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洛,你怎麽眼圈都紅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回去吧,就當我這是出差,你趕緊去下一站等我。”
“可是……每次你出差我也是送你到機場安檢處的。”
“回去吧,這回你答應我的,我們青梅竹馬地開始。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要和你在一起。”賭徒一邊說,一邊如常地張開手臂,準備給一個告別擁抱。可是兩人都很尷尬地發現,賭徒的擁抱虛無如空氣,隻具型,不具實。賭徒隻得無奈地一笑,攤開手倒退著走開。他的背後是座不起眼的石橋,橋邊一塊拋光黑金大理石碑上,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小篆大字:奈何橋。
洛洛的手也不知往哪兒放才好,怔怔地看著又回複年輕時候模樣的賭徒的魂,看著他倒退著依依不舍地走上奈何橋,知道把他拽回來是不可能,隻有賭氣地道:“好吧,你走。哼,我下一秒就在幼兒園等你。”
賭徒這才放心,大笑著轉身,很快便消失於愁雲慘霧中。
洛洛嘀咕著伸出五枚青蔥般的手指,偏著頭照著城隍提供的法術撚指算計,天為乾,地為坤,人為……
忽然,守在橋邊的孟婆眼見這個千嬌百媚的狐狸精一竄三丈高,隨即自半空落下,大汗淋漓跌坐於塵埃,嘴裏喃喃不絕,神色如凡人見鬼一般,白玉一般的俏臉上沒一絲血色。孟婆心下稱願:未必長一張好臉蛋便可通吃四方,這不也一樣束手無策了嗎?
還沒等孟婆的嘴角微微吊起來,露出一絲千年難遇的笑容,洛洛早一蹦而起,絕塵而走,仿佛後麵追著一群惡鬼。孟婆不解,隻得也伸出一隻幹枯的手撚指心算,一算之下,頓時笑倒於地,一張老臉笑成一朵皺巴巴的蟹菊。“你這狐狸精,原來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洛洛站在一家私人幼兒園門口,裏麵破牆而出的喧鬧的孩童尖叫聲中,有一抹聲音是承載著賭徒靈魂的軀體發出來的,她隻要扣門進去,便可接上奈何橋邊的前緣。可是……
正不知進一步還是退一步,傻愣愣地站在大毒日下發呆,幼兒園的鋁合金拉門“嘎拉”一聲拉開,走出一個中年婦女。此人一見洛洛,神色中閃過一絲鄙夷,但隨即便淡淡地道:“你這麽早來接阿樂了?我去叫她出來。”
洛洛心裏狂叫一聲“慢!”,可一張嘴卻跟灌了鉛似的,怎麽也張不開來,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中年婦女轉身進去,留給她一個觸目驚心的胖圓屁股。就要見賭徒了,可是洛洛此刻卻是心裏麵如開了食品超市一般,甜酸苦辣鹹,什麽味道都有。
未等洛洛理清頭緒,便是連額角瀑布般的汗水都來不及擦幹淨,隻見黑暗的房間裏跑出一個小小身影,但是到得門邊,她卻又慢了下來,咬著小嘴唇扶著門框停了一下,這才若是想通了似的低著頭走了過來。這樣子一點都不像小孩,倒是有滿腹心事似的。
洛洛雖然掐指算時已經知道賭徒投胎居然反而回到兩千年,而且還是一個女孩,可是真正麵對麵了,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接受。不由自主地往下扯了一下身上短得露臍的黑色綴珠片吊帶衫,艱難無比地蹲下,隻覺得身上這條劣質牛仔褲繃得人快斷氣。無論如何,現在洛洛是借了小賭徒媽媽的軀殼,總得做出個媽媽歡迎孩兒的模樣來,還得穿上小女孩熟悉的衣服。奈何橋前與賭徒約定在幼兒園見,雖然是一分不差,但洛洛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般情形。首先接受不了的是賭徒是女孩的現實。
洛洛戰戰兢兢如見鬼一般看著小賭徒,不,現在應該叫阿樂,很奇怪一個孩子的眼睛怎麽會有那麽多內容。但與年齡最不相配的還是阿樂眼睛中的冷漠,似乎是閱盡世態炎涼後,看穿紅塵的冷漠。
阿樂走到洛洛一手可及範圍之前,便停了下來,仰起一張小臉吃驚地看著“媽媽”,心裏好生奇怪,今天“媽媽”怎麽舉止這麽反常。小小的心便害怕起來,又不敢問,隻是夾著兩條手臂,瑟瑟顫抖著看著“媽媽”,不知道接下去招呼上來的是爆栗子還是脆耳光。
“母女”倆就這麽眉來眼去地若是陌生人般地對視了好久,洛洛的眼光終於停留在阿樂耳邊的一條抓痕上。什麽,居然有人敢對小賭徒下手?洛洛幾乎想都沒想,跳起身對中年婦女厲聲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管的小孩?”
中年婦女本來是看好戲一般地倚在門口,聞言“嗤”地一聲冷笑,道:“管好你自己吧,要不是你不要臉,你女兒怎麽會挨打?明知故問,今天吃錯藥啦?哎,下月飯錢要交了,你準備拖到什麽時候?”
洛洛滿心的責難,卻被人一句話就擋了回來,可又不知道怎麽還嘴,怕牛頭不對馬嘴,再說又知道阿樂的媽不是好東西,氣勢便已弱了三分。猶豫了好久才道:“上月的飯錢總給你的吧,可你怎麽管的孩子?孩子打架都傷成這樣子,這要落下疤痕該怎麽辦?”
中年婦女“哼”地一聲,無中生有出一口清痰,“呸”地吐在兩人之間,然後懶懶地旋身欲回房去,臨走拋下一句話:“算了,我也不希罕你一個月的飯錢,你家阿樂放在這兒,人家好人家的孩子都不敢送來我這兒了。明天開始阿樂就別送來了,你也省得出那幾個錢。”
洛洛平靜地看了那胖婦一眼,抱起小小的阿樂,一句話沒有,轉身就走。打從遙遠的北極進入人間始,洛洛就從來沒接觸過這種市井男女,心裏也排斥與這些人接觸。現在雖然明知中年婦女的話很不好聽,句句都是暗指著什麽,可是洛洛就是懶得與這種人說話,還是早早帶著阿樂離開。一邊在心裏哀歎,小賭徒怎麽投生到這種娘胎,這種環境。那胖婦一嘴醜話,她開的幼兒園能好到哪裏去,小賭徒在這種幼兒園能受到什麽好的教育?走就走,還不如換個環境從新開始。小賭徒畢竟還隻是個小孩子,她能懂什麽,環境變好,她隻有開心才是。
中年婦女本來被這悶熱天氣憋了一肚子鬱悶,正想抓住火爆脾氣的阿樂媽吵一架,便是連稿子都已擬好,沒想到對方今天像是吃錯藥到底了,隻是冷冷瞥她一眼就走,讓她一句話憋在肚裏,怎麽也說不出口,連衝著“母女”倆吐口水的欲望都滅於嘴邊。心裏好生奇怪,怎麽今天這個婊子娘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以前不是輕輕一撩撥就跳的嗎?架沒吵成,心裏沒勁,隻有關上門扭回屋裏。
洛洛則是長長鬆了口氣,她還真怕中年婦女不依不饒地衝出來跟她辯個你長我短,都不知道怎麽跟這種人說話,光是那一把大嗓門,洛洛聽著就怵頭。逃也似的走出好幾步,這才從沉甸甸的手感裏想到阿樂還抱在懷裏,忙勉強擠出溫和的笑容,可又很排斥看阿樂這張臉,隻得兩眼亂晃地道:“阿樂,今天我們不回家了,媽媽帶你去城裏玩好不好?”
反而是阿樂異常冷靜地道:“媽媽,你別亂花錢。”
洛洛隻覺得背心全是虛汗,心說看來孩子也不容易騙啊。但不容易也得硬著頭皮上,那個家是說什麽都回不去了。終究是已經有了在人間幾十年的見識,說個謊還是容易的,但叫她看著小阿樂純真而冷漠的眼睛說話,那還是有點難度。所以隻有看著前麵的路,強作鎮定地道:“阿樂別擔心,媽媽剛賺了一筆錢,我們以後住城裏。”
沒想到阿樂人小鬼大,冷靜地答道:“媽媽你就不怕虎哥打斷你的腿?”
洛洛心中暗說一句“早打斷了,還打死了呢”,可嘴裏卻不敢說,隻是道:“我們乘火車逃走,虎哥追不上的。阿樂放心。”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到小巷盡頭,洛洛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一路上,阿樂一言不發,隻是扭著臉往車後麵看,滿臉都是緊張。洛洛想,她這可是在擔心虎哥追上來?看著阿樂懂事又害怕的小臉,洛洛心裏非常不忍,真想緊緊把她抱進懷裏,柔柔告訴她從此可以不再害怕。可是自己心裏卻是邁不過那條坎,總覺得好怪,一向都是賭徒主外,把她好好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這會兒卻要換個個兒,要她為小賭徒擋風擋雨,雖然明知阿樂身體裏麵隻是忘記過去的賭徒的靈魂,可她還是接受不了,一路隻知道偷偷地怪怪地偶爾瞄一下阿樂,無法立即適應目前這個阿樂媽的最新身份。都不知道該是用洛洛的身份抱賭徒,還是用阿樂媽的身份抱阿樂。
所以雖然明知虎哥不可能追上,也明知即使有其他人追來她也不怕,可洛洛還是象逃命似地抱著阿樂竄上最近到達的一列火車,都不知內心的惶恐來自什麽,究竟是在逃避著什麽東西。便是上了火車找到位置坐下,一顆心還是“砰砰”亂跳,還是阿樂清冷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媽媽,阿樂餓了。”
洛洛條件反射一般想都沒想就道:“好,媽媽帶你去餐車吃飯。”說完才想,這母女倆這麽窮,哪裏可能去餐車奢侈。可話已出口,收回已難,隻得硬著頭皮看阿樂的反應。
阿樂到底還是小孩,聞言隻是好奇地問:“餐車是什麽?”
洛洛舒了口氣,忙道:“餐車就是火車上麵吃飯的地方啊。我們阿樂不是餓了要吃飯了嗎?來,跟媽媽走。”
阿樂沒想到“媽媽”一點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反而不適應,呆呆看了“媽媽”好一會兒,才跳下位置,走到已經起身的“媽媽”身邊。這時火車不知怎麽的晃了一晃,阿樂忙抱住“媽媽”的手,覺得“媽媽”的手好軟。車子平穩後,她也不舍得放開,偷偷看了一眼,見“媽媽”沒有生氣的樣子,便大著膽子還是拉著“媽媽”的手,跟著“媽媽”往餐車走。可是才走了一步,就被“媽媽”一把抱了起來。“媽媽”的懷抱好溫暖,阿樂都記不得有多久沒被“媽媽”抱了,真是依戀,忍不住地緊緊抱住“媽媽”的脖子,小臉蛋輕輕貼在“媽媽”臉上。
這一刻,洛洛心中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下意識地抱緊了阿樂,那種排斥的感覺悄悄消退。賭徒,既然命中注定你今生女身,何妨我們換一種方式相處。我總是要陪你一起走完今生。
因著過去養尊處優慣了,雖然洛洛還不至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此刻火車上寡淡無味的飯菜她還是很不習慣,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看著阿樂狼吞虎咽。心裏很想知道阿樂過去喜歡什麽,愛好什麽,阿樂的媽媽是什麽性格,平時言行有什麽特征,方便往後相處。她也有本事掐指一算,把阿樂的過往如放錄像快進一次過上一遍。可是這個念頭早在奈何橋邊她便已經打消。因為阿樂媽媽的過往充斥著無數的妖精打架鏡頭,洛洛想到就會惡心,所以懶得從那些惡心事情裏麵扒出過往,還是全新地從頭開始吧。目前看來,阿樂還是挺能適應她的,兩人相處挺好。
阿樂真是餓了,這麽小的孩子吃飯都不用人喂,自己吃得專心。洛洛這才有時間梳理一下剛剛經曆的一切。奈何橋邊算出這段哭笑不得的未來的時候,洛洛真是驚呆了,可是沒想到的是,接著算下去,卻發覺賭徒投胎沒找準人,小女孩這個叫蘇果的娘原來是個小太妹似的人物,十八歲生下阿樂,旋即被暴怒的父母趕出家門。此後她好吃懶做,坐台三陪地過著墮落的日子,身邊有個叫虎哥的情夫。難得的是,對女兒倒是一直不離不棄,沒有丟下不管的意思。
洛洛當時算到這裏的時候,隻會無力地坐在奈何橋邊抓頭皮,如此說來,難道要她洛洛女伴男裝拐了賭徒轉世的女孩,兩人顛倒鸞鳳做二世的夫妻?可是……這能行嗎?自己真身都是雌的啊。想到其中的荒唐,洛洛冷汗直流。
神誌恍惚間,忽然算到,賭徒轉世的女孩虛歲六歲時候成孤兒。咦,怎麽會?趕緊按一下RE,回頭一看,心下了然。可憐的孩子,這麽小成了孤兒,父親又不詳,外公外婆能收留她嗎?如果不收,小女孩豈不成了流浪兒?那還有美好前途嗎?不行,洛洛決定自己插手,怎麽也不忍心看著賭徒的轉世吃苦。
洛洛一向喜歡提早到場,不喜歡故意讓別人枯等。所以進去蘇果小窩時候,周圍還是靜悄悄的,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會兒才見黑白無常板著臉進來,如今地府也講文明,大家見麵點頭招呼,很是禮貌。洛洛不死心地問一句:“可不可以留下她的性命,她還有一個才六歲的女兒。”
無常倒也沒有取笑,隻是微微欠身,很是紳士地道:“你也知道這不可能。”
洛洛聞言隻有歎氣,看來她李代桃僵,當賭徒轉世的媽媽是當定了。她很害怕,萬一那麽幾年下來,習慣了與賭徒母女相處,若幹年後轉到三世,再次麵對賭徒的時候會不會有亂倫的感覺?實在讓人無法想象。可是又不能甩手不管此世的賭徒,看著她從小缺衣少食,流浪沉淪。前麵沒有選擇,隻有一條路可走。
可也容不得洛洛多想,很快就聽見外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旋即薄薄的木門被一腳踢開,喝得爛醉的虎哥搖搖晃晃進來,嘴裏不清不楚地罵罵咧咧著,目標準確地撲向躺在床上午睡的女人。女人貪戀好眠,不依,虎哥酒勁發作,咯咯笑著罵著掐女人的脖子,手腳沒輕沒重,就這麽斷送了女人的性命。而他自己也酒氣上湧,頭一歪睡死在死人旁邊。
整個過程簡單利落,不出幾分鍾,女人的鬼魂便隨著黑白無常離去。小小的房間隻餘床上酒屁臭嗝的虎哥。洛洛看著覺得人生無常得很,雖然那個女人與自己沒有關係,但心裏還是挺悲涼的,生命居然就是那麽輕賤,一個十五便可斷送一生。這下更是為賭徒的今世擔憂,小小的她,如果沒人保護,該怎麽度過後麵長長的人生。看來再有什麽想法,也隻有硬著頭皮上了。
本來洛洛準備鑽進床上女人的軀殼,簡單方便。但一近身,便聞到一股如豬舍冒出的酸臭。可怕,這麽熱的天,這個女人難道就不洗澡的嗎?而且再一掐算,此人身上還有不清不白的花柳病根。洛洛說什麽也不敢動用這等軀殼,隻得作法滅了這身軀殼,自己搖身一變,然後穿上女人洗淨曬幹的衣服,打定心思去幼兒園帶阿樂出逃。隻有逃離這種糜爛環境,方可安心重新做人。
可是,去往哪裏呢?才冒出這個念頭,對麵小小的阿樂吃幹抹淨,拿髒髒的手背一擦小嘴,冷靜地問道:“媽媽,我們去哪裏?”
洛洛心說,還真不愧是賭徒的轉世,雖然靈魂還受縛於幼兒之軀,渾渾噩噩,可已經知道哪壺不開拎哪壺,問出來的問題一針見血。洛洛隻有含混道:“我們今晚就在終點站下車。阿樂你想去哪裏呀?”
阿樂不知這是大人的詭計,連忙道:“阿樂想找爸爸。”
洛洛嚇了一條,忍不住手伸到桌布底下,偷偷掐指一算,咦,還真有爸爸其人,而且正好就在本次火車終點站,可是那人與阿樂媽一夜情緣,他恐怕怎麽都不能想像自己在世上有那麽個女兒。貿然認上去,不知該人會有什麽反應。洛洛心中沒有把握,又不便與阿樂說實話,打擊她幼小心靈,隻得微笑道:“好,那等我們下了火車,明天媽媽上街去把爸爸給阿樂找來。”
阿樂驚喜,這一下原本冷漠的眼睛變得稍微熱情起來,小嘴得寸進尺地嘰嘰呱呱問個不休,三句不離爸爸。洛洛左支右拙地費勁回答著,心裏卻是下定決心,即便隻為了阿樂眼中那點重新燃起的熱情,她也得設法把阿樂的父親找到。
陳樨,男,二十九歲,漢族。
見過陳樨的人,鮮少有不說一句“天之驕子”的。如此年輕,卻已是一家大型房地產公司的老板,開發的樓盤個個都是該城市的風向標。雖然陳樨的背景不容忽視,父母都是省廳高官,可以比常人獲得更靈活的政策,可是換個旁人接手那家原本資不抵債的房管所包袱企業試試?沒人會說陳樨是花架子,都知道他工作的時候是個拚命三郎。
正因為是天之驕子,陳樨行事之間飛揚跋扈,尖銳驕橫,大家都以為是理所應當,無人指責。尤其是陳樨的秘書封仲,更是謹小慎微,不敢有絲毫差錯,以免惹陳樨雷霆震怒。
一大早,陳樨桌麵上便有三份文件待批,其中一份是最近一個項目的預案,因為將投入近乎公司全部資金進去,所以陳樨看得分外仔細,一邊拿筆在紙上隨手記錄幾個數據,或者粗粗筆算一番。封仲輕聲進門的時候見老板難得地下意識地啃著筆頭,立刻知道老板此刻正聚精會神,儼然暗示著“請勿打擾”,所以什麽話都沒說,輕手輕腳便退了出去。沒想到才想關門,身後傳來陳樨的問話:“封仲,什麽事?”
封仲隻得回身,回道:“門口有個叫蘇果的女律師找陳總……”
陳樨眼睛都沒抬一下,便接口道:“什麽事?你先跟她談一下。”
封仲微笑道:“她不肯說具體,隻是說是有關陳總個人隱私,不便與我詳談。”遲疑了一下,又小心地看著陳樨笑道:“女律師是個出眾的美女。”
陳樨聞言打鼻子裏笑出一聲,道:“封仲,看來女律師是很出挑的美女了,否則你怎麽可能做事這般沒有原則。好,看你麵子,叫她進來。我暫時沒法招呼她,你準備點糖果飲料喂美女。”說的時候,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手中文件,不過不再輕啃筆頭。
封仲鬆口氣出門,見門外蘇果正若無其事地姿態曼妙地坐著,哪裏能知道他為她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但想到終於是為美女辦了一件好事,心裏還是很驕傲的。得意地走過去道:“蘇小姐,陳總請你進去。”
這個蘇果當然正是洛洛。她昨晚抵埠後,找了一家錦江之星住下,因為怕太好太貴的賓館被小小的阿樂疑心。可饒是如此,這種地方還是阿樂住過的最好的環境了,她本來還是睡眼惺忪,見了房間裏麵幹淨的環境,感受到強勁清涼的空調,還有兩張柔軟舒適的床,一下興奮了,鬧了好久才肯被洛洛抓著洗澡睡覺。而這一晚上,洛洛沒怎麽睡,不得不花時間調整了自己如坐過山車般的心態,告訴自己以後的身份乃是一女之母蘇果,有不堪回首的前科,但即使再不堪回首,她以後還是得從心裏到外表適應蘇果這個身份,將洛洛這個身份深埋心底。隻為賭徒轉世的阿樂。同時,洛洛手掐心算,還製定了麵見陳樨的計劃。不,以後還是叫自己蘇果,免得露出馬腳。
阿樂很聽話,這正應了那句“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今天第一次見陳樨,連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循正常途徑得見,所以隻得把阿樂留在賓館,臨走好好囑咐了幾句,沒想到阿樂聽了後自己總結說,她不會離開這個房間一步,蘇果才放下心來。但她還是想在陳樨這兒速戰速決,以便趕緊回去陪似乎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小阿樂。不知是因為母子連心,還是因為看在賭徒靈魂的份上,蘇果現在滿心都是阿樂,就像以前滿心都是賭徒一般。
沒想到跨出的第一步很順利,蘇果起身之間對封仲感激地微笑一下,隨他進陳樨的辦公室。蘇果是見過未來幾十年光景的人,所以對陳樨辦公室裏麵奢華的現代派裝飾並不覺得好到哪裏去,隻感覺腳下軟而厚實的純羊毛地毯很是不錯,她以前在陸西透辦公室裏麵感受過,很喜歡。之後賭徒不喜歡地毯,換了地板。才在寬大的沙發上麵坐下,封仲便端了一盤花花綠綠的糖果進來,還有一杯夏日正應景的蜂蜜薄荷茶。蘇果知道這是封仲的心意,雖然她入世以來受到的這種心意多了,可還是不忘禮貌地點頭致謝。這一微笑,如優曇綻放,封仲隻覺得眼前一黑,眼中隻餘那一雙晨星般遙遠晶瑩閃亮的眼睛,胸口“咚”地一聲,似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心,竟會無端地痛了起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可他終究還是個跟著陳樨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克製再克製,強自鎮定地走了出去,不敢回頭。他怕再呆下去,一條小命將湮沒在那秋水般雙瞳裏。
而自始至終,陳樨連眼睛都沒抬一下,隻是側著身子認真看他的文件,目中無人。
蘇果仔細打量著隻給個側麵的陳樨,覺得此人工作時候的神情有點象賭徒年輕時候,喜歡稍稍皺一點眉頭,蘇果以前就喜歡笑嘻嘻地強力抻平賭徒的眉頭,還美其名曰給做眼保健操。想到這兒,不由笑了一笑,知道陳樨正認真工作者,不便打擾,便回眼看眼前花花綠綠的糖果。一看之下欣喜,原來是以前最喜歡吃的巧克力。若幹年後如賭徒所言,科技發展了,世界卻花不香,糖不甜了。此刻看見巧克力如見親人,一點不客氣地剝了一顆黑巧克力來吃。那絲滑醇厚的香味,足以勾起人無數的回憶。
一顆吃完,蘇果還想再剝一顆,忽然想到,阿樂可曾吃過這種品質的巧克力?雖然知道以後可以給她買,可此刻還是不自覺地收了手不舍得吃,想到時給阿樂帶幾顆回去。
陳樨打一開始就沒把蘇果的約見放在心上,美女?這世上隻要是平頭整臉的,稍微化妝一下都是美女。美女想釣他的招數他見過無數,這個叫蘇果的美女使出的大概是最不入流的。不過她敢闖到他的辦公室來,勇氣可嘉,賞她一個見麵機會。可手頭的文件看著看著便忘記了身邊還有美女這個事實,等一口氣把文件看完,抬頭看見對麵沙發上一個短發白針織衫尋常牛仔褲的女子垂首看報,這才想起還有美女約見這麽回事,心說這美女也夠遷就的,一聲不響等了那麽久。便隨意地問了句:“蘇小姐?你找我有什麽事?”
話音一落,便見美女輕輕放下手頭的報紙,直起身子看向他。整個動作舒緩優雅,帶有說不出的美感。而那張臉,封仲說得沒錯,這是美女,絕對的美女。
蘇果對於陳樨眼中“驚豔”兩個字毫不意外,隻是淡淡一笑,公事公辦地道:“我叫蘇果,但不是律師,律師這個名號我隻為能方便見你而自詡。你很忙,我長話短說,我來,是想與你討論你我共有的一個女兒的安置問題。”
陳樨正恍惚於蘇果驚人的美麗,此刻又被“你我共有的一個女兒”這一悶棍打下,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會拿眼睛睃著蘇果,強自鎮定著端起桌子上的水喝了口,才真正稍微鎮定下來,可說出來的聲音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是他在說話,“你……我不認識你,希望你可以給我合理答案。”可說出來後,心裏又擔心這話會不會唐突佳人。
蘇果並不覺得唐突,就她掐指算出的結果可知,阿樂的孕育實在是蘇果年少無知的意外。所以就事論事地道:“是這樣的,男方大學畢業時候與同學喝多,因男方平日心高氣傲,被損友設計與女方關在一個房間。女方一向仰慕才貌出眾的男方,所以百般引誘,兩人發生關係。女方因此懷孕,被父母打出家門,但因對男方的仰慕,所以堅持生下孩子。這是孩子的照片。”蘇果從一隻碩大草編包裏取出今早剛拍的照片放在身前的茶幾上。
陳樨回想了一下,畢業時候還真有這麽回事,當時他酒後亂性,醒來見一美少女宛然在抱,還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可他想道歉時候,卻被那少女熱烈的吻給奪去心智,當時那女孩自始至終沒告訴她名字,隻是詭笑著說她是狐狸精。因為那是陳樨的第一次,所以他記得很牢,少女那時長發如絲,肌膚如玉,櫻唇如花,雖然那一夜後不複再見,可那張昏暗中如玫瑰般的嬌容還是駐留在他心中至今。此刻拿眼前女子與記憶對照,竟不覺得有什麽相同,以前的蘇果隻是尋常可見的小甜妞,如今的……讓陳樨想到他心中的女神,奧黛麗.赫本,而很巧,蘇果剪的正是所謂的赫本頭。
隻是好奇的是,蘇果說起那段往事的時候,口氣仿若局外人一般,男方女方,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是不是意味著,那個以前仰慕他的小女子如今早就在心裏放下他,不再當他是一回事?想到這裏的時候,陳樨略感遺憾。他掩飾地輕咳一聲,起身到茶幾前取了照片,一看之下,自己心裏就肯定三分:這張小臉,雖然還是個女孩,但與他小時還真有點象。邊看照片,邊順便坐到蘇果左手的沙發上,一回眸,隻見蘇果正側臉看落地大窗外麵的城市,一縷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擦著她的臉而過,隻見她的耳廓似乎如半透明的羊脂玉一般,瑩潤嬌好。忽然想到,若是論五官,她除了一雙眼睛可算完美,其他隻能說精致,可是配上她全身流淌的氣質,除了“天使”倆字,都不知還可以用什麽來形容。
此刻見蘇果身體動了一下,似乎有轉身的意思,他忙收起眼光,微笑道:“照片很象我,你說說,需要我做什麽。”
蘇果回轉身,微微一垂眼,心說沒想到順利如斯。而陳樨隻覺得她垂眼之間,那纖長濃密的睫毛如小扇子般扇出一股微風,一直吹進他的心底,讓他的一顆心忽悠忽悠地蕩了幾回秋千,竟是一點沒去想,這事會不會是什麽圈套。
蘇果見此了然,但心中不欲與之牽扯太多,便還是公事公辦地道:“照片隻是給你個印象,為公平合理,你可以安排一個時間與阿樂做個DNA鑒定。本城我不了解,時間地點你來安排吧。不過我手頭緊,不允許我住太長時間的旅店,還是希望你盡早安排此事。我沒有其他要求,孩子大了,需要良好的學習環境和生活環境,如果DNA鑒定結果表明你與阿樂是血親關係,希望你提供我們母女一個七十平方左右的住處,不要求產權,給阿樂一個稍有規模的幼兒園名額,平均一周與阿樂見一次麵。沒有其他要求。”
陳樨聽了這話才想到自己前麵答應得有多荒唐輕率,是啊,僅憑幾張照片怎麽就認了天外飛來的女兒了呢?可是不知為何,又覺得蘇果合理得過分的要求很讓他受不了,似乎太把他當外人?可又一想,自己不是外人又是什麽?今天怎麽如此失常。可是想鎮定卻還是不能,清涼的中央空調把蘇果幽幽的體香傳入他的鼻孔,他不得不起身回到辦公桌後麵,與蘇果隔得遠遠的,才有辦法正常說話,“蘇小姐,照片我先拿著。不過不管DNA鑒定結果如何,如果蘇小姐願意住在本城,阿樂的幼兒園名額問題我都可以幫你解決。現在距離幼兒園開學時間不遠,不如你把你的身份證複印件給我,我現在就開始著手辦理。其他的事,容後再談。”
蘇果掏出身份證,起身交給陳樨,“不過阿樂沒有身份,她是私生,可能要給你添麻煩了。目前大家都叫她阿樂,你報名時候可以填某樂,這個某可以視DNA結果和你的想法而定。”
陳樨說了句“應該的”,可忽然想到,這萬一阿樂不是他的女兒,那還哪來的應該?他有點逃避地道:“這些都是小細節,以後再說。具體我會盡快安排,不會讓你久等。我把你的身份證複印一下,你最好給我留個聯係電話。”
蘇果趁陳樨出門複印時候,在紙上寫出她目前的聯係電話和地址,交給轉瞬即進的陳樨。陳樨接過一看,見字不是很好,但好歹清晰柔美,正想說話,卻被蘇果搶了去。“陳總,你很忙,我不打擾你。我……可以拿幾顆巧克力嗎?阿樂可能會喜歡。”
陳樨很想說,我不忙,一點不忙,你盡管坐著說話,就是不說陪著我坐著也好。可終究是不便說出口,隻得不舍地道:“那我不留你,你放心,我會很快便聯絡你。這些糖果你喜歡的話全拿走吧,或者我叫封仲再送些進來?”
蘇果也不客氣,落落大方地把巧克力全倒入她的草編大包,微笑道:“這些夠了,謝謝你,阿樂會很喜歡的。那我回去等你消息。”
陳樨起身看著蘇果離開,果然如她所言,她的經濟狀況並不好,所以身上的衣服並不名貴,隻是穿在她的身上,便是包片麻袋都漂亮的吧。見封仲上前殷勤送別,他看著不是味道,幹脆關門上鎖,眼不見為淨。回頭見茶幾上蘇果喝茶過的玻璃杯還在,不由鬼差神使地過去,把杯子舉到陽光下打量。果然她沒用唇膏,可杯沿還是清晰可見淺淺的吻痕。陳樨猶豫了一下,進洗手間把杯子裏的水倒了,珍而重之地將杯子放入一個抽屜。可又忍不住把杯子取出來,對著光線微笑凝視。終於又覺得自己這行為太傻,可還是把杯子收進抽屜,讓封仲去懷疑去吧。
此刻,陳樨恨不得燒香拜佛求佛祖保佑阿樂真是他的女兒。隻要有那麽一條紐帶牽著,他不就可以來日方長了嗎?要不晚上就約她們母女吃飯吧,按說,這也是合理要求。但是陳樨最好奇的還是蘇果如今出塵的氣質,是什麽讓一個原來熟桃子一樣的小甜妞變成如今的天使?所以他猶豫沒三秒,便把手頭蘇果的身份證複印件傳真給一個相熟的朋友,讓他幫助調查蘇果的過去。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陳樨心想,不管阿樂是不是他的女兒,蘇果他是追定了。
蘇果雖然在陳樨的辦公室裏力持雲淡風清,可心裏著實擔心一個人在賓館的小阿樂,歸心似箭。等回到賓館打開門,一個小小身影飛撲入懷,她一顆吊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不由心暖暖地抱起阿樂,起身進門,一腳把門踢上。卻聽懷裏的阿樂細聲細氣地道:“媽媽擦擦臉,毛巾冰冰的,好舒服。”
話音未落,一塊沁涼的毛巾覆上蘇果的臉。蘇果感受著小阿樂親情的同時,忽然想到,房間裏又沒有冰箱,洗手間的水溫比房間裏的空氣溫度還高,怎麽可能有那麽沁涼的毛巾。等臉上的毛巾移開,蘇果兩眼看去,果然,空調下麵放著一把凳子。蘇果臨走前怕空調對著床吹不舒服,所以把風向調得接近垂直向下,這個傻阿樂不會是踩著凳子站在空調下麵舉著毛巾吹涼的吧。忙看向阿樂的小臉,果然嘴唇凍得青紫,一張小臉也是凍得青一塊紫一塊。這才明白,怪不得阿樂全身那麽涼,原來是凍的。不由感動得眼眶濡濕。連忙抱著孩子進去浴室,放熱水溫暖。
嘴裏則是不住念叨:“傻孩子,這麽吹著冷風會吹出病來的知道嗎?阿樂生病的話,媽媽會心疼死的。”
阿樂隻是吐著水珠開心地笑,一邊說:“媽媽,我不冷,空調可舒服了。”
蘇果一生接收過無數好意和關懷,可是來自這麽小孩子的還是第一次,心說怪不得阿樂媽媽一直對女兒不離不棄,這麽乖的女兒,誰見了不喜歡?見阿樂眼皮也是腫腫的,心疼地問:“阿樂,媽媽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哭了?”
阿樂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好不容易才嘀嘀咕咕地道:“媽媽一直不回來,阿樂想媽媽了。”
蘇果心想,可能還不止,小家夥沒有安全感,心裏擔心媽媽不要她才哭了吧。想起來挺內疚的,剛剛在路上的時候還在想,陳樨看上去正派大方,而阿樂毫無疑問是他的女兒,DNA結果出來後,想來他是不會不負起養育阿樂的責任的。不如讓他們彼此好好熟悉,倒是自己可以脫身出來,回頭找賭徒再續前緣。可如今看阿樂這麽依戀媽媽,她怎麽還走得下手。可以說,阿樂自出生至今,一直隻有與媽媽相依為命,不用懷疑,自己如果抽身離開的話,將對阿樂小小的心靈造成多大影響。蘇果心中暗責自己,以後這種離開的主意想都不要再想,這輩子就好好把阿樂帶大。
把終於衝暖的阿樂擦幹,蘇果抱著她信誓旦旦地道:“阿樂,你放心,媽媽永遠是阿樂的媽媽,不會離開你。誰要敢來搶阿樂,媽媽第一個把他打走。”
阿樂聽了放心地笑了,小手捧住媽媽的臉,開心地道:“媽媽,阿樂幫你一起打。”又親了一下,道:“媽媽,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蘇果忙做賊心虛地解釋道:“是啊,這兒熱水洗澡好舒服,床也很舒服,媽媽睡得好,洗得幹淨,所以越來越好看啦,我們阿樂也好看很多,你瞧。”
兩母女對著鏡子大笑,這個時候,阿樂眼中與年齡不相稱的冷漠終於消失。
下午四點半的時候,陳樨終於坐不住,心說也不打電話預約了,母女倆不在也罷,在更好,最怕還是電話過去被拒絕。又不知帶什麽上門比較好,隻得去商店買了一大摞巧克力,不是說阿樂喜歡巧克力嗎?陳樨怎麽說都是個生意人,知道籠絡住女兒就等於拉住媽媽。即便阿樂不是他的女兒,他也得拿她當親生女兒對待,不,要比親生女兒更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道理誰都懂。
陳樨從來不知道敲門會那麽難,敲重了,會不會導致蘇果反感?敲輕了,蘇果會不會沒聽見?多敲幾下,會不會顯得自己性格浮躁?竟是舉起手,又沒底氣地放下,扯扯領帶鼓一會兒勇氣,然後又舉手。如此幾下,隻見已經有警惕的樓層服務員走了出來,斜眼盯著他瞧。陳樨無法,隻得孤注一擲,舉手敲了三下。就三下,陳樨記得平時住賓館時候服務員也是這麽敲的。
很快,便聽見裏麵有女聲清晰地喊了聲:“來了。”陳樨這時有點害怕,想拔腳就走。忍不住在心裏罵自己,以往的勇氣哪裏去了?怎麽連個女人都不敢見?能吃了你嗎?才胡思亂想著,門被輕輕打開,現出一臉驚愕的蘇果。“你,怎麽會過來?”
見了真人,陳樨反而鎮定下來,多年曆練擺著那兒,再大的談判都上過,雖然緊張,可還是可以收放自如。他展開一個最親善的微笑,道:“知道有個阿樂,心裏等不及地想看看真人。不會打擾吧?”
蘇果微笑把門大開,請他進門,一邊道:“不會,我們很歡迎你。”心想,陳樨說話可真老到,因為還沒最後確認,所以不說女兒,隻是提阿樂,叫人聽著親切而不失分寸。這一點,可真像以前的陸叔叔。而且陳樨一來就是說來看女兒,讓蘇果心中好感倍增。
陳樨見蘇果歡迎,心裏大大鬆了口氣。走進房間,見裏麵簡簡單單,隻有有限幾樣東西不屬於賓館所有。可見這母女倆果真清貧。一個這麽大美女,居然隻過著這麽簡單的日子,這後麵說明什麽問題,不言而喻。觸目所及,見一個小小女孩坐在床上,前麵攤著一本花花綠綠的小人書,這就是阿樂了吧?陳樨直覺,阿樂眼睛裏麵有問題,似乎不歡迎他。
蘇果關上門,站在陳樨旁邊微笑道:“阿樂,這是陳叔叔,早上那麽好吃的巧克力都是陳叔叔給的。”
陳樨忙舉起手中的大大小小盒子,討好地道:“阿樂喜歡巧克力?看來陳叔叔買對了。阿樂,這些都是給你的。”
原以為阿樂會得開心地接受禮物,兩個大人都沒想到,小小的阿樂隻是拿著大眼睛看看媽媽,看看陳樨,最後一聲不響地迅速下床,從兩人麵前飛跑而過,鑽進洗手間,“砰”一聲關上門。兩個大人都莫名其妙,麵麵相覷,陳樨心想,不好,阿樂不是有血緣關係的嗎?怎麽看上去並不喜歡他。蘇果也不胡思亂想,則是默默背著手一算,立刻了然。不由心酸地看著關緊的洗手間門,愣怔了好久。
原來她們母女以前住的房子小,客廳臥室廚房都沒有分開,隻有衛生間有門,就跟現在的客房似的。那個當媽媽的接客的時候,女兒看著總是不方便,所以每當男人進門,她就把阿樂關心洗手間裏。久而久之,阿樂養成條件反射,隻要有男人上門,她隻要跑進洗手間蹲著總沒錯。可憐的孩子,難怪她的眼中有與年齡不相稱的冷漠,隻怕她與幼兒園小朋友打架也是因為這個媽媽惹起。
陳樨見蘇果臉色陰鬱地看著那門,不知所以,還以為是阿樂不喜歡他。若是換了大人,他還可以舌燦蓮花,可對於一個小孩子,他可就無計可施了。隻得強自微笑道:“看來阿樂不喜歡我。要不周末我找個時間我們換個環境,比如兒童樂園動物園什麽的,再……”
蘇果搖頭道:“與你無關,是我的錯。你坐一會兒,立刻就好。”
陳樨巴不得有這一句,忙找椅子坐下,看著蘇果進去洗手間,關上門。陳樨這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這個房間。
蘇果進去,見阿樂埋著頭蹲在地上,全身瑟索。拉她起來時,見她一頭都是汗珠,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一時心中想的所有話都說不出來,緊緊抱住阿樂無語。好久才感覺到她小小身子不抖了,才放開她,輕輕地道:“媽媽以後不會了,這個叔叔是好人。來,我們出去見見叔叔,然後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可能是蘇果平時撒謊太多,阿樂顯然是不信,隻是拿眼睛冷冷地看著媽媽。蘇果無奈,隻得輕輕地道:“媽媽不是在找爸爸嗎?媽媽覺得陳叔叔好象阿樂的爸爸哦,所以今天請陳叔叔過來吃飯。阿樂看著覺得陳叔叔象不象你?我們隻要等明天到陳叔叔安排的地方檢查了就知道陳叔叔是不是阿樂的爸爸。阿樂今天要是不喜歡見陳叔叔的話,媽媽就叫他回去,等明天或者後天檢查出來他是爸爸了,阿樂在見他,好不好?”
阿樂畢竟是小孩,聽了這話早相信了,連忙點頭道:“那我要見他,可是我能叫他爸爸嗎?我好喜歡他哦,他笑起來眼睛好好看。”
蘇果心說還真是,陳樨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很親切,自己似乎沒怎麽在意,還是阿樂一看就喜歡上了,或許這是血緣在作怪?“阿樂,今天還不行,等檢查過後才可以,今天還是叫陳叔叔。那我們現在出去吧。”
阿樂點頭,等蘇果一開門,她先一步跑了出去,可是跑到陳樨麵前的時候又站住了,隻是咬著手指怯怯地笑著看著這個據說可能是爸爸的人。陳樨一向不是太喜歡孩子,可是看見這個可能是自己女兒的孩子卻是比較順眼,見她不再走過來,便離座蹲下身,語聲輕柔地問:“你叫阿樂?”
阿樂忙點頭,可還是不敢說話,隻是笑。
陳樨看著也忍不住笑出來,取來自己帶來的巧克力,拆了一盒,取出一顆圓球狀的交到阿樂小手裏,輕問:“需要我幫你剝嗎?”
阿樂總算開口,但還是有點害羞,“我自己會剝。”
蘇果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這才放下心來,進去洗手間換下居家衣服,變出一件白色短袖襯衫,下麵還是早上的牛仔褲,這才出來,對陳樨道:“陳總不知晚上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吃肯德基。我們以前住在鄉下,沒吃過那個,聽說小孩子都喜歡。”其實是蘇果自己對辣雞翅百吃不厭。
陳樨連忙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味道一定比肯德基的炸雞香甜,既然你們過來這兒,理應是我請客。走吧,阿樂,我來抱著你怎麽樣?”見蘇果換了衣服出來,雖然還是式樣簡單,麵料不佳,可穿在她身上還是好看。
阿樂叫了聲:“媽媽,我要上廁所,等等我。”便自己跑了進去。
蘇果等她關上門,這才輕輕對陳樨微笑道:“謝謝你對阿樂這麽好。這下我放心了。”
陳樨看著近前這麽美麗的笑臉,心神蕩漾,柔聲道:“幼兒園我已經叫人在聯係了。你如果準備住下來的話,這兒住著不方便,不如先搬到我的房子裏去,我可以住到父母家。等你要求的房子收拾出來,你再換地方。怎麽樣?如果行的話,我看你們行李也帶得不多,不如等下下去就退了房,行李放我車上。”
蘇果豈能不知陳樨真正的用心,不過這麽多年來她早見怪不怪,隻是微笑道:“等等,等結果出來再說,不能無緣無故總是麻煩你。”
陳樨豈是個輕易放棄的主兒,聞言微笑道:“跟我客氣什麽,也就舉手之勞。不行的話,我問問阿樂的意見,看二比一的結果傾向誰。”
蘇果看著阿樂從洗手間出來,濕濕的小手居然先拉住陳樨,然後才拉她,知道這血緣關係不正視不行,這意見征求出來,或者阿樂還真是站在陳樨一邊。她也是個爽快人,再說阿樂與陳樨的父女關係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也就差一道程序而已,陳樨提供房子不能算是太意外。便笑道:“也好。不過下不為例,不得再以阿樂來要挾我。”
陳樨見她一點就明,卻又不是犀利地反對或者直接采取措施拒絕,心裏喜歡。不過下去結帳時他也沒非要搶著付那住店費用,反正來日方長。
坐上陳樨的車,蘇果有種回到原來生活的感覺。與賭徒分別後,這一天一夜多下來,一直疲於奔命,也沒多想什麽,此刻遇到略微熟悉的環境,一時千般滋味湧上心頭。真的就這樣了嗎?就那樣守著女體的賭徒做母女到底?未來會怎樣?或者,可不可能去上海看一眼這個時候年輕的賭徒?可是,一個賭徒的靈魂,又怎麽可能存在於同一時空的兩個人身上?蘇果百思無解,隻覺得非常疲憊,那種無依無靠的疲憊。
阿樂坐在副駕,兩隻眼睛被城市的夜景晃得眼花繚亂,都不會去想別的。陳樨在一個紅綠燈前的時候,下意識地回眸看了蘇果一眼,卻驚訝地發現,她在哭,兩行清淚滑過臉頰,淚痕在夜光中反射著幽光。陳樨想說什麽,又忍住,兩人總歸還不熟悉,不便多問。這時他心裏才隱隱感覺有些不妥。兩母女出來準備移居此地,卻隻帶著那麽一點行李;而且孩子生下那麽多年都沒聲音,怎麽會現在才忽然想到尋父?而且兩地相隔遙遠,她怎麽查出他的方位?陳樨有自知之明,他不認為自己已經出名到全國聞名,那麽容易被找上。難道這其中埋伏著什麽陰謀?陳樨隱忍不發,心想調查的人已經中午出發,相信照著身份證按圖索驥,應該很快便有結果。
等到了飯店,陳樨借著燈光偷偷一看,卻發覺蘇果臉上早找不到哭過的痕跡。但是他很清楚地感覺到,蘇果心情不如白天,有點強顏歡笑的意思。而陳樨又細心地發覺,蘇果雖然說他們一直住鄉下,連肯德基都沒到過,可是看得出,蘇果開關車門手法熟練,進到這等高檔飯店也無怯意,似乎她天生就是進出這等場合的人。再一想,一直窩在農村的人,會有如此高華的氣質嗎?不知道蘇果身後隱藏著什麽巨大的秘密。這麽想來想去,心中更是亂成一團,所謂關心則亂,便是說的這種情況吧。
阿樂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場所,一時連話都不敢說了,隻是貼著媽媽坐著,兩隻眼睛小心地東張西望。
陳樨既然存了心思,所以後麵說話的時候也就小心多了,點菜時候多有試探。“這裏的紅酒烤羊排很不錯,我想阿樂也會喜歡。”
蘇果想都沒想就道:“對不起,我不能碰酒,不如黑胡椒羊排。孜然羊排可能不會有吧。”
陳樨心想,她知道黑胡椒?還知道這種飯店可能不會有孜然羊排?可疑。但他還是不動聲色點了黑胡椒羊排,然後問:“喜歡鮑魚還是魚翅?燕窩養顏,你來一盅?”
蘇果笑道:“鮑汁鵝掌吧,鮑汁正好給阿樂拌飯吃,阿樂喜歡這麽吃。”
陳樨心中又是打了一個突。但隨即笑道:“蟹粉獅子頭行嗎?個頭都不大,鮮味很足,湯汁拌飯也好。”
這是阿樂小心翼翼地拉拉媽媽的袖子,輕聲道:“媽媽,我要吃油煎帶魚。”
陳樨看了隻是一笑的蘇果,心說她一定知道這兒不會有油煎帶魚,她太清楚這種飯店的菜單。所以也就不再試探,隻是吩咐了軟煎銀鱈魚。然後又點了沙拉,甜點,牛肉濃湯,這才作罷。
蘇果看上去雖然情緒不高,但是胃口還是很不錯,與陳樨旗鼓相當。連阿樂都吃得非常起勁。看蘇果熟練使用刀叉切割羊排,陳樨更是毫不懷疑,蘇果的背景不會簡單。但既然已經親口許諾把房子讓給她們暫住,他還是不會小氣地收回的,即使有損失,那也可以承受。但或許是自己誤解她呢。
席間,陳樨忍不住問道:“你住下來後,有下一步的打算嗎?”
蘇果自己心裏也沒底,自從最初上班一年後,以後再沒工作過,不知可以做什麽。不過想到自己好歹也是滿腹學問,找個糊口的工作還是應該不會找不到的吧,工作其實也就是個障眼法,隻要有收入擺在那兒就行,免得招人懷疑,最不能讓阿樂懷疑。但陳樨既然問了,她也隻有道:“不清楚,我明天找一下報紙,看看有什麽職位可以在找人。總得找份工作,有份收入。”
陳樨微笑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到我公司上班。”話才出口,忽然想到,她十八歲就生了孩子,隻怕沒受過什麽高等教育,安排位置隻怕是件傷腦筋的事。
蘇果微笑道:“謝謝,我先找一下看看,如果實在不行,再來麻煩你。”
這一下,兩人一時都想不出其他話頭,蘇果不想說太多,怕馬腳露得太多,而陳樨也不敢說太多,怕被蘇果知道他在懷疑,他感覺得到,蘇果性格有點大而化之,但並不是笨人。
飯後去陳樨的房子,是一幢別墅,他自己公司開發的。最怪的是,裏麵居然沒有保姆。因為陳樨不喜歡有人時刻在他麵前晃悠,所以隻用鍾點工。帶著蘇果母女參觀房子後,陳樨準備告別。蘇果忽然覺得怪怪的,就這麽住在這兒了?人家房間門都沒上鎖,是不是太相信她們母女了一點?不由得小心地道:“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我看你剛才一直沒與父母聯係,你這個時候回家去住,會不會打擾他們的休息?不如我和阿樂住在樓下的客房,你還是別走了。”
陳樨聞言愕然,聽得出蘇果有挽留的意思。想了想才道:“是不是房子太大,你們母女倆住著害怕?”
蘇果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害怕,但此時不方便多說,怕引起誤會,隻得點頭道:“是,這麽大房子,似乎都有回聲。”
陳樨微笑,他其實何嚐想走了。雖然這個蘇果疑點多多,但能夠多看一眼是一眼,比如說現在,她牽著阿樂站在屋子中央,全身似乎能夠反射光線一般,美得炫目。心裏真是遺憾她沒有養一頭長發,這個時候如果微風吹動發絲,那該是多美的景致。他想看,又不敢多看,怕被蘇果看輕了去,隻得與母女道了晚安,自己上樓休息。
陳家客房可比賓館舒適得多,這一晚蘇果與阿樂都睡得非常舒適。
“媽媽,這叫噴泉?為什麽叫噴泉?”
“媽媽,要是噴錢就好啦,噴小星星也好。媽媽,水都噴到我臉上了。”
“我要是有了錢,我要天天穿戲裏麵小姐的衣服,頭上帶花花。”
蘇果沒有想到,小孩子的審美會如此的“低級趣味”,頭上戴滿花花綠綠的發夾以為美,看見滿是蕾絲的公主裙離不開身,最要命的是,阿樂赤裸裸地表明她喜歡錢。她覺得很新奇,很好玩,就把這些都記錄下來,給晚報編輯發了過去,聯係地址用的是陳樨的別墅地址。兩天便發了四篇,用的是陳樨在別墅的電腦。
陳樨這一天都無法集中精力辦公,桌上放著的兩份資料,一份稍厚,一份輕薄,可兩份的分量都是不輕。
輕薄的那份其實很簡單,DNA檢測結果表明,阿樂毫無疑問是他的女兒。而另一份是有關蘇果的調查報告,上麵附有蘇果以前所住地址的照片,蘇果過去的照片等。咋一看,怎麽也不能相信照片上的蘇果與他所見的是同一個人。但仔細看了,那眉眼,那身段,可不就是同一個。調查結果也說,蘇果攜女兒人間蒸發,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可陳樨簡直不能相信報告所言。
他猶豫再三,給調查公司去了電話,“罹,你確信你調查的人就是蘇果?沒搞錯?”
罹與陳樨合作多年,被陳樨這麽一問,頓時頗感委屈,道:“你要隻是給我一張照片的話我還可能弄錯,照著身份中查過去,怎麽可能出錯。除非你給的身份證是假的。可是你給我的小女孩照片那些人一看就認出那是蘇果的女兒,所以身份證是假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
陳樨心想也是,雙重保證在手,罹又是精明過人的主兒,怎麽可能出錯,“可是……罹,今天下去我安排你跟蘇果見麵,你倒是幫我看看,你報告裏麵寫的那種野雞一樣的從來沒有走出小城鎮的女人,怎麽可能有如此冰清玉潔的氣質。而且她還非常熟悉高級場合,你說,一個你報告中所調查的人怎麽可能有那見識?”
罹也被陳樨問得答不出來。他本來感覺這趟差使簡單明了,沒什麽爭議。可終究是沒有見過蘇果本人,所有資料都是來自他人之口。難道是因為蘇果做人手法太差受人嫉恨,所以被人抹黑了?可他又覺得那不可能,他調查的人又不止一個兩個,問的話也不是家長裏短,他自信通過他的分析,應該可以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可是陳樨多年交往,他相信陳樨的眼光,所以也被搞得不自信了,疑惑地道:“本人與調查結果真的相差那麽多?陳樨,你怎麽安排我跟本人見麵?”
陳樨聽到電話裏麵罹的疑惑,才不自覺地感到有絲輕鬆,忍不住扯了一下領帶,道:“這樣吧,今天下午我安排他們搬家,我正好忙,走不開,幹脆你幫我一個忙吧。其實他們也沒什麽東西,隻有一隻一個手指掂得起來的包。主要還是要借用一下你的車子。”
罹笑道:“你直說吧,那麽緊張他們,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在,有什麽需要我注意需要我回避的,最好先說了,免得我這個直性子壞了你的好事。”
陳樨心說,我就那麽緊張的嗎?那麽明顯?隻得笑道:“你別胡說,不過有句話你得記著,朋友妻不可欺。”
罹笑嘻嘻地應了聲“知道”,放下電話時候心想,陳大少眼高於頂,身邊美女自動投懷送抱,怎麽可能看上那種流鶯?難道那個蘇果真人真的不同於調查報告所言?如果真是,他的金字招牌可就得砸了。所以心中又緊張又期待,等著與蘇果真人會麵。
這邊陳樨因為成功挑起罹心中的懷疑,不知怎地,他自己心中好受很多,又抽出阿樂的DNA檢測報告看了一遍,終於下了決心撥打別墅電話。等電話那頭傳來蘇果天籟般的應答時,他忽然覺得電話很燙手,很想一把扔了它,可是隨著蘇果在電話那頭因為一直聽不到聲音又疑惑地問聲“喂”,他又來了精神,急急忙忙應聲道:“啊,是我。你們今天沒有出去?”
蘇果笑道:“出去了剛回來,阿樂還要睡個午覺呢。”
聽著這話,陳樨眼前似乎看到蘇果坐在床沿,柔聲給阿樂講故事的情景,不由微笑,心裏一團溫馨散開,人也不知不覺從抓起電話時的劍拔弩張,變為全身放鬆地靠在椅背。“啊,有個孩子就由不得自己了。對了,DNA結果出來了,你想會是什麽結局?”
蘇果微笑道:“不會有第二種結果,除非你不喜歡看到第一種結果。”
陳樨聽了極其尷尬,被蘇果說中了,剛才他看了有關蘇果的調查報告後,心裏還真生出那種離得她們母女遠遠的想法。可終因不願做那不負責任的人,而停止打那退堂鼓。此刻心裏隻希望罹見過蘇果後重新調查,否認桌麵上的那份調查結果。陳樨需得好好調整一下呼吸,才能開口:“謝謝你,一個人辛苦帶大阿樂。以後這份重擔由我來擔。”
蘇果心中本來一直對阿樂的真正母親心存腹誹,可被陳樨這麽一說,這才想到,真蘇果一個人帶大阿樂,雖然生活頗為荒唐,可也算是送讀幼兒園,三餐管飽,不離不棄,她那樣的人能做到那一步已經是很不容易,實在不應該對她再有要求。不過嘴裏隻得言不由衷地道:“應該的,阿樂帶給我無數快樂。你幾天接觸下來也應有所體會。”
陳樨聽了心想,說得出這麽大方得體言語的人怎麽可能是那種流鶯?說她是某人的高級情婦還可信一點。“你要求的房子已經收拾出來了,因為時間緊,所以沒特別裝修。你們先將就著用。我今天下午走不開,等下我叫一個朋友過去你那裏幫忙,如果你不喜歡見外人的話,那就等我晚上過去。可能今天會比較晚。”
蘇果微笑道:“你想得太周到了,其實你知道告訴我地址,我自己會過去,又沒什麽東西。”
陳樨笑道:“可是鑰匙呢?第一次過去,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再說你還帶著阿樂。我會叫朋友兩點鍾時候上門,那時阿樂應該已經睡醒午覺了吧?”
蘇果沒想到陳樨這麽個新貴能把事情布置得這麽周全貼心,看來他事業成功也是有其原因的。而陳樨放下電話的時候心想,自己怎麽做事如此婆婆媽媽起來,難道人做了父親,性格自動會瑣碎?但他心裏又分明知道,自己做那麽多,其實最主要還是為了博蘇果一笑,至於阿樂,他現在感覺到有責任,但感情還沒怎麽培養出來。
下午兩點時候,別墅的門正點敲響。蘇果不由一笑,這個習慣倒是與賭徒差不多,他也喜歡守時,不早到,更別提晚到。抱起阿樂,打開門,一下呆住。外麵的人高大,英俊,濃眉如墨,雙目似星,全身上下似是透著一股勁氣。那眉眼,那身架,即便是那神情,都與年輕時候的賭徒差了八九不離十。
而罹也被門裏麵站著的蘇果驚住。他曾收集到幾張蘇果的照片,容貌不差,神態惡俗。可是眼前這個人……早上陳樨說蘇果冰清玉潔的時候,他還在心中取笑,一個孩子都那麽大了的女人怎麽可能冰清玉潔。待得現在看清了真人,雖然調查還是他自己親自為了朋友去做的,沒有假手他人,可是他也開始懷疑起自己得出的結果了。難怪陳樨不相信那份報告,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剛從震驚中恢複,罹又陷入另一波疑問,他與蘇果素不相識,為什麽這個蘇果看他的眼神那麽怪,居然有欣喜,有幽怨,有震驚,一張臉上表情千變萬化,其他或許還是他看花眼,自作多情,可明明又見蘇果最後小嘴一撇,眼圈慢慢紅了起來,兩隻秋水般的雙瞳蒙上一層煙霧。那不是哭了嗎?難道是陳樨告訴了她他去調查她的事?可那也最多招致一頓好罵而已,值得這麽豐富的表情嗎?
可是,蘇果真美,美得讓罹不舍得對她再有置疑,心想,即使她有那段過往,那也是生活所迫,她自己心裏不知道多苦。
阿樂終於忍不住,小手把媽媽眼角將要滴下的眼淚擦掉,小聲道:“媽媽不哭,阿樂抱抱。”
蘇果這才如夢初醒,再一定神,發覺眼前那人還是與賭徒有區別的,賭徒的眼神是狂,而此人的眼神是野,似乎還帶著點陰暗,與賭徒陽光燦爛的眼神不是一回事。可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先生是陳先生的朋友嗎?請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賭徒的人嗎?”
罹忙笑道:“是,陳樨叫我來接你去新居。車子就在前麵,你們有什麽行李需要我拿?”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你問的是哪個賭徒,我接觸不少賭徒。”
這個答案讓蘇果失望,也是,哪有那麽巧的事情。“我們隻有一個小包,不勞先生你了。請幫我關門。”
罹忙上前關了別墅的門,又快一步殷勤幫蘇果母女開了車門,他特意開了副駕位的門。蘇果沒有推卻,抱著阿樂坐了進去。罹與賭徒一樣,也喜歡開運動型的車,開的也是切諾基,不過級別差賭徒的車幾分。蘇果心中歎息,賭徒隻有一個,又不是孫猴子拔毛一吹就可以變出來的一群,還是別癡心妄想了。可想歸想,一雙眼睛還是管不住地看向開車的罹,等到了紅綠燈前的時候才裝作若無其事地看向窗外。
罹做的事遊走於歪門邪道與正派之間,自然滿身都長著眼睛,一向警覺得很,所以在感知蘇果又看向他的時候,也不管正開著車,目光炯炯地看向蘇果,若有所思地問:“你認識我?”
蘇果也沒打算騙他,道:“你很像我一個故人。而你看向我的眼神也似乎是認識我,是嗎?”言語間,似有一聲低徊的歎息如微風般彌漫在車內小小空間,帶來一絲低壓。
罹明白,那個故人一定就是剛才說的叫“賭徒”的人,看來他們之間應該有段過去。而這個女人也夠直接夠敏銳,大膽地提問,一問又問到點子上,所以罹也爽快地道:“我了解一些你的過往。”
蘇果聞言淡淡地道:“噢,那是過去。”心中卻想,難道這個男人以前見過蘇果?或許還曾是真蘇果的恩客,可真懶得從真蘇果的過往中去尋找些小片斷,還是見機行事吧。
罹聽了那話卻是心中一慟,如此說來,那些調查是正確的了?如此冰清玉潔一個女子,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她如此自暴自棄?罹忍不住很真誠地道:“蘇小姐,既然換了環境,不如重新開始。你要是需要一份工作的話,我和陳樨都可以幫你。對了,我叫宋罹,朋友們都隻叫我罹,受苦受難的意思。”
雖然知道罹是陌生人,可因著這張臉,蘇果還是對他有熟絡的感覺,所以很坦誠地道:“因為必須獨立照顧阿樂,我不方便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剛剛寫了幾份稿子交給報社,希望可以因此賺點錢,等住下來後,我再尋找工作機會。”
幾句話下來,罹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調查。寫稿?這種出身的女人會寫稿?可是蘇果的語氣又讓他不得不相信。他也是直性子的人,再說對蘇果好感,自己心中先自有了幫她否認一切的念頭,所以覺得如果是錯誤的話,一定要幫蘇果搞清出,不能冤屈了這麽美麗的一個人。“蘇小姐,你原諒我這人是老粗,我心裏有話就直說了。據我了解,你以前是……”
蘇果想到阿樂,連忙當機立斷,一隻手伸出去掩住罹的嘴,可又一想這似乎很不妥當,忙似抓住烙鐵似的急急放開手,一張白玉似的臉一下沁出紅霞,但怕罹繼續說下去,隻得勉強道:“我知道你了解的是什麽,你也不用懷疑,但再不堪也隻是過去,以後請看在阿樂麵上什麽都別提,起碼不要在她麵前提起。”
罹需要過了好久才清醒過來,這才如錄音機倒帶一般把剛才蘇果說的話在腦子裏回放一遍,可還是沒法集中精力思考,滿腦子嗡嗡嗡的,隻有剛才柔軟的觸感和淡淡的馨香占據了他全部心神。直到蘇果的聲音再度響起:“罹,剛才好像已經過了我們要去的小區。”罹這才猛然清醒,一眼看出去,果然已經過了要去的小區,忙找地方調頭。這才想到,剛才蘇果的話已經說得夠明白,要不是那麽不堪,她何必要出手捂住他的嘴?蘇果自己不知道心傷沒有,罹已經開始為她扼腕歎息了。
陳樨給安排的房子是兩室兩廳,超過蘇果要求的七十平方的要求。看得出裏麵剛剛粉刷了牆壁,水電設施與家具都是新貨,連複合地板也是全新。速度真夠快的。罹打量著房間,心想,難道陳樨準備金屋藏嬌?再一想陳樨早上說的“朋友妻,不可欺”,看來陳樨有那意思。依陳樨的身份,他肯定是不會娶這麽個女子為妻的,否則以後怎麽帶得出去見人。心裏不由替蘇果惋惜,但是又不便表明自己立場。
因為罹是那麽象賭徒,蘇果對他很有好感,她到處參觀了一遍房間後,見罹有些茫然地站在客廳,便走近去,微笑道:“罹,謝謝你幫忙,我連杯茶水都沒法招待你。我看見附近有家超市,你等我一會兒,幫我看著阿樂,我想去那裏買些生活用品,行嗎?”
罹忙道:“你要買的東西不少,不如我一起去,可以幫你拎東西,阿樂也一起去。”
蘇果就是不要阿樂一起去,因為她知道,這一次要買太多東西,花的錢不會少,而阿樂又是那麽聰明,知道節省,所以不能讓她看出反常。“外麵很熱,阿樂還是不要去了。我暫時也不會買太多東西,一個人速戰速決。罹,我很快就能回來的,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吧?”
蘇果這麽一說,罹就不便再堅持,隻得陪著阿樂等在房間裏。這才仔細看了,見一個房間是主臥,另一個紅粉菲菲,顯然是兒童房。客廳裏電視電腦齊全,飯桌上還有一隻精致的骨瓷花瓶,裏麵插了一束海芋。他在房間裏轉悠,那個阿樂也咬著指頭跟著他轉悠。但等他回頭,她又一溜小跑走開。罹在心裏暗想,陳樨也太不大方了點,怎麽隻給那麽大一個地方給女友住。可是蘇果既然要擺脫不堪的過往,現在卻又是投入陳樨的懷抱,那不是又失去一個翻身機會嗎?
正胡思亂想著,客廳裏電話響,罹遲疑了一下,過去接起,卻原來是陳樨,“蘇果出去超市買東西,托我看著她的孩子。”
陳樨有點緊張地問道:“罹,真人你也看見了,你有什麽想法沒有?想不想收回你的報告。”
罹深吸一口氣,冷靜地道:“陳樨,明天我把招牌扛去你處,隨你發落。”
陳樨一聽,一顆心如開花了一般,坐都坐不住,跳起來笑道:“罹,你那麽認真幹什麽,我還得謝謝你幫我澄清這個事實。不瞞你說,你看看阿樂象誰?”
罹倒吸一口冷氣,看向站在門邊看著他的阿樂,喃喃地道:“難道是你女兒?連她喜歡咬指頭的動作也與你小時候象。陳樨,你小子瞞得很深啊。”
陳樨笑道:“錯了,我也才知道。今天DNA檢測剛出來。罹,以後做荒唐事的時候千萬小心。”
猜測被證實,罹一顆心如落入冰水裏,怪不得陳樨肯讓她們母女住別墅,這家夥好靜,連保姆都不肯要,卻容得下那母女倆,本來還在奇怪,現在答案有了。想到那隻柔軟馨香的小手,心說這下是無望的了。他不得不強自鎮定道:“雖然蘇果的過去經我試探了沒那麽不堪,不過一個女人要養大一個嬰兒,其中艱苦你應該清楚,有些什麽過去的話,那也是你的錯。那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調查公司的牌子被我這次砸了,我明天準備改行。陳樨,看在幼兒園光屁股同學到高中的份上,以後你有什麽運輸生意都交給我。”
陳樨被這話驚住,方才的高興也丟到遠遠的,想了想,道:“蘇果的好我知道,以後我會補償她。罹,偵探工作不是你一向的愛好嗎?你別太認真,要是你為這次事情改行的話,我會內疚。要不我幫你安排進市公安局刑大,你可以繼續你的愛好。”
罹苦笑一下,道:“今天受刺激了,你女兒都那麽大了,我還是孤家寡人。我都一把年紀,也該現實一點,賺點錢好討老婆。說定了,你的生意以後不許給別人。”
陳樨這才放心,笑道:“那還不是一句話,以後即使與我相關企業的運輸生意也是你的。”
罹放下電話後心裏很不好受,成就了朋友,他隻有放棄自己的愛好了。因為他相信,陳樨與蘇果繼續下去的話,肯定還會發現什麽不妥,而陳樨是好麵子的人,又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斷不肯把這種調查工作交給別的沒有深交的人去做。他隻有先收了自己的招牌,免得陳樨以後又找到他,他不願總是對朋友撒謊,可又不想對蘇果造成傷害,隻有收攤一條路了。
冷氣充足的空調臥室,床邊放著電腦桌,桌上攤著一本小小的存折,一隻手指纖長的玉手遮了存折的右邊,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地問:“一加上五等於幾啊?”
“六!”
“那麽一百加上五百等於幾啊?”
“六百百。”回答的聲音底氣有一點點不足。
“嘻嘻,哪有六百百這種叫法的,一百加上五百就是六百。明白了嗎?阿樂。”
“明白了,媽媽。媽媽,我們有六百塊錢啦,媽媽真會賺錢。”
“還沒完呢,媽媽不止賺了六百塊錢。我們再往下算。六加上三等於多少?”
……
阿樂是個小財迷,又頑皮,又聰明,可就是不肯坐下來學習。蘇果無計可施,隻得想出存折當課本的絕招,兩周不到,阿樂不止把數字都學會,個位數的加法都做得滾瓜爛熟。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奇跡。
蘇果自從在一家翻譯社裏麵找到工作後,不僅可以留在家裏陪著阿樂,又因為她懂得很多冷僻語言而獲得不小的收入,母女倆的日子越過越上台階。而這些工作的過程蘇果都一一告訴阿樂,讓阿樂知道錢的出處,希望慢慢能抹去她小小腦袋中媽媽靠皮肉掙錢的印象。
與阿樂的感情當然是越來越好,可是對賭徒的思念也是越來越深。每天看著阿樂,抱著阿樂,心裏卻怎麽也不能把兩個人聯係在一起。前不久趁阿樂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一夜飛渡,去上海故地重遊,卻發現物是人非,再不見前生的賭徒和陸西透等人,更別說看見過去的自己。去問城隍,城隍倒是在的,依然是偷偷摸摸地看他的肥皂劇,不過城隍說出來的話玄得很,他說,一個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兩次。再問,他又說天機不可泄漏。想到忘機比城隍還混,所以蘇果不得不怏怏而返。心裏卻是明白,那段過往,是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現在連想發呆的時間都沒有,阿樂睡覺的時候她的加油翻譯,阿樂醒著的時候她隻要一發呆,阿樂就會鑽進懷裏撒嬌,都沒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這會兒阿樂終於高高興興地拿著存折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卻又有電話進來。卻是陳樨。
“蘇果,今天晚上不要燒飯了,我請你們吃飯。等我下班後到你那兒接你們。”
陳樨自從確認與阿樂的父女關係後,倒也規矩,一周隻要求見麵一次,平時隔天有電話問候,並不會熱絡得叫人發膩。而阿樂則是很喜歡這個爸爸。蘇果聞言笑嘻嘻地道:“為什麽是今天,不是原定的周末?”
陳樨也笑道:“原因有二:一是我今天收到一張一百二十塊的匯款單,由晚報寄出,收件人是你。這可是個天大的好事,非常值得慶祝;原因之二是因為後天就是阿樂幼兒園開學的時間,我可能不方便跟去,所以有些事情我得與你商量一下。”
蘇果沒想到無意投到晚報的幾篇文章給發表了,那還真得好好找一下晚報,看看有沒有被修改了。心裏歡喜,笑道:“既然我今天有收入,不如今天的飯就由我來請吧。你說個地點,你也別過來了,我和阿樂直接過去,節省時間。”
陳樨也沒堅持,隻是笑道:“那好,我讓封仲定好飯店後通知你。對了,你在晚報上麵發表的文章是用真名還是用筆名?”
蘇果笑道:“我沒用真名,筆名是幽若,還是住你別墅那陣寫了四篇,都是寫阿樂的。你那裏由晚報留底嗎?可不可以把那一段時間的報紙給我,我好好找找。”
陳樨笑道:“我晚上吃飯時候拿給你。阿樂呢?讓她來跟我說幾句話。”
蘇果笑道:“要不是我站著說話,阿樂早把電話搶了,好,你等著。”便把電話給了阿樂。每次都是這樣,她說完後阿樂接上,阿樂總是要與爸爸絮絮叨叨說上好久,什麽都說,這會兒正說她做算術題的事。一點不隱瞞地就把媽媽的收入都曝光了。她還記性特別好,一筆筆收入記得一絲不差,完了非常得意地宣布,她們現在有錢了。
蘇果本來不想與陳樨說這事,瞞得過阿樂,可未必瞞得過陳樨,看上去這個陳樨比當年的賭徒要精明,有陸西透的風格。可是既然阿樂隻有拿著存折才肯學算術,她也隻有眼睜睜地愁眉苦臉地看著陳樨從阿樂嘴裏知道這件秘密。她知道,她的這個收入算是相當不錯了,主要還是因為翻譯的是冷僻語種,不知精明的陳樨會想到什麽,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有錢,意味著好吃好用。這一次吃飯,蘇果與阿樂母女倆的穿著雖然未必高檔,但也已經夠上台麵。兩人坐著等了十幾分鍾,才見陳樨大步走來,蘇果見阿樂看見陳樨的時候滿臉喜歡,眼睛笑得彎彎的,與陳樨真正笑起來的時候非常象。可惜陳樨不常真笑,大多是微笑或者禮節性的笑。
陳樨一坐下,便掏出匯單給蘇果,笑道:“沒想到你筆頭這麽漂亮,喏,這是晚報,共發表了四篇。你投稿投了幾篇?寫的都是阿樂啊。”
蘇果接過匯單,笑道:“是啊是啊,靠出賣女兒趣味低級的隱私來賺銀子。我寫了四篇,看來百發百中。”
陳樨摸摸阿樂的小臉,問道:“媽媽寫字的時候,我們阿樂在忙什麽?”
阿樂非常得意地道:“阿樂數錢。”
蘇果隻得解釋道:“我翻譯賺的錢都是由公司打到存折上的,阿樂最喜歡把這些數字加起來玩,小財迷呢。”
阿樂又是得意地道:“媽媽好會賺錢哦,媽媽肯定比爸爸厲害。”
陳樨笑道:“那是那是,媽媽是天下最好看的媽媽,媽媽是天下最厲害的人,是不是?”也不等阿樂回答,便衝蘇果道:“阿樂沒有本地戶口,進那些公立幼兒園需要挖門路,我不是很想動用父母的職權做這種小事,所以幹脆把阿樂送進貴族幼兒園,全托,周末兩天可以回家。那邊的教育比較好,據說孩子不會被教傻。不過我考慮你們母女從來沒有分離過,會不會不適應?”
蘇果博古通今,甚至知曉未來,可是對幼兒教育卻是一片空白,因為以前沒有接觸,也從來沒去思考。見陳樨這麽說,她也不知道好壞,隻得道:“你是阿樂爸爸,你覺得好就那麽決定吧。阿樂有小朋友作伴,不會寂寞,我自己會找事做。”
陳樨沒想到蘇果這麽容易被說服,倒是一下不知說什麽好,原來準備的無數勸說辭全部作廢。想了一想,才道:“那家幼兒園的孩子非富則貴,你最好把阿樂的服裝等用品好好更新一下,我們雖然沒必要爭那風頭,但也不能讓孩子被人瞧不起。等下我送你們回家時候把錢給你。你不要推辭,做爸爸的養家糊口是應該的。”
蘇果聽了這話忍不住笑道:“聽著挺怪的。不過我現在也賺錢,你負責學雜費用,我負責吃穿,那樣才公平。”
陳樨想了想,道:“看來你事業很有起色,那就依你,但是如果錢不夠,你千萬不要跟我客氣。蘇果,我很有疑心,不知你可不可以給我解答。”
蘇果不去理他,卻是微笑著對阿樂道:“阿樂,爸爸給你找好幼兒園了,比你原來讀的好多了。但是需要每天跟小朋友住一起,禮拜天才能和爸爸媽媽玩,行嗎?”
阿樂堅決地道:“不好,我要和媽媽住一起。”
蘇果早就猜到一定是這種答案,所以循循善誘道:“嗯,那我們就不去讀了,但是爸爸已經給你交了一年的學費,好幾萬呢,這下這些錢收不回來了,爸爸虧死了。”
陳樨一聽就在一邊笑出聲來,心說這個當媽媽的怎麽那麽不正經。阿樂卻是認真上了,問道:“好幾萬是多少錢?”
蘇果也是無比認真地道:“好幾萬頂媽媽十個存折,夠我們吃好幾年呢。爸爸省錢給阿樂交的學費,阿樂要是不去的話,那些錢爸爸也收不回來了,爸爸虧死了,阿樂快去親爸爸一下,免得爸爸哭鼻子。”
阿樂非常鬱悶,撲過去親了陳樨一下,這才很委屈地答應去上那個該死的幼兒園。.陳樨笑道:“本來還以為需要花費大量口舌來勸說你們。這下晚飯後麵的時間沒有主題了。”剛才才提一下蘇果的秘密,便被她一笑帶過,所以隻能不說。
蘇果微笑道:“你心中肯定還有其他主題,不過我們不方便現在談,既然你是阿樂的爸爸,我們以後大量時間相處,有必要開誠布公,所以有些事我也不便瞞你。飯後等阿樂睡覺了我們再談吧。你有沒有時間?”
陳樨聽了愣住,他見多了美女,也見識無數美女的手段,如今蘇果一點手段都沒有,反而讓他無所適從。不由懷疑,是不是自己在蘇果眼裏什麽都不是,所以她連手段都不屑衝他使出?看她對阿樂卻是七哄八騙的,對他怎麽就要麽不說,要麽就全是大白話,為什麽就不用點心力騙騙他呢?他覺得挺挫敗的,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使勁,所以蘇果感覺不到他的心意。
所以悶聲吃了一會兒才有力氣再說話,叫他生氣的是,他不找話題,蘇果也就不跟他說話,隻是照顧著阿樂吃飯。“蘇果,你看你左首那邊一桌兩夫妻,中老年的,他們是我父母。我們的事我跟他們說了,他們……想看看阿樂。”
蘇果一聽頭大,以前與賭徒在一起的時候,最怕的就是見賭徒的父母,他們見麵總是軟硬兼施地問她要孫子,搞得她非常為難。所以一轉頭,視線撞上陳樨父母精明的四隻眼睛,立刻條件反射似的心一虛,轉回眼眼觀鼻鼻觀心,心好一陣狂跳。
陳樨見此反而高興,咦,這不是說明蘇果在意他嗎?要不是在意他,看見他父母又何必緊張?雖然他父母知道了他有阿樂這個女兒的時候,滿心不悅,但是陳樨並不是很擔心,父母現在又管不了他。他最擔心的還是怕蘇果責備他先斬後奏。但現在見蘇果對他這麽坦白,他想他要是坦白的話蘇果也一定不會太為難他,所以才把安排父母偷看阿樂的秘密說出來。
好不容易才聽蘇果道:“我不反對你帶阿樂過去認爺爺奶奶。”
陳樨忙道:“要不我們兩桌並一桌吧,我過去說一下。”
蘇果見陳樨一臉開心地準備起身的樣子,忙道:“你別誤會,你是阿樂的爸爸,我是阿樂的媽媽,但並不意味著我是你的什麽人。你帶阿樂過去便是。”
這一句話說得陳樨從頭涼到腳,一下明白了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但他是個好強的人,雖然滿心的不舒服,可臉上卻還是掛著笑,客氣了一下便帶阿樂過去父母那一桌。
陳樨的母親章愉女士見了孫女卻揶揄兒子:“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陳樨本就心煩,被母親揭了瘡疤,一下便跳了起來:“我怎麽左右都不是人啊,你們要我怎麽做才好?”
陳樨爸爸陳冷泉本來就對兒子不明不白在外麵有個女兒的事心裏很反感,今天是被章愉軟磨硬泡拖來,見兒子一上來就發火,本來就有的火氣便抑製不住,拍桌道:“你還有理了你……”卻被章愉女士一把拉住,死死扣著他的手不放,兩眼直衝他使眼色,壓低聲音道:“又不是在家裏,那麽大聲音幹什麽。”
阿樂見陳冷泉臉色通紅,麵目可怕,嚇得一把抱住陳樨,欲哭不敢。陳樨沒好氣,抱起阿樂道:“愛看不看。”便起身回去蘇果那一桌。把這邊他的父母氣個半死。回到蘇果麵前也一時無法陰轉晴,粗聲粗氣地道:“家裏有吃的嗎?”
因為事不關己,所以阿樂並沒有動用法力去偷聽他們那一桌的講話,見陳樨三言兩語就與父母鬧崩回來,還以為他父母不接受阿樂,心裏不悅,便自覺站到陳樨這一邊,起身道:“走吧,到我那兒去吃。阿樂,媽媽抱,我們不哭。”
沒想到阿樂卻一扭身鑽進陳樨懷裏,攀著陳樨的脖子不放。蘇果不得不心想,難道血緣就這麽要緊?她與陳樨幾乎同時起跑,可她在阿樂身上花的精力要多得多,為什麽阿樂隻要陳樨在場的時候隻粘住陳樨呢?她患得患失地跟在陳樨身後,外人看來,這是個普通的一家三口。
因為阿樂哭得傷心,陳樨隻得一直抱著她,連車子都換蘇果來開。不過阿樂畢竟還是個孩子,多哭一會兒後便在陳樨懷裏睡了過去。到了蘇果住的地方,也就直接上床睡覺。
蘇果安置了阿樂出來,見陳樨站在客廳裏發呆,心想他才三十不到,還是個孩子呢,這麽莫名其妙冒出一個女兒,父母又不接受,他做人還真夠為難的。走到他身後,見他尤在沉思,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如果為難的話,我不會勉強你,你已經做得夠好,夠對得起阿樂。今後……”
陳樨按住肩上的小手,堅決地道:“沒有什麽做不成的事情,除非是自己不想去做。這種話你以後不要再提。”
“沒有什麽做不成的事情,除非是自己不想去做。”蘇果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多麽熟悉,即使口氣也差不多,要是黑暗中有人這麽說的話,她早一句“賭徒”叫出口。這幾天壓抑再壓抑,一直不讓自己去想賭徒,可陳樨的話便如石破天驚一般,一下在她心裏鑽了一個洞,血,止不住地暢流。
陳樨說了句賭氣話,心裏覺得舒服了點,便握著蘇果放在他肩頭的手回身,想好好與蘇果說了自己的心事。沒曾想,卻看見一雙失神的眼睛和抽去血色的臉。一下急了,還以為蘇果因為飯店裏的衝突有感於心,而她剛才說了氣話,可心裏卻失落。他不忍見這楚楚可憐的臉,想都沒想就一把把蘇果擁進懷裏,急急地道:“別難過,別難過,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沒知會你就安排你們與我父母見麵,我隻是心急,我喜歡你,也喜歡阿樂,所以迫不及待地希望我父母也喜歡你們,接受你們。對不起,我以後再不會勉強你。”
蘇果越聽越不對,忙掙出來,雙手撐開與陳樨的距離,道:“你,你理解錯了,我不是為這個難過,我隻是……”
陳樨不肯放手,不等蘇果說完,便急著道:“蘇果,我一看見就喜歡上你,再說,我們又有了共同的孩子,我也不算差,不如順水推舟組成家庭,以後阿樂有爸爸媽媽疼愛,你也不用那麽辛苦做單親媽媽,我又有人照顧,我們相親相愛,豈不是好?”
蘇果衝口而出:“不,我不是阿樂的真媽媽。阿樂的真媽媽……”忽然想到隔壁房間裏還睡著一個阿樂,怕她聽見,隻得貼著陳樨的耳朵輕道:“阿樂的真媽媽死了。”
陳樨聽了,反而放開蘇果,不以為然地搖頭道:“蘇果,你看錯我,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豈會逼迫你,你又何苦非要詛咒自己呢?”
蘇果知道他誤會,忙道:“是真的,我說請你飯後來這兒說話,本來想說的就是這件事。你不信可以去調查,真阿樂媽有沒有水平寫文章做翻譯。我相信你自己也在懷疑了,所以本來就想今天衝你攤牌,你相信我。”
陳樨肅然道:“蘇果,我確實有懷疑,可是我願意選擇相信你。你現在說的話反而是畫蛇添足。我隻相信,孩子是最本能,最敏感的,不會連媽媽都錯認,你沒看見我與阿樂本來素不相識,可是不出一天就相處融洽了嗎?那是血緣,是一種最直接的反應。蘇果,你若有難言之隱,我不會追問,可是你不應該說這種無聊話,當我是什麽人了。”
蘇果無言以對,陳樨的推理一點沒錯,他隻是沒想到世上還有狐狸精這麽一個物種。可是相知時短,又不便告訴他真相,所以隻有不接腔,沉默了會兒,道:“我給你去炒個蛋炒飯。”
陳樨自己激動,卻見蘇果一派雲淡風清,氣急,一把抓住蘇果的肩膀,細細看了,果然,蘇果臉上連一絲歉意或者驚慌都沒有,似乎撒謊是理所當然,也或者根本就沒必要重視他,一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他一向心高氣傲,精明過人,可對著蘇果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隻求她喜歡,可是結果呢?定定地看了蘇果半天,很希望蘇果說一句話,哪怕隻是三個字,“對不起”,可沒有。非常泄氣,毫不猶豫指出:“蘇果,你心裏有別的男人。”
蘇果聞言反感,淡淡道:“相對他和我的關係而言,你才是別的男人。”
原來還真是自作多情。陳樨再沒說別的,轉身就走。
蘇果看著他離開,心裏雖然不願意惹惱他,可又沒有辦法留住他,總不能硬著頭皮接受他的好感吧?這樣也好,省得每次帶阿樂見他的時候總得小心翼翼的躲開他熾熱的眼光。
阿樂開學時間,蘇果按照封仲與她約的時間,八點下來樓下等車來接。阿樂穿了件牛仔布連衣裙,配套的帽子,看上去雪玉可愛,一晃兩周多的時間過去,阿樂已從原來的灰姑娘變成了白雪公主。眼中早就沒了冷漠,不過蘇果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遷就疼愛她了,阿樂似乎沒以前聽話成熟,開始變得無法無天起來。或許幼兒園教育會帶給她一些新的變化。
夏天的東西不多,一個新秀麗的箱子便可打發。本來以為得自己打車過去,沒想到昨天陳樨的秘書封仲來電話,說老板安排他過來接送。蘇果原先對於陳樨那天晚上的拂袖而去頗不以為然,可見了陳樨生氣後還是安排得如此周到,心中覺得不好意思了。
夏日的早晨,幸好可以避入大樓的陰影,否則一樣的炎熱。八點出了一點頭,隻見陳樨常開的車子打轉彎處冒出頭來,停到母女倆前麵。蘇果已經看清,開車的不是封仲,而是陳樨。他不是說不方便過去嗎?
陳樨下車便若無其事地道:“對不起,我晚到幾分鍾,早該來個電話讓你們晚點下來,下麵這麽熱的。”邊說,邊蹲下身親親阿樂,非常自然瀟灑,似乎前天晚上的事情不曾發生。“對了,你們很早下來的吧,我打你們電話沒人接,蘇果,你應該配個手機,以後阿樂不在你身邊,萬一有老師需要聯係你的話,你不在家也比較麻煩。”
蘇果一想也對,笑道:“好吧,這回給阿樂置辦行頭把錢都用光了,等我回頭再賺一點就買個手機,手機也不貴的。”
陳樨想把阿樂放到副駕位置,結果阿樂樹袋熊似地巴住陳樨不放,非要坐在爸爸懷裏,“爸爸,阿樂要開車車。”
蘇果自己動手把行李扔進後座,然後想從陳樨手中接過胡鬧的阿樂,可是阿樂不肯,非要纏著爸爸。蘇果略已沉吟,別有所指地道:“阿樂似乎下意識地跟爸爸比較親呢。”
陳樨當然明白她想說明她不是阿樂的真母親,所以隻是一笑,道:“以後看見男朋友了還得把爹娘都扔了呢。蘇果,還是你開車吧,我得對付這個小魔頭。”
一路都是阿樂嘰嘰呱呱地與陳樨說話,蘇果隻有微笑著聽的份。幾乎可以確信了,阿樂依戀陳樨甚於她。
入學手續都是陳樨在辦,蘇果牽著阿樂後麵跟著。這時阿樂忽然問道:“媽媽,阿樂不回家,你一個人會哭嗎?”
蘇果怔了一下,一時有些無法回答。離開賭徒後,幸虧有阿樂小鳥似的陪伴在身邊,阿樂睡覺時候她得加油做翻譯賺錢,下意識地不給自己靜心思考的時間。但是阿樂全托後呢?想到空屋留回音,孤影對四壁,蘇果還真有點擔心。猶豫了一會,才有點言不由衷地道:“媽媽會想阿樂,想到阿樂的時候媽媽就會笑。媽媽不哭。”
阿樂卻撲進蘇果懷裏,抱著媽媽亂親,嘴裏嘀嘀咕咕道:“把明天的親了,把後天的親了,把後後天的也親了。”
這時候旁邊有個孩子因為要離開爸爸媽媽哭了,這一哭帶動一大片,一下很多孩子跟著哭,然後媽媽們都忍不住也是眼淚汪汪。阿樂抱著蘇果的脖子東看看西看看,堅決地道:“阿樂打架都不哭的,媽媽也不能哭。”
蘇果卻是說不出話來了,怕一說話泄露底氣,眼淚會不爭氣地流下來,隻是緊緊抱住阿樂。剛才還說阿樂喜歡爸爸比較多呢,可現在看看,她才多大的孩子,都已經體貼媽媽一個人會寂寞了,再大一點的孩子都還不會想到這一層呢。
手續很快便完,看著老師領阿樂進去,阿樂果真堅強地沒流眼淚,但是蘇果眼尖,快轉彎時候,忽然看見阿樂伸出小手在抹眼睛。她也在哭了吧,這個懂事的孩子,那麽小都已經知道為了別讓媽媽傷心而忍了。不知是母子連心還是怎的,蘇果也忍不住掉下眼淚,和周圍的媽媽們一起哭。
眼淚隻要一出來,就由不得自己了。對賭徒的思念此刻綿綿湧上心頭,壓抑了近一個月的感覺如山洪暴發,再控製不住。一別就是一生一世,卻又不知道下一世又會如何,心中思念夾著絕望,一片慘淡。
陳樨站在蘇果後麵,見她捂著臉無聲哭泣,微削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心裏很想攬她入懷,幫她承擔一點苦痛,可是又很清楚,人家不需要。沉默了會兒,才輕問:“想他了?”
“嗯。”蘇果也知道陳樨說的是什麽。
“那就去找他啊。”
“沒辦法了。”
“外麵熱,進去車子裏慢慢說吧。你也別太傷心,大不了我替你把人去綁過來隨你發落。”
“他……死了。”
“我昨天才見過他,好好的,也沒見他怎麽想找你。”
蘇果聞言吃驚,也不哭了,猛抬頭看向陳樨。陳樨忙把她拉進車子,自己也坐下來,才道:“沒錯,我昨天去你以前住的地方了。對不起。”
“那你該相信我前天所說的話了吧。”外強逼近,不得不收起心神,雖然還是得哽咽一下,可不再流淚。
“轉變似乎應該在真蘇果所謂的失蹤當天。我問你,阿樂的真媽媽究竟在哪裏?雖然你帶著阿樂比她真媽媽帶著阿樂要好,可是,我隻要求真蘇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畢竟她是阿樂的媽媽,我和阿樂都有知情權。”
蘇果非常無奈地看著陳樨,他不是阿樂,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蒙騙的。可是事實匪夷所思,即便是告訴他她是狐狸精,除非她變回一隻狐狸順便把他嚇瘋,否則隻怕磨破嘴皮子陳樨都不會相信,好像在他心裏,他已經認定了她很會撒謊了。蘇果咽了咽口水,道:“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真蘇果已經去世了。”
“可是公安局並無類似死亡記錄,近期也無類似無名女屍。”
“她的屍體不可能被發現。除非你找到衛斯理。陳樨,你別追問了行嗎?很多事情不是常情可以解釋的。”
陳樨終於印證了自己昨天醞釀在心中的想法,此事蹊蹺,似乎聞到了陰謀的氣息。可是,他真不敢相信,麵前的蘇果會做出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可是阿樂無論如何都是自己的骨血,即使目前親情還不算太足,可保護小小阿樂他還是責無旁貸的。所以他不得不硬下心腸道:“蘇……我還是叫你蘇果吧,蘇果,周五我自己會來接阿樂,你就別操心了。孩子是我的,我自己會扛起責任。”
蘇果驚住,盯著陳樨道:“你以為我會對阿樂不利?你準備隔離我和阿樂?”
陳樨無奈地道:“等我搞清楚事實。阿樂太小,我不能讓她受丁點委屈。”
蘇果不得不承認,陳樨說得對。“你想知道哪些事實才能罷休?是不是想拿阿樂要挾我?”
陳樨還是無奈地道:“我也不願意這麽做,可是你又怎麽解釋這些事實?一,阿樂的真媽媽究竟遇到什麽事了?二,還是那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三,真蘇果沒有一個類似你的近親親戚,你從哪裏來?四,為什麽取真蘇果而代之?五,為什麽你們長相如此類似,可能其他還有氣味之類的也類似,以致阿樂都錯認你?六,據我調查,真蘇果十八歲那時便已生活糜爛,她周圍人都知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請問你是怎麽知道的?七,我看你是真心實意對阿樂好,為什麽?”
蘇果一想,果然,自己認為合理不過的事,沒想到居然可以一下被抓出那麽多破綻。可是怎麽回答?想了半天,隻有歎氣道:“既然你看得出我是真心對阿樂好,還問那麽多幹什麽?反正不是我害死阿樂真媽媽的,你放心吧,其他,我還真不便多說。我也想送害死真蘇果的人坐牢,可是這麽一來的話,以後總會傳到長大了的阿樂耳朵裏,我隻想,阿樂以前吃的苦頭已經夠多,以後讓她好好地輕鬆地過。希望你別以爸爸的身份作梗,相信我,隻要我硬得下心腸,你是無法阻止我帶阿樂離開你的。我也不希望看到這種不得已的局麵,我還是希望阿樂有爸爸有媽媽,童年快快樂樂。”
陳樨伸出手指,輕輕擦去蘇果臉上的一滴淚水,歎了聲氣,然後坐直了,發動汽車。一邊堅決地道:“蘇果,我雖然無法對你硬下心腸,但是為了阿樂,我必須把她與可疑的人和物隔離開來。你如果真心為阿樂好,請洗刷自己。否則,還是希望你別出格,別影響阿樂目前平和快樂的生活。我相信我有這能力保護我自己的女兒。請記住,阿樂是我的女兒,不是你的女兒。你也看到,阿樂對我自來親,為阿樂好的話,請你別打把阿樂從我身邊拉開的主意。”
蘇果犯難,陳樨說的非常有理,父母保護孩子是天經地義的,換了她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阿樂與可疑人物隔離開來。可是……她既不想放棄賭徒轉世的阿樂的撫養權,又不願阿樂失去剛剛得到的父愛,難道隻有說出真相這一條路可走了嗎?
陳樨今天打定主意想逼出一些什麽,但現在眼見蘇果一臉犯難,卻還是沒有說的意思,心裏很想妥協,既然看上去對阿樂沒危害,就這麽維持現狀也挺好。可是再一想,那麽多疑問,其中又還有一條人命,阿樂放在她手裏怎麽能讓人放心?這麽一想,心又硬下來,不想得罪蘇果也隻有得罪了。但又不舍得多加威逼,隻有沉默。這一路直到蘇果住處,兩人都沒再說話。
蘇果臨下車前,還是忍不住問一句:“不通融嗎?”
陳樨顧左右而言他,“你若是寂寞的話,可以來我公司上班,買到手機給我一個號碼,方便以後聯絡。阿樂嘛,周五我會去接,而且我已經跟校方約好,隻有我可以去接。”
蘇果點頭,起身下車,關車門前又不無諷刺地說了句:“你辦事效率可真高。”
陳樨無奈,看著蘇果頭也不回的進去樓道,知道這麽一來,自己在她心目中更無好感可言了。
蘇果也一樣的無奈,有什麽辦法可以說服陳樨放棄隔離她和阿樂的念頭?
才到門口,忽然感覺氣場不對,立刻止步,想要有所準備,沒想到門卻自動打開,裏麵傳來一個沒好氣的聲音:“笨蛋,連我們倆的仙氣你都聞不出來了嗎?”
蘇果不禁笑出聲來,可不就是這對活寶神仙。抬腳進去,果然見城隍與忘機兩位坐在沙發上,腿上各蹲著一隻貓,正是價值千金的純種蘇格蘭折耳貓娜娜貓和曬太陽的貓。“我還說怎麽走近就是一股濁氣,原來是你們四個。娜娜姐姐和曬貓姐姐好,看來修煉得不錯耶,胡子都變黑了。”
曬貓白了她一眼,有氣無力地道:“你這狐狸哪壺不開拎哪壺,我一身雪白毛發,你說這幾撇黑胡子算什麽。”
蘇果笑道:“那還不容易,我帶你們去漂白了。”
娜娜貓道:“我們本來前幾天就要來看你的,但是你身邊一個小尾巴在,不方便。今天你總算自由了。洛洛啊,我們今天是給你帶好消息來的,你要不要聽?”
蘇果聽著“洛洛”兩個字,似乎有點陌生,有點遙遠。“什麽好消息?賭徒……”
忘機吆喝道:“你這狐狸精怎麽隻知道賭徒不知道其他人。好吧,我問你,你有沒有算一下賭徒哪一世是男身?”
蘇果愣了一下,道:“沒算。”
城隍一針見血:“是不敢算吧。我幫你算了,你可以去一個年代,那時候賭徒是男身,不像有的時代即使是男身你也去不了。但是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既然賭徒今生不知前生事,與你相處也都得從頭開始,那為什麽你還要那麽死心眼,非認準賭徒的轉世呢?你與賭徒轉世談戀愛與同陌生人有什麽不同?小狐狸我看你腦子有問題了。”
蘇果聞言默然,因為見到阿樂是女身的時候,她也已經想到這個問題了,轉世,天命,誰知道會轉成怎樣。
曬貓一個哈欠,道:“什麽都別說了,我還想著陸叔叔的轉世呢。洛洛打小就是死心眼,沒辦法的事。我看解鈴還需係鈴人,讓洛洛去見一見那個年代的賭徒,看看還能不能合得到一起,試過了才能死心,免得現在不三不四地冒充人家的娘。”
蘇果不言,默默地低頭一算,這才抬頭道:“不行,又是去做他的娘,不去。”
忘機道:“也就那個轉世賭徒娘的位置你才插得進,其他人都不行。可是你自己隻要堅持原則,不把他當兒子看,瞧著喜歡不喜歡這個賭徒轉世不就行了?”
蘇果冷笑道:“忘機,你還不如直說,為什麽一定要我去做他的娘。你剛才的理由破綻百出,我又不是非得在那個時間到他身邊,我也可以裝作一個宮女接近他,為什麽非要成為他的娘?”
城隍笑道:“果然是狐狸精,誰都不可能騙你。這麽說吧,你的賭徒那個年代的轉世是一名皇子,也就是嫡長子,而他的弟弟是天上某星宿下凡,合該最後成為皇帝。可是陰差陽錯,不知那個人搞錯,他們的母親,皇後瑋月失寵,打入冷宮。外家有功名的親戚全部罷官,皇後連自己都沒法照顧得周全,她膝下兩名皇子的命運也一樣風雨飄搖。最要命的是,廢皇後忍受不住冷宮寂寞,懸帶自殺。這一自殺勢必連累她的兩個兒子,所以天庭希望有人能去解決這個問題,讓命定的皇子順利登基。我們推薦你去頂替瑋月皇後,正好順便看看你的賭徒男身轉世。當然是有好處的,天庭答應你,從此免去賭徒每次進入地獄所需受的苦難,赦免他無論哪一個轉世在世上所犯的過錯。”
蘇果心中一動,正想說時,娜娜貓輕聲輕氣地道:“洛洛,我看你就答應吧,這可是忘機硬著頭皮幫你去爭取的呢,你也知道忘機是最不喜歡與天庭那幫官僚接觸的。那個小阿樂現在不是有她爸爸照顧了嗎?你如果不放心的話,你也可以去了那個年代後,還是今天這個時間回來這個世上看阿樂的啊。你猶豫什麽。”
蘇果歎息道:“這種事以前不是沒幹過,可是人這麽去別的時空走上一遭後,即使一秒不差地準點回來,心境也大不相同了。這回這件事……忘機,我得好好謝謝你,你幫我爭取的好處正是我想要的。娜娜姐姐說得也對,阿樂已經有了父親照料,想來未來衣食無憂。再說我又不是不能回來的,是不是?”
曬貓笑道:“走就走,哪那麽多廢話。那邊好的話就留下來,不要管這邊這對父女了,那邊呆著不爽,等皇子登基了你就一命嗚呼,回來這兒繼續花天酒地,不是很好?笨洛洛,你遲早得適應人的性命比你的性命短暫無數倍的現實,所以有些事情該忘就忘,該放手就放手。也是,誰讓你這妖精是速成的呢?象我們就不一樣,等我們修煉成人形,一顆老心早麻木了,也就不會有那麽多苦惱了。洛洛,你還是放開懷抱享受來之不易的妖精時光吧,多少人想得都得不到呢。”
娜娜貓也點頭道:“是啊,洛洛,曬貓的話糙是糙了點,可句句都是理,我們老朋友這幾天看著你愁眉苦臉,人前歡笑人後悲的,心裏也都不好受。所以忘機才會上天庭給你找機會。你還是換個不熟悉的環境調適一下心情吧,正好又有那麽大的好處送你,你還不謝謝忘機。”
曬貓快速接腔:“那還用說,洛洛自出山就是受我曬貓指點,否則她一個小妖還怎麽活得下去。洛洛,你就聽我的,保證沒錯。”
蘇果聽著兩個貓姐姐你一語我一語地說話,心裏暖暖的,眼眶紅了一下,怕被曬貓看了笑話,忙又當作沒事人地笑道:“嗯,謝謝忘機,你們都是對我最好的。我這就過去那裏。”
曬貓笑嘻嘻地道:“我們這一群裏麵也就你一個重色輕友的,不過也沒辦法,誰叫你最討人喜歡,是狐媚子呢?去吧,跟我們別一付生離死別的模樣,我們不吃這一套。”
蘇果上前親了一下忘機的臉頰,隨即一捏口訣,消失在眼前。忘機一個不防,晚節不保,臉紅得連胡子都映成粉色。倆貓等蘇果一走,一齊歡叫一聲,打開冰箱,取出冰淇淋狂吃。跟著沒油沒水的忘機清修,都已經快不知肉味。
宮院深深,寂寞梧桐窗外鎖清秋。閑來無事,已經搖身變成廢後黎瑋月的狐狸精每天坐著勾指掐算瑋月的全部過往。真的是單純的一生,十五歲進宮,憑借娘家權勢,成為當今皇後。十六歲生子朗,為皇長子,也是皇嫡子,這個就是賭徒了吧。十八歲生子熏,為皇三子,這個應該是天上星宿下凡以後要做皇帝的。以後再無生育,而期間皇帝的兒女還是層出不窮地被生出來,當然原因隻有一個,那便是皇後失寵了。讓現在的瑋月氣悶的是,這個皇後隻知謹守婦道,從不管身後嬪妃的明刀暗箭,連得寵的貴妃與她平起平坐她都毫不在意,整一麵人。皇帝嫌她無味,又忌皇後外家氣盛,經過多年布置,終於一舉連根端起,黎家十五歲以上男丁全部下獄,其他男女圈禁於府內,等候處置。與此同時,九九重陽,皇後被廢,打入遠離宮廷中心的沉醉東風宮。至今已是過去一月。
朗和熏倒是依然居於宮中,跟著太傅苦讀聖賢之書。讓瑋月覺得奇怪的是,她也算是通讀史書,為什麽這個朝代卻是從來未見於記載呢?難道是一個時間內存在著無數的時空,而她以前看到的隻是時空的某一部分?
過幾天便是皇帝的壽誕,這個皇帝比瑋月皇後大上一歲,今年正好三十。瑋月想到陳樨二十九歲才有意外所得的一女,而這個皇帝卻已經膝下兒女成群,人比人氣死人啊。
有什麽辦法可以促使皇帝肯立熏為太子呢?顯然,她一直關在冷宮對熏將是非常不利的。隻有走出冷宮,重新得寵,即使不得寵,起碼也要回複皇後地位,才將對熏有所助益。可是,一直身處冷宮,怎麽可能得見天顏。那麽,如何才能讓皇帝進入沉醉東風宮,或者召她出沉醉東風宮一見呢?瑋月相信自己的魅力,雖然二十九歲對於後宮女子而言已是大齡,可是她是誰啊,她是千年不遇的狐狸精呀。
辦法當然得一步一步地推行。首先,月黑風高夜,瑋月暗暗於沉醉東風宮作法,送一段好夢入皇帝夢鄉。好夢乃是當年的新婚燕爾,兩小無猜,那時的皇帝剛剛親政,意氣風發。那一段日子皇帝芟除前朝積弊,頗得黎家大力支持。那一段時間,是兩人的蜜月。瑋月暗笑著把那段時間如放電影般在皇帝的腦海裏放了一段。心想,一點一點地來,就當是看連續劇。
效果如何,瑋月都懶得去檢驗,施完法術,便倒頭大睡,一覺睡到大天亮。曬貓說得對,放開懷抱,享受生活,何必總是營營於凡塵俗世,非要當自己是個凡人?
連續劇一直放到皇帝壽誕,也不知皇帝天天好夢不斷,精力虧耗幾許。瑋月則是天天好吃好睡,白天隱身出宮變做翩翩濁世佳公子,遊逛市集。什麽歌台舞榭,佳肴美食,統統一網打盡。不一樣的風光,果然有不一樣的心情。
皇帝壽誕,當然是普天同慶。皇宮內院,更是竭盡奢靡。即便是遠在沉醉東風宮,也可清晰聽聞絲竹悠揚。
中午筵席,皇帝大宴群臣,宮中上下忙了個四腳朝天,連守著沉醉東風宮的太監也被叫去幫忙,自然,瑋月一餐無著,隻得自己出門去市集吃了一頓脆皮乳豬。回來午覺,心想晚上皇帝將於皇族及後宮歡宴,應該有她瑋月好戲可唱了,此刻需得養足精神。
眼見天色轉暗,陽光從後窗消失,樂聲從前窗傳入。瑋月有絲失望,前麵該開筵了吧,難道此次連續劇創作不佳,或者選材有誤,不曾打動龍心?而晚飯又未送達,瑋月最是耐不得饑餓,正準備出宮覓食,隻聽門外有太監揚聲尖叫:“宣,庶人黎瑋月壽筵見駕。”瑋月聽了啞然失笑,成了。可見夜夜夢纏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原本以為眾人皆已入座,後來著昂然進入將會是件非常風光的事,瑋月還在心中偷偷溫習了一遍以前熟悉的貓步,務求一鳴驚人。沒想到卻是被太監帶著從極偏小門進入,悄悄入座於紅漆圓柱之後,無聲無息,連殿上的景都不得見,隻有身邊幾桌之人看見,卻也無人上前招呼。不過看來桌上酒菜應與他人相同,雖然已冷,可這總歸是她正式吃上的第一頓宮廷佳肴不是?所以她吃得很是認真,品評其中好處。可是幾筷下來,並不覺得有甚過人之處,也就意興闌珊了。
搞了半天,連個熱鬧都沒法看成,隻聽見周圍沒滋沒味的音樂綿綿不絕,擾人興致,很是失望,真想一走了之。隻是心中有一息之念,不知這個賭徒轉世會是什麽模樣。做兒子的怎麽不來給母親敬酒?
無聊間,隻見一角明黃衣衫進入眼簾。瑋月連忙眼觀鼻,鼻觀心,當作視而不見。什麽叫出位?這就叫出位。人人見了皇帝都唯恐迎之不及,博出位就得當他皇帝為虛無。
這該死的皇帝也沉得住氣,一聲不吭看了好久,這才冷冷道:“廢後黎氏,見了朕怎麽不跪?心有怨念嗎?”
瑋月這才裝作如夢初醒狀,抬起頭來一看,然後不慌不忙跪拜如儀,然後肅立一旁,心想,這個皇帝怎麽這麽眼熟,好像陳樨。會不會他身上便是陳樨的靈魂?掐指一算,不是。
皇帝上下打量瑋月,見她著半舊鴉青衣衫,一頭青絲隻作圓髻束於腦後,無一絲粉黛,無一枝珠釵,寒酸窘迫,與殿上衣香鬢影格格不入。心中略微震動了一下,這才道:“瑋月,為何對朕視而不見?”
瑋月清晰地回答:“僻處冷宮,三餐不繼,今日蒙皇上恩典,才得盡情果腹。實非故意視而不見。”
皇帝若有所思,又看了瑋月一會兒,才道:“你出身名門大家,居然可以為三餐而廢禮節,以前的教養都白費了嗎?”
瑋月一笑,道:“前人雲,倉廩足而後知禮節,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名門大家出來的一樣也是人。”
皇帝聞言隻是“哈”地一聲,又是看了瑋月好一會兒,這才拂袖離開。
後麵的筵席也就乏善可陳,該亮的相已經亮足,後麵皇帝要怎麽做,端看他心中如何咀嚼這幾句話了。
獨自回去冷宮,天上一輪秋月如鉤。慢慢到得宮門,卻見有太監等候門外,不是平時常見的太監。見了瑋月便快步迎上來,急急道:“皇上召見,請娘娘隨奴才過去。”
瑋月一驚,心說這效果也太好了點,心中冷笑一聲,道:“公公客氣,稱我庶人黎氏便可。公公請前麵帶路。”
太監因為瑋月身份敏感,一路不敢說話,默默引著瑋月到了皇帝住的長樂宮,便止步不前,再由其他宮人帶瑋月進屋,然後肅然退下。屋裏鴉雀無聲,隻見皇帝一人背著身子,站在一幅潑墨山水前。
又是跪拜,還沒結束全套,皇帝已經轉身道:“起來吧。這下吃飽知榮辱了?”
瑋月抬頭,衝皇帝一笑,道:“是,今晚是。”
皇帝吃驚,沒想到一向膽小謙恭的皇後會變成這樣,瞪著眼看了她很久,這才道:“幾天沒吃飽了?”
瑋月笑道:“今日中午便無人送餐,瑋月隻得學道家辟穀。”
皇帝靜靜看著瑋月,好久才道:“你變了。”
瑋月還是笑道:“瑋月一向如此,隻是皇上不給機會表現。”
皇帝還是看著瑋月,明知這話不盡不實,可又覺得今日對話比之過去要有趣得多,也就不去點破,隻是淡淡地道:“夜了,睡吧。”
瑋月嚇了一跳,心說都不要培養感情就直接上床嗎?忙一臉誠恐誠惶地道:“如此,瑋月告辭。”
正要裝腔作勢地拜下去,卻被皇帝一把抓住手臂。“看來,你心中還是存著怨念。少跟朕玩什麽花樣,給朕寬衣。”邊說邊轉過身去。
瑋月心說,我連你們這朝代的衣服結構都還沒搞清楚呢,怎麽一下就叫我做這種寬衣解帶的高難度動作了?左看右看,從背後金累絲玉版軟腰帶上找到一個疑似暗扣的東西,下手一擰,果然衣帶應聲而散。哈,成功的開始。接下來的動作就方便多了,寬衣,脫鞋,解襪帶,脫襪。古代沒有萊卡,全是寬鬆衣服,所以脫起來分外便利。
不就是給個臭男人脫衣服嗎?當你是木頭。
脫得隻剩魚白綿綢短襖的時候,皇帝忽然揚聲喊道:“進來伺候。”
立刻太監宮女端著臉盆麵巾等魚貫而入。一式兩份,瑋月也被人伺候了一遍。還是第一次在非賭徒的男人麵前盥洗,非常不慣,偷眼看去,卻見皇帝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心說這皇帝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啊。
等太監退出關門,皇帝已經坐於床沿。瑋月隻得硬著頭皮過去,強顏歡笑道:“瑋月伺候皇上安寢。”
皇帝不語,隻是拿眼睛看著也是一身魚白綿綢內衣的瑋月,隻覺得今日的瑋月與往日不同,渾身似有瑩光透出,吹彈得破的肌膚被白衫一映,如雪如玉。伸手拉她在身邊坐下,又聞到幽幽清香傳來,中人欲醉。忍不住埋首於頸深吸了口氣,這才道:“你記得朕有多少時間沒親近你了?”
瑋月想了想,道:“多少年吧。”
皇帝“哼”了聲,道:“知道為什麽嗎?”
瑋月被皇帝呼到脖子上的氣搞得很窘迫,隻得拿說話排解緊張,“天意難測,瑋月不敢妄加猜度。”
皇帝抬眼深深看入瑋月雙眸,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從瑋月圓潤的肩胛順脖子細細畫到嬌好的眉眼,好久這才笑道:“朕困了,睡吧。這幾天很累。”
瑋月心說,當然累了,夜夜看午夜劇場到通宵,這會兒眼圈都黑了呢。見皇帝躺下,隻得也老著臉皮躺到他身邊。兩人中間隔著一臂距離。
黑暗中,傳來皇帝一聲笑問:“怎麽不抓住時機?”
瑋月忙答:“今日吃得太飽,榮辱之心大熾,是以戰戰栗栗,不敢輕舉妄動。”
皇帝終於笑出聲來,拉她入懷,輕聲道:“朕今日幸你,明日起便會有人背後趕著喊你娘娘。終究是結發夫妻,朕不願看著旁人欺負你。”
瑋月懶得表現得感激涕零,隻是“喔”了一聲,心思都花在怎麽避開皇帝的親昵。可是怎麽可能避開。於是終於明白,其實什麽助兒子登基啊,說到底還不是拿色相勾引住皇帝,讓皇帝對她死心塌地,非得拿太子位來哄她開心。既來之則安之,那就好好享用這自己送上門來的玉麵肌肉男吧。
可正閉眼皺眉,以大無畏犧牲精神等待序幕揭過,好戲登場之時,耳邊卻是分明傳來清清楚楚的鼾聲。什麽,在現代社會人見人愛的狐狸精,這都已經投懷送抱了,難道都還沒人接手嗎?難道宮裏還有其他嬌媚勝過她的美女?又或者皇帝今日召幸還真的隻為不願意看見別人欺負於她?真搞不懂他,看來妖精還是捉摸不透人精。
不過,還好今天好戲沒有上場,否則才一見麵的陌生人,總是很不習慣。雖然明知不得不在心裏放下賭徒,為了賭徒轉世的安危得爭取此人的愛寵,可真做了起來心裏還是別扭,這下可好,皇帝睡著了。忽然心想,這往後要是每次見麵都施展法術讓他入眠不是很好?
燭光從床帳的縫隙間鑽入,仗著這一點光線,瑋月這才可以細細端詳眼前這個“結發”的臉。還真像陳樨,醒著的時候滿臉自信,甚至有點驕橫,是不是有事業有地位的男人都是如此?不過他此刻睡得那麽熟,鼻子裏輕輕的呼嚕聲就像曬貓和娜娜貓睡著的時候,原本堅毅的眉眼此刻輕鬆地舒展,原來還是個很英俊的男子呢。筵席上隻見其之威嚴,竟然可以讓人忽略他原本俊美的長相。看來這個皇帝也做得挺累的,每天得罩上麵具才能做人,否則眾人還不蹬頭上臉?隻有睡覺時候才能不知不覺放下麵具,可憐。
許是連日未曾好眠,皇帝的額頭鼻翼下巴分別長出幾粒暗瘡。瑋月看著手癢,小心翼翼地從被窩裏伸出蘭花指頭,輔以法術,往額頭輕輕一擠,咦,好髒。眼珠子一轉,一點不客氣地把髒物抹在皇帝魚白春綢衫的肩上。額頭下巴都無挑戰性,最後隻餘鼻翼的一顆。隨著呼吸,皇帝的鼻翼一張一歙,那是最敏感的部位,搞得不好,很可能就把皇帝弄醒。放棄嗎?不,自從跟了賭徒一來,瑋月的性格中早少了“妥協”倆字,那麽就上。
角度,力度,時機,每個數據都得計算得分毫不差,瑋月以一個來自未來世界,通曉天文地理之才子的手段,眼光如電,不一刻便確定進攻方位,那一隻肮髒的手伸向皇帝的鼻翼。
不知是千慮必有一失,還是做皇帝的都是星宿下凡,自有神人保護,千算萬算,都沒算到皇帝這個時候會得輕輕一動,龍鼻一甩撞上蘭花指。瑋月一驚之下,忙縮手至胸,微閉雙眼,從濃密的睫毛下警惕地掃視著皇帝的麵部表情。隻見皇帝皺了皺眉,可沒睜眼,然後如小狗一樣的聳了聳鼻子,便一臉無害地繼續呼嚕。本來皇帝高高在上,一臉不屑地看著瑋月的時候,瑋月很是不爽,背後三片逆鱗劍拔弩張。此刻見了這等情形,心便軟了下來,看見他額頭一縷亂發垂下,擦著眼皮將要伸至鼻孔,便忍不住替他把頭發撩到後麵,又輕輕用手指抿了一下,壓住那縷頭發。那麽,鼻翼上的那粒暗瘡就放過它吧。
既來之則安之了。收起小動作,閉目安睡。呼吸之間全是皇帝的氣息,慢慢地,慢慢地,這縷氣息侵襲了瑋月心中的記憶,於不知不覺間,一絲一絲地拔出那段前世的良緣。
清早於朦朧間,隻聽屋外有怪異的梆子聲敲響,先是輕輕地三下,等一會兒後,又是稍微重了一點的三下。這時候,感覺身邊的人動了一下。還沒等瑋月完全清醒,外麵又是重重三下。不由輕聲嘀咕:“怎麽跟鬧鍾似的,都不讓人好睡。”
才說完,耳邊暖烘烘的氣流撞擊耳膜,帶來絲絲微癢,“這是朕前年想出的法子,提示朕該早起上朝了。也是,你有好幾年沒與朕共寢了。”
瑋月撥開床帳往窗戶看去,之間外麵都幾乎沒什麽亮光透入,不知才是幾時。不由感慨:“做個明君很是不易,起碼這天天早起便不是尋常人都受得住的。難怪皇上昨日晚上那麽明顯的黑眼圈。瑋月伺候皇上起床。”
說著便要起床,皇帝卻是伸出手來,攬住瑋月的纖腰,如待珍寶地小心吻了吻她的鼻子,這才道:“跟你一起,總算可以睡個安心覺。我們,也快十五年了吧?”
瑋月一夜下來,已經不是很排斥這個懷抱,聞言微笑道:“是,朗兒與熏兒都那麽大了。”
皇帝一笑,自己起身,雙臂使力,做了兩下擴胸動作,這才道:“想他們了?”
瑋月忙也起身,笑道:“是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日不見,不知肉味。”
皇帝道:“你三秋沒有見朕,也沒見你多麽想念啊。昨晚對朕便是疏遠隔膜得很。”
這不是惡人先告狀嗎?“瑋月對朗兒與熏兒是小愛,對皇上是大愛。皇上是龍,飛龍在天時候,瑋月最好的愛是在地上仰望,而不是以小愛捆束皇上的手腳。”
皇帝跳下床,走開幾步,又回頭道:“言不由衷。你一個月沉澱下來,是越來越會說話了,也越來越不知‘敬畏’倆字該如何書寫了。”
聽到聲音,外麵的太監宮女魚貫進入,伺候更衣。瑋月這次才滿臉恭敬,把“敬畏”兩字演繹得恰到好處。而皇帝則是滿臉玩味地看著這個廢後,心說怎麽一個月不見,整個人變了那麽多?似乎比以前有趣很多。
這時一宮女輕聲道:“皇上內衣已髒,請容奴婢替皇上換下。”
瑋月聞言眼皮一跳,忙扭過身去當作沒看見,怕正審視著她的皇帝看見她眼中的促狹。而皇帝見她有異,不由拿過衣服看了,見上麵有幾點如血跡已幹的痕跡,很是疑惑,不由伸手摸了下額頭,卻發覺昨天紅腫的地方已經消退,隱約想起昨晚似乎有人在他臉上大做道場,可他正貪著好眠,懶得搭理,看來……
沉思中回頭,忽見瑋月眼中波光閃爍,嘴角微微上翹,似是什麽頑皮主意得逞的模樣,跳脫可愛。心中更是疑惑,怎麽脫胎換骨成這模樣了。原本昨天召幸的時候,還在擔心會不會聽她一夜哭訴,卻不曾想,這一夜睡得安穩踏實,而她更是沒給一絲壓力,比之以前的唯唯諾諾,如木偶轉世要有趣得多。心中不覺起了好幾年都沒再有的好奇。隻是早朝在即,無暇多有試探,隻得匆匆吃了早餐,率眾出去。臨出門的時候,也沒看向瑋月,隻隨意地說了句:“晚上等著我。”
此刻,瑋月臉上端穆,心中卻有個小人非常無賴地滿地打滾,捧腹大笑,笑得一點不知世上還有“敬畏”倆字。
雖然被皇帝一夜召幸,可廢後還是廢後,太監頭兒送瑋月到寢宮大門口,便不敢再越過一步,一臉內疚地躬送她遠去。瑋月當然知道那一臉似乎是發自內心的內疚也不過是高明的演戲,皇後以前也就管好自己和兩個兒子,未見得英明到哪兒去,隻得太監懷舊,否則昨天也就不會出現那種三餐不繼的局麵了。
一個人緩緩回去沉醉東風宮,難得天氣晴好,天高雲淡,空氣幹淨得似乎是透明,風中送來不知什麽散發的甜香,讓人心曠神怡。雖然有絲涼意,可瑋月最是不怕冷的,這種天氣到了工業化社會後便成了希罕物兒,此刻當然得盡情享受。
微閉著眼,微微仰頭享受著深秋和煦的陽光,愜意得昏昏欲睡之際,隻聽耳邊傳來一陣女子笑語,心想,難道是皇帝的醋娘子們攔路尋釁來了?睜開眼,見麵前過來一隊人,其中兩個顯然是主子的樣子,瑋月不想惹事,便避到路邊,垂手肅立。一邊掐算出,過來的兩位一個是正得寵的葛妃葛芮斯,一個是跟著皇後進宮的兩妃中的一妃穀妃穀姿。這個葛芮斯氣焰正盛,目前皇後被廢,中宮空虛,她正緊鑼密鼓地籌劃著搶奪這個好位置。況且,她膝下正好也有一子,雖然尚在繈褓。
一行走到瑋月身邊的時候,還是穀姿站住,衝垂手肅立的瑋月一福,才道:“姐姐好久不見,可好?”
瑋月微笑道:“好,謝謝娘娘惦念。”
葛芮斯本來準備視而不見走過的,既然見穀姿打了招呼,隻得也停下,但沒施禮,隻是淡淡地道:“終是結發夫妻,昨天皇上三十大壽,最終還是召姐姐侍寢。恭喜姐姐出頭有望了。”
瑋月還是微笑道:“謝娘娘。”
穀姿歎了口氣,拉著葛芮斯道:“咱們走吧,他們還等著呢。”
瑋月聽他們走遠,才鬆一口氣,要不是穀妃拉開,真不知葛妃還會說出什麽話來。看起來昨晚與皇帝共度,不知惹了多少人心中的醋意。她要是皇後倒也罷了,那是天經地義,可她現在偏是廢後,朝中勢力又被皇帝一網打盡,所以皇帝大壽的日子幸她,似乎是太看重於她了。
幸好路上沒再見什麽主子,卻見沉醉東風宮門大開,太監宮女絡繹不絕。見她轉彎出現,一個太監一臉喜氣地小碎步快步向前,到她麵前,還是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笑容道:“奴才方小襲叩見娘娘,皇上指令奴才帶人灑掃沉醉東風宮,這往後,就有奴才帶著兩名內侍,兩名宮女伺候娘娘了。”
瑋月聽了心中好笑,怪不得葛芮斯要氣急如此,一夜寵幸原來可以換來如許好處,那麽皇帝又要她晚上等他,不是更要叫人眼紅至吐血了嗎?看來以後有得麻煩了。“你們辛苦。不如你拿個墊子給我,我就在外麵山子石上坐一會兒吧。我在屋裏,你們打掃起來不方便。”
方小襲忙笑道:“娘娘最是體恤下人了,您請稍候,奴才這就去拿。”
墊子是全新團花萬字織錦麵子,看來是剛搬來的,動作倒是快。坐在墊子上,前麵是一張小桌,桌上一杯綠茶,一碟糖漬梅子,都是前兒不曾見過的東西。而此刻還是有東西陸續搬來,方小襲指揮著都拿來瑋月麵前讓她過目。瑋月也是好奇,一一細看這些皇家拿出的東西與尋常百姓家的有何不同。
這時又有兩名太監捧著兩隻托盤過來,其中一個見了瑋月,笑嘻嘻地上來見禮,道:“奴才們的主子穀娘娘讓奴才們敬送一兩玩物孝敬娘娘,還說娘娘這兒有短了什麽缺了什麽的,盡管問奴才們的娘娘拿,千萬不要客氣。”
瑋月笑道:“難為你們娘娘如此惦記,回去幫我好生謝謝她。”看那盤子,一隻上麵是紫檀木架纏絲瑪瑙盆一尺來高珊瑚,瑋月知道這應該是非常珍貴的,一隻上麵是一枝累絲金鳳釵,一枝鑲翡翠金累絲蓮花簪,一串伽楠木珠手串。要不是方小襲在一邊報著名字,瑋月看了也就金光閃閃,古色古香,沒見多少好處,以前自己擁有的鑽石首飾可要耀眼多了。看完了,忙滿麵堆笑地道:“你們娘娘這般客氣,倒叫我不知怎麽說才好。多謝她了,改日等我可以自在出入了,再去你們娘娘宮中麵謝。”
送走這一撥,眼見已經可以中飯,卻見遠遠又有一大隊人過來。方小襲見了那陣仗,悄聲道:“是大爺與三爺過來了。”兒子?賭徒?星宿?妾身未分明的感覺。
兩個皇子到了跟前,都規規矩矩先倒地拜了,這才起身。瑋月看時,見倆孩子都才小學生那麽大小,大兒子朗,已經是上初中的年齡,眉清目秀,神態溫婉,更因為唇紅齒白,身體瘦弱,看上去像個小姑娘。這怎麽象賭徒的風骨了?此刻朗滿臉激動,站在母親麵前泫然欲泣,誰看著都覺得好一幕母子情深,可是說實話,瑋月心中卻是失望透頂,這不是渾然一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嗎?反觀熏,也是一臉孺慕地看著母親,卻是滿臉興奮,一雙眼睛如黑夜最亮的星星。看熏站在朗旁邊,幾乎誰也不會懷疑,如果有誰來犯,熏一準會拔出拳頭,保護哥哥,回擊來敵,這才象賭徒的樣子。不由心中歎息,臉上還是笑眯眯地道:“這麽多天沒見,你們好像又長高了一點。是你們父皇允許你們來的吧?不知可不可以與娘一起用餐?”
熏斥退眾人,輕笑道:“娘,看見您氣色那麽好,兒子可放心了,本來一直擔心您想不開,兒子還晚上偷偷爬牆看過娘,見娘孤零零坐在窗前燭下,很想敲門進去陪您說會兒話,可是想到要是被人捉住的話,肯定會把兒子的過錯降到娘身上,連累娘繼續吃苦,所以隻好含恨離開。今天父皇下了早朝就召我們過去問話,特許我們過來看您,可把我們樂壞了。剛才路上我與哥哥商量,父皇沒說允許我們在娘這兒吃飯,我們不如帶著幾隻攢盒過來,就在這兒野地擺開吃喝,這可就不是違背父皇的旨意了,我們隻是對著滿園秋色把酒話桑麻。”邊說邊擠眉弄眼,說完了自己先放聲大笑。
瑋月本來就是個愛玩的,聽了熏這麽歪解皇帝的話,也是覺得好笑,拉過熏的手,笑道:“是啊,管那麽多幹什麽,已經壞到不能再壞,朗兒你也過來坐娘身邊,讓娘好好看看你。”
朗欠身才剛坐下,隻聽熏輕聲道:“娘,外公舅舅他們在刑部大獄中所受待遇不差,父皇也一直有意壓著未審,可能父皇心中也是猶豫。我和哥哥這幾天都特別乖巧,比往日用功讀書,希望父皇看在我們麵子上,放過外公。這事不能太拖,時間長了,原本首鼠兩端觀望著不敢落井下石的人也會轉變立場,風向要是全部偏離黎家的話,再想好結果是不可能了。娘,父皇看來還是念舊,您最近見了父皇,也不能再過於被動了,該討的恩旨還是得尋機討要。”
瑋月聽了隻會笑,多聰明的孩子,這麽小就已經有了心計,“熏兒你放心,這回娘不會那麽傻啦。以後啊,該我們的我們都要,一點不用客氣。朗兒,你是皇上的嫡長子,以後也不要那麽謙讓了,這個宮裏誰都不會因你是好人而為你仗義執言的。”
朗一臉疑問,可是終究還是沒問出來,瑋月看著反而難受,他心裏有話,說出來不就得了?這麽守禮,不明擺著會在宮中成為受氣包嗎?
熏反而笑道:“就是,進入虎狼窩,你做一隻羊,結果隻有死路一條,除非也把自己變成虎狼,而且是最凶的虎狼,這才能生存下去。”
瑋月循循善誘:“熏說到點上了,不過娘再補充一點。人畢竟不是虎狼,而是披著羊皮的虎狼,所以做事時候還得講點策略。不一定要最凶,可是一定要知道利用最凶最毒最邪等等的虎狼,不要自己投入博殺,坐山觀虎鬥才是最佳策略。”
朗終於忍不住,辯道:“我若以仁義之心待虎狼,虎狼必不至害我。娘不能因為一次遭遇而否定一切,您最終還是走出冷宮了不是?那都是因為您平日與人為善,敬上愛下的緣故啊。”
瑋月聽了真是恨不得一個後腦勺打過去,這次要不是自己想方設法,哪裏可能走出冷宮?這哪裏是賭徒?簡直一腐儒。心一下冷了,不過還是微笑道:“朗兒仁義待人,那是最好的,以後你們兄弟之間也得永遠如此坦承相待。朗兒,你最懂規矩,現在他們重新布置沉醉東風宮,你幫娘進去裏麵看看,有沒有什麽地方不符合規矩,娘這兒現在經不得風言風語,不能走錯一步又給關回冷宮。”
朗忙應聲進去,熏終於忍不住道:“哥哥是好哥哥,可是太好,受人欺負到頭上了。穀妃養的二哥都沒把哥哥放在眼裏。娘,我不會這麽迂腐。”
瑋月輕輕撫著熏的頭發,笑道:“這回我為了見你父皇,下了不少功夫。熏兒,黎家的事,你要適可而止,皇上便是因為怕黎家坐大,所以才羅列罪名傾覆黎家的,你要想讓黎家恢複舊貌,那不是明擺著不給你父皇麵子,指責他做錯此事嗎?皇上是斷不可能承認錯從新啟用黎家的。黎家隻有在你接手江山後再說了。現在隻要能保住他們性命,能讓他們衣食無憂便可。”
熏聽了連忙點頭道:“娘說得是,熏兒明白了。原來娘是支開哥哥要與熏兒說這些話呢。”
瑋月微笑道:“可不是,你哥哥仁義,這些話到了他耳朵裏,那可是無異於天打雷轟了。朗兒仁義也好,他心無雜念,以後熏兒你在朝中也有個永遠的支持。你往後也注意著點不要拿俗事沾染了朗兒。”
熏開心地道:“娘,熏兒知道了。”可終究是孩子,還是忍不住道:“娘,您與以前不一樣了。”
瑋月笑道:“那當然是不一樣了,跌倒一次,還能不記得一點教訓?”相信原皇後是不可能有什麽變化的,但這不是要瞞過這個精明兒子嗎?“熏兒,還有一件事。隻要娘穩坐這個位置,不再打入冷宮,而你們兩個爭氣,相信是沒人敢對黎家怎樣的,即使有人出手,那也不會獲得黎家舊人的支持。黎家暫時不可能複原,但是黎家的門生弟子舊員可都沒下獄,他們看的是什麽?還不是把寶壓在你們兄弟身上。所以熏兒,趁你外公和舅舅都還在裏麵,這些人你都悄悄地籠絡過來,為你所用。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外家身上,握在自己手裏的才是最可放心的。至於怎麽做,熏兒你得自己因人而異地發揮。”
熏聽了吃驚,張著一張小嘴好半天都合不攏,半天才道:“娘,您好厲害,原來您以前一直不聲不響,可都看在眼裏的啊。娘您其實以前要是就那麽強硬的話,您和黎家也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麵了。”
瑋月笑道:“錯了不是?那時黎家太強,功高震主,娘要是也那麽強的話,那今天黎家的結局可能就是滅門九族了。皇上是個雄才大略的人,斷不能容忍皇後家外戚欺到他頭上,要不是看在娘一向誠懇勤勉,於人無害的份上,他哪裏肯一直不審黎家?”
熏恍然大悟,道:“哦,那熏兒知道了,以後我聯係黎家舊部的時候,也一定要悄悄地不能讓人探知。國無二君,再怎麽也不能明刀明槍地強過父皇頭上去。”
瑋月開心地看著這個兒子,道:“你這麽明白事理,娘就放心了。”心想自己是那麽多年的曆練,熟讀無數曆史書籍,加上又通盤了解全局,這才能知道一點什麽,而這個熏才多大啊,居然一點就通,可見人精是天生的,與後世曆練無關,自己還是老老實實做自己的妖精,做人精這種妄想是想都別想了。
此時朗出來,看他走路舉止,也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可惜性子不對勁,以後也就指望熏能保護他了。朗坐下坐正了,才對瑋月道:“娘,若是都按父皇旨意來的,應是不會有差。隻是那樹珊瑚是穀妃娘娘生二弟的時候太後所賞,用大塊紅玉雕琢而成,名貴異常,隻怕目前放娘這兒不好,於製不合。”
瑋月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頭,道:“若是你們父皇過來看見這個,恐怕有得他可以想了。”
熏看了一眼朗,隱晦地道:“原來娘極受後宮敬愛,這不意味著尾大不掉嗎?”
瑋月見熏已經說到做到,不拿俗事沾染了朗,心中喜悅,笑道:“既然已經送來,總不好退回去,弄得人家不愉快,又想著送什麽別的來。此事娘自會解決。朗兒,最近太傅教你們什麽了?你跟娘說說。”
朗腦筋還是不錯的,說起功課來頭頭是道,熏在這方麵則是稍遜。母子三人一起吃了飯,瑋月便打發他們回去。來日方長,何必非要今天一股腦兒都做給人看,招致他人嫉妒。
兒子走了沒多久,皇帝老子便率眾浩浩蕩蕩而至。原本的門可羅雀刹那變為門庭若市。皇帝大步進門,經過跪迎的瑋月旁邊的時候,腳步頓了一頓,隨即又開步走開,進了房門,這才由太監過來喊一聲:“平身。”瑋月心裏暗暗嘲笑一句:雀占鳩巢。
進去房間,見裏麵果然已經煥然一新,便是光線都似乎比早前充足了一點。皇帝已經坐於桌子後麵,神態似乎要開堂會審。而跟隨的太監則是陸續地在桌上擺上文房四寶,奏折條陳,而皇帝則是靜靜的看著瑋月,瑋月的眼睛卻是隨著屋子裏所有會動的東西亂動。等太監擺放妥當,其中一個準備磨墨的時候,皇帝一擺手,讓所有伺候的人出去,這才對瑋月道:“你給朕磨墨。”
瑋月在心中罵了一句“沙豬”,不得不上前挽起衣袖動作。皇帝則是全身放鬆,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瑋月磨墨。見她還是穿著昨晚見過的鴉青衣服,一條欺霜賽雪的皓腕被墨汁襯著,又被鴉青衣服襯著,越發顯得潤澤如羊脂白玉。此刻見她低眉順眼的,又是恢複以前的老實模樣,心裏都快懷疑,是不是早上是自己看花眼了。轉開眼睛,四周看了看,眼光停留在條案中間放的紅玉珊瑚上。但也隻是眼皮跳了一下,便轉開眼,似是拉家常地道:“已經有人來過了?”
瑋月一邊認認真真地磨墨,一邊狀若無心地道:“除了兩個兒子奉命過來探望,也就都是太監宮女。對了,穀妃差人送了幾件玩物過來,瑋月想請皇上示下,什麽時候可以登門道謝去。”
皇帝看著瑋月,微笑道:“穀妃一向為人大方隨和,與六宮上下相處無隙,這等本事是你拍馬都追不上的。如今中宮空虛,你看朕升穀妃為皇後如何?”
瑋月微笑道:“瑋月實在不忍大方隨和的穀妃成為眾矢之的。”
皇帝指著遠處條案上的紅玉珊瑚道:“人家都把那麽貴重的鎮宮至寶也送給你了,你為什麽小氣得連一句好話都不肯替她說?瑋月,你以前可從來不是這麽小氣的人。”
瑋月見墨已磨好,便把硯台一推,退開幾步,微笑道:“皇上,您從昨晚到今天一直譏笑試探,無非是嫌瑋月年老色衰,懦弱無用。今兒瑋月兒子也見了,龍顏也親近了,要怎麽發落,您自己看著辦吧。至於穀妃送珊瑚過來是什麽意思,想來皇上也已經接受到穀妃給的暗示,以為瑋月在宮中有些什麽意思。與其不得不逆來順受,不如皇上給個痛快,再把瑋月圈起來,外人想如何欺負,瑋月也可眼不見為淨。百毒不侵,更可免殺身之禍。還是求皇上放瑋月一條生路吧。”
皇帝本想繼續昨晚今早的趣談,卻被瑋月三言兩語冷冷打了回頭,臉上掛不住,臉色頓時陰轉多雲。“你什麽意思。”
瑋月冷笑道:“皇上不是一直以為瑋月本應呆在冷宮嗎?穀妃不也使計想讓瑋月被皇上猜疑,再打入冷宮嗎?與其等她做了皇後,再來折騰瑋月,不如皇上先發善心,把瑋月關起來,省得總是被人惦念著。”一邊說,一邊委屈地流下眼淚。卻又拿淚眼飛快瞥了皇帝一眼,這才垂下頭去,默默扯出一條月白手絹拭淚。
皇帝本來被瑋月一席話氣得火氣漸漸升起,卻隨即被她盈盈淚眼那麽一勾,心魂勾去一半。冷著臉看了半天,隻見她還是垂著頭落淚,卻又是無聲無息,這才顯得萬分委屈。不由再坐不住,起身走到瑋月身邊,接過她手中的手絹,托起她的淚臉,輕輕替她擦拭臉上的淚痕。滿以為此時瑋月會得感激涕淋,投懷送抱,沒想到見到的卻是輕嗔薄怒,沒一點好氣。一時尷尬,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覺手下就重了一點,不曾想手中的手絹就被瑋月劈手搶去,又是腰一擰,轉過半個身去,隻拿個側麵給他,蹬足嘀咕:“下手那麽重,臉皮都給刮得生疼,不要你來了。”
皇帝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麽跟他頂嘴,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壓根不領他的情,更沒見過輕嗔薄怒原來還可以優美如斯,一顆心被撩撥得忽上忽下,軟綿綿全無著力之處,忍不住伸手把瑋月攬進懷中,湊過臉去,輕輕吻去她臉上的淚珠,一邊輕問:“這樣可以了嗎?這樣不痛了吧。”
沒想到懷中佳人依然不賣帳,伸出一隻小手擋開他的嘴唇,脆生生道:“胡子刺得人難受。”
皇帝哭笑不得,揚臉嘴唇躲開這隻小手,歎氣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朕怎麽樣。”
瑋月放開雙手,滑到皇帝胸前,又拿眼睛狡黠地瞟了他鼻翼上的暗瘡一眼,便咬著下唇吃吃偷笑,好久才說了一句:“昨晚你鼻翼上的暗瘡沒給你清了,瑋月好生惦念。”
皇帝原本以為瑋月會提出諸般要求,諸如遷出沉醉東風宮,釋放黎家等,沒想到她卻是賊心不死,隻惦念著他臉上的暗瘡,不由大笑,俯下臉道:“給你,你愛怎麽發落就怎麽發落吧,隻要你別再哭。怎麽原本挺溫厚一個人,現在變得如此刁蠻。”
瑋月立刻不由分說,衝暗瘡下手。皇帝原本最不喜歡有人碰他頭上臉上,此刻卻是受用得很,閉目享受著軟玉溫香,滿臉都是笑意。等瑋月一聲“好了”,這才睜開眼睛,看著她哭過以後粉紅的眼簾,道:“瑋月,你說奇不奇怪,朕壽誕之前,夜夜夢見你和朕的過去。”
瑋月嬌笑道:“瑋月以前老是給什麽國家社稷壓著,天天謹小慎微地做人,怕有什麽過失,失卻天下之母儀。前幾天相通了,如果老天再給瑋月一次機會,瑋月一定要做回自己,恢複自己的本來麵目,無拘無束做人。可能老天也感知瑋月的誠心了,這才幫瑋月托夢給皇上。”
皇帝聽了笑道:“原來是這樣,從來隻聽說孝心動天,忠心動天,倒還是第一次聽說頑心動天。怪不得現在又是小氣,又是刁蠻,忽笑忽哭,似隻狐狸精。”
邊說,邊想俯身吻下,卻又被瑋月擋住,不過這回她卻是正正經經地道:“皇上再不去披閱奏章,瑋月剛剛辛苦磨的墨就得幹了。狐狸精好吃懶做,這等虧是萬萬不肯吃的。”
皇帝又是大笑,明白瑋月其實隻是勸他專心做事,不要耽溺於風花雪月,可她偏又不肯正經說話,是以叫人聽著生不出反感。避開她的手,終是深深吻了一下,這才放開,柔聲道:“那狐狸精再吃虧一次,給朕倒杯茶來。”
瑋月雖然很不給麵子給了他一聲“哼”,卻是依言去外麵斟了杯茶過來,放在他案頭。這才拿起一本書,搬來一把青花瓷凳,靠著皇帝左肩看書。皇帝還是第一次於披閱奏章之時獲得如此香豔待遇,不過還是笑道:“你這麽靠著我,我還怎麽做事?”
瑋月回之以怒顏:“再不吃虧做好人了,以後就是不講理,就是賴著你,省得你不理我。”
皇帝心都酥了,笑道:“你叫我什麽?怎麽一口一個你啊你的。”
瑋月不答,卻是衝著他吐舌頭刮臉皮,皇帝這才想到,自己剛才也情不自禁地失言,忘了稱自己為朕。不過心中卻覺得這麽你啊我啊的叫著滿是小門小戶的親昵,心中非常受用。這天披閱奏章的效率都大大增加
這個懷抱有點陌生,但這個懷抱很溫暖。早晨鬧鍾一般的梆子在窗外敲響的時候,瑋月竟是很依戀這個懷抱,下床以後,還是忍不住在太監破門而入之前,主動抱住皇帝,靜靜靠著他寬闊的胸膛聽他胸中有力的心跳。
等皇帝離開上朝去,她這才靜下心來,暗忖:自己這樣是不是可以叫做水性楊花?或者也叫朝三暮四?
人類的文字上麵似乎都是這麽解釋她現在的這種現象,可是忘機和城隍這兩個神仙似乎很不以為然呢。想到後來,不得不自暴自棄地發狠,我就是狐狸精,怎麽樣,狐狸精本該如此。
於是,有點不敢再去回憶起賭徒,隻覺心中有愧。但是又想到轉世的朗,即使朗到了二十多歲適婚年齡,瑋月也可以保證自己絕不會喜歡他。也就是說,原本想著與賭徒生生世世的念頭該就此斷絕。既然如此,一生那麽長,她為什麽不可以再找一個伴侶?誰叫老天滅了其他的狐狸精,害得她想專一也不成。
聽曬貓的,放開懷抱,享受生活。
可是,心中根深蒂固的人類教育卻時時冒頭,冷不丁要來刺她一下。心中苦笑,可能也就隻有用時間來磨去某些不願意麵對的問題了。
早餐後才想了一會兒心事,便已見日頭高起。沉醉東風宮因為荒僻,反而周圍樹木環繞,秋陽照在強留枝頭的金黃的樹葉上,反射出它們最後的絢爛。
瑋月總覺得古代這種寬大屋簷投下的陰影很讓人壓抑,尤其是在她現在深思不屬的時候。換上一件剛剛昨天送來的鬆花色衣裙,出去院子裏走走。皇帝沒有宣詔她可以隨便出門,暫時還是別觸這個黴頭為好。原本以為鬆花色應該是那種嫩嫩的黃,沒想到原來是嫩嫩的黃綠。穿著這一身嫩嫩的衣服,站在金黃的秋陽裏,心情忽然想飛,放鬆地飛。是啊,那麽壓抑自己幹什麽。
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跑著接近,扭頭看去,見方小襲帶進一個太監,似乎就是昨天跟著朗一起過來的太監。那個太監見了瑋月,便跪拜於地,一邊急著氣喘籲籲地道:“稟娘娘,不好,大爺不知吃了什麽中毒,如今不省人事。”
“什麽?”朗中毒了?這個消息反應到瑋月耳朵裏便直接變成了是賭徒中毒,幾乎都沒法思考,提起裙子便跑出大門,直奔朗的柳下係舟宮而去。她有妖精強健的體魄,雖然恨不得飛起來卻不能飛,可跑起來也不亞於瓊斯的百米衝刺,直把報信的太監遠遠拋在身後。很快,便雲鬢散亂地跑到了柳下係舟宮,見裏麵已經圍了一群太醫。
瑋月也顧不得太醫是男的,古人對此有極嚴的規矩,衝進去撥開人群,果然見朗麵無血色地躺在床上,一個太監抱著他的身子,一個太監拿著一碗黃濁的湯水在喂朗。
那幾個太醫見廢後披頭散發進來,來不及避讓,想跪拜又覺得現在她身份不明,照規矩不能跪拜,很是尷尬地站在一邊,走又不是,留又不是。
瑋月通曉兩千年時代的醫術,可是拿中醫沒辦法,見了朗這樣也幫不上忙,心裏又急,仿佛躺在床上的是賭徒,隻有趕著問太醫:“中的什麽毒?有沒有什麽事?喝的什麽藥?”
太醫陪著小心道:“沒有找到毒源,都已經被大皇子吃了進去。因此無法對症下藥,隻有灌糞水促吐。”
“什麽?”原來那黃濁的東西是糞水。瑋月聽了自己先胃部抽筋,俯身幹嘔。好不容易能說話,指著太監道“快,停止灌糞水,去取大黃煎湯促便,取人奶牛奶無論什麽奶灌腸,取端頭圓潤可以插入腸胃的管子,我來動手。”糞水?也不知裏麵含沒含蛔蟲卵和病毒,正常人取糞水促吐還行,朗都已經毒得人事不省,他還能自己吐才怪呢。
很快取來玉管,大黃湯本來就已經煎著,牛奶也取來一壇,瑋月不得不硬著心腸把那麽粗的管子從朗的口中插入,以前見過別人做胃鏡,那個難受,相信朗隻有更難受。一邊操作,一邊自己先眼淚直流。賭徒,賭徒,怎麽可以撿回你的一條性命。想的時候不由速速四周環視,見房間裏麵沒有黑白無常的蹤影,心中才略為放心,這麽說,賭徒,不,朗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
這時有伺候朗的宮女拿手巾給她擦汗擦眼淚,手法輕柔,讓人感覺獲得支持。方小襲一直緊緊跟著,此刻就是他拿著牛奶盅。他輕聲道:“奴才讓人去報皇上了。“
“嗯,好。”瑋月都沒法有太多精力多說幾個字。眼看已經灌進去很多牛奶,朗的嘴角也開始流出牛奶,可是要等大黃起作用從下麵排出牛奶,還得等待。
正在這時,隻聽外麵有太監高喊:“華貴妃駕到,閑雜人等回避。”
立刻太醫外臣都躬身退下,房間裏麵空了好多。這邊瑋月還是涕泗交流地給朗灌腸,沒時間去迎接她華貴妃。直到身後有人正義地大喊一聲:“大膽黎庶人,見了華貴妃為何不跪?”
隻聽一個溫柔的聲音輕道:“情急不得已,救人要緊。算了,不用跪。”
當時與皇後一起進宮的還有兩妃,一個是穀妃,一個就是這個華貴妃華倩。瑋月此刻救人都來不及,隻得回頭衝華貴妃點點頭,又開始灌腸。救人時候哪裏能奢侈一分一秒。也看見穀妃和葛妃也在後麵跟著,團花簇錦地來了不少人。
卻聽那個正義的聲音又道:“啟稟娘娘,祖宗規矩,打入冷宮的庶人不得擅自離開,違者處以五十大板。救人有太醫,黎庶人接救人而目無祖宗,又目無娘娘等鸞駕,理應法辦,以儆後人。”
那個華貴妃遲疑地道:“這個……今天情況特殊,還是免了吧,等啟奏了皇上再說。”
那個正義的聲音道:“娘娘,法不容情,老奴替您作主了。”說完,便大喝一聲,讓人上來架住瑋月,拖著往外走。瑋月雖然有本事可以把這些人三振開去,但是她性格變化那麽大,本來已經夠叫人懷疑,這時如果再力大無窮,還不惹禍,性格變化還有源可尋,而力氣大增可就沒道理了,這時候露底反而為朗和熏招禍。隻得放手讓她們架出去,嘴裏吩咐方小襲:“小襲,你繼續,千萬別停。”眼睛隻是直直看著華貴妃,騙誰呢?唱什麽好戲呢?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皇上無法追究了嗎?華貴妃被她盯得心虛,等她被拖遠,忙附耳對那正義聲音的嬤嬤道:“死勁地打。”
方小襲見此,把牛奶往宮女手中一遞,讓她動手,反正還有其他太監扶著玉管呢。自己則是悄悄轉到床後,從窗戶偷偷翻出去,撒丫子直奔皇帝那裏報信。這不是那些貴妃娘娘們借機會存心想要自家娘娘的性命嗎?皇上現在對自家娘娘那麽好,怎麽可能不管,隻有找他了。他好不容易因為伺候瑋月看見冒頭的機會,瑋月娘娘又善待下人,怎麽可以看著娘娘吃苦頭呢?
華貴妃的人看來也是知道皇上遲早要來,所以速戰速決,一拖到外麵,也不找地方,按在青石地上就打,下手極重。瑋月當然是不怕這種皮肉之苦的,但是也總得給他們看見血花不是?所以,很快,鬆花色裙子上濺上朵朵碧桃花。數到十五下的時候,不知為什麽板子不再落下,偷眼一看,原來是熏趕到了,拿著馬鞭追著施刑的太監打。那些太監哪裏敢對皇子回手,隻有被打得抱頭鼠竄。而華貴妃因為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所以沒法出聲喝止,而那個正義的聲音當然也無法對皇子指手畫腳,所以後三十五板子就沒法再打下來。
熏趕開施刑太監,便跑過來跪在地上想扶起母親,又怕弄痛她,汗流浹背地道:“娘,痛不痛,我叫太醫過來。”
瑋月一隻耳朵貼在地上,聽見外麵又有大量腳步聲傳來,知道應該是皇帝趕來,便裝著斷斷續續地對熏道:“繼續灌奶,停止灌大黃,我不要離開,要在這兒看著朗康複。”說完,便眼睛一閉,裝作昏了過去。當然,耳朵可是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著周圍的動靜的。
隻聽熏大叫一聲:“來人,拿長條春凳抬我娘進去,太醫伺候。”
同時,門外傳來太監尖叫:“皇上駕到。”
隻聽無數腳步身從身邊經過,迎到門口去,熏無法,但又不敢離開母親,隻得跪在瑋月身邊。瑋月在心裏想,也就是熏,換了朗的話,看見她挨打是說什麽也不敢出手趕人的。一陣紛擾之後,隻聽透頂霹靂般地一聲:“怎麽回事?誰下的命令?拖出去亂棍打死。”
方小襲立刻在旁邊道:“是華娘娘身邊的宋嬤嬤。”其實他早在路上遇見趕來的皇上的時候已經與皇上說起,但見皇上明知故問,隻得又說一遍。
皇帝的眼睛唰地看向宋嬤嬤,嚇得宋嬤嬤立刻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哀求道:“皇上饒命,奴才是照祖宗規矩來的,祖宗規矩不許廢入冷宮的庶人擅自出宮。”
皇帝冷冷地道:“朕還要你教嗎?拖出去打死,找出她娘家三係,一並下獄。”
宋嬤嬤這下怕了,雙眼看向華貴妃,叫道:“娘娘饒命,娘娘幫我。”華貴妃哪裏敢說,聞言立刻扭過頭去。那宋嬤嬤見此知道華貴妃想脫身,也顧不得了,叫道:“皇上明鑒,這是華娘娘路上指示奴才這麽做的。奴才也是不得已。”
華貴妃聞言慌了,偷眼看向皇帝,隻見皇帝也是兩眼如刀地盯著她,嚇得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連聲道:“皇上明鑒,這兒大家都聽見的,臣妾還叫她稟報了皇上再說呢,實在是臣妾太懦弱,阻止不了下人行惡。”
皇帝還是盯著她,卻一字一頓地道:“奴才汙攀主子,罪加一等,還等什麽,拖出去往死裏打。”說完便一甩袖進屋看已經被抬進屋裏的瑋月,把那些妃子都晾在外麵,沒有吩咐,又都不敢走,而華貴妃更是連站都不敢站起來。
太醫見了皇帝進來,連忙跪拜道:“娘娘體質虛弱,暫時暈厥,但是沒有大礙。臣等已經派人宣招藥婆來給娘娘上藥。”
皇帝皺眉看著趴在春凳上的瑋月,見她櫻桃似的嘴唇失卻血色,亂發沾著汗水粘在蒼白的臉頰上,眉頭微微擰著,似乎還在忍著痛楚,心裏抽緊,都顧不得去看躺在床上的兒子,情不自禁地蹲下身來,細心替瑋月把頭發清理,別到耳後。瑋月此時當然得有所表示,所以眼睛緩緩睜開,幽幽地看向皇帝。皇帝一見,立刻欣喜地道:“嗬,你醒了,醒了就好,朕晚來一步。”
瑋月看著皇帝,牽了下嘴角,作為笑容,可襯著她擰緊的眉頭,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嘴唇抖了半天,才問了一句:“朗兒有起色了嗎?”
皇帝這才恍然想起還有個兒子也躺在床上,忙起身,卻聽熏清清朗朗地道:“稟父皇,哥哥開始大解排毒。”
瑋月鬆了口氣,道:“繼續灌奶,繼續,斷大黃。”
熏道:“已經尊娘昏倒前的囑咐做了,請娘放心。太醫說哥哥既然已經大解,情況應該可得好轉。”
瑋月閉上眼睛,道:“那就好。你們沒事就好。我沒事,皮肉傷而已。”
這時藥婆氣喘籲籲趕來,瑋月被抬入別的房間上藥。這邊皇帝這才有心思查問朗中毒的事。才問了幾句話,傳了兩個人,一個太監快步進來報說,今早伺候大皇子早餐的太監畏罪自殺。皇帝頓時心中明白,這一切都是全套,原因隻有一個:黎瑋月重新得寵。肯定是有誰在背後安排,毒死皇子,逼瑋月違規闖出冷宮,借機以祖宗大法打死瑋月。是華貴妃嗎?如今投毒太監畏罪自殺,死無對證;而宋嬤嬤則是他存心打死,因為這種事口說無憑,華貴妃自己也會喊冤說被汙攀。而事情真是華貴妃所為嗎?萬一宋嬤嬤還是被別人買通的呢?斷無理由奴才招一個他發落一個,或者奴才招了半天他卻拿被招出來的主子沒措施。他不是昏君。隻有打死宋嬤嬤堵住她的嘴,也讓後麵使黑手的看看他的決心。
想到昨天下午瑋月說還不如把她繼續關在冷宮,免得受害,心說還真被她猜到了。昨天的紅玉珊瑚他後來也想到可能是穀妃有意為之,想讓他猜疑廢後在後宮的龐大勢力。那麽今天,那是更明顯的針對瑋月的行動,甚至還斬草除根,連她的兒子都一鍋端。很顯然,這後麵涉及的是太子位之爭。因為有人看見廢後複寵,擔心自己的地位而兒子的未來了。會是誰呢?
有太監進來輕聲請示:“啟稟皇上,娘娘們都還跪在門外。”
皇帝揮手道:“讓他們走。”
太監輕輕退出。皇帝這才問熏:“是你阻止他們打你娘的?”
熏必恭必敬地回道:“熏兒以為娘舐犢情深,這才會破規走出沉醉東風宮。娘固然有錯,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國法家法,都不能逃過一個情字,娘這麽做也是情非得已。熏兒也有錯,情急之下違背孝道,頂撞庶母華貴妃娘娘的決定,熏兒甘願接受父皇的處罰。”邊說,邊跪了下去,等待處罰。其實他心中非常不以為然,他認為自己及時趕到是做得好做得妙。但是麵對父皇,他不得不這麽違心。
皇帝聽完微微一笑,再看一眼床上的朗,感慨道:“你起來,難為你小小年紀這麽懂理。既然你說了國法家法都不能逃過一個情字,朕還怎麽處罰你。好孩子,以後好好保護你哥哥和你媽媽。”
熏又拜了一下,說到:“熏兒謝父皇誇獎。”這才起身,道:“父皇,熏兒想請父皇恩準,讓熏兒留在這兒照看哥哥。”他一個小小孩子,看見哥哥被下毒,母親被打,雖然鎮定處理了所有的一切,可心中還是惶然,此刻被父皇誇獎了,反而心酸起來,強忍了半天,眨了好幾下眼睛,還是沒能把眼淚忍回去,忙伸手抹去。又堅強地道:“父皇請移步外室,此地空氣太過汙濁。”
皇帝見此,反而心軟,心裏覺得這個孩子不錯,雖然還小,可已有鎮定自若的氣度。這時候反而不誇獎了,隻是拍拍他的肩膀,也沒離開,自己信步在朗的房間察看。而熏則轉身去看朗,看著太監宮女流水般替朗收拾大解。最先見到還是黑色的,現在顏色已經轉黃,見此抓過太醫輕問:“顏色變了,是不是意味著毒氣排解了?”太醫點頭。“那麽是不是可以開藥方幫哥哥恢複身體了?”
太醫道:“三皇子別急,體內的毒還是先排清了再考慮收斂補益,大皇子的脈息已經比剛才時候強了很多,還是黎娘娘醫術高超啊。”
熏“哦”了一聲,又是擔憂地看著依然昏迷的朗,又呆不住,跑到母親換藥的房間門口傾聽動靜。見一個宮女端了一盆洗下來的血水出來,忙拉住,問:“傷得重不重?”
宮女滿眼都是淚水,輕聲道:“好厲害,背上到腿上都沒幾塊肉是好的。大家看著都哭,隻有娘娘不哭。藥婆說都不知傷了五髒六腑了沒有,還得過幾天才看得出來。”
熏聞言愣住,心痛如絞,暗暗在心中發誓,絕不放過下毒手的任何人。而皇帝也聽見宮女的陳述,也是呆了一下,沒想到自己一念之差,反而害了瑋月。想了想,召太醫過來,問道:“娘娘的脈息如何你看了沒有?會不會傷到內髒?”
太醫道:“照脈象看,應該隻是皮肉傷。但那麽大板子打下去,內髒受震還是會有的,娘娘需得好一陣子保養了。等娘娘上完藥,微臣再看一次,才擬藥方。”
皇帝點頭,也隻有等了。臉上看不出喜怒,心中早就滿天火焰。即便不是針對瑋月,他也絕不能允許後宮出現這種自相殘殺的情況。今天的事件可能還隻是事情的開幕,很有可能,隨著兒子們的長大,這種明爭暗鬥更會走向白熱化,就像他當年所受的一樣。這事如果不打壓下去,以後兒女們的死傷恐怕會層出不窮。不,決不能讓類似事件再次發生。
想到這兒,對跟隨的太監道:“傳朕旨意,複黎氏皇後之位,歸還四寶。黎氏族人多有過錯,念其有功在朝,赦免其罪。所抄家產盡數發還,沒收封地歸還三成。”又招手叫熏過來,道:“你即刻領旨到刑部放黎氏男丁出來,讓他們回家好生過清靜日子,修身養性。這裏,有朕在。”
熏連忙應聲謝恩出去。這邊皇帝又次第下詔:
“封皇長子為榮安王,賜住柳下係舟宮。”
“封皇二子為升平王,賜出宮開府。”
“封皇三子為誠恭王,賜……住宮中,待滿十五歲出宮開府。”
瑋月在裏麵雖然依然閉著眼睛,可卻把這些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心說,這要是她自己使的計策的話,那可是天下最成功的苦肉計之一了,換來多少好處啊。可是看皇帝的意思,雖然三個兒子都封王,但老大依然住在宮中,老兒卻放出去開府獨過,這是不是意味著視老大為太子的意思?可是後來皇帝也考慮讓熏還是留住宮中,按說,老二應該也還不到十五歲吧,為什麽會讓熏留下而放老二出去?難道是因為對熏剛才的表現非常滿意,所以皇帝心中有了什麽什麽意思?
那倒是好現象,熏自己爭氣,她再替熏努力一把,難保就可以因此完成天庭交下的重任。
因為恢複後位,上完藥後,瑋月被特別準備的鋪著厚軟絲綿墊子的春凳直接送進皇後可住的坤泰宮。因方小襲處事果斷,忠心可嘉,當即升為昆泰宮主事。這一命令從瑋月嘴裏有氣無力說出,卻震得方小襲足足傻了半天。好一陣子,才心裏默默念叨著“我現在是坤泰宮主事了,不能失了莊重”,“我現在是坤泰宮主事了,不能失了莊重”……強行控製著自己的喜悅,不想露出小船不可重載的樣子。可是誰都看得出,他笑得眼睛都快沒縫了。
皇帝送瑋月進坤泰宮後,自己出去處理政務,答應晚上再來。熏急急領旨從刑部大牢放出外公舅舅表兄們後,也來不及送他們回府,而他外公因為聽說女兒恢複皇後位置,心中非常高興,隻要有第一步就有第二步。所以也催著外孫回去照看皇後與他哥哥。老謀深算的外公一下想到非常多的未來。
熏打馬回宮,等到不能在騎馬的地方,這才下來飛奔到坤泰宮看母親。見母親因為背部挨打,所以隻能趴著躺,而門外跪著華貴妃等一眾在柳下係舟宮出現過的妃子。熏俯身在瑋月耳邊,輕聲把放外家出來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道:“外麵這些人是母後讓他們跪著的嗎?這不好啊。”
瑋月笑道:“我也知道不好,這隻會激起他們更大的仇恨。是你們父皇罵了她們一通後,讓她們跪到晚飯時候才能回去。熏兒,不如你去你父皇那兒討個旨意,讓她們回去吧,說母後不忍心見姐妹們跪那麽久,她們有受教訓已經可以了。”
熏猶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熏兒真想踢她們的屁股,尤其是那個華貴妃。那熏兒慢慢地走去父皇那兒。”
瑋月聽了好笑,道:“孩子,今天辛苦你啦,看你這種天氣都跑出汗來了。這事兒你還是要抓緊做,顯示我們的誠心。還有,你哥哥那裏還等著你去安排呢,千萬要再仔細查一遍,看有沒有放過誰。而且你慢慢瞧著,也把你哥哥手下的人都篩選一下,免得再有這種事情發生。熏兒,母後相信你自己的手下你是會抓得緊緊的,但你也要引以為戒。”
熏兒連連點頭,忽然有點扭捏了一下,猶豫了一下,才道:“母後今天好堅強,傷那麽重都沒掉眼淚。熏兒平時被太傅打手心的時候,都會痛得非要裝一個鬼臉才忍得住呢。熏兒真想陪您坐著說說話,給母後解悶,可是……”說著衝外麵裝個鬼臉,眯眼吐舌地非常好玩,逗得瑋月忍不住地笑。
“熏兒,母後也很希望你陪著說話,可是你哥哥更需要你。你趕緊辦了外麵這些人的事就去你哥哥那裏,一個時辰給母後傳一次消息。其實母後挨了這一頓板子心裏反而輕鬆,本來你父皇心裏還在別扭,因為以前黎家氣焰太盛,他多少心中是不舒服的,所以現在一頓打下來,他隻會嗬護著母後了。你放心,母後心情好,這點皮肉傷沒什麽大礙。”
熏聽了這話,眼中掠過一絲烏雲,自言自語地說了聲“天威難測”,便跪拜了後離去。瑋月看著熏急急出去,心說這兩孩子一個娘胎爬出來的,怎麽性子差那麽多,老大怎麽連自保都不能?
皇帝晚飯後才來坤泰宮,外麵天已全暗。走進裏麵,讓伺候的人都下去,這才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瑋月立刻笑嘻嘻伸出手去,皇帝忙接住,雙掌一合,捧在手心裏,微笑地看著她,道:“朗兒還沒蘇醒,不過太醫說脈息已經平靜了,估計晚上應該會醒來。你呢?痛不痛?讓朕看看。”
瑋月忙道:“呀,別看,肯定好髒的。幸好是在背部,要是在前麵,我自己都不要看。痛倒是可以忍,隻是悶得難受,她們那些人又不識字,本來想讓她們給我讀點什麽故事聽聽也好。對了,熏兒回來說了,我父親他們非常感激天恩,說一定會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皇帝隻是一笑,道:“說到熏兒,他是個懂事的,說起話來一絲不亂。下午雖然是你吩咐他到朕這兒求情,可他把理由說得頭頭是道,連旁邊的大學士聽著都連連點頭。朕本來隻想封老大老二為王,因為他們過了年可以滿十五歲,今天喜愛老三聰穎,也封了他。不過朕看老大那裏以後明槍暗箭還少不了,得讓老三幫忖著對付,等看看勢頭過去再賜他府第吧。
瑋月聽皇帝這麽說,心裏也就放心,隻要他能看到熏的好處,事情就可以一點一點地爭取了。她想了想,道:“皇上,我要道歉,要不是我思慮不周,披頭散發跑去看朗兒,也不會惹出那麽多事情來,害得皇上替我擔心。可是您現在拉著我的手跟我說話,我又覺得吃這些苦也都值了。”說著,嘴一噘,眼圈開始紅了。
皇帝聽著心裏軟軟的,忙攥緊她的手,笑道:“朕都還在想,今天皇後夠能忍的,吃了那麽大苦頭都不掉一滴眼淚,你看這會兒說著話你倒是反而哭了。你們母子倆還真是相象。熏兒今天也一直很鎮定,但是看見朕被朕誇獎了,這孩子也反而哭了。你也別衝著朕道歉,你兒子已經都替你說了,情非得已,嘿嘿,這孩子想出來的好詞兒,說得又中肯又大方,回頭你讓他自己跟你說一遍。真像朕當年。”
瑋月聽了開心地笑了,道:“皇上這麽一說,我這心裏真是吃了蜜一樣,孩子總算養成人了。唯一遺憾是朗兒心性太過忠厚,以致連自保都難,也是我以前管教太嚴。後來熏放著養了,他自小崇拜皇上您,最愛聽我跟他說皇上的事,所以處處學著皇上行事,沒想到反而更好。”
皇帝揉著瑋月的手,笑道:“你啊,以前拘謹太過,把朗兒也管傻了。現在你放開懷抱,卻又變得朕都快認不出你。要不是你今天不要命地護著朗兒,朕都要以為你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瑋月聽了心想,還真是妖邪附身呢,看來這一頓打得好,解決無數大小問題。但臉上卻是不依地白了皇帝一眼,道:“我以後也就這樣啦,對皇上對兒子不帶假麵地一門心思地好,對後宮其他人沒辦法,誰讓我是皇後呢?當然還是得以禮相待,力求和睦,少給皇上添麻煩。皇上您可不能一臉不認識我的樣子,我好不容易想明白了,您要是看不順眼我可不依。”
皇帝聽了直笑,他也喜歡皇後昨天那樣對他,昨晚……他很快樂,本來還想今天繼續昨晚的快樂,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心裏非常遺憾。原本他以為皇後既然想明白了,不知對待其他妃子會不會也不再如過去一樣的和顏悅色,讓那些妃子跪在她門口也有試探的意思。下午見她差熏去求情,這才放心。這樣最好,麵麵俱到。不由騰出手刮刮瑋月的鼻子,笑道:“你怎麽一下子傻了?朕今天那麽忙都趕著過來見你,晚上朕也宿這兒了,這還不說明問題?你就安心躺著,朕看幾本奏折再睡覺。”
瑋月把手收回來,枕在臉下麵,側著臉看著皇帝眉開眼笑,心說他還是對她很不錯的。既然如此,那就是他了吧,以後全心全意對他好。皇帝到書桌後麵坐下,見瑋月笑得跟小狐狸似的,忍不住道:“笑什麽?”
瑋月笑容不改:“我真開心。”皇帝聽了就知道她開心什麽,也微笑,不過比較含蓄。瑋月見皇帝領會,接著道:“皇上,我心裏很想留您的,可是我背上的狗皮膏藥我自己聞著都想吐,你還是別留在這兒睡了,免得被熏得做惡夢。您明天白天可要處理好多事呢,不能壞了精神。不如您在我這兒批了奏折再去別處睡吧,我在這兒看著您就已經夠開心了。”
皇帝聽著這段話,心中隻有四個字,“情真意切”,她說的應該是她心裏所想的大實話。非常喜歡她性子變成這樣,這讓他感受到真心實意的親切,讓他對這個人對這個屋子產生依戀,視之為家,為歸宿。他微笑地答:“好,依你。等你不再用藥的時候,朕再留宿。以後朕經常會晚上過來你這兒陪你一會兒。”
瑋月甜甜地應了一聲,便不再出聲,看著皇帝披閱奏折,心裏則是想著,其實這樣也好,昨天進度太快了,還真有點接受不過來。這麽緩衝幾天也好,可以好好調適心情。
可憐皇帝,大冷的夜晚還得轉宿去葛芮斯葛妃那裏。可是自見了人間極品狐狸精後,皇帝看葛妃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臉上粉太厚,撒嬌矯揉造作,說話後麵條件多多。有了對比,越發感覺皇後的可愛,尤其是一樣的撒嬌,葛妃隻會獻媚,不像皇後竟然還會撒賴,段位高下可見一斑。
可是皇帝也是著實討厭藥味,晚上到皇後寢宮去坐一會兒已經是極限,所以隻得忍了。
別人以為皇後一定會背部疼痛,輾轉難免,即便睡著,也會因為無法翻身,而睡得辛苦,哪料這個皇後是狐狸精所變,睡覺時候除了怕弄壞背部膏藥,被明天換藥的藥婆看見起疑,她還巴不得別有人呆在她屋裏,妨礙她下床四處走動。所以她趁半夜無人動了一晚,細細掐算了華貴妃、葛妃、穀妃的過往,本來還想掐算她們的未來,但是奇怪,算不出來。難道是上天限製她知道目前所處環境的發展?不過這樣也好,後麵的事情要都知道了,活著還有什麽趣味。
而早上發生的事,若要追究起來,也就這幾天的事,她瑋月如果沒出冷宮參加壽筵,沒在晚上被皇帝召幸,後麵的什麽朗中毒她挨打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那麽是誰心計那麽深,對個人喜好把握得那麽好,設計出這場一箭雙雕,甚至一石三鳥的計策的呢?因為照她對華貴妃的掐算,此姝雖然也有害她之心,可宋嬤嬤卻還真不是由她所所支使,宋嬤嬤還是奉的別人之命,而那個別人,瑋月卻看不清楚是誰,那張臉不熟悉。當然也不會是葛妃和穀妃。
難道還另有其人?是哪個有兒子的嬪妃呢?隻有等以後慢慢地查出來了。
等早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的時候,宮女頭兒碧思帶著兩個小宮女小鶴和小葉一起輕手輕腳地進來。碧思有一張微圓的臉,笑起來左頰有個圓圓的酒窩,眼睛也是圓圓的,嘴唇也是圓圓的,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甜美。她進來見瑋月已經睜開眼,便笑著細聲細氣地道:“娘娘醒得好早,柳下係舟宮來消息了,說榮安王爺昨晚已醒,還嚷著餓,進了一小碗燕窩粥,現今又睡著了,但是臉色看上去已經大安,誠恭王爺請娘娘不必再過掛心了。”
瑋月鬆了一口氣,還好,賭徒,在我任務完成前,你可千萬悠著點性命,提前去了地獄可是沒法預支福利待遇的。她想了想,道:“你們叫個人去跟誠恭王說,他辛苦了一天一夜,也該好好休息一下,現在最壞的都已過去,叫他好好睡了覺以後才來見我。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要是累著了,做娘的會傷心。”
碧思應了一聲“是”,給小葉做了個手勢,小葉便躬身退下,想來是去報信去了。小葉走後,小均進來接替,三個人忙忙碌碌,卻還是鴉雀無聲,似乎隻有行動間衣帶帶出的風有那麽一點點聲音。瑋月心想,那可比當年洪葉羅家的家規嚴格多了。
過了一回,又進來兩個宮女,球球與油油各自托著杯盤,該是進早餐了。想來這些粥點都是原瑋月喜歡的東西,裏麵有玫瑰絮子軟糕,薄荷鬆子三色酥,半個手掌那麽大的油炸蔥餅,燕窩薏米香稻米粥,就是不見一個狐狸愛吃的肉包子。可是一夜下來瑋月還是餓得夠嗆,一盤吃的再沒葷腥她也可以忍受,尤其是油炸蔥餅香酥可口,做得可比當年在酒店所吃的要精巧好吃了,純手工的呀。
吃完瑋月當即吩咐:“每天喝藥,口淡得很,讓他們明天進一些兩廣口味的粥來,比如皮蛋瘦肉粥,魚片粥,雞絲粥,肉骨粥等。我背後的傷要愈合長肉,醫道說,吃啥補啥,三餐裏麵也得多點葷腥,不要總是清湯寡水的,連養病的力氣都吃得沒了。還有,燕窩魚翅不要上,可憐見兒的,吃了也不安心。”
球球與油油細細地應了,又複述一遍,這才下去。出門了忍不住互問,為什麽燕窩魚翅可憐見兒的?這個問題很多日子後她們才轉彎抹角地打聽到緣由,不由為皇後的見識傾倒。
碧思又笑吟吟地進來,回道:“稟娘娘,外麵好幾宮的娘娘都來探望您呢,還有幾個外夷的特使夫人也遞了牌子進來,恭祝娘娘呢。”
外國的特使夫人?瑋月聽了好奇心大起,連忙吩咐:“你請華貴妃進來說話,其他都讓她們先回去吧,就說我今天體力不濟,不能一一見麵,多謝她們關心。請外夷特使夫人都進宮來等候,她們來祝賀我複位,那是國家禮儀,不能推搪不見。你給我準備禮服吧。“
碧思忙道:“娘娘,太醫吩咐,娘娘最近三天千萬不得移動,以免撕裂結痂的地方。接見外夷特使夫人的事,還是延後幾天在做吧。“
瑋月哪裏肯,所以她當然有理由說:“嗯,要換了其他病,也就拖幾天了。可是今次挨打,想必外麵也有一些風言風語,若是我今天不見,便是坐實了這些風言風語,那可是有傷國體。碧思,到時你也別當我是薄胎瓷人兒似的伺候著我,務必都要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碧思聽了感動,凝神想了想,這才應了聲“是”,眼圈兒紅了一下。瑋月心想,她倒是個實心對皇後好的人。
華貴妃很快被召了進來,看得出,她眼睛裏有害怕,有擔心。瑋月這個人不是個喜歡弄權的,見了她那樣,心便軟了,這宮裏類似虎狼窩,好好的女孩兒進來了也都得變質,也別深責了。治標要治本,既然現在由她瑋月掌了後宮,以後總得把這種風氣改了才好。等華貴妃見了禮,她才道:“碧思,給華貴妃拿椅子來我床邊。你們都退下去吧,我跟華貴妃有話要說。”
華貴妃聞言,很是吃驚,戰戰兢兢坐了,卻隻敢坐個邊沿。瑋月看了,也沒去撫慰,心想古代既然級別森嚴,自己也別做得太出格。溫和地道:“你起得倒早,外麵天冷了不少吧。”
華貴妃忙道:“昨晚開始起風的,早上起來看見下了幾滴雨,說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出來果然冷了許多。”
瑋月微笑道:“是啊,難為你們這種天氣都來看我。”
華貴妃也沒臉皮此時大獻殷勤,隻得轉了話題道:“昨天沒能阻止惡奴行凶,幸得姐姐不追究,妹妹感激不盡。差人送了兩盆素心建蘭過來姐姐這兒,希望能衝淡一點藥香,萬望姐姐一定要收下。”
瑋月笑道:“嗬,那是好東西,拿進來我看一下,妹妹真是有心。”
華貴妃聞言喜上眉梢,送出的東西對方能收,那已是給麵子,而對方又能喜歡,那說明後麵就好說話。忙起身叫人搬蘭花進來。那是非常大的兩盆,下麵是素淨的青花瓷大盆,上麵鬱鬱蔥蔥墨綠的蘭草。光是看著蘭草便喜歡不盡,何況這款素心建蘭又是異常有型,十幾條花枝稍稍高出蘭草幾分,每枝上麵跳躍著五六朵花瓣到花萼均無一絲雜色的似是碧玉雕就的花朵,且那花瓣又作梅花狀,清雅中透出一絲雍容。
瑋月已經經曆人生近百年,她記性極好,看書又雜,是以一見這兩盆蘭花便已知其之名貴,非常喜歡,笑道:“妹妹,這兩盆蘭花,即便全是拿碧玉雕出葉子花朵,也不及它的名貴。建蘭素心本少,它又是梅瓣素心,更難得的是花枝亭亭玉立,三樣湊在一起,便是絕品了。何況又是如此諾大兩盆,隻怕種了二十年都不止了。多謝妹妹,隻是我這屋裏滿是藥氣,真是怕沾染了這花中君子呢。”
華貴妃聽皇後如數家珍地說出這些珍貴之處,心中佩服,以前一直以為她是麵人,不聲不響,所以也不是很看得起她,心中對她很是不服,可又不得不屈居於她之下。而這盆蘭花是她哥哥從福建回任帶來,送了她兩盆,說了一堆好處,竟是與皇後說的一絲不差。本來是忍痛割肉,現在見割肉有效果,倒是歡喜,臉上也少了點擔憂,忙道:“建蘭的香比之春蘭就差許多,姐姐放在屋裏也不會混了藥氣,偶爾眼睛看幾眼綠的,心裏也舒坦。唉,都是妹妹害的姐姐。”
瑋月這才轉入主題,收起笑臉,正經地道:“這件事,妹妹也不必再行自責。皇上昨兒已經說了,不是妹妹你的錯。換個角度想想,你膝下隻有兩位公主,沒有皇子,隻安安穩穩過日子便是,又何必對我下那毒手?我在想,妹妹其實也是被那背後的人給害了呢。要不是皇上昨天明察秋毫,妹妹你又有什麽好處?明擺著你被人當了槍使。說起來,你還得好好推敲一下周圍的人,看是不是還有誰是別人安插在你身邊搗亂使壞的。”
華貴妃本來隻是在心裏想著,這回要是能得皇後稍微寬恕,大家麵子上過得去也就得了,沒想到皇後會說出這麽貼心的話來,讓她始料不及。細細想了皇後的話,果然有道理,不由得滑向地麵,老老實實拜下去,泣道:“姐姐這麽貼心,妹妹更是無地自容。”
瑋月笑道:“起來吧,又不是你的錯。我也乏了,你退下吧。你兩盆花兒我喜歡,就收下了。”
華貴妃又是好好拜了一下才起身垂著淚離開。瑋月相信,不用再多說,她回去一定會動手好好肅清自己宮裏的釘子。宋嬤嬤本來就是她宮裏的人,由她去查,當然事半功倍。
真累,以前看書上所言也就當看戲,自己真做起來,要不是有法術跟著,還不定怎麽被那些人精欺負呢。
外夷特使夫人來了不少,什麽大食、波斯、暹羅、高麗等,除了暹羅的語言不懂外,其他語言,勉強說幾句還是可以的。那些夫人見上國皇後竟然能笑眯眯地跟他們用祖國語言攀談,大為心折,回家便大肆宣揚這個皇後的賢德,不提。
春節將至,宮中的活動都得向皇後請示,瑋月隻得裝著因背上用了波斯的什麽靈丹妙藥而愈合神速,開始下床活動,也開始放棄使用那些臭臭的膏藥。一時宮內宮外都傳說波斯的金創藥膏神效非常,達官貴人都托著關係問波斯特使要那神藥,弄得波斯特使驚詫莫名,他們確因捕風捉影得知皇後受傷而送去一些藥物,難道歪打正著效果就那麽好嗎?心中也是喜歡,從此此藥成了兩國友誼的使者,有說,送禮要送金創膏。
其他特使夫人知道了,都變著法兒想出自家祖國的寶貝進獻皇後,希望也能因此一舉成名。於是瑋月終於吃到了久違的泰國米,當時還叫暹羅米。
天氣越發寒冷,陽光已經沒了熱度。屋子裏不得不日日夜夜放著兩隻炭盆,才能驅走凜冽的寒氣。這天太監傳話來說晚飯皇帝準備過來吃。皇帝還從來沒到瑋月這裏吃過飯,他一般都是在上書房晚飯,飯後批點奏折才過來。瑋月也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心說男人總喜歡吃點葷腥的,而此刻天氣寒冷,不如來個火鍋如何?
於是叫人準備了兩隻小炭爐,上麵架兩隻銀盆,一隻裏麵放的是乳白的高湯,一隻裏麵則是紅豔豔辣椒花椒草果等。又讓廚師將羊肉牛肉去骨在天外凍硬了,拿木匠的木刨刨成片,鮮活的黑魚去皮剔骨片肉,又準備了幾色不下鍋的小菜,等皇帝過來。
沒想到一等等到月亮升起,皇帝還是沒來。讓人去探,說是皇帝還在上書房與大臣議事,都沒吃飯,看來暫時也沒結束的可能。瑋月心知肯定是出了什麽軍國大事,又不便去催,不像當年與賭徒的時候眼見時間到了他還沒回家,她早就電話過去騷擾。此刻隻有婉轉提醒。於是讓小廚房準備一點熱點心,讓方小襲送去上書房。果然沒多久,皇帝擺架坤泰宮。
瑋月披上棉袍站到房間棉裏大紅猩猩氈門簾外麵迎接,親自替皇帝脫了黃鍛繡金龍貂皮鑲邊朝袍,替他摘去帽子時候,皇帝伸手抱住就在身前忙碌的佳人,笑道:“等急了?準備什麽好吃的?”
瑋月把帽子摘下遞給碧思,卻拿手指輕輕描著皇帝的眼睛,皺眉道:“怎麽幾天沒管您,眼圈都黑了,最近沒睡好?”
皇帝貼著瑋月的耳朵輕笑道:“你身上大好了沒有,聞著藥味全沒了,今天朕就宿這兒不走了。”
瑋月捶了他一下,微紅著臉道:“我也心疼您晚上那麽冷的還要走呢。來,先吃飯,這玩意兒叫火鍋,還是西域的不知那個特使夫人告訴我的,連禦廚房總管都說沒見過。試試味道如何,我總覺得冬天吃這個應不會差。”
皇帝攬著瑋月過去飯桌,見桌上東西果然怪異,從來不曾見過。看著瑋月動作,皇帝也模仿著在白鍋裏涮了羊肉片,一吃之下,果然鮮甜。再拿羊肉往紅鍋裏麵一涮,雖然麻辣嗆人,卻更為鮮美。兩隻鍋子都不大,兩人搶著吃涮熟的肉片,非常開心,旁邊伺候的碧思她們都強忍著笑。吃到肚子裏有點底了,這才慢了下來,皇帝先笑道:“都說你跟那些外夷關係親密,原來還是學到不少好處的,這種火鍋食料簡單,味道卻是非常鮮美,嗬嗬。”
瑋月笑道:“哪止這些好處,否則不成了隻知道吃喝玩樂了嗎?小鶴,你去把我藏著的幾把刀拿來,給皇上看看。”一邊趁空暇,道:“朗兒已經可以下床了,我讓熏兒去他外公處接收抄沒發還的家什,順便監管著黎府的吃穿用度,讓他知道一點平民生計。他那幾個舅舅奢侈慣了,我還真擔心年邁的老父管不住他們,到時坐吃山空,丟了天家臉麵。熏兒不知能不能壓得住他們。”
皇帝微笑道:“讓熏兒知道一點柴米油鹽也好,免得說出什麽肉糜之類不著邊際的話。你讓他既然做了就得做踏實,看仔細了錢糧管理怎麽做才不會出漏子,不要浮於表麵。不過也不要一粒米一個銅板地摳,他終究不是小門小戶,做事情還是得有點大氣。”
瑋月忙笑道:“是了,這話我就考慮不到。”邊說,邊接過小鶴拿來的一隻青色綢包,打開,取出四把刀子,一把把拔出鞘來陳列在皇帝麵前。“皇上您看,這分別是波斯、大食等四國的鐵器,四把刀子各有其長。我轉彎抹角打聽了他們各自的鍛煉方法,其中竟是大有學問。又問了宮中專管銅鐵的太監,才知道有些方法我們是不知道的。所以我這幾天記錄了一張單子,宮中作坊小,可能做不了,想請皇上批示了,交兵部試煉,如果能做出這把類似大食國彎刀這樣鋒利耐用的兵器來的話,以後邊境將士也就可以少點傷亡了。”
皇帝哦了一聲,繞有興致地接過那把大食彎刀,忽然起身走向室外,使力便向石柱砍去,隻聽幾聲脆響過去,皇帝便立刻回身就燈下細細查看刀鋒。一看之下,連連點頭道:“好刀,好刀。這種刀拿去戰場,才不愁幾刀砍下刀便卷刃。你果然是個有心的,你把單子給朕,朕讓兵部立刻試製,這要是能用到明春的戰場上的話,一定大有好處。”
其實這些所謂走夫人路線聽來的煉鐵法都是瑋月自己按照現在的技術條件自己寫出來的,隻怕自己想出來的太過突兀,所以就假托從別人出問來,容易叫人相信。小葉都不要人提示,主動去書房取了一疊紙來,交給皇帝隨行的太監。瑋月此時笑道:“我倒是不知道明春要發兵,隻想著我們的刀子快一點的話,將士就多占一點便宜,皇上也可以少操一點心。”
皇帝聞言,伸出手握住對麵瑋月的手,心裏很是感慨。微笑著看了瑋月好一會兒,才道:“你知道剛剛朕一直沒來吃飯是在忙什麽嗎?就是在說明春攻打西北的事。西北那塊毒瘤一天不除,一天貽禍。可是打仗,朕心中又沒有底,目前看來,敵我勢均力敵,打起來,必將是一場持久戰。最怕的是時間拖長了,國庫吃不消啊。所以今天主戰的也有,主維持現狀的也有,議了一天都每個結果。”說著舉起一把雪亮鋒利的波斯刀,一刀揮向桌角,桌角應聲而落,“要是兵部能如願練出這等鋒利耐用兵器,朕明春準定發兵。”說話的時候眼睛雪亮。
瑋月看著他,微笑道:“我對軍國大事不懂,但這幾天因為準備春節過年,每天看著送上的單子就心驚肉跳,實在是奢靡太過。我看除了一些祭天祭祖等必不可少的禮儀,很多花費大可不必,都是些無謂浪費。現在聽了皇上說的擔憂國庫吃不消,我倒是想在宮裏先節省起來了。多少也是一些銀子,對外也是個榜樣,皇宮都已經做起來,以後國庫真吃緊了的話,皇上要籌錢也方便好多。”
皇帝聽了笑道:“春節難得一個節日,也便罷了。平日裏流水一般的用度倒是可以節省就節省,雖然天下歸朕,可朕也不能亂吃亂用。你想個辦法?”
瑋月笑道:“辦法我前幾天躺床上時候已經想了,除了節省之外,還有另一個想法。這回華貴妃手下宋嬤嬤背主行凶也是一個警示。宮中老人太多,雖然有些方麵可以因此嚴明規矩,沿襲祖宗家法,但也產生一個最大問題,那就是拉幫結派。幫派一根深蒂固,人便沒了頭腦,行事因為身後有龐大幫派支撐,便是連主子也敢頂撞。而且有些老人仗其資格,橫行不法,各宮串連,宮中倒有一半太監宮女隻為伺候著他們這些半主子了,也有一半是非出自他們之手。不如趁著春節臨近,先把宮中一批超過二十五歲的宮女嬤嬤放了,讓她們回家團聚,也是皇上體恤天下兒女親情的恩典。太監等忙過春節也放一些年老的出去,讓他們臨老享樂幾天。如此一來,便是每月月例都可以省下不少。當然天家並不愁這些銀子,不必做得如此小氣,到時失了天家臉麵就不好了。可是這麽多日子看下來,宮中倒是有一大半事情是這些人生出來的,找個用兵節省的借口放了他們,正好一舉兩得。”
皇帝聽了點頭道:“你看出來了正好,朕也想斬草除根,朗兒的事情和你的事情,都太可恨。也就是宮中盤根錯節太多,才會生出無數利害關係。搞得有些宮中主子還得看奴才眼色行事。”說到這兒,他忽然想到什麽,抬頭給他的太監一個眼色,那太監便帶著所有下人退了出去。皇帝這才輕聲道:“華貴妃對你說了沒有?”
“調查宋嬤嬤的事嗎?”
“是,看來這件事不簡單啊,朕最先以為也就後宮爭風吃醋,爭權奪利,沒想到還牽涉到宮外,牽涉到朝廷。朕知道這些的時候隻想著這個宋嬤嬤還隻是浮出水麵的爪牙,還不知有什麽大魚沉在底下,總不能等那些人一一發難才把他們起出,不如一刀下去,把些根子最深的老人先拔了放出宮去,讓他們想做什麽也做不成。明春要真是對外用兵的話,宮內是萬萬不能讓人鑽了空子先亂套的。否則就是意味著江山不穩。”
瑋月聞言怔住,眼睛直直地看著皇帝,一時說不出話來。皇帝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想對了,朕正準備禦駕親征。所以,後宮你得替朕管牢了,有個風吹草動,格殺勿論。”
“不要。”瑋月輕呼一聲,鑽進皇上懷中,“我不要你離開那麽久,而且沒有你支持我,我呆在宮裏會很害怕的。我要跟著你走。”
皇帝聽了心中受用,笑道:“你看,一急之下狐狸尾巴又露出來了,又是你啊你啊的。皇後,朕如果禦駕親征,你得替朕監管那些監國的大臣。免得朕在外麵,這兒後院起火。有什麽問題,你可以……請教你的父親。”
瑋月從那一個長音中忽然被提示到了什麽,想了一想,才鎮定自若地道:“我最不放心就是我父親啊。父親從高位跌下,怎麽都會在心裏有些怨言的,所以我才派熏去接收發還的家產,就怕是有人見他失勢,有些什麽不敬舉動,使他心中積怨更甚,對皇上不利。皇上大恩不追究他們的罪過,我怎麽可以讓他們恩將仇報呢。有熏在,起碼可以擋掉一點不敬。而皇上禦駕親征的話,我最擔心的還是我這個父親啊。到時皇上不在,京中表麵上我最有說話的份,我倒是不怕父親求我做些什麽,最怕他借我名頭做出什麽。皇上又最知道的,我心太軟。如果皇上決定親征了,不如我趁春節見父母的時候與他們提一下,先派遣幾個黎家子弟去了西北軍前效力,也好對我父親有些牽製。”
皇帝聞言,情不自禁地“噯”了一聲,從懷中掏出瑋月的臉,捧在手心細細審視了半晌,這才深深吻了下去。她都自己提出來了,也早就考慮到了,他還能有什麽說的?愛妻,居然就是這麽事事為他考慮的,事事先替他著想,掃清前路。本來他親征最擔心的就是出獄的黎家,還在後悔不該全部放出,留下幾個押往軍前,那就有了牽製,可是他現在心中愛極這個皇後,不想做出太多傷及黎家的事,讓她光潔的額頭添上愁思。沒想到,她卻主動提出由她出麵。相信她也會說出大方得體的話消磨黎家老小的戾氣。如此,他便無後顧之憂了。
這一吻,自然便帶著很多種類的感情和感想。而瑋月心中的感想也很多,與他,就不會是與賭徒那樣的單純的愛戀了,他是皇帝,又是個想要有所建樹的明君,所以他的愛,必然會涉及到國家社稷,還有龐大的後宮。即使她得專寵,那也得顧忌到後宮那些虎視眈眈的嬪妃。
皇帝一吻既罷,貼著瑋月的耳朵輕道:“你還是坐到對麵去,看朕今晚就把這些事情解決了。”
瑋月愣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皇上要解決大齡宮女嬤嬤等的事,便一笑起身坐回原處,看著皇帝宣侍衛總管相光和跟隨他的太監們進來,一一發號施令。如此一來,宮中除了奶娘,再無超齡宮女。而皇朝最重孝道,奶娘都是需得留在宮中養老送終的,好在人數有限,此事過後,諒她們也沒膽再興波瀾。
這一晚,打的是皇帝感念天倫、恩賜團圓的幌子,行事之際卻有雷厲風行之勢。號令過處,不容被點到名的女子略作逗留,連與各宮主子話別都不許,隻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淨身被轉移到一處大屋過夜,隻等天亮發出宮去。不是沒有有心的人想打點了包裹送一送老姐妹,但大屋外麵燈火如晝,得了皇帝嚴命的侍衛和太監在類似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敢徇私,所以,一晚上下來,外麵連隻鳥都飛不進屋。
屋裏那些耀武揚威了多年的嬤嬤此刻都沒了往日的威風,一個個都如霜打了的茄子,除了哭,都不知做什麽好。可又礙於規矩不敢大聲哭泣,因此上,一屋子都是悶悶的嚶嚶嗡嗡聲。那些平時已經靠邊站了的白頭宮女,此刻見高高在上嬤嬤們也一樣的待遇,又想到不就便可與家人團聚,驚嚇過後,反而歡喜。但還是有點茫然,宮中關了那麽久,不知出去後怎麽回家。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坤泰宮雖然聽不到一絲雜音,皇帝也吩咐沒什麽突發事件不必稟報,所以吩咐下去後,皇帝照舊地批折子,與瑋月閑話,沒事人一般。反而是瑋月是不是地看看窗戶,似乎從那兒可以看到什麽似的。這是她有生以來參與的第一件涉及的人那麽多的大事,心中有興奮,有不安,不知這麽做會留下什麽禍根,不知別的妃子會不會因此遷怒於她。皇帝在她這裏發號施令,又是在她挨打之後做出的如此決定,相信誰都會把今天清理高齡宮女的事件與她聯係到一起,她因此事無可避免地正式走到台前,而不再是以往那個無害而懦弱的皇後。看來她以後遭遇的明槍暗箭將更多,而且偏重暗箭。
夜深人靜時分,瑋月悄悄支起身子,對著酣睡的皇帝深思。以前和賭徒的時候,她樂得做一個傻嗬嗬快樂的小女人,從來沒想過要去用法術窺知賭徒的心思,因為她知道賭徒心中隻有她,她更喜歡賭徒費心為她帶來驚喜,喜歡賭徒沒原則地哄她、小小地騙她。這些要是預先知道了的話,不知會少了多少情趣。可是對眼前這個皇帝,瑋月心中沒把握了。跟他,壓根就不能以尋常夫妻之間的關係來考量,就像剛才吃飯時候,要是當時一個不小心,沒揣摩透了皇帝禦駕親征的疑慮,不知又會是什麽結果。
所以瑋月幾乎是沒有猶豫,對著皇帝默默地把他這幾天的所作所為如放電影一般地篩了一遍,雖然無法入侵他的思想,讀透他腦袋裏究竟想著些什麽,可清楚了解了他的所有言行,總可以從中看到一點什麽的吧。很累,心累,瑋月並不喜歡這麽做,她想如對待賭徒那樣對皇帝,可是那顯然不現實。而她又不是個人精,所以也就隻有靠法術來彌補不足了。她雖然今晚應對得體,可心中並不覺得愉快,總感覺禦皇帝的這種關係太不平等,又夾雜著太多不純粹的因素,讓她這個從未來過來的人對這種關係產生懷疑。
她思緒萬千的時候,皇帝在睡夢中也不知嘀咕了一句什麽,閉著眼睛把瑋月這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把,遮住她因用心掐算而露在被子外麵的肩膀。瑋月見此非常吃驚。別人這麽做她一點不會覺得怎樣,可那是皇帝,從來隻有別人照料他的皇帝。他賞賜什麽金銀珠寶都不希罕,可夢中給她掖被子,那說明什麽?是不是他雖然不可能做到正常人間夫妻之愛,也不可能有普通人家之親情,可心中也隱約對此有那麽一點向往呢?簡單點說,他是不是潛意識裏也知道心疼老婆?想到這個,又想到她“受傷”時期皇帝的輕憐蜜愛,瑋月心軟。皇帝也有很多不得已吧,他又是個好強的皇帝,一個人要挑起那麽重的擔子,也不容易呢。
那麽,好好待他,盡量給他純粹的家庭關愛?
春節未到,臘月尾聲開始,便是沒完沒了地與民同樂,沒完沒了地祭天拜祖。那麽多的規矩,即使連她這個超常的頭腦都能被搞暈,相信其他人更是隻會照著禮部官員的指示行事了。天子眼皮底下,誰都知道行差踏錯會是什麽結局。讓瑋月更深地認識到,這是帝王之家,不是尋常人家。
朗已經可以起床,可體質未複,臉色蒼白,行止之間,時間長了就得有人攙扶。瑋月心疼,似乎看見的是賭徒在虛弱難受,所以總是見縫插針地吩咐他休息休息休息。可是朗對於“規矩”倆字非常在意,即使冷汗直冒,卻還是一點沒有退卻的意思,反而熏總是在合適的時候消失不見,想是休息去了。所以元宵過出,朗終於支撐不住,又複躺下。
而過了元宵,瑋月也終於可以安靜下來,可以有時間思考一些事情。比如禦駕親征在即,需要做些什麽準備。原先商量的開源節流該從哪裏入手,等等。也終於有時間可以去看望臥病在床的朗。從朗的嘴裏聽到有關熏整肅柳下係舟宮的情形,瑋月聽著感到欣慰。好歹熏知道權術,不是個書呆子。
才沒說幾句話,華貴妃便過來探望。令得瑋月懷疑,華貴妃來的時間如此湊巧,正好差不多是她到了柳下係舟宮後,華貴妃聞訊趕來那麽長一段時間。難道是經過整肅後的柳下係舟宮內還是滿是眼線?
經過上回的指點,華貴妃眼下也知道了好歹,見麵非常客氣,和她一起來的是皇帝的大女兒,美麗的曦宇公主。曦宇公主雖未及笄,可這個時候的女孩兒皮膚如掐得出水一般的嬌嫩,嘴唇如含苞欲放的獻花一般誘人,眼睛如空穀清泉一般純淨,人見人愛。
瑋月不善言辭,寒暄過後,隻得拿曦宇公主做話題。“好漂亮的孩子,後宮隻怕都找不出可以跟曦宇比的女孩子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以前還不覺得,這會兒這孩子長開了就跟一朵鮮花兒似的好看,又是長在我們帝王家,當真是天之驕女。看著孩子長那麽大了,華妹妹,你說我們還能不老?”
華貴妃心中也是最得意這個女兒,見皇後這麽誇獎,當母親的臉上很有光彩,忙笑道:“姐姐過獎了。這孩子要是能學得姐姐的一份大度寬容的好性子,那才是最好呢。唉,我以前愚鈍,一直不知道姐姐的好。”
瑋月微笑道:“誰沒有個眼錯不見的時候?我也得要大家姐妹幫忙著提點著才能把事情做好。還都不是為著一個目的嗎。這次華妹妹稟報皇上的後宮嬤嬤們生事和可能有的內外勾結的事兒,便是姐姐我一直想不到的。皇上為此一直誇你呢。”都是明白人,瑋月雖然沒把清理大齡宮女的事與華貴妃的稟報掛上鉤,可誰聽了都應該想得到其中關聯原來如此。如果柳下係舟宮還有各色眼線的話,想來很快便會傳開到各家主子那裏。也好,這種功勞,瑋月並不願意背著,華貴妃喜歡,給她便是。
華貴妃是個直性子,聞言開心,笑道:“皇上真的誇我?真的?”
瑋月見此不由鬆口氣,心說這人雖然以前主持打她,可看來性子還是比較直爽的,不大人精,倒也好相處。便笑道:“那還有假?皇上雖然沒跟我說全部,可字裏行間全是讚同呢。華妹妹,希望你以後也能提點著姐姐啊。”
華貴妃開心地道:“姐姐客氣了,姐姐隻是忙,有些事顧不到也是有的,真要說起來,姐姐那麽睿智,哪裏有我們插嘴的份兒。做妹妹的提點是怎麽也說不上的,隻是心疼姐姐,還真是希望能夠替姐姐分擔一些什麽,讓姐姐不用那麽操心,就隻怕做不好呢。對了,葛妃葛妹妹的生日就在這幾天了呢。她原是皇上最寵的,如今……”還沒說下去,下麵便著了曦宇一腳,這才想到自己話多了,忙收住口,尷尬地笑了笑,拿喝茶掩飾過去。
瑋月一笑,知道華貴妃咽下的是什麽話,現在皇帝夜夜留宿坤泰宮,原先得寵的葛妃哪裏能不惱?華貴妃的意思還不是想提示她趁葛妃生日時候,給葛妃一點好處,平息葛妃心中的怨氣。正想說什麽表示一下感激,卻見方小襲進來,輕聲道:“稟娘娘,皇上已赴坤泰宮。”
瑋月隻得起身,對華貴妃微笑道:“妹妹,謝謝你的提點,你的好意,姐姐心裏非常感激。對了,你送的那兩盆素心建蘭花兒雖然謝了,可葉子還是那麽鬱鬱蔥蔥,看著讓人打心眼兒裏的喜歡。你再坐一會兒,姐姐先走一步。朗兒,你招呼好華貴妃,母後以後再來看你。”臨出門時候,又拉著曦宇笑道:“多好的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歡。”
曦宇懂事,知道這一次的誇獎不同剛剛見麵時候,這次是真心真意的,所以笑得非常開心。雖然是在黑暗的房間裏,可那笑容還是熠熠生輝,如冬日最耀眼的一縷陽光。
瑋月看著喜歡,走出門後,吩咐方小襲回去讓碧思把她的一套南海粉紅珍珠釧鏈找出來賜給曦宇。心裏又想,曦宇這個年紀正是該找婆家的時候,不知道皇帝會給她找個什麽駙馬。剛才她出腳阻止她母親說話已經落入瑋月眼裏,心想,這麽懂事的孩子,那麽小便心裏什麽都清楚,要是駙馬找得不好,還不是傷心一輩子?到時可得替她留心著。
光顧著低頭想這事兒,也沒注意到周圍已經寂靜一片,冷不防皇帝的聲音在身邊揚起:“想什麽呢,這麽認真?”
瑋月一驚,抬頭見皇帝已經笑吟吟近在眼前,忙磕頭施禮,卻被皇帝一手扯起。自從被打傷起,皇帝就沒再如以前那樣對她的跪拜視而不見,直接走過,一般都是等她施禮便拉起,待遇已經大不相同。瑋月這才笑道:“剛剛去柳下係舟宮,正好華貴妃也過去探望朗兒,說了幾句話。別的倒也罷了,看到曦宇公主那麽美麗又那麽懂事,非常喜歡,心裏在琢磨究竟哪家公子可以配得上我們的公主。”
皇帝聽了笑道:“你還真是有心。也罷,等朕物色了人選,都叫來給你看看,省得你不放心。”
瑋月笑道:“哎喲,皇上這不是揶揄臣妾嘛。皇上英明,經您看過的人選,臣妾還能有什麽話說的。不過是喜歡曦宇這個孩子,白操心罷了。”大庭廣眾的時候,瑋月還是依著規矩來,不會滿嘴“我”啊“你”啊的。“對了,皇上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可以過來?”
皇帝聽著喜歡,皇後喜歡自己的兒子,每天把朗兒熏兒掛在嘴邊,那是天經地義。如今見她不計前嫌,喜歡華貴妃的女兒,替華貴妃女兒操心,這才見胸懷。不過沒回答瑋月的話,隻是一笑,隨即抬眼看向周圍。坤泰宮周圍樹木不多,都是一些長綠的鬆柏。春雪積在針葉叢中,雪白襯著墨綠,分外好看。
沒幾步便進了坤泰宮,進門便是暖暖的香氣撲鼻而來。瑋月親自摘下皇帝的貂皮護耳帽,又替他寬了大衣兒,交給旁邊接著的碧思,這才讓小葉小鶴幫她脫去外衣。那邊皇帝早就熟門熟路坐到他在書桌前的位置。等她走來,這才道:“朗兒好點沒有?“
瑋月搖搖頭,歎息道:“這孩子禮數周全,不肯落下一點不是,這下撐壞了身子,看來又得養好一陣子了。指望天氣早日回暖,他可以好得快一點。”
皇帝點頭,想了想道:“看來朗兒是趕不上了,熏兒又還小,這回親征,朕隻能帶檄兒了。檄兒做事一向大膽鬥狠,不知道上了戰場還能不能一如既往,若是,那是好事。”
瑋月聽了微笑道:“不如讓熏兒也跟去吧,雖然他還小,不能學他父皇那樣馳騁沙場,可好歹也學點運籌帷幄來。男孩子不怕摔打,越是摔打越能成人。朗兒已經被我養嬌了,熏兒這兒得改了。而且上戰場畢竟不比出巡那麽輕鬆,雖然有皇上領著,可危險總還是在的。熏兒也去,穀妃應該可以寬心一點。”
皇帝笑道:“你是怕穀妃怨朕厚此薄彼?你啊,沒看到跟朕禦駕親征的好處,隻看到後宮姐姐妹妹的恩恩怨怨了。隻怕穀妃得知這一消息,歡喜都來不及。罰你給朕磨墨。”
瑋月立刻想到“槍杆子底下出政權”這句話,原來如此,檄要是在沙場表現出色,不就意味著很有統兵帶將的可能了嗎?那可是實實在在的軍權啊。一愣之下,隨即笑嘻嘻地挽起袖子,親自磨墨,一邊笑道:“原來還是我有可能招怨了。那熏兒還是別跟去了,在宮裏呆著,有什麽事,我也可以有個人跑腿。”
皇帝嗤笑:“你啊,胸無大誌,隻想眼前太平。也罷,熏兒這回就別去了,替朕看著戶部,督促他們錢糧跟上。還有,朕出發前這段時間裏,你安排一下各宮與家眷見麵。等朕出征,為免生出一些叫人防不勝防的閑雜事情,朕準備禁止後宮與外界接觸交往,包括家眷。”
瑋月點頭,服氣地道:“皇上考慮得還真是周詳。剛剛才與華貴妃說到內外勾結的事,要是禁了各宮與外麵交通,起碼這種事情可以避免一二。”
皇帝微笑道:“真要有什麽大事,宮門即使連日不開也是擋不住事情發生的,也就隻能防些雞鳴狗盜的小事。”
瑋月對於這一點也是想到了的,但是見皇帝這麽說出來,聽著還是心裏愉快,這是不是說明皇帝與她有商有量,便是連弱點都沒瞞著她?笑道:“還有一件事,過幾天是葛妃的生日,她那裏冷落很久了,我在想著怎麽替她熱鬧一下。”
皇帝嘻笑著拿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瑋月,道:“你想怎樣?把朕送過去當人情?”
瑋月滿嘴的刻薄話兒,那都是以前與賭徒鬥嘴練熟了的,可是礙於小鶴小葉就在旁邊伺候著,這種小門小戶人家的閨房話說出來得嚇死人。隻得生生咽下,挑眉似笑非笑地斜睨著皇帝,手下狠狠地磨墨,直把一方諾大端硯磨得“咄咄”直響。
皇帝也是笑嘻嘻地回看著她,見她鼓了鼓腮幫子欲言又止,卻把一方端硯當仇人一般折騰,心裏明白她心中的不願,正是他想要的結果。他也不願意被瑋月故作大方地送作人情,當然他會拒絕,可是如果瑋月此話說出口,他會心中不甘。說到底,寵誰宿誰宮裏,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瑋月沒有替他拿主意的權力。見端硯上已現幹痕,這才瞥了遠遠的小葉小鶴一眼,見她們都是垂首規規矩矩站著,便微笑著伸手握住瑋月溫玉一般的手臂,攏在手心裏,輕道:“這塊徽墨不知怎麽得罪皇後娘娘了?”
瑋月低眉一看,果然硯台上麵的幹痕縱橫闌幹,墨已磨得過頭。不由“嗤“地一聲笑出聲來,放下手中的徽墨,掂起一塊濕手巾就著皇帝的手仔細擦著手指,一邊俯身在皇帝耳邊輕道:“我才不會遂了你的心願。”
皇帝笑問:“朕有什麽心思又讓你知道了?”
瑋月一笑,纖手拈來一張紙,又取筆筒裏最細的毛筆濃濃地沾了墨汁,欲下筆時,又停住,看著皇帝笑:“真要我寫出來?”皇帝在那流轉的眼波中不由自主地放了手,笑道:“寫。”瑋月這才飛快在紙上寫下“狼子野心”這四個字,寫完,瞟了皇帝一眼,又在“狼”下麵打個小箭頭,補上倆字:“色狼”,在“子”上麵也伸出一個小箭頭,補上仨字:“登徒子”。也不等皇帝出聲,自己先大笑著搶著揭起紙來撕成絲縷,揉成一團扔了。
皇帝需得怔忡一下才明白過來,他今天在殿上大罵西北蠻夷“狼子野心”這個詞在此給歪解成了什麽玩意兒,又給安在了他自己的頭上。也忍不住大笑,極喜歡瑋月的聰明伶俐俏媚詼諧,總覺得在瑋月這兒他才得以脫下麵具做人。這才是他最迷戀坤泰宮的原因所在。瑋月笑完,這才有點不情不願地道:“對不起,皇上,我放肆了。”
皇帝笑道:“你這才想起放肆了?來,看看朕今天給你帶來了什麽。”起身攜瑋月走向長案,見上麵早就擺上了一隻青緞包裹,小鶴忙走過來打開。裏麵是黑油油的兩把刀劍。皇帝抽出那把劍,又是仔細地重看一遍,這才道:“這就是照你給的方子打造的刀劍。你看,多好的鋼口,朕今天在書房試用,當下便被一邊看著眼紅的鎮遠將軍討去一把大刀。隻可惜時間短促,沒法大批量換下前方所有將士手中的刀槍,不過那些小校以上的將官都將可以如虎添翼。瑋月,就衝這些,朕怎麽賞你都不夠。”
瑋月小心翼翼地拿手指碰碰劍把,又很快縮回手,笑道:“這玩意兒描在紙上與看見實物的感覺完全不同,就那麽近看了,才知道殺氣究竟是什麽東西。可怕。”
皇帝聞言失笑,偏要揮劍舞了幾下,這才道:“殺氣,需得持劍的人心中有殺機,才能形於劍上。否則,再好的劍也隻是掛在壁上任人玩賞的器物。”
瑋月笑道:“健將,快馬,禦駕親征,如今又添鋒利的兵器,我看皇上現在舞出兩團氣,左手一團是殺氣,右手一團是喜氣。想來皇上早對今次的禦駕親征胸有成竹。”
皇帝笑道:“你說對了,健將、快馬、利器是主要,朕過去也就給他們鼓動士氣。西域遼闊,朕要憑這手中三寶,一舉芟除多年以來困擾邊境的最大問題。”頓了一頓,又自言自語地道:“東留王陳墨見朕此刻萬事具備,今日朝堂之上也想爭取出征立功機會,叫囂欲率千軍蕩平大漠。朕能不知他的野心?精兵強將怎麽可以放到他的手上?”
瑋月知道這個東留王是皇帝的胞兄,當年也是覬覦皇位的幾大派係之一,皇帝至今防備於他,而他料想也從未放手。這回華貴妃提出有人內外勾結,皇帝雖然沒說,可瑋月推知他暗中叫人留意了東留王陳墨。而且讓瑋月頭大的是,陳墨素來與黎家關係不錯,先皇時候黎家支持陳墨也是黎家後來招禍的原因之一。雖然最後黎家把女兒送入宮中做了新即位皇帝的皇後,以示與爭位虧輸的陳墨劃清界線,但皇帝當時怎可能不對牆頭草一般的黎家心生不滿?想來也就隻因還拿黎家每辦法才硬著頭皮答應要她瑋月做皇後。隻不知現在皇帝說出這話來是什麽意思。
瑋月想了想,才道:“臣妾知道後宮不得幹政,皇上剛剛也說臣妾鼠目寸光,隻顧眼前太平。但臣妾心中有話不吐不快。還請皇上擺正安內與攘外之間的平衡關係,不要因把心思全放攘外之上而致後院失火。”因為說正經事,瑋月又自稱臣妾。
皇帝停下手中的劍,皺眉道:“怎麽說?你聽說什麽了?”
瑋月道:“臣妾沒聽說什麽,但一直以為朗兒中毒並非空穴來風,華貴妃又說此事是內外勾結,臣妾以為,朗兒中毒是有人暗中蓄謀的第一步棋,目的隻為借臣妾複出之機搞亂後宮。想必他們還有第二手第三手棋子等著出手,皇上禦駕親征,權力遠離的時候,當是他們蠢蠢欲動的最佳機會。所以臣妾以為,西域之敵如狼似虎,可世人痛恨虎狼,皆欲殺之而後快,至今又可曾見虎狼絕跡?同理,西域遼闊,我軍又豈能真正蕩平大漠,寸草不留?東留王借爭功之機,妄圖誤導朝廷兵力長期陷於西域,勞命傷財,窮我朝國力,攪民怨沸騰,最終出現百人精銳盡出隻為殺一山腳手無寸鐵牧羊人的荒唐局麵。卻把朝廷中樞長期荒蕪,拱手讓與心懷叵測之徒肆意橫行。臣妾以為,即使殺光燒光,西疆安寧最多也就保持數年,若幹年後還是會有他人占據遼闊的西域,重新集結與我朝對抗。與其如此,不如借此次出兵震懾西域,扶持一敬畏我朝的蠻王上位,以蠻製蠻,才是永保西疆安寧的長治久安之方。”
皇帝一直非常認真地聽著瑋月的長篇大論,話音斷了很久才道:“這些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你父親通過熏兒傳遞給你的?”
瑋月笑道:“臣妾的父親老奸巨猾,經此巨變,料想即使撬開他的嘴唇也未必能從他嘴裏挖出什麽了。這些話都是出自臣妾的私心,一是因為臣妾不明西疆狀況,很是擔心皇上親征途中的安全;二是臣妾自問向來不理政事,若有變故,定是力有不逮;三是……”說到這兒,臉上飛紅,扭捏了半天不肯再說下去。
皇帝想了想,微笑著輕道:“可是擔心長相思,久別離?”
瑋月輕道:“嗯,其實我很想跟著去的,可是祖宗規矩又不許皇後跟著。皇上,我也就因著一點私心瞎想想,最主要還是自己擔心,所以把問題想得嚴重了點,皇上別見怪才好。我最怕的就是不太平,所以把安內也就想得多了一點。不過皇上有皇上的考慮,別被我的一點小小的擔心擾了大局。”
皇帝點點頭,微笑道:“後宮幹政,先皇後期的爭端百出便是最好的例證,朕一直反對。所以今天你說的話雖然很是在理,但朕也不欲與你就此討論下去。天色暗下去了,今晚你給朕吃什麽?”
瑋月聞言,心中暗自歎息,覺得自己一番好意被皇帝彈了回來,雖然明知她的話一定已經入了皇帝的心,也引發了他的考慮,但是他的回答很讓人失望。可見,皇帝還是很提防著她,和她身後的黎家。
借著去小廚房看晚餐的當兒,瑋月壓抑又壓抑自己的不快,沒想到的是曦宇公主得到贈禮後親自冒雪過來道謝,那份乖巧勁兒倒是叫人看著喜歡。回來書房,見皇帝又開始蹙眉披閱奏章,再一想,他也難,這個皇位著實誘人,連兄弟都要鬩牆,父子也要成仇,何況後宮三千老婆。天下之大,能讓他相信誰?而且,以前的瑋月皇後和黎家還真不是個能讓他信任的,怨不得他。其實他心中不知有多懊惱呢,遇上一個魅力無人能夠抗拒的狐狸精,他不得不為了她故作大方赦免宿敵,還得繼續與宿敵之女雙宿雙飛,依他睥睨天下的性子,這也真夠難為了他。
也難怪以前眾妃都明目張膽地陷害這個複出的皇後,因為了解這個皇後底細的人誰都不會相信皇上會真心愛寵她。可她們怎麽可能知道,皇後早就從頭到外換了個人,誰都不會想到,皇帝居然會頭腦發昏迷戀上這個失寵多達幾年的皇後,。
想到這兒,瑋月反而又覺得好笑了,要是有窺心法術,她還真想看看,皇帝心中是如何的掙紮。可憐的孩子,別以為他人精一個,可是這回他好死不死對上的是狐狸精。
想到這裏,瑋月現前的不快早消失殆盡,挽起袖子,親自又磨出一硯濃墨,替代原先已經被屋子裏的炭火熱氣蒸幹的端硯。茶水不時更替,總是在最佳溫度的時候放在皇帝最順手的地方。蠟燭總在爆燈花之前剪去。這一切偏又做得無聲無息,隻有隱約的一陣香風提示她在周圍,她在動。而皇帝也是定力十足,麵對美色誘惑,照樣可以一點不分心的看他的奏折。球球進來輕聲稟報飯桌已經齊備的時候,瑋月這才站到椅子背後,一雙手抬起皇帝的下巴,柔美地笑道:“休息會兒。”
皇帝偏著頭,親了親瑋月露在外麵的手腕,這才伸個懶腰,道:“今天怎麽不安安靜靜靠著朕看書?”
瑋月一笑,道:“每天做同一件事,皇上不煩,我都覺得煩。”
皇帝拿他那雙似乎可以洞察人心的眼睛深深看入瑋月的眼睛,半晌才問了一句:“不是在生朕的氣?”
瑋月手指上移,輕輕在皇帝太陽穴附近打圈按摩,一邊輕道:“最先有點生氣,氣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再想想,你也不易,若是誰都要求特殊,那麽大的國,那麽大的家,你還怎麽管得過來?其實你雖然回絕我,可已經夠給我留麵子了。”
皇帝閉上眼睛,歎息道:“瑋月,瑋月……”卻沒把後麵的話說出來。不過瑋月相信自己猜得到皇帝在想什麽,他很矛盾,誰不想有個親密的人分擔心中的壓力?可是他麵對的是個不能信任的人。
這一刻,瑋月的心似是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有些痛楚從心中彌漫開來。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捏出原來藏在心底的一些存貨,把眼前這個男人的歎息擠入清空的那部分空間,長駐。
後宮沒有太後,三宮六院依照規矩都是早上先到皇後地方請安,然後才可回去自己地方該幹嗎幹嗎。
這天正是葛妃葛芮斯的生日,葛妃懨懨地對著銅鏡坐著,讓宮女飛飛給她梳頭。皇上已經很久不履此地,柳葉雙眉也不描久矣,今天生日,卻得先去皇後那兒請安,要換作往日,早就有其他嬪妃趕著過來先給她道喜送禮了。皇後呢?這個失寵的女人誰耐煩理她。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也有她葛芮斯失寵的一天,還是那麽突然,而且還敗在那個年老色衰的皇後手裏。
飛飛的手一向是最巧的。也是最輕的,很快便給她梳了個雲鬢高聳喜氣洋洋的發式。然後給她插上一枝金累絲壽麵簪,簪頭是三掛滴水流蘇東珠,正想把同一套的流蘇東珠耳環給葛妃戴上,忽聽外麵有太監高喊:“皇後娘娘駕到。”
“她來幹什麽?”葛芮斯幾乎想都沒想就爆出這麽一句。
飛飛連忙快手替葛妃戴上耳環,一邊輕道:“無論如何,娘娘今天都得挺起胸膛,既來之則安之。”
葛妃點點頭,起身深吸一口氣,卻又長歎了一口氣,道:“我就非得勉強自己,去歡迎別人來衝我耀武揚威嗎?”
飛飛無言以對,隻得伸手推著葛妃出去,也就隻有她這樣從小伺候葛妃,跟著葛妃入宮的宮女才會如此貼心對待主子。
葛妃無奈迎出去,見皇後率眾後宮嬪妃已經出現在宮門。忙走快幾步,在滴水簷下跪倒拜迎。瑋月趕緊走快幾步,雙手拉起葛妃,微笑道:“今天壽星最大,一切俗禮都免了。葛妹妹還沒進膳吧,我帶了銀絲長壽麵來,又邀請那麽多姐妹一起過來陪葛妹妹一起吃長壽麵,一定要讓葛妹妹開心一整天才行。”
說話間,方小襲帶領小太監送上壽禮:一朵粉紅色碧璽牡丹頭麵簪,以及其他玩物幾色。接著,其他嬪妃也紛紛上來道喜,送上壽禮。有自己手工的,也有珠寶玩好,不表。一眼看去,隻見每個人都是一臉誠意,喜慶的笑臉很快便感染了葛妃的心扉,她也不知不覺高興了起來。
那麽多人,椅子凳子不夠使用,品級低的嬪妃不得不坐在腳踏或者小杌子上,一室團花簇錦,非常富貴熱鬧。一會兒抱了睡醒的小皇子出來,眾人的話題不是圍著葛妃轉,就是誇小皇子粉團似的長得好養得好,葛妃好久沒那麽熱鬧過了,一時應接不暇,早把早晨對鏡懨懨生悶氣的事情拋到腦後。
亂哄哄熱鬧鬧吃了長壽麵,葛妃都記不得自己吃了幾口。又說笑一會兒,瑋月這才拉住葛妃的手,笑吟吟道:“葛妹妹,等會兒錦湘候將率候府命婦過來給妹妹祝壽,皇上還恩準妹妹喜愛的兄弟入宮。我叫禦廚房備了酒宴,方便你們一家團聚,我們姐妹們就不打擾了。等晚上時候再請妹妹過清韻院,我們一起看戲喝酒。”
葛妃驚喜,自進宮後,即使寵奪後宮的日子裏,她都沒有想過能與娘家人一起過生日,沒想到皇後今天悄悄為她安排了這一切。不由情不自禁地握緊皇後的手,心中內疚早上的怨言,一時說不出話來,隻知道連聲說“謝謝,謝謝”。
最讓葛妃喜出望外的是,中午家人團聚時候,皇上不期而至。雖然她失寵已是天下皆知的事,可皇上的到來還是讓她在家人麵前掙足了麵子。尤其是皇上親手給她斟酒祝壽的時候,她都不知說什麽好,捏酒杯的雙手都會顫抖。那一刻,她在皇上的眼中看到憐惜,久違的憐惜。
這個生日,她過得很快樂,很充實,唯一遺憾是皇上最終還是宿在坤泰宮。她是等到鼓敲三更才死心上床睡覺的。
第二天一早,還是照老規矩去坤泰宮請安,不過這回過去,她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出來後,與穀妃一起走回。路上的冰雪都已掃除,風不大,陽光雖然不暖,卻也明媚。仿佛還可以聽見歡快的鳥鳴聲。飛飛在一邊攙扶著她。穀妃也是由一位宮女攙扶著,一行人慢慢地走。
穀妃忽然若有感慨地說道:“妹妹昨天暢敘天倫,感覺如何?今日皇後娘娘安排我們近日會見家眷,終是不能與妹妹一樣,可以與娘家人一起吃頓飯,說那麽多時間的話,連皇上都出席。都不知多少年未與娘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了,想都不敢想。”
葛妃聞言,會心的微笑浮上臉容,歎息道:“有那麽一次,我也滿足了。姐姐說的是,原是想都不敢想的。還得多謝皇後娘娘費心替我求得皇上的恩典呢。”
穀妃輕笑揶揄道:“要是皇後娘娘安排在晚上家宴那就更好了,皇上既然晚上到了妹妹那裏,難道還有再走的道理?不過昨天早上晚上大家都被皇後娘娘率領著說著妹妹愛聽的話,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葛妃心中咯噔了一下,但一時還沒想出什麽來,等與穀妃在岔道上分手後,這才細細玩味穀妃的言語。心中忽然想,皇後既然可以請得動皇上昨天中午過來歡宴,為什麽就不能安排到晚上?難道真是怕皇上晚上順便在她這兒歇了,奪了她皇後的寵?她都已經春從春遊夜專夜了,那份寵愛連她全盛時期都不如,難道還不知足,非得把皇上抓得那麽緊?想到昨天皇上眼中的憐惜,是啊,皇上對她也是很有感情的,一定是皇後從中作梗。
至於其他嬪妃,以前她得寵時候她們都已是皮裏陽秋,此刻哪裏還能真心祝壽?如穀妃提點,還不是做給皇後看的。皇後這一來,一點沒有虧輸,卻既贏得了賢惠的好名聲,又率眾羞辱了她,手段著實高明。其實昨天在場的誰不知道,所謂的為她祝壽,說到底還不是給皇後麵子,否則她哪裏有那麽大號召力了。可憐自己一點不知,就那麽被皇後戲耍了一回,還是在她生日的時候。
回到自己宮中,隻留飛飛伺候,拴上門,這才怔怔地落下淚來。飛飛見狀嚇了一跳,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忙低聲勸道:“娘娘何必聽了穀娘娘的話,您以為她是安著好心的嗎?闔宮上下,也就穀娘娘的手腕最是厲害,您以前也是知道的,也嚐到過她的能耐。倒是皇後一向都是個麵人,如今也就仗著皇上的寵愛得勢而已。要她想出娘娘心中所想的戲弄主意,隻怕還有點困難。娘娘何苦把好好的高興事情想岔了,給自己氣受呢?再說皇上一向強勢,他在哪裏吃飯,什麽時候吃飯,哪裏就由得皇後娘娘支使了?昨兒您沒見皇後娘娘都沒提皇上會中午過來用膳嗎?穀妃娘娘豈能不知道這其中的關節?定是她看到娘娘還得皇上寵信,在娘娘娘家人麵前掙足麵子,心裏不忿,想挑起娘娘與皇後娘娘對立呢。要如此,她又何不自己找上皇後,非要攛掇著娘娘出麵?還不是看中娘娘性子急又年輕,還是以前最得寵的?她其實是害娘娘呢。娘娘可別把她當作知心人兒。”
葛妃聽了細細尋思,覺得飛飛說的也是有理,更要緊的是,飛飛一向都是她的貼心人,說的話句句偏著她,既沒說皇後娘娘的好,又一針見血以旁觀者的眼光指出穀妃的用心,這是她沒想到的。不由收住了眼淚,前思後想,把昨天的場麵好好回味了一遍,又再想今天早上皇後那裏那些嬪妃對她的態度,似乎還比以前客氣了點。她疑惑地對飛飛道:“如果皇後沒當眾羞辱我的意思,那麽是不是該看作皇後借此機會當眾宣示我的地位還是與以前一樣牢固,所以引得以前以為我失勢的那些嬪妃收起嘲諷嘴臉,重新尊重於我呢?今早好像還真有這種趨勢,那些人對我親近了一點。”
飛飛想了想,道:“宮中也就一個得寵的,其他都是失勢的,娘娘原不必為此太過自尋煩惱。若是為此與皇後對立起來,想想,大家又會偏向誰?娘娘不是自尋絕路嗎?昨日皇後娘娘做了這個姿態,眾人也就明白皇後娘娘心中重視您,不會與娘娘為難,所以才敢與娘娘親近。別說娘娘,年前支使惡奴打了皇後娘娘的華貴妃娘娘如今不也與皇後娘娘親近得很嗎?聽說皇後娘娘前幾日還賞了曦宇公主首飾。看來皇後娘娘還是以往寬厚的性格,娘娘您又何必太過疑心呢?反而是穀妃娘娘的兒子與皇後娘娘的兩個兒子一起封王,她心中的野心才真是大得很呢,不得不防。”
葛妃恍悟,身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驚道:“飛飛,要是沒有你的提醒,我還真會被穀妃激得跳腳,不知會做出什麽忤逆皇後娘娘的舉動來,也不知被皇上知道後會怎麽發落於我。原來是穀妃想把我當槍使了。幸好有你,幸好有你。飛飛,你說我該怎麽感謝一下皇後替我做的那麽好的安排呢?我想不管她心裏真正的想法是什麽,我還是趁這個機會與她拉近關係吧,起碼麵子上客客氣氣,皇上知道了也會讚賞。華貴妃如今與皇後走得那麽近,其實她心中難道會沒我現在的想法?”
飛飛見葛妃想明白了,這才鬆了口氣,柔聲道:“娘娘急性子,您要還皇後娘娘的禮,心中記著,慢慢物色好的送去就是了,何必急在這幾天?我聽說華貴妃當初送了兩盆罕見的蘭花,又高雅,又得體,皇後娘娘天天擺在房間裏,皇上出入都有看見,其實也是在皇上麵前給華娘娘掙臉呢。娘娘也不急,想到什麽好的再說。這幾天就還禮,反顯得娘娘巴巴兒地巴結上去呢。”
葛妃此刻隻覺得飛飛的話句句都是理,連連點頭,道:“也不一定非得送什麽禮,我的禮物送出去,再怎麽好也未必貴重得比得過皇後送來的碧璽牡丹,我又何必與她比富貴。不過皇後在宮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娘家如今失勢,日子難過得很,不如叫我爹爹在她們黎家下點功夫,傳到皇後耳朵裏,她也當能明白我的心意。這麽做大家都有麵子,反而是好。飛飛,你等下叫人傳話出去給錦湘候府,就說我這個意思。”
飛飛聽了輕輕拍手道:“果然是娘娘想出來的主意,送皇後什麽禮物那是錦上添花,給皇後娘家黎家好處,卻無疑是錦上添花了。又大方又得體,皇後知道了還不非常感激?等奴婢伺候娘娘洗了臉就出去傳話。”
瑋月這邊自以為對葛妃這事做得大方得體,又得皇上配合,應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麵。心中好奇,想看看葛妃的反應。沒想到掐指一算,答案卻讓她目瞪口呆,心中非常感慨,原來一件事情未必自己一廂情願了,別人也會認同,這其中原來還會有心懷叵測的人挑撥作梗,非把好事說成壞事。這個穀妃真是人精。想來葛妃生日,她如果隻是漠然對待,倒是到了穀妃嘴裏也會是不懷好意吧,這說話還真是一門藝術。
還好葛妃那裏有飛飛那麽一個懂事的貼心宮女跟著,否則還真不知會惹出什麽麻煩來呢。瑋月一麵覺得自己冤得很,一麵又對穀妃暗自警惕。原本以為對穀妃敬而遠之,大家互不相幹,還能衝突到哪兒去。沒想到樹欲靜而風不止,看來以後要多花點精力在穀妃那頭了。
宮中閑來無事,又不象在未來社會可以上網,可以出門逛街,可以看電影電視,可以泡吧,可以旅遊,外麵的街市她都已經隱身逛了無數遍。又因為已經享受過未來社會的聲色之樂,瑋月對如今沒有什麽舞台聲光特技的做戲也沒感覺得很,昨天勉強支持著看完兩個時辰咿咿呀呀的戲,發誓以後是再也不肯出這種看戲的餿主意了。日子過得無聊得很,隻有皇帝過來的時候才有點精彩。
最最無聊的時候,她不由開始計劃完成這兒的使命後,再回未來社會,她該去做些什麽事。在古代幾天下來,她心中對阿樂的牽記淡了一點。要不回去後與陳樨打個招呼,以後阿樂就交給他了。可是萬一陳樨不依不饒非要追問真蘇果的下落,那該怎麽辦?又想,自己都準備一走了之了,還幹嗎非要給陳樨一個解釋?可是,阿樂事賭徒轉世後最近的一個,心裏終究還是不大放得下,看來到時還得見機行事了,也是件頭痛的事。
看到窗外的雪,不由想到自己出身的冰天雪地的北極。以前一直粘在賭徒身邊,沒想抽空過去看看,此番結束這兒的使命後,是不是該去老家看看了。成精不還鄉,與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有什麽區別。不知現在還能不能吃得下過去喜歡的旅鼠,想到毛茸茸的老鼠,瑋月先自惡心起來。
不知當年藍狐精這個享遍天下美食的老狐狸精吃到久違的美味旅鼠時候,是什麽感覺,想想還真難為了他。
窮極無聊,隻得把思緒追到皇帝議事的上書房。看著他舉重若輕地處理著各色事務,與賭徒和陸西透的風格又是不同,心中也是滿佩服的,他們沒有法術,不知怎麽能揣摩得出別人的所思所想,按說皇帝也不年老,談不上老奸巨猾啊,可見那是他的真功夫。不知那個老奸巨猾的黎家老大見麵的時候會不會看出什麽來,或者會提什麽要求,想起來又是頭大。
穀妃回到自己的屋子,路上也沒輕鬆,她不斷回味著葛妃的表情,估計葛妃怎麽都應該會在心中有所思的。不知這個莽撞貨心中種下疙瘩後會做出什麽來。穀妃又回味了一下她說對話,感覺基本無把柄可抓,說出來的話可以放到大庭廣眾之下接受眾人品評,葛妃要想歪,那是她個人的事。
還沒進門,就見兒子檄站在門外迎候。應是剛從屋裏出來,隻穿著石青緞麵雙色繡銀鼠皮袍,腰係同色青玉版腰帶,頭上束發紫金冠。大紅門簾映得他身材挺拔,蕭瑟西風更襯他目如朗星。穀妃滿意地看著這個兒子,那樣貌,那氣勢,皇上的幾個兒子中,隻有檄最象當年她初進宮時皇上的雄姿英發。
“才穿那麽些就出來外麵站著,也不怕凍著,快進屋去。”與所有的母親一樣,穀妃心疼兒子。
檄則是稍稍曲身,並不急著往裏走,而是親自給穀妃打起簾子,伺候著他母妃進去了,這才跟著進門。穀妃很滿意兒子的貼心舉動,進去後接過新撥的手爐,便揮手叫宮女們退下,輕聲問道:“定下來了嗎?”
檄笑道:“回母妃,定下來了。隻我跟著去,老大老三都不去。”
穀妃想了想,點頭道:“老大不去是意料中的事,他即使這次不中毒,每天也都病怏怏的。老三為什麽也不能去?”
檄笑道:“老大即使換在沒病的日子裏,一天騎馬下來,他的骨頭也得散架。父皇說老三還小,這回又不是出巡,總不能弄一隊人專門伺候他。”
穀妃冷笑了一聲,道:“你才比老三大一歲多點啊,可是你怎麽就可以為你的父皇做事了呢?哼。檄兒,在這宮裏,你的外家要不是黎家倒黴,原本是最沒勢力的。娘千辛萬苦爬到妃位,現在也隻剩個虛位,並無其他。咱們要在宮中立足,隻有靠自己,靠你父皇對你的青睞了。這回老大老三都不能跟去,那是你的機會,你說什麽都要好好把握了。以後你能不能……”穀妃沒說出來,頓了頓才接著道:“這回的機會是關鍵。”
檄收起笑容,恭敬地道:“是,還望母妃指點。兒子就怕這回略有失足,毀了大好機會。”
穀妃坐到鋪著錦墊地暖龕裏,端神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明白這回的重要,最好。軍中不比朝廷,你外公以前說過,軍中隻認軍功,認勇力,你什麽天皇貴胄,到了軍中都隻能從頭做起,否則別人表麵上敬著你,背後可還是看不起你呢。所以你跟著你父皇,要少說多看,對待將士不能耍你皇帝兒子的貴脾氣。你畢竟年幼,勇力不足就別逞強,得了功勞別自己獨占,更別邀功請賞。你父皇是最明白的人,即使你帶隊出去立了軍功,卻一字不提自己的功勞,他隻會覺得你謙虛寬仁,善待下人,賞賜隻有更厚。同時也為你在軍中博個禮賢下士的好名聲,趁此機會廣交朋友,當然,在你父皇眼皮底下,也不能做得太明了,否則導致你父皇反感。檄兒,娘說得那麽多,你能理解嗎?”
檄用力點頭,認真地道:“兒子把母妃的話都記下了,有些不能理解的,兒子會見機行事。”
穀妃點頭,又想了會兒,拍手道:“都差點忘了一件事,我搜羅了一些便於攜帶的金銀細軟給你隨身帶著。交朋友交朋友,離開銀子寸步難行。檄兒,你去打開屋角那個花梨木角櫥,裏麵那個藍緞包袱等下你拿著走。”
檄嘴裏應著,過去打開角櫥,取出藍緞包袱,打開一看,忙道:“母妃,您……還是留點自己用吧,宮中迎來送往,哪兒都需要銀子,您可別虧了自己。”
穀妃欣慰地笑道:“難為你還替娘想著,你有這份心,娘已經滿足了。娘已經帶信給娘家,過幾天他們進來見麵的時候,會帶些銀子過來。你不用替娘擔心。”正說著,隻聽外屋傳來幾聲貓叫,又有低低的人聲。穀妃給兒子使了個眼色,便揚聲衝著門外道:“冰星,你又淘氣了?”
話音才落,門口便探入一張小小的臉,精靈頑皮,長相討喜。“哥哥也在啊,怎麽剛剛沒見你來?母妃,您看我找到什麽了?喏,這不是皇後娘娘以前最喜歡的肥貓嗎?我剛剛與他們在山子石邊堆雪人,見到肥貓竄進洞去,原來這小可憐這麽冷的天就睡在小石洞裏了,好可憐,瞧它都瘦了好多。母妃,我等下把肥貓送回給皇後娘娘去,好不好?”
穀妃笑道:“好,你把肥貓送回去,皇後娘娘一定喜歡。不過不急,這麽又髒又瘦的肥貓送回去,皇後娘娘見了會心疼,你先讓他們給它洗個澡,捉了虱子,再養肥一點,皇後娘娘見了才喜歡。”
檄則是站在一邊看著妹妹與母妃絮絮叨叨,那一刻,他眼中的安祥與他的年齡格格不入。直到母女倆說完貓兒的事,他才插嘴道:“妹妹,哥哥開春就要跟父皇去西疆打仗了,你想要哥哥帶什麽回來,盡管說。”
冰星公主聞言驚住了,大眼睛怔怔地看著哥哥半天,忽然眼圈一紅,垂下頭去流淚。檄看了一眼穀妃,忙低聲哄道:“妹妹這是怎麽了?好好兒的怎麽哭起來了?哥哥跟著父皇出去,背靠大樹好乘涼,又不會有危險的,你別擔心。”
冰星一撇小嘴,隻是不說,見哥哥一張笑臉衝到麵前,她便一擰腰轉過身去。穀妃見此歎息,看著冰星也垂下眼淚,道:“唉,都是娘沒用,這才需你哥哥去沙場博命來換取我們的安寧。要是能象皇後娘娘那樣重獲皇上寵愛,你哥哥的前程哪裏還需如此算計。好在檄兒爭氣,第一個出去開府,隻是老大留在宮中,終是我的心頭之刺啊。冰星,你是不是在怨娘狠心?可是娘也是沒辦法啊。”
冰星被穀妃說中心事,但見母妃也是垂淚,嚇得連忙跪了下去,啜泣著道:“母妃,母妃,是冰星不好,您別難過了,冰星向您賠罪。”說著連連磕頭。懷中的肥貓早叫了一聲跑了開去。
檄見此也連忙跪下,但卻是對著冰星道:“妹妹體恤哥哥,可是哥哥是男子漢大丈夫,好男兒誌在四方,跟父皇出征是哥哥的夢想。我就是要給父皇看看,他的這個兒子是最象他的,也是最出色的。西疆,才是哥哥表演的舞台。”
穀妃原本一直隻想著兒子出人頭地,此時見兒子豪言壯語,反而不忍,心想,此行雖然有皇上的庇護,可誰都知道沙場上麵刀劍無眼,能不能回來,怎麽回來,她心中都沒數,而檄卻是她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希望。檄才是個不到十五歲的孩子啊,卻要他過早地挑起榮辱的重擔,自己是不是太苛求了一點?可是事已至此,她還能在要求檄不去嗎?開弓沒有回頭箭,皇上金口玉言,也不會允許檄不去,除非檄願意做懦夫,臨陣裝病,受人一世嗤笑。她此時無話可說,說什麽都不對,隻有抱著冰星默默垂淚,又不敢放聲大哭,以免隔牆有耳。見此,檄的眼淚也忍不住在眼眶打轉,母子三個在密室裏抱成一團,哭成一團。
掐算至此的時候,瑋月無限感慨。皇宮是條急流,處在其中的人不進則退,退則身後便是萬丈深淵。看來,怨不得葛妃想岔,也怨不得穀妃使盡手腳,她們都是可憐人,為了自己,為了子女,拚命謀取一席之地。而穀妃尤其可憐,為此,將唯一的兒子也押上賭桌。可以想知,母子三人抱首低泣那一刻,穀妃該是如何心痛。至此,瑋月對穀妃再也反感不起來。
她又何嚐不是這麽在教導著熏?隻有朗出身事外,以後她再不強迫朗了,何必再把一個心性寬仁純樸的朗再投入皇宮這隻醬缸?
當瑋月掐算到冰星遷怒於肥貓,將之溺斃於冰水之中,而穀妃擔憂,兩人連夜將貓親手葬於院角時,心中感喟,穀妃雖然費盡心機,可是把自己的怨毒展示給了兒女,對孩子稚嫩的心靈影響何其大,好好的冰星,她的童年將因此蒙上陰影。
不知曦宇的溫柔懂事背後隱藏了多少成長中的慘痛經曆?這個皇宮,真是扭曲人性的地方。
即使再不情願,可頂著黎家女兒的名頭,總得盡點做人女兒的義務。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時間拖了兩天,最終還是得見黎家上下。否則,熏兒那頭先得造反了。
不過,瑋月點名隻傳父母兩人進宮,她對皇帝說出的理由是,黎家目前無在職男也無命婦,見父母敘天倫,已是皇恩浩蕩,作為皇後,她想以自己之正服人,不想為自己破例太多。當時皇帝隻是一笑,其實兩人心照不宣。黎家本來就是瑋月的父親黎羿說了算,黎羿進宮,便可說盡黎家所有人的心思,還要聽其他婦孺的哭哭啼啼作甚?皇帝自己心中沒有小家概念,隻覺一大家子,孝敬了父母便是全部。他沒想到的是,皇後早就換了一個人,當然對黎家眾多親眷沒什麽感情。
約定的時辰,約定的地點,瑋月進去的時候,見珠簾前麵已經坐了兩個人。男的一身駝色細布棉袍,頭上束的也是同色布巾,錯眼看去,似是一介布衣,與周圍富麗堂皇的氛圍格格不入。但是再看一眼,印象將完全改觀。瑋月心想,黎羿這麽做有點矯情了,誰不知道黎家家產已經歸還一半,即使隻是一半,也是富可敵國,不會連綢衫都穿不起。而黎母總算還是穿著絲綢,也是駝色,不過看上去隻是七成新。
瑋月沒有停留,更沒在設定的位置上坐下,直接親手掀開珠簾,走到伏地跪拜的父母麵前,一手一個扶起他們,一邊微笑道:“自家人,講那麽多禮數幹什麽?”順便四周看了眼,見屋角站著兩名不熟悉的太監。心想,多半那是皇帝派來監聽的了。地位放在那裏,寒暄也沒法多說幾句,幾乎是直接歸位。細細一看,黎母已經是滿臉淚水。
瑋月當然哭不出來,當然她可以假哭,但是懶得做。隻是默默地看著黎母,好久才說道:“那幾天,你們受苦了。”
黎羿立刻答:“原是黎家罪孽深重,合該受罰。總算天恩浩蕩,娘娘恩慈,才得今天。黎家老小俱都感謝天恩。”
瑋月淡淡“嗯”了一聲,便回頭道:“方小襲,你帶大家都下去吧,沒聽宣詔,不可進來。”
黎羿略微吃驚地看著瑋月,心想,以前女兒從來都不敢遣伺候的人下去的,今天何以如此大膽?難道是進出一次冷宮後性情大變?最近聽說皇上專寵皇後,是不是因為這個她便恃寵生驕了呢?等眾人退出後,他這才小心翼翼,略帶試探地道:“娘娘,這麽做,於規矩不合吧。”
瑋月一笑,道:“請父親來,談的是家國大事,他們這些人不必予聞。”
黎羿更是吃驚,抬頭看了瑋月很久,這才字斟句酌地道:“娘娘可是準備說禦駕親征的事?”
瑋月點頭:“是。黎家多年為官,無論因為政見因為私怨,樹敵肯定不少,如今樹倒,仰仗皇上天恩,才不致有人欺負上門。若是禦駕親征,鞭長莫及,而父親又無職無權,將無以自保。我在宮中,自顧不暇,估計也無法保護於你。怎生想個法子,既不讓皇上在外對京中尾大不掉的黎家疑心,又可保黎家這段時間平安?”
黎母哽咽著插話:“娘娘,難道黎家就不能東山再起了嗎?娘娘能不能……”話還沒有說完,便被黎羿打斷:“娘娘不必考慮這等夫人之見。黎家隻要娘娘猶居中宮,榮安王和誠恭王前景看好,入不入朝並無大礙。”
瑋月心說,這就好辦了,看來黎羿人精不是白叫的。“父親說的是,黎家,還請父親花時間大力整肅才是。以前幾位族人仗著黎家盛名,在外橫行不法,多少也是壞了黎家清譽。二十條罪未必條條正確,卻有一半是那些族人惹出來的。當務之急,不是東山再起,而是韜光養晦,更須保全自己。有人,方可徐徐以圖將來。至於怎麽做,還需請父親指教。”
黎羿聞言更是錯愕,直勾勾盯著瑋月看了好久,忽然老淚縱橫,起身離椅,拜伏於地,泣不成聲:“娘娘深謀遠慮,黎家有望了。”
瑋月雖然如今經常受人跪拜,可是麵前這個據說是父親的人跪拜於前,還是讓她坐立不安,忙起身攙扶起黎羿,道:“父親請上座,時間限製,還是切入主題吧,瑋月等著聆聽父親教誨。”
黎羿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聞言忙止住眼淚,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冷靜地道:“娘娘已經考慮得非常周到,當務之急是兩件事,其他事以後緩緩再談。不讓皇上疑心,隻有一個辦法。我年紀大了,當然不可能隨軍西下,但如果皇上答應,娘娘的大哥、二哥、和二妹夫希望從軍,為皇上效力。”
瑋月點頭,黎羿既然說出這三個黎家舉足輕重的後輩來,料想他也是心知肚明,派這三個男丁隨軍,無非是往皇上手中送去人質。本來還以為需得花言巧語說服黎羿,沒想到黎羿先說一步。到底是人精,最知道皇帝擔心的是什麽。“母親盡管放心,我會懇求皇上照應他們三個。他們最多隻會受點風霜顛簸之苦。”
黎羿卻道:“娘娘不必跟皇上提起,三人隨軍,隻有活著才有用處。至於吃點風霜之苦,他們年輕,不會受不起。娘娘樂得大方,顯示黎家誠意。”
瑋月失笑,看著黎羿心想,果然薑是老的辣,一眼看到事情本質。而黎羿也與瑋月對視而笑,從瑋月的笑容中,看出女兒一點就通,很是欣慰。隻有黎母聽得雲深霧罩,卻再不敢插嘴。
過一會兒,瑋月才又道:“那麽,如何保全黎家?”
黎羿道:“昨日前鋒已出,很快將與蠻寇交手……”
“皇上不是還在京城?”瑋月驚問。
黎羿耐心解答:“禦駕親征鬧得天下皆知,蠻寇還能不預作準備,或避或迎,占據先機?皇上這一招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當蠻寇密探還在京城留意皇宮動向時候,先鋒部隊已經從西疆附近調集,快速奔襲,殺蠻寇個措手不及。大局漸見明朗時候,皇上再禦駕親征,奠定勝局,自然是明麵暗麵都將非常好看。”
瑋月還是吃驚,黎羿怎麽能了解得這麽清楚。既然是要殺蠻寇個措手不及,皇上對前鋒的安排一定非常機密,而那麽機密的事,已經退居於野的黎羿卻能知道得那麽清楚,可見,他雖然貌似布衣,其實手中依然抓持著無數看不見的資源。她神色凝重地點頭應道:“這些,出了這門,我會悉數忘記。如此看來,禦駕親征的時間不會很長?”
黎羿滿意地點頭,心裏有絲奇怪,女兒怎麽一下精明起來了。還好不是萬事皆通,否則真要懷疑是不是吃了什麽仙丹了。“是,時間不會很長,皇上不可能離開權力中樞太久。所以我想請娘娘請求皇上,讓皇上最信任的侍衛總管相光將黎家軟禁起來,不許進出。因為關山萬裏,黎家有個什麽風吹草動,如果經有心人傳到西疆,很可能便成皇上最忌諱的罪名。敏感時期,皇上絕對會不顧娘娘麵子,對黎家痛下殺手。不如由皇上最信任的人把我們軟禁起來,消息進不來出不去,以不變應萬變,別人再想怎麽陷害都不成。”
瑋月卻是對黎羿的第一句話感慨,若是如黎羿所言,那前幾天她對著皇帝議論攘外與安內關係的時候,皇帝心中其實早有成竹。在皇帝心中,安內也是重中之重,可是他那天就是吝嗇說一個讚同,視她的好意為無物。想起來還是鬱悶。在想黎羿後麵的話,覺得有理,但是不可行。“皇上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然放了黎家老小,當然不會再派人明刀明槍地軟禁你們。便是連大哥他們隨軍,也是要我們求懇著才行的。不如父親回家,自己把大小門都關閉起來,約束上下人等進出,先做給皇上看。相光那裏,等皇上出征後,我再設法。我總是心驚肉跳,擔心有人乘機搞出什麽意外。”
黎羿點頭道:“娘娘所言極是。我正是擔心與東留王陳墨多有牽扯,才不得不求自困一隅。請娘娘也在宮中留意不與東留王牽扯。至於其他嬪妃糾紛,那些都是不入流的爭鬥,娘娘地位超然,萬勿與之同流合汙。”
瑋月一笑,道:“想來父親已是聽說我吃的小虧了,我正為這些事煩心著,父親的點撥來得正好。東留王那裏,既然父親已經有所打算,我也可以放心了。不知父親還有什麽教誨?”
黎羿自然明白瑋月言外之意,他們三個在裏麵談話,外麵不知多少雙眼睛關注著他們,多談招禍。便立即起身道:“不敢提教誨二字,還請娘娘自己保重。”
瑋月也起身,先自行禮,道:“父母親也保重,來日方長。”說完,扶起下跪的父母,便毫不留戀地轉身穿過珠簾,出去。
外麵已經雪消冰融,天氣卻是陰沉沉的,寒風凜冽,吹在臉上,似乎比之前幾天下雪時候還冷。瑋月坐在軟兜上回坤泰宮,一路想著心事,深感黎羿若不成皇帝的眼中釘,天下還有誰能有此資格。他把皇帝的想法摸得那麽透,手中又抓著朝野盤根錯節的關係,皇帝怎能不忌憚於他。看來,一點都不用擔心他那裏的處境,他那個人自保綽綽有餘。
回到溫暖的坤泰宮,見碧思率眾迎出來,問了句:“很快吃晚飯了吧,皇上有沒有說要過來?”
碧思微笑道:“皇上沒說要過來晚飯,不過已經派人過來吩咐,估計今天可能會很晚過來,要娘娘再晚也得等著皇上。晚飯還得過半個時辰才到點,娘娘若是餓了,奴婢傳小廚房先進一些點心上來。”
此刻因為與黎羿談了話,瑋月才能明白皇帝這麽晚回來的原因所在。前線軍隊集結,大戰在即,他不忙才怪。不過臉上還是平平常常地道:“那麽,準備一些細點,等皇上過來時候享用。對了,我上回跟你們說的那種蝦餃試出來了沒有?”
碧思笑看了一眼油油,油油上來笑道:“回娘娘,今兒才做出來了,眼色白裏透紅,像是上好的瑪瑙,好看得緊。正等著娘娘晚上品評呢。”
瑋月聞言笑道:“誰最後想出來的?說得我都餓了,快去蒸幾隻上來。”
油油忙應了一聲出去傳蝦餃,碧思在一邊笑著道:“是個以前去過南邊的禦廚房廚師想出來的,他也隻是聽說過,據說試了好幾次才成呢,都說娘娘好眼光。”
瑋月估計他們也都讚美了她的好口味,一定私下都已吃過了。不過大家心照不宣。
皇帝果然沒過來吃飯,飯後很久,瑋月坐在他常坐的書桌前看了好幾頁書,也還沒見人來。已經習慣了飯後這一段時間有他陪伴,此刻他不在,心裏空落落的,很是牽掛,不知他累著了沒有,那麽多軍國大事,都要他一個人決斷,那麽多明槍暗箭,他得一一避開或者反擊,他那腦筋得運作得比電腦還快。
三更時候,才聽外麵有太監飛快奔來傳話,說皇上已經過來。瑋月不覺心中歡喜,就像等到久違的親人似的。連忙吩咐蒸上蝦餃,準備老火湯,自己則是親自迎出門外。暗而冷的天氣裏,遠遠見一隊黃暈的燈光緩緩過來,那燈光對於看慣未來社會璀璨夜燈的瑋月來說並不炫目,可是,它很溫暖,因為燈光照著她等待的人回來。
本以為皇帝那麽晚回來會很累,沒想到入目的是一雙神氣飛揚的眼睛,是不是今天決議的內容都很精彩,所以他的精神還亢奮著?沒想到皇帝進屋第一件事卻是一聲不響拿過一盞燈,舉到瑋月臉旁,細細打量,又伸出一隻指頭輕輕摩索了一遍瑋月的雙眼,這才笑道:“害朕擔心了一天,還好你沒哭得眼睛紅腫。給朕準備點吃的,餓了。”
很簡單的幾句話,瑋月心中卻是如被箭擊中,咀嚼出幾重味道。難得地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伸手主動抱住皇帝,一張臉埋在他的懷裏,閉目輕歎:“我也隻有你了。”
皇帝聞言奇怪,可又覺得心中有一絲柔軟彌漫開來,不知瑋月與家眷見麵遇到什麽問題,她屏退眾人,他當然也不可能強迫偷聽,可心中好奇掛牽了一下午。沒想到回來就聽到她的這一句話。她隻有他了,什麽意思?可是,又何必問什麽意思。攬著瑋月走去裏屋,一手輕揮,示意旁人退下,碧思在他們身後輕輕關上房門。“怎麽了?有什麽為難的,說出來,朕替你設法。”又忍不住問了句:“沒哭?”
瑋月仰起臉,看著皇帝,認真地道:“沒哭,也沒誰為難我,隻是忽然感覺到,隻有你對我好是沒條件的。也說不出來什麽,剛剛等著你來的時候,竟是難得的焦躁,看見遠遠的燈光,心裏才安穩下來。皇上,我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皇帝沒說什麽,他今天也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想到瑋月與家人或許抱頭痛哭,他心裏有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換了以前,那麽晚又那麽冷,他也就宿在書房裏了,可今天再晚也要知道個究竟,看見瑋月臉上沒有哭過的痕跡,他竟是莫名的高興。可是他說不出來,瑋月那樣的話他又不肯說,隻是抱緊了瑋月,臉貼著她的頭發,什麽都可以不想。
開門出來的時候,瑋月笑容如花,皇帝身上似乎少了點棱角,兩人直至坐到桌邊都沒說什麽話,但是旁邊人從他們的眼波交匯中,看出一切盡在不言中。皇帝舉起筷子,這才奇道:“這是什麽?又給朕吃什麽新奇玩意兒?”
瑋月笑道:“這叫蝦餃,以前一個南邊的官員帶著廚子回京,在我家做過一次。前幾天我不知怎麽想起這個來了,問禦廚房見過這個沒有,今天才試了出來。請皇上嚐嚐,很不錯的呢,色香味,它先占了頭條。還有這個,參芪老龜湯,皇上這幾天太累,得補補了。”
皇帝看著一碗渾濁濁的湯,沒什麽興趣,但見蝦餃隻隻玲瓏可愛,先自喜歡。吃了一隻,清爽鮮香,可是太小巧,還未等品出味道,已囫圇咽下,那就再來一個。可是小小蒸籠,幾筷下去便是見底,皇帝忍不住道:“再來一點,不錯。”
瑋月見他吃得香甜,心裏喜歡,抓住他的手,將筷子拿下,笑道:“都那麽晚了,吃太多睡得不舒服,明天早上再吃。喝點湯嘛,我親手燉的呢,都燉了一天了。樣子不好看,可心意足呢,給點麵子嘛。”
皇帝聽著覺得這個理由很搞笑,不過還真給麵子喝了幾口,完了皺著眉頭道:“還真除了心意,沒有其他。”
瑋月聽了大笑,這個答案出乎意料。手絹卷在手指上,替皇帝抹去嘴角一點湯水,一邊笑道:“我父親說要送我大哥二哥妹夫軍前效力,贖他過往的罪孽呢,我說這三個連雞都不會殺,能行嗎?不過還是答應幫他求懇皇上,皇上您就給他們一個機會好不好?”
皇帝笑嘻嘻地起身,道:“當然好,你的麵子朕怎麽會駁回。”回頭便與跟隨他的太監道:“讓他們三個明天到兵部點卯。”然後又回過頭來,笑道:“還有什麽沒有?”
瑋月想了想,道:“別的沒了,不過我讓父親儲足吃食,花圃種菜,闔府上下關上門安安穩穩呆上幾月,禦駕親征那幾天少出來惹事。我有幾個族兄族弟平日裏胡鬧得很,如今父親閑了,正好關起門來教訓。沒想到我父親會同意。”
皇帝略微吃驚,看了瑋月一會兒才道:“也好,你父親回去正好托言皇後飭令。”
瑋月道:“還得靠他們自覺,否則即使捆了他們手腳,照樣可以大聲喊出來。別的時候也就罷了,皇上您在軍前這段時間,可不能讓我家這幾個混世魔王攪了心神。我跟父親說了,要是管束不嚴出什麽亂子,我先亂棍打死他們。”
皇帝握住瑋月的手,欲言又止,帶著她在屋內踱了幾步,這才停下,柔聲道:“瑋月,你太緊張了。你也不能太苛待了你們黎家。朕不會出去太長時間,你不是說過安內的重要嗎?朕自有布置,你不用太過擔心。朕還是喜歡你快快樂樂地過你說的沒心沒肺的日子,不要有太多不必要的心事。”
瑋月點頭,微笑道:“很晚了,早點休息吧,否則明天一大早外麵竹梆子敲響的時候起不來。您又不肯晚起。”
皇帝長長伸了個懶腰,卻道:“沒睡意,腦子裏還是千頭萬緒。你陪朕說說話。對了,你以前最喜歡的那隻胖貓呢?”
“胖貓以前看我三餐不繼,離了我自己討生活去了。等開春時候找找會不會還在。”瑋月不想說出胖貓已被冰星溺死。說話時候,纖指輕揉,給皇帝按摩。她知道穴道,又解剖過人體,雖然力量用得不大,可按摩的位置恰到好處,伴著她柔柔的說話聲,皇帝的精神很快放鬆下來。說的無非是些家長裏短,皇帝笑眯眯地聽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很快便睡意朦朧。感覺自己似乎是坐在春日的暖陽下,春風輕拂,柳絲隨風,花香清雅,鳥鳴歡暢。渾身懶洋洋的,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舒服。
坤泰宮一天比一天吸引著他,到坤泰宮有種回家的感覺,時間到了,事情做完了,便很自然地拔腳就回,對,就是回,知道這個地方可以放鬆,可以隨意。
以前因為一直住在城市,瑋月竟不知春天來得那麽快。才剛見水邊的柳枝吐綠,沒幾天柳絮便飄得漫天飛揚,水塘便都似積了層雪。鮮花爭先恐後地開放,坤泰宮門外的幾樹蒼鬆都天天落下黃澄澄的鬆花,郊外運來的泉水在太陽底下曬一會兒,便會染上清幽的鬆花香氣,喝起來分外甜潤。
宮女們紛紛換下冬天的棉袍,穿上新發的青碧夾襖,個個都如水蔥一般嬌嫩。更不必說那些嬪妃,姹紫嫣紅,直把園中的獻花都比了下去。
這一天,太陽很好,瑋月站在坤泰宮的院子裏看碧思指揮所有人晾黴。沒想到皇後的衣服有那麽多,比瑋月以前跟賭徒一起幾十年置辦的衣服都多。掛了滿院子的花紅柳綠,看上去就跟時裝展示廳一般熱鬧。華貴妃帶著曦宇公主也在,曦宇靜靜地坐在花蔭下繡花,她前一陣送了瑋月一個自己親手做的荷包,手工精美絕倫,瑋月都不舍得用,放在白玉盤子裏供著賞玩。
華貴妃跟在瑋月後麵看晾出來的衣服,忽然笑問:“聽說姐姐讓把今年的新衣一概免了?“
瑋月笑道:“沒有全免,祭天祭地祭祖宗用的禮服還是要照規矩辦的,其它家常衣服,你看,都那麽多了,又有好多是從沒穿用過的,我想今年就斷上一年,應該夠穿。還有一些份例的頭麵,今年也不讓打製我的那一份了。西疆戰事不絕,國庫吃緊,我讓把我例下的那份胭脂花粉錢全劃出來,交還戶部。數量不多,多做幾雙鞋子也是好的。不過我沒讓他們說這銀子是怎麽來的。妹妹是從內務府華大人那兒得知的吧。”
華貴妃想了想,道:“還真是的,那是我的叔叔。姐姐幹脆把我的那一份也減了,還有曦宇的,我們娘兒倆的衣服首飾斷上一年也不會有什麽事。”
瑋月點頭笑道:“妹妹的一份我就不推辭了,曦宇這孩子還是長身體的時候,花兒一樣的人,穿上吊手吊腳的衣服就不好看了,朗兒熏兒那份我也沒減呢。不過妹妹得替我保密,我們的份例一向多,斷一年不要緊,其他嬪妃的份例本來就不多,又都是年輕愛漂亮的時候,他們知道了心裏不願意可嘴裏也得求斷,可憐見兒的,我都還不好意思要呢。那就委屈妹妹了。”
華貴妃笑道:“姐姐才是客氣了,那都是我們應該的。對了,姐姐以前每天作伴的一隻胖貓呢?”
瑋月笑道:“怪了,前幾天皇上也問起胖貓來,這小家夥投了那麽多貴人的人緣了。都說貓是奸臣,一點不假,我在沉醉東風宮時候它便離了我,至今找不到,也不知溜去哪個角落了。宮中那麽大,不知它在哪兒好吃好喝著,哪裏還找得到它。”
華貴妃略略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姐姐,恕妹妹多嘴,您還是找找吧。有些風言風語呢,說得很不好聽。”
瑋月駭笑,道:“不會是說我冷血無情,當初在沉醉東風宮烹了肥貓解饞了吧。”正好走過曦宇身邊,兩人都自覺住嘴,瑋月彎腰看著曦宇繡花,笑道:“花如其人,曦宇的巧手在宮中可算第一人了。”
曦宇忙起身笑道:“母後過獎了。”
瑋月忍不住摸摸她烏黑發亮的頭發,這才拉著華貴妃走開。華貴妃滿意地笑著,跟著瑋月走開,一邊招手叫方小襲過來,道:“方公公天天在外麵跑,你來跟你們娘娘說說,外麵都怎麽在傳說那隻肥貓。“
方小襲一聽,嚇得臉色都黃了,腿一軟就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娘娘恕罪,奴才怎麽都不敢說出口。那都是謠言,奴才前兒已經為此鞭了幾個胡說八道的人。”
瑋月一愣,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點頭笑道:“我知道了,不會說我是肥貓成的精吧。妹妹不也是不信嗎?可見這個謠言傳得不好。不用去理它,時間久了自會淡下去。方小襲你起來,以後不可背著我打人,那麽著反而顯得我們胸中理不直氣不壯。”
華貴妃看著方小襲又是戰戰兢兢地磕頭後起來退開,這才認真地道:“姐姐以仁義待人,妹妹以前不知道,上回事情後才知道得清楚,可別人未必知道。這事若是有什麽人在煽風點火,恐怕姐姐的寬仁無法換得同樣的回報。不過,妹妹希望這件事隻是偶然。”
瑋月心知肚明,還能是誰編派的謠言,這個宮中,隻有兩個人清楚知道肥貓已死,又以為無人知道肥貓下落,死無對證。雖然前兒已經體諒了穀妃的不得已,可心中很是不以為然,自己想上位,又何必踩著別人上去呢?一而再,再而三,還真當她瑋月是泥人了,殊不知泥人也有土性子呢。可是又想起黎羿的話,宮中這種爭鬥隻是雞毛蒜皮,不值趟那混水。黎羿老謀深算,他說出那種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很有可能,他既然能即時了解西疆戰況,對宮中的一切也會了如指掌。還是聽他的,她瑋月在宮中呆得好,對他隻有好處,兩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可說實話,心中還真是不舒服。
瑋月低頭想了好一會兒,這才微笑道:“多謝妹妹提醒,清者自清,隨他去。”
華貴妃卻是不幹,板著臉道:“姐姐性子太好,有人未必領情,還幸虧姐姐養的是隻胖貓,要換作狐狸的話,那才更中那些散布謠言人的意了呢。”
瑋月一聽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華貴妃歪打正著,她還真是狐狸精呢。不過看華貴妃為她動氣,心裏還是很感動的,忍住笑,道:“妹妹別惱,說真的,皇上如今天天來坤泰宮,我都是摸不著頭腦,旁人有想法也是難免。有妹妹替我撐腰,我還有什麽說的呢?也就這種時刻才能見真情呢。咱們不用做什麽,免得越描越黑,時間長了,自然一清二楚了。”
華貴妃還是不平,道:“我就不信查不出黑手來,姐姐您自己不用出手,妹妹替您來。”
瑋月知道,華貴妃的氣憤中未必沒有討好於她的成分在,不過她不便說出,她現在的身份,人家不討好才不可能,非要撇清拒絕別人的討好,反而是把人往外推。華貴妃要查就去查吧,穀妃什麽手段,她未必查得出什麽來。如黎羿所言,她瑋月地位超然,不要插手為好。
不過晚上對著皇帝吃飯時候,她還是忍不住道:“傳說我是肥貓精。”
皇帝神色如常,親自動手把一盤鬆鼠鱖魚放到瑋月麵前,笑道:“那朕就忍痛割愛,把這盤魚給賞獨享吧。”
聞言,瑋月嗤地笑了出來,道:“華貴妃說,幸好我養的不是狐狸是胖貓,否則據說更有憑有據。”
皇帝聽了也笑道:“說你是狐狸精的話朕隻會相信一半。不過狐狸精哪裏有你那麽沒用的,凡人前麵都會吃虧。”
一句話戳中瑋月痛處,是,多少年了,她一直都在人精麵前吃虧,多大法力都沒用,可見資質一定有問題。但自己想是自己想,別人可不允許說,何況還是他。頓時柳眉倒豎,一雙俏目狠狠瞪著皇帝,抿嘴不言。皇帝看著好玩,忍不住拿手指戳戳她鼓起的腮幫子,笑道:“生氣了?有朕在,誰敢再欺負你。”
瑋月依然瞪著眼睛道:“不許當我小玩意兒,否則明天皇上禦駕親征了,我還不給欺負死。”
皇帝笑道:“你現在這麽做就很不錯,超然一點,誰愛吵隨他們吵去,他們吵得得意了,自會忘形,露出狐狸尾巴。朕囑咐了侍衛總管相光,真鬧得厲害了,你讓方小襲找相光進來說話。”
瑋月聽了“咦”地一聲,皇帝奇道:“怎麽,什麽不對?”
瑋月笑道:“看來我是公認的榆木腦袋,皇上您這麽周到地替我安排,我父親也叫我不要參與進去,離得開一點。看來都知道我笨。”
皇帝笑了笑,道:“你父親?那麽多年了,他倒是還了解你。”
瑋月立即明白自己得意忘形嘴快了,皇帝能相信分開這麽多年黎羿還能對女兒一針見血地指教?丈夫與父親是冤家,夾在中間還真難弄,難怪朱麗葉的日子那麽不好過。隻得期期艾艾地道:“父親以為我還是小時候的脾氣,耳根子軟,誰說話都有道理,一不小心就給人拐去了。”
皇帝聽著直笑,好一會兒才道:“你啊,有時聰明有時笨,好在笨的時候隻顯可愛。宮中嘛,葛妃潑辣穀妃精明,朕不在時候你盡量別與她們正麵衝突。華貴妃現在對你還算服帖,其他低一級的都還不敢怎麽樣。瑋月,朕很不放心你。”說到這裏的時候,神情凝肅起來。
瑋月看著皇帝的眼睛,這雙眼睛裏麵有濃濃的不安。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斬釘截鐵地道:“隻要你相信我,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其他我都會處理得很好。你不用掛牽我。我最怕的隻有你的誤會,因為我隻有你。”
皇帝眼睛一亮,捧起瑋月一雙手,按在自己心口,欲言又止,可終是放下架子,深吸了口氣,道:“我也是。”
瑋月心中笑罵一聲“別扭”,但馬馬虎虎也把這三個字當成那普遍意義上的三個字了。這一刻,她很幸福,滿心的幸福。狐狸精的魅力再無阻擋地散放出來,望著皇帝盈盈地笑,卻又是抿著嘴不說,看上去,十足一隻驚人美麗的狐狸。
第二天清晨,率眾嬪妃大禮恭送皇帝出征回來寂靜的坤泰宮,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想起昨晚皇帝在她驚人的魅力之下落花流水,嘴角不由浮起微笑。他雖然是皇帝,可他的心裏還是有個大男孩,那個大男孩愛她,非常愛她。她以為自己不會象那些小女人一樣地哭泣,因為她隨時可以隱身過去看他,千山萬水都是等閑。可是……可是她還是想念了。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垂了一早上的淚。
中午草草吃了飯,原本皇帝也都從不在中午來坤泰宮進膳的,可是今天就是看著另一張空著的椅子心抽得慌,都沒法如常享受美食。那感覺,就好像當初與賭徒在奈何橋邊分別,無奈地認領了阿樂,帶阿樂亡命火車上時吃的那頓飯似的,沒滋沒味,她一向的好胃口都沒了。
吃完飯,她讓方小襲請相光過來說話。
這個年代最麻煩的事便是通訊,對於用慣了未來社會最便捷通訊方式的瑋月來說,生活的節奏慢如老牛。
好不容易見相光進來,瑋月客氣幾句,便直入主題:“相將軍,有件事必須拜托你。請你派人日夜不息便衣盯住我的娘家黎府,不許有人進去,也不許有人出來。黎府若有違抗的,格殺勿論。此事關係我,也關係皇上,必須強製。”
對於這個從冷宮走一遭出來的皇後,相光一直感到非常好奇。是什麽能讓剛愎自用的皇上重新迷戀於她?春節大祭時候遠遠見了,但那時整個人罩在寬大的禮服之下,看不出什麽高低。此刻相光帶著一個男人的好奇走進坤泰宮,進門就聞到一股炯異於他妻妾閨房的香氣。那是一種若有若無的幽香,侵入鼻端,未等體會,便倏忽消失。居然如有生命一般,一下勾住人的魂魄,香氣氤氳中,似有一隻精靈一般的小手柔柔地調皮地搔動一下他的心,又笑嘻嘻地一閃離去,留下銀鈴似的笑聲纏綿在心頭。恍恍惚惚之間,卻有聲音嬌柔嫵媚地從紗簾之後傳出,那麽類似他心頭快要消失的那抹嬌笑,他精神一震,連忙豎起耳朵,捕捉那聲音中所有最細微的脈動,以致等瑋月說完,他還沉靜在那天綸妙音之中,無法領會其中的意思。
瑋月不知,還以為他有難處,但又無法出言否定,所以選擇沉默。難道是皇上行前有什麽囑咐過他?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聲音,隻得婉轉地又道:“相將軍是否有什麽難處?若是,可否……”
因為有求於人,自然語氣低婉。停在相光耳朵裏,更是柔媚徹骨,那隻小手似又回來,挽住他的心,扯一下,放一下,使他呼吸艱難。混沌之中忽然有一絲定力閃過,他忙掩飾地重重咳了一聲,起身屈身退出,一邊退一邊說話:“請娘娘恕罪,微臣聞香便會窒息。請娘娘允許微臣門外說話。”走到門外,深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氣,神智這才清醒,循著那聲音好好一回想,這才明白了皇後要說的意思。一時有點難以答複,理智告訴他,皇上未必讚同他那麽做,而且他似乎也沒理由為黎府動用皇宮侍衛,可是心中卻又覺得難以拒絕,那有著美妙聲音的女子嗬。
瑋月怔了一下,隨即想到過敏,有些人還真是聞不得香水味。也不覺有什麽不妥,微笑道:“相將軍若是有難處,請不妨直說,或者可以考慮一個折中的方案。”
相光這回總算能夠同步理解瑋月話中的意思,雖然沒有氤氳香氛環繞的話語少了一些魅惑,可還是動聽。他艱難地思索了一下,幾乎是沒怎麽深思熟慮就道:“娘娘吩咐,微臣敢不從命。隻是萬一黎府有急。非要進出,請問娘娘該當如何處置。”
瑋月沒想到事情竟會那麽順利,還以為相光會在猶豫中提出什麽不便來推卻。見問,忙道:“一切由相將軍從權處理便是。”
相光還是爽快地答應。又雲裏霧裏地寒暄幾句後退出,相光退出,需得很久這才想到,黎羿這個老狐狸哪是那麽容易關得住的?會不會最終變成軟禁隻是成了形式,他們暗中另有通道進出,而他被置於可笑位置?而且,皇後娘娘是真心要他管住黎府嗎?她真能對黎府的違規者格殺勿論?相光感覺他接手了一隻燙手的山芋。可是已經答應了皇後,回頭推辭或者陽奉陰違都不是他的性格,隻有硬著頭皮去做。
一麵又時時回味起那抹美妙的聲音。忽然想到侍衛中間傳說的謠言,這皇後,難道真是肥貓精?尋常人怎麽可能一麵未見,三言兩語已經足以震撼他這樣一個也算閱人無數的男人?可是,那聲音隻見嬌媚,不見妖邪,要是精怪,英明如皇上,怎麽可能不知?但是……
相光欲不想,可是那抹聲音卻如影隨形,時時在內心深處響起,提點著他:有那麽一個女人……
相光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瑋月等相光走後,使了個分身術,隱身追去看相光布置。見相光神思恍惚,若有懼意,心中懷疑,皇帝這個人夠精明,怎麽會用相光這麽個拎不清的人坐鎮重要位置,留守京城。萬一有個突發事件,相光能扛得起嗎?
不過見相光到了衙門,人便清醒過來,叫來手下,一一分派,指揮若定。瑋月見他安排得力便衣監禁黎府,然後又見他一一分派皇宮各門值守,亮出尚方寶劍叮囑各侍衛頭目不得徇私放縱任何人等擅自進出皇宮。隻除幾名腰佩金牌的司值太監。瑋月心想,這應該是皇帝的主意,倒與黎羿的自我軟禁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是這麽做真的能阻止消息進出嗎?未必。連黎府這麽被軟禁,瑋月都不信他們會沒辦法與外界交流。
瑋月見相光安排好各色事務,開始進餐時候,人似乎又傻了。總是見他停箸不食,眼中若隱若現的又是剛才路上所見的恍惚。難道他這個人平時就是這種樣子?那是不是叫做大智若愚?瑋月有點好奇。不過她也得趕緊回去,否則碧思她們得在門外等她吃飯等得焦躁。
寂寥的晚上,尤其是在這麽個春風沉醉的夜。吃完晚飯,瑋月若有所待地在院子裏悶聲不響散步,頭上是清亮的一彎新月,牛郎織女星千年不變地遙遙對望著。這時有人敲響坤泰宮的大門。瑋月不知怎的心中一動,站住了看小太監去開門。雖然很清楚,皇帝一天飛馬奔馳下來,早就到了一個很遠的陌生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出現。
門開處,進來兩個宮女,一個手中挑著一盞琉璃瓜燈,一個手中捧著一個錦袱。天暗,她們沒瞧見瑋月,瑋月卻把她們認出來了,是葛妃宮中的兩個小宮女。碧思早聞聲走了出來,迎住她們往裏麵讓,但她們不敢進,對著碧思作禮後,其中一個細聲細氣地道:“飛飛姐姐要我們對碧思姐姐說,這一些先請將就著用,明兒跟姐姐見了麵,再配幾色皇後娘娘中意的絡子。”
瑋月對葛妃那兒那個懂事的宮女飛飛很有好感,聞言便走過去,微笑道:“什麽好東西,還勞葛妃妹妹這麽暗的天打發你們專門送來?”
兩個小宮女沒想到皇後娘娘就在附近,嚇得連忙跪下,瑋月看得出她們的肩膀都在發抖。這很不正常,沒必要怕成這樣子。等她們起來,瑋月就著碧思的手看錦袱裏的東西,暗暗的不是很看的清楚,便順手去取一個小宮女手中的琉璃瓜燈。沒想到一不小心碰到小宮女的手,隻聽“嘩啦”一聲,琉璃瓜燈落地,蠟燭熄滅,而那小宮女則是帶著驚嚇的眼神,恐慌地倒退了幾步,撞在高高的門檻上,腿一軟應聲倒地。
瑋月見此,皺了下眉頭,道:“還真當我是肥貓精了,怕成這樣。碧思,別為難她,她還小呢。地上不知多少琉璃碎片,你帶她到屋裏看看,可有紮到她身上的。”懶得多說,轉身回屋。
碧思見娘娘不予斥責,她當然不會多嘴,但還是輕輕對嚇得臉色慘白的小宮女道:“那麽好的娘娘怎麽可能是妖精?行事都要自己拿腦子想想,別聽了流言蜚語。還好娘娘是個大度的人,換了別個還不賞你們一頓嘴巴子。”
兩個小宮女隻是哭,說不出話,也不敢說話。碧思看著生氣,她心裏清楚,娘娘一定也知道了宮中有關她是肥貓精的傳聞是越傳越熾,她想起來就很生氣,她每天看著娘娘,怎麽看怎麽不像傳說中的妖精,娘娘可比那些沒名沒份的有些美人要可親多了,對皇上也是沒使出什麽妖術,都正常的很,可就是不明白為什麽傳言一直不息,而且相信的人似乎也越來越多。
打發走了兩個小宮女,碧思回來娘娘的房間,見娘娘安靜地伏在桌上看書,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她站一邊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娘娘,外麵傳言那麽多,您一直不站出來說話,人家會不會以為您心虛呢?”
瑋月放下書,看著碧思笑道:“我在意的人都相信我,比如皇上,比如榮安王和誠恭王,比如你們幾個,比如華貴妃與曦宇公主,那就成了。這種事越描越黑,辯了,別有用心的人照樣會說我心虛,說我要不是心虛辯個什麽。再說,有人是存心往我身上抹黑,潑髒水,難道我被人淋了一身髒水,還得趕著上去跟她們解釋,我不是這樣那樣,你們潑錯了之類的話嗎?這種事我不屑。碧思,你讓小葉她們也不要為這事生氣,氣壞了自己,隻會親者痛、仇者快。”
碧思聽著這話,心裏暖暖的,娘娘把她們幾個當下人的都掛在心裏呢。而且深思下去,娘娘說得很在理,幹什麽要站出來說話呢?沒得給人看戲。可是,娘娘好冤,那些委屈她都得自己埋在心裏,忍著。想到這個時候,她眼圈熱熱的,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忙轉身拿手巾擦了。
瑋月看了會子書,心裏念著皇帝,便借口早睡了,分身飛去行營前去找皇帝,隻隱身在邊上看看也好。
雖說是在路上,可皇帝案頭的奏折一點不少,已不算早,可臨時書房裏麵大臣進出,異常忙碌,軍國大事都用快馬送到軍前,奏請皇上批閱。瑋月見了皇帝,一顆心才定了下來,笑眯眯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忙碌。皇帝的親信太監旺財跟前跟後的也很忙,行營之中,人手畢竟不如在宮中寬裕。
好不容易看著皇帝做完事,瑋月笑嘻嘻地跟著他穿過回廊走向臥室,心裏不由在想,什麽時候找個機會跟他把真相說明了,免得她思念他的時候,隻能她在一邊傻乎乎看著他,太不公平。
穿堂入室,左右一打量,瑋月傻眼。隻見裏麵盈盈站著四個女孩,看服色,兩個不是宮女,瑋月隱約記得是什麽美人還是貴人的。後宮雖然沒有三千佳麗,可是要瑋月記住皇帝大小老婆還是勉為其難,非不能也,乃懶得也。這兩個看上去才十七八歲,還年幼得很,看見皇帝進門,連頭都不敢抬。瑋月生氣,昨晚皇帝還信誓旦旦,說去去沒多久,帶宮女上路不方便,可是一轉眼,難道這女孩是憑空冒出來的?
看著四個女子殷勤伺候皇帝更衣洗漱,瑋月在一邊氣悶地想,手段倒是高明,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兩個最低品級的嬪妃來跟著,她這個人又是粗心,懶得多事,這才發現不了。要換作讓葛妃她們跟著,是不是皇帝得在枕席邊多花點口舌跟她解釋?可是,如果帶了葛妃,皇帝真會解釋嗎?今天帶著這四個女子,又跟她說不帶女子,是不是類似天下所有男人的所謂的“善意的謊言”呢?
少年女子,隻要眉眼長得順,一般看著都水靈,何況眼前這幾個千挑萬選出來的。其中一個美女在燈光下都看得出皮膚瑩潤如玉,兩隻大眼睛都似會得滴水。皇帝的審美看來與瑋月相同,一眼便看上這個女孩,洗臉的時候溫柔地問了句:“你叫什麽?什麽時候進宮的?”
小姑娘沒臉飛紅,細聲細氣地答了一句:“奴婢紀悠悠,去年夏天進的宮。”
皇帝微側了下頭,想了一想,道:“翰林院紀學士是你什麽人?”
悠悠口齒清晰地回答:“稟皇上,是奴婢的叔父。”瑋月在一邊聽著眼睛出血,皇帝怎麽能拿這麽溫柔的態度對待別的女人。雖然知道皇帝有三宮六院,後妃無數,可是他不是最在意的是她嗎?怎麽離了她才第一天就瞄上其他女人呢?不能多幾天嗎?多幾天,她還可以自欺是男人激素作怪。可是她插不了嘴,隻有鼓著腮幫子生悶氣。
而皇帝則是“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又道:“家學淵源,你自幼讀了些什麽書?”
悠悠含羞道:“先是跟著哥哥們學《三字經》和《百家姓》,後來看的是《女兒經》、《女誡》、《烈女傳》、《女孝經》等書。”
瑋月聽著瞠目結舌,她也看過這幾本,但幾本是拿它們當笑話看,而這女孩卻是拿這些當教科書了吧?恐怖。不過讀了那麽多《女誡》之類的書,未來等她坐到葛妃穀妃那樣位置的時候,不知她會不會一樣做出那些偏執的事情來?
隻見皇帝聽了微微皺了下眉頭,但這個動作隻落入旁邊的太監旺財與瑋月眼中,瑋月見了心中滿喜歡的,還好,皇帝不是很喜歡她。不過皇帝似乎沒有停嘴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又是問道:“每天在宮裏有沒有看看書寫寫字?”
悠悠輕輕地答:“奴婢進宮時候沒帶一些書進來,平常閑來無事,有時練字,有時做些女紅。”
皇帝抬頭若有所思,兩隻眼睛看向黑黝黝的窗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皇後那裏有不少書。”瑋月聽了立刻笑逐顏開,咦,他是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這個時候想起她來了?還是有點良心的。一下氣順了不少。
他們兩個一問一答,旁人則是有條不紊地坐完了該做的事,瑋月見旺財悄悄地幾下招呼,眾人立即都無聲無息地魚貫退出,隻剩下屋裏的孤男寡女。這場景太熟悉,瑋月不知多少此經曆過。那麽後麵會發生什麽,還用問嗎?看著一男一女進入床帷,瑋月心頭如被蠍子蟄了一般,又痛又麻,四肢都微微顫抖起來,怕看更多讓她心痛的場景,幹脆一摔手穿牆離開。外麵,一樣的新月如鉤,可行營不比宮廷,春風中沒有花香鳥語,隻有刀劍敲擊的冰涼。
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走到了哪裏,等落座於一棵千年大樹之頂的時候,瑋月已是披頭散發,新月下如同一個鬼魅。
周圍非常寂靜,靜得可以聽見鳥兒的哈欠聲。所以,瑋月的眼淚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分外驚心。他怎麽可以這樣……
剛剛在心裏無奈地放下賭徒,開始全身心地體會他的好,也把自己的心交給了他,可是他怎麽可以這樣……
剛剛他才心疼地說她笨,才別扭地以三個字承認他的心,更是在她耳邊灌滿了誓言,可是他怎麽可以這樣……
原本以為她會是宮廷中的特例,可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獨占他的身心,可是他卻轉身就變成這樣……
瑋月滿心都是惆悵,既然可以摔手離開那間屋子,她很想也揮一揮手離開這個時代,不帶走一片雲彩。可是,答應為賭徒靈魂做的事還沒完成呢。熏登上皇位前,她不得不留在這個時代,不得不與他見麵,繼續逢迎他,那叫虛與委蛇吧。除非她有本事暴力推翻她,可他雖然可惡,瑋月還不想對他使暴,使暴算什麽。可是,叫她以後如何以一顆平靜的心麵對他?還讓她如何把心交給他?
瑋月心不感情不願地回去皇宮,躺回那張兩人雙宿雙飛那麽多日子的大床,想到剛剛看到的情形,心裏厭惡,躺不住又站起來,抱了條被子,躺到東窗邊的貴妃榻。這一刻,她開始理解葛妃穀妃等的心情,誰願意看著跟自己親熱過的男人轉去跟別的女人親熱?即便是熟讀什麽《女誡》《女兒經》之類的悠悠,想必事到臨頭,她也會忘記良好修養的吧。這個後宮,真是畸形。
這天開始,瑋月下意識地強迫自己不去想念皇帝,更別說為了看一眼他,關山萬裏,一夜飛度。連他在做什麽,有沒有到了西疆,仗打得怎麽樣,她都不願意去想。一個固執的聲音在心中告訴她,她是她,他不是她,她可以做到心中隻有他一個,他做不到,規矩使然也罷,社會風起如此也罷,瑋月隻是不能允許他離別的當天就可以帶別的女人上床,他壓根沒把她太放在心上。以前所謂的柔情蜜意,要麽是她自作多情,要麽是她魅力驚人,皇帝沉溺其中。但,皇帝沒有專心,那是一定的。
對於瑋月來說,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想不讓旁人從臉上看出什麽,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睡在貴妃榻上的事實那是無法被人忽視的,而她也不想回去大床遮掩什麽。
碧思帶小葉小鶴小鈞進來的時候,看見她擁衾坐於窗邊,都心照不宣地以為她昨晚孤枕難眠。瑋月看著她們的臉色還能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麽,不願解釋,自己洗了臉,隨她們給她梳頭穿衣。小葉請示她今天穿哪一件衣服,她想了一想,道:“藕色繡海棠色果子的那件吧,下麵白綾裙。”
小葉應了去找,走到門口,見方小襲殺雞抹脖子似地從她做手勢,忙小心地走出去問:“什麽事?”
方小襲俯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小葉一聽,一張臉都黃了,驚惶地回頭看一眼屋裏,輕問:“要不要稟報娘娘?”
方小襲瞪了她一眼,壓低聲音道:“笨,否則還跟你說什麽,我現在又進不去,這事緊急,趕緊稟報娘娘。”
小葉忙回身,衣服都來不及拿了,想走快,可跌跌撞撞地走都走不穩,裙下的兩條腿直打哆嗦。瑋月看了奇怪,抬眼從鏡子裏看見碧思衝著小葉瞪眼,道:“小葉,什麽事?剛才和誰說話?”
小葉垂手站住,慌慌張張地道:“啟稟娘娘,剛剛方管事過來說,昨晚送絡子過來的葛娘娘宮中的兩位宮女,其中一個昨晚提燈的今天被發現死在床上。這會子宮中已經傳開了,什麽話都有,很難聽。”
瑋月一怔,看向碧思,見碧思也傻了,怔怔地看著小葉,好一會兒才轉回眼睛,見瑋月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急忙跪下,道:“娘娘,昨晚那個提燈宮女隻是被碎琉璃紮破兩處,都是皮肉傷,斷不會致死。奴婢因為娘娘吩咐,昨晚還給她上了一點藥止血。她回去時候雖然緊張,可是身體好好的,什麽事情都沒有。這個宮女的死因一定有問題。”
瑋月一張臉鐵青,簡短地道:“你起來,與你無關。”這什麽地方啊,丈夫不是丈夫,妻子不是妻子,個個都是心懷叵測,她出了沉醉東風宮後,已經出現兩次針對她的陰謀,上次死了一個嬤嬤,一個太監,還差點還是朗,這回是一個碰到她的手的宮女。她把手縮在袖子裏暗暗閉目掐算,很快便知道了答案。而碧思她們見她閉目沉思,都嚇得大氣不敢出,垂手站在一邊。
瑋月本就一腔子的無名火,一晚上下來,蒸騰發酵,早處於爆發邊緣,此刻一條人命橫在麵前,而那條人命明擺著是為誣陷她而亡,讓她對這個皇宮深惡痛絕。想了一回,起身道:“快點穿衣吃飯,今天一定得把此事審個水落石出。皇上才不在一天,就有人敢明目張膽地殺人,沒王法了嗎?。”
一句話出來,碧思她們立刻忙開了,最短時間內做完所有事,出來外麵,已見有幾個嬪妃等著請安。可是她們再怎麽掩飾,眼睛裏的慌張還是無法遮蓋地流露出來。瑋月冷冷看她們一眼,心中立刻冒出昨晚紀悠悠那張光滑瑩潤的小臉,心中冷笑,在場的女子,哪天機會輪到她們頭上的時候,哪個都會與紀悠悠一樣。她閉了會兒眼睛,順了順氣,白皙的臉上露出堅毅。忍讓總有個頭,丈夫被人搶了,別人都打上門來了,叫她如何隔岸觀火?“方小襲,叫上總管,到葛妃宮中匯合。”
說完,便自己走在頭裏,衝葛妃那裏行去。才到半路,卻見華貴妃迎麵而來,隻得稍稍慢下來。華貴妃見麵行禮後,便道:“姐姐不急著走,妹妹剛剛已經去葛妃那裏轉了一下,讓人把那邊看了起來。”
瑋月冷冷一笑,心說來了個挾私報複的。“那麽葛妃呢?”
華貴妃匯入瑋月這個隊伍,緊跟在瑋月身邊道:“我進去時候葛妃正摔東西罵人,被我訓斥了。”
瑋月不語,隻是“哼”了一聲,岔路口看見穀妃已經等在路邊。瑋月隻是瞥了她一眼,還是不說話,很快便到了葛妃宮中。果見一眾宮人全都被華貴妃宮裏的太監捆在一處,隻葛妃一個背著手站在廊下,一言不發,看見瑋月一行進來,這才不緊不慢走過來,下跪行禮。
瑋月等她全套做完,這才冷冷地道:“葛妃請起,你有什麽話說?或者還是讓你的貼身侍女飛飛代言?”
葛妃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冷靜地撫平衣角的褶皺,一字一頓地道:“娘娘容稟,此事乃是有人一箭雙雕,妄圖借此誣陷娘娘為肥貓精,而將此罪名栽贓於我頭上。我平日雖然行事焦躁,可還不屑做這種鬼鬼祟祟害人的勾當。娘娘若是不信,沉醉東風宮眼下空著,我可以住進去。”
瑋月一聽,心下讚賞,坐到剛剛從屋中搬出的椅子上,微笑道:“華妹妹與葛妹妹也坐。”卻不令同樣也是妃位的穀妃坐下,一時場麵尷尬,連葛妃都疑惑地看看皇後,再看看穀妃,見皇後坦然帶笑地看著她,這才明白皇後心中看來並不相信這事是她做的,那麽,皇後不讓穀妃坐下難道是有所指?穀妃此刻站在一張椅子前麵,可是皇後沒有吩咐,她又不便坐下,隻得站著。好在她涵養一流,臉上倒也不見什麽異樣。倒是華貴妃看著皇後直瞪眼,心中冒出無數念頭。瑋月拿眼睛環視一圈,才又道:“放了飛飛,讓她給我們倒茶。”
眾人更是狐疑,這皇後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葛妃吃驚地看著瑋月,一張紅豔的小嘴都合不上。這時太監總管飛奔而來,難為他胖胖的身體,跑起來跟一隻球似的。進門後見大小嬪妃都在,雖然路上已經全麵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見了這場麵此刻他心中更是確定,皇後發火了。讓他不解的是,為什麽葛妃坐著,而穀妃卻是站著。
瑋月一見他來,便道:“驗屍,看是被人弄死的,還是被什麽妖魔鬼怪弄死的。”總管忙應聲帶人進了下人房間。此刻誰都不敢做聲,站了那麽多人的院子鴉雀無聲,隻偶爾有佩環輕輕撞擊的脆響。
瑋月喝了一口飛飛端來的茶,忽然一笑,道:“華妹妹,他們查出結果來還早,我帶你去看件好玩的東西。”
華貴妃不明白這個時候皇後怎麽忽然想到好玩的,但見她不給穀妃位置,這好玩的裏麵似乎又有可能隱含著什麽秘密,忙站起來,笑道:“姐姐說好玩的,一定是有意思的,我們這就過去?”
瑋月點點頭,笑道:“不隻我們兩個過去,總管不是忤作,站這兒也沒用,一起去吧。飛飛,替你們娘娘好好梳妝了,不許偷懶。你們其他人都這兒等著,我們去去就會。”
華貴妃與總管一起跟著出去,方小襲帶了皇後的隨從也跟著,其他人誰都不敢跟上。這個時候,穀妃雖然神色如常,可是,葛妃偷眼看去,她的臉色已經隱隱泛青。不由心說,難道背後設局的是這個穀妃?想到上回穀妃三言兩語激得她差點對抗皇後的事,這個時候,葛妃心中殺穀妃的主意一個個地自覺升騰出來。
穀妃則是一點不敢懈怠,凝神偷眼看著皇後與華貴妃出去的方向,見她們出門後邊往左拐,背脊一陣陣發涼。做得那麽嚴密的事,怎麽可能被她知道了。
瑋月走到大門外麵,這才緩緩地道:“華妹妹,上回你跟我提起有人傳說我是肥貓精的時候,我還以為不過是宮中的爭風吃醋,雖然暗中查了查,但不想多說,隻希望做出事來的人能迷途知返。沒想到我的姑息有人竟會一點都不領情,現在連人命都鬧出來了。一條人命啊,女孩子的父母知道了,還不哭死了過去。”
華貴妃吃驚地道:“什麽,姐姐早就知道謠言是誰散播的?妹妹也曾暗中調查,還以為是葛妃所為呢。難道是穀妃?”
瑋月點點頭,卻對總管嚴肅地道:“總管,你著人立即把穀妃宮中所有太監宮女一對一地看管起來,不得死傷一人,若有誰自殺或者被殺,我唯你是問。”
總管還從來沒聽皇後這麽對他說話過,大大嚇了一跳,一半因為皇後口中隱約露出的問題的實質,一半因為皇後堅毅的語氣。這麽胸有成竹的人,他不敢在她麵前耍滑頭,雖然需要得罪的是在宮中根係發達、八麵玲瓏的穀妃,也隻有硬著頭皮得罪了,因為他有數,得罪眼前的皇後下場隻有更慘。當然,隻要原因,還是因為現在皇後是皇上跟前最紅的人。
見總管答應了後親自跑著過去布置,華貴妃跟著皇後緩緩走著,道:“姐姐,原來您早就知道了的,這等心胸,妹妹望塵莫及。”
瑋月無言以對,以前是因為愛著皇帝,一心想為他好,求個後宮清靜,現在呢?俏媚眼飛給瞎子看,原來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她隻有顧左右而言他:“妹妹,人非聖賢,誰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火氣上來,做出一些平時不會做的事情來,闖下一點小禍,總不能就把人一棍子打死了。可是那樣有步驟有計劃地步步緊逼,甚至奪人性命,那就不是衝動可以解釋了。因為這個,我才不能饒了她。”
華貴妃立刻聯想到當初皇後對她的寬容,感慨萬分,因為她最清楚皇後正是這麽身體力行地在做著,所以才分外感動。“姐姐,我以前一直有私心,唉,不說了,說了惹姐姐難過。以後再不會了。”
瑋月本來聽著應該寬心的,可是此刻隻會歎息,都是所為何來?都隻是為著一個男人。
葛妃與穀妃的住處本來就離得近,說話間便到了,總管果然辦事迅速,有那麽一套,進去一看,所有宮人都已被控製了起來,而穀妃的女兒冰星公主驚恐地站在院子中央,臉上有淚。但還是知道見到皇後和貴妃必須磕頭如儀。
瑋月親手扶起冰星,雙目炯炯地看著她,溫柔地道:“冰星,你還是孩子,告訴母後,你把肥貓怎樣了?”
冰星雖然已被穀妃教導該如何隱瞞此事,但眼見這麽大陣仗過來,小小孩子心中害怕了,雖然拚命搖頭,可是臉上的恐慌泄露無遺。“我不知道,我沒見過。”她強自鎮定地否認。
瑋月聞言,原本扶住她的手一鬆,站直了身子,臉上和聲音不再溫和。“那麽,冰星,你把你那把小鏟子去取出來,母後帶你去屋後的牆角挖一點東西出來。”
冰星聽了大驚,尖叫出聲:“你……你怎麽知道的。”
華貴妃本來是驚奇地旁觀著,心說皇後怎麽在短短時間內找到內情的,聽見冰星那麽說,忙斥道:“小孩子沒有規矩,怎麽可以這麽對著你母後說話。”
總管早著人找了鏟子來,當然不是冰星以前用過的那一把。瑋月看了一眼,便一把拉過冰星的手,臉色鐵青的扯著她往埋著肥貓的屋角走去。冰星非常害怕,可是媽媽哥哥都不在身邊,平時親近的宮女又都被看了起來,誰都沒能幫她,隻會哭著被皇後扯著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淚眼朦朧中,見大夥兒準確地到了那個她和媽媽穀妃以前秘密埋下肥貓的地方,移開諾大的花盆,露出泥地裏飛爬的一大堆蟲子。
誰都看得出,這土下麵一準埋著什麽東西,否則不可能招來那麽多蟲子。一個小太監早就被總管指示著拿起鏟子小心翼翼地開挖。幾鏟下去,幾乎毫無懸念地,露出一堆腐肉。已經快看不出這是什麽東西,但是貓毛卻是一點沒有腐爛,華貴妃一看就道:“是肥貓,以前我見過,這種貓非常罕見,是波斯進貢來的。”
瑋月不去看那堆腐肉,隻是雙目如刀地看著冰星,道:“冰星,你是自己說呢,還是要母後一句一句地問你?”
冰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隻會放聲大哭,哪裏還能說得出話來。瑋月看著覺得勝之不武,再說小孩子家家的,又不是她做的壞事,便把冰星的手交給總管,道:“你慢慢哄吧,我回去葛妃那裏,等下你來告訴我冰星公主說了些什麽,不能打罵。”
華貴妃夢遊似的跟著瑋月出來,好半天才說道:“隻有明知肥貓已死的人才會造姐姐的謠,否則肥貓跳將出來,不是什麽意思都沒有了嗎?”
瑋月點頭道:“是啊,而且這事她們自以為天知地知她們母女倆知,沒想到隔牆有耳。正是應了那句老話,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華貴妃不知道皇後究竟動用了什麽手段,居然能打入精明的穀妃布下的銅牆鐵壁,當然她不會問,那種秘密是皇後的法寶,亦或者有可能皇上也參與其中,內情不知多少複雜。她現在是想明白了,她隻有女兒,再升是升不上去了,不如好好過日子,別挨人欺負,但也懶得多事。她想了議會,快到葛妃宮的大門時候,拉住瑋月,輕聲道:“那麽說,穀妃自己做了,又嫁禍於人?”
瑋月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看最後冰星怎麽說了。要是這孩子胡說八道,那我還得再費點心思。”
華貴妃點頭,跟著瑋月走進大門,裏麵葛妃立刻迎了上來,經過梳妝後的葛妃果然美麗動人,比之那個已經很漂亮的悠悠要好看多了,瑋月心中揣測,皇帝昨晚那是饑不擇食。心中傷痛,又兼鄙夷,可最鬱悶的是,這些還都不能說出來,以前還有兩個貓姐姐可以幫她拿主意,現在是什麽都沒有,隻有靠自己了。看向穀妃,隻見她已經恢複了平靜,傲然站於庭中,反倒是有了與眾不同的風采。
葛妃迎了兩人,還沒說話,華貴妃已經搶上一步,拉住她的手,很誠懇地道:“妹妹,今早是我不好,讓你受驚嚇了。我沒想到,這兒有人的心地會是這麽陰毒。”
葛妃本來對華貴妃一肚子的氣,這會兒見她當著那麽多人主動上來認錯,臉上頓時光彩倍增,還有什麽說的,人家終究是貴妃啊。她忙笑道:“姐姐快別那麽說,折殺妹妹了,這事怨不得姐姐,換誰都會那麽想的,我這已是第二次受她陷害了。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以前還一直當她是好人。這回要不是皇後姐姐……我都百口難辯啦。”
華貴妃連忙就坡下驢,道:“是啊,也不知為什麽有人非要把後宮攪成一灘混水,攪得我們姐妹差點生分。”
聽著她們兩個的對話,瑋月心中忽有所動,記憶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跳蕩了一下,可又一時抓不住,隻覺得這事非常重要。可是越是想搜出心底所憂,越是搜不出來,幹著急。
而其他嬪妃們都無法插話,一雙雙眼睛齊齊地看著門口的三人,眼光中什麽內容都有,有膽小怕事,有幸災樂禍,更有唯恐天下不亂。隻有穀妃的眼睛裏滿是輕蔑,更顯得她鶴立雞群。
瑋月也不吭聲,一雙眼睛隻是圍著穀妃打轉,已經掐算出她為什麽要搬弄是非,而且也理解她為什麽要那麽做,可是很不能原諒她草菅人命。看她現在傲然而立,瑋月都懷疑她這是借此掩蓋心虛。可是兩人的目光對了那麽就,穀妃竟是一點都不屈服,那目光比瑋月更堅定,更深邃。
瑋月心中都有疑問了,難道這其中另有黑幕,所以穀妃胸有成竹?她不知不覺邁步走向下人房間,那裏,忤作太監還沒忙出頭緒。方小襲趕上前往停著去世宮女的房間一望,立馬躬身擋住瑋月,急道:“娘娘,裏麵醃za(月+讚),請您留步。”
瑋月揮揮手,道:“我隻在門口看一眼,為這個可憐的孩子送行。都是好人家的女人,究竟是誰下得了這等毒手。”
眾人聽著都是感動,連原本心中存疑的人見此都無話可說,那些太監宮女尤其心折,沒想到皇後還這麽在意他們這些蟻螻之軀。
房間裏小宮女的屍身被放在窗前亮堂的地上,驗屍還能做些什麽?相比與未來社會,這個年代的驗屍著實不是太恐怖。瑋月連解剖台都上過,這等小兒科自然不在話下。但是她也不能多呆了,否則引起外麵有心人的懷疑。畢竟正宗瑋月出自公候之家,哪曾經過那麽多的野路子,別說是看見死人,隻怕是看見死肥貓都會叫出聲來的。她隻有適可而止。
但即便是那麽驚鴻一瞥,瑋月還是抓住某些微妙的信息,心中浮現昨晚刺殺一幕。在她出宮為皇帝心碎的時候,這裏有黑衣人翻身入屋,屋內勞累了一天的宮女竟是一個都沒醒。黑衣人在小宮女頭頂擺弄一番後離去,咦,他竟然竄入荒無人煙的沉醉東風宮,看那樣子,此人如今以此為家了。就此人行蹤往前推算,隻見黑衣人白天的衣著是一個太監,唯一可疑一幕是他持杆從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中粘下一張枯葉,枯葉上麵是給他的指令。那麽,枯葉是誰放在樹上的?這一點,瑋月無法推斷,可她此刻在心中隱隱懷疑,穀妃在宮中有那麽大的勢力嗎?難道她已經處心積慮地收買了那麽多人,形成了盤根錯節的體係?如果是那樣,此人就極端可怕了。可是,如果她有那麽大能量,當初又何必自己親自動手,與冰星一起掩埋肥貓?叫個親信人做不就是了?
如此細想下來,瑋月心中隱隱升起懷疑。難道,還有另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宮中的一切?那麽,那隻手的目的何在?瑋月沉思著離開下人房子,回到遠遠躲開死人的宮妃群中。很快,太監總管便過來匯報。
內容不出瑋月所料,那本來都是瑋月眼見的。隔離冰星與穀妃,讓小小的冰星無可倚仗,在人精般的總管循循誘導之下,冰星還能不和盤托出?同樣不出瑋月所料,冰星沒有說出任何與穀妃殺人有關的內幕。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穀妃避免給冰星知道此等血腥內幕,二是殺人的布局不是出自穀妃之手。
此刻的瑋月有點尷尬,查出穀妃造謠,並不意味著人也是她所殺,兩者之間少一根連線。而此行目的是查殺人之事,她前此快手一步把葛妃放了,而直接把矛頭指向穀妃,最終卻沒法拿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隻要穀妃反駁一句,她便無法還嘴,相信,以穀妃的能耐,她的反駁不會軟弱無力,恐怕還會讓她瑋月染上一身腥騷。所以,瑋月不得不在驗屍結果出來前先下手為強。她看都不看穀妃,隻是對總管道:“送穀妃回宮,好生伺候著,不得短了吃穿用途。穀妃宮中人等,沒我諭示不得出入,一切等皇上回來再行發落。總管安排好這一切,趕緊回來這兒繼續調查。”
穀妃不等瑋月話落,顧自抬腳離開葛妃宮殿,經過瑋月身邊的時候,她冷笑道:“你雖然是皇後,可你還是沒膽放我在這兒等待水落石出。因為髒水都是要從身後潑的。”
瑋月微微一笑,道:“不錯,潑髒水的功夫你最在行,說出話來一針見血。眼前兩盆髒水,一盆是你潑向我,一盆是你家學淵源,由你女兒潑向你。”
葛妃在一邊大笑道:“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啊,從沒見過這麽好笑的事,做娘的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穀妃正好經過葛妃身邊,如此被揭瘡疤,怒火上頭,想都沒想,一個耳光便甩在葛妃臉上,“先把自己刷刷幹淨,你這雙手還沾著血呢,別以為有人可以護著你。”
葛妃本來嬌縱,當眾被打耳光,哪裏肯依,撲上去抓住穀妃又抓又撓。穀妃雖然精明,可是手腳上不是年輕的葛妃的對手,轉眼便著了道兒。而眾人見皇後不置一辭,誰都不敢勸架。穀妃帶來的人此刻自身難保,哪裏還敢以身攔阻葛妃娘娘,都是眼睜睜看著穀妃雲鬢斜墮,粉臉出血,卻無計可施。
看著這一切,瑋月想到當初黎羿的話來,“嬪妃糾紛,那些都是不入流的爭鬥,娘娘地位超然,萬勿與之同流合汙。”言猶在耳,這邊果然發生這種不入流的爭鬥。黎羿真是洞悉一切,可是他又可知,她作為後宮之主,皇帝不在的時候,怎麽可能不插手其中的爭鬥?難道他能不知道皇後這個位置雖然超然,可也是萬眾矚目的嗎?有些在眼皮地下發生的事,她怎麽可能超然不顧?
華貴妃最初有點幸災樂禍,心中隱隱也在懷疑,當初她手下的嬤嬤鬥膽冒犯廢皇後的時候,是不是也受了穀妃的支使。但見打到後來越來越不對,怎麽就跟是潑婦鬧街了,而且葛妃一邊打一邊碎碎念念把過往受穀妃的挑撥都說了出來,周圍人的眼神越來越複雜,心想這麽下去也是不好。冷眼見皇後卻是看著別處如有所思,好像有什麽事想不通,她隻得自己挺身出來,上前抱住葛妃的腰,急急道:“妹妹快適可而止,皇後姐姐說了,穀妃的事等皇上回來處置,千萬別太莽撞了。”
見華貴妃出手,旁人這才敢上來拉架,一頓鬧騰,穀妃被眾人擁著回去。這別飛飛也上來抱住葛妃,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葛妃這才一臉恍然,不再打鬧。
華貴妃見皇後還是目光迷離,忍不住過去伸出三枚手指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輕道:“姐姐想什麽呢?穀妃已經出去了。”
瑋月似是一下從夢中驚醒,愣了會兒,才招手叫正抿著頭發的葛妃也一起過來,輕道:“華妹妹,你瞧著這件事與上回朗兒中毒事件是不是有點類似?都是在宮中有矛盾萌芽的時候,有什麽黑手在暗中推上一把,促使矛盾白熱化,導致後宮混亂。你當年查下去,好像是查到有內外勾結的可能在吧?我懷疑這回會不會也是如此,穀妃和葛妹妹,包括你我,都是一個外來陰謀的對象,希望我們幾個之間因為一個死去的宮女互相猜忌,如剛才葛妹妹與穀妃打架,我翻出穀妃造謠老底,你誤會葛妹妹先把她拿下,宮中一片大亂。我們是不是還應該查下去?你們看看該怎麽查?”
華貴妃與葛妃兩人麵麵相覷,麵如土色,均覺皇後的話很有玄機,今天宮女之死的背後可能是更大的黑幕。那雙黑手可以輕易處死一個宮女,如果他高興,什麽時候取她們的命也是不在話下。怪不得葛妃痛打穀妃的時候皇後一語不發,原來想到更加可怖的事情。華貴妃思前想後,終於大著膽子道:“姐姐,穀妃造謠惑眾,誣陷姐姐,姐姐這等處理已是手下留情。應該不算冤枉她。若不是姐姐明察秋毫,這會子才真會亂成一團呢。事情既已至此,殺人的事我們隻能慢慢查了,別人若要懷疑到穀妃頭上去也罷,省得再殃及他人,鬧出更多的亂子來。我們這件事上就含糊其詞不點破了吧。”
瑋月皺眉,道:“可是,這樣挺冤枉穀妃。”
華貴妃道:“最終是誰下的手,還不能確定呢,這事隻能這麽按一按啦,否則宮裏人人難逃嫌疑,人人自危,以致人心惶惶。還不知又會生出什麽疑心生暗鬼的事來呢。穀妃先委屈一下,最多是受點言語上的不恭,隻要姐姐不去處置她,誰又敢拿她怎麽樣。”
瑋月點點頭,道:“也罷,外鬆內緊,對外就說等皇上回來最後處置,究竟處置什麽,就照華妹妹說的含糊其詞,我們自己私下繼續留心查找。華妹妹你多費心,上回調查,你已經有點經驗了。”
葛妃一隻插不進嘴,這時才有機會說話:“華姐姐,你上回的事,最後查出來究竟是誰幹的?”
華貴妃道:“隻查到那個自殺太監得到的指令來自宮外,我便查不下去了,稟報了皇上,不知皇上查到什麽沒有。”
瑋月正好看見忤作太監捧著一塊白布出來,便給華貴妃與葛妃施了個眼色,兩人立即閉嘴,一起看著忤作太監過來。那太監跪下,朗聲道:“啟稟皇後娘娘,貴妃娘娘,葛妃娘娘,奴才等已經查出死因,為一鋼針自腦後貫入,一針斃命。有次可見,殺人者手法極其老到,應是個種老手。此乃殺人鋼針,敬請娘娘查驗。”
瑋月心說,那就是了,她推算出來的便是殺手在小宮女頭頂作了點手腳。一眼看去,隻見白布之上靜靜臥著一根細長鋼針,白布襯得鋼針越發陰冷黑沉。瑋月學過解剖,知道成年人頭骨已硬,這個殺手能用一枚鋼針殺人致命,要麽是力大無窮,不必動作太大便一針穿骨,要麽是非常熟悉頭骨排列,如庖丁解牛一般遊刃有餘。無論如何,都是一個熟練可怕的殺手。
看了看嚇成一團的旁人,瑋月沉靜地道:“收起來吧,連人一起送到侍衛總管那邊去。請他查查,有什麽人能做出這等事情來。”這時總管正好回來,瑋月便對他道:“總管今天帶人在宮裏各處搜一搜,尤其是看一下那些長年不住人的房子。再把各位太監宮女理一理,看有沒有從外麵混入的。皇上如今征戰在外,我們宮中平安第一,不能給遠在關外的皇上添煩。各位都好生小心做人行事,誰敢在這段時間孟浪,我第一個對誰不客氣。”
眾人送皇後與華貴妃回去,這才散去。瑋月對華貴妃道了乏,各自散開。一路之上,瑋月心裏咬牙切齒,剛剛說了不給皇上添煩,可是他現在左擁右抱不知多風流快活呢,她恨不得打包了無數麻煩扔去給他。要不是為了熏的皇位,為了朗的靈魂,她才不會願意如此忍聲吞氣。跑去做醋娘子了再說。
可是,她現在是皇後,沒有辦法,麵對著這麽多人的眼睛,她不自覺地隻能這麽做。否則給不給皇帝添煩還慢說,自己首先沒臉。
回來坤泰宮,隻覺全身無力。一夜未睡,心神震蕩,還得支撐著麵對那麽大場麵,已經讓她筋疲力盡。草草吃了中飯,便關門睡覺。才一睡下,又想起推算出來的隱藏在沉醉東風宮的殺手,心想,這個人留在宮中終是大患,怎麽除了他才好。可是又在心裏賭氣,他在外麵花天酒地,我為什麽要為他維持後宮,保護他的大小老婆?心裏兩個念頭翻滾打架,鬧得她睡不著覺。終於長歎一口氣,無奈的起床騰身飛去沉醉東風宮。誰叫她是個善良的狐狸精呢?
身為狐狸精,真是件吃重的活計,既要美麗,又要聰明,還得勤快。老天,誰來告訴我,還要具備一些什麽條件?
沉醉東風宮,這兒可以算是瑋月的發跡地吧。外麵春意盎然,花木扶疏,越發襯得裏麵陰冷孤寒。一圈異常高聳的青磚圍牆將陽光擋在外麵,將春風也擋在外麵,走入裏麵,鳥語花香似乎便成了隔世的回憶。名字起得好,沉醉東風,可哪裏吹得到和煦的東風?怪不得真皇後瑋月會在這裏麵住得絕望,終至自殺。而這地方若是與陰謀結合,那真是太完美了,一樣的見不得光。
瑋月穿牆而過,飄然入室。隻見一個瘦小漢子據案而坐,一個人喝酒吃雞腿。此人雖然瘦,可是手指粗短,骨節有力,掰起雞骨頭來,連袖子都不會動上絲毫,一看就是個力氣不小的人,不知是不是可以算是傳說中的武林人士。瑋月轉到他身後現身,這才伸手重重在窗板上一拍。瘦小漢子猝不及防,躍起身便竄出幾步,這才回頭,卻失聲叫道:“大小姐!”
瑋月一驚,“大小姐”?難道這人是舊識?再看瘦小漢子,隻見他眼光之中滿是矛盾,似是為什麽事猶豫不決。瑋月想了想,問道:“你是黎府的?我以前見過你嗎?”
瘦小漢子絕望地看著她,嘴唇抖了半天,這才道:“我……我……我不是黎府的。”
瑋月見瘦小漢子神色有異,心中懷疑他的話,追問:“那你是誰派來的?那棵樹上的枯葉是誰放上去的?”
瘦小漢子聞言雙眼暴突,伸出手指,顫抖地指著瑋月,半天才嘶啞著嗓音,道:“大……大小姐都知道了?”說完腮幫子一緊,頹然坐於地上,喃喃地自言自語道:“總算是見了麵了。”一邊說,一條黑色的血從他的嘴角流出,緩緩流過下巴,流向頭頸。血跡蜿蜒,如一條爬蟲般猙獰。
瑋月見此吃驚,叫道:“你幹什麽?不要自殺,有話好說。”
身後一個古板的聲音道:“他還有兩分鍾可活,已經吞藥了。我最討厭這些自殺的,一點彈性思維都沒有。”
瑋月一回頭,見識黑白無常站在身後,忙強笑了聲,道:“幸會,最近似乎總是見著你們。”
依然還是白無常笑眯眯地以其古板的聲音道:“本來前幾天你的朗兒也沒命的,可是上天一定要我們改數字,我們老板火一大,給在前麵添了一豎。”
瑋月駭笑道:“什麽?那我的朗兒可以活到一百多歲?”
黑無常板著臉卻是聲音溫和:“狐狸精,這是內參裏麵的內容,你可別酒一喝多就給說出來了。”
瑋月在這個時代聽見這些個古怪名詞,心中覺得好笑,道:“你們放心,我一喝酒就打回原型了,哪裏還能多嘴。對了,這個瘦子叫什麽名字?誰派來殺人的?”
白無常聲音古板地笑道:“我們隻管出外勤,查檔案的事得找判官。瘦子離魂了,你自己問他吧。”
瘦小漢子的鬼魂一如既往吃驚地瞪著瑋月,繼續著心中的不解,為什麽大小姐可以與黑白無常對話,難道做了皇後還真不是普通人了嗎?瑋月當然明白他的驚訝,淡淡地道:“我懶得跟你去地府找判官問個究竟,你還是在這兒簡單跟我說一下,誰派你來?上回榮安王的事是不是你們所為?”
瘦小漢子的鬼魂看看躺在地上自己的軀殼,再看看黑白無常,這才看向瑋月,道:“我不是死了嗎?大小姐就讓我入土為安吧,這件事我死也不會說。”
黑無常終於沒了好性子,嘀咕道:“你不說我們也有記錄,你想少挨幾頓板子還是自己說。你活著想不說可以自殺,死了鬼魂可再不能自殺了。奉勸你實話實說,否則沒你好處。”
瘦小漢子還是反應不過來,張口結舌地眼睛亂晃,就是說不出話,連瑋月看著都火氣上頭,隻得道:“算了,我自己掐算,也就費點時間。”
白無常道:“好吧,那就過幾天見,我們最近很忙,不與你多說了,再見。”
瑋月看著他們離去,懊惱地正準備坐下掐算瘦小漢子的來龍去脈,忽聽門外一串腳步聲傳來,隻得隱身穿牆離開。不用問,一定是總管安排的抄查皇宮的人查到這兒了。
既然凶手已經死去,瑋月知道暫時沒有凶險,便回坤泰宮疲憊地睡上一覺。她雖然能掐會算,可是也敵不過周圍那麽多事情一起發生,哪裏能一個個地掐算過來?真想回去以前那種簡單的小家庭生活。
宮女的屍體,凶器,疑似凶手的屍體,以及疑似凶手身上搜出的所有東西,林林總總全都攤放在地上,占了大半間屋子的地麵。
太監總管靜靜坐在一邊,兩隻眼睛卻是一刻都不離相光,但是看了半天,相光還是隻有一個神色,似乎老僧入定了一般。總管終於耐不住性子,出聲道:“相將軍,對於這件事,皇後娘娘非常生氣,娘娘的意思是,皇上出征在外,宮裏可不能亂了套,拖皇上後腿。”
相光抬眼,似是不認識地看著總管,總管被他看的渾身發毛,不知相光的眼光為什麽既不是生氣,又不是嚴肅,而是一種神智不清的恍惚。總管知道相光殺人不眨眼,可此刻被盯得毛了,怕相光神智恍惚中殺了他,忙陪笑道:“相將軍,您……您就別太認真,都是死屍,問不出口供,還真是為難了您。”
相光這才似是還魂,掩飾地咳了一聲,道:“不用口供,屍體便是最誠實的口供。此事我大致已有頭緒,請總管等會兒回去稟報娘娘,說相光失職,致使娘娘受驚。還請總管詳述一下穀妃娘娘誣陷皇後娘娘使肥貓精的事。”相光其實已經從屍首中看出大概,但他還是以權謀私,套問總管有關皇後的消息。
總管不疑有他,便詳詳細細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因為他親身參與,所以說起來活靈活現。相光默默地聽著,時時“唔唔啊啊”地應著,讓看慣相光死人臉的總管備受鼓舞,於是更加說的巨細無遺。說到穀妃被皇後軟禁起來,相光吃驚,怎麽皇後最近總是一個風格,喜歡軟禁人?忍不住問道:“皇後娘娘真的因為肥貓事件軟禁穀妃娘娘?”
總管忙解釋道:“按照宮中規矩,穀妃娘娘以下犯上,又是妖言惑眾,本是應該處理得更重的,但是皇後娘娘仁慈,隻說軟禁起來留待皇上回來處理。而且皇後娘娘還吩咐下來,看緊穀妃娘娘宮中上下人等,不得讓其有一人輕生或被殺。老奴心想,皇後娘娘心中還是為穀妃娘娘好的。”
相光聽了點頭,道:“不錯,軟禁起來,起碼不會發生類似葛妃娘娘打上門去的事。”心裏又補充一句,而且皇後又不知殺人者與穀妃究竟是何牽連,軟禁對於穀妃來說,既是出於保護,也是出於阻止穀妃再有行動的雙重考慮。應該說是做得麵麵俱到。原來皇後不止是美麗,她還是那麽聰慧。
待得送走總管,相光又坐著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傳幕僚進來,一同研究分析宮中發生的這一切。分析的結果,大家一致認定宮中發生的一切隻是冰山之一角,背後可能還隱藏著更大的陰謀。於是,一騎信差綁上敲有相光印章的書信飛奔皇帝行營。稍隔一段時間,相光又派出一名便衣攜帶信件出城,悄悄繞遠路奔向同一目標。
穀妃從來沒有那麽狼狽過,回到自己的宮中,聽著宮門在身後重重關閉,她肅然在太陽底下站著,一動不動。春日和煦的陽光似乎在她身邊結冰墜落碎裂,無法融化她一身的冰寒。
所有的宮人都鴉雀無聲地避到遠處,隻冰星公主雙目紅腫地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兩隻大眼睛驚惶地看著母親,不知母親會不會因為她守不住秘密而責難她。
而穀妃根本沒將周圍的一切放在心上,更不會去審度周圍人的眼神,他們是嘲笑是憐憫,都於事無補,所以管他們作甚?她隻是沉著臉翱翔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
怎麽會敗給她?原以為算無遺策,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那個皇後心中一清二楚。難道皇後表麵忠厚,暗地卻是早有布置?自己身邊究竟有幾個人已是那個皇後的爪牙?今後在自己的地盤可還會有秘密可言?
她是皇後,今天自己功虧一簣,壞在自己女兒冰星手裏,若是再行抵製,隻會落得更加難堪的下場。可是自己有希望,皇上回宮,看檄兒份上,未必會拿她怎樣,那便是有好兒子的好處。原想挺起胸膛,以勝利者的姿態退場,給皇後一個不屑與爭的背影,留待日後山水相逢,沒曾想半路殺出個葛妃賤婢。這一仗,自己算是一敗塗地。
可是,皇後日見強勢,第一次以珊瑚樹離間未獲成功,此次又是反累己身。今日下來,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往日積累的人脈在皇後手中被剝離消滅,而她穀姿更成宮中諸人的笑柄。才剛葛妃放肆,竟無一人勸阻,人心勢利可見一斑。
可是,不怕,那些都算什麽。誰笑到最後,誰才可以笑得最甜。她穀姿對自己,對兒子,對未來,都充滿信心。
想到這裏,穀妃的身心在融融的暖陽下舒展開來,身板又挺得筆直。走著瞧,鹿死誰手。
誰都不會想到,眾人眼中本該最揚眉吐氣的瑋月此刻卻是情緒低落,睡醒午覺,又到吃飯時間,這日子似乎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豬一樣的無聊。
一覺睡醒,早晨的亢奮早已消散,心中隻餘濃濃的失落。這究竟是怎麽了?她好歹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前有古人後無來者的最後的狐狸精,為什麽跑到這兒想好好的愛一個人,完美地給以前的愛人做一件事,卻落得個如此下場,狐狸精居然會成棄婦。這種事,說出去怕不被曬貓嘲笑死。
好好的一個狐狸精,何必非要學作人精,去跟人精鬥法?贏了又如何,勝之不武。輸了呢?對於一個狐狸精來說,今天的局麵應算是大敗虧輸。按說,她已經那麽多年活下來,可對於穀妃的行徑還是很不認同,但現實卻讓她束手束腳,無法進一步處置穀妃,想必穀妃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會昂然帶著藐視退場。狐狸精有什麽用,丈夫三心兩意,逼得她忍聲吞氣做那人精。未來會如何?如果穀妃的兒子檄在戰場上麵立了功,穀妃非但可能不被處置,還可能獲得封賞。那麽,今天的所謂勝利將是明天甩在她臉上最響亮的耳光。
還有那個殺手。見麵驚訝之下,“大小姐”仨字衝口而出,毫無疑問,他是黎府多年家將。否則依他本事,若是從了別家主子,多年下來,見了她瑋月要麽不複認識,要麽隻會稱呼她為皇後。“大小姐”,還有後麵的自言自語,無不看出,此人與黎府至今關係緊密。難道是父親黎羿假意要求軟禁,其實暗渡陳倉,早就有所布置?此刻再回想黎羿的叮囑,忽然品出另一種味道。黎羿叫她超然,叫她不參與爭鬥,她如果真聽了他對話,那麽後宮無主,今天早上的局麵將會滑向何方?不可想象。
但再不可想象又是如何?今早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愚蠢無比。幹什麽要替那個負心的漢子管束他的小老婆們?他們愛怎麽打架應該隨他們去,隻要不打到自己頭上來便是。忘了自己來這個時代的任務了嗎?為何舍本趨末,把心思都化在鶯鶯燕燕之中,對了,該多想想熏,將熏早日推上皇位。這個年代,她呆膩了,周圍的人性太畸形,她不喜歡。他們都是聰明人,他們愛的是江山社稷,而她不是人精,她隻是狐狸精,她隻想全身心地愛一個人。她與這個時代的這個地方格格不入,這個地方讓她窒息。
想到熏兒,瑋月再次詛咒這個破地方,什麽規矩,男人打仗出征,女人得被鎖在家裏。兒子因為可以自由出入,所以連兒子都得隔離。這吃人的規矩不存心是折騰死女人嗎?做母親的居然連看兒子的權力都沒有了。一個女人丈夫花心,又看不見兒子,她還能幹什麽?當然隻有變態了。瑋月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具備了一切走向變態的條件。
這可怎麽好,她可不想一個不慎,變成變態,她還得活個千秋萬載呢。若是成了變態,那不貽害千年了嗎?想到這兒,瑋月自己都忍不住苦中作樂。不知道多情書生遇到變態狐狸精會是什麽結局?值得想像。
原本想著自己身為狐狸精,可以輕而易舉魅惑皇帝,於安享人間情愛的同時,順利完成天庭交給的任務,順便為賭徒的靈魂謀取不世福利。沒曾想,皇帝魅力也是驚人,自己一個大意先是失了荊州。這以後,一直便是跟著皇帝的思維而活,竟沒有了自己的思想。其實,隻要不去取了皇帝的性命,多的是讓熏登基的辦法,何必苦了自己,在那沒良心的皇帝身上多花心思,輾轉沉湎於紅塵的是是非非,放棄自己身為狐狸精的特權呢?一個字:笨。
既然如此,那就重新為熏作打算。當此多事之秋,黎羿動向不明,還是讓熏暫時回避黎家,躲自己宮中暫避風頭吧。這種時候,無過便是功。誰知道權力中空的京城這幾天會發生什麽事。
於是月黑風高時候,瑋月寫了一張紙條,隱身出宮,放於熏的床頭。第二天,聰明的熏便傳出生病的消息,消息甚至快速傳入消息閉塞的後宮,讓處於鬱悶之中的瑋月心情為之一舒。可愛的熏,相信他的病一定會拖到皇帝親征歸來。
瑋月自己也不再如繃緊的發條,心裏雖然還是時時冒出對皇帝的恨意,可是再不去主動關心他的去向,再不會傻傻地跟去看他幾眼,更不會多管閑事約束他的大小老婆。這幾天,她迷上了種花養鳥,恨不得把坤泰宮的青石全都撬了種花。她發掘到了一個好去處,趕著總管把沉醉東風宮牆拆矮了一半,牆頭種了燕子草,牆身天天澆水配置出青苔,牆內更是移植了各色香花老藤。春天本就是成長的季節,兩場春雨澆灌下來,沉醉東風宮名副其實。
宮中難得一見的三間青磚粉牆瓦房早被收拾一新,窗上糊了鴨卵青純色宮製窗紗,門框窗框隻是水洗清淨,連桐油都不著一滴,雖是年月浸染的深沉,卻被清新的窗紗襯得古樸。白粉為牆,白綾彈墨為帳,瀟湘斑竹為器,邢窯白瓷為皿。初入房間,隻覺雪洞一般空寂,可沉下心來,外麵有氤氳的花香,耳邊是清脆的鳥鳴,手頭有經史子集,這兒竟是神仙福地。
瑋月幹脆三天兩頭住在沉醉東風宮,不管旁人有什麽閑言碎語。身為狐狸精,貴為皇後,連這點喜好都不可以嗎?以後還是這麽由著性子做人才好。
沒想到曦宇也是非常喜歡這個地方,起先還是羞澀的帶著女紅來,後來喜歡上了這裏的書,這裏的書不是什麽《女兒經》,看著看著,一顆心會飛出高牆,在藍天翱翔。有不懂的地方,便可請教皇後,似乎皇後什麽都懂,問一個問題,她便舉一反三,拿出很多解釋。有的解釋是那麽的匪夷所思,讓曦宇充滿遐想。華貴妃當然也不能不跟著,她雖然不是很喜歡書,可是她喜歡簷下大青瓷缸裏的金魚,尤其喜歡看雨水順屋簷滴入魚缸,金魚歡快雀躍的情形。三個女人往往一句話都沒有,便可以過上一天。
雨過天晴,曦宇走出房間,在屋簷下悄悄舒舒筋骨,見花圃月月紅開得正好,想起書上所言,便好奇地采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走進房間。華貴妃看見了輕笑道:“你這孩子,采花哪有不帶柄的,怎麽插?漂在水盆裏嗎?”
曦宇笑道:“月月紅既然可以入藥,不知這麽香的鮮花泡茶是什麽味道。”
瑋月在一邊聽了,扔下手頭的書,拍手笑道:“哎呀,曦宇提醒我了,我們不如把修剪下來的月月紅花蕾曬幹了存著,可以泡一年的茶呢。我們自己做,又好玩了,又可以吃,一舉兩得呢。曦宇你再查查,我們院子裏還有什麽花草又香又可以入藥的,我正愁著沒事幹呢。”
曦宇雖然懂事,可終究是個孩子,如今皇後率領著玩,她還有什麽可以顧忌的,兩眼閃亮地道:“母後,我看見屋前屋後有不少益母草,已經從書上找了益母草膏的方子,想自己偷偷熬製呢,母後您看這個。”
瑋月接過曦宇夾在書中的紙片,看了笑道:“益母草我們自己去采,蜂蜜和當歸小廚房裏有,川芎與木香得問禦醫拿了。這都不是問題。那我們說幹就幹,這就開始吧。”
球球和油油被派去拿川芎木香,宮中其他人到處找益母草全草,有的負責整理清洗,大家都巴不得有好玩的,一時到處鶯聲燕語。瑋月耳朵尖,卻聽見有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腳步聲裏透著焦躁,不知為何,她的心微微揪了一下,感覺有什麽不善的事情又要發生。便放下手頭的益母草,到水盆裏洗了手,略微抿了下頭發,等待事情上門。華貴妃見此也洗了手,站到瑋月身邊,默默看向門外。
終於看見遠處相光與總管一起大步過來,總管跟不上相光的大步流星,隻得一溜小跑。華貴妃見此失聲驚道:“出大事了?他們兩人否則怎麽會跑得這麽急?”
瑋月心裏沒當一回事,除非是有人想推翻朝廷,害她的熏兒無法當皇帝,否則管他什麽事呢,一概不管。所以氣定神閑地站在庭中,看著相光和總管走近。見相光到門口便止步,跪拜於地,大聲道:“啟稟娘娘,前方戰報,皇上失蹤,下落不明。”
什麽?瑋月隻聽身邊一聲驚叫,見華貴妃臉色煞白,搖搖欲墜,忙一把扶住她,急問相光:“具體怎麽回事?有無性命之憂?你起來說話”
相光是不得已才硬著頭皮來見皇後,現下雖然十萬火急,可是聽了皇後的聲音還是神魂為之奪,哪裏還敢起身看著皇後。還是跪著道:“今日緊急戰報,十天之前,皇上親率大軍千裏奔襲,中途遇小股蠻匪侵擾,皇上於大軍失散。三天之前,還未尋得皇上蹤跡。西域大漠遼闊,一人進去猶如水入大海,尋找工作非常艱難。而且……”
見相光說不下去,瑋月幫他說明:“而且西域荒涼少水,人煙稀少,一旦迷路,性命難卜,是不是?”話音剛落,懷中的華貴妃更是輕輕尖叫一聲,軟軟蹲了下去,竟是昏過去了。瑋月隻得把她交給碧思他們。騰出手來縮在袖管裏麵一算,嘻,沒事,他活得好好的,什麽事情都沒有,正騎馬上跑著,身邊還有幾個人,隻是缺個軟玉溫香。隻是眼前都是人,不便算得太過仔細,但已可對付著用了。
相光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道:“皇後所料不差,正是如此。至此已經十天過去,朝廷聞訊一片嘩然。京城上下,七嘴八舌,什麽傳聞都有,也什麽揣測都有……”
瑋月奇道:“戰報今天才到朝廷,怎麽可能已經傳至京城上下了?相將軍是不是危言聳聽了?”
相光在心中讚了一聲好,忙道:“這正是微臣所擔心的。軍報早上才到,可消息昨晚已經傳開。似是有人暗中推波助瀾。”
瑋月不知道說什麽好,但又不能表現出自己知道皇帝沒死,隻得裝出一付沉重的口氣,道:“皇上受命於天,此番即使失蹤,也應是有驚無險。”心中卻是罵了句,禍害遺千年,他哪那麽容易死了。“宮外事務,皇上臨行前應有布置,而且相將軍應知,我朝嚴禁後宮幹政,所以還是請相將軍與朝中諸臣能者多勞了。我將率宮中上下為皇上念經祈福,翹盼皇上早日回歸。”
相光雖然趴在地上,可以大致知道有一個女人已經倒下,應該是剛剛與皇後在一起的華貴妃。可不明白皇後怎麽能夠如此鎮靜,尤其是說的話,聽上去全是道理,可是落到實處,卻是一團空虛,他來這個稟報了等於沒稟報,什麽答案都沒撈到。隻得繼續道:“朝臣也是昨天已得消息,今早都是議論紛紛,雖然不曾明說,可是話中都是透著無望。已經有人開始傳言國不可一日無君。微臣擔心,照此下去……”
瑋月打斷他的話,冷靜地道:“相將軍,剛剛我已經說了,皇上受命於天,斷無出事可能。你不可先自亂了陣腳,朝中上下目前都是看著你呢。西疆好消息到來前,相將軍,你的職責是守衛京中要害,維持京城安定,壓製流言蜚語。”
相光一時被說得無話,推了推總管,總管隻得硬著頭皮道:“啟稟娘娘,大臣們都等候在承天殿,求見娘娘。”
“什麽?”瑋月驚住。皇帝沒死,她卻得被逼上梁山見一大堆的人精?可是值此危機時刻,她有立場推卻嗎?老天,老子不幹了,也暈倒算了。
瑋月坐在承天殿龍座斜後邊的珠簾後麵,據說這裏曾是皇帝幼年時候皇太後垂簾聽政的地方,心裏除了覺得滑稽,還是覺得滑稽。對自己坐在這個位置上的現實,她給予“沐猴而冠”的評價。太監總管盡心盡責地跟在她身邊打點,但瑋月懷疑,他最大的動機還是在一邊監看著她,免得她行差踏錯,失了體統。
瑋月想起路上與相光的對話,當時相光就跟怕見鬼似的遠遠避著她,讓她深刻懷疑,這家夥對她有賊心沒賊膽。從對話中,瑋月感覺,相光應該是昨天京城傳出皇帝失蹤消息前已經知道西疆內情,但那時他不來宮中稟報,究竟是選擇隱瞞不報呢,還是另有其他隱情?說起來也是滑稽,丈夫失蹤了,做妻子的卻是最後知道,都不知把皇後和其他宮妃放在什麽位置。而剛剛他跪在門口稟報時候也是大喘氣似的,問一句說一句,使得瑋月更是在心中懷疑,今天上殿麵對的人和事將非常錯綜複雜。
殿下眾人跪拜儀式可比電影裏麵放出來的要亂多了,年輕的跪下爬起比較快,年紀大的要在地上撐一把才行,便是朝賀的聲音也有先有後,間中還夾雜著尖銳的方言腔。瑋月好奇地打量著,因為心中沒有擔憂也沒有痛苦,所以沉重不起來,隻除了臉是板著的。
跪拜過後,等了半天,還是沒人站出來說話,瑋月不知道其他時候他們是怎麽上朝的,便偏著頭輕輕衝總管問了一句:“怎麽都沒人說話?”沒想到她話音剛落,珠簾邊一個敦實高壯的太監尖著嗓子大聲道:“爾等為何不說。”瑋月嚇了一跳,這才明白過來,那麽大殿堂,說話原來是靠這麽傳聲的。否則皇帝手頭不是還得配一塊驚堂木了?心想這下得注意著不要胡亂說話了,否則就跟未來法製社會時候說的那樣,你可以不說話,但你所說的都將作為呈堂證供。
當下有一人站了出來,朗聲道:“請娘娘就皇上失蹤事與臣等商榷善後事宜。”
瑋月心說,都知道真皇後是什麽德性,他們急著請皇後出來表態,那不是要她好看嗎?她從傳話太監嘴裏得知,這個說話的人是東留王。如此看來,此人的司馬昭之心準備曬在光天化日之下了。瑋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寬大的椅子上,清晰響亮地道:“適才相大人急急進宮稟報此事,可是相大人口齒不清,語焉不詳,我除皇上失蹤,竟不曾聽出第二重意思。既是皇上失蹤,各位急促西疆將士細細找尋便是,東留王何來善後事宜一說?莫非相大人對我有所隱瞞?煩請東留王將此事再述一遍。”
一言既出,站在下麵列班的相光一張臉都黑了,什麽,剛才不是全說清了嗎?她怎麽還明知故問大加諷刺的。想到當初黎府是由他率兵查抄,心說,會不會是皇後借機報複打擊?倒要好好用心對付了。他剛剛在宮中見了皇後正麵,也跟在後麵看了皇後側麵與背麵,發覺比起聲音與香氣,其本人也就不過爾爾。所以向往之心少了很多。此刻也就可以集中精神注意殿上動向。
東留王聽皇後夾槍夾棒地對相光一頓揶揄,也想到了相光與黎府的淵源,心中感到有意思,雖然他並沒有把這個懦弱的皇後放在眼裏,讓她出來不過是做個樣子,現在看來皇後自覺站在相光的敵對麵,那麽事情又可以好辦一點。他胸有成竹地道:十天之前……”
瑋月聽他與相光說得一樣,不由又想到一點,禦駕親征,皇帝身邊應該是眾星捧月一般,怎麽可能被小股蠻匪衝散?難道是隨駕的將士中有心懷叵測的人在其中做了手腳?
等東留王說到“京城嘩然,人心惶惶”結束,瑋月才又清晰響亮地道:“我有幾點不明,請在場各位大人指點,更請東留王指點。一,戰報是否機密?既是機密,何來今日戰報抵京,即導致滿城嘩然之說?這其中,究竟是東留王危言聳聽,還是有人蓄意傳播機密戰報,造謠惑眾,動搖人心,或者更有甚者,乃是有人與軍前私通消息,早知此事?請東留王答。”
東留王想都沒有想到,皇後會字字見血地指出其中紕漏,頓時臉上掠過一絲黑雲,眼睛斜睨了一下站在一邊的宰相,才道:“娘娘此言差矣,值此危難之時,我等需得從速想出主意安定大局,安撫人心,而非追究責任,急於算帳。事實擺在這裏,西疆荒蠻之地,荒無人煙,缺水少食,十天已經過去,皇上至今還無蹤跡。眼下西域征戰未息,京城內外又是人心惶惶,而朝廷更是群龍無首。為今之計,急需有人出來發號施令。娘娘,亂象已生,必須快刀斷亂麻,否則民眾危殆,邊境危殆。”
瑋月心說,這不是明擺著逼宮嗎?怎麽朝廷上下都無一人出來反對?難道說東留王早就有所布置,站在殿上的這些人都已是提線木偶?那麽,相光的那些精兵強將呢?但是,東留王的目的非常明顯,不外是挾群臣而篡位。他要幹什麽都行,唯獨篡位不行,否則自己辛辛苦苦跑來這兒一趟不是白來了嗎?所以她一點不客氣地道:“這就是我的第二第三問題。我的第二個問題是,公文快馬傳來,路上需用三天,所以東留王十天之說不妥,應該是七天才是,這三天裏麵風雲變幻,發生了什麽問題,誰都不能說清,所以東留王還是危言聳聽了。再者,西疆雖是荒無人煙,可是皇上身後跟有隨從,胯下各自有馬,渴可飲馬血,饑可食馬肉,馬糞又可燒狼煙指路,維持七天甚至十天半月綽綽有餘。東留王口口聲聲之中直指皇上罹難,卻不以常識推斷皇上天命所歸,吉人天相,以平眾人心中之疑,究竟是何居心?”
最後一句既出,東留王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暗中倒吸一口冷氣,皇後字字句句直指向他,以字為刀,剝下他話中的偽裝,露出他密謀篡位的野心。即便是皇上都不會如此不留情麵地對他說話,他這下是大大低估這個皇後了。而此刻本來已經被傳言攪得人心惶惶,當牆頭草以作壁上觀的大臣心中開始有所動搖。
瑋月幾乎不給東留王喘息的機會,幹脆站起來,站到珠簾之後,繼續大聲道:“第三個問題,請掌管兵部戰報的主事答話。最近戰報所言,究竟我軍戰況如何?雖說後宮不得幹政,但既然你們請我出來這兒坐著,我不得不說,皇上禦駕親征之時,據我所知,西域戰局已經基本明朗。至今已經一月過去,想來皇師到時,大局已定。如此說來,小股蠻匪豈能衝散皇師大營?如今關山萬裏,軍報一路行來,究竟會不會出現惡意偷換之事,著實可疑。當戰報與常理推斷衝突之時,我寧願相信後者。兵部主事出班說話,宣明最近西疆軍情變化。”
不止東留王目瞪口呆,原本預備著殿上關說不行,武力發難的相光都瞠目結舌,他壓根就沒把皇後當作他行動中的一枚棋子,隻是想著,群臣既然要請出皇後,那麽他就請出,程序必需一點不差才行,因為時間是站在他這一邊的。沒想到皇後咄咄逼人,東留王才說幾句,她卻已把東留王批得體無完膚,隻差一點直接指出,此刻誰來討論大權之事,誰便有篡位嫌疑。東留王的處境頓時非常尷尬了。同時,原本明哲保身,指望含糊其詞的大臣都不得不做出選擇,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相信,沒幾個人會得明目張膽站在篡位之人一邊的。因為照皇後的分析,皇上可能未必失蹤,所謂失蹤傳聞隻是某些人的蓄意篡改,而且,即使失蹤,也未必不能找到。目前舉國兵力一大半在西疆,皇上若是無恙,誰敢支持東留王登基?牆頭草幾乎是一邊倒了。
那個兵部主事本來已被東留王關說成功,軍報便是由他流入到民間的,此刻他在皇後的咄咄逼人之下,不敢再做手腳,但卻上前答道:“為保證所報確切,臣提議將最近七天軍報拿來,殿上交由娘娘親自審閱。”他想拖延時間,看看形勢發展再說。
瑋月批準,於是那個兵部主事親自跑出殿外,終於脫離台風圈。反正他誰都不想得罪,隻想安安心心做他的大官,他們現在要吵,趕緊吵,最好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吵出結果,那樣他兩邊都不會得罪。反正他拿來的軍報會隨著兩邊誰勝誰負而取出勝方想要的內容的。很多東西無非是添一個字換一種語氣,說出來的結果便會大不相同。官場上人誰都會那一套。
兵部主事出去後,殿上瑋月與東留王僵持,大臣也隱隱分作兩派僵持,誰都不跳出來說話,因為瑋月先聲奪人,已經把問題定調,別人再要說話,隻有辯駁和支持兩條路,可是證據沒有拿來,說什麽話都是無本之木,說什麽話都會被對方駁回,在場都是人精,沒人會做這等傻事。
而東留王尤其不能辯駁,主動被皇後占了去,他這時要是辯駁自己沒有不良居心,那麽氣勢上麵便是弱了一層,他不願,而有關兵部戰報,他無權說話,否則人家一句“證據呢”就堵得他沒話說。他隻有退回列班,悶聲等候。此刻,還不能與旁人商量,大家都烏雞眼似的互相監視。還有什麽比皇位之爭更加重要?這時,東留王已經在後悔當初不該引出這個皇後了。原本以為皇後無用,正好可以威逼利誘用作傀儡,為他篡位正名,當時他的幕僚團全部都同意,尤其是那些與皇後相熟的人。沒想到皇後今天異常尖銳,句句誅心。他因為被打個措手不及,是以失了先機,此刻非常被動。
瑋月自己也緊張,她不知道東留王在外還有什麽陰謀,最近她懶得管事,什麽都沒推算過,而此刻眾目睽睽,她又不能細細推算,所以提心吊膽,生怕跟個什麽鴻門宴似的,東留王早就在外麵布置妥當,相光已經被架空,而隻等東留王惱羞成怒,摔杯為號,刀斧手衝進殿中砍殺。她不怕死,因為她死不了。可她要是被砍了卻不死,那是不可能,所以隻有死路一條。而她這一死,熏兒還有前途嗎?她到這個年代受了大把罪,還做了棄婦,那不都功虧一簣,做了無用功了嗎?她可不願。
可是由不得她啊,眼前那麽多人卻一片死寂,想來他們也都是心有顧慮的吧。
因為緊張,因為焦慮,她不由自主地不斷喝水,小巧的杯子往往三兩口便是見底,然後有太監上來換上一杯。總管見大家一時都不出聲,料想暫時也不會有話,便稍微走開一會去安排一些事情。這時又有一個太監過來換杯,瑋月沒接,照理那人是應該將杯子放在前麵長案上的,但是瑋月奇怪,那太監為什麽不識相地把杯子一直舉在她麵前。不由一眼瞪了過去,要不是在殿上,她都想罵過去,什麽時候了還這麽沒有眼色。可眼睛一碰上那太監的手,卻是一驚,隻見太監手指夾著一張紙條,上麵極細的蠅頭小楷寫著幾個字:囡囡,此事袖手旁觀,萬勿參與,父。她才看罷,正一頭霧水,隻見那太監已經把紙條送入口中,吞了下去。隨即快速退了下去。
毫無疑問,看來黎羿這個老狐狸明被軟禁,暗渡陳倉了。宮中不知布了他多少眼線,連大殿之上都可以自如地傳話,可怕。看來皇帝當初放了他,還真是給她瑋月天大的人情了。當時要不是她挨一頓打,朗兒差點給毒死,皇帝會不會痛下決心放他出來?這麽說,會不會她挨打與朗兒中毒也都是黎羿的苦肉計呢?若是,此人太不擇手段了,相比之下,看來還是皇帝稍微仁慈一點。可是她挨打和朗兒中毒後那個朗兒宮中太監自殺的手段,以及事情所選的時機,都與這回葛妃宮中死人時間如出一轍。謀殺葛妃宮中宮女的殺手是黎府舊人,所以,她不能不把事情聯想過去。
黎羿想幹什麽?是他自己想得皇位,還是想給熏兒爭取皇位?即使是後者,瑋月也覺得黎羿手段太惡毒了,這種人留著,即使以後熏兒做了皇帝,隻怕他也得死死抓著熏兒的所有朝政不放,隻把熏兒當作傀儡。看他把兒子女婿送到軍前做皇帝的人質,卻還敢在京城暗中使力,他不正是不想要兒子們的性命了嗎?再想到他對她瑋月的利用,老天,這個人心中可有兒女親情?可有人性?
瑋月忽然感覺到,自己處在了陰謀的中心。此刻,她再無剛才理直氣壯駁斥東留王的氣概,她心中已經快亂成一團麻了。而即使她想掐指細算,可千頭萬緒,又從何算起?她又想暈過去了。
該怎麽辦?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關鍵是,熏兒有沒有參與黎羿的陰謀?如果沒參與,又知不知道黎羿的陰謀?現在不知道,但以後熏兒會不會被迫知道,就如今天紙條傳入一樣?如果知道或者參與,未來,皇帝還能看重他嗎?不過隻要皇帝不殺熏兒,不貶熏兒與朗兒,她自有辦法讓熏兒登基。可那種登基比較沒意思。
而東留王與黎羿是什麽關係?聽說兩人原本關係密切,會不會是東留王在明,黎羿在暗?可是黎羿支持東留王登基又有什麽好處?他還不如支持熏兒登基,他名正言順的是皇帝的外公,那才方便他在朝廷橫著走路。
又或者東留王歸東留王,黎羿歸黎羿,兩人都認準這個時候起事?那他們兩個自己也夠打的了。
瑋月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給自己的各種想法後麵敲上四個大字:純屬虛構。她沒什麽政治經驗,僅憑書中得來知識推算,而她又比較不喜歡看曆史書中的勾心鬥角,這方麵知識水平麻麻,所以她嚴重懷疑,自己的推斷很可能完全錯誤。
見總管安排完事情回來,便輕輕問他:“誠恭王病情如何?”
總管忙輕聲回道:“王爺病情時時反複,至今連起床都難。”
瑋月也不知道熏使了什麽法子讓病情看上去很重,但總覺得這孩子定是使了苦肉計,病是一定有的。想到他以往精靈活潑的樣子,不由垂淚,大人們打鬥,苦了夾在當中的孩子了。她猶豫再三,下了決心,輕而堅決地道:“你今天下朝後把熏轉到沉醉東風宮,伺候他的人就不必跟著進來了,我不放心這孩子的病,我得自己看著他。”
總管猶豫,照規矩,這麽大孩子是不能長留後宮的,可是皇後說得那麽堅決,現在情況又那麽特殊,再說誠恭王又在病中,似乎於情於理都不便拒絕。
瑋月見總管猶豫,知道他做下人的難處,便道:“我回去給你一份手諭,你不必太為難,如果皇上責難,你拿出手諭來把責任都推給我。外麵現在那麽亂,熏又在病中,我著實不放心他,榮安王隻有隨他去了。我不過跟一隻老母雞一樣,老鷹來時,隻會張開翅膀把小雞們護在羽翼下,這是做母親的天性。總管你不能拒絕我。”
總管看著皇後哀戚的臉容,毫不猶豫答應了,道:“娘娘別那麽小心,這都是人之常情。相將軍那裏,老奴也會去打個招呼,娘娘請放心。”
瑋月這才收起哀容,開心地道:“如此,需得總管多擔待了。”
總管忙躬身說不敢。這事直到後來退朝,他才後悔自己答應得太爽快了,毫無疑問,皇上回來即使因為看皇後麵子不予責怪,但心中可就記下他這次自作主張了。皇帝最不喜歡自作主張壞了規矩的人。可既然已經答應,隻能照辦。很是奇怪,為什麽看著皇後難受,他自己心裏也難受,按說,他可不是那種婦人之仁的人啊。而後來最讓他不能明白的是,相光居然也一口答應,一點沒問為什麽,爽快得讓總管懷疑。總管並不太相信皇後仁義以致可以感化鐵石之類的神話,他是個現實的人,所以盡力搜尋現實的答案,可是他搜不出他認為最合適的解釋。難道是皇上早有指示?很有可能,相光這塊茅坑石頭也就隻聽皇上的話了。那就好,既然是皇上早答應的,他無虞矣。
兵部主事怎麽都不會想到,他磨磨蹭蹭回來,迎接他的是所有人嚴峻的目光,那麽多目光疊加起來重如千鈞,讓他這麽個從戰場刀子尖裏滾出來的人心裏隱隱發寒。是了,這些目光都會吃人。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決定,再有私心,也不能在殿上諸多同僚麵前暴露。如今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指望從他這裏得到最後答案的依據,而他怎麽能獨立將此重任挑在肩上?他的話中若有任何偏頗,萬一他偏的是東留王,而最後得勢的是皇帝,那他豈不是招了殺身之禍了嗎?
眾人隻見到兵部主事從身上東一摸西一摸地差不多從四個地方摸出一堆軍報,都覺得滑稽得很,哪裏想得到此人心中所打的主意?瑋月隔著珠簾也看清楚了,心中好奇,要是這人換作在未來社會生活的話,他會不會手中拎著無數個包?又或者,他的包得設計成手風琴狀以便他到處塞文件?
太監接過軍報呈給瑋月,瑋月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看,但最終還是決定不看,將軍報交給總管,讓他轉呈給相光,她在珠簾後麵說道:“軍國大事,本不是我們婦人可以參與的,今兒你們請我坐在此處,我已是迫不得已,軍機大事我是斷斷不敢沾手的。還請相大人與兩位宰相大人仔細斟酌,照這幾份最近的軍報,我皇師西進,究竟戰況如何。”
隻見其中一個白須飄飄的宰相越眾而出,穩重地道:“臣等三人日日都看軍報,據老臣看來,西域戰事已穩操勝券。”
瑋月追問一句:“那麽說來,是不是小股蠻匪得以衝散中軍,導致皇上失蹤的傳聞顯得比較荒唐?另外,即便是皇上失蹤,於西疆戰事而言,是不是也無甚大礙?”
白須宰相道:“誠如皇後娘娘所言,西疆戰事大局已定。”
瑋月興奮地站起身來,差一點以前的口頭禪“OK”奪口而出,但說話時候還是用了以前常見賭徒和陸西透用的口氣,“好,讓我們把話題回到前麵。前此東留王說,‘眼下西域征戰未息,京城內外又是人心惶惶,而朝廷更是群龍無首。為今之計,急需有人出來發號施令’。可如今看來,京城內外人心惶惶是有人蓄意煽動,西域戰事也大局已定,不勞東留王掛牽,朝廷事務皇上行前已有安排。我倒是想不通了,為什麽東留王急不可耐地要求另找新人出來發號施令,而非群策群力,找尋皇上?依我看來,此事並無可議之處,當務之急除了找皇上,還是找皇上。在朝的大人也請如常各司職守,大力平定人心,盡快恢複正常秩序。各位大人都是朝廷棟梁,該怎麽做,各自應該心中有數。我拜托各位盡忠盡職,前線的盡快找到皇上,後方的穩定局麵,在此先謝過了。沒什麽別的事,散了吧。”
說完便起身不管不顧地離開。瑋月即使再無政治頭腦,心裏也明白,這種朝廷上麵的較量是力量的較量,她手無重權,空有一個皇後頭銜,即使磨破嘴皮子,又有誰會真把她當一回事?她今天所作所為,無非隻是拒絕成為東留王的傀儡而已,她也就隻能做到這些。再坐下去,難道還想駁得東留王下跪認錯?或者引得群臣跳出來一起指責東留王?連相光都沒跳出來呢,誰知道桌麵下都有些什麽考慮,她可不想在殿上胡說八道丟盡自己臉麵。如果她還指望著能在承天殿解決問題,除非她真給皇帝刺激得變態了。再說已經把東留王駁得體無完膚,再接再厲的話,人家可要惱羞成怒了,她得保住她自己的性命,否則唯一重要的任務得無法完成了。
可是她出門的時候還是縮著脖子仔細看了看周圍,見沒有刀斧手橫眉冷目,這才放心乘軟兜回去坤泰宮,不一會兒,麵皮子蠟黃的熏兒也被送到坤泰宮。
“怎麽病了的?”
“簡單,晚上偷塊冬天藏的冰掖在懷裏睡,第二天準發燒。”
“一晚上濕漉漉的難受不難受?”
“最難受的還是早上他們整被窩時候那眼神,還以為我尿床了。”
“常幹這事吧?說說逃了幾回學?別告訴我沒有。”
“嘻嘻,母後明察秋毫。逃了不下十回了。”
“嗯,逃學好啊,我都不知道這些之乎者也讀那麽多有什麽用,還不如多看點其他書。我一個兒子已經成書呆子了,你可不能也讀傻了。”
“哈哈,母後,外公說您以前可自覺了,都不用人催,早早把先生布置的文章抄出來。”
“所以母後才有切膚之痛啊。小家夥,你不會在外家光顧著玩了吧,娘讓你好好跟著外公學習,你學到點什麽?知道怎麽理財,怎麽管家了嗎?”
“這個太容易啦,我都還知道了怎麽類比。回來找內務府的帳目一看,發覺外公家人的飯量都太好啦,每月花在吃上麵的銀子平均下來比我們宮中多得多。就好比我們宮中一個人隻吃兩碗飯,外公家的要吃四碗。其他倒也沒見有什麽特別的。”
“哈哈,還真被你父皇料中,你怎麽管起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來了?可能是我們宮中飯菜比較好吧,一般菜裏麵油水足的時候,飯就吃得少了,外公家現在落魄,享受方麵當然差一點了,所以大家隻好拚命吃飯了。”
“才沒呢,別看外公家裏現在裝模作樣地都不穿新衣服,吃的東西一點不比宮中差,還有好多珍饈我以前都沒吃到過,聽說是外公在外麵上任的學生送來的。宮中櫻桃之類的果品,一層一層分下來,分到我們手上都沒幾粒了,可外公家裏大家放開了吃。可能肚子都給吃大了。”
瑋月聽了哈哈大笑,可是沒笑幾聲,忽然一個念頭冒上心頭,忍不住壓低聲音問熏:“熏兒,會不會是因為外公家實際吃飯人數比在冊人數要多?比如說,經常有人來往之類的?”
熏想了想,搖頭否認:“不會,預算裏麵本來就是打出來每天有五十個人的餘量的,這些都是準備給來往客人的用度。可是如今外公家門庭冷落,這些預算每月都用不了。母後,會不會是外公家還藏著一些不見天日的人?”
瑋月點頭,道:“我早就有這種懷疑,所以叫你裝病,不要再與外家接觸。”
熏聽了躺在枕頭上看著帳頂發呆,好一陣子才道:“母後,外公不知道這麽做是在害我們嗎?如今舉國七成兵力緊緊抓在父皇手中,他哪裏鬧得出什麽花頭來?他再這麽折騰下去,哥哥本來就不討父皇歡心,以後還不是便宜了檄?”
瑋月歎息道:“連你都看出來了,我都不知道你外公為什麽要那麽想不開,難道隻為賭氣嗎?眼下看來,你外公這個人冷血得很,為了自己的目的,兒子女兒都可以不要,標準的政客。實在不行的話……”瑋月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實在不行,她隻有出手把黎羿滅了。此人陰險毒辣,手段高明,非東留王可比。真要由著他來,隻怕得賠上天下無數生靈。
熏雖然聰明,可畢竟年幼,因為從母親的言語中聽出了殺氣,他的眼睛都瞪了起來,不置信地看著母後,好久才道:“母後,父皇最忌諱後宮參政,聽說父皇年幼時候在這上麵很吃了點苦頭。這回您被迫到承天殿垂簾議政,要是再主動出手對付黎家的話,父皇會不會懷疑您其實對外麵風雲變幻了若指掌,從而懷疑上您呢?您上回打入冷宮,罪名就是‘妄議朝政’啊。”
瑋月聽了皺眉,這一點她倒是沒弄清楚過,也沒想到。她考慮半天,才道:“黎府造反,或母後幹政,孰輕孰重?為了你們兄弟,也為了天下生靈不致因戰亂塗炭,我隻有硬著頭皮了。況且,你外公還未必會願意自殺呢。但願你父皇能看在你們麵上,不會太過留難。”
熏忽然衝口而出:“父皇兒女太多了,並不會太過看重一個兩個兒子。”說出了才覺得這話大逆不道,一時有點緊張。
瑋月一笑,笑得很是苦澀:“老婆也太多啦,所以廢掉個把老婆不在話下。”說到這個話題,瑋月心情還是沉重,便強顏歡笑道:“熏兒,你午睡一會兒,母後今天上朝也累了,在隔壁靠一靠。等會兒再來看你喝藥。”
瑋月躺上床,可哪裏睡得著,一早找去黎府探聽動向。黎府的密室對於瑋月來說,形同虛設,瑋月隱身看到有人通過地道進進出出,而黎羿也正就皇後承天殿上的行為作出反應。瑋月聽了一會兒,便基本可以肯定,黎羿是挑撥東留王的黑手,他們如今謀劃的是如何逼迫東留王造反。看形勢,在此之前,已經有人領命出去散布謠言,說皇上失蹤,下落不明,東留王陳墨逼宮,相光挾皇後號令群臣等。東留王在承天殿的行為已經足夠定罪,如果再有流言蜚語纏上他,他即使沒造反的心,此時也隻有給逼上梁山,搏上一搏了。一樣都是死,掙紮一下,賭上一把,或許還有贏的可能。看樣子,黎羿的目的在於攪渾朝廷上下宮內宮外的混水,方便他從中漁利。至於他要謀什麽利,暫時看不出來。
不過這麽些時間看下來,瑋月基本印證自己心中的猜測。所以也不再多看,回來皇宮,速召相光覲見。
相光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便是見皇後,可這幾天情勢所迫,他不得不時時麵對皇後。趕到坤泰宮,又是聞到那若有若無的香味,這次有備而來,所以老老實實呆在門外,說什麽也不肯再進一步了。“娘娘有何吩咐?”
瑋月心中覺得挺難跟相光說這件事,見問,愣了一會兒,才道:“上回沉醉東風宮死刺客的事查得怎麽樣了?”
相光遲疑,久久沒有回答,不知道皇後問這話,是因為想到了什麽。承天殿舌戰下來,相光再不敢輕視這個皇後。
瑋月歎了一口氣,讓所有伺候的人都遠遠走開,這才道:“跟黎家有關吧,難為你了。看來軟禁對於黎府來說,實在是個障眼法。幹脆撤了吧,省得占著你的人手,沒得給他們用作護身符。再有,東留王今天在殿上受我擠兌,回家必有動作。相將軍,不占你時間,你還是回去好生布置吧。”
相光聞言吃驚,抬頭看向裏麵。室外陽光燦爛,越發顯得裏麵陰暗朦朧。皇後坐在珠簾後麵,他什麽都看不清楚。他想,皇後這麽說,是不是算是大義滅親了呢?好久,這才字斟句酌地道:“微臣遵命。”
瑋月原也不指望能從他嘴裏掏出什麽,隻要能從他行止中大致知道他調查到什麽就行了。“宮中太監魚龍混雜,當此危難之機,你要加緊巡防,以免裏應外合。辛苦你了。”
這時候相光已經不吃驚了,已經領略了太多皇後的智慧,見怪不怪。他答應了出去,心中開始犯難,這些,要不要告訴皇上?因為他知道,皇上未必喜歡皇後這麽精明,雖然皇後那麽做都是為著皇上好。可是,剛才皇後的口吻是多麽的無奈啊,她似乎已經做好了什麽準備。依她的聰慧,和與皇上那麽多年的想處,她能不知道那麽做的後果嗎?她是逼不得已啊。相光心中很是同情。
相光走後,瑋月推說要靜一靜,獨自關在屋裏想了一會兒,便又隱身趕去黎府。好不容易等著密室人都走光,隻剩黎羿兄弟的時候,瑋月這才搖身穿上黎府小廝衣服,不請自入。“父親和叔叔果然都在這裏。”她一邊說話,一邊隨手合上門,不讓外人進來。
黎羿聞言大驚,手中茶杯落地,燙了腳都不知,隻是一隻手指指著瑋月張口結舌,半天這才想到行禮,瑋月已經道:“密室之中,也不用講究什麽了。我且問你們,葛妃宮中的宮女是不是你們指使人殺的?”
黎羿兄弟對視一眼,才由黎羿道:“不是,我們一家受娘娘叮囑,無人膽敢出門。”
瑋月也找椅子坐下,道:“父親不必瞞我,那個殺手本來就是我們黎府出去的,見了我麵還叫我大小姐,你們想必已經知道他自殺了,可是你們知道他為什麽自殺嗎?因為他被我發現了。否則,你說我怎麽那麽容易找得到這裏。”
黎羿沉默,不知道瑋月為這事找上門來做什麽。
瑋月也不在乎他們說不說,繼續道:“那麽,那次我挨打,朗兒中毒,也是你們安排的吧?也是用樹葉傳的消息?父親夠狠,連女兒外孫的性命都不顧。”
黎羿謹慎地道:“不錯,但唯有行此苦肉計,皇上才會放下心中對黎家的怨恨,釋放黎家。苦了娘娘了,不過我們早有安排,不會傷了娘娘與榮安王的性命。”
瑋月見他說得那麽輕描淡寫,心中火起,壓抑著情緒,問道:“我可能被打死,朗兒可能被毒死,你想到過沒有?你以為你的安排可以那麽天衣無縫嗎?還有,你把大哥二哥和妹夫送到軍前給皇上做人質,卻在這兒做那可致抄家滅門的逆天之案,你有沒有把他們三個的死活放在心裏?你連兒子女兒都可以隨便犧牲,你說你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你目的何在?”
黎羿聽到這兒,低頭想了一陣,終於收起恭敬的表情,挺起身子坐直了,目光如電盯著瑋月,安然道:“做皇後,隨時可以被廢,做太後呢?我是處處為娘娘著想,娘娘別不領情。還請娘娘回宮,配合我們行事。”
瑋月冷笑道:“黎羿,你不會是想讓我做公主吧。我有一個猜測,皇上麵臨勝局的時候,為什麽會被區區一股小蠻匪擾得失蹤,而你為什麽於皇上行前已經多方準備,若有所待,是不是皇上失蹤是你安排的毒計?還有,今天東留王明目張膽喧囂著奪位,是不是也受了你的什麽暗示?”
話音才落,隻聽外麵“轟”地一聲巨響,室內三個人都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側耳傾聽,過得一會,黎羿自言自語道:“東留王動手了。”
瑋月愣怔,沒想到東留王那麽耐不住性子,這麽快便動了手,轉眼看向黎羿,見黎羿也正看著她,見她看過來,便和藹地微笑道:“娘娘是一個人出來的,還是有人保護著出來?東留王動手的話,一定是先攻向皇宮,您若是一個人出來的,我派一隊人保護您回去。”
瑋月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我是一個人出來的,不勞你派人護送,我自己會回去。我隻問你,皇上失蹤是不是與你有關?”
黎羿還是好脾氣地微笑道:“囡囡,人說虎毒不食子,我怎麽會舍得白白把兒子女婿送給皇帝當人質?他們三個是有任務去的。不錯,皇帝失蹤確實是他們三個所為,而所謂小股蠻匪,隻是我們派出的武林高手,又是事先精密策劃。否則,如你所說,皇帝怎麽會那麽容易失散的?要不是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一手,硬碰硬哪裏是手握重兵的皇帝的對手?現在群龍無首了,正是我們起事的大好時機啊。囡囡,你真不愧是我黎羿的女兒,大殿之上把個東留王說得沒法回嘴,逼得他提前動用武力,本來我還想讓他多囂張幾天,我再舉起義旗討伐他的,一切做得名正言順,無懈可擊。現在這樣也好,速戰速決,也可避免夜長夢多。囡囡,以前我還真是小看了你,你長大啦。”
瑋月感覺這話不是一切,便又追問:“你能把黑的說成白的,能把相光說成挾皇後號令群臣。為你的反叛找個理由,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何必還要攛掇東留王先行一步,讓他這個替死鬼死得不明不白?你要起事,自己按部就章地來,豈不是更主動?”
黎羿一笑,撚著他的山羊胡子,揚著臉看著屋梁,眼睛中滿是戲謔,“還是嫩啊,真不知你這幾年皇後是怎麽做的,我的皇帝女婿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至今沒搞清楚過吧?皇帝禦駕親征,他不放心京城,這才會把相光留在京城,而相光隻是放在明處的一枚棋子,究竟他還在京城埋了多少人馬,還得請東留王這個對皇位眼睛冒紅光的傻瓜來試試了。這叫投石問路,而我又不損分毫。”
瑋月氣極,果然都是他搗的鬼,她死死盯著黎羿得意洋洋的臉,咬牙切齒道:“禽獸,你不知這麽一來,多少性命得毀在你的手下?別人家的性命不是命,隻有你的性命是命嗎?你不用自以為成功,我告訴你,皇上還活著,正率兵趕來京城,你不會得逞。我也會阻止你。”
黎羿笑道:“這孩子,嫁出去了胳膊肘就往外拐,那個皇帝對你很好嗎?值得你這麽維護他。我的人一直在西疆大營守著,皇帝找沒找到我第一個知道。皇帝自以為布置得天衣無縫,可是也經不起我給他裏外擊破,再說,現在他這個主心骨都還不知在哪裏呢。囡囡,你既然是一個人出來的,那就別回去了,如今兵荒馬亂,少一個人很正常。再說我什麽都告訴了你,我怎麽放心你回去?”
瑋月這才明白,黎羿剛才問她是不是一個人來是為這個原因,她還以為黎羿難得關心她,沒想到他早就打定了押下她的主意。才明白過來,忽見黎羿衝叔叔一個眼色,叔叔離座暴起,一拳衝她麵部打來,這才又明白一層,他們哪裏是強留下她,壓根是怕事情泄露,先下手為強,殺她滅口。可是他們死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囡囡已不複當年。身為武將出身的叔叔醋缽大的拳頭停在瑋月麵前半尺處,便被定住身子,眼睜睜地看著瑋月,卻一動不能再動。
黎羿察覺有異,跳起身來驚道:“怎麽回事?”
瑋月不理他,對剛剛進門的黑白無常笑道:“你們說的過幾天再會,果然是一點不錯,他們現在能看見你們嗎?”
黑無常溫和地道:“將死的人當然看得見我們,你看你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嚇得冒汗了呢。”
瑋月看過去,果然,不由鄙夷地道:“黎羿,你取人性命時候,有沒有想過性命對於每一個人的可貴?今天需留不得你,留你在世上,不知多少人得被你害死,包括我剛剛也差點被你害死。”
黎羿被傳說中的黑白無常現身嚇得魂飛魄散,此刻聽了他們的對話,更是腦袋裏空白一片,腿腳早就支撐不住,軟軟癱到地上,聲嘶力竭地道:“你……你不是瑋月?囡囡救我。”
瑋月輕描淡寫地道:“我是狐狸精,不是人,更不是你家囡囡。”
白無常好心地補充道:“你真女兒已經在沉醉東風宮自殺,也是我們收的魂。不過我們管收不管別的,你女兒應該已經投胎了吧。”
瑋月淡淡道:“說起來,你這個女兒也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野心太大,別說皇帝不會動你們,你女兒也會好好坐在皇後位置直到老死。好了,閑話不說,你們上路吧。”
黑無常白了瑋月一眼,不忿地道:“究竟是你勾魂還是我們勾魂,不要撈過界嘛。”
瑋月奇道:“我不製造現場,你們怎麽勾人?我造惡一次吧,方便你們勾魂。”
白無常嗤地一笑,道:“大限到時,即使喝口水,都會嗆死。你瞧,你那名義上的父親和叔叔已經都給嚇死了。”
瑋月不置信地看去,果然見黎羿兄弟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死在地上,他們的魂正慢慢脫離軀體。不由看看自己的手,奇道:“那麽說,今天即使我不過來他們也會死?”
黑無常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還是過來了,他們還是死了,是被你嚇死的。”
瑋月還是看著自己的手,道:“好了,不要我出手,否則殺人總是有點怕怕的,會導致我提早變態。”
白無常嚴肅地道:“小狐狸你話恁多,我們今天任務重得很,這一片區今天大量的鬼魂要收,不與你聊了,看見你盡耽誤我們工作。”
瑋月因為沒有親手殺人,心中並不算太沉重,聞言失笑,片區?還片兒警呢。她進來時候已給密室設了結界,跟黎羿兄弟對話過程中,早就感覺到有人軟闖硬闖了這兒好幾次,心說都是來匯報壞主意的吧。但是慢著,她得把現場修理一下。笑話,兩兄弟一臉嚇死的樣子,說給誰聽誰不相信,這兩個禍害能被什麽嚇死?尤其是在嚴防死守的密室?
她坐下想了半天,該做個什麽死亡場麵出來呢?他殺?誰殺的?怎麽殺?相光他們驗屍時候會看出什麽破綻來?那麽畏罪自殺?這倒是個辦法,雖然莫名其妙了點,可是,黎老人精的心誰猜得到啊。就這麽辦。然後,怎麽自殺?最簡單的辦法,瑋月解下他們兩人的腰帶,懸於梁上,然後把兩人的脖子各自套了進去,再忍著惡心拖出他們的舌頭,好,大功告成。外麵人的衝門聲是越來越激烈了。瑋月可不急,到旁邊放的銅盆裏洗了手,再看看有沒紕漏,果然有。她隻得再在兩具屍體下麵放了兩把傾倒的凳子。好,完美。這才消了結界。可憐一代梟雄竟然如此無聲無息葬生於一個千嬌百媚的狐狸精之手。這大概是黎羿起事時候怎麽都不會想到的。
才準備退出密室,忽聽近處一聲巨響,大吃一驚,騰身飛入夜空,卻見黑壓壓的兵丁衝進黎府,見人就砍,男女不論,更有一隊直接衝向密室。瑋月看著心驚,這是些什麽人?相光派出的,還是東留王派出的?可是她沒法阻攔眼前的屠殺,忽然看見有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被奶娘拖著拎著個小包袱驚惶失措地躲在假山小洞裏,小男孩的嘴被奶娘捂住,隻看得見兩隻圓溜溜的恐慌的眼睛。瑋月算出這是她的弟弟,歎了口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施了個障眼法,將兩人隱在假山裏。再看黎府,已經火光滿天,屍橫遍地。總算救出兩個,瑋月失魂落魄地離開。
才要騰身,隻見白無常氣急敗壞地衝過來,叫道:“狐狸精,你犯大錯了,怎麽可以救下一個大限已至的人,你不知道你這麽做會留下禍害嗎?”
瑋月被接踵而至的事情搞得頭昏腦漲,憤憤地道:“是兩個,不是一個。”
白無常氣道:“奶娘早就嚇死了,這個男孩天性冷薄,這才不死。不跟你說,我走了。”
瑋月愣了下,心說,難道又會是一出趙氏孤兒?但是她怎麽能看著這麽小的孩子遭殃,算了,還是快快離開這個修羅場。
飛回坤泰宮,卻不見了躺在床上的軀殼,急急奔向隔壁,熏兒也已不在。遠處傳來隱隱的廝殺聲。她伸指一算,原來剛剛一隊侍衛奉旨闖進坤泰宮,著太監抬著她的軀殼和病弱的熏兒一起去了沉醉東風宮。皇帝回來了?他回來得很迅速。看來,他準備秋後算帳了。
瑋月趕到沉醉東風宮,果然看到牆外鐵桶般圍著無數將士,更有四個高手各據一隻牆角,虎視眈眈。瑋月無力地想,看來,黎府是皇帝下令滅的門,皇帝已經洞悉黎羿的陰謀。那麽,她這個黎家的女兒當然也不會有好下場了。她混入軀殼,才剛裝作醒來,喊了聲“熏兒”,卻見宮門又開,朗兒被推了進來,宮門隨即關閉。
瑋月心死,看來,皇帝收拾完外麵的亂臣孽子,很快便要準備慢慢收拾他們母子三個了。
等著,看他怎麽做,他要不仁,她就不義。大不了取他性命,自己扮作他的模樣。
可是,想到殺他的時候,瑋月心中劇痛。難道,難道她心中還有他?
這兩個兒子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天之驕子,從小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麽都不會幹。瑋月這個天下絕無僅有的狐狸精隻得降貴紆尊,做了老媽子。
她點起蠟燭,拉朗兒一起來到熏兒床前,見兩個兒子都是強自鎮定,隻得歎氣道:“都吃了晚飯沒有?”
朗點頭,道:“母後吃了沒有?弟弟還得吃藥,不知藥帶來沒有。”
熏道:“母後還沒吃飯,剛剛一直昏睡,沒人敢叫醒母後。可是……後來那幫人說是奉父皇詔令,硬闖進門把母後移到這裏來了。母後,熏兒沒能保護您。讓您受那些奴才欺負了。”
瑋月本來一邊說話,一邊借著燭光打量周圍有什麽變化,看見熏的床頭放著一包東西,便拿出來準備看,見熏那麽說,忙微笑道:“沒什麽的,主要還是今天母後被迫上朝,心中緊張得很,回來一直手腳酸軟,幸好與熏兒說說話才靜心。所以睡下去就起不來了。呀,這包裏麵是熏兒的藥啊,正好,母後找個小風爐,給你把晚上的藥煎了。孩子們,雖然我們又被打倒冷宮,但是現在的沉醉東風宮宮牆矮了,環境好了,最要緊的是我們母子三個聚在一起,可以有商有量,而且你們看,他們沒有扔掉熏兒的藥。所以我們還有希望,我們的情況不太壞,你們說是不是?”
朗和熏不約而同地應了個“是“,小臉上麵開始泛出光彩。朗又補充一句:“母後,聽說父皇回來了,可是怎麽都沒見他人影?”
瑋月淡淡地道:“他會來見我們的。”說話時候,兩眼看向黑沉沉的窗外。外麵那些高手不知還在不在?看來他們現在還真重視她這個皇後了,正視她的能力了,可惜她再有能力也不過是文弱之輩,哪裏用得著四大高手虎視眈眈?可笑,這才顯出指使者的心虛。“朗兒跟娘來,幫娘拿著蠟燭,我們去小廚房找些東西過來這兒,娘還沒吃飯呢。”
熏對於母後忽然改稱自己為“娘”,心頭原本的那絲陰影更是凸現,父皇突然回來,外家心懷叵測,他們三個被強行移至此地並眾兵把守,這一切都說明什麽?是不是父皇與黎家的衝突已經擺上台麵?娘說情況不太壞,和還有希望,可能隻是娘安慰他們兩個的強顏歡笑,否則娘怎麽可能下午昏睡不醒?她早就心力交瘁了吧。看著娘與朗一起出去,躺在床上的熏感到很無力。
一會兒便見娘與朗搬著東西進來,熏忙笑問:“娘,小風爐煎藥成嗎?才那麽一點點火頭。”他想幫著娘苦中作樂,起碼大家能吃著黃連唱山歌,稍稍好過一點。
瑋月一邊安排忙碌著,一邊笑道:“能,怎麽不能?娘還要拿它煎雞蛋餅呢,還好小廚房裏還有點吃的。來,朗兒幫娘的忙,拿這把銅鉗子夾著銀炭到蠟燭上烤,烤紅了接著烤第二塊,烤個三塊就差不多了。熏兒旁邊看著,娘做最拿手的雞蛋餅。”
熏看著娘,想笑,眼淚卻落了下來,忙拿袖子擦去,硬是當作沒事人一般。瑋月隻是斜睨他一眼,給這小男子漢麵子,不去戳穿他,隻是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不管以後會怎樣,活著的時候一定要吃好睡好,不能虧待了自己。”說話間,利落地將雞蛋打入碗中,鉸蔥花,加水,加麵粉,以黃金比例調配妥當。
銀炭很快烤紅,朗接著第二塊,瑋月見此便把一隻小鐵鍋放上風爐,點上菜油加熱。熏吃驚地看著這一切,眼淚都忘記流了,奇道:“娘什麽時候學會這一切的?”
瑋月隻得撒一個謊:“重回坤泰宮後,才明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道理,再說平時你們父皇總是過來吃飯,所以在吃上麵用了點心思。不過也就三腳貓的功夫,要想做一桌大菜上來,隻有等下輩子嘍。”
朗回頭笑道:“我喜歡這種生活,一簞食,一瓢酒,貧不改其誌,榮不失其操,坦然做人,無愧天地。”
熏聽了微笑道:“哥哥是個君子。今天我才真正明白哥哥的境界,可惜我還擔了那麽多的心。”
朗又鉗了一塊烤紅的銀炭放鐵鍋下,雖然做得笨手笨腳,好歹沒把鐵鍋打翻了,他心中很有成就感。瑋月在邊上看著心裏覺得好笑,不知再艱苦幾天,甚至缺衣少食,朗還會不改其誌嗎?超然,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何況朗還那麽年輕。不過她不會點破。
三塊炭熱,瑋月又往上麵加了一些敲碎成小塊的銀炭,油這時也香了,她這才倒入一點蛋麵糊開煎。很快,香氣便彌漫房間,叫人食指大動。熏看著焦急,道:“娘,我們今天這才象民間小戶小家一家子圍著火爐等飯吃了吧,等下第一張餅娘先吃,第二張餅我得跟哥哥一起分,我聞著香味又餓了。”
瑋月笑道:“我也喜歡這種小家小戶的和樂,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天天可以見麵,多好。熏兒,這張餅你就休想了,你要是吃了餅,等下喝藥怎麽辦?你的藥是得空肚喝的。”
朗笑道:“要是餅有多出來,不如我送幾張給外麵的侍衛,他們一夜不能睡,夠辛苦。”
瑋月聽了忍不住又想取笑,總算忍住,卻聽熏笑道:“哥哥差矣,不信你送餅出去瞧瞧,他們還怕我們在餅裏下毒呢。未必人人都是君子,尤其是他們正看管著我們的時候,他們早自覺把自己當成我們的敵人了。”
朗聞言愣怔,好久才歎了口氣,卻是沒說。
三個人有說有笑,卻又都下意識地避開敏感話題,時間過得輕鬆。看顧著朗自己動手洗漱,又幫熏洗漱了,看著兩兄弟上床睡覺,瑋月這才回到東側她的房間睡下。
外麵還是聽得見打打殺殺聲,也是,首惡雖已被她除去,可是東留王還在,黎家造反的機製也已啟動,雖說群龍無首,剿滅起來容易,可真正平息,卻也不可能一朝一夕。不知還得打多久,殺多少人。想起白無常氣急敗壞的提示,她不敢再出手救人,隻能無奈的龜縮於沉醉東風宮,等待與皇帝的較量。
睡得香甜的時候,忽然被外麵一聲低喝驚醒。瑋月驚跳起身,掀開簾帳,看向外麵。隻聽有人輕回:“是皇上。”瑋月聞言傻眼,他這麽快就來算帳了?可見他心中是多麽的深仇大恨了。他那麽聰敏,失散後還能猜不出是誰做的手腳?否則怎麽會一回來便對黎家趕盡殺絕?他沒叫人提刀子直接殺了她瑋月,而是由他自己來動手,算是還顧點夫妻情分吧。隨他處理了,今天他若是殺了瑋月,明天坐到朝堂上的將是變作皇帝模樣的狐狸精。
那群人輕手輕腳進了園子,很快接近房門。瑋月披衣下床,心中冷笑,傲然迎出。死對於別人而言,是大劫,對她而言,實在隻是人生之一小小插曲,大可以昂然以對。
門被輕輕打開,總管先持著燈走了進來,一見瑋月赫然站在屋中,驚了一下,忙下跪施禮,這才很輕很輕地道:“娘娘還沒睡呢?”
瑋月看看他恭敬的眼神,再看看坐在肩輿上沉睡的皇帝,有點失措,怎麽會與想像不一樣?難道不是來連夜處置她?猶豫了好久,這才問:“怎麽回事?皇上怎麽會來這裏?”
總管忙解釋道:“聽相大人報說外麵大局已定,皇上便說了句‘去皇後那裏睡覺”,說完歪在椅子上睡了過去,奴才等這就把皇上抬來這兒了。
瑋月聽著隻覺天方夜譚,忍不住盯著問了句:“總管會不會搞錯?皇上或者要去的是坤泰宮,而不是這兒,這兒是什麽地方,總管不會不知道吧。”
總管笑得有點尷尬,囁嚅了半天,才笑嘻嘻地道:“皇上說的是去皇後那裏,沒說是坤泰宮,那個時候皇上還醒著,不會說錯。娘娘,有些事會不會並不是表麵上看的那麽簡單呢?”
瑋月心下玩味了一下總管的話,這才想起自己是大刀金馬地攔在過道上,隻得不情不願地一偏身讓開,讓小太監抬著皇帝進屋。總管這才跟著瑋月走進臥室,因為大家都是盡量的放輕手腳,所以屋子裏靜得可以清晰聽見皇帝響亮的鼾聲。總管看皇後皺著眉頭,忙輕道:“聽說皇上星夜兼程趕來,所以才累得慌,老奴以前伺候皇上睡覺,從沒聽那麽響的鼾聲過。”
瑋月點頭,心說他要不是這個時間趕來,別人早布置好口袋等著他入局了。見伺候洗漱的太監給皇帝寬衣解帶,裏麵的小衣兒都看不出顏色,髒得象團抹布。不由心裏酸酸的,歎了口氣,對總管道:“不管怎樣,你們給皇上洗個澡吧,睡得也可以舒服一點。”自己便走了出去。
獨自坐在外麵,瑋月心裏還是不相信皇帝要來的是皇後這兒,而不是坤泰宮。類似他那樣一個一出門就把她拋在腦後,急著與別個女子上床的花心男人,他怎麽會在回來第一夜便找亂臣賊子的女兒共眠?一定是他累得昏頭昏腦,習慣性地說出以前常說的話,隨他去吧。
幸好朗和熏都沒被吵醒。想到這兒的時候,瑋月忽然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多情了一點,別人的兒子,她當假娘卻當得有滋有味,明知皇帝三宮六院,她卻把心放到他身上,說起來,都是她自己太傻。
可是聽總管口吻,他應該知道外麵的局勢,他難道就不怕把睡成一堆稀泥的皇帝放在亂臣賊子女兒的手頭會出什麽問題嗎?等了好久見總管率眾退出,瑋月這才又回到臥室。果然見床上的皇帝已經煥然一新,夜依然鼾聲如雷。再看屋子裏,瑋月心中冷笑,果然還是不放心的,總管已經把屋子裏所有鋒利物件和瓷器都收了走。也不用問,屋子外麵,窗下牆角,一定埋伏著高手細聽裏麵動靜。也難為了他們,隻因為皇帝金口玉言,他們得多出多少工作。
原本想自己悄悄在窗邊湘妃竹榻上將就一夜,可躺下後,又忍不住起來,執燈過去看他。他睡得跟傻瓜一樣,嘴唇咧著呼氣。即使是在微弱的燭光下,也可以看得出,他黑了好多,臉頰更是削進去一圈肉。下意識地伸出自己的手背在他臉旁一比,果然是黑白分明。不要說是他,即使換了別人,丈人如此處心積慮地置他於死地,他還能如常對待妻子?照例,黎家應該誅滅九族,不知她瑋月算不算其中一個。
她這邊思緒萬千,他那頭卻是睡得死豬一般,讓她心中很不好受,還不如兩人麵對麵把事情解決了,即使是吵架打鬧也行,免得如此拖著讓人牽腸掛肚。
皇帝一覺醒來,見周圍環境很不熟悉,撩來床帳看出來,見是一間極清雅的房子。也沒多想,伸了個懶腰,叫了聲,“旺財”。
一早就趕過來候著的總管忙開門進來,笑著道:“皇上您好睡,今兒看來精神好比昨天好多了。”
皇帝看著他,這才像是略略回過神來,指著房間問:“這是哪裏?這是皇宮裏麵嗎?”
總管忙道:“回皇上,這兒是沉醉東風宮,不止房子裏麵,房子外麵也被皇後娘娘改了,難怪皇上不認識了。昨兒皇上忙完事,說要來皇後這兒,奴才就鬥膽送皇上過來這兒了。請皇上贖罪。”
皇帝一回想,心中卻是什麽印象都沒有,想是這話放在心頭熟了,即使累極,也會脫口而出。不由覺得好笑,道:“皇後呢?朗和熏也在吧?”
總管忙道:“皇後起床後怕吵著皇上,先帶著兩位王爺到園子裏坐著去了,奴才這就去請皇後進來?”
皇帝“噢”了一聲,原本微笑的臉一下沉了下來。怕吵出去?借口吧。是因為昨天一來就把她們隔離到這個沉醉東風宮而生他的氣吧,也或許,她已經知道黎家被滅門的消息了?應該說不會,誰敢說給她聽?可是黎家……,皇帝出了會兒神,才道:“算了,等下再說。你們有沒有跟皇後說外麵的消息?”
總管小心地道:“誰都不敢說,可是據老奴看來,皇後娘娘昨天說話口氣中,似乎已經大致知道了外麵的情形,娘娘對皇上昨晚過來這兒很吃驚。”
皇帝聽了冷哼了一聲,道:“看來朕估計得沒錯,宮中都是黎家的耳目。洗漱後直接去上書房。
總管不知道皇帝心裏是怎麽想的,怎麽臉色變化得這麽快,忙小心地應了,手上利索的收拾,很快便收拾停當,一聲“起駕”清清楚楚傳出屋外。
皇帝抬腳出門,不由自主地在滴水簷下停了下來,四周一看,見瑋月帶著兩個兒子遠遠跪送,心中很是生氣,心說你老子處心積慮害我,朕昨晚累得稀裏糊塗來了你這兒,本來大家都順著這個台階下來,以後該怎麽還是怎麽的,可是你卻偏要拿喬,硬要遠遠跪著不肯過來。你知道得那麽清楚,難道是因為宮中黎家的眼線其實時時在與你聯係?
本來皇帝心裏沒怎麽懷疑瑋月,隻是因為黎羿做事太過惡毒,順帶他也有點生瑋月的氣,可沒想到他心裏還是很想著瑋月,所以今早起來聽說這是瑋月的地方,自己想著都覺得好笑,此刻倒是有點懷疑了。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能知道得那麽清楚?熏要是沒生病的話,還能把消息帶給她,朗是書呆子一個,他知道什麽。何況,黎家滅門的時候,三個人早就被他隔離可起來。她老子害他她就不生氣了?
皇帝的雙目越來越冷,深深的注視著母子三個好久,這才一聲不響離開。頓時,沉醉東風宮裏麵的太監退個一幹而盡。
三個人這才起身,熏小心翼翼地道:“娘,父皇其實想跟我們說話來者。他不會是真生我們的氣,可這下他是真的生氣了。”
瑋月抬頭看著天空,天是陰沉沉的,她的心也是如此,夢著塊陰沉的黑布。她考慮好久,才道:“皇上昨天已經下令把黎家滅門了,因為黎家圖謀造反。皇上昨晚是稀裏糊塗睡著了才會來,如果清醒著,熏兒,你以為皇上會過來嗎?何必湊上去讓皇上為難呢?”
朗想了想,道:“娘,黎家造反,可是我們三個都沒參與,父皇聖明,怎麽也不會把我們也一起處置了。娘不必擔心,如此猜疑父皇,父皇心中何嚐不冤?”
瑋月心中一動,是啊,皇帝昨晚過來這兒,說明他心中並沒太把她與黎家聯係在一起,更沒生她的氣。但又一想,黎家的事也不過是她的借口,她生氣的是皇帝花心的事。“朗兒,黎家滅門,你說黎家那些才生下來的孩子和那些丫鬟仆婦也沒曾參與作亂,他們不也丟了性命?有些事,並無道理可言。”
熏忽然冷不丁地自言自語道:“黎家真的一個不剩了?那麽,我那個才十歲的精靈古怪的小舅舅也死了?唉,前幾天我還一直逗著他玩呢。”他和朗不一樣,他與黎家的人接觸得多,所以有感情。說起來的時候,滿臉落寞。“他們真的都走了嗎?可惜我現在身不由己,否則……”他沒在說下去,緩緩垂下頭。
瑋月想到昨晚救的那個男孩,便問:“你說的小舅舅是不是那個右眼角有顆淚痣的那個?”
熏點頭,道:“是的,他是個叫人印象深刻的人,他似乎與活在這個世上的其他人不同。他小的時候因為生病,在道觀裏生活了好幾年,小小的人都已經有了仙風道骨,可惜他竟然走了。”
瑋月想告訴熏,那孩子沒死,可是又想,那孩子還那麽小,即使沒死,一個人又怎麽生活。出了會神,才道:“那孩子或許成了仙呢,知道你那麽想念他,他在天上也會高興的。”
不說這母子三個各有心事,且說皇帝到了上書房,一時千頭萬緒,便是連喝茶的功夫都沒有,大臣們流水般地進出,無數事情等著皇帝批示。晚飯都沒時間坐下來吃,叫送上點心來,一邊說話一邊抓著吃。
一直忙到鼓敲三更,總管才大著膽子上前,輕道:“皇上,很晚,都三更了,該歇息了。”
皇帝聞言,放下手中的筆,看了眼總管,這才對相光道:“相光,讓你等了一天,說說黎府的事。”話音才落,又想到什麽,偏了臉問總管:“今天熏的是什麽香,怎麽那麽好聞。”
相光不知怎的,立刻想到了那縷若有若無勾魂的香味,很想提醒皇上是不是那個。隻聽總管道:“還是一直再用的龍涎香,可能皇上出去時間長了,聞到了又覺新鮮。”
皇帝“哦”了一聲,臉上卻是將信將疑的,相光真想點醒了他,因為相光知道,皇上昨晚宿在皇後哪裏。可又很清楚,皇上一定很不願意從他嘴裏聽到答案。隻得忍著。卻見皇上微微仰頭,若有所思,削瘦的臉頰上陰隱越發濃重。相光不語,明白皇上也想到了。皇上心中定是矛盾得很,所以黎家大事,今天竟然一直回避不談,直到現在夜深露重,書房裏隻剩他一個外臣,這才似是閑閑的提起。
相光等了會,直到皇上把眼睛轉向他,他這才道:“皇上出征前的準備,微臣不說了,微臣就從皇上出征後的事說起吧。有件事,請皇上恕罪,微臣沒在給皇上的書信中說明。皇上出征當日,皇後娘娘便憂心忡忡地傳喚微臣,以商量語氣讓臣安排人手監視黎府,微臣當時答應了,也照做了。”
“為什麽,皇後說了為什麽沒有?”皇上吃驚。
相光道:“皇後娘娘似乎是很擔心黎府,隱約知道黎府要發生什麽,可是又不是很明確,隻是說為皇上為皇後娘娘她自己好,還是監管了黎府。但是昨天下午,什麽都還沒發生之前,皇後娘娘又傳微臣,非常失望地囑咐微臣,她那時已經猜到死在沉醉東風宮的殺手與黎府有關,皇後娘娘說,既然微臣的監視反而成了障眼法,更成黎府的護身符,不如撤了監視。微臣懷疑,宮中又黎府的耳目向皇後傳了什麽消息,導致皇後的懷疑。更讓微臣懷疑的是,昨晚攻入密室的時候黎羿兄弟已經上吊自殺不少時間,軀體已硬。黎羿兄弟誌在必得,他們的秘道若非攻入密室,我們至今也不會知道。他們有的是逃命機會,為什麽會自殺?”
皇帝沉吟道:“黎羿不是那種會屈服會自殺的性格,何況他那時還不會知道朕已經回到京城,應該說,那個時候一切正朝著他算計的前行,他應該春風得意才是,怎麽會自殺?其中有什麽秘密?即使他知道了朕回京,照他的性格,他也是應該拚個魚死網破,然後循秘道外逃才是,斷無自殺的道理。即使皇後逼迫他,他也不會答應,這事太過蹊蹺。黎府有活口留下嗎?”
相光道:“沒有活口留下,點了人數,少個孩子。是黎羿最小的兒子,大約十來歲。可能一早已經送走。”
皇帝想了想,道:“繼續查,十歲已經懂事,不能留下這個禍根。相光,你說皇後與黎家作亂有無關聯?”
相光斬釘截鐵地道:“微臣以為,皇後娘娘與黎家作亂絕無關聯,黎家可能有意拉攏皇後娘娘,可是照娘娘的舉動來看,她是想阻止的,可是有心無力。就像昨天在承天殿怒斥東留王一樣,皇後娘娘很清楚,她無力改變一切。黎羿不是皇後娘娘可以左右的。”
皇帝聽到這裏,雙眸鎖定相光,深深地看了他半天,這才扭頭對總管道:“你昨天也跟朕提起皇後在承天殿的事,你詳細跟朕說說。”
相光頓悟,皇上約莫探到了他藏在心底的那個秘密。都怪自己操之過急了,不知會不會因此反而適得其反?他忐忑不安地聽著總管敘述昨天殿上的情形,語聲落了很久,才聽皇帝自言自語地道:“皇後冷靜得驚人。”
總管不敢接聲,偷偷地看看相光,又看看沉思的皇帝,發覺這兩人都有點怪,是不是裏麵有什麽他不知道的?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對總管道:“昨天通知失蹤,是你去的吧,當時皇後怎麽說?”
總管偷眼又看一眼相光,道:“奴才是跟相大人一起去的,當時皇後娘娘與華貴妃娘娘在一起,華娘娘聽了消息暈過去,皇後娘娘問了相大人不少問題,一直說皇上受命於天,不會出什麽問題,讓……”
皇帝不耐煩地喝道:“朕問你皇後什麽表情。”
總管這個時候才明白皇帝心中想的是什麽,想到昨天皇後的表情,對比華貴妃,心說不妙,但不得不如實說出:“皇後娘娘昨天一點不信皇上會出什麽事,所謂一直非常冷靜。”
話音才落,隻聽輕輕地一聲“咯”,總管雖然驚惶地低著頭,但一隻眼睛艱難地斜睨過去,隻見皇帝手中原來拿起放下又拿起的毛筆被一拗兩段。一陣令人窒息的安靜後,皇帝起身,淡淡地道:“今天……就到這兒吧,睡覺。”
相光滿頭大汗地退出去,心裏明白,皇上猜疑上了他。
太監總管伺候皇上睡下,退出來在中庭舒了口氣,心裏念叨著旺財快回來,否則再這麽折騰下去,他得累死。
回到他自己的房間,早有伺候他的小太監體貼地將一隻略為燙手的皮袋從背後塞入他的衣服,頓時他一把老骨頭鬆活下來,睡意襲上心頭,臉也懶得洗了,直接跳上床睡覺。年歲不繞人,跟著年輕的皇帝,恨不得站著的時候都能打一小會兒瞌睡。
正睡得香甜,忽然門被敲得山響,“總管,總管,皇上起來了,您快起床。”
總管一骨碌從床上跳起,驚得一顆老心嗵嗵隻跳,深吸口氣,才喊了聲:“知道啦,敲那麽重,後麵煞鬼跟著嗎?”可罵是罵,手頭卻一點不敢慢,利索地穿上衣服,速速站了起來,卻覺得一陣暈眩上頭,忙扶住床邊的桌子,站了好一會兒才好。不敢多逗留,跑著出去,直奔皇上寢宮。
還好,才到寢宮,正好寢宮門開,見皇帝準備出來,總管忙跪在正門,急道:“皇上,眼下宮中餘毒未除,皇上半夜出去小心。即便是要走,也等奴才叫齊了侍衛,準備充足再走。”
皇帝聽著有理,便站住了,總管這才進門,輕道:“皇上,四更了,天都快亮了,您還是歇息吧,否則明天起不來。”
“今天中午才起,晚上反而睡不著,出來走走。”暗夜中,皇帝的眼珠子亮晶晶的,但是沒看著誰,隻有點茫然看著遠處天邊的新月。其實他睡下不久,因為心靜,那抹清幽的香氣似乎濃重起來,把他心頭放著的一個人提出來,衝著他微笑。他失蹤,她為什麽不難過,還那麽反常的冷靜?是她不在意他,還是她早就知道這件事?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是皇帝想要的答案。還有,相光為什麽那麽使勁為她說話,他不在的時候,他們經常見麵,見出什麽花樣來了?
他越想越走岔路,越走岔路就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生氣,幹脆一捶床板,坐了起來。那抹香味這才黯淡下去。既然不喜歡,為什麽還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記?又為什麽要用那印記時時提醒他,她的存在?他要問問她,問個清楚,她即使說假話騙他,也好過他自己輾轉床頭,夜不能寐。或許,他冤枉了她?
總管連忙安排,可是頭暈暈的,說話都不利索,可即使再暈,他也想得到皇上想去哪裏,讓侍衛早早先去那個方向清道。直到安排妥當,這才進門,對皇帝輕聲道:“皇上,請走好了。”
沉醉東風宮離正殿很遠,一行人悄無聲息地穿越幾乎大半個宮殿,輕輕來到沉醉東風宮門口。總管這才暗暗鬆了口氣,還好自己揣測正確,否則如果走了其他路,那就麻煩了。一路都有打前的提醒噤聲,到了沉醉東風宮還是如此,因為知道裏麵沒有宮女太監值守,所以早有人翻牆進去,打開了大門。總管親自快一步上去,打開房間正門,往裏看了看,才讓開身,請皇帝進去。可是麻煩來了,瑋月那個房間的門關著。
主仆兩個對視一眼,總管正要上前敲門,門卻被輕輕打開,瑋月白衣如月,清清涼涼地現身,看見皇帝,這才曲下身去,準備行禮。皇帝沒等她下蹲,早一步跨過門檻,伸手挽住她。總管很識相地立刻在後麵合上那門,一手輕揮,把大家都趕了出去。總管回去路上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皇上那麽愛寵皇後,在心裏一刻都放不下。今天皇上原是生了很大氣的,原以為皇上會去找其他妃子,可是沒有,皇帝還是找上皇後,為什麽。不過總管起碼知道一件事,今晚可以長長睡一覺了。
門後麵的兩個人卻是對峙著,誰都沒有動一動。皇帝想說話,但見瑋月沒有一絲暖意的目光,原本的一絲熱心便給打了回去。悶了半天,才往屋子中央走去,說了幾個字,“給朕寬衣。”
這四個字何其熟悉,往前一想,原來是第一次侍寢時候,皇帝居高臨下說的話。是,現在她是什麽所謂的黎家餘孽,當然地位與前一陣剛從冷宮被開恩提出來的皇後一致。但是,她今天已經決定了,不再對他妥協。所以她不予理睬,一個轉身,幹脆麵對著門板,看都不看他。
皇帝空等了半天,見什麽動靜都沒有,轉頭一看,卻見瑋月也是背對著他,冷下來的心又熱起來,不過這回卻是火起,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逆他而行。他想了想,冷冷地道:“相光有那麽好?”
瑋月聞言莫名其妙,回頭也是冷冷道:“關相光什麽事。”
皇帝見瑋月說到相光了才肯回頭,氣道:“你們兩個不錯,很不錯,相光拚命替你開脫,你這兒也使勁為相光開脫,打量朕是個傻子?”越說越激動,越說聲音越響,皇帝自己也感覺不對,這種話要是給外麵太監聽了去,他可謂威信掃地,不得不忍下,朝天喘了半天氣。
瑋月看他說了一半話,等著他說下一半,可是等了好久不見他說,這才輕而有力地道:“我們之間的事,你扯上外人幹什麽?要說有外人,那也是你的事,你不要血口噴人,倒打一耙,誣我清白。你那個紀悠悠怎麽回事?你出征前怎麽跟我說的?還說不帶女人,結果言而無信。我才是傻子,我會那麽相信你。”
皇帝這才醍醐灌頂,指著瑋月奇道:“你……你……你吃醋?你今早躲得遠遠的不理朕是因為吃醋?”
瑋月嗤之以鼻:“廢話,我是人,一樣有七情六欲,你可以為相光吃醋,我為什麽不可以?我沒能耐象你一樣打上門來,我不理你可以嗎?別人的人我不要,走開,回你的紀悠悠那裏去。”
瑋月以前也說過這種你隻是我的我隻是你的之類的話,皇上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很多妃子都有這種妄想,希望他專寵一個人,但是那怎麽可能?可今天看來,瑋月竟是來真的,便急道:“瑋月,你怎麽可以這麽不講道理,後宮又不止你一個人,朕愛你寵你,所以時間都化在你身邊,但是那麽多年下來,你又不是沒看見朕與別的嬪妃在一起,你怎麽今天忽然不講道理起來?你究竟是為什麽事情跟朕無理取鬧?為黎家?為相光?朕今天非常不明白,你把理由跟朕說清楚。”
正因為明知後宮佳麗三千,瑋月已經夠撓心,不得不說服自己麵對他的大小老婆,可自己做自己思想工作是一回事,看著他一付理所當然的樣子又是一回事,氣道:“你不要總是東拉西扯,一會兒黎家,一會兒相光。黎家與我什麽相幹,相光更與我不相幹。我為的隻是我的心。”說到這兒,前一陣的委屈又湧上心頭,扭過身去,默默滴淚。
相光與她不相幹還可說,黎家怎麽不相幹了?可是為了“我為的隻是我的心”,皇帝的心便軟了下來,歎口氣,知道自己再擺臭架子下去,這個臭女人也一準會跟他僵持到底,隻得主動上前,扳過瑋月,想把她摟進懷裏,他不會也不願說肉麻話,那就用行動表示吧。沒想到,一雙小手卻是飛快支在他胸口,生生把兩人撐開一段距離。皇帝這下真的惱火,他都那麽遷就了,她還想怎麽樣?當下便沉下臉,道:“你為的是你的心?你有心嗎?為什麽聽見朕失蹤的消息,華貴妃會暈倒,你為什麽什麽事都沒有,反而更冷靜?朕究竟在不在你的心上?”
瑋月“噯”了一聲,怔怔看著皇帝,無法回答。好不容易才勉強道:“有因才有果,你心裏沒我,帶著什麽紀悠悠出門,還想我怎麽想著你?沒門。”
皇帝緊盯一句:“那麽多年夫妻情分,連朕生死不明的消息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毫不動心?”
瑋月急道:“不要光說我,你才真的對我沒心,才一轉身,我們當天才分別的啊,你就把個什麽紀悠悠叫上床,你但凡忍幾天我也就沒話說了,你那算是對我有心嗎?回來呢?又看著我難看了吧,一把把我塞進冷宮。我是亂臣賊子的餘孽,你這麽處理是你的立場,但是你既無心我便休,可以嗎?你可以隨意處置我,可是我的心不屬於你,你無法處置。”
皇帝被她這劈裏啪啦一頓說得頭暈,冷靜了一陣才道:“朕現在需要花大量人手肅清京城中黎家和陳墨的餘毒,手頭沒太多好手可以拿出來保護你,所以把你們母子三個轉到這兒,坤泰宮太大,朕以為這兒牆高地方小,比較容易集中少量的人手保護你。而且,宮中黎羿耳目太多,朕怕他們對你們不利,所以在最終弄清所有人底細前,你們母子將就著自己過,否則你一個女流,一個兒子沒用,一個兒子重病,誰來保護你們?”
瑋月聞言震驚,看著皇帝久久說不出話來,再一想,若是要看著他們母子三個,又何必用此重兵?原來是自己當時鑽了牛角尖。
皇帝見此,還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見她已有動搖,便趁熱打鐵,句句緊逼:“那你回答朕的話,你怎麽知道朕第一天就跟紀悠悠在一起?誰跟你說的?”
瑋月“噯”了一聲,沒法回答。
皇帝又是緊問:“朕失蹤消息傳來,你為什麽行若無事,口口聲聲說朕不會出事?”
瑋月還是“噯”了一聲,沒法回答。心虛,知道前麵心急,把狐狸尾巴都露給了皇帝,而這皇帝又太精明,即使暴怒時候,也竟然能一個不漏地揪出來問。不知道還有什麽話露了餡,還有什麽辮子被皇帝抓到了。皇帝趁機手一緊,終於把她緊緊揉在懷裏,歎了口氣,道:“朕已經為你大破規矩,你還對朕諸多腹誹。”
“可是……”
“可是什麽?朕問你,是你在朕身邊安插了人,還是黎羿在朕身邊安插了人?如果是你安插的人,誰有那麽好本事在行軍途中把什麽紀悠悠的消息傳給你?如果是黎羿的人,為了朕的安危,你得給朕指出來。”
瑋月為難地看著他,他這不是想揪著狐狸尾巴,把她全身毛都拖出來亮相嗎?可是現在方便跟他說嗎?
皇帝又道:“朕再問你。朕失蹤,被小股蠻匪衝散,是真的失蹤,大軍全不知道朕的下落。可是朕機緣湊巧,遇上商隊,又因此得知所謂小股蠻匪是黎羿所偽造,所以朕當機立斷,不回大營,直奔京城。沿路不打招呼,直到昨天在京郊提兵,才有旁人知道。一路連相光都不知,即使當時朕身邊有你的耳目,也未必來得及把消息即時傳遞給你,你是怎麽知道朕不會有事?”
瑋月無法回答,隻好吞吞吐吐地道:“你別逼我。”
皇帝卻是不依不饒,乘勝追擊:“黎羿怎麽說都是你的父親,你為什麽跟朕說了那麽多話,卻一句不問黎家下場?朕剛剛說蠻匪是黎羿手下所扮,你為什麽全無驚訝之意?”
瑋月額角冷汗直冒,才剛提醒自己要警惕不要露了尾巴,可一轉眼又不知不覺把尾巴伸了過去送給他當把柄,麵對人精,她永遠是無計可施。隻得勉強提起精神強詞奪理:“我才問了你一個問題,你一下問出那麽多,你不回答我的那個問題,我也不回答你的問題。”
皇帝到這個時候心裏已沒了大氣,隻是勉強笑嘻嘻地象貓捉老鼠似地看著瑋月,再問一句肉麻的:“朕還有一件最大的事一直弄不明白,朕雖然幾年沒碰你,可還依稀記得你的脾性,為什麽你變了那麽多?又為什麽讓朕對你念念不忘?”
瑋月至此再無退路可走,暈暈糊糊地看著皇帝,見他笑眯眯的眼睛裏全是一句話,“看你往哪兒跑”。她的腦子裏麵攪了半天漿糊,這才耍賴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就是不說。”說完忽然想到皇帝最後一句話,“你胡說,你對我念念不忘的話,怎麽可能當天就讓別的女人侍寢?”
皇帝有點詞窮,想了半天,才勉強道:“朕身邊有女人,不是很正常的嗎?你看曆朝曆代,哪個皇帝身邊沒有一群女人?”
“那你好歹也拖個幾天再要別的女人啊,否則我算是什麽了?你連門都不讓我邁出,我就不能要求你一點點嗎?”
皇帝感覺瑋月的話很是不可理喻,大家都是這樣的,她怎麽要求那麽多那麽怪?除了無理取鬧,皇帝還真不知用什麽來形容她,原本已經喜笑顏開的臉又沉了下去,可還是不忍心太過責怪她,淡淡地道:“朕已經把答案告訴了你,你滿意也罷,不滿意也罷,你可以告訴朕你的答案了。”
瑋月退無可退,隻得硬著頭皮說明,心說不行的話,反正還是回到原來考慮的路子上去,隻好……隻好對不起他了。“我,我不是人……”
皇帝心中本來熱熱心心地為瑋月設定了無數答案,也為她做了無數開脫,聽到“我不是人”四個字,頓覺冷水兜頭澆下,寒徹心底。當下便打斷她的話,冷冷道:“黎家已被我滅門。睡吧。”不等瑋月幫他脫衣,自己一聲不響和衣睡到床上去,閉目再不看她。
瑋月不明白皇帝進門後一直是鬥誌昂揚的,怎麽聽她講真話了,他卻反而一踩刹車,又加一個手刹,便把吵架嘎然而止了呢?她瑋月不是人與黎家被他滅門之間有什麽內在外在的必然聯係嗎?或者有什麽因果關係嗎?莫名其妙地看著朝內側臥,賭氣看都不看她一眼的皇帝,瑋月把自己與黎家的關係推演了一遍,得出無數結果,大致是,“因為我不是人,所以黎家遭滅門”,可是皇帝事先又不知道她不是人。“因為黎家遭滅門,所以我不是人”,也不對,餘孽也是人,說人豬狗不如,可還是人不是?“黎家滅門了,我又不是人,所以他睡覺,當我沒有”,這倒是很有可能。
這個可能的答案讓瑋月非常生氣,前者皇帝解釋紀悠悠的話已經非常讓她不滿意,什麽叫很正常?雖然她相信這個年代的男人對於三妻四妾啊,家花不如野花香啊,都是向往得很,也身體力行著。可是,她還以為她那麽對皇帝,皇帝也應是真心對她,既然真心,是不是就該有點表現,起碼離開她時候潔身自好兩三天?皇帝卻讓她失望,而且就今天他的話來看,他以後也還會如此,他覺得那是理所當然。對,當然是理所當然。他是皇帝,他有為家國千秋萬代繁育優良後代的責任,既然是繁育優良後代,當然得有所選擇,有所淘汰,有所後備,有所替補,這麽一算,嘩,不得了,還真是她瑋月不講道理,她怎麽可以獨占著這麽個珍稀基因的授粉者小蜜蜂?
罷了,都是她自己看不清現實。
可是,熏還那麽小,即使做了皇帝她也不放心。再給熏三年時間不知夠不夠?三年不行就五年,忍忍,再忍忍。三年並不是很長的時間,轉眼過去。大不了每天房門一閉,到外麵遊山玩水去。做事情起碼得有始有終,扶熏兒登基,就得讓他坐穩了。
讓瑋月萬分生氣的是,她柔腸百結的時候,皇帝那邊卻呼吸平穩,竟然已經安然入睡。嗬,什麽念念不忘,原來都是說出來的甜言蜜語,要真是念念不忘,把她放在心裏,話沒說清楚,他能睡得著嗎?看他那麽快的入睡,說明在他心中,她不過是個甜蜜的小玩意兒,有可無可,他喜歡了就寵她,她刺得他難受了,他生一下氣,卻不會太放在心上,因為她不很重要。
原來如此。瑋月這下真是死心了,明白自己犯的最大一個錯誤是用賭徒的心來揣度皇帝的心。兩人怎麽可能一樣呢?賭徒是唯一。
賭徒,想到自己來了這兒竟然心心念念著這個皇帝,差點把賭徒忘記,瑋月心中生出無限的內疚。
皇帝早起,撩開白綾彈墨帳,外麵已是春光敲窗,鳥語花香。記得自己是賭氣和衣睡覺的,此刻卻見身上隻著著中衣兒,腳下的鞋子襪子都被除去,那還能是誰做的?昨天還綻著頸毛吵得跟一隻發怒的貓似的,原來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是她昨天說的話……
才胡思亂想著,隻聽帳外有個聲音柔柔地道:“醒啦?”隨即,床帳被輕輕撩起,一雙同樣雪白如玉的手把一捧白綾掛到一隻鳳頭修身白玉鉤上,床外的人穿著鵝黃衫子,白綾百褶裙,嬌嫩如三月新柳。
皇帝一點不在意這個玉人兒見麵連施禮都不曾,昨晚她都敢一口一個你啊我啊當麵忤逆,皇帝都不知道她還有什麽不敢的。心中仍有無數疑問,可是不急,她既然回頭,慢慢問來便是。免得逼急了,她又來個“我不是人”,什麽話,哪有那麽咒自己的。
見左右都沒旁人,瑋月親手端來一盆水,手腳利落地遞上青鹽給他漱口,皇帝心中覺得好奇,她這又是玩的什麽花樣?但是隻要是她用心設計出來的花樣,他都喜歡。想到這兒,一雙深瞳流露出溫柔。兩眼如流星追月一般跟著手腳忙活的瑋月轉,直到她捧著麵巾送到他麵前,他忙伸手捉住她,微笑著閉上眼睛,讓她給他細細淨臉。麵巾帶來那抹熟悉的香氣,她的手移開後,餘味依然氤氳在他心中。而那個小妖精竟然趁此一旋身滑了出去,隻餘綢緞冷滑的記憶,還真是滑不溜手。
她不說話,皇帝微笑地看著她也不說話,看她玩出什麽把戲。隻見她端著臉盆出去,一會兒又親手捧著一隻磨光生漆本色黃楊木盤來,上麵一水的邢窯白瓷碗碟。瑋月放下盤子,坐到皇帝左手,先端出一碟,微笑道:“這是你喜歡的蝦餃,我早上起早做了幾隻,可能沒禦廚房做得好,你嚐嚐。”
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又是你啊我啊,不過現在左右沒有旁人,皇帝隻覺這象小門小戶過日子似的,很有感覺。他右手持筷,左手握住瑋月玉蝴蝶般翩躚於桌麵的小手,笑問:“你忙了一早上,自己吃了沒有?”
瑋月笑道:“沒坐下來正經兒地吃,倒是與朗兒熏兒一起做出來東西先給你留一份,其他出來一件吃一件,吃了不少。今兒這一早餐,可是熏兒添柴,朗兒拉風箱,我們娘兒三個一起做出來的呢。樣子不好,還是隻能圖個心意。再試試這個,這是園子裏新鮮采的紫藤花做得藤蘿餅,香甜著呢,兩小兒喜歡得不得了,這些還是我虎口奪食給你留下來的。”
“這一盤晶瑩剔透的好看吧?那是我問外夷學來的焦糖布丁。是你從未吃過的風味。”
“這一碗是野雞崽子合禦田香稻米熬的粥,配這碟玫瑰腐乳,味道挺好。”
“最後是我最拿手的蔥花雞蛋餅,就著粥吃,噱頭不怎麽樣,味道還可以。”
“吃完拿曦宇做的月季香茶漱口,這孩子真是巧手慧心。”
佳肴珍奇,美人解語,這一頓早飯竟吃了老長時間。看著桌上空空如也的杯盤,皇帝不由笑道:“朕看來中飯是不用吃了。”
瑋月微笑道:“這已經是中餐了,你沒見日影已經正中了嗎?”
皇帝看看窗外,這才又扭頭看瑋月,總覺得她今天的笑有點沒有以往的歡暢,心想可能還是有昨晚吵架的陰影在心吧。“朕這都快趕上昏君了,日日睡到日頭高起。”
瑋月笑道:“那我去叫他們準備一下吧,最近外麵事情多著呢。”
皇帝點頭,瑋月這才盈盈起身,才要離開,一隻手又被皇帝拉住,微笑看著她,欲言又止,隻是以一指輕輕緩緩摩挲她的手背,那粗糙的感覺如電一般顫顫抖入心底,將瑋月剛剛封住的內心撬開一絲細縫。瑋月再笑不出來,不知該怎麽處置那份感受,水一般的雙目流露出迷茫。皇帝細細注視著她臉上的變化,這才放開手,輕道:“去開門吧。”
瑋月傻傻地點頭,出去開了門,讓太監們進來伺候。自己則是站在一邊神思不屬。
皇帝穿好衣服,見瑋月傻站在一邊,心中疼惜,便走過去,道:“別太難為自己,朕有耐心等你解釋。”但想了想,又道:“可一定要給朕說人話。”
皇帝轉身出屋,他沒看到,瑋月聞言,渾身震顫,一雙迷茫的眼睛立時風掃霧霾,露出積雪皚皚的冰峰。差點又自欺欺人了一回,都又忘記了他是皇帝。
快樂的皇帝又一直忙到夜晚,兩更鼓響時,他看著奏折對身邊的總管道:“跟皇後去說一聲,朕很快過去。”說完卻聽不見回答,不由狐疑地抬眼,卻見總管一臉為難,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不由心中一驚,道:“皇後怎麽了?”
總管囁嚅著道:“皇後娘娘將兩位王爺請出沉醉東風宮,讓他們自行回去柳下係舟宮,又清除了裏麵的所有下人,然後自己封了宮門。”
什麽?皇帝聞言驚住。那早上這算是幹什麽?他細細地回味早上那濃情蜜意的早餐,眼光漸漸黯淡下去。他明白了皇後為什麽要親自下廚,親自伺候,他明白了她的心意。
繁花樓雖不是臨街而立,可從高人一頭的二樓往外看,依然可以清晰看見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一個小孩子臨窗而立,熏風吹過,拂開他臉頰下垂的發絲,露出右眼角小小的一顆淚痣。不知是因為淚痣還是什麽原因,這張小小的臉上,滿是濃濃的悲哀。
小孩子看著從東門進入的一隊人馬,指著問身邊一個穿栗色長衫的瘦弱中年男子:“師傅,誰京城了?好大的陣仗。”
中年男子道:“是升平王凱旋了。聽說這個升平王為尋找失蹤皇上很吃了點苦頭,還受了傷,皇上憐惜,特賜八寶軟轎迎他回來,榮安王奉旨率眾城外迎接。”
小孩子聽說,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好一陣子才道:“他們為什麽要回來,都在西疆死了才好,死了才什麽事都沒有。”
中年男子輕咳一聲,止住他的話,可心中又覺有異,睜眼環顧四周,卻見什麽都沒有,好生奇怪,為什麽心頭有那麽一種感覺呢?忙低頭掐指喃喃細算,可算了半天,還是茫然。小孩子看著他手忙腳亂,奇道:“師傅,怎麽了?難道是相光的人追上來了?你不是說別人看不見我們嗎?”
中年男子喃喃地道:“京城藏龍臥虎,不知隱藏著多少看不見的高手。我找到你的時候,要不是已經過了五天,罩在你身外的結界我還不知道怎麽破,也不知是哪位高手保護了你。剛剛師傅心裏悸動,似乎有什麽高人靠近我們,可是師傅算了半天算不出來。好在那高手肯定沒有傷害我們之心,否則隻怕師傅不是對手。”
小孩子清亮的眼睛看著師傅,卻不以為意,道:“是師傅風聲鶴唳吧。相光再勇,又哪裏是師傅的對手,對於我們的逃亡,我是不怎麽擔心的。我隻擔心皇宮裏麵的皇後姐姐,不知狗皇帝會怎麽處置她。狗皇帝大張旗鼓地歡迎他二兒子凱旋,是不是想以此打壓我姐姐的兩個兒子?”
中年男子道:“小孩子,別想太多了,皇上沒拿你皇後姐姐怎麽樣,倒是你皇後姐姐自己把自己封在冷宮裏。不過奇怪的是,皇上並沒有削去你皇後姐姐的封號,卻把穀妃給放了出來,聽說是看她兒子立功的份上。聽說雖然你皇後姐姐自封在冷宮,可沒一個人敢小看你姐姐,所以你別太過擔心。”
小孩子道:“那當然,因為我皇後姐姐是最美麗,最聰明的人。師傅,你有沒有辦法帶我進宮去看一眼姐姐,我從小都是知聽說有那麽一個姐姐,但從來沒見過人。現在我要離開京城了,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回來,真想看她一眼。”
他師傅呆了一下,尷尬地道:“這個恐怕不行,師傅能耐有限。皇宮可比不得你們黎府,裏麵氣場太重,我穿不進去。”
小孩子像個大人似的歎了口氣,悶悶不樂。這時一陣清晰的敲門聲傳來,師徒兩個頓時如撞見了鬼一樣,一齊跳起身,看向那門。小孩緊張地道:“師傅,你不是說設結界了嗎?怎麽會有敲門聲傳進來?”
做師傅的搖頭,對著門喊道:“請進。”
隻聽外麵一抹溫厚的聲音朗聲道:“光天化日,師傅你叫我穿牆而入,就不怕旁人看著嚇死?”
做師傅的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輕道:“可能就是我剛才算不出的高手找上門來了。”邊說,邊過去開了門。隻見門外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身材高大有力,卻不見粗魯,給人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感覺,他身上穿的是蟹殼青寧綢長衫,腰係的是青玉軟帶,頭上是同色鑲青玉綸巾。小孩子看的富貴繁花多了,可依然還是一眼覺得這個年輕男子卓爾不群。
年輕男子進門,便掩上門徑自走到小孩子麵前,微笑道:“我姓胡,人稱賭徒。我知道你是誰,你不用害怕,就是我救的你。”
那師傅連忙拱手道:“原來是恩人,恩人請上坐。”
小孩子忽然拜倒在他師傅麵前,道:“師傅,請您恩準我拜胡師傅為師。”
賭徒笑道:“為什麽?我的法術不適合你,否則你即使不拜我為師,我也不會不教你的。不用叫我胡師傅什麽的,直接喊我賭徒便是,最多在後麵加一個哥哥。”
小孩子起身看著賭徒,堅定地道:“賭徒哥哥,你一定有辦法教我的。我心裏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看一眼皇後姐姐,一個是殺了那個皇帝。請你成全。”
賭徒吃驚,看著小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第一個願望我可以成全你,第二個願望嘛,你去問問你姐姐行不行,實情她最清楚。”
小孩子一張小臉頓時泛出光彩,驚道:“真的嗎?我可以見我的皇後姐姐?現在就去嗎?師傅一起去嗎?”
賭徒微笑道:“不急,晚上才好,現在我怕有點疏失。還有,我得與你皇後姐姐打個招呼。我先告辭,天暗後再來。”
他雙手行禮正要離開,卻被那師傅抓住衣袖,問:“賭徒先生既然救了孩子,為什麽那麽多天都不把他從結界裏救出,你不知道他差點餓死?你看他現今依然行動無力,害我花了多少丹藥調養。”
賭徒嘿嘿笑道:“沒事,有人說過他沒事,不會死。”心裏還是慚愧現在才想起這事來,忙甩開手溜了。
這個夜晚,有很圓的月亮,照得地上都象落了層霜似的白。小孩子被帶到一處清靜的粉牆小院落,賭徒輕道:“你自己敲門進去吧。”說完,便不見了蹤影。
小孩子雖然一直念叨著姐姐,可卻從來沒見過姐姐,現下機會來了,他卻緊張了,站在庭院裏攥著小拳頭愣了半天,這才敲門。門很快便被打來,一個神仙般的姐姐把他摟進懷裏。家破人亡那麽多天後,小孩子還是第一次感到萬分委屈,趴在這個溫暖的懷抱裏哭得不亦樂乎。
賭徒當然是瑋月扮的,她想著女人出去不方便,便想變個男人。很自然的,她一轉身變出的是心中唯一的賭徒。此刻黎家僅剩的獨苗在她懷裏痛哭,她隻覺得這孩子挺可憐,哀戚的心是沒有的。過了好一會兒,見孩子的哭聲小了,這才拍著孩子的肩,輕輕地道:“姐姐很慚愧,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好歹黎家還有你一個血脈。你跟誠恭王熏是好朋友吧?”
小孩子點頭嗯了一聲,抽抽答答地道:“可是現在我不把他當朋友了,他是皇帝的兒子。”
瑋月歎息道:“這件事吧,說實在的,是我們的父親咎由自取,害了我們黎家一大家子。”
孩子驚道:“不會,爹爹和叔叔都是最好的人,他們自從罷官後,一直與世無爭,每天隻在後院下下棋,看看書,他們是被誣陷的。”
瑋月搖頭道:“弟弟,你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我是不會跟著旁人來誣陷我自己的父親的。我隻是不想讓仇恨毀了你的生活,所以我要把事實告訴你,你現在或許還不會明白,但千萬記住,長大後好好回想。不要讓仇恨蒙住你的眼睛。若我們的父親是被冤屈的話,我也不必自封於冷宮,因為父親的罪孽,才讓我著實無顏見到旁人了。你相信姐姐嗎?”
孩子雖然不能置信,可是看著瑋月的臉,又覺得這是非常可信的,而且他小小的腦袋想著,姐姐怎麽可能會說父親壞話呢?所以決定相信姐姐。
瑋月見孩子的臉由狐疑轉平和,這才道:“父親是個野心很大的人,當年皇上年幼,父親一直死死控製著朝政,令百官感怒而不敢言。後來皇上長大了,把權力搶回來了,便削了父親的官。”
孩子插話道:“這後麵我知道啦,是皇後姐姐讓皇上把爹爹放出來的。”
瑋月想到白無常的話,心裏隻想化解這孩子的仇恨,免得以後真成了禍害,便隻有傾向性地說些謊話了:“其實與外麵傳說的不同,黎家是皇上自己想放的。姐姐沒那麽大能耐指使皇上放人。但是皇上放人的原因是在牢中的父親密謀讓人差點毒死榮安王朗和打死姐姐我,幸好當時熏趕到救了我們兩個,我們才沒死。皇上不知道,還以為是他沒保護好我們,所以才內疚之下,放了黎家。說起來,父親真是個冷血的人。”
孩子吃驚地看著瑋月,怎麽也不能相信父親會做出這種事來。
瑋月接著道:“你記得父親和叔叔常去下棋的後院嗎?棋亭下麵有座假山不是?你不知道,這假山是黎家的密室,那裏有條地道通向城外,父親與叔叔看似在後院下一下午的棋子,其實是在謀劃犯上作亂的大事。最先姐姐不知道有這麽一處密室,探知父親有謀反的心之後,讓相光派人把黎府圍起來,想阻止父親作亂,為黎家幾百口人留條生路,可是沒想到圍著白圍,他有秘道通向外麵。姐姐知道後,請那位賭徒先生前去勸阻,可是父親卻差點又殺了姐姐。最後,他們事情不成,自己自殺了,卻害了黎家老小那麽多人的性命。這個,你也看見了。你說,謀反是不是滅九族的大罪?對於姐姐來說,皇帝由誰來當無所謂,謀反也就謀反了。可是我們父親的陰謀中需殺很多的人。這樣的人,即使是我們的父親,我還是要說,改殺,可是他是自殺。”
孩子驚恐地看著瑋月,非常不能相信,半天才說道:“可是,爹爹跟我是最好的,從來有好東西都先給我。”
瑋月道:“隻要你沒有用的時候,父親是不會對你壞的。但是你知道大哥二哥和姐夫是怎麽回事嗎?父親為了不讓皇上懷疑上他,把他們送去西疆隨軍做人質,可他又在這兒犯上作亂,那不是明著把哥哥們的性命往死裏斷送嗎?兒子對於他來說,比江山輕多了。”
孩子傻了半天,這才吐出一口氣,悶頭不再說話。瑋月看著他,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也不再多說。過很久,孩子才道:“就因為這個,姐姐才無顏見人嗎?換我也不好意思了。可是,爹爹真這麽壞。”這一次,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雖然不堅定,但看來是沒懷疑了。
瑋月點頭,道:“是啊,要不是你,換了別人,我還不好意思說出這些。那不是自己批自己耳光嗎?弟弟,京城終究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你眼角的淚痣太明顯,很容易便被人認出。還是跟著你師傅走吧。你師傅有點本事,保護你不被抓應該還是可以的。對了,換個名字吧。”
孩子道:“師傅已經幫我想好新名字。我娘是黎門樂氏,師傅讓我幹脆跟娘的姓,師傅說我骨骼清奇,大有仙家之風,說我是流落到紅塵的仙童,所以他給我起的名字叫樂履塵。”
瑋月聽了微笑道:“嗯,好名字,姐姐記著了。那弟弟的師傅叫什麽?”
“師傅人稱觀月樓主。”
瑋月笑道:“也是仙風道骨的好名字。弟弟,姐姐住在宮中,不能出去幫你,這兒有尊和田羊脂玉的觀音,據說是已經傳了好幾百年的老古董了。雖然挺大,卻勝在比較薄,你戴在胸口,姐姐希望能保佑你逢凶化吉。生活過不下去的話,就把這個當了,應該值不少銀子,正宗的羊脂玉世上已經很少了。姐姐身邊還有一些金子……”
樂履塵感動地撲到瑋月懷裏,插話:“姐姐,奶娘當時收了不少珍寶讓我帶著,師傅說夠我好幾輩子用了。玉觀音弟弟留著,想起姐姐的時候就看她。金子還是姐姐自己用,他們說宮中用途挺大的,誰來了都要賞錢。”
瑋月沒想到小小的孩子能說出那麽體貼的話來,心中感動,對樂履塵也動了真心。抱著孩子輕道:“弟弟,姐姐沒法跟著你,可是姐姐真怕你學壞了,你要答應姐姐,絕不能害人。”
樂履塵聽了使勁點頭,道:“我答應姐姐。可是姐姐,師傅說我可能活不長呢。”
“為什麽?”
“師傅說我餓了五天才被他發現,他怕我死,一急之下,把什麽丹藥都往我嘴裏塞,連一顆據說是過路神仙給的仙丹也塞進我的嘴裏。師傅說,他事後才想起,丹藥哪有這麽吃的,不知道以後我的肚子會出什麽亂子,所以他以後不得不跟著我,免得他不在的時候我發作死掉。”
瑋月心軟,聽著這個,也忍不住滴下淚來,抱著樂履塵一起哭泣。可憐的孩子。
送走樂履塵,瑋月回來獨坐。心中比較放心,這一來,這孩子應該不會演出一出王子複仇記了。為了那個狼心狗肺的黎羿,實在不能賠上這麽個聰明的孩子。她既然偶爾出手救了他,就該引他往好路子上走。
正想著,忽聽院門的門環輕輕撞擊,她不知道這麽晚會是誰過來,走出去貼著門輕問:“誰啊?”
外麵一個輕柔的聲音道:“拜見母後,是我,曦宇。”
也是個好孩子,“曦宇,你那麽晚出來,給人看見可不好,有什麽事嗎?”
“母後,我做了一些花茶,花名和性味都標在瓷瓶子上麵。荷塘的小荷葉已經抽出來了,我讓人采了一些,做了幾塊薄荷荷葉糕,想請母後嚐嚐鮮。”
瑋月聽了心裏很溫暖,打開門,接過曦宇手中的錦袱,又叮囑幾句,曦宇這才依依不舍的離去,後宮那麽多人,也就這孩子是個長情的人。
瑋月在沉醉東風宮其實住的很自由,撇開她可以隱身出宮,遊山玩水之外,皇帝做得很隱晦。既不廢了她的皇後,又不宣布她入住沉醉東風宮,就那麽含糊其辭著。每天派兩個太監兩個宮女過來收拾一番,送來必須的食品衣物,瑋月要出宮走走也可以,沒人關著她,都隻看她自己意願。朗和熏可以一個月來兩次,呆多久都可以,曦宇也可以來,隻是被華貴妃管住而已。宮中的嬪妃都不知道皇上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所以既不敢得罪瑋月,也不敢走動得勤快,也就華貴妃和葛妃隔三岔五的過來看看,說說話,因為皇後淡淡的,她們也就淡淡的,時間長了,漸漸來的次數也就少了。
隻有皇帝沒見。但瑋月相信,兩人之間心照不宣。
這一天,瑋月地毯式旅遊來到一個城市,這個城市位於京城與西疆之間,乃是商隊必經之地。雖不如京城熱鬧,卻也市麵不錯。時值初夏,瑋月又是扮作賭徒模樣,穿一件石青夾紗長袍,白底灑金折扇上的畫,乃是她自己的大作。
日頭當空時分,天氣很熱,瑋月天性不怕冷,倒是怕熱,被那日頭曬得頭暈,便找城中看上去最大的飯莊就餐,飯莊的名字起得不錯,叫風雨摟。
風雨樓上下兩層,樓下屋簷下,是一排沒桌子的長凳,坐滿錢不多的力夫。走進裏麵,密密地擺滿桌子椅子,也密密地坐滿吃飯的人,可見生意很好。瑋月受不得那麽雜的人氣,當然上了二樓。
二樓布置得清雅,人要少了很多,但也沒隔成什麽包廂,所以感覺房間很大,自然生出習習涼風。小二領著瑋月到一張柱子邊的八仙桌。瑋月走過去,卻見這一桌旁邊那桌已經坐了六個人,其中一個赫然竟是相光。相光不是大內侍衛嗎?他怎麽來了這裏?下意識地看了相光一眼,沒想到相光也正好看過來,目光如刀,鋒利可以殺人。以前不覺得,瑋月這一次才相信有關相光殺人不眨眼的傳聞。原來以前見麵的時候,他隱了鋒芒。
瑋月的位置在相光這一桌旁邊,她不想麵對著他們一群人,便背對著他們坐,正好坐在相光身後。點了菜,等菜上桌的時候,瑋月便故作風雅地搖著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屋子裏的風總算有點涼意,幾下下來,汗終於慢慢收了回去。
隔壁桌可能都是官僚,個個對著相光拍馬屁,瑋月聽得差點嘔吐的時候,隻聽相光淡淡說了句:“觀月樓主現在何處?”瑋月一驚,連忙豎耳傾聽。
其中一個人道:“下官已將他們圍困在郊外一處山溝邊的無言閣。桃木劍和狗血都齊備了,由道士們作法困住觀月樓主的法術。等大人飯後,下官給大人帶路。”
原來相光來這兒的目的為此。
卻聽相光道:“本官來此雖然非為此事,但是既然路過,既然聽聞反賊餘孽在此,斷無袖手旁觀之理。本官願隨各位大人行犬馬之勞。”
相光雖然沒有位及人臣,可他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旁人連巴結都巴結不上,此刻到了他們地盤,還能不熱情招待。當下有一人道:“大人何以如此客氣,下官等得大人指揮,定能馬到成功,下官願唯大人馬首是瞻。”
瑋月聽著搖頭,那麽多大人追一個孩子,即使好孩子也給逼壞了。等一下就跟著過去幫忙吧。正好這時小二上菜,瑋月這才放下扇子。她一向是食葷者,飯這東西能免則免,所以菜一上來,她便開動。一塊羊肉才要進嘴,卻聽身邊悶雷般的聲音響起:“這位兄台請了。”
瑋月抬眉一看,居然身邊站的是相光。嚇了一跳,忍不住低眉看了一下自己,難道扮的賭徒樣子不對嗎?這不可能啊。見相光上下大量她,她忙道:“這位兄台看著麵生,小弟應該是不認得你吧。”
相光倒也誠實,點頭道:“正是,不過兄台請借過一邊說話,在下有一小事相求。”
瑋月不知他有什麽事,疑惑地跟著相光到一個屋角。卻見相光這時候卻扭捏起來,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還很有點恍惚。好不容易才聽他中氣不足地道:“在下想問這位兄台打聽一件事,兄台平日用的是什麽熏香,氣味如此熟悉,正是我家內子喜歡的味道。還請兄台告知何處可夠。”
瑋月沒想到他問的居然是這麽香豔的問題,不由開笑,但還是認認真真回答:“小弟從來不用熏香,家中也無人用此熏香,可能是小弟剛剛經過樓下左拐的一家胭脂脯子,進去與一個朋友打了聲招呼,是以染了一點香味。”瑋月知道自己身上有股很淡的香味,變做誰都變不掉這香味,心說相光怎麽給認出來了。她這香味獨一無二,他娘子怎麽可能喜歡得到?定是他愛屋及烏,喜歡皇後連帶喜歡上她的香味。
相光聽了忙道:“多謝兄台指點,在下等下即過去看看。謝謝,打擾兄台了。”
瑋月客客氣氣地笑道:“不謝不謝,適才看著相大人眼熟,現在多看了才想了起來。相大人請恕在下眼拙。”
相光換了平時,早就該警醒起來,可此刻離瑋月這麽近了,被那香味撩撥得魂不守舍,竟是也客氣地說了聲:“兄台好眼力。請了。”
兩人這才各自回桌。瑋月心想,怪不得皇帝那天晚上一口一個相光,懷疑她和相光有牽連,這相光也太神了,連她的香氣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定是他情急之下,在精明無比的皇帝麵前露出馬腳了,聽剛才他們說話,相光似乎是去西疆效力的樣子,難不成他是因此事而被外放?想到這兒,瑋月不由失笑。又害了一個人。
相光被瑋月一下一下扇過來的香氣搞得心神不寧,幹脆借口觀月樓主的事情需速戰速決,便強拉了一般官僚離席。瑋月隻得也結帳下去,找個僻靜處隱身了跟上。
究竟可以想個什麽辦法,保全樂履塵的性命?
原以為救人會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瑋月跟著一隊人馬才跑到山腳下,便覺有股中人欲嘔的血腥味撲麵而來,難道這便是傳說中的狗血?瑋月不信邪,以前吃旅鼠也是生吞活剝的,現在不過是嬌生慣養了點,看見血腥的東西不習慣。再說抬頭便見遠處無言閣雕梁畫棟,其中兩人相擁站在閣中,不用看臉,身姿便是透著無比的驚恐。兩人一大一小,不是觀月樓主和樂履塵是誰?
瑋月想著,嘔就嘔吧,即使黃膽汁吐出來,也要救這兩人。找出一條大手巾捂住鼻子,瑋月又往裏衝。可是,不知是因為聞著血腥氣渾身無力,還是因為山上道士桃木劍陣的威力,瑋月走了幾步,便全身無力,癱坐於地。她的心也是突突亂跳,似是要撞出胸膛。這種感覺何其熟悉,帶著山雨欲來的危險,瑋月想起來了,當年與陸西透出席酒會,她喝多了收不住定力,最終露出狐狸真身。那一次,她的全身也滿是類似的無力感。
眼睜睜看著相光他們直奔上山頭,不知圍著議論了一些什麽。道士繼續作法,旁邊的軍士圍著無言閣扇型散開,手中各自從旁邊小山般堆著的草包中拎起一袋,隻等令下。瑋月不知他們這是要做什麽,火燒嗎?不知道觀月樓主的法術有沒辦法抗得住火燒。她隻得手腳酸軟地倒退下山腳,脫離那股血腥氣味後,這才現身,扯起嗓子大喊:“相光,這是皇後娘娘唯一的弟弟,你殺得下手嗎?”沒辦法,隻有施美人計了。
聲音穿透血腥,傳入相光耳朵,相光全身一震,愣在當地,卻聽旁邊一個地方官員大喝一聲:“哪來的刁民,竟敢幹擾官兵捉拿朝廷欽犯。來人……”
相光被那官員的大喝一聲喝醒,揮揮手止住那官員,若有所思地朝山下看了一會兒,隨即腰板一挺,斬釘截鐵下令:“動手。”隻聽“喀喇”“喀喇”聲音響起,隻見一條條鐵索纏上無言閣梁柱,又出現一班軍士扯起鐵索,有人領頭喊一聲號子,眾人跟著一聲吼,隻見無言閣無言搖晃。難道他們想拉倒無言閣,把逃不出來的兩個人埋在下麵?
瑋月無法出手,即使往血腥裏麵衝,最多變回雪白的一隻沒有法力的狐狸卻無能為力,一隻馬腳就可踢死她。隻有眼睜睜地看著無言閣在聲聲號子中終於坍塌,塵霧揚起的時候,瑋月聽見一個小孩子清亮冷冽的聲音穿透血腥,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詛咒:“我的怨毒將輪回千年,直至滅絕陳相姓氏。”
那不是剛剛跟她發誓絕不害人的樂履塵的聲音嗎?那一晚的樂履塵是哀傷的,但也是純真的,他心中有恨,可他心中更有愛。不知他這幾天經曆了什麽,他的聲音,他的詛咒,竟能遮蔽初夏的烈日,生出陰冷的山風,寒徹瑋月的心底。所謂六月飛雪便是說的這種瀕死前徹骨的怨毒嗎?樂履塵真的沒救了嗎?瑋月癱在地上,眼看著軍士將一包一包的不知裝著何物的草包扔上倒下的無言閣,直有活埋的意思。忽然想到什麽,拚命捶地大喊:“忘機,忘機,城隍,你們快來救人,快來啊……”
不知為什麽,忘機和城隍都沒有來,瑋月隻有眼睜睜看著無言閣殘骸上的草包越壘越高。若說無言閣的磚木壓不死人的話,此刻便是無異於活埋了。山風越掛越猛,風中帶來血腥味的雨絲。草包已經壘成小山,軍士開始在外麵砌起石牆。
倏忽而來的疾風驟雨刮走瑋月頭上的綸巾,刮散她的頭發,看在騎馬下山的相光眼裏,這個吃飯時候還氣質出群的風流男子此刻陷在泥水灘裏隻見狼狽。相光勒住馬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麽,又覺得沒什麽可說,正想離開,隻見坐在地上那人抹開臉上散發,緩緩站起身來,盯著相光,道:“何必趕盡殺絕,你聽著那孩子被逼出來的詛咒,以後還睡得安穩嗎?”
相光的眼裏看不見瑋月全身泥水的狼狽,直盯住她閃閃發亮的眸子。這雙眼睛他熟悉,那天承天殿,他被喚出來與兩個宰相看軍報,那時的皇後緊貼珠簾站立,慷慨陳辭時,他的鷹眼穿越珠簾,見到的是同樣的星光。他若是沒有聽見瑋月的問話,隻是迷茫地急問:“你是誰?你究竟是誰?你……皇後娘娘……”可是他硬是不敢問出太多話,不止是太過匪夷所思,還因為周圍都是人。
旁邊一個官員道:“大人,此人言語可疑,不如帶回去細問。”
相光心中一個動搖,可是看著瑋月豪雨中依然倔強清冷的眼神,不由歎息,道:“算了,此人與黎家無關。”說著拍馬離開,走開幾步,又回頭叮囑:“回去好生喝碗薑湯。”
瑋月聞言怔住,耳邊卻傳來一個跟隨官員冷冷的聲音:“詛咒?詛咒有什麽用?即便他們是妖孽,草包裏麵的狗血拌穢泥還不夠鎮住他們?小小刁民休得癡心妄想。”
瑋月一點沒有癡心妄想,她隻是為小小的樂履塵難過,那麽小的一個人,別人還依偎在媽媽懷裏撒嬌的時候,他卻已經速成了人生的艱險,帶著滿心的怨毒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他何其無辜。他甚至沒有報仇的機會,怨毒若是能夠輪回千年,她瑋月不就可以永遠和賭徒相伴了嗎?可憐的樂履塵,便是連他生前最後一個願望都是虛幻。
說話的官員見瑋月沒一絲反應,便是連看都沒看一眼他就把臉轉了過去,心中有氣,追上相光,憤憤地道:“什麽人,長得大好一副身板子,全身一股娘娘腔。”
相光聞言心中一動,對這個陌生男子的懷疑又加深一重。不自覺地回頭看去,卻見那裏不知何時已經渺無一人。怕是眼睛花了,拭去雨水再看,又周圍巡視一遍,依然沒人。他心中疑雲更甚,可是不敢與旁人說出,耳邊不知不覺響起那個男子的大喊。皇後,皇後她會知道嗎?會恨死他相光嗎?
瑋月自始至終沒有流一滴淚,那麽多年異於常人的生活下來,連心愛人的生死都看了,她對於死人已沒有太大感想。而且她知道,死,不過是換一個軀殼從新生活的必要步驟,就像誰會為一塊將入熔爐的鐵礦石哭泣?她隻是對這個年代失望,這是一個惘顧生命,更惘顧人性的年代,每個人利用手中的職權踐踏別人。皇帝自不必說,便是連最沒用的男人,還是家中妻子的天。大魚吃小魚,直接得連溫情脈脈的麵紗都不用,多的是所謂的規矩為強權者辯護。
她隻是激憤,可又很無奈,她即使是狐狸精,可很多事她還是無能為力,比如看著黎家無辜人被殺,看著無言閣倒塌。她直想眼不見為淨,離開這個時代,可是她有私心,她暫時還不能走,所以隻能看著踐踏人性的事屢屢在身邊發生。她開始討厭這個時代。
每天看著太監低聲下氣地進來打掃,瑋月心想,要換作是未來社會,閹割是件多麽大的事,而在這兒,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她清楚這是時代的局限,可是她看不慣。瑋月越來越覺得自己再在這兒悶下去,遲早得變成變態。她承受不了那種人性和文化的衝突。
怎麽想個辦法完成任務,然後順利離開?
想了很多天,她都沒法想出最合適的辦法的。她可以想辦法讓皇帝立刻答應讓熏做了太子。可是她走了以後呢?皇帝可以很輕易就把這個太子廢了的。別說是來這個時代的時候城隍切切叮囑不得泄露天機,瑋月心說,即使她把天機告訴了皇帝,她還不能確定皇帝會做出什麽舉動來呢。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忌憚一個真正受命於天的人?難說得很,弄不好找個理由先把熏給殺了。為了皇權,多少人瘋狂啊,那麽人精的黎羿都會做出瘋狂舉動。皇帝人人想做,做了不願放棄。對於一個已經做了皇帝的人,已經不能用正常人性可以去衡量他了。這種行為,如果美化一下的話,便是所謂的“天下”。
瑋月又自閉了好幾天,這才肯開門見曦宇,觸目的是一張失了沉靜又強裝沉靜的臉,那麽小的孩子強裝鎮靜才讓人看著心疼。瑋月忙請她進門,內疚地道:“我最近身體不好,一直沒開門,曦宇,出什麽事了?”
曦宇低垂著腦袋,反常地咬了半天手巾子,這才低聲道:“曦宇是跟母後來道別的,以後不能再到母後膝下盡孝了。”
瑋月聽著這話奇怪,想了想,才笑道:“哦,原來是要出嫁了,是不是?都沒聽他們說起,怪我,太不關心你。曦宇啊,出嫁不是件可怕的事,皇上跟我說起,他會給你找個好婆家的。跟我說說,是哪一家公子?”
曦宇沉默了很久,沉默得瑋月看出不妙了,她這才道:“是西域的番王。”
“和親?”瑋月驚住,拉住曦宇的手,急切地道:“你還那麽小,即便是把你嫁給誰家的公子我都會心疼,番王那裏氣候那麽惡劣,人又粗魯,哪是你那麽小的孩子能適應的,誰想出來的主意?不存心把你往死裏推嗎?”
曦宇聽著這母親都不敢說出來的貼心話,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是父皇親自找母妃談的,母妃也勸我,國事為重,不要使小女兒性子,隻有母後您說不好。這幾天後宮那些人都來祝賀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話才好了。”
瑋月氣道:“換她們骨肉試試看,還能說得那麽體麵嗎?曦宇別哭,我找皇上說去。”沒辦法了,為了曦宇隻能出關了。瑋月不得不想,這是不是皇帝釣她主動破關出來的計劃?如果寫條子要他來商量,他會不會來?“曦宇,離你和親上路的日子還有多久?”
曦宇啜泣著道:“時間很趕,聽說嫁妝都在緊著預備。與上路的吉日還差大概一個來月,我怕母後經常不開門的,所以早早先來跟母後道別,免得走了再見不到母後。”
一個月,好,有的是時間與皇帝博弈。“曦宇,我寫張紙條,你幫我帶出去交給皇上,我找他談談。”
瑋月心裏很清楚,皇帝心裏明白她自封其實隻是封死他,此刻她卻不得不寫條子主動要求見麵,任誰看來都是很沒麵子的事情。但她這不是為了曦宇嗎?不管這是不是皇帝設的陷阱,她隻有張著眼跳了。博弈博弈,不就是下棋嗎?難道兩人一過招,被皇帝吃掉一條大龍,她就可以掀翻棋盤說老子不幹了嗎?要不幹她早可以不幹了,可兩人有那麽些牽扯在,哪裏不幹得了?當然得繼續硬著頭皮下棋,即使到最後披頭散發滾得滿身泥,贏家還是贏家,笑到最後才是硬道理。再說,這事要真是皇帝設計的,說到頭來,還是他先伸出的橄欖枝。
可沒想到的是,紙條出去,如石沉大海。
夏天的夜晚,乘涼是件很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於悶熱之中吹得一絲涼風,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會張口呼吸。雖然瑋月有辦法讓蚊子遠離她,可她還是點了一束艾草,暗夜中看著一縷青煙扶搖直上,那是非常美麗的一種享受。誰說蘭艾同焚,賢愚之歎?說這話的人可能夠靜心體會艾草的一派自然?
靜謐之時的敲門聲總是顯得非常響亮。瑋月此時心靜自然涼,再說隻穿著自己改良過的短袖短襖,及膝裙褲,很不願意有人過來敲門,便不應聲。這已是她這兒的規矩,隻要她不應聲,別人便不得打擾。那敲門聲果然響了一次後,便停了下來。瑋月舒了口氣,重新躺回湘妃竹床。沒想到才及挨身,敲門聲又起。不緊不慢正好三聲,中間稍有間隔,讓瑋月體會得出敲門人的好整以暇。看那樣子,敲門的人似乎與她耗上了。這還有誰能這麽大膽?隻有一個人了。
他終於上門了。拔開門閂,拉開門,探出一個腦袋,果然,外麵燈火通明,皇帝正站在門前。
沒想到的是,皇帝隻身走進,還親手替她掩上了門,這才回身打量不敢置信站在一邊的瑋月,見她一身短打,不由大笑出來。“怎麽穿成這樣?太熱?”
瑋月“唔”了聲,不解地道:“今天才想起要過來?我有人話要跟你說。”
皇帝不理她,徑自抱起她一起躺到竹床上,微笑道:“今天是你生日,朕下令不讓她們來打擾你。你不是想過蓬門蓽戶的小日子嗎?朕想你一定不喜歡看見她們。”
瑋月懶得掙開,作為女人,她不是對手,作為狐狸精,她得考慮後果。“朕是誰?”
皇帝失笑,道:“朕是陳君文。”
瑋月沒想到皇帝會那麽說,不由酸他一把:“咦,你還有名字?還以為你就叫皇上呢。”
皇帝隻是好脾氣地笑,他為了今天邁出這一步,早就做了很多心理建設,瑋月這幾句話早在料想之中,所以不會很在意。再說想念多時的人即使再不情不願,此刻也還是乖乖地躺在他懷裏,他本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那麽多人麵前吃一頓閉門羹的。
瑋月見皇帝不說曦宇的事,她當然也不急著開口,博弈嘛,誰先耐不住性子誰先露底。再說了,提醒皇帝說紙條相邀的事,她也沒麵子。但見皇帝這麽好脾氣,奇怪了,支起頭看著他,滿腹疑問:“你什麽禮物都不帶,好意思就這麽來這兒說什麽給我過生日?”
皇帝幹脆攤開手臂,笑嘻嘻地道:“禮物後麵太監拎著,你要就去開門。瑋月,幫我把外麵的袍子脫了,我們乘會兒涼,說說話。”
瑋月聽了推開他,歎息道:“何必非要來這兒作曇花一現狀呢?你又不可能一直這樣,放我一個人清靜不是好?就隻說說話可以嗎?”
皇帝看著她微笑道:“各退一步行不行?什麽事都還不是慢慢適應?”
瑋月聞言,知道皇帝這一陣應該也是想了很多,這才會有今天這一出。作為皇帝,他已經做了很大的退讓了,很不容易。可是……,她起身,默默替皇帝解了外麵的夾紗罩袍,扔到旁邊一株桂花的岔枝上,想了想,還是輕聲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件事,我要不要不管不顧地離開,回去我來的地方。你來了正好,我正沒人可說。”
皇帝本是滿心喜悅,以為有門了,忽然聽了這麽幾句話,越想越不對勁,悶了半天,才起身捧起瑋月的臉,疑惑地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來自哪裏?你不是瑋月?你真不是人?”
瑋月心說狐狸精這個名詞似乎太過嚇人,說出來的話可能毀了熏兒的前程,隻得道:“我打個比方。比如說水裏的魚,和地上的人。人可以進水裏找魚,可是魚不能跳出水生活。君文,我這麽叫你行嗎?你們就像生活在水裏的魚,而我們是地上的人,我來這兒相當於人下水,當然我的行為要複雜一點,我正好看到這裏有一個女人上吊自殺,我看這個人長得比較好看,我就化作她的模樣。沒想到陰差陽錯,便和你有了交集。”
彎月照著底下兩個定定對視的人,兩個人眼中的神情都是瞬息萬變。皇帝心頭如霹靂打過,好歹以人精道行強持鎮定,可還是盯了瑋月半天,才說得出話來,“你是妖精還是神仙?”
瑋月一笑,道:“這話又俗了,妖精和神仙是人對我們這些人的無知分類,對人好的,人說她是神仙,對人不好的,人說她是妖精。君文你和我那麽多天,你說我是妖精還是神仙?”
皇帝發現,自己久已成型的世界觀一下被瑋月搞得亂套,擰眉想了半天,這才道:“你是妖精,神仙哪有那麽折騰人的。瑋月,你說說,你真名叫什麽?你來水裏,做什麽來?”
瑋月想不到皇帝這麽容易便能接受,反而是她變傻了,這什麽世道,以前陸西透和賭徒容易接受她不是人的事實還可說,因為兩千年那個時代人的神經都早被兒童不宜恐怖電影給轟皮實了,怎麽這個年代的皇帝膽子也那麽大?不去理他的問題,管自己問道:“君文,你真相信了?你就不怕我?”
皇帝心說,怎麽可能不怕,但這個時候怕還有什麽用,都已經附身快一年了。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可是他遇見的風浪太多,而且身份擺在那裏,隻得強笑道:“你又沒害過我。而且你一直很好心,對誰都不錯,除了對我。再說,我以前問你的那些問題,也就隻有這個答案了。我原先不是沒考慮到過。這樣最好,黎家與你無關,省得我總是擔心你為黎家的事怨上我。讓我看看你的真身。”
瑋月當然不會露出狐狸的麵目,當年那麽疼愛她的陸西透都能被她的真身嚇跑,她可不敢貿然考驗人的承受力,便變出以前的蘇果模樣,衣服當然也變成T恤與七分褲。“信了嗎?這是我以前外出的裝扮。”
皇帝目瞪口呆地看著瑋月轉眼間變成另一個美女,而這個美女看上去比瑋月更是年輕美麗,可不知為何,他心中有隔閡,不願意去碰這個不熟悉的美女。好半天這才又平靜下來,道:“變回來吧,我還是看著瑋月比較熟悉。”
這種感受以前賭徒也有過,他喜歡看她亂變,可最後還是要求她變回最熟悉的洛洛模樣。相信皇帝也是一樣心思。變回瑋月,笑嘻嘻地道:“不怕我那個什麽什麽害了你?”
皇帝心領神會,這下也放鬆下來,看著瑋月謔笑道:“那個什麽什麽是什麽?我怎麽沒感覺呢?”
瑋月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什麽,見艾草已經燒到頭,便又取了一束點燃,然後甩去明火,隻餘枝頭紅紅的亮點。皇帝在一邊看著她,心中當真是什麽想法都有,就是暫時沒了那個什麽什麽的打算。等瑋月把艾草束插到地上石板縫隙,這才拉住她的手,又坐回竹榻,認真地問道:“你來這兒不會沒緣由,能告訴我嗎?”
瑋月想了想,道:“他們說我要怎麽露自己的身份都行,就是不能泄露天機,所以抱歉,我不能說出來,但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害人。真要不稱我心,就像這幾天,我最多是完不成任務離開,不會怎麽樣。”
皇帝看著她,還是想到以前的一個問題,便問:“我以前問你,你知道我失蹤消息的時候為什麽那麽平靜,是因為你已經知道我沒事,還是你來自別處,隻將這兒當作臨時歇腳處,所以沒太掛懷?”
“你怎麽隻追問這個問題?”瑋月心中一動。
皇帝也一點不掩飾,在這種神仙妖怪麵前,掩飾還有什麽用?“我最在意這件事。”
瑋月心裏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我可以知道所有已經發生過的事,但是我道行不深,不能知道太多未來的事。尤其是這兒的,奇怪,我一來這兒就算不出所有的未來。那天你出征第一天,我晚上沒事跟著去想看看你,結果呢?”說到這兒,橫了皇帝一眼。
皇帝尷尬地笑,卻狡黠地道:“結果我什麽偷偷掏耳朵挖鼻子的舉動都落入你法眼了?瑋月,說好不去說這件事,以後我會注意著點,你的脾氣也耍夠了,你既然知道那麽多事,還能不知道我這也是很正常的。”原來瑋月是偷偷跑去看他,想到這兒,他也不用再追問瑋月對他失蹤事情的態度了,她要是沒心,怎麽可能追去看他?月光下見瑋月的臉皎潔如月,不由心神蕩漾。“我以後還是天天來?”
“那得答應我以後別再出現這種對不起我的事。”
“可以,上回本來也是意外,我不是跟你說了不帶女人,快去快回嗎?也不知旺財怎麽最後還是帶了四個。不過我隻能答應你離開你以後幾天不接觸別的女人,否則即使我做得到,禦史也會不要命地參我一本。”知道瑋月真實身份後,皇帝心裏也不掙紮了,麵對的是神仙妖怪呢,他不沉溺進去才沒道理,而且神仙妖怪當然脾氣是大了一點,沒那麽容易壓服。幹脆你有條件就說,免得再有羅嗦。她反正什麽都知道,還不如對她坦誠相對。
瑋月笑嘻嘻地一掌攔住皇帝的嘴,道:“還沒完,曦宇的事怎麽辦?你要不答應我,我就給你來一出搶親,讓你在蠻人麵前丟麵子。”
皇帝想起來還是吃味:“要不是我拿曦宇當幌子,你肯開門見我?你對曦宇可比對我好多了。”
瑋月聽了笑,看來還真是陷阱。不過這個陷阱不錯,解決了她很多問題。
挪威的斯瓦爾巴得群島,即使夏天,也沒多高的溫度。蘇果來這裏,是為完成在古代想了那麽多日子的宿願:她要以她的視角記錄北極狐的世界,讓外人了解北極狐,喜歡北極狐,而不是想到北極狐的時候,隻想到它們溫暖柔軟的皮毛。
為此,她做了很多準備,特殊攝影攝像器材,裝裝樣子要用的防寒保暖衣服,食品,衛星通訊設備,活動房等。雇車一起拉到島上據說北極狐經常出沒的地方。雖然已經離開了那麽多日子,可是回來一看,不過是物是人非,觸目還是以前熟悉的環境,沒什麽大的變化。
雖然是夏天,可這裏還是荒無人煙,真正的主人便是在淺草叢中出沒的北極狐。北極狐真是聰明的動物,連毛色都那麽善於適應環境,這個時候的毛色不是純白,而是與北極草原顏色差不多的灰黃。遠近也有幾處科考站,對於那麽美麗的一個女性,大家都很有好感,隻要她一聲招呼,大家都願意幫忙,蘇果經常搭便車。但這兒畢竟不是喧囂煩鬧的都市,一個人安靜的時候居多。所以,蘇果有大量時間沉澱心情,從過去的生活中走出。
記得誰說過,幸福的家庭是一樣的,蘇果不以為然,她是過來人,最有發言權,她經曆了賭徒和君文,兩個人個性截然不同,處境也完全不一,帶給她的感受也完全不同。君文雖然說她是妖精,但他心裏一直以為撿到寶,撞到個迷糊仙女了。他的命不長,所以幸福的日子嘎然而止才讓當時的瑋月此時的蘇果心裏很難接受。沒想到君文也是天上星君下凡,他直到回去天庭前才醒悟,原來瑋月是個狐狸精,哭笑不得。但此時已天人永隔,他不能對狐狸精念念不忘,不能在天上動情,隻有一步三回頭地被值日星君拖了回去。不知他現在怎麽打發日子。說起來還不如做妖精,可以無拘無束地生活。
當然最後是熏做了皇帝,可憐的檄哪裏經得住一個狐狸精三番兩次的搗蛋,自求發到南越為王,把他母親穀妃和妹妹冰星也帶了去,天高皇帝遠,相信日子不會差。朗過著舒舒服服的朝中大隱的日子,地獄內參說他可以活到一百多,而且,因為她狐狸精給天庭辦了好事,朗以後將永免地獄拷問之苦。曦宇在皇帝皇後千挑萬撿下,嫁了個現在人說的很有情趣的帥哥,小日子過得很美滿。隻有可憐的相光,直到瑋月裝作無疾而終的時候,他還在西疆受風沙之苦。
原本以為那個年代與她格格不入,住下去會很難過,可沒想到愛可以克服很多障礙,連君文最後都因為她變了很多。回想起那些日子的時候,蘇果隻會微笑,想念那些人的時候,她會以美好的回憶來衝淡。斯瓦爾巴得群島安靜美麗,與皇宮截然不同,相處的北極狐雖然也可以語言相通,可它們的思維直截了當,陌生的環境,讓蘇果很快適應回到現代了的現實。
冬天到來的時候,考察站基本上撤了回去,反正蘇果活動範圍內沒有一個人煙,大家走的時候都把吃剩的食物留給了蘇果,他們都很佩服這個小女子的勇氣。
北極狐多疑,世人很難拍到它們靈巧的身影,更別說把它們生活的如實記錄。可蘇果不一樣,她是端著攝影器材去串門,跟它們聊天,還可以變回真身與它們在冰天雪地玩耍。很快地,她住的地方成了正宗的狐狸窩,每天得提防那些聰明的大小家夥找出屬於她的食物,她吃飯都得悄悄地進行。她試了旅鼠,最後沒敢吃。
她和它們經常合影,要它們擺什麽pose就什麽pose,但經常唧唧喳喳跟幼兒園小孩子一樣,需要鬧騰上一小陣子才能拍成。她在第二年夏天依依不舍地離開的時候,其中兩隻母狐已經有了孩子。在蘇果的照料下,母子健康安全地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第二年夏天進駐北極站的人員都驚訝地看到,蘇果離開的時候,一大群北極狐扶老攜幼地送別,場麵蔚為壯觀。
陳樨一向有看原版《國家地理》的習慣,說他小資,他已經正宗資了,所以隻能說是愛好。這一期的居然以美女做封麵,一個穿著白色禦寒服的女孩,側著身背著手閉著眼睛仰天大笑,身前是兩隻成年北極狐也衝同一個方向大笑,身後是兩隻白著眼睛非常不屑的北極狐。整幅畫麵生趣昂然。
陳樨的眼睛基本上就落在那四隻活潑美麗的雪白北極狐身上,看著愛不釋手之餘,這才眼光往上移了一下,想看看能深入敵後,與群眾打成一片,拍得出那麽美麗照片的女子會是怎樣的蠻婆。一看之下,腦子嗡嗡直響,愣怔半天,這才擦擦眼睛重新細看,可不就是失蹤一年了的蘇果。立刻快手翻到內容,什麽都不看,先看作者署名,果然是Youruo。幽若,正是蘇果以前在晚報發文章時候用的筆名。他都來不及看文章內容,趕緊給罹去個電話,“罹,蘇果找到了。你快來,這兒還有一張她的照片。”
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到達,搶進陳樨的辦公室,盯著雜誌封麵看了半天,才激動地連連道:“是她,是她。”
陳樨取出在辦公桌抽屜底放了一年的資料,遞到罹的麵前,有點不自然地道:“文章是蘇果自己所寫,沒有注明翻譯,她的英語非常好。罹,你說,與這資料裏麵的會是同一個人嗎?”
罹一看那本資料便知是什麽,那是他當年幫陳樨調查的蘇果的身世。他都不用翻開,便道:“肯定不會是同一個人,資料裏的蘇果即使再用功,限於環境,也不可能有那麽好的學養。陳樨,雜誌上的這個蘇果當年對你承認的現實,你現在也已經相信了,但是那些疑問究竟怎麽解?”
陳樨轉開椅子,側身思考了一會兒,才道:“或許去年是我那麽一連串的疑問把她想走的。阿樂很想她,以前她也很愛阿樂,隻要有辦法聯係到她,我不會再問她什麽讓她為難的問題。”
罹的眼光沉了沉,卻笑道:“你自己也想她了吧。”
陳樨一笑,坦然承認:“是,我幾乎為她守身如玉一年了。罹,你看她在照片中笑得多開朗,比那時與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多了。我要聯係到她。”
罹想了想,道:“不是國內,可能比較難聯係到。不過你有你的路子。”
陳樨歡快地道:“是,我讓朋友找過去,隻要她還愛阿樂,不怕他不聯係我。”
罹的心裏有點複雜,蘇果既然不是阿樂的真媽媽,他還用不用得著遵循“朋友妻,不可欺”的法則?
蘇果從挪威回來,徘徊了好幾回,才按下去看望一下阿樂的心。幾年古代下來,她的舊情淡了不少,再說朗也是賭徒轉世,看得已沒有感覺。可是,阿樂因為與她相處那麽兩周多的時光,又是她剛與賭徒分離的最低落時期,所以她與阿樂還是有點感情的。但是,真怕麵對咄咄逼人的陳樨。
下意識地,蘇果來到當年京城的所在。此刻站在古老的城牆極目望去,再看不見千年前的一抹熟悉,便是連天都不再是當年的純淨,月亮天天都是曖昧的朦朧。故地重遊,多情應笑我,可是那些笑都已經隻存在於遙遠的回憶之中。
古都往西,還有一個熟悉的城市,瑋月乘火柴過去,那裏現在已不再繁華。城外的小山還在,周圍不複當年樹木蔥蘢的景象。讓她感到怪異的是,小山似乎變了很多。找到附近一戶農家一問,原來這兒十幾年前豪雨連綿,發生了山崩。蘇果不知為何,心中有一絲欣慰,如此說來,那壓在樂履塵身上的汙穢可以倒塌了。她還真想象魯迅先生一般,寫一片《論無言閣的倒掉》。倒得好。雖然已經相隔千年,但對蘇果來說,似乎才是幾年,所以她才分外欣喜。
因為歡喜,也因為跋山涉水了一天,晚飯吃得酣暢。尋常賓館難得見的整個蹄胖這兒居然有,蘇果開開心心地叫了一隻,吃了七七八八,吃得周圍桌子的男人女人都吃驚地看著她。如此一個腰身不盈一握的女子怎麽會有這麽好的食量。
蘇果本來就習慣別人的注目,如今更是因為做過皇後,更是渾不把別人的眼光放在眼裏。吃飽喝足,取出自己不含酒精的濕巾擦了嘴,施施然回房間。等電梯的時候,忽然感覺反常的安靜,這兒好歹也算是城裏最好的賓館,為什麽等電梯的居然會是隻有她一個人?
電梯“叮咚”一聲到的時候,才有一個瘦高黑衣男子匆匆過來,和蘇果一起進入電梯。此人趕得匆忙,可是到了電梯門口的時候,還是略一停頓,讓蘇果先入。這年頭男人能做到這一點,蘇果以為已經是極其難得了。
電梯裏有鏡子,蘇果看了看,見飯前洗的頭發差不多已幹,好像左邊頭發還一縷一縷的沒怎麽幹透,便伸出手指輕輕抓一下,想把那幾縷頭發抖開。去北極一年,都沒法剪頭發,本來變回現代時候的短發早就及肩還長了。順手理好頭發,正好電梯到她的十一樓,她舉步便走,沒想到,腦後一緊,不好,頭發纏在身邊那個男人的紐扣上。蘇果非常尷尬,稍稍側臉看向那個男人,入目的是一張年輕而瘦削的俊臉,那人臉上的神情似是非常厭煩。“對不起,對不起,我把頭發解開。”
那男子沒動,電梯又關上門上升,蘇果費勁地解頭發,未果,因為背著手又斜著眼睛,非常不便。那個男人看著不耐煩,嘴裏“嘖”了一聲,終於伸出手指,三下兩下便把頭發解了。蘇果窘極,做人以來還從來沒這麽在陌生人麵前狼狽過,收回頭發,連聲道謝。那男子不理她,到了他所在的樓層,便徑自走了出去。
蘇果抹了抹額頭,按住十一樓和關門鍵,在電梯關得隻剩一條縫的時候,她看見那個男子快速走來,嘴裏好像還喊了一聲,但門已關,電梯下行。蘇果認為這人是忽然開竅之後想搭訕美女,所以不以為意,回到自己房間。
照例打開電腦上網收郵件,自從文章在《國家地理》發表後,蘇果一天可以收到很多電郵,什麽內容的都有,有的荒唐得讓她捧腹,但大多是對她工作的支持,蘇果還是第一次從工作中享受到那麽強的成就感。過不久錄像也將在電視上麵播出,不知效果又是如何。
編輯給她轉來不少郵件,蘇果一一細看,很快,陳樨的郵件便跳入她的眼睛。他寫得很簡單,大致隻有說明他在雜誌上看到她,想投石問路,說明阿樂非常想念她,希望她回去看看。附件是阿樂的照片,阿樂現在胖了,好看了,更要緊的是快樂了。蘇果看著阿樂一張拎著褲腳趟水的照片直樂,這孩子還有那麽頑皮的時候。不知不覺,思念湧上心頭,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照著陳樨在電郵裏麵給的手機號碼打電話。
對方的手機似乎處於煩鬧的背景中,接通電話,陳樨的聲音很隨便地“喂”了一聲,蘇果一時不知怎麽稱呼他才好,頓了一下,那邊似乎已經反應過來,驚呼一聲,道:“是蘇果嗎?”
蘇果忙應了一聲:“是,是我,陳先生你如果忙碌的話,我可以過一會兒打來。”一邊說,一邊使勁回想,一個與君文有點象的形象呼之欲出。
陳樨興奮於蘇果那麽快便回應聯絡,聽她那麽說,忙道:“你別掛,我到外麵車上跟你說話。沒關係。阿樂一直想念你,做夢都喊媽媽,能不能回來看看我們?”
蘇果心中一動,但隨即便冷靜地道:“你應該已經清楚,我不是阿樂的媽媽。我想……”
陳樨忙打斷她的話,知道這個“我想”後麵是什麽,怎麽能讓她說出來?“既然阿樂認你是媽媽,你又那麽喜歡她,為什麽不來看看,對了,是我以前不好,有些話太傷人心,蘇果,你原諒我。你什麽時候來,我帶阿樂去機場接你。”
蘇果查一下時間,道:“今天剛好是周四,我明天就過去你那裏吧,你工作的地方還是過去那個地址嗎?我自己找過去便是。阿樂如果還是以前那樣周末接回來一次……”
陳樨又是笑著打斷:“一年不見還真有滄海桑田的感覺,阿樂上小學了,才前幾天開的學。”
蘇果駭笑:“什麽,這麽小小的人竟然上小學了?書包都比她大呢,呀,我明天一定能多早就多早出發,真想看看小阿樂下課跑出來的歡快樣。”
陳樨聽了心裏暖暖地,笑道:“是啊,有時候我有空,也會中途跑出去接阿樂下課,阿樂這個時候最餓,看見什麽都要吃。你明天過來還是我去接一下吧,可以直接趕去阿樂的小學。”
蘇果爽快地答應:“也好,那我明天定下飛機班次的時候和你招呼一聲吧。我現在西北一個小城,有什麽需要我帶的嗎?”
陳樨非常溫柔地道:“現在比較亂,你晚上還是別出去了,白天你也是趕路沒時間,不用太在意禮物,你來,阿樂最開心了。”當然他也開心。
蘇果答應了。陳樨歡喜得差點蹦起來,恨不得拿塊布趕緊把他已經光亮無比的車子親自再擦上一遍,明天給蘇果一個最好的印象。沒想到,原來那麽短短相處,蘇果已經深入他內心深處。
蘇果則是又調出阿樂的照片,看著她直笑,居然上小學了,不知她的成績會如何?以前賭徒可是個天才呢。好像阿樂對數字也是敏感得很,接受能力特強。不說別的吧,真蘇果不知腦筋如何,陳樨似乎還是比較聰明的,應該會有點遺傳的。蘇果都已經想到遙遠的未來阿樂高考的時候,她都可以先去偷看了試卷來喂她。
也好,陳樨既然說了道歉,即使他心中有疑問,隻要他不說,蘇果正好懶得解釋,因為那解釋起來是件太麻煩的事。但願他不要見了麵又想起來,不過不管了,如果他要問,到時她還是溜走。她已經策劃了下一站去觀察大興安嶺的生物群。
想到要去見阿樂,蘇果似乎有歸心似箭的感覺,這才明白,她還是回來這個時代,雖然有用真蘇果的身份證,避免還要費事入侵電腦係統獲得身份的麻煩,對阿樂的惦念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當晚就整理了行李。她的行李很簡單,隻有一隻有點大的雙肩包。
早上早早背著雙肩包下樓結帳,準備趕去火車站乘最早經過的一班列車去西安,再飛機轉到陳樨所在的城市。
出得賓館大門,隻見一輛黑色Jagur緩緩淌過來,正好停在她麵前,一個男子從駕駛座開門出來,微笑道:“蘇小姐,希望我可以送送你。”
蘇果看看他,正是昨天的男子,不知為什麽,此人即使微笑著,全身還是透出一股冷意。蘇果也是微笑道:“對不起,我不認識你,我不上陌生人的車。”
那個男子早大踏步繞過車頭,微微傾身打開副駕的門,還是微笑道:“一回生,二回熟,我們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見麵,不算陌生。不知為什麽,我看見蘇小姐有熟悉的感覺,請你接受我的好意,我不會難為你。或者你可以讓門童記下我的車號,方便以後查詢。”
蘇果看著這個男子,心說奇怪,怎麽也看出熟悉的感覺來了?她是藝高人膽大,見那人說得誠懇,雖然知道那是尋常吊膀子的套路,但還是點頭。那男子很殷勤地接過她的背包,蘇果坐了進去。
等那男子放下行李上車,她才保持著微笑,道:“請送我去火車站,我趕一班去西安的火車。”
那個男子想了想,道:“我送你去西安吧,走高速比火車快一些,你那麽早起應該是趕時間吧。”
蘇果微笑道:“西安離這兒有段路程,還是不麻煩你了。”
那個男子看著前方的岔路,一扭方向盤,便上了去高速的岔路,“不遠,一路說說話很快便到。不要怕我麻煩,我覺得你有一股我很熟悉很親切的氣息,所以我很樂意為你效勞。”
蘇果想到昨天見麵時候那男子還冷著一張臉,今天雖然依然冷,可客氣了很多,很有一天一個樣的味道。聽他說到氣息,不由想起以前的相光,那個被她搞得很狼狽的男人。見車子拐上去高速的路,她裝作視而不見,上了火車也一樣會遇到獻殷勤的人,還不如坐這麽好的專車舒服。
那男子見蘇果不說話,也冷場了好久,直到上了高速,這才又道:“冒昧請問一下蘇小姐,你用的是什麽香水,很好聞的味道。”
蘇果驚訝,怎麽果然是個跟相光差不多的人。不由有點戲謔地笑道:“你一定弄錯了,我喜歡天天洗澡沒有人肉味便可,香水不用。”
那男子“哦”了一下,沒有不三不四地答話,隻是開到前麵沒車的路段,側臉深深看了她一眼。後麵的路段他依然話很少,最多是問問這兒休息區要不要下去一下之類的話,但會時不時看她一眼,眼光很深,好像帶著很多的意味。直到把蘇果送到機場,看著她買好票,做好行李,走向安檢,他才又道:“蘇小姐,可以問你要一個聯係電話嗎?”
蘇果站住,微笑著看著他,很久才道:“這是我的名片,但是你也得給我你的名片作為交換。”她總覺得這個男子眼熟,但是想不起來,所以想知道。
那男子遞過一張便箋,而不是名片,上麵是他剛寫的名字:墨鴉。蘇果看了這個名字啞然失笑,果然一身黑,而且氣質也相同,比較的酷。應該是沒見過這樣的一個男子,難道是以前那個蘇果的情人?以前那個蘇果的一身氣息可並不怎麽高明。
但是為什麽她會有熟悉的感覺呢?坐上飛機,難得的是旁邊人不是男人,還是一個美女。可是無論多美的美女,坐到蘇果旁邊,一樣也會被打入陪襯的地位。可是這位美女卻是引起了蘇果的好奇,因為她手中拿的一本書不是尋常美女常拿的時尚雜誌,也不是路上隨便花錢買上一張的報紙,而是一本有關遺傳工程方麵的專著。
係上安全帶,蘇果便管不住自己的好奇,雙手懶懶支在胸前,掐指算計。旁人看來,還以為是一個小姑娘坐著無聊玩手指,而且旁人看著小姑娘的手指纖細圓潤,小小一個玩手指的動作賞心悅目,可以手指的舞蹈來形容。
可蘇果並不輕鬆,不知為何,她算不到送她來機場那男子的出生之處,這還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她能算到的那男子最早的畫麵一直隻停格在那個男子年幼時候,全身光裸,滿是汙泥地從泥漿堆裏鑽出來,瓢潑般的雨水才洗去他身上一點點汙垢,他又被無情的山風打回地麵,非常無助。好在那個地方的風雨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過得一會兒,那兒便風消雨歇,難得可見的幾柱綠草含著露珠迎接重降的陽光。
蘇果看到,那個時候,那男孩才有辦法穩穩站了起來,泥汙滿身中隻有一雙黑漆漆的眸子閃亮精神,可也透著陰冷的寒光。那寒光甚至比昨晚遇見時候所見還要陰冷幾分。蘇果都不能想像,一個小小的孩子能有那樣的深刻的寒冷。隻見他走出來晃了幾下後,又回去剛才起身的泥沼,伸手扒拉幾下,摸出一大團也滿是汙穢的東西,左右轉轉,見附近有一水塘還算幹淨,他便走過去,冷靜地將那些東西一一清洗出來。先出來的是一隻鑲紅寶金累絲長命鎖,這種東西她以前做瑋月的時候見過,不過男孩手上那件因為鑲嵌的紅寶有雞卵之大,才顯異常珍貴。
荒山野嶺,加手握重寶的陰寒男孩,怎麽看怎麽古怪。難道是這個男孩偷了東西逃來此處?再看他又洗出一件東西,顏色潤黃,底下一寸左右見方,原來是方田黃印璽。蘇果以前見過的君文的一方閑章用的也是田黃,據說已經是最好的了,可是看那男孩手中田黃的色澤,竟是比君文那塊還好。如果這方印璽還是老古董的話,那就價值連城了。
蘇果越看越疑心,又見那男孩洗出一件水色極好的翡翠雕龍九連環、一件漢玉含蟬、和一隻遠古時期的金虎符。小孩拿出最後一件的時候,蘇果見他恭恭敬敬地雙腿合攏跪正了,用雙手珍而重之的捧著那件東西下水,不是象剛才那樣用拇指搓食指摳的,而是極有耐性地捧著那東西在水中打圈,用柔和的水波緩緩滌蕩上麵的汙垢。蘇果好奇之極,凝神屏氣看仔細了,終於見那男孩神色虔誠地必恭必敬地捧出手中寶物。雨後初晴的陽光正好正正地照在那方寶物上,蘇果凝神一看,大驚,不由跳了起來,衝口而出:“樂履塵!”幸好腰間的安全帶攔住了她,她一屁股坐回椅子,尤自怔怔發呆。男孩手中的寶物正是她做瑋月時候贈給樂履塵護身的羊脂白玉觀音。怎麽會到了那男孩手中?而且周圍看去,正是她昨天拜訪過的郊外小山,男孩出來的地方,全是淤泥汙穢,像是剛剛發生過山體滑坡。難道,樂履塵最後詛咒中的怨毒讓他存活了上千年?
難怪那自稱墨鴉的男子看上去那麽麵熟,他與瑋月的臉有點象,可是已經看不出他小時候的圓潤線條,現在的樂履塵,看上去類似他自稱的名字墨鴉,渾身帶著陰寒邪惡。
收起手指,睜開眼,見身邊美女衝她和煦微笑,她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忙也衝那美女友好地一笑。那美女微笑道:“做惡夢啦?剛才看你的手指起舞,我不由想起,《紅樓夢》中神仙般的女孩子玩起‘拇戰’時候一定也是與你的收拾一般美麗。”
蘇果聽了大是中意,連忙笑道:“那我剛才跳上去又撞回來,可不可以叫沉悶的‘射覆’?”
那美女歡然而笑,道:“你那麽精靈美麗,怪不得可以與同樣精靈一般的北極狐成為朋友。我一直想著什麽時候抽個假期到北極拜訪那些美麗的精靈,看了你的文章,我都恨不得把工作辭了現在就走。”
蘇果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原來這張臉都那麽有名了,都是編輯壞的事,我不小心把那張自己的照片給夾在狐狸照片中寄出去了,沒想到他那麽庸俗,居然用美人頭做那麽好雜誌的封麵。你是做遺傳的嗎?我有計劃去大興安嶺調查動物群落,你有沒有興趣?我準備趁著現在天還沒冷下來,這幾天就出發。”
那美女顯然沒有想到蘇果會對陌生人發出邀請,有點尷尬地道:“還是沒時間。要是再早幾天,趁暑假時期學生休息,我或許可以調劑出來一點時間。我對居住在大興安嶺的鄂溫克族語言有興趣,曾想過退休以後,或許到那裏住一段時間,將那麽稀少的語言形成可以書寫傳授流傳的文字。”
蘇果聽了眼睛一亮,道:“我記得朝鮮的文字以前也是隻有語言沒有文字,需要用漢字的音和意來記錄,五百多年前才由世宗著大臣編寫出文字來,那可是很有意義的事呢。”
兩個女子趣味相投,交換了通訊方式。美女叫徐闈,三十出點頭,竟然已經是一所世界名校的教授。
陳樨幾乎是吃完中飯便迫不及待地出發去了機場,他多少長了個小心眼,沒把蘇果要來的消息通知罹。雖然與罹無話不談,可是他早就看出罹對蘇果有心,否則,他怎麽可能對蘇果的事一直那麽熱心。雖然是最好的朋友,但陳樨安慰自己,什麽都可以出讓,唯獨老婆是不可以讓的。
陳樨在當地也算是小有名氣,正好有幾個省辦的人也在機場等著接人,大家熟悉,聊了幾句。陳樨自己也感覺到今天有點神不守舍,怕言語之間對父母的同僚有所得罪,不得不在一個電話進來時候借口出去外麵獨處。所有諸如心跳加速,手心發汗等現象一一在他身上出現。高考時候都沒那麽緊張過。讓他奇怪的是,有兩個體格健壯的年輕男子說說笑笑從車子裏出來,手上倒拎著一塊牌子,上麵居然寫著“歡迎蘇果小姐”。難道還有另一個蘇果?或者,蘇果來此不止是看他?
想到這個,陳樨不免失落。可還是足足等足了半個小時,等到蘇果的飛機降臨。但心中還是不免在想,那兩個持牌男子的到達時間也是比蘇果抵達時間早很多,可見他們也很重視蘇果這個人。但他們究竟是哪種角度的重視呢?
蘇果很是周到,到達時候先到出口探一下頭,與陳樨打個招呼,這才回去等行李。她注意到人群中有兩個男子持著寫著她名字的牌子,她除了陳樨,沒有通知過別的人,難道是樂履塵讓人來接?考慮到樂履塵的陰暗,而陳樨又是他以前最痛恨的陳姓,蘇果不想讓他的人與陳樨接觸,幹脆當作沒看見。
陳樨相信蘇果出來探頭時候一定已經看見那塊醒目的牌子,但見她沒有招呼的意思,心裏很爽。終於,看見隻穿著簡單白襯衫,米色及膝褲的蘇果背著一隻雙肩包走出來,長發被隨隨便便地用橡皮筋紮到腦後,清純一如學生。這個時候省辦的人與他拍肩說話他也沒聽見,全身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點,那一點就是蘇果。省辦的人見陳大公子迎上一個絕色美女,非常殷勤地接過美女的雙肩包,然後雙眼一直不離美女地一起出去,等他們的背影消失於轉彎處時,全體轟動,新聞啊。
陳樨的千言萬語等到遇見蘇果的時候全哽在喉嚨,囁嚅半晌才濃縮成一句:“你幾乎沒變。”
蘇果並沒感覺出這話有什麽千鈞之力,隻笑了笑道:“現在趕去接阿樂來不來得及?小學好像挺早放學的。”說話的時候,不時回頭看舉牌站在那裏的兩個人,隱隱感覺這兩人不像是正道上的,很有點邪氣。
陳樨順著蘇果的眼光看過去,不得不違心地道:“要不要與他們打一聲招呼?”
蘇果搖頭:“不要,我不想與他們接觸。看著不像好人。”但還是又回頭看了一眼,馬尾巴刷過陳樨的手臂,令陳樨非常後悔穿的是西裝,而不是夏天眾人都穿的短袖。
“昨晚跟阿樂提起你要來,阿樂開心壞了,說一定要我們一起參加她的小朋友鍾笛的生日PARTY。他們幾個小朋友是在幼兒園認識,一起進的小學,因為我們這些家長的鼓勵,所以經常借孩子的名義聚會。平時都是我帶阿樂參加。”
蘇果意味深長地看著陳樨微笑,卻沒說去還是不去,隻是問道:“有個問題昨晚才想起來,你給阿樂報的戶口上,她姓什麽?”
陳樨被蘇果的笑攪得心神大亂,沒想到蘇果一眼看穿他想拉她出去示眾,以在輿論麵前造成生米煮成熟飯的心思,好在蘇果沒就此發揮。忙如釋重負地道:“還是姓蘇,不能抹煞她母親一個人撫養她的功勞。”
蘇果微笑上車,很客氣地對陳樨道:“我打個電話給人。”蘇果要找的是墨鴉,她作為一個狐狸精,雖然對墨鴉存活千年的現實並不會太驚訝,懷疑是他師傅觀月樓主當年胡塞給他的丹藥起的作用。但是她心裏總是覺得,墨鴉可能還記著當年的詛咒,看他那陰沉樣,不知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今天他人沒到,卻能千山萬水地指揮樣子同樣有點歪門邪道的人過來接她這麽一個不相幹的人,可見他現在有不小的勢力。這樣的他如果想實現那個詛咒的話,會不會是很大的災難?都不知道千年下來,一個人埋在地底下,那怨毒會發酵成什麽樣子。
手機接通,接起的不是墨鴉的聲音,蘇果大喇喇地道:“我是蘇果,請墨鴉接電話。”墨鴉後麵也不加先生之類的稱呼,因為從墨鴉出土時候的舉止看,他對瑋月給的東西相當珍惜,說明他雖然恨天恨地,可一定不恨這個姐姐。或許以後感化墨鴉的時候,還得搬出瑋月的影響來。既然如此,她現在便得爭取比墨鴉稍高一點的位份。
墨鴉接起電話,簡單地道:“我的人沒接到你。”
蘇果用以前瑋月的聲音溫柔地道:“我出來時候看見他們了,但是我不好意思再麻煩你。”
墨鴉不說話,沉默好久,令蘇果都要懷疑是不是信號斷了的時候,他才道:“你昨天到這兒來做什麽?有人說你去了城外的一處荒山。”
蘇果略驚,但隨即想到,墨鴉今天早上見麵就叫她蘇小姐,顯然是已經做了調查。隻是沒想到他的調查能做到那麽細致,顯然他的根係比她想像的還要發達深入。幹脆與他玩玄的,吊起他的胃口:“說起來很荒唐,因為從小做夢經常夢見那麽個地方,這次去算是圓夢吧。我查了好多縣誌,才知道古代那麽有名的一個城市現在隻是不起眼的小城了。可是到那裏一看,什麽都沒有,山不是我夢中的山,不知是不是因為那裏十幾年前曾出現山體滑坡。怎麽,不會你也夢到過那個地方吧。”
墨鴉沉默更久,這回蘇果有了準備,“蘇小姐,請問你還夢見過什麽?”
蘇果幹脆笑道:“還要荒唐,我夢見我居然有一個弟弟窘迫地住在那裏,可是到那裏一看,別說沒夢中的山,鬼影子都不見一個,周圍也沒什麽農家,有農家的,年輕人也早進城打工了,看來什麽時候我得去看一下心理醫生了。”
卻聽墨鴉在電話那端呼道:“不可以。”但隨即他便領悟到什麽,轉作原本沉靜的聲音,“蘇小姐,說起來很巧,我也有類似的夢,所以才會問你。你先別去看什麽心理醫生,等我,我們見麵詳細交流一下你再作決定,可不可以?”說到後來的時候,語氣中還是透露出急切。
蘇果狡計得售,當然說好,“我這幾天處理一些個人事情,請你別讓你的人打擾我,過幾天我去大興安嶺,你有空的話,下周六我們在哈爾濱碰頭。”
墨鴉一口答應。他當然會一口答應。這時候蘇果已經懷疑,一定是他在電梯裏給她解頭發的時候開始注意到她的氣息的。因為第二天他一直口口聲聲說熟悉她的氣息,當年他可是趴在瑋月懷裏痛哭過的。而且從墨鴉前後兩天態度變化來看,墨鴉今早送她到西安機場,套磁的可能性比較小。這個冷酷的人可能把心中最後一塊溫暖留給了瑋月。蘇果當然不可能變回瑋月去勸解他,否則怎麽解釋中間間隔著的千年?即使解釋得了,她是狐狸精而不是他真姐姐的現實不是粉碎墨鴉心中最後一塊溫暖了嗎?所以,她隻有故弄玄虛。
陳樨體貼地等著蘇果打完電話,又思考了一段時間後,這才說話:“你看前麵右首,就是阿樂的小學了。”
蘇果往前一看,笑道:“貴族學校。”
陳樨嘻笑,把車停到停車場,那裏已經停了不少名車。蘇果自己下車,見剛下車的陳樨已經被一個年輕男子拉住說話,“小陳,我說守株待兔總是沒錯。你怎麽把手機關了?封仲都找不到你。”一邊說,一邊已看向蘇果,笑容裏頓時有了意味。
陳樨也是與那人勾肩搭背的,“阿樂媽媽回來,我去接一下,封仲沒告訴你原因?蘇果,這就是阿樂的小朋友鍾笛的爸爸,我們都叫他阿鍾。”
蘇果隻得過來招呼,阿鍾看著蘇果,卻對陳樨道:“好了,我明白你為什麽關機了,沒良心的,幹脆阿樂交給我,你們兩個自己玩去,也算是我今天的功德。”
陳樨隻是笑,卻不解釋,繞到車後,從裏麵拿出一本《國家地理》交給阿鍾,笑道:“給鍾笛的生日禮物之一,蘇果,你給他簽個字。”
阿鍾看看封麵,再看看蘇果,恍然大悟:“怪不得長年不見阿樂的媽媽,原來你做研究去了。去了一年多吧?這一年我們幾個家長聚會都沒見你。”
蘇果這才明白陳樨主動出示雜誌的意圖,也是,他明顯愛著女兒的媽媽,隻有用這種方法說明兩人長時間不在一起的原因了,否則他少年得誌的人,一張嫩臉往哪兒擱?隻得笑視陳樨一眼,對阿鍾道:“是啊,為了全麵了解北極狐,我去挪威住了一年,去年等阿樂開學以後去的。剛剛聽陳樨說阿樂的小朋友聚會,他正遊說我呢,隻是我在北極悶了一年沒人說話,怕今天笨嘴笨舌被人笑話,陳樨才不便做決定。”
一旁緊張地看著蘇果的陳樨這才鬆了口氣,取出筆給蘇果,輕聲在她耳邊說了聲“謝謝”,這個時候,蘇果感覺陳樨很可憐。她那麽多年看人下來,最清楚陳樨心中所想。
趁她簽字時候,阿鍾拉了陳樨過去,輕笑道:“難怪老弟你守身如玉,原來老婆是這麽一個美女,換我也看不上別的女人了。老天不公平,居然還是才女。”
陳樨一臉是笑,可是心中一點沒底,從蘇果笑視她的一眼看,她不是傻乎乎容易低頭的女人。再說,她與剛剛通話的那個墨鴉之間似乎很有玄機,蘇果很主動地在給那個墨鴉機會。陳樨知道,他隻有善用手頭這一點點阿樂給予的資源了。
陸續又有陳樨的朋友過來接孩子,幾個人圍成一團,陳樨與蘇果一直隻是微笑,由著阿鍾開發布會。蘇果看見陳樨從車後拿出一箱雜誌的時候,隻會駭笑,“你這會不會是有王婆賣瓜嫌疑?”
陳樨笑道:“我還想把以前登著你文章的晚報分發給他們,可惜找不到那麽多。不過那些報紙我給你存著,你還想看嗎?”
蘇果即使不是狐狸精都看得出陳樨眼中的情意,有點吃不消,但又喜歡這張長得象君文的臉對她示好,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帶給她久違的刺激。是以前剛認識賭徒時候,心中不確定他對她的好,是以患得患失,又因為心中的愛而勇往直前的那種刺激。反而是與君文相處之初,有的隻是哭笑不得的無奈。有點不敢看陳樨的眼睛,低頭道:“給阿樂留著吧,讓她以後看看,她小時候是怎樣的小財迷。”
陳樨聽了笑道:“春節時候我父母也領教阿樂的財迷了,不得不一人封一個大紅包,我全給她買了國債,算是給她理財。我的保險箱裏現在有一格是專門給她用的,裏麵已經存了不少錢。蘇果,你這次回來,會不會再為她寫幾篇?”
蘇果想了想,道:“試試看,等你上班阿樂上課去的時候我寫寫看,不知道隔了一年,還寫不寫得出當年的感情。”當年是透過阿樂看賭徒,現在心情頗有不同。
陳樨看著低著頭的蘇果有點亂的頭發,心裏很想給她理一理,但此時他還不敢動手,“這次你回來,看上去氣氣色好了不少,人也樂觀很多。我本來真擔心你,又一直找不到你,見你回來,真好。”
陳樨雖然短短幾句話,可是蘇果卻聽出很多意思。以前她與陳樨說過她心上人死了,可陳樨哪裏知道,她剛剛又死了一個。陳樨還在為他當年的質問內疚吧?蘇果想了想,輕道:“真蘇果的事,我這回會給你一個交代。但有些細節我不便解釋,你得相信我說的話。”
陳樨連忙點頭。旁邊的朋友聽說他們剛剛團聚,看他們兩個旁若無人地竊竊私語,都擠眉弄眼地看著他們取笑,倒也沒不識相地去打擾他們。不過他們還是有點懷疑蘇果的年紀,這兩人什麽時候生的孩子,看來自視甚高,不屑酒色的陳樨以前還那麽風流過。直到學校大門打開,阿樂跑出來撲進蘇果懷裏,他們才真正相信蘇果是阿樂的媽媽。阿鍾當即拍著陳樨的肩膀戲說要給他兒子鍾笛定下娃娃親,美媽生美女,現在不定下阿樂,以後還哪有機會。
因為生活安定,教養得當,一年不見,阿樂真成了小美女,想到是賭徒的魂在阿樂身體裏,哭笑不得之餘,心裏還是很有親切感的,阿樂更是不用說,抱著媽媽狂親,又一個一個的叫小朋友過來,炫耀自己的媽媽,一邊又趕著小朋友做鬼臉,說著“誰說我沒媽媽的,道歉。”“我媽媽比你媽媽好看。”“我媽媽最好看,最好。”
這一晚,阿樂玩得特別開心,鍾笛家一百多平房的客廳鋪著地毯,大家席地而坐,孩子們毫無障礙地跑來跑去,阿樂總是不忘記跑累了鑽進蘇果懷裏叫蘇果抱著。陳樨一直伴在蘇果身邊,離開也隻是給她取吃的取用的,那份體貼,讓蘇果心裏暖暖的。雖然她知道,隻要她願意,很多男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可那也得是她看得上眼的。陳樨,因著他與君文相象的臉,蘇果願意接受他的親近。
孩子們玩到最後,一個個都睡倒在各自媽媽懷裏,大人們說話都吵不醒。很晚,陳樨和蘇果才得以告別出來,又在停車場和朋友們說了好一會兒時間的話,才算真正告別。蘇果上了車才敢說話:“這哪是孩子生日party啊,簡直是大人們的酒會。一看你們的架勢就是大人們拿小孩子當幌子。”
陳樨笑道:“那是當然的,阿樂幼兒園那麽多同學,最後隻這幾個走到一起,主要還是看他們父母親的實力。不過我給阿樂辦生日沒敢在家裏辦,隻好找酒店。你在的話,在家裏辦就方便了。今天就住我家了吧,免得阿樂睜開眼睛看不到你。你如果怕不方便,我住到我父母家去。”
蘇果笑道:“以前也在你那兒住幾天過。還是那幢別墅嗎?我還是住那客房吧。看樣子,阿鍾跟你算是比較好的。”
陳樨笑道:“他在靠我拿批文。我們這幫酒肉朋友嘛,湊在一起時間長了,似乎還真有那麽點感情了。但要說朋友,那還有點距離。”
蘇果道:“到你這位置,你的朋友不跟你有點業務往來或合作,那是不可能的了,可能即便是打小一起玩大的朋友,也會與你談談業務。想明白一點,不用太計較什麽單純的友誼。”
陳樨很真誠地說了聲“是的”,後麵想跟一句“聽你的”,可是有前車之鑒,再不敢胡說八道,怕又把蘇果嚇走。“你和阿樂住過的房子我還保留著,你什麽時候回來長駐?如果還喜歡這房子的話,我把鑰匙給你。”
蘇果微笑道:“心野了,不願意在一個地方多呆。謝謝你。”
陳樨聽了不語,他不會聽不出這是婉轉的拒絕。一直到家,都沒再說什麽。陳樨抱著熟睡的阿樂,蘇果背著她自己的包,走進別墅,有保姆迎接,為了阿樂,陳樨不得不放棄不用專職保姆的習慣。
蘇果記性好,進門便指著一樓的客房問:“我住那兒吧?”
陳樨拿下巴指指樓上,道:“跟我上去,這兒現在是保姆房。我給你留著房間,跟阿樂的房間有小門相通。”
“專門給我的?你怎麽知道我會回來?”蘇果照直了問。
“當時裝修阿樂房間的時候,我把隔壁房間打通了,想著你要是來的話就這那一間,與阿樂也近一點。喏,你打開那扇畫著kitty貓的門,那是通向你房間的。”陳樨輕輕把阿樂放下,手腳利索地給她脫鞋脫襪,看來是個二十四孝老爸。這個樣子,換作一年前,蘇果可不敢想像。連陳樨自己都不能想到他會做這種瑣碎事。
蘇果看了忙碌的陳樨一會兒,這才打開腰門,進入據說是屬於她的房間,至此,陳樨雖然沒直接說,他的心意已經全放在她麵前任她宰割了。陳樨是個生意人,怎麽一點策略都沒有,這樣做不是得被她蘇果捏著做人了嗎?
她的房間很素淨簡潔,色調偏白,沒什麽多餘的東西,桌上唯一多出來的東西是一蓬開得轟轟烈烈的粉紅薔薇。床單是白色間條,蓋的是白色絲絨毯。久違了的舒適。要不是嫌自己的衣褲比較髒,蘇果真想跳上床去蹦兩下。
“喜歡嗎?”陳樨不知什麽時候收拾完阿樂,走到門口,但以門為界,沒再進入,“如果不喜歡,下次你來時候我改一下。”
蘇果漫無目的地在房間裏轉圈,笑道:“很喜歡,以前我房子的色調也與這兒差不多,我喜歡白色。”
陳樨這才又放心地笑,“本來床單顏色不是這樣的,但看你在雜誌封麵的照片,感覺你與白色非常融合。這才……呃。”看到蘇果打開一個壁櫥的出門,陳樨尷尬地打住,說不出下麵的話來。這個壁櫥門怎麽會忘了鎖?記得應該是鎖住的啊。
蘇果看著壁櫥裏麵林林總總的東西,不由笑道:“怪不得桌麵上什麽都沒有,原來都是放在這兒,咦,怎麽茶杯不配套的?也好,各自的茶杯分清楚,免得喝……”蘇果忽然呆住,不對,這兒的東西有古怪。看向陳樨,見他手足無措,眼睛閃閃爍爍地都不敢看人。忙悄悄一算,終於明白,這兒的東西都是她用過的。舉起一個玻璃杯,一年下來了,她的唇印還在上麵。一時也呆住了,看著陳樨說不出話來。
“宣判,宣判,快宣判啊。”陳樨心中鍾鼓齊鳴,可平日裏靈活的嘴卻怎麽也說不出來話。蘇果一定是明白這些東西是什麽了,不知道她盯著他看,想的是什麽,她會有什麽反應呢?這個時候,她要麽不說,要麽,說的不是“是”就是“否”。陳樨忽然很害怕,怕蘇果嘴裏說出“否”。時間太倉促,她回來後都還沒多少時間交流,加上以前她又是被他氣走的,陳樨還能指望是什麽答案呢?算了,還是別讓她說出來,否則若是說了“否”,挽回就要難上幾分。隻得囁嚅道:“你趕了一天路,早點休息,我在對麵,有事叫我。”
蘇果還是呆呆地看著陳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看阿樂那一間的燈熄滅,門被輕輕關上,她還是拿著那隻玻璃杯發呆。很多人對她好,可沒見過象陳樨這樣癡心的。這幾年她上窮碧落下黃泉,身心俱疲,與君文在一起雖然很快樂,可也讓她疲憊,那一家子太大,很多時候人是做給別人看的。這時候來到一個很有家的味道的小環境,而且還是她習慣的環境,又有一個那麽癡心的男人等著她,她一下有了絲蘿托喬木的依賴感。他會用心地對她好的,他知道怎麽對她好。
洗完澡睡覺,腦子裏翻來覆去地考慮著這個,一直睡不著,那麽舒適的床,那麽舒適的睡衣,那麽舒適的環境,都能讓人沉迷。忍不住取出手機,打陳樨的手機。原本是想讓自己死心的,那麽晚了,他睡覺還能不關手機?卻是通了。
“你還沒睡?”
“嗯,腦子亂。”
“過來。”說完,不等陳樨回答,蘇果便關掉手機,扔在一邊。人早就縮進毯子裏,瘋了,這是瘋了。
怕老婆者,根據其成因,分為被迫型和自願型。陳樨最初被朋友稱為妻管嚴,可經朋友們多方觀察取證,發覺蘇果溫柔理智,櫻桃小口決不可能發出河東獅吼,而且陳樨在生意場上又素來是以強硬驕狂著稱,又豈是一個小小女子所能降服得了,可以推理,陳樨自願雌伏,成為妻奴。
換作以往,周末兩天因為沒有雜事幹擾,陳樨一般是到公司處理一些內部事務,或者與一些朋友來一場高爾夫約會。可這一次的周末,誰約他都是拒絕。而原指望積極一把,在公司加班被老板看見以獲得嘉獎的員工了失望了一把,老板壓根兒沒出場。
老板正在家裏圍著老婆女兒無計可施。阿樂想去遊樂場,可是陳樨怕九月的太陽曬化了冰雪為膚的蘇果,他總下意識地覺得蘇果與北極狐有著微妙的共通,應該耐不得熱。蘇果想在家呆著,看看阿樂的功課,陳樨又怕生活太單調,蘇果最後會不會膩。他竟然在一夜之間成了個悲觀主義者,總是怕什麽事情做得不對,使得蘇果無可留戀,急於進入下一站,更可怕的是她可能再無眷顧之念。
早餐是蘇果親手做的,精致美味,營養合度,連陳樨這麽個大人都對一份美麗又好吃的草莓冰淇淋慕斯讚不絕口。陳樨心中非常懷疑,一個看上去才二十五六的人怎麽可能懂那麽多,可又不敢亂問。但還是忍不住問:“蘇果,你這一手功夫是什麽時候學的?我很少看到樣子這麽漂亮,味道又很不錯的點心。”
蘇果微笑,道:“我喜歡吃花俏的東西,其實我最喜歡的是木莓上麵澆一大勺奶油,越不健康的吃法越美味。西點比中餐學著容易,用量都是幾克幾升的標注得很明確,隻要做過一次就差不多記住了。不像做中餐,幾天不燒,放鹽的那隻手便沒了準頭。阿樂,你喜歡吃的話,等下跟媽媽逛街去買材料,回來和媽媽一起動手做,多做一點放在冰箱裏。我們不去遊樂場吧。”蘇果怕熱不怕冷。
阿樂疑惑地問:“我能做嗎?那我要做大蛋糕,上麵做出很多粉紅的花。”
蘇果笑道:“怎麽不可以?媽媽還可以做奶油小兔子鑽在巧克力蛋糕做的洞洞裏。給阿樂帶去小學,眼紅死鍾笛他們。”
阿樂歡呼,昨天他們小朋友已經被阿樂強迫著通過表決,選舉出阿樂的媽媽最好看,這下阿樂又更有揚眉吐氣的機會了。陳樨一直笑吟吟看著這兩個人,想起以前蘇果對阿樂也是連騙帶哄,哄得阿樂服服帖帖的,這方麵的本事他是沒有的。可他有很要緊的問題要問:“你下周六一定要去哈爾濱?可不可以緩幾天?”
蘇果沉吟道:“我見過墨鴉就回來吧。那個人,我不希望他出現在這兒,他比較危險。”
陳樨聽了狂喜,毫不猶豫伸手按住蘇果放在餐桌上的手,又不便在阿樂麵前親昵太過,隻得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可讓他心中略微失望的是,蘇果看了阿樂一眼,便笑一笑,把手縮了回去。蘇果接受不了那麽熟悉的場景,這種動作是君文常做,而陳樨又那麽象君文。陳樨隻得收回手臂,掩飾地輕咳一聲,“我陪你過去吧,昨天機場那兩個來接你的男子我看著也不是很上路。你一個女孩過去,我比較擔心。”
蘇果微笑,道:“不用,墨鴉不會傷害我,他隻會當我是老好姐姐一樣供著,但我相信他肯定會傷害你。陳樨,今天帶我去逛商場,我需要添置一點衣服了,以後天天麵對的是人,不能象麵對著北極狐那麽隨便。還有,我對韓國烤肉想念已久。”
陳樨聽著這話的心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好,不如這樣,你的簽證去香港方便嗎?我們幹脆去香港吧。我看你一隻包裏麵裝的東西不會多,不如一次性多添置一點喜歡的。”
蘇果心說,我做皇後時候,天下最好的東西可以一個人占有了,占不了自己也可以變出來,哪裏還存在喜歡不喜歡的,富貴如過眼煙雲這句話對她來說合適不過。不過是因為要和陳樨繼續在一起,總得給他留著顏麵,不能太過簡單了。“我對衣服首飾之類的興趣一般,穿著打扮隻要不要象昨天那樣太隨便,與你的朋友環境格格不入就行。阿樂,昨天你們小朋友是不是說媽媽穿的衣服最難看了?”
阿樂大笑道:“媽媽真聰明,我跟他們說,媽媽要是穿上裙子,他們的媽媽就更難看了,他們就不敢說話了。”
陳樨忽然感覺蘇果很理智,理智得太超然,似乎任何事在她眼裏都不值得掛懷。包括今天早晨,他還想依戀一會兒她的馨香,她卻跟鯉魚打挺似的一點沒留戀地跳出被窩。讓他的心裏好一陣失落。是不是因為她熱愛自然,生性也就自然灑脫?“那我這樣安排好不好?先去商場走一圈,然後到高爾夫俱樂部餐廳吃燒烤,再去超市購物,晚上去吃海鮮,吃完你們如果還不累,我們……”
蘇果連忙伸出手搖著,笑道:“打住,打住,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你安排得那麽密集,不怕阿樂累壞了?腳踩西瓜皮好不好?如果在俱樂部呆得舒服,晚點走也行。你怎麽跟安排會議議程似的啊,嗬嗬。”
陳樨也有點不要意思,這哪像是他平時灑脫的風格,一定是心裏求好求精太過了,這才考慮得戰戰兢兢的,唯恐有一點錯誤,讓蘇果不舒服。他隻得笑嘻嘻地對阿樂道:“阿樂,你看爸爸被媽媽取笑掉了。媽媽說爸爸像個老古板。”
蘇果笑道:“不許找同盟軍。出發吧,哎,我該穿什麽衣服?我隻有休閑的。”
陳樨聽了這有點撒嬌的話心中跟浸了蜜一樣,笑道:“你愛穿什麽就穿什麽,你反正披張報紙都沒人說你醜。”
蘇果笑,這是實話。“可是我不想走在你身邊就跟個好不容易攀上高枝的掘金女似的,好歹俺們也是有些小名氣的人了。再說我穿得差,你不也得被人罵小氣不是?”
陳樨笑道:“你披掛得叮叮當當象棵聖誕樹地出去我才沒臉呢。你喜歡我穿什麽?阿樂穿什麽?我給阿樂換了。”這一刻,陳樨才覺得輕鬆。他的神經給拽在蘇果手裏,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蘇果還是第一次體驗帶孩子出去逛街的味道,心中很是好奇,上樓換了件珠灰帶萊卡無袖直身布裙,下麵一雙白色中根涼拖,頭發還是往後束了起來,首飾一點沒有。饒是如此,走出來的時候,陳樨還是眼睛一亮。
原本陳樨以為會在商場化上很多時間,可看到蘇果走進商場,簡單利落地挑了幾套質料講究,顏色全為黑白灰的衣服出來就完成購物了,還是化在給阿樂買衣服上的時間多。讓陳樨心中不快的是,蘇果不要用他的錢,非刷她自己的卡。不過陳樨忍著一言不發,直到上了車,這才有意無意地對阿樂道:“阿樂,買了那麽多好看衣服,開心嗎?”
沒想到阿樂這個沒良心的大聲道:“不開心,媽媽不讓我買小美人魚裙子。”
蘇果腦海裏立即冒出那件俗不可耐的釘滿珠光片的玫瑰紅紗裙,哭笑不得:“阿樂,那條裙子穿著很俗氣,非常俗氣。”
陳樨沒想到阿樂的回答會不受控製,忙接著道:“阿樂,你花自己的錢買小美人魚裙子吧,愛買什麽買什麽。”
阿樂急了,衝著開車的陳樨吐舌頭做鬼臉,“那不行,女兒的裙子當然要爸爸出錢買。”
陳樨閑閑地道:“可是你沒見媽媽的裙子都是媽媽自己出錢買的嗎?阿樂要向媽媽學習。”
蘇果聽到這兒才知道原來他說了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笑道:“行了行了,別繞了半天彎子罵我,以後用你的行了吧?哪天用窮你了你才真開心呢。”
沒想到大人的調笑,聽到阿樂耳朵裏全變了味,她一扭身抱住蘇果,眼淚就管不住地流出來了,“爸爸不要罵媽媽,媽媽會氣走的,阿樂要媽媽。”哭得異常傷心。
蘇果明白,她上次的不辭而別,給一直跟著媽媽長大的小阿樂心中留下陰影了。心裏很是內疚,既然擔下了照顧阿樂的責任,臨了卻又臨陣脫逃,說起來比較孬種沒擔當,還不如接手了阿樂,現在都能熟練給阿樂脫鞋穿衣的陳樨多了。見阿樂哭得傷心,她心裏難受,忙摟住阿樂輕道:“阿樂乖,爸爸沒罵媽媽,媽媽說錯話了,媽媽以後不會離開阿樂了。”一邊說,一邊心中還真生出做媽媽的感覺來。
陳樨把車停到路邊,追問一句:“真的不離開了?”
蘇果點頭,可又忍不住歎息:“你們都對我那麽好。”可是你們最終還是要離開我的,丟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你們知不知道?蘇果心裏想著,有一絲絲麻木湧上心頭。
陳樨不知道“你們”裏麵除了他和阿樂,還有誰,但清楚,其中一定不止他們父女倆,但蘇果既然已經答應,他的心還是放了下來,雖然心中有那麽一絲悲壯的成分存在。湊上去親親蘇果,再親親阿樂,這才默默地開車。蘇果身上有無數的謎團,也似乎沉積了千年的哀傷和無奈,他很想走入她的內心,幫她解決所有問題。可是他現在有心無力,蘇果的心飄在天邊。
蘇果自己也很無奈,一次又一次,周而複始,即便是沒什麽打擊,可也差不多要厭倦了。可是,他們偏偏都對她那麽好。
陳樨其實一點不喜歡高爾夫這種運動,這種慢吞吞的消磨時間的運動,對於他這麽個對於時間錙銖必較的人而言,實在是不對胃口。可是有很多人喜歡,不管是不是真心喜歡。他為此經常得把約會安排在這裏,時間久了,對這兒的設施產生了習慣,再說這個地方清靜,環境好,不會都是油煙氣。
可有一個不好,熟悉的人太多。以前不覺得煩,現在巴不得與蘇果執手私語,恨不得把阿樂也送到母親家裏去,真受不得有人上來打擾。可還是有人上來,胖大的許總過來,巨靈掌一把拍在陳樨肩上,左手把一瓶酒頓在桌麵上,嚷嚷道:“陳總,我跟你賭這瓶酒,上回太便宜你,隻放了你三百塊錢的血。”眼睛卻是不由自主看上蘇果,若有所思,“陳總,你不會願意在你那麽漂亮的女友麵前退縮吧?大家都在賭你敢不敢上陣。”
阿樂在一邊很不滿意地道:“許伯伯搞錯了,媽媽是阿樂的媽媽,是爸爸的太太,不是女朋友。”
又有申總過來,笑道:“那陳總更應該上陣了,起碼找個借口把這瓶酒開了,請我們喝酒,吃糖讓你賴了吧。”
陳樨笑道:“瞧瞧,都知道我打得不好,凡有賭注的球局找上我一定沒錯。這樣吧,我請大家喝酒,球就不打了,我還有老婆孩子要照料。”
許總笑道:“陳總這是什麽話,好像是我們賴你酒喝似的,起來,你老婆孩子有我們照料著,你是一定要跟我比一比的,總不能我教了你那麽多次你還是那點臭水平,至少給我看看你進步了沒有。”
阿鍾夫妻帶著鍾笛也正好進來,聽見這邊打賭,走過來也湊熱鬧,“許總,你今天不能饒了小陳?人家如花似玉的老婆在旁邊看著,叫他怎麽敢輸?”
陳樨隻得看著蘇果笑道:“你等等,我立刻回來。”便要起身。
蘇果看著陳樨那麽尷尬,覺得滿好玩的,起身按住他,貼著他的耳朵輕聲笑道:“我幫你收拾了許總。”
陳樨大喜,抱起阿樂,道:“我們給你呐喊去,許總,我老婆跟你打,我家一門忠烈,都不用我出手。哈哈。”
許總打量蘇果,疑惑地道:“你行嗎?還是先把裙子鞋子換了吧,陳總,算我輸給你好不好?”
蘇果把鞋子一甩,赤腳上陣,“有什麽不行,我在北極每天沒事都跟狐狸們玩冰球。走,讓你輸也輸得心服口服,免得你說還是讓我們的。”心中不由得想起在北極時候常玩的打企鵝。
許總這下被蘇果擠兌到懸崖了,隻得與蘇果三擊掌,巨靈掌差點打歪蘇果的手。阿鍾看看蘇果甩掉鞋子的雪白纖細柔美的赤腳,心說這人怎麽能那麽完美,連兩隻腳都美得讓人心為之蕩。陳樨真是喜歡蘇果的灑脫,可還是有點不放心,切切叮嚀:“別太賭氣使勁,傷著自己不好。一瓶酒就一瓶酒,沒什麽,反正我經常是輸的。”
蘇果笑倚著他的肩倒提球杆出去,那副樣子,老虎伍茲都沒她自信。“相信我,我最討厭占地那麽廣的高爾夫,所以最喜歡挫那些積極分子的積極性。”
陳樨心說,這什麽理由,還是第一次聽說。可還是在走出房間,走到太陽底下的時候,騰出一隻手抱了蘇果一把,怕被太陽曬燙的花崗石地燙著她的腳。蘇果感激他的細心,踮腳親他一下,這才昂然笑上戰場。身後的鍾太太好奇地與丈夫討論,“他們兩個昨天還跟剛談戀愛的一樣隻四隻眼睛看來看去,今天就不一樣了,象對久別重逢的小夫妻。”
“還用說,要不是兩人以前有問題,陳樨怎麽肯放那麽漂亮的老婆出去整整一年,自己獨守空房?昨晚一定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了。”說話的時候,阿樂早找了鍾笛過去玩。阿鍾說完話,隻覺得身後冷浸浸的,警覺地回頭一看,見身後一個穿黑色T恤,黑色褲子,戴著墨鏡的瘦高男子站在他後邊,冷氣似乎是從這個男子身上透出。不過即使有墨鏡遮著,阿鍾也感覺得出,這個陰冷的人隻關心場中的賭局。
鍾太太也感覺出那男子的關注,不由酸溜溜地跟阿鍾道:“人長得好就那麽好,以後小陳有得麻煩了,每天得提防老婆出牆。”
阿鍾心說,醜人多作怪的比比皆是,出牆的往往是那些不怎麽樣的。但夫人麵前是怎麽也不敢直說的,怕耳根不清靜。
很快,所有的人都閉住了嘴,所有人都想不到,原來球杆可以揮得那麽好看,球杆可以與人如此渾然一體,配合著藍天白雲碧草地,那個小白球飛得象個精靈,帶著眼睛,舞動自己的曲線,飛向蘇果要它飛去的地方。蘇果一杆既出,許總都沒力氣揮杆,沮喪地回身對陳樨道:“你老婆既然打得那麽好,幹什麽還要我教你?我輸了,那瓶酒我買單。”
蘇果眯著眼衝許總笑,陳樨感覺她活脫脫像個小狐狸,可能是與北極狐一起呆了一年,手勢風姿都學了個十足十。可是她為什麽樣樣都那麽出色,她哪來那麽多時間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那麽精?許總說完話,見陳樨癡癡迷迷地看著蘇果笑,忍不住拍他一下,陳樨這才如夢初醒,笑道:“聽說兩夫妻互教開車,到最後一定鬧到離婚,我可不敢冒這個險。許總,酒還是我買單,我請大家喝酒。”
蘇果笑嘻嘻地湊到陳樨身邊,輕道:“真好玩,以前看見這種呼五喝六的打賭煩得很,原來也滿有樂趣的。我都贏來了,你幹嗎還要買單?”
陳樨笑道:“我得意。”又是雙手一抱,把光腳的蘇果抱進房間。動作非常自然,俊男美女,不見一點猥瑣。阿鍾看著這一切,心想看看那個墨鏡男人的反應,不料回首看時,那人早就如幽靈般地消失,裏麵餐廳也不見人。他不識相地與陳樨一家擠到一桌去,因為兒子鍾笛已經爬上那一桌。正好一個侍應生走過來,跟陳樨道:“陳先生,那瓶酒已經有人買單。”
陳樨略微吃驚,笑道:“許總那麽客氣幹什麽,好吧,那就算了。”
侍應生笑道:“不是許總買單,是個從來沒見過的先生,全身穿著黑衣服,他說酒是送給蘇小姐的。”
阿鍾在一邊聽了恍然道:“我知道是誰了,剛剛我看見他也看著小蘇打球,回頭就不見了,這個人瘦瘦高高的……”鍾太太補充一句:“大帥哥哦,我一看見他就想到基奴李維斯。”說到這兒的時候,腳下被阿鍾踢了一腳,立刻明白過來,陳樨聽了這話還能沒感想?
蘇果聽了心裏打鼓,還能是誰?見陳樨臉上雖然不明顯,但顯然有被壓抑的警覺,不由心疼他,輕輕對他說:“是墨鴉啊,他還是來了。既然如此,我不如盡快見了他,把事情說說完也好。”
陳樨猶豫了一下,道:“這個人……似乎有點神秘。”
“而且還挺冷酷。”蘇果輕道,“我出去給他電話,對不起。”
鍾氏夫婦見此,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心裏都覺古怪。
蘇果走到外麵草地上,很快撥通墨鴉電話,“你答應我的沒做到。”
墨鴉卻道:“我答應你的是我的人不會打擾你。”他似乎是在車上,車子裏有轟響的歌聲,那首歌蘇果熟悉,也很喜歡,是羅大佑的《戀曲2000》。
“跟蹤就不是打擾?相信你也在加緊對我的調查吧。我不妨告訴你,你查出來的都是我造的假,我的身世除非我自己肯說,你才能知道,別白費勁了。我把答案先撂在你麵前,你的調查結果會是蘇果是一個江南小鎮的流鶯,但是你相信嗎?不要枉費心機,我不喜歡。包括我現在的所有行為,你能看見的和能調查出來的都是假象。”
墨鴉沉默一會兒,才道:“那麽,我等你自己來告訴我,我現在就停止調查。”
蘇果鬆了口氣,但還是緊逼一步:“雖然我不喜歡,但我不反對你繼續調查以驗證我今天對你說的話的正確性。我隻是看著你感覺熟悉,似乎你是一個久遠之前的回憶,這才願意搭理你,希望一起驗證什麽。即使我願意搭理你,我也願意跟你說真話,但是,我有底線,別自說自話惹火了我,不許打擾我的生活,否則,到時你撬開我嘴巴都得不到一個字。”
墨鴉冷冷地道:“我好像是嚇大的。你以為你的話對我有用?”
蘇果也是冷笑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什麽值得,什麽不值得,相信你自己會取舍。我把我的底線先告訴你,希望你好自為之。周一我聯係你。”
墨鴉還是冷冷地道:“走著瞧。”便收了線。
蘇果不清楚,依墨鴉的個性,他會不會深入調查下去,然後調查到她身邊的陳樨,然後勾起他千年之前的回憶,先滅了陳樨。也巧,千年之前,他的姐夫也姓陳。那個刺激對於他來說,太大。也或許,他今天已經知道陳樨,畢竟剛才打賭起哄,不止一次有人叫到陳總。
不知“走著瞧”會走到什麽地步去。
夜晚,安頓下阿樂睡覺,兩個人輕輕掩門出來,走到外麵走廊,蘇果這才輕道:“我跟你談談墨鴉的事。”
“方便嗎?如果你為難,我不會勉強你。”陳樨這倒不是假惺惺,蘇果身上秘密太多,他還真管不過來墨鴉的事。
蘇果忍不住挽住陳樨的手臂,臉貼在他肩上,想從中獲得一點支持,“不為難,隻是我壓力很大,很擔心會發生什麽暴力事件。”
陳樨難得看見蘇果的無助,他本就是個強硬的人物,聞言便道:“不用擔心,我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墨鴉今天已經威脅到你,我可以今晚便讓人對他采取行動。這兒應該還算是我的地盤。來,我們下樓,我給你放鬆放鬆神經。”
蘇果隨著陳樨下去,一邊輕道:“打死墨鴉都不敢對不起我,他把我當成他最想念的姐姐的轉世了。但是他對他姐夫有深仇大恨,恰好他姐夫又是與你一個姓,我擔心的還是怕他失去理智找上你,那幾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找上的結果很可能是要你的命。”
陳樨愣了一下,道:“看他手下那兩個人,我倒是不懷疑他會做出殺人放火的事情來。隻是你會不會風聲鶴唳了一點?畢竟我與他沒有什麽幹係,而且我也不是他的情敵。”
蘇果雖然不願意說可憐的樂履塵的壞話,但還是不得不實說:“此人心態嚴重扭曲。”
“這是你一年前不告而別的原因嗎?是不是因為墨鴉,你擔心牽累到我?”陳樨心中有點期待。
蘇果搖頭,被陳樨擁坐到鋼琴琴凳上,看陳樨打開蓋子,手指如瀉,清脆柔美的琴音流淌而出。蘇果一聽便知,是很經典的爵士樂《Green dolphin street》,隻單獨用鋼琴演奏出來,竟然也挺好聽,尤其是在那樣靜謐的夜晚。“我有些明白了,真蘇果為什麽會什麽都不求地和你同學一起設計你,又為什麽即使被家裏趕出來,也要生下阿樂。從某個方麵說,她是個可敬的人。”
“你對真蘇果非常了解,我懷疑真蘇果自己都不會記得那麽多。”
蘇果笑道:“你看你,躲避話題躲避得那麽快。我身份特殊,隻要是我想知道的事,誰也瞞不住我,你賴也沒用。真蘇果後來為了維持生計,在小鎮上做流鶯,有個混混和她生活在一起,也算是保護人吧。那個混混有一次酒後過失殺人,力氣用得過大,殺了真蘇果。我不知為什麽看著阿樂喜歡,似乎有點淵源,再說與真蘇果比較象,所以幹脆對現場做了手腳,恐怕除了你我,現在世上沒人知道真蘇果已死。然後直接去幼兒園接了阿樂過來找你。我想的是,阿樂有爸爸總比沒爸爸好。至於你問我的為什麽我對阿樂是你女兒那麽有信心,這個與我的身份有關,等墨鴉這件事以後我告訴你吧,你能再等等嗎?”
陳樨點頭,一曲既罷,又換上另一曲,這一曲蘇果不熟悉,問道:“這叫什麽?以前沒聽見過。”
“Joe Sample 的《Old places old faces》。”
“我喜歡這一曲,前麵那首綠海豚街有點慢。”
“那等下我給你彈第二遍。你喜歡,還可以點播。這首曲子要是有人拿薩克斯來配合就好了”
蘇果聽著笑了,閉上眼睛聽完一曲,這才道:“我可以立刻去學薩克斯。”
陳樨果然又重複,“你似乎什麽都可以做到最出色,我等你學成。不過女的吹薩克斯好像比較少。”
蘇果笑道:“不急,我可以閉門造車,給我時間。”
陳樨慢吞吞地道:“你是不是想離開我,避免我受墨鴉傷害?不許。我要是連保護自己都不行,還成什麽男人。”
蘇果的心事被他說中,頓了頓,忽然聽出琴音一變,變得活潑俏皮,略一思索,先笑了出來,這個陳樨。
陳樨轉眉看看她,微笑道:“又聽懂了?真沒法蒙你。你為什麽這麽聰明。”
“這首是舊上海很有名的爵士曲,聽得人都會搖晃。難為你拿鋼琴演繹得那麽好。陳樨,你也是什麽都頂尖的人,別總是誇我。”這首曲子叫《得不到的愛情》,蘇果最喜歡的曲子之一,雖然對怨女的傾訴比較不以為然,但發覺還挺適合陳樨的心情。不過被她聽出來,陳樨心中想必比較尷尬。
陳樨倒是還好,反正他的心早攤給了她看,還有什麽可以尷尬的,隻是低聲道:“我擔心的是我們出去一天,這兒已經被那個墨鴉安了什麽竊聽裝置,還好剛剛你我在樓梯走廊的說話聲音都很輕。我感覺那個墨鴉來頭不會小,他竟然能盯我們到高爾夫球場去,我們中途又去商場又停車的都沒察覺。而且他敢在高爾夫球場公然送酒,肆無忌憚地不怕你知道,說明他非常自信,而且已經有了多方安排。”
蘇果一聽怔住,原來陳樨浪漫背後有這麽嚴肅的考慮。一拍腦袋,起身背著陳樨掐指細算,果然白天有人進來過,蘇果不客氣,樓上樓下一隻一隻地把竊聽裝置都順藤摸瓜出來,足有一把,還真是重視她。還好樓梯上真沒裝。一起放到電視機音響麵前,然後驟然打開電視,放大音量。陳樨看著失笑,竊聽人的耳朵有得受的了。不過很好奇,蘇果究竟是什麽身份,竟然能徒手找出竊聽器。
搞完腦子,蘇果這才下手把竊聽器全扔進裝滿水的花瓶裏,走過來笑道:“隻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這話多麽正確啊。真沒想到你那麽美妙的爵士樂們都是障眼法,害我白歡喜一場。”
陳樨微笑道:“你要喜歡,我再給你彈一夜都可以,不過夜了,別到時候保安來敲門。阿樂倒是睡得熟。”
蘇果笑一笑,可又忍不住怔忡,“我信你能自保,但是阿樂還那麽小,墨鴉隨時可以拿阿樂來脅迫我,本來我還以為他不會做得太過分,但是我想錯了,這人真的精神很有問題,他受的苦難太多太深重。本來跟他約哈爾濱是為了避開你們,現在看來墨鴉步步緊逼,避不開了。陳樨,我會速戰速決,已經跟他約了周一見麵。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暫時你別采取什麽主動行動,可以嗎?”
陳樨點頭,“我會見機行事,你不用顧慮我。阿樂嘛,我送她住她外婆家去,那裏警衛好,也沒什麽人有膽進去。等你回來再說。”
“好,我放心不少。”蘇果心裏真安定不少,“我們明天玩什麽去?今天這種鬧哄哄的地方還真挺有意思的,我以前最多也就是參加酒會之類的,但人們在酒會上要文氣得多。你以後有什麽好玩的可別拉下我。”
“一起打網球去好不好?我最近工作一直很忙,很長時間沒有鍛煉。然後,有沒有興趣去我父母家晚餐?順便晚上就把阿樂放父母家了。”
蘇果笑了一笑,“可不可以緩一陣去你父母家?等這件事過去之後吧。”
陳樨看出她這一笑的勉強,心裏也覺得快了一點,可是他急不可耐,反而覺得昨晚蘇果喚他過去才是正常速度。
蘇果則是又想到了墨鴉在車裏麵放的曲子,《戀曲2000》。那麽多年下來,蘇果不是很記得清那首曲子的歌詞了,問陳樨:“你有沒有羅大佑《戀曲2000》的歌詞?”
“沒有,上網查一下吧。”陳樨拉蘇果上樓,書房裏,蘇果又摸出一隻竊聽器。陳樨看著蘇果像是本能一樣地摸竊聽器,非常好奇,但還是守住好奇沒問。“你準備對我唱《戀曲2000》?”
蘇果笑道:“那還不如唱千年等一回比較直截了當。不是的,我今天給墨鴉打電話的時候,他車子裏放著這首歌,而且放得很響,似乎是有意讓我聽到似的。我本來也沒什麽懷疑,但是他都會裝竊聽器,說明他用了很多心思在我這兒,這首歌我隻有大致概念,具體歌詞忘記了。我得好好看一下歌詞,看看他有沒有什麽特殊意思在裏麵。”
陳樨找得很快,一會兒便把筆記本電腦推給蘇果,似笑非笑道:“這歌詞有問題啊,你真的確定他是以為你是他姐姐?”
蘇果仔細閱讀歌詞:
遠攀入雲層裏的喜瑪拉雅 回首投身浪影浮沉的海峽
北望孤獨冰冷如西伯利亞 傳情是否有這種說法?
等遍了千年終於見你到達 等到青春終於也見了白發
倘若能摸撫你的雙手麵頰 此生終也不算虛假!
久違了千年即將醒的夢 你可願跟我走嗎?
藍色的太平洋 隱沒的紅太陽
是否喚起了 你的回答?
纏綿的千年以後的時差 你還願認得我嗎?
我不能讓自己再裝聾作啞 沉默的表達代價太傻
遠似孤獨冰冷如西伯利亞 遠到今生飄零浪跡天涯
遠到了千年後的恩情揮灑 傳言戀曲有這種說法
久違了千年即將醒的夢 古老的像個神話
我不能讓自己與千年掙紮 讓我揭曉這千年問答
讓我揭曉這千年問答 讓這戀曲有這種說法
看完不自信起來,這首歌詞裏麵,幾乎是口口聲聲影射著墨鴉是千年前的樂履塵,可是,他們不是姐弟關係嗎?墨鴉難道會變態成這樣?也或者,他取的隻是其中的“千年”兩個字?
陳樨笑道:“換了我我也寧可抹煞你是我姐姐轉世的可能。再說,你與他有沒任何血緣關係。蘇果,還敢與墨鴉約見麵嗎?如果不,我今晚就布置。”
蘇果還是搖頭:“不,我還是要試試,不信他連最後一點善念都會泯滅。如果他連最後一點善念都沒有了,不用你出手,我自己也會動手。不讓禍害遺千年。”
陳樨哪裏能知道禍害遺千年是真實情況,他隻看到蘇果的眼睛裏真的流露出堅決,相信她真做得到。聯想到蘇果什麽都能知道,比自詡天才偵探的罹能力還大,而且找起竊聽器來如小菜一疊,心裏都懷疑她是女版007了。不過蘇果此刻坐在他懷裏,小鳥依人,怎麽看怎麽不像,心中有了計較,準備周一時候讓罹遠遠跟著,如果蘇果定時沒有聯係他,他隻有找人出手。
周一,與陳樨約定了隔兩個小時手機聯係一次,蘇果這才與墨鴉聯係見麵。很快,一輛黑色奔馳便開來陳樨的別墅,開車的不是墨鴉,而是其他人,相信墨鴉會焦急等候。
奔馳出城,開了一會兒後,進入農村,七拐八彎地,停在一幢灰色水泥牆麵,既沒牆麵塗料,也沒外牆磚的二層農舍麵前,如同很多農舍,這幢房子有圍牆圍起來的園子,不過這兒的園子規模比較大,前後加一起,占地一畝有餘。大鐵門應聲打開,車子直接開進門去。這個城市不會是墨鴉的據點吧,有那麽巧嗎?如果不是墨鴉的據點,他若是全國各省會城市都有那麽一處據點,那實力已經可說非常強大了,陳樨千萬不能以卵擊石。而如果隻是臨時起用的,那麽他的辦事能力實在太高。非常可怕的一個對手。
被開車的男子請進屋,那個男子便退了出去,輕手輕腳的,沒一點聲音發出來。蘇果進門,見裏麵與外麵截然不同,裝飾得很是豪華,可光線很是黯淡,不得不以燈光照明。玄關處迎著門,掛著一張油畫,畫中一個小男孩蜷著身子俯臥,周圍是一片陰暗混沌的包圍。換作別人,一定會以為小男孩鑽在母親子宮裏,可是蘇果清楚,這畫,是墨鴉存心給她看的。而她,不可能不在看到這幅畫的時候駐足。再進去,又是一幅畫,畫的是江南山水,蘇果也就一帶而過。
轉過冰裂玻璃屏,裏麵落地大窗前坐著墨鴉。蘇果進來前環視了一下園子,見外麵數目蔥蘢,夏花競放,原以為坐在窗前是很愜意的事,可以一眼看見外麵的翠綠,可沒想到,窗戶的玻璃灰沉沉的,外麵火熱的陽光不知能否透過一成,難怪裏麵這麽暗。墨鴉麵前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蘇果直接過去,坐在墨鴉對麵,淡淡地道:“我送上門來了,有什麽話請說。”
墨鴉一直拿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蘇果,見她說話,這才道:“看見玄關那幅畫,想到了什麽沒有?”說話時候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整個人如快刀削就,隻有眼睛銳利得象刀子。室內光線昏暗,更為他的臉上增添陰影。
蘇果還是淡然道:“如果手法高明一點,或許可以和蒙克的《呐喊》差不多震撼。”
墨鴉挑了一下眉,手指在電腦上操作了幾下,估計是上網找蒙克的畫,過一會兒才道:“有那麽恐怖?你不覺得這是一個新生命在黑暗中孕育嗎?”
蘇果故意道:“我隻看到是一個小男孩被活埋,即使是孕育,也隻是在孕育罪惡。”
聞言,頓時墨鴉的瞳孔收緊,蘇果說到了點上。“那麽對於江南水鄉那幅畫有什麽評價?”
“更沒什麽高人之處。”蘇果沒什麽猶豫,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水喝。想了想,又給墨鴉把水續上。
墨鴉沉默地看著蘇果給他倒水,一直等到她把茶壺放下,這才道:“你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麽很玄的聯係嗎?”
蘇果鎮定自若地喝一口水,道:“本來準備與你好好探討這個問題,但現在沒興趣了,你這種人,我隻想遠遠避開你。不妨告訴你,那些竊聽器是我收走的,放的人水平也太差了一點。”
墨鴉淡淡地道:“不是放的人水平太差,而是你水平太好。不過擔心你的人太不了解你,派了水平這麽水的人跟著你。”邊說,邊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蘇果。
蘇果一看,居然是罹,看來陳樨還是不放心,動用了他的好朋友。她隻是淡淡地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一年前他去調查過真蘇果的身份。放了他吧,不相幹的人。”
墨鴉拿回電腦,也是淡淡地道:“放他可以,不過要給他留點紀念,讓他知道有些生意是不能接的。”說著便要去拿手頭的電話。
蘇果幹脆一腳勾住垂在桌邊的電話線,將電話拖下桌,笑道:“他既然是來保護我的,就算是我的人,你當著我的麵不給我的人麵子,你的意思是想與我合作還是對抗?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明白了,看你對我做的所有事,似乎想與我合作,解開你心中的某個謎團,可是又在在想要我好看。你別惜字如金了,直說吧,我最討厭彎彎繞的人。”
墨鴉也沒生氣,隻是深深地看住蘇果的笑容,一直等到蘇果的笑意消失於唇邊眼角,這才俯身撿起電話,隻簡單與電話那頭說了句“拉到城裏放了”,然後放下電話,靜靜地看著蘇果,不吱聲。
蘇果看著心裏起疑,也是凝視著墨鴉不語。他這算是示好?既然要示好,為什麽又要在陳樨的別墅到處放竊聽器?蘇果一時摸不到頭腦。於是兩人就這麽對峙著,直到蘇果的手機響起,是陳樨。“陳樨,我沒事,聊天談事。罹跟著我,被捉了,現在被放了。”
陳樨正為聯係不到罹擔心,見說這才放下一點點的心,但是依然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倒寧願代替蘇果去與墨鴉談話。現在蘇果電話中神色如常,稍微可以給他一點寬慰。
放下電話,蘇果才道:“自從電梯遇見後,你送我去西安機場,又派人借機,然後在高爾夫球場送我一瓶酒,是為恭賀我贏了吧。可是你又為什麽要人處處跟蹤我,侵犯我的隱私,又在陳樨家裏裝竊聽器?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不尊重人。”
墨鴉認真地道:“我必須搞清楚你這個人,才能知道你對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可以一眼看穿別人,唯獨對你不行。你要麽是有特異功能,要麽是有法術。所以我隻能采取這種最世俗的辦法。看來也拿你沒辦法。”
蘇果疑惑地道:“你是不是覺得監視別人跟蹤別人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想到這個,不由不以為然地道:“你不會拿殺人放火也當家常便飯吧?你怎麽不學好?那都是害人的事啊。”說出來,才驚愕地想到,自己怎麽一不小心用了瑋月的語氣。
墨鴉卻呆住,臉上的神色起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好久這才借喝水掩飾表情,整整喝光一大杯水,這才溫和地道:“我姐姐說話的口氣與你差不多。你幾歲了?”
“你不是調查過了嗎?”見到墨鴉的神色變化,蘇果放心很多,姐姐在他心中的分量果然非同小可。
墨鴉也不客氣,道:“你不是說調查出來的肯定是錯誤嗎?你怎麽看也不像流鶯出身,雖然你與人未婚同居是很荒唐的事。”
蘇果哭笑不得,“你姐姐揍不揍你?我或許可以一絲不差地模仿一遍給你嚐嚐味道。”
墨鴉嘴唇抿了抿,可是臉上殊無笑意,隻是眼光裏的刀子稍微鈍了一點。“我比你大,以後我叫你妹妹,我不習慣叫你蘇小姐,你不應該姓蘇。”
“那麽我應該跟著你姓黎,還是姓樂?”蘇果試探地看著墨鴉。果然見墨鴉大驚失色,手中的杯中重重頓到桌麵上。蘇果這才當作若無其事地道:“你叫我什麽隨便你,不過我才不會叫你一聲哥哥,我感覺你不像哥哥,倒更象我夢中的一個追著我叫姐姐的十來歲孩子。”
墨鴉“你”了一聲,一時說不出話來,蘇果發現他不是很能說話。過了會兒,才聽墨鴉道:“這個地方你夢見過沒有?”說著又把電腦轉給蘇果。
蘇果一看,果然是瑋月與樂履塵見麵時候的環境,她想了想,道:“有,那裏應該還有一張斑竹椅子。”
墨鴉聞言愣了一愣,隨即驚呼:“對,那裏有一把椅子,但是我不知道那是斑竹椅子,我見的時候那裏坐著人。”
蘇果明知故問:“那麽說,你也做了同樣的夢?天下會有那麽巧的事?又或者你剛才對我撒謊,其實你有特異功能或法術,你能進入我的夢?”
墨鴉沉默。很久才點頭,道:“是,我有跟你一樣的夢。你去探尋的那座郊外小山既無特殊的地理地貌,又無花花草草亭台樓閣,去那裏的人除了本地農人,幾乎沒其他人,但那兒對於我卻是重要的所在。因此我才會找上你,你特意去那裏,不會沒有原因。”
蘇果恍然大悟,“對了對了,我還說那天乘電梯時候怎麽周圍突然肅靜了下來,看不見閑雜人,隻有你匆匆趕來,原來是你的安排?那裏不會是你的老巢吧?你在小山那兒安插了人守株待兔?你又為什麽最先看著我不順眼,後來又大獻殷勤呢?隻是因為我的什麽氣息?很玄啊。”
墨鴉聽著有點無奈,他心中千頭萬緒,但是又不便與眼前的人明說,看蘇果嬌柔美麗,哪裏承受得了他的陰暗?“是,你的氣息,你頭發的氣息留在我的指尖,本來我看見一張與我夢中所見不一樣的臉,以為你不是我要等的人。”墨鴉總是回答得很簡短。
蘇果還是執拗地道:“我不信,因為我根據夢中所見查找了曆史書,沒有那麽個朝代,隻有熟悉的地名。而且我夢中的弟弟單純精靈,如仙童下凡,你雖然俊美,有我夢中弟弟的輪廓,但氣質更象傳說中的撒旦。我夢中的弟弟最明顯的特征是他右眼角有顆明顯的淚痣,而你沒有。你既然承繼了我夢中弟弟的形象,那應該帶著他身上最明顯的標記,就像我帶著過去的我身上的氣息一樣,所以我懷疑你隻是仗著法術知道了我的夢,但是我不知道你有什麽企圖。我身無長物,並無可以讓你企圖的東西。”
墨鴉本來以為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明了的問題,沒想到蘇果並不信任於他,而且她提出的質疑又是刀刀中的,一時心中煩躁,站了起來,點起一枝煙,在房間裏踱步。蘇果看著他,見他穿著一件黑色真絲襯衫,光澤沉穩,胸前竟然有三顆紐扣沒扣,不過他一條手臂抱在胸前,春光無法乍泄。對了,剛才他一直微傾著身對著電腦,所以也沒留意他竟然如此穿著。
墨鴉踱了一會兒,回頭看蘇果,見她穿著簡單的白色無袖直身裙,坐在那裏,幽暗的光線中,真純如幽穀百合。她的身周,似有淡淡的月華透出,映得她的臉柔美聖潔。對,這就是記憶中姐姐的模樣,千年過後,姐姐的影像已經與胸前的羊脂玉觀音疊加,她曾是一國之母,就是應該這種模樣。
那麽,說,還是不說?不說,相信蘇果永遠不會相信他。說了,她萬一不是姐姐的轉世呢?憑她的特異功能,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對他造成傷害。墨鴉非常矛盾,他一直不會充分信任一個人,可這回如果對蘇果說了,那幾乎無異於交底,蘇果若是有心,會不會抓住其中弱點?這不能不防。
蘇果的眼睛也是一直跟著墨鴉轉,隱隱有點明白墨鴉的顧慮,但,她必須逼出墨鴉對她交底,認她這個姐姐,否則她無法對他施以影響。墨鴉的勢力看來已經根深蒂固,若不是從他本身誘導,而是直接與他作對,相信碰撞的瞬間,將殺傷無數生靈。而她又不忍心對墨鴉痛施殺手,他變成今天這樣,她也有一定責任,她對他的保護不夠,太相信觀月樓主的能力。
隻見墨鴉一枝煙罷,走過來狠狠把煙蒂摁進煙灰缸,桌子太矮,墨鴉差不多須得小於九十度彎腰。瞬間,一抹溫潤的光跳躍出他敞開的領口,蘇果定睛看清楚了,那是她做瑋月時候交給他的羊脂玉觀音。沒想到他至今還珍重佩戴在胸口。那麽大一塊,雖然羊脂玉溫潤,但擱在胸口還是累贅。
墨鴉沒想到羊脂玉觀音會滑出胸口,不由立刻抬頭看蘇果的反應。見她眼神複雜,忍不住問:“你認識這塊玉?”
蘇果道:“我記得我給我夢中的弟弟那麽一塊玉,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到來你的手中。或者不是同一塊玉也有可能,可羊脂玉本就稀少……”
墨鴉打斷,“是,羊脂玉稀少,現在即使一隻玉含蟬已是價值連城。妹妹,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坐過去一點。”
終於他肯開口了,還是羊脂玉觀音幫的忙,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蘇果往窗邊讓了一讓,雙人藤椅露出一半。嘴裏不客氣地道:“是姐姐,如果你是我夢中弟弟的話,不要搞錯。”
墨鴉並不反駁,坐下,把筆記本電腦拿來,攤放在他修長的腿上,鼠標輕轉,一個文件被點開。那是一幅畫,畫中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孩子的右眼角,有一顆搖搖欲墜的淚痣。
“這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
那些都是蘇果熟知的故事,那些畫難為墨鴉經曆了那麽多年之後還能有記憶,但是她發覺,瑋月的臉不是她熟悉的那張,而更像她送樂履塵的那尊羊脂玉觀音的臉。難道是千年過後,墨鴉心中將眼前的羊脂玉觀音的臉移栽到瑋月的臉上?不是沒有可能,畢竟相隔千年,記憶沒有那麽長久,而羊脂玉觀音又近在眼前,恐怕瑋月在他心中的形象也美好如觀音。
想到羊脂玉觀音,蘇果不由分神看向墨鴉的胸口,卻沒想到觸目的是他敞開的襯衫下虯勁的胸脯肌肉,忙不跌把眼睛移開,卻發覺墨鴉的左手臂不知什麽時候由擱在她身後的椅背上改為攬住了她的肩膀。這樣子可曖昧了。感覺到墨鴉的手輕輕地揉捏著她的肩膀,蘇果覺得吃不消,忍不住出言打斷墨鴉的話,“弟弟,你還是坐到對麵去。”
墨鴉被蘇果的話生生從千年之前拉回,一時有點茫然地看著蘇果,那茫然的眼神,讓蘇果想起了遠隔千年的那個孩子,那一晚,他的眼睛中也是時時流露迷茫,對未來對生命的迷茫。蘇果不忍心喚醒他,隻得低頭看向電腦,低聲道:“算了,你繼續說。”
墨鴉機械地點頭,正要開口,忽然領悟到什麽,就像屁股坐上烙鐵一般猛然跳將起來,一臉不置信地看看蘇果,再看看自己的左手,茫然失措。好半天,這才自言自語道:“對,你不是我姐姐,你隻是姐姐的傳話人,是姐姐讓你到今世來找我,來叮囑我,你不是姐姐。”
蘇果雖然明白墨鴉那麽自我安慰是為消除他傳統的心中對剛才那幕疑似亂倫的罪惡感,但是好不容易讓墨鴉認了她為姐姐,要是被他說服了他自己,那她還怎麽影響他?隻得硬著心腸大局為重了,“為什麽要否認?如果我是單純傳話的人,身上怎麽會有一樣的與生俱來的氣息?反而是我懷疑你不是,否則你應該毫無疑問地就信任我。”
墨鴉還是驚惶地看著她,那隻左手也一直不置信地舉在胸前。好久,這才轉身,背對著蘇果吸了半天長氣,這才又旋身坐回他最初坐的位置,回到蘇果的對麵,麵部回複冷漠。
“剛才說到弟弟被賭徒從皇宮帶出來,與師傅觀月樓主連夜出城上路。他們沒想到的是,相光手下也有世外高人相助,他們逃了一個來月,卻還是逃不出相光的魔爪,最後師徒兩人被圍困於你去探訪過的那個山頭。”
聽到這兒,蘇果連忙出手阻止:“不要說了,那一幕我見過,非常殘酷。道士,狗血,木劍,還有活埋。弟弟,你告訴我你是怎麽……”
墨鴉打斷她的話,“你別激動,我跟你說了這是一個夢,雖然那可能是我的過往,但那是過去。前麵的場景你說得不錯,活埋之時,幸得天下豪雨,衝刷了我們身邊的部分狗血,所以師傅得以施法,借用外圍道士的法力,為我們打通通往天界的道路。可是……,就這麽簡單地說吧,再睜眼,已是滄海桑田,我依循夢境翻找曆史,卻找不到那個朝代的記錄。”語氣平淡冷漠,就像是在說很不相幹的旁人的事。
蘇果當然知道墨鴉沒說真話,他隱瞞的是那段在地底下的陰冷歲月。但觀月樓主最後施法那是毫無疑問的了,難怪墨鴉能來到這個時空,他所說的打通天界,可能隻是扭曲時空。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眼看墨鴉滿臉沉重,想安慰,又無從安慰起,他都已經說是轉世了,今世哪還談得上前世的痛苦。去安慰墨鴉前世的痛苦,要麽暴露自己全部知道前世的事實,要麽是替古人擔憂,無稽得很。
墨鴉卻在沉默後道:“姐姐,你說,上天在輪回千年後讓我們相遇,目的何在?是不是來安慰我千年的苦痛?”
蘇果不得不明知故問:“安慰你前世的苦痛?有這必要嗎?多的是前世受盡苦難,而且還得曆經煉獄,又回世上做人的人。比如說我,如果照你所說,我的後半生一定也是淒涼無比,那我也很慘,是不是你也得來安慰我?那一來,天下要安慰的人多了,老天哪裏管得過來?啊,對了,我想起你有一件事沒說,不知道是我記錯還是你不肯說。”
墨鴉緊張地問:“什麽事?”
“我記得弟弟被活埋時,有一句怨毒無比的詛咒,你不會沒夢到過。”
墨鴉隻是目光閃了一閃,隨即淡淡道:“有嗎?我怎麽沒記憶。”
蘇果覺得問題嚴重了,顯然他記得,但不願提起,為什麽?怕她這個所謂的姐姐轉世責罵,還是他已經啟動報複措施,但怕跟她說清楚了,泄露機密?“謝謝你幫我解開纏繞我多年的夢中的秘密,早知隻是那麽簡單的問題,大家早溝通不就得了?你何必要做的那麽霸道,害得我差點誤會你有什麽過分舉動。好了,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前世的弟弟,以後你來這兒,招呼我一聲,我請你吃飯。現在我回去了,陳樨還擔心著我呢。”
墨鴉有些驚疑地看著蘇果,道:“姓陳的在前世那麽害你,又害你娘家,你怎麽今世還找姓陳的在一起?”
蘇果故作驚訝:“你都已經轉世了,而且時空變換,這兒的姓陳的與那時的姓陳的哪裏還有什麽聯係,你不會替前世報仇,找現在姓陳的和姓相的報仇吧?如果你有這想法,我建議你看心理醫生去。那太荒謬了。”
墨鴉吃了啞巴虧,但是已經說了轉世在前,再說又不便跟蘇果說明他是穿越千年的古怪人。
見他沉默,蘇果又補充一句:“如果你真的那麽在意前世的話,那請你在意我,不要傷害我現在的親人和愛人,包括陳樨,和他父母,還有阿樂。可以嗎?”
墨鴉聽著不知怎麽在心裏泛起酸意,雖然知道蘇果這話沒錯,但是他就是無法接受。他忽然想到,他心中那亂倫的念頭是不是在作怪了,難道真的在嫉妒姐姐的男友?不行,怎麽可以褻瀆姐姐?他不得不咬緊牙關,把姐姐往姐夫懷裏推,否則,他不知他會做出什麽來,他貪戀剛才擁著姐姐一起看電腦說話的那種溫馨舒適愜意,他清楚地知道,他生來不多話,但是在姐姐的溫柔下,他竟然滔滔不絕說了那麽多。而且,撫摸姐姐的手臂是多麽美好的享受。不,不行了,不能再想下去。他毅然抬頭,信誓旦旦:“姐姐,你放心,我不會拿陳樨怎麽樣。”
蘇果這才放心很多,舒了口氣站起來,微笑道:“我知道你應該很忙,什麽時候有空我們再見麵聊天,不過跟你說了那麽多話,我總感覺你還陷在過去拔不出來,弟弟啊,你應該走出來看看周圍的世界,接受一點現在的思想。否則你做的有些事,過去來說或許是正確的,但對於現在就不對了,現在是法製社會。比如說竊聽跟蹤之類的都是違法的事,弟弟,姐姐不要看著你變壞。”
墨鴉略帶點迷惘地道:“姐姐,這是你托蘇果的口在跟我說話,還是蘇果你跟我在說話?”
蘇果怔了下,道:“不知道,我想說就那麽說出來了。對不起。”
話音才落,身子一下攔腰被墨鴉舉了起來,而且好似是毫不費力地被他舉起來。然後,墨鴉就像是舞動布偶似的,一手攬在她背部,一手攬在她腿部,把她打橫抱起。蘇果驚道:“墨鴉,你幹什麽?”
墨鴉淡淡地道:“姐姐,我似乎已經沉睡了千年,所以我現在都不用睡眠,躺在床上也睡不著。可是我又疲累得很。姐姐,你來陪我睡覺。”
“你胡鬧。”蘇果想用凡夫俗子的力量掙脫,可是墨鴉的雙手就跟鐵圈似的,箍得她無法動彈,難道今天得被迫施展法術?
墨鴉似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還是淡然道:“姐姐,你誤會了,我不會非禮你。而你也不用掙紮,這世上不會有人逃得出我的掌握。我的法力表現在力大無窮和推知周圍有無隱患出現。雖然我的前世問師傅學的法術不多,但用在今世還是綽綽有餘。姐姐呢?”邊說,邊抱著蘇果往樓上走。
“噯,我力氣不如你,算命好像也沒戲。”既然墨鴉承諾不會非禮,蘇果也就不在掙紮。不過沒忘記趁機拿空著的手給陳樨一個電話報平安。
墨鴉臉色墨黑地看著蘇果給陳樨打電話,心中已經不知揍了陳樨多少老拳。蘇果放下電話,墨鴉也已經把她放在床上。看看臥室,雖然窗戶被遮光簾遮得透不進一點光線,但是裏麵有柔和的橙光從頂棚射下。抬頭看頂棚,讓蘇果好奇的是,居然是圓球型,就像是半個巨大的球殼罩在臥室頂部。墨鴉從洗手間換了睡衣出來,見蘇果依然好奇地研究著屋頂,便坐在床沿,淡淡地解釋道:“你見沒見過核電站反應堆的頂棚?也是用鋼筋混凝土澆注出來的圓球型,比較耐撞擊。”
蘇果驚悟,原來是這麽回事。他在地底下過了千年暗無天日的日子,心裏對倒塌對黑暗不知多麽懼怕,所以連屋頂都照著安全措施最嚴密的核反應堆設計,仿佛這樣才能保證他在房間裏的安全。看來無言閣倒塌的那一刹那,在他的心中已成永恒了吧。可憐的孩子,他的心中不知承載著多少恐懼。不由心疼地走過去,將墨鴉的頭抱進懷裏,輕道:“你睡不著是因為做惡夢吧,連我旁觀者夢見那些都害怕驚醒,何況是你。別怕,今天姐姐陪著你,我們也不關燈,你好好睡一覺。”
墨鴉張開手臂將蘇果緊緊抱在懷裏,臉貼著她的胸口,聆聽她沉穩的心跳,他很激動,卻又異乎尋常地安心。他也不敢放肆,怕心中的那個魔鬼複活。隻好珍而重之地摒棄雜念地抱起蘇果,讓她坐到床頭,他則是依然埋在姐姐懷裏,緊緊抱著姐姐,很快,睡意如潮席卷而來。原來睡覺的時候還可以無夢。
蘇果憐惜地看著熟睡的墨鴉,雖然知道他一定還記得那個詛咒,而且他在千年沉睡之間不知道在心中念叨了多少遍,他一定不會忘記他的誓言。可他為什麽要賴呢?怕他知道他沒聽姐姐的話變壞了而生氣?還是怕她預先知道了他的行動而動手破壞?但是,無論如何,墨鴉都是個危險的人,一個無視當今法製的人。他連對她這麽個姐姐疑似者都敢下手跟蹤和竊聽,他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蘇果想趁機好好推算一下墨鴉過去做過的事,但是發覺沒法進行。她的推算跟著墨鴉光裸著身體從山上下來,找小河清洗,然後見風就長為現在的體形後,便沒法繼續。但是蘇果還是看到,剛從小河裏跳出來的墨鴉眼角還是有一顆淚痣的,現在是不是被他用手術做去了?
不由低頭細看,卻驚訝地發現,熟睡的墨鴉的右眼角隱隱浮出一點灰黑,就在以前那顆淚痣的地方。隨著墨鴉睡得越來越沉,那顆淚痣也越來越深,甚至還微微凸出於皮膚之上。奇怪了,這是為什麽?怕是自己眼花,蘇果不由伸出手去輕輕碰觸那顆淚痣,果然是不一樣的觸感,糙糙的,還比周圍的皮膚稍突一點。難道是墨鴉的法術已經小有成就,可以改變他的形象了嗎?就像她可以愛變作什麽人就變作什麽人?也有可能的,現在他睡著了的時候沒注意著去施展法術,所以他的本來形象就出來了。
還真是,他睡著的時候臉部線條柔和了許多,更像過去那個無助的孩子。平日裏隻見他的嘴是深深抿著的,嘴角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可是他現在還微微翹著嘴,臉上有稚嫩的痕跡。也是,他是鑽在地底下一下從十歲跨到了現在的模樣,出來又是陌生的現代社會,他不得不戴上偽裝麵具的吧。不能不說,他吃過的苦頭太多,世上少人能比。
雖然無法掐指推算,可蘇果還是可以照常理推斷,墨鴉今天的發達根係,來自他的黑暗手腕。本來,現在是墨鴉最軟弱的時候,憑她蘇果的本事,完全可以讓他立刻從世上消失,免得他貽害於人。他原本就是不該出現在這個年代的人。可是蘇果看著這張稚嫩的睡臉,怎麽也下不了手,狠不下心。她是否有耐心給他機會,誘導他擺脫黑暗,與人為善?他已經吃了那麽多苦,能不能給他一個享受好生活的機會?否則他已經受了千年折磨,不讓他好好享受生活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再說,他對這個姐姐那麽好,心裏有那麽一塊溫柔一直保留著給姐姐,說明他的人性還是有的,還是可以改造的,隻是暫時讓仇恨蒙住了眼睛而已。
原本碰觸那顆淚痣的手慢慢滑開,輕輕柔柔地象陪阿樂睡覺時候一樣,撫摸著墨鴉的臉,抻開他一直凝重的濃眉,順著他的鼻梁往下,滑過他微微的胡須,輕輕揉著他的脖子。他的頭發很硬,根根可以紮人。在她的撫摸下,墨鴉慢慢地慢慢地在睡夢中展開笑顏,雖然很淡,可一下扯破了他戴在臉上多年的強硬偽裝,整個人變得非常柔和。
不知過了多久,蘇果被一聲“姐姐”喚醒,原來她自己也在這安逸的氛圍中睡著了。低頭看去,見墨鴉已經目光炯炯地看著她,不由笑道:“我也睡著了。墨鴉,你睡著的時候好像又回複當年的樂履塵了。睡得好嗎?”發覺這個時候的墨鴉還是全身懶散,沒有見麵時候的銳氣。人說睡不著覺的人是粗暴的,墨鴉天天無眠,不冷酷才沒道理了。
“睡得很好,沒有做常做的夢。”墨鴉的聲音有點沙啞,也沒冷冽。
“不知睡了多少時間。”蘇果微笑著抬起手腕一看,“才睡了兩個多點的小時,你睡夠了嗎?”
“夠了。”簡短卻溫和。
“那麽,起來,不許賴床。”蘇果俯身輕輕在墨鴉額頭印下一吻,才要起身,卻被墨鴉反手緊緊扣住,也不知他怎麽撐起身,一個熱烈的吻落在蘇果唇上。蘇果連忙兩手一起使勁推墨鴉的臉,但推不動,幾乎是本能地,她一口咬了下去。
吃痛的墨鴉這才清醒過來,捂著流血的嘴唇跳開身,驚惶失措。忽然想到,連忙屈身跪在地上,輕聲道:“求姐姐責罰我。”
蘇果看著墨鴉隻會歎息,她是狐狸精,哪個男人能受得了她今天的如此溫存,連當年意誌那麽堅強的君文,麵對她這個仇人之女都多方妥協。何況內心如此脆弱的墨鴉。蘇果雖然去過古代,但是對跪拜還是不適應,忙起身拉住墨鴉,道:“你起來,與你無關,因為從血緣上而言,我還真不是你的姐姐,我們的關係隻存在於靈魂。你的衝動可以理解,不是你的錯。”
墨鴉也沒多說,爽快起身,但又緊緊抱住蘇果,輕聲道:“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不對姐姐有非分之想。”
蘇果讓他抱一會兒,便推來他,微笑道:“我該回去了,你叫人送我去陳樨公司。”
墨鴉有點不情願地放開手,沒敢再強迫蘇果,隻是悶聲悶氣地道:“能不能不去陳樨那兒?我給你置辦一個公寓,你就是住這兒也可以,你那樣與他沒名沒份地同居著,算什麽意思,這種人一點不尊重你。姐姐,出來住吧。”
蘇果笑道:“我喜歡他,我又不願意承擔家庭責任,不想跟他父母打交道,所以同居是最好選擇,否則陳樨巴不得用婚姻捆住我。你不用擔心我,我不象看上去那麽沒用。”
墨鴉的臉上又恢複冷漠,冷冷地對蘇果道:“那麽你跟陳樨說,他如果對不起你,我讓他碎屍萬段。”
蘇果相信他做得出來,看著墨鴉的臉,微笑道:“你睡覺時候眼角的淚痣又出現了。我不知你用了什麽法術消除的淚痣,但是你睡覺的時候多柔和,我喜歡那樣的弟弟。我不喜歡你陰冷嚴酷的樣子。弟弟,你要是不走出自己的心魔,你永遠不會得到快樂。”
墨鴉淡然道:“我來到這個世上,本來就不是為了吃喝玩樂。姐姐,我以後會好好保護你,隻要你開心快樂就行。”
“你希望姐姐開心快樂,姐姐何嚐不希望弟弟過得開心快樂?如果你不快樂,做姐姐的心中會一直有個遺憾,怎麽可能快樂得起來?人同此心呢,你別太委屈自己,也別太固執,該忘的還是忘記吧。”
墨鴉不再言語,卻是拿出請的姿勢,請蘇果出門下樓,他親自開車送蘇果到陳樨公司的大樓。果然如蘇果所料,墨鴉早就側麵了解了陳樨。
熱鍋上螞蟻一般的陳樨看見蘇果回來,而且還是完整健康地回來,禁不住感歎出聲,“老天,嚇死我。”緊緊抱住蘇果不舍得放開。蘇果這時能夠深刻感覺到兩個男人的懷抱給她的感覺截然不同,對陳樨,她有激情。
“可以接阿樂回家了,不會再有事,墨鴉答應了我,他還是挺尊重我這個姐姐轉世的。”
陳樨卻是在蘇果的頭頂悶悶不樂地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我爸媽把阿樂扣了,說……,蘇果,不知我跟你說過沒有,我算是個衙內,我爸爸是省公安廳一把手,他去調查了你。”
蘇果從墨鴉那裏出來,本來神經還是緊繃著的,此刻被陳樨擁抱著,已經和緩不少,再聽他說了這事,忍不住笑出來。“這下你可怎麽解釋好?我跟你說的,你會體諒我,可是跟你爸爸說這些可不行吧。怎麽辦?又不能亂說,免得遲早傳進阿樂耳朵裏。”
陳樨隻有苦笑:“我也這麽想的,怎麽跟我爸媽解釋好?他們兩個官場老手不是很容易騙,我爸又是個不肯跟兒子妥協的人。我今天跟他們在電話裏麵什麽辦法都使出來了,還是沒用。蘇果,好在你不生氣。”
蘇果笑道:“能怎麽辦,都是我的問題。本來我最頭痛與你父母打交道的事,現在隻有硬著頭皮啦。但願你父母不會當麵追問才好,否則我會不知道在兩個老人精麵前怎麽說話。對了,那本《國家地理》你有沒獻寶了?那可是我目前最重的砝碼了。”
“說了,他們不相信是同一個人。”陳樨都不好意思多說,怕蘇果生氣,說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類似他以前最討厭的小人。
蘇果想了想,抬起頭道:“不怕,我包裏還有不少合影,而且還有錄像光盤,你爸爸可以拿去檢查是不是電腦處理過的。回家找出來給他們送去就是。慢慢來,你當初還想隔離我和阿樂呢。”
陳樨有點害臊,當初他還真是有點大義凜然,差點錯過蘇果。“對,回家,慢慢來。”陳樨對蘇果很自然地說出的“回家”兩字心裏非常受用。“對了,我請爸爸的手下調查了一下,墨鴉隻是他在道上的大號,他的真名是樂履塵。”
蘇果拿手指輕輕在陳樨喉結上劃著,追著他說話時候喉結的滾動,覺得很好玩,“我早知道墨鴉所有底細,樂履塵也不是他的真名,但是這個世上大概隻有我和他知道他的真名了,他也沒告訴我。正要說你呢,罹跟著我差點出問題,墨鴉不是你能想像的那種普通人,他有古代傳說中的特異功能,你以後不要叫人做跟蹤或其他什麽事了,很可能因此會賠上人命。”
陳樨點頭,“可是我不放心你,這才求了罹。我還調查出墨鴉手中有兩家賓館,都是四星的,一家生物製藥廠,是剛收購的,據說有很強的研發能力,還有一家足跡遍布全國的物流公司,實力可能比我強。在經營方麵,他是個強者。但是他在公安局的留底不很好,好幾條命案明明指向他,可是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是他做的。聽說公安局的人都很怕麵對他。”
蘇果一驚,看了陳樨一會兒,這才皺起眉頭,憂心忡忡道:“我就知道他,唉,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陳樨,我能知道那幾件命案嗎?很要緊,這與他的一條詛咒有關。或許,我可以幫助破案。”
陳樨猶豫,道:“我倒是不怕麻煩,我即使不通過我爸,叫我爸秘書去做也可以,隻是,墨鴉既然是危險分子,你那樣關注他會不會太危險?今天早上你離開的時候臉色很差,我看著很放心不下你。”
蘇果歎息:“我本是得過且過的人,可是墨鴉會變成今天這樣,我也有責任。而且,他受的苦實在不是人受的,我隻要有一息希望,就一定要挽救他。而且,我既然知道他很可能將他的詛咒實施出來,怎麽也得想辦法阻止他。那個詛咒打擊麵太大。”
“會死很多人嗎?”陳樨驚訝,“依墨鴉的實力,要是孤注一擲的話,他可以害死很多人。再說他已經有遍布全國的勢力了吧,他的物流公司其實是他遍布在全國的勢力。”
蘇果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會死很多人,不過比較有針對性,但即使有針對,死的人也幾乎都是無辜的。陳樨,你別與人說,這話說出去人家也未必肯相信。我再想想辦法。”
陳樨也想了一會兒,道:“蘇果,如果你決定做了,我竭力幫你。我沒別的能耐,公安方麵我可以聯絡,經濟方麵的打擊我可以做出一點。”
蘇果沉吟了會兒,道:“見機行事了。今天阿樂可能接不來了,也好,你現在忙你的,我旁邊上網玩兒,然後一起外麵晚飯,我要吃川菜,怎麽樣?”
陳樨雖然還想卿卿我我,可是工作追著,今天已經因為掛牽蘇果而虛擲一天光陰了,怎麽也得做點什麽。蘇果則是先放下墨鴉這邊的一切,開心上網,那麽多讀者的來信要回呢。還有,得給新朋友徐闈去個郵件,蘇果喜歡這個美女教授。
幾天以後,蘇果得到陳樨給的墨鴉涉嫌殺的人的名單。居然共有七個,還好,沒有一個姓陳的,更別說相當希罕的姓相的了。看介紹,死的七個人都是當地的惡霸混混,有點黑勢力的傾向。根據上麵的介紹來看,既然沒法破案,所以墨鴉作案動機也都隻是些猜測,主要還是因在運輸市場方麵的惡性角逐導致。怪不得墨鴉可以有個全國性的物流公司,手段夠黑。據陳樨說,做運輸的不少有點黑背景。那麽墨鴉可說是大哥大了。
雖然被殺的也不是好東西,但是墨鴉殺人還是錯誤。但不知是不是真是他殺的。蘇果真希望是冤枉他。任誰被活埋在底下千年,出來都得變態,上次接觸來看,墨鴉還是講道理的。
陳樨一直很忙,但他已經壓縮工作時間,晚上一定回來陪蘇果。蘇果本來想說不必的,但是想想又算了,做人那麽認真幹什麽,有花堪摘直需摘,莫待無花空折枝。少做一點事業,多得一點快樂,在此時的蘇果心中,是理所當然,想當初還會傻兮兮地支持賭徒加班,做出成就。現在想想又是何必呢。
白天時間,蘇果會帶著攝像機和照相機出去郊外,尋找這個城市飛鳥的足跡。圖文並茂的文章很受本省雜誌報刊的歡迎,製作的片子也上了電視。徐闈也很喜歡她的文章和照片,不時還會傳達一些她認識的教授提的疑問或者讚美。為此,蘇果不得不到圖書館找書研究,再去野外對照,以免回答出來的問題牛頭不對馬嘴。於是,做出來的節目或寫出來的文章越來越專業,連本市的一家全國重點大學的教授都通過報紙聯絡上了她。陳樨非常自豪,到處吹牛,自然是一點不拉地說給父母去。反而蘇果自己不覺得如何,做到這些,對她而言,輕而易舉。
這樣子忙碌了兩個月之後,陳樨的父母終於答應見麵吃飯,但是並沒有約在各自寬大的別墅裏,而是又在飯店,而且定的還是大廳的位置,通知時間更是促狹地在蘇果與陳樨已經開始吃晚飯的時候。陳樨接到電話,火爆地一個“尋什麽……”就吼出來,但隨即把後麵的話都往回吞了下去,忍聲吞氣地答應了,這才對著蘇果氣憤地道:“他們尋什麽開心嘛,仗著阿樂在他們手裏,也仗著我怕你受委屈不敢對他們發火。哪有我們這樣做父母的,委屈到看自己的孩子隻有趁阿樂中飯時候。蘇果你太遷就他們。”
蘇果笑嘻嘻的摸摸陳樨的臉,也不說話,跳起來去換衣服,陳樨隻得嘀嘀咕咕地跟上。一路都是陳樨在罵“什麽世道,什麽世道”,反而蘇果總是笑嘻嘻地摸摸他的臉,搞得陳樨最後到了停車場終於忍不住問:“蘇果,你到底是讚成還是反對?怎麽態度那麽曖昧?”
蘇果笑道:“我覺得你們父子都好玩呢,家裏人那麽認真幹什麽,尤其是你,我看你對別人都是長袖善舞的,怎麽對你爸爸就像鬥雞遇到鬥雞了呢?一定是你從小就與你爸爸鬥到大的。我看著你那麽認真勁兒,開心呢。”
陳樨這才覺得自己還真是認真過度了,斜眼看蘇果滿臉揶揄,又氣不過,伸出手嗬蘇果的癢,他知道蘇果最怕癢了。蘇果連忙求饒,還真怕受不了,定力渙散,露出小狐狸真身。
兩人這才走出車子,手拉手進去飯店。蘇果還是促狹地忍不住笑問:“陳樨,你小時候是不是常挨你爸爸的打?我看你父子現在那麽作對的臭脾氣,以前住同一屋的時候一準非常火爆。”
陳樨笑道:“還真被你猜到了,小時候我常挨爸爸揍,媽媽幫我。等我上了初中,媽媽開始幫我爸,因為他不是我對手了。高中開始我們打嘴仗,終於不再動手。大學開始我媽媽一邊倒,因為爸爸常被我酸得氣死。現在嘛,他們知道我的弱點在哪裏了。”
蘇果當然知道陳樨口中他的弱點是她。笑著輕問:“要不要我幫你一起酸他們?”
陳樨笑道:“今天先把阿樂爭取回來再說,否則我們的女兒捏在他們手裏,我們永遠沒有主動權。”
兩人已經走到陳冷泉、章愉和阿樂在的那一桌,蘇果還是忍不住又貼著陳樨的耳朵笑道:“到底還是做兒子的,自己罵可以,不讓我一起罵。”
兩位年長的看著兒子與女友當著他們的麵親熱,都很不適應,感覺蘇果沒尊重他們。阿樂見了父母高興得不得了,跳下椅子就撲上來。陳樨一點不客氣,把阿樂的椅子搬過來放到他和蘇果中間,這才跟父母道:“這是蘇果,別的我也不用介紹了,爸爸都調查過。有什麽話,不要當著阿樂說,以後我們找機會四個人說。”
章愉做人比較彈性,她坐在蘇果旁邊,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半天,心說怎麽也不像老頭子調查出來的那麽不堪啊,這氣質是明擺著的。她微笑著道:“真是個美麗的女孩,漂亮的女孩我見過不少,但那麽美麗的不多。聽說你做的本市飛禽專題非常受歡迎,都是你自己一手策劃的嗎?”
蘇果見她比較友好,也就放鬆下來,見賭徒父母留下的後遺症還在,緊張。“陳樨也幫了不少忙,他知道哪裏可以掏到什麽鳥蛋,看來從小是個頑皮慣了的。”說話時候,幾乎是本能地,給一塊魚肉剔骨挑刺,喂給阿樂。
阿樂聽了拉住蘇果袖子,硬是把媽媽的頭扳過來,叫道:“媽媽媽媽,我要你拍的嘴巴紅紅的,毛毛灰灰的,小小的那種鳥,我要養一隻。”
蘇果想了一想,道:“哦,你說的是文鳥,這種鳥可能是動物園溜出來的,花鳥市場一定有,媽媽給你去找找。阿樂為什麽不喜歡白鷺?”
“白鷺不好看。”說著金雞獨立站到椅子上,肩膀一聳,雙臂一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歪著嘴道:“瞧,我裝得像不像?”
眾人大笑,連陳冷泉都笑了出來,陳樨忙把阿樂抱下來,阿樂扭了半天不肯放棄動作,最後隻好被陳樨按在懷裏吃飯。蘇果回頭對章愉道:“阿樂跟著爸媽很快樂,謝謝你們倆工作那麽吃重還幫我們帶阿樂。”
章愉本來覺得這話挺好的,很大方,才想笑眯眯回答一句,算是認了蘇果叫他們爸媽,沒想到陳樨補充道:“爸媽帶著阿樂,我們倆回來都閑得發慌,隻好培養感情。”這一下,認還是不認?認了不是承認他們扣住阿樂,結果反而很諷刺嗎?陳冷泉的臉都氣紅了。
蘇果也不知怎麽辦好,知道她要是放低姿態是可以挽回的,但是懶得放,愛誰誰。卻看見墨鴉大步走進餐廳,不知跟領座說了什麽,最後坐在麵對著蘇果的遠遠的角落的一個位置上。蘇果連忙拍拍陳樨,輕聲對他道:“墨鴉,你看看那邊。”等陳樨看了回頭,這才道:“我過去一下,打個招呼。”
陳樨忍不住握握蘇果的手,也是輕道:“這人看著果然冷。你去吧,如果話多,不急著回來。”
蘇果微笑起身,與陳樨的父母說了抱歉,又對陳樨輕說一句“少氣你爹娘”,這才去墨鴉那裏。陳家一家人的目光都跟了過去,陳冷泉一看就道:“陳樨,蘇果怎麽與他交往?這個不是樂履塵嗎?是個危險分子啊。”
陳樨心裏雖然擔心,但臉上卻是沒敢露給他父親看,隻是淡淡地道:“樂履塵叫蘇果姐姐,很尊敬她。你不用擔心她,蘇果一個人都敢去北極呆一年,她的膽子大著呢。”
章愉驚道:“那個男的起身迎接蘇果,還給她端椅子。陳樨,你……老婆不能太複雜。”
“晚了,我喜歡她,對她死心塌地。”陳樨低下眼,心說蘇果要隻是那麽一點點複雜倒也罷了,其實比父母想像的還要複雜很多。
這邊墨鴉回座,也不說話,隻是看著蘇果,喝杯子裏的白開水。蘇果知道他話少,便主動問他:“還是讓人跟蹤著我?保護我?可也不用你親自出馬啊。”
墨鴉點頭,卻看向陳樨一家,嘴裏徑自道:“那家人對你不友好。因為你的出身?”
蘇果微微一笑,道:“我不在乎,也沒想跟他們說明真實情況,因為他們不是我在意的。陳樨知道就行。點什麽菜?”
墨鴉猶豫了一下,道:“我吃素,不喜歡吃葷腥。”
蘇果吃驚,看了他好一陣,才輕輕地道:“是我不好,要是我當初不自封起來,好好在皇帝麵前說說話,你也不會遭那些罪孽。真希望你還是以前那個仙童一般的樂履塵。”
墨鴉對小姐點了幾個菜,這才淡淡地對蘇果道:“你是不是通過陳樨調查了我什麽?你不如直接來問我。”
蘇果輕道:“這兩個月我一直在擔心,怕公安的一直盯著你盯出什麽來,你呢?我更擔心你做出什麽。弟弟,你可不可以不要殺人?我找到有關你的資料後,幾乎可以確定,那七個人是你殺的。然後,我到其中一個離這兒最近的死人的現場看過,我算到你怎麽動的手,你是從樹枝上掛下來一手捏碎那人喉嚨的。其他六個我都不敢去看。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頭,受了不少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我真不知道怎麽可以讓你快樂。”
墨鴉吃驚,沒想到蘇果能算出他動手的經過,一時心中緊張,不知怎麽回答,他不願對蘇果說假話。但又見蘇果的眼淚在眼圈中打轉,心下不忍,想如她所願發誓自己再不殺人,可是可能嗎?他已經騎虎難下。過了很久,他才簡單地道:“那七個人罪有應得。”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但你不是古代的俠客,你無權結束別人的生命。我很不喜歡你那樣做。”蘇果說了這些,但心裏又明白說了白說,墨鴉千年壓抑下來的心理黑暗,哪裏是三言兩語便可打發的。他沒變成個晝伏夜出的吃人惡魔,而是這樣起碼還對她講道理的墨鴉,他已經做到最好。可是他的最好,對於人類來說,還是災難。不得不歎息,又無話可說,隻得沒話找話,“我拍的那些鳥的錄像你收到沒有?我包上盒子放在門口,後來見盒子不見了,應該是你的人拿去的吧。”
墨鴉點頭,“錄像我看了,滿好,沒象中央十套做的節目那樣故弄玄虛。”菜上來,很簡單的蘑菇菜膽,油燜雷筍,墨鴉像是完成任務一樣地進食,全無美食的概念。“今天我過來,準備殺一個人。”說話的口氣,比人說殺一隻雞還輕鬆。
蘇果聽了震驚,不能置信地看著墨鴉,半天才道:“為什麽要告訴我?為什麽不讓我做鑽沙堆的鴕鳥?”
墨鴉淡淡地道:“我既然會做,就不怕告訴你。你不是別人。你會阻止我嗎?”
蘇果喃喃地道:“你準備殺什麽人?是不是十惡不赦?是……”
“我的一個生意對手,男,四十九歲,最愛找十幾歲處女下手,據說采陰補陽,壞在他手中小姑娘不下十名,可是都沒敢出來說話。如果姐姐三分鍾內不反對,我立刻出手,你幫我掩護現場。”墨鴉說話時候眼睛閃爍妖邪的黑光,嘴角略斜,似是在諷刺什麽。
蘇果常看新聞,知道世上還真有這種人渣在,每次看見的時候恨不得自己出手去殺了他們。“真話?”
“切,廢話。”墨鴉叫了五碗飯,飯店的飯碗雖然小,可五碗也不是小數目。他一邊說話,一邊將飯吃得飛快。
蘇果沮喪,還真是廢話,墨鴉要瞞她的話,根本就可以選擇不告訴她,她最多也就是事後知道一二,也可能永不知道。可又說不出什麽同意或者阻止的話,那種人該殺,但她又覺得,應該交給法律處置。這一刻,蘇果覺得自己真虛偽,不如墨鴉直率得多。
眼看著墨鴉風卷殘雲一般吃完飯,拿手巾一抹嘴,道:“三分鍾超過,我走了。”蘇果眼看這墨鴉的分身離體而出。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步子略一停頓,蘇果看到他的眼睛中有疑問,然後如疾風飆走,帶得餐廳屋頂的垂珠水晶吊燈跟在他身後輕晃,發出悅耳的象風鈴一般的叮叮咚咚聲。轉回頭,蘇果看見依然坐在對麵,冷然而對的墨鴉的軀殼,忽然明白,他這就有了很好的不在場證明,這個證明還是省公安廳長做的。而蘇果知道,她是暫時無法脫身了,她得陪在這邊以免有人打擾墨鴉。可以想見,以前七個被殺,墨鴉也是製造的類似不在場證明,雖然可能製造的現場各有不同。
想到墨鴉介紹將死者身份時候那略帶諷刺的嘴角,蘇果忽然有點哭笑不得,他沒有直說,可是他知道她不會阻止,而且他還體貼地給她台階,隻要三分鍾內她不說反對便可,他不勉強她非說讚成。可是,這麽一來,她前麵所說的所有不讚同墨鴉殺生的話不就成了笑話了嗎?剛剛還勸說墨鴉無權結束別人的生命,現在呢?可以阻止卻不阻止,因為她自己也覺得那人該殺。真是該死的雙重標準,蘇果覺得自己真正是個偽君子了。反正蘇果知道,她以後是再沒立場勸說墨鴉了。看著默然而坐的墨鴉的軀殼,蘇果很有將手中的水潑過去的衝動:中他圈套了。
半個小時,相對於尋常殺手而言,穿越大半城區,突破保鏢防線,殺人,再穿越大半城市回來,速度幾乎是不可思議。對蘇果而言,卻覺麻麻,她可三分鍾內便搞定一切。可見墨鴉雖然擁有法術,可真如他所言,跟他師傅所學的還是不多。再說觀月樓主人是好人,可法術本身也是一般,比起藍狐精這樣骨灰級的妖精來,那是差多了。饒是墨鴉緊趕慢趕地如風回來,蘇果還是嚐盡如坐針氈滋味,她已經偷眼看到陳樨的父母拂袖而去,而且帶走了阿樂。是,誰家長輩甘願受此冷落?
墨鴉鑽回軀殼,蘇果早橫眉豎目瞪上了他,“好,你既然已經回來,我回去那桌了。”蘇果垂頭喪氣起身。
墨鴉沒挽留,隻是在她身後冷冷說了句:“做我姐夫不容易,你怎能交心。”
蘇果一怔,他怎麽看出來的?對了,他剛剛回來時候,在陳樨身邊轉了一圈。停步回頭一看,見墨鴉又是歪著嘴角一臉諷刺,卻無取笑,因為他不會笑,不由氣極,“You fuck 千年老妖。”
墨鴉哈哈大笑,可是臉上肌肉不會震動,旁人看著隻覺詭異,“姐姐,我早知你已經看出我是什麽。你生氣的樣子真……”墨鴉忽然怔怔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怎麽一不小心又褻瀆姐姐了?
蘇果回到陳樨身邊,見陳樨還是微笑相迎,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沒把心真正依歸在他身上,卻給他惹了無數麻煩。“對不起,陳樨。你爸媽生氣了吧?”
陳樨隻是笑道:“沒什麽,我跟爸媽見麵,不吵架的機會不多。給你叫了海鮮粥,剛剛我看你一直在談話,都沒吃一點東西。”
想到墨鴉剛剛的諷刺,他隻是在陳樨身邊轉一圈便知一切,難道陳樨心中能不清楚?可他還是對她那麽體貼那麽好。“陳樨,生我氣好不好?你對我那麽好,我都慚愧死。”
陳樨奇怪地看看蘇果,忍不住又看看墨鴉,笑道:“是不是有人在我背後胡說八道?蘇果,誰都會想傾其所有對你好,而你卻把機會給了我,我開心都來不及。飯後有沒有興趣看下半場足球賽?剛剛你走開時候許總給我的電話。”
蘇果隻能歎了一聲,看來叫陳樨罵她,那是不可能的。不知墨鴉剛剛經過陳樨身邊的時候,看到的陳樨是怎樣一副落寞神情。他也算是一個大好青年,她害得他沒了脾氣。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恢複以前的熱情,沒辦法再象過去那樣沒心沒肺,不知為什麽,親熱過後,想到的是又少一天,歡笑過後,想到的是終會分離,因此總是無法投入。這日子過得,似乎是有另一個自己淡淡地飄在一邊,看著肉身在紅塵打滾,而後鼻子發出一聲不屬於冷笑範疇的聲音,是歎息,是無奈。她對不起陳樨,可她有心無力了,她控製不住自己,也相信她如果做戲,陳樨會看得出來。
球場離飯店不遠,兩人怕球賽結束後人海如潮,車子難以行動,幹脆走路過去。才到球場,卻見門口停著幾輛似乎是才開來的警車,陳樨笑道:“最近聯賽場麵火爆,怎麽總是有球場暴力。蘇果,回去吧,裏麵一定很亂。”
“才上班場還沒結束呢,難道球迷就打上了?進去看看,大不了一看不好立即掉頭再溜。我知道你不知多想湊這熱鬧呢。”蘇果自己也想湊熱鬧,一直隻看電視上轉播的火爆場麵,不知身臨其境會是怎麽回事。
陳樨被她說中心事,回眸見穿著橙色毛衣,白色褲子的蘇果在夜風中嬌嫩香甜如橙,忍不住親親她的臉頰,拖著她一起跑進去,唯恐走慢一步,錯過好戲。沒想到進場一看,什麽好戲都沒有,隻見場上球員懶洋洋地跑兩步走三步地踢球。陳樨喘著氣直笑:“如意算盤打空了。咦?許總呢?怎麽不見他?場上那支穿綠條球服的球隊還有他一半股份呢。”
蘇果也是挺失望的,左右看看沒見許總,更不見吵鬧,卻聽球場爆出一陣歡聲雷動,原來是為剛剛一次沒準頭的射門。等一波熱鬧過去,蘇果這才笑道:“還挺感染的,咦,許總怎麽約了你自己卻跑了?”話還沒完,卻見陳樨走過去與一個穿警服的打起招呼,旋即,陳樨臉上變色。又見他說了幾句回座,蘇果忍不住摸摸他的臉,在洪大的人聲中不得不大聲問:“怎麽啦?”
“許總在休息室被殺了,剛剛給我打完電話才發生的事。我剛才把通話記錄翻出來給公安局的朋友提供一個準確時間。那個公安局朋友曾經提供給我樂履塵的有關檔案,聽說這回的作案手法與墨鴉的相同,現在看來,他們是冤枉墨鴉了,我們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墨鴉。”
蘇果心說,看來眼見為實這話得作廢了。“你有沒有跟你朋友說你看到墨鴉?”
“說了,事實嘛,再說我不說我爸也會說。許總好歹算是本市名人。”讓陳樨奇怪的是,蘇果臉上的神色有點不以為然。一條人命橫在眼前,兩人再沒興趣看球賽,又拖著手出來。
蘇果走到外麵,這才深吸一口氣,於無人處輕道:“陳樨,我賴了一筆帳,你一直沒跟我提起。我說見過墨鴉後跟你說說我的身世,可是我一直沒說,其實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在欺負你,仗著你對我的好欺負你。”
陳樨笑道:“我倒是不怕你賴帳,就怕你逃債。你不說定是有苦衷,我不會勉強你,不過我心裏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蘇果聽了了然一笑,早知道就是這個答案,剛剛進球場看到警車時候,陳樨其實不知多愛看熱鬧,就是怕傷到她,硬是忍著說不進去。可憐的陳樨,本來多有性格一個人,現在在她麵前變成麵目模糊的爛好人。她深吸一口氣,道:“這個案子是墨鴉幹的,我默許的。我和墨鴉都不是尋常意義上的人,所以剛才我們之中有一個人離開,你們都看不出來。”
話音才落,陳樨隻覺一陣陰風繞他一圈,帶給他全身寒意。他一個激靈,看著夜色中猶如發光體的蘇果,喃喃道:“我早就該猜到你不是尋常人。”
原以為蘇果會答話,卻見蘇果扭頭看向別處,皺眉道:“墨鴉,搞什麽名堂,到我麵前裝鬼弄神。人說變態殺手喜歡作案後回到現場看警察破案,你這人也是變態了。”
陳樨心中一寒,睜眼四顧,卻什麽都看不到,哪裏來的墨鴉。耳根卻忽然吹到一陣輕風,一個細細的聲音極快地冷笑一聲,“蠢材,還要老婆保護你”。隨即環繞身邊的一股無形的寒冰似的壓力如風消散。這下不用蘇果解釋,他早深信墨鴉不是尋常人。再看蘇果,隻見她嘴唇輕動,眼神若有所思地看著身邊一點,卻聽不見她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才見蘇果回頭,緊張地看向他。“陳樨,墨鴉走了。”
看著美麗如仙,不,或許正是某種意義上的仙的蘇果,陳樨耳邊回響的都是墨鴉的聲音,“蠢材”,相比於他們,自己不是蠢材是什麽?蘇果便是如此一個極端聰明優秀絕倫接近完美的女孩。一時思緒萬千。
蘇果看著陳樨目光空洞地看著她,可很明顯,眼光的焦點在無窮遠。而陳樨臉上的神情則是迷茫加迷茫。似乎可以看到他的心晃晃悠悠地支離破碎地飄向遠方,飄向遠離她的遠方。這一刻蘇果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老好陳樨也要離開他了?就像他們那麽多人一樣,到最後都一個個地無可挽回地離開她了?不要啊。
蘇果這時候不知從哪兒來的衝動,也不顧這是在大街上,撲上去就抱住陳樨,踮著腳尖在陳樨臉上亂吻:“陳樨,陳樨,你說話啊,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你別不說話啊。”
陳樨冷不丁被撲上來的蘇果撞得倒退幾步,好不容易站住,腦子才恢複清醒,又被蘇果的熱吻奪去魂魄。蠢材就蠢材吧,回家做蠢材,上班八麵威風地去討回心理平衡,本來就沒想在老婆麵前做什麽好漢。不是尋常人,那是什麽人呢?可容不得他多想,激情早把腦袋衝昏。
隱身在遠處的墨鴉眼看著這兩人在大街之上忘我激吻,心裏頓時明白他剛才對陳樨的打擊反而激發出蘇果的真心,心中極其懊悔,旋身一掌打在身邊一棵碗口粗細的香樟樹上,隻聽“喀喇”一聲,香樟樹攔腰而斷。他也發足狂奔,迅速衝入黑暗。
可是激吻中的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有棵樹在他們附近倒下,直到攜手回程,這才見一棵受了無妄之災的樹橫在人行道上。陳樨會心而笑:“有人發狂了。”
蘇果則恢複憂心忡忡:“要命了,我怎麽跟墨鴉解釋我的身份。他開始懷疑我騙他了。”
蘇果在浴缸裏泡得可以發豆芽,這才慢吞吞爬出來,穿上睡衣,鑽進被窩。空氣中氤氳的是激情過後的餘韻。陳樨伸臂懶懶地攬她入懷,睡眼惺忪地道:“這麽久,快睡吧。”
蘇果鼓起勇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就跟睡前給阿樂講一樣。”
陳樨縱容地笑,“好啊,我聽著,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蘇果被他逗得稍微放鬆了一點,忙道:“是啊,很久很久以前,在北極有一隻美麗聰明的小狐狸,她一個人占了很大一隻冰洞,連北極熊都垂涎她的窩。她是捉旅鼠的好手,隻要是她出手,抓來的總是最胖的一窩。有一天啊……”蘇果正沉靜在自己過往無憂無慮的好日子裏,忽然聽到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什麽?她好不容易準備交底,這家夥居然睡著了?
蘇果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失望,稍微讓開身,看著睡熟的陳樨,他其實早就想睡了吧,隻是等著她洗完澡才肯睡,他對她是真好。不迷信的他以為她是天外來客,還笑著說什麽時候到遠離城市的地方看星,看看她是從哪顆星星飛來。這個骨子裏有點浪漫的人,也好,要麽,就讓他這麽以為吧。
蘇果把軀殼留在陳樨懷裏,隱身出去,抓了手機給墨鴉電話,“你在哪裏?”
墨鴉說了個地址,他也在等,知道蘇果今天已經不想掩蓋什麽,她今天會攤牌,就像她在陳樨麵前攤牌一樣。可讓他想不到的是,幾乎是眨眼之間,蘇果便出現在他眼前。這是個荒郊野嶺,遠近是秋蟲唧唧,微風吹來,略微幹枯的草沙沙作響。氣氛,對於尋常人而言,是詭異的。
墨鴉挺直身體,輕咳一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騙我?”
蘇果心中根本就沒想好答案,聞言隻得強裝鎮定地道:“你說我是誰?”
墨鴉目露凶光,黑暗之中都清晰可見。“為什麽騙說是我姐姐轉世?”說話間,一隻手如疾風般抓向蘇果,五指微曲,似是充滿力量。一抓未中,卻見蘇果早一飛衝天,自知不可能跟著飛上,隻得在地上狠狠道:“有種下來。”
蘇果被墨鴉前所未見的罡風撞得心驚膽顫,飛在空中叫道:“你這人怎麽一言不合就動手?還好你法術不如我,我是不會飛下來跟你打鬥的,你不是我對手,我又懶得殺人。”
“那好,我先殺了陳樨,再殺了蘇樂。”也不等蘇果放應,雙腳一蹬,疾步衝向城中。
蘇果隻得衝上去攔在麵前,背著手飛快地道:“打吧,他們都是凡人,勝之不武,要打打我。我知道我沒保護好你,所以沒臉拿真身見你,隻好托說轉世。可是你變化也真大,要不是你自己追上來認我,我都認不出你是樂履塵。”
墨鴉本來是疾步向前的同時,右拳挾風雷之聲全力出擊,因為他清楚這是他恐嚇來的機會,稍縱即逝。可等蘇果飛快地說出這些話,他一下呆了,可發出的拳頭已經收不回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拳頭擊穿空氣,撞向蘇果,身上驚出一身冷汗,“你快飛啊,快飛啊。”可是,蘇果隻是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托,墨鴉繃緊如弦的身體頓時直飛天空,此乃傳說中的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而對於精通現代科學的蘇果而言,隻要算準受力角度,注意出手方向,她隻會承受到極少量的衝擊力。
墨鴉哪裏知道這些,他重新入世後,把時間都化在打架賺錢上,飛在半空的時候隻想著幸虧蘇果法力高明,這才沒有受到他的傷害。等從遠處掉下,蘇果已經飛縱到他的身邊,輕聲道:“講和吧,我知道我不對,可是我還真沒臉見你。”
墨鴉上過一次當,再加他這人本來多疑,這下隻是將信將疑地看著蘇果,一言不發。蘇果也知道他不會相信她,隻得接續說道:“其實千年之前你見我時候,我的法術已經有成,去接你的賭徒正是我所變。我托大了,也太清高了,不屑去求皇帝,還以為憑觀月樓主,你們可以逃到遠離京城的地方安居。我錯了,直到我隱身出宮在遇見你的那個城市遊蕩,遇見相光等人去處置你。可那時已經晚了,我沒法衝進去幫你,隻有眼睜睜看著無言閣被拉倒,你們師徒兩人被埋。不知道這千年你是怎麽過來的,看見你門口玄關處掛的那幅畫,我……我本來是想用極端方式阻止你危害人類的,可是看了那幅畫,我再也不忍。責任在我,錯也在我,你的所作所為,已經比尋常遭受苦難後的人理智得多。我想用小花小鳥化解你心中的戾氣,但是這千百年沉積在你心中的戾氣怕是早就深入骨髓,我真正無能為力了。”
“那座破破爛爛的涼亭叫無言閣?”墨鴉雖然被壓在下麵多年,卻才是第一次聽說無言閣的名稱。
“是的,我在後麵跟著他們過去的路上聽見的。”
兩人重又陷入沉默。都不知道說什麽好,蘇果心說難道我就撲將過去,抱著墨鴉的頭大喊我是你姐姐我是你姐姐嗎?墨鴉則是再不敢輕易冒認姐姐,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蘇果想了想,便變回過去的瑋月形象,星月下,寬袖大袍,衣袂隨風,如同仙子,“墨鴉,你心中筆下的姐姐形象其實已經變掉了,你把我與羊脂玉觀音像疊加啦。這是我最後見你那一天穿的衣服,你還記得嗎?好了,你慢慢回憶,我回去了,對不起,我對不住你。”
墨鴉見她要走,忽然出聲:“你等等,我問你,你說你到別墅去見我的時候,本來是準備殺我的?”
蘇果隻得回身,道:“是,你本來就不應該受那千年之苦的,你本來應該是在那場滅門慘禍中喪命,卻被我違背天條施法術將你閉在假山小洞裏,外人發現不了你。你天生膽大,你奶娘被嚇死,你居然沒死,當年白無常追來罵我違背天條救下大限已至的人,說你留下必是禍害。唉,我不知你是不是真是禍害,可是看見你的時候,我還是沒法下手。”
墨鴉從不知道還有這麽一段,聞此,不由大叫:“你不應該救我,你幹什麽要救我,我還不如當初被人一刀斃命!你知道埋在地下暗無天日的味道嗎?你知道丹藥發作天天火燒火燎的滋味嗎?你不會知道,你隻會遊戲塵世,玩弄風花雪月,自以為高人一等,完美無缺。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你在哪裏?你在享受!你最沒有資格裁判我的行為。”
蘇果無言以對,是,她好虛偽,她憑什麽,她連忙碌收魂的黑白無常都不是,她真的隻知道風花雪月。她一路順暢,享盡人間關愛,又尤自不足,哀歎愛人生命苦短,她有什麽資格指點受困千年的墨鴉?隻得羞慚地斂衽一揖,就像過去瑋月常做的動作,“對不起,可是你也未必要這三個字。”然後轉身緩緩走下山去。她覺得此時連施用法術馭風而走都是對墨鴉的打擊,她憑什麽。
墨鴉看著蘇果垂頭喪氣下山,奇怪她為什麽不像來時那樣飛速而去。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可是,她憑什麽如此好命?墨鴉非常憤慨老天不公。但再一想,她已經幾次三番救他,致他最後被埋地下千年也不能說全是她的責任,她的動機不是想害他。出現那樣的結果,她未必樂意看到。而且,她還是姐姐,當年抱著他哭教他學好的姐姐。
姐姐兩字,千百年來已經深深鐫刻在墨鴉的心底,氣頭過去,他心中的那片溫暖又悄悄回歸,提醒著他的想念,他心中唯一的光亮。姐姐,要真如她自己說的那樣無情無義的話,當年也不會特意設結界救他,不會特意變作賭徒引他見麵,最後關切地叮囑他要學好,她也有不得已,她也想不到埋在地底下的人還能生還。而且,那時的狗血桃木劍陣,她哪裏近得了身?
俯首看到蘇果已經變回現代人模樣,躬著身艱難地在山路上走著,身影很是嬌弱,心裏一時不忍,想下去幫忙,可心有又是生氣。但到看到她撥開一條樹枝,艱難地屈身鑽過的時候,還是從心底長歎出一口氣,冤家。他三步兩步飛跑下去,一手挾其蘇果,飛奔下山,到了平坦的路上,這才輕輕將她放在地上,頭也不回離開。夜風吹氣掛在他劉海的一條蛛絲,癢癢地觸著鼻子難受,他伸手抹了一把,也不知把蛛絲抹去沒有,人卻呆住,又是那抹若有若無的幽香。不自覺地將手貼在嘴邊,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是她令人陶醉的氣息。墨鴉忍不住嘬唇貼在自己的手心,閉目流連。
忽然身邊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打破秋夜的寧靜,墨鴉被吵,從旖旎氤氳中清醒,迷茫地看著拖拉機從身邊擦著開過,心中明白,自己又亂倫了。
瑋月沮喪地回家,鑽回陳樨的懷裏,心裏滿是自責。可是,自責有什麽用,還是珍重身邊人吧。
從第二天開始,陳樨驚訝的發覺,蘇果對他依戀很多,走路不再是顧自離得遠遠而走,而是總如絲蘿纏喬木似地粘著他。這讓他很滿足。他以為是昨晚蘇果把“真相”與他說了,所以心中沒有顧慮,輕裝上陣。他小時候常有幻想與天外來客對話,做過無數玄幻古怪的奇夢,雖然沒想過有一天會找到一個非同尋常人同床共枕,但事到臨頭,他心裏除了稍微有點覺得怪異外,並沒有覺得不適應。他愛蘇果,愛,總得伴隨一點犧牲。而且他也會守口如瓶,這是他和蘇果兩人之間的秘密。
隨著天氣轉涼,侯鳥次第南飛,蘇果隱身如影相隨,一絲不差地抓住無數細節,拍到了鳥兒們整裝待發的全過程。她在配上文字說明後,給徐闈的郵箱裏發了一份。但是一份給墨鴉的在打好包後,最終沒有放到門口,雖然她知道,墨鴉還是派人跟著她,不知是跟蹤還是保護。
雖然樂履塵這回被洗脫無罪,但是老人精陳冷泉與章愉都不喜歡兒媳婦是那樣一個複雜又漂亮得過頭的女人,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兒子能有一天醒悟過來,色即使空。而阿樂當然是不能放回去的,她哭鬧都沒用,兩個老人精自有辦法哄勸一個小孩。於是蘇果與陳樨還真不得不如陳樨諷刺的話中所說,他們隻有在大把空餘時間裏培養感情了。
海南依然炎熱,陳樨倒三亞參加行業會議,蘇果當然非得跟上。路上蘇果嗤笑,這是標準的侯鳥南飛。白天男人們開會,隨行太太隨團遊玩。蘇果以前不知與賭徒來過幾次海南,睹物思人,還不如天天下海遊泳。晚上跟著陳樨參加自助餐會、酒會。她當然是最美麗的太太。出門在外,陳樨反而輕鬆,將此當作一次旅遊。他們總是早早退場,攜手在沙灘上散步。第二天晚陳樨酒後微醺,在蘇果耳邊低聲吟唱,踏浪而舞,跟著退朝的海水越舞越遠,又隨著漲潮的海水舞回原地。幕天席地,快樂來得無遮無擋。
第三天陳樨沒睡夠,鼻青臉腫地去開會,當然被人笑話。蘇果倒是無所謂,睡少睡多對她而言沒什麽大的區別。懶得跟太太團出去,一個人坐在原木露台上吹風上網玩遊戲記樂譜,她的薩克斯已經小有成就。
信箱裏有徐闈的電郵,打開一看,原來她要來國內,忙上MSN找她,正好她在,蘇果連忙一個紅唇送過去,很快有了回音。
“我聖誕節前十天回國,去一個朋友推薦的相當封閉的村落研究他們那兒獨特的遺傳特性。聽說那兒的風物幾乎沒被破壞,幾乎還是過去的樣子,順便旅遊,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有興趣,但我得跟陳樨請假。”
“切,小女人。再給你一條誘惑,那兒有座近千年的廊橋。養在深閨人未識。”
“奇怪,你一個在國外的人怎麽那麽清楚了?好吧,我跟你去,什麽地址?”
“因為那個村落非常閉塞,與外界通婚極少,所以很適合我們研究。我有一個同事去年被邀請去那兒研究相氏家族的遺傳特征,大有收獲。回來帶來無數照片,看著令人眼紅。”
“相氏?能不能請問一下你的同事,是誰家邀請他去研究?我與那個姓有淵源。”
“你男友不是姓陳嗎?”
“嘻嘻,因為相這個姓很少,所以追尋其在曆史上的根係比較方便,我在玩這件事。或者,DNA研究可以對我的研究有幫助。”蘇果不得不撒謊,而她心中隱隱有了個不好的預感。
“陳太,你喜歡的東西可真雜。好,我立刻問他。”
陳太?這倒是一個可愛的稱呼。蘇果不由對著屏幕微笑。陳太,嗯,等下告訴陳樨。
“回來了,是厚樸製藥集團。”果然是墨鴉的生物製藥公司。
“啊,我知道他們,我一個朋友是它家老板。”打字的時候,蘇果的心陣陣發涼。“我可能不便過去了,會被他懷疑我竊取什麽機密。”
“生意人,切,那就算了。”
“你什麽時候來,我去接你吧。”
“這倒不用。對了,你拍的侯鳥遷徙前準備的照片和寫的文字,有人非常欣賞,想找你切磋,可不可以給他你的MSN號?”
“行啊,我也想找專業人士指點提高呢。”
“天才,又是美女,你叫別人怎麽活。”
“嘻嘻,天才,美女,名校教授,你才是讓人不活了。”
下了MSN,蘇果不得不沉思。想了一會兒,在GOOGLE上打上基因武器搜索。出來的結果與她印象的大致相同。那麽,這個目前由少數國家從事的基因武器研究工作,墨鴉會不會也在私下召人研究?據說他的厚樸製藥集團有很不錯的研發能力,再加他如果真有研製基因武器之心,那麽,他下麵應該有不少相關人才,有他那麽強大的經濟實力支撐,不知研究進程到了何種地步?徐闈說她的同事是在去年過去的,可見墨鴉早就已經動手,而且竟然還外聘國外名校教授。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目前看來,這種基因武器的研究似乎還沒有成功案例,但蘇果懷疑,隻怕即使是有成功案例,也未必有國家大肆宣揚出來,因為這是對人類的極大威脅,將會造成不可阻擋的浩劫。那個國家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幃帶頭宣揚此事,寧可放著做秘密武器。而蘇果更知道,多年以後,世界將會製定公約限製這種武器的發展。但是,現在的墨鴉那兒呢?墨鴉去年請高手調查相氏,決不會隻是心血來潮,他一定在實踐他的詛咒。
自有貪財如命的科學家或對研究癡迷的科學狂人為墨鴉所用,也可能有人不知緣由地被墨鴉利用。墨鴉會去調查相氏,對陳氏也未必會放過,陳氏姓氏分布更廣,大約更容易找到封閉的全是陳氏後人的村落。不知墨鴉為找到那個封閉的相氏村落花了多少心血,會不會他的那個遍及全國的物流網絡也是他的信息搜集中心呢?
但是,她的掐算無法通過墨鴉算出他涉及的事,除非能找到接觸過他這個項目的人,由那人推算過去。可是,不知徐闈那個同事深入到了哪一步,能不能進入他們研究室的核心?蘇果即使隻知道一下他們的準確地址也就差不多了,可是,墨鴉能把他那麽秘密重要的實驗室放在製藥集團所在地嗎?
吃中飯之後,蘇果想與陳樨商量,可是見他昏昏欲睡的樣子,不忍,隻得陪著他睡了一個午覺。而晚上兩人則是上了回家的飛機。蘇果這才貼著陳樨的耳朵把事情大致說了一下。
“其實我對墨鴉最擔心的是他的一條詛咒,他曾經受過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難,曾被活埋在地底,在被活埋前,他詛咒始作俑的陳相兩姓,他說他的怨毒將輪回千年,直至滅絕陳相兩姓。這就是我要你幫我找到懷疑是他所殺人的名單的原因,我要看看是不是他準備用暴力實現詛咒,看了以後才放心。他動手殺的那些人因為商業上的競爭,但那些人也不是什麽好人,殺許總是為了堵住我的口,免得我總是嘮叨。我本來已經比較放心,以為他雖然看上去陰毒,其實天良未泯,但是我錯了,其實他可能在孕育著一個更大的殺傷計劃。他現在不動手,隻是因為在忍,不想小不忍則亂大謀。”
“今天我從徐闈那裏了解到,她一個同事幫墨鴉的製藥集團調查過一個偏遠封閉村落的特殊DNA,那個村落人口主要姓相,與外人交往極少。於是我忽然想到了殺傷力大,殺傷範圍光,殺傷有效率高的基因武器。如果墨鴉真如我所料,召集人閉門研究此武器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而我很懷疑,我雖然是不憚以最壞惡意推測他,而他還真的有可能會去做。現在關鍵有兩個問題我要搞清楚,一個是怎麽知道他可能在從事這方麵的研究?一個是,如果有,研究所的地址在哪裏?隻要了解清楚這兩點,我基本可以保證我有辦法摧毀他的研究所。你有沒有什麽主意?”
陳樨笑道:“你讓我閉上眼睛想一想,否則看見你我腦袋又得停擺。”
蘇果笑著敲了他一拳,幹脆也坐得離他遠一點,卻又被陳樨伸臂拉回。
陳樨想了很久,這才睜開眼睛,道:“我有個辦法,從兩方麵入手查樂履塵的資金流向。這種基因武器如果真要研究,他可能不得不花大錢雇用頂級人才,又得添置精良設備。雖然他有製藥公司的研究中心做掩護,可我們可以從他們交給稅務局的報表上查看一下他的研發資金大概為多少,然後橫向比較一下類似企業的研發資金,看看有沒有大大超出。這我可以找朋友搞定,他們都是財稅係統的。然後,通過公安係統查他的銀行資金流向,這會比較煩,需要在拿到資金來往資料後找專門的審計師尋找線索。但是我知道公安係統一直在查他,所以很可能他們已經有銀行資料在手也說不定。先查可能性,如果有,再查所在地址,你看怎麽樣?”
“呀,好辦法,我就想不出來,你看,我的腦筋都用在風花雪月上了。”不由得想到那也墨鴉的話。
陳樨笑道:“你還風花雪月,我們那些朋友家的太太都心安理得用丈夫的錢,隻有你賺的拿來維持家用都還多。”
蘇果忍不住裝個鬼臉,“還說呢,那些稿費都要拖那麽久才給付,真要是指著它做家用,我們還不得喝西北風?現在的文人真不值錢啊。陳樨,反正你說了,你賺錢我替你用。”
陳樨微笑:“蘇果,我陳樨不知何德何能,讓你肯折腰讓我來養活,據我猜測,你雖然不諳熟於商業,可是金錢於你,得來太過容易。你是因為喜歡我才把機會送給我的吧。我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但我要讓你活得每一天都快樂。”
蘇果莞爾一笑,閉上眼睛,將自己安全地沉沒在陳樨的氣息裏,不語。雖沒經曆千年,可也曆經人世。聽說人的初戀是最美好的,她也享受過,但她感覺,各有各的好,現在再要她將身心都燃燒在一段感情裏,以她目前的心境,她也未必感覺得到其中的好,她為自己慶幸,遇到陳樨這樣一個人,換作以前,或許會覺得他平常——當然他作為人,還是很出類拔萃的——但她喜歡陳樨給她一個家,讓她感受到他的無微不至,讓她感覺到自己不是超人,也是各需要有人疼愛的小女人,她喜歡在陳樨的懷中偷懶,弱智,甚至刁蠻,胡鬧,陳樨都會包容她,陳樨可以放心托付,他是她遇見的第二個不需她費勁人精心思對付的人,第一個是陸叔叔。
再睜眼,見陳樨笑眯眯看著她,不由頑皮心起,張嘴輕輕叼住陳樨頸部大動脈那一塊,閉上眼,感受他那兒有節奏的脈動,心裏竟然非常安寧。
陳樨的辦事能力果然好,結果很快出來,可是也不容樂觀。早上陳樨來電話跟她說了一下,親自動手掃描了傳給蘇果,可是蘇果就是看不懂,不知那些報表上麵寫的花花綠綠的數字都代表著什麽。什麽資產,什麽資金的,還真不知道它們能說明什麽問題,難道陳樨每天要看這些?他學的也不是財務啊。懶得動腦筋了,等陳樨晚上回來解釋。
下午時候陳樨又來電話,無可奈何地說有一個聖誕酒會他必須參加,也希望蘇果能參加。蘇果問了什麽規格、場麵,晚上等陳樨回來洗澡換衣服,打開家門,奪目的一團豔紅,將陳樨釘在門口動彈不得。蘇果又恢複了赫本頭,身著細肩帶鮮紅曳地晚裝,晚裝如皮膚般合身緊貼她的身材,無一絲皺褶蕾絲,簡潔得與顏色形成強烈對比,隻襯出蘇果身材的纖nong(二聲,禾+農)合度。而膚光勝雪,膚如凝脂等詞更是因豔紅相襯而觸目驚心。陳樨不得不低呼:“蘇果,吃不消,有人會為你犯罪。“
蘇果拍手大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麽說,切,小氣鬼,不肯讓別人見你老婆有多美。上去洗澡吧,你的衣服我都給你挑出來放床上了。”
等陳樨穿了一身黑色西服領結出來,見蘇果不知什麽時候早換成薰衣草紫無肩帶多層紗質及膝小禮服。陳樨看著笑道:“鑽飾沒變,居然還是配得合適。走吧,其實今天酒會來的都是本省高官和中外資企業大佬,偏重政策商務,不是時尚晚宴,所以你剛剛穿的衣服會讓人對你戴有色眼鏡。我早上發給你的郵件看了沒有?”邊說,邊給蘇果開了車門,等她坐進,俯身將一縷拖出來的紗拾進去,這才給關上門。
蘇果等他倒車上了直路,這才道:“看不懂,等你回來說呢。本來想在你書房裏找一本會計學的書看了,再看那些報表的。可是不行,那麽枯燥的東西很沒想像力,反正你知道的。”
陳樨微笑,聰明無比的蘇果也有學不來東西的時候。“那些都是公安局已經在調查了的資料。樂履塵的物流公司涉嫌不正當競爭,而且他為人太霸道,不肯與官員虛與委蛇,按說我國對企業家們還是比較寬容的,針對經濟方麵的立法不大全麵,可是因為樂履塵太驕橫得罪了人,有人就想搞搞他了。執法中的人為因素很多,這些資料算是那些看樂履塵不順眼的人幹的促狹事吧。正好被我們拿來用。”
蘇果忍不住插話:“他們就不怕得罪了墨鴉丟命嗎?墨鴉手頭命案多著呢。即使沒法把握是不是真是他殺的,可他的勢力別人還是不應該忽視啊。”蘇果不願意將現在的墨鴉稱作樂履塵,有心裏障礙。
陳樨想了想,道:“不清楚,這世上總得有人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才會精彩,誰都那麽理智的話,還有什麽意思?”
“對,太理智了的人不容易接近,就跟前一陣的我一樣。”蘇果也不怕陳樨笑話,大大咧咧地直說了。
陳樨笑笑看看她,確實,這一陣蘇果做人做的隨心所欲,可愛得像一隻貓,讓人怎麽愛都愛不夠。“我把大致情況先給你說說吧,你也可有擱概念。樂履塵公司的帳目都做得很清楚,銀行每筆進出也都有據可循,有人已經暗自為他審計過。所以銀行方麵的查賬可以結束,應該查不出結果,如今地下錢莊太多,完全可以有辦法不通過銀行轉移資金。他們的研發資金相對其他同類公司偏高,但也沒高到離譜的地步,所以基本也沒法證明他有什麽暗藏於桌麵下的試驗室。不過有個意外之喜,他的公司投資幾乎每年投拍一部電視連續劇,都是所謂的大製作。用電視劇洗錢,這幾乎是行內無人不知的秘密。而大製作,當然可以洗更多的黑錢。外界傳說他是花花公子,喜歡追逐女明星,所以寧願用虧血本來捧星。我請罹幫我做了調查,果然有幾個女星在不同時期與樂履塵過從比較密。”
蘇果幾乎想都不用想,就道:“這是煙幕。”墨鴉一定是拿泡女明星做幌子,當然不排除他會春風一度。
“那麽肯定?”陳樨斜眼看看她,“罹對於上回大意被捉,心裏一直不平,他暗中還是在調查樂履塵,了解到樂的物流公司有一些非帳麵收入,全國下來,每年的數量不會少。這些錢,是完全可以簡單地被轉到地底下作為研發經費的。我與罹大致說了一下樂履塵可能的陰謀,他很有興趣,這幾天把工作一丟,跑去西部了。你一定沒法想像罹會化妝成什麽樣子,恐怕樂履塵走到他對麵也未必認得出他。他想實地考察那個可能存在的實驗室會在什麽地址。”
蘇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把罹去叫回來吧,他一個凡人與墨鴉對抗,無疑是以卵擊石。墨鴉能隱身,能分身,能大致推算別人在哪裏,還力大無窮,那晚打斷的香樟樹你也看見了。有那麽多能力在身,墨鴉這個人對於罹而言,是防不勝防。可是所謂天機不可泄漏,這些又不能告訴罹,你得想個辦法立即讓他回來。”
陳樨沉吟,好一陣才道:“每個人都有信念,有理想,罹是個信念特別強的人。以百折不撓來形容他正合適。他從小就不服輸,以前因為人小,被人胖揍了,他會第二天養足精神上門再找人打,打到他贏或者人家怕煩求饒為之。他上回在你身後跟蹤保護,因為大意被捉,他心裏一直憋著一股氣,這才會自己去調查樂履塵的物流公司。想要叫他回來,可能很難。”
蘇果探頭親了陳樨一下,柔柔地誘惑道:“你一定有辦法的,你那麽了解他。”
陳樨笑道:“行行行,不過罹已經笑我是妻奴了,再被他說一遍也無所謂。”下了車,陳樨便給罹電話,沒法接通,隻得在他手機上留短信,“樂履塵與蘇果是姐弟,你避免與他正麵接觸,否則蘇果極難做人。盼速回。”
蘇果探頭探腦看著陳樨打字,不解地問:“為什麽總是提我?你讓他回來不就得了?”
陳樨當然不會把真實原因告訴她,隻是笑道:“我既然是妻奴,說話時候總得把主人搬出來才壓得住罹。而且這不是很正當的理由嗎?快別在門口站著,這兒冷。”
蘇果將信將疑,但也覺得這個理由比較正當。反正陳樨他自己有把握,讓他做去好了。
走進大廳,果然發覺環境比較嚴肅,還幸好沒穿豔紅晚裝來。陳樨的爸爸媽媽都在,對了,他們都是省內高官。儀式的最初是頒這個獎頒那個獎,於是領導人和企業家分別作為頒獎人和領獎人輪番上場,等於是亮相。陳樨什麽都沒拿到,那是必然的,蘇果笑嘻嘻地解釋說,這是因為他爸媽大義滅親。
陳樨的父親陳冷泉倒也罷了,陳樨的母親章愉女子身邊都是人,不止是龍的傳人,金發碧眼兒也不少。反而是陳樨沒什麽事,與幾個認識的說說笑笑。蘇果忍不住輕問:“陳樨,你媽媽做什麽的,怎麽圍在她身邊的人特別多?”
陳樨往他母親那兒看了一眼,笑道:“管稅的,大該那些人都在衝她了解政策。管規劃城建的周圍也圍著不少人。”
正說著,見章愉朝兒子使眼色叫他過去,陳樨隻得過去,“什麽事?媽。”
“你好像學過幾年日語,你趕緊幫我做一點翻譯。沒想到……我隻帶了英語翻譯。”章愉滿是焦急。
蘇果連忙跳將出來,笑嘻嘻爭取機會,“媽,我來翻,絕對不會比專業翻譯差。您說吧,我跟著。”
章愉心中非常不信,但又忽然想到她給《國家地理》寫的英語文章,或許她還真有日語本事都難說,隻得死馬當活馬醫,說了一句。蘇果連忙鬼鬼祟祟地用日語先介紹自己是章愉女士的兒媳,然後再將章愉的話翻譯出來。如此這般,翻了日語翻英語,而後丹麥的德國的荷蘭的法國的等八國聯軍車輪大戰,蘇果一概輕鬆應付,倒是章愉被那麽多問題搞得頭大。一時之間,全場洋鬼子們都知道了章愉有那麽個神通廣大的兒媳。而章愉卻被蒙在鼓裏,即使老外恭維一句她有那麽好一個兒媳,蘇果也不會翻譯給她,自作主張地幫她道謝了。蘇果感覺欺上瞞下原來非常好玩刺激。
直到離席,蘇果上了陳樨的車子,才放下一本正經的麵具,眉飛色舞地告訴陳樨她做的頑皮事。還沒說完,隻見陳樨笑著拍拍她的臉,往她這一邊的窗戶一指,蘇果發現,原來章愉女士站在車窗外,幸好陳樨沒開窗,否則全被章愉女士聽去了。
蘇果放搖下車窗,笑眯眯地問:“媽,什麽事嗎?”
章愉認真地道:“你們跟著我的車回家,我和你爸爸有些話要問你們。”
蘇果不由看看陳樨,麵上露出為難,“說嗎?”
陳樨打開後車門,讓章愉坐進來,“媽,我們有些事還不方便跟你們說,給我們一點時間。不過你們請相信,蘇果不是爸爸調查出來的那個人。”
章愉聽了真話心中疑惑,但還是微笑著道:“是不是蘇果有什麽為難的?其實你們大可不必那麽緊張,我們兩個都是見多識廣的人,又知道拿捏分寸,你們不用擔心說出來有什麽後遺症。”
因為章愉一直態度比較友好,在蘇果心目中已經有了章愉是白臉,陳冷泉是黑臉的印象。聽她說得那麽誠懇,隻得為難地道:“媽,我的身份說出來比較異端,您要沒高血壓的話,我才敢說,可是我看見您上眼皮有顆突起的脂肪,說明您的血壓不是很正常,我怕嚇著您。”
章愉“呃”了一聲,一時反應不過來,但她為官多年,當然知道謹言慎行,隻是拿著一雙眼睛在兒子兒媳臉上若有所思的掃描。陳樨看慣了還好,蘇果受不了這麽老辣睿智洞燭一切的眼神,早就垂下眼皮,不敢看她。想了想,還是看向陳樨,哭喪著臉,道:“我堅持不住了,我說了,媽,我是傳說中的外星高等生物。我從兩歲開始受的都是地球上麵的教育,遵守的是地球人的道德規範,所以與人溝通無礙。媽你聽了別嚇死,也千萬保密。”
饒是章愉老奸巨猾,聽了這樣的坦白還是目瞪口呆,她原本身體微傾,一隻右手放在蘇果坐的椅背上,蘇果話音落時,她的手早不知不覺如碰到烙鐵快速收了回來,人也稍稍朝兒子那個方向稍作移動。陳樨忙將一瓶礦泉水遞給她,笑道:“媽你別怕,蘇果是個跟地球人思維完全一樣的外星人,至於其他方麵,你看著她可不可怕?你兒子跟她一起生活那麽多日子,你看,什麽事都沒有。我算是第一個吃螃蟹嚐到味的人,其實以後可能還有其他人會有這種運氣。”
年紀大的人,畢竟不如年紀輕的人容易接受異端,章愉深吸口氣後,遊移不定地道:“我……回家與你爸商量一下。”說著就自己開門出去,一邊還嘀嘀咕咕,“怪不得通曉那麽多語言,怪不得……”
蘇果見她出去後,連車門都沒關死,可見章愉嘴上沒說,其實嚇得手腳酸軟。而陳樨已經跳出去,體貼地挽起他媽送回車上,自有章愉的司機會送她回家。蘇果心想,陳樨與他父母吵歸吵,心裏對他們還是很不錯的。
等陳樨一回來,蘇果忙追問:“闖禍了吧?要不你跟去你父母那裏說明,我自己回家。沒關係,我一個人不會害怕。”
陳樨想了想,道:“好,我先送你回家,再轉去我父母那裏。”
蘇果踢他一腳,笑道:“還是我先送你回你父母家吧,你這老婆娶進門,爹娘扔出牆的兒子。”
獨自驅車回家,蘇果心中其實沒什麽大的顧慮,陳樨獨立多年,意誌不會因他父母而改變。而且外星人,天外來客,或者天外飛仙,多浪漫的名字,自己的樣子又沒ET那麽醜陋,他父母有什麽可以不接受的。
她開車水平不算太好,倒車困難,尤其是要倒進那麽小的車道,進入車庫,蘇果偷懶,便將車泊在外麵,走幾步進去別墅。天氣寒冷,蘇果倒是不怕,這等不到零度的溫度於她若等閑。隻是才走出兩布,矮木叢中竟然跳出一個持刀歹徒,這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了嗎?那歹徒不知遇到的是誰,拿刀子指著蘇果低吼:“值錢的都交出來。”
但沒想到話音才落,一道黑影如飛而至,一把擰斷歹徒頭頸,連血都不見,又被黑影飛快挾走。蘇果連忙到車裏隱了身跟上,果然黑影就是墨鴉。蘇果的心不由一沉,壞了,他這個時候找上來,會不會與罹有關?提心吊膽跟在墨鴉身邊,小心問了句:“你怎麽會來?這人死了嗎?”
“廢話,他不死難道還要我還勸他改惡從善?”
蘇果隻得又小心問一句:“你這樣已經殺了多少人?”
“少假惺惺。”
“可是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麵前,不是為了英雄救美嗎?或者有什麽事?”可別是罹出事,否則少不得又得裝厚臉皮拿出姐姐架子要他放人了。
“路過。”墨鴉很不願意回答。其實他想蘇果了,可是又不敢與她麵對麵,怕見了更想。隻得遠遠看著。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打劫她,他當時想都沒想就跳出來了,現在想來覺得自己蠢笨無比,人家比他水平高的是,哪裏需要他伸手相援?這下她還能不知道他所謂“路過”的目的?
蘇果當然猜出,見既然不是罹出事,也就別在墨鴉麵前晃了,他受不了他自己的墮落思想,她沒想讓墨鴉做出什麽“蠢事”,她有陳樨就夠了。便懇切地道:“那,謝謝你,你早點回去休息,我走了。再見。”
“站住。”墨鴉將歹徒屍體往水裏一扔,連石頭都不壓一塊,壓根就不怕屍體被發現,“你一定不是我姐姐,你是哪路妖精冒充我姐姐,我姐姐不會對我冷淡。”
蘇果心說你說對了,可你姐姐比我還不如,她從來都沒見過你。“我為什麽要冒充是你的姐姐?我哪裏對你冷淡了?我進宮多年以後你才出生,宮中那次是唯一一次見麵,你要我對你好到哪裏去?我承認我以前做得不夠,害你受苦受難,但就現在而言,我還能做什麽?我最多隻能保證你耳根清靜不多說廢話。你不要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這四個字如尖銳的刀子飛進墨鴉心中,他禁不住地倒退了幾步,剛剛一把扭斷人脖子的手脆弱地捂在了胸口,驚惶地看著蘇果,可最後還是頑強地道:“你不是,你肯定不是,血緣關係的人之間有特殊的感應,我找不到與你的感應,我無法把你當姐姐。”
蘇果心驚,隻得也咬牙堅持到底,“那麽是不是我在宮中見你的時候,我已經不是你姐姐了呢?我不知道我閑著沒事幹招你惹你幹什麽?我真無話可說了。墨鴉,再見,你可以不認姐姐,隨便你。”
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聽後麵一聲“不”,墨鴉飛快跨過來,卻輕輕地如抱雲團似地將蘇果擁進懷裏,嘴裏還是喃喃地道:“不,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否則我怎麽會神不守舍。”說著輕輕柔柔地吻在蘇果臉上,眉眼,鼻子,像是力氣大了會把她弄痛,溫柔之意表露無遺。蘇果遲疑了一下,想要推開,卻聽墨鴉在她耳邊囈語:“我隻有你了,我心中隻有你,你在我心裏占了千年,我放不下你。”
千年!蘇果怔在那裏,不知如何回答。千年,於普通人而言是誇張,但對墨鴉而言,卻是真實,而且千年以來,或許他胸口的羊脂玉觀音時時提醒他,她的容顏,她的氣息。在那地底孤獨黑暗苦悶的環境裏,她還真是無可爭議的唯一。
墨鴉小心翼翼地看著驚住了的蘇果的臉,又接著輕語:“姐姐,我們早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人,隻有我們兩人才能相依到永遠,天地開初的伏羲和女媧不是姐弟嗎?誰規定姐弟不能在一起的?我們不要去理那些人定的規矩,要說老祖宗的規矩,伏羲女媧才是最老的祖宗。姐姐,答應我,我會好好愛你到永遠的,我會是你千萬年的唯一,跟我在一起,你不會麵對生老病死,不會再有苦痛。而且,姐姐,我是那麽愛你,我心中隻有你。”
墨鴉一邊說,一邊看著蘇果的臉上漸漸泛出迷茫,便繼續將自己思考多日的話搬出來,“姐姐,你已經過來了千年,你的心已經為人碎了幾次?你還敢愛那些生命苦短的凡人嗎?他們隻會帶給你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們知道了你的不凡,可是他們隻在享受著你永遠的年輕美麗,他們想過沒有,他們百年之後你是多麽的孤獨?他們都是睜著眼睛在傷害你。姐姐,隻有我不會傷害你,我一直可以陪在你身邊,我們最多隻會小吵怡情,跟我在一起,你再不會被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傷害,姐姐,你也愛我,你對我那麽好,姐姐,姐姐,姐姐……”
蘇果最先時候還想著姐弟姐弟,墨鴉還真會找理由,不知他想了多久,把自己折騰了多久,這才搬出那麽老的祖宗來,想到他心中唯一的她卻不愛他,心中還真是不忍,可等聽到後麵,在一聲一聲“姐姐”的呼喚中,她癡了,是啊,雖然她還沒經曆千年,可是,她的心跟經曆了千年又有什麽不同?她胸無大誌,隻想有個人愛,隻想無憂無慮地胸無大誌,可是,她現在卻不得不如墨鴉所言,經曆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而且可以預期,她將永遠受傷下去,誰讓老天滅絕地上之妖,隻餘她一個最後的狐狸精呢?她能怎麽辦?除非真……
可是陳樨呢?想到陳樨,蘇果的心忽然一陣痛,他未必是願意看著她在他死後心傷的吧,可是他又能怎麽辦?他已經做到最好。忽覺胸口一涼,低眉看去,無肩帶小禮服已經落至腰間,墨鴉不知什麽時候拉開了衣服的拉鏈,正順著她的肩膀往下親吻。蘇果心驚,這是在幹什麽?忙一把推開他,順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拉起衣服退開,想拉上背後的拉鏈,可是越是著急越是出錯,一片紗夾在拉鏈上,怎麽也拉不上去。急死。
墨鴉本來見蘇果不語,以為是默許,欣喜若狂,既然姐姐已經答應,姐姐那麽多年世上下來,她還能看得不夠,那麽,姐弟在一起有什麽不對?真美麗的姐姐,有那麽誘人的氣息,感覺中已經擁抱了姐姐千年,好想以後天天擁著姐姐入夢,他真累,他很怕,隻有在姐姐身邊,他才能安心。如今姐姐答應他了,是,那個一定會給她帶來傷心的陳樨有什麽好?陳樨隻是個後來者插足,他和姐姐才是最初。姐姐……。
沒想到,一個耳光打破他的所有幻想,姐姐下手沒用什麽力氣,可是已經足以痛入他的心肺。
他退開,拿手捂著臉,那兒不痛,痛的是心。月光下,姐姐滿臉怒氣,牙齒緊緊咬著嘴唇,手忙腳亂地扯著拉鏈。墨鴉靜靜站在一邊看著,呆呆地不知道做什麽好。忽然惡向膽邊生,大步向來路走去。蘇果看他一眼,繼續對付拉鏈,既然沒墨鴉在麵前,她幹脆重新變出一身衣服,然後把紗裙拿在手裏仔細挑出夾在裏麵的紗片,這才又穿上,回去城裏。
想到墨鴉的話,蘇果一路心神恍惚,怕陳樨看見擔心,她不得不隱身在樹叢中坐了一會兒,隻覺得心口鹿撞減輕了,這才回家。
沒想到陳樨還沒從他父母家回來。也是,誰能那麽輕易接受兒媳飛人的事實,陳樨得花很多口舌說服兩老吧。蘇果想去助陣說明,可一想,還是讓陳樨自己去說。她出現可能會幫倒忙,因為他的父母太精,剛剛他媽媽一個人的眼睛已經讓她受不了,何況還有個公安出身的他爸爸的眼睛。
不知為什麽,與墨鴉一番嘴舌交鋒並沒花力氣,可她身心俱疲。無力地倚在床上休息,看電視,等陳樨回來,盡量和緩自己的心情,免得影響到陳樨。這事,怎麽能與陳樨說。
醒來的時候,蘇果很自然地把手往身邊一伸,咦,怎麽沒人?一下警覺過來,昨晚沒等到陳樨她可能已經睡著。果然看身上沒蓋著被子,還是坐上床時候蓋的一條毛毯。陳樨昨晚沒回來?她心中驚嚇,衝出臥室,外麵已經天亮,一個一個門地打開看去,都沒見陳樨來過的痕跡。心想不妙,是他爸媽扣留了阿樂之後又扣留了他了嗎?可他是大人啊,怎麽扣得住?難道……
蘇果艱難地伸出手指掐算,可是心慌意亂,怎麽也無法集中精神。試過幾下,還是不行,一時隻會心浮氣躁在屋裏打轉。打陳樨的電話又是關機,蘇果無奈之下,隻好從衣櫥裏麵抓出幾件衣服匆匆下樓上車,直奔陳樨父母家。門房不熟悉她,她被攔在外麵,等警衛打電話進去谘詢,好不容易警衛出來放行,她卻不知道陳樨父母家在哪一幢,隻得請問了警衛才進去,一切都手忙腳亂。此刻若是有人在一邊問她陳樨重要不重要,她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重要!”
很快接近陳樨父母住宅,她下車的同時,房門被打開,一個保姆模樣的人迎了出來。蘇果留心一下她的臉色,見她笑眯眯的很客氣,不知怎麽,蘇果心中產生很不好的感覺。
走進房門,見章愉已經從飯廳裏出來,和善地微笑著迎向她,看見蘇果衣衫不整,赤腳穿一雙皮鞋的模樣,嚇了一條,忙問:“怎麽了?陳樨沒一起來?阿樂已經上學去了。”
蘇果聞言,像見鬼了似的看住她,喃喃地到:“什麽,陳樨不在這兒?他昨晚一夜沒回家。他手機也不通。我昨晚腦袋太亂了早早睡著,今早醒來才見陳樨不在。他昨晚從這兒走的嗎?”
陳冷泉聽說兒子沒回家,雖然也擔心,但還是安慰道:“不急,陳樨以前經常被狐朋狗黨叫出去鬧通宵,等下再給他電話,或許他現在正睡著。”
蘇果緊張地盯著陳冷泉,嘴裏隻會說“不,不會,他不會”,心中一個恐怖的念頭越來越清晰。這時章愉坐下撥陳樨手機,可是過了一小會兒,她也板著臉站起來,考慮一下,對陳冷泉道:“有問題,陳樨現在不比以前,他現在回家勤快得很。”說著看看蘇果,見蘇果披頭散發,神情極其緊張的樣子,不知不覺間覺得與這個女孩的心接近了不少。走過去拍拍蘇果的肩,道:“你……我們再等等,看陳樨會不會來電話。”
“手機是關機還是不在服務區?”陳冷泉冷靜地問。
“關機。”章愉滿懷希望地看向丈夫,丈夫是公安,怎麽說都會知道多點。
陳冷泉點點頭,道:“那就再等等。現在才七點,急不來。”又轉頭看向蘇果,“蘇果,你真是外星人?”
蘇果看著他心不在焉,但還是點點頭。章愉牽著她的手溫和地道:“還沒吃飯吧?來,我們一起吃。”
蘇果忙道:“不好意思,我臉都還沒洗。爸媽,我打個電話。”一定要弄清楚這事。她也不管章愉有沒有答應,坐下就給墨鴉電話。手機很快接通,這回不是別人先接,“墨鴉,你把陳樨怎麽樣了?”這話一出,陳冷泉與章愉都神色肅然。
“姐姐,他現在很好,正在睡覺。”
“你要怎樣?你說。”蘇果幾乎肯定,就在昨晚他被扇一個耳光後,他便有了抓走陳樨的想法。
“姐姐,決定權在你,如果你非要陳樨不可,他隻有死路一條。而如果你願意和我在一起,他是陳樨還是陳東我都不管,立刻放了他。”
“墨鴉,不要惹火我,你以為你有能耐要挾我?不要逼我,逼急了魚死網破。”
“你舍得陳樨死?你那麽心軟,你連我殺那個姓許的變態男人都不肯答應。而且,姐姐,你找得到我?”
“你逼著我找人幫助。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動陳樨分毫,我要你生不得死不得。”
“姐姐,我跟你說過,我不接受威脅。我等你,等你現場做出決定。姐姐,請相信我一直愛你,無論用什麽手段,我都要得到你。對了,蘇樂也已經在我手上了。你來吧,到我們初次見麵的賓館,我已經給你定了房間。”
蘇果憤憤敲下電話,轉了半天眼珠子,卻聽陳冷泉先道:“蘇果,是樂履塵做的?”
蘇果點頭,“是,但是爸爸你動手也沒用,他和我一樣是外星來的,這件事我會處理。還有,阿樂也被他虜走了。”
這一下,陳樨父母的臉都白了,“怎麽回事?我們都不能做什麽就陳樨嗎?”
蘇果沮喪地點頭,“是,可是我現在心煩意亂,沒法算出陳樨在哪裏。不過既然已經知道他在樂履塵手裏就好辦了。我去搬救兵。你們放心,樂履塵的水平很差,遇到我都不是對手。我加緊要走了,爸爸你千萬別出手,否則反而死傷無辜人命。”說完見保姆不在,便一個旋身,便消失在客廳。陳樨的父母看得目瞪口呆,聽說她是外星人是一回事,可看見還是一回事,再加陳樨和阿樂失蹤,被魔頭樂履塵劫走,章愉再支持不住,高血壓發作,坐下來隻會喘氣。陳冷泉見此不妙,忙叫司機送章愉去醫院。他自己跟在車上,板著臉心裏鬥爭不已,要不要下手救陳樨?可不可以完全相信蘇果。
可是再一想,蘇果一個轉身便可以消失,憑他凡夫俗子怎麽可能找到樂履塵的足跡?心中又氣又急又無力,決定先看一天再說。這些事情他還隻能與章愉交流,否則一個省公安廳長的兒子被人抓去而無法尋覓,他哪裏還有臉在現在的位置上坐下去?
蘇果到危機時候,想到的還是忘機和城隍。忘機經常不好好在家呆著,還是城隍終於職守,即算是上班時間捧著電視機,可人還是在班的。所以蘇果直接飛往上海城隍廟。城隍果然又在看電視,對著電視屏幕,他居然有眼淚閃閃爍爍。不過他終究還是神仙,感覺到有妖氣接近,便抬頭看去,果然來了蘇果。“小狐狸,你有文筆,為什麽不把你自己的故事編成電視連續劇給我看呢?保證叫好又叫座。”
蘇果哪有心思跟他閑聊,急道:“城隍,你幫我算一個人在哪裏,就是昨晚最後和我在荒郊野地的那個人。”
城隍奇怪地看蘇果一眼,“怎麽你自己不能算嗎?我白教你了?”可還是摸了摸胡子,偏著頭算將起來。才不到一分鍾,他忽然“咦”了一聲,一張臉變得煞白,“要命了,怎麽仙界沒人發現這個沒注冊過的千年妖精?小狐狸,這哪是人啊,這是個煞氣很重的妖精,跟你的風花雪月全然不同。”
蘇果歎道:“這人變成煞氣那麽重的妖精,你和忘機也有責任,我去古代時候,我在他被活埋那個當兒大聲呼喚你們相救,我救不了,可是你們兩個都沒過來,害得這個十歲小孩在地底埋了千年。你說,換了你被埋那麽多年能不滿身戾氣嗎?”
城隍想了一想,道:“對了,那時我們外派的神仙正聚一起開會,學習玉帝本年度重要講話精神,別的會議我可以走開,這個會議相當於傳聖旨,我怎麽敢走?等我散會時候和忘機一起衝過去,你們早就沒人了。那個妖精……”
蘇果聽著刺耳,跺腳道:“我也是妖精,你這不是對著和尚罵賊禿嗎?他叫墨鴉。”不知為什麽,蘇果不願意叫他樂履塵,總覺得樂履塵不應是這個樣子
城隍又算了一會兒,皺起眉頭,道:“這個妖……這個墨鴉現在三十五層樓。”說話間,將大樓的圖像和所在城市名傳入蘇果的腦子裏,“你認識那個地方嗎?不對啊,他在對你的小男朋友做什麽?要命,這個妖精怎麽可以如此無法無天,他真的已經研製成功基因武器……”他心一急,“妖精”兩字又脫口而出。
蘇果一聽,忙問:“三十五樓是不是實驗室?基因武器的實驗室?”
城隍一張總是和藹但不可親的臉拉了下來,嚴肅地點頭道:“這年頭,妖怪殺人都用先進武器了,那還不天下大亂嗎?小狐狸,這事我不能不告訴天庭。你有什麽事自己解決吧,三十五樓和三十六樓都是基因武器實驗室,你要是有辦法的話,先行動手搗毀了,我會幫你請功。”話音未落,他已經冉冉飛起,穿過屋頂,飛向天庭。
蘇果從城隍傳給她的信息看,那兒是墨鴉和她初遇時候的那個賓館,當即撥電話給陳冷泉,告訴他現在已經找到陳樨的方位,救出陳樨隻是時間問題。章愉一聽陳冷泉傳達的話,人還沒到醫院,血壓就降了下來,兩人不便在車子上麵多說,還是又回家說話。
蘇果幾乎是以光速趕到西部那個城市,隱身來到墨鴉擁有所有權的那個賓館。可是她隱身在三十五三十六樓的每個房間都尋了一遍,卻發覺什麽都很正常,除了樓層服務室茶水室等之外,其餘都是很正常的客房。難道連城隍都算不準墨鴉的行蹤?
蘇果出來,走到外麵一個僻靜處給也可能在此地的罹電話,“罹,我是蘇果,你還在找墨鴉的蹤跡嗎?陳樨和阿樂昨晚給墨鴉擄走,我已經跟到他的賓館。”
“什麽?你的意思是墨鴉把陳樨和阿樂抓來這兒了?我盯了一天怎麽沒看到異常?蘇果,你也在這兒了嗎?”罹忽然趕到奇怪,蘇果哪裏來的神通,昨晚到今天,這麽快就能跟到這兒,據他了解,即使最早一班飛機到西安,西安再過來這兒,也不可能這麽早就到,滿打滿算也得是中午了,可現在才八點多一點點啊。
蘇果心急,沒想到太多,急道:“我聽說這座賓館的三十五三十六樓有問題,可上去看了一下,什麽都沒有,你這幾天查出什麽來沒有?”
罹道:“有,你將這幢賓館大樓的樓層數一下,共有三十六樓,可是電梯上雖然標了共有三十六樓,但其中電梯上標的十三十四樓並不存在,也就是說,你按十三樓,電梯不會有反應。那意思說,按照電梯所標來看,這幢房子其實隻有三十四層了,這不可能。那說明,其中有兩個樓層不知做了什麽用途,不知放在真正的第幾層,沒顯示在客人可走的電梯上,肯定有其他隱秘途徑進去。我一直在懷疑這人為消失的兩個樓層在哪裏,可是一直找不到。蘇果,這裏麵的保安很嚴,你千萬別莽撞。我想走樓梯找上去,可總是被不知哪裏冒出來的保安擋住,所以隻有外圍觀察。”
蘇果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城隍說的是大樓實際的三十五三十六層,可是她跟著電梯上的是電梯數字上標的三十五三十六層,實際的三十三三十四層。蘇果當即道:“罹,你趕緊回家,這兒我會解決。”也不多說,便關了手機,直飛真正的三十五層。
真正的三十五樓窗戶都掛著遮光簾,房間全用黯淡的燈光照明。蘇果一進去,便看見諾大實驗室模樣的環境。可沒等她現身,不知為何,實驗室的燈光忽然大亮。蘇果一驚,一定是墨鴉感受到她的到來了。就像以前他的師傅觀月樓主一樣,他不一定能算出來者何人,甚至看到,但一定能感受到。而現在來找他的還能是誰?墨鴉肯定知道來的是她。
果然,一堵牆麵上的一台等離子電視自動開啟,上麵顯示出另一個房間,墨鴉抱胸站在屋子中央,旁邊兩張床,一張躺著陳樨,一張躺著阿樂。兩人似乎都喪失了知覺。
蘇果看著著急,卻還是不現身,大聲發話:“墨鴉,你把陳樨他們怎麽了?”
墨鴉隻是淡淡地道:“姐姐,你既然能找到這兒,那我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蘇樂隻是昏迷,隻要你答應我,她以後還是我們的孩子。陳樨被我注射了一種特種病毒,這種病毒是針對他基因序列中的某一特殊排列而研製的,如果不出意外,他還有六天時間可以活。但是我想,他是寧願當天就死的,帶著這種特殊病毒賴活的滋味太難受。”
蘇果震驚,不能置信地看著墨鴉,道:“你放過阿樂,隻是因為你才擄來她,還來不及測試她的基因,沒來得及決定給她用哪種特種病毒是不是?你已經研製成功基因武器了是不是?”
墨鴉還是淡淡地道:“到底是姐弟連心,我做什麽你都能猜到。姐姐,我不是你對手,所以我不得不拿陳樨做要挾。現在你可以過來我站的房間,甚至你把陳樨接走都無所謂,因為解鎖病毒密碼需要時間,等你有辦法查出這種特種病毒DNA序列的時候,也是陳樨該死的時間了。所以你除非是答應我的條件,讓我心甘情願吐出治療病毒的方法,否則你再怎麽努力,陳樨都是死路一條。我不怕死,我已經生不如死了千年,還有什麽比生還痛苦的?姐姐你如果不和我在一起,我漫長的一生還有什麽幸福可言?我天天不能曬於陽光下,怕習慣地底黑暗的眼睛被太陽刺瞎;我不能休息,閉上眼睛夢中就是陰冷的地底,隻有在姐姐懷裏我才能安睡。姐姐,你如果不答應我,你大可以再上來一層殺了我,死在你手裏,起碼比沒有你苟活在世上要舒服。而且,我有陳樨陪葬。姐姐,你不要以為我是在威脅你,你隻是被這個沒用的凡人迷住心竅,所以我不得不用強迫手段點醒你,讓你感受到我對你的好。你一定能夠愛上我,世上還有誰能比我對你更真心?姐姐,陳樨性命全在你手。”
蘇果不得不問一句:“墨鴉,你有沒有想過,我可以與你虛與委蛇,讓你先治療了陳樨放陳樨回家,然後對你痛下殺手。而且,你曾經答應我不傷陳樨性命,你已經食言,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嗎?”
墨鴉一撇嘴,有點諷刺地道:“姐姐,我從來不會違背諾言,但是那一次我許諾時候的背景你一定還記得,當時你冒充的是什麽身份你還記得嗎?我是對著一個所謂我姐姐轉世發的誓,而不是你。至於你等我放了陳樨之後可能會殺我,這個我早就有計劃,計劃了不止一天兩天。所以,我注射進陳樨身體裏的病毒複雜多樣,除非你在陳樨有生之年內一一找出,否則,他身體裏的病毒就如地雷一樣,什麽時候被觸發導致死亡都不是你能預計的。或者,你願意試試。”
蘇果一聲不吭地穿越樓層,到了陳樨身邊,走近看清了,才見陳樨的眼睛是睜著的,臉上滿是憤慨,原來他不是被麻醉,而是被墨鴉封了結界,隻能聽不能說。蘇果估計他也能感受到病毒給他的身體所帶來的病痛。蘇果當即施法解開結界,自己也現身出來,不去看墨鴉,隻是柔柔地對陳樨道:“陳樨,你都聽見了?”
陳樨的臉色有點蒼白,但是比起墨鴉如吸血鬼蒼白的臉來,還是稍微有點人氣。他扯出一朵淡淡的微笑,道:“蘇果,這人言而無信,你們的談話又不是簽訂商業合同,沒有現成的規範可以遵循。你們的口頭承諾都是口說無憑,事後都可以否認。而且即使他不否認他說過的話,可是當他需要的時候,還是可以找出歪理來否認以前承諾當事人或者其他充分條件。剛才不就是?蘇果,即使隻因為你的心中曾經有我,你的心曾經係在我身上,他也不會放過我,那隻是他的人品問題。我看我注定死亡,所以蘇果,你不用再為我作任何犧牲,你沒必要為一個注定死亡的人犧牲,你願意怎麽做就怎麽做。起碼,我們還有六天。”
蘇果想了一會兒,心說還是陳樨旁觀者清,墨鴉其實一直在出爾反爾,以前答應她不打擾她的生活,一切等去了哈爾濱再談,結果他說他有答應,可他的手下並沒答應,所以照舊跟蹤竊聽;答應不會對她想入非非不會再對她做親熱動作,可是昨晚那是什麽?還有剛才說不傷陳樨性命的事。墨鴉一直都隻是堅持著他自己的心,而一直哄騙著她。她雖然知道,可因為對他有歉疚之心,所以一直掩耳盜鈴相信著墨鴉的歪理。而現在,牽涉的是陳樨的性命,蘇果再無法忍耐。
看著蘇果麵對著陳樨的瞳孔越縮越小,眼光顯示出前所未見的冷冽,墨鴉的心碎了,以為在他的心中,姐姐是唯一,反觀姐姐也應該如此,姐姐隻是偶爾走上歧途才會看一眼陳樨,沒想到,現在的姐姐會因為一個凡人而對他目露凶光。可他還是忍不住奉勸姐姐,“姐姐,你真的有必要對一個凡夫俗子付出感情嗎?人的生命那麽短,這個男人生命的終點更是近在眼前,未來隻有我與你相依,你真的要和我對立嗎?姐姐,理智一點。”
陳樨笑對墨鴉:“任何事物,貴精不貴多。”而後又將眼睛轉向蘇果,“蘇果,承你摯愛的凡夫俗子不會是俗人,我寧可放棄性命也不願你做出犧牲。總有一些人,一些不入墨鴉之流法眼的俗人,未必會在脅迫下苟且偷生。墨鴉,我陳樨雖然有大好前程,如花美眷,可你想我因此而求蘇果遂了你的心願,我不屑。”
蘇果一直握著陳樨的手,默默流淚,聞言默默點頭,又是流了會兒眼淚,這才起身,站得筆挺地麵對墨鴉。“墨鴉,我現在甚至不願喊你其他名字,你隻適合墨鴉這個稱謂。墨鴉,我不會回避我犯下的錯誤,也不會逃避責任。我會求上天遂了你的心願,讓你回到千年之前,在那一次滅門之災中隨黎羿一起死亡,免得你受千年之苦。我不會再因良心大發而救你,致你受盡千年活埋之苦。逆天而生,既然非你所願,順天而亡,應是你所求最好因果。料想你慘死於黎家滅門那日之時,你逆天而來當今所造之孽必將無可挽回地因為你早就消失在千年之前而自然消失,埋伏於陳樨體內的種種病毒更會隨你死於千年而變為無稽。我怎會無聊到與你談條件?你別太自以為是。”
墨鴉聞言變色,他自以為千算萬算,終於可以要挾蘇果,沒想到蘇果還有這麽一招斬草除根的法子。“姐姐一定要難為我?”他的聲音裏麵已經透露出絕望。
蘇果正想點頭確認,卻聽城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狐狸,出來一下,商量一件事。”
蘇果一聽,心知不妙,看了墨鴉一眼,見他也是將黑沉沉的臉轉向窗外,雖然窗戶擋著遮光簾,什麽都看不見。蘇果猶豫了一下,還是用陳樨聽不見的說話方式對墨鴉道:“神仙來了,你好自為之。”說著便準備出去。
墨鴉冷笑一聲:“你好大的麵子,竟然請得到神仙。既然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又何必多此一舉來這兒假惺惺一趟?”
蘇果心說你誤會了,但是懶得解釋,隻有點擔心地看了墨鴉一眼,旋身出去。外麵,晴空萬裏,隻不自然地飄著一朵厚重的白雲。雲端上站著好幾個神仙,其中兩個正是忘機和城隍。蘇果飛過去與他們招呼了,還沒站穩,便感覺到旁邊一個麵紅耳赤的神仙托著的一座烏木鑲金雕花塔似能散發無窮神力,她在一邊站著隻覺頭昏腦張,暈眩欲吐。忙騰身飛離開去,站到了窗台上這才敢說話:“城隍,忘機,你們來幹什麽?”
城隍搶著說話,“小狐狸,這位是托塔星君,和他的兩位助手。玉帝已經了解墨鴉的所有罪惡,非常震怒於此妖精為非作歹,竟敢喪心病狂研製基因武器,貽害人類,特旨托塔星君下凡收了此妖。小狐狸,陳樨命不該絕,等我們過會兒救他。”
蘇果聽說陳樨不會死,先鬆了口氣。看著那烏沉沉的木塔,可看了幾眼就心驚肉跳地不敢再看,那塔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可以將她這個妖精吸至暗無天日之所囚禁。“城隍,你們是不是準備將墨鴉收在塔內?還是直接處死他?”
城隍道:“小狐狸,你又不是不知道,神仙不能殺人,在某些情況下,殺妖也不行。以前我的殺人任務不是還得請你幫我完成的嗎?我們隻是將他收進玲瓏寶塔裏,讓他在裏麵反思。”
蘇果不由又望了那玲瓏寶塔一眼,“城隍,那就是說,墨鴉要是被收進寶塔,他是不是又得過暗無天日,又無比寂寞苦悶的日子了?墨鴉會變成今天這副德性,與他被埋在地底千年有關,地底的千年是他終身的噩夢。你們要是又把他收回玲瓏寶塔,重受類似地底的千年之苦,不止是達不到治病救人的目的,甚至會讓他魔心更熾。城隍,忘機,我已經錯了一次,害墨鴉受了千年的苦厄。我今天能不能求求你們,我寧願受罰,但求你們不要讓墨鴉重受那種暗無天日之苦。你們換一種法子,行不行?”
墨鴉在裏麵聽得一清二楚,玲瓏寶塔的神力已經穿透窗戶,讓他全身陣陣發涼。如果被收進塔去,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活埋?想起地底的那些歲月,墨鴉的臉上透出青色。那還不如自絕的好。他閉目深深呼吸,似乎是想多吸一口帶著陽光氣息的空氣,那種炯異於地下陰暗濕冷的空氣。隨即,他骨節分明的大掌優雅地一揮,將陳樨打入昏迷。蘇果隱隱感覺心驚肉跳,不知裏麵發生了什麽,連忙半個身子鑽回玻璃,尖叫道:“墨鴉,樂履塵,不要再犯錯了,放過陳樨。”墨鴉隻是看她一眼,不理。
這邊城隍又是發話,蘇果隻得又將身子鑽出玻璃。“小狐狸,墨鴉犯的大錯不是可以一殺了之的,他必須承受被困玲瓏寶塔的困苦,方可緩緩抵消他逆天而行做出的種種孽端。你以為研製基因武器隻需要在實驗室裏拿幾隻小白鼠做試驗便可以了嗎?他要是沒做過人體試驗,他哪裏能夠知道特種病毒作用於人體會導致什麽痛苦,並會於幾天之內殺死人命?他的手頭可謂白骨累累,血債無數。小狐狸,你一向心軟,我和忘機也一向都是縱容於你。但這回,因為事情無關風花雪月,而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我們不能對你有所退讓。你讓開,免得玲瓏寶塔的罡風掃到你。”
蘇果回頭匆匆掃一眼裏麵,見沒什麽動靜,黑白無常又沒出現,忙又伸出頭來,求道:“城隍,這樣好不好?這事因我而起,不如由我在你們的幫助下回去瑋月那個年代,讓墨鴉在那一場滅門屠殺中亡命,這樣一來,他後麵的所謂罪孽當然都不可能再存在。對於墨鴉而言,順天而死,一刀斃命,或許比被收進玲瓏寶塔受那無窮歲月的消磨更可消受。畢竟,他今天的戾氣都不是他自己願意造就,而是我的插手,和冥冥天地之間的巧合造成。我甘願受罰,墨鴉當然也得為他所造罪孽承擔責任。但縱是讓他受千刀萬剮,也別將他關進玲瓏寶塔去,不能再重複那段黑暗的歲月了。我求你們接受我的方法行不行?我知道神仙都是最講道理的。”
墨鴉將阿樂拎到地上,自己半躺在阿樂原先躺的手術台上,聽到蘇果的話,僵硬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傻姐姐,這個時候還求神仙?神仙要不是天下第一無情的人,怎麽可能清心寡欲修道成仙?可是,他真的不能被收進什麽鬼塔裏麵去,姐姐最了解他,就如姐姐所說,他不能再重複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了,千年已經是極限。好在,姐姐雖然不愛他,可還是偏心著他,願意為他受天庭責罰,他知足了。他現在的願望很卑微,他隻要姐姐一生都記著有這麽個弟弟就足夠。他微笑著按下床頭儀器上麵的一個按鈕,繼續聆聽外麵的陣陣激辯。
老好忘機看不下去,出來說話:“小狐狸,你趕緊讓開吧,否則連你都會一起被收進去。”墨鴉聽了忽然想到,要是姐姐也能一起收進玲瓏寶塔,那麽與她相依千年也不會是太難過的事。“無論如何,將墨鴉關進寶塔消贖罪孽,總比讓他煙消雲散強吧?或許什麽時候玉帝大赦,墨鴉還能走出玲瓏寶塔,又可重見天日呢。他機緣巧合吞下萬世不出的老君仙丹,得以長生不老,你怎可自說自話剝奪他生的權力?你問過他究竟怎麽想的沒有?”
蘇果一愣,自言自語道:“不會,他肯定不會願意住進和地底一樣的玲瓏寶塔裏麵去的。”可還是又鑽進去半個身子,大聲問墨鴉:“墨鴉,你想怎麽辦?”
墨鴉淡淡地道:“我想怎麽辦就能怎麽辦?現在連你懲罰我的辦法都已經成為不是辦法中的辦法了,我這條命,又有哪天是由得我作主了?不過姐姐,還是你了解我,我死也不願意被收進玲瓏塔。我寧願選擇回到遊戲的起點,我不願重複這種延續千年的黑暗遊戲。”
蘇果點頭,道:“OK,你造了無數奪人性命的罪孽,對你必須有所懲罰,但是關進……我會繼續設法。”
墨鴉叫住又要鑽出去的蘇果,眼睛裏麵精光閃爍,“姐姐,你真準備為我接受天庭懲罰?你有沒有考慮到後果?”
蘇果認真地道:“我既然自己作孽,我不承擔難道還要推給別人?大不了被收回法術,打回原形。該我的我會承擔,該你的你也別想逃。你等著。”
墨鴉微笑,這一笑,他的臉上似乎泛出與千年陰寒無關的紅暈,“姐姐,我的好姐姐,有你這句話就可以了。姐姐,今天之後你必須記著,這個世上曾經有一個人,他用了全部的身心,曆經了千年滄桑,愛你。”他微笑凝視著蘇果聞言恍惚的眼睛,留戀地看了一會兒,這才道:“姐姐,你讓開,我有話跟神仙說。我的命運必須由我自己作主。”
可還沒等蘇果反應過來,她的身子已經被忘機一把推開,遠遠禁錮到屋子角落,等蘇果站穩,托塔星君和助手已經飛身入屋。墨鴉懶洋洋看著他們,艱難地伸手關閉床頭的儀器,微微撐起身,冷笑道:“好大的陣仗,滑稽,可笑。”說完,艱難地支撐著起身,抱住床邊掛鹽水的支架,緩緩下床站住,穩住身子,一臉不屑地看著神仙們,仿佛在看著世上最最無稽的笑話。
蘇果不明所以,遠遠看著,卻看見墨鴉右眼角又顯現出惹眼的淚痣。不由驚呼一聲:“樂履塵,你回來了?”
墨鴉,不,樂履塵,深深看著被遠遠禁錮在角落的蘇果,溫柔而蒼白地笑,隻啞然回了幾個字:“是,姐姐。”
蘇果心知不好,樂履塵不知對他自己做了什麽手腳,如今看上去怎麽法力盡失的模樣,忙對忘機道:“忘機,我們是老朋友了,求你放開我。”
屋裏所有的神仙都是一臉非常難堪的尷尬,都灰頭土臉地一言不發。忘機聽了蘇果的請求,歎了口氣,揮袖解開對她的禁錮,自己先回身回去天上,城隍等人也陸陸續續無聲跟出。蘇果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切變化,等他們人都走盡,這才飛身跑到樂履塵身邊,叫道:“好了,你可以起來了,看來不會再收你進玲瓏塔。”錯眼間,看見有針頭從他身上滑落,針頭中滴出殷紅的鮮血。而儀器的另一端連著陳樨,軟管中還可見有鮮血充盈。
樂履塵晃了一晃,再也支撐不住,抱住鹽水瓶支架的手疲軟下去,身子如泥一般慢慢委頓下去。蘇果一看,也顧不上想起他以前所作所為,第一反應就是上前抱住他,急道:“樂履塵,你怎麽了?你說話。”
可是樂履塵已經說不出話,他最後的力氣全用在支撐開眼皮,將姐姐的倩影牢牢攝入心底。在姐姐的懷抱裏消亡,他覺得滿足,是極大的滿足。漸漸地,他的眼光開始渙散,隻有映在他眼珠裏的點點燈光還在閃亮。他的身體也莫名地變輕,蘇果驚訝地發現,樂履塵正微笑地從她的懷中消失。難道,他哪裏來,回哪裏去了?
隻不一會兒功夫,她的懷中隻餘輕飄飄的一套衣服。而樂履塵,已經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不留一絲頭發,也不帶走一片雲彩,仿佛徹頭徹尾沒有來過這個世界,蘇果甚至都沒看見黑白無常的出現。
蘇果忽然明白了,樂履塵與陳樨換了血!
因為他知道,他隻要是個妖,神仙必不會放過他,不是蘇果的哀求能改變事實。可是他的性格注定他不願意被神仙左右,他說了,他的命運必須由他自己掌握。所以他幹脆孤注一擲,將帶有仙丹靈氣的血換給陳樨,將陳樨凡夫俗子的血充盈己身,在神仙出手前,將自己改造為徹頭徹尾的凡人,然後支撐起身,用最簡短的幾個字,狠狠嘲笑了自以為是的神仙。“好大的陣仗,滑稽,可笑”,難怪忘機等人聽著都是變色,他們何嚐遇見過如此決絕的妖精?他寧願粉身碎骨,也要片刻占據他對神仙的優勢,完成對他們的嘲笑。起碼在他有生之時,神仙拿他沒有辦法。這個樂履塵……
成為凡人的樂履塵,他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消失,消失得一幹二淨,連黑白無常都不用替他收魂,他的魂應該被收於活埋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在黎家滅門的那一晚。
他完全可以做得更加簡單一點,拔出刀子放幹自己的血,照樣也可以變為一個凡人。他為什麽要把鮮血換到陳樨身上?是想陳樨身上有他,讓他可以因此延續生命中的部分,實現永遠愛她的承諾?還是隻為用這種最簡單的辦法驅趕陳樨身上所帶的病毒,還給陳樨健康之軀,讓她一生記住他的情?又或者,他隻為完成另一個嘲笑,讓陳樨換上他帶有仙丹靈氣的鮮血存活千年萬年,讓時間對陳樨的‘任何事物,貴精不貴多’做出驗證?
千年萬年?蘇果想起以前藍狐精與她一起曬太陽時候發的感慨,“千年不死,縱有曾經許以生死的愛人,到後來也是相對無味了”。不知以後與陳樨的日子要怎麽過,才可熬過這天長地久?看著蘇醒過來的陳樨臉容健康精神煥發地從床上坐起,蘇果忽然心悸,他們目前相愛,都是深愛彼此,可是千年萬年之後呢?
蘇果仿佛聽見樂履塵發自天邊的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