝我擠擠眼:“你的鄰居亨利太太說的。”
  我想死!這家夥在我家附近埋伏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連我會弄蒸螃蟹都知道,亨利太太的那張嘴巴真是什麽都說,真不知道她還透露了些什麽。
  “快去弄啊,還愣著幹嗎,我可是久仰你蒸螃蟹的大名了!”耿墨池催促起我來,我說家裏沒螃蟹呢,得去市場買。“那就去買啊。”他說得很輕鬆。
  “得去帕克市場。”
  “那就去唄,我陪你去。”
  看樣子他是真想吃螃蟹了,沒辦法,隻好起身去市場,他跟在我後麵,我說你就別去了,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他說:“沒事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帕克市場在海岸碼頭那邊,我們坐電車過去。我該怎麽形容那種情景,和他並排坐在電車上,車窗是開著的,感覺西雅圖的風跟別的地方的風都不一樣,溫暖寧靜中透著迷亂的愛情味道。坐在我們前排的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一上車就擁在一起親吻,旁若無人,如膠似漆。老外在這方麵都很開放,沒人注意到他們,可我是東方人,感覺很不自在,耿墨池卻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們的表演,暗中還握住了我的手。
  “你沒有車嗎?”我甩開他的手,沒話找話,記得他以前開的是輛寶馬。他馬上苦著臉說:“我現在這麽窮,哪有錢買車啊。”
  我上下打量他,很是懷疑,“你身上穿的是阿曼尼的吧,很貴的。”
  “以前的舊衣服啦,我現在穿的都是以前的。”他扯扯自己的衣服說。
  “那待會兒我們買完螃蟹再去百貨公司給你買幾件衣服吧。”我動了惻隱之心。
  “好啊,反正你現在有錢。”
  “我沒錢,是他的……錢。”
  “一樣,一樣,他的就是你的,你的嘛,”他轉過臉瞅著我,“就是我的。”
  厚顏無恥的家夥!
  帕克市場已經有百年曆史,攤販林立,出售最新鮮的蔬菜、水果、鮮花和海產品。市場的招牌攤位,是入口處一戶賣魚的人家。每當有人買魚的時候,櫃台外的夥計就會非常高興,大呼小叫著將你選好的魚,高拋進櫃台裏麵去包裝,而櫃台裏麵的人,也會虛張聲勢,呼叫著去接魚。這一拋一接並不像看起來那麽簡單,因為魚非常新鮮,每條都滑不留手,當夥計的自然要藝高膽大,拋接中總能變出些花樣來,讓顧客看了歡呼叫好。這就是名聞遐邇的“飛魚秀”。
  去的時候正趕上一個小夥子在拋魚,那十幾磅的滑溜的鮮魚在空中飛來飛去,旁邊圍滿了爭相拍攝的各國旅客,喝彩聲不絕於耳。我和耿墨池也湊過去看熱鬧,不知不覺中也被那種快樂的情緒所感染,心情自然舒展開來。
  這就是西雅圖,悠閑、富裕而不喧囂,不管是什麽職業,人們都在悠閑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與美國其他地區相比,西雅圖人顯然更接近自然,好似還沒有進化的城市動物,倒更像小鎮上的居民。很多人擁有自己的船,很多人開吉普車,很多人喜歡穿登山鞋。節假日的時候,主要的娛樂活動不是泡酒吧或去舞廳,而是去郊外釣魚、抓螃蟹,盡享天然野趣。這裏不像紐約,街頭巷尾沒有高樓的森林;也不像洛杉磯,以迪斯尼的熱鬧與好萊塢的花哨,吸引賓客如雲。無論是陰雨霏霏,還是風和日麗,西雅圖總是清靜得令人遐想,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藍天、海水和森林組成的自然畫麵中流連忘返。即便是不眠的夜,也在燈火中靜靜地閃爍,很多人生過往慢慢沉澱,引人思考,直到清晨迎來新的光明。
  祁樹禮當初放棄舊金山的老本營跑到西雅圖來定居,可能也是看中了這裏的悠閑和清靜,這裏自然淳樸的生活風氣很適合他越來越閑淡的心情。隻是他沒有想到,他的死對頭耿墨池如今也來湊熱鬧了。西雅圖的低調和叛逆,自然和隨性,好像也很對耿墨池的胃口,我們一進到市場,他就興奮得直往賣魚蝦的攤販前擠。給我的感覺是那種過慣了優雅生活的人喜歡一點不同的刺激。就像《泰坦尼克號》裏的露絲會愛上一個亂吐痰的傑克一樣。
  市場裏麵的人真是多啊,各種海貨堆滿兩邊店鋪,我在一家常去的店鋪裏很有經驗地選螃蟹。老板Mike早就跟我很熟了,他熱情地把最新鮮的螃蟹拿到我麵前,我在選的時候,耿墨池則在旁邊用英文跟他閑扯。
  老板問耿墨池:“Are you also from China?”(你也是中國來的嗎?)
  “Yes,we come here together.”耿墨池的英文相當流利,一口純正的威爾士口音,指著我說,“She is my girlfriend.”(當然,我們是一起的,她是我女朋友。)
  老板很詫異:“Really? But who is the man that often come with her?”(是嗎?那以前經常陪她一起來的那個男人是誰?)
  耿墨池回答:“He is her uncle.”(那是她叔叔。)
  “耿墨池!”我蹲在地上,回頭狠狠地瞪他。
  說的是中文,老板聽不懂,忙問:“What did she say?”(她說什麽?)
  “She said that your crabs are gorgeous!They are very fresh!”( 她說你的螃蟹簡直太棒了,非常新鮮。)耿墨池給他翻譯。
  老板很高興,眉飛色舞:“Of course !I have just got them from the boat,those are the most fresh in the market!”(當然,我的螃蟹是剛從船上運來的,是這市場裏最新鮮的!)
  我氣得直跳,指著耿墨池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當螃蟹蒸了!”
  老板還是聽不懂,耿墨池又給他翻譯:“Oh,She said she would cook the crabs immediately,and she would come next time.”(哦,她說回去就馬上把你的螃蟹蒸了,下次還會來。)
  老板連連點頭:“OK,welcome back next time.” (OK,歡迎你下次再來。)
  我氣呼呼地從市場出來,站在大街上跟耿墨池吵架,真是氣死我了。他竟然說祁樹禮是我叔叔!我叉著腰衝他嚷嚷道:“他是我叔叔,你是我誰啊?”
  “反正不是你叔叔。”
  “祁樹禮知道了會把你蒸了!”
  “那我先把他蒸了!”
  “你這隻臭螃蟹!”
  “你這隻母螃蟹!”
  耿墨池什麽時候認輸過啊,我真是沒記性,每次跟他交鋒,哪一次不是敗下陣來,吵到最後,我口幹舌燥,而我麵前的這隻螃蟹卻越吵越來勁,神氣活現的,一隻手提著螃蟹,一隻手拽著我:“走,回家去,給我弄螃蟹。”
  “是我家,又不是你家,你去幹什麽?我不歡迎你!”
  “你家就是我家。”
  “是祁樹禮的家!”
  “那你住他家幹什麽?”
  我立即找到了反擊的機會,怪聲怪氣地說:“因為他是我叔叔。”
  “切!”耿墨池氣得把螃蟹甩到地上了,“不許你再住他家,跟我住船上去……”
  “你那破船我才不去呢!”
  “破船?400萬美元買的是破船?”
  “什麽?400萬美元?”我張著嘴,瞠目結舌,“你……你不是說你破產了嗎?破產了住400萬美元買的船?”
  耿墨池目光閃了閃,狡黠地說:“我是說那船屋是船主花400萬美元買的,不是我買的,聽明白了沒?”
  “那你花了多少錢租的?”
  “不是很貴,也就幾千美元一個月。”
  “這麽便宜,船主是你什麽人啊?”
  “是我叔叔。”
  “耿墨池,你這臭螃蟹!”
  “你這母螃蟹!”
  我們差不多是一路吵回家的,本來還要帶他到百貨公司給他買衣服,拉倒吧,就他這德性我才懶得給他買衣服,他就是穿成個叫花子也不關我的事。不過我悲哀地發現,跟這死螃蟹走在一起我比較像叫花子,你看他一身ARMANNI(阿曼尼)的名裝,皮鞋鋥亮。我卻是布衣布裙,腳上也是普通的平底鞋,頭發紮成了兩股麻花辮,唯一的亮色是我身上的披肩,圖案妖豔,圍在肩膀上活像個印第安姑娘……
  “你穿得真像個叫花子,你叔叔不給你錢買衣服的嗎?”耿墨池很不屑地打量我,進了家門還在打量。
  “你叔叔不給你錢買衣服的嗎?”我反唇相譏,“讓你整天穿舊衣服。”
  “我這舊衣服也比你身上的好看。”
  我正想再頂他幾句,電話響了,想都不用想,是祁樹禮打來的。我慌了神,趕緊跑過去接,祁樹禮關心地問我的生活起居,還問我琴學得怎麽樣,我都一一作答。耿墨池忽然也跑了過來,把耳朵貼在我話筒旁邊聽,我一腳踹過去,他就掐住我的脖子,祁樹禮在電話那邊問:“怎麽了?你身邊有人?”
  “沒……沒有,我剛買了螃蟹進門,該死的螃蟹爬我身上來了。”
  “螃蟹啊,你又弄蒸螃蟹嗎?”祁樹禮連聲說,“哎呀,我太沒口福了,好久沒吃你的蒸螃蟹了。”
  “沒關係,你回來我就給你弄。”
  “好啊,一言為定哦。”
  “你什麽時候回來?”
  “真是抱歉,Cathy,可能要推後幾天了,因為我要去多倫多一趟,有筆生意要談,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把你帶過來的,我好想你……”
  耿墨池在旁邊臉都綠了。
  我微笑著說:“沒關係,你在外麵要多保重,回來我就給你弄蒸螃蟹。”
  “真的嗎,太幸福了,Cathy,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麽幸福,”祁樹禮在電話裏簡直語無倫次。因為我很少跟他說這些貼心話,他又問,“哦,對了,聽大衛說你給新來的鋼琴老師加了100元薪水?”
  “是……是的,對不起,我沒跟你商量,我是看他彈得很好就……”
  “沒關係啦,這點錢算什麽,隻要你開心,花再多錢都值得。那個鋼琴老師教得怎麽樣?”
  “他……他就在這裏,我剛才去買螃蟹就是準備招待他的。”
  “嗯,是要這麽以誠待人的。”
  “Frank,我……”
  “讓他接電話,我跟他說幾句。”
  耿墨池不慌不忙地接過電話,一口流利的英文砸過去:“你好,是祁先生嗎,我是Cathy的鋼琴教師Steven……”
  我奇怪地瞅著他,緊張得直冒汗,可是他卻是很輕鬆的樣子,很有教養,不卑不亢地跟他的“雇主”侃侃而談,英文說得那麽純正,別說祁樹禮,就是正宗美國人都聽不出來他是個中國人。其實剛才很想說出耿墨池的事,可是卻找不到機會開口。我也把耳朵貼在話筒旁邊聽,耿墨池沒有拒絕,還讓我聽,不聽便罷,聽了我差點吐血:
  “Steven先生,以前在哪裏學習深造?”
  “法國。”
  “來西雅圖有多久了?”
  “一個多月。”
  “還習慣嗎?”
  “這裏非常不錯,我很喜歡。”
  “勞煩你費心了,Cathy就拜托你了。”
  “哦,當然,我會好好教她的。”
  “聽大衛說,你是亞洲來的?”
  “是的,我一直生活在日本。”
  祁樹禮大驚:“日本?日本哪裏?”
  “東京。”
  “嚇我一跳。”
  “嚇你一跳?為什麽?你有朋友在日本嗎?”
  “哦,有的,有個老朋友在日本,也是彈鋼琴的……”
  “是不是叫耿墨池?”
  祁樹禮又是一驚:“你怎麽知道?”
  “聽Cathy說的,她有個叫耿墨池的中國朋友在日本。”
  “她還跟你說什麽?”
  “她說他的琴彈得很好,不過好像得了什麽病快死了。”
  “他還沒死呢。”
  “你怎麽知道他沒死?”
  “他死沒死我當然知道,我很關心那位朋友,派人在那邊盯著呢。”
  耿墨池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是您的情敵吧?”
  “對,你怎麽知道?”
  “我是男人嘛,猜也猜得到。”
  祁樹禮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耿墨池陪著他笑。我一把搶過電話,“還有什麽事沒有,沒事我就掛了。”
  “沒什麽事了,Cathy,你的這位鋼琴老師很有趣,”祁樹禮讚不絕口,好像很滿意他雇的這位鋼琴老師,“你跟Steven說,我回來了請他喝酒。”完了又補充一句,“真是邪乎了,他的聲音好熟悉啊……”
  一連好幾天我都失眠。
  我不知道怎麽跟祁樹禮講明真實情況,是他回西雅圖之前就跟他講,還是等他回來後再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耿墨池倒是每天都很準時地來授課,也不能算準時,因為他總是天剛亮就來了,而回去的時間卻越來越晚,除了沒在這睡,一天的絕大多數時間都耗在這兒,難怪祁樹禮對他這麽滿意。他差不多要把半個家搬到我這來,嫌我家的沙發坐著不舒服,就把他的超大型羊毛靠墊拿來;嫌我家的拖鞋穿著不合腳,把他灰色錦緞拖鞋也拿來了;嫌我家喝水的杯子看著不順眼,把他的綠色水晶杯子也拿來了;嫌我家的咖啡不好喝,把一大罐手磨咖啡粉也拿到我家來……總之每次來,他都不會是空手,這真讓我於心不忍,200美元一小時的薪水,他全拿回我家來了。因為據他說,光他那個喝水的杯子就價值上千美元。
  “你不是破產了嗎?一個杯子要上千美元?”
  “船主送的。”
  “他來了找你要怎麽辦?”
  “他是我叔叔。”
  “我的‘叔叔’回來了看到這些東西會不高興的。”
  “那他就出去唄。”
  “這是他的家!”
  “那你就出去唄。”
  “我出去了住哪?”
  “跟我住船上唄。”
  我氣得沒話說……
  但是看著他我總是很心軟,雖然有說有笑,精神很好,可是感覺得出來他的身體很虛弱,每天都要準時吃藥,兩個小時的課,他起碼要歇三次,有時候跟他一起出門,走不了多遠就喊累,上林蔭道的坡時也走得氣喘籲籲,盡管他很逞強,可往往表現得力不從心。他越來越多時間地滯留在我身邊,其實我心裏是有數的,他留戀跟我在一起時的感覺,就如我留戀跟他在一起時的感覺。
  為什麽以前沒有珍惜呢?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到如今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短暫的歡愉隻是為了長久的別離打埋伏,而這別離可能就是一生一世,我們都走不到世界的盡頭。因為據他自己說,兩年前的那次手術雖然把他從死神手裏拉了回來,但心髒的治愈也達到了極限,可以延續幾年的生命,延續的代價就是一旦再複發,就無回天之力了。
  即便如此,我們在一起也沒有越軌,甚至連親吻都沒有,因為我們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線,我現在是祁樹禮的女友,而他也非自由身(他跟米蘭有名無實的婚姻還耗著)。他雖然看上去有點耍賴的樣子,以各種借口賴在我身邊,但他是個有教養的人,骨子裏還是很君子的,知道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這點讓我很欽佩。
  隻是不太明白他為什麽總不讓我去他的船屋,我很好奇,幾次提出要去都被他拒絕了,那天他來上課,我又提出要去,說他身體不好,跑來跑去的太累。他又拒絕了,理由是裏麵太寒酸,怕我去了心裏難過。“很寒酸嗎?我看外麵很豪華氣派的樣子,湖邊停了那麽多船屋,就你那條最搶眼。”我表示懷疑。
  “我是說裏麵嘛。”
  “那你也別上我這來了。”
  “為什麽?”
  “這是我男朋友的家,你看了不難過嗎?”
  “男朋友?”他眉毛擰在了一起,跳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惡狠狠地說,“你給我搞清楚,誰是你男朋友,他頂多隻能給你當叔叔,當初要不是我放手,他有機會得到你嗎?”
  “他也是我前夫呢。”
  “是嗎,聽說你們就做了一天的夫妻,你還差點捅死他……”
  我詫異地瞪著他:“你怎麽知道?”
  “你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那你說我現在心裏想在什麽?”
  “還能想什麽,想你‘叔叔’回來後怎麽跟他交差唄。”
  原來他還知道!
  然後接著上課。他教得很認真,非常嚴厲,所謂嚴師出高徒,我彈鋼琴倒是進步很大,至少不會把他的《愛》的係列曲彈得跑調。隻是苦了我的耳朵,他原來是敲我後腦勺,後來可能怕把我敲傻了,就開始揪我耳朵。幾天下來,我發現我的左耳明顯的比右耳大了很多。我被揪煩了就撲到他身上又掐又打,有時候還帶上腳,這個時候他就不是君子了,我怎麽去他怎麽來,從鋼琴邊打到沙發上,從客廳打到花園,每天的鋼琴課都是在拳打腳踢中結束。幸虧鄰居亨利太太搬走了,要讓她看到了,告訴祁樹禮,隻怕把我們兩個都當螃蟹蒸了。
  當然我們不是動真格的打,就是我踢他,也是穿著軟軟的拖鞋踢,他“打”也隻是將我攔腰抱起,重重地摔到沙發上,或是扔到花園柔軟的草地上,然後死命揪我的兩隻耳朵,要不就是像揉麵團似的揉我的臉蛋。我們像兩個淘氣的孩子,追追打打,扔東西,或者搶花園裏澆花的塑料水管噴對方。那次我先搶到手,噴了他一身的水,連頭發都在滴水。我則哈哈大笑,他趁我不備撲過來抓起水管塞進我的衣領,我尖叫起來,嚇得朱莉婭連忙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麽事,見到我們兩個都是濕淋淋地站在花園裏,這位可愛的黑人姑娘一點也不急了,非常甜美地衝耿墨池笑著說她可以幫他拿毛巾:“Oh,Sir,I?ll get a towel for you.”
  聽聽,我是她的主人啊,她沒說給我拿毛巾竟說給他拿,她怎麽忘了是誰付她的薪水呢?
  可是毛巾隻能擦頭上的水,耿墨池全身都濕透了,我隻得拿了兩件祁樹禮的衣服給他換,開始他還不樂意。我就說應該是他不樂意吧,你有什麽不樂意的。耿墨池點點頭,表示認可,末了還扔下一句話:“也對,女子如衣服,我穿了他的衣服,就等於擁有了他的女人……”
  我抓了個靠墊就朝他砸過去:“滾吧你!”
  “Oh,Jesus Christ,he?s so sexual……”(哦,上帝,他好性感啊……)朱莉婭看著耿墨池上樓的身影,眼睛發直,簡直要流口水了。
  我也上樓換了衣服,下樓時耿墨池已端坐在沙發上,我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想笑,祁樹禮的衣服雖然也是頂級名牌,可是他的衣服都比較莊重,顏色也很深,配上耿墨池藝術家的氣質簡直就是不倫不類。
  “笑什麽,再笑我就脫。”
  “你脫啊,就在這兒脫,朱莉婭正巴不得呢。”
  “那你呢?”
  “我沒什麽啊,反正你脫了衣服更像螃蟹。”
  他有些色色地看著我笑:“你脫了衣服也像螃蟹。”
  吃過午飯我們一起出門。我提議到議會山大街轉轉,他同意了。議會山地區可能是整個西雅圖裏最不像西雅圖的地方了,它沒有西雅圖其他地區一貫的低調,而是處處都突出著“個性”二字。在這裏,商店、餐廳、咖啡館都洋溢著一股濃濃的藝術氣息,每一家精彩的小店都別具特色,在路邊的個性咖啡館裏麵也可以嚐到在別處喝不到的味道。
  我在各種小店裏穿進穿出,好多精致的小東西讓我愛不釋手,可是這裏的東西都很貴,雖然我的手袋裏有好幾張卡,每張都足夠我去刷,但我還是有點猶豫,並不是看上的都買。而耿墨池就不同了,他也很喜歡那些東西,但看上的就要買,不是自己掏錢,而是直接把我的卡拿過去刷,在一家男士精品店裏,他先是看中一個銀質的打火機,全手工製作,確實很精致,可是我一看標價就打冷戰,3800美元!老天,一個破打火機要3800美元!
  我拉耿墨池走,可是來不及了,他的卡,不,我的卡已經到了熱情的店員小姐手裏,刷的一下,3800美元就沒了。我真替祁樹禮心痛!
  耿墨池卻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還在發愣,他又看上了一根皮帶,也是手工製品,我還來不及去看標價,他就指使店員小姐刷了,接著又刷了兩根領帶,一根男式項鏈,鉑金的,我站在門口已經開始發抖了,就在我撲過去拽他的當口,他手一指,又刷了一塊瑞士手表。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卡在哭泣。
  “How much …… is it in total?”出店門的時候我用英文問店員小姐。那位漂亮的金發姑娘還沒回答,耿墨池就先說了:“不多,估計沒超過18萬美元。”
  我踉蹌一下差點栽倒。
  “Twenty?two thousand and eight thousand dollars please,Sir.”店員小姐連忙糾正,說是22萬美元。
  我兩眼發黑,大地都在旋轉。
  “幹嗎這麽小氣,又不是花你的錢。”耿墨池瞧著我的樣子很不以為然。
  “可花的是祁樹禮的錢……”
  “對啊,他的不就是你的嗎?你的,就是我的!”
  這個男人真是厚顏無恥!
  我哭喪著臉說:“難怪你會破產……”
  可是耿墨池的興致還很高,沒有一點回去的意思,想想他能沒興致嗎,穿著祁樹禮的衣服,刷著祁樹禮的卡,帶著祁樹禮的女人,他沒有理由不流連忘返,幸好祁樹禮不是千裏眼,否則讓他看到了真要把我們當螃蟹蒸了。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這種狀態不是他真實的樣子,他是在放縱自己的憂鬱,像一個瀕臨絕境的人,把這僅剩的卑微可憐的快樂當做最後的晚餐。他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傲慢、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了,他沒有能力再去爭取什麽,或者贏回原本屬於他的愛情。隻能像個單純的孩子,故意捉弄他的對手,刷他的卡,穿他的衣服,帶著他的女人,他臉上笑著,可眼底忽閃而過的悲哀如掠過曠野的風,凜冽,蒼涼,寂寞……我也笑著,心卻像立在曠野的一塊碑,荒草叢生,過往的愛情已成記憶,這愛情耗盡了我的所有,沒有什麽可以拿來祭奠,隻能陪著這個人繼續他卑微的快樂。
  我們轉到了議會山附近的百老匯街。
  這可能是議會山地區最重要的一條街道了。它從Epike街一路延伸到北邊的Eroy街,和西雅圖的大部分地形一樣,這裏也是一段小小的上坡路。百老匯街道上的人文景觀很值得一看。在這裏,人們的頭發顏色超乎你想象,從黃色、金色、綠色、紅色、藍色到紫色,隻要想得到的顏色,都會出現在百老匯街上。更奇妙的是,在百老匯街上,還陳列著議會山地區最有名的舞步地磚,那是一種銅色的地磚,上麵刻著不同的舞步,有倫巴、探戈、曼波、華爾茲,隻要隨著地上的舞步順序,就可以跳出正確的舞姿了。我有時候沒事就會來這裏跳舞,很多人都在跳,有年輕人,也有小孩子,雖然是露天沒有音樂,但一踏上那樣的地磚渾身就仿佛上了發條,不由自主地舞動起來。
  “想跳嗎?”耿墨池站在我麵前,笑容可掬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就跳吧。”說著他就拉我去踩地磚,選的是倫巴。
  老天,我第一次看他跳倫巴,他根本就沒看地磚,非常瀟灑自如地跳了起來。王子,東方的王子,難怪朱莉婭看到他要流口水!我神思迷離起來,仿佛領著我跳舞的就是王子,而我是灰姑娘,我們踏著人世間最幸福的舞步,跳得忘了自己身處何地,過往,現實,全忘了……我們寧願從未相識,我們就在這一刻認識彼此,愛上對方,我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隻有現在!
  旁邊傳來人群的掌聲和喝彩聲。
  一支倫巴後,又是一支探戈,最後是華爾茲……
  跳到最後我們都沒力氣了,他畢竟是個病人,氣喘籲籲的,可眼中卻依然很有神采,我們放慢了腳步,也不講究什麽舞步了,摟著,對視著,越來越慢,仿佛世界越來越安靜,仿佛隻剩下我們兩個,天地都空了,我們眼裏隻剩下彼此。
  他是怎麽吻下來的,我完全沒了印象,他的唇一觸到我的,我心底就一陣痙攣,許多黑白影像在腦中飛快地閃過。想起多年前,我們在長沙一間酒吧裏第一次親吻,那吻至今還殘存在唇齒間,糾纏不清的愛戀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植入我們生命的。
  時隔八年,幾度生離死別,沒有想到,在美國的西雅圖我們還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是我們重逢以來的第一次親近。我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激動,他的投入,他的喜悅,他的不舍,甚至是他的悲傷。是的,我也很悲傷,今天的相擁,也許明天就是天各一方,這愛情如此脆弱,如同他不堪重負的心髒,一丁點的摧殘都會要他的命。我想我是哭了,因為我吻到了鹹鹹的味道。他也是。
  我們鬆開了,他看著我,久久無語。
  “走吧,天快黑了。”他牽起我的手步入夕陽中。
  我們坐巴士回湖區。經過市中心第三大道和Senca街上的時候,我的目光被矗立在夕陽下的Washington Mutual Tower(華盛頓交互大樓)吸引了,這棟大樓的特色是四麵都是同樣的造型,四邊高大的牆麵上采用大量的玻璃帷幕窗戶,可以隨時反射天空的景象,遠遠的就可以看到這麵漂亮的鏡子,落日的餘暉打在上麵又反射回來,流光溢彩,格外的耀眼。但由於四麵造型一致,很難分辨出相關的地理位置,要將它當做路標恐怕隻會更加迷糊。我現在就很迷糊,沒有方向,找不到出路,原本以為會在西雅圖一直平靜地生活下去,就像祁樹禮經常描繪的那樣,生兩個孩子,快樂地生活,閑暇時一家人開遊艇出去度假,享受天倫之樂……我並不拒絕這樣的生活,所以我一直平靜地生活在西雅圖,平靜地接受既定的人生。可是命運也太奇怪了,在我趨於平靜的時候又將這個男人送到身邊來,又一次帶給我毀滅性的愛,這愛毀了自己不要緊,隻怕還會毀了無辜的人。就讓我在心底為他立著那塊碑不好嗎?為什麽偏要將他送到我麵前?
  一路上我都在流淚。
  耿墨池卻一直視而不見。
  到了湖區天已經黑了,我們的手還舍不得分開。他拉我到湖邊的長椅上坐下,他抽煙,我欣賞夜色中的燈火港灣。電影《西雅圖不眠夜》中Tom Hanks不眠時,就是麵對這樣的港灣,誰也無法拒絕這樣的人間仙境,置身其中的人會覺得自己很渺小,它會將你所有的情緒無限放大,喜悅的時候無比喜悅,悲傷的時候無比悲傷。
  “你不要太難過,我會跟他解釋的。”耿墨池安慰我。
  “你準備在這兒待多久呢?”我抽泣著問。
  “怎麽,想趕我走?”
  “是啊,你這個惡棍,我痛苦的時候你不會給我快樂,我生活平靜的時候你又來搗亂,你真是個惡棍……”
  他伸手一把摟住我,“是,我是惡棍,在你眼裏我什麽時候不是惡棍呢?”深吸一口氣,又說,“可我舍不得走,原本來的時候沒打算走進你的生活,我租下船屋,隻準備偷偷看你幾眼就走的。可是看了一眼就想多看一眼,停留了一天就想多停留幾天,好幾次見你在湖邊喂鴛鴦,我真想從船上跑出來,晚上我在你家樓下徘徊,看著你房間的燈,想著陪在你身邊的人不是我,我真的好難過。我拚命跟你的鄰居套近乎,向她打聽你的一切事情,知道你的事情越多,就越舍不得走了,直到在報紙上看到你家招聘鋼琴教師的廣告……”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會傷到他的。”
  “你很在乎他是嗎?”
  “不是在不在乎的問題,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這個我知道,我聽說了,也看到了,他對你很好,這也是讓我欣慰的事情,如果哪天我離開這個世界,你至少不會沒有依靠。”
  一聽這話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從來就不敢想你會離開這個世界……”
  “我從來就沒想過我會永遠地留在這個世界,”他把我摟得更緊些,“正因如此,我才強烈地渴望多看你幾眼,放心,我不會逼你離開他的,我沒資格這樣要求你,我會求他,讓我留在你身邊一些日子,我保證不破壞你們的感情,我可以求他,給他作保證……”
  “你現在這個樣子是給我作保證嗎?”
  如一聲霹靂,身後突然傳來冷冷的質問。
  我們幾乎同時回頭,看見穿一身居家服的祁樹禮就站在我們身後,目光犀利,表情悲傷……
  
  NO.2當我墜入愛河 
  祁樹禮要帶我去耿墨池的船屋。
  昨夜回到家,他沒有暴跳如雷,而是推心置腹地跟我談心,這樣反而讓我很難過。這正是這個男人的厲害所在,把自己築成銅牆鐵壁,很少流露內心的情緒,偶然不小心露出來,又會馬上收回去,幹幹淨淨,不留一點痕跡。見到耿墨池他固然很意外,但隨即就恢複了鎮定,冷冷地打了聲招呼就拉我回家了,臨危不亂一直是他的看家本領。回到家再跟我談心,讓我真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似的,他卻又反過來自我檢討,說最近工作忙忽略了我雲雲。我不知道是佩服他這一點,還是畏懼他這一點,跟這個男人同床共枕兩年,我從沒看透過他。
  但我還是跟他作了解釋,說耿墨池破產了,又欠了很多債,沒辦法才躲到這來的。
  “破產了?他跟你說的?”祁樹禮反問。
  “嗯。”
  “你相信?”
  “我為什麽不相信,這也值得撒謊嗎?”
  祁樹禮當時奇怪地看著我,好像坐在他麵前的是個白癡,表情分明是不信任,忽然他冷笑了起來,笑得很怪異:“我的考兒,Cathy,要我怎麽說你,你的年齡也不小了吧,腦子也不會這麽不好使吧,你真的相信他破產了?”
  我急了起來,爭辯道:“是破產了,他沒地方住,隻能住船上,身上穿的也都是舊衣服……”
  “哈哈……”祁樹禮大笑。
  “你笑什麽,他落魄了,你很高興嗎?”
  “落魄?落魄會住船屋?你知道那船屋有多貴嗎?”
  “是他租的,又不是他買的,而且他還不讓我上去,說裏麵很寒酸,怕我見了難過……”
  “寒酸?”
  “是的,下午買東西他都是刷的我的卡,他……”話沒說完,我就打住,嘴巴張著,我說什麽,剛才我說什麽?
  祁樹禮臉上的笑容說沒就沒,眉心都在跳:“好啊,真是不錯,穿著我的衣服,帶著我的女人,刷著我的卡,他可真是寒酸啊,這輩子我怎麽會碰上這麽個克星,明天我就帶你上他的船屋瞧瞧,看他有多寒酸!”
  第二天是周末,他沒有去公司,一用過早餐就帶我上耿墨池的船屋。天還很早,湖區一片寧靜,湖麵彌漫著薄薄的水霧,三三兩兩的鴛鴦在水中悠閑自在地遊來遊去,依偎纏綿,好像也是剛剛睡醒。耿墨池的白色船屋就停在岸邊,很醒目,非常氣派,這個時候我已經有點懷疑了,裏麵真的會很寒酸嗎?
  祁樹禮到底還是紳士,牽我踏上甲板後,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Good morning,may I come in?”
  我原以為他要破門而入的。
  “Who?”是耿墨池的聲音,清晰而充滿磁性。
  “Your Neighbor.”
  鄰居?他還真會套近乎。門開了,耿墨池先是詫異,然後就是微笑,做了個請的手勢:“Good morning,welcome two honored visitors.”
  他對我們的突然來訪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難道已經料到祁樹禮會上他的船?他今天的樣子真是養眼,上穿白色寬鬆毛衫,下穿米色燈芯絨褲,像是剛洗過臉,人顯得很精神,我注意到,他脖子上帶的那根項鏈就是昨天在議會山大街的精品店裏買的。他知道我在打量他的項鏈,趁祁樹禮沒注意,衝我擠擠眼。
  這就是他寒酸的船屋?
  我站在門口,差點栽倒在地,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簡直……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地上鋪著厚厚的米色拉毛地毯,印第安的圖案很搶眼,好柔軟,踩在上麵感覺像踩在雲端;天花板、牆壁都鑲著暗花紋的牆紙,非常華貴;家具都是白色的,上麵的擺設一看就知道是價值不菲,他放在我家的那個上千美元的水杯看來隻是小菜一碟;這裏顯然是會客廳,靠窗的地方擺著架鋼琴,而對著電視牆擺放的則是一套純白的羊毛沙發,他拿到我家去的那個靠墊跟這無疑是一整套,沙發坐墊上鋪著一整塊白色的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毛皮,我戰戰兢兢地坐在上麵,感覺像歐洲的某個宮廷的王妃,祁樹禮在我對麵坐下,目光落在我臉上,詢問的意思。我窘得無地自容,狠狠地瞪著耿墨池。
  “兩位光臨寒舍,真是讓耿某受寵若驚。”耿墨池說起了中文,沒看我,鎮定自若地衝他的老鄰居微笑。
  “你這還叫‘寒舍’,我那裏豈不成了草房?” 祁樹禮似笑非笑,目光犀利。
  這兩個紳士相伴而坐,禮貌客氣,舉止高貴,你點頭我微笑,頗有點兩國元首會麵的意味。祁樹禮問:“聽Cathy說,你破產了?”
  “是。”
  “損失嚴重嗎?”
  “都破產了,還有什麽不嚴重的。”
  “哦……”祁樹禮四處張望,意思很明白,破產了還住這麽豪華的船屋。
  “我想你可能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我在感情上破產了,”耿墨池不慌不忙,長歎一口氣說,“事實是兩年前就破產了,失去了最愛,一個人漂泊在異國,怎麽能不淒涼啊。在感情上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婚姻也是如此,現在我跟一無所有沒有什麽區別,沒有人收留我,沒有人愛我……”說著故意拿眼神瞟我,祁樹禮察覺到了,臉色很不好看,冷冷地說:“西雅圖難道有收留你的人嗎?”
  耿墨池把目光轉向他的老鄰居死對頭,剛才還傲慢不羈的,瞬間就變得傷感無助,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我知道你不會讓人收留我,我也沒有抱這個奢望,但我想遠遠地看著,教她彈彈琴,不會破壞你什麽,也不會奪走你什麽,你應該不會對我不放心,事實上我有什麽是讓你不放心的呢,我沒有能力給予她幸福,因為我連命都不是自己的,隨時都會停止呼吸,一個將死之人,還敢談什麽愛情……”
  祁樹禮的表情有點複雜了,顯然他沒料到耿墨池會放低姿態,他看看我,又看看這個“將死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我了,我有什麽能力跟你競爭,而我其實很感激你,第一次在湖邊偷偷地看到她,麵色紅潤,那麽有光彩,跟兩年前那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說著他朝我看,目光飄忽不定,曾經的鬥誌、犀利蕩然無存,剛才還是精神煥發的,一下就變得疲憊無神,仿佛是一個跋涉多年的旅人。我眼眶一熱,幾乎掉下淚來。他又把目光轉向祁樹禮,淡淡地說,“你讓她生活得這麽好,我真是很欣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沒有牽掛了,我也給不了她什麽,她若跟我在一起,隻怕會死在我前麵,所以對於你我真是沒話說……”
  “我也沒話說,”祁樹禮打斷他,看著他直搖頭,“從內心來說,我很同情你,也佩服你,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對愛還這麽執著,千裏迢迢追到這兒來,如果我拒絕你的要求,好像顯得我太無情,隻怕她也會恨我,但是……”
  “但是什麽?”
  “我是真的對你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會對她怎麽樣,我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她的人品,你們不會做出讓我難堪的事。但我就是不放心,怕她的心又會死在你身上,我花了兩年時間才讓她健康起來的……”
  耿墨池望著我:“考兒,你跟他說吧,你的心會死在我身上嗎?”
  “已經死過了。”
  “對,已經死過了。”耿墨池把我的回答扔給祁樹禮。他倒是會撿現成的。
  祁樹禮的目光在這位“破產”的鋼琴家臉上掃來掃去,沉吟片刻,終於表態:“那好,你可以教她彈琴,不過我可得約法三章。”
  “請講,我一定遵照執行。”
  “第一,上課時間每天不得超過兩小時,我會叫朱莉婭盯著;第二,除了學琴,不得私自見麵,或者外出;第三,除了上課,你不得在我家附近出現……”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還有嗎?”耿墨池問。
  “暫時隻有這些,若有其他的,會隨時補充。”
  “好,我答應。”
  “你能做到嗎?你要知道,你違反其中的任何一條,我就會取消這個協議。”
  耿墨池呆呆的,臉上露出笑意,眼底卻泛濫著悲傷。在他眼中,我仿佛看到了一條被雨淋濕的河,水流潺潺,欲語還休,像是飄蕩的無所寄托的亡靈在嗚咽。他還活著,卻讓我看到了他的“亡靈”!心,如一段撕裂的錦,頓時汩汩地湧出鮮血,很多年沒有過的感覺,瞬間襲來。
  他卻回避著我的目光,直直地看著祁樹禮,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我什麽都答應你,就是要我上你家擦地板我都答應,隻要可以每天教她彈琴。”
  我再也抑製不住,淚水奔湧而出。擦地板!驕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僅僅是為了每天兩個小時的見麵,他竟然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放下自己比命還尊貴的尊嚴,看到他這麽淒慘地掙紮,我受不起,感覺更像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祁樹禮顯然也受到震動,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僵硬如一尊斑駁的石像,冷冷地逼出一句話:“為什麽,我想知道為什麽……”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堅持自己的尊嚴,沒有時間跟你作無謂的抗爭。我什麽都做不了了,醫生說我最多隻能活一年,一年能做什麽,看到她,就是我餘生唯一能做的事。除此以外,我對自己,對人生包括對她,都已經無能為力,記住她的樣子,走的時候不會太孤單,在天堂也不會那麽寂寞。”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走出船屋的,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命令自己堅強,可一到岸邊還是崩潰,因為這時從他的船屋裏傳出的鋼琴聲,分明是電影《西雅圖不眠夜》中的主題曲《當我墜入愛河》,哀哀的琴音仿佛來自天外,像一陣風,在遼闊的湖麵上飄蕩,如泣如訴,揉碎清晨的薄霧。我蹲在湖邊捂著臉失聲痛哭。
  “還說你的心不會死在他身上,你這個樣子是活著的樣子嗎?”祁樹禮站在旁邊,又氣又恨。我捧著腦袋,朝他擺擺手,“你走,你走,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怕你死在這兒。”
  “那就讓我死在這兒。”
  “我真的比他差很多嗎?”
  “我不想說,我什麽都不想說,你走,走……”
  午餐祁樹禮沒在家吃,出去應酬了。我吃不下,一個人坐在花園裏發呆,明明隔著密密的樹林看不到山坡下的湖邊,可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那邊。我知道他不敢上來,我也不敢去看他,隻不過十分鍾的路程,卻像隔了天涯。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Monica打電話過來,要我去她新搬入的公寓玩,說崔英珠也在那裏。她們是我在西雅圖的朋友,在西雅圖大學認識的,三個人經常在一起瘋。Monica是法國人,去年從西雅圖大學畢業後在一家法資公司當翻譯,崔英珠來自韓國,是學設計的,還在學校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因為性格相投,又對彼此國家的文化感興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快樂。跟著Monica我學了不少法文,日常口語是沒問題的,而英文學了兩年還是半生不熟,我一開口說英文她們就笑,我的英文除了祁樹禮大概很少有人聽得懂。崔英珠則經常給我們做泡菜吃,但她一點也不像傳統感覺上的韓國女人,性格火暴,非常潑辣,動不動就以拳腳說話。三個人中屬Monica最優雅,又會打扮,女人味十足,每次從法國回來就給我們帶香水,在她的影響下我和崔英珠都喜歡用香水。而我隔三差五地就托人從中國帶小禮物來送給她們,也很得她們的歡心。
  Monica新搬入的公寓就在議會山大街,跟我那兒隔得不遠,不用坐車,步行半個小時就可以到。我一進門,她們就抱著我又親又吻的,英珠更是掐住我的脖子將我頂到牆壁上,質問我為什麽幾次都放她鴿子。我的天,不是說韓國女人溫柔賢惠嗎?怎麽我遇到的就跟個母夜叉似的。我見她掐我的脖子,索性一腳踢過去,因為進房間前已經脫了鞋,我的殺傷力不大,她一把將我攔腰抱起放倒在地,兩個人在木地板上“打”了起來。自從認識這個死丫頭,我受其影響已經有了嚴重的暴力傾向,兩個人經常說不了幾句話就“動手動腳”。
  Monica的新公寓很漂亮,木地板,全景的落地大窗,歐式家具,法國人的浪漫在Monica這裏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一般來說,浴缸是放在浴室的,可是這位大小姐竟然把浴缸放在臥室,我和英珠問為什麽這樣,Monica用法文回答說:“哦,親愛的,誰說浴缸一定要放在浴室,你們不覺得放在臥室裏更有情調嗎?”
  我和英珠一起搖頭。
  “想象一下啊,”Monica循循善誘,“當我跟波克約會的時候,我在浴缸裏洗澡,他躺在床上欣賞,他可以看到我,我可以看到他。可以在床上,也可以在浴缸裏,該是多麽的浪漫激情,告訴你們,我就是看中了這個浴缸才搬進這套公寓的。”
  原來如此!英珠倒沒什麽,我卻是臉紅心跳。Monica的男友波克是挪威人,做鍾表生意的,我見過兩次,印象就是這老外話多。跟他見麵,千萬不要跟他扯閑話,否則你就將領略到什麽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盡管大多數話我聽不懂,仍要禮貌地不停點頭,還要麵帶微笑。當然我說的話他也很少聽得懂,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說的是英文,剛學不久,沒說幾句波克就用法語問Monica:“親愛的,她說的是哪個國家的語言?”
  英珠當時也在場,笑得快趴到桌子底下去。這個笑話一直跟隨我至今,沒事她們就拿出來曬曬。耿墨池也是的,一聽我說英文就皺眉,要麽就咳嗽,總之是非常痛苦的樣子,因為怕他的心髒承受不了,我就很少跟他說英文。而我和Monica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則是什麽話都說,英文、法文、韓文、中文,熱鬧得跟開聯合國大會似的。這天下午我們先上街采購一番,回來就在公寓裏煮東西吃,順便喝了點Monica從法國帶回來的葡萄酒,三個瘋女人光著腳,拿著酒瓶圍著打轉轉、跳舞、唱歌,一直鬧到深夜才散場。
  我想我是喝多了點,搖搖晃晃地摸到湖區的家時,還沒進門就跌倒在花園的草地上,草地上很軟很舒服,滿天都是星星,我就勢便睡了過去,朦朧中身邊傳來說話聲,首先是朱莉婭的,“Sir,Sir,come here.Miss Cathy is here!”
  “Cathy,Cathy,醒醒!”有人拍我的臉,好像是祁樹禮。接著我被抱了進去,怎麽上的樓,怎麽睡到床上去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早上醒來,滿室都是陽光,頭有點疼,記憶也一點點的回來了。心裏頓時有點懸,昨晚喝酒喝到這麽晚回來,祁樹禮肯定不高興,平常我怎麽胡鬧都行,但就是喝酒這一點他很不喜歡。我忐忑不安地洗漱完,下了樓,耿墨池已經靜候在沙發上了,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襯衫,白色的褲子,儒雅高貴的氣息撲麵而來。
  他的雇主祁樹禮就坐他旁邊,冷著臉,自顧抽煙,看到我下樓,臉色更難看了,“我以為你起不來了,喝成那樣,今天還用學琴嗎?”
  “當然要學。”
  我還沒說話,耿墨池先說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讓我的學生偷懶!”說著起身走到鋼琴邊,指著琴凳說,“過來,把我前天教你的曲子彈一遍。”
  完全是一副命令的語氣。不帶半點情感。
  我乖乖地過去坐到琴凳上,揭開琴蓋,也不敢看他,直接彈了起來。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邊,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彈。坐在我們身後的祁樹禮也沒有出聲,默默注視著這一切,背對著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仍然可以感覺他尖銳的目光從背後刺穿了我的胸膛。氣氛有些僵。
  我偷眼看耿墨池,眉頭緊蹙,臉上也是僵僵的。但是他很有耐心,彈錯了的時候,他並不是像往常那樣敲我的腦袋,揪我的耳朵,而是手把手地糾正,說話輕輕的,詢問的眼神很溫柔,讓我有些不適應,也讓我感覺到彼此難以言語的悲傷。
  忽然覺得很屈辱,身後那雙眼睛讓我如坐針氈。今天不是周末,他怎麽不上班呢?他是故意監視我們的嗎?我覺得祁樹禮有點過分。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我看到耿墨池的臉色有些發白,突然意識到他還沒有吃藥,連忙吩咐朱莉婭趕緊拿水來。
  “你怎麽樣?快點兒吃藥吧。”我拿過朱莉婭手裏的杯子遞給他。
  “謝謝。”他接過杯子,連忙從口袋裏掏出藥,我注意到他的手都在抖,顯然已經撐到了極限,我愣愣地看著他吃藥,心,痛得滴血。
  可是他剛吃完藥,放下杯子,氣都沒喘過來,祁樹禮就下逐客令了,“好了嗎?今天的時間已經到了。”語氣冰冷似鐵。
  耿墨池尷尬地起身告退。臉色還是發白,腳步有些淩亂。
  “我送你吧。”他的樣子讓我很擔心。
  “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客廳,落地窗外,他的身影在陽光下無力地晃動著。我也無力地坐在沙發上,淚水在眼中打轉。
  “不必這個樣子吧,生離死別似的。”祁樹禮冷冷地看著我。
  我橫了他一眼,“他是個病人!”
  “是嗎?那我呢,我算不算是個病人?”他的目光像刺,很不客氣地紮在我臉上,“從愛上你的那一年開始我就病了,一直病到現在,你什麽時候用過如此動人的眼神關注過我的病情?”
  “什麽眼神?胡說八道些什麽?”
  “你剛才看他的眼神,讓我很難受……”
  “我現在也很難受!累了,我上去休息!”說完我就氣呼呼地上樓,他在後麵又陰不陰、陽不陽地扔了句,“愛情是自私的,考兒……”
  他又叫我“考兒”,而不是Cathy!
  我明白他的感覺,叫我“Cathy”的時候我活在現在,叫我“考兒”的時候,我又回到了過去。其實他不懂的,過去和現在,感情和愛情,悲傷和幸福,永遠不可能同在一個空間,麵對他,我或許是幸福的,可是麵對耿墨池,我永遠隻有悲傷,哪怕跟他嬉笑打鬧時也很悲傷。這是我和他獨有的空間,祁樹禮是永遠也進不來的,不是我要將他拒之門外,而是如他剛才所說,愛情是自私的,已經接受了的就如長在心裏的刺,已經連著肉了,痛,卻拔不出來,怎麽可能再接受別人?
  晚上,祁樹禮見我一天沒理他,似乎想修複我們的關係,上床後摟著我對我格外纏綿,我反應冷淡,整個人木木的。後來幹脆用背對著他。
  “考兒,別這樣……”
  “他時間不多了,身體已經是那樣了,還能怎麽著?”我哽咽,把被子揪得緊緊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控製不了嫉妒的心。”他伸手扳我的肩膀,試圖讓我麵對著他,我拉開他的手。他不管了,直接抱住我,“考兒,別這樣,我錯了還不行嗎?”說著動情地親吻我的臉頰和耳朵……
  他起身去浴室的時候,我的眼淚無辜地滴落在枕旁。
  他很快就入睡了,可能也是年紀大了的緣故,體力不及以前了。而我還醒著,身體的痛,遠不及心裏的痛。也不知是何緣故,現在每次跟他親熱我都會感覺很痛,女人的心和身體是一起的。耿墨池出現後,我無法將自己的心從他身上拉回來,再麵對祁樹禮,我隻剩具幹涸的軀體。
  夜已經很深了,我還是無法入睡。他的鼾聲讓我心煩意亂,於是起身到陽台透氣。陽台上的風很大,天上沒有月亮,遠處湖岸的燈火卻還在閃爍,照亮了半邊天。目光收到近處,突然,我發現在樓下馬路對麵的長椅上坐了個人,路燈照在他身上,看不清臉,卻可以看到他比夜晚還寒冷的寂寞。我知道是他,捂著嘴差點哭出聲。他顯然已經看到了我,目光穿越沉沉黑夜撫摸我的臉,一陣風吹來,我聞到了他獨有的薄荷煙草的味道。是的,他在抽煙,煙頭微弱的亮光像他可憐的心跳,在夜色中格外刺痛我的眼睛。我朝他打手勢,要他離開,風這麽大,他怎麽還一個人坐在這裏。
  他對我的手勢無動於衷,直直地看著我……
  我知道白天在祁樹禮的注視下他不敢看,當時他走出客廳沒有回頭,背影決絕,可隻有我感覺到他傷感的留戀。我再也抑製不住,無聲地哭泣起來,拚命捂著嘴,扶在欄杆上,痛苦地縮成一團。他不忍我這樣,終於起身了,卻沒有離開,走到樓下花園的柵欄邊,仰著臉看我哭泣。淚光中,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隻看到他低下頭,狠狠地抽煙,最後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默默離開了,背影消失在霧氣重重的林蔭道。
  清晨,祁樹禮去公司了,我連早餐也沒吃,就來到馬路對麵的長椅邊感覺他昨夜留下的氣息。椅子下邊一堆的煙頭。我粗略地數了數,不下二十個。煙頭上肯定有他的氣息!我掏出手絹,將煙頭一個個撿起來,包好,放入口袋。
  每天他都準時來上課,決不多作停留,隻有兩個小時。他教得很認真,我也學得很認真。祁樹禮再沒有在場“觀看”過,我們想都沒想過有什麽越軌之舉,事到如今,我已經很滿足了,每天都能相處兩個小時,感謝上天還這麽仁慈。
  他每次走後,總會在煙灰缸裏留下幾個煙頭。我總是偷偷地將他的煙頭收起來,藏到一個鐵質的首飾盒裏。我如此珍惜他留下的東西,就是想多留一點他的氣息。有一天他真的走了,這些氣息可以成為我最昂貴的“氧氣”,讓我可以繼續呼吸,堅強地活下去。對我而言,那些煙頭勝過這世上任何華貴的珠寶,勝過我曾經所有的珍藏。
  祁樹禮見我們一直很“規矩”,對耿墨池的態度也好了很多,有時候他在家,上完課還會跟耿墨池聊幾句。偶爾還會留他吃飯。兩個男人在飯桌上談笑風生,我很少有插嘴的份,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他們是多麽融洽的摯交。
  這天吃過飯,祁樹禮提議到附近酒吧坐坐,耿墨池答應了。祁樹禮開的車,我和耿墨池坐後麵。到了議會山大街,在一間頗具藝術氛圍的酒吧前,祁樹禮停下車,親自開車門,牽我下車,隨即又摟住我的腰。耿墨池視若無睹,昂著頭徑直進了酒吧。我瞅了一眼祁樹禮,他一臉平靜,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我的心裏有些不快,明知道他是個病人,還這麽刺激他。
  祁樹禮顯然是這裏的常客,一進去就有人跟他打招呼,我這才注意到這間酒吧並沒有我想象中的烏煙瘴氣,典型的歐洲中世紀風格,古典奢華,很有貴族氣派,三三兩兩的“鬼佬”湊在一起,看衣著就知道不是泛泛之輩。我們三個人剛在一張台子上坐下,一個身著迷你裙的金發女郎就過來坐到了耿墨池的身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跟祁樹禮是一對,耿墨池落單,長得那麽帥,又一身名牌,自然吸引人們的目光。
  讓我頗感意外的是,耿墨池對那位女郎並沒有像沒見過世麵似的怯場,幾句話就打得火熱,藝術家的浪漫氣質,流利的英文,讓那位露著半個胸脯的女郎毫不猶豫地貼上了自己的半個身子,而祁樹禮則摟著我眉開眼笑,熱情地招呼那個女郎,問她要喝什麽。
  “What do you want to drink,my dear?”耿墨池也問她喝什麽。
  “I?d like the same as yours,darling.”女郎含情脈脈地瞅著他,說他喝什麽她就喝什麽。
  耿墨池微笑著跟侍應說了他要喝的酒名,祁樹禮也點了他要的酒,給我隻點了香檳。我悶悶地喝著,耿墨池卻和那個女郎貼得更緊了,溫柔的眼神,優雅的談吐,不但吸引了這個女郎,連旁邊幾個女人都在打量他。看他這架勢,絕不是初出茅廬,應是情場老手吧,我怎麽忘了他曾經在巴黎混過數年……我的情緒很低落,怏怏的,祁樹禮察覺到了,“怎麽了?不舒服嗎?”他用中文問我。
  “沒什麽,沒什麽……”我連連搖頭。
  “不要在意啦,男人嘛,逢場作戲,很正常的。”
  我看他一眼,沒說話。
  耿墨池不知道聽到我們的談話沒有,摟著那個女郎高聲說笑。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我要回去,祁樹禮起身,耿墨池也站起來了,而那個女郎則挽著他一直跟到了酒吧門口。看她那意思,大概希望耿墨池帶她回家過夜。耿墨池摟著她也很戀戀不舍的樣子,我和祁樹禮站在車邊,看他怎麽繼續,隻見他很深情地問女郎願不願意跟他來:“Oh,baby,I really need you.Would you like to go with me?”
  “Of course,my dear!”女郎滿口答應,女郎勾著他的脖子就要去吻他。
  “But,but……”耿墨池摟著她的腰,露出遺憾的表情,突然出人意料地砸出一句,說他是病人:“Dear,I am a patient,won?t you care about that?”
  女郎很詫異,連忙追問什麽病:“A patient? What illness have you got?”
  “AIDS!”耿墨池一本正經地答。
  女郎像遭了電擊般,迅速就從他身上彈開了,一句話也不說掉頭就走。
  這個時候我已經蹲在地上起不來了,捂著肚子笑得要抽筋,祁樹禮也在嗬嗬地笑,瞅著他說:“虧你想得出來,艾滋,幹嗎嚇走她,這麽好的夜晚有個女郎陪著其實是很不錯的。”
  “謝謝,我不需要!”
  耿墨池突然就板起臉,抄著手走到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神色冷峻。
  “我送你嘛。”祁樹禮表現得很有風度。
  “不必麻煩你了。”耿墨池說著鑽進出租車,看也不看我,招呼司機絕塵而去。我僵僵地站起身,再也笑不出來了。我知道,他今晚受了刺激,很明顯祁樹禮是有意帶他到酒吧的,故意讓我看他如何逢場作戲。我頓時周身冰冷,祁樹禮拉我上車,我手一甩,直接跳上一輛出租車也揚長而去。
  “Cathy!……”祁樹禮在後麵喊。
  我在Monica的公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她大概已經去公司上班了,公寓裏隻剩我一個人。昨晚一氣之下我就跑到這來了,冷靜一想,也許他不是有意這麽做的,可我還是很生氣,耿墨池還能撐多久呢?他現在這種狀況還有可能過那種風花雪月的生活嗎?那豈不是要他早點死?
  從手袋裏掏出手機,二十幾個未接電話。
  我赤著腳冷冷地靠窗坐在木地板上,心煩意亂。
  快中午的時候,我還是決定回去,沒準他會去找耿墨池要人。一進門,人還沒站穩,祁樹禮就從沙發那邊彈起來,衝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上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找了你一夜!你怎麽總是這麽任性?……”
  我推開他,徑直朝廚房走去,“我肚子餓了,等我吃飽了再說。”
  “我早晚會死在你手裏!”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Cathy!”
  “我叫考兒。”
  ……
  祁樹禮下午沒有再去公司,怕我又跑。吃過午飯他試圖跟我談心,我沒有多餘的話要說,隻冷冷地拋給他一句:“不要再去惹他,刺激他,傷害他,他已經是個快死的人了,如果你不想以後我恨你的話,離他遠點!”
  “在你心中,我還是不及他……”
  “等他死了你再說這些話吧。”
  說完我就上樓蒙頭大睡。恨不得睡死過去。混亂的現實,無法繼續的愛情,可怕的一年期限,不知道怎麽麵對,不敢麵對。晚飯我沒有吃,一直躲在被子裏流淚。我又拿出那個首飾盒,打開,跟往常一樣數裏麵的煙頭。我想我是真的病了,守著這一盒煙頭又有什麽意義,該走的終究要走,想留的留不住。一年啊,我隻能收集他一年的煙頭,一年後我怎麽辦?焦慮、恐懼、絕望,我想我終究會被折磨至死……
  “你在看什麽?”身後突然傳來祁樹禮的聲音。
  我嚇得趕緊蓋上盒蓋,驚懼萬分地把盒子抱在胸口。
  “沒,沒看什麽。”我竭力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些。
  “那你慌什麽?”他充滿疑惑地打量我,目光落在了首飾盒上,“可以給我看看嗎?”
  “沒什麽看的啦,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些首飾……”
  “給我!”
  “Frank!”
  “給我!”
  我用哀求的眼神望著他,但這明顯更加刺激到他,他不由分說就過來搶,力氣很大,一下就搶了過去。在打開盒子的一刹那,我悲哀地意識到,我和他完了!
  “這……是什麽?煙頭?誰的煙頭?”他詫異地瞪著我。
  我低下頭,不做聲。
  “說!”
  我還是沒出聲。
  他顫聲逼出兩個字:“……他的?”
  什麽都明白了!他抱著那盒煙頭臉色發白,這個時候什麽解釋都是無力的,他憤怒到極致,猛地摔下盒子,煙頭頓時撒了一地。這下刺激到我了,“不!”我撲過去,不顧一切地去撿那些煙頭,一邊哭一邊撿。我做錯了什麽?我隻是留下一點他的東西,給我卑微可憐的愛情留一點點紀念,我做錯了什麽?!
  “不許撿!”他居高臨下地衝我吼。
  我沒聽他的,流著淚還是一個一個地在撿。
  “我說了不要撿!你聽見沒有,不要撿!!”他已經是在咆哮了。
  我顧不上,眼裏隻有這些煙頭,這是他唯一可能留給我的東西,哪怕愛情已經死去,讓我懷念他曾經的存在也好啊。
  祁樹禮暴怒!
  他抬腳就去踩那些煙頭。我尖叫起來,眼睜睜地看著他把那些煙頭碾碎,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腳,求他不要踩,他一腳踹開我,踩得更凶了,眼看地上的煙頭頃刻間成為粉末,我也失控了,尖叫變成慘叫。
  最後一個煙頭在床邊。我和他同時都看到了,同時撲向那個煙頭,我快一點點,手抓住了煙頭,可是他的腳卻踩在了我的手上。
  “鬆手!”他惡狠狠地衝我咆哮,眼睛通紅。
  我趴在地上,倔強地抬眼看他,就是不鬆手。
  “我叫你鬆手!”
  他完全變得陌生,窮凶極惡的樣子像要吃人,昔日的溫情款款難道都是裝的?這才是他的本相?我不會鬆手的,我想我不會鬆手的,哪怕是他把我的手輾碎。他真的開始碾了,咬牙切齒,沒有一絲的憐憫,我幾乎聽到了指骨碎裂的聲音。但是我沒有哭,都說十指連心,可是痛到極致反而麻木了,隻看到殷紅的血從他的腳下滲出來,染紅了白色的地毯,我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早上,耿墨池照常來授課。
  我下樓,一聲不吭地坐到了鋼琴邊。想必我的臉色見不得人,他皺著眉頭打量我,“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我連忙掩飾,“沒什麽,昨晚沒睡好。”
  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邊,對我的話半信半疑,“把前天那首練習曲彈一遍。”
  我坐著沒動。
  “沒聽到嗎?要不要再重複一遍?”
  我抖抖地伸出手,右手幾乎抬不上來,指頭全是烏青。他一把抓起我的手,“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沒,沒什麽。”
  “這個樣子也叫沒什麽?”他舉著我烏青的手,眼神絞痛,“你知不知道對彈鋼琴的人來說,手就是命?”
  “我沒有這個命,成不了鋼琴家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別問了,我什麽都不想說。”
  “考兒!……”
  老天,聽清沒有,他又叫我考兒了!來西雅圖這麽久,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叫我,這世上隻有他的呼喚才能讓我如此沉醉,又如此心碎,我願意為他受任何的罪。
  “墨池!”我抓住他的肩膀,淚如雨下,“帶我走吧,遠遠地離開這裏,哪怕讓我跟你一起去死,也請你帶我走……”
  “別說傻話了。”
  “不,墨池,這麽多年了,我一直努力將你從我的生活中抹去,每次差點成功,最後還是發現我不能沒有你,離開你,我會死的!”
  “考兒聽我說,我是個男人,雖然算不上是好男人,但為人基本的原則還是有的,你現在是他的人,如果我帶你走,那我將自己的人格置於何地?況且你也知道的,我什麽都給不了你,醫生說我隻能活一年了,一年後呢,你怎麽辦?跟我一起死嗎?不,考兒,我不要你這樣,我要你好好活著,為你自己活,也是為我活……”
  “不!”我撲進他的懷裏,箍著他的脖子號啕大哭起來,“墨池,我不信醫生的話,他是嚇唬你的,沒有你,我活不下去的,你應該知道的,墨池!……”
  “考兒!”
  他也動情了,摟緊我,心神俱碎。
  我們兩個苦命的人,愛情如此卑微,上天連最後相伴的歲月也不給我們,哪怕是把我們扔到荒無人煙的曠野,隻要能在一起,哪怕是死在他懷裏,也好啊。這世上沒有什麽地方能比他的懷抱更溫暖,他的氣息,他的心跳都會是我最好的祭奠,我要的隻是一個歸宿而已,哪怕墜入的是墳墓,那也沒什麽不同。
  然而,我忽略了,我們不是在曠野,我們是在西雅圖祁樹禮的豪宅,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他就在我們身後……
  “你們在幹——什——麽!”
  耿墨池進醫院的事,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是他的助理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就知道會這樣,祁樹禮扇我一巴掌的時候,他來護我,結果祁樹禮對他惡語相向,完全沒把他當個病人,他的心髒不能受一點點的刺激,當時臉就白了。我哭著哀求祁樹禮別再罵他,結果又被扇了一巴掌,到現在我的半邊臉都是腫的。
  “你真不是個東西,我這麽寬容地接納你,讓你做她的老師,結果你還是讓我失望,你不就是要死了嗎?死就死啊,有什麽大不了的!現在叫我去死,我也可以,枉我把你當君子!既然要死就安靜地去死,為什麽還要來糾纏不清,明知道她心裏放不下你,還跑來糾纏,你想幹什麽?想要她跟你去死嗎?她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別夢想我會成全你們……”
  這些話從祁樹禮的嘴裏罵出來,要有多刺耳就有多刺耳,我都受不了,何況耿墨池。他離開的時候腳步踉蹌,祁樹禮還追到門口罵:“別再進我家的門,別讓我在西雅圖看到你,你滾!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回來!!”
  接下來的事我就很模糊了,腦子裏一直在轟鳴,直到耿墨池的助理給我打電話,我才醒過神,忙不迭地趕到西雅圖市中心的醫院。
  他還在昏迷。在特護室裏。
  我見到了他的助理,很年輕精幹,他跟我說耿先生是昨晚送進醫院的,早上醒了一會兒,一直叫我的名字。助理在他的手機上找到我的號碼,這才打電話告訴我。
  “他的情況怎麽樣?”
  “很不好,得送回日本。”
  “回日本?”
  “是的,那裏有他的特護醫生,了解他的病情。”
  “什麽時候走?”
  “等他病情稍微穩定一點。”
  我一直趴在特護室的玻璃窗上看他,鼻腔中插著氧氣管子,連呼吸都要借助機器。“對不起!”我在心裏請求他的原諒,都是我,要不他怎麽會這樣?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我撲到他身邊,他不能說話,隻能無助地看著我,抖抖地伸手撫摸我紅腫的臉。我讓他什麽都不要說,我告訴他,我決定離開祁樹禮,要陪他到最後。他歎口氣,直搖頭。
  大顆的淚珠從他眼中滾落下來。
  我一直守到半夜,等他睡去後才回家。
  祁樹禮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我上樓。
  “我會給他找最好的醫生。”他在我背後說。我站在樓梯上冷笑著回頭:“算了吧,都結束了,我過兩天就走,跟他一起去日本。”
  “你敢!”
  “沒什麽敢不敢的,是你毀了這一切,本來我是想跟你一起生活下去的,看樣子不行了,請尊重我的選擇,也請尊重你自己。”
  說完這句話我就上樓睡去了,沒有睡主臥,而是睡在客房。懷中抱著的,仍然是那盒破碎的煙頭。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溫度給他生命的熱度,哪怕是把自己的心跳借給他都可以,折我一半的壽命給他也可以,或者是全部都可以!永生吧,我的愛情!
  早上醒來,一睜眼就看到祁樹禮坐在床邊。
  陽光從他背後的窗戶投進來,反而使他的臉顯得很暗。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懷中的首飾盒。我生怕他又搶了去,緊緊地抱在懷裏。
  “起床吧,我帶你去看醫生,你的手好像感染了。”他輕聲說。
  手感染了?我從被子裏伸出手,嚇一跳,整個右手都腫了,指頭由原來的發青變成了發黑,破了皮的地方已經明顯的有化膿的跡象。一直忽略,到現在才感覺錐心的疼痛從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疲憊無助地看著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應該知道。”
  “我沒有怪你,你沒有錯,因為我知道你愛我,愛沒有錯!而我愛他,我也沒有錯,錯就錯在我不該接受你的愛,從而讓你陷到現在難以自拔,就像我自己也難以自拔一樣,已經改變不了了,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不值得你再犧牲,我也不會再犧牲自己,勉強跟你在一起……”
  “不,不,考兒……”
  他又叫我“考兒”了!很緊張,試圖想挽回,可是我決然的眼神已經表明了一切,這個錯誤該結束了,我不能害他一輩子。
  去醫院包紮完後,回到家我就直接收拾行李,右手不能動,隻能靠左手。幾件衣服往箱子裏一塞,抱著那盒煙頭就準備下樓。祁樹禮站在樓梯口,冷冷地看著我,他知道任何挽留的話都是多餘的,我桀驁不馴的個性他再清楚不過。
  “你要想清楚了,出這個門容易,再進來就難了。”
  “我餓死在外麵也不會再進來。”
  “他不會帶你去日本的。”
  “憑什麽這麽說?”
  “我了解他,如果他帶你走,就會將自己陷於不仁不義的境地,他不是這樣的人。”
  “不帶我走,也無所謂,我一個人能生活。”
  “你靠什麽生活?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我暫時住在朋友那裏,我會找工作……”
  “那就祝你好運了!”
  祁樹禮真是料事如神,耿墨池果然不帶我走,趁我忙著搬家的當口徑直回了日本。臨行前發給我一個短信:別再跟他慪氣,回去吧。我失魂落魄地趕到醫院,正好碰見他的助理在結算醫藥費,他交給我一串鑰匙,船屋的,說是耿墨池交代的,要我幫著照看。
  “他還回來嗎?”我問助理。
  “應該會,如果他身體恢複得好的話。”
  “哦,那就好,我等他就是了。”
  這真是再好不過,我不用去擠Monica的公寓了,她男朋友經常出入公寓,我住在那裏實在不方便。我隨即將行李搬到了湖邊的船屋。裏麵很整潔,顯然每天都有人打掃,耿墨池是不會打掃的,可能是請的鍾點工。船屋分上下兩層,樓下是會客和用餐的地方,樓上則是臥室和書房。我隻來過一次,沒有到過樓上。
  好大的一間臥室!占了半層,房間鋪著厚厚的拉毛地毯,一邊牆全是落地窗,正對著湖麵,晚上欣賞湖岸的燈火闌珊肯定是美不勝收。這個耿墨池,到哪都忘不了享受。而房中間的那張大床則真的是享受,我撲到上麵,好軟啊,感覺睡在雲上,枕頭上似乎還留著他的味道,我抱著枕頭,思緒飛揚。
  接著我又參觀了浴室和更衣室,偌大的衣櫥掛滿了最新款的男裝,有的連標簽都還在,顯然一次也沒穿過,虧他還在我麵前裝窮,說他破產!天下也隻有我這樣的大傻瓜才信他的話。他一直就是個講究生活品質的人,對生活的要求很高,這一點到哪兒都不變。他經常說我不懂得享受生活,沒品位、沒思想、沒智慧,什麽都沒有,不知道他為什麽還愛我,可能是他見過的有品位、有思想、有智慧的女人太多了,突然見著一個次的,就當個寶了。唉,愛情真是讓人很沒有理智。
  隔壁的書房也很大,他喜歡看書,這我知道,到哪兒都書不離手,難怪那麽有品位。書可以讓人充滿智慧,誰說不是呢?可是當我拿起他放在書桌上一本沒看完的書時,我差點笑落大牙,竟是一本英文原版的《哈利·波特》,這個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樓下的洗手間、廚房全都轉了個遍,一個人住這麽大的一艘船屋,好奢侈啊!本來想打電話叫Monica和英珠也來參觀,但一想耿墨池是個喜歡清靜的人,又有潔癖,Monica還好,英珠那個瘋丫頭過來不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才怪,耿墨池回來了會扒我的皮的。
  晚飯我弄了中西合璧的什錦飯吃,就是火腿啊,蘑菇啊,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攪在一起炒的那種飯,不用單獨弄菜了,很方便。一邊吃一邊望著餐廳窗戶外的燈火港灣,真的很舒服。剛吃完,蘑菇還在喉嚨裏,客廳的電話響了,嚇我一跳,誰會來電話?
  “你在幹什麽?”是他的聲音。
  “吃……吃飯啊。”
  “在我的屋子裏弄飯?”
  “……是的。”
  “我殺了你!”
  天哪,這像個病人說的話嗎?前幾天他還在特護室的,“小日本”的醫術真的比“老美”強?一過去就起死回生?
  “你小心點就是,把房子弄亂了,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他在電話那邊叫囂著,雖然聲音還是很虛弱的樣子,可是仍然感覺凶神惡煞。他對我一直很少有溫情,即使偶爾溫情,也多半是我要死不活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外表冷酷不羈,內心柔軟,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個性。
  “你在那邊怎麽樣?”這是我最擔心的。
  “暫時死不了,你還可以被我折磨一陣。”
  一聽這話我鼻子就發酸,“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他以當年的語氣回答。
  我鼻子更酸了,聲音也變得哽咽:“墨池,你要多保重,無論如何要回來,不然……”
  “不然怎樣?”
  “不然我怎麽交得起這船租費。”
  “死丫頭!”
  “臭螃蟹!”
  “母螃蟹!”
  ……
  我們又在電話裏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起來,罵夠了他忽然又要我彈琴給他聽,他說他正躺在醫院,悶得慌。我把電話聽筒對著鋼琴,隨便選了首曲子彈了起來,右手包紮著不能彈,我用左手彈的,零零落落,很難聽,但仍然聽出是那首《當我墜入愛河》——《西雅圖不眠夜》的主題曲!
  彈著,彈著,我的眼淚又掉下來,滴落在琴鍵上……
 
  NO.3上帝的小仆人
  剛過了九月,西雅圖又開始了它漫長的雨季。因為太平洋暖流的影響,這裏冬天並不冷,很少下雪,而是徹日徹夜的陰雨不絕。“一年下九個月的雨。”這是《西雅圖不眠夜》中的經典對白。
  事實上,從九月開始,直到第二年四月,整個西雅圖地區都會彌漫著綿綿陰雨。從祁樹禮豪宅搬出來的那些陰雨的早晨,我每天站在路邊等公共汽車,看著公車穿過雨水和白色的霧氣,駛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向自己慢慢開來,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傷。有時坐車經過華盛頓湖上的浮橋,窗外雨水擊打著湖麵,天地間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憂鬱而又懷舊,就像老照片或是老電影的色調。
  難怪每年西雅圖自殺的人數總是居高不下,也有很多人患憂鬱症,這跟陰霾的天氣多少是有點關係的,這樣的壞天氣難免讓人心情鬱悶。這不,已經半個多月了,淅瀝瀝的細雨,不大,卻足夠把沒遮護的你澆透,而且沒有一點兒停下來的跡象,給每天上下班的人帶來諸多不便。這時,在西雅圖的街頭,能夠見到各種各樣的傘。經常可以看到衣冠楚楚的女士,舉一把玲瓏小傘,搖搖欲墜,風擺荷葉一般,當街優雅地走過。
  也因為下雨,街頭巷尾的綠樹像被洗過般,格外地顯出它們的青綠。我敢說,無論是在美國本土,抑或是在世界各地,大概找不到第二個城市能像西雅圖這樣,無論是山巒還是平地,整個兒都被密密的、幾近原始的森林所覆蓋。除去公路和停車場,幾乎沒有裸露的地麵,到處都是樹木蓊鬱,草地青蔥,甚至飄來飄去的雨、輕輕掠過的風,都帶著青綠的顏色。在西雅圖,最常見的樹就是愛情樹。現在不是愛情樹的花期,隻能見到滿樹通紅的細葉,紅得鮮豔,紅得別致。其實青色也罷,綠色也罷,這是西雅圖展露在人前的一種無窮無盡的魅力與誘惑,是別處難以見到的獨特風光。
  隻是現在我已經沒有閑情逸致來領略西雅圖的風情了,生存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祁樹禮在我搬出來後迅速凍結了我賬戶上的存款,還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把你賬戶上的錢凍結了,需要的話,來找我!”
  我立即以一口蹩腳的英文還擊他:“Thanks,I don?t need it now.But,if I starve to death in the street,Please tidy my body away and get a good rest in the heaven ,OK?” (謝謝,暫時還不需要,但如果我餓死街頭了,您看在同胞的分上還是要給我收屍的,讓我魂歸故土,好嗎?)
  “OK!”祁樹禮爽快地答應了。
  我會去找他嗎?我有手有腳,哪怕是到咖啡店端咖啡,也不會餓死。我馬上著手找工作,沒有學曆,沒有工作經驗,也隻能到咖啡店端咖啡。來西雅圖兩年,衣食無憂,從來沒研究過美元的價值,這下好了,我賤賣自己的勞動就為了換那活命的美元。我查了一下賬戶,四個戶頭凍結了三個,僅剩的一個隻有兩千多美元,顯然祁樹禮還沒有將我趕盡殺絕,留了點餘地,起碼這些錢在我找到工作前還可以撐一段時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還沒出去找工作,收錢的卻上門了,耿墨池的船屋房租到期了,這家夥怎麽不早說!
  “How Much?”我問。
  收錢的鬼佬是個黑人,人高馬大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讓人不由得想起好萊塢恐怖大片裏的怪獸。但他很友善,說耿先生當時預交了三個月的費用,他問我預備交多久的:“Mr Geng pay the fee for 3 months at that time ,But now,three months has passed,How long do you prepare to deliver in advance miss?”
  我吞了口唾沫,隻能打腫臉充胖子,吃力地說:“En,I?ll pay three months as well.”
  “OK,1800 US dollars for three months.”
  “How……How much?”
  “1800 US.”
  我的腿一陣哆嗦,當時是站在甲板上跟收錢的鬼佬說話,差點就栽到湖裏去了。但話已出口,收不回去了,隻得乖乖地回屋取了1800美元給那長著一臉大胡子的鬼佬。那錢是我剛從銀行提出來的,還沒在手裏捂熱呢。我趕緊回屋翻開皮夾數了數,要命,僅剩不到400美元了,天天吃麵包都不知道能不能撐一個月,西雅圖是很富有的城市,消費水準很高的。
  沒辦法,當務之急就是出去找工作!
  還算順利,我在市區一個規模不小的咖啡店找到了一份服務生的工作,旁邊有好幾棟寫字樓。老板是個台灣人,大肚腩,人挺和氣的,給我按小時計酬。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個時候我哪還有什麽資格挑三揀四的。
  西雅圖到處都有咖啡店,西雅圖人也以喝咖啡著名。這是雨季為西雅圖帶來的生活習慣,灰色的陰雲下,滿街的水汽中,一路行來,渾身都是擺脫不掉的潮濕,這個時候若走進一家路邊咖啡館,屋子裏騰騰的熱氣和溫暖的燈光必會讓你暫時忘卻旅途的疲勞,變得愜意舒適起來,腦中也飄過一些不可言喻的情緒,有時是感動的,有時竟是愁苦的,都讓人留戀不已。
  但對於很多西雅圖人來說,喝咖啡跟品酒一般,是很有講究的,不僅是味道,還講究咖啡的產地,咖啡豆研磨的方式,鮮奶與咖啡的比例,鮮奶的脂肪含量,鮮奶加熱的程度等等。就像照方抓藥似的,要求非常精確。一杯Espresso,是很濃的咖啡;一杯Latte,是咖啡中加入冒泡的鮮奶;一杯Mocca,是加入熱巧克力。這裏的人們習慣捧一杯這樣精心炮製出來的咖啡,走進辦公室,有滋有味地開始一天的生活。到了傍晚下班時分,再來咖啡店,坐在臨窗的高腳凳上,把公文包、午飯盒、大衣、雨傘放在一邊,把一天的緊張與勞碌也忘在一邊,隻管沉浸在咖啡的熱氣裏,翻翻報紙,或是與別人閑談幾句。那種放鬆的感覺讓人很是羨慕,至少我是羨慕的,因為我現在不再是個品咖啡的人,我賣咖啡。在我上班的這家咖啡店非常忙,每天早晨,很多在樓裏上班的人都會湧到這裏。我跟店裏其他的夥計一樣,穿著白襯衣、黑褲子,掛著墨綠色的大圍裙,在閃亮的銀色咖啡壺之間穿梭,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頭暈眼花,回到家累到連話都不會說。要養活自己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板的一家人都在咖啡店裏幫忙,他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叫珍妮,第一天下班時問我住哪裏,我說住湖邊的船屋,她立即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因為在湖區住船屋或遊艇的人非富即貴,她大概無法想象我住著豪華船屋還上她家的店裏來端咖啡。
  結束工作回到船屋,一進門我就趴到沙發上喘氣。還沒喘過氣,門鈴響了。一問,收水電費的。什麽叫屋漏偏遭連夜雨,這就是!
  這一漏就漏掉270美元……我僅剩120美元。晚餐我衝了杯麥片,就著一個麵包應付過去。一邊啃麵包,一邊罵耿墨池,幹嗎要住這麽豪華的船屋,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啃麵包都不夠錢了。
  第二天,我停掉了手機。
  第三天,我在一間酒吧找了份晚上兼職的工作,也是服務生。
  一個禮拜很快過去,我居然撐下來了。每天晚上回到船屋,我數完鈔票有時候連澡都沒力氣洗,直接摸到床上便呼呼大睡。有一天夜裏,電話突然響了,我氣得直想罵娘,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不是要我的命嗎?
  “誰啊?”
  “吃了豹子膽吧,敢對我這麽大聲說話。”
  “這麽晚了,你打什麽電話啊?”
  “晚什麽,我這邊還是白天呢。”
  “有事嗎?”
  “沒事,看你活著沒有。”
  “……”
  耿墨池什麽時候掛電話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早上鬧鍾響的時候,我幾乎要爬著出門。到了咖啡店,珍妮已經很不高興了,因為我遲到了半個多小時。不要以為都是中國人就可以得到額外的關照。這是她扔給我的話。
  轉眼入冬了,西雅圖夜間的溫度接近零度。我決定去一趟祁樹禮的家,是他的家,而不是我的。一是想給爸媽打電話報個平安,他們很細心,會看號碼的,我不敢在外麵打;二是順便再拿點冬天的衣服,出來的時候太匆忙,就帶了幾件秋裝。進了門,朱莉婭很高興地迎出來,說先生還沒回來:“Sir hasn’t come back yet.”
  “Oh,no problem,I‘ll make a phone call.”我說隻打個電話。
  祁樹禮顯然還沒有將我們分手的事告訴爸媽,或者,他根本就不認為我們分手了,以為我隻是耍耍小性子而已,挨不住了自然會回到他身邊的。媽媽在電話裏講了一大堆的嘮叨話,完了又說:“我最近找了一個老中醫,很有名的,給你抓了點藥,已經寄到你那邊去了,不知道收到沒有……”
  “媽,我好好的吃什麽藥啊?”
  “還好好的呢,都兩年多快三年了,還沒懷上,你不急爸媽可急,樹禮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膝下還無兒無女,這怎麽行呢?你也是三十出頭了,再不生還要等到什麽時候?高齡產婦是很危險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藥到了要按時吃,我會讓樹禮監督你的。”
  現在這種情況要我給他生孩子?怎麽可能!
  掛掉電話我就上樓拿衣服。打開衣櫥,很吃驚,裏麵多了很多新裝,連吊牌都沒摘,都是頂級品牌,我隨便拿出一件看,CHANEL的黑色裘皮短大衣,華貴耀眼,一看標價:12萬美元。我打了個冷戰,趕緊把衣服掛回去。顯然這些衣服都是他準備的,他料到我要回來拿衣服。怎麽說他這個人呢,他越是這樣越讓我覺得不能回頭,他隨便找個女人成家過日子都要比找我好,我不想拖他一輩子。
  “喜歡這些衣服嗎?都是給你準備的。”
  我僵住了。他總是喜歡突然出現在別人身後。
  “知道你要過來拿衣服,所以提前準備了。”
  “你太費心了。”
  “我願意。”
  “謝謝,我現在沒有機會穿這麽華貴的衣服。”我回頭看他一眼,伸手拿出幾件舊衣服,其實也不能算舊衣服,很多都是隻穿過一兩回的。又拿了幾件毛衣,還有兩條披巾,放到床上,準備找東西裝。他攔在我麵前,有股酒氣,看樣子剛喝過酒,伸手撫摸我的臉,“我們談談吧。”
  我拿開他的手,繞過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進他懷裏,不由分說就吻了下來。我掙紮著推開他,“幹什麽,我們現在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
  “考兒!……”他滿眼通紅,低聲叫了起來,“一定要這樣嗎?我們這兩年不是過得很好嗎?他一來,你就變了,我這麽多年的付出難道仍然換不來你的愛?”
  “其實我從來就沒變,從愛上他開始,我就是這個樣子了。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愛可以分出來,我早就分了,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拚命搖頭,不爭氣的眼淚瞬間湧出眼眶。
  “你真固執!”
  “對不起,我不想害你,好好找個女人生兒育女吧,我不想你毀在我手裏。”說著我抱起床上的衣服就要出去。
  “考兒!”他在後麵叫。
  我沒有回頭,徑直下樓。他站在樓梯上看著我出門,突然就咆哮起來,“我詛咒你們,你聽好了,等他死了我再來收拾你!”
  一句話刺穿了我的心。
  我想我跟這個男人真的已經走到了盡頭。
  Monica從巴黎回來,又叫上我和英珠上她的公寓喝酒。一進門,英珠又要掐我,因為上次她約我到瑞尼爾俱樂部參加一個Party被我放了鴿子。我跟她從門口打到陽台,手腳並用,自從認識這丫頭,我變得越來越粗魯。Monica則視若無睹地在廚房準備水果沙拉,她跟我們不一樣,典型的優雅淑女。
  我們圍坐在木地板上,一邊吃水果沙拉,一邊喝酒,Monica從法國帶回來的葡萄酒。當她們得知我現在在咖啡店當服務生後大為吃驚,尤其英珠,充滿同情地摟住我,撫摸我的臉蛋,“哦,可憐的乖乖,這麽快就被甩了?”
  “什麽話,肯定是Cathy甩人家好不好。”Monica大多時候都在幫我說話。她們都知道我跟一個華人富商同居,也見過祁樹禮,對他的紳士風度印象很深刻。
  “不是啦,覺得合不來就分開了。”我輕描淡寫地說。
  “那就搬過來住嘛,外麵租房很貴,反正我男朋友去了巴基斯坦要半年後才回來。”Monica說。英珠連連表示讚同,還說也要搬過來住,三個人住一起熱鬧。
  “不必了,我有地方住的。”
  “住哪兒?”她們異口同聲地問。
  “聯合湖區。”
  “遊艇?船屋?”她們又是異口同聲地問。
  我怯怯地點點頭。
  啪的一聲,英珠對著我的後腦勺就是一下,“你還有錢住船屋?幹嗎要騙取我們的同情?”她將我的腦袋摁在地板上,“死丫頭,住船屋還去端咖啡,你活膩了吧,我的同情是這麽好騙的嗎?”
  說的是韓語,整個一母夜叉。
  但Monica還是信我的話,她建議我別端咖啡了,去餐廳彈琴,雖然也賺不到什麽錢,但總比當服務生要好些,她有個朋友開了家法國餐廳,就在艾利略灣旁的碼頭區,最近正招個現場演奏師,她問我要不要去試試。這還有什麽要考慮的嗎?第二天我就在Monica的引薦下見到了她那位開餐廳的朋友,現場彈了首曲子給他聽,雖然水準有限,但蒙蒙外行還是勉強可以的。畢竟我也學了幾年,又在耿墨池這位大師的拳頭下熏陶了兩個月,加上又是看在Monica的麵子上,老板同意我留下來,也是按小時計酬。
  艾利略灣旁的碼頭,遊客很多,碼頭區是指70號碼頭到50號碼頭,在這兩千多米的海岸休閑路上,盡是餐廳和賣紀念品的商店,可以眺望艾利略灣和帕克市場,連成一大片散步區。在這裏開餐廳,生意通常都是很好的。碼頭區的遊客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餐廳,路邊也有很多賣運動衫的路邊攤,有街頭表演者,有流浪漢,公路上車子來來往往,高速公路有三層,看得人眼花繚亂,整個碼頭熱鬧非凡,跟我所住的寧靜的湖區形成強烈對比。
  在美國,隻要四肢健全,不怕吃苦,好壞是可以混到一碗飯吃的。一個禮拜過去了,我應付得還算自如,沒有出岔子。客人們其實很少會去認真聽琴,他們更多的是享受這種悠然自得的氛圍,跟朋友說笑聊天,鋼琴對他們而言就像掛在牆上的畫,隻是個擺設而已,沒有人會注意角落裏一個來自東方的孤獨的演奏者。
  每天我大概會在餐廳待兩到三個小時。我和另一個奧地利琴師輪流演奏。雖然錢賺得不多,但維持基本生活是沒有問題了。為了保持好一點的狀態,晚上我沒有再去酒吧兼職。
  雨還是在下,我差點都忘了曬太陽是什麽感覺了。耿墨池偶爾也會來電話,日子過得很平靜。但我不敢告訴他我在賣藝的事,我怕他知道了真要殺了我,因為我彈得最多的就是《愛》的係列曲,拿他的曲子去賣藝討生活,他會將我碎屍萬段。
  這天是周末,餐廳的客人比平常多很多,我有些緊張,而那個奧地利演奏師卻請假沒來,讓我一個人撐場麵。兩個小時不間斷的彈奏,我已經把我會彈的曲子都彈遍了,可老板還要我繼續彈,說給我加薪水。我倒不是在乎他加不加我薪水,而是我蒙人的水平已經發揮到頭了,再彈下去隻怕要露馬腳,但是為了保住這份工作我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演奏。我選了耿墨池教過我的一首新曲子,也就彈過幾遍而已,疲勞、緊張、再加上曲子不熟,很快就亂套了,到後麵完全不知道彈的是什麽東西,台下開始有了噓聲。彈到一半的時候,已經有人叫我下去了,我緊張得快要哭。
  突然,從我身後伸過一雙大手,將我從琴凳上提了起來,台下頓時一片驚叫。我被那雙大手推到一邊,驚魂未定,那家夥自己坐到了琴凳上,旁若無人地演奏起來,將剛才那首我彈得亂七八糟的曲子重新開始演奏。大師啊,才一個過門,台下立即安靜下來。美好的東西總是能產生共鳴,我在這兒彈了這麽多天的琴,從來沒這麽安靜過,原來不是他們不在意琴聲的悠揚與否,而是我根本就沒彈悠揚過。
  一曲彈畢,掌聲四起。
  很多人甚至是站起來鼓掌。老板也是。
  我還愣著,耿墨池已經很有風度地站起身,跟客人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氣衝衝地拉起我就往店外拖,一直把我拖到店門外的街上,我轉身又要進去,“別拉我,今天的錢還沒結呢……”
  耿墨池對著我的腦袋就是幾下,“你彈成這個樣子還好意思找人要錢?倒貼錢都沒人聽!氣死我了,我教你彈琴是讓你到這兒賣藝的嗎?彈成這個鬼樣子也敢出來賣藝,丟你自己的臉不要緊,把我的臉也丟盡了!居然還敢彈我的曲子,我的曲子是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演奏的嗎?音樂廳、劇場才是彈我曲子的地方!……”
  他一路罵罵咧咧,我連還口的機會都沒有。走到地下街入口處,他的火氣還沒消,又揪住我的耳朵吼:“你要是敢跟人說是我的學生,我殺了你!幸好我回來得及時,要晚點,我耿墨池一世的英名就全被你毀了!氣死我了!簡直氣死我了!”
  他一邊罵還一邊跺腳。
  我瞅著他,突然沒來由地著迷起來,他發脾氣的樣子好酷啊,一身淺灰色洋裝,儒雅冷峻,氣質超然,這樣的男人絕對是極品中的極品,難怪我愛他這麽多年。他回日本的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刻不想念他,住在他的船屋裏,睡在他的床上,麵對著燈火港灣,常常徹夜難眠。此刻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現在麵前,我百感交集,激動得要昏厥。盡管他是在罵我,可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仿佛他是在說著這世上最動人的情話。
  還是太思念了!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跳到他身上鉤住他的脖子,動情地貼上了自己的嘴唇,他沒有預料到我會有這一手,被我撲得倒退幾步。我則像蛇一樣地纏在他身上,貪婪地吮吸著他的味道和氣息,仿佛整個世界都空了,隻剩下我和他,此刻我真願意和他化成一座雕像,在西雅圖的天空下永遠地展覽我們的愛情。
  浪漫的西雅圖本來就是展覽愛情的地方!
  這隻凶惡的螃蟹開始是抗拒的,可是很快也回吻我,舌和舌交纏在一起,比我還瘋狂,一隻手摟著我的肩背,一隻手放在我的腦後,鉗得比螃蟹還緊。他盡可能地讓我更貼近他,感受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吻……我不知道我們吻了多久,鬆開的時候我滿臉都是淚,嚶嚶地哭著,捶著他的胸口罵:“你這個家夥,真不是個東西,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我不賣藝怎麽辦,會餓死的,你回來就隻能給我收屍……”
  “不是叫你不要跟他慪氣嗎?”
  “別提他!”
  “我最討厭你這樣,沒頭沒腦!”
  “我什麽時候有頭腦過,從認識你開始就昏了頭。”
  他不說話了,看著我直搖頭,“你手上很沒錢嗎?淪落到這個地步……”他聲音緩和了許多,伸手從口袋裏掏出錢夾,取出一疊美元,“拿去吧,別在這丟我的臉了。”
  一街的人望著我。
  我的臉噌的一下就紅了,這是什麽地方啊,地下城的入口耶斯樂街,這裏曾經是西雅圖的鴉片館、賭場的天下,當然還有暗娼。一個衣著體麵的男人當街給一個落魄的女人美元,人家還以為我們在進行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不知道耿墨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故意讓我難堪,這回輪到我發火了,我扯著嗓門叫:“耿墨池!……”
  我們在聯合湖區旁邊的街上那家Athenian海鮮餐館用晚餐,就是Tom Hanks在電影中用餐過的地方。
  耿墨池一直瞪著眼看我在吃。
  “你幾天沒吃飯了?”他看著我的餓鬼相,眼中難掩心痛。
  “反正你再不來,我就要成為本地第一個餓死在街頭的華人。”
  “怎麽回事?你叔叔把你趕出來了?”
  “不,是我自己把自己趕出來的。”
  “真不懂事!……”
  這時候我剛剛吃完一大塊三文魚,抹了抹滿嘴的油,伸手就衝他吆喝:“拿錢來!”
  “什麽錢?”耿墨池愕然。
  “你剛才在地下街入口不是要給我錢嗎?”
  “那你剛才怎麽不要?”
  一聽這話我就來火,“在那種地方給我錢,別人當我是什麽?Chicken!”
  “Chicken?什麽意思?”
  我頭一仰,差點暈過去,“你在日本待了那麽久,不會不知道Chicken是什麽吧?”
  他愣愣地看著我,到底是聰明,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哈哈大笑:“原來你說的是Prostitute(妓),可見你的英文有多差,Prostitute就Prostitute,連Chicken都冒出來了,你當這是在國內呢。”
  “廢話少說,拿錢來!”我的手又伸了過去,才懶得跟他囉唆,幫他墊付了停船費和水電費,害我天天吃麵包,這賬還沒找他算呢。
  耿墨池沒再說什麽,掏出皮夾拿出一遝嶄新的美元。我接過來,親切啊,想我這些天不是在咖啡店來回奔波,就是在餐廳麻木地彈琴,為了什麽,就是為了這些可愛的美元嘛。我眉開眼笑,狠狠親了口鈔票,親得吧嗒直響。
  耿墨池看著我的拜金樣,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倒希望你世俗一點,你就是生活得太脫離實際了,世俗一點,也許你不會吃這麽多苦。”
  原來他還知道我吃了苦!
  可是回到船屋,他就大發雷霆,因為屋子裏亂成一團糟,衣服襪子丟得到處都是,潔白的地毯上盡是汙漬,吃剩的速食麵,喝了麥片的杯子不是放在茶幾上就是擱在窗台上,最離譜的是,一個沒啃完的麵包被我扔在高貴的鋼琴上。這不能怪我的,每天在外麵工作,一回來就倒頭睡,哪有時間做清潔。但我知道這回耿墨池不會饒我,因為他一直有潔癖,最不喜歡屋子裏髒亂,而且是一點都不能亂,連頭發絲都不能看到一根的,豈容我把他的船屋弄成難民窟?
  “這就是你幫我照看的屋子?還好意思找我要錢呢,你就是這麽給我照看屋子的?!”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拖我到房中央,指著滿屋的垃圾咆哮,“你看看,你給我看看,你把我的屋子弄成什麽樣了?這還是人住的屋子嗎?!你還是人嗎?就是隻貓狗,也不會把自己的窩弄成這個鬼樣子吧?!”
  接著他又把我拖到樓上臥室,這下更不得了,我昨晚換下的文胸底褲都還丟在床上呢,他暴跳如雷,把我的腦袋摁在床上,對著我的後腦勺猛敲,“給我弄幹淨!馬上去弄!今晚不睡覺你都要給我弄幹淨!” 說著他又把我抓起來,狠狠掐我的腿,“快點!滾下去,搞衛生!讓我找到一根頭發絲我就要你的命!”
  沒辦法,為了保住小命我隻得下樓搞衛生。我搞衛生的時候,他出門去了,臨走惡聲惡氣地說:“如果我回來你還沒把屋子弄幹淨,今晚你給我睡大街!”
  兩個小時後,螃蟹回來了,上下一巡視,很不滿意:“不行,這也叫搞衛生!玻璃上還有你的爪子印,枕頭上還有你的頭發絲!”
  “好,好,我馬上給你換床單枕套!”
  我屁顛屁顛地從櫃子裏拖出全新的被單換上,一刻不敢怠慢。
  “還有呢?!”他瞪著我吼。
  “都,都弄了啊,”我筋疲力盡,隻得求饒,“太晚了,光線又不好,明天再弄不行嗎?我保證讓這裏煥然一新。”
  “我問你還有沒有地方沒弄呢!”
  “哪裏?哪裏?我都弄了的,就是沒有時間弄這麽仔細而已。”我在原地轉圈,實在不知道還有哪裏沒收拾。
  說時遲那時快,耿墨池撲過來,一把扯住我的衣服,不由分說就往下剝,“幹……幹嗎,我今天很累的。”我以為他要跟我那個,更加緊張得直哆嗦。
  “累?你也知道累?”耿墨池像個吃人的野獸很快就剝掉了我的外套,又扯我的一步裙,我叫著,“別,別,這麽晚了,還做什麽啊……”
  “做?”他剛好扯下我的裙子,停止動作,眉毛擰在了一起,“你說我要跟你做?”
  “……”我說不出口,難為情地看著他。
  他明白過來了,拽著我的胳膊就把我往浴室拖:“你這個髒樣子我還會跟你做?你做Chicken都不夠格,倒貼錢我也不會跟你做!”
  一聽這話我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倒貼錢?他當自己是什麽,午夜牛郎?笑死了,我還在笑,他就已經把我拖進了浴室,扔進浴缸,打開水龍頭就往裏麵放水,救命,冷水啊!我尖叫起來……
  “給我洗幹淨!把你身上的髒味道統統洗掉,否則你今天給我滾到岸邊去!”他砰的一聲關上了浴室門。
  這哪叫洗澡,我疲憊得差點淹死在浴缸。從裏麵爬出來,確認身上沒有異味了,還拿他的男士香水噴了噴,這才忐忑不安地走出浴室。這時候他已經上床了,開了盞床頭小燈,靠在床頭翻著一本書,根本就不朝我看。
  “我……好了。”我搓著手局促地說。
  隻有一張床,他會讓我睡哪兒呢?
  我睡他臥室的地毯上,從他回來開始。
  他不僅不讓我上床睡,連睡樓下的沙發都不準,理由是:“你知不知道那沙發很貴的,20萬美金你知不知道?睡爛了怎麽辦?!”
  我想我真是瘋了,不睡祁樹禮豪宅的大床,跑到這兒來睡地板,我就是個Chicken,也不能這麽對我啊。
  第一個晚上,我就挨了他一頓揍。起因是他半夜去洗手間,沒看到地上睡了個人,一腳沒跨過去,絆倒了。他把我從睡夢中揪起來,大吼,劈頭蓋臉就對著我一頓打,當然,是拿被子蒙著我的頭打的。我開始還以為在做夢,搞清楚不是夢時,我差點被他用被子捂死。
  第二個晚上,我又挨了頓揍。起因是我半夜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睡意正濃,眼睛都沒睜,習慣性地跨過地毯上的被窩直接爬上了床。早上他醒來發現我睡在床上,掀開被子,就把我往床下拖,“你活膩了吧!想死吧,竟然睡我的床!未經我的允許你敢上我的床!……”一邊拖,一邊還扯我的耳朵。
  “我又不是沒上過你的床!”我坐在地毯上大哭。
  “你這個鬼樣子我會讓你上我的床?我對你沒興趣!”他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地衝我吼。
  這下真刺激了我,我號啕大哭,爬起來就往樓下跑,跑到船屋外坐在甲板上繼續哭,這個男人變幻莫測的情緒,連日來的委屈,我越想越傷心,越哭越傷心。已經冬天了,湖上的風很大,我穿著睡袍坐在冰冷的甲板上哭得肝腸寸斷,可是他看都不出來看一下,當我已經死了似的。
  周圍遊艇上的鄰居都在朝我好奇地張望……
  他還是沒有出來。
  “Baby,Can I do anything to help?”
  隔壁遊艇上的一個老太太探出窗戶問我,很心疼的樣子。因為我手腳都凍紅了,嘴唇發烏,縮在甲板上抖成一團。
  美國是講法製的社會,如果耿墨池再不出來,可能會有鄰居報警,說他虐待我了。他顯然很清楚這點,在我哭得嗓子都啞了,凍得快死去的時候他終於跨出了門,把我抱進了屋。我整個人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他把我抱上樓,放到了床上,又給我蓋上被子。可我還在發抖,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俯身抱住我,將頭放在我胸前,“對不起,我控製不住自己……”他緊緊地抱著我,親吻我的臉,“考兒,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想跟你親近,可是我不能,我真的控製不住自己,我沒想要這樣的。”
  我還在被子裏發抖,淚水滲出眼角,滴落在枕頭上。
  他爬上床,在被子裏直接抱住我,用體溫來溫暖我,一遍遍地用手摩挲我冰冷的身體,盡可能地給我更多的熱量。
  “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麽了,好像被魔鬼附了體,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憐惜你。兩年前在日本見到你時,你看上去是那麽虛弱,比我還像個病人,那個樣子一直刺痛著我的心,當時我好想把你留在身邊,因為我真擔心你會死在我前麵……你來美國後,我托人四處打聽你的消息,派人從舊金山追到西雅圖。知道這兩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每天就是不停地吃藥,接受各種各樣的治療,如果不是因為思念,我早死了,我就是太思念,才硬撐著一口氣沒咽。我要見你,發了瘋似的要見你,明知道你已經開始了新生活,我應該放棄,都是要死的人了,何苦還這麽跟自己過不去,可是有什麽辦法,我就是個固執的人,來到這世上走一遭,沒有特別留戀的東西,隻有跟你的這場愛情,我一直把這場愛情當生命來經營的……”
  說到這裏,這個病弱卻頑強掙紮的男人開始發抖,擁著我無力地哽咽,我知道他是想給我生命的熱度,可是他現在還有這個能力嗎?生命的熱能在他體內早就消耗殆盡,之所以還撐到現在,隻因思念,隻因愛!我聽見他繼續哀絕地說:“來西雅圖後,我租下這個船屋,日日看你到湖邊喂鴛鴦,偶爾也會上岸,隱藏在你家附近,偷偷看你在花園裏種花澆水。知道嗎,考兒,那個時候我是多麽想上前擁抱你,或者站在你麵前輕輕喚一聲你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不能,你看上去生活得很好,臉上都有了紅暈,他把你照顧得很好,這讓我無話可說,你的選擇是對的,跟著他你才可以繼續活……但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啊,這個願望強烈到摧毀了我所有的理智,正巧得知祁樹禮要為你找個鋼琴老師,我就千方百計來到你身邊。因為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實在太美妙,常常讓我忘了自己是個將去之人,我真的沒想要怎麽樣,可是祁樹禮不理解,以為我又要把你奪走,我怎麽奪得了?奪走了又怎麽樣?我去世後誰來照顧你?所以我才在他麵前低頭,也一直勸你不要跟他慪氣,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隻有他才能給你幸福安定的生活,經曆了這麽多事,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誰知道你這麽不懂事,淪落到餐廳賣藝了,我收留你,想對你好,可就是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一想到最終將離你而去,我就格外的焦慮急躁,恨自己沒有用,什麽都留不住……”
  “別,別說了……”我求他。
  “考兒,我不想這麽對你的。”他將我抱得更緊了。
  知道我有多麽感動嗎?當時我蜷縮在他懷裏,感覺地老天荒般,什麽委屈和憤恨統統都煙消雲散,隻想讓這一刻永恒,和他重逢這麽久,這是他第一次給我如此深沉的懷抱。幾乎想都不願去想,他是否會故態複萌。他是個病人啊,每天把藥當飯吃,心裏焦慮、脾氣暴躁是難免的,我沒有理由還跟一個時日不多的病人斤斤計較。
  但是——
  第二天早上一醒來,他又是老樣子,在被子裏狠狠地拿腳踹我,“還睡什麽,趕緊弄早餐去,你想餓死我?!”
  我從被子裏爬起來,睡眼惺忪,不知道此刻是夢境,還是昨天他說的那些話是夢境,究竟哪個是真的呢?直覺告訴我,這一刻肯定是真的,因為他揪我的胳膊是這麽的痛,做夢不會有這麽疼,耳邊的聲音像炸雷:“還不快點,磨蹭什麽!讓你睡在床上,你就想偷懶嗎?”
  我乖乖地溜下床。
  不抱希望了,他這臭脾氣肯定是被那些個日本婆娘慣的,不要指望短期內他會有所改變。果然,此後他還是動不動就發火,不僅對我發火,還對他的助理發火。可憐他的日本助理千裏迢迢跟他跑到這邊來(不是上次的那個),沒有一天不挨罵,最後不得不提出辭呈。據耿墨池親口承認,這已經是他跑掉的第六個助理。
  “你當我的助理吧。”他跟我說。
  當時我正在準備他午間吃的藥,大大小小的瓶子攤在桌子上,猛聽到這樣的話,嚇了我一跳,給他當助理?我不是找死嗎?
  我裝作沒聽見,沒理他。
  “我給你開薪水。”他開始利誘我。
  “開薪水?”
  “當然,我不會讓你白幹活的。”
  “具體呢?具體是什麽事?”
  “很簡單的啦,就是幫我處理日常事務,比如演出邀請啊、交流活動啊,統統給我推掉。然後就是打理我的財務,簽收一些報表、數據,並整理好記下來,沒什麽很複雜的事。”他和顏悅色地說。我還在思考中,他又加了句,“我每個月給你兩萬的薪水,做得好的話,還會有獎勵,怎麽樣,有興趣嗎?”
  “兩萬……”
  “美元!”
  還是他了解我,知道我現在最喜歡的就是美元。
  我答應了,想想我幫他做的事還少嗎?打掃屋子,洗衣做飯,把他當爺似的伺候,可是沒見他給過我一分錢報酬,順便幫他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就可以拿這麽高的薪水,我還有什麽不願意的。萬一哪天又流落街頭了,總得有啃麵包的錢吧,冬天睡馬路可是很冷的,我必須有自己的“私房錢”才行。奇怪怎麽現在才想通,以前祁樹禮大把大把的美元給我花,我怎麽就沒想到要私自存一點呢?
  於是我在照顧他飲食起居之外,又多了些瑣碎的事情去做,正如他所說,並不複雜,把一些邀請推掉,再簽收一些從香港那邊傳過來的賬單報表,做好記錄就OK了。可是不做不知道,一做真是讓我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耿墨池,這個看上去很有錢的男人,原來他真的很有錢!
  他在海外有大量的產業,這些產業有不少都是他新西蘭的繼父夏牧野轉至他名下的,原來他的繼父有三個兒子,可是一個比一個敗家,隻有耿墨池的善良和正直最得夏老的賞識。隨著年歲越來越高,夏老怕辛苦掙來的家業被幾個不孝子敗光,在耿墨池成年後就陸續分給了他很多財產和股份,希望耿墨池可以幫他把家業守下去。隻是耿墨池不懂經商,也沒有興趣,產業現在都由妹妹安妮的香港男友代管。聽墨池說安妮的這個男友是個頗為成功的商人,幫他把這些產業打理得很好,每周都會從香港傳報表過來。耿墨池不參與經營,隻了解一些公司的經營狀況就可以了。也就是說,他現在住在西雅圖的船屋上,每天看看書、彈彈琴,對他的小仆人兼助理發發火,就有大把的美元、日元、歐元、港元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賬戶。我從來沒想過這家夥會有這麽多錢,究竟有多少,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難怪當年米蘭死活要賴上他。
  原以為當了他的助理待遇會好一點,沒想到還是一樣的。他對我來說就像個上帝,我是上帝的小仆人,上帝在床上睡,他的仆人就隻能睡在臥室的地毯上。睡在哪我倒是不在意,可我納悶的是,他怎麽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平常看都不看我一眼,要麽自己彈會兒琴,要麽一個人坐在船屋的甲板上望著西雅圖綿綿不絕的雨天抽煙發呆。大多數時候是看書,他一直很喜歡看書,走到哪裏都是書不離手。在看書時他要求絕對的安靜,除非他問我話,否則我不能開口,可我偏偏是個嘴巴閑不住的人,總喜歡跟他說話,他開始忍著不理,後來煩了就大吼:“你就不能安靜會兒,再囉唆我把你嘴巴縫起來!”
  後來可能是習慣了,他怎麽發脾氣我都當做了耳邊風,每次被罵,我總在心裏開導自己,他是個病人,不能跟他計較,當他是個小孩子吧,當他是藥吃多了過敏,當他是水土不服,當他是壞天氣下積鬱成疾,等等。這麽一開導,心情就舒展了許多。而且,而且他真的是一個令人著迷的男人,他靜靜地看書的時候,鬱鬱寡歡地彈琴的時候,站在窗前對著漫天雨霧獨自抽煙的時候,他隱忍的光芒由內而發,網一樣地罩住了我,讓我不得不放棄掙紮和抗拒……沒有辦法,我愛這個男人,死心塌地,無可救藥。很多時候,我遠遠地注視著他,總是沒來由地憂傷,他消瘦的身形依然挺拔,傲然獨立,暴怒的時候像火山,沉靜的時候卻像雪山。
  西雅圖就有一座著名的瑞尼爾雪山,記得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還以為是天上的一大團雲,因為實在難以想象,在城市的地平線上,會有這樣一座高山突然拔地而起,莊重雄厚,通體潔白。我幾乎對它一見鍾情。在西雅圖生活的兩年裏,隻要不是太陰的天,我都可以在路上見到瑞尼爾雪山,每一次見它,依然還有那種初次的驚喜,絲毫沒有因為熟悉而感覺麻木。
  這就像我對眼前這個男人,哪怕糾葛這麽多年,一次次地遭受打擊、傷害、背棄,可我仍然向往著他,癡癡地仰望他,並沒有因為所受過的傷害而讓這份愛麻木。在我眼裏,他就是一座亙古的瑞尼爾山!
  對我來說,其實更願意遠遠地看著瑞尼爾山,看它浮在城市的天邊,似乎是虛無縹緲的,可是又分明在那裏,讓你每一次不經意的抬頭,都可以看到它,作為一種力量的象征,占據著你的視野,影響著你的思想和情感。是的,我愛這個男人也是如此,他的存在如同瑞尼爾山的存在,多多少少都有些升華了的意義。這愛和瑞尼爾山一樣都是美的極至,或是理想的化身,隻要存在於你的視野,哪怕隻能遠望,也能在其中感悟一些崇高的東西。可是我這樣的情感,耿墨池會理解嗎?
  他對我依然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我在屋子裏轉來轉去,他看都不朝我看,他的注意力不是在書上就是在西雅圖雨霧蒙蒙的天空裏,他是故意的嗎?還是我真的對他沒有吸引力了?那他幹嗎還把我留在身邊?
  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實在是在屋子裏待煩了,就出門轉了一圈回來,事先沒有跟他打招呼,結果惹麻煩了,一進門,他就抓住我咆哮,把我摁到沙發上用靠墊壓著一頓好打。還好他重病在身,使不上多大的勁,他要是有著健康的體魄,或者他存心要把我揍死而不拿沙發靠墊擋著,估計我早沒命了。這時候我才明白,他雖然不理睬我,卻不允許我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跟我一樣,要的也是對方的存在,真實的存在!
  這以後他給我約法三章,出門必須打招呼,而且嚴格限製時間,他對此的解釋是:我的身體這個樣子,隨時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起不來,我跑到西雅圖來就是不想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我死的時候你起碼得在我身邊。
  我哇的一聲,撲到他懷裏大哭:“對不起,我再不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了,再也不了,對不起……”
  “你知道就好,我雖然脾氣壞,可我希望你能一直在身邊。”
  “那你幹嗎不理我?”我嗚咽著說。
  “你要我怎麽理你?”他反問,說變臉就變臉,“要我把你當心肝寶貝地哄你?捧在手心?告訴你,我不是祁樹禮,做不到!”
  我不敢吭聲了,趕緊做飯去,免得又討一頓好罵。
  是的,他不是祁樹禮,怎麽可能做到溫柔纏綿,把我含在嘴裏捧在手心?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要改變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被祁樹禮嬌寵慣了,就像在溫暖如春的地方待久了,突然跑來麵對一座冰山,我難免不適應,還犯得著去計較他的壞脾氣嗎?我改變不了他,就如他同樣改變不了我一樣,不要作這個指望了,否則我會絕望。
  已經快一個月了,西雅圖的雨季好像才剛剛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籠罩著這個繁華又安靜的港口城市。看當地報紙,得知這已經是西雅圖的連續第26個下雨天了,如果再連續下7天,就能超越1953年的33天記錄,用時下中國最流行的話說,就是恰好碰上了當地五十年不遇的天氣。由此也就不能幫美國人檢驗他們的天空是否湛藍了,就當它是吧。不過,雖然整天都是天氣陰沉,但卻沒有讓人感到半點不舒服,除了打傘的那隻手有點酸痛之外。
  感恩節的這天,英珠給我打電話,約我去棒球場看球賽。去吧,耿墨池不答應;不去吧,英珠不饒我,這死丫頭在韓國可是學跆拳道的,聽說達到幾段幾段了,我不知道那個幾段幾段是什麽意思,估計很厲害,我怕我吃不消。正在猶豫不決時,耿墨池要出門,我就以買書的借口跟他請了假,反正我每周都要到市區去給他采購書籍,書是他藥物之外最大的需要。趕到體育場的時候,球賽已經開始了,西雅圖隊對Kansas city,我是棒球盲,去了純屬看熱鬧,倒是覺得球場很棒,老美看球也都很投入,大人小孩都穿著主隊的隊服,跟著一起跳呀唱呀的。英珠也是,指著球場上一個金發帥哥尖叫,一臉的色相。而大屏幕上不時顯示出祝賀誰誰生日快樂之類的字,這讓我想起了《Friends》裏麵似曾相識的場麵。我被這熱烈氣氛感染了。
  看完球賽,英珠又拉上我跑到Chinatown,把Monica也叫了來,吃了頓著名的西雅圖川菜。不過因為一直惦記著耿墨池是否已回家,我吃得心神不寧。誰知吃完飯後,英珠又要拉我去百貨公司購物,我說不去,話還沒說完,她的拳頭就飛了過來。
  我們邊逛邊聊,我把我現在的狀況告訴了她們,說跟以前的男朋友在一起,可是男朋友總把我當空氣,動不動就發火。她們都深表同情,英珠說:“肯定會當你是空氣,你看你現在的樣子,頭發、衣服,亂七八糟,跟個仆人似的,誰會對你有興趣?”
  她哪裏知道,我其實就是個“仆人”。
  “是的,寶貝,你得打扮打扮自己,弄漂亮點才能吸引男人。”Monica對此一向很有經驗,在我眼裏,她就是時尚的鼻祖。而我對著街邊的玻璃櫥窗瞧了瞧自己,灰頭土臉,衣服皺巴巴的,確實很難看。在兩人的提議下,我在百貨公司選購了大量衣服,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用兩個小時花光了錢包裏所有的錢,末了還搭上信用卡。這還不夠,在百貨公司血拚完,她們又拉我去做頭發,在Monica的建議下,發型師給我弄了個獅子頭,齊腰的長發被燙成蓬亂的鬈毛,爆炸式的,從頭頂蓬到胸前,野性十足,很有搖滾的感覺。我很喜歡,覺著刺激,就是有點擔心耿墨池會不會接受。
  做完頭發,Monica還拿出她的化妝品給我化了個魅惑的妝,眼影塗的是耀眼的紫色,眼線化得很粗,還戴了假睫毛,很是誇張,腮紅和嘴巴被塗成了玫瑰色,亮閃閃的。我瞪大眼睛看著鏡子裏的美人兒,幾乎不能相信那就是我,完全是另一種氣質,既有東方的韻味,又有西方的野性,我一下就愛上了鏡中的自己。
  他會喜歡的。我敢打賭!
  這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大叫,耿墨池肯定回家了,買書買了一天,他會殺了我!我跳上一輛出租車就要走,Monica還拉著我,拿出她的香水對著我噴了噴,這才放行。“寶貝,你美得像個天使!”Monica笑著向我揮手道別。
  “小心被你男朋友活吞了!”英珠站在街邊笑得前仰後合。
  這麽晚才回家,隻怕是要被他吞了。忐忑不安地到了湖區,遠遠地看見停靠在岸邊的白色船屋透出燈光。糟糕,他已經回來了!
  我按了按門鈴,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就像一個罪犯等待審判一樣,充滿恐懼,耿墨池會怎麽樣對我?我弄成這個樣子他能接受嗎?他是否知道我的一番用心良苦?
  門開了——
  他站在門裏,我站在門外,兩人的距離不到半米。上帝,注意他的眼睛吧,瞳孔恐怖地放大,再放大,縮小,再縮小,嘴巴半張著,眉毛倒豎著,足有兩分鍾,他保持著那個表情沒有變,這正是火山爆發的前兆……
  “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把我丟一天不說,竟然還弄成個巫婆樣子回來見我,誰把你弄成這樣的,誰允許你弄成這樣的,你真當你是個Chicken呢!氣死我了!本來就長得不好看,還弄成這個鬼樣子,你閑我活長了,想刺激我,讓我死得快一點嗎?!”
  這是耿墨池氣急敗壞地把我拖到洗手間時說的話。
  他打開洗臉台的水龍頭,抓住我的後頸摁在洗臉池邊,拿水澆我的臉,然後又把我提起來,讓我的臉對著鏡子,“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弄成什麽樣子了?我要喜歡這樣的女人,還會找你嗎?滿街都是!跟了我這麽多年,你應該知道我的喜好了,我最煩女人弄得妖裏妖氣,我之所以那麽討厭米蘭,就是討厭她一天到晚滿臉濃妝,聞到脂粉味我就反胃,你現在也學她這樣,你想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提米蘭。
  平常他可是絕口不提的,我也不敢問。但我知道他們兩年前就是各過各的了,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至於為什麽沒有離婚,我隱約覺得跟財產有關,因為幾次我都聽他接到米蘭的電話後發脾氣,“想要錢,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否則我一個子兒也不給你!”這是我偶然聽到的一句話。
  而此刻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著實受驚不小,眼影和眼線全部化開,整個眼眶像被人打紫了,紫得駭人,假睫毛一隻掛在上眼皮上,一隻黏在鼻子上,至於腮紅和唇彩,更是被水衝得滿臉都是,白天嚇死人,晚上嚇死鬼。
  “好看嗎?嗯?”耿墨池站在背後對著我的後腦猛敲,“給我洗幹淨!還有你身上的香水味!弄幹淨了我再來收拾你!”說完大搖大擺踱出了洗手間。
  計劃失敗了!這個男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虧我還試圖拿自己的“色相”來取悅他。我怎麽就忘了,他跟我在一起從來就不是因為我的“色相”,何況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縱然是最鮮豔的花兒也開到了盡頭。可是他放棄日本的治療跑到這邊來幹什麽呢?不給我好臉色看,又不準我離開他的視線,他到底需要我幹什麽?
  卸完妝,洗完澡,我戰戰兢兢地回到客廳,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他端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膝蓋上放著一本書,手裏端著咖啡,“想要我怎麽懲罰你?”他臉上平靜了些,眼神卻凶狠。
  “頭發是我的,我想怎麽弄就……怎麽弄……”我死撐,舌頭都在打結。
  “你的?”他眉毛一豎,臉色說變就變,“你整個人都是我的,何況是你的頭發!你要在你身上動什麽,必須問我同不同意!”
  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他死扛,肯定吃虧,於是轉變策略,貼著他坐下,笑嘻嘻地說:“我還不是想討你的歡心嘛,看你整天不搭理我,碰也不碰我,以為……以為你不喜歡看我亂糟糟的樣子,女為悅己者容嘛,你知道的。”
  果然,我這麽一說,他臉上的樣子好看了些,“女為悅己者容?”他反問。
  “是啊,你也泡過不少女人了,連這都不懂?”
  話音剛落,我的耳朵就被他扯得老長,“我泡過不少女人?你說說看,我到底泡了多少?”他又是一臉凶相,叫囂著,“我泡你一個都煩死了,八九年都甩不掉,你說我還去泡誰?我倒要問你,泡了多少男人,還知道‘女為悅己者容’!”
  “我泡你一個都煩死了,八九年都甩不掉,你說我還去泡誰?”我以牙還牙。
  他忽然就笑了,一口白牙,英俊的臉頓時舒展開來。
  我最迷的就是他這樣子了。
  “你想甩我?”他嗬嗬冷笑,“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不是你做我的鬼,就是我做你的鬼,誰想甩掉誰,都不——可——能——”
  他故意拖長聲音。
  “知道。”我又無力地耷拉下腦袋。
  “知道就好。”他得意地箍緊我的脖子。
  晚上,我仍然睡在他床邊的地毯上。
  外麵刮著很大的風,雨點刷刷地打在玻璃窗上,船身都在搖晃。溫度陡然降了好幾度。我冷得無法入睡,在被子裏蜷成一團。
  “上來睡吧,今晚很冷。”他聽到了我的吸氣聲,動了惻隱之心。
  “不用了。”我拒絕。你要我上去我就上去?把當我什麽了!
  “唉……”他長長地歎口氣,翻身下床,“你就是這麽死倔!”說著俯身掀開被子,抱起我,放到軟軟的床上。他在被中摟緊我冰冷的身體,又歎了口氣:“知道我為什麽冷落你,不讓你睡床上嗎?”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豎起了耳朵。
  “因為我的身體!兩年前動了手術後,醫生就要我絕對地禁止性生活,我的心髒僅夠維持我基本的生命機能,卻無法提供那麽強烈的激情負荷,這是醫生再三強調的,否則我不死在床下,也要死在床上。可我畢竟是個男人,麵對你,我很怕自己失控,帶來災難性的後果,所以一直冷落你,不敢過多地跟你親近,但又害怕你離開,所以才要你睡在我身邊的地毯上,不讓你睡樓下的客廳……”
  我啞口無言。接著他又是一聲長歎,“男人做到我這分上,真是不如死了算了,跟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卻又不能要,很沒自尊,也很無趣……”
  我在被子裏也摟緊他的身體,故作輕鬆地安慰他說:“沒有關係的,螃蟹,能跟你在一起,我已經很滿足了,其他的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我無所謂。”
  “你是女人,當然無所謂,我是男人!”
  “不做又有什麽關係,我們應該感激上蒼,居然還可以讓我們如此愜意地生活在一起,真的,我很滿足,做人是不能要求太多的。”
  耿墨池沉默了。
  是的,我們還有什麽不滿足?做夢也沒有想到今生我們還能相聚。八年了,我跟這個男人糾纏了八年,分分合合,打擊與折磨,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就是放不下,也許這就是愛吧,從來不需要理由。記得剛來西雅圖時,多少個不眠之夜,從床上爬起,走到院中,抬頭仰望繁星總是倍感孤獨。那個時候,我是想都不敢想今生還能見到這個男人的,如今見到了,還能陪伴他,壞脾氣也好,冷漠也好,我都不敢去計較,生怕一計較,老天就把這個男人從我身邊奪走。
  也許他終究一天是要走的,我不是上帝,無法挽留,一想到這裏心中就猛然抽搐,每天看他吞服大量的藥物,看他日漸消瘦,看他食欲極低,還經常反胃嘔吐,我什麽都不敢要求了,以至於他衝我咆哮時,我竟然還有些悲哀的欣喜:這個男人還有力氣,他還活著,可以罵我,可以揍我,如果哪天他躺著動不了了,我該怎麽辦?
  我哽咽起來,伏在他的臂彎……
  “別這樣,我最討厭你哭。”他摟緊我說。
  “可你經常揍得我哭。”
  “那是你欠揍。”
  “好,算我欠揍,可是我愛你,墨池。”
  “我也愛你,白癡。”
  早上,我給他準備要吃的藥,大大小小的瓶子攤在桌子上,觸目驚心。我望著那些瓶子突然沒來由地恐懼,耿墨池的生命全是靠那些瓶子裏裝的小藥丸維持嗎?如果一旦終止服藥,會怎麽樣?現在他每天都嘔吐,吃的東西能吸收的很少,如果有一天他連這些藥也吐出來,他又會怎麽樣?我不敢往下想了,開始仔細閱讀那些藥物的說明,以前我從來不看(英文不好),隻按耿墨池交代的藥量配,但是隻看了兩個品種的藥,我的心就開始發抖,那上麵分明用英文寫著“服用此藥胃部會有不適反應”、“腎功能將受其影響”、“部分神經可能出現麻痹現象”、“對大腦有略微刺激,服用後情緒較難控製”……
  明白了,全明白了,一直以來他的壞脾氣、他的嘔吐、他的失眠都是因為這些藥物的副作用,這都是些什麽藥啊,是救人還是殺人?我失控了,將桌子上的藥瓶全部掃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耿墨池出去散步了,聽不到我的哭聲。我癱坐在地毯上,實在不能忍受這錐心的痛楚,他看上去像個正常人,其實背地裏一直在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折磨,而我還經常惹他不高興,刺激他脆弱的心髒。我越想越不是滋味,隨即給他日本的主治醫生端木先生打了個電話,很不客氣地質問他為什麽給耿墨池開副作用這麽大的藥物,難道作為醫生僅僅是維持病人的心跳,而不管病人是否能承受得了這種折磨嗎?
  端木醫生很耐心地聽我講完,然後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作為醫生,我們已經嚐試了所有我們能嚐試的辦法,兩年前的手術能將他的生命延續到現在就已經是個奇跡了,除了心髒移植,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他,但是要找到合適的心髒做移植這可能比手術本身難度還要大,概率也更低,而耿先生已經等不及了,他所有的生理機能全靠藥物維持,而那些藥物在給他心髒提供能量的同時也損害著其他的器官,我們也沒有辦法,我跟耿先生也是很好的朋友,我何嚐不想減輕他的痛苦……”
  耿墨池散步回來了,我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聖誕我想回趟新西蘭。”他進門就說。見我沒反應,他揪了揪我的耳朵,“我說話你聽到沒有。”
  “墨池,”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可不可以不吃那些藥……”
  他一怔,看著我……
  “不吃行不行?”
  “不吃我會死。”
  “墨池!……”
  晚上,我弄了很好吃的蒸螃蟹,可是他隻勉強吃了點就吃不下了。睡覺的時候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似乎很難受,我要送他去醫院,他說沒事,就是胃不舒服,呼吸也有點困難。我不停地給他揉胃,墊高他的枕頭,讓他呼吸順暢,一步都不敢離開。
  此時月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床頭,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壓抑自己的痛苦,不敢呻吟,隻小聲地歎氣。我呆呆地看著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男人,也不敢出聲,任由淚水無聲地淌滿臉頰。
  “你哭了。”
  “沒,沒有。”
  “還說沒有,我都聞到你淚水的味道了。”黑暗中他閉著眼睛,可是好像什麽都明白,歎著氣說,“你要有心理準備啊,考兒……”
  我沒有說話,一遍遍地撫摸他的胸口,想讓他感覺舒服些。有沒有心理準備會改變得了什麽呢?我們怎麽算計都算計不過命運,當初愛上他時就沒有心理準備,想都沒想過這愛會將自己置於何種境地。陽光是照不進我們的現實的,可是我卻不曾後悔過,愛就愛了,錯就錯了,對我來說,這份愛還真像那座亙古的瑞尼爾雪山,已經具有了升華的意義,無論結果如何在我心裏已經永恒。
  一直到半夜,耿墨池才在疲憊中昏昏睡去。
  這時電話忽然響了。祁樹禮打來的。
  “你是怎麽回事啊,Cathy,怎麽一直不給家裏打電話,你媽今天都打了我好幾個電話了,問你出了什麽事,我剛從加拿大回來,不知道怎麽跟她說。”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唄。”我的態度很冷淡。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該時常跟父母報個平安,要不他們會著急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麽著了。”祁樹禮在電話裏很溫和,也很客氣,忽然又說,“對了,你媽給你寄了中藥過來,一直丟在這裏,你抽空拿過去吧。”
  “中藥?”
  “是啊,中藥,好大一袋,不知道幹什麽用的,你媽沒給你說嗎?”
  “沒,沒什麽,就是調養身體養顏的。”我搪塞。正準備掛電話,腦子裏突然電光火石,我抓著電話激動得語無倫次,“我,我明天就過去,明天就給我媽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耿墨池還在睡,我去了趟祁樹禮的家。朱莉婭開的門,顯然剛醒,看到我很驚訝。我沒管她,徑直走進屋,直奔電話。祁樹禮剛好下樓,看到我也很驚訝,他還穿著睡衣,“怎麽這麽早呢,Cathy。”
  “哦,我怕我媽著急。”
  “嗯,你還知道她會著急啊,趕緊給她打吧。”
  我在打電話的時候,祁樹禮一直坐在旁邊看著,聽我喋喋不休地跟我媽交代事情,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
  一個電話打了四十分鍾才掛斷。
  祁樹禮還坐在沙發上看著我,眼神複雜。
  “他……怎麽了?”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詢問耿墨池的病情。“很不好,昨天折騰了半宿,”我愁眉苦臉地說,“所以我才想給他換種方式治療,用中藥試試,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至少比吃西藥少些痛苦。”
  “你瘦了很多。”他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目光溫柔地撫摸我的臉,“不過眼睛很有神采,該是愛情的渲染吧?”
  “Frank!”
  樓上突然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穿著睡袍的長發女孩站在樓梯口,顯然是剛起床,光著腳,非常年輕,二十歲上下。隔著很遠的距離,仍然可以看得出她的皮膚很好,水嫩嫩的,瓜子臉單鳳眼,談不上很漂亮,但卻很有東方韻味,清純得可以掐得出水。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一時不知道怎麽反應。倒是祁樹禮很鎮定,不慌不忙地給我介紹說,“阿芷,跟我從加拿大過來的。”
  我有些尷尬,但還是很有禮貌地跟那女孩打招呼:“你好,阿芷。”
  “你是誰?”女孩麵容清秀,卻很不客氣。
  祁樹禮連忙解釋:“她是……”
  “我是他侄女。”我搶著說,滿臉堆笑。這樣很好啊,他終於有自己的女人了,雖然年輕得離譜,不過總歸是好的開始。
  祁樹禮瞪了我一眼,想反駁已經不可能,阿芷走下樓,上下打量我,好像有點不信,“我怎麽沒聽他提過?”
  “我剛從國內過來的,跟我男朋友住在船上。”
  這話起了作用,確切地說是後麵那句話起了作用,阿芷清純的臉上終於露出單純的笑容:“真的嗎?太好了,我還擔心來這邊太孤單呢,看來是多慮了,以後有伴了,Frank你早該跟我說的。”
  祁樹禮意味深長地瞅了我一眼,沒說話。
  出門的時候,他送我。
  “多大了?”
  “十九歲。”
  “行啊,老牛吃嫩草。”
  “不要這麽說好不好,很偶然在那邊碰到她,蠻談得來的,就帶過來了,讓她到這邊讀書。”
  “哦,她還在讀書啊?”
  “當然,這個年紀肯定是要讀書的。”
  “看上去很不錯,好好待她,你會幸福的。”
  說這話時我已經出了花園的柵欄門,他站在裏麵,我站在外麵,正準備轉身走,他忽然在後麵扔了句話過來,“Cathy,你不覺得她跟你很像嗎?

  NO.4陽光照不進現實
  耿墨池的病情出人意料地出現了好轉的跡象。當然,不是實質性地好轉,畢竟他的心髒病是不治的,但他的氣色卻好了很多,說話、走路都比以前精神。這些都歸功於媽媽從國內寄過來的中藥。其實當時我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在端木醫生的指導下,一邊在給他服用中藥的同時,一邊將那些副作用大的西藥逐漸減低藥量,直到最後撤下,隻保留了幾樣必備的西藥。
  剛開始服中藥時,好像起了反作用,耿墨池整天拉肚子,我急了,打電話問國內的老中醫,老中醫說這是在排毒,將他體內的毒素排出來才能吸收中藥中有效的成分。果然,拉了幾天肚子後,耿墨池的臉色漸漸好了起來,反胃嘔吐頻率減緩,食欲也大增,堅持服了兩個療程後,他整個像換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
  可是,老天,為了讓他服下那些中藥,我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可能是對自己的病情已經不抱希望了,我怎麽哄他求他,都無濟於事。後來沒辦法,我隻得把媽媽給我寄的中藥也一並煎了,他一碗,我一碗,我跟他說:“你看吧,我的藥比你的還苦,我都喝得下,你有什麽喝不下的?”
  大概是被我的誠心打動了,他皺著眉頭以極其痛苦的表情喝下了第一碗中藥。他並沒抱希望,隻是想讓我安心一點,可是第二天他死活又不肯喝了,我已經是差不多給他下跪了,他還是不喝。“寶貝,心肝,你就喝下吧,當是為我喝好不好?”我端著藥,央求他。真的是好話說盡,藥都快涼了,他才勉強喝下。
  結果此後每天都是如此,哪怕是中藥起了作用,他知道這藥對他有好處,他喝了感覺很舒服,也還是要我哄著才肯服藥。這位爺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伺候!
  他身體狀況好轉,戶外活動也多了起來,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出去走一圈,都是我陪著的,我們儼然是一對親密情侶了。
  在湖區邊,好幾次都碰到祁樹禮和他的小情人阿芷,年齡懸殊實在太大,儼然是一對父女。但看得出來,祁樹禮很寵那丫頭,什麽都由著她,滿足她的一切要求,看她那身行頭,全是世界頂級品牌,雖然耀眼,卻跟她的年齡很不相稱。而且那丫頭撒嬌的功夫真是讓人歎為觀止,那腔調,那眼神兒,那媚態,我再活十輩子都學不來。幾次見到她纏著祁樹禮,鉤著他的脖子,嘟著小嘴巴直嚷嚷,“不嘛,我不嘛……”
  [=BW(]4陽光照不進現實[=]祁樹禮對這些好像還很受用,滿足地抱著那丫頭又親又吻。我當時看著他,很希望他是認真的,也希望那女孩是認真的,由衷的希望。
  有一次我跟耿墨池去市場買菜,在市場門口碰到朱莉婭,她拉著我喋喋不休地數落阿芷的不是,說她很難伺候,嬌氣得不得了:“哦,上帝,她喝水都很挑剔的,得喝瓶裝的純淨水,她的衣服我碰都不能碰,她都要求我送到最高檔的洗衣房。我在幹活的時候,一點聲音都不能有,可是她自己呢,每天晚上都弄出好大的聲音,我在樓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聲音?什麽聲音?”
  “哦,上帝,Cathy小姐,這您都不知道嗎?就是她跟先生在床上的聲音,如果隔壁亨利太太沒搬走,肯定也可以聽得到……唉,我都不好意思說,真的很難為情,上帝啊,小姐您住在宅子裏的時候,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朱莉婭,我們該走了,改天再聊。”
  我連忙打斷她,不敢想她接下來還會說出什麽,我馬上拉著耿墨池走了。
  回來的路上,我都不敢看耿墨池的臉,直覺他在燃燒……果然,一進門,他就揪住我狠狠地掐,完全沒理由,祁樹禮跟那個小妖精晚上弄出什麽聲音關我什麽事啊,但我知道他很受刺激!
  因為自我們住在一起,從未有過肌膚之親,連偶爾的擁抱親吻都很節製,他的身體不允許,卻並不表示他心裏不想。為了避免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他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欲望。所以晚上我們雖然是睡在一張床上,卻是各睡各的被窩,我經常看他在自己的被子裏翻來覆去好半天才入睡,有時候他也會把手伸過來,輕輕地小心地愛撫我,但都是點到即止,從不敢深入。他不許我穿漂亮衣服,不準我化妝,可能也都是為了避免失控,我倒無所謂,女人對這種事總是遲鈍些的,隻是感覺他壓抑得很痛苦,尤其是在服用中藥身體狀況好轉的時候。
  晚飯後我又給他端上中藥,他板著臉坐在沙發上,看都不看。
  “墨池……”
  “不喝!”他氣衝衝的,眼睛裏直冒火,“喝了有什麽用,還不是跟個廢人似的!與其這樣,還不如死了痛快!”
  “墨池!”
  “說了不喝就不喝,你煩不煩!”他手一揮,把藥打翻在地。碗沒破,可雪白的地毯上卻是一片暗黑的藥漬。滿屋都是濃烈的中藥味。我委屈地蹲下去拾碗,他腳一抬,將碗踢到了牆角。“滾!滾得遠遠的!”他衝我咆哮。
  沒有辦法,為了避免進一步刺激他,我隻得離開,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可以如此忍讓和遷就他,不僅僅因為他是個病人。愛吧,還是因為愛!就比如此刻,我一個人在湖邊遊來蕩去,夜間的溫度很低,我穿著單薄的毛衣和裙子,冷得抖成一團,我卻沒有想到自己冷,而是想他脾氣發完了沒有,待會兒回去怎麽才能哄他喝下藥。
  一輛車子緩緩從湖邊開過來,車燈將我照得通明。
  “Cathy,怎麽是你?”車窗搖下,祁樹禮探出頭一臉詫異,“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麽?”說著他打開車門走下來,上下打量我,“出什麽事了?他又衝你發脾氣了?”
  “沒,沒什麽。”
  “還沒什麽,臉都凍青了,趕緊到我那去坐會兒。”他伸手拉我。我不肯,他就說:“阿芷今天晚上沒回來,住學校呢。”
  “真的沒什麽,等他氣消了我再回去。”
  “等他氣消了,你就凍死在這了!何苦呢?”
  “不要你管。”
  “我不管,誰管,你爸媽到現在還以為我們在一起呢。”他又拉住我的手,“這樣吧,到我車上坐坐,裏麵暖和些。”
  這次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實在是太冷了。他把車開到路邊一個樹林外,將暖氣開到了最大,還把西裝外套脫下來給我披上。“還冷嗎?”他摟緊我的肩膀問。
  “不冷了,謝謝你!”我有些不自在地推開他。我已經不習慣跟他這麽親近了。他表情暖暖地看著我,“Cathy,就算我們現在分開了,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的對不對,有必要這麽抗拒嗎?”
  “你不是有阿芷嗎,她才需要你的照顧。”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難道不明白她隻是個替代嗎?”祁樹禮的表情顯出慣有的冷酷,“你知道,隻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對吧?”
  “你這樣對她很不公平!她那麽年輕,二十歲都不到……”
  “沒錯,是很年輕,嫩得很,可是床上功夫卻是一流,知道怎麽留住男人,也知道怎麽獲取她需要的東西,心計多著呢,我們隻不過是各取所需,我滿足她物質上的需要,她滿足我床上的需要……”
  我的臉上一陣發燙,打開車門就要下去。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拉回來,鎖上車門:“聽不下去了嗎?你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害羞……”
  “我要回去了!”
  “他的氣沒那麽快消的,急什麽。”祁樹禮冷冷地看著我,神色淒惶,伸手又摟住了我的肩膀,“真的一點兒都不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嗎?過去我所有的付出真的一點都不值得你回味嗎?我可是每天都在想我們的過去,哪怕是跟那丫頭在床上……你知道我為什麽選中她?因為她的倔脾氣很像你,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溫哥華一家餐廳裏,她跟人打架,讓我撞見了,那樣子跟當年你上我媽家打架一樣。我一下就看上了她,三天工夫,我就把她哄上了床。本來也是想認真地來一回,可是第二次上床她就問我要東西,開口就是賓利,一輛價值百萬美元的跑車。你呢,跟我兩年,從來沒主動問我要過東西,所以這讓我常常比較,越想越悲哀,真的是很悲哀,無藥可救……”
  我說不出話,低下頭。
  “考兒,我真的很難過。”
  他又叫我“考兒”!我別過臉不願看他,他就伸手把我的臉轉過去,我看到他眼神的黯淡,頃刻間似乎老了許多,“為什麽會弄成這樣?考兒,為什麽……有時候真是恨自己不爭氣,為一個女人煩惱這麽多年,也想過你究竟有什麽魔力如此吸引我,漂亮嗎?比你漂亮的多的是!溫柔嗎?你一發脾氣連上帝都顫抖,可我就是這麽愛你,沒有理由,愛一個人真的沒有理由,就跟你對那位偉大的鋼琴家一樣,你愛他什麽呢?比他有錢,比他帥的男人多的是,可你為什麽死心塌地地要跟著他?這麽冷的天被他趕出來,心裏還惦記著他……”
  “緣分吧,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淡淡地說了句。
  “可能是,”他點頭表示認可,“但我不相信我們的緣分就這麽斷了,不會的,我不會向命運低頭,現在放縱你,並不等於放棄,而是我知道他確實需要你在身邊,讓他走得不那麽痛苦,也沒什麽不可以,因為他跟我一樣,都很可憐……”
  “別說了!”我大喝一聲,打開車門就跳下車,狂奔而去。我一路跑回船屋,不敢敲門,蹲在門外哭。他們都很可憐,我呢?我不可憐嗎?愛,或者被愛,都無法解脫,這場愛,原本就沒有結果。
  一注強烈的燈光突然打在我臉上,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感覺有個人影朝我走來,居高臨下,站到了我麵前。
  “回來了?”他拿著手電筒問。
  “我不回來,難道還死在外麵嗎?”
  “我沒死,你敢死?”
  “連死也要經過你的允許嗎?”
  “當然。”他點頭笑,夜色下格外的清朗俊逸,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披著的西裝外套上,笑容頃刻消失不見,像個爆竹似的一下就點著了,“誰的衣服?”
  我起身拔腿就往屋裏逃,剛進門,屁股就挨了他一腳,我一個踉蹌四仰八叉撲在地毯上,像隻螃蟹。沒開燈,他被我的腿絆倒,跌在我身上,也是四仰八叉,像隻螃蟹。
  “救命!”我被他壓得散架。
  他扳過我的身子,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我的嘴,狂吻下來……黑暗中所有的防備都失效,我們在地毯上吻得不可開交,衣服很快被他剝個精光,但是在最後關頭,僅存的理智讓我叫了起來,“墨池,吃螃蟹沒這麽簡單的。”
  “哦,那你說要怎麽才能吃?”他喘息著,口齒不清。
  “起碼得洗吧,然後再蒸……”
  “還有呢?”
  “還要準備薑絲和醋。”
  “還有呢?”
  “要掌握火候,沒蒸熟的螃蟹是有毒的!”
  “那就以毒攻毒好了,我也沒熟呢。”說著他開始脫自己的衣服,趁這空檔,我跳起來就往樓上跑,關上臥室的門咯咯地笑。
  耿墨池在船上住煩了,嚷嚷著要搬家,到岸上去住。我說船上挺好的啊,每天麵對燈火港灣,多浪漫。他頭搖得像撥浪鼓,堅持要上岸。我拗他不過,隻好由他去。過了幾天,他沒提這事了,我以為他忘了,沒想到一大早他就把我叫醒,說要帶我去看房。
  “算了吧,就住船上,岸邊租房很貴的。”
  “誰說我要租,我是買!”
  說著就把我拖下床。
  出了門,他領著我往山丘上的林蔭道走,我心裏一咯噔,祁樹禮就住上麵,幹嗎要往那裏去啊。可是當他把我領到亨利太太的房子前時,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張著嘴,瞪著眼,歪著腦袋,跟中了風似的要抽筋。
  回來就跟他吵,他根本不理我,自顧收拾行李。
  “要搬你搬,我死也要死在船上!”
  “那你死吧。”他幹脆得很。
  “這麽多房子為什麽要選那裏,你有病啊!”
  “你才知道我有病嗎?”
  “墨池!……”
  他還是不理我,甩下一句話,“下午就搬!”
  到了下午,他叫來幾個工人,幫他搬行李,其實也沒什麽行李,大多是他的書,然後是衣服,還有鋼琴。很快該搬的都搬過去了,我死賴在沙發上不走。我怎麽就忘了呢,這家夥從來就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要做什麽事,一般不給你打招呼,等跟你打招呼時他就已經安排妥當了。
  果然,他收拾完行李就來收拾我了,我賴著不走也不行,他抓起我的胳膊就往外麵拖,力氣明顯比以前大很多,這段時間的中藥顯然沒白服。
  他把我拖到了林蔭道,一邊拖,我一邊叫:“我不搬家,我要住船上,你搬你的幹嗎管我,你這混蛋!……”
  他一句話也不說,隻管拖著我走。最後終於還是把我拖到了新家,一進門,我就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亨利太太的家雖然裝修大致沒變,可是所有的家具擺設全換了,包括窗簾、地毯,裝飾品,全都是煥然一新。耿墨池對生活的要求一直很高,吃住都是很講究的,從來不會用別人用過的東西。顯然,他買下這房子絕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早就計劃好了的!
  我看這架勢是沒指望他會改變主意了,賴在新換的地毯上不起來,耿墨池根本就不理會,樓上樓下地跑,忙著要工人幫他掛畫,擺家具。他看都不朝我看。
  這時候來客人了,閉著眼睛聞味我都知道是祁樹禮。他的消息可真靈通啊,這麽快就來串門了!他可是滿臉喜悅,上穿淺灰色開衫毛衣,下麵是同色的褲子,感覺很溫暖,頗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一進門就看到我坐在地上,連忙過來拉我:“喲,Cathy,多大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別管她,我看她能賴到什麽時候!”
  耿墨池剛好下樓,對我沒好臉色,卻對他的新鄰居也是老鄰居露出了笑臉,“不好意思,剛搬來挺亂的,不好招待你。”
  “沒關係,我們又做鄰居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祁樹禮看著我們搬到他隔壁,眉開眼笑,非常熱情地伸出手,“歡迎,歡迎,這下就熱鬧了,我們很有緣分嘛。”
  “是啊,很有緣分。”耿墨池也笑嗬嗬地握住他的手。
  我瞪著這兩個握手言和的男人,很多記憶的碎片閃過腦際,哇的一聲,我扯開嗓門哭了起來。
  “Cathy,搬家是好事,幹嗎要哭,大家做鄰居很好的,互相有個照應嘛。”說著又轉過臉,看著耿墨池很客氣地說,“以後就跟自家人一樣,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來安排……”
  “謝謝,暫時沒有。”
  “傭人呢?傭人請了沒有?”
  “這個……還沒來得及請。”
  “那我把朱莉婭叫過來幫忙吧,反正她也跟了Cathy兩年,互相了解,你就不用再去找了,身體不好,免得費神費力。”祁樹禮體貼入微。
  “那你家怎麽辦?”
  “我嘛,再找人就是了,一個電話的事情。”
  “那真是謝謝了!”
  “又來了,說了不要這麽客氣,跟你做鄰居我很高興,知根知底的,還可以免費欣賞世界一流演奏家彈琴。”
  “對,我們都知根知底,嗬嗬。”
  “是啊,嗬嗬。”
  兩個男人坐在新換的沙發上,笑容可掬,侃侃而談,禮貌紳士得跟兩國元首會麵似的。我徹底絕望,眼一翻,咚的一聲倒在地毯上,裝死。
  耿墨池始終沒告訴我為什麽搬過來跟他的死對頭做鄰居,我一問,他就打太極,“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當然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是他的回答。
  耗子和貓也能做朋友?鬼都不信。可是這兩個居心叵測的男人居然又做了鄰居不說,還處得真像“朋友”,你來我往的,一到周末就結伴去釣魚、打球,讓我慪得沒話說。反正都沒安什麽好心,因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當然,也包括我。
  兩家的房子挨得很近,花園連著花園,僅隔了道柵欄,三樓臥室的陽台相隔也不過幾米,站在陽台上打招呼沒有一點問題。晚上有窗簾拉著,白天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在房間內的活動。我就經常看到祁樹禮的小情人阿芷穿著背心短褲走來走去,冬天呢,她也不怕冷。不過那丫頭身材確實不錯,雖然臉是還沒長開的樣子,身體卻是提前發育了,凹凸有致,總是大半個胸脯露在外麵,屁股翹翹的,腿很修長,跟雜誌上那些時裝Model有得一拚。她的頭發很長,發梢卷卷的,披散在腰間很有風情,每當她靠在睡椅上,蹺起雙腿看書或者修指甲時,最是迷人。這樣的美人兒別說男人,女人看了,也會豔羨不已。我就很羨慕她的胸部,圓圓鼓鼓,俯身或彎腰時可以看見很深的乳溝。
  我跟耿墨池說我想去隆胸,誰知他連連點頭:“好啊,我陪你去,你做隆胸,我就去變性,反正我現在跟個太監似的……”
  他還是對自己不能過性生活耿耿於懷。
  我們現在是住在一起,也睡在一起,卻井水不能犯河水,所以他的脾氣還是一樣的暴躁,並不因身體的恢複而有所改善,尤其看到祁樹禮和那個小妖精在對麵的房子裏舉止親密時,就格外地受刺激,沒事都會找我發火。
  祁樹禮對此是一點兒也不忌諱的,經常抱著阿芷坐在落地窗邊“表演”激情戲,又摟又抱又摸又啃,連窗簾都不拉,什麽意思!
  同樣的,他們那邊自然也可以看到我們這邊,可我們卻沒什麽激情上演,大多時候是我一個人在臥室裏搞衛生。耿墨池很怪,有潔癖不說,還不允許別人進他的臥室,包括朱莉婭,臥室的衛生必須得我自己動手,我還是跟個仆人似的,整理被褥,換床單,擦家具,給地毯吸塵,清洗浴室,刷馬桶,什麽活都幹。耿墨池最痛恨房間有頭發絲,隻要看到了就有我好果子吃,每天他起床後,我就赤著腳,在鋪著厚厚拉毛地毯的臥室裏找頭發絲,床上床下,沙發邊,窗簾後麵來回地找,就差沒拿放大鏡找了。祁樹禮幾次看到,都在對麵陽台大聲問:“Cathy,在找什麽呢?”
  我不好意思說找頭發絲,回答道:“找魂呢。”
  大概是見我整天在房子裏搞衛生,估計我在家裏地位不高,阿芷看到我總是愛理不理的,很傲慢,出門碰到,連招呼都不打。
  但她很喜歡上我家來串門,對耿墨池與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客氣禮貌,甚至有討好的嫌疑,總是說:“Steven,你家的房子布置得真漂亮,看得出你是個有品位的人。”完了還拿怪怪的眼神瞟我,大意是房子布置得這麽有品位,卻找了個沒品位的女朋友。
  在這位高貴的公主眼裏,我肯定是沒品位的,一天到晚蓬頭亂發,衣著隨便,素麵朝天,不是忙著做清潔,就是忙著熬藥,廚房裏跑進跑出,跟朱莉婭屬於一個檔次,唯一有點兒區別的是,我可以陪主人上床睡覺。這也是她很迷惑的地方,不能理解我究竟有什麽魅力可以吸引耿墨池這麽有品位的男人。
  她知道耿墨池是鋼琴家後,以極其熱情的態度想要跟他學彈琴,耿墨池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冷冷地說:“抱歉,我從不收學生。”
  其實耿墨池跟她搭訕完全是看在祁樹禮的麵子上,他好像很不喜歡這丫頭,嫌她好奇心太重,什麽都想打聽窺視。我也感覺到,阿芷好像對別人的私生活很感興趣,過來串門的時候樓上樓下轉個遍,好在耿墨池事先跟她打了招呼,哪裏都可以看,除了臥室,否則她肯定要進我們的臥室考察一番,真是讓人討厭。最離譜的是,她似乎很樂意展覽她和祁樹禮的私生活,經常大呼小叫,故意曝光自己的閨房事,幾次我都聽到她在那邊衝祁樹禮發嗲,“Frank,你真是的,Condom(避孕套)沒有了也不去買!”
  我裝作沒聽見。
  耿墨池聽到了,臉拉得老長。
  這還不算,到了深夜,我們都睡了,還經常被那邊尷尬的聲音吵醒。原來以為朱莉婭是誇大其詞,看來所言不虛。那死丫頭拖長著聲音,嗷嗷地叫,比好萊塢很多色情片裏麵表現的還要誇張,讓人頭皮發麻很是惡心。
  “聽吧,都是你找的好房子!”我在被窩裏拿腳踹耿墨池。
  不踹還好,一踹就捅了馬蜂窩,他掀開被子,又拿起枕頭要捂死我,我本來就上火了,也不客氣地跟他對打。但是老天,我哪裏是他的對手,這家夥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讓”字,我們從床上打到床下,我踢他,他就掐我的脖子,掐得我連喊“救命”,結果弄出的動靜比對麵還大。到了第二天早上,窗簾拉開,耿墨池和祁樹禮在陽台上打招呼,耿墨池暗示他晚上要注意鄰裏休息,祁樹禮一句話甩過來:“彼此彼此吧,你那邊聲音也不小。”
  “哪裏,我隻是調教她而已,她不太聽話。”耿墨池說。
  “我調教她兩年都沒調教過來呢。”
  “所以我繼續調教。”
  “女人嘛,還是應該哄的。”
  “我從來不會哄人,我沒你那麽好的豔福,有個這麽如花似玉的小佳人。”
  “Cathy也不錯啊,那麽有個性……”
  “她?臭脾氣倒有一個。”
  “要不我們換?”
  ……
  當時我正在地毯上找頭發,聽到這話氣得要昏厥,大罵耿墨池:“大清早的,連臉都不洗就站到外麵,也不怕丟人,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耿墨池不是省油的燈,回頭罵過來:“你也知道要臉啊?”
  “我怎麽不要臉了?”
  “大清早的穿著睡衣走來走去,給誰看啊?”
  “誰讓你那麽早拉開窗簾的,我現在就換!”說著我跳起來掀起睡裙就要脫,感覺腿和小腹涼颼颼的,肯定暴露在外麵了,耿墨池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對著我就是一巴掌,什麽叫震耳欲聾,這就是!
  我被他扇得倒退幾步跌坐在地毯上,捂著臉傻了,他動真格的了?!這是住到一起後,他第一次真的打我,往常都隻是做做樣子,今天竟然當著祁樹禮的麵打我,感覺那一巴掌是挾著寒風的刀,狠狠捅在我心上,突然的疼痛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好像也沒反應過來,揮在我臉上的那隻手僵在空氣中。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男人,心中又汩汩地湧出血來,這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祁樹禮站在對麵看得一清二楚,也僵住了似的,半天說不出話,很震驚的樣子。
  “Steven,有什麽話好好說,怎麽打人呢?”他顫抖著聲音質問耿墨池。
  “不要你管,他現在是我的女人,我怎麽教訓她是我的事,跟你無關!”耿墨池一點也不買賬,剛才還有說有笑的,眨眼工夫就變了臉,伸手拉上窗簾。
  我號啕大哭起來,哭聲淒厲絕望。早飯和午飯我都沒下樓吃,也沒有給他熬藥。還給他熬,養好了身體讓他有力氣打我嗎?我所有的付出隻是為了挨打?
  “小姐,下樓吃點東西吧,您一天沒吃了。”
  晚飯的時候朱莉婭上來敲門。
  我不回答,瞪著天花板,當自己已經死去。
  朱莉婭在門口徘徊了很久才下樓。又過了很久,耿墨池進來了,不看我,也不出聲,徑直進浴室洗澡。出來後還是不出聲,在床邊站了會兒,掀開被子上了床。我噌的坐起身子,跳下床,抱起枕頭衝出了臥室。我在隔壁客房睡了一晚上。
  清晨,我很早就醒了,確切的說是徹夜未眠。胡亂用過早餐,一個人到花園裏拔草,實在沒地方出氣。可能因為是周末,祁樹禮沒有上班,走過來跟我說話。
  “你怎麽樣?”他在他家花園問。
  “沒死呢。”我低頭狠狠地拔草,沒朝他看。
  “你讓我很心痛!”他隔著柵欄站著,不知道是穿少了還是怎麽著,說話的聲音嗡嗡的,“你寧願被他打,也不願跟我在一起。”
  我沒理他,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有必要這樣嗎?考兒……”他沒有叫我Cathy,又叫我考兒。
  我直起身子,一抬頭看到耿墨池站在臥室的陽台上,表情黯淡地望著樓下的我們,我故意大聲跟祁樹禮說:“沒關係的,再熬熬吧,等他死了我就到你那邊去!”
  說完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又說,“要不,現在我們就私奔?好不好?哈哈……”我仰著臉笑著,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滿臉是淚。
  “考兒!”祁樹禮看著我,眼眶驀地通紅。
  一連數天,我跟耿墨池都是分房而睡。
  但我還是交代了朱莉婭,按時給先生熬藥,勸他服下。他有沒有服我不知道,我很少待在家裏,每天都出去跟英珠她們鬼混到深夜才回來。英珠放假了,正愁沒人瘋,有我做伴,她正求之不得。Monica有時候也跟我們一起,泡酒吧,跳舞,瘋狂購物,哪裏好玩就去哪裏。Monica是調情的高手,人又長得漂亮,上哪兒都有金發碧眼的帥哥圍著。她教我和英珠怎麽釣帥哥,從眼神、手勢,到說話的腔調,毫不吝嗇地將她的經驗傳授給我們,英珠學得有板有眼,我卻隻知道一味地傻笑,看到英珠怪怪的樣子要笑,看到很帥氣的男人坐到我旁邊也笑。
  祁樹禮以前就說過,美國是墮落者的天堂,想怎麽墮落都可以,我現在就在學著墮落,來美國快三年了,現在才開始學墮落。我狠狠地下決心,不要去想那個瘋子,他打我,幹嗎還要去想他?可是,可是為什麽我到哪裏,他的影子就跟到哪裏,看見誰都仿佛有他的影子,當我接過男人的煙時,當我跟男人碰杯時,當我跟男人滑進舞池時,他的眼神,無處不在……他果然是個上帝,我一個人的上帝,無論我在做什麽,都逃不過他的“注視”,好幾次當男人的嘴唇湊近我時,我霍地跳開,掉轉頭拔腿就逃。我想他,想到心裏發痛,我在懷疑我是不是也得了心髒病,這病也可以傳染的嗎?
  那天晚上,我又回來得很晚,西雅圖夜空的雨,冷得刺骨,我縮在被雨淋濕的寂靜的街頭,哀哀地哭,還是放棄吧,我這麽跟自己說。心裏這麽說,腦子裏卻在想他現在在做什麽,今天有沒有喝藥,衣服穿夠了沒有,刮沒刮胡子,有沒有彈琴,彈的什麽曲子……然後胸口就割裂般地疼痛,前胸穿達後背,我真怕我會死在西雅圖街頭。
  一個人打車回到亨利太太的家(我從沒感覺那是自己的家),房子裏靜靜的,樓下客廳的沙發邊開了盞小台燈,昏暗的燈光籠罩著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像座雕像。我沒有看他,徑直上樓進了客房。躺在床上,任憑無邊無際的黑暗將自己吞沒,心還在痛,我捂著被子嗚咽,這樣冰冷的夜,我隻想逃離。
  樓下傳來琴聲,竟是一首《昨日重現》!
  他怎麽在這個時候彈這首曲子,自從離開他,兩年來我彈遍了我會彈的曲子,唯獨不敢彈這首,就是在餐廳賣藝,我也不曾彈過。這首曲子隻能在心底彈的!因為我們早就丟失了“昨日”,過往的愛情,隻剩揪心的回憶,哪怕整天麵對,生活在一起,那火焰般熾烈的愛,還是沒法在心底複蘇。
  愛,已成一座死去的火山,今生我可能等不到它的蘇醒了。樓下的那個男人也等不到了,愛隻能在彼此的逃避和傷害中永久地休眠。
  半夢半醒間,琴聲漸漸稀落,直到最後戛然而止。門口似乎有人來回地走動。我沒有開門的想法,強迫自己進入夢鄉。醒來的時候,滿室的陽光,下了一夜的雨,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似乎還有雨的味道。我默默地起床,穿好衣服後收拾行李,昨夜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搬離這裏,讓自己冷靜,也讓他冷靜。
  提著箱子打開門,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樓梯口的沙發上抽煙。看到我出來,他站起身,有些憔悴的臉上露出緊張的表情。
  我沒理他,提著箱子就下樓。
  他猛地在背後攔腰抱住我,嘶啞地說:“不許走!”
  “放開!”
  “不許走……”
  “你還是放開吧,我不想也傳染你的心髒病。”
  “你……不能走!”
  “放開!”我叫了起來。
  樓下的朱莉婭正在準備早餐,被我的聲音嚇到,驚懼地抬起頭。我頹然地放下箱子,拉他的手,拉不開,他抱得死死的。
  “你不能走,我會死的!”
  “我怕我會死在你的前麵。”我開始哭。
  他抱得更緊了,根本就沒打算放手。最後他將我抱到沙發上坐好,我這才可以看他的臉,煞白的,身子似乎也在抖。我緊張起來,“你怎麽了?”
  “我撐不了多久了,你就不能等我死了再走嗎?”他虛弱地靠在沙發上,無力地看著我,眼神渙散,“我知道我不該打你,可你知道我為什麽打你嗎?你當著祁樹禮的麵脫衣服,把我置於何地?盡管我現在是個廢人,碰不了你,無法和你正常地歡愛。可在我的感覺裏,你現在是我的,你怎麽可以當著別的男人脫衣服……”
  我說不出話,感覺比他還虛弱。
  “你是否知道我為什麽搬過來?”他又問。
  “為什麽?”這是我很想知道的。
  “因為,因為我真的感覺自己不行了,雖然服中藥後副作用消失了很多,身體感覺舒服了些,但心髒仍然在衰竭,迅速地衰竭……可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讓我不放心走,你太任性,做事從不考慮後果。你離開祁樹禮我是反對的,雖然骨子裏很嫉妒,但我很清楚,真正能給你帶來安定生活的隻有他了,他能給你我所不能給的,我希望我去後,他能取代我的位置來愛你,嗬護你……”
  “所以你就搬過來了?”我的心一陣抽搐。
  “是的。”
  “可他現在有阿芷,你是知道的!”
  “那隻不過是個替代,”耿墨池淡淡一笑,眼底卻透著寒意,“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一個正常男人身邊怎麽可能沒有女人呢?他……就是個男人……”
  “你真是很好啊,還沒死就安排我的後事了。”
  “我也在安排我的後事,正在考慮死了是葬在西雅圖呢,還是落葉歸根,回國安葬……”
  “耿墨池!”我又在叫。
  “別這麽大聲,我需要安靜。”他靠在沙發上樣子很疲憊。
  “那我給你安靜啊,我搬走你不就安靜了嗎?”
  “我不是說了嘛,我死的時候,希望你能在身邊。”
  淚水奪眶而出。我捂著臉真想現在就死在他身邊,這個男人,怎麽這麽難纏啊,丟不下,忘不掉,陪著他受折磨,離開他又狠不下心,我想我前輩子肯定是欠了他的,這輩子他追著討,從日本追到了西雅圖!
  “考兒……”
  “別叫我!”
  “考兒!……”
  “說了別叫我!”我捂著臉根本就不想看他。
  “考兒,我……我好難受……”他似乎在呻吟。我這才轉過臉看他,隻見他捂著胸口蜷縮在一起,臉上的表情極其痛苦,“墨池!……”我尖叫。
  “我呼吸不上來了。”他從沙發上滑到了地毯上。
  “Frank!Frank!……”
  我衝進臥室,撲到陽台上向對麵求救。
  祁樹禮趕到這邊時,耿墨池已經閉上了眼睛。無論我怎麽喚他都沒用。我真是小看了祁樹禮,他出人意料的冷靜,似乎很有經驗,將耿墨池的身體在地毯上放平,用力按壓他的胸口,進行人工起搏。一直按,直到救護車開到門口。誰也沒有想到,就是他這幾分鍾的人工起搏,為耿墨池的搶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醫生後來說,如果沒有這兩分鍾的現場施救,救護車來了也沒用。
  “我真不是個東西,明知道他是個病人,還跟他吵架,刺激他……”我在搶救室外一直哭,縮在走廊長椅上拚命揪自己的頭發。
  “考兒!你不能這樣!”
  祁樹禮摟著我的肩膀,扳過我的身子,“你既然知道他是個病人,他的病情你也清楚,你就應該有心理準備,這種情況會經常有,到哪天沒有了……”
  “不!”我叫起來,像聽到了什麽可怕的聲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篩糠似的抖,“不,我不敢想象那天的到來。Frank,我不敢想,我要他活著,哪怕是衝我發火,我也要他活著!我知道自己很不現實,總是把自己逼到絕境,可是從八年前認識他開始,我就已經在絕境了。沒有辦法,隻因我愛他,哪怕這愛情耗盡了我的所有,哪怕相守到最後還是麵對生離死別,我也沒有辦法拯救自己,真的沒辦法。Frank,有時候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髒切成兩半分給他用……”
  祁樹禮鬆開了我的肩膀,目光如幻滅的燈,頃刻間黯淡無光。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低下頭,怔怔地看著光亮冰冷的地板發愣。他的樣子呆呆的,感覺整個人都空了,滄桑如飄搖在田邊的稻草人,看上去很富有,身後是一望無際的豐收的麥田,可是卻一無所有,因為麥田不屬於他,得不到,隻能立在風中癡癡地守候,日複一日,麥田熟了又熟,就是輪不到他來收割。
  “真希望躺在裏麵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他輕輕地吐出了這句話。
  “我也希望躺在裏麵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我回答。
  他抬眼看我,目光深邃空茫,“考兒,如果躺在裏麵的人是我,你會這麽痛苦嗎?”
  ……
  “回答我。”
  “這個問題有意義嗎?”我怔怔地看著他反問。
  “對不起,考兒,”他還是叫我“考兒”,伸手拉我坐下,“我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問這種問題,但我真是很……很羨慕他,可以得到你毫無保留的愛,就像我對你的愛,也是如此。明知沒有結果,就是不死心!考兒,我隻是擔心你,你這個樣子下去怎麽撐得住,你不敢想象並不表示就可以逃避這一切。”
  “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我不是提醒你,隻是想讓你知道,無論你發生什麽,我始終是你的依靠,”他又垂下頭,深深地歎口氣,“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沒有嚐試別的女人,你跑到船屋上去住後,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是不同的女郎陪伴我。但第二天醒來反而覺得空前的頹廢,後來在溫哥華碰到阿芷,我似乎在她身上找到一些你的影子,可是處得越久越覺得她不是你,你根本就是無可替代的。所以我漸漸就理解了你對耿墨池的愛,也寬容了你留在他身邊,他現在這個樣子,是很值得同情的……”
  “Frank,我欠你的這輩子是還不完的。”我也深深地歎口氣。
  祁樹禮還想說什麽,搶救室的門開了,我們幾乎同時站起身,醫生扶扶眼鏡,徑直朝我們走來,祁樹禮連忙上前詢問,一口流利的英文。老外醫生的語速非常快,我心裏一急,大部分話都沒聽懂,但是最後一句我卻聽明白了,一字不漏:“……He also can live for six months,probably.”
  他還有半年的時間?半年?!
  耿墨池出院的時候已經是11月底了,因為在醫院裏我把他照顧得很好,又是中藥又是膳食滋補,他不但沒消瘦,反而養得白白胖胖的,精神也很好。看上去跟健康人無異。但僅僅是看上去而已……
  在醫院裏他就不老實,一如既往地跟我鬥嘴,我的脾氣好了很多,由他去。回到家後,一進臥室,他又要掐死我,因為他在枕頭上發現了大把的頭發絲。我說這不能怪我,整天在醫院伺候爺兒似的伺候你,哪有時間收拾房間,你又不準朱莉婭進來,而且這陣子我憂心如焚,當然要掉頭發了。“你真的憂心如焚?”他看著我,眼睛亮亮的。
  “你說呢?”我反問。
  他笑了,伸出雙臂:“我抱抱你吧。”
  我被他拽入懷中,他輕拍我的背,吻了吻我的耳朵,一隻手又去摸另一隻耳朵,“怎麽一隻大一隻小呢?”他還好意思問。
  “還不是你揪的。”
  “嗯,也好,給你留個紀念。”
  “混蛋!……”
  晚飯後,他親自到隔壁登門拜訪,感謝他的老鄰居救了他一命。祁樹禮倒還客氣,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我身上,眼神中充滿憂慮。耿墨池坐在沙發上一邊摟著我,一邊跟他侃侃而談,似乎很輕鬆,心情也不錯。可是一回到家,他又掐我,“你真是大膽,竟然當著我的麵跟他眉來眼去!”
  “我怎麽跟他眉來眼去了?”
  “你當我是瞎子呢!我心髒有問題,眼睛可是好好的!”
  “你太多心了……”
  “我多心?你現在跟我在一起,就是我的女人,我死了你再去投靠他,我沒意見,我還沒死呢,你就急不可耐了!”
  我瞅著這個不可理喻的男人,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病情,我早跟他幹起來了,但我怕再刺激他,由他罵,我還得去給他熬中藥。朱莉婭是做不好這些的,得我親自做。可能人都是這樣的吧,越到最後越敏感,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以為我在找後路了,他也不想想,我就是要找後路,難道就非得找祁樹禮嗎?
  半年!醫生說他還有半年時間。
  多麽可怕的字眼,我竭力不讓自己去想,可心裏翻上湧下的就是這兩個字,終於糾纏到頭了,八年啊,我終於還是要失去這個男人。他如此暴躁,又如此傲慢,像個上帝似的總要居於我之上,而我卻舍不得離開他半步。看著他我就滿足,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眼神,哪怕是他的歎息,我都用心在銘記。我還在偷偷收集他的煙頭,已經滿滿一盒子了,藏在書房裏,當做稀世的珍寶。這些他都是不知道的!
  這個男人真的是喜怒無常,晚上躺在床上,他又緊緊拽著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生怕我會離開一樣,然後又翻過身側對著我,伸手撫摸我的臉,輕輕的……我以為他會說“還疼嗎?”、“對不起,我不該打你”之類的話,誰知他喃喃地吐出句:“明天要你媽開點壯陽的藥……”
  我咯咯地笑了起來。
  早上起床,他還在睡,我準備給他熬藥。剛下樓,茶幾上的手機就響了,是他的手機,一接,還沒開口對方就自報家門:“是我,米蘭!”
  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你已經一年沒有給我贍養費了……是不是有新歡了?我知道你現在在美國,別以為躲在美國我就找不到你。耿墨池,你不要太過分,我一直在忍讓你,雖然我們是分開的,但我是你太太,你不給我錢我靠什麽生活,你說話啊!你啞了!……”
  啪的一下,我掐掉了電話,關了機。這個女人,兩年不見,怎麽一點都沒變,聲音如此刺耳,隔著話筒都能想象她塗滿脂粉猙獰的臉。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居然跟她有過十幾年的友誼!耿墨池醒來後,我把米蘭打來電話的事告訴了他,這次他沒有刻意回避,冷冷地甩下一句,“別理她,她現在已經瘋了。”
  我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回避,躲躲閃閃地講了些這兩年的發生的事情。他說他跟米蘭一直就是分居,從去日本半年後開始的。聽他的語氣,這中間肯定發生了什麽,但他不願多說,隻講他們分居後就一直各過各的,互不幹涉,起初他會定期的支付相當數額的贍養費給米蘭,後來他發現她把這錢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所以一年前就終止了給她的贍養費。米蘭吵鬧不休,千方百計找他要錢,但他的態度很堅決,要錢可以,除非離婚!否則一分錢也不給。
  “你不給錢,她靠什麽生活啊?”我有些不解。
  “我給她的錢還少嗎?”耿墨池一說到這就憤憤不平,“自跟我結婚起,她從我這裏撈走的錢數以千萬計,還不包括我送給她的房子、車子、珠寶等等,作為我的太太,我還可以給她更多財物,但是這個女人太惡毒,拿著我的錢……”
  “怎麽樣?”
  “……”耿墨池瞅著我,似乎說不出口。
  但我猛然想起兩年前去日本看他時,祁樹禮跟我說起過,米蘭和耿墨池的私人醫生搞在一起,當時我不太相信,現在似乎覺得這事並非是空穴來風,米蘭多半是拿著丈夫的錢去養“小日本”了,所以耿墨池才說她把錢用在了不正當的地方,因而切斷她的經濟來源。縱然耿墨池對她沒有感情,但兩人畢竟是夫妻關係,而耿墨池又是有身份的人,米蘭給他戴綠帽子明擺著就是想讓他難堪,要他名譽掃地,被人恥笑,好歹毒的女人!
  “不開心的事就別提了,我隻要你現在好好的。”我握住他的手,心痛欲裂,這個男人至死都不能獲得解脫,還要蒙受恥辱,難怪他總是鬱鬱寡歡,心事重重。好慘淡的人生啊,沒法結束,更沒法重新開始,上天不給他機會,也不給他活路,他還沒死去,精神就已經進了地獄飽受折磨。我真是很同情他。
  他將我的手反過來握在手心,摩挲著,長歎一口氣:“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麽嗎?就是娶她!這是我今生最無法原諒的錯誤,現在我是得到報應了……這個女人,比我想象的還貪得無厭,她知道我有病撐不了多久了,就四處打聽我立遺囑沒有,如果沒有立,我死後財產都是她的,她就是想拖著我到死。”
  “你立沒有呢?”
  “你說呢?”他反問,伸手拉我坐到他膝蓋上,捏了一把我的臉蛋說,“所以你要對我好一點,我一高興就會把遺產都給你。”
  “你有多少遺產?”我故意問。
  “你不是我的助手嗎?每周都在查驗我的報表,你會不知道?”
  “這個……”
  “又糊塗了吧,如果是米蘭,肯定摸得清清楚楚,你呢,心根本就沒用在我身上,別狡辯,我問你,我的存款大多存在哪個銀行?”
  我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肯定是香港的匯豐銀行啦,你妹夫不是在那邊幫你打理生意嗎?”
  “蠢豬!”他使勁在我腿上掐了一把,“是在瑞士!我說了你沒把心用在我身上,你還不承認……”話還沒說完,他就攬過我的脖子吻住了我的嘴,不讓我狡辯,我坐在他的膝蓋上動情地跟他吻在了一起。他有多少遺產這重要嗎?祁樹禮的錢不比他的少吧,我還不是過來一心投靠他,給他當助手、當仆人……想到祁樹禮,我下意識地睜了睜眼睛,窗簾是開著的,一眼就看到對麵陽台上站著個人,正是祁樹禮,抽著煙,冷冷地注視著這邊。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目光直射過來,帶著些許恨意,涼颼颼的,讓人不寒而栗。他說他寬容了我留在耿墨池身邊,現在謊言一下就被戳穿了,這個男人或許是寬容的,但在感情上不可能做到寬容,他不恨耿墨池,恨的是我!
  周末有個慈善拍賣會,耿墨池出人意料地接到了邀請,“老美”怎麽會知道他?我很納悶。我以為耿墨池不會去,因為他一直就是個低調的人,最不喜歡湊熱鬧,沒想到他欣然應允,他的解釋是,慈善嘛,不好不去。拍賣會的地點就在西雅圖最尊貴豪華的瑞尼爾俱樂部。來此場麵的非富即貴,以前祁樹禮也帶我參加過一次,沒什麽意思,對我而言純粹就是湊熱鬧而已。今年他又來了,不過身邊的女伴換成了阿芷。這個小妖精一件露背裝,肩上搭著條水亮的裘皮披肩,豔麗得像個好萊塢花瓶似的,她當這是出席奧斯卡頒獎儀式呢。祁樹禮看到我們在座,還是很有禮貌的,先過來衝我們打聲招呼,然後坐在了後麵,和我們隔了三排座位的樣子。
  這些社會名流與其說是來參加慈善拍賣,倒不如說是來顯擺各自的身份和地位,或結識更多的上層人士,來來往往,握手的,擁抱的,說笑的,遞名片的,跟帕克市場有得一拚。拍賣會開始了,先拍的是幾幅歐洲名畫,接著是一個中國宋代的青花陶瓷,我當下就低聲罵了句中文,“TMD,都是咱祖宗的寶貝,竟然流落到這裏來了!”
  “你想不想要?”耿墨池側身問。
  “拉倒吧,我買那花瓶幹什麽,又不懂。”
  “待會兒還會拍賣一條價值連城的翡翠項鏈,我拍給你吧。”
  我一聽價值連城就哆嗦,這位爺用錢可是不眨眼的,連忙說,“算了,我整天跟個仆人似的,哪有機會戴那麽高貴的項鏈。”
  “我拍給你!”耿墨池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他想幹什麽,何時需要經過我同意?問一聲,算是很看得起的了。價值連城?怎麽個“連城”,得多少銀子啊?當那條綠盈盈的項鏈被擺出來時,一聽底價我頭皮就炸了,68萬美元!閃亮的燈光下,翡翠項鏈繞成兩圈掛在一個展示架上,顆顆綠得通明,果然是極品,一下就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司儀介紹說這條項鏈是中國清朝一位宮中王妃戴過的,乃當時的皇帝所禦賜,每一顆翡翠製作都需一到兩年,絕對的稀世珍品。隨著司儀一聲捶響,競拍開始,舉牌者雲集。價格一路攀升,攀到90萬美元時,舉牌的人少了,攀到140萬美元時,全場就剩下耿墨池和祁樹禮,這兩位爺扛上了,都誌在必得,150,180,200,220,250……一直攀到了360萬美元,這個時候我已經哆嗦得不行,直扯耿墨池的袖子,“不要了,我不要!快停……”
  他哪裏聽得進去,繼續舉牌。
  我回頭看祁樹禮,也沒有要停的意思。
  會場所有的嘉賓全都把目光集中在這兩個錢多得發燒的中國男人身上。我一臉哭相,不停地跺腳,嘴裏在念,“墨池,大爺,別拍了!……”
  “430萬!前麵那位先生還拍嗎?”
  “450萬!”司儀激動得連聲音都在發抖,“450萬,後麵的先生還拍不拍,450萬!”
  “哦,480萬!480萬!……”
  “500萬!500萬!”
  我兩眼發黑,腦子裏嗡嗡直響,拍賣會是怎麽結束的我完全沒了印象,那條翡翠項鏈最終以500萬美元的天價被耿墨池拍下,現場的鎂光燈閃個不停,我們被媒體記者團團圍住。怎麽走出會場的我更稀裏糊塗,隻知道耿墨池當眾將那條項鏈掛在了我的脖子上,還很紳士地在我臉頰吻了吻,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上車的時候,祁樹禮也很有風度地過來跟他握手,皮笑肉不笑地說:“恭喜!”
  “謝謝,下次把機會讓給你,”耿墨池卻是很真誠的樣子,“我是真的想送她的,沒送過她什麽……”
  祁樹禮看看我,又看看他,笑道,“我買了,也是準備送她的!”
  耿墨池的臉僵住了,還來不及反應,祁樹禮就不慌不忙地鑽進了他自己的車。阿芷撅著個嘴巴,似乎很不高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項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回到家,我就哭,大罵他發神經,花500萬美元買條狗鏈子,那項鏈掛在脖子上很沉,跟個狗鏈子沒區別。“沒見過世麵的!”耿墨池就這一句話。
  第二天,西雅圖的大小報紙都在顯要位置登載了拍賣會的盛況,耿墨池和我的照片滿街都是,他比我上鏡,很儒雅鎮定,我卻是一臉苦瓜相。
  “沒見過世麵的!”他又是這句話。
  我們很快成了名人,連英珠都知道了,一個電話打給我,破口大罵:“死丫頭,混得不錯啊!居然釣了個這麽有錢的,趕緊帶你的男人讓我們瞧瞧,否則我殺到你家去!有你好看!……”
  英珠是韓國人嗎?我一直懷疑,韓國女人的溫柔嫻靜在她身上連影子都沒有,見著誰都是凶巴巴的,要是跟她熟點兒,她的拳頭就會在你眼前揮來揮去,牛高馬大的“鬼佬”都怕她三分。她說話可是很少開玩笑的,說怎麽著就怎麽著,真要殺到家裏來,躲得過她的拳頭,隻怕躲不過耿墨池的巴掌。真是交友不慎!
  沒辦法,我隻得試探性地問耿墨池想不想見見我的朋友,“想啊,當然想,”他當時正在看報紙,抬頭掃了我一眼,“我一直就想知道你前陣子是跟誰在鬼混。”
  “她們都是……女的……”
  “女的才危險,弄個什麽同性戀出來,我殺了你!”
  我差點背過氣,跟英珠同性戀,我想死吧!
  地點馬上確定下來,就在議會山大街上一家我們經常去的酒吧。大老遠的,英珠就叫嚷著迎過來,給了我個熱情的擁抱,順手又擂了我一拳,我的拳頭都揮起來了,一看耿墨池在身邊,隻得怏怏地垂下。Monica當然也來了,她跟英珠素來就是一夥的,這麽說,好像對Monica不公平,因為她們兩個壓根就不是一類人,Monica的優雅迷人英珠十輩子都學不來。雙方簡單地介紹一番,便選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來,我屁股還沒挨著座位,英珠就連珠炮似的用法文跟Monica說:“乖乖,死丫頭這回釣的可是正裝貨色,口味好像也換了,喜歡年輕的了?有進步啊!……”
  Monica回答:“還不是我教導有方!”
  我在桌下拿腳踹了一下英珠,提醒她給我留點麵子,誰知不踹還好,一踹就捅了馬蜂窩,她掉轉頭就衝我開炮,說的還是法文:“你想死啊,以為釣了個正裝貨尾巴就翹起來了?這男人嘛,看上去是不錯,很帥啊,不過不知道柔道功夫如何,比起你以前的那個大叔應該不會差吧?”
  她還算客氣,說成“柔道”。
  “英……英珠……”我哭喪著臉求饒。
  她們以為耿墨池聽不懂法文,上帝,他可是從法國巴黎混過來的啊。可是這家夥一聲不吭地坐我旁邊,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微笑著注視著英珠和Monica,等著她們繼續爆料。英珠當仁不讓,繼續說:“說!怎麽搭上的?上次不是跟那個瑞典小子去了酒店了嗎?沒膽量,逃跑了?可我以為你搞定的是那個啊,怎麽眨眼工夫就換人了?敢情你這勾搭的功夫比Monica還了得。死丫頭,也傳授一點經驗給我嘛,最近我看上我們學校棒球隊的一個金發帥哥,要不你幫我去搭搭?我來坐享其成?”
  耿墨池仍然不動聲色,優雅地端著酒杯,一臉的懵懂。
  我冷汗淋漓,心髒已經超負荷運轉,可英珠還不顧我死活,一會兒英文,一會兒法文的跟耿墨池套近乎,說英文時耿墨池還是跟她搭話,說法文時就裝作聽不懂。Monica當然也沒閑著,也是左一句右一句地揭我的底,我這回死定了!
  出酒吧的時候,我和耿墨池上了車,英珠和Monica站在街邊衝我們揮手告別,英珠這時候又甩了句法文出來,一語雙關,“乖乖,晚上要注意安全哦,哈哈……”
  耿墨池這時候就沒裝不懂了,伸出腦袋,微笑著用一口純正的法語回答道:“謝謝,我們一直都很安全!”
  英珠和Monica麵麵相覷,愣了會兒,英珠隨即爆發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笑得好似渾身要抽筋似的,Monica也搭在她肩膀上笑。
  車子已經開動了。
  我全身發抖,不敢看耿墨池。
  一隻胳膊突然就搭了過來,箍緊了我的脖子。
  “救命啊!”我慘叫。
  一直記得祁樹禮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如果可以這樣愛,為什麽不呢?”
  但是我跟他卻不可以,因為愛是有方向的,我和他的愛從一開始就不在一個方向上,我愛的不是他。兩年前在他懷裏咳血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的,今生我隻願死在一個人的懷裏,可是他至今不明白……
  轉眼就是聖誕了,耿墨池要回新西蘭,陪母親一起過聖誕。我要他帶我去,他開始不肯,我死纏爛打,他還是不肯。“幹嗎不帶我去呢?伯母很喜歡我的。”我央求道。數年前我曾經在上海見過耿母,印象中那是個十分優雅美麗的阿姨,對我很好。
  “我媽說過喜歡你嗎?”耿墨池聽到這話好笑。
  “喜歡啊,她親口跟我說的。”
  “你臉皮蠻厚!”耿墨池當時正在浴室對著鏡子剃須,回頭瞟了我一眼說,“不過她倒是經常問起你……”
  “就是嘛,像我這麽獨特,誰見了都過目難忘的。”我臉皮更厚了。
  “還是不行。”
  我站在浴室門口恨得牙根直癢,但這個時候不能跟他抬杠,我學著對麵阿芷一樣的腔調發起嗲來,拖長著聲音說:“墨——池——”
  我一般是不發嗲的,一發嗲大地都顫抖。果然,耿墨池顫抖了下,手一晃,下巴立即被劃了條口子。我見狀拔腿就跑,他從背後拽住我,把我拖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又是一頓狠揍。他肯定是不習慣我這樣的,因為在他麵前我從來就是粗聲粗氣,沒有一點淑女的樣子,盡管他一直很喜歡淑女,可是我如果突然“淑女”,他心髒就受不了。
  但是我最終贏得了勝利,他答應帶我去新西蘭了!
  “準備好護照。”他說。
  可是護照在祁樹禮那裏,當初搬出來的時候很匆忙,很多東西都撂他那邊了。我不好直接找他要,免得他以為我們要遠走高飛似的。我決定親自去拿。瞅準了時間,耿墨池不在家,祁樹禮也上班去了,阿芷也不在,我大搖大擺地晃到了隔壁。他新雇的傭人跟我很熟,我簡要地跟她說明情況,她就讓我上了樓。我先在書房裏翻了個遍,沒找到,又摸到臥室,床頭櫃,梳妝台,每個抽屜都仔細地翻找,找的時候感覺自己是個賊,盡管這房間我住過兩年。
  這個時候,祁樹禮可千萬別出現,否則他真以為我是來偷東西了。可是,可是世間就有這麽巧的事,當我在梳妝台的屜子裏沒找到護照,疲憊地抬起頭時,猛發覺鏡子裏走來一個人,一身筆挺的西裝,搖搖晃晃地站在了我身後。這個男人,怎麽老是喜歡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早晚我會被他嚇出心髒病。
  “你在找什麽?”他在鏡子裏微笑著看著我。
  我尷尬地轉過身,“這個,我,我找……護照……”
  “你終於過來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進這個房間。”他眼神迷離,一身酒氣,似乎剛從外麵應酬回來。喝了酒的男人是很危險的,我得趕緊撤。可是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進他懷裏,不由分說就抱住了我,“別走,考兒,別走,我想你……”
  我使勁推開他,聲音開始發抖,“你,你喝多了!”
  “沒有,這點酒算什麽,”他笑著伸手撫摸我的臉,眼神卻很悲傷,“你有了他就把我丟在一邊,不管我的感受,當著我的麵跟他親熱,你知不知道我好難受,考兒,我真的很難受,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把阿芷當成你都沒用,她不是你,她取代不了你……”
  “你真的喝多了!”我把他的手拉開,他卻捧住我的臉猛地吻了下來,我又踢又打,最後竟被他摁到了床上,他拉上窗簾,開始解西服的扣子。
  “不,Frank,你不能亂來的,我現在是他的人,你該明白……”我邊說邊往床頭縮,可是他脫下西裝外套後撲了過來,無論我怎麽求饒,他就是不放手。雖然我跟他共同生活過兩年,可是我的肉體和心靈從未在他這裏達成統一。回到耿墨池身邊後,身心早就不屬於他了,現在更加無法接受跟他的肌膚之親,我覺得我是被強暴了,屈辱和憤怒,恐懼和悲傷瞬間吞噬了我,而他激情澎湃,輕而易舉就占據了我的全部。
  我一直在哭泣,當年在他懷裏咳血的時候都沒哭得這麽厲害,仿佛被四分五裂般,對這個男人曾有的感激和敬仰,全在這一刻毀了。
  潮水退去,沙灘總是盡顯狼狽。我感覺我就是一具橫在沙灘上的遺骸,暴露在陽光下,沒有人來掩埋,隻會等著海鳥過來一點點地啄食。
  他很溫柔地給我擦拭身體,給我穿好衣服,然後將我緊緊抱在懷中,親吻我的額頭,“老天,我是活不下去了,擁有你的感覺足以毀滅我所有的意誌,考兒,怎麽辦,看著他擁有你,我都要瘋了,怎麽勸自己都沒用,我很害怕,即使他死去,我怕我還是沒辦法讓你回到我身邊來……”
  我突然就掙脫他,跳下床,狂奔下樓。耿墨池回來的時候,我剛從浴室出來,他詫異地上下打量我,“大白天洗什麽澡。”
  次日早上,祁樹禮親自送來了護照。耿墨池不知內情,還向他說謝謝。我當時穿著睡裙站在樓梯口,不知怎麽就發了瘋,衝他扯著嗓門吼:“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兩個人齊齊抬頭看我……
  祁樹禮離開的時候,背是勾著的,回頭望了我一眼,深深的一眼。
  耿墨池何其的聰明,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一整天,他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下午的時候,他突然要我跟他出去走走。我們走馬觀花,轉到城北的Kerry Park(凱瑞公園)。說是公園,其實隻有一片綠地,幾把長椅,但視野極其開闊。傍晚時分,三三兩兩的人群聚在這裏,看霞光落盡,閃閃發亮的海水平靜下來,遠處的瑞尼爾雪山也在天邊的暮靄中漸漸引退。所有這些城市的背景都退到幕後去了,演出開始,城市中心的太空針亮了起來,金色的光芒勾出塔身優美的曲線,塔頂一團綠色,瑩瑩如玉。在它的身後,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做著溫柔的陪襯。
  不眠的西雅圖之夜,正是由此而來。
  “不知為什麽,我很喜歡這座城市,盡管我來這裏不過幾個月。”耿墨池點了支煙,輕輕吐出一口,夕陽灑了他一肩。
  “我也很喜歡這裏。”
  “我知道。”他伸出手臂攬住我,目光直視著前方的瑞尼爾山,“真想在此長眠……所以臨走前想再看看這座城市,我已經訂好了機票,明天飛新西蘭。”
  我的視線突然被一層淚霧掩遮。
  “怎麽不說話?”他轉過臉問。
  “墨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你說。”
  “無論你在哪裏長眠,請在旁邊給我留個位置,等哪天我也要走了,就可以直接去那裏找你,這輩子我們已經沒有希望了,有沒有下輩子我不知道,我隻希望在那個未知的世界裏能有你的陪伴,哪怕是天天吵架,我也會很滿足……”
  “考兒!……”
  “墨池,答應我好嗎?”我轉過臉看著他。他伸手拭去我的淚,摩挲著我的臉頰,笑了起來,盡管他的眼中也是滿眶的淚。
  “你真是個傻瓜!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麽這麽愛你,舍不得你,知道嗎?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母親也是這麽跟他說的,母親說,無論你最後埋在哪裏,一定要給我留個空地,因為在凡世掙紮夠了,最後還是要跟你在一起的,父親病逝後就葬在落日山莊後花園的一棵海棠樹下,母親離開山莊的時候就交代了我,她死後哪裏都不埋,一定要埋在那棵樹下……考兒,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伴侶,很多時候我都不太講道理,不會為別人去考慮,但是我知道自己要什麽,也從不後悔遇見你,所以我答應你,無論我埋在哪裏,一定給你留個位置。但是你也要答應我,在沒有最後躺進去之前,一定要好好活著,不要太想念我,想想我們早晚都會躺在一起,永遠的在一起,你就應該好好活著,不管是一個人過,還是跟別人過。”
  我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我可是看著你的,你不能言而無信,如果你自暴自棄,悲傷頹廢,我躺在下麵也會很不安心……”
  “做鬼也不放過我,對不對?”
  “對!”
  “你真是個無賴,可是我愛你,墨池。”
  “你也愛你,白癡!”
 
  NO.5仰望天空的地方
  在沒有到新西蘭之前,我腦中對這個國家的印象就是遍地的草坡遍地的羊,包著花頭巾的美麗姑娘蹲在草地上剪羊毛。可是到了之後才發現,這個美麗的國家可不光是剪羊毛的,而是風景獨好,還有“白雲之鄉”的美譽呢。這個一年四季風和日麗的島國,像一葉扁舟漂浮在南太平洋上,氣候潮濕溫暖,無論是茂盛的雨林、清澈的湖泊,還是綠草如茵的山坡、水清沙白的海灘,無不把寬廣的自然空間和優雅的現代化環境結合得恰到好處。我在飛機上透過層層疊疊的白雲,俯瞰這片神奇美麗的土地時,就對這個國家充滿了向往。
  在惠靈頓機場我見到很多東方人,有日本的、韓國的,當然還有來自中國內地的,多是遊客和留學生。可是人來人往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嫵媚耀眼的安妮,一襲黑色的CHANEL羊毛呢裙,圍著一條大紅的披肩,令人驚豔。我丟下耿墨池就跑過去,尖叫著跟她抱在了一起。太意外了,沒想到時隔兩年我們會在遙遠的新西蘭重逢!
  耿墨池的口風很緊,硬是一個字都沒透露。
  “你怎麽不早說!”
  “是啊,哥,你怎麽不早說!”
  安妮還是這麽任性美麗,對著她哥哥又捶又打。耿墨池隻是笑:“你們兩個瘋子,要早跟你們說了,你們會瘋得更厲害。”
  “安妮,怎麽不介紹一下呢?”旁邊有位男士彬彬有禮地衝我們微笑。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他,轉臉看過去,有一瞬間的失神,好英俊的男人!夢幻般的麵孔像極了《魔戒》中的精靈王子奧蘭多,隻不過他是東方人,一身筆挺的西裝,眼神很勾人,笑容更是讓人頭暈目眩。不用介紹,我都猜得到他的身份。
  “你好,我是陳錦森,安妮的男朋友,”他非常紳士地朝我伸出手,笑容讓人如沐春風,“你可以叫我Kaven。”
  “Kaven你好,我是Cathy。”我的手被他握住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在西雅圖我接過他從香港打過去的電話。在電話裏聽他的聲音就感覺是個紳士,見到人更是優雅如王子。我知道安妮的,一直很花心,可這兩年沒聽她說換男友了,足見這個男人的魅力,我不敢小瞧他。
  耿墨池的母親更有魅力,當我在惠靈頓郊外城堡一樣的農莊見到這位美麗的婦人時,不由得驚歎這個世上是有美人存在的,耿母一襲中式旗袍,戴著珍珠耳環和剔透的玉手鐲,慈眉善目,笑容迷人,活脫脫是從畫中走出來的。
  她先跟他的兒子緊緊擁抱,母子倆都是眼眶濕潤,耿墨池說:“媽,我專程來陪你過聖誕節的。”
  “知道,孩子。”耿母淚眼婆娑,撫著愛子的臉龐無限悲傷,想必她也知道耿墨池的病情已經挨不了多久,可憐白發人送黑發人,人生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了。我一直就愛哭,見此場景早就哭得稀裏嘩啦。耿母瞧見了,轉而又擁抱我,拍著我的肩膀說,“考兒,真沒想到你會來,我可是沒聽池兒透一點風兒啊。”
  晚上,耿墨池的繼父夏牧野設宴為我們洗塵。夏老也是極有風度的人,舉手投足很有大企業家的派頭,甚是威嚴,跟遠在西雅圖的祁樹禮有幾分神似呢。但看得出來,他對耿母極其疼愛,眉目間總是愛意濃濃,這可能也是耿墨池對夏老很尊敬的原因,因為母親確實被照顧得很好,而耿母也總是時不時地微笑著跟愛子用眼神交流,母性的光華令她更是美麗非凡。耿墨池一直就是個孝子,母子雖然不常見麵,情意卻濃得化不開。這個我完全理解,他自幼喪父,母親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我一直記得他跟我說過,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讓母親快樂滿足。
  吃完飯,他自然是陪母親聊天,我也沒閑著,和安妮躲進房間說悄悄話,倒把陳錦森冷落了,關在門外很久。晚上我和安妮睡一個房間,感覺得出來,她現在很幸福,是真的在戀愛了,這讓我很是欣慰。但是看著她,我還是抑製不住的悲傷,隻有我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兩年來祁樹禮無數次明的暗的想從我嘴裏打聽小靜的下落,但我從未透露半個字。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她的身份是種潛在的危險,會給周圍的人帶來災難,如果有可能,我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第二天,安妮和陳錦森帶我遊覽惠靈頓市區,耿墨池身體不能勞累,我沒有讓他同行,讓他多陪陪母親也是應該的。陳錦森成了我們的專用司機,載著兩個女瘋子滿城兜,我和安妮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昨晚睡在一起,說了一宿都沒說夠。用耿墨池的話說,是臭味相投。陳錦森就客氣多了,他看人的時候總是很溫柔,目光隻要落在我臉上,總是欲語還休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還好我心中有人,否則非芳心大亂不可。
  不過我的注意力更多的還是被惠靈頓夢幻般的美景吸引著,作為新西蘭的首都,惠靈頓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城市,它坐落在一個深水港灣的岸邊,四周環繞著叢林茂密的丘陵(跟西雅圖有點相似)。大導演彼得·傑克遜的老家就在惠靈頓,他的《魔戒》三部曲把這片純淨的世外桃源帶到了全世界銀幕所及的角落,也為新西蘭的旅遊業增加了“魔戒之路”的賣點。如鳥瞰全市的最佳地點Mount Victoria就在第一集中帶給魔戒迷們衝擊波似的視覺震撼,而汐塘海邊的多塞炮台則幻化成電影中的布裏,當巫師甘道夫確定弗羅多得到魔戒後,立即讓弗羅多戴著戒指離開哈比村,到布裏的躍馬旅店與他會合,此外魔域、聖盔穀、風雲山丘等也都借景該地區,使得這座城市充滿神秘的魔幻色彩,而惠靈頓一直就有“風之都”的美譽,駕車或者漫步在林木覆蓋的Mount Victoria山頭,人們是絕對可以從疾風送來的陽光裏嗅出些許魔幻的味道的。
  惠靈頓以北的凱多可公園就是片中如仙境般美麗的精靈王國,在這兒,精靈國王愛隆救回生命岌岌可危的佛羅多;在這兒,佛羅多自願將魔戒帶至末日山脈加以摧毀;也是在這兒,九人魔戒遠征隊成立……這裏距上哈特市約十二公裏,是個可以露營、徒步、遊泳或泛舟的森林公園,但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隻是開著車打了個轉就回市區了。
  惠靈頓市區酒吧、咖啡館、餐廳林立,劇院也有不少,是新西蘭最有活力的娛樂區,新西蘭皇家芭蕾舞團和交響樂團,以及全國舞蹈、戲劇、歌劇和音樂團體都聚集在此。陳錦森已經買了票,說晚上要請我們看芭蕾。惠靈頓同時也是超級繁華的商業區,是各種商店的集中地,它有很多時裝商店,有全國首屈一指的百貨公司,極大地滿足了安妮這種購物狂的心理。她顯然是很多頂級品牌店的常客,一進去,就有人主動跟她打招呼,她選了幾套聖誕Party穿的禮服,也要我選,我的興致不高,心裏惦記著耿墨池,不知道他吃藥了沒有。
  “你看你,心不在焉了吧,”安妮從試衣間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就搖頭,笑著說,“天天在一起,還這麽黏糊,一會兒不見都不行,跟丟了魂兒似的……”說著她從手袋裏掏出手機,給他哥哥打了個電話,讓他過來一起共進晚餐。打完電話她又進去試衣服,我和陳錦森坐在沙發上喝咖啡。
  “你很獨特。”這個男人又是目光閃閃的,看著我說。
  我問他哪裏獨特了,他先是笑而不答,繼而溫情款款地注視著我,“說不上來,就覺得你很特別,難怪墨池會把一切都給你……”
  “是嗎?他給了我什麽啊,就會讓我受氣。”
  “他的一切,你不知道嗎?”
  “一切?”
  “是的。”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陳錦森意味深長地笑笑,轉移話題,“你跟他太太完全不同。”
  “他太太?米蘭?!”
  “我不知道叫什麽……”
  “你見過?”
  “在香港見過兩次。”
  我的心沉下來,不想再問下去了。這個男人有點奇怪,在我麵前提耿墨池的太太是什麽意思,是要提醒我他是有婦之夫嗎?多此一舉!我們三人之間的糾葛,又豈是他這個外人能理解的。但直覺告訴我,這個男人城府很深,眼神複雜,他看人時的探究和猜疑讓我不是很喜歡,盡管他確實是個很養眼的男人。
  喝過咖啡沒一會兒,耿墨池過來了,我們選了家巴西餐廳用餐。長形的桌子,我跟安妮坐一邊,耿墨池和陳錦森坐對麵。兩個男人談公司的運營情況,我則跟安妮討論一天的收獲,安妮說明天帶我去泡溫泉,我一聽就興奮得直叫,旁邊馬上就有人回頭張望,耿墨池瞪了我一眼,低聲惡狠狠地說,“你別給我丟臉好不好?回去再收拾你!”
  這一幕被坐在旁邊的陳錦森看到了,他的眼神像月光下流淌的泉水,也笑著說:“墨池不要這麽對考兒嘛,她很有個性的,太淑女的女人我就不喜歡,做作。”
  “什麽意思?你是說我不淑女嗎?”安妮漂亮的大眼睛假裝瞪他。
  “乖乖,你什麽時候淑女過啊?”陳錦森在她妝容精致的臉上捏了一把,“從認識你到現在,我可是一直在領教你的吉卜賽作風。”
  “哈哈……”安妮肆無忌憚地大笑,比我還誇張。
  餐廳又是眾多回頭的目光。
  “Why do you always stare at me? Have you ever seen beautiful girls? You?d better go home and see your mum!”(看什麽看,沒見過美女嗎?回家看你媽去!)
  安妮用英文凶巴巴地罵過去。
  “幹嗎罵人呢。”我責怪她。
  “怎麽了,用英文罵人,那也是練習口語!”安妮一臉驕橫。
  我咧嘴正要笑,卻意識到不妙,咧開的嘴巴合不攏了,坐她身後的一個啤酒肚男人巨人般走了過來,跟很多好萊塢大片裏演的那樣,“巨人”滿臉怒容,捏著拳頭,每走一步都地動山搖……
  我們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早就錯過了看芭蕾的時間。真沒想到一到新西蘭就進了警察局,這待遇在西雅圖都沒“享受”過。當時的情形很混亂,那個啤酒肚的大塊頭跟安妮吵了幾句後就幹上了。誰先動的手呢,誰也說不清,隻知道眨眼工夫我們吃飯的桌子就被掀翻了。誰掀的不知道,我有沒有動手呢,上帝知道。
  回來的路上安妮一直都在笑,看清了,是衝著我笑。
  到了農莊,一進門,這死丫頭就笑得趴到了沙發上起不來。耿母顯然已經知道了我們打架被請進警察局的事,是夏老讓律師保釋我們出來的,她又氣又急,衝著安妮發火,“你怎麽一點都沒變呢,都老大不小的了,還到處惹是生非。”
  耿母即使是發火,聲音還是很溫柔,我愛聽。
  陳錦森不吭聲,當做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坐到沙發上叫傭人去端咖啡。耿墨池就沒那麽好的脾氣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拖到他母親跟前說,“媽,你別隻怪安妮,這還有個惹事的祖宗你不知道吧。氣死我了,人家還沒動手,她的拳頭就飛過去了……”
  “哈哈……”安妮橫在沙發上笑得快抽筋。
  真實的情況是,當時安妮和那啤酒肚吵起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家夥舉起了手,我反應很快,他的手隻揚到了半空我的拳頭就已經抵達了他的臉。接下來兩邊就交上手了,我究竟動了幾次手還真不知道,但是安妮知道,指著我故作驚詫狀,“考兒,才不過兩年不見,你的身手就這麽好了,跆拳道啊,你在哪兒學的啊?太精彩了!媽,你是沒看到,好痛快,那個大塊頭朝我掄拳頭時,考兒一個連環腿掃過去,那家夥連退幾步倒在地上,比電影裏還過癮……”
  一屋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
  “怎麽這麽不懂事啊,很危險的,萬一傷著了怎麽辦?”耿母拉我過去,上下仔細打量,“考兒你沒受傷吧,怎麽能打架呢?”
  “媽,這話你應該問那個大塊頭,考兒整盤牛排都蓋到人家臉上了,辣得那家夥睜不開眼睛,又叫又跳,考兒就勢又踢了他一腳,正踢在……”安妮又笑得接不上氣了。真是佩服她,全記著呢!
  耿母聽了直哆嗦,就差沒念阿彌陀佛了。陳錦森一直在旁邊微笑,瞅著我的樣子好像還很欣賞。耿墨池卻氣衝衝的,瞪了一眼安妮說,“你也不是好東西,她在前麵踢,你就在後麵踹,那家夥是喝了酒站不穩,否則就憑你們兩個,哼!”說完又指向我,“還有你,像不像個女人啊,真是丟我的臉,居然還動起手來了,你以為這是在國內嗎?從哪兒學的這套!你給我說清楚!!”
  還能在哪兒學的啊,還不是在英珠那裏耳濡目染的。隻要跟她碰麵,兩個人總是手腳先說話,她可是練了多年的跆拳道。耿墨池才不管這麽多,拖著我就上樓。我求救地望著安妮,這死丫頭聳聳肩,手一攤,愛莫能助的樣子。真是沒良心,我為她出氣,關鍵時候她竟然見死不救!
  進了房間,耿墨池把我扔到床上,我以為他又要揍我,嚇得身子直往後縮:“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也是為了保護你妹妹才動手的……”
  可是,可是耿墨池卻沒有像在西雅圖一樣拿被子捂住我的腦袋,他俯下身子,那張讓我這輩子都刻骨銘心的臉一點點地靠近,靠近,兩秒鍾前的怒氣已蕩然無存。他伸出雙臂,海浪一樣地裹住了我,身上好聞的煙草氣息讓我仿佛置身一片密密的樹林,斑駁的日影透過樹葉撒滿我們一身,他凝神地看著我,目光一如往昔,四周突然靜下來,清晰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帶著薄荷的香氣,暖暖地拂在我臉上,聲音也變得嗡嗡的:“幹嗎把我丟下一天不管?我要是突然死了怎麽辦?”
  我還沒回答,他猛然狂亂地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輾轉吸吮,吞噬著我越來越模糊的意誌,此時此刻,好似他的氣息已經充斥著一切,他的唇如同火焰,幾乎要將我燃為灰燼。我寧願自己是灰燼。
  終於分開,我的臉埋在他懷中,“墨池,你要好好地,好好地治病。”
  他身子僵了一下,良久,才低低地說:“你明知道我的病沒有治的了,我已經絕望,唯一的願望就是時時刻刻看著你,伸手就能觸摸到你,所以別離開我,一刻也別離開,好不好?”
  說著他又低頭吻了下來。
  所有的言語都湮沒在纏綿的唇齒間。
  我想我已經了解這個男人了,他外表的堅強全是裝出來的,包括他對我的凶狠,也是裝的,他的內心其實極度恐懼和無助,他比任何人都留戀這個世界。如果可以,我願意折我一半的生命留住他即將遠去的腳步,每一個深愛他的親人都會這麽想,包括他的母親。當我下樓去廚房準備他晚上要喝的中藥時,耿母正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垂淚。
  “過來坐會兒吧,孩子。”她拍拍身邊的沙發。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伯母,這麽晚了,你還沒睡?”
  “年紀大了,睡不著,”耿母撫摸我柔順的長發,眼神充滿慈母的愛憐,“謝謝你,考兒,這麽體貼地照顧他,給他熬藥,我這個做母親的,卻是一點忙都幫不上。”
  “伯母,我心甘情願的。”
  “孩子,你心眼真好,池兒的心眼也好,可是老天爺卻一點生路都不給他!有時候我真恨,真的是恨!考兒,我真恨命運的不公啊!”耿母說著就淚滿眶了。
  “伯母……”
  “我們耿家也不知道前輩子造了什麽孽,一代比一代蕭條,他爸爸去世的時候才三十六歲,現在池兒……可憐這孩子……到頭來連後代都沒有。婚姻又是這麽不幸福,要不是你,恐怕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愛你。考兒,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看得出來他是多麽愛你。白天你們都出門了,他陪著我就一直在說你,說你們的過去,說他的遺憾,說他多麽的舍不得你……老天哪,如果可以,我真想拿我後半生的命去換他的命,十年,二十年,隻要他能幸福滿足地生活,我……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啊!”
  耿母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握住我的手,哀求道:“孩子,答應我,無論他對你提出什麽要求或者願望,都請你滿足他好嗎?他的日子不多了,無論什麽要求都別拒絕,他不會太過分的,隻有你才能讓他離開這個世界時少些遺憾……”
  “伯母,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到時候你就明白了,他會跟你說的。”
  “伯母……”
  在《魔戒》之前,新西蘭隻算得上一個大家吵著要移民的地方,而《魔戒》的出現,使新西蘭多了一個稱呼——“中土世界”。電影魅惑著觀眾,裏麵的景點也成了勝地。旅行者多是奔著電影情節而去。
  因為離聖誕還有些日子,耿墨池身體狀況不錯,就說要帶我遊遍新西蘭。安妮開始吵著要一同前往,後來被陳錦森哄住了,讓她別當電燈泡。而內心上我是極度興奮的,認識他這麽久,還從沒跟他正兒八經地旅遊過呢。我們先抵達有著“硫磺城”別名的羅托魯亞,這裏算是新西蘭最早的旅遊勝地,一到羅托魯亞,我立即感到這裏別有洞天,到處彌漫著硫磺的氣味。附近地熱區內的間歇噴泉不時射向空中,沸騰的泥漿池熱氣蒸騰,其中規模最大的要數寶壺杜間歇泉。寶壺杜在毛利語中是“噴出水”的意思,熱氣騰騰的水柱衝天而起,映襯著藍天白雲很是壯觀,但在懷奧塔普我又看到火山溫泉的另外一幅景象,那是火山口中形成的一個個彩色的湖泊,美麗異常。
  而泡溫泉感覺真是一大享受,在假山圍繞、霧氣蒸騰的溫泉池裏泡上一個下午,在融融的暖陽下慢慢睡去,任誰都會忘記冬日的模樣。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在艾哥頓牧場欣賞十九種羊登場的表演秀,包括牧羊犬在舞台上來回奔跑、剪羊毛、喂小羊喝奶等精彩項目,我還生平第一次嚐試了剪羊毛呢。在我剪羊毛的時候,耿墨池就拿著相機在旁邊拍,也就是瞬間的事,腦中忽閃而過記憶的碎片,我想起了幾年前在新疆采訪時,他也曾給我和小羊拍過照,他可能也想起來了,舉著相機怔怔地看著我。
  “我願變成一隻小羊,依偎在你身旁……”
  耳邊恍惚響起王洛賓憂傷蒼涼的情歌,我連忙低下頭,沒有再剪羊毛,而是輕輕撫摸著溫順的小綿羊,用臉貼著它,任憑視線越來越模糊。
  他溫暖地微笑著,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
  少女時曾看過一部很經典的愛情文藝片《滾滾紅塵》,三毛的作品,林青霞和秦漢演的,浮華夢幻般的場景,好似泛黃的記憶,愛情追逐到最後卻是支離破碎,而直到白發叢生,男主人公也沒有等到他要等的那個人。成年後方明白愛情這東西是轉瞬即逝的,人世間太多的變數,一朝鬆手,可能再無機會挽回,然後隻能用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回酒店的路上,他緊緊拽著我的手,生怕我走丟了似的,想必也明白了瞬間即永恒的道理,而他忽然說的一句話差點讓我痛哭,他說:“考兒,哪怕來世做一隻羊,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墨池……”
  晚上,他擁著我入睡。半夜醒來,見他站在窗前喝酒,背影孤獨而落寞,隻是個背影,我就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混亂無助。他好像在思索著什麽,很猶豫的樣子。很久他才重新上床,緊緊摟著我,其實我沒有睡,可以清楚地聽到他在我耳邊喃喃絮語:“怎麽辦呢,你讓我怎麽辦,考兒,我丟不下你,怕到死都閉不了眼,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恐懼過,怎麽自我安慰都不行……考兒,你知道的,我這人曆來自私,想讓你重新選擇獲取幸福,但又不甘心就此退出你的生活,我是個惡棍,從來就是,你遇上我真是你的不幸!跟過我的女人都沒有好下場,葉莎就是個例子,我的自私冷漠讓她走上絕途,很多時候夢見她,她還是一臉的哀怨……如今麵對你,我還是改不了自私的秉性,擁有過你就怎麽也舍不得放手,甚至想要把你帶進墳墓,我是個壞男人啊,你怎麽就這麽執迷不悟呢?……”
  他還說了些什麽,我已很模糊,在他的絮叨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們繼續北行,到達新西蘭最大的城市奧克蘭,奧克蘭的入口是雄偉壯觀的豪拉基灣,一條二百多公裏長的海岸線從南到北環繞著這個素有“帆船之都”之稱的城市,白帆賦予了大海靈性和生命,讓這座城市充滿自然的氣息,人們的生活隨意舒適,隨時可以看到有人光腳在路上行走,逛商店。人與自然和諧 相處在奧克蘭得到了最大體現。
  在奧克蘭,有兩座山是旅遊者非去不可的,一座是Mt Eden,另一座是One Tree Hill。Mt Eden位於市中心以南約五公裏處,是一座死火山的火山口。說是火山口,竟然是綠草茵茵,形狀像口大鍋,而鍋底竟還有牛羊在悠閑地吃草,真是不可思議。這裏是俯瞰奧克蘭的最佳地點,站在山頂可以將市區和附近的海麵一覽無遺:美麗的海灣,修長的大橋,高聳的電視塔,還有掩映在樹林中的小房子,整個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公園。
  夜幕降臨,奧克蘭沉浸在夜色之中,耿墨池驅車載著我來到Eden山頂,整個奧克蘭夜景盡入眼中。南半球最高的Skytower閃爍著迷人的光彩,比白天更加奪目,讓我不由得想起了西雅圖的太空針。而由於經緯度的原因,每到月圓之日,新西蘭的月亮特別的大,特別的圓,讓人不禁感歎:此景隻應天上有!我和耿墨池坐在敞篷跑車上看月亮,忽然想起了王菲的那首《天上人間》,此刻不正坐在天上嗎?今昔是何年啊!人世的繁華就在眼底,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說到底其實都不過是過眼煙雲,即便如此,心還是有所不甘,想抓住點什麽。可是抓得住嗎?哪怕這個男人就坐在我麵前,他距我這樣近,這樣真,可是仿佛中間就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
  我呆呆地望著他發愣。
  在奧克蘭的最後一天,耿墨池帶我去了One Tree Hill(獨樹山),因山頂隻有一棵鬆樹而得名。一到達獨樹山,我立即就被那滿山的綠色、大片的草坪所驚歎,蜿蜒的山路到處是奔跑運動的身影,草坪上的人們或坐或臥,盡情享受著陽光和清新的空氣,聆聽樹林中清脆悅耳的鳥語……
  活著就是幸福啊!我終於開始理解耿墨池對人世的留戀了,愛情是一方麵,但享受生活、感受人生的點滴幸福也是一個方麵吧。哪怕避免不了承受苦痛,但總比躺在黑暗的地下要好,他這個人孤獨寂寞了半生,躺在地下豈不更孤獨?
  結束奧克蘭的旅程後我們返回惠靈頓,休息了幾天後又前往新西蘭的南島觀光,位於南島的馬爾堡地區有新西蘭的“酒窖”之稱,這裏擁有近五十間酒莊,新西蘭近一半的葡萄酒均產自這裏。在綠草如茵的露天“酒吧”一一品嚐酒莊的上乘佳釀,且不說撲鼻酒香,但見杯中的酒色漫溢就是一種享受。不過我一直不怎麽喜歡喝葡萄酒,我倒是嚐試了一種叫做Lemon and Paeroa不含酒精的檸檬氣泡水,味道很不錯,聽說這是在世界上有名的新西蘭飲料。
  隨後我們又去了南島著名的基督城,聽耿墨池說,它是新西蘭的第三大城市,為南島的經濟、文化中心,可是進入市區感覺這裏少有大城市的喧囂,非常寧靜。艾芬河靜靜地從市區穿過,到處都是美麗的花園。因此,也被稱為“花園城市”,跟同樣以綠化著稱的西雅圖有得一拚。基督城內的主要名勝非常集中,因此很適合街頭漫步。
  我們先把車泊在路邊,在艾芬河畔具有維多利亞風格的摩納華爾休息、喝咖啡,我點的不是咖啡,而是一杯有著淡淡芬芳的紅茶。喝完茶我們步行在著名的追憶橋,這是一座建於艾芬河上的石造拱形橋梁,橋上有一個巨大的拱門,上麵刻有美麗的花環。在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新西蘭士兵從兵營出發,齊步從橋上走過,奔赴戰場。他們中有許多人沒能再回來,拱門在橋上渴望了近一百年,“追憶”便因此得名。耿墨池帶我到這來,顯然是有用意的。
  站在橋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老城的風景就在我們身旁,清澈幽深的河水在我們腳下流淌,如同昔日的美好時光在我們心中流淌一樣,過往的記憶一點點地蔓延開來,隱隱的讓人發痛,讓人不由得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我們的相遇。
  “考兒……”他把目光從河麵上收回來,似乎有話要說。我一直知道他有話要說,轉過臉平靜地看著他:“什麽事,你說吧。”
  “後悔嗎?”他忽然問。
  我反問:“你不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多餘嗎?”
  “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他直直地盯著我,眼神透著某種堅定的毅力,“我是說你跟我在一起,無論即將麵對什麽都不後悔是嗎?”
  “是的。”
  “包括死亡?”
  我頓了下,竟然沒有哭,而是像他一樣,平靜而從容地說道:“墨池,我很不喜歡你在我麵前提及‘死亡’兩個字,愛,是可以超越生死的,隻要能和你在一起,無論麵對什麽,我都沒有想過回頭。有時候我甚至想……想跟你一起死……”
  他嘴唇顫動:“跟我一起死?”
  我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是的,有想過。”
  我們一路無話,心事重重地回到惠靈頓。兩天後的聖誕,我整個上午都在衣櫃裏翻來找去,找一件適合晚上Party穿的禮服還真不容易,我帶過來的衣服沒一件穿得出去的。安妮跑進來看我著急的樣子就幸災樂禍,“那天上街要你選,你心不在焉,現在好了吧,沒衣服穿了?”
  “沒什麽,”我在鏡子前比劃著一件紫色雪紡長裙,滿不在乎地說,“大不了裸體,國外不就興這個嗎?”
  “哈哈……”安妮在我床上笑翻了,“行啊,我跟你一起裸算了!”
  “跟你裸?拉倒吧,我這一馬平川的身材跟你可沒得比,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做啊,現在女人的身材都是做出來的,”安妮趴在床上一本正經地說,“告訴你,我就隆過胸……”
  “啊?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16歲就隆胸了!”說著她還故意把自己本來就低胸的紅色緊身上衣往下拉,露出大半個胸部,什麽叫做波濤洶湧,這就是!我吃驚地打量她胸部深深的乳溝,突然就想到了祁樹禮的小情人阿芷,那小妖精沒準也是隆的。
  “你可以去做的,你的身材比例很好,就是胸部平了點,我認識一個美國很有名的整容大夫,哪天介紹給你,包你滿意。”這死丫頭還當真了。我連連搖頭,“算了,你哥要知道了,非掛了我不可。”
  “誰說的?我哥是男人吧?是男人都喜歡胸大的女人,你是沒見過葉莎,她就很豐滿,真正的魔鬼身材……”安妮打住了,張著嘴,意識到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提到那個女人。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盡管她已死去八年,但對每一個活著的人來說,她的名字是最大的忌諱,還有我的丈夫,祁樹傑!我對那個女人的了解極其有限,甚至連她照片都沒見過,不知道是被銷毀了,還是被隱匿了,耿墨池似乎比我還忌諱,他什麽都可以跟我談,唯獨這段婚姻他絕口不提。同樣,他也從未問過我和祁樹傑之間的事,那兩個人的自殺至今是個謎,我無法破解這個謎,耿墨池呢,直覺他知道的比我多,所以才那麽忌諱,是不是怕我受刺激,從而對死者不敬呢?我不得而知,這也是個謎,他要把這個謎帶進墳墓嗎?
  我的心揪到了一起,眼睛空洞地瞪著鏡子。
  “對不起。”安妮向我道歉。
  我反應過來,強作鎮定,“沒什麽,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誰還把這當個事啊,過去了,都過去了。”
  “你騙人!”安妮一眼就戳穿我的謊言,“你的樣子像是過去了嗎?沒有辦法過去的,這是一道無法跨越的海洋。對於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跨不過去,包括我哥。”
  “安妮,你哥是不是瞞了我什麽?”我突然轉身直視她。
  “肯定是瞞了吧,但瞞了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和葉莎的婚姻不幸福這個我清楚,但中間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從而讓葉莎走上絕路我無從得知,我勸你也別問他,既然他不說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
  我喃喃地回了句:“他做什麽都有理由……”
  “隻有一件事情沒有理由。”
  “什麽?”
  “他對你的愛,他愛你沒有理由!”安妮表情呆呆的,忽然間變得很憂傷,“我也是,見到Kaven的第一眼就愛上他了,沒有預兆,沒有理由……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混亂了很多年,想盡法子作踐自己,是Kaven救了我,讓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現在我很少想起過去了,有時候甚至不能相信我真的經曆過那些事。”
  我看著她,若有所思,試探地問:“你……真的不記得小時候收養過你的那戶人家了?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安妮一怔,很詫異:“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哦,我是很好奇……”我搪塞。
  “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安妮晃著腦袋,一臉茫然,“越是深入地去記憶,越是模糊,原來還有些印象現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就算了,別去想了,好好把握現在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我由衷地說。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很難過,看著安妮,我就想到祁樹禮哀絕痛苦的表情,他耗費多年的精力去尋找小靜,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小靜就是耿墨池的妹妹,或許告訴他真相也沒什麽。但不知為何,一想到這事我就深深的憂慮,無邊無際的恐懼一下就占據了我的頭腦和思想,始終覺得安妮的身份是個定時炸彈,如果曝光,隻怕是毀滅性的災難。
  “不跟你說了,我也要去準備我的衣服了!”安妮說著就跳下床出了門,她剛出去,耿墨池就進來了,看著滿床的衣服問,“怎麽了?在找衣服?”
  “是啊,我都不知道明天晚上的Party穿什麽。”
  我懊惱地拿著那些衣服對著鏡子試穿,哪一件都適合,哪一件又都不適合,耿墨池坐在我身後的床上一臉的嘲弄,“你就這個樣子,穿什麽都成不了淑女。”
  我轉過身反擊道:“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淑女?告訴你,本小姐不做淑女已經很多年了!”
  他笑了,起身走到我身後,伸出雙臂環抱住我,“我從來就沒把你當淑女。”
  我看著鏡中的一對璧人心中溢滿幸福,側過臉問他:“那把我當什麽?”
  “當我的女人。”
  “嗯,你也是我的男人啊。”
  “真的?”他更緊地摟住我,在我臉頰輕輕一吻,看著鏡中的我慢吞吞地說,“那麽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麽事?”我漫不經心地問,他身上的味道真是很好聞,我迷醉極了,真希望一直就被他這麽摟著。可是他好像很猶豫,欲言又止。他最近一直就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考兒,看著我,”他扳過我的身子,讓我麵朝他,“我希望你滿足我的一個願望,也許是我活著時……最後的一個願望……”
  “什……什麽願望?”我一聽這話就發怵。
  “做我一天的新娘。”他看著我說。
  有數秒鍾的凝固。
  我轉動著眼珠打量這個男人,“你……真是瘋了。”
  “考兒,你聽我說,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你提這個要求很過分,我還有婚姻,我沒有資格跟你舉行婚禮,可是考兒……”
  “不!”我突然叫了起來,一顆心像托在火上烤,全身都燙得發抖,我瞪著他,一字一句咬得極重,“耿墨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新娘?你要我做你的新娘?你自己也說了,你是有婚姻的人,而我對婚姻隻有‘恐懼’兩個字,第一次是做祁樹傑的新娘,結果四年婚姻葬身湖底。第二次是跟祁樹禮舉行婚禮,結果我們的婚姻僅維持一天,他還差點死在我手裏。如今你也要跟我舉行婚禮,什麽意思,想讓我再死一次?”
  這句話讓他渾身一震,我也像是受了一震,倒退幾步跌坐在床上。腦子裏嗡嗡作響,心中隱隱的傷口又裂開了……
  “就是一個婚禮而已。”
  “我做不到!”
  “為什麽?!”他的聲調也突然高起來,雙眼通紅,咄咄逼人。
  “因為我不想你走後太過思念和悲傷,這婚禮會毀了我繼續活下去的勇氣!”我的聲音一點不比他小。他望著我,臉上狠狠的決心讓人害怕,他“嗯”了一聲,逼問:“你不愛我?愛不愛?”
  “這跟愛沒關係。”
  “有關係!如果你愛我,沒有理由不滿足我最後的願望!”
  這麽說著,他抓住我的手,骨節僵硬地捏著,決絕地用力。我的手一陣劇痛,痛得幾乎麻痹,讓我無法呼吸,隻是想:我不能答應他,絕對不能答應,否則這個婚禮會成為我一生最傷痛的記憶,因為從愛上他開始,我想都沒想過會和他舉行婚禮,無論經曆怎樣的打擊和折磨,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幸福得要落淚,還敢奢望婚禮?太極致的東西我怕我消受不起!
  而他沒有再逼迫我,隻是坐到我身邊,慢慢伸出手,手指穿過我的長發,環抱住我的肩,我別過臉不看他,他就扳過我的臉讓我麵朝向他。隻一眼,我就徹底心軟,排山倒海般,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瞬間卷入呼嘯的狂風,完全身不由己。
  “考兒。”他輕聲喚我的名字。
  “別,別叫我。”我皺著眉頭,自知不是他的對手,他的眼神太具殺傷力,真的呼嘯如狂風,麵對他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抵抗。
  他也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起身居高臨下地站到我麵前,雙手抱胸,明明是央求的話,說出來卻成了命令:
  “我決定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醫生說我還有半年的時間,我倒是很平靜了,我不在乎怎麽死,隻在乎是否帶著遺憾死,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也許你會說這麽做沒什麽意義,但有沒有意義,隻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因為還有婚姻,我無法給你名正言順的婚禮,但在我內心深處,從來隻承認你是我的愛人。況且在我生命最後的這段日子裏,你照顧我的生活,還做得不錯,我六個助理都跑了,你沒跑,所以才想到跟你舉行一個婚禮。跟法律效力沒有關係,一天而已,會要了你的命嗎?”
  一聽這樣的話,我就氣得要昏厥,故意挑釁,“那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嫁給你。”
  他瞪著眼睛反問:“我為什麽求你?”
  “那我幹嗎嫁給你,你連求婚都不知道的嗎?”
  話音剛落,我的額頭就吃了他一記“爆栗”,耳朵也被他揪得老長,他扯著我的耳朵咬牙切齒:“你搞清楚了,我跟你還需要求婚嗎?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虛榮了。告訴你,我耿墨池沒這一套,你要是不跟我舉行婚禮,我還真會‘囚’你,把你囚在新西蘭,給我陪葬!”
  我疼得哇哇叫,“你輕點啊,我的耳朵是肉長的!”
  “反正你那隻耳朵長些,把這隻揪長點兒好配對。”
  “耿墨池,你這臭螃蟹!”
  “你這母螃蟹!”
  ……
  次日清晨醒來,耳朵還有點疼,一扭頭,發現床頭放著一個包裝華貴的大錦盒,而那隻螃蟹坐在床邊沙發上悠閑地看著我,嘴巴裏不知道在嚼著什麽,津津有味。“這是什麽?”我從被子裏鑽出來,打量著漂亮的盒子,很有點驚喜。
  “打開看看。”他倒還在客氣地笑。
  我小心翼翼地拆開錦帶,在揭開盒蓋的一刹那,我被一種異樣的流光晃得睜不開眼睛,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純潔的白色,伸手一摸,輕薄如絲,上麵鑲滿珍珠和水鑽,隻有童話中公主穿的衣服才這麽華貴!
  “這是……”
  “你的聖誕禮物,”他起身坐到床邊,攏了攏我蓬亂的頭發,突然變得很溫柔,像哄孩子,“穿上試試,我可是專門從法國巴黎訂製的……”
  “很貴的,幹嗎?”我瞪著他。
  “你知道這是什麽衣服嗎?”他看著我問。
  “什麽衣服,聖誕的晚禮服啊。”
  “婚紗,是一件婚紗!”
  上帝啊,如果有一天你對我厭倦了,無論奪走我什麽,我都無話可說,因為這世界上沒有誰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至少此刻我是幸福的,當我穿上婚紗站在鏡前,好半天不能確認鏡中那個絕美的新娘就是我自己,婚紗是複古式的宮廷裝,領口和袖子都很古典,綴滿珍珠和水鑽,沒有燈光的映射都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而頭紗是純手工繡製的蕾絲,由一個纖巧華貴的鑽石皇冠佩著的,自頭頂一直垂到了地上,拖了有兩米長。
  我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裏很安靜,樹的影子透過高大的落地窗印在地板上,好似一幅油畫。他靜靜地佇立在我背後,眼神中透著不可抑製的灼熱與眷戀。我癡了一樣站在鏡前,好似在夢囈:“這是我嗎?”
  他微笑起來,笑容有些恍惚:“當然,對此你還有什麽懷疑嗎?原來天鵝不僅僅是醜鴨子變成的,螃蟹也可以變天鵝嘛。”
  我一陣發愣,不知道他是在罵我呢,還是在誇我。認識他這麽多年,我從未在他嘴裏得到過讚美,今天,姑且算吧。
  “我其實還是蠻幸福的。”我看著鏡子一個勁地傻笑。
  他也謙虛起來:“那我很榮幸能給你幸福,哪怕隻有一天。”
  “怕就怕太幸福了,以後反而會更痛苦……”我還在傻笑,但看起來卻像在哭。
  他猛地將我拽入懷中,大樹一樣緊緊裹住我,將頭埋在我的發絲間貪婪地嗅著,“你這隻笨螃蟹,我們既是同類,就應該了解彼此的心,短暫的幸福也是永恒。你看我憂鬱了半生,從未如此幸福過,至於痛苦……沒辦法嘍,你甩不掉我,我也甩不掉你,當然痛苦,等我埋到了地下,你就清靜了,從此不會再痛苦,因為我還是會看著你的,靜靜地看著你,我不允許你痛苦……”
  我拚命咬著下嘴唇,不讓自己哭,盡管我的樣子看上去比哭還難看。“你真難看,螃蟹還是成不了天鵝。”他看著鏡中的我直皺眉頭。
  “嗯。”我點頭,伸開雙臂環抱住他,終於忍不住,眼眶轟的一熱,我猛地咬住他的肩。他疼得齜牙咧嘴,箍緊我又開始掐我的胳膊:“你這母螃蟹,到底是改不了咬人的秉性,跟你在一起,我才真的很痛,很痛啊,死丫頭,你還咬……”
  我們下樓,十指相扣,甜蜜幸福。
  顯然耿墨池已將這個計劃告知了他的家人,當我們來到他們麵前時,每一個人都站起來,沒有人說得出話,都用目光給我們祝福。耿母依偎在夏老的懷裏,早就哭成了淚人,見到我,跑過來緊緊將我抱住:“孩子,謝謝你,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你……”
  我知道她謝我什麽,隻能說:“伯母,您別這樣,我今天不哭的!”
  “好,不哭,是的,不能哭,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
  耿母一邊抹淚,一邊從手袋裏掏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玉手鐲,戴在我的手上,意味深長地說:“考兒,真高興我能有機會把這個手鐲送給你,這是墨池的爸爸送給我的信物。三十多年了,從來舍不得戴,就是想有一天能親手戴在兒媳的手上,雖然他現在還不是個自由人,可在我的內心,我隻承認你是我的兒媳,世俗的很多東西我從來就不在意,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對!”
  “不,伯母,我不能要,”我連連搖頭,說著就要摘下手鐲,耿墨池攔住了,“你就接受吧,媽媽的心意。”
  “可是……”
  “別可是了,跟媽媽一樣,我也隻承認你是我的妻子,世俗的很多東西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不是自由人,但我的心是自由的!”
  我一陣哆嗦,平常見慣了他凶神惡煞,猛一聽到這文縐縐的話,讓我很不適應,他這樣的男人是不適合說甜言蜜語的。一旁的夏老也含笑著點頭:“說得好!祝福你們,孩子,你們兩個會幸福的,幸福不在於長久,而在於是否真的擁有過,哪怕隻有一刻,也值得一輩子去回味!”
  “我也祝福你們!”安妮這時候也走過來分別和我們擁抱,轉而又說,“糟糕的是,我剛剛才知道你們今天要舉行婚禮,連禮物都沒準備。”
  “我們的祝福就是禮物,寶貝。”
  陳錦森走過來跟耿墨池握手,“恭喜!”又跟我握手,感覺他的手很有力度,緊緊捏了我一下,目光閃爍,笑容耐人尋味,“考兒,你是最美麗的新娘,你值得擁有墨池的一切!……”
  “她當然值得!”耿墨池突然接過話,表情不知怎麽的有點冷,“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包括我全部的愛和生命。”
  陳錦森點點頭,笑了笑,樣子有點尷尬。
  “媽,我想帶考兒出去走走,今天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婚禮,我什麽儀式都不要,跟她在一起就足夠了!”耿墨池說。
  “好,這樣也好。”耿母答應了,邊幫我整理婚紗邊說,“玩得開心點,想去哪裏都可以……”
  “我就帶她到公園轉轉。”說著他牽我出門。
  車子開得很慢,開的還是那輛敞篷跑車,天氣很好,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風將我的頭紗高高揚起,路上很多行人友好地衝我們微笑打招呼,非常友善。我坐在副駕座上還是傻笑個不停,甚至故作優雅地衝路邊行人揮手,這是我從電視裏學來的,戴安娜嫁給查爾斯時就是這麽揮手的。
  “瞧你這得意勁兒,開心吧?”耿墨池拿餘光瞟我,覺得好笑。
  “開心,螃蟹,我太開心了,簡直要大聲呼叫!”我哈哈大笑,突然發覺自己手裏空空的,“對啊,你還沒送我花呢,我怎麽能就嫁給你了呢?”
  “沒送花就不嫁嗎?就你事多,我去買。”耿墨池四處一打量,發現前麵的街道拐角處就有個花店,他泊好車,牽我下來朝花店走去。又有很多人衝我們打招呼,我都一一表達謝意,拖著長長的婚紗,端莊優雅得真像個王妃。和藹可親的花店老板執意不肯收錢,送了我們一大捧鮮紅的玫瑰,說是剛從英國空運過來的。新西蘭人的熱情和真誠真是讓人很感動。
  我又是一路傻笑,問耿墨池:“你要帶我去哪兒?”
  “維多利亞山。”
  在惠靈頓,維多利亞山是欣賞這座城市的絕好地方,毛利人把這座小山稱為Matairangi,意思是仰望天空的地方。它位於市中心以東的海上,在這裏能看到一幅這座城市的全景畫。我們在一張長椅上依偎著坐下,感覺與西雅圖的凱瑞公園很相似,人世間的繁華就在腳下,其實愛情是可以地老天荒的。
  我側著臉看耿墨池,他又消瘦了些,風吹著他的頭發,讓他的眼神比浩瀚的天空還悲傷,哪怕此刻沐浴著陽光,他還是很悲傷。他也側過臉看我,很久沒有說一句話,點了支煙,長長地吐出一口,感覺他的心情很不平靜。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也是久久不能言語……
  “有什麽打算嗎?”他忽然問我。
  “打算?沒有,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從來不計劃什麽,誰知道老天又會讓我遭遇什麽呢?該怎麽樣就隻能怎麽樣了。”
  “你不能這麽悲觀,很多事情其實是可以去爭取的,過去就是因為我沒有爭取,錯過了很多東西,現在後悔已經沒有意義。”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要去爭取。”我如實說。
  他定定地看著我,忽然逼出一句話:“回到他身邊吧,在我離去後……”
  我看著他,不能相信這樣的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你覺得有可能嗎?”
  “說過要爭取的。”
  “我不愛他,你知道的!”
  “但他能給你幸福安定的生活,能保護你……”
  “我不要這樣的幸福!”我揮舞著雙手叫了起來,從椅子上彈起,來回地走,婚紗裙也被我在地上踩來踩去。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然過,我指著胸口對他吼,字字句句如刀絞:“為什麽你老是要我回到他身邊,我不愛他,即使能獲得你說的那種生活我還是不願意,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想起你我就沒辦法平靜……墨池,你到現在還是不明白我如果失去你,就再也無法麵對任何一個男人。如果能,我早就離開你了,我不是沒有試過接受別人,比如祁樹禮,可是呢,跟他過了兩年我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愛上他,沒有辦法的事情,愛情不是樹,想種到哪裏就種到哪裏……”
  “這就是讓我擔心的,我很擔心,如果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麵對?總不能一輩子靠回憶度日吧,以你的個性,你還是會吃苦。”
  “吃苦?從認識你到現在,我吃了多少苦頭你知道嗎?但我還是不後悔,愛就愛了,錯就錯了,我已經接受這一切,但我絕不會再勉強自己跟祁樹禮,假裝自己很幸福,我討厭這種言不由衷的生活!”
  “你真的不想重新選擇?”
  “是的。”
  他忽然釋懷地笑了,笑得很悲涼,朝我伸出兩個拳頭:“來,我這裏有禮物,你選哪一隻手?”
  我看著他,撲哧一聲也笑了。
  “選啊,你會選什麽?”
  “兩隻手都有禮物嗎?”
  “是的。”
  “什麽禮物?”
  “一個是甜蜜,一個是幸福。”
  “嗯,我選……”我打量他的兩隻手,還真不知道選什麽,甜蜜和幸福我都想要,但此刻我很幸福,那就要甜蜜吧。於是我對他說,“選甜蜜!”
  他一怔,臉上閃過一絲痛楚,呆呆的……
  “怎麽了?舍不得把你的甜蜜給我?”我看著他笑。他也看著我,好一陣失神,猶豫著朝我伸出了右手,我急不可耐地抓過他的手掰開,竟是一顆金色糖果,“哇,糖!喜糖!”我哈哈大笑,搶過糖果就開始剝,“原來你說的甜蜜就是這個啊,我喜歡,今天是我們結婚的大喜日子,本來就應該吃糖的。”
  金色糖紙剝開,是一顆誘人的巧克力,我的最愛!我拿著糖就往嘴巴裏塞,他忽然就拉住我的手:“別急嘛,你不想猜猜幸福是什麽?”
  “幸福?”我盯著他的另一隻手。
  他朝我伸出拳頭,慢慢展開,一道刺眼的光芒讓我一顫,老天,那是什麽,鑽戒!很大的一顆鑽石,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你好壞啊,給我的甜蜜就是一顆糖果,自己拿著幸福卻是一枚鑽戒!不,兩個我都要!!”說著我就去搶,速度之快不亞於到珠寶店打劫的土匪,耿墨池還沒反應過來,鑽戒就到了我手上,我自己給自己戴上了。
  耿墨池瞅著我笑:“你看你,哪有新娘給自己戴婚戒的?”
  “那又怎麽樣,本來就是屬於我的,不勞煩你了,我自己戴!”我把戴著鑽戒的手對著太陽照,耀眼極了,我的感覺也好極了,幸福甜蜜都被我擁有了,此刻我還會奢望什麽呢?未來?見鬼吧,此刻最真實,未來哪怕又淪落到咖啡店端咖啡又如何呢?我不怕的!
  “嗯,很美,這可是我派人從南非選來的鑽石,請名師專門打磨的。”耿墨池接過我的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
  我好奇地問他:“你是不是策劃了很久?”
  “是,在西雅圖的船屋上就開始策劃了。”
  “那陣子你脾氣可不太好,經常揍我……”
  “我就是看你忍受了太多才想給你這個婚禮的。”
  “謝謝。”我喜滋滋的。
  “你再看看,有沒有發現這顆鑽石泛著藍光?”
  我把戒指又對著太陽一照,還真是的,那奇異的光芒透著盈盈的藍,冷冽神秘,仿佛來自宇宙某個遙遠的星球。
  “知道這鑽石叫什麽名字嗎?”
  “它還有名字?叫什麽?”
  “女神的眼淚。”
  “女神的眼淚?”我很詫異。
  “是的,這種鑽石很稀有,傳說在南非的某個森林裏住著一個美麗的女神,她愛上了一個勇敢的獵手,可是這個獵手後來卻背叛了她。女神悲傷至極,整夜的哭泣,在她哭泣的地方,總是落滿一地的鑽石,原來這個女神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她一哭眼淚就會變成鑽石。而那個背叛她的獵手卻在她哭泣的地方偷偷撿鑽石,女神發現後這才明白獵手是故意的,她一怒之下刺死了獵手,隨即又挖出自己的一雙眼睛,這樣她就永遠不會再哭泣,沒有眼淚,就沒有藍色的鑽石,也不會再有人來欺騙她了……”
  我聽得呆了,“好淒美的故事!”
  “是啊,很多年前我就聽說過這個故事,也知道有這種鑽石,派人在南非找了兩年多才找到。”
  “兩年多?”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沒錯,兩年前我還沒去日本,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就想送你點什麽留作紀念,可惜當時沒有找到。直到年初才獲得了確切的消息,就花大價錢買下來請名師打磨拋光,千裏迢迢從日本趕到西雅圖,就想送你這顆鑽石……”
  “螃蟹!”我已經感動得無法言語,他是如此執著、細心,而我卻一度埋怨他的暴躁脾氣,其實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狂暴的表象下隱藏著一顆真摯熱烈的心,我怎麽如此幸運啊,上帝把這麽好的一個男人送到我麵前,就算必定要麵對離別又如何呢?瞬間就是永恒,永恒就在此刻!
  “糖呢?”耿墨池突然發現他的“甜蜜”不見了,驚恐地瞪大眼睛,我結結巴巴,不好意思地說:“幹嗎……那麽小氣啊,給了我幸福就不給甜蜜……”
  “我問你糖呢?!”他吼了起來。
  “糖,糖被我吃了啊。”
  “考兒!”他大叫一聲,撲過來就掰開我的嘴巴,“吐出來,馬上吐出來!你給我吐出來!……”
  “幹嗎?!”我掙紮著,哪裏能吐得出來,糖早在剛才他跟我講故事的時候被三下兩下吞進了肚子,現在這會兒嘴裏還甜絲絲的呢。他掰開我的嘴巴沒有見到糖,臉色煞白,嘴唇發抖。“你怎麽了?那顆糖有什麽問題嗎?”我疑惑地問他。
  他沒有回答,猛地抱住我,突然放聲大哭:“考兒,我的考兒,你怎麽說都不說一聲就把糖吃了,你知不知道那顆糖……有毒啊!”
  “毒?你說什麽,有毒?”我虛弱地問他。
  “是的,我原本是想讓你選甜蜜和幸福的,如果你一開始選了幸福,我就不會給你糖,誰知道你選的是甜蜜呢?”他抱著我渾身顫抖,痛不欲生。
  “為……什麽這樣?”
  “之前我就問了你的,你說你不願再重新選擇,沒有愛情,你沒法活,我放不下你啊考兒。我不害怕死亡,就是害怕離開你,既然遲早我們要在地下相遇,我就想讓你跟我一起走,考兒,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真相……”
  我無力地躺在他懷中,伸手拭去他滿臉的淚,更虛弱了,笑著說:“傻瓜,沒有告訴我,我就會怪你嗎?我應該謝謝你,螃蟹,能讓我死在你懷裏,沒有比這個安排更好的了,你……你讓我不用去……麵對你離去時的剜心之痛……”
  “考兒,你怎麽了?考兒,看著我!不……”耿墨池拍著我的臉,毒性已經發作了,腹中一陣絞痛,全身的血液好似鬱結在一起,我呼吸不上來了,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我最愛的男人的臉也變得模糊。其實很好的,如果這份真摯的愛是如此之痛,我寧願和他一起死,靜靜地躺在這仰望天空的地方……在心愛的男人懷中沉睡有什麽不好,至少從此不會再哭泣,我不是女神,眼淚成不了鑽石。而無論有沒有來世,我都會記得這刻骨銘心的愛情,哪怕和他成為孤獨徘徊的鬼魂,那也是幸福的!
  我真的看不清他了,依稀見他將我放在長椅上,從口袋裏也掏出了什麽往嘴裏塞,還在嚼,毫不猶豫,從容不迫。
  然後呢,我更模糊了,好像他又抱起了我,把我緊緊摟在懷裏,親吻我的額頭和臉頰:“考兒,我會陪你走的,多好,這樣多好,再也沒有離別的痛苦,我已經立下遺囑,家人會把我們葬在一起的……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你要放棄,我就舍不得讓你在人世受苦,到想挽回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名正言順地娶你……”
  是不是已經夕陽西下了?我感覺自己籠罩在一片暮色蒼茫中,眼前最後的光線就是一片黃昏,前世今生浮光掠影般在我的腦中一閃而過,我隱約看到兩個親密的愛人攜手走在夕陽下,走過生,走過死,走向永恒,此愛在這仰望天空的地方已經永恒……
 
  NO.6人生若隻如初見
  在返回西雅圖的時候,我感到身體很不適,頭暈目眩,惡心反胃,一種似曾相識的印象在我的意識中可怕地複蘇。
  我沒有死掉。耿墨池在最後時刻還是撥打了求救電話,我們兩個一起被送到醫院洗胃,第二天惠靈頓當地的華人報紙登出了一則新聞,大意是一對新婚夫婦在維多利亞山雙雙服毒,自殺未遂。我想我這個人到哪兒都做不到默默無聞,天生就是當“名人”的料,沒想到來到遙遠的新西蘭又“出名”了,我真是很無奈。
  在醫院醒來,耿母抱著我們兩個哭得死去活來。我什麽話也沒說,耿墨池也是。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後出院了,可能是不知如何麵對母親,他隨即就訂了返程的機票。在飛機上,我一陣陣的反胃,很難受,難道是洗胃洗出的毛病?
  “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的。”他看著我難受的樣子很心疼,真的以為我是洗胃洗出了毛病。我愁眉苦臉地說:“你這家夥,水準也太爛了,連個自殺都弄不好,那糖裏怎麽不多放點毒藥呢?害我現在這麽痛苦……”
  “我是個惡棍,你不覺得嗎?”他很是自責。
  “你什麽時候不是惡棍呢?從認識你那一天就是!”我白他一眼冷笑道,末了又補充一句,“當然,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話我讚同。”他直點頭。
  “混蛋!”我氣得就往他腿上掐了一把,他躲閃不及,疼得齜牙咧嘴,就在這一瞬間,我愣住了,好熟悉的感覺啊,很多年前我在飛往上海的飛機上也這麽掐過他……
  “你買保險了嗎?”
  “沒買,但我帶了保險。”
  一刹那回憶如同排山倒海,呼嘯著席卷了一切,我的意識頓時陷入另一個時空。那麽漫長久遠,有一個世紀了吧,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可是原來還是記得的。還記得我曾擁有過的那些笑和淚,多麽美好輕盈,竟似一幅深藏的畫卷從來不曾褪過色。他顯然也記起了過去,緊緊拽著我,將我的手放在膝蓋上,仿佛從來不曾放過手。
  恍惚間,我聽見他在耳畔遊離般地說:“考兒,我還是不想你死,我在最後那一刻突然就醒悟過來,愛一個人怎麽能這麽自私呢?我承認我掙紮過很久,帶你在新西蘭遊玩的時候就一直在猶豫,直到送你那枚戒指,我都還在猶豫……對不起,我就是這麽自私的一個人,現在我已經很坦然了,就像你說的,愛是可以超越生死的,我想我已經沒有遺憾了,真的!”
  “我有遺憾。”我笑著說,滿臉是淚。
  “什麽遺憾?”
  “你沒有向我正式求過婚!”我吸吸鼻子,用袖子擦眼淚,“雖然是一天的新娘,可也是新娘啊,我怎麽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嫁給你了呢?”
  他親昵地揪揪我的耳朵:“好吧,回西雅圖後給你補,給你單膝下跪。”
  正說著,飛機劇烈地顫動起來,傾斜得很厲害,乘客們頓時一陣慌亂,廣播裏馬上用英文提醒大家不要驚慌,飛機隻是遇到氣流,很快就會過去。又是似曾相識!我朝窗口外麵望了望,層層的雲朵下麵正是茫茫太平洋。我定了定神,轉過臉問他:“先生,你會遊泳嗎?”
  “抱歉,不會。” 他反應很快。
  “那鯊魚吃你怎麽辦?”
  “估計鯊魚會先吃你。”
  “為什麽?”
  “因為冬天出來尋食的鯊魚大多是公的。”
  “萬一你遇上的是隻母鯊魚呢?”
  “那我會告訴她,我沒帶套子。”
  “哈哈……”
  我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滿艙的人望著我們。
  耿墨池笑嘻嘻地湊近我,大聲地用英文說:“My dear,if the airplane crashes into the sea and you meet a female shark,you?d better give it to me.”(親愛的,飛機如果掉下去,若遇上的是母鯊魚,最好讓給我。)
  “OK,if it is a male shark,I?ll have it.”(OK,如果你遇上的是公鯊魚,也讓給我!)
  “Ha,Ha……”
  我們一路笑到飛機降落在西雅圖,已經是深夜,又回到熟悉的燈火港灣,回到闊別一個多月的亨利太太的家(我始終覺得那不是自己的家),我疲憊又滿足。站在門口,我回頭瞅著他,突然給他丟了句生疏的長沙話:“你有錢撒,住這麽好的房子。”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因為沒錢而把你賣噠。”說的也是長沙話,反應真是很快,他什麽都記得,一切的一切!
  我傻笑,眼淚瞬間盈滿眼眶。
  路燈下他也是淚光閃閃,掏出鑰匙開了門,跟多年前一樣,非常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我進了門,前腳剛跨進去,燈都沒開,跟當時的狀況一樣,這家夥從後麵一把抱住我,扳過身子,將我貼在冰冷的牆上瘋狂地吻,口齒不清:“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好高興你能活著跟我回西雅圖,歡迎你……”
  “也歡迎你!”
  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陰冷的聲音。
  我們僵住了,啪的一聲燈光大亮,我確定我沒有眼花,客廳樓梯口站著一個身著紅色吊帶睡裙的女人,身材絕對“魔鬼”,大波浪鬈發,那張臉保養得如同嬰兒般細嫩光滑。兩年多不見,她一點都沒變!此刻她雙手抱胸,像個女巫似的露出惡毒的笑臉,用一口地道的英文向我們致辭:“Welcome you to go home!”
  我跟米蘭的第一架是在西雅圖一家咖啡店打起來的。本來我是誠心想跟她談,耿墨池的病情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希望她能讓這個愁苦一生的男人最後走得安靜些,不要吵,我不會跟她爭什麽,安靜地送走耿墨池,她想怎樣鬧都可以。但是我低估了米蘭心裏的怨恨,她的不可理喻跟兩年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已經瘋了,比當年的我還瘋得厲害,她追到西雅圖就一個目的:不讓耿墨池好好地死!
  “我就是不讓他好好死,把我逼成今天這個樣子,憑什麽讓他好好死?!”
  米蘭冷笑,麵目猙獰得像個女巫。她的臉真是保養得很好,一看就是奢華護膚品養出來的,妝也化得很精致,眼影、唇彩、腮紅的色彩很有層次,一絲不苟,襯上她那套白色DIOR名裝,活脫脫的一個貴婦人。我坐在她對麵,悲傷地看著這個不顧一切的女人,不敢相信我跟她曾有過十幾年的友誼,如果她是真愛耿墨池,或許我會退讓,跟三年前一樣。但她愛他嗎?她的眼裏隻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縱然耿墨池是負了她,冷落了她,可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還要他怎樣呢?
  “他不能好好地死,你就能好好地活嗎?”我竭力放低音調,不想剛開始談就鬧僵。
  米蘭回答道:“從嫁給他那天開始,我就沒有好好活過!”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怪誰?”
  “我就是怪他!跟他結婚就算是個錯誤,但他一點點的愛都不分給我。結婚三年視我為透明,到死還要跟你在一起,從名古屋追到西雅圖,我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要想得到愛,先學會如何付出愛吧。你責怪他如何對你,你又是如何對他的呢?你照顧過他的病嗎?給過他一言半語的安慰嗎?”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照顧過他?剛到日本的時候,我對他寸步不離,結果呢,我又懷了他的孩子,可是他對我不聞不問,還搬出去單獨住,我天天哭,夜夜哭,孩子終於還是沒有保住……你見過這麽冷酷的人嗎?他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要,我在他眼裏算什麽?!我也知道他的病治不好了,想要個孩子留作紀念,這過分嗎?雖然當初嫁給他是因為跟你慪氣,但也是因為仰慕他喜歡他才嫁給他的,他可以不給我愛,但至少該給我做女人的權利吧,你知不知道,在日本那次流產後我就失去了生育能力,這輩子我都做不成母親了,我還算是個完整的女人嗎?!”
  這麽說著,米蘭已經淚流滿麵,我怔怔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從未聽耿墨池講過這些,覺得他一直對日本的生活很忌諱,原來是這樣。
  “或許他有他的苦衷吧……”我想為他辯解,可明顯的底氣不足。
  “苦衷?嘿……”米蘭又是冷笑,“你知道他是怎麽跟我說的嗎?他說如果是你懷了他的孩子,他無條件接受,是我懷的,就是太子他也不要!這是人說的話嗎?我縱然再不如他的意,孩子總是無辜的吧,結婚前我就為他做過兩次人流,到日本又是一次,我晚上做夢都夢見那幾個孩子圍著我哭!”
  “他可能是怕把病遺傳給孩子吧,他就是遺傳他父親的心髒病。”
  “那他為什麽願意跟你生呢?你比我出色很多嗎?”
  “米蘭,你不要這麽大聲好不好,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就算他對不起你,但他的日子不多了啊,原諒一個人真的有這麽難嗎?”
  “不是這麽難,而是不可能!就憑那幾個孩子我也不會原諒他,何況他現在完全切斷了我的經濟來源,不給我一分生活費,目的就是逼我離婚,我現在吃的用的全是以前的老本……”
  我看著她不說話。
  “這麽看著我幹什麽?”
  “好像不是為了逼你離婚吧?”
  “你知道什麽?他不給我錢就是要跟我離婚!”
  “米蘭,不要一味地抬高自己貶低別人,你自己做了什麽心裏也應該有數,就算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終究是你的丈夫,而且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帶給他一些不好的影響他當然反感了。”
  我話說得很輕,但也很重,米蘭當即就變了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尖著嗓門吼:“白考兒,用不著你來評論我們夫妻間的事。別以為你得到了他的愛就了不得,你充其量也就是陪他上床而已,你永遠也別想名正言順地擁有他……”
  “我是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他,頂多也隻能做他一天的新娘,不過你就能名正言順地跟你的日本情人上床嗎?”
  就是這一句話,讓米蘭徹底抓狂了,她端起咖啡杯朝我的臉上潑了過來,我躲閃不及,臉上身上頭發上全是咖啡。好在咖啡已經涼了,如果是滾燙的,隻怕我會被毀容。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也端起咖啡杯朝她潑了過去,她名貴的白色DIOR洋裝立即染上咖啡色的汙漬,她大叫一聲,繞過桌子就朝我撲了過來,想跟我打架啊,她怎麽不去打聽打聽,我什麽時候輸過?
  兩個女人廝打在一起,絕對是道風景,她扯我的頭發,我抓她的領子,把她領口的蕾絲撕得稀爛,咖啡廳內立即亂成一團,老板大叫著要喊警察。警察還沒來,米蘭已經招架不住了,被我推到地上,她尖利的指甲抓上了我的臉,我毫不客氣地揚手就給了她兩巴掌,打架,她怎麽會是我的對手?
  當我第二次揚起手時,我的手腕被捉住了。我以為是警察來了,抬頭一看竟是祁樹禮,他不由分說就把我拉了起來,拖到他身後,米蘭從地上爬起來又朝我撲的時候被他攔住了:“有話好好說,動什麽手?!”
  米蘭披頭散發,這才認出他,暴跳如雷:“關你什麽事?滾開!”說著又要朝我撲過來。正在這時,警察來了,祁樹禮跟警察交涉沒用,我和米蘭都被帶上了警車,我聽見祁樹禮在後麵打電話:“Steven,你趕緊過來,你的太太和你的女友打架了。”
  祁樹禮說,他是跟朋友在樓上喝咖啡,聽到樓下有人打架就跑下來看,結果看到的是這個場麵。
  當時我們已經從警察局裏出來了,他把我們帶進一家餐廳用餐。他問前去保釋我們的耿墨池說:“什麽時候回來的,昨晚就聽到你那邊挺熱鬧。”
  他真是會說話,明明是吵架說是“熱鬧”。
  “昨晚回來的。”耿墨池臉色很不好看。也沒辦法好看,一個是太太,一個是女友,大庭廣眾之下打架,還打進了警察局,他真是慪得可以。
  “考兒,在新西蘭玩得很開心吧?”祁樹禮又笑容可掬地望向我。
  “很開心啊,從來沒這麽開心過!”說著我還把右手伸給他看,“瞧,墨池送給我的戒指,好看吧?”
  祁樹禮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定定地看著我的戒指,因為戒指是戴在無名指上,老外對這都是很講究的。祁樹禮在國外生活多年,自然也很介意,他以前也送過我戒指,可我從來隻戴在中指上。
  老實說我不是給他看的,我是給米蘭看的!她果然臉色大變,狠狠地說:“真不要臉,他是有老婆的人,你還把他送的戒指戴在無名指上!”
  “你給我閉嘴!是我戴在她手上的。”耿墨池為我說話。其實很慚愧,戒指是我自己戴上去的。我得意忘形起來:“是啊,我們還舉行了婚禮呢,雖然隻做了他一天的新娘,但值得我一輩子回味……”
  輪到祁樹禮變臉了,看看我,又看看耿墨池,目光毫不客氣地殺過來。耿墨池瞪我一眼,我這才意識到太張揚了,就算不顧及米蘭,祁樹禮還在這呢。我耷拉下腦袋不說話了。米蘭豈肯罷休,當下質問耿墨池:“你竟然跟她舉行婚禮?你還沒有跟我離婚就舉行婚禮?!”
  “隻是個形式,不具備法律意義。”
  “形式?好啊,耿墨池,你聽好了,隻要我米蘭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跟她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你等著瞧好了!”
  說完她騰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餐廳。
  祁樹禮還算有風度,一直跟我們用完晚餐才道別,我根本就吃不下任何東西,胃一陣陣的往上翻,我的心裏恐懼到極點……耿墨池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和祁樹禮站在餐廳門口吹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沒看我,冷冷地說:“Cathy,不要讓我恨你!”說完徑直朝停在路邊的黑色奔馳車走去。
  “Frank!……”我叫他。
  “什麽事?”他站住了,卻沒有回頭。
  “……注意開車。”我說了句言不由衷的話,原本想說的話被我生生咽了回去。他轉過身,眼神比這夜晚還寒冷,“早晚你會來求我的……”說完這句話他就決然地開車揚長而去。
  晚上回到家,我問耿墨池,在日本是不是逼米蘭墮過胎。他既沒承認也沒否認,自顧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抽煙,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你回答我啊。”
  他還是不出聲。
  我徹底死心!這個男人我了解,固執得可怕,不願做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去做,想想米蘭對他的恨也不是無緣無故的。我現在是越來越不了解他了,這麽多年我好像從來就沒看透過他,他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記得當年他親口跟我說他希望有個後代有個繼承人,可是卻堅決不肯跟米蘭生孩子。他把我帶到新西蘭,跟我舉行婚禮,讓我做他一天的新娘,卻又在糖果裏下毒想帶我一起走,可是最後關頭他又打急救電話,他到底想要什麽?他還想放棄什麽?米蘭這次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又打算怎麽辦?
  麵對他的沉默,我又氣又傷心,一個人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頭。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上床的,朦朧中感覺他在被中緊緊擁住了我,“唉,”我聽見他沉沉地歎了口氣,好像還說了句,“你怎麽到現在還不懂我……”
  早上醒來,他又坐到了沙發上,穿著睡衣,一手端著咖啡,慵懶地在看一份文件。窗簾是半拉著的,陽光透過紗簾溫暖地灑在他的肩頭,讓他的臉呈現出異樣的溫情,他的樣子很從容,眉頭緊蹙,盡管病情越來越重,但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的頹廢,這個男人的精神氣是最讓我傾慕的地方。
  “醒了?起來吧。”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又落在文件上。
  我溜下床光著腳走到他身邊,也去看那文件,“什麽東西啊,大清早的看得這麽仔細。”說著伸了個舒服的懶腰,準備去浴室洗漱。
  “先在這上麵簽個字吧。”他把文件遞給我。
  “我?”我詫異地接過文件,一看就發暈,全是日文,一個字都不認識,我翻閱著天書一樣的文件問,“幹嗎要我簽字?簽哪兒?”
  “簽在最後麵那一頁。”
  “是什麽啊,你不會把我賣了吧?”我拿過筆天馬行空地在文件上簽上自己的大名,“我這麽老了,是值不了幾個錢的。”
  “簽了這份文件,你就是價值連城。”他看著我笑。
  “是嗎?那我多簽幾份。”
  “嗯,這裏還有,你簽吧。”他又遞給我兩份文件,我看都沒看就畫上名字。心裏嘀咕著,這家夥會不會把我賣了啊?我雖然不懂日文,可剛才粗略地瞟了下,上麵有美元的貨幣符號,有很多款,每一款後麵都有很多個零……我在想,把我賣給誰都可以,隻要不賣給祁樹禮。
  我從浴室洗完澡出來,臥室裏已不見人影,樓下花園裏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我衝到陽台上朝下麵喊:“喂,你還沒喝藥呢。”
  香檳色的賓利跑車一溜煙地駛出了花園。
  我用過早餐也來到花園,好些日子沒有打理花園了,裏麵已長了很多野草。彎腰剛幹了會兒,就頭暈眼花,強烈的惡心突然來襲,我來不及跑回房子,就蹲在一株波斯菊下哇哇地吐了起來,早上吃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吐到後來口裏全是黃膽水。當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直起身子喘氣時,祁樹禮石像一樣的站在花園柵欄那邊,跟我僅隔了不到兩米,他陰冷地上下打量我:“你該不是懷孕了吧?”
  米蘭是真瘋了!她幾乎每天都來鬧,歇斯底裏,完全不是一個正常人所為,我開始還好言好語地勸她,讓我照顧耿墨池,因為我熟悉他的生活起居,讓一個垂死的病人多活一天不過分吧?可是她根本就不聽我這套,每次來都氣勢洶洶,大呼小叫,我忍無可忍,又跟她打了幾次架,有兩次還是當著耿墨池的麵。
  讓我懊喪的是,耿墨池看都不看我們,我們怎麽打他完全漠不關心,照樣看他的報紙,彈他的琴,當兩個女人是透明的。後來我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屑去勸或是去拉,因為他知道在打架這上麵我是決不會吃虧的,米蘭養尊處優了這幾年,怎麽會是我的對手?有一次她砸爛了我跟耿墨池的合影,我真發飆了,撲過去就要跟她拚命,那合影是我和耿墨池在新西蘭的農場照的,僅有的一張!米蘭奪路而逃,跑到花園轉了兩個圈,竟然翻過柵欄跑到祁樹禮那邊去了,我氣紅了眼,殺氣騰騰地追了過去,一直追到客廳,祁樹禮正在打電話,米蘭躲到了他的後麵,她以為我不會對祁樹禮動手。這個時候我哪還認得誰是誰,撲上前就拽祁樹禮,把他西裝的紐扣都扯掉了,他反把我拉住,控製我的雙手,衝米蘭說:“她已經瘋了,你趕緊走吧。”
  米蘭撒腿就跑出了客廳,奔出花園跳上了一輛出租車。我抓狂了,對著祁樹禮又踢又打,認識他這麽多年,跟他一起生活兩年,這是我第一次對他動手。他沒有還手,任由我出氣,愣愣地看著我,眼眶漸漸變得潮濕,泛著紅。
  “考兒!”他捉住我的手,“隻要你回到我身邊,我願意天天讓你出氣。”
  我停住了手腳,也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就醒了過來,掙脫他的手,推開他:“抱歉,我……”
  “考兒,麵對我真的有這麽難嗎?”他逼近我,淚光閃閃,像是被什麽灼痛了眼睛似的,讓我幾乎不能與他直視。我轉身就要逃,他拽住我的胳膊,“我真的比不上他嗎?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點留戀?上次冒犯你,雖然我很抱歉,但卻不後悔,因為擁有你的感覺如此幸福,值得我的靈魂為之粉身碎骨……”
  “Frank!”我叫了起來,甩開他的手,“你怎麽到現在還執迷不悟?這麽多年了,你就是這點轉不過彎,我不值得你付出,你隨便找個女人過日子都比找我要強,我不想害你!……”
  “那你怎麽不隨便找個男人過日子呢?明知他有太太,還要死要活地跟他在一起,就算跟他舉行了婚禮,你也無法名正言順地擁有他!”
  “用不著你提醒我他有太太,擁有與否跟名正言順有關係嗎?米蘭跟他名正言順吧,她擁有過他嗎?Frank,你要我怎麽說你才明白,我愛的是他,隻要他還活著,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空氣中有他的味道,我就擁有著他……米蘭來鬧又怎樣,我不是要跟她爭,她是爭不過去的,這愛早就在我和他的心中生了根,任誰都奪不走,我留在他身邊是想照顧他,給他多一點溫暖,讓他離去的時候不那麽遺憾。哪怕他有時候衝我發火,我也會覺得很欣慰,因為他還有力氣跟我吵,他還存在於這世界上,我還擁有著他……”
  祁樹禮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潮濕的眼眶突然一下子變得血紅,他揮舞著雙手大聲朝我吼:“是的,你擁有他的愛,那麽你有沒有想過,我對你的愛也是一樣的呢?就算你不愛我,隻要還在我身邊,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就覺得我還擁有你,這個要求也過分嗎?!我一直寬容著你,讓你回到他身邊,我就是想給這愛留條後路,希望將來你……還回來……我不期望取代他的位置,但至少可以讓我感覺到你的存在……”
  “你是想等他死吧?”我打斷他,心裏一陣陣的絞痛,這個男人的用心如此險惡,他的確是天天盼著耿墨池死呢,這樣就不會有人再和他爭了。我高昂起頭,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會回到你身邊!”說完我轉身就走。他沒有再攔,也在我背後一字一句地說:“你會回來的,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但是我沒有走,走不動,因為耿墨池直直地站在門口。
  毫無疑問,剛才我們所有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沉默,可怕的沉默。
  每個人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耿墨池一直站在那裏,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心如死灰大概就是他這個樣子。他眼神灰暗,整個人都是灰色的,表情木然,好似一尊等待了千年的雕像。
  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當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的時候。聽到我和祁樹禮的談話,他肯定受了刺激,直直地倒在了我的眼前,倒下去時沒有一點聲音,不是因為鋪著地毯,而是因為這個男人已經耗盡了他生命的所有。我撲過去癱跪在他的一側,把他的上身緊緊摟住,不住地顫抖著,淚雨紛飛,說不出話來,像個瘋子一樣狂亂地吻他的手,吻他痛苦而絕望的臉,吻他眼角的淚,吻他蒼白的唇,屋子裏亂成一團,最後還是祁樹禮給醫院打的急救電話。
  依然是特護病房,依然是冰冷的玻璃窗,我趴在上麵,感覺隔著的不隻是時空的距離,我最愛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點滴瓶裏冒著泡泡,聽起來像死神在喘息。到這個時候,我知道他已經快步走向他最終要去的地方了,我無法挽留,隻能悲愴地讓自己的心跟著陪葬。
  這一次在醫院待的時間特別長,足足有一個月。米蘭一如既往地來鬧,鬧得更凶,她巴不得耿墨池快點閉眼,又害怕他閉眼,因為她還不知道她的丈夫有沒有留遺產給她。每次都是醫院保安把她拉出病房。
  已經是春天了,醫院花園裏種的幾棵吉野櫻溫柔地綻放著,站在病房的窗前看,遠遠的像飄著一團粉色的雲。不要以為賞櫻隻有在日本才行,西雅圖就是個賞櫻的絕好城市,無論是幽靜的西雅圖大學,還是普捷灣的湖邊,隨處可見櫻花雨漫天飛。
  耿墨池轉出特護病房後,總要我開著窗,他坐到窗邊邊曬太陽邊看櫻花,他跟我說他對日本沒什麽好感,卻很喜歡日本的櫻花,轉瞬即逝,卻美到了極致。
  “陪我到花園裏坐坐吧。”早上醒來,他看著我說。
  我答應了,拿了件羊毛外套披在他身上,扶著他來到花園的長椅上坐下,旁邊剛好有棵櫻花樹,才坐了會兒,我們的頭上肩上就落滿花瓣。他輕輕替我彈去粘在發梢上的花瓣,冰涼的手指劃過我的臉頰,笑了笑,虛弱地說:“真是很奇怪,我覺得你越來越好看了,螃蟹看久了,也還是可以看成天鵝的。”
  “我本來就有天鵝的底子。”我大言不慚,很享受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可是一閉上眼睛,腦中又在時光倒流,應該是三年前了,我們在日本訣別,也是坐在這麽一棵櫻花樹下,撕裂般的疼痛穿越時空清晰地傳達到我心上。
  他可能也想到了,握緊我的手,放到他膝蓋上,淡定地說:“我已經沒有遺憾了,你不必為我難過,真的,在最後的日子還有你的陪伴,我很滿足了。”
  “我也很滿足。”我這麽說著,眼淚就滴落在他肩頭。
  “不要跟他慪,他跟我一樣,其實也是個可憐人,一個是想愛得不到愛,一個是想愛愛不了,爭了這麽多年,我們誰也沒贏誰。”他伸出手臂摟緊我,深深地歎口氣,那聲音仿佛是來自一個空茫的山穀,在我耳中竟有回音,“我不會勉強你回到他身邊,但是多少應該顧及他的感受,他這個人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你把他當好人,他就是個好人,你把他當惡人,他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你看我現在對他一直很客氣,就是希望他能在我走後善待你,保護你,不要為難你,我對誰都不信任,很奇怪,我竟然信任他,因為隻有他才有力量托起這麽沉重的愛……”
  “別說了!”我揪住他胸口的衣服,不想再聽下去。
  可是他還在繼續說:“也不要跟米蘭去耗費精力,我一直當她是透明的,她怎麽鬧我都無動於衷,這個女人口口聲聲說我毀了她的幸福,其實我的幸福也毀在她手裏了。”
  “她就是要錢吧,給她啊,幹嗎讓她來鬧。”
  “不給!我一個子兒也不給她,就是全部捐給慈善機構我也不給她!”
  “為什麽啊?她來吵很煩的。”
  “你忍忍吧,煩不了你很久的,我死了看她還找誰鬧。”
  “她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什麽話?”
  “她說……為你墮胎的……”
  “我有點冷,想回房間休息!”耿墨池很堅決地打斷談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病房走去,粉色的花瓣雨紛紛灑落,他的背影在那美輪美奐的畫境中,漸行漸遠,看上去竟像永遠的別離。
  我步履蹣跚地也走在櫻花雨中,身子比飄落的花瓣還輕盈,我知道他的一番良苦用心,那麽驕傲的他,卻在祁樹禮麵前低下高貴的頭顱,為的就是想在自己走後讓祁樹禮對我寬厚一點,不至於逼死我。因為他知道祁樹禮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與他抗衡的男人,也深知這個對手的固執和冷酷,如果得罪他,他怕會對我不利。他的心真是比海還深,有時候我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他內心的活動,有時候卻茫然不知所措,比如他對米蘭的事始終三緘其口,而且堅決不肯給她錢。他不是個吝惜錢財的人,為何這個時候如此“守財”?我真是想不明白。
  正想著米蘭,這個女人就出現在我眼前,陰魂不散,剛從一輛嶄新的白色寶馬上下來,一眼就看到了我,就如我也一眼看到了她一樣。不是說沒錢嗎?還開寶馬?
  她燙了個大波浪鬈發,臉上高人一等的神情好似她是歐洲某個王妃,頭微微抬著,目光傲慢,很是自命不凡的樣子。她手肘上挎著GUCCI包,脖子上精致的鑽石吊墜項鏈閃閃發光,一套肉紅色的GUCCI裙裝襯托出她妖嬈的身段,配上同色的細高跟鞋,還有修長的腿,讓她還真顯出幾分高貴、脫俗的氣質……我不得不承認,她跟三年前比更耀眼奪目了,不像我,如同被風沙抽幹的木乃伊,飛速風幹消瘦。難怪她一直用著藐視的眼光看我,就像此刻,她雙手抱胸,陰陽怪氣地冷笑著說:“好興致啊,在這賞花呢?”
  “你又來幹什麽?!”盡管她耀眼如好萊塢明星,我還是厭惡至極。“我來見我的丈夫不可以嗎?我是……”
  “你是他太太對吧?”我幫她把下麵的話說出來,“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太太,丈夫生命垂危,你卻來奪他的財產!”
  她哼了聲,繼續冷笑:“你就不是為了他的財產嗎?這麽巴巴地守在他身邊,就是想讓他把財產轉到你名下吧?”
  一聽這話我就來了火:“米蘭,不要拿你的眼光來衡量別人,如果為了錢,我就不會離開祁樹禮,他的錢可比耿墨池多多了!”
  “是啊,我確實是小看了你,一直就小看了你,沒有人像你這樣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從祁樹禮的床上下來又爬上我老公的床……”
  啪的一聲,說時遲那時快,米蘭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巴掌,別誤會,不是我打的,是旁邊甩過來的一隻手。
  “你才是婊子吧?被小日本從床上踹下來又來糾纏我哥哥,還有臉在這撒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醜事,全世界也隻有你最有資格做婊子!”那隻手的主人橫在了我和米蘭的中間,雙手叉腰,惡狠狠地瞪視著米蘭。
  “安妮?!”我叫了起來。
  米蘭捂著臉傻了似的,不能相信她的小姑子為何從天而降。安妮朝她逼近幾步,指著她的鼻子說:“臭女人,居然敢欺負考兒,你活膩了吧,聽說還經常來打攪我哥哥,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下次讓我見到你還這麽囂張,有你好看!”
  “你!……”
  米蘭氣得嘴唇發白,但顯然很畏懼安妮,狠狠瞪了我一眼就跨進她的白色寶馬,姿態還是優雅得很。我詫異地看著她,才來西雅圖幾天,怎麽就改頭換麵了?又是名鑽又是寶馬,還這麽囂張,莫不是背後有人撐腰?
  “考兒,想死我了!”安妮一把抱住發愣的我,在我臉頰狠狠親了一口。我推開她,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安妮,你怎麽來了?”
  “還不是我媽,老是放心不下,要我過來看看的。”
  “Kaven呢?”
  “哦,他回香港了,那邊有生意要打理的。”
  “那太好了,你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我摟著安妮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攏嘴,可是,可是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笑容僵在臉上,目光被釘在了遠處——
  浪漫的櫻花樹下,一輛黑色奔馳車氣勢淩人地緩緩停下,司機從駕座上下來,躬身打開後座的車門,身著淺灰色西服的祁樹禮從容不迫地走下車,氣度非凡,一邊扣著西服扣子,一邊四顧張望,然後,一眼就看到了呆若木雞的我,還有……還有安妮!
  “這個Frank好眼熟啊,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
  安妮在第一次見到祁樹禮後這麽跟我說。
  說者無心,聽者驚心。
  我支吾著問:“在……在哪兒見過?”
  “想不起來了,但肯定是見過。”
  “你見的男人太多了吧。”
  “是很多啊,所以才對男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個Frank不錯啊,很養眼,是我喜歡的類型。”
  “安妮!”我斥責道,“別忘了你現在有Kaven。”
  “我知道啊,我愛Kaven,他也愛我。可是……”
  “可是什麽?”
  “男人嘛,不可能隻有一個女人的,生理上就決定了。我呢,當然……也可以認識一些養眼的男人,不會傷感情的。”安妮聳聳肩,很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張大嘴巴,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在新西蘭我以為她洗心革麵了,沒想到還是本性難改。
  耿墨池出院後在家靜養,安妮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每天都像隻蝴蝶似的在花園裏飛進飛出,跟僅一牆之隔的祁樹禮很快打得火熱。這天早晨,我在臥室搞衛生,窗簾是拉開的,祁樹禮在對麵的陽台跟我打招呼:“Cathy,在忙什麽呢?”
  “忙什麽沒看到嗎?”
  “幹嗎這麽大火氣,鄰居應該和睦相處。”
  “對了,阿芷呢,我怎麽一直沒看到她了?”這倒是我很奇怪的,自從新西蘭回來,我就沒有再見過阿芷。
  “被我送回溫哥華了。”祁樹禮說。
  “為什麽?”
  “因為……她不是你。”
  我轉身就進屋,懶得理他,他還在那邊喋喋不休:“真是奇怪,你家的那個安妮怎麽給我好親切的感覺啊,看著眼熟不說,總覺得以前接觸過。”
  一陣冷風吹進來,讓隻穿了件薄羊絨裙的我打了個冷顫。
  此後祁樹禮總是上我家來串門,他跟安妮很談得來,兩個人說笑逗樂打成一片。耿墨池都覺得納悶,因為他也知道,祁樹禮並不是個對女人隨便表示好感的男人。
  我覺得我犯下了罪,當安妮告訴我祁樹禮要跟她約會的時候。
  “考兒,Frank約我到太空針上看夜景,哈哈……”安妮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興奮得滿床打滾。
  “安妮,Kaven知道了肯定不高興。”我板著臉說。
  “那有什麽,誰知道他現在在香港有沒有跟別的女孩子約會呢?我們很相愛,但一直是互不幹涉的。”
  安妮說著就打開衣櫃挑約會穿的衣服,我渾身虛脫般沒有勇氣再看她,回到房間就給祁樹禮打電話,措辭很不客氣:“你最好離安妮遠點,她是耿墨池的妹妹!”
  “知道啊,在醫院第一次見麵你就說了。”
  “知道還跟她約會?!”
  “Cathy,這就是你不對了,”祁樹禮在電話裏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理我,又不準我跟別的女孩子約會,我是男人呢,身邊怎麽能沒女人呢?”
  “滿大街都是女孩子,一定要找安妮嗎?”我的火藥味很重。
  “你怎麽了?吃醋了嗎?哈哈……那可是個好消息,你肯為我吃醋!”
  “Frank!!”
  “不要這麽大聲嘛,我今天心情很好。”
  “你聽好了,你要是敢傷安妮一根汗毛,我跟你拚命!”
  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好半天還在喘氣。我無法阻止事態朝可怕的方向發展,對什麽都無能為力,盡管他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就如此刻,我隻能站在窗前,眼睜睜地看著祁樹禮載著安妮駛向西雅圖迷離的夜,淚水不經意間打濕了我脖子上係著的一條CHANEL絲巾。
  “你吃醋了?”
  耿墨池突然出現在身後,端著杯咖啡,虎視眈眈。
  “沒……沒有,我吃什麽醋。”我低頭趕緊拭淚。
  “沒有嗎?你好像還是很在乎祁樹禮的吧?”他逼近我,目光探照燈似的停留在我淚跡未幹的臉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墨池……”
  “你不是我,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怎麽想的?”
  “你誤會了。”
  “白考兒!”耿墨池說變臉就變臉,眉心突突地跳,“我是說過,在我死後你可以回到祁樹禮的身邊,但我現在還沒死呢,你就為他爭風吃醋!你當我是什麽?真的以為我是行屍走肉,病入膏肓,完全不在乎身邊人的態度?告訴你,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在乎!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希望你全心全意地留在我身邊,我死了,你愛跟誰跟誰!”
  “你怎麽這麽不講道理呢?”我被氣得捂著臉大哭,又不敢跟他吵,怕刺激他,誰知這更讓他以為我是真的為祁樹禮吃醋了,他把咖啡杯砸到牆上,咆哮如雷,“你哭,我還沒死你就哭,早知如此在新西蘭我就不該打那個急救電話,跟你一起死了算了。我讓你活下來,是感動於你對我可憐的愛情,想給你個全新的開始,但這前提是你必須陪我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結果呢,你真是未雨綢繆啊,我還沒咽氣你就開始為自己的後路作打算了,看你剛才焦急難耐的樣子,你知不知道這對我是莫大的侮辱和打擊……”
  我又跑出了家門,當他情緒已無法控製的時候。
  西雅圖的燈火港灣就閃爍在眼前,我一個人走在清冷的街頭,腦子裏很多東西在來回不要命地激蕩交匯。奔騰的海水,呼嘯的風,耿墨池倒在地上的聲音,我哭泣的聲音,甚至祁樹禮和安妮曖昧的眼神,想到這裏,我的心髒好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捏著扭了一下,又疼又慌,這時我駭然發現自己竟站在了湖邊耿墨池的船屋前。
  我縮在船屋舒適的沙發上,望著窗外迷人的港灣發呆。因為長期沒有人居住,船上已經斷了水電,我找出一根蠟燭點上,搖曳的燭光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正昏昏欲睡中,手袋裏的手機響了,我還沒開口,裏麵就傳來英珠母夜叉似的聲音:“你想死啊,回西雅圖了也不打聲招呼,怕我把你的男人搶了嗎?想活命的話馬上趕到瑞尼爾俱樂部來,Monica在這舉行訂婚宴會,十分鍾!晚一分鍾我掛了你!”
  Monica和她的挪威男友波克訂婚了,晚宴很熱鬧。英珠喝得滿臉通紅,也不管在場有很多客人,揪住我的衣領就往洗手間拖,把我抵在大理石牆上醉醺醺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戀愛了,哈哈……”
  “好事啊,你快鬆開我!”
  “你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人嗎?”
  “反正是地球人。”
  “是你們中國人,哈哈……”
  我一陣尖叫。
  害得大廳保鏢連忙追過來,以為誰被謀殺了。
  我沒管保鏢,隻問英珠:“真的嗎?你要嫁到我們中國去嗎?”
  “對啊,親愛的,你們中國男人太可愛了!”英珠摟住我的脖子語無倫次,“就是這次回國認識的,在釜山,有個攝影展,我被朋友拉去看,就認識了那小子。”
  “攝影?”我聽到這詞心裏某個地方動了一下。
  “是的,是的,他是個中國攝影家,拍的照片漂亮極了,就是拍你們中國的西藏。哦,上帝,跟天堂一樣的美。”
  “西藏?!”我又是一聲尖叫,揪住她的衣領,“告訴我,那個攝影家叫什麽名字?”
  “他,他叫……”
  我在英珠的大學公寓裏住了一個晚上,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省。這死丫頭,居然交了個中國男友,跟高澎一樣,也是搞攝影的,中文名字她說得很含糊,隻知道他叫“駱駝”。估計是外號。英珠馬上就要畢業了,她計劃畢業後就去中國跟男友會合,叫我也一起回中國,我說要在這邊照顧生病的愛人,走不了。
  “愛人?上帝……”英珠話還沒說完就倒在了地板上,昏睡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她還睡得像隻豬,我輕手輕腳地從她身上跨過去,臉也沒洗就往樓下跑,一夜未歸,耿墨池非剁了我不可。
  西雅圖大學是西雅圖賞櫻的最好去處,三十多株不同品種的櫻花樹點綴著美麗的校園,粉的,白的,層層疊疊,落英繽紛,我奔跑在如夢似幻的櫻花雨中,感覺是在穿越一幅浪漫的圖畫。
  坐電車趕到聯合湖區的時候,發現湖岸聚集了很多人,好幾輛消防車和警車停在岸邊,湖麵上升騰著黑煙。出事了?我擠進人群去看熱鬧,原來是一艘船屋起火了,火已經被撲滅,可是整艘船已燒成一堆爛鐵,漆黑的,還在冒煙,居然沒有沉沒還真是奇怪,等等,船屋!那個位置不是停著耿墨池的船屋嗎?啊,上帝!
  我一眼就看到了耿墨池,爛泥般癱跪在地上,安妮拉他起來,他捧著腦袋看上去痛不欲生,“考兒,考兒……”他在叫我的名字。
  祁樹禮傻站在湖邊,瞪大眼睛看著已成廢鐵的船屋,好像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他臉色煞白,嘴唇顫抖,不,全身都在抖。
  顯然,他們以為我已經葬身船屋了!肯定是昨夜離開時沒有吹滅蠟燭導致的火災。我也傻了,看著冒煙的船屋,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心底蔓延,迅速傳達到大腦,這是我和耿墨池愛的小屋啊,《當我墜入愛河》的鋼琴曲似乎還在湖麵憂傷地流淌,眼前卻成了廢墟,什麽意思,我們的愛情真的到頭了嗎?
  耿墨池狠狠扇了我兩巴掌,當他在人群中發現活著的我時。一連兩天,我的臉都是腫的,耳朵裏不停地在轟鳴。這時候我才知道,船屋根本就不是他租的,是他買的,我一根蠟燭就把數百萬美元燒了個精光。
  “從現在開始,我不允許你離開我的視線半步!”他指著我狠狠地說,“我睜開眼睛就必須看到你,閉上眼睛必須抓得住你,否則……”
  “怎樣?”
  “我要你陪葬!”
  他說到做到,除了上洗手間和浴室,他時刻都看著我,到哪兒都必須要我跟著,他的身體很虛弱,不能過多活動,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花園裏看書,我就必須像個丫鬟似的守候在他身旁,端茶遞水,伺候周到。
  “很疼吧?”船屋被燒的三天後他坐在花園的藤椅上問我。
  “還好。”我小聲地說。
  其實我知道臉還是有點腫,隻是沒有剛開始那樣腫得像豬頭而已。那兩巴掌估計耗上了他的全部力氣。
  “恨我嗎?”他又問。很奇怪,我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像我認識的耿墨池了,很少見他笑,越來越沉默,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我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的孤獨仍是那麽醒目。
  臨近死亡的人都是這樣的嗎?他的魂魄還在他身上嗎?為何我感覺他整個人都空了似的,人是醒著的,卻跟遠處的瑞尼爾雪山一樣,進入了亙古的沉睡。
  晚上我很少真正睡著過,盡管沒有開燈,模糊的黑暗裏仍然可以看見,他經常捂著胸口身子發顫,蜷伏著伸手在床頭櫃上摸藥瓶。沒有水,他就著唾沫將藥片吞下去,好像極度不適,一直在隱忍地吸氣,直到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才在疲憊中漸漸睡去。而我側身躺在黑暗裏,隻能假裝自己已經睡著,咬著被角默默流淚。可是我忘了,他聞得出我淚水的味道,很快就醒了,從背後伸手摟過我,很平靜地說:“我還沒死,你放心。”
  很多時候,我抓著他的手,抑製不住心中的疼痛,不能言語,無法自控。我根本就不敢鬆手,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
  此刻也一樣,依偎在他身旁,我半蹲半跪在椅子前,慢慢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感覺他的身軀在微微發抖。他眷戀地摟著我的肩頭,終於開口,卻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
  我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從來沒覺得自己像此刻這樣軟弱過。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答應,我願意用我的現在我的未來我的一切去換取他的停留,因為我愛這個男人,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今生的所有的幸福,隻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未必能理解,還極力“安排”我的幸福。他怎麽能明白,離開他,幸福對我而言就隻能是漂浮在湖上的霧氣,風吹即散。
  “你哭什麽?”他看著我眼眶湧出的淚水,伸手拭去,沉沉地歎口氣,“別哭,我就是害怕死的時候你不在身邊,才發那麽大的脾氣……我現在感覺很吃力,連走路和呼吸都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快到頭了,所以才要你別離開我,一刻也別離開。我怕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沒有記住你的樣子,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怎麽找你呢?”
  我怔怔地看著他。
  “墨池!……”我哽咽,撲倒在他膝蓋上。
  真的,此後的很多天我跟他寸步不離,他昏睡的時候,我就守在床邊一遍遍撫摸他濃密的頭發,還有深刻的眉眼。他醒著的時候,我牽他的手到林蔭道散步,數著地上斑駁的日影,我們常常哽咽著不能言語;因為病痛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他無力再彈鋼琴了,沒關係,我彈給他聽,雖然沒他彈得好,他還是很欣慰,看著我彈琴時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表情。我們偶爾也會去公園裏走走,三月的西雅圖天氣還是不錯的,我跟他最喜歡去凱瑞公園,那裏是俯瞰西雅圖的最佳位置,看著日落日升,看著城市的燈火蔓延到每個角落,幸福也在我們彼此的心中蔓延。或者,我們也會坐著西雅圖的老式電車轉遍全城,寧靜的街景在窗外飛過,讓我們想起那逐漸清晰並將永恒的過去……
  真的,我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像拽著今生最後的生命線,怕一撒手就物是人非。但是,命運從來就不會因你舍不得什麽就留給你什麽,相反,命運會在你開小差的時候突然就給你個意外,讓你措手不及,還沒明白過來,就什麽都不屬於你了。
  安妮要回香港,我去機場送她,下著雨,耿墨池身體很虛弱不便前往,我一個人去的。我不知道祁樹禮跟她說了什麽,讓她有點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問她,她又什麽都不肯說,但感覺她在祁樹禮身上並沒有獲取她想要的某種東西。
  “考兒,你真幸福,有兩個男人這麽愛你。”臨上飛機時她這麽跟我說。
  是啊,我很幸福,但這幸福隻有在愛著的人覺得幸福的時候才會存在,如果他感覺不幸福,我又如何幸福得起來呢?一樣的道理,我若回到祁樹禮身邊,我肯定不會幸福,因為我不愛他,我不幸福他又何來的幸福呢?很淺顯的道理,有著智慧頭腦的祁樹禮卻總也想不通。
  送走安妮回來的途中,雨還在下著,我想到該給耿墨池買些春裝了,途經市區的百貨公司時就下了車,隻一會兒,他不會等得太急的。可就這一會兒,災難就降臨了!我在百貨公司的服裝區見到了大肆采購衣物的米蘭,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無形的火焰在我們之間燃燒。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曉安妮已經走了的,囂張寫滿她的整張臉,她一步步朝我逼近,眉目扭曲得要變形,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這麽多年來我從沒害怕過這個女人,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麽我很怕她。
  “給我老公買衣服嗎?”她掃了一眼我的購物袋冷笑。
  我轉身就走,不想跟她糾纏。
  “不要臉的賤貨,他都要死了,還纏著他!”
  我回頭,還是不想跟她吵,心平氣和地跟她說:“米蘭,放過他吧,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就算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你也應該讓他安靜地走。”
  “夫妻?哈哈……”米蘭瘋笑著,惡毒地反擊,“他隻要有一天把我當做妻子,我都不會這麽對他,我恨這個男人,也恨你。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不讓他好好地死,讓你留在他身邊也好啊,看著他死,多痛快,哈哈……”
  “變態!”我甩手就是一巴掌揮過去。
  然後我們就扭打在一起,她扯我的頭發,我掐她的脖子,她被我掐得喘不過氣,抬腳就狠狠踹了我一下,她穿的是細高跟鞋,我穿的卻是針織裙,腿是裸露著的,頓時被她的鞋跟踹掉了皮。我疼得鬆了手,她後退兩步又朝我踹了過來,速度之快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為了對付我專門在家練過,我躲閃不及,肚子上重重受了一腳。我跌倒在地,捂著肚子還沒叫出聲,她又撲上來對著我的小腹連踩幾腳,我啊的一聲慘叫,仿佛是體內某塊血肉瞬間剝離,殷紅的血從我下身噴湧而出,順著我的小腿流了出來,染紅了我的米色針織裙,這裙子是耿墨池在新西蘭給我買的,我穿著他給我買的裙子倒在了血泊中,兩眼一黑,整個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上帝,如果你覺得你無所不能,就請將你曾給予我的一切統統拿去吧,把我的驕傲和美麗,還有我的悲傷、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統統拿去吧。
  你對我已經沒有絲毫的悲憫,趕盡殺絕也好,打擊和折磨也好,其實都表明你已經厭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給我幸福,你幹脆就在這一刻把我毀滅,從肉體到靈魂讓我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為我也已經厭倦了自己!
  過去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原本想重新開始的,隻因了對他的誓言,無論多麽疲憊空乏,多麽深沉而痛苦,還是強迫自己將破碎的過往從我生命裏剔除,一幹二淨,徹底地將過去忘記。因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從頭來過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麵為他好好活著,可是上蒼還是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硬生生將我釘上十字架,又將我從死神手裏拉回來,好讓我繼續承受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在睜開眼睛的一刹那,我覺得我壓根就不該醒來,在另一個世界等著心愛的男人有什麽不好?連死都不讓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麽錯?!
  病房裏很寂靜,門外有老外在說話。
  “Miss Cathy is fine now,but……”(Cathy小姐現在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
  “But,what?”(不過什麽?)這是耿墨池的聲音。
  “The baby was died.”(她肚子裏的孩子沒有保住。)
  “Baby? What baby?”(孩子?什麽孩子?)
  “You mean she is pregnant?”(你是說他懷孕了?)這是祁樹禮的聲音。
  “Yes.The baby is about 3 month old.”(是的,胎兒已經三個多月了。)
  又是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她懷孕了你怎麽不知道?”祁樹禮質問耿墨池。講的是中文。
  “我,我怎麽知道……”
  “你怎麽不知道,她天天跟你睡在一起!”
  “我……我們沒有性生活……”
  “什麽?沒有性生活?”祁樹禮突然放大聲音,極度憤怒,“那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不是你的,是誰的?!”
  耿墨池沒有聲音。
  隻有祁樹禮呼呼地在喘息:“……是我,我的?”
  那個可憐的男人還是沉默。
  四周靜得可以聽得到時間的滴答聲。
  “不!”祁樹禮突然一聲咆哮,衝進了病房,撲到床邊抱起虛弱的我,“考兒,我的考兒啊,怎麽會這樣,我們的孩子……沒了,你知不知道我盼了這麽多年,就是想跟你有個孩子,我頭發都等白了,你看到沒有啊,考兒,考兒……”
  祁樹禮的淚浸濕了我的衣服。
  “上天怎麽這麽殘忍,不讓我得到你的愛,連我的骨肉都奪去,我們祁家就剩我一根血脈,弟弟死了,妹妹杳無音訊,老天給我留個後代就這麽難嗎?我奔波半生創下的家業留給誰啊,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考兒,你回答我,是你殘忍,還是老天殘忍,你懷孕了應該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可你吭都不吭一聲,枉費我愛你這麽多年,考兒,你知不知道你好殘忍……”
  “放開她,她現在還很虛弱。”耿墨池過來拉他。
  “你給我閉嘴!”祁樹禮鬆開了我,卻撲向耿墨池,揪住他的衣領兩眼通紅,目光如噬人的野獸,“你這個混蛋,你不是要死嗎?怎麽到現在都沒死?如果不是你纏著考兒,你老婆怎麽會跑到西雅圖來鬧,她不鬧我的孩子怎麽會說沒就沒了,耿墨池,我恨你,恨你……”
  耿墨池被他抵到了牆上,他不罷休,繼續咆哮嘶吼:“我前輩子欠了你嗎?這輩子怎麽就還不完,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才允許她回到你身邊,免得你做鬼也來糾纏,可是你比鬼還可惡,奪走我的骨肉,殺死我的孩子,你是間接凶手!你老婆就是直接凶手,你老婆呢?她在哪?她在哪?!”
  祁樹禮放開耿墨池又跑出病房,沒一會兒就抓米蘭進來,揪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拖到床邊把她踹得跪下:“給我賠罪,給我的孩子賠罪,你這賤貨,婊子!”
  說著猛甩幾耳光,下手很重,米蘭被打得口鼻流血,祁樹禮還不解恨,又把她拖起來抵在牆上掐她的脖子:“婊子,我要你償命,我今天就殺了你!殺了你!虧我還給你安排住處,給你配車,給你錢用,為的就是讓你別找考兒的麻煩,誰知道你這個賤貨竟然殺死我的孩子,你還敢活在這世上嗎?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米蘭掙紮著,雙眼圓睜,嘴唇開始發烏,耿墨池過去拉開祁樹禮。
  “你聽我說,如果你真要殺她,讓我來動手!”他一邊掰祁樹禮的手一邊虛弱地說,“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殺了她償命也無所謂,如果你殺她,你就要償命,你償了命誰來照顧考兒,我死了考兒就是你的,是你的……”
  “我的?”祁樹禮鬆了手,米蘭爛泥一樣地滑到了地板上,“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眼睛瞪著耿墨池,手指著我,臉色煞白,“事到如今,我還會要她嗎?她是個災星,隻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我弟弟娶了她連命都沒了。我呢,為她耗費八年的感情,結果還是一無所獲,現在連我的孩子也沒了,我恨你,也恨這個女人,我詛咒你們,就是下到十八層地獄我也詛咒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歪在床上,耳中開始轟鳴,腹部一陣絞痛,感覺生命的熱能在體內一點點地褪去,我的愛,我的恨,都已成過眼煙雲,身下洶湧澎湃,仿佛是躺在一條被鮮血染紅的河麵上,天空那麽遙遠,風聲在嗚咽,上帝嘲弄的眼神冷酷地注視著我,我一直就這麽漂著,沒有方向,直到生命的終點。
  依稀有護士過來,掀開了被子。
  “不好了,Cathy小姐大出血!”這是我聽到的現實世界最後的聲音。
  我死了嗎?但願。 
 
  NO.7別了,我的西雅圖
  天空有點寬,雲在機艙的左方
  離開你住的西岸,漂浮在天上
  加州的月光,停在飛機翅膀上
  結束這一段愛情,讓我更勇敢
  你說一切明天再講,我不這麽想
  我很善感,你愛幻想
  我們不一樣……
  西雅圖的晚上,和你最後的一餐
  我覺得這個地方,不再是我的天堂
  西雅圖的月亮,把我送出太平洋
  在降落前這麽想,再見吧那些時光  ……
  聽著《再見,西雅圖》疲憊無助的歌聲,我常常以淚洗麵。我回來了!回到了我闊別三年的家鄉。沒有跟任何人道別,一個人拎著行李踏上了返程的飛機。當時正是晚上,西雅圖不眠的海港就在我腳下,璀璨奪目,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聽著,隻要你還留在耿墨池身邊一天,你們就休想得到安寧,我要他到墳墓裏都不得安寧,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憑什麽要你陪在身邊?我是他太太,你是他什麽人,憑什麽你可以得到他的一切?我卻落個一無所有?!你不就是個陪他上床窺視他財產的賤貨嗎?憑什麽你可以得到兩個男人的愛,而我卻差點被他們掐死?白考兒,你盡管留在他身邊吧,留一天就有你好看,不信就走著瞧,看耿墨池最後到底是死在我手裏,還是死在你手裏。還有祁樹禮,你們都是一夥的,我恨你們,恨你們每一個人!隻要我米蘭還有一口氣,你們就不得好死!!……”
  這是我還在醫院時米蘭親自跟我說的話,當時她就站在我床邊,麵目猙獰,咬牙切齒,似乎我真的跟她有血海深仇,她要我用血來償還。我從來沒覺得她有這麽可怕過,扭曲的麵孔讓我晚上連連做噩夢,出院後都還在做噩夢。她果然不罷休,又先後幾次找上門吵鬧,或打電話恐嚇,我沒有一天清靜過。舊病複發的子宮大出血讓我的身體再次垮了下來,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又恢複到了三年前來美國時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比耿墨池更像一個垂死的人。
  想想這場愛情糾葛到如今,我真的已筋疲力盡,老天到底不是那麽慷慨的,連最後陪著心愛的男人死去的願望都不能實現,還這麽連累他,讓他時刻不得安寧!還有祁樹禮,他跟我根本就是一類人,愛一個人愛到粉身碎骨,隻可惜我給不了他想要的愛,我的愛今生都給了耿墨池,這個真正已經垂死的男人,即使他真的死去,我的愛也沒有活著的可能。所以我還是離開吧,我不怕死在任何人手裏,卻害怕兩個男人都死在我手裏,怕今生欠下的孽債,來世他們還追著我還,我今生都還不了,還指望來世嗎?
  早該明白命運如同一場局,我們都是這場局裏的一顆棋子,廝殺到最後,前進或後退,都是生不如死。
  臨行前的晚上,我邀耿墨池到西雅圖碼頭區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廳用餐,算是最後的晚餐吧。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不敢透露絲毫離別的情緒。可還是被芥末嗆個半死,喉嚨裏像是著了火,我灌進大半杯冰水才緩過勁來,被辣得眼淚汪汪:“不好意思,我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很沒吃相。”
  他呆呆地看著我,眼睛裏倒映著燈光,裏麵有我的影子。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緩緩伸出手,撫摸我瘦削的臉,端著酒杯很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這麽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隔著模糊的淚光,隻覺他瘦了許多,瘦得臉頰的顴骨都凸起來了,眼角也已經有了細紋。
  他夢囈一般喚著:“考兒?”
  我拚命點頭:“嗯,是我。”
  他問:“你害怕嗎?”
  我說:“害怕,很害怕。”
  他回答:“我也是,總怕閉上眼睛再睜開就看不到你了。”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在餐桌上。
  他喃喃地訴說起來:“這幾天老是做噩夢,夢見你一個人走了,把我孤零零地丟在這兒,在這世上除了母親,我無依無靠,現在你就是我的依靠,真是很抱歉,本來應該我是你的依靠才對,讓你受了這麽多苦,讓你失去了孩子,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罪人,可是沒有辦法,我放不了手,怕一放手就再也沒辦法把你找回來。”
  “真的,現在我越來越害怕,怕見著你,又怕見不著你,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有時候我也在想,為什麽我們會走到這一步,但是我知道,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給不了你幸福,反而讓你吃了那麽多的苦,你沒有記恨我,還一直守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這時候我才明白,上天原來待我不薄的,把這麽好的一個你送到我麵前,我在感激中漸漸學會了寬容和接納,比如寬容祁樹禮,讓他在我死去後繼續我無法繼續的愛,給你幸福,給你快樂,我真的改變了很多……”
  我淚流滿麵,手緊緊抓著台布,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對不起,最近老是動不動就落淚。”
  他看著我,目光忽閃如搖曳的燭火,似要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我一陣發慌,他卻忽然發現我的無名指空空的,一臉驚詫,“戒指呢?怎麽……”
  我把領口的絲巾解開給他看:“戴著呢!”
  戒指已經被我用一根細細的鉑金鏈子穿著戴在脖子上了。
  他笑:“怎麽戴脖子上呢?”
  “因為……我無法名正言順地戴上這枚戒指,但我要戴著,到死都戴著,所以就掛脖子上了,挺好啊,魔戒裏的弗羅多不就是把戒指掛脖子上的嘛。”
  “謝謝!”他輕輕吐出這兩字,瞬間低下頭,似乎不敢跟我直視。
  “我拿什麽送你呢?我身上沒值錢的東西……”我也低下頭假裝在包裏找東西,其實是想擦掉滿臉的淚。
  “你不是已經送我了嗎?”他拉開衣領給我瞧,一根精致的手工鏈子露了出來,好眼熟啊。想起來了,是他剛來西雅圖時,我們一起在議會山大街的精品店裏買的,不過當時刷的是祁樹禮的卡。
  “放心吧,這根鏈子是屬於我的,”他好敏感,一下就看出我的內心所想,“我早就把那次逛街花的二十幾萬美元打到了你的賬戶上,這鏈子就當是你送我的。”
  我淒然一笑,有這麽送東西的嗎?
  這時,琴聲戛然而止,餐廳一角的鋼琴師起身離座了,大概是演奏已告一段落。我怦然一動,也起身離座,徑直走到鋼琴邊,坐到了琴凳上。一首久違的《離別曲》從我指間飛了出來,多年前在長沙的某個琴店裏,他曾為我第一次演奏了此曲,第一次聽他彈琴就彈《離別曲》,似乎從一開始就預示了離別的宿命,從祁樹傑和葉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擺脫不了這宿命。
  他始終沒問我為什麽彈這首曲子,出了餐廳,我們手牽手漫步在艾利略灣碼頭的街邊,皓月當空,西雅圖過於燦爛的燈火讓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我們誰都不願意說話,真希望就這麽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一直走,直到生命的最後。太空針就在我們身後閃爍,我看著燈光下讓我今生刻骨銘心的臉,突然就撲過去,箍住他的脖子,送上自己顫抖不已的冰冷的唇。
  還是跟多年前第一次親吻一樣,溫軟得不可思議,帶著某種迷離的氣息,驚心動魄,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更多了份錐心的痛楚。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這樣難過,就像一顆心生生地被切開,拿刀子在傷口上劃,都說肝腸寸斷,這哪是寸斷,分明是千刀萬剮,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卻又毫無辦法。
  “我愛你,墨池!”我仰望著他,輕輕呼著氣。
  “我也愛你,白癡!”他摟著我的腰,也笑,可是眼中有淚光在閃動,西雅圖迷人的港灣在他眼中竟有了種永恒的味道。
  回到家,我跟往常一樣照顧他喝下中藥,但在最後給他泡牛奶時加了一粒安眠藥,他睡覺很不踏實,一點點的響動都聽得到。安頓他睡下後,我開始收拾行李,又寫了兩封信,還把他每天該服用的中藥和西藥用英文寫在一個冊子上放到了廚房,朱莉婭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的。
  臥室的燈光溫暖而傷感,我提著行李站在門口很久都挪不開步子,他睡在燈光下,麵孔安詳,雖然瘦削,但每一根線條都還是那麽柔和,他的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明早醒來就會看見我一樣。可是他將要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他,此一別必是最後的訣別!
  “墨池啊!……”
  我丟下行李撲到他床邊低聲飲泣,我知道我生來就是個狠心腸的人,其實那是因為怯懦,所以假裝勇敢,便以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而這所謂的勇敢現在就露了本相,我終究是懦弱地想要逃避。窗外淅淅瀝瀝似乎下起了小雨,我一直流著淚,好似這一生的眼淚,都會在這一夜流盡,仿佛隻要在心底拚命呼喊,他就會留在這世上。這樣的離別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可還是讓我痛到無法呼吸,模糊的淚影裏,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的唇……在視線中忽近忽遠,心上的烙印卻越來越清晰。
  雨越下越大,我哭了很久,最後無法再耽擱一秒才離開床頭輕輕帶上門,那些曾有過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都被我關在了這扇門後。我悲愴地走進茫茫夜色,經過祁樹禮家的門前時,我將寫好的另一封信放到了他花園的信箱裏。他房間裏的窗簾是拉著的,還隱約透出暗淡的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入睡。自從在醫院得知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再沒有和我見過麵,足不出戶,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我想他是在詛咒我。
  當飛機起飛的一刹那,我也在詛咒,恨不得飛機即刻就掉進西雅圖離別的港灣,所有的人都生還,隻有我死去。
  可是十幾個小時後,飛機還是平穩地降落在地球的另一邊——中國上海,隨即又轉機到湖南長沙。黃花國際機場人頭攢動,跟三年前離開時一樣,陌生而熟悉,我拖著行李盯著候機廳,時光交錯,精神迷亂,仿佛看到耿墨池又跟多年前一樣,穿著件風衣,氣宇軒昂地站在那裏意味深長地瞅著我笑。
  “帶這麽多行李準備嫁到上海去嗎?”
  “是啊,聽說上海男人是最適合做丈夫的,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肯定沒有。”
  “何以見得?”
  “全上海最優秀的男人就站在你麵前。”
  ……
  我沒有哭,卻比任何時候都傷心欲絕,置身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置身一個空虛的舞台,主角是我,對手是寂寞,從開始到結局隻有離別。我入戲太深,看戲的人都已離去,我還在舞台獨自寂寞……坐在出租車裏,我精神恍惚,忽然很後悔回來,應該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才是。在市區一家酒店下榻後已是傍晚,我站在窗前打量城市的燈火居然很不適應,感覺降臨在另一個星球,沒有了咖啡的濃香,連空氣都變得陌生。這邊的夜色或許沒有西雅圖那麽絢爛迷人,卻有我今生不能舍棄的牽掛,幾乎沒多想,我連晚飯都沒吃就直奔位於長沙市郊的彼岸春天。
  莫愁居已經易主,三年前我親自賣掉的,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主人。隔壁的近水樓台亮著燈光,聽祁樹禮說過,房子現在給他國內的一個經理居住。在水一方呢,黑燈瞎火的,顯然主人不在家,也聽耿墨池說過,房子早已出手,而且好像還轉了兩次手,現在在誰的手裏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來到在水一方,凝神靜思,明明沒有任何響動,卻好像隱約聽到了鋼琴聲,仿佛來自一個久遠的時光隧道,才不過三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
  沒有一個人。
  我呆呆地站在門外的路燈下,仿佛有一隻手,在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被風吹散的花瓣,自心底蔓延開來。這裏的一草一木,我都是這麽留戀,此刻我才領悟到,一個人要是將對人間的一簇簇留戀都熄滅,該有多難。所以我寧願站在這微涼的夜風裏,等那些過往的心碎記憶漫過來,將我掩埋。其實當初在他離開時,這裏已成我心底一座荒蕪的墳,被幽禁在這裏的往事,此刻全部都翻湧而來,如地獄鑽出來的厲鬼,撕扯著,拉鋸著,讓我原本就破碎的心更加血肉模糊。
  “小姐,你找誰?”身後突然有人問我。
  親愛的,請不要在夜晚的時候突然跟一個發呆的人打招呼,否則你不把她嚇成鬼,她也會把你當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過頭的一刹那,我就把身後的人當成了鬼,當然,他也把我當成了鬼,我們幾乎同時尖叫出聲:
  “考兒!……”
  “啊,高澎!”
  當我跟爸媽提出要去深圳工作的時候,他們就一句話:“你就是瞎折騰,到哪兒都折騰,再這麽折騰下去,遲早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
  對於此次回國,我沒有跟他們作過多解釋,但他們心裏都有猜測,不打招呼突然回來,肯定是被祁樹禮甩了,對我不聞不問為的是照顧我“脆弱”的自尊心。還是我媽心疼我,看我瘦得剩把骨頭,每天又是烏雞又是紅棗地給我燉著吃,調養了一個來月,氣色有所好轉。期間我打過電話到美國,詢問耿墨池的病情,是朱莉婭接的電話。
  “先生走了,你走後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沒說。”
  “隔壁的祁先生呢?”
  “不清楚,也很久不見他了……”
  ……
  是誰在漫天黃沙的跋涉裏把你想起?是誰在長夜的孤獨裏念起你的名字?是誰在布達拉的藏歌裏一聲聲呼喚你?是誰在仰望雄鷹盤旋時為你掩麵而泣?是誰在苦難的年華裏感歎不能與你生死相依?又是誰期望在往後與你攜手魂歸故裏?親愛的,是我啊,你永遠不知道,我深情的目光穿越萬水千山一直在追隨著你……
  當這段話從高澎的嘴巴裏吐出來的時候,我好半天都愣著的,當時我們正在湘北一家海鮮酒樓裏吃螃蟹,他大老遠從長沙趕過來,我當然得好好招待他。
  “高澎,你這是說給我聽的嗎?”
  “當然。”
  “你真該去當作家!”時隔這麽多年我還是這麽覺得。
  “別這麽看我,考兒,怎麽我說什麽你都當我是在說台詞呢?”高澎啃著螃蟹,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羅布泊死裏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後來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來見你是因為總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讓你刮目相看。回內地後,我還是沒勇氣來見你,一個人到深圳闖天下,事業有了點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來找你,誰知一打聽,你老人家早就飛到美利堅曬太陽去了……”
  “那你怎麽買了彼岸春天的房子?”
  “還不是想念你,經常過來轉,偶然一次來,看到在水一方貼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買下了,反正漂了這麽多年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錯,主人遷居外地低價賤賣……”
  我瞅著他,心裏莫名的感動,其實鬼都知道,他買下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愛的男人曾住在那裏,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向往的男人一點,從而更接近我一點。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兩碼事嘛。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他,他有著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氣魄,現在的高澎已經不是小有名氣了,他因為兩年前拍攝的一係列西藏照片而名聲大噪。據說還經常受邀出國展覽,但是攝影如今對他來說隻是業餘愛好,他現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廣告公司的老板,雄厚的藝術功底,加上聰明智慧的頭腦和灑脫的個性,這小子在那邊居然混得風生水起,難怪他可以一口氣買下在水一方,我知道這房子再賤賣也不會低於一百五十萬,有了實力連說話都有底氣了。
  “你現在是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雙豐收啊。”我喜歡拿他打趣,看到他這麽有成就,發自內心地為他高興,過去精神頹廢、自卑自賤的高澎真的一去不複返了。看來羅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這麽跟你說吧,考兒,人從生死線上邁過來後,很多東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計較什麽,活得真誠熱烈才是最重要的,羅布泊撿回一條命後我到了西藏,那裏無論是天空還是人的心靈,都純淨得不帶一點雜質,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裏待了一年,精神一直很飽滿,腦子也空前的單純……”
  高澎嚼著滿口的螃蟹,果然見他臉龐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種大徹大悟的東西在緩緩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是有些皺眉頭:“考兒,你怎麽瘦成這樣了?我不清楚在我離開後你遭遇了什麽,不過親愛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凡事看開點,看開點,順其自然最好。”
  我歎口氣,直搖頭:“可是高澎,世間的事,千災萬難皆能渡,就怕天不從人願啊,我也想解脫的,很難……”
  “不難!”他打斷我的話,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們好好闖蕩一番事業,你一定可以走出來的,像我這麽個爛鬼都可以脫胎換骨,你有什麽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幹什麽,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年沒工作過了。”
  “你不是會寫嗎?做做廣告文案,綽綽有餘!”
  我還是搖頭,高澎繼續不遺餘力地說服我,最後我答應去深圳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說服了我,而是我覺得如果再這麽待在家裏,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會瘋掉,出去換換空氣也未嚐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長沙滯留了兩天,拜訪了過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麵聚會,暫且忘卻了很多過往的傷痛。可是當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時,站在露台上,麵對滿湖春水,我的心卻仿佛進入一種冬眠,源源不斷地吐出幻覺的蠶絲,有多深重的愛,就有多濃重的幻覺。客廳的那架鋼琴還在,高澎說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房價裏了。這高山流水的琴啊,注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無望,幻覺還在繼續,耳畔似乎又響起他入心入骨的琴聲,我不會忘了的,會一直記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溫那段心碎記憶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過多的委屈和痛苦。相反,那年的情景如今想來,心裏竟如注滿春天的雨絲,一點點的變得柔軟、清晰。
  他會理解的,我的離開並不僅僅是為了逃避米蘭,其實我更害怕麵對他的死亡,無法想象,一點點都不能去想,那是我思維中的一塊禁地。而我答應了他的,要好好活下去,因為他也答應了我,他若先去,必在另一個世界等我,他的目光如同上帝無處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淪,他會失望的。
  當我在鋼琴上奏響一曲《愛》的主題曲時,高澎吃驚得差點從露台上栽下去。“乖乖,你……你什麽時候學會彈鋼琴的?”他端著杯紅茶說話結結巴巴。
  “三年前就會了。”
  高澎無奈地歎著氣,“看來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真的無可替代。”
  “你知道就好,高澎,”我坐在琴凳上側身看著他,很認真地說,“我答應跟你去深圳,並不表示我給你機會,而是我真的想換個環境,好好的活著。”
  “考兒,你太低估了我純潔的心靈,我是那種乘虛而入的小人嗎?說實話,你現在的樣子真是讓人很不忍,那天晚上在門外碰見你就把我嚇一跳,我以為見到的是你的亡靈……我很心痛,考兒,你挽救過我,現在我也想挽救你,讓你到另一個陌生的空間找回屬於你的勇氣和希望,愛就不用找了,我知道你會讓他一直住在你心裏,我又怎麽可能占據得了你的心呢?我一直就有自知之明,否則三年前就不會跑去羅布泊玩命,哪怕現在事業有了點起色,我也沒想過要對你怎樣,有一種愛,是隻能在內心存活的,拿出來就見光死了。何況我對你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麽找得到愛和希望,從而揚眉吐氣地活到現在?”
  “高澎,你這混蛋!”我手臂支在琴蓋上,掩麵而泣。
  “是啊,我女朋友也一直是這麽罵我的,”高澎嘻嘻笑著,他這人不正經慣了,猛一正經讓人很不適應,“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
  “是嗎,臭小子,有本事啊你。”我破涕為笑。
  “謝謝你,考兒。”他又恢複了“正經”,但看上去還是很不正經。他眯著一雙小眼睛,對自己作了一番總結:“我這人吧,就是這樣,生命力頑強,什麽樣的打擊都承受得住,在西藏的一年多時間裏,我對生活、對生命徹底的領悟了,差一點就去當喇嘛了……後來我還是決定回到現實世界,因為躲避是弱者的行徑,我怎麽著也是個大男人,卓瑪跟我說,是男人就應該像雄鷹一樣在天空翱翔……”
  “卓瑪是誰?”
  “這個……”高澎一怔,麵露難色,“以後有機會我再跟你講吧,在西藏我經曆了一次生死之戀,也就是這次的經曆徹底改變了我。”
  “經曆有時候是種財富。”我由衷地說。
  “是啊,我現在很珍惜以前的經曆,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值得我用生命去珍藏,因為若沒有那些經曆便成就不了今天的高澎……你知道嗎,我的朋友都叫我‘駱駝’,駱駝知道不?就是沙漠裏最頑強的動物,什麽樣的風沙都……”
  “等等!”我突然打斷他,像見了鬼似的指著他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我說什麽?”
  “你說你是駱駝?”
  “嗯,我的朋友都這麽叫我。”
  “那你有沒有去韓國釜山舉辦過一個攝影展?”
  “你怎麽知道?我是去過啊,就在去年,受邀到那邊舉辦西藏民俗風情展……”
  “高澎!”我尖叫,跳起來就朝他猛撲過去,揪住他的衣領狠狠踢他踹他,“幹什麽,幹什麽,考兒你幹什麽……”高澎被我突如其來的拳腳弄懵了,毫無防備,我又扯住他的耳朵惡狠狠地吼,“臭小子,我要殺了你!……”
  “救命!”高澎慘叫。
  一個月後。
  深圳國際機場人來人往,我和高澎在接機口已經耗了近兩個小時,還是沒等來從韓國首爾來的航班。廣播裏解釋說是天氣原因,飛機晚點。高澎急得不行,板著臉,在我麵前走來走去,好幾次都跑到外麵去吸煙。
  “你甭急,不就是晚點嘛。”我安慰他。
  “是,是晚點。”他也自我安慰。
  看他的樣子,不像是鬧著玩的,他是真的戀愛了。就如我當初看英珠一樣,也不像是玩兒,那死丫頭怎麽就被其貌不揚的高澎迷住了呢?“緣分嘛,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高澎一說起這事就很得意。
  據他口述,他和英珠是在攝影展上相遇的,但當時人很多,英珠就要了個簽名,相互都沒有留下特別深的印象。但在結束工作後到滑雪場滑雪,兩人入住山頂酒店時居然住到了一個房間。因為適逢大雪,他們和其他遊客一樣都被困在了山頂,最後一個房間被兩人同時搶住。因見過麵,大家都很客氣,也都沒往深處想,但高澎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口若懸河地侃了一個晚上後,第二天早上英珠就愛上他了,兩個原本八竿子都打不著的異國男女大有相見恨晚之感,迅速墜入愛河。
  “我也搞不清楚,你說漂亮吧,比那丫頭漂亮的不計其數;說溫柔吧,她……她簡直就是……”高澎每每說到跟英珠的相戀總是在幸福中顫抖,我一看就知道,這小子肯定沒少挨英珠的拳頭。
  可感情這種事就是這麽奇怪,一物降一物,看上去完全不搭界的人沒準就能擦出火花。上帝讓你愛上某人,從來不會告訴你為什麽愛他,愛或被愛,再見或重逢,都是人生最最平常的風景。怕就怕陷入某個風景出不來,等待,或者思念,或者幻想,都挽救不了內心狂躁的愛情,直到有一天和枯敗的風景一起消失。
  已經很久沒有耿墨池的消息了,打電話給安妮,她說她哥哥回了趟新西蘭後就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現在遊走在世界哪個角落,可能,他是真的消失在這世界上……來深圳的這一個月裏,白天我勉強還能應對,晚上獨處時就抓狂,他的麵容、他的聲音無論是在清醒時還是夢境中,都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高澎很善解人意,工作之餘帶我到處兜風散心,認識各種新朋友,以為這樣我就可以緩解內心撕裂般的痛,但是,我知道這是徒勞。
  就在一個禮拜前,妹妹白崴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有個男人去湘北找過我,我問什麽樣的男人,她說他姓耿,是我的鋼琴老師,並留下了一封信。我要妹妹發特快專遞把信寄過來,一天就到了。打開信一看,信中就一個地址:
  “西雅圖***綠野墓園,10019號。”
  當時我正在高澎公司的辦公室裏跟同事說笑聊天,看到這個地址一下就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起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誰都勸不住。
  隻有我知道,這個地址就是耿墨池在西雅圖買下的墓地,他曾經跟我提過,他希望死後能葬在西雅圖,無所謂故土,無所謂落葉歸根,他就是喜歡這個城市。而我還知道,他買下的肯定是個雙人墓,這個墓地就在靠近西雅圖城北凱瑞公園的一個山丘上,視野開闊,迷人的海港就在山腳下,西雅圖不眠夜,從此永恒!他告訴我這個地址,就是表示他會在那裏等我,什麽多餘的話都不會說,也不用來找我,他知道我會明白。
  忽然想起來,在西雅圖時他總喜歡帶我到凱瑞公園散步,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長椅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山腳。有一次他指著鄰近的一個山丘說:“你看,那裏是個墓園……”我想我應該滿足了,他把“地址”都告訴我了,我還能再奢望什麽?埋怨什麽?墨池,我會遵守諾言的,若幹年後在地下必跟你地老天荒般地沉睡,但在去見你之前我一定好好活著,不僅僅是為自己活,也是為你活!
  “她來了!!”高澎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往前麵拖。我這才醒過神,在人群中搜索,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韓派打扮的崔英珠拖著行李朝我們飛奔過來。但她並沒注意到我,隻看到了高澎,因為我們事先都嚴格保密了的,並沒有告訴她我和高澎認識。她撲進高澎的懷裏又叫又跳,摟住他的脖子狼吻,看得我都不好意思。
  “親愛的,親愛的,你等會兒,我給你介紹一個人,”高澎拉開英珠的胳膊,把神秘的“禮物”推到了她麵前,“這是白考兒,我最好的朋友……”
  英珠的目光轉到了我臉上,這才發現了我的存在,她的瞳孔跟貓眼似的忽大忽小,而我在她的瞳孔中卻似一隻微笑的老鼠,“噢——喲——”,她一聲嗷叫,母貓瞬間變成母狼,一腳推開男友高澎,張牙舞爪地衝我撲了過來:“我要吃了你,Cathy!……”
  “救命!”我奪路而逃。
  兩個小時後我們在南山的一家湘菜樓吃飯。
  “你們中國真是太好了,多麽美麗的國家,我上個月在北京遊覽回國後就跟我爸媽正式提出要到中國來,他們開始都不答應,但我不管了,前仆後繼地來到中國,為的就是跟我心愛的男人白……白頭那個什麽……我愛中國,愛這裏的一切,告訴你們,我不回去了,我要娶我的男人……”
  “等等,親愛的,是你嫁給我,不是你娶我……”高澎糾正女友的口誤,英珠的中文其實還可以的,就是常常詞不達意,比如剛才她把“不顧一切、義無反顧”說成“前仆後繼”。以前在西雅圖我們多是用英文交流,還感覺不出什麽,現在她用中文說話,直聽得我一愣一愣,目瞪口呆的。
  “你給我閉嘴!”英珠不由分說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高澎,一臉惡相,“當然是我娶你,你可是答應過我的,今後無論我們過得怎樣,你都要以我為中心,要為我買牛買馬,這輩子都聽我招呼……”
  “買牛買馬?”
  “是……是做牛做馬……”高澎低聲解釋。
  “哈哈……”我爆笑。
  “做牛做馬?”英珠眉頭緊蹙,很是疑惑,“我們是人類呢,怎麽做得出牛馬?做出BABY還差不多。”
  我身子往後一仰,差點翻倒在地。
  在韓國,老板是被稱為“社長”的,自從英珠來到公司,一切都在迅速韓化,不僅要求員工一律稱高澎為社長,見了麵打招呼點頭都不行,還得鞠躬,“社長,您早!”這樣的話從員工嘴裏說出來,總是感覺怪怪的,連高澎也不適應,抓耳撓腮的,不知道怎麽回應。每次瞅他那尷尬樣,我都躲一邊偷笑。但英珠做事是很認真的,非常嚴謹,這跟她在美國多年的求學經曆有關,工作時半句玩笑話都沒有(跟我也如此),嚴厲又不失風度,很注意自己在員工麵前的形象。可下了班,她就露出本來麵目,不是抓我滿城尋美食,就是押著我陪她到處找樂子,哪裏好玩往哪裏擠,這時候,高澎的身份隻有兩個,一是司機,二是付賬的。
  白天我們三個人是工作夥伴,晚上就是三個瘋子,有時候更像孩子,嬉笑打鬧無所不為。我住的地方跟他們的公寓在一棟樓,有時候鬧晚了我就睡在他們公寓,確切地說,我們根本就沒睡,放點舒緩的音樂,開瓶好的紅酒,弄點水果沙拉點心之類,坐的坐沙發,趴的趴地毯,聚精會神地聽高澎談他的人生奇遇。羅布泊、可可西裏、西藏、新疆,在高澎的描述下異常生動,充滿傳奇色彩,我不得不承認,高澎其實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既有藝術家的風度,又有點哲學家的思想,時而熱烈活潑,時而沉重憂鬱,他內心世界的豐富迷離讓每個接近他的人都著迷,我終於明白英珠為什麽那麽迷他,盡管她總是很凶的樣子,可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溫柔愛戀就是個瞎子都感覺得到。
  他們是幸福的一對!
  至於高澎經營的公司,很大程度上是他個人藝術的實踐地。搞攝影出身,加之豐富的人生閱曆,對事物的獨到見解,使得高澎在深圳廣告界如魚得水。據他說,公司建成初期要靠他們自身去拉業務,可是現在,很多客戶都是主動找上門的,懸掛在市區各醒目位置的精彩廣告就是公司的活廣告。高澎既是老板,又是設計總監,具體的市場運作都交給了英珠打理,我在公司隻負責文案及策劃,大家合作挺默契。
  七月的時候,公司接到一個地產廣告,是個大客戶,高澎親自操刀。對於設計上的事,英珠是從不幹涉他的,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我也很相信他,通常是他拿出草圖,我在上麵設計文案即可。我問英珠,什麽樣的客戶,讓高澎這麽重視。英珠說是個香港客戶,剛在南山開發了個時尚樓盤“盛世華園”,很挑剔。據說是換了好幾個廣告公司都不滿意,這次是經人介紹主動來找高澎的。
  兩天後,高澎興高采烈地拿出了背景草圖,在圖紙展開的刹那,猝不及防的心痛一下擊倒了我,畫麵雖然經過一定的藝術處理,但還是如此熟悉,璀璨的燈火港灣前,太空針傲然獨立,一對熱烈纏綿的男女在夜空下擁吻,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倆……這不是電影《西雅圖不眠夜》的劇照嗎?
  “怎麽了,考兒!”高澎丟下畫稿扶住搖晃著身子的我。
  “沒,沒什麽。”我擺擺手。眼眶中陡然漾滿淚水。
  高澎疑惑地看著我,“怎麽突然哭了?”
  “怎麽選這個背景?”
  “英珠給的創意,她不是從西雅圖過來的嘛。”
  “換個吧。”我無力地說。
  “這個……”高澎有些遲疑,“我覺得挺好的啊,那個樓盤建在一個山丘上,可以很好地俯瞰城市夜景,跟西雅圖的不眠夜正好不謀而合。”
  我沒有再說什麽,頹然地坐在工作台前。高澎本來還想跟我再說幾句,來了電話,他跑到一邊接電話去了。我盯著展開的畫卷,那畫麵閃電一樣劈過來,穿入我黑暗的身體,胸口頓覺一陣劇痛,好似五髒六腑都在抽搐,遙遠的過往,他的笑容,在我腦海中洶湧地漫過來,一股甜腥味迅即湧到了咽喉,幾乎隨時都會吐出一口血來。沒有人可以想象此刻我有多麽心傷,仿佛一生的悲傷都在這一刹那傾倒在我的身上。10019!這是他給我的“地址”,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會這樣滿足。他已經給了我他的全部!而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他,就像此刻,喘不過氣,透不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畫卷不能動彈,像一條鼓著眼睛浮在水麵的金魚,死不瞑目。
  “考兒,我真覺得這個創意不錯。”高澎接完電話過來試圖說服我。“那就用這個吧。”我給了他確切的答複。
  “行,那你趕緊把文案做出來,那邊等著要呢。”高澎見我認可了草圖很高興,又說,“對了,今晚那個香港老板請我們公司的人吃飯,你也一起去吧。”
  我連連搖頭,“我就算了。”
  “這怎麽行呢?人家指明要跟設計者談的。”
  “我又不是這個廣告的設計者。”
  “當然是啊,文案不就是你設計的嘛。”
  “我還沒設計。”
  “那就更要跟人家談了,知道了對方的想法,不是更有利於你寫文案嗎?”這家夥又開始賣弄他的三寸不爛之舌。
  “高澎……”
  “考兒!”
  “社長先生!”
  ……
  高澎一聽我這麽叫他,簡直要暈倒,英珠正好過來,知道了原委後不顧自己形象,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不去也得去,那家夥我見過,很帥的啊,不去太可惜了!”
  “還有我帥嗎?”高澎感覺良好地摸摸自己的頭發。
  “一個驢,一個馬,你說誰帥?”
  “你、你說我是驢?”高澎大受打擊。
  “難道你認為你是馬?”英珠拍拍他的臉蛋,“如果一定要算你是馬,那也不可能是白馬……”
  “什麽馬?”
  “斑馬。”
  晚上,在福田的一家西餐廳,我見到了這位被英珠形容成比白馬還白馬的“王子”,那個男人坐在包房的一角,三十四五歲,一襲藍色西服,身材筆挺,坐姿優雅,他是側著臉的,專注地跟另一個男人說著話,偶爾非常禮貌地笑笑,很紳士的樣子。
  當我們走進去時,那個男人忽然別過臉來,目光剛好跟我撞個正著,他一怔,有幾秒鍾的失神。我像是當頭一棒,愣在原地,那男人果然很帥,輪廓清晰,頭發修剪有型,藍色西服裏麵的條紋立領小襯衣極好地襯托了他的儒雅,我睜著大大的眼睛就快要呼吸不上來,這世上有這麽巧的事嗎?
  高澎將我介紹給他。他立即露出溫和得體的笑容,朝我伸出手,很有禮貌地問候道:“你好,我是陳錦森。”
  我感覺命運又對我露出了詭異的笑臉,它一定在策劃著更大的陰謀,想置我於死地嗎?還是想讓我直接下地獄?
  一個禮拜後,文案出來了,我在高澎的草圖上寫上了兩句話:
  你相信人和人的奇遇嗎?如果你來盛世華園,你會遇到……
  這是《西雅圖天空下》的一句著名的演說詞,我用在了廣告上。高澎將文字作了一定的藝術處理,效果居然還很不錯,交給合作公司,對方很滿意,老板甚至親自打電話向我致謝:“謝謝你的設計,很不錯!”
  “您過獎了。”
  “哪裏,你確實設計得很好,尤其是那兩句話我很喜歡,我也相信人和人的奇遇,而且我也相信我已經遇到。”
  我不置可否,心想你有沒有奇遇跟我有什麽關係?
  但是深夜站在公寓的陽台上,吹著南方城市特有的悶熱的暖風,我也在想自己的“奇遇”,很多都不太願去想,我隻是在思索,上帝降臨的下一個“奇遇”會是什麽?我無助地仰望深圳的夜空,星星們無言地注視著這個美麗的城市,嘴角帶有一絲嘲弄的笑容。因為它們知道,無論這城市裏的人在忙著什麽,勞碌奔波也好,隨波逐流也好,所有的努力結果很有可能就是一無所獲!
  這座城市永遠是希望和絕望共存。就像我對愛情,也是希望和絕望共存。白天的忙碌可以忘卻很多,可是下班後一個人回到公寓,我抑鬱得要發狂。很多時候我沒有直接回家,拖著疲憊的身影在喧囂的街上閑逛。有一天逛到一家國際名店的門口,平常我也經過這兒,卻從來沒進去過,因為裏麵的東西不是我這種經濟狀況可以問津的,雖然高澎給我不菲的薪水,但現在我除了薪水,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想想自己都三十歲的人了,折騰了這麽多年還是一無所有,連個固定的住所都沒有。難怪爸媽對我灰心到頂點。我自己也是。
  但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看看又不要錢,反正到哪都是一逛。店裏果然是氣派非凡,高雅的音樂流淌在每個角落,安靜中透出不可一世的華貴,裏麵確實很安靜,逛的人並不多。我很快就逛完了大半個商場,逛這麽快是因為我不敢在各個品牌服裝前久留,稍有停頓,美麗的店員小姐就會說,“小姐您喜歡的話可以試試,都是最新的款式,跟巴黎同步上市的……”我哪敢試這裏的衣服,根本就是走馬觀花,連牌子都沒看清就匆匆走過去了,但在一個我熟悉的牌子前,我停住了腳步,VERSACE(範思哲)!
  我直直地看著那個牌子的衣服,怎麽也挪不動腳步了,簡約而華貴,正是我熟悉的風格和氣息,我的視力不由自主地模糊起來,恍惚中他就穿著VERSACE站在那兒衝我微笑,風度翩翩,氣度不凡。
  “是你嗎?Cathy!”他走過來驚喜地跟我打招呼。
  我一個激靈,定定神,這才發現站在我麵前的不是他,“哦,我……”我支吾著不知怎麽回答。
  “真是很意外啊,果然是人和人的奇遇,我好高興!”
  陳錦森朝我伸出了手,我遲疑了一下也客氣地朝他伸出了手,幾秒鍾的停留而已。我就感覺他有一雙高貴優雅的手,沒有具體的標準,僅僅是感覺。可能是天氣的原因,他沒穿西裝,一身淺米色便服,頭發像是剛修剪過很有型,依然是英俊得無懈可擊的臉,閃爍的目光,和足以融化世間萬物的微笑,我的心冬冬地亂跳起來。怎麽會這樣呢?奇怪!
  “陳先生……也來買衣服啊?”我左顧右盼,不敢直視他,感覺耳根後麵一陣發熱。
  “Cathy,見外了吧,叫我Kaven 就可以,我們又不是不認識。”陳錦森笑著走近我,迅速掃了我全身一眼,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你也在買衣服嗎?”他客氣地俯身問,目光很燙人。
  “我……隨便看看……”我局促地笑笑,心想這裏的衣服我哪裏買得起。
  “哦,有喜歡的嗎?”陳錦森環顧四周,並不明白我的窘境,隻是體貼地說,“要不要幫你參考,嗯,VERSACE不錯啊,我也很喜歡這個牌子,試試吧,你穿一定很合適。”
  我感覺自己從未那麽光彩照人過,當我穿著件鑲著水鑽的黑色天鵝絨連身裙從試衣間走出來時,一旁的店員小姐連連稱讚,周圍試衣的顧客也驚訝地頻頻朝這邊看,這讓坐在一邊休息的陳錦森很是得意。他起身來到我的背後,欣賞地看著鏡中的天仙,不動聲色,卻用他極具穿透力的微笑在攻擊我堅強的防備,我忽然覺得很緊張,心跳得更快了。
  “你很美!”他由衷地說。
  從店裏出來,陳錦森又邀請我共進晚餐,提著他送的衣服,看著他真誠而熾熱的目光,我好像很難拒絕,況且我也很想知道安妮的近況。他領著我來到國貿對麵的一家西餐廳,麵對麵地在靠窗的正方形餐台前落座。這時候我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些,陳錦森親切而禮貌地跟我交談著,問我生活和工作的一些情況,點到即止,絕不刨根問底,很有教養也很能揣摩人的心理。他的好教養還表現在他吃飯時的莊重優雅,喝湯或是切牛排時不慌不忙,刀呀叉呀什麽的也用得一絲不苟,進食時也是文明有序。看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我可沒那麽多規矩,牛排切得亂七八糟不說,還把湯潑在了幹淨的台布上,至於那些個刀叉在我手裏更是不聽使喚,丁丁冬冬弄得一片響。
  “要不要我幫你?”陳錦森放下手裏的湯匙笑著問。
  “謝謝,我能應付,”我窘得滿臉通紅,“我隻是不太習慣吃西餐。”
  “那你事先應該說啊,我以為你喜歡的,對不起啊……”陳錦森顯出很歉意的表情,好像我吃不好西餐是他的錯。說來也真是難以置信,在美國生活了兩年,連起碼的西餐都沒學到家,英文到現在都是半生不熟的。
  “安妮呢,她現在怎麽樣?”我小心地詢問道,因為我看他的臉色,似乎有意在回避著什麽,他沒有主動提及安妮就是個明證。
  果然,他眼中有些微妙的情緒變化,笑了笑:“我……跟她已經分手了……”
  “什麽?分手?!”我吃驚不小,刀叉也隨之掉到了地上。服務員馬上過來幫我撿起,並送上幹淨的餐具。陳錦森不慌不忙地用餐巾抹抹嘴角,漫不經心的樣子,“怎麽,她沒有跟你說嗎?”
  “沒有啊,前陣子跟她打電話都沒聽她說,好好的,怎麽就……”
  “緣分嘛,很難說的。”陳錦森避重就輕,迅速轉移話題,“你什麽時候來深圳的,能遇見你真是讓我很高興!”
  “兩三個月吧。”我回答得心不在焉,腦子裏閃出安妮天使一樣美麗的麵孔,看來她的任性和嬌縱還是一點沒改,要不好好的戀愛怎麽說結束就結束了呢?
  吃完飯陳錦森禮貌地開車送我回南山的公寓。他好像故意把車開得很慢,不慌不忙地跟我說著話,兩個人突然局限在狹小的車內,氣氛忽然就變得微妙而又驚心動魄起來,我不敢正視他,望著車窗外出神。此時正是這個城市夜色繁華到極點的時候,我們的車夾在燈河中,隻剩兩個亮點,我忽然覺得尷尬,車內氣氛沉悶極了,狂亂的心跳連我自己都覺得害怕,不知道在怕什麽。
  直覺這個男人很危險!這危險源於他身上自然散發出來的某種潔淨迷離的氣息,若有若無地彌漫在空氣中……他用了香水,很高貴很內斂的那種!我以前一直不太欣賞男人用香水,自己也很少用,直到遇見耿墨池。耿墨池是從巴黎過來的,除了他,我還沒見過用香水用得如此絕妙的男人,那淡淡的,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幽雅氣息時刻在夢中喚醒我麻木的記憶神經,讓我陷入無邊的迷惑和期待中。可是今天在陳錦森身上,我再次被味道不同卻一樣蠱惑人心的男性氣息所迷惑,這就是我心跳加速的原因?
  “Cathy,我們應該多見麵,緣分這個東西是轉瞬即逝的。”陳錦森把車停在小區門口,話說得很深。我別過臉,裝作沒聽見。他下車親自為我拉開車門,還給了我一張名片,平靜的微笑無法掩飾他眼中的迷亂和不舍。
  “謝謝你的晚餐,”我禮貌地朝他點點頭,又揚起VERSACE的包裝袋,“還有你送的衣服,再見!”說完我轉身就走。
  “Cathy!”他在背後叫住我,突然拋出一句英文,“I really believe in people and their adventure in their life,you should also believe……”(我絕對相信人和人的奇遇,你也應該相信。)
  一連幾天上班我都走神,心不在焉,不是張冠李戴搞混了文案,就是同事跟我說話時,我答非所問。實在進入不了工作狀況,我隻好放下手頭的事,泡杯茶悶悶地發呆。
  我已經很久沒喝過咖啡了,潛意識裏很害怕那種熟悉的味道。可是我連做夢都夢到西雅圖的味道,那溫暖的濃香,如久別的故人反複出現在夢境中,或近或遠,可望而不可即,我貪婪地呼吸著,咖啡的濃香漸漸變成了他的味道,淡雅溫暖,熟悉而安詳的感覺一下就包圍住我,夢裏有淡淡的香煙氣息,還有隱約的薄荷香氣。那正是他的味道!
  我常常在夢境中哭泣到天明。
  有一次我竟然夢見跟他麵對麵站立在西雅圖的碼頭邊,他的聲音遙遠而輕微:“我不明白,為什麽在我最後的日子裏,你還是絕情地離開。”
  我鼻子發酸,膝蓋發軟,胸口痛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子,一字一句,宛如掏心:“沒有辦法,墨池,如果我不離開,你一天也得不到安寧!”
  “可是你走了,我更加無法安寧!”他看著我,目光哀戚得讓人不忍直視,我低垂著頭根本就不敢看他,隻聽到他的聲音低沉喑啞,透著無法抑製的惶恐,“我愛你考兒,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愛你。如果你走了,我怕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將你找回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害怕他繼續說下去,轉身就走。他拉住我的手,我想將手從他手指間抽出來,他不肯放,我就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他力氣比我大,我掰不動,就指著他罵,罵的是他,卻讓自己的心如刀絞般,幾乎不能生還。
  “耿墨池,拜托你讓我自由好不好,被你困了這麽多年還不夠嗎?兩個孩子都沒了,你還想要我失去什麽?我不想死在你的前麵,你就不能給我一條生路嗎?你給我放手,別再糾纏我,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
  這麽說著,我幾乎已不能站穩,洶湧的淚水奪眶而出,感覺自己是個劊子手,我用這些話殺了我最愛的男人,他兩眼通紅,最後終於是絕望,顫抖著鬆開了冰涼的手指。他其實是不明白,我這樣讓他難過,是為了讓他以後不再背負著痛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不幸,我寧願自己來背。
  在轉身的一刹那,我感覺心被穿了一個孔,汩汩的鮮血噴湧出來,讓我懷疑自己是否能活著離開,我急急地往前走,踉踉蹌蹌,像個酩酊的醉漢,最後仰倒在一個公園的草地上,失聲痛哭。我一直在哭,哭得胃直往上翻,最後幹嘔,咬著自己的手背,咬得鮮血直流,也不曉得痛。
  然後天又亮了,我躺在床上吸氣,好半天不能確認自己還活著。如此真實的夢境,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我活在今天,卻不知道是否還有明天。連忙打電話到美國,還是朱莉婭接的電話。
  “先生回來過沒有?”
  “回來過一次,又出門了。”
  “去哪兒了?”
  “不知道。”
  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簾照耀進房間,我無力地靠在床頭,感覺空前的虛弱,即使沐浴著陽光,還是感覺周身冰涼。
  魂不守舍地到公司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工作台上放著一大捧白玫瑰,滿室玫瑰的芬芳,新鮮萬分。我看著那捧玫瑰一陣發愣。英珠正好推門進來,誇張地叫嚷著,飛身就撲過去翻花間插的簽名:“Kaven?哪個神仙?”
  我默不作聲地坐下工作。
  “哇,荷蘭空運過來吧。”英珠好像很識貨,嗅著玫瑰哇哇叫:“死丫頭,你怎麽總是比我走運,老是被優秀的男人垂青。”
  “你的駱駝不優秀嗎?”
  英珠哼了聲,咬牙切齒:“這家夥,從認識他到現在,我連狗尾巴花都沒收到過,哪像你,一收就收這麽名貴的玫瑰,很貴的啊,一支就要二三十呢,如今買這種花大把送人的男人可不多見。”
  我打開電腦敷衍著說:“在深圳有錢的男人多了。”
  “那你就好好把握啊,談場戀愛吧,女人是不能沒有愛情滋潤的,否則就會比這花還要枯萎得快!”
  “我已經枯萎了。”
  “切!”英珠捧著花愛不釋手,我就做了個順水人情,“花送你吧,如果你喜歡。”
  “真的?”
  “不就是一束花嘛,拿去吧。”
  英珠撲過來在我臉頰上狠狠地親了口,“這還差不多,算我沒白疼你!”
  半個小時後,陳錦森突然出現在會議室,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昨天就聽高澎說今天有個很重要的談判,原來對手就是他!談判桌上,他氣宇軒昂地跟高澎談合同,遊刃有餘,運籌帷幄,顯然是談判的高手。自始至終,我沒有說過一句話,埋頭用筆裝作記錄著什麽。但我感覺得到,他熾熱的目光時不時地掠過我的臉龐,讓我更加不敢抬頭看他。談判進行到一半,到了用餐時間,高澎做東盛情邀他和隨行高層吃飯,他很禮貌地回道:“謝謝,不必了,讓白小姐一個人跟我吃飯就可以了,具體的合作事宜就由她來跟我談吧,OK,就這樣!”
  高澎的笑容頓時凝固,一邊的英珠也很詫異,探究地掃過我的臉。“對不起,業務上的事情我不懂。”我難堪地說。
  陳錦森笑了起來,溫柔地拍拍我的肩,“沒關係,我教你!”
  噓聲一片。在場所有的員工都盯著我,尤其英珠,雙手抱胸,朝我直聳肩膀,不懷好意地壞笑。
  香格裏拉的四季廳華麗得讓人局促。
  “喜歡我送的花嗎?”他開口直奔主題。
  我低著頭沒回答。
  “怎麽,不喜歡跟我一起吃飯?”陳錦森這回沒點西餐,而是特意點了湖南菜,微笑著給我倒酒,“其實這單生意我根本不需要跟你們公司合作的,但我還是選擇你們,你知道為什麽嗎?應該知道吧,你那麽聰明……”
  “我一點也不聰明,聰明的話怎麽淪落到陪客戶吃飯。”我冷冷地說。
  陳錦森一頓,笑容凝住了,臉色一變:“陪我吃飯讓你很難堪嗎,如果是這樣,對不起,我很遺憾。但我是很真誠地想跟你吃頓飯,所以才不辭辛勞地從香港過來,其實這種廣告上的合約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出麵的……”
  “謝謝,我很榮幸,但我真的沒胃口。”說著我就站起身,抓起手袋頭也不回地疾步走出餐廳。陳錦森馬上追了出來,在門口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怎麽了,我說錯話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有,您怎麽會錯呢,您這麽尊貴的身份是不會錯的,”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這單生意做不成都不管了。不知怎麽,在他的麵前我格外在意自己卑微可憐的自尊,“您還是找別人談合約吧,我又不懂。”
  “我說了我可以教你的嘛,你怎麽了,怎麽突然……”陳錦森被嚇住了,我竟在他麵前流起淚來,他頓時慌了手腳,拽著我的胳膊不知所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麽直接。”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突然情緒崩潰,眾目睽睽地在香格裏拉門口掩麵而泣,陳錦森隻得把我拉回酒店大堂,扶我在一邊的沙發上坐下,掏出手帕極其溫柔地給我擦拭眼淚,又堂而皇之地摟著我的肩,輕言細語地哄,溫情款款的表情和聲音讓情緒失控的我周身發軟,漸漸停止了哭泣。
  “別哭了好嗎,你一哭我好難過,我不知道怎麽就把你弄哭了。”陳錦森的手越摟越緊,臉也貼得越來越近,呼吸淺而輕,暖暖地拂在我臉上。我的意誌莫名地變得模糊,側臉呆呆地看著他,大理石般雕刻的臉近在咫尺,我這是怎麽了,怎麽會歪在他的懷裏?我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把正沉浸在溫柔撫慰中的陳錦森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我意識到自己出了洋相,拿手擋住臉,無地自容。
  陳錦森站起身,也回過了神,又是一副彬彬有禮的紳士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好抱歉,我真沒想到會把你弄哭……進去吃飯吧,你還沒吃飯的,你比我上次見到時還瘦。”我順從地跟隨他回餐廳。
  可是就在我轉過身的時候,從大堂的電梯裏走出幾個穿西裝的男人,個個麵容冷峻,氣度不凡。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走在中間的那個男人,一身藏青色西服,精致的無邊眼鏡,目不斜視,步履穩重矯健,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麵,旁邊的人應該是他的手下,無論他說什麽,都唯唯諾諾地點頭。
  我驚得要跳起來,祁樹禮!
  已經無路可逃了,陰謀嗎?怎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見到他?他待在西雅圖好好的,跑來這裏做什麽?收拾我?!太誇張了,完全不可信,根本不是什麽見鬼的奇遇,又是命運的故技重演,我的腳跟像粘在了地板上,完全動彈不得。
  他也看到了我,停住腳步站在那裏,像個冷酷的殺手,目光毫不留情地殺過來,不給我任何生還的餘地。
  我目瞪口呆,搖搖欲墜,頃刻間手足冰涼……
 
  NO.8我是個不祥的人
  “沒錯,我就是來收拾你的!我先收拾你再收拾耿墨池,你們兩個是我這輩子最痛恨的人,別想我會手下留情,做夢!你們毀了我的一切!殺死我的孩子,你難道還想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嗎?他是快死了,不用我費多大的勁,不過聽說他買了墓地,準備將來和你同葬,休想!隻要有我祁樹禮在,你們就別想躺到一起!哭什麽,你以為還是當初,你的一滴眼淚就可以粉碎我所有的防備,白考兒,我對你已經沒有任何情分可言,你就是死在我麵前,我也不會難過。你這個女人,真的是不祥,隻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想我祁樹禮英明一世,竟然栽在你手裏……”
  他狠狠地說著這些話,表情決絕,如果他手中有把匕首,沒準就已經捅過來了。而我沒有任何還擊的機會,隻能怔怔地看著他。
  咖啡廳裏不斷有人進出,音樂聲很低,是Timo Tolkki的那首《Are you the one》,歌聲淒婉纏綿,雖然動聽,卻透著深深的哀痛和無奈。
  Are you the one? (你是他嗎? )The traveller in time who has come (進入我生命的陌生人。)To heal my wounds to lead me to the sun(治愈心傷,播撒陽光。)To walk this path with me until the end of time(結伴走在生命的小路上。)Are you the one?(你是他嗎 ?)Who sparkles in the night like fireflies(螢火蟲般留彩的目光。)Eternity of evening sky(對視,在永恒的夜空。)Facing the morning eye to eye(直至晨曦來臨。)Are you the one?(你是他嗎 ?)Who?d share this life with me(與我共度此生。)Who?d dive into the sea with me(與我在深海偎依。)Are you the one?(你是他嗎 ?)Who?s had enough of pain(受盡創傷。)And doesn?t wish to feel the shame,anymore(不願再心傷。)Are you the one?(你會是他嗎?)……
  [=BW(]8我是個不祥的人[=]淚水忽然湧出眼眶,在這樣的時空聽到這樣的音樂。茶杯裏的熱氣嫋嫋升起,我別過臉看著窗外,隔著大玻璃窗子,外麵是川流不息的車和匆匆趕路的人,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如此心傷,外麵明明是烈日,卻恍然感覺比冬天還寒冷,我捧著杯子從裏到外都在顫抖。
  祁樹禮根本無視這些,長長地吐出一口煙,語氣中難掩霸氣:“想知道我怎麽收拾你嗎?想知道嗎?”
  我沒回答,低下頭用吸管攪著杯中的玫瑰花茶,像是自言自語:“我,我原本是想把那個孩子生下來的,我知道那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做母親的機會……”
  “是嗎?那你懷孕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你明明知道那個孩子是我的!”他用手指激動地敲著桌子,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我怕他……受不了……”
  “哦,原來如此,說到底都是因為他!”
  “Frank,你怎麽收拾我,我都沒話說,可……他是個病人,沒幾天的日子了,隻要你放過他,你想要怎麽收拾我都可以。”
  他哼了聲,更加怒不可遏:“都這個時候了,你還為他求情,真是感天動地啊,你隻要有一分這樣的感情對我,我都不會這麽絕望,白考兒!!”
  我伏在桌子上,將臉埋在雙臂中抽泣起來。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會怎麽收拾你們嗎?”他咄咄逼人。
  我緩緩抬起頭:“隨你。”
  “好,有你這句話我很欣慰。”說完他直直地站起身,衝不遠處的服務生喊:“埋單!”
  他消失在咖啡廳門口的時候,我還沒醒過來,腦子裏一陣接一陣的眩暈,讓我幾乎透不過氣。回到公司大樓,辦公室的冷氣開得太低,我縮在皮沙發裏瑟瑟發抖,如果不是英珠推門進來,我怕我會凍死在房間。
  “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英珠伸手摸我的額頭,驚叫,“上帝,你在發燒,都快燒成一塊炭了!”
  “沒什麽,昨晚受了點涼。”
  “還沒什麽呢,趕緊回家吧,或者我送你去醫院。”
  最後英珠送我去附近的醫院打點滴,路上她跟我說:“本來還想下班後讓你陪我去婚紗店的,看來隻能改天嘍。”
  英珠和高澎要結婚了,前兩天才宣布的消息。
  “明天我就陪你去。”我握住她的手,由衷地感到欣慰,“你終於修成正果了,我很開心。你們若幸福,我很開心。”
  她一把鉤住我的脖子,“我現在就很幸福啊,駱駝說了,蜜月就帶我去西藏,青藏鐵路剛剛通車,我們坐火車去西藏。你知道嗎,那可是我最向往的地方,自從去年在攝影展上看到那麽多漂亮的西藏照片,我就向往死了……”
  “呸!呸!什麽向往死了,盡說瞎話!”
  “哈哈……”
  在醫院打完點滴,已經是晚上,我們隨便在外麵吃了點東西就回公寓了,英珠要我上她家坐會兒,我不想當燈泡,沒去。剛進門,陳錦森就打電話過來,問白天怎麽聯係不上我,他想請我跳舞。我說太累了。
  “你生病了嗎?”他好敏感,聽出我說話嗡嗡的。
  “還好,下午已經打過點滴了。”
  “那我過來看你。”
  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掛斷了電話。二十分鍾後,當他提著花籃和水果按響門鈴時,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沒有穿西裝,一身白色便服,神清氣爽,怎麽看都像《魔戒》裏的精靈王子奧蘭多。我請他在客廳的布藝沙發上坐下,遠遠的,某種熟悉的煙草氣息隱隱散發在空氣裏,但我不想給他任何機會,給他倒了杯水,開口就說:“如果你能跟安妮一起過來看我就好了。”
  他到底是見過世麵的,臨危不亂,隻瞅著我微笑。
  片刻後,他問:“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她有了新男友,要結婚了。”
  “什……什麽?結婚?!”我受驚不小。
  “是的,結婚。”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英珠拉我去試婚紗。高澎這陣子都在北京跑,一大早就去了,公司在北京參與一個大項目的運作,幾個高層都在那邊蹲點,可謂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據高澎說,隻要項目運營成功,公司可以坐吃好幾年,我和英珠都覺得有點冒險,因為這個項目投入很大,公司絕大部分資金都被這個項目占用,但高澎素來就不乏冒險精神,我們也奈何不得。
  婚紗店在羅湖,店麵頗為氣派,店員小姐熱情地給我們介紹說,店中的婚紗都是名師設計,很多是剛從香港訂製過來的。英珠看中一套露肩式樣的婚紗,很性感,喜滋滋地在店員小姐的陪同下進去試了。我坐在一邊的沙發上休息。她剛進去,另一邊試衣間的門開了,一個絕美的新娘拖著長裙款款走了出來,棕色的鬈發盤在頭頂,宮廷式的婚紗裙篷得高高的,感覺像極了電影中的茜茜公主,顧盼生輝,笑意盈盈,好美啊,我的目光追隨過去,心跳幾乎停止!
  “好看嗎?”新娘一個華麗的轉身,問旁邊的助手。那助手是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孩,當然是連聲恭維:“安妮小姐,當然好看了,這麽美的婚紗隻有你才穿得出味道。”
  “先生還沒來嗎?”
  “他過會兒就到。”
  “脖子上空空的呢,要配什麽樣的首飾才好?”
  “那你問先生好了,他會給你準備的。”
  ……
  我搖晃著站起身,呆呆地看著試衣鏡前的新娘。新娘也在鏡中發現了身後的我,猛地轉過身:“Cathy!”
  我們坐在沙發上說話。
  安妮責備地說:“你在深圳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啊,這半年我都在這裏!”
  “你哥呢?他在哪兒?”
  安妮聳聳肩,“不知道,我跟他很少聯絡,他好像在躲著我們。”
  “那……他知道你結婚嗎?”
  “應該不知道,我也是前幾天才跟媽媽說的。”
  “什麽時候的事啊,年初在西雅圖都沒聽你講。”
  安妮笑,“這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Kaven也在深圳。”
  “我知道,上個禮拜我們還在一起吃飯,雖然分開了,我們還是朋友的。”安妮打著哈哈,一臉輕鬆,她一直就是這樣的,對什麽都無所謂。而我不知怎麽,腦子裏亂到極點。安妮卻挽住我的手:“待會兒跟我一起吃飯吧,我先生馬上就過來……”話還沒說完,她就跳了起來,撇下我朝門口飛奔過去,“Frank,你怎麽才來?”
  Frank?Frank!!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門口,幾乎是夢魘一般,仿佛看到了世間最可怕的事情,血淋淋的,讓我頭暈目眩,五髒六腑都擠在了一起,痛不可抑。
  報應嗎?
  還是懲罰?
  老天真要趕盡殺絕,真要置我於死地!我想我活不了了,就如此刻,我幾乎不能呼吸,因為每一次吸氣,都會引來內心的劇痛。因為劇痛,反倒令我變得麻木,隻是在想,這不是真的,是做夢,隻要是做夢,一醒來就知道是假的,假的。
  然而不容我喘息,他從容不迫地走來,眼裏魔鬼一樣的神氣已逼至麵前:
  “你好啊,Cathy,又見麵了!”
  “你怎麽老把戒指戴在脖子上?”
  中午在公司吃飯的時候,英珠盯著我脖子上的鑽戒很不解,平常我多是穿有領子的衣裙,很少露出戒指,今天穿的是件圓領的T恤,耀眼的鑽戒暴露無遺。
  “很貴吧,小心被搶!”英珠喝了口海參湯,伸手摸我的戒指,“乖乖,起碼有好幾克拉,怎麽看都不像是假的。”
  “本來就不是假的。”我吃力地咽下一口雞,味同嚼蠟。呆呆地看著盤中的食物,神思遊離在很遠的地方。就在昨天的此時,我和安妮有了自相識以來的第一次大吵,地點就在南山海雅百貨附近的“名典咖啡”廳裏。本來我是要約她好好談談的,可是話不投機,沒講兩句她就毛了:“考兒,這是我的選擇,跟你沒有關係,我哥都管不了,你管得了嗎?我愛不愛Frank也跟你沒關係,我知道,他一直很愛你,可能現在還愛著,但是有什麽關係,我們彼此需要,想要在一起,願意在一起,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可是安妮,你了解他嗎?你知道他的內心嗎?你知道他為什麽跟你結婚嗎?”
  “笑話,我是否了解他,有那麽重要嗎?如果什麽都了解還結婚幹什麽?至於他為什麽跟我結婚,你想你應該知道吧,因為我像你,他把我當成你……”
  “安——妮——”我叫。
  “那有什麽關係,我哥當初跟你在一起,不也是因為你像我嗎?”她緊盯著我,目光如破碎的星子,模糊不清,嘴角看上去是在笑,可感覺卻比哭還淒涼,“我跟你真是很有緣分,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可是每個男人都說我們很像,連Kaven都說像,真是莫名其妙!你知道的,我從來就是無望地活著,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從十四歲那年被三個禽獸哥哥強暴,我就死了,遊戲人間這麽多年,你是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來看待我的所作所為的,我就從不問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那樣做,就像我離開Kaven,沒什麽理由。我不否認我們彼此相愛過,可惜我們兩個都是同類,都一味地拚命在對方身上索取。當有一天發現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有的濃情愛意都煙消雲散了。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瘋狂、這麽齷齪,誰都不會是天使,但誰都有可能成為魔鬼……”
  “如果Frank是魔鬼呢?”
  她冷笑,又是很無所謂地聳聳肩:“哦,這個,他第一次跟我約會就講了,他說他是個魔鬼,我跟他說,沒關係,因為我也不是天使,哈哈……”
  我揮手就是一巴掌。
  她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
  然後她還是朝我冷笑,捂著半邊紅腫的臉直直地站起身,抓起手袋離座朝門口走去,“安妮!”我叫她,自己卻先哭了,“對不起……”
  她站著不動,沒有回頭,冷冷地扔下一句話:“這話你還是留著跟我哥說吧,他都快死了,你卻離開他,你的所作所為也是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來看待的!”
  說完她決絕地離開了咖啡廳。
  “喂,你幹什麽!”
  耳邊突然一聲大喝,炸雷似的:“你丟魂了?想什麽呢?”
  我的神思這才回到現實:“沒,沒什麽……”
  英珠嘴巴一撅:“還沒什麽呢,你看你這鬼樣子,真不知道怎麽說你……死丫頭,怎麽就這麽不開竅啊,不管什麽男人勾了你的魂,有些事情還是放下比較好。你看我,失戀了這麽多次,不是也一樣找到了喜歡的男人嗎?用你們中國的一句話說,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回答:“我現在就想吊死。”
  話音剛落,英珠一腳踹了過來,“想死?很容易啊,從這樓上跳下去即可,當著我的麵說這種話,我看你真是想死!”
  我愣愣地瞪著她。
  “看著我幹什麽,還不快吃飯!在數米粒啊,我飯都吃完了,你的飯還沒動,想絕食嗎?”英珠說著拳頭又飛了過來。我頭一偏,躲過了。周圍的員工傻了似的瞅著她,他們從來沒見老板娘動過粗,平常英珠可是偽裝得很好的,一副精明的白領派頭,舉止端莊,典型的韓國淑女。
  “看什麽看,都給我吃飯,吃完了馬上幹活!”英珠啪的捶了一下桌子。
  餐廳內鴉雀無聲,隻有碗筷的碰撞聲。
  進了電梯,英珠長長地舒了口氣,用韓語叫嚷著說:“奶奶的,憋死我了,好久沒這麽罵過人了,痛快!”
  我用韓語回她:“你大概是手腳發癢了,好久沒打架了吧。”
  “是噢,還是親愛的你了解我!”英珠鉤住我的脖子,趁著電梯裏沒人居然吹起了口哨,“上哪兒去打一架呢?真的是手癢了!……”
  下班回到家,剛進門,手機就響個不停,是安妮的助手打來的。她是真的不肯理我了,連電話都要助手打!從昨天到今天,我發了不下二十條短信給她,她一個字都沒回。
  “Cathy小姐,安妮小姐的婚期已經定下來了,就在下個禮拜五,喜來登酒店,您過來嗎?”
  “安妮呢,叫她接電話。”
  “抱歉哦,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Frank先生呢,在她身邊嗎?”
  “在啊,您要跟他說話?”
  “是的,要他接電話。”
  一陣雜音過後,電話裏傳來他冷漠的聲音:“想跟我說什麽?”
  “你聽著,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否則最後受傷的是你自己!”我大口地喘著氣,竭力控製即將爆發的情緒。
  “威脅我?”他在電話裏哼了聲,很不以為然,“我祁樹禮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別人威脅,就憑你,可以讓我改變注意?你以為還是當初,我會對你言聽計從?”
  我叫了起來:“Frank!如果你執迷不悟,這輩子你都不會知道小靜在哪裏!”
  電話裏有短暫的沉默。
  “小靜?”
  “是的,小靜!”
  晚飯我吃不下任何東西,感覺整個人就像是浮在噩夢裏。我在想,如果他是真愛安妮,或許也沒什麽不可以,雖然他們是兄妹,卻並無血緣關係,但我知道他隻是利用安妮報複我和耿墨池而已,賭注就是安妮的幸福。安妮完全被蒙在鼓裏,如果她因我受到傷害,我怎麽跟耿墨池交代?我越想越害怕。
  我打電話給同住一棟樓的英珠,她大概因為思念駱駝,也睡不著,於是下來跟我說話,兩個瘋子躺在床上抽煙喝酒,弄得屋子裏烏煙瘴氣的,我們也沒想到要開窗戶,咳成一團。大概很晚了,不知道是誰先睡著,朦朧中床頭電話響了,我接過話筒還沒“喂”出聲,裏麵就傳出祁樹禮的聲音:“你出來吧,我們談談。”
  說完電話就掛了。
  我腦子頓時清醒過來,他想跟我談,證明還有回旋的機會!我大喜過望,立刻溜下床,“去哪兒?”英珠趴在床上,眼睛沒睜卻知道我要出去。
  “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你先睡吧。”
  英珠閉著眼睛咕嚕著:“死丫頭,為了見男人把我扔一邊……”
  我沒理她,迅速穿好衣服出了門。祁樹禮的黑色奔馳遠遠地停在小區對麵的馬路上,顯得格外盛氣淩人。他好像特別喜歡奔馳,我幾乎沒見他換過別的車,連顏色都不換,固執的黑色。
  他親自開的車,我坐在副駕座上,誰也沒先開口說話,氣氛很沉悶。車子最後停在了羅湖的一座大廈前,上到頂層的旋轉餐廳,年輕的侍應生已經在包間門口等候我們,笑盈盈地替我們推開門。房間很小,擺著一張小小的方桌,桌上意外地燃著燭光,還點綴著鮮豔的玫瑰。透過弧形落地玻璃,整個城市的燈火盡收眼底,所有的建築都璀璨如水晶,還有流淌著車燈的河流,仿佛是天上星辰在紛紛墜落,匯成閃耀的星海,眾生繁華,光芒四射。如此美景,從任何一個角度望去,都是舉世無雙。
  我有些發愣,不明白他怎麽會帶我來這種地方。
  他說:“坐吧。”
  我坐下了。
  他又說:“想吃點什麽?”
  “我肚子不餓。”
  他沒有理會,側身跟侍者交談,自顧點菜。
  門被侍者輕輕帶上,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我轉過臉去,凝望著窗外黑絲絨般的夜空,那些閃爍的星星湮滅在這樣璀璨的燈海,猶自覺得惋惜。
  “怎麽,不敢看我?”
  “你想跟我談什麽就直接說吧,我明天還要上班。”
  “你應該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麽。”
  “好,你說吧。”
  他逼視我:“想要我放棄跟安妮結婚,隻有一個條件,先告訴我小靜的下落。”
  我回擊他:“想要知道小靜的下落,先放棄跟安妮結婚。”
  “有長進啊,知道談判了。”他瞅著我冷笑。
  我身子向前傾,直直地看著他:“我是為你好,Frank,我不想你到時候後悔,也不想你遭報應。”
  我話說得很重,他的臉色一變,“我遭的報應還少嗎?你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報應,別想嚇唬我,就憑你也想吃定我,你太幼稚了!”
  “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談的了。”我伸手拿旁邊的手袋。
  “話還沒說完就想走?”
  “還有什麽好說的,你不肯讓步,我也不會。”
  “那我不妨很坦白地告訴你,其實小靜在哪裏我已經不是那麽在意了,找了這麽多年,心淡了,隻要她好好活著,找不找到都無所謂。”
  “那這麽晚了你約我出來幹什麽?”
  他仰著臉,不可一世:“談判!”
  “我說了沒什麽好談的。”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麽,”他換了個很舒適的姿勢坐著,蹺起二郎腿,一副勝劵在握的樣子,“其實我們可以不以小靜的下落為條件,還有一個辦法讓我放棄婚禮。”
  “什麽辦法?”
  “把新娘換成你。”
  “哈哈……”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肩膀直抖,“你不是不愛了我嗎?怎麽還要娶我呢?而且你已經在我手裏死過一次,還想死一次?”
  他鎮定自若:“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娶安妮就是為了折磨她,因為她是耿墨池的妹妹,而且聽說耿墨池很疼愛她,好像年輕的時候還暗戀過她,很好嘛,那我就以安妮作為武器好了,讓她哥哥死不瞑目,而把新娘換成你呢,安妮就逃過這一劫,你來代替她受折磨吧,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笑容凝固在我臉上,仿佛置身一片冰天雪地,狂風呼嘯,我陷在雪地裏寸步難行,頃刻就凍成冰塑。
  “你這個惡棍。”
  “我一直就是惡棍,本來想做個好人,是你把我逼回原型的。”他從容不迫地點了一支煙,優雅地吞雲吐霧,居然還朝我微笑,“怎麽樣,我的這個提議如何?你不是最喜歡為了心愛的人犧牲自己嗎?很好的機會啊,要不要試試?”
  我虛弱地看著他,無力反擊。
  他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女神的眼淚!”
  我一驚,他識貨?
  “真是舍得花本啊,知道這顆鑽石價值多少嗎?你絕對想象不到!多麽動人的愛情,他為你這麽舍得,你呢,不想繼續為他犧牲嗎?”
  我回答:“你會遭報應的,如果安妮受傷害,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
  說完這句話我就起身離開了。一個人坐車回南山,我根本不想回家,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感覺末日來臨般的淒惶。英珠打電話過來,劈頭蓋腦一頓亂罵:“臭丫頭,你說你還有沒有良心啊,跟哪個野男人鬼混到現在還不回來,是你要我過來陪你的,現在倒好,自個逍遙去了,你還是不是人啊?”
  “英珠,我活不了了,怎麽辦啊,活不了了……”
  我身體前傾,伏著膝蓋躬著背突然就哭出聲,英珠問清我所處的位置後火速下了樓,其實我就在小區街邊的路燈下,一個人哭得肝腸寸斷。
  “唉,你這是何苦呢?”英珠看著我直搖頭。
  最後我們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名為紅番區的酒吧,那夜的紅番區熱鬧非凡,那夜的深圳一如既往燈紅酒綠,深南路有人低聲飲泣往前走,賽格大樓有人為了升職在埋頭敲電腦,無論你痛不痛苦,這個世界一樣有人這樣生活。
  就像我和英珠,災難降臨的時候,我們還渾然不覺。兩個人都喝高了,從酒吧出來的時候,已近淩晨,我們勾肩搭背踉蹌著腳步遊走在深圳街頭,高聲說笑。當迎麵而來的兩個小青年搶過我脖子上的鑽戒時,我還以為是誰開的玩笑,直到那兩個小青年飛快地跑出百米遠我才反應過來,指著他尖叫:“搶劫啊,我的鑽戒!……”
  我話還沒說完英珠就衝過去狂追,別看她喝了酒,跑起來飛快,沒費多少工夫就追上了其中一個小子,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扭打在一起,場麵很混亂,我和英珠兩個對付一個好像還不怎麽吃虧,何況英珠還是學過跆拳道的,那小子很快就招架不住,被英珠揍得嗷嗷慘叫。
  可是,當跑遠的另一個小子又折轉來救他的同夥時,情況發生了大轉彎,他帶了凶器,明晃晃的一把匕首在夜色下發著寒光。
  英珠把我拉到了身後,雙方對峙足有十來分鍾。
  “英珠,算了,我們走吧。”我到底膽怯些,拉她的袖子。她甩開我,大叫一聲,一個連環腿朝對方掃過去,那持刀的小子被掃了個狗吃屎,英珠反應極快,騰的一下騎在了他身上,抓起他的頭發往地上撞,我也過去幫忙,踹那小子的屁股,場麵似乎被我們控製,然而我們都忽略了另一個幫凶,就是最初被我們打倒在地的小子。
  他不知從哪兒摸來一塊板磚,當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英珠後腦狠狠挨了一下,應聲倒地,她一倒,地上的小子反撲過來對著她胸口就是一刀……
  血,鮮紅的血汩汩地從英珠的身體裏淌出來。
  我死命摁著英珠的胸口,還是無法堵住噴湧而出的鮮血,“英珠,英珠啊……”我抱著她的頭,怎麽呼喚她都沒有反應,慘白的月光下,整個世界一片慘烈的紅,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是個不祥的人,隻會帶給周圍的人災難和不幸,於是我更加不幸,也許究其一生也無法贖完自己犯下的罪。
  英珠隨即被送往醫院。
  急救。
  輸血。
  手術。
  警察要給我錄口供,我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思維邏輯完全混亂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手術室門口上的紅燈,他們問我什麽,我隻會點頭或搖頭,但當我說出英珠的韓國身份時,引起了警察們的高度重視,我聽見為頭的一個警察給他的上司匯報:“是!好!我們馬上行動,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捉拿凶手!”
  警察們去行動了。
  我還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發呆。
  已經給高澎打了電話,此時他大概正在返程的途中。
  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英珠被直接送往特護室觀察,我跟著趕過去,腦子裏嗡嗡的,醫生跟我說著什麽我沒聽太清,“頭部受重創”,“昏迷指數3”,“腦水腫”,“肺部被刺穿”,“失血過多”,“間歇性呼吸衰竭”……
  “你們跟我說這些幹什麽,你們不是醫生嗎?是醫生就趕緊救人,說這麽多廢話幹什麽?!”我紅著眼睛衝醫生吼。
  醫生頓了頓,又說:“傷者的左手一直緊握成拳頭狀,我們怎麽掰都掰不開,不敢用勁,怕傷到她,你要不要過去跟她說點什麽,看看她手中到底拿的什麽。”
  “她能聽到我說話嗎?”
  “試試看吧,以前這種情況也有過,從臨床的角度來說她現在處於深度昏迷,肯定聽不到,但……”
  我馬上接過話:“好,我試試!”
  英珠頭上纏滿紗布,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我看到她的左手果然緊握成一個拳頭,我捧過她的拳頭,放在胸口暖著,親吻著,摩挲著,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滴落在她的手上,我哽咽得語不成句:“英珠,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連累到你,拜托你一定要醒過來,你的婚紗都試好了,駱駝從北京回來你們就要舉行婚禮的,英珠,駱駝這麽愛你,你們不是要一起去西藏度蜜月的嗎?你不會忘了吧?你說話啊,英珠,隻要你醒過來,你怎麽揍我都沒關係,被你揍扁了都行……”
  這時,奇跡發生了,英珠的拳頭奇跡般地鬆開了,在手指展開的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利劍刺穿一般,破碎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灑落在床頭,恍惚間,我看見一顆沾滿血跡的碩大鑽石真如一顆晶瑩的眼淚,在英珠蒼白的手心中泛著盈盈的藍光。
  我哇的一聲大哭:“英珠!……”
  英珠入院的第二天下午,傷勢突然惡化,必須進行一項緊急移植手術,但需要一筆巨額的手術費,不巧的是,資金都被高澎拿到北京去參與那個大項目的運營去了,而因為北京那邊突降暴風雨,飛機延誤,他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即使趕回來,資金也沒辦法及時從運營的項目裏抽出來。公司的員工很通情理,紛紛慷慨解囊,以解燃眉之急,但是跟所需的四十八萬手術費還是相去甚遠。
  我在病房外的走廊裏急得直跺腳,電話都打爆了,能幫上忙的沒幾個。我跟醫院求情,醫院答應給我減免八萬,但在下午三點之前剩餘資金必須到位,否則手術無法進行,延誤搶救他們概不負責。最後一個電話我不知道是怎麽摁下去的。電話裏傳來祁樹禮趾高氣揚的聲音:“怎麽,想通了?”
  我拿著手機直哆嗦:“Frank,給……給我一筆錢……”
  “錢?你要錢做什麽?”
  “我要救一個朋友的命,幫幫我……”
  他在電話那邊竟然笑了起來,“那你求我吧,看你能不能打動我。”
  “Frank,我是真的有急用,哪怕以後要我拿命去還你,我都無話可說,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他繼續他的冷漠:“你對誰都是這麽挖心掏肺,對我呢,隻要有一點這樣的真情,我們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Frank,我是要救命的啊!”我號啕大哭。
  “那你先答應我的要求,跟我結婚。”
  “Frank!”
  “抱歉,我現在有事,想好了再給我打電話。”
  說完電話裏就是一陣忙音。
  手機從我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電池的蓋板都摔掉了,就如我所有的精神和意誌,瞬間被這個男人的冷酷擊得粉碎。
  他竟然見死不救!
  真的沒有情分可言了,虧我還想到找他求助!
  而這時手機忽然又在地上唱起了歌,不停在地板上轉動。我撿起電話,恰是陳錦森打過來的,人世間的很多事情就是這麽玄而又玄,不多一秒,不少一秒,就在這一秒,於是情勢就朝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而去,攔都攔不住。
  陳錦森在電話裏得知事情的原委後,大聲斥責我:“你怎麽不跟我說呢,我是聽說崔小姐出了事才打電話問你的,還有什麽比救人要緊,關鍵時候你還是沒把我當朋友,Cathy,我就這麽讓你忌諱嗎?”
  “我……”
  “什麽都別說了,我馬上過來,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Kaven,謝謝你!”
  “謝什麽,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放心,我不會乘人之危的,我隻是想表達我的真誠,還有就是……人道主義。”
  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半個小時後,他帶著支票簿跟秘書一起來到了醫院。
  英珠的手術得以順利進行,大概是晚上八點多,手術剛結束,高澎終於從北京趕過來了,撲倒在英珠的病床邊哭不出,喊不出,半天無語。他的頭是埋著的,我看不到他的臉,隻看到他全身都在抖,仿佛站立在冰天雪地的山穀,無處藏身,隻能發抖。
  一整晚,他都伏在英珠的耳邊絮絮叨叨,似乎一生要說的話,他都恨不得一個晚上說完,此後的幾天,他都重複同樣的話,無休無止。
  已經四天了,英珠還是昏迷不醒。無論我們怎麽呼喚她,跟她說話唱歌,能用的辦法都用了,還是無濟於事,隻有旁邊的儀表滴滴答答的顯示著她還有心跳。
  他的痛苦和焦急,英珠會知道嗎?
  這會兒,他還在跟英珠訴說著,我站在病房門口,聽著那些話,心裏痛到無法言語。我走過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知道勸不了他,還是安慰著說:“別這樣,高澎,英珠不會有事的,這個樣子下去你會垮掉的。”
  “沒事,我現在已經很平靜了。”他抬起臉,本來就消瘦的臉上隻看到高高凸起的顴骨。而他頭頂的發間,不知何時生出了很多白發,看上去觸目驚心。
  “我們都應該撐住,高澎。”
  “考兒,別擔心,我真的已經平靜了,無論英珠醒不醒得過來,我都接受了這個現實,上天要置我於死地,我又能如何?”
  “高澎……”
  “真的,我已經很滿足了,擁有過一段真摯的愛情,這輩子不會再有遺憾,”高澎起身站到病房的窗前,背影竟是那麽孤獨而沉重,“卓瑪就說過,隻要你的心像納木錯湖般純淨,你就會獲得唐古拉一樣的深情。從前我是一個浪子,無藥可救了,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獲得如此真誠的愛情……”
  “卓瑪是誰啊?”這是我第二次聽他提起這個人。
  “你想知道?”
  “嗯。”
  他長長地歎口氣,慢慢地開始敘述起來:“她是挽救我靈魂的人……三年前,我在西藏認識了一個藏族姑娘卓瑪,她的眼睛很亮很亮,比天上的啟明星還亮,她的臉紅紅的,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們一起騎馬放羊,她揮動皮鞭的樣子真是很好看,瀟灑極了,唱的歌能讓雄鷹都停止飛翔。那陣子我迷上了攀岩爬山,我住的那個地方有很多山,都被我爬遍了,隻有最高的一座山峰我沒有征服。每次登上山頂的那一刻,我就會獲得無窮的力量,感覺如同重生,我把這感覺告訴卓瑪,她就開始陪我爬山,從前她隻是送我上路,默默的山腳下等著我……
  “當我決定翻越那座最高的山峰時,卓瑪義無反顧地要和我一起攀登,我們的準備工作應該是做得很充分的,為了安全,兩個人的腰上都係著保險繩,我的連著她的,以防萬一……開始都很順利,我們攀到了接近山頂的時候,都非常喜悅,勝利似乎就在眼前了。誰知悲劇說來就來,卓瑪在我的後麵,腳下有塊石頭鬆動了,她掉了下去。因為係著安全繩,她是懸空掛著的,當時情況很危險,我動都不敢動,因為她的繩子係在我的腰上,稍有不慎,兩個人有可能同時墜下山崖。
  “我騰出一隻手試圖將她拉上來,可是根本使不上勁,感覺就快撐不住了,那一刻我反而沒有了恐懼,心想一起死也沒什麽不好。但卓瑪卻不這麽想,她掏出一把匕首開始割繩子,我大聲喊叫要她別割,她不聽,眼淚嘩嘩地流,還是要割繩子,一刀,兩刀,就像割在我心上,我絕望得幾乎就要往下跳。她仰著一張天真的臉孔卻突然對我笑了起來,她說駱駝,我活著和你活著是不一樣的,我活著隻會放羊,比天上的繁星還渺小。但你若活著,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可以拍很多照片,可以娶你真心相愛的姑娘。我知道我不是你心儀的人,沒有關係,布達拉可以作證,我是真心的希望你幸福,就像聖潔的納木錯湖生生世世依偎著唐古拉山一樣,我不會離開你,死去的隻會是我的肉體,無論將來你在哪裏,幸福不幸福,我都可以看到……”
  說到這裏,高澎掩麵抽泣起來。認識他這麽多年,我這是第一次看到他哭,我鼻子發酸,抓住他的肩膀問:“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後來……”他抬眼看我,憔悴的麵容如風幹的蠟像,沒有一絲血色,“還能怎樣呢,繩子終於還是被她割斷了,她掉了下去,在我的眼皮底下掉了下去……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最後看我的眼神,沒有恐懼和悲傷,竟然帶著笑意。很多個夜晚,我都夢見她那樣看著我,我想放棄的時候,我想墮落的時候,我想頹廢的時候,她總是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讓我無地自容,於是逼著自己麵對很多不願意麵對的事情。慢慢的,自己真的變得堅強起來,活得像個正常人,投入地工作,真誠地戀愛……”
  “高澎!”我伏在他肩頭大聲哭了起來。
  “別難過,考兒,”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反過來安慰我,“我們都應該學會堅強,我知道英珠可能醒不過來了,很強烈的預感,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原來是這麽愛她。當初在釜山認識她,覺得很談得來,她的真誠直率像極了卓瑪,漸漸地從內心接受了她,我答應了卓瑪的,要好好活著,要過得幸福,一定要幸福……”
  “英珠!”我麵朝著病床,忽然叫了起來。
  我們一起衝到床邊,竟然發現英珠的眼角滲出了淚水,“英珠,英珠,你聽到了我說的話是嗎?回答我,你回答我啊……”高澎握住英珠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英珠應該是聽到了的,否則她不會流淚,但不知為什麽,我看著英珠眼角的淚,竟然覺得很不祥,那像是告別的眼淚,讓人的心不由得揪在一起。
  而高澎還在深情地訴說著:“我是愛你的,我沒有騙過你。真的,我盡了自己所能來對你,因為你值得我洗心革麵,付出我的全部。即便你認為我愛你不如你想要的那樣深,你曾責問我為什麽不能愛你更深,你發脾氣,抱怨,我都不怪你,誰叫我是浪子出身,從前沒能更早地遇見你呢?但你對我怎麽樣,我心裏都有數,你愛我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我知道,什麽都知道。所以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卓瑪,也隻有你這樣讓我如此難以舍棄,所以我才下決心重新開始,給你想要的愛和生活。誰知你卻這樣陷入沉默,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愛你愛得不夠?傻丫頭,不是我愛得還不夠,而是因為老天沒有給我足夠的時間,足夠的青春,足夠的勇氣,讓我像愛卓瑪一樣去愛你,所以請你一定要醒來,讓我有機會重新好好地愛你……”
  我為他們輕輕帶上了病房的門,這樣的話語應該是他們單獨交流,英珠是可以聽到的,我確信。病房外的走廊很長很長,感覺像是走在人間和地獄的道口,每一步都艱難而痛楚。英珠會給高澎機會嗎?高澎,他真的沒有騙英珠,他跟英珠結婚就是想好好開始,認認真真地愛一回,如果他失去這樣的機會,那不會是英珠的意願,那一定是上天不給他機會。
  而雪上加霜的是,高澎的公司已經近乎癱瘓,因為中途退出,北京那邊的項目提出巨額索賠,而先前投入的資金血本無歸。
  “處理掉吧,把公司處理掉。”高澎就這一句話。
  我回公司問市場部經理,情況是不是真有這麽嚴重,經理說比這還嚴重,對方提出索賠是小,還指控我們詐騙,工商部門已經介入,馬上就要開始徹查了。我捂著嘴巴,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出來,“那我們怎麽辦?”
  “賠錢,盡可能地滿足對方的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們還有多少錢?”
  經理直搖頭,“沒錢,這個月的薪水都沒發,而且工商部門一旦來查,說不定銀行賬戶都要被凍結。”
  “登報吧,將公司資產拍賣。”我丟下這一句話就逃出了公司。
  華強路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讓我冷靜,反讓我徹底崩潰,從格蘭雲天出來,我坐在人行天橋的階梯上掩麵痛哭,正如夢中曾有過的場景一樣,哭得胃抽搐。一直到天黑,我才拖著抽空了的身體前往醫院,可是病床上躺著的竟不是英珠,而是高澎!
  “她已經去世了,就在半個小時前。”護士小姐輕聲跟我說。
  “那他……”我指著一臉煞白的高澎。
  “他吐了兩口血,當場就昏過去了。”說完護士小姐開始清理地麵,果然見白色地磚上赫然印著殷紅的血跡。
  親愛的,我想說我是真的很悲傷,盡管你可能比我更悲傷。可是茫茫人海,到處都是冷漠的麵孔、麻木的心靈,誰能看到我的悲傷?
  在殯儀館門口,我遇見了提著花籃前來吊唁的陳錦森。
  這真是讓我很感動,不僅出錢給英珠做手術,而且每天都還去醫院探望,甚至還出麵跟英珠的家人斡旋。英珠的父母已經來了深圳,他們痛罵高澎沒有照顧好英珠,我沒有插話的分,是陳錦森耐心跟他們講道理,又重金懸賞,督促警方盡快捉拿凶手,這讓英珠的父母沒有話說。
  我也沒有話說,一看到他就難過地別過臉。
  陳錦森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充滿憂慮地看著我,直搖頭:“你瘦了好多,Cathy,這個樣子可不行,我們已經盡力了,畢竟生死有命啊。”
  正說著,另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走入我的視線,也拿著花籃,盡管戴著墨鏡,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什麽意思?
  來看戲的?
  三個人站成三角狀站在人來人往的大門口。
  “這位是……”陳錦森好奇地打量祁樹禮,眉頭蹙在一起,又看看我,似乎想要我介紹。我沒理會,冷酷地逼視著他:“你來幹什麽?”
  他把花籃交到旁邊的助手手裏,並沒回答我的話,看似隨意又別有用心地打量陳錦森,神情很傲慢:“閣下是……Cathy的朋友?”
  “正是,我叫陳錦森,幸會。”
  “幸會。”
  兩個男人很紳士地握了握手。
  陳錦森何其的精明識趣,交換名片後非常禮貌地離開了,走時還不忘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不要太勞累,多注意休息。看似隨意,也是別有用心。一旁的祁樹禮已經摘掉墨鏡,嘴角浮出的冷笑讓人生厭。
  我不打算理他,轉身就走。
  他在後麵叫住我:“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天要錢是有急用。”
  我回頭狠狠地瞪視著他:“那你還來幹什麽?!”
  “來看看你的朋友啊。”
  “請回去吧,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也許你是無心的,可關鍵時候卻看出你的人性竟是如此冷漠。見死不救,你還有什麽理由出現在我麵前?回去跟你的新娘結婚吧,很般配啊,天生的一對,我才懶得理會,你盡管跟她結婚就是了,你會知道什麽是生不如死的!”
  說完我大步朝電梯走去,不想再回頭。
  “耿墨池回國了。”他在背後說。
  英珠的骨灰被其父母帶回韓國的那天,下著大雨,我和高澎趴在玻璃幕牆上,眼睜睜地看著飛機騰空而起,衝破雨霧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
  就這麽永別了?
  如此匆忙,連最後的叮嚀都沒有一句啊,英珠!
  “我這一生的愛情也就到此為止了,你不用為我擔心。我知道我要去做什麽,從前是你要我勇敢地尋找屬於自己的愛和希望。在西藏,卓瑪給了我重生的希望。後來遇到英珠,她給了我愛,如今我失去了她們,也就失去了愛和希望。所以我要重新去尋找,哪怕千辛萬苦,我也要去找,否則我會一天都活不下去。”
  高澎回到公寓就開始收拾行李,他要我幫他處理公司的善後事宜,他說他已厭倦這紛爭的世界,就如這個世界也厭倦了他一樣。
  “你要去哪兒啊?”我站在旁邊無助地看著他,一點主意都沒有。
  他回答:“西藏。”
  說著他拉開衣領,掏出一個瑪瑙吊墜給我看,“這裏麵有英珠的骨灰,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去西藏的,我不能言而無信。”
  “那我以後上哪兒去找你?”
  他說:“不用找,無論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都會記著你的,相見不如懷念。考兒,如果懷念對你來說很痛苦,把我忘了也好,忘了我和英珠,那樣對你更好……”
  我連連擺頭:“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都是我的錯啊。”
  “考兒。”他的聲音仿佛是從胸腔裏發出來,嗡嗡的,“我最怕你這樣,自責會讓你一輩子都不快樂。我要你快樂,英珠也要,所以為了我們,你一定要快樂、堅強、健康地活著。你也要找到屬於你的愛和希望,一定會找到的,我們都會找到!”
  從高澎的公寓出來,我沒有回家,坐到小區路邊的長椅上獨自仰望深邃的夜空,以為這樣,眼淚就不會流出來,可是淚水還是小河一樣的淌滿麵頰。
  我從口袋裏掏出那顆女神的眼淚,它在路燈下熠熠生輝,耀眼得不似人間凡物,可就是這顆鑽石,讓英珠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是個不祥的物件,即便是螃蟹送的,我也不能留在身邊了,我怕看到它,一看到心裏就發痛。
  我舉手將鑽戒朝街邊扔了出去,宛如一顆流星劃過夜空,鑽戒無聲地掉落在街邊的花圃中,我別過臉,竭力不讓自己朝那邊看。
  “這麽貴重的東西怎麽能隨便扔啊?”
  又是他!
  怎麽在我落魄的時候總有他?
  我沒有應,也沒有回頭。
  可是嗓子眼兒裏一陣發酸,在身體左邊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疼,疼得鑽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裏,搗進去,再也拔不出來。眼眶裏熱熱的,冰冷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到處都是冷的。
  他大方地坐在我的身邊,手心攤開,正是那顆鑽戒。我用餘光瞟到,他的黑色奔馳車就停在路邊。他看著那顆鑽戒,像是自言自語:“如果讓他知道你把他送的東西隨便丟掉,他會找你麻煩的。”
  說著他拉過我的手,把鑽戒放回到我的手心。
  “有些東西是不能丟的,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你走吧。”
  他沒應,自顧自地說:“我取消了和安妮的婚禮。”
  “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係。”
  “少跟那個陳錦森來往,他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沒資格說人家。”
  “你不聽我的,早晚你會後悔。”
  “你走!”
  他側過臉看著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又沒在電話裏說清楚。”
  “你走!馬上走!”
  他起身,雙手插在褲袋裏,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會兒,搖搖頭,朝街邊的奔馳走去,司機趕緊下車替他開車門,他盛氣淩人地上了車。
  兩天後,我再次見到了他,是在公司的拍賣會上。
  他和陳錦森首度針鋒相對,爭奪高澎公司的收購權。
  現場氣氛一度劍拔弩張。
  最後他放棄了,將唾手可得的獵物拱手相讓給對手。陳錦森雖然贏了,卻臉色發綠,因為這個價錢遠遠超出了他的預算,而負債累累的公司根本就不值這個價。祁樹禮擺明了就是跟他抬杠。離開會場時,我分明瞧見他朝陳錦森露出老奸巨猾的微笑。
  接下來的事情讓我和公司員工大跌眼鏡。
  陳錦森翻臉了,他派律師來跟我們談,公司他可以接下,但拒絕接受債務,也就是說,公司欠下的巨債得我們自己償還。
  “這怎麽可以,拍賣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接手經營權,肯定也要接受債務,怎麽能出爾反爾呢?”我跟律師據理力爭。
  “抱歉,如果你們覺得這不公平,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陳錦森派來的律師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他明知道這個時候,我們不可能拿得出錢來打官司。
  我不相信這是陳錦森的本意,他那麽謙和的一個人,不可能言而無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我決定找他當麵談。
  可是不等我約他,他主動約我了。我們在福田一座頂級大廈上的旋轉餐廳見麵,一進去就知道這不是普通人所能涉足的,滿目奢華,氣氛很好,餐廳裏弧形通透的落地觀景玻璃,視野開闊。正是傍晚時分,窗外整個華強北幾乎盡收眼底,高樓林立的萬丈紅塵,而遠處暮色沉沉,天地遼闊。
  縱然是瓊樓玉宇又如何,俯瞰眾生隻能是分外的孤獨。
  他微笑著給我倒紅酒,菜是他親自點的,很精致,道道菜食色誘人。他好像壓根就不知道我來見他的目的,(他那麽精明的人,怎麽可能不知道?)他看似很隨意地跟我閑談著,顧左右而言他,餐都快用完了,一點也沒往主題上靠。
  我心事重重,越急,他臉上的笑意越深。
  此時我才隱約覺得,這個男人跟老謀深算的祁樹禮一樣,都不是什麽善類,故意釣我胃口呢,這樣的伎倆我早就在祁樹禮那兒領教過多次,我何懼於此?
  果然,用過晚餐,在包間喝茶時,他開始亮出自己的底牌了。隻見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個黑絲絨盒子,不看裏麵的東西,就知道異常華貴,打開一看,又是璀璨的鑽石,仿佛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辰,在燈光下閃爍著這世上最美麗的光芒。
  我聽見他用英文說:“Would you please marry me,please?”(嫁給我,好不好?)
  長沙一到秋天就陰雨綿綿,我在長沙待了四五天,雨一刻也沒停過。這倒讓我想起了西雅圖的雨季,也是這樣綿綿不絕,現在想起來,竟像是前世。
  在水一方貼出“出售”的告示幾天後,終於成交。
  不賣掉不行,否則無法償還公司的巨債。真是很對不起高澎。盡管已經征得了他的同意,但心裏還是很不好受,覺得自己真是沒用,這麽一點事情都處理不好,嫁給陳錦森不就什麽都解決了嗎?但是我不能!
  這個男人果真是個厲害角色,拒絕他的求婚後,表麵上他沒有和我翻臉,還是一如既往的風度翩翩,但轉過身他就讓律師來通告我們,如果我們再不償還債務,他們將放棄公司的經營,任其自生自滅。
  公司的員工沒有一個願意走,他們都是當年跟隨高澎闖蕩天下的,對公司的感情很深,尤其是英珠的去世,讓他們更加不忍離去。集體商議後,我們還是隻能妥協,償還債務,否則公司肯定不複存在,那都是大家幾年創業的心血啊。
  我和公司的一個部門經理一起回的長沙,他處理在水一方出售的事,我則處理高澎的車輛等其他財產,房子降到底價成交後,我並不知道買主是誰,也不想知道,默默收拾著高澎的收藏品,裝箱打包,忙了整整兩天。
  傍晚我在客廳的沙發上疲憊得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英珠在白雪皚皚的原野上飛快地奔跑。醒來很久,耳邊還回蕩著她爽朗的笑聲。我猛然想起今天是英珠的“三七”忌日,連忙跑到外麵買了成捆的冥紙。晚上拿著冥紙到露台上燒,無論保安怎麽敲門警告,我就是置之不理,我要超度英珠的亡靈,誰也攔不著。
  夜已經很深,我還坐在露台的小板凳上,一張張地往火盆裏放冥紙,跳動的火焰照著我的臉,溫暖著我的心,就像英珠曾經的寬慰。雖然我已經無淚可流,可我還是想哭,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麽灰飛煙滅了,我從未像此刻懷念英珠的好,哪怕是她的拳頭。
  突然,客廳的過道裏傳來開門聲,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門就被打開了。有人進來了,肯定是保安,我連看都懶得看繼續燒冥紙,我就不信他們能把我怎麽著。
  啪的一聲,客廳的吊燈被打開,我本來隻開了一盞小燈的,突如其來的強烈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揉著眼睛看了看外麵,進來的不是保安,是一個提著行李箱的男子,詫異地看著陽台上我這個滿頭是灰的瘋女人。
  對方漸漸走近,我仰著臉,近乎貪婪地注視著,簡直不能相信如此清晰真實,如同烙印在我心上的樣子。他又瘦了好多,瘦得隻剩高高凸起的顴骨,但目光敏銳,眼神比夜色中的湖水還幽暗深邃。
  足足有兩分鍾,我們傻瓜一樣地瞪視著對方。誰都沒有說話。“你……在給誰燒紙錢?”他放下行李箱一步步朝露台走來。
  耿墨池!我在心底叫著他,真的是他,天外而來。一身淺色洋裝,雖然消瘦,卻依然姿態優雅玉樹臨風,最最撕心裂肺的一刹那,我淚流滿麵,拚盡了全部的力氣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耿墨池!耿墨池……”仿佛隻要在心底那樣拚命呼喊,眼前的他才不會消失。
  他隔了片刻,才說:“是我。”輕輕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微笑,“我還沒死呢,你給我燒什麽紙錢?”
  我咬著手指,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躲在無人的角落裏哭泣,我隻能哭泣,因為我根本不敢想象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他。見不到他,我背負的所有的痛,又說給誰聽?今天才知道這是多麽幼稚的事情,即使再次見到了他,我們又能改變得了什麽?從前的種種都化成了灰,我跟他,還能擁有什麽?
  “別燒了,我有的是錢。”
  他來到我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火光中死去活來的我。然後蹲下來,更近地湊近火光,他就在火的那邊,我在火的這邊,兩張臉隔得那麽近,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感覺卻又是那麽遙遠,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
  “Is that you,Foolish Crab?”(是你嗎,笨螃蟹?)
  他在火那邊問。 
 
  NO.9請赦免我的罪吧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讓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的餘地!
  我被人從後麵捂住嘴巴的時候還在想,要不要跟耿墨池去上海,剛才從“上島咖啡”出來我都哭了一通的,這會兒眼淚還沒幹就被人拖上了事先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車。我是要喊的,可來不及發出聲音人就已經在車上了。我驚慌失措地看看周圍,全是幾個戴著墨鏡的彪形大漢,“你們是誰?想幹什麽?”我掙紮著尖叫,可是沒人理會,車子迅速地駛出了鬧市。坐我旁邊的兩個大漢一個控製住我的手腳,另一個掏出了一根針管,後麵還有一個人,捂住我的嘴巴,一針猛紮在了我的手臂上,我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就渾身一軟,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像是在做夢,又不像,夢境中的事都真實地發生過,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我還跟耿墨池在“上島”喝咖啡,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氣氛有些凝固。
  耿墨池坐我對麵,一身淺咖啡色便裝,頭發修剪得很短,差不多是平頭,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留平頭。初秋的太陽那樣好,斜斜地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窗,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是陰影,一半是明亮的,沒有笑容,神色憂鬱而茫然,不知道在想什麽。我忽然很心痛,他這麽憂鬱,是為我嗎?很想問他:你過得還好嗎?但我沒有,隻是問:“安妮呢,她現在怎麽樣?”
  他搖頭:“不知道,我管不了她。”
  說著他掏出一個銀色打火機,啪的一下點了支煙,一隻手放在桌麵上,一隻手夾著煙,深沉的憂鬱還是鬱結在他眉心,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他的臉在煙霧的繚繞下倍感遙遠,“你好像變了很多,”他的目光飛鴻一般掠過我的臉龐,“感覺不太一樣了。”
  我苦笑:“是吧,女人到了我這個年齡,通常老得很快。”
  他握住我的手:“曾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一起變老,就像歌裏唱的那樣,很庸俗,可卻是人生最極致的美好……”
  我慢慢地將手抽回來,轉過臉去,“我們沒有這個緣分。”
  “是啊,我們沒緣分。”他長歎。頓了下,又說:“原本不打算再回來的,死了直接埋到西雅圖那塊墓地即可,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來看看你,剛好看到在水一方的出售告示,就買下來了。我自己是用不著的,專門留給你的,以後你若在國內,就住這房子吧。”
  我癡癡地看著這個男人,竭力讓自己平靜從容:“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想要我一輩子念起你的好,你真是很有心計,我怎麽算都算不過你的。”
  “你什麽時候算計過我呢?” 他笑了笑,眼神中透著一種隱忍的悲,“隻要你有一分的心思花在算計上,或許就不會吃那麽多苦。你這人啊,就是太隨性,做事不動腦子,怎麽直接怎麽來,有時候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低下頭無語。
  “在西雅圖,你走後的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見不著你的人,就知道你又逃跑了,怎麽總是這樣呢?難道經曆這麽多事,你還不明白,犧牲自己未必就能讓愛著的人幸福,因為真正愛著的人,哪怕離開了,另外一個人也不會因此而停止愛他,還可能更愛他。因為思念隻會讓愛沉澱,愛就變得更超乎尋常,所以你離開後,我受盡思念的折磨,很多時候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哪怕我當時真的是死了,哪怕你這隻螃蟹永無可能變成天鵝,我還是不會停止……愛你。”
  他淡淡地說著這些,彈了彈煙灰,見我沒說話,又繼續說:“逃跑,其實是最懦弱的表現,我也逃跑過,跟米蘭剛結婚的那段時間,不是從長沙逃到上海,就是從上海逃到長沙,結婚三年,我們捉了三年的迷藏。後來到了日本,我又從名古屋逃到巴黎,又從巴黎逃到西雅圖,結果呢,還是逃不脫。現在這種混亂的局麵,其實跟我一味的逃避有關,如果我能果斷地麵對問題、解決問題,也許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逃避,勇敢點,愛情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誰來都奪不走,你跑什麽呢?”
  我轉過臉去,極力地仰起臉,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還想說什麽,突然,咖啡廳裏響起卡朋特那曲經典的《昨日重現》,兩個人都怔住了,瞪大眼睛相互看著對方,一瞬間眼中好似射出一道閃電,劈開沉寂的夜空,回憶挾著狂風呼嘯著席卷過來。我腦中一陣眩暈,仿佛是出自本能,緊緊抓著他的手。我不敢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驚動那些記憶。
  隔了這麽久,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卻,卻仍然記得,我曾經真實地擁有過那些歡笑和淚水,哪怕是傷痛的,卻還擁有著。而此刻,即便他緊緊拽著我的手,好似從來不曾放過手,可是我們畢竟已經失去了,那麽多的美好,那麽多的從前!
  砰!
  杯子被我的手無意拂落,摔得粉碎,溫熱的咖啡飛濺一地。
  我如夢初醒,用力抽出了手。
  他愣愣的,並沒有再動彈,隻是望著我。
  我還是覺得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是終究會醒來。盡管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地愛過,割舍過,但再聚首,我們還有可能回到從前嗎?
  但是在離開咖啡廳的時候,他還是牽住了我的手,我怔了一下,沒有再鬆開,忐忑不安,卻又暗自欣喜,隻不過那種喜悅感覺更像是一種悲愴。“我過幾天就回湘北……”走到街邊的時候,我低聲說。
  他眉頭一皺:“為什麽?我讓你很難受嗎?”
  “不是,不是,”我連連搖頭,“我隻是不想打擾你,你需要清靜。”
  “如果想清靜,我還跑回來幹什麽?”
  說著他鬆開我的手,又掏出一支煙點上,情緒顯得有些激動:“剛才跟你說的都白說了,叫你不要跑,你偏跑,我的日子還有多久你不是不知道……”
  我咕噥一句:“米蘭,會找過來的。”
  他狠狠地吐出一口煙:“來了又怎樣,我還怕她嗎?”
  我捂著臉直搖頭:“墨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你,還有米蘭,我鬥不過她,而且我也不值得你這樣。”
  說著我就哭了起來,他歎了口氣,站到了我身後。熟悉而迷離的氣息夢幻般地罩住了我,我一陣搖晃,虛弱得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抱緊了我,然後不等我抗拒,低下頭,深深吻了下來。
  他的嘴唇微涼,透著好聞的煙草氣息,我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抗拒不了,已經完全深陷在這樣的吻裏無力自拔,佯裝的堅強,其實懦弱得可悲。
  “跟我去上海吧,我們好好待一段時間,那裏……也許能放鬆些……”他終於鬆開我,把手伸進我的發絲間認真地看著我說。
  “墨池……”
  “考慮一下吧,盡快給我答複,那邊還有一些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他的手停留在我的後頸,輕輕摩挲著,目光溫柔而悲涼,“醫生說我很難撐過今年冬天的,我想在最後的時間裏有你陪著,好不好?”
  多麽渴望的感覺啊,就是這種在他的注視中被他的愛浸潤的感覺。物是人非的日子裏,如果不是這種感覺,我絕對熬不到今天,什麽都過去了,什麽都不存在了,也許此時此刻隻有彼此的愛還在這紛亂的塵世疲憊地掙紮……
  我們在熙攘的街頭吻別,他要去音協一趟,我一個人回家。
  走在湘江大橋上,心裏忽然變得很寧靜,這讓我不知怎麽想起一部費雯麗主演的經典老片《魂斷藍橋》,影片的結尾是女主人公瑪拉在帶著對戀人的無限眷戀奔向了死亡,記得也是在這麽一座橋上,也是車來車往,多少年來,我被這部電影深深感動。其實我的內心也有一個同樣的惡魔,在跟我進行著殊死搏鬥,我的痛苦就是源於這搏鬥,想要給他最美好的愛,又怕自己無力承擔,反而帶給他災難,這樣的鬥爭已經在我的內心糾纏了很久,此刻鬥爭得尤為激烈。然後發生了什麽?剛走過橋拐到一個僻靜的街道時,我被尾隨而至的人從後麵捂住了嘴巴……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當我發現被陳錦森綁架到深圳的時候。
  讓我不解的是,他把我弄到深圳來後很少露麵,見了麵也隻問些生活起居的話,或者是禮節性地擁抱一下,拍拍肩膀什麽的,這更讓我生出無端的恐懼。因為這表明陳錦森對我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愛戀”,我們之間就是綁架與被綁架的關係,非常的簡單利落,卻又殺機重重,隻要哪天他下了決心或者是目的達到了,他就可以毫不遲疑地痛下殺手,一直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竟是一個綁架犯。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將兩者聯係在一起。
  當意識到情況嚴重時,我已經無法脫身,因為我被監視得很嚴密,除了在自己的臥室可以自由活動,房子裏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特別是廚房和陽台。因為陳錦森暫時還不想讓我自殺,更不會讓我在陽台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就是臥室的窗戶都是被不鏽鋼焊死了的,也不可能有自殺或者是求救的機會。
  絕望、恐懼、萬念俱灰……
  我已經不抱有生的希望了,隻是放心不下家人和耿墨池,他們現在可能還不知道我的處境,如果知道了,就算家人能挺住,耿墨池怎麽辦,他的心髒病已經無藥可救了,任何一點的刺激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一想到這,我就抑製不住悲傷,祁樹禮說得沒錯啊,我真的是個不祥的人,所以耿墨池提出要我跟他去上海時我才會猶豫,似乎是預感,我在猶豫,害怕重聚給他帶來新的困苦。
  果然,我還沒來得及答應他的請求,災難就降臨了!我反複地回憶那天從咖啡廳出來後在街邊我們相擁而泣,想起一個人走在湘江大橋時的茫然和彷徨,甚至還想起了那部老電影《魂斷藍橋》,早知如此,當時還不如像女主人公瑪拉一樣葬身車底,給自己的人生來個最淒美的落幕。
  現在倒好,死也死不了,活著又受罪,糟糕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外麵的情形,甚至不知道陳錦森為什麽要綁架我。我沒有別的反抗方式,隻能絕食。因為我心裏很清楚,一旦我死去,不管是什麽樣的陰謀,都會讓陳錦森功虧一簣。
  饑餓的感覺很不好受,那是一種生命極限的折磨,好在我的身心已經麻木,再大的苦痛我都可以忽略,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能再讓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牽連進來,身體越虛弱,這個想法就越強烈。但是陳錦森不讓我就這麽死去,他叫來醫生給我輸液,用葡萄糖來維持我微弱的生命——計劃輕易地落空了。我躺在床上反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陳錦森得意地看著我說:“我不會讓你就這麽死的,你對我還有用。”
  “你想把我怎麽樣?”那天他來看我,我直截了當地問。
  他並沒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看著我微笑,然後自顧抽煙,極有耐心地消耗我的耐心。
  “你到底想把我怎麽樣?”我又問一遍。
  他很不屑地看我一眼,吐了口煙,“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自己要放棄。”
  “什麽機會?”
  “跟我結婚啊,你若跟我結婚,什麽事兒都沒有。”
  “我跟你結婚對你有這麽重要嗎?”
  他奇怪地看著我,忽然就笑了起來,好像跟他說話的是個白癡:“你要我怎麽說你,Cathy,有時候你冰雪聰明,但有時候你實在是愚蠢得可以,耿墨池把全部財產轉到了你的名下,你不知道嗎?”
  我愕然。
  “不知道吧?”
  這麽一問,他忽然就拉下了臉,笑意全無,“我給他鞍前馬後地跑了這麽些年,為的什麽,就是希望得到實質上的利益,你可能不清楚,我跟他相交不下十年,他的產業一直是我在打理。跟他妹妹談戀愛後,我更貼心地為他奔波,我沒有奢望得到他的全部,但至少不應該讓我吃虧吧。誰知他是個薄情寡義的人,沒有將財產留一分給他妹妹,全部轉到了一個跟他毫無關聯的女人名下,這個女人就是你!如果轉到他太太名下,我心裏還好受點,偏偏轉給你,明擺著就是跟我示威,不讓我得到一分一厘的好處……”
  我恍然大悟:“原來你跟安妮在一起,後來又接近我,就是因為財產?”
  陳錦森笑而不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怎麽能這樣,安妮是愛你的,你竟然利用她的感情獲取利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耿墨池肯定是察覺了你的居心,才把財產轉移的!”
  “所以我才綁架你!” 陳錦森因為憤怒,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眼中凶光畢露,“我知道你是他的全部,勝過一切財產,這一點在新西蘭時我就看出來了,如果他妥協,那麽什麽都好說,如果一意孤行,嗬嗬……”
  我氣得要昏厥:“你這個混蛋!”
  “我就是一個混蛋,我從一個香港最底層的打工仔爬到今天容易嗎?沒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沒有人扶持,從幫他打理生意的那天開始,我就立誓要好好創下一番事業。當時他也給我許諾過,說不會虧待我的,結果呢,他不僅阻止他妹妹跟我交往,還免去了我在公司的財務大權,目的就是將我徹底掃地出門!”
  “如果我是他,我也不會同意安妮跟你這樣的人交往。你居心叵測,把感情當籌碼,你知不知道安妮對他有多重要,傷害到安妮,他肯定不會讓你好過。”
  “沒錯,我不否認跟安妮拍拖有經濟上的原因,但你們怎麽就認定我不愛她呢?我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也是她逼的,這個丫頭,比她哥哥更絕情,又任性,對我厭倦了,就迅速泡上那個姓祁的,還要跟他結婚,雖說我們表麵還保持著友好,但你知道當時對我的打擊有多大嗎?我真是一點尊嚴都沒有了!好啊,你們對我如此,我豈會手下留情,那就拚個魚死網破好了,看誰死得慘!”
  正說著,陳錦森的手機響了,他馬上換了種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與戀人通話,輕言細語,比嚼著糖果還甜蜜。但是很快我就察覺出不對了,他的話語中……怎麽有安妮的名字?安妮?!
  “我知道,你就是在跟我賭氣,怎麽這麽傻啊,寶貝,拿自己的婚姻作賭注……那個老男人怎麽配得上你呢,你應該知道這個世上隻有我是愛你的。別哭啊,安妮,我不怪你,真的,隻要你回到我身邊,我們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好好從頭來,我是真的很愛你,寶貝,我的安妮……”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安妮?安妮!!
  電話打完了,陳錦森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露出魔鬼似的微笑:“我又多了個籌碼,安妮想通了,知道那個姓祁的不是真心愛他,她願意回到我身邊來,看來這陣子我對她的心思沒白花。很好嘛,你和安妮都是耿墨池最重要的人,看他這回還跟不跟我較勁兒!”
  “陳錦森!”我歇斯底裏地咆哮,“你不就是想要錢嗎?你把我怎麽樣都可以,為什麽還要傷害安妮,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誰說我要傷害她?我很愛她,我發現我真正愛的人就是她,我們有著太多的相同點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她,如果不是因為她哥哥,我可能更愛她……”陳錦森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他雙手抱胸,仰著頭,臉上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溫情,“她是個天使,是上帝派到我身邊安慰我的天使,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那樣對我這麽好過,她跟我賭氣的這段時間,我對她思念得快死掉,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她了,隻要耿墨池肯把財產轉到她名下,我就會好好地待她,其實我也是在為她爭取利益……”
  我呻吟著叫不出喊不出,心,頓時被戳穿了一個窟窿,這一刹那,我覺得自己的心血流如注。
  第二天,陳錦森又來了,剛來就接到安妮的電話,他朝旁邊的手下使個眼色,馬上有人將我的嘴巴捂住,防止我發出聲響被安妮聽到。我並沒怎麽掙紮,隻是豎起耳朵聽,隻聽到陳錦森說:“什麽時候的飛機,我去接你……”
  我直覺得兩眼發黑,安妮要來深圳了!
  到了下午,他比接到安妮的電話還興奮,毫不隱瞞地告訴我耿墨池和祁樹禮也將一起來深圳,明天就會到,而且已經答應了全部條件。至於什麽條件,陳錦森沒有告訴我,隻說安妮是上午十點的飛機到深圳,等明天處理完了耿墨池的事,他就會帶著安妮去國外定居,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虛弱地問:“祁樹禮……也來了?”
  “是啊,大概是耿墨池搬的救兵吧,他們居然是朋友,這個我還真不知道。”陳錦森冷笑起來,坐到床邊,用手撫摸著我死人般冰涼的臉說,“那不是更好嗎?一起收拾囉,上次拍賣會上故意跟我抬杠,這筆賬正要找他算呢!”
  我渾身抽搐。
  正在這時,陳錦森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什麽,沒接到?”陳錦森拿著手機臉色突變,騰的一下就從床上彈了起來,“不可能,她就是坐今天上午的航班,十點鍾到的,現在都快十一點了,怎麽可能還沒到?”
  我也一驚,安妮沒被接到?
  “你們這些飯桶,算我白養你們了,給我找,就是把機場翻個遍也要給我把她找出來!”陳錦森大聲訓斥在機場接安妮的手下,緊張得額頭直冒汗,我看著他,不知道他的緊張是不是因為真的愛安妮。
  “什麽?查了,她是坐的這趟航班,那你們怎麽沒接到她?你們都幹什麽吃的,給我找,給我找,找不到你們別回來,都給我滾蛋……”
  陳錦森氣急敗壞地關掉手機,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時看腕上的表,他突然發現我在笑,立即找到了出氣筒,撲過來把我從床上揪起來掐著我的脖子說:“你敢笑我?就憑你也敢笑我?告訴你白考兒,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我不會讓任何人負我!……”
  一直到次日淩晨,安妮還是沒有消息,日本那邊已經確認她登了機,可是深圳這邊卻沒見到她的人,難道她長了翅膀飛了不成?
  陳錦森因為扣著我不敢報警,急得臉都脫了相。這出戲會如何收場,我的想象力很有限,雖然說不了話,意識卻很清楚,這出戲絕不可能是喜劇收場。我很奇怪自己的心怎麽突然跳得這麽快,快得雜亂無章,有一種災難來臨前的巨大恐慌……我本來是很疲倦的,可是卻睡不著,也許是點滴滴得太快,讓我心煩意亂。我差不多是睜眼到天亮,陳錦森和他的手下也是一宿沒睡,安妮的突然失蹤完全攪亂了他們的計劃。
  按計劃,耿墨池和祁樹禮今天應該到達深圳了,上午九點多,陳錦森的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一屋的人都豎起了耳朵,這個電話很有可能跟安妮有關。
  果然,電話那邊傳來安妮帶著哭腔的聲音,因為聲音很大,連我都聽到了,“Kaven,是我,我……被他們綁架了……”
  猶如晴天霹靂,一屋的人都被擊懵了。
  “誰……誰綁架你,安妮,你說話啊,是誰綁架了你?”陳錦森拿著電話臉色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
  可是電話很快掛斷,大概半個小時後,陳錦森的手機又打進一個電話:“是我啊,不認識了嗎?”電話裏好像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聽不太清,但陳錦森肯定是聽清了的,兩眼發直,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我瞪著陳錦森,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裂開了,幾乎可以聽到血肉被撕拉的聲音,可怕的直覺又來了,難道綁架安妮的人是……
  “祁樹禮!你想幹什麽?想幹什麽?”
  陳錦森揮舞著雙手跳了起來,整張臉都變了形。
  “你想幹什麽我就想幹什麽!”這句話非常清晰,我聽得很清楚,正是祁樹禮的聲音,“聽說你的女友是個美人兒,我還沒見過呢,我的手下告訴我,她美得像個天使,所以你聽好了,Cathy沒事,你的天使就沒事,我隻不過是以禮相待而已,哈哈……”
  轟的一下,整個世界坍塌了,耳朵嗡嗡作響,連陳錦森咆哮如雷的吼聲都聽不到了。我坐起身子,雙手揪著頭發,撕心裂肺般發出一聲尖叫:“不!……”
  很快,一陣混亂後,房子空了,所有的人都被陳錦森叫去應對突如其來的事件,連看守我的人都不見了蹤影。陳錦森絲毫不擔心我跑了,連續幾日的絕食和身心折磨,我已經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除了半睜著的眼睛和微弱的呼吸外,感覺不到其他半點活的跡象。
  但我的意識還是有的,多麽可怕,多麽殘忍,祁樹禮居然指使手下綁架了安妮,他根本就不知道陳錦森的女友就是安妮,更不知道安妮就是他尋找了多年的小靜……罪過,全是我的罪過,他奔波多年尋找小靜的下落,做夢都想著相聚的一天,誰會想到他們的相聚竟是綁架,哥哥綁架了妹妹!
  淚水,此時已是唯一證明我還有感覺的東西,我的臉頰淌滿淚水,眼珠像被釘死了般一直盯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麵有什麽引人入勝的東西。其實天花板上什麽東西也沒有,可我卻看到了很多人的臉在晃來晃去,有耿墨池,也有祁樹禮、安妮……祁樹禮不知道安妮就是小靜,猛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安妮拚命掙紮喊叫,後來喊不出也叫不出了,她死了,一動不動地掛在天花板上,那雙赫本般美麗的眼睛滿含怨恨地盯著天花板下同樣一動不動的我,我們四目相對,久久凝視……
  結束了,一切早該結束了,我已經找不出任何讓自己繼續呼吸的理由,心裏忽然變得坦然起來,就像戲演到最後終於落幕一樣,一切都不可避免。
  我看到了床邊鐵架上掛著的點滴瓶,輕輕一拉,架子倒了,點滴瓶當下摔成了碎片,我很奇怪自己居然還有力氣翻身趴到床邊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還來不及感覺到疼,溫熱的鮮血就從手腕噴湧而出,整個世界頓時殷紅一片。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瀕臨死亡,意識反而變得越清晰,我居然能聽到血液滴在地板上的滴嗒聲,不,好像還有腳步聲,有人在外麵說話,我很想睜開眼睛,可是看不到,眼前一片漆黑,隻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終於來到床邊……有人在慌亂地給我把脈,探我的呼吸,還有人好像在打電話,聲音很大,語氣焦灼而憤怒:“祁總,不好了,陳錦森殺了白小姐……”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祁樹禮看到我睜開眼睛,騰的一下就從床邊的椅子上跳起來,衝到門邊打開門喊,“醫生,她醒了,快,快,她醒了……”
  醫生給我做了簡單的檢查後對祁樹禮說:“祁先生,你放心吧,她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現在隻需要靜心調養恢複體能了。”
  祁樹禮撲到床邊,抱著我摩挲著我的臉:“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的……”我卻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猛地推開他,驚恐地看著他問,“安妮呢,你把安妮怎麽了?”
  “哪個安妮?”
  祁樹禮一時沒反應過來。
  “被你綁架的那個女孩,她人呢,在哪?”說著我就要掙紮著下床。
  祁樹禮一把按住我,臉色突然煞白:“你說……我派人綁架的那個女孩叫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是她!快告訴我,她在哪兒?!”我揮著手尖叫。
  “她是陳錦森的女人?”祁樹禮臉上的肌肉在突突地跳。
  我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什麽,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把她怎麽了?老天,你把她怎麽了?!”
  祁樹禮瞪著眼睛看著我,大口地喘著氣。
  我咆哮:“說啊,你把她怎麽了?!”
  他喘得很厲害,歇了片刻才抖抖地回答:“我,我讓人弄瞎了她的兩隻眼睛……”
  世界突然靜下來。比死亡還可怕的沉寂。
  我揪著他的衣領完全反應不過來,他按住我的肩膀,眼底通紅:“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陳錦森的女人,也沒聽耿墨池說,我……我怎麽會……”
  我夢囈一般地自語:“報應,你真的遭了報應。”
  “考兒,你聽我說,耿墨池給我打電話,說你被陳錦森綁架了,當時我正在新加坡,就趕來深圳跟他一起解決這件事情,我們說好了分頭行動,他去跟陳錦森談判,我來拆他的後台,得知他的女友也要來深圳,也沒跟耿墨池講,就綁架了她,我本來是想幫耿墨池增加談判的籌碼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混蛋的女友就是安妮啊,更沒料到那家夥在談判前就對你下了手,我……我聽到手下打電話說你被殺了,就……失去了控製,叫人弄瞎了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是安妮啊,老天……”
  “你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什……什麽事?”
  “安妮,就是你尋找多年的小靜。”
  我又進了精神病院。
  這一次是祁樹禮送我進來的。
  因為耿墨池的指責讓我的精神再度崩潰,他說:“你這個女人,我前輩子欠了你什麽,讓你這麽對我!我都是個將死之人了,怎麽被你禍害都算了,可是居然禍害到安妮,你知不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今天我不妨全都告訴你,我跟你在一起隻是因為你太像安妮,我愛的是她!是她!你聽明白沒有,是她!從她踏進我家門口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愛上了她,雖然造化弄人,我最終得不到她,但我還是愛她,你,甚至還有死去的葉莎,都隻不過是她的替代,聽明白沒有,替代!……”
  我當場昏厥過去。
  從深圳回到長沙後,我就病倒了,出院後一直精神恍惚,爸媽過來把我接回了湘北,祁樹禮過來探望,我披頭散發枯瘦如柴的樣子嚇著了他。隨後他就把我帶回了長沙,請了四個人照顧我,比當年耿墨池在上海為我請的人還多兩個,可結果還是一樣,祁樹禮在我數次癲狂失控後不得不把我送進了精神病院。
  每個星期,他都會來看我好幾次,有一次跟我說:“考兒,你忍耐些日子,等我處理完一些事我就帶你回西雅圖,我已經聯係好了,在那邊給你請了個很有名的醫生,他一定可以讓你恢複正常……我發誓我們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我們,還有小靜,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好,像一家人,不,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支離破碎,隻是一個多月的時間,他老了很多,鬢角已經白發叢生了。他是那麽的蒼白虛弱,在蕭瑟的寒風裏不停地發抖,撫摸著我亂蓬蓬的頭發,仰望著蒼天說:“如果早知道是這個樣子,我當初何必要回來,我回來幹什麽,考兒,這真是我的報應啊,說什麽都無可挽回了。現在我隻剩你和小靜,等她的傷勢痊愈後,我們就去美國,再也不回來……”
  我坐在精神病院花園的石凳上,聽著這個人說話,仍然呆滯得像尊雕像,已經是深秋的十月了,微風吹動著我的衣角,風在動,我沒動。
  “可是耿墨池那家夥卻不準我見她,我總是偷偷地去看,也看到了幾次,我跟小靜說了很多的話,我把對你說過的話全對她說過了,我發現你們原來真的很像,連沉思的樣子都那麽像……你不知道她的那雙眼睛,多美,卻深深刺痛著我的心,昨天我去找了耿墨池,請求他讓我把眼角膜捐給小靜,可是那混蛋居然拒絕了,他竟比我還冷酷,你知道我從未求過人,要不是為小靜,我斷不會去求他……”
  聽到這裏我心裏某個地方動了一下,耿墨池?好熟悉的名字啊,這個名字讓我內心的某個地方一陣刺痛,我看著滿地的落葉呆呆地在想這個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一聽到他的名字我會心痛?
  我抓著醫院圍牆的鐵欄杆目送祁樹禮的黑色奔馳消失在黃葉漫天飛舞的林蔭深處時,心裏忽然有了個清晰的想法——我必須離開這兒,一定要離開這兒,我要去見一個人,心裏某個模糊的影子招引著我去尋找他,我為那影子夜不成寐,一顆心像是被托在火上烤般焦灼不安,我必須見到他!
  當天傍晚的時候,一輛豐田吉普駛進病院,也是探望病人的,當時病人們正在吃晚飯,醫生護士忙得一塌糊塗,我趁亂溜出病房,瞧見了停在院子裏的吉普車,借著夜色的掩護打開後車門爬了進去。
  我躺在後座好像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車子已經駛出了病院,停在一家酒樓門口,我下了車頓覺寒風刺骨,這才發現自己僅穿了件淺藍色的病服,外麵罩了件薄薄的黑色開衫,我抱住雙臂疾步飛奔在燈火輝煌的街頭,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全憑心裏那深刻入骨的思念牽引自己的腳步。
  但我還是有記憶的,我依稀可以辨出自己所處的方位應該是在烈士陵園附近,無奈身無分文,沒法坐車,隻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徒步穿行,漸漸的,眼前的街景變得清晰起來,盡管夜色深沉,但那熟悉的樓群和樹木仍讓我激動不已,當我到達一個小區門口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走了幾個小時的路手腳已發熱,汗把背心也濕透了。
  電動不鏽鋼伸縮門不時地有人進進出出,門口身著製服的保安一直在注意我,他可能對我有印象,我沒理他,坐在旁邊的休閑長椅上喘氣。小區進出的人越來越少了,我還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保安幾次過來問我話,我像是沒聽見似的就是置之不理。其實我也想說話,也想起來活動活動,可是我全身凍僵了,汗濕過的襯衣被深夜的寒風一吹,冷得像是掉進了冰窟窿裏。
  凍死我吧,就把我凍死在這,我的生命早就該終結的,如果不是心裏的那個支離破碎的影子,我隻怕已經停止呼吸。我拚命在腦子裏拚畫那個影子的輪廓,可是越拚越模糊,我在心裏歎著氣,心想到哪天那個影子模糊得再也無法拚畫的時候,我可能就真的到了大限了,我的最後一口氣竟全是為了要見那個影子。
  一輛銀色寶馬從街那頭向小區駛過來。
  保安在車子開進門的時候禮貌地朝車主敬了個禮,車窗搖下來了,保安好像跟車主在交涉著什麽,好像還跟我有關,我看見他在指我這邊。車主把頭伸了出來朝我這邊張望,門口的路燈很亮,那張臉如此清晰,我頓覺遭了電擊般從裏到外都在顫抖,就是他,我心裏的那個影子,我的最後一口氣!
  “我不認識!”他冷冷地掃了我幾眼就把頭縮進去了,車子冷漠傲慢地駛進了小區地下停車場,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
  保安追在後麵喊:“耿先生,她今晚會凍死在這兒的。”
  我瞪大眼睛,目送我的“最後一口氣”消失在黑暗中,渾身又變得僵直。心裏的傷疤猝然裂開了痂,血淋淋地牽起五髒六腑的痛。
  好了,我見到他了,心忽然變得寧靜,我仰望著浩瀚的夜空,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月亮更是躲在烏雲背後不肯出來,可是奇怪得很,我眼前卻出現一注奇異的光芒,在那光芒裏好多人在走來走去,已經去世的英珠、還有祁樹傑都在那光芒中衝我微笑打招呼,他們在召喚我,他們在天上看到了我的孤獨……
  等等,怎麽回事,在那光芒裏我怎麽還看到了他,他不在天上,他就在我麵前,巨人般俯視我,他的身後正是那輛剛剛駛進去的銀色寶馬,車燈投過來的刺眼的光芒將我和他照得通明。
  他緩緩蹲下身子,仰著臉看著渾身僵冷的我,凸出的眉骨讓眼窩更加深陷,臉上瘦得像刀削過似的,隻剩皮包著骨。他的目光已經沒有先前的冷酷,眼神卻帶著一種怨恨的絞痛,我聽見他在跟我說話——
  “為什麽是這個樣子?你還來幹什麽?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也給不了你了,你還來幹什麽……”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我隻是激動,心裏那個影子如此近距離地依偎在我身旁,我感覺自己好像笑了起來,伸出凍僵的手捧住他的臉,想必是我的手太過寒冷,他的臉頰本能地顫動了一下。
  我很想要說什麽的,可是過度的寒冷讓我舌頭打結,“我……我……”我吃力地想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想……你……”
  我不知道他聽明白沒有,隻見他閉上眼睛直搖頭:“我前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怎麽就還不清!”
  說完他把我抱進車內,又抱上了樓,我的雙腿已經凍僵,根本無法走路。他把我放到客廳的沙發上,將暖氣開到最大,又從臥室拿出一件他自己穿的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後泡了杯熱茶放到我手裏。我雙手緊緊捧住茶杯,感覺那是我全部生命熱能的來源。
  他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直直地看著我。
  “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他沉默良久終於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冷硬如堅冰,“看到你這個樣子我真的不想理你,你實在傷透了我的心,可是……要我怎麽說呢,有時候仔細一想,好像很多事也不能全怪你……”
  說著他掃了一眼我手腕上的傷疤,目光有一瞬間的不忍,隨即又恢複了堅決的冷漠,我坐在他對麵,感覺他身上的寒氣一點也不比我身上少,我聽見他說:“你做事從來就不顧後果,如果你不在自己手上割這麽一下,安妮怎麽會受到如此的傷害,比起她來,你今天所受的一切苦痛實在微不足道!”
  一句話就讓我脆弱的神經蜷縮在了一起。
  我捧著杯子,看著眼前的男人,感覺他就是我悲傷的方向。九年了,我為他悲傷著、幸福著、煎熬著,時而飄在天堂,時而墜入地獄,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安妮是祁樹禮的妹妹這件事,你以前知道嗎?”他忽然逼問道。
  我看著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也看著我,眼神忽然就暗淡下來。
  “安妮看不見了,她這輩子都將生活在黑暗中,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恨不得殺了你,”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劇烈地抽動著,幾乎是在咬牙切齒,“是的,那天我是說了些沒有理智的話,刺激到了你,從而讓你又進了精神病院。但你應該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她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人,說你是她的替身這話雖然是過了,但我愛你的很大因素就是源於她。我對你的愛就是對她的愛的衍生,你們兩個是我生命中不可複製的精神支柱,不管誰受到傷害,我都不能原諒,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緩和下來:“現在這樣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安妮不會再離開我了,從前她一直就停不下來,我怎麽抓她都抓不住……現在她卻可以寸步不離我的左右,至少在我剩下來的日子裏她會守著我。”
  “可是我走了呢,誰來照顧她?我也想過把她還給祁樹禮,可祁樹禮是傷害她的人,我怎麽能把安妮交給他?”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煙頭忽明忽暗,猶如他內心的海在劇烈地起伏,“那混蛋來找過我幾次,一會兒說要把安妮帶到美國去治眼睛,一會兒又說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給安妮,我看他是瘋了,進精神病院的應該是他而不是你!”
  他一直在抽煙,我在煙霧中找尋他的臉,他也在煙霧中端詳我的臉,我們都想把對方銘刻在心,他的眼神仿佛透過了我,投射在某個虛無的空間。我感覺我在流淚,溫熱的淚水流到嘴角的時候感覺快凝成冰,雖然房間裏有暖氣,但我還是冷得抱成一團。
  他走了過來伸出手臂抱住了我的雙肩。
  我在他的懷中沉沉睡去。
  夢裏感覺我被抱上了床,有人替我蓋上被子,溫暖的手指在輕輕撫摸我的臉頰,片刻之後,那溫暖蔓延到了我全身,我被他抱著,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安詳。我好似又在做夢,夢裏有淡淡的香煙氣息,感覺回到了遙遠的西雅圖,每天早晨我在他懷中醒來,卻不急於睜開眼睛,等著他給我一個吻。然後我伸出雙臂摟著他的脖子,假裝還沒睡夠,閉著眼睛,偷著笑,直到他掀起被子,大叫著“懶蟲”將我從床上拖起,拉到陽台上跟他一起曬太陽。
  但這不是在西雅圖,我知道。
  因為第二天一大早祁樹禮就找上門來了,當時我還沒起床,聽到客廳裏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把考兒還給我!”祁樹禮的聲音嘶啞而疲憊。
  耿墨池不肯,兩個男人吵得不可開交。我從床上爬起來,站到臥室門口,看著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不知所措,嘟囔著說:“你們別吵了,我肚子好餓。”
  兩個男人一齊把目光投向我,耿墨池搶先一步走了過來,擁著我說:“餓了是嗎?好,我們馬上出去吃東西。”
  “考兒,你知不知道我好擔心你,昨天一晚上我都沒睡,一直在找你,”祁樹禮也向我走來,他的樣子確實像是一夜未眠,憔悴不堪,“你怎麽能不打招呼就走呢?如果不喜歡待在裏麵,我就帶你回家……”
  耿墨池打斷他:“不可能,從現在開始你休想把她從我身邊帶走,我不想讓她死在你手裏。”
  祁樹禮狠狠地咽下一口氣,似乎想跟他講道理:“Steven,做人不能這個樣子,我知道你很愛她,可是我對她的愛一點也不比你少,想想看,我為她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你呢,你為她做了什麽,除了傷害,你還帶給她什麽?如果不是你說出那些失去理智的話,她又怎麽會進精神病院?況且你已經有太太了,還有安妮,現在又把考兒攏在身邊,你現在的身體很不好,你照顧得過來嗎?我知道我們是水火不相容的關係,可大家都是男人,安妮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考兒是你愛的,也是我愛的,我們都渴望給她們更多的關愛,為什麽一定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
  耿墨池不說話了,虛弱地閉上眼睛。
  祁樹禮見狀更加和顏悅色地跟他說:“無論是我怪罪你,或是你怪罪我,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安妮和她都急切地需要我們的照顧,你身體受限,我幫你分擔一下不可以嗎?發生了這麽多事,我真的累了,難道你不累?”
  耿墨池把目光投向他,很顯然沒有了先前那般灼人:“可是你知道我離不開她,我現在……是越來越不行了,安妮失明對我的打擊很大,我隻是想在臨終前有她陪著,以我現在這種狀態我還有什麽能力跟你爭,我死後,她們都是你的。”
  祁樹禮說:“別說那麽多了,如果你確實離不開她,你就住回彼岸春天吧,你在我對麵不是有棟房子嗎,我想看她隔著湖就可以,同樣,你讓我帶著安妮,我們兄妹分開這麽多年,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見不到她的,現在終於找到她了,於情於理你也應該體諒我的心吧?”
  在這年冬天來臨之前,我的狀況已經好了很多,這主要得益於耿墨池的相伴相守,我一直跟他住在彼岸春天的在水一方,他請了兩個保姆照顧我的生活,又把妹妹白葳接到長沙住了好些日子。妹妹走的時候,我的行為舉止已經跟正常人無異了,隻是情緒還是很低落,因為住在對麵的安妮跟我隔水相望,我可以看見她,她卻看不見我,這讓我始終無法麵對她,一看到她那天使般的眼睛,我的心就絞成一團。
  安妮已經恢複記憶。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奇跡般找回了丟失的過去。
  當她得知恰恰是自己的哥哥弄瞎了她的眼睛時,並沒有如我們擔心的那樣怨恨誰,相反,她常常伸手摸索著哥哥淚水縱橫的臉,反過來安慰他:“別哭,哥哥,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看不到你現在的樣子,卻可以一直記著你從前的樣子。多好啊,一切又都跟從前一樣……雖然這些年我忘了以前的很多事,但我知道,在我心裏你們一直都沒離開過,隻有我自己清楚我過得有多麽不快樂。我記不起以前的事了,拚命回憶,越回憶越模糊,到後來能記得的事越來越少,我甚至想,如果哪一天我什麽都記不住了的時候,那也就到了我生命終結的時候……
  “十幾年,我作踐了自己十幾年,活得像個鬼,一直盼望著有誰來救我,我遇到過很多人,可是沒人救得了我,現在我知道了,隻有你和阿傑能救我,所以,你完全不必為我現在的樣子難過……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給予你一樣東西的時候必定會在你身上拿走另一樣東西,上帝讓我找到了你,卻又讓我失明。讓我永遠活在對過去美好的回憶中,我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寧靜,黑暗中的寧靜,再也看不見人世的荒涼,多好,我真的很高興有這個結局……”
  祁樹禮摟著小靜哽咽得不能言語。
  他常跟她說話,滔滔不絕,兄妹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祁樹禮變著法子哄安妮開心,隻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是搜遍全城也會把它給弄來。我知道,他是在彌補。可不知為什麽,看到白發叢生的祁樹禮今天拿隻絨毛玩具,明天拿樣女孩子用的發卡,過兩天又牽條絲毛狗回來逗安妮,我總是難掩辛酸。漂泊了半輩子,現在除了我,可能隻有安妮讓他覺得這個世上還有親人了。而沒有商場上的陰謀算計,此時的祁樹禮顯出的是一種孩童似的天真和單純,還有表露無遺的慈愛,無論過去的祁樹禮是個什麽樣的人,現在的他隻是個雙目失明的妹妹的哥哥,僅此而已。我自己犯了那麽多錯都可以原諒自己,為什麽我就不能寬恕他呢?
  他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如安妮。
  我也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如墨池。
  我們都丟失過生命裏最寶貴的東西,這樣的懲罰足以讓我們學會寬容。
  而我不知道他跟耿墨池之間有過什麽樣的協議,兩個人居然很有默契,當他過來看我的時候,耿墨池就會跑過去看安妮,都是很自然的錯開,即使碰了麵,也都隻點點頭,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但我仍感覺得出,兩人間的敵意消除了不少,至少沒有了先前的劍拔弩張,祁樹禮每次見到他的鄰居總是笑容可掬,起先耿墨池不怎麽搭理,後來次數多了,態度也跟著好了點兒。
  一進入冬天,耿墨池的病情急轉直下,每隔幾天,我都會陪他去醫院做檢查。醫生一再要求他住院,他堅持不肯,說:“死哪都可以,就是別讓我死在醫院。”
  我勸不了他,隻好由他去。每次做完檢查回來,我都要陪他到湘江邊上走走,那陣子的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得如同陽春三月,我和他坐在花圃邊的長椅上,眺望湘江,大多時候,心情很平靜。
  他穿著厚厚的羊絨大衣,藍色條紋羊毛圍巾還是多年前我給他買的,他一直戴到現在。其實這條圍巾是當年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到北京出差,和同事逛秀水街時買的範思哲的冒牌貨,八十塊錢,他居然當真的了,一到冬天就戴上。而當時我送他圍巾後,他隨即就送了我一件DIOR的棉衣,價值七千多,還是美金。我一直沒跟他說穿這件事,這會兒一說出來,他哈哈大笑:“你當我傻呢,我一直就知道你送我的是冒牌貨。”
  我詫異:“那你幹嗎還戴啊?”
  他捏了一把我的臉蛋:“因為是你送的嘛。”
  我咯咯地笑,靠著他的肩頭,感覺枕著一肩的陽光,溫暖到心窩裏去了。我們說笑著,憶起從前的種種,再沉重的傷痛在彼此的回味中都變得輕鬆起來,是的,我跟他曾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縱然無法重新拾起,可是這樣經曆過,總是值得的。
  他說:“有一次我們吵架了,你從房子裏賭氣搬了出去,很多天誰也不理誰,可是每天我回家,總發現房子裏少了東西,什麽剃須刀啦,手機電池啦,打火機啦,都是些小東西。可又都是每天必須用的,總是一樣樣少,開始還沒懷疑到你。後來很偶然的一次,我中午回家,發現過道有你的鞋,我就知道你在裏麵偷東西,也沒叫你,偷偷下了樓,看到你興高采烈地從房子裏麵出來,不知道偷了什麽東西那麽高興……”
  我仰著臉大笑。
  他又說:“當時我心裏很慪氣,心想你偷我的,我也可以偷你的,因為我有你房子的鑰匙,就趁你到我家偷東西的時候上你家偷,可是好失望哦,你的東西沒一樣值錢的,偷你的化妝品吧,你很少化妝,偷了也發現不了,偷你的錢包吧,裏麵又沒什麽錢,你當時好像很窮,我可憐你,就往你的錢包裏塞錢,每天都跑過去塞一點,一連好多天,你居然沒發現,這世上怎麽有你這麽糊塗的人。”
  我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錢是你放的啊,當時我是覺得奇怪,怎麽錢越用越多呢,好像老也用不完似的,確實納悶了好一陣。”
  他摟緊我的肩膀,繼續說:“後來吧,我在你的房子裏找到了你從我家偷過去的剃須刀、打火機,還有很多的小東西,我又把它們偷了回來,哈哈……真是很有意思,每天我都是躲在樓下看你進了我的屋子,就趕緊開車跑到你的屋子,把你頭天偷過去的東西全部拿回來。後來我煩了,不想你來回奔波,就把我的東西故意放在你那裏,比如我換下的衣服,我懶得洗,就拿過去丟進你的洗衣機……”
  “哈哈……”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不知道,第一次在洗衣機裏看到你的衣服,我簡直火冒三丈,可是呢,又不得不給你洗,洗好了曬好了,又偷偷給你送回去,結果你這家夥得寸進尺,到後來什麽襪子啊,內褲啊,都往我這邊丟,氣死我了。更離譜的是,我冰箱裏好吃的東西都被你吃光了,明知道是你吃掉的,一邊罵一邊還是往冰箱裏填東西,每天都要采購你喜歡喝的柳橙汁、酸奶,可是你好過分,後來居然還給我留紙條,點明要吃什麽,限定了時間,要我必須給你準備好……”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也跑到我的房子裏留紙條。”
  “我寫的什麽?”
  “多了,大多是威脅我的話,什麽如果我不道歉,你就把我房子燒了,如果我不給你弄到某個你最喜歡的歌手演唱會門票,你就叫人把我的房子偷光了,還有……如果我敢跟別的女人睡覺,這輩子你都不會再跟我睡覺……”
  我捶他:“胡說,我哪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自己說過什麽都不記得了嗎?我可是都記著的,因為害怕你不再跟我睡覺,有一天晚上你做節目回來,我就躲在你的被窩裏,你可能很疲倦了,連燈都不開就倒在了床上,然後嘛……”他笑嘻嘻湊近我,突然無語。
  四目相對,太多的感覺無法表白。
  他的目光不可思議的柔軟,似乎能融化世間萬物,溫柔地罩在我臉上,我頓覺一陣眩暈,四肢大腦麻痹得不能動彈,任由著他吻了下來。他那樣專注而眷戀,薄荷煙草的氣息令人迷醉,而我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盡管他最終會消失。
  我在心底歎息。
  時光總是越來越匆忙。
  就算我用我的所有去換取,隻怕也是來不及。我還是不能跟他在一起!但我愛這個男人啊,無怨無悔,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不能在一起,難道我的餘生隻剩記憶?
  所以我才歎息,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往生,卻一籌莫展。而他慢慢地離開,唇角還有笑意,深邃的目光,迷離的神采,宛如煙花在我眼前綻放,秋日和煦的陽光此刻是那樣絢爛,那樣美麗,照亮我們彼此落寞的心靈。
  他說:“這輩子我是沒有機會了,沒可能了,但如果有來世,我還是要跟你再次相遇,我們都不能在遇見對方之前愛上別人,絕對不能。因為來世,我們隻能是彼此的唯一。這輩子割斷的愛,下輩子繼續。如果下輩子還是不能跟你相遇,我不會放棄,會一直等,直到等到你為止,我要把今生欠你的幸福全部還給你,我要給你幸福。我愛你就是想給你幸福,哪怕是離開你。”
  我心裏好痛,聽著這樣的話。
  除了流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
  他看著我,又說:“所以,請赦免今生我對你犯下的罪。”
  “……”
  他追問:“赦免我的罪嗎?”
  我哽咽:“也請赦免我的罪。”
  “好,我赦免你的罪。”
  “我也赦免你的罪!”

  怎奈何曲終人散
  親愛的,你應該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戰爭很多時候隻是一場遊戲,但女人和女人的戰爭,卻永遠沒有輸贏。
  米蘭回國後沒有住到在水一方,而是直接在佳程開了間豪華套房。
  她約我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麵談,很不愉快,我深刻地意識到,米蘭這次是來者不善。之前我在她房間打了個轉,幾個大行李箱排在衣物間,看樣子她是打算長住了。
  我的心底一陣發寒。
  從她的房間出來後,我在她的帶領下直接從電梯下到酒店的咖啡廳,我走在她後麵,她搖曳的身姿讓我不得不佩服金錢的萬能,你看她也是三十好幾的人,可依舊身材窈窕,臉上看不到皺紋,隻看到一身名牌,耀眼的珠寶。
  可是她什麽地方都可以武裝,唯獨眼睛武裝不了,我掃她的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眼神很空,黯淡無光,跟她身上的珠光寶氣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時候我明白了,她在物質上應有盡有,可在精神上卻是一貧如洗,她過得並不好,至少在她臉上我看不到普通女人應有的幸福和滿足。
  當然這隻是我的看法,米蘭卻是自我感覺良好,她姿態優雅地坐在我對麵,目光瞟來瞟去,不放過任何一個打量我的機會,我知道她想看什麽,她想看我過得好不好。
  這還用她看嗎?我身上的全部家當加起來,可能還買不到她水貂披肩的一根毛,我穿著最普通的黑色短大衣,牌子早忘了,好像還是出國前買的,首飾是一樣沒有,唯一值錢點的東西可能是脖子上的長絲巾,是去年在西雅圖跟耿墨池逛店子時買的,多少錢也不太清楚,因為是夏奈兒的牌子,所以估計價格不低。
  “你過得好像不怎麽樣嘛。”
  米蘭支著下巴一臉的不屑,顯然我寒酸的樣子讓她很滿意。
  “我怎麽能跟你比呢,你嫁了個有錢的老公,我卻是一個人漂著。”我看著她沒法不冒火,一想到那個被她踹掉的孩子我就冒火。還有,若不是她吵鬧不休,我也不會跑回國內,不回來,英珠或許就能躲過劫難,所以歸根結底,很多事情都是因這個女人而起,而她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還繼續她一貫的冷漠嘲諷:“以你的條件,想嫁個有錢的老公很容易,至少比搶別人的老公容易,不是嗎?”
  好惡毒的女人!
  [=BW(]10怎奈何曲終人散[=]我恨得牙根直癢,不打算退讓了,冷笑著回擊道:“我是搶別人的老公又怎麽樣,不過我這人還算有良心,不會把病重的丈夫甩在一邊不聞不問,不會趁著丈夫病重到外麵偷人,丈夫快咽氣了,又趕緊回來分家產!”
  “白考兒!”米蘭尖叫,臉上的粉都在抖。
  “你小聲點行嗎?說實話,我很同情你,米蘭,做人要適可而止,你已經得到了很多,也傷害了很多人,你還想怎樣呢?你要知道,把別人踹進地獄自己也絕對上不了天堂,要自己過得好首先就得善待他人,你不依不饒地鬧了這麽些年,你得到了什麽?能得到的你都得到了,得不到的你永遠也得不到!”
  “我還有什麽得不到的?”
  “是嗎?你真的什麽都得到了嗎?你得到了他的愛嗎?得到了嗎?”
  “白考兒,你不要得寸進尺!”我的話觸到了她的軟肋。
  “得寸進尺的是你!”我重重地放下杯子,濃香的咖啡立即濺了出來。我覺得沒有跟她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仇恨太深,我們早已經沒有了和解的可能。而在我站起身準備離座時她又斬釘截鐵地放下話:“你絕贏不了的,即使我輸了,你也贏不了!”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去贏得什麽,不像你,為了報複哪怕贏來的是一具屍體也無所顧忌,你真是很可憐,人還活著,靈魂已經下了地獄!”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廳。
  我滿臉陰鬱地回到家,耿墨池一個人在露台上曬太陽,我也不跟他遮遮掩掩,直接跟他談米蘭的事情。可是他對著滿湖碧水自顧抽煙,半天無語。他還是很不願意提起米蘭,好像那是個噩夢,一提及就神經過敏。
  “她……我多少還是虧欠她的,”他沉思良久終於說,“她為我付出了很多,我心裏不是不知道,去日本後,她也照顧過我一段時間的,可是她這個人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有些死心眼,本來我們相處還算和睦……偶爾我也會跟她親熱……你知道,男人總是有需要的,何況在異國他鄉,格外的孤獨,可我沒想到她居然又偷偷的懷孕了,這回我是真火了,不管她是出於什麽目的,我真的不想跟她生孩子,因為我自幼喪父,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經受這種痛苦,所以我堅持要她做掉孩子,她死活不肯,甚至以絕食來威脅,那種決心讓我害怕,沒辦法我隻好依了她,誰知道她命中無子,在一次戶外活動時不小心跌了一跤,孩子沒了,她整個人就垮了,變得神誌不清、顛三倒四……”
  我愣愣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一聲長而悲的歎息後,耿墨池聲音嘶啞地繼續說:“這件事後,我再也不敢碰她,跟她分居了,但我卻一直派人照顧她的生活,漸漸的,她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到後來居然神采奕奕了,也不來糾纏我了,我很高興,以為她終於想通了。但事實並非如此,沒錯,她是把我拋開了,可是她卻跟我的私人醫生中田搞在了一起,而且是明目張膽地出雙入對,我很生氣,因為我們的夫妻關係雖然名存實亡,但在外界我們始終還是夫妻,她的胡作非為讓我在外麵抬不起頭,很難堪……於是我提出離婚,她卻不肯,也不斷絕跟中田的關係,這個時候我就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弄得我名聲掃地,她把失去孩子的悲痛全部怪罪在我身上……”
  “你切斷她的經濟來源也是因為中田嗎?”
  “是的,她怎麽花我的錢我都沒話說,因為她是我太太,但她拿我的錢去跟中田胡搞,我就無法容忍,任何男人都不會容忍!”
  說到這裏,他變得激動起來,無邊無際的淒涼鬱結在他眉心,我蹲下來,將頭伏在他膝蓋上,握住他的手:“不談這些不開心的事了,我們不談了。”
  “但她這次來,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就給她錢好了,圖個清靜啊。”
  “都掙紮到這個時候了,我沒有理由退讓,我一死,她所有的如意算盤都落空,讓她去吵好了,隻是連累到你。”他捧著我的臉,俯身在我額頭輕輕一吻。
  我閉上眼睛,歎口氣:“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你不必覺得抱歉。”
  傍晚的時候,我在露台上遠遠地看見祁樹禮牽著安妮回來了,落葉紛飛的林蔭道上,兩人有說有笑,安妮將頭靠在她哥哥的臂膀中小鳥依人般甜蜜溫馨。耿墨池來到露台上也看到了他們,有些悲涼地說:“安妮從來沒這麽開心過,小時候我帶著她的時候她也沒這麽開心,所以我才不拒絕祁樹禮接近她,隻要她開心,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你一直是愛她的……”
  耿墨池伸手攬住我的肩,看著我笑了笑:“是吧,她是我的一個夢,從少年時代就有的夢,我對她的愛有親情,也有男女間的感情成分,但更多的是親情,這麽多年來我寵她、慣她,也惱她,因為她實在是過得亂七八糟,從來沒見她對自己好過,也從來沒見她對誰認真過,除了陳錦森……”
  我看著他,等他繼續說。
  “所以我沒有追究陳錦森的法律責任,他是個綁架犯呢,隻要他不再傷害你和安妮,我也就放他一馬。”
  “得饒人處且饒人。”
  “嗯,正是。”
  安妮已經被祁樹禮帶到了門外,我連忙回到客廳去開門。“哥,你沒出去嗎?”安妮以為開門的是耿墨池。
  “安妮,是我。”我牽過她的手。
  祁樹禮麵帶笑容,進來就問:“你們沒出去?”
  “沒呢。”我平靜地說。
  “哦,”祁樹禮還是滿臉帶笑,他走到耿墨池的麵前,從容平和地看著他的情敵,關切地問,“你現在的身體怎麽樣,天氣變冷了許多,你感覺還好吧?”
  “謝謝,我很好。”耿墨池也直視著他,表情有些僵,但態度還算客氣,“勞煩你了,安妮這陣子很開心。”
  “哪裏的話,我是他的哥哥,應該的。”祁樹禮也很客氣。
  我奇怪地看著這兩個曾經針鋒相對的男人,是什麽讓他們放下了武器呢,是安妮嗎?我想應該是。反正不會是因為我。
  “哥哥,我們一起吃飯吧,我是真的好開心呢,”安妮摸索著拉住耿墨池,“我們從來沒在一起吃過飯,不是嗎?”
  我吃驚地看看耿墨池,又看看祁樹禮,他們也沒想到安妮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不知道怎麽應對,氣氛頓時變得微妙和尷尬。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難得安妮有這麽好的心情,也難得大家都湊在一塊兒,”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笑著說,“就一起吃頓飯吧,別讓安妮掃興。”
  兩個男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我,顯然他們沒想到我也會附和安妮,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他們是什麽關係,如果不是安妮,他們絕對沒可能像現在這樣麵對麵地站在一起,我是不是被一時的和平景象衝昏了頭,竟奢望獅子和老虎能共進晚餐?
  氣氛還在僵持。
  我紅了臉,一時下不了台。
  “好不好嘛,哥,你們都是我的哥哥,為什麽就不能在一起吃頓飯呢?”安妮使出了她的殺手鐧,我早說過,安妮撒起嬌來萬軍不敵,何況是兩個都愛她的哥哥,很快耿墨池僵硬的臉緩和下來,他掃了一眼祁樹禮不說話。
  祁樹禮直直地看著他的情敵,很顯然在征求對方的意見。
  耿墨池避開他的目光,反過頭溫柔地問安妮:“你想吃什麽?”
  我們選了東塘附近一家名為“高朋”的酒樓,要了一個豪華包間。我幫安妮點的菜,也要了酒,給每一個人斟上。安妮簡直是歡呼雀躍,一直笑個不停,倒是那兩個男人很安靜,一左一右地守護著安妮,故意互不看對方。本來應該是男士來安頓女士的,現在輪到我來招呼他們了,不過我很樂意,興奮、激動、緊張、難以置信……各種複雜的情緒一時間弄得我根本不知道怎麽靜下來,我對麵坐著安妮,兩邊分別坐著他們,生怕招待不周得罪這兩位爺。
  菜上來了,兩個男人搶著給安妮夾菜盛湯,我卻成了沒娘的孩子沒人搭理,吃什麽都得自己動手,我看見了安妮麵前擺著我最喜歡吃的基圍蝦,可是桌子太大我夾不到,也不好意思夾,隻得看著那大盤粉紅鮮嫩的蝦兒們咽口水。
  祁樹禮捕捉到了我眼中的渴望,不聲不響地夾了一隻又肥又大的蝦剝去皮送到我碗裏,耿墨池看到了,瞟了我一眼,沒說話,卻端起那盤蝦放到了我麵前。我一時僵住了,不知道該對誰說謝謝。氣氛立即又變得很微妙。
  但祁樹禮畢竟是見過世麵的,沒表現出有什麽不滿,反而不聲不響地拿起手邊的紅酒站起身給耿墨池的杯子斟滿。
  “謝謝。”耿墨池很紳士地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墨池少喝點,你不能喝太多的酒。”我連忙叮囑道。
  “沒關係,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耿墨池放下酒杯,抹了抹嘴邊的酒漬,“祁先生倒的酒怎麽能不喝呢,就是毒藥我也得喝。”
  我看看祁樹禮,神經頓時繃得緊緊的。
  “Steven言重了,我從來不給人毒藥,自己釀下的苦酒隻能自己喝,怎麽能給別人喝呢?” 祁樹禮這話說得很客氣,卻有一種動人的悲涼。耿墨池漫不經心地吃著一塊魚,好像在聽,也好像沒聽。
  祁樹禮幹脆放下筷子繼續說:“今天我很高興,真的,我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局麵出現。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錯事,也傷害到很多人,我以前不相信報應,現在相信了,我受到了我想象不到的報應。”說著他把目光投向身邊的安妮,傷感又慈愛地撫摸著她的頭,聲音忽然變得哽咽,“還有什麽報應比這個報應更大更殘酷的呢……很多事情也都是從這件事上看開了,不屬於自己的怎麽勉強都沒用,屬於自己的趕都趕不走。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做了這樣的事,先是利用跟她結婚而報複你們,後又弄瞎了她的眼睛,居然還是沒有失去這個妹妹,可是……”
  他又把目光投向我,有些失神又有些悲愴,“我付出了全部的身心,甚至弄瞎了自己妹妹的眼睛,卻還是得不到你的愛,這輩子,我都沒有可能了……”
  我一陣發愣,手中的筷子從指間滑落到地上。無可名狀的悲哀籠罩著整個房間,空氣膨脹開來,像要爆炸一樣,因為每個人都在超負荷地壓抑著。
  席間,我陪安妮去洗手間。
  在洗手間的大鏡子前,我終於忍不住掩麵而泣,一邊的安妮沒有安慰我,隻是說:“你很幸福,兩個男人都這麽愛你。”
  “幸,有時候也是不幸。”我幽幽地說。
  “可是考兒,幸與不幸有時候是看值與不值的……”安妮悵然地望著根本看不見的鏡子,若有所思,“我或許是不幸過,但既然已經不幸,就希望身邊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能夠幸福,如果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幸福和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好遺憾,直到現在才明白……”
  “安妮,你能這麽想固然好,可是同樣的道理,你也要幸福才是,你幸福了我們也才會覺得幸福,因為,你實在是太不幸。”我說著又哽咽。
  安妮的臉色露出恍惚的笑容,“我是很不幸,但你知道我最大的不幸是什麽嗎?是我逃避了很多讓自己幸福的機會,因為童年的不幸,認定自己就不再有幸福,於是作踐自己,糟蹋自己,毀滅自己,到頭來真的變得更不幸。直到眼睛失明,忽然就安靜下來,這才醒悟,其實幸福一直就在身邊,隻是我一直視而不見。比如墨池,如果當年接受他,或許我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很多悲劇都可以避免,起碼葉莎就不會死……”
  我連忙說,“安妮,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別再放在心上。”
  “過去的事情是已經過去,但在我心裏,卻從來沒有過去,因為葉莎的死,我內疚了很久,直到遇見你後,我才漸漸釋然,因為正是葉莎的去世才讓我哥與你相遇,他也才真正的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雖然我知道他一直很愛我,但那不是真正的愛情,我知道的,他有戀母情結,而我深受他母親寵愛,他愛屋及烏,把對他母親的那種複雜的感情轉移到我身上,所以當年我才拒絕,所以我對你一直深懷感激,因為我哥短暫的一生可以體會真正的愛情,即使他離去,也不會遺憾的,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他的愛情,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們,還有大哥。這麽多年,從來隻有別人為我付出,現在我也要學會付出,可以說彌補,也可以說是……是自贖……”
  “安妮……”我抓住她的手臂,幾乎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段話,我怎麽聽著有離別的味道,透著令人心傷的氣息。
  “給我補補粉吧,別讓我哥他們看到我哭過。”安妮笑著說。
  我拿出粉盒給她補妝,可是剛撲上粉,她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她嘴角顫動,好像是對我說,又好像是對自己說:“我哥是沒有遺憾了,我卻好遺憾,我這一生過得亂七八糟,或許體會過愛情,卻從未真正擁有過;或者即使擁有過,也很快失去,我這一生都在失去,我失去了好多好多,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該放手還是該牢牢把握。但無論怎樣,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失去,不會失去你們,也不會失去曾經讓我擁有過愛情的人……”
  “誰讓你擁有過愛情呢?”我忽然問了個很傻的問題。
  安妮側過臉,“望”著我,表情不知怎麽有點冷:“你——說——呢?”
  回到包間,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耿墨池在給祁樹禮斟酒,兩人低聲說著話,態度平和得讓人很難相信他們是獅子和老虎的關係。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奇怪,遙遠和親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悅往往都隻隔了層紙,隻要撕掉那層紙,什麽隔閡都有可能消除。獅子和老虎也能成為朋友,誰能相信呢?
  兩天後,祁樹禮投資的白樹林醫院開業三周年,他很忙碌,人也消瘦得很快,我提醒他注意身體,可是他卻沒工夫顧自己,有一天忽然打電話過來說:“讓Steven這兩天來醫院看看,我剛從美國請來一個很著名的心髒病大夫,據說是治好了很多人,還給人做過心髒移植,我把Steven的病情跟他講了一下,他說要具體看看才知道,你把這事給他說說,要快,Smith先生過兩天就要走。”
  誰知耿墨池一直到晚上才回來,我把祁樹禮的話給他講了,他想都沒想就直搖頭:“別費心了,如果我的病還有治,我比任何人還積極,問題是沒用,什麽都沒用。”
  “你看都沒看怎麽知道沒用呢?”我試圖說服他。
  他冷笑一聲,“我看過的醫生還少嗎?國內的,國外的,我看都看煩了,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你們也放棄吧,祁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替我謝謝他。”
  “墨池……”
  “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不需要你們提醒我已經病入膏肓。”
  耿墨池用手勢堅決地製止我繼續往下說。
  “墨池,我知道你現在很抗拒醫生,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隻要有一線希望,你都不能放棄,為了你身邊的人,你也不能放棄!”我的聲音很大,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
  耿墨池直直地看著我,無語。
  可是我受不了他那樣的注視,一瞬間,胸腔裏驟然迸發的痛楚令我幾乎無法呼吸,我奔過去撲進他的懷中大哭起來。
  其實我也知道我是無能為力了,就算他現在已經死了,在我麵前已經僵冷,我抱著的是一具屍體,我都是無能為力的,就像英珠的死,我隻能這樣哭,這樣心碎,這樣跟著埋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即使將自己撞個粉身碎骨血流如注,也都是枉然,我還是救不了他,救不了自己。
  他摟著我,就像是石雕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才說:“好,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才行。”
  他說:“無論我是否活著,你一定要過得好好的,因為我會一直看著你。”
  “我也會等著你,一直等,哪怕等到下輩子,或者更遠。”
  “我死的時候,如果你實在不忍心,可以轉過身。”
  “讓我看著你的背影離開,也是一樣的。”
  “你應該知道我聞得出你淚水的氣息,所以我走後你不能哭泣。”
  “即便我給你留了位置,你也不能自暴自棄。”
  “這些,你都答應我嗎?”
  “……”
  “答應嗎?”
  我終於點頭:“我答應你。”
  他長舒一口氣:“好,我也答應你。”
  沒有人能知道,這樣的回答有多麽幸福、多麽美好,每一個字都甜蜜得刺痛,刺到心底,永不能夠再拔。我這一生的幸福再不可能更多。
  他會遵守承諾的。
  我也會。
  於是,耿墨池見到了Smith大夫,那是個頭發胡子都白了的美國人,很和藹,他仔細地給耿墨池做了各方麵的檢查,又看了他以前的病曆,最後他作出結論,常規的治療對耿墨池已經沒有用,他活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心髒移植,但是這個手術技術要求非常高,國內可能還沒有這樣的人力和設備,即使有,成功率也非常低,還不到20%,就算成功率能達到,要找到配型一致的合適心髒也相當難,那不是光有錢就能做到的。
  祁樹禮當即表態,斬釘截鐵:“找,不管有多艱難,花多大的代價,我們一定要找,國內沒有人力和設備,我們就到國外去做,錢絕不是問題,別說有20%的成功率,就是萬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不會放棄。”
  當時我和耿墨池都在場,我的感覺不是用感動可以形容的,耿墨池的感覺我不知道,他隻是半天沒說話,一直愣愣地看著祁樹禮,從醫院出來時他終於忍不住說道:“謝謝你,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我想聽你的真心話。”
  祁樹禮意味深長地看著昔日的情敵:“真心話?你覺得我現在還不夠真心嗎?人都有私心,我現在不妨告訴你,讓你活下來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因為……”說著他把目光轉向我,閃閃爍爍,變幻不定,“因為她愛你,如果你死了,她會活不下去,她活不下去,我還有活下去的意義嗎?”
  親愛的,你要相信命運是公平的,他在奪取你某樣東西的時候,必然會給予你某樣東西,而在他給予你某樣東西的時候,你就要小心了,因為他又必定會奪去你的某樣東西,命運從來就不會很慷慨的。
  祁樹禮突然病倒了。
  其實我早察覺出他的身體有恙,不僅消瘦得厲害,臉色更是黃得駭人,看上去起碼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有十歲,耿墨池雖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狀態一直很好,祁樹禮卻是連精神氣都沒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周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爾夫球,現在這些體力運動全部取消不說,連一日三餐後的散步都甚少進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麽重大的打擊和摧殘,整個人都垮掉了。我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窺視他,想象著究竟是什麽事讓他變得如此虛弱憔悴,能有什麽事呢?而他似乎有意在回避著我,雖然同住一個小區,隔湖相望,卻很少碰麵。我覺得我跟他之間蒙上了一層不明的陰影,這次我敢保證,不是我的原因。
  終於在一天午飯後,我在林蔭道碰到他,忍不住問:“Frank,你最近是怎麽了,氣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他當時正準備出門去,聽見我問他,回頭瞟了我一眼,目光涼涼的,讓我的心底猛地一顫。“沒什麽,可能是太累了的緣故……”他搪塞著,轉身又要離去。
  “Frank,”我試圖跟他深談,“我不希望你有什麽事瞞著我,現在我跟你之間應該沒什麽可以隱瞞的。”
  他很勉強地給了我一個微笑:“你多心了,我真的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我不希望你有事。”
  “謝謝!”他站在風中看著我,目光柔軟得讓人無法相信他就是過去那個叱吒風雲的祁樹禮,眼前的這個人麵色無光,勾著背,那麽的蒼老不堪,這就讓我可以確信,他有事。
  “考兒,遇見你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離開,孤獨的身影消失在林蔭深處。
  一個禮拜後,祁母在湘北病逝。
  祁樹禮帶安妮回去奔喪。我也隨行。因為妹妹白葳交了個西班牙男友,這次帶回來準備訂婚的,我很想看看我的這位洋妹夫,一路很順利地到了湘北老家。出於禮節,我還是去靈堂拜祭了已經作古的祁母,畢竟死者為大,再說事情也過去那麽久了,何苦再跟自己過不去。但是祁樹禮會不會這樣想我不知道,整個拜祭過程他都麵無表情,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按習俗,他應該披麻戴孝的。
  因為他是祁母唯一的兒子。
  但是他沒有。
  這時候我隱隱覺得,他還是沒有原諒自己的母親。午飯他沒有跟祁家的親友吃,打過招呼,帶著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們還沒進門,就聽到家裏笑聲不斷,我一進去,全家人都圍了過來,妹妹白葳更是抱著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則靦腆地跟我打招呼。母親在廚房裏忙進忙出,張羅出一桌的佳肴,都是我愛吃的。父親詢問我在長沙的情況,還跟祁樹禮說,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兩個字,顯然在他們的意識裏,祁樹禮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飯後已經是下午三點,祁樹禮帶安妮到銀湖邊上散步,我跟在他們後麵。銀湖美麗依舊,隻是可能是冬天的緣故,湖邊行人稀少,甚覺冷清。我望著微波蕩漾的湖麵,心痛到無以複加,祁樹傑,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嗎,你到死都惦記著的小靜來了,還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還有這一天,你會舍得葬身湖底嗎?
  安妮看不到,卻很激動,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邊一棵大榕樹時,更加激動得淚流滿麵,顯然她記得那棵樹。她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蒼老的樹幹,猶如撫摸自己滄海桑田的心。“就是這棵樹,我跟阿傑在上麵刻過字的,”她把臉貼近樹幹,好似在找尋歲月流逝的痕跡,“怎麽找不到了呢,明明刻過的,哥,你以前看著我刻的,對不對?”
  “這麽多年了,有什麽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樹禮若有所思地說。
  安妮回過頭,眼中滿是疑惑:“包括愛和恨嗎?”
  “是。”
  “可你為什麽不能放下對你母親的恨呢?”安妮一針見血。
  祁樹禮答:“那是不能忘卻的記憶。”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Frank,”我走過去看著他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連小靜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對很多事情都放開些,也許不會覺得那麽累,這是你過去跟我說的。”
  祁樹禮別過臉,“你不懂,完全不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何其的慘烈,小靜也不會懂,你們都不懂!”他自言自語,掉頭就走。
  我定定地看著他走遠,孤獨的背影襯著如血殘陽在林蔭深處忽明忽暗,感覺是那麽的悲涼、倉促、無奈、留戀……仿佛是一部電影的尾聲,最後總是主人公或回頭或決然地消失在鏡頭裏,我的心猛地抽搐,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也要消失了嗎?
  祁樹禮在湖邊的一家賓館下榻。我因為要照顧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過晚飯後,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樹禮的房間商量次日的行程。
  “還是先去看看父親的墳吧,這麽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靜。”祁樹禮說。我同意他的意見,“那行,先去你父親那,然後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憊地斜靠在床頭,欣慰地看著我,說:“你長大了,懂得接受別人的意見了。”
  “我都三十好幾了,才長大啊?”我笑。
  “有的人一輩子都長不大呢,”他拍拍旁邊的枕頭,示意我坐過去,“你不知道你以前的脾氣好強,無論我說什麽,你從來就沒聽從過,那個時候的你啊,渾身帶刺,尖銳得誰都不敢靠近你。”
  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隻是笑。
  他起床想過來拉我,剛站起身,卻突然渾身抽搐跌坐在床上。“怎麽了,你怎麽了?”我跳起來扶住他,卻見他臉色煞白,雙手揪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得縮成一團,“藥……快去拿藥……”他伸出一隻手指向行李間,“在……在那個藍色大行李箱裏,白色的藥瓶……”
  我連滾帶爬地奔進臥室的行李間。
  “我不會離開你的,永不……”祁樹禮服藥後緩過來了,把我緊緊摟在懷裏,讓我的臉貼著他的胸口,“你聽,我的心在跳,記住,考兒,是為你在跳。”
  “Frank……”我揪著他的衣領,哭得像個孩子。
  次日起得很晚,祁樹禮不再忌諱在我麵前吃藥,他沒有過多地解釋昨晚突發的狀況,隻是說前陣子到醫院檢查了下,查出有膽結石,可能要開刀。“不礙事的,隻是個小手術而已,”他安慰我說,“回長沙後就會動手術。”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他說:“別告訴安妮,免得她擔心。”
  用過早餐我們直接去了祁父的墓地,回來時又去了一趟祁家的舊宅,祁樹禮帶我去過,那個老婦人還在。祁樹禮說她是他們家以前的鄰居,他小的時候還是她幫忙照看的。安妮在門前的兩棵桂花樹下站了很久,抱著蒼老的樹幹,嘴裏在念叨著什麽,潸然淚下。我怕她太傷感想去拉開她,祁樹禮攔住我說:“讓她去吧,這麽多年在外麵流浪,她是想得太厲害了。”
  可我遠遠地看著她抱著樹獨自緬懷垂淚的樣子心還是很疼,這個孤獨的女孩,這個一度忘記過去的可憐女孩,她難道不知道,年華這個東西是流淌著的,逝去的年華任誰都喚不回來,要不怎麽叫似水流年呢。
  接著我們又去了仙人穀,因為是冬天,漫山遍野一片蒼黃,凜冽的寒風在山穀間呼嘯,仿佛無數個厲鬼在哀號,一眼望不到邊的野草被四麵八方呼嘯來的山風掃蕩得巨浪翻滾,真是奇怪,剛才在山穀外麵還是微風徐徐的,怎麽一到這山穀就狂風大作,是得道的那個老仙人在思念故鄉嗎?
  安妮不要我們相陪,一個人摸索著走向草林深處,她穿了件紅色羊絨短大衣,係著淺咖啡色的圍巾,長發翻飛,背影決絕,迎風前行的樣子簡直可以入畫。我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裏在想,她是想尋找兒時失落的那頂草帽嗎?她怎麽就不明白,丟失的東西一旦真的丟失是再也找不回來的,縱然能找回來也決不是原來的樣子。我忽然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她開始在擺脫著什麽,是擺脫過去還是擺脫現實我不得而知,但以她一貫的個性,不是讓自己傷心就是讓身邊的人傷心,最後的結果肯定不是我們想要的。
  回到城裏的時候,天已經全黑,我們在酒店用完餐就回房間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趕回長沙,祁樹禮的膽結石好像疼得更難受了,必須馬上趕回去做手術。臨睡前我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母親責怪我怎麽不多住幾天再走,白葳難得回來一趟。“樹禮身體有點不舒服,得趕回去檢查身體。”我搪塞說,不敢說是做手術。
  母親馬上追問:“哪裏不舒服啊,要不要緊呀,這次回來我就覺得他的臉色很不好,人也瘦得不像樣子了。萍萍不是我說你,你也多關心關心他,別隻顧自己,這麽多年了,他對你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的,這樣好的男人你上哪兒去找?”
  母親的話很尖銳,我沒敢吭聲。
  她就繼續在電話裏數落我:“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遇見一個好的就安下心來過日子,別一天到晚瞎折騰,你這個年紀已經折騰不起了,跟你同年的那些個同學,孩子都上小學了,你倒好,連個正式的歸宿都沒有,你說要我們做父母的怎麽放得下心?”
  “好了,媽,我知道了,我聽你的就是。”
  我連忙打斷母親,掛掉電話,怕她一說下去就沒個完。祁樹禮從浴室洗完澡出來,一邊係著睡衣的腰帶一邊問:“你媽跟你說什麽,瞧你這樣,這麽不耐煩。”
  “她說我同學的小孩都上小學了,我還在玩,她怕我人老珠黃了沒人要。”
  祁樹禮牽過我的手:“怎麽會沒人要呢?我不就想要你嗎?是你一直不給我機會而已,至於孩子……”
  他不說話了,目光忽然變得黯淡。
  我知道,他想起了在西雅圖那個被米蘭踢掉的孩子。
  良久,他終於漸漸平靜:“想想有幾年了?九年吧,我愛了你整整九年!從未停止過,我這一生失去過那樣多,而唯獨你,無法從我的生命中剔除,就如他在你心中無法剔除一樣。其實你不知道,我一邊在愛你,也一邊在掙紮,掙紮了很久,還是無法讓自己少愛你一點,更沒有辦法去愛別人,即便旁邊的人再年輕,美若天仙,我也沒有辦法的。我什麽都給了你,就再也給不了別人。就如阿芷,除了給錢我不知道還能給她什麽,後來碰上安妮,她不缺錢,我就更不知道給什麽了,利用跟她結婚報複你,其實隻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沒什麽給她隻好給她婚禮,我想借由這婚禮能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但你說我如果跟她結婚就生不如死,我嚇住了,因為還沒跟她結婚,我就已經生不如死,失去你,被你怨恨,我隻能是生不如死……”
  這樣長的一段話,沒有辦法讓人不動容。
  但是我無能為力,隻能跟他說:“對不起,我給不了你要的。”
  他說:“我想要的並非如你想象,我隻要你好好的,過得幸福,至少比我幸福,那麽,我還要什麽呢?”
  “愛一個人真的就是想讓他幸福,哪怕這幸福是別人給予的。”
  “可是有時候也想讓自己幸福的,這幸福卻隻能你給予。”
  “就算是憐憫,你會給予嗎?”
  “比如此刻……”
  有些傷感,有些惆悵,誰能給誰幸福?我落寞地望向窗外,有一扇窗戶沒關緊,湖風吹起落地窗簾,露出落地窗外繁華的湖岸燈火,每一個角度都美輪美奐,讓人無法抵禦。
  而他已經擁緊我,用下顎摩挲著我的額頭,溫情異常。我抬眼看他,立即被一雙閃爍著熾烈光芒的眼睛灼到。我能給他幸福嗎?就算是憐憫?
  我掙脫他,起身欲離開。
  他拉住我的手,夢囈一樣的:“考兒……”
  “明天一早還要趕回長沙,我得去休息了。”
  “我知道,還是因為他。”
  “你既知道,何必再問。”
  “一個晚上而已,有那麽難嗎?”
  “Frank,女人的心和身體是一起的。”
  他不理會,起身又擁住我,“我知道,一直就知道!”他很固執,又很堅忍,抱著我不肯撒手,“可是考兒,如果有來世,我還是很想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是更早地相遇,沒有人比我早,耿墨池都不行。”
  他又說:“希望來世,我們能成為彼此的唯一。”
  我瞪大眼睛,被他緊握著的手心忽然開始發冷,那寒意一直滲入心髒,由此迸出強烈的疼痛,讓我無法抑製,全身都在發抖。
  這樣的話,一個人跟我說就夠了,為何他也來說?
  如果真有來世,我又要把自己劈成兩半不成?
  今生就糾纏得夠嗆,來世還要這樣?
  他以為我很冷,扶我到床上躺下,拉過被子緊緊地將我裹住,像裹一個嬰兒。然後輕輕地低下頭,吻我的發鬢……沒有辦法拒絕,隻能任由著他。激情燃燒的夜,我沒有化繭成蝶,反被他的熱烈又裹了一層繭。今生我都沒有辦法擺脫這自縛的繭,而他怎麽還是不明白,這麽多年啊,這麽多年了,我始終屬於那個病得隻剩一口氣的男人,一直是他的,哪怕心靈和軀體短暫剝離,也還是他的。
  我將頭埋進被子,感覺像縮進殼的蝸牛。
  夜裏我做了個夢,夢中有嬰兒的哭聲,循聲找去,發現在一片繁花叢中躺著一個赤裸著身子的孩子,粉色的肌膚表明剛剛出生,揮舞著小手小腳哇哇大哭。我遲疑了下,正欲離開,那孩子忽然說話了:“媽媽,別丟下我……”
  我嚇了一跳,心想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怎麽會說話,一定是妖怪變的,趕緊跑。我奪路而逃,那孩子的哭聲卻一直跟在身後,四周也變得越來越黑暗狹窄,等我停下來喘氣時,發現自己竟站在了一個懸崖邊上。正想掉頭往回跑,卻猛然發現孩子就站在我身後,張著小手叫著“媽媽,媽媽”朝我蹣跚而來,我嚇得大叫一聲,腳下一滑,跌進了萬丈深淵……然後我就醒了,滿頭大汗,祁樹禮被我驚醒,問我是不是做了噩夢,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又昏昏入睡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昨夜下了雪。窗外已經有樹梢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雪絨。隱約還有小孩子在遠處嬉鬧,打雪仗。笑聲清脆悅耳。
  湖邊的雪景是很美的,但我無心欣賞,想起昨夜的夢仍然心有餘悸。在回長沙的車上,我將夢境說給祁樹禮聽,他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我一頭霧水。
  “好事啊,老天有眼,看來這回我是真的修成正果了,哈哈……”他的喜悅溢於言表,像撿了個寶。坐我旁邊的安妮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她的哥哥在發什麽神經。
  “考兒,凡事隻要心誠啊,”祁樹禮像是大徹大悟了似的,說,“我想我的誠意感動了老天,終於讓我們祁家有後了。”
  我立即明白過來,有幾秒鍾的失神,孩子?我頓時有些心慌意亂,視線模糊起來,車窗外的景致籠罩在一片水霧中,雖然是冬天,但山野的風光卻很好。輕盈的雪,紛紛揚揚,青山碧水,稻田無邊,隨處可見山坡竹林,恍惚中夢境裏的繁花小徑真實地展現在我麵前,這是一種強烈的預感,夢或許會實現?我問自己,如果上天真的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怎麽辦?
  正想著,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一看號碼,是耿墨池家的電話,我一接聽卻不是他的聲音,是他的保姆打來的,在電話裏語無倫次:“白小姐,快來,出事了……耿老師他……他……”
  “他怎麽了?”
  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他……他心髒病發作了……”
  我知道,我沒有辦法留住他離去的腳步。
  我不是上帝,我留不住他的腳步。而我曾經失去過那樣多,那樣美好的一切,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再找回。所以,我不敢再奢求什麽,我隻要他好好的存在著,隻要他讓我知道他還存在著,站在世界的這端,遙望他在另一端,隻要知道,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命運始終如一的殘忍,連最後的一分企望都讓我落空。老天把他最後的存在都要奪走。此刻我站在病房外精神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擁有什麽。
  旁邊,主治醫生畢恭畢敬地在跟祁樹禮說:“祁董事,我們都很盡力,這次能逃過一劫,很大程度上都靠他內心的意誌,他並不想死……”
  “廢話!誰願意死啊?你願意嗎?”祁樹禮立即翻了臉,氣勢洶洶地吼道,“我要的不僅僅是你們盡力,我要你們救活他,無論花多大的代價,不惜一切代價!”
  醫生低著頭,戰戰兢兢,想辯解什麽又不敢開口。
  我歎口氣,走過去把手放在祁樹禮的肩上,說:“不要怪醫生,生死有命,豈是人為可以控製的,你的心我了解,他也了解,我們都了解。”
  “不,不,你不了解,”祁樹禮連連搖頭,焦急異常,“他必須活下來,隻有他活下來,你才能很好地活著,如果我……有什麽事離開,他是唯一可以給你照顧和關愛的人……”
  我沒理會他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醫生這時候又說:“請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我號啕大哭。祁樹禮怎麽勸都勸不住我,他的膽結石看樣子又有發作的跡象,一直捂著胸口,後來可能是疼得太厲害了就一個人回了家,留了兩個人在陪著我。我把他們都趕走了,獨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流淚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耿墨池醒過來了。
  我還是不能去看他,醫生進進出出,在給他做各種檢查。
  他的保姆這時也過來了,問起發病的原因,保姆說,是他太太去鬧的。
  “他太太?米蘭?”
  “是的。”
  “她鬧什麽?”
  保姆搖頭,又說:“不清楚,隻聽到他們在爭遺囑什麽的。”
  “沒錯!”祁樹禮剛好走了過來,背著手,神色很冷酷,“米蘭逼耿墨池修改遺囑,她知道耿墨池一個子兒都沒留給她,想搶在他咽氣前扭轉乾坤。”
  我氣得渾身發抖。
  這個女人,怎麽如此貪婪,就算是想要財產,一定要用這麽激烈的方式嗎?自己的丈夫多活一天,她都看不過去嗎?明眼人都知道,耿墨池不是一個守財的人,他不給她錢,隻是想維護自己作為丈夫的最後一點尊嚴,因為他左手給她錢,她可能右手就給了她的日本情人中田。沒有廉恥的女人!
  我直奔米蘭下榻的酒店。可是在酒店門口,我卻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一輛救護車被人群圍著,一個滿臉是血的長發女子被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抬進救護車。我的心一緊,擠過去想看個究竟,傷者的臉沒看清,卻看到了她指間的碩大鑽戒,不用問別人,我已經知道她是誰。
  我傻了似的站在人群中,目睹救護車呼嘯而去,感覺不到悲傷或者焦急,隻覺得一顆心像灌了鉛般,沉重得就要窒息。
  我怎麽能夠輕鬆得起來?
  開懷大笑嗎?
  我做不到。
  是誰做的呢?
  我不知道。而頗具諷刺性的是,接米蘭去醫院的急救車正是白樹林醫院的,她跟他的丈夫躺在了同一家醫院。我將這事告訴祁樹禮,他表現得很平靜,隻淡淡地說了句:“這種女人,不會有好結果。”末了,又補充一句,“別告訴耿墨池。”
  晚上我終於可以進特護病房見耿墨池。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鼻腔中插著氧氣管子,床邊的架子上掛著輸液瓶。
  他的臉很平靜,見到我時還吃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你走,我沒事。”
  我知道他是不願意讓我看見他這麽痛苦。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刻也是好的。因為跟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珍貴,值得我用全部的記憶去收藏。他卻一直讓我走開,走開。原來他也是個狠心腸的人,掙紮到最後,什麽都無能為力,隻是讓我走開!
  我不走,撲在床沿,握著他插著針管的手,就是這雙手,曾經無數次地被我撫摸過,還是那麽的修長,卻因為過於消瘦,指關節的骨頭突兀得觸目驚心,“別讓我離開你,也別為難自己,什麽都不重要了,真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放手吧,讓自己輕鬆點有什麽不好?”我將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說。
  他無助地望著我,長而悲地歎口氣:“如果米蘭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會這麽對她……本來我將她以後的生活已經作了妥善安置,足可以讓她的下輩子衣食無憂,沒想到她並不滿足,竟然逼我修改遺囑,我本不是個在乎金錢的人,可她實在太貪得無厭了,她拿著我的錢自己揮霍還說得過去,可是她,她……你能理解的,這對我是一種恥辱,縱然我有對不住她的地方,她也沒有權利讓我到死還戴綠帽子,我也沒有義務拿錢給她和中田花天酒地……”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呼吸很重。
  我連忙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何必呢,不就是錢嗎,給她就是……讓自己解脫吧,你難道到死還要被她纏著嗎?還有什麽比自由更重要的?”
  他說:“那你就錯了,考兒,我不久於人世,隻要躺進墳墓就可以徹底地擺脫她,至於我的心,從來都是自由的,因為她從未擁有過我的心,她沒資格,她不配!”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後的祁樹禮,期望他能幫我勸勸,可是祁樹禮開口卻說:“你說得很對,不能這麽便宜了她,否則她會以為這個世界全是以她的意誌而存在,何況她還是把錢拿去給小白臉花,憑什麽!”
  我瞪他。他沒理會,繼續說:“你現在的身體很虛弱,不要太為這件事煩心,我敢保證,她不會從你這多拿走一分錢,她也必定跟你離婚!”
  “不勞你費心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能處理好。”
  耿墨池感激地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我,伸手輕撫我的額頭,虛弱地說:“她最近瘦了好多,還煩你多照顧她一點……她這個人呀,從來不會憐惜自己,Frank,我把她交給你了,相信你能讓她生活得很好的,對嗎?”
  我看了看祁樹禮,立即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他眼眶陡然通紅,眼角滲出晶瑩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悄然淌下,他當著他昔日的情敵淌淚?
  “你不要說這種話,現在還不知道誰能最後留下來照顧她呢?”他說著我不懂的話,目光無限眷戀地停留在我的身上,“她愛的是你,縱然我再怎麽對她,她也不會把愛從你身上轉移過來,我已經盡力了,覺得好累……”
  我低下頭,什麽都不想說。
  出了病房,我在醫院的電梯門口跟米蘭狹路相逢,我這才知道她傷得不輕,頭上臉上全蒙著紗布,隻露出一雙美麗空洞的大眼睛。要不是她攔住我,我是斷然認不出她來的。
  我們相互對視著,殺氣騰騰,大有決一死戰的意味。我不太明白她怎麽能用如此仇恨的目光刺殺我,難道她以為是我叫人弄傷了她?
  米蘭痛苦地扯動著嘴唇,想對我說什麽,卻因為剛剛縫過針無法張嘴說話,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從我身邊昂首走過去。我轉身正想進電梯,卻猛然看見祁樹禮就站在不遠處打量著米蘭,他很“欣賞”地目送米蘭遠去,嘴角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我心裏咯噔一下,此君的表情無疑泄露了他心裏的秘密,別人看不出來,我卻是太熟悉不過了,每當他用那樣的目光去打量一個人時,這個人八成就有麻煩了,或者說已經有了麻煩。
  “你是不是做得太狠了?”我走過去責備道。
  “沒事,傷口不是很大,我已經派人從韓國請來了最好的整容師,”他若無其事地瞟了我一眼,絲毫沒覺得哪裏不妥,“可能要花我幾十萬呢,我保她舊貌換新顏,整出來的樣子比那些個韓國女明星不會差到哪去,到時候隻怕她感激我都來不及。”
  說著他居然還嗬嗬地笑了起來,好像他做的是善事,末了,又補充道:“我就是看不得她那張嘴臉,貪得無厭,賤!”
  “可這不是君子所為!”我還是覺得不妥。
  他冷笑:“君子?考兒,你跟我相處也有這麽些年了,我何時稱自己是君子?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我的‘好’隻是對你而言,撇開你,殺人放火我都不在話下。”
  我橫他一眼,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臉色變得肅穆起來,“有個不好的消息,想告訴你。
  “什……什麽消息?”我本能地縮了下。
  他看著我,眼神透著悲涼和無奈。
  我一看他這樣子就急:“什麽事啊?你快說!”
  他歎口氣:“從新西蘭傳來消息,Steven他……他母親病危……” 
 
  我用所有報答愛
  耿墨池的病情時好時壞。
  又先後兩次進了搶救室。
  我更加不敢將他母親病危的消息告訴他。
  有一天他的狀況較好時,對我說:“我這幾天老做夢。”
  “你都夢見什麽了?”我故作輕鬆地問。
  “我……夢見我母親了,”他神情恍惚,嘴角微動,吐出每一個字都很吃力,“她可能不太好,躺在床上,不停地朝我招手,我……我忽然好想見她,算算看,我已經半年多沒去看過她了……”
  我瞅著他發愣。腦子裏反複閃現耿母端莊優雅又傷感的麵容,在新西蘭相處的那一個多月,她如聖母般的美麗和慈愛讓我倍覺溫暖。我甚是感歎,難道他們母子有心靈感應,這邊病入膏肓,那邊也生命垂危?
  忽然覺得他們母子好可憐。
  一個在海外鬱鬱寡歡了半生,一個被病痛折磨至今,彼此連見最後一麵的機會都沒有,莫非是老天的蓄意安排?莫非他們母子真要到天堂去相聚?
  他何其的敏感,我六神無主的樣子讓他察覺到了什麽,目光犀利地在我臉上掃來掃去,疑惑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我抬起頭,躲躲閃閃,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有些不悅:“怎麽了,有什麽事就幹脆點,幹嗎吞吞吐吐?”
  我知道瞞不住了,心一橫,支吾著說:“前兩天,從新西蘭傳來消息,你……母親她老人家……”
  “別說了,我知道!”他打斷我,閉上眼睛,眉心都在跳,“她……過了,是不是?”他低聲問,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又是一場空前的災難,我幾乎可以聽到他內心山崩地裂般的聲音。
  “不是,還沒有,她隻是想見你最後一麵……”
  “知……知道了。”
  耿墨池喃喃的,淚光閃動,強忍的悲痛又怎麽藏得住。他扭過頭,想必是不想讓我看見他脆弱的樣子。
  “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你沒事吧?”我擔憂地看著他。
  “沒事,讓我靜會兒就好。”他蠕動著嘴唇,像在說夢話。
  我隻得離開,輕手輕腳的,生怕刺激到他。
  一個護士剛好進去給他量血壓。
  我還沒出病房十米就聽到護士衝出門來大叫:“不好了,快叫醫生,308號病床心跳停止……”
  安妮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
  每個人都措手不及。
  祁樹禮傷心欲絕:“難道我們所做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多餘的嗎?”
  安妮隻是答:“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
  “沒有人把你當累贅,這陣子因為你哥哥的狀況很不穩定,所以忽略了你,難道這就是你棄我們而去的原因嗎?”祁樹禮的聲音都在顫抖。
  安妮看不見她哥哥,但目光終於還是有些不忍。
  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陣子她很少到醫院探望耿墨池。而且聽保姆講,她經常一個人坐車出去,去哪裏了,去見誰,沒人知道。祁樹禮想問個明白,她卻別過臉一聲不吭地摸索著上樓,重重地關上了臥室的門。我和祁樹禮麵麵相覷,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環顧富麗堂皇的客廳,竟有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陰沉。
  我在內心還是責怪安妮的任性,她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在死亡線上掙紮得有多痛苦、多艱難,那次心髒停止跳動達十分鍾,在醫生的全力搶救下才恢複生理運轉,在醫學上稱得上是奇跡了。可即使從上海、北京請來最好的心髒病專家,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對他進行觀察和檢測,但若離開那些儀器和管子,他一分鍾都活不下去。
  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就在他昏迷後的第四天。
  每天,我都趴在病房的玻璃窗戶上,看著他靠用機器維持著脆弱的生命,看著床邊的各種儀表不斷顯示的不同的數字,我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裏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千辛萬苦啊,那麽多的事情,那麽多的從前,到了今天卻都是枉然。說什麽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是他放棄,還是我堅持不了,到了現在時光的鍾擺突然就止步不前,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永恒”,我寧願不要!
  但我沒法恨他,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可憐的人,生命的存在,如今對他而言隻是儀表上閃爍著的枯燥的曲線,現實世界實際已經遠離他,而他卻渾然不覺,他知道他母親離世了嗎?他睡得那麽沉,是不是又做夢了,他又夢見他母親了嗎?
  很想大聲嗬斥他:耿墨池,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即使你會在西雅圖的那塊墓地裏等著我,可漫漫人生,淒涼無邊,你要我如何可以撐到那一天?我什麽都答應了你,什麽都滿足了你,甚至做了你一天的新娘,可是你連最後的存在都給不了我!
  新西蘭。惠靈頓。仰望天空的地方。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卻原來,已經這麽久遠。遠得成了前世的廢墟。而我站在玻璃窗前,幾乎沒有望他的勇氣,我這樣懦弱,這樣在意他的存在,發狂一樣的在意。可是怎奈何曲終人散,我和他的這一輩子,終於還是完了。無法容忍,不能接受,他竟以如此沉默的方式離開,還說什麽如果實在不忍,就讓我轉過身,他自己其實比我更不忍,所以才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可是閉上眼睛我就不心碎了嗎?他聞得到我淚水的氣息,他是故意的,他故意這樣讓我心碎!
  可是,他昏迷的第七天。我還是趴在玻璃窗上看他。
  “我們都輸了。”米蘭突然走了過來。事實上她站在一旁已經觀察我半天了,我傷心無助的樣子應該讓她覺得很痛快。
  “我們誰都沒得到他,不是嗎?”她淡淡地說,頭上的紗布已拆除,一張臉陌生得讓我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米蘭。
  “你怎麽會來這兒?”我恍惚問了句。
  “我是他太太,我不來誰來?”
  這個時候她倒想起自己是他的太太了。
  我別過臉,懶得理她。
  “聽說耿墨池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米蘭直奔主題,也不看我,望著她的丈夫自嘲地冷笑,“他對你真是愛到骨子裏了,同樣陪他睡覺,我什麽也沒睡到,你卻睡到了天文數字的財產。”
  “米蘭!你夠了沒有?他是你的丈夫!”
  米蘭哼了聲,冷笑:“丈夫?謝謝你提醒他是我的丈夫,可是我好像想不起來他什麽時候把我當過妻子。”
  “那你為什麽嫁給他?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麽不離開他?他現在躺在這裏,你心裏很好受是嗎?”
  “你怎麽知道我不愛他?你以為隻有你知道愛?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他的愛不會比你少一點,你信嗎?你信嗎?!”她嚷了起來,揮舞著雙手像個潑婦,“沒人相信我,所有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隻認得錢的人,我既然已經是你們眼裏的婊子,還有必要給自己立貞節牌坊嗎?”
  “你相信報應嗎?”我忽然問道。
  米蘭一怔,不明白我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信。”我望著她說。
  米蘭嘴角動了動,在思索怎麽反擊我。正僵持著,一個護士突然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跟我說:“白小姐,快去,祁董事被送進急救室了……”
  我腦中嗡的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隻聽到自己的心髒,咚咚亂跳,頭暈目眩得就要跌倒。
  “報應來了!”米蘭眉開眼笑。
  祁樹禮的膽結石讓他痛得昏死過去,這些天,他一直在強忍著病痛,整天捂著胸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被迫住進醫院。院方組織了強大的專家組給祁樹禮會診,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躲躲閃閃的,見到我總是滿臉堆笑地說:“白小姐,你盡管放心,祁董事的病不礙事,隻是個小手術,一做就好。”
  “那你們怎麽還不做?”
  “馬上做,馬上做……”
  我總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這下好了,兩個男人都進了醫院。
  他們還真是有緣,在彼岸春天作了數年的鄰居,在日本也是,後來到了西雅圖,兩個人還是鄰居,現在倒好,連住院也一起,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而像約好了似的,祁樹禮手術剛做完,耿墨池就醒過來了。
  他看上去非常虛弱,不能說話,鼻腔中還插著氧氣管子。我不能進去看他,遠遠地站在玻璃這邊朝他揮手,他看到了,死而複生般,眼中竟有流星劃過般的光芒,他依稀眷戀地看著我。笑容像花兒一樣地在嘴角徐徐綻放。
  我的臉貼在玻璃窗上,也朝他露出同樣的微笑。
  我不想落淚,我隻要他記住我的笑。
  但我的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著,感覺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衝他笑。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壓製心中的痛楚。
  他在我臉上看到了堅忍的力量,依托著這力量,他又奇跡般地從死神手裏掙脫出來。兩個禮拜後,他居然能下床走動,也能到花園裏曬曬太陽了。而祁樹禮手術後也漸漸痊愈,這兩個昔日的勁敵經常在一起曬太陽,說笑聊天。我很少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他們也好像不歡迎,一見我過去就岔開話題。
  “男人的話,女人最好不要聽。”祁樹禮故意氣我。
  我嘲笑:“喲,你們的關係什麽時候這麽好了,都快拜把子了吧?”
  耿墨池說:“正有此意。”
  “我們連血型都是一樣的,拜把子絕對沒問題,”祁樹禮笑著看我,目光閃了閃,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從眼底掠過,“你當證明人如何?”
  “我才不幹呢。”我扭頭就走,身後傳來兩個男人爽朗的笑聲。冬日的陽光讓這個世界很溫暖,雖然陽光普照,我怎麽感覺一片黑暗?是因為剛才祁樹禮眼底一閃而過的憂傷嗎?還是這恍惚的日光讓我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轉眼元旦到了,祁樹禮提議回家過節,耿墨池非常讚同。“死在家裏怎麽也比死在醫院舒服。”他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在回家之前,我很擔心安妮的態度會刺激到耿墨池,他還不知道安妮要搬出去的事,每次問起她怎麽沒來醫院,我總搪塞說她到上海那邊檢查眼睛去了。但很意外,安妮見到耿墨池的態度非常平靜,對祁樹禮也是,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我懸著的心落了地,看來她不是個不知道輕重的人。
  耿墨池邀請祁樹禮到在水一方吃午飯,客廳的牆壁上懸掛著剛剛過世的耿母的遺像,是我幫著布置的,祁樹禮連忙上前鞠躬上香。遺像中的耿母很年輕,三十出頭的樣子,尖而小巧的下顎微微向上揚,杏眼含情,笑如新月,逼人的高貴氣質讓人不能不相信這世間確有美人的存在。如果不是遺像下的祭台上擺著的白色菊花提醒來者,誰也不能相信這樣一個絕色女子已經不在人世。
  我久久佇立在遺像前,淡淡的菊花香沁人心脾。
  數年前在上海的夏宅中聞到過的菊花清香,恍若已經隔世。我知道耿母喜歡菊花,所以才在她的遺像下擺滿菊花。那遙遠而芬芳的記憶,正如這潔白的菊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裏,那些人,那些痛,那些笑,那些淚……一幕幕呼嘯而過,生離死別,終於可以像此刻這樣,淡淡地從容麵對。
  “這是我母親四十多歲時照的,她本人很喜歡這張照片。”耿墨池跟祁樹禮介紹說。
  我回頭看了看他的臉,竟發現他跟他母親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樣的高貴含蓄,一樣的寂寞冷僻,連眉目間隱忍的憂傷都完整地遺傳下來了。
  他又說:“過幾天繼父就會把我母親的骨灰送回來,她在海外鬱鬱寡歡了半生,做夢都想回故鄉……”
  我問:“選好地方了嗎?”
  “不用選,早在二十年前,我母親就說過死後要葬在落日山莊。”
  他這麽說著,眼中又似有淚光閃動:“那是她跟我父親相守過的地方,她的心和靈魂二十年前就葬在了那裏……還記得落日山莊後花園的那棵海棠樹嗎?我父親的骨灰就葬在樹下,死後要將骨灰也埋入樹下是母親改嫁給繼父時唯一的要求……”
  ……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母親好像從來沒真正快樂過,她一直忘不了我父親,繼父也是沒有辦法才把她弄出國,可是好像很失敗,母親心裏一刻也沒停止過思念,她在國外生活得很不快樂,比在國內更抑鬱,我繼父傾注了半生的心血也沒能得到我母親的愛……他常跟我說,他一個大活人竟敵不過一個入土的人,他這輩子很失敗……”
  “是很失敗!”坐在一邊的祁樹禮忽然插話道,“而且這種失敗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活人爭不過死人,一點都不稀奇。”
  我吃驚地看著他,隱隱地感覺他話裏有話。期待他繼續說下去,可是他卻別過頭,把臉朝向外麵盈盈的湖水。我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他是想說如果耿墨池走了他同樣爭不過他,因為我的愛根本不可能轉移到他身上,愛是可以超越生死的。
  “你說人怎麽這麽固執,總喜歡飛蛾撲火,明知道得不到的東西舍了性命也不想放棄。”祁樹禮回近水樓台時拉我到外麵的湖邊說話。我知道他是在說自己。
  他看著我,目光飄忽:“誰都知道愛之艱辛,愛之遙不可即,可是這世上從來就不缺像耿墨池繼父這樣為愛賭掉一生的人,如果從一開始就放棄,他起碼給自己也給對方一條生路,問題是感情這東西一旦付出就收不回,看到深愛的人一輩子不快樂,最後鬱鬱而終,那種痛苦恐怕比讓他自己去死還殘酷。
  “我這一生的愛,終於還是沒有個善終,終於是完了,命運這樣幹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我的癡迷,知道嗎,考兒,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在乎跟你有過的那個孩子嗎?並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更在乎的是你!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而愛,就成了遊蕩無所依托的鬼魂,沒有人接受,沒有人在意……
  “有時候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個鬼魂,可以依附在心愛的女人身上,無論是通過什麽樣的方式,我都想依附在你身上,或者,依附在你所愛的人的身上,掙紮了這麽多年,我如何能放手?我比不得耿墨池,他至少得到了你的愛,就是走也沒有遺憾,而我什麽都沒擁有過,教我如何甘心?”
  寒風蕭瑟的湖邊,祁樹禮一直都在說話,像在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想到耿墨池繼父對耿母的那份無望的愛情竟如此強烈地刺激了他,更沒想過這種刺激或許會改變一個人對自己原有思想和情感的堅持。
  他眼神中的堅定突然讓我害怕。
  這個男人,他到底要怎樣才能甘心?
  四天後,耿墨池的繼父夏牧野帶著耿母的骨灰如期來到長沙。他沒有入住酒店,或是和養子同住,一來就直接去了落日山莊。耿墨池隨後也帶著我和安妮去了山莊,祁樹禮因為美國那邊的公司有事等著他處理,沒有同行。
  我們到達山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氣溫驟降,天空陰暗晦澀,烏沉沉的雲低得仿佛天都要隨時塌下來。北風一路呼嘯,往人身上卷過來,刮在臉上,感覺像刀子。我雖然穿了大衣,但仍舊冷得打抖。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光線太暗,落日山莊早早就亮起了燈。有幾年沒來過了,房子看上去年代更久遠,客廳空闊似殿堂,家具陳設老舊,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好在壁爐裏還生著火,感覺還是很溫暖的。
  午餐,大家都沒什麽胃口,楊嬸辛苦弄出來的菜,很多都沒動筷。一用過午餐,夏老就捧著暗紅色骨灰花瓶來到後花園,萬分不舍地將苦守一生的愛情葬在海棠樹下。剛填上土,天空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還沒到傍晚,整個山莊都披上了銀裝。
  夜裏,風雪交加。耿墨池站在臥室窗戶前,看著後花園那棵被大雪壓彎了枝頭的海棠樹,一句話也不說,自顧悶悶地抽煙。窗戶是開著的,風雪卷進房間,我要去關窗戶卻被他製止:“不要關,讓我看著母親……”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見院子裏的海棠樹下徘徊著一個“雪人”,看不清臉,我的心卻一陣抽搐,夏老還站在樹下!從骨灰下葬到現在,可憐的老人一直就沒離開過那棵樹,一遍遍呼喚著耿母的乳名,摩挲著蒼老的樹幹自言自語:“細細,你該安息了吧,回到了你夢了二十年的地方,你還怪我嗎?現在你們終於團聚了,可我呢,我怎麽辦啊?天意嗎?當年你們就是在雪天認識的,現在一團聚,老天就下雪……難道是我錯了嗎?細細,我困了你二十年,可你的心從來就沒離開過這棵樹,你在責怪我不該帶你走的對嗎?你那麽不開心,憂鬱了半輩子,我努力了半輩子還是輸了,輸給了這棵樹和樹下的一把灰,為什麽,你說這是為什麽啊?”
  無論我們怎麽勸說,夏老就是不肯離開那棵樹,沒辦法,隻好叫楊嬸找來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雪越下越大,夏老仍不願離開。我讓楊嬸的老伴劉師傅在樹下燃起一堆火,劉師傅不停地往火裏添柴,火越燒越旺,一時間火光通天,雪與火的糾葛在凜冽的寒風夜奏響了一曲愛的挽歌。
  在來山莊前,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說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親耿先知出生於上海舊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獨子,備受寵愛,“文革”時耿家受到巨大衝擊,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個偏遠的茶場,那個茶場緊挨著落日山莊。這個山莊本是當地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祖業,後這家人被打倒,山莊被“文革”造反派當做了指揮部。耿先知在一次批鬥後被關進了山莊的地下室,同時被關在地下室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同是上海下放來的夏牧野,另一個是這座山莊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兒沈初蓮被罰給造反派們做飯,也給地下室的“罪犯”送飯,很自然地就認識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個年輕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但是沈初蓮心裏深愛著的是耿先知,她衝破重重阻力嫁給了他,“文革”結束後落日山莊物歸原主,耿先知並沒隨大流回上海,而是堅持留在了山莊。次年,耿墨池在山莊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歲時,耿先知英年早逝,拋下愛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個原本幸福的家瞬間坍塌。在上海經商的夏牧野聞訊後趕到湖南,試圖代替耿先知照顧孤苦的沈初蓮母子,結果遭到沈初蓮的斷然拒絕。夏牧野不死心,在後來的四年裏苦苦追求著沈初蓮,給予她和幼子無微不至的照顧。當時的沈初蓮生活相當清苦,為了讓愛子墨池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她在猶豫了幾年後還是別無選擇地嫁給了夏牧野。在離開山莊時,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後要將自己的骨灰葬在後花園的海棠樹下,夏牧野除了答應也別無選擇,因為他實在是太愛這個女人,一生都在努力,試圖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舉家遷往新西蘭,卻不想還是枉然。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在海外孤獨了半生的沈初蓮終於回來了,去時青春可人回來時隻剩一把灰,什麽都變了,唯一沒變的是她對耿先知始終如一的愛情。
  這樣的愛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經很深了,耿墨池還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久遠的沉思。我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說:“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剛出院,關上窗休息吧,伯母終於如願回來,她已經安息。”
  耿墨池聽了我的話,睡在了床上,身子卻是僵的。因為屋子裏有暖氣,窗戶一關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我開了床頭的台燈,昏黃的燈光照著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一眼望過去,感覺那黑暗如深淵一樣無邊無際。我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似的恐懼,我竟然不敢離開半步。他蜷在床最裏麵的角落裏,眼睛疲憊地合上又睜開,聲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著沒動。
  四下裏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
  他仍然對我置之不理。我的心一陣陣刺痛,仿佛那裏堵著什麽東西一樣難過。我隻是疑惑,他為什麽忽然不理我?好似很疲憊,他終於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邊躺了下來,卻不敢碰他,遠遠地縮在一邊看著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當我也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忽然在我耳畔說起話來,“考兒?”
  我含糊地“嗯”了聲。
  他確定我沒睡,就接著說:“我怎麽做都沒有希望了,隻是……還是不想放棄,我一直想忘了你,如果忘了你該有多好……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名古屋的街上,我碰到一個長相和氣質極其像你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之前從來沒見過她,我尾隨著她,走了很遠,很遠,好像我一生的路都沒有那麽遠,但她終究不是你,我醒過神的時候,心裏忽然就明白,我是完了,我是再也忘不了你了。
  “於是我就追到了西雅圖,因為你,而愛上了那座城市,連死了也想埋到那裏。你走後,我一天都熬不過,又追了回來,我撐著一口氣沒咽,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哪怕隻是一眼,遠遠的一眼……但我知道,我還是沒有辦法跟你走得更遠,原來還希望祁樹禮在我走後能替我愛你,疼你……隻是現在什麽都破滅了,我自己都不能給予你愛和幸福,怎麽能寄希望於別人?”
  我的睡意醒了大半,支起身子問:“你想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了,睡吧,天都快亮了。”他並不願意深談,翻了個身,用冰冷的背對著我。“但願明天早上我還醒得來。”他又悲愴地說了句。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了,安妮卻不見了蹤影。
  我們圍著山莊前前後後都找遍了,還是不見她的人,直到在書房的桌子上發現了她寫的便條,我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山莊。她眼睛看不見,怎麽離開的?已經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在來落日山莊的頭天晚上,我還跟她有過溝通,我問她到底有什麽事不能敞開跟大家談的,她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又莫名其妙地反問:“你說犧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讓身邊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沒什麽,我就想知道你們是不是都愛我。”
  “那還用問嗎,你是我們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試圖用誠懇的目光打動她,“你的存在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重要,我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安妮答:“我也愛你們,我也可以為你們做任何事。”
  當時我看著這個奇怪的女孩,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麽。我沒有辦法跟她繼續談下去,她讓我感到越來越陌生。耿墨池也猜測,她肯定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們。
  果然,回到彼岸春天,安妮當晚就給我們扔了顆炸彈。
  她非常堅定地大聲對我們說:“我要結婚了!”
  過了兩天,夏老轉道上海回新西蘭,我們送他去機場。在長沙逗留的這天晚上,他並不肯跟耿墨池住到彼岸春天,而是一個人住進了佳程大酒店,我想他心裏很清楚,妻子已經不在,那麽自己跟妻子的兒子之間也就不存在特別的聯係了,或者說,他不知道怎麽維係這中間的關係。但我看得出來,耿墨池對夏老卻是尊敬有加,並不因為母親的離世而改變態度。
  我們陪夏老在酒店一起用餐。
  席間,耿墨池要他有空的時候常回來走走,夏老長歎一口氣說:“我還回來幹什麽呢?你母親已經不在了,這裏到處是她的生活過的影子,觸景傷情啊。”
  耿墨池說:“還有我啊,爸,不管你有沒有把我當兒子,我卻是一直把您當父親的。當年如果沒有您的資助,我絕沒有今天……”
  夏老吃驚地看著跟自己並無血緣關係的繼子,眼圈驀地紅了,嚅動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他沉吟片刻,不無傷感地說:“我有三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把我當父親看,在他們眼裏隻有財產,而唯獨你,不是我親生的卻把我當父親。墨池啊,爸爸又怎麽會不把你當兒子呢,這麽多年,你也知道的,我對你的重視讓我那三個不孝子幾次要跟我翻臉……”
  “爸,沒有必要的……”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不能讓那幾個兔崽子敗光!”夏老說到這裏顯得很激動,“你跟他們不一樣,不是一個愛財的人,隻是……你不喜歡經商,這讓我很頭疼。”
  “爸,我真的不需要什麽了,這麽些年來你那麽費心費力地照顧母親,我發自內心地感激您,至於這些年您轉給我的財產……”
  “千萬別給那幾個混賬東西,你就是捐給慈善機構,也別給他們!”夏老斬釘截鐵。
  耿墨池低下頭:“我……都給了考兒,希望她可以幫我打理好。”
  夏老點點頭:“當然,給Cathy還有什麽問題嗎?我跟你媽都很喜歡她,而且看得出來,她不是個貪財的女人。錢這東西,取之有道,也得用之有道才行。”說著他把目光轉向我,懇切地說,“Cathy,我相信你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子,墨池……他的身體不好,以後很多事情都要你去出麵,為他分擔……”
  “伯父,我什麽都做不好。”我心底一陣發虛。
  耿墨池突然插話:“我提醒你,不要想我死後,你轉移財產或者捐贈什麽的,該捐的我都替你捐了,包括我剛剛建立的一個慈善基金,就是希望可以將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回報社會,這些我都有安排,剩下的你若要轉贈給誰,你沒有這個權利,因為你已經簽字,協議書上寫明了不能轉贈……”
  我舌頭打結:“我,我什麽時候簽過字啊?”
  “西雅圖簽的,你忘了嗎?”
  “……”
  我瞪他,在桌子底下橫掃他一腳。
  他伸手就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
  夏老不知道是沒察覺到,還是裝糊塗,根本不朝我們看。
  次日在機場送走夏老回來,高速公路上,耿墨池將車開得飛快。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感覺是在遊樂場坐過山車。他卻很無所謂地說:“別這麽緊張,大不了就是車毀人亡啦,有什麽好害怕的。”
  “我,我不是怕死,我還沒立遺囑呢,不能就這麽草率地死……”
  他嗬嗬地笑:“你也要立遺囑啊?”
  我說:“當然,怎麽著我也是身價不菲啊。”
  他點頭:“的確,現在誰搭上你,都可以奢華一輩子。”
  “所以你要好好的,不能讓人占這便宜。”
  “……好好的?”
  “是的。”
  他的車速突然放慢下來,目光呆呆的。
  他將車停在路邊,開始抽煙。
  他說:“跟你講了,不要再對我抱希望。”
  然後他繼續發動車,我們一路無話。傍晚時分,車子停在一家餐廳前,我一下車就倒退幾步,竟是我們九年前第一次就餐的地方——“邂逅”。
  九年了,餐廳的外觀上竟沒有什麽大的變化,走進去,裏麵也還是老樣子,紅牆木桌椅,樸素的掛畫,懷舊的音樂,也許餐廳的老板就是想營造一種懷舊的氣氛吧。我一眼就看到《羅馬假日》的劇照,奧黛麗?赫本美麗依舊,照片下那個空位也依舊,我們牽著手徑直就走了過去。
  兩人相對而坐。
  他問:“怎麽,想當公主?”
  我回答:“當然,這是每個女孩曾經有過的夢想。”
  他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我就不喜歡公主。”
  “因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過王子嗎?公主殿下。”
  我老實地搖頭:“沒有。”又補充一句:“我隻遇到過野獸。”
  眼前一陣恍惚,記憶裏的一切仿佛突然鮮活。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如同撕開的封印,一切都轟轟烈烈地湧出來。隔了這麽多年,隔了這麽多年的前塵往事,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可他永遠不知道,那些溫軟的過去,那些曾有的迷情,都是生在我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隻能是血流如注。
  我佯裝埋頭點菜。唯恐淚水當著他的麵流下來。縈繞在餐廳的是一首經典的英文老歌《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傷感的旋律一直刺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裏翻出絕望。我真的能承受他離去的痛楚?
  酒菜上來了,他為我斟滿紅酒,也給自己斟滿,目光始終不敢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他忽然問了個不著邊的話題:“聽Frank說,你想寫小說?”
  “嗯,有這個打算。”
  “會把我寫進書裏嗎?”
  “會……會吧。”
  “那我很榮幸!”他目光閃了下,又說,“預備怎麽寫我?”
  我傻笑:“怎麽寫,那是我的事。”
  他假裝皺眉頭:“不會把我寫成惡棍吧?”他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看,笑了笑,“沒想到你居然還可以寫得出小說來。”
  “沒什麽好奇怪的,以前也有寫,不過沒寫過長篇。”
  “真是難得,你這個人,做什麽都憑一時興起,從沒有具體計劃,現在居然也計劃寫小說……”
  “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計劃的。”
  “也對,很多事情是沒辦法計劃,比如我跟你,誰會想到扯了九年的麻煩還是沒扯清呢,我原來是一直想計劃甩掉你的。”他如實說,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掩嘴偷樂:“我哪有那麽容易讓人甩掉?通常隻有我甩別人的。”
  “通常我也隻甩別人……”
  “這就對了,兩個人都想甩掉對方,不想被對方甩,結果當然是誰也甩不掉誰。” 我盯著他,忽然很泄氣,“你真是個無賴,我原本想死後總算可以清靜了,不被你吵了,可是你居然要跟我合葬……你就不想想,你若先躺進去,我起碼還得活五十年,你要我在外麵守望你五十年嗎?為什麽要給我這種希望呢?”
  他瞪我一眼:“你沒有理解我的意圖!我不是要給你希望,而是給自己希望,希望你在外麵好好地活五十年,這樣我起碼還可以在裏麵清靜個五十年。如果你跟著我躺進去,我豈有一天的清靜?做人不能這個樣子的,不能隻想自己,還得想想別人……”
  洶湧的眼淚湧出來,我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本來想堅強,反而變得軟弱。我的嘴角開始發抖,喉嚨裏像是有小刀在割,冰冷的眼淚淌下來,我哽咽著罵:“你……你真不是個東西!可是,可是……”
  他答:“可是你愛我,我知道啦,白癡。”
  餐廳的角落裏有架三角鋼琴,不放音樂的時候,就會有專人上去演奏曲子,這時候音樂停了,一個年輕女孩走過去坐到琴凳上開始演奏起來。
  “一聽就知道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我瞅著角落裏的女孩說。
  “咦,有進步啊,”耿墨池吃驚地瞪著我,“你居然還能聽出演奏的檔次了,看來我沒白‘熏’你。”
  我嗬嗬直笑。他說的倒是實話,如果放在以前,我會覺得那女孩彈得不錯,可是自己學了兩三年琴,又被眼前這位大演奏家熏陶了這麽久,耳朵聽“刁”了,一般的演奏一進耳朵我就分辨得出水平的高低。顯然那女孩是個新手,有些緊張,好幾處地方都彈錯了,餐廳的其他客人都沒聽出來,繼續邊欣賞音樂邊就餐。
  耿墨池卻聽不下去了,他是搞音樂的,最容不得別人褻瀆音樂,在他看來彈錯音樂就是對音樂的不尊重。他站起來,徑直走向那女孩,拍拍她的肩膀,對方還沒明白過來,他就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琴凳上。
  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耿墨池,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餐廳保安也疾步走了過來。
  這個時候,音樂聲響起,隻彈了個前奏,保安就止住了腳步,我聽出來了,是《愛》的主題曲,淒婉哀絕的旋律流水般從耿墨池指間淌出……全場掌聲雷動,“好!”、“好!”,所有的客人都停止了用餐,名家就是名家。
  一曲彈罷,很多客人都站起來鼓掌。“再來一首”的呼聲此起彼伏。
  “好,我再彈一首,”耿墨池欠了欠身,拿過鋼琴上的麥克風說,“我把這首曲子送給我的愛人白小姐……”說著他朝我這邊揮揮手,全場的目光又轉向我,大家善意地笑了起來,又是一陣如雷的掌聲。
  音樂再次響起,竟是那首《昨日重現》,我頓時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坐著動也不能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昨日重現啊,我們都知道昨日不可能再重現,連今日都無法挽留,誰還能指望昨日,或者是未來?
  音樂停止了,掌聲久久不息。耿墨池徐徐站起身,回過頭,他竟也是淚眼婆娑。先前演奏的那個女孩好像認出了他,追了過來。“耿老師,耿老師,”她跑到我們的餐桌前驚喜得渾身顫抖,“我知道是您,我聽過您的音樂會……”
  “是嗎?”耿墨池微笑著看著她。
  “是的,是的,您是我們音樂學院的偶像。”
  “音樂學院?上海的嗎?”
  “是的,我跟您是校友呢。”
  耿墨池隨和地點點頭:“是小師妹啊,彈得還是不錯的,就是缺少激情……”
  “不好意思,今天在老師麵前丟醜了。”女孩紅著臉,很難為情的樣子。
  “沒關係,繼續努力,你會彈得很好的。”耿墨池說著站起身,朝服務小姐揮了下手要埋單,一個端莊秀氣的服務小姐滿臉笑意地走了過來,“耿先生,您不必結賬了,您給我們餐廳帶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我們老板說以後隻要您來這用餐,都可以免費。”
  “那怎麽可以?”耿墨池不由分說就從錢包裏掏出一疊錢,數也沒數就放在餐桌上,拉起我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廳。
  “耿先生,耿先生……”服務小姐拿著錢追了出來。
  “耿老師,耿老師,”彈鋼琴的女孩也跟著追,“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耿墨池沒辦法,隻好停下來拿過女孩手裏的紙和筆簽名,我湊過去一看,寫的是“用心彈琴”。那女孩拿著簽名千恩萬謝,連連點頭:“我明白了,耿老師,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會成功的。”耿墨池拍拍她的肩膀微笑著鼓勵道。
  我們轉身準備離開,突然整個地僵住了,在餐廳的服務台前站著一個美婦人,雙手抱胸,儀態萬方,盡管剛做完整容,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果真如祁樹禮所言,那張臉完美得跟韓國女明星一樣。
  “她是我們老板。”拿著錢的服務小姐站在我們身後說。
  空氣迅速地凝固。耿墨池冷冷地掃她一眼,拉起目瞪口呆的我走向門口。
  “如果昨日真能重現,你還會有今天的選擇嗎?”米蘭微笑著問。
  耿墨池沒理她,拉著我繼續朝門外走。
  米蘭繼續保持著她優雅的姿勢,用目光追殺我們:“如果昨日能重現,我們都不是現在這個下場……”
  一上車我就哭了起來。耿墨池沒說話,冷著臉開他的車。
  我哭泣著重複米蘭的話:“如果……昨日能重現,我們都不是現在這個下場。”
  晚上,耿墨池在近水樓台這邊吃的飯。剛放下碗筷,祁樹禮回來了,保姆接過行李,他疲憊地坐到沙發上,第一句話就是問:“安妮呢?”我不知道怎麽告訴他,耿墨池就說:“我們的這個妹妹怕是不屬於我們了。”
  “怎麽講?”祁樹禮一臉倦容,不知道他這次去美國處理什麽事情了,氣色這麽不好,整張臉黃中帶黑。
  耿墨池望了我一眼,希望我說句話。
  “安妮,可能……要結婚了。”我小心地說。
  “結婚?跟誰結婚?”祁樹禮驚訝得差點跌落手中的茶杯。
  “不知道,她沒告訴我們。”
  祁樹禮頹然地靠在了沙發上,氣得沒話說。
  “我們試圖跟她溝通,可是她還是什麽都不肯說。”耿墨池說。
  “唉,也許考兒說得對,我們是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祁樹禮直搖頭,看著我們說,“我是不會這麽隨便把她嫁出去的,不管是哪個混賬東西,想娶我祁樹禮的妹妹,沒那麽容易!”
  正說著,安妮進門了。她每天都外出,並非祁樹禮的司機接送,誰接送的我們也不知道,反正問什麽,她就是不說。她眼睛看不見,摸索著徑直上樓。
  “小靜!”祁樹禮叫她從前的名字,臉色很不好看。
  安妮在樓梯口回轉身,揚著臉,有些吃驚,她沒想到她的哥哥這麽快就從美國回來了,似乎有些心虛,“什……什麽事?”
  祁樹禮陰著臉,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你好像有事情要跟我們交代一下吧?”
  “哦,就那件事嘛,很簡單,我要結婚了。”安妮一句話帶過轉身就要上樓。
  “安妮,你是不是太過分了!”耿墨池看不下去了,騰地一下站起身,“對你大哥就是這麽說話的嗎?結婚這麽大的事怎麽也得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吧,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目中無人了?”
  “結婚……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著給任何人交代,我的路我自己走。”安妮說這話時明顯的底氣不足,搓著手,好似還有些緊張。
  “放肆!”祁樹禮也站起身,氣得渾身發抖,“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看來是我們對你太好了,慣壞了你!”
  安妮沒再說什麽,甩下手袋就奔上了樓。
  祁樹禮奔過去就要上樓問個究竟,我拉住了他。
  他頹然地跌坐到沙發上,大口地喘氣,我看著樓梯口兩眼發愣:“我們最好有所準備,她帶給我們的肯定不隻是意外。”
  “她會嫁給誰呢?”祁樹禮滿腹狐疑,“也怪我這陣子太忙,沒時間管她的事,明天我就派人去查,看她最近到底跟誰在來往。”
  “隻要不是陳錦森,她嫁給誰都沒問題。”耿墨池說了句。
  “哦,對了,Steven,”祁樹禮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說,“Smith大夫找到了一種新藥,可以暫時緩解你的病情,以讓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來找到合適的心髒。”
  “真的?什麽藥這麽有效?”我一聽馬上興奮起來。
  “我不是學醫的,我怎麽知道。”
  “還有這個必要嗎?暫時緩解?能緩多久?”耿墨池卻是一點興趣都沒有,顯得很灰心,“我看你們還是別費心了吧,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怎麽能這麽講呢?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的?還是那句話,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們都不能輕言放棄。”祁樹禮說道。
  “是啊,墨池,我們都沒放棄,你怎麽能放棄呢?”
  耿墨池無望地看著我們,沒說話。
  晚上,我還是希望可以和安妮有更深的溝通,敲開了她的門。她好像知道我會去找她,靜靜地端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等著我問話。這反讓我不知道說什麽了,主動變成了被動,很是局促。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安妮先發製人。
  她過分的冷靜讓人有點害怕。我舒口氣,鼓足勇氣說:“安妮,你總該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麽……”
  “你們為什麽總把我當小孩子來看待?”安妮搶過我的話,咄咄逼人,完全不讓我有任何表達的機會,她仰著年輕嬌美的臉孔,慷慨激昂,振振有詞,“我盡管是眼睛瞎了,但我沒有回到童年,不需要事事經過你們的許可和認同,我有我自己處事的方式和原則。你們對我好,我知道,但你們越是這樣越讓我覺得有壓力,我不喜歡,非常的不喜歡!而且我也不值得你們這樣,我……我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裏……”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誰不想擁有真摯的愛情,美好的生活,我也想啊,可是……荒唐了太久,好像隻有毀滅一條路了,如果一定是毀滅,我寧可毀滅自己,而不再讓身邊的人受傷害……”
  “什麽毀滅自己,安妮,你在說什麽啊?!”
  我嚷了起來,她的情緒完全不對頭。她慘淡地笑了笑:“這麽多年了,從來沒有為別人想過,隻顧自己快活,可是真的快活過嗎?好像沒有……我跟他都是同類,寧可玉碎,也不會求得瓦全,自私到明知道是毀滅,還要固執地去冒險,其實我知道我們是相愛的,他也知道,可是縱然有愛又如何,那就一起毀滅好了,也許下輩子我們都學會如何去愛,去珍惜……”
  “安妮……”
  “我困了,想睡,後天是我生日,我會把他帶來的,希望你們能有心理準備。”說完她就疲憊地靠到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我從樓上下來,祁樹禮正在客廳打電話,待他打完電話,我把安妮要帶未婚夫回來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說:“也好,省得我去查了,看她帶回來的是誰!”
  我雖然有些忐忑不安,但還是很期待,忙上忙下,將近水樓台布置得一片喜慶,鮮花和氣球是必不可少的,當然還有一個從酒店專門定製的高達六層的巨型生日蛋糕。Party的當晚,也沒有請其他的客人,都是祁樹禮公司的高層和耿墨池圈內的音樂夥伴,大家有說有笑,熱烈期盼著安妮帶著她的未婚夫來跟大家見麵。
  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多,安妮才姍姍來遲。身邊果然跟著一個英俊男子,戴著墨鏡,一身筆挺的灰色西裝,氣宇軒昂風度翩翩。
  我死死盯著那男子,有一刹那神思恍惚,以為自己瀕臨死境,瞳孔痛苦地放大放大再放大,天崩地裂般,周圍的人和物都旋轉起來,世界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
  陳錦森!
  當那顆子彈射進我胸膛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用我的所有報答了愛。
  場麵太混亂,已經記不起這場廝殺是怎麽開始的。
  最初的爭吵,安妮隻是哀求她的兩個哥哥:“哥,我愛他,我知道他做過讓你們痛恨的事,也傷害到你們,可我還是愛他!我當初答應跟大哥舉行婚禮,其實是跟Kaven賭氣,他忽然就冷淡我,我受不了,就賭氣,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為哥哥把財產轉到了考兒的名下才冷淡我,我知道他想要什麽,可我給不了他。我們兩個都是自私的人,自私到為了自己可以不顧及別人,甚至是傷害身邊的人,但是經曆了這麽多事,我們都明白,擁有是多麽的可貴,我們曾經擁有過,可卻沒有珍惜,現在我什麽都看不到,我隻要擁有他,他就是我餘生的全部!哥,成全我們吧,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耿墨池坐在沙發上,掏出煙盒,手好像有些顫抖,半天才抽出一支煙來,打了幾次打火機才點著,然後悶聲不響地吞雲吐霧。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沉默的空氣中流蕩著各種各樣看得見摸不著的火球,仿佛隨時可以爆裂,甚至窗外流淌進來的清新空氣裏都有火藥的味道。
  然後是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每個人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舉目四望,忽然發現祁樹禮不見蹤影。
  “哥!”安妮揮舞著手叫。
  她旁邊的陳錦森一副假裝平靜的閑淡表情。
  耿墨池開始喘氣,臉色變得煞白,緩緩站起身,一雙血紅的眼睛如絕望的野獸般,死死地瞪著他任性的妹妹,一字一句吐出:“如果你跟他結婚,你就不再是我妹妹,聽明白沒有,你不再是我妹妹!”
  安妮拚命地擺頭:“哥,這是我的選擇,請成全我們。”
  “我不答應!”樓梯口傳來祁樹禮暴怒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一陣尖叫,四散逃開。
  我驚恐得本能地往後縮,他,他竟然手執一把槍,直直地對準陳錦森。安妮看不見,聽聲音,她知道情況不妙。陳錦森適時地跟她耳語了句,她明白了,毫無畏懼地護在陳錦森的前麵,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凜然表情:“如果你敢開槍,你就朝我開,朝我開!我不怕你,我知道你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Frank!”我衝他大喝,“你別亂來,冷靜點!”
  祁樹禮舉著槍一步步逼近陳錦森,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如失去血性的殺手:“我沒法冷靜!她說得沒錯,我就是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臭小子,如果你敢帶走小靜,今天我就一槍崩了你!”
  安妮,不,小靜死死地護在陳錦森麵前。
  耿墨池也在嗬斥:“放下槍,你小心傷到安妮!”
  我親眼看到他過去奪槍,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陳錦森趁亂拉起安妮就往外麵跑,祁樹禮舉起槍就朝陳錦森的背影扣動扳機,但是眨眼工夫,安妮的背影晃到了槍口前,耿墨池大叫一聲奔過去擋,他是病人,畢竟沒有常人的速度,我比他跑得快。
  上中學的時候,我的體育成績總是很糟糕,一跑步就裝病,體育老師跟我說,跑,拚命地跑,就當是後麵有豺狼虎豹,結果我還是跑不及格。老師咬牙切齒說,你這個樣子,隻怕跑死也不及格……
  但是這次呢,如果老師看到,他還會這麽說嗎?
  我肯定及格了,當他撲過來,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我就知道,我及格了,我將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在了這一秒。很值。
  他什麽都來不及,隻緊緊地摟住癱倒在地上的我,鮮紅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隻是將我的頭緊緊摟在胸前,“考兒,考兒……”
  我隻覺得我在墜落,墜向無盡的深淵,我緊緊抓著他的肩,感覺自己好似輕盈的雪,無窮無盡地向下落著,他的臉離我越來越遠,耳畔隻有輕微的風聲掠過。好痛啊,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令人窒息,身體裏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地流失,仿佛墜入了地獄,又好似漂浮在茫茫的海,四處黑得無窮無盡,我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我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我這一生的愛情終於隻能堅持到這一秒。


  誰能讓愛情不朽
  我又在做夢。夢見一個湖,好像很遙遠,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想起來了,是數年前我去新疆時偶遇的那個湖,當時我還給它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瑪瑙湖。怎麽會夢見這個湖呢?我很奇怪。覺得眼前的一切皆可入畫,藍天白雲倒映在湖水中,茂盛的水草讓湖水藍中泛著綠,卻又清澈見底,一條條活潑的小魚兒在水中自在地遊來遊去。但是湖邊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我心神不寧地在湖邊走來走去,是在等著誰嗎?為何如此的憂愁傷感又急不可待?
  我確定我是在等人,等誰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會來。
  等啊,等啊,從日出等到日落,又從日落等到日出,終於他來了,不知怎麽化身成一隻天鵝,疲憊不堪地向我走來,步履艱難,目光淒惶。
  顯然那天鵝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還沒走到我的跟前就歪倒在湖邊,我奔過去,抱起他的頭,放聲大哭:“你怎麽才來啊?”
  “不,我要走了……”他睜開眼睛深情地看著我,這時候我才發現他已是遍體鱗傷,翅膀下麵全是血。“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他忽然笑著說。
  “你要去哪兒?”
  “去一個你不能去的地方?”
  “我為什麽不能去?”
  “因為你要替我活著。”
  “你是說你會死?”
  “是的。”
  “不,你不能丟下我。”
  “別……別跟著我……”他撲騰著受傷的翅膀,哀求著說,“也別再等我,你要相信,無論我飛多遠都不會把你忘了的……”
  “可是你走了我怎麽辦啊?”我泣不成聲。
  “替我活著啊,我說過了的。”
  “可是我們還能見麵嗎?”
  “會的,一定會的。”
  “真的?”
  “你要相信世間總有輪回,今天我們分開是為了來世再見麵,即使沒有來世,我仍然會化身另外的人來愛你,就如我化身天鵝飛到你的身邊一樣。”
  “你會化身成誰?能告訴我嗎?”
  “不能。”
  “那讓我看看你真實的樣子好嗎?”
  “也不能。”
  “為什麽?”
  “因為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命運自有它的安排。”
  “那你是誰?”我放開了他,疑惑地看著他。難道他不是我要等的人?
  “我是誰並不重要,”他掙紮著站起來,晃了晃,吃力地揮了下翅膀,“你隻要相信,我就是命運安排到你身邊的人,無論我飛多遠,也許永遠也不會飛回來,但我的愛將永遠伴隨在你身邊,永不離開!”
  說完他張開翅膀,騰空而起,緩緩飛向遙遠的天際。
  我哭叫著追過去,仰望著天空絕望地衝他喊:“告訴我你是誰?”
  終於,他在天空回過頭來,啊,他的臉!
  那是一個男人的臉,是我所熟悉的臉,但隔得太遠,我還是沒看清那張臉是誰。
  他是誰呢?他要化身成誰來到我身邊呢?
  我無法弄清,不可預見……
  我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米蘭!
  她靜坐在床邊,沒有化妝,仍然美若天仙。
  我虛弱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她笑:“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呢?”
  我確實很虛弱,說話都覺得吃力,又問:“他呢?”
  “誰啊?”米蘭明知故問。
  “他。”
  “耿墨池?”
  “他怎樣了?”
  米蘭歎口氣,直搖頭:“你還是隻想到他。”
  “他到底怎樣了?”我心裏很急。
  “你放心,他還沒死,正在做檢查,”米蘭說著連連咋舌,“真為Frank不值,他為你熬了這麽多天,你昏迷了十多天知不知道?他天天守在這裏,頭發都白了大半,幾次吐血昏倒,可就是不肯離開,結果你醒來還是沒有問起他……”
  我閉上眼睛,眼淚滾滾地落下來。
  米蘭又說:“他昨天晚上又昏倒了,沒辦法,隻好由我來守著你。”
  我扭過頭去:“你……怎麽這麽好心啊?”
  “在你眼裏,我大概從來沒安過好心吧?”她自嘲地笑,居然伸手幫我掖了掖被子,繼續說了下去,艱難地、斷續地:“你實在是很失敗,白考兒,兩個男人都這麽愛你,卻一個都留不住,不過……我比你更失敗,爭來爭去,卻什麽都沒爭到,好沒意思,誰也沒贏誰,誰也沒得到誰,誰都是可憐蟲……”
  “你不是很喜歡錢嗎?”
  “難道你認為我爭的僅僅是錢嗎?我不否認我跟他離婚有經濟的成分,我想我也沒錯,跟他一場,得不到人得不到心,起碼要得到些錢吧?要不我下半輩子怎麽活?再找一個嗎?不可能的,因為我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徹底的不能生了,你想想誰還會要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
  我睜開眼睛,看著她:“你……你還有中田……”
  “哼!他?……他是看上我的錢才跟我在一起的,確切地說是看上耿墨池的錢!”她倒是一點也不忌諱這件事,悲涼的笑從她唇瓣綻開,“當他得知我放棄丈夫的財產後就再也沒跟我聯係過,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到的,可是人在那樣的境況下真的好脆弱,隻想有個人能給我安慰和愛……我知道你可能看不起我,沒關係,反正我就是這麽個人,總是主動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當突然有人對我好時我就迷失了方向,就像當年耿墨池對我提出讓我跟他時,我就找不著北了,明知道他是利用我來報複你也無所顧忌。唉,後來我又利用中田來報複他,可是最後的結果卻是兩敗俱傷……”
  “你剛才說什麽,放棄財產?”
  “是啊,我已經跟耿墨池協議離婚了,就在前天。”米蘭說得很平靜。我卻難以置信,一夜之間,她真的有如此大的轉變?
  可是她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在說謊,整容後的美麗麵孔毫無神采,哀哀的,卻自有一種痛悟在眼中。她說:“我也是在你為耿墨池擋了一槍後想通的,那天我正在醫院做整容後的複查,突然就看到你被推進急救室,渾身是血,他也是,祁樹禮也是,兩個男人都瘋了。問明情況後,我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忽然間覺得人生好滑稽,拚命想要奪取的並非是屬於你的,拚命要擺脫的卻是命中注定的,這真是個悲劇,我們三個人,都成了悲劇的主角……從來沒覺得這麽絕望過,包括祁樹禮,都很絕望,因為你和耿墨池的感情,就是上帝來了,也奈何不得……”
  米蘭一直在床邊喋喋不休,我睡過去後,她好像還在說。連我的夢境都被她弄得渾渾噩噩,仿佛置身一個空曠的天地,看不到一個人,卻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話,聲音若近若遠,如輕盈的風,掠過耳畔。
  “考兒,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知道現在說什麽,你們都不會原諒我了,可是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嫁給他是因為,因為要阻止他對你們的報複和傷害。這個男人,貪得無厭,自私透頂,我是愛過他,是真心實意的愛,在新西蘭時我就跟你說過,我想跟他有一個好的結果,混亂了這麽多年,我想擁有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愛情。為了這份愛情我洗心革麵改變很多,也付出很多,甚至因為跟他賭氣答應Frank的求婚……想想我這一生真是很悲慘,從來沒有人真正愛過我,Frank跟我求婚也是為了利用我來達到他個人的目的,而Kaven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我獲取我哥哥的財富,他轉移財產,隱瞞收入,背著我哥從事非法交易等等,我哥是看在我的分上才容忍了他的種種劣行。後來他膽子越來越大,竟然在賬目和報表上做手腳,以嚴重虧損資不抵債為由將我哥旗下的兩個子公司宣布破產,隨即他又以親戚的名義收購,企圖鯨吞我哥的財產,我哥這才通過律師將餘下的全部資產轉到你的名下。他知道後立即翻臉,跟我鬧分手,故意冷落我,那個時候我對他還抱有幻想,以為他還是愛我的,所以才答應Frank的求婚,想以此刺激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結果……
  “結果我還是失望了,他竟然綁架了你,是早先被我收買的他的一個親信給我報的信,我簡直氣瘋了,又不敢打草驚蛇,就謊稱想回到他身邊,想趕過來救你,誰知……唉,命該如此,我怨不了誰,眼睛失明了我倒是不難過了,心裏反而平靜下來,不用看到世事的殘忍,我或許可以活長一點。可是沒想到他竟然又跑到長沙來找我,約我出去重敘舊情,說是要給我報仇,當下我就對這個男人徹底失望了,因為我知道他肯定又是故技重演想利用我打擊報複你們。果然,我收買的那個人偷偷告訴我,他在策劃一個更大的陰謀,想以結婚的名義將我軟禁到國外,明的綁架他是不敢的,他怕Frank,他要我心甘情願被他軟禁,從而以此要挾我哥將財產轉過去,而我隻不過是他實現這個陰謀所需要的一個道具。於是我決定將計就計,答應跟他結婚,遠走高飛,哪怕是付出生命,我也要阻止他繼續做傷害你們的事。考兒,我不敢跟你們說出真相,我怕Frank會殺了他,他死不足惜,但我不想我哥把自己的命搭進去,真希望那顆子彈是射進我的胸膛,你為什麽要幫我擋那一槍呢。活著對我而言就是痛苦,十幾年了,我沒有覺得自己真的活著過……早知如此,唉,還是那句話,如果當初接受我哥的感情,或許可以避免很多悲劇的發生,葉莎不會死,我哥不會鬱鬱寡歡半生,可是我哪有資格接受他的愛,我不配,我爛人一個,作踐人生,理應受到這樣的懲罰,眼睛失明或許隻是其中之一……”
  安妮在我床邊說了很多話,我都聽見了,可是沒有勇氣睜開眼睛,但我知道我在流淚,一直在流淚,是安妮給我拭去的淚水。她知道,我聽到了她的話。她什麽時候離開的我很模糊,隻依稀聽她附在我耳邊說了句:“我會帶走他,帶走所有的災難,隻要你們幸福,我願意為你們帶走災難……”
  然後我又陷入了長久的昏睡。
  但耳邊還是有人在說話,幾乎沒有停過。
  “我們兩個總要有一個活下來,否則考兒怎麽辦?”
  “就怕我等不到那顆心髒了。”
  “別急,Smith說,那邊已經不行了。”
  “我才是真的不行了。”
  “你要撐住。”
  “我怕我撐不住了,我們不是血型相同嗎?”
  “那又怎樣?”
  “或許我的……可以給你,我是說,如果我真的撐不住的時候。”
  “你舍得讓我跟她在一起?”
  “舍不得也沒辦法,隻能來世再搶回來了。”
  “來世我要比你先遇到她。”
  “難說,我肯定比你先遇到。”
  “不可能總是你先。”
  “那就等著瞧好了。”
  “怕了你,總是跟我爭。”
  “是你跟我爭。”
  聽出來了,是那兩個男人在說話。但哪句話是耿墨池說的,哪句是祁樹禮說的,我就很模糊了。但傷口的痛卻是很清晰的,仿佛身體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將我整個人都要生生撕碎,可是心上早就烙下他最深最重的印記,永不能磨滅。
  終於再次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
  仿佛又是夢境,他的臉竟如此清晰,夜那樣的靜,我居然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床頭開著一盞小燈,我有些茫然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熟悉的帶著睡意的眼睛。他也有些訝異地在看著我。好似突然之間,他下意識地痙攣著一下子抱住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將臉埋進我的發間:“考兒,我的考兒,你終於醒了!”
  “Frank!”
  “嗯,是我,是我,”他連連應著,緊緊抱著我,唯恐一撒手我就消失不見,“老天啊,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米蘭說你醒來一回,我卻是怎麽都不信,如此……老天還是仁慈的,終於還是把你留在了人間。”
  我隻能發出喃喃的聲音:“安妮呢?”
  他突然就僵直了身體,抱著我一動不動。
  “她怎麽樣了?”
  “她……”他鬆開我,溫暖的氣息撲到我的臉上,表情極度絕望,“忘了她吧,我們都忘了她,失去太久的東西,再找到已不是原來的樣子。”
  我雙眼模糊起來:“別怪她……”
  “沒人怪她,她已經不屬於我們了,嫁了,跟著陳錦森嫁到了英國,前兩天走的。”他說得很平靜。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猛然想起安妮在我耳邊說過的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叫了起來:“快,快去追,別讓安妮跟他走……”
  他冷冷的,麵無表情:“別提這些了,說了,我已經忘了他們。”目光閃了閃,忽然又問:“你不問問他嗎?”
  “可是安妮……”
  “其實你最想問的是他,卻怕我心裏有想法,繼而才問安妮怎麽樣,對不對?”他完全不理解我的意思,雙手捧起我的臉,像捧著一個稀世珍寶,“傻瓜,愛就是愛,何必顧慮那麽多,你都為他擋了一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可以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你嘴上不說,我在你的眼睛就全看到了,你的眼裏隻有他,就如我的眼裏隻有你一樣……”
  說完他輕聲歎著氣,又將我擁入懷中,越擁越緊,似乎要將我整個地嵌入他的生命。除了耿墨池,沒有人這麽抱過我。盡管是他將那顆子彈射入我胸膛,可是我反而心安了許多,欠他的我已經還了,三年前捅進他胸口的那一刀,我現在還了。
  “你怎麽了?”我的肩膀突然感覺到了濕意,側過臉一看,他竟然在落淚,“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推開他,伸手將床頭的燈開到最亮。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他顯然很不適應強烈的光線,忙用手遮住眼睛,也有可能是不想讓我看到他流淚。
  “你這個樣子是沒什麽的樣子嗎?”
  “你誤會了,考兒,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祁樹禮恢複了些鎮定,拍了拍我的臉,“你完全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我追逐了半生,好像就是為了跟你相遇……雖然我知道你不可能愛上我,但我還是阻止不了對你的付出,而就在你倒在他懷中的那一刻,我也才真的意識到,你不可能失去耿墨池,就如我不能失去你一樣,所以……我才這麽費心費力為耿墨池的病操勞,因為我知道,即使你不回到他身邊,隻要他還活著,你也才能活著……”
  “對不起,我……”
  “什麽都不用說,我能理解。”
  “Frank,我真的值得你這樣嗎?”我咬住被單抽泣道,“值得嗎?你不覺得你的付出跟你所得到的相差太遠嗎?”
  “愛怎麽可以用付出與獲得來衡量呢,這是沒辦法衡量的事情,我心甘情願付出,就如同你心甘情願為他付出一樣,是沒有等價可講的。”
  “可是他的病,我很清楚……”
  “所以我決定把他送回美國做手術,Smith大夫那邊已經接洽好了,等你的傷好一點,我們就走,Smith大夫一定會有辦法,事實上現在也有些眉目了……”
  “眉目?怎講?”
  “Smith說,要救耿墨池隻能做手術。”
  “什麽手術?”
  “心髒移植。”
  “這個我知道,上次就聽Smith大夫講過,可是上哪去找合適的心髒呢?找到合適心髒的概率比手術本身的成功率還低,但是聽你的語氣,好像有一點把握了。”
  “把握談不上,希望倒是有一點,”祁樹禮起身踱到窗前,背影透著堅定,“不瞞你說,現在已經有了目標,我們通過互聯網找到了一位絕症病人,他的各方麵條件都跟耿墨池吻合,他自己也願意捐出心髒,可問題是……”
  “怎麽?”
  “他的家人不同意,我們派人去接洽過,出多少錢他們也不答應,你知道如果家屬不同意,他本人同意也是沒用的……還有就是,手術的成功率可能比我們預料的還要低,因為耿墨池的病拖了這麽年,身體各個機能已經開始衰竭,也許被推進手術室後就再也出不來,即使能出來,他身體能否適應移植的心髒也很難說。”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我都知道……”我的聲音一下又咽住。
  聽到我的哽咽聲,祁樹禮連忙又來到床邊擁住我,把手插進我零亂的發絲間,輕輕摩挲,“你現在不要想這麽多,生死有命,就看他的造化了……但是現在,我最擔心你的身體,一點的刺激都會要你的命,不,應該是兩個人的命……”
  我一怔,疑惑地看著他:“兩個人?”
  “是的,兩個人。”祁樹禮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我還是沒明白過來:“什麽意思?”
  “你懷孕了。”
  祁樹禮當晚就派人趕去英國,得知安妮跟陳錦森結婚的用意後,這個男人恐慌到極點,認識他這麽多年,我從未見他如此慌過。但是要找到他們的人似乎不是那麽容易,祁樹禮憂心似焚,天天打電話詢問,但好像進展不大。我出院後,還是跟耿墨池住在在水一方,我們也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同時也在收拾東西準備去美國做手術,可是因為安妮的事,每一個人都心神不寧。
  而這個冬天也好似從未有過的寒冷,又下雪了。
  晚上我坐在在水一方的落地窗邊,窗外有輕微的風聲,零星的雪花撲在玻璃上,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珠。一顆顆地從玻璃上淌下,仿佛是眼淚,劃下無數的淚痕。
  客廳的壁爐裏生著火,屋子裏暖意融融。
  祁樹禮和耿墨池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氣氛很僵。
  起因是我堅持要陪耿墨池去美國做手術。祁樹禮不答應,怎麽說,他都不答應。他說:“你受了這麽重的傷,腹中的孩子無恙,就已經是奇跡了,又這麽遠折騰到美國去,萬一再有點什麽差池,我死都來不及。”
  耿墨池也不讚成我去,態度好像更堅決:“你跑去幹什麽呢,什麽忙都幫不上,還讓人惦記你,何苦讓我帶著牽掛進手術室?”
  我咬著嘴唇,片刻,終於逼出一句:“如果你們不讓我去,我就不生下這個孩子,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考兒!”
  “考兒!”
  兩個男人都瞪著我,衝我吼。
  我也瞪著他們,毫不妥協。
  最後,祁樹禮氣餒地跌坐到沙發上:“我們真是前輩子欠了她的!”
  他回自己的屋子後,我扶耿墨池到樓上臥室就寢。他現在非常虛弱,走路都要人攙扶,整個人隻剩個骨頭架子了。他靠到床頭,微笑著對我說:“真是很想看看孩子生出來的樣子,雖然不是我的,不過,終究是新生命,不由得讓人憧憬。”
  “你會看到的。”我將他晚上該吃的藥清出來,放到床頭。
  “但願吧。”他伸手拉我坐在床邊,感覺他的手從未如此溫和,給了我一種莫名的鎮定和慰藉,我滿心的浮躁都沉澱下來,漸漸變得從容安詳。我說:“真沒想到這個時候我會有孩子。”
  “這是上天的恩賜,你要珍惜。”
  我“嗯”了聲,卻又說,“其實……我更希望這個孩子是你的。”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我倒不希望是。”
  “為什麽?”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自幼喪父,不想自己的孩子也承受這樣的痛苦,哪怕是跟你生的孩子……這是我的真心話,跟米蘭我不是這麽說的,我跟她說如果是你生的孩子我就接受,其實那隻是為了刺激她,讓她放棄給我生孩子的念頭。”
  “可我們這次去美國是要做手術的,還有希望的,不是嗎?”
  他閉上眼睛,無力地靠在了床頭。
  我埋下頭,自顧哭泣,“真後悔,如果當年沒有做掉那個孩子,我們怎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很多事情總是一步錯就步步錯。就像安妮說的,如果當年她接受你的感情,或許後來的很多悲劇就不會發生,葉莎也不會死……”
  “別說了!”他打斷我,睜開眼睛,長長的歎口氣,“人生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我們都忽略了命運的無所不能,掙紮了這麽多年,我們還是沒能掙脫命運的圈套。比如安妮,就是命運設下的一個圈套,她帶給我們災難,我們也將她推向災難,陳錦森,就是她的災難……”
  我連忙說:“不會有事的,Frank神通廣大,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她,將她帶回來。”
  他點頭,“但願吧,如果她有什麽事,我真不知道怎麽跟泉下的母親交代。”怔了怔,忽然又說,“其實……現在想來,她才是替代,從懂事開始,除了母親,她是離我最近的女人,我對愛情最初的狂想都自然地寄托在她身上,得不到,才更愛,以為是真的愛,直到此刻才明白,我愛的不是她,而是我寄托在她身上的愛情的全部幻想,而你……是實現我愛情幻想的載體,我愛的是具體的你。”
  我“嗯”了聲,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被他緊緊拽向前來,不等我反應,他已經吻上我的唇。鹹鹹的淚夾雜在唇齒間,有如微風一樣溫柔的輕觸,像是燃起的花蕾,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裏,一幕幕地閃過。那些依稀的往事,繽紛零落,唯有我的臉龐,貼在他的胸口,緊緊的,從裏麵迸發出他熱烈的心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多好啊,這感覺!我的長發糾纏在他的指間,我們的唇熱烈纏綿,無數的雪花在窗外輕盈地墜落,見證著這一切。
  但我們不可能有進一步的親近,很快他就睡了,睡得很平靜。我無法入睡,繼續打點行裝。祁樹禮說了,兩天後我們就要乘專機飛往美國。一直收拾到淩晨,我很疲倦,正準備休息一會兒,忽然發覺頂層閣樓門上的鎖是開著的,以往那扇門都上著鎖,我出入在水一方這麽久,從來沒見有誰進去過。
  一種強烈的潛意識告訴我,這裏一定隱藏著某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就像電影、電視劇裏經常放的那樣,主人公的很多秘密都是在這種狹隘的角落裏被發現的。
  吱呀一聲,我推開那扇門。
  抖抖地摸到開關,隻有一個昏暗的小燈泡亮著。
  裏麵很亂,堆了很多閑置不用的物件家什。這房子幾易其主,應該都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也應該有耿墨池的東西。可能長時間無人打掃,家具上落滿塵埃。
  我的心怦怦亂跳。仔細地翻找著,當抽開一個最裏邊的書桌抽屜時,一本包裝精美的日記本映入我的眼簾。我拿過那本日記,翻開第一頁就知道是誰寫的,葉莎!
  我跌坐在地板上,捧著日記本,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這個神秘的女人自從跟祁樹傑雙雙自殺後,就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得一幹二淨了,當年我費盡心機也沒找到她的任何蛛絲馬跡,一方麵是這個女人生前為人低調,極少有朋友跟她有往來,即使有我也不認識;二是耿墨池極少跟我提起他的這個亡妻,即使有時候說漏了嘴也是點到即止,絕不多說一個字。長久以來,葉莎之死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謎團,想解開,卻又無能為力。但這世上畢竟沒有永遠的秘密,什麽都是水到渠成,強求不來的,現在我看到了她的日記,不正說明如此嗎?
  葉莎是個外表冷漠,內心世界極其細膩敏感的人,從她的日記就可看得出,她很在乎別人對她的印象和看法,尤其是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比如耿墨池。整本日記大部分都是記錄著她的丈夫,從少女時代的暗戀,到成年後嫁給他,字裏行間無不流露出她對這個男人的癡迷不悟,甘願為他耗費最美好的青春,哪怕明知道對方並不愛自己。
  她是個很用心的女人,日記中不止一次地寫到她對丈夫的不滿:“今天我用了新買的香水,味道很淡,回味卻很悠遠,是他喜歡的類型,洗完澡我在臥室裏噴了點,希望他能感覺得到。誰知他一進臥室就歪在床頭看書,看累了就直接關燈睡覺,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睡到他身邊用身體緊挨著他,希望他至少可以感覺到我身上的味道,可是他一把推開我,說了句‘累了,睡吧’就不再理我……這就是我愛的男人?我為他做了那麽多的事,他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還有一則日記也寫道:“有時候我真的很灰心,算了,算了,沒希望了,他是真的把我當空氣,無視我的存在,卻又依賴我,因為離開我的創作,他的演奏就毫無味道。但他總在我表現灰心的時候跑過來安慰,送點花,或香水,每次都這樣,毫無新意,我對他來說究竟算什麽,難道隻是他音樂上的一個搭檔?難道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我需要的不是那麽一束花或一瓶香水,我需要的是他的愛,他的愛!可是有什麽辦法,他總說離不開我,昨天我下定決心要回法國,他竟抱著我死活不放手,求我不要走,那麽的無助,讓我怎麽也狠不下心……”
  我吃驚得張大嘴巴,在我的猜測裏耿墨池跟葉莎的婚姻就算不幸福,也應該算完美的,典型的才子佳人,又誌同道合,可是沒想到他們的婚姻竟是如此不堪,米蘭在日記裏曆數耿墨池對她的種種冷漠,甚至懷疑他這樣一個男人還有沒有愛。
  “他有愛嗎?他是個正常的男人嗎?除了音樂上的結合,我創作,他演奏,除此之外難道我們就不能有點其他的默契?安妮究竟哪點比我強,她都不知道跟過多少男人了,可他的心裏卻一直放不下她,難道我始終贏不了那個瘋丫頭?我知道問題的症結並不在安妮,而是在他固執的情感依戀,他有戀母情結,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後來又愛上自己的妹妹,但我知道這也不是正常的男女間的愛戀,母親和妹妹是距離他最近的女性,他對這兩個女人的迷戀阻隔了他對其他女性的關注,有時候我想這個男人究竟有沒有正常的情感需要,也許他一輩子也沒有一次真正的愛情,這是他的悲哀還是我的悲哀?”
  看到這裏,我忽然想,如果葉莎現在還活著,她肯定後悔自己過早的斷言,耿墨池當然會有正常的愛情,隻是緣分未到而已。就如葉莎跟祁樹傑的相識,就是一種緣分,從日記中得知,他們是在看心理醫生時認識的,兩個病人,病症相同,自然就有了共同的語言,這一點是我沒料到的,我從不知道祁樹傑還看過心理醫生,而且一直都在看,看的還是同一個醫生。葉莎說,那個醫生姓林,是個男的,在長沙很有名,她也是在耿墨池的安排下去見這個醫生的,也許耿墨池做夢也沒想到,他很偶然的一次安排卻徹底毀了他的婚姻,也徹底失去了妻子——他賴以生存的空氣……
  “他是個很有趣的男人,說話總是那麽幽默,跟他在一起感覺很輕鬆……”葉莎在日記中給予祁樹傑很高的評價,對他的欣賞與日俱增,後來竟稱讚他是“真正的男人”。可能那時候他們已經越軌,兩人經常偷偷幽會,地點多在距長沙不遠的湘北,在日記中葉莎還透露了我不曾知道的祁樹傑的內心世界,讓我震驚得連呼吸都要停止!
  “原來他心裏也愛著別的女人,那女人竟也是他兒時的妹妹,怎麽會這麽巧?耿墨池也是愛著他的妹妹啊!所以今天阿傑跟我講這件事的時候,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他愛不愛自己的妻子,他說也愛,但感覺不一樣,他對妻子更多的是一種愛的轉移,但年少的那個妹妹對他而言卻是整個的精神世界,多少年來他都沒法從這種固執的情感迷失中解脫出來。而表麵上他又要維持他正常的婚姻,無微不至地照顧妻子,所以為了保持心理平衡他不得不借助於心理醫生的安慰,到現在光靠看心理醫生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他說心靈的負荷越來越大,還說從未感覺過這麽累,很累,很累,有種想徹底解脫的欲望,我說我也是這樣,我也想解脫,我們怎麽這麽相似啊,這緣分也太奇妙了吧……”
  我拿著日記的手開始發抖。
  四年婚姻。
  他何時表現出不正常?
  即使在他生命最後的那些日子,他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卻沒想到在他“正常”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段畸形的愛戀。他為什麽就不能對自己的妻子講呢?如果講了,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發生。對於最後的悲劇,葉莎從一開始就有很不好的預言,她在日記中多次形容她跟祁樹傑的關係很危險。
  “我覺得這個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複雜,複雜得有點變態,而奇怪的是,我竟離不開他,每跟他見一次麵,我都感到他內心的鬥爭在升級。我也知道這樣長久下去不是個辦法,墨池遲早會發現的,到時候我肯定會失去他,以他的個性絕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而我失去耿墨池卻並不代表我能得到祁樹傑,他早就把話說得很明白,不會跟我有結果,我們隻是彼此需要彼此安慰。昨天我跟他見麵的時候又提到了這個問題,我說我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很奇怪,他也說他不能再這麽下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卻感覺很不好……”
  其實葉莎已經預感到她跟祁樹傑的關係走到了盡頭,她在後來的日記中,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她的精神狀態越來越糟糕,寫的話也前言不搭後語,說她老是失眠,閉上眼睛是耿墨池,睜開眼睛是祁樹傑,這兩個男人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人間不像人間,地獄不像地獄……這個時候她流露出來的更多的是對耿墨池的怨恨,說他一天到晚隻知道忙工作忙演出,根本不理會妻子已經快崩潰的神經。
  “我會讓他後悔的,他一定會後悔的,他怎麽能夠這樣對我呢?明明我已經告訴他結婚紀念日的日期,可是他偏偏還是忘了,最後隻打了個道歉電話,說生日的時候再補償,還假惺惺地問我生日想要什麽禮物。他的生日緊挨在我的生日後麵,我反問他想要什麽禮物,他說什麽禮物都可以。真的什麽都可以嗎?我是這麽問他的,他說是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送他什麽禮物可以讓他刻骨銘心呢?可以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痛悔一生呢?昨天我問阿傑,最貴重的禮物是什麽,他告訴我說是生命……難道這就是我要給他的禮物?他收到我的禮物後會醒悟嗎?”
  這是葉莎的最後一篇日記,之後她就出事了,她的人生如同日記後麵空著的白紙,永遠的成了空白。我讀到這裏已經淚流滿麵,我不再恨葉莎了,這個可憐的女人無疑是這場情感劫難中的犧牲品,包括祁樹傑,也是把自己整個的犧牲了,也許葉莎不知道,她的情人祁樹傑和丈夫耿墨池心裏一直愛的那個妹妹竟是同一個人!
  這就是命運的殘酷所在。
  包括後來我跟耿墨池的相識和相愛,祁樹禮的出現,以及期間發生的一切恩怨。
  其實都是命運的安排。
  誰都逃不掉的劫難啊,最後誰能在這場劫難中幸存下來,誰會知道呢?
  “考兒,你想要什麽新年禮物?”
  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祁樹禮突然問起了這個問題,當時我還沉浸在日記帶給我的巨大悲痛中沒有解脫出來,猛一聽到“禮物”兩個字,著實受驚不小,一下就想到了葉莎送給耿墨池最後的也是最昂貴的禮物——生命!
  我驚恐萬分地望著祁樹禮,連連搖頭:“我不需要什麽禮物,我什麽都不需要,你別送我禮物,千萬別送……”
  “怎麽了?怎麽這種表情?”祁樹禮吃驚地掃視著我,擔憂地摸了摸我的額頭,“沒事吧,剛才還好好的啊,我送你禮物又不是送你炸彈,幹嗎這麽緊張?”
  “我寧肯你送我炸彈。”
  “傻瓜!”祁樹禮愛憐地刮了一下我的鼻頭,這是他慣用的表示親近的動作,“我怎麽會送你炸彈呢?我頂多把心給你……”

  西雅圖,我回來了
  迷人的港灣。
  沉靜的瑞尼爾雪山。
  碧藍如洗的天空。
  華盛頓湖邊漫天的櫻花雨。
  滿街彌漫著的濃鬱的咖啡香。
  聯合湖區碧波蕩漾,成雙成對的鴛鴦悠閑地遊來遊去。一切如舊。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的。呼吸著這久遠的空氣,我感傷得淚濕衣襟。
  在到達的當晚,我們一行數人在太空針上的旋轉餐廳共進晚餐。透過弧形的落地玻璃窗,整個西雅圖海港盡收眼底,璀璨的燈火,火樹銀花,仿佛流星雨灑向大地,紛紛墜落在海上,眾生繁華,好似不在人間。
  祁樹禮坐在我和耿墨池的對麵,麵露微笑,很是感歎:“真沒想到,我們還有機會在這樣的美景中用餐,人生繁華,都不過如此了。”
  “我也是,很滿足了!”耿墨池為他斟滿紅酒。
  “少喝點。”我叮囑。
  祁樹禮連忙打斷:“Cathy,都這個時候了,還顧忌什麽呢,我恨不得一醉方休,永不醒來……”我有些好笑,一到西雅圖,他又叫我“Cathy”了。
  耿墨池看著他昔日的對手,若有所思:“Frank ,你好像有心事。”
  祁樹禮怔了怔,有些失神,別過臉望向窗外。
  因為一路上強烈的妊娠反應,我非常疲倦,很早就睡了。還是睡在亨利太太的家,朱莉婭非常熱情地忙上忙下。但那兩個男人在書房裏談到很晚,我幾次起來,房間還亮著燈。去敲門,他們才各自休息。
  清晨,我陪耿墨池到湖邊散步。
  湖邊的鴛鴦好似認得我,紛紛朝我遊過來。我蹲下來給它們喂食。耿墨池在一邊出神地看著我,目光忽然變得很悲涼。
  “你怎麽了?”我站起來給他扣上大衣的扣子。已經春天了,西雅圖很暖和,但他因長期的病痛,身體早垮了,很怕冷。他微笑著看著我說:“沒什麽,突然想起剛來西雅圖時,第一次看到你在湖邊喂鴛鴦的情景。”
  “怎麽著呢?”
  “很激動,非常的激動……”
  “真可惜,我不該把那艘船屋燒掉的,”我惆悵地盯著湖岸停著的成排的遊艇,“幾百萬美元呢,想想都心疼。”
  “你曆來就是個敗家子。”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財產都敗光?”
  他笑容恍惚:“不怕,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打算怎麽個敗法。”
  我看著他,問:“你想知道?”
  “嗯,很想知道。”
  “告訴你,我想在鄉下買塊地,要有密密的樹林,盈盈的草地,我要在樹林裏建棟木房子,喂很多的羊,就是新西蘭的那種白白的、肥肥的小綿羊……”
  笑容凝固在他臉上,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也許是陽光太刺眼的緣故,我看到他眼中閃閃的,瞳仁裏倒映著我的臉龐,他無比眷戀地看著我,聲音輕得如夢一樣:“很美好的願望,你一定可以實現。”
  “那你的願望呢?”
  “我的?”他嘴角閃過迷離的笑意,這次我看清了,他眼中閃動的是淚,他說:“我的願望早就跟你講過了的,我想變成一隻羊,守候在你身旁……”
  我哽住,直直地看著他:“你這個願望不好,我是要你的人陪著,不是讓你變成羊來陪我,那麽多的羊,我……我怎麽知道哪隻是你?”
  他不容我繼續說下去,伸出臂膀擁住了我,盡管他穿著厚厚的大衣,但仍能感覺他的身體是那麽單薄。他甚至在發抖,溫暖的陽光下,他發抖。我抱著他的背,好希望可以給他足夠的溫度,即便是一起長眠,也不要那麽冷。
  我不要他做我的羊。
  至少今生不希望,來世,誰會認得誰呢?
  但是他又跟我說:“Frank……可能也要做手術……”
  “他,不是做過手術嗎?膽結石,已經好了的。”我大驚。
  “他……他的肝也出現了些毛病,不過沒關係,比起我的手術,他那算小手術了。”他臉上的笑容很不自然。
  “什麽時候做手術?”
  “跟我差不多的時候。”
  兩天後,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
  他知道,他可能等不到那顆捐贈的心髒了,他會死在捐贈者前麵。我們都不知道捐贈者是誰,連祁樹禮都不知道。
  他說:“是我手下聯絡的,我真不知道是誰。”
  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Smith大夫給耿墨池注射了一種新藥,那種藥可以極大地刺激心髒的活力,但最大的劑量每天不能超過三支。現在,他每天用兩支。
  生命對他而言,已經孱弱得就像是一縷輕煙,隻嗬口氣就能化去似的。我不知道那藥注射到他血液後是種什麽樣的化學反應,在昏迷了一天一夜後,他竟對我恍惚睜開了眼睛。正是清晨,微風拂動飄逸的紗簾,閃出一片鬱鬱蔥蔥的綠,粉的應是櫻花,稠密地堆在院子裏像一團團粉色的雲。和煦的陽光透過紗簾照進來,他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衰弱的麵孔上,猶自顯得哀憐。
  我坐在他床邊,卻隻能衝他微笑。
  他嘴唇微微顫動,想說話。我俯身將耳朵貼在他唇邊,氣若遊絲般,他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我,我想……跟你結婚……”
  我胸腔裏霎時有如一柄帶刺的尖刀在剜著,汩汩湧出滾燙的血,我舌頭發硬,微笑著點頭:“……好的。”
  “我要你……名正言順地做我的妻……”
  “我答應你,墨池。”
  “來世我做你的羊,今生……我還是要做你的丈夫。”
  我連連“嗯”著,淚水滾滾地滴落在他臉上,他伸手想給我拭,卻無力抬起手臂。我抱著他的頭,臉頰摩挲著他的額頭,說:“我馬上去準備,馬上就去!”
  是的,他終於還是絕望了。他不相信來世,他知道我也不信,現在還有一口氣,他希望還來得及,來得及讓我名正言順地做他的妻。名正言順,多麽刺痛的字眼!十年糾葛,我們一直就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即便是在新西蘭做過他一天的新娘,那也隻是他給自己的一份無望的慰藉。他看不到來世,我也看不到,他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做我的一隻羊,所以才想今生做個了卻,他想含笑躺進那個墓園。
  人,唯有絕望到此,才會如此絕望。
  我用袖子拭去淚水,出了病房,赫然發現他的前妻米蘭站在走廊上。
  “是我要她來的,”一邊的祁樹禮連忙解釋,“我跟Steven馬上都要做手術,你又有身孕,身邊沒個貼心的人,我不放心。”
  米蘭緩緩走到我麵前:“你可以不歡迎我,但他畢竟是我前夫,我……我想送他最後一程……”
  “他還沒死!”我還是不想看她。
  “Cathy,經曆了這麽多事,難道我們不應該學會寬恕嗎?”祁樹禮說得倒是很冠冕堂皇。我看著他,轉移話題:“他,他想跟我結婚……”
  “哦,是嗎?”
  “是的。”
  “那就按他說的去做吧。”祁樹禮回答得很簡單,看不出內心是什麽想法。他好似也很虛弱,臉色比耿墨池更差,我幾乎忘了,他也是個即將推進手術室的重病患者。他把頭轉向米蘭:“你就幫他們去做準備吧,最好是在我手術前。”
  “為什麽?”我的目光表露出疑惑。
  他恍惚一笑:“還用說嗎?這輩子我已經沒希望,何不成人之美?下輩子,我一定比他早遇見你,我敢打賭,我肯定比他早遇見你。”
  米蘭陪同我一起去選婚紗,因為祁樹禮的手術安排得很近,我們必須爭取時間。而且,聽Smith大夫說,那個心髒捐贈者情況已經很危險,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呼吸,他一停止呼吸,耿墨池的心髒移植手術就必須進行,因為時間的不確定,所以不知道那顆心髒能否來得及被移植,我們隻能搶在手術前,把該處理的事情盡可能的處理好。
  不確定,什麽都還不確定,我們默默在做著最後的努力,而他這邊已經奄奄一息。我極度的焦慮,心神不寧,整個人被抽空了似的,失魂落魄沒有主張,很多事情都是米蘭出麵幫我打理的。這麽多年的針鋒相對,不堪回首的恩怨過節兒,讓我跟她之間總還是有隔閡,明明很想說聲謝謝,卻麻木地麵對。聽耿墨池說,離婚手續辦妥後,他還是給了米蘭一大筆錢,結果出人意料的是,米蘭拒絕接受。
  在婚紗店的化妝間,我忍不住問她:“耿墨池給你錢為什麽不要?你不是最喜歡錢的嗎?”
  “我是喜歡錢啊,不過現在我覺得錢對我真的不那麽重要了,我想活得有尊嚴些,理直氣壯些。”米蘭淡淡地笑。
  我看著她直搖頭,表示還是不能理解。
  她說:“我已經跟中田正式分手了,很奇怪,我居然一點都不難過,相反,看到耿墨池躺在病床上靠那些管子呼吸,我才真的難過。其實我一直就難過,別忘了,當初也是因為愛他才嫁他的,他沒把我當回事,我隻有拿他的錢出氣,揮霍無度,有時候用錢用到手軟,可是……他還是沒把我當回事,哀莫大於心死,在你為他擋了一槍後,我就真的心死了,他連跟你合葬的墓地都選好了,我還能指望什麽?”
  “那你沒錢,以後的生活怎麽辦呢?”
  “我不是買下了“邂逅”餐廳嗎?養活自己足矣,沒準還能養個小白臉,哈哈……”她放肆地大笑,從前的米蘭似乎又回來了,“唉,擁有不了心愛的男人,擁有他喜歡的餐廳,總不為過吧?”
  我笑罵:“變態。”
  她看了看我的肚子,忽然又說:“不過我可是提前打好招呼,你的孩子生下來後,可得認我做幹媽,否則我就翻臉。”
  她說得很認真,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點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我知道她已經不能生了。曾經的過往,我們都承受了代價,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做,那麽選擇,那麽瘋狂,直到時過境遷,才明白理智和情感,很多時候是情感占上風。如果都有那麽多理智,會有今天的痛徹心扉嗎?
  寬恕吧,我這麽想。
  給彼此留一條生路,隻能這樣。
  試完婚紗,米蘭去酒店打理婚禮事宜,我坐著祁樹禮的奔馳車一個人回家。一進門,祁樹禮已經等候在客廳,看他頭頂煙霧繚繞,應是等候多時。“怎麽樣?選好了嗎?”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問。
  “嗯。”我點點頭,靜靜地坐到他對麵。他看上去也是消瘦得不行,他的眼睛,再也沒有了昔日的光華,有的隻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晦暗而漠然的絕望,看著我時,眼神空洞得如同什麽都不曾存在一樣。想想他自己病痛纏身,還要張羅耿墨池的手術,我在探究這個男人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麽,我跟耿墨池舉行婚禮,他真能若無其事?這個男人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此刻,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腹部,臉上呈現出一種父性的光芒:“真難以置信,你的肚子裏已經有了我的孩子,我的血脈,一想到這,我就覺得過去吃的苦都無足輕重,也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我必須把什麽事情都安排好,我保證你們母子以後的生活不會有任何問題。”
  “我們母子?”我皺起眉頭,“你幹嗎去?你的肝不就是個小手術嗎?”
  祁樹禮連連打哈哈:“是,是,我當然是守在你身邊啦,我怎麽能讓我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無論Steven的手術成功與否,我都會承擔做父親的責任,而且,像我這樣跟命運抗爭一生的人,沒有對手的人生是很孤獨的,我需要一個對手,一個值得我欣賞的對手,Steven無疑是迄今為止我遇到的最大的也是最讓我欣賞的對手,我舍不得他死,所以才要給他治病……”
  我瞪著他,不知道該不該信他的鬼話。
  祁樹禮似乎避開我的目光,忙低下頭,掏出煙點上。“Cathy,問你一個問題,請真實地回答我,不要敷衍或者安慰我,我要的是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長長地吐口煙,閉上眼睛,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般。
  “什麽問題?”
  “你跟我這麽久,對我有沒有一點點的愛,或者說你有沒有試著愛過我?”他還是閉著眼睛,好像很怕聽到殘忍的回答,“你是怎麽想的就怎麽回答,千萬別說違心的話。”
  “……”
  “怎麽,很難回答嗎?”他慢慢睜開眼睛,不知是不是鏡片反光的原因,我看到他的眼中有淚光閃動。
  “一定要回答嗎?”
  “是的。”他肯定地說。
  我想了想,平靜地答道:“我不會告訴你,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愛或者不愛,完全是屬於個人隱私,既然是隱私,我就有權不回答,對嗎?”我這麽說其實是不知道怎麽回答,愛或者不愛,對自己可能隻是一句話,但對他可能是莫大的傷害,這時候我還是不想傷害到他。
  “到死都不告訴我嗎?”他的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Frank……”
  “知道了,我不再問你就是。你不說就是不想傷害我,不想傷害我就表明你很在乎我的感受,這足以讓我感到欣慰……所以我才無怨無悔,而且不管將來離你多遠,我的愛將始終伴隨你身邊,以任何形式任何代價……”
  我一怔,這話好像在哪兒聽過?
  這時他已起身,坐到我身邊,將我深深擁入懷,附在我耳邊深情地問:“告訴我,考兒,你想要什麽結婚禮物?”
  “禮物?”
  “對,禮物。”
  “我不需要什麽禮物……”
  祁樹禮輕輕推開我,深深地看著我,笑著說:“你必須要,因為這不僅是他和你的婚禮,感覺上,似乎也是我和你的婚禮。”
  我詫異地瞪著他,不明其意。
  “想想看,希望得到什麽禮物?”他又問。
  我也笑了起來,笑得很勉強:“那你準備給我什麽樣的禮物呢?”
  他回答:“給你……我的心,好嗎?”
  祁樹禮的肝髒手術好似也一刻也延誤不得了,整天見他捂著胸口冷汗淋漓,醫院將他的手術安排在我和耿墨池婚禮後的第二天。此前,他一直往返於醫院做檢查。婚禮的瑣碎事宜都是米蘭和祁樹禮的手下在張羅,我整天守候著耿墨池,寸步不離。他還是每天兩支救命藥,停一支,他就無法繼續心跳。
  仿佛是心靈的感召。
  我忽然很想去看看那塊墓地。
  沒有告訴任何人,在一個暮色沉沉的黃昏,趁著耿墨池入睡,我一個人來到凱瑞公園。墓地和凱瑞公園就隔了個山丘。非常幽靜的一片低矮的密林,走進去,滿眼盡是青蔥的草地,陽光透過樹葉照進來,一片生機勃勃,如果不是花草叢中那些林立的灰白的墓碑,誰也難想到這是個埋葬死者的長眠地。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耿墨池買下的那塊10019墓地。
  果然是個雙人墓。寬大的碑石上有一邊寫著耿墨池的英文名字,另一邊是空著的,我知道,那是給他的愛人留的。他的愛人就是我!什麽時候才能將我的名字刻上去呢?真的要我在外麵苦等幾十年?
  起風了。
  天空陰了下來。
  我摩挲著冰冷的碑石,俯身將臉貼在上麵,洶湧的眼淚滾落下來,瞬間消失不見,隻留下斑駁的淚跡。不能想象,無法想象,他若真的躺進這黑暗的地下,我是否能信守對他的承諾,好好地活?何為好好地活?失去他,我如何能好好的?
  終於是完了,我與他的一輩子。仿佛噩夢醒來一樣心悸,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他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卻仍放不心底最可憐的希冀,所以才想要我做他名正言順的妻,明明知道這已無實質的意義,卻還要堅持。
  他這個人啊,就是固執得讓人心生憐憫,即便是燈盡油枯,即便是燃為灰燼,他仍死死拽著這可憐的愛情,仿佛他心裏汩汩流淌的不是血,而是一把火,給我一個光明的婚禮,自己卻沉入地獄,好像唯有如此我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我們終於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會在一起。
  天色越來越暗,狂風卷起落葉,讓人以為末日已經來臨。我心裏惦記著醫院,不得不離開。哭得太久,視線很模糊。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跟耿墨池的墓地毗鄰的一塊碑石上,赫然寫著一個熟悉的姓氏:FRANK.QI……FRANK.QI?法蘭克?祁?!
  我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天空暗得要塌下來,而腳下像踩了棉花,開始有冷雨激在臉上,像是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裏去。天與地旋轉個不停,我全身都在瑟瑟發抖,我冷得直發抖,狂風一陣緊一陣地卷過來,身體內所有的暖意漸漸的散去,都讓冷風奪走。我本能地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裏像是突然裂開了一個口子,伴隨著劇烈的痛楚,有汩汩的血洶湧出來。我難以承受這前所未有的非人的折磨,什麽都是冷的,恍然回過神,天地還是在旋轉,我縮在冷風裏顫抖得沒有盡頭。
  不會這麽巧!
  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的。
  我跌跌撞撞地狂奔下山,祁樹禮的黑人司機將我載回了醫院,病房裏空無一人,護士小姐說墨池又被送去搶救室了。我的身子一震,轉身就往搶救室跑,仿佛走在一片冰川上,腳下打滑,幾次跌倒在地。遠遠地看見搶救室門上的紅燈亮著,像死神的眼睛,透著冷漠和陰森,長長的走廊上站著祁樹禮、米蘭,還有另外幾個人。
  祁樹禮連忙奔過來擁住搖晃著身子的我:“沒事,醫生正在搶救,他沒事……”
  米蘭走過來,也把手放在我顫抖的肩膀上。忍著淚,似乎想給我力量。這時搶救室的門突然被推開,Smith大夫疾步朝我們走來,英文說得太快,我就聽清了最後一句:
  “Please prepare the funeral for him,he can not live over 48 hours。”
  他要我們準備後事,墨池熬不過48小時?
  我的心直直地墜下去,墜進望不見底的深淵裏,冷汗直往外冒。我扶著祁樹禮的臂膀,身子晃動得太厲害,眼前的走廊也在晃。
  米蘭帶著哭腔低聲叫:“還有兩天就是婚禮啊!”
  祁樹禮果斷地發話:“提前吧,提前到明天!”
  “Oh,My God! Will he be ok to attend the wedding like that?”
  Smith大夫聳聳肩,表示懷疑。
  “Don?t care about it.It must be held on time.”(沒關係,照樣舉行。)
  祁樹禮嘴角微微一動,深吸一口氣,吐出的字清晰而有力:“I?ll go.I?ll go to the hotel instead of him……”(我代替他,我來代替他去酒店舉行婚禮。)
  晚上,我守候在耿墨池病床邊。
  他戴著氧氣罩子。
  我數著他的呼吸和心跳。
  我的精神狀態已經跟他融為一體,遊離在死亡的邊緣。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也將是我靈魂死亡的一刻。祁樹禮什麽時候來到病房的,我完全不知道。他伸出手,落在我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將我攬入懷中。我掙紮著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他,很久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沒有動。
  “那個墓地是你的嗎?”我用僅存的意識問。
  他一怔:“什麽墓地啊?”
  我盯著他的眼睛:“凱瑞公園那邊的……”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Cathy,”他無辜地搖著頭,伸手撫摸我的臉,眼中還真看不出端倪,“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給自己準備墓地?Steven……可能是熬不住了,正因熬不住,我才要好好活著,我們兩個總要有一個活下來守候你。”
  我半信半疑:“可能是我多心了,那墓碑上寫著跟你一模一樣的姓氏。”
  他大笑:“傻瓜,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全美國這麽大,西雅圖這麽大,跟我同名同姓的不知道有多少……”
  “真的?”
  “真的,Cathy!”
  “你說你要代替他跟我舉行婚禮?”
  “是啊,隻能這樣了,”祁樹禮歎口氣,目光黯淡如熄滅的燈,臉上竟然還帶著笑意,“他這人啊,跟我較了這麽多年的勁了,總算讓我占了點便宜,讓我可以代替他跟你舉行婚禮,雖然是名義上的,可也讓我滿足得沒話說。”
  我的目光又變得迷離起來。
  他還在說:“在舊時代,是有兄弟互替對方拜堂娶新娘的說法,那一般是哥哥或者弟弟身患重病,要衝喜,不得已而為之的舉措,沒想到我跟Steven也成了難兄難弟,沒準我幫他衝衝,就過來了呢。”
  “真的能衝過來嗎?”
  “或許……可能……吧。”
  “好,我們就衝一衝!”
  他更緊地摟住我的肩膀,忽然又說:“安妮……有消息了……”
  “安妮?”
  “她馬上要過來……”
  “太好了,她是該過來的!”
  他的聲音卻顫抖得厲害,他說:“很……很好,她終於回到我的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不會離開……”
  我詫異地抬頭看他,隻見他麵無表情,因為駭人的消瘦,他的眼睛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孤零零的鬼魂一樣,眼中顯現著令人心悸的死灰一樣的沉寂,真的是死灰一樣,毫無熱度,讓人感覺麵對的是一塊冰冷的碑。
  我忽然很害怕。
  隻聽得他的聲音低而微,夢囈一樣地在說:“她終於屬於我了,一輩子都屬於我了,我們兄妹倆,不,還有阿傑,我們終於就要團聚,團聚。”
  “Frank!你在說什麽?!”我驚恐地叫了起來。
  “幫安妮準備一套她喜歡的衣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有,給她準備一頂係著蝴蝶結的帽子,她一生都在尋找的那頂帽子……”
  “Frank!”我一把抓住他的皮夾克,“安妮怎麽了?你說話啊,她怎麽了?”
  他沒有回答,像是在做夢一樣的,喃喃自語:“小靜,哥哥在這裏等著你,我的好妹妹,哥哥永遠守護你,再也不會把你弄丟,回來吧,小靜……

  今夜無人入睡
  I entered the room.
  我走進房間。
  Sat by your bed all through the night.
  整夜坐在你床邊。
  I watched Ur daily fight.
  我看著你每天與病魔搏鬥。
  I hardly knew.
  我僅僅知道。
  The pain was almost more than I could bear.
  那樣的痛苦是我所難以承受。
  And still I hear.
  我仍然能聽見。
  your last words to me.
  你給我的臨終遺言。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天堂是個很近的地方,
  so I won't be so far away
  所以我將離你不遠,
  and if you try and look for me
  若你要找我,
  maybe you'll find me someday
  終有一天會遇見。
  So there's no need to say goodbye.
  所以沒有必要說再見。
  I wanna ask you not to cry.
  我想要告誡你不要哭泣,
  I'll always be by your side !
  我將一直在你身邊!
  ……
  Lene Marlin 在留聲機裏輕聲吟唱著《a place nearby》,柔和平穩的曲調讓我混亂的心境漸漸趨於平靜,每一句歌詞都仿佛唱到了我心上,是的,世界僅有一個房間的大小,我站在屋中,看著床邊即將離開我的愛人,我的心是否真的可以平靜?但是愛情已經超越了生死,我們的心永遠活在一起!
  是祁樹禮將我從醫院趕回家的。
  他說等早上了再接我去醫院和耿墨池公證結婚。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太陽也失去了光芒,悄然讓給了月亮。
  於是這漫漫長夜就隻有我一個人守候西雅圖的不眠,氣溫有些低,我打了個寒噤,趕緊用毯子把自己包裹。喝了很多的酒,還是無法讓自己入睡。直到此刻我才感悟,西雅圖璀璨流轉的夜,原來是真的不眠。對於這座城市,我不明白我迷戀它什麽,難道就是因為它的不眠?
  永遠記得,就在二十四小時前,我還跟耿墨池在醫院的櫻花樹下說著話。已經是四月,西雅圖的櫻花已經開到了尾聲,漫天的花雨演繹著最後的生離死別。
  天空是陰著的,起著微風。
  空氣中有濕漉漉的花瓣的味道。
  他的頭發在風中翻飛,樣子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從搶救室出來後就一直昏迷,上午醒了,也不知道史密斯大夫給他注射了第幾針特效藥劑,居然可以讓他暫時擺脫那些儀器和管子自由地心跳,自由地呼吸。
  但他已經無法走路,一直拿手指著窗外。征求醫生的意見後,我用輪椅把他從病房推到了花園裏。我數了下,醫院一共有九株吉野櫻,我把他推到了一株最大的櫻花樹下。隻停留了會,我和他滿頭滿肩就落滿粉色花瓣。
  他笑著,抖抖地伸手拂去我發際的花瓣。
  我半蹲下來,給他修指甲。
  可是握著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我的心猛地一顫,又是滿眶的淚水,這是一雙藝術家的手啊,依然是修長,指關節卻突兀地暴起,再也沒有敲動琴鍵時的靈動,再也沒有了撫摸愛情時的如水溫情,冰涼的,一直涼到我心底去。
  隻要是跟他在一起,他的指甲都是我修的。都成了習慣。
  有時候我一時沒想起,他若坐我旁邊,翹著二郎腿,也不朝我看,手往我麵前一伸,我就知道他是要我給他修指甲了。
  “別哭……”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觸我的臉頰,給我拭淚。
  “墨池,從前給你做事的時候,隻覺得是種習慣,心甘情願,現在才知道,能為自己愛著的人做事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哪怕是有時候你衝我發火,我心裏也慪氣,可過後還是覺得很甜蜜……你還記不記得,跟你住船屋的那段日子,有一天我燙了個爆炸式的發型回來,還化了很濃的妝,你抓起我就把我拖到浴室去洗,現在想起來,真是好幸福,好幸福,因為你隻在意我本來的樣子,或者說,你所習慣的樣子……
  “所以很多時候,我包容了你的壞脾氣,因為我也隻在意你本來的樣子,愛情的樣子,即使是暴跳如雷,也比花言巧語讓我感覺踏實。可我們兩個傻瓜,偏偏都想去改變對方,想把對方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結果,結果兩敗俱傷,我們還是原來的樣子,傻,我們真是傻,浪費了好多時光……但不知為什麽,好象也不怎麽後悔,愛情或許就是這樣的,經曆過的,一定是彼此最好的時光,所以你不必覺得難過,無論你遠走到何方,一定不要難過,因為你曾給過我最好的時光,墨池……”
  我將頭伏在他的膝蓋上,淚水早就滲進他的藍色條紋褲子,他環抱著我的肩膀,輕輕拍著,突然感覺頭頂的發際涼涼的,仰起臉,原來他也在流淚。
  但他沒有力氣說太多的話,蒼白的嘴唇顫動著,嗡嗡的,片刻才說了一句話:“好想……吃你弄的……蒸螃蟹……”
  “好,好,我馬上就去給你弄。”我站起身,將搭在輪椅上的毛毯蓋到他身上,又掏出梳子給他梳頭,搞不清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等我給你梳完頭,我就去帕克市場給你買最大最新鮮的螃蟹,中午就弄給你吃,好嗎?”
  他點點頭,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
  送他回病房後,我叫了祁樹禮的司機,載著我直奔帕克市場。市場裏人頭攢動,門口那家店鋪的小夥還在快活地給遊客表演著名的飛魚秀,我卻無暇欣賞,擠進人群,還是找到老店家Mike,要他給我挑了最大最新鮮的螃蟹。回到湖區的家弄好,拿個保溫飯盒裝著,我直奔醫院,這個時候剛好是中午。
  他躺在病床上正在輸液。
  看到我進去,很虛弱地衝我笑。
  “你看,我弄好了,聞聞,很香的!”我高興地把熱氣騰騰的蒸螃蟹取出來,用勺子撥出蟹黃喂給他吃。
  我問他:“好吃嗎?”
  他點點頭,緩緩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他隻吃了一隻螃蟹就吃不下了,但精神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午在戶外透了氣的緣故,他的臉上煥發出奇異的光彩,微笑的眼睛閃爍如星辰,他要我幫他墊高枕頭,半坐在了床頭。然後,他朝我伸出雙臂,“來,抱一抱……”
  “別……別害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他抱著我,竟然還要我別害怕。我在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哭的時候,我還覺得奇怪,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點也不象是生命垂危……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這就是人常講的“回光返照”。傍晚我從墓地回來,他就再度進入昏迷,被送進了搶救室,真的是回光返照!
  四十八小時。史密斯大夫說他撐不過四十八小時!
  祁樹禮當機立斷,將婚禮提前一天舉行。他不讓我在醫院守,要米蘭強行把我拖回了湖區的家,第二天天還沒亮,徹夜未眠的我就吵著要去醫院,米蘭說:“穿上婚紗吧,化好妝,Frank的車馬上就過來。”
  “我要去醫院!我要去醫院!”我光著腳在地上跳,帶著哭腔喊。
  “沒說不去醫院啊,”米蘭拖出事先準備好的婚紗,“Frank是說要先接你去醫院的,律師在那裏等著給你和墨池公證,然後Frank代替墨池陪你去酒店,司儀和賓客都在哪裏等著你們……”
  我一直在流淚。
  米蘭給我的臉上撲了一層又一層的粉,還是遮不住淚痕,“你哭什麽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該高興才是。”說這話時她正給我打胭脂。
  是,我該高興。但是,我又如何高興?三年前,我也是這麽滿臉是淚地上妝做新娘,當時耿墨池正在日本等待手術,現在我又做新娘,他還是要等待手術。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我是做他的新娘,名正言順的新娘!
  “他真的等不到那顆心髒了嗎?真的等不到了嗎?”
  去醫院的路上,我反複念叨的就是這句話,米蘭拿著粉盒一路給我補妝補到醫院,她說:“生死有命,你們轟轟烈烈地愛了這一場,應該沒有遺憾了,考兒,很多時候人都要麵對他不願麵對的事情……”
  祁樹禮在醫院門口接我們。
  一夜之間,他老了十歲都不止。我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這樣衰弱,從來沒有過的衰弱。明天他也要做手術的,卻在醫院守到天明。我主動朝他伸出了手,兩手一握,他手心的溫暖傳達到我手心,讓我莫名的感到慰籍和安詳。
  “律師已經在等著了。”他笑著說。
  我手執花球,拖著長長的婚紗裙走向耿墨池的病房,一路吸引無數好奇和祝福的目光,醫生,護士,病人,隻要遇見的都衝我展露微笑。這感覺跟那次在新西蘭舉行婚禮時出奇的相似,不過當時我隻做他一天的新娘,而今天,我卻是做他一世的新娘。
  奇跡!耿墨池居然是醒著的。
  史密斯大夫說,早上他就醒了,沒有給他打針,他自己就醒了。但已經說不出話,隻能半睜著眼睛,無力地看著我,目光從未那麽黯淡過,仿佛生命之燈在慢慢的熄滅。在見到我的一刹那,他的嘴角露出笑意,眼角卻滲出了淚滴。
  我俯身吻去他的淚,握住他的手貼著自己冰冷的臉頰,湊到他耳根輕聲說:“你什麽也不用說,我會聽你的話,好好地活……還有,我想告訴你,無論過去經曆了多少苦難,我從不後悔認識你,從不後悔……”
  耿墨池半睜著的眼睛閃爍了幾下,更多的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他蠕動著嘴唇,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表情非常痛苦。
  “別說,你什麽都別說了,我都明白……”我將自己的臉貼著他,讓自己的淚水跟他的淚水混和著一起淌下。
  他的嘴角露出了永恒的笑意,表情也漸漸平靜。
  律師拿出結婚文書給我們。其實什麽都不重要,我也什麽都不在乎了,隻為了讓他心安。這麽多年啊,他到底是我的,一直是我的,誰也不能來奪了去,即使沒有這一紙婚書,我還是擁有著他。
  祁樹禮是理所當然的證婚人,耿墨池一直對他微笑,無限感激,那麽的釋然,他抖抖地指著枕頭下,站在旁邊的米蘭幫著從裏麵拿出一個首飾盒。他示意祁樹禮過去,把首飾盒遞到他手裏。祁樹禮打開,竟是兩枚結婚鑽戒。想必他已經知道自己無法去酒店參加婚禮,所以才要昔日的情敵代為行禮。
  “你給他戴上。”祁樹禮把新郎的戒指遞給我,又說,“到了婚禮上,我再幫他給你戴上新娘的戒指。”
  我“嗯”了聲,給耿墨池戴上戒指,緊緊拽著他的手:“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回來,無論你要去哪裏,請讓我送你……”
  他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笑著點點頭。
  “墨池!……”我抱著他的身子,淚水頃刻間泛濫成河,顫抖著肩膀心碎得真想隨他一起去。米蘭連忙拿著粉撲過來,一邊給我補妝一邊說:“別難過,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這樣安排自有它的道理,你應該感激才是,感激命運賜給了你兩個最愛你的男人……”說到這米蘭也是潸然淚下,她看了一眼耿墨池,繼續說,“他們是一體的,就如他們對你的愛,也是一體的,無論以何種方式……”
  祁樹禮突然在旁邊輕咳一聲,米蘭這才打住,拉起我幫我整理婚紗裙,然後打開門,祁樹禮牽起我走出病房。
  我一步三回頭,我拚命地想要記住那張臉,也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我要把他的麵容深深地烙在心底,門漸漸關上,他的臉慢慢消失於視線外,門關上了,好象這個故事已經到了最後的結局,一張門隔斷了過去和現在,還有未來。
  病房外的走廊裏站了很多人,大家主動讓出一條路為我祝福,史密斯大夫也站在人群裏,走過來,給了我一個真誠的擁抱,還說了一句英文,因為精神恍惚,我沒聽清。
  “他說什麽?”坐上婚車,我問旁邊的米蘭。
  “他說你很美,還說……”
  “還說什麽?”
  “還說……你很幸運。”
  我瞪大眼睛看著米蘭,瞪了好一會,自嘲地說:“你覺得我幸運嗎?”
  米蘭閃爍其詞,反問:“難道你不幸運嗎?至少我就沒有你這樣的運氣,可以同時得到兩個男人的愛。”
  婚禮現場設在一家臨近海港的超豪華酒店,從一樓到二樓,全場布滿玫瑰和百合,連樓梯扶手都纏著粉色紗幔。所有的賓客都已到齊,一條長長的紅地毯,從樓梯口一直鋪到了宴會廳正前方的禮台,禮台上花團錦簇,我和耿墨池的巨幅合影懸掛在一個紅玫瑰編成的心形裏。很遺憾,因為時間倉促,我們沒來得及拍婚紗照。那合影也不知道米蘭從哪找出來的,竟是數年前我們在新疆的天池邊照的。隻隔了數年,我們看上去卻似年輕好多歲,襯著雪山和森林的背景,兩人臉上洋溢著的笑容竟有永恒的味道。
  祁樹禮牽著我走向紅地毯的那頭。也許是燈光太刺眼,我的視線晃動得厲害,走路搖搖擺擺,感覺走在一片荒蕪的曠野,狂風肆虐,枯黃的草浪一層層地湧向天邊。明明是滿眼的玫瑰,怎麽恍然變成了荒野?
  站在禮台上,掌聲四起。
  是幻覺麽?掌聲聽起來竟像是狂風的呼嘯,腳下的禮台成了祭壇,我仰起臉,燈光那麽強烈,視覺又出現交錯,目光盡處竟有雄鷹在天空盤旋,是在為我們可憐的愛情哀鳴吧,我已經用盡我全部力氣祭奠了這份愛情,他也是。我抖得更厲害了,幾乎握不住手中的花球。而不止是視線,我感覺連意誌也變得模糊不清,所有的賓客和鮮花退居遠處,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湧上前來的依然是翻滾的草浪,隱約,我竟然透過草浪看到了他灰色的墓碑。
  烏雲壓在天邊。
  那樣一塊碑,孤獨地立在陰沉的蒼穹下。
  麵對著祭壇上的我,他竟然沒有一句話要說。
  卻又好似說盡了所有的言語。
  如果此刻我是英台。如果此刻山崩地裂。
  我想我會撲進去,靜靜地躺到他身邊,不用在荒涼的世間寂寞幾十年。但我知道我不是英台,上天也不會給我這樣的機會,讓我跟他從此同眠。因為此刻我的手正握住另一個男人手裏,耳邊輕輕的,傳來他溫情的話語:“Cathy別怕,堅強點,無論發生什麽,我一定在你身邊,記住,今天是我領著你走上紅地毯,希望你從此獲得幸福……”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回答他,意識混亂,婚禮怎麽開始,又怎麽結束,完全沒了印象。而到了新房,滿室都是怒放的玫瑰和搖曳的燭火,沒有喜慶,感覺比荒野還悲愴,尤其那紅色的燭淚,仿佛在我心裏流淌。
  我盯著梳妝台上鮮紅的玫瑰,不知道是不是又出現幻覺,我竟然看到鮮血如花兒一樣在地毯上綻放,如果不是祁樹禮劇烈的咳嗽聲,我肯定以為這是幻覺,不是啊,真是鮮血,祁樹禮吐到地上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吐血!
  “抱歉,我實在撐不住了!”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竟然跟我說“抱歉”。
  我握著他冰冷的手已經不僅僅是焦急:“你肯定是累壞了。”
  “是啊,有點累。”
  “現在我就送你去醫院。”
  “不去,不去,沒事的。”他連連擺手,為了表示自己真沒事,他掙紮著爬起來,坐到了窗邊的沙發上,他說,“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良辰美景,怎麽能沒有新郎陪著你呢,雖然我是頂替的,但也應該陪著你,而且我也不能睡床上,那是你們的床……”
  他又說:“不過說真的,我這一生確實太疲憊,疲憊到無力再去為自己爭取什麽,所以隻好放手,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成全你的幸福。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我對你不放棄,其實隻是想給你幸福,愛一個人,就想給她幸福,唯有如此所有的付出才會有意義,可是經曆了這麽多事,我發現我給不了你要的幸福,哪怕是拿命去換,也給不了,因為我不是你愛著的那個人……
  “為此我常常很痛苦,我這一生都很痛苦,早年喪父,兄妹失散,來了美國白手起家,曆經苦難,妻子卻慘死。都快二十年了,我幾乎已記不起她的樣子,也記不起我還有多少值得留戀的東西,直到遇見你,我繞了大半個地球,好象就是為了遇見你,於是一切都變得有意義起來,隻為了想擁有你……三年前帶著你來西雅圖時,我差點以為自己夢想成真,可是當他出現後,你還是離我而去,我不甘心啊,Cathy!也勸過自己放棄,你不在的時候我夜夜借酒澆愁,喝醉的時候心裏隻有恨,等清醒了,還是明白這愛已經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即便是失去生命,我也還是不能釋然……即便如此,老天爺還是不肯放過我,連遠遠地看著你幸福,遠遠地愛著你這樣的機會都不給我了,我終究是遭了報應啊,安妮是我的報應,你更是!”
  “Frank,你跟我說這麽多,什麽意思啊?”我覺得他怪怪的,整個婚禮他都怪怪的,他背對著窗台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銀紗從他頭頂罩下來,水銀樣的淌了滿地,我忽然受不了這淒涼,說,“把燈打開吧。”
  “不,讓我在黑暗裏待會。”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頓了下,又說,“以後我每天都要麵對黑暗,現在,先學會習慣吧。”
  他說話的聲音嘶啞而混濁,輕得象飄在空氣裏的煙。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點燃了煙,即便是有燭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的臉,隻瞧見他手中的煙頭紅寶石般,恍惚透著幽暗。
  我心裏又惦記起來:“我要去醫院。”
  說著就朝門口走。
  他在背後喊住我,“他沒事,你先休息吧,明早再去。”
  “不行,萬一他要走,我得送他……”我說著就要哭。
  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他似乎有意避開我,起身開了門出去接電話,“好,我知道,我就來。”我聽見他在外麵說。
  不到兩分鍾,他又進來了。
  我已經開了燈,他在門口定定地看了我會,麵部劇烈地抽搐著,但隻一會,他又恢複了平靜,笑著把我拉到床邊坐下:“餓了吧,我去給你衝杯牛奶,好嗎?”
  牛奶很快衝好,他端到床頭,看著我喝下。
  我杯子剛放下,他突然就抱住我嚎啕大哭起來:“Cathy,我的Cathy,原諒我,隻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縱然是萬分不舍也沒有辦法,天知道,我有多麽舍不得你,從此再也沒有人糾纏你了,沒有了,Cathy……”
  我吃驚地推開他:“你怎麽了,好好的你哭什麽?”
  “聽著,Cathy,你一定要好好的,無論發生什麽,你都要堅強麵對,因為我始終在你身邊,隻要他在你身邊,我就在你身邊……”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這些話,眼眶通紅,如瀕臨死亡的困獸透著令人心悸的絕望,他捧起我的臉,在我的額頭深深的一吻,顫抖著聲音繼續說:“今生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了,所以才不得不以另外的方式來守候你,當你偶爾想起我的時候,不要難過,我從不曾離開你,我的心因為你而跳動,當你躺在他懷裏,聽著他的心跳時,請記住,那是我為你跳動……他怎麽會贏得了我呢?他怎麽會是我的對手?即便你還是愛著他,看上去是他,但實際是我,我隻不過利用了他的軀殼。他會恨我的,我知道他肯定會恨死我,但是沒辦法,獅子老虎永無可能成為朋友,這輩子我們是對手,下輩子我不會再讓他搶在我的前麵遇見你,我一定比他早遇見你,從而讓他也嚐嚐欲愛不能的滋味,今生我飽嚐了這滋味,來生就會輪到他……”
  “你,你說……什麽啊,我怎麽聽……聽不懂?”不知為何,我的視線忽然又變得很模糊,他的臉在我眼前不斷搖晃起來,重疊,晃動,我抓著他的肩膀,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漸漸遠離我的聽力範圍。
  我癱在他懷裏如一團棉,乏力得就要睡去。
  我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好象是:“如果他恨我,那正是我要的,如果你難過,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高興點,Cathy,終究你會感激我這樣的安排,我唯一死不瞑目的是,我的孩子出生後居然叫他爸爸,這是他唯一可以贏我的地方,便宜了這家夥!……”
  You just faded away.
  你還是逐漸衰弱下去。
  You spread your wings you had flown.
  你已經展翅飛離。
  Away to something unknown.
  離開我去到那未知的地方。
  Wish I could bring you back.
  我希望能把你帶回來。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
  我一直惦念著你。
  About to tear myself apart.
  為我與你的分離而哭泣。
  You have your special place in my heart.
  你在我心中有特別的意義。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天堂一直很近!
  And even when I go to sleep.
  即使我睡著了。
  I still can hear your voice.
  我仍然能聽到你的聲音。
  And those words.
  你的那些話語。
  I never will forget.
  我從未忘記。
  …… 
  《a place nearby》的歌聲又在耳畔響起,在做夢?我努力睜開眼睛,不是做夢,窗外恍惚的日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很清晰,我聽到是有人在樓下放音樂。我睡得很沉麽,也沒有喝酒,為何覺得全身乏力?我晃晃腦袋,從床上爬起來,又是新的一天,我能沐浴到這真實的陽光,他呢?心裏猛地一抽搐,墨池!環顧四周,新房裏空無一人,大紅的喜字貼在梳妝台上,床頭的鮮花傾吐著芬芳。但是人呢?
  我打開房門,音樂聲更近了,就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是米蘭,不知道坐了多久,讓她看上去象尊雕像。她聽了一夜的音樂嗎?她也喜歡Lene Marlin的這首曲子?應該是喜歡的,因為她仰起臉看我的時候,臉上隱約還有淚痕,呆呆的,好半天她才說:“你終於醒了。”
  “人呢?都上哪去了?”我連鞋都沒穿就疾步下樓,“Frank也沒看到,我還等著他送我去醫院呢,也不知道墨池現在怎麽樣了。”
  “你不用找他,他現在就在醫院。”米蘭說。
  “他去醫院怎麽不叫醒我?糟糕,墨池!”我說著就要往門外衝。
  “考兒!”米蘭叫住我,“你等會……我有話跟你說。”
  “哎呀,什麽話不能待會說啊,我現在要趕去醫院!”
  “考兒!”米蘭突然大聲叫了起來,差不多是喝斥的語氣,嚇得我回轉身瞪大眼睛盯著她,直覺,可怕的直覺,毫無征兆地突襲而來,就在那一刻,我在米蘭的臉上看到了可怕的結果……“在你去醫院之前,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米蘭走過來,拉起我到沙發邊上坐下,“你要勇敢地接受現實……”
  我沒有看米蘭,腦袋開始發暈,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比外麵晨風中的樹還抖得厲害,明明是在室內,卻聽聞耳邊狂風呼嘯,飛沙走石,這次就不是曠野了,而是感覺置身一片淒厲的荒漠。
  “你冷靜點,事情已經發生了,誰都沒有能力去阻止……而且,事情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樣,是這樣……”米蘭自己也語無倫次起來,盡力想讓自己的表達清楚些,“你也許不知道,根本就沒有人給耿墨池捐贈心髒,這一切都是個謊言,當然,是善意的謊言,但……那個絕症病人卻是存在的,他就是……祁樹禮……”
  “轟”的一聲劇響,天崩地裂,震得我兩眼發直,四周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遙遠。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沒有力氣轉過頭去。隻聽到自己的心髒,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那裏。
  仿佛過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氣轉過臉看米蘭。我傻了似的瞅著她,以為她在說天書,而米蘭全然不顧我碎裂的心髒,繼續在說天書——
  “他得了肝癌,而不是什麽膽結石,已經是晚期,根本沒得治了,除非移植新的肝髒,或者這種可能性也很小,因為確實沒得治了,癌細胞已經擴散……但耿墨池的肝髒是健康的,正好他們的配型又對得上,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經曆過什麽樣的爭執,最後,耿墨池決定捐出自己的肝髒,祁樹禮不得不接受,即使是一線希望,否則兩個人都活不成……”
  米蘭說到這裏已經淚流滿麵,她從茶幾上的紙巾盒裏抽出一張紙巾擦拭眼淚,顯然是一夜沒睡,讓她的眼底印著沉沉的黑眼圈,她抽泣著說:“本來手術還要過兩天才做的,誰知昨晚……醫院打來電話,說耿墨池不行了,祁樹禮隻好用安眠藥把你弄睡,他不得不去醫院接受耿墨池的肝髒移植……”
  “不……不!不!”我尖叫一聲,電擊般地站直身子撲向門外。米蘭追了出來,把我扶進她的寶馬,踩足油門飛一般地駛向醫院。到了醫院車子還沒停穩,我就滾下了車,爬又爬不起來,米蘭拉起我差不多是把我拖進了醫院大摟。
  那扇門就在前麵。
  不到五十米的距離。
  “Mortuary”(太平間)令人思想停頓。
  我無論如何也挪不動步子了,我不相信裏麵躺著的是耿墨池,怎麽可能呢?不是說四十八小時嗎?這才過了多久,三十六小時都不到啊!
  “Mortuary”幾個字母在我眼前忽近忽遠,晃動得厲害。我已經渾身被抽了筋骨般綿軟無力,米蘭還有另一個護士扶著我走進去,看見了,他就躺在那,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僵直著,跟多年前祁樹傑橫屍太平間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難道這就是命運的輪回?
  難道這就是我掙紮得來的結果?
  我知道他終會離開,卻沒料到他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他為了讓我的後半輩子有所依靠,竟捐出自己的肝髒成就另一個人的生命,讓那個人替他完成他今生愛的使命。是的,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這肯定是他蓄謀已久的一次冒險,肯定是冒險的,他如何知道手術就一定能成功?又怎麽能斷定心愛的女人能否接受這殘酷的安排?但是他別無選擇,來這世上走一遭,什麽也帶不走,但總要留下點什麽,留不下,也要讓自己的愛通過別人來延續,為此他甘願冒險,他其實一直就在冒險。
  我撲在他的身上哭得聲嘶力竭,抱著他僵硬的身子拚命地搖,好象他隻是睡著了,可以搖得醒一樣:“為什麽是這個結果?為什麽啊?我不要這個結果,墨池,我不要……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沒有你我的生命毫無意義,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墨池……如果離開你可以獲得幸福,我何苦掙紮到今天……”
  哭到後來,我開始幹嘔。
  米蘭也哭,我呼吸不上來,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嘔不出來,竟開始咳嗽。一股慘烈的甜腥味猝然湧到了喉嚨口,硬是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讓他帶著血腥離開。他這樣一個人,孤獨傲慢一輩子,幹幹淨淨地來,也要幹幹淨淨地走。此刻我抱著他,真希望抱著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彈奏了,我幫他彈,做他一輩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義無反顧。但是沒有辦法,就算我即刻割開自己的脈,在他麵前血流成河,也無法挽留他已經遠走的腳步。拚盡力氣到最後,原來什麽都是枉然。
  而我已經哭得沒有一絲力氣了。
  隻能拿出他白布蓋著的手,貼著我的臉頰。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變,好似我們昨日都如此親昵過。
  什麽都沒有改變,他和我的愛。
  其實已經不朽。
  可我還是感覺到了一點不同,他的手怎麽回事?厚實而寬大,一點也不象他從前。他的手是修長、溫柔、非常優雅而有個性的,至今我都記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舞蹈時的浪漫不羈,而且前天我都給他修過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細端詳起來,巨大的震驚讓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蓋著的臉。
  “墨池,是你嗎?”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櫻花樹下,我就是這麽喚著他的名字,當時他還能站起身朝我走來,可是現在呢,他橫在這裏,真的是他橫在這裏嗎?
  我從未如此緊張過,渾身汗毛直豎。
  真的是他嗎?真的是嗎?
  我抖抖地伸手去揭那張白布,時光交錯,生命輪回,就如多年前丈夫的白布被揭開時一樣。“啊——”我一聲尖叫,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仰倒在地。
  葬禮就在凱瑞公園旁邊的綠野墓園舉行。
  不是一個人的葬禮。
  是兩個。
  安妮的遺體是在她哥哥去世的當天下午由專機運抵西雅圖的。據說,她走的時候很安詳,從9層公寓的高樓跳下來,竟然沒有明顯的外傷,隻有耳鼻流了點血。但她曠世美麗的眼睛是半睜著的,無論人們怎麽抹,總也不能合上。跟她同時身亡的是她的丈夫陳錦森,她的丈夫死於睡夢中,被她用絲巾勒住脖子窒息而死,警察在清理現場時,發現了陳錦森即將發出而未發出的數封恐嚇信,收信人就是耿墨池。大斂時,我親自給安妮,不,給小靜換上一套潔白的公主裙,如果不是半睜著的眼睛,她看上去就象是一個睡著了的天使。
  我也按照她哥哥的叮囑,給她找了一頂係著粉色蝴蝶結的草帽,讓她雙手拿著,放在胸口,就當是丟失了的又找回來了吧。也許是心理作用,我恍惚看到她嘴角露出了隱約的笑意,很滿足。
  “小靜,我們的好妹妹,你終於回來了,可以陪著你哥哥上路了,”我一邊梳著她褐色的卷發,一邊跟她進行最後的道別,“你們有伴了,再也不會寂寞和孤獨,失散這麽多年,你們終於是在一起了,還有樹傑,你大哥實現了對你的承諾,幫你把妹妹找回來了,你們三個……三個人雖然天各一方,隔海相望,但是在天堂,你們一定可以找回童年失去的快樂,你們會很快樂……”
  奇跡出現了,當小靜和她哥哥的靈柩被擺到一起運往殯儀館時,小靜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合上了,嘴角微微上翹,真的是在微笑。
  兄妹倆的骨灰裝在兩個琉璃花瓶中。我以為自己會很堅強,很平靜,但是當工作人員將那兩個花瓶送到我麵前時,我還是抑製不住失聲痛哭。我抱著那兩個價值不菲的花瓶,宛如抱著他們的身軀,他們的身軀已經冷去,但我恍惚看見他們在衝我微笑,笑容比璀璨的煙花還眩目,照亮整個夜空,盛開在沉沉的天幕,然後化作流星雨紛紛墜落,墜向永生。至此他們真的已經冷去,曾有的浮華隱去,整個世界陷入沉寂。而我整夜的哭泣,無邊無際,模糊而淒冷的黑暗將我一點點吞噬,我深陷其中,好似進入一個夢境,永生永世,我亦無法掙脫,他們的離去就是一個無法結束的夢境。
  FRANK.QI。
  ANNY.QI。
  兩塊墓碑齊齊地豎在風景如畫的山丘上。
  臨近的一個山丘就是凱瑞公園,碧藍的天空下,西雅圖寧靜的港灣依然在山腳下演繹著或默默無聞,或不同凡響的故事;太空針仍然是這座城市的地標,隻等黑夜降臨時拉開西雅圖不眠夜的序幕;瑞尼爾雪山還在地平線上沉睡,也許它從不曾睡著,它隻是保持沉默,人世間數不盡的悲歡離合,在它看來隻不過是世間最最平常的事。
  目光近處,安妮睡的是耿墨池的墓地,因為是雙人墓,空間很大,我放了很多她生前喜愛的衣物和首飾進去,還有她兒時的繪畫作品,幾乎每一張都畫著美麗的湖,三個形影不離的孩子在湖邊嬉戲追逐……
  祁樹禮睡的是他自己的墓地,那天他騙我,其實我猜到他可能騙我,他的確為自己準備了墓地,但是我仍違心地相信他不是騙我,美國這麽大,西雅圖這麽大, 一定有跟很多跟他同名同姓的人。
  這個男人,果然是厲害,輕而易舉就贏了我,贏了耿墨池,贏了我們所有的人。他表麵上答應耿墨池,接受肝髒移植,可是背地裏卻和史密斯大夫串通一氣(他們肯定商量好了的,讓我們都蒙在鼓裏),新婚之夜,耿墨池進入生命的倒計時,祁樹禮,這個疲憊的男人先按事先策劃好的程序給自己注射了一針,讓自己進入腦死狀態,再由史密斯大夫主刀,把他鮮活的心髒移植給了針鋒相對近十年的情敵。
  我對這樣一個結果好久都沒回過神,被擊懵了,傻了,呆了,直到看到他寫給我的遺書,我才知道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他的內心,他說:
  “考兒,我親愛的考兒,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去或者是耿墨池去並無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愛的是他,而非我,這也是我最終下定決心來成全你的原因……不要認為我有多麽偉大,竟然舍棄自己的生命而成全他人,我其實是個極端自私的人,我隻是想利用耿墨池來成全自己,用他來繼續我不能繼續的愛,你愛著的人是他,而他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續,你愛他就跟愛我是一樣的,你肯定想不到吧?所以不要為我悲傷,考兒,你仔細看看你身邊的人,他是耿墨池這不假,但你聽聽他的心跳,那不是他的心跳,是我的!這時候你一定想起我跟你說過的話吧,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你要什麽結婚禮物,你說不要,但我說一定會給你禮物,我說我把我的心給你……”
  “你別哭,要保重身體,還有你肚子裏的孩子。”
  米蘭走過來抱住在風中顫抖的我,墓地的風很大,西雅圖微涼的風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讓我搖搖晃晃,幾乎就要隨風而去。
  她附在我耳邊說:“堅強點,剛才醫院打來電話,說墨池醒了,要見你……”
  “他……他醒了?”
  “是的,醒了。”
  我點點頭,由米蘭攙扶著去醫院。
  路上,她叮囑我,“別告訴他……實情……”
  春天已經走遠,西雅圖中心醫院一片綠意盎然,顯出勃勃生機。我們穿過花園進到電梯,出了電梯就是一條蜿蜒曲折的走廊,我忽然感覺失明了般,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了,視線極度模糊,走廊還在延伸,恍然間眼前劃過一道白光,一隻雪白的天鵝騰空而起,耳邊回響著曾出現在夢境中的一句話:
  “我是誰並不重要,你隻要相信,我就是命運安排到你身邊的人,無論我飛多遠,也許永遠也不會飛回來,但我的愛將永遠伴隨在你身邊,永不離開!”
  “愛一個人真的就是想讓他幸福,哪怕這幸福是別人給予的。”
  “如果有來世,我還是希望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是更早地跟你相遇,沒有人比我更早,耿墨池都不行。”
  “希望來世,我們能成為彼此的唯一。”
  “你跟他的婚禮,感覺上好似也是我跟你的婚禮。”
  “想要什麽禮物?給你我的心吧……”
  我大哭,他在跟我說話,我知道。
  我聽到了。
  Frank,我聽到了!
  我答應你,今生我一定要過得幸福,把你和小靜,還有樹傑無法擁有的幸福全部擁有,為了你們,我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
  還記得嗎?那次你問我是否愛過你,哪怕是曾經試過去愛你,當時我沒有回答,我是想以後再回答,我以為還有機會的,可是,這樣的機會今生不會再有了,現在我就想告訴你,其實我也是愛你的,對你的愛早已超越愛情,就像恒古的瑞尼爾雪山,已經是一種精神力量的升華,隻是很遺憾,來不及說“我愛你”,你就已經遠去,Frank!
  而我現在還愛著。
  我愛病房裏那個死而複生的男人。
  他是你生命的延續。
  那麽,我將繼續這愛情,愛他,如愛你;愛你,將更愛他。
  隻是我還是看不太清,即使站到了病房門前,視線依然是一片模糊,米蘭幫我輕輕推開門,輕輕的推開,仿佛是等待了千年的門,吱呀一聲,猶如沉重的歎息,斑駁的鏽跡脫落,終於有了通向未來的可能。而往事如繁華瞬間盛開,一幕幕,記憶的碎片成了花瓣,在眼前紛紛灑落。恍惚間,《愛》的鋼琴曲悠然響起,我愛著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胸口纏著紗布,目光如遠航的燈,終於回航,徐徐照過來,老天啊,他還活著,還活著!感覺跟三年前去名古屋看他時一樣,我捂住嘴盡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咫尺的距離,我卻沒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也邁不出去一步,隻癡癡地看著他,立在原地又站成了一棵樹,仿佛中間還隔著天涯,我邁不過去,他也邁不過來。
  而他直直地看著我,也似在那棵櫻花樹下見到我時一樣,眯著眼睛,瞳孔縮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縮小,表情激動得難以自持,似乎無法確認他還能活著見到我。
  他緩緩地朝我伸出手,花兒一樣,嘴角漾開了微笑。
  “是……是你嗎,考兒。”
  “是你嗎,墨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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