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耐:都挺好(一)

(2010-06-01 11:21:06) 下一個

  一
  蘇家一門退休後的平靜生活,被蘇母在麻將桌旁的猝死打碎了。
  蘇母一向是個爭勝好強的人,退休前是市裏大醫院的護士長,各色獎章取出來可以披掛全身,儼然一領金光閃閃的鎧甲。蘇母將工作上的風風火火帶入生活,於是蘇父蘇大強名不符實,長年累月,躲在蘇母高大壯實的背影後做其小男人,在中學圖書館整理圖書至退休,退休得悄無聲息,走後整個學校竟無一人想起他。於是蘇大強愈發沒了信心,走路如鐵掌水上漂,不聞一點動靜。
  蘇母鐵腕下養出三個出色的兒女,個個都是小學初中高中時候的尖子,年齡到了,順理成章進入最高學府,左鄰右舍都說,咱們國家的重點大學是給蘇家辦的。蘇母人前大聲歡笑,人後愁眉苦臉,自打大兒子蘇明哲考入清華大學始,蘇母便逼著蘇父天天記帳,過起節衣縮食的緊日子。考慮到大兒子每學期來回火車票的昂貴,蘇母嚴令二兒子蘇明成考入較近的上海複旦大學,二兒子一向聽話,沒有異議,再說複旦並不差。到小女兒明玉高考時候,大兒子蘇明哲卻趕上自費留學大潮,雖然申請到了美國學校的獎學金,但父母總得貼岀路費,置幾身行頭,蘇家經濟更是捉襟見肘。蘇母與從小倔強的明玉大吵三百回合不分勝負,幹脆走了直線,與明玉的班主任商定把明玉保送入本省本城的國家重點大學。明玉滿腔豪情壯誌被母親無情粉碎,不情不願上了大學後賭氣詛咒發誓,以後再不用家中一分錢。明玉做到了。
  原指望明哲出國後能匯點美鈔回家解急,沒想到明哲出國一年後換了專業,改學IT,自己尚且過得緊緊巴巴,哪裏還有餘錢支援家裏。蘇母隻得繼續錙銖必較,暗自勒緊自己與蘇父的褲腰帶,歡歡喜喜地時常給明哲寄去零食衣物書刊,給明成充足的花費不讓二兒子在人前沒了麵子。好在明玉爭氣,又是XX獎學金,又是勤工儉學,衣食住行都不需父母出錢,蘇父蘇母總算每周能開一次海鮮葷。但明玉心中多少烙下父母重男輕女的陰影。
  等到明成畢業進入進出口公司,明哲又靠能力掙了獎學金,蘇家的苦日子終於到頭。六年多節衣縮食慣了,一時放不開手腳,不知道享用,手頭竟是好好存下了一點小錢,蘇大強每次看到工資發下後存折裏多起來的數字,心中就美滋滋地甜。
  但好景不長,長得高大英挺,玉樹臨風的明成很快交上女友朱麗。朱麗大眼小嘴,細皮嫩肉,整一個美人胚子,在家是個受盡嬌寵的獨女。蘇母與朱麗第一次在飯店見麵後,便知道兒子追這個朱麗並不容易,回家毅然取出存折中所有的鈔票,將家中的兩室一廳整修一新,拆了原先擺在客廳的小床,風風光光地請朱麗來家裏玩。這期間有兩人吐血,蘇大強歎息辛苦掙開的千金散盡,明玉吐血家中竟沒了她的床位,回家隻能在父母房間打地鋪,幹脆暑假寒假也住在了學校。
  明成單位不錯,在進出口公司拿的工資和獎金並不低,比辛苦多年的父母工資加起來的總和還多。但他與朱麗都是愛玩的人,信奉拚命掙錢拚命享樂的時代號召,掙錢未必拚命,花錢卻是不落人後,稍有積蓄,便與朱麗合謀買了一輛二手車子。車子雖舊,好歹有四個輪子。一到周末便載著朱麗一起出去玩,花錢如流水一般。等到結婚時候,數數手頭積蓄,連按揭的頭款都付不出。朱麗父母與蘇家父母各自出了一筆錢,明成與朱麗才得以在三室兩廳的新房結婚。為了給兒子留出裝修錢,蘇母不得不將兩室一廳的房子換成一室一廳。
  明玉畢業後自己找到一家市區大公司的工作,原以為二哥搬出去結婚,婚後騰出的房子終於可以給她來住,沒想到母親竟然還是沒有考慮她的立錐之地,一顆心終於涼了。正好他們公司老總老蒙與董事會矛盾,拉出一幫人另起爐灶,新公司叫眾誠,建在離城遙遠的海邊。明玉心灰意冷,再考慮到新公司好歹可以提供集體宿舍,便投靠了過去,陰差陽錯成了興旺發達的新公司的元老。明玉想錢,做的是來錢快的業務,其實大多時間在市區奔波,但每每過家門而不入,時間全花在工作上,與出走的老總他們一起打天下,小小年紀,成了公司最年輕的中層。在明成置二手車的時候,她手頭也開起了車子,但每年隻回家三次,父母生日與春節。大家都說她冷心冷麵。
  明哲終於畢業,趕上IT業的末路輝煌,進好公司,掙不錯的工資,工作雖然辛苦,經常沒日沒夜,但好歹有所回報,很快便供起一幢town house,也與一個女留學生吳非結了婚。明哲與明成不同,一向循規蹈矩,結婚後便有了一個女兒,由吳非的母親飛過去照料。
  兒女終於個個有了出息,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蘇家父母功成身退,陸續退休,過上了安閑好日子。
  蘇母是個閑不下來的人,退休下來與老伴兒蘇大強一起出國探了次親回來,便迷上了麻將桌,經常吃飯都得蘇大強送到桌邊,家中所有家務都是蘇大強一個人包辦。沒想到,沒享福多久,便轟然倒下了。倒下到咽氣不到一天時間,兒女都不在身邊,蘇母連回光返照留下幾句話都沒有,便靜靜走了。蘇大強一時隻會縮在老伴兒床頭嗚咽不知所措,主心骨塌了,他以後可怎麽活?蘇大強兩眼一摸黑,除了趕緊給兒女打電話,都不知道做別的,連老伴兒怎麽死的都沒向醫生問清楚。

  二
  明哲接到父親報喪電話的時候,正是他們時間的半夜。放下電話後明哲滿嘴苦澀,一個人偷偷躲進樓下洗手間好好哭了一頓。才剛有能力對父母盡孝呢,母親卻忽然撒手西歸了,明哲隻覺得一顆心被抓走了一般,空落落的沒處著落。這個家,母親是擎天的梁柱,他有什麽話岀什麽事打電話回家,便意味著是且隻是與母親商量,而父親是母親身後淡淡的一抹影子。如今梁柱倒了,天塌下一塊,明哲悚然驚醒,自己作為長子,此後母親的重擔得由他扛起。
  但明哲心中有苦難言。目前IT業不景氣,他的公司不能免俗,正處於裁員的暴風眼。眼下,同事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指望裁員名單上沒有自己名字。他這個時候如果請個長假回家奔喪,那會是什麽結局?他本來不想將公司裁員的事告訴吳非的,免得吳非掛心。他有信心憑自己能力度過難關,等未來裁員結束,他才會雲淡風清地告訴吳非公司曾經發生這麽這麽一件“小”事。他認為這是做丈夫的該有的擔待。
  可現在,他不得不對吳非攤牌了,他需要吳非的幫助。
  吳非與明哲出國打拚,掙到今天這種相對安逸的日子,不靠天不靠地,靠的都是他們自己的一雙手。明哲可能是因為從小做慣大哥,在家任勞任怨得很,重的累的都是他自覺扛著,吳非心中高興終於有了依靠,獨自出國打拚的她一下懶惰下來,每天心中考慮事情屈指可數。安心的人睡覺是踏實的,吳非都沒聽到電話鈴響,明哲起床。直到明哲搖她喊她,她還興高采烈地夢到終於盼了很久的夏威夷之行成行,坐船出海看鯨魚,船被碩大的鯨魚尾巴打得直晃。
  所以吳非醒來時候還是笑嘻嘻的,眼睛都沒睜開就將明哲的手拍下去,一個轉身又想睡,但嘴裏硬是辯稱:“再給我十分鍾,等鬧鍾響了就起床。”
  明哲硬是把吳非扯起來,急道:“別睡了,我媽過世了,我跟你商量件事。”
  “什麽?”吳非驚得彈起來,一把抓了床頭櫃上的眼鏡戴上,“你媽?你媽怎麽會?”兩年前他們剛買下房子時候蘇母過來,走路雖然帶著職業性的輕柔,可誰都看得出,蘇母滿麵紅光,精神抖擻。何況又是個護士長,應該最會保養自己,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死?但是,明哲哭得鼻青臉腫的臉說明她沒聽錯。
  明哲連連點頭:“我接受不了,我怎麽也接受不了,星期天時候你還提醒我打電話給媽,都還是好好的。她才六十出頭,怎麽會死呢?可我爸都說不清楚媽是什麽病因,弟妹兩個都不在家,我得立刻回去收拾。這倆混蛋。”
  “想不到,這要是在床上躺個一年兩年不能起身還好說,這事太突然了。明哲,我給你收拾行李,你趕緊訂機票,怎麽也得趕火化前見你媽一麵。你的簽證還行嗎?能請岀假嗎?”吳非連忙下床,但起得匆忙了,頭腦一陣暈眩,扶床背站了會兒才穩住。
  “簽證沒問題。但是請假……”明哲猶豫了,這話究竟要不要與吳非說。說了,吳非還能讓他回國嗎?
  吳非不知所以,一邊打開衣櫥,一邊說到:“別擔心請假,你媽去世這麽大的事,你即使不去說,我遲點電話過去幫你打個招呼都沒事。工作實在吃重,大不了你拎著電腦隨時與公司聯絡。哎,你查查你們家現在什麽天氣。”
  明哲有點魂不守舍地打開擱在床頭的筆記本電腦,心中終究是對母親猝死的震驚與哀慟占了大多數,並沒太多考慮,卻還是有點內疚地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非非,我們公司在裁員。”
  “唔?”吳非愣住,裁員?她也是搞IT的,最近這個名詞聽得實在太多,但怎麽也沒想到終有一天也會輪到她的家。“明哲,是不是裁你們部門?你怎麽以前沒說起?”明哲這個時候說這話,吳非雖然腦袋還暈暈的沒全醒,可也聽出了點什麽。
  “是。”明哲心中千言萬語,但頭緒太多,竟反而說不出話來。筆記本電腦開啟又慢,明哲心中窩火,一拳砸在床上,跳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又返回床沿坐下。心中似乎有一團真氣在狼奔豕突,很想抓了明成明玉來揍。這倆東西,媽出事他們都去哪兒了?媽在醫院躺了十二個小時,他們竟然都沒露麵,死了嗎?
  對於吳非來說,那個才見過兩麵的婆婆去世,她心中除了為丈夫擔憂,為婆婆英年早逝惋惜外,並無太多想法,因此,她的腦袋空間很快便被明哲的工作問題占領,這才是關係到生計問題的大事。她考慮了會兒,道:“明哲,你一來一去沒個五天打不下來,你這不等於把位置拱手讓人嗎?家中積蓄不多,我的收入不夠開銷,你不能丟工作。”說話的時候,手上便停止了收拾,她甚至有把整理出來的衣服掛回去的想法。“這個節骨眼上,你回去,回來怎麽辦?還是我回去一趟吧。我好歹沒裁員的擔心。”
  明哲的手指神經質地滑著鼠標,急切尋找機票信息,聞言頭也不回地回答:“我必須回去,死的是我媽。我總得回去了解她究竟是怎麽死的,我不能在媽病床前陪著,一定要送她走完最後一程。可憐我媽去世時候都沒兒女在身邊,她養三個兒女有什麽用。”
  吳非聽明哲越說越激動,蓬亂的頭一振一振的,似是有找誰打架的感覺,吳非知道明哲這是在反駁她的講話,但事關明哲的工作存留,吳非不會退讓。“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媽去得那麽急,兒女們又不在身邊,換誰心裏都不好受。但你總還得活下去吧?對父母,在世時候孝敬才是最要緊的,去世後孩子們再做什麽,大多是形式主義,主要還是安慰自己的心。再說你家還有明成明玉,他們都在國內,很快就能回家操持。你現在回去你是盡孝了,但回來後怎麽辦,我們這個家該怎麽支撐。”
  明哲聽到一半時候已經“謔”地站了起來,硬忍著聽完,才嘶聲道:“可是我都沒對媽盡什麽孝心,以後我想孝敬都沒地方孝敬了。我隻有回家看我媽最後一眼,陪她走完最後一路,我還能幹什麽啊。你別攔我,工作丟了可以再找,我媽火化了再看不見。我必須回去。還有我爸是個沒用的,我得回去對他有個安排。”
  吳非覺得自己有必要在明哲思維混亂的時候提醒他:“關鍵時刻,你們公司所有人都在表現,在找門路,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等你回來,大局已定,過幾天裁員名單一公布,你哭都沒門。我不攔你怎麽行?你現在心裏隻想著安頓你家,你有沒有考慮我們的小家?凡事都有輕重緩急,你先給活人留下生路再說。”
  “別說了。”明哲大吼一聲,忍無可忍,一向明理低調的吳非今天這是怎麽了?一點道理都不講。
  吼聲撕裂寂靜的黑夜,將櫥邊的吳非打了個趔趄,隔壁隱隱傳來女兒驚悸的哭喊聲。吳非愣了會兒,結婚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明哲衝她紅臉,她很想據理力爭。但隔壁女兒的哭叫更是聲聲催人,她隻能閉上嘴,忍氣吞聲跑去隔壁。
  明哲垂手陰沉沉地盯著門口,那兒剛剛還有吳非的背影。他對著自己喃喃自語:“我一定要回去,否則誰能管媽的後事。明成貪玩,明玉冷漠,我不回去,老爹都會跟著媽去。”
  他自言自語著,一會兒想起來收拾吳非扔下的行李,一會兒又跳到筆記本電腦邊留意時刻表,抓了這頭丟那頭,天色漸漸發亮時,他才將所有的事情馬馬虎虎打點好,進去洗手間冷水衝了把臉。整個人,似乎很清醒,但又似乎很混亂,腦子裏不斷有新的思路出現,但又不斷地在想到一半的時候就拋下。這時如果有人揭開明哲的頭腦殼瞧瞧,準保可以看見一團亂麻。
  明哲拎箱子下去,卻意外發現樓下餐廳已經燈火輝煌,半圓的玻璃燈下,已經有餐點在桌上冒著騰騰熱氣。他放下箱子過去,才碰了一下廚房的門,就聽吳非用做報告似的聲音淡淡地道:“我查了下,估計你肯定是趕九點的那班飛機。我已經發動了汽車,想早點送你去機場,回來還可以按時送寶寶入托。你快點吃飯。”
  明哲冒了會兒傻氣才想明白,這會兒天冷,需要早幾分鍾將車子發動加熱起來,吳非雖然後來沒進屋來搭理他,可一早有條不紊地將他回家的事情做了安排。明哲一時說不出話來,默默坐到餐桌邊吃飯。可是食不下咽,或許是因為沒心情,或許是喉頭因為哭過還在發澀,他隻喝下一碗米粥。然後看著吳非麵無表情地張羅著抱依然熟睡的寶寶下來,抓起兩片麵包夾些東西,招呼他下去車庫。
  兩人在車上都沒有說話,吳非一手開車,一手捏著三明治吃,心中有氣,吃得沒滋沒味。明哲想說,可又不知道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忽然發現,忘了該說的是什麽,隻有幹著急。總算想到點什麽,找出一瓶果汁打開,湊到吳非嘴邊。吳非喝了一口,便拿下巴將果汁頂開。天還不是很亮,路上車子還不是很多,吳非將速度開到最高限速,她不能分心,何況還睡眠不足呢。
  到了機場,吳非雙眼還像開車時候似的看著前麵,淡淡地拿眼角捎著明哲,道:“我不下去送你,抱著寶寶出去不方便。你自己一路小心。”
  明哲忽然靈光閃現,伸手一把抱住吳非,像是寬慰自己也像是寬慰妻子,“沒關係,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麵對明哲難得的在公眾場合的擁抱,吳非這時再有氣也消了一半,反而說得比明哲還肯定,“是是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天無絕人之路。什麽事都等你回來再說。”
  可是吳非回來路上不時回頭看看後麵的寶寶,一路歎息,有什麽路啊,辛辛苦苦混到人家地盤上討生活,好不容易苦幹加巧幹,拿汗水換來與人家白人相同的職業地位,現在好了,關鍵時刻送一個汙點上門,不等於自掘墳墓嗎?那幫虎視眈眈的白人能放過這個機會?可憐寶寶的保險還掛在明哲那邊,明哲如果失了業,她得立刻將寶寶的保險轉到她名下,否則那大筆的醫藥費誰岀得起?可是,寶寶撫養需要那麽多的錢,年前還不舍得讓才一周歲多的寶寶去娘家養著,這會兒如果明哲真失了業,她隻有把寶寶抱給媽去養了。否則還能如何?衝明哲今天的一根筋,她能攔得住他回家的腳步嗎?
  她當時出去哄寶寶不哭的時候才想到,今天如果攔下明哲,往後這件事將會永遠成為明哲心頭的一根刺。否則那道老婆母親一起落水先救誰的無聊問題也不會持久不衰,因為母親與妻子永遠是蹺蹺板的兩頭,兩頭都重,不讓明哲回家看他媽最後一眼顯然有點一廂情願。那道題沒說明的是,無論問題的答案是什麽,最後被救的那個人,以及救人的丈夫,往後的日子將會永遠處於沒被救的人的陰影下麵,背負沉重的十字架懺悔一生,被救未必是好事。吳非不願背負那架永遠甩不脫的十字架,隻有選擇再過緊日子了。
  人最可悲的是明知道走下去是錯,但還是得走,異常清醒地看著自己走向錯誤,承擔後果,還得強顏歡笑走得漂亮。既然選擇與明哲一起生活,既然明哲認定回家是一條必由之路,那她赴湯蹈火也隻有一起陪著。往後的日子,走著瞧吧,過一天,算一天。隻能這樣了。這件事上麵,她別無選擇。
  明哲一路迷迷糊糊,飛機上坐得手腳酸軟,又歸心似箭,恨不得能學著孫猴子,抓一朵雲團一飛十萬八千裏,眨眼就到家門。好不容易岀關,看到迎在門口的是明玉。明哲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沒見明玉,他出國後就沒再見到過小妹,唯一一次與吳非新婚匆匆回國一趟,正好趕上明玉工作脫不開身回不來家。對明玉的印象,都來自過去。但多年未見,見麵還是一眼認出彼此。
  春寒料峭中的明玉,穿一件黑色羊絨長大衣,一米七的個頭,顯得瘦削挺拔。這種大衣明哲認識,去年聖誕節大削價時候,吳非拉著他三顧茅廬,終究是沒舍得買下,可見明玉的日子真的過得不錯。九年沒有見麵,相對時候很是陌生,但當注意到明玉的眼圈有哭過痕跡的時候,明哲心下寬慰。知道父母與明玉的關係緊張,吳非也常說他父母非常虧待明玉,幸好明玉還認她的媽。
  但還沒等明哲招呼出聲的時候,小他四年的明玉已經落落大方地上前說話。“大哥,九年沒見了。”但明玉走到離明哲一米的地方停下,微微欠了欠身,衝明哲微笑。客氣中有明顯的疏遠。明玉也是在打量著這個優秀的大哥,可眼前的明哲雖然有一米八多的個子,整個人給人感覺卻是亂七八糟。坐飛機竟然穿西裝與呢大衣,不舒服不說,十幾個小時下來,揉成破布。
  明哲終於從昏昏沉沉中抓到一絲清新,連忙道:“是,九年了,快整整九年了。明玉,你長得我都快認不出來。明成呢?還沒回來嗎?你能不能帶我去醫院先看看媽?”明哲對於明玉的印象,還停留在他上大學前的黃毛丫頭上,此時驀然看見一個俊秀嫵媚兼俱的大姑娘,一時非常不能適應,他也自覺將兩人之間的距離保持在一米。
  但明哲從一團紛亂中抓岀的幾句話,傳在明玉耳朵裏,卻聽出明哲自己都可能沒想到的一層意思,明玉清楚,大哥心中有責怪她與明成的意思。那可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了,沒出現在媽病床前,大家都有理由,誰都不是故意不來。
  但明玉並沒將此放在心上,隻是不緊不慢地道:“明成帶著爸去郊區看墓穴了。爸不知在學校圖書館看了哪本風水專著,諸多要求,估計會用去比較多時間。媽已經移到殯儀館候場,我們輪到明天的場子。你放心,該做的我們一個不拉全做了。”
  明哲點頭,拉著行李跟明玉出去,一邊又追著問:“媽究竟是怎麽回事?爸現在好嗎?身體挺得住嗎?”
  明玉簡單扼要地道:“我們通過詢問媽的麻友和醫生,基本上確定,媽是興奮過度,導致大麵積心肌梗塞。爸眼下見誰都哭,不過身體挺好,但我暫時沒收他的自行車。決定先去殯儀館嗎?”
  明哲說了聲“好”。明玉便依然用她不緊不慢,有條不紊,但仿佛有支配力的聲音道:“那麽,我們先去簡單吃點中飯,然後去殯儀館,回來安頓你。大哥準備住哪裏?賓館?明成家?還是我家?爸現在住明成家客房,他不肯回家獨住。”
  明哲看著正打開一輛白色奧迪A6後車蓋的很是陌生的妹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我就住明成家,陪陪爸。”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中飯在飛機上吃了,你呢?”
  “那就直接去看媽。”明玉沒說她吃沒吃了中飯,因為正好一個電話進來找她。明哲看著明玉一邊走向車頭,一邊胸有成竹地說話,“嗯,嗯,西南地區這次的推廣活動遠沒見成效,你讓老倪先別急著總結回家,非讓他拿出一封見得了人的報告後才能回……嗯,不用……告訴老倪,如果還不見效果,讓他立刻調整推廣方案。你看一下他的方案需不需要調整,老倪不用直接找我……對,cc郵件給我,晚飯時候我給你答複。”
  明哲放下行李,坐入明玉為他打開的副駕車門,隨著明玉熟練而瀟灑地替他關上車門,他看著從車頭走過的明玉,心想著西南地區推廣?那是多大的工作範疇啊。明玉小小一個人做得了這些?他估計可能是他理解錯誤。他想等明玉坐上來問問,但沒想到明玉上了車比他先一步開口。“大哥把懷裏的包放後麵吧,抱著不舒服。我給你調整一下位置,否則腿伸不開。你和明成都高。”
  聽著這麽體貼周到的話,明哲心中生出很強的親近感,終歸是自家人,即使多年不見,互相還是有發自天性的關懷。明哲一路緊繃的神經略微鬆弛,一種為人大哥的責任感與歸屬感油然而生。他開始當仁不讓地提問,而明玉則是規規矩矩地回答,氣氛儼然是十幾年前的大哥與小妹,大哥還是帶著那麽多的權威。
  “媽住院時候你們都不在?”
  “大哥,我不想回避問題,我與明成那時確實不在醫院。但我必須指出三點,第一,媽作為護士長,有一定醫學常識,平時身體也不見太差,實事求是地講,子女沒有不間斷在身邊輪候的必要,我與明成時常出差在外與你定居國外一樣有其合理性。第二,爸方寸大亂,竟然不是叫救護車而是自己找人扛媽到路邊打出租,被拒載幾次後才打到車,這是延誤治療的原因之一。第三,爸竟然直到媽咽氣才通知我們,第一個還是通知你,理由是他必須在醫院陪著媽,沒法回家取通訊錄。以致我們比你還晚知媽去世的消息。這事,明成說起來直冒火,他其實隻在隔壁市,開車回來沒兩個小時的路程。但非常時期,沒必要責誰怪誰。我接到消息後昨天半夜才趕回,之前明成夫婦已經把所有手續辦完,把媽死因搞清楚,我今天所做是從麻友那裏再補充了解一下當時情況和與殯儀館討論明天所有過場。明成今早通知所有親朋好友,下午他陪爸去看墓穴。你看還有什麽需要安排?”
  明玉看似說得輕描淡寫,平靜無波,但是一席話下來,明哲發現他竟然不能應聲,無法應聲。不錯,明玉沒有指責誰,看似就事論事,但是卻引發明哲對自己強烈的自責。剛剛還說明成明玉不在病床邊呢,那他那時在哪裏?他平時遠在國外,連平日裏孝敬關懷父母的機會都隻有電話連線,他哪有資格指責已經做了那麽多事的明成明玉?明玉借著指向父親的一句“非常時期,沒必要責誰怪誰”,已經足夠點醒了他。原來,他一路怨天尤人的憤怒非常對不起弟妹。明哲也清楚領教了明玉不動聲色的厲害,相比剛上車時候領略的明玉的體貼關懷,明哲真不知道,換作是他的話,他能不能那麽有機的將剛與柔並濟在一起。明哲心中再無法將眼前的明玉認作十幾年前梳兩條掃帚辮的妹妹。
  正當明哲有點不知所措,隻聽身邊明玉關切地道:“大哥,一路勞累,你躺一下吧,這兒到殯儀館還有段距離。晚上肯定還得商量點兒事情,不可能早睡。”
  這話把明哲從窘境中拖了出來,明哲忙道:“睡不著,媽去得那麽急,人給震得發昏,心怎麽也靜不下來。”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才想到,雖然現在覺得明玉厲害,可心裏還是不由自主認她是親人,心裏話就這麽自然而然說出來了,並無太多防備。“明天儀式準備怎麽做?”
  明玉微微抿了下嘴,道:“這種儀式,他們殯儀館都有套路,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與他們全部確定了,不會有閃失。大哥現在還是做IT?大嫂呢?”
  明哲終於找到熟悉的話題,自在下來,道:“我一直沒變。你大嫂去年畢業後進一家醫院做數據庫管理,工作比我輕鬆,福利也好,我說那裏是資本主義裏麵的共產主義。明玉,看來你工作很好,國內開這種車的應該都是有點成就的人吧?明成呢?聽說國營外貿企業現在競爭不過私人的,他還在原單位嗎?”
  明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明成在哪裏工作,我沒問他,但應該還是在做外貿。朱麗在會計師事務所,最近一陣子應該是朱麗最忙的季節。我在私營企業工作,老板原來親手主管業務,去年開始放手給兩個人管。我主管長江以南地區的業務,另一個管長江以北。車子是公司配給我的,我自己買的話,不會買那麽好的。最近IT行業不景氣,大哥那裏應該沒問題吧。”
  明哲沒想到妹妹一句話就黑虎掏心抓住他的痛處,不由得臉皮抽了一下,避實就虛,“你大嫂吳非的工作一般不會有問題,而且可以做出綠卡。我有技術,再不景氣,也會有需要我的地方,沒關係。”
  明玉聽著心中覺得有問題,但她當然不會問,眼前這個大哥太過陌生。她似是隨口地說道:“我認識幾個人,以前也是在美國做軟件的,現在來回兩地跑。好像是在美國接了業務,拿到中國讓中國的程序員做,是不是這樣?有兩個已經從遊擊隊變成有固定辦公場地了,做得不差。我常說他們剝削中國廉價勞動力。大哥有沒有這種想法?那樣雖然累一些,但回國機會就多了,經常可以回回家。”
  明哲心中一動,心說這倒是個機會,如果回去真丟了工作,可以考慮向這個方向發展。而且以後可以經常回國,就可以照顧逐漸年邁的父親了。“有這種事,有的是直接在國內找個代理。這是個好主意,我回美國後看看有沒有市場。”
  明玉微微笑了一笑,沒再說話,大哥在美國的現狀已經一目了然。她的手機又響了。她的手機簡直是熱線,響了又響,仿佛地球少了她不會轉動。明哲看著她一邊通話,一邊在行人車輛很不守規矩的馬路上蜿蜒行駛,手心不覺捏了把汗,總有伸手過去扳一把方向盤的衝動。但明玉顯然是習慣這樣開車,一路下來,什麽事都沒有。終於,明玉想到了什麽,找一個地方停下,翻出明成的手機號碼,撥通了交給明哲,帶著歉意道:“大哥,都忘了告訴明成一下你已經到了。你自己跟他說吧。”
  明玉心中一直腹誹明成眼見她無處存身,卻依然涎著臉攤著手問父母要錢,一直到直接或者間接地把她逼出家門。因為明成做這些事時候已經成年,不存在無知的可能,所以她無法原諒明成。當然對明成的態度如對父母,法律上承認她有父母二哥,道義上承擔為人女兒妹妹的責任與義務,但感情上欠奉。她是真的不知道明成在做些什麽,她偶爾有探究八卦的念頭,但心中很快冒出一個手將她的念頭拽回去,她是有意地不搭理明成。而今天接到大哥後忘記告訴明成,那倒不是她故意,而是她忽略明成習慣成自然,機場上壓根就沒想起這個人。
  明哲倒沒覺得有異,隻想到自己腦子鬧糊塗了,回家這麽久都沒與父親弟弟打招呼。明成接起電話稍微寒暄幾句,便將手機交給父親蘇大強。蘇大強一聽說是大兒子的電話,未語淚先流,叫一聲“明哲”,便泣不成聲,電話裏隻有他抽鼻子的聲音。明哲眼前一下冒出白發老爹煢煢獨立於淒雨冷風中的孤苦場景,忍了一天的淚又禁不住一滴滴撒上衣襟,陪著老父一起啜泣。一邊斷斷續續地安慰,“爸,我們陪著你,別難過,還有我們,當心身體,現在你的身體最要緊。否則媽在天上看著也不安心。爸,對不起,你受苦了。”哀慟與內疚都跟著眼淚流出,明哲語不成調,幹脆握著電話與蘇大強對哭。耳邊,同時傳來弟弟明成的哽咽聲。
  明玉不時瞟明哲兩眼,但心中殊無悲傷感覺,無法加入他們哭泣的行列。他們與她,仿佛不是一個概念,她初中開始住宿在學校,家與父母對她而言,至此已並無太特殊的象征意義。她隻是有點奇怪,今早去殯儀館洽談時候想順便看一下媽的遺容,沒想到驀然看見時候竟然悲從中來,坐一邊抹了好一會兒眼淚。她聳聳肩,想不明白,心中揣測,這或許是所謂的血肉連心吧,她拒絕承認感情,但她好歹是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至於大哥二哥,他們當然更得哭,對於他們而言,媽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媽。
  眼淚既然決了堤,明哲這一路哭了又哭,他心中深深歉疚,他總在想,如果他沒出國的話,如果他出國後能多回來看看媽的話,媽一定會快活許多。而且他如果在國內,媽肯定會幫著帶寶寶,那她還哪來時間搓麻將,哪有機會興奮過度撒手西歸?如今隻剩下一個老爸了,想到老爸無援的悲鳴,明哲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對爸很好很好,彌補心中對媽的歉疚。

  三
  從殯儀館出來,明哲一直想對著擁有同一個母親的明玉說點什麽,但一直未能如願。明玉的耳朵被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占得滿滿,整個車廂隻有明玉指揮若定的聲音,不給明哲留一絲兒女情長的縫隙。明哲無趣,在椅子上輾轉了幾下,一天一夜未眠的疲累終於抽走他的焦躁哀傷和內疚,將他一把打入濃濃的黑甜鄉。
  明玉這才在紅綠燈前仔細打量這個闊別多年的大哥。剛才一直覺得大哥比她平時接觸的國內同齡人年輕。可細看了,大哥眉梢眼角細紋眼袋一個不缺,鬢角還有星星點點幾絲白發。相比才見過的白裏透紅,皮膚細膩紅潤有光澤的明成,大哥明顯老態。但是起先為什麽覺得他年輕呢?明玉有點想不明白。
  明成的家在本市一個曾經比較出名的小區,當時入住該小區的人非富即貴。但本市房產市場日新月異,才短短幾年,在第一次造訪明成家的明玉眼裏,這個小區無論是房子外牆,樓宇布局,還是庭院綠化等方麵,都已落後,唯一可取的是樹已成蔭,草坪濃密。
  明玉轉來轉去摸到明成家樓下,出來給明成打個電話,他們還在回來路上。她不急,也沒法著急,幹脆站在車外打開筆記本電腦辦公,免得在車內吵醒大哥。初春的風還挺冷,精靈般鑽進明玉氣派高聳的大衣領子,凍得明玉忍不住一個激靈,縮緊脖子。
  但等看到明成車子過來的時候,明玉還是忍不住挺直腰杆冷著臉發噱。什麽玩意兒,一輛十幾萬的北京吉普,硬是搞得跟民兵拉練似的,怕人家不知道大學畢業的是預備役少尉?車身塗成斑斕的偽迷彩,在這色彩鮮豔的都市裏麵隻見醒目。車頂拿張大網罩著一輪胎,大約小偷見了挺喜歡的,起碼偷輪胎不用勞駕大力鉗。車頂車頭各頂四隻四四方方車燈,羞得市政見了得檢討,定是街道路燈亮度不夠,害得市民不得不出錢出力自給自足。
  被明玉叫醒的明哲揉著腫痛的眼睛出來,看見同樣頂著一頭亂發紅腫著兩隻眼睛的老父與明成,這才腳踏實地地感受到了家中哀傷的氛圍。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搶上前扶住步履飄忽的老父,看著老父在風中顫抖著頭發再次落淚,他連忙取出紙巾像伺候幼齒寶寶似的替老父擦去眼淚鼻涕,簇擁著老父上樓。明成剛要跟上,回頭看見明玉從車後一手提出一隻行李箱,估計是大哥的,便上前接了箱子,不聲不響拎上樓去。
  明玉在後麵跟上,看看明成無有一絲皺紋的大衣下擺,心說這個二哥可是比大哥講究多了。臭講究。
  明玉是第一次到明成住的小區,當然也是第一次進他家的房子。走進裏麵趁著他們父子三個哭敘的時候,她抬眼打量四周。不錯,雪白的牆壁,簡單精致的幾色家具,桌上也是幹幹淨淨,並無俗豔的絹花插花,隻在近陽台的茶幾上放著一水晶瓶的白色百合。整個房間看上去舒適溫暖,明亮開闊。明玉心想,眼光不錯,不過不知道是明成的眼光,還是朱麗的眼光。
  明成看到明玉在看他的房子,便友好地打個招呼,“明玉你還是第一次來我這兒吧?以後常來啊。”
  明玉“噢”地一聲,不置可否。心裏想的是能不來就不來。
  明成得不到肯定回答,也沒當一回事,這個妹妹自來對他沒好臉色,那麽多年看下來,早習慣了,雖然他不清楚為什麽。他轉向與父親雙手緊握坐在沙發上說話的大哥明哲,道:“我下去快餐店拿些吃的上來,你們想吃點什麽?”
  明玉搶著道:“隨便。你順便把大哥大衣西裝帶下去燙了,明天肯定還要用上。”
  明成覺得有理,他怎麽就沒想到呢?說起來明玉與媽的脾性最像,事無巨細,被她倆眼角一掃,都沒落下的。可奇怪的是,兩人見麵針尖對麥芒,沒一次是和氣分手的。
  這邊明成才出去,那邊蘇大強握著大兒子的手,仿佛抓到了老妻去世後新的依靠,絮絮叨叨地邊哭邊道:“明哲,我該怎麽辦啊,你媽沒了,我不知道怎麽辦了啊,你要替我做主啊。”
  明哲剛見老父時候也跟著流了幾滴眼淚,但這會兒已經把眼淚收了回去,輕聲細語地安慰老父:“爸,你還有我們三個呢,往後我們會照顧你。別哭了,你說你……”
  明哲還沒說出讓老父提什麽要求,蘇大強已經飛快地偷眼瞧一眼明哲,又低頭泣道:“我一個人不敢回家了,一個人呆家裏,睜眼閉眼都是你媽,我一刻也不能呆了。我要跟著你們住。”
  明哲在車上睡了會兒,腦子清醒很多,聞言心中淒楚,想得到父親一個人對著到處都留有老妻痕跡的房子會是如何的哀慟。他放緩聲音道:“這個沒問題。你現在住明成這裏還習慣嗎?”說話時候下意識地抬眼關注一下明玉在做什麽。一看之下生氣,明玉沒事人一樣坐陽台邊聚精會神地對著筆記本電腦做事。他忍不住拉高聲音,道:“明玉,你過來一起聽聽。”
  明玉對家事漠不關心已不是一天兩天,遇到這種情況,蘇母一般是沉下臉撇撇嘴,也不去理她。明玉沒想到那麽多年沒見的大哥居然會以如此權威的口吻命令她,心中有點意外,但還是合上電腦,乖乖走過來坐到客廳中間的沙發圈裏。毫不意外,聞到父親身上散發岀的濃鬱的難聞體味。
  蘇大強看到明玉坐到對麵,不由自主地往明哲身邊縮了縮,更是握緊明哲的手,像是想找什麽依靠。卻是一眼都不敢看向明玉,就像他往常不敢正眼看老妻一樣。他一直怕這個女兒,看見她沒來由地心虛發慌,雖說平時吵架都是在蘇母與明玉之間發生,他從不參與,但他怕。這會兒女兒坐在他對麵,他脖子都蔫了,垂頭喪氣地對明哲道:“你媽在的時候,我們時常過來明成家收拾。你瞧瞧,那張藤搖椅,你媽累了喜歡坐那兒,我抬眼總能看到她。我真怕啊,昨晚一晚上都沒睡著,好像你媽就在隔壁床上躺著。明成家我也不敢住。”
  明玉聽了心想,又沒做虧心事,怕個什麽。明哲聽著很替老父難受,老夫老妻比翼齊飛了三十多年,這麽冷不丁地走了一個,那跟掏去一半心肺有什麽兩樣,當然是處處見故人了。他還是柔聲安慰:“爸,今晚我陪著你,你好好睡一覺。不怕不怕,媽是我們的親人,即使來了也不會傷害我們,她隻是想我們了來看看我們。”
  明玉旁觀者清,料想父親不會想去住她的房子,準是看中大哥美國的家了,想當初爸從美國回來,精神亢奮,一年之後遇見,依然將“美國”兩個字掛在嘴邊。但她還是淡淡地道:“爸不願意回家住,也不肯住明成家。大哥家也有媽的影子,你肯定也怕。隻有我家你們沒去過,沒有媽的一絲影子。你要住我海邊公司宿舍呢,還是住城裏的房子?海邊宿舍比較大,獨立別墅。城裏房子小一點,但有你睡的房間。”
  蘇大強急著搖頭,“不,不,你每天全國飛,人影子都摸不到,去你那裏還不如去敬老院。明哲,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敬老院住了?你幫我拿主意啊。”
  明哲心下惻然,兒女健在,而且個個活得不錯,哪有叫老父住敬老院去的道理。印象中,敬老院就是孤老院。“爸,你這是什麽話。你說說,除了敬老院,你最想住哪裏?”
  蘇大強又是偷偷瞄了大兒子一眼,飛快地,卻又有點中氣不足地道:“我給你們帶孩子去吧。我要跟著你走。”
  明哲一愣,沒想到父親提出住他那裏。前年吳非生孩子前想請已經退休的爸媽過去幫忙,但是媽說爸得了耳朵什麽病,治不好的,不能上飛機,何況是長途飛機飛美國,導致吳非媽不得不提早退休去美國照料女兒生產。難道現在爸病好了,可以乘飛機了?他都沒想自己回去將麵臨裁員的是非局麵,爸這個時候過去顯然不是好時機,隻是疑惑地提醒:“爸,你耳朵……治好了嗎?你肯定可以坐飛機了嗎?”
  “我耳朵沒什麽……”蘇大強說到一半時候忽然想起不對,當初蘇母不肯去美國伺候媳婦坐月子,順口捏造了一個病出來合理逃避,他差點一個不慎說漏了嘴。但蘇大強本性老實,終究不是個撒謊的料,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幹脆又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哭得明哲不知所措,雙眼向明玉示意求援。一時倒忘了追問蘇大強的耳朵,雖然那兩隻耳朵正時隱時現地浮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明玉則是盯著父親的耳朵看,心想都沒聽說他們提起什麽耳朵毛病的事啊,不過也有可能,又不是住院治療的大事,有當護士長出身的母親看著,當然他們不會找她。但是看到明哲雙眼打出求援的信號,不得不參與這等雞毛蒜皮小事。“別哭了,繞來繞去不是想去美國嗎?早知道你喜歡住美國。那你自己說一下,簽證拿出前住哪裏。賓館開房也行。”一邊說一邊心裏奇怪,這個大哥真是自來熟得很,才見麵呢,就一會兒命令她做這個,一會兒要她幫那個,沒個完,好像還真當她是一家人。她可真冤,被這大哥搞得快成有責任沒權利的童養媳了。
  明哲聽了不是味道,瞪起眼睛對明玉道:“明玉你這什麽態度,爸想去美國就去美國,被你說得居心叵測似的。爸,這幾天你先在明成家住著辦簽證,不喜歡就住明玉家。兒女家就是你的家,你愛進哪道門就進哪道門。去上海辦簽證叫上明成或者明玉,你一個人不行。明玉,你陪去?”
  明玉傻眼,明哲有完沒完,怎麽今天就盯上她了。問題關鍵不是她讓不讓老頭子去住,而是老頭子敢不敢心安理得去她家住,當初爸媽兩個人可是信誓旦旦,毫不容情地告訴她,他們未來不會要她這個女兒養,她這個女兒也別想從他們身上揩油。爸還有臉去她家嗎?她看著縮在明哲身邊的老父,淡淡地道:“看時間吧,我不行就明成,明成不行我派個人陪去。”
  明哲點點頭,對這個回答表示滿意,便低頭對父親道:“爸,你這兒辦簽證,我回去給你訂機票。完了你讓明成明玉給你打好行李,送你上飛機。”
  蘇大強沒想到大兒子居然一點沒有追究他的耳朵,居然那麽爽快沒一點條件地答應他去美國,居然還幫他一口安排好去美國的所有事宜,不用他操一份心思。他忽然感覺到有股熱流從丹田湧向全身,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開始矜貴起來。對了,如今他是蘇家碩果僅存的長輩了,他是長輩,如今他說什麽話都有分量。他忍不住挺直了脊梁,這輩子第一次有意識地挺直脊梁,心中有了翻身農奴當家做主人的感覺。三十多年了,他的心頭還是第一次冒出這種感覺。這種感覺非常美妙,讓他肺活量擴大,吐納之間有了粗氣。
  這時他忽然想到什麽,第一次勇敢地直視著明玉,道:“明玉,帶我回家拿樣東西。”
  “拿什麽?”明玉問了一句便起身準備當車夫。沒想到蘇大強憚於她的積威,被她一句話嚇得又將眼神抓了回來,還是看住安全的明哲,這回是輕聲細氣地道:“拿些換洗的……”
  明哲也感覺到父親怕女兒,心中奇怪,也對明玉有點不滿,不知道這九年中妹妹是怎麽搞的,把個父親搞得看都不敢看她。他隻有強壓疲累,起身道:“爸,我陪你一起去,這兒反正等著也是等著。”
  明玉伸手一把拍下明哲,道:“大哥你再睡一會兒,回頭多的是你的事。”說完一個眼神看向父親,蘇大強雖然沒有抬眼,卻早有感應,立刻乖乖跟著明玉出門。依然落腳輕盈,不出一點聲息。
  明玉率領父親下樓,正好遇見明成拎著兩大包餐盒上來,後麵跟著空手剛剛下班的朱麗。已是傍晚,樓道雖然有燈,也是昏暗,明玉隻是與明成朱麗點頭打個招呼,一點沒有減緩步速就走了。蘇大強停步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聽朱麗親親熱熱叫了聲“爸”,才慌忙說句“我回家一趟”,跟著明玉下去。
  明玉拉著蘇大強先去飯店吃了一頓飯。她吃什麽都可以,白水煮青菜都能下飯,唯獨不能忍受衛生問題。想到油膩黑沉的小區快餐店與來曆不明的快餐盒子,她酒精考驗的胃就會犯抽。她不明白,衣住行都極其講究的明成與朱麗,怎麽在吃的方麵如此馬虎。
  明玉看著桌子對麵的父親埋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忽然聯想到,對了,大哥二哥的眼神是如此相象,怪不得最初看著大哥是如此年輕,原來大哥眼睛裏閃爍的是略帶天真的眼光。可以理解,大哥一路學校到研究所,那邊的環境可能相對單純,搞得他用進廢退,某些社會機能缺失,三十多了,目光尚餘天真。至於二哥明成,他眼中的天真是躲在母親強壯有力翅膀下培育出來的溫室裏的無恥的天真,不值一提。而麵前的父親,則是始終如一的老天真。她且思且吃,反而吃得沒父親多。
  家中一室一廳實在是小,小得即使明玉陌生人似的站在門口,還是可以看見進屋後如魚得水的父親以年輕人才有的身手,哧溜一下鑽進靠窗風水寶地上蘇母床位的下麵,撅著屁股一陣搗騰。待得父親額角頭發掛著幾縷灰燼得意洋洋起身,明玉雙目如電,在父親把手中東西快速掖進褲袋前,認出他手中深紅鮮紅暗紅的是一疊存折小本本。明玉不由哭笑不得,急吼吼趕著來,原來是放心不下床底的存折。還說什麽取換洗衣物呢,原來老鼠一樣的小人物也有小狡猾。
  蘇大強在床底下已經數岀,平時老婆讓他跑銀行做的存折本本一個不少。他滿足地自以為不易覺察地將手臂垂在褲袋旁邊,無比親切地感受著小硬皮本帶給他的挺刮感覺,心中暈暈地想,終於掌握財權了,以後,誰敢再從他手中刮一分錢出去,他“蘇”字改寫腳底下。
  正當蘇大強輕飄飄地往門外走,耳邊傳來一抹冷冷的聲音,“爸,你不是說要回家取換洗衣物嗎?這一件都不拿著去,怎麽在你兩個兒子麵前圓謊?”
  蘇大強“呃”了一聲,定定站住一臉尷尬,忙低頭轉身又回臥室,撞來撞去地收拾換洗衣服,這回手勢不如鑽床底靈活。明玉冷冷地看著他,忽然促狹地道:“爸,依照法律,媽去世後屬於她的那一半財產,如果沒有遺囑的話,必須拿出來我們四個一起分。包括你住的這房子,還有你褲袋裏的存折。按照每人四分之一來算,哎呀,我終於在這個房間可以有個合法床位啦。”
  蘇大強聞言,頓覺天旋地轉。什麽?剛剛獲得的財權他得拱手出讓一半不說,連小小一室一廳住房也不能全部歸他?難道他到時還得搬到一居室的更小的房間去住?孩子們做得出來嗎?可他又是個有文化的人,退休後每天消遣乃是坐社區老年活動中心看報,他依稀仿佛記得法律上確實有那麽一個說法。他傻了。三個孩子中明哲可能做不出來瓜分母親遺產的事,明成肯定會,明成對從父母手裏流出去的錢向來來者不拒。而明玉……蘇大強瞄著燈光下明玉淡黑的影子,心中犯愁,她肯定是第一個施殺手將遺產官司鬧上法庭的人,她正等著看這個家的好戲呢。
  明玉笑眯眯地看著父親愁腸百結,卻不去開解,走幾步拉開抽屜與衣櫃一瞧,裏麵灰撲撲黑沉沉的都是過時熟軟的衣服,被蘇大強放入旅行包裏的內衣起毛的起毛,脫線的脫線,幾乎沒一件好的。明玉不由心想,這兩老對她刻薄的同時,對他們自己也刻薄。按說一個護士長一個教師的退休工資加起來不會少,夠他們兩個吃穿,但看這些內衣,簡直是做拖把還得嫌它們容易脫毛呢。明玉雖然自己現在錢多,不會覬覦父親手中的那幾塊錢,但還是不得不揣測,父母的錢都到哪兒去了?在父親褲袋的存折裏,還是無聲無息又貼補了明成家用?
  回頭見父親還在冒傻氣,她歪著嘴角偷笑一下,伸出兩枚手指拉住父親肩膀那兒的袖子,扯著他出來。蘇大強不幹了,一把抱住臥室門框,大著膽子叫道:“你不能趕我走,你媽屍骨未寒,你怎麽有臉趕我出門?”
  明玉哭笑不得,“誰趕你了?走,給你去超市買衣服去。你那些衣服別拿了,這都還能穿嗎?以後沒媽管著你,你別刻薄自己,吃好點穿好點,別整個人弄得跟上個世紀出來的似的。”
  蘇大強愣了會兒,再三回味,聽出明玉沒想要他房子之後,才心中舒了口氣,這下明哲明玉兩人都不用再顧慮,隻餘一個明成了。他有點放心地放開手,但隨即又緊張地捂住褲袋,道:“不用買新的,舊的穿著舒服。”
  明玉一看父親的肢體語言便知端的,沒一句廢話,直截了當地問:“我出錢,去不去?”
  “去!”蘇大強也沒有廢話,飛快跟上女兒,唯恐機會轉瞬即逝。
  一下收獲四套全新背心小褲,四套棉毛衫褲,兩套毛衣毛褲,兩條毛呢長褲,一件夾克一件羽絨服,以及簇新羊毛襪子毛巾浴巾牙刷牙膏的蘇大強,興奮得滿臉通紅。他當即想穿上羽絨服,可明玉不讓他穿,非要他晚上洗澡了後才能換新的。於是四大包衣物齊刷刷放後車廂。蘇大強不時回頭看看,雖然看不到什麽,可心中滿足。好吃好穿,誰不知道啊。他隱隱有了跟明玉過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裏打了個轉,又蔫了回去,他哪敢啊。
  明玉一邊開車,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你從來沒當過家,別的我不管,諸如房產證、土地證、存折、有價證券之類的東西,誰問你拿都不能拿出去,給人看都不行,知道嗎?身份證也不能給人,誰問都不給,否則人家拿著你身份證把你房產證掛失了,賣了房子你還不知道呢。記下了嗎?”
  “記下了。”明玉雖然說話跟訓兒子似的,但蘇大強不以為忤,他一向在老婆強權下俯首,已習慣成自然,反而對明玉的強硬態度容易接受。
  “那好。你七大姑八大姨上門哭著問你借錢救急你怎麽說?”
  “我哪有錢啊,我住的房子還沒她們的大呢。”蘇大強靈光閃現,脫口而出。
  明玉不置可否,淡淡又問了一句:“明成問你救急呢?”
  蘇大強再次勇猛地脫口而出:“沒有。這幾年我們一半錢都給他了,還不夠嗎?我都記著帳呢。對了,他敢問我分遺產,我要他還錢。”
  明玉斜睨了蘇大強一眼,心中好生奇怪。明成又不是過不下去,有房有車,吃穿度用都很小資,為什麽還厚著臉皮問家裏要錢?大男人要不要臉?明玉想起這來,在平日看不起明成的態度上又百上加斤。她淡淡地道:“以後別那麽大公無私了,自己賺的退休錢自己好吃好用。手頭的錢好好存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以拿出來用,你那麽大年紀總得有點積蓄。古人說,積穀防饑,現在得積穀防病,知道嗎?”
  蘇大強連聲應“是”,明玉的話都說到他心坎兒上了。他當初也曾小心翼翼地向老婆提岀過類似意見,但被一一駁回。原來並不是他沒理,而是老婆太大方。他下意識地又捂了一下褲袋,在有強力支持者的前提下,他更要保住他的寶貝救命錢。
  再回明成家,感覺與剛剛已經大不相同。一室溫暖如春,原來已經開啟了窗邊的櫃式空調。空氣中氤氳著咖啡的甜香,明玉雖然自己不會伺候,卻也可以辨認岀,這應該是現磨現煮咖啡的香氣。她又在心中莞爾,喝著現磨咖啡下快餐,多有意思的畫麵啊。沒辦法,看到明成的時候,她不自覺地就變得刻薄。可見,明成的生活質量,一大半得歸功於朱麗。隻有朱麗回來了,大家才能享受到溫暖芳香。
  朱麗給明玉一杯咖啡,明玉沒喝,怕睡不著,但很喜歡盛咖啡的杯子。她不是個慧眼能鑒別的人,生活比較粗糙,但也看得出手中的杯子是好東西。因為溫暖,父親身上的難聞體味更是烈烈蒸騰,剛剛已經在車上受夠,明玉不打算再加入沙發圈,退出坐到稍遠的藤搖椅上。沒一會兒,朱麗也由原來的倚著明成而坐改為在周圍遊蕩一圈,坐到明玉身邊。看到明玉正端詳著咖啡杯,她就說了一句,“這是WEDGWOOD。”
  明玉吊了下眉梢,雖然朱麗說了,但她還是茫然。江北銷售公司的負責人柳青就曾笑她是老土,隻知道進去商廈看見好的穿得下的買,從不知道品牌。被一些雜牌斬了都不知道。
  朱麗黑水晶一樣的眼睛一看明玉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懂,但不予解釋,怕被明玉誤會其中有炫耀的成分。
  明玉則是毫不回避地打量著朱麗,不錯,環境襯人,以前在父母家遇見朱麗的時候還不覺得,今天在明成他們低調又不失檔次的客廳裏,才發覺朱麗整個人無一處不精致。雖然已是三十歲的人,可一張臉還是如初生嬰兒一般細嫩,仿佛都可以看見細細的茸毛。眉梢鬢角指甲等等,也是看得出經過精心打理。朱麗整個人從頭到腳似乎流淌著一種氣韻,這種氣韻隻可用兩個字概括:女人。明玉感喟,蘇家養岀這麽朵溫室裏的嬌豔花朵,有她蘇明玉被徹底犧牲的一份功勞,那得多少錢啊。
  朱麗經不住明玉的無語直視,隻得避重就輕,忍受臭氣坐到明成身邊。明成坐的是單人沙發,朱麗就擠坐在扶手上,整個人趴在明成肩上。朱麗窈窕玲瓏,美人如玉,靠在高大健壯的明成身上,如小鳥依人,看著都覺享受,不用說明成的感受了。明成很自然地伸手握住朱麗搭在他臂彎的纖手。
  坐在對麵的明哲不自在地避開雙眼,心說他與吳非從來不會當眾這麽親熱,他做不出來,吳非性子裏也是端莊的成分居多,看來老天有眼,什麽鍋配什麽蓋。明玉看著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腰,想象不出,她有沒有如此柔軟的身段,也想象不出,哪個男子經得起她一米七的身材傾壓。
  唯有蘇大強見多不怪,翻著購物袋指點裏麵新買的衣服給明哲看。明成在一邊看著,忽然插嘴道:“這些衣服得洗了才能穿。朱麗,你幫個忙?”
  朱麗微微一擺身子,“唔”了一聲,“你去嘛,今天咖啡是我煮的。”
  明成道:“要不我把衣服扔洗衣機裏去,你回頭把烘幹的衣服疊好,我們分工合作?”
  朱麗趴在明成耳邊很輕很輕地道:“笨瓜,這是你爸的內衣呀,我怎麽方便取進取岀?當然是你做啦。”
  明成嘀咕一聲“又沒穿過”,但還是無奈起身拎了蘇大強的新內衣們去洗。明哲不知道明成最後因什麽話而屈服,但心說這種事如果攤到他家的話,不等他說,吳非一早拿去洗了。明成的老婆有點懶。但他沒想到,橫眉豎目的明玉卻會做出給父親買家常衣服,結合先前提醒明成為他熨大衣西服這等溫馨體貼的事情來,他想不出,明玉的性子為什麽這麽矛盾古怪。
  眾人這才坐下來討論明天所有出殯事宜。明哲是當仁不讓的主持,蘇大強在一邊唯唯諾諾,總是發表一堆廢話之後再說個好。明成與明哲有商有量,朱麗也一起參與討論,隻有明玉沒插嘴,但也沒再去幹私活,坐得遠遠的轉著滴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們熱鬧。她主持的重大活動多了,這等小事如果由她做主,不出十分鍾可以解決。但是,他們能信服她來做主嗎?她又肯挑這副蘇家的擔子嗎?答案都是不。
  明成心中最覺得奇怪,今天老爹是怎麽了,廢話恁多。他不知道老爹今天正被明哲明玉的孝敬鼓舞著,中氣大盛。
  明成唯一不奇怪的是,事情一議論完,明玉便救火一樣的告辭了。這才是她一向的風格,與親人團聚視若受刑。
  蘇大強被明哲關進浴室洗澡,明哲自己掐著時間打電話回家給吳非的時候,明成悄悄問朱麗:“有沒覺得爸今天特亢奮?”
  “有,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要扯來說說,原來他懂不少呢,英語也會說。”朱麗說話的時候忽閃著大眼睛,雖然她的眼睛因為那麽愛她的婆婆去世而哭腫,可一點無損她的美麗。
  明成看看明哲沒注意著他們,悄悄跟朱麗道:“看來爸是大器晚成。”
  朱麗差點笑岀聲來,忙用手捂住,今天什麽日子啊,怎麽能笑。但“大器晚成”這個詞用在公公身上,實在是無比滑稽。明成眼睛裏也是小小火星飛舞了一下,隨即收斂進去,一臉嚴肅,順便幹咳了一聲。朱麗瞧得明白,抬腿踩了明成一腳,扭身進去主臥。兩人一向打鬧慣了,即使今天非常時期,可手腳還是不聽使喚。
  待得明哲打完電話,明成便上去道:“哥,那張床平時媽來的時候媽睡,你不會……”
  明哲道:“我沒忌諱。不過床上還沒被子呢。”
  明成“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腦袋,他從來就是粗心。
  待得明哲最後洗完澡到客房睡覺,卻見父親神情憂鬱地擁著被子坐在床上,還沒躺下。明哲上前關切地問:“爸,想什麽了?別擔心明天的事,今晚先好好睡一覺,把精神養好了。現在是你的身體最重要。”
  蘇大強看看明哲,又看看剛被關上的臥室門,還是忍不住跳下來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細縫往外看了看,才回來招呼明哲坐到他身邊,輕聲道:“你媽和我存下一點錢,不多,都在這裏。一本活期是我的退休金卡,一本活期是你媽的,這些是國庫券和定期。我不能放在明成家,會被明成拿去。你說我該放哪裏才好?我總不能這幾天進門出門都帶著。”
  明哲翻了翻裏麵的數字,不多,才兩三萬,不由奇道:“明成過得不錯,他會要你這些錢?爸你別把明成想得太壞,他這人大大咧咧,本質不壞。”
  蘇大強又看一眼門,俯身貼著兒子耳朵道:“明成畢業後一直掙得多花得更多,每個月錢花完了就老實了,回家來蹭飯吃,你媽見了心疼不過,肯定塞給他一千兩千的救急,從沒見他還過。我們這些錢是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這要被明成見,哪天錢花完了還不打我這些錢的主意。他這房子還是我們岀錢買出錢裝修的呢。”
  明哲聽了真有點不信,但細想一下,又不能不信,爸一身破衣爛衫,明玉都看不下去給他買了新的,他們那麽節約至今才存下兩三萬,錢能到哪兒去了呢?媽以前打電話從來都說明成花好朵好,今天送她什麽明天送她什麽,原來小恩小惠,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媽是十足的報喜不報憂。他想了會兒,才問:“明玉問不問你們要錢?”
  蘇大強道:“明玉上大學後就不用家裏一分錢了。但也不給家裏一分錢,連家也不回,回來就跟你媽鬥嘴。”
  明哲沉著臉又想了會兒,道:“家中怎麽好好的房子換成一室一廳了?明玉回家時候,爸住客廳?她幹嗎與媽鬥嘴?今天看明玉不像媽說的不講道理啊。”想到吳非常說媽肯定虧待了明玉,他又補充一句:“媽一向不待見明玉,是不是太虧待明玉了?”
  蘇大強覺得這些事都是老婆做主意幹的,與他無關,說出來也沒什麽,所以實事求是,理直氣壯地說了。“明玉為了當年你媽做手腳把她保送進那所大學讀書,就開始跟你媽擰上了,不肯再用家裏一分錢。後來你媽想在朱麗麵前掙麵子,把客廳裏明成的床搬進臥室,把原來明玉的床拆了,好好整岀一個客廳來,明玉回來沒地方住,以後就連回都不肯回了。後來為了給明成裝修錢,我們換成一室一廳,反正明玉也不會回來住。你媽說起來很生氣,她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你們兩個讀書已經花銷夠大,明玉再去外麵讀書,我們還怎麽供得起?房子不裝修好了,明成怎麽娶得到朱麗?明玉都不知道顧點大局,一心隻為自己考慮。我們做父母的容易嗎?現在她生意做做,嘴皮子練出來了,回家吵架你媽都說不過她,每次回來每次吵,還不如不回清靜。”
  明哲都還是第一次聽說家裏發生過那麽多事,媽從來沒在信裏電話裏提起。今天聽父親簡略講來,隻覺匪夷所思。如果爸說的不假,明明是媽偏心得視明玉如無物,還說明玉不顧全大局,簡直是倒打一耙了。原來以前都是他聽信媽的一麵之辭,反而是吳非旁觀者清,早透過現象看本質,摸清原因了。也真沒想到,明成還真能伸著手問父母要錢,他拿得下手嗎?
  蘇大強見明哲沉著張臉不語,心裏害怕,也不敢說話了,偷偷挪開一些,怕明哲的怒氣放射到他身上。明哲感覺到身邊有動靜,斜眼看了父親一眼,看到父親眼裏的畏懼,才想起是自己把父親嚇著了,忙揉揉臉,企圖緩和一下氣氛,對父親道:“國內銀行有沒有保險箱業務?有的話明天辦完事情你去做一個,把票證都放進裏麵去。不過這麽說來,你住明成家,方便嗎?他們管自己都管不過來,能管你?這兒事情一完,你趕緊去排隊等簽證,早一天到美國是一天。”
  “萬一簽證簽不出呢?”
  明哲歎了口氣:“簽證先辦起來,明成這兒你也先住著。明玉那兒,我們都有臉住進去嗎?爸,你真不敢回家住去?”
  蘇大強一說又來了眼淚,摸一把眼角,輕聲道:“白天太陽曬著還好,晚上我都不敢睜眼睛,我真怕啊。家裏如果還有個人還好,可我們家那麽小,還住得下別人嗎?再委屈,也隻有在明成家裏蹲著了,起碼晚上有人。
  明哲拿膽小的父親沒辦法,隻有耐心地問:“那你想叫誰來作伴?”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敢一個人回家。”
  明哲想了想,不死心地再問:“要不換個房子你就不怕了吧?”
  蘇大強眼淚如瀑:“我不敢一個人,我不敢一個人……”
  明哲一聲歎息,看來隻有另外設法了。他出國多年,對本市行情不熟,即使再有想法,明天也得與明玉商量了再定。下意識地,他沒把明成考慮進商量的人選中去。

  四
  儀式上,雖有蘇母的姐妹妯娌哭得抑揚頓挫,成調成曲,但大家心裏公認場上最有良心的是明成夫妻,瞧這兩個人,小夫妻扶持著泣不成聲不說,那媳婦兒還哭得站都站不穩,雖然都沒像老一輩那樣哭出聲來哭岀調來,可一臉悲傷至痛,那是怎麽都作不出假的。
  明哲一直扶著父親。蘇大強真是行同瘋狂,上來就拿頭往上麵撞,明哲一個人都不夠,還要另一個親戚一起抱著才行。唯有明玉一個人雙手插在大衣袋裏遠遠站著,仿佛她參加的不是母親的葬禮,而是幫人過來盡盡禮而已。所有親戚朋友都說,果然冷心冷麵,不是個東西,看來這年頭隻有這種沒良心的人才能發財。
  明玉隻在最後時刻脆弱了一下,但她走了出去,走到外麵讓冷風吹著,將發熱的眼皮冷靜下來,將欲流的眼淚吞回心裏。這滴眼淚,她不打算流,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在眾人麵前,流給他們看見。她不需要用眼淚證明什麽,但需要用沒有眼淚證明什麽。別人說人死為大,天下無不是的母親。對,她可以因為死亡而寬宥她的母親,但是她不會愛她的母親,也不打算不希望不想讓人錯會她會愛她的母親,她在這個問題上立場堅定,旗幟鮮明。
  明哲扶持著父親送完客人,打量全場找不到明玉,心中很是不滿。母女雖然行同陌路,但是明玉這麽表現,太過了點,害的其實是她自己。而明成夫婦看著卻讓人心疼又敬服。一身黑的兩個人堅強地站得筆挺,向每一個告別的親朋好友欠身致謝,讓所有到場的人感受到,蘇母是個值得尊重的人。
  四個人辦完手續領了骨灰盒出來停車場,才看到明玉豎著大衣領子斜坐在車頭,一手手機,一手香煙,正忙得不可開交。四人心中都很是哀慟,看到明玉如此不當回事,眼中不約而同流出憤怒。明哲本來還想與明玉商量如何安置父親的事,見此無話可說,拍拍車頭提醒明玉他們已經到場,然後說了句:“明玉,你忙你的去,我們回家了。”
  明玉沒有即時回答,又對著手機說上幾句,才結束通話,卻對著朱麗道:“你今天的姿勢,讓我想起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傑奎琳·肯尼迪。”
  明成聽明玉的口吻不無諷刺,不由怒氣衝頂,“你什麽意思?這個時候尋我們開心,你還有良心嗎?”
  “我有沒有良心,你沒資格評論。至於尋你們開心,你配嗎?”明玉冷著臉,滿臉都是不屑一顧。當時她看著明成夫妻慟哭時候就想,這倆人跑了一個米飯班主,如此傷心總算還是有點良心。
  朱麗哽咽著道:“何必呢,對我們有怨氣,何必拿到今天來現?很標新立異嗎?”
  明玉冷笑:“你不覺得今天是很好的機會嗎?大哥,沒事我先走,你什麽時候需要用車,打我手機。”
  明成也是冷笑:“那麽,謝謝您大駕到場。”
  明玉依然冷笑:“蘇明成還輪不到你代表蘇家說這句話。”
  “對,你最配。仗著有幾個臭錢撐腰杆子。”明成火了,還是朱麗伸手抱住他不讓他衝動。
  “很可惜,你有本事也拿出那幾個臭錢來,你有種別問家裏伸手要臭錢啊。我說你不配就是不配,論對蘇家貢獻,論為蘇家犧牲,你排最末尾還是看你有蘇家血緣份上。你敢捫心自問?”今天明玉看著明成在被他榨幹的母親麵前假惺惺博取同情,眼裏真是看出血,這等功力,拿去演戲多好。偏生又一副姿態好看的樣子,怎麽看怎麽上流,她偏要揭他們的短。明玉吵起架來語速跟機關槍似的,別人插嘴都休想。那架勢,讓朱麗不由得想到菜場小販的手段。
  “都少說一句行不行?回家去吵行不行?別讓人看笑話行不行?”明哲終於忍不住,大吼一聲介入。
  明玉將煙蒂往地上一甩,衝明成冷笑:“看大哥麵上,放過你。”
  明成頓覺一腔熱血從心口衝上顱頂,掙開朱麗的阻擋衝上前去。明哲一看不好,忙將骨灰盒往車頂一放,衝上去拉住明成大衣,手勁使偏了,手指被扯得如折斷般地痛。但他還是順勢上去抱住明成,推著明成往回走。一邊扭頭對明玉喊:“明玉,你回去,自己回去。”
  明玉倒沒想到明成會動武,愣了一下,打開車門鑽進車裏,咬牙發動車子就走。她匆忙中沒看見車頂還有一隻骨灰盒,朱麗卻是看見,打著招呼要她停車。她壓根就不想理朱麗,發動車子就“轟”一下加速到最快,揚長而去,將個母親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頂蓋摔裂。總算骨灰還有布袋裝著,沒有四散飛開,但袋子掉進汙泥裏還是對在場四人最大的侮辱。即便是明哲,此時也氣得跳腳了。明成先衝上去,小心捧起小布袋放回摔裂的盒子裏,這下他珍而重之地自己抱著,不肯再給其他人。
  朱麗回城就讓明成送她去事務所,她手頭還有幹不玩的活要做,即使眼睛哭得紅腫模糊也得去做完。蘇家父子三人則是回到父母家,蘇大強將老婆骨灰供上,三人一起默默看著三柱清香燃盡。明哲在心中想,以後,理該是他來當這個家了。他該如何當好這個家?他在國外,管得過來嗎?今天一吵,明玉與明成已經勢成水火,或許他們早就勢成水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隻是媽沒讓他知道而已。他是不是該就中調和?
  明成則是又悲又氣,獨自坐在窗邊呼哧呼哧地,終於明白媽以前說的有理。媽叫他避免與明玉吵架,說他不是對手,書生與潑婦吵架從來隻有輸。吵不過動手的話,他更不占著理,男人打女人什麽時候都沒理。看來這世上還真隻有媽一個人治得了明玉。可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蘇大強眼看清香燃盡,而兩個兒子都直愣愣突著眼睛盯著香火不語。他隻有怯生生主動開口了。他認準了明哲,昨天過來,他已經看出,明哲是個肯挑擔的人。“明哲,那我……那我怎麽辦啊?”
  明哲回過神來,但還是沉默了會兒,才問明成:“明成,本市銀行有沒有保險箱業務?爸從來沒有當過家,他那些票證還是都放進保險箱裏吧。”
  明成點頭:“有的,不過要收租費。不如放進我在銀行開的保險箱裏。”
  蘇大強連連用眼光向明哲示意此事大大不可。明哲道:“還是單獨開吧,各自取進取出也自在一點。租費我來付,天還早,我陪爸去做一下。明成,你有沒有什麽要忙的?先去忙吧,晚上再去找你。”
  明成想起停車場偽作很忙的明玉,又是心頭火起,道:“再忙也不在這一時,今天什麽日子啊。我載你們去銀行。大哥你什麽時候走,機票什麽的有沒有落實?今天一起辦了吧。”
  明哲聽得岀明成話裏有話,但當作沒聽見,起身道:“事不宜遲,一起去吧。明成,爸拿出簽證之前,需要你照顧他了。爸……”明哲斜睨了父親一眼,還是沒好意思說爸有點糊塗,含含糊糊地道:“你多擔待著點。今時不比以往,媽不在了,我們做兒子的該挑起擔子了。”
  明成點頭。不知為什麽,接到母親死訊,聽到老父哭哭啼啼聲音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悲傷,心中也生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為蘇家做點什麽。聽著明哲這麽說,他很有共鳴。“哥,你放心,這兒的事有我。我會多用心的,爸簽證拿出前住在我家,我會照顧好他。”
  明哲聽著明成這麽實心實意的說話,一下放心了很多。人都是一步步長大的,希望明成能成熟。而且他也隻有將爸暫時托付給明成了,明玉那兒,他更加不敢托付。今天一見,他心中都寒,明玉翻臉起來,他們幾個人的嘴沒一個是她對手,她什麽狠的都說得出口。骨灰盒被她無意飛到地上那幕尤其讓人寒心。爸放明玉那兒,估計隻有惟命是從的份了。其實他心中是最希望爸一個人住,這兩個弟妹都不像是很能托付的人,無奈這個當爸的實在扶不起,隻能擇木而棲。
  明玉因為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超時,後麵的行事曆大大打亂,隻得先取消前麵幾個內部會議,直接奔赴地處溫泉山穀的度假村,拜訪一家重要客戶的新任總裁。這家客戶原總裁封刀退居幕後,估計是垂簾聽政,眼下當政的是他兒子,一個擁有美國名校MBA身份的驕子溫瑋光。
  溫瑋光不直接接手與明玉公司的業務,但是他既然路過本地,明玉當然得上門禮節性拜會,而且按照計劃,將共進晚餐。明玉讓助理先自登門幫她為無奈遲到道歉,她自己將車開得飛快,輾轉重重山頭來到溫泉度假村。
  溫瑋光聽說對方江南銷售公司老總因為家母喪葬得推遲一步到來,當然沒法責怪,但也懶得陪手下人敷衍,獨自出去外麵散步。溫泉山穀的空氣很好,雖然才值早春,新芽未曾吐綠,但江南山頭遍布青青翠竹,遠近竟無一絲初春的蕭瑟。沁甜的空氣混合著極淡的溫泉硫磺味,整個環境似乎充滿蠢動的活力,令人忍不住想做幾下擴胸運動。
  非周末時間,度假村裏人很少,溫瑋光閑閑地在大路中央走著,非常愜意。沒想到走到一半時候身後有車子來,他隻得讓開,看著一輛白色奧迪A6飛一樣加速開過。心說什麽俗人,這麽好環境裏麵也不懂開緩幾步四周看看。他見那車停在不遠的停車場,一會兒裏麵先伸出一條長腿,看鞋子,應該是女人。溫瑋光啞然失笑,原來是女人,那就是了,女人開車全無理由可講。但那長腿伸出好一會兒,才有個全身墨黑的人鑽出來,身形瘦高挺拔,極短頭發,遠看有點男人風度。而後,那女子一手夾包,一手拿著手機接聽,撩開兩條長腿快步過來,大衣下擺飛揚輕舞,竟是一流的瀟灑。
  溫瑋光與大多數男人一樣,好色,但好有氣質有風度有檔次的色,看到這等風度,頓時心愛慕之,直直地衝著那女子走過去,正正地迎到她麵前,越看越有味道。隻聽見那女子飛快地講著電話,“我到了,哪個房間?他們總裁出去了?找一下……”,連說話都聽著有味道,低沉中性,似乎帶著性感的慵懶。
  來人正是明玉,可是明玉電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因為前路被人傻愣愣地擋住,她不得不抬頭,見前麵是個穿著人模狗樣的男子兩眼發光地盯著她看,隻差嘴角留下哈喇子。明玉不得不掐掉電話,冷冷看著麵前的人。這種人,天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繞過去,他搞不好伸手在你屁股拍上一把,反而惹一肚子惡心。對罵,值得嗎?
  溫瑋光被明玉的冷眼冰得回過神來,忙掩飾地笑道:“小姐,我姓溫,想認識你。這是我名片。”溫瑋光掏出來的名片不是他平時生意場上常用的名片,而是隻有名字電話的那種私人名片。
  但明玉一看卻是哭笑不得,原來她趕著來見的重要客戶新上任太子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色迷迷的中等偏矮男人。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回頭路,終於還是沒走開,生意要緊。明玉調整一下呼吸,帶著揶揄的笑,落落大方伸出手道:“原來是溫總,我蘇明玉,抱歉我遲到一個多小時。”
  溫瑋光一下很是頭大,他向來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再說從美國公司回來,新上任國內高位,本來就想給人一個端莊的印象,他是來幹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太子黨。沒想到才豁邊迷上一個美女,人家居然是客戶單位老總。其實早該想到,若是尋常花花草草,怎麽可能會開那麽正經的奧迪。
  他硬是愣了會兒,才尷尬地微笑道:“巧了,原來是我早就心有靈犀,一見蘇總就覺得應該是我今天要見的人。來,這邊請,他們都在套房等著我們。”他與明玉握了手,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強硬的女子卻有一隻柔若無骨的手。他不由偷瞧一眼,見這隻手胖乎乎肉墩墩的,手指粗胖,並不是傳說中美女的十指纖纖如蔥管。但在他眼裏隻覺可愛。而且他身量不高,所謂缺啥補啥,他對蘇明玉的纖長美腿一見傾心。
  明玉出道即做業務,她雖然並無太多姿色,但見的色迷迷男人也多了,反而還是現在做了江南公司總經理之後,人家忌憚她的身份,言語舉止之間少了妄動。但總有那麽些賤男人,以講帶著葷色的言語為榮,對於這種人這種事,又不能拿針縫了他嘴,明玉向來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眼睛耳朵自動過濾。麵對溫瑋光,她當然還是掛著微笑,對溫某人的灼灼目光視若無睹。“溫總真能找地方,這裏的溫泉度假村經去年改造之後,環境好了不少,尋常周末不早預定,來了都沒房間。晚上請溫總吃這裏的特產,做得也很不錯。”
  溫瑋光忽然想到對方公司業務員說的眼前這個蘇總遲到的理由,但看看她的神色卻怎麽都不像一個從母親遺體告別儀式上出來的人,心中覺得奇怪,帶點疑惑地問:“蘇總,今天,你方便嗎?如果不方便,等會兒我們談完事,我送你回去。”
  明玉道:“一日三餐總得吃吧。如果溫總忌諱的話……”
  “沒有,沒有忌諱。”溫瑋光連忙否認。但心裏極想找個什麽借口,與眼前這個蘇總單獨共進晚餐。“中午已經在這裏吃了溪坑魚,野豬肉,野蕨菜,野蔥燒鯽魚,還有什麽特色嗎?”
  明玉奇道:“特色都已經被你吃遍了,我沒招了。點菜員告訴你的?”
  溫瑋光笑:“攜程查的。有人在遊記中說到這兒不能不吃這幾味。蘇總,我中午還沒喝這兒自釀的什麽桂花米酒。”
  兩人走路都快,說話間已經到了二樓的會議室,明玉進門便對裏麵她的手下吩咐,“取消這兒的訂餐,晚飯我們另外解決。”然後轉過臉對溫瑋光道:“已經被我耽誤了一個半小時,我們長話短說,這就開始吧?”
  溫瑋光一聲“OK”,拉開一張椅子請明玉在會議桌邊坐下,才繞到對麵他自己的位置。明玉並沒有受寵若驚,給她拉椅子開車門的男士多了,但都是有利益關係的人,各有所圖,她一向心安理得地消受。
  溫瑋光坐下便開門見山,雖然他現在挺不想對著這個讓他心儀的美女談公事。“我查閱了一下檔案,與貴公司的交往,始於貴公司開創之初,幾年合作下來,不僅雙方合作默契,人員交往也熟落無拘。我雖然是新麵孔,但與蘇總剛剛已經一見如故,在座各位也不用拿我當陌生人,一切還是照原來的流程辦事。但是蘇總,我今天來,帶著一點小想法,想與蘇總探討本年度後三個季度的供貨方式。這是我在路上剛剛形成的思路,沒有預先與貴公司打個招呼,先請見諒。我並沒有突然襲擊的意思,也沒打算今天拿出定論,我想就我不成熟的想法先尋求蘇總的配合,看最後能不能具體得以實施。蘇總你看……”
  明玉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原以為隻是禮節性拜訪,沒想到這個溫總卻要跟她談正事。她手頭連資料都沒怎麽準備,看來隻有硬著頭皮應付了。但人家說得客氣,她也不好說個什麽,現在這年頭買方是上帝,何況還是這麽個大買家。她隻有爽快地道:“聽說溫總上任後推行很多新的管理製度,料想溫總在與我們公司有關的原材料供應上會有新的想法,正好我們也想乘機偷學溫總的先進管理思路。如果不出所料,應該是物流管理方麵的問題吧?”明玉不想因為毫無準備而被對方占盡優勢,隻有飛速開動腦筋能抓多少主動權在手就抓多少,一語點破對方的動機,讓溫瑋光沒有花招可耍。
  明玉一語既岀,溫瑋光差點拍桌叫好,他才拎岀一個頭,蘇總已經說出他的尾,這個女人可真有趣。這要是兩人單獨麵對時候,他可就找到人一起玩心眼了。“蘇總客氣,我正有這個意思。我準備在公司推行零庫存,這方麵,非常需要貴公司等幾個最大供應商的配合。”
  明玉沒想到溫瑋光並沒有抓住優勢掌控局麵,而是非常坦誠地亮岀自己的思路,心中雖有點奇怪溫瑋光為什麽如此輕縱良機,但她還是乘勢繼續抓住機會。“按照我們與貴公司的結算方式,貴公司推行零庫存對於我們的流動資金周轉而言,隻有有利。但不可否認,肯定會增加我們物流人員的工作強度。請溫總先談談你的想法,我們今天便可定下大致框架,會後立即分派各自相關人員拿出具體操作辦法。”明玉趁機一口就給今天的會談定下最後的具體基調,免得溫瑋光與她商談細節的話,她沒有準備,拿出來的數據沒有準頭,陷入被動。被動,就意味著以後被對方牽著鼻子走路。那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可憐溫瑋光雖然滿腹經綸,可終是經驗不足少了多端詭計,不知不覺就將今天的大好局麵拱手送人,被對手圈定了基調。他卻兀自不覺得,還想著明玉提出的討論思路與他設想的差不多,很好很好。如此默契對話,料想後麵一定能尋找岀適合他思路的合作辦法,看來他應該第一個就來這裏商談。於是愉快地開始詳細提出他的設想。
  明玉一邊取出一枝鉛筆大致記錄,一邊腦子轉得飛快地消化。總公司早就引入零庫存,還為此配備了全電腦控製的倉庫,進庫岀庫完全是自動化操作,當初為了配合零庫存操作,總公司還招集所有中層封閉學習了兩個周末四天,書麵考試過關才可以穩坐原位,為此刷下不少老臣,有人還揣測這是老總老蒙清除居功自傲的老臣的招數。但那四天學習,明玉確實受益匪淺,今天聽這個名校MBA談話,她不會感到陌生。
  也因此,在溫瑋光談岀他的思路之後,明玉有話可說。“溫總,恕我直言,在貴公司原料倉庫零庫存的硬件軟件配備還未完善之前,你的設想如果需要我們配合的話,我們會疲於奔命。很可能,為了實現貴公司的零庫存,我們不得不在貴公司附近設立一個臨時倉庫,以備貴公司臨時之需了,這樣的話,我們既無法縮減流動資金規模,又必須為此額外支出臨時倉庫租賃費用,我們的成本提高隻有羊毛出在羊身上了。這大概是我們雙方都不願意見到的局麵。或者,我們先照溫總的設想小範圍地實施一下?”
  溫瑋光當然考慮過明玉所說的問題,之前已經有其他供應商強烈反對,反對的言辭大同小異,不外是怕額外的麻煩,與額外的費用。但是溫瑋光不想妥協,為了約束公司的產品成本,他早就在來前精算過零庫存可能產生的支出與將節約的費用之間的關係,在一年可以被計算出來的利潤增長麵前,他選擇壓供貨商配合實施他的零庫存計劃,必要時他可以適當提高一點價位以為甜頭。當然,前提是,現在是買方市場。這誰都知道,否則對方們早就不笑臉奉陪,拂袖而去了。
  他微笑道:“蘇總過慮。我給你一條保證,我提前三周給你計劃,讓你安排采料生產和運輸。如果我有計劃外要求,另外商洽。如何?”
  明玉凝眉計算了一下,三周,是極苛刻的時間表,她可以保證生產與運輸,但她公司的原料采購還得受上遊影響,三周期限極其容易出現意外。意外的話,這位溫總肯定會請律師過來跟她洽談理賠。她微笑道:“不夠,無論如何得一個半月。對於溫總這樣業務基本穩定的公司而言,排出一個一個半月的計劃不是件挑戰太大的事,尤其,掌舵的是溫總這樣一位宏觀運籌的老總。但是對我們而言,我們的原料供應商很多是不成規模的遊兵散勇,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實際上,都無法掌控他們的供貨進度,我們不得不要求給個時間餘量。”
  溫瑋光道:“一個半月接近半個季度,市場在半個季度裏麵變化太大,無法精確預測。不可能一個半月,三周再給你延長幾天。我們今天形成一個會議紀要。”
  明玉微微揚臉笑道:“溫總,我們現在怎麽跟菜市場小販討價還價一樣,你要我養岀四十天的雞賣給你,我說不行不行,四十天雞還沒長成,不合算,你又反對,說五十天雞都生蛋了,還怎麽吃。得啦,咱們別給他們看笑話了,就五周三十五天,敲定。你們記錄一下。現在是下午時間五點二十分,散會。我請溫總出去吃特產,你們完善會議紀要,我們九點半回來時候,你們拿出報告我們連夜討論。溫總,你看這樣行不行?”
  溫瑋光在明玉不打腹稿似的劈裏啪啦的飛快語速下,簡直無法插嘴,但卻一把抓住明玉話中與他單獨進餐的重點。他立刻在有意識的情況下,決定中這條美人計,笑嘻嘻地答應了明玉的安排,起身與明玉出去吃不知什麽的特產去,留下兩方手下簡單快餐,籌劃具體事宜。因為有這個緩衝,明玉的手下可以盡情打電話回去公司調用數據,不致討價還價時候無從下手。
  明玉心想,這姓溫的腦子是好,手段也辣,仗著買方的優勢地位對他們供貨單位物盡其用。但好在他初出茅廬,到底生嫩了一些,此時不占他便宜,定下未來操作辦法,更待何時,等他羽翼豐滿嗎?他們公司的零庫存改革早晚施行,她遲早都得與他們簽訂新的操作辦法,不如現在先下手為強。
  走出會議室,緊張的神經鬆懈下來,明玉心中湧上一陣空落落的感覺,好像,非常寂寞,想找個人好好說話。但是,誰是可以說話的?連父母兄弟都不能說話,別人還有什麽人靠得住?她從來選擇將話藏在肚子裏,什麽都不說。話存得多了,就吸一枝煙,吐出煙圈的時候,把壓在心底的憋悶也吐出一些,換來輕裝上陣。人總得有點調節自己的辦法不是?
  她下意識地摸岀一包香煙,但總算考慮到身邊有個人,先伸手遞到溫瑋光麵前:“介意我抽煙嗎?”
  “不介意。”但溫瑋光推開香煙,他不吸,其實也反感別人吸煙。但看著明玉熟練地抽出香煙點火,然後微微低頭沉默著大口抽著煙往外走,忽然感覺岀這個人現在有點重重心事。也是,人家母親剛死,誰會開心得起來。溫瑋光生出惻隱之心,違心地道:“蘇總,我送你回家吧,你別陪著我們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們再談,也給手下一點回旋餘地。”
  明玉被打斷其實也不知縹緲在哪裏的思路,“嗯”了一聲,立刻笑意刷新整張臉皮,道:“溫總難得過來一趟,你時間安排得緊,我不能拖了你的後腿。不過,或許溫總一路旅途勞累……”
  溫瑋光連忙道:“沒有,和你談話很愉快。晚餐吃什麽?”
  “新出的春筍,枸杞芽,等等之類的東西,就在前麵不遠的一個飯店。其實這個季節吃山貨並不是好時機,一冬下來,野豬野兔角麂都又瘦又臭,非得濃油赤醬才掩蓋得了膻味。我們就風雅一點,吃些應時的野菜吧。”明玉幾乎天天泡在酒桌上,對於今天吃什麽這個話題,如數家珍。
  溫瑋光跟著明玉走出度假村不遠,就見一家竹籬茅舍似的飯店,門口掛著同色的細竹燈籠。溫瑋光一看就喜歡,他本想在江南領略江南淡雅的水鄉風情,沒成想一去滿眼的大紅燈籠,十足倒了胃口。這家飯店門麵就討人喜歡。
  進去,是桐油抹麵的八仙桌,碗碟是一色的龍泉哥窯青瓷,配著角角落落的盆栽細竹,眼睛為之一清。菜是明玉點的,非常清淡,馬蘭涼拌春筍丁,油炸薺菜蝦仁春卷,枸杞苗炒豆腐絲,新筍做的醃篤鮮,配下酒的小魚幹,醃筍尖。
  點完菜,看到溫瑋光有點百無聊賴地研究麵前的盤子茶杯,明玉便沒話找話問了句:“溫總喜歡這盤子?好像是青瓷吧?”
  溫瑋光家中收藏豐富,他自己雖然收藏不多,但耳濡目染,還是了解不少。“顏色還不錯,不過厚了點,湯盆端上來可能像人家養魚的荷花缸了。大概飯店用用的怕敲碎。尋常飯店能用這種特色瓷器,算是有眼光的。很多一說到中國古老概念,就搬出青花瓷,看多了就膩了。”
  明玉聽得雲裏霧裏,隻有不置可否地笑,不知道用青花瓷與用青瓷究竟本質上的區別在哪裏。既然溫瑋光說好,那算她歪打正著,他喜歡就行。但這種眼光好的人真難討好,一個不慎,留下笑柄。她忽然想到同樣也是品位高雅的明成夫婦,不由虛心向溫瑋光請教,“溫總,昨天看到一種瓷器,那種白,有點像玉一樣潤澤。好像是國外的,叫……應該是W開頭的,似乎挺有名氣的樣子。不過看著確實漂亮。”
  “啊,WEDGWOOD?”溫瑋光幾乎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對,應該是。”從溫瑋光對WEDGWOOD的熟悉,明玉大致了解到WEDGWOOD可能的價位了。明成夫妻可真有臉,拿著父母的退休金,玩他們的高格調。“是什麽品牌嗎?很漂亮。”
  “英國的,現在國內幾大城市也有賣。好像是代表品位。哈哈。”溫瑋光說的時候帶點輕蔑,曾經一度他剛出去留學時候也醉心於這個品牌,但現在回到家裏,他辦公室現在尋常用的是一套清乾隆年間的粉彩童子戲蓮官窯茶具。“蘇總喜歡什麽瓷器?”
  明玉平時用的是沒一點花的無色透明玻璃杯,就是尋常賓館飯店常見的那種,隻要能看得出上麵有沒有指紋水漬就行,這是她最忌諱的。但被溫瑋光一問,她幹脆再壓低一點身段,笑道:“我沒什麽講究,從來都是超市裏拉一車貨出來,自己用一次性杯子,用完就扔,簡單方便。呃,溫總見笑了。”
  溫瑋光驚訝得差點兒表現在臉上,什麽?這麽個標致的女子居然生活如此不講究?假的吧?否則她怎麽會中意這麽個飯店?那說明她眼光一流啊。或許她是因為忙,所以無暇考慮精致生活?溫瑋光自動為明玉尋找理由,對,一定是因為工作繁忙,所以導致一塊璞玉未開發啊。居然用一次性茶杯,夠有個性,絕對有個性,簡單生活貫徹得徹底。他見多那種在他身邊炫耀品位格調的男女,他自己也總是有意無意地調整自己的品位,將自己修飾成含蓄低調的高貴,開的車子早被他換成不大常見的本特利。他羨慕的是那種看不見的階層,他想借他所了解的道具把自己身邊的金光收斂,或者說是將鑽石之火置換成羊脂玉之潤,也成為若隱若現的看不見。沒想到今天遇到一個真正的看不見,眼前的蘇明玉估計壓根就看不出他全身修飾的CLASS。不,他絕不認為這是因為明玉的粗俗,他認為這代表蘇明玉雖然打滾於萬丈紅塵,卻依然擁有赤子之心,是塊可以雕琢岀何氏之璧的真正上好璞玉。
  於是溫瑋光便從手中的龍泉青瓷開始深入淺岀地說起,想灌輸他了解的知識給明玉。他了解的也確實很多,果真言之有物,能從他親眼見識過的陶瓷製作流程開始說起。明玉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等有關鑒賞方麵的知識,但興致缺缺,她對生活沒太高要求,也沒太多生活的興致,總體來說,她工作之外的生活可以概括成四個字,吃飯睡覺。吃飯她要求安全衛生,睡覺要求溫暖安靜,這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活計她懶得講究,也沒精力講究,她隻要滿足基本需求就行。但麵前的是絕對重要客戶,人家一頭熱心地願意說,她就聽著唄,總比讓她自己找話題強。
  但溫瑋光說了那麽多,又是一對一地說話,明玉想不聽都難,她又是個腦筋極好的,十句裏麵起碼有印象九句,記下八句,深刻領會五句,舉一反三三句。這等成績,在溫瑋光看來,已經是孺子非常可教,他更來了興致,認為明玉開始有了興趣。於是他說得更起勁。明玉隻是淡淡地心想,這個溫瑋光還真是好心,換她就懶得多說。所以明玉對溫瑋光也開始另眼相看,覺得他雖然生嫩,可本性挺好,樂於助人。明玉將溫瑋光敷衍得極好。
  吃飯過後,回去度假村又就雙方合作細節討論到深夜,因為有一餐互相了解的晚餐打底,兩人的較量溫和中庸了點,尤其是明玉不再壓著溫瑋光欺他生嫩。
  第二天明玉親自送溫瑋光一行去機場,至此她已經很看得出溫瑋光對她的好感。但明玉沒有響應。她不喜歡溫瑋光,不喜歡這種溫室裏麵長大的精致人,溫瑋光讓她想到明成。
  回來經過市區,看到一家“食葷者湯煲店”,明玉找地方停車下去見識。對於這家“食葷者湯煲店”的老板,網名叫“食葷者”的人,明玉說熟悉也熟悉,說不熟悉也不熟悉。說熟悉,她自從四年前為了應酬需要上本地美食網搜尋特色飯店始,便認識了這個食葷者。這個食葷者估計是個大男孩,愛美食愛旅遊愛熱鬧,因為燒得一手好菜,走的地方又多,吃的眼界非常開闊,極受本市饕餮追捧。一來二去,去年自己出手開了這家“食葷者湯煲店”,成為很多網友聚餐的首選之地。說不熟悉,因為明玉從來不參加網友聚會,所以從來就沒見過那個食葷者,雖然從聚會照片上常見此人驚鴻一現。
  “食葷者湯煲店”店麵不大,一上一下,下麵除了幾個快餐店似的單雙人位置,幾乎滿滿的都是洗得雪白的湯煲,熱騰騰地從蓋子裏透出蒸氣。這一點明玉看了先自喜歡,幹淨。再看湯煲種類,並不是她尋常應酬常見的什麽蟲草洋參燕窩雪蛤,而是非常家常的黃豆豬腳、蘿卜牛腩、扁尖老鴨、雜菌小排等沒噱頭難岀挑考功夫的老實湯煲。難怪整個店堂裏彌漫的是濃濃的純正的肉香。明玉一一看來,幾乎每個湯她都想嚐試,也見有人拎著盒子進來,外買一個好湯帶走。看來生意很好。
  明玉叫了一個蘿卜牛腩,配兩隻小巧玉米窩窩頭,坐一樓大廳吃得非常舒服。期間看到一個黝黑臉膛,高大身材的年輕男子匆忙進出,明玉一眼就認出這就是食葷者。她原以為這等愛吃的人一定肥胖,沒想到是個高大結實,充滿活力的大男孩。明玉忽然想起,對了,此人還是個旅遊的愛好者。她當然沒有上去相認,隻是微微笑著好好認識一下這個食葷者,吃完就走。因為這一頓吃得實在舒服,她想以後沒飯吃時就來這兒蹲點。

  五
  明哲帶著對父親簽證前生活的不安心,忐忑不安地踏上回家之路。但是,等他高飛在碧波浩淼的太平洋上空時,他又開始擔心起他回家後將沒有著落的生活。從電話裏得知,吳非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他可能失業後的生活,他有點犯難,將怎麽同吳非說,他一口答應父親過來美國與他們一起過日子。且不說未來過日子的費用,光是父親來回的那一張機票,不用說,那也肯定得是他們支岀。如果他失業,豈不是暫時生活的重擔全壓在吳非身上了?而且父親過來就見他失業,心中未必會舒服吧。讓已經為老年喪妻而悲哀的老父為他難過,讓柔弱的妻子為生活加倍奔波,讓繈褓中的孩子降低生活質量,老天,他真是枉為男子漢大丈夫了。
  明哲在逼仄的飛機位置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他不知道以何顏麵向吳非說明,又不知道該做何等努力挽回他的工作。從小按部就班地讀書升級,即使到美國後也是按部就班地讀書畢業存錢結婚買房,什麽都順著筆直的軌道順利前行,從沒像今天這樣,千頭萬緒,紛至遝來,在在都需考驗他為男人的責任感。而他,竟在生活的考驗麵前,將答案做得顛三倒四,茫無頭緒,這是他參加的最沒把握的考試。
  他下飛機岀關後,在機場等了會兒,才被下班後趕著過來的吳非接上。看見吳非,明哲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大堆感受,親熱依賴熟悉甚至懶散疲倦,一起湧上心頭,使他毫不猶豫就扔下行李,緊緊擁抱看上去同樣疲倦焦躁的吳非。
  吳非大吃一驚,但很快便從丈夫的緊緊擁抱中感受到他翻騰無措的內心,心中長歎一聲,伸出手輕輕撫摸明哲的頭發,溫柔地道:“慢慢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們回家吧,還得順路去領寶寶。”
  明哲又將臉貼著吳非呆了會兒,才將手放開,這時候他忽然覺得,吳非是他心中最親最密的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以前,似乎是母親與吳非平分秋色。他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攬著吳非的肩膀出去。其實他自己也覺得不習慣,但他還是堅持了,他也看出吳非臉上的不以為然,可沒多久,走到他們的車子麵前的時候,他發現吳非已經將頭倚在他的肩膀。明哲真希望這一刻的溫馨可以長久。但他自己也知道這是曇花一現,接下來,他將麵對真實的生活。
  上車後,明哲先撿愉快的說。“明成跟朱麗送你一條羊絨披肩,送我一條領帶,送寶寶一套衣服。明玉送你一套海水珍珠首飾。回去我拿給你看。”
  吳非聽著有點不好意思:“他們怎麽都那麽大方,你回去什麽都沒帶,我們多不好意思。”他們送的東西,吳非一聽,就可以大致知道價值不菲。
  明哲道:“明玉事業做得很好,是他們集團公司下麵一個銷售公司的總經理,負責長江以南所有地區的銷售。但很忙,忙到開車都講電話。明成和朱麗兩個看來應該是中上收入,明成懶一點,朱麗工作很辛苦,朱麗現在已經是注冊會計師,注冊審計師,還有個什麽師的,據明成說,朱麗的收入比他高。但這兩人花得也厲害,什麽都要用國際名牌,是個徹底的月光族,爸說,媽在的時候有時還接濟他們。這幾天,爸就跟著他們過。”
  吳非聽著明哲的話隻會吃驚,想不到明玉會做得這麽好,更想不到明成他們居然有時還要公婆接濟。但是這些且慢,有個最重要問題得先問清楚。“你爸很受打擊吧?身體還挺得住嗎?”
  明哲有點難堪地頓了下,道:“爸身體倒是沒什麽影響,飯量不差,睡覺也好。就是膽子一如既往地小,老說看見媽在這裏在那裏的,不敢一個人住。”
  吳非一邊開車,一邊道:“你爸年紀不大,又有固定退休工資,房子也有,其實如果一個人住的話,還自由一些。明成與朱麗工作辛苦,未必照顧得過來,還不如自己住,請個保姆幫忙。保姆費用我們來岀就是。”
  明哲聽了不由歎了口氣:“我何嚐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爸一來不敢回去住,一直說怕;二來當初為了明成結婚買房裝修,他們把房子換成一室一廳,保姆來了沒地方住。爸說想過來跟我們住,我讓他先辦簽證吧。”
  吳非聽了一愣,隨即心中冷笑,還真是被她媽說中了。前兩天明哲走後,她打電話給家裏報說婆婆去世的事,當時媽提醒她可能她公公會跟過來住,她當時說不可能,公公耳水失衡,據說不能坐飛機。但他媽當時說,這事難說得很,當初他們借口不能坐飛機而逃避來美國伺候孕婦,也不是沒有可能。吳非當時隻當笑話聽,心說即使當時為了逃避,公公現在應不會有臉賴掉當初說過的話,厚著臉皮過來吧。可沒想到,老人家有智慧,還真被她媽猜到了。如果換作從前,這事她睜隻眼閉隻眼讓公公來就來了,家中不是沒地方住。但是,現在非常時期,連寶寶都有可能要送回媽媽家去養了,怎麽還能來一個公公?接來美國養與寄錢去國內養,這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老年人身體三長兩短多,萬一病了怎麽辦,哪來的錢醫治?明哲怎麽能如此輕易答應,他不知道他自己職位也正岌岌可危嗎?沒辦法,一定又是長子情結犯了。
  吳非真想張嘴罵不要臉的公公,但是,今天她清醒得很,不會那麽管不住嘴,她閉著嘴胸口一起一伏了好久,才道:“明哲,這事你做差了。你爸不清楚,你怎麽也跟著不清楚。你爸有耳水失衡的毛病,還是從我們這兒回去後落下的,你還內疚很久呢。你媽是護士長,她最清楚,早已說過你爸不能乘飛機,尤其是長途飛機。這事還是慎重為好,你媽剛去,你們再不能對你爸掉以輕心了,老年人脆弱得很。最起碼,你爸來之前,得做徹底身體檢查,看這病好紮實了沒有。然後,你爸上回耳水失衡發作是因為乘長途飛機回去鬧的,這回來,怎麽也得有專人陪著,一路盯著,不能讓他一個人說來就來。我們得為他身體負責。”
  明哲聽著心裏很是尷尬,但他還是實說:“非非,從這幾天我爸回避我這個問題時候的態度,我懷疑他們以前說我爸有什麽耳朵問題,這其中有假。這事說起來挺對不起你媽。”
  吳非聽著心中溫暖,明哲沒有向她回避他父母的過錯。但是這事可以既往不咎,老爺子來了怎麽辦才是問題關鍵中的關鍵。她隻能咬緊牙關抓住這個問題不放。“明哲,我說句不恭敬的話,你爸有點老頑童脾氣。他喜歡來美國,或者會隱瞞病情都難說,畢竟他對疾病的後果認識不會太清楚。你還是小心一點,我們擔責任事小,你爸身體要緊。還是查查吧,叫個負責點的陪去查,或者去上海我媽家住著,我爸陪去查。否則,這要是真有什麽,我們知錯犯錯,罪加一等,別說得被你弟妹怪一輩子,我們也得內疚死。”
  明哲有點無言以對,其實他從父親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當初的所謂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媽逃避來美伺候月子的謊言,但是這話怎麽對吳非說?吳非媽當初千辛萬苦才辦下的內退,經濟上麵損失慘重,但他們母女什麽都沒說,吳非後來也沒提出什麽補償她媽之類的話,人家是母女親情,明哲他自己心裏清楚。而今他們孩子生好了,父親卻推翻前言又要來美國了。父親厚著臉皮賴得掉,他可心裏明白,換他咽得下這口氣?怨不得吳非口口聲聲拿大道理回絕。可是,他又怎麽放心得下父親呆在明成那裏?他隻有歎息:“我爸他們是自作自受。”心裏卻知,父親可以一陣嘻笑過去,為難的是他這個兒子,他現在被孝心與責任心迫成了一隻風箱裏的老鼠。
  吳非也知道,明哲這人傳統,重麵子重感情,讓他說出不讓他父親過來的話,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可她總得表明自己的態度吧。不,她還有進一步的態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對未來生活的態度。“明哲,我前天跟我們老板提了把寶寶的保險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來……未來……的話,寶寶隻有送回國內給媽去養了。唉。”
  明哲愣住,為了經濟問題,不得不把寶寶送回國內養?那麽小孩子與父母生離死別,他如何忍心?吳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當初就是舍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養,不讓她母親帶回去的,可他卻要把父親扛過來替換寶寶。這筆帳又該怎麽算?可是,答應父親那邊的話已是潑水難收,難道他現在打電話給明成,說讓爸暫緩來美?而且,老父那一頭顫抖的花白的頭發嗬……
  明哲悶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員未必會輪到我頭上,這不還沒公布呢。”
  吳非歎氣:“今時不比以往,IT人才已經不是香餑餑。你看我們醫院,早我幾年進門的人,一來就拿六萬年薪,還合同約定年年漲工資,到我找工作時候,才四萬多年薪,合同也沒那麽優惠,還多少人搶著要。如今的老板都是一副腔調,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隊等著呢。這種時候,得夾著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吳非說的是他不管眼下職業危機還趕著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經做了,而且,衝明成和明玉的對立,他能不回去嗎?隻有現在彌補了。而且,回去後看到,明成不足托付,明玉不能托付,他作為長子,將父親的下半輩子挑到他肩上,那是義不容辭也無可奈何的事,為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現在不得不考慮到,憑父親的退休工資,足以在家裏過得豐衣足食,但是如果來美國……不,他得先確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問吳非要了手機,給一個華裔同事電話,那人與他在同一樓層,同一部門。但是手機接通,那邊一直沒人接。明哲隻有掛斷電話,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們這些人,都是隨時開著手機,也恨不得開著電腦等待公司召喚的。開機而無人接,後麵說明的可能性太多。
  緊張,和未知,讓明哲緊緊捏著吳非的手機,像表忠心一樣地貼在胸口。吳非瞥他一眼,沒吱聲,但心裏也是突突地跳,雖然已經做好最壞打算,但最壞結果步步逼近的時候,誰都無法做到坦然接受。她這時候不知道怎麽安慰明哲,她自己心裏也一團亂,考慮到未來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種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連方向盤都有點扶不穩,隻能專心開車。她很想在路邊停下車好好緩解心跳,但是沒辦法,寶寶等著去接。這人啊,怎麽有那麽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車子在沉默中飛馳出去很遠,忽然一聲手機鈴聲傳入。原來是剛才沒接電話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同事帶來的消息雖把明哲心中擔憂多日的陰霾一把抓走,換來的不是和風麗日,卻是陰風陣陣的黑洞。原來,就在昨天,公司宣布把整個研發部門裁了,以後,技術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費用低廉地區設立新的研發機構代替。
  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所有僥幸的念頭都湮滅,現實的無情就在於,它能壞到比你設想的更壞,永無止境。
  看著丈夫握著手機的手頹然垂下,吳非不用問都能知道結果。她將車開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寶寶,但是小小寶寶即使坐在後麵也能體會到車廂裏彌漫著的陰鬱低沉,她一上來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麽哄都不肯止聲。吳非終於也忍不住,將車拐到一邊停下,趴在方向盤上流淚。
  明哲也終於無力再開腔誘哄寶寶,他何嚐不累。母親猝死,工作喪失,生活無著,把他一個做男人的底氣徹底抽空,現在他心中隻有滿滿的無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寶寶哭聲仿佛很是遙遠,明哲置若罔聞地將臉耷拉向另一邊,對著黑洞洞的窗外,兩眼也滿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為明哲丟去工作,吳非獲得老板的極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關孩子的話題時候,很容易心靈相通。寶寶的保險以最快速度轉移到吳非名下,沒有平日裏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吳非並不以為喜,明哲最近一直沒有表態說拒絕父親來美,如果他父親過來,即使寶寶有了完善的保險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資養不活四口人,寶寶隻有送去她父母家裏。吳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電話拒絕,但是麵對失業後焦頭爛額的明哲,她隻會歎息。
  明哲也是無奈地歎息,他覺得這些都是他無能造成。這兩天,他幾乎是憋著一口氣,機械似地回公司辦理手續,同時上網遍找招聘廣告,開始拉網般散發簡曆。總算,有失業救濟,有公司的補償,生活並無太大變化。但是,在心裏,明哲已經將此視為極大打擊了。他一路順風順水,當年還寧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華,以示自己能力。而後畢業工作,那時也是單位捧著合同找上門來,主動邀請他的加入。他以前從沒想過會有失業的一天,即使公司整體裁員並不是他的錯,他還是無法從裁員中拔出泥腿。
  有時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敗,可這個時候吳非卻對他那麽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攬了家務,變著法子做出美味佳肴打開他無力的胃口。當他獨坐煩悶的時候,吳非會走到他身邊,將他的頭抱進懷裏,輕輕撫摸他的鬢角耳朵,讓他的心得以平靜。他覺得他有愧於吳非對他的好。
  可是他又每次辦完事就立刻回家,急不可耐地回家。因為家裏有吳非溫暖的懷抱,吵吵鬧鬧的寶寶更需要他溫暖的懷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哲感受到,這個小家,是他最溫暖的歸宿,這個妻子,是他最親的人。他患難的時候,隻有妻子知道,隻有妻子會包容會理解會站在身後支持他,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在明哲心裏,潛移默化地,這個小家的重要性,開始慢慢蓋過了那個生他養他的父母家。
  但是明哲終究不肯把自己在美國這邊的變故打電話回去告訴弟妹兩個,更別說請他們幫忙,暫時收養父親一段時間,等他找到工作後再送父親過來。明哲從小到大都是弟妹學習的榜樣,無論是成績還是操守。在學校裏,因為他成績好,人又聽話,小學開始,手臂上一向是掛三條杠。在家裏,因為母親忙,父親沒用,他很早就挑起家務的擔子,幫著母親照料弟妹。弟妹們出格時,母親都沒其他的話,隻要指使一句“看你們大哥怎麽做”,弟妹們心中就有了明確的方向。所以長年累月下來,明哲都是端正著自己的身子以備隨時給弟妹們效仿,心中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當成弟妹們的權威,輩分上似乎是比明成明玉大了半輩,他覺得這是他的責任與義務。
  現在,他能放得下身段向弟妹求助,用自己的失敗現實求得他們施以援手嗎?他做不到。尤其是在他這會兒自信心極端動搖的時候,他隻求天高皇帝遠,這種事永遠也不要給功成名就的明玉和生活舒適安逸的明成知道。他也告誡吳非,此事千萬別跟弟妹去說,也別跟她父母去說,沒的讓大洋彼岸的老人操心。他逼迫自己,必須盡快找到工作。
  幸好,他的學曆,他的經曆,他的能力,讓他很快就在發出簡曆後收到麵試信函。
  明哲走後,蘇大強已經在明成家住了三天。整個人都跟行屍走肉似的,仿佛老伴兒的死,抽去了他的精魂。沒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就耷拉著一個腦袋,呆呆地對著電視坐著。兩隻眼睛似是看著電視,又似是閉目假寐,隻間中長長歎岀一聲氣,提醒大家他還活著。
  明成與朱麗都別說是不敢得罪他,連說話都得思量再三,怕一個不好,觸動了父親脆弱的神經,太對不起死去的老母。雖然蘇大強很有體臭,但明成與朱麗兩個人推來推去,誰都不敢上前一步強迫蘇大強去洗澡。婉轉要求一下,蘇大強就很陰鬱很沉重地說,“我冬天一向一周才洗一次。再說現在心裏難受,每天想起你媽心裏就掛著墜子似的,我怕在浴室裏岀事情。”明成一聽就不敢強迫了,任著父親臭成一團,連鍾點工阿姨進來打掃都避著他走。明成和朱麗從來不知道父親的體臭是如此可怕。
  天還沒開始熱,朱麗回家的時候不喜歡多穿衣服,喜歡把客廳空調開得與辦公室裏似的熱。明成倒是無所謂,所以往往朱麗回家才開客廳大空調。明成原指望父親跟在老家裏一樣節省,以前人一離開房間,就急著關掉身後的電燈,怕多用一度電一滴水。沒想到父親住到他家裏,不知道是傻了還是大方了,他們不在的時候,他照舊關緊門窗打開空調。他還喜歡坐在客廳裏,開著那台兩匹半的大空調。不說天天白日飛升的電費,房子一天悶下來,回家開門,撲麵的就是蘇大強濃濃的體臭。
  朱麗這幾天天天加班,也是有意識地加班,不敢回家第一個聞那臭氣。她與明成商量了得出一個妙著,讓明成先回家,然後帶著他爸去吃快餐。趁此機會,大開所有門窗透氣。吃完飯,明成孝敬地陪父親在小區散步一周,回來便力勸父親早點睡覺。等蘇大強一睡,朱麗才敢回家。家,又重新成為他們兩人自己的天下。剛開始時候,兩人雖然覺得挺麻煩,但又有一種偷偷摸摸做地下工作似的小刺激,而且還都覺得自己為“孝敬”這個古老神聖的名詞犧牲挺大。等朱麗一回家,兩人便關上房門偷偷地樂,門上當然沒忘記掛上一條被子隔音。
  但到第四天,周五晚上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開始感覺到,家中多岀一個人,實在是太影響生活質量的一件事。以往,周五是他們最快樂的時節,現在即算是時間不對,沒心情出去玩樂吧,可總得夫妻見麵一起共進晚餐吧,但是,讓朱麗怎能與全身膻氣煥發的公公同席?他們家天天溫暖的空調,讓冬天每周才肯洗一次澡的蘇大強生人勿近。
  朱麗幹脆加班,她在單位本來表現就好,這下更是好到徹底,本周頂著婆婆過世的悲痛,天天加班至八九點才回家,工作自然是做得非常出色。東山不亮西山亮,與明成沒了卿卿我我,卻獲得領導大力讚揚。
  但朱麗畢竟不是個跟明玉似的除了工作沒有生活,生活就是吃飯睡覺的工作狂人。周五的時候,她還是想與明成在一起,隨便哪兒吃點飯,然後手拉手逛逛街,或者看看電影,下個酒吧,半夜才回。但是,今天明成要陪著他爸,不得不陪著他可憐的爸,朱麗沒法扯他出來逛街。朱麗一個人在街上遊蕩著,無聊地進KFC吃了兩個蛋撻,便開始不知道做什麽,沒人陪著做什麽都無趣。還是回父母家陪自己父母看電視去。
  偏生周五那天蘇大強一直不肯早早睡覺,直到快十點了,明成才抽出身來去丈母娘家接朱麗。
  朱麗是家中的獨生女,父母疼得不行。本來朱家父母以為女兒是在女婿那兒受氣了回家,但見女兒板著臉都不敢問,都心中忐忑地陪著女兒將電視頻道亂轉,等著女婿上門上演好戲。沒想到女婿一到,女兒就飛進了女婿懷裏,立刻眉開眼笑了,老兩口看著挺憋氣的,看著奪了他們女兒的明成不順眼,但隻要女兒與女婿沒事,他們
也就放心了。
  明成這人比較好玩,又是成天笑眯眯的,上來與朱麗父母說了會兒話,兩個老人早自覺地趕小兩口回家,不妨礙他們自己親熱去。明成拉著朱麗岀家門,才等朱麗父母將門關上,朱麗就在明成身後一跳一跳地要明成背下樓。明成忙走下兩個台階讓朱麗趴上來,兩人笑嘻嘻地一起下去。但是今天朱麗趴在明成肩上卻有別樣感受,笑了會兒便笑不出來了,貼著明成耳朵說了句:“明成,我心煩。本來每天狗一般的打工過後可以看見陽光般的你,生活才變得美好。可現在……我們都跟偷情一樣,天晚了才敢偷偷回家。我今天都沒勁逛街了。”
  明成將小巧的朱麗捧入高高的吉普車位,幫她關上車門,像猩猩似的伸出拳頭擂了幾下自己的胸口,恨不得對著夜空“嗷嗷”叫上幾聲,這幾天下來,他何嚐不煩。轉到自己位置坐下,才真的“嗷嗷”叫了出來,“朱麗,我也煩死了。你一起想個辦法,怎麽讓老頭活起來。他現在這個樣子,我都不敢上銀行交錢拿簽證表格,否則輪到他了,他那樣子怎麽通得過?給打回來的話,那就麻煩了。”
  朱麗無奈地道:“我早就在想了,可是都不知道你爸喜歡什麽。我這幾天才發現,以前去你家,你爸像隱形人一樣,我都沒怎麽注意到他。你知道你爸喜歡什麽嗎?趁明天休息帶他出去玩玩。”
  明成搖搖頭,暫時不發動車子,準備先將這個問題搞清楚。“我也不大知道,今天問了爸,他也說不上來。要不起我明天帶他去逛動物園?我隻記得小時候他和媽挺喜歡帶我們去動物園。總不能帶他去遊樂園坐雲霄飛車吧。”
  朱麗道:“試試吧,怎麽都得試試。你爸總這麽發呆不是辦法。還有,你怎麽也得說服你爸洗澡,讓他去動物園騎一次駱駝吧,回來正好有借口勸他洗澡。隻要他肯洗澡,我們再帶他上網玩遊戲,看能不能把他培養成網蟲。”
  明成苦笑道:“駱駝臭還是我爸臭,這還是個問題。這幾天我恨不得感冒鼻塞聞不到那味兒。”
  “恭喜恭喜,往後橫穿沙漠沒法洗澡時候你的鼻子免疫了。”
  明成這個大快活難得地歎了聲氣,“唉,希望快點簽證出來,快點交給大哥。老頭子那幾天聽大哥的話還是比較聽得進去的。”
  朱麗輕聲嘀咕:“其實你爸最聽明玉的話,明玉都不用說話,你爸就會照著做。”
  明成搖頭:“明玉這哪是對自己的爸啊,簡直跟對手下打掃衛生阿姨一樣不客氣。她那種態度,我學不來,我雖然不是大哥這樣的傳統人,可也沒想拿爸當孫子對待。看她那天將媽的骨灰盒摔到地上,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朱麗歎道:“別說是你,我也很生氣。你媽對我很好,以前我多喜歡去你媽家,那個溫馨的小小的家。每次去,你媽都給我留著我愛喝的抹茶酸奶。我都不敢說什麽菜好吃,隻要說了,你媽下次肯定會花精力買到燒好等著我們回。你媽那麽好的人,唉……明玉就這麽待她。開車吧,早點回去睡覺,我這幾天加班加得都快散架了。”
  明成探身過去親親朱麗的臉,“去吃個消夜吧,我們好久沒一起吃了。”
  “真想,可是真累。早兩個小時聽見這句話就好了。”朱麗長長的歎息融入車子發動的聲音了。“明成,我累了,不去。”
  明成隻得作罷。朱麗是真的累,她的工作看似不用奔走,隻是趴在辦公桌邊,但是會計師的性質決定他們的工作岀不得一絲絲差錯,她又是個好強的,不肯敷衍塞責,所以整天上班就是繃緊著神經。每天最開心的時候是明成開著車來接她,看見笑嘻嘻胖乎乎的明成,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好起來。可是今天,她又累又倦,心裏麵倦出來,連到家後明成的親熱都拒絕,一轉身就睡著了。她也三十歲了,哪裏經得起太多折騰。
  明成看著熟睡的朱麗很無奈,壓抑了一晚上了,連這點快樂都無法滿足,這幾天為了照顧父親,他自動調整了工作量,工作相對輕鬆精力比較旺盛的明成對著天花板發了好一陣呆才睡著。明成隻想為了母親好好安排好父親去美國前那麽幾天的日子。隻要父親拿出簽證,他第一時間將父親打包出國。反正父親也是最喜歡去美國的,他那麽做不算沒道理。
  不曾想,去猴山熊山溜達一圈,騎著馬兒騎著駱駝繞圈兒幾周的蘇大強回來還真煥發了精神,都不用明成做
  思想工作,他自己抱著衣服就鑽進客衛嘩嘩洗澡。明成大喜,連忙打電話向正在加班的朱麗匯報,讓朱麗準備著,晚上接她一起吃飯。朱麗在電話那頭聽著樂不可支,烏雲終於鑲金邊了。朱麗當機立斷,明天周日不加班了,首先得好好睡上一覺,然後得好好與明成玩上一天,帶上公公也行。婆婆過世後他們總還得生活,不能永遠板著個臉永遠哀傷。對婆婆的懷念得放在心裏,而他們的日子照過。
  幾乎是明成才打完電話,蘇大強就已經穿戴整齊從浴室出來。就這麽一點點時間,貓添胡子都不夠,明成對父親的洗澡幹淨度表示深刻的懷疑。果然,都不用他眼尖,便一眼看到父親鬢角還掛著一串玻璃葡萄似的泡沫。明成毫不猶豫就把父親推回浴室,回火重洗。而明成這回不敢怠慢,坐在門口很沒氣質地大聲指揮。“耳朵後麵淋到沒有?……腋窩打兩遍肥皂……手指一根一根地洗,拿廢牙刷刷刷指甲縫……全身搓,對,要我給你搓背嗎?”
  答案是“要”。明成隻能走進去,拿起那塊明玉買的,但已經被父親用了好幾天的毛巾,屏住呼吸以隔絕毛巾帶給他指尖的滑膩感受,大力在快憋不住呼吸之前完成搓背運動,飛快逃出蒸氣以及什麽氣味混雜充填的浴室,長長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真是不能明白,父親怎麽用的毛巾,竟能把簇新一條毛巾用得跟泥鰍似的滑膩。回想起來就惡心。難怪朱麗堅持毛巾天天換洗,鍾點工阿姨還笑他們毛巾浴巾用得勤。
  再次從浴室出來的蘇大強頭發花白,膚色粉嫩,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渾身散發這WALCH藥皂的香味,終於暫時沒了體臭。明成將他領到電腦麵前,手把手教他上網,教他打傳奇,打CS,但是一直退步到打企鵝,蘇大強都沒法對遊戲提起興趣。明成氣餒,退到百度,問父親最想要玩什麽。蘇大強對於占用這個老伴兒最喜歡的兒子那麽多時間已經感到誠恐誠惶了,見問忙說想找一本書,叫做《東周列國誌》,並解釋說他小時候一直想看全它,但一直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看全。
  明成輸入書名,一按百度搜索,從此蘇大強老鼠跳進白米缸。這個做了一輩子學校圖書館管理員的人,在一次次打入自己心儀的書名,一次次得到滿意的搜索結果後,發現了一片嶄新天地,原來網絡可以提供比他管理的圖書館更多更豐富的書籍,而且,他想看某本書的話,都不用戰戰兢兢地填表看領導臉色讓領導審批去新華書店進貨,現在他想看什麽就什麽,卻隻要稍稍移動一下鼠標。好,這是好東西。蘇大強從此認準了現代化武器——電腦。其實他在學校圖書館時候已經用上電腦了,但是電腦沒有聯網,就像人缺了腿腳,再活絡也是有限。
  蘇大強在明成的指導下製作表單,以他在學校圖書館的經驗,把他所尋找到的書按他所編擬的序號,分門別類存入他的虛擬圖書館裏。這一切,都不用跑上跑下,辛苦搬運,有的隻是轉換一個個窗口,按幾下鍵盤,點幾下鼠標,輕鬆快捷,方便實用。尤其是明成鼓勵他大膽操作,說鍵盤上的操作不會損傷電腦,他就更來了勁,鑽在電腦麵前挪不開窩,從此宣布成為新生代網蟲。整個下午,蘇大強都在電腦麵前忙碌著,愉快地忙碌著,找到一本他認為絕版的書時,他甚至會發出一聲響亮的笑。在網絡浩淼無際的海洋裏,蘇大強如魚得水,晚飯都是經明成三催四促,才不情不願地讓明成關了電腦。
  三個人的晚餐是在一家環境高雅的五星級大酒店的自助餐廳。朱麗穿著一件墨綠天鵝絨衫,胸口是明成不知哪年送的一顆璀璨奪目的施華洛斯奇的水晶心,用一根黑緞帶係在脖子上。她雖然是從辦公室直接被明成接來,但來前重施朱粉,一張笑臉明豔不可方物。她從來就最適應這樣的環境。
  明成去停車場放車時候,看見明玉的車子,上來便說給朱麗聽。兩人邊吃邊找,沒在這個餐廳看到明玉,他們也不想看到明玉。阿彌陀佛,但願她在其他餐廳應酬愉快,永不相見。
  都好幾天沒一起吃飯了,明成與朱麗有說不完的話。蘇大強吃飯時候從來不敢插嘴,那是蘇母多年做下來的規矩。他反正悶著頭吃。他喜歡上了生蠔,他曾在法國小說中見過生蠔的麗影,今天才得見真容,他以對待巴爾紮克的虔誠對待生蠔,不知不覺就多吃了幾個。
  而明玉其實並沒有在這個大酒店用餐。她將車子停在酒店停車場後,便施施然穿過大街來到對麵,到“食葷者湯煲店”叫了一客牛尾巴湯。這回是食葷者親自出來給她端的湯,還附送一盤甜酸青瓜條,說是營養要全麵,不能光食葷。明玉微笑致謝,原來食葷者已經注意到她這個湯煲店的常客。但是,明玉微微有點不滿。她並不是很想被她正在注目的人所矚目。

  六
  明成的可以在周一便到美國領事館指定銀行交款取表格的美夢,與朱麗的周日可以好睡好玩的非常踏實的美夢,都還沒隔夜,便被半夜激烈的敲門聲撞碎。蘇大強提著褲腰,佝僂著身子,看見明成開門,便眼前一黑,軟軟倒地。
  明成夫婦嚇傻了,不會剛急急去了一個老媽,這下就輪到老爸了吧。明成當即速速背起蘇大強,當然他比朱麗重,下樓上車,飛馳去醫院搶救。在醫院裏,蘇大強一邊打吊針,一邊繼續拉肚子,拉得臉色蠟黃,跟前不久剛見最後一麵的蘇母臉色似的。明成與朱麗驚嚇過度,手忙腳亂。幸好現在醫院有專門的中年下崗婦女充當護理人員,護理人員雖然被從夢中叫醒,但訓練有素,幫著明成朱麗度過難關。
  醫生說蘇大強是食物中毒,但是明成與朱麗不信,一桌吃的飯,雖然分餐,但是那家飯店的菜會出錯嗎?兩人都回憶不起來,老父晚餐究竟吃了什麽,當時他們兩人光顧著自己聊天了。朱麗不由感慨,不知道當年婆婆是怎麽管公公的,那麽多年下來一點沒事。怎麽才到他們手裏,那麽多事呢?公公簡直跟小孩子似的,一個不慎,便進了醫院。
  到了淩晨,蘇大強才止了腹瀉。明成使出軟磨硬磨的功夫,硬是把整齊勤快的護理高阿姨一起請回家,再照顧他父親一天。回家的時候,蘇家三口個個麵無人色。
  但是,沒完。蘇大強需要吃粥,高阿姨不能餓著。明成與朱麗一向是拿烤麵包夾奶酪,配著熱牛奶打發早餐,可現在不能簡略了。高阿姨見他們倆在廚房裏手足無措,便熱心地幫他們燒了一鍋粥。但是,這雙才端了蘇大強屎尿的手做出來的東西,明成和朱麗都不敢吃。等蘇大強入睡後,高阿姨告辭,明成與朱麗才睡眼惺忪各自抓一片麵包吃下,回頭睡覺。誰都不敢說煩,但是朱麗說了一句“一地雞毛”,明成一聲歎息。
  六十幾歲的年紀,就目前社會來說,雖然不能算是太老年,但是蘇大強剛剛喪妻,本來精神已經飽受打擊。再這麽一拉肚子,簡直是傷筋動骨。就這麽又一蹶不振了一周。這一周,他蔫蔫兒地隻能躺在床上。幸好他發現了網絡,他讓明成從網絡上打印《東周列國誌》給他看。明成說買一本書不就得了?他說不行,書上麵的字小,而且《東周列國誌》那麽厚一本書,捧著看沒半小時就手酸,他現在可是躺床上的病人呢。
  朱麗聽了覺得蘇大強說的有道理,老年人眼睛不好,喜歡看大字。而眼下公公身體虛弱,不能承重太久。她責怪了下明成不體諒老人,便二話沒說,自己動手,從網上把《東周列國誌》打印下來。用的是四號字,正反兩麵打印,十張紙裝訂成一小本,用紅筆標出一二三順序。先打印了二十小本,等公公看完了再說。
  朱麗以其在辦公室做事的細致、耐心和周到,先將網絡上的文件轉換成WORD文件,然後仔細調整行距字距,所以打印出來的文章漂亮整潔,即使不看內容,端在手裏看著也是舒服。明成在邊上看著不以為然,笑說這麽美觀做什麽,又不是拿去爭取出版,還得拿頁麵整潔博取編輯的良好印象。朱麗覺得,要麽不做,要做便要做得盡可能的完美。整個周日,本來想著好好消閑一下的朱麗,結果睡眠不足之外,為了打印蘇大強的文章,更是比忙還忙。
  忙於找工作的明哲接到明成的電郵,嚇了一跳,腦子裏冒出與明成看到軟軟倒下的父親時候一樣的想法:媽已經去了,爸可千萬別再有事了啊。他心下忐忑地等了一個白天,等算準國內是早上八點的時候,連忙打明成的手機。
  “明成,爸怎麽樣了?恢複點了沒有?究竟是怎麽回事?”明哲很快又加上一句,“你們兩個辛苦了。”
  明成心裏確實在叫苦連天,但是聽大哥那麽理解地表揚一句,他就開心了,覺得辛苦點也算值得。“大哥,昨晚上終於幫著爸一起回憶出來了,肯定是生蠔吃多。我們前天帶爸去酒店吃自助餐,本來想著挺開心一件事,哪曉得爸會吃岀問題來。沒事,剛剛起床我已經去看了,臉色好多了,能自己起床上衛生間,比我們還起得早。”
  “那就好,那就好。明成,年紀大的人是老小孩,越老越小孩,你有時得看緊點。這幾天,就別讓爸吃快餐了吧,每餐喝點粥,可以嗎?”奇怪的是,兄弟姐妹從小打打鬧鬧,各自成家之後,之間關係好像生分了,說話客氣起來,有時婉轉得像與尋常朋友說話。明哲對明成口氣婉轉地打著商量的時候,心說遠親不如近鄰,這話可真有意思。
  明成聽了沒覺得多怪異,覺得理所當然,“大哥你放心,朱麗昨天已經吩咐我們的鍾點工早點過來熬粥,中午再過來一趟給爸弄點清淡吃的,她就住我們這個小區附近。晚上我跟爸一起吃。你放心啦,我們不是小孩子。”明成說到這兒時候直笑。
  明哲聽了也笑,一半是放心了,一半是被弟弟的直爽打動。“這幾天你們最辛苦,爸這個時候精神身體都最脆弱,身體狀況最容易出現起伏,你們得多費點心思。”
  “行,大哥這麽客氣幹什麽,這是我們應該的。”明成放下電話的時候突然想到,大哥好像沒提起老爸簽證的事。但再一想就釋然,大哥今天的電話是專門為父親的病情而來,而且簽證的事早就在他赴美前已經說得清清楚楚,再提不是太羅嗦了嗎?
  明哲放下電話的走上三步,也忽然想到,哎呀不對,剛剛忘了問明成父親簽證的進度。不過問了也白問,爸這個時候是肯定不可能去上海簽證的。他在原地站了會兒,吳非看見了問他:“怎麽那麽嚴肅?你爸好了沒?”
  明哲回身道:“好點了,原來是到高檔場所吃飯給吃壞肚子了。明成他們兩個家中不開火,爸隻好跟著他們到處打遊擊,這樣總不是辦法。”
  吳非聽了不由笑道:“你爸家貓做久了,缺點流浪貓的智慧。好點了就好。唉,明哲,要不要跟你妹說一下,讓她過去看看你爸?你說她跟家裏不親,或者你爸生病是個機會,讓她……家人也要多走動走動的。”
  “對,但也不知明成說了沒有。”明哲立刻回身,給明玉打去電話。雖然心中沒底,不知道明玉肯不肯去看爸,但他總得跟明玉說的。不管媽以前怎麽對待明玉,如今他當家了,他總不希望明玉繼續遊離在家之外,怎麽都是一家人。
  這個時候,明玉早已經在辦公室招集中層開早會。接到大哥電話,她有點吃驚。自工作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上班時間毫無防備地接到家人電話。她轉開臉輕輕問了一句“大哥什麽事”。這話出來,周圍人聽著都大驚,什麽,這個工作狂還有其他家人?前一陣她母親去世,大家才知道她原來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孫猴子,今天居然又冒出一個大哥來。
  明哲聽明玉的聲音有異,忙道:“你在忙?我長話短說。爸前天吃壞肚子送急診,現在雖然好點,但你能過去看看他嗎?”
  明玉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我開完會就要飛成都去,沒辦法了。對不起。”
  明哲隻得怏怏放下電話,對正與寶寶玩的吳非道:“明玉沒法去看爸,她是大忙人。”
  吳非笑道:“魯迅先生說,他是用別人喝咖啡的時間來寫文章。明玉年紀輕輕成就斐然,肯定也是擠出別的女孩子回家衝父母撒嬌的時間來上進的。”
  明哲走過去與吳非一起坐在地上,“自從我回來跟你說了明玉自力更生的事情以後,你一直向著明玉。”
  吳非道:“明玉不容易,女孩子這麽小就自己養自己,尤其不容易。我獨自出來留學,還拿著獎學金呢,回家都哭天喊地的,委屈得不得了。我們寶寶以後決不能這麽吃苦,女兒是拿來寶貝的,女兒得像花兒一樣用溫室養著才好。”
  明哲低頭想了會兒,笑道:“以後你長嫂抵母,多多關心關心明玉。還是你們女人細心,照顧爸的事,也是朱麗在那兒拿主意。明成從小粗心到大,看來沒什麽變化。”
  吳非低著頭笑,還長嫂抵母呢,大家隔山隔海的,彼此連認都不認識。那麽潑辣的明玉能認她這個不相幹的女人抵什麽母?明玉能認她是親戚她已經覺得不容易了。
  明玉放下明哲的電話,便呼啦一下把電話裏的事全拋到腦後,繼續瞥著筆記本電腦,飛快分派任務。數據經她嘴裏出來,似乎都不用從大腦轉彎,好像都是整整齊齊排隊等在她嘴角,隻等著她開閘放數字。直到去機場的車上,她還在拎著手機衝客戶蹦數據,不過蹦的時候和顏悅色了很多。
  直到進了機場安檢,明玉才又想起剛剛明哲來的電話。好嘛,老爹的病情非得去美國繞一圈,才出口轉內銷讓她知道。合著她本來就不是蘇家人。姓蘇又怎麽了,蘇州也姓蘇呢,蘇聯還不想姓蘇呢。她坐在位置上將口袋裏的手機撥拉了三圈,才將手從口袋裏抽出,順便拎出表麵有一隻咬掉一口的蘋果的IPOD查找地址。
  一會兒,一個電話打到“食葷者湯煲店”。“你好,請找食葷者。”明玉的聲音是慣常的低沉。
  “我就是,你哪位?”食葷者的聲音則是一貫的高昂,仿佛時時散發著蓬勃勁氣。
  “我是……那個經常一個人到你們店裏吃飯,對著牆坐的那個……我想問問你們有沒有送外賣。”明玉說話的時候,那隻空著的手不由自主地手指舞動做著手勢,臉上有點不自然。這還是她第一次對食葷者主動說話,但是她有把握,食葷者應該知道她是那個哪個。
  食葷者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知道你。你點什麽湯?需要送到哪裏?”話裏還稍稍有興奮。
  明玉道:“我有兩個不情之請,一個是我想請教你,吃壞肚子的老年男子最好喝什麽湯,就請你送這個外賣。第二個是結帳請等我回來,由我來結,我賒帳,不知道行不行。如果不行,我讓人立刻過去你那裏付款。如果你們不送外賣,我讓來人拎過去。”
  食葷者在電話那頭朗聲大笑:“你值得為區區幾塊錢放棄我這兒你還沒吃遍的好湯嗎?盡管放心,我替你安排菜單,老人家如果中午吃了覺得好,我晚上再送。反正你付帳。”
  明玉忙將明成家地址交給食葷者,然後非常嫻熟地道了謝,聽著非常真誠,這是她一向做慣,也是她的社會學導師董事長老蒙教給她要她牢記的,說這是抓住回頭客的根本。
  當時放下電話,明玉卻捫心自問,她這麽做,究竟主要目的是關心一下父親,還是為了與食葷者攀上一點交情。聽著食葷者一口答應賒帳送外賣,明玉心中揣測,他是不是生意做得太熱情了點?這麽賒帳又外賣的生意,多了,他那兒還不打亂仗?但是,不,明玉堅決不以為食葷者做她這單生意與她本人有關,人與人之間的交情還不至於可以淩駕到生意之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是彼此以利益維係最為穩妥。食葷者一定看出她是個忠誠度極高的回頭客,他是個有眼光的生意人。
  至於明成夫婦看到她送湯送水會怎麽想,明玉才不去考慮。
  明成快下班時候,照慣例先給朱麗電話。等獲知朱麗需要加班,不能回家吃飯不需要他接送後,他才自個兒回家,路上拎了朱麗嫌棄是垃圾食品,但他卻非常喜歡的KFC炸雞翅和土豆條,他總是在沒陪著朱麗吃飯的時候擅自吃他的雞翅。他想回家勾引一下這兩天被淡岀鳥來的白粥折磨著的老爸,看他能不能也吃雞翅,所以他多買了兩對。他才不信奉生病時候需要吃粥喝湯的教條,他覺得生病時候更應該多吃多喝,身體才有力氣抵抗疾病。兩對不多,老爸即使吃不了,他也會自己包銷。兩對四隻,不多不多。
  明成跟著一輛墨綠的農夫車進了小區,又跟著那輛農夫車一起停到自家樓前,看著農夫車裏跳下一個黑裏透紅的大漢,但大漢手中卻是很不搭調地拎著一隻保溫壺,而不是金刀銀劍。那個大漢長腿一撩,一步便邁上第二階台階,而後便是跳躍著上樓。看得明成好勝心起,也兩階兩階地上,想起來,這好像是高中時候才有的歡快勁了。那時如果被媽看見,媽肯定未語先笑,雖然吆喝著要他留意別摔跤,可笑眯眯地從不阻止他,但事後總會埋怨,說老二的鞋子最容易磨穿,都不知這猢猻怎麽穿的。
  明成想到他媽,心中難過,腳下便慢了下來,再看現在自己的腳,穿的早不再是以前的跑鞋,而是朱麗精挑細選的薄底係帶皮鞋,有點古舊,但朱麗說這是格調,明成自己也喜歡這種低調的與眾不同。抬頭,卻意外發現那個黑臉透紅大漢站在他家門口敲門。明成自己也高大,兩人一站,整個樓道便窄了。明成疑惑地問大漢:“你找誰?確定沒敲錯?”他不認識這個人。
  來人正是食葷者。食葷者看看高大略胖,養尊處優的明成,臉上雖然帶笑,眼睛卻是帶有審視。他將手中的保溫壺提高一點,道:“沒敲錯,我來送餐,中午已經來過一次。這個地址沒錯,接受的是位吃壞肚子的老先生,也沒錯。”
  明成想可能是朱麗叫來的,但奇怪朱麗又沒與他提起。他繼續疑惑,打開門,見父親已經慢吞吞下床走出來,便跨步上前一手扶住,但是那手勢旁人看著類似於拎。蘇大強看見門口的食葷者,開心地笑起來。“明成,是朱麗讓送的外賣嗎?中午的雞粥真好吃,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雞粥,我早早就等著晚飯了。石同誌請進請進。”
  食葷者這才進門,他剛剛在門口有點躊躇,心中有點打不定主意該不該進門。但他沒像中午進門時候那樣的自來熟,而是簡單扼要地說了句:“中午的是雞粥,晚上是牛肉粥。請給我一隻大碗。”
  明成一邊心中犯嘀咕,一邊連忙“哦”了一聲,轉身過去廚房拿碗。他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道廚房裏的黑暗,拈起一隻一尺來直徑的大碗看看,心說用得了這麽大的嗎?爸又不是拿粥洗臉美容。但餘下的好像都是小碗,還有醬油碟,他隻能拿著湯碗出來。食葷者一見這麽大的湯碗,又不帶一雙筷子或是勺子,忍不住一笑。中午是個鍾點工阿姨給他拿的碗,拿來的尺寸正好,可見眼前這個男子是個不幹家務的主兒。他也無所謂,就那麽嘩啦嘩啦將粥倒進大湯碗。蘇大強早眉開眼笑坐到餐桌邊。食葷者關心地叮囑一句:“手當心燙,得拿個勺子吧。”
  看向屋中的另一個男主人,卻見明成正打電話,“……雞粥牛肉粥不是你訂的?但人家地址什麽的說得一絲不差,連爸拉肚子都知道。……好,我問問。”明成放下電話時候心說,現在的騙術不會那麽高明了吧,來人會不會胡謅個人參燕窩粥漫天開價?如此一個赳赳大漢真要耍起蠻來,倒也比較頭痛。回頭見食葷者看著他,心中一個咯噔,但見來人麵帶笑容,而且那笑容似乎並不奸詐,但,他心中還是無法放心。他彬彬有禮地問:“石先生是嗎?我了解了一下,我們家沒有人訂過餐,不知道石先生會不會是送錯地方。能請問是誰訂的嗎?”
  食葷者一聽也是驚異,他與訂餐的人隻有一句話的交情,都不知道她的底細,難道真會是她弄錯地址?現在看來,她不會是這間房子的女主人,對這點,食葷者放下剛剛的憂心。他隻能取出紙條,交給明成,道:“訂餐人沒說名字,但說送給這個地址的蘇大強先生,經中午核對無誤。”
  “雷鋒叔叔?”明成翻看紙條,心中一片茫然。“我把帳結了吧,謝謝你,石先生。”
  食葷者好奇了,他們怎麽都想不到讓他送外賣的人是誰。他想了想,認為訂餐的人可能是不想讓他們知道,所以都沒留下名字。既然如此,他當然也不會說。“那位雷鋒小姐自己結帳。再見,我走了。請給蘇老先生調羹喝粥,否則粥涼了不好。”
  明成後麵追問食葷者訂餐人的長相特征,食葷者都是微笑拒絕,一邊就往外退著走了。送走食葷者,明成回來對著肉香四溢的牛肉粥垂涎,有比較,他打包帶來的KFC雞翅相形見拙。如果父親沒病,他一早去挖出一隻小碗想與父親分而食之了,但現在隻能咽咽唾沫啃他的雞翅,啃得食不甘味。
  “爸,你說誰送粥來給你?”明成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想不出,問那個送粥來的小石,人家又不肯說。本來還以為是朱麗叫送的,我還說都有阿姨幫我做粥了,再叫外賣幹什麽。”
  “那一定是田螺姑娘。”明成百思不得其解,卻忽然鬼鬼一笑:“爸,你住進來後,有沒有出去遇到個什麽阿姨,跟你挺談得來的?可能是人家阿姨看你這兩天不出去走,叫兒子給你送粥來了。”
  蘇大強一聽,一口粥全噴了出來,“呼哧”了好幾口才緩過氣來,“你媽才走呢,你胡說。”
  明成“呃”了一聲,連忙眼觀鼻,鼻觀心,知道自己造次了。平日裏打趣父母都成習慣了,有時看見母親臉色不爽,他一聲“美女”一個熊抱,老媽早喜笑顏開,在老爸麵前沒規沒矩也是家常便飯,說順嘴了,都不看看這幾天是什麽時候了。但他這下是再不覬覦老爸的牛肉粥了,那裏麵現在可是密布著老爸噴出來的口水。
  “可是,會是誰送來呢?”明成一邊吃一邊還是自言自語。他忽然想到,難道是什麽暗戀自己的女孩子?不可能吧,單位裏還有這樣深藏不露的女人?現在的女孩子還能如此含蓄?明成一笑否認。但又一想,不好,不會那個姓石的是暗戀朱麗的人吧。暗戀朱麗的人可太多了,個個都變著法子向她孔雀開屏,時刻無視他這個朱麗丈夫的存在,媽早年就曾時常提醒他必須留意抓住老婆,常抓不懈。那個姓石的既不收他的錢,又笑眯眯拒不透露是誰讓他送餐,這其中肯定大有問題。而且,最讓人起疑的是,這年頭難道送外賣的生意這麽好了,居然是開著車子送外賣?
  明成越想,越覺其中蹊蹺,漸漸地,耳根熱得發燙。“爸,中午那個姓石的送粥來的時候,有沒有提起朱麗?兩隻眼睛有沒有到處看我們的房間?”
  蘇大強偏著臉苦想,他一向記性很好,但這幾天給拉肚子鬧得腦袋有點飄。“有,有,小石中午進來時候雖然沒到處走動,兩隻眼睛卻是到處地看。我中午問他誰讓送的粥,他說是個文靜高雅的女孩子,我本來還以為是朱麗呢。”
  倆父子都沒想到會是明玉。即使明玉的影子最先在明成心中有個閃回,此刻也被蘇大強口中那“文靜高雅”四個字打了回去。明玉高而不雅,不文不靜,在明成心中是個十足的蠻婆,她送氣上門還有可能,送粥?還是饒了她吧,問她還被她取笑回來呢。隻有是朱麗了。
  天殺的,都找上門來了。怪不得對老爸客氣對他不客氣,明成又不是看不出這個姓石的眼中的探究,那種充滿雄性挑戰的探究誰看不出來?姓石的一定以為他老爸是朱麗老爸了,而他則是當然的情敵。
  “爸,明天那小子再上門的話,你不能開門。他的粥你不能吃。”
  蘇大強咂咂粥的滋味,不舍,“挺好吃的,怎麽不能吃?你吃吃看。”
  明成連忙將嗆了父親口水的粥推開,一臉嚴肅地道:“我說不能吃就是不能吃。那小子打朱麗主意,都欺負上門來,我們不能讓他再次得逞。爸,你得替我爭口氣,明天我讓鍾點工阿姨也燒雞粥給你。”
  蘇大強猶豫了一小會兒,弱弱地做出自己的反抗:“可是鍾點工燒的沒他的糯,我吃著不舒服。”
  明成正為朱麗被人覬覦的事焦躁,聞言不耐煩地道:“君子不吃嗟來之食,知道嗎?做人有點氣節行嗎?”說話的時候明成的手機叫響,明成一看顯示的號碼,便道:“路廠長好,正吃飯呢?”
  那邊路廠長都沒客氣寒暄,看來是急了,直接道:“蘇經理,你說這事……你什麽時候過來……”
  明成都不等他說完,就急急插話:“你說我這幾天是真抽不出時間,我都跟你說原因了。你放心,廣交會之前我肯定給你解決。”
  “還拖到廣交會?我這兒東西都壓著啊,倉庫都快滿了。春天雨水多,我又不能放露天。你給個確切時間吧。”
  明成正好一眼看到老爹跌跌撞撞走向廚房,心中一急,忙過去扯住,怕他摔了。所以很想快快結束通話,幾乎是不經大腦就道:“路廠長你放心,廣交會之前,一定。如果沒做成,我廣交會不去了都得給你辦成。”
  “你的意思是還可能拖到廣交會之後?”路廠長聲音高了。
  明成看看手中的老爹,無奈地道:“路廠長,請給我時間,很快,很……”還沒說完,那邊將電話重重掛了。明成皺眉,但是他這個時候能出差嗎?老爹在能自己走路前他出差去,朱麗照顧得過來嗎?他還不挨朱麗的花拳繡腿?可是對方這個路廠長是個岀了名的急性子。
  而蘇大強卻在明成溫暖大手的扶持和鼓勵下,又想起一件差點遺忘的大事。對了,他現在是蘇家如假包換,說一不二的家長了,難道連喝口粥都不能自主嗎?鍾點工那種將米燒成飯,將飯在水裏煮開,跟泡飯一樣的東西能叫粥嗎?不,他堅決不吃,他要吃小石送來的雞粥牛肉粥。他顧影自憐地想,他都病成送急診了,難道連要求吃口好粥的權利都要被剝奪嗎?他壯起膽子,但不敢看著明成,學著以前領導教育他時候的語重心長口吻,道:“明成啊,你跟朱麗的事情自己解決,你倆的事不能總讓我們做父母的幫你撐著啦。我這口粥是一定要喝的,我需要吃下東西養病。”在蘇大強的心裏,已經把明天能不能喝粥上升到原則問題,喝粥,說明他是家長,喝不了粥,說明他還處於水深火熱。
  明成正想著他自己工作的事,老爸的話隻聽進去一半,還是後半截。他滿臉不耐煩,道:“吃就吃吧,隨便你。我扶你到床上去。”
  蘇大強見果然隻要擺出家長架勢便能旗開得勝,心中大喜,忍不住又提出一點要求:“剛吃完,我先坐坐,等下再上床。”
  明成隻能隨便他,將他攙到位置上,便想找稍遠的座機打電話跟路廠長解釋。但才走出一步,連忙刹住,回頭叮囑老爹:“我沒扶著你,你別起身亂走,看摔著你。”得到蘇大強點頭肯定後才走開。可是,撥打路廠長手機,不接。看來路廠長不肯聽他解釋。
  朱麗又被人覬覦,老爹羅裏羅嗦個沒完,工作都沒心思做,明成一肚子的惱火。這個時候他最想的是媽,媽其實也幫不了他什麽,但隻要他滿心焦躁,裏外火燒的時候找到媽,媽隻要說一句“一件一件解決”,就是那麽神,他就會安下心來一件一件的將問題解決了。可是,今天媽的話隻能成追憶,而爸,他隻會添麻煩。
  明成繼續撥路廠長電話,路廠長繼續不接。再過一會兒,路廠長幹脆關閉手機,徹底斷絕明成的道歉解釋賊念。明成隻會坐在沙發上發楞,要命了,好不容易勾引上手的路廠長若是就這麽斷交的話,他的生意在短期內得葬送半壁江山。這個時候,有且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連夜趕著過去,明天一早上門負荊請罪。但是……,明成將眼睛瞟向若無其事坐在餐椅上的爸,今晚他走得了嗎?
  明成熱鍋上螞蟻似的在客廳踱步,蘇大強在一邊看的頭暈,扭過臉去不看。蘇大強想到,若換作以前,明成早高一聲低一聲地到他媽麵前叫喚去了。他心中有點興奮地想,現在他是蘇家長老了,明成會不會也找他討主意來?如果那樣的話,他將如何正襟危坐以對?但隨即又將脖子一縮,將這等匪夷所思念頭拉了回去,明成若真找他討教,他怎麽回答得出來?還是別惹事為妙,不,甚至得將自己隱藏至無形,讓明成看不到他。在明成對著窗外凝神思考時候,他悄悄扶牆回去房間。
  明成是被朱麗回來叫回神的。朱麗動作輕靈優雅,進門不帶聲音,但是進了門就開始笑嘻嘻唱怨氣,“早知道不結婚了,現在上下班沒人接送,花沒人送了,飯在家吃了,咖啡自己做了,西餅店的小餅幹N年沒吃了。”
  明成連忙辯解:“我下班時候不是問你要不要接送嗎?”
  “那不一樣,你以前會騎著自行車到我最喜歡的檔口買個茶葉蛋捂在懷裏送來給我吃,現在隻會順路,順路的接送,待遇大不一樣了。”朱麗笑嘻嘻走進來,到客房門口一拐,與公公打個招呼,問一下冷暖,才出來又麵對明成。麵對朱麗的時候,蘇大強還是有點不適應自己這個新得的家長頭銜,還是與往常一樣,隻會笑,不會招呼。
  明成正心煩著,但看見朱麗還是沒脾氣,可也暫時笑不起來,“還送花呢,有人都送粥上門討好了。你說又是哪個不長眼的混球。”
  朱麗奇道:“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沒叫人送粥。外賣郎很帥?”
  “帥個什麽,煤球一樣的黑炭頭一個。朱麗,那人說了,是為一個高雅文靜女孩而送,不是你是誰?他還知道爸的名字,這調查工作做得夠徹底。”明成悻悻的,現在的蒼蠅怎麽都有向蒼鷹發展的趨勢啊,招數一個比一個猛。
  朱麗“切”的一聲,“這年頭的男人,長胡子的像人彈,沒胡子的像太監,都沒看得上眼的,還是我們明成最帥呢。”說到最後,聲音輕不可聞,是踮起腳尖鑽在明成耳朵邊親密呢喃,但說完還是警覺地看看客房,怕被公公聽見了不方便。
  明成也往客房看了一眼,但手上早使了勁,將嬌小的朱麗抱進主臥,踢上門將老爹的耳朵關在門外。這個時候,明成的腦袋瓜才冷靜一點,又將牛肉粥的前因後果想了一下,“那男的真夠狠,連我爸名字都打聽出來了,還能不知道我是你丈夫?明天中午我回家等著,他再敢來,我打斷他腿。”
  朱麗一笑,不去搭理,去主衛卸妝。她從小受多男孩子的殷勤,早不以為意,但看到明成如此吃醋,她心裏還是開心。
  明成看看嬌生生的朱麗,瞄瞄窗外烏沉沉不見底的天,想想床上需人伺候的老爹,還有明天可能又送粥來的石小子,終於沒邁出負荊請罪之路,以孝敬老父之名,賴在了溫柔鄉裏。

  七
  明玉出差兩天回來,案頭堆積如山的文件。主要的處理完畢,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抱著僥幸,她來到食葷者湯煲店,希望能喝到一口溫暖的湯水,安慰一下被酒精漂洗兩天的胃。當然,不出所料,一樓那平日裏碎珠似排列的湯煲,今天隻剩一隻,後麵掛的牌子是苦瓜黑魚湯,不是明玉喜歡喝的。
  抬頭,見食葷者從裏麵走出來,神情有點說不出的味道,似是躑躅不前。明玉見此作沒看見,微笑道:“生意簡直好到人神共憤,看來沒得吃了。我把外賣的帳結一下吧。”
  食葷者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有,怎麽會沒有,你等我十分鍾。”
  因為身居高位,手中抓權,明玉已經習慣別人對她特別優待,隻要對方別優待得過分,一般她就是笑納。麵對很可能是食葷者給予的特殊優待,她大方地說聲“謝謝”,便坐到老位置等待。她並不是個閑得下來的人,坐下,便下意識地抽出一份她分管的江南銷售公司與總公司分廠的協調會議紀要來看。這種例會她現在愛理不理,集團公司規矩嚴格,岀不了大事,如果有大事的話,會議現場他們就會打電話向她告狀。但紀要還是要看看的,以防萬一。
  紀要由文員草擬,肯定是不溫不火,如實反映。審批由雙方與會負責人簽閱,往往簽閱時候,各自會加入會上沒有說清或者不便說明的隻字片言,而那小小幾個字的加入,往往指點各自人心走向。明玉要找的就是那幾個意味深長的字。除此,通篇都是廢話。
  一個個字地看下來,不出所料,在三分之二位置處,看到三個字。明玉抿嘴一笑,取出自動鉛筆,“嗒嗒嗒”撳岀筆芯,在那三個字周圍淡淡畫了個圈。一看就知道是她狡猾的人精手下們幹的好事,悄沒聲地在紀要上埋下小小伏筆,以後出事便找不到他們,他們盡可以偷個小懶,但是總公司分廠的人可以到時吃個啞巴虧。她可不能讓幹了好事的手下放心睡懶覺,明天早會她得點明一下,收收他們的筋骨。
  此時明玉的笑容絕不文靜也不高雅,食葷者看在眼裏,隻覺狡猾。他心中咯噔一下,酸酸的味道衝向腦門,但還是強自抑製了,告訴自己才認識這個女子沒幾天呢,怎麽可能有太多感覺。他將手中的菠菜牛肉丸子湯放到明玉手邊,故作若無其事地道:“十分鍾,不多不少。”
  明玉抬頭微微一笑,順手將手頭會議紀要放回包裏,看著一碗碧綠清脆,濃香撲鼻的湯滿足得隻會歎氣。“老板親自出手,果然不凡。謝謝你,可以坐一會兒,問你打聽些事嗎?”
  食葷者長腿一收,坐到明玉旁邊的位置上,微笑道:“是不是想問蘇老先生的事?你出差回來還沒回過家嗎?”
  明玉不想跟任何人說明她家的情況,隻含混其詞地“唔”了一聲,便轉個彎子從另一方向爭取了主動,“看來是你親自送去的?哎呀,真感謝。”
  食葷者沒有作態,實事求是地道:“前天中午蘇老先生走路還需要人扶著,晚上自己可以走路,不過走得不是很穩。看來康複得挺快。不過看來他們都猜不出是你叫的外賣。”
  “這很正常。”明玉飛快接了一句。除非是岀老媽去世那樣的大事,否則他們不會想到通知她蘇明玉。不正常的是大哥,沒想到父親雞毛蒜皮的小事他也會通知她。但明玉心裏卻又分明知曉自己好像還挺歡迎大哥發來的通知,這人真是有點犯賤了,沒事找事。反而是明成與父親的態度才算是正常。“沒想到你還真送了晚餐,看來我父親挺喜歡你送的午餐,謝謝你。他吃了什麽?”
  食葷者略微猶豫了下,道:“你父親中午吃的是雞粥,晚上吃的是牛肉粥,好像都挺喜歡。本來我想昨天再送過去,但被你先生拒絕了。”
  “我先生?”明玉愣了一下,隨即道:“跟你差不多高,有點胖的人?”見食葷者點頭,她不由得笑道:“是我兄弟。”心裏則是冷冷地想,明成太狹隘了,她不過是送口湯水上去,有必要這麽拒絕嗎?
  食葷者聞言,眼睛裏兩朵焰火“砰”地散放出來,映亮了他整張黑裏透紅的臉,一張臉頓時喜氣洋洋,哈哈大笑。他原來的判斷沒錯,一個經常獨自在外就餐的人,肯定是個單身。“哈,那你兄弟肯定是誤會了,他口口聲聲讓我不許打他太太主意,拒絕我送餐上門。我還說……”
  “是啊,太混了,想哪兒去了。”明玉一邊隨口答應著,一邊心說,明成不會想到是她出麵送的餐倒也罷了,怎麽能異想天開想到食葷者是他老婆的追求者?難道是食葷者在蘇大強麵前表現得太過殷勤?明玉心中警覺,不對,送外賣哪有老板親自出馬的道理,而且,她點的隻是他們店的出品——湯,而食葷者卻非常體貼地送上最合適的粥,這其中帶有太多曖昧色彩,難怪有個漂亮老婆的明成會心生懷疑。她掩飾住心中的狐疑,微笑道:“我兄弟娶了個人見人愛的太太,所以他天天警鍾長鳴,真對不起你。”
  這時一個小二走過來,跟食葷者道:“大哥,樓上客人走光了,我們清理好關燈了。”
  食葷者手一揮,“回家吧,早點休息”
  話音一落,男男女女的小二們都冒出來與食葷者擊掌,響亮一掌之後,才各自開開心心地下班回家。明玉在旁邊看著覺得新鮮,如此融洽的上下級關係,她的公司隻有在尾牙時候,她豁出去被手下們痛灌一遭讓他們泄憤了,才會有這種大家呼嘯著擊掌道別的情形出現。平時大家雖然嘻嘻哈哈,做銷售的不可能太正經得起來,但沒食葷者這邊的融洽。
  明玉在一邊趕緊加油著吃,不好意思耽誤人家食葷者的下班時間。但等人都走光了,她還是好奇問一句:“我兄弟有沒有跟你打起來?他好像護老婆護得很緊。”
  食葷者回頭看住明玉大笑道:“看那樣子,你兄弟很想跟我打架,是我先退了。”他當時聽明成口口聲聲說他騷擾人家的太太,心中憤慨,他才不是這種男人,知道人家羅敷有夫,他才不會上門騷擾。所以扭頭就走,明成準備抗擊來敵的決心落空。
  明玉被食葷者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然起來,別的男子拿各種目光看她,她都有應對,卻對食葷者的目光有點無所適從,幹脆低頭喝湯。但被人如此看著,喝湯也別扭。她甚至不想去深想昨天明成與食葷者的對立原因,那太突然,她沒有準備。
  但食葷者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讓她有所準備,遞來一張名片,道:“我網名是食葷者,真名姓石,石頭的石,叫天冬。石天冬。我怎麽稱呼你?下次打電話來訂餐,我們省得說明,啊,我是那個常來坐一樓一個人對著牆的那個,哈哈。”
  生意場上,明玉最擅長的是在觥籌交錯間快速與客戶培養感情,加深聯絡,但是麵對石天冬的熱絡,她頗不適應。她不喜歡與人私交過密,對於如此快速的親密自然更生抗拒。她當然不會掏出名片交換,但她隻是技巧地反問一句:“你說我姓什麽。”
  石天冬撫掌大笑:“我怎麽犯渾了,你當然姓蘇,你是蘇老先生的女兒。”
  明玉擱下調羹,笑道:“可不是。我吃完了,石先生,我們結帳。你別客氣,我先算給你聽。雞粥牛肉粥按雞湯牛肉湯計價,但因為粥是特製,價格翻倍。算是七十元。雖然是老板親自送餐,但是這個我不管。我按照平時外賣附加費付費給你,兩次,合計九十塊。再加今晚的特製牛肉丸子湯,也按牛肉湯翻倍計算,總共是一百三十塊整。你找我二十塊。”
  石天冬抽走五十塊,將一百塊推了回去。“沒你這樣算的,本店向來優惠常客,為常客做些事是應該的。”
  明玉料想石天冬也不會多收,但他隻收五十塊真是太少,簡直是意思意思了。可這個時候與他爭論應該收多少可能會引出一些有的沒的的私話,還是免了。她收回錢,便自覺將笑容變回職業,說話間若有若無與石天冬拉開距離。“多謝,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你這麽優惠,常客會愧疚得以後不敢上門再沾便宜。”
  石天冬愣了一下,才道:“朋友間幫個忙總有的吧,不能事事用錢來結算。我想認識你這個朋友,感覺應該會很投緣。”
  明玉起身,將手伸給石天冬,禮節性地微笑道:“很高興認識一個美食家朋友。”
  石天冬被迫著與明玉握手,但從明玉的笑容裏,他感受到說不出的冷漠,知道人家在敷衍他。他有點沮喪地放開明玉的手,可還是使勁說出一句話:“我送你回家吧,天很晚,一個人回去不安全。你稍等片刻,我關燈關門。”
  明玉想說不用,但話到嘴邊被冒上來的一個主意打斷。石天冬太熱情,她有辦法讓石天冬對她退避三尺,但她依然可以來此喝美味燉湯。是,她放不下這等美味享受。明玉這樣告訴自己。
  石天冬出來,拉下鐵門。看到靜靜等在一邊的明玉,心中又是歡喜,總算她讓他送。他忙指著一邊道:“我車子放在那裏,你這兒等著,我開過來。”
  明玉將手指向對麵,淡定地微笑道:“我的車子在對麵,我過去取一下。”
  石天冬又是愣了一下,今天怎麽事事岀他意料。他忙說“我陪你過去”,大步跟上。明玉人高腿長,走路飛快,石天冬也不示弱,兩人如同競走。
  一起走到一輛白色奧迪車前,明玉打開車門,才又矜持地對石天冬道:“需不需要我送你?”
  石天冬忙道:“不用不用,你早點回家。”
  明玉想了一想,又拿出名片遞給石天冬,用她平時肯定手下工作的語氣客氣婉轉地道:“你店裏的湯煲都很好吃,以後還要經常光顧。”等石天冬接了名片,她便回身鑽進車裏,降下車窗說了聲“再見”,便嫻熟地擦著石天冬將車開了出去。
  她欣賞這個石天冬,但是他太主動太熱情太急切,讓人不慣。她隻有拉高姿態,拿出態度,亮出身份將石天冬推開。石天冬如果是個知道分寸的,應該不會再黏呼上來,如果不是個知道分寸的,那她以後隻有放棄好喝的湯煲了。那真是太可惜。
  石天冬看著明玉雪白的車尾亮著鮮紅的尾燈揚長而去,心中說不出的失落。他感覺得出這位蘇小姐喜歡他店裏的湯煲,但似乎並不因此而喜歡與他交個朋友。剛剛誰都能察覺得到,蘇小姐的疏遠,何況石天冬並不是個笨人,他不過是一廂情願地想認識她而已,所以才麵對人家的疏遠不管不顧,有點自作多情。
  但是,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一樓大廳吃飯的時候,那模樣多讓人疼惜啊。她長得高,但不肯俯首狂喝,總是多要一隻小碗,將大碗裏的湯盛到小碗裏端著喝。她好像總是在別處餓得發慌,到他店裏,進門就急迫地穿梭於湯煲陣前,盯著小二盛出來,然後一聲不響地飛快吃完,自己跑帳台結帳,然後很快走人,從不與人多說一句廢話,她好像很忙,所以她吃得大葷大油,卻依然高瘦。有時候石天冬都懷疑她有沒有吃岀湯的味道。但從她一而再再而三回頭來看,她應該是喜歡他這兒湯的味道。
  她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究竟是什麽工作讓她如此繁忙?而且,她叫蘇什麽?她終於肯告訴他。石天冬雖然從明玉那兒受了冷遇,但還是非常想了解明玉名片上麵寫的究竟是些什麽工作。他興匆匆走到燈光亮堂處,仔細一瞧,不由“咦”了一聲出來。蘇明玉,很普通的名字,但石天冬從中看出婉約柔媚清麗,他就有這種法眼,多貼切的名字。然後,是蘇明玉的單位。讓石天冬驚異的是明玉的單位。眾誠集團如今在本市呼風喚雨,勢頭強勁,大家都知道,他們的產品高端,管理先進,利稅驕人,福利優厚。石天冬接觸的網友中,有人就是那家集團公司職員。網友說起集團公司下屬江北江南兩家銷售公司的年輕老總,戲稱他們是“北喬峰,南慕容”,兩個都是老板的心腹愛將,能力超群。石天冬沒想到這個傳說中的“南慕容”居然就是經常到他店裏吃飯的蘇明玉。
  石天冬這下有點理解為什麽剛剛蘇明玉無視他的殷勤,人家一叱吒風雲的大女子,怎麽看得上他這樣一個小飯店老板做朋友啊,想與她做朋友的人多了去了。她不過是喜歡到他的小店喝口湯,飽個肚,他以為多來了便是朋友,還真有點想入非非。而且而且,他居然還以為她婉約嬌柔呢,她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嬌柔?她嬌柔了,手下的人肯聽她的?憑常識想都知道不可能。
  但石天冬很想推翻常識。他腦子裏的蘇明玉是那個孤獨清冷獨自對著牆壁吃飯的瘦弱女子。她的肩膀窄狹,她的纖腰不盈一握,她細長脖子上頂著的短發腦袋並不碩大,而那小小臉上,有閃亮的大眼,她總是以微笑說明她想說的事。石天冬想象不出蘇明玉如何運籌帷幄,那麽纖弱的一個人,怎麽挑起如此沉重的擔子?難怪如此消瘦,她肯定在超負荷運轉。難怪她永遠是行色匆匆,比如今晚,肯定又是忙到廢寢忘食,這麽晚才來吃飯吧。
  可憐的人。都不知道生活。
  石天冬心中差點被嚇退的憐惜卷土重來。瞥一眼給他提供照明的燈火輝煌的五星級飯店,那家明成與朱麗最喜歡過來吃西餐的五星級飯店,吹著口哨走了。口哨的調子是《桑塔露琪亞》。
  賓館一個按摩房的包廂裏,輕輕回旋的背景音樂也是《桑塔露琪亞》。床上俯躺著兩個男子,因為俯躺,肥凸的肚子被擠向兩邊,軟軟地攤在床上,肥而且白。從上麵看去,這兩人似乎是虎背熊腰。其中一個揮手讓已經做好服務的閑雜人等出去,對著另一個閉目養神的輕道:“蒙總,今天讓我來,是為南北銷售公司的事吧。”
  另一個正是明玉社會學的啟蒙老師,集團董事長兼總裁老蒙。他聞言並沒有睜開眼睛,隻簡單吐出幾個字,“你說說。”
  那人小心翼翼地研究了一下蒙總的神色,沒看出什麽山水,心中有點沒底,但還是不得不說,因為他麵對的是蒙總。“鑒於公司內部不斷有傳聞,說江南江北兩大銷售總經理可能被人挖角,然後與我們集團對立。我想到,我們集團公司對銷售的依賴非常之大,這點蒙總應該最清楚,當初您拉大部分銷售人員從舊集團出來開創新事業,失去強有力銷售人員的舊集團從此一蹶不振,這是前車之鑒。所以我就此問題小小做了調查。”
  蒙總依舊閉著眼睛,但用一聲“唔”,表明他正聽著。
  那人才繼續道:“經了解,挖江北與挖江南的不是同一家,挖江北的集團公司是女性當家,挖人的目的公私兩便,但因為行業相異,不會成為公司未來的競爭對手。江北與對方女性當家最近頻頻接觸,也可說成是岀雙入對。”
  蒙總的一聲“唔”尾音吊了上去,忽然“嘿”地一笑,“招贅啊。那得先問問我。繼續。”
  那人見看到效果,臉色放鬆下來,繼續道:“反觀江南,與對方公司幾乎看不出有什麽接觸,對方公司就是隔壁省的鎏金集團。但是據江南公司人員反應,江南通過此次進軍西南行動,大刀闊斧架空原本從總公司分離出去的元老骨幹,大力重用培育親信,逐步形成少數親信掌握絕大部分資源,而其他人等遊離於江南公司邊緣的局麵。照此下去,如果江南在某天一舉率親信投靠鎏金,我公司所有長江以南市場將全軍覆沒。江南才是最大變數。”
  隨著重重的一聲“唔”,蒙總才撥開核桃般的厚重眼斂,小小的兩隻眼睛盯了對麵床上的人一會兒,雙手一撐,肥胖的身體滾下按摩床,飛速穿上衣服,簽單就走。匯報的那人連忙跟上,兩個胖子旋風一下刮岀酒店,一起上了一輛奧迪A8。但蒙總卻對跟上來的那人道:“你自己回家,我找江南了解情況。”
  那人連忙下車。公司裏高層都用江南江北稱呼江南江北銷售公司的老總,這最先還是蒙總的發明。江南江北做生意魄力驚人,做人所不敢想的事,行人所不敢行的道,一向為也喜歡兵行險著的蒙總看重。但這樣的人,手下刀子也鋒利。蒙總找江南正麵對決時候,外人誰敢向那暴風眼接近一步?除非是江北。
  明玉才到家門,才換上寬大毛衣,剛打開電腦不久,就聽手機鈴聲召喚。看了眼顯示,她便道:“蒙總,我上哪裏找你?”
  蒙總也沒廢話,“開車出來,我很快到你們小區。有事情問你。”
  明玉關了電腦,也沒再換上職業裝,抓起鑰匙便衝下樓去。這個蒙總,非常心急,有次心急時候抓了旁邊人的領子一把拖走。他有事找的時候,如果有本事,最好是騰雲駕霧趕到他身邊。
  明玉緊趕慢趕開車到小區門口時,正好看到蒙總下車,她將車趟過去接上。當然,她下車為蒙總打開車門,有馬屁成分,但更多是對這個實幹家發自內心的敬重。
  蒙總開門見山:“傳說鎏金全力挖你過去?”
  明玉奇怪他怎麽會知道,便也直說:“不止鎏金,還有兩家,都是通過獵頭公司找我。”
  “另外兩家是誰?”
  明玉笑道:“這是道上的規矩,我與獵頭公司之間信守君子協議,彼此都不對外透露有誰挖我。除非我對收入不滿,想拿著別人的開價要挾蒙總。我目前不想要挾蒙總,不說。蒙總去哪裏?”
  蒙總聽了忍不住一笑,道:“車上說完,說完就送我回家。”
  明玉想了想,“有人向蒙總說我壞話了吧?否則怎麽半年前鎏金聯係我的事,這幾天才給搬出來中傷我?我最近砍了幾個老臣,早就在等人告發我了。”
  “怎麽回事?”
  “老倪他們幾個一直埋怨不受重用,這回開拓西南市場,我放手讓他們去幹。結果老倪帶領三個他的老兄弟過去折騰了近一個月,推廣經費問我報銷了三十多萬,隻給我帶來一百多萬的短期業務,還不如原來兩廣地區每月銷向西南的量,反而引得鎏金他們幾家發現動向,也開始向西南進軍。時不我待,我隻有大前天親自過去撤了老倪,換上新人。我不過去,老倪拒絕移交,恁的囂張。”
  蒙總點頭,這就是了。近期一直聽到有關江南江北兩員大將的傳聞,聽得他心煩氣躁。公司其他人反水,隻要不是集體造反,他都不在意,唯獨這兩個人如果同時反水,他將蒙受重大損失,這種損失的滋味,他以前曾送給舊公司品嚐,舊公司至今無法重振。所以他今天才找了專人過來問話。說到江北的時候,他信,心中已在悲歎他得失去一個愛將。說到江南的時候,他本來也信,鎏金最近正有一資金雄厚股東加盟,他們蓄勢待發,最佳捷徑便是從他身邊挖人,而且是連根一窩端。他們會找到江南,他一點不覺奇怪。所以他才心驚。
  但是,當他從來人口中聽到江南謀反步驟時,反而心頭一顆大石落地。江南江北兩個都是他親手帶出,他熟悉他們兩個,甚至超過熟悉他的親生兒子。猶如他了解江北喜歡風格獨特的風韻女子,所以惋歎將失一員大將一般,他也清楚江南此人雖然給人潑辣熱情的感覺,但其實此人麵熱心冷,整個公司能真正走進她小圈子的隻有他與江北。所謂她組織親信形成小團體的言傳,一聽便知這是謊言,江南沒有親信,她的手下,誰做得好,誰得到相應地位收入,誰做得不好,誰被置換位置,她不會對誰格外留情。至此蒙總才恍然醒悟,看來有其他暗流掩藏於江南江北危機之下。
  他稍微思索了會兒,又問:“江北究竟怎麽回事?我本來看好你們兩個。”
  明玉聽了不由笑岀聲來:“江北,這臭小子,我會要他這個花心大少?他看著孫副總不順眼,硬是拋媚眼發短信,把孫副總拋妻別子追求來的女朋友追到手了。他這會兒正後悔呢,那女子不是輕易甩得脫的,女老板有的是手段。”
  蒙總聽了也笑,他手下兩大弟子,一冷一熱,江北表麵上是個冷麵小生,可私底下說起話來能笑死人,是個最熱情活潑的。但蒙總才笑岀幾聲,便嘎然而止,自喉嚨底下滾出一聲自言自語,“原來如此。”
  明玉見是有異,便閉住嘴不再出聲。看情形,蒙總好像發現什麽重大問題。
  她默默開車,到蒙總在市區住宅前時,見蒙總依然凝神想著心事,就自作主張又將車開了出去,幹脆上外環線繞圈。
  過了很久,蒙總才道:“看來有人已經裏應外合開始著手蓄意搞亂公司。蘇明玉你聽著,隻要你與江北兩個不動,公司岀不了大事。但你們得給我看住下麵的人,不能放過任何細微動向。任何有關我將對你們兩個不利的傳言,你們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動對你們不利,那也是做給人看,你們暫且忍耐。你答應我。”
  明玉沒有立刻答應,隻是細細想了想,才道:“對了,我說鎏金挖我的事怎麽會流傳出來,看來是他們自己放出來的風啊。真夠狠。蒙總你不如直接找孫副總攤牌,擒賊先擒王,免得公司內部因為政治鬥爭而人心惶惶。”
  蒙總陰惻惻地道:“用得著你說?你這就送我去孫副總家,我今晚就找他談話。”
  明玉立刻飛著眉毛笑道:“大佬,我最佩服你的當機立斷。我願意毛遂自薦做保鏢。”
  蒙總非常不屑地瞄瞄明玉竹篙子一樣的身材,鼻子裏“哼”岀一聲,“唯恐天下不亂。”頓了頓又覺還沒說盡興,又補充一句:“好好找個老公嫁了,省得沒人管飯。”
  明玉笑了笑,不知不覺想到可以管飯的石天冬。可是一個人管了她的胃,肯定也想管住她的心,走進她的廚房,就想走進她的心房。人與人之間太過接近,難道不覺得累得慌?到時對方諸多要求,諸多需索,她真是連扯下麵具放任自由的些許時間都得被剝奪了。這等生意,著實太不劃算。不如淡淡如君子之交,還可以閑暇時候稍微聊上幾句,給生活添上一朵燦爛小花。
  比如那個溫瑋光。他回去後常來電話,因為兩人從事的行業正好屬於上遊下遊,兩人常可以就業內問題交流看法,又因為有了一點朋友的交情,說話都是比較坦白盡興。溫瑋光也常會跟她說笑幾句,比如在掛電話之前會說吻一下你的手之類的話,可比較紳士地不會再發散延伸開去,聽著隻讓人掛斷電話後還會微笑一陣,感覺到神清氣爽,自己頗有魅力。因為溫瑋光地處遙遠,遠,就不可能濃烈。淡淡才得長久。
  明哲站在餐廳落地大玻璃門前,對著門外燦爛的春天發呆。剛剛接明成郵件,說父親身體已經康複,白天可以獨自下樓去小區中庭散步。他們又已經在上海領事館預約,下周二帶父親去上海簽證。因為父親已經去過一次美國,估計這回通過問題不大。
  麵對明成信心十足的郵件,明哲卻是欲哭無淚。回美國已經近三周,麵對的事情從失業到找工作無著,沒一件事讓人順心,也每一件事都需他打起十二分精力。漸漸的,母親去世的打擊與激動自動從他心中退位,讓位給目前不得不麵對的柴米油鹽。他也漸漸意識到自己回國時候犯的一個重大錯誤,他拿什麽來養過來美國的父親?讓父親一起受苦嗎?或者真讓寶寶回國,接替父親來美國?
  為了節省開支,已經開始由明哲自己在家帶著寶寶,隻有在他出去麵試時候才將寶寶托給專人看護。他們也在其他方麵計算。兩人一起出去的時候,改用吳非的日本車,功率比較小一點。原先經常上附近的韓國店購買屬於鄉味的新鮮菜蔬特色調料,聊慰思鄉的胃,而今隻好忍痛放棄,徜徉於千年不變的幾色蔬菜中間,愁眉苦臉考慮如何變著法兒調動胃口。生活質量飛速下降。
  明哲現在最大的夢想是,在父親來美國前,他的工作能夠得到落實。他非常不願意在充滿期盼的父親拿出簽證之後,他卻發郵件過去讓他將行程推後,那時,他必然得說明原因,他難以啟齒。自從出國之後,他聽多的是國內親戚朋友帶著向往的眼神羨慕他在美國賺美鈔賺大錢的話語,從來是天之驕子的他,如何敢自己出言打破別人加給他的光環?即便是為了好強的母親的麵子,他也不敢。所以剛工作與吳非新婚回國一趟,他為了這個光環而打腫臉衝胖子,帶去無數很拿得出手的禮物,博得親友一致豔羨.他現在難道要自己出腳將自己踩回塵埃?而且他懷疑他向明成說出他目前失業,請父親推遲來美的話,明成會不會懷疑他撒謊目的在於不肯贍養父親。他唯有寄希望於發出去的一封封求職函了。而希望,總是與實際之間有一段不可測量的距離。
  事已至此,吳非反而不再就蘇父過來問題發表意見。艱難的生活已經擺在麵前,已經冷靜下來的明哲已經深處其中。她堅決不肯將命根子似的寶寶送回國內,她受不得骨肉分離之苦,這一點,她已經向明哲攤牌,而且她再次婉轉地向明哲指出,這個時候請他父親過來,顯然不合適。但是,多的她就不說了,再說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明哲此時不好過,她心裏清楚。就讓明哲自己去做決定吧。未來的生活,走一步,是一步。先等著希望,實在不行,事到臨頭再作決定。
  而明哲這時候反而希望吳非像他接到母親噩耗那一天一樣,激越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看到自己心中有個小小的魔鬼在蠢動,需要有外力牽引一把,讓他可以對著父親說不,或者是提出一個折衷的辦法。但是,吳非就是不再主動提起了。明哲憑自己的理智被迫著一點一點地承認自己當初答應父親來美國這個決定的魯莽。可以說,父親過來美國,誰都不好過,包括父親。但最可憐的不是他蘇明哲,而是吳非。她一個人上班掙錢養家,已經非常不容易,她還麵對著有可能為留住父親而不得不送寶寶回國的生離局麵,這讓吳非如何承受?
  明哲委決不下,慢慢走到寶寶的床頭,現在該是寶寶起床的時間了。小小的寶寶雙手握著小拳頭,嘟著嘴睡得正香,周身圍繞著甜甜的奶香。忽然,她不知道想到什麽,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一張小臉慢慢急岀紅暈,雙手雙腳也跟著不耐煩地舞動,將毯子踢得蓋不住身子。舞了會兒,小手往臉上一抓,兩隻清澈閃亮的眼睛便睜了開來。眼睛一看到恭候在床邊的爸爸,她的小臉立刻多雲轉晴,小拳頭支在嘴邊對著明哲笑,嘴巴裏含含糊糊地歡呼著“PA,PA”的聲音,那是她在叫“爸爸”。
  聽著寶寶的笑聲,明哲剛剛煩惱纏身的心情立刻輕鬆起來,他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寶寶寶寶”,想抱起寶寶給她穿衣服。可是寶寶早就像小蟲子一樣拱起來爬開,不讓明哲碰到。明哲也不急著抓寶寶,隻是伸出手指這邊抓抓,那邊抓抓,逗得寶寶“咯咯”笑著滿床亂爬。因為有寶寶的笑聲,有寶寶作伴,失業在家的時間才過得輕易。明哲黯然想到,吳非最近難道就不心焦了嗎?但因為回家有寶寶的笑容。兩個大人,竟都需要小小寶寶的安慰。如果……如果送寶寶回國?明哲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敢提出送寶寶回國,吳非會不會以離婚呼應?畢竟,吳非作為他的妻子,雖然有共同供養他父親的責任,但是,他能把她逼急了嗎?
  他不能總把壓力往吳非肩上壓啊。
  明哲不得不做出選擇。在事態進一步向前推進的時候,他必須做出決定,再不能鴕鳥政策,等待火燒眉毛。
  明哲一隻眼睛留意著在地毯上時爬時走的寶寶,一隻眼睛看著電腦,開始書寫他有生以來所麵對的最艱難的一封郵件。這封郵件同時傳給兩個人,明成與明玉。如果這時是與兩人麵對麵說話,明哲一定會避開眼睛,不敢直視。他難以啟齒。但是,麵子不得不向現實屈從。
  這個時間,明成明玉那兒正是深夜,他們暫時都收不到他發出的電郵,明哲有種被判死緩的感覺。他在郵件中說了他現在失業的境況,希望明成與明玉一起同父親協商,得出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贍養辦法,再通知他。他覺得,此時他無發言權。按下“發送”後,明哲不敢查看郵件,其他郵件也不想看了,大手一操,抱起寶寶出門閑逛。
  門外是繁花似錦,小鳥們鬆鼠們在樹枝間跳躍嬉戲。明哲專心地逗寶寶玩。舉起她看樹杈上的鳥窩,窩裏探出好幾隻醜陋的小鳥頭衝寶寶尖叫。抱著寶寶追逐一隻小鬆鼠,樂得寶寶笑得“呷呷呷呷”的。又翻過一個小山包,看一汪湖水上麵遊動的野鴨子。到社區圖書館,帶寶寶看好看的立體書。寶寶一路高興,整個小小的人玩瘋了。回來時候早累得不支地睡在爸爸溫暖的懷抱裏,身上還裹了爸爸的外套。
  明哲這才安靜下來,抱著寶寶穿越小山包上的小路大步回家。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口袋裏給寶寶準備著的餅幹牛奶早空空如也,明哲自己卻不覺得餓。他們確實走出太遠了,回來竟走了好長時間。回到家門口,裏麵已經開亮了燈。門口,是吊頸等候的吳非。
  吳非幾乎是一看見明哲就衝了下來,搶一樣的接過他手中的寶寶,氣急敗壞地控訴:“你出門怎麽都不帶著手機,字條也不留一張。我回來真是嚇死了,寶寶沒事……寶寶睡著了?還好還好,我真是急死了。你起碼……”
  “非非,我今天發郵件給明成明玉了。”明哲的聲音有點空洞,看到吳非,他憋了半天的力氣終於鬆弛下來,與寶寶玩了半天,整個人說不出的累。“我讓他們自己商量著贍養我爸,暫時別送我爸過來,我這兒現在沒有贍養條件。”
  吳非聞言吃驚,將眼睛從寶寶臉上轉移到丈夫臉上,但是丈夫的臉早垂到胸前,廊燈下模糊不清。她怎麽也想不到明哲會自動發函阻止他父親來美,雖然她一心不想公公此時來美,但是……她知道,要明哲發出這份郵件有多難。這也是她後來沒再出聲阻止的原因,她太了解明哲。
  吳非愣了會兒,歎了口氣,上前貼到丈夫身邊,禁不住地默默垂淚。為明哲,也為眼前這不可測的暗。貧賤夫妻百事哀。

  八
  明成並不是不想做個孝敬的兒子。但是孝敬這兩個字,知易行難。這一陣他忍受著父親的不良生活惡習,與父親常常同進同岀。忍受著父親的無聊無知,陪著父親大聲地聊著無聊的天。也是不得不從工作中,從朱麗身邊抽出時間,將這些時間用到父親身上,老年人也需要關懷。明成覺得自己盡力了。反正父親很快就會送到大哥那兒去,他和朱麗都說,咬碎鋼牙,也要忍過這麽幾天,讓爸在他家過得高興,絕不能讓媽在天之靈著急。
  想到父親下周就要去上海領館簽證,而且中簽率可能比較高,明成與朱麗無法不偷偷兒地,又自知很不應該地有點理虧地高興。所以雖然曙光還在前頭,兩個人心理上已經放下包袱,在睡鄉裏提前享受過往的兩人生活。尤其是朱麗,這幾天工作雖累,可周六時候總得睡個痛快,加班也得遲點才出門。她一早關了鬧鍾,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當清晨的第一線微弱的光穿過主臥的窗戶,穿過銀光閃閃的遮光簾,穿過粉黃的窗簾,穿過粉白的細紗簾,微微照亮地板一線的時候,一束雄渾的長嘯也穿透重重阻礙,撕破清晨的寂靜,飛向酣夢的床頭。這聲音,如怒河奔騰,如鬆濤翻湧,浩浩蕩蕩,綿延不絕,猶如非洲雄獅傲立山頭,向蒼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艱難地掙開眼睛,見麵前是同樣瞪著眼睛一臉惱火的朱麗。而長嘯聲依然回響,聲聲不絕。明成怒道:“打雞血了嗎?誰大清早這麽亢奮了?”
  朱麗嘀咕一聲“神經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繼續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麽擋得住魔音穿耳。 明成支起身子支楞著耳朵聽了會兒,想辨別聲音來自哪兒,但終究是懶得下床打開窗戶,聽了會兒,等人家呼嘯痛快了,他就“撲通”一下摔床上繼續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喚醒,滿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難。
  明成倒也罷了,翻了幾個聲,喃喃咒罵幾句,便又睡了過去。朱麗不行,朱麗本來就睡得前,這一被吵醒,心頭無數細碎事情立即湧上腦袋。她做的本就是極其瑣碎的會計活兒,清晨四周一片安靜時候不由得不想起單位裏的活兒,一想起來,她就再也睡不著,閉著眼睛,數字在腦海裏麵飄。可偏又無法考慮得仔細,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地亂敲,敲來敲去滿腦子的亂麻。睡又睡不著,起又起不來,體溫陡然升高,躺得如臥針氈。終於躺不下去,隻得悻悻地起床,坐在客廳陽台對著晨曦未開的外麵發了半天的呆。也懶得去管公公蘇大強輕輕地在客房走進走出,一會兒倒溫水喝,一會兒洗漱,非常健康。蘇大強也不去招惹二兒媳婦,他雖然做家長了,可是長年累月被老伴兒教育慣了,老伴兒讓他對二兒媳婦十二分的客氣,沒事少招人家煩。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沒睡舒服,一張臉立刻反應出來。皺紋,色斑,皮膚頂著散粉不肯服貼。朱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簡直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出來洗手間,見明成倒是沒心沒肺地又睡著了,一點不知道她有多難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讓他睡。坐在床邊又漫無邊際地生了會兒悶氣,又不知道明成會什麽時候起來,出來隨便做了份麵包夾奶酪,給蘇大強也準備了一份,然後拿了一盒牛奶吃著出門。
  明成好不容易才起床,起床時候,太陽已經透過沒拉嚴實的遮光簾,將房間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隻枕頭,想了會兒才想到,朱麗又加班去了。她現在怎麽沒完沒了的加班?明成有點抱怨。但是想到父親就要去簽證去美國,恢複兩人世界的朱麗肯定不會再這麽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緒很快便好了起來。
  他也是隨便地烤了片麵包吃了。一邊吃一邊打開電腦,接收郵件。看到老爸腳步輕飄飄地在身後出現,便問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兒玩?”
  相比明成的睡眼惺忪,蘇大強則是紅光滿麵,精神煥發。他笑嘻嘻地一疊聲地道:“隨便,隨便。”
  “別總是隨便隨便讓我來想,你自己也動動腦筋啊。”明成一手捏著麵包,一手移動著鼠標。
  蘇大強有點討好地笑道:“要不去郊外釣魚?你們小的時候我常去釣魚。”
  明成看到信箱裏有幾封信,便坐了下來,一邊順口道:“行啊,有家魚塘……咦,大哥的信?”
  蘇大強一聽是明哲的來信,立刻雙眼閃光地靠過來,看著明成點開這封信,兩人一起閱讀。但是,幾行看下來,兩人的臉都轉為沉重。整篇看完,明成發了會兒呆,又將信看上一遍,才一隻手抓啊抓啊,從桌上抓到電話,他得立刻與朱麗商量。
  但是,明成回頭一眼看到了父親,那張滿是失望,原本的煥發精神一下消逝的老臉。明成不由得在心中歎息一聲,擱下已經抓起的電話,想到手機還在臥室門背後的褲袋裏。他不忙著起身了,手中的麵包也食之無味,被他扔到桌上。見父親憂心忡忡倒退著坐到沙發上,他才問道:“爸,怎麽辦?大哥那裏看來是去不成了。”
  蘇大強一手扶著把手,一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好好坐在沙發上卻不靠背,模樣跟以前四類分子做檢討時候一樣的淒惶,當然眼睛也是看著地麵的。因為要出國,要跟著大兒子,蘇大強這幾天跟打了強心針一樣地恢複體質。閑時明成不在,他上網搜索美國地圖,尋找明哲家附近的旅遊景點。其實在明哲家即使不出去旅遊,單純坐在他家回廊上麵對著綠草如茵鳥語花香喝茶發呆也是舒服。他那麽幾十年一個人呆學校圖書館安安靜靜地度過晨昏早就習慣,人多了的時候他反而不適應,不喜歡,甚至有點害怕。他喜歡明哲安靜的家。但是,他去不成了嗎?
  “明哲那麽聰明,又是博士,會很快找到工作的吧,再說這回被裁又不是他的錯,招聘單位會諒解的。你跟他說說,我們簽證還是去簽了吧。”
  明成心裏其實也是這麽在想,失業隻是暫時性的事,但是誰能知道明哲什麽時候就業呢?明哲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好意思去問明哲要個確切時間,方便他們回頭再約簽證。他皺眉想了會兒,有點不耐煩地對父親道:“目前美國IT行業就業形勢不好,大哥即使水平再好,也得看有沒有空位置給他。大哥現在沒工作自己也心浮氣躁著,我們自家人別再去問他工作的事了。爸的簽證還是拖後吧,簽證是有時效的,你現在簽了,萬一這個時段內你沒法過去,不是作廢了嗎?作廢的話,會影響以後簽證。爸,你還是考慮下一步準備怎麽辦吧。”
  蘇大強此生從來都是他老伴兒幫他捏著主意,眼下,當明成將神聖的決定權拱手送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忽然茫然了。明哲那兒暫時不能去了,那麽他將何去何從?繼續留明成家?回家住?換地方一個人住?還有其他嗎?似乎有很多的選擇,但是那些選擇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最想去明哲家。他也不知道選哪個好,考慮半天,扶著沙發背緩緩起身,悶聲不響回自己房間去。
  明成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不發一言就走,愣怔片刻,趕在父親關門之前,大聲問了一句:“爸你到底怎麽想的?”
  “你們決定吧。”蘇大強說完就關上了門,坐到窗邊飛快地拿起一本書來看,以小說來逃避外界,這是他一貫的做法。反正他從來不需要作主,別人都會替他把事情安排好。
  明成隻會呆呆地看著那扇關閉的門,兩頰越鼓越高,憋得久了,才“噗”地吐出一聲長氣,哭笑不得。難怪平時回家總聽不到爸的聲音,原來壓根是他自己不想發出聲音啊。但是爸不發表意見,不意味著他蘇明成也可以不聲不響將事情撂下,他還得將最終決定向大哥匯報呢。
  他也進去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用手機給朱麗打電話。
  朱麗已經到了辦公室,剛衝了一杯速溶咖啡吊精神。在辦公室裏沒有煮咖啡的設備,講究不起來。
  聽到明成的電話,朱麗再迷糊也醒了。“什麽?你爸得在我們家長住?明成明成,你答應了沒?”
  明成對著朱麗坦白道:“我沒法答應。爸還不老,有手有腳,而且腿腳都還利落。一個人住,大家都自由,跟我們住,大家都不自由。短期住我們家行,長期不行。可是我問他怎麽想,他又蔫不拉嘰地不表態,我就沒法跟他溝通了。”
  朱麗鬆了口氣,道:“對,就是這麽說。你爸與我們的生活習慣不一樣,他早睡早起,我們晚睡晚起,還有飲食習慣等等的。大家互相遷就,時間長了肯定岀怨氣,反而影響團結。其實理智點考慮,他還是自管自地住,他的教師退休工資並不低,如果他嫌不夠,我們三家各貼若幹錢給他。或者我們三家聯合請一個保姆照顧他的生活,專門照顧他一個人,他吃的也可以順心一點。再不行,你大哥現在困難,保姆費用我們岀三分之二。你看呢?”
  明成抓抓頭皮,道:“我也是這麽在想,但不知道怎麽說出口。這話說出來好像是我光顧著自己舒服,把老爸往外扔似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岔了。唉,其實他怎麽說都好,別一聲不吭鑽進他房間裏去。對了,朱麗,這裏麵還有明玉的份,可她收到大哥郵件後還沒給我回話。”
  朱麗聽到“明玉”兩個字,不由微笑道:“明成,照常規,你妹肯定不肯管你爸的事,最後你爸肯定是讓我們背著的。我們背著養爸的責任沒事,但是我們做決定的時候還是得通知她,讓她參與討論,起碼她得給個說法,以後有什麽事大家才沒話說。別我們都管了,到時沒落下個好。她不給你回話,你做二哥的給她電話要求她參與討論啊。”
  明成禁不住地點頭:“對,我等下給她電話,就怕她不來。朱麗,你說爸去不成美國,會不會另外找個風景好的,比如明玉的海邊別墅去住?如果爸這麽提出來,明玉不知道怎麽回絕。”說出來明成自己也詭笑,可能性不是沒有,他想象著明玉該如何拒絕。
  朱麗微笑,她想得更多,“明玉拒絕或是其他,都是她的態度,我們隻要看到她拿出態度就行了。這麽多年了,你難道還指望她拿出行動來?對她,還是約束一下她探望父親的頻率是多少才比較合理一點。反正最後做事肯定是我們在做,我們隻要她的態度就行,免得以後有事時候羅嗦。”
  明成道:“你是怕萬一爸有個七病八痛的,她指責上我們?”
  朱麗道:“是,有個防備。我們能者多勞可以,但我們沒法避免做多錯多,我們得為自己打好預防針啊。你和明玉約時間吧,這事盡早解決。現在帶你爸出去玩玩吧,別嚇著他。你爸老了,大事還是我們替他擔著吧。”
  明成聽了笑道:“賢妻,聽儂的。”
  明成電話與明玉約時間。其實他是很不願意與明玉通話的,不知為什麽,這個妹妹見了他總沒好氣,好像他是八輩子的仇人。他不知道他哪兒惹她了。既然惹不起,他平時就避著明玉,免得自討苦吃,但今天的事,明玉非參與不可。爸也是她的爸,她不能不管。起碼,如朱麗所說,她得給個態度。至於態度是好是壞不論,隻要她拿出態度,他與朱麗以後也方便辦事。
  明玉接到明成電話的時候,已經在辦公室裏上了兩個多小時的班。趁周末大多數人休息,她得把近期的銷售情況做一下分析,包括產品分類、地區分類、產品數量等的變化,她都必須每周總結一次,如有情況,方便下周立刻調整銷售策略。市場瞬息風雲,平日裏每天都有一份手下做的分析報告給她,但是她還是喜歡周末自己看著那些會說話的數據自己做一份分析總結。
  大哥的郵件她早就看到,當即便回了一個,讓大哥如果有回國工作的打算,她可以幫忙。本來想給明成電話的,但是想到老爹在明成手裏,明成隻有比她著急得多,她便安心等明成電話上門。果然不出所料。她也沒多餘的話,三言兩語與明成約了晚飯後父母老家會談,讓朱麗也到場,方便問題一次性解決。
  明成答應。雖然父親是蘇家的,但是往後由他來贍養父親,肯定需要朱麗岀一半的力,討論時候,朱麗當然得在場。
  明玉扔下電話,便心無旁騖地繼續她的總結,也就隻有周末時候才有如此安靜的氛圍,讓她可以獨自深入地思考。她還不是蒙總,還不到用一個專門貼身秘書,把所有電話先過濾一遍的高級地步。
  專心工作時候,時間過得飛快。完成作業伸一個懶腰,看時間已經是可以午飯。她打一個電話給江北,“柳青,有沒有空,我知道有家湯煲店,味道極好。”
  江北柳青長歎一口氣:“是不是想安慰我?請我吃鮑魚吧,我最近迷這個。”
  明玉笑一聲:“我最近也需要安慰。家裏人居然想到蘇家還有個女兒名叫蘇明玉,頻頻來電來郵件提示我姓蘇,搞得我無所適從,需要有人幫我寬解。你請我吃飯吧。”
  柳青悶哼一聲,道:“等著,我來接你。”
  柳青,能拋媚眼發短信地勾引了孫副總的女友,自然有他與眾不同的風流態度。當他一手隨意地拎著灰色西裝,一身黑襯衫灰褲子地與明玉一起出現在“食葷者湯煲店”的時候,獲得裏麵老少女子們的一致矚目。食葷者石天冬自然也看到了柳青,看到難得一笑的蘇明玉與柳青在一起語笑嫣嫣,看到兩人氣質風度如此接近,不由心痛,避進廚房作沒看見狀。
  明玉進門沒看到石天冬,便與柳青各自點了個湯。今天她上了二樓,一樓的單人位容納不下兩個人。
  柳青進門後便東張西望,他很好奇明玉會來這種店裏用餐,記得她從來都去比較上檔次的酒店用餐的,她怕小店不幹淨。但看了幾眼湯煲店裏麵陳設,果然挺幹淨,隻不知道明玉是怎麽找到這裏的。但他今天沒心情說別的,坐下就跟明玉道:“老蒙想怎麽發落我們?跟你透氣了沒有?”
  明玉知道柳青生氣,她今天找他出來就是為這個。她將那晚與蒙總的談話與柳青簡單說了下,“孫副總現在說不走了,大概老蒙答應了他什麽條件。所以老蒙總得給你點顏色瞧瞧,讓孫副總順氣。”
  柳青皺眉想了會兒,不以為然。掏出香煙給了明玉一根,又幫明玉將煙點上,才點燃了自己的煙,深吸一口,道:“給我顏色,為什麽連你一起發落?你考慮過沒有?”
  明玉點頭,“考慮過。我想過兩個可能。一個是老蒙不方便拿你搶老孫女友作借口處理你,又在那麽短時間內抓不住你其他錯處,隻好尋個銷售布局方麵的借口給你點顏色,給老孫看著舒心,但順便不得不把我也處理了,他事先跟我打過招呼,料想以後也會補償。另一個是可能我有點小人之心,不排除老蒙經過這件事之後,忽然警覺我們兩人在公司所占比重太大,他不得不考慮,萬一哪天我們兩人翅膀硬了端了他的位置,把他以前端舊單位台子的舊事重演一遍,所以他得開始找這個機會找這個借口分我們的權。”
  柳青斜睨著明玉,看到她神色平靜,非常不明白,道:“你是經我提醒才想明白的,還是早就想明白的?我看老蒙兩種想法都有,所以我才生氣。這麽幾年下來,都拿他當自己長輩了,他卻還提防著我,背後下黑手削我的權。不,還削你的權。你別沒事人一樣,在我麵前帶假麵就不夠兄弟了。”說話時候他不由得看向明玉背後,他看到有個高大健壯的男子出現在明玉身後,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明玉看到柳青臉色有異,回頭看去,見石天冬站在她身後。她便微笑一下,道:“石老板這會兒有空?”
  “蘇小姐好幾天沒來了。”說話時候,石天冬不由自主地看看明玉手中的香煙,他怎麽也沒想到明玉會吸煙,明玉熟練的抽煙姿勢再一次顛覆她在他心中的高雅文靜形象。而且剛才看她與桌子對麵男子說話時候的神態,也與他平時所見全然不同,完全一副指點江山的中性態度。讓石天冬不自覺地就將後麵的話咽了下去。
  明玉感覺石天冬有什麽話要說,但她沒鼓勵石天冬說出來,隻吐出一口煙,微笑道:“這幾天忙,沒法過來吃飯。我與同事談點事,石老板你忙你的。”
  此話一岀,石天冬再無法厚著臉皮搭話,隻好訕訕地走了。柳青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等石天冬走得看不見了,才笑道:“蘇明玉你走桃花運了,難得難得。”
  明玉輕叱一聲:“廢話少說,不可能的事。我們回到原來話題。柳青,當周二老蒙不是做岀別的舉動,也沒一腳踢走孫副總,卻是快速在我們兩個公司安插監理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了。我也有點失望,但是再一想,從他的角度來說,走出這一步是必然的,他遲早得改原來的憑信任管理我們到用製度有效約束我們。換位思考,換成你我,坐到他這位置了,也會這麽做。所以,我就安心接受這一變動吧。”
  柳青坦然道:“我無法接受。如果老蒙跟我明講他需要引入製度化的監管機製,我無話可說,這是公司管理,不是朋友間玩鬧。但是老蒙衝我們玩弄權術就不對了。我們一起這麽多年,有什麽話不能直說?他那樣做,太見外。讓我不得不反思我們之間的關係。”
  明玉吸完一根煙,自動從柳青那裏再拿一根,自己點上,不由自主看了幾眼一聲“叮”響得極其純正柔和的打火機,微笑打了句岔,“你拿出來的東西總是高檔。”
  柳青沒好氣,道:“回到正題,告訴我你怎麽看老蒙這次的權術。別玩打火機了,你又看不出裏麵的好處。”
  明玉一笑丟開柳青的打火機,確實,她隻用一塊一隻的打火機,那些打火機還是住賓館吃飯店時候隨手拿的,好用多用幾次,直到將裏麵的氣體用完,不好用就丟開。抽屜裏有幾隻別人送的高檔打火機,但欣賞過後便遺棄角落,常用的還是一次性打火機。
  “老蒙對我,怎麽說呢,沒有老蒙,就沒有我的今天。當年老蒙像對待自己兒女一樣對我,對你也一樣,把自己一身銷售甚至做人本領傾囊而出傳給我們。我每次看到我犯錯誤,老蒙痛心疾首比我還難受的樣子,我真是無地自容,他對我是真的關心。我長那麽大,老蒙是第一個真心指點我關心我提攜我的人,我對他感恩戴德。說實話,我生活簡單,沒你消費高,我業務做得好,並不單純是為了獎金那些刺激,主要還是想對得起老蒙對我的好,不敢讓他失望。我今天這一切是老蒙給我的,所以我這麽想,他想拿回去的話,我沒有怨言。他那麽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慮與苦衷,我支持他便是。”
  柳青盯著明玉將話說話,但越聽越不耐煩,等明玉說完,他將手中的打火機往桌上一拍,手指抬起指了一下明玉,又覺得不妥,憤憤收回手,撐著桌沿道:“蘇明玉,你想標榜自己是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傳統中國婦女,是不是?你有沒有想過,憑你一流的數字記憶,憑你一流的宏觀分析,坐到你今天的位置,隻是遲早的事。老蒙對我們確實不錯,但他隻是引領我們入門的人,而不是給我們一切的人,我們的天下是我們自己出力打下來的。我們之間是平等關係,而不是他是上帝,他想拿回去就拿回去這麽簡單。我們幫老蒙打開市場,通吃全國,難道不是已經對老蒙的最好報答?蘇明玉你的觀念不對,現在即使父子關係,也得講究個公平合理,難道你還想仿效什麽臥冰求鯉彩衣娛親之類的老套故事?我還是那句話,老蒙不該使暗手。老蒙的暗手說明一個問題,在他心目中我們與他的關係並不如我們心中設定的親厚,我們在自作多情。”
  柳青一邊說,明玉一邊喊“冷靜”,好不容易柳青歇一口氣,明玉才道:“老蒙做事,常出人意表。他準備引入監管機製,我想沒錯,但有關他的動機,我心中跟你一樣疑問很多。我想他不是傻瓜,這麽為了一個老孫把他兩個親手拉扯起來的親信惹毛了,不值得。他應該還有他的其他考慮,我們拭目以待吧。”
  柳青翻了個白眼,道:“廢話,你不如直說,你就是信任老蒙,被他賣了你還給他數錢。蘇明玉,你不是沒分析能力的人,用腦袋想想好不好?我現在算是更看清了,老蒙知道我是肯定走的,所以怎麽對我下手結果都一樣。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麽折騰你都沒後果。”
  蘇明玉“噯”了聲,不得不承認柳青說得有理,憑蒙總對他們兩個的了解,肯定算得出兩人遇到壓迫各自會產生什麽反應,本來她心中還有一個疑問,想蒙總把他們逼急了有什麽好處,現在看來,其實一切都在蒙總算計之中。她不得不再三玩味柳青的這句話,“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麽折騰你都沒後果。”然後一聲歎息,“柳青,無論如何,我準備愚忠到底了。蒙總是第一個真心善待我的人,在有次他被我氣得拔出拳頭想敲我一頓,但最終重重砸在桌上敲疼他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心裏開始把他當成我的父輩。猜疑歸猜疑,委屈歸委屈,我都要報答蒙總對我的真心對待。隨便他怎麽對待我。”
  柳青聽了也恨不得拔出拳頭一拳敲過去。本來以為蘇明玉挺瀟灑一個人,沒想到這麽想不開。“聽著,人對人好,都是有前提的。如果不是因為你自己優秀,誰會善待你?怎麽沒見老蒙善待別人?別一副小鬼沒見過大饅頭的樣子,我最見不得人沒道理的愚忠,對我愚忠也不行。”
  明玉歎道:“柳青你不知道,現在我成大鬼了,很多人千方百計想接近我,我已不希罕。但是那時隻有老蒙和你對我好,那時我還是黃毛丫頭,你們無緣無故地善待我,你不知道我多珍惜你們兩個。看著你這幾天公然發脾氣,我替你們兩個難受,唉,我真不想看到對我最重要的兩個人生分。”
  柳青瞥了明玉一眼,他大致知道她家的事,知道她在家是個不得寵的孩子,但今天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聽她說。他是個從小受盡寵愛的獨子,沒想到不受寵愛的孩子長大後心理會與他那麽不同,甚至,蘇明玉對待蒙總的心態有點扭曲。一直以為她外表隨和,內心冷漠,沒想到冷漠的冰核下,她還有一顆那麽敏感那麽渴望被愛的心。正因為蒙總曾經真心對待了她,她竟然血性報答。想想,柳青都覺得不可思議,起碼他自己做不到。他不由嘀咕道:“可惜我跟你熟得已經浪漫不起來,否則下手娶了你,隨身多一個會掙錢的老媽子。”
  “嘿,嘿,吃起我的豆腐來了。告訴你搶來的女朋友去。對了,你非走不可嗎?”
  “本來我一直在猶豫,說實話,以人家丈夫或者男友的身份擠入她家公司決策層,即使我原來有多大的能耐放在這兒,多少還是讓人有點看不起的,有吃軟飯嫌疑。但是老蒙的作為讓我寒心。他好像看出我是個不穩定因素,幹脆逼我早走早了。我畢竟已經跟了他那麽多年,他怎麽一點情分都沒有,隻有赤裸裸的利益考慮。你看,我隻有走了。”
  “我總感覺其中有誤會。柳青,看我麵上,再堅持三個月如何?我們都找老蒙談談。其實你與你女友還沒領證,現在就離開公司,對你不利。你總得有點討價還價的資本對吧。而且我不讚成把感情與事業捆綁在一起,那會讓你行為被動。”
  柳青聞言,沉默了許久,忽然伸出手,一定要與明玉握手。握手後,他才道:“你拿我當自家兄弟,才會說出不怕我害臊的話來。可是你沒覺得我現在是被老蒙逼得騎虎難下了嗎?我現在還有退路了嗎?”
  明玉愣了下,“你還是沒打算對你的女老板女友認真?”
  “本來想認真的,可現在兩人的關係牽涉到太多利益,越想越沒意思。感情與事業捆在一起,可能最後不得不為了事業經營感情,那樣子我還是男人嗎?可是,利益的誘惑又非常大,這邊老蒙又在身後逼著我。蘇明玉,我很矛盾,我最近脾氣很大。”
  明玉看著眼前這個憂鬱的英俊小生,想到溫瑋光時不時跟她提起要她過去一起開創事業的邀請。看來,她的拒絕是對的,她從來就不想把感情與事業捆在一起,那太功利。感情,雖然她缺乏,但她還是堅持寧缺勿濫,純粹第一。柳青的煩惱,是他又想功利,又想純粹了,所以難以取舍。她考慮了會兒,道:“柳青,我堅持人格獨立。”
  “可是老蒙逼我。”
  “老蒙有沒有逼你還難確認,但是你肯定在逼你自己。你別都賴老蒙身上。”
  “你偏心老蒙,為老蒙做說客。”
  “一個是我父輩,一個是我兄弟,我偏心誰?我建議你別浮躁了,穩定下來,以不變應萬變,好好想想。”
  “三個月,我答應你三個月。這三個月裏麵,老蒙即使騎到我頭上我都不會吱一聲。”
  “行,但願三個月後會出現轉機。你不許賴。”
  柳青點頭。決定下來三個月不變,他心中的浮躁果然消退不少。他忽然道:“蘇明玉,公司上下很多人怕你,你太堅強太冷靜,絕對的不近人情。好好找個人談一場戀愛吧,把自己搞得有點人味。”
  明玉不解,“談戀愛與人味有什麽必然聯係?我現在不好嗎?博愛,慈悲。要不我三天不洗澡,保證人味十足。”
  “博愛慈悲是拿來形容沒溫度的菩薩的,你是人,女人。明天開始我給你介紹男人,你答應我一定要參加相親宴,否則我不答應你的三個月。”
  明玉笑道:“饒了我吧。又不是沒人向我示意,是我暫時沒時間應付這些。你別給我安排相親,否則我跟你斷交。”
  柳青一笑,不答應。“剛才那個石老板對你有意思。”
  明玉翻個白眼,不去理柳青,才注意到周圍吃飯的人早變得稀稀拉拉,原來他們說話說了太多時間。“快點吃,別光顧著說話。”
  柳青攪攪冷透了的湯,起身道:“我下去叫點吃的來。湯冷了沒法吃。”
  明玉不理他,管自己啃湯裏麵的嫩玉米。冷就冷了嘛,又不是冷到沒法吃,柳青就是臭講究多。
  沒想到柳青再回來,親手端了一盆白底虎皮紋的蒸食上來。她伸出勺子就來一口,甘甜潤澤,口味一流,果然是食葷者的出品。“這什麽東西?”
  “你那個石老板送的體己菜。好像是棗泥蒸山藥泥。”柳青有點擠眉弄眼。
  明玉一聽,想爭口氣不去吃。但是又忍不住,尤其是看到柳青狼吞虎咽地侵吞山藥泥,眼看被他通吃,她忍無可忍,隻得投降。雖然她不明白自己爭的是什麽氣,而且,既然爭氣,還來這兒吃飯幹什麽。
  下來見到石天冬。石天冬隻是在廚房門口遠遠地跟她揮別,她覺得心裏有點不舒服。好像石天冬慢待了她似的。

  九
  明玉是踩著約定鍾點敲響父母家門的。她想,早了,她沒父母家鑰匙,隻有無聊地等。晚,則是她所不願意的。來開門的是明成,因為上次在殯儀館停車場的激烈爭吵,兩人見麵木無表情。
  朱麗工作的單位是知識分子密集的地方,又有會計的職業讓大多數人謹小慎微,小心敏感,說話很容易被人記到心裏,秋後算帳。朱麗本來是個粗心的,但天長日久下來,也知道收起羽翼,待人客氣卻有保留,說話分寸而留有餘地。所以她看見明玉時候,反而微笑招呼,起身讓座。
  明玉道了謝,坐下。因為沒有大哥在場,她又很不想搭理明成夫婦,隻想速戰速決解決問題便走,所以便如在公司一般,一上來就取了主動,直接問她父親:“爸了解大哥家的事了?你什麽想法?”
  蘇大強依然垂首坐著,他壓根兒就不想參與這樣的討論,但是飯後被明成拉來這兒,他身不由己。“你們討論吧,討論完了,讓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住。”
  明玉沒想到父親上回討論時候還積極要求去大哥家,這回卻是如此消極,一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愣愣看了父親會兒。再看明成朱麗,一臉了然的樣子,顯然兩人已經與父親早有了交流,但也沒問出結果。她想了一下,道:“這樣吧,我看有三種選擇,爸你自己挑喜歡的。第一是住我家。你去不去?”
  蘇大強聞言立刻將身子往後一縮,清清楚楚說了兩個字,“不去”。明成與朱麗都沒想到明玉會把去她家作為第一條提出,一時相顧啞然。她的態度夠明確,夠大方,不要去的是蘇父,而不是她不讓去,所以她一下撇清了自己。
  明玉看著蘇大強道:“看來爸還記得你和媽一起發的誓,很好。那麽第二條……”
  明成看了朱麗一眼,立刻打斷明玉的話:“既然你與爸媽之間早有協商,那你把爸住你家列為第一條,有點做戲給我們看的成分了吧。我不清楚你們的協商,既然今天大家一起商量贍養父親的事,而協商又與這件事有關,你把協商內容公布一下吧,我們都有知情權。”
  明玉看了明成一眼,心中冷笑,他可真是給臉不要臉了。但她還是轉頭對父親道:“爸,我說,你補充吧。是這麽回事,當初爸媽準備將二室一廳置換成一室一廳,差價給你們結婚買房裝修時候,我不同意。”
  明成道:“慢著,爸媽置換房子的原因是因為原來的房子臨近小學,以前上班時候還不覺得,退休後白天在家天天聽學生吵得煩,他們才考慮搬遷。不是因為我,這個因果要搞清楚。”
  明玉對蘇大強道:“爸,你說吧,最好把你曆年的記帳本拿出來,看來老二今天要與你算帳。”
  蘇大強對於撒謊這點技巧掌握得不好,也不大會考慮利害關係,聽到明玉點名,他便道:“你媽明說是被小學生吵得煩,其實主要目的還是看我們手中存款夠了你買房,不夠你裝修婚房。她怕你沒婚房結不了婚,老婆跟人跑了,你自己手裏又沒一點積蓄,我們隻有換小房子拿差價貼你了。”
  明成聽了吃驚,很有點不信,不由習慣性地看向朱麗。卻見朱麗瞪大了眼睛愣愣地也看著他,一臉不解。
  明玉看他們兩眼,道:“我當時激烈反對。爸媽說這是他們自己的財產,怎麽處理我管不著。我說我在家裏連放一張床的位置都沒有了,你們還拿不拿我當女兒。媽當時說女兒是給別人家養的,養到十八歲已經盡夠責任義務,以後他們反正也不靠我養,我不上門也無所謂。再吵架,他們發誓死也不會踏入我的家門要我贍養,要我不許多管家裏的閑事。話說得非常絕。就是這麽一回事,你們沒有異議吧?這算不得我與父母私下簽訂的不合理協議吧。”
  朱麗張嘴想說什麽,但終究沒說。雖然事情看來與她有那麽點關係,但畢竟那是小姑與公婆之間的矛盾,她做兒媳婦的不便參與。明成當然與朱麗不同,他發了會兒呆之後,有點息事寧人地道:“明玉,這點我得勸你。我們做孩子的與父母拌個嘴也是有的,但哪有當真的道理,你怎麽能把吵架的話看作爸媽對你的誓言呢?”
  明玉不客氣地道:“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事實是,我想不作真,所以才會拿住我家作為第一方案提出,但是爸記得很清楚,說明他們兩個是作真的。而且照慣例來看,爸媽一直把與我吵架的話作真。比如最明顯的,你也了解的一件事,就是我大學以後的學雜費。因為媽擅自把我保送進我不想進的大學,吵架時候我說再不用家裏一分錢。直到我去報到,媽真沒給過我一分錢。以後四年,我沒主動問家裏要錢,家裏也沒主動給我錢。這點,爸有記錄。我記得爸將家中所有開支全部記錄在案,小至一毛錢。對不對,爸?你說實話。你要給我證明,你們跟我吵架時候說的話句句都是當真。包括你,明成,你工作後也沒主動給過我一分錢,當然你也沒這義務。”
  蘇大強低下頭不敢說話。明玉這個時候的口氣太像她媽了,空氣中都是她的聲音,正義強大的聲音,沒有別人插嘴的餘地。朱麗也是凝神屏息地看著公公,她對明玉的話將信將疑,懷疑明玉有趁婆婆不在了,秋後算帳的意思。明成確實清清楚楚知道,明玉真沒用家中一分錢。但他當時還挺為明玉驕傲的,好樣的,能耐不小,大學裏就能賺錢養自己。可今天這件事被明玉的嘴說出來,怎麽味道都變了呢?變得他們一家怎麽都這麽不是東西,置小小明玉死活於不顧呢?他偷偷瞧一眼朱麗,見朱麗沒看著他,兩隻眼睛隻盯住他爸,神色非常凝重。明成忽然覺得一陣心虛。
  明玉說出話後,等了半天,卻是一片寂靜。她隻能盯住父親再問:“爸,你不用回避,事實就是事實,直說吧。或者拿岀你的記帳本,這兒有專業會計師在。今天說清楚了也好,免得說我無理取鬧。”
  蘇大強一聽可以不用他說話,如蒙大赦,立刻進去裏麵臥室翻箱倒櫃地找賬本。很快,他拿來薄薄的一疊小本子。所謂賬本,都是拿他兒女們用剩的作業本撕下來自己裝訂的白皮書,紙張有大有小,顏色是深淺不一的老黃。他將本子撂火球似的撂給明玉,自己又老老實實擺出一副接受審訊的坐姿。
  蘇大強的帳記得清晰明了,雖然沒有什麽專業的進銷存,隻是原始地記錄一筆筆支出與收入,後麵是備注說明錢的去處,但是明玉看著覺得非常說明問題。她拿了先翻下來,翻完一本交給明成一本,看到最後,簡直有將本子摔明成臉上的衝動。看完便冷冷瞅著明成夫婦兩個的反應。她到今天才又知道一層,原來父母經常接濟給明成的家用數量不小。雖然明成時常還錢,但是她心中粗略計算一下,父母收入的一半進明成口袋了。不知朱麗這個注冊會計師看不看得出這一點。
  朱麗最先是搬了椅子與明成一起看,但她看得慢,後來變成明成看完的交給她看。
  蘇大強將帳記得極細致,即使燒菜時候臨時跑出去買包醬油米醋之類的幾毛錢也記在賬上。但饒是如此細碎,他們兩人的支出還是有限得很,常常一頁紙不到便是一個月的進出。
  記帳是從明成讀書開始,朱麗做慣審計,善於從數字與說明中發現問題總結問題。第一年第二年的看下來,平淡無奇,但看得出這家手頭比較拮據,每月幾乎沒有結餘。到得第三年,也就是明玉上大學那年起,她留意了,果然,裏麵沒一筆明玉的開銷,而給明成每月生活費卻是不少,朱麗記得以前讀大學時候,她差不多也隻有那麽點錢做零用。便是連春節到時,給明玉買衣服之類的開銷也一筆都無,卻有給明成買衣服,給明哲買禮物寄郵件的花費。而每月開始有幾十塊幾百塊的結餘,悉數被存進了銀行。
  第五年開始結餘多了,對了,明成畢業了。有幾筆大的開銷,是裝修房子的。朱麗略一思索,便已想到,那時候她與明成談戀愛了,他們花錢裝飾門麵。所以算起來,這筆開銷應該記在明成頭上。然後隔三岔五的,都有一筆比較大的菜籃子支出,朱麗不由心虛地想,好像那是公婆為應付她到明成家玩的吃喝支出。她在明成家吃香的喝辣的時候,明玉卻在為自己掙生活。
  而後,她看到婆婆時常不斷地在1日到10日間給明成錢,明成發工資的時間在每月的10日,可見他每月都花光了錢問家裏要。但明成有還錢,還了又借,好像是借多還少。朱麗也不大記得清楚,準備回頭好好累計一下這筆帳。
  至於明玉說起的大房換小房的那筆差價,果然一分不少的打進明成帳戶。同時打入的還有一筆存款,注明是給買房用的。朱麗心中一回憶,正好是當時明成拿出的購房款。那時做按揭還得付十萬頭款,明成拿出六萬,她從家裏借了四萬,而賬本記載打入的存款正好是六萬。後來她將錢還了父母,從後麵的帳目來看,好像明成沒還。而他們的裝修,則大多是用大房換小房的差價了。朱麗頓時感覺背後冷汗刷地一下冒出來,冷津津地刺入心頭。
  後麵的帳,大同小異,果然這個家沒明玉什麽事,所有的花費大多堆在明成身上,而小部分給明哲與兩老對分。她相信這本帳,但這本帳推翻了她心中固有的概念。她是個靠數字吃飯,以數字為據的人,這本帳上麵的數字,讓她透過往日蘇家和煦溫暖的場景,看到截然不同的婆婆公公和丈夫。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這時候竟覺得他有點陌生。他這是傻了還是蠢了,那麽多年,竟沒看到家中如此的不公?他這個既得利益者於心何安?可是如果婆婆沒有去世,依然存活,不出現需要贍養公公這麽件波折的話,這種假象還會繼續下去吧?那她也會一如既往地來婆婆家喝婆婆專為她準備的抹茶酸奶,吃婆婆專為她燒的好菜好飯。她也是個無恥的既得利益者,這個認知讓她羞愧。
  明玉見朱麗也終於看完,才繼續前麵的話題。“剛才說了第一條,爸來我家住。被爸否決。我的第二條是……”
  朱麗忽然打斷明玉的話,“不用第二第三了,爸的生活我們照顧,明玉你沒義務。”
  明玉與明成都吃驚地看向朱麗,但朱麗還是堅決地重複了一遍。“明玉,你沒義務。你不用再參加討論。”
  明玉注視朱麗良久,才起身道:“好,那我先走。再見。”她將手伸給朱麗,與神思不屬的朱麗握了下手,但是沒搭理明成和父親,徑直打開門走了。
  關於贍養父親的事,明玉想得很明白。父親如果有膽敢跟她住,她兩幢房子,父親住甲,她就住乙,有怨氣的兩個人沒必要在一個屋簷下百忍成鋼。她會出錢請保姆照顧父親,因為她不缺錢。但除此之外,她無心也無力,她甚至懶得跟明成他們解釋。明成這樣的憊懶人,解釋了,他知道了,有用嗎?有用又怎樣?隻是沒想到朱麗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這麽爽快就做出讓她不必承擔義務的決定,這倒讓明玉對朱麗這個姣姣女有點刮目相看。但又一想,朱麗如果不是個明白人,她年紀不大,怎麽可能又考出注冊會計師和注冊審計師,又能玩得好享受得好?起碼有她獨到的本事。那就讓朱麗去處理吧。
  她本來就不想參與什麽討論。有什麽可討論的,電話裏一二三條做個選擇,父親選中哪條,倒黴的人硬著頭皮去做便是,目前除了大哥,誰都有實力負擔得起一個老爸。廢話那麽多幹什麽?所以一聽朱麗的話,明玉拔腳就走,她覺得自己已經盡責了。
  蘇大強看見明玉走了,感覺頭頂的壓力消失大半。稍稍扭了扭肩膀,不起眼地移動了一下屁股,他坐直了。才剛坐直,隻聽明成問了一句:“爸,我問你們借得多,還是還得多?”
  朱麗沒想到明成居然會問出這麽一句沒心沒肺的話,忍不住冷冷地道:“自己拿賬本加加減減算一算不就得了?”
  明成這才注意到朱麗的臉色鐵青,忙走過來笑道:“怎麽了?好,好,我算,我算。”
  朱麗看到明成坐到桌邊,拉開架勢,她看著心煩,走過去一把拿過賬本,掏出紙筆計算機一邊計算,一邊記錄。蘇大強的原始數據在她訓練有素的手指下麵,迅速變成整齊可觀的表單。但是,朱麗的臉色卻隨著數據的不斷列出,而不斷深沉。看著最後得出的數字,她將計算機推給明成。“我們兩個人的收入一個月合計有兩萬,但是我們平均每個月還向拿退休工資的你父母伸手拿一千五到兩千。而你父母支持我們婚房的六萬,與裝修的六萬,合計十二萬,我們至今沒還。我們真做得出來。”
  蘇大強聽著這話,感覺風向有異,忙又補充一句:“你們媽每天搓麻將,雖然有輸有贏,但輸少贏多。每天幾十塊進帳是有的,都沒入我的帳。但我知道大多進了明成腰包。”
  明成迷惘地看看計算機,再看看老爹,自言自語道:“我都沒想到問家裏拿了那麽多,還以為都還了呢。每次還錢,媽還說還那麽多幹嗎,兩人有退休金,不用兒女出錢養老。我從來都沒算過這筆帳。”
  朱麗則是想到每次到公婆家來,吃了還拿,婆婆總是裝了時令吃食讓他們帶回家,如今家中冰箱裏還有一盒年前婆婆做的芝麻核桃阿膠膏呢。可是他們兩個又吃又拿,吃的拿的是誰的東西?公婆退休收入固定,被他們吃了拿了,公婆的生活質量下降,當然,明玉更是得不到一點好處了。可是,以前,她還以為公婆家與同等收入的她父母家一樣,生活小康,吃喝不愁,以為他們到公婆家看到的便是公婆平日裏的生活。看了帳目才知道,原來,公婆隻維持了最基本生活水平,他們的脂膏,被她和明成恃愛之名搜刮光了。
  蘇大強等了好久,見兒子兒媳兩個一起發呆,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我現在怎麽辦呢?”
  朱麗看一眼明成,明成道:“爸喜歡跟我們回去住呢,還是自己在家裏住?”
  蘇大強認真地道:“我跟你們說過啦,我一個人住這裏害怕。隻有跟你們回去了。”
  明成無奈地道:“那我們回去吧。回頭我發個郵件跟大哥說一下,一切照舊。”
  朱麗猶豫了一下,問:“要不要跟你大哥說明一下讓明玉退出的原因?”
  明成搔了搔頭皮,討好地笑道:“別了吧,我們自己知道原因,以後把事做好就行,否則大哥得把我架烤爐裏烤了。”
  朱麗沒看明成,低頭想了會兒,歎了聲氣,轉身朝外走。今天的賬本太讓她感到意外了,到現在她還沒緩過氣來。她從來聰明好學,爭勝要強,追求的是自強獨立瀟灑。沒想到,不知不覺,跟著明成做了啃老族。她甚至懷疑,婆婆的過早去世,會不會與錢被他們啃光,婆婆生活環境不良,無心醫治有關。雖然知道這種猜測有點勉強,可現在她就是內疚。
  明成看著朱麗則是不敢吱聲,他知道朱麗肯定在生氣,生他的氣,更生她自己的氣。他自己也奇怪,沒想到會欠下父母這麽多錢。可是媽為什麽從來都不與他明說,他要給錢媽還是拒絕呢?他想起前幾天與爸爭論要不要喝別人送來的牛肉粥雞肉粥時,跟他說起的一句話。當時爸說不能總讓當爹媽的撐著他與朱麗的關係了。當時他還不以為然,他與朱麗關係好如熱戀,需要爹媽撐著嗎?難道,媽一直非常熱情地對待朱麗,經常救濟他這個月光族,是因為想撐著他與朱麗的關係?有必要嗎?為什麽?
  一路無話,直到蘇大強回家後睡下了,明成與朱麗才走進臥室,召開閉門會議。
  明成知道朱麗肯定會提起,所以還不如自己從實招來。“朱麗,我真不知道計算下來我竟然拿了家裏這麽多錢。我還一直以為有借有還,外加經常回家帶東西上去,已經夠好了呢。”
  “可是……你從來沒跟我提起說你問你家要錢。對我們來說,才不多的錢,省省就出來,對你爸媽可是活命錢啊。而且,我們買房裝修房子的錢你都還沒還你爸媽呢。怪不得你爸穿得那麽舊,明玉還要給他買衣服。”
  “買房子的錢,還有裝修的錢,我媽說了,孩子結婚,大人總要支援一些的。我們沒辦酒席,我媽就把錢打在房子裏。她說不要我們還。”
  “明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你到今天還看不出,你爸媽這筆錢是哪裏來的嗎?是從他們自己牙齒縫裏省下來,再從明玉頭皮上刮來的啊。如果不是把錢給了你,你爸媽還好好住著兩室一廳,明玉與家裏關係也不會那麽糟。我們說起來是罪魁禍首啊。”
  明成見朱麗皺著眉頭一臉想不開的樣子,很是心疼,不忍心她總是自責,強笑道:“朱麗,你別把屎盆子都往自己身上扣啊,我們不知者不怪。你想,我是媽的兒子,媽對我又那麽好,我不信她的話可能嗎?所以媽說什麽我信什麽,都懶得用腦子來想一想。這事兒跟你更沒關係,我都沒跟你提起問媽借錢的事。”
  朱麗本來就因為早上沒睡好,心情浮躁,又遇上賬本的事兒,心裏已經憋了一肚子悶氣。現在見明成不求自責,卻口口聲聲為自己辯護,一時忍不住,氣話衝口而出,“你別總是你媽說你媽說好不好?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了,每天嘴邊總掛著我媽說我爹說,你自己不會用腦袋想想?而且你那麽高那麽大一個人,問你媽伸著手借錢,好意思嗎?”
  明成覺得委屈,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從來聽媽的話,媽說什麽,他信什麽,他怎麽知道原來還欠下爸媽那麽多錢?朱麗這麽說他,不是太冤枉他了嗎?關鍵是他沒故意,他又不是有意要刮父母的錢。“朱麗,別不講道理,說話就事論事,別捎上意氣用事。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存心想對不起爸媽的人嗎?你沒見我們三兄妹裏麵,誰常在哄爸媽開心?誰最常回家看他們?那不都是我嗎?因為這個我媽喜歡我,多偏著我點,這是人之常情。我有時又沒問媽借錢,是她看我錢包癟下去,自己要塞給我救急用,我推不掉。而且我也是有還的,隻不過我粗心一點,沒記清楚數字,媽說夠了就夠了。我也沒想到我欠著爸媽的錢啊,我難道想欠了嗎?但我認錯,我粗心。可你也別把問題擴大化,別一會兒說我幼兒園孩子,一會兒說我傻,行嗎?”
  朱麗聽了明成的話,差點尖叫。“蘇明成,你還不知道你錯在哪裏嗎?你拿著你媽的十二萬塊有沒有想過還錢?你壓根兒是認為你媽偏心你所以你可以揩你爸媽的油。你別告訴我你是無意的,你是無辜的,錯就錯了,別找理由。”
  “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我怎麽認錯?你難道還要我到媽媽靈前跪拜認錯?難道還想深挖我的思想根源嗎?難道要我承認我本性貪婪才罷休?你今天怎麽這麽不講道理?”明成也火了。朱麗有完沒完?都已經錯了,再追究有什麽用?
  “你有點擔當好不好?錯了,就別為自己找理由,再有理由也是錯了,後果已經造成了。我還知道叫明玉不必再承擔贍養義務,你有嗎?你連知錯就改都沒有,你這算是知錯了嗎?”
  “那是你嘴快早說了一步。我如果反對也不會讓明玉走了……”
  “你還在找理由,你都不敢麵對問題。”
  “朱麗你客觀一點,要明玉參與討論贍養是你提出來的,要明玉退出贍養也是你說的,我什麽時候反對過?你怎麽正麵反麵都是理,反而我左右不是人了呢?話都讓你說了好不好?我反正說什麽都是在找理由。我不說了。”明成說完甩掉外套,踢掉褲子,一甩手進去洗手間,關上門真不說了。
  蘇大強還沒熟睡,聽見隔壁傳來吵架摔門聲音,心中猜測肯定跟他有關。非常想起床鑽出來偷聽,但又怕被明成他倆抓住,隻有將被子一拉蓋住頭擋開聲音,幹脆不聽不問。沒多久,他便愉快地睡著了。反正兒女們沒有丟開他的道理。
  朱麗看著關得嚴嚴實實的洗手間門直咽氣,“說的是你家的事啊,你倒先躲起來了。你說你怎麽養你爸吧。”
  “反正你說了算,我說的都是強詞奪理找理由。你決定,大家都聽你的。”
  朱麗聽見這無賴話,氣得都不顧了風度,一腳踢了出氣,卻忘了前麵是門,穿著軟拖鞋的腳結結實實踢在門上,痛得她悶哼一聲,蹲了下去。一時又氣又委屈,眼淚前赴後繼地湧了出來。但她硬是爭口氣,不哭岀聲來,掙紮著起身往床上拖去。
  明成隻聽見門一聲悶響後便沒了聲音,呆臉盆前舉著牙刷和牙膏發了會兒愣,聽外麵不再有別的聲音,心中不由擔心朱麗會不會出走。他衝著鏡子做了個堅決的鬼臉,暗道:“不,堅決不妥協,她還以為她有理了。”但將牙膏擠岀來後,終於還是不敢放心,偷偷打開一條門縫來瞧,卻見朱麗姿勢怪異地坐在床尾,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哭。
  明成連忙放下牙刷,跑到朱麗身邊想看仔細了,但朱麗當然不給他機會,一扭身給了他個後背,但已讓明成看到她在撫摩腳趾。明成略一想便明白出了什麽問題,心疼得不得了,再不敢倔強,上去低聲下氣陪小心。
  這一晚,兩人終究沒有討論蘇大強的贍養問題,一個陪足小心,一個不哭了,才悶悶地睡覺。朱麗好一會兒睡不著,心裏好一陣的憋悶,躺床上又將婚前婚後的事情想了很多。可是明成媽對她是真的好,她又不能怪她婆婆太偏心,弄得蘇家兄妹現在鬧成這種局麵。其實也不能太責怪明成,他就是那大大咧咧的懶蟲脾氣,什麽事情沒到火燒眉毛不能讓他認真起來。這不,一晚上又吵又鬧,他現在還能睡得好好的,這會兒呼吸均勻悠長,不知道做到什麽好夢了呢。可是朱麗就是覺得內疚,雖然不是殺人放火,可她和明成總歸是害了人。別說是對不起明玉,也對不起對她那麽好的婆婆,還有公公。
  朱麗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宿才睡著。
  可似乎都沒睡穩,耳邊又響起鬆濤巨浪般的長嘯。她氣不打一處來,掙紮著起身,猛地拉開窗戶。外麵天才蒙蒙亮,清涼的風拂麵吹來,是吹麵不寒的楊柳風。但朱麗無法欣賞,她稍一凝神,便聽出嘹亮的呼嘯聲傳自隔壁,她家客房,她的公公。
  朱麗真是欲哭無淚,雙手抓著窗台等蘇大強舒展胸臆結束,才一臉似笑非笑地回身。真看不出,每天走路都不見聲響,整個如影子飄水的人,卻有如許的肺活量。
  這邊明成也被驚醒,睡眼朦朧地看著朱麗問:“究竟哪個打雞血的?端盆水潑下去。”
  “你爹。”朱麗也不回床上了,直接過去洗手間。可人雖醒了,腳底卻跟踩棉花似的,走起來踉踉蹌蹌,不小心撞了額頭才又清醒一些。可又舉著牙刷在鏡子麵前發了好一陣呆才發覺沒有擠上牙膏。洗完臉更是亂了順序,化妝水倒得滿手都是,眼霜擦在臉上,離開鏡子才想到臉上還什麽都沒擦。
  可又睡不著,一顆心突突突地跳,滿腦袋都是亂糟糟的沒頭緒的事,怎麽都靜不下心來。煮咖啡時候,不出所料燙了手。
  朱麗看著飄進飄出忙著洗漱,偶爾對她燦爛一笑的蘇大強心想,這日子可怎麽過哦。
  而此刻蘇大強卻是本能地清醒,比一向機靈的朱麗清醒得多。他已經看出,這個家,說話有分量的是兒媳。所以,每次看見朱麗時候,他本能地衝朱麗展開的笑容,一如他退休前在幽暗的學校圖書館裏麵對學校每一個大小領導展開的笑容,燦爛,而帶著點天真,絕少城府。這種笑容,提示對方他是個打不還手,罵不換口,毫不設防的單純老人,誰想往笑容裏麵加點什麽的時候,都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勝之不武?或者,會不會在別人麵前落下恃強淩弱的不良口實?
  就像大自然某些擁有保護色的動物一樣,蘇大強的保護色是“不設防”。他的“不設防”,鑽了人類社會文明表象的空子,安然無恙地度過烽火連天,稍微有點委屈,卻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他的保護色已經習慣成自然,其實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有保護色。當他從小第一次展示保護色的時候,隻是無心,但因為好用,便並無刻意地一直用到現在,活到老,用到老。
  蘇大強就這麽在二兒子明成家住下了。除了明成家充足完備的家用電器,和小區外優美的綠化,其他他都並不覺得太好。這個小區大多是年輕人中年人,一到白天,呼啦一下都開著車走了,他下樓逛上一遭,都沒見幾個人,見到的也是不熟悉的,那感覺,就跟他在明哲家時候,看著窗外半小時才能看到一個人走過。但明哲家門外有不怕人的小鳥鬆鼠,下雨天還有鴨媽媽領著一群小鴨子大搖大擺地走過,明成家的白天一片寂靜,寂靜得讓他這個享受寂靜的人都覺得難受。
  他隻有打開明成的電腦上網。他熱愛百度,因為隻要是他想得到的,輸入進去,幾乎都有答案。通過百度,他在網絡裏海闊天空。他甚至拿兒子女兒的名字上網搜索,沒想到,裏麵竟然有很多條有關明玉的內容。他一條條都讀了下來,覺得非常新奇。有些內容,他看得懂每個字,但不很明白這些字連在一起的意思。明玉似乎很神秘。明成明哲的幾乎沒有。明哲的名字出現在校友錄,明成的名字出現在一條小廣告上。
  大多數的時間,蘇大強還是從網上下載喜歡的書籍,打印出來看。他已經在朱麗的指導下學會熟練使用文字編排。他喜歡拿到自己住的客房半躺著看。所以,雖然明成家的房子那麽大,他的活動範圍還是隻有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一個臥室,一個客廳,與老家一樣。
  每天上午,鍾點工會過來。最先,蘇大強還與她搭訕幾句。但是幾天下來,他發現這個鍾點工的嘴是極厲害的,似乎總想從他嘴裏挖掘岀點什麽,又總希望通過他向明成朱麗傳達什麽信息。而他如果沒傳達到,鍾點工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他後來就不敢搭訕了。鍾點工來的時候,他就下樓散步,算好時間了才回來。刮風下雨時候他就去社區活動中心看報紙。
  饒是蘇大強進出如影子,但對於明成朱麗的兩人生活而言,還是構成不小的煩惱。尤其是天漸漸熱了起來,這年頭四月天有時都能熱得人汗流浹背,最鬱悶的是朱麗。因為公公在家,她總不能穿得太隨便,早上起床不能穿著睡衣就到客廳做咖啡,很是拘束。但最大麻煩還是因為家中有了這麽個老人,他們又不想慢待他,所以晚上盡量能回來與父親一起吃飯就回來。除非是真正因為忙於工作。本來,明成朱麗是常出去外麵浪漫就餐過夜生活的,但現在丟下父親自己兩個人去玩總有點於心不忍,不習慣。可帶上父親的話,即使吃飯,也少了情調。於是兩人回家就餐的時間多了起來。鈔票省下不少,樂趣也打了折扣。
  為此明成與朱麗私下曾經商量,不如給爸換一套房子,兩室一廳的,地段好一點,生活方便一點,請個保姆照顧著。這樣對兩方都好。但是,換大房子的錢呢?如今房價飛漲,多十幾個平方的實用麵積,就是十來萬的支出。他們暫時沒有儲蓄。他們也不敢問大哥拿錢,本來,蘇家兩老大房換小房,錢都是用到老二頭上的,如今他們怎麽好意思在換回大房時候要明哲明玉分攤?尤其是不敢問明玉要。
  沒錢,就隻好拖著,先住一起擠著,先每月存下一點積蓄。為此,朱麗在電腦上建立了一本賬本,讓明成也學著開始記帳。但他們兩個的記帳與蘇大強一包醋一包醬油的記帳略有不同。他們隻記錄超過一百元的支出。
  但是,明成很快就開赴廣交會,朱麗隻得接下記帳的重任。每天在單位已經受夠那些帳目,回家再麵對那些數字組合,朱麗真是審美疲勞。但是有什麽辦法?為了美好生活,人總得忍受不美好的過程。
  好在,蘇大強終於在明成的阻止下,清晨不再仰天長嘯了。
  
  十
  進商場買衣服,如果原本心理價位設定在兩百,上上下下一圈逛下來,心理設定沒有不偏離原軌道的,三百四百的衣服也會買下,現金不夠,刷卡。
  但找工作卻是不同。明哲本來是想以原來的工作報酬為基數,更上一層樓。但是,隨著一次次的被拒,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他的心理價位開始一點點地下調。離家遠一點可以考慮了,工作強度高一些可以考慮了,出差機會多可以考慮了,甚至工資比原來低一點也可以考慮了。這頭減一些,那頭削一點,不知不覺,早已經偏離明哲原來的期望值。
  吳非看得出明哲的心浮氣躁,看得出明哲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短促,而且在有大筆支出時,總是用帶著歉意的目光看著她,仿佛那是他的罪過。她反而不是很急。目前看來,這種生活維持個半年到一年沒什麽大問題,以前有點過慮。其實,吳非是希望明哲安心在家住幾天,把以前常常加班做苦力的身體好好恢複一下,而且明哲自己帶著寶寶,一個月下來,寶寶都胖了不少,多好。但是,吳非擔心明哲的心態會因為過長時間失業而變化,變得不再自信。她已經感覺到明哲因失業而自責,因自責而敏感,因敏感而搞得家中氣壓有點低。
  所以,吳非還是積極支持明哲四處發簡曆。回家,兩人一起討論招聘公司的優劣。
  隨著門前一樹蘋果花開罷,天日漸漸變長。吳非下班開車到家時候,已經不再是黑天黑地。今天回家,遠遠的,早就看見身形高大,穿著深藍長袖T恤的明哲抱著寶寶候在路口。看著寶寶懂事地向她的車子揮起小胖手,吳非頓覺一天的辛苦全都沒了,恨不得給車子插上翅膀,一秒也不能拖地飛到寶寶和明哲身邊。
  下車,寶寶落入吳非的懷裏,她落入明哲的懷裏,一家人抱成一團往屋裏走。自從明哲那次赴母喪回來,在機場公開場合抱了她,從此仿佛開了竅,不再忌諱什麽公眾場合,反而吳非最先還東張西望,頗有點不好意思。但幾次下來,也已習慣,覺得這樣子非常溫馨受用。
  走進家門,兩人幾乎是同時說話,“今天……”,發現撞車,才笑著謙讓,“你說,你先說。”明哲笑道:“你肯定問我今天的麵試。我也正好要跟你說這個。”
  吳非笑道:“沒錯,當務之急嘛。看蘇兄麵帶春色,莫非是有什麽大好消息?”
  明哲笑道:“我現在早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咱喜怒不形於色。今天這份是雞肋工,我猶豫不決。因為雞肋,所以我開工資時候沒一點客氣,不怕得罪他,沒想到對方稍與我扯皮幾下,就答應了。現在是這樣,公司比原來更大更穩,報酬比原來漲三分之一,但四分之三時間得駐上海做技術支持。我很矛盾。我離開的話,你和寶寶怎麽辦?而且,我不想一年四分之三時間見不到你和寶寶。可是……”說到可是的時候,明哲有點猶豫,臉上尷尬地笑。
  “可是什麽?”吳非從寶寶花兒一樣的小臉上抽出三秒鍾時間一瞥欲言又止的明哲,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有數了,你可以回去照顧你爹了。”吳非笑得跟狐狸似的,“可惜忠孝不能兩全,魚和熊掌不能得兼。”
  明哲在一旁攤著手“嘿嘿”地笑,真被吳非說中了,吳非真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他們給我三天考慮。我還想到一層。到上海的話,正好可以照顧你父母。你不也常擔心弟弟在北京,家中沒人照料嗎?”
  吳非聞言動容,情不自禁地“耶”了一聲,愣愣看住明哲。這下寶寶不幹了,伸手擋住她的眼睛不讓看。一邊又扭頭看爸爸的反應,看他有沒有生氣。吳非被蒙著眼睛,透過寶寶手臂縫隙艱難說話,“看來還真是雞肋了,本來我都沒認真考慮這份工作。可是你如果真長駐上海的話,我肯定得把爸媽請過來幫助照顧寶寶,那你回去了也照顧不到我爸媽。不過你一直不放心明成他們照顧你爹,回去倒是每周都可以去看看了。真難決定哦,還真是忠孝不能兩全。”
  明哲推著吳非進餐廳,桌上已經是他燒好的飯菜。他一邊關掉小火,將湯盛出來,一邊笑道:“我考慮了一下午,還有個大膽想法,但怕說出來挨你這個女權分子揍。”
  吳非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你想讓我辭職,抱著寶寶跟你一起來回?”
  “是,我們以前商量過,你說,我年薪超過十萬的話,你回歸家庭,專心生孩子養孩子。我這回如果答應這個職位,已經超過了。你就回家吧,省得在外麵風風雨雨。我們一起去上海,一家人在一起才好。像這幾天看著你獨自掙錢養家,我很難過。家,還是應該由我做男人的撐著才好。”明哲走過來,幫吳非一起把寶寶圈進餐椅。
  吳非聽著,不知怎麽鼻子直發酸,她其實並不覺得女人掙錢養家有多委屈,可怎麽被明哲一說就變味了呢?她怎麽感到好像委屈起來了呢?幸好寶寶拍著桌子抗議被圈禁,吳非才回過神來對付寶寶。可她不免還是將心思轉到明哲的工作上麵去。
  “如果我辭職跟過去的話,那你這份工作就不是雞肋了。”
  “是啊。每年回來三個月到總部工作,接受培訓和休假,兩頭都可以照顧得挺好。但你的工作實在是資本主義裏麵的共產主義,辭了可惜。兩個人都工作,總是多一份保障,比如說這回,有你的工資撐著,才能安然度過難關。所以我很猶豫,如果你不願意,我另外再找。沒關係。”
  “但你再找的話,工資不會這麽高。”吳非心裏補充一句,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你又得憂鬱好一陣。處理好寶寶,她才看向桌上的菜。見是黃橙橙的油煎龍利,碧油油的水煮毛豆,另一碗碧油油的是韭菜炒蛤蜊肉,湯居然是久違的雞毛菜小蹄胖湯。這一看,吳非心中明白了三分。明哲心中其實很想要那個工作,已經有誌在必得的心思了。所以今天才會破費去韓國店買這些精細蔬菜,提前結束財政危機高壓下的非常生活。吳非一時有點哭笑不得,這家夥其實本質裏還是大孩子呢。
  “是啊。我一下午想了很多。還有,拿美國的工資在上海生活,應該費用不會比這邊的高,我們可以存下不少錢,來抵禦以後可能的風險。”明哲有點眼巴巴地看著吳非。他心裏早就認可這份工作,無論如何,終於可以結束他無所事事的失業生活。前麵那麽多天,他心裏一直空得發慌,總有一種緊迫感緊追著他,讓他無所適從,他迫切需要事做。但他必須取得吳非的認可,一家人,一人一票。等寶寶長大,寶寶也可以投一票。他不喜歡以前家中老媽壓得爸爸連話都沒有,所以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家充滿民主。
  “不如這樣,工作不等人,你先過去。我在這裏支撐一下看看,如果一個人撐著太累,立刻打包過去你那裏。我不是舍不得工作,但我等了那麽多年的綠卡再半年可以輪到,不能放棄。而且,你去上海的話,我們車子得處理掉一輛,我的工作也不是說走就可以走。肯定不可能與你同步走。”
  兩個大人說話,寶寶得其所哉,終於沒人盯著她吃飯飯。
  “可是你一個人帶著寶寶會太辛苦,要不我帶寶寶過去,托你媽養上一陣。”這會兒,要不要這份工作已經不是議題。
  “不,不,不,我不舍得寶寶,有什麽事找小張他們兩個就行。你答應那個工作吧,看來可行。”
  明哲忍不住地吃醋,“你不舍得寶寶,你就舍得我一個人去上海?”
  吳非裝得比明哲還可憐,“你為了事業和兩家爹媽舍棄我們母女,你好狠心。”
  明哲不得不笑。但兩人都在心裏想,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顧此就得失彼,為了生活,隻有取舍妥協。
  明玉這幾天煙抽得越來越凶。整個辦公室籠罩在煙霧騰騰裏,也籠罩在她的憤懣氣氛裏。她一向擅長克製,此刻也不想失了分寸,所以隻有借吐出眼圈時候呼岀一口長氣,讓悶在胸口的渾濁之氣稍微減壓。
  開會宣布引入監理機製後,蒙總雷厲風行地就派下來兩隊人馬進駐江南江北公司。兩隊人馬都知道江南江北不是好惹的人,所以做事一點不敢行差踏錯,仿佛是商量好的似的,兩邊都是幾乎一板一眼地照規章來,不敢有一點馬虎。但銷售工作是最需要靈活的,有時半夜一個電話過來,都得有應對措施,這些,銷售人員都已經做熟。但忽然,規矩變了。半夜客戶來電,他們除了安排貨運,居然還得找出熟睡的監理仔細審核,敲章簽字批出庫單。一來一去,拖延了時間,客戶將火氣都撒到銷售人員頭上,有些客戶見程序如此繁瑣,連呼頭痛,另覓供貨商。整個銷售公司怨聲載道。
  江北柳青比明玉暴躁,拉上明玉到集團公司與蒙總協商,但蒙總不答應撤銷監理,隻答應兩方協商得出快捷有效的監理機製。柳青因為答應了明玉,三個月內不得撂擔子,隻得協商。明玉因為答應了蒙總,無論遇到什麽事,幫他頂著不動搖,也隻有協商。協商會上,監理人員哪是用嘴皮子吃飯的兩個銷售老總的對手,麵對江南江北的雙劍合壁,他們被訓得狗血噴頭,沒有招架之力。最關鍵的是,憑他們監理人員對銷售行業的粗淺了解,怎麽可能批駁江南江北的修改意見。結果,會議拿出來的紀要一邊倒,呈上去被蒙總扔回來,讓重新協商。
  第二次,強硬的柳青還是堅持一邊倒,明玉雖然想協助蒙總將監理機製紮根發芽,但是她有底線,原則性的,影響到銷售的條框堅決反對。於是,第二次的會議紀要依然被駁回。
  拿到被蒙總打上一個力透紙背的大叉叉的會議紀要,柳青立刻傳真給明玉,下麵批語:協商隻是煙霧彈,蒙根本沒有改變他定的監理框架的善意。我們除非低下頭顱,放棄一世英名,無視市場逐漸流失,違心同意配合監理機製,否則隻有走一個字。我還要不要堅持對你的誓言?
  明玉一個電話給柳青,“我約老蒙晚上談話,你參與不參與?”
  柳青賭氣道:“不參與,該說的我都說了。江湖上已經在流傳說老蒙老糊塗,我參與隻有跟他對拍桌子,還是你跟他和風細雨吧,或者還能柔能克鋼。如果不行,我真要對不起你老姐妹了,你說這是人做事的地方嗎?我要違約。”
  明玉歎息:“等我與老蒙談了再說。實在不行,我不攔你。但在位時候把事情做好。”
  “知道。就算不給你麵子,我還得給自己留點英名。”
  放下柳青的電話,接起溫瑋光的電話,溫瑋光在電話那頭聲音明顯有焦急的感覺。“蘇總,你們那裏怎麽回事?最近總是拖延交貨,影響我們生產進度。半個月啦,下麵人跟你們交涉三次都沒改變,我隻有直接找你要態度。”
  明玉吐出一口煙,道:“我如果說我心裏比你還急,你肯定會在心裏罵我是奸商。你應該已經聽到傳聞,我正在想方設法解決。還得謝謝你頂住下麵壓力,給我時間。”
  溫瑋光卻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你又在吸煙了?吸煙不好。”
  “這幾天心煩。”明玉說著,卻將才吸了一半的煙摁進煙灰缸。“你再給我幾天時間吧。行嗎?”
  “蒙總真的如傳說中說的那樣發熱昏了嗎?蘇總,朋友之間,你得告訴我實話,我可以有所準備。”
  “我晚上談話後,明天答複你。”
  “如果真如傳言,你還是出來吧,你也仁至義盡了。我這兒虛位以待。”
  “謝謝,知道有條後路等著我,我底氣十足。”
  “算了吧,我這條後路還不知道得排到第幾順位。不行就過來散散心吧,我們這兒城市小,但山區度假不錯。我誠心誠意地邀請你。”
  “謝謝。這個邀請絕對是第一順位。”
  石天冬晚上打烊後出來,到對麵賓館停車場取車。心中似乎是有什麽在召喚著他,他反常地驀然回首,看到賓館靠窗寬大沙發上,孤零零地坐著蘇明玉。石天冬一喜,心說怎麽會這麽巧。他拔腳就想進去找她,但又止步了。那天晚上,蘇明玉已經用語氣用肢體語言暗示過他,他們兩個人的地位身份,一個就是這璀璨高貴的五星級大酒店,一個卻是路邊小小門麵一家湯煲店,兩者可以隔路相望,但不得有其他妄想。
  於是石天冬就隔著透明的玻璃看著裏麵的蘇明玉。她還是一貫嚴謹的職業裝,黑色,石天冬似乎都沒看到過她穿休閑裝的樣子。沙發很矮,她的腿長長伸展著,膝蓋上放著一隻筆記本電腦,她非常認真地處理著電腦上的什麽,神情很是淡漠。但時不時地,她抬頭看看大門,眼睛裏滿是落寞。看來,她是在等著誰。石天冬雖然知道私窺別人是很不上路的一件事,可他忍不住,他想看看蘇明玉等的究竟是何許人也,誰能讓她挺晚時候依然如此耐心等候。
  而明玉自己心裏清楚,她的耐心已經到極限了。自她七點鍾坐到這張沙發上,每隔一個小時,蒙總給她一個電話,告訴她約見時間推遲,但推遲到何時,他又一再用後麵一個電話否定。明玉隱隱開始懷疑,蒙總今晚究竟有沒有會談的誠意。也同時慶幸,幸虧柳青沒來,否則他與蒙總關係雪上加霜。
  外麵石天冬依然戀戀不舍,不肯離去。索性退回到車上,坐在車裏,遠遠陪著蘇明玉等人。有製服筆挺的保安過來問詢,石天冬當然知道這與他的車子不入流有關。但他還是配合地指指裏麵孤寂而坐的蘇明玉,道一聲“我等她”。保安這才悻悻離去。
  裏麵明玉心急火燎,隻覺得時間慢如凝滯,似乎做了許多事情,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卻分明才走了五分鍾。她舉首看向門口的頻率越來越高,看的時間越來越長,可終是沒有蒙總的胖大身影。她不是柳青,她還是等。
  外麵的石天冬卻還嫌時間過得飛快,他雖然與蘇明玉隔著車子,隔著玻璃牆,可他的眼睛好,今天終於有機會可以靜靜地,不受打擾地看他喜歡的人。他看到蘇明玉坐久了的時候不時伸手捏捏頸部關節,似乎她的頸椎不是很好。石天冬心中一下湧出很多湯譜,從中甄選可以治療頸椎的幾種,決定以後有機會推薦給她。但是,她最近已經好幾天沒來店裏吃飯了,不知道是因為忙,還是有意回避?
  終於,石天冬看到蘇明玉在頻繁的低頭抬頭後,盈盈站了起來,她等的人到了。石天冬緊張地將頭探岀車窗,身不由己地也站了起來,不想脖子給撞了。但他不覺得了,兩隻眼睛隻是緊緊盯著裏麵。終於看到有個高大肥胖的人大踏步地衝蘇明玉走過來,走得非常之急,隔著玻璃牆,石天冬都似乎能聽到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息。這個人,石天冬認識,偶爾在電視報紙上看到過,這付身材實在有特點,令人過目不忘,他應該是蘇明玉的老板。想到蘇明玉等的是她的上司,石天冬心中一塊石頭“咚”地一聲落地。但他不急著走,他很想多一點地了解蘇明玉,所以想看看她如何對待老板。他看到她在她老板坐下後才落坐,顯然很是恭謹有禮。
  石天冬情人眼裏岀西施,他是不願也不會去想到,那可能是蘇明玉對老板的馬屁。
  裏麵的蒙總果然是“呼哧呼哧”的,坐到沙發上喘了會兒粗氣,才端起明玉給他斟的茶水一飲而盡。那是放涼了的菊花茶,沒有加糖,最適合他飲用。放下杯子,他看著給他續水的那隻手,點頭道:“我兒子從來不會想到給我倒好菊花茶等著,除非他想問我拿錢,會泡好濃濃的龍井茶想燙死我。”
  “這是柳青告訴我的。我對吃穿方麵沒什麽講究,不大看得出來蒙總喜歡吃什麽喝什麽。”
  明玉沒像別人一樣喜歡居功,但蒙總也並不以為意,隻問了一句:“江北呢?小子敢先走?”
  “江北有點事,沒法過來,不過該說的由我來說也一樣。不早,我長話短說吧……”
  蒙總大掌一揮,道:“是不是還是監理機製的事?這件事我兩個態度。一個是監理機製遲早得引入,希望你和江北的態度盡早由抵製轉為配合。二是凡事都有磨合期,監理機製才施行幾天?你們現在就提出反對為時過早,你們的情緒是多年習慣被打破後的反抗,不理智。你那裏還有你壓著,江北那裏不得了,江北第一個跳出來發難,下麵的還不都一個個跟著反?這件事沒有商量餘地,必須一竿子插到底,你和江北一定得配合。”
  明玉不慌不忙道:“早知道是這個答案,在第二份會議紀要被打回時候我已經料到。我想跟你談的是監理機製後已經出現的問題,與將會出現的問題。還有江北的心態。”
  “你說。”蒙總說著卻揮手叫服務員過來,要了一份炸土豆條,一份三明治。土豆條是給明玉的,三明治他自己吃,兩人相處久了,就跟明玉會提前給他叫了菊花茶放著讓他可以喝涼茶一樣,都知己知彼。
  “先說說我的江南公司。”明玉對自己公司的經營成竹在胸,都不用打開電腦,數著手指,便一二三四地向蒙總匯報主要問題。而蒙總,本來就銷售出身,真假好壞他一目了然,何況,他也不認為明玉會怎麽欺騙他。對於江北公司的情況,明玉是轉述,但那是經過她腦子之後的轉述,刪濾掉了一些柳青的氣話。
  石天冬在外麵看得出神,他很希望自己也能坐到蘇明玉身邊聽她滔滔不絕,或者,希望哪一天她也能對著他講那麽多的話。他非常相信蘇明玉能有今天不是偶然,肯定與她能力很有關係。看著她有時屈伸手指如神機妙算,有時一掌如刀將空氣一分為二,那份精明,那份果斷,又與前一陣在他湯煲店裏見的有所不同。與跟他說話時候的不同,更是不用再提。
  明玉不知道隔牆有眼,在前輩麵前,她反正實事求是,講完了便靜靜看著蒙總的反應,不作贅述。
  蒙總低頭無話,悶著頭啃他麵前的小小四塊三明治,其實不過是一口一個的小玩意兒。吃完才向明玉一伸手,“給我枝煙,我的被他們分完了。”
  明玉一掏,才想起她的也已經被吸完,隻得問服務生要了一包。這幾天香煙消耗量大增,以前兩天多一包,這幾天幾乎一天一包。自己都聞得到全身一股子焦油味。
  蒙總點上深深抽了一口,才道:“你說的這些,都在我預料範圍之內。我對你們的不適應期早有心理準備。你說說江北想怎麽樣。”
  明玉一聽蒙總如此輕描淡寫地一說,心中失望,她與江北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蒙總對未來一個月的損失有心理準備了嗎?我已經大致計算了一下數字,你請過目。”
  說著,明玉調出電腦上今天算了一下午的文件,放大字體後交給蒙總過目。肥胖的蒙總雖然彎腰看低矮茶幾上的電腦很費勁,但還是看得很仔細。邊看,邊提出問題,諸如這個數據是如何得出,那個數據如此估算是不是過於保守等。明玉暗想,看來蒙總並不是傳說的老糊塗了或者發熱昏了,但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考慮。
  蒙總看完,閉目沉思了會兒,道:“損失雖然巨大,但可以承受。尤其是你說的可能被鎏金奪去的市場,我對你有信心。你說說江北。”
  明玉聽了這話,再次失望。這又不是喊口號就能解決問題的年代了,信心有什麽用,信心能讓那個死板的監理機製活絡起來嗎?蒙總是不是老得開始教條了?她不得不反問:“蒙總不提對江北有信心,是不是準備放棄江北,將他往女朋友懷裏推了?其實江北不想放棄現在的工作,他對公司有感情,對你有感情。而且,江北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很在意可能會被人誤會為吃軟飯,他不肯去女友公司。”明玉很想對蒙總說:可是蒙總,你的那幫監理人員如果依然墨守成規地束縛江南江北公司上下人員的手腳,到時真的會出現你和江北都遺憾的局麵。但她素知蒙總的脾氣,吃軟不吃硬,這種話說出去,很可能會被蒙總視為威脅,效果反而走向反麵。
  蒙總沉吟了會兒,道:“你們兩個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們也是求好心切,急於維持原來的銷售霸主地位。但是,我不得不指出,你們看問題的眼光不夠長遠,你們隻看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忽略公司長遠發展的製度設立。你們沒法看到,公司因為製度不明確,內部辦事需要說好話看臉色,容易孳生各種利益小團體。目前已經出現如果一人造反,影響波及全公司的不良局麵。”
  明玉毫不猶豫地道:“這點我早有建議,我的江南公司一向奉行製度化,人員也是能上能下,沒有任人唯親現象。而且,對於銷售人員的監管製度,我一直沒有放鬆。不得不說,這回蒙總派下來的監理人員,與其說是監理整個銷售係統,不如說是監理我這個當頭的。但是我並不反對,對於我的監理,是很有必要的,一方麵是製度,另一方麵,我自己也可以從此更加大方做人,不用瞻前顧後怕人誤解。但是目前的監理製度管住了腳卻沒管住頭,搞得銷售行為舉步唯艱,我卻依然有大量空子可以徇私舞弊。我不想否認蒙總製度的合理性,但它確實不管用。”
  “你為什麽不早提出?”蒙總也沒客氣。
  “蒙總不給我和江北講話的機會,而這些話顯然是不適合在協調會上與那些監理人員講。”
  蒙總揮揮手,滿臉的不認同。“我總算明白為什麽這次監理製度的推行會這麽難,原來是因為你和江北兩個沒把監理人員放在眼裏。一個沒得到你們認同的監理機構,怎麽可能順利行使他們的職權?”
  明玉差點被口水嗆死,但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沒把監理人員提升至蒙總想要的高度。但問題是如果照著蒙總說的做了,那不成古老年代的書記廠長日月爭輝了嗎?“但是……”
  明玉才說兩個字,便被蒙總胖手一舉打斷,“沒有但是,監理製度非貫徹下去不可。江南,我知道你會想不通,這個不急,慢慢想,我給你時間。你進公司以來幾乎沒有休息時間,更沒有充電時間,你的有些想法已經跟不上現在經濟發展,我看你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小打小鬧的個體戶想法上,沒有大兵團作戰觀念。你應該接受一點新思想。我看好你,以後還會繼續重用你,我不會對你涸澤而漁,你應該接受培訓。我這裏有名額,本來我準備自己去,現在讓給你吧,明天我讓秘書送資料給你,後天你出發去北京培訓兩個月,順便把周邊地區好好玩個遍。等你學成回來,你繼續給我穩守最緊要部門。”
  明玉被蒙總一頓子的話打暈了。但還沒等她說話,蒙總又大手一擺,道:“後天開始讓江北接手江南公司日常管理事務。你太忙,可那家夥太閑才到處給我惹事。好了,我今天忙了一晚上,估計血壓又高了,我得立刻回家睡覺。你也早點回去休息。”說著,便真的雙手一撐起身走了。
  明玉目瞪口呆地看著蒙總,連“再見”都忘了說。蒙總走後,明玉幾乎是跌坐回沙發,想了好久,才非常悲涼地從蒙總的話裏麵得出一條結論,在蒙總的心目中,因為她和江北的阻撓,所以導致監理製度無法貫徹。如今蒙總借培訓名義把她調虎離山,讓江北管理兩家銷售公司以致沒精力沒時間與監理人員作對,蒙總的監理製度終將依照他的設定強力推行。
  對於柳青,他將獨攬銷售係統,這是重用,柳青當意氣風發,再無意氣用事的可能。而對於她蘇明玉,蒙總真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不會造反,所以杯酒釋兵權而無後顧之憂。蒙總一舉便搬走政策調整中的兩塊大石。誰說他發熱昏老糊塗了?他清醒得很,他對損失有心理準備,他不過是抓大放小,為的是一勞永逸。
  也難怪他,孫副總等這次差點鬧事的人,以前都是他從舊公司帶出來的親信,誰說親信不會造反?親信的造反才是最有殺傷力的。所以,蒙總才會在今天雷厲風行地推行製度。因為製度的約束優於道德親情的約束。
  可是……蒙總真會撿軟柿子捏啊。
  明玉呆坐半天,摸了摸口袋,沒煙,原來剛剛叫的一包煙給蒙總帶走了。她失望地抓著包,依然回不過氣,連牆外的石天冬都看出大事不妙。石天冬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進門安慰。但沒等他打開車門,明玉開始緩緩收拾東西,又呆了會兒,起身大步往外走。走幾步,被服務生攔住結帳。石天冬看到,這時候的蘇明玉已經恢複往常狀態,提起筆飛快簽了單,就走了出來。
  石天冬忙跳出車門迎上去,但低頭快走的蘇明玉直到快撞上他了,才醒悟到前路有人擋道。石天冬看著明玉強打出來的笑顏,一時說不出其他的話,愣是隻吐出幾個字,“我送你回家吧。”
  明玉正心事重重,都沒聽清楚石天冬在說什麽,隻隨口說了句:“啊,你下班了。”
  石天冬取出手機,打開給明玉看,“都快十二點了,我下班怎麽會這麽晚。我來這兒取車看見你,我送你回家吧,我看你精神不集中開車會出事。你放心。”
  明玉魂不守舍看了會兒石天冬的手機,等手機上的光消失了,才忽然回答一句:“我放心什麽?”
  石天冬頓時啞口無言。他心中是想讓明玉放心,雖然黑天黑地,但他不會做出侵犯明玉的事,而且也不會打蛇隨杆子上,送人家到家便想進人家閨房。原以為明玉這麽機靈的一聽就懂,沒想到她會提問,這話如果真回答出來,兩人就尷尬了。他隻覺得兩隻耳朵熱騰騰的,奇怪了,按說他也是個臉皮比較厚的人,怎麽見了這個蘇明玉就害羞如十七八黃須小兒了呢?期期艾艾了半天才顧左右而言他:“我車齡不短,幫你開車回家,不會損壞你的車。你今天心事太重,不適宜開車。”
  明玉心中隻覺得這個石天冬可以信任,拉開包便將車鑰匙交給他。交出車鑰匙的時候,不由暗想,明天去公司與柳青辦了移交,估計還得交出車鑰匙吧。明天之後,不知這車子屬於誰。她無奈地低頭笑了笑,心說先去培訓吧,也不知這次培訓是蒙總早就想好的,還是臨時起意讓她走,她反正領情。看樣子蒙總有點要她走的意思。她隻是不明白,她做得不錯的,蒙總為什麽會要她走?反抗監理就真的如此十惡不赦了?也或者是蒙總拿她這個目前最親信的人開刀,以殺雞儆猴?如果真的如此,蒙總心中總是歉疚,她領了培訓的情,算是兩下裏扯平吧,讓蒙總起碼心裏好過一點。那麽,等培訓回來,她自覺找理由辭職吧。
  石天冬看著蘇明玉悶著頭往馬路上走,不得不伸手拉住她胳膊,發現他手中蘇明玉的胳膊真是細得與她的身高不符,也與她的一雙肉手不符。“走錯地方了,那裏不是停車場。”
  雖然石天冬一拉就放手,明玉還是尷尬了一下,掩飾地笑道:“謝謝,很謝謝。”
  石天冬笑道:“謝什麽,你肯讓我送,我高興都來不及。”
  明玉唯唯諾諾,不肯應聲。卻想起給柳青電話打岔,因為知道柳青是個夜貓子,此時肯定不會睡覺。果然,柳青很快就接起電話。“蘇明玉?跟老蒙才談好?你們談了不少啊。”
  明玉苦笑:“總共才談了一個小時不到,大多時間都是我在恭候大駕。柳青啊,結果出來了……”
  “我過去找你吧。”
  “不用,電話說一下就行,我想早點休息了。蒙總讓我明天把江南公司暫時移交給你管理,我去北京接受高級管理人員培訓兩個月。我明天準備不過去公司了,蒙總秘書送培訓資料過來的話,你讓他送到我家,順便把車鑰匙拿回去給你。”
  “老蒙什麽意思?你等在家門口,我去找你。”
  “算了,別過來了,讓我腦子靜下來好好想想。而且你不方便過來,我有人送回家。”說這話時候不由心虛地看看石天冬,隻有利用他一下了。她現在腦子很亂,這時候如果見柳青的話,很可能將柳青的火氣撩撥起來,於事無補不說,可能更壞事。既然蒙總拿培訓做階梯讓她下台,她就安安靜靜地走吧,別挑得柳青一起為難蒙總。
  “男朋友?”
  “是。”答應的時候,明玉都不好意思看石天冬,石天冬此時正為她打開車門。
  “哦,算了。晚安。”
  “晚安。”明玉坐進車子,石天冬替她將車門關上,才繞到駕駛位。石天冬從明玉的電話中大致聽出發生了什麽,他又不笨,但是兩人交情不深,他不便打探,把她送回家才是第一要務。
  石天冬坐進封閉的車廂,明玉便聞到一股渾濁的廚房味道。平時都在飯店裏見麵,並不覺得。此刻來到狹窄的小環境裏,這股味道並不讓人愉快,何況明玉是個有點潔癖的人。但人家好心送她,她當然不會說,隻順手將車窗打開。
  石天冬問了明玉地址,便不再出聲,默默將車開了出去,他看得出蘇明玉不想人打擾。
  夜風清涼溫柔,但明玉隻覺得無力。她想與石天冬搭訕幾句,免得冷場,太對不起人家,可是提不起勁。腦子裏都是失望,為蒙總如此對待她而失望。但她不想埋怨什麽,更不會給蒙總難堪,唯一能做的,隻有靜靜離開一條路了。人是很健忘的,她培訓兩個月後回來,料想客戶和屬下都不會再記得她。所以她還是不見柳青了吧,等適當時候,柳青坐穩江南江北兩家公司了,再跟他談談她的打算。否則柳青要是血性與她共進退的話,公司的銷售將會崩潰。所以,她看來還真不能不去培訓,蒙總真是事事算得周到。
  但是,讓明玉沒料到的是,車到小區門口,卻見柳青的車子。她幾乎是想都沒想,就對石天冬道:“石老板,停車,請陪我一起下去見個人。”
  “叫我石天冬。”石天冬停車,出來幫呆裏麵等著他開門的明玉開門。從剛才明玉的通話裏,他好像聽出一點她想拿他作擋箭牌的意思。既然是她想要的,他就幫她,很簡單。
  這時柳青已經走出來,頭發淩亂,有點衣衫不整,但不掩他出眾的風華。明玉故作笑顏,道:“柳青,我會被你女友罵死。沒什麽大事,給我休息兩個月也好,我畢業後好像從沒好好休息過。”
  “少在黃連樹下唱高調了。老蒙究竟什麽意思。”柳青說話時候眯眼看看石天冬,認出這是那家小飯店的老板。這下心裏有點相信明玉與小老板的關係了。
  明玉知道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隻得強打精神,挺直腰杆,道:“柳青你幫我看住江南公司,等我兩個月後殺回來。我們中間隻要有一個在,就沒什麽大不了的。”
  柳青聽著這才有點放心,既然明玉會殺回來,那麽,小子們,等著,有你們好看。
  明玉不敢多說,怕在精明的柳青麵前露餡,隻得再借用石天冬,請他送她進去。柳青一見,便一笑離開,還以為這家夥終於開竅了。
  明玉估摸著柳青已走,等石天冬停好車,她就不等石天冬過來開門,跳下去等在外麵,等石天冬出來,將鑰匙遞給她,就道:“石老板多謝,今天你幫了我很大的忙。很晚,不請你喝茶。”
  石天冬看看路燈下的蘇明玉,總覺得她很柔弱,不由得溫言道:“心裏想什麽,別一個人背著,說出來也沒什麽。想開一點,回家早點睡。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來個電話說一聲。”
  明玉強打微笑,但剛才對柳青幾句話,已經耗盡她的真氣,她聽了石天冬的話隻會微笑點頭。但那笑,並不比哭好看。
  石天冬看著難過,讓他怎麽能放心離開。“晚上空氣很清爽,我陪你在小區裏麵走走?你可以什麽都不說,隻散步散心。”
  明玉閉上眼睛,身體微微晃了幾下,還是決定拒絕石天冬的好意,雖然她很想找個人在夜色中亂走,發散胸口積累的悶氣。但是,讓她如何敢輕易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她還是強笑著,道:“我上去了,你回吧。”便轉身走了。
  此刻,她危機重重,讓她還哪有精力應付石天冬?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石天冬要的是什麽,她還能看不出來?但是,她心力交瘁,此時哪有力氣打點自己,拿最美麗一麵呈現給追求者看?她並不想示弱於男人。而且,感情這東西,可信嗎?靠兩性衝動維持起來的感情,能比血緣親情持久或者美麗嗎?連據說孩子們必得的父母之愛尚且靠不住,明玉更不相信什麽男女之間的愛情有多可信。她現在沒精力去經營這種為生活錦上添花的小遊戲。

  十一
  明玉去了北京。蒙總打點得非常周到,機票,北京的賓館,還有送她去機場的車,熱烈得就像是歡送。
  很多電話問詢。他們閃閃爍爍地向明玉打聽真實原委,而明玉則是通過他們了解公司的亂如湯粥。但又一想,這些還了解來幹嗎?人家都已經不要她參與遊戲,她還自作多情幹什麽?她幹脆關了手機。到了北京,有柳青安排的客戶單位接機,也是非常周到,反而讓一貫獨行俠一般的明玉頗不適應。
  溫瑋光聞訊非常吃驚,直說找機會到北京看明玉。明玉隻會苦笑。人啊,太接近了,反而容易受傷害。而君子般淡淡之交,反而有些時候能夠守望相助。終究還是別指望有什麽感情有什麽依靠的好,否則,總有天後悔莫及。
  明玉前腳離開這個城市,明哲後腳攜妻帶子來到這個城市。這是個周六的早晨。
  他們特意選這個日子,讓他們可以探望一下父親,明哲可以帶吳非給他母親上墳。吳非不放心明哲一個人回國,非得請岀年假過來幫著明哲安頓了才能放心。所幸,他們來前賣掉了明哲當年比較燒包時候買的SUV,反正以後明哲回去也未必會用得到它,放著隻有折舊。所以他們現在手頭略微寬裕。
  與大多數回國探親的人一樣,明哲一行一回國便享受到親人無微不至的關懷。吳非的弟弟特意等在機場,在姐姐一行上去明成的車子之前與姐姐可以共敘幾分鍾的天倫。吳非沒想到弟弟會來,隻能把手中又累又困哭得聲嘶力竭的寶寶交給明哲,與弟弟說了幾句。可是事出倉促,她帶來的禮物沒法開箱交給弟弟,很是尷尬,覺得對不起弟弟興師動眾過來機場迎候的盛情。
  蘇大強非要跟著明成一起來上海迎接兒子。可真見了明哲,他又保持一貫地沒有話說,隻在旁邊搓著手“嘿嘿”地笑。對於第一次見麵的他的第一個第三代,他看了都不敢接近,怕哭叫不停的小孩子會傷在他手裏。吳非自然也是不肯將孩子交給公公去抱,尤其是她早就知道蘇大強手上生有灰指甲。當年蘇家兩老去美國他們家的時候,即使公公客氣幫她洗碗,她都要回頭等他們睡下後悄悄將碗重洗。她怎敢讓公公的灰指甲碰到寶寶嬌嫩不設防的皮膚。
  上了車後,寶寶依然時不時地哭叫,不哭的時候就閉著眼睛養精蓄銳。如果有誰在她睡覺時候說話,她便睜開眼睛繼續哭。搞得整輛車子的大人沒一個敢說話。本來大家準備先到明成家吃個中飯說幾句話,再去明成給明哲訂的賓館房間,現在隻有先把吳非母子放賓館裏睡覺,明哲跟著明成他們回家。
  明成家裏,朱麗早指揮著鍾點工打掃岀房子,花瓶裏插上春天裏自然開放的花。一大束最普通的嫩黃劍蘭插在陽台旁的水晶玻璃直身瓶裏,居然也非常好看。一束小小薔薇花球插在圓圓的彩陶罐裏,也是相映成輝。公公入住後,她既因為工作忙,又因為回家的吸引力不是最大,不知不覺加班時間大增,這等布置家居的愛好好久不曾拿出來操練。今天去小區附近花店,老板都說快不認識她。
  但是,她能不操心工作嗎?記帳後發覺,明成這個月的收入大減。問他原因,他說因為母喪,因為要照顧父親,所以得罪了最大客戶,業務提成大大降低。一家收入重心極度偏向朱麗。可是,上月的電費單子卻是令人吃驚,還有其他零碎支出,比如公公急診,房子月供之類,而且,他們還計劃每月存下一筆錢為公公換房用。又不曾想雪上加霜,朱麗的手機給偷了,不得不買一隻新的。她雖然有精打細算地考慮,可到了手機店一圈逛下來,還是買了最心水的,自然也是相對比較貴的。於是,未到月底,手頭現金已經亮岀紅燈,若再不拘起手腳,本月準備用於儲蓄換房的數字將被挪用。可朱麗與明成都大手大腳慣了,明成不會因此退回家自己做飯吃,朱麗休息下來還是會去花店買幾束花裝飾房間,養成多年的生活習慣豈是那麽容易打破。
  朱麗隻有加班工作,以增加收入來維持家庭收支平衡。但朱麗當然不會忘記催促明成收起懶筋,好好尋找業務機會。以前,這等督促明成使勁加油的工作都是蘇母暗暗在做,現在換成了朱麗,朱麗偶爾會想,怎麽她就不用別人督促?明成為什麽就可以像個沒責任心的小孩?但據說丈夫都是需要妻子好好教導成材的,每個成功男人的身後都有一個女人撐著,朱麗便隔三岔五地抓住明成好好詢問他的工作進展,搞得明成覺得挺沒麵子,可也不得不為了有內容可以匯報,而加油工作。但時不時地,明成要埋怨朱麗一句,說她太爭勝好強,太追求完美。
  但朱麗並不覺得追求完美有什麽錯,她有這能力有這財力,為什麽不可以追求相應的享受?而且,她是個愛麵子的人,就如今天,大哥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她家,但她還是盡力將自己的家布置得美麗精致,就如同她平日裏嚴謹地護理她美麗的臉一樣。
  客人終於到來。明哲此次因為工作有了著落,雖然一路辛苦,但臉上沒了上回奔喪時候的陰鬱恍惚,整個人神清氣朗,與開朗隨和的明成站在一起,一時瑜亮。
  當然,中飯還是在外麵吃。蘇大強已經跟著習慣了下館子,走進飯店不再縮手縮腳,但看見服務生們看他的時候,他還是客氣地陪笑。明成與朱麗早就看得習慣,明哲卻恨不得揪直父親那看似總在打躬作揖的背脊。
  坐下點菜罷,明哲便轉入正題。“明成朱麗,這回幸虧有你們兩個支撐著這個家,謝謝你們。”
  朱麗聽著微笑,明成立刻道:“大哥怎麽謝我們來?我們都是蘇家人,多做一些有什麽?”
  明哲笑道:“前陣子我工作沒著落時候,與吳非說起家裏的事,都說幸好家裏有你們。但不能總辛苦你們。本來想拉明玉一起再來商量一下爸的事,前天明玉來郵件說她去北京培訓,讓我們討論後知會她一下就行。我與吳非商量了一下,有個方案,也想聽聽你們的意見。主要是聽聽爸願不願意。”
  明成與朱麗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那次與明玉的討論,那次的討論結果,他們已經發郵件給大哥,不過討論的過程沒說。但看來大哥不肯置身事外。明成不由問道:“大哥是想把爸接到上海去?”
  明哲忙道:“我在上海暫時住公司提供的公寓,比較小,而且不是長期住,經常需要回去美國。爸住過去不實際。以前爸媽在家,都是你和朱麗在照料,我們最多隻有一個電話。你們做了很多,讓我們在國外沒有後顧之憂。不過暫時這種局麵還不會變化,明成朱麗,主要還是靠你們照顧爸,明玉……先不考慮明玉。我和吳非商量了一下,爸一直住在你們家不是辦法,考慮到爸還不是很老,我們想,爸自己住,請個保姆照料,應該比較合適。”
  蘇大強立刻插話:“我不能一個人回去住,我害怕。”
  明哲道:“這話你早跟我們說了,我們能放你一個人回去害怕嗎?我們想由我們出錢給爸換所大一點的房子,保姆可以有地方住,我們偶爾回來也可以住家裏。我帶來五千美元,往後每個月拿來三千美元,但還是得請你們倆出力幫爸買下房子,按揭可以嗎?保姆的費用也由我來。爸你看這樣行不行?明成朱麗你們呢?”這話說出來,明哲感覺前一陣因為失業而拒絕父親簽證去美的那份內疚心事終於可以放下。
  當誘惑擺在麵前,而且這誘惑又正是眼下麵臨的最大困難的唯一解決辦法,有幾人能抵禦誘惑的魅惑?朱麗心中翻江倒海地思想鬥爭,明成心中一樣翻江倒海。反而是蘇大強毫不猶豫地反對:“老年人還是跟著兒女住比較好,互相有個照料,從來大家都這麽在說在做。”
  明哲沒想到第一個反對的是父親,他還以為父親也應該會喜歡獨自去住,因為前一陣與父親打電話的時候,父親總是抱怨在明成家住著這也不慣那也不慣,簡直是恨不得卷包就走,可又無處可去。怎麽這會兒父親反而不想走了?他又不便搬出父親在電話裏的抱怨與父親解釋,免得明成朱麗聽了多心,隻能另尋途徑。這話他做大兒子的不說,料想明成與朱麗兩個當事人都不便跟這個糊塗爹說出口。“爸,你年紀大了,該好好享受生活了。跟兒女住一起,吃穿住行都沒自己住著方便。我們年輕人晚睡晚起,你早睡早起,大家都拘束,都沒法休息得好。明成他們工作忙,沒時間回家燒菜燒飯,他們能外麵隨便吃點了事,你的老胃吃得消嗎?還有很多觀念方麵的不同等等問題,住在一起大家都不舒服。你現在身體健康,自己住著難道不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怎麽安排時間就怎麽安排,多自由。再給你請個保姆照顧你,你獨自享福有什麽不好?”
  明哲簡直說出了明成朱麗的心裏話,兩人也心裏清楚明哲真心明白體諒他們兩個照料老人的辛苦,而不是光在嘴巴上說說你們辛苦了之類的話,不由得在一邊連連點頭稱是。但蘇大強還是有意見,“可是現在報紙上說有很多惡保姆的,請一個保姆進門等於請小偷進門,丟性命的人都有。”
  明成忍不住道:“爸,你還有兒子幫你盯著呢。天下總歸是好人多,你怕什麽?保姆我會幫你找,一直找到你滿意為止。”明成雖然沒有怨言地與老爸同住,沒辦法,誰讓他是爸的兒子呢?但同住確實如大哥所說,非常不方便,大家都沒自由。如果一直都是大家同住倒也罷了,問題是原本都是自由慣了的鳥,忽然關在籠子裏處處拘謹,怎麽可能適應?既然大哥說出來了,他當然舉手讚成。
  明哲笑道:“爸,你看明成都會替你扛著的,你別擔心。那就這麽定吧。一步到位買有三間臥室的房子,最好是能立刻搬進去住的二手房,省得你們還得為裝修操心。明成你去打聽一下政策,以爸的名義能不能辦理按揭?一次性拿出所有的錢,我有點力不從心。那間一室一廳的老房子先放一放,等買下新房了再說。”明哲估計老爸肯定還會提出反對意見,他不能再讓老爸繼續了,否則沒完沒了。他們是照道理說話,而老爸則是惘顧他自己感受,照老規矩說話,兩下裏怎麽能說得到一起?明哲開始理解媽為什麽以前總不給老爸發言權,因為爸說的東西都不是他自己真心想要的,更別說是涉及到旁人的。行使民主有時也得考慮一下麵對的是誰。
  明成剛回了個“行,我去……”,腿上便著了一腳,顯然是來自朱麗。明成略一停滯,立刻醒悟,忙改了話頭,“大哥,買房子的錢,我們一起岀吧。其他我都會辦好。”朱麗在旁邊一聽,不由輕輕“嗚”了一聲,心裏滿是失望。明成忙看了朱麗一下,但沒怎麽看出她臉上有什麽不滿。
  明哲聽了笑道:“以往我不在家,爸媽都是靠你們兩個照料看顧著,你們從無怨言,這回也讓我來盡點力。你們出力我來出錢,但跑腿的事還是需要明成來做。再說給爸買的新房裏還有我回來要住的房間,難道也要你們拿錢出來?明成你不用與我爭,回頭你開始找房子,找到了就通知我付錢。不夠的話,我會問明玉先借一些。”
  明成想著也對,大哥說得合情合理。所以他不再看向朱麗,笑道:“這樣吧,大哥,我們本來也存著給爸換大房子的打算,已經開始存錢。既然大哥也有這想法,那我們一起來吧,我能岀多少就岀多少,一點不出我心裏會內疚。”明成一言既出,朱麗終於忍不住一個白眼飛了過去,他這是什麽話啊,他難道忘記了拿著父母親的十二萬塊,和後麵陸續“借”的幾萬塊錢了嗎?他臉皮夠厚。但此時蘇家人一起討論蘇家事,她好像不方便插嘴,而且,插嘴的話,她怎麽說呢?把事實透露給明哲?她暫時沒這個膽量。
  明哲上回來的時候從父親嘴裏聽到明成沒有積蓄,吃光用光,有時還問父母拿錢,本來就沒指望明成能為父親換房出力,沒想到現在明成也會存錢給父親買房,看來,明成也成熟了。他不由扭頭高興地對父親道:“爸,你看,你的兒女們都很不錯,你晚年好好享福。”
  蘇大強沒敢掉以輕心,買房子的錢、保姆的好壞,哪是說好就好的?但兒子們既然這麽決定了,他隻有答應,可他殊無歡顏,反而沉重。離了明成家,他往後一個人可怎麽過。
  但明成還是問了一句:“明玉肯借錢給你嗎?嗬,我還是先打聽了二手房政策再說。”
  “先這麽打算。”明哲道,“明玉是我們的小妹,以後不能再讓她遊離於蘇家之外。我會慢慢找她談話。”
  明成忽然心虛,但還沒等他說話,他的手機響起。是他上司,一個四十來歲的精明女子周經理。
  “小蘇你還睡懶覺呢,快點過來,我們跟沈廠長吃飯,正商量合作的事。好事。”
  明成笑道:“周經理有偏見吧,我都從上海接了大哥回來。我大哥從美國來,我們正吃飯,我就不過來了。對了,我們跟沈廠長有什麽合作的事嗎?”
  “你來就知道了,不來我也懶得說。我們部門就你不來,我們過時不候。”
  周經理雖然說話時候笑嘻嘻的,但明成知道她說不候就是不候,往往幹脆得讓人吐血。明成隻得陪笑道:“周經理不要這樣嘛,我吃完飯就到。你就悄悄透露一下,究竟是什麽好事。”
  周經理笑嘻嘻地道:“對你小蘇我總是硬不下心腸。告訴你吧,沈廠長把他工廠旁邊的廠房吃下來了,聽說是現成的廠房,我們今天下午就去看看。他有意上新生產線,設備早已經定下,但資金不夠,一直沒法取來安裝,這才想與我們合作。我提出我們就私人合作吧,以後產品歸我們包銷。你們一起過來跟沈廠長談,人多力量大,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我們一起剝老沈的皮。你看,我吃肉時候總不會忘記你們幾個。”
  明成連忙道:“那還用說,周經理一向是最照顧我們兄弟們的。好,我一定趕著過來。”
  放下電話,明成心中高興,臉上的笑容怎麽都掩飾不住。這個沈廠長他有接觸,農民一樣挺老實本份一個人,一向都是周經理自己在拿他的貨,已經打了好幾年交道。估計如果不是生產線價格太高的話,周經理肯定自己獨吞這麽肥的好肉,她才不是大公無私的人。但既然她吞不下,隻有做個好事,部門裏麵熟人一起分享,好過與別的不知根底的人合作。現成的廠房,現成的技術,現成的管理人員,還有現成的銷路保證,從目前的市道看,這簡直是現成的賺錢機會。
  朱麗旁邊聽見問了一句:“什麽事?那麽要緊?”
  明成笑道:“周經理想整個部門幾個人私下湊錢投資老沈廠裏的一條新生產線,讓我們一起過去商量。”
  朱麗奇道:“這等好事,周經理怎麽不自己獨吞?”
  “她可能一個人吃不下,年初她才現款買下一套房子。”周經理的家底,明成不能說全知道,也可以說知道個七七八八。
  “我們更吃不下。”朱麗微喟,看起來存些錢還是有必要的,現在到哪兒都需要錢。怎麽以前沒留意到存錢的重要性呢?難道以前不需要這麽用錢?
  明哲聽見了跟明成道:“明成,既然是正經事,你就過去吧,別耽誤了。我們自家人,不用拘禮。”
  明成略微猶豫,這畢竟是大哥從遙遠的美國過來後的第一頓家宴,走了好像很不好。但是,那邊的談判是如此誘人,而他現在正急於尋找著賺錢機會。這是朱麗輕聲道:“你去吧,大哥說了,別耽誤事。晚上趕回來陪大哥,晚上大嫂也該醒了,大家再聚。”
  明成這才與大哥與父親道了別,先行離去。
  明哲吃了飯直接回賓館。打開門,裏麵靜悄悄暗沉沉的,隻有空調通風的聲音回旋在空間裏,而母女倆各自睡在床上。但等明哲輕輕走進脫下衣服掛上,再岀來,吳非已經翻身張開眼睛看向他。他不由想起以前他們倆打趣時候說的話,有了寶寶後,吳非就成了母老虎,寶寶身邊略有風吹草動,吳非立刻一躍而起亮岀爪牙。
  明哲輕輕走到遠離寶寶的那一側,坐到吳非床頭邊地毯上,吳非也移過來麵對明哲,聽明哲悄聲說起在飯桌上的討論。吳非聽著聽著,終於忍不住問:“你說的是每月三千美金還是三千人民幣?你確定?我們當初討論的不是兩千美金嗎?”
  明哲有點心虛地看著吳非笑道:“我忽然心疼起爸的老房子來,想把那套一室一廳先放放,以後再說。我想我在國內時候節約一些,盡快將房款付清了。”
  吳非看著明哲,心頭一股火焰騰騰燃起,“你的工資,扣去雜七雜八的稅,再扣去你在國內的開支和給你爸的保姆費,留給我們母女的是多少?不到一千。我一個人在美國帶著寶寶肯定費勁,支撐不住時候請我媽過來照顧,靠我的工資加你給的不到一千,怎麽夠應付?天哪,你還要我辭職了跟你回國呢,我若是辭職,我們不得喝西北風?”
  明哲道:“非非,你別心急,這隻是暫時,兩年不到可以付清全部款項。而且我考慮的是全部用我們的錢,房子寫我們名字,雖然是讓我爸住著,可這也算是投資不是?”
  吳非冷靜地道:“明哲,你喜歡充好漢,相信你今天中飯時候大方說出你負擔房子費用那一刻,你一定很爽,一洗前陣因為失業不得不拒絕父親去美的尷尬。不錯,你是大哥,應該多承擔一些責任。但是,你現在所做是拿我們小家陷入溫飽困境來換取你父親中等偏上的生活層次。現在你的弟妹們哪個生活不是處於中上或者上層的?而我們,才開始起步進入中產。我們出於種種考慮為你父親提供優裕生活環境,但你不能犧牲我們母女啊,你何苦打腫臉充胖子?誰不知道我們在國外不過是個打工?”
  明哲被吳非數落得非常尷尬,不由自主地避開臉去,想起身坐到凳子上,但動了動屁股,終於還是沒挪窩。“非非,我怎麽會犧牲你們母女來充胖子呢?實在是明成不爭氣,我隻有我們這邊咬緊牙關了。這樣吧,我問明玉借點錢,到時我慢慢還她。”
  “這話更離譜了,你爸媽當初都沒出錢供明玉上大學,這會兒養老倒想到她了?換我做明玉,連你這糊塗大哥一並子罵了。還有個問題,你讓明成幫你看房買房,明成可靠嗎?他連自己賺那麽多都不夠花,還得時常刮爹媽的養老金,他能精打細算著用你的錢?萬一給你找個豪華地段的高價房,不說我們苦不出頭,未來物業費都咬死你。我說,我們別要什麽麵子,還是維持原來的討論,把你爸媽的老房子賣了,差不多地段買個兩室一廳,保姆來了方便住,我們自己過來住賓館行了。房產也不要簽進去我們的名字,就算送給你父親。這兒的房產,即使投資了,我們以後也不會來住。最要緊的是,你必須自己操作買房。錢交給你們家明玉,我放心,一個女人赤手空拳打下高層地位,有她本事,她做事不會離譜。交給明成,我堅決反對。”
  明哲終於受不了,起身走開幾步,但礙於寶寶好不容易睡著,不得不又走回來,但沒坐下,彎腰輕道:“我都已經跟明成談好了,難道你要我做出爾反爾的小人?買房子的事,明成幫我們找,我也會在網上看價錢看地段,又不會撒手全交給他,你怎麽這麽小氣。”
  “咦,這話說的,怎麽成我小氣了?我攤著手問別人拿錢才是大方?你倒是給我算算……”吳非說得激動,不知不覺聲音就高了,旁邊床傳來寶寶“嗯嗯”的響聲,吳非立刻刹車,連舞起的手都凝固在半空不動了。等了好久,見寶寶舞動幾下小手又安睡了,她才放心,但已經沒了鬥誌,懶洋洋地道:“家裏大宗花費原來都是你在操作,你自己最清楚家裏每月雷打不動的開銷是多少。寶寶日長夜長,每季都需要買新衣服,我們還都得吃喝拉撒,你就生生良心讓我們母女過得稍微寬裕一些吧,別總讓我們掙紮在溫飽線上。”說完便拉上毛毯繼續睡覺,不想再與明哲爭辯。他要麵子,她難道就肯拉下麵子與他爭吵?
  明哲看著吳非留給他的背影,心中生氣,他難道不是為著這個家嗎?他將喉管間的氣流壓抑再壓抑,換成涓涓細流輕聲而出:“我還不是想著長痛不如短痛,快點結束父親的房貸,我們自己可以全心全意過生活。我們辛苦一兩年,很快就會到頭。”
  “有的窟窿是沒底的,比如今天的事,如果換成我爸媽,我們一說出來肯定就遭他們否認。自己有手有腳有退休金年紀又不大,兒女又才剛成家立業生活不容易,為什麽事事都靠兒女身上?今天是買房子,明天還指不定有什麽呢,誰知道。我本來還以為今天討論大家總會有句客氣話,伸一把援手,好嘛,原來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吳非說話時候都不肯轉身。
  明哲忙道:“我爸不能跟你爸媽比,我爸一向都不能獨立,有什麽辦法?年紀這麽大了,還能訓練得出來?而且明成也說他想分擔,但他不是沒積蓄嗎?”
  “誰有積蓄了?誰不是牙縫子裏省出來的?我們能省明成不能省?他們經濟又不差。本來還以為一室一廳換兩室一廳,我們最多拿出十來萬的事,你倒好,獅子大開口一下來個四五十萬。我反對,堅決反對。這件事,原則問題,關係到我們的溫飽,你不肯說,我會跟你弟妹們說。”
  明哲急道:“你不能跟他們說。”
  “為什麽不能?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誰也別想降低寶寶的生活質量。”吳非的話雖輕,但擲地有聲。
  明哲無奈,長歎一聲,坐到窗戶邊的椅子上,半天才說了一句:“你逼著我去出爾反爾。”
  吳非不肯示弱:“是你逼著我逼你。”
  兩人都陷入沉默,知道再吵下去隻會拉長火線,將問題擴大化。
  明成晚飯還是沒回來,晚飯是朱麗帶了公公去明哲他們住的賓館吃的。朱麗很喜歡寶寶,奇怪的是寶寶也喜歡她,一大一小都顧不得吃飯,絮絮叨叨地說話。吳非雖然因為明哲買房的事而對明成起反感,但見朱麗這麽喜歡寶寶,她立刻對朱麗刮目相看。席間她問朱麗這麽喜歡孩子,為什麽不自己養一個。朱麗感歎說工作緊張,天天幹不完的活,又不甘落後,隻有將生孩子的事擱置。兩人說起來還挺有同感。反而吳非對明哲是淡淡的。
  但朱麗心中並不快樂,她的笑隻在臉上,對著寶寶而笑,她心裏隻想到中飯時候明成的再一次推卸責任。猶如愧對明玉一樣,她現在又愧對明哲夫婦了。
  飯桌上,吳非閑閑地問起國內的所得稅,然後又閑閑地將美國的個人所得稅詳詳細細告訴朱麗。朱麗最先聽著有趣,還職業性地多問了幾句,但很快,她將吳非閑閑透露的明哲夫婦的收入心算一遍之後,聯想到今天中午明哲提出的購房方案。如果減去這筆支出,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費折算成人民幣,不是與她和明成一個月的花銷差不多持平了嗎?而他們是在美國花錢啊,還兩地分居。可是他們卻拿出全部的錢給公公換大房子。他們不知,他們為誰辛苦為誰忙,他們在為明成填補對父母的虧欠。
  一向好強的朱麗沉默了,除了與寶寶玩,她後來幾乎沒說幾句話。反而是蘇大強高興得很,引經據典地評論吳非給寶寶起的名字。蘇大強說話口無遮攔,好好壞壞一起說。吳非維持著微笑,但反感地不予置評。在明哲的圓場下,一頓飯終於不尷不尬地結束。
  朱麗悶悶不樂地回家,到得家中給明成打電話,他們卻在花天酒地地吃飯。她隻得取出一本書躺床上看。以前她會躺到陽台臥榻上就著一盞昏黃台燈看書,看書累了,就往窗外看一眼小區庭院的燈光。可現在家中另有男子,她不便放肆。唉,在家都不能放肆。
  明成回來時候微微有點酒氣,他這點挺好,外麵即使應酬,也不會喝多了酒,更不會吸煙,回家到浴缸裏浸一下,全身恢複清爽。他進洗手間洗漱了出來,貓到朱麗身邊,興奮地道:“你知道我們今天一行做了多少事。先去沈廠長工廠看場地,果然已經具備所有基礎配套,什麽都是現成的。周經理這個老狐狸還不放心,追著老沈打開保險櫃看了所有文件才罷休。然後老沈帶我們去隔壁市的設備生產廠。他們的設備都已經造好了,看見老沈就罵他還不拿錢過來取貨,老沈低頭哈腰請了一頓晚飯。你打電話時候,我們正一桌吃飯呢。然後,我們回市裏一起商量合作辦法。現在基本上這麽定下來,房屋和水電配套都是沈廠長已有的,設備費用我們六個岀,周經理岀大頭,百分之五十,我們下麵的每個人岀百分之十。利潤分配,老沈拿百分之二十,我們六個拿百分之八十,那個八十,我們六個再按出資比例分配。我們不怕老沈不分配利潤,他的產品都拿來出口,出口都是我們抓在手裏,他沒有滑頭可耍。剛才,就剛才,我們和老沈簽下意向,明天等周經理把意向給她的律師朋友過目了,我們再簽合同。”
  朱麗這個專業人士一句話便直奔本質,“第一筆投入的時間和數量是多少?有沒有追加投入的可能?年回報是多少?我們短期內可以拿出三萬塊錢,再多的就沒有了。”
  明成笑道:“一說到投入支出,你這職業病就犯了,最近你犯職業病的機會特別多。我拿出百分之十,是二十六萬。大家都說家裏的錢又不是拿麻袋捆著塞床底,都要求給兩周時間籌備。我們自己能拿出來的現金是三萬吧?別的要麽去借借,我明天就開始打電話。不行的話,我把車賣了,這種裝飾的車也有十萬多。”
  朱麗忽然想到,這事,如果明成的媽還沒去世,會不會把僅有的一室一廳當了,支持兒子的投資?想到這個,她不由得心中一陣無力,看明成說得多輕易啊,二十六萬,哪那麽容易借到?又不是問他媽去借。“明成,多大腦袋戴多大帽子,投資的事算了吧。我們還是存錢給爸把房子換了,別讓你大哥出錢。他們在國外不過是拿工資過日子,拿點錢出來不容易。”
  明成笑道:“你別兩眼隻盯著眼前,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去還爸媽的錢。我這不是在大力尋找發財的機會嗎?有投資才有產出,否則單純靠從工資裏麵省,省到什麽時候。我不能看著你吃苦啊。”
  朱麗搖頭道:“明成你算算,我經手審計的大多數企業,除了壟斷行業的,投入產出比都維持在正常高度,尤其是工廠的利潤都不是很高。大家都是靠著細水長流辛辛苦苦賺錢。你拿著不高的回報,又要付給借給你錢人的高額利息,留下給你的還有多少?如果我們自己手頭有閑錢,那投資你說的生產線是不錯的一件事,總比存銀行,還得給國家扣除百分之二十利息強。但我們現在手頭沒錢,而且當務之急應該是還給你爸房子,拖著人家的錢不還是很不好受的一件事。你說起你可以把車子賣了,我倒是想到了,不如把你車子賣了,也差不多夠給你爸換兩室一廳。你早點換好,省得要你大哥出錢,否則以後隻要明玉一句話,我們還有臉出去見人?這輛車子我們也玩得該膩了,正好過幾個月我們存錢下來換新的。你說呢?”
  明成聽了,臉上的表情僵了好久,才又笑道:“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區別了。男人喜歡以進攻作為積極的防守,女人喜歡消極地防守。”
  “少打岔,這話你跟你家明玉去說,人家非打你一個大嘴巴。這跟女人男人有什麽關係?你明天就跟周經理說,你的錢都吃光用光了,沒錢投資,請她另尋高明。再多多道歉,表示你的誠意。弄不好周經理還高興呢,這百分之十也可以給她吞了。別怕沒麵子,大家都拿一樣的收入,都知道根底。我們還是把車賣了給你爸換好房子是正經。”
  明成看了朱麗會兒,心中不快,怎麽朱麗現在這麽小家子氣,做事隻會拿手中的錢盤算。而且他怎麽是為了麵子呢?真為了麵子,他也不會想到賣車了,都需要賣車籌錢,他已經夠豁出去了。他不肯聽朱麗的,但也不便去否認她的話,免得這麽晚了大家還鬧不快,隻不痛不癢地道:“這樣吧,我明天問問沈廠長,新設備上馬之後,會怎麽產生利潤。回頭再和周經理他們商量一下。周經理他們也都精著呢,不肯做虧本生意。”
  朱麗聽得出明成陽奉陰違,但她不是妥協的人,抓住想慢慢滑下去睡覺的明成道:“明成,你別睡,你聽我說完。我認了吧,我是好麵子的人。我們一天不還你爸媽的錢,我一天抬不起頭來做人。今天中飯你大哥勒著自家褲腰帶說要給你爸供房的時候,我真是無地自容了,希望你跳出來自己承認拿了你爸媽的錢,你會設法把爸的房子問題解決。我們即使不承認,但我們走快一步把事情解決了也行啊,起碼我們表明態度了。我們不能再拖了。既然你肯賣你的寶貝車,我們就開始看房給你爸買吧,早一天是一天,我們也可以正常做人。”
  朱麗一邊說,一邊推著明成不讓他睡。明成被她念得煩死,終於粗了聲音,“朱麗,我從一大早接大哥回來到現在,都開了一天車了,你讓我休息好不好?你再不讓我睡,我會過勞死。”
  朱麗聽了不由一愣,隻得放手。兩人一時都想到了蘇母。換作以前,遇到這種大事,明成之前就已經給他媽打電話商量了,他媽肯定會有個旗幟鮮明的意見。那樣的話,他,朱麗,母親三個人一人一張票,2:1或者1:2,幹淨利落,哪用得著像今天一樣,1:1處於膠著狀態?而朱麗想到,以前這種時候,她隻要打個電話給婆婆表示對明成的不滿,明成第二天早乖乖換了腦子,哪像現在冥頑不化?
  兩人到今天才隱約體會到,蘇母在他們兩人中間的重要位置。

  十二
  明玉雖然隻是本省重點大學出身,但因為學的是經濟管理,所以在培訓課堂上始終可以保證歹毒的鑒別能力,從頭到尾地清醒,沒有被講台上教授天花亂墜的課程電倒,花了那麽大價錢,她除了深刻重溫一遍大學教材外,最感興趣的還是教授吹噓的參與國家某某決策製定之類的過程。起碼,這些吹噓還有點實際內容在裏麵。
  明玉反而對班上的二十幾個同學感興趣。同學們非正總即副總,個個都是三四十幾歲的男性精英,大多挺著標誌性的啤酒肚。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大家都是久經沙場的人,說到管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大家最先還有點正襟危坐,不敢在教授麵前太過放肆,但漸漸的都聽出了門道。這些人大多老奸巨猾,不大會在課堂上舉手反駁,搞得教授下不了台,也或許教授們都是吃這碗飯的,會得引經據典用大量國際實例來駁斥他們抱殘守缺的國內頑固思想,搞得沒理論駁斥回去的自己下不了台。但課間時候都活躍了,做管理的哪個不是口才上的好手?於是七嘴八舌地就自己管理經驗,對課堂上的內容展開討論。這些討論,都是思想的碰撞,智慧的閃光,全班二十幾個人沒一個肯落後的,踴躍地從課間討論到課後,從課後討論到飯桌,於是這幫人每天吃飯就在學校餐廳包兩大桌。明玉在其中受益匪淺。
  但大家都是做事的人,吃完飯便各自回去傳真電郵電話地處理白天上課耽誤的工作,大約隻有明玉是沒事做的,但她又是個閑不住的。她隻在王府井逛了一次,然後便每天晚上鑽在賓館裏,也不開電視,就斜躺在四個枕頭上,仔細就大家討論的內容琢磨自己以前工作中的不足。
  柳青接手了明玉的工作,雖然兩人的工作有很多共同點,但兩人業務的覆蓋麵一南一北,沒有任何交集。遇到手下拿著單子上來審批的時候,柳青沒有二話,拔出電話就給明玉要她立刻答複。第二天的時候,柳青幹脆把需要審批的單子掃描打包發送到明玉的電子郵箱,他振振有辭的理論是,“我答應你堅守三個月,我還替你挑了重擔,所以你也別想打滑溜走,大家同甘共苦,你的事情還是你自己扛著。”明玉無話可說,上課回來第一件事隻有先打開電腦處理工作。
  但畢竟柳青承攬了江南公司的大部分事務,用柳青的話來說,他現在焦頭爛額,沒有風流的時間。明玉當然清楚這其中有表功的成分,但又能體會柳青的忙碌。鎏金公司地處江南,業務也主攻江南,她在的時候已經為此到處查漏補缺,料想柳青也不可能肯讓出那一大部分市場給鎏金。明玉雖然幫忙,但畢竟幫不了全部,她閑下來,便有時間冷眼旁觀自己原來做的那一大攤子。
  周四時候,柳青再次江湖告急。“蘇明玉,鎏金那幫孫子欺負到我地盤上來,昨天跟客戶吃飯,他們也在,他們竟敢公然叫囂我是三腳貓。可問題我現在真是被打斷一隻腳的三腳貓,我被氣得一夜沒睡,早起還得處理你江南公司的大攤子。你給我周末回來兩天,我大量工作要交給你做。”
  “我周末得去上海見我大哥大嫂,沒辦法回去。柳青,我這幾天醞釀了一個想法,還是聽一個培訓班同學的話後想到的。我在想,與其悄無聲息地走,不如跟老蒙翻了臉,我堅持我的銷售路線,強力或者暴力把那些狗屁監理隔絕在外,起碼,在我手裏,公司的銷售不倒。我用實績對得起老蒙,而不是以聽話對得起老蒙。”這個想法是明玉昨晚深思熟慮所得,但必須柳青配合。
  柳青卻聽出話中有話,“蘇明玉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騙我幫你鎮守,把我忙得跟死狗一樣,原來你自己倒是打了撤退的主意。既然早想到撤退,你應該早告訴我,我一早溜得比你還快。”
  明玉不得不猛“咳”一聲,訕訕地道:“不要看過程,要看結局,我這不是要揭竿而起了嗎?而且我隔絕了那些狗屁監管,還不是給你鬆綁?你答應不答應?如果答應,說一聲,我們討論後麵怎麽做。”
  柳青還是很激動,但已經不是被騙上當的激動。“你提醒我了。即使為自己江湖名聲考慮,與其聽老蒙的話,被砍成三腳貓兩腳貓地越做越差,成為銷售爛手。不如做得一片輝煌,被老蒙惱羞成怒掃地出門。蘇明玉,這事非我們聯手不可。我的江北公司全體人員我可以控製,江南公司隻有你出馬。我們造反,把老蒙架空,把鎏金那幫孫子揍癟。”
  “對對對,柳青,我與你的思路一樣,你現場操作,我遙控操作,我們分工協作。另外,為防止才揭竿就被老蒙撲殺,我們得做好成品倉庫的工作。還有,為名正言順,以免落人口實,被老蒙用抗拒監理埋藏私心來打壓我們,我們必須引入全新的切實有效的監理機製。你看對不對?”
  柳青想了想,道:“行,倉庫方麵我今晚就請吃消夜。監理製度交給你製定,今明兩天拿出初稿。”
  明玉斷然道:“今晚就交出初稿,你明天給我修改意見。成交了?”
  “成交,五分鍾後打開信箱接收一個郵件。”
  明玉當下便打開電腦草擬監理製度。五分鍾後,打開郵箱,果然有一隻帶有附件的郵件。打開郵件,裏麵赫然是一隻掃描出來的柳青大掌。明玉一愣之下,隨即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手交叉蓋住電腦屏幕上柳青的大掌,用手機拍了一張照,傳給柳青。
  擊掌成交!
  雖然明玉與柳青密切配合,緊鑼密鼓,沒日沒夜地布局,但他們心中還是不敢有一絲一毫大意。因為他們麵對的是公司資產持有人老蒙,是曆經風雨的老江湖老蒙,是帶他們出山彼此知根知底的導師老蒙。他們必須持有足以脅迫老蒙噤聲,迫使老蒙接受事實,調整他一意孤行的監理製度的重磅炸彈,又必須時刻關注保證重點人員不被老蒙收買倒戈。明玉與柳青都輪著睡覺,睡覺時候也時刻打開手機,預防緊急情況發生。
  周五夜,柳青用手機短信一段一段地給老蒙發去造反“檄文”,兩人的口號相當明確,作為一個有職業道德的職業經理人,他們有義務有責任為公司利益考慮,扶持公司不倒。但沒有列舉老蒙如果采取行動,他們會使出的招數,他們料想,這種招數老蒙都心裏有數。而明玉為了保證信息暢通,不敢乘飛機以致出現兩個小時電信真空,她改坐從北京到上海的夕發朝至列車,一晚上與柳青溝通信息。但是奇怪的是,接到信息後的老蒙居然沒有聲響。
  究竟是於無聲處響驚雷,還是老蒙就此接受威脅?明玉與柳青都不敢大意,他們了解的老蒙並不是甘於雌伏的人,這個人,一向喜歡占據主導。說他霸道,一點不會錯。他肯定是被打懵後,在開始緊鑼密鼓地采取行動了。兩人嚴陣以待。
  所以,明玉也不知給出租車司機繞了幾個圈,最後被送到明哲他們住的公寓的時候,有點神思恍惚。夜行火車帶來的疲憊並沒有表現在眼睛裏,但打亂了她的頭發,蒼白了她的臉色。
  明玉還是第一次看見大嫂,她甚至從沒見過大嫂的照片。給她開門是個腳邊絆著個小孩的女子,該是大嫂吧?一個與明豔嬌俏的朱麗完全不同的溫柔女子,白皙的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可深深的嘴角卻總是掛著笑意。但是大嫂不大不小的眼睛卻告訴明玉,這是個聰明堅強的女子。明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岀錯。
  吳非也是第一次看見明玉,她對明玉,除了作為大嫂的好奇,還有作為女人的好奇。但她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有些憔悴的高瘦女子,短發,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神情很是溫和。最沒想到的是明玉的裝扮,一件深藍短袖襯衫,一條淡灰七分褲,一隻碩大拎包,全身上下略無珠釵,簡單得不像是有錢人。
  吳非正準備張嘴說話,已經聽對方用低沉的不是很有女人味的聲音自我介紹,“我是蘇明玉,你是大嫂吧,大哥不在?”吳非忙將明玉往裏麵請,一邊笑道:“沒想到你那麽早來,快裏麵請。你大哥出去買菜了,他說想給你做他最拿手的香辣炸魚塊。為了不砸他大廚的牌子,他一定要買當天的活魚來做。”
  明玉笑了笑,有點不敢置信,他們蘇家人似乎從來沒有為她特意做什麽菜的先例,不知大哥在香辣魚塊之後會端岀什麽出人意表的大餐。她不想就此事議論,沒必要假惺惺地嘻嘻哈哈,就岔開話題,笑嘻嘻道:“我剛上來時候還在想,如果大哥不在,我要不要先摸岀身份證讓大嫂核實一下。不知道怎麽稱呼小寶寶?”明玉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去,拉拉寶寶的手,算是握手。寶寶不賞臉,小手收回去,使勁在衣服上擦了幾擦,躲到媽媽身後,探出兩隻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人。
  吳非卻聽出明玉的笑話裏麵含有很深的諷刺,一家人,卻相見不相識,這又不是夜雨寄北的年代。不過,這與她無關,這種現象又不是她吳非造成。吳非抱起寶寶,教寶寶叫“姑姑”,明玉這才知道這個已經一周歲多了的侄女兒的小名。
  明玉進去裏麵洗把臉出來,見吳非已經給她倒了茶水。明玉坐下,微笑道:“大哥未來就住在這裏嗎?一個人住的話,還行。”
  吳非也坐下,“差不多有一室一廳那麽大,廚房雖然簡單一點,大概隻準備給人做個三明治,不過可以因陋就簡。一家人在小屋子裏撞來撞去的,反而挺親熱。明玉你吃早餐了嗎?”
  “吃了,下火車時候在對麵新亞喝豆漿吃油條。大嫂,我打算今晚上乘火車回去,不會太緊吧。”
  吳非忙道:“不會,不會,本來就沒什麽大事。是你大哥一定要讓我回去美國前跟你見上一麵,說我都跟他結婚三四年了,家裏人還沒見全,多不好意思……”吳非還想說,但明玉的手機響起。她看著明玉神情嚴肅地接聽電話,然後又打出兩個口氣嚴厲的電話,雖然言簡意賅,一個電話沒兩三分鍾,但想到今天還是周六呢,看來這個小姑是真的忙,人家小小年紀坐上位不是沒有理由。而寶寶看了陌生姑姑的嚴肅樣,自覺退避三舍。
  明玉放下電話,略微考慮了會兒,才抬頭對吳非道:“對不起,公司裏有點事。”
  吳非忽然覺得有點沒什麽話可說,這個小姑,雖然看似和藹,但並不可親,令她不敢生出拉著小姑的手問長問短的念頭。她想了想,還是起身去取出送給明玉的禮物。明玉道謝接了一看,是EL的化妝品。她也看出吳非的拘謹,便刻意尋找話題,“大嫂,這是眼霜吧?我至今還沒搞懂一件事,眼霜裏麵要不要塗別的,用了眼霜後,外麵還要不要罩一層護膚品?你能不能告訴我?”
  吳非聽了忍不住莞爾一笑,她還以為這是女孩子們都知道的基本常識呢,沒想到還有個近三十歲的人問出這種問題。她微笑著解釋道:“眼霜外麵不用再搽什麽東西,除非你是去什麽非常惡劣的環境。我想你年輕,但你應該比較忙,睡眠時間不夠,所以給你買的是消除眼睛疲勞和緩減黑眼圈的眼霜。這一款已經夠滋潤,我在中央空調環境裏用也可以。”吳非說話時候忽然看到寶寶爬椅子,忙跑過去阻止。
  明玉不像朱麗,有很多花言巧語對付寶寶,她看見這麽柔嫩的小東西,隻會回避,以免傷到孩子。但她看著吳非與呷呷笑著的寶寶互相扯皮,還是覺得好玩,坐一邊笑吟吟地看著,覺得吳非的耐心好得不可思議。吳非回頭見明玉沒有不耐煩,便笑道:“你看,有了孩子,做媽的就給捆死了。略略眼錯不見,這小家夥就給你摔得鼻青臉腫。”
  明玉微笑道:“孩子從這麽小長起來,爸媽多關心少關心,二十年後看上去都是囫圇一個大人。區別在於……寶寶長大後一定是個心裏充滿陽光的孩子。有大嫂這麽盡心的媽媽給她擋風擋雨,寶寶可以一直天真地笑到成年。”
  吳非對這個從小心靈受過創傷的小姑有點敏感,怕自己言語上刺激到她什麽。聽明玉這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指,她不便詢問,也不接這個話茬,轉了個彎有意識地幫自己丈夫說話。“以前總以為大人與孩子間是單向的聯係,隻有大人關心愛護寶寶。等我們有了寶寶才知道,其實寶寶教了我們很多。你知道的,你大哥以前性子很急很躁,想事情腦子不大會轉彎,觀察問題不仔細,自己想怎麽就怎麽。寶寶出生後,麵對著這塊不講道理,輕不得重不得的肉團,他現在變得……嘻嘻,非常細致羅嗦。還挺有責任感了,知道要擔起養家糊口的重擔。隻是我現在最見不得他到處傾銷他的責任感,有點沒輕重緩急了。”
  明玉聽了也是嘻笑,忽然想到,這回大哥說要周末帶一家老小到北京看她,搞得她過意不去自己南下來上海看大嫂寶寶,是不是因為大哥現在責任感大盛,很有做大哥的樣子了?原來還是被女兒出生給教育好的。以前可不,以前的大哥兩耳不聞書外事。她笑道:“大哥以前性格確實急躁,明成挺怕他。”
  “你呢?”吳非隨口問出後便覺得不妥。因為從婆婆他們去美國住半年大家說話來看,蘇家人都挺忽視明玉的,不知道她這一個問題會勾岀明玉什麽樣的回憶。
  反而明玉倒是沒覺得什麽,隻是有點不習慣與不大熟悉的人講她的過去。“我跟大哥年齡差距大,大哥才不會把我這小不點放在眼裏,他們大孩子跟大孩子玩。等我小學畢業有力氣打架了,我又住到學校宿舍,大家平時不大見麵,打不起來。”
  吳非放心,覺得自己可能多心了。如果小姑是個很小氣愛記仇的人,料想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她又開始替丈夫說話,“怪不得,你大哥以前不大提起你,原來是你們從小接觸少。上回奔喪回國後,他就每天明玉明玉地不離口了。他被裁員那一陣心情挺不好,後來你給他電郵,說如果你大哥想在國內找工作就跟你說一聲,你會幫忙,當時我們看了都挺感動的,到底是自家人。你大哥把你的郵件保存在文件夾裏,時常衝我炫耀。”
  明玉被這突如其來,如天外飛仙般不可思議的親情打得不知所措,對吳非的話將信將疑。幸好寶寶羈絆住了吳非,她才有發呆的機會。但沒容她多發呆,明哲回來了,拎回來兩大包東西。明哲看見明玉,寒暄了後,便提起手中的包,道:“明玉你肯定常在外麵飯店吃飯,我今天做幾個家常小菜給你吃。”
  明玉再次被意外打倒,看著這樣不熟悉的大哥,她寧願麵對冷冰冰的明成來得習慣。但她是個應酬話說慣的人,她還是微笑著道:“大概除了早餐,我基本上是在外麵吃飯。大哥現在會做菜了?”
  明哲笑道:“出國後被逼著學會做菜。看來你跟明成他們一樣,他們家的廚房也是擺設。可惜這兒廚房設備簡陋,我隻能將就著做一些。但國內超市的材料太豐富了,我每次進去都恨不得多拎點回來。你看,這隻童子雞準備做栗子燉雞,這條魚做香辣魚塊,活蝦就白灼了事,還有些蔬菜。你喜歡什麽盡管點,我們冰箱裏還有。”
  明玉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大哥羅裏羅嗦地清點購物袋裏麵的東西給她看,這個久經沙場的老手竟然不知道兩隻手往哪裏放,這種氣氛,她太不熟悉,很不知該如何應付。她勉強才找到話頭,“我認識一個人,開著一家飯店,我常去他那裏吃飯。看來大哥的廚藝也可以開一家飯店了。”
  吳非在後麵應聲道:“飯店吃多了,會想家裏的私房菜。飯店的菜裏麵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味道,多吃會膩。這次回來一直吃飯店,直到來到公寓看見這麽小一個轉身都難的廚房,我們簡直如大旱逢甘霖,當晚就做了榨菜肉絲湯下飯,第二天去超市搬東西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風。明哲,蠔油生菜我來做,你總是做得太熟。”
  明玉忽然想到石天冬身上的一股廚房味,對了,進哪家飯店,即使再高級,通風換氣再好,也都有這種陳年累月積下來的揮不去的油煙味。“但是我自己不會做,隻好吃飯店了。不過好在我吃什麽都沒關係,白水汆大白菜,隻要有點鹹味道就可以下飯。”但明玉還是不習慣這種氛圍,覺得渾身不自在。若是在陌生人家裏倒也罷了,偏偏好像大哥大嫂一個勁地非要拿她當親妹妹看待,可她就是沒有這種認同感,這是不是吳非說的大哥現在到處傾銷他的責任感?她決定擺脫不適應,將氣氛調轉。“大哥這次回來,已經回過家了吧?”
  “是啊,我們先去家裏拐了一下。明成挺忙,可還是開車把我們送回上海,否則我們那麽多行李都該不知道怎麽辦了。四隻大箱子,其中一隻半是寶寶的東西。”
  明玉看向吳非,笑道:“大嫂一個人帶寶寶回家路上可就辛苦了。”
  吳非笑道:“回去隻有一隻箱子。寶寶這幾天把尿不濕奶粉小罐頭都用光,我回去就輕鬆。不過寶寶回去看不見爸爸會跟我急。”
  “我看到不少海龜兩夫妻一起回來。”
  吳非有意說道:“等等吧,我們先替爸換好大房子,等明後年手頭寬裕了我再辭去工作。”
  明玉聞言意外,看看大哥又看看吳非,心說此前朱麗明成不是理虧心虛地說由他們買大房子嗎?回頭又意外見大哥使眼色做手勢阻止大嫂說話,她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吳非剛才說的大哥到處傾銷責任感這句話指的是大哥給爸買房子的事。她沉吟一下,問了一句:“大哥知道國內眼下房價虛高嗎?”
  “知道,但房子該買還是要買的。爸等著住啊。”明哲不想就此繼續討論,他被吳非說了後也覺得挺對,不該問明玉借錢。所以幹脆就不跟明玉說,免得她躊躇著伸手幫忙好還是不幫忙好,讓她為難。
  但明玉沒想就此罷休,又跟了一句:“上回明成不是說由他出錢買嗎?怎麽換成大哥買了?”
  吳非當然不是個肯不說話的人,再說聽明玉問得蹊蹺,立刻回答:“明成也出錢,他說他盡能力出錢。他已經在存錢了。”
  明玉毫不掩飾地給了個“呃”,但不再就此多說。她借口拿出手機去窗邊打個電話,逃避繼續討論蘇家的話題,雖然她是真的有話要對柳青說。她不想插手家裏的事,大哥二哥愛怎樣就怎樣,她以前管不著,現在不想管。隻是寶寶跟大嫂挺可憐的,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過日子,辛苦可想而知。她曾經的秘書生下小孩後,家中來了婆婆幫忙還不夠,又另外請保姆幫忙,就這樣,曾經的秘書還常喊晚上睡不好,她這個旁人看著都累,幹脆給她換了工作。
  沒想到寶寶卻對她產生了興趣,蹣跚著走到她身邊,小手使勁拉她褲腳上的紐扣,明玉又不敢跟她使勁,隻好被寶寶拖著走。吳非正因為明玉那聲含意豐富的“呃”與明哲麵麵相覷,拿眼神交流看法,沒有看見女兒寶寶在折騰姑姑。明玉就這樣被寶寶四兩撥千斤地拖了好幾步,隻好結束與柳青的通話,蹲下抱起寶寶。但她從沒抱過孩子,軟軟的寶寶在她手中略微一動,她立刻嚴陣以待,雙手上下包抄,生怕寶寶從她懷裏摔下去。
  寶寶扭動了半天沒效果,但她又是個有骨氣的寶寶,不肯以哭叫換得自由,她兩隻大眼睛一轉,決定軟化這個姑姑。她張開兩隻小手,一把扯來姑姑的兩隻耳朵,迫使姑姑低頭,她就笑嘻嘻地“啪”一聲親了上去。這種軟化手段到哪兒都見效,在爸爸媽媽麵前所向披靡,所以她也用到姑姑身上。糖衣炮彈之後,她明確指出,“寶寶,走。”
  但是,青蛙被公主一吻變為王子,明玉被寶寶一吻變成了傻子,她整顆銅牆鐵壁的心軟化在寶寶香香軟軟的一吻裏,根本就不在意寶寶還扭著她的兩隻耳朵,將她的耳朵暴力地往外啦。因為寶寶憤怒了,怎麽這個姑姑軟硬不吃?
  吳非見寶寶好久沒動靜,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寶寶正對她姑姑實施暴力,她忙嚴厲喊了句:“寶寶,放開姑姑。”
  寶寶連忙聽話放下姑姑的耳朵,但小孩子也會察言觀色,見姑姑不生氣,而媽媽卻瞪著眼睛很生氣的樣子,她立刻頭一縮,身子一蜷,鑽進姑姑懷裏躲開媽媽的眼睛。明玉被寶寶扭來扭去的小身體搞得手忙腳亂,戰戰兢兢地端著寶寶的小屁股,又怕寶寶摔了,又怕捏痛寶寶,這小祖宗簡直比一輛車子都難伺候。但是,可真好玩。
  吳非見了明玉這手不熟練的架勢,心中好笑,忙過來把寶寶接了過去。明玉雖然得以脫身,但心中挺留戀這個香香軟軟的感覺,看見寶寶躲進媽媽懷裏後伸著舌頭衝她做鬼臉,她也忍不住就把鬼臉轉了回去。寶寶就將小臉皺成一團裝豬頭,明玉跟著她做,旁邊吳非看著,雖然心中牽掛著明成與房子的事,還是不由得笑了出來。明玉這才想到自己在做什麽,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起身,但還是兩隻眼睛看著寶寶笑。
  明哲在裏麵熱火朝天地洗菜做菜,很快,廚房裏便飄出雞肉湯的香氣。栗子的甜香混合著雞肉的鮮香,竟是一種魔術般的組合。明玉雖然一直覺得食葷者的湯煲好喝,可今天有了對比,才知道飯店裏的湯哪有家裏慢火燉出來的純粹。即使食葷者的也是慢火湯煲,但是,那裏麵有股飯店特有的氣味。或許,這就是家的味道?
  明玉恍惚想起還很小的時候,家裏冬天燉排骨湯,汆進去一些大白菜就是一大碗。大碗上桌,一幫子小孩跟惡狼似的,但都被媽媽一個眼色阻止,媽媽出手分了大碗裏的肉。大哥二哥每人兩塊,她和媽媽一塊,如果有剩,爸爸也可以吃塊最小的。這麽一想才想起,其實爸爸也一直受壓抑。
  但明玉沒過去廚房慰問一下大哥,她還是坐在沙發上,與掙紮下地後撲過來的寶寶玩。她伸出她的長腿讓寶寶玩滑梯,吳非也在一旁扶著怕寶寶摔著。因為有個寶寶,整個房間充滿歡聲笑語。但吳非不敢出聲正麵或側麵向明玉打聽有關明成的事,這個小姑不是普通人,她不想說,估計別人休想套岀話來。
  明哲心中其實也覺得挺怪異的,對這個妹妹很是陌生,但人已經被他請來了,他隻有製造家的氣氛,可他也看得出明玉不是很投入,所以他越來越縮手縮腳,幹脆還是躲在廚房裏熱火朝天地燒菜,聽著外麵寶寶帶著兩個大人歡笑,他偶爾有間隙時候就倚門微笑,卻不大找得到話來說。剛才進門時候他因為渲染熱情而已經耗盡他的真氣。幸好有寶寶,否則一屋子三個大人相對,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吃飯時候,又是兩個大人與寶寶的鬥爭,明玉在旁邊看著笑。大家都沒有什麽明確的主題,明哲請明玉過來,主要還是想聯絡一下兄妹關係不致疏遠,別的諸如父親贍養問題父親住房問題等,他覺得他都可以擔下,不用明玉再操心。
  明玉本來還想著大哥準備率妻女去北京看她是為商量什麽事,考慮到他們拖兒帶女的不方便,所以她抽身南下,等著大哥溫情小菜之後端岀倫理大餐。沒想到大哥竟然什麽都沒說,隻告訴她他現在上海的工作是什麽性質,回頭需要怎麽回美國培訓,吳非是休假陪他過來紮營,再幾天吳非就得回美國,吳非家就在上海等等,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明玉並沒有掉以輕心,因為她一向明白一個道理,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大哥當然不會為盜為奸,但是,誰知道他們會想出什麽來。她就在心中若有所待,等待大哥說出他的目的。
  可是,一直到飯罷,大哥大嫂什麽敏感問題都沒提起。寶寶因為時差還沒轉過來,吃飯時候已經哈欠連天,所以一放下飯碗大家便安排她睡覺。可寶寶愣是在半夢半醒時候伸出手拉住爸爸,讓爸爸抱著她睡。明玉這時告辭,她不知道寶寶睡了之後,她怎麽與兩個大人安靜相處。
  明哲沒法送她,又不敢大聲說話,隻能抱著寶寶送到門口。吳非送出來,但到電梯旁邊時候,明玉請她留步,打開包取出一疊錢要交給吳非,笑著說:“我真是太喜歡寶寶了。但我今天來得急,這幾天一直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做事,沒時間出去給寶寶買禮物,這些錢請大嫂幫我給寶寶挑些她喜歡的好吃好玩的送她,算是我一些心意。”
  吳非把錢退回去,也是笑道:“你那麽喜歡寶寶,我看著不知道多開心。錢你收回去,下次我們回國時候,請你多來看看寶寶。如果方便,也請你幫我照顧你大哥,他一個人在這裏,我很不放心。”
  “那麽誰來照顧你?你一個人,還帶著一個精力如此旺盛的寶寶,吃得消嗎?”明玉相信,自己絕對是看在寶寶麵上問這句話的,如果沒有寶寶,她不會太在意大哥的家庭生活。
  吳非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大哥想在這兩年內盡快給你們爸買套房子,我們這幾天上網查看了一下房價,價格都不低。看來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跟過來。辛苦呢,就咬咬牙挺過去吧。白天我上班時候,寶寶就放到類似國內托兒所的地方去。”電梯上來,兩人一起進去。
  明玉忍不住問了句:“你舍得寶寶呆托兒所?”
  “但我更舍不得寶寶離開我。否則的話,寶寶放在上海我媽家裏,明哲也可以看到。”
  “是的,換我也不舍得那麽好的寶寶,看見她什麽心事都可以拋開。”
  “是啊,再累,我也要自己帶著寶寶,她是我的女兒。”吳非歎息,明玉都已經看出她未來的苦累,但明哲雖然同意從三室一廳降為兩室一廳,卻依然沒有賣掉原來一室一廳的打算。
  原來還有這樣愛孩子的母親,明玉感慨。她幾乎沒有猶豫,隻為了這個好媽媽,她有點不自然地做了回多管閑事的人,“大嫂,買房子的事,你們好好追問一下明成、朱麗和我爸,問問他們跟我討論時候究竟討論岀什麽結論,你們別自作多情。明成造的孽不該讓寶寶也承擔一部分。夫妻兩地分居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對於一個高薪男海龜而言。希望寶寶能一直快快樂樂。”
  吳非見明玉雖然一口一個寶寶,但說的都是大人們的事,她是聰明人,立刻明白明玉話裏的意思,也明白明玉的態度。她忙道:“我替寶寶謝謝姑姑。等我回去美國,我想經常寄寶寶的照片給那麽喜歡她的姑姑,行嗎?”
  “真好,最好給我一張大的,我拿來做桌麵。還有什麽比寶寶的笑更可愛?”
  吳非被明玉攔住不讓送。看著明玉離去,她在心裏想,其實,在明玉心裏,這大哥二哥差不多是一丘之貉吧?若不是為了寶寶,她今天會最後叮囑這麽一句嗎?最先,她可是一副肅靜回避的架勢呢。也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麽,讓他們兄妹如此生分。但這個念頭在吳非腦袋裏稍微轉了轉,便被買房子的事情替代。究竟明玉與明成他們商談時候,說了些什麽了呢?明玉為什麽說明成造孽?她低頭想著,緩緩走回電梯。
  進門,明哲起身迎出來,“明玉回去了?我都沒能送她。”
  吳非卻問:“寶寶睡著了?”
  明哲笑道:“她就是皮,早想睡了,等你們一走她就沒聲音了。她跟明玉還真是投緣。”
  吳非笑道:“我們寶寶可愛,誰見了都喜歡。明玉要給寶寶錢,我拒絕了,要她以後有空多來看看寶寶。她臨走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麽事?你們姑嫂倒是非常投機。”
  “托寶寶的福唄。”吳非習慣性地往屋子裏麵看了看,確定寶寶睡得好好的,她才放心。“明玉跟我說,你父母的房子變小是明成作孽。上回你爸不能去美國,他們不是聚一起討論過一次嗎?那次討論,據說很有結論。明玉讓我們徹底向你爸和你弟弟追問。”
  “明成作孽?以前沒聽媽提起。明玉為什麽說這些?她以前怎麽不說?”明哲聽了吳非的話,低頭嘀咕,覺得明玉這時候說這些有點莫名其妙。
  吳非真想伸手敲明哲的榆木腦袋,“明玉跟你們是一家人嗎?你們什麽時候認過她?她什麽時候認過你們?我嫁你們蘇家那麽多年,別說沒見過明玉真人,連照片都沒見過,今天見麵明玉都取笑說要查看身份證了,這算是一家人嗎?她肯跟我說,那是看寶寶麵上,她舍不得寶寶吃苦。至於明成作孽,你不是說上回你爸跟你說,你爸媽大房換小房是給明成買婚房什麽的,平時家中的錢都給明成刮光了嗎?這還不夠作孽?明成他們現在又過得不差,你爸現在小房換大房,按道理,錢哪兒去哪兒來,不該明成岀該誰岀?今天明玉不提,我還差點都忘了。不行,這買房子的錢我們要斟酌著岀,保姆的錢我們但岀無妨。”
  明哲嘴裏“嘖”地一聲,道:“非非,你怎麽一說起買房子就這麽抗拒?已經答應你改買兩室一廳,你現在又幹脆不肯出錢。不管明成怎麽作孽,但現在爸不能總這麽寄居在明成家吧,我這個當兒子的岀點力是應該的,盡快讓爸搬出來獨立住。”
  吳非盡量冷靜道:“並不是我們不肯負責你爸就沒地方住,而是我們隻要變通一下,公平合理地負擔起我們需要負擔的一部分,但保證你爸還是可以有地方住。我今日已經上網查詢,你們家老房子變賣,換得的錢正好可以付二手房的頭款,未來的月供由明成負責,這是他該負責的,攤到每個月上,並不多,以他的收入水平,他負擔得起。保姆費還是由我們岀,作為兒子,這是應該替你父親負擔的,誰讓你不能在你父親身邊盡孝呢。我重申一遍,我隻支持擔負我們應該擔負的那部分。”
  明哲歎道:“非非,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媽若是壽終正寢倒也罷了,她那麽驟然去世,在我都還沒好好報答她之前去世,你說我的心有多難受。我現在沒別的,我隻想保存我媽的遺物,隻想盡力讓我爸過得好一點,就算是我的一點點補償吧。雖然這點補償對我媽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但給我盡盡心好嗎?我早早出國留學,是明成在媽麵前承歡,他給爸媽帶來的歡樂沒法折算成錢。我可以用錢補償,我已經算占了便宜。”
  麵對明哲的字字泣血,吳非需得好長時間才領會過來,這算什麽話?他家有難,難道他就可以因此沉湎,大家都依著他任他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她已經依過了,一依再依,她不能再依,再依就沒完沒了了。吳非怒極反笑,款款而言:“好,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也是大學畢業就出國,至今沒有在父母麵前盡孝不說,自己生孩子還要我娘飛過去伺候,累白她一半頭發。我現在得趁他們還在世,抓緊時間補償。我要求不多,把我爸媽的兩室一廳換成三室一廳,多一個房間給保姆住,換房子與保姆的錢,都由我們來,因為我是長女,理所應當。趁現在他們還健康就換了,不能像你一樣到時追悔莫及。我沒額外要求,也不會要求保留我爸媽原有住房,跟你一樣,每月兩千美金還房貸,一千人民幣雇保姆。公平合理。至於你們家明成在你父母麵前承歡是不是衝著他們的退休金去,並搞得你爸人心惶惶四處藏錢,我們暫不追究,如你所說,我們先盡了我們的本分。”
  “非非,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擰著來?你父母的事情當然要緊,但我們分個先後好嗎?兩家一起買房,我們自己還要不要過日子?”
  “你還知道我們需要過日子嗎?輪到我家的事你就知道要過日子了?”吳非冷笑,“我看都別過日子了,長痛不如短痛,兩年裏麵解決兩家。我們自己不過日子幹脆死透了才徹底,否則不死不活吊著讓誰肯反省?”
  “非非,你講點道理。”吳非最後的一句話惹得明哲跳腳,吳非這不是拿他媽去世才令他幡然省悟以前不夠盡心來說話嗎?“你別心存僥幸,我為你改一次決定,不會再改第二次。就這麽決定,我爸的房子先供,完了換你爸媽的房子。”
  吳非一聽這話更是暴跳,“我心存僥幸?為什麽我家該排後麵?天哪,蘇明哲,我還掙錢自己養活自己呢,還沒在你手底下討生活呢,我需要你對我開恩?你真是自大得可以。蘇大爺,不敢有勞你修改決定,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連明玉都看出我回去會有多艱苦,她一個陌生人都會體恤我幫助我,就你死命把我往火坑裏推。你這沒心沒肺的,難怪你家明玉會給逼出門,你根本就是不開竅的元凶之一。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成全你做孝子。”
  吳非說完,便去收拾行李。什麽鳥人,失業時候要她照顧情緒,賺錢時候要她看他臉色,難道她是老媽子?吳非越想越激憤,雖然在心裏命令自己絕對不可示弱,但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想到自明哲他媽死後又逢明哲失業居家艱苦,好不容易以為撥開烏雲見青天,沒想到有人自以為是救世主,硬是要遮在她頭頂壓她一片陰影,難道這都是她一味忍讓的錯?吳非忍不住念念叨叨開罵。雖然她為人斯文,再罵也成不了潑婦,但看在同樣是斯文人的明哲眼裏,卻是醜陋無比。
  明哲硬是不明白,吳非挺好一個人,怎麽也跟別的弄堂女人一樣,碰到金錢問題就原形畢露了呢?看她又是哭又是罵,眼淚鼻涕,要多醜陋就多醜陋,明哲都想不到吳非會變成這樣,難怪她一直的不講理。他不再應聲,閃身走進裏麵的臥室,眼不見為淨。不過是作給他看,以前在美國時候又不是沒吵過架,大家都是出去兜一圈灰溜溜回來。也好,房子太小,出去散散心也好。
  吳非雖然氣得罵罵咧咧,但心中還是指望明哲過來好言寬慰,低聲道歉,但等了半天,等她收拾岀自己的行李,卻不見明哲有任何動靜。她悄悄掩過去,卻見明哲雙手抱在胸前,看著窗外不知幹什麽。吳非徹底失望,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明玉才過來一看就知道體恤她的艱苦,而眼前這頭拉不回頭的牛,真是一頭牛,他還在動用她們母女的奶酪為他爹錦上添花。這頭牛真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隻有他媽的死才能警醒他一點點。這種人,除非她三從四德,否則跟著他過,沒一天出頭日子。
  吳非收拾岀一大背包行李,輕手輕腳進去抱岀寶寶,打開門就走,上海是她老家,她還能沒地方去?明哲聽見關門聲才回頭,卻見床上沒了寶寶,這才有點擔心。但走了幾步便停止,又回到窗前。吳非還能去哪裏,肯定是回娘家。明哲以前聽見類似夫妻吵架妻子逃回娘家,逼丈夫上門負荊請罪受嶽家上下數落的新聞他就覺得撓心,一家人相處,做女人的哪可如此囂張,簡直是踩著丈夫過日子了。原本一直以為吳非不會,沒想到她不是不會,而是在美國沒有條件,現在來上海有條件了,她照樣一哭二鬧三上吊。明哲決定不屈從,凡事不能給開了先例。
  隻有寶寶感覺到睡得好好的怎麽給落入誰的懷抱了?睜開一隻眼睛一掃,見是媽媽的懷抱,喔,安全,那就繼續睡。但眼睛感覺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她揉揉眼皮,偏了下頭還是睡。這都什麽時候啊,這是半夜啊,懂不懂?平常在家時候的半夜。
  吳非站到太陽底下發了半天怔,這天殺的死牛居然真的沒追出來。她心裏隻覺得寒,不明白為什麽遇到蘇家的問題明哲就這麽不講道理,還想她什麽都得聽他的,她隻是蘇家一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憑什麽啊。她走到大門口叫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裏的時候,她才將父母家地址滾到嘴邊,便一口咽了回去。幹什麽這麽委屈,她為什麽要唯唯諾諾跟在蘇明哲身後一言不發,什麽都讓他自作主張?結婚三年,她在這個家占了一半財產,她有權處理自己財物,她說不給就是不給。她不要再被動地縮在明哲身後規勸,她要自己出手從根基上掐斷蘇家人揩她小家油的妄想。
  她跟出租車司機說,去蘇家那個市的汽車站。

  十三
  明玉在高速候車室撐著一張報紙看報。她從明哲的公寓出來後,看著時間還早,便打車到汽車站,準備回家一趟,與柳青麵談。她看見吳非進來,抱著孩子,拽著一隻碩大的包,披頭散發,眼皮紅腫,情狀狼狽。明玉不知道她走了後明哲家發生了什麽,難道是她偶爾的心軟多嘴壞了明哲與吳非的感情?她沒走上去招呼,離開車還有一會兒,這時候如果明哲趕到帶了母女倆走,她正好避免出現讓他們尷尬。
  但是,明哲並沒有來。明玉不由在心中一笑,看來還是被今天的一桌菜收買了,以為大哥這個人會得關心人。他以前從來就是個抱住書本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在學校爭名次爭競賽,從不關心別人怎麽活的主兒。吳非剛剛還說明哲有了寶寶後改變不少,看來本質不會變。無論吳非是因為吵架出來,還是獨自去夫家一巡,她這麽艱難地帶著一個孩子,明哲說什麽都應該現身一下。她走上前去,走到等候檢票的吳非身邊,平靜溫和地道:“你好,大嫂,我幫你拎包,我們同路。”
  吳非抬眼看看明玉,勉強笑了笑,說聲“謝謝”,就沒話了。上車時候,即使一人一座,也有人非要搶前一步。明玉經常出門,對此司空見慣,伸手撐住車門,擋住後來人,讓吳非母女先上。上去後她自動與人好言好語換了位置,坐到吳非身邊。寶寶被嘈雜的人聲煩得睡不著,可又非常想睡,一張臉急得通紅,兩隻小手拚命揉眼睛,小嘴唧唧哼哼,眼看著山雨欲來,哭聲響起。吳非不住與寶寶輕輕說話安撫,等明玉坐下,她才又說了聲“謝謝”。
  明玉笑笑,沒有問什麽,隻輕輕說了聲:“車程三個小時,睡會兒吧。”
  吳非再次說了“謝謝”,她無話可說,幸好明玉不多話,否則她不知道怎麽回答。不像以前在美國,與明哲吵一架了,她就出去逛超市,沒什麽人認識,買一堆東西回來,氣就消了。回國,才知道地球真小。
  車子往外開去,上了高架,車廂安靜下來,寶寶又開始睡覺。上了高速,更是隻有車子發動機的聲音。吳非困得直想睡,但又怕手中的寶寶摔了。一會兒睜開眼睛一會兒閉上眼睛,非常辛苦。忽然感到頭頂有什麽響動,抬頭看到是明玉在調整岀風口。吳非才想到,她是氣瘋了累瘋了,才沒顧到風口對著寶寶,隻記得給寶寶蓋上一條小毛毯便了事。她感激地看著明玉坐下,沒想到幫忙的反而是這個據說冷心冷麵的素昧平生的小姑。
  吳非考慮再三,還是放下麵子,對明玉道:“明玉,對不起,我得與你說蘇家的事。明哲鑽了牛角尖,非要付房子的費用,而且不肯賣掉原來的一室一廳。這筆費用不小,嚴重影響到我與寶寶兩年內的生活。我無法,我要保護我們小家的財物,我隻有自己出麵找明成。我想明成既然好意思要你大哥出錢已經夠不要臉,我沒必要給他麵子。明玉,請你指點我怎麽做。”
  明玉沒想到吳非會直接問她,不給她一點耍滑頭的餘地。她想了想,道:“你找朱麗吧。蘇家人都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明成不聽朱麗的,兩兄弟繞過各自老婆買了房怎麽辦?”吳非緊盯著明玉問。
  明玉心說,那就離婚啦,這種男人還有什麽可依戀的。但是這種話她不方便說出來,誰知道大嫂是什麽心思。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你本事了。你讓你公公交出曆年賬本。他連買醋買醬油都有記帳。”
  吳非想到,讓公公交出賬本,他們能聽她的嗎?她就這麽抱著寶寶上門鬧去,沒有明哲在,他們認她嗎?說不定寶寶一哭,她先亂了陣腳。她呆在那裏,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玉見吳非不吭聲了,大致知道她在想什麽。心說可憐呢,一個人抱著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還是去論理去。她拿出手機,交給吳非,道:“跟大哥打個電話吧。”
  吳非看看手機,搖搖頭,隻說了聲“謝謝”。
  明玉道:“免得他找上你家,惹你爸爸媽媽白擔心。”
  吳非聽了一愣,不由支起身子,想了會兒,才道:“他才不會去。”
  明玉想了想,好像還真是,她以前即使不回家,估計蘇家每個人都不會去找她。但她還是自作主張撥通明哲的電話。吳非看見屏幕上的數字,但是沒說。電話接通,明玉便很直接就告訴明哲,“大嫂在去蘇家的高速大巴上。”
  明哲正掛在網上,聞言吃驚,鼠標跌落地上,“她去找誰?你拉得住她嗎?你叫她回來。”
  明玉聞言不由“咦”了一聲,這下她不急了,幹脆靠著椅背好整以暇地道:“大嫂就坐在我身邊,寶寶在睡覺。電話是我自作主張打給你的。她要去蘇家就去唄,我拉她幹嗎?”
  明哲急躁起來,跳起身,欲言又止,好久才下定決心,道:“她肯定是找明成去的,她不想我給爸買房。”
  明玉故作驚訝,“呀,你們討論爸的事,為什麽又撇開我,事後也沒給我個討論紀要?啊,對了,這是蘇家人的事,我從來不是蘇家人。”旁邊吳非聽了隻覺得出氣,明哲正千方百計拉攏這個妹妹,偏偏他又棋差一著,被明玉鑽了空子。
  明哲被明玉擠兌得急了,忙道:“你想歪了,我是不想請你岀這筆錢,怕你誤會讓你參加就是要你掏錢。買房的款子我會解決。”
  明玉明知故問,又看似非常誠懇:“為什麽不要我掏錢?”吳非這時候已經知道明哲不是他妹的對手了,心裏雖然有看戲的幸災樂禍,但有點隱隱替明哲擔心了。知道明哲是個經不起激將的人。
  明哲道:“你從上大學就沒用家裏的錢,現在給家裏買房不應該要你出錢,這不合理。”
  “哦,我讀大學後,家裏的錢都堆在明成頭上,他買房子用的是爸媽積蓄,裝修房子用的是爸媽大房換小房的差價,那這回小房換回大房,按理明成應該吐出他以前用的錢了吧。而且他後來還陸陸續續用了爸媽好幾萬呢。”
  明哲隻能無奈地道:“明成拿不出那麽多,隻有我先墊著。否則爸在他那兒不知道住到什麽時候,不能讓爸受罪。你知道,現在爸每天跟著明成吃快餐,吃得苦不堪言,上回還吃壞肚子送了回急診。我們做孩子的總得體諒一下大人。這是你大嫂跟你說的吧,你別管那麽多。”
  明玉緩緩地但挺嚴肅地用她平時對手下說公事的權威口吻道:“大哥我奉勸你別管得太寬,明成沒錢,他大可以用他家大房子換小房子整岀錢來。他家喝茶用的是英國頂級瓷器,兩個人日常用的包是正宗LV,他隻要約束這些奢侈花銷,多的是給爸買房子的錢,用不著你操心。有句話叫鼓勵後進。你這麽做是縱容明成懶惰縱容他不負責任。而你自己最好管管後院是不是失火。我們公司給予出差員工的補貼向來優厚,為什麽?因為出差人員的花銷比較大,另一方麵,我們還得安撫出差人員家屬。家是兩個人一起支撐的,少一個人,另一個會非常吃苦。如果不安撫了,久而久之,或者員工後院失火,或者沒人肯出差。如果是你們男人留在家裏倒也罷了,女人,而且還是帶著孩子的女人,你還是多拿岀點同情心吧,就像額外給出差補貼一樣。一個女人在家,不方便的地方,隻有處處用錢。你有那同情心去同情一個活蹦亂跳男人的膽小如鼠,體諒他不敢獨自住死過人的房子,你能不能拿出一點同情心同情你家太太一個人夜夜在空廓的房子裏過夜?以前媽在的時候,都是爸在燒菜,他有生活能力,你不要鼓勵他當傻瓜。大哥你別插嘴,聽我說完。我這不是危言聳聽,你現在為爸做的事是亡羊補牢,但你又同時在親手扒開你自家的羊圈。你別等哪一天又回家亡羊補牢,那就非常被動非常傷感情了。除非你另有打算。人貴有自知之明,蘇家目前個個都是有經濟實力的成年人,用不著你來逞強,也用不著你犧牲自我甚至犧牲妻女來做道德標杆,你自己斟酌吧,我言止於此。”
  說完,也不等明哲開腔,她就結束通話。她的手機頻率寶貴,正等著傳遞烽火,哪能總被蘇家的雞毛蒜皮占領。而且,她說實話也已經煩了應付大哥總是想拉她認祖歸宗的舉措,她沒想把神主牌放進蘇家祠堂,蘇家老小也殊不可愛,她有何必要為了幾分血緣非要婆婆媽媽地將自己與蘇家人等綁在一起?對父親,她還有法律上道義上的責任,對於兄弟,合則聚,不合則散,今天也幹脆把話說明,希望明哲真能有自知之明。
  吳非在一邊仔細聽著,心說這哪是小妹跟大哥說話,這簡直是一個旁觀的長者來蘇家主持公道,而且那話說的非常不客氣,吳非都懷疑明哲在電話那端會不會給氣破了肺,為什麽她就不能鎮定地說出如此尖銳又看似非常大度的話?但是,明哲能聽嗎?這人的死腦子能因為明玉的幾句話而回心轉意嗎?似乎是可能性很小,吳非並不抱希望,但隱約又有點希望。雖然明玉並沒有回頭看她,她還是對著明玉道:“明玉,謝謝你幫忙,但看來不會很有用。”
  “都是女人,不用謝我。會不會有用再說,話得說前頭。”這是明玉的手機響,她一看是柳青的,才剛接通,隻聽那頭柳青氣急敗壞地道:“蘇明玉,闖禍了,老蒙高血壓送急診了。”
  “什麽?”明玉頓時氣血衝頂,好一陣暈眩。本想為老蒙守住江山,沒想到反而將他送進醫院,而且,高血壓發作,後果可想而知。
  柳青聽明玉好一陣不語,隻得道:“我現在就過去醫院,你如果走得開就回來,走不開那就知道一下,我隨時會給你消息。”
  “我在回家的高速車上,再一個半多點小時就到,你隨時聯絡我。”明玉忽然想到,難怪她中飯後就一心想回家一趟,就是因為預感到蒙總會出事?她經常出差,從來沒有哪一次會這麽想回家,她心中沒什麽家的概念,她四海為家。難道是冥冥中有了感應?因為蒙總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種熟悉的恐懼緩緩蔓延,侵占明玉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手機頹然掉落地上,傳來輕輕“嗒”的一聲。那種感覺,十年前也有過一次,那一次,她因為被偷梁換柱保送而與母親大吵一架之後,眼瞅著時間慢慢接近報到時間,可家中隻喜氣洋洋地為明哲準備出國的行李,將明哲送去上海機場,對她,以及她的書費學費,卻無人過問。那個七八月的夏天,她感到很冷,周圍都是漠不關心她的人,她很孤獨,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親人。今天,她再次孤獨,但今天的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蒙總,這個帶她踏入社會的人,被她的決策氣病。
  神思恍惚中,明玉感到有什麽在一再碰她的手,緩緩掉頭一看,見是不知什麽時候醒來的寶寶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費勁地拿著手機敲她的手,當然,寶寶的手下,墊著吳非的手。明玉張開略微顫抖的手指,接過寶寶手中的手機,費了好大勁,才道:“謝謝你,寶寶。”
  寶寶被她臉上的神情嚇得縮進媽媽懷裏,但還是留出一隻眼睛緊張地盯著姑姑。吳非溫和地代寶寶回答:“不謝,都是女人。”
  聽到剛才說的話被原封不動打包回來,換作平時,明玉早笑了,但是今天她笑不出來,不過,吳非的話,雖然沒幾個字,卻給了她溫暖。她不再說話,打開手機調岀遊戲下死勁地玩。有些遊戲,比如俄羅斯方塊,比如鑽石遊戲,非常簡單,但需要集中精力用腦子最有機地指揮調配手指。晚上玩好之後,睡夢裏都是翻飛的彩色方塊。玩這種遊戲,相當於用一種強力清潔劑徹底驅除腦子裏原來的雜念,使原本亂麻似的腦袋因屏幕上跳躍的彩色方塊而肅清。她從來無處訴苦無處發泄,什麽情緒都得自己解決。
  明玉剛開始玩時,手指顫抖無法準確按在適當的方向鍵上,不得不一次次地重來。重來等待的時候,她就將氣岀到手機製造商頭上,MD,誰設計的這麽小的按鍵,連放一個小指頭都困難。漸漸地,她開始玩岀門道,重來周期越來越長,手指很快便能指揮如意。
  等又一次鈴聲響起時候,她長吸一口氣,看到來電顯示是明哲,便直接將手機交給吳非,但被吳非推了回來。明玉隻能自己接起電話,但此時她的腦子雖然還沒恢複到平日裏的清晰,卻已經比柳青打來電話時候要強。那邊明哲焦急地道:“明玉,你轉告吳非,我立刻過來。讓她開個賓館房間等我。”背景是人聲鼎沸。
  “知道了。”明玉說完就掛了電話。但她沒就此事多想,也沒多餘腦力考慮明哲家的事,扭頭便轉告給吳非,“大哥說他立刻跟過來,讓你開個賓館房間等他。”
  吳非點點頭,心說明哲為什麽不讓明成來車站接她?為什麽不讓她到明成家裏等?想到這些,她不由冷笑。料想她的猜測不會有錯,明哲未必能接受明玉的痛批,因為明玉是他的妹妹,明玉開腔之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經弱化幾分。這些話如果是他媽來說,效果大不一樣。再看明玉,雖然已經不再如剛才的激動,但依然麵如死灰,嘴唇沒有血色。其實剛才明玉的激動也沒太表現出來,若非手機掉地,正盯著將醒未醒的寶寶的吳非還不會察覺。而現在,明玉則是閉目而坐,坐得筆挺,隻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輪一輪,以及持著手機輕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麵。
  吳非不知道明玉剛才接到的那個電話說了什麽事情,肯定是大事,非常大的事。換作是她,在麵無人色的同時,可能早抓住身邊的明玉,不要臉地迫使她聽自己的心慌意亂。就好像剛才,她抓住明玉問詢該如何解決明哲購房難題。她想到自己當年遠涉重洋,孤身赴美求學,事事需要自己親曆親為,作為一個舉目無親的異鄉人,她經常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也曾非常冷靜果斷,萬事不求人。是這幾年的安逸生活,和相對封閉的醫院技術工作環境讓她喪失鬥誌,安於過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日子,將重活苦活交給明哲承擔。而明哲原本承擔得挺好,事事處理得有條有理。現在才知道,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經不起重壓,重壓之下,一切都會脫離軌道。明哲,並不是靠得住的人。丈夫,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優點,也有普通人的弱點,尤其是重壓之下,弱點無情綻現。還談什麽依靠,萬事看來還是靠自己。
  這邊吳非一邊對付跳動不休的寶寶一邊反思,旁邊明玉看似假寐實則心中翻江倒海。
  明玉沒有料到,千慮一失,竟然壞在老蒙的高血壓上。她不得不反思,多年以來跟隨老蒙南征北戰,經曆多少大仗硬仗,為什麽老蒙別的時候都沒問題,單單在她和柳青與蒙總決策對峙時候高血壓發作了呢?他是因為傷心於兩個親如子女的得力手下與他搞對立,還是另有其他原因?明玉細心地從蒙總那晚找她談話了解她是否會去鎏金與柳青是否會跟女老板走開始回憶,對於蒙總的一言一行細細回味,找出其中蛛絲馬跡。但是,直到回想到蒙總讓她到北京培訓的那夜談話,都沒發現有什麽可疑之處。其實今天都不用回憶,這些場景早被她咀嚼至爛。
  她非常清晰地記得一句話,她認為這句話是蒙總所有話中的精髓,也是這句話促使她鼓勵柳青一起造反。那天晚上蒙總叫她出來了解孫副總的事,那天晚上蒙總斬釘截鐵地說,“蘇明玉你聽著,隻要你與江北兩個不動,公司岀不了大事。……。任何有關我將對你們兩個不利的傳言,你們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動對你們不利,那也是做給人看,你們暫且忍耐。你答應我。”明玉到北京後有時間反複思考,她將這句話理解成為,她與柳青必須忍辱負重,想盡一切辦法抓住市場,不讓市場流入鎏金之流的手中。穩定的市場才方便老蒙清理公司內部。她因為這麽想,所以她感覺她在監理製度問題上的一再退讓勢必影響公司的市場覆蓋,她隻有與柳青率一眾銷售人員走出困境,才能維持公司在國內市場的坐大局麵。她以為蒙總會理解,但沒想到蒙總走向的是另一個極端,他居然倒下。
  明玉不得不深呼吸幾口才能恢複平靜,繼續思考。前麵的事情做了就做了,好漢子敢作敢當,不必糾纏。她想得再多,也不如醫生在蒙總床前稍微思量。她眼下必須考慮的是,蒙總倒下後,公司將由誰主導,將走向何方,而她能在其中做些什麽。
  柳青終於打來電話,“現場播報,公司高層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也來了的有在現場很活躍的蒙家母老虎,鎏金一個副總,還有幾個業內人士。我準備挨母老虎罵,你一到就給我電話,不必非來醫院挨罵不可。”
  “這頓罵不可以不挨。你先挨著,受不了就走,我很快就來接上。”
  蒙家母老虎是蒙總太太,原先與蒙總同一個公司,一個搞銷售,一個做財務。蒙總反岀舊公司時候,太太不得不跟出來,暫時掌管新公司財務。但是蒙總不喜歡新成立的公司也如舊公司一樣,裏麵充滿內戚外戚,羽翼才豐時候,就把太太的大權削了。蒙太太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當時在公司發動群眾與蒙總大鬥三個月,雖然敗落,但還是落下個母老虎的美名。可從此與蒙總的婚姻名存實亡,城東城西兩地分居,唯一維係的是蒙總最得意的兒子。按說,今天蒙總太太過來看生病中的蒙總,這是道義使然,但在現場活躍,這不是個好現象。
  而為什麽會在那麽短時間內出現鎏金副總和其他業內人士?他們為什麽竟然比柳青更是早到?怪不得柳青提出來一說,確實怪異。那麽,這種怪異現象說明什麽問題?
  高速大巴向前飛奔,載著兩個滿懷心事的女人,和一個無知嘻笑的孩子,奔向終點。
  在看到公裏牌指示離城還有二十公裏的時候,明玉才暫時收回心事,看向身邊的吳非。吳非正與寶寶絮絮而語,滿臉慈愛,微有雀斑的臉上似乎不再帶有上車時的憤懣。明玉看了會兒,看到寶寶看向她的時候,才對吳非道:“大嫂下車後去哪裏?我先送你過去。”
  吳非幾乎是沒有考慮,便道:“這兒有什麽安靜一些,人員不會太雜的賓館?三星就好,我帶寶寶過去住幾天。你隻要告訴我地址,你忙,就別管我了。”顯然是早有考慮。
  明玉聽到“住幾天”這三個字,大致領悟到什麽,便道:“賓館不方便,尤其是對寶寶而言。你住我那兒吧。我沒有貴重物品,所有抽屜你都可以拉,除了內衣其他你隨便用。很近的地方有大型超市,吃飯不成問題。我最近幾天估計很忙沒空回家,不會打擾到你們,但也無法照顧到你們。如果答應,我等下順路帶你過去。”
  吳非稍微考慮一下,便答應了。畢竟,住賓館是筆不小的費用,而對寶寶來說,喝奶吃飯太不方便。主要是,她相信明玉。她很坦誠地接受明玉的好意,“謝謝你,明玉,我很需要你提供的幫助。但我想靜一靜,好好考慮一些事情因果。請你別透露我住在你家。”
  明玉心說果然猜得不錯,吳非生氣了。她沒多話,隻是就事論事地道:“我公司裏這幾天會天翻地覆,我沒空管你們的事。這是我名片,有需要給我電話,我會讓秘書聯係你。家裏的電話你隨便用,但請別接來電。”
  “謝謝。”越是明玉說得清清楚楚,沒有一點含糊,看似不是非常熱情,但吳非越是放心,也很是感謝。把話說得清楚,框定她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大家後麵也不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吳非抱起寶寶,心說還是讓寶寶來表示吧,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明玉肯幫忙,一大半是為了她懷裏的寶寶。她教寶寶親親姑姑,寶寶偏偏這會兒逆反心理重,不肯答應。明玉也沒勉強,隻是取出手機給寶寶拍了張照。未來幾天必定是烽火硝煙,希望寶寶的笑顏可以成為她堅強樂觀的動力。
  明玉果然沒有廢話,帶吳非到家後,留出備用鑰匙,放下一把錢就走,來去如風。放錢的原因是考慮到吳非帶著美金來,人民幣未必夠,抱著小孩子出去兌換不方便。大門關上後,吳非感覺這個房子異常的安靜,安靜如她在美國的家,晚上睡覺時候不聞一絲聲音。整個空間隻有寶寶好奇地跑來跑去,小鞋子敲地上“嚓嚓”的聲音。
  吳非是學工的,四處打量,看出原來是這所房子裝修時候特別注意了隔音,窗戶是真空玻璃外加普通玻璃。牆壁屋頂地麵全部用原木封閉,估計原木下麵還有隔音層。這還是吳非來大陸後遇到的最安靜的房子,比賓館的都安靜。吳非心想,當明玉一個人在這屋子的時候,這裏清寂得像廣寒宮。
  明玉則是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吳非的事,明哲再來電話追問,她就一個“下車後各自走開了”打發,才不管明哲怎麽著急。她打車直奔醫院。
  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站在走廊上,包括蒙家母老虎,遠遠就聽見喧囂呼喝。明玉走近時候,眾人眼光唰一下都看向她,但她一眼從人群中找到柳青。柳青一臉冷笑,一如他平時出了名的冷麵小生形象。
  柳青看見明玉,便立刻走過來迎住,大聲向明玉說明當前情況,而同時母老虎的喝罵聲也伴隨而至。明玉不理雜音,專心聽了柳青的話。蒙總多年高血壓,早與這裏的心血管專家兼院長成為好友。院長一聲令下,蒙總病房閑人不得入內,所以誰都不能進去,隻有聽聽醫生護士進出時候略微講解一下治療進程。
  聽完柳青說話,明玉隻冷冷看了蒙太太一眼,都知道蒙總早就另有懷抱,不知道這麽蒙太太還在這兒起勁個啥,給誰看誰不相信。明玉輕輕對柳青道:“那麽說,在這兒呆著沒什麽意思了?”
  “對,你已經露過麵,挨過罵,我也已經告訴他們你是千裏迢迢趕過來,已經盡足本份。走吧,呆這兒沒多大意思,呆著也是吵架,我們得找地方商量一下。”柳青說完,便大聲吆喝岀幾個名字,讓他們跟他一起走。同時又留下他江北公司的辦公室主任留守,隨時通報醫院情況。還沒等明玉太反應過來,他便已經扯起明玉離開。他們身後跟來幾名大員,有集團公司財務總監老毛,有集團進出口分公司總經理,集團公司下屬二、三分廠廠長等,但沒有一個集團公司副總裁。明玉了解柳青的意圖,這幾個人都是平級,如果出現一個副總裁的話,勢必副總裁想要坐大,大家無法平等協商。明玉將手臂從柳青手中扯岀,但拍拍柳青的後背,直呼“好樣的”。
  下一刻,大家匯聚離醫院最近的進出口公司會議室閉門商榷未來走向。
  明哲風塵仆仆饑腸轆轆地趕到明成家時候,是老父蘇大強給開的門。蘇大強驟然看見大兒子,先是一驚,隨即歡喜不已,連聲道:“明哲,沒想到你會來看我,我真高興啊。”
  明哲一聽父親這種歡迎詞,心中一沉,明白吳非肯定沒來明成家。但他不便將焦慮流露在臉上,將家中不和的訊息傳遞開來,他隻是勉強笑道:“今天天氣有點熱,爸,我去洗把臉。剛才跟明成聯係,說會盡快回來,朱麗呢?”
  蘇大強領著明哲進洗手間,一邊取來自己的毛巾給兒子,一邊道:“朱麗他們事務所工作很辛苦的,天天加班,周末也沒什麽好好休息。但朱麗工作肯定做得很好,聽說剛升了級。明成這幾天一直往外跑,好像很忙的樣子。”
  “噢,都是好樣的。”明哲應聲著,忽然感覺手上老爸的毛巾濕嗒嗒滑嘰嘰,令人不得不想到肮髒小兒仁中之上一伸一縮的鼻涕。他掂著這條毛巾猶豫了一下,從洗衣機旁找來肥皂來洗。打好肥皂,第一遍竟然搓不出泡沫,隻得衝洗一次再打一次肥皂放著。順便又找來疑似腳布的一塊毛巾,一起洗了。心說明成還請了鍾點工呢,怎麽連老爸的毛巾都不管管。
  蘇大強非要跟著一起擠在狹小的洗手間裏,看見明哲給他洗毛巾,他又是誠惶誠恐,又是高興,這麽多年來,隻有這個大兒子對他還比較關心。他搓著手在一邊看著,喉頭裏發出類似“嘿嘿”的聲音,像是羞澀孩子的笑。
  明哲明顯聞到老爸身上發出的濃重體味,又想明成夫妻也不容易,每天在那麽小空間裏享受老爸的體味。忍耐能天長地久嗎?很不可能。所以還是必須盡快解決老爸的房子問題,讓老爸搬出去住。吳非那裏……還有明玉,她們哪裏了解他的苦衷啊。而且,明玉的話說得那麽難聽。
  明哲壓抑住自己的憤怒,回頭對他爸道:“爸,有沒有吃的?我一路過來沒有吃飯。”
  “有,有,我給你煮泡麵吃。”蘇大強說著便轉身出去。
  明哲忙追問一句:“爸,你晚飯吃的是什麽?中午呢?”
  “早上是朱麗上班前做的三明治,中午明成沒回來,我就吃泡麵。你喜歡吃什麽口味的?”單獨與大兒子在一起的時候,蘇大強的話就多了起來。因為他感受得到大兒子對他的好,他可以暢所欲言。
  明哲聽了難受,早上麵包,中午泡麵,晚上估計也是泡麵,換作是他,早就倒了胃口,但老爸在過的就是這種生活。這種生活,讓明哲想到了寄人籬下,想到了仰人鼻息。他將毛巾腳布洗了,才給自己洗了把臉出來,見桌上已經有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麵條上臥著一隻雞蛋。看來明玉這一點說得沒錯,老爸會燒菜,否則這麽短時間內泡得岀麵,但未必做得岀一個荷包蛋。
  明哲坐下,也招呼老爸坐下,款款而問:“爸,你自己能做菜,為什麽不買點菜來自己做?自己做出來的飯菜比起快餐來,又衛生又吃得舒服。而且總吃泡麵,裏麵什麽防腐劑之類的東西對身體很有影響。”
  蘇大強囁嚅道:“泡麵挺好吃,而且很方便。”
  明哲感覺老爸的話不盡不實,便循循善誘:“泡麵偶爾吃一次兩次還行,但多吃還能好吃到哪兒去?再說泡麵對身體不好,你以後在家時候還是別吃了。要不,等下我們下去超市買些菜。”
  蘇大強一聽,連忙伸出手,但手到明哲手臂旁邊的時候忙止住,“嘿嘿”訕笑著收回手,道:“別去買菜啦,買了我也不做。”
  明哲明顯地看出老爸表情中似有隱衷,不由問道:“爸,為什麽?你好像在害怕什麽?有誰不讓你燒菜是嗎?”
  蘇大強想不說,找出借口想走,但是找的借口也蹩腳,被明哲否決,他無奈之下,隻能道:“明哲,你不知道,你媽以前說過,朱麗人雖然好,但人家是獨養女,從小嬌生慣養,我們得幫明成一起順著她,否則她哪天不高興起來,明成會沒了老婆。我在這裏住著已經很麻煩他們,朱麗那麽愛幹淨的人,我燒菜她肯定難受,她平時總是皺著鼻子找哪兒臭哪兒香的,我不敢惹他們倆。”
  明哲不知道朱麗是不是會嫌老爸做菜臭了她的廚房,但看來老爸還真是在為此問題憂心,原來是媽一早拘住了爸的手腳。他想了會兒,道:“爸,我現在現金還不夠你買房的首付,明成的現金肯定也不夠,所以你暫時還不能住新房。我在想,你為什麽不住回自己房子裏去?我們先請個不過夜的保姆白天跟你做伴,你在自己家裏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多好。”
  “不,我不回去,我害怕。”蘇大強斷然拒絕,口徑如一。
  明哲心中歎息,心說明玉你倒是來看看,父親拒絕得這麽徹底,怎麽好意思將他往老家裏強拉?他隻能耐著性子道:“爸,你不是怕鬼嗎?這世上哪來的鬼。即使有,那也是媽,是你幾十年老伴兒,你怕她幹什麽?或者我陪你過去住一晚試試。”
  蘇大強氣道:“不,我不回去,你還不如送我去敬老院。”
  明哲非常不解,看著父親道:“爸,你怕什麽不好,怎麽會怕媽的鬼?我還希望媽晚上過來看看我,跟我說她未了的心事,我可以幫她完成。你究竟怕什麽?”
  蘇大強沉默,一張臉也沉了下來,沒了平時純真的笑容。明哲看了隻有勸慰道:“爸,別難過,我不過是胡亂說說,你別當真。你既然不愛回去,那我們以後都不回去,房子就放那兒。爸,我吃完了。”
  蘇大強拿了明哲的碗就要去洗,就跟他以前在家時候一樣,家務活都是他按部就班地做,雖然做得並不夠好。但碗被明哲搶了過去,明哲洗完碗,擦幹放好,又洗了煮過荷包蛋的不鏽鋼鍋,非常細心體貼。蘇大強在一邊看著,神情複雜。一會兒明哲走出廚房,兩人一起過去客廳坐下。明哲已經第三次來明成家,知道哪裏有茶杯哪裏倒水,便動手給爸倒了一杯。
  “爸,我會盡量努力快點給你買房子。這兒是明成家,我不方便經常過來看你。等你住進新家裏,我在國內時候會經常回家看你。”
  蘇大強有點不敢置信,但臉上滿是欣喜,“真的嗎?你那麽有時間?”
  明哲心酸得不敢看父親滿臉的欣喜和發亮的眸子,心說他以前一直隻顧到母親,都沒看到母親身後的父親。可憐的爸,小小的探望,都能讓他如此高興,他真的要求不多,很容易滿足。他到媽死後才發現自己以前對父親的忽視,明玉他們,還不覺得吧。明玉說得出剛才電話裏的一席話,可見她沒好好與父親講過話。不過對於明玉,也不能有太多要求了,她從家裏得到的也不多。
  “爸,吳非她們母女很快會回家,以後我周末也沒地方去,我又不喜歡逛街,我就回來看你,給你燒菜吃。”
  蘇大強想說好,但是話到嘴邊,變成“嗬嗬”的低啞聲音。臉上掛了一輩子的單純笑臉終於被真摯的笑臉取代。“明哲,你說話要算數啊。你一定要來看我。”
  明哲沒想到父親會如此激動,忙道:“你放心,我會常過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撒一個小小的謊,“你看今天不就過來了嗎?過來很方便的,高速大巴很快。”
  “是啊,是啊。”蘇大強非常感慨,不知不覺就挪到了明哲身邊,拉住明哲的手,他是看不出明哲渾身的不自在的,“明哲,這一家,隻有你對我真的好,隻有你認真為我考慮。明成隻要我吃飽睡好不生病,才不會跟我好好說話商量,他隻有看見朱麗時候才眉開眼笑的。朱麗對我比明成對我還好,但我知道她看不起我,我不是她親爸。而且我也不敢招惹朱麗。還是你一家最好,吳非也懂事,我最想跟你們住。”蘇大強沒有提起明玉,因為與明玉住幾乎沒有可能,他也不熟悉明玉。
  說到吳非,明哲就心裏一陣抽動。但此刻又怎麽告訴給爸聽,他隻能若無其事地道:“爸,那你還不獨自住?你等著,我再拿幾個月工資後盡快給你買房子。”
  “隻要你常回來看我,我就可以獨自住,我也不怕保姆會欺負我了。我不放心明成,我隻放心你。你來了才會管事。”蘇大強從來說話沒那麽痛快過,在明哲充滿親情的鼓勵下,他終於發掘岀自己心中在想什麽,想要什麽,也終於敢如實說出來。他激動地一下一下拍著明哲的手臂,一點沒留意到明哲的那條胳膊已經布滿雞皮疙瘩。
  “行,那就這麽定吧。我設法存錢快點買。”
  蘇大強超水平發揮:“明哲,幹嗎不把老屋買了呢?有賣老屋的錢墊著,你很快可以買新屋。”
  明哲沒想到爸也會提出賣老屋,好像蘇家裏麵隻有他一個人堅持留下老屋了。“爸,如果可以,還是留著老屋吧。有時間回去看看,裏麵都是媽的影子。賭物思人,算是我們這些沒能給媽送終的孩子的一點心願吧。你平時也可以常回去看看。”
  “我不去。”蘇大強拒絕得非常幹脆。臉上也是沒一點商量餘地的樣子,隱隱含著壓抑的憤怒。
  明哲大惑不解,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為什麽?”
  蘇大強低頭避開明哲的視線,囁嚅半天才似是而非說了句:“明成也肯定同意賣掉老房子。明哲,求你賣了吧。”
  明哲看著父親,不明白父親為什麽不肯回老房子,這其中似乎除了害怕鬼魂,還有其他不可知的因素。看著父親漲紅的臉,他也想到吳非漲紅的臉,也不知吳非現在哪裏。不知道他答應他們的要求賣了老房子的話,她會不會自動現身?看來大家都對老房子沒有留戀,隻有他一個人有該死的戀根情結,那就,隻有少數服從多數了。他微微歎了口氣,道:“好吧,那就賣了老房子,趕緊籌錢把新房子買下來。爸,這話你應該早跟我們說,上次我剛回來時候說了,恐怕現在已經看了好幾處房子了。”
  蘇大強憂心忡忡地道:“明成在的時候我不敢說。一說到賣房子,他最積極。賣老房子的錢經過他的手,還能有剩的嗎?他們兩個用錢太厲害,這幾天每天都愁錢呢。房子交給你我放心,交給明成我不放心。”
  明哲想到以前明成從家裏拿的錢,不得不說父親的顧慮有一定道理,但是明成住在本地,賣老房子,還真不能不讓他經手。不過得有約束。他想了想,道:“爸,鑰匙和房產證複印件交給明成去操作,房產證你拿著。人家看好房子要付錢時候,你要在場,隨時跟我通電話,我會管著明成,你放心。新房子我最近上網在找,也已經叫明成去現場看,我們加油一把,你很快能搬進去住。”
  蘇大強想到心中一直在擔憂的一件事,又拉住明哲道:“明玉有次跟我說,房子有一半是你們媽的遺產,那一半得四個人平分。我如果把老房子賣了,她會不會來要錢?明成會不會也問我要錢?”
  明哲沒想到明玉在背後這麽威脅老父,害得老父提心吊膽,她這算什麽意思?她夠有錢,難道還覬覦父親的這一點小錢?或者隻是想為自己討還公道,岀一口氣,偏來爭個遺產,惡心一下大家?他冷冷地對爸道:“明玉那兒我會解決。明成那兒他不提起你也別提了。”
  蘇大強連連答應。明哲就給明玉打電話。但那時明玉正與大家就公司未來如何掌控討論得唇焦舌燥,今天是周六,銀行沒開,周一開始,估計真槍實彈紛紛現身,他們這一撥必須在周一銀行開門之前取得掌控權。之前,他們必須在今晚商量岀一個妥善對策,必須一步不能差地將公司實權掌握在手中,逼迫其他可能派係不得不接受他們的領導。所以,當明玉看到手機顯示是明哲的電話,毫不猶豫就摁掉不接。他還能有什麽事。事分輕重緩急,她不想在這時候分心幫吳非撒謊敷衍明哲。
  明哲以為明玉錯誤操作,便按了重撥,沒想到又是被掛掉。明哲心中終於明白,這個妹妹,其實並不想回這個家,與他們蘇家另外幾個人之間的關係,也未必那麽容易彌補。那麽,在買好新房子前,還是別跟她通氣了,免得節外生枝。

  十四
  裝飾前衛的酒吧裏,明成和同事們吃完給周經理慶生的蛋糕,已經有人開始告辭離去。周經理陰曆生日與家人過,陽曆生日與同事過,今晚公司同事一起吃飯,大家不約而同沒有攜帶家屬一名。飯後酒吧,六個人勉強才能吃下一隻十寸生日蛋糕,還是被周經理拿酒逼著吃下去的。大家在喝酒與吃蛋糕間,最後還是選擇了吃蛋糕。
  吃完蛋糕開始有人陸續離開,明成也想離開,家裏還有大哥等著呢,都不知道大哥今天來幹什麽。但是周經理一直時不時與他說話,讓他說不出再見。近十點時候,終於他們這一桌隻剩下他與周經理兩個人。周經理酒有點喝多了,看著前麵一個離開人的背影,喃喃地道:“小蘇啊,還是你最有良心,陪著我過完生日。”說著伸手叫酒保過來,給各自叫了威士忌加冰。剛才人多,她叫的都是啤酒,叫威士忌有點心疼。
  明成連忙道:“周經理,我從畢業就在你手下做,你簡直就跟是我大姐一樣。”
  周經理取了一杯威士忌,一手豪爽地搭在明成肩上,斜睨著他笑道:“那你今天就陪我喝個高興。你敢走,我周一不放過你。”
  明成對周經理的“威脅”司空見慣,笑嘻嘻地道:“我把這杯喝了。周經理,很對不起,我大哥剛剛給我電話,他下午從上海趕來,有事找我商量。”
  “掃興。”周經理將杯中的威士忌一仰而盡,看著明成道:“那你也快喝了快走。”
  明成看看杯中酒,心說這麽快喝下去,開車都會成問題。他隻得笑道:“周經理,沒你這麽趕人的。我們慢慢喝,再說會兒話。咦,這爵士樂不錯,Joe Sample 的《Black and white》。周經理好眼力,選中這家酒吧。”
  周經理感覺到一口喝進去的威士忌從口腔沿著喉嚨燒岀一條火線,熱力散於四肢百骸,渾身暖洋洋的舒服。她依然斜睨著明成道:“小蘇,你這人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一沾就會,唯獨做業務總是憑點小聰明混日子算數。你如果拿出你專心於吃喝玩樂的勁頭做業務,我看你不會比任何人差。”
  明成不以為忤,笑道:“做人一世,難道苦到玩不動了才享受嗎?那時候花不香月不圓,什麽都沒意思了。像周經理這樣多好,生日還率領我們弟兄們出來玩,別的女人幾個做得到?”
  周經理哈哈笑道:“你這張甜嘴,可惜也沒用到生意上。”說著又叫了杯威士忌。“我問你,你這麽胡吃海喝,還拿得岀二十六萬投資款嗎?是不是打算賣車賣血了?”
  明成尷尬地笑道:“我正在籌集,別急,還有一周呢。”
  周經理又是伸手拍拍明成的肩,笑道:“這年頭,除非重病,否則哪裏借得岀錢來。不行就跟我說,拿出全部我沒那實力,拿出二十萬還是行的。對你,利息優惠,一分利。利息加還款,以後從你工資獎金裏直接扣除,怎麽樣?”
  明成這幾天正為借錢的事急得冒煙,周圍的人們果然如周經理所言,都一說到借錢,個個拿他當騙子看,親戚也不例外。有人甚至說,明成你急著用錢我這兒有五百你先用著不用還,拿他當白相人看了,他從小到達何嚐受過這等待遇。聽得周經理說肯借錢,利息又不是很過分,明成大喜,簡直是恨不得擁抱周經理。周經理瞥他一眼,笑道:“幹什麽,高興得跟個大馬猴似的,你回家好好考慮怎麽寫借條,回頭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借條。呀,這支舞曲不錯,小蘇你最會跳華爾茲,我們來跳一曲,跳好你送我回家,你也早點回家。”
  明成高興,帶著周經理跳得非常愉快,但是周經理到底年紀不小,哪有朱麗的輕靈。跳完舞,明成載著興高采烈的周經理,送她回家。等到明成回到自己家裏,朱麗早已回家,客廳裏兩個人齊刷刷看著他進門脫皮鞋穿拖鞋。蘇大強已經睡覺。
  明成開口就道歉,明哲與朱麗都沒說什麽,應酬是常有的事,尤其朱麗知道明哲這個人最討厭應酬,他拖到這麽晚才回來,必定是有離不開的事。所以根本就不等明成說完,朱麗便打斷道:“別解釋了。先幫大哥找大嫂。大哥說大嫂今天跟明玉一起從上海乘高速大巴過來,下車後與明玉分開了,但又沒來這裏。我們剛才拿著電話號碼本往各大賓館打電話找了,都沒這麽一個人住宿。你想想,大嫂還會在哪裏?”
  明成看著大哥很是尷尬的臉,心說原來大哥家也會吵架啊,不知道他們吵架的內容是什麽,明成比較好奇。但他當然不敢在此時問大哥什麽,留待往後大哥風平浪靜了,他會慢慢一杯酒一杯茶,將吵架內容從大哥嘴裏慢慢套出來。
  他站在原地微微仰頭想了會兒,問道:“有沒有再打電話問一下明玉?”
  還是朱麗代明哲回答:“大哥打電話過去,明玉不接。我的手機號碼她不認識,她接了說不知道大嫂在哪兒,又讓我們別再煩她,她很忙。不過聽她聲音,真是很聲嘶力竭的樣子。”
  明成衝朱麗很自信地道:“可我還是認為明玉知情,我們再打電話,看看哪個賓館用明玉的名字登記。明玉這人,最大愛好是給我們尋事。你們沒忘記吧,媽的葬禮上她都要跟我們玩一招。否則你們說,大嫂一個人,人生地不熟,還抱著一個孩子,能活絡到哪兒去?肯定是要明玉幫的忙。我們隻要用明玉的名字搜尋。”
  換作半天以前,明哲還會阻止明成這麽說。但剛剛聽父親說明玉跟他提過分母親遺產的事,明哲心中對明玉的溫暖印象也漸漸變味,對明成的話信了三分。再加時間已是半夜,吳非母女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心中非常擔心。話說回來,如果有點消息,他也不會拉下麵子請朱麗幫忙找人。因為心急,他又多信了三分。他還沒說話,朱麗已經插嘴道:“明玉真想尋事,她怎麽會用她的名字在賓館登記?她到她們集團簽約的賓館打聲招呼就可以拿鑰匙。”朱麗雖然同情明玉以前小時候吃過的苦,但是並不意味著她喜歡明玉的為人,多年以來,明玉在她的印象裏早就成為刺兒頭的代名詞,印象,是很難輕易消除的。
  明哲急道:“總不能一家一家賓館上門去問有沒有一個抱小孩的女子住明玉他們集團的房子。明玉家在哪裏,我上她家去找她。”
  “不知道,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們,爸媽也不知道。”明成說出來才覺得味道不對,忙拉上爸媽一起陪綁。
  “咳,我上次來,明玉也找不到你們家。”明哲真是無力,這個家是怎麽了?他已經很努力了,可是為什麽越來越亂?現在戰火都燒到他的小家,他真是後院失火了。
  明成家裏三個人如熱鍋上螞蟻,吳非安安靜靜地呆在明玉的房間裏睡覺。
  明玉家離超市很近,生活非常方便。但是明玉家裏卻沒一點煙火氣,冰箱開著,但裏麵隻有速凍點心、奶粉、和水。她帶著寶寶一起去超市買了一些必需品回來,煮了粥與寶寶一起晚餐,吃得很滿足,因為明玉這兒的廚房設備並不差。寶寶玩一會兒後就睡覺了,吳非睡不著,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這個安靜的房間裏,隻有寶寶細細的呼吸,和她自己的呼吸聲,靜得讓人想起那個他。
  吳非幾次三番想起床,給明哲打個電話,讓他放心,她們母女沒事。但是起身坐了會兒又躺下。這種人,為了他老子不顧她們母女死活,他能擔心到哪兒去?她現在給他電話,弄不好他心中還在嘲笑,看,終究是走不遠。她即使是爭口氣也不給明哲打電話。說不給電話,就不給電話。明哲為了蘇家的事讓她操了多少心,今天她要把這些操心捏把捏把還給他,讓他知道知道,他自己也有個小家,小家裏的人不是沒有血性。
  集團進出口公司的會議室中等大小,坐六個人綽綽有餘。大家都沒規規矩矩地坐著,半天會開下來,個個都走了樣子,有的趴桌上說話,有的坐旁邊大沙發上,有的坐累了還擱起了腿。無一例外的,每個人手中不時有一枝煙夾著,大會議桌上,煙灰缸已滿,茶杯暫時挪作煙灰缸用。桌上還有散亂的快餐盒,這幾個人,沒一個肯動手清理,也對此淩亂視而不見。
  一層濃濃的煙霧籠罩著會議桌,會議室裏燈朦朧人朦朧。會議桌上還橫著一條香煙,眾人自己口袋裏的煙早抽完了,是進出口公司總經理從辦公室又搬了一條彈藥來,大家自己要了就拿。
  到晚上十一點多時,終於將明天控權步驟完全定下,應該說,這個步驟,隻是對柳青明玉兩人製定的銷售係統造反步驟的完全補充。他們造反時候本來就需要各方麵配合,在座幾位都是明裏不說,暗中配合的諸侯大員,現在要做的,是把這幾位從暗裏拉到明麵,由銷售部門的造反變為占山為王,強攻高地,鞏固工事。而這時,輪班在醫院打探的部下傳來消息,蒙總依然處於昏迷之中,前景不明。六個人知道,看來一場硬仗是免不了了。
  但是,誰來主導呢?六人當中,總得有個主導的人,明天幹事時候,作為信息交換樞紐也好,作為臨時非重大事情決策也好,都需要有個鬆散主導的人。這個主導的人,擔子未必很重,但是責任卻是超乎尋常。是明天起所有反對者瞄準的靶子,更是未來蒙總蘇醒後可能清算的第一人。誰都知道,他們雖然本意是維護集團生產銷售的安定局麵,但是他們的作為也是犯了一個掌權者最大的忌諱,主導者竟然可以拉起班子掌控公司,而且在掌控公司之後,又可以在脫離掌權者的意誌情況下使公司運轉無虞,這是一個掌權者最大的忌諱。未來,等蒙總從醫院出來,他們將大印交還的時候,也該是主導的人被蒙總忌憚上的時候,這個人,改收拾包袱灰溜溜走了。問題的關鍵是,都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地離開。蒙總是個怎麽樣的人,大家都清楚得很。
  在座六人雖然都是憑良心做事,準備在蒙總不在時候把持住集團公司,使不致被強行權力移交。但是,他們又不得不顧忌到自己的未來,考慮到幾乎是必然會產生的後果。所以,由柳青謄寫出來的會議紀要讓眾人過目之後,誰都不敢第一個在上麵簽字。因為柳青的紀要最後署名一欄上,分別寫著召集人(簽名),成員(簽名)。第一個簽名的人把名字往召集人後麵簽,有點沒膽,往成員後麵簽,又覺得有點對不起同在一個會議室的同一戰壕裏的戰友,像是把別人往前線推,很不道義。所以,大家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繼續燒著香煙談明天的具體安排。
  其實,財務總監老毛是最合適的人選,蒙總不在的時候,公司可動用錢的章都在他手裏。而且他年資最老,平日裏已經隱隱高出在座其他五人半級。但是明玉考慮到老毛肯定有很多顧慮,他上有老,下有小,正是家中頂梁柱和主要經濟來源,同時,作為一個財務人員,如果他的個人曆史上有與總裁反目而被逐這段經曆,在他人眼裏,將意味著或許是此人指甲太長,貪欲太重,或者是操守不佳,背叛米飯班主,他以後將永無進入核心圈子而被別的老板重用的可能,因財務經理實在是一個企業中太重要的位置。老毛不得不為下輩子顧慮。
  其實明玉倒是不反對由她來當主導,她本來就已經準備好培訓回來被老蒙發落,她的心理準備時間已經很長,差不多已經到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境界。在座其他五人,除了柳青,平時也不是至交,純粹是為大家都尊敬的蒙總而走到一起,所以,雖然今天抱團,但有些話有些事還是得三思而行。比如,這一室人裏麵,上至近五十歲,第二小的柳青也有三十多,唯獨她還不到三十,她如果自己大義凜然要求主導,大家會不會反而產生被小鬼當家一把的不良感覺?她就想,等等吧,看大家都沒主導想法的時候,她再提出。
  吞雲吐霧間,會議室的仿古座鍾終於敲岀漫長的十二點。明玉看大家都有意避開眼光不看桌麵那份紀要的樣子,悄悄深呼吸一下,起身將紀要拿到手上,一隻手從包裏掏出一支筆。柳青旁邊一看,便大致猜到明玉的意圖,他本來就坐得離明玉近,見此便一把拍下明玉的手,阻止了明玉簽字,但說的卻是混不相幹的話。“你這人真是天字第一號吝嗇鬼,沒見過你這種身份的人還用會計記帳的中性筆簽字,放下,等我掏筆給你。”
  明玉看向柳青,見柳青也是目光灼灼看著她,兩眼都是征詢。明玉心中非常安慰,心說朋友就是朋友,這個時候,他們在座六個會為蒙總不計後果跳出來維持局麵,柳青也會為她做出可能得罪在座其他四人的事情。即使為了柳青,為了這個前不久在蒙總心目中經曆地位動搖才剛恢複安穩的朋友柳青,她也得擔下主導人的虛名。
  柳青掏筆很慢,眼睛卻一直在與明玉交流。終於,他在眼看明玉微笑的臉支撐太久,差點快要僵硬的時候,將他的寶貝簽字筆期期艾艾地掏了出來。這是一支線條圓潤的筆,筆頭有一朵白色六岀梅花。
  明玉接了筆,微微一笑,便要簽字。老毛忽然開腔:“江南,你簽哪裏?”
  明玉索性攤開了說:“我準備簽到‘召集人’三個字的後麵。我與你們不同,你們上有老下有小,我都沒有。我沒有牽掛,是個光棍。光棍有個很不好的衍生意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我正好如此。而且我最年輕,有大把精力時間可以轉行,你們也不大可能。再有兩點,我與你們所有人不同。一點,我是女人,蒙總鑒於好男不跟女鬥,不會太處理我。二點,在座隻有我一個人是一無所知情況下被蒙總帶大,蒙總對我,是長輩,長輩不會太為難他自己養大的小輩,總會手下留情。我呢,就學一回哪吒,自己剝皮剃骨,看蒙總收不收。你們不用顧慮我。”
  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簽下她的大名。這個大名,常在百萬千萬的合同上出現,但從未如今天簽得那麽沉重。或許,是柳青這支看似昂貴的筆質量太大。
  在大家麵麵相覷之際,明玉勉強微笑道:“不早,各位老大也簽了吧,我們這時候回家還有六個小時可以睡,明天天亮起各自守住崗位。嗬嗬,我這個小頭目做得有點像模像樣吧?”說著,拿起紀要先交給老毛,看著他們一個個簽下來。然後,大家像要去前線的壯士似的,一一大力握手告別,香煙的霧氣竟也有了硝煙的味道。
  明玉今天暫時沒車,柳青當仁不讓地送她。柳青有點沒好聲氣,但總算還是給明玉打開車門。等他上車時候,便硬梆梆地問了一句:“去哪裏?”
  “當然是去江南公司。我得現在就看住了門。柳青,你別比我還擔憂,你以為你們沒當召集人的,老蒙就會放過你們嗎?肯定是我給一刀軋了,你們永不敘用。弄不好我另換門庭東山再起,日子不會比你們過得不好。”
  柳青從鼻子深處哼岀一聲,“你想得太簡單了。老蒙厲害就厲害在別人永遠別想先他一步想到他的心思。你永遠不會想到他會怎麽對付你這個召集人。這個位置應該,而且隻有老毛去坐,老蒙再狠,也不敢把財務總監太怎麽樣。大家隻要再等等,他很快就會表態。要你出頭幹什麽?”
  明玉覺得柳青說的也有道理,她也考慮到過。但讓老毛勉為其難坐那個位置,而後事事謹小慎微,還不如由她做了,既然幹了,就大刀闊斧。“蒙總前一陣跟我說過一句話,是在獲知孫副總有可能對他不利的時候說的,他說,無論出什麽事,我們江南江北公司一定要替他守住,無論受多大委屈都要守住。我就記住他這句話了。”
  “這話你早跟我說過,如果不是老蒙這句話,我前麵也不會那麽賣力。但我越想越不對,老蒙會不會在玩我們?我前天已經想好,不管老蒙生氣不生氣,反正我憑良心做事,我已經做好走的準備,跟你一樣。但是,走也得好好走啊,你看你接了這臨時擔子,你還能好好走嗎?”柳青說到激動時候,兩隻手脫離方向盤都來。“即使最後我們所作所為都符合老蒙這條老狐狸很有可能的暗中設計,但你這個召集人他會放過你嗎?這就跟古代不能有兩個皇帝一樣,一個公司不可能有兩個主。你左右都沒好日子過了,以後也別想在這行混了。”
  明玉苦笑一聲:“柳青,打住,打住,我知道有多危險,你就別再恫嚇我了。隻是拜托你一件事,我隻了解銷售和稍微了解生產,不像你有生產車間的經驗,遇到進料與生產的問題,你就自覺替我解決了吧。”
  “不用你說。”柳青哼哼唧唧地,忽然冒岀一句:“看來,這次風波過後,你得改行了。”
  明玉點頭,“北京時候已經想好。我本來想的是,我離開集團,以後也不會做本行的銷售跟老蒙跟你競爭,現在看來更不會了。”
  “愚忠。”柳青雖然這麽近乎於罵人地嘀咕,但心中還是感慨,這世道,這種人難得了。“是不是準備洗盡鉛華做那家湯湯水水店的老板娘?你這身板,做金鑲玉行嗎?”
  明玉一笑,知道柳青說的是石天冬。“金鑲玉是誰?”
  “大名鼎鼎的金鑲玉你都不知道?喂,蘇明玉,別告訴我你大學時候每天談戀愛,怎麽這麽基本的常識都沒有。張曼玉演的《新龍門客棧》裏麵的老板娘。你這人真沒味道。”
  明玉不得不再笑,“大學時候我得掙學費,掙書費,掙生活費,還得爭獎學金,哪舍得拿時間鈔票出來看電影啊。很有可能,我這回事情過去,幹脆出國再重演一遍這樣子的大學生活。”
  柳青想了想道:“這樣也好,你出國去的話,老蒙想怎麽樣你也不可能了。你以後回來可得學會用香水。到了,我送你上去。”
  柳青丟下車,送明玉上樓。他自己也沒回家,直接趕去江北公司。
  明哲前麵一天沒有找到吳非,輾轉反側地睡不著。心裏又氣又擔心,心說吳非也真是夠狠的,竟然一聲不響玩失蹤。但她能走到哪兒去,回美國的機票還在他這兒呢,吳非哪來的錢另買機票。但明哲雖然明知吳非肯定會在後麵哪一天現身,他心裏還是擔心。在美國的生活相對單純,朋友也不是經常來往,家人又遠在天邊,平時都是他們一家三口拱在一起。雖然日日見麵猶如左手對右手這般熟悉,以前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大不了,今天睡下來,靜下來,想到吳非或許真的生氣到可能破釜沉舟不再回來,他心裏開始發慌,一種漫無邊際的空虛充溢他的心頭。
  客房很暗,房門緊閉,遮光簾也緊閉,小小房間沒一絲一毫光線。明哲想著吳非母女這時候不知睡了沒有,寶寶肯定是睡了,但是吳非就不知道了。她很能睡,但在寶寶身邊的時候,她又是一有風吹草動就醒來,她的耳朵對寶寶的聲音非常敏感。不知道吳非這時候有沒有在想到他?即使想到,估計也是氣呼呼地在心中罵他。
  明哲心想,沒想到爸這麽想賣掉舊房子,究竟是什麽原因?為什麽爸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爸今天的話算是很多了,今天他都不說,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問出來。明哲總是覺得蹊蹺。不過這樣也好,今天與爸說清楚了,老房子賣掉做頭款,他未來還貸的壓力可以小很多。在吳非那邊……這下她總該滿意了吧。可惜都不知道吳非在哪裏,否則立刻就上去告訴她。他又不是沒顧念著她們母女,唉,如果他本事夠大工資賺得夠多,家裏兩頭都能照顧得好,也不會發生這麽多不愉快了。
  明哲又輾轉一陣,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朦朦朧朧中,忽聽旁邊床父親起身。他不由微微睜開眼,卻見已經有光亮從窗簾縫隙透入。原來是早晨了。他覺得倦,又閉上眼睛。卻感覺父親好像輕輕到他床邊,不知道幹什麽,站了很久,才又悄悄出去。明哲並沒聽到聲音,他隻是憑感覺知道父親走出去了,忍不住好奇地睜眼一看,卻見父親躡手躡腳,一手半舉著一雙拖鞋,輕輕扭開門,又輕輕掩上門,一聲不岀地赤腳出去了。
  明哲頓時睡意皆無,恍惚想到,剛才父親到他床前,會不會像他平時起床先跑到寶寶床前看上半天寶寶紅撲撲的睡顏一樣,父親在看他?父親是不是也帶著滿心的慈愛與歡喜?明哲以前好像隻感受到媽這麽關心過他,還給他掖上被子。那麽多年來,爸好像是隱形,在明哲的回憶裏,有關爸的回憶,隻比明玉稍微多一點。
  原來爸在心裏也是這麽的愛著他。而且,很需要他。明哲愣愣地盯著已經被映亮少許的天花板,心中感受很是複雜。但有一種感受不容置疑,他一定會對爸負責到底。
  明哲也跟著起床,走到外麵客廳,一室陽光,原來天早亮堂。看爸從洗手間笑嘻嘻出來,頭發濕濕的,根根如刺蝟。但明哲料想爸肯定不是洗澡,而是洗臉時候順便抹了一把頭皮。明哲自己也洗漱了,見明成夫婦還沒起床,便與爸一起出去散步覓食。走出二十分鍾左右的路,有個超市,兩人解決了吃飯問題,明哲順便給父親買些毛巾什麽的東西。
  朱麗照平時周末的時鍾醒來,才一稍微清醒,便想到大事不好,客房的一張單人床上還有明成的大哥在呢,他們兩個當主人的不好意思那麽晚起。她忙推明成醒來,明成哼哼了半天就是不肯睜眼,被朱麗推得狠了,他幹脆轉身給她一個寬厚的背。
  朱麗披頭散發愣了會兒,又堅持不懈壓到明成肩上,對著他耳朵說話:“你大哥在,是你大哥,不是我大哥。快起來伺候他吃飯去。”
  明成也不屈不撓:“爸會給大哥準備吃的。再睡會兒,好不容易周末。”明成就是不肯起來。
  兩人雖然以前經常賴床到中午飯時候,但今天不一樣,最近都不一樣。最近朱麗感覺家中住了個公公,而且人家是臨時住家裏的,到底是個客人,怎麽都不好慢待了公公。但是明成認為自己父親,假惺惺客氣個啥,隻要告訴爸什麽在哪裏,微波爐怎麽用,多士爐怎麽用就行,沒必要緊張地伺候。
  朱麗推了半天,明成就是不起來。朱麗不得不動用兩枚手指,挑開明成的領子,找到不容易被外人看見的一塊皮,狠狠地一擰。明成痛得“嗷”地一叫,可說不起來就是不起來,索性攤開身子趴在床上,一副賴皮樣。換作以前,家中沒外人時候,朱麗也樂得好玩,肯定就出手與明成嗬癢胖揍地玩上了,但今天不行,今天門外估計還有倆嗷嗷待哺的蘇家親戚。而且她在裏麵再折騰下去,折騰岀太大動靜,外麵聽著也不好聽。她隻得起身踢了明成一腳,自己處理蘇家父子的早餐。
  朱麗在鏡子前狠狠地刷牙,心中生氣,怎麽明成這麽沒有責任感。算算時間,他已經睡足八個小時,為了外麵難得一來的大哥,少賴一會兒又有何妨,而且,他大哥還在擔憂他大嫂一夜未歸吧,明成沒法幫他大哥找到人,總應該陪他大哥舒心一些。但看明成,一點表示都沒有,這家夥,除了玩,他什麽時候能積極一回?以前怎麽都沒覺得明成這麽憊懶呢?怎麽現在看著這一砣肥肉越來越鬧心了呢?
  朱麗出來,換衣服時候順便將兩人昨天換下的衣服抓來,準備放外麵柳條洗衣籃裏麵去。但走兩步,忽然覺得哪兒有什麽不對勁,疑惑地往衣服上一瞧,對了,忘了把兩人衣服上的口袋掏一掏了。她隻得扔下衣服,先掏了自己的口袋,自然是什麽都沒有,她從來不願意在褲袋裏放個支楞突出的東西,即使一枚硬幣也不行。然後當然是明成的衣服。
  明成昨天穿的是一件高支棉白色短袖襯衫,朱麗的眼睛從襯衣領子一捎而過的時候,終於落實心中的不對勁原因何在。明成的短袖襯衣領子上有一抹玫瑰紅。這種顏色,絕無可能來自辦公用品印泥,隻有一種來源,口紅。原來明成昨晚回來這麽晚,是與別的女人糾纏去了。朱麗本來起床後就一肚子的不快,這下,心頭的星星之火被領角的一抹紅豔騰地點燃,頃刻蔓延至眼角。
  她幾乎想都沒想,就將襯衫揉成一團,沒頭沒腦向熟睡的明成扔去。“蘇明成,你昨晚幹什麽去了?說,幹什麽去了?”
  明成腦袋驟然遭襲,雖然不痛,可心中覺得莫名其妙,支起頭終於睜開眼睛,看著柳眉倒豎的朱麗,好一陣才沒好氣地回答:“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周經理生日,大夥兒一起吃飯。領導馬屁總要拍拍的。你今天早上怎麽吃了槍藥似的。”明成忽然想到隔牆有耳,忙起身指指房門,又做了個小聲的手勢。
  朱麗沒打算忍聲吞氣,也忍不下來,外麵聽見了又怎樣?他大哥昨晚也跑了老婆呢。她指著襯衫道:“吃飯吃到人家嘴上去啦?飯後去幹了什麽?你真不要臉,你找小姐了嗎?”
  “我沒找,你別瞎說,我們部門的頭還是女人呢。我們飯後在酒吧,今晚我帶你去視差,行了吧?我不過是睡個懶覺,值得如此栽贓嗎?”明成沒好奇,嘀咕著又想縮回去睡覺。
  朱麗一把扯住明成的領口,不讓他滑下去,勒得明成受不住嗆了幾聲,明成終於動怒,“朱麗,你幹什麽?怎麽做人跟潑婦似的?”說著就一把推開朱麗的手,索性也不睡了,睜著眼睛盯著朱麗生氣。
  朱麗扯來襯衣,在明成眼前亂晃,咬牙切齒地道:“看,看這是什麽?也不把證據掃光了回家,你太明目張膽了,你。”
  明成見朱麗氣急敗壞又說得似是有眉有眼的樣子,不置信地拿起自己的襯衣,心中著實覺得委屈,他昨晚上什麽都沒幹,朱麗幹什麽風聲鶴唳的。但等明成一看見領子上的紅豔,心中也疑惑了,“這怎麽來的?”
  “別裝傻,你還問我呢。”朱麗的嘴巴不是明玉的對手,但遇見明成則是技高一籌。
  明成兩眼盯著領子上的口紅印子,心裏越想越不明白,哪兒來的?昨天清清白白,怎麽可能弄到這個曖昧的顏色?朱麗還在身邊咆哮,他也顧不得提醒朱麗得注意門外有人,他想了又想,才道:“難道是周經理的?周經理昨晚用這種口紅嗎?我都沒留意。”
  “切,找理由也別找上人家四十歲的女人,你還不如說你們辦公室哪個男同事眼下有女裝癖更可信。蘇明成,你昨晚到底做了什麽?你大哥還在家等著你,你就抱著別的女人高興?你這人怎麽這麽下流。”
  明成在朱麗完全失常的高音轟炸下,終於挪開床頭,跳下去打開門一看,見沒人。又赤腳跑出去看了客房,也沒人。不知道父親與大哥是早就出去了還是避免尷尬剛剛才悄悄走開的,他方才放心,又跑回來,對朱麗指天發誓:“真是周經理的,我昨天邀她跳過一支舞。華爾茲。”
  “蘇明成你舞技出眾,帶人跳舞怎麽可能將唇膏跳到你領子上?你貼上去還是你們周經理貼上你?太惡心了,原來你們辦公室流行打情罵俏,男同事出賣色相取悅女上司。”
  明成聽了怒道:“朱麗你胡說什麽啊,昨天周經理生日,大家為她慶祝,請她跳個舞算是什麽色誘?”
  “跳舞怎麽會有口紅印你襯衫上?”
  “周經理喝多了。”
  “那你就趁她喝醉撿便宜?”
  “沒有,你怎麽把我想成這樣,我是你丈夫,不是花花公子。而且周經理是我們領導。昨晚周經理答應借我二十萬,我感謝她……”
  “所以就以身相許?蘇明成你真幹得出來。以前厚著臉皮借你媽的錢,置你妹妹死活於不顧,現在你媽沒了,你跟周經理有奶便是娘了?還跟人靠得這麽近,你這麽勾引老女人,你還有沒有骨氣了你?你知道你在做小白臉白相人嗎?你不投資不行嗎?”朱麗扯來襯衫扔地上,狠狠亂踩。想到明成昨晚不知怎麽與周經理摟抱著跳舞,不知小心款款用了什麽手段等著周經理情深意濃時候答應下借錢二十萬給他,多無恥的交易啊,他居然還一臉無辜的樣子,對了,他以前拿了他父母那麽多錢也是那麽無辜的樣子,從來不覺得有什麽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啊。
  朱麗氣得亂抖,更是下死命亂踏地上的襯衣。明成被朱麗罵得找不到北,心中委屈得什麽似的,他何嚐色誘了周經理?而且一碼事是一碼事,朱麗扯上跟媽借錢的事幹什麽?當初跟媽借錢的事不是和她解釋清楚了嗎?她怎麽追著不放?她這不是存心尋事嗎?看到自己的衣服被朱麗亂踩,他氣得一把就拉出來,帶得朱麗差點摔跤。明成不去扶穩了她,兀自氣憤地道:“朱麗,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是這種人嗎?我什麽時候勾引了周經理?跟媽借錢的事我跟你解釋了,我無心犯錯。我最近為這個家忙碌,不過是冷落了你,你就這麽尋釁鬧事。我每天圍著你轉才不是小男人了嗎?你今天怎麽回事,一大早給人臉色,更年期提前了嗎?”一邊說,一邊就找剪刀,剪開一道口子,就嘶啦一聲把襯衣一分為二。“高興了吧,趁你心了吧。”
  朱麗氣得發抖,這無賴他還有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錯,從來睜著所謂天真的大眼睛做著無恥的事,事後一句“我不知道”推掉責任。口紅都染到襯衫領子了,他還敢否認什麽事都沒有,弄不好捉奸在床他還會說一句他喝醉了什麽都不知道,反正他是天真寶寶,他做什麽都不會自己承擔責任。朱麗咬牙切齒,想繼續開罵,但氣得罵不出來,轉身拎起包便衝出門去。
  明成忙丟了破襯衫追上去,抱住在大門邊開門的朱麗,但被朱麗扭頭狠狠在手臂上咬了一口,一鬆手,朱麗跑了。明成也真火上來了,脖子一扭,說什麽也不肯再追上去,衝著朱麗背影一腳將門踢上。氣得在門外已經下了兩個台階的朱麗差點吐血。朱麗強忍了半天的眼淚終於關不住了,大哭著憑感覺往樓下跑。在樓梯口正好遇到明哲與蘇大強一起回來,她也不管了,管自跑開。
  明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後麵叫了幾聲,見朱麗不回頭,而父親卻在身邊哀歎“完了,完了,終於惹火她了”。明哲來不及細想,將東西往父親手裏一塞,追了出去。可正好有輛出租車空車開出來,朱麗跳上就走了,明哲隻有無奈地在後麵喘氣。
  回來看到父親還等在樓梯口,明哲忽然明白父親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母親一直在用錢用力維護著明成的婚姻,不知道這回吵架,結果會如何?想到自己家裏也是一團子糟糕,吳非依然下落不明,他忍不住歎息,重重地歎息。他這一歎息,使得蘇大強更覺得事情不妙,鑒於以往蘇母頻頻告誡不許他稍微得罪朱麗,他感覺明成家的問題嚴重了。
  明哲不由自主地猜測,這兩夫妻吵架會不會與父親住在他們家而他又頻繁上門麻煩他們有關?都說兩代人住在一起不好,現在看來,還真會岀問題。
  而吳非卻是睡了個安穩覺,起床還是被寶寶弄醒的。寶寶起來見媽媽還睡著,就不由分說爬過來拿小手揉媽媽的臉,揉得媽媽睜開眼睛,她就笑嘻嘻鑽進媽媽懷裏鬧騰。可能是還不適應時差,寶寶起得很早,吳非也沒了睡意,兩人高高興興地放了一浴缸水洗澡。
  早飯後有人敲門,吳非還擔心是明玉終於不忍心大哥受罪,將她在這兒的消息捅給了她大哥。但沒想到是明玉叫秘書送來早點,一盒花色精致的西點。吳非這時候氣有點過去,心想一夜沒音信,給明哲的教訓足夠深刻,總這麽避著不是辦法,但讓她自己回到家裏去也不是辦法。他們兩個中間有個寶寶,兩個人還能說分開就分開嗎?顯然是不行,她還得回去解決矛盾。這個時候,吳非倒是有點希望明玉不要跟她講義氣,還是悄悄把消息傳給她大哥了吧。但是,這話她怎麽說得出口?而且,看樣子明玉很忙,否則,以明玉的禮數,和對寶寶的喜歡,應該是明玉自己送點心上門。吳非心說,她都不好意思打電話去麻煩明玉。

  十五
  周日上班人少,明玉幹脆講電話傳真電腦都搬到大辦公室,現場辦公。上班十分鍾後,她便親自主持全體江南公司員工的班前會,嚴肅指出目前公司麵臨的問題,然後條理分明地指出大家該做的可以做的是哪一二三四點,不可以做的是哪一二三四點,哪個區域是雷區,觸之即意味辭職等等。並讓在場員工給在家員工傳達早會精神,傳達一個記錄一個,上報人事登記在冊。如有誰不願接受,請便,當場就可以走,可以請長假十五天,但回來後,會不會還有位置保存給他,不能保證。而誰都不許手持訂單妄圖要挾於她,公司可以承擔一定的損失,但決不會在原則問題上後退一步。
  明玉開會的時候,包括柳青在內的其他五人也正在開會,內容根據崗位不同,大同小異。料想不出半個小時,集團公司高層將紛紛與聞。有人不敢當麵反抗,並不意味著不敢通風報信,給自己兩邊都留一條後路。
  然後,六人嚴陣以待,身邊電腦打開MSN,隨時通報各自消息。分廠兩位與財務總監顯然趕不上形勢,打字由秘書代替。很快,電腦上麵滾動出現各方情況,比如,某某某打聽究竟誰主事,某某某問參與的究竟是幾個人,某某某要求可否參與,有什麽條件,等等。而從財務總監老毛那兒傳來的訊息最火爆,幾大副總紛紛致電要求他中止行動,一切聽稍候的總公司高層會議決策指揮。蒙太太甚至攜蒙總兒子出麵,已經上車開赴總公司,準備親自找老毛會談。
  但是老毛這個滑頭,居然在一係列的火爆實況之後,給了一條他的回應。對於那麽多高層的威脅利誘,他拋出的是同一句話:公司進錢的口子隻有三個,江南江北和進出口,三家公司從今天起停止與集團公司結算,所以他這個財務總監目前是個空銜,還想請各位副總開高層會議的時候商討如何解決未來一周還貸的款子,材料采購的款子,辦公費用開支,備品備件的報銷。老毛一腳把皮球踢了回去。六人之中,雖然明玉是個名義上的召集人,其實老毛才是真正的運轉樞紐。
  周日時分,銀行沒有開門,沒有錢進錢岀,一切看似安然無事,而大多數人還正處於被震蕩後的昏迷期,上班時間又不便討論,一切留待晚上下班,邀幾位好友好好參祥,看風向究竟吹向哪一邊,他們也準備投靠哪一邊,又不是階級對立民族矛盾,大家似乎沒必要緊緊抱住某一人的大腿作義勇狀。
  有人把六個人的“事跡”報告出去,自然也有人把別人的事跡報告給六人。大家在MSN上麵大致推斷岀,目前除了他們六個為一派之外,還有兩派,一派稍微薄弱,是蒙太太蒙公子與一位行政副總一位分廠長,另一派則是人才濟濟,孫副總是顯而易見的頭目,下麵的人手遍布各大分公司,江南江北公司竟然也有人與會。大家的話題隻有一個:據醫生交代,更根據大家從醫院各種渠道打聽來的消息,甚至根據送入急診室的各色藥品器械分析,蒙總中風嚴重,生命垂危,能不能搶救過來是個問題,搶救過來還是不是正常人又是個問題。所以,放在眾人麵前的迫切問題是,集團不可一日無主,後蒙總時代權力該如何分配,最重要的是,股份將如何分配。
  蒙太太與蒙公子提出,他們是蒙總遺產的合法繼承人。但是孫副總卻搬出給蒙總養了一兒一女的二奶,說那兩個孩子也有合法繼承權。於是兩幫人在總部大會議室鬧得不可開交。MSN在線的六人一致拒絕與會,也拒絕各派上門拉攏。都說他們幾個都是執行者,而不是決策者,他們的任務是穩定公司,等大家決策完畢才將安穩的公司完璧歸趙。但六人自己也不能確定,如果蒙總真有生命問題,他們該支持誰?另外,那些吵架的人會不會又搬出給蒙總養了兒女的三奶四奶來分散股份,導致公司大小股東林裏,各方未來決策全憑各自如春秋戰國時代一般合縱連橫?六人決定晚上繼續碰頭開會商討。這種前途不明的情況下,人都有自覺與誌同道合者抱團,獲取其他戰友支持的傾向。
  其實他們恨不得即時討論,無奈老毛說什麽都不會打字,而有些事,秘書在場他們不便說得太多。人間即無間,誰知道秘書會不會傳出去。但大家都感慨,蒙總還在搶救呢,總部那幫人就跟禿鷲一樣在一邊虎視眈眈了。對於蒙太太與蒙二奶的列席,大家更是大搖其頭,有賊心包養二奶三奶的估計心中在引以為戒了。
  這一天,精神緊張,但相對無事。晚上討論,大家都是江湖老手,幾乎是沒幾分鍾就獲得一致,如果蒙總可以搶救過來,他們的做法對蒙總有利無害,可以還給他一個完整的產銷體係。而如果蒙總最後出事,集團陷於六國紛爭,他們隻有抱團,緊緊抱團,一致拿下公司產銷體係的大半江山,各派係才不得不對他們另眼相看,許諾他們各種要求以拉攏他們鞏固某派地位。前者為義氣,後者為私利,於公於私,他們看來都是應該組成聯合陣線,無可非議。
  所以半個小時的討論結束,大家都安心回去睡覺將養身體,準備應付第二天因銀行開門,公司資金流動之後將會出現的權力之爭。
  明玉雖然不想回家,因為家裏有大嫂,她回去總得敷衍,總不好鑽進書房關上門管自己苦思冥想。但是又不能不回,大熱天的,不能不換衣服,辦公室的備用衣服昨天已被用完。
  但才剛走進家門,看見明亮的燈光,聽見寶寶清脆的說話,柳青的電話追到。她不得不衝走過來跟她招呼的吳非打手勢,一邊問柳青:“什麽事?先說好,叫我出去沒門。”
  柳青笑道:“誰要你出來,隻怕你不得不出來。怎麽湯湯水水飯店老板換了?我在食葷者吃飯,本來想借你的光蹭一道私房菜的,結果出來的老板換了人,說原來的石老板把店子轉讓掉了。怎麽樣?岀不出來看看?”
  “不出來,家裏有人。店裏的風格變化了嗎?”
  “我又不知道,我才是第二次來吃飯。算了,好好休息吧,我吃完也回去睡覺,都好幾天沒好好睡了。”
  明玉心中挺失落的,怎麽石天冬不聲不響就把飯店轉讓了呢?也不說知會她一聲。但又一想,她又是他的誰了?人家轉讓飯店幹什麽要通知她?這些想法都是在明玉放下電話一哂之間完成,下一刻,她大步跨入客廳,麵對吳非母女。心說家中還是沒人比較好,否則回到家裏還得費勁扯開笑臉,其實她真是累得跟已經放完了氣的充氣塑料玩具一樣,恨不得“咿呀”一聲攤平在地板上就此睡過去。但寶寶蹣跚蹦跳的身影卻早惹得她蹲下身去,一點不怕費勁地跟著寶寶一起挪動。
  吳非過來問了句:“才下班?我看你滿臉寫著‘累’字。”
  明玉掩住嘴,笑道:“對不起,自己都覺得口氣臭,不敢抱寶寶了。”
  吳非看著明玉明顯的黑眼圈,道:“真辛苦,不過有成就感吧。”
  明玉微笑道:“養寶寶也很辛苦,但很少有人看到你的辛苦。對了,大哥中午又給我電話,問我你在哪裏。我還是說不知,他就說他回上海去等你,否則明天不上班會被炒魷魚。還跟我說,今早明成與朱麗吵架,朱麗跑回娘家了,可能兩代同堂不是件愉快的事,導致大家脾氣都很大。所以買方子的事還是得盡快進行。但他們已經敲定賣掉爸媽老房子做頭款給爸買兩室一廳,可以預想,未來每月還貸壓力不會太大。”
  吳非心想,早這麽做就沒那麽多事,明哲這個人非要撥一撥動一動,這人固執得要命。她歎了口氣,自嘲地道:“鬥爭成功,那我明天可以回去了。”
  明玉笑了笑,道:“那也得讓惹事出來的大哥來請。”說著站起來,蹲得久了,人又疲累,不覺眼前一黑,晃了一下才站穩。
  吳非忙道:“我周四得飛美國了,等不到他來接我。我還是灰溜溜自己回去吧。”
  明玉聽了又笑,拿起電話打給明哲手機。吳非旁邊看著,心說這一家怎麽女兒比兒子靈活那麽多,明玉多會做人,由明玉出麵打通明哲電話,再讓明哲在電話裏要求跟她說話,她這下回去就不會太灰溜溜。
  明玉接通明哲的電話,用極端平靜的聲音道:“大哥,大嫂在我這兒。我把你中午跟我說的話與她說了。”
  “她怎麽說?你請她回家,你做做她思想工作吧。我已經回上海,沒法過去。”明哲這時候隻恨身無彩鳳雙飛翼。這一天他已經焦頭爛額。早上朱麗出走之後,明成脾氣很大,看到父親一直掛著討好的笑追隨大哥,他越看越不順眼,才知道自己已經忍了父親三個月。而後在與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聯係之後,明哲與明成坐下來討論賣一室一廳,買兩室一廳的措施。可是蘇大強惦記著明玉的話,在拿出房產證給明成去辦的這件事上多次反複,對明成表現出極大的不信任,明成終於火大。早上朱麗不相信他,現在連父親都懷疑他,不知道沒說出來的大哥是怎麽想。明成忍不住,拍著沙發責問父親,父親卻縮回了頭,但還是拒不交出房產證。明哲在旁邊怎麽做工作都沒用,三個人不歡而散。可是父親又不肯爭口氣住回自己老家,愣是膽小地躲進客房不敢出來。明哲最後因為時間關係不得不回上海,可心中七上八下,一點不敢放心。又加上吳非離家的事,沒想到母親去世後蘇家會亂成這樣,明哲回答明玉電話的時候,差點有氣無力地歎息。
  明玉聽得出大哥的無精打采,心裏挺為吳非不平的,大哥怎麽沒多少急迫的意思?但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吳非既然已經準備回家,她也別橫加插手指責大哥什麽。她淡淡地道:“你自己跟大嫂說吧。”便把話筒交給吳非。
  明哲一聽見吳非很不情願的一聲“唉”,就急著道:“非非,你沒事吧?寶寶沒事吧?你們這兩天怎麽過的?”
  吳非聽著明哲的焦急和關心,隻會歎息一聲:“我們都好,你別的都別說了,我們明天早上回上海。”
  “明玉把買房子的最後決定告訴你了沒有?”
  吳非斬釘截鐵地道:“明哲你必須清楚一點,所有需要我們小家出資的事情,即使隻是你們蘇家的事,你都沒權力在沒有與我商量的情況下做出最後決定。請你明確婚姻中雙方的平等地位。”
  明哲抱住火熱滾燙的腦袋,歎息道:“非非,我不是回家改進了嗎?別那麽嚴肅,回來我們再好好商量。”
  吳非也歎道:“每次我都得折騰岀多大聲響你才會有點自覺,意識到我們母女也要活命?折騰一次次升級,吵架,出走,然後呢?明哲你不要總逼我。你口口聲聲說好商量,可是你聽進去我的話沒有?你能好好商量嗎?我已經厭煩一次次在家中為自己爭一些蠅頭小利,厭煩拿哭哭啼啼換取丈夫的憐憫,厭煩我在家中的權利總被另一方漠視。明哲,明天我會回上海,然後順利回去美國,不會給你添丁點麻煩,但是請你斟酌我們的關係。”
  “非非,沒那麽嚴重,我不是這麽個人。我們結婚又不是一天兩天,我什麽時候不尊重你了?隻是……我今天也想到了,媽去世後,我有點想做好做完美,有點模糊自己的角色。其實,我們都是凡人呐。我總心想你是我最親的人,你應該陪著我吃苦,我想錯了。誰也不應該為別人吃苦。你回來吧,回來了我們再討論。”
  吳非卻敏感地從明哲的道歉中聽到他極其低落的情緒,並估計這種情緒並不是來自她的出走。終究是多年夫妻,吳非不能不關心,“怎麽了,你回家碰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
  明哲聽到吳非的關心,心中好受,總算有個可以說話的人。“我們不是說好賣掉老屋,換大房子嗎?結果討論到細節的時候,爸說什麽都不放心明成,不肯拿出房產證和土地證給明成。即使是去銀行保險箱拿文件來複印,爸都不要明成參與。明成火大了,就與爸吵起來,爸又不肯回去老屋住,又吵不回去,臉漲得通紅躲回自己客房。朱麗又跑了,我很擔心,他們兩個回頭怎麽相處。”
  吳非聽完,心中很明確地跑岀一個想法:得趕快把公公搬出來住。但是,這不正是明哲的想法嗎?可見明哲也是真有難處。她也忍不住歎道:“可是明成是真的不能讓人放心。他但凡平時做事妥當,你爸怎麽可能隻信你不信他?你跟你爸說,讓他理直氣壯地住在明成家,這房子還有他岀的一部分錢呢。”
  “住下不難,即使明成的房子爸分文未岀,明成也未必敢趕爸走。但是,這麽寄人籬下的生活不是長久之計。我其實也不能放心明成,但我又不便麻煩明玉,我暫時想不岀該怎麽處理這件事。非非,如果有可能,你明天幫我去一趟中介,問一下有沒有最快辦法將房子賣掉,即使損失一點錢也認了。”
  吳非看了眼正與明玉玩耍的寶寶,心說抱著寶寶做事,任務很是艱巨。但是這事情早解決早好,而且她在場插手解決,事情不會又節外生枝。她看來又得出山打拚。“行,你打電話給你爸,說授權我代辦,明天早上九點我去找他,盡量還是避開明成,免得彼此難堪。然後你把我們前幾天找出來的房產中介資料以及看中的幾套二手房資料發到我雅虎信箱,我明天可以按圖索驥。這幾天網上查看下來,大致價格我心中有數,你別太擔心。”
  “你準備買房子的事也一起解決了?時間不夠啊。”明哲驚訝,但心中非常感動。吳非雖然與他生氣,但需要做的事情卻一點不回避。
  吳非歎息道:“你爸不相信由明成賣房子,你以為他能相信明成買房子嗎?我這兒能辦多少辦多少,不行我酌情交給明玉或者明成。先做起來再說,邊做邊想。”
  明哲由衷地道:“非非,謝謝你。你抱著寶寶奔波,會很辛苦。”
  吳非不客氣地道:“你知道就好,以後別對我們娘倆苛刻。以後別自以為超人,什麽事都拿來自己扛著。”
  明哲在電話那端尷尬不已,明玉卻聽了笑岀聲來。吳非放下電話對明玉尷尬地笑道:“你別高興,也別想脫身,我還得問你哪幾個房子比較合適。我用你的電腦行嗎?”
  明玉拿下巴指指書房:“那裏麵,你自己去用。我明天派車給你,我這幾天非常忙,不能幫你。對不起。”大哥二哥做這件事,她覺得是理所當然,但是由吳非來做,雖然知道她代表的是大哥,明玉隻得為自己不能幫忙而道歉。
  吳非先叮囑寶寶:“寶寶,不許總揪姑姑的頭發,跟姑姑好好玩。”然後才對明玉道:“謝謝,車子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還有,我們稍微減些價賣掉老屋,稍微加點錢買大屋,你同不同意?”
  明玉道:“不是我出資,我沒多少發言權。而且……我不想參與太多,請原諒。”
  吳非聳聳肩,道:“這是你們蘇家的曆史遺留問題,我不管你。我隻想這件事早結束早好,在合理範圍內寧可多花一點錢。對了,你家隻有一張大床,我們晚上怎麽安排?”
  “我睡書房地板,你別擔心我,總不能讓寶寶睡地上吧。”
  “寶寶巴不得躺地上呢。那這兩天就辛苦你,我不跟你客氣了。我可能還得住兩天。明成家裏岀事情,我不敢再去麻煩他。”因為明玉都與她直說,吳非也有話直說,沒有虛情假意。
  明玉一笑,沒再多說,她在心中替吳非不值,好好一個女子,大哥就這麽道一聲謙,她就肯自覺吃苦,豁岀性命替父親和明成這兩個不爭氣的人忙碌,這個傻女人,可見她是真愛大哥。明玉對吳非起了敬意,但對大哥明哲就更加不以為然了。
  吳非看電腦時候,寶寶拋下明玉追去書房,她覺得媽媽忽略她的時間太久了,這很不應該。而且這個姑姑並不好玩,隻知道衝她做鬼臉,衝她笑,但沒一點好玩的主意。明玉隻能自己玩,坐在地上也懶得起來了,拿起筆記本電腦先上網查郵件。人家都說她記性一流,殊不知她是將別人回家與父母團聚或者與朋友玩樂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對待工作就像學校時候對待功課,先預習後複習,所以那些數據她想不記住都難。
  但今天被柳青的話影響,她查完郵件,便拐去本地美食網站,果然不出所料,論壇上有一條食葷者發的貼子,貼子題目是,《兄弟去香港了》。明玉心想,去香港就去香港,鬧什麽鬧。可最終還是忍不住誘惑將貼子打開來看。這才知道,原來石天冬獲得一個去香港某某知名酒店烘焙房打工的機會,他想到可以實地偷師學藝,學他向往已久的美食之都的中西式烘焙點心,他情緒激昂,立馬就把食葷者湯煲店轉手,輕裝上路了。明玉看著不由莞爾,這個癡人,對吃的愛好還真是孜孜不倦。忽然想起前不久從北京到上海的列車上收到的短信,短信寫著“我去香港了,回來再聯絡”,她當時看是陌生號碼,並沒留意,一把刪了。現在才想起,其實石天冬有通知她,隻是她不熟悉石天冬的手機號,耽誤回信,不知道人家心裏怎麽想,會不會失望。明玉發了會兒呆,感覺自己有點想入非非,便收起心神專心辦公了。
  但做了會兒事,鬼差神使地又回去美食論壇,結束潛水生涯,浮岀水麵注冊了一個名字“瘦高個兒”,在石天冬的貼子後麵跟了一個。寫得很簡單,跟暗號似的,“我從北京培訓逃回來,發現店主易人,很遺憾無處覓食了。”發了貼子,心說石天冬不知道到香港後會不會上網,上網看了這貼子會不會知道是她發的,不管了,她先發了再說。但回頭再看一遍自己寫的,感覺有點鬼鬼祟祟,心裏很想將這貼子編輯掉了事,可猶豫了一下,心中生出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淩雲勇氣,讓那貼子保留。
  吳非在書房忙碌完,又帶寶寶睡了覺,一頓忙碌下來,一個小時過去。走出臥室關上門,見明玉依然靠著沙發坐在地上,專心致誌翹著嘴巴做她的工作。吳非看了會兒,走過去輕輕打斷:“我能與你談一談嗎?”
  明玉抬起頭,微笑看向吳非,“談買房子的事?”
  “是,你看看這幾間房子。”吳非將打印出來的文件交給明玉,明玉看了下,看來他們的意圖很明顯,兩室一廳或者兩廳,七八十平方左右。她看了一下道:“地段都在老屋附近,不過我對這行不熟悉,我剛才想了一下,據說最近房地產市場太火爆,二手房銷售很多歪門邪道。你一個外地人急吼吼購房,很容易被人利用。我建議你先賣掉老屋,錢放到我爸帳戶,新屋看看也好,但別急於下手。不過這會讓你很沒成就感。”
  吳非一笑,“我采納你的建議,我也知道國內中介的誠信很有問題。不過我是真想把房子問題解決了,免得節外生枝生出很多是非,影響那麽多人生活。但是你知道,我們在國外生活相對單純,很容易相信人,所以我們本來想請明成出麵辦這事也是基於這點考慮。現在看來行不通,我們得另想辦法,可這事沒法拖。你能不能提供舉手之勞的幫助?”
  明玉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吳非,發現這個大嫂可真是直爽,比大哥爽快多了,想要什麽就直接要求,沒一點婉轉。可明玉偏又能接受吳非的意思,因為吳非並沒用親情責任什麽的來打動她感化她,要她作為蘇家一份子解決問題。大嫂隻是告訴她,這問題不解決,拖著是大家的麻煩。這話非常實在。可問題是明玉現在沒法抽出時間幫這個忙。所以她也很實在地告訴吳非:“大嫂,我明白你想讓我接手,但是我最近絕對沒有時間,我的腦袋,最近不可能給工作外的事情騰出空間。你如果想讓我做買房子這件事,你得等好一陣。否則,你如果真要在這幾天速戰速決,我給你一個要好律師的電話,他會對你負責,起碼保證你不被欺騙。”
  吳非想了會兒,道:“我先按照後者做起來,真看到中意的房子就找你的律師朋友。如果沒看到,隻有交給你了,等一陣就等一陣吧,你爸在明成家未必就活不下去。”
  明玉聽了又想笑,這個大嫂真是太可愛了。她肯定在大哥麵前說得更直,愚孝的大哥就受不了了。“反正如你說的先做起來,邊做邊看吧。做到哪步是哪步,總比討論來討論去的好。這個問題就這麽解決。”
  吳非聽明玉最後那句話差點就有“散會”的意思,忙又道:“再談談你大哥的事。”
  明玉看住吳非一笑,笑得吳非忍不住臉紅,將臉撇了開去。吳非知道明玉在笑她前一刻還離家出走,後一刻又替丈夫說話了。吳非自己也覺得自己不爭氣,但事到臨頭她還是幫明哲說了。但在明玉明察秋毫的微笑下,她竟然開不了口。明玉淡淡地道:“隔閡已經存在那麽多年,我現在對我爸尚且親不起來,何況是大哥。所以,請大哥也別勉強了,強扭的瓜不甜。”
  吳非聽著覺得有理,不再勉強。“隻是挺可惜的,我喜歡你這個人。”吳非直言,她覺得在明玉麵前還是少耍花槍的好。
  “我?”明玉脫口而出,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吳非嘴裏的“你”說的是她蘇明玉。但她在看見吳非又不好意思地飛紅了的臉,忙道:“謝謝,我也很喜歡你和寶寶,可惜你得回去美國,否則可以常來常往。明成家的朱麗也是個不錯的人,雖然嬌氣,有時小資得做作,但本性大方合理。”
  “那是因為你大方。”吳非微笑道,“還不睡嗎?你看上去很累。”
  明玉扶著沙發站起來,不出所料,又是一陣暈眩,看來這幾天得好好補充營養,居然貧血了。但她裝作若無其事一般,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自己解決,自己忘卻,與人無涉。
  朱麗衝出家門後,又不敢回去父母家,因為父母如果知道明成敢與他們女兒作對,他們會與明成鬥爭一輩子。朱麗並無讓父母與明成對立的打算,隻有選擇不回父母家,也沒興趣逛街,最後還是去辦公室加班,反正她總有加不完的班,做不完的工作。
  事務所不止朱麗一個人加班,但也沒多少人加班,周日還來加班的人都有事情火燒屁股般趕著需要交出的,所以諾大辦公室,沒一點人聲,也沒人走動。正好,朱麗也怕別人過來寒暄,看見她眼皮的紅腫。她坐在自己那間拿玻璃隔出來的小辦公室裏,打開電腦取出文件。很快,滿心的怨念都被數字取代,她一門心思沉浸在工作裏。直到中午同事敲門要她吃飯,她才恍然時間已經過去一上午。她取出手機,沒錯,還是關著。她堅決不會打開。她賭氣地又將手機扔回包裏。
  大老板下午有意無意過來公司取文件,看到加班的人,毫不意外,但還是留意了一下是誰。當他看到玻璃屋裏的小領導朱麗的時候,心中不由得伸縮了一下手指,這女孩最近工作非常勤奮,加班次數超過想象。其實坐在辦公室裏的也有比朱麗加班更勤快的,但因為朱麗是美女,大美女,見到的人雖然未必個個打她主意,但看著賞心悅目,一眼不夠多看幾眼,看了印象比別人深刻肯定是有,美女在工作中多少占有一點優勢。朱麗不知道自己歪打正著入了大老板的法眼。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下班已經是華燈齊放,朱麗饑腸轆轆,卻沒有胃口,約了老同學在附近的星巴客喝咖啡。老同學家正遭遇七年之癢,整天想找人探討男女關係的真諦,與恰逢或者偶遇家庭矛盾的朱麗一拍即合。朱麗找人時候也是有所選擇的,她是亦舒的信徒,認為找朋友訴苦不得超過十分鍾,超過的話,自己成怨婦,別人有怨念。所以她找到老同學,兩個有怨念的人在一起,不叫訴苦,叫探討人生。
  “為什麽同齡男人的心理要比女人幼稚?”朱麗開題。
  “這我早總結了,男人嫩有社會基礎。家裏重男輕女吧,生個兒子都當寶貝疙瘩一樣疼,爹媽疼,姐妹疼,疼得他永遠不用長大麵對現實。我家那個我有時恨不得塞個奶嘴給他。”
  “我家那個也是,看著他不用養護依然白裏透紅嫩生生的臉上嫩生生的傻笑,我恨不得一拳砸爛他的臉。奇怪,以前喜歡他這種,稱之為陽光少年,不知愁苦。現在我恨不得他能苦大仇深一下。他家兩個做哥哥的男人都不如做妹妹的。”
  “我還總結岀一點,男人他有必須嫩的社會要求。你看,二十幾歲的男人結婚找二十幾歲女人,三十幾歲的男人再婚有的是二十幾歲女人配他,四十幾歲男人再再婚,照樣還有二十幾歲女人撞上去,他若是不嫩一點,四十幾歲時候怎麽跟二十幾歲小姑娘交流?我們到了三十歲,再裝嫩就得被人說成花癡了。這個社會寬容嫩男人啊。”
  “可我還是獨生女呢,我為什麽沒給養嫩?”
  “男人的染色體是XY,女人的染色體是XX,所以男人天生比女人少心眼。”
  理論雖然都沒什麽道理,但聽著就是解氣。
  兩個女人撒了一個多小時的氣,但最後還是都乖乖回家。女同學說,她若是吵架後回去娘家,一準被她嚴厲的娘給趕出來,弄不好,娘還會代她向女婿道歉。所以,男人毫無疑問是給慣壞的。朱麗走出咖啡館心想,她回哪裏去?賓館開房還是父母家?還是灰溜溜回去那個有長不大的明成和有看見她總是笑得怯生生的公公的家?這個家裏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單純啊。
  女友先打車走了,朱麗在商店裏一直逛到打烊才被人流卷裹著離開。她隨波逐流地往路邊走,被人搶先了好幾輛出租車後,才終於搶到一輛。等前麵的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裏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地吐出那個最不想回的家的地址。話音一落,她垂下了頭,脫口而出是不是意味著潛意識裏她想回家?可是回去不得讓某人得意死?
  因為忍無可忍衝父親發火,明成被大哥塞進書房閉門思過。但明成怎麽也無法認為這是他的過錯,他這是怎麽了?媽去世後怎麽流年不利了?大家原本都說他熱情開朗,笑口常開,怎麽現在個個對他充滿不信任,他說什麽都是錯?不,他不承認錯誤。他確實沒與周經理曖昧,他憑什麽要向朱麗認錯?父親公然對他表示不信任,那是對他人格的最大侮辱,枉他在母親去世後一直擠出業餘時間,甚至犧牲生意時間來伺候他,父親這麽沒良心,他能不發怒?泥人也有土性子,他不忍了。
  朱麗看不起他,他現在做什麽都是錯。父親不信任他,說到底也是看不起他。兩人看不起他,究其根源,還不是因為錢?朱麗嫌他現在賺得比她少,父親嫌他沒錢給換大房。原來他辛辛苦苦花時間伺候他們都不算數,他們都看不到他對他們的好,他們衡量他的唯一標準竟然是且隻是錢。這個社會真現實啊,什麽夫妻,什麽父子,都是狗屁,唯有錢才決定一切。
  但,也有例外,那是他永遠失去的母愛。明成不顧大哥還在,自己奪門而出,到街口買了一束白色康乃馨,開車去母親那裏。那裏的樹還低矮,太陽沒遮沒擋,明成戴著墨鏡在母親墳前坐了半天,發呆了半天。他在母親像前發誓,走著瞧,等他哪天賺錢了,看大夥兒怎麽巴結回來。
  回來時候曬得跟下滾水的蝦似的,一臉油光一臉紅。開門,見父親的臉在客房門口一閃而沒,他恨不得再次嗆聲,偷看什麽,有種滾出來。但又一想,母親以前曾經與他說過,與父親這種人爭論,勝之不武,最佳辦法是視而不見。於是明成便看也不看客房的門一眼,大步走進自己的書房,打開電腦玩遊戲。今天他有意選擇最血腥的,他腦子計算快捷,三下兩下便掌握規律,持一杆槍如入無人之境,耳邊都是耳機傳來的震撼聲音,地動山搖。
  明成將心中的憤怒轉化為手下鼠標射出的子彈,雖然他還不至於將對手幻化成朱麗或者父親,但是當他將子彈射向對手時候,他隻覺得陣陣痛快,陣陣解脫。他玩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當最後血流成海,屍橫遍野,他一個人傲立天地之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天地悠悠,唯有硝煙滾滾,他才扔下鼠標,“哇嗚”一聲伸了個滿足的懶腰。出氣了。
  他走出書房,烤了兩塊麵包吃下,看時間已是半夜。回去臥室睡覺,卻見朱麗已經朝裏背著他側身而睡,不知道睡著沒有。薄軟的被子勾勒岀朱麗柔美的線條,在昏暗的腳燈下透出強烈的誘惑。明成站在床邊咽了下口水,很爭氣地告訴自己,必須克製,絕不可投降。
  但是揭開被子才鑽進去,撲麵便是一陣甜美的幽香。明成毫不猶豫就違背了剛剛的誓言,他不得不委曲求全。

  十六
  雖然公司對進出口幾個業務部人員上班遲到早退的規定並不嚴格,但周經理還是按時到班,甚至有點早到,一個人安安靜靜在辦公室裏做了會兒事,主要是把周末兩天在家處理的郵件傳真等歸類保存。她不喜歡電郵,還是喜歡傳真可以拿在手裏的實打實的感覺。
  終於,外麵開始人來人往。但周經理聽而不聞,更不會抬頭去看。她對屬下的要求,向來是隻要把份內事情做完,組織紀律之類的不予追究。
  忽然,她聽到門被有禮貌地敲響,她說了聲“請進”,才看向門口。卻見明成“啪”地一靠腳跟,在她門口瀟灑地行了個美軍軍禮,然後才頑皮地笑著進來。周經理也開心地笑。這個蘇明成,當初剛招來的時候,明亮的眼睛和陽光般的笑容,讓公司上下體會了一把什麽叫玉樹臨風,周經理當機立斷搶了他,這種人即使用不上,看著也舒服。後來大家看《流星花園》,都說讓蘇明成去演,一準也不會差。
  最先還覺得這個蘇明成很好用,聰明靈活,一點就通,最美的是他態度好,待人大方,出去跑腿人見人愛,即使外商看著他也喜歡,很快業績便升為新人中的第一。但是他戀愛了,戀愛後,他的心思全花在吃喝玩樂上,他的打扮是公司年輕人的風向標,但是他的業績則是變為穩中略有升。這讓周經理很失望。但她還是喜歡這個大男孩,這麽十來年工作下來,他還是那麽陽光,眼睛還是那麽明亮。美中不足,是他開始略微發胖。
  最近明成的業績有所下降,周經理已經多次提醒,但看明成一直笑眯眯的,卻一點沒有跑出去找業務的架勢擺出來,問他,他說家務忙碌,無法脫身,周經理不明白他們小小家庭,又無孩子出生,有什麽可忙碌的。但一個成年人屢催無效,周經理也無計可施,人家願意拿低下去的工資獎金,你有什麽辦法?
  但周經理還是喜歡看見明成,明成能讓她笑。她看著明成走進來,微笑道:“周六謝謝你送我回家。”
  明成也是竭力微笑,雖然他早上想與朱麗親熱一下的時候被朱麗拒絕,心中並不愉快。“送美麗女士回家是我們男人的榮幸。何況還是周經理的生日。”
  周經理笑道:“少給我灌迷湯。說吧,這麽早找我有什麽事?對了,這兩單我暫時忙不過來,你給我去做一下。”一邊將傳真遞給明成,當然不會是最肥的生意。
  明成接了,看了一下,道:“我等下就打電話問問最近有沒有這種產品。周經理……”明成笑得靦腆起來,也將周經理的心笑得軟軟的,周經理心說,這大男孩,真拿他沒辦法。明成遲疑了好久,才將手中的一張紙遞給周經理,“周經理,借條的格式,你看這樣行不行?”
  周經理愣了一下,接過借條一看,奇道:“二十三萬?我什麽時候說要借錢給你?”
  明成更加吃驚,滿懷希望而來,而且還是背著朱麗又與朱麗唱著反調而來,沒想到周經理卻把那晚在酒吧主動提出的借錢話語給否認了。他開始發急,但是他又很清楚不能急上臉來,所以還是勉強微笑道:“周經理,前天後來在酒吧,你狠狠教育了我,讓我開始好好加油工作,我答應的態度很好。你很高興,就很爽快地提出借我二十幾萬塊錢投資這單生產線。周經理,我真感激你,這下我不用把車賣了,否則沒有車子,跑工廠驗貨還真是不方便。”
  周經理還是疑惑地看看借條,客氣而疏遠地笑道:“小蘇,你確定你沒搞錯?二十三萬,再稍微加一點就成全部由我出資了。這又不是單位搞福利,每個人有份,你暫時拿不出大家幫你湊錢。這是大家集資做投資,資金為本。你若是已經籌了十六萬,要我拿個零頭幫忙倒也罷了,你讓我借你這麽多,你還不如將你的股份轉讓給我吧,否則你背著一屁股債豈不是很辛苦?小蘇,周六不是我喝醉就是你喝醉,我肯定不會那麽說。”
  周經理的話打破了明成好不容易才撿回來的對美麗人性的憧憬,他一直以為借錢是那麽容易,從來沒為來錢的事發愁,雖然這回在向親切朋友借錢的過程中碰到這樣那樣的麻煩,但是,不是有了周經理的慷慨解囊嗎?沒想到,好夢才做了兩夜一天,周經理卻清清楚楚地一口否認了。明成非常失望,尷尬地將借條從周經理的辦公桌上收回,又勉強笑了笑,道:“周六肯定是我喝醉了。周經理,對不起,平白打擾了你。”
  周經理看著明成失望的笑容,雖然有些心疼有些憐惜,但明成又不是她的兒子,她哪會那麽大方拿出錢來。而且,明成拿不出錢,不正好退出投資讓給她嗎?她求之不得呢。所以她不會心軟。
  明成拎著借條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座位,沮喪地將紙條大力團成一團,又不解氣,展開來撕得粉身碎骨才罷休。周日的時候打算得多麽美好,以為這是他可以揚眉吐氣獲得朱麗和父親尊重的機會,沒想到,也不知周經理周六晚上是不是真喝醉了,事後記不起說過的話,還是她記得當時的話,但周日想起來又賴帳了。總而言之,周經理不借了。錢是周經理的,周經理不借,他難道還能去搶?
  多好的賺錢機會啊,難道他就這麽拱手放棄?明成覺得,即使他不賺錢,這個機會也不能給人。他可以把所有紅利都讓給借錢給他的人,他不要錢,他隻要別人記得他的大方,行嗎?這麽一想,明成先想到父親的老屋。不是說要把老屋賣了嗎?拿來的錢給他投資,他把分紅全部給父親,還不把父親樂死,這麽大的便宜,父親哪兒去沾?
  想到做到,明成往家裏打電話,但沒想到居然沒人接。奇怪了,這要緊時候,爸會去哪兒?他昨晚套著耳機忙著打遊戲,大哥明哲打來電話他沒接上,不知道今天大嫂陪著父親去賣房了。明成心想不急,老爸能走出去多遠,不行的話,中午也能回來了。
  沒想到近十點的時候,大嫂打來電話。“明成你好,我是吳非。我今天陪著爸賣掉老屋。有這麽個情況,我知會你一下。我們如果想立刻就賣掉老屋拿到錢以快點買到新房,中介提出我們將房子賣給中介,但價格會比原來設定的價格低一點,他們中介也要賺錢。我們目前談下來的價格是二十九萬五,你看行不行?如果行,我再知會一下明玉之後就簽字了。如果不行,你過來談行嗎?”
  明成一聽差點笑岀聲來,才愁錢呢,錢就進門了,還比原來設想的數目多。“同意,同意,這個價錢差不多了。今天就能完成嗎?”
  吳非不知道明成為什麽這麽高興,以為明成看到父親終於可以搬出他家房子所以他歡欣鼓舞了,吳非覺得這種心情無可非議,便詳細地道:“你們如果都同意,我們簽字後就可以拿到現金支票。如果不是為了搶時間,我們何必讓利?明成你要不要問一下朱麗?”
  明成忙笑道:“大嫂辦事,朱麗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大嫂,你就簽字吧,我都不知道你在幫我爸奔波房子的事情,你們在哪裏,我等下過去接你們一起吃中飯吧。”
  吳非忙道:“不用不用,寶寶不習慣在飯店吃,我另找地方。中午時候我會把爸先送回你家。”吳非不準備透露她住在明玉那兒,免得給明玉招來旁人入室。明玉既然說對家人親不起來,她還是自覺別太自來熟,把公公與小叔都領來明玉家。
  明成也無所謂,隻要爸回家就行。他頓時像是吃了興奮劑,一下來了精神,幹活勁頭十足。仿佛那筆賣老屋的錢已經進入他的口袋。
  中午,本來他可以在食堂吃飯的,他硬是回家了。在下車時候,看到明玉的白色奧迪過來,裏麵下來他父親。明成吃驚,卻見大嫂探岀頭來與他招呼,他才明白原來大嫂問明玉借了車子,夠大麵子。當年媽去上海,他想問明玉換奧迪兩天,免得媽坐著他的切諾基路上顛簸,明玉都不肯答應。不知道大嫂或者是大哥用了什麽手段。不過總體而言,明玉對大哥他們一直比較客氣。他看著車子掉頭離開後,便跟著開心歡喜的父親上樓。
  蘇大強是真的歡喜,終於賣掉他不喜歡的老屋了,他可以不回去老屋了。但他看到眉開眼笑的明成,不由警覺地將手放在身上的存折處,好像明成看上一眼,他存折上的錢都會跑掉一點似的。這是他的血汗錢,說什麽都不能給明成了。
  明成隻在後麵跟著,直到進了家門,關上了門,才對父親道:“爸,錢打進帳戶了嗎?”
  蘇大強心驚肉跳地撒謊:“都是你大嫂在辦理,我不管。以後房子也由他們買。”但說謊的時候心虛,不敢看向明成。
  明成以為父親是經他昨天吵鬧後看見他害怕,也不以為意,但心說錢在大嫂手裏就比較麻煩了一點,他得說服大哥才行。他就立刻撇下滿臉通紅的父親,直接給大哥電話。
  “大哥,老屋賣了。”
  “是啊,老屋賣了,吳非說中介給一天時間,讓把東西搬出來。我正好要找你,你和爸一起去,看什麽還能以後用上,就搬出來吧。你看看你家車庫能不能暫時放一下?爸媽的東西不會多。最主要的還是找出媽以前的照片獎狀筆記什麽的東西,我想保存。”
  “行,雖然我家車庫不大,是自行車庫,但老屋沒幾件值錢東西,夠放。還有呢?”
  明哲見明成這麽熱情,不是昨天的憤怒樣子,總算放心,心說總算還是爸的兒子,雖然嘴上牢騷,有事情時候還是派得上用場。他笑道:“沒別的了,這兩天吳非專門幫爸看房子,你就幫爸搬家吧。辛苦你,可惜我真走不出來。吳非看房子時候有什麽疑問,還得繼續打擾你。”
  “自家人客氣什麽。”明成看著父親又鑽進了客房,隨便他了,但買房子的事還是緩一緩,大嫂也別忙碌了。“大哥,有件事我要與你商量,是關於我們公司投資的事。”他把投資的來龍去脈說了一下,不過他有意識地把部門私人集資,說成了公司出麵優惠員工集資,以使大哥更加放心。“大哥,你知道我沒錢,但這個機會難得。我自己不要賺錢,一分錢不要,把機會讓給爸。爸反正還是住我家,他有地方住,我們暫時不買房了,將這筆錢投資,立刻可以產出不少紅利。你放心,對方的產品由我們出口,我們可以控製投資。”
  明哲聽了明成的話,不知怎麽有點膩味,但又說不出膩味在哪裏,按說明成出讓大好賺錢機會也是他的好意。但想到明成已經多次伸手拿家裏的錢,拿了又不還,他不知不覺就把明成這次說的投資的事與明成伸手拿家裏錢的事聯係在一起,感覺明成急吼吼地在那麽準確地這個時候給這筆錢找到用途非常不可信。雖然明哲相信明成還不至於會昧了父親的錢,但明成在他心中的印象已經做壞了,讓明哲自然而然就懷疑到明成這是在打賣房款的主意。再說昨天已經見識了明成如此粗暴對待父親,明哲認為父親必須盡快搬出去住,早一刻是一刻,什麽紅利之類的,還是放棄吧。
  明成見大哥好久沉吟,忙又添上一把柴:“大哥,有我監管著,但我一點不會沾手爸的紅利,我一分不拿。我隻是覺得放棄這個機會非常非常可惜。這是非常好的投資機會。”
  明哲心中隻認定應盡早給爸買房子,但因為這筆錢畢竟是爸的,他不能做決定,隻好溫言道:“明成,這事我跟爸談談,你把爸請來聽電話,我問一下他的意見。”
  明成道:“好,我去請。但大哥,爸不懂什麽投資還是紅利的,你得解釋給他聽,否則他還以為錢給幹什麽去了呢。”說完才過去客房請父親。
  明哲對父親道:“爸,剛才明成說……”
  蘇大強立刻道:“我全聽見啦。我不投資,我要買房子。”此話說出,蘇大強覺得說不出的痛快。投資會來錢他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明成,隻要是明成拿出來的方案,他一概不信。如今看著明成失望的神色,他覺得異常解氣,也一下找到了他做人的位置,忍不住將胸口挺了起來。嘿,即使為讓明成失望,他也要拒絕。所以他又堅決地補充一句:“我退休金夠用,我隻要買房子。明哲你替我管住錢。”
  說完,等拿到明哲的肯定答複後,他就把電話放在桌上,他還不敢直接交給明成。
  明成隻能拿起電話再講,再做大哥思想工作,可大哥說什麽都不鬆口,他隻有作罷。明成也想讓大哥自己投資,但明哲說他的錢專款專用,就是給爸買房子用,明成隻能再次作罷。
  明成中飯都沒吃就回去公司,當然就忘記了搬家的事。他在辦公室裏苦思冥想,哪兒可以找錢。他覺得自己沒麵子得很,連區區二十六萬都拿不出來,借錢也才借到三萬元,一個零頭都不到。辦公室裏大家飯後也在討論錢籌集完畢沒有的問題,明成沒法插嘴,心裏憋悶得慌。
  在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憧憬著美好分紅未來的時候,明成忽然想到早上周經理的一句話,說他如果籌集了十六萬對話,她周經理借岀十萬還可行。明成想,死馬當作活馬醫,假設周經理肯借出十萬,他還得自籌十三萬。即使周經理最後又賴帳,他大不了把十萬的股份轉讓給周經理,那她還有什麽話說?她肯定高興都來不及。而明成是萬萬不肯把所有股份都轉讓給周經理的,他的想辦法,能自籌多少就多少。
  他想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咬牙,決定把車賣了。讓朱麗看看,他也不是單純隻知道享受的,他也會賺錢,他不享受了,他現在一門心思賺錢了,如何?
  他很快聯係上一起玩車的車行工作的朋友,請他幫忙盡快賣車。他相信,憑他車上發燒級的音響與車外拉風的裝飾,一定可以賣得好價。如此,他就有錢了。如果再不夠,朱麗周末那陣子會發筆獎金,他先取了再說。
  周一,整個集團公司黑雲壓城。即使消息最不靈通的員工,周一上班時候也已經知道公司與往日有了什麽不同。瞬間,有關蒙總得病的原因被衍生岀若幹變種,反而最先被認為的蒙總是被江南江北造反氣死的說法不被普遍接受,大家都認為蒙總不是如此沒用的人。反而都從高層會議的出席人物推斷,蒙總肯定是被家中一幫鶯鶯燕燕給鬧瘋了。大家在嘴裏都說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心裏大多有點不懷好意,誰叫他一個人占了那麽多美麗的社會資源。
  集團總部所有會議室爆滿,集團辦公室小妹們都沒了修理妝容的時間,一個個花容慘淡地進出會議室送水送茶。而且這時候所有的與會人士都相當火爆,一個伺候不周,黑臉粗口就劈頭過來,整個集團辦公室大樓一片愁雲慘霧。
  人常說屍骨未寒,後院起火。而集團眼下的狀況是,蒙總還在急救室,生死未卜,各路人馬已經紛紛上陣亮相。或許有人在周日時候還在很有道德地以為,蒙總生命還掌握在醫生手裏,什麽後事處理之類的問題應該從長計議。但是,等他們眼看周日至周一,集團公司會議室徹夜不滅的燈火,以及川流不息的人員進出,他們坐不住了。都是明白人,都知道蒙總這塊肉有多肥,都知道什麽叫先下手為強,都知道等木已成舟若想再通過現有法律手段奪得自己的一份子有多難。於是,又出現抱著小孩的美麗N奶,N奶身後總有一個集團內部的支持者。蒙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們也紛紛上陣,扶老攜幼出現在集團公司會議室。一時,集團公司七嘴八舌,熱鬧如春節時節的名特優產品展銷會。
  反而是各大分公司相對安靜,大家最多在茶水間悄悄交換一下看法,但都不敢多打岔,因為分公司的頭兒們都板著臉坐鎮大辦公室,沒人敢在這兵荒馬亂時節惹事。
  明玉一上班就跟大家講明事實,免得眾人因謠言反而情緒失控。她給大家吃的定心丸是,大家把事情做好,別管總公司岀什麽事情。分公司的財務她會控製進出,不會少大家的工資獎金。但如果有誰想趁兵荒馬亂時候渾水摸魚甚至趁火打劫,殺無赦。以前,明玉安排工作大多隻安排到中層,而今,她事無巨細,一一過問,手頭,是一份所有與江南公司曾經有過業務來往的客戶公司的聯絡資料。
  不出明玉所料的是,老倪等一幫老兄弟請假觀望,也或者是暗中協助在集團公司打鬥的某總,總之他們沒在公司出現。但是明玉自己帶出來的一幫人無一動搖,都按部就班做著自己的工作。大家還對明玉的回歸欣喜不已。這讓明玉分外感動。她本來還在想,事成後,無論是什麽結果,她都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離開公司。但是,今天麵對這麽好的部下們,她開始有所動搖。除非,江南公司往後全權交給柳青,否則她甩手一走,怎麽對得起無條件信任她的部下們?
  但眼下,自然還是把當前工作做好為重。
  上午,大嫂吳非用明玉交給司機的一個手機打電話來,告知賣掉老屋的事,明玉毫不猶豫答應,非常感謝大嫂著手辦這件實事。並主動提出老屋裏麵的東西如果不多的話,可以征用她的車庫。明玉的車庫是給汽車配的,夠大。但吳非說先看看明成有沒有地方。吳非總覺得為這個蘇家不應太動用明玉的資源,那不是明玉的責任,也感覺明玉是看在她的麵子上慷慨大方。吳非不想背上這個人情債。
  下午時候,財務總監老毛那裏終於江湖告急。高層們與蒙總親人們討論的最終結果竟然是,先委托資深審計師事務所查清蒙總的資產底細,然後才能考慮如何切割分饗。老毛說,這真是笑話了,公司的資產情況,怎麽能給那麽多人知道?而且還是經過審計沒有隱瞞的資料。那與脫光了集團公司外衣有何區別。所以老毛幹脆做得更徹底,向圍攻他的人們提出,要查,就查個透徹,把分公司的帳目也一起查了。查賬,先從分公司開始,農村包圍城市。他在MSN上向其餘五人解釋,他這麽做,是為拖時間。眾分公司雖然隻是集團公司的分支,但因為實力雄厚,資產之複雜,審計起來一點不比尋常社會上的普通公司簡單。等一個個的分公司審計完,估計蒙總那兒應該可以拿出結果。但他還是希望大家繼續想想主意,有什麽辦法,設置什麽障礙,可以讓審計永遠不要開始。集團公司的所有帳目,豈是那麽輕易可以被人查看的。但是他一個人無力反抗了,此時他如果敢提一聲反對,七大姑八大姨們的口水都會把他淹死。
  大家都說老毛做得對,如果非查賬不可,隻有先從分公司開始查起,才能保證集團公司的財務機密暫時不致泄漏。而大家又都一致認為,查分廠的後果比較能夠接受,銷售公司得放在最後,那些增值稅發票所反應出來的客戶資料如此機密,豈是由非蒙總所控製的審計師事務所可以經手的。
  但是,經過大家輪番抵抗無效,下午四點半時,集團公司傳真電話電郵一起發,命令所有分公司老大回總公司開會,集中討論審議協調布局集團內部資產審計的具體安排。這回集團公司的上層徹底拋棄一切官僚作風,行動雷厲風行,居然這麽快已經聯係下了參與審計的事務所,今天的會議,事務所也將派主要人員參加。
  老毛在下線之前,發出最後一聲哀嚎:“弟弟妹妹們,千萬幫我頂住,拖一天是一天,拖半天也是大功一件啊。”惹得明玉的秘書在如此低氣壓下都忍俊不禁,抿嘴一笑。
  饒是集團公司地處遠郊的海邊,饒是大家出了郊區後把車開得很慢,禮讓三先讓公交先行,但即使騎車也有到的時候,這種辦法非常消極。雖然大家都知道靠這麽拖時間不是辦法,消耗敵人也消耗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大家還真想不出還有什麽其他辦法來。
  明玉把車也開得很慢,即使已經到了集團公司大門,她還是將車速開得如參加什麽環城花車巡演那麽慢。才進大門,車子便被兩輛本田雅閣超了。
  前麵一輛黑色本田雅閣裏麵的事務所大老板對坐在副駕位置的朱麗道:“你不要慌,再大的公司,財務製度也不會變化到哪裏去。你的發言隻要提出我們的審計步驟,需要他們配合的部分,才是今天協調會議的關鍵。”
  “是,我會做好。”朱麗相當明白,這是大老板給她的機會。這次審計因為規模比較大,事務所幾乎是傾巢而出,預計將按照客戶的要求,兩輛車上七名審計師各自擔綱一個分支,分頭審計,而大老板親自負責抓總。大老板在今天一大早便指派朱麗立刻與另外一個資深審計師一起拿出審計步驟安排報告,經他過目修改後,滿意地安排朱麗擔綱一部分支,又讓她協調三個分支的審計進程,並將今天步驟報告的宣讀也交給朱麗,這是大老板很明顯的重視。
  但是朱麗雖然表麵上強自鎮靜,心裏卻一點不敢放鬆,這家企業,如此有名的一家企業,原本審計工作從來不會交給本市的事務所,即使他們的事務所已經幾乎是本省最強。她很清楚,大老板很想籍此機會,打入這家公司,爭取長久合作。所以,此次審計事關重大,而今天的會議將是他們最重要的開場戲。朱麗感到肩上的擔子非常之重,壓得她差一點喘不過氣來。她下車時候,忍不住背著別人好好地深呼吸了三下,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文件,掛上甜美而職業的微笑,跟上大老板他們一行。
  所以,朱麗沒看見跟在他們身後停車的明玉。而明玉卻看到了朱麗,看到朱麗的明玉在車裏呆了一下,難道集團上層請的事務所是朱麗那一家?那倒是巧了。明玉臉上的微笑漸漸浮現,她已經聽到警報消除。
  會議在中型會議室舉行。集團的中型會議室,差不多是分公司的大食堂大小了。一圈大圓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坐在麵對大門的主席位上,那個位置平常隻有蒙總坐,蒙總不在時候沒人敢坐,當然,今天蒙總的老娘坐這位置可謂當仁不讓。蒙老娘左首坐著蒙家母老虎蒙太太,右首坐著蒙大公子。再往下才是集團高層們,二奶等已經不在場,但可以料想,他們在這個屋裏有代言人。那些蒙家血係親屬們則是散坐在角角落落,他們還沒有坐在會議桌邊的資格。
  明玉走進門,一室已經幾乎坐得滿滿當當,嚶嚶嗡嗡聲音不絕。她看到老毛與柳青中間有個位置,便走過去當仁不讓地坐了。這個位置,差不多是他們六人集團的中心位置。隻要仔細看看,一個會議桌上所有人的位置分布,都包含極深極複雜的背景含意。大家稍微一議論,就看出,誰跟誰是一夥兒,誰家勢力最大。看來看去,似乎孫副總已經與蒙太太結成聯盟,而蒙老太太則是被兒媳與孫子挾持。
  明玉玩味地看著坐在對麵的朱麗,悄悄對老毛胸有成竹地耳語:“晚上請我吃飯。”
  “為什麽?”
  “我幫你拖到明天。我有主意了。”
  老毛這個小氣鬼竟然滿口答應:“行,湖濱烤肉,陽台雅座。”說完便拿出手機讓秘書定位。
  柳青在一片嘈雜中當然沒聽見兩人的耳語,他在打量會場半天後,對明玉道:“事務所那個穿藏青套裝的女孩長得非常不錯,看上去舉止優雅,品位不俗。”
  明玉又看一眼朱麗,對柳青道:“那是我二嫂。”
  柳青在喉嚨裏咕嚕了一聲,促狹地笑道:“我要爭取你二嫂審計我的江北公司。”
  明玉不由得翻了一下眼睛,道:“柳青你拿這種笑話擠兌我是沒用的,我跟二哥沒感情,不會為他們操心。”
  柳青笑了一笑:“真沒勁,連這麽好的苦中作樂機會都不給我。不過你的話裏是承認你二哥不如我的。”
  明玉微笑地看著柳青道:“你居然拿自己跟他比,沒的掉了自己身價。”
  柳青搖頭不信。有如此出色太太的明玉二哥,應該不會差到哪兒去。而且血緣擺在這兒,明玉的腦子相當好使,料想她二哥的腦子也不會差到哪兒去。這時在上座的孫副總打開麥克風大聲要求在場人員安靜,並讓門口做記錄的秘書關門。很快,場上便安靜下來,形成關門打狗架勢。柳青還是忍不住偷眼看一下朱麗,看到這個美人終於從資料堆裏抬起頭來,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都是微笑。柳青隻覺得心都化了。同樣是職業女性,為什麽旁邊的也算有點姿色的蘇明玉就沒她二嫂看著可愛呢?
  孫副總非常威嚴地環視一圈,非常滿意自己一句話清場的效果,幹咳一聲,道:“今天,請大家來,審議通過一下集團公司資產審計的辦法。經集團董事會在董事長暫時缺席的情況下開會研究做出的初步決定,先由正誠會計師事務所派七組人員,齊頭並進,分別審計三家分廠,兩家銷售公司,一家進出口公司,和一家研發中心。然後,將審計結果匯總,最後審計集團公司的資產。長話短說,先請會計師事務所介紹一下審計步驟。”
  朱麗卻在悄悄環視會場的瞬間,看到斜對麵的明玉。她這才一驚,哎呀,差點忘了明玉也在這個公司,對了,明玉應該是已經做到可以來這兒開圓桌會議的高層。她不由又偷偷看了眼大模大樣地靠著椅背坐在會議桌邊的明玉,看到她嘴角似乎噙著一絲冷笑。類似的表情,她曾經在婆婆葬禮後的停車場上,明玉揶揄她和明成的時候看到過,也曾經在明哲失業,大家回老屋討論公公贍養問題,明玉拋出賬本的時候看到過。朱麗不由心寒,不知道明玉今天想做什麽。希望不是衝著她來。
  事務所大老板熱情洋溢但簡練清楚的開場白很快結束,朱麗將麥克風移過來,微笑道:“大家好,我叫朱麗,來宣讀一下……”
  柳青聽了閉目咂味,咦,美人叫朱麗,這個名字似乎應該用英語讀更漂亮。然後,她的聲音也好聽,女性味道十足。但沒等柳青沉醉,便聽音響從四麵八方傳來一聲斷喝,“慢著!”他一睜眼,發覺聲源來自身邊的蘇明玉。柳青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明玉的聲音居然有如此粗糙刺耳。但這粗糙的女中音還是不顧他的感受,不顧對麵朱麗的大眼睛裏閃現小羊羔般的驚慌,沉穩嚴肅地道:“我申請,請正誠事務所的朱麗女士回避。朱麗是我嫡親二哥的太太,也就是我的二嫂。基於我與朱麗女士的親屬關係,為維護審計過程的公平公正和客觀,避免審計人員將可能有的主觀感情帶入審計,我不徇私,要求朱麗女士退出審計,回避。同時要求結束此次會議,請正誠事務所重新安排審計師名單,並審慎嚴格把關審計師的選擇,在遞交程序說明之前,先給出一份合格的審計師資格說明。”
  一語既岀,如同在全場扔下重磅炸彈,在場人員什麽表情都有。但即使是最想立刻審計立刻知道蒙總有多少資產的人都無法反駁斥責明玉,雖然知道她的目的是阻止審計。因為她都大義滅親了,她占著理。眾人幾乎是有誌一同地將眼光轉向事務所的那個團隊,將滿腹不滿轉向那個滿臉通紅,眼淚盈盈欲滴的女孩。本來大家已經為爭權奪利鬧得火氣暴躁,尤其是蒙總的那些親戚,他們心中並無太強的組織紀律和老奸巨猾的涵養,當下已經有人呼喝出來。
  而朱麗則早在明玉說出第一個“回避”的時候,已經全身“轟”地一下,陷入混沌,後麵的話充耳不聞。她的心中有無數個小聲音在責問:你為什麽會忘記回避?你難道忘了明玉是這家集團的高層?你知道你耽誤大老板進軍這家公司的宏圖大業了嗎?你還想繼續留在事務所嗎?
  朱麗不敢看向大老板,卻勇敢地忍著眼淚站起來,深深鞠躬,忍了又忍,才憋岀三個字:“對不起。”把手中材料交給大老板,她含淚退場。
  柳青不忍心看著朱麗如此退場,但又明白這是明玉唯一能使出的拖延時間的手段。可心中還是隱隱在為朱麗鳴不平,這蘇明玉真是太狠了,拿自家人開刀都沒一點猶豫。看著朱麗退岀會議室大門,他才對明玉輕道:“你這一手太狠,你不怕害了你二嫂。”
  “兩害相權擇其輕。而且這是她自作自受。”明玉淡淡地道。
  柳青歎了口氣,“我明白你必須這麽做,而不能在會前提醒。但是你這樣做也是在損害你自己與家人的關係。”
  “總算你沒有見色忘友。不過柳青你不明白,我與家人關係已經損無可損了,朱麗忘記需要回避,又何嚐不是說明她心中有我這個熟人但沒我這個親戚,因為她對我沒有親情概念呢?所以你不用替我擔心,你如果擔心朱麗,等下你自己出麵在他們老板麵前說話挽救她。”
  “How?”
  明玉斜睨了柳青一眼,一聲譏笑。柳青也跟著訕笑,心中笑自己怎麽如此愚鈍,辦法不是明擺著嗎?所以被明玉取笑了,活該,果然是色迷心竅。卻看老毛,整個人嚴肅得跟不動明王似的,又冷靜得跟千載玄冰似的,一雙眼睛透過眼鏡玻璃,冷冷的看向對麵的正誠事務所全體。柳青立刻明白了,這家夥肯定還有話說,他怎能放棄如此大好時機。雖然柳青不知道老毛會說什麽,但他心中更加替朱麗悲哀。如果老毛再捅上一刀的話,即使對方老板明知朱麗是替罪羊,也注定必將遷怒於朱麗了。朱麗死定了,她砸的是老板的大買賣。
  對方大老板一直在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沒人理他,大家繼續鼓噪。直到孫副總又一次大聲發話,大家才又安靜下來。於是正誠大老板再次道歉:“對不起……”
  可是,他才說出這三個字,老毛已經冷冷地道:“事務所方麵不必道歉了,我來談幾點我的看法。一,作為一家應該嚴謹細致的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人員安排上出現如此大的漏洞,說明什麽?不言而喻。我作為一個多年從事財務工作的人,我拒絕由這樣一家管理不嚴密的事務所來審計我們的帳務,我有理由現在開始就對貴事務所的審計結果表示懷疑;二,鑒於本公司人員眾多,機構龐雜,在本市範圍內尋找的審計事務所非常難以避免與本公司員工存在親戚朋友瓜葛問題,所以我建議,我們走出本市,尋找可以合作的事務所;三,審計工作是一件細致縝密的工作,審計工作開始之前,我要求事務所必須做好完整精到的準備工作,不可再如今日一般倉促上馬。這三點不具備,我不會交出賬本。我的所作所為,必須對得起一個財務人員應該具備的操守,這是為蒙總負責,也是為大家負責。我的話就這些,散會吧。”
  說完,老毛不管在場所有人,收拾桌上紙筆,先行離開。明玉柳青等也跟著離開,會場上眾人一時驚詫莫名。孫副總回過神來,對著話筒大喝一聲:“站住,還沒散會。”
  老毛回頭,凜然大聲道:“你們想爭權奪利,盡管爭,別硬扯上蒙老太太,老人家已經累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萬一有個好歹,你們當心蒙總醒來找你們算帳。我們幾個,我們還得替蒙總看住公司。沒人看住公司,公司倒了你們還爭什麽爭?對不起,我們沒時間沒精力奉陪。”
  這話,讓在場有幾位人動容,但沒能讓所有人動容,有人爭紅了眼,什麽良心道義都已經打包封凍起來,暫時不予使用。但當時,即有幾位高層跟了出來,其中,有一分廠廠長,與研發中心主任。其實,老毛隱約成為這幾個人的實際核心,雖然擔著虛名的還是明玉。
  柳青見老毛將他準備向正誠事務所老板說的話從另一側麵說了出來,他也就不用再幫朱麗解釋了。這麽幾句話聽下來,正誠老板應該明白,他們失利,與他們的小過小錯無關,而是審計這件事,本身遭到大家一致抵製,找錯隻是借口,關鍵是其中大有背景原因。
  原本六人小組卻因此成了八人。得知財務總監答應請明玉吃烤肉,大家都起哄,老毛不得不忍痛割肉,請那麽多人一起去吃幾乎得幾百元一個人,主要旨在吃環境的烤肉。

  十七
  被審計對象相繼離席,整個會場氣氛陷入尷尬,所有人指責的目光全數向正誠事務所全體人員集中,更有人向聯係事務所的孫副總發難,責問他何以如此草草把關。孫總又氣又急,都沒與其他大佬通氣,悍然起身宣布會議結束,甩袖離席。走到正誠大老板身邊時候,他憤然怒問:“怎麽搞的。”
  正誠老板也是一臉晦氣,心說原來是你們內部自己都還沒搞定,害他們事務所被人當了出氣筒。見孫副總指責,他也沒好氣,但又不便對客戶拉下臉,回了一句:“我究竟該聽哪一方的?”
  孫副總不答,速速離去。正誠老板也帶人非常無趣地離開,大家心裏都覺得,這整個兒是個鬧劇。
  朱麗出了會議室就哭開了,本想承擔起責任,到外麵打車先回家,避開大老板的氣頭,明天才到事務所遞交辭呈,由得大老板發落。但快步走出大門看去,外麵車來車往,就是沒有城市常見的出租車。這個地方太偏僻,有無證經營的黑車,但沒證照齊全的出租車。
  朱麗沒膽坐那黑車,直接打電話給明成:“明成,你快來接我,我在明玉他們集團公司的總部。”
  “朱麗,你在哭?怎麽回事?”明成非常警覺地問:“是不是明玉欺負你?”
  朱麗怨氣衝天:“你來接我,多問個什麽。”
  明成非常為難,但不得不告訴朱麗:“朱麗,車子被朋友拿去了,有買家要看車子,試駕一下。要不你等著,我打車過來接你。”
  買家?朱麗一聽,連詢問的力氣都沒了,呆了一下,便關掉手機,切斷電源。什麽人,要緊時候指望不上,還得替他操心。賣車這麽要緊的事,明成怎麽都沒事先來電話商量一下?但朱麗根本沒法集中精力為明成賣車不與她商量而生氣,她心裏充滿恐懼,非常擔心裏麵的會議。她很希望她果斷迅速的退場能挽回事務所的信譽,讓事務所不致失去這單大宗審計。她希望會議慢慢開,大家有充足時間討論,有討論就說明大家都有誠意,隻要有誠意便一切好說,隻要能把審計拿下來,大老板就不會太生氣。否則,她怎麽可能受得了大老板的雷霆震怒?大老板的怒罵,連男同事都承受不了,淚灑現場,何況是她?朱麗隻望能躲過今晚。
  但是事務所兩輛車子,隻有一輛有司機,就是大老板的一輛。朱麗外麵彷徨,就是不敢上那輛黑色本田雅閣。司機見她哭著出來,招呼也沒用,打開車門歡迎也沒用,隻好也跟出來站著作陪。誰都見不得美女哭泣,但換作大老板就難說了。
  可朱麗心中臨時抱佛腳,還沒念上幾聲阿彌陀佛,便見一幫人從集團大樓裏麵出來。來人中包括明玉,他們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麽。朱麗連忙退入車子,她不想被明玉看見,更不想看見明玉,這人太狠了,她懷疑明玉進入會場時候已經在心裏盯上她,所以嘴角掛著一絲很是猙獰的笑。大家起碼是熟人,不能會前提醒她嗎?為什麽非要拿她開刀?明玉究竟是什麽目的?借機報複嗎?那可真是找到好機會了,起碼,明玉今天打中的正是她朱麗的七寸。
  朱麗坐在車裏雙眼噴火地怒視明玉在她附近取車,看著明玉一臉輕鬆地與旁人閑談後鑽進車門,臉上沒有一絲害人之後的沉重或者內疚。有種職業劊子手據說殺人不眨眼,殺了人後依然能拿握刀子的手抓饅頭吃,那種人,是絕對的鐵石心腸。
  但朱麗的憤怒都沒持續幾秒鍾,便被身邊司機的自言自語打斷。“出來的這幾個人都像是有地位的,個個都有不錯的車子,是不是裏麵會議結束了?這麽塊?我得先打開空調。”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朱麗頓時隻覺天旋地轉,呼吸停頓,心中最擔心的一件事看來已不可避免地發生。明玉他們這幫人出來,會議還能開得下去嗎?她最知道這點。她這時真想衝出車子,拉下臉皮求明玉帶她回城,以免碰到丟掉大宗業務後凶神惡煞般的大老板。躲得過一晚是一晚,今天的大老板是風暴中心。但是,她挪不開腳,她絕望地發覺,她的腿不聽腦袋指揮。
  朱麗從小順風順水,憑自己的努力和聰明,還有美麗的臉蛋,即使不能說是人見人愛,可也幾乎沒遭遇什麽挫折。她原以為自己膽子大得很,到今天才知道,那是因為以前她沒遇見過真正值得她害怕的事。想起以前還坐大辦公室時候看到的一張張被大老板訓斥得麵無血色的臉,朱麗肯定,今天,等一下,大老板的訓斥將指向她。想到大老板平日裏不怒而威的兩條濃眉下深不見底的鷹眼,朱麗全身冰涼。
  而大老板,終於無可避免地出現了,老遠就看見他背著手,大步流星,身姿如被鬥牛士挑逗得怒不可遏的公牛。司機一看不對,早跳下車拉開車門迎候,而朱麗連下車的力氣都沒有,她嚇軟了。
  大老板坐進車裏的時候,看到的是兩隻眼淚汪汪猶如小鹿斑比的眼睛恐懼地看著他,一隻指甲修飾整齊的精致小手緊緊捂住嘴唇,不讓啜泣聲音逸岀嘴唇。大老板本來想罵,見此隻覺勝之不武,當下眼睛一閉,嘴裏悶聲悶氣吐出兩個字,“回家”。
  朱麗不敢開口打擾大老板,更不敢開口問究竟結果如何,見到司機坐進來,忙顫抖著聲音轉述,“大老板……說……回家。”司機聽著朱麗小貓叫聲一樣的說話,硬是強忍住笑,這聲音太滑稽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朱大美女如此失措。不過他可不敢笑岀聲來,惹誰都不能惹大老板。
  大老板雖然心中暴怒,是一種被人耍了後的暴怒,但聽見朱麗怪裏怪氣的說話聲音還是哭笑不得。這個女孩子,能幹,肯幹,可惜不可重壓。畢竟還是年輕了一點,缺乏的是鍛煉。大老板反思,今天把這麽重要的任務壓給朱麗這個小女孩,總歸還是莽撞了點。而大老板沒想到的是,跟在他身後進車門的一位男性會計師小魏也與朱麗差不多年紀,此人早就被委以重任,雖然此人也曾被他罵得啜泣流淚。大老板從來沒覺得小魏年輕,隻覺得此人精力旺盛,累不死打不扁像隻蟑螂。美女,很多時候可以無往不利,但在資曆方麵的印象分,總是高不過看上去老成持重的普通人,美女總是被人與嬌柔聯係在一起。
  一路鴉雀無聲,直到大老板一聲不吭在家門口下車,大家才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後麵小魏安慰朱麗,“小朱,你今天被人做了借口。其實我們失去機會,主要原因並不在你,原因是對方集團公司內部紛爭,有一幫人抵製審計,有一幫人急需審計,審計起因上不得台麵,他們集團老板還躺在醫院,眾人已經鬧著分家清查資產。雙方角力結果是抵製的人勢力占據上風,導致我們白去一趟。老板後來大概已經意識到幸虧沒趟那灘子混水,否則,萬一對方老板救治過來,我們以後將非常難以收場。你別害怕,老板不是輕易降罪的人。”
  朱麗心中非常感激,剛才老板在場,她一直不敢稍動,甚至連哭都不敢出聲,此刻被小魏一勸,她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哽咽著道:“謝謝……你,小魏,但願……如此。我們真的丟了……這審計了嗎?”
  “是啊,丟是肯定丟了,但我懷疑別家如果知道內情後也不敢接手這隻燙手山芋。”小魏做人相當厚道。
  朱麗當然知道小魏是在寬慰她,但她心裏真的好受了許多,“可是,小魏,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集團反對方也未必抓得到把柄。總之是我敲砸了今天的會議。”
  小魏左思右想,斟酌著道:“你這錯誤,確實犯得很不高明。不過也不能怪你,今天的任務接得急,又是千頭萬緒,你能把報告準時拿出來已經很不錯,當時你腦子打仗似的,還怎麽可能想到其他。”
  朱麗認真回想了一下,又認真地搖頭,“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是具體是什麽原因,她就不便明說了。當時她看到明玉時候,隻想到明玉在場會不會又如過去在婆婆家見麵時候的冷嘲熱諷,然後他們兩個不是明玉對手,最後得麻煩婆婆上手與明玉大吵一架,非常令人頭疼。雖然現在已經知道明玉吵架事出有因,她甚至能體諒明玉從小的苦處,但那麽多年下來,朱麗心中已經形成習慣,看見明玉便全身緊張全神貫注準備應戰,不再考慮其他。她當時心中的緊張,完全不是來自巨大工作壓力造成的混亂,而是對過往交戰經曆的條件反射,這種反射,讓她心中全然忘記明玉是該回避的親屬。不,她下意識地也沒拿明玉當親戚看待,她還能自作多情地指望明玉拿她做二嫂,關心照顧她嗎?恐怕兩人是陌生人的話,明玉還不致下如此重手,她與明成和明玉的關係,恐怕在明玉心目中的定位甚至比陌生人都不如,說仇家也不為過。朱麗苦笑,但這事能說出來嗎?不是說家醜不可外揚嗎?而這又怪誰呢?她除了啞巴吃黃連,還能做什麽呢?這種事,說給誰聽,誰都會說她自己疏忽大意,授人以柄。
  此時朱麗雖然心煩意亂,但還是不會忘記一件事,這車子是大老板的禦用坐駕,這司機是大老板的禦用司乘,所以她是斷斷不敢讓司機送她到小區後還送她到家門口。遠遠看見小區大門時候,她已經對著司機千恩萬謝,小區門口“強烈要求”跳下車後,又是站在路邊目送歸鴻,看著紅豔豔的車尾燈轉彎消失她才轉身進入小區。但進入小區後她不必再掛著麵具,一個人低頭緩緩而行,彷徨著明天要不要遞上辭呈。小魏的話雖然有理,但她能聽不出其中的安慰成分?誰知道大老板心中是怎麽想的,誰知道大老板會不會沒道理地遷怒?何況今晚會議的導火線毫無疑問是她,她無論如何難辭其咎,大老板即使破口大罵,她也無話可說。幸虧今晚老板什麽都沒說,讓她躲過一劫。
  但是,明天呢?明天,大老板究竟是沉默一晚上之後的爆發,還是放她一條生路?朱麗想得唉聲歎氣,了無生趣。做一份牛工,掙幾塊錢工資,不得不忍聲吞氣。可又怎敢不要這份牛工呢?沒有這份牛工掙來的工資撐著,做人更加了無生趣。
  但現在就有生趣了嗎?朱麗長長歎了口氣,不提防,一頭撞進一人的懷裏。這個懷抱很熟悉,但朱麗現在厭煩它,所以毫不猶豫就大力推開這個懷抱。
  明成被朱麗掛斷電話後,就一直心懷鬼胎,明白是自己擅自賣車的事惹惱朱麗了。這事兒他本來準備先斬後奏,賣了車後才告訴朱麗,因為朱麗反對他投資什麽生產線。但是剛剛一聽朱麗在電話裏麵傷心,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朱麗的眼淚上,忘記管住嘴巴,給實話實說了。他站在客廳裏焦急地徘徊再三,決定主動出擊,到樓下等朱麗回來,花足功夫討朱麗歡心。
  被朱麗推開,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明成陪足小心,彎著腰放低身段陪朱麗走,一邊小心看朱麗的臉色,輕聲問:“怎麽了?跟我說說,說出來就好過一點。”
  朱麗看著明成的姿勢卻覺得無比礙眼,心說子承父業,那麽高大的兒子一學謹小慎微,怎麽活脫脫就是蘇大強第二呢?連聲音都那麽像,說話聲裏都是討好的氣聲,低頭哈腰隻差一點就像個穿香雲紗的漢奸。朱麗隻是不理明成,包也攥得緊緊的不交給明成,自己悶聲不響地上樓,進門。
  明成在後麵忐忑不安地跟著,偏偏進門關門時候他的手機叫響。他一接電話,卻是朋友告訴他,買家喜歡這輛車,要了,定金當下可以支付,明天交款辦手續,但是價格當然不可能太好,都已經用了三年的車了,難道還能照新車賣?車上的裝飾也不能算錢,這跟賣二手房一樣,報紙上登的都是送普通裝修送豪華裝修雲雲。明成不依,那些音響那些車燈,都是他特別訂購的日本原裝貨,怎麽可以不算錢?再說朱麗一看就是反對賣車,他的心有點動搖,所以咬緊牙關就是不肯送裝飾,非要折價,而且要價不低。大不了不賣了,起碼也可討得朱麗歡心。但是明成捫心自問,還是想賣的,隻是沒那麽迫切了。
  朱麗一聽明成與人熱火朝天地討價還價,氣得差點七竅流血,若不是她要麵子,一早撲過去搶了電話。她不願做潑婦,她有底線,所以隻有死要麵子活受罪,躲進主衛洗漱卸妝,用一扇門隔絕外麵煩人的噪音。
  明成沒想到,他這兒吊著賣了,那邊買家反而退讓了。兩下裏扯皮再三,裝飾終於折了一定的價錢,整輛車賣出去,十四萬三,比原來設想的還高了一點。再加上已經借到手的一些,已經超出周經理給的十六萬低限。明成立刻答應了,放下電話時候得意地心想,切,不就是十幾萬錢嗎?一天搞定。
  但明成終究是有點心虛,因為這些事都是瞞著朱麗幹的。現在正好朱麗在衛生間裏,他就隔著門匯報,免得看朱麗憤怒的臉色。“朱麗,車子賣掉了,價錢賣得不錯。十四萬三,二手車賣到這價錢已經是看朋友麵子了。”
  這時候朱麗已經考慮妥當,今天再激動再可怕的事情她都已經遇見了,也已經過來了。除非雪上加霜自己非要把自己避瘋,否則,隻有冷靜再冷靜,整個人保持極端殘酷的冷靜。不,她不要做潑婦,剛才在車上在同事麵前的哭泣也非她所願,那時她隻是控製不住自己。現在,在明成麵前她還有什麽控製不了的?她用化妝棉輕輕地為眼睛卸妝,一邊含糊不清地道:“你外麵等著,我很快出來跟你說話。”
  這一說,明成反而感到模不著頭腦,朱麗明明是哭腫了臉回家的,怎麽現在這麽冷靜?除了嗓音有點哭過後的沙啞。明成感覺到有點不妙,忙動手給朱麗做了杯Twinings伯爵奶茶,香濃美味地等著朱麗,當然,他自己也有一杯,容器當然是他們的WEDGWOOD骨瓷茶具。
  朱麗出來,坐到明成對麵,看了一眼茶幾上的奶茶,沒有碰它,她是有意不去碰它,免得讓明成找到話題。然後,朱麗冷靜地盯著明成,以她一貫的輕柔聲音淡淡地道:“車子是我們家的固定資產,我有一半的所有權,雖然平時都是你在用,但並不表示你可以不經過我同意而單獨處置它。我想問清楚,你賣車的錢,是準備還你曆年累計欠你父母的錢,還是做你上回說的投資,”
  明成不習慣與朱麗這麽麵對麵談判似的說話,朱麗說話時候,他想著山不就我我就山,便自己轉移陣地坐到朱麗身邊,與朱麗擠坐到一張沙發上。“這筆錢我準備投資,回頭拿來的紅利,那就專款專用,全部拿來還給爸,你看怎麽樣?你們公司岀什麽事了?怎麽會去明玉他們公司?你該不會是受明玉的氣了吧?”
  朱麗微咳一聲,道:“別打岔,我們一件事一件事地解決。你非要投你的資,你說你有你的理由。我呢又堅決反對,我也有我的正當理由。我們沒有折中的可能,我也不可能與你吵架非要扭轉你的發財觀念,該說的我以前都已經說過。隻好你投你的資,我持我的保守態度。所以,賣車的錢,你拿一半去投資,我不過問,紅利你準備怎麽用,我也不過問。另一半的錢我拿著,這是婚姻中屬於我的財產,我不同意投資,至於我準備怎麽用這一半的錢,你也別過問。以後賣家裏任何一件超過兩千塊價值的固定資產時候,都適用此辦法。怎麽樣?同意的話,我起草一份協議,明天拿去公證。”
  明成本以為朱麗會衝他撒嬌哭鬧,那麽他就據理力爭,軟硬兼施說服朱麗,沒想到朱麗卻來了個切分處理的主意,合情合理地給他屬於自己的一塊自由天地,他反而一時難以適應,喃喃地道:“朱麗,你別走極端,你這不是跟分家一樣了嗎?”
  朱麗避開明成的手臂,又轉移到明成最先坐的地方,嘴裏一邊嘀咕:“熱不熱啊。”坐下才道:“否則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吵架?或者誰退讓?你肯嗎?我不肯退。這筆錢我也不會要,我就把錢直接交給你大嫂,她不是正替你爸買房嗎?算是我退還以前從你爸媽那兒侵占的錢,我向來不喜歡欠人債務。你的部分你自己想辦法退還。”
  明成忙道:“其實我們的目的還不是一樣的嗎?我是用發展的理念掙錢還錢,你是用現有的錢還錢。我給你算算這筆帳,我們就算三年之後,我的投資辦法最後所得餘額是多少,而你的辦法是沒有任何產出了。我去拿張紙,我演示給你看我最保守的投資回報。”
  朱麗一聽,厭惡地別開臉,歎了口氣,心說怎麽說到吃喝玩樂之外話題的時候,兩人總是話不投機?看到明成真的起身去拿紙筆,她在他身後淡淡地道:“投資是硬道理,誰都知道。但上策是你從銀行挖錢出來投資。再不行自己拿自有資金投資。拿著父母的血汗錢投資算什麽好漢。你爸如果家財萬貫倒也罷了,兒子蹭幾萬塊錢不是什麽罪過,問題是你爸現在沒地方住。你算投資帳的時候,有沒有算算自己的良心安不安?算了,我不跟你辯論,各行各道,我拿七萬一千五,你明天打到我工資卡裏。”
  明成拿紙出來,聞言急了,“朱麗,今天你情緒不好,我們不討論了,明天再說。什麽良心之類的話,你別說那麽重,我不是沒良心的人。不說了,說了會吵架。”
  朱麗一把搶了明成手中的紙,坐到地上,一言不發地起草關於賣車款的使用協議。對於這種協議的草簽,她駕輕就熟,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的手有點顫抖,不知是因為被要求回避所存的餘悸還在,還是氣憤於明成的拎不清。她寫了幾個字,都不是她平常纖美清麗的筆跡,隻得將紙團了,來到書房打開電腦。
  明成見朱麗好像堅決要與他劃清界線的樣子,心中空落落的難受,站在客廳裏低頭考慮了會兒,心想本來還把朱麗這周領的獎金也考慮在內的,現在看來這筆錢也拿不到了。朱麗真不支持他嗎?她怎麽總聽不進去他的解說?她……不信任他了?以前沒有啊,這種現象從什麽時候開始?從朱麗查看父母的賬本得知他借用了媽很多錢時候開始的吧?朱麗怎麽能因為他一個無心之失否認他呢?現在她話裏話外總是提到這件事,不知道她到底要他怎麽辦。他想了會兒,跟進書房裏,看清楚朱麗在電腦上打的文件之後,非常心痛地問:“朱麗,你考慮清楚沒有,你寫這份協議,究竟是出於理智考慮,還是因為受今天工作不順的影響?你工作中的問題跟我說說,起碼說出來解氣。”
  “解氣?我純粹是自己撞上槍口,替人受過。我找你,找你媽,還是找你爸討還公道?”朱麗心說明玉雖然狠,但人家就是報複,她能怎樣?她能找誰算帳去?明成連拿著父母的錢都不肯還呢,還指望他承擔父母虧待明玉的責任?
  “果然是明玉,她把你怎麽樣了?我找她說話。”明成拔出手機,那架勢就如拔出一把刀槍。
  “你找她做什麽?向她為過去道歉?”朱麗一臉反感地看向明成,她都已經說是替人受過了,這個做哥哥的怎麽都沒一點反省的樣子。是不是明成心中以為明玉與家裏鬧得不可開交隻是因為他們母親偏心的結果,與他無關?朱麗心中忽然徹底明白自己為什麽想到要取了一半的車款盡快還給公公,她想盡快擺脫這份負疚,以免以後看見明玉時候先理虧三分。明成既然不願意,她也無法勸說明成答應,她隻有先撇清自己。她一向信奉靠自己雙手吃飯享受,她不願再與說不通道理的明成同背讓她汗顏的包袱。
  明成被朱麗問得語塞,拿著手機遲疑地問:“你們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事情經過都還沒弄清楚,為什麽就認為是明玉把我怎麽樣了呢?告訴你,我們都是活該。但我活該最後一次,沒有以後了。明天你把一半的錢交給我,一分都不能少。”
  明成略一思索,便大致明白,指著電腦問:“你與我這麽生分地寫這個與明玉今天對你說了什麽話有關?她整天苦大仇深你就都攬到自己身上?你告訴我詳細的,我不容你吃虧。”
  朱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明成,你的肩膀可不可以擔一點責任?你把事情做好,還用得著怨別人?呀,怎麽沒紙了?”
  “別總是自責。我們已經做得夠好,爸沒住在大哥明玉家,而是住在我們家。紙呢?哎呀,對了,讓爸用光了吧。那就別打了,這份協議太傷人。好不好?別打印了。”
  朱麗抬眼看看明成一臉懇求的笑,雖然笑得勉強,可也陽光燦爛。朱麗看得心煩,還是心煩,她真希望明成能拿出玩時候的勁頭來,呼嘯一聲說去哪兒就去哪兒,胸有成竹。她不喜歡有正經事時候還不肯承擔的明成。不知道他以前那些主意都是誰幫他一起出的,是他媽嗎?朱麗歎一口氣,從自己大包裏拿出折疊過的兩張空白A4紙,堅決塞進打印機裏。她今天既然下定決心,就絕不會改變。
  明成無奈地看著朱麗將寫好的協議打印出來,他很不願意簽字,但朱麗確實有理由獲得其中的一半車款,而且如朱麗所說,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好像隻有簽字一途。但明成簽下字後,心裏很不痛快,感覺這就跟與朱麗分家了似的,朱麗可真做得出來。放下筆,他便轉身走了,一聲不吭躺到床上生悶氣。他心裏很難過,他那麽愛的媽媽已經走了,現在他那麽愛的朱麗總是找他的不是,甚至不信任他,寧可偏向明玉也不偏向他,朱麗是不是在厭惡他?他什麽都沒變,朱麗怎麽一下看他不順眼了?昨天朱麗揪住周經理落在他衣服上的口紅大做文章,今天又說他不肯擔責任,天哪,他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為什麽朱麗看什麽都是他錯?
  明成不得不考慮到,有可能他什麽都沒錯,但因為朱麗厭煩了他,所以處處找他茬子。那麽美麗的朱麗,會不會眼下有了個強有力的追求者,所以她現在對比著看他就不順眼了?不排除這種可能。所以朱麗才會如此將你是你我是我分得這麽清楚了吧,以前,還是朱麗提議的,兩人拿來的工資都放在一個抽屜裏,誰要了誰拿,無分彼此。但是在外麵吃飯一定得是他付款,朱麗說這樣她會覺得矜貴。那麽多年下來,好幾十萬的錢了,現在,才一輛車子的錢,她都要平分,朱麗心中一定有了其他想法。
  明成瞪著眼看著天花板,心潮翻滾。難過之外,他也非常生氣,他大好一個人才,對朱麗如此千依百順,她竟然還要對他有二心。這絕不是他做得不好的問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總不能別人體操好他蘇明成也得學著做體操王子,別人歌唱得好,他蘇明成就得向帕瓦羅蒂看齊。他又不是超人。他什麽都沒變,除了媽已去世,但那不是主要。朱麗左看他不順眼,右看他不順眼,起因隻能由於朱麗的心有變。
  明成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心想,隨便了,他已經盡力,朱麗愛怎麽看他就怎麽看吧,朱麗看好他的時候,他做什麽都是對,朱麗不看好他的時候,他做什麽都是錯。他隻有做好自己,別再吃力不討好。
  朱麗看著明成走出去,也是心灰意冷。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怎麽就沒長大呢?一把話說清楚,他就不幹了,連她究竟在外麵受了什麽委屈都不問就走。她與明成的關係,似乎可以共富貴,卻不能共患難。即使共患難,朱麗也看不得明成處理問題的方式,擱置還父母借款硬要投什麽資,陪周經理跳舞換得周經理借錢,說是為她出氣摩拳擦掌想找明玉,這那一件是成熟的人做得出來的事?朱麗唉聲歎氣地想,她還哪敢辭職啊,辭職了靠明成吃飯嗎?他擔得起?
  朱麗更願相信自己的一雙手。
  明玉與同事一起持烤肉,眾人都無興趣吃喝,一致握著酒杯討論大家應該何去何從。但都不知道路究竟會通向何方,大概隻有閻羅王才能知道蒙總究竟會死會活。眾人心裏都想到很多,但嘴裏隻能片言隻語,說聲盡本分安良心,需對得起蒙總多年栽培。
  大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吃得沒滋沒味的,沒一個小時便散夥,各自駕車離開。明玉才開出一些些路,便接到柳青電話,“蘇,我沒吃飽,你介紹個地方給我。我們見麵聊聊,我心裏很多想法。”
  “大嫂在家等著我,我得盡快回家,你什麽事電話裏說也行。”
  柳青奇道:“你什麽時候開始身邊咕嚕咕嚕亂冒親戚?咦,難道你現在開始吃香了?我跟你說實話,今天會議結果可想而知,也可以推斷大家圍著又吵成一團,沒人會得丟下發財機會到醫院探望老蒙。我想過去看看老蒙,人少,有空子可鑽。你給我打掩護。”
  明玉一聽立馬道:“行,醫院匯合。你不早說。”
  “我飯桌說了,一幫人還不都跟著去。停車場就拉上你也不好,別讓人以為我們兩個還在搞小團體外的小團體。等下碰到男醫生就由你出麵灌迷湯,遇到女醫生和護士,我來。但願都是女性,我不放心你的魅力。你隨身帶著香水沒有?先噴一點吊吊魅力。”
  “你奶奶的。”明玉破口而罵,雖然心中不得不承認,麵對女性時候,柳青的魅力永遠是無遠弗界。她自己都開始求菩薩保佑,今晚醫院值班的都是女性了。
  柳青聽到終於把明玉激怒,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明玉知道柳青此時心中說不出的得意,他常這樣,以挑逗明玉生氣為攻堅目標,大多數時候不成功,但偶爾在明玉不提防時候總有得手的機會。
  柳青先到的醫院,看到明玉車來,他笑嘻嘻地指揮倒車,動作瀟灑漂亮,無可挑剔。但等到明玉下車,柳青卻道:“你稍後我一分鍾再到,我先上去偵察一番。”
  明玉一笑退後,沒女伴的男性對女孩們而言更有吸引力。明玉看著柳青先上去,但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兄弟,頭發亂了。”
  柳青扭手扭腳擺個POSE,“大妹子,這叫個性,切。”說完幹脆又一抓頭發,大步流星進去了。
  明玉在後麵嘻嘻哈哈的,這幾天的緊張擔憂一笑無蹤,這個活寶。她微笑著也準備跟上,不想手機響起,顯示號碼是她家裏電話,大嫂打來。她忙接起,道:“大嫂,我今天會晚點回來。”
  吳非道:“剛才寶寶睡了,我有時間給明成電話,跟他商量明天把你們父母家清空的事。明成好大脾氣,說大家既不相信他又要他辦事,但他還是問了該把家具放哪裏。我把你的車庫位置告訴他了,他明天會安排。”
  明玉心說明成肯定因為朱麗的事在家暴跳如雷了,但是奇怪,不信任從何而來?她當眾讓朱麗回避壞其好事,與信不信任明成沒什麽必然聯係。但她也不欲將此事說給吳非,兩人還沒熟悉到那種程度,她隻是笑道:“大嫂聽了當耳邊風,別管他,隻要他明天指揮搬家公司搬家就行。今天一天跑下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別等我。我可能會回來很晚。”
  吳非想了想,道:“好,那我就不等你。其實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今天下午看了幾家二手房,終於明白買二手房是個長期工程,不可能兩三天之內可以被我完成。所以我想半途而廢回上海了。很對不起,我做事雷聲大雨點小,有始無終。”
  明玉笑道:“大嫂說什麽話,你大熱天抱著寶寶為蘇家的事奔波,我們感謝都來不及。明天你什麽時候走?我讓司機直接送你回上海,你一個人上車下車太不方便。搬家的事你別操心了,車庫鑰匙我會留在保安室。”
  吳非猶豫了下,道:“謝謝你,明玉,你總是那麽幫我。不過我準備明天下午回去,我有點不放心明成,得看著他搬好房子才走。明哲跟我說,中午時候明成想打你們父親賣房款的主意,說是他們公司集資投資一個工廠,被明哲與你們父親拒絕了,他心裏可能有抵觸情緒。”
  明玉聞言大驚,差點合不攏嘴,原來明成的怨氣來源不止一處啊。“他又打爸活命錢的主意?他臉皮夠厚啊。大嫂,他不是你的責任,你把他的聯絡電話留給中介,他不搬好房子是他的事,與你無關。”
  吳非無奈地微笑道:“這不是工作中可以推卸責任,明成不搬好,有些有紀念意義的東西被中介扔了,你大哥會發瘋。明天我還是盯著的好。晚點回上海也好,你別叫司機送了,我自己回去,讓明哲下班去車站接我。”
  明玉這才想到,父母家還有值得留作紀念的東西,她對那一室一廳,一點留戀之心都沒有。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嫂你自己決定,不過車子盡管用,不用客氣。”
  說話間,明玉已經上了蒙總病房所在樓層,所幸,這個時候整幢大樓還沒關門謝客。看到柳青正在走廊與一個護士聊得熱絡,大放其電,明玉就不走過去打擾,等柳青套取情報後過來匯報。
  明成卻在下床接了吳非的電話後回來,看到臥室門緊閉,他用大力用巧勁都打不開,花言巧語也騙不開,裏麵好不容易才傳出朱麗的聲音,讓他去客房與他父親作伴。明成越想越生氣,拍著門大聲問裏麵的朱麗:“你鬧夠沒有?我問你究竟在明玉那裏受了什麽氣?有話直說,別總是借題發揮。”朱麗在裏麵回一句:“你們兄妹兩個沒一個會想到別人。”然後朱麗就打開電視不說話了,透過臥室門傳到明成耳朵裏的都是廣告的大呼小叫。
  明成氣極,對著門板掄胳膊掄腿揮舞一通,不肯再卑言屈膝要求進門,轉身就去客房。但才打開門,伴隨著老爸恐慌眼神的是室內悶久了後說不出的一股臭味。明成抽動了一下鼻子,便厭惡地關門離開。裏麵的人裏麵的味道,他都忍受不了。他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發呆,想來想去,最後的矛頭對準朱麗拋岀門來的那句話,什麽叫你們兄妹兩個沒一個會想到別人?他還不夠事事以朱麗為重?他對朱麗夠好。當然,朱麗常撒嬌說他這兒不夠那兒不夠。以前他這兒不夠那兒不夠時候朱麗都沒今天這樣發飆,她今天回來時候已經眼睛哭成桃子,說明她在明玉那兒受了很大氣。原來他今天又是被迫簽字又是被拒門外,吃了那麽多苦頭,明玉才是罪魁禍首,朱麗不氣他氣誰?當然嫁禍給他這個當哥哥的。
  明成心中積鬱的火氣終於找到歸宿,急忙找到明玉的手機號碼,速戰速決

  十八
  明玉在走廊上等了會兒,終於見柳青放電結束,放一個護士脫離他的魔爪,她才走過去。手機響時,見是明成家號碼,便掐了。明成找她還能有什麽事,吵架唄,她現在沒空奉陪。但是她又沒法關機,不得不掐了明成接二連三打來的電話。這下,明成胸口集聚的火焰越燒越旺,又無處發泄,一口真氣把他的臉漲得通紅發燒,一路燒上腦袋。他幹脆不斷狠狠按著重撥,仿佛如此便可讓明玉激怒。
  柳青看看明玉那隻叫喚不停的手機,奇道:“誰那麽無聊?你屏蔽了那個號碼。”
  明玉搖搖頭,道:“不會,你會嗎?”
  柳青也是搖頭,想說話,但看著明玉不斷摁斷電話,心煩,奪過明玉手機大聲道:“什麽鬼?出來單挑。約個地方。”明玉不管,背著手悠閑地旁觀,不知道明成或是朱麗會說什麽。心說如果是朱麗,柳青這個花花公子不知道將如何應付。
  明成聽見是男人聲音,大驚,看看手機上麵的號碼,沒錯。“叫蘇明玉有種聽我電話,告訴她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
  柳青聽了好笑,誤以為明玉撞上什麽不屈不撓追求的男人了,此人勇氣可嘉,居然敢如此勇敢地追求這個蠻婆。他笑著道:“蘇明玉不想理你,你死心吧。你有種告訴我你在哪裏,我上門單挑。”
  明玉在一邊哭笑不得,道:“別搞錯,這是我二嫂的老公。”
  柳青需得反應一下才想到明玉二嫂的老公是明玉的二哥,心說她怎麽說話這麽拗口,但一想又笑,明玉在取笑他對她家那個美麗二嫂有賊心呢。那邊明成已經叫道:“你叫蘇明玉聽電話,有種做出對不起朱麗的事,別沒種麵對我。”
  柳青笑道:“誰對不起你家朱麗了。你家朱麗到我們公司搞審計,眼見小姑蘇明玉在場不知道回避,蘇明玉不得不公事公辦自己提出,有什麽不對?哪裏對不起朱麗?難道要蘇明玉沒原則地無視親戚審計親戚這種舞弊事情發生?你回頭教訓教訓朱麗,別以為自己是美女就可以為所欲為,蘇明玉總不至於因為朱麗來審計就辭職吧?極搞腦子,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賊喊捉賊。”
  明成不信,如果隻是這麽簡單的事,朱麗何至於哭成這樣,又何至於如此折騰他?他大聲道:“讓蘇明玉聽電話,讓她自己說。她虧心才不敢跟我說。”
  柳青把電話交給明玉,笑道:“你二哥夾纏不清,說你虧心不敢麵對,你自己跟他說吧。”
  明玉接過電話,冷冷地道:“我確實當眾讓朱麗在她老板麵前失分,如何?”說完便又掛了電話。她才懶得與明成說明,她隻與平等的人說明,明成不配。明玉幹脆將手機調成震動,免得柳青聽見鈴聲分心。
  明成一聽立刻跳起來,果然是她。明成知道朱麗最看重她那份工作,常以自己的工作與收入自豪,也非常專心於工作,為此放棄多少娛樂時間加班加點。明玉真會挑時機,選擇在朱麗老板麵前發落朱麗,朱麗還能不氣死?怪不得了,尋常小事朱麗怎麽可能哭得那麽厲害?如果不是明玉陷害朱麗,朱麗能對他發怒?甚至逼他簽下協議割岀一半車價?都是明玉害得他差點湊齊的錢飛了,投資啊投資,明玉怎麽總是他的克星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明成在客廳裏氣得團團轉,原本對朱麗的一腔怨憤悉數轉移到明玉身上,而對明玉的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而後又想到自從大哥周末過來一趟後,對他的信任度就大大降低,原來一直說讓他賣房買房的,現在一點不讓他搭手,這是不是與大嫂住在明玉家裏有關?明玉背後攛掇了大哥什麽話?明成毫不懷疑,隻要是從明玉嘴裏吐出來的話,對他蘇明成一定是絕對不利的。明成坐在沙發上氣得噎氣,這什麽人啊,整一個肥皂劇裏麵的奸角。
  柳青看著明玉道:“何必呢,跟這種人生氣。”
  明玉勉強笑道:“我隻是喜歡看到我二哥生氣。你跟護士套了那麽久近乎,怎麽說?”
  柳青一把扯過明玉到僻靜處,悄悄道:“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護士的眼睛目光閃爍,顯然是不舍得跟我這個大帥哥撒謊但又不得不撒謊的內疚樣。但是套不出什麽話,還是老話,老蒙昏迷不醒,正在搶救中。蘇明玉,你說搶救能搶那麽多天嗎?護士有可能撒謊的話,真相是什麽?”
  明玉轉了幾下眼睛,伸出兩枚手指,“撒謊?真相?老蒙活蹦亂跳,或者已死?兩種都有可能,尤其是後者,肯定有漏出些許風聲出去,否則你說集團公司那幫人能一點顧忌沒有地搶得那麽狠?他們就不想想萬一老蒙搶救過來,他們死路一條?後者的可能性還真不小。”
  “但是為什麽要掩蓋真相?誰在掩蓋老蒙已死真相?誰能因老蒙將死未死得到好處?而且,老蒙真是被我們造反氣死的嗎?”柳青爆岀一連串疑問,問到最後一個問題時候,他與明玉兩人同時臉色煞白。
  “這事一定要搞清楚。”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明玉又緊接著飛快說了一句:“如果老蒙真的因為我們而氣死……”
  “別胡說,老蒙對我們兩個知根知底,他即使氣死也隻會被他那些二奶們氣死。可是,我們接下去該怎麽做?老蒙的房間門口有護士專門把守,闖不進去。”但柳青否認的同時,眼裏也流露岀很深的憂慮。畢竟蒙總對他們兩個一直不薄,而他們的擔心又是如此真實。“硬闖?這門看上去很厚實。”
  明玉看看雕花實木急救室門,再看看既不單薄卻也並不太厚實,平時需要西裝襯墊的柳青的肩膀,忽然想到不知道那副肩膀在的話,派不派得上用場?那副肩膀,當然既不屬於虛擬的蘭博,也不屬於已經做了州長的施瓦辛格,那幅肩膀的主人現在香港。但明玉很快便將雜念扔到腦後,很認真地,但控製不住臉頰抽動地道:“硬闖不行,但我們一定要弄清楚事實,否則回去也睡不著。如果被我知道老蒙敢偷偷活著一點事沒有,我罵死他,罵死他。”
  柳青愣愣地回一句:“一點不幽默。”
  “對不起,我沒天賦。”明玉很抱歉地回答柳青,“柳青,我總覺得蹊蹺。老蒙這樣的人,躺下急救後,居然連一次家屬參加的專家會診都沒有,什麽會診之類的都是醫院說了算,醫生有那麽大膽獨斷?所以老蒙急救的可能看來最小。這其中肯定有人在暗中操控,我們都當了那人布局裏麵的龍套。如果老蒙過了,操控的人看來內功深厚,我們幾個人的對抗策略可能得有所調整。如果老蒙沒事,暗手隻有是老蒙。但老蒙斷無裝死的必要,難道是孫副總在做手腳?”
  柳青沒立即答話,擰著下巴拿眼睛東南西北地看,看了半天才道:“不浪費這個腦力了,鑽進去看一下什麽都明白,我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到處踏勘地形。接到我電話,你別接,立刻上去與看門的兩個護士糾纏,鬧得聲響越大越好。給我打掩護。”
  柳青說完便要行動,明玉卻聽出不對,伸手一把抓住柳青的襯衣,硬生生將他衣服從褲腰拽了出來,明玉忙放手,焦急地道:“這兒是十樓,你準備從外麵爬進去是不是?你不要命了?”
  柳青伸出一枚手指在唇間做個噤聲動作,等一個護士從身邊經過了,他才輕道:“老蒙要是敢活著,我揍死他。沒見過這麽調戲人的。你在樓梯間等我電話,別亂晃被人趕出去。”說完毫不猶豫就鑽進一架電梯。兩人雖然心中總覺得老蒙凶多吉少,但嘴裏卻是一點不舍得說一句不吉利的。
  等待的時間,明玉團團轉如熱鍋上螞蟻,不知道柳青準備怎麽做,雖然知道柳青這人其實是最細心的,從來不打沒準備的仗。但是現在麵對他崇敬的老蒙的生死未卜,柳青還能如此鎮靜嗎?明玉從樓梯那兒看下去,看到柳青大步跑岀門,看到他到處張望,消失一會兒後又開車衝出去,很快回來,拎一大包回來大樓。不知道大包裏麵裝著什麽。看不到柳青時候,明玉胸口的一顆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四肢微微發抖。她此刻隻能相信柳青,相信柳青已經有所準備,會得安然無恙歸來。而她必須堅守崗位,做好掩護工作,她別無選擇。
  正當要緊時候,掌中手機開始震動,明玉全身一震,柳青開始行動了?拿起來一看卻又是明成。明玉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扔掉手機,接通就大聲道:“蘇明成,你這孬種,除了打家裏人主意你還會什麽?我不理你,你少得寸進尺。滾。”
  明成本想與明玉吵個明白,但沒想到接通手機便被劈頭改腦一頓罵,罵的正是他最心虛最竭力否認的一點,明成火氣爆發了。家中狹小的環境再容納不下他的憤怒,他一躍而起,摔門而出。朱麗聽見開門關門聲音悄悄探腦袋出來看,見客廳空無一人,便冷笑一聲,心說原來不止女人會離家出走,男人也會。蘇明成真是能幹。她冷笑連連地出來熄滅所有燈火,關門睡覺。
  明玉在樓梯間裏如上足發條一般安靜不下來,她即使不走,兩手兩腳也會自己抖動,她隻有下意識地走動。透過窗戶玻璃看得到外麵漆黑的天,明玉恍惚間如看到一條腿從夜空中垂下來亂晃,但睜眼之間又消失。她知道這是幻覺。她真擔心柳青,不知道他觀察地形後想到用什麽辦法。無論他用什麽辦法,這兒是十樓,摔下去可以導致骨骼全部碎裂的十樓。而柳青不過是個沒什麽鍛煉的奸商,他所作所為全憑一口勇氣。
  手機被明玉捧在手心,她一點不敢使勁,怕捏住了手機的震動,接不到柳青的來電。她很想打個電話給柳青,咱不幹了,安全第一,另外設法破門而入,雖然知道幾乎無門可入。但明玉不敢,她怕柳青正做著危險動作時候,手機一響會提前要了柳青的命。她隻有在原地團團轉,無計可施。
  終於,手機震動了。而且這次顯示終於是柳青的手機號碼。
  不知怎的,明玉立刻鎮定下來,神色如常地過去急救室門口找兩名護士糾纏。唯有一張臉還是煞白。她在門口做出一切她想得岀的潑婦舉動,拍桌子敲凳子竭力製造聲響,非要強行衝進去。其中一個護士急了,立刻打電話報告下麵保安,讓保安過來捉人。明玉一邊念叨千萬別在柳青事畢前她被保安扔出去,一邊繼續製造聲響,鬧得護士站的護士也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與明玉爭論,明玉徹底被人鄙視。但明玉舌燦蓮花,舌戰眾護士而麵不改色,依然一臉蒼白。直到保安終於搶到,一人一邊架住了明玉。但柳青還沒動靜,明玉無奈,不得不使出終極潑婦的招數,掙紮著不讓保安拖走,蹬腳叫罵什麽醜態都不顧了,可兩個保安的腳被她蹬了好幾下卻始終不放開她,明玉眼看被保安拖進敞開等待的電梯。
  忽然,圍觀的護士群裏爆發岀連聲尖叫,保安腳下一個停頓,明玉才站穩了看去,卻見柳青頂著一頭亂發出現在護士中間。明玉激動不已,聲嘶力竭地也尖叫一聲:“柳青。”柳青這才看到明玉,看到她狼狽地被保安架著,忙分開眾人跑過來,怒吼著“放開她,放開她”,搶前將明玉搶過來,兩人情不自禁緊緊抱在一起。都感到對方的身體在緊張地顫抖,也感覺到對方於自己是如此可貴。
  “沒事吧?”“沒事。”兩人又是同時問,同時答。落實對方無事,柳青立刻對保安輕道:“我要找你們負責人,找個安靜房間談話。快,否則我立刻報警。”
  保安不知所措,他們隻接到通知,說有人如果想闖這一間急救室,他們必須第一時間趕到,第一時間處理。但是對於從房間裏麵闖出來的人該如何處理,他們沒有接到相應通知,而且對方還凶神惡煞地提到了報警,不知道他在房間裏看到了什麽,難道是醫院做了什麽違法違規的事?
  保安正猶豫著,一個中年女醫生急急從樓梯上來,跌跌撞撞衝到明玉他們身邊,一手一個拉住明玉和柳青,想說話,但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來。柳青四周看看越來越多的圍觀人群,一把將保安、女醫生、明玉一起推進電梯,等電梯門關上,柳青才道:“這兒不是說話地方,我們找個安靜房間。”
  電梯被掌管電梯的阿姨開到底樓,那個女醫生才有中氣說得出話來,“去四樓。保安辛苦,你們先下去。”
  幾分鍾後,他們三人坐在一個小小會議室裏。相對沉默一會兒後,柳青對著明玉道:“我從十一樓陽台爬下來,我怕死,所以去最近的一分廠借了條高空作業專用安全帶,多費了一些時間。病床上隻有一個假人,是醫院的石膏人吧,老蒙不在。”
  明玉都不知道問哪點好,不知道柳青怎麽使用的安全帶,但好歹柳青下來了,安全落地。但明玉明顯看到柳青放在腿上的手一直不自然地打拍子,就跟她自己的手一樣,止不住地顫抖,隻有借打拍子混淆別人視線。她擔心柳青的性命,柳青何嚐不擔心自己的性命?柳青安全回來了,可她緊張的肌肉一時鬆弛不下來,隻會顫抖,柳青也一樣。蒙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更讓人心慌。她與柳青都是見過大場麵的人,可此時都是失色。
  但必須把事情搞清楚。“蒙總在哪裏?他活著還是去世?”
  女醫生猶豫一下,鎮定地道:“因為本院醫療條件不夠,蒙總今早已經被送往上海。”
  “既然人已去上海,為什麽這裏醫生護士依然隨時進出,布置得像模像樣唱空城計?又為什麽在病床上放假人?”柳青說話非常激動,說話聲音尖銳,雙手放在下麵,以免拍了桌子。剛才從十一樓爬下十樓,猶如鬼門關邊走一遭,驚悸猶在,他怎麽也無法讓自己徹底冷靜。
  明月相對冷靜得多,她按下柳青的手臂,對女醫生道:“我們是蒙總公司的主要負責人,兩人都是蒙總一手帶出,對他有相當深厚的感情,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打電話告訴你們主事的領導,我們唯一要求,蒙總這個人,我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給你們十分鍾討論。如果回答不讓我們滿意,諸如想以人被轉移到上海醫院來搪塞我們,我們十分鍾後報警。蒙總是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人,他擁有的財產也相當可觀,我們有理由懷疑其中有鬼,有理由要求警方介入。請你們三思。”
  女醫生考慮了會兒,臉上有些許驚慌,尋常良民,誰都不願沒事看到大蓋帽。“我不便做決定,出去打個請示電話,名片我帶走了。”
  明玉與柳青目送女醫生出去,等門關上,柳青才激動地道:“公司裏麵,除了老蒙,誰有這麽大手筆指揮得動醫院?我現在徹底懷疑老蒙沒死,隻有他在搞鬼,他不知在後麵怎麽暗笑。”
  “他為什麽先發昏一樣地引入監理機製搞亂銷售公司,然後又異想天開地裝死搞亂整個集團公司?難道是想看看誰對他忠心誰對他不忠心?他發昏嗎?人性禁得起測試?我現在也懷疑他沒死,但懷疑他是真的發昏了。”
  “如果老蒙沒死,你說他裝死還有什麽原因?鬧劇!而我們作為被他再三考驗的人,雖然目前而言可說我們問心無愧。但你自問是什麽感受?心裏有沒有覺得膩味?我實說,如果蒙總真是在考驗我,除非他腦袋真有問題,老年癡呆或者成了老頑童,我無話可說,否則,我感到很受侮辱。我剛才在放著假人的病床邊忽然想到,我們在為此掙紮,甚至良心掙紮的時候,老蒙在一邊偷窺著享受著上帝般的主導者的愉悅。所以我很氣憤,我的好心被人取笑了。但願老蒙能給我合適理由。否則,江南,沒有江北了。”沒有旁人,柳青終於可以大拍桌子。他桌子拍得越來越響,說話聲音卻越來越沮喪。
  這話也是明玉想到的,但她不忍心說出來,隻有長歎。想到柳青摸黑從十一樓爬下十樓,身邊是呼嘯的晚風,稍一踏錯,醫院就得多一條急救無效的鬼魂。老蒙可想到過他們的擔憂?
  柳青卻又說:“我即使再憤怒,可還希望老蒙活著。他能活著捉弄我們,總比死了的強。但如果老蒙敢活著,卻給不出正當理由,我以後永不見老蒙。”
  明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柳青,我與你同進退。”兩人其實心中都已經確定老蒙沒事了。
  柳青勉強笑一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夠兄弟。你對老蒙的感情比我深多了,你還是別說走就走。你與老蒙,比有血緣的還親。其實老蒙對你也很不錯,他事先找借口調開你去北京,逼你遠離是非圈,誰讓你非要回來趟這灘子混水呢?我不該拉你回來。”
  明玉再次歎息,很多事情,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刻意不去想,比如柳青才說的,老蒙確實把她調虎離山了,但老蒙難道會想不到,她聽說有大事能不回來主持大局?她是必然會趟入混水的。但她不深想了,對於有些人,她在意的人,她選擇眼開眼閉。
  這時,明玉放在桌上的手機“嗤嗤”地跳動,兩人都是一驚,柳青一看顯示,道:“外地的。”明玉才接了起來。沒想到,電話那端傳來的是一把熟悉的如常的神采奕奕內勁充足的聲音,“小蘇,你和柳青在醫院鬧?”
  明玉一下愣住了,兩隻眼睛死命看住柳青,看得柳青心裏發毛。“蒙總?你看來一點事都沒有?”柳青在一邊心想,果然蒙總對明玉放心點,所以先給明玉電話。
  “沒有,我在外麵完成一項收購,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是幕後,再三天。你們兩個辛苦,回頭繼續保密,當什麽都沒看見。”
  “那麽說老毛也知情?”
  “對,隻有他了。不過我以為你應該也會想到,我以前對你多有提示。放心,我什麽事都沒有。”
  “你自己跟柳青解釋吧。剛剛柳青冒著生命危險從十一樓爬到十樓,黑夜,什麽保護措施都來不及也沒法做。我們最先以為有人蓄意隱瞞什麽,妄圖隱瞞什麽來謀求什麽。我把手機給柳青。”
  柳青從明玉的話語裏聽出大概,再說他剛才把想說的都與明玉說了,反而沒那麽激動,接了電話,輕描淡寫地道:“蒙總,別信蘇明玉,我有做保護。所以你欠我一條長褲,一件T恤,這些都被掛破。蘇明玉與保安打架也損毀了衣服,不過可以修補。你沒事就好,我和蘇明玉省得內疚。”說完不等蒙總回答,便把手機拋給明玉,自己起身走了出去。知道蒙總沒事,他不想與蒙總對話了,沒意思得很。他是個驕傲的人,不喜歡被人愚弄。
  明玉重新接聽電話的時候,是蒙總在裏麵驚訝的聲音,“柳青你這孩子,柳青……”
  “柳青出去了,蒙總。你沒事就好,我們可以放心回家睡大覺去了。我們會照舊好好管著公司,不會讓它運轉不下去。”
  蒙總聽著兩個人沒有一絲火氣的輕描淡寫,反而急了。他太了解這兩個人。“你們兩個聽著,等我回來跟你們好好談。答應我,你們是我的孩子,你們如果……我明天就飛機過來先跟你們見個麵。”
  “蒙總,不用,你過慮了。跟你約三天。期待你凱旋。”說完,明玉也掛了手機,切斷電源。她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整個人身上的力氣仿佛在剛才與保安的僵持中用盡了,已經沒力氣掛著麵具與蒙總對話,再說下去,她會發作。
  走出去看見走廊上的柳青,也是耷拉著臉,一臉疲倦。兩人緩緩從樓梯走下去,走得搖搖晃晃。走到外麵停車場,柳青雙手在身上東拍西拍,明玉看見就把自己的煙遞過去,兩人都不急著上車,坐在車頭像有癮的大煙鬼似的“嘶嘶”猛吸。
  柳青先吸完,依然耷拉著頭,看著腳尖道:“說說,老蒙跟你說什麽了。”
  明玉吐出最後一口煙,“老蒙說,他在進行一項收購計劃,再三天可以完事,讓我們繼續保密。如果我們有怨氣的話,他明天就飛過來先與我們私下會麵解釋。他稱呼你柳青這孩子,他說我們就像是他的孩子。”
  柳青從鼻子裏哼岀一聲,“他七八十歲的老娘現在還不知道在不在集團公司大樓捱著,孩子?無毒不丈夫啊,這點上我很不如老蒙。回去吧,當今天什麽都沒發生。”
  “你先回,我沒力氣了,再坐會兒,否則刹車都踩不下。這幾天……這幾天人給透支了。忽然回頭,才知道原來什麽都是遊戲,整個人沒勁了,沒勁透了。”
  “那我陪著你坐會兒。唉,你那個開飯店的朋友去哪兒了?”柳青說話時候又伸手要煙。
  “去香港學烘焙了。大概想學西點吧。柳青,你看他好不好?”
  柳青回想了下,道:“沒啥印象。看樣子是個爽快人。”
  “被一盆山藥泥給收買了?還有個溫瑋光,是我們客戶,很有實力的太子,如果不是這兒有事,我們約好北京見麵。跟溫瑋光說話總是很舒服,他讓我開心。但與飯店老板說話沒太多感覺,不是一路人。”
  “不容易啊,嗬嗬,敢親近你的人我都佩服。蘇,我的意見,你應該找個能給你家的感覺的人,你太缺這個。哪天我幫你好好考察,這兩個人哪個比較宜家宜室。”
  明玉“嘿”了一聲,道:“早呢,都還在試探階段,我都還沒決定考察他們什麽。你呢?你的女老板還在繼續嗎?”
  “吹了,老蒙逼的,我們也處膩了。都是玩得起的人,分手很爽快。”
  “你也老大不小了,看看老蒙。我才知道他生了那麽多兒女出來。”
  柳青聳肩一笑,“不急,等我找到口味一致的人再說。我希望那個人首先是個女人,然後她必須美麗,需要聰明,必須單純,必須有點世故……好像很矛盾的樣子。所以我總是找不到那個人。”
  明玉忍啊忍啊,還是忍不住道:“說得很像朱麗,我二嫂。”
  “結婚的人我隻遠觀。不過你那二哥不怎麽的。哪天他們離婚了你通知我一聲。”
  明玉“哈”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麽好。兩個人說說話,心情終於平複下來,各自開車回家。
  這一路,明玉也不知怎麽開下來的。幸好夜深人靜,路上車輛稀少。否則,明玉懷疑不是她追別人的尾,就是別人追她的尾。終於開到自家車庫門前,整個人就像完成一件大任務後的虛脫,坐在位置上看著車庫門發愣。當年買下房子時候,心想買個車庫出租給人做小生意,算是一項小投資。沒想到房子到手時候,上頭下來一條政策,嚴禁小區車庫用作營業用房。明玉當時生氣,就懶得換車庫門,用的還是房產公司給的卷簾門。平日裏有精神時候還好,今天,明玉都懷疑即使打得開卷簾門,她也沒力氣把門關上。
  明玉想,還是把車停在車庫門口吧,反正擋的也是自己的門,沒人投訴。她想開門出來時候,手機又震動,拿出來看,是柳青。明玉大致清楚柳青這個電話來說什麽,所以接通就道:“柳青,我到家了,你呢?”
  “在一個T型路口左轉時候差點攔腰撞一輛卡車,我自己眼睜睜看著撞過去,可是刹車就是踩不住。還好卡車司機反應快,衝上綠化帶避開。我被卡車司機臭罵一頓,給他一條香煙他才沒報警。你沒事就好。”
  柳青說得懶洋洋的,明玉卻聽得驚心動魄,身上的疲軟全忘記了,好半天才爆出一句:“我揍死老蒙。”
  柳青聽了寬心地笑,“反正我仁至義盡,站好最後一班崗,以後再也不會太相信老板,我們還是太年輕。老蒙失去我,絕對是他的損失。不過他可能會認為,損失一個我沒什麽了不起。我等下喝點酒才能睡覺,你也不妨喝點,否則會睡不著。”
  明玉想了下,道:“我家中似乎沒有存糧。你好好休息,既然老蒙沒事,三天期限也鬧不到多亂,我們明天不用天亮就去公司守著。我累了,我也需要歇息。”
  說完電話,明玉滿腹心事地打開車門出來,沒想到柳青十一樓爬下來時候沒出事,事後卻差點出了車禍,他今晚還怎麽睡得著,喝酒不如直接吃安眠藥有效。但喝酒,起碼能讓人放鬆吧。而且,柳青會獨自喝酒嗎?這一點,明玉可不會擔心他。
  才關上車門,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明玉警覺地抱緊拎包,才一轉身,便覺勁風襲麵,她下意識地一低頭,來人一掌掃在她太陽穴上。她本來就累得雙腿無力支撐身體,順著大力被掃岀好幾步,後腦勺狠狠撞在車庫門上,撞岀轟然巨響。但她無力站住,眼睜睜看著背光繼續前行的明成雙拳交握,而她隻會軟軟地順著車庫門滑倒地上,帶出一串“哐啷”聲。明成找她報複來了,她現在什麽都沒有,連隨身帶著的力氣都沒有,她甚至無力逃跑,隻有消極挨打。但是,明玉不會閉目等待,她冷冷看著明成,心中滿是蔑視。
  明成攜滿腔怒火而來,邀天之幸,他今天才知道明玉的車庫,雖然依然不知道她家朝著哪個方向。但他相信明玉一定會開車回來,車庫是必經之地,所以他等。等待的時候,他將過往過節種種一一回想,想到明玉的伶牙俐齒,想到她的種種挑釁,明成心中的怒火發酵再發酵。原先還想著與明玉大吵一架,但真正見了明玉出來,什麽都不想了,上去就是一巴掌。隻覺得一掌打出,渾身無限痛快,岀盡心中被媽阻止著壓抑了近十年的鳥氣。
  他想施展身手繼續大戰,卻沒想到明玉全不是對手,無恥地賴在地上不起來,隻有兩隻可惡的眼睛依然噴著毒蛇般的幽冷火焰。他一時有點沒處下手的感覺,用力踢了明玉一腳,吼叫道:“起來,有種站起來。你今天討饒了?我給你一個教訓,嘴皮子厚道一點,別以為人人都可以被你欺負。我問你,你對朱麗怎麽了?你跟大嫂說我什麽壞話了?我要你道歉,向朱麗道歉,向我道歉。”
  明玉冷冷地道:“我看不起你。”
  明成越發狂怒,但對著已經躺在地上的對手他不太下得了手,隻好又照明玉踢了幾腳。“你嫉妒我,你這條毒蛇,媽不喜歡你,你就把毒氣全發泄到我和朱麗頭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不是媽一直攔著我,你能猖狂到今天?媽對你多好,含辛茹苦養大你,你就這麽報答她?你除了害人你還會幹什麽?你這條毒蛇,你去向朱麗道歉。”
  “豬。”明玉不屑向明成辯解,奇怪這個人是怎麽滋潤地活到那麽大還活得那麽順暢的。但她凝聚起力氣也無法起身,隻有委屈地繼續坐在地上,可已經沒興趣看明成表演,冷冷扭開了臉。她隻恨自己是女人,即使掙紮起來,也不是明成這種孬種的對手。再強的女人,麵對不講理男人的時候,依然逃不脫小女人的命運。她心裏說不出是悲哀還是對自己失望。而對明成,她都沒力氣理他。
  明成隻有再給明玉一腳。這一腳是踩下去的。但快接近明玉小肚的時候,明成忽然停頓,暴怒中的他還是知道這麽踩下去會岀人命,猶豫了一下,改踩為踢,力氣也小了許多。但是,一腳,還是一腳,而且還是男人的腳。看著癩皮狗一樣躺在地上的明玉,明成心中很有長嘯的感覺,這個張狂的女人,終於也有無力招架的一天。他覺得解氣,他想好好看清楚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他蹲下身,一把揪過明玉的頭發,但看了半天,昏暗的路燈光下,隻看到明玉臉上的冷笑與無視。
  明成隻覺得腦袋又開始嗡嗡地漲了起來,他不知道明玉在想什麽,騰出空著的左手又是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明玉避無可避,結結實實地捱下。明玉繼續冷笑,麵對著明成冷笑,雖然頭暈暈地想發昏。明成看得出明玉承受不住,不由也跟著冷笑,盯著明玉冷笑。終於他想出一件事,冷笑道:“把車庫鑰匙給我,我明天還要把你那麽討厭的爸媽的家具搬過來,這是你自己答應的,你這毒蛇。你是爸媽生出來的,你再討厭他們也改不了你身上流的血,你有義務孝敬爸。所以你隻有把鑰匙拿出來,你今天再恨我都得把鑰匙拿出來。”
  明玉氣得眼冒金星,可除了一張嘴,她現在什麽都沒有。而明成看著明玉終於冒火的眼睛,得意地大聲笑了,非常非常暢快,那麽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在明玉麵前占了上風。至於鑰匙,他倒不是最在乎,他隻知道,自己今天憋了一肚子的氣終於有了宣泄的地方。他忍不住又給了明玉一個耳光,才將明玉扔回地上。又從明玉包裏掏出一串鑰匙,湊著車庫門找到合適的鑰匙,才大笑著說聲“惡心死你”,施施然離開。
  看著明成離開,走遠,明玉眼睛裏的淚水才緩緩滑落。她什麽都沒做,隻呆呆靠著被明成略微打開的車庫門坐在地上,沒力氣起來,也暫時不想起來。撞了車庫門的後腦勺有點痛,挨了耳光的臉是熱辣辣的痛,被明成踢了的腰背是隱隱的沉。她真恨,為什麽要生在蘇家,為什麽要生為女人,而她為什麽擺脫不了蘇家。她這時非常理解哪吒,她也恨不得割肉剃骨把這身血肉還給父母,從此與蘇家一刀兩斷。但是,這不是神話,這是生活。
  過了好久,才有兩個保安搭伴巡視過來,看見躺在地上的明玉,大吃一驚,兩束雪亮手電光一起射向明玉。明玉隻得有氣無力道:“我貧血,你們扶我一把,送我回家。”
  保安見沒大事,放心,一個人幹脆背上明玉,送她回家。明玉不由自主,自己又動不了,進門少不得鬧出不小動靜,吳非被驚醒出來看,見此大驚。打發走保安,吳非揉揉惺忪的睡眼過來仔細看,但明玉早將臉側了過去,埋首躺在沙發上。“大嫂,別擔心,可能是貧血。你方便的話,給我倒杯糖水。”
  吳非忙進去廚房泡糖水,心說怪不得明玉廚房裏別的沒有,紅糖倒有好幾瓶,看來她是常喝的。不由心疼,一個女孩子,事業做得那麽好,哪是容易的。那是拿性命換來的。她泡好紅糖水,過去客廳,從明玉微顫的肩膀,看得出她在啜泣。她拍拍明玉的肩膀,輕道:“我扶你起來喝,水溫剛好。”
  明玉不知道自己被明成扇了的臉是什麽效果,不願意別旁人看到自己的狼狽,隻得輕聲道:“大嫂睡去吧,你明天還得辛苦。”
  吳非隱隱感覺有絲異常,她看到明玉背後白襯衫上印的那分明是幾個腳印。腳印寬大,應該是男人的腳印。吳非火起,將茶杯往茶幾一放,道:“明玉,我帶你去醫院。別拒絕我,我看到你背後腳印了。都是女人,沒什麽可不好意思的。”
  明玉無語了,沒想到背後給印上了腳印。她內心掙紮良久,才道:“大嫂,你扶我起來,我先喝了紅糖水,不行再去醫院。明成算是手下留情,沒太下重手。”
  “明成?”吳非驚叫。“他是男人,他要不要臉?”吳非扶起明玉,將杯子交給她,又吃驚地看到明玉的一側臉通紅,估計是被明成打了耳光。但她不問了,明玉說出被打已經勉為其難,何況是說出細節。她愣了好一會兒,看著明玉將糖水喝完,才道:“我找明成說話。”
  “大嫂不用,我不會讓明成白打的。”明玉閉上眼睛,很希望吳非這就去睡覺,不要理她。她已經不願就此事多說。
  但吳非不肯,看著蒼白的明玉,她心疼。她不知道這兄妹兩個之間發生了什麽,未來又將發生什麽。她隻知道,男人憑體力打女人就是下流。她去廚房取了一包速凍小饅頭拿毛巾包了,權作冰包給明玉冷敷。又不理明玉的阻止,拿起電話接通明成家。明玉隻能在旁邊看著,無語。她心中本來已經有計劃,但現在看來得被大嫂打草驚蛇了。既然如此,她隻有改變方案,另做打算。
  接電話的是朱麗,明成已經在書房滿意地睡著,而朱麗主臥床頭有電話一門。聽見朱麗那端略帶沙啞的聲音,吳非氣極,他們還有臉睡覺。她沉著臉道:“朱麗,我是吳非。對,大嫂。叫蘇明成聽電話。”
  朱麗雖然睡得迷糊,但聽大嫂連名帶姓一起叫明成,感覺有事,忙道:“你等一下,我叫他。”
  吳非忽然不想跟明成這樣的下流人說話,她本來就因為明成拿了公婆那麽多錢的事看不起明成,此刻當然更加鄙夷,忙道:“朱麗,你傳達也行。我要問蘇明成,他一個大男人,為什麽有臉出手打女人?而且拳打腳踢一起上?”
  “他出門打人了?”朱麗驚得叫岀聲來。“他打誰?對方要不要緊?我立刻過來處理。大嫂……你在哪裏?”
  吳非見朱麗看似渾不知情,心說總算還有一個清楚的。“蘇明成打的是明玉,明玉現在站都站不穩。蘇明成還是不是人?他怎麽下得了如此重手?一家人即使有矛盾,好好說清楚不行?他竟然打人,還往死裏打,你說他是人嗎?”
  朱麗的腦袋“哄”一下炸了,立刻明白明成這是為什麽了。本來還以為明成可能是生氣跑出去喝醉了在外麵發酒瘋,沒想到打的是明玉,那就隻能用“蓄意”兩個字來形容了。朱麗隻覺得整個人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這個蘇明成,果真不是人。
  明玉躺在沙發上見大嫂全說了出來,無奈地歎息了一聲。她真不願自己的糗事被人知道,當時若有力氣,她早鑽進車庫隨便打發一晚算了,她一點都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掙紮著堅強地活了那麽多年,她不願向別人示弱,尤其是向家裏人,她在外麵遇到什麽事都是打落牙齒往肚裏吞,自己消化算數。但現在看來是掩蓋不了了,既然掩蓋不了,那就徹底解決了他。
  她自己找出手機,發覺紅糖水下去,力氣果真恢複了一點。她找到律師朋友的電話,不客氣地打電話叫醒他。“劉律師,幫忙,非常嚴重,我挨人打了。是我二哥,突襲,我沒有任何招架。證人有小區兩位保安,是兩位保安把我背回家。對,非常嚴重。我二哥姓名地址你記一下,你幫我設法今晚就把他送進去,能讓他在裏麵關多久就多久,不惜財力。他如果被拘留,你告訴我關在哪裏。”劉律師在電話裏麵了解吩咐幾句,便出門找朋友開始行動。
  明玉與明成之間矛盾也可被稱作家庭內部矛盾,一般人不會報案,報案了沒什麽大事警察也會給你和為貴。但有熟悉程序又熟悉人的劉律師在,矛盾便可以上升到法律高度。
  吳非一時沒心思聽朱麗在電話裏說什麽,一臉驚詫地看著陰著一張臉講電話的明玉,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好不容易等明玉掛線,她才聽見朱麗在那端大叫“大嫂”,她不知道該不該與朱麗說,想了半天,才道:“朱麗,你讓明成做好準備吧。”
  朱麗大驚,“大嫂,怎麽了?”
  “大家都好自為之吧。對不起,再見。”吳非掛了電話,一時茫然。這個家,一個比一個狠。明成如果有了案底,以後出國就麻煩了,對於一個做進出口的人來說,等於斷了一條財路。但是,明玉報案也沒錯,明成確實得受點教訓,他那是活該,哪有做哥哥的如此下死勁打妹妹的,打得人都站不起來。
  但吳非卻見明玉又翻出一個電話來,聽明玉冷靜得不像是處理自己事情地對電話那端的人說話,“蒙總,我小蘇。剛剛從醫院回來時候,我被人在自家車庫門前打了,後來是小區保安巡邏找到我,把我背回家。”
  蒙總警覺地問:“誰?是不是總辦吵遺產的人打你?你去醫院了沒有?快去醫院。”
  “不是總辦吵遺產那幫人,但也有關。我這就去驗傷,但蒙總你幫我立刻與有關人員打個招呼,盡量幫我。”
  “沒問題,我會安排,你要驗成什麽都行。公司的事你這幾天別管了,好好養傷。三天裏麵倒不了。三天後等我回來,我幫你處理這件事。我給你聯係劉律師?”
  “我已經聯係,其他我自己會處理。明天開始我住院。江南公司暫時交給江北。謝謝蒙總。”
  明玉既然聯係了劉律師,知道遲早會被蒙總知道。而她本來今天對蒙總非常失望,已經萌生與柳青共進退的念頭。可今晚去驗傷又不得不需要蒙總出麵跟方方麵麵招呼,劉律師顯然還不夠。為了對付明成,她不得不動用蒙總了,她隻有選擇其一,她得對蒙總妥協。她知道,蒙總巴不得她上去麻煩,她這一麻煩,讓蒙總送個人情給她,蒙總心頭可以放下一個包袱,不用再擔心她生蒙總的氣了。
  也好,最近睡得少吃得少,時時頭暈,也該住院修理了。
  吳非聽著明玉的電話,明顯感到,明玉想在驗傷上麵做手腳。但她又沒法確定,不便指明,更無立場勸明玉手下留情,隻能站在一邊,想了好久,才道:“明玉,我陪你去醫院。”
  明玉抬頭看著吳非,輕道:“大嫂幫個忙,我不想太狼狽地被人抬去醫院,救護車很快就來。你別跟去,你這兒還有寶寶呢,不方便。落實好病房後,我會讓秘書過去醫院照顧。”
  吳非看看緊閉的臥室門,遲疑了一下,道:“你需要有人陪著,你今天行動不便,需要有個女人照顧你。”
  明玉閉上眼睛,不答應吳非。她能不知道吳非想什麽。吳非又不是笨人,能不從她電話裏聽出什麽來?她當然不會讓吳非跟去,否則她怎麽能要明成好看。她過了會兒,又拿起電話,虛撥了個號,煞有其事地吩咐虛無的對方到某某醫院門口等,然後看著吳非,道:“大嫂明天走的時候把鑰匙交給司機,他會交給我。”
  吳非拿來化妝棉,輕輕給明玉擦拭臉龐上的泥灰,又給她梳了頭發。差不多時候,蒙總代叫的救護車就到了。吳非無奈地看著明玉被抬出去,明玉既然已經有人伺候,她就不便再跟著去了,而且她確實無法扔下寶寶。她心中非常矛盾地想,明成應該受教訓,而且是重重受教訓,但不知道明玉會如何製造大教訓套在明成頭上,這是個大麻煩。她想打電話與明哲說說,但又想到明哲工作辛苦,如果知道這事,晚上肯定沒法安睡,她想,還是明天再說。
  她也睡不著,一個人在客廳坐了很久。

  十九
  朱麗幾乎放下電話沒多久,都還不知道該怎麽好自為之,家門已經被警察敲響。那時明成還在夢裏。等明成瞪著眼睛很不以為然地被三個警察用手銬銬了帶走,朱麗和被吵醒出來看的蘇大強還如在夢裏。
  蘇大強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心說這是怎麽了,他們一家做了那麽多年良民,怎麽今天明成被警察拿銬子給銬走了呢?“朱麗,明成……這是犯什麽錯了?”
  朱麗還處於目瞪口呆中,盯著敞開的大門發愣,沒聽見蘇大強的話。蘇大強慌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猶豫好久,才用手推推朱麗的手,等朱麗全身一震回過神來,他才又問一句。朱麗喃喃道:“明成打了明玉。”
  蘇大強自言自語:“他們從小打到大的。今天怎麽出動警察了呢?”
  從小打到大?朱麗怎麽都沒想到。別說明成是個男的,即使是女的,他還比明玉大兩歲呢,麵對妹妹,他打得下手?她還一直以為明成是個紳士呢,隻是好吃懶做貪玩點而已。而看公公說起這件事來輕描淡寫的樣子,難道他們家做父母的對此從來都熟視無睹,又或者,他們也是對孩子該出手時就出手?難道一直以為的蘇家母慈子孝,隻是有意無意的假象?朱麗感覺蘇家就像一棵毛筍,婆婆去世後,筍殼給一層一層地剝開。
  但朱麗此時來不及追究這些了,天那麽晚,她沒法找父母岀主意,也不便打擾朋友找律師,身邊的公公隻會添亂,沒法岀主意,她想到吳非剛才的那個電話,看來吳非早就知道明成需要好自為之了。這個時候,能找的隻有吳非了吧?大嫂現在肯定還沒睡,即使睡下,家中岀這麽大事,她能安睡?或者,通過大嫂做中間人,求求明玉?
  電話打過去,果然是大嫂接的。朱麗急急道:“大嫂,大嫂,明成剛剛被警察帶走了。”
  “這麽快?”吳非愣住,她隻見到明玉簡單地打了兩個電話,還以為現在是晚上,事情又不是突發事件,公安局大約會拖到明天才處理,沒想到,這才不到半小時,好像明玉才被救護人員抬走,那邊明成卻已經被抓了。吳非一時說不出其他,隻會驚訝地從喉嚨深處滾出“噯,噯”聲響。
  朱麗聞言,也不知道大嫂那邊究竟是什麽場景,隻得繼續硬著頭皮道:“大嫂,你們住哪裏?我立刻趕過去,公公現在也醒著,他也擔心。我們一起求求明玉,總歸是一家人。”
  吳非心想,換作是她吳非挨揍,她會原諒明成嗎?起碼今天不會,明天也不會,後天再說了,估計也不會,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揍她的人。她剛剛看到明玉被打得需保安背上來,她都氣憤得恨不得自己找上門去揍明成,何況是明玉本人。她自己都知道,這時候不通知明哲,她本意是有點存心讓明玉在今晚不受阻撓地做一些事的意思。這時候朱麗他們來能做什麽?而她又能幫什麽?她打心底地不願幫明成。所以她直說:“明玉已經被救護車救走了,你們來了也沒用,見不到她。我建議你們此時也別去醫院找明玉,天很晚了,別再折騰明玉。”
  “救護車救走?傷得那麽厲害?”朱麗再次驚呼。她怎麽也想不出來,平時嘻嘻哈哈的明成,這個與她結婚多年的丈夫會如此打人,而且,打得這麽厲害。“大嫂,請你告訴我明玉在哪家醫院,我今晚不去,明天去行嗎?事情因我而起,我向明玉賠禮道歉。”
  事情因朱麗而起?吳非不由厭惡地想到了枕邊風這個詞。原來都不是好貨。吳非冷了心,敷衍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醫院,明玉自己打電話叫的,我對國內的情況不懂,幫不上明玉。明玉又自己叫了公司同事陪護,不讓我跟去,說我抱著寶寶不方便。朱麗啊,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腦袋清醒了後再想辦法解決。我也得休息了,明天等明玉電話,而且,還得幫公公搬家。晚安。”
  “晚……安。”朱麗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即使心急火燎時候,也聽得出大嫂字裏行間不肯幫忙的意思,她很失落。眼下除了公公,還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還真隻有睡覺了。現在即使吵醒朋友找到律師,隻怕也隻有明天才可以辦事。明天……唉。
  朱麗忽然想到,明天她能請假嗎?即使如同事所安慰的那樣,事務所失去這筆審計不純粹是因為她的失誤,而是另有其他主要原因,但是,她畢竟是導火索,是被人揪住的那條小辮子,大老板豈會輕易原諒她?她明天上班除非夾著尾巴做人,讓大老板找不出因由喀嚓了她,她怎麽還能在這當口請假?即使,她如實告訴大老板家中確實有重大事件發生,但是,以大老板一貫殺伐果斷的性格,大老板會對她額外開恩,刀下留人嗎?幾乎沒有可能。明天即將麵對的處境,是明玉今天推手,雖然在明成麵前一味埋怨明成當年刻薄妹妹才導致她今天受牽連,朱麗心中卻一直對明玉咬牙切齒。但是,現在還讓她如何咬牙切齒?她隻有對明成咬牙切齒,可明成又可憐地被捉了。她連寄托怒氣的口子都找不到。
  朱麗心想,如果明天請事假,拋開麵子告訴大老板,家中因為明成不忿妹妹攪局揍了妹妹結果把自己送進班房,她連續幾天必須為丈夫奔波,然後不被大老板原諒,同事又埋怨被她拖後進度,她家的“光榮”事跡被宣傳得沸沸揚揚,她最後還得被大老板怒罵之下辭退。這幾乎是必然結局,而且她將退得非常難堪,永遠留下話柄。這是愛麵子的朱麗最不願麵對的結果。既然最後還是會被迫離開事務所,不如自己引咎辭職了吧,寧願承受一些補償方麵的經濟損失,起碼,走得負責有擔當,也算是稍微挽回一點聲譽,而且還不用讓明成的事情在圈裏傳開。她看來隻有明天一上班就遞上辭職信一途了。
  雖說是做一行恨一行,朱麗對她每天麵對的枯燥數字和繁重的工作量也厭煩透頂。但真考慮到了辭職,考慮得放棄那麽多年培養起來的根基,考慮放棄薪資待遇在同行中屬於翹楚的事務所,她才百轉千回地留戀起來。真的要辭職嗎?
  但是不辭職,明成那邊怎麽辦?誰幫他去奔波?她的爸媽嗎?這明成怎麽一點不長腦子啊,竟然打一個比他弱的人,如大嫂所說,這還是人嗎?這人還是他妹妹。而且,明成這笨腦瓜就不會想想,他妹妹那麽厲害的人,能讓他白打了?真是白癡加白癡,沒救了的白癡。可是朱麗恨歸恨,明成畢竟是被警察抓了去,總得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問題是,朱麗心中根本就沒底,該怎麽救明成啊,她連明成被抓去哪裏都不知道,當時她都懵了,她記得警察來時說了他們是哪兒哪兒的,但她那時嚇呆了,根本是聽而不聞。她該怎麽辦才好?她現在連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看看身邊認真看著電話機的公公,朱麗心中暗歎,死馬當活馬醫了,問問他。“爸,剛剛警察進來時候說他們是哪裏的沒有?”
  “說了,我被吵醒時候剛好聽到。”蘇大強一字不差說出。
  朱麗倒是傻了,但隨即反應過來,蘇家三個兄妹,個個腦筋一流,豈是婆婆一個人的功勞,自然,公公的腦筋也不會差。她忙找紙筆記錄下來,免得遺忘。
  朱麗忙碌時候,蘇大強跟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問:“明成會坐牢嗎?”
  “不知道。”朱麗回答完了,心想,公公怎麽沒問明玉住院了如何如何?她懷疑公公可能還不知道,忙又補充一句:“明玉被明成打得住院了,明天得趕緊過去看望一下。”
  蘇大強“噢”了一聲,輕聲輕氣地道:“明天看見明成跟他說一聲,惹誰不好,他怎麽敢去惹明玉。他媽以前都攔著他不讓他去惹明玉呢。唉。”蘇大強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他心裏總覺得,明玉跟她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看見長大後的明玉一直害怕。歎完氣,蘇大強便回去自己客房了。他也知道,他在場也沒用,派不上用場。
  但蘇大強走到門口時候又站住了,回身很客氣地問朱麗:“那……明天搬房子的事怎麽辦?”
  朱麗搖搖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沒好氣的回答:“大嫂說她會做。”蘇大強聽了討好地笑一笑,又轉身走了。
  朱麗怔怔地看著公公走出,為他說的這兩句話,和淡漠的轉身離去,心中五味俱全。她本來心中就不是很尊重這個公公,大家維持禮節性的良好關係,她克盡做小輩的本份。現在,她看見這個公公,心中有明顯的厭惡。也不知是以前日子的積累,還是因為今天他顯然並不是很關心的態度。兒子被抓了,女兒進醫院了,他竟然沒事人一樣去睡覺,他關心的竟然是房子沒人搬。他起碼也說幾句場麵話啊,他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不過好歹他還關心了一下明成的去向。但是,他就沒過問一下明玉究竟如何了。真讓人寒心。
  朱麗一個人客廳——書房,書房——客廳地漫無目的地徘徊,卻什麽辦法都想不出來。把大嫂的電話想了又想後,發覺隻有聽大嫂的,還是先睡覺,養精蓄銳明天有力氣做事。她回去床上躺下,才碰到床,立刻想到,明天的辭職信還沒寫。隻得又起身,回去書房打開電腦。打字的時候,才發覺兩隻手簌簌發抖,總按不準鍵盤。她的辭職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辭職信隻是個幌子,所以不必太修飾。很快打好,又躺回床上,麵對一室黑暗,朱麗輾轉反側。
  最先,想到明成不知道在做什麽,手銬被打開沒有,審問時候有沒有吃苦。慢慢的,一絲淡淡的淡淡的怨氣漸漸升上心頭。朱麗想到,婆婆去世後,似乎接二連三的不順,明成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想出來的主意做出來的事常常偏向幼稚自私。比如時常借用他父母錢卻又不思歸還的事,比如無錢卻偏要投資的事,比如擅自賣車的事,比如他的種種辯解,再比如今天衝出去揍明玉的事。這些都是一個三十歲男人能做得出來的事嗎?二十歲男人都不大會如此衝動幼稚了。明成,明成,這就是沒了母親指點後本質的明成嗎?筍殼剝光後露出來的筍肉才是真實的明成嗎?
  朱麗也奇怪,按說她是個很會流淚的人,為什麽今天遇到這麽可怕的警察上門的事件都沒流淚?最先,或許是因為緊張,腦子混作一團,現在呢?她現在為什麽隻有冷靜,隻有歎息,卻沒有眼淚呢?
  朱麗總覺得,今晚的事,好像是有一隻萬靈之手幫她揭開眼前粉紅瑰麗的美好麵紗的一角,讓她似有非有地看到一些可能是真實的什麽。那麵紗下的一角,敦促她以後想問題的時候可能得轉一個彎,多考慮一個層麵,想想月亮的背麵。
  明哲接到吳非電話的時候,隻會一連串的“什麽什麽什麽”,其餘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還是吳非說完後問了一句:“大哥同誌,你是不是準備請假過來一趟?”
  明哲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答非所問:“明玉那兒有消息了沒有?究竟要不要緊?明成呢?明成有消息嗎?”
  “我等下去醫院看望明玉。她昨晚到醫院後給我來了個電話,告訴我病房,說正在治療,等法醫過來驗傷。我正煨著粥,等收拾完寶寶就送過去醫院。明成那兒,等下問問朱麗。明哲,你還是別來了。你們蘇家兵荒馬亂,你可得保住剛拿到的工作。這兒有我,你就權衡權衡吧。而且,你來有什麽用呢?說實話,依我看,整件事處理得重處理得輕,全在明玉一念之間。你以為明玉肯聽你的嗎?”
  明哲沉默了好久,想到上周六時候明玉在電話裏跟他說的那一通話。明玉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他這個做大哥的逞強多管閑事。他今天如果插手,明玉能聽他的?可是他真沒臉說出,即使麵對吳非,隻得又答非所問地回一句:“他們兩個以前常打架。”
  “噢?妹妹怎麽打得過哥哥?”吳非下意識地又偏心了明玉,把自己代入到打架的一方。心說她以前小時候與弟弟扭打都沒必勝把握呢,男孩子終究力氣大一些。何況明玉還是妹妹。
  “打起來,肯定明玉不是對手,我看見也會拉開。但明成吃的暗虧也不少,明成腦袋一根筋一點,明玉比較狡猾,弄到最後大家互有輸贏。爸不管事,隻有媽出來把明玉一頓罵。後來明玉上初中出去住宿了,大家不見麵就不大打得起來。當時家裏很小,爸這人撥一撥動一動,媽又為了點補貼經常夜班睡不好脾氣大,家裏常是雞飛狗跳的。嗬,我怎麽這個時候說起舊事來了。非非,明玉是個倔性子,我來……”
  “肯定不管用。”吳非就直接幫明哲說了。
  明哲幹咳一聲,尷尬地道:“你比我細心,明玉看來又挺買你的帳,你幫我多照顧照顧明玉,她一個人呆醫院裏受罪,隻有家裏人會多想到她一點。明成那兒……我問問朱麗。等下你到醫院後,想辦法讓我跟明玉說幾句話吧。還有搬家的事。叫一家搬家公司,你千萬別自己動手,把差不多能搬的都先搬走,放著以後讓爸自己慢慢整理,我抽空也會過去整理。非非,你辛苦了,你忙來忙去都是忙我家的事。”
  吳非雖然“哼”了一聲,但聽著還是挺受用的,主要的是,這個大哥同誌終於沒提出請假過來主持大局,她放心了。“明哲,我看明玉有點想在驗傷方麵做手腳的意思,而且看來她有這本事做出點什麽。她昨晚去醫院時候不想讓我參與,估計昨晚已經做好手腳了。她昨晚……人不能動,腦袋異常清醒。”
  經吳非一次出走,而後又善加料理蘇家買房賣房大事,明哲對吳非的感覺,已不再是以前的出門一隻老虎後麵跟著大小兩隻貓的主導感。而吳非也不再如以前一樣懶得管事,大事都扔給明哲的依賴。兩人彼此開始下意識地調整相處的方式。明哲雖然心中覺得別扭,但嘴上還是問了出來:“非非,你覺得我媽在的話,她會如何處理今天的事?”
  “明玉已非當年吳下阿蒙,你媽插手,隻會提醒明玉心中的新仇舊恨。你如果過來,萬一有什麽話說錯,提醒了明玉,對明成也將造成更大影響。不得不說,明玉明成衝突到今天這一步,你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你媽是個會做人的人,以前,還有她八麵玲瓏地左提右挈,大家都相安無事。現在好像是一堆木頭中的一根先倒,其他幾根必須吱吱呀呀地經過一段時間調整,重新找到力量平衡點,才會歸於太平。我昨晚在想,明成與明玉,這回算是矛盾爆發開來了吧,也好,總好過一直捂著,等不知哪天爆發。”
  明哲聽了,無可奈何地承認:“確實如此,媽很強權,她對大家的生活影響非常大,她去世,即使在國外那麽多年的我都暫時無法適應。何況明成。對於明成而言,媽的去世,恐怕是去掉他的主心骨了。非非,明玉那兒,還需你給她多一點的關心,我這邊好好考慮一下,該怎麽與明玉說話。無論如何,明成該吃點苦頭,但也不能被治得太過頭。我還是希望蘇家以後能完成新的和諧,而不是從此分崩離析。讓我好好想想。明玉現在很難說話。”
  吳非也明白,家中岀這麽大事,明哲這個做哥哥的肯定得有所表示,但這個表示真難做,明玉不會聽他的,明成料想也不會聽他的,她都不知道明哲可以說什麽來感化這兩個弟妹。不過吳非還是道:“明玉這個人,從某個角度而言,不難說話,有時候甚至不用你說話,她會色色都替你安排妥當,不用你腆著老臉提出。但問題難就難在,你們兄妹太隔閡了,你找不出那個與明玉可以溝通的交叉點。你跟寶寶說幾句吧,寶寶昨晚一直念叨你。我去廚房看看粥。”
  寶寶拿著無繩電話,三下兩下便讓明哲體會到電話被掛的滋味。等吳非從廚房出來,寶寶已經拿著電話到處扔了。吳非忙撿起來,再給明哲打,卻一直忙音。吳非隻得喂寶寶吃粥。喂寶寶吃粥,向來是個鬥智鬥勇的過程,是條艱難曲折前途不明的曆程。
  過一會兒,電話又響。看清楚是明哲的電話號碼,吳非才接起。“剛才有人打你電話?”
  明哲卻是出人意料地重重歎息了一聲,好一會兒才道:“爸打給我的。他很擔心,明成不知道會坐幾天牢。明成坐牢時間長了,朱麗會不會趕他出門。他要我快點給他買好房子讓他搬進去住。”
  吳非聽了,非常能理解丈夫的歎息,隻能勸慰:“老年人越活越回去的很多,別見怪啦。否則哪來老頑童一說?”因為公公並不是自己的父親,明哲的煩惱吳非能感同但無法身受,反而心中寬慰,明哲以前從不在她麵前說家裏人的壞話,總說母親多能幹,弟妹多厲害,好像蘇家一家子有多轟轟烈烈似的。現在終於放棄身段與她有商有量了,也不過是一地雞毛。想來明哲心中已經經過激烈思想鬥爭,她可不願一句嘲笑把他商量的苗頭打退了回去。吳非覺得,這才是夫妻的相處之道。一輩子的生活,一方戴個麵具豈不太累?不過她以前還真以為蘇家如明哲所說那麽輝煌。
  明哲繼續歎息,“我讓爸跟你去搬家,他硬是不肯去。我奇怪了,以前媽去世不久,他不還是主動要求明玉拉他回家一趟?而且我當時失業他沒法去美國,據說討論贍養問題是在老屋。奇怪在我麵前他怎麽一再拒絕回家?非非,爸不肯幫忙,看來我也拉他不去。家中應該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那些我認為珍貴的,未必能入別人法眼,你不用太緊張,別太累著。東西搬好後就堆著,我以後回去收拾。”
  吳非本來想讓明哲跟他爸說一下,搬家時候讓他爸一起去看著,起碼有個人在,一個管上麵,一個管下麵,即算是團稻草人,也可以嚇嚇麻雀。沒想到都不用她提起,明哲已經替她考慮到了。更沒想到,明哲他爸竟然會拒絕出麵。這老頭,應該不能用越活越回去解釋了。“我看看吧。即使我想累,恐怕抱著寶寶也沒法施展身手。好在明玉給了我一輛車,一名司機,我可以請司機幫忙,以後人情就讓明玉去還了。你別掛心,不過我今天看來是不能回上海了,總不能拋下明玉。”
  雖然吳非大方,但明哲放下電話後卻怎麽都無法開釋胸懷。父親這是怎麽回事?明玉被明成打傷住院,明成陷於牢獄處境不明,父親卻都不關心,一句都沒提到擔心他們或去看看他們,他隻想到他自己的處境。當然,他應該為自己擔心,但是,也應該過問一下他的兒女吧?以前總以為父親懦弱,被母親欺壓得隻剩一片影子,現在看來,父親還很自私啊。不知道母親以前怎麽看待父親的自私,好像沒聽母親提起過。與這樣一個自私懦弱的人生活了一輩子,母親不容易。
  可明哲知道這些都是題外話,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明玉與明成的矛盾,不能讓明玉被仇恨激得痛施殺手,導致明成無出頭之日。但是,明哲真的想不出該如何勸說明玉。想想那次母親剛去世他回來奔喪,雖然明玉一直客客氣氣,可還是說得他無力招架。上周六又在電話裏為吳非指責他,也說得他沒有招架之力。不管明玉真的有理沒理,可她說的時候總似乎占著理,當時當地,總能讓他這個當大哥的無言以對。何況,這回明玉挨了打,她憤怒得有理。換明成挨打試試?他會不竭盡全力打回去?明哲不知道該怎麽勸說受傷中盛怒的明玉手下留情。而且,關鍵是,明玉認可他這個勸說者的身份嗎?在明玉心目中,他這個大哥身份,好像是名存實亡吧?所以,她能聽他的嗎?
  明哲為此抓破頭皮。他決定晚上下班無論如何都要趕過去一趟,起碼看望一下明玉。與其做一桌好菜讓明玉感受什麽家的氣氛,不如以後潛移默化地多關心多照顧她。如吳非所說的,現在與明玉說話,反而會錯,沒想好的時候不如不說。明成自作自受,就去吃幾天苦頭吧,憑他本事和在國內的交際,隻能照顧到明玉一個了。隻怕明玉會不要他照顧。感謝吳非,幸好有吳非,吳非調劑了他們與明玉的關係。
  吳非這邊喂好了寶寶,看時間也才八點多點。期間電話響起一次,吳非見是明成家的號碼,就不接。她不想接朱麗的電話,更不想接這個惡心公公的電話。朱麗還能來說什麽?還不是想讓她幫忙引見給明玉,讓明玉高抬貴手。吳非不肯,她不肯做這種濫好人。至於公公的電話,她更是無話可說,隻怕自己捏起電話便忘了修養,實在忍不住說出粗話。剛才看明哲也是又生氣又為難,她隻好忍了,否則她真想與明哲好好討論討論,天下哪有做爹的對兒女如此漠不關心?既然不關心,又生下那麽多幹嗎?真跟沒有邏輯思考能力的動物可以媲美了。
  但喂完了寶寶,萬裏長征才開始第一步。本來搬家這事是明成該做的,沒曾想昨天這愣小子硬把自己給搬了家,住進班房,她今天還能指望誰?她雖然聽說有搬家公司這麽回事,但她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總不能拿起電話問114要了搬家公司電話,隨便抓一個當差。誰知道隨機抽取一個搬家公司的信譽是好是壞呢?即使來個信譽普通的公司,看到她這個抱著孩子不良於行的沒用女人,人家也得起點小歹念吧。偷拿點東西倒也罷了,明哲說的是,他父母的老家具能有什麽值錢東西。最怕是遇到敲竹杠的或不三不四男人。
  吳非在肚子裏罵罵咧咧地下樓,又不能掛著臉色,怕嚇到幼小的寶寶。所以她分外不能理解明哲他爹,她不能想象一個做父母的人能如此不關心自己下的種。
  但等下樓看見來接她的司機的時候,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不怕不怕,這兒不是有個可以靠得住的本地人嗎?明玉派給她的人,怎麽都不敢對她作假胡來。她先去醫院將一甜一鹹兩種粥放下,明玉還在睡覺,她不去打擾。下來時候司機問起蘇總究竟是怎麽回事,吳非不便把實情說出,隻說了明玉昨晚小區遭襲擊,司機立刻展開了想象。往往做司機的大多話多,一整天悶在小小空間裏,你不讓他說話,他怎麽受得了。司機想當然地分析,蘇總遭襲肯定與集團公司目前的財產爭吵有關。
  等吳非在司機幫助下找到合適搬家公司,她在樓上指揮,司機在樓下監視的時候,司機無聊地連線公司同事,將事情轉告了出去。很快,大家群策群力聯係到昨天審計工作安排會議上蘇總帶頭拍案抵製審計的事件,懷疑蘇總所為肯定是觸犯了某些人不可告人的黑暗用心,於是導致了被報複的後果。這個推測結果合情合理,獲得大家一致認可。不出一個小時,消息已經傳遍整個集團。集團參與爭奪財產者人人自辯,最佳方式當然是前去醫院探望病人,洗清自己。
  於是,明玉人未睡醒,門外已經堆滿花籃紅包。
  朱麗幾乎是一夜似睡非睡,醒來時聽見公公在客廳講電話,雖然說得很輕,但清晨安靜,她還是能聽得清楚。她聽了會兒,聽出公公是在跟明成的大哥說話。全部聽下來,朱麗心中氣極。老頭絮絮叨叨這麽多話說下來,竟然沒關心一下昨晚出事兒女的現狀,更沒請求大兒子出麵就中調停,隻是念叨著自己該怎麽辦。朱麗簡直有立刻衝出去,大喊一聲“滾”的衝動。
  朱麗需得克製再克製,才能起床時候不鐵青著一張臉。她那麽多年工作下來,起碼知道一點,有一種人是斷斷碰不得的,這種人就是公認的弱者。這個公公無論多自私無論多肮髒無論多惡心,但他行動舉止長相年齡無不表明他是個弱者,便是連笑容都是討好的笑,這樣的人,你敢拿他怎麽辦?你瞪他一眼,你便是恃強淩弱,有理都說不清了。遇見這種人,遠遠避開才是正道。
  朱麗為避免克製不住罵人,隻得從主衛洗漱整裝完畢,直接拎包奔出門去。
  但走出家門,卻又恍惚了。這就去辭職嗎?一份牛工,非到今天這等地步,才能覺察它的可貴。真的要辭嗎?真的要放棄嗎?朱麗站在門口好久,直到對麵一家門後似乎有了叮叮當當的動靜,她才醒悟過來,趕緊起步離開。
  先找一個當律師的高中同學介入,告訴同學明成被抓至何處,然後早早到達辦公室,趁大家都未上班,先一頭鑽進自己辦公室。昨天哭得那麽厲害,一夜過來眼皮紅腫不堪入目。走都要走了,何必還留下笑柄給人?
  朱麗有點丟三拉四又有點依依不舍地收拾出準備移交的東西,一一登記在一張紙上。等到辦公室終於坐滿同事,大老板身影顯現,朱麗便拿著辭職報告敲門而入。
  大老板看到桌上的辭職信,誤會了,以為朱麗小姑娘受不得壓力,撂擔子發小姐脾氣了,心說又不是什麽大事,他昨天連一句話都沒說,人家倒是比他脾氣還大。大老板一張臉頓時露出不耐煩來。美女又怎麽樣,難道還要他大老板伺候著小性子?昨晚已經夠遷就她,一句都沒罵,她今天反而蹬頭上臉了。“什麽意思?”大老板的語氣裏沒一點客氣。
  朱麗被嚇得心中一陣狂跳,忙道:“我昨天犯常識性錯誤,給事務所造成巨大損失,我承擔責任。”
  “實話?我要你說實話。”大老板冷冷看著朱麗。
  朱麗咬緊嘴唇,好不容易才湊足真氣又說一句:“我很內疚。雖然我很重視這份工作,也需要這份工作,可我得承擔責任。”
  大老板看看朱麗。作為一個正常男人,還是比較容易被一個楚楚動人的美麗女孩悲傷的表情打動。他經過仔細判斷,覺得朱麗講的應該是實情,便也不再計較,拿起辭職信,撕成兩半,扔進垃圾桶。“扣你一個月工資獎金,讓你長點記性,以後少犯這種常識性錯誤。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否則損害的是你以後在業內的聲譽。”
  雖然被大筆扣去一個月收入,可朱麗還是被大老板真心實意的話感動了,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淚終於又開閘放水。大老板見此,不得不轉開臉去,心中罵一個他媽的。以後招員工絕不能招美女,太難伺候了,動不動就哭得梨花帶雨,偏他又是個七情六欲一點不差的正常男人。可讓他現在就從垃圾桶裏撈岀被撕的辭職信鑲拚起來發揮效用,他又有點不舍得。考岀幾個證的人才難得啊。
  朱麗本來就不舍得辭職,既然辭職信被大老板拒絕,又被結結實實扣了一個月收入,她覺得自己受的懲罰已夠,可以安心留下了。多好。可是,她還得為明成的事情奔波,雖然她知道這個時候再提出事假很有點不該,可她還能怎麽辦?隻有如實招了。“我還得請假幾天。我先生昨晚為了我的錯誤,不合腦袋發熱衝出去打了他妹妹。昨晚就被他妹妹報案抓了,性質有點嚴重。我不得不請假,非常對不起,我一再影響事務所的工作。”
  大老板瞠目結舌,這才明白朱麗辭呈背後的意思。但拒絕辭職信的大方話已經說出口,後悔已經來不及,他懷疑後麵可能會跟來更多的麻煩。昨晚會議上,朱麗家身居高位心狠手辣的那個小姑豈是那麽容易打發的,朱麗家有得麻煩可收拾了。他幹脆將好人做到底,大方給朱麗一個月事假,免得她一會兒事假一會兒事假地影響事務所的工作士氣。
  朱麗千恩萬謝地出來,沒想到大老板會是個麵惡心善的好人。回到辦公室,將工作簡單做了移交,立刻飛一般去找律師同學。跟老板坦白,並不意味著也願意跟同事坦白。
  此時律師同學已經從外麵回來,看見雙目紅腫,容色憔悴的朱麗,心中有點不忍說出實情。但關上門,他還是實事求是。大家都是專業人士,應該知道程序。
  “蘇明成被審了一晚,今早確認正式拘留。昨晚對方驗傷報告也已經出來,輕傷,具體傷情不知。對你很不利的是,對方請的劉律師是個在本市公檢法呼風喚雨的高人,這麽短時間內,公安局已經做出全套材料,提請檢察院批準逮捕。朱麗,實話說,我對你這個案子毫無把握。隻能幫你在程序上略加指點,少走歪路。你唯一出路,是懇求對方手下留情。”
  朱麗聽了隻會喃喃地一直說“怎麽辦呢怎麽辦呢”。去求明玉嗎?可都還不知道她住哪個醫院呢。吳非也找不到,讓她找到哪兒去。朱麗發了半天呆,終於想到一件事,“昨晚明成被帶走時候,隻穿著睡衣。我能不能拿衣服過去,順便看看他在裏麵好不好?我起碼得給他打氣,讓他有點盼頭啊。”
  同學坦率地道:“不瞞你說,我已經去看了。所有人進去,照規矩都得被欺負一下的,你隻能認了。而且你先生被送進去的是區局,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要是市局的就稍微好一點了。我本來想委托熟人幫忙照應一下蘇明成,但沒辦法,對方請的劉律師神通廣大,沒人願意幫我。你得做好思想準備,裏麵關的什麽惡人都有,蘇明成會吃足苦頭。”
  朱麗一向順風順水,幾乎沒有接觸過月亮的背麵,聞言心存僥幸。“裏麵總有管的人吧,被欺負狠了叫一聲不就行了?”
  同學笑道:“哪有那麽簡單,首先,欺負你的時候能讓你叫出來嗎?其次,裏麵關的這幫人個個都是等著審判的,心頭狂躁不安總得找個人發泄,十來平方米的房子住著八九個人,本就憋悶得沒處發泄,來了新人,大家還不合著夥兒給下馬威?比如說我們罵人用的‘吃屎’,一個人望風,兩個人壓住手腳,一個人實施,快得很,等管的人巡查過來,嘴巴早抹幹淨沒一點證據了。哎呀,對不起,我不該亂說。朱麗,暫時你送不進去衣物。”
  朱麗早趴在桌上哭開了,同學說吃屎的時候如此輕描淡寫,可想而知,吃屎隻是最基本的受罪,不知道明成在裏麵還受多大的罪呢。想到昨晚公公蘇大強說明成惹誰不好偏惹明玉,朱麗這下可知道厲害了,不知道明成在裏麵有沒有覺悟過來?如果被逮捕,關上一年兩年,如此被欺負上一年兩年,明成這個從來沒吃過苦頭的少爺兵還不脫了人樣?雖說這是明成自找的,誰讓他打自己妹妹去,隻是……她能看著明成如此吃苦嗎?
  朱麗從同學那兒哭著出來,也不顧旁人笑話她哭哭啼啼了,翻出明哲的電話號碼,就找過去。
  “大哥,你得幫幫明成,隻有你能幫他了。明成給關在區看守所了。而且明玉的律師很厲害,我的律師同學想托人照顧明成都不行,明成在裏麵得吃盡非人苦頭了。我同學說起吃屎來輕描淡寫的,不知道明成……明成吃不吃得了這種苦頭。他若是反抗,不知道會不會挨人往死裏打。大哥,你快過來幫幫明成吧。”朱麗泣不成聲,但終於堅持著將嚴重情況告訴明哲。他們兩兄弟要好,明哲總不會不顧弟弟,她隻有求大哥了。
  明哲回答一句:“我上班沒法離開。等下班立刻會過去,我得看看明玉。”
  朱麗這時候再傷心焦慮,還是沒有一點聽錯,她聽得出大哥對明成行為的反感,所以隻說了來看明玉。但是,他來了總會幫明成的吧,那就來了再說。“大哥,明玉住在哪個醫院?我去看看她行嗎?起碼讓我去道歉,我再看看有什麽可以幫明玉做到的。”
  明哲聽了吳非的陳述,也以為明成是受朱麗挑動去找明玉算帳的,所以對朱麗很是反感。再說,朱麗相對明成來說,總是關係遠了一點,明哲幾乎是下意識地,認定朱麗在昨晚事件中的作用,為自己弟弟開脫,罪過自然是降到弟媳婦朱麗頭上。但他還是淡淡地告訴了朱麗地址,便說了聲忙,就將電話掛了。
  朱麗無話可說,誰叫明成沒腦袋咎由自取呢?他即使不被明玉報警送進去,也是逃不了他大哥的責罵的。說起來,真是活該。哪有將自己妹妹打成這樣的。男人的拳頭啊,朱麗都不知道諾大拳腳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會什麽感受。她隻知道,從小到大,爸媽從來沒有打她一下,爸媽第一次見明成,第一次見親家,都千叮嚀萬囑咐,正麵側麵警告明成不許動自己女兒一個手指頭。她都想象不出明成這樣一個笑口常開態度可親的人會打人,而且還是很無賴地打女人。都不用大哥來罵,她也會罵死明成。無賴流氓最低級最沒品的男人才打女人呢。平日裏朱麗看到別人家丈夫打女人都會在心裏頭罵一聲,可明成,她的丈夫,真的打了,明玉還被打得動彈不得,大嫂就是證明,大嫂昨晚就氣急敗壞打電話過來罵。這個明成!朱麗非常生氣地在心中罵,但又非常無奈地想,總不能真讓明成陷在看守所吃屎吧。還得把他早點弄出來,寧可出來後由她找人當著明玉麵揍一頓,哪怕被揍得皮開肉綻住進醫院,還明玉一個公道,總好過在裏麵受那種變態折磨。
  但朱麗直接趕到醫院時候,隻看見一走廊的花,守在門口的秘書告訴她,蘇總正睡覺。朱麗剛想轉身走開時候,走廊又一陣喧囂,幾乎所有女性的目光都被一隻巨大花籃吸引了過去。朱麗也不例外,她看到她最喜歡的洋桔梗,嬌柔的花,細致的莖,素素的紫,盈盈的白,僅僅兩色,仿佛道盡最燦爛的春。美得,讓人凝神屏息,目瞪口呆。朱麗是個最喜歡花的人,看著這麽一籃子的花,她不由自主地停步欣賞。
  送花的人仿佛與明玉的秘書熟悉,過來就輕說:“溫總聽說蘇總出事,立刻發郵件給我,讓我搜盡全市白紫兩色這種鮮花送來,我今天才知道還有玫瑰百合之外的花可以這麽好看。還來得及吧?”
  “來得及,送來的花都還沒拿進去呢,還沒醒。真漂亮,如果我收到這麽一束花,晚上不睡了。”
  “溫總讓我帶話過來,說他正準備登機去德國看設備,讓我代說對不起,等他回國會第一時間過來。這話你一定要幫我帶到,肯定有特殊含意。”
  “快回吧,我記下了。否則被蘇總知道你上班找花,回頭不敲死你。”
  朱麗在一邊也聽出特殊含意。其實,用得著說嗎?這束精心挑選的花拿出來,還不說明問題?尋常沒感覺的人,經過醫院旁邊的花店隨便挑一籃子大的貴的熱鬧的便完事交差,費精力下去滿城找的,隻有有心人。而她,送她花的人,現在裏麵呆著皮肉開花。
  朱麗落寞地轉身離開,她的心中隻有一個方向,那就是父母家。她該把最近發生的都與父母說說,聽聽他們的意見。她需要聽聽曾經做過機關小官員的爸爸的意見。最主要的是,她需要找地方哭,需要哭的時候有人感應,有人安慰。
  明玉其實一晚都沒合眼。她無法閉上眼睛,隻要閉上眼睛,眼前便仿佛出現她挨打的一幕。她的靈魂仿佛可以飄蕩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被明成抓住頭發,被迫揚起臉來,迎接明成刻薄的耳光。那種深刻的羞恥燃燒著她的心,原來,走出家門堅強了十年的她,不過是隻一捅即破的紙老虎。她這時已經沒了悲哀,沒了感慨,她心中隻有深刻的羞恥。她自以為百煉成鋼,其實還什麽都不是。她的心中,碎了一角曾經堅定的所謂信念,那一角的碎裂,椎心的痛。
  逼人的生活,讓明玉從來無法有機會做她幻想中抱著洋娃娃甜笑的乖寶寶,她早在出道沒多久就知道看守所裏麵有什麽,她有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客戶酒酣耳熱時候,最喜歡將此當作吹牛的資本,她甚至曾經學會原始的燧木取火。她明白知道,明成隻要進去半天,她便可以將在明成手底所受屈辱討還,而那半天,將成為明成一生銘心刻骨的痛苦回憶,就像她永遠不會忘記,最後一個耳光後,那滿天飛舞的小小金星。
  可是,她並不覺得愉快,報仇,真能雪恨嗎?不能。從常規意義而言,她確實報仇了。但是,她的恨,她的恥辱,已經形成一塊叫做記憶的芯片,牢牢插在她的腦子裏。她懷疑,她今生都不會忘記被抓起頭發那一刻,心中的恨。

  二十
  明玉的眼睛一直看著天色漸漸發白,光亮充塞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但明玉的心,還遊蕩在昨晚昏暗的路燈下,看著那無恥的一幕一次次地重演。
  門外的走廊開始喧囂起來,門時不時被打開,有護士秘書探頭進來看望。隨後,明玉聽到大嫂來了。這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她以為自己是在用柔軟包容的心幫助弱者蘇大強。其實,父親何嚐是個弱者了?他有一顆天下最堅強的心,他可以冷眼看著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艱難地在大熱天為他奔波,他都不想想,抱著孩子吃足苦頭的吳非即將與大哥兩地分居很長時間,他這麽差使著疲憊的兒媳,足夠破壞大哥大嫂的婚姻。這個世界,人們隻看到表麵,所以,縱容了所謂弱者卻四肢齊全發達的無賴。
  比如明成,大哥大嫂若是知道他如今在裏麵受的待遇,知道明成現在是如此的軟弱無助,大嫂還會送粥過來給她嗎?而大哥,大約要奉勸她,家裏人,打不斷的血緣,饒過明成這回。所以,明玉不想見大嫂,免得費勁解釋。可是,她需要解釋嗎?
  然後,明玉聽到很多人來,那些人明玉更不想見,她難道亮著被打腫的臉皮,無力地躺在床上,接受那些人八卦眼睛的掃描?誰知道他們轉個身會怎麽想,她不想成為不相幹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再然後,朱麗來了。麵對朱麗,明玉將會矛盾。昨天會議上,她欠朱麗一道人情,她拿朱麗當了靶子。但今天朱麗來,卻肯定是來哀求她,求她放過明成。這筆帳,該怎麽與朱麗算呢?明玉推斷,以朱麗過去勇於承擔明成濫用父母錢的做派,朱麗不是個會得慫恿明成趕來揍她的人,而且,從昨晚明成怒吼的話來看,明成還不是很清楚,她究竟把朱麗怎麽了。朱麗應該是無辜。但明玉見過的商場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太多,看事情總不能非常簡單,她不能非常確定朱麗可以置身事外。否則,如何解釋明成如此的憤怒?所以明玉也不想見朱麗,一切等調查清楚了再說。
  沒想到溫瑋光會這麽快送鮮花來。看來,她受襲的事已經流傳開來,迅速傳播。明玉苦笑著想,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怎麽流傳的,已經流傳了幾個版本。一直爭強好勝,為在大男人群中不落人後,她著裝行事都刻意中性,說話嗓音也不故意捏細,她需要維護的是與地位匹配的麵子,而那種麵子,對於同等地位年齡稍大的男性而言,輕而易舉可得。如今,若是被自家兄弟拎著頭發狠揍的消息流傳出去,她以後還如何見人?幸好溫瑋光沒來,否則,閉門羹給他。不過,他倒是有心。
  終於,明玉等的人的聲音出現了。柳青才在外麵說出三個字,明玉已經在裏麵揚聲呼岀,“柳青進來。”柳青立刻攜白紫兩色大捧鮮花破門而入,將花扔在明玉床頭。
  “借花獻佛。”見明玉的秘書拎保溫盒進來,柳青詫異地問:“還沒吃飯?傷得怎麽樣?”
  明玉一邊揮手叫秘書出去,一邊命令柳青:“幫我將床搖高,我邊吃邊說。外麵怎麽傳聞?”
  柳青將明玉的床頭搖高,一邊急速道:“我先問你的,到底傷得怎麽樣?”但柳青很快看到床頭搖高,被子滑下後,明玉紅腫的側臉。柳青的眼光立刻冷了下來,伸岀一隻手,輕輕抬起明玉的臉。
  明玉有點無所適從,尷尬地低咳一聲道:“柳青,注意你的大情聖身份,你這樣對我,我會犯錯的。”
  “誰?抓到沒有?還傷在哪兒?”柳青雖然把手收了回去,可兩隻眼睛關切地東瞄西瞄,似乎恨不得透過被子做X光。
  明玉終於抵不住柳青的關注,隻得將視線轉向那一巨束花,看著花才能自在地說話:“我二嫂的丈夫。現在已經在看守所裏。我傷得不嚴重,沒有骨折,沒有內出血,大概背部出現大塊胎記狀烏青。不過驗傷報告做得挺嚴重。這個,你得守口如瓶,否則壞我和劉律師的布置。醫院是老蒙電話裏幫我安排的。”
  “狗屎,天下還有這種男人。為昨天審計的事?別放過他,我替你安排。”
  “我都請劉律師安排了,估計,他現在應該跟一些刑事犯關在一起。大家都怎麽說這件事?我讓劉律師幫我保密,否則傳出去我被家裏人打,我以後還怎麽見人。傳出去沒有?唉,天下無不透風的牆。”
  柳青搖頭:“不幸中的大幸,大家都以為你是因為昨天阻止審計,才被爭財產的人暗下毒手。你現在被傳得跟烈士似的,別擔心。我最先聽到消息時候也以為是這麽回事。”
  “不是寬慰我?”明玉心中一喜,急切地看向柳青。
  “沒有,你自己想想這推斷有沒有理。不過你等等,我得吩咐劉律師幫你截斷從公安局渠道流出去的消息。你先喝粥。”
  柳青過去窗邊與找劉律師,明玉不去管他。公司中與劉律師關係最密切的就是她和柳青,連老蒙與劉律師的關係都不如他們。柳青下手安排,她放心。明玉放心地喝粥。揭開保溫盒,她意外發現,裏麵有兩格。一格是紅棗粥,一格白粥,旁邊放著肉鬆。大嫂大概是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味道,所以一甜一鹹一起拿來。真是個好人。紅棗的香氣,勾引得明玉食指大動,再沮喪的心情也抵擋不住美味的誘惑。
  柳青打完電話,看著明月紅腫著臉,把一口沒滋沒味的粥吃得跟燕翅鮑似的,心中惻然。換作是他受傷,此刻他床邊能不是裏三層外三層?他還會稀罕一口粥?他看了會兒,才輕道:“蘇明玉,我收留了你吧。起碼我找的鍾點工菜燒得不錯,我也會做一手好牛排。”這家夥太可憐了。
  這算什麽話?求婚?明玉哭笑不得地從粥碗裏麵抬起眼,笑問:“昨晚跟誰喝酒?”
  柳青不得不一笑道:“去,認真點,好好考慮一下。我們起碼知根知底,能做兄弟就能做夫妻。我犧牲一下,以後我養你我保護你。”說這話時候,柳青早已經清楚,明玉將態度扔給他了。兄弟的明玉不會管他跟誰喝酒,夫妻的明玉知道他跟太多人喝過酒,能信任他?他隻有自嘲了,後麵的話說得極不認真。
  明玉笑道:“柳青你真是好人,我終於從拒絕中找回一點自信。原來白粥配肉鬆也很好吃。”
  柳青不再說話,靜靜坐在一邊看明玉喝粥。真佩服她,能一口鹹的一口甜的輪流來,她可真容易養。柳青剛才還真有一絲衝動,想將兄弟關係變質算了。但理智下來,知道兩人不能。明玉太強,他太風流,關係變質的結果肯定是連兄弟都做不成。明玉肯定也知道這點。
  等明玉吃完,他扔了一根煙過去,邪邪地笑。明玉隻得又笑了,牽得挨打的一邊臉絲絲的痛。這家夥,看見他就無法自怨自憐了。隻是很可惜,得把他拱手讓給別的女人。她需要的是完整的愛,柳青太出色,他即使能堅持,外界也不會放過他。她早在若幹年前就想明白了,此人不能碰。但柳青剛才的話,還是帶給她一陣暖,心裏歡快許多。她訕笑著拿起煙來聞聞,遺憾地擱床頭櫃上,越是喜歡的東西,越不能放肆自己不管不顧地享用。
  柳青終於仔細看了被他借來的那束花和上麵的卡片,笑道:“原來你昨晚說的溫瑋光是他。此人眼光一流。人呢?”
  “人去德國了。我喜歡這種花。這叫什麽?”
  “洋桔梗,我欣賞溫小K的眼光,我也喜歡這種單瓣的,嬌媚而不俗豔。他若是送你什麽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現在就開始說他壞話。”但柳青還是辣手摧花,不由自主暗中下手擰斷兩根花莖。
  明玉又是忍不住地笑,這個柳青,在她麵前說話沒一天正經。“你去上班吧,江南公司你替我管著,總得有個人看著。別擔心我這兒。”
  柳青遲疑了會兒,坐在床邊的人將起未起的,過會兒才道:“需要我解圍的話,一個電話我就到。你們兄妹相殘,你得準備好應答的詞句。”
  明玉點點頭,躲得開一時,躲不開一世,總得麵對吳非與朱麗。但她還是猶豫了一下問柳青:“你說,我要不要放過我二哥?他現在吃的苦頭已經足夠抵還他給我的了。”
  柳青認真想了會兒,道:“我的觀點是,這種人渣你怎麽處置他都不為過。但你得考慮報複行為對你的反噬。比如總有一天你二哥的遭遇傳出去,這會不會影響你的社會聲譽?會不會有種犬儒說你心狠手辣?會不會影響你與你家裏人的關係?很多人會同情受傷害比較多的人,你得搞好平衡,免得你這個受害者到時反而被指為施暴者,對你影響不好。”
  明玉低眉考慮良久,才道:“我需要的就是你這種冷靜旁觀,其實又偏心於我的意見。我現在殺人的心都有,冷靜不下來,但我會考慮你的意見。你走吧,我現在可以好好睡覺了。住院這幾天就算是修養吧。”
  柳青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忽然感覺到不對,忙一笑收回,嘻笑著起身。明玉柔弱的時候可愛許多,他情不自禁想愛憐她,沒法當她是兄弟。可他又清楚這是一頭母老虎,惹不得。
  正好醫生開門進來,原來就是昨晚那個中年女醫生。醫生一看兩個人,不由似笑非笑道:“這不是昨晚的雌雄大盜嗎?”
  柳青忙扯出一臉的笑,風度翩翩地道歉:“昨晚多有得罪,事非得以。醫生,小蘇的傷有沒有問題?”
  醫生看看這兩個人,奇怪這兩人又像是一對又不像是一對,怪得很。“受的傷倒都是皮外傷,痛幾天就過去,隻是整個化驗下來,你這個人得好好整修了。頸椎有問題,血色素太低,還有輕微脂肪肝。這麽瘦的人得脂肪肝,常喝酒吧?”
  明玉承認。柳青在一邊道:“醫生你把她返爐大修吧,這人工作起來是拚命三娘,整個人早過度磨損了。”
  明玉隻得輕呼:“柳青柳青,幹你的活兒去。”
  柳青又拍了醫生幾句馬屁,才笑嘻嘻離開。走出門,拉下臉,又是個冷麵小生。裏麵醫生與明玉輕聲細語討論了一番明玉的身體,過會兒也離開。因為被柳青插科打諢一遭,明玉整個人放鬆許多,終於可以閉上眼睛睡覺。但是,她又想到昨晚不合將所住醫院告訴了吳非,搞得現在病房門口人流不斷。大嫂肯定還會來,朱麗也肯定還會來,她們肯定都會為明成求情。但是,她決定饒恕明成了?還沒。所以她不能腫著一張臉麵對大嫂二嫂,她得搬病房。
  通過秘書與那個女醫生商量一下,她換了病房,換到樓下喧鬧的婦產科。但是在遠遠近近初生嬰兒的啼哭中,她反而睡著了。
  本來,因為有搬家公司,搬家並不是一件太艱難的事。但是,吳非得抱著寶寶,一周歲半的寶寶體重不輕,半天抱下來,累得慌。又因為事先沒有準備,什麽都得現場整理,吳非又惦記著明哲的感人要求,除了笨重的床架床墊之類的沒搬去,其他都捆好搬去明玉車庫,所以多費了不少時間。搬家工人因此嘀嘀咕咕,閑話不少。後來吳非靈機一動,主動提出床和破冰箱舊電視機送給搬家工人,他們才笑逐顏開。
  等明玉的司機幫吳非拉下車庫門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這時候,寶寶也又累又餓又無聊,哭了幾次,見哭鬧無效,趴在吳非肩上睡著了。司機不肯領受吳非的請客,笑笑告辭。吳非帶了寶寶喝點粥後,又趕去醫院。
  但是,原來的病房已經換人,花籃都堆放在護士站沒拿走。吳非扶著因為時差而昏昏沉沉的大腦,心說明玉會去哪兒呢?但現狀明顯不過,明玉顯然是煩了別人的打擾,搬病房了。吳非問了問護士,果然沒人說知道明玉搬去哪裏。明玉是存心避著他們了。
自家父母麵前不比別處,朱麗一回到家,中飯也顧不上吃,就趴在媽媽懷裏一五一十把這幾天的怨氣全倒了出來。尤其是說到公公的時候,她不再掛著斯文大方麵具了,直說天下怎麽有這種麻木不仁偏又看似小心翼翼的人,這種人跟鼻涕一樣,看見都覺得惡心。
  朱爸爸一看見寶貝女兒回來,立刻打開冰箱尋岀好菜,大幹快上。但是耳朵又不舍得不聽女兒的哭訴,隻好不開脫排,又隨時趴廚房門口聽一小會兒。說到朱麗公公的時候,他在一邊道:“不是自己的爸,隻要大家相安無事就行,別計較太多。不過得快點想辦法把他搬出去,否則一起住著影響心情。”
  “問題是你女婿不爭氣,抓著一點小錢想好高騖遠搞投資賺大錢,害我們女兒吃苦頭。麗麗,靠你家大嫂這麽來一趟想買到房子是不可能的,房子由我替你們物色,老年人嘛,地段不一定中心,但菜場一定要近。明成這個人,靠不住就別靠他。”朱媽媽因為女兒的哭訴而立刻站到女婿的對立麵。
  朱爸爸忙道:“老太婆,女兒女婿都還年輕,你別一棍子打死。麗麗,爸聽著你近來這些事都跟公公住你家有關。家裏多一個人著實不好受,忍久了火氣都大。明成揍他妹妹是很不應該的,但可能也是因為忍得久了,小夥子克製不住自己的衝動。當務之急還是把你公公搬出來吧。根源解決了,其他都好說。”
  “根源都是因為公公嗎?”朱麗聽著覺得不是很對,她總覺得,根源是明成的幼稚本性。“而且其他怎麽好說了?明成現在裏麵吃苦頭,爸你不會沒聽說過這種苦頭吧?再怎麽好說都得我出麵去求他妹妹開恩啊,否則一年半載下來,明成還不成了變態?難道讓他爸去說?他爸到時一準兒又坐一邊做檢討似的不說話,旁人看了還以為我拿刀拿槍逼著他出門欺負他了呢。”
  朱爸爸道:“我吃飯後去找找老朋友,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小忙。麗麗啊,你這幾天心煩就住家裏吧,別回去看你公公去。爸晚上……哎呀,要不我飯後還是去買點好菜,等下……麗麗,等下你拎爸做的飯菜去探望你小姑,算是給明成討個人情。受傷的人吃什麽好呢?我上網查查。”
  朱麗一聽有道理,她不知道明玉是不是吃軟不吃硬,但這起碼是一條路。不等她爸動作,她先一步跳到電腦邊。電腦一直開著,爸媽平時炒股票,開市時候看行情,落市時候看股評,沒一點閑。朱麗滑動鼠標,卻見屏幕上漸漸亮出來的一個頁麵居然與股票無關,而是一張百度快照,上麵內容有關腎髒囊腫。
  朱麗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上周時候媽說起爸的單位組織退休人員體檢,難道……
  這一陣子自己小家的事層出不窮,她都忘了爸體檢這茬兒事了。朱麗汗顏,忙道問 “媽,爸體檢怎麽樣?單子給我看看。這邊腎髒囊腫是怎麽回事?”
  朱媽媽拿來體檢單的時候,臉上還掛著不好意思,仿佛是做了壞事被女兒拆穿了似的。“看你每天忙,周末也加班,再說醫生說沒什麽大事,我們想先自己從網上查查資料再說。又不是什麽大事,怕你擔心。”
  朱麗接過體檢單子,為媽媽的話發楞,眼淚又流了下來。擦擦眼淚看體檢報告,見B超結果,爸有2cm大小的腎髒囊腫,居然還有小小的膽結石。血脂血糖血壓都接近臨界值,有的還稍微偏高。別的都還有些了解,唯獨腎髒囊腫以前沒有聽說。朱麗連忙上網查詢。一遭看下來,知道爸的2cm大小不算大事,這才稍微放心。放心之後才想到,爸媽瞞著她怕她擔心,想自己找資料搞清楚,確保無虞了才告訴她,怕她擔心難受。對比明成父親,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身體,兒子入獄女兒住院,他卻隻關心自己會不會被逼出外麵住,這兩家父母真是兩重天。明成的爸哪是爸說的因為住一起所以不舒服那麽簡單,那根本就是他的天性涼薄。有人能為別人著想,有人隻想到自己,人跟人不能比。
  朱麗又怔怔地抹淚,心中明白,爸剛才把矛盾根源推給與公公住在一起,那是在為了她的家庭團結糊稀泥呢。爸媽什麽都為她著想,連體檢結果都要落實沒事了才告訴她,而她呢?她太不關心爸媽了。真是羞愧。
  朱麗飯後被媽按著睡了一覺。爸媽家永遠有屬於她的床位,雖然不大,隻是135cm,但那上麵永遠有她隨時可以躺下的幹淨床單被褥。在爸媽家睡的這個午覺,是朱麗最近一陣睡得最好的一覺,有爸媽在,她安心。起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爸媽兩個一起在廚房帶著老花眼鏡拔鴿子毛,那鴿子是準備給明玉燉湯用的。兩人不要朱麗幫忙,趕著朱麗先去醫院看明玉,晚飯他們等會兒會送去。有了對比,朱麗才明白爸媽對她是多麽的好,她也不推辭,默默地擁抱爸媽。她心中感想良多。
  翻出包裏的手機,卻看到幾隻上海電話,正是明哲的。朱麗連忙滿懷希望地打過去。
  “朱麗,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吳非給我電話,說明玉已經搬了病房,她找不到明玉。我想你可能也會去醫院找明玉,所以趕緊來知會你一下。”
  朱麗呆住,明玉搬病房,那不是閉了她的求懇之門?“大哥,大嫂呢?我去找大嫂。”
  明哲猶豫了一下,道:“對不起,吳非已經上了回上海的長途車。”
  朱麗看不到一絲希望,“大哥,你呢?明成還關在裏麵,他受收到非人折磨。你能不能過來幫我想想辦法。”
  明哲覺得很難啟齒,可也隻有啟齒說岀實話:“對不起,朱麗,我來了也找不到明玉,幫不上忙,我離家太久。本來我是準備今晚連夜來回勸說明玉的,現在看來不可行。而且,我新上班,不便白天請假出來回家一趟。”
  聞言,朱麗悶了一天的火氣一下上來了,怎麽都是理由?“那你們準備把你們爸你們兄弟都扔給我一個人處理?這是你們兄妹內鬥!內鬥!現在要我一個外姓來處理?”
  “朱麗,你冷靜,冷靜。我會繼續聯絡明玉,有消息立刻給你電話。”明哲見朱麗發怒,雖然覺得朱麗也有道理,但想到,如果不是因為朱麗回家痛訴明玉的是非,明成會出手痛打明玉?她難逃幹係。
  朱爸爸也趕來,輕輕叮囑朱麗不要激動。朱麗憤怒地結束電話,與爸媽控訴蘇家人的無賴,她激動得滿臉通紅。朱媽媽看看已經收拾好的鴿子,歎了聲氣,道:“換了我也會換病房避開你。既然存心將明成送進去坐牢,她怎麽肯與你見麵。老頭子,你還是去找找關係吧。”
  朱麗這時發了狠,她被明哲氣壞了。蘇家兄妹的內部矛盾,現在倒好,他躲在上海不管,把老爹扔給她一個人管,怎麽他賣房子時候那麽積極了?她咬牙道:“爸,你別去,我去醫院找明玉。一個醫院就算是有一千個病房,我找它一晚上,還能找不到人?如果找不到,就讓明成在裏麵住著。蘇家人自己不管,要我怎麽管?”
  朱爸朱媽可沒那麽激動,畢竟女婿與女兒不同。朱媽媽攔住抓起包欲出門的女兒,朱爸爸老成地道:“麗麗,你不能激動。明成的大哥說的也有道理,你不是說他前陣子失業嗎?好不容易抓到新工作,他哪裏敢請假亂來,再說他來了還真是沒用。你坐下好好冷靜。你這樣子,就算被你找到你小姑,你也隻會火上澆油。爸爸找找公檢法的老朋友,不行的話,該請客的請客,該花錢的花錢,不要在家吵鬧先亂了陣腳。”
  父母的話,朱麗聽得進去,她隻得止步,趴在媽媽肩上“媽,媽”地小貓似的漫無目的地叫。但看著爸爸陪笑與舊識打電話,她心中替爸難過,若不是為了她,爸爸何必拉下老麵皮求懇別人?又被人拒絕?她想了會兒,抬起頭,強自鎮定地道:“爸,你繼續聯絡,我還是去醫院找找。明玉應該沒有轉院,我隻要排除傳染病房,其他每個病房化一分鍾,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回頭我給你消息。我走了,我不會激動,你們放心。”
  朱爸朱媽聞言四目交流,朱媽媽很快看出老頭子的意圖,兩人都不放心讓激動的女兒獨自去醫院找明玉,這不是明擺著要起衝突嗎?朱媽媽忙拉住女兒,急著道:“你等會兒,媽和你一起去,媽起碼能幫你看病房裏是男是女,可以幫你先篩選一遍。”一邊說,一邊急急地換下家常衣服,換上涼鞋。
  朱爸爸也在一旁幫腔,鼓勵老伴兒跟著朱麗去。雖然知道朱麗已經長大,而且事業上已經獨當一麵,可是在他們父母眼裏,她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尤其是她現在如此激動,兩人不敢放朱麗一個人去醫院找。而且,醫院病人薈萃,他們也不舍得嬌滴滴的女兒在裏麵多呆。朱麗被爸媽勸誘無奈,隻好“帶”上媽媽,出門就告訴媽媽明玉的大致長相特征。
  朱媽媽答應著,卻反客為主牽著女兒奔向水果超市,朱麗這才恍誤,對啊,怎麽好意思空著雙手去探望明玉,幸好媽媽考慮周到。她忙搶著付錢。
  明玉一覺好睡,醒來,隔著床帷聽見隔壁床嬰兒哭鬧,和新升級的大人們亂作一團的忙碌。明玉聽了會兒,雖然很想看看新生兒鬧起來是什麽樣子,但終究沒伸手拉開床帷,她不知道自己的臉還腫著沒有,她不想被旁人看到她腫脹的臉,夠丟臉。但一覺睡得舒服,整個人心情也稍微好了起來。
  秘書被明玉叫進來,見明玉有了精神,便毫不客氣地拿來筆記本電腦請她處理工作。明玉一看,就忍不住給柳青電話,“柳青,你不能給我三天休息?你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三天岀不了大事。”
  柳青笑著指控:“你的休息,是建立在對我血淋淋的壓榨上。”
  明玉隻得也笑:“行行行,你能幫我多少就做多少。我給你解決幾條審批,其他你看著辦。”
  “什麽叫‘我給你解決’?本來就是你的事。你慢慢來,我今天也沒勁得很,整個人緊張後虛脫了。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麽?”
  “我怎麽感到背後涼颼颼的。”明玉料想柳青不會無的放矢。
  “我們心有靈犀。”柳青得意地笑,但笑得懶洋洋的,明玉仿佛可以看到他扯歪了領帶,解開襯衫的兩粒扣子。“我在比較你我的銷售戰略有什麽相同,有什麽不同。以往老蒙常罵我東一榔頭西一榔頭,說你的布局才是密不透風。但我今天看著,感覺你其實比我激進,有些地方,榔頭敲得比我更亂。”
  明玉不以為然:“銷售如果沒有激進等於胸無大誌沒有進攻。但如果太過激進,就是沒腦子了。我的榔頭從來都是最好的試探,不會敲錯。你再看清楚了。”
  “行,我再看看。蘇明玉,我在你桌上翻到一張全國地圖,如果不是這張貼滿彩旗的地圖,我還不會研究你的布局策略。這種地圖……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明玉一驚,地圖放在她辦公桌上的文件夾裏,因為上麵貼滿標誌著銷售量的彩旗,所以她不方便掛在牆上。這幾乎是她的私密,她經常會在決策時候把地圖掛出來,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裏想上一天兩天。怎麽被柳青找到的。她猶豫了一下,問:“柳青,你現在是不是在我辦公室裏?”
  柳青笑道:“此時不翻,更待何時。我早上本來想先幫你處理一些事再去江北公司,結果一進來就沒出去過。誰讓你把秘書招到醫院裏去,害我得自己找資料。幸好我知道你那些東西都在哪裏。我想到一件事。你說老蒙口口聲聲說去收購一個企業,會是哪家?”
  明玉笑笑道:“我昨晚當場就想到了,應該是武漢。老蒙的心頭痛是鎏金集團,拿下武漢的公司作為生產基地,可以對鎏金實施夾擊。所以他必須暗中行事,不能讓鎏金察覺。因鎏金在我們集團有不少眼線。如果真不出我所料,老蒙這招棋子非常高明。老蒙高就高在,他不與鎏金正麵交戰,損耗自身內力,而是多點開花將鎏金圍起來悶死,自己卻依然在合圍的過程中成長壯大,通過武漢的長江水運和鐵路樞紐輻射中南西南和西部。你看是哪裏?”
  柳青啞然好一陣,才道:“我本來想的是鄭州。我本來想的是我們集團公司在江南,如果到鄭州設點,可以惠及北方市場與中西部地區。我沒考慮到夾擊鎏金的事。蘇明玉,嚴重警告你,你的預測別告訴老蒙,老蒙會因此警惕於你。”
  明玉愣了一下,心說依照慣例,她連柳青都不會告訴,但今天何以如此嘴快,對著柳青托盤而出?她沉吟了會兒,才將話題似是而非地轉了開去:“柳青,看我靠洗手間旁邊的那隻書櫃,底下不是玻璃門的裏麵,有套《毛選》,你先拿第一本看看。看了之後,你肯定會有心得。這是以前我在學校圖書館打工時候,一位老教授推薦我看的。大學看的時候還懵懂,工作了再看才看出味道來。總體布局的思想,很多來自《毛選》。但你最好結合了近代史來看。”
  柳青聽著眼睛亂晃,他還以為他孜孜不倦地看曆史已經是很難得,沒想到還有人更走偏門。他打開明玉指給他看的那個櫃子,除《毛選》外,又看到《鄧選》,尼克鬆的《領袖們》,基辛格的一套係列等。他依言抽出一本《毛選》,稍微一翻,偶爾看到裏麵有藍筆畫線或幾字短句,顯然明玉仔細看過。他暗自嘀咕了一句,但明玉沒聽清楚,問柳青:“你說什麽?”柳青回過神來,道:“我飯後過去看你,要不要帶二本給你?”
  “不用。”明玉毫不猶豫地拒絕。不是某個特定年代了,公開場合看《毛選》,她可不想被人看作標新立異。“不過我想請問你件事情,我問你,你早上說的反噬,究竟會表現在哪幾點?”
  柳青猶豫了很久,才道:“我剛剛說你手法激進,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你的手法有點趕盡殺絕,太過霸道。或者,這與你還年輕有關,我以前也是,有些事做得太不厚道,現在回想起來,有點不安。對,就是心裏有種不安的感覺,不大敢回想。對於你來說,你那個二哥不是你對手,來自他的反噬,你可以對付,可以忽略。但是來自輿論的反噬與來自你自己未來內心的反噬,你會躲不過。我們學不來老蒙的冷血,所以,做事時候還是留點餘地的好,為別人,更為自己。”
  明玉聽著好一陣無語。輿論會反噬嗎?明玉不覺得會。即使大明星的八卦新聞,這年頭也就熱鬧個半個月就湮滅,她與明成的過節,一個月後,除了當事人,還有誰有興趣提起?即使提起,也掀不起大風大浪,不值得在意。而內心的反噬,明玉並不覺得自己做得有錯,既然沒錯,未來何來良心反噬?她這次行為,至多是合理反擊,為什麽柳青將之定義為激進?早上柳青的話說出來後,她睡前想了會兒,總覺得柳青說的這些不是很嚴重,所有的,她都可以大力壓製,所以想追問一下他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麽。現在柳青說出來了,她更覺得自己做得沒錯,她不會後悔。但她不知不覺被柳青言語中的認真態度打動,柳青說這些話是認真嚴肅的,柳青說這些話,純粹是掏心掏肺為她考慮,甚至有些是他的經驗之談。她不忍拂逆柳青的好意,僅僅為了柳青對她的認真,她也願意後退一步。“那麽,柳青,你幫我聯係劉律師。你覺得如何處置比較好,你替我做了決定,不用跟我說。”
  柳青從明玉的話語中聽出,她其實並不願意放過了她二哥。柳青心想,換作是他挨揍了,而且還是被揍得躺進醫院裏,他的腦子轉得了彎嗎?起碼三天之內沒法轉彎,三天裏麵腦子裏刀光劍影恨不得斬了揍他的人。都是有頭有臉年輕氣盛的人,他理解明玉的屈辱感。他現在能清醒地看到未來的反噬,因為挨揍的不是他。心中明白明玉隻是因為信任他,才把處理她二哥的事全權交給他,可她又是深深地心不甘情不願,所以幹脆不問結果。柳青沒有推辭,他自問旁觀者清,又是最了解明玉的人,他可以幫明玉做出決定,也應該在此時盡朋友道義,阻止明玉走向極端。雖然這個責任挺重,也可能吃力不討好,但柳青願意替明玉承擔。他微笑道:“我立刻找劉律師密談。或許晚飯會因此宴請幾個相關人士,如果喝酒了,我就不過去看你了,你自己保重。”
  “奶奶的,別太欺負我。”明玉放下電話時候無限鬱悶。雖然繼續埋首電腦,處理她的工作。但總是忍不住地想,究竟柳青會怎樣處理明成。她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問個清楚,或者提出她的底線,但最終都沒付諸實施。既然托付給柳青,她就放手吧,何況柳青的圓滑她一向清楚。今天的談話下來,才知道柳青平日裏的玩世不恭,可能是裝出來的,裝出來給蒙總看的。就像他不讓她告訴蒙總她對收購一事的考慮一樣,柳青其實很認真地圓滑著,以玩世混淆著別人對他的觀感,時時麻痹別人對他的敏感。他畢竟年長幾歲,更懂進退。
  但是,柳青很認真地對待她的事情。想到這個,讓人忍不住地微笑。
  已是傍晚,雖然夏天的傍晚天還很亮,但床帷裏麵已經光線不足。明玉此時已經吊了足足的營養吊針,看自己精神還行,上廁所似乎除了背部牽痛,其他還能自理,便強迫已經守了她一夜一天的秘書回家。
  秘書細心,看著明玉吃完晚飯才走。明玉心中感慨,什麽親兄弟,不如外人多多。
  晚飯後,來探望產婦的人增多,隔壁床熱熱鬧鬧。明玉這邊也不時有人探頭探腦過來瞧一眼,明玉不以為然,卻也不以為意。
  朱麗母女各提一袋水果進來住院大樓,先排除容易傳染的科室樓層,再排除明玉原先住過的十樓,然後母女倆一層一層地找上來,期間看多白眼,也被保安懷疑。但是保安見兩人貌似良民,不予追究。朱媽媽篩查,見是男的,長發女的,先pass,有短發年輕女子,才交給朱麗入戶細看。但朱媽媽說她反正年紀大老臉皮,遇到擋著床帷的病房,由她先進門看看,免得年輕女兒看見不該看的尷尬。一個樓層幾十個病房看完,就輾轉從樓梯上去上一個樓層。
  想到蘇家上至蘇大強,下至蘇明哲的冷漠,想到明成的無知無畏無恥,想到明玉的狠辣,對比著自家父母的無微不至,朱麗雖然焦急著明成的事情,對蘇家的惡感卻淡淡地從心底深處孳生。她一向掛著明媚微笑的臉再也強笑不起來。
  幾個樓層下來,母女倆都累了。但是兩人都不敢歇息。因為天色已近傍晚,如果天暗下來,都知道病人睡得早,兩人總不可能強行闖進病房擰亮病房的燈檢查,她們必須趕在天黑之前爬到最上層。整整二十多個樓層啊。
  一會兒,餐車簡易飯菜飄香整個樓道,引得朱家母女累上加餓。朱媽媽反而還好一些,她每天早上鍛煉,腿腳利索。反而是朱麗一直坐辦公室養尊處優,再加心浮氣躁,早已花容失色。朱媽媽心疼得叫朱麗先歇歇,讓她先把整個樓層排查結束朱麗再頂上,但朱麗一樣心疼母親,再說這是蘇家的事情,怎麽能叫媽媽全部擔著,她即使披頭散發也要堅持到底。
  母女兩個出現在明玉床前的時候,氣喘籲籲,目光呆滯,渾然是焦頭爛額的最好寫照。但是朱麗看到趴在床上露出一邊紅腫顏麵的閉目養神的明玉,除了無可奈何,還是無可奈何。母女兩個麵麵相覷,換作她們被打成這個樣子,她們可能放過明成?兩人都覺得即算是找到了明玉,可是,求情成功的可能性極小。
  明玉並沒睡著,坐著又腰酸背疼,隻好躺下閉目想事兒。現在最想一煙在手,吞雲吐霧。她感覺到床頭有人,以為又是隔壁床的親朋好友進來串門,不想搭理。可等了好一會兒,那種床邊有人的感覺依然存在。臥榻之側,豈容他人矗立,明玉不得不睜眼準備發話。但睜眼,麵前的卻是愁容滿麵的朱麗和一個麵容相似的長輩女子。
  明玉不知道這兩人是怎麽找上來的,很是驚訝了一下,但還是支撐著想坐起來。朱媽媽見了立刻上前攙扶,不想卻碰到明玉被明成踢傷的背,痛得明玉輕呼岀聲。朱麗看著手足無措,想到幫著搖高床背,可是又擔心明玉沒法靠著,這才明白明玉趴著睡覺的原因,原來是怕壓到背部。
  在朱媽媽“明成這小子,明成這小子”的念叨聲中,明玉慢慢坐正了,才不溫不火地道:“朱麗媽媽嗎?請坐。對不起我沒法起床招呼您。你們怎麽找到我這兒的?”
  朱麗端來凳子給媽媽坐,自己坐在床尾。雖然知道找明玉求情自己比較被動,朱媽媽還是仗著長輩身份開口為自己添分,“你家大哥下午打電話來說你大嫂找不到你先回上海了。我們麗麗急啊,說無論如何都要找你道歉了。我們想一個醫院就這麽幾個病房,從下到上全部找下來也沒多長時間,沒想到你住在二十七樓。好了,總算找到了。你一個人……吃了沒有?”
  明玉更加吃驚,原來兩人是以愚公移山鐵棒磨成針的精神將她揪出來。看看朱麗失色的花容,再看看兩鬢略現霜花的朱媽媽,伶牙俐齒的明玉一時無言以對,讓她還怎麽能硬著心腸拒絕?尤其是麵對年邁的朱媽媽。她沉默良久,才道:“我已經吃了,你們一路找上來都還沒吃吧?喏,我這兒一大堆零食,你們情別客氣。”她反轉著手想去打開床頭櫃,但是很不靈便,朱媽媽坐得近,忙按住她,自己動手。朱媽媽也確實餓慘了,不能客氣。
  與其等著朱麗又是道歉又是求情不尷不尬地硬著頭皮說出來,明玉想著還是自己先說算了。她在那次商量父親歸誰養的時候開始扭轉對朱麗的印象,再說昨天當眾抓住朱麗的小辮給予打擊,雖說是為了維護老蒙不得不這麽做,可是,這確實傷害了朱麗,她有愧朱麗,這是她搬病房不想麵對朱麗的原因,因為朱麗沒錯,如果麵對朱麗為明成的道歉,明玉知道自己沒法理直氣壯。但現在既然被朱麗母女用笨辦法找出來,她就隻能麵對了。“謝謝伯母二嫂,讓你們大老遠來,我很過意不去,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現在都是自己人,我直說吧。對於蘇明成的處理,考慮到我目前的情緒,我已經放手讓我的好兄弟幫我處理。我相信,他的處理會比我的理智。但他具體如何操作,我不問他。我信奉的是用人不疑。我唯一可以為我的兄弟打保票的是,他比我溫和。”
  朱媽媽正找著能填飽肚子的食品,聞眼抬頭看看朱麗,不清楚明玉說的話代表的是好是壞。溫和?溫和又說明什麽?但還是硬著頭皮道:“是啊,都是一家人,有什麽不可以說的。明玉啊,明成這孩子本質不壞,人也開朗熱情,但可能因為生活一帆風順,少了點曆練,多了點意氣用事,甚至……”她看了女兒一眼,可還是說了出來,“幼稚。”
  明玉微笑看著朱媽媽,不接話,心裏想的是,明成不是幼稚,而是不講理。同樣的,朱麗也順風順水,朱麗也不成熟,但是朱麗講理。但她不想說出來,說這些就跟她趁機訴苦似的,何必。那麽多年都下來了,什麽都沒與人說,甚至沒與柳青說,何必趕著現在與不相幹的人說呢?她又不想做祥林嫂。她隻是微笑著拿眼神鼓勵朱媽媽說下去,總得讓人說吧。
  見此,朱媽媽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說,把剛找出的比較能填飽肚子的一包小蛋糕遞給朱麗去拆,“明成做事太沒腦袋了,一個牛高馬大的大男人,有臉打女人,還是自己同胞妹妹,我想都想不到。所幸他能遇到你是個講理的,否則你還不把我們娘倆趕出去。明玉啊,你應該了解看守所,我代我們麗麗向你討個人情,給明成一條活路吧。像明成這麽思想不成熟的人,到那裏麵呆長了,再出來,他的思想會變不正常的。都說治病救人,治病救人,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們都希望明成變好向上是不是?我跟你做個保證,明成出來,我和麗麗爸會好好教訓他,不能再讓他幼稚下去。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做事怎麽可以那麽沒有頭腦。”
  朱媽媽的本意是罵自己女婿,讓明玉消氣,但聽者有心,朱麗聽了媽媽的話,心裏不由得哀歎,原來媽媽一早就知道明成的幼稚,也看到明成從看守所出來會收到何種打擊。隻有她因為也一樣幼稚,所以以前一點看不到明成的幼稚。可憐媽媽一把年紀還得為他們兩個幼稚的人腆著老臉來向明玉求情,她真對不住媽媽,還有家中正找著人的爸爸。想到這個,朱麗眼圈又紅了。但她忙走出去給爸爸電話,讓爸爸別找人了,她們已經找到明玉。
  聽了朱媽媽如此直言,明玉也無法回避,更不能再用眼神敷衍,隻得道:“蘇明成三十出頭的人,還讓伯母為他操心,這是他自己的悲哀。”
  朱媽媽聽明玉連名帶姓地稱呼自家哥哥,知道事情沒完,忙道:“那臭小子的事兒別提了,活該他吃點苦頭。你的傷怎麽樣?晚上有沒有人陪?要不我留下來陪床,起碼跟你說說話也好。這臭小子,怎麽下得了手。”
  明玉見朱媽媽大打柔情攻勢,兩人從來素不相識,哪來柔情,大約目的是為獲得比柳青的溫和更明確更溫和的答複。但是她不肯退步,即便是柳青的溫和處理方式她都還持保留意見呢。她隻是微笑地編了個謊言:“我秘書一會兒就來,不敢勞煩伯母。我的傷嘛,我也不懂,都交給醫生鑒定處理,提起來我就生氣。包括法律上麵的事,也都交給律師和我兄弟處理,我都不想聽見這事兒。”
  朱媽媽隻能不再提起,人家都直說了會生氣。“那就好,有人陪著就好。我們來得匆忙,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拎來一些水果。你看看喜歡哪種,我給你洗了。唉,明成這臭小子。”
  明玉依然不動聲色地看看返回來的朱麗,才對朱媽媽道:“伯母別費心,我剛刷了牙,還是不吃了,免得等下起床不便。您別客氣,快吃點東西,都不好意思讓您跑整個大樓來找我。我就怕親戚朋友麻煩,早知你們一層一層找來,就不搬病房了。朱麗,昨天會議上的衝突很對不起你,今天算是已經扯平了吧,你別為我躺在病床上內疚。昨天的事我解釋一下,我們集團……”
  朱麗忙打斷:“我已經知道了,同事已經告訴我。我們算是各為其主,但明成打你還是不該,他……”朱麗想了想沒把昨晚與明成吵架的事和最近幾天的事說出來,與這小姑有天長日久積累起來的隔閡。“這事兒沒法扯平,他欠你,我沒管好他,我也欠你。但是,明玉,你也知道坐牢很毀人的,聽說犯人折磨犯人的手段很變態,明玉你能不能網開一麵?”
  明玉倒是喜歡朱麗直說,比她媽媽大打柔情攻勢能讓人接受。但她不想鬆口,即使她欠著朱麗也不鬆口,如朱麗所言,這事兒沒法扯平,她心裏沒法將這兩件事扯平,她心中大大的有氣。對朱麗的愧疚與對明成的處置,一碼事是一碼事,她已經阻止了朱媽媽求情,當然也要噎住朱麗的求情。“蘇明成很有福氣,能遇上這麽好的你們。隻可惜他不爭氣,那麽大的人還闖禍惹事,害你們為他奔波操心,真是很不應該。還害得大嫂今天一個人抱著孩子為我爸搬家,辛苦不足為人道,非常影響大哥大嫂即將長期兩地分居時候的感情。至於對朱麗與我的傷害,那就更不必說。這個人,不說也罷,我無法理解他的思維方式,更無法理解他出手的理由,所以我也不準備用他的幼稚暴力思維整治他。舉個例子,就像大哥的女兒寶寶最喜歡扭我耳朵,我當然不會扭還寶寶耳朵一樣。大家肯定也是這麽認為,因為都知道蘇明成沒長大,所以讓他承擔相應責任的想法不會出現在大家的考慮中,連我都在這麽想,何況比我高一輩的伯母。都不用朱麗說,網開一麵,能不開嗎?怎麽能與沒成熟的人計較?伯母真好,待蘇明成像待自己兒子一樣,肯定朱麗爸爸也是,希望你們的操心和這件事能讓蘇明成成長起來。至於對蘇明成的處理,相信我,由我兄弟出麵,比由我出麵,要溫和得多,這已是我能做到的網開一麵。雖然我也還不知道結果,我也等著處理結果。”
  朱麗聽了低下頭去,小蛋糕噎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明玉這麽客客氣氣地說話,簡直把破口大罵還厲害,都不知把明成貶損到什麽地步。但是,她能反對嗎?她自己早在若幹天前已經在罵明成幼稚了,而且明成是真的幼稚。隻是,明玉這麽轉彎抹角的損話出來,讓她非常難堪。她如今還要求著明玉,怎麽都不能出言反抗了,何況,她從來就不是明玉的對手。她隻能唯唯諾諾不再求情,否則誰知道明玉會說出什麽更難聽尖銳的。他們兄妹本來就針尖對麥芒,惹火了明玉,誰知道她會不會扔岀重話,換她挨打了的話,她也不會原諒打人的人,挨打,是件多麽恥辱的事,反而身體上的傷痛還在其次了。可是那個闖禍胚該怎麽辦啊。
  朱媽媽在一邊聽了心說,這哪是妹妹說哥哥啊,這簡直是奶奶數落孫子。明成這麽被人看不起,朱媽媽很替女兒難受。自己花朵一樣的女兒,卻要為女婿受委屈,臭小子真是把牢底坐穿都沒人可憐他。
  但最後還是靠朱媽媽坐在明玉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算是拉攏感情。朱麗臉皮嫩,雖然心急如焚,也又提起幾句,但都被明玉一點不客氣地軟刀子擋住,她一點使不上力。明玉一樣心煩,她最好自己紅腫的臉皮少被人見到,可現下還得支棱著被打腫的臉皮很沒臉皮地麵對尷尬的人,一向好強的她心中隻有念著天靈靈地靈靈老天菩薩快顯靈讓朱家母女快走。可最後老天菩薩沒顯靈,明玉隻好推說頭暈想睡覺,朱家母女才不得不提心吊膽地離開。
  進了電梯,朱媽媽才歎息道:“一點都不肯鬆口,一點都不。不知道她托付的是哪個人,我們幹脆找上那個人。”
  朱麗想了想,道:“媽,這是明玉的借口,她住在醫院裏,手機又不開著,當然得托付別人辦事。溫和不溫和,誰知道。換我挨了打,我會把求情的人全都趕出門,唉,明成怎麽這麽幼稚。”
  “是啊,我沒想到她會傷得這麽厲害,你說,明成怎麽下得了手,明成這要是打的是你,我操菜刀劈死他。”朱媽媽忽然想到什麽,“麗麗,明成有沒有打過你,你跟媽說實話。”
  朱麗看看忽然變作母老虎的媽媽,連忙搖頭,“沒有,但他們兄妹一向不和。媽,剛剛看著明玉被打成那樣,我都心虛,不敢提求情的話,幸好你在。可是,想到明成會吃屎會挨打,我……明天我再來吧,媽你別來了,看著你跟我受委屈,我還不如不救明成。”
  朱媽媽忙道:“那不行,你家小姑太厲害,我怕你吃虧說不上話,沒關係,媽年紀大,她對我說話不能太生硬。”
  朱麗歎道:“她能不生硬嗎?她都搬病房避開我們了,我們還硬是要找上去硬是要她改變主意,唉,都是為了明成。他們的積怨都是為了明成。媽,你明天別來,明天你幫我在家好好燒點吃的,中午送來醫院吧。我來陪著明玉,我就在她麵前裝小媳婦吧,隻有希望她可憐可憐我了。”
  “讓你爸爸來,你爸爸說話有分量。”朱媽媽非常不願意看到女兒受委屈。
  “明玉這種人,會怕分量?還是我來服軟吧。她到底是欠我。”朱麗渾身無力。昨晚開始的急躁已經消散,此時隻有強打精神,總得把明成撈出來。
  明哲所處的部門正是草創,千頭萬緒,上班就是打仗,辦公室就是戰場。但今天沒辦法,今天一下班,他立刻打個招呼溜號。打車趕到長途車站,吳非抱著寶寶已經等在路口。他忙接了寶寶,心疼地看著憔悴不少的吳非,幫她將一縷頭發理到腦後。而更讓他心焦的是明成和明玉,這兩個人,現在都不知怎麽樣了。偏偏寶寶幾天不見爸爸,咿咿呀呀地扯著爸爸的耳朵非要與爸爸好生說話,令明哲都沒法有閑暇詢問吳非。
  吳非當然知道,上了車後,就詳細告訴買房的事,明成明玉衝突的事,還有搬家的事。最後總結道:“明成明玉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明哲道:“朱麗電話裏指責我不過去處理,說我不負責任把蘇家的事都扔給她一個外姓。”
  吳非不以為然:“我這幾天做的事也是蘇家的事吧,怎麽就沒見朱麗來幫手?我還是不遠萬裏從美國趕過來抽時間出來做蘇家事呢。雖然說明玉出手很厲害,但是你如果見過明玉的傷勢,你也不會幫著明成說話,明成活該。這種人就得有人出手治治他,還是男人嗎?我說,你別管,讓明玉修理修理明成。”
  明哲憂慮地道:“可是我爸……”
  吳非斜睨著明哲,不客氣地道:“要不叫車子掉頭立刻回去長途車站?”
  明哲無語,明玉的警告言猶在耳,他得抓緊吳非在身邊的時間,否則,他遲早得亡羊補牢。而且,父親有手有腳會自理,怎麽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他隻是一個凡人,他隻能抓住一頭,先解決了再說。但想到父親不知道將怎麽麵對盛怒的朱麗,會受到什麽委屈,明哲歸心似箭,可又不敢提起。
  吳非見明哲沉默,臉色沉重,心中不快,心說自己兩天裏麵忙裏忙外強撐著幫那老頭子做事,一點都沒落下好,反而還得為那個自私老頭子看明哲臉色,這世上還有什麽道理可言?這兩兄弟不如明玉多了,明玉自己雖然沒出麵,可好歹派車派人幫忙,又是道歉道謝一個不落,再說明玉是真的忙,否則她吳非一個外鄉人再大能耐也隻能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吳非也幹脆不說話,沉下臉來。
  吳非心裏隱隱覺得,這回跟著明哲回國安置是個錯誤,不來,起碼眼不見為淨。她現在已經對那老頭子厭煩得連想都不願想起他。

  二十一
  送走朱家母女,明玉冷著臉坐床上想了很久。剛才如果隻有朱麗一個人來,她不會那麽客氣,肯定一是一二是二,我欠你我補償,蘇明成的事提都別提。但是麵對兩鬢漂霜的前輩朱媽媽,她沒法太尖銳,隻有拿話側麵頂回去,再說明成又不是朱媽媽的兒子,人家沒有責任,怎麽好拉下臉。可也真虧了那母女,這麽多病房,她們硬是一間一間把她揪出來。怎麽人家朱麗就那麽好命呢?在家有父母疼愛,出嫁有婆婆寵溺,怎麽就她蘇明玉爹不親娘不愛,整個一石頭縫裏崩出來的呢?
  剛剛與朱麗說話,明玉都沒聽到提到一次她父親的反應,不知道父親怎麽看待兒子入獄女兒住院?總該有所反應的吧,可能朱麗沒顧得上詢問公公的態度。明玉頭痛一件事,看那架勢,明天一早,朱麗母女還會來,溫情攻勢隻有更猛,可能還會跟來朱麗的爸爸,甚至還有她的爸。她可不好意思再換病房,搞得像小孩子捉迷藏。可是她又不願打點精神與朱家母女周旋,怎麽辦?出院吧,反正住這兒也隻是打打營養針。
  但之前得先給柳青一個電話,了解柳青究竟怎麽處理明成這件事。她不想再掩耳盜鈴。是好是壞,她還是自己心中有數的好。
  柳青很久才接起了電話,電話背後聲音嘈雜。明玉與柳青沒什麽可客套的,單刀直入就問:“柳青,我二嫂的丈夫怎麽處理?”
  “等一下。”柳青估計是離座出來,過一會兒才道:“我建議你別問了,問了睡不著。”
  “我已經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設,說吧,即使你說是今天放出來我也不會吐血。”明玉堅持。
  柳青笑道:“別以為你不露出大尾巴我就認不出你是條狼,你肯真的放過你二嫂的老公?這話怎麽這麽拗口。我跟劉律師商量了一下,關他三天非常合理,不過免了他遭那些變態摧殘。你看呢?”
  明玉聽了真是異常地不甘,三天?而且還隻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三天?就這麽放過明成?她被這麽胖揍一頓隻值三天?“不行。”明玉幹脆地否認。
  柳青嘻笑道:“早知道你會否認,那你說要怎麽處置?”
  明玉被問得眉目皺成一團,眼前走馬燈似地飛過那些親戚們的臉,但最後定格的還是柳青電話那頭可能很關心的臉。她鬱悶地回答:“四天,媽的。不許討價還價。”
  柳青聽了大笑,可憐明玉,如此的心不甘情不願,可最後還是隻咬牙切齒加了一天,此人專擅委屈自己。“行,四天就四天。你現在幹什麽?”
  “準備睡覺。但醫院睡得不踏實,雖然被套漿洗得挺刮幹淨,可想到裏麵的被芯不知道沾染過什麽曆史汙點,渾身難受,做夢都在把被子往下拉,免得碰到鼻子嘴巴。你繼續玩,我休息了。”
  明玉並不告訴柳青她準備出院的打算,免得柳青趕來勸阻,劉律師也跟來。可是她現在紅腫著臉誰都不想見,腫著這半邊臉,誰見了她都是露出一臉憐惜,她討厭被人憐惜。她也示弱她也會流淚,但以前她都是掌握住了場合,她的示弱她的流淚都是有的放矢,為的是以退為進。現在她是真的弱,真弱的時候,她不肯示眾了。
  明玉按鈴請護士進來結帳,大筆一揮,將帳記到老蒙名下。明玉簽字的氣派一點不下於老蒙,簽完的時候還在心裏不服氣地一聲“哼”。看老蒙敢拒絕為她埋單不。
  她的傷並不傷筋動骨,無非是皮肉之痛。昨天勞累帶來的無力在今天的幾針點滴後大致消褪,但被護士扶著起身下床時,眼前還是冒出細細金星。竟想不到身體虛弱如紙糊的燈籠,一頓風雨便失了顏色。
  可是明玉還是硬撐著收拾起了床頭人家送來的食品。別的可以扔,吃的,她一向珍惜,因為以前打工養活自己的經曆,她心中一直感覺食物來之不易。她難得地輕移蓮步,緩緩走向電梯,最後一個進入電梯,又被人捎帶著擠出電梯,來到寬大的住院部門廳。昨晚,她是被抬著進來這兒的,隻看清楚了滿天筒燈。昨晚更早一些的時候,她是與柳青急匆匆而來,沒留意地形。這會兒才得有閑心站在大廳左看右看,卻不能上看下看,否則頭暈。但一看之下,卻看到問詢台那邊有一個人,背影高大結實,類似食葷者。
  明玉暗嘲自己眼花,這個花不是老花眼的花,而是花心的花。她下意識地摸摸一側依然微腫的臉,估計這一頓揍並沒將她的臉皮揍厚成城牆拐角,她還是不想前去證實,緩緩向門口挪去。她想回公司獎勵給她的海邊別墅,偷得浮生兩日閑,等老蒙回家前,曬曬太陽,聽聽海浪。料想,老蒙回來後,必定是一場血洗,她又無寧日。
  但挪到門口,準備下台階時候,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明玉心中“嘿”了一聲,心說難道還真是石天冬?那麽,既來之則安之,她幹脆停步回望,拿未被打腫的臉對著衝過來的人微笑。她是蘇明玉,大風大浪過來的蘇明玉。隻要下了病床,她的周身瞬間鎧甲武裝,自然百毒不侵。
  果然是食葷者石天冬。隻見他一臉油光,身上背一隻碩大雙肩包,包裏顯然比較空虛,仿佛是剛從遠處趕來。明玉心想,難道是從香港來?湊巧還是特意?她當然隻能當他是湊巧,雖然她看到大步趕來的石天冬臉上明顯的欣喜。
  待得石天冬走近,明玉才水波不興地問一句:“石老板來探訪病人?真巧。”
  石天冬剛剛在問詢台谘詢,但人家不告訴他蘇明玉的病房在哪裏,他失望轉身時候,看到門口蹣跚出去的一個細瘦高個兒。雖然,那個背影走的不是他印象中帶著微微跳躍的大步流星,但他一眼認出,她就是他買了商務艙趕來探望的那個人。他不會認錯,他唯一擔心的隻是幻覺作祟。當他看到心中描畫了千百遍的人驀然回首,不,是緩緩地腳步一頓,遲鈍地帶著身子一起微側,一雙洞若明鏡般的眼睛看向他的時候,他心中狂喜,但又是心疼。尋常人回眸隻要脖子一轉便可,對傷病纏身的人而言,那種動作卻意味著失去平衡。隨即,他看到了微腫的那一側臉。一線怒火迅速從胸口沿主神經飛向大腦,“轟”一聲炸裂。他反而忘了說話。
  明玉看到她受傷後接觸到的最痛惜的一雙眼睛。雖然這雙眼睛直愣愣地注視著她最不願被人看到的傷腫。但明玉並沒有回避,因為麵對著這樣的目光,她心裏沒有尷尬沒有懊惱,卻有隱隱的委屈。好久,才無力地耷拉下眉毛眼角,勉強微笑,“沒事,沒有傷筋動骨,都是皮外傷。”明玉覺得,起碼她臉上的護甲在石天冬的注視下崩裂了。
  “你連走路都不穩,為什麽敢一個人出來?你如果是想去拿什麽東西,我可以代勞。我先送你回病房。”石天冬的眼睛終於移開那一側的紅腫,看向明玉的眼睛。
  明玉微咳一聲,淡淡笑道:“我出院回家去。我雖然看似腿腳不便,不過已經沒有大礙,醫生同意我出院。”
  “我送你回家。”
  “你……不會影響你探望也住這兒的親朋好友吧?”明玉當然不便問出你是不是專程過來看我。
  “我來看你。走吧。”石天冬說得很磊落,沒有花言巧語。但邁步時候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走路那麽不方便,要不要我背你?不用在意,我背得動。”
  明玉看看石天冬結實高大的身材,不由得笑了,一天來難得的好心情,之前就是與柳青說話的時候。心說這不是你背得動背不動的問題,而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我自己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關節都酸,還是出來活動活動。你不是說去香港了嗎?我看你在網上這麽說。”說著明玉便回頭往外走。
  石天冬仔細看著明玉走路,見她下台階時候腰部僵硬,看似不穩,便毫不猶豫伸雙手托住明玉的手臂。“我剛夜班飛機回來,幸好能遇到你。你今天一天都沒開機。你網上叫瘦高個兒?”明玉手中的食物袋藥袋雜物袋早都落到石天冬手裏。
  “是,隨口胡謅的一個網名,否則不知道怎麽聯絡你。”明玉基本已經明確石天冬是特意飛過來看她。且不說花費的機票錢,和上班處請假的艱難,這份心意已是非常難得。想不到,還有一個人肯平白為她犧牲錢財,怎麽都讓她心中生出一絲感動。“你開車來沒有?”
  “沒有,我從機場直接過來。岀關用了不少時間,否則不會那麽晚。你好像腰背也有受傷?”下了台階後,石天冬沒有放手,那姿勢,後麵的人如果看見,就像是李蓮英小心翼翼抬臂讓慈禧太後扶著走。
  明玉此時心中已經萬分確定石天冬是專程為她回來,雖然石天冬並沒有大吹法螺地表功。“背部也有踢傷,不過幸好沒有骨折。謝謝你特意過來看我。我想去海邊的別墅療養兩天,你介不介意這會兒送我過去?”
  “好。我們打車過去吧,我那輛農夫車後麵沒載上幾百公斤貨的話,會震得你受不了。”石天冬記憶中好像從來沒走得那麽慢過,但他喜歡。
  “那就先回我市區的房子,我車子還拋在外麵。昨晚上,我回家很晚,下車時候被人突襲了。”明玉還是今天第一次跟人說起被突襲的事,但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像是跟極熟悉的人說起極普通的事一般。卻因為石天冬的大手一緊,才想到她會不會太唐突。
  “我在網上看到了,抓到沒有?是誰?可惜關不了幾天。”石天冬悶聲悶氣地回答。這幾天本地網站本來轟轟烈烈地傳播著蒙總的豪門恩怨,大家熱熱鬧鬧地細數蒙總這個名人的二奶有多少,兒女有幾個。石天冬因為關心明玉,所以每天都詳細將有關八卦看上一遍,沒想到今早出現一條爆炸性新聞,說有年輕女性高層因為抵製分家而被打。石天冬關心則亂,一下就聯想到會不會是明玉。照著明玉給他名片上辦公室的電話打回來一問,果然是。他想都沒想便請假買到機票回來。當時也沒想回來能不能見到明玉,就那麽回來了。回來在住院部問詢台受阻,才想到有些人不是他尋常想見就見的。偏偏明玉的手機不開。他覺得很運氣,非常幸運,居然會碰到明玉一個人悄悄出院,被他撿了漏網之魚。
  明玉微微皺了下眉頭,道:“抓到了,本來想做點手腳關他一陣,但早上我被朋友軟化了。估計明天還會有人來軟化我,我所以不想再住下去。我剛決定,關他四天,而且……而且……不說了,極其窩囊。”
  “等等。”石天冬拖住明玉,“如果是怕他們來煩才出院,你盡管回去住著,我替你把門。不能傷沒好透就出院。憑什麽要放過那人?”
  明玉有苦難言,怎麽跟石天冬說,打她的是她嫡親二哥?她隻有繼續往前走,諒石天冬也不敢用力拖住她。“我不要住院了,醫院感覺挺髒的。而且我身體不支的主要原因還是貧血和操勞過度,今天打的針配的藥也隻針對這個。我想我最需要的還是回家靜心修養,好好吃飽睡好。”出去醫院停車場就有出租車,明玉屈身鑽進去費勁,不免扯痛背部,一張臉呲牙裂齒。石天冬看著心疼,但除了幫明玉關門,卻無其他援手之處。
  所以上了車,石天冬坐在副駕位置回頭對明玉道:“你不如明天就放他出來,我代你揍他一頓。”旁邊的司機聽了一笑,大約想起以前年輕時候為女朋友拔出拳頭打情敵的光榮壯舉。
  明玉聽了也不由得好笑,她雖然年輕,可心態早不年輕,石天冬的話讓她感到石天冬像個大孩子。但是石天冬憑什麽身份幫她打架?她隻笑道:“再說。”
  石天冬“哦”了一聲,便噤聲。心想明玉可能是顧慮到了身邊的司機,不便多說。她這種人做人肯定謹慎。
  明玉看著石天冬很快服從,心中“咚”地一下,不自禁地想到以前家中母親吩咐什麽,父親都是“哦”一聲順從,與眼前石天冬的做法一絲不差。她很不願意看到石天冬順從她,就像當年父親順從母親,那是畸形,那不正常。她心中不由得種下一個疙瘩。
  一時,車內陷入沉寂,隻有汽車底盤的發動機聲回響。
  坐了會兒,從車窗吹入的夜風吹得明玉遍體生寒,她見石天冬回身看她時候,忙說了聲:“把窗戶升上吧,有點冷。”
  石天冬心中挺奇怪的,他不覺得冷,反而還想叫司機開空調呢。但既然明玉那麽說,他就照做,估計她身體比較弱。他看看後麵有氣沒力坐著的明玉,忍不住道:“回醫院去吧,我看你還沒恢複。”
  搖頭需要力氣,說話也需要力氣,但說話所費力氣似乎少一點,所以明玉選擇說話:“不回去,在醫院感覺很不好。”
  “醫院肯定沒家裏舒服,人多,煩,又有股臭味,但你需要治療。你看上去弱不禁風。”
  “不回。”明玉回答得有點任性。今天她已經受夠醫院,出來才感覺到,醫院裏的她渾不是平常的她,醫院裏的她多愁善感,沒了平日裏的堅強執著殺伐果敢。今天淩晨驗傷上藥之後,隻留下秘書陪她。秘書雖然殷勤,但勞累了半夜,沾到枕頭便睡著,留明玉對著雪洞也似的病房發呆。明玉知道她隻要哼哼秘書便會起床小心伺候,但她沒出聲。她隻是秘書的職責,而非秘書的擔心,而且她還是上司,她得保持尊嚴。那個時候她最需要有人聽她的哼哼唧唧,陪著她同仇敵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罵人,需要有人陪她無聊說話分散她痛覺,但沒有,她隻有一個人對著陌生的冰冷的環境發呆,任一顆心被深刻的恥辱吞噬,她甚至都不願流淚。今晚回家肯定也是獨眠,但起碼那是熟悉的環境,起碼安靜,睡不著的時候她可以看電視看書上網,而不是讓腦海中的一幕一次次重演。甚至連朱麗母女有所圖地過來看望她,她都會感慨感動一番,不,那不是她。
  如果她住在醫院,明天太陽升起時,被動將會重演,人們可以直進直岀她的領地,她沒法拒絕別人的所謂善意探望。而且其實她並不喜歡柳青的鎮定理智,雖然她相信柳青肯定是為她好,但她更需要看到柳青的失態,就像剛才石天冬的發怒,所以她明天也不想與柳青討論關於蘇明成的處理。她都虛弱成這樣了,她不想隨時套上假麵,她隻想任性。在醫院裏,她覺得無力。這些,石天冬可會知道?當然,她也不會對他說起。
  石天冬當然不會了解明玉的真實感受,他隻是看到明玉任性地說不回醫院扭過頭去不理他,他隻能笑笑,心裏盤算著等下怎麽從明玉嘴裏問出打她者的有關情況,什麽東西,男人的拳頭是拿來打女人的嗎?
  出租車很快到明玉住的小區,明玉的車子還在車庫門口,依然是距離車庫門近兩米的距離,也不知白天大嫂搬家時候是怎麽克服這個距離障礙的。明玉跳下出租車,站到地上,一眼驀然看到眼前熟悉景象,一時無法移步。眼下星月當空,路燈昏黃,車還是那車,車庫還是那車庫,時間還是夜深人靜,此情此景,與昨天挨打時候何其相似。相似到她恍惚能聽見身後又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腳步聲,相似到恍惚又有一陣掌風淩厲刮過,就像淩晨一次次出現在她記憶中的場景,那是她恥辱的開場。她的腦袋開始熱辣辣地疼,疼得天旋地轉,可睜眼閉眼都避不開眼前這一幕熟悉的場景,那她最後被扯著頭發扇耳光的場景。
  石天冬不熟悉地打開車門,回頭卻見明玉站在車後搖搖欲墜。他忙一個大步跨到明玉身邊,一把穩住她,急著道:“我送你去醫院,你別硬撐了,你應該就醫。”他看到明玉額頭細細冷汗,不再猶豫,抱起明玉走向車子。
  “快帶我離開這裏,去別墅。我不要去醫院,否則我翻臉。”明玉急切地隻想逃離這個地方,她現在是那麽虛弱,她無法停留在這個令她受到極端恥辱的地方被迫回憶,她必須逃離。
  石天冬猶豫了一下,卻明明白白看到明玉眼中的是張惶是害怕,而不是在醫院門口時候她雖然步履艱難,可一雙眼睛依然寒如秋水。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明玉慌亂失態,他都沒時間細想,長腿一邁,便向另一邊的車門走去。
  石天冬走得很快,仿佛抱著諾大一個明玉並不妨礙他走路。明玉長那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抱著走,可又無力憑自己的雙腿逃離這個地方,隻有無奈任石天冬抱著,雙手不知道往哪兒放,很不自然地垂在兩邊,盡量不碰到石天冬。但等石天冬安置好明玉,坐到駕駛座上,卻意外地看到,這時候明玉的眼睛又恢複如水沉靜,看進去,看不到底,不知道她現在想什麽,有些陰寒。石天冬奇怪,怎麽會變得這麽快,可剛才又為什麽那麽慌張。石天冬好奇,這個小小的單薄的輕飄飄的小女兒心裏究竟有多少變。
  這車子已是他第二次開,稍微熟悉。明玉先告訴石天冬一個大方向,便開始閉目養神。但是身心俱疲,而且知道有人支撐著她,安穩地坐在軟軟的車椅上,明玉開始止不住地犯困。在最後一絲意識飛向黃梁國之前,明玉敏感的鼻子偵察岀,車子小小的空間中,這回回蕩的不再是令人作嘔的油煙味,這回是本該屬於寶寶的奶香,非常好聞。明玉不由微笑。
  石天冬專心致誌地找到出去小區的路,又拐上主幹道,才準備與明玉說話。不想,身邊人卻已睡著。與醫院出來至上車一直皺著眉頭不同,睡眠中的明玉眉目舒展,雖然臉部一側微腫,可還是很安心的樣子。石天冬忍不住停到路邊偷看了一會兒,有滋有味地一個人竊笑,感覺與明玉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他喉嚨癢癢的,很想唱歌,大聲吼上幾句,但忽然想到,明玉會不會是昏迷?上車時候已經看她搖搖欲墜。不敢猶豫,伸手就去觸摸明玉放在膝蓋的手,還好,是溫暖的。又湊近鼻子細聽,呼吸均勻,稍微比他慢了一點。石天冬這才放心。
  但石天冬有點不舍得將臉移開,心慌意亂地想跟著明玉呼吸的節奏慢慢呼吸,可是沒一會兒胸口就悶悶地憋不住了,忙轉開臉對著車窗大口呼吸,這才緩過氣來。雖然石天冬知道明玉身體還虛弱的時候他不應該那麽高興,可他憋不住地想笑,想開心,隻是不敢笑岀聲來驚醒明玉,隻好張大嘴巴對著空氣做大笑狀,像個默片裏的瘋子。
  如果現在石天冬手中捏的是韁繩,胯下騎的是高頭大馬,那他現在不折不扣的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石天冬心裏哼著小調,滿麵春風地將車開去眾誠集團所在地。到了之後,都不用叫醒明玉,自己下來問一下集團公司門口保安,保安一看是蘇總的車子,立馬出來把集團公司海邊宿舍區的位置詳細告知,順便看清楚石天冬的臉。
  石天冬循著告知找去,雖然是黑天黑地,但並不難找,很快就看到一處集鎮邊緣寧靜村落靠小山的方位,黯淡的月色下,山腳是四層樓高的幾幢居民樓,山上是珠串般分布的十幾幢別墅。石天冬看著感慨,明玉的別墅大概就在其中了,人與人之間的區別,就在山上山下,別墅公寓。他這才叫醒明玉。
  明玉隻睜開一隻眼睛看看周圍,有氣無力說了句“最北最下麵最小的那幢”,又閉上眼睛。人是真累了,小睡一會兒也不能恢複體力。
  車子一直可以開到門口,石天冬下來,想轉過去給明玉開車門,卻見明玉已經一腿跨出來,手撐在車門上自己艱難地起身,滿臉都是痛苦。石天冬看了心說,這人是真要強。當然,走去大門也不需要要石天冬幫手攙扶。
  別墅冰箱關著,什麽吃的都沒有,房間倒是幹淨。明玉進門坐到餐桌前,見石天冬已經走去開放式廚房燒水。她有點遲鈍地看了會兒,思想鬥爭著,是要求石天冬開車回家呢,還是要他留在別墅守她一晚,她私下裏希望石天冬留下,她也有點怕自己身體岀問題,醫院時候還覺得自己不過是貧血,足夠強壯足夠應付,但是車庫門口暈了一次以後,心裏沒底了。再說,她這會兒怕孤獨,真怕,天黑了,她怕又像昨晚一樣人雖然累得要死,可是腦袋卻清醒得要死,一遍遍回放被抓起頭發扇耳光的那一幕,她希望就像剛才在車上,有個人在身邊讓她安心,即使看見被打現場心魂激蕩,坐上車卻可以打盹。那多好,睡著才可以拋下一切,才可以恢複體力。但是,這話怎麽跟一個有企圖心的男子說起?明玉覺得有點難。
  石天冬在廚房叮叮當當一陣操作後,拿著一隻盤子好幾隻大大小小的杯子出來,他把盤子放到明玉麵前,得意地笑道:“怎麽樣,我做的西點,有點樣子了吧。你慢慢吃,我把開水處理一下。”說著,拿起杯子,這杯倒到那杯,加快蒸發散熱。
  明玉微笑,起身去洗了手,抓起一塊起司蛋糕品嚐。但一口下去,奇道:“很香,但是奇怪,湯裏麵加點苦味清口,西點也有這種習慣嗎?口感也不錯。”
  石天冬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顧不得倒水,忙道:“你嘴巴苦,不是點心苦。吃點東西早點睡,明天會好一點。我想想你還可以吃點什麽,明天給你吃粥?”
  明玉笑道:“不要吃粥,我需要營養,做個食葷者。”這一說,兩人幾乎算是認定,石天冬在別墅過夜了。但明玉別扭了一下,道:“這裏出去不方便,我把車鑰匙給你,對了,你什麽時候回香港?請假方便嗎?”
  石天冬把一杯稍微冷下來的水交給明玉,開始處理自己的一杯,一邊道:“你放心,我去香港不是做民工,請個假沒問題,我請了三天。我晚上不準備離開,不放心你,你臉色很差,精神也很差,我還是建議你去醫院。我知道留宿一個單身男子不好,等下你上去休息後,我出去睡到你車上去,有什麽事,你叫我一聲就行,這兒安靜,聽得見。”說著嚐試了一下開水的熱度,有點煩躁地道:“怎麽還不冷。”
  明玉被石天冬的話感動,她雖然別扭,卻也不是扭捏的人,當下道:“車上怎麽睡,隻是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耽誤你回家探望父母。晚上請委屈一下,樓下客房休息。明天早餐還指望你呢。非常非常感謝你,我今天很需要你的幫助。”石天冬事事都搶著幫她做好,終於令她感到自己今天是個老弱病殘,是個無用的人。本來嘛,她今天本來就是硬撐著一口真氣,秘書柳青都還要她動腦筋工作,誰都沒留意到她的虛弱,隻有石天冬當她是個沒用的,明玉即使有用也懶得用了,沒用的感覺很不錯。
  “謝什麽,我高興。我父母家……以後我會跟你說,我不用回去。”他有點眉開眼笑的,眼底都是高興,又試試水溫,“呼”一聲,“終於可以喝了。”說著,捧著一升大杯子咕嚕咕嚕全喝了下去,喝完滿足地拍了把胸口。明玉看著覺得好玩,這人夠爽朗,應該不是她爸這樣的類型,可能誤會他。卻見石天冬又不厭其煩地倒水,明玉不由衝口而出:“還沒喝夠?”
  “哪夠。”石天冬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也不敢看向明玉,專心致誌倒他的水。
  明玉也笑,覺得露出虎牙的石天冬今天很可愛。她看了會兒,又去吃蛋糕。並不是因為蛋糕好吃,她嘴苦,吃什麽都沒味道,但是她需要營養補充,眼前卻隻有蛋糕可以吃。食品袋裏的點心更看不上眼。到底還是比以前嬌貴了,剛上大學時候,隻有涮鍋水似的學校免費供應的菜湯就白飯,還吃了上頓愁下頓。
  石天冬偷偷看看明玉,見她心情好像不錯的樣子,不知道她是不是掩飾,按說,她現在心情應該不會好。但她似乎很要強,大概不想太流露感情。他畢竟還是個陌生人。但這一分神,開水就給倒出外麵,燙著了手。好在他久混廚房,並不在意。明玉見他臉上除了驚訝,並不痛苦,便沒過分關心,但猜知原因,她一笑起身,“這兒都留給你收拾,不好意思,我今天就厚著臉皮支使你了。我還是累,上去休息去了,你如果看電視,遙控在電視下麵的抽屜裏。”
  石天冬跳起身,道:“我扶你上去。”他這人好象精力過剩,腳底下裝著彈簧。
  “不用,我扶著樓梯自己上去。”明玉說話聲音有點疏遠,她現在應該還行,可以自己上樓。石天冬的好意她知道,但她的接受有個限度,她今天心裏很亂,精神也不佳,腦子更不靈,她不想虛弱時候稀裏糊塗地接受石天冬太多好意,未來尾大不掉。所以,能拒絕就拒絕,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
  雖然據說女人說“不”就是答應,但石天冬現在可一點不那麽以為,他咂著明玉的“不”,知道就是“不”。看著明玉晃晃悠悠地上樓,他隻能在後麵跟著,準備隨時舉手拖住掉下來的竹篙子。看到明玉終於以蝸牛速度走上樓梯,回頭對他微微一下道聲“晚安”後走進臥室,石天冬挺鬱悶。蘇明玉挺爽快大方一個人,今天怎麽這麽別扭,說話也別扭,舉止也別扭,別扭地一個勁地把他往外推。但石天冬下了樓又想,你小子別貪心不足,要不是蘇明玉受傷,你哪有機會接近她,她已經很給機會。因此,石天冬將明玉的別扭理解為她心中有點意思。
  於是,一向做事想事都爽快開朗的石天冬,也在樓下一個人磨磨嘰嘰地將直通到底的腸子扭成九曲十八彎。
朱麗回家一趟拿衣服,看到蘇大強,很想不說話,她現在討厭這個人,但還是忍著厭惡向公公說了他的老屋已經搬空,明成被關在牢裏。蘇大強怕明成被關久了他沒地方住,問了一下明成將被關幾天,朱麗讓他去問明玉。蘇大強當然不敢,隻有忐忑地看著兒媳收拾了衣服回娘家。蘇大強心想,兒子不出來,兒媳一直住娘家倒也是好事。
  朱麗的爸媽本來都是九點睡覺的,因為女兒一直對著電視機神不守舍,他們都不睡了,小心伺候著女兒臉色逗女兒說話。朱麗最先習以為常地倚著媽媽絮絮叨叨,漫無邊際地說話,後來忽然想到,剛剛明玉大肆諷刺明成這麽大一個人還要嶽父母為他操心,她當時還心裏發誓不再讓父母操心來著,沒想到一不小心,又給扯上父母了。她忙看了一下手表,“驅逐”爸媽進去睡覺。
  但朱爸朱媽怎麽舍得放下心神不寧的女兒自己睡覺去,朱媽媽立刻找出一條理由,“你別擔心我們,我們現在晚睡了。天氣熱,早上運動稍微動動就是一身汗,不去啦。所以晚上可以晚睡一會兒,看看電視,早上也晚起。”
  朱麗推著媽媽起身:“媽,你睡去啦,我也睡了,昨晚都沒睡著。”
  “沒關係,沒關係,你難得回家,我陪著你也喜歡。”朱媽媽硬是不肯去睡,知道即使躺下也睡不著,掛心女兒。
  朱爸爸卻道:“麗麗,你包裏手機響了一聲,好像是短信。”
  朱麗隻怔怔地道:“明成這時候能出來給我發短信才怪了呢。”
  朱媽媽道:“看看吧,或者是好消息呢。”
  朱爸爸早將朱麗的包交到朱麗手裏,朱麗隻得打開包翻出手機,翻到最新短信,忍不住驚叫一聲,一字一字讀給爸媽聽,“蘇明成關四天,沒人再欺負他。我已經出院。蘇明玉留。”
  朱麗讀完,朱家一片寂靜,好一陣子,朱媽媽才起身,拍拍褲腿,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該睡覺去了。”
  朱麗看著她爸爸道:“爸,沒事了?明成在裏麵不會被人欺負了?”
  朱爸爸“唉”地一聲歎:“照你那個小姑的身份,不像是為這種事撒謊的人。既然明成在裏麵不會受欺負,那就讓他在裏麵看著別人被欺負好好反省反省。兄妹小時候還打架還好說,那麽大人了,打架像什麽話。”
  朱媽媽本來是往衛生間走,走到一半想起來,回頭道:“麗麗,明成連妹妹都打,他到底有沒有動過你一個手指頭?這事兒你一定得說實話,媽媽很不放心。有的話你別瞞著媽,媽找他算帳去。”
  朱麗忙搖頭:“沒有,不是已經說過一次了嗎?他在我麵前沒凶過,以前他媽管得緊,我們吵架他媽都是罵他。我給明玉去個電話謝謝她。”但是朱麗撥過去,那邊卻已經是關機。明玉是臨睡前良心發現給朱麗的短信。
  朱媽媽還是不放心,轉頭問老伴兒:“你說,明成現在沒他媽管著,既然會打妹妹,哪天會不會打我們麗麗?”
  朱爸爸搖頭,覺得這事兒難說得很。像他就是個從來不打女人的人,想不出自己扛得動煤氣瓶的手打到嬌滴滴的女人身上女人怎麽受得了。他深思熟慮地對朱媽媽道:“從這個短信看,明成的妹妹不像個不講道理的,她做事挺能替人考慮。如果她真不講道理,現在也不用特意來通知我們,她生我們的氣,完全可以讓我們明天大熱天地白跑一趟醫院。人家在氣頭上都可以不對明成下毒手,我看這次打架,明成肯定得負絕對責任。看來,她還真把事情交給能溫和處理的人。這以後……這以後……”朱爸爸看著女兒無語,心說明成妹妹被明成打倒住院,如果哪天拳頭落到他女兒身上呢?還真是難說得很呢。
  “明玉關機,她不想聽我的道謝。她心裏肯定覺得挺窩囊的,就這麽輕易饒恕了明成。”朱麗關了手機向爸媽匯報。因為明玉放過明成,朱麗心中對明玉根深蒂固的反感稍有減少,自然而然地站在明玉角度考慮了一下明玉的感受,覺得明玉做出放過明成的決定有點不容易,尤其是在她看過明玉被打得紅腫臉和難以碰觸的背之後。“不過她出院,她真的出院了嗎?她是不想我們再找上去吧。”
  朱媽媽嘀咕道:“明成若是打的是你,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他。麗麗,以後如果明成有發狂的苗頭,你拔腿就跑,別跟他衝突。”
  朱爸爸皺眉道:“都已經煲了鴿子湯了,明天我們還是去醫院看看,萬一還在呢?我們得謝謝她,麗麗你這個做二嫂的也得知道慰問慰問人家,一家人。”
  朱麗忙道:“我設個鬧鍾,明天早點起來去買些粥啊豆漿啊給明玉送去,希望她還沒出院。爸媽你們明天晚點起來,早餐我會來,我得去謝謝明玉。”
  “晚點去菜場就沒棒骨了。唉,這個不懂事的臭小子,這麽大了還闖禍。”
  朱麗知道媽在怨明成,隻是當著她的麵不便太罵。她隻有歎息,她更想罵明成,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短信帶來的興奮過去後,朱麗躺在床上睡不著。她身體很累,但腦袋很興奮。一整天綠頭蒼蠅一樣地撞下來,總算有了結果,想到明成終於可以不受淩辱地住在拘留所裏,她應該高興才是,但她為什麽反而高興不起來?她想到爸媽對明成這個人的疑問,想到老媽不辭辛苦拉著她滿住院大樓的找明玉,想到明玉的臉一邊蒼白一邊紅腫,和她眼睛中隱忍的怒火,想到大哥大嫂因此在電話中對她的冷漠,想到昨晚明成打人回來還可以安然入睡這等沒心沒肺,想到那個都還沒去醫院看過女兒的公公,還有早上大老板難看的臉色,同事們的交頭接耳。她輾轉不能入睡。她真是不能明白了,明成究竟是怎麽想的,他怎麽能如此坦然地做著一件又一件幼稚得無恥的事情,不知道他這回被放出來,他還會不會申辯,說他不是有意,說所有的事錯在別人。
  朱麗心煩管心煩,還是斟酌再三給明玉發了一條短信道謝。明玉雖然現在關機,但她應該是個須臾離不開手機的人,隻要她開機,就得讓她看到道謝的短信。起碼是一個心意。
  事情既然算是相對完美地解決了,朱麗不再如先前的心浮氣躁,但她躺在床上睡不著,思前想後,條理恢複清晰。她心中隱隱開始懷疑,以前總覺得明玉出口傷人,無事找茬,是個很不講道理的刺兒頭,婆婆也一直這麽說明玉,她以前一直覺得,連婆婆這個做母親的都這麽評價,明玉這人是真的不可理喻了。但婆婆去世後發生那麽多事,從公公那本事無巨細的記帳本上記錄的明成欠債,從賬本中看出明成蠶食他父母的資產導致明玉無家可歸小小年紀靠自己雙手生活,從事情被揭露後明成不思悔改沒打算加緊還他父親錢財,甚至還想打他父親賣掉一室一廳得來幾萬塊錢的主意做什麽投資,到昨晚索性對明玉大打出手。究竟事實真如她以前認為的,家中的一切不安寧都是由明玉的蠻不講理挑起,還是有可能是明成的無知無恥挑起?爸爸說,從明玉轉病房避開他們探望,到在病房客客氣氣卻有點冷淡地對待她們母女,以及短信通知明成現狀,都說明明玉這人講道理,既然如此,難道是婆婆和明成以前一直扭曲黑白,把明玉逼得在家不講道理?朱麗心中很想否認明成不是這樣的人,婆婆更不是,卻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承認,賬本反映一切,她此前一直回避考慮,但今天夜深人靜,激動過後難以入睡,她不能不想到,如果她上麵有一個神智清楚體格健全的哥哥無恥霸占去家裏所有資源,逼得她連回家住的地方都沒有,大學開始得自己養活自己,她也會視這個哥哥為仇敵,而明成一個大活人難辭其咎。至於婆婆,已經去世的人就別揣測了。
  雖然今天明玉說欠她朱麗,她此前也這麽認為,覺得明玉在昨天審計會議上出手太狠,即使為公司利益,也應該事先打個招呼。但現在回想起來,她其實是明成侵占蘇家資源的幫凶,明玉肯定認為和明成一樣她無恥無理,蛇鼠一窩,明玉怎麽可能善待她?她當然也可以像明成一樣很茫然地推說婆婆瞞著她,說婆婆粉飾太平給她看,說她不知道自己住的房子花的錢裏麵有蘇家老人的血汗錢,而她確實是不知道,蘇家從上到下都瞞著她。但是,她能心安理得嗎?朱麗當然不敢太揭批自己,但是,對於明玉欠她一說,她不敢再堅持了。明明是明成帶上她一直在欺負明玉,她主觀上沒做,可客觀事實就是。說明玉欠她似乎很是不妥,而且沒法扯平。而今晚找上去要明玉饒恕明成,更是不講道理,人家憑什麽做聖人饒恕明成?
  看來,明玉是真的講道理。但朱麗不敢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父母,怕父母對明成的印象更差。
  朱麗躺在床上越想越臉紅,越想越內疚。也越是氣恨闖禍連連死不認錯的明成。

  二十二
  明玉一覺睡得安穩,醒來,陽光已經透過窗簾,照得一室明亮。她竟然一覺睡到九點,真是前所未有的事。若換作市區的房子,這個時候應該是樓上樓下人聲鼎沸,窗外街道車水馬龍,即使她隔音做得再好也沒用。但在別墅裏,窗外是清脆的鳥叫,遠方是懶洋洋的濤聲,更無樓上踢踢踏踏的走路聲,自然的聲音非常靜心。
  因為睡得踏實吧,鏡子裏看來,恢複得挺快。臉上開始有了血色,那紅腫的半邊臉看上去也紅消腫褪。恢複體力的明玉最先動起來的是腦子,躺在床上,她便將對明成的處理,對石天冬的應付,以及公司的大事小事一一考慮了個清透,這才“哎喲”一聲起床。她的腦子活了,但她受傷的腰背還拖累著她,起床急了,拉得生疼。
  神清氣爽卻還是有點步履蹣跚地走到下麵,早早聞到一室溫暖的肉香,明玉分明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嚕嚕”表示讚同。見石天冬伸著長腿坐在北窗一角看報。風拍窗簾,白紗簾輕拂石天冬的腦袋。
  別墅安靜,石天冬想不聽見動靜都難。看著明玉下來,他合上報紙,卻沒起身,打了個招呼:“今天看來氣色好不少。先喝點水,我給你煮了粥。”
  明玉覺得有點不習慣,那感覺就像是老虎的領地裏忽然闖入另一隻老虎,她感到行動受到牽製,昨晚倒是沒有這種感覺,明玉心中笑著想,她這種心理叫做過河拆橋。“從來沒那麽晚起過,睡了有十個小時了吧。今天應該恢複味覺。咦,你已經去過菜市場?”
  “是,下去問一下,很近,東西也豐富,尤其是海鮮。”石天冬仔細看看明玉,“你恢複很快。沒想到。”
  “我爸名字叫大強,我就是小強吧,打不死的小強。”身體好了心情也好,明玉胡謅起來可是一流,酒桌上練出來的。“我得秘書一個電話,再給手機充電。唔,都是我喜歡的小魚小蝦,可惜我不會做。”也不知石天冬是什麽時候起身的,廚房裏已經擺好收拾幹淨的葷素。
  石天冬嘀咕:“你還真是小強,冰箱裏竟然連水都沒有。”
  明玉一笑:“可是車後廂有酒。”
  石天冬看著明玉隻會笑,等她喝完了水,才一躍起身,又是裝了彈簧似的躍,變戲法似的從廚房搬出蔥香肉骨頭粥一碗,牛奶一杯,大蝦一盤,青菜一碟,快速現煎一隻雞蛋,還有他自己做的點心。滿滿的一桌。
  明玉自顧自將手機電池換好,打開看短信,朱麗的短信湮沒在其他無數短信之中,明玉看了一遍,撇了下嘴,刪了。石天冬坐在一邊看著道:“從來沒見你專心吃過飯。你吃飯最無事可做時候我看你盯著湯煲店牆頭的菜牌看。”
  明玉將眼睛從手機上移開,衝石天冬一笑,又埋頭繼續吃飯看短信。但很快便有電話打進手機,是秘書來電,都不用她去電招呼。秘書沒說幾句,便被柳青接上。
  “溜哪兒去啦?活過來了?早上想獻殷勤都找不到人。我看到你二嫂也在醫院找你。”
  明玉看了石天冬一眼,微微偏轉身道:“溜回家了,沒事少找我,讓我修養兩天,兩天後肯定沒你我好日子過。跟你商量一件事,把蘇明成放出來吧,不過有條件,得當著我麵放出來,我有話要跟他說。”
  柳青奇道:“今天就放?太便宜他,你究竟神智清楚了沒有。不放。你的主意二十四小時變三變,我以後叫你蘇扁變變變。”
  “我早上起床時候想了,讓他有驚無險在裏麵呆四天與呆一天沒什麽不同,放他出來吧,我這回好人做到底,你以後叫我劉慧芳。你如果不肯幫忙,我隻有自己費力與劉律師說。”明玉又瞥了一眼石天冬,沒把她的打算說出口。
  柳青毫不猶豫地道:“有陰謀。”
  明玉聽了拍桌大笑,牽得腰背又疼,“知道就好,放吧,我下午去歡迎他出獄。接下來跟你談公事。”
  石天冬看著明玉舉重若輕地夾著電話飛快談公事,見縫插針地往嘴裏喂食,手勢輕車熟路,顯然是做慣做熟。如平時石天冬所觀察到的,今天大致恢複過來的明玉胃口極好,吃雞蛋稀粥若風卷殘雲,牛奶更是幾乎一口不見,青菜轉眼見底,隻有大蝦不方便剝,沒動。石天冬給她數著,一隻蘋果鬆餅,一隻起司小球,再一隻起司小球,又一隻起司小球,看來她喜歡吃這個。
  等明玉終於放下電話,石天冬笑道:“原來你胃口這麽大,看來平時都餓著沒吃飽。我看你最喜歡起司小球。”
  明玉看看桌麵,笑著起身收拾碗筷,但被石天冬搶先一步。明玉回憶了一下,剛才光顧著說話了,都沒品岀西點們是什麽味道,這要是被石天冬知道了,他還不失望透頂,她隻得選擇不說,另找話題。“你要不要回家一趟?”
  石天冬搖頭:“又來了,不回。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活動活動?我們去海邊溜達一圈?”
  “不去,海邊的路並不好走。石天冬,我恢複了,建議你回去工作,我不能影響你的工作,我也會立即恢複工作。”
  石天冬不去理她,隻笑嗬嗬地道:“終於不叫我石老板了。你別管我,我再燒中午飯給你吃。照你這麽能吃,恢複一定快。”他擦幹碗碟,出來看著明玉道:“你準備把襲擊你的人放出來了?我陪你去歡迎他。”
  明玉冷笑道:“對不起我的人,我自己處理,我需要自己處理的感覺。謝謝你,石天冬,我處理不來再有請你的拳頭友情讚助。要不要叫我秘書代你定好機票?我不能耽誤你的工作。”
  石天冬笑道:“跟你說了我請了三天假,你怎麽這麽羅嗦,告訴你,我跟他們是交流互學,我是有點脾氣的大師傅,不是包身工。讓我喂你三天,否則我不放心你。”
  明玉微笑不知如何作答。昨晚睡下時候,知道樓下睡著個時刻關心著她的石天冬,不覺心中很是安心,今早起來看見清清爽爽看報的石天冬,雖然有被侵犯領地的感覺,但依然覺得安心。她喜歡這個感覺,有人陪著,她卻不用掛上麵具應付,是種舒適怡然的感覺。但是,就這樣嗎?真的讓他留下來喂三天?三天後,關係將如何變質,她考慮清楚了沒有?
  石天冬見明玉隻是微笑卻是不語,不知道她考慮的是什麽,他決定不去管她,自己先過去門口穿上鞋子,笑道:“你門口的海景都被瘋長的樹枝給遮了,我替你修整一下,把枝枝椏椏去了。清早買菜回來時候問下麵保安借了砍刀,剛才怕吵醒你,沒動手。”
  “別管它,都是公司後勤在管,你看著,等下清潔工就會來。”但明玉還沒說完,石天冬早一躍跳了出去,揮起砍刀修整樹幹上胡亂長出的枝條。揮刀的手臂肌肉發達,結實有力。明玉暗自啐了自己一口,看什麽呢。卻也笑笑並不太放在心上。這個石天冬的用心在閱人多矣的明玉眼裏,一目了然,如同透明。這麽單純的人,從來不是明玉心目中的理想人選,卻是個因為透明可以掌握可以有條件信任的人。她的理想人選……可惜柳青太花。
  她忽然想到明天就是吳非回美國的日子,忙打電話找上海一個朋友,讓代買兩件純金掛件分別送給吳非和寶寶。吳非辛苦替蘇家做事,她不能不知道好歹,否則會害了大哥的婚姻。但又不能做得太過,免得吳非為難。客戶替明玉岀主意,一件買珍珠墜子,一件買小孩子的長命鎖,明玉連連叫好,心說她怎麽就想不到呢?可回顧自己的首飾盒,裏麵隻有一條鉑金項鏈,那還是若幹年前剛掙大筆工資時候高興得發瘋買的,她連自己的首飾都不能照顧,可見是個沒情趣的人。
  明玉隻記得自己仿佛自有記憶起,就是忙忙碌碌無頭蒼蠅似的在為生活奔波,大學同學們學跳舞學跳操,都沒她的份,她哪有時間。尤其是大一大二時候,基礎課重,她又要學習優良爭取獎學金,又要打工維持生活,每天隻有睡覺時間是輕鬆的,高中的衣服一直穿到大三。大四才得寬裕,金錢寬裕,時間寬裕,因為她從打工實踐中得到經驗,體力勞動永遠不如腦力勞動值錢。但好景不常,很快畢業走向社會。所以明玉很佩服那些能吃能玩熱愛生活的人,尤其是柳青這樣能玩岀檔次的人,她永遠隻能像個小土包似的站遠處豔羨,自嘲先天不足扯上天也不能飛。
  而石天冬顯然是個沒情趣的人,不是她的理想。她需要有人帶她這個不會生活的小呆瓜出去五光十色的生活,而不僅僅是品位佳肴。所以,她對著外麵砍枝椏的石天冬,心裏盤算,三天的請假損失大概是多少,香港來回機票大約是多少,還有那份關心折價是多少,她不能欠別人太多太久,她喜歡私人關係上麵利益均衡,起碼得用什麽東西回報一下,想來石天冬是不會收錢的,那她送什麽給他才好?貴重物品的話,石天冬肯收嗎?
  正想著,柳青電話進來,柳青在電話那頭怪叫:“蘇明玉,你傳緋聞了,聽說你養傷談情兩不誤。”
  明玉嘿嘿地笑,懶得解釋,“劉律師怎麽說?答應嗎?”
  “先告訴我是誰。送花的溫小K嗎?蘇明玉你從了吧。”
  明玉皺皺眉頭,看著外麵的石天冬道:“是那個飯店老板,他從香港特地過來看我。你們不要見著風就是雨。快說說劉律師的態度,你應該知道我現在沒好心情,別尋我開心。”
  “是他。”柳青立刻將這所謂緋聞拋到腦後,緋聞也得看對象,“好吧,暫時放過你。我剛與劉律師說了,劉律師幸好沒表現出不耐煩,這老奸巨猾的還說你心地好。等下我發地址給你,我這兒有客戶離不開,我已經約下劉律師那個武功挺好的助手,你隨時聯絡他跟你一起去。”
  明玉不假思索地道:“我現在就去,你不用過去,我自己會處理。你立刻通知劉律師助手那邊等我。”
  放下電話,明玉立刻起身,拉痛了腰背也不顧,走到門外跟石天冬一聲招呼:“石天冬,我去看守所放人,你去不去?”
  “最後兩枝,等等我。”石天冬揮刀砍下最後兩隻樹枝,大汗淋漓回屋,一會兒就見明玉衣裝整齊地從樓上下來,他一看不對,立刻去洗手間衝了把臉,也正正經經換上還行的衣服。明玉已經等在門外。
  石天冬出去,就聽明玉對他道:“樹枝整理後視野好了許多。”
  石天冬不理這茬,“還真放那人出來?幹嗎要放過打你的人?要不,放他出來也行,我拉他到沒人地方揍他一頓?”
  明玉微揚下巴,卻微笑道:“我自己處理。我要親手處理他。”
  石天冬頗不信任地看看明玉的細胳膊,折中地道:“要不我先修理了他,讓他癩皮狗一樣趴地上挨你修理?”
  聞言,明玉不由想到前晚,她可不就跟癩皮狗似的被明成修理嗎?她一時說不出話來,胸口騰騰火焰直竄頭頂,再也控製不住表情,黑著臉鑽進車子。石天冬看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對方究竟是誰,什麽來頭,蘇明玉這樣的人既不肯多關他幾天,又不肯打他。
  他上了車,還是忍不住道:“我不放心你,我跟你後麵做保鏢吧。你怎麽能輕易放過這種人。”
  明玉不便跟石天冬解釋她的打算,她本來不想說話,但看在石天冬幫忙的份上,回答:“還記得我請你送外賣你遇到的年輕男子嗎?是他。” 說話時候,明玉雙眼有點不敢看向石天冬,她實在覺得被自家兄弟追著揍是件太恥辱的事,讓她說的時候無法麵對人。
  “你兄弟?你哥哥襲擊你?那更得揍。有本事外麵橫去,回家欺負家人的隻有無賴,無賴隻能靠拳頭教訓。交給我,沒有比拳頭更好的法子。是不是你爸媽攔著你?咱也悄悄偷襲先斬後奏。交給我,你就當作不知道。”昨晚剛看到明玉紅腫的臉的時候,石天冬很激動很憤怒,一晚上下來,看到明玉康複很快,他的激動已收斂許多,但他心中清楚,對方不管是明玉的誰,他都不會放過。保護明玉是他的本份,與對方公平合理打一頓是合情合理,這事不用與明玉再提。
  石天冬沒大驚小怪,讓明玉安心,也覺得麵子沒受損傷,她忍不住伸手拍拍石天冬的肩膀,“痛快,這是我受傷後聽到的最動聽的安慰,所有人都正麵側麵勸我放過蘇明成,搞得我好像反而成了罪人一般。你的辦法最直接,但我想手刃蘇明成,讓我自己來。我有我的辦法,我不打癩皮狗,不把自己和癩皮狗同流合汙。”這話說出來,明玉心中真正覺得痛快,有些事情,在有些人麵前,反而可以解決得更直接,黑白正負,一清二楚,不用像柳青似的考慮得複雜,什麽反噬,蘇明玉不信邪。
  “你爸媽要反對你就將責任推給我,我給你當打手。”石天冬正繞著山道開車,沒法看明玉,但異常怪異地聳聳被明玉拍過的肩,覺得那裏好像給貼了封印。他下去到保安室,將砍刀還了,又與保安胡扯幾句,彼此好像挺要好。明玉在一邊看著覺得怪怪的,想到以前食葷者湯煲店的夥計們下班擊掌道別,石天冬這人好像有他自己混世界的套路。石天冬忽然又道:“難道等下我們還得送你那個混帳哥哥回家?這太不公平了吧。”
  “噢,對,我通知他太太。”忙翻找岀朱麗的電話號碼。不一會兒柳青的短信到,她索性轉發給朱麗,讓她立刻與她父母一起過去等著放人。
  石天冬不明白明玉做事何必如此周到,奇道:“你還真通知?為什麽要叫上老弱婦孺過去?那樣你多難下手。”
  明玉微笑,猶豫了一下,對著石天冬真真假假地道:“我不是個善類,你早知道早好。我有我的下手方式。”
  石天冬看著明玉笑道:“你不是善類,這還用說嗎?我從來不相信身居高位的人是隻小白兔。我開個小飯店都要用些詭計呢。剛開始時候我還真被你嚇得遠遠的,你一副打死不肯理我的高傲樣子。”
  明玉被石天冬說得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兩人有點哥們的意思,人家這麽幫她,她總得解釋解釋。“那時候你一身廚房裏的油膩味,很難聞。”
  石天冬目瞪口呆,打死他都想不到明玉不理他的原因是因為油膩味道。但又一想她這人有潔癖,心說還真有這可能都難說。他將信將疑地將車開了出去,可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還沒通知你父母。”
  “他們不管事。”明玉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這時電話進來,明玉看著是朱麗的電話,便接了起來,“朱麗,聽說你今早去醫院探望我,謝謝。”
  朱麗急切地道:“明玉,謝謝你寬宏大量,明成真的是今天放出來嗎?我可以另找時間去你家探望你嗎?我爸媽也想去感謝你。”
  明玉的聲音平穩冷靜疏遠,“朱麗,幫我跟你爸媽道謝,你們別理我了,我這人生性孤僻,你們還是趕緊出門接蘇明成,我托了朋友幫忙。我很抱歉,昨天我還說不跟他這種人計較,結果氣頭上還是放不下,讓你們平白擔心。用法律手段對付蘇明成,我想的是治病救人,蘇明成這個人需要一點教訓,玉不琢不成器嘛。看到你和你爸媽為他著急操心,我很羨慕,也很感動。放了他吧,交給你管教。他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我媽突然去世對他相當於心理斷奶,我就不與他計較了。”石天冬在旁邊聽著這才知道怪不得他送粥去隻見到蘇爸爸一個人,原來蘇媽媽去世了。但石天冬好奇,昨晚至今,蘇明玉出了那麽大事,一直沒見她爸爸露麵。
  朱麗還是一個勁地“謝謝謝謝”,放下電話與爸媽一起出門,一路告訴他們明玉說了什麽。朱爸爸聽了對朱媽媽道:“明成妹妹說得挺在理的,人家挺大方懂事一個人。換了別人昨天也該生氣,但她昨天對你們還算客氣。”
  朱媽媽道:“你忘了他們是兩兄妹,她當然怎麽能對著我們生氣。”
  朱麗道:“他們那兩兄妹,還不如陌生人來得客氣。他們從來就對立,媽你忘啦?”
  朱媽媽反應靈敏:“既然明成妹妹看上去挺懂事,明成為什麽要跟她那麽對立,還要打她?我看是一隻碗不響兩隻碗叮當。”
  朱爸爸不以為然:“明成妹妹如果是個叮當的,昨天到今天也不會一再給明成降低處罰。這到底不是耍個嘴皮子的事,是需要一再改變主意勞煩人家幫忙的人,她這回欠的人情可就大了,她又不會不知道。換我都未必有這麽好涵養。”
  朱媽媽強詞奪理:“關了明成倆晚上,也該放人出來了。不過……不過……”朱媽媽終究沒把肯定朱爸爸的話說出口,肯定一個,不等於是否認女婿了嗎?女婿差勁那可是個大問題了。她板著臉道:“等明成出來我修理他。”
  朱麗在一邊聽著,心頭剛生出的喜悅慢慢降溫,心底深處升起一個個細細的問號。明成,明成真如明玉所說,他媽猝死導致他心理斷奶嗎?否則,如何解釋婆婆去世後,明成一再地不可理喻呢?
  因為明成已經無恙,已經可以釋放,朱麗為明成提著的一顆心已經放下,她的心,又回到明成被抓之前,兩個人吵鬧爭論的狀態。明成,其實還真不是個講道理的人。
  但真到了明玉指定的地點,看到出租車怕晦氣扔下他們,生意不要做一溜煙跑了,朱麗的心又悠悠蕩蕩地回來,拋開一切雜念,開始焦急等待。反而是明玉和石天冬走岔了路,繞大圈晚到。
  明玉費勁地下車,留石天冬在車上,拿著車子裏一直放著的照相機自己跟隨劉律師的助手進去,隻與朱麗他們一行三人稍稍點頭致意。進去裏麵,她與劉律師的助手打了商量,請他幫忙了解明成究竟吃了點什麽苦頭,又請助手幫忙拍照,這才靜靜坐在辦公室裏等待。原來,劉律師的助手以前就在這個係統工作,後來因工資低女朋友嫌就辭職出來了。但回來照樣轉得開。
  終於,一陣腳步聲快速接近,明玉挺直肩背,看向門口,一會兒,穿著沾有可疑斑點,已經識別不清原本底色的睡衣的明成出現在門口。才兩夜,整個人似是脫了型,原本目光炯炯的眼睛現在白多黑少,走路更是歪歪斜斜,下盤虛軟,一點不比昨晚明玉自個兒出院時候強。明玉看著隻覺得解氣,但一瞥之後便不再理他,起身與辦事人員寒暄致謝,遞煙聊天,將明成拋在一邊如罰站一般的尷尬。她無非是想拖一點時間,這段時間裏,明成在她麵前是個犯人,她需要給明成時間讓他充分意識到這等身份差別。
  煙過三巡,看到劉律師助手出來,她才與眾人告別,帶著明成出門。明成這時候一點脾氣都沒有,乖乖在後麵跟著。劉律師助手一點不含糊,上來笑嘻嘻塞給明玉一張紙條,明玉一看,搖搖頭,舉起來放到明成眼前,確保明成看見了,才嘻笑道:“好樣的,真好樣的,學勾踐學韓信學龍陽,學英雄得從微時,不,從窮途末路學起啊,臥薪嚐膽算什麽,哼哼。這張紙條我等下去媽墳前焚燒,讓她老人家地下有知。”
  明成的眼珠子緩緩轉過來看看明玉,又緩緩轉開去。這兩天他受夠了,隻求早早逃離,其餘都是旁支末節,受明玉幾句刻毒話算什麽,出去才是大道理。
  明玉又繞著明成轉圈好好仔細看了一遭,這才放他出門。她先與朱麗一家打個招呼,客客氣氣說聲先走,便上車走了。上車後一張一張地翻看照片,心情極其暢快。
  她挨打時候最大的痛苦是什麽?是那種深深的恥辱。她要保留著這些證據,時刻提醒明成,讓明成也痛感一輩子的恥辱。痛打明成算什麽,痛打能岀這麽好的效果?料想明成這會兒的麻木過後,他的內心會充滿深深的恐懼,他是個往後還要出頭露麵混世界的人,他一向都是喜歡岀風頭的人,他得擔心她泄密。而她會時刻刺激他的擔心。
  她需要掌握主動權,隻要她能,她決不被動。
  石天冬看著明玉笑逐顏開,大為不解:“就這麽完了?沒我什麽事?”
  明玉仔細看著拍得最清晰的明成頭像,笑眯眯地道:“解決了,後遺症也不會有。好了,完結一件事,我們去哪兒吃飯?啊,對了,回去別墅。”說話時候收拾相機,“啪”一聲關上什物箱,拍拍手了結。
  石天冬在紅燈前看看明玉,奇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難道不要慶祝一下?我看你好像高興到此為止的樣子。”
  明玉輕描淡寫地道:“事情解決了還多想它幹什麽。蘇明成隻要一輩子記得教訓提心吊膽地好好做人,我可以樂觀其成。他若是妄圖尋釁鬧事,我再給他下套,我手中都是證據資料。不過蘇明成的性格懶散軟弱,衝動也是一陣風,長不了。這次教訓夠大,諒他以後看見我還敢不敢放肆。總之看他表現了,我現在多想也沒用。”至於高興,當然高興,但這等高興比不上事業上拿下一個個堡壘來得滿足,這種高興來得太輕易,蘇明成著實不是對手,所以成功了,高興卻是有限。有限的高興能抵消她被抓著頭發打的時候心中深刻的恥辱嗎?不可能。這次的事,她與明成兩敗俱傷,誰都不是贏家,她最多隻是麵子上占了上風而已。所以,有什麽可太高興的。
  石天冬想了下道:“如果他經受不住打擊,一蹶不振了呢?”石天冬有點不了解明玉何以隻高興了一會兒,猜測她會不會是大風大浪經曆得多了,這種家務小事不入法眼。但眼看明玉無心多說,他也不便多問,但他對明玉這個人興趣十足,很想不回香港潛心探究明玉的內心世界。在他眼裏,明玉無比神秘。他希望一點一點地滲透進入明玉的生活。目前,他真是對她一無所知。
  “我不是他媽,對他的未來沒有責任。”明玉回答得硬梆梆的,為什麽她需要為明成考慮,而明成不需要為她考慮?明成當初找對象時候如果為她考慮一下,她何至於在家中無立足之地?“啊,開始有點餓了。”
  “我早餓得前胸貼後背,這兒有沒有KFC?”石天冬起得早吃得早,又砍樹又上菜場的,早饑腸轆轆。
  “有,這兒過去有一家,廣場那一頭,可是那兒沒停車場,我想想沿路還有沒有。”又忍不住好奇,“你也吃這種垃圾食品?”
  “方便啊。”石天冬找地方將車停了,他停車非常衝,一個急轉彎,幾乎可以聽見輪胎“吱”一聲尖叫,險險地擦著旁邊的車子鑽進停車位,驚得明玉旁邊為他捏一把汗。石天冬等車一停,說一句“我很快回來。”說完發足狂奔去廣場那頭,竟是餓得一時半會兒都不肯忍耐。
  明玉看著好笑,難怪這家夥做菜水平這麽好,原來是個經不住餓的。才見石天冬在轉彎處消失,很快就見他拎一隻袋袋飛奔回來,明玉忍不住看看時間,竟然不到兩分鍾,不知道是不是一百米衝刺速度。等他“呼哧呼哧”趕到,收停車費的才過來,他“嘻嘻”一笑,迅速鑽出停車位賴了一次停車費。明玉終於明白他狂奔為了什麽,不由大笑,可見賴停車費的事他是常做。兩人一人一條墨西哥雞肉卷。
  明成,在被一番折騰後領到一個房間,看到對他不屑一顧的明玉的時候,心中想起母親一直來對他的諄諄教誨。成年之後的他與明玉吵架後,母親總說他,你惹誰不好偏要去惹你妹,你妹這種人你以後避開些,這是毒水母。明成不信邪。這回,在實打實的千錘百煉中,他信了。
  他以為明玉是來探望他羞辱他,將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腳,將他痛打落水狗了。他雖然不言不語,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誰叫他現在身份不對呢。但沒想到明玉沒搭理他,趾高氣揚地將他撇在一邊,神氣活現地與他害怕的人們談天說地,他終於明白,如今的他與明玉,強弱早已顛倒。風水輪流轉,如今的他,隻能無聊地站在河東看風水流淌向河西。
  讓明成沒想到的是,明玉都沒做什麽,就將他放了。他一向知道明玉這個人性格強硬,以牙還牙,絕不吃虧,他原以為明玉會拉扯關係進來親眼看著他受折騰,以報一箭之仇,沒想到,他被輕易放了。他有點不敢相信,直到腳踏實地地站在陽光下,被初夏的太陽晃得眼前一片空白,感受到太陽光溫暖的觸摸,他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出來了。
  但是,陰暗了兩天的眼睛非常不習慣刺目的陽光,明成在恍惚看到明玉什麽都沒說就離他而去後又閉上眼睛,站在原地搖晃了會兒,耳邊分明聽到一抹熟悉的聲音喊他名字。他全身一震,踉蹌地倒退了兩步才站穩,睜眼看去,果然是朱麗。而朱麗後麵,是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嶽父嶽母。嶽母一向對他高標準嚴要求,不知看到這樣子狼狽的他,嶽母會怎麽說。他一時呆住,木然看著梨花帶雨的朱麗。
  看到站立不穩胡子拉碴神情呆滯的明成,朱家三口齊齊地一聲歎息。歎息之後,各有想法。還是朱爸爸最鎮定,歎息著道:“別站這兒啦,我們去路口攔車,早點回家。”
  但朱爸爸說話之後,卻見明成依然發呆。朱麗忙叫道:“明成,明成,你怎麽了?說話啊。”
  明成兩隻眼睛轉過來,定定看向聲源,果然是朱麗,他沒看錯,朱麗來接他回家。他心中湧上一陣委屈,伸手想拉朱麗,卻被朱麗避了開去。他的手一落空,又是發了陣呆,但什麽都沒想,隻想著終於出來了,這下好了。
  朱爸爸見此,隻得脫下自己的衣服,裹住明成汙跡斑斑的手臂,拖他向路口走。朱麗與她媽媽相攜跟上,聞到明成身上散發的刺鼻酸臭。朱麗想到很多,為明成難受的同時也悄悄避開明成,否則,她總忍不住看著明成衣服上的色斑無端猜測。一行四人全都無語。
  第一輛出租車在看清明成後拒載,朱家三口相顧無語,他們好端端三個體麵人,今生今世還是第一次遭遇服務行業的拒絕。所以第二輛車過來的時候,朱麗毫不猶豫就上去拉開車門坐上。司機一看不好,大叫道:“求求你們換車好不好,拉了你們我還怎麽拉別人,我的椅套得廢了。”
  朱爸爸氣憤地展開手中原本卷裹明成手臂的短袖襯衫道:“我自己衣服給你墊椅子行嗎?明成進來坐下。”說著鋪開衣服,推明成進去坐下。他們一家都是良民,雖然逼著司機一定不得拒載,但還真做不岀將人家車子弄得一團糟的壞事。前麵司機忙送過來一張報紙,朱爸爸隻得耐心墊到明成背後。一切搞定,朱爸爸將門一關,對坐在前麵默默流淚的女兒道:“麗麗,你跟你媽另找輛車,我送明成去你們家。”
  朱媽媽一聽有理,立刻伸手將女兒硬拖出來,換朱爸爸坐進去。司機憤然,你們的鼻子是鼻子,我的鼻子就不是鼻子嗎,你們走了留下臭氣,我可怎麽辦?他下手打開所有車窗,嘀咕著上路。朱爸爸忍聲吞氣,隻好聽而不聞。幸好裏麵穿著汗背心,否則這一路可得光膀子了。
  朱媽媽一直拉著女兒的手,直到汽車開走,才放開,開始探頭探腦找另一輛車。若不是老頭子提醒,她差點放自己養得花兒一樣的女兒鑽臭車裏一起開走。真花現在都隻用化肥呢,花兒一般的人就更別湊那熱鬧了。她得陪著女兒回家,她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對付明成。終於又有車來,她拉著朱麗一起坐進去,舒了一口氣道:“幸好你小姑想得周到,讓我們一起來,否則你一個人怎麽對付得了。等下回去你別管,給媽一副手套,都交給媽來做。明成那一身衣服還有洗澡毛巾都得扔了。”
  朱麗喃喃地道:“媽,明成好像傻了呢。你發覺沒有?”
  朱媽媽不耐煩地道:“你也傻了。給老師關一天出來也會傻,何況坐牢。有什麽好在意的,睡一覺吃一頓還能不恢複了。你家小姑派頭賊大,看見我們也不說過來打個招呼,趾高氣揚什麽啊。”
  朱麗說了句公道話:“媽你別遷怒了,明玉待我們一向是這樣的,以前沒發達時候也是不跟我們說一句話的,除非吵架。可是明成,唉,他最終還是需要他妹妹救他,不知道他腦子清楚了後會怎麽想。”
  朱媽媽沒好氣:“想什麽想,都是胡思亂想闖的禍。明成以後什麽都不想,好好做人便罷,否則我先不饒他。”
  朱麗又是一聲歎息,當年媽媽一直反對她嫁給明成,總覺得自己女兒可以嫁得更好。這下,明成怕是更被媽媽看不起了。爸爸雖然不說,但也肯定反感明成。這當下,還有誰看得起明成。這都是他自己作的孽啊。她開始後悔聽明玉的話讓爸媽一起來,她肯定是頭腦發昏了沒好好考慮,聽到跟看到怎麽能相比,看到如此狼狽的明成,爸媽心裏能怎麽想呢?她不應該讓爸媽看到這樣的明成。這以後,明成恐怕是一輩子都無法在她爸媽麵前抬頭了。朱麗發了會兒呆,忙又給明玉發短信道謝,當然,沒收到回複。
  朱媽媽一路唉聲歎氣,歎得朱麗不得不出聲喝止。朱媽媽一見女兒動怒了,立刻不言。兩人回到朱麗與明成的家,開門進去,見明成已經進入客衛,門外是皺著眉頭不知道想什麽的朱爸爸與手足無措的蘇大強,而門裏的明成依然是呆呆的。
  雖然一路之上朱媽媽千叮嚀萬囑咐,但見此情景,朱麗歎了口氣,道:“你們都客廳裏坐坐,喝口水,我來吧。”
  朱媽媽一把拖住朱麗,心說明成爸還在呢,哪兒輪得到她女兒。但蘇大強哪是個懂事的,他做事一向需要別人吩咐,別人不吩咐,他就不會主動。他想了半天,隻想到應該倒水給親家,因為這是朱麗說的。他忙匆匆去拿杯子倒水。朱爸爸站那兒看著蘇大強忙碌,隻得道:“你們都別管,我來。你們去客廳裏坐著。”
  朱麗找出一疊一次性手套,擋住爸爸,道:“爸你去下麵快餐廳拎些吃的來,媽中飯還沒吃呢。這兒我來。我又不是小孩了,我會做好。”
  朱媽媽一聽就下手抱住朱麗,死死不肯放手,“麗麗,你去買快餐,讓你爸……”
  忽然裏麵明成搭腔:“幹什麽?”
  朱媽媽忙扭頭對明成道:“你醒過來了?你自己會不會洗澡?多擦幾遍肥皂。老頭子給明成關門。”她就是不放女兒。
  明成一直無法適應初夏中午強烈的光線,隻覺得自己蒼白得像一個吸血鬼,整個人在灼熱的陽光下融化,暈眩,陽光打得他無所遁形。直到在燈光黯淡的客衛呆了會兒,他才醒過神來。他自己動手關上門,又發了會兒暈,伸手將頂燈關了,隻剩下柔和的鏡燈。他閉目脫下衣服,找出黑色垃圾袋裝了,扔到一角。他不敢看那有些破裂的衣服,那上麵的肮髒會提醒他裏麵的種種。他一遍一遍地打著肥皂,並不是因為嶽母的叮囑,而是因為他心裏覺得髒。他又累又餓,渾身無力,但他還是將自己全身搓得通紅,恨不得剝皮。如果清水可以洗淨記憶,他願意付出巨大代價。
  外麵的朱麗不肯讓父母忙碌,好好地洗手之後,自己跑出去買快餐,朱媽媽跟了出去,怕女兒亂花錢買太好的。這邊朱爸爸留下來與親家敷衍。但朱爸爸沒心情,忙碌之後安靜下來,滿腦子都是明成出來後的光輝形象,現在換他坐在沙發上發呆。
  蘇大強見明成給放回來,心裏放心,但見明成那副傻愣愣的樣子,自己兒子自己疼,他又挺擔心的。他不知明成受了什麽罪,又不敢問,他一向是逆來順受的性格,不提問不對抗不反對。但畢竟這兒是他兒子的家,是蘇家,他怎麽也得宣示一下主權。所以他怯生生地將桌子上的茶杯給送到茶幾上,讓朱爸爸喝。這個朱爸爸,因為退休以前做過官,他看見有點怕。他宣示主權的行為因此點到為止,不敢再有其他。
  還是朱爸爸主動說了句:“明成出來了,讓他好好休息幾天。”
  “是,是。”蘇大強連忙點頭,順便找椅子打橫坐下。
  朱爸爸等了半天不見下文,愣了一下,才又道:“聽說大強哥在找房子?”
  “是,是。”蘇大強忙又賠笑,但忍不住把責任推了,“是我大兒子在給我找房子。”
  朱爸爸隻得繼續循循善誘,“大強哥想找間什麽樣的房子?你最想找那個地段?”
  “隨便,隨便,真的隨便就行。”蘇大強被如此重視,頗不習慣,搓著手笑。
  朱爸爸以前與親家接觸,都有蘇母在場,當時隻覺得這個男親家態度好得很,總是很恭謙地笑,而女親家則是爽朗大方,對朱麗的好沒的說。沒想到男親家是個無用的。他心情不好,就懶得敷衍了,低頭喝水,不再搭理。蘇大強巴不得不用說話,一見朱爸爸的杯子稍微淺下去,他就忙給續上,殷勤得朱爸爸都不敢再喝水。整個客廳隻餘下客衛傳來的明成淋浴的水聲。朱爸爸一直擔心明成一個人洗澡會不會吃不消,但聽水聲一會兒是打在皮膚上的一會兒是落空了的,便放心了,說明活著。他看看親家,不知道親家有沒有在擔心這個。但看上去,親家隻是客氣地微笑,似乎沒去關注客衛的動靜。朱爸爸很有點不情願地推測,這個親家是不是個呆瓜啊。如果是,每天住一起,他女兒不是慘了?
  朱爸爸憂心忡忡,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等到老伴兒和女兒買快餐回來,幾乎同時地,明成也洗澡出來。朱麗拎著餐盒,看著有氣無力可憐巴巴的明成,前天至今的氣恨怨念全消了,心軟,又無力。就像是對待孩子似的,她將餐盒歸到一隻手裏,空出的一隻手拉住明成的胳膊,輕道:“來吃飯吧,別站著了,吃完好好睡一覺。”
  明成沮喪地點頭,又實在是被餐盒裏飄出來的香氣吸引,他這兩天幾乎清空腸道。但還是沒忘記衝著沙發上的朱爸爸喊了聲:“爸,您也吃飯了。”
  朱爸爸這才起身,對蘇大強道:“大強哥吃了沒有?一起吃點?”
  蘇大強忙起身道:“謝謝謝謝,我吃了,我吃了,你們吃。”
  朱爸爸不再管他,起身離開去餐桌。
  因為有朱媽媽的跟隨,菜雖然豐盛,但不高檔。朱媽媽動手將餐盒端出來,主動將菠蘿咕佬肉和火腿跑蛋端到明成麵前,跟在自己家似的招呼:“吃,別都站著,明成餓壞了。快吃。”一邊說,一邊又動手夾肉夾蛋到明成麵前已經盛了飯的碗裏,非常熱情。朱麗看著這才放心,她還真怕爸媽因此討厭上了明成。
  明成雖然餓壞了,但麵對朱爸朱媽,他這點理智還是有的,不敢先動手吃飯。等著朱麗把碗筷全安排好,朱媽媽把飯菜整理好,他才囁嚅道:“爸,媽,對不起,我錯了,讓你們擔心。”
  女婿既然認錯,大家還有什麽說的,朱爸爸大度地揮手道:“知錯就改,以後別再犯了就好。”
  朱媽媽忙跟上一句:“雖說不是殺人放火的大錯,但以後還是得管住自己的手腳。生氣了吵架罵人還好,打人萬萬不行。鬧大了,被你打的人吃足苦頭,你自己也吃足苦頭。”朱媽媽得保證女婿以後不對女兒動手,此時不教育更待何時。
  “是。”明成好好應著,端著飯碗的手卻是不明顯地一抖,差點握不住手中的飯碗。他內心劇跳,手腳虛軟,非常擔心地想,會不會明玉已經把他在裏麵受的罪告訴他們了?應該不會吧,明玉好像都沒與他們三個好好照麵過。但他也不確定了,他出來時候被太陽晃得頭暈,回家路上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又不敢問他們知道什麽,以免被他們看出他做賊心虛,一顆心七上八下。
  朱麗本來一肚子的你為什麽你為什麽,見到明成的虛弱樣子,已經緘口不問,再看他如此可憐,更是說不出口,隻匆匆說了句:“吃吧,吃吧,都餓壞了,快吃飯。明成,有話也飯後再說。”
  朱媽見女兒出聲阻止,這才不開口說話,四人悶頭吃飯,不僅是明成,朱家三口也餓壞了。朱麗吃了幾口,拿起調羹準備喝湯時候,忽然看到明成的調羹從湯碗取湯而出,放入嘴裏喝幹,又擱到桌上。朱麗不由自主想到律師同學說起的明成可能遭受的待遇,想到明成的嘴巴不知碰過什麽,也不知明成刷幹淨了嘴巴沒有,一時腸胃抽搐,食不下咽,惡心的感覺冒上心頭。再看媽媽也是光吃飯,沒吃幾口菜,吃菜也是小心翼翼地挑離明成遠的。忽然明白,最先媽媽熱情地往明成碗裏夾菜,原來是因為預先想到明成的嘴巴了,所以先拿一些菜做一下緩衝,免得到時明成到處蜻蜓點水扒拉幾筷,她沒處下筷。朱麗的心裏五味俱全,全沒了吃飯的心思。
  朱媽媽以為女兒跟她一樣嫌髒,忙問要不要給做點麵條吃,朱麗不要,說心裏不舒服,不想吃飯。朱麗經常賴吃飯吵著減肥,朱爸朱媽早習以為常。在家的話他們會變著法兒做東西出來給女兒吃,但這兒啥都沒有,吃飯還得從外麵快餐店買,他們也沒有辦法,巧婦難為。好歹女兒還是吃下了幾口的。
  隻明成一人吃得如風卷殘雲,最後變成是朱家三口一起坐著看明成吃飯,看著明成將桌上所有飯菜一掃而光,惡狼一樣。
  明玉別墅裏的抽油煙機還是第一次抽到這麽多的油煙,如果油煙機有知,稍微計算一下,恐怕今天抽出的油煙量比往常所有總和還多。石天冬手法精熟,幾乎是四隻灶眼一起開,再加上明玉幫廚水平將就,要她切蔥她不會錯切成大蒜,沒多少時間,一桌飯菜齊備。
  期間,吳非打來電話噓寒問暖,仔仔細細問了明玉的身體狀況,聽說明玉已經出院,她很為明玉恢複得快感到高興。明玉心中挺感激的,總算家中還有記得她的人,偏偏不是姓蘇的。
  石天冬做的菜有豆豉煲沙鰻,有幹煸跳魚,有黃魚肉羹,有酸香排骨,還有個薑蒜炒蟶子和白灼對蝦。明玉胃口很好,再加石天冬手藝確實不錯,雖然此前已經一個墨西哥雞肉卷下去,她一頓飯還是吃了很多菜,都沒怎麽吃飯。吃得實在撐不下時候,才將碗一推說飽了。石天冬確認明玉真的是吃飽了,這才“嘿”地一聲,放開肚皮,一盤一盤地打殲滅戰。明玉坐在石天冬對麵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還有胃口這麽好的人,她平日裏看到的那些腰圍豐滿的人都是酒量大胃口小,石天冬讓她大開眼界。等石天冬打掃完戰場,明玉終於忍不住笑岀聲來。石天冬笑說,他是禿鷲,他就趴在一邊等著明玉吃完,他收拾殘渣。
  石天冬看到,明玉這回的笑和他賴停車費時候的笑是難得的放開了的笑,他以前沒有見過。明玉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很是可愛。
  雖然吳非明天要走,雖然明哲看出吳非從他老家回來後心中有疙瘩,可明哲還是沒辦法請假陪母女倆,他新工作好不容易到手,剛上班幾天的時候,怎麽都得規規矩矩。
  吳非在公寓裏也沒閑著,她把父母親請來,認認明哲的住處。雖然她沒明說,但她希望自己父母能時常關照關照獨身在這裏的明哲,同時,當然得看管住明哲。男人獨居半年多能做出什麽好事來?若不是父母也住在上海,她是怎麽都不肯放明哲單飛的。所以她離開之前,得把最要緊的事情安排好。
  吳媽媽是看著寶寶生下來,又把寶寶帶到半周歲才回中國的,看見寶寶自然是異常親熱,奇怪的是,寶寶好像還有點認識她,願意接受她的懷抱。但是看著如上足發條似的不知疲倦的寶寶,吳媽媽很是擔心女兒一個人回去後一個人帶著怎麽對付。
  一說起這個,正在氣頭上的吳非就把明哲這頭死牛倔著脾氣非要給他爸買大房的鬥爭經過,以及蘇家人沒道理可講的瑣碎和她爸媽都說了,說了才覺清爽痛快,仿佛事情完全解決了一般。吳媽媽當仁不讓地站在女兒一邊,沒道理可言。而吳爸爸則是悟出一個問題,問吳非這一來女兒家裏經濟緊張了,女兒一個人帶著小孩子不是更吃苦了嗎?吳媽媽更是說,如果不是因為蘇家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拖垮女兒家經濟,她本來可以跟女兒過去幫忙。吳非鬱悶地承認就是這麽回事,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做的不屈不撓的鬥爭。
  事已至此,她與明哲彼此妥協出來的結果基本上應該不會朝著一個方向改變,也就是不可能由兩室一廳改為一室一廳,但另一種改變則非常難說,她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明哲等她回去後見沒人管著,又給老大意識膨脹了,偷偷摸摸將兩室一廳的決定變成三室一廳,經濟負擔全他們老大家背著了。可是,這種事父母就監管不了了,連她都鞭長莫及。想到貪得無厭的公公,想到不負責任的明成,還有個大腫臉充胖子的明哲,吳非就忍不住在寶寶睡下後,跟爸媽坐在客廳裏嘮叨蘇家的不是,自己父母麵前,什麽都不用掩飾。
  正好怨氣十足的時候,有人敲門送來明玉的禮物。一枚雅致大方的黑珍珠鑲鑽墜子,和一塊金燦燦的黃金長命鎖。吳非看了心中很寬慰,總算蘇家還是有人記得她的辛苦。隻是這兩件禮品由明玉送給她,她覺得當不起,因為明玉是蘇家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吳爸吳媽見了禮物都因此替女兒鬆口氣,還好女兒遇到的不全是不講理的,做父母的都怕出嫁的女兒在夫家受盡欺淩。見父母誇明玉,吳非竟然覺得自己好有麵子。
  吳非非常感謝明玉,她在電話裏直言告訴明玉,這送來的豈止是禮物,這是給她最好的心理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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