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會隻要一結束,他就會被打回原形——雖然說起來,他是省交通廳的辦公室主任,算中層幹部,正處級,但那主任的權力含量極其有限,基本上屬於運動會上的安慰獎,到歲數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該是主任,如此而已。
再過兩個月,魏海烽就四十歲了。四十歲的男人,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你能給人家女孩子什麽——給人家“愛”嗎?別開玩笑了。
劉冬兒可以說“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愛就愛了”,因為她才二十一歲;但魏海烽不能也這麽說。有的話二十歲的時候說,是天真浪漫,但到了四十歲的時候還說,那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居心叵測了。魏海烽知道劉冬兒之所以對自己一見鍾情如火如荼,不過是特定時間特定場合的特定反應。如果劉冬兒是在自己經常買菜的自由市場遇到自己,還會正眼瞧他嗎?那時但凡他魏海烽有點旁的想法,肯定會被人家脆生生地罵作“神經病”。是呀,作為一個一事無成的中年有婦之夫,魏海烽要真以為是自己的魅力征服了對方,那他就太沒有自知之明了。
當然,這不是說魏海烽認為自己毫無魅力,隻是他覺得這種魅力對他而言沒什麽實質意義——最多不過是虛假繁榮罷了。一個像他這樣的已婚男人,十幾年如一日地在機關上班,月月就那麽幾個死錢,上有多病的母親,下有讀書的孩子,老婆陶愛華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結婚十幾年,最貴的衣服沒有超過一百元一件的——隻要一想到這些,魏海烽就英雄氣短,再也提不起精神。愛與浪漫,跟他是無關的。就算是人家劉冬兒主動,那是她糊塗,但你魏海烽不能也跟著糊塗。年輕姑娘頭腦一熱,那叫衝動,那叫單純,情有可原,可你魏海烽人到中年,那頭腦能隨便熱嗎?你騙得了別人,你騙得了自己嗎?你好意思真就半推半就順水推舟趁人家姑娘涉世未深跟人家來一場轟轟烈烈糊裏糊塗的忘年之愛嗎?魏海烽做不出來。一個人可以真糊塗,但不能裝糊塗,魏海烽有這點自尊。
劉冬兒是在一個特殊的場合遇到魏海烽的。
青田國際會議一共五天,從第一天起,海烽就成了峰會的最大亮點。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衝他點頭,和他換名片,而他則客客氣氣地對每個人,無論人家是向他請教問題,還隻是借請教問題跟他套近乎。海烽心裏清楚,這中間必定包含了主辦方的努力——單憑他“魏海烽”這三個字是不會有如此效果的。那些人知道他魏海烽是誰?還不是人敬人高!
本來魏海烽是最厭惡逢場作戲吹吹打打的,但他不是一個不為別人考慮的人,他清楚主辦方的心思,既然請了你魏海烽,就要用足你的身份,要不,何必要請你呢?真要請專家,大學裏的教授不是有的是嗎?所以,當他開始聽到人家把他介紹為“官員中的學者,學者中的官員”時,他還有些不自然,但聽到後麵,人家以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曆數他曾寫過的報告,發過的論文,他也就慢慢地自然了。他覺得被人捧其實也沒有什麽難為情的,隻要捧的人掌握分寸,實事求是。
魏海烽的專業和口才是沒得說的,他在講台上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視覺中心。劉冬兒坐在角落裏,雖然坐得規規矩矩小心翼翼,但她的眼睛已經不安分了。在她還沒有見過多少世麵的眼睛裏,像魏海烽這樣的,就算得上是成功男人了。
但魏海烽心裏跟明鏡似的,峰會隻要一結束,他就會被打回原形——雖然說起來,他是省交通廳的辦公室主任,算中層幹部,正處級,但那主任的權力含量極其有限,基本上屬於運動會上的安慰獎,到歲數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該是主任,如此而已。在他們廳,有的科室一個正主任,兩個副主任,一共仨人,全是頭兒,沒兵。魏海烽隻要一想到這一層,他就興味索然。他現在既沒浪漫的心情,也沒浪漫的需求,自己還一腦門子官司呢,哪有心思接劉冬兒的小飛眼兒?
不過顧及著劉冬兒是個女孩子,所以,魏海烽不好明說,隻能躲。他躲的方式很特別,不是把自己藏起來,而是把自己直接暴露到大庭廣眾之下,結果沒有想到,人家劉冬兒越是困難越向前,壓力麵前,毫無懼色,反而是把魏海烽逼得麵紅耳赤弄巧成拙裏外不是人。比如劉冬兒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後麵一下子捂住魏海烽的眼睛,然後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按道理說,二十一歲的女孩年紀也不算小了,如果出席校園舞會,基本上已經屬於師奶一級。但放到社會上,二十一歲還是非常非常年輕,年輕得像剛出鍋的饅頭,雪白雪白的,冒著熱氣兒,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其實,劉冬兒在同齡女孩子中不算太打眼,但是現在,她是穿梭於一群西服革履的中年人中間——她的皮膚薄薄的,透亮的;眼睛細細的,彎彎的;她愛笑,一笑,露出半口漂亮的牙,那牙整整齊齊幹幹淨淨,一看就知道帶過牙箍,是那種矯正過的整齊,像城市綠化帶。
劉冬兒活潑得像一隻小鬆鼠,在一群中老年男人的目光中跳來跳去——往往一個場合隻要有她,就充滿歡聲笑語,就連最拘謹的專家也變得幽默起來。她頭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尊貴——在校園裏,隻有校花係花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她在這裏享受到了。在同齡人中,青春是不值錢的,尤其在學校裏,每年都有更年輕的一批入校,每年到新生注冊的時候,全校男生就會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他們自告奮勇去報名接站,往往麵孔漂亮眉目新穎的女生麵前會站一個排的義務兵,爭著幫她提行李,擁著她浩浩蕩蕩去宿舍。劉冬兒記得很清楚,她當年和一個漂亮得要死要活的女孩子一起出站,人家尊貴得跟個公主似的,被一群男生包圍著,自己隻象征性地拎一個最小的手提包上了校車,而她則守著一床被子兩箱行李聽老師緊著對那批“公主護衛隊”喊:“你們男同學,過來幾個這邊……”
她並不是不好看,隻是普通了一點點,但在年輕的男孩子眼中,那一點點就不是一點點,而是天壤之別。也不是沒有男生追她,但是那些追她的男生,她並不太上心。她既不說不,也不說是,她就那麽拿捏著,既不讓他們迅速撤退,也不讓他們輕易得手。她想——你們隻不過是自己條件不好,不敢追自己喜歡的,想拿我將就。做夢吧!
劉冬兒對魏海烽確實有很多幻想,但這些幻想裏從來不包括嫁給他——她才二十一歲,嫁什麽人這個問題,還不是當前的首要問題。她麵臨畢業,如果一切順利,畢業以後應該能投入老先生王友善門下,那樣她就是魏海烽正兒八經的同門師妹了。她已經感覺到,這事兒十有八九是板上釘釘了——老先生鬆了口,幾次有意無意地暗示她,隻要外語過了線,就一定要她。外語過線還不容易嗎?現在研究生又要讀三年,劉冬兒根本懶得想三年以後的事兒,她現在最想的就是能和魏海烽在一起,隻是簡簡單單地在一起,沒有承諾沒有未來,隻要在一起就可以。她不是沒看出魏海烽躲她,但是她就喜歡他的躲——劉冬兒的思維模式和魏海烽的不一樣。劉冬兒想,他之所以躲,是因為他已經結婚,他自卑,他害怕承擔責任,如果我能讓他明白,我並不在乎他這一點呢?
她開始變本加厲,加大追求力度。
這天中午,劉冬兒忽然就瘋瘋癲癲披頭散發地跑進餐廳,她繞過好幾張桌子,衝著魏海烽直撲過來——她把纖纖玉指一伸伸到魏海烽的眼皮底下,對魏海烽說“我疼”,說得嬌滴滴的,還配合著一張嘟著的嘴和輕輕扭了幾扭的小腰。
這次魏海烽是躲不掉了——他替她拔了刺,當著所有人的麵。
劉冬兒的頭發垂下來,不長不短,隻要海烽稍一發力,那頭發就會在他臉上輕輕一掃,似有還無,和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一樣。海烽當然明白,她為什麽要專找他拔刺,而且不止海烽明白,這個歲數的人了,誰看不明白?不過,大家都是厚道的人,不看就是了。
一張圓桌,刺拔完了,人全散了,就剩下他們倆。劉冬兒把手含在嘴裏,對魏海烽嫣然一笑,魏海烽再坐懷不亂,這個時候心也亂了那麽幾下子。劉冬兒看在眼裏,乘勝追擊,對魏海烽說:“下午自由活動,陪我遊泳去?”
海烽忙說:“不行不行,我得給老婆孩子買點東西帶回去。”他故意提老婆孩子,其實他本來是計劃下午去遊泳的。老夫老妻了,帶什麽帶?即便是帶了,陶愛華也會埋怨他亂花錢。
劉冬兒聽了,也還是一笑。她說:“看不出來,模範丈夫啊。我陪你去吧,一來我給你參謀參謀,二來我自己也要買,正好抓你當個力工。”
當然,魏海烽還是可以當場拒絕,但是他性格上不是那麽一個趕盡殺絕的人。他愣了愣,還沒等他找到詞,劉冬兒就爽快地跟他敲定:“那就這樣說好了。我一會兒去你房間找你。”說完,劉冬兒飄然而去。
一起上街,魏海烽覺得自己特傻——雖然劉冬兒並不要他買什麽,但是沒一會兒工夫,他手上就替她提了一件外套、一雙靴子,還有一身套裝。魏海烽汗如雨下,劉冬兒蓬勃旺盛的購物欲使他的身心遭到雙重打擊。雖然劉冬兒跟他毫無關係,他從來沒想到要和劉冬兒怎麽樣,但他還是有點難過——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失敗得不如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大學生。劉冬兒居然買了兩條同一樣式隻是花色略有差別的披肩,她的理由是:“都買了吧,免得以後想起來後悔。”她這樣隨心所欲,想要什麽就買什麽的勁兒,讓魏海烽覺得自己活得很委屈。他不是一個看重物質的人,但是他討厭自己現在的這種狀態,一個沒有錢又沒有權而且也看不出有什麽前途的男人,在家裏,連老婆都看不起,話裏話外的意思總是圍繞著自己嫁給他這麽一個窩囊廢,沒指望了,隻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陶愛華說的下一代就是魏陶,但陶愛華教育魏陶的方式比較特別,並不采取正麵引導,而是習慣使用反麵教材,她以為這樣做,能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既達到教育兒子的目的,又起到鞭策丈夫的作用。比如魏陶小時候,練毛筆字,海烽湊趣,過去寫了四個字——“淡泊名利”,兒子問什麽意思,還沒等海烽解釋,陶愛華在一邊就已經“哼”了一聲,接著就聽見她淡淡地說:“像你爸這樣,見人家有名有利有房有車自己啥都沒有還不著急,這就叫淡泊名利。”
魏海烽忍一口氣,不接老婆的話茬,自顧自對兒子說:“淡泊名利是一種很高尚的品質。”
陶愛華冷笑,她故意大幅度起身,一麵收毛衣針,一麵順手甩過去一句更重的話:“對,就是常言說的‘死豬不怕開水燙’。”魏海烽被噎得眼淚差點出來。陶愛華中專畢業,雖然沒有念過多少書,但“痛打落水狗”的能力並不比念過書的人差。有一陣,魏海烽簡直怕她開口,隻要她一張嘴,那飛出來的話,就像劈手扇過來的耳光,左右開弓,劈裏啪啦,帶著速度和爆發力,直奔海烽麵門而來。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但陶愛華認為,罵人就要揭短,打人就要打臉,否則就失去了打和罵的意義。
魏海烽最開始也是奮起還擊的,但很快就徹底放棄了——“好男不跟女鬥”。在家庭戰鬥的不斷實踐中,魏海烽終於明白,女人之所以跟男人“鬥”,是因為她覺得她跟了你委屈,如果一個男人沒有能力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那麽他就不要跟她“鬥”,唯有不鬥,才能勉強維持體麵和自尊。“鬥”是沒有好結果的,窮急餓吵,發展才是硬道理,如果家庭經濟始終徘徊在溫飽的邊緣,那麽隻能越鬥越窮,越窮越鬥,鬥來鬥去,男人的臉就徹底鬥沒了——你看哪個有能耐的男人天天窩在家裏和女人吵?女人巴結他們還來不及呢。
終於劉冬兒購物告一段落,招呼魏海烽一起進星巴克坐坐。魏海烽左右手都被購物袋占滿了,但他仍然用嘴堅持,一定要由他來請。劉冬兒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應允了,仿佛讓魏海烽買單是對他的獎賞似的。海烽接過這一眼,忽然身上就冒出汗來,他覺得自己這個年紀,還像個雜役似的,跟在劉冬兒屁股後麵,大包小包的進星巴克,確實太不著調了。
兩個人找地方坐下。劉冬兒很體恤地要了最便宜的紅茶,可以免費續杯的那種。海烽得了小姐的指令去排隊。前前後後,都是成雙成對的紅男綠女,鶯鶯燕燕卿卿我我,要奶茶,要卡布其諾,要藍山;輪到魏海烽了,他說兩杯紅茶。售貨員重複:“兩杯紅茶?”用的是疑問句,很顯然認為他要得太少了,他趕緊補充,再加一盒點心。售貨員讓他在花花綠綠的點心中挑一款,他拿不定主意,索性要了兩款——共計97元!
魏海烽想如果陶愛華知道他花了97元,就喝了兩杯袋泡茶吃了兩片小餅幹加兩塊指甲蓋大的蛋糕,一定要和他大鬧一場。不過這個念頭隻一閃,就被魏海烽趕跑了。97元,他還是花得起的,而且他覺得也應該自己花,他是男人,他覺得這是他的義務。要他跟一個女人AA製,他張不開口。他還沒落魄到那個程度。如果他真落魄到這個程度,他就不會跟女人出去。
劉冬兒仿佛很冷似的,用兩隻手捧著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邊喝邊從杯子上麵抬起眼看魏海烽,對魏海烽說:“王老師常常跟我說起你。”王老師就是王友善,十六年前,王友善是魏海烽的研究生導師。
魏海烽笑笑,說:“不會吧?說我什麽?”
劉冬兒拿眼挖他一下,故意賣個關子:“求求我。”
魏海烽本來想說:“你不想說算了。”但是話到嘴邊,還是給生生咽下去,他不想和劉冬兒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打情罵俏的嫌疑。既然不打算跟人家怎麽樣,何必要痛快嘴呢?反正明天峰會就結束了,沒必要節外生枝。這麽一想,魏海烽就大度地說:“王老師是不是罵我了?”
劉冬兒“嗤”的一笑,說:“你倒有自知之明。我問你,如果不是王老師親自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就不來了?你譜兒還真大。”
魏海烽一愣,沒想到劉冬兒這個時候會說這個,他一時還真接不上話。本來像這種青田道路發展國際峰會,魏海烽是絕不會來的——他知道那些人衝著的是什麽,有幾個是衝他?還不是衝他的位子?雖然他的位子在交通廳就那麽回事兒,但在外麵看來,開個研討會,弄個學術交流,把他請去也算是和政府有了關係。有了他這個關係,主辦方就可以跟不明就裏的與會代表要錢要讚助。大家都是衝著“政府”的麵子花錢捧場,尤其是那些與會代表,多數是行業晚輩,特別渴望靠近政府,他們總是把靠近政府理解為靠近政府裏的某一個位子。魏海峰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之所以不愛拋頭露臉,就是因為他覺得沒意思。有什麽意思呢?就是認識了,遞了名片,又怎麽樣?他對別人的利用價值幾乎為零。雖然人和人的交往並不隻是利用和相互利用的關係,但男人和男人之間,有的時候,就是這麽殘酷。他請了你,下次他有事找你,你要是辦不了,你就對不起他了——當然,假如魏海烽不那麽敏感,或者自尊程度稍微低一點,也是無所謂的:你請我去,我就去;你說我是交通廳的實權派,我就微笑;你說我是道路權威,我就說哪裏哪裏;你拉我充門麵,我就給你裝裝門麵。在各種場合混個臉熟,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不違法亂紀,有什麽關係呢?何必那麽認真?但魏海烽不是這樣的男人,如果他是這樣的男人,他就跟劉冬兒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了,反正是你主動追的我,我又沒有騙你。
劉冬兒見魏海烽臉上的表情倏忽間濤走雲飛,趕緊往回找補:“行了,王老師沒說你什麽,就說你還是那麽傲。”
魏海烽也感到剛才自己有些失態,他調整情緒,對劉冬兒笑笑:“是嗎?王老師還批評我什麽了?”
劉冬兒歪著腦袋想想,說:“王老師說,在他所有的學生裏,他最看重的就是你。”
魏海烽眼睛有些濕潤。這麽多年了,隻有他的導師知道他。
王友善是一個好老頭,雖然一輩子待在大學裏,但並不是一個迂腐的書呆子。他挑選弟子的標準很奇怪,屬於那種看上去毫無章法,但仔細一琢磨,又覺得蠻有道理的那種。當年,在魏海烽和趙通達之間,他選了魏海烽,而魏海烽在總分上還比趙通達少兩分。係裏問他為什麽,他說我就喜歡帶分數低的學生,壓力小,考得太好的學生我帶不來,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呀。
大家哈哈一笑,笑過之後,趙通達就歸了係主任帶。但私下裏,大家都認為魏海烽應該比趙通達更有前途。哪裏想到,彈指一揮間,現在的趙通達似乎混得比魏海烽要好很多,至少在同學們老師們的眼裏,是這樣的。甚至有老師說,王老頭聰明一世,居然也看走眼一回。明擺著,現在的趙通達比魏海烽那強得可不是一星半點,交通廳基建處處長,副廳長許明亮跟前的紅人,廳長周山川說話就要退了,最多再熬一年,許明亮就可以直接從副廳長位置上扶正,隻要許明亮接班,趙通達就肯定能提為副廳長,到時候就是他魏海烽的頂頭上司。
魏海烽隻要一想到這一層,就不舒服。他並不擔心趙通達,他擔心自己。他雖然和趙通達在一個宿舍裏住了七年,但喝過的啤酒不超過七瓶,他們之間雖然從沒有交惡,但也沒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趙通達有朝一日大權在握,雖不至於怎麽為難自己,甚至還可能給自己一點情理之中的照顧,但他魏海烽憑什麽要讓趙通達照顧呢?在趙通達手下討碗飯吃,雖說沒什麽,但他魏海烽斷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顆驕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說,在一個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沒有趙通達,即使趙通達一年以後做不成副廳長,他魏海烽也幹夠了,幹得夠夠的。他早就想走了,隻是往哪裏走的問題,這不是小問題,而是何去何從的大問題。
魯迅先生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對於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處都是路,但因為每條路上,都擠滿了人,所以真正能輪到他魏海烽走的,並不多。海烽在心裏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優勢劣勢——雖然是碩士畢業,但現在到處是博士,碩士算什麽?去大學教書都不夠資格。搞研究,學問淺了;下海,專業廢了,他其實是沒有路的。他的痛苦,導師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畢竟曾經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頭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著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鋒利的錐子,但他不會自己找一個布袋,當眾把布袋紮漏了,以顯示自己的鋒芒,魏海烽需要別人給他把布袋準備好了——他太驕傲。
其實,魏海烽並不知道,這次青田峰會,原本青田方麵是打算邀請趙通達的,但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動手術,去不了。這樣,王友善就給人家推薦了魏海烽。沒想到,等人家青田來請魏海烽,魏海烽還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辦方十分惱火,最後還是王老師親自給海烽打電話,雙方這才都下了台階。
王老頭的這個電話打得很有水平。他既沒有拿導師的身份壓魏海烽,也沒有反過來求他,大家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不必那麽累。魏海烽接到電話,導師頭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廳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下一步有什麽打算啊?”
這話直紮魏海烽痛處——下一步?他想真是什麽都瞞不了老爺子。他哪有下一步啊?他要是有下一步,他還待在這兒幹什麽?
魏海烽對著話筒一通含糊其辭支支吾吾,而導師則話裏有話地敲打他:“海烽,你這個年紀不可能再自己騎著自行車滿大街求職了,你需要一個平台,展示你自己,否則,你再有實力,但人家看不到,怎麽會來請你?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有些地方,趙通達比你強啊。”
導師的話很有分寸,說到這裏戛然而止。但魏海烽還是被戳痛了。當年大家在一條起跑線上的時候,趙通達算什麽?默默無聞嘛!而他魏海烽是誰?從運動會上的名次,到成績單上的分數,從高校文藝匯演到學生會主席競選,隻要有他,別人就隻有做陪襯的份兒,而趙通達當年連做陪襯都不夠格兒!魏海烽終於體會到為什麽常言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如果你現在什麽都不是,那麽你的“當年勇”對你就是一種恥辱,不如不提,提了,就是刺激和傷害。
王老頭之所以要故意提他魏海烽的“當年勇”,是有自己的考慮的,海烽果然放下電話以後就答應了青田方麵。雖然王老頭並沒有多說什麽,但魏海烽響鼓不用重捶,他醒過夢來——在機關這種地方,誰不是人才?大家都是人才。在人才堆裏,你怎麽能讓人家賞識你?你不下點功夫,可能嗎?
在魏海烽那屆學生中,海烽算是分配得最好的,一畢業就到了交通廳,還有什麽可說的?趙通達還是先在基層鍛煉了半年才調過來的。但有的事情,就是這麽難說,魏海烽先來的,反而沒有占到先機——王友善對魏海烽說,海烽,你有才華,但你太古典。你總覺得領導們應該各個火眼金睛慧眼識人,把你從人堆裏給撿出來,虛位以待委以重任。假如讓你去競聘,哇啦哇啦地當著一幫人,說我要當什麽什麽,我能當什麽什麽,如果我當了什麽什麽,我就怎麽著怎麽著,你受不了!你覺得什麽東西,要這麽爭取過來,就特別沒意思。可是,如果你總那麽繃著自己,你的機會就少多了。現在當頭兒的事兒都多,哪有功夫三顧茅廬?再說,人才遍地是,實在不行,組織培養,還非要上你們家請你去?誰求誰啊?
魏海烽隻要一想到這一層,就不舒服。他並不擔心趙通達,他擔心自己。他雖然和趙通達在一個宿舍裏住了七年,但喝過的啤酒不超過七瓶,他們之間雖然從沒有交惡,但也沒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趙通達有朝一日大權在握,雖不至於怎麽為難自己,甚至還可能給自己一點情理之中的照顧,但他魏海烽憑什麽要讓趙通達照顧呢?在趙通達手下討碗飯吃,雖說沒什麽,但他魏海烽斷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顆驕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說,在一個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沒有趙通達,即使趙通達一年以後做不成副廳長,他魏海烽也幹夠了,幹得夠夠的。他早就想走了,隻是往哪裏走的問題,這不是小問題,而是何去何從的大問題。
魯迅先生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對於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處都是路,但因為每條路上,都擠滿了人,所以真正能輪到他魏海烽走的,並不多。海烽在心裏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優勢劣勢——雖然是碩士畢業,但現在到處是博士,碩士算什麽?去大學教書都不夠資格。搞研究,學問淺了;下海,專業廢了,他其實是沒有路的。他的痛苦,導師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畢竟曾經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頭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著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鋒利的錐子,但他不會自己找一個布袋,當眾把布袋紮漏了,以顯示自己的鋒芒,魏海烽需要別人給他把布袋準備好了——他太驕傲。
其實,魏海烽並不知道,這次青田峰會,原本青田方麵是打算邀請趙通達的,但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動手術,去不了。這樣,王友善就給人家推薦了魏海烽。沒想到,等人家青田來請魏海烽,魏海烽還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辦方十分惱火,最後還是王老師親自給海烽打電話,雙方這才都下了台階。
王老頭的這個電話打得很有水平。他既沒有拿導師的身份壓魏海烽,也沒有反過來求他,大家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不必那麽累。魏海烽接到電話,導師頭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廳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下一步有什麽打算啊?”
這話直紮魏海烽痛處——下一步?他想真是什麽都瞞不了老爺子。他哪有下一步啊?他要是有下一步,他還待在這兒幹什麽?
魏海烽對著話筒一通含糊其辭支支吾吾,而導師則話裏有話地敲打他:“海烽,你這個年紀不可能再自己騎著自行車滿大街求職了,你需要一個平台,展示你自己,否則,你再有實力,但人家看不到,怎麽會來請你?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有些地方,趙通達比你強啊。”
導師的話很有分寸,說到這裏戛然而止。但魏海烽還是被戳痛了。當年大家在一條起跑線上的時候,趙通達算什麽?默默無聞嘛!而他魏海烽是誰?從運動會上的名次,到成績單上的分數,從高校文藝匯演到學生會主席競選,隻要有他,別人就隻有做陪襯的份兒,而趙通達當年連做陪襯都不夠格兒!魏海烽終於體會到為什麽常言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如果你現在什麽都不是,那麽你的“當年勇”對你就是一種恥辱,不如不提,提了,就是刺激和傷害。
王老頭之所以要故意提他魏海烽的“當年勇”,是有自己的考慮的,海烽果然放下電話以後就答應了青田方麵。雖然王老頭並沒有多說什麽,但魏海烽響鼓不用重捶,他醒過夢來——在機關這種地方,誰不是人才?大家都是人才。在人才堆裏,你怎麽能讓人家賞識你?你不下點功夫,可能嗎?
在魏海烽那屆學生中,海烽算是分配得最好的,一畢業就到了交通廳,還有什麽可說的?趙通達還是先在基層鍛煉了半年才調過來的。但有的事情,就是這麽難說,魏海烽先來的,反而沒有占到先機——王友善對魏海烽說,海烽,你有才華,但你太古典。你總覺得領導們應該各個火眼金睛慧眼識人,把你從人堆裏給撿出來,虛位以待委以重任。假如讓你去競聘,哇啦哇啦地當著一幫人,說我要當什麽什麽,我能當什麽什麽,如果我當了什麽什麽,我就怎麽著怎麽著,你受不了!你覺得什麽東西,要這麽爭取過來,就特別沒意思。可是,如果你總那麽繃著自己,你的機會就少多了。現在當頭兒的事兒都多,哪有功夫三顧茅廬?再說,人才遍地是,實在不行,組織培養,還非要上你們家請你去?誰求誰啊?
半球型的包間,家具一律是維多利亞複古樣式,絲質的繡花餐巾,銀製餐具,水晶酒杯,花枝吊燈。王友善一見魏海烽和劉冬兒,忙站起來招呼他們:“沒走錯,就是這兒。今天丁總請客。”
被稱為丁總的男人五十歲左右,一張撲克臉,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對魏海烽和劉冬兒點點頭,算是歡迎。一個海大的包間,一共八個人,魏海烽和劉冬兒坐在下首,丁總和王友善是上首,左邊兩個一個被稱為孫行長,一個被稱為範局長;右邊兩個,一個眉眼和丁總相似的年輕人,叫丁小飛,是丁總的親兒子,坐在右側的下首,上首是一個將軍肚隆起像個小課桌的中年人。從始至終,魏海烽不知道這個“將軍肚”是幹什麽的,後來隱隱綽綽地根據席間的隻言片語,魏海烽猜到,這個“將軍肚”可能是某一任中央首長的某一屆秘書的大姑爺,他那做派,好像既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嶽父幹過什麽,但又不願意人家太把他和他的嶽父聯在一起。比如他要強調嶽父是嶽父,他是他,他每次去看老爺子,老爺子從來不問他在幹什麽,言下之意,似乎老爺子超脫世外,根本不管兒女的事。但全桌的人都聽明白了,他和老爺子的關係非同一般,老爺子不管他的事兒,是他沒什麽事兒要老爺子管,如果有,老爺子不會不管。
魏海烽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將軍肚”,他也不喜歡這種飯局,整個過程就像在唱堂會,每個人都要就著鑼鼓點,拚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唱念做打一點馬虎不得。魏海烽在這個飯局上,就是一個跑龍套的,但顯然他這個龍套的水平很一般,比起劉冬兒差遠了。劉冬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一趟洗手間,等她再回來,已經是滿園春色關不住,舊貌換了新顏。魏海烽看得出來,劉冬兒是去補了妝,著重突出了眼睛和嘴,還特意上了睫毛膏,使每根睫毛看上去都像陽澄湖大閘蟹的腿毛,根根豎立,精神抖擻,彎彎的密密的,像兩把小刷子。
她不再銀鈴般地笑,而是抿著嘴一笑,笑得無聲而層層遞進,先是從眼睛裏露出笑,然後蔓延到整個麵部,最後才露出牙,整整齊齊驚鴻一瞥的那種露法。魏海烽內心詫異,劉冬兒這種笑容是天生的,還是後天訓練的?如果是訓練出來的,那麽需要多少個學時?如果是需要很多學時的勤學苦練,那麽劉冬兒是斷然不肯常常這樣笑的——她必須要麵對這樣一群人,在這樣一個場合,才肯這樣笑。
魏海烽注意到,劉冬兒整個一頓飯,幾乎沒有吃,她一直像海綿吸水一樣,吸著在座的每個人的每句話每個字甚至每個停頓。魏海烽幾乎有點可憐她——但轉過念來想,自己哪有資格可憐人家?對,劉冬兒是在巴結,無論誰說話,她的眼睛就轉向誰,目光炯炯,饒有興致。魏海烽在內心深處不無悲哀地想,這頓飯吃完了,對自己興許就是真的完了,但對劉冬兒則不一定。魏海烽頭一次意識到,劉冬兒是這樣一種女孩子,隻要她想讓你喜歡她,她總有辦法。
吃過飯,丁小飛提出洗個桑拿,大家欣然雀躍,劉冬兒臉紅了一紅,跟一群男人去洗澡,她顯然是不合適的,何況這之中還夾著自己未來的導師。對這種事兒,劉冬兒幾乎不用權衡,就知道孰輕孰重。她找了個得體的理由,說是要回去整理行李。小飛挽留,劉冬兒拿眼睛看王老頭,她不能因小失大,小飛再好,跟她太遠,但王友善則決定她未來三年的命運。果然王老師和藹地開口了:“就讓冬兒先回去吧,還有些資料需要整理,青田這邊催得很,要出一本會刊。”
魏海烽及時看出本次桑拿的目標對象不是自己,所以他趁亂趕緊找了個借口,說是和老婆約好要打一個電話。王老頭的臉不自覺地陰了陰,但隨即通情達理地說:“也好,你陪冬兒一起回去。”他管劉冬兒叫冬兒,而不是連名帶姓地叫,這讓魏海烽感覺有點異樣。
其實,劉冬兒本名叫劉冬,冬天出生的,父母就叫了她劉冬。她上大學以後,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她箍了牙,整整兩年,不吃肉末肉絲以及一切帶殼帶皮的東西,比如螃蟹比如瓜子,這需要很大決心,但劉冬兒做到了,隻要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能做到,她不是一點點苦都吃不了的女孩子,雖然有的時候從表麵看,她好像很需要人照顧似的,實際上,隻要計算清楚,她是不怕委屈自己的;再一件,就是自己的名字,她嫌“劉冬”這個名字太普通,但又不願意改動太大,那樣顯得太刻意,最後,她決定在“冬”字後麵添加一個“兒”。劉冬兒為了說服戶籍警給自己改身份證,特意鑽研了“符號學”。她跟人家說,名字就是人的符號,“劉冬”和“劉冬兒”這兩個符號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卻傳遞出了完全不同的含義。但可惜,人家派出所的人根本沒興趣聽她講“符號學”,人家跟她說,你說的“符號學”是西方哲學,我們中國人連中國哲學都沒搞明白,去趕那時髦幹什麽?劉冬兒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她不過是要改個名字,何必要繞那麽大彎子?於是,她跟人家講道理,說“我的名字”為什麽“我”不能隨便改?人家說你改可以,但戶籍管理是有製度的,沒有正當理由,名字是不能改的。
“什麽叫正當理由?”劉冬兒咄咄逼人。
戶籍警慢條斯理地說:“反正嫌自己名字太土,不好聽,不是正當理由。”
劉冬兒為加這麽個“兒”字折騰了一年多,托了無數關係,找了無數人,甚至還鬧上報紙,將改名字的問題上升到姓名權和人權的高度,最後終於如願以償。這件小事足以說明劉冬兒的性格,隻要她想辦的事,誰也別攔她。
丁小飛奉父親之命送魏海烽和劉冬兒到電梯間,一邊走還一邊勸說他們:“洗個桑拿能耽誤多長時間?要我說還是一起吧。”魏海烽微笑著推辭,他知道丁小飛並不是真的要挽留他,不過是沒話找話。人貴有自知之明,魏海烽明白如果自己的數量級足夠,那麽就不會是丁小飛送他去電梯,而一定是丁總親自送,而且絕不僅僅是送到電梯。但現在卻是丁總陪王友善、“將軍肚”他們去洗桑拿。魏海烽雖然不在乎這種表麵文章,但他並不是不懂這之間的差別。
總算電梯來得及時,魏海烽一腳邁進電梯,恨不能電梯門立即關上,他連多一分鍾的敷衍都覺得累。但他馬上就發現自己的自作多情,人家丁小飛根本沒有注意他魏海烽,丁小飛的目光越過魏海烽直接奔向他身後的劉冬兒。魏海烽自覺地閃到一邊,但又情不自禁地觀察劉冬兒。她的小手舉在胸前,幅度很小的擺動,嘴裏說著“拜拜”,很可愛的樣子。臉上的笑容,跟電梯關門的進度完全成反比,電梯門徐徐關上,劉冬兒的笑容層層綻放。但接下來的事情,則完全出乎海烽意料。電梯門剛一關上,劉冬兒就英姿颯爽一把抓住魏海烽,張牙舞爪地衝他叫著:“陪我去吃碗麵,我餓死了。”
魏海烽笑了。他本來想揶揄劉冬兒幾句,但畢竟兩個人關係沒到那個份兒上,所以他隻厚道地笑了笑,沒有說別的。劉冬兒對他是怎樣都可以,不必小心翼翼地矜持,也不必刻意地扮單純扮無知或笑得那麽春意盎然循序漸進。
夜風習習,兩個人坐在露天大排檔,劉冬兒要了啤酒、麻辣燙,她邊“吸溜吸溜”地吃,吃得興高采烈、津津有味,邊“嗚魯嗚魯”地說,說得勁頭十足、眉飛色舞。
她問魏海烽:“你猜現在導師之間比什麽?”
魏海烽西服革履地坐在夜市上,覺得自己傻得沒邊兒。他隻盼著劉冬兒趕緊吃完好走,所以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比什麽?比誰的學生發表了多少論文,做了多大學問……”
劉冬兒喝下一大口啤酒,說:“那是以前,現在導師比的是,誰帶出的學生做的官兒大!”
魏海烽心底輕輕一震,臉上沒有表情。畢竟是老機關了,喜怒不形於色,這點基本功,魏海烽還是具備的。劉冬兒伸過酒瓶給他倒酒,她倒得慢,啤酒沫一點一點沿著杯壁上升。魏海烽忽然之間感到一種落魄中年的尷尬。一瞬間,他幾乎有點恨自己,他想起王友善好像暗示過自己,要給他介紹一些有上層關係的人物。可是,機會來了,他的表現卻連劉冬兒都不如。王友善在學校是以不愛帶學生聞名的,他每年招研究生,最多隻招一名。在魏海烽之後,王老頭歇了幾年,一個學生都不帶,直到劉冬兒這一年。學校紛紛傳言,王老頭之所以打算重出江湖,除了因為劉冬兒激發起了老人家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心氣兒,還因為魏海烽不爭氣,如果讓魏海烽做老爺子的關門弟子,那老爺子就太沒有臉麵了,等於這個門沒關住。魏海烽隻要一想這些事兒,就無比懊惱。
“你怎麽了?是不是吃醋了?”劉冬兒的臉上已經有了兩朵紅雲。
“吃什麽醋?誰的醋?”魏海烽一時間沒明白劉冬兒的意思,但不待劉冬兒回複,他就明白了劉冬兒的意思。他隻是有些生自己的悶氣,但並沒有吃劉冬兒的醋,劉冬兒怎樣對丁小飛他們,是劉冬兒的事兒,跟他是無關的,他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太自作多情。他本來預備了很多話,想要解釋給劉冬兒聽,比如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他要對自己的家庭負責等等;再比如,他不能接受劉冬兒,因為她隻比自己的兒子大五歲,她對他來說還是個孩子。但現在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劉冬兒占了絕對優勢,她居高臨下,讓他那些話根本說不出口,他根本沒機會做一個高尚的純粹的沒有私心雜念的男人。
“在交通廳有意思嗎?”劉冬兒轉移話題。說到底她是一個善解人意與人為善的姑娘。魏海烽在那一刻有了傾訴的願望,他本來隻想敷衍幾句,類似“還行”或者“就那麽回事”,但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當了官就有意思,沒當官就沒意思。”
“那你現在算當了官還算沒當官?”劉冬兒單刀直入。
“也可以算當了官,一個說了不算的官。”
劉冬兒“哦”了一聲,然後問:“那你為什麽還待在那兒?”
魏海烽的冷幽默有了用武之地:“小姐,我嶽父又沒伺候過中央首長,我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嗎?”
劉冬兒哈哈大笑,魏海烽在她的笑聲中也笑了起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在機關,就是笑也要講個分寸時機,既不能笑在眾人前麵,也不能笑在眾人後麵。你笑得太響,會有出風頭的嫌疑;笑得太輕,又難免讓人腹誹,認為你是在敷衍。
倆人笑過之後,魏海烽買了單,然後一路走回酒店,氣氛好得不得了。最後的最後,魏海烽原先預備的話,全讓劉冬兒說了。劉冬兒對魏海烽說:“我知道你老婆是個護士長,沒什麽文化,脾氣還特別不好;我還知道你有個兒子,比我小不了多少。但我不在乎,我又不要求你離婚,也不在乎你有錢沒錢,我隻要你肯陪我,陪我說說話,聊聊天,像今天這樣,吃吃夜宵喝喝啤酒,就行……”
劉冬兒仗著喝了點酒,一邊走一邊把頭枕在魏海烽的肩上。魏海烽隱忍著——他相信劉冬兒說的每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但他斷然不肯做這樣的男人。他不需要也不喜歡這樣的曖昧,這種曖昧對他而言,不隻是一種負擔,而且還是一種侮辱。劉冬兒太年輕,她還不懂得,掌握一個男人,首先要懂得尊重他的自尊心,尤其是對魏海烽這樣的男人。你憑什麽就認定他一定肯陪你?在你寂寞的時候,孤獨的時候,需要一個人陪著說說笑笑的時候,他會像救火隊員一樣出現在你的身邊?
劉冬兒邊走邊搖晃魏海烽的胳膊,她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這個權力,而恰恰是這樣的得寸進尺,使魏海烽忍無可忍,他感到自己像劉冬兒手心裏的一樣玩具。他站住,直到劉冬兒放開他,他才說話,語氣雖然很溫和,但話說得完全不留餘地。魏海烽說:“我不會哄女孩子,也不愛哄女孩子,我喜歡獨處。陪你聊天說話逛街這些事,我不合適,也沒興趣。”
說過這話,魏海烽發現劉冬兒的眼睛裏有了淚光,但他並不安慰她。他想那不過是一個年輕女子自尊受了傷害之後的正常反應,如果他安慰了她,他和她就有了纏扯,纏來扯去就有了恩怨,然後他的生活就會和她的揪在一起。他不想要這些麻煩。他沒有說謊,他的確不愛哄女孩子;如果他愛哄女孩子,他當初的婚姻就不會是和陶愛華。
那時候魏海烽是大三,那時候的交大因為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所以女生即使長得像隻大肥鴨,也被男生當天鵝寵,膚色白一點的是白天鵝,膚色黑一點的是黑天鵝。魏海烽很少主動追女生,他在男生堆裏太紮眼了,所以總是有女生會以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找他,最常見的是找他借書,或者約他聽講座;高級一點的是請他聽演唱會,或者看話劇。後者他一般都拒絕,不是他不喜歡這些活動,而是他囊中羞澀,一想到母親節衣縮食供自己讀書,自己卻跟女孩子聽歌看戲,他心裏就有罪惡感。魏海烽屬於那種知道自己很優秀所以更加珍重自己的類型,他絕不肯隨隨便便就和誰墮入愛河。
不過那時他確實暗暗地喜歡一個女生,那女生是校話劇團的,他為了她,參加了學生劇團的幹部競選,然後一上任,就利用職權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他是羅密歐,她是朱麗葉,連演十場,場場爆滿。他想她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寒假之前,她問他假期去哪兒,他連想都沒想,說回家。她問他家在哪兒,魏海烽猶豫了一分鍾,還是告訴了她。
冬季的校園,白雪茫茫,他們沿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走,魏海烽說,她聽。魏海烽頭一次跟一個女生說自己的家——他的家在一個小縣城,父親原先是縣醫院的醫生,在弟弟出生的那年出車禍死了。弟弟比他小十歲,叫魏海洋,在母親教書的小學讀書。母親做了一輩子小學老師,教過自然、常識、語文、算術,可能有一陣子還帶過音樂和體育。等魏海烽全說完了,他的朱麗葉還是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他們又走了一陣子,那一陣子,魏海烽覺得全世界都安靜了,隻有他和她。最後最後,魏海烽拉住她的手,對她說,他想和她這樣走一輩子。她聽了,並沒有像魏海烽期待的那樣,激動地撲到海烽的懷裏,相反,她更安靜了。又過了很久,她開始說她自己的故事——她的父親的父親解放前是上海一個大資本家,後來跑到美國去了,她父親是教授,母親是演員,現在他們全家要移民美國,如果快的話,可能寒假就走。魏海烽拉著她的手一下子鬆了,他感覺自己正在結冰,從頭到腳,被凍成一根冰柱,連口熱氣都哈不出來。他的朱麗葉低著頭,似乎是在等他把她的臉輕輕捧起,但他被凍住了,他僵在那裏,一句話沒有。他們就這樣結束了,還沒開始就完了。後來他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祝福的話,然後把她送回了宿舍。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操場走到後半夜,第二天就因為肺炎住進了醫院,然後碰到剛從護校畢業的陶愛華。那個時候陶愛華十八歲,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那一年他二十一歲吧,他在她麵前那麽不好意思,倒是她大大方方的。魏海烽曾經仔細回想他和陶愛華的每個細節,他認定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是被動的,隻不過在外人看來,似乎他是主動的一方。
劉冬兒到底冰雪聰明,她見魏海烽並沒有要哄自己的意思,不但不惱羞成怒,反而幹脆利索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這一點讓魏海烽開了眼界,敢情現在的女孩子已經能這樣遊刃有餘了。劉冬兒眼光裏還是有淚,但似乎是笑出來的眼淚,她笑得咯咯咯的,讓魏海烽莫名其妙,以為她神經不正常了。劉冬兒邊笑邊說:“你以為我在勾引你啊?我是逗你玩呐!‘三不男人’!”
魏海烽腦子一下子沒轉過來,什麽什麽“三不”?哪“三不”啊?
“不離婚,不拒絕,不主動啊。不離婚是因為離婚成本太高,不拒絕是還有一顆不死的心,不主動是怕承擔責任。”劉冬兒說話的腔調像一個調皮的小姑娘,但魏海烽知道她是裝出來的無所謂。這樣也好,他既不為自己辯駁,也不點穿她。回到酒店,洗過澡躺床上,魏海烽想起陶愛華平常總掛在嘴上的一句話:“現在的女孩子,比起我們那個時候,不知道強多少倍。”
海烽想,真是這樣。他原本以為劉冬兒怎麽著也得跟他哭哭啼啼一陣子,哪裏想到竟然就這樣完事了,海烽在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幾分失落。
魏海烽不勝其煩,不僅是煩陶愛華的絮叨,還煩這些爛事兒——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全充斥著這些雞零狗碎的爛事兒。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聞不問,但聞和問,不僅要搭時間搭精力絞盡腦汁,有的時候還要搭進心情,弄不好還會惹火上身。
第二部: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但對於魏海烽和陶愛華來說,這條規律完全不適用。
魏海烽一進家門,就見陶愛華陰沉著個臉,見到他連個笑模樣也沒有。陶愛華在省人民醫院做護士長,幹幹瘦瘦,整天板著一張臉,動不動就訓人,新來的小護士臉皮稍微薄點的,輕輕鬆鬆就能被她訓哭。其實,陶愛華並不喜歡訓人,把人家訓哭了,她心裏比哭的人更難受。但陶愛華要強慣了,不僅自己做事情半點懶不肯偷,而且也容不得別人有絲毫的馬虎。
據說陶愛華年輕的時候也算是醫院的“五朵金花”,漂亮得能給男病人當止痛藥使,那時候她脾氣也好,說話輕聲細語的,常常臉紅,哪兒像現在?陶愛華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科裏那些小護士背後說她什麽,有說她有病的,也有說她長得就跟“三查七對”似的。可陶愛華沒辦法,她是護士長,她不“三查七對”誰“三查七對”?
魏海烽放下行李,在心裏沉重地歎了口氣。陶愛華最煩他出門,他不出門,還能買菜做飯搭把手,陶愛華下班還可以吃個現成;他一出門,裏裏外外一攤子事就都落在陶愛華頭上,也是奔四十的女人了,生活的重擔撲麵而來,不是不勇於承擔,確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魏海烽不是不體諒陶愛華這一點,但一進門就見她冰著一張臉,心裏的那點體諒瞬間就演變成了不滿。兩口子過日子,誰欠誰的?他最恨別人給他臉色看。但他忍了。
這幾年,魏海烽的家庭地位連年下跌,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全怨陶愛華。陶愛華並不是一個勢利的女人,但她過得不痛快,一個過得不痛快的女人,你能要求她每天高興得跟個哈巴狗似的嗎?再說,陶愛華是自己老婆,又不是賓館服務員,不能因為人家沒有給你笑臉,你就投訴;更何況,在一個家裏,你要投訴,上哪兒投訴去?
飛機晚點,魏海烽是坐機場大巴到市裏,然後又換乘公共汽車才到的家。他這個級別,跟單位要車不是不行,但他不願意沒事找事。公家的便宜不是隨便占得的。單位那些小車司機,一個比一個勢利。魏海烽要車,他們要是不想來,幾句就給他搪塞了。你一個辦公室主任,能有什麽急事兒?過來接你,你得領情,不來接,你也說不出什麽來,就是說出什麽來又怎麽樣?他們是司機,又不是機關幹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魏海烽得注意影響,人家根本就沒什麽影響需要注意。更何況,司機班一向跟廳領導近水樓台,背後給你紮一針,順手得很。
早幾年,有一次魏海烽去省裏開會,他打電話的時候,司機班說有車,可等他坐了電梯下去,司機班說車已經讓趙通達要走了。魏海烽勃然大怒,也是年輕氣盛,攏不住火,跟司機班吵了起來。事情鬧到副廳長許明亮那裏,許明亮輕描淡寫地說,派車要根據工作需要,而不是根據先來後到,工作有輕重緩急嘛。一句話,魏海烽就成了“輕”“緩”,而趙通達則成了“重”“急”。
後來趙通達為車的事兒專門來跟魏海烽解釋過。趙通達說他要知道那車魏海烽已經要了,他說什麽也不會上車就走,他當時到司機班要車,司機班說車就在院裏停著呢,他連想都沒想開車門就上去了。趙通達一真誠,魏海烽就啞了。他還能說什麽?說什麽都沒意思。人家本來是又“重”又“急”,結果還跟你這個既“輕”且“緩”的人解釋,人家那肚量,人家那姿態,魏海烽要是再掰扯就太沒勁了。但他還是生氣。如果這事兒換過來,那車本來是等趙通達的,他魏海烽是後來的,司機班可能這麽不負責任地讓魏海烽上車嗎?不可能。他們有眉眼高低著呢。說到底,是魏海烽混得不好,既不善於跟領導肝膽相照,也不善於跟群眾打成一片,上下都沒人,當然吃不開。
魏海烽脫了外套,換了拖鞋,他想先去洗個澡,然後靠在沙發上看看報紙,但他知道,他隻能這麽想想,不能真這麽做。結了婚,就不能隻顧自己了。他如果不迅速出現在廚房,陶愛華馬上就會大聲嚷嚷出來:“我也上了一天班,我不累啊?我還剛把一死屍送到了太平間呢!”
陶愛華並不是不講理,在她眼裏,她的工作,就辛苦程度上來說,要比魏海烽的強許多倍。魏海烽住在單位的房子裏,隻要步行十分鍾就可以到辦公室,上班的主要姿勢是坐著,接接電話開開會,讀讀文件聽傳達。但陶愛華就不一樣,她騎自行車上下班,每天扔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一個小時,在醫院一分鍾也不得閑,這個要水,那個排尿,這事兒那事兒,忙得團團亂轉,稍微一個不小心,怠慢了病人,遇到犯渾的家屬,直接大嘴巴招呼。醫院裏,護士挨打的事兒可不是傳說。
魏海烽站在廚房門口,看陶愛華下麵條,這是他的義務。他可以不動手,但不能不在場;可是光在場不說話,陶愛華也是不會滿意的。上一天班,衝鋒陷陣似的,回到家,還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再要求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能嗎?陶愛華說話,就是一台電腦,老這麽使,也得死機。現在陶愛華是因為待機時間過長而黑了屏,並不是真的死機。如果真死機,更麻煩。
魏海烽調整心態,趁陶愛華回身的時候,給了她一個正大光明的笑容,並及時追上一句:“雅琴怎麽樣了?”
雅琴就是趙通達的愛人,姓宋,跟魏海烽也算校友,在學校的時候沒說過幾句話,後來嫁了趙通達,就更沒什麽話說。現在癌症晚期,住在陶愛華他們科,用陶愛華的話說,死馬當活馬醫,沒幾天了。魏海烽本來也就是隨便找一話茬跟陶愛華搭訕,哪裏想到,這話不問還好,一問,陶愛華瞬間“係統激活”,臉上不“黑屏”了,可嘴又開始叨嘮,像一隻漏水的馬桶,滴嗒嗒,滴嗒嗒,說過來說過去,就是那麽幾句,魏海烽忍住煩,耐著性子往下聽。一邊聽還一邊想起許明亮的一句名言——領導講話就像老婆講話,你就是不愛聽,不想聽,聽煩了,你也不能表現出來。魏海烽這時想,領導講話,你不專心,最多是升不上官,但老婆講話,你不耐煩,那你就別想過了。
關於“雅琴住院”這一專題,陶愛華已經來來回回說了七八個回合,正敘、倒敘、插敘,意識流,蒙太奇,閃回,經典回放,反反複複顛來倒去,每一回合的結束語都是:“你們的趙通達,簡直當官當得沒人味,老婆都病成這樣,他該忙什麽還忙什麽。說工作忙,誰工作不忙?”然後,在這句話之後,立刻從頭開始,再說一遍,每一遍都補充一點上一遍沒有的內容,但大多數章節段落是完全重複的。
陶愛華越說越氣,魏海烽本來心裏是想勸陶愛華別為別人家的事兒生氣,可話一說出口,就像在為趙通達辯護:“通達肯定也是身不由己。”
陶愛華“嗤”的一聲,笑了。“什麽叫身不由己?純屬官迷心竅。我在電視上都看見了,他跟著你們許廳去考察梅海大橋,就站在許明亮後麵。我就不信,憑他跟許明亮的交情,他要說老婆病了,許明亮能逼著他上電視?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魏海烽不做聲了。他看出來陶愛華的一腔怒火不是沒來由的。
果然陶愛華忍了又忍,沒忍住,還是說了——“昨天一大早,趙通達到醫院跟雅琴照了一麵,然後就跑到我那兒,給我留了5000塊錢,說自己要出個短差,一天半,有什麽事兒讓我先照應。結果趙通達前腳走,後腳醫院就給雅琴開了3000塊錢的自費藥。我當時沒多想,替雅琴交了錢。今天我越琢磨越不對勁,自費藥是不能報銷的,萬一到時候,趙通達心裏不樂意,怎麽辦?”
魏海烽皺皺眉頭,沒說話。
“你說等我見了趙通達,跟他說這藥他要是同意自費,那就退他2000塊錢,要是他不同意,那這藥算是我送給雅琴的,退他5000塊錢……”陶愛華邊吸溜著麵條邊問魏海烽。其實,以前她不這樣吃,但現在她想怎麽吃就怎麽吃,完全不考慮現場有沒有觀眾,或許,她不認為魏海烽是觀眾。有一次陶愛華“嘎吱嘎吱”地吃蘋果,魏海烽說她,她連臉都沒紅一下,一邊繼續“嘎吱嘎吱”一邊“嗚魯嗚魯”:“我這是在自己家裏,在自己家裏,吃個蘋果還要注意形象,累不累啊?”
魏海烽忍耐著,夫妻吃麵條,應該怎麽吃?有規範嗎?為這些小破事兒拌嘴,不值當。
“想什麽呐?快說啊,別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陶愛華用胳膊碰了碰魏海烽。
“沒想什麽,就是覺得你要真這麽跟趙通達說,肯定把他得罪了。你想啊,什麽叫他要是不同意,這藥算是你送給雅琴的?”魏海烽說。
“那你說怎麽辦?”陶愛華的聲調一下子提高了八度,還配合著驟然放下的碗筷,“嗵”的一聲,蹾在桌子上。
一直到吃過飯,倆人上床,陶愛華還在嘀嘀咕咕這3000元的自費藥。
魏海烽不勝其煩,不僅是煩陶愛華的絮叨,還煩這些爛事兒——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全充斥著這些雞零狗碎的爛事兒。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聞不問,但聞和問,不僅要搭時間搭精力絞盡腦汁,有的時候還要搭進心情,弄不好還會惹火上身。比如這3000元自費藥,憑魏海烽對趙通達的了解,如果當時趙通達在場,那麽他不至於就舍不得為自己老婆花這個錢,畢竟是親夫妻;但現在是陶愛華替他花的,那麽趙通達心裏可能多少會有點不舒服。趙通達心縫兒小,好猜忌,說得重一點,趙通達可能真會猜忌陶愛華從中得了什麽好處,醫護人員借給病人開貴重藥拿回扣的事,天天上報紙;說得輕一點,他雖然不會懷疑到陶愛華的人品,但內心裏可能會覺得陶愛華拿他的錢不當錢,不管什麽藥,說買就買了,連問也不問一聲。
如果這不是3000元,而是300元多好啊?如果是300元,魏海烽就當心意人情送給他趙通達了,但偏偏是3000元,他即使肯送,趙通達也未必肯收。
“你倒是說呀?趙通達明天肯定上醫院來,我見他怎麽說啊?”陶愛華推魏海烽一把,沒等魏海烽回話,就又自顧自說下去:“他那種人,我就不明白他上病房幹什麽來了,一來手機就響,永遠站在走廊接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接,等接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了,日理萬機也沒他那麽理的……”陶愛華滿腔怒火,對趙通達的新一輪聲討已經是箭在弦上。
魏海烽趕緊刹住陶愛華,即使陶愛華聲討的是趙通達,即使趙通達跟自己毫無關係,但總在自己耳邊聲討,一晚上了,換誰誰也受不了。魏海烽說:“這事兒,你當時為什麽不問問雅琴的意思,她說要,你再付錢也不晚啊……”
“你這叫馬後炮。我還不應該接他趙通達的錢呢。我是醫院的護士長,又不是他們家的護士長,我管得著他老婆的事嗎?噢,把老婆往醫院一扔,自己就跑了,你工作再重要,還有老婆的命重要嗎?我算看透你們這些男的了。”陶愛華火了。
魏海烽也急了,回手就殺了陶愛華一回馬槍:“是趙通達把他老婆扔在醫院,不是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這會兒這麽能說,當時幹什麽去了?你當時怎麽不衝著他趙通達說,你走了,你老婆萬一有點事兒,我們醫院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告訴你,要是換個人,我能說得比這還難聽呢!這不是趙通達嗎?我不得為你考慮考慮?我罵了他,給了他難看,他說話就要當你頂頭上司,到時候誰受罪?誰難受?我無所謂,我跟他沒關係,你可跟他抬頭不見低頭見,說不定,到時候還得天天跟人家低眉順眼地早請示晚匯報呢!”陶愛華回過來的是窩心腳,魏海烽被窩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耳邊嗡嗡的,像被一大群蒼蠅蚊子包圍著。
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魏海烽夾起被子去了書房,陶愛華跳下床,直接從裏麵把門插上。魏海烽氣得發呆,在書房坐了一陣,沒頭沒腦地寫起了“離婚協議書”。不過,才寫了一個開頭,就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離婚?是想離就能離的嗎?離了以後,他住哪兒去?如果還住在一起,那跟現在這樣有什麽區別?再說,陶愛華又不是頭一次這麽鬧,去年這個時候,不是鬧得更厲害?她就是這麽個人,大炮筒子,直腸子,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不計後果。年輕的時候,談戀愛的時候,魏海烽喜歡她也就是喜歡這點,直來直去,愛憎分明,不藏著掖著,不拐彎抹角。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全都幹幹淨淨寫在臉上,不像他暗戀的“朱麗葉”,總是低著頭,從來不用肯定句或否定句,永遠是霧裏看花,永遠是美人涓涓隔秋水,總是走很遠很遠以後,回頭看一眼待在原地的魏海烽,但就那麽一眼,很吝嗇很文藝的一眼。不像陶愛華,大大方方,一雙天然妙目,看你就是看你,不會把視線“刷”地移開,又輕盈盈地飛回來,可就在你要用你的目光去接應的時候,那視線又移開了,仿佛你剛才做了一個夢,或者是一種幻覺,人家根本就沒有看你,是你一直在看她了。陶愛華從來不那樣,她一直是個幹脆利索的人,就像她紮頭皮針,一針進去,絕不拖泥帶水。
魏海烽扔了筆,把寫了個開頭的“離婚協議書”扔到抽屜裏,上了床。生氣歸生氣,但他確實困了。
這是一張單人床,設這張床的原始目的並不是為分居方便,而是為了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他以前常常到魏海烽這兒蹭吃蹭喝,最近幾年來得少了,兄弟倆雖然在一個城市住著,但一年反而見不到幾麵。魏海烽心裏隱隱覺得這和自己這幾年比較落魄有關係。兄弟倆,漸漸變得沒什麽話說,說什麽呢?魏海洋在光達管理學院當講師,談笑皆權貴,往來無白丁,說著說著,就會說到誰升了官,誰發了財,都是身邊的人,也不是故意刺激魏海烽。但魏海烽並沒有修煉到八風不動,每每聽到這些,表麵上“噢”一聲敷衍過去,但心裏不是沒想法的。魏海洋也提出過替他約許明亮,一起坐坐啊什麽的,但魏海烽都拒絕了——一個單位的上下級,有什麽話非要在下麵坐坐的時候說嗎?再說,魏海烽知道,許明亮絕對不是一個誰跟他坐坐,就能坐出名堂的人。領導喜歡什麽人,有的時候跟家長喜歡哪個兒女一樣,是沒道理可講的。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和肉還不一樣呢,總有心頭肉和滾刀肉的區別。實事求是地說,許明亮從來沒有虧待過魏海烽,但顯然他真正重用和欣賞的是趙通達。這也難怪,人家趙通達命好點正。多年以前,趙通達還隻是交通廳下屬公司的一個工程師的時候,許明亮恰巧是這個公司的總工,倆人在一個項目上摸爬滾打,知己知彼。所以,日後隨著許明亮的官運亨通平步青雲,趙通達芝麻開花節節高也在情理之中。這種關係你不能說他不正常,就像木匠喜歡用自己順手的舊工具一樣,領導喜歡自己的老部下,無可指責。相對“忘本”而言,“念舊”總是美德。許明亮念舊,你魏海烽能說什麽?再說,趙通達也是研究生畢業,而且和你魏海烽是同一個學校出來的,隻能重用一個的時候,人家憑什麽非得舍近求遠?子曰:仁者愛人,愛有差等。什麽叫差等,就是親疏遠近。作為一個領導同誌,如果對所有的下屬都一視同仁,那就沒有權威了。你總得器重其中的一些,讓這些受器重的得到榮譽和利益,這樣才會使其餘的人受到鼓舞,所謂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這個方麵,周山川就不如許明亮。盡管周山川是一把手,但在交通廳這麽多年,他一直強調,幹部就是人民的公仆,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而且越是他器重的幹部,他越要求嚴格。分房,他出麵做工作,叫人家讓給普通群眾;評職稱,他親自上人家家,帶著禮物勸人家高風亮節。一來二去,沒有人願意受他器重,甚至有人公開說,當幹部要這麽個當法,還有什麽意思?混來混去,就混一個“俯首甘為孺子牛”?我要真想當“孺子牛”,我戴一袖箍站街上協管交通好不好?
但人們說不出周山川什麽,他以身作則兩袖清風,一輛破自行車騎了大半輩子,你能說人家什麽?直到後來有人實在看不過去,對周山川說:“您是廳長,您帶頭騎車,讓下麵的人怎麽辦?都跟著您騎自行車?騎一輩子自行車?”
這事兒是周山川自己沒想明白,你廉正是廉正了,可是你得清楚,別人跟著你幹,給你拚死拚活,人家圖什麽?圖個一輩子像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在這一點上,許明亮就比周山川想得明白——當領導怎麽才有凝聚力?你不給下麵的人好處,光讓人家無私奉獻,人家缺心眼啊?
機關人有一句口頭語,跟著許明亮,年年有進步;跟著周山川,年年犯錯誤。這話的意思是說,許明亮重視解決部下的實際需要,一有機會,就給人家一個提拔;但周山川則不同,“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周山川極其重視幹部隊伍中的“蟻穴”,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周山川就會要求他分管的幾個部門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要不就去基層聽取意見。現在這年月,人家都在表揚與自我表揚,全社會都提倡激勵機製,誰還愛自找罪受?周山川雖然平易近人,但在機關,人氣兒上比許明亮差多了。當年基建處處長位置空缺,周山川提魏海烽,許明亮提趙通達,幾個回合下來,趙通達勝出。但機關的人說,這不是趙通達的勝利,這是許明亮的勝利。半年以後,魏海烽被調到辦公室做主任,雖說都是處級,但處和處是不一樣的。魏海烽知道,提拔他,有一半是為著給周山川一個麵子,畢竟人家是一把手,雖然快到退休年齡了。
從心底裏說,魏海烽並不熱愛廳辦公室主任這份差事,這不是說這份差事不重要,而是不符合他的職業理想。他喜歡決策性強的工作,而辦公室主任的工作,就像庸俗電視劇一樣,瑣碎,囉唆,重複,沒完沒了,你看一半去接個電話上個廁所,回來不僅完全接得上,而且就是錯過什麽也不要緊,反正後麵還要重複。不過,魏海烽還沒有清高到拒絕。“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魏海烽沒那麽瀟灑,也沒那麽桀驁。魏海烽是有家有口的人,他不能那麽不負責。
出了幾天差回來,辦公室一切照舊。沒有非得要魏海烽批的文件,也沒有非得要他做的決策。時光像靜止一樣,但人卻在靜止中悄然老去。
魏海烽在辦公室坐了一天,到快下班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省文物局打來的,措辭嚴厲,說泰華集團在青田野蠻施工,發現文物不僅沒有及時匯報,反而加緊施工,如不製止,後果將不堪設想。打電話的是位老同誌,情緒激動,上綱上線,他在問了“魏海烽”的名字以後,語重心長地說:“魏海烽同誌,文物是不可再生的資源。你們不要做曆史和民族的罪人啊!”
魏海烽放下電話,屁股在椅子上坐了半分鍾後,決定先去問問副主任張立功。屁股決定腦袋,魏海烽清楚省文物局和交通廳的矛盾,兩家結怨很深,省裏一位政協委員是省文物局出身,曾經激烈地提出過,領導幹部任免應該實行“一票否決製”,這一票就是文物保護——如果在任期間,有破壞文物的行為,一經發現,就地罷免。
當然,這位政協委員的提議沒有最後通過,但兩家的梁子就此結下。魏海烽倒不是怕做曆史和民族的罪人,這種量級的罪人,一般人是沒有機會做的。不過魏海烽知道這件事的利害關係。他問了張立功,張立功翻翻眼睛說:有這事兒?
這話等於沒說。張立功跟許明亮跟得很緊,他對魏海烽隻保持必要的客氣,倆人基本屬於井水不犯河水。按道理說,副主任是協助主任工作的,但因為張立功比較強勢,又仗著許明亮撐腰,所以基本上他和魏海烽可以做到平分秋色。
張立功二十七八歲,一臉精明。魏海烽對張立功是看不慣的,他不僅凡事直接請示許明亮,而且更過分的是,凡是自己交代他做的事,他連陽奉陰違都不肯,而是直接給頂回去。
比如魏海烽對張立功說:“青田的事兒,是不是你辛苦一趟?”
張立功連磕絆都沒打半個就給回了:“我去不了。許廳讓我跟他下去跑跑。”
魏海烽壓住火,他本來想警告張立功兩句,但最終忍住了。魏海烽轉身走了,張立功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心說:“再過半年,沒準兒就該你跟我請示了。以為自己是誰?”
魏海烽出差剛回來,還不知道,機關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要在年底前實行“幹部競聘上崗”,也就是說要拿出一批領導崗位來,讓大家自由競聘。也有人說,所謂自由競聘,其實還是領導說了算,早就內定好了,不過是借競聘這麽個形式,把領導不喜歡的一些幹部拿下,換上他們自己喜歡的人。比如這次競聘,基建處處長這個位置就沒有拿出來,但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就要考慮公開競選,擇優錄取。理由是,這次競聘是一個嚐試,所以先從一些“輕”“緩”的部門開始。
魏海烽去了廳長辦公室,廳長周山川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據說早年間,他可不是這樣的。這幾年,他的老部下一個個不辭而別,傷了他的心,但也從另一個方麵提醒了他——該封的官你就得封,該許的願你就得許。天天攥根小鞭子,鞭打快牛,喂人家草,擠人家奶,人家能不寒心嗎?什麽叫尊重人才?把人才當老黃牛使,那叫尊重嗎?
魏海烽簡要匯報了青田的事,周山川沉吟片刻,說:“說說你的想法。”
魏海烽說自己打算親自下去看看。周山川立刻滿臉欣慰,連聲說好,最後又補充一句:“要注意政策。”
周山川如釋重負。本來他以為魏海烽會問自己競聘的事——至少會關心第一批競聘的崗位中有沒有辦公室主任。已經有很多部門的頭兒來找過自己了,比如法規處、老幹處,他已經耐心跟大家解釋過了,第一,這件事還沒有最後定;第二,即使最後定了,也是廳黨組集體通過,並不是針對某個人某個崗位;第三,希望大家端正態度,擺正位置,共產黨的幹部,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配領導群眾嗎?但魏海烽一句沒問,搞得周山川很忐忑。他心情複雜地追問魏海烽:“還有別的事兒嗎?”
魏海烽說:“沒有了。”
魏海烽從廳長辦公室出來,迎麵碰到剛從許明亮辦公室出來的趙通達。趙通達雖然沒有直接問競聘的事,但許明亮是何等體諒下屬的領導,他一見趙通達進來,就給趙通達吃了定心丸:“通達,基建處不動。不過你也要考慮培養接班人了,你早晚要往上走的,到時候不要讓別人說,基建處的工作沒人接,把你扣在那裏,你就得不償失了。”許明亮的話說得分寸得當,趙通達聽了滿臉放光,這等於是暗示他不久的將來就會“往上走”。倆人在說了一些工作方麵的事情之後,許明亮又關心了一陣子趙通達妻子的病情,最後許明亮很體察趙通達似的說,過幾天自己要下去走走,準備讓張立功跟著。
趙通達愣了愣,許明亮馬上把話說在明處:“通達,你兒子馬上中考,雅琴又住院,你先忙家裏的事。張立功呢,跟我談了,他想競聘辦公室主任,幹部隊伍要年輕化,我想應該給他一點機會。”
許明亮和趙通達說話,顧忌比較少,一來趙通達嘴嚴,不會隨便亂說;二來趙通達講原則,從不曲意逢迎。許明亮喜歡趙通達,就是喜歡他這一點。果然趙通達聽了,第一反應是:“魏海烽怎麽安排?”
許明亮笑笑,說:“幹部要能上能下嘛。”
趙通達也笑笑,說別的去了。他心裏想,張立功上,可能對自己還更有利。年輕人一上,雖然會把一些老人兒給頂下去,但對他趙通達這樣的紅人,則是水漲船高,正好把他給頂起來,如果再頂起來一小步,那就是“副廳”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趙通達走在走廊裏,喜上眉梢。正是敏感時期,誰去誰的辦公室是敏感中的敏感。交通廳大樓,廳領導辦公室一律在八層,所以隻要在八樓的走廊裏碰到,不用問,肯定是去找“家長”了。魏海烽與趙通達相視一笑,心照不宣。魏海烽雖然沒做虧心事,但不知為什麽臉上還是透出些尷尬。趙通達則化被動為主動,滿麵春風,主動跟魏海烽打招呼,那種主動,透著親切和平易近人。魏海烽嘴上說不出什麽,但心裏是不自在的,仿佛自己已經成了需要領導關心的群眾。趙通達問魏海烽最近忙什麽,魏海烽說瞎忙,然後魏海烽趕緊禮尚往來地詢問趙通達雅琴的病情。趙通達歎口氣,說多虧你們家陶愛華照顧,然後似乎是完全不經意地說到現在看病太貴,順嘴就帶出那3000元的自費藥。魏海烽聽在耳朵裏,就像耳朵裏紮了根刺,還沒等魏海烽作出進一步反應,趙通達就接著說:“你們家小陶跟我說,那藥我要是不要,她可以想辦法退了。我能說不要嗎?大夫說雅琴手術不手術,意義不大,手術成功最多再活個半年,我不是也得簽字手術嗎?”魏海烽點頭,歎氣,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本來魏海烽還想再表示幾句同情,或者說一些寬心勸慰的話,盡一盡同學同事之情,結果趙通達剛巧接了一個手機,在手機上連連說晚上沒空,不行不行。人家那邊肯定是死說活說,最後趙通達勉強答應了。他一邊收手機一邊對海烽苦笑:“實在沒辦法。咱們係的老秦。”
魏海烽臉上表情不自然了,趙通達意識到,馬上解釋:“老秦最近高升了,他說,過幾天要遍請老同學呢。今天晚上我是替你們打個前站。”
這話的意思就是,今天晚上魏海烽被排除在外了。
魏海烽回到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一天幾乎沒幹什麽就又過去了。魏海烽看看表,估計陶愛華可能已經回家。他耗了一陣,覺得實在沒意思,不回家去哪兒呢?他聽見其他辦公室裏有吵吵嚷嚷說說笑笑的聲音,但沒有人邀請他。都是一些單身漢,下班沒地方去,泡在辦公室打牌,誰贏了誰請客。跟他們紮堆,顯然不合適。魏海烽隻能回家,一個結了婚的機關幹部,如果下班就回家,那麽肯定是在外麵沒什麽機會,像趙通達,你什麽時候見人家下班就回家?哪天不是這個請、那個約的,如果沒有人請,沒有人約,那一定是讓許明亮給安排好了。許明亮是個工作狂,專門喜歡下班以後找下屬談工作,談得眉飛色舞,情緒激昂。許明亮發明創造過很多口號,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句就是“不喜歡加班的幹部不是好幹部”。
但魏海烽認為,喜歡加班的幹部也不一定是好幹部。比如他自己,他有什麽必要非得一拖再拖地待在辦公室?他那個工作,上班八小時就足夠了,不用他下班以後再“撲”在上麵了。他之所以下了班還待在辦公室,不是因為他一心“撲”在工作上,而是因為他實在沒地兒可“撲”。
這幾天,陶愛華的臉越來越難看。兒子魏陶中考在即,陶愛華四處找人,找人就得說好話賠好臉,想必她好話好臉都給了人家,回家自然就沒有好話好臉了。當然,陶愛華不給魏海烽好臉看,也是痛恨他在麵對兒子中考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完全聽之任之,好像魏陶考好考壞跟他沒關係似的。這件事,魏海烽不願意跟陶愛華爭吵,魏陶是自己的兒子,當然和自己有關係,而且不是一般的關係,是血緣關係,但再親再近的關係,他也不能變成魏陶,替魏陶考試替魏陶設計人生,那是魏陶的人生,要魏陶自己過的。但這些話,陶愛華三句兩句就給他頂回來:“誰跟你討論魏陶的人生了?我跟你說的是,魏陶的中考,萬一沒考好,怎麽辦?你真就讓他上個中專讀個技校?”
魏海烽被逼到牆角,說:“就是讀個中專讀個技校又怎麽了?你不就是讀的中專嗎?”
陶愛華氣出眼淚,發狠道:“所以我才不能讓我的兒子讀中專。我要他上大學,考研究生。”
魏海烽苦笑,自己就是讀了大學、念了研究生,又怎麽樣?讀了大學、念了研究生的,多了,有的還不如陶愛華呢,比如他魏海烽,就是如此。陶愛華醫院福利好,工資雖然比魏海烽低,但現在誰靠工資生活啊?再說,陶愛華好歹是個護士長,好些人排不上隊掛不上號,還要求到她。魏海烽是什麽?雖然求交通廳的人很多,但求不到他魏海烽頭上。因此,就人的利用價值而言,陶愛華的利用價值遠遠高於他魏海烽。而且,陶愛華隻要身體好,走到哪兒都不怕——一技傍身,怕什麽怕?如果移民加拿大或者新加坡,魏海烽這樣的,人家不見得要,但陶愛華這樣的,搶手著呢。這說明什麽?說明全世界都不缺當官的,當官不算一技之長,但廚師、護士,就算!而且越有錢的人家,越要高薪請自己的廚子、自己的護士。陶愛華醫院的一個同事,辦了內退,到新加坡專門講養生講護理,按小時收錢。魏海烽如果內退了,他講什麽?他有什麽可講的?就是他講,誰又要聽?他是交通廳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是幹什麽的?負責值班、文秘、政務信息、綜合調研、機要、保密、信訪、檔案、保衛,負責會議的組織工作和接待工作。這種工作,屬於那種你做好了,沒有人注意到,你做差了,大家立刻能找到罪魁禍首的差使。就像防汛,不發水的時候,你清理河道還會有人說你多事,可一旦發了水,是個人就會罵:“那些搞防汛的幹什麽去了?!”
魏海烽記得剛到交通廳不久,趕上過一次機構改革。那次改革優化組合了很多老同誌。他當時不明白為什麽那些平日裏氣宇軒昂恩威並重的大男人,一夜之間就全都形容委頓惶惶不可終日,他還以為他們隻是單純的權力欲,做官做久了,舍不得屁股下麵的位子。現在他體會到了,並不是坐轎子時間長了,不願意自己走路,他們願意走路,可是路在哪兒呢?你說一個處長,幹了一輩子了,他就會當處長,你不讓他當處長了,你讓他當什麽去?他還能當好一個兵嗎?就是他能當好一個兵,也沒有當兵的機會給他。因為即使他自己肯,新領導未必肯。魏海烽自己到了歲數,逐漸體會到了這一層——當官是沒有退路的,退下來就是徹底回家,灑掃庭除安度晚年。在機關,其實隻有兩個角色,一個是“聽人家喝”,一個是“喝人家聽”。魏海烽這個歲數,“聽人家喝”,他是不甘心的,但“喝人家聽”,他就不能“下來”。現在老有人說什麽“能上能下”,純屬扯淡,讓說這話的人自己試試,躺著說話不腰疼!
魏海烽回家的時候,正趕上收水費。趙通達不在家,他兒子趙偉在。收水費的老太太摸著趙偉的頭,對趙偉說:“前幾天在電視上看見你爸爸了,站在許廳長後麵,是他吧?下著大雨,視察現場,真夠辛苦的!跟你爸說,得多注意身體,別光一心撲在工作上。”老太太說得誇張而富於感情,魏海烽心裏好笑——這老太太,準是把自己定位錯了,她是來收水費的,她以為她是誰?趙通達的身體輪得著她關心?當然話說回來,作為一名普通老百姓,如果要表現自己對領導的關心,除了關心人家的身體,還能關心人家什麽呢?
魏海烽知道,那電視畫麵肯定是以副廳長許明亮為主,趙通達最多是一個一句台詞沒有,從鏡頭前一晃而過的群眾演員,但具體到機關,具體到真正的群眾之中,人家就不這麽想了。人家會把趙通達當盤菜,會以認識趙通達為榮,雖然那些人也不見得就有什麽事兒求趙通達,而且即使他們有什麽事兒求趙通達,趙通達也不見得真給辦,但人性就是這樣,誰不想提升自己?誰想成天混在柴米油鹽之中?尤其是男人,有幾個不想“一朝權在手”?
陶愛華從屋裏出來,見魏海烽就說:“你那兒有十塊零錢沒有?”
魏海烽忙翻兜,他兜裏多了沒有,就有零錢。老太太說:“沒零錢我找你。”
陶愛華就給了老太太幾張整錢,老太太接了錢,順嘴對陶愛華說:“幹脆,你們先給趙處長家墊上吧,也省得我再來回跑。就這麽點水費,回回得跑個四五回。”
陶愛華臉上難堪了一下,但她手上可沒半點猶豫,“刷拉”又遞給老太太一張一百加一張五十。
門關上,魏陶本來在客廳看電視,一看陶愛華慍怒的臉,立刻鑽進自己屋裏,就手關上房門。魏海烽懶得琢磨陶愛華的心思,反正最近一段時間,她不是瞅這個不順眼就是瞅那個費勁。其實,陶愛華的憤怒是說不出來的——趙通達的水費,老太太憑什麽讓她給墊上?
魏海烽剛進廚房,陶愛華就跟了進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飯弄好,同時也把自己的憤怒宣泄了出來。她衝魏海烽說:“以前咱家裏沒人的時候,哪回不是在咱家門上粘一個‘告示’?”
魏海烽記起來了,有一年春節,他和陶愛華回了老家,等他們回來的時候,門上那“告示”差點把陶愛華氣瘋了。上麵以最後通牒的方式極不客氣地要求他們夫婦,必須於第二天中午之前將多少多少水費準時送到居委會,否則將可能造成全樓人的用水不方便。他記得接後幾天,都有人不斷在樓梯上問他:“你家水費交了嗎?”
陶愛華為此專門跑去質問那老太太,說:“你們什麽意思?不能先給墊一下嗎?”
老太太說:“墊?讓誰給誰墊合適?”
魏海烽一邊吃飯,一邊聽陶愛華在邊上叨嘮:“噢,趙處長給我們墊就不合適,我們給他墊就合適,這是什麽邏輯。勢利眼。”
魏海烽不吭聲,他煩。下班的時候,他已經聽說了一些競聘上崗的事。魏海烽再淡泊名利,也不能對這件事情保持淡泊。陶愛華用筷子點著魏海烽,追問:“你說現在的人怎麽這麽勢利?而且能勢利得這麽赤裸裸,自己還沒一點不好意思。”
魏海烽覺得自己從進家門之後,耳朵邊就沒一秒鍾的清淨,他把眉頭皺在一起,對陶愛華說:“行了,她勢利她的你過你過的,礙著你什麽了?”
“那你說我該怎麽著?我是不是應該覺得,能給人家趙處長墊水費是一項榮幸?多少人想給他送錢都沒機會,咱和他多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一個大男人,怎麽能這無所謂那無所謂,魏陶說話就要中考了,你是不是也無所謂?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麽讓人看不起一輩子?”
魏海烽本來想說“我沒覺得別人看不起我”,但顯然那不夠實事求是。他還想說“人為什麽非要在乎別人看得起還是看不起自己呢”,但他知道,陶愛華肯定會反問:“人為什麽非要不在乎別人看得起還是看不起自己呢?我就在乎。你為什麽非要讓我不在乎?不在乎別人就說明自己牛X嗎?那是鴕鳥,你以為你把腦袋鑽進沙子裏就完事了?你的屁股呢?照露在外麵,誰都看得見!”
過日子沒有大事兒,全是小事兒。按道理說,魏海烽雖然混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在這個年紀,還有好些人什麽都沒混上呢。魏海烽好歹混上了一套房子,好歹混上一個正處,好歹老婆孩子熱炕頭。如果不是對門一個趙通達比著,陶愛華也說不出什麽來。但偏偏就有一個趙通達,這讓陶愛華心裏總不平衡。別的不說,就說兩家的孩子吧。趙偉和魏陶一般大,也沒瞅出趙偉哪兒不一般,但人家就一直是班幹部;魏陶學習成績比趙偉好,體育成績比趙偉好,但從小到大,當過最大的“官”是課代表。陶愛華並不一定要魏陶當什麽“官”,可是如果當過“官”,中考的時候可以酌情加分。就這一條,陶愛華就覺得班幹部重要、值錢。她去找過學校老師,找過班主任,甚至找過校長,問,魏陶為什麽當不上班幹部?魏陶哪點比人家孩子差了?最後,還是同院的一位家長點了點陶愛華,讓她好好觀察觀察,那些當班幹部的孩子,家長是不是也是單位領導。陶愛華回到家就跟魏海烽掰扯,魏海烽說不會吧?是巧合吧?陶愛華說:“我就不信這麽巧!完全是老子英雄兒好漢。”
魏海烽說:“那人家趙偉他爸也沒當什麽大官,趙偉不是照樣兩條杠?”
陶愛華說:“趙偉他爸,誰不知道他是原始股?憑他和許明亮的關係,早晚飛黃騰達。”
最近幾年,魏海烽隻要一聽陶愛華說話就頭疼,是真的頭疼。她易怒,喋喋不休,忿忿不平,而且幾乎是一眨眼,就老成一棵歪脖樹。那滿臉的皺紋,如同電腦科技般,“嘩”地一下全麵鋪開,快得來不及你看第二眼就已經漫山遍野;而且不止如此,那些皺紋仿佛有魔力似的,如同春天湖麵上的冰縫兒,風一吹,就“喀喀喀”地裂,眼角,嘴角,鼻翼……越裂越深。年輕時,眼角眉梢都是恨,那恨是一種美;到了陶愛華這般年紀,那恨就成了皺紋,恨有多深,皺紋就有多觸目驚心。
大概九點半左右,魏陶從他房間出來,陶愛華見了魏陶,連忙問寒問暖:“肚子餓了沒有?”“要不要下點麵條?”“吃個水果吧。”魏陶說吃個西瓜吧。陶愛華為難了,家裏沒有西瓜。她看魏海烽,魏海烽馬上識趣地說:“我去買,我去買。”
西瓜買回來,魏陶隻吃了一口。魏海烽知道,兒子是太緊張了。他想勸勸陶愛華,不要再給孩子壓力,但終於還是忍了。這話一出口,準又是吵,就算陶愛華不至於當著兒子的麵跟自己吵,但也等於給自己日後的生活埋了顆雷,不定哪次夫妻吵架,這顆雷就被陶愛華引爆了。
其實,婚姻中的女人,所能犯的兩大錯誤,第一:把自己丈夫當成勞改對象;第二:愛之深,言之苛。這兩大錯誤,陶愛華全犯了,所以他們的婚姻生活,實際上已經變成魏海烽的鐵窗生活。魏海烽永遠是錯的一方,而且光低頭不行,還得認罪,而且認罪態度還得好,並且還要以實際行動改正錯誤。
趁著一家人吃西瓜,陶愛華有點好臉兒,魏海烽見縫插針和陶愛華說自己這幾天可能要出個差。陶愛華當著魏陶的麵不好發作,她再急性子直腸子,但在自己兒子麵前,她還是要盡量做“慈母”的。她一邊吐著西瓜子一邊問:“什麽時候走?”
魏海烽說:“總共就去三四天。”
“能不能等魏陶考完再走?”陶愛華頭也不抬,壓著心裏的火兒。
魏海烽看魏陶,魏陶立刻說:“不用不用,最好你們都出差,等我考完再回來。”
陶愛華瞪魏海烽一眼,魏海烽趕緊站起來收拾桌子,順手把垃圾提出去倒了。
晚上,魏海烽和陶愛華躺在一張床上。魏海烽洗澡的時候,陶愛華把他的被子從單人床上抱了回去,魏海烽洗完澡,正好就坡下驢。倆人躺在床上,各懷心事。樓道裏傳來腳步聲,不用說,是趙通達的,停在這一層,掏鑰匙開門。魏海烽重重歎了口氣,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湧上心頭。為什麽老秦請趙通達不請自己?明擺著的,人家不是為敘舊。如果真要敘舊,老秦跟他魏海烽可敘的舊要遠遠多於趙通達,他們都是校話劇團的,而趙通達那時候,誰喝酒都不會想著叫上他,不是覺得他討厭,而是覺得他沒意思,跟個木頭似的戳在那兒,誰講個笑話他還要問“真事兒啊”。
在魏海烽的印象裏,老秦前幾天跟自己要了一次趙通達的手機,他沒問為什麽,是老秦主動解釋,說替一個朋友要的。老秦肯定是不願意讓魏海烽知道,是他自己在要。人之常情,老秦不請自己,未必是勢利,而是怕趙通達不舒服。如果老秦是有事兒求趙通達,怎麽好請個魏海烽在一邊看著?
“你走之前能不能再找找人?中考是大事兒。”陶愛華誤解了魏海烽的歎氣,以為魏海烽是在為魏陶發愁。
魏海烽幹笑著,說:“等考完了再說吧。”
陶愛華歎著氣,說:“我就怕到時候來不及。”
魏海烽閉上眼睛,不想說不想說還是說了——單位可能要實行幹部競聘上崗,已經有消息了。陶愛華因為腦子都在魏陶身上,一時沒轉過彎來,隻隨便應了一句。五分鍾後,她琢磨過味兒來,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差點把魏海烽一巴掌拍到地上。魏海烽嚇一跳,看著陶愛華橫眉立目的,心裏直發虛。陶愛華聲音已經變調,氣得直顫悠:“什麽?憑什麽你的崗位要拿出來競聘,他趙通達的呢?我就不明白了,這個節骨眼你怎麽還能出差!”
魏海烽的腦子裏“轟”地升上一朵蘑菇雲,耳朵裏“轟隆轟隆”的。他後悔跟陶愛華說這個。本來他就是想找個人說說,排解排解,但沒想到,他隻說了一句,下麵就全是陶愛華在說了——憤怒,惱火,埋怨,著急,歇斯底裏,天塌了。
那次魏海洋興致勃勃地告訴魏海烽,權力和商品一樣,商品不進入市場,不流通,價值怎麽體現?權力也是一樣,交換價值交換價值,就是商品在交換中才產生的價值。魏海烽不傻,他都明白,他隻是不願意。他憎恨“換”,他認為不是什麽都能交換的。
魏海烽調研一回來就聽說了,許明亮同誌出了車禍。有意思的是,他不是聽別人說的,而是聽自己老婆說的。
魏海烽到家的時候,是下午四五點鍾。他先去辦公室轉了一轉,一個人都沒有。他當時覺得有點不正常,不應該呀,沒到下班的點兒啊。但他沒多想,轉身回家了。本來說去三五天,結果去了一個多星期。陶愛華中間打過一次電話,語調憤怒,質問他到底什麽時候回家;還說海洋來過了,囑咐他趕緊回來,機關年底可能要大動,這個時候是個人都知道該守在家裏,圍著領導轉悠,哪有去外地搞調研的?缺心眼怎麽著?
魏海烽忍住氣,沒跟陶愛華吵。陶愛華這邊急兒子的中考,那邊急丈夫的前程,醫院還有一攤子事兒,你讓她怎麽著?魏海烽性格中有消極的一麵,遇到事情,凡是他覺得說也說不清,或者就是說清了也沒太大意思的,他就習慣於不說。比如他就不肯跟陶愛華解釋,這個調研對自己的重要性,當然也不完全是不肯,而是他感到很難表達清楚——魏海烽是一個太明白的人,他知道自己雖然不熱愛辦公室主任這個工作,但如果連這個位置都失去的話,他還剩下什麽?權力過期作廢,魏海烽的心情很複雜。
不能說魏海烽對權力沒有興趣,他還沒有淡泊到這一步,如果他真淡泊到這一步,那倒也好了。其實他弟弟魏海洋早就勸過他,權力雖然有大小之分,但也有開發得好與開發得壞的區別。
魏海洋曾給魏海烽舉例說明:“在你們交通廳,許明亮是副廳,周山川是正廳,許明亮的位置比周山川低,權力也比周山川小,但許明亮振臂一呼,應者雲集,連周山川也要讓他三分,為什麽?”
魏海烽不說話。魏海洋神情莊嚴,一字一頓地說出答案:“得——人——心。”
魏海烽控製不住自己的麵目表情,差點笑噴了。魏海洋馬上明白魏海烽的意思,追上去說:“哥,你別覺得我幼稚。你肯定要說人家那叫玩弄權術……”
魏海烽為自己辯解:“我沒這麽說。”
魏海洋擺手,不容魏海烽再說話。魏海洋比魏海烽小個十來歲,當時正在讀MBA,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他說:“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這領導藝術,說穿了就是收買人心的藝術。中國有句古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怎麽就多助了?不是你得道了,是你為更多的人謀福利了。你為別人謀的福利越多,你手裏的權力就越大。共產黨為什麽能打敗國民黨?共產黨為人民謀福利啊。人民是一個多大的基數?你們周山川就不懂這個,濫用權力是犯罪,可握著權力不使那叫什麽?叫資源浪費。他老強調,共產黨的幹部不能總想著升官發財,而要多奉獻多付出,結果呢,人家幹活兒的人自己不想著,他當頭兒的也不給人家想著,人家憑什麽還跟著他幹呀?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又不是他周山川的長工!你們廳的人統計過,周山川一輩子提拔過的幹部,還不如許明亮來的這五六年提拔的多。所以啊,許明亮說話聽的人就多,說出來的話就有分量。你看著吧,許明亮肯定還能升。”
那一陣子,魏海洋見到魏海烽就講“權力藝術”——什麽“權力不使就等於沒有權力”,“合理使用權力就如同合理開發資源”。魏海烽也明白魏海洋的用心,盡管魏海洋有現炒現賣的嫌疑,這就跟剛拿了駕駛證兒的司機,急於找輛車上街練練一樣,魏海洋剛在課堂上學到的,急於理論聯係實際,這魏海烽理解。但有一次,魏海烽實在忍無可忍,那次魏海洋興致勃勃地告訴魏海烽,權力和商品一樣,商品不進入市場,不流通,價值怎麽體現?權力也是一樣,交換價值交換價值,就是商品在交換中才產生的價值。
魏海烽感到自尊心受了極大的傷害。他知道魏海洋話裏有話,他這個做弟弟的是顧及到哥哥的麵子才繞了這麽大一彎子,他就差明說了——你魏海烽雖然隻是一個辦公室主任,但如果你把手裏的這點權力用好了,雖然不夠你榮華富貴下半輩子,但讓老婆孩子風風光光的,小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總是夠了吧?
魏海烽不傻,他都明白,他隻是不願意。他憎恨“換”,他認為不是什麽都能交換的。
許明亮在省醫院重症監護室裏搶救了一天一夜,還是沒緩過來。陶愛華一邊洗菜一邊對魏海烽說:“搶救的時候,走廊裏黑壓壓全站滿了人,我估計那些人,就是自己親爹病了,都未必難受成這樣。結果,一宣布搶救無效,你猜怎麽著,人走了一大半兒!”
陶愛華說話沒有主題,說到哪兒是哪兒,想到哪兒是哪兒。比如陶愛華說:“你知道我們醫院的人說什麽,他們說趙通達這個老婆娶得好,要不是雅琴病危,這次去視察青田高速,許明亮肯定帶的是趙通達,他們肯定一個車,那車撞成什麽樣兒你知道嗎?我告訴你,要是趙通達在車上,肯定成肉醬。三廂車愣被擠成一廂!”
話說到這兒,陶愛華忽然歎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已經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了。”
魏海烽知道她這次說的是雅琴,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
宋雅琴其實是趙通達的師妹,他們那戀愛談得叫一個機密,魏海烽當初聽老秦說趙通達跟宋雅琴好上了,還以為老秦在開玩笑,說:“哪個宋雅琴?不會吧?我跟趙通達就在一個宿舍住著呀。從來沒見他帶什麽女孩回來啊。”老秦說人家低調,再說人家憑什麽要帶回宿舍給你看啊?按照交大的規矩,凡是交了女朋友的男生,都是要請大家喝酒,並且要把女朋友介紹給大家的,但沒有人跟趙通達提這個要求。其主要原因,一是趙通達沒那麽合群,二是宋雅琴也有點勁兒勁兒的。
所以,魏海烽和趙通達做了鄰居以後,魏海烽幾次想提醒老婆陶愛華別那麽上趕著跟人家雅琴熱乎,但終歸沒有說。沒有說是不好說。即使說了,陶愛華也未必能正確理解自己的意思。
宋雅琴出來進去,靜悄悄的像一隻貓,既不愛打聽別人家的事,也煩別人跟自己噓寒問暖。而陶愛華是個熱心腸、大嗓門,尤其喜歡和知書達禮的文化人交往。倆人樓梯上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次都是陶愛華先招呼宋雅琴,每次都招呼得熱情洋溢聲若洪鍾;雅琴也回應,但每次都是不急不緩不冷不熱地回應。開始陶愛華沒注意,後來有一次,她偶爾在晚報副刊上看到一篇小短文,題目叫《我的芳鄰》,文章署名雖然是“宋惜惜”,不是小宋的真名宋雅琴,但陶愛華一看就知道裏麵那位討厭多事的“芳鄰”是照自己描的——“芳鄰”是個護士長,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兒,現在整天邋裏邋遢,像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芳鄰”的老公沒多大出息,所以“芳鄰”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兒子身上。如果哪一天,“芳鄰”眉開眼笑,一定是她兒子受了學校表揚;如果哪一天,“芳鄰”歇斯底裏,則一定是她兒子考得不理想……
陶愛華怒從心頭起,下班回家碰到宋雅琴,直眉瞪眼過去就問:“那個宋惜惜就是你吧?”
宋雅琴先衝陶愛華一笑,還是不慌不忙不溫不火不親不熱不遠不近地一笑。在以前,陶愛華認為宋雅琴這樣笑,沒什麽,人家是文化人,人家斯文;但現在,宋雅琴這樣笑,在陶愛華眼裏,就有了輕慢和看不起的意思。所以,不等她宋雅琴笑容落停,陶愛華就真刀真槍地衝上去:“你為什麽不敢用真名?”
宋雅琴輕描淡寫地解釋:“文學創作一般用筆名。”
陶愛華被噎住,臉漲得通紅,她把宋雅琴堵在樓門口,大聲質問:“我又沒得罪你,你為什麽要醜化我?”
宋雅琴保持笑容,跟陶愛華解釋,文學創作,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陶愛華狂怒,反駁宋雅琴:“別以為我就不知道什麽叫文學,你那不叫高於生活,你那叫低於生活,我的生活不是你說的那樣。我要那麽寫你,你高興嗎?”
宋雅琴回答:“我無所謂。歡迎你寫。再說,我寫的是一個護士長,又沒有說她姓陶,叫陶愛華。”
這下陶愛華沒詞兒了。
宋雅琴揚長而去,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她不屑於和陶愛華這樣的人理論——在她眼裏,陶愛華的熱鬧,陶愛華的煩惱,都是那麽庸俗不堪。對於她來說,陶愛華的存在,除了給自己提供生活原型,沒有其他價值。
雅琴的那篇文章,魏海烽後來也看到了。魏海烽看到的時候比較晚,基本上全機關的人都看過了才輪到魏海烽。文章裏有一句話,對魏海烽的刺激比較深:判斷一個男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他娶了什麽樣的女人。
魏海烽注意到宋雅琴在文章裏那種不動聲色的炫耀。她的“芳鄰”是一個庸俗無聊淺薄愚蠢的女人,一天到晚隻知道鞭策自己的丈夫,在對自己的丈夫失望以後,又把工作重點轉移到兒子身上。這是一個既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都因為她,而生活得壓迫緊張。那是一種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筆調。魏海烽當時心裏想,女人,真是淺薄,丈夫剛剛做了基建處處長,自己就來悲歎鄰居的生活。
魏海烽在“晚報事件”之後,有意無意地注意過宋雅琴。這是一個無論他怎樣注意,始終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女人:她不難看,但也沒什麽特點,從來不化妝,眉目都淡淡的;仿佛對什麽都沒熱情,渾身上下一點熱火氣兒都沒有。但魏海烽總覺得她的矜持,實際上是一種拿捏出來的姿態,而不是性格使然。她並沒有清高到恃才傲物不食人間煙火,她還是食的。比如前幾年有一次機關組織旅遊,帶家屬的那種,她就很會來事兒。許明亮中午吃飯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飯菜質量不高啊,宋雅琴聽到耳朵裏,不聲不響去了賓館後廚,係上圍裙,現有資源一組合,就給領導端上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但樣樣精致,許明亮吃得頻頻點頭,當著一桌子人的麵誇獎趙通達福氣好,娶的老婆上得廳堂,入得廚房。這種事兒,陶愛華就不會,她也不是不懂得應該去討好老公的上司,但是她討好起來總是很吃力而且極不得要領。比如魏海烽把她介紹給廳長周山川,她居然能握著周山川的手說:“周廳長,老聽海烽在家說起您。”當著一飛機的人,魏海烽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周圍的人笑成一片,許明亮打趣說:“海烽有在家議論領導的習慣啊?不說我們還真不知道,說說說說,都在家說我們廳長什麽?”笑聲更響亮了,有的人笑出了眼淚。
陶愛華臉紅了,但嘴卻像開了的閘門,收也收不住:“海烽說咱們周廳長關心群眾,平易近人,沒有架子……”
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宋雅琴抿著嘴樂,一邊樂還一邊和趙通達換了個眼神。魏海烽不忍卒聽,趕緊把陶愛華攔住。事後,魏海烽為這事兒和陶愛華關起門來吵了一天。本來他是不想吵的,他隻想提醒陶愛華,不會拍馬屁就別亂拍,結果他也不知道哪句話沒說對付,陶愛華反倒跟他吵了起來。陶愛華說:“你以為我愛做你家屬跟著你屁股後麵去玩啊?我們醫院組織澳大利亞七日遊我都沒去,我跟你出來是給你麵子。我誇你們廳長,怎麽就不行了?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講理不講理?我告訴你,我這都是為了你。你別不知好歹。”
陶愛華就是這樣,不管自己老公有沒有落實兒子的事的能力,但她先要下指示,先要給壓力,她不是不體諒魏海烽,這就是她的脾氣。凡事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04
交通廳副廳長許明亮同誌死得不是時候。追悼會這天,正趕上全市中考成績發榜,孩子成績好的,接了手機,樂得忘乎所以,高興得幾乎有點不像話,好像不是來遺體告別,而是來投胎做人似的;孩子成績差的,急於找人,站在告別室外麵一個電話接一個,忙得沒空去遺體前三鞠躬。魏海烽剛下車,正準備進去告別,手機響了,電話是醫院打來的,陶愛華磕磕絆絆地說:“魏陶中考成績出來了,差6分上重點。你給找找人……”
魏海烽的心倏地一下子落到穀底。
告別室裏哀樂陣陣,告別室外,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畢竟死的不是自己家人。
魏海烽心急火燎地進去鞠了仨躬,抹頭就打了輛車。他等不得再搭單位的班車,兒子沒考好,這就是大事兒。雖然他知道自己趕回去也不見得能幫上什麽忙,但不趕回去肯定是要天下大亂的。魏海烽刻不容緩趕回家。剛到樓下,就看到陶愛華從出租車上下來。陶愛華一年到頭全騎車上班,怎麽今天打車了?魏海烽緊走兩步趕上,結果陶愛華一抬頭,把魏海烽嚇了一大跳,鼻青臉腫不說,而且腰也受了傷,兩手扶著,直不起來。魏海烽問她,她有氣無力地說:“唉呀,別提了,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魏陶的事兒,你找著人了嗎?”
魏海烽歎口氣,說:“下午遺體告別,找人不方便。”
陶愛華翻他一眼,魏海烽忙說:“先說說你,你這是怎麽回事?”
“一人老爹,得了癌,晚期,醫院床位緊張,安排不進去,那人一急就動了手。護士這活兒,真沒法幹。”邊上著樓,陶愛華邊說,居然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拍片子了嗎?”
“沒有。”
“怎麽不拍個片子?”魏海烽口氣中帶點埋怨。
“先說魏陶的事吧,就差6分,得趕緊找人了,實在不行花點錢。”陶愛華說。
魏海烽知道,挨打這事兒,要擱平常,陶愛華說仨小時都打不住。現在,她三下五除二就說完了,因為她惦記兒子,為了兒子,她連片子都沒顧上拍就趕回來。什麽事兒大,能大過兒子上學?
打陶愛華的人是一胡子拉碴肩膀上落滿頭皮屑的壯漢。當時,他提著水果、罐頭直接就進了病房,護理員攔都沒攔住,跟著後麵直喊:“探視時間過了。”
那人頭也不回就往裏闖,陶愛華最煩這種人了,她迎麵擋住,說:“沒聽見嗎?探視時間過了。”
那人雖然看上去挺魯的,但還是很有幾分眉高眼低。他一見陶愛華那勁兒,立刻就矮了一截子,滿臉討好地說:“我不是來探視的,我是來找護士長的。”
陶愛華冷冰冰地問:“你認識她嗎?”
“胡子拉碴”猶豫了一下,以一種可憐的哀求的聲調說:“我父親已經三期,大夫說越早住院越好……”他一邊說,陶愛華一邊皺眉,找上她的,永遠是這些事兒。
“護士長,電話。”護士台,一小護士聲音甜甜地喊。這個電話來得太不是時候,把陶愛華的身份完全暴露了。陶愛華注意到那“胡子拉碴”一聽到“護士長”三個字,渾身上下就像過電一樣,眼睛裏恨不能迸出滿天星光。陶愛華惱怒不已,回頭就是一句:“問他是誰。”話音未落,那小護士就接上:“您兒子。”
陶愛華一下子想起來,是中考分數出來了!
她丟下那個父親生了癌的倒黴兒子,三步並作兩步,撲過去抓起電話。“陶陶,考了多少分?!”
“胡子拉碴”跟了過去,目不轉睛地看陶愛華接電話。很快他就聽明白了,這位護士長的兒子中考離重點分數線差了6分,護士長應該很疼兒子,不但沒有批評兒子,反而安慰兒子。他聽見她說:“兒子,沒事!咱就差著6分又不是差得多,想想辦法找找人,問題不大,啊?”
陶愛華這邊電話剛掛,那邊一網兜的水果、罐頭就塞了過來,又沉又零七八碎。“胡子拉碴”一邊把這些東西往陶愛華懷裏推推搡搡,一邊激動異常地說:“您就是陶護士長?早就瞅著您像!早就聽人說起過您!說您工作負責、關心病人、業務一流——”
陶愛華邊向外推東西,邊跟對方解釋:“住院由住院部統一安排,我說了不算。”
陶愛華推過去,“胡子拉碴”推過來,畢竟是男人,勁兒大,陶愛華推不過他,於是那東西就停在護士台靠近陶愛華的這邊。“胡子拉碴”對這個結果是滿意的,他懇求著,討好著,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他對陶愛華不斷說:“求求您了,護士長,求求您了,幫幫忙給我爸安排一個床位吧。我一定一輩子記著您,我們全家都會記著您的恩德您的好兒……”
他說得吐沫星子亂濺,卑躬屈膝低聲下氣腰越彎越低幾乎躬成一個蝦米,臉也越湊越近,鼻子都幾乎要碰到陶愛華。陶愛華從內心裏不喜歡這樣的男人——一點本事都沒有的男人,甚至連求人都不會求,求得那麽討厭,那麽讓人看不起。她下定決心,自己往後退半步,同時雙手把那堆花花綠綠的水果、罐頭又推了回去,以盡量職業盡量耐心的語調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住院的事的確不歸我管,這都有製度的。”
“胡子拉碴”又往前湊了一步,還嬉皮笑臉的,像和陶愛華很熟似的:“什麽製度啊!誰還不知道製度是怎麽回事?剛才電話裏您不都說嘛,‘想想辦法找找人問題不大’!”說著,又把手裏的東西順著護士台推過去,不過這回推過去的動作和表情都有一些“裝什麽裝”的味道,仿佛是在說:“你跟我談製度?糊弄誰呢!假正經。”
陶愛華的臉“誇嗒”掉了下來,她沉著臉把東西又推回去。“胡子拉碴”顯然已經意識到陶愛華的情緒變化,他知道求已經沒有用了,他已經求過了,如果陶愛華需要他跪下,他可以“撲通”一聲給她跪下,但他知道,他就是跪下也沒用,人家不需要他跪,他跪算什麽呀?如果他有權力給她的兒子提高6分,或者給她的兒子辦進重點中學,那麽現在,肯定是倒過來,這個一臉“製度”的護士長馬上會滿臉討好地求他,給他跪下,甚至磕頭,把腦袋磕出血來……
他死死盯牢陶愛華,狠呆呆地問:“不幫忙?”
陶愛華的聲音毫無感情色彩:“幫不了。”
“為什麽?”
“因為我們有製度。”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這時,這個胡子拉碴一肩膀頭皮屑的粗老爺們兒,淚水奪眶而出。他吼了起來:“什麽製度?就是借口。因為我父親是平頭百姓!他要是個大官兒、大款試試?你們一個個還不都得跟狗似的哈著——”
“那誰讓你父親不是呢!?”說這話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護士。
陶愛華轉過身去,喝道:“梁爽!”
已經晚了,一拳衝了過來,陶愛華登時口鼻出血;再一拳,陶愛華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她伸出手去,剛巧抓住一直被推來搡去的那兜子水果、罐頭……“嘩啦”一聲,壇壇罐罐碎了一地;“咣當”一聲,陶愛華連喊都沒來得及喊,就跌倒在那堆碎玻璃渣中……她耳邊嗡嗡的,什麽都聽不清楚,隻隱隱約約地聽到腳步聲。護士台一片混亂,她的腰上又連續挨了幾腳。
“什麽東西,跟我談製度。你們醫院什麽製度?見死不救的製度嗎?你就是勢利眼,我敢說我爹要是重點中學的校長,一句話能讓你兒子上重點,你,你就是現倒騰,也能給我倒騰出一張床來。”
陶愛華仰麵朝天躺在地上,她幾乎要在內心笑出聲來。心說:你爹要是重點中學的校長,你會來求我?這段時間,為了魏陶,她求人求得太多了,但是她發現她求來求去的人,都是和她在一個層次一個級別上的,不是說重點中學的校長就不生病不住院,而是人家就是真生病真住院,也根本輪不到她來獻殷勤。就像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人家住院,也是副院長親自過問,安排在小病房,三個人一間的,副院長做指示,另外兩張床,不要再安排其他病人。人家根本不用求陶愛華,陶愛華上趕著幫忙好心,人家還要提高警惕,這年月誰願意沒事多欠一份人情?
房間裏黑著燈,魏陶情緒低落,陶愛華一見魏陶就忘了自己挨打的恥辱,立刻寶貝兒長寶貝兒短的緊著安慰。當知道隔壁趙通達的兒子趙偉考得還不如魏陶的時候,陶愛華那顆慈母心一下子就寬了許多,她對魏陶說:“兒子,媽今天腰閃了不能動,你去食堂打點飯吧。不就差6分嗎?想想辦法找找人。”
魏陶前腳出門,陶愛華後腳就緊著督促魏海烽:“找人。現在,立刻。”
魏海烽沉默片刻,說:“愛華,剛才我就想說你,什麽想想辦法找找人,你跟孩子說話要注意,不要讓孩子從小就覺得什麽事情都可以通過找人解決……”
陶愛華打斷他:“行了吧你。你還想當著魏陶的麵低聲下氣求人嗎?趕緊的,趁現在魏陶不在打電話。誰能一輩子不求人?在你兒子麵前,你過過做老子的癮;在別人麵前,該裝孫子就裝孫子。”
魏海烽聽了,一肚子火,但又發作不出來,打電話求人,求誰?怎麽求?第一句話說什麽?魏海烽的猶豫,在陶愛華看來,完全屬於消極抵抗的一種。她柳眉倒豎,一聲斷喝:“究竟是你麵子重要,還是兒子前程重要?你還真想讓他考哪兒上哪兒啊?”
魏海烽咬咬牙,對陶愛華說:“愛華,重點中學也有差學生,普通高中也出好學生,關鍵,還在孩子自己。……”
陶愛華根本不聽魏海烽這一套,她火冒三丈怒氣衝衝:“魏海烽,我算看透你了。你,我還不知道?怎麽省事怎麽來,除了你的工作,什麽都不在你的腦子裏!跟你說魏海烽,別的事我可以依你,這事,不成!你得馬上給我找人。”
魏海烽沉下臉,說:“問題是,找誰。”
陶愛華單刀直入:“教育口你就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嗎?”
魏海烽想想,說:“也隻能說是認識。一起開過幾次會。”
“那就行。給他打電話。趕緊的。”陶愛華拿過魏海烽的電話本,塞給他。
魏海烽看看表,以商量的口氣說:“明天吧,晚上給人家打電話,合適嗎?都上了一天班?”
陶愛華說:“有什麽不合適的?晚打不如早打,越拖越晚!”魏海烽被逼不過,翻電話本,找電話。陶愛華在一邊嘮叨:“拖、拖、拖!兒子考前就讓你找找人,提前做個準備,咱不能現上轎現紮耳朵眼——不找,說等考完了再說;考完了,還跟沒事人兒似的。魏海烽,就你這辦事作風,吃屎都別想吃到熱乎的!”魏海烽隱忍著,拿電話準備撥。
陶愛華質問:“你這是給誰打電話?”
魏海烽回答:“老幹處老譚。他有個戰友在教育局當頭兒。”
說完,電話通了,陶愛華屏住呼吸坐在一邊,連大氣也不敢出。此刻,她恨不能順著電話線直接鑽到老譚那邊,隻要能讓魏陶上個好高中,她給他跪下都行。
“老譚家嗎?……請找老譚!……我姓魏,辦公室魏海烽。……好。”掛了。
陶愛華一聲冷笑,對魏海烽說:“不在家?”
魏海烽說:“不在。”
陶愛華一肚子邪火:“我敢百分之二百地保證,他在家。不信你說你是廳長是省委書記試試?他要不在家我把我的姓倒著寫!”
“理解吧。現在找他的人肯定不少。”
聽海烽這麽一說,陶愛華臉色陡變。海烽趕緊追上一句:“你別著急,走前我一定想辦法,啊?”
陶愛華:“走前?你又要上哪走?”
魏海烽:“再去一趟青田。”
陶愛華:“魏海烽,現在可是咱兒子的關鍵時刻——”
魏海烽:“就去個兩天。”
陶愛華:“去兩年我也沒意見,但是,兒子的事得先落實了!”
陶愛華就是這樣,不管自己老公有沒有落實兒子的事的能力,但她先要下指示,先要給壓力,她不是不體諒魏海烽,這就是她的脾氣。凡事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她對待自己的工作是這個態度,對待自己的丈夫也是這個態度。她看不起魏海烽,並不完全因為魏海烽沒有當上大官,掙上大錢,而是因為魏海烽的“人生態度”,比如魏陶中考,做父親的,怎麽就不能張嘴求人?人家不幫忙,那是人家不幫忙,但你總得先開口吧?這一點,魏海烽跟陶愛華是說不清楚的。魏海烽想說,你開口人家就幫忙了?要是開口人家就幫忙,我當然開口了。但魏海烽知道,他隻要這樣說,陶愛華就會反駁他,說我們很多搶救,明知道沒有結果,但還是要進行,為什麽?要是都你這個態度,就沒有奇跡了。事在人為。
所以,魏海烽隻好不說話。他不說話不是心裏沒話,而是心裏的話上不了桌麵——你們醫院搶救不同的病人,態度一樣嗎?肯定不一樣,不是所有的病人都是不計條件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吧?求人幫忙也是一樣,我魏海烽去求人家,就跟那個“胡子拉碴”去求你陶愛華一樣,你還不是兩眼一翻,說有製度,自己說了不算?討那沒趣幹什麽?再說,機關裏風言風語本來就多,沒過幾天,傳得到處都是,說魏海烽為自己兒子如何如何,不夠惡心的。
不過,這些都是魏海烽的心理活動,他不會告訴陶愛華,不告訴是因為他不想激怒陶愛華。陶愛華心疼兒子,兒子沒考好,她不會跟兒子過不去,但她心裏的邪火正在熊熊燃燒,這個時候,魏海烽尤其得謹言慎行。當天晚上,他答應了陶愛華:第一,除了老譚以外,再多找找人;第二,到老譚辦公室直接找他本人。
魏海烽在樓下買了一包桶裝方便麵,徑直去了辦公室。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晚上,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地球少了誰都一樣轉。但對於趙通達來說,少了許明亮,他的人生就少了一座燈塔。
他還是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該請示請示,該匯報匯報,但總覺得心裏沒著沒落的。趙通達是一個對自己的人生有著完整設計的人,包括什麽時候戀愛,什麽時候結婚,和什麽人戀愛,和什麽人結婚,他都是有規劃的,他的人生就像一本效率手冊,什麽時候做什麽事,一清二楚。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怎麽也沒想到,許明亮沒病沒災的,說沒就沒了。
開始幾天,趙通達心情沉重,如喪考妣,但最近忽然有消息說,平興高速已經列入計劃,省裏的意思是盡快任命一名副廳長全麵接手許明亮同誌的工作。趙通達聽了,努力不流露出興奮,他還是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但顯然他在辦公室的時間長了,沒事兒就待在辦公室,下了班也耗上一陣。他全麵評價了自己的競爭力,認為這個位置非他莫屬。他一直是許明亮的左膀右臂,從工作延續性上講,他是最合適的;另外,就是論年齡、資曆、文憑,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論,他都是說得過去的。
中午的時候,趙通達接了個電話,當時魏海烽正在邊上,趙通達說回家問問孩子晚上再說,說完就掛了。掛了之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對魏海烽解釋說:“兒子中考,朋友關心,問想上哪個學校。”這話純屬此地無銀三百兩,說完連趙通達自己也意識到了,於是趕緊把話題轉移到魏海烽身上,問:“陶陶考得怎麽樣?”
魏海烽搖搖頭,說:“離重點線差6分。”
趙通達似乎是怕魏海烽開口求自己,所以魏海烽話音未落他就趕緊接上:“跟我兒子一樣,沒發揮好。不過,趙偉有特殊情況,考試前他媽媽犯病住院,對他的情緒影響很大。”
魏海烽知道這就是趙通達不想給自己幫忙了,他想這也應該,畢竟你平常跟人家的關係沒處到這個份兒上。為了避免尷尬,魏海烽主動找台階,問趙通達:“雅琴還行吧?”
“……醫生說,沒幾天了。”趙通達說著眼圈就紅了。
魏海烽勸了幾句,他沒想到,趙通達還真是一個挺重感情的人,並不像陶愛華說的那麽薄情寡意。
來醫院看宋雅琴的人驟然增多。許明亮剛去世那幾天,一度少了一些,但這幾天,好像回潮一樣,人們爭先恐後地來,而且還要為前幾天為什麽沒有來做解釋,做補償。宋雅琴心裏當然明白,這是因為她的老公趙通達可能又要升官了。
宋雅琴即使到了這一步,都已經沒有人樣兒了,她還是要為趙通達鞠躬盡瘁,站好最後一班崗。她和陶愛華一樣,都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再怎麽樣,她也要為趙通達遮掩。她說是自己不要趙通達來,他忙,他工作重要,他對我挺好的,說著說著,自己心裏就酸了,但臉上還是笑著,撐著笑。陶愛華看在眼裏,心裏就替她同情,替她不值。
陶愛華一般不願意進宋雅琴的病房。第一,她不願意刺激宋雅琴;第二,她也不願意宋雅琴刺激她。宋雅琴那種特拿自己當回事兒的“小官太太”樣兒,讓陶愛華反感。陶愛華曾經對魏海烽說:“沒想到宋雅琴都到這會兒了,還能這樣拿著。我就不明白,她憑什麽老覺得自己怪不錯的?”
早上,陶愛華去了一趟宋雅琴的病房,宋雅琴笑吟吟地問陶愛華,魏陶考哪兒了?陶愛華沒好氣,她知道趙偉騙了他媽媽,說自己考了520分。趙偉特意為這事兒囑咐過陶愛華,讓陶愛華別說穿幫了。陶愛華當然是答應了,但受不了的是,宋雅琴總跟自己炫耀,說趙偉要不是因為自己生病了沒發揮好,肯定能考得更好。然後,她就問陶愛華,魏陶考了多少分,陶愛華隻好說沒考好,離重點線差6分。宋雅琴立刻送上同情,還說其實分數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快樂。也不一定上了重點高中就都能考上大學,再說,就是上了大學又怎麽樣?好些孩子被父母逼著上了大學,結果最後不堪重負自殺了,每年都有大學生自殺,人的能力有大小,做父母的不應該逼著自己的孩子去做超過孩子能力範圍的事,那樣對父母對孩子都是一種不幸。陶愛華越聽心裏越氣,她不斷地在心裏對自己說,別跟病人一般見識,但心裏那股火還是壓都壓不住,尤其當她親耳聽到宋雅琴說,孩子不用大人管,我和通達從來不管趙偉,我們的觀念是考上哪就上哪兒,結果,你猜怎麽著?趙偉昨天跟我說,他考上實驗中學了。錄取通知書還沒發,但肯定沒問題,重點錄取線是500分,我們家偉偉高出20分呢。
陶愛華當時被氣得差點說了實話——考上?你兒子比我兒子差了12分,怎麽考上的?
陶愛華臉色鐵青地回到治療室,剛巧梁爽也在。梁爽就是那天那根誘發陶愛華挨打的導火索,要不是她當時在邊上多嘴說了一句“誰讓你父親不是呢”,那個“胡子拉碴”可能也不至於被徹底激怒以致喪心病狂不顧後果。不過梁爽是一根美麗的導火索,所以後來這事兒過去了,也就沒有人追究她的責任。按道理說,如果換個護士,敢於對患者家屬說出這樣不理智的話並引起如此混亂的後果,至少要寫一份檢查並扣發當月獎金。但其他護士是其他護士,梁爽是梁爽。不過,好在梁爽是個明白事理的姑娘,她自己心裏明白,她對不起陶愛華。她是故意等在治療室,以實現和陶愛華的不期而遇。
梁爽這幾天一直想討好陶愛華,首先是因為內疚,畢竟如果當時她不說那句過分的話,也許陶愛華就不至於挨打。但這內疚是有限的,因為梁爽又覺得自己那句話充其量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她不說那句過分的話,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未必就不動手。所以,當陶愛華連續好幾天給她冷臉,她也就下了決心,索性不內疚了,每天該幹什麽幹什麽,反正又不是我打的你,再說,誰讓你是護士長呢?當領導,可不就得有點風險,要不,憑什麽你不上夜班還掙得比我們多?
梁爽是這樣一種女孩,她如果沒事兒求你,她才不在乎你給她熱臉兒還是冷臉兒呢。反正你給她熱臉兒,她也是一天幹8小時,一個月拿1200元;你給她冷臉兒,也是一天幹8小時,一個月拿1200元。不過,恰巧她最近有件事兒非得求陶愛華不可,所以即使陶愛華的臉上下冰雹下刀子,她該上也得上,不但要上,還要想辦法把人家哄得雲開霧散撥雲見日,要不,她想周末換班,門兒也沒有。
見陶愛華虎著一張臉,梁爽小心眼兒稍微那麽一動,就琢磨出了個八九不離十——陶愛華剛從宋雅琴的病房出來,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出來就陰雲密布,肯定是受刺激了。梁爽知道,這個時候陶愛華一定有很強烈的傾訴欲,她必須先滿足領導的這個要求,否則領導怎麽可能滿足她換班的要求呢?梁爽乖巧地探過頭去,特體貼地問:“護士長,怎麽啦?”
陶愛華鼻子裏“哼”了一聲,忿忿不平地說:“我兒子跟她兒子同班,中考她兒子比我兒子低了12分——別去跟她說啊!他兒子倒考上實驗中學了!實驗中學是他們家開的怎麽著?氣死我了。”
梁爽小嘴一撇:“人家肯定找人了唄。護士長,你們就是太正直,該找人就得找。誰這一輩子能不求人?”
倆人誰都沒提“宋雅琴”的名字,但誰都知道在說誰。陶愛華斜梁爽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姑娘心裏什麽都明白,自己不必在人家麵前充好漢。她歎氣,說:“你當我們沒找?找啦。不管用。我們家那位不是太正直,是有職無權,求人,求人也要憑本事憑實力,要不然,人家憑什麽幫你。”
梁爽畢竟年輕,立刻自告奮勇自作聰明給陶愛華出謀劃策。陶愛華聽了半天,聽明白了,這麽大的人了,有什麽不明白的?陶愛華並不是不知道求人辦事得送禮,她也不是舍不得送,再說,人家為你辦事,得費時間費精力搭人情,所以,送是應該的,不送是不懂事。這些道理不用梁爽講,陶愛華自己也清楚,她發愁的是,平時又沒什麽來往,也不知道人家需要什麽,怎麽就能正好送到人家心坎上?而且非年非節的,冷不丁上門送禮,這怎麽開口?
梁爽一聽,當即就說:“護士長,求人辦事和跟人交朋友是兩回事兒。你給他送禮,不就是為了讓他給你辦事嗎?有什麽難為情的?我跟你說,你進門就把東西找一不起眼的地方擱下,然後大大方方的,有話直說,不用繞彎子,人家也是明白人,你來是幹什麽的,人家明白著呢。你把事兒說了,這要是能辦呢,禮人家就收下了,彼此說點客氣話就完了;人家要是不能辦呢,那肯定會把禮退給你,不會收的,到時候你見機行事,千萬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陶愛華為難了,她說等人家說了不能辦,再把禮往回拿,怎麽拿啊?
梁爽於是更加貼心貼肺推心置腹地對陶愛華說:“所以說,所有的事情都要有針對性,送禮也一樣。最好是你送禮之前,先摸清人家有沒有這個辦事能力,有,咱再送;沒有,就算了。有棗沒棗上去先打三竿子,太農民。”那天說到最後,氣氛好得一塌糊塗,不過梁爽到最後最後,還是強忍著沒有開口跟陶愛華提換班的事兒。一來是氣氛太好,好得沒法張這個口;二來是周末還沒到,梁爽想過兩天再說也不遲。她對陶愛華的脾氣還算是吃得透的。陶愛華基本上屬於那種她要是心情好,自己樂意,她別說給你替一個班,就是替十個班也沒問題;但她要是心情不好,那就跟個火藥桶子似的,最好離她遠點。
陶愛華這個脾氣魏海烽也知道,所以魏海烽這幾天一直賠著小心。晚上陶愛華進門的時候,魏海烽正在廚房做飯。陶愛華一換了鞋,直奔魏陶房間。魏陶在房間裏玩電腦,撅著一張大嘴。陶愛華推開門,說了句:“陶陶,別整天悶在家裏。出去轉轉。”
魏陶不說話,陶愛華歎口氣,把門關上。她舍不得說魏陶。本來沒考好,已經夠鬧心的了,家長再說,這孩子日子還怎麽過?誰都不容易,大人難,孩子也難。
魏海烽從廚房迎出來,見陶愛華手裏還拎著菜,忙把一雙濕手在圍裙上擦幹,一麵伸手去接陶愛華手裏的東西,一麵嘴上數落著:“告訴你不要買菜,我買就是!……腰疼得輕點了嗎?”
魏海烽從小到大,對誰都沒這麽賠過小心,就是在單位,見了領導,腰杆都是直直的,唯獨見了陶愛華,心裏發虛。他不是一個怕老婆的男人,但他確實怕陶愛華的脾氣。
陶愛華當然清楚魏海烽是想以一個良好的態度來換得她的寬大處理,但是,不是她逼他,是她沒辦法。他是她的丈夫,她不逼他逼誰?難道她能逼趙通達嗎?人家跟她又沒關係。
陶愛華進了廚房,一麵挽袖子一麵陰沉著臉問:“陶陶的事兒有信兒了嗎?”
魏海烽訕訕的:“我這幾天又找了幾個人,都答應幫忙,但口氣都不肯定。”他說的是實話,而且他確實也已經去找了老譚,但老譚一見他,沒容得他開口,老譚就自己先說開了。老譚說:“平常我這裏是一個人都沒有,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跟起哄似的,一撥一撥往我這兒來,拐彎抹角地跟我提江漢年,人家是當了教育局副局長,那又怎麽樣?跟咱們有什麽關係?”老譚這話一說,魏海烽也就知難而退了。老譚當然知道魏海烽是幹什麽來的,魏海烽這個忙他也不是不能幫,但他憑什麽幫他呢?助人為樂?算了吧。他和魏海烽沒什麽交情,就是有什麽交情,他也犯不著替他去求人。自己就算當年在戰場上救過江漢年一命,那又怎麽樣?這種過命的交情憑什麽讓魏海烽使呢?
陶愛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問魏海烽:“老譚怎麽樣?你找他,他怎麽說?”
魏海烽不能實話實話。做女人不能輸在外麵,做男人不能輸在裏麵,在老譚那裏碰的軟釘子,魏海烽是不能跟陶愛華一五一十地說的,所以他隻好含糊其辭避實就虛,說:“老譚說他也得再找人,聽口氣,不肯定。”
陶愛華不鬆口,窮追不舍:“口氣不肯定——感覺是不能辦還是不想辦?”她並不是要對魏海烽趕盡殺絕,她是想摸清楚人家的底兒。但魏海烽不耐煩了,他一肚子的火直往外竄:“這有什麽區別嗎?”陶愛華也不耐煩了,大著嗓門頂回去:“當然有區別。不能辦的,就算了,誰也別耽誤誰的工夫。……”
“能辦不想辦不也一樣?”魏海烽冷笑。
“當然不一樣。他不想辦我們可以想辦法讓他辦——給他送禮!”
魏海烽不吭聲了,低頭擇菜。
陶愛華審視地看他。魏海烽就是不抬頭。陶愛華的眼裏由希望到失望到憤怒,終於火山爆發。
“趙通達的兒子,比咱陶陶低著12分。我到底要看看他上哪個學校。”陶愛華的聲音由於激動而發抖。
魏海烽皺起眉頭:“總這樣比有意思嗎?”
陶愛華猛地扭過頭去:“有意思!同班同學,對門鄰居,就因為老子在基建處當處長,考得不如咱們反而上了重點高中,你說孩子會怎麽想?”魏海烽不說話了。陶愛華繼續嘮叨:“哼,他老婆住個院,來看的人一撥一撥,也不知都怎麽知道的消息,狗鼻子也沒這麽靈的!哪像我啊,被人打了白打不說,照樣得上班下班買菜做飯!……”
魏海烽把手裏的一把菜“啪”地扔到水盆裏,轉身走出廚房。陶愛華啞在那兒,不吭聲了。她並不是要故意刺激魏海烽,她隻是忍不住。
魏海烽在樓下買了一包桶裝方便麵,徑直去了辦公室。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晚上,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他在電腦前敲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門被推開了,廳長周山川笑眯眯地進來,對他打招呼:“海烽,還沒走?”
魏海烽趕緊站起來說,趕一份調研報告。其實,有什麽可趕的?又不是中央領導等著看,也不是新聞聯播等著播,這種調研報告,你就是趕出來,無非也是要送到更高層領導那裏去。而至於更高層領導,隻有他批示了,你的報告才顯出重要性;他要是不批示,你的報告不過就是一份報告而已,和千千萬萬的報告一樣,轉一圈最後該去哪兒去哪兒。
周山川長得慈眉善目,他湊到魏海烽電腦前看了看,問:“什麽內容?”
魏海烽簡單說了說,周山川立刻讓魏海烽把這份報告打出來,揣兜裏走了。幾個星期以後,這份報告在省內參登了出來,題目是“關於泰華集團在青田施工中挖掘文物隱瞞不報的情況調查報告”,一字未動。可惜,那是幾個星期以後了,如果稍微早一點,也許魏陶的命運也可能隨之扭轉。很多人事後評價魏海烽,都說魏海烽高明啊,功夫全在詩外,連趙通達也在事後不陰不陽地跟魏海烽說:“海烽,你這個青田工程古墓事件的調查報告質量很高啊,而且,出來得非常及時。”趙通達故意把“及時”二字說得別有深意,魏海烽不是書呆子,自然是聽出來了。當時機關已經風傳未來的副廳長人選將在魏海烽和趙通達之間出一個,所以二人的關係表麵看,看不出所以然,但私底下,已經較上勁。既然趙通達故意強調“及時”,那魏海烽就要故意問:“什麽‘及時’?”
趙通達做天真狀,笑一笑,說:“及時阻止了違規操作,落實了守土有責啊。”
魏海烽也笑一笑,輕描淡寫道:“分內工作罷了。”
趙通達忍不住了,他用手點點魏海烽,臉上還是笑,但笑裏已經有了刀光劍影,他說:“你把分內工作,做到了分外。”
魏海烽不吃這一套,索性板起一張臉,一點笑模樣都沒有地說:“通達,把話說明白一些。”
趙通達見魏海烽來這一手,臉上笑容刹那消失,說明白就說明白,他怕什麽?趙通達說:“法規處,青田縣委,還有我們基建處,都受到了省裏的通報批評。與此同時,也讓廳領導省領導看到了你的能力。……海烽,這話我說得夠明白了嗎?如果你還不明白的話,我就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希望以後遇到這種事情,如果不違背原則的話,請與我先溝通一下,怎麽樣?”說完,眼睛直直地看著魏海烽。魏海烽被看得有點毛了,囁嚅著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這事會涉及到基建處。”這話是站不住腳的,可能周山川最初把魏海烽的調研報告揣到懷裏的時候,魏海烽確實沒有想到會發內參,而且發了以後會涉及基建處,但現在基建處已經受了批評,你魏海烽再說自己沒有想到,就顯得虛偽了。
趙通達眼睛裏不揉沙子,他微微冷笑,說:“怎麽可能?修路出事,基建處首當其衝!”
魏海烽受不了趙通達這種咄咄逼人,他馬上強硬起來:“通達,我是受廳黨組委派,去查這事。如果無意中傷害到了你——”
趙通達打斷魏海烽:“但願是‘無意’!”說完,走了,把魏海烽扔在原地。趙通達心想,少拿廳黨組來壓我,你魏海烽什麽東西?要是許廳還在,你敢跟我打這官腔嗎?
魏海烽後來把這事兒跟魏海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魏海洋態度比較明朗,他說:“哥,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跟趙通達過不去,不過要我說,你就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又怎麽樣了?男人追求權力,就像女人追求愛情,有什麽可恥的?你為什麽偏要說,你是無意傷害趙通達?傷害就是傷害,不分有意無意,什麽叫無意傷害?都這麽大人了。你說你是無意的,人家信嗎?”
魏海烽感到痛苦,魏海洋是自己的親弟弟,都不相信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無辜。
魏海洋滿臉興奮,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哥哥將於不久的未來飛黃騰達,他現在往魏海烽家跑得也勤多了。魏海洋對海烽說:“現在再談論你當初把那份報告直接交給廳長時是無意還是有意,根本沒有意義,有意的又怎麽樣?無意的又怎麽樣?歪打正著又怎麽樣?處心積慮又怎麽樣?你想啊,如果重新讓你選擇,你是覺得發了內參,讓所有人及時看到你的能力好呢,還是不發內參,像以前一樣,你向主管副廳長一匯報,然後由主管副廳長處理,你該幹什麽接著幹什麽好呢?”
魏海烽聽魏海洋這麽一說,啞了。是呀,讓他重新選擇,他會因為調研報告可能傷害到趙通達而不寫,而去先和趙通達溝通嗎?他會嗎?先和趙通達溝通的結果,可能整個事情也能得到圓滿解決,但和他魏海烽就沒關係了。魏海烽這麽一想,心裏反而平和了,而且也能體會到趙通達的憤怒。可不,兩個人隻能上一個的時候,你明著搶,人家搶不過你,也就算了,可是你魏海烽不但一邊顯著山露著水,一邊還偏強調說自己是無意的,換了誰,誰不生氣?有的時候,無意的傷害比有意的更讓人厭惡;不,不是有的時候,是大多數時候,任何時候。魏海烽聯想到陶愛華,陶愛華無論幹什麽事,說什麽話,那嘴就跟機關槍似的,張嘴就是一梭子,“噠噠噠”,橫掃一片,完事兒她跟你說她是有嘴無心,是無意的,你以為你無意人家就不記恨你嗎?天真。
前幾天,有人給趙通達送禮,敲了趙通達的門,沒敲開,就敲了魏海烽家的,陶愛華開的門,那人央求陶愛華幫個忙,說知道趙處長愛人病了,不知道住在哪個醫院,送點東西表表心意,請陶愛華轉交。
說完遞過一紙盒子,估計裏麵也就是蜂王漿保健品一類。那人一轉身就下了樓,說車在下麵等著,要趕飛機還是趕火車什麽的。陶愛華追著問:“貴姓?”那人遠遠飄上一句“趙處長知道”就走了。
人家前腳走,後腳陶愛華就“嗵嗵嗵”地把趙通達家的門敲得山響。事後魏海烽說她,說你要不樂意管,你就別管,總比你伸手接了,又回頭惡心人家幾句強吧?事兒給人家辦了,不但不落好,還結個梁子,簡直沒腦子。
陶愛華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就是故意又怎麽了?我告訴你說,我最煩趙通達這種人了,你不開門你就廉潔了?他這麽幹不是頭一次了!
陶愛華沒事兒就琢磨丈夫的這位老同學,她發現趙通達這人吧,其實挺有心計的。就說收禮這事兒吧。你不收,當麵給人家撅回去肯定是得罪人;收,將來可能說不清楚。所以呢,就不開門。陶愛華很小人之心地猜測這可能正是趙通達耍的小聰明,許是為了將來萬一出個什麽事兒,能說明白,所有的禮,他都沒直接收過,都是鄰居替他收的。陶愛華越這麽想,就越窩火,那天她一麵捶門,一麵喊:“偉偉啊!”
趙通達霍地起身,匆匆去開門,陶愛華跟得了失心瘋似的,把門當鼓來敲,趙通達腦子一下子想到“雅琴出事了”,開門的時候,手都直哆嗦。
陶愛華的大嗓門,魏海烽在樓底下就聽見了。那天魏海烽去食堂排隊買飯,回家晚了點。他緊趕慢趕地上樓,生怕陶愛華說出什麽難聽的,結果趕來趕去,趕個“現場”。
陶愛華臉上堆著客氣,說出的話可就沒那麽客氣了。她一麵把紙盒子塞到趙通達手裏,一麵沒好氣地說:“男的,四十來歲。問姓什麽不說。說你知道。”
趙通達臉上掛不住,氣呼呼地說:“我知道什麽我知道!這些人,躲都躲不開!其實剛才我在家,故意沒開門,想不到他會跑你們家去,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時候,魏海烽正好拎著一口袋饅頭上來,趙通達見了,對陶愛華說:“你們家海烽多好,做辦公室主任,協調協調機關工作,接接信訪搞搞調研寫寫文章——誰工作沒幹好,給他整個內參——什麽時候咱們換換!基建處不是人待的地兒,長年車水馬龍,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時候,連軸地轉,忙得暈頭轉向!”
魏海烽趕緊笑著接過去:“能者多勞能者多勞!”
趙通達的話是故意說給魏海烽聽的,魏海烽也聽明白了,趙通達還是為內參的事兒不痛快。但趙通達這話,陶愛華聽著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她並不知道什麽內參,以為趙通達是得便宜賣乖,所以上來就一通搶白:“我們倒也想忙得暈頭轉向了,可惜沒有趙處長這能力,怎麽辦?又不能什麽都不幹,隻好搞搞調研寫寫文章做做協調工作了!”
趙通達正色道:“陶護士長客氣了。”
“絕對不是客氣趙處長。”陶愛華不想說不想說還是說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偉偉這孩子能攤上你這樣的父親,真是福氣!”趙通達聞此,臉上僵了一僵。魏海烽也不自在了。這時,陶愛華倒假裝忽然想起什麽,“壞了,我火上還坐著鍋!”轉身進家。
魏海烽和趙通達道了“回見”,也各自進了自己家。門關上了。門外是安靜了,但門裏就熱鬧了。
趙偉低著頭假裝吃麵,陶愛華的話他全聽到了。趙通達“砰”的一聲關上門,接著又“砰”的一聲把紙盒子蹾在飯桌上,對眼窩裏噙著淚的兒子說:“聽到人家說什麽了嗎?一再跟你說要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不聽,當耳旁風,到頭來還得讓老子出麵給你擦屁股!再跟你說最後一次啊趙偉,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你爸這一輩子可就為你求這麽一回人。”
“我不上實驗中學了!”趙偉哭了,十六七歲的大男孩,落淚是金啊。
趙通達看兒子哭,心裏也難過,但他自己正在氣頭上,所以說出的話還是帶著火藥味:“怎麽,說你還說錯了嗎?”
“沒錯!您說得很對,很正確,所以我才說我不上實驗中學。”
“那你想上哪?”
“考哪上哪!免得讓您求人!”說罷,趙偉扔下碗筷進了自己房間,“咣”,關了門。
趙通達氣得說不出話。最近一段時間,他是太不順了。
趙偉沒考好,雖然趙通達無論是在外人麵前還是在自己內心裏,都認為是情有可原,孩子媽媽病了,能沒影響嗎?但隻要是見了趙偉,就陰個臉,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這幾天,他托了關係,找了人,最後,定下實驗中學,本來這是喜事兒,但趙通達就偏偏把喜事辦成喪事,一回家還是陰著個臉,隻要和兒子說話,就沒一句好話。當然,他心裏也確實不痛快,老婆住院,肝癌晚期;一直器重自己的領導,說走就走了;周山川最近對自己越發客客氣氣,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更關鍵的是,“副廳”人選的競爭已經白熱化,他聽省組織部的人說,可能過幾天就要來考察幹部,他不怕考察,可是魏海烽這時候冷不丁地從背後“內參”了他一道,不知道這到底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意為之”?要是雅琴還好好的,這事兒還能跟雅琴說說,可現在,一個兒子跟仇人似的,話沒說三句就吵起來,趙通達想,有的時候,人活著是真沒意思啊。他這麽想著,就聽見隔壁一通“乒乒乓乓”,他知道準是魏海烽家也吵起來了。
隔了一天,倆人在院裏碰上,彼此都有點尷尬。魏海烽賠著個笑臉跟趙通達解釋,說陶愛華這個人,說風就是雨!脾氣一上來完全不計後果,說話那就是地毯式轟炸!
趙通達心說,你魏海烽跟我玩這假招子幹什麽?但嘴上卻敷衍道:“沒關係沒關係。小陶的脾氣我還不了解?跟你一樣有口無心。”說到這兒,見魏海烽臉陰了一下,又馬上調整過來,連說,“不不不,不一樣,你是有口無心,你們家小陶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管我是被她誤傷的,還是被什麽人惡意中傷,我都能理解。你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事是讓人不能理解的?……沒有!”說完,衝魏海烽笑笑,魏海烽也隻好跟著笑笑,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本來魏海烽還想跟趙通達再說兩句,但後來想想,也確實沒什麽可說的了——說什麽?難道再跟趙通達正式地道個歉?說“對不起”容易,難的是你要說出你為什麽“對不起”。再說,陶愛華要是知道魏海烽為自己轟炸了趙通達兩句就跟趙通達道歉,肯定罵得更難聽——我說錯什麽了你就跟他道歉?軟骨頭,虛偽,兩麵派。陶愛華頂見不得自己的丈夫哈著別人,尤其哈著宋雅琴的丈夫趙通達。
其實,那天晚上那件事兒,魏海烽知道陶愛華有一半是借題發揮,魏陶中考沒考好,她心裏窩著火,又聽魏陶說趙偉能在二中、五中、實驗中學中隨便選一所,那火就更旺了。
吃飯的時候,陶愛華一邊把碗筷弄得“乒乒乓乓”的,一邊學著趙通達的腔調說:“‘基建處不是人待的地兒,長年車水馬龍,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時候,連軸地轉,忙得暈頭轉向’!整天一副人民公仆的樣子擺給誰看呀,噢,就他勤勤懇懇廉潔奉公——頂見不得這號人了,得便宜賣乖裝孫子充大尾巴狼!”
魏海烽故意頂她:“要說勤勤懇懇廉潔奉公,老趙他還真夠!”
“夠個屁!他要真廉潔,就別讓他兒子上重點中學,考哪上哪!”陶愛華眉毛一挑嘴一撇。年輕的時候,她這潑辣勁帶著一股子小野蠻的味道,讓魏海烽挺癡迷的;但到了現在,那眉毛一挑,挑出一腦門皺紋,那嘴一撇,嘴角就耷拉下來,不僅不好看,簡直可以說醜陋。
魏海烽總覺得在孩子麵前不應該說大人的事兒,便看一眼魏陶,魏陶站起來走了,他根本懶得聽,再說他早聽夠了,聽得夠夠的,孩子並不像我們大人想的那麽單純,有的時候大人要費很大力氣還說不明白的事兒,孩子一眼就看明白了。比如魏陶就知道,爸爸對自己說,考哪上哪,普通學校也出好學生,重點學校也出壞學生,關鍵還是在自己,這道理是對的;但爸爸說這道理的意思,就是說,他沒有辦法像趙偉的爸爸那樣,把自己弄到重點中學去。而媽媽之所以在家裏關起門來罵趙偉的爸爸,有一半也是罵給自己爸爸聽。比如魏陶就聽見魏海烽壓低聲音對陶愛華說:“愛華,趙偉上不上重點,怎麽上的重點,你別滿世界嚷嚷去,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聽見了不好。”
陶愛華氣焰上下去了,但嘴還是硬,說:“噢,趙通達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比咱陶陶低了12分,他能上重點,咱陶陶上不了,你說咱怎麽跟孩子解釋?是說他們家大人搞邪門歪道不正之風,還是說咱們倆沒本事委屈了孩子?”
陶愛華的話一句是一句,句句紮魏海烽的心窩子。本來魏海烽想跟陶愛華說說“副廳”的事兒,但想來想去,還是壓下了。這是他這些年來第二次和趙通達競爭,頭一次爭的是基建處處長,開始他的呼聲很高,甚至連陶愛華的胃口都吊了起來,兩家女人出來進去,打招呼都有些不自然,結果他落敗,不但搞得自己灰頭土臉,連陶愛華甚至連魏陶的情緒都受到影響。這次他吸取教訓,不管外麵傳成什麽樣,他絕不主動跟陶愛華說,一個字也不說,免得說出來又讓她惦記著。但不說不說,還是終於忍不住跟陶愛華說了。本來他沒有那麽膚淺,但後來話趕話也就說出來了;說出來也就說出來,本來也沒大所謂,哪裏想到陶愛華聽了,不僅沒有半點激動、興奮,反而還夾槍帶棒地把他損了一通。
其實,那天陶愛華本來心情是挺不錯的。首先她依照梁爽的主意去給老譚家送了禮,也不是太貴重的,就是一瓶XO,兩條煙,兩盒西洋參。當時老譚不在家,老譚愛人老朱開的門。陶愛華一進門就把帶的禮擱在門邊,然後跟老朱在客廳裏說了魏陶的事兒,老朱聽了說等老譚回來就跟老譚說。陶愛華又坐了一會兒,實在沒話說,就起身告辭,老朱也沒留,隻說常來,就送她出了門。陶愛華起先一直擔心人家根本沒看見她送的禮,因為按照她的理解,老朱無論怎麽著,都應該表示一句,你來就來,客氣什麽?街裏街坊住的,還送什麽禮?
她也想好了,就說這些東西不過就是個心意,家裏沒有人抽煙喝酒,聽說老譚好這個,就送給老譚什麽的。但人家始終沒提這事兒,所以她也不好自己說,隻好悶頭出來。等走到電梯口,老朱的女兒追了出來,對老朱說:“媽,阿姨落東西在咱家了。”邊說邊吃力地拎著陶愛華那一大包禮物。
陶愛華臉一紅,正要說這不是阿姨落的,這是阿姨送給你們家的,結果老朱搶在前頭訓了女兒一句:“快拎回去。”邊說邊忙不迭地往前走,隻對陶愛華說了句:“孩子不懂事。”
孩子不懂事,大人懂事就行。陶愛華興高采烈地上了電梯,心頭暗喜,她想這事兒估計成了。她一路哼著歌就進了門,見了魏陶,忍不住對魏陶說:“兒子,你上重點中學的事,落實了。”本來陶愛華沒打算跟魏陶說這話,但她受不了魏陶那沒精打采愁眉苦臉的樣兒。
魏陶有點不信,問:“真的?”
陶愛華點頭,說:“趙偉比你差12分都能上,我們才差6分怎麽就不能上了?”
魏陶興奮得不知所以,一個撂蹦就從床上跳了下來。陶愛華滿臉的皺紋都笑開了——她這人藏不住事兒,到了晚上躺到床上,扳著魏海烽的肩膀就把白天送禮的事兒說了。魏海烽皺了皺眉,隻道:“這事兒你怎麽不事先跟我商量一聲?”
陶愛華撇撇嘴,說:“跟你商量,你知道怎麽送禮?你給誰送過禮?”
魏海烽知道陶愛華馬上就要說話沒邊兒了,他立刻煩躁起來。也是最近一段時間,“副廳”的事兒一會兒傳上麵的意思是馬上提,刻不容緩,一會兒又傳領導的意見不統一,這事兒又“不急”了。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現在就是海烽最難“將息”的時候。他和趙通達整天繃著個勁兒,這勁兒不繃是不行的,繃得太緊也是不行的,那麽多雙眼睛在看你呢。你太緊張,讓人議論;你一點不緊張,人家也要議論。誰能真的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尤其是群眾議論?當幹部幹的是人事,你能說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嗎?對群眾的看法,你一點不在乎,那叫獨裁;你太在乎了,那你就真成了“公仆”,你誰都伺候,誰還都敢對你指指戳戳。
陶愛華還在興衝衝地跟魏海烽叨咕:“你知道我進門後就把東西往門邊一放,然後進客廳,直接說事。本來我直擔心老朱沒看到那東西,出門時聽她女兒說阿姨落東西了,她還訓了孩子一句,就知道她看到了,這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哎呀,一點都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難!你說,她收了咱的東西,肯定就該把咱的事兒辦了吧?”
陶愛華擔心人家收了東西不辦事兒,但魏海烽擔心的是陶愛華嘴太敞亮,她送禮這事兒在家跟自己說說,說說也就說說了,但要是四處去說,說得人家老譚臉上掛不住,那事兒就大了。魏海烽覺得這是個事,得提醒陶愛華,但陶愛華聽了,不僅不警醒,反而眉毛一挑嘴一撇,說:“就煩你們這種人,咱們送人家東西,咱們怕什麽?你又不是什麽大幹部,難道還得注意影響?到時候真有什麽事兒,你就說你什麽都不知道,往我身上推。”
魏海烽說那不是墳頭燒報紙——騙鬼嗎?兩口子,幾句話,三繞兩繞,魏海烽就繞出了自己可能要提“副廳”的事兒。本來魏海烽以為陶愛華肯定會跳起來,做驚喜狀,哪裏想到陶愛華不僅無動於衷,而且還連諷刺帶挖苦地說:“就你,我勸你呀,別做夢了,回回都落個陪綁。你哪有人家趙通達會來事兒啊。”魏海烽聽了,煞是掃興。
接著,陶愛華不顧魏海烽的情緒,自顧自地又“加敘”了一件她親眼目睹的趙通達的“會來事兒”。
這事兒還就發生在兩天前,當時陶愛華給宋雅琴換床單,一邊換一邊跟趙通達說,給雅琴送東西的人太多,病房抽屜櫃子都塞滿了,好些貴重的保健品要是暫時用不上,先拿回家存放。趙通達聽了,立刻一本正經一臉嚴肅,說:“護士長,給你們提個意見,不,建議,可以嗎?”
陶愛華最煩趙通達這種領導腔,你又不是國家領導人,你犯得著這麽鄭重其事嗎?陶愛華當即也收了笑容,道:“您說。”
“以後凡是給我妻子送禮物的,一律不要讓他們進來!”趙通達說起話來,事兒事兒的,好像聽的人都在拿著本兒做記錄似的。
陶愛華搖頭:“我們沒有這個權力。”
趙通達:“怎麽沒有?病人需要安靜,需要休息,一天到晚人來人往跟集市似的,好人也受不了,何況病人?”
陶愛華點頭:“這倒是個理由。”邊說邊撤下被子、枕頭。撤床單時一個信封掉落地上,她拾起給了趙通達。趙通達打開,裏麵是一張銀行卡,一張銀行存款回執,上麵是10萬元。
陶愛華說到這裏,故意一個停頓,然後對魏海烽說:“你就沒看見當時趙通達那張臉!”
魏海烽聽陶愛華這麽一說,他就看見了趙通達那張臉;不但看見了那張臉,他還能看見趙通達氣急敗壞惱羞成怒。
宋雅琴當時躺在一張臨時的平床上,趙通達幾乎是一個箭步衝過去,一邊揮著卡一邊火燒火燎地問:“這是怎麽回事?誰送的?哪天送來的?問你話哪!”
陶愛華繪聲繪色地跟魏海烽說:“我真是看不過去,雅琴那個可憐樣,她哪還有力氣說話?我趕緊過去,把趙通達往外推。我跟他說,雅琴要是知道能不跟你說嗎?再說銀行卡都是實名製,你跟雅琴較什麽勁?結果人家趙處長說卡上的名字他根本不認識,他連退都不知道往哪兒退,你信嗎?”
陶愛華推魏海烽,魏海烽沒吭聲。陶愛華沒說自己當時頂了趙通達一句,因為就她的見識來看,趙通達有點“戲”過了。陶愛華一邊往外推趙通達,一邊說:“這就奇了怪了,既然不認識給你送什麽錢,這不白送嗎?”
趙通達一聽就火了,一脖子青筋突突直跳,聲音都氣得變了,說:“白送?可能嗎?肯定過一陣就會找來,先輕描淡寫提一提這張卡,再說出他要求我辦的事——這種人!”趙通達其實是被陶愛華激怒了,但又沒辦法衝陶愛華發作,就將一腔怒火丟到宋雅琴身上。他對已經換好床的老婆大吼大叫痛心疾首:“什麽人可能憑白無故給你送十萬塊錢來!肯定是有事要辦,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事,符合原則的事,沒必要送錢;但凡送錢,就沒好事!你為什麽當時不拒絕?你說啊?我平常怎麽跟你說的?”其實,連趙通達都覺得自己有點失控了,如果不是陶愛華在跟前站著,也許他不至於這麽衝動。但陶愛華不但不走,還對趙通達說:“雅琴病成這樣,你讓她怎麽拒絕?拒絕也需要力氣。”邊說還邊替雅琴掖掖被角。
宋雅琴盡管已經病得不成樣子,但她還是拚命維護趙通達。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一點都不恨趙通達對她發作,相反她恨死陶愛華了。這個陶愛華實在太討厭了,說出的話基本上屬於火上澆油。什麽銀行卡都是實名製?什麽人家不認識你怎麽會給你送錢?還有什麽拒絕也需要力氣?好像她宋雅琴是因為沒有力氣才沒拒絕,而不是因為她不知情。宋雅琴是多要強的女人,她拚盡全身力氣掙紮著打斷陶愛華,說:“通達,這錢肯定是有人趁我睡著的時候擱這兒的。我要是醒著,我能收嗎?”
趙通達這邊已經拿出手機,當場給紀委書記打了電話。
陶愛華對魏海烽說:“你看人家多會表現?這副廳,你沒戲。關鍵時刻,把病入膏肓的老婆丟在醫院,自己直接去了紀委!”
魏海烽聽著煩,隨嘴接過去一句:“你看看人家老婆,病得多是時候?你怎麽不病入膏肓,讓我也得個機會表現表現?”
陶愛華一巴掌拍過去:“說什麽哪你?!”
陶愛華會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都歸作是魏海烽的問題。比如,魏陶沒有上成重點高中,那是因為魏陶沒有攤上一個好爸爸;再比如,她看上去像一個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太,那是因為自己沒有嫁給一個好丈夫;又比如,老譚夫婦之所以敢收了禮連個回話都沒有,那是因為他們壓根沒把魏海烽放在眼裏。
魏陶到底還是沒有上成重點。錄取通知書上寫著:魏陶同學,很高興地通知你,你被第十七中學錄取……
陶愛華臉色鐵青,首先罵了一通老譚老朱,說他們收了人家東西不給人家辦事,良心都被狗吃了。接著又罵了一通趙通達,說他們家趙偉比咱們家魏陶低了12分,居然能上實驗中學,省重點,這學是怎麽上的?真是有“權”能使鬼推磨。最後又把魏海烽給捎上了,說著說著,就說出了“副廳”。陶愛華說:“我看這回這個副廳,趙通達是當定了。你要是能上副廳,老譚能擺著這個現成的機會不巴結你?”
魏海烽一下子火了,對陶愛華說:“副廳副廳副廳,你滿腦子就是副廳,你就不能說點別的?我不當副廳,這日子就不過了?就過不下去了?我就不明白,你是怎麽想的!”
陶愛華聽了,“哈”的一聲,說:“我還不明白你是怎麽想的呢。明擺著的事兒,你要是當了副廳,咱們陶陶能連個重點還上不了嗎?還有,你們那個老譚,他敢嗎?收了咱們東西不給咱們辦事不說,連個回話都沒有,欺負人也沒這麽欺負的吧?”
魏海烽被窩在那兒,氣得心肝肺直顫。半天,他說出兩個字:“離婚。”
本來,他要說的是“庸俗”——第一,他要是能當上“副廳”,他為什麽不當?這事兒又不是由他自己說了算?他沒當上,他也著急,你做老婆的,就不能給點溫情脈脈的人道主義關懷嗎?第二,退一萬步講,難道兒子上不了重點,天就塌了?丈夫升不上“副廳”,婚姻就沒有意義了?再說,“副廳”和兒子上重點本來是兩件事兒。“副廳”是“副廳”,兒子上重點是兒子上重點,難道上重點中學的學生都有個老子做“副廳”嗎?這是什麽教育觀念?不教育兒子自己努力,倒來批評做爹的沒本事以權謀私。庸俗!太庸俗!這樣教育,能教育得好兒子嗎?但這些話,魏海烽都沒有說出來。他沒有說出來不是因為他修養好,而是他知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關係,他的話越重,陶愛華的反擊就會越猛烈。比如他說陶愛華庸俗,陶愛華就會說,我倒也想高雅來著,每天喝喝茶插插花,穿穿貂皮大衣,閑著沒事兒去醫院擁抱擁抱艾滋病人,我也想高雅呀,你倒是讓我高雅一個?水仙花高雅,那是養出來的;波斯貓高貴,那是寵出來的。我嫁給你,我還沒嫌棄你沒讓我穿金戴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倒嫌棄我庸俗來了!魏海烽,你說說看,是我庸俗還是你窩囊沒能耐!
“離婚!這可是你說的,魏海烽。離就離!”陶愛華不卑不亢,步步緊逼。魏海烽沒有出路了,他拉開門,出去了。身後,關上的門被猛力拉開,然後又狠狠地再撞上,“砰”的一聲。魏海烽閉了閉眼,他知道陶愛華最煩他這樣一走了之,可是他實在厭倦了和陶愛華的唇槍舌戰,有什麽意義?說來說去,就那麽幾句車軲轆話,無非是她瞎了眼嫁了他,他沒出息,辜負了她,還有什麽?反反複複就是這些個事兒。
魏海烽想起自己的導師王友善,當年他要和陶愛華結婚,王友善是不同意的。王友善話說得很明白,他說,海烽,一個善良的男人如果娶一個庸俗的女人,這一輩子就完蛋了。庸俗的女人目光短淺,對生活沒有建設性,她們日子過得不好,就抱怨,說自己嫁錯了人;日子過得好,就沾沾自喜,到處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這種女人沒有靈魂。跟她們在一起生活,無論過得好過得壞,都是很可怕的。王友善認為一個好女人,應該是他亡妻那樣的,跟著他一輩子,日子過得好了,也不到處臭顯擺;日子過得不好,也不覺低人一等。魏海烽沒見過師母,但聽說是一大戶人家的女兒,早年陪王友善留學海外,後來新中國成立,雙雙歸來,一生追隨王老先生,無怨無悔。魏海烽覺得這樣的女子,早死絕了,就算還有,也輪不到他娶。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是講門當戶對的,王友善的祖父是中過舉的,而魏海烽則沒有這樣輝煌的家世,哪怕是曾經的片刻的過眼雲煙式的。
魏海烽的母親是小學老師,算起來也是個小知識分子,生下海洋那年,死了丈夫,人家都說魏海烽的母親命硬,克夫。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對魏海烽說,兒子,那些倆胳膊隨便一伸就是一隻金鳳凰的姑娘,咱家可不能要。你娶回家供著啊?
有一年寒假,魏海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學忽然帶著一姑娘到海烽家來玩,女同學聽說是高攀了本城的一位區長,已經懷上孩子,那隨身攜帶的姑娘是女同學的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學,正猶豫是出國留學還是考交大研究生,拿不準主意,所以來請教海烽該何去何從。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燈,人家姑嫂倆前腳出門,老太太後腳就跟魏海烽說:“你這同學的小姑子你不能要。”
魏海烽說媽看你說的,人家就是來串個門。
老太太說串門兒也別串,串來串去指不定串出什麽來呢!
老太太沒說魏海烽為什麽不能要那姑娘,但過些時候魏海烽聽那姑娘跟別人說:“我嫂子也真逗,什麽人都敢給我介紹。他媽那張寡婦臉拉的,好像自己兒子多了不起似的。庸俗!沒見過世麵!小家子氣!其實他兒子就是一窮學生,有什麽了不起的?白給我我還得考慮考慮。”
茶杯大的地方,這話不用長翅膀,走著都不用過夜,就到了魏海烽耳朵裏。魏海烽雖然也沒覺得人家姑娘好,但這麽著就讓人家給Pass了,終究不爽。老太太看兒子生悶氣,索性把話說透:“人家那姑娘不是沒看上你,是沒看上咱家。人家跟你一樣數理化拚上來的,憑什麽要嫁一個門戶低的人家?我跟你說海烽,這樣的姑娘,除非你將來出息了,你娶,你要是沒出息,碰都別碰。人家就不是給你準備的,你別耽誤人家前程,人家也別在你這兒瞎耽誤工夫。過日子就是樸樸實實的,沒金剛鑽,攬什麽瓷器活兒?攬也是白攬,瞎折騰。”
後來,魏海烽找了陶愛華。母親起先聽說是個護士,在心裏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兒子虧了,但轉念一想,就痛痛快快答應了,還說:“護士好,以後我有個什麽毛病,正好她伺候。”等魏海烽把陶愛華領回家來,老太太就打心眼裏把這個媳婦當自己家人了。陶愛華樸實,有什麽說什麽,腿腳勤便,對老太太也周到,比那些上了大學念了書的媳婦兒強。那些媳婦兒也不見得是什麽高門大戶出來的,但又不肯結婚又不肯生孩子還不肯跟老人一起住,一個個胸懷世界放眼未來的,魏海烽要是跟了她們,當媽的睡覺都睡不踏實。還是陶愛華好,說也說得,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一來就發揚了主人翁精神,灑掃庭除,買菜做飯,什麽都幹,老太太滿意了。老太太一滿意,就常常來魏海烽家住。魏陶小的時候,說來帶魏陶;魏陶大了,說來幫幫他們的忙。反正老太太是小學老師,一年倆假,常常是夏天來魏海烽這兒,冬天魏海烽再抱著孩子帶著媳婦回去看老太太。那幾年,魏海烽家事兒多得要命,一會兒弟弟上學得花錢,一會兒老太太生病得要人照顧,老太太當著陶愛華的麵總說,海烽你得知足,你這個媳婦娶得不錯了,人家嫁給你圖個啥?這麽多年,給你生孩子帶娃,還得上班掙錢,一個女人家不容易。魏海烽每次聽媽這麽嘮叨,心裏都煩。他知道媽是念叨給陶愛華聽的,他也覺得陶愛華不容易,但是,難道他這個做丈夫的就容易嗎?
前幾年,他跟陶愛華鬧過一場“離婚”。那時候他們住在筒子樓裏,煤氣罐放在走廊,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洗澡要上公共浴池,陶愛華逼著魏海烽去單位要房子,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當時正趕上魏海烽母親從老家來,陶愛華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跟婆婆告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海烽母親耐著性子聽完了,先當著媳婦的麵把兒子說了一通,然後背著媳婦對兒子說:“海烽啊,你媳婦脾氣不好,這女人不任勞都行,但得任怨,你這媳婦的缺點就是不任怨。你往後別跟她吵,夫妻之間,吵多了傷感情,真過不下去了,再說過不下去的。你呀,是被咱家拖累了,你這媳婦配不上你。”這事兒之後,海烽母親就不常來海烽家了。打電話,老太太就說,過一陣吧,這陣兒家裏事兒多,你們自己把日子過好了就行。其實,魏海烽明白,老太太是眼不見為淨,老太太跟魏海烽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離婚?離婚解決問題嗎?尤其是你魏海烽,你離婚就能把你生活中所有鬧心的事都一攬子解決了?眼見著人到中年,事業又沒什麽起色,啥啥都沒有,離什麽離?你離了,你媳婦成了人家媳婦,你兒子跟人家叫爹,你心裏啥滋味?你是男人,你說了離,又沒離,女人就會看輕你!所以,離不了,沒條件離,沒辦法離,離了還不如不離,就別把個“離”字掛嘴邊!
魏海烽在樓下一圈一圈轉悠,想起母親的諄諄教導——於是,反複思考離婚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首先一個實際問題,離婚以後住在哪裏?一想到這個問題,魏海烽就頭痛。他頭痛了一會兒,想到可以等魏陶上了大學,再和陶愛華離。他這麽一想,頭就不痛了,而且心裏也踏實多了。最多三年,再等三年,他就可以和陶愛華離婚了。到時候,把房子賣掉,或者房子給陶愛華,他用存款再買一個小一點的。他甚至還想,如果這次副廳落敗,他就去南方找個學校教書,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就分開了。
魏海烽把每個細節都想了好幾遍,想踏實以後,就決定該回家回家。以前每次和陶愛華吵完了架,他回家的時候都有一種屈辱感,但今天,他居然一點屈辱感都沒有,相反鎮定得很。這是我和你的家,我回我自己那一部分。魏海烽一邊回家一邊想到弟弟魏海洋曾跟他提起過一件事,說他們單位有個女同事,有一天忽然哭得落花流水,說丈夫和自己一直好好的,忽然就提出離婚,而且是非離不可,誰勸都沒用。海洋認為肯定是男的在外麵有了女人。魏海烽邊上樓邊想,哪有什麽突然的事情?肯定是那男的早就盤算好的,不過人家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男人就是這樣,什麽事情,等他全想好了,付諸實踐的時候,女人哭啊、鬧啊、後悔啊,用處就不大了。可惜,女人一般都不懂這個道理。她們在全麵失敗之前,總在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沾沾自喜於那個男人終於又低垂著頭回到自己身邊來。其實,她們哪裏知道,他回來不過是他暫時沒有找到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他找到了,他就不會回來了。
魏海烽邊想邊上了樓,反正早晚要離婚,反正最終全麵失敗的是陶愛華,他還有什麽不能忍的?他甚至在心裏有點可憐起陶愛華來了。門虛掩著,陶愛華在廳裏看電視,桌子上擱著剩飯剩菜,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罷工”,吃過了懶得收拾,也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特意給魏海烽留的,怕他回來肚子餓。但魏海烽根本不領情,他換鞋以後,徑直去了自己的書房,關上門上了床。陶愛華坐不住了,她示威似的,“啪”的一聲關了電視,進了主臥,“砰”的關上門。她心想,還給臉不要臉了!
魏海烽躺在床上都聽見了,心裏竟然有了一絲快意。這樣也好,不用再聽她叨嘮——忍的成本又降低了。
魏海烽最初幾年,很怕這種夫妻冷戰,一個屋簷下,不說話,冰著一張臉,像兩個仇人一樣彼此敵視著生活,這叫什麽?但現在他發現,冷戰就冷戰,不就是不說話嗎?不說話也比一說就吵強吧?再說兒子都十六七歲了,還有什麽非說不可的話嗎?不說就不說,正好消停,幹自己的事兒。而陶愛華恰恰相反,越冷戰,她心裏越沒底氣,越沒底氣,她就越惱火。惱火來惱火去,她就不僅在家裏冰著臉,而且在單位,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冰著臉,跟誰說話都像吃了槍藥似的。
那天梁爽嫋嫋娜娜地過來,對陶愛華說:“護士長,我,我不願意給男的導尿——”
“誰願意?誰也不願意!除非是有病!”陶愛華臉一耷拉,張嘴就是一梭子。梁爽趕緊轉頭麻溜兒地導尿去了,她知道這就說明陶愛華心情壞到極點。要是平常,陶愛華可體貼人了,肯定會笑吟吟地對梁爽說:“以後招護士,像你這樣,太漂亮的,堅決不能要。這不耽誤工作嘛,怎麽別人導尿都沒事兒,你一導,人家就勃起?就有那種反應?”說完,自己哈哈樂著,一邊說“得了,我去吧”,一邊還真就屁顛屁顛地去了。但現在,陶愛華凶巴巴的,沉著個臉坐在護士台後麵,人家喊:“護士長,藥房讓領藥。”陶愛華眼一瞪:“讓他們等會兒!”喊的人不吭聲了,但心裏悄悄地罵一句:“德行。”
陶愛華領了藥回來,經過宋雅琴的病房,心忽然動了一下。她想,也許可以讓宋雅琴幫自己個忙——是呀,既然他們的趙偉比陶陶差著12分可以上實驗,我們魏陶為什麽不行?隻要他們家趙通達肯幫忙,就肯定沒問題。魏陶不用上實驗,隨便上一個重點就行,五中、二中,都可以。
她有意走過宋雅琴的房間,看見護工正在幫雅琴搖床。雅琴要把床搖起來一點,護工動作幅度太大,“哐當哐當”地搖,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陶愛華趕緊進去,親自低下身子給雅琴搖,一邊搖一邊問,還用再搖一點嗎?是不是太高了?我再給你往下放放。
等都搖踏實了,陶愛華臉紅了。她想應該找一種自然的方式張口,比如說,從趙偉說起。她開始誇趙偉,說趙偉懂事,趙偉聰明,趙偉這好那好什麽都好。宋雅琴穩穩當當半靠在床上,她已經很虛弱了,但她意識還是相當清醒。她想陶愛華一定有事求自己,會是什麽事呢?宋雅琴本來就是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再加上和趙通達生活時間長了,所以在這方麵對人的警惕性很高,總覺得別人對自己一好、一溫順,就肯定是有求於己。當然,事實證明,很多時候確實也是這樣。宋雅琴靜靜地聽,以逸待勞守株待兔。實際上,她很享受這種過程。
陶愛華終於說到了魏陶,說到魏陶差6分的事兒。
宋雅琴明白了,陶愛華沒有明說,但雅琴聽明白了。她等陶愛華說完,故意停了停,以造成一種靜場的效果,好像開會時領導要發言似的,先鴉雀無聲,領導才肯開口。雅琴終於肯說話了,而且說得慢條斯理的。她說:“小陶,要我說,十七中就挺好。照我的意思,趙偉就沒必要非考實驗中學。實驗中學好,好在哪裏,就是應試教育搞得好,其實,那對孩子的身心是一種摧殘。我,你是看見了,沒力氣去管孩子的事兒了,孩子要考實驗,也考上了,就上吧。他要是沒考上,或者不喜歡讀書,我絕對不會逼他,沒意義,你說是不是?”
一席話,把陶愛華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陶愛華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那麽煩趙通達兩口子了。這倆人絕對是“天仙配”,沒一個會說人話,要不,怎麽他們能過到一塊兒去?
宋雅琴說完話,做出很累的樣子,不等陶愛華再有所表示,馬上指示護工把一些保健品啥的裝一個口袋裏,給陶愛華拿回去。陶愛華忙說不要不要,自己家都有。宋雅琴於是說,那些蜂王漿什麽的得趕緊拿回家放冰箱,趙偉剛才來的時候忘了帶走,趙通達又忙,今天不知道過不過來,托陶愛華給他們捎回去。這也算是給陶愛華一個台階,可以讓陶愛華沿著這個台階體麵地下來。
陶愛華趕緊過去幫護工收拾,收拾的時候,看見了那盒她送給老譚家的西洋參。她當即氣得眼睛發亮,她把西洋參放回床頭櫃,隻把蜂王漿提走,邊走邊對宋雅琴說:“你好好躺著,我下班就給他們帶過去。”
宋雅琴客氣地說,他們也吃不了那麽多,你自己留點,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一點蜂王漿。
陶愛華氣得昏了頭。當一個人氣昏了頭的時候,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比如說,陶愛華雖然是被宋雅琴給氣著了,但現在她要去找的卻是老譚。
正是七月流火,陶愛華騎車回家,一身臭汗,在樓下見到魏陶抱個籃球正要去玩,當即迎頭棒喝:“去哪兒?”
抱個籃球能去哪兒?陶愛華當然知道魏陶要去哪兒,她不等魏陶說話,張嘴就是一梭子:“少爺,別整天打球了,沒事在家多看看書吧!”說完,把手裏的蜂王漿遞到魏陶手裏,說:“去,給趙偉送去。我不願意見他們家人。”
陶愛華轉頭“噔噔噔”走了。魏陶緊張地連聲喊:“媽媽,你要上哪去?你要去幹嗎?”
陶愛華頭也不回,對魏陶說:“你別管。”她大步流星,一雙腳跟踩著風火輪似的,幾下子就把魏陶甩沒影了。
正是機關下班時間,到處是打飯買菜接孩子的人。人們相互叫著李處長張主任之類的打著招呼。陶愛華怒衝衝,走得橫衝直撞的,快到老譚家樓下時,迎麵撞上老譚的愛人老朱,也是冤家路窄。陶愛華一雙眼睛恨得要冒出火來,老朱本能地想躲,但實在沒地兒躲,隻好趕緊滿臉笑容地打招呼:“陶護士長。”
陶愛華不理她這一套,橫眉冷對單刀直入:“我們孩子上學的事,你跟你們家老譚說了沒有?”
老朱立刻做焦急狀,皺著眉頓足捶胸道:“說了!他也很著急,孩子的事是大事,都是一個孩子,都理解。他那天回來後聽我一說,當晚就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本來以為是挺好辦的一件事,沒想到難度會這麽大——”
陶愛華得理不饒人,嗓門大得像金山戰鼓:“辦不成你們也該說一聲啊,對不對,我們好另想辦法!”
老朱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但畢竟拿人家手短,所以隻好敷衍:“是是,這是我們的疏忽,主要也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跟你們說才好,一猶豫就到了這時候。”
陶愛華氣得胸脯起伏,問:“你們家老譚呢?”
老朱張嘴就說:“出差了!走好幾天了!”
“什麽時候回來?”
“說不準。十天半月一個月兩個月,都有可能——”老朱說著說著,自己就停了下來,她發現陶愛華眼睛直直看著前方,眼睛裏“劈裏啪啦”往外迸火星。老朱脊背一陣發虛,不由得回頭看去——老譚滿頭大汗,正扛一輛自行車從樓裏出來。
老朱嚇得張口結舌,她臉上笑著,尷尬著,嘴裏說:“護士長,小陶,你聽我給你說……”
陶愛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你不說他出差去了嗎,啊?合著你是一直在騙我啊,啊?騙我沒有關係,問題是,你們把我們孩子的前程給耽誤了!……老譚,你給我過來!”
那天傍晚,機關的人看了一場好戲,也有人上去拉扯勸說的,但陶愛華孤軍奮戰,越戰越勇。她指著老譚夫婦,破口大罵:“你們也太黑了吧,辦不了事兒就說辦不了,不說!東西拿了,事兒不辦,裝沒事人兒!”“收了東西不辦事不說,連個回話都沒有,這還叫人嘛這!”“事辦不了,說呀,說了我們另找人另想辦法!不說!裝沒事人兒!生生把我們的事給耽誤了!這叫人辦的事嘛!”
老譚氣得渾身發抖,對老朱喝道:“她送的什麽東西,給她拿來!”
他又轉過臉去,對陶愛華說:“陶愛華,別給臉不要臉!你偷偷摸摸提著東西巴巴地給我們老朱送上門來,我們老朱沒當麵給你扔回去就是給你留著麵子!”
陶愛華說:“哈!給我留著麵子!謝了啊!跟你說姓譚的,我可一直給你留著麵子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把我送的東西,轉送給了基建處趙通達趙大處長的老婆!”
“你血口噴人!”老譚隻會說成語。在當眾吵架的時候,說成語是很吃虧的。
陶愛華聲情並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別的我不知道,我送你的西洋參,盒上撕了個小口,我拿膠水粘過!現在那西洋參就在趙處長老婆病房的櫃子裏,是我親手幫著放進去的!……是你給送去的吧老譚,是不是想讓趙處長幫你什麽忙啊?”
可憐的老譚像一截悲憤的木頭,任憑陶愛華狂風暴雨般的摧殘。有人看著可憐,就去拉老譚,說:“老譚,回去吧回去吧。”也有人去勸陶愛華:“護士長,消消火消消火。”
魏海烽那天晚上本來約好和魏海洋一起吃飯。因為夫妻冷戰,他就不願意早回家,可是在辦公室待著,又會讓人說閑話。最近隻要他晚上走得稍微晚一點,就會有人推開他的門,對他說:“喲,魏主任,還忙哪?又寫什麽內參?”搞得他很是狼狽。他約了魏海洋,結果剛在餐館坐下,就接到魏陶的電話,說媽媽跟人家打起來了,再問跟誰,說是跟譚叔叔。魏海烽馬上變了臉色,他就知道肯定是陶愛華去跟人家要東西了。他站起身就往回趕,魏海洋開車,邊開車邊聽魏海烽氣急敗壞地說,你嫂子我真拿她沒辦法,我跟她說,這東西送了人家就別惦記往回拿,往回拿得罪人不說,而且,而且……
魏海洋接上去:“而且以後誰還敢幫你們幹事兒?幫忙本來就有幫成幫不成一說,哦,幫成了,你覺得那是應該的,你送禮了,沒幫成,你就打上門去,要人家把禮給還給你,這叫什麽呀?嫂子就是目光太短淺。咱中國申奧,申了多少回?頭一回沒成功,沒成功咱再申請,再想辦法,噢,沒成功,你就讓人家把你送的禮物都退回來,那還有第二回嗎?你得讓嫂子明白,重要的不是送出去的東西,重要的是辦事兒,事兒沒辦成,禮也不是白送了,你還落一人情呢。誰也不短你們家那瓶XO你說是不是?”
魏海烽聽著越發地煩,他覺得這個弟弟自從上了MBA以後,說什麽都一套一套的。魏海烽趕到的時候,戲的高潮剛過,但陶愛華還處在亢奮狀態,她一邊撥開拉扯她的人,一邊對圍觀的人吆喝著:“哎,我說,哪位有興趣呀,去跟我上病房看看老譚夫婦送給趙處長的禮物!”
老朱眼淚都氣出來了,她隻會說:“你胡說!胡說!”
魏海烽衝過去,一把拉上陶愛華,陶愛華愣了一愣,畢竟夫妻好幾天沒說話了。
倆人沉默地往回走,周圍的人主動和他們回避視線。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碰上趙通達,夫妻倆都有點尷尬。趙通達手裏提著飯盒,邊上有人過來,對魏海烽夫婦隻是禮貌性地點點頭,卻親熱地回過頭去,和趙通達打招呼:“趙處長!出去啊?”
趙通達點點頭,說:“啊。上醫院。”
“車呢?”
趙通達擺手:“正是開飯時間,司機同誌也得吃飯。我出門打個車,很方便的。”
對方敬重地點點頭,加快腳步走過去。
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很小很小,小得讓都讓不過去。趙通達迎著魏海烽夫婦走過來,步履穩重,臉上掛著笑,而且笑得一絲不苟,像一尊麵具。相比之下,魏海烽和陶愛華則笑得不那麽到位,一個笑得心虛,一個笑得勉強。後來陶愛華對魏海烽說,今天這事兒,趙通達未必知道。他要是知道,他能衝咱們笑嗎?
魏海烽氣得差點罵陶愛華沒腦子,他認為趙通達百分之百什麽都知道。他隻要一看趙通達那種一絲不苟的笑,他就知道趙通達什麽都知道。而事實上,魏海烽猜對了。今天,臨下班的時候,趙通達接了個電話,所以下班就稍微晚了那麽一點,因此他剛進院門就正撞見陶愛華在那兒跟老譚夫婦嚷嚷。他本來想過去勸勸,但馬上他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聽到了“趙通達趙大處長”的稱呼,他就停住了。再聽聽,他聽不下去了,這個時候,他顯然失去了“勸”的資格,如果他去勸,會給別人以“掩人耳目”的猜想。何況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衝他笑笑,那笑裏有同情;有的人掉過頭去故意不看他,那是厚道的人,怕他尷尬。他站不住了,隻好硬著頭皮往家走,假裝什麽也沒聽到,一邊走一邊和對麵的人和藹可親地打著招呼——“趙處長,吃了嗎?”別人問。“沒有呢。”他答。一問一答都很得體,仿佛沒有人在不遠處以花腔女高音指名道姓地稱他為“趙通達趙大處長”。
趙通達撐著回到家,一進門就氣得直哆嗦,正好這時趙偉在看電視,日本動畫片。趙通達當即火冒三丈,他連想都沒顧上想,就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像丟炸彈一樣丟到趙偉腦袋上:“整天就知道看電視,學習能搞好嗎?”
趙偉一聲不響,起身關電視,進自己房間,“咣”,關了門。
趙通達氣得心口一陣疼。他正要過去理論,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他趕緊歎口氣,坐下,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家裏請了個阿姨做飯,阿姨手腳勤快,但嘴上愛東家長西家短。阿姨開了門,一見趙通達就說:“趙處長啊,來晚了,來晚了。你們對門魏主任的老婆和人家打起來了。圍了好多人,人山人海啊。我擠都擠不過來。”
趙通達點點頭,隻說:“沒關係沒關係。”他對阿姨這樣的人一向很好,並不是因為他具備平民意識,而是他知道,越是這樣的人,你越要對他們客氣,你要是對他們刻薄,他們那張嘴可是不饒人的。
阿姨一麵進廚房,一麵說:“這個陶愛華,我看是腦子進了水,隻送人家一瓶酒兩條煙幾盒西洋參,就讓人家把他們孩子弄到重點中學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差一分兒,一萬塊,他們家魏陶差了6分!”
趙通達聽了,變了臉色,他一向把阿姨的家長裏短當成群眾意見來聽取,所以他尤其急切地想知道,群眾還議論了什麽。於是他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誘導性地問了幾句。阿姨也摸到了趙通達的心思,專撿他愛聽的說:陶愛華還嚷嚷,說老譚把個西洋參當禮物送給了您愛人,是為了賄賂您趙處長,有求於您,我們聽了,都覺得可笑。還沒有聽說過拿西洋參賄賂領導幹部的。再說,就是一般人病了,我們去醫院看看病人,手裏也得拿點東西吧?那叫賄賂嗎?哪兒跟哪兒啊?
趙通達聽了,臉色平緩一些,他覺得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的,群眾的覺悟還是高的。但他又想,陶愛華偏偏挑這個時候鬧,是不是說明了點什麽?而且,趙偉比魏陶差了12分,卻上了重點,這事兒雖然做得很巧妙,趙偉是按特長生招的,但畢竟傳出去對自己影響不好。其實,給趙偉做這事兒的,是趙偉的姨媽。小宋姐妹都是中學老師,在教育局認識的人多,雅琴人緣又還可以,何況又病得這麽嚴重,這個時候,大家都同情趙偉,所以趙通達實際上沒費什麽太大力氣,就是跟人家吃了幾頓飯,陪著說了幾句好話而已。但誰知道傳出去,別的人聽了,會怎麽想怎麽說?
阿姨把飯做好,招呼趙偉出來。趙偉對阿姨說:“把我的和我媽的裝一起吧,我去醫院送飯,跟我媽一起吃。”
趙通達振作精神,說:“一塊兒去送!正好我也好幾天沒去看你媽了。”他是想跟兒子緩和關係。
趙偉不領情:“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趙通達有些火:“為什麽?”
趙偉說:“一個人能做的事沒必要兩個人做,何必浪費勞動力呢?”扭頭又進了自己房間。
趙通達孤家寡人地去了醫院,一路走一路氣,到了醫院見了雅琴,雅琴偏偏還提下午陶愛華過來跟自己提魏陶上學的事兒。雅琴嘴一撇,說:“想什麽呢,還說隻要隨便一個重點就行,不一定非要上實驗。他們家魏陶,我看就不是讀書的料。”
趙通達火了,他沒有想到女人竟然這樣膚淺,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她們除了比老公的官職,比兒子的學校,還會幹什麽?但他還是努力按住了火氣,畢竟他很久沒有來陪雅琴了,畢竟雅琴也很久沒有人說話了。一個女人,生了病,住在醫院裏,你能指望她有什麽有趣的新鮮的話題嗎?再說,他和雅琴之間,難道有過什麽有趣的新鮮的話題嗎?他們不是一直夫唱婦隨?雅琴就是身體好的時候,沒病沒災的時候,他們也很少聊閑天,他們即使是關上門說私房話,話題也離不開許明亮、周山川、交通廳,最多是說說哪次開會哪個領導說了一句什麽話,然後夫婦倆層層分析領導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那句話又是說給誰聽的。有些話有些事,趙通達不便說的,雅琴就想方設法替他說出去。比如雅琴會當眾說,通達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他喜歡做些具體事兒、實事兒。廢話,要做具體事兒實事兒,不就是得有實權嗎?這話誰聽不懂?還有些話有些事,趙通達不便做又想做的,也由雅琴出麵替他做了,而且還硬要說是自己的意見。比如有一次,許明亮夫人偶感傷寒,雅琴知道了,就偏要去許明亮家探望,而且還“押”著趙通達。許明亮開了門,做生氣狀,說:“通達,你這是搞什麽搞?”未等趙通達說話,雅琴馬上搶上一步:“許廳,你要批評就批評我吧。通達說不要搞這種形式主義,還說您會生氣,我一定要來,通達拗不過,就跟來了。”這話一說,許明亮還有什麽話好說,立刻開門宴客,賓主盡歡。
在別人看來,宋雅琴未必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小氣、各色、乏味,缺乏激情和衝動。但在趙通達看來,雅琴有雅琴的好,雅琴從來不和他吵架,她永遠聽他的,站在他的一邊,幫他分析局勢,替他出謀劃策。他看球賽,她就看球賽;他看新聞,她就看新聞;他出差,她就在家等著,即使他一個電話都不打,她也不抱怨;他講一個笑話,即使一點也不好笑,她也會笑。她就是這麽一個女人,她什麽都可以依著趙通達,她的眼界就那麽高,比趙通達再高一點的,她就看不見了;再說,在她的姐妹朋友中,還沒有哪個人的老公比趙通達混得更好呢,她滿意。
差不多了,趙通達決定回家。雅琴這個樣子,他看著也難過,但又幫不上什麽忙。臨走臨走,雅琴多餘地說了一句,說早知道他晚上過來,就不必托陶愛華把蜂王漿什麽的往回帶了。這一句,讓趙通達暴怒,他認為雅琴也受他培養熏陶這麽多年,怎麽還這麽頭腦簡單?他把護工支出去,對宋雅琴說:“你知不知道現在是我的關鍵時刻?交通廳副廳長,將從我和魏海烽兩個人裏,選一個!”
宋雅琴越聽臉色越發白,最後,她幾乎難過得要哭出來:“跟他們說,跟你沒關……”
“是跟我沒關!但是誰會相信?你是我的老婆,人家給你送禮就是衝著我!”他停住,本不想說的,還是說了,說得痛心疾首,“我跟你再三交代過,不要收人家的禮物不要收人家的禮物,任何人的都不要收,別管什麽都不要收,你怎麽就是不聽呢?這下子好,讓陶愛華這個大炮筒子一嚷嚷,不用等明天,全機關就沒人不知道基建處趙處長收禮的事了!雖然說就是蜂王漿西洋參,可是這事就怕聯想,人家說噢,能收蜂王漿西洋參,那就能收別的啊……”
宋雅琴靠在床上,被丈夫趙通達突如其來的憤怒給震懾住了,她拚命忍住眼淚,實際上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知道“副廳”對自己丈夫的重要性,她知道自己丈夫為什麽生氣,這個時候,她幾乎和自己的丈夫同仇敵愾了。她並不恨自己的丈夫無情,相反,她恨陶愛華。女人就是這樣,恨其他女人總是比恨自己老公容易一些,方便一些。
趙通達越說越氣越說越急:“本來我的工作就不好幹,基建處,責任重大,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跟你們說過!我還一再跟你們說我不求你們給我幫忙隻求你們不要給我幫倒忙,但就這點,你們也做不到。趙偉、趙偉考試沒考好——”
宋雅琴大驚:“偉偉……沒有考好?”
“對!沒考好!要不是朋友幫忙,憑他的分數根本上不了實驗中學!”趙通達板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宋雅琴被徹底擊穿了——原來陶愛華一直知道,原來陶愛華來找自己幫忙是有原因的,而自己,自己,自己卻一直那麽驕傲,那麽居高臨下。宋雅琴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她有什麽資格在陶愛華麵前沾沾自喜,有什麽資格炫耀自己的兒子上了重點?
門外有人敲門,趙通達臉色瞬間恢複平和,以正常的平易近人的聲調說:“請進。”
護工推門進來,輕輕說:“趙處長,上午醫生查房說,阿姨的情況很不好,不能說很多話,您看——”
趙通達歎口氣:“你照顧她吃飯吧。我回去了。有事及時給我打電話。”說完,看了宋雅琴一眼,那一眼似乎是在提醒雅琴,不要在外人麵前流露出什麽不該流露的。宋雅琴當然明白趙通達的眼神,那麽多年夫妻了,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以前,她總以自己能理解趙通達的眼神為光榮,這似乎是他們夫妻間的默契和秘密,他們很多事不需要說出來;但現在,她忽然感到一種絕望,她希望趙通達留在她的身邊,陪她說說話。她什麽忙都幫不上他了,但她想她和他這麽多年了,他總應該陪陪她,她沒幾天了,但他還是走了。升官發財死老婆,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宋雅琴忽然感到自己這輩子過得很冤枉很委屈很沒有價值,她得著什麽了?除了一點點人前的虛榮。她又想到陶愛華,這個庸俗的女人——她想到陶愛華,就又替自己的老公委屈、難過,在這麽關鍵的時刻,提“副廳”的當口,被陶愛華這樣的女人給潑了一盆髒水!宋雅琴想如果自己沒有生病,沒有躺在這兒,像今天這種事兒,她就可以用“宋惜惜”的筆名在晚報上寫一篇小小的豆腐塊——她連豆腐塊的題目都想好了,就叫“送禮”。她看不起陶愛華,因此也連帶著看不起魏海烽;她認為一個男人肯娶這樣的女人,說明這個男人沒眼光。當然,她之所以跟陶愛華較上勁,說穿了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的時候,有一次母校校慶,那時候趙通達剛剛調到交通廳,魏海烽帶著陶愛華,趙通達帶著宋雅琴,有老婆的都把老婆帶去了,沒老婆的也都帶著女朋友。酒喝多了,男生一致推選魏海烽的老婆最漂亮,魏海烽那種得意勁兒,還有陶愛華那種當仁不讓的小樣兒,都讓宋雅琴不痛快。再後來,趙通達步步高升官運亨通,再同學聚會,大家就誇趙通達的老婆娶得好,賢惠耐看,敬酒也就願意敬宋雅琴了,還有好幾個光棍說要照著雅琴這樣的找老婆,有氣質有內涵有才華,宋雅琴就自然而然坐了“第一夫人”的交椅。這在宋雅琴理解,是女人對女人的最終勝利,你陶愛華漂亮,那塑料花還漂亮呢,你沒內涵你膚淺,終歸是失敗;但在陶愛華看來,則是男人對男人的勝利,你宋雅琴驕傲什麽?那些人肯恭維你,誇你有氣質,還不是衝著你的男人?
陶愛華會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都歸作是魏海烽的問題。比如,魏陶沒有上成重點高中,那是因為魏陶沒有攤上一個好爸爸;再比如,她看上去像一個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太,那是因為自己沒有嫁給一個好丈夫;又比如,老譚夫婦之所以敢收了禮連個回話都沒有,那是因為他們壓根沒把魏海烽放在眼裏。總之,隻要她在生活中遇到任何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衝魏海烽開炮——比如她在單位受了點氣,回家就會跟魏海烽發作,她認為是魏海烽沒出息,所以才有人敢給她氣受。要是魏海烽升了官發了財,那些人,包括院長在內,見了她不得客客氣氣的呀?
陶愛華雖然是跟魏海烽回了家,而且氣焰上也不那麽囂張了,但她臉上還繃著個勁,而且心裏拿定主意,絕不主動和魏海烽說話。這麽多年了,她就沒跟魏海烽低過頭,她憑什麽跟他低頭?家裏日子過成現在這個樣子,他還有功了怎麽著?
魏海洋在樓下繞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個停車位,他鎖好車上了樓,見哥哥嫂子這副樣子,隻好在心底裏替自己哥哥歎口氣,但表麵上卻是勸陶愛華。他說:“嫂子,您這脾氣得改改了,您看人美國總統競選,人家老婆都什麽樣?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天大的委屈,背著人哭!人前,拚著命也得維護老公的形象榮譽!為什麽?很簡單,一根繩兒的螞蚱一條船上的夥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陶愛華一張嘴就把魏海洋給頂回來了:“你哥是美國總統嗎?他要是,我就忍。”
魏海洋自討沒趣,摸摸自己後腦勺,找了個台階,說:“我哥確實不是美國總統。但你想想,就說今天這事兒,他收禮不對,可你送禮就對了嗎?如果上升到法律高度,收禮是受賄,送禮就是賄賂,同等量級!……不錯,收了禮而不辦事是不地道,咱隻當得個教訓,下回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但是不能嚷嚷啊!嚷嚷出去的結果,隻能是兩敗俱傷!”
陶愛華懶得和魏海洋長篇大論,她讓海洋打住,說:“行了別說了!我這心裏本來就夠堵得慌了!”
房間裏暫時鴉雀無聲。
半天,魏海烽說話了,他特意說得字斟句酌。他對陶愛華說:“以後你做什麽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陶愛華一聽,火又上來了:“跟你商量幹嗎?出了問題,我自己扛。我一個平頭百姓沒官沒職我怕誰?我是我,你是你。”
魏海烽冷冷道:“你自己扛?你扛得了嗎?”
魏海洋見陶愛華又一副一觸即發的樣子,忙上前勸:“話是這麽說,你是你,我哥是我哥,但是,誰會相信?”
陶愛華的氣勢被壓回去一點,她斜了兄弟倆一眼,說:“我以後注意。”然後,又快馬加鞭地加上一句,“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陶陶怎麽辦。”
魏海烽仍冷冷道:“按原先決定的辦。”
陶愛華眉毛一挑:“考哪上哪?”
魏海烽臉一歪:“考哪上哪。”
陶愛華當即翻臉:“不行。”
魏海烽哼一聲,說:“那你說怎麽辦?咱們接著給誰送禮?”
陶愛華定定地在原地站著,有一會兒沒說話,片刻後說:“咱們找趙通達!”
魏海烽、魏海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兄弟倆看陶愛華的眼神像看一個瘋子。魏海洋按住魏海烽,試探性地問陶愛華:“嫂子,你的意思不是說,找趙通達幫忙吧?”
“我就這個意思!趙通達和你哥是同事是鄰居還是大學同學研究生同學,這個忙他應該幫,這事兒對他不算事!”陶愛華說。
“嫂子,我敢百分之二百地肯定,咱今天晚上鬧的這事兒已經傳到趙通達趙大處長的耳朵裏了!”魏海洋沉不住氣了。
“我惹的事,我去跟他道歉,如果他需要,我當眾為他辟謠!”陶愛華邊說邊向外走。
“站住!”魏海烽的聲音不高,但極具威懾力,“你要是去,隻能是自取其辱!”
“甭跟我這掉書袋子!什麽自取其辱不自取其辱!就是自取了其辱,我願意!為了兒子,讓我幹什麽吧,給他下跪都成!”陶愛華提高了音量。
“你以為隻要下跪就能辦成事兒呀?”魏海洋忍不住插了一句。魏海烽這個弟弟,有的時候,就是有這麽點玩世不恭的勁兒。魏海烽白了魏海洋一眼,他騰不出功夫搭理他,他現在要對付的是陶愛華,因為以他對陶愛華的了解,陶愛華是真幹得出來給趙通達下跪的事兒的。魏海烽耐下性子,對陶愛華說:“我不是沒有想過找趙通達,最終之所以沒找,是因為找他也是白找!我跟趙通達過去是同學現在是同事他是什麽人我還不了解嗎?他是個原則性極強的人——”
“原則性極強的人也可以解釋為不願意幫人的人!”魏海洋自以為是地敲著小邊鼓。這次魏海烽轉過頭去嗬斥了一句:“海洋,少耍貧嘴!”魏海洋吐吐舌頭,去魏陶的房間了。魏陶在玩遊戲,見魏海洋進來,頭也不抬說了句:“我要是你,我早不在他們那兒待著了,他們倆多無聊啊。”
魏海洋拍了魏陶一下,說:“誰們倆呀?他們是你爹媽。為你的事兒他們才吵的。”
魏陶出一口長氣,說:“是不是沒有我他們就不吵了?”
魏海洋樂了,說:“你說呢?”
魏陶看魏海洋一眼,小大人似的,說:“你樂什麽?這事兒有這麽可樂嗎?”
魏海洋趕緊收了笑,說:“沒有沒有。沒什麽可樂的。有的時候,爭吵是為了解決問題。”
魏陶這次笑了,說:“小叔,你說得不對。愚蠢的人,才通過爭吵解決問題;聰明的人,是通過避免爭吵來解決問題的。”
魏海烽和陶愛華躲進自己的臥室,魏海烽把門關好,他總覺得大人之間的事還是要避著孩子。在這一點上,陶愛華和他的看法一致。
倆人進屋以後,魏海烽給陶愛華擺事實講道理。他說:“我敢肯定,在這種關鍵時刻,趙通達為他兒子做這個安排是經過了思想鬥爭的,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你不可能要求他為了別人的兒子再破一次例。否則你想,我們對門住著,我和他一個大樓裏上班,他老婆還住在你們科裏,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他為什麽從來不跟我們提這事?明擺著回避!他不想幫我們,不願意幫我們。在明明知道求他也是白求的情況下,就不能去求。否則,徒然使雙方難堪。”
“我不怕難堪!”陶愛華把頭擰到一邊。
魏海烽急了:“你現在代表的不僅僅是你!”
“還有你,是不是?”陶愛華挑釁式地向上揚揚下巴頦。
“是。”魏海烽毫不示弱。
陶愛華氣得嘴唇都哆嗦了:“魏海烽!……像趙通達這麽沒人味兒的人都知道在關鍵時刻給兒子找找人走走門子安排一下,你,你連趙通達都不如。關係到兒子前程的事,你為了自己的一個麵子就能躲在家裏做縮頭烏龜,你還配做父親嗎你?……我不用你!我兒子的事我管,我自己去!”說著站起來就向外走。
“你今天晚上要是敢走出這個門,我們就——離婚!”魏海烽由於憤怒,聲音大得嚇人。
陶愛華終於沒有去找趙通達。她一方麵是被魏海烽給嚇住了,另一方麵也是她自己心裏確實對趙通達沒底兒。她想要是魏海烽去找,多少還能說得上話,趙通達顧著麵子可能也就答應了,她找,趙通達三句兩句還不就把她給撅回來了?她這麽想,心裏就更加對魏海烽失望。她不知道,其實魏海烽是找過趙通達了,趙通達沒有給他老同學這個麵子。
下午,就在陶愛華給宋雅琴搖床的時候,魏海烽找了趙通達。當然,他是找了個借口去的。他溜達到趙通達辦公室,說老班長喬遷新居準備近期大宴賓朋,問趙通達什麽時候有空。其實這事兒沒必要非到通達辦公室說,打個電話的事兒。趙通達當然看出魏海烽是有別的事兒,都是老中醫,誰給誰把脈?趙通達想與其坐等,不如反守為攻,所以他索性主動出擊,問魏海烽:“海烽,這幾天我怎麽看你情緒不高啊?有什麽心事?”
魏海烽被這麽冷不丁一問,反而猶豫了,但隻片刻,他就下了決心,有棗沒棗先打三竿子。他說:“小陶和我鬧呢,為孩子上學的事兒。”邊說邊觀察趙通達的反應,他注意到趙通達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他想這事兒估計沒戲。
趙通達盡管已經猜到是這事兒,但魏海烽說出來,他還是不舒服。他本來寄希望於魏海烽不說,魏海烽不說,他就正好做個好人,既關心了同事,又不必承擔責任,但魏海烽偏偏說了,這就使他有點難堪,這時,他隻好硬著頭皮繼續上:“哦?陶陶上哪個中學?”
魏海烽定定地看著趙通達,說:“十七中。”
趙通達躲開對方的眼睛:“十七中不錯。陶陶不簡單啊!”
於是魏海烽再沒說話。他還說什麽?人家都說十七中不錯了。
魏海洋最近一段時間,往魏海烽家去得勤了——他有事兒求魏海烽。當然說求,就遠了,但他仔細衡量過,這事兒對自己哥哥是一舉兩得一箭雙雕的好事兒。
魏海洋跟魏海烽說話不用兜圈子,一向開門見山,他叫魏海烽一聲“哥”之後馬上說:“我們學院的‘光達論劍’你知道吧?兩個主講人,一個政府官員,一個大民營企業家。前者講權力,後者講財富。”
魏海烽頭也不抬,他覺得這事兒跟自己一點關係沒有。魏海洋見魏海烽這副樣子,故意提高了嗓門,說:“這事兒現在歸我管。”
魏海烽寬容地笑了笑。他得笑,笑表示他為自己的弟弟高興,但他的笑是有保留的,他總覺得海洋還有其他目的。很快海洋就把自己的目的和盤托出——“哥,你那個內參人家泰華集團看見了,人家老總想借我們的‘光達論劍’,跟你有一個麵對麵的了解溝通的機會。”
魏海烽一聽當即就說:“不去。”
他的理由是:“尷不尷尬啊,剛剛板著臉內參了人家,這一抹臉又熱熱乎乎地跟人家‘同台論劍’去了。”
魏海洋反問:“人家都不覺得尷尬咱尷尬什麽?”
魏海烽被問住了。魏海洋趁勢追問:“我要是告訴你,到時候林省長也會來聽我們的講座,你來不來呢?”
魏海烽這次英雄氣短了。魏海洋看出來魏海烽是想去了,不過礙於剛才說“不去”說得太堅決,所以不好馬上改口再說“去”。魏海洋是幹什麽的?他太知道給人家準備台階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他立刻趁熱打鐵趕緊接著勸,他得讓哥哥魏海烽覺得自己是被勸去的。他說:“哥,現在是你和趙通達競爭副廳的關鍵時刻,能跟泰華集團老總‘同台論劍’是一個抬高自己展示自己的機會!人家泰華老總是什麽人?福布斯內陸富豪排行榜的TOP10,資產3.5億美金,自己承認參與的行業就有六大類,旗下上市公司五六家,省裏的交稅大戶!聽說他可能要來參加‘論劍’,你知道多少人找我要票!哥,咱一不是沒有水平,二不是沒有口才,到底怕什麽嘛!哥,以你的能力,趙通達配跟你競爭嗎?可他不僅一直是你的競爭對手,還一直占著上風,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比你善於表現自己的能力——懷才不遇不是因為你沒有能力,而是因為你不善於表現自己的能力!”
魏海洋開足馬力猛猛地勸,直到他覺得真差不多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才停下來。他想,魏海烽也該半推半就了吧?沒想到,魏海烽還是在“台上”站著,他說自己擔心人家泰華集團老總丁誌學是項莊舞劍意在青田。可青田的事情自己幫不了他,內參發都發了,收不回來。
魏海洋聽魏海烽已經考慮到這麽細節的問題,心裏就有了底,這說明魏海烽是想去,隻是還在擔心一些技術問題。這就好辦了,因為這些問題,在魏海洋看來根本不是問題——人家泰華集團老總是什麽人?難道人家跟你“論劍”就是為一篇內參?光是內參根本不用找你魏海烽,人家是放長線釣大魚。
不過,這些話魏海洋現在沒必要說給魏海烽聽,就是說了,魏海烽也未必聽得進去。這時候最重要的是讓魏海烽答應下來跟人家泰華“同台論劍”。魏海洋對魏海烽道:“哥,人家做大生意的,不會那麽斤斤計較一個青田。再說,人家認識的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多的是,真要幫忙也輪不到你幫,願意給他幫忙的人多的是,你就別自作多情了。”
魏海烽不愛聽了,說:“那我還去幹什麽?不去了。”
魏海洋急了,說:“哥,這事兒就像做生意,不管別人賠賺,隻要我們能賺。你想你去了,也不虧什麽,如果講好了,給林省長留下深刻印象,那可就賺大發了。”
魏海烽想想,是這個理兒,他答應下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提醒魏海洋,別讓別人當了棋子。魏海洋笑笑,說咱們做棋子不怕,怕的是做了輸的一方的棋子。
魏海洋是那種典型的聰明孩子,從小就被人誇聰明,學習不見得是最好的,但隨便學一學,就是前三名。他總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是按智商排序的,智商高的生活在頂層,低的生活在底層。魏海洋曾經做過一次智商測試,140分以上是天才,他是139分。不能說魏海洋趨炎附勢,但他確實是打心眼裏存在“智商歧視”,他覺得和蠢人打交道完全是浪費時間。所以,他把大部分時間用來認識有價值的人,即像泰華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丁誌學這樣的成功人士。他的理論是,人家成功肯定有成功的道理。不過,對於丁誌學這類成功人士來說,則對認識魏海洋沒那麽濃厚的興趣,所以盡管魏海洋前後三次邀請丁誌學去他們學院做講座,都被丁誌學的秘書婉言拒絕了,丁誌學連麵都沒有讓他見著。但魏海洋還是不停地給泰華發傳真打電話,跟公關部聯係。當然這中間除了存在他想結識丁誌學的個人目的以外,還有另一層更實際的目的,他想從泰華拉到讚助,搞一個泰華MBA班,這樣他不僅可以拿到一筆提成,而且在學院裏的地位也就不一樣了。有錢就有話語權,也許到頭來,係主任都要哈著他呢。
魏海洋是突然接到泰華的電話,說請他有空的時候到泰華一趟,丁總要親自和他談談講座的事情。魏海洋拿捏了一分鍾,說:“請丁總安排時間吧。隻要提前一天通知我就可以。”這話說得禮貌而分寸得當,把主動權交給丁總,這是尊重對方;但要求提前一天通知,這是尊重自己。
過了一刻鍾,泰華來了電話,約在第二天上午九點。本來第二天上午九點係裏有個例會,但魏海洋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泰華。他答應了之後,轉身跟係主任說明天要去跟泰華敲定講座的事,不能開會了,請個假。
係主任五十多歲,頭發已經禿了。看上去很好說話,實際上很不好說話。他慢慢悠悠吐出一句:“既然你已經跟人家那邊敲定了,還跟我請什麽假,你這叫通知。”
魏海洋一笑,走了。他想這人還真把自己當主任了,跟你說一聲,你知道了不就完了嗎?再說,我這是公事,你主任難道天天來上班嗎?你送兒子去英國讀書,整整倆月沒在辦公室露過一麵,你跟誰請假了?連個通知都沒有。當然,您是主任,您不用跟我們請假,可是都別太過分行嗎?
魏海洋沒把主任的不快放在心上。他一向看不起智商低的人,他認為他們係主任的智商估計也就是80,到頭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魏海洋準時坐進丁誌學的辦公室,丁誌學無意識地看看手表,魏海洋注意到了,立刻直奔主題。魏海洋說:“丁總,為了節約時間,我們不如開門見山。”他知道對於丁總這樣的人,沒必要客套,客套反而落俗。
丁誌學點頭:“好,你來開門,讓我見見山。”
“我們現在就敲定您的講座時間和講座主題。”說完,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筆和本兒。
丁誌學笑起來:“我記得我還沒有答應要去你們那裏做講座吧?”
“我認為您已經答應了。”魏海洋說話的口氣完全是一副掩飾不住的自作聰明。丁誌學想,這是一個急於展現自己聰明和才華的年輕人。他對魏海洋有了興趣,於是把身體往後靠一靠,問:“何以見得?”
“我了解丁總是一個惜時如金的人。如果您不打算接受我們學院的邀請,您根本不會和我坐在這裏浪費時間。您隻需要像前麵幾次那樣,請您的秘書打發我走就可以了。”魏海洋說完,靜靜地看著丁誌學。丁誌學停頓片刻,朗聲大笑。魏海洋也跟著笑起來。笑聲中有附和丁誌學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自鳴得意。
笑完了,辦公室的氣氛輕鬆了,適合談話了,丁誌學才說:“我記得你們學院曾搞過‘光達論劍’這樣的活動……”丁誌學說到這裏,故意停下來,好像是自己想不起來似的,需要魏海洋幫忙回憶。魏海洋當然心領神會,丁誌學怎麽可能忘了呢?他是希望由自己接上他沒說完的話。魏海洋忙說:“對對,其實就是對話,對話的雙方,一方是政府官員,另一方是民營企業家。”
丁誌學聽了,把魏海烽寫的內參拿過來遞給魏海洋,多年的從商經驗告訴他,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魏海洋一看內參,頃刻間明白了丁誌學的全部意圖。
泰華集團老總丁誌學是一字一句讀完魏海烽的那篇內參以後,才終於想起來這個魏海烽是誰了;不但他想起來了,而且他的兒子丁小飛也想起來了。
丁小飛說:“這個魏海烽不會是公報私仇吧?嫌咱們上次怠慢了他?”
丁誌學把內參輕輕放到桌子上,一份內參還不至於把泰華怎樣,不過這個魏海烽得趕早買進。丁誌學知道,像魏海烽這樣的人,如果等他將來發達了,再去結交他,不僅成本大,而且效果差。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眼光。丁總是做股票起家的,所有人都知道低價買進高價賣出就可以賺到錢,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眼光能在千萬隻股票中識別出日後暴漲的那幾隻股。
丁誌學把目光投向丁小飛,丁小飛正在看被老爹用紅筆畫出的段落:“結果,文物部門的意見被當成了耳旁風,泰華集團一意孤行的繼續施工,直接導致了十三座古墓的徹底毀壞……”
丁小飛抬起頭,說:“爸,隻要不公開見報,對咱們泰華影響就不大。咱們省裏又不是沒有人。您要是不放心,咱們等王友善講學回來,再安排一頓,專門請他魏海烽坐坐。”
丁總語重心長地說:“就怕那個時候,請這個魏海烽的人太多,輪不到咱們請。”
丁小飛稍一琢磨,明白了,說:“爸,你是說魏海烽可能要上一步?”
父子倆分析了趙通達和魏海烽各上一步的可能性。丁小飛認為趙通達是許明亮的人,許明亮在交通廳內部威信高得人心,所以趙通達上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丁誌學沉默不語,兒子丁小飛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顯然小飛沒有在機關混過,他哪裏知道人心是怎麽回事?畢竟許明亮不在了,那些原來屬於許明亮的人心就要重新分配,難道那些人心會正好分配給許明亮所欣賞的趙通達嗎?人心又不是遺產,可以贈與可以繼承可以想給誰就給誰。丁誌學搖搖頭,對丁小飛說:“周山川這個人我了解,按道理說,像青田古墓這樣的家醜各家都要掩著蓋著,為什麽周山川倒把魏海烽這篇文章送到省裏發了內參?”
丁小飛有點急不可耐了,說:“爸,拿下魏海烽其實更容易,他兒子今年中考,兩口子為兒子上重點高中都急瘋了。咱們隻要給他把這事兒辦了……”
丁誌學瞪了丁小飛一眼:“咱拿下他幹什麽?他要是最後一關敗給趙通達,咱們不僅白白拿下一個累贅,而且還得罪了新貴,到時候,怎麽收場?”
經過小半天的討論,丁總最後定下走“魏海洋”這步棋,顯然這步棋要比丁小飛建議的“王友善”更高明一些。畢竟人家是親兄弟,兄弟間有什麽話要比師生間更好說一些。
現在魏海洋坐在丁總辦公室,麵前的咖啡已經涼了,盡管丁誌學什麽都沒有說,但他已經全明白了,丁誌學之所以同意來光達“論劍”並不是因為他精誠所至,而是因為他有個哥哥叫魏海烽。海洋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他馬上意識到,與丁誌學“論劍”這件事,對自己哥哥而言,未必就不是一個機會。魏海烽和趙通達正在緊要關頭,雖然不用把話說得那麽難聽,誰踩在誰的肩膀上往前走,但事實就是如此,誰當了“副廳”,誰就是另外一個人的頂頭上司,那就等於是騎在那個人的脖子上了。魏海洋立刻答應了丁總,但同時也給自己留了餘地:“我覺得問題不大,不過還得看我哥最近的安排。”
丁誌學笑了,說:“那是自然,他上班,官身不由己。”
機關就是這樣,魏海烽要去“光達”和丁誌學“同台論劍“的事兒,大家居然都知道了,而且越傳越邪乎。當著魏海烽的麵,眾人不至於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但背過身去,則議論紛紛,說魏海烽為了找這麽個機會,簡直處心積慮,他要是不“內參”人家泰華,人家泰華能知道他是誰?好,他這一“內參”,人家企業知道了,這魏海烽厲害,要和他認識認識。還有人說,咱們以後得跟魏海烽好好學學這一手,現在這些個企業家全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有什麽必要哈著他們?該出手時就得出手。趙通達從來不主動說魏海烽什麽,但如果別人跟他說,他則笑笑,說一句“理解萬歲”。有一次,在機關食堂,陶愛華買了饅頭,一回身見到另一隊的趙通達,陶愛華有點尷尬,但還是特意走過去對趙通達說:“趙處長,跟老譚他們兩口子那天,我真不是衝你!後來回家,老魏衝我好一頓火!”趙通達當即朗聲大笑:“海烽衝你火?沒有理由嘛!你小陶誰不知道?正直正派眼裏揉不得沙子!等著我說說他!”陶愛華被噎在那兒,臉紅脖子粗。排在趙通達後麵的張立功等陶愛華走了以後,對趙通達說,陶愛華看上去很粗,其實是粗中有細,以粗掩細,肯定是受魏海烽指使。
趙通達馬上豁達地說:“不至於吧?海烽為什麽要這樣呢?”這話屬於明知故問了。
張立功鼻子裏哼一聲,說:“趙處長,您是不了解魏海烽,我和他一部門多長時間了?他‘陰’著呢。你想他讓老婆這麽一嚷嚷,好了,您有嘴也說不清了。您說您沒收禮,您跟誰說去啊?說了就顯得您小氣,不說又跟真的似的。而且,您是一大男人,能跟個老娘們一般見識嗎?完了,兩口子再假模假式跟您道個歉,讓您吃個啞巴虧。他們家陶愛華心直口快,這是優點;您要是再斤斤計較,這就是缺點,逼著您什麽都說不出來!”
趙通達聽了,故意說:“不至於不至於,真要這樣,可太陰險了。”
轉過天來,趙通達在樓道裏見了魏海烽就對魏海烽說:“海烽啊,機關的人最近議論紛紛,說你故意指使你老婆給我臉上抹黑啊。”說完,“嘿嘿”地笑,仿佛心胸很寬大似的,但實際上,一雙眼珠子卻在魏海烽臉上轉來轉去。
樓道兩邊的辦公室門都開著,魏海烽知道辦公室裏的人雖然各就各位,原來幹什麽現在還幹什麽,但耳朵早都支棱起來了。魏海烽不想讓趙通達占這個上風,他收攏臉上的笑容,問:“通達,你這話什麽意思?”
趙通達皮笑肉不笑的,說:“沒什麽意思。大家都這麽說。”
魏海烽:“誰是大家?”
趙通達笑而不答。魏海烽隻好硬著頭皮跟趙通達又一通解釋,大概意思是陶愛華素質低沒文化,說話幹事不過腦子,敵友不分,跟老譚吵架的時候把他趙通達帶出來純屬誤炸,她到家就後悔了。
魏海烽解釋的時候,趙通達一聲不吭,似笑非笑,等魏海烽都說完了,才接過去一句:“誤炸?敵友不分?她怎麽不誤炸你魏海烽?”
趙通達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控製不住自己,尤其是對魏海烽,隻要碰上,隻要說話,他就忍不住想惡心他幾句。這不是他的一貫作風,在許明亮時代,他見到魏海烽,至少是客氣的,甚至很多時候,是大度的。許明亮不喜歡魏海烽,他趙通達還多次背地裏替魏海烽說過不少順嘴的好話呢。趙通達掐指算了算,許明亮走了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而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雖然表麵上看,沒什麽變化,該上班上班,該開會開會,該討論方案討論方案,但他總覺得哪兒有那麽點不對。他自己想,假如許明亮同誌還活著,那個青田古墓算什麽事啊!
有一次,他去探視宋雅琴,宋雅琴幽幽地說了一句:“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趙通達當時沒聽清,追問,宋雅琴給他解釋,說古代後宮之間,你爭我鬥,娥眉相嫉,大家都要搞掂皇上,因為隻要皇上喜歡自己,就沒有人敢在邊上說三道四了。可是,萬一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你做後宮的即使沒有什麽錯,但皇上喜歡過你,那就是錯,憑這一條錯,人家就可以取你性命。趙通達聽了,黯然神傷,知夫莫若妻。
過了幾天,趙通達跟宋雅琴說,廳長周山川派他去北京開個會,三五天工夫。宋雅琴歎氣,她本來想說,提不提“副廳”不在多開一個會少開一個會,但她始終什麽都沒說。還是知夫莫若妻。趙通達那天在病房待到很晚,最後還是宋雅琴對他說你回吧不是還要出差嗎?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趙通達當時眼圈就紅了。他回到家,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覺得人生真是無趣。怎麽熱火朝天熙熙攘攘的生活,一轉眼,就變得孤家寡人冷冷清清了呢?不就是一個“副廳”嗎?不就是曾經厚愛自己的領導去世了嗎?
機關的人都在傳,宋雅琴死得其所,臨了臨了,還給趙通達掙一表現機會。宋雅琴咽氣的時候,趙通達正在北京開會,手機關機,廳長親自把電話打到交通部李司長那兒,才通知到他。趙通達這邊買了機票往回趕,那邊廳長親自過問宋雅琴的後事。周山川這個人,做官的路子相當老派,比如說吧,他講究關心同誌,但他的關心是那種婆婆媽媽式的。有一次,他在食堂排隊,站在張立功後麵,就開始關心張立功。他知道張立功老婆下了崗,就問張立功給老婆找到工作了沒有。張立功當時激動得滿臉放光。結果周山川呢,也就是口頭關心了這麽一下,然後說了幾句“別泄氣”、“肯定能找到”之類的話,說完就完了,把張立功氣得昏頭昏腦,後來就下定決心跟許明亮幹。用張立功的話說,誰用得著你這種關心?作為一個廳長,你要真關心我們家生活困難,你有的是辦法。你這種關心,不痛不癢的,沒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回頭我還得念你一個好,憑什麽。
周山川對趙通達的關心,體現在首先派了專車在機場貴賓出口等著,趙通達一到,就直接把趙通達拉到醫院。靈堂已經布置完畢,趙通達進了靈堂,以周山川為代表的一行機關領導一字排開,周山川走上一步,拉著趙通達的手,語重心長地對趙通達說:“通達,要節哀啊。”
陶愛華在邊上看著,直替趙通達難受。一個大男人,想清清淨淨地跟妻子告個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都做不到。晚上,陶愛華回到家,跟海烽叨嘮這點心得體會,說著說著,就說了一句:“我看你啊,也別瞎表現了。這副廳,絕對是人家趙通達。你看人家那公而忘私的,老婆死都沒見上,再不給人家一個副廳合適嗎?”
魏海烽不接茬。這幾天,他心思一多半在“副廳”上,他和趙通達的競爭已經白熱化。有的時候,魏海烽會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就像孫悟空,一直在廳長手掌心裏翻跟頭。他有一種被人“玩弄”的感覺——有一次,他被請到聲色犬馬的場所,一溜小姐站他麵前搔首弄姿讓他挑,他當時起身就出去了,倒不是別的原因,而是他想到自己。現在的他不就像那些小姐一樣,站在廳長麵前,讓廳長挑嗎?他和趙通達各自使出渾身解數,不就是為了博一個“出台”的機會嗎?
丁誌學提出要在正式“論劍”之前,和魏海烽先見個麵。魏海烽也答應了,但事到臨頭,卻發現丁誌學定的這個見麵地點是很有學問的——定在泰華集團的小會客室。魏海烽本來有些不快,但畢竟自己沒有獨立的辦公室,機關人多嘴雜,如果去酒店或者其他地方,還要花錢,這錢誰花合適呢?
魏海烽臨出門前,接了一個電話,對方剛報上自己的名字,魏海烽馬上說,現在要出去開會。對方緊咬著,說請他隨便定一個時間。魏海烽說現在定不下來,說完迅速掛了電話。電話是省報記者沈聰聰打來的,她不知道打哪兒看了那份“泰華集團破壞青田古墓”的內參,一直追著魏海烽,想要做深入報道。魏海烽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厲害——有的事情,發內參是一回事,公開見報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這個特殊曆史時期,他魏海烽就是腦子再不裝事兒,也知道自己正處在風口浪尖上。機關裏大家見了麵,雖然該點頭點頭該說話說話,看上去和平常差不多,但總有些微妙的變化。別的人不說,就說趙通達,倆人見麵的那種別扭,都要裝沒事兒人,而偏偏肚子裏都裝著事兒。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魏海烽貿然接受采訪,沈聰聰再不知輕重地發一篇稿子,不僅對他個人不好、對泰華不好,而且就是對交通廳也不好。畢竟沒有哪家領導,真的希望自己分管的那段出問題。趙通達說修路出問題,基建處首當其衝,但放到社會上,誰知道基建處趙通達是誰呢?要罵還不是罵交通廳吃人飯不幹人事?再說,泰華已經停工,死揪著人家企業不放,也不是個事兒。真把一個企業搞垮了,企業家不會餓死,倒黴的是企業員工,你政府給人家找飯碗啊?
所以魏海烽一直回避沈聰聰,能躲就躲,能拖就拖,他不便於直接拒絕采訪,那樣太容易被媒體抓住把柄。他總是說,最近很忙,或者正在開會之類的。這樣沈聰聰即便想找他茬,也不容易找到。我魏海烽又沒有說不配合你采訪,我確實是忙,我的工作又不是坐在椅子上專門伺候記者。他還特意關照了辦公室,隻要有采訪青田古墓的記者,就一律說負責人不在,其他人不了解情況。但魏海烽沒想到,這個沈聰聰是何等厲害,居然能把他堵在丁誌學的會客室。
當時魏海烽正在就“光達論劍”的事和丁誌學溝通,大家都是聰明人,都知道“光達論劍”就是一個幌子,坐下以後沒客套兩句,就直接溝通“青田古墓”。魏海烽從內心深處,深知丁誌學的難處。毀壞文物固然不對,但是如果施工單位在發現第一個頭蓋骨時就上報,結果肯定就是停工,等。等多長時間,不知道。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至於這期間的損失,根本沒有人管。不過,站在政府官員的立場上,他就不能任由丁誌學大發感慨。丁誌學說保護文物不能隻憑道德和良心,他就得說企業發展也不能不講道德和良心。沈聰聰就是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的,她看看魏海烽,又看看丁誌學,說:“丁總不願意接受我們的采訪,我理解;魏主任也不願意,是為了什麽呢?”話說得意味深長。
魏海烽隻好迎刃而上。他當小官僚這麽多年,詞兒是現成的,基本能做到出口成章:“首先,泰華集團現在已經停止了施工;其次,這件事泰華集團是有責任的,但責任不全在他們,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已經很大了!”
沈聰聰也不是吃白飯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饒:“他們付出了什麽代價?這代價對於十三座古墓的被破壞而言,哪個更大?換句話說,是不是一個企業隻要有錢,或者說隻要付得起代價,就可以為所欲為?不出問題,就瞞天過海;出了問題,就拿錢消災?”
魏海烽臉上有點掛不住,但他畢竟在機關裏待了這麽些年,知道什麽時候該使緩兵之計:“這是你沈記者的理解,我沒有這樣說。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找一個時間好好談一談。”沈聰聰立刻盯牢:“好,您說什麽時間?”魏海烽沉吟片刻:“下周的這個時間,你到我辦公室找我。”沈聰聰又看看丁誌學,問:“丁總什麽時候能夠安排我的采訪呢?”丁誌學說:“下周吧,我爭取安排上。”回過頭吩咐丁小飛:“小飛,你馬上帶沈記者去公司各部門轉轉,也讓沈記者多了解了解我們泰華。”丁小飛立刻對沈聰聰伸手做出“請”的姿勢,笑容可掬地說:“沈記者請跟我來。”
丁誌學直看著丁小飛把門帶上,才轉過頭來,對魏海烽說:“沒想到魏主任一直在維護我們!”說得肝膽相照義薄雲天。魏海烽有點不太適應,他習慣性地擺擺手:“這並不等於我認為你們的做法就對!”“我們不對。”丁誌學一個轉身,按了桌上的對講:“馬上通知下去,青田工程立刻叫停!”“不是已經停了嗎?”魏海烽有點發蒙。“明裏停了,暗裏沒停。有當地政府給我們打掩護,我們怕什麽?……今天我叫停,是衝著你魏主任對我們民營企業的理解和保護!”丁誌學這話說得叫一個藝術,他是拿準了魏海烽的“知遇”心態。像魏海烽這樣的小官員,雖然在丁誌學麵前一副“代表政府”的樣子,但底氣到底是不足的。這人的底氣一不足,他的不卑不亢就會顯得緊張顯得表麵化。
按道理說,以魏海烽的脾氣性格,應該當場把丁誌學給撅回去,什麽叫你是衝著我魏主任?好像你泰華停工是給我麵子。但事實上,丁誌學話音未落,他魏海烽就渾身上下熱血沸騰。倆人互相照了一眼,都看出點“士為知己者怎麽樣怎麽樣”的意思,會客室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感人了——魏海烽事後琢磨,怎麽怎麽就說到“理解和保護”了?一說到“理解和保護”,丁誌學和他的關係就進了一層,進了一層,就順水推舟吃了頓便飯,吃著吃著便飯,就改了稱呼,這“魏主任”一改成“海烽”,自然就開始嘮家常,這三嘮兩嘮就嘮到了孩子身上,一嘮到孩子身上就扯出了差6分的事,一扯出這差的6分,丁總就說差6分,又不多,怎麽不想想辦法。關係到這一層,互相幫個忙,就成了舉手之勞,所以當丁誌學提出為魏陶上重點學校想想辦法時,魏海烽也就沒推辭。魏海烽不是沒在心裏權衡過,這麽著就坡下驢合不合適,但後來他想,有什麽不合適的呢?第一,自己沒有跟他丁誌學有任何交易,青田古墓,本來他也不想讓媒體介入進來,所以這不算交換;第二,丁誌學身上的確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個人魅力,他喜歡和這樣的人來往;第三,他不過是一個小主任,沒什麽實權,丁誌學對他能有什麽意圖呢?也許真像丁誌學說的,相見恨晚,酒逢知己千杯少,人家就是誠心誠意想交他這個朋友呢。既然這樣,朋友之間,又何必客氣?
這頓飯之後不久,全省所有媒體上都發出了同一條新聞:《林省長親臨“光達論劍”》。丁誌學邊看報紙邊問丁小飛:“魏海烽那孩子上學的事辦得怎麽樣了?”小飛說:“人家要讚助。1分1萬。”
“6萬買一個副廳,太值了。你馬上辦,最好今天能辦下來。”
丁小飛猶豫著:“萬一副廳不是魏海烽呢?”
丁誌學目光如炬直逼丁小飛:“你還沒想明白為什麽林省長要到‘光達論劍’來嗎?”
丁小飛說:“那是魏海洋的關係。海洋跟鄭彬是哥們兒,鄭彬的父親當年一手提拔了林省長。人家是看著鄭彬的麵子來的。”
丁誌學語重心長地說:“林來,絕不會單純因為鄭彬。林之所以來,是因為他想來,鄭彬的作用充其量是傳遞了一個信息。林想來,是因為魏,他是想借這個機會再了解考察他一下。顯然,他們要提拔的人是魏!”頓了頓,又說,“你就相信我這雙老眼珠子吧,我還沒有看走眼過誰呢。魏海烽確實不錯,相當有能力,處理問題也客觀……”
丁小飛鼻子裏哼了一聲:“最多也就是個庸中佼佼。別的不說,請他‘論劍’,剛開始怎麽請也請不動,後來一聽說林省長要來,立馬答應!”
“這才正常!仕途中人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那給他們家孩子辦重點呢?他還真就將計就計了。”
“你是沒有當爹,不知道當爹的心。”
丁小飛沒話了。他三下五除二交了6萬讚助,馬不停蹄辦好魏陶的轉學,然後給魏海洋打電話,說是事情辦妥了。魏海洋也沒有特別點頭哈腰,大家心照不宣,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魏海洋見到丁小飛,就跟小飛說:“小飛,你知道我哥為你們的事扛了多大的雷?那個省報的女記者到現在還跟我哥沒完呢。”
丁小飛心裏早看穿魏海洋這一套,但嘴上不跟他計較,隻說:“那個女記者是不是看上你哥了?借著采訪跟你哥磨唧?要我說,幹脆你上,直接把她拿下完了。女人隻要感情上沒個寄托,能折騰著呢。”
兩個三十郎當歲的男人先說了點流氓話,把氣氛搞融洽了,接著開始談正事兒。丁小飛按照老爸丁誌學的旨意勸魏海洋辭職,丁誌學的意思是,一個人辭了職就沒了退路,沒了退路就好掌握。知識分子可以不為五鬥米折腰,那是因為他家裏還有餘糧,他還餓不死;真到了吃了這頓不知道下頓在哪兒的時候,別說五鬥,一小鬥就夠。丁小飛勸魏海洋下海,根本沒費多大功夫,魏海洋就心活了。他跟丁小飛說,學院那邊我早待得夠夠的,再混下去,最多混成我們係主任,見了我們院長,跟個孫子似的,坐椅子就坐一條縫兒,院長說一句,他記一句,一邊記還一邊把頭點得跟嗑了藥似的,嘴裏一連串叨著“是是是是是”……魏海洋邊說邊學係主任的猥瑣樣兒,倆人哈哈大笑。
從丁小飛那兒出來,魏海洋直奔省人民醫院找陶愛華。他去那兒有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是告訴陶愛華陶陶上重點的事辦妥了;第二個目的,是為了梁爽,陶愛華手底下的小護士,年紀二十出頭,長得跟全智賢似的。魏海洋在走廊裏迎麵碰上梁爽,還沒等招呼,人家小姑娘一閃身進了病房。陶愛華跟護士台正忙著給病人家屬辦陪護證,餘光一掃就把魏海洋和梁爽掃得清清楚楚幹幹淨淨。她手沒停著,嘴沒閑著,但心裏輕輕笑了一笑。魏海洋這段時間跑醫院也忒勤了,他以為梁爽是什麽?是鐵杵嗎?隻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陶愛華琢磨得找機會勸勸魏海洋,別在梁爽這兒瞎耽誤功夫。拿下梁爽這種女孩子,就一條,拍出錢來,隻要有錢,她倒追你。別的,全瞎掰。
魏海洋被梁爽這麽一閃,情緒登時一落千丈。他把陶愛華叫到一僻靜處,把魏陶的事先交代了。陶愛華一聽喜上眉梢,高興得嘴都合不攏。魏海洋說完了該說的,幹站著,陶愛華看看表,離下班還有個把鍾頭。這時聽魏海洋吭吭哧哧地說,嫂子,我能不能替梁爽請個假?我想約她出去坐坐。
陶愛華剛才臉上還晴空萬裏,一聽這話立馬愁雲密布。她歎口氣,對魏海洋說:“海洋,算了。不是我不給假,是給了也白給。我要不是她頂頭上司,就你這樣的,她可就不隻是躲著你這麽簡單了。我可是見過她摔臉子。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人家孩子,找一個樸樸實實能過日子的就成了。她那種姑娘,正是心氣高的時候,你去碰那鼻子灰幹嗎?”
這話魏海洋顯然不愛聽。他心說,我哥當初就是找一個樸樸實實能過日子的,幸福嗎?三天兩頭吵架,有意思嗎?
陶愛華見魏海洋灰了臉,趕緊找補,說:“護士得上夜班!想想陶陶小時候,我和你哥多狼狽,我要上夜班,你哥要出差,時不時就得把你和媽提溜過來幫我們帶孩子,陶陶還不跟你,一哭就是半夜……哎,你不是說以後你打死也不找護士做老婆嗎?”
“我哪兒說過。”魏海洋不承認。其實他是說過的,以前陶愛華幾次要給他張羅女朋友,他幾次都堅決表示,絕對不能要護士,護士把耐心都給了別人,回家就沒那麽大耐心了。
魏海洋到底還是約了梁爽。梁爽也大方,跟魏海洋到對麵一個小咖啡館喝了一杯卡布奇諾。她跟魏海洋說得很直接,自己不打算像普通女人那樣過一輩子,尤其不打算像她們的護士長魏海洋的嫂子陶愛華那樣過日子;她不怕苦,但她覺得陶愛華吃的所有的苦,都沒有價值。
魏海洋腦子都沒轉,張嘴就說:“你們護士長,可以啦。她一個護士,中專畢業,我哥好歹還是一處級幹部吧?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她哪兒吃虧啦?”
梁爽的眼睛眯縫起來,說:“噢,你們男人原來都是這麽看問題的。”
魏海洋被說蒙了,追著問了幾遍,梁爽才解釋給他聽:“照我們女人來看,護士長就嫁虧了。哪怕是給個大款當二奶呢,都能過得比現在強。嫁給你哥,科裏的事,家裏的事,她全得操心。如今讓你們說起來,好像她還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你應該見過你嫂子年輕時候吧?聽老護士說,她那會兒漂亮得都能給男病號當止痛藥使!現在你看,整個一老大媽了!”魏海洋辯解道:“也分人!女人三十歲以前漂不漂亮看父母,三十歲以後漂不漂亮就得看自己了。你看人好萊塢明星,年輕有年輕的美,老了有老了的味道。”梁爽搶白:“那是好萊塢!在咱國,三十歲以後漂不漂亮,得看老公!”魏海洋笑起來:“那倒也是!”等都笑完了,梁爽站起來,對魏海洋說:“以後咱們做朋友吧。有事互相幫個忙,談婚論嫁就算了。你哥你嫂子的例子擺在咱們前麵呢,咱們總不能重蹈覆轍吧?”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魏海洋也就沒話可說了。他能指責人家姑娘什麽呢?他魏海洋不也這樣嗎?在學院裏,成群結隊的大齡女青年,也有芳心暗許的,也有明拋繡球的,他對人家不是也挺殘酷的嗎?說了歸齊,不就是嫌人家不漂亮,嫌人家除了有個學曆啥都沒有嗎?那現在人家梁爽以同樣的方式拒絕他,他有什麽可抱怨的呢?魏海洋回去冥思苦想了幾天,最後決定下海。這年月,男人除了做強者,沒出路。當然這中間,跟丁小飛的不停攛掇也有關係。
陶愛華自從魏陶這事辦妥,連著幾天都是喜氣洋洋雙眉帶彩,對魏海烽也有了笑臉。以前她拿話擠兌魏海烽的時候,魏海烽即使表麵上不急,心裏也窩著火。但現在,陶愛華就是碎嘴嘮叨地在邊上緊著叨嘮,魏海烽也不怒,相反有的時候夫妻還互相遞個話,尋個開心。
比如說,陶愛華聽說趙通達在廳裏受到通報表揚,就因為他老婆死的時候,他還在出差。她就跟魏海烽說:“你看人家多會表現,哪像你,就會揪著個古墓不放。”
擱從前,魏海烽肯定雙眉緊鎖,心裏的小火苗呼呼地冒。但現在他一笑,樂嗬嗬甩過去一句:“幸虧我揪個古墓,要不誰給你兒子辦重點呢?”
陶愛華那張臉馬上如枯木逢春,皺紋瞬間笑成朵朵朝花,透著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並不是一個勢利的女人,隻不過見不得老公窩囊,現在看老公也能給家裏辦個事派上點用場,這心裏就舒坦得多。至於老公最後能不能當上“副廳”,說實話,她早不放在心上了。這不放在心上,有一半也是因為上一輪競爭基建處處長的時候,她吃夠了太多太放在心上的苦頭。
陶愛華沒想到的是,實驗中學的校服都領來了,第二天就要去報到了,魏海烽竟然變了卦。那天一下班,魏海烽就灰著一張臉,陶愛華剛開始沒在意,等吃過飯一問,才知道魏海烽已經打電話給了魏海洋,說魏陶還是上十七中。
陶愛華先是一愣,以為丁誌學那邊出了什麽問題,等後來弄明白是魏海烽自己的決定,當即炸了。她眼含熱淚,聲音顫抖,對魏海烽說:“我告訴你魏海烽,這個“副廳”你沒戲,惦記也白惦記。你看看人家趙通達,兒子、事業兩不誤。你倒好,自己一輩子沒出息也就算了,還搭上咱家陶陶……”
魏海烽也火了,說:“十七中又不是少管所,怎麽就不能上?”
當即一頓暴吵,一直到魏海洋趕過來,還都雙雙虎著臉。魏海洋本來也想埋怨魏海烽膽子太小,但當著陶愛華的麵,說出的話卻變成了:“嫂子,您不至於為了陶陶上學,把我哥的飯碗給敲了吧?我哥當得上當不上副廳事小,如果給開除公職了怎麽辦?”
陶愛華身子僵住,說:“那趙通達呢?他兒子怎麽上的重點?你去點點,咱們這個院的,有一個算一個,哪個頭頭的兒子閨女上的是普通中學普通大學?難道都是考上的?我就不信了!”
魏海洋解釋說:“這吧就跟闖紅燈似的。沒警察沒攝像頭,你闖了就闖了,要是有警察有攝像頭呢?你闖了就瞎了。我哥現在在單位,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這麽一說,陶愛華被嚇唬住了。
魏海洋後來背著陶愛華多次追問魏海烽,到底怎麽回事?怎麽說不上就不上了?魏海烽隨口敷衍了幾句,不想提沈聰聰。魏海洋心裏疑惑,說陶陶轉學這事沒別人知道啊,難道是趙通達?兩家門挨門,隔牆有耳。話說到這兒,魏海烽才跟魏海洋說出了沈聰聰。魏海洋當場愣住,說這個沈聰聰厲害啊。不會是有什麽來頭吧?
那天下午,沈聰聰按約好的時間來采訪魏海烽。魏海烽已經準備好了,他正在那兒一身正氣慷慨陳詞,說自己之所以不願意把青田古墓鬧得沸沸揚揚,是因為丁誌學不僅僅是丁誌學,同時還是一大批對我省建設有突出貢獻的民營企業家的代表!青田古墓他有錯誤,他已經為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經濟上的,輿論上的,但如果把所有的板子都打到他一個人身上,公平嗎?
沈聰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等他慷慨激昂得差不多了,朱唇微啟輕輕吐出一句:“能問一下,魏主任這麽為丁誌學說話,難道跟您兒子上實驗中學一點關係沒有嗎?”
魏海烽當場愣在那兒。但也就萬分之一秒的工夫,他在沈聰聰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別表演了”的意思。不過,魏海烽的應急能力很好,他在最短時間內把自己穩定住,對沈聰聰說:“我兒子上的是十七中,十七中據我所知是普通中學。”
沈聰聰一聲不吭,坐了一會兒,繼續發飆:“請問魏主任,假如你根本不想接受我的采訪,為什麽不一開始就直說呢?為什麽要一直找借口拖著我呢?”
魏海烽見招拆招應對自如:“對不起,我不善於說不。這是我的缺點。既然沈記者已經摸清我的意思,今天就到這裏吧。”
沈聰聰並不放過魏海烽,她點穿了他:“你不是不善於說不,你是因為做小官僚做久了,養成了一個可恥的習慣,無論遇到什麽事,你既不隨便說不,也不隨便說是,對於你來說,你屁股下麵的位置要遠遠重於公平、正義和良知。”
說完沈聰聰揚長而去,把魏海烽撂在那兒,心裏七上八下。那幾天,正是“光達論劍”之後“副廳”人選正式落實之前,魏海烽幾乎有點不適應那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怎麽好事忽然就一窩蜂找上他了?就說“論劍”當天,林省長親臨現場,當著各路媒體的麵熱情洋溢地鼓勵了他,說他講得好,把政府的職能和企業的責任論述得非常精彩。這些話雖不過是些場麵上的話,但人家領導能在場麵上講這些話,意味著什麽?當時趙通達在邊上,表麵若無其事,但心中的那股酸溜溜是個人都能聞到。魏海烽心說,假如換成他,趙通達跟丁誌學論戰,他就不去觀戰。何必給自己添不愉快呢?接著,“論劍”一結束,魏海洋就陪著鄭彬上家裏來坐了坐。雖然也就坐了屁大點工夫,但說的那話,讓魏海烽很難不費心思琢磨。鄭彬說,他父親雖然在C省當省委書記,但對咱們省,尤其是咱們省的交通事業還是很關心。魏海烽連忙說,鄭書記是從咱們省出去的嘛,咱們省的幾條路,都是在鄭書記關懷下建的。鄭彬走了以後,魏海烽腦子亂得跟燒開的水壺一樣,一連好幾天,腦子裏翻來倒去的就是這麽些事。沈聰聰偏偏挑這個時候,來跟他提魏陶的事,他不能不警覺。沈聰聰是怎麽知道的呢?其實,是魏海烽把事情想複雜了,沈聰聰不過是聽報社一同事說了這麽一嘴,人家同事那孩子和魏陶是同班同學,小孩子之間沒什麽秘密。
沈聰聰不是那種肯輕易善罷甘休的人,她喜歡啃硬骨頭,越硬的骨頭越讓她興奮。魏海烽不配合,她就去磕泰華。而丁誌學那邊,專門找了一個西服革履油光水滑的小夥子對付她。那小夥子笑起來那叫一個甜蜜,說起話來奶聲奶氣一股子娘娘腔。比如沈聰聰說要采訪丁總,小夥子先送上個甜蜜的笑容,接著柔聲細語地說:“丁總關照了,您問他什麽,您問我就好了。我是公司公關部主任,專門負責接待媒體采訪。”
沈聰聰壓著火,對那個“娘娘腔”說:“丁總為什麽不能親自接受采訪?”
“娘娘腔”話接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丁總去北京開財富峰會了,大概要半個月才能回來。”邊說邊用一雙桃花眼掃沈聰聰。他說得斯文得體,但暗含著的那層諷刺挖苦的意思,長耳朵的人都聽出來了:丁總憑什麽要親自接受你采訪?你老幾啊?連中央電視台的大姐大也不能說采訪就采訪吧?
沈聰聰隻好對付著采訪這個“娘娘腔”,“一二三”地提問。等沈聰聰問完了,那“娘娘腔”更氣人,一臉真誠地反問:“沈記者,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死揪著幾座古墓不放,你為什麽不能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古墓已經毀了,為什麽還非要再毀掉一個企業?”
沈聰聰心說,你給我裝什麽天真?
“照你這個道理,如果有人殺了你父親,是不是隻要認個錯也可以完了?你父親反正已經死了,何必還要讓人家償命?”沈聰聰反唇相譏,想逼著“娘娘腔”正麵作戰。哪知人家避實就虛,三繞兩繞就繞了出來:“泰華集團一直是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絕對不可能明知道是古墓,還強行施工加以破壞。這是我們的公司章程,您拿回去仔細看看。希望您以後多到泰華來,多了解泰華,這樣您就會知道泰華是一個什麽樣的企業。如果您有真憑實據,能夠指名道姓地說出來,究竟是哪個人直接破壞古墓,隻要這個人是泰華的,我們絕不姑息,絕不推卸我們的責任。”說完,倆人互相對視,彼此都意識到對方是各自行當的頂尖高手。
沈聰聰與“娘娘腔”基本上算是打個平手,在魏海烽那兒也沒占著什麽便宜,這反而激發了她的鬥誌,她決心直接到青田摸情況。這一招是最耗時最累人的,但往往也是最有效的。結果,沒想到,人家泰華集團棋高一著,借著魏海洋這柄快刀,直接抄了她的後路。
丁誌學教育丁小飛,一個企業做到泰華這種規模,就要學會“借刀殺人”。對付沈聰聰這種記者,不必親自應戰。泰華是什麽重量級,沈聰聰是什麽重量級,她弄你一下,弄成了,她成名,弄不成,她也雖敗猶榮。收拾她,就等於直接送她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丁誌學的主意是讓魏海洋注冊成立一個公關谘詢公司,然後由這個公司負責代理泰華的廣告投放。魏海洋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一點即透,立馬拿著泰華的廣告合同找到省報廣告總監,條件很簡單,泰華一年給省報投放總額500萬的廣告,但省報必須承諾不得刊發任何一條有損泰華集團的負麵新聞,否則視同違約,該廣告合同自動解除。省報廣告總監姓梅,是一精明強幹三十多歲“白骨精”,一雙眼珠子透著特別能算賬的勁兒。她矜持了一下,說:“這事兒我得請示社長。”
請示的結果,自然皆大歡喜。幾天後,沈聰聰風塵仆仆地從青田回來,辛辛苦苦寫出稿子,卻在發稿當天生生被從版麵上撤了下來。沈聰聰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之後,幾乎氣昏了頭,直奔海洋公關公司,破門而入。魏海洋還沒等她開口,先發製人:“沈主編,這是我的辦公室,以後來找我,能否事先預約?剛才如果是我的員工,我就會讓她退出去,敲了門再進來,這是起碼的禮貌。”
沈聰聰隱忍著:“你有什麽權利不讓我們發稿子?”
魏海洋做天真狀:“我什麽時候不讓你們發稿子了?”
“你和我們省報的廣告協議我看了。”
“看了好啊!裏麵說不讓你們發稿子了嗎?”
“說了。”
“怎麽說的?”
“說一旦發了不利於泰華的任何新聞,你們將不付廣告費。”
“對了對了這就對了!你們有發稿的自由,對不對?……同樣,我們也有不給錢的自由,對不對?……就是說,雙方都是自由的;換句話說,自由都是雙方的;再說明白點,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是你們自己放棄了自由,沈主編,不能到最後怨到我們的頭上來!”
沈聰聰氣得說不出話。
魏海洋掃了她一眼,繼續說:“沈主編,記得有個名人說過,自由從來都不是放在銀盤子裏送到你麵前的,它需要你自己去拿。你有本事有勇氣你就拿得到,你拿不到,隻能怨自己膽小怕事見利忘義見錢眼開,唯獨不能怨別人,怨別人給你設置了自由的障礙!”
沈聰聰完全無話可說了。魏海洋“智鬥”沈聰聰成功,讓他一連得意了好幾天。他跟丁小飛說,當時你要在場就好了,我噎得沈聰聰一句話沒有!……哼,你以為你當記者就可以想罵誰就罵誰了?誇你兩句你就真以為自己是無冕之王了?笑話!這種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想出名想瘋了。你跟她說人話,她根本聽不進去,還以為你怕她,有短在她手裏捏著……我根本不跟她對話,直接跟她上司對話。換句話說,我直接就讓自己成了她的上司!
丁誌學含笑看著魏海洋,心裏在想,你以為你是誰?沈聰聰是想出名想瘋了,你呢?你真以為你能做上我們泰華的公關代理,能為我們簽500萬的廣告客戶,就因為你機靈你能幹嗎?
魏海洋當然知道丁誌學為什麽高看他一眼,這和交通廳未來的副廳長位置有關。現任的幾個副廳長,一個剛得了癌,根本不可能主持工作;一個做政工出身,不懂業務;另兩個也快到退休年齡,心有餘力不足。所以提拔的這個,絕對不是花架子,而是一上任,就要主抓平興高速招標。這條路,在許明亮時代就反複論證,一連論證了五年,如果許明亮沒出意外,招標工作應該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吧?魏海洋那邊得到的消息是,廳長周山川本來不想立刻提拔一個“副廳”,但省裏急,組織部已經開始考察。魏海洋琢磨,如果要定趙通達,那肯定早該定了,趙通達是理所當然的接班人,他對這塊最熟啊。但上麵遲遲不定,這說明什麽?說明有人反對。魏海洋借著鄭彬打聽了兩耳朵,鄭彬的意思是說,上麵認為時代已經改變了,如果倒退個十年,不用十年,哪怕五年,都該提趙通達。但現在是市場經濟的時代。趙通達的優點是,講原則;缺點是,太講原則。太講原則也可以解釋作僵化拘泥。這樣的人,他認為對的事情,他會堅持到底;如果他認為不對,那就要拚個魚死網破。可是你說搞經濟建設,哪裏有絕對的對與錯?所以,上麵認為,這樣的人,更適合放在監督性的崗位而不是決策性的崗位。鄭彬這麽一說,魏海洋心裏就有底兒了,心裏一有底,在丁誌學和丁小飛麵前也就遊刃有餘了。他想,魏海烽如果真當上這個“副廳”,還不是一樣需要幾個企業家做後盾,平興高速給誰不是給?隻要有能力修好,隻要別搞成豆腐渣,方方麵麵都交代得過去,就是一個雙贏的事。這麽一想,魏海洋這酒就喝得格外順當。
趙通達是頭一次上魏海烽辦公室來,如果不是魏海烽找他談話,他連來都不會來。這個辦公室是他熟悉的,以前許明亮主持工作的時候,這裏幾乎就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現在物是人非,他還坐在以前的座位上,但隔著桌子的那個人,卻變成了魏海烽。
官場中人,格外敏感。趙通達覺得廳長這幾天對自己格外和藹,有事沒事就跟他說幾句話,大會小會也點名表揚他,他就覺得有點名堂。比如在廳處級幹部例會上,周山川本來正抑揚頓挫地說著“堅決抵製跑官要官”,忽然口氣緩和下來,衝著趙通達笑眯眯地說:“昨天我上省裏開會,林省長在會上專門提到你趙通達啊,說了你整整三十分鍾,說這個這個,你妻子重病有人借機塞到你妻子枕頭下一張銀行卡,裏麵存了十萬,你當天就交到了紀委。這說明什麽?說明第一,腐蝕無處不在;第二,我們的幹部,有著相當的反腐能力。”
趙通達當時心裏就“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哪裏出了毛病。周山川是輕易表揚人的人嗎?他表揚你,一般來說,是即將要對不起你,或者已經對不起你了。果不其然,沒隔兩天,周山川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先跟他說,基建處是廳裏的核心部門,重中之重,平興高速即將上馬,你這個基建處處長的擔子要重了。接著話鋒一轉,改用推心置腹的語調,通達啊,你在基建處幹的時間最長,業務熟,關係熟,項目熟,平興高速的前期工作基本上也是你們基建處主抓的。廳裏考慮到工作銜接問題,暫時找不到比你更適合的人,所以最終決定把你留在這個位置上,這也是對你的信任,希望你不要辜負組織上對你的期望……
話說到這裏,趙通達就明白了,這次的“副廳”跟他沒關係了。接下來,廳長周山川問了幾件可有可無的事情,趙通達一一匯報。周山川等他匯報完了,對他說:“通達啊,以後你們基建處的工作就跟海烽同誌匯報。海烽同誌新上任,經驗不足,你是老基建,要多多配合啊。”
趙通達回到辦公室,雖然該幹什麽還幹什麽,極力抑製自己情緒,但心裏那個火壓都壓不下去,把一張臉憋得鐵青。辦公室其他同事也都明戲,全枯坐著,接個電話也小心謹慎。到下班前,隻有張立功過來一趟,他和魏海烽不對付不是一天兩天了,知道魏海烽當了“副廳”,索性把矛盾公開化,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矛盾公開了,魏海烽要收拾張立功,那就得明著來;如果不公開,那還不是任魏海烽想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
“通達,你這人啊,要我說就是太正,不懂逢迎,所以不招領導喜歡。”張立功用手指頭點著趙通達前麵的報紙說,聲音不大不小,但剛巧全辦公室的人都可以聽到。趙通達心裏跟明鏡似的,如果落選的是魏海烽,照樣會有同樣數量的人同情他。人們總是喜歡同情失敗的一方,但是如果要他們公開站隊,他們肯定毫不猶豫,甚至是不顧廉恥地站在勝者一方。
張立功見趙通達不吭聲,繼續火上澆油:“咱不說別的,就說那個‘古墓內參’吧,人家幹得多漂亮。我跟他一個辦公室待著,事先連點風兒都沒聽到,等‘內參’參完了,個人目的達到了,又囑咐我們不能把這事捅到媒體上去,你說人家那腦子是怎麽轉的?”
趙通達本來沒事就愛琢磨人,他近來一直在琢磨魏海烽,發現自己以前確實低估了這位老同學。關鍵時刻,人家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跑到青田,神不知鬼不覺地搞了一個“古墓內參”,表麵看鐵麵無私,其實等於是借機跟老領導周山川表了個態,我是你的人;而周山川呢,也正好就此跟許明亮的舊部打了個招呼,現在交通廳跟以前不一樣了啊。當然這一步政治上是要冒點風險的,但是高風險高收益。
趙通達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盡量裝得跟沒事人兒似的,見了魏海烽,別的人叫“魏廳”,他隻點點頭。也沒有哪條規定,下屬一定要稱呼上司的頭銜。廳處級會議上,以前魏海烽都是靠邊坐著,現在意氣風發地坐在中央,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總之,讓趙通達很不舒服。本來趙通達想,你幹你的,我幹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但沒想到,魏海烽居然在上任後的第二次廳處級例會上就向他發飆。當時正說著下半年的工作計劃,說著說著,魏海烽忽然衝他丟過去一句:“通達啊,現在一共有多少項目拖欠工程款?”
趙通達連磕絆都沒打,張嘴就報出數來:“89個。”
魏海烽盯著趙通達,完全是上級對下級的模樣:“平興高速即將上馬,一旦開始招投標,千頭萬緒,我的意思是,清欠工作得抓緊,能不能在平興高速招標之前完成?”
用的是疑問句,但顯然是祈使句的口氣。趙通達麵無表情,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調說:“清欠工作我們一直是按照許明亮副廳長定下的工作節奏來做的。平興高速上馬之前,不可能完成。”
會場氣氛驟然緊張,廳長埋頭在自己的本子上記著什麽,有喜歡看戲的人,神經已經開始興奮。魏海烽忍住火,心平氣和地說:“這樣吧,你派個人跟我一塊,下去跑一跑。”
趙通達還是沒有表情,心說你愛下去跑就下去跑,愛帶誰下去就帶誰下去,演戲給誰看呢。會議一結束,趙通達第一個站起來就出去了,他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壓抑,洪長革就是這個時候撞到他槍口上的。
洪長革是交通廳紀檢辦秘書,省紀委要求全省所有正處級以上幹部都要填一份《領導幹部配偶子女從業信息登記表》。表他一周前就發下去了,但趙通達的一直沒有交上來。洪長革一上午給基建處打了三四個電話,要他們催趙通達交表。趙通達開完辦公例會,剛進部門,就又接到催表電話,當即火了,拿著表格跑到洪長革那兒一通嚷嚷:“我有必要填嗎?配偶已去世,兒子未成年。我有什麽可填的?你們紀檢部門是不該抓的抓,該抓的不抓。領導幹部的兄弟姐妹從業信息你們怎麽不備案?”
洪長革在交通廳好好歹歹幹了四五年,能不明白趙通達為什麽火嗎?他打著哈哈說:“趙處,就這已經有很多幹部嚷嚷了,說當個官兒沒隱私,連老婆孩子幹什麽都得向組織匯報。”
“那他們就辭官啊——誰也沒強迫他們當這個官啊,對不對?又想要權力,又不想被監督?”說完,掉頭就走。趙通達對洪長革一向看不慣。“副廳”正式任命之前,組織部做過一次民意測驗,每人隻有一張選票,一張選票上隻能寫一個名字。趙通達當然是寫了自己的名字。他投了票出來,聽洪長革跟魏海烽在那兒套近乎,大概意思是表示自己填的是魏海烽,魏海烽還跟他道了謝。一轉臉,在衛生間碰上,洪長革又跟自己獻殷勤,說填了他趙通達。
趙通達的一番牢騷話,沒過夜就傳到魏海烽耳朵裏。魏海烽知道,趙通達說的“領導幹部的兄弟姐妹”沒別人,就是指的他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魏海洋辦公關谘詢公司這個事,機關裏說什麽的都有;甚至有人說,魏海烽能坐上這個“副廳”,跟魏海洋的“公關”很有關係。在機關的各種謠言版本裏,其中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個版本是這樣的,據說是泰華集團這幾年生意做大了,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怠慢了某位大人物,這個大人物的公子恰巧認識魏海洋,魏海洋就讓他哥哥魏海烽來了這麽一手,發內參不過是敲山震虎,給泰華一點顏色看看。泰華也明白,不打不成交,“政府”打他,是為了“交”他,而不是真要收拾他,所以泰華立刻配合著演了一出“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的戲。這戲的高潮就是政府和企業來了一個“光達論劍”,“論劍”當天林省長就定了調子,社會對企業家要寬容,要允許他們犯錯誤,要給他們改正錯誤的機會。改革是探索,探索怎麽可能不犯錯誤?然後各方捐棄前嫌,為了一個共同的利益,走到了一起。
風言風語越傳越邪乎。機關的人很有意思,專門有一撥人,背過身說閑話,然後轉過臉再到魏海烽麵前傳閑話,甚至能把自己說的閑話安到別人頭上。魏海烽內心是鄙夷這類人的,但是他隻在內心鄙夷,機關生存之道其中之一就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所以,從輕重緩急上說,魏海烽目前的首要任務絕不是肅清這些搬弄口舌的“是非小人”,而是收編昔日對手趙通達。魏海烽希望趙通達能自覺擺正位置,主動服從他的領導,他自然不會為難他。魏海烽當然能理解趙通達的情緒,但私下發發牢騷也就算了,開會的時候,也一點麵子不給就過分了。比如幾次協調會,隻要是魏海烽提出的方案,趙通達就搖頭,說這種方案是典型的書生方案,聽上去華麗,但根本不具備操作性。這在魏海烽看來,就是叫板,就是讓他魏海烽放棄對基建處的領導,讓基建處由著他趙通達想幹什麽幹什麽,想怎麽幹怎麽幹。魏海烽認為,事情到這一步,就有必要和趙通達坐下來談談。先禮後兵,談談是禮。
趙通達是頭一次上魏海烽辦公室來,如果不是魏海烽找他談話,他連來都不會來。這個辦公室是他熟悉的,以前許明亮主持工作的時候,這裏幾乎就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現在物是人非,他還坐在以前的座位上,但隔著桌子的那個人,卻變成了魏海烽。
魏海烽先跟他扯了點看上去無關緊要的工作,比如征求他的意見,問如果由洪長革來當平興高速招標主任怎麽樣。
趙通達心裏吃了一驚,但隨即轉過彎來。按慣例,招標辦主任應該是從基建處出,而從基建處出,勢必魏海烽在管理上就有難度。他要用自己人。
但這些話,是拿不到台麵上的。所以,趙通達隻淡淡地說了句:“這個年輕人品質上有點問題。”
“理解吧。小人物。也是為了生存。”魏海烽隨口敷衍。
“嗬,海烽,提了副廳,人都變得豁達了。”趙通達忍不住揶揄他。
“我沒有變。”魏海烽占有心理優勢,口氣中也就不自覺地帶著點官大一級的勁頭。
“你以為你沒有。”趙通達一聲輕笑。他本來想說,擱以前,我像現在這樣噎你,你早急了。
魏海烽從趙通達的表情裏看出他要說什麽,他等了等,見趙通達又不說了,隻好自己說:“通達,我以前脾氣急,現在改了;你以前不這樣,怎麽現在一開會就跟我嗆嗆?意見不同我們完全可以會後交換嘛。”
趙通達不吭聲,心說你改了?你那叫改嗎?你那叫注意形象。魏海烽見趙通達一言不發,索性開誠布公:‘通達,你是不是想讓我和你之間的矛盾公開化?上下級有矛盾,下級及時公開矛盾是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典型的辦公室政治。通達,我們是老同學老同事,沒必要玩這個,沒時間玩也玩不起。你我肩上的擔子很重,我希望我們不要因為個人恩怨影響工作,希望下一步我們好好合作把平興高速做好,否則……”魏海烽刹住話頭。隔著桌子,趙通達一張臉氣得通紅:“說呀,說下去。否則你會怎麽樣?”
“公事公辦。”魏海烽字斟句酌。
“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趙通達不依不饒。
“對。”魏海烽這個“對”字,聲音不大,但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生硬。
趙通達拂袖而去。魏海烽在房間裏,能清楚地聽到趙通達憤怒的腳步聲“咚咚咚”一路敲擊著地板。如他所料,這個腳步聲停在了廳長辦公室門前。
自從周山川提拔了魏海烽,機關的人對周山川的評論就多了一條“薑還是老的辣”。明擺著的事,周山川已經五十九歲了,明年退休,如果到時候交通廳風調雨順風和日麗,那他周山川也就是領“倆杯子一暖壺”回家養老。他要是還打算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交通廳就必須得熱鬧一點,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周山川一定是掂量過,如果提拔趙通達,顯然局麵不會像現在這樣熱鬧。因為即使魏海烽不滿趙通達,也無所大謂,趙通達開展工作並不需要魏海烽配合,魏海烽說到底不就是一個辦公室主任嗎?他要是真不聽話,換了張立功就是了。但提拔魏海烽,那效果可就完全不一樣了,基建處要是不聽招呼,魏海烽這個“副廳”就形同虛設。而趙通達必然不是那麽容易聽招呼的人,倆人肯定死掐。而他們掐得越歡,他周山川作為老家長的價值就越大;他的價值越大,上麵就會從實際情況出發,不會那麽輕易把那“倆杯子一暖壺”發他手裏,組織上還得把他留在交通廳,繼續為全省的交通事業發光發熱呢。
周山川不是不知道這些民間“非主流議論”,他在交通廳待了快一輩子了。早些年,他太把群眾議論當回事,畏手畏腳,瞻前顧後,大半生都在辛辛苦苦做官,盡管仕途上沒什麽大坎坷,該升的官都升上去了,但還是落下一個“平庸”的稱號。你是沒犯什麽大錯,你是很清廉,可是你沒建樹,沒政績,群眾對你還是不滿意的。周山川曾為此苦惱很久,後來他仔細研究了許明亮的為官之道,這才鬧明白,人心就是這麽一個玩意。你越渾不吝,議論就越少。許明亮有一句名言,做自己的官,誰愛議論誰議論。這麽些年,議論許明亮的人有沒有,有,但越來越少,怎麽少的?不是許明亮以德服人,而是他睚眥必報。誰議論他,他就讓誰不舒服。最絕的是,基建處原來有一幹部一天到晚說許明亮這許明亮那,結果廳裏被派一個“援建項目”,許明亮二話不說,就把那幹部報上了。許明亮的理由是,你不是高尚嗎,你不是沒有私心雜念嗎?你非洲修路去吧。那幹部告到廳長那兒,說許明亮是打擊報複。周山川找許明亮談話,許明亮說:“這怎麽叫打擊報複?讓他去援建,工資翻倍,還出趟國,怎麽就叫打擊報複?他怎麽就不能把這事理解成組織對他的信任和器重呢。”
廳長周山川成天坐在他的辦公室裏,雖然不怎麽出門,但該知道的事他都知道;有的時候,你以為他不知道,那是他裝不知道。趙通達一敲門,他就明白這是一個委屈的孩子,找他討公道來了。
“通達,坐坐。喝什麽?”廳長客氣地招呼趙通達。長期的機關生活,使他養成一個習慣:越急的事,他越從容不迫;越不急的事,他越迫不及待。他總結了一套理論,欲速則不達,所以越急的事,你越要“亂雲飛渡仍從容”,你不急,才能看清急著的各方到底在急什麽,這樣你才能順應曆史的潮流,你如果跟著急,就可能被卷進去;而越不急的事,你就得越千鈞一發箭在弦上,比如說省紀委、省委組織部決定聯合舉辦領導幹部配偶黨紀知識講座,文件剛一下發到交通廳,周山川基本上是刻不容緩地交代下去,大會小會講,講得有聲有色,還明確要求“副廳”以上幹部配偶必須到會。人家省裏的文件也沒有規定說“必須到會”,就是說了一個“建議到會”。
趙通達也是多年老機關,他當然熟悉廳長這一套。他也知道所謂正義呀公道呀,在機關這種地方,都太虛。再說魏海烽已經做了“副廳”,一般情況下,隻要沒有違法犯罪,是不可能把他拿下的。所以他來找廳長,還真不是為了討什麽公道,而是為了爭取自己日後的生存空間。趙通達坐下以後,沒多廢話,三言兩語直奔主題:“廳長,我能理解魏海烽同誌急於做事的心情,但我很難接受他的工作作風。許廳主持工作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和我們這樣說過話,下級應該尊重上級,但上級也應該尊重下級。我們基建處對他的這種做派已經有很多議論了。長此以往,勢必影響工作。我希望,以後有關平興高速,還是能直接向您本人匯報。”
最後這句話,讓周山川心裏很舒服。這說明什麽?說明自己還是德高望重的嘛。但他不便於立刻支持趙通達,至少不便於讓趙通達感覺自己支持他。所以,盡管心裏暗爽陣陣,但周山川的麵容卻漸漸嚴肅起來。漸漸嚴肅起來以後,周山川對趙通達說:“海烽同誌脾氣是急了些,我是要和他好好談一談。但同時也希望你能多諒解他,畢竟平興高速迫在眉睫。”見趙通達似乎還要說什麽,周山川邊往起站,邊說,“海烽同誌新官上任,對於基建,很多具體問題你是行家,你要配合他支持他。”
趙通達識趣地走了。
半小時後,周山川去了海烽辦公室,明確告訴魏海烽:“當初在提趙通達和魏海烽之間,不是沒有爭議的。趙通達也是一個優秀的幹部,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他是基建處處長,如果他不配合你,你這個副廳怎麽幹?”
魏海烽沉默片刻,對廳長直言:“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他對我當這個副廳,心裏不痛快。”
廳長周山川冷冷地問:“換你呢?”
魏海烽啞了。廳長乘機教育了魏海烽一番:“別以為當了領導,就可以想訓誰就訓誰,訓人誰不會?你嘴上痛快了,把人家訓了,人家就服了?就跟你幹了?訓人不是本事。”
魏海烽麵色凝重,這是他當“副廳”以來,頭一次挨剋。
陶愛華自從魏海烽升官,整個人變了脾氣。以前,下班回家,一般都是她耷拉著個臉。魏海烽要是不問她,她就一直耷拉著;魏海烽要是問她,她就說護士長這活兒就不是人幹的,整天病房裏亂七八糟哭爹喊娘,沒一件高興事。現在,雖然幹的還是原來那一攤,病房裏還是亂七八糟哭爹喊娘,但陶愛華總是笑口常開,整天樂嗬嗬的。倒是魏海烽,經常一進門就拉著個臉,陶愛華問他,他也不說。陶愛華也不介意他不說,丈夫當了“副廳”,肩上擔子重了唄,再說電視劇裏什麽時候領導出來不都得雙眉緊鎖一臉憂國憂民?
陶愛華是徹底體會到做“官太太”的榮耀了——大院裏,來來往往的街坊鄰居誰見她誰不是放大一號笑容?有一次她去買菜,還有人跟她幽默,說:“陶護士長,親自買菜啊?”
陶愛華心眼直,沒細想,說:“不親自買菜誰給買?咱又不是慈禧老佛爺。”
事後回過味兒來,敢情人家是跟她這個“副廳夫人”套近乎呢!
陶愛華招呼魏海烽吃飯,魏海烽心事重重,吃兩口就不吃了。陶愛華搭訕著問怎麽啦你?誰惹你啦?魏海烽歎口氣,說我得去通達家談點事。陶愛華“撲哧”笑了,說你現在是趙通達的領導,上班領導不夠,下班還上人家去領導啊?
這話本來沒什麽,但聯想到下班前剛被廳長剋過,魏海烽臉一下子就沉下來。他這個領導當得實在窩囊,明擺著人家趙通達不服他,他還不能把人家怎麽著。人家也是一個正經的處級幹部,這麽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就因為頂了你魏海烽兩句,你就容不下人家啦?這較起真來,人家不會說趙通達什麽,就是說,最多也是說趙通達耿直;但說你魏海烽可就沒那麽好聽了,“小人得誌”這些詞早給他預備下了。當官是一門學問哪,他魏海烽且得琢磨呢。
陶愛華沒有注意到丈夫魏海烽的臉色,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神思飄渺,叨叨嘮嘮地說:“你看啊,你和趙通達是同學同事對門,過去,都是處座,說起來算平級,這回兒子上高中才真讓我見識了,敢情這處和處還有著那麽大的差距!都是處,可權力含量不一樣。那些天,我一看咱家陶陶跟趙偉一起出去,上不同學校,穿不同校服,我這心裏頭就不是滋味,兒子考得不如人家我也認,比他們考得好他們上重點我們上不了……”
最近一段時間,陶愛華變得特別愛回憶。魏海烽能理解陶愛華,“幸福的時候回憶曾經的痛苦便格外幸福”,尤其是邊回憶邊絮叨,透著愉快和解氣。一般來說,魏海烽不會理會陶愛華的回憶,一個女人一輩子沒幾件快活事,好容易現在有了這麽一件,人家愛說就說唄。但今天魏海烽心情格外不好,所以就有點不耐煩。他打斷陶愛華,說:“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別跟人家比。總比總比,有意思嗎?”
“不比?不比就沒有好賴高低。劉翔憑什麽是世界冠軍,那還不是比出來的?”陶愛華喜滋滋的。
“你當過日子是奧林匹克運動會啊?愛華,你這話在家說說行,到外麵……”
“我有這麽缺心眼嗎?現在好了,讓那些勢利小人,後悔去吧。”陶愛華一想到老譚夫婦,她就過癮。那天,隔著一條馬路,老譚愛人老朱就招呼著過來,滿臉堆笑,一見她就說:“陶護士長,一直想跟你說,你家陶陶上學的事……”
當時陶愛華剛下班,不知道自己老公已經當上了“副廳”。她還覺得奇怪,為什麽趙通達看著老朱跟她拉拉扯扯,臉上的表情是那麽不屑。現在想來肯定是覺得世態炎涼看不慣唄。陶愛華記得老朱拉著她袖子,湊到她耳朵邊跟她說:“不怕你笑話,你來我們家那幾天,我剛巧和老譚鬧了點別扭,不願意搭理他,結果你這事兒就忘了跟他說。你問我的時候我又不好意思說。後來鬧大了,我們家老譚才知道。這不他一直惦記著陶陶的事,一直在張羅,張羅得差不多了,才敢跟你說。實驗中學、二中、五中,你想讓陶陶上哪兒?”
陶愛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脫口而出:“得花多少錢?”
老朱故作親熱地推了陶愛華一把:“誰敢讓你花錢?回頭又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陶愛華有點不好意思,也推了老朱一把。兩個女人,一人一把,泯了恩仇。老譚在馬路對麵,手裏提著一兜火燒,衝著她們和藹可親地笑著。回到家,陶愛華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丈夫當了“副廳”,她當即就覺得特解氣——你想幫我們轉到重點是吧?我們還不去了,我們就在十七中待著,挺好。
魏海烽到底是沒有拗過自己,還是硬著頭皮去敲了趙通達的門。他本來想著趙通達怎麽都該讓他進門,結果趙通達半天才開門,開了門也沒讓他進,而是堵著門問他有事兒嗎?魏海烽站在門口解釋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說,今天自己態度不好,道歉。趙通達哼哼哈哈敷衍著,都是麵兒上的話,沒什麽沒什麽,不用不用,哪至於哪至於。魏海烽想這麽說沒意義,得跟趙通達坐下,把話聊開了聊深了,所以他隨嘴問了一句家裏方便嗎?趙通達明顯一愣,忙說方便方便。
魏海烽問這話,本來沒別的什麽意思,就是一句客套,但趙通達這麽一說,就讓魏海烽覺出自己不該這麽問。什麽意思?問一個鰥夫家裏方便嗎?尤其這個鰥夫還不是一般的鰥夫,是一個和自己存在利害關係的處級幹部,魏海烽這麽問就容易讓對方覺得是別有用心了。
其實,魏海烽一進了客廳,就感覺自己來得很不是時候,房間裏很整潔,還有一絲浪漫和溫馨。桌子上擺著一大盆蒸螃蟹,一瓶起開的紅酒,一對水晶高腳杯。魏海烽趕緊知趣地說了兩句後就撤了。
陶愛華見魏海烽這麽快就回來了,順嘴問了句:“效率夠高的啊,談完啦?”
魏海烽順口說了句:“他家有客人。”
陶愛華眼睛立刻變得炯炯有神:“誰啊,男的女的?”
“不知道。”
“你沒看見?”
魏海烽不接茬。
“肯定是女的。你們男的呀!”陶愛華認為魏海烽是故意不跟自己說。
魏海烽皺起眉頭,沒好氣地訓了陶愛華一句:“別胡說。”
陶愛華來精神了:“我胡說?我親眼看見的。都好幾回了。”
陶愛華看見的那個女的,就是沈聰聰。最近一段時間,趙通達和沈聰聰走得比較近。倆人本來就認識,沈聰聰過去是跑口記者,跟趙通達也算有過接觸。在沈聰聰印象裏,趙通達在交通廳的地位應該比魏海烽高。所以,她那天被魏海洋一通搶白,回家越想越氣不過,鬼使神差地給趙通達打了一個電話,問趙通達對魏海烽了解不了解。趙通達以退為進,反問一句:“你怎麽想起問他來了?”沈聰聰大致說了一下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從魏海烽拒絕她采訪青田古墓開始,到魏海洋跟他們報社簽定廣告合同為止。最後沈聰聰說:“你們那個魏海烽從一開始就反對這事,現在他弟弟又摻和了進來,我總在想,這裏頭是不是藏著什麽貓膩。……你們同事這麽多年,你覺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趙通達當時在辦公室,顯然說話不方便。沈聰聰也感覺到了,就問他方便不方便出來,倆人就約著見了麵。地方是沈聰聰定的,約在一個臨街的茶餐廳見麵。沈聰聰先到,她跟人約事情,一向喜歡先到個五六分鍾。這樣,一方麵,可以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座位,另一方麵,也顯得對別人比較尊重。要擱平常,趙通達根本不可能跟沈聰聰在電話裏聊這麽久,也根本不可能到這種茶餐廳來談事情。趙通達工作這麽多年,隻在兩個地方談事,一個是他自己的辦公室,一個是許明亮同誌的辦公室。他根本不認為,有什麽事,需要在街上的什麽茶餐廳談,至少他是沒有這樣的事情。
茶餐廳離交通廳不遠,步行十分鍾。趙通達準時進門,一進來就看到沈聰聰,他趕緊快步上前,結果剛一落座,又不自覺地站起來,嘴上說了句:“哎呀,這個地方太亂了。”
沈聰聰馬上意識到了,像趙通達這樣的政府官員,是比較在意“男女問題”的。沈聰聰立刻大方地說:“是太顯眼了吧?要不,咱們換個座位。”
這麽一來,趙通達反而不好意思了,說:“沒關係沒關係。”
沈聰聰見趙通達胳膊上纏著黑紗,不問也不是,但問又覺得冒昧。趙通達看出來了,對沈聰聰說:“我妻子剛去世。”
這話一說出來,沈聰聰就不自在了。人家老婆剛去世,就跟一女記者在眾目睽睽下坐在一起,是有點不容易說清楚。沈聰聰建議:“咱們還是換個位置吧。”
本來什麽事兒都沒有的倆人,換來換去換座位,倒把氣氛換得曖昧了。
沈聰聰三十二歲,單身,是省報著名記者,做時政新聞出身。這一兩年,她事業情感兩不順:情感不順,可以簡單歸結為她高不成低不就;事業不順,用他們省報梅總監的話說,是沈聰聰沒弄清楚自己的時代需要,沒有及時調整自己,做到與時俱進。這已經是一個電視時代、讀圖時代,哪還有報紙記者什麽事啊?還一天到晚想著鐵肩擔道義,那道義歸你擔嗎?老想當法拉齊,老想得普利策新聞獎,那獎跟你有關係嗎?
沈聰聰等著趙通達開口,趙通達遲遲不吭聲。沈聰聰略微有點失望,說:“你要是不方便跟我說魏海烽就算了。”
趙通達慢慢道:“……他現在是我們廳的副廳長了。”
沈聰聰一驚,下意識問道:“那你呢?”
趙通達笑道,語調輕鬆地:“在他的領導之下。”盡管趙通達已經很努力地表現出豁達無所謂,但男人在事業不順時的沉重失落是怎麽也遮不住蓋不住的。
沈聰聰忽然為他難過起來。兩個失意的人,就像兩個寒冷的人,會不自覺地互相靠近,仿佛靠近一些,就能溫暖一些。
魏海烽敲門的時候,沈聰聰剛跟趙通達把酒滿上。依著她的脾氣,就直接開門,女單身,男喪偶,一起吃個晚餐,怕見人嗎?但見趙通達那不自在的樣兒,她就回避了。趙通達送走魏海烽,門剛關上,沈聰聰就從趙偉的房間裏出來,滿臉的不高興。
趙通達忙說:“生氣了?”
沈聰聰擺擺手。她真沒生趙通達的氣,她是為在房間裏聽到魏海烽跟趙通達說的那幾句話生氣。她覺得魏海烽真有點“抖起來”的意思。趙通達卻有點心虛,跟沈聰聰一個勁解釋,說他倒是不怕人看見,議論也無所謂,主要是怕連累了沈聰聰。沈聰聰聽了,似笑非笑,對趙通達說:“得了吧。我估計魏海烽肯定知道你這兒有別人。你說你一個人擺倆酒杯幹什麽?”
趙通達手一擺:“隨他懷疑!”顯得很男人。
趙通達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沈聰聰的視野中。一個中年人,穩重得體,有一定的人生閱曆,一定的經濟基礎,一定的社會地位,而且目前又正處於事業停滯期,有的是時間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會聊聊理想以及聊聊處世哲學。
沈聰聰幹了十年新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窩囊過。凡是批評報道,不得擅自采訪,更不得擅自發稿,領導說這是為了慎重起見。事情的起因,還是她那篇批評泰華集團野蠻施工毀壞古墓的稿子,當時雖說是從版上撤下了,但事後她多次在編委會上提出,如果廣告部門這麽做廣告,我們編輯部就沒法做新聞了。
梅總監開始脾氣還好,她是那種隻要把事辦了,目的達到,別人愛說什麽說什麽的人。後來,沈聰聰沒完沒了,一開會就說這事,一開會就說這事,連帶著報社的幾個老同事也出來為沈聰聰說話,梅總監就摟不住火了。最後,報社專門為編輯部和廣告部開了一次協調會,梅總監帶著經營部門的全體主管一上來就說:“你們編輯部要有本事,你們就自己掙稿費、車馬費、編輯費、防暑降溫費、醫療費。別在這兒教育我們什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好像我們廣告部,就庸俗,就低人一等,就不知道什麽叫舍生取義殺身成仁。這是什麽時代?資本時代,你們得學會尊重資本意誌。你不尊重人家,人家憑什麽給你錢?給你廣告?”
沈聰聰說:“照你們這麽說,我們還做什麽新聞?寫一篇報道,還得先打聽人家跟咱們報社有沒有廣告合同,笑話。幹脆以後選題會,你們廣告部給我們來開得了。”
梅總監是做記者出身的,也不是不知道選題會是怎麽回事,當即說:“沈聰聰,不至於斃你一篇稿子你就說沒新聞可做了吧?天下之大事情之多,樓市樓盤漲價了,奧運冠軍下海了,母子跳樓自殺了,超女粉絲打架了——選題多了去了,怎麽就非得批評政府批評企業才叫選題呢?”
這事鬧到最後,還是社長水平高。他避重就輕,繞開問題核心,即報社是否應該對存在問題的廣告客戶網開一麵。要說社長有水平,水平就在這兒。他倘若正麵解決這個問題,勢必把自己纏進去。比如,他要是支持廣告部,那麽肯定被編輯部抓住把柄。沈聰聰這群文人是最不好惹的,不要說告到記協,就是在網上議論議論,說如此社長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缺乏新聞從業道德之類的他也受不了。而他要是支持編輯部,那基本上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廣告客戶跑了,收入少了,他這個社長對上對下就都不好交代了。現在都是自負盈虧,一張報紙幾毛錢,靠賣報紙能掙幾個錢?還是得靠廣告。而要靠廣告,你就得改改文人脾氣,想罵誰就罵誰,能成嗎?和氣生財和氣生財,罵能罵來錢嗎?萬一人家企業有點背景,或者你哪句話說得有點毛病,人家告了報社,你記者沒事,報社可是得擔責任。官司輸了,報社得賠錢。就算官司最後能打贏,報社不是還得請律師打嗎?一年要打那麽幾場官司,光律師費得多少?但顯然這話,是不方便拿到桌麵上說的。因為隻要說,就會落下口實。報社一大批正直的老記者就會以此攻擊社長,質問他作為一個社長,是不是為了點蠅頭小利,就可以不講新聞良心了?
其實,社長在開協調會之前,就已經想好了解決方案。之所以開會,就是走走過場,等兩邊都火藥味十足的時候,社長出來高屋建瓴一下。社長清楚,他這個方案要是先說出來,肯定兩邊不討好,但爭執不下的時候說出來,兩邊就不容易有什麽話說了。社長有個外號,叫“兩點社長”。這個外號的由來是因為他無論大會小會,隻要一開口,就是“我來談兩點意見”。這一次,他照方抓藥,還是兩點意見。第一點是虛的,核心意思是廣告部和編輯部都是報社的重要部門,以後要經常聯係,加強合作,要相互尊重,不要相互拆台。第二點是實的,主要針對編輯部,說的是以後編輯部重大選題重大報道,尤其是批評報道負麵新聞,一律要經編委會研究通過。這樣做,是為了對社會負責任,謹防少數不良記者把報紙版麵當成泄私憤的工具;尤其是要防止一些新聞記者打著正義的旗號,勒索敲詐企業,破壞正常的經濟秩序和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麵。這第二點,說得一點毛病沒有,沈聰聰當時沒弄明白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後來她才發現,跟自己的關係太大了。隻要她報的選題,稍微敏感那麽一點,編委會就要研究;而這一研究,一個星期一個月都有可能,研究到最後,即使同意發稿了,也過了新聞時效,成了炒冷飯。
沈聰聰心灰意冷,她忽然發現自己需要一個能談點私事的朋友,但是她竟然沒有。不是她人緣差,而是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她自從二十七歲高齡吹掉最後一任男友後,就把自己鎖在工作上了。那時候,是新聞記者的黃金時代,也是沈聰聰最能跑的時候,她就這麽跑了四五年,然後鬥轉星移,她這樣的記者一下子就過時了吃不開了。以前她寫批評報道,批評官員批評政府批評企業家,人家誇她,說她有正義感有良知;現在她再這樣,人家就說她心態不健康,說她仇富,說她缺乏建設性,說她懷有不可告人的私人目的。沈聰聰需要一個理解她的人,一個能跟她聊聊的人。她翻電話本,翻來翻去發現竟然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基本都是工作關係,基本都是結婚成家的。結婚成家的女人,基本都是圍著老公孩子轉;結婚成家的男人,她怎麽好意思打個電話就為了說說自己的煩惱?當然,也有沒結婚成家的,年歲太小的,肯定沒法聊這些事,他們還不懂事兒呢。年歲相當的,就都是男的了,女的三十多歲還沒結婚的,在沈聰聰認識的人裏,不多。而男的,沈聰聰顯然不願意主動跟人家打電話,現在三十多歲單身男人,自我感覺太好。
趙通達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沈聰聰的視野中。一個中年人,穩重得體,有一定的人生閱曆,一定的經濟基礎,一定的社會地位,而且目前又正處於事業停滯期,有的是時間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會聊聊理想以及聊聊處世哲學。本來,沈聰聰倒也沒想著要跟趙通達怎麽樣,不過就是跟他聊聊魏海烽魏海洋;後來聊得多了,就覺得熟了,生活中的小忙也願意叫對方幫一下。倆人這麽來來往往,邊上的人就看出了意思;看出了意思,有熱心腸的就幫他們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開始,趙通達還有點顧慮,自己妻子去世不久,擔心影響不好。後來他發現,社會價值觀已經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人們不但不覺得他有什麽不對,相反還覺得他有本事、有魅力。這讓他感覺很愉快,臉上也有了光彩,有什麽事也願意帶上沈聰聰。
沈聰聰是一個稍微有那麽點擰巴的女人。每次趙通達帶她去什麽場合,她都是推三拖四,去了之後,又不苟言笑。對這一點,趙通達心中暗自跟宋雅琴比較了一下:宋雅琴不如沈聰聰漂亮,但比沈聰聰人情練達得多,知道什麽時候該沉默,什麽時候該說話,知道怎樣做是幫男人撐場麵;沈聰聰則比較自我,合得來的人,她說說笑笑,合不來的人,她一言不發。有一次,趙通達委婉地跟她提出批評,沈聰聰索性說:“以後你這種事別叫我。你的朋友是你的朋友,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懶得應酬他們,再說你們說的事我也沒興趣。”
沈聰聰自從跟趙通達明確了關係以後,雖然脾氣秉性還跟以前差不多,但給她笑臉的人則越來越多。至少,在選題會上,她的選題通過率大大提高,而且報社的好稿獎每個月都有幾篇是她的。最初她也沒當回事,直到有一次,她一篇純粹的“麵子活”得了好稿獎,她才意識到,這個獎裏真的是有她的一半有趙通達的一半。按道理說,這樣的事情,換個女人肯定心裏暗爽得不得了,但沈聰聰卻覺得別扭。那篇“麵子活”,說的是交通廳廉政建設的事,主要是拍廳長的馬屁。她是拗不過趙通達,勉強發稿,沒想到弄個好稿獎,搞得她一連好幾天,走在報社的走廊裏都抬不起頭來,總覺得有人議論她,即使別人對她笑,她也心虛,覺得人家笑容裏另有深意。沈聰聰忽然覺得,自己正成為她平生最痛恨的一類人——視理想如垃圾視正義如糞土隻要價格合適什麽都可以交換的那類人。有一次,她在報社院裏碰上魏海洋,魏海洋裝沒事兒人似的跟她打招呼,說本來要找梅總監,既然見到沈主編,就別從梅總那兒過一道手了。說著,給沈聰聰遞過去一個信封。沈聰聰眼睛打量了一下信封,沒接。魏海洋笑著,說:“一篇新聞稿,您給處理一下。”
沈聰聰陰著臉問:“什麽新聞?”
魏海洋陰陽怪氣地反問:“什麽新聞不能發?”
沈聰聰說:“比如給企業拍馬屁的。”
魏海洋嘿嘿一笑,說:“那給未婚夫單位拍馬屁的呢?”
沈聰聰當即被噎住,後來見到趙通達,把一通邪火發到趙通達身上。當時趙通達有點吃驚,在他看來,女人給自己男人發兩篇稿子,這算什麽事?至於嗎?
趙通達本質上不是一個浪漫的男人,對女人也並不細心。沈聰聰發了邪火,自己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轉過頭又一看,人家趙通達並沒有放心上,沈聰聰不免覺得有點失落。她問趙通達:“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發火?”
趙通達笑笑,說:“肯定是單位遇到不痛快的事了。”說完,趙通達話鋒一轉,就開始說自己單位的事。其實,沈聰聰對交通廳哪個領導說了一句什麽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並沒有那麽大興趣。每次趙通達說,她都是強打精神聽,一邊聽一邊在心裏琢磨,魏海烽跟陶愛華在家裏是不是也盡聊這些事?沈聰聰跟趙通達閑著沒事兒的時候,議論過這事。沈聰聰話說得比較含蓄,大概意思是說,魏海烽怎麽找這麽一個沒文化的老婆?他們有共同語言嗎?趙通達聽了,有點吃醋,立著眼兒問:“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有共同語言?陶愛華是沒多少文化,但魏海烽看就看上她這個沒文化。沒文化正好給他當槍使。”跟著趙通達就把陶愛華給他潑髒水的事兒又提了一遍。趙通達隻要一想起陶愛華站在機關大院門口扯著脖子嚷嚷,一口一個“趙通達趙大處長”,就氣不打一處來。沈聰聰聽著聽著,不禁一陣心煩,她強壓下心頭的不愉快,心說一個大老爺們,在人前也儀表堂堂,站起來也七尺漢子,怎麽在自己女人麵前,總跟一個“怨婦”似的,不是埋怨這就是埋怨那。趙通達並沒有意識到沈聰聰的不愉快,也沒有意識到沈聰聰跟他的亡妻宋雅琴不是一類女人。宋雅琴是那種母性很強的女人,在宋雅琴那裏,趙通達高興,她替他高興,趙通達受了委屈,她比自己受了委屈還難受。但沈聰聰做不到,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完全與趙通達聯係在一起,更何況她對趙通達反複提到的這些勾心鬥角雞零狗碎的事情本來就缺少耐心。從某種角度上說,她總渴望著一種壯懷激烈的生活,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能像陶愛華那樣,滿足於做一個小官太太。她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如果她想過,她早就可以過,她為什麽不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就去過這樣的日子,反倒要等到三十二歲?這種念頭,常常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冒出來,冒出來以後又被她自己打消。她甚至狠狠地嘲笑自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你沈聰聰憑什麽就非得要求點不同尋常?怎麽你的生活就得是激動人心的?怎麽你愛上的男人就得是英雄蓋世的?怎麽你寫的文章就得是滿世界轉載引起巨大轟動的?別做夢了,三十二了,該結婚過日子了。一個女人連給自己找個好老公的本事都沒有,遑論其他?
趙通達跟沈聰聰談戀愛的事情,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飛遍交通廳的各個角落。對這件事情,最不解的就是魏海烽,他心裏這個納悶——這倆人誰都不挨著誰,怎麽可能走到一塊?
魏海烽平常在家跟陶愛華沒什麽話,陶愛華跟他說什麽,他最多也就是哼一聲哈一聲。陶愛華看上去好像有點沒心沒肺,但心裏也有個眉眼高低呢。她每次跟魏海烽說事,表麵上是抓著什麽說什麽,沒什麽目的性,但暗地裏也注意觀察魏海烽的表情。魏海烽喜歡聽的事兒,她就多說;魏海烽沒興趣的事,她就少說。據陶愛華觀察,魏海烽對趙通達和沈聰聰的事情還是蠻有興趣的。所以,她隻要得著機會,就在魏海烽麵前說這事。
這天,她在院子裏碰上沈聰聰,趕緊跳下自行車跟沈聰聰打招呼,打過招呼,又推著車跟沈聰聰邊走邊聊。沈聰聰有點不習慣,再說她也知道陶愛華跟他們家趙通達的過節。趙通達不願意她跟陶愛華走得太近,曾經好幾次提醒沈聰聰,離這種人遠一點。
沈聰聰渾身不自在,又找不著借口。她擺明是去趙通達家,陶愛華等於跟她是同路,人家推著自行車陪著她聊天,她怎麽也不好意思說,您走您的,我走我的,以後沒事兒您少跟我說話。
陶愛華也不介意沈聰聰的冷淡,滔滔不絕地跟她說起了趙通達。
“……通達這人我了解。跟你比,除了歲數大點,二婚,有孩子,其他方麵沒什麽毛病。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歲數大,會心疼人。咱女人過日子,圖什麽?不就圖個知冷知熱。”見沈聰聰聽得有點上心,陶愛華越發說得起勁,“二婚現在也不算什麽。就是有孩子,算是個……什麽呢?不足吧。後媽不好當,輕了重了都不是。自己的孩子,罵兩句打兩下,沒什麽。別人的孩子,能成嗎?可是話說回來,孩子哪有不淘的?真淘起來,煩死你。親媽就可以隨便打罵,打過罵過就過去了,孩子照跟你親,他知道你是為他好。別人的孩子就不行了,別說打罵,重點的話你都不能跟他說。所以說,後媽不好當。……不過好在趙偉也大了,過兩年就該上大學出去了,所以呢,這其實也不算什麽。不過沈記者,你得對趙偉好,要我說這世界上,沒有比沒媽的孩子更可憐的了。……”陶愛華邊說邊觀察沈聰聰,沈聰聰剛一露出專心的表情,她馬上自告奮勇跟沈聰聰出了好多主意,又問沈聰聰見過趙偉沒有。沈聰聰大大方方地說,還沒有,今天晚上第一次見。
陶愛華“哎喲”一聲,“哎喲”得又誠懇又誇張,對沈聰聰說:“這第一印象最重要。你給趙偉帶什麽禮物沒有?”接著,死說活拽非把一盤本來給陶陶買的《頭文字D》塞給沈聰聰,說這麽大的孩子都喜歡這個。這事後來讓趙通達知道,趙通達皺著眉頭把沈聰聰說了一通。大概意思是,那個陶愛華有心眼兒著呢,沒準兒是替魏海烽搞“夫人外交”——兩家男人有工作矛盾,麵和心不和,兩家女人先建交。古人說,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和治國其實道理是差不多的。沈聰聰嫌趙通達想複雜了,她說陶愛華就是那麽一個人,本質上還是樸實善良的。趙通達聽了大覺逆耳,說了句“幼稚”,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嗆了起來。開始也沒當回事,但沈聰聰伶牙俐齒再加上又習慣采取占據“道德製高點”的戰略,比如動不動就說:“通達,沒想到你心理還挺陰暗。你就不能簡單一點嗎?怎麽什麽事到你那兒就都變得那麽複雜?”趙通達最受不了人家攻擊他的“道德情操”,他恨恨地對沈聰聰說:“你認識陶愛華多長時間,我認識她多長時間。不是我複雜,是她確實就是一個長舌婦。我給你打個包票,不管你跟她說了什麽,她今天晚上就能學給魏海烽,而且還得加上她那庸俗無聊的評論。”沈聰聰居高臨下地反問:“你怕她評論你什麽?”趙通達不習慣沈聰聰的咄咄逼人,氣得說:“我不怕她評論什麽,我是不喜歡她議論咱們的事。”
趙通達猜得一點都沒錯。陶愛華一進家門,換鞋的工夫,就把遇上沈聰聰,沈聰聰要見趙偉,以及《頭文字D》一口氣說了一遍,最後還頗帶感情色彩地加上一句評論:“……唉,趙偉他媽媽走了才多長時間,這才叫屍骨未寒哪!……”
魏海烽趕緊把門關嚴,畢竟住的是交通廳宿舍,讓人聽見不好。兒子魏陶十六七歲半大小子,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接過陶愛華的話:“說什麽哪,媽!俗話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舊衣服沒了就得換新的。要不怎麽辦,讓人趙偉他爸光著?”
魏陶吃過飯寫作業去了,陶愛華見魏海烽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就湊過去挨著魏海烽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魏海烽扯閑話:“你說這沈聰聰和趙通達是誰先主動的?”
魏海烽悶頭看報,不吭聲。陶愛華說話的欲望不僅沒減,反而愈發蓬勃:“肯定是沈聰聰。她三十二啦,人又要強,這趙通達是喪妻,要是沒喪妻,她連趙通達這樣的,都不見得輪得上。我們醫院,有一個女博士,剛分來的時候,眼睛長在腦袋頂上,誰也看不上,如今三十了,急得呀……我本來想把她介紹給海洋,海洋一聽,連麵兒都不見,說三十了,還沒嫁出去,肯定有毛病。後來又托人給介紹了一個四十的,人家一聽她這歲數,說太大了,不幹。本來我還惦記等過了些日子,跟趙通達提提,得,也甭提了,這沈聰聰下手也忒快了點。”
魏海烽猛地把報紙合上,感覺一口氣堵在心窩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沈聰聰現在見天往交通廳跑,交通廳一個屁大點事兒,廳長都親自點將。今天在會上,魏海烽主持會議,傳達領導幹部要把好“家門關”的紀委文件,正說到領導幹部要警惕家屬利用幹部手中的權力和影響從事非法牟利活動的時候,趙通達“嘿嘿”冷笑了兩聲。魏海烽黑了臉,知道趙通達這兩聲“嘿嘿”是衝著他弟弟魏海洋辦公司來的。魏海烽咳嗽一聲,壓住火,繼續傳達,結果又被廳長沒頭沒腦地打斷。廳長笑眯眯地說:“通達,什麽時候結婚啊?……海烽,我打斷你一下,我怕回頭忘了。”接著把話頭丟給趙通達:“平興高速說話就要上馬,省裏的意思是要我們一手抓廉政,一手抓建設,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趕緊把婚結了,爭取早日把沈記者發展成我們交通廳的家屬,多給我們報道報道。”一席話說得又親切又隨和,滿屋人都笑起來。在魏海烽看來,廳長這話根本就沒什麽可樂的,但是一件不算太可樂的事兒,大家都樂,這說明什麽?
魏海洋的公關谘詢公司,確實跟丁誌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這事兒,魏海烽要說自己一點不知道,那是說不過去的,他猜也能猜點眉目出來。可是,就因為自己當了官,就不讓做弟弟的下海發財,似乎不但說不過去,而且也說不出口。海洋這麽多年,什麽什麽都不順,如今這年月,男人要做事,如果一點點背景都沒有,不是說做不成,但確實很難。否則,為什麽海洋早不下海晚不下海,非得趕在他“副廳”上任之前那麽兩三天下海呢?
魏海烽不是沒跟魏海洋談過,魏海洋根本聽不進去,來不來就說:“哥,你放心吧,我害誰能害你嗎?一切都在合理合法的程序之中。所有因素包括你們那個關於領導幹部配偶子女的從業規定,我都研究分析過了。你們那規定規定不到我的頭上,我一不是你的配偶二不是你的子女,咱倆不是直係是旁係!”
話說到這份兒上,魏海烽就隻好跟魏海洋直截了當把話說破:“你別把別人都當傻子,你跟丁誌學走得那麽近,別人都看不見嗎?丁誌學是想通過你拿下平興高速,你拿人錢財就得替人消災。人家跟你簽廣告代理合同,那不是白簽的。”
魏海洋還是不當回事,說:“哥,咱得吸取趙通達的教訓——趙通達為什麽沒升上去?他太愛惜他那身政治羽毛了。鳥太愛惜羽毛就飛不高,人太愛惜羽毛就成不了大事。權力給你是讓你用的,你緊緊拿在手裏不用,和一個女人長得如花似玉老死深閨有什麽兩樣?冰清玉潔是冰清玉潔了,但資源也浪費了……”
魏海洋自以為把哥哥魏海烽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知道魏海烽心裏在擔心什麽。他索性跟魏海烽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們是公關公司,不假。我們之所以掙錢,一大部分就是替企業遊說政府,要不人家幹什麽給我們錢啊?但公關與賄賂絕對是兩回事。賄賂是什麽?是企業通過給予政府官員物質利益,換取官員的某種庇護,屬違法行為。公關是通過專業人士與政府官員保持良好關係,促使政府為保護企業的利益做出某種決策。中國到現在沒有建立起這種良好機製,除了認識誤區,企業與政府之間缺乏規範的信息交換渠道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在美國,公關行業就非常正規,主要業務就是幫助美國各大企業遊說國會議員,使他們能提議或通過有益於本企業或本行業的議案。而不少大企業聘請的遊說者,正是國會議員的妻子、兒女或者近親……”
“別動輒美國美國的!美國是美國,中國是中國!你知道什麽美國什麽中國,就直接說你要幹什麽不就完了。”魏海烽不耐煩地打斷魏海洋。魏海洋有點心虛,但他今天來,就是為說動魏海烽去參加泰華集團的一個企業年會。他硬著頭皮把這個意思說了,果然不出所料,魏海烽一口拒絕。魏海洋有點著急,說:“連林省長在內,一共要來11個政府官員呢,你怕什麽?”
魏海烽再也摟不住火了,差點要說:“我要是林省長,我也去。作為省長,支持一下省裏的優秀企業,名正言順。可我是一個副廳長,交通廳多少個副廳?怎麽別的不請,單請你魏海烽?再說廳長還在位呢,讓別人怎麽想?”但話說出口,變成了:“平興高速是我具體抓不是林省長,所以林省長可以去我不能去。下一步馬上要進行招標,泰華集團肯定要參加投標,這種時候我不想跟任何投標單位走得太近!”
“哥,我認為你的思維方法有問題:作為政府官員,不能為了把自己撇幹淨,就不跟企業接觸。那樣你們是廉潔了,可是社會還有活力可言嗎?現在連國家都召開財富論壇聯係有影響的企業家呢!你想想,作為政府官員,如果一個企業家都不認識,或者說沒有一個可靠的企業家朋友,他能做出什麽好的決策?”魏海洋不甘心,他倒不是為了跟魏海烽爭一個口舌上的輸贏,而是他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丁誌學已經讓丁小飛明確告訴他,之所以讓他魏海洋做泰華的獨家代理,百分之百的原因是因為他有這個哥魏海烽,這是一種獨特的政府資源。人家泰華現在要辦一個企業年會,你連你哥都請不動,以後你魏海洋還在泰華怎麽混呢?魏海烽顯然也明白弟弟的意思,但在他眼裏,魏海洋看上去機靈老道,實際上,就是一個愣頭青,屬於那種別人把他賣了,他還給人家數錢的那種。魏海烽對魏海洋說:“海洋,我理解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是,你們也得理解我,希望你們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好不好?”魏海洋了解魏海烽的脾氣,魏海烽這麽說,就是不去了。魏海洋回去琢磨了一個晚上,琢磨出道道兒了:魏海烽之所以不去,是怕影響不好——噢,你弟弟的公關公司承包了一個企業的慶祝活動,你做哥哥的以政府官員的身份去捧場,傳出去確實難聽。魏海洋想明白這一層,就踏實了,他得給哥哥魏海烽找一個台階。
魏海洋開著丁小飛的寶馬,去了光達管理學院。他自己那輛捷達,以前在學院當老師的時候,不覺得什麽,上哪兒都一腳油門,現在做了生意,就越發覺得開著難為情。他現在開的這輛寶馬是小飛淘汰下的,說讓他先開著。魏海洋也就沒跟丁小飛客氣,反正也是為泰華辦事;再說,那輛寶馬也是丁小飛開剩的,又不是新的。
魏海洋把車一直開到院長辦公樓下,停好,下車,“刷”的一落鎖,感覺好得一塌糊塗。什麽叫生活?這才叫。
院長姓王,是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屬於那種典型的身在象牙塔心係名利場的精英派知識分子。所謂精英派知識分子,就是認定自己生來就有特權,就可以主宰芸芸眾生的命運。或者換句話說,他們認為隻有精英才配有話語權,才配享受民主;而其他的人,尤其是老百姓,最大的美德就是逆來順受以及崇拜精英。比如說,精英可以在老百姓買不起房的時候說,房子本來就不是給窮人蓋的;再比如說,精英可以在窮人治不起病的時候說,醫學是為富人服務的,窮人是為醫學服務的。一邊說一邊還覺得自己很幽默。在見到“精英院長”之前,魏海洋該鋪墊的已經都鋪墊過了,這次來就是直接敲定細節。“精英院長”在魏海洋麵前,需要擺點精英的架子,但這點架子顯然不能擺給魏海洋看,魏海洋已經不是他下屬了。所以“精英院長”請秘書打電話把李處叫來,李處就是魏海洋以前的係主任。李處顯然處於待命狀態,院長一招呼,一溜小跑就過來了。
李處自然是清楚“精英院長”叫他來的意思,他一本正經地當著魏海洋的麵說:“邀請咱們學院做泰華二十周年慶的同賀單位,我認為這是好事。現在社會上批評我們,說我們這樣的商學院,任課老師自己根本沒辦過企業沒經過商,甚至沒有在大公司大機關的任職經驗,給人家講工商管理,講什麽?盡是紙上談兵!同泰華合辦活動,既提高了我院的社會美譽度,又加強了學院同一線經濟人物的聯係,一舉兩得!”
“精英院長”邊聽邊頻頻點頭,最後以一種“精英”的口氣吩咐李處:“魏總的意思是,我們學院作為同賀單位,負責出麵邀請政府官員,這裏是名單,你看有沒有難度?”
李處心裏罵了一句,但手卻必恭必敬地伸了出去,接過名單,邊看邊說:“省裏頭沒在我們這裏上過課的官員不多;而且咱們學院請,官員也願意來,尊師重教嘛。”
談過事兒,魏海洋請客,一行人直接去“順風”。李處搭魏海洋的車,一路上感慨萬端:“換車啦?你走就對了……還真的是應了那句老話了,舍得舍得舍了才能夠得。我這些年來,一直想走,一直沒走,一直沒走,一直想走,一混就混到了四十大幾,如今是,想走也走不動了,也沒地走了。……你房子也買了吧?……魏老師,你知道現在學院裏有多少人羨慕你!……”
魏海洋本來對李處是充滿厭惡的,想當年在他手下受的那些窩囊氣,但現在他開著車,回想剛才李處在“精英院長”麵前唯唯諾諾的樣兒,不禁一聲輕歎——李處也是兩鬢斑白的人了,還要如此辛苦地巴結如日中天的新貴。頓時,以前對李處的所有怨恨煙消雲散,甚至還生出些同情。
光達管理學院李處的電話一早打到周山川的辦公室,周山川接到這個電話感覺很意外。李處說學院想請廳長做名譽教授,望廳長一定答應。周山川嘴上推辭了幾句,但終歸還是答應了。榮譽教授的聘書由李處親自送來,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張請柬,是邀請魏海烽同誌出席泰華二十年紀念活動。李處跟廳長一番熱烈客套之後,話鋒一轉:“我們學院要和泰華聯合搞一個紀念活動,泰華那邊想請魏廳出席。魏廳可能是有忌諱,給推辭了。”說得言辭懇切言簡意賅。
廳長周山川心裏立刻明白過來,自己的榮譽教授聘書是怎麽回事。這事兒要放在前幾年,他肯定當場把李處撅回去,上我這兒“曲線救國”來啦?但現在,五十九歲的老頭了,周山川自己也得掂量掂量,這人脈就跟下圍棋似的,開盤的時候,你失掉一個子兩個子看不出來,到收官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周山川沒為難李處,不就是一個“泰華二十年”嘛,這麽順水的人情何必不做?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給魏海烽撥了過去,用的是很平淡的語氣:“海烽啊,泰華二十年,我們廳,你去一下。請柬在我這兒,你有空過來取。”說完,放了電話。站在邊上的李處看了,心裏湧上諸多感慨——大領導說話就是不一樣,輕輕一句,客客氣氣,平淡無奇,說完就完。不像他們,人微言輕,為了請這個魏海烽,絞盡腦汁,說盡好話,人家根本不買你的賬。
魏海烽掛了電話,一股無名火騰地升上來。他最近一段時間,方方麵麵都不順。當然這些不順,可以簡單地歸結為“進步綜合症”——求他辦事的人多了,給他笑臉的人多了,對他阿諛奉承的人多了,請他吃吃喝喝的人多了。按道理說這些都是好事兒,但讓魏海烽不舒服。他這種不舒服,是一種說不出道不來的。因為連他自己也知道,他再不舒服,也總比那些求他辦事給他笑臉對他阿諛奉承請他吃吃喝喝的人要舒服一些。魏海烽掛了電話,馬不停蹄直奔廳長辦公室,廳長辦公室的門開著,李處正跟廳長握手告別。廳長和藹可親地給雙方做了介紹,之後說了句:“你們雙方這就算認識了。以後再有事就不必走我這個過場了。”說完,率先笑了,好像自己的話很幽默。李處和魏海烽也跟著笑起來,似乎剛聽了一段精彩的單口相聲。
李處告辭,廳長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下來。魏海烽一眼看見泰華二十年的請柬,就在廳長辦公桌上醒目地放著,顯然廳長連打開都沒打開。廳長站在書架前,仿佛在找一本書,背對著魏海烽,很隨意的口氣:“請柬在桌上。”
魏海烽知道,廳長越隨意,其實是越不隨意的。他那叫不怒自威,叫淡著你。廳長在書架上尋尋覓覓,對魏海烽既談不上冷淡也談不上熱情,他這種態度讓魏海烽如芒在背。魏海烽不怕和人正麵交鋒,正麵交鋒至少你有一個回應的機會,就像公開審判,好歹你可以為自己辯護兩句。廳長轉過身,見魏海烽呆立在那兒,於是語氣越發平淡:“還沒看見?就在那兒放著呢。”廳長周山川用眼睛指指桌子上的請柬,但目光卻罩著魏海烽——到周山川這個年歲,經曆過這麽多風雨,他已然明白,水至清無魚,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神就是因為有私心雜念。周山川現在基本能接受下屬在政策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給個人或親朋好友謀點私利,但是,如果下屬對他不忠誠,跟他不一條心,當他一套背他一套,那是另一回事。
魏海烽硬著頭皮,盡管難開口還是把話說出來了:“廳長,為這個事丁誌學找過我幾次,現在又找到您這裏來,如此不屈不撓鍥而不舍,我怕另外有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的事,能辦的,辦;不能辦的,不辦。但是不能因為這個就躲著藏著!海烽啊,對於企業家,該尊重還是要尊重,該支持還是要支持,該合作還是要合作,畢竟他們為社會創造了財富並且有能力繼續創造財富。”周山川手一擺,做了指示。
魏海烽咬咬牙,索性把機關議論最集中的“那檔子事”擺到桌麵上:“廳長,是這樣,有些事情我還沒有來得及跟您匯報,我弟弟魏海洋,現在做丁誌學的公關代理。泰華二十年的紀念活動,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那又怎麽樣?海烽,不能因為怕人家說句把閑話,就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回避。這方麵我們是有過教訓的。去年,藍天集團的王雲達提出要把總部遷到上海,說我們省投資環境不好,沒有招商引資意識。藍天是省裏的交稅大戶,他們這一說要走,搞得省裏緊張得很,為此專門開了幾天的會!……海烽,你的廉政意識很強,很好,但是不要忘了廉政的目的,是要把經濟搞上去!”廳長這些話,講得很有原則,但實際上也給魏海烽留了口子,魏海烽接過廳長遞過來的泰華請柬,心裏知道已經欠了廳長一個人情。這個人情,在他今後漫長的從政生涯中,他要慢慢還。
魏海烽一回到家,就把魏海洋提落過來訓了一通。魏海洋一張無辜的臉,布滿委屈和不解:“哥,我就不明白現在你還擔心什麽,現在是廳長讓你參加泰華的活動,又不是你自己要參加。”魏海烽一見魏海洋這樣,心就軟了;心一軟,說出的話就軟了。他看著魏海洋,慢吞吞地說:“我不是擔心我自己,我是擔心你。海洋,跟我說實話,你和泰華之間有沒有什麽不正當交易?”
魏海洋馬上詛咒發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魏海烽略一思忖,說:“海洋,你跟丁誌學走得太近了……”魏海烽本來是想說,你走得太近,動靜鬧得太大,對你們雙方都不好,道理是明擺著的,目標太大。但這話還沒說出來,魏海洋那邊就已經火了:“跟丁誌學走得近怎麽啦?怎麽就不能跟丁誌學走得近了?丁誌學不是壞人不是罪犯他是咱們省的省領導都得尊重的民營企業家!……我就不明白,你們廳那些人怎麽就這麽看不上他,不就是因為人家有錢嗎?和有錢人結交怎麽啦?是不是隻要和有錢人結交,思想上就有問題,道德上就不純潔。……哼,這種人,說好聽點,是僵化是形式主義;說難聽點,那就是落伍是嫉妒是仇富!”
兄弟之間話說到這份兒上,就得挑明了。魏海烽不打算跟魏海洋糾纏什麽原則呀仇富呀跟有錢人交往有沒有錯呀這些問題,魏海洋專業就是這個,論述起來肯定是一套一套的。魏海烽決定單刀直入打開窗戶說亮話,雖然亮話難聽,但是說出來總比堵在心口舒服。這個亮話就是,你魏海洋也知道丁誌學作為一個有錢人絕對不會因為你魏海洋性格好有能力討人喜歡,就一年給你投個幾百萬的公關谘詢費,比你有能力比你有性格的人多了去了。你和有錢人交往當然沒什麽錯,但如果你是利用你哥哥手裏的權力去跟人家交換友誼,是不是就有點不合適?
魏海洋徹底被激怒了,他是有自尊的,盡管他現在下海了,但他名牌西服下麵的那顆心依然是知識分子的心。知識分子在發怒的時候,跟潑婦最大的區別在於,潑婦可能會摔摔打打撒潑打滾東拉西扯但沒有一句話切中要害,但知識分子則不,他們越滿腔憤怒,越咬文嚼字。魏海洋以一種忠告的口吻對魏海烽說:“哥,請你記住,永遠不要把門在身後‘砰’的一聲關上,因為你很有可能還要再回來——仕途坎坷!就算順利,你也不可能一直當官,總有下來的一天,友情人情隻能是在乘順風船時積累,為了個官就謹小慎微窩窩囊囊的,犯不上!我這麽做,不是為了丁誌學,是為了你。丁誌學拿不拿到平興高速他照樣是丁誌學,照樣是咱省的利稅大戶,照樣是數得上的慈善家,可你過兩年不做官了,你有什麽?……哥,做官總得送點順水人情,與雙方都有利的事情,辦;反之,不辦。如果連順水人情都不肯送,人家不僅不會說你廉潔,反而會說你沒有魄力說你自私!”說到這兒,魏海洋一個急停,刹住要說的話。
泰華二十周年慶,魏海烽最終還是去了。酒店門口,丁小飛親自替魏海烽拉門。魏海烽下車,抬眼一望,心中頓時有那麽一種“沙場秋點兵”的豪邁。這種場合,他是頭一次。酒店門口,一溜奧迪A8,奔馳寶馬自覺地停在A8後排。魏海烽知道A8裏坐的都是省部級幹部,像他還隻能坐A6,而奔馳寶馬一般都是泰華的同賀單位合作夥伴。魏海烽也就是一口氣剛喘勻,那邊丁誌學已經快步迎上來,雙方握手,互相招呼著“魏廳”、“丁總”,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肩並肩地向裏走。
“聽說這次活動,魏廳來得很不情願啊。”丁誌學邊走邊說,語氣是那種老朋友之間略帶埋怨似的熟絡。
“丁總,你也太霸氣了。明知我不情願,為什麽還要找到我們廳長那裏去,一定要我來?”魏海烽的話裏似乎也帶著點埋怨,但這點埋怨恰到好處地維持了一個大權初握的政府官員在一擲千金的成功企業家麵前所必需的自尊和體麵。
丁誌學哈哈大笑:“這不叫霸氣,叫理解。……你來是奉廳長命令而來,與私交與你弟弟全無關係。你不願來,不就是怕有人拿這些事做文章嗎?”
“那倒不是。”
“哦?”
“我分管平興高速,丁總想拿下這個項目。這才是我不願意我們走得太近的根本原因。因為第一,人是有感情的;第二,感情和理智是沒法截然分開的……”魏海烽還是拿出了官架子。官架子這個東西,你沒權力的時候,想擺也擺得捉襟露肘力不從心;但如果有了權力,你即使有意識地平易近人,舉手投足間自覺不自覺地也會帶出來一些。
丁誌學一聲輕歎:“真遺憾啊!……”接下來,也不看魏海烽,自顧自說下去,“如果我不做這個泰華集團董事長,你不做這個交通廳的副廳長,我們完全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不談項目,不談利潤,不談企業發展官場爭鬥,就是純粹的朋友,沒有一點功利色彩的朋友,僅因為性格一致才華相當而走到一起的朋友!一起下下棋打打牌,喝喝茶說說話……但是現在,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會本能地防著我。……魏廳,在這個問題上你不僅過慮同時也欠考慮!……身在官場,身後沒有幾個重量級的朋友,你靠什麽去跟人競爭?你會說靠實力。什麽叫實力?如今,是否有良好的人脈關係已然是有沒有實力的重要象征!”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力有節,既不巴結又不冒犯,不僅分寸火候掌握得穩準狠,而且時間也仿佛如掐算過一樣,恰巧說完最後一個字,倆人到了簽到處,早有迎賓小姐迎上來,伺候著魏廳把名字簽了。
大廳裏,人已基本到齊,一律是男侍,白綢襯衣,貼身馬甲,小夥子一個比一個標致,手裏托著銀盤子在人群中穿梭。魏海烽由一位酷似梁爽的女孩領到貴賓席。貴賓席一共三排,除了第一排,另兩排都有座簽,魏海烽掃了一眼,中間一排基本都是老教授老專家。他在交通廳幹了這麽多年,對其中一些名字還是很熟悉的,知道這中間有些專家是以“全心全意為企業服務”而出名的——隻要給他們錢,他們能給你論證出豆腐比鋼筋水泥更適合做橋墩子。魏海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座簽”和“位子”上,所以當給他領位的女孩自我介紹叫“梁冰”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反櫻他隻殊個人和梁爽的關係。他隻是覺得這個女孩有點麵熟,後來才知道她是梁爽的雙胞胎妹妹,而那個時候梁爽和魏海洋還沒有出事兒。
梁冰安排魏海烽坐在第一排比較靠邊的位置上。魏海烽剛坐下,就看見魏海洋引著林省長從另一側過來,直接走到這一排的正中。丁誌學帶著丁小飛大步流星地迎過去,與林省長握手寒暄,又同省長後麵的專家學者們點頭微笑,“高工”、“李教授”、“胡院長”之類一通招呼。魏海烽心裏想,這個丁誌學腦子是真夠使,這不是作秀給這些專家們看嗎?平興高速招標,不管怎麽招,到最後不是還得評標;不管找誰評,隻要在本省範圍內,評委就跑不出今天來的這些人。現在的知識分子專家教授,也都有眼色著呢,一看丁誌學跟林省長的這個關係,到評標的時候,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他們自會掂量。
丁誌學那雙眼睛,盡管全盯在林省長營造出的熱烈場麵上,但還是見縫插針適時地給了魏海烽一個致意的眼神,魏海烽也禮尚往來地回傳了一個相應的眼神。
魏海烽上任時間不長,現場認識他的人還不多,即使有些他以前認識的人,以他現在的身份,也不便見誰跟誰打招呼,太熱情了不行,不太熱情也不行,所以他幹脆跟梁冰要了一份“活動流程表”,坐在位子上仔細研究。研究研究著,魏海烽腦子裏“轟隆”一聲,他瞅空一把抓住忙得跟個穿梭機似的魏海洋:“海洋,你們這個流程裏,‘嘉賓上場’,都有哪些嘉賓?順序呢?”
“哥,這個保密。……到時候聽到請你,上去就是了。”魏海洋眼睛緊盯著那些他請來的要員,對魏海烽隨嘴應付了一句。
魏海烽嚴肅起來:“你總得讓我有所準備吧?跟你說,有關平興高速的任何問題,我都不會表態。搞突然襲擊也沒有用。”
魏海洋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工夫跟魏海烽糾纏,見魏海烽這樣,也板起臉來,說:“哥,你過慮了。今天說什麽平興高速?今天是說平興高速的日子嗎?今天這種場合這個時刻,是說套話大話過年話的時候!”說完,扔下魏海烽,自己走了。
魏海烽被窩在那兒,又不便發作。這時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句“魏叔叔”!
魏海烽一回頭,脫口而出:“喲,鄭彬!有日子沒見了!最近忙什麽呢?”
“瞎忙!”鄭彬邊說邊遞給魏海烽一張名片,“一直想跟魏叔叔聯係,又想您肯定忙,沒敢打攪!”
“這話說得可就見外了啊!……謔,鄭彬,當副總了!”魏海烽見鄭彬的名片上印著青田建設發展有限公司副總經理的頭銜,忙恭維一句。
“蒙事的蒙事的!……我們是城建一局新組建的公司,老總五十九了,明年到點,現在也沒心思正幹,一心打算平穩過渡到點走人。所以公司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是我在張羅,各方麵壓力很大,有空還要請魏叔叔多多指教!”鄭彬說得蜻蜓點水點到為止,但魏海烽聽到耳朵裏,已猶如原馳蠟象山舞銀蛇。鄭彬是誰,別人不知道,他魏海烽能不知道嗎?他爸爸鄭長舟是一般人嗎?早在魏海烽還是交通廳一普通小職員的時候,鄭長舟就已經是交通廳的秘書長,接下來短短幾年間,官運亨通扶搖直上,屬於“火箭幹部”,直接到了省裏,現高居某重要經濟大省的省委書記位子,有猜測說可能要進常委,那就是黨和國家領導人了。
“客氣了客氣了。”魏海烽趕緊說點場麵上的話。他本來想說:“沒問題沒問題,隻要有事隨時找我。”但臨到嘴邊,還是換了個說法。
果然,鄭彬三句話兩句話就繞到了平興高速上。這要是換一個人,魏海烽擺一個官架子,打一個官腔,或者索性哈哈兩句也就過去了,但因為是鄭彬,魏海烽就得誠懇點。他跟鄭彬解釋,這次招標,省裏的意思是,招標代理機構和行政主管部門要完全脫鉤。這話等於告訴鄭彬,你跟我這兒費勁也是白費勁。
“說是脫鉤,真操作起來,它脫得了那個鉤嗎?……招標代理機構由誰組建?行政主管部門!這次不聽話,下次不用你!魏叔叔不是想推脫吧?”鄭彬絕不是省油的燈。
魏海烽連忙擺手:“絕對不是。鄭彬,你們公司也可以參加競標啊,競標的單位越多,我們選擇的餘地越大嘛。”
“招標辦的成員定了嗎?”鄭彬並不跟魏海烽來虛的,他要的是幹貨。
“行政人員基本定了。專家評委,”魏海烽向身後那排老專家們示意一下,“要到投票的最後一刻從他們裏麵搖號產生。”
“招標辦主任是誰?”
“還沒最後定。”
“意向呢?”
“可能是洪長革吧……原來紀檢處的。”
鄭彬還要問什麽,這時會場燈光轉暗,魏海烽趕緊示意鄭彬不要再說話,自己則借機轉過身正對主席台。魏海烽不必看鄭彬的表情也知道那臉色一定很難看。但是魏海烽心裏也不舒服:你就算是一個公子哥,也得稍微有點分寸吧?不能一上來就掄圓了問,該問的不該問的,隻要你想知道張嘴就來,欺人太甚了吧?
一道追光打在舞台上,隨即掌聲四起。追光中,丁誌學容光煥發。他根本不用講稿,眼睛四下一掃,目光所及之處,燈光隨即亮起。一圈下來,不過三五秒中,整個會場迅速由星星點燈轉為耀亮如白晝。
“泰華二十年,從二十年前春江小學的三間教室開始,到今天擁有資產3.5億美元的民營企業,泰華二十年,是一個積極進取勇於開拓的二十年!”丁誌學聲音沉穩,富有磁性。他說到這裏,稍稍停頓,仿佛是在等別人提問。
“常常有人問我,在你成功以後,你最珍視的是什麽?我說我最珍視的是朋友——好朋友是人生的一筆重要財富!”又是一個停頓。上一個停頓是為了聚攏人的注意力,這個停頓則是給人們一個鼓掌的機會。魏海洋帶頭鼓掌,隨即掌聲如春風吹皺的一池湖水,迅速擴散。在如潮的掌聲中,魏海烽聽到丁誌學充滿感情地說:“現在,我想請,在我人生道路上起到過重要作用的朋友,與大家認識一下。第一位,我的老科長,郭玉!”
台下一陣騷動。一位坐在第一排的老人站起,向台上走去。魏海烽其實一來就注意到這位老人,他心裏一直在猜測這位老人是誰?看樣子不像是有權有勢的人,但是為什麽也坐在貴賓席上呢?現在他知道了,這位老人是丁誌學的第一任領導。當年丁誌學大學畢業以後,分到一個啤酒廠當技術員,吊兒郎當稀裏馬虎完全不熱愛本職工作,這位叫郭玉的生產科科長既沒有像別的領導那樣批評他,也沒有扣他的獎金,而是鼓勵丁誌學創業。他跟丁誌學說,小丁,你是個有才華有能力的人,為什麽不趁著年輕出去闖蕩一番?年輕就是資本!結果呢,丁誌學還真闖出來了。後來啤酒廠搞股份製,郭科長下了崗,兒子又不幸出了車禍,老伴得了老年癡呆。當年的郭科長在台上激動地說:“誌學知道了這情況,幫我還了債不說,現在一個月還給我五百塊錢養老。”老人的眼淚流了下來……
魏海烽覺得這位老科長的戲稍微過了一點。當然他相信郭科長對丁誌學的感激之情確實發自肺腑,不過他猜測,這老頭當年肯定是耍了滑頭,瞅丁誌學不順眼,又刺頭又不好管理,索性動員他走人,結果呢,歪打正著。像他這種人,丁誌學要是犯了事兒,他沒準兒就會反過來說,早就看出來這小子不是什麽正經東西,幹什麽都是三分鍾熱度,光想掙錢不想吃苦,所以才讓他走人!
魏海烽這麽想著,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幸虧這一幕很快結束,第二幕拉開。丁誌學宣布要答謝一位對自己的事業有過重要幫助的政府官員,眾人全挺直了身子,魏海烽甚至有點微微緊張,雖然他知道那絕不會是自己。他偷偷看了一眼林省長,發現林省長麵部肌肉也繃得緊緊的。
“眾所周知,一個企業,從小到大從無到有,絕對離不開政府的幫助和關心。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所以,我要感謝給予過我信任和扶持的政府官員,尤其是,那些冒著巨大的個人風險和政治壓力,為祖國經濟建設甚至不惜丟掉烏紗帽的領導幹部!”掌聲四起。“李老!李社長!請上來,上來!”
一名老人向台上走去。台下人相互詢問這“李老”是誰。
“李老”叫李定一,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說起話來,一聽就知道是曾經做過大報告的,不像前一位生產科科長,基本沒什麽章法。
“……很多年前,在我還是順陽信用社社長的時候,認識了丁總丁誌學,當時他來找我們社貸款,我貸給了他。……當時所有人都說這筆款不能貸,民營企業不能貸。我頂著壓力,貸了!一個領導幹部如果不能承擔壓力,還叫什麽領導幹部?今天看來,這是我這一生做的最成功也是最問心無愧的一件事!”李定一說得氣壯山河,義薄雲天。魏海烽不禁在心裏連聲讚歎高明——對於幫助過自己的人,永誌不忘,既是一種美德,又是一種暗示。丁誌學仿佛生怕暗示得不充分,在李老說完之後又特意加了聲情並茂的“補充說明”:“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是什麽?是情義!正所謂,金錢有價情無價,買賣不成仁義在!……今天的泰華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省的利稅大戶,之所以可以為全省人民造福,離不開李社長這樣一大批有眼光有遠見有魄力敢於冒風險的好幹部的支持!將來有一天,泰華要為他們寫一部曆史。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泰華!……”丁誌學緊緊握住李定一的手,頓時閃光燈閃成一片。
第一個動員他下海的前官員——上去了,第一個幫助過他的前官員也上去了,接下來該是誰呢?不僅魏海烽沒想到,誰也沒有想到——接下來登台的是一個頭發灰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樣貌普通氣質說淳樸也行說土氣也行,總而言之,站在丁總邊上,像丁總的大姐。她叫孫桂蘭,是丁總老婆。
魏海烽事後曾經問魏海洋,整個泰華二十年方案都是你們“公關”的?魏海洋說,除了丁總老婆出場這一節。這讓魏海烽內心裏對丁誌學又生出很多感慨——他當然知道丁誌學請出老婆並不僅僅為了當眾說出一句:“我一生最大的幸運,並不是做成了哪筆生意,掙到了哪筆錢,而是娶到了她!”丁誌學真正要說的是這句後麵那句:“泰華二十年,泰華最寶貴的是什麽?不是錢,不是市場份額,而是感情,是大家對泰華的厚愛。我常常對我的朋友說,人要學會珍惜別人給你的感情,不要輕易去傷害它。因為你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實際上也是在傷害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說,感情是一筆財富,是一筆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魏海烽明白,丁誌學這話是說給在場每一位來賓聽的,其中也包括他魏海烽。丁總夫人之後,依次請了魏海烽以及各廳局幹部,壓軸的是林省長。從老科長到李社長到丁夫人到魏廳到林省長,最後大家都站在一個台子上,林省長居中,丁誌學和丁夫人一左一右站在林省長兩邊。這張照片第二天登在省報頭版,魏海烽在上麵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李社長與丁夫人之間。他不禁笑了,想起自己在開會以前還追著魏海洋要流程,生怕人家讓他難堪,現在看起來,人家非常周到。這樣的上場次序,既顯示了丁誌學的為人品格,又滿足了在職官員的心理需求,充滿智慧啊。
雖然說起來她還是那個中專畢業就幹護士,一幹幹了半輩子的陶愛華,但因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著見了點“夫貴妻榮”的世麵——一個人隻要這樣的世麵見多了,氣質上就容易“沉著”。
陶愛華又開始和魏海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出來進去總冷著一張臉。具體說起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千裏之堤毀於蟻穴,陶愛華和魏海烽的“婚姻大壩”上,早已蟻穴累累。
魏海烽的“進步”,由“魏主任”提拔到“魏廳”,雖然表麵上給陶愛華帶來了諸多虛假繁榮,但短時間內卻沒有增添什麽太實質性的好處。她照樣要上班下班,而且因為做了領導幹部的夫人,她還得憑空拿著個小勁兒,省得落話柄。比如說以前她不高興,想訓人就訓人,但現在她就得稍微斂著點,要不會讓人家說仗勢欺人狗仗人勢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以前她整天板著一張臉,人家最多背後說她更年期提前了,現在人家就得說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老公當了官嗎?不是低聲下氣求人的時候啦?裝什麽孫子。前一陣陶愛華為了魏陶上重點,把一輩子的老臉都搭給人家了,逮誰求誰。這事兒就是這樣,別管人家最後給你辦成沒辦成,隻要當初人家答應了給你幫忙,隻要你曾經開口求過人家,現在你見了人家的麵,你就得有個笑模樣,要不人家在心裏就說你小人得誌說你忘恩負義說你人一闊臉就變。當然這些不痛快還都隻是小不痛快,讓陶愛華最為惱火的是,三天兩頭就有人來求她辦事。她要是說辦不了吧,平白無故地得罪人;她要是說能辦吧,她拿什麽給人家辦?
魏海烽自從當上這個“副廳”,一天比一天忙,上班有點下班沒點,基本見不著人,見著了也該睡覺了。有幾次,陶愛華倒是想吹“枕邊風”,可是這風還沒吹過去呢,那邊“呼嚕”就起了。所以呢,後來再有人求陶愛華辦事,陶愛華就轉過去跟魏海洋說,長嫂如母,魏海洋等於是陶愛華帶大的,嫂子開口的事,魏海洋能辦的辦,不能辦的想辦法也去辦。陶愛華雖然熱心腸,但也有個親疏遠近,她知道魏海洋給自己辦事,也得搭人情,所以她通常比較自覺,可幫可不幫的忙,她也就給人家回了。但是架不住有的事兒你是繞也繞不開——比如說兒子魏陶。都已經在十七中上學了,一個普通中學,能有什麽事兒?可是自從魏海烽成了“魏廳”,學校三天兩頭找魏陶,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連班主任小姑子的車違章被扣了,也給陶愛華打電話。班主任的話說得總是客客氣氣,事後也千恩萬謝,可是搭著這麽一層“師生關係”在裏麵,再“客客氣氣”和“千恩萬謝”也讓陶愛華心裏不舒服。當然她心裏的不舒服還有一層——你們又不是什麽重點中學,我兒子魏陶在你們這兒讀書已經夠委屈的了,你們怎麽還不自覺點?有沒有點自知之明?
上個星期四,陶愛華正在那兒忙忙叨叨,學校一個電話打來,電話不是她接的,值班護士也沒問清楚,見了她就說:“護士長,十七中曹校長讓你去一趟,說是跟魏陶有關係的什麽重大決定。”陶愛華嚇得心提到嗓子眼,打了一輛出租直奔過去,到了那兒才知道,是曹校長托她約魏海烽吃個飯。陶愛華忍著沒發火,但口氣裏還是帶著點埋怨,說值班護士連個話都傳不清楚,現在護士素質真低,她還以為是魏陶怎麽著了。曹校長自然聽出陶愛華語氣中的情緒,連忙跟陶愛華解釋,說這個事情還真跟魏陶有關係,人家實驗中學可以把魏陶當特長生接收,魏陶下周就可以轉學過去。校長同時暗示陶愛華,實驗中學每年都有一到兩個北大的保送生名額。陶愛華心眼再直,也知道世界上沒有白來的好東西。上回老譚夫婦主動提出要給魏陶辦到實驗中學,幸虧拒絕了,後來機關各處室試點“競聘”,老譚老婆老朱天天急得跟什麽似的,見著陶愛華就念叨見著陶愛華就念叨。陶愛華倒也心生同情,回家就跟魏海烽提了提,魏海烽虎著一張臉,說:“以後機關的事你少摻和。老譚肯定要下來。他五十五了,全機關年齡最大的處長,一沒學曆二沒人緣,他不下來誰下來?”從這以後,陶愛華見著老朱就繞著走,繞不開碰上了心裏那個別扭就別提了。這還是魏陶沒有走人家的門路,要是走了,那得別扭成什麽樣兒?人家給你幫忙幫成了,輪到你給人家幫忙你就講原則講大道理,總歸不太地道吧?
雖然魏海烽升官也就那麽幾個月的時間,但陶愛華已經學會一事當前“寵辱不驚”。所以說“素質”這東西並不是天生的,多半是環境造就的。以前陶愛華之所以顯得素質低,說了歸齊,是她沒有經過事兒,因此很容易被“驚”著。但時過境遷,隨著她身份地位的變化,周圍的小環境也發生了變化,她的素質也就得到了相應的錘煉。百煉鋼可以繞指柔,陶愛華盡管還沒有達到“繞指柔”的程度,可比起生鐵疙瘩是強多了。雖然說起來她還是那個中專畢業就幹護士,一幹幹了半輩子的陶愛華,但因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著見了點“夫貴妻榮”的世麵——一個人隻要這樣的世麵見多了,氣質上就容易“沉著”。因為她知道這個世界上讓她真著急的事並不多,凡是她要著急的事,一準兒有的是人上趕著替她想到了。還是比如說魏陶上學吧,現在多少人替魏陶操心啊?就說眼前這事兒,擱從前,兒子的校長給她端茶遞水,她得多誠惶誠恐?擱從前,人家說能把她兒子辦到實驗中學去,她得多千恩萬謝?但現在,她就很沉著。倒不是她對兒子的在乎程度比以前低了,而是她知道,如果魏陶真要想去哪個重點,辦法肯定是有,沒什麽難的。對她陶愛華來說,不過是欠誰人情不欠誰人情的問題。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她急什麽?就像老譚夫婦,這會兒回過蒙兒來上趕著給人家魏陶張羅轉學,晚啦!用不著!人家不給你這個麵子啦。
陶愛華很快弄清楚,曹校長之所以要請自己來學校,是因為實驗中學的秦校長想請她丈夫魏海烽同誌坐坐,具體呢,和平興高速拆遷方案有關。陶愛華畢竟在交通廳做家屬做了這麽多年,常識性的事情她還是了解的,比如她就知道,凡是涉及平興高速就沒有小事。平興高速光論證就論證了多少年?全省群眾沒有不知道的。年年開會年年論證,從來沒有人公開否定過建這條高速,但怎麽建,建成什麽樣,一直爭論不休。其中一大爭論焦點,就是拆誰不拆誰。平興高速的輔道,無論怎麽論證,都要甩過五馬街,五馬街上,哪家單位都不是善茬。其中最頂真的兩家是路東的實驗中學和路西的人民醫院,純從技術出發,隻要拆掉一邊,讓出道路來就沒有問題,但是具體到實際層麵上,就有一個保留誰、拆掉誰的問題。陶愛華自己在人民醫院上班,她知道醫院領導為這事兒,年年找人年年送禮。就今天上午,院長還找到她頭上,她虛應著,說海烽出差了,結果下午實驗中學就人托人地找到她頭上。陶愛華心內感慨,這真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
陶愛華迅速在心裏算了筆賬——兒子魏陶與其在十七中一個普通中學待著,還不如到實驗中學去,反正去哪兒都得給學校辦事。在十七中,因為學生大都是沒背景的,所以老師學校隻要一有事,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魏陶,他爸爸官最大啊;如果換到實驗中學,有權有勢家的孩子集中,就說給學校老師辦事兒,眾人拾柴,不至於回回落到他們家頭上。陶愛華這麽想著,臉上的表情就緩和了;臉上的表情一緩和,曹校長就看到了希望;看到希望以後,就跟陶愛華說,那他就著手給魏陶辦轉學啦?陶愛華趕緊說,哎呀,不合適吧,拆誰不拆誰的,這事我們家魏廳也說了不算。
曹校長和藹地笑著,他和實驗中學的秦校長是連襟,倆人早核計過了,隻要先把你家兒子轉過去,你魏海烽的屁股自然就坐到人家板凳上了,屁股決定腦袋,到時候拆誰不拆誰的,你自己掰扯不明白?你就是再大公無私,無私到自己兒子身上,也得琢磨琢磨吧?曹校長笑得越發慈祥,他說:“陶護士長,你這麽想問題就不對了。魏陶轉學是魏陶轉學,平興高速是平興高速,兩回事。說實話,魏陶的鋼琴彈的是真好,人家實驗中學急需這種文藝類人才,要不全是一幫高分低能的書呆子,學校搞文藝匯演,隻能出詩朗誦,這怎麽能體現當代中學生風貌呢?”說到這裏,曹校長還真就搖搖頭,搞得很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接著轉而用一種急人所急的語氣道:“實驗中學要代表咱們省選兩名學生去歐洲做交換,教育局的意思是,一定要給咱們中國學生爭光,不能光選那種隻會讀書一點才藝都沒有的學生,人家校長急得不得了,找到我,我說音樂是無國界的,找個會彈鋼琴的最好。
好嘛,秦校長就看上你們魏陶了。當然這個事,還得征求你們家長的意見,如果家長不同意,那就算了……啊,魏廳什麽時候有時間?大家一起見個麵?”校長一席話說得是起承轉合環環相扣,而且最妙的是,原本無恥的交易,讓他說得冠冕堂皇頭頭是道,連他自己也覺得把魏陶轉到實驗中學去,是一件利國利民為國爭光的事兒。
陶愛華從曹校長那兒一出來,站在大街上就給魏海洋打了電話。她現在已經養成一個習慣,別管什麽事兒,能先跟魏海洋說就先跟魏海洋說,魏海洋對待她,至少比魏海烽要“人性化”很多。
魏海洋擰著眉毛聽陶愛華囉唆完,心裏直替自己哥哥難過,怎麽娶了這麽一個沒腦子的女人!電話裏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魏海洋答應立馬過去一趟。魏海洋一路開車,一路生氣。他自己糟心事已經夠多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梁爽”。梁爽自從他開了公關谘詢公司以後,就整天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說是給他當秘書,班也不上了,工作也辭了。剛開始魏海洋也樂意,他追梁爽也不是一天兩天,結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但是很快他就發現梁爽不是一省油的燈,先是讓他給梁冰安排工作,魏海洋說你總不能讓我們公司用一雙胞胎吧?結果梁爽不管不顧地跟丁小飛提了,小飛還就真答應了,讓梁冰做了丁誌學的秘書。這簡直讓海洋別扭透了——回回去泰華,回回得跟梁冰打交道,而且吧,丁小飛回回見了他,就得提梁冰,好像自己是給他幫了一個多大的忙似的。不過,如果就這些事兒,魏海洋也就算了,他沒想到梁爽的胃口越來越大,最近天天纏著他非要他想辦法給她找投資,說是一個導演為她量身定做了一個劇本,隻要有投資,馬上就能拍。魏海洋說廢話,那叫為你量身定做嗎?我敢保證,這導演就是一騙子,他至少跟五十個以上你這樣胸大無腦的女孩說了同樣的話。
魏海洋見了陶愛華,耐著性子聽陶愛華把這事兒從頭到尾又講了一遍。魏海洋在路上已經理出一個大致頭緒,拆誰不拆誰,牽扯利益方太多,雙方都派出了各自的頂尖高手,屬於巨人之戰,魏海烽實在沒必要蹚這灘渾水。他的哥哥還有光明的前途遠大的未來,沒必要栽在一個“兒子上學”上。再說,魏陶的那手“三腳貓”鋼琴,能叫特長嗎?那不明擺著就是為了把事辦得名正言順一點嗎?當然這話跟陶愛華是說不清楚的,而且說不好,極容易讓陶愛華對魏海洋生意見,認為他這個做弟弟的隻關心哥哥的政治前途,卻不關心侄子的個人命運。魏海洋給陶愛華想出的辦法是讓魏陶出國留學——去英國讀書,受英式教育。陶愛華聽著,激動得臉都紅了,連說:“哎呀,哎呀,那得花多少錢?”
魏海洋說:“高投入高產出。留學的錢,別管多少我花,將來魏陶出息了,連本帶利還我。”
陶愛華的臉更紅了,推托著:“那怎麽好意思,你的錢也不是白來的。你還沒結婚呢,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叔嫂的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梁爽,說到梁爽魏海洋臉色就陰了。陶愛華察言觀色,幾句話就把魏海洋試探出來了。試探出來以後,做嫂子的,尤其是一個經常有事要求小叔子辦的嫂子,就跟海洋說了幾句體己話。陶愛華說:“海洋,可千萬別低估了梁爽的能量,那丫頭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別的不說,從一個小縣城到省城,單槍匹馬,硬是把自己辦成了人民醫院的正式職工!我們醫院現在是聘用製,除非你文憑、業務特別過硬,或者關係特別過硬,否則,想成為醫院的正式職工,門兒都沒有!梁爽的業務,那就是馬尾巴拴豆腐——沒法兒提!至於關係,她一個小地方的姑娘,能有什麽關係?可是,人家就生生到了我們醫院,你說,她厲不厲害?”
這回輪到魏海洋倒過來請陶愛華給拿個主意,陶愛華也就真替魏海洋拿了個主意——“你要是真覺得她不合適,那就快刀斬亂麻,免得夜長夢多拖出事兒來。”很長時間以後,直到出了大事,魏海洋才痛徹心肺地後悔當初沒有聽嫂子的這句勸。
魏海烽的兒子要出國留學的消息,不脛而走。反正到魏海烽聽說的時候,基本上整個機關的人都知道了。魏海烽回家跟陶愛華好一通火,說:“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不跟我商量一下?”
陶愛華有苦難言。事先魏海洋交代過陶愛華,先不要跟魏海烽說。魏海洋的想法是,不跟魏海烽說,以後即使出了事兒,魏海烽也可以推脫說自己不知道不清楚。再說,隻要魏陶出國的錢是海洋出的,做官的哥哥用了經商的弟弟的錢,不能算是官商勾結吧?
魏海烽根本沒耐心聽陶愛華從十七中校長的電話說起,當下打電話把魏海洋罵了一通,接著又鐵青著臉給陶愛華約法三章,一共三條:“一,家裏的這類事情你不要擅自做主;二,沒有通過我的事情不要隨便出去亂說,要管好你的嘴巴;三,說話要注意方式方法。”這最後一條是有針對性的。有一次,老譚夫婦過來給魏海烽送禮,魏海烽躲了,讓陶愛華招架一下,特意囑咐千萬不能收任何東西。陶愛華跟老譚夫婦開著門,把一兜子煙呀酒呀推來搡去。陶愛華說我們家魏廳要知道得跟我離婚,他不讓我收東西。老譚老婆說咱不讓他知道不就得了。陶愛華沒頭沒腦張嘴就來:“不讓他知道你們這東西不就白送了嗎?”
魏海烽在裏屋聽著,這叫一個火冒三丈,事後關起門來數落了陶愛華一頓。那時候陶愛華還沉浸在丈夫新官上任的喜悅之中,沒跟魏海烽計較,但今天魏海烽舊話重提,她臉上就掛不住了。倆人吵得沸反盈天,魏海烽一怒之下,摔門去了辦公室。在辦公室,魏海烽越想越生氣,本來拆遷這事兒就複雜,教育局和衛生局打得一塌糊塗,雙方全不是吃素的,打到省裏,省裏領導開了幾次會,最後定下來讓交通廳拿方案。這個方案能隨便拿嗎?誰拿誰得罪人。廳長周山川把這個任務交代給了魏海烽,魏海烽當即就明白這個惡人他是要做定了。本來是明擺著的事,拆誰不拆誰,從拆遷難度和拆遷成本上說,都是應該留醫院拆學校。醫院又是醫學樓又是教學樓又是實驗室又是病房又是太平間還有那麽多醫療設備,而學校除了操場就是兩座六層樓。再說,醫院留在市區,方便病人就醫;學校蓋遠點怕什麽?都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還怕多走幾站地?但魏海烽考慮到陶愛華在醫院上班,而且醫院院長又通過各種關係找過他,他就不能那麽簡單地拍板“拆學校”了。所以魏海烽一領了活兒,先是召集全廳各部門開了一輪會,接著又讓各部門各拿一個拆遷方案。趙通達當時私下裏就跟沈聰聰憤憤不平,說魏海烽這是走形式,浪費大家夥的時間,拆誰不拆誰,他魏海烽心裏早想好了,他是要借著這個事兒,看看誰跟他一條心。上司讓下屬拿方案,絕對不是要看下屬的能力,而是要看下屬能不能體會出自己的意圖。沈聰聰反問,那魏海烽的意圖是拆哪邊呢?趙通達想都不想就說,拆醫院。理由是他魏海烽新官上任,風口浪尖上總得避避嫌。老婆的工作還不就是那麽回事?陶愛華都四十了,還能幹幾年?隻要老公升官發財,陶愛華還愁沒有錢多責輕離家近的工作?趙通達拿出的方案是“拆學校”,這個方案一拿出來,趙通達的形象平地裏就又漲了幾公分——人家兒子就在實驗中學上學呢,看看人家的覺悟。
趙通達沒想到,這一次魏海烽居然還真就支持他的方案,拆學校留醫院。沈聰聰事後嘲笑趙通達,說趙通達是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趙通達感慨萬端,說:“所以說人家高明啊。給你來個‘近不避親’,既照顧了自己家人利益,還顯得自己高風亮節。你吃了虧,你還說不出什麽來;你要是說了,你就是小氣。就像我,我能到處說她陶愛華給我潑的是汙水、是無中生有嗎?……”
也就是在這當口,機關上下忽然傳得沸沸揚揚——魏海烽兒子要出國留學。在各種版本的傳言中,魏海烽均扮演了一個“以權謀私公報私仇”的小人角色——他老婆曾經到處托人給兒子聯係實驗中學,因為沒有上成,懷恨在心,同時他又因為老婆陶愛華在醫院工作,為了老婆的利益,做了這麽一個方案。據說人家人民醫院因為這個方案,名正言順地把陶愛華評選成優秀護士、三八紅旗手、省級勞模,光獎金就是五位數,拿得風風光光名正言順,看看人家魏海烽玩的這手!
這些閑話當著魏海烽的麵,沒人說,但魏海烽全聽見了。總有一些人,他們沒有別的本事,但他們比其他的人跟領導走得更近,因為他們善於做“耳目”。魏海烽沒有故意發展耳目,但有的是人飛蛾撲火般自告奮勇毛遂自薦,就像夏天的蚊子廁所裏的蒼蠅,趕都趕不走。
魏海烽的兒子魏陶最終還是在十七中上學,但魏海烽並沒有為此輕鬆起來。畢竟無風不起浪,魏陶雖然沒有走,但已經是說什麽的都有。魏海烽也不是怕人家說閑話的人,但他得防患於未然,一旦拆遷方案公布,被得罪的一方如果不甘心於失敗,必然要咬。他自己新官上任,根子不深,也沒什麽靠山,如果需要替罪羊,他是最好的那隻。魏海烽對自己有把握,他做的事說的話全在規矩之內,整個拆遷方案製定過程中,他沒有收過任何一方一分錢的好處,甚至是坐一坐吃個飯的把柄都沒有。可陶愛華就說不準了——比如說她評上勞模,拿了幾萬塊獎金,喜滋滋的逮誰跟誰說,還到處請客吃飯,這不是缺根筋嗎?你覺得你是應該得的,你工作了二十年,二十年無差錯,全省全國全世界你這樣的護士也數不出幾個來,但別人不這麽想,別人覺得這是因為你有一個能給醫院帶來福利的老公,這哪是給你的獎金?這是送給你老公的紅包!
魏海烽越想越覺得應該勸陶愛華離開“是非之地”,就算是避避“嫌”,這個“嫌”也是應該避的。所以這天他吃過晚飯以後,主動踱到廚房,一邊看陶愛華洗碗,一邊和顏悅色地說:“愛華,你看我們是不是調動一下?”
“我說過了。不成。”陶愛華跟魏海烽快二十年的夫妻,能不知道魏海烽為什麽這幾天對自己這麽上趕著?自打他頭一次跟她商量這事,她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事兒沒商量。
“省立二院也不錯,離家也不算太遠。”
“我去了,人家原來的護士長怎麽辦?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我們不做護士長,做護士,你看行不行?”
“護士得上夜班!你看我這個歲數,還能上夜班嗎?”
“要不,我們改行,做一點行政工作……”
“從護校畢業到今天,我幹了二十多年護士……”
“那又怎麽樣?”魏海烽最煩陶愛華甭管什麽,都要“話說從頭”的語言習慣。魏海烽這邊剛一皺眉頭,那邊的一摞碗就已經重重地蹾在魏海烽麵前。陶愛華怒火萬丈橫眉冷目:“魏海烽!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也是工作!你的工作我不管我的工作你也別管!”
魏海烽趕緊緩和下口氣:“愛華,要顧全大局!”
“什麽是大局?隻要是你的事情就是大局?你說出差就出差,一走就是半個月一個月,家裏的事情全得我應付。好不容易回來了,連個好臉都沒有,我是該你的還是欠你的?你一聲令下,我就得換工作,憑什麽啊?憑你是交通廳副廳長嗎?那對不起,魏副廳長,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職務有高低工作沒貴賤,你不可能要求別人為你無休無止地犧牲自己!”說完,一甩身走了。魏海烽氣得立在原地大喘氣。但畢竟,陶愛華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魏海烽自己調勻呼吸,調整態度,跟到陶愛華身邊,說:“愛華……”
陶愛華繃著一張臉。
魏海烽繼續解釋:“這段時間實在是太忙了,等我忙完了這段,好好陪陪你。”
陶愛華:“我不用你陪。結婚這麽些年都過來了……”
陶愛華一扭頭,不說了。她心裏的委屈,是說不出口的。魏海烽前一段,莫名其妙地跟她分了床,說是老加班回家晚怕影響她休息。這叫理由嗎?魏海烽也大概猜得出來陶愛華是生哪門子氣,陶愛華熱愛工作不假,但也沒熱愛到要天天跟他魏海烽較勁的地步。但是要他說軟話,哄她,他還真做不出來。魏海烽僵在原地,臉色陰得要滴下水來,過了一會兒,沒頭沒腦說了句:“我上趟辦公室。”說完,悶聲走了。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都是這樣。一個星期以後,陶愛華讓步。陶愛華讓步也不全是因為要和魏海烽緩和關係,還因為她自己在醫院待著被照顧得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索性調了工作。
趙通達升職為趙秘書長,使得平興高速的競爭局麵一下子呈三國之勢。
魏海洋往交通廳越跑越勤,勤到魏海烽臉上掛不住了,就跟魏海洋明說,以後沒事兒少到這邊來。魏海洋比魏海烽小個十來歲,魏海烽的脾氣他摸得太透了,他知道他哥就是給他板個臉,板完就完了。
魏海洋大大咧咧地坐下,大大咧咧地說:“能沒事嗎?”
魏海烽翻魏海洋一眼,正色道:“有事兒談事兒,趕緊的,我一會兒還得開會。”
“開什麽會?又研究平興高速?”
魏海烽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以後你別在我麵前提平興高速,不該你打聽的別瞎打聽。”
魏海洋不理會魏海烽的憤怒,他翹著二郎腿,言辭卻格外誠懇:“哥!……咱不會想在副廳這個位置上待一輩子吧?現如今,搞經濟建設的主管身後沒幾個有實力的企業家做後盾,他就別想往上走!一個成功的管理者30%得自於天賦、地位與權限,70%來自他人的支持度!你得學會與他人和諧相處,互相促進,相互借重。單槍匹馬自以為是,是難以擔負起領導重任的。總之一句話,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求同存異,共同發展——連美國總統競選還得有大財團支持呢!”
魏海烽一口氣堵在心口,心說有個做講師出身的弟弟真夠煩的,動不動給你講一番道理。其實,魏海烽能不明白這些道理嗎?魏海洋這人有一個毛病,他隻要開始“滔滔”,就一定“不絕”,跟山洪暴發一樣。“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修好這條路。如果泰華集團根本沒這個實力,我絕不會替他們說話。我不能把我哥你砸進去啊!可他們明明有這個實力,你為什麽就不能夠——順水推舟呢?”
“他們有實力還怕什麽?有實力就去競標嘛!”魏海烽這話是一句地道的官話,他以前是不這樣跟魏海洋說話的,但現在說習慣了,也就沒意識到魏海洋是自己弟弟。
“鄭彬的青田建設也參加競標,他們有實力嗎?”魏海洋根本不買魏海烽這個賬。
“沒有實力的最終會被淘汰掉。”魏海烽腦子都沒過就回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魏海烽以前做下屬的時候,最煩領導跟他說這類真理性的廢話,聽上去都對,但沒有任何指導性,而且你還沒法反駁——比如你跟他反映問題,他給你玩一句“正義終將戰勝邪惡”,你怎麽應對?可惜,魏海洋不是魏海烽下屬,他是魏海烽的親弟弟,親弟弟跟親哥哥說話就沒必要拘著麵子。魏海洋直接追問:“如果林省長出來說話呢?鄭彬的老爸對林省長可是有提攜之恩的!”
魏海烽不說話了。
他最近很煩躁,這個煩躁他沒法跟任何人說,包括他自以為是的親弟弟魏海洋。魏海烽已經聽說,省委領導要求在平興高速立項招標的同時,落實交通廳秘書長一職,以使一手抓建設一手抓廉政在組織上有所保障,加強管理和監督的力度。
這個秘書長,根據魏海烽的機關工作經驗,很有可能落在趙通達頭上。秘書長是什麽職務?說起來和他魏海烽平級,都是副廳級,都是廳黨組成員,但整個交通廳副廳長有多少位?可秘書長卻隻有一位。而且秘書長的權力,說大就大,說小就小,以前鄭彬他爸鄭長舟就是從廳秘書長一步跨進省委領導班子的。
魏海烽的預感很準。沒過多久,廳長周山川在廳黨組會上宣布了趙通達的任命。魏海烽麵部表情有一點微妙變化。他盡管很好地掩飾著,但他明白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變化和掩飾。機關就是這樣,大家常年工作和戰鬥在一起,誰不知道誰呢?
趙通達升職為趙秘書長,使得平興高速的競爭局麵一下子呈三國之勢。丁誌學坐在他寬大的辦公桌後麵跟兒子丁小飛分析,能跟泰華形成競爭關係的隻有兩家,一是王雲達的藍天集團,二是鄭彬的青田建設。青田建設沒什麽實力,主要是靠鄭彬這麽一個背景;王雲達的藍天集團,業內都知道跟趙通達的關係可不一般。基本可以說,沒有趙通達就沒有藍天的今天。當年王雲達是個什麽人?說得好聽點,就是一個在城建幹了幾年技術的技術部經理。後來城建不景氣,發不出工資來,鼓勵員工自謀出路,王雲達就帶著一幫子弟兄出來成立了藍天建設發展有限公司。藍天攬的第一個像樣點的活兒,就是趙通達給的。當時趙通達當基建處處長,獨排眾議把“梅海大橋”讓他們做了,結果藍天也爭氣,“梅海大橋”建成以後,一口氣得了一堆獎。當然有人說這些獎其實都是王雲達運作出來的,據說跟著王雲達幹活的弟兄有幾個就為這事兒跟王雲達鬧掰了,他們覺得辛辛苦苦掙的錢為什麽要白白送去換幾個證書?不過不管怎麽說,事實證明,獲獎還是有用的,王雲達勒緊褲腰帶勒出了一個金字招牌。
丁誌學跟丁小飛關起門來商量了一下午,決定是時候攤牌了——他們當天晚上把魏海洋叫來,給魏海洋開出了天價——50萬美金,拿下平興高速。魏海洋沉默了很久,說:“這個事情我隻能試試看。”
丁小飛和老爸丁誌學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裝作不經意地問了魏海洋一句:“海洋,你上次說你哥的孩子要出國,出去了沒有?”
魏海洋當時汗就下來了。他知道丁小飛指的是什麽。他跟小飛借過50萬,也確實是為魏陶出國的事,為此他還給小飛正兒八經地寫了一個借條。後來魏海烽沒讓魏陶出國,但這錢魏海洋卻一直沒有還。他沒有還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和梁爽有關係,他現在急需要錢,一大筆錢。魏海洋強撐著說:“還沒有呢。主要是我嫂子舍不得孩子,覺得孩子小……”
魏海洋的變化,丁誌學全看在眼裏。魏海洋走了以後,丁誌學琢磨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小飛叫到辦公室,問:“你覺不覺得海洋對我們,比以前客氣多了?”
丁小飛一想,覺得也是。開始的時候,他們給魏海洋上趕著辦什麽事兒,魏海洋基本都是“無所謂反正你不辦也有人辦”的德行,有的時候恨得丁小飛牙直癢,心說你有什麽啊,不就是仗著一個當官的哥嗎?而魏海洋呢,話裏話外還就點撥著丁小飛,我魏海洋憑本事吃飯,你丁小飛還別想仗著有兩個臭錢就使喚我。我是跟你簽了廣告合同,你要是不樂意,咱們撕毀啊。有的是人想跟我們公司簽代理呢。是從什麽時候發生變化的呢?丁小飛想啊想啊,想起來了,是從魏海洋跟他借了50萬以後開始的。借錢的事,是一次吃飯聊天的時候,魏海洋隨口說起的,說他哥的孩子要出國,沒錢,他得趕緊給掙出來。丁小飛立馬表示可以借錢給魏海洋,魏海洋當時還推辭了一陣。後來丁小飛把錢給魏海洋打了過去,一共50萬。自打這筆錢過去後,魏海洋就踏實多了,跟丁小飛見麵也自動在聲調上降了半格。丁小飛還跟丁誌學議論過,說這錢是真好使,一個心性這麽高的人,拿了咱的錢,馬上在咱跟前就矮了半截,好合作多了。
丁誌學在想的實際上是另一個問題——魏海洋絕對不是一個以50萬人民幣為“人生目的”的年輕人。他見過太多太多的人,一般來說,拿你錢肯定給你辦事,但也有那種拿你錢不給你辦事的人,遇到這種人你就得琢磨,他為什麽?一般來說,他要麽是有難處要麽是嫌你給的少。如果是有難處,好辦,他心裏總還是會記著你的,在他方便的時候,他肯定會照顧你;如果是嫌你給的少,你就得花工夫了。開始的時候,魏海洋一天到晚在他們麵前一副“富貴不能淫”的樣子。丁誌學不覺得奇怪,是呀,家裏有一個有實權的哥哥,手裏抓著一條投資近百億的高速路,人家憑什麽就隨便讓“淫”呢?就說跟你們泰華借了50萬,那是給你們一個麵子;你們不借,憑著我魏海洋,我上哪借不來這點小錢呢?究竟是什麽原因讓魏海洋塌下心來“摧眉折腰事權貴”呢?光50萬人民幣肯定是不夠的。丁誌學認定魏海洋是迫切地需要一大筆錢。以丁誌學的人生經驗,這麽迫切的需要一般隻跟兩件事情有關係,第一是女人,第二是親人。
丁小飛見過梁爽,用小飛的話說,那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得“大把喂錢”的主兒。但丁誌學總覺得以魏海洋的智商和脾氣,跟梁爽逢場作戲可能,但為她低聲下氣催眉折腰肯定是不幹的。他分析魏海洋之所以對他們的態度有了根本性的變化,跟他哥哥魏海烽有關。丁誌學的經驗是,一個官隻要想貪,這個官就好辦;最怕的官是海瑞那種的,天王老子也不怕,錢也不要,就要原則。按照丁誌學的思路,海瑞壓根就不是一個好官,那實際上就是一心理變態人格分裂的迫害狂,自己不想把日子過好了,也不想你把日子過好了,他就要你按照他的規矩他的原則辦。顯然魏海烽不是海瑞這樣的性格。所以說,有這個可能。丁誌學後來試探過魏海烽幾次,可是越試探他心裏越沒底,他總覺得這裏麵有問題——尤其當魏海洋跟他強調,他是他,他哥是他哥,他和丁誌學之間的貓膩跟他哥沒關係,他不會跟他哥說,他哥也不知情,他保證把平興高速的標底到時候給他們泰華拿來就是了。丁誌學就想,魏海洋這話是欲蓋彌彰替他哥開脫呢,還是魏海洋確實自己需要一大筆錢呢?這事魏海烽真不知道嗎?
丁小飛總覺得老爸沒必要琢磨這些事兒,誰要錢不是一樣,隻要最後拿到標底不就完了?丁誌學提醒小飛,這中間是有本質差別的,如果是魏海烽自己要錢,那麽他在製定政策的時候,就會傾向於泰華。丁誌學給小飛舉了一個例子,比如說以前他們單位要給職工分房,分房就需要製定一個分房的標準,那麽作為分房委員會的人,他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這個標準製定得怎麽樣才能正好把自己劃到前麵,又同時把對手擠到後麵。比如說,如果這個標準由老職工定,他們就會以工齡為標準,認為這樣最公平;而如果由新職工定,他們可能就會以學曆為標準,因為新職工學曆普遍高。丁小飛是聰明人,一點就通,通了之後,就想到了王友善。王友善是泰華走的一步閑棋,現在這步閑棋該派上用場了。
王友善找了個名頭給魏海烽打了個電話,說是喬遷新居,請魏海烽做客。魏海烽趕緊提著老頭兒最喜歡的茅台給人家暖居去了。王老頭開的門,還真是越老越精神。劉冬兒儼然是關門弟子,鼻梁上架一副眼鏡,又知性又大方。如果中國女知識分子需要形象代言人了,劉冬兒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魏海烽見到劉冬兒心底裏多少起了點漣漪,但人家那邊則寶相莊嚴,連說話的聲調都格外端莊穩重,跟魏海烽點點頭,離開了。魏海烽不由得在心底一聲歎息,歎息之後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他原本以為劉冬兒對他即使表麵上冷淡,眼睛裏也應該有點熱情,哪裏想到,人家竟然真把他當一“副廳”,客客氣氣周周到到。魏海烽不了解劉冬兒這類年輕女孩,對她們其實是不能用傳統的單一的價值標準來評價的。比如你說她們勢利,但很多時候,她們又很仗義;再比如你說她們不擇手段,那是你沒見過人家鐵骨錚錚。所以說,她們是勢利還是仗義是不擇手段還是鐵骨錚錚,一切全取決於她們的感覺——如果她們把你看成是一個跟自己沒關係的人,那麽你再怎麽位高權重,她們也不會跟你不擇手段。劉冬兒在見到魏海烽之前,對他還抱有這樣或那樣的希望,但一見了麵,心裏立刻明白這個男人跟自己毫無關係。不是說魏海烽不優秀,而是因為天下優秀的男人又不止魏海烽一個。劉冬兒非常善於做成本預算,她粗粗一算,就知道如果死磕魏海烽這種男人,不是說磕不下來,而是不劃算。有磕他的功夫,幹點什麽都賺回來了。
王友善是替丁誌學美言的,魏海烽心裏有所準備。他記得很清楚,在自己還是窩窩囊囊的“魏主任”時候,就是在王友善給張羅的飯局上第一次碰到丁誌學。可王友善仿佛是想不起來似的,問魏海烽:“哎呀,海烽,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麵啦?”
魏海烽說:“青田以後吧?”
老頭子於是順水推舟,問了問上次青田開會的那撥人還有沒有聯係,問來問去,自然就問到了丁誌學。魏海烽硬著頭皮說,後來跟丁誌學又打過幾次交道,現在泰華是自己弟弟魏海洋的客戶。
王友善聽到這裏,朗聲笑起來,說:“世界真是小啊。有意思有意思。”
說完“有意思”之後,話鋒一轉,跟魏海烽扯起了閑篇,扯著扯著就說到海瑞。王友善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遞給魏海烽,說最近在看一些曆史的書,有意思啊。接著就很自然地談到海瑞——中國幾千年來正直的官員典範。王友善講了一件海瑞做巡撫的事。說海瑞走馬上任以後,一心想縮小貧富差距。當時許多豪紳富戶巧取豪奪,擴充家產,民怨極大,海瑞一到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辦這類案件,而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就是曾經於他有救命之恩的徐階。當年海瑞因為仗義直言得罪了皇帝,刑部主張絞刑,是徐階把這事兒壓了下去。如今海瑞平步青雲,麵對舊恩人違法,鐵麵無私。按道理說,這麽大的反腐力度,這麽心底無私的政府官員,應該深受皇帝厚愛吧?可是海瑞隻做了八個月的巡撫,就被朝廷一擼到底,打回老家了。
王友善說到這裏,意味深長地看看魏海烽。魏海烽不敢隨便接茬,他低下頭,翻看手裏的書,剛巧翻到王友善折角的那一頁。
“以一己之力而對抗強大的社會力量,希冀以個人的力量,領導社會回複到曆史上和理想中的單純,結果必然事與願違。海瑞身處的時代,文官集團已經相當成熟。官員們對民生疾苦早已視而不見,他們日常生活中最關心的是如何保持職位以取得合法與非法的收入……”這段話,以醒目的橘黃色信號筆做了記號。魏海烽懷疑,王友善也許早就算計到他那個時候要故意低下頭去掩飾,於是提前把做了記號的那本書放到他手裏。一切天衣無縫,高手過招,如鳥兒翱翔,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人家已經飛過。
王友善雖然沒說一個字的平興高速,但魏海烽聽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海烽來之前,還真是想過要跟導師訴訴苦,但真見了麵,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他能說什麽呢?說平興高速雖然名義上是他魏海烽主抓,但實際上誰都可以抓一把。魏海烽每天的電話,一大半接的都是各級頭頭腦腦的,人家話也說得藝術,比如說:“海烽啊,給你們推薦一個競標單位,多一個單位競標,多一個選擇餘地嘛。”
這話有錯嗎?沒錯,一點毛病都沒有,但魏海烽能聽出那話裏的分量。那能是一般的推薦嗎?再說平興高速是公開招標,網上就可以報名,有必要特意打個電話嗎?或者特意加一句,你們酌情。什麽叫酌情?
魏海烽的這些難處,趙通達在邊上看得清清楚楚。廳長周山川交代得很清楚,海烽同誌抓建設,通達同誌抓廉政,平興高速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趙通達走馬上任以後,幾次正麵找魏海烽,想跟他談談,既然自己也是平興高速指揮部的成員,當然有權力掌握更多的信息,但是幾次都讓魏海烽給客客氣氣地彈開了。甚至有一次中午,在食堂吃飯,他端著飯坐到魏海烽對麵,才說個開頭,就被魏海烽堵了回來。魏海烽說:“通達啊,以後你抓你的廉政,我抓我的招標,咱們鐵路警察——各管一段,怎麽樣?”說完,魏海烽站起來衝趙通達笑一笑,走了。把趙通達氣得臉色青紫,又不好發作。
對於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裏已經隱隱生出些後悔,他甚至有點體會到當年許明亮為什麽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
魏海烽之所以不願意搭理趙通達,具體說來,與兩件事情有關。第一件事情,在提拔洪長革的問題上,魏海烽建議由洪長革做平興高速招標辦主任,趙通達死活不同意;趙通達提名張立功,這又是魏海烽所不能容忍的。第二件事情,是關於平興高速的招標方案,趙通達提議采用合理低價法,以最大限度地防止腐敗發生,而魏海烽又斷然不同意。在廳黨組會上,雙方各執一詞。照著魏海烽的想法,說事兒就說事兒,你說合理低價法,我說綜合評估法,那咱們就圍繞著這兩種評標法深入地議議究竟哪一種更適合平興高速,哪裏想到趙通達三繞兩繞忽然扔出一句:“魏廳,我提出采用合理低價法,事實上是為你著想。你主抓平興高速,身處各方包圍之中,有了合理低價法,就可以讓那些圖謀不軌的人,知難而退。”說到這兒,還特意把臉扭過去,衝著廳長說:“廳長,修一條高速路,倒一批好幹部,血的教訓我們不能不吸取!”
“那我們也不能夠因噎廢食!”魏海烽知道,在這種場合,退一步,就是萬丈懸崖;隻有迎刃而上,才可能迎刃而解。對於魏海烽來說,他麵前的這把刃就是趙通達。魏海烽語速極快,語氣強硬,完全不容商量:“合理低價法是可以最大限度防止腐敗,但是,不適合平興高速!平興高速全線共設特大橋9座,大橋9座,互通式立交12處,分離式立交3處,通道24道,涵洞34道。橋梁、隧道總長占全線總長的22%,每公裏的造價也因此由通常的2000多萬元提高到4000多萬元!在這種情況下,評標的標準要更重技術標,不能隻重經濟標!”
“魏廳,請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趙通達頂看不慣魏海烽這種氣貫長虹激情澎湃的勁兒。都是談工作,何必以勢壓人?趙通達習慣於慢條斯理,聲東擊西。魏海烽給他的是窩心拳,他殺回去的是回馬槍。趙通達不慌不忙地說:“現在社會上流行著一種說法,說是哪有真正的天下為公?人都是有私心的,為官一任,能做到公私兼顧,就很不錯了。於是有些官員,便公開利用手中的職權,為自己家人謀福利,將公私兼顧得很好。而且你還不能說他什麽,你要說他,他會說他那是舉賢不避親。”
廳長周山川不動聲色地聽著,聽完了,說了一些話,這些話讓魏海烽聽著大不入耳。廳長周山川說:“組織上任命趙通達同誌為交通廳秘書長,主要是考慮到兩個方麵的因素:首先,通達同誌在交通係統幹了快二十年,對項目運作中的各個環節非常清楚,對可能產生的腐敗問題,可以抓得很準,這比找一個外行要好;第二,通達同誌人很正派,沒有私心雜念,原則性強,政策性強,這樣的人來做秘書長,領導放心。我們大家都知道,目前的職務犯罪很厲害啊,昨天省紀委徐書記找我談話,就當前我省職務犯罪的形勢特點,預防職務犯罪的重大意義、工作機製、方法措施等方麵說了很多,並且指出,預防職務犯罪,關鍵在黨,人人有責。每一個國家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要以對黨和國家、對家庭和自身高度負責的精神,切實做到政治上清醒、工作上清正、經濟上清廉、生活上清白,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自覺抵製和預防職務犯罪。”
趙通達的臉色越來越舒展,舒展到最後,內心深處陡然升起一絲不安。以他對廳長的了解,廳長越是公開給一個人戴高帽子,越表明他實際上的不支持。果然,最後平興高速的評標方案定下采用魏海烽的“綜合評標法”,同時標辦主任也定下是洪長革。不過作為平衡,張立功調到基建處任代處長。張立功跟趙通達說:“秘書長,你怎麽不想想,采用你的評標方案,固然是防止了魏海烽以權謀私,但想撈一把的可不止是魏海烽啊。你把別人升官發財的路都堵死了,人家怎麽可能采用你的方案?”
趙通達坐在辦公室裏生了兩天悶氣,終於還是去找了廳長周山川。他不能當這麽一個毫無實權完全不被重視的秘書長。以前做基建處處長,好歹手裏還握著幾個工程,說出的話來還有點分量;現在安排個秘書長,抓抓廉政,聽著好聽,結果呢,根本沒有人拿你的話當回事兒——在交通廳這麽一個地方,趙通達太知道什麽叫權力了,權力簡單地說,就體現在兩個方麵:一是體現在人事安排上,另一方麵體現在規則製定上。
趙通達見了廳長,沒有直接從權力分割入手。你總不能說因為提拔了你趙通達堅決反對的人做了招標辦主任,你就說人家不尊重你趙通達的領導權威吧?至於評標方案,本來就有兩種,定哪種都說得過去,憑什麽就得定你趙通達提出來的呢?可是,這些話都放不到台麵上,而且趙通達也知道,如果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幾次,趙通達在交通廳的領導權威不要說低於魏海烽,很有可能最後混得連洪長革都不如。
廳長周山川最近為自己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對於周山川來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明年到點退休還是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他也在積極找關係,找領導。所以,他根本沒心思聽趙通達說話,他隻是巴望著趙通達趕緊說完趕緊走。
趙通達當然懂得在領導麵前說話要言簡意賅直奔主題,所以他一坐下就說:“廳長,我耽誤您幾分鍾時間。我和魏海烽是同學,前後腳進的交通廳,他前我後;前後腳提的正處,我前他後;前後腳提的副廳,他前我後。這樣的一種經曆和關係,在大家眼裏,很容易被看成是競爭對手,事實上不是這樣,事實是我們私交一直很好——”
“通達,你是什麽人大家都了解。你做事的出發點首先是從工作考慮,包括你提出合理低價法,包括你反對洪長革做這個招標辦主任。”廳長敷衍著。
趙通達一本正經地點頭:“我提出合理低價法是從工作出發,也是出於對魏海烽同誌的關心愛護。洪長革同誌,我就不多說了,我認為他過於油滑,這樣的人很難勝任招標辦主任的工作。”
“通達,你是不是發現海烽有什麽問題了?”廳長決定長話短說。他的五十九歲已經過了一半了,還有小半年就該六十了,確切地說,還有四個月零七天的時間。
趙通達顯然沒有體會到廳長的用心,他被廳長這麽一問,反而以為廳長要深入細致地了解情況,立刻如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眾所周知,丁誌學一直在盯著平興高速,而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和丁誌學的關係異常密切。據我了解,這種密切恰是從魏海烽提副廳主抓平興高速之後開始的,由此可見丁誌學的目標和動機。……當然我不是說魏海烽現在有什麽問題了,但是廳長,我們得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啊!上麵為防止領導幹部犯罪下發了關於子女配偶從業的種種規定,堵死了有人想借子女配偶之名發財之路,於是現在又有人鑽起了兄弟姐妹親戚朋友的空子。廳長,這樣的案例已經不少了,這樣的教訓應該引起足夠的警惕了!”
“通達同誌,你的心情和出發點都是好的,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不幹工作了吧?我想丁誌學的心情我理解,他是有實力參與平興高速的競爭的,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增加一點保險係數。”
“他靠什麽增加保險?說來說去無非一個字:錢。……廳長,知道嗎?有一陣,魏海烽的兒子都打算出國念書了!出國念書一年幾十萬,錢從哪來?他肯定會說是他弟弟的錢。但是,他弟弟的錢又是從哪裏來?”
“通達,你的提醒很重要。但是,合理低價不適合平興高速,魏海烽同誌的這個意見是對的。不過,你的意見也應該引起足夠重視。……這樣吧,你去找他談談,有意見不怕,有矛盾不怕,同誌之間,要敢於展開麵對麵的針鋒相對的鬥爭。”
趙通達走了,廳長想了想,把魏海烽叫到了辦公室。
周山川跟魏海烽壓根沒提趙通達一個字,至於魏海烽的兒子是不是要出國留學,以及出國留學的錢哪來的,他連問都沒問。五十而知天命,廳長周山川都五十九了,能不懂什麽事兒該睜一眼什麽事兒該閉一眼嗎?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周山川那裏有自己的理解——作為一個上級官員,對自己的下級,心裏當然要有一本賬。隻不過,你在用他的時候,不跟他算細賬就是了,這叫“用人不疑”。因為你如果一邊用他一邊跟他掰扯,那他一定跟你陽奉陰違兩麵三刀,而且隻要逮著機會,一定咬你一口。你不如一邊用著一邊觀察一邊琢磨更合適的人,然後待時機成熟,給他來一個“疑人不用”,直接換掉或者雪藏。他就是想跟你撂挑子,他都沒挑子可撂。
對於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裏已經隱隱生出些後悔,他甚至有點體會到當年許明亮為什麽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最近魏海烽確實有幾件事做得讓周山川不舒服,比如,關於鄭彬的青田建設。鄭彬親自找了周山川,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就是讓周山川在招投標的時候給點適當的照顧。鄭彬的父親鄭長舟也打過一個電話,親切熱情,平易近人,說想抽時間回來看看大家,還請周山川替他帶個“好”給林省長。周山川心說,這個“好”用得著我帶嗎?現代通訊這麽發達!結果,沒過幾天,林省長電話直接追到周山川手機上,一上來就是:“周廳長,老省長給我帶的那個‘好’呢?”
這些事兒,點到即止,周山川也想用同樣的辦法點化魏海烽,但不知道為什麽,提了幾次,魏海烽就是不接招。實際上,周山川是多心了,魏海烽不是不接招,是他那腦子壓根都在平興高速上,根本沒騰出地兒來琢磨別的事。雖然魏海烽也覺得奇怪,天天開會,天天平興高速,怎麽完了還要叫他單獨來匯報,他都不知道到底還有什麽可匯報的。他那時根本沒想到,這正是周山川的工作方式。周山川如果不停地讓你匯報同一件事情,其實就是要你自己去琢磨這個“為什麽”——是你匯報得不夠細還是他得了老年癡呆你說完他就忘?魏海烽是在很長時間以後,終於領悟到領導的苦心,領導是想讓你通過不斷的匯報,體會到領導的意圖,然後自覺地在下次開會的時候,把領導的意圖用你的嘴說出來。
魏海烽所匯報的,基本都是廳長已經知道的事情,比如招標預審公告準備下周發出;比如招標辦的意思是,順陽至青田這段路填方量大,不涉及拆遷,地質情況明朗,好幹。所以他們的意見是先幹好幹的,幹漂亮了,爾後,才好跟各方伸手要錢。
廳長邊聽邊點頭,臉上表情似聽非聽。如果不是平興高速招標在即,他一定要耐下心來跟魏海烽好好磨合磨合。魏海烽該匯報的都匯報完了,實在沒什麽可說的,見廳長還是似聽非聽的表情,心裏不覺有點發毛。廳長周山川是故意讓氣氛冷卻下來,這樣可以幫助魏海烽更好地領會他的精神。周山川覺得以前他對魏海烽是太給好臉了,太護著他了。有一種下屬就是吃硬不吃軟,周山川決定稍微硬一點。
“林省長很關心我們平興高速啊,多次跟我提到青田建設,說咱們省的路,還是要多扶持省內企業,尤其是新興企業。海烽,林省長的這個意思你跟洪長革也說一下,讓他做到心中有數,有的放矢。”
魏海烽陡然間醒悟過來,一口氣刹時堵在心口,臉色就凝重了。周山川見魏海烽這樣,心裏略微有點不高興,表情卻依舊保持著“嚴肅緊張”,隻是加重了語氣:“林省長的意見,還是要重視的。”廳長周山川連一絲笑容都沒有露,口氣也冰冰涼完全沒有任何傾向。他不打算給魏海烽任何“念秧兒”的機會。免得跟上次似的,他這邊剛提到鄭彬,那邊魏海烽就接過去說:“他那個青田建設連資質都不全,還天天往標辦跑,把洪長革煩的呀,一點招兒沒有。他不就仗著他那個老爸嗎?”當下,把周山川後麵的話全堵了回去。
魏海烽從廳長辦公室出來,臉色晦暗。剛巧魏海洋來了個電話,聽出魏海烽不太高興,就約海烽晚上吃飯。魏海烽本來不想跟海洋提鄭彬的事兒,但喝了點酒,終是忍不住,不想說不想說還是說了。
魏海洋倒是冷靜,問:“你們廳長怎麽說?”
“秉公,讓我定。”
魏海洋笑了:“那就是讓你定鄭彬啊!由你定,不出事,鄭彬領的是廳長的情;出了事,您這個分管的副廳、拍板的副廳就得擔責任。”
魏海烽歎口氣:“……我就是怕硬頂,把我們廳長擱進去。廳長對我一直不錯。老頭兒今年五十九了,上一步,就能幹到六十五;上不去這一步,明年到點就得退!”
“哥,你要是想方方麵麵做好人,做到最後的結果就是,誰都高興,就你一個人不高興,不僅僅是不高興,是絕望!……我的意見,鄭彬你就不要再理他!這事兒你得這麽想,要是鄭彬能行,林省長出麵打招呼,廳長順手推舟,你成人之美,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樂不為。但現在的問題是,他不行。他不行誰打招呼你也不能聽!到時候平興高速要是出了事,上麵追究下來,省裏在你和林省長之間,絕對丟卒保車!到那個時候,無論是林省長還是周廳長,都絕對不會出麵為你說一句話,所有的事,都得你一人扛!”
魏海烽微微點了點頭,又要了一瓶青島。其實他心裏什麽都明白,都知道。而且他還知道,魏海洋找他,一定有事。他見魏海洋抓耳撓腮等待時機的樣兒,不免心裏覺得有點酸酸的,索性直接問魏海洋,是不是有什麽事找他?
魏海洋忙說沒有沒有。魏海烽說,跟我你客氣什麽?說吧。
魏海洋吞吞吐吐地說,丁誌學想請魏海烽吃個飯。如果魏海烽沒時間,就算了,不用勉強。魏海烽想了想,答應了。看著魏海洋臉上的表情一下放鬆了,魏海烽不免心裏有點悲涼,想想前一陣總訓魏海洋,計較魏海洋以他的名義在外麵幹事,一來二去,兄弟之間都有點生分了。
兩兄弟又坐著喝了一會兒酒,魏海烽注意到魏海洋心事重重,他問了問,魏海洋隻說累了,魏海烽就沒有深究。他從來沒有強迫別人說實話的習慣,換句話說,他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告訴別人的事,海洋不說,就不說吧。在這方麵,陶愛華就不同。前一段,陶愛華曾跟魏海烽暴吵一頓,就因為魏海烽沒有及時把趙通達提秘書長的事告訴她。魏海烽那幾天正被評標方案弄得焦頭爛額滿嘴起泡,回到家基本上連話都懶得說,所以當陶愛華質問他“為什麽”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隻隨口說了句:“這有什麽為什麽!忘了,疏忽了,工作忙,不行嗎?”
“不行!……大院裏人人都知道趙通達不是處長是秘書長了,就我還像個傻子似的攆著人家叫人家處長!”陶愛華悲憤交加,憤怒程度遠遠超過魏海烽的預測。細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天陶愛華在院門口碰到趙通達,就叫了他一聲“趙處長”,趙通達愣了愣,邊上就有人提醒陶愛華:“人家現在是趙秘書長啦。你們家魏廳沒告訴你?”統共就這麽大點的事兒,這事兒如果換成沈聰聰,根本就不是事兒。老公的同事提了官自己不知道,這有什麽丟人的?但陶愛華是個極好麵子的人,她覺得趙通達提拔這事兒,魏海鋒沒有及時跟她說,給她的名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陶愛華的原話是這樣說的:“魏海烽,你可以說你忘了,疏忽了,工作忙,人家可不會這麽認為,人家會認為,我丈夫什麽都不跟我說,是因為我在我丈夫的心裏,什麽都不是!”
魏海烽當時差點想說,那是你自卑,那是你庸俗,那是你閑得無聊頭發長見識短。女人在男人心裏有沒有位置,跟男人和她說多說少沒關係。
魏海烽跟魏海洋喝完酒回到家已經快十二點了,進門就見陶愛華拉著一張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最近這段,她一直就這樣,魏海烽也習慣了。原來好好地在一流醫院幹著護士長,忽然換到一個二流醫院當護士,這事兒輪到誰誰心裏能痛快呢?對陶愛華換工作這事兒,魏海烽本來是挺內疚的,他也跟陶愛華提出過,給她換份離家近的工作,但陶愛華死倔,非說不用他管,她幹一輩子護士了,難道憑自己的本事連個工作都找不著?非要老公搭人情搭麵子?就這麽著,去了一個帶點民營性質的醫院,人家那兒已經有一位三十出頭護理大專畢業的護士長了,陶愛華去隻能幹護士,得上夜班,三天大夜兩天小夜。全院上夜班的護士裏,陶愛華是歲數最大的一個。
陶愛華最煩魏海烽喝酒,而魏海烽自從當上這個“副廳”,三天兩頭不著家,回來就一身酒味,還說“喝酒也是工作”。魏海烽見陶愛華臉色越來越難看,難看到他實在不能再假裝看不見,隻好強打起精神,問:“怎麽啦?”
陶愛華沉著臉不吭聲。
“愛華,當初可是你自己同意調工作的啊!”
“我不同意行嗎?不同意就得看你的臉色。與其看你的臉色,我寧肯上夜班!”
“我可是跟你說過幫你聯係非臨床科的,是你自己不幹。你說,要是兩個人隻能保一個,就保我!”
“魏海烽,知不知道我保你是為了什麽?保你是為了保這個家,這個家其中也包括我!……要不我幹嗎呀,吃飽了撐的呀,是個人就衝上去為他做奉獻,我是雷鋒呀!就是雷鋒,也沒我這麽傻!”
魏海烽一聽這話,心裏的火跟井噴似的。他最煩陶愛華這樣——兩口子之間,誰為誰做了點犧牲,總掛在嘴邊,那就不如當初不犧牲。魏海烽拚命壓住火,他實在不想吵,他已經夠煩的了。結果,魏海烽這邊越隱忍,陶愛華那邊越憤怒。她今天倒休,好容易能在家歇一天,本來說好魏海烽回來吃晚飯,誰知道她做了一桌子菜,臨了臨了,魏海烽打一個電話來,說是跟魏海洋有事兒。到底有什麽事兒,兄弟倆不能當著她這個嫂子的麵說呢?這不是魏海洋剛畢業那會兒沒地兒住,天天上他們家搭夥的時候啦?
陶愛華最恨魏海烽有事瞞著自己。她認為一個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與這個男人跟她說話的數量以及所說事件的機密度有關。在這一點上,魏海烽顯然不能令她滿意。而且不但不能令她滿意,有的時候,幾乎是讓她憤怒——魏海烽根本不搭理她,任憑她吵也好,鬧也好,魏海烽沉默得像條橡皮棒。魏海烽不明白也不理解,陶愛華怎麽會有這種嗜好。他曾經跟陶愛華說過:“這個世界上,喜歡整天跟老婆做思想匯報的男人沒幾個,上班跟領導匯報得還不夠?”結果陶愛華冷冷地說:“你少給我這掉書袋。要是由著你們男人喜歡,還不都三妻四妾?你別以為我學曆低沒文化,就沒腦子了。我不傻,你肚子裏的彎彎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跟我沒話,換個人,你話多著呢。”
像魏海烽和沈聰聰,他們且得“敵退我進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著呢。跟跳探戈似的,時而如同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誰也看不上誰,誰也不理誰,當著別人的麵,彼此視而不見連話都不多說一句;時而又三步一回頭五步一招手,此時無聲勝有聲,江橋掩映暮帆遲。
陶愛華說對了,魏海烽肚子裏還真有“彎彎繞”,但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個彎彎繞會是“沈聰聰”。這窩邊草怎麽著也近了點吧?
趙通達和沈聰聰說話就要結婚了,可是這倆人隻要在家,要麽就是靜悄悄的一點聲兒都沒有,要麽就是乒乓五四一通爛吵。好幾次都能聽見沈聰聰一拉門,跟著是“砰”的一聲帶上門,“咚咚咚”下樓。這說明什麽?魏海烽認為,至少說明兩件事:第一,他們沒話可說;第二,他們一說就吵。
沈聰聰是這樣一個女人,她要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怎麽著都成;她要是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就怎麽著都不成。她以前喜歡趙通達,趙通達跟她說什麽,她都覺得趙通達說得對,說得有道理。但是她現在煩趙通達了,哪怕是他順著她的話說也不行。至於她為什麽煩趙通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煩趙通達的,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總而言之,她覺得跟趙通達在一起無聊透頂,還不如跟魏海烽鬥智鬥勇有意思呢。
沈聰聰跟魏海烽過了幾招,雖然哪一招都沒有占到上風,但過來過去,倒對魏海烽產生了興致。“泰華二十年”的時候,魏海烽在那兒跟魏海洋掰扯,非問魏海洋流程安排,沈聰聰打邊上過,不失時機地甩過去一句:“魏廳是想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上台吧?”臉上表情連諷刺帶挖苦,說完一笑,揚長而去,上“記者席”就坐去了,而且坐下以後,還故意跟邊上的同行談笑風生,連一眼都不往魏海烽這邊看。魏海烽哪見過這個呀?打他長這麽大,見過的女人本來就沒幾個,能這麽把他當盤菜,見他一麵打擊他一回的,更少。而且,那種打擊就像是按摩,讓他上癮,隔一段時間就得來一回,如果一段時間沒有,他還要不舒服。
古詩雲:“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成年男女,這點心思,有即是無,無即是有,根本不必說出來,眉眼一照了然於心。即使有的木一點,照一下兩下沒感覺,但如果見了就照,照上個十天半個月,還沒感覺嗎?隻不過,魏海烽和沈聰聰都是受過教育又有一定社會身份的人,所以他們不會像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那樣直接——“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那是纖夫的愛;“吳媽我想跟你困覺”,那是阿Q的愛。說穿了,男女之間不就這麽點事兒嗎?但因為階層不同、趣味不同、身份不同,所以這點事兒的方式也不同。像魏海烽和沈聰聰,他們且得“敵退我進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著呢。跟跳探戈似的,時而如同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誰也看不上誰,誰也不理誰,當著別人的麵,彼此視而不見連話都不多說一句;時而又三步一回頭五步一招手,此時無聲勝有聲,江橋掩映暮帆遲。
後來,關於沈聰聰和魏海烽他們倆的事,機關裏傳成什麽樣兒的都有,連魏海洋都不理解,問魏海烽:“哥,你是沒見過女人怎麽著?為這麽個女人給自己結這麽個大梁子?趙通達那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心眼兒比針尖還小,這種事,奪妻之痛,殺父之仇……”魏海烽為自己辯駁,說自己壓根沒有奪。奪是什麽?是明搶。再說,沈聰聰跟趙通達不是也沒結婚嗎?
魏海洋對沈聰聰這種女人一向沒有好感,他當然知道魏海烽不可能明搶,但是“你主觀上沒有奪,客觀上呢?人家倆是一對,未婚妻也是妻,人家跟未婚夫之間鬧了矛盾,跟你有什麽關係?你瞎摻和什麽?你不僅沒有起什麽正麵的積極的作用,還把人家攪和散了”。
魏海烽畢竟是哥哥,給魏海洋當了一輩子哥哥,到頭來讓做弟弟的提落著問,臉上掛不住,反問海洋:“為什麽正麵的積極的作用就是非把兩個不合適的人湊到一起才叫正麵的積極的呢?”“你憑什麽就認為人家倆不合適?”魏海洋問。“明擺著的事。”魏海烽說。海洋一揮手:“這麽說吧。你和嫂子,明擺著也不合適,她什麽人,你什麽人,對吧?但是有人因為你們不合適,就把嫂子給辦了,你覺得那人是助人為樂高風亮節嗎?”
魏海洋這話,話糙理不糙。對於他魏海烽來說,他跟沈聰聰的那檔子事,說他乘人之危乘虛而入肯定是難聽了點,但說他將計就計就坡下驢肯定沒有冤枉他。比如說,沈聰聰每次嘲笑他挖苦他,換個別的女人,魏海烽肯定轉身就走,理都不理,但因為是沈聰聰,所以他不但不走,而且一律“女有來言男有去語”,不是打情罵俏勝似打情罵俏。再比如說,男女之間,尤其是成年男女之間,總還是有一些禁忌的,如果一個女人率先打破禁忌,那麽這個男人總得多個心眼問自己一個為什麽?她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呢?她是單純的傾訴還是另有暗示?
有一次,沈聰聰跟魏海烽提到趙通達,說要和趙通達分手,倆人過不到一起,長痛不如短痛。魏海烽如果不想摻和人家的事兒,完全可以說兩句人和人在一起難免有矛盾,爹娘子女兄弟姐妹這都是有血緣的呢,還免不了馬勺碰鍋沿,比如像我和陶愛華,還不是整天吵?但魏海烽是怎麽說的呢?他說的那些話聽上去像是勸人家,但實際上起到的作用恰恰是“欲擒故縱”。他故意頂著沈聰聰說:“聰聰,你這麽說就不客觀了吧?你也是成年人,當初你和趙通達在一起,不能說你對他一點好感都沒有吧?”這麽一來,話就越說越多了,沈聰聰說:“人是會變的。”魏海烽問:“你變還是他變?”“當然是他!”“如果他說,會說是你變。……你應該找個時間,和通達認真地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有這個必要嗎?”“對你沒這個必要,對他有。”魏海烽這麽一說,沈聰聰就得到了鼓勵。於是沈聰聰像尋到知音似的跟魏海烽說了一大段她對趙通達的失望以及對理想婚姻的憧憬。“海烽,本來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提我和趙通達的事情,既然你先說了,那我就做一回祥林嫂。”沈聰聰說,“我不是抱怨他,男女之間出了問題,絕對不是單方麵的問題,我們的問題是他和我壓根就不是一類人,我們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接著又說,“我對家庭生活有很多憧憬,比如說下班回到家,可以和一個人說說話,做一些有意思的事,這個人能理解我、懂得我,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和我站在一起,鼓勵我、支持我。但是跟趙通達在一起,我一點那種感覺都沒有,上班是工作,下班還是工作,你們那個趙通達腦子裏除了工作什麽都沒有。我就跟找了個木頭人沒什麽區別。有的時候,跟他開個玩笑,他根本就不樂,還問你:真事啊?”
沈聰聰說“真事啊”的時候,學著趙通達的口氣,把魏海烽逗得哈哈大笑。倆人笑著笑著,忽然同時停下。同時停下以後,又各自把臉轉到另一側。在魏海烽那裏,這就是愛了,他們是能笑到一處的,他們是互相能懂對方的,他們是一類人。那種忽然的停下,那種哈哈大笑戛然而止似的沉默,如同一種經過合謀的默契——或者說曖昧。這種曖昧,所起的效果比直接說“吳媽我想和你困覺”要強很多很多倍。當然這些事,魏海洋並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就會無情地嘲笑魏海烽。
關於女人理論,丁誌學有過一個經典的描述。丁誌學說:“看一個男人的品質,得看他得勢的時候;看一個女人的品質,得看她的男人失勢的時候!你失了勢,她還肯跟著你,那才叫可貴!”魏海洋認為,沈聰聰是哪一種女人?她就是那種受了點教育,有了點知識,就覺得自己的品位情趣已經脫離了低級庸俗的女人。要在古時候,她這樣的女人就在秦樓楚館跟達官顯貴說說閑愁論論文章,人家春風得意平步青雲她們跟著水漲船高錦上添花,萬一人家仕途坎坷飛來橫禍,她們也能做到血濺桃花扇,巾幗不讓須眉。但有一條,你要是把她們娶了,布衣荊釵過日子,那可是另一回事。這就跟有的人喜歡泡酒吧,天天去,有感覺,打算自己也開一個,等真自己開了,就知道了,這上人家酒吧坐著去讓人家伺候著喝酒,和在自己家酒吧待著那感覺根本不一樣。在人家酒吧是消費,在自家酒吧是經營,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魏海洋以前曾經交過一個女朋友,法學博士,吹了以後發誓這輩子交女朋友,絕對不能交那種一進電影院就評論導演的,一看報紙就翻閱時事觀察的。魏海洋認為,知識女性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仗著自己有那麽點知識,老要跟男人講道理。你說家是講道理的地方嗎?男人上了一天班,累得個賊死,回到家,還得跟你們女人講道理,那日子還能過嗎?
魏海洋自以為對沈聰聰這種大齡女知識分子的心態摸得很準。他以前在光達管理學院,見了很多這些有知識有文化有學曆的女人了。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海洋曾經跟小飛說,要麽怎麽說孔子偉大,人家在兩千多年前就替咱們總結出來了,這女人就是女人,別管她受了多少教育,有了多少本事,她都一樣。你對她太好了吧,她覺得你哈著她,她在你前麵就能把腦袋昂到天上去;你對她太壞了吧,她又恨你,跟你沒完沒了。所以你對她最好的辦法,就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尤其是女知識分子,你更得掌握這拍巴掌的力度和揉三揉的技巧。魏海洋是跟沈聰聰過過招的,有段時間,沈聰聰和魏海洋打得厲害。魏海洋要發“泰華”的稿子,十次有九次,沈聰聰都要找茬,不是這不成就是那不成。魏海洋也不著急,軟硬兼施,其實省報那麽大,找誰發都一樣,但魏海洋還就是要跟沈聰聰置這口氣。他倒不是閑著沒事兒幹,而是他認為,像沈聰聰這種女人,如果他樂意,如果他稍微肯做那麽一點犧牲,他就能把她徹底拿下了。那些門檻看上去高的女人,其實低著呢。她們圖男人什麽?說得文化一點含蓄一點,不就圖男人個“酒朋詩侶”“情義兩相知”。對魏海洋來說,這個他再拿手不過了。魏海洋對魏海烽說:“沈聰聰這種女人,說穿了,其實就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生來就是做紅顏知己的命。男人要是把她們拿住了,她們刀山也上,火海也闖。但有一條,別管多喜歡,千萬別娶回家。留在外麵,她們替你折騰別人;娶回家來,她們折騰的人就是你啦。”
魏海洋認為沈聰聰天性中存在著一種“找操”的傾向。當然這種傾向說得文化一點文學一點,可以說是“英雄崇拜”;如果說得科學一點生理一點,可以說是一種“被征服欲”,這也是一種強烈的自然欲望。據說這種強烈的自然欲望實際上是一種比較原始的動物衝動,在動物界普遍存在,雌性動物都渴望被更強壯的雄性動物占有。當然,魏海烽認為這是海洋被“法學女博士”折騰出的後遺症。但假如把交通廳比作一個動物園,對於沈聰聰來說,魏海烽顯然比趙通達更能激起她的“被征服欲”。當然這中間,既跟魏海烽如今的政治地位有關,也跟他的個人魅力有關。魏海烽這種男人,用他老婆陶愛華的話說,壓根就不應該結婚。這種男人,女人隻要不是他老婆,他有風度著呢,有魅力著呢,詼諧風趣著呢,即使他跟你板個臉,那臉板得也有個性著呢。
女人與女人之間,是很微妙的。陶愛華不知道為什麽,對沈聰聰一直喜歡不起來。在沈聰聰和趙通達的分崩離析上,她和魏海烽觀點相左。魏海烽認為這倆人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在一起根本沒有共同語言,遲早得分手;陶愛華則認為,壓根就沒有什麽同路人不同路人一說,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是各走各的路,夫妻能不能過到一起,關鍵在於彼此樂意不樂意。再有,什麽叫共同語言?那麽多急著傍老外的女人,是圖共同語言去了嗎?連人家國家的話都聽不懂,兩口子說個什麽事都得跟啞巴似的比劃,可人家樂意,人家覺得幸福,過得比那些個有共同語言的幸福多了。陶愛華說了,半路夫妻跟原配就不能比,原配,那是要跟你過日子的,倆人什麽都沒有,一點一點過出來的,半路夫妻誰有那個耐心跟你一點一點過?趙通達呀,就是被雅琴給慣的,以為天下女人隻要願意給他當老婆,就都能跟雅琴似的。雅琴認識他的時候多大?沈聰聰現在多大?再說,你看沈聰聰是那種男人怎麽說她怎麽是的女人嗎?趙通達是沒弄明白人家沈聰聰是怎麽回事。沈聰聰跟他,本來心裏就覺得委屈著呢,沈聰聰是誰啊?她要不是年輕的時候太挑揀,能到現在還沒著落?
陶愛華最後這句話,是說到點子上了。沈聰聰跟趙通達剛開始交往的時候,還沒有多少委屈的感覺,畢竟趙通達在外人眼裏也不錯,單位裏認識的人聽說她找了趙通達,那眼神裏也都是羨慕,說她福氣好有本事。這話就不能細琢磨,細一琢磨,她就能琢磨出人家話裏的另一層意思,那意思就是你沈聰聰知足吧。如果這隻是別人這麽想想,沈聰聰也可以不必理會,婚姻是鞋子,舒服不舒服自己知道,問題是趙通達似乎也這麽想。他跟沈聰聰在一起,剛開始那一段還喝點紅酒弄倆小菜,很快就過渡到啥也不弄,吃飯就是吃飯,吃完飯刷碗,完了他看他的電視,沈聰聰愛幹什麽幹什麽,沈聰聰要是樂意住他這兒就住,不樂意他也不勉強。沈聰聰心說,這叫什麽呀?她也不是沒做過努力,但趙通達不但不領悟,還說:“咱們都老大不小,人到中年了,玩那些假招子幹什麽?”沈聰聰一聽,心說合著我在你眼裏就是一沒嫁出去的中年婦女啊?連假招子你都跟我省了。
有一次,趙通達坐那兒看新聞的時候,沈聰聰過去跟他撒嬌,說她工作就是做新聞,一看新聞就煩。沈聰聰那意思是,咱倆一起看點男男女女一起看的那種東西。結果趙通達居然說,趙偉那屋也有一個電視。沈聰聰氣得差點想說,我自己家還有一個電視呢。沈聰聰總覺得這男人跟女人關起門了在家,應該說點什麽有意思的事吧?可是,趙通達對她說的一概不感興趣,比如她跟他說哪部電影好看,他最多問一句:“你看過啦?”如果沈聰聰說“沒有”,趙通達從來不知道該接一句“什麽時候咱倆一起去看”,而是搖搖頭,批評沈聰聰:“沒看過你怎麽知道好看?人雲亦雲。”沈聰聰覺得趙通達離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男人越來越遠。作為一個男人,你不會哄女人就不會哄吧,這還算是能原諒的,何況有的女人還就喜歡鐵血硬漢;但問題是你要是倒過來再讓女人哄你,跟個祥林嫂似的,你說那個本來就覺得委屈的女人,是不是會加倍委屈?沈聰聰尤其受不了的是,趙通達一回到家,就成了怨婦。
沈聰聰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生日,倆人約好一起出去吃飯,回來的時候,在樓道裏碰上陶愛華。她眼尖,認出陶愛華拎著的那個包是路易•威登的,回家就跟趙通達說了,說那包得上萬一個呢。
趙通達當時正換鞋,“啪”的一聲把鞋蹾在鞋架上,說:“如果他魏海烽不當這個副廳長,他弟弟經商能這麽順嗎?他弟弟經商順利了,給他帶來了什麽樣的好處?……路易•威登那是小菜,孩子出國是想出就出!兄弟倆一個有權一個有錢,以後的日子那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這一說,就沒完了。從路易•威登說起,一說就說到陶愛華,一說到陶愛華,趙通達就悲憤交加:“現在我越想,越覺著那次陶愛華在院裏當眾點我的名兒,不是偶然之舉——”
“這點事都說八百遍了還說!”
“每說一遍我都會有新的體會。”
“我就不覺著那事是你想的那樣。你說,他讓老婆出醜對他自己有什麽好處?就算是借刀殺人,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一句話,劃不來!”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還得著了二百!”
“他得著什麽了?”
“副廳!所有人都說,那次要不是魏海烽的老婆鬧,那個副廳就是我!”
沈聰聰被趙通達的怒火鎮住了,她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對趙通達的刺傷這麽深。她看趙通達的眼神如看一個陌生人。片刻之後,沈聰聰問:“通達,你不是說你對當不當副廳不在乎嗎?”
趙通達自嘲一笑:“說你幼稚你還真幼稚!……我能真的不在乎嗎?要是哪個當官的跟你說這話,你一定要記住,那不過是他的自我安慰自我開脫而已。他既已走上了這條路,在這條路上走了大半輩子,這條路就是他的事業。而這條路的特點就是,不進則退!”
趙通達完全忘記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一個女人願意無條件地聽你反複發同一牢騷、抱怨同一事件,那麽這個女人一定得對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則,你叨嘮得越多抱怨得越久她隻會越看不起你,越討厭你,越煩你。這不是女人勢利,而是因為她對你沒感情,或者她對你的那點感情沒到跟你同呼吸共命運的份兒上。所以,男人應該先跟女人建立感情。這就跟到銀行存錢一樣,你不存錢,人家怎麽會給你利息?你感情沒到那個份兒上,人家憑什麽聽你瞎叨嘮呢?你那叫情感垃圾,垃圾處理是要收費的,亂倒垃圾是缺乏公德的。
沈聰聰洗臉卸妝,洗麵奶、護膚水、保濕乳、眼霜、手霜,一共七八瓶,一字排開。趙通達如果稍微有點眼力見兒,就應該意識到為什麽一向伶牙俐齒的沈聰聰忽然不說話了。人家那是煩你呢。趙通達渾然不覺,越說越興奮,居然搬張椅子坐在沈聰聰邊上說,這就相當於把垃圾直接倒到人家家門口了。
趙通達說到“副廳”,就又想起“青田古墓”,想起“青田古墓”就想起“內參”,想起“內參”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怎麽就那麽寸,在提副廳的關鍵時刻,他魏海烽就把已經做了結論的陳年舊案翻了出來?還跟我裝無辜,說不知道這事會牽扯到基建處。”趙通達越說越氣,“最後給了我們基建處一個通告批評,完全沒道理!……我不是說我們基建處沒責任,出了事當然有責任,可是你知道我們基建處一年幹多少事?交通廳幹事最多的部門就是我們!幹得越多,出錯的可能性當然就越大;如果什麽事都不幹,就什麽事都不會出!比如魏海烽當時所在的辦公室,整天無非搞搞調查弄弄研究協調協調各部門關係,他當然不會出事了!……”
沈聰聰忍不住了:“這些話你為什麽不跟你們廳長說?”
“跟廳長說?這些話怎麽能跟廳長說?我也就是回家關上門,對你說說。……”
沈聰聰那個時候,跟魏海烽還沒有“心照不宣”,而且當時趙通達也還沒有當上趙秘書長。所以盡管煩,但還是能理解男人受了委屈得找個人說說的心理。她自己被撤了稿,不高興,不是也跟趙通達抱怨過嗎?噢,輪到你當“心理醫生”的時候,你就不耐煩啦?沈聰聰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耐煩,特意用了半開玩笑的口吻對趙通達說:“你現在怎麽變得像個怨婦。你想當副廳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能力當上而沒有當上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咱不能像個怨婦似的,整天怨天尤人,別人不痛快,你自己更不痛快。”
趙通達說:“我讓你不痛快了?”
沈聰聰沒吭聲。她不是那種一有不痛快就非得說出來才痛快的女人,這是她和陶愛華的區別。但陶愛華說完也就完了,沈聰聰不,她不說是不說,但不說不代表不往心裏去。沈聰聰真正的不痛快,是她說不出來的,也不願意說的,她不願意讓人家覺得她是一個計較的女人——她頭一次在趙通達家過夜,趙通達要把宋雅琴的照片收起來,沈聰聰說了一句高風亮節的話,大概意思就是不用收。趙通達居然就沒有收,而且不止那一次沒有收,以後一直就擺在那兒。這讓沈聰聰不痛快。再有一件事,也讓她不痛快。本來她也沒那麽著急要跟趙通達結婚,是趙通達自己提出來的,但他提的方式讓沈聰聰不舒服。趙通達說,如果沈聰聰要馬上結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能等一等。趙通達的理由是,想給趙偉一個接受的時間。沈聰聰聽了,連個磕絆都沒打就同意了,但心裏多少是不痛快的。偏巧趕上個鄰居陶愛華又是一個熱心腸好張羅的人,出來進去碰上,老問她什麽時候結婚,沈聰聰隻好說自己工作忙。陶愛華也不知道是不懂事還是成心,緊著說添堵的話:“什麽忙也忙不過終身大事。要我說,你要是男的,是趙通達,我倒勸你不急,有什麽急的?都有一個趙偉了,可你是女的,歲數也不小了,你還得生孩子呢吧?我可告訴你啊,你現在生都已經是高齡產婦了……”
沈聰聰是一個心氣多強的女人?能讓陶愛華揪著說這個?更讓她感到不舒服的,還有趙通達的亡妻。假如那個亡妻是一個沒念過書的,沒上過學的,或者壓根就是一個家庭婦女,那該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來,哪兒哪兒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畢業,人家也會妙手著文章,還是省作協會員呢,人家還生了那麽出息的一個大兒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趙通達還對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聰聰是個不相幹的人,倒還可能為之感動;但沈聰聰是相幹的人,在相幹的人看來,這叫什麽?難道她在趙通達麵前,永遠都隻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麽能跟一個死去的女人爭地位呢?但是這種不痛快,是說不到桌麵上的。不但說不到桌麵上,連沈聰聰自己都不願意識到,她寧願認為是自己不愛趙通達。自己不愛他是因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無聊寡趣毫無生活情趣、小肚子雞腸、不像個男人,而不是因為趙通達沒有把她當作一個“深愛”的女人、一個“值得珍惜”的女人、一個“來之不易”的女人。既然這樣,她沈聰聰有什麽必要盡那種隻有被深愛的女人才盡的義務呢?比如當情感垃圾筒。她那兩隻耳朵和全部耐心,寧肯全部奉獻給魏海烽——趙通達的政敵。
沈聰聰被趙通達的怒火鎮住了,她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對趙通達的刺傷這麽深。她看趙通達的眼神如看一個陌生人。片刻之後,沈聰聰問:“通達,你不是說你對當不當副廳不在乎嗎?”
趙通達自嘲一笑:“說你幼稚你還真幼稚!……我能真的不在乎嗎?要是哪個當官的跟你說這話,你一定要記住,那不過是他的自我安慰自我開脫而已。他既已走上了這條路,在這條路上走了大半輩子,這條路就是他的事業。而這條路的特點就是,不進則退!”
趙通達完全忘記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一個女人願意無條件地聽你反複發同一牢騷、抱怨同一事件,那麽這個女人一定得對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則,你叨嘮得越多抱怨得越久她隻會越看不起你,越討厭你,越煩你。這不是女人勢利,而是因為她對你沒感情,或者她對你的那點感情沒到跟你同呼吸共命運的份兒上。所以,男人應該先跟女人建立感情。這就跟到銀行存錢一樣,你不存錢,人家怎麽會給你利息?你感情沒到那個份兒上,人家憑什麽聽你瞎叨嘮呢?你那叫情感垃圾,垃圾處理是要收費的,亂倒垃圾是缺乏公德的。
沈聰聰洗臉卸妝,洗麵奶、護膚水、保濕乳、眼霜、手霜,一共七八瓶,一字排開。趙通達如果稍微有點眼力見兒,就應該意識到為什麽一向伶牙俐齒的沈聰聰忽然不說話了。人家那是煩你呢。趙通達渾然不覺,越說越興奮,居然搬張椅子坐在沈聰聰邊上說,這就相當於把垃圾直接倒到人家家門口了。
趙通達說到“副廳”,就又想起“青田古墓”,想起“青田古墓”就想起“內參”,想起“內參”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怎麽就那麽寸,在提副廳的關鍵時刻,他魏海烽就把已經做了結論的陳年舊案翻了出來?還跟我裝無辜,說不知道這事會牽扯到基建處。”趙通達越說越氣,“最後給了我們基建處一個通告批評,完全沒道理!……我不是說我們基建處沒責任,出了事當然有責任,可是你知道我們基建處一年幹多少事?交通廳幹事最多的部門就是我們!幹得越多,出錯的可能性當然就越大;如果什麽事都不幹,就什麽事都不會出!比如魏海烽當時所在的辦公室,整天無非搞搞調查弄弄研究協調協調各部門關係,他當然不會出事了!……”
沈聰聰忍不住了:“這些話你為什麽不跟你們廳長說?”
“跟廳長說?這些話怎麽能跟廳長說?我也就是回家關上門,對你說說。……”
沈聰聰那個時候,跟魏海烽還沒有“心照不宣”,而且當時趙通達也還沒有當上趙秘書長。所以盡管煩,但還是能理解男人受了委屈得找個人說說的心理。她自己被撤了稿,不高興,不是也跟趙通達抱怨過嗎?噢,輪到你當“心理醫生”的時候,你就不耐煩啦?沈聰聰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耐煩,特意用了半開玩笑的口吻對趙通達說:“你現在怎麽變得像個怨婦。你想當副廳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能力當上而沒有當上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咱不能像個怨婦似的,整天怨天尤人,別人不痛快,你自己更不痛快。”
趙通達說:“我讓你不痛快了?”
沈聰聰沒吭聲。她不是那種一有不痛快就非得說出來才痛快的女人,這是她和陶愛華的區別。但陶愛華說完也就完了,沈聰聰不,她不說是不說,但不說不代表不往心裏去。沈聰聰真正的不痛快,是她說不出來的,也不願意說的,她不願意讓人家覺得她是一個計較的女人——她頭一次在趙通達家過夜,趙通達要把宋雅琴的照片收起來,沈聰聰說了一句高風亮節的話,大概意思就是不用收。趙通達居然就沒有收,而且不止那一次沒有收,以後一直就擺在那兒。這讓沈聰聰不痛快。再有一件事,也讓她不痛快。本來她也沒那麽著急要跟趙通達結婚,是趙通達自己提出來的,但他提的方式讓沈聰聰不舒服。趙通達說,如果沈聰聰要馬上結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能等一等。趙通達的理由是,想給趙偉一個接受的時間。沈聰聰聽了,連個磕絆都沒打就同意了,但心裏多少是不痛快的。偏巧趕上個鄰居陶愛華又是一個熱心腸好張羅的人,出來進去碰上,老問她什麽時候結婚,沈聰聰隻好說自己工作忙。陶愛華也不知道是不懂事還是成心,緊著說添堵的話:“什麽忙也忙不過終身大事。要我說,你要是男的,是趙通達,我倒勸你不急,有什麽急的?都有一個趙偉了,可你是女的,歲數也不小了,你還得生孩子呢吧?我可告訴你啊,你現在生都已經是高齡產婦了……”
沈聰聰是一個心氣多強的女人?能讓陶愛華揪著說這個?更讓她感到不舒服的,還有趙通達的亡妻。假如那個亡妻是一個沒念過書的,沒上過學的,或者壓根就是一個家庭婦女,那該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來,哪兒哪兒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畢業,人家也會妙手著文章,還是省作協會員呢,人家還生了那麽出息的一個大兒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趙通達還對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聰聰是個不相幹的人,倒還可能為之感動;但沈聰聰是相幹的人,在相幹的人看來,這叫什麽?難道她在趙通達麵前,永遠都隻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麽能跟一個死去的女人爭地位呢?但是這種不痛快,是說不到桌麵上的。不但說不到桌麵上,連沈聰聰自己都不願意識到,她寧願認為是自己不愛趙通達。自己不愛他是因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無聊寡趣毫無生活情趣、小肚子雞腸、不像個男人,而不是因為趙通達沒有把她當作一個“深愛”的女人、一個“值得珍惜”的女人、一個“來之不易”的女人。既然這樣,她沈聰聰有什麽必要盡那種隻有被深愛的女人才盡的義務呢?比如當情感垃圾筒。她那兩隻耳朵和全部耐心,寧肯全部奉獻給魏海烽——趙通達的政敵。
比如她現在就坐在她和魏海烽常去的茶館,聽魏海烽跟她說“工作上的事”、“外麵的事”和“心裏的事”。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沈聰聰和魏海烽相互過了幾招,又相互照了幾眼以後,就有了點深入交往的願望。有了這個願望之後,正好又因為要采訪平興高速,倆人自然就接觸多起來了。平興高速那是全省人民關心的一條大路啊,拆哪不拆哪,用誰不用誰,這些哪是一天兩天采訪得完的呢?采訪得多了,自然就熟了,熟了就聊得多了,聊得多了自然就聊得深了。那段時間,沈聰聰和趙通達在家裏不愉快,魏海烽和周山川在辦公室不愉快,但隻要他們在一起聊聊說說,甚至就是談談平興高速招標方案,那些不愉快就沒了。所以沒過多久,他們就像形成藥物依賴的病人,隔三差五就會在一起說說,當然說的都是正事,隻是他們的正事似乎越來越多。
萬事開頭難。他們的開頭是從“標辦”開始。“標辦”在市中心的麗堇酒店,跟交通廳有一站路的距離。沈聰聰那天先到廳裏采訪魏海烽,采訪完了以後,說下午約了洪長革。魏海烽就說正好他也要去趟“標辦”,幹脆搭他的順風車,他把聰聰送過去。結果剛進了“標辦”,廳長一個電話打到洪長革手機上,要洪長革立刻到廳裏去,說是要了解一下招標進展。洪長革一邊說著“好……馬上”,一邊偷眼看海烽。其實,在洪長革拿起電話叫出“廳長”的時候,魏海烽的臉就黃了,洪長革當然意識到了,所以他說完“馬上”卻並沒有“馬上”,掛了電話以後,站在原地等魏海烽指示。這時候,魏海烽已經基本調整過來,但調整得有點矯枉過正,他大著嗓門故作爽朗狀,一邊指點著洪長革一邊轉過頭對沈聰聰說:“你看你看這個洪長革,廳長向招標辦主任了解招標情況還不是正常的,這麽哼哼唧唧的幹嗎?……趕緊去趕緊去!”以沈聰聰的冰雪聰明,她能不知道這裏麵的“不正常”嗎?但她立刻特配合地跟著魏海烽對洪長革說:“你去你去,我們改日再約!”
洪長革不敢輕舉妄動,一麵是頂頭上司魏海烽,一麵是最高指揮周山川,哪個他也得罪不起。洪長革嘴裏囁嚅著:“廳長說,要親自看一下投標單位的預審資格文件。”
魏海烽大手一揮:“都帶上都帶上!”
洪長革仿佛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動作盡量小地收拾資料,輕而迅速地溜了出去,並輕輕關上了門。洪長革一走,魏海烽馬上掏手機看。沈聰聰忍不住問:“是不是手機沒電了?”
魏海烽沉默片刻,說:“有電。”
“那廳長要了解平興高速的進展情況,為什麽不給你打電話,要越過你去找洪長革?”
魏海烽沉默。
“這種事以前有過嗎?”
魏海烽搖頭。
“我瞎說啊,我們報社,總編輯要布置什麽選題,如果他不和我們頭兒說直接找我,至少說明,他不信任我們頭兒了。”沈聰聰眼睛看著魏海烽,魏海烽默然。他自己心裏當然非常清楚,周山川有什麽事情非要跟洪長革打聽呢?魏海烽連想都不用想,就猜到一定和鄭彬有關。
一個男人什麽時候傾訴欲最強?就是魏海烽這個時候。他把鄭彬的事原原本本從頭說起,這種事情當然不方便在“標辦”說,人多眼雜,人來人往,在“標辦”說還不如站大街上說去。他們是在“標辦”樓下的咖啡館說的。
沈聰聰也奇了怪了,就這麽坐著聽魏海烽說,在這以前,她還真沒有這麽安靜地聽一個人說這麽長時間的話。魏海烽說鄭彬的父親是誰,和林省長的淵源如何。魏海烽說鄭彬那個公司連資質都不全,平興高速要這麽開頭,以後就沒法幹了。魏海烽甚至連鄭彬把他約去喝酒,還給他找了兩個三陪都說了。最後最後,魏海烽落到廳長最後找他的那次談話。那次談話,廳長使了“苦肉計”。他把魏海烽叫到辦公室,魏海烽去的時候,茶已經沏好。周山川神情悲涼語調凝重,反複感歎:“我在交通廳幹了一輩子,從坐上廳長這把椅子那天開始到現在,平興高速就在反反複複地論證,現在終於要開工了,我也到歲數了。……真想跟同誌們一塊把這條路幹下來啊,親眼看著平興高速在我的手上建成,通車。……”魏海烽能不明白廳長這話什麽意思嗎?他退了半步,說鄭彬的公司,他可以想辦法讓基建處給安排點別的活兒。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平興高速鄭彬就別惦記了。周山川對魏海烽深深地失望了,失望以後語氣也嚴厲起來。他說青田建設不是沒活兒幹,人家要是想找別的活兒,用不著找你我!
沈聰聰聽了,說:“你們廳長幹一輩子了,還沒幹夠?”
魏海烽趕緊給廳長找補:“廳長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幹了一輩子了,如果提不起來明年真的到點就退,我都有點替他接受不了。”
沈聰聰說:“是是是。難怪人家要說,做人難,做官更難,做過官而不做了,難上加難。”
魏海烽一下子激動起來:“這不僅僅是一個官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他畢生的結晶,是他另一個更重要的自我!聰聰,我認為我們應當理解一個即將六十的老人,在麵對他追求了一輩子的事業時,他的選擇!”
“當官是他的事業?”沈聰聰是一個有語言暴力傾向的人,她喜歡用反問句詰問句,然後喜歡別人以更激烈的反駁回擊自己。而魏海烽在這一點上恰恰可以滿足她。
“對!也是我的!當了官才會有權,有了權才能更好地施展我所有的理想抱負——不要一說想當官就把它說成是一個齷齪的字眼,說成以權謀私的同義語!男人追求權力和女人追求愛情一樣,不可恥。真正可恥的是,隻追求權力給他帶來的快感而不承擔權力本身的責任和義務!”魏海烽這套話說得如狂風驟雨,沈聰聰則像暴風雨中的海燕,渴望風暴來得更猛烈一些。沈聰聰毫不相讓:“你說得對,很對!但是,你不認為,你們廳長的行為已然背離了他的初衷,是以權謀私嗎?”
什麽事開了頭就好辦了。兩個人一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之後,眼睛裏都流露出惺惺相惜以及互相激賞的神情。情感探戈跳到這一段,很自然地過渡到下一節。鄭彬的事跟沈聰聰說了,還有其他的事,工作上的事,外麵的事,一直到心裏的事。他們一直是“說”,一直是停留在“口頭”上,並沒有其他“行動”。沈聰聰後來也問過自己,為什麽趙通達跟他說點單位的事心裏的事工作上的事,她就那麽不耐煩呢?她就嫌趙通達是“怨婦”呢?從某個角度上說,趙通達之所以跟她說不也是因為沒有把她當外人嗎?想想人家那邊陶愛華,上趕著想聽魏海烽說說話,哪怕就是牢騷就是抱怨,可人家魏海烽根本不說。到家就緊鎖著個眉頭,睡覺就把門一關,陶愛華被關在門外,連吹個“枕邊風”的機會都沒有。
沈聰聰曾經沾沾自喜地問過魏海烽他這些話為什麽不跟陶愛華說?魏海烽說他跟陶愛華有一個“三不說”原則——心裏的事不說,外麵的事不說,工作的事不說。沈聰聰聽了,心裏還挺感動的,覺得自己在人家心裏的位置比陶愛華靠前多了。當然不排除一點,那就是魏海烽那些“心裏的事”“外麵的事”“工作的事”比趙通達的高級,說出來讓沈聰聰更愛聽。但後來,一直到很後很後的後來,當她為魏海烽受了很多很多委屈以後,她忽然醒悟到,其實她之所以願意聽魏海烽說話,陪魏海烽聊天,以至到後來願意與他同進退、共榮辱,是因為她愛他。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哪怕這個男人說的全是廢話,她聽著也跟讚美詩似的;如果她不愛,哪怕他在她窗下彈小夜曲,她聽著也跟彈棉花一樣。可惜這個道理,趙通達不懂。而她自己,最開始也是不懂的。有一陣子,她跟趙通達天天吵天天吵,趙通達說她自私,她說趙通達狹隘。趙通達說我這還沒要求你為我做什麽呢沈聰聰,不過是請你聽聽我的苦處我的心裏話,你就受不了了?沈聰聰說你一個大男人每天翻來覆去說那些雞零狗碎勾心鬥角的事有意思嗎?你就不能說點讓人輕鬆愉快的?趙通達說我一個男人在外麵上一天班,麵對同事領導下屬繃了一天,回家放鬆一下有什麽不可以嗎?再說那些雞零狗碎勾心鬥角的事我不跟你說跟誰說?沈聰聰說你是放鬆了,我呢?你考慮沒考慮過我,你說的那些事,我沒有興趣。趙通達說合著我回家以後,也得繃著,像對同事領導下屬一樣,不能想說就說,還得揀著你感興趣的說?
當時沈聰聰以為,她和趙通達說不到一起,是興趣不一致。但事後回過頭想想,興趣一致的人又有多少能做夫妻白頭到老?主要,還是她不愛他,或者她對他沒感情,或者那份感情還沒到一定份兒上。
洪長革心說“朋友”?他到交通廳多少年,交的“朋友”都沒他當上“標辦主任”一個星期交的多。
沈聰聰曾經問過魏海烽一個問題,為什麽非要提拔洪長革?
魏海烽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沈聰聰采訪過洪長革幾次,對他也算有點了解。她認為洪長革最大的一個“優點”是“識時務”。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而在所有的俊傑中,沈聰聰最看不起的一類俊傑就是“識時務”的。在沈聰聰看來,“識時務”實際上是一種奴才的品質。她對魏海烽說:“一個識時務的俊傑同時必然是一個患得患失的奴才。對於患得患失的奴才,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知道,沒有中間道路,如果他不就範,就一定會失大於得。”她給焦慮中的魏海烽出了一個主意,你管不著周山川,你還管不著洪長革嗎?
俗話說英雄所見略同。當一個女英雄和一個男英雄所見略同的時候,偉大的愛情就會應運而生。
魏海烽確實管不著周山川找洪長革說了什麽,周山川是總指揮,是他的最高領導,人家願意找誰你魏海烽管得著嗎?但魏海烽卻管得著洪長革,要不是他魏海烽力薦,洪長革現在應該還在紀檢處送表格寫材料呢吧?
洪長革生就一副端茶遞水跑跑顛顛的模樣,見誰都點頭哈腰,但心裏卻明白著呢。魏海烽為什麽非得力薦他?他一苦孩子出身,什麽背景都沒有,爺爺奶奶解放前要過飯,姥姥姥爺逃過荒,爸爸媽媽都是農民,他是他們村裏麵的頭一個大學生,他這樣的人能混上“標辦主任”跟鄭彬當青田建設副總跟魏海洋辦公關公司能一樣嗎?他們憑的是關係是背景,而他憑的恰恰是沒關係沒背景。在整個交通廳,還能再找到第二位比他洪長革更沒關係更沒背景的嗎?
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魏海烽在交通廳一向沒個親的熱的,他新官上任,如果提拔一個有關係有來頭的,那不等於是給自己埋雷嗎?有關係有來頭的,能對你魏海烽言聽計從嗎?有關係有來頭的,你魏海烽敢指揮嗎指揮得動嗎?你真提拔一個鄭彬那樣的,是人家跟你客氣啊還是你跟人家客氣?有不同意見你還能一拍桌子說這事就我說了算嗎?而提拔他洪長革就不存在這些問題。對魏海烽來說,洪長革還不是想怎麽捏鼓就怎麽捏鼓?你洪長革不聽我的,我說擼了你就擼了你,反正你沒背景沒關係。當年在廳黨組會上,魏海烽和趙通達為洪長革這個任命吵得臉紅脖子粗。趙通達認為洪長革極不適合坐標辦主任的位置,此人八麵玲瓏,左右逢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品質有問題;魏海烽則針鋒相對,說我們看事物看問題要客觀要一分為二,你說的“八麵玲瓏,左右逢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換一個角度看,就是“合作性強,顧大局,識大體,善於溝通,講究說話藝術”,這樣的人難道不是人才嗎?難道不正是一個標辦主任應該具備的素質嗎?所以說,魏海烽對洪長革有知遇之恩,這麽大的恩情,洪長革是必須得領的。可是,他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魏海烽對他的恩情就是給了他這麽一個位置,他果真要還的話,拿什麽還呢?殺身成仁?這交換也太不合適了吧?噢,你給我一個位置,我不但得把這個位置搭上,還得連帶著我以後升遷的可能一並搭上,你魏海烽也太狠了吧?
洪長革當然能理解魏海烽為什麽臉色越來越難看。開始幾次他從廳長那兒回來,魏海烽恨不能馬不停蹄地提落他,問他廳長找他問什麽了,他又是怎麽回答的。按道理,魏海烽這麽問也沒什麽錯,人家是他洪長革的頂頭上司,問他跟廳長說了什麽,也是工作範圍內的事,既不算個人隱私也不算國家機密。但最近,魏海烽忽然問得少了,這讓洪長革反而毛了。
憑著洪長革在機關這麽多年的曆練,就是不用眼睛也能看清楚魏海烽和周山川之間的那點事兒。魏海烽是死咬著不讓鄭彬摻和平興高速,周山川則想方設法讓鄭彬擠進去。兩大巨手意見不統一,他下麵一個辦事的,躲還來不及呢,哪有自己往裏伸腿的。但躲也得會躲,躲是一門功夫,要不怎麽“三十六計走為上”呢?洪長革知道,如果躲得不高明,得罪人不說,而且還可能把自己裝進去。他周山川收拾魏海烽可能需要假以時日,畢竟魏海烽是組織部正式任命的廳局級幹部,但收拾他洪長革,那可是信手拈來,比拍死個蒼蠅還順手。
機關有一種說法,叫“欺老不欺少”。周山川雖然官比魏海烽大,但畢竟是“老”,還有小半年就到點了,到時候是退是進,很難說;但魏海烽才四十歲,年富力強,又有一個開公司的弟弟,有錢能使鬼推磨,那道兒就深了去了。所以,機關的人認為魏海烽敢直接頂著周山川的壓力,就是賭他沒戲。你現在是“廳長”,你退了就是“前廳長”了,“前廳長”就歸“老幹處”管了。老幹處老譚已經下去了,新換上的是一個才來沒兩年的大學生,到時候是你看人家臉色還是人家看你臉色還不一定呢!年輕人欺負起人來,那是不知不覺的,因為他不知道嘛他年輕嘛,所以格外讓人說不出來道不出來的。你要說,你就是跟小的一般見識;不說,你就生氣去吧。張立功就在基建處公開說過:“魏海烽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沽名釣譽之輩,隻是他釣譽的手段比別人高明得多!他明明知道是周山川提拔了他,明明知道周山川對他一向信任器重,但偏偏就不買周山川的賬。為什麽?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啊,拿自己的恩人開刀才能更顯其正派正直啊!……張嘴閉嘴從工作出發、從工作出發,真從工作出發,能對自己的弟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是跟我們‘從工作出發’罷了!”
魏海烽的辦公室門開著,洪長革站在門邊,伸手敲敲那扇開著的門。魏海烽故意淡著他,不緊不慢地說了句“有事啊”。
魏海烽已經拿定主意,反正隻要我魏海烽坐在這間辦公室,他鄭彬就別想邁過去。噢,你公司連資質都不全,伸手就想要一段,而且還是平興高速最肥的一段,這也太離譜了吧?萬一出事兒怎麽辦?出了事兒我還不是替罪羊?魏海烽想清楚了,像他這樣,在交通廳也是沒關係沒背景的,換句話說,是一沒根兒的人,他就不能前怕狼後怕虎的,你越怕人家越抓著你這點。你混得好,最多也就混個人家吃肉你啃骨頭,而且代價很高,平日裏催眉折腰不說,關鍵時刻還得舍身飼虎。魏海洋說話了,反正這就好比過一座獨木橋,其實左顧右盼瞻前顧後,掉下去的概率和目不斜視一往無前差不了多少,既然這樣,為什麽不選擇後者?就算掉下去,還能多出一份瀟灑、一份痛快!
洪長革站在門口,進來也不是退出也不是。進,人家魏廳沒有讓他進;退,那就更不得體了。洪長革隻好沒話找話。跟領導沒話找話也是一門學問,找的那個話說的那個事得既不大也不小還兼顧著起到投石問路的作用。洪長革往裏走了幾步,邊走邊問:“啊,噢,那個省報記者沈聰聰想采訪幾家競標單位,我想跟您確定一下,咱們給聯係合適嗎?”
魏海烽目光銳利,盯牢他:“你一大早就為這點小事專程到這來?”
“魏廳,也不能說是小事了。這節骨眼上,咱們安排誰,不安排誰,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測。”洪長革這是話裏有話,確實,安排采訪誰不安排采訪誰,學問大著呢。比如安排采訪丁誌學,那鄭彬那邊就會有想法;安排采訪鄭彬,那可能對其他競標單位又是一個暗示。但顯然,洪長革還藏了另一層意思,就是你魏海烽到底想讓哪家單位上報紙呢?這就是要試魏海烽的態度了。
魏海烽把身子往椅子後麵一靠:“洪長革,你就別跟我這繞彎子了!直說吧,你來到底什麽事兒!”
洪長革歎口氣,還是沒有直說:“魏廳,鄭彬說他交通部裏有人,能要來錢。”
“好啊!讓他把錢拿來啊!”魏海烽口氣很大。
洪長革被逼不過:“但是,他說,他想要平興高速青田至順陽那段。”
魏海烽麵無表情:“你什麽意見?”
洪長革看看身後,門是開著的。因為門開著,所以他說話就得收斂一點。“這事兒廳長也知道,昨天廳長找我,主要就是談這件事情,他的意思是,同等條件下,照顧本省本市的國有企業。鄭彬他們那個公司,青田建設,符合——”
魏海烽打斷他:“這事兒廳長也跟我談過!”洪長革期待地看著他,魏海烽劍走偏鋒,問,“那你說長革,我們能不能定鄭彬?”
洪長革顧左右而言他:“魏廳,隻要領導做出決定,我一定百分百執行,絕不打半點折扣。”
“說你的意見!”
“單純從平興高速出發,青田建設確實實力差了一些,但是林省長站在全省的高度考慮問題,視角就不一樣了。從廳長這幾天和我的談話中,我體會到了省級領導的良苦用心,他們希望借平興高速這個機會,扶持起一大批省內新興企業,從而使我省經濟全麵上一個新台階。……”
是時候出手了。
魏海烽一掌拍在桌子上:“洪長革!你少跟我在這裏耍滑頭!”
“魏廳,不是我耍滑頭,而是——”
“而是你夾在兩個意見不同的領導之間,感到很難!聽廳長的吧,我是你的現管;聽我的吧,廳長是我的領導。……長革,我也是做下屬的,不是不知道做下屬的難處。你得揣測領導意圖,當上麵說‘不’的時候,你要想一想他說的真的是‘不’,還是另有其他深意……”
洪長革連連點頭。
魏海烽臉一變:“但是,我有一個原則,該我負的責任我一定要負,而不是一味地上下推諉!……長革,今天我就要你一個明確的態度,對青田建設,你到底怎麽想?”
“……青田建設,弱了點。”
“那你怎麽就不能坦坦蕩蕩地跟廳長說!……洪長革,今天我把話給你說白了,該替你擔的事兒,我會給你擔,但是該你表的態,你也得給我表!你這個標辦主任不是個擺設,你是一道關,得給我把住了!……青田建設這麽一個明顯的事實你都閃著躲著地給我溜肩膀,我還要你這個標辦主任幹什麽!”
洪長革隻剩下說“是”的膽兒,但顯然他這個“是”說得是有保留的。他甚至有一點點懷疑,魏海烽是故意把門開著的。想當初,魏海烽剛當上“副廳”,趙通達還是基建處處長的時候,大會小會倆人總嗆嗆著。他魏海烽找人家趙通達談話,說人家什麽?說人家趙通達故意公開上下級矛盾是典型的辦公室政治!時過境遷,如今你魏海烽不也是這樣?你是訓我洪長革嗎?你是訓給全交通廳的人聽呢!
魏海烽發完火,拍完桌子,神色緩和下來,見洪長革還站在那兒,似乎還有話,就問他:“還有什麽事?”
洪長革猶猶豫豫的,還是說了:“鄭彬要再找我我就這麽跟他說?”
魏海烽點頭:“就說是我說的!”重音落在“我”字上。
洪長革不好意思:“魏廳,這事兒你可不能怪我不給你扛——”
魏海烽做大度狀:“就你那小肩膀,想扛也得扛得動啊!……以後,不管誰找你你盡管往我這兒推。就說沒我的條子,沒我的話,你為難,不好做主。打通你,讓你同意,沒用。平興高速的事,全得我魏海烽一支筆一句話!”
鄭彬怎麽也想不出來他魏海烽為什麽和自己過不去,自己平常也沒得罪魏廳啊,見了麵也“魏叔叔”“魏叔叔”地叫著。到底問題出在哪兒了?鄭彬跟洪長革已經混得比較熟,洪長革跟他實話實說,廳長那邊沒問題,現在卡就卡在魏海烽那兒了。洪長革倒不是要故意出賣魏海烽,而是他知道,這話即使他不告訴鄭彬,鄭彬也能從別處知道,既然這樣,他何必要保密呢?他跟鄭彬說了,鄭彬還能買他一個好。鄭彬問洪長革,魏海烽卡他們,是不是跟他弟弟魏海洋有關係?洪長革沒有正麵回答,隻說:“泰華和你們青田建設各有千秋,給你們幹是扶持新興企業,給他們幹是擇優錄取,倒都說得過去。”鄭彬聽了,心裏的火苗“騰”地竄了起來。
鄭彬去過“標辦”幾趟,十次有九次都能碰到魏海洋。他們倆以前在光達,鄭彬是學生,魏海洋是老師,關係還不錯;但現在再碰上,一個是鄭總,一個是魏總,人物關係變了,利益格局變了,又都年輕氣盛,就有一點誰也不讓誰的勁頭。在鄭總看來,魏總就是丁誌學的碎催,靠著他哥手裏那點權力撈銀子;而在魏總看來,鄭總就是命好,有什麽也不如有個好爸爸。所以倆人說起話來就有點誰都跟誰不對付。鄭總諷刺魏總,說:“平興高速你哥哥一支筆一句話,你上這兒來幹什麽?”魏總調侃鄭總,說:“你怎麽知道我上這兒來一定是為平興高速?”鄭總沒多少幽默感,他公子哥出身,一向隻有他“幽默”別人的份兒,什麽時候輪到別人“幽默”他?他當即變了臉,對魏總說:“因為這裏是平興高速招標辦!”說完氣咻咻走了。
鄭彬一走,洪長革臉色就變了。魏海洋也知道是為什麽,但故意裝不知道。他一邊東翻西翻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長革,晚上東方娛樂城,丁小飛的局,定好七點一刻。”
“海洋,改天吧。今天我嗓子不舒服。”洪長革推托。
“嗓子不舒服?是心裏不舒服吧?”魏海洋走過去,跟洪長革拍著肩搭著背好像特知己似的:“長革,我理解你。你不就是覺得讓鄭彬看見,影響不好?作為朋友我勸你一句,你大可不必活得這麽小心這麽累……你看人家鄭彬,絕對不管什麽影響不影響,絕對不管別人可能會說些什麽,直奔主題,目不斜視一往無前!……長革,你是不知道,他找我哥都快找瘋了,白天上辦公室去找,晚上上我哥家去,一坐一晚上人家不帶怵的!……煩人吧?可同時你也不得不佩服他,佩服他這股直來直去愛誰誰的勁兒!在這一點上,長革,你、我、我們還真得向鄭彬學習!”
“向鄭彬學習?我也得有這個資格呀!他爸是誰?我爸是誰?……”洪長革戛然而止,後麵的話,被他自己生生咽了回去。他本來還想說,你魏海洋少來跟我玩拍肩搭背這一套,我有這點自知之明。我要不是在這兒坐著當一“標辦主任”,要不是這“標辦主任”的官是你哥封的,你跟我語重心長哥們義氣得著嗎?你當我不明白你見天往“標辦”跑,今天高爾夫明天夫爾高的,真是衝著跟我交朋友?你有那麽喜歡我嗎?
魏海洋伸手替洪長革關了電腦,說:“走吧走吧,就一頓飯,不至於。小飛那邊都安排好了。沒外人,就是幾個朋友。”
洪長革心說“朋友”?他到交通廳多少年,交的“朋友”都沒他當上“標辦主任”一個星期交的多。別的人不說,就說鄭彬,那是見了林省長都叫“林叔叔”的,現在見天就往“標辦”跑,話沒說兩句就請他出去坐坐,借他洪長革倆膽他也不敢去坐啊。但不去又不能直眉瞪眼義正詞嚴地不去。鄭彬是誰?人家請你你不去,那叫給臉不要臉。可是去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給人家辦不了事,那就不是要不要臉的問題了,而是要不要命的問題。在這種時候,洪長革深深地懂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對於他這樣的苦孩子,“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所以洪長革從一開始就跟鄭彬“襟懷坦白”,“有什麽說什麽”。洪長革說:“魏廳跟我們說,平興高速他一句話一支筆,這話什麽意思?那就是明告我們,我們就是聽喝的,得擺正自己的位置,聽喝的就是聽喝的,吃喝的就是吃喝的……”說完雙方哈哈一樂,這事兒就過去了。
魏海洋見洪長革不言不語地又把電腦打開了,當時就急了:“嘿,長革,你這可不夠朋友啊。”
“魏總……”
“什麽魏總,叫海洋!”
“別管叫什麽吧……我跟你不能比。我是打工的,你是老板。我今天晚上得加個班,真不行。改天吧。”
“長革,你這就沒勁了。我剛才來的時候,可問過你晚上有事沒有。你沒事我才給你約的事,不就是幾個朋友聚一聚嗎?”
“聚一聚,就聚到平興高速上了。”洪長革邊說邊密切注視著海洋的臉色變化,“實話說吧,我是怕讓你哥為難,我倒沒什麽,我有什麽啊?一個標辦主任,大不了不幹,可是你哥,他提拔了我,我不能給他挖坑啊。”洪長革說“挖坑”的時候,手一攤頭一晃,還真有那麽點“砍頭隻當風吹帽”的意思。
“長革,你是好人!我哥有你這樣忠心耿耿的部下,是他的福氣!說實在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倆完全一致。你知道我和我哥是什麽關係?……他不僅僅是我哥,他幾乎就是我半個家長。我爸去世早,我上大學是我哥一手供出來的!所以,別說為丁誌學了,為誰,用你的話說,我都不能給我哥挖坑!”
“聽這意思,魏總——”
“叫海洋!”
“敢情您也是苦孩子出身?”
得,倆苦孩子說到一起去了。洪長革到底是關上電腦鎖上門跟著魏海洋去混了。魏海洋的MBA不是白讀的,他是琢磨過洪長革的:打到機關第一天就打開水,一打打了十年,既沒什麽後台,也沒什麽靠山,逮誰巴結誰,光棍打到三十歲,才勉強找了一個長得特醜的媳婦。魏海洋想,這樣的人,拿下的成本應該低吧?他見過什麽呀?結果,桑拿也拿了,XO也喝了,美人計也使了,可是一到關鍵時刻,洪長革不是醉了就是吐了要麽就是摟著美人不撒手,搞得魏海洋抓耳撓腮,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丁誌學見過一麵洪長革,就看出了問題的本質。他跟魏海洋說:“一個天天打開水,一打打了十年的人,能是一般人嗎?他洪長革一苦孩子出身,祖宗十八代就出了他一個認字的,他能為了幾口酒幾個漂亮娘們兒,就把自己的前程連帶光宗耀祖的艱巨任務全押上嗎?你就是讓他渾身是膽,他也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丁誌學告訴魏海洋,人家洪長革是在敷衍你呢。你是魏海烽的親弟弟,他敢得罪嗎?他把自己的位置看得比天大,他既不敢腐敗,也不敢義正詞嚴地拒絕腐敗,他對你一直就是將計就計,你還以為他真能把標底告訴你?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洪長革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就是一個,識時務。他誰也不敢得罪,他得罪人一陣子,人家砸他一輩子。包括對你魏海洋,他采取的也是這個態度:不得罪,但也不會合作!
丁誌學給魏海洋出了一個主意,直接拿魏海烽這座雷峰塔去壓洪長革。
魏海洋聽了這話,大覺逆耳。他當即對丁誌學說,標底的事,他想辦法給泰華搞到就是了,這事兒跟他哥魏海烽沒關係,至於他最後怎麽拿下洪長革,是糖衣炮彈啊還是威逼利誘啊,也一概跟他哥哥魏海烽沒關係,他在洪長革麵前從來沒有提過他哥一個字。
丁誌學見魏海洋真有點急扯白臉的“憤怒書生”樣兒,不免在心裏笑了。他心說,你要不是魏海洋,連“標辦”的門兒都別想進,還跟我這兒一本正經,說什麽不會拿你哥哥的勢去壓洪長革。你隻要是魏海洋,你站在洪長革麵前,就已經憑空比別的人高出了幾分!
丁誌學認為魏海洋在這個事情上顯然天真了。本來他想說一句,真要出事兒,你魏海洋說這事兒跟你哥沒關係就沒關係嗎?搞標底那麽大的事,你哥是正管,你說他不知道別人就信?但他轉念一想,也許人家魏海洋就是在他這兒這麽說說呢。丁誌學於是換了個話題,隨口問了句:“海洋,你跟梁爽怎麽樣啦?聽梁冰說,梁爽在法國讀書?讀的什麽呀?”
魏海洋臉色陡變。
丁誌學注意了,問:“怎麽啦?吹啦?”
魏海洋隨口應道:“吹了。”
丁誌學愣了愣,馬上又說:“吹了好吹了好,那種小地方來的女孩,太物質。”倆人聊了幾句關於女人的話題,散了。丁誌學在魏海洋走了以後,把丁小飛叫來,對他說:“梁爽和海洋散了的事兒,你聽說了嗎?”
丁小飛搖搖頭。丁誌學說:“我總覺得海洋有什麽事兒瞞著咱們。咱們已經給他打了多少錢?”
小飛大致估算了一下,說了一個數。
丁誌學說:“盯著點他,別讓他給涮了。”
廳長周山川決定跟魏海烽把鄭彬這層窗戶紙捅破。這段時間,他不找魏海烽,魏海烽也不找他,有事情,都是洪長革在中間傳來遞去。
魏海烽徹底跟鄭彬鬧翻了。這事兒讓交通廳興奮了好幾天。魏海烽出來進去,跟他打招呼的人一下子多了,連門口傳達室的老大爺都追著他跟他說話,邊說邊翹大拇指。按道理說,魏海烽不是這麽一個冒失的人,但他沒想到鄭彬做事也太過分了,居然把標書直接送到他辦公室,說請他看看,提提意見。魏海烽心說,你欺人也太甚了吧?什麽叫提意見?這跟讓我把標底直接告訴你有什麽區別?魏海烽忍著火,對鄭彬打著哈哈:“我們哪兒能給你們競標單位提意見?提完意見你沒中標算誰的?小鄭,標書可是商業機密,不能滿世界亂找人提意見。”然後不等鄭彬接茬,接著說,“小鄭,我上午很忙,事情很多。”
“要不,我們晚上談?”
“晚上我有安排。”
“那您另說個時間。”
魏海烽克製著,沉吟片刻,說:“那好,等我忙過這一段。”
鄭彬摟不住了,脫口而出:“魏廳,您何必這麽虛偽呢?您又不是沒有吃過我們的喝過我們的?”
魏海烽的臉上像下了火。他的確是吃過鄭彬的喝過鄭彬的,那是他最不情願吃的飯最不情願喝的酒,鄭彬還給他找了兩個“三陪”,說是他們公司的秘書。魏海烽再沒見過世麵,“三陪”和“秘書”還分不出來嗎?魏海烽去,一是礙著鄭彬的那層“子弟背景”;二是畢竟以前人家給他辦過事兒。那會兒他當著魏主任,跟丁誌學“光達論劍”,要沒人家鄭彬穿針引線,那林省長能來嗎?就算林省長真對“光達論劍”感興趣,誰跟林省長提這個事兒呢?本來魏海烽答應去吃鄭彬喝鄭彬的,是衝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好,誰知鄭彬從坐下以後就左一個“林省長”右一個“我爸爸”。魏海烽一杯沒歇著,剛喝完“我爸爸常跟我提到您”,又得喝“林省長對您印象很深”,再加上那兩個特敬業的“三陪秘書”,魏海烽回家連廁所在哪兒都找不著,跟衣櫃費了半天勁。幸虧魏海烽家衣櫃是衝外開的,得拉,魏海烽推半天推不開,跟陶愛華說這廁所門什麽時候壞了,怎麽推不開啊。把陶愛華氣得差點想一巴掌扇他。
鄭彬不提這事兒還好,一提魏海烽不光是上火,而且那“火”中還夾雜著一種深深的羞恥感。魏海烽同誌發作了,直視著鄭彬,總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今天跟你拚了”,說的話也就不計後果了:“鄭彬,這之前我一直在遷就你,你說叫我喝酒我就喝酒,你說上我家招呼不打就去,你說到我辦公室抬腿就來,你之所以敢這麽做,我之所以允許你這麽做,為什麽?我們心裏都清楚:因為你父親是鄭書記,鄭書記是林省長的恩人,林省長是能決定我命運的領導。但是,我的遷就不是無限度的,不是沒底線的,那底線就是,我不可能拿著國家這麽大一個工程去換官做!……跟你這麽著說吧小鄭,如果共產黨的官非得這麽個當法才能當下去,我還寧肯不當了你信不信?……你有本事直接去找你爸鄭書記,讓他叫林省長把我撤了!”
鄭彬完全沒想到,氣得一時無話,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咱們走著瞧”,一甩手,摔門而去。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魏海烽一人留在屋裏,一時的氣是出了,卻又陷入了新的憂慮之中。他呆在原地,怔怔的。
鄭彬打出道兒以來,哪受過這個呀?直接就奔到趙通達的辦公室,推門就進。趙通達趕緊起身沏茶倒水,臉上掛著笑容,招呼著:“鄭彬!稀客啊!”
鄭彬已經氣得不分東南西北,上來就說:“趙秘書長您不用忙,我還有事。來向您反映一個情況就走。”
趙通達看他嚴肅,也嚴肅起來:“什麽事,你說。”
“平興高速招標的事誰說了算?”
“招標方案不是已經發下去了嗎?”
“你們能保證按照招標方案所說的,公開公正公平嗎?”
“我們在主觀上,會努力去這樣做。”
“不見得吧。據我所知,現在有這麽種說法,平興高速,得魏海烽一支筆一句話!”鄭彬語氣中含有明顯的嘲諷。他一向不喜歡趙通達這種為人處世的方法,別管什麽時候,說的話都那麽偉大光榮正確。
趙通達笑了:“洪長革說的吧?……他的話你也能信?他覺著自己扛不住的事隻好往魏廳那裏推,這還不好理解嗎?”
鄭彬聽了,馬上一臉“你得了吧”的表情。像他這樣的公子哥,與常人相比,最寶貴的品質就是“不虛偽”,心裏是什麽樣,臉上就是什麽樣。當然用洪長革的話說,我要是有他那麽一個爸,我也不用裝蒜,誰願意裝蒜啊?裝蒜多累啊!直言不諱多爽啊!
鄭彬頂著趙通達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不懂你們官場上那套。我打小耳濡目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說句不怕粗俗的話,他魏海烽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能屙出什麽屎來!趙秘書長,反腐倡廉您是行家,您應該知道,絕對權力絕對導致腐敗!魏海烽究竟想幹什麽?……他不就是想用泰華嗎?泰華有實力不假,但更重要的,是有他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典型的權錢交易。他以為別人傻看不出來啊?噢,我可能說錯了,他們不傻,他們是太精了——一家兩製,哥哥有權,弟弟有錢。弟弟掙的錢給哥哥,誰能說出什麽?哥哥拿了錢,照顧點弟弟的生意,人家還要說兄弟情深呢!”
趙通達不能再打哈哈了,他沉默片刻,對鄭彬說:“小鄭,說實話,我提醒過他。魏海烽和我,私交很好。……但是,畢竟,我們是同級,有些話,也隻能點到為止。他要是真反駁起我,我還真不能說什麽。比如他說,哪條法律規定哥哥做官,弟弟就不能做生意?我說什麽?”
“你們廳長知道這些事嗎?”
“我們總得給廳長一個思考判斷的過程……”趙通達這話說得很策略。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這些事兒,廳長還不是想知道就能知道,想不知道就能不知道。
鄭彬叫起來:“過程!這過程得要多長?一個月?一年?五年?趙秘書長,等出了問題造成損失就晚了!到那時候,毀掉的不僅是一個魏海烽,還有平興高速這個關乎全省建設的大項目,損失不可估量!”
趙通達歎口氣,什麽都沒說。一方麵他對廳長深深失望,另一方麵他也為自己如今處在這麽一個徒有虛名的位置上感到無可奈何。
鄭彬越說越衝動:“再者說了,什麽叫出了問題?很多問題是查出來的,不查,永遠不會有問題!”
“小鄭,你反映的情況和我了解的情況,我會逐級向上反映……”趙通達說話總是不討人喜歡,他明明是高興鄭彬把自己當盤菜,向自己反映情況,但話一說出口,就成了地道的官腔,讓人聽著,不僅沒有任何感情色彩,還有點不舒服。
鄭彬冷笑:“逐級?等你們逐級逐級地反映完了,思考完了,判斷完了,黃花菜都涼了!不客氣地說,中國的很多事情,就是敗壞在你們這些官僚主義的手中!……趙秘書長,我本以為你是一個正直正派大公無私的人,卻想不到原來也是一個混在官場的凡夫俗子!”說完,站起身連個笑臉都沒有,“好吧,我鄭彬明人不說暗話,既然按組織原則逐級反映沒用,我隻好向上反映,我這也是逼上梁山!”然後走了。
趙通達目送著鄭彬走,對鄭彬的盛氣淩人不以為怵,臉上反而透出一絲欣慰。他倒要看看魏海烽怎麽收場。
廳長周山川決定跟魏海烽把鄭彬這層窗戶紙捅破。這段時間,他不找魏海烽,魏海烽也不找他,有事情,都是洪長革在中間傳來遞去。周山川仔細一琢磨,琢磨出了道道。魏海烽這是跟他來“緩兵之計”呢。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跟一個快六十的人,玩這心眼?
魏海烽進來,坐下。麵前沒有茶,廳長也沒有給他沏的意思。魏海烽心裏估摸著,這次估計是要“短兵相接”了。他平靜一下心情,麵沉如水,等著廳長發飆。
“剛才鄭彬來我這兒了一趟。”周山川本來是要說,“知道我為什麽找你來嗎?”話臨到嘴邊,掉了個彎。畢竟以“疑問句”開頭,容易讓對方不愉快,好像自己是被提審的犯人。
魏海烽立刻明白,臉上現出憤懣。周山川注意到了,說:“海烽啊,你知不知道你當初提副廳,省裏的意見並不完全一致?”
魏海烽點頭:“是林省長力保我上。”
“當時省裏意見不統一啊。最後林省長征求了鄭書記的意見!鄭長舟同誌在我們這裏做秘書長的時候,對你印象不錯。”接著話鋒一轉,“……海烽,鄭彬的事就沒一點通融餘地?”
“不是我不通融,是他不通融,咬死要青田順陽。這段路所有的企業都盯著,無論資格資曆實力,都排不到他們。”
“能不能找到一個變通的辦法?”
“但凡能變通我也會想法變通。我甚至許諾,除了這段路,別的路段隨他挑——他不幹。”
“再想想辦法,海烽同誌!”
“要不,我去跟鄭書記說?”
“你跟他說,說什麽?他根本不會承認他知道這件事,同時他肯定會讚同你的意見,說你秉公辦事是對的。”
“不是說這個。我去跟他說,平興高速由我抓,是我的意見。”
“想替我頂雷嗎?你頂不了!平興高速是分工你抓,但還是在交通廳黨組領導之下,在我的領導之下!”周山川火了。在周山川看來,魏海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氣氛沉默,如黑雲壓城。魏海烽有一個原則,凡是解釋不清的事情,就盡量不解釋,因為越解釋就越解釋不清。比如鄭彬這事兒,解釋什麽呢?你解釋還不如你就按照周山川的意思辦呢。你不按照人家意思辦,還老跟人家說我不是讓您為難,這不是虛偽嗎?
但魏海烽的沉默,讓周山川感覺更加不愉快。在他大半輩子的從政生涯中,從來是他不怒自威,是他聽取解釋,然後決定是既往不咎還是嚴懲不怠,什麽時候也沒遇見過魏海烽這樣的。
周山川想了想,決定不給魏海烽留什麽麵子了。
“還有一件事,跟你談一下。鄭彬對你有個誤解,認為你不用他是想用泰華,用泰華是因為你的弟弟在那裏……”
“庸俗!”
“這事我倒是跟他解釋過了,我說不可能。說即使最後定下用泰華,也不會是因為魏廳的弟弟——”
“是因為泰華有這個實力!”魏海烽直接從廳長那裏把話接過去,態度強硬。
周山川便沒再說什麽,但臉上的表情是不滿意的。倆人枯坐著,枯坐了一會兒,魏海烽心虛了,也覺得自己剛才的態度有點不合適。他咳了一聲,開口了:“廳長……本來我正想向您匯報這事,又想您事太多,就算了,我自己能處理,就自己處理吧。……我跟鄭彬已經攤牌了,說青田建設不行。”
廳長周山川忍著滿肚子火,不說話。這次,他的“不怒自威”生效了。魏海烽硬著頭皮接著說:“除了青田建設本身的問題,鄭彬這個人我也很不喜歡,仗著他爸爸是省委書記是林省長老領導,傲慢無理……”
周山川及時插進去,他慢吞吞地說:“海烽同誌,我希望你在這裏麵不要摻雜個人好惡。你喜歡鄭彬這個人也好,不喜歡這個人也好,青田建設畢竟是一個競標單位,我們應當一視同仁。這就像趙通達同誌,通達同誌一直不喜歡你弟弟魏海洋,甚至多次直言不諱,指出你弟弟跟泰華走得太近,但是你是怎麽把通達同誌頂回去的?”
魏海烽見廳長真的不高興了,也隻好收斂一些。廳長畢竟是廳長,就像家長畢竟是家長,兒女對家長再有意見,家長對兒女再不近情理,做兒女的也不能以牙還牙。魏海烽坐著,一言不發,他一個做下屬的,廳長訓兩句就訓兩句唄,訓完了就訓完了。沒想到,最後周山川讓魏海烽表個態,這就傷了魏海烽的自尊。魏海烽說:“以後在招標工作中,我一定嚴格要求自己。對招標單位,一視同仁沒問題,網開一麵做不到。”
廳長周山川徹底火了,提高了音量,大聲說:“我同意。既然分工你抓,當然要由你定。秉公,當然要一視同仁,不能對誰網開一麵。”緊接著話鋒一轉,又加高幾個分貝,“但是,海烽同誌,分工不等於集權。你主抓平興高速以來,同誌們對你是有些意見和反映的。通達同誌多次找你談話,你都什麽態度?在你眼裏,平興高速是什麽?是你們家的陽台嗎?你想找誰封就找誰封?什麽真獨裁比假民主好,什麽一支筆一句話。不管出於什麽,你好好想想,這些話是你該說的嗎?在台下要民主,上了台就要獨裁,這是什麽作風?”魏海烽臉色刹那變得極度難看,他意識到“假民主真獨裁”這話自己隻和趙通達說過,當即臉上的表情既委屈又憤怒。
有一陣子,魏海烽和趙通達的關係極其微妙。魏海烽提了“副廳”以後,倆人關係緊張了一段;後來沒多久,趙通達提了秘書長,倆人平級,這魏海烽再見了人家趙通達,就不能再拿人家當自己手底下一個兵來對待了。人家不聽他的,他也不能再說人家擺不正位置。人家現在的位置跟你魏海烽一般齊,大家是平視關係。而且你是副廳長,人家是正秘書長,將來誰走在誰前麵,還不一定呢。就是那陣子,雙方都擺出大將風度,出來進去,還常說些掏心窩子的話。周山川提的這個“真獨裁假民主”就是那個特殊的曆史時期,魏海烽對趙通達掏的一句心窩子話。
魏海烽原話是這麽說的:“平興高速那就是一個燙山芋,有時候,我還就得一支筆一句話!我要不這麽著,這個燙山芋就會傳來傳去直到傳涼了為止!……民主好不好?好。可是它需要高成本的維護、高品質的土壤,就咱現在這個情況這些人……不說別人,就說洪長革,你就得用其所長避其所短。他的短處是什麽?他隻會揣摩著你的意思摸著你的肋骨撿你愛聽的說!”說著,一笑,“別說,這關係很像我跟陶愛華哩!”
其實,當時那話頭是趙通達先提起來的。趙通達那陣子跟沈聰聰天天吵,吵得心煩意亂,見到魏海烽,也就不免抱怨了沈聰聰幾句。大概意思是,這有文化的女人太複雜,你順著她吧,不行,逆著她吧,也不行。你問她到底要怎麽著,她又不說。魏海烽就說,女人都一樣,別管有文化的沒文化的,都需要哄。這哄吧,也是一樣本事。不是說你順著她或者逆著她就完事了,你得琢磨她的心思。女人往往這樣,心裏想的是“Yes”,嘴上說出來的偏偏是“No”。這時候你要順著她你就瞎了,你得跟她對著來,還得跟她爭,爭得越厲害她越高興;反之亦然。女人都喜歡搞“假民主真獨裁”!從前我不懂這個,陶愛華要跟我商量什麽事,我就實話實說。後來才發現,你的實話要是說不到她心坎上,她馬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所以,我現在的方針就是,你做決定,我服從,家裏的事,大事小事,你說了算!
魏海烽記得自己痛快完嘴以後,特意跟趙通達囑咐了一句“這些話也就是我和你在這裏說說”。他為什麽說這話?不就是提醒趙通達別四處給他散去嗎?
廳長見魏海烽陰著個臉擰著個眉毛,一言不發,心裏越發不爽,索性加重語氣:“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委屈?!幹工作哪有一點委屈都不肯受的?一支筆一句話,誰的一支筆,誰的一句話?你這支筆是誰給你的?!”
十五分鍾後,魏海烽在食堂截住趙通達,當著交通廳一幹人的麵,劈頭就問:“通達,問你件事。”還沒等趙通達有所反應,魏海烽第二句話緊跟著就砸了過去,“我跟你私下說的話,廳長怎麽知道的?”
趙通達本來還是一張好臉兒,見魏海烽這樣,跟收把傘似的一下子收起笑容,說:“什麽叫私下?隻要和我的工作有關,就不存在什麽私下不私下!”
魏海烽玩起了廳長剛剛給他玩過的那套,不怒自威。這是一種非常具有震懾力的對峙武器,但一般情況下,是上級用給下級的,最次也是平級之間才能使用。如果是下級用來對付上級,則震懾效果為零,甚至可能起到反作用。
趙通達被魏海烽這麽冷不丁一震懾,還真有點不習慣。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應變能力很強的人,他習慣於按牌理出牌。比如同誌之間有意見,有意見可以私下交換,或者會上討論,哪怕是展開麵對麵的批評呢。這叫什麽,食堂,是大家來吃飯的地方,你魏海烽到食堂來震懾我?!
趙通達正組織語言,想把自己這點心理活動給說出來,魏海烽的“地麵進攻”就開始了。魏海烽聲音很高,火氣很衝,嗓門很大,指著趙通達的鼻子說:“你這是典型的沽名釣譽!”
人來人往的食堂瞬間安靜得跟小樹林似的,人們靜悄悄不動聲色像樹林裏的樹。趙通達知道他們在觀察他倆。趙通達也提高了嗓門:“什麽沽名釣譽不沽名釣譽,你甭跟我掉書袋子!魏海烽我告訴你,我們是同學是朋友,但首先,是同誌。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趙通達這麽做是對事不對人,走得正行得端光明磊落!”
魏海烽立刻接住:“什麽叫對事不對人?對事就是對人!對人就是對事!事情都是人做的!”說完,怒氣衝衝離去。
人們看看遠去的魏海烽,又看看端著飯盆的趙通達。爾後,相互看,用麵部表情交流感受。趙通達麵無表情繼續吃自己的飯。
趙通達後來想,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為什麽在他和魏海烽的交手中,他總是落下風?趙通達認為這是由於他對魏海烽沒有做到“知己知彼”,而魏海烽卻對他做到了“出其不意”。比如說,他趙通達做夢也想不到魏海烽會給他來這手,而魏海烽卻明知道他好麵子,故意挑選了在食堂跟他對峙。誰能明白魏海烽跟他鬧的是什麽?最多是憑著魏海烽的隻言片語一知半解地推斷——魏海烽跟趙通達發火,是因為趙通達把倆人私下說的話告訴了廳長。要照這麽理解,趙通達就是一個卑鄙小人。趙通達氣得胃整整疼了兩天,第三天本來已經好點了,趕巧張立功上他家來看望他,捎帶腳地教育他,說他當時就是太老實,他應該當即反咬一口,當眾質問魏海烽你私下裏跟我說什麽了?讓他魏海烽自己重複一遍給大家夥,讓大家夥都聽聽明白,那話到底該不該讓廳長知道。
張立功跟趙通達說,現在這人啊,心理都變態。像魏海烽這樣的,不按牌理出牌,別人還覺得他有個性;像咱們這樣規規矩矩的,別人說咱們謹小慎微居心叵測。魏海烽他弟弟魏海洋天天往“標辦”跑,跑得熱火朝天的,咱要是多嘴說幾句閑話吧,咱立刻成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這年月,正義感都成了貶義詞,誰有正義感,誰就是沒混好,就是仇富,就是心理變態。你這個秘書長,說是讓你分管廉政,你怎麽管?你管就是不落好,就是得罪人。倒是魏海烽,手裏抓一條路,連廳長都不放在眼裏,誰見了他,都得給他說好聽的。
魏海烽一看陶愛華那張臉,連說話的興致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那是一張讓他絕望的臉,他心裏那點事,根本不用說出口,就能猜到那張臉聽了之後的反應。肯定是集合了惱怒、著急、憤恨、擔心、恨鐵不成鋼和嫉惡如仇。
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林省長忽然在一個全省廉政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了魏海烽。林省長的原話是這麽說的:“……我們有些幹部,上任沒多長時間,口氣大得很,一個近百億的工程,居然隻認他一支筆一句話,這叫什麽工作作風?啊?!”
魏海烽當時正在做記錄,手本能的觸電似的哆嗦了一下。官場中人,一葉知秋。魏海烽抬頭,林省長仿佛就在等他這個動作,他這邊剛一抬頭,那邊林省長的兩道目光“刷”地就罩了過來。魏海烽知道這叫“目光威懾”,他經常跟洪長革使這一招。
接下來的幾天,魏海烽如坐針氈,既沒有人找他談話,也沒有人說他什麽。他好像空氣一樣,走在人群中間,人們卻對他視而不見。沈聰聰很快就摸清楚了情況,她約魏海烽出來,給魏海烽看了一封信。這是一封舉報信,信的標題叫“有關青田建設鄭彬的幾點問題”。海烽粗粗看了一遍,信很短,但措辭很老道,信裏說:“鄭彬打著其父和林省長的名義向有關部門的主管領導施加壓力……如不徹底追查鄭書記以權謀私濫用職權,放縱自己子女擾亂平興高速的招標工作,影響正常秩序,作為一名有良心的中國公民,我有向中央直接反映意見的權利和義務。”
魏海烽看完信,脫口而出:“這信不是我寫的!”
沈聰聰平靜地說:“跟我說沒用。”
魏海烽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被嚴重懷疑的對象。對鄭彬有意見是一回事,但寫舉報信是另一回事。而且這封舉報信還牽扯到了林省長、鄭書記!更讓他別扭的是,如果一直沒有人跟他提這個事兒,他還連個給自己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他怎麽解釋?給誰解釋?給林省長嗎?給鄭書記嗎?說什麽?說舉報信不是我魏海烽寫的?簡直可笑!人家又沒有說是你寫的。而且人家還會反問你,就是你寫的又怎麽樣?
沈聰聰勸了魏海烽一會兒,見魏海烽一直沉默著,猜到了魏海烽在擔心什麽,一時找不到什麽話,也就沉默了。這在魏海烽看來,就是善解人意了。同甘共苦同甘共苦,有的時候僅有良好的主觀願望是不夠的,還要掌握正確的方式方法。所以俗話說,苦不怕,就怕白受苦;累不怕,就怕白受累。比如,陶愛華,主觀上比沈聰聰要肯千倍百倍地吃苦受累,但方式不對,所以她跟魏海烽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累,魏海烽記著是記著,但越記著越恥辱。別的不說,就說她這麽大歲數換工作的事,這事魏海烽能不領情嗎?但你總掛在嘴邊,時時敲打著,那魏海烽能好受嗎?陶愛華是不明白,對於男人來說,他們並不是忘恩負義,而是不願意一天到晚麵對自己的恩人,尤其這個恩人是自己的老婆。你動不動就一大套:“……為了你的工作,我就得離開我幹了二十多年的單位,到一個新單位去,從零開始,跟一幫十幾二十幾的小姑娘一塊,從護士幹起!”“咱今天不說上夜班的事,不說上班路上要比從前多蹬二十多分鍾車子的事,單隻說,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是不是工作?你的追求是追求,我的追求是不是追求?”“……魏海烽,你摸著自己的心說,在你身處要職功成名就的時候,想沒想到過我,一個等於是放棄了自己的追求的人心中的滋味?”這些話,你說是說痛快了,可是說完了,效果呢?那效果絕對比沈聰聰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魏海烽對麵什麽也不說,要差,而且差得不止一點半點。人家沈聰聰這叫“別有幽愁暗恨生”,叫“此時無聲勝有聲”,為一個人擔憂要默默的,越默默的才越動情,越動情魏海烽看在眼裏才能動在心裏;這就跟上菜似的,一道一道上,吃的人才有心情,“呼啦啦”上一桌子,人家動兩筷子就沒胃口了。
過了很久,魏海烽苦笑了一下,對沈聰聰說:“記得有一次你問我,如果讓我選,升上去,但路沒建好,升不上去,但路建得很好,我選哪個。當時我沒跟你說,你還少列了一個選項,其實這個選項才是我最擔心的,是我想都不願想的!”
沈聰聰脫口而出——“出師未捷身先死?”
魏海烽無語。
魏海烽把沈聰聰先送回省報的宿舍,自己在街上又溜達了兩圈。他煩回家,尤其是心裏煩的時候,就更不願意回家。一回家,隻要陶愛華在家,就沒高興事兒。陶愛華不知道是不是到歲數了,特別愛叨嘮,特別愛打聽。隻要一見著魏海烽,就滴滴答滴滴答,來來回回翻來覆去,一會兒是你去哪兒了?一會兒是你怎麽啦?魏海烽如果稍微有點不耐煩,陶愛華就得說:“嘿,我關心關心你不行啊?你是我丈夫,我問問你去哪兒啦跟誰在一起,怎麽啦?不應該啊?是犯王法還是犯家規啊?”
陶愛華最近又添了一個新毛病,總是愛跟魏海烽計較一些虛頭八腦的事情,比如問魏海烽她在他心中的位置。這個問題怎麽回答?要是說實話,你的位置肯定比他的工作要靠後,而且不止比他的工作靠後,甚至要比他的弟弟他弟弟的客戶甚至他對門的趙通達都要靠後。他們有個事,哪怕魏海烽就是敷衍,也要抖擻起全部的精神;可是對你陶愛華,人家就未必有這個心氣,哦,不是未必,是壓根就沒有,也不可能有。所以你問也是白問,問了就是自取其辱。你陶愛華指責魏海烽把家當旅館,把她當自帶工資的老媽子,你認為這是他對你對這個家犯下的滔天罪行,人家可不這麽認為,人家認為是你不懂事,你更年期。而且本來人家可能有這麽點負疚感,你越鬧,人家的負疚感就越小,鬧到現在,魏海烽基本倒理直氣壯了。這就讓陶愛華更加不愉快,越不愉快就越鬧。陶愛華沒別的手段,這麽多年,她都是通過鬧通過鬥爭通過鎮壓來讓魏海烽服軟的。她嫁他這麽多年了,吃了這麽多苦,受了這麽多罪,為他做了這麽多犧牲,噢,到頭來,你魏海烽抖起來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啦?做夢!
所以,往往是魏海烽外邊越亂,心裏越不痛快,她陶愛華在家裏就越給他添亂添不痛快。她倒不是故意,而是,怎麽說呢,她不知道魏海烽外邊的情況,就見魏海烽回來陰個臉,跟她一句話沒有,要麽下班不回家,要麽下班回家屁大點工夫又出門了,說跟人談事,什麽事非得晚上談?而且一談談到半夜?還說喝酒也是工作,幹脆說工作也是喝酒得了。她能不跟他火嗎?能不跟他較勁嗎?他想回來就睡覺,她能允許嗎?你把我晾家裏一晚上了!酒越沉越香,氣可是越憋越大。
沈聰聰倒是跟魏海烽建議過,單位的那些事,適當地回家跟陶愛華說說,加強溝通,關鍵時刻,自家後院先得穩住。魏海烽聽了,一樂,沒法跟沈聰聰解釋。讓他跟陶愛華訴苦?他還真沒這個習慣。訴苦是一種待遇,陶愛華享受不到這份待遇。魏海烽一看陶愛華那張臉,連說話的興致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那是一張讓他絕望的臉,他心裏那點事,根本不用說出口,就能猜到那張臉聽了之後的反應。肯定是集合了惱怒、著急、憤恨、擔心、恨鐵不成鋼和嫉惡如仇。陶愛華的心理承受力雖然夠強,但自我控製力很差,她要是知道魏海烽現在四麵楚歌十麵埋伏,那得急成什麽樣兒?萬一到外麵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他魏海烽不是雪上加霜嗎?就這麽著吧。
魏海烽在街邊吃了幾個羊肉串又喝了幾瓶啤酒,搖搖晃晃地回家。一進門,就聽見陶愛華高著嗓門說:“你要是不願意回來就別回來,沒人強迫你。”
擱以往,魏海烽低個頭或者不說話頂多認個錯道個歉或者編兩句瞎話也就過去了,但今天魏海烽心裏極不痛快,忍不住說:“愛華,你別沒事找事啊!”
陶愛華杏目圓瞪,嗓門提高了八度:“我沒事找事——你天天晚上不著家,是我沒事找事嗎?”
魏海烽也急了:“陶愛華,我以前做調研員的時候,你嫌我天天晚上窩在家裏連個應酬都沒有,說我沒出息,現在又嫌我天天晚上不著家……”
“這麽說,你現在天天晚上是出去應酬去了?你不說你在工作嗎?”
“我靠!”
“有理說理!別說髒話!”
魏海烽閉上了眼睛,徑直進屋,“砰”地關門。陶愛華跟過去,一把推開門,衝著裏麵喝道:“魏海烽,你要是瞅我不順眼,你明說,別用軟刀子殺人。你隻要說出來,我陶愛華絕不跟你死纏爛打。你嫌我老了,沒意思了,不想過了,外麵有人了,明說,我可以騰地,你別一回來就沒好臉,我不欠你的。”
……
魏海烽堅持著不說話。魏海烽不說話的樣子是很氣人的,陶愛華越說越氣,順手抄起一樣東西就砸了過去。
廳長周山川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拆開的舉報信,上麵用紅字批複:轉交通廳。趙通達推門進來,手裏拿著本和筆。
“廳長。”
“通達,坐。……這是省紀委給我們廳轉過來的。你先看看。”邊說邊把信給趙通達,趙通達接過來。廳長麵容莊嚴肅穆,語調抑揚頓挫:“紀委要我們嚴查鄭書記縱容子女在平興高速招投標工作中的問題。其中還提到了林省長。”
“我那兒也剛接到一封內容一模一樣的信。正要向廳長匯報。”
廳長略感吃驚,說:“我估計省委省政府的領導、人大政協政法委應該全收到了!省紀委責成我們要從速調查匯報。”
“鄭彬是有問題,做事過於招搖沒有分寸,但是據我所掌握的情況,他尚無越軌行為……”
“這明擺著是要整他!……整垮了鄭彬,對誰有利?”
趙通達和廳長對視,目光裏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懷疑,但是誰都沒有說。還沒等廳長和趙通達這邊商量出方案呢,那邊林省長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要廳長與趙通達立刻過去。電話是秘書小劉打過來的,電話裏小劉沒多說什麽,但廳長立刻意識到林省長肯定是發了火,而且是拍了桌子。
周山川和趙通達跟奔喪似的,“刷刷刷”就上了奧迪,神情鎮定嚴肅,繃著個臉。當然,如果仔細推敲,廳長周山川的嚴肅中透著點忐忑不安,而趙通達的鎮定之外則有那麽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劉秘書把他們帶到會客室,周山川跟劉秘書關係還算不錯,但是這個時候,也不便問什麽情況。劉秘書讓一個小姑娘給他們沏茶,自己去叫林省長。
大約坐了十分鍾的樣子,林省長進來了。劉秘書跟在後麵,替林省長把門關上,同時把自己關在門外。屋子裏,周山川和趙通達一見林省長,忙不迭地站起來,嘴裏稱呼著:“林省長。”
林省長表情冷淡,自顧自坐下,目光如炬,直接照到廳長臉上:“魏海烽這個人你認為怎麽樣?”
周山川小心措辭:“工作能力強、有魄力、有才華……”
“我是問他的為人、人品!”林省長劈頭打斷周山川,目光銳利,帶著大領導的霸氣和說一不二的勁頭。周山川臉上開始冒汗了。緊張,窘迫,尷尬。趙通達做埋頭記錄狀,根本不敢看廳長。林省長確實太不給廳長麵子了,當著趙通達的麵就訓他,這說明什麽?趙通達沒敢往深裏想。
“你們認為這信可能會是誰寫的?”林省長投石問路。沉默是一種權利。但是,在大領導麵前,小領導使用這一權利是需要小心的。
廳長、趙通達一齊搖頭。
林省長分析著,也是在啟發這倆沉默的羔羊:“像寫這類匿名舉報信的,有的確實是出於公心,這部分人占少數;有的純粹是挾私報複,這部分人也占少數;大多數情況是,打著為公的旗號,達到個人的目的,所謂公私兼顧。……這封信的情況,我看就屬於第三種情況。反映的問題有沒有?有。但是至於這樣大張旗鼓地廣而告之嗎?不至於!也就是說,寫信的人肯定有他的難處,通過正當渠道難以達到個人目的的難處,這個人會是誰呢?”
廳長、趙通達再次一齊搖頭。
林省長心頭的火一點點又被拱起來,趙通達搖頭情有可原,你周山川也搖頭,憑什麽?林省長是幹什麽出身的,人家也是一級一級走上來的,雖然年紀比周山川輕那麽個五六歲,但閱曆並不少。他心說,你周山川不會問你什麽都來個不知道吧?你不就是想做一個好人嗎?今天我還就不讓你做。
林省長直話直說:“我聽說鄭彬被舉報前,曾多次向有關部門反映過魏海烽的問題,這個情況你們掌握嗎?”
廳長點頭:“鄭彬是找過我。”
趙通達小聲地附和:“也找過我。”
林省長加重了語氣:“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我不想下任何結論,但是,跟你們直說吧,對魏海烽這個人,我不放心。如果真的是他惡人先告狀,先下手為強,並且采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那麽,我認為他的問題比鄭彬的嚴重,嚴重得多!”
廳長皺了皺眉頭,說:“魏海烽不像是這種人。”
林省長臉往下一拉:“我也認為他不是,也但願他不是!否則我也不會提他做這個副廳長!可惜,人是可以變的,事情往往不會以我們的主觀願望為轉移的。……趙通達同誌,我建議,兩件事情一起查:一,魏海烽是否存在挾私報複;二,鄭彬是否涉及違規操作!”他停停,又說“鄭彬這孩子我了解,他的缺點是做事太沒分寸,也是想急於求成。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一切以你們的調查為準。我們不能因為他是領導幹部的子女就照顧他,但是也不能因為同樣原因,就任由別人誣陷他。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趙通達拿著本“刷刷”地記,頭也不抬。
林省長停了停,像想起什麽似的,對廳長說:“魏海烽到處說平興高速他一支筆一句話,這什麽意思?這不是明擺著暗示競標單位給他好處嗎?”
周山川忙說:“這個事,我已經批評過了。”
“批評過就是目的嗎?他改了嗎?對於屢教不改的幹部,該拿下就要拿下。你這個廳長不能太軟,不要老想做好人,不要說你到點一退休,就跟你沒關係了,出了問題你就是退了也還是要追究你的領導責任!”
周山川心裏“咯噔”一下。
林省長看看表,緩和了口氣,說:“還有,舉報信的事,調查清楚以前暫時不要告訴鄭彬的父親,免得給鄭書記添堵。他最近心髒情況不太好。”
正記錄著的趙通達微微搖了下頭。林省長注意到了,立刻問:“通達同誌,你什麽意見?”
“這信的目標既然已經指向了您和鄭書記,那麽,它的散發範圍就絕對不會僅限於省裏,就是說,不會僅限於您的權力管轄之下。……”
“你是說這信會往中央發?”
“按常規,這是肯定的。”
林省長已經緩和的臉色,又現出怒容。
魏海烽的定力真是一流的。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不但不解釋,連打聽也不打聽。趙通達覺得奇怪,魏海烽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難道這舉報信真是他寫的?
這段時期,沈聰聰和魏海烽越走越近,這事兒讓趙通達說不出來道不出來的。實事求是地說,他跟沈聰聰分手在先,發現沈聰聰和魏海烽交往在後,而且以他的客觀冷靜理智,他也清楚地意識到沈聰聰和自己不合適。但是,他是一個好麵子的人,即使和沈聰聰分手,他也要顧全臉麵。所以當時他跟沈聰聰約定,分手要悄悄地分,不要大張旗鼓。但他哪裏想到,沈聰聰答應得好好的,回頭就跟陶愛華說了,那跟陶愛華一說,還不就滿世界都知道了?
趙通達曾經火冒三丈地打上門去,要沈聰聰給個解釋。沈聰聰冷冰冰地告訴他,暫時不說,不等於永遠不說。自己是個女人,拖不起。她跟他已經沒關係了,就不能背著這個名分。
那時候,趙通達還沒有懷疑到沈聰聰跟魏海烽之間有什麽,但男人也不是沒直覺的,他本能地覺得沈聰聰對魏海烽有點興趣。有些事兒,他跟沈聰聰說,說不通,換了魏海烽去,就說通了,這讓他心裏不痛快。比如說廳長把平興高速的宣傳任務交代給他,他找沈聰聰,沈聰聰就說我們省報又不是你們交通報,三天兩頭發平興高速,有病啊?他磨破嘴皮子也不行,沈聰聰還給他來一個“不做交易”。趙通達氣得腦門直發亮,說:“這怎麽叫交易?即使咱們之間沒有這層關係,就說我是交通廳的秘書長,你是省報的新聞主編,我找你發稿,不是很正常嗎?噢,就因為咱們之間有這麽一層關係,反而成了交易?”後來趙通達碰上魏海烽,跟魏海烽順嘴這麽一說,完了跟魏海烽提了一句,問魏海烽能不能幫個忙,替他跟沈聰聰說說。結果呢,沈聰聰不但親自跑來一通采訪,還發了一大版,圖文並茂漂漂亮亮。廳長開會的時候,不停地表揚趙通達,還吩咐說:“通達啊,給你一個任務,盡快把沈聰聰發展成咱交通廳的家屬!”趙通達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臉上卻隻好配合著,好像他在沈聰聰那兒還真有麵子似的。
有些事兒,不能細琢磨。細一琢磨,就能把自己琢磨惡心了。趙通達雖然跟沈聰聰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也清楚沈聰聰是什麽人。趙通達在沈聰聰那兒是絕對得不著便宜的。他好心提醒過沈聰聰,別跟魏海烽走得太近,結果被沈聰聰平白無故地搶白一通:“我單身我愛跟誰來往跟誰來往,你管得著嗎?”
趙通達被噎得好幾天沒吃下飯去。他起初咬牙切齒地恨沈聰聰,但很快他就不恨沈聰聰了,他認為問題出在魏海烽身上。他認為魏海烽其實是存心惡心他。天下女人那麽多,比沈聰聰年輕、漂亮、有才華的,多的是,你魏海烽怎麽就能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跟沈聰聰“工作來”“工作去”的?男盜女娼就是男盜女娼,打著工作的旗號,就能道貌岸然了?但是,趙通達吃的是啞巴虧,因為他一直對自己和沈聰聰分手的消息嚴防死守。他有自己的想法,交往這麽短,說分開就分開,畢竟傳出去不好聽。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在交通廳這種地方,無風還起三尺浪呢。這明白事理的,知道是沈聰聰不肯了;這要是不明白的,肯定說趙通達道德敗壞,你跟人家都出雙入對雙飛雙宿了,怎麽說分手就分手,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
可是,趙通達越這麽藏著掖著,沈聰聰倒越渾不吝,天天跟魏海烽說說笑笑進進出出,好像真就是為工作什麽別的都沒有似的。趙通達心說,誰不是過來人?一男一女談工作,有這麽投入的嗎?就說都是工作狂,也不至於吧?可憐趙通達礙於自己這張老臉,還得給他們打著馬虎眼。人家見到沈聰聰到交通廳來,故意跟趙通達說:“秘書長,沈聰聰夠給你麵子的,又上咱們這兒采訪來了。”趙通達隻好強顏歡笑,說:“啊,啊。她是記者,這是她該幹的。”這不,自打鄭彬被舉報以後,沈聰聰幾乎天天來,光明正大地來,大大方方地來,來了就找魏海烽,倆人進辦公室關上門就說,白天說完了,晚上還說。這就讓趙通達出離憤怒了,而且不僅是趙通達憤怒了,連著陶愛華也受不了。陶愛華跟魏海烽吵也吵了,鬧也鬧了,魏海烽死咬著,說陶愛華是多心了,疑神疑鬼,庸俗。有幾次,魏海烽還雷霆震怒,發特別大的脾氣,讓陶愛華覺得可能真是自己冤枉了魏海烽。
趙通達曾經找過魏海烽一次,算是旁敲側擊敲山震虎。他特意找到魏海烽辦公室,跟魏海烽特誠懇地說:“昨天我看見你和聰聰了,坐在麗堇酒店的大堂。”然後大手一揮,不待魏海烽開口,馬不停蹄地做爽朗狀,“肯定又談平興高速了吧?”趙通達這就是給魏海烽麵子了,哪裏想到,魏海烽根本不伸手接招,居然就是輕描淡寫地笑笑,什麽都沒解釋,倒把趙通達弄得臉紅了。趙通達的假裝大度白白假裝了,人家不跟他配合,他隻好自己接著問:“沈聰聰跟你談我了嗎?”
魏海烽對這個問題沒思想準備,連忙說:“沒有沒有沒有。我們談的全是工作。”由於說得太急,反而顯得心中有鬼,邊說還邊找補:“她怎麽可能跟我談你呢?”
趙通達點點頭,對魏海烽說:“我們最近鬧了點矛盾……我這個人有缺點,不太善於表達感情,沈聰聰呢,又過分自尊。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什麽事情都是我讓著她,她比我年紀小嘛,我是男的又比她大,讓著她也是應該的,結果呢,就把她這毛病給坐下了。這結了婚,還得什麽什麽都讓著她,我們倆說話,都得是她說最後一句,要是偶爾讓我說了最後一句,那可不得了,記仇!”
魏海烽邊聽邊看表。趙通達故意問:“你有事啊?”
“我得去趟標辦。”
“好,好,我長話短說。我相信沈聰聰對我還是有感情的,我對她呢,不用說了,我們之間的矛盾都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不可化解的。你要是方便,就把我這個意思跟她表達表達,大家都下個台階。”
魏海烽感到為難,也是不願摻和。
他對趙通達說:“通達,你們不是已經分了嗎?……”
趙通達當著明人不說暗話:“什麽分?就是一句氣話。你以為我不願意公開這事兒,是怕丟麵子啊?我是想給沈聰聰一段時間,等她冷靜下來,再跟她談談,婚是要結的,日子還是要過的。她現在肯定也後悔了……你們要是最近還談工作,方便的時候,就替我勸勸聰聰!其實,就是給她一個台階。你說她也那麽大歲數了,再找也不見得能找到合適的。前幾天我在報上還看了篇小文章,說是不管多大歲數的男人,都喜歡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噢對,還就是她們省報上的文章,她不應該沒看到,應該有點危機感了。”趙通達原來想,點到為止,他把話跟魏海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魏海烽應該明白了吧?哪裏想到,人家居然揣著明白裝糊塗,反過來勸趙通達,說分了好,他趙通達和沈聰聰就不是一路人;還說趙通達想太多了,現在離婚都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何況交個女朋友覺得不合適分手?趙通達當即回敬魏海烽一句:“你想得也不少——要不,就你們家那個陶愛華,你能跟她過到現在?”趙通達心說,你魏海烽跟我裝什麽孫子。
其實,就在趙通達緊鑼密鼓地查舉報信的時候,魏海烽和沈聰聰也在緊鑼密鼓地查另外一件事——泰華集團和一樁爛尾工程。這事兒說起來很湊巧,沈聰聰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接待了幾個到報社上訪的民工,說是泰華集團拖欠他們的工錢。據那幾個民工說,泰華不僅欠他們一家的,還欠了幾十個施工隊的。沈聰聰細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省城東郊的東方娛樂城二期是泰華的項目,已經半半拉拉地扔那兒四五年了。
沈聰聰第一時間就把消息告訴了魏海烽。魏海烽聽了,大吃一驚,說:“不可能啊!從泰華報過來的財務情況看,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沈聰聰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你光看報表能看出什麽問題?你要是問你弟弟魏海洋就更沒問題了!”
魏海烽這時已經全然失去了鬥嘴的興趣,他一臉嚴肅外加滿腔誠懇地跟沈聰聰說:“如果不太麻煩的話,聰聰,這事,能不能麻煩你繼續深入調查一下?這種調查不在我們交通廳的權限範圍之內。他報給我們的預審文件什麽問題都沒有我憑什麽去調查他?即使調查,也得是工商稅務證監會。……聰聰,你有記者這個方便身份……行嗎?”魏海烽這段話分三次還沒說完,因為陶愛華這中間給他打了四個電話。第一個電話問他“在哪”,第二個電話問他“幹什麽”,第三個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第四個電話問他“和誰”。關於這四個問題,魏海烽依次回答為“在標辦邊上”、“開會”、“會開完了就回來”、“行啦”。
沈聰聰等魏海烽說完“行啦”,笑盈盈地看著他,輕聲柔語地說:“你們男人怎麽瞎話張嘴就來?”
魏海烽一笑:“我剛才說的哪一句是瞎話?……‘正在開會’——兩個人以上,含兩個人,在一起商量事情,就叫開會。在招標辦旁邊——這裏的確是在招標辦旁邊吧?”
沈聰聰笑著搖了搖頭:“詭辯!”
魏海烽也笑了:“不,是生活智慧。”
魏海烽沒有想到,他的這點“生活智慧”對付陶愛華遠遠不夠。人家陶愛華也不是傻子,他三天兩頭開會,而且每次開會還都是晚上,一開就開到十一二點回來。陶愛華跟蹤了魏海烽,她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恰巧看到魏海烽和沈聰聰在一起,魏海烽衝著電話說一句,沈聰聰那邊笑一下。看得陶愛華怒火中燒,幾乎想衝過去直麵慘淡的人生。但最後,她還是壓下這團火,回到家,靜靜地等魏海烽回來。魏海烽回到家,跟陶愛華打一招呼,就想往自己屋裏鑽,冷不丁看見陶愛華淒然一笑,笑得魏海烽脊背一陣發涼。陶愛華冷冷地說:“我看到你們了,在茶室,和沈聰聰。還看到你當著沈聰聰的麵接我的電話,撒謊,騙我。……”
魏海烽急火攻心,語無倫次地解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愛華,你聽我給你解釋。……我跟她談的都是工作!愛華,最近……”
“我不聽。百聞不如一見。”陶愛華既不知道舉報信,也不知道東方娛樂城二期,她隻是覺得老公升了官,嫌棄她了。
陶愛華這一鬧,鬧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魏海烽幾乎一夜沒睡,被逼得最終答應以後不和沈聰聰再“談工作”。如果要“談工作”,“非談不可”的,那麽一定先請示;如果事先沒來得及請示,事後一定匯報。
廳長一臉“嚴肅活潑”,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林省長則一臉“團結緊張”,穩步下車,跟廳長點點頭。廳長忙前頭帶路,引著林省長上電梯。在電梯裏,林省長口諭,馬上召集在家的全體處級以上幹部開會。
第二天,上班。
魏海烽一開門,正撞上趙通達,倆人趕緊爭先恐後地衝對方點點頭。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叫“內緊外鬆”。從家到辦公室,隻需要步行十五分鍾。交通廳周山川帶頭,上下班,從來不坐公車。一來鍛煉身體,二來貼近群眾。領導以身作則,下屬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以前,整個交通廳也就許明亮同誌例外,他例外是因為住得遠。魏海烽現在意識到許明亮同誌為什麽不願意住在交通廳院裏。他說是遷就老婆上班,真實的原因,可能是“保持距離”。大家上班在一起,下了班還在一起,躲都躲不開,就是沒矛盾沒意見,見了麵找話說,也累得慌啊。
趙通達和魏海烽一前一後下樓,下樓的時候,趙通達問了魏海烽一句:“你和小陶又鬧了?”趙通達這話問得親切友好,既家常又隨和,魏海烽不能翻臉。況且昨天晚上,陶愛華為沈聰聰的事兒,鬧了大半夜,估計趙通達多少也聽見點了。魏海烽搖搖頭,避重就輕,打了一句哈哈:“小陶?都四十多歲了還小陶!”
“你們也老夫老妻了,為什麽呀?”趙通達的話綿裏藏針,那根藏著的針若隱若現,隱隱綽綽——夫妻之間吵架,說是隱私,也是隱私,說不是隱私,也不是隱私。魏海烽沒敢立刻接茬。與趙通達長期鬥智鬥勇的經驗告訴他,趙通達的話,是絕對不能隨便接的。尤其是現在,關鍵時刻。禍從口出,這方麵,魏海烽是有教訓的。
趙通達晃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看來這老婆沒也不行,有也不行!……要是男人壓根不需要女人就好了,再不,這女人要是素質能高一點就好了,能夠做到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就好了。……”
魏海烽放鬆了警惕,笑出了聲:“做夢吧你就!”
趙通達倒一本正經起來:“以前我總認為你和陶愛華,發生矛盾是因為你們倆各方麵差距太大,現在看,不是這麽回事。沈聰聰得算是有文化的了吧?在外人看來,得算是有教養有素質的吧?”說著一揮手,“完全不是這麽回事。這女人呀,隻要一進了家門,都一樣!本質上,沈聰聰跟陶愛華,完全一樣。……”
趙通達和魏海烽似乎越說越知心,說著說著,趙通達就說到自己前妻宋雅琴。魏海烽也就勸趙通達,說了句:“你不能總拿宋雅琴的標準來要求沈聰聰,這對沈聰聰不公平。”
趙通達脖子一梗:“有什麽不公平的?宋雅琴可以做到的事情,怎麽沈聰聰就做不到?要說宋雅琴也是研究生畢業,這麽多年,對我對這個家……我跟你說啊,海烽,娶個女人,如果她什麽什麽都要問你一個‘憑什麽’,那日子真沒法過!宋雅琴,從來就沒有問過我‘憑什麽’,家裏家外,洗衣服做飯帶孩子,她全包了。過年過節,我忙,分不開身,她就一個人帶著孩子走親戚,沒有抱怨過我一句!還到處替我做好人,在別人麵前,都是說我好話,維護我……”
魏海烽本來想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話到嘴邊,吞了回去。他覺得趙通達是故意把話題引到沈聰聰身上。趙通達說了半天,眼看快到交通廳辦公樓了,魏海烽還是不接招,隻好做豁達狀,反過來勸魏海烽:“知足吧,海烽。陶愛華對你不錯,為了你,護士長當得好好的,說辭就辭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這一點的。”
魏海烽也做豁達狀:“你是光看到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我們家陶愛華,確實像你說的,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她那樣,全心全意為丈夫服務……她對你好,為你犧牲是真的,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條件,那條件就是……”
趙通達接過去:“失去自由,把你的身心全部交給她,讓她二十四小時監管,對吧?跟你說海烽,要是哪個女人給我準備這麽一個牢籠,每天熱湯熱水熱炕頭地伺候著,我求之不得!我不要自由!自由有什麽用?自由現在對我來說就是,出來進去,冷冷清清,不管什麽時候回家,家裏永遠是冷鍋冷灶連個亮著的燈都沒有!……”
魏海烽笑起來:“還是錢鍾書說得好,婚姻就像圍城,外麵的人想進來,裏麵的人想出去……”
趙通達抓住話頭,開玩笑說:“你想出去了?好,我可要告訴陶愛華去,讓她有個思想準備。”
魏海烽笑:“就陶愛華那脾氣!你要是敢,你就去告!”
趙通達也笑:“別說!我還真不敢!”
兩個男人,話都說透了,又都沒說透。表麵上說說笑笑,心裏麵,誰不是裝著千斤的心事?以前,趙通達跟沈聰聰關係還行的時候,倆人私下裏說起魏海烽,沈聰聰曾經頂過一句趙通達,說趙通達老是把事情想複雜了,魏海烽不見得那麽有城府。當時趙通達就跟沈聰聰掰扯,掰扯到最後,趙通達說,告訴你吧聰聰,沒點城府的人,根本就別想進這個大院,這個大院的人,一個頂一個,都是人裏頭的尖子。而進了這個大院並能居人之上者,那就是尖子裏的尖子!
往事如煙。現在回過頭去一想,趙通達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沒事兒跟沈聰聰說這些幹什麽?
鄭彬的事兒,雷聲大雨點小。
剛收到舉報信的那兩天,“雷聲大”得嚇人。不止林省長雷霆震怒,而且鄭彬的父親鄭長舟同誌也雷霆震怒。據說,鄭長舟同誌直接電話打到林省長辦公室,責問鄭彬有沒有這樣的事,如果有,為什麽不及時向他匯報。話說得很重,同時對交通廳的有關負責人也提出了嚴厲批評,說不能因為是他的子女就不敢堅持原則,說這是對他的不信任,是在害他。還一再強調,正因為是他的兒子,才要更嚴格要求,如果確實涉及違法犯罪,從嚴從重!
接著,趙通達同誌的調查報告很快就出來了。
“經查實,到目前為止,鄭彬的青田建設並沒有行賄、串標、買通等違法犯罪行為。鄭彬身為青田建設的副總,他的一些做法雖然有待商榷,但是,在其位謀其政,無可厚非。”這份報告寫得讓各方麵都很滿意,既實事求是,又合情合理——是呀,鄭彬作為一個企業的副總,為自己企業積極爭取機會,這說得過去啊。一場預想中的狂風暴雨,轉成了毛毛細雨,潤物細無聲。
趙通達的報告遞過來的時候,林省長的眉頭還緊鎖著,看著看著,眉頭就舒展開了。看完了,就風和日麗喜眉笑眼了。鄭彬的事兒可以放一放了,林省長把鄭彬叫到家裏,以長輩的身份和顏悅色地問了問鄭彬今後的打算。鄭彬也知趣,一到林省長家,叔叔阿姨的叫完,就對林省長主動認錯:“林叔叔,我爸已經批評我了,您是省長,日理萬機,我不能一有事就來找您。”
林省長一笑:“也不一定都這麽教條。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說著岔開話題,說,“知道我為什麽要叫你來嗎?”鄭彬搖頭。“小鄭,你年輕有為,機會以後有的是。我請你來,是想以長輩的身份,和你談談。”說到這裏,停頓,鄭彬正襟危坐,洗耳恭聽。林省長態度和藹,口氣卻不容置疑:“按說,省裏有責任扶持新興企業,但是平興高速的情況特殊一些,它是省裏首次被列入交通部勘察設計的典型示範工程。你們青田建設是一個新成立的公司,缺乏重大工程的施工經驗,實事求是說,實力上也差一些。我的建議是,你們不要貪大,從小處做起,比如縣級公路、市區一級的道路修補……”
鄭彬懂了林省長請自己來的目的。他雖然失望,但還是努力著點頭,並保持微笑。林省長又跟鄭彬扯了幾句閑篇,鄭彬就手向林省長反映了魏海烽同誌的弟弟魏海洋的問題。鄭彬說,光是他看見魏海洋和洪長革在一起就不止一次。林省長神情嚴肅,邊聽邊點頭。
林省長慣於搞“突然襲擊”。
又是事先沒有任何招呼,林省長直奔交通廳。車子進院了,廳長才接到小劉秘書的電話,趕緊跑跑顛顛下樓,剛衝到一層,林省長的奧迪就停在了大廳門口。車還沒全停穩當,小劉已經從副座上麻溜地下來,拉開後排座位的門。廳長一臉“嚴肅活潑”,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林省長則一臉“團結緊張”,穩步下車,跟廳長點點頭。廳長忙前頭帶路,引著林省長上電梯。在電梯裏,林省長口諭,馬上召集在家的全體處級以上幹部開會。
廳長說,魏海烽恰巧去了“標辦”,讓秘書趕緊去打電話把他叫過來。林省長聽了,陰個臉,說:“不等了。”
會議室裏,黑壓壓的全是人。
林省長當仁不讓,連必要的客套都沒有,開門見山:“我們中的一些同誌,存在一種危險的傾向,認為可以以一種‘雙贏’的思路來使用手中的權力,他們心目中所謂的雙贏,就是私和公!具體說就是,自己賺了錢,企業賺了利潤,工程上也過得去。於是,在眾多有實力的企業裏,就本著這個原則,優先選給自己好處的,或跟自己關係好的,以使方方麵麵利益最大化。但是,我認為,這種雙贏是變相地濫用公共權力!是一種新的腐敗,它嚴重敗壞了我們社會的風氣,損害了我黨和政府的形象!……”
所有人都緊繃著臉,不說話。氣氛肅靜、沉默,有一種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的味道。林省長說到這裏,把頭轉向坐在自己右側的廳長,說:“通達同誌辦事效率很高啊!”說完這句話,又把臉轉向左側的趙通達,一個停頓,調整好語氣:“平興高速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通達同誌,你覺悟高,原則性強,沒有私心雜念,不計較個人得失,組織上對你一直很信任。我聽說,你們這裏有的同誌,上任沒多久,他的弟弟就捷達換寶馬,怎麽換的?你作為秘書長,主抓廉政,該敲的警鍾要敲,該得罪的人要得罪。”說到這裏,又把臉轉到廳長一側,說:“最近就不要給通達同誌安排其他工作了,讓他集中精力抓廉政,這個抓不是表麵文章走走過場,要真抓實幹,一旦查出問題,絕不姑息。希望每個同誌,都要端正態度,擺正位置,正確對待組織的調查,做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林省長說到這裏,喘一口氣,同時目光掃視一下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林省長滿意了,語重心長地說:“……平興高速因為許明亮同誌的意外去世,已拖了一段時間,不能再拖下去了。”
廳長趕緊點頭附和,同時為自己開脫:“我也正是想到平興高速,才不想給海烽同誌過多幹擾——”
“這不叫幹擾!叫把關!……告訴魏海烽,平興高速的工作不許有絲毫的影響和耽誤!……平興高速要上,但怎麽個上?不等於說,讓你抓平興高速,你就可以淩駕於黨紀國法之上。”林省長雷霆萬鈞,氣貫長虹。廳長隻有點頭的份。趙通達神情端莊凝重,隱隱透著被信任、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激動。所有人都知道,林省長說的“有些同誌”是誰,大家也明白,“有些同誌”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說你沒事兒跟鄭彬較什麽勁?是,寫舉報信是每個公民的權利,你舉報人家也沒什麽錯,人家也不能把你怎麽著,但人家根本不跟你追究舉報信的事,人家直接抄你後路。常在井邊走,哪能不濕鞋?你自己屁股溝裏就沒夾著屎嗎?
山雨欲來風滿樓。魏海烽在林省長來之前,就已經隱隱覺得哪不對了。他的車跟林省長是前後腳,他前腳離開交通廳,林省長後腳進來。魏海烽在車裏接到沈聰聰的電話,大致意思是說,泰華集團資金鏈百分之百有問題;同時,又提醒他,魏海洋有些事做得太不規矩,對他影響極其不好。
沈聰聰的提醒,以前趙通達也跟他說過。但趙通達說,魏海烽就聽不進去。趙通達私下裏說,他覺得人家是在給自己出難題;公開場合說,他又覺得人家是要讓他下不來台。現在沈聰聰說,他就覺得問題嚴重了。到了“標辦”,二話沒說,先給魏海洋打了一個電話,讓他以後沒事別往“標辦”跑,又黑著臉訓了洪長革一陣。洪長革唯唯諾諾,說他和魏海洋什麽都沒有,他沒跟魏海洋說過一個字平興高速,魏海洋也沒跟他打聽過一個字平興高速,就是單純的交往。魏海烽聽了,心裏好受點,但嘴上還是堅持著:交朋友也得講政治!真要交往等開標以後再交往!
東方娛樂城二期的事,沈聰聰很快就跑得七七八八。這事說起來也簡單:東方娛樂城的所有工程全是負責施工和提供材料的乙方墊資幹的,等到乙方幹到要拿錢的時候,甲方就強行清理施工隊伍;這樣,幹一陣換一個施工隊,幹一陣換一個施工隊,娛樂城就建起來了,債務也就欠下了。
沈聰聰把這些個事跟魏海烽一說,魏海烽出了一身冷汗。魏海烽自己也知道,以泰華的樹大根深,絕對不是沈聰聰能對付得了的。可是,他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現在看來,泰華很有可能中標,因為泰華不僅是預審文件做得漂亮,而且聽說還正打算重金聘請鄭彬來做泰華的副總,這事兒要是真的,那泰華可就如虎添翼了。但泰華要真是有問題,萬一再故伎重演,用平興高速玩一把空手道,玩砸了,那砸的是誰呢?鄭彬到時候最多混個“協助調查”,可他魏海烽則沒那麽容易金蟬脫殼。沈聰聰見魏海烽麵沉如水,倒是一副士為知己者死的樣子,表示一定要把泰華集團查個水落石出,她還就不相信了!
當天晚上,沈聰聰就去了東方娛樂城。魏海烽說,你去了人家也不會跟你說實話,去也白去。沈聰聰說,要你這麽說,法官這職業就沒法幹了?反正你問也白問,人家也不會把犯罪事實告訴你。我們做記者的不就得會提問嗎?我們問了,你可以編瞎話對付我們,然後我們負責揭穿瞎話。好記者和壞記者的區別,就在於會不會提問,而不在於會不會寫文章。魏海烽聽了,說好啊好啊,我說不過你,我陪你去吧。魏海烽就陪著沈聰聰去了。結果無巧不成書,恰巧被丁誌學他們撞上,丁誌學就拉魏海烽和沈聰聰進去跟他們坐坐,丁小飛和魏海洋在邊上也幫了幫腔。就這麽點事兒,結果被鄭彬派的人全拍下來了。第二天一早,這些照片就交到交通廳廳長周山川手裏。鄭彬說:“周廳長,我跟您反映魏海烽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回證據確鑿了吧?”
周山川把趙通達叫來,麵無表情地把照片擺在桌子上,趙通達一看,臉上立刻火辣辣地燙起來。他是看到沈聰聰了。周山川也聽說點沈聰聰和魏海烽的閑話,但他做大領導的,總不好問下屬這些事。現在見趙通達這樣,心裏替他難受,嘴上倒為他找台階,順嘴問一句:“沈聰聰怎麽跟他們攪和到一起啦?”
趙通達這個人這輩子吃虧就吃虧在太要臉。魏海洋曾經有一句名言,鳥兒太愛惜羽毛,就飛不高,人太要臉就幹不成事。
趙通達看著照片,心裏難受,嘴上卻說:“聰聰是記者,整天東跑西跑,回頭我提醒提醒她。”
周山川聽了,也就不多說了。隻是問趙通達的意見,鄭彬要求徹底查清魏海烽的問題,但是查,怎麽個查法?平興高速說話就要開標,這個時候牽一發而動全身。查來查去,耽誤了開標,那就得不償失了;但如果不查,萬一海烽同誌真有什麽問題,將來也是一個事兒。趙通達沉吟片刻,建議先開黨組會,敲山震虎。周山川也覺得這個方法相對比較折中,不過他提出,照片內部掌握,不要給海烽同誌太大負擔。其實,周山川這話是考慮了趙通達,畢竟裏麵有沈聰聰。周山川在這些方麵是很善於為人著想的,趙通達馬上也領悟到周山川的這層心意。說是給海烽同誌留麵子,其實,也兼顧了自己。
魏海烽一進會場,就感覺這個會是衝自己開的。他坐下,攤開本子,以不變應萬變。
周山川開會一般有兩種方式開場。一種是同誌們先說,一種是自己先說。如果是同誌們先說,那基本上是摸摸大家的底;如果是自己先說,那麽就是定調子。今天開會,廳長采取的是後一種方式,也就是先定下調子。
周山川說:“今天開會,主要是傳達省領導的幾點指示,重申任何政府部門和個人,特別是各級領導幹部,不得以權謀私,采取暗示、授意、打招呼、遞條子、指定、強令等方式,幹預和插手具體的招投標活動。今天,每個同誌都要表態。通達同誌,你先來吧。”
趙通達翻開記錄本,先是雲山霧罩談了一通體會,然後把話題直接切到魏海烽身上。趙通達說:“目前,平興高速開標在即,各路人馬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有的目標直指主抓這項工作的魏海烽同誌。為此,林省長特別做出指示,要我們加強對招投標執法活動的監督,嚴厲查處招投標活動中的腐敗和不正之風。……”
這期間魏海烽出去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接的時間還短,且剛回來,又去接了一個。趙通達臉上率先露出不滿,接著是廳長。其他人則麵無表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當魏海烽出去接第三個電話的時候,廳長火了,他對趙通達說:“通達同誌,去叫海烽同誌回來。”
趙通達還沒起身,魏海烽回來了。他正要跟廳長解釋,廳長先下手為強:“宣布一下今天的會議紀律,開會期間,不得接聽手機!”
誰都不敢看魏海烽。魏海烽在靜默的壓力中坐下。按道理說,他這些手機也不是非接不可,但他不能不接。電話是沈聰聰打來的。沈聰聰提醒他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泰華的事情有了進展,而且他弟弟魏海洋和泰華極不正常;第二件事情,省裏對他本人可能有動作。
“海烽同誌,你談談吧。”廳長點名了。不該談的人,都積極地談了體會,而該談的人,卻跟個泥塑似的,三緘其口,什麽態度!
魏海烽被點了將。雖然說擒賊先擒王,那是沙場擒賊,但現在是在會議室,是在開會,你魏海烽盡管是對廳長有意見,但你的炮火得先衝著廳長邊上的走狗,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有效防止其他“牆頭草”順風倒。如果魏海烽在這個時候對趙通達低眉順眼了,那以後他需要低眉順眼的人可就多了去了。機關的人還不是這樣,牆倒眾人推,牆要是不倒,誰吃飽了撐的去推?魏海烽橫下一條心,今天豁出去就當這堵牆了,看你們誰上來推?於是腰板挺得直直的,說話聲亮比平常憑空洪亮了很多。魏海烽說:“我聽出來了,通達同誌剛才是批評我呢!”
趙通達抬眼去看魏海烽,不明白這個人都到這個時候了,怎麽還這麽又臭又硬。
魏海烽接著說:“不錯,從我主抓平興高速以來,各類明示暗示不計其數,我抽屜裏的條子有這麽厚。”他用手指比劃了一下條子的厚度,“從大學到研究生,七年的時間,我學習了各類與道路建設相關的專業知識,但遺憾的是,沒有學習過如何對付這些條子。……”
“無私就能無畏,隻要你心底無私,完全可以做到以不變應萬變,有什麽可怕的?”趙通達最煩魏海烽說這些,好像就他的工作特別困難似的。
魏海烽針鋒相對:“我說過我怕了嗎?但僅僅不怕就夠了嗎?這些條子你處理不好,處理不力,直接影響到平興高速的大局!”
趙通達也發揚了大無畏的英雄主義作風:“海烽同誌,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能把這些條子交給組織呢?幹工作,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什麽事都單打獨鬥,當然困難重重!我以前做基建處處長,也不止一次地收到過各種條子,但我始終認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交上去讓組織去查嘛!……”
魏海烽冷笑一聲:“組織去查?查什麽?那些條子措辭嚴謹既不違法也不亂紀,比如說:魏海烽同誌,某某企業係大型國有企業,請在同等條件下,酌情優先考慮。或者幹脆給你寫一個:某某企業係新興企業,請在政策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給予適度扶植。你能說什麽?你能查什麽?對一名級別比你高、在一定程度上主宰你命運的領導來說,給你寫一個這樣的條子,你能查出什麽?!人家關心平興高速,關心你的招標方案,關心競標單位,無可指責!將來平興高速順利通車,你還要感謝人家的關心,還要說‘在各級領導的正確領導下’!……”
“海烽同誌!”廳長周山川一聲斷喝。在他的從政生涯中,他從來沒有這樣嚴厲過。
魏海烽一怔,全場屏住呼吸。周山川的臉上刀劍出鞘劍拔弩張,但隨即,刀劍回了鞘,廳長緩和了態度和語氣,慢吞吞說:“今天一早,鄭書記親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責問我們,為什麽在舉報信出來之前,就沒有一個人就他兒子的事,向他匯報。問我們的黨性去哪裏了,組織原則去哪裏了。我們可以想象得出,這樣一封廣為散發的舉報信給一生正直的老領導帶來了什麽樣的惡劣影響!……魏海烽同誌,趙通達同誌的那番話不止是指你,我們在座的所有同誌,包括我,都應該好好反思,好好想想,為什麽沒有一個人敢於直言,敢於麵對麵,敢於襟懷坦白光明磊落地向組織匯報向上級領導反映情況!……下麵,就這個問題,每個同誌都談一下。”
魏海烽百口莫辯。他中午隻匆匆地扒了兩口食堂的飯,這個時候已經饑腸轆轆。而會議還在進行,而且看上去,肯定還要進行很長時間。廳黨組會,一共九個成員,每個人談十分鍾,就要九十分鍾!
所有人都談了一圈,魏海烽是最後一個。他隻說了三句:“同誌們都說得很好,對我啟發很大。我會嚴格要求自己,做好該做的工作。具體地說,做好平興高速的招投標工作。”
趙通達坐那兒“刷刷”記錄,難以置信地停下,等了片刻,問魏海烽:“完了?”
“完了。”
“就這麽點?”
“工作光靠開會靠表態是不行的,工作得去幹,幹就需要時間!”魏海烽說著動作很大地看了一下表,示意開會時間已經不短了。
趙通達合上本,慢悠悠道:“海烽同誌,我看你對今天的會有一點反感啊!”
“這你算說對了!我不僅對今天的會反感,對很多的會——沒用的會,可開可不開的會——都反感!有些事,本來幾分鍾、幾句話、電話裏就能解決的,也要開個半天兒;上下樓抬腿就到的兩個辦公室,也要文件來文件去。什麽叫官僚主義文山會海?這就是!人浮於事,效率低下,浪費生命。……”魏海烽今天還就跟趙通達叫板了。
趙通達看廳長一眼,廳長麵色難看。趙通達隻能單兵作戰了,同時心裏也暗暗地把廳長跟許明亮同誌比較了一下。如果是許明亮同誌坐在廳長這個位置上,第一,魏海烽絕對不敢這麽囂張;第二,許明亮同誌絕對不會坐視自己的愛將為自己浴血奮戰,而自己卻高高在上靜觀其變。趙通達說:“海烽同誌,有群眾反映,你弟弟魏海洋一直在變相插手平興高速的招標工作——”
魏海烽火氣撞上來:“什麽叫變相插手招標?還‘一直’!證據呢?”
趙通達又看廳長一眼,廳長的眉頭皺得比剛才更緊了,但似乎還是沒有出手的意思。趙通達心說,那我又何必得罪人呢?於是給魏海烽找台階,語重心長地說:“海烽同誌,我也相信你是不知情,而不是協同或者唆使縱容。……”
魏海烽煩了:“既然相信我,就不要再說這事!”
這時魏海烽手機發出短信提示聲,他伸手去拿手機,邊拿還邊理直氣壯地對廳長說:“廳長,平興高速的事情千頭萬緒,馬上要開標了,長革給我發的短信,我去接一下!”
廳長沒說什麽,不好說什麽。魏海烽眾目睽睽之下出去了,這就讓趙通達出離憤怒了。屋裏,眾人沉默,有意無意看廳長。廳長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對趙通達說:“趙通達同誌,把群眾的檢舉照片給魏海烽同誌看一下。”
眾人一陣騷動,目光中充滿期待,不知又有什麽好戲看。
趙通達從包裏向外拿照片,但他悄悄地留下了有沈聰聰的照片。
趙通達把照片拿出擺在了魏海烽麵前的桌子上。
魏海烽左右的人伸頭去看,左右之左右之人又要看,於是,傳看。人人驚訝、興奮,指著照片悄聲議論:“洪長革!……魏海烽的弟弟!……看樣子跟丁誌學的關係不一般啊!……”
魏海烽接完電話,回到屋裏,立刻就感到了氣氛異樣。接著,他就發現了他桌前的照片,吃驚意外溢於言表。
屋裏極靜。
魏海烽抬頭,問趙通達:“這些照片是哪來的?”
趙通達冷淡地搖搖頭:“這個問題你不該問。保護檢舉人是我們的紀律,是常識。”同時加重語氣強調,“不管是署名還是匿名”。
魏海烽聽了,拿眼睛盯牢趙通達;趙通達毫不躲閃,一雙眼睛也跟釘子似的盯住魏海烽。二人眼睛裏都有一些心照不宣放馬過來的意思。
終於,魏海烽開口了:“通達同誌,你是不是懷疑鄭彬的檢舉信是我寫的?”
魏海烽情緒激動起來了,他一激動就開始滔滔不絕,把整個會場變成他的個人講台:“我知道,廳裏包括省裏,有很多同誌紛紛猜測,那封舉報青田建設的匿名舉報信出自我魏海烽之手,猜測根據有兩點:第一,我與鄭彬有私人恩怨,我這麽做是公報私仇;第二,我是魏海洋的親哥哥,他又是泰華集團的公關代理,我是繞個彎子,替泰華集團出手打擊了青田建設……”
空氣凝固,大家都在等魏海烽繼續說出點什麽。魏海烽迎著大家的目光和紛紛坐直的身子,說:“我重申一點,我和青田建設的矛盾,並不是私人恩怨。青田建設是一個什麽樣的競標單位,大家有目共睹,不用我多說。對待鄭彬和青田建設,我可能應對得不夠理智、不夠策略,或者說不夠襟懷坦白,但是,我不會背後捅刀子!”
“海烽同誌,寫檢舉信是公民的權利,是公民對權力的一種監督形式,怎麽可以稱之為背後捅刀子呢?……剛才你認為開這個會是浪費時間,現在卻又為了一封檢舉信用這麽長時間來解釋,摘清撇清自己。……就是咱寫的又怎麽樣?隻要情況屬實,有利於平興高速,有利於公正公開公平,我看是好事!”趙通達一通話,把魏海烽噎在那裏,無以反駁。魏海烽最終到底是認了一個錯,說自己“剛愎自用”,“有的時候主觀霸道”,並表示“以後注意”。他到底還是黨員,到底還是知道,這些照片雖然不能說明什麽,但領導幹部不得出入聲色犬馬場合,卻是有紀律規定的!這就像交規規定,開車必須係安全帶,雖然大多數司機都不係,但如果人家警察要是決心管你,你還就是違章。
魏海烽皺著眉頭,問:“你想好離婚以後……怎麽過了嗎?”
趙通達悄悄留下的那組有沈聰聰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沈聰聰和魏海烽的,兩個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樣子。趙通達忍不住,終於還是犯了回賤,去找了沈聰聰。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雖然沒有領那張證,但感情還是有的,他不能眼見著沈聰聰栽進去。
趙通達有的時候,有的事情,顯得鬼鬼祟祟不大方,其實,不是他鬼鬼祟祟不大方,而是那事情本來就不能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張立功跟趙通達發牢騷,說現在貪汙行賄男盜女娼倒可以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反腐倡廉克己奉公倒得偷偷摸摸小心謹慎。人家說了,人家那是人性,人性就是趨利避害趨炎附勢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的,你講道德講正氣講大公無私,那是壓抑人性是道貌岸然是自己沒機會腐敗看人家腐敗眼紅是仇富是偽善是心理陰暗。
黨組會開過之後,也就是間隔一兩天,林省長忽然親自給趙通達打手機,約他出來喝茶。大晚上喝什麽茶呢?趙通達當然知道絕對不是喝茶那麽簡單。趙通達掛了電話就趕了過去,他是特意打車去的。這種小地方他是非常小心的。如果不打車,開車,那麽勢必要和小車班司機打交道,即使自己開車,他那個車停哪裏不停在哪裏也是一個問題。
茶樓在一安靜的院落裏,院子裏栽著幾竿隱隱綽綽的竹子,曲徑通幽山石掩映。趙通達還是頭一次上這樣的地方來,跟在穿旗袍的服務員身後,心裏呼呼往外冒冷氣。服務員把他帶到“西江月”,是一石壁。“西江月”三個字是題在石壁上的草書。趙通達想,搞什麽搞?林省長難道約他在這裏見麵?這不是張生會崔鶯鶯的地方嗎?那個服務員還真有點像俏紅娘呢。“俏紅娘”回頭衝他嫣然一笑,問他貴姓。這遍問,有核對身份的意思。趙通達說姓“趙”。“俏紅娘”說:“是林先生約的嗎?”趙通達點點頭。他還真不好意思管林省長叫林先生。
“俏紅娘”伸手拿出一對講,說:“趙先生來了。”
石壁“吱吱呀呀”地“芝麻開門”了,裏麵竟然別有洞天。趙通達跟著“俏紅娘”進去,三繞兩繞進了一間“和室”。“俏紅娘”給他沏茶,上小點心,然後離開。過了一陣,林省長拉門進來了,紅光滿麵,穿著休閑T恤,坐下就問趙通達最近怎麽樣?趙通達心想,這話不必上這兒來問吧?但還是恭謙地說,一般。
趙通達猜對了,林省長叫他來,是要跟他談一些“肺腑之言”。
“通達,你們廳長這個人我了解,穩重、穩健,輕易不願意得罪人把事情做絕,尤其是快退了的時候,就更不想再為工作上的事情得罪幹部了。都想給自己留條後路,這心情可以理解。聽說魏海烽在會上公然叫板,你們廳長都容忍了他?……”林省長消息真是靈通啊。趙通達心下一陣佩服。
趙通達囁嚅著:“……我們廳長愛才。”
林省長目光銳利:“你確實是這樣看這個問題嗎?”
趙通達不敢接話,以喝水掩飾。
“通達同誌,我單獨把你找來,就是想就這件事與你溝通一下,跟你交個底。省裏剛開了會,再次強調,對貪汙受賄濫用公共權力的領導幹部,絕不姑息養奸,有一個查一個,該撤職撤職,該法辦法辦!”林省長這話是有所指的。
趙通達沉吟半晌:“其實,我是一直在本著這個原則辦的。隻是——”
林省長一針見血:“隻是礙於魏海烽與你是同級!”
趙通達不響了。
“通達同誌,幹工作不能怕別人說三道四,要放開手腳,不能怕得罪人!”趙通達點頭,聽林省長接下去一字字道,“必要時,可以對魏海烽雙規。”
趙通達心下一驚,那邊林省長目光已經像兩道閃電,照到了趙通達內心深處的每一個陰暗角落。林省長嚴肅地說:“通達同誌!……你到底怕什麽嘛!”
趙通達直起了腰板,說:“這個,廳長,雙規,現在恐怕,還不到時候。證據還不確鑿。……”
林省長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趙通達,緩緩地點頭,說:“我沒有說現在,我是說必要的時候……通達,要抓緊啊。”
趙通達一連幾天,心神不寧。難道魏海烽的問題真有這麽嚴重?他決定在正式開展“工作”之前,給沈聰聰一點點必要的“照顧”,免得日後,給自己或者給別人留下遺憾。
趙通達沒有料到,沈聰聰看到那組被偷拍的照片時,竟然既不羞愧也不憤怒,而是輕蔑地說了聲“無恥”。
沈聰聰問趙通達:“照片哪來的?”
趙通達答:“無可奉告。”
沈聰聰“哼”了一聲,說:“既然無可奉告,你上我這兒幹什麽?咱倆有關係嗎?”
趙通達被激怒了:“沈聰聰!……我們是沒關係了,你現在單身是有戀愛結婚的自由,但魏海烽沒有!”
沈聰聰被擊中,聲調軟了一半:“通達,我和魏海烽沒事,至少沒有你以為的那種事……”
“那你說說吧,究竟是怎麽回事。”見沈聰聰不吭聲,趙通達接著說,“聰聰,這些照片我沒在廳黨組會上拿出來,就是給魏海烽留著麵子。但是,你們得給我一個解釋!”
沈聰聰說了:“魏海烽委托我查泰華的資金問題。”
趙通達不解:“為什麽要委托你?”
沈聰聰道:“說來話長,也沒有意義。你隻要相信這一切都是為工作就好。”
趙通達說:“我不相信。”
沈聰聰想了想,揀重點跟趙通達說了一遍,還囑咐趙通達一定要保密,如果這事讓泰華知道,泰華可能什麽都做得出來。至少,她在報社就別混了。趙通達聽了,不禁有點傷感:“想不到你為了魏海烽,肯去冒這樣的險。……”
沈聰聰辯解:“不是為魏海烽,是為工作。……”
趙通達倍感淒涼:“從前,我為工作求你的時候,沈聰聰,你是什麽態度?我找你發篇稿子,哪次你不是推三拖四?還說不做交易?”
沈聰聰脫口而出:“那不一樣!”
趙通達:“哪不一樣?”
沈聰聰一時間無言以對。的確是太不一樣了,可是,怎麽表達?
趙通達默默看她,也不語。他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要不要告訴她,魏海烽可能存在嚴重的問題?
沈聰聰扛不過趙通達的一言不發神色凝重,想了想,盡量平心靜氣地跟趙通達說:“我和魏海烽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關係!”
趙通達沒好氣地回一句:“是不是見不得人你說了不算!”
沈聰聰也火了:“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你嗎?”
趙通達說:“包括我。但不僅僅是我。今天我隻能給你把話說到這裏。順便提醒你,我們是機關,是一個無風還起三尺浪的地方,希望你,你們,小心,自重!”
沈聰聰恢複了伶牙俐齒:“謝謝。可惜你的一番好意用錯了地方。我們無須小心,因為我們一直自重!……送你一句話,通達,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身正不怕影子斜!”
趙通達冷笑:“你我不管,也管不著。而魏海烽,現在是身不正,所以才怕影子斜!”說罷,一甩手走了。心裏發狠道,沈聰聰,以後你可別怨我沒跟你打招呼。
沈聰聰追上一步,搶在趙通達前麵,說:“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再走!什麽叫魏海鋒身不正所以才怕影子斜?”沈聰聰本能地意識到趙通達應該知道點什麽。
趙通達站住了,看著這個糊塗的女人,心裏是恨鐵不成鋼。但是他知道,隻要跟她透露半個字的風聲,她轉眼就能說給魏海烽。現在趙通達滿腔悔恨,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說什麽也不會沾這個女人一下。他當年說給她的那些話,估計她早一個字不剩地學給了魏海烽,所以魏海烽才能在每一次跟他的較量中反敗為勝,因為他的身邊藏著一個內奸。
趙通達決定跟沈聰聰談點不怕她告訴魏海烽的話。
趙通達說:“沈聰聰,可能在你眼裏,陶愛華既粗俗也沒有文化,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但是你想過沒有,為什麽這樣的老婆魏海烽一直沒有離掉?”
“不知道。我和魏海烽從來沒有談過這個問題。”沈聰聰態度惡劣,滿臉鄙薄,卻故意把話說得不動聲色。
“你這話的潛台詞就是,因為你沒有出手?”趙通達被激怒了,但為了男人的風度和必要的尊嚴,他也盡量喜怒不形於色,愈發不動聲色地說下去,“你以為隻要你一開口,魏海烽就會義無反顧甩了陶愛華而娶你?”
沈聰聰不語,靜待他說下去。趙通達也就不緊不慢地接著說:“沈聰聰,我明告你,你休想,休想讓魏海烽跟陶愛華離婚;換句話說,你休想跟魏海烽結婚!因為,對於他來說,他的官職高於一切!”
“那是你!”沈聰聰沉不住氣了。
“也是他!……不要抱幻想了沈聰聰,男人,都一樣!”趙通達語重心長。
“不一樣!”沈聰聰執迷不悟。
雙雙愣住。片刻之後,沈聰聰對趙通達說:“趙通達,你一直說要和我好好談一談,我一直在回避你。這是我的錯,我想我們之間有必要認真談一次,把話說開。”
“好啊。你先說。”
“你是一個好人,我承認你在很多地方都非常優秀……”
“直接說‘但是’!”
“但是,你我之間不合適。”
“我們不合適,是你自己發現的,還是有什麽人告訴你或者啟發你?”
沈聰聰開始都很誠懇,到這裏,她受不了了,對趙通達說:“這一點不用別人告訴我啟發我。”
“這麽說,是你自己發現的了?你什麽時候發現的?是在你認識了魏海烽之後,跟他有過幾次接觸之後,對嗎?”趙通達冷笑著。他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對!”沈聰聰一臉的“怎麽著吧”,把趙通達氣得差點胃出血。他後來想,什麽叫不知好歹,這就叫!他捫心自問,究竟有哪裏對不起沈聰聰?沒有。可是沈聰聰怎麽就跟他這麽不對付?這個問題,他琢磨了很長時間,最後找到了答案。女人,尤其是動了感情的女人,就別指望她們有腦子,這就跟在母親的眼中,最漂亮的永遠是自己的孩子是一樣的。在動了感情的女人心中,全世界就隻有她愛的那個男人是最好的,而他趙通達偏偏來跟她說那個男人這不好那不好,那不是討沒趣嗎?
趙通達猜著沈聰聰會把“照片”的事以及他找她的事,無條件地告訴魏海烽。這種行為在趙通達的字典裏叫“賣友求榮”,屬於卑鄙行為。但人家是為了高尚純潔的愛情,所以自然不在乎趙通達的評價;而且即使趙通達當麵質問沈聰聰,沈聰聰還會翻著白眼,說他是小人,說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實,即使沈聰聰不十萬火急地趕來報信,魏海烽也感覺到了四周的氣氛。趙通達每天夾著一個小本,找這個談話找那個談話,其中洪長革已經被找了三四個下午。魏海烽本人也得到通知,近日不要出差,不要離開本市,可能隨時有情況找他。
周一例會的時候,一圈傳達完畢,廳長習慣性地掃視四周,客套地說一句:“我要說的就這麽多。還有誰有什麽事?”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搖頭,會也就散了。魏海烽最厭惡開會,尤其是那種漫長的疲憊不堪的會。但這個周一,廳長那目光剛一開始掃視,他就搶上去開口:“我再耽誤大家幾分鍾時間,說兩句!……組織上分工我抓平興高速,是對我的信任。這是條近百億的路,如果沒有組織的支持、領導的信任,我魏海烽再無私無畏再粉身碎骨也幹不好。俗話說得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此,我隻有一個要求,希望組織上盡快對我的事情做出結論,讓我輕裝上陣大幹一場!”這話說完,鴉雀無聲。喝水的喝水,抽煙的抽煙,低頭的低頭,做記錄的做記錄,還有人湊熱鬧似的放了一個響屁。廳長自然把目光投向趙通達,趙通達硬著頭皮把這兩道目光收下,咳嗽了一聲,說:“海烽同誌,組織上調查了解情況,是為了把問題搞清楚。信任是相互的,不是無條件的,沒有無緣無故的信任,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不信任,希望你能端正態度,以實際行動接受組織的考驗,重新贏得組織對你的信任。”
魏海烽還欲說什麽。
廳長一揮手:“散會!”
所有人起來走掉。
隻有魏海烽坐在原位,許久沒動。
會後,沈聰聰給魏海烽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打到辦公室的座機上。沈聰聰照例問:“說話方便嗎?”魏海烽回答得遲緩了些,事實上他現在沒心情說任何話。但沈聰聰卻誤解了,道:“你方便的時候給我打過來?”魏海烽這個時候,才強打精神說:“方便方便。你說你說。”沈聰聰說了說東方娛樂城的進展,她說她已經弄了個東西,讓魏海烽看看。魏海烽打開電腦,收了沈聰聰的郵件,一字一字地看:“東方娛樂城有假日酒店,有購物中心,還有別墅群,甚至還有高爾夫球場,但這隻是表麵文章,背後是嚴重的債務拖欠危機……”魏海烽看著看著,心裏笑了起來,是嘲笑。他想,這些表麵文章,難道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嗎?估計別的人早就知道,隻是人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魏海烽自己也知道,他現在的位置,稍微采取些技術處理,其實是可以做到“進可攻退可守”的,他完全沒必要跟著瞎摻和。如果泰華中標,他就跟著鼓掌;萬一將來出問題,他往上一推,可以推到廳長那裏,往下一推,可以推到洪長革那兒,能出什麽大事兒呢?
沈聰聰電話又追過來,問魏海烽看過沒有。魏海烽心裏想最近這段時間,最好跟沈聰聰稍微保持一點距離,一方麵是其他人的閑言碎語,另一方麵是陶愛華那邊的壓力。電話裏,沈聰聰說見個麵,魏海烽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他總是這樣,心裏覺得不要見不要見了,但臨了臨了,又去見。而且見之前,還會給自己各種理由。比如,人家沈聰聰是為他辦事,辦到節骨眼上了,你一個大老爺們撤了,不合適。或者,他跟沈聰聰是君子,君子坦蕩蕩,怕什麽怕?他們又沒有別的事兒,在一起說的哪句話,是兒女私情?比如沈聰聰勸他跟陶愛華搞好關係,這話說得多冠冕堂皇?再比如他勸沈聰聰不要和趙通達鬧得太僵了,這話說得有毛病嗎?後來,陶愛華跟魏海烽提出來離婚,魏海烽不同意,為自己辯解,說自己和沈聰聰什麽事兒都沒有。陶愛華當即冷笑,說:“事兒還是有的,什麽事兒罷了。”魏海烽跟陶愛華解釋,說:“都是工作上的事!”還信誓旦旦地保證,“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跟工作有關,不論是她,還是我。”陶愛華說:“有些話是不必說的,是用不著說的!”陶愛華還說,“大家都是女人。誰不知道誰啊?她也就是嘴上不說,她憑什麽說呀?老鷹抓小雞,吱吱叫的是雞;花貓逮耗子,不聲不響的是貓!”“跟你說海烽,我陶愛華是有很多缺點,但有一條優點,那就是,我從不惦記別人的東西!尤其是別人的男人丈夫老公!”
魏海烽特意跟沈聰聰約八點半在“標辦”一層的咖啡館見麵。這個時間地點定得都很有講究。時間上,他恰巧可以跟陶愛華一起吃個晚飯;地點上,又安排在“標辦”附近。這樣,他就可以借口“標辦”有事兒,溜過去一趟,而且還可以光明正大地讓司機開車到樓底下接他,完事他自己打車回來。這個地點,魏海烽是反複琢磨過的,盡管他跟沈聰聰在那家咖啡館被陶愛華跟蹤追擊看見過一回,但那件事當天就被他糊弄過去了,他說確實是在采訪。陶愛華說既然采訪你為什麽騙我說在開會?魏海烽說我這不是懶得解釋嗎?陶愛華聲淚俱下,說:“我恨的就是你這個懶得解釋!……你根本不稀罕跟我解釋,你從心裏瞧不起我。海烽,你以為我老了,文化水平不高,我就沒有感情,就沒有自尊,是嗎?你以為你隻要和我維持著這樣一種夫妻的名義,我就應該知足,就應該對你感恩戴德,是嗎?你以為你是一個成功的男人,我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女人,你不拋棄我,就已經是你對我的寬厚了,是嗎?”魏海烽當時無言以對,但心裏卻並不慚愧。陶愛華大吵大鬧一通,完了給魏海烽來了個“約法三章”,第一條就是要和她說實話,同時加強了管理,強迫他使用一款能發送照片的手機,以隨時監管。當然他魏海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事先拍了一堆各種各樣的照片,有會議室的,有現場的,陶愛華隨時要他隨時發。有幾次,當著沈聰聰的麵,他發了幾張“會議照”,讓沈聰聰唏噓不已。
吃完了,魏海烽自覺主動地到廚房刷碗。陶愛華陰著個臉把桌子擦了,然後上廚房拎垃圾。魏海烽說:“垃圾你別管了,我一會兒帶下去就成了。”陶愛華整個人僵住,這算什麽?這就算告訴她,一會兒他還得出去!按從前的脾氣,陶愛華肯定火了,肯定抓著魏海烽問個水落石出,跟誰去哪兒什麽事幾點回來。但現在,她什麽都沒說,把抹布一丟,手一洗,進房間了。最近這段時間,陶愛華一直是這樣,也不吵也不鬧,整個人仿佛受了什麽刺激,整天一副心不在焉欲哭無淚的樣子。魏海烽看在眼裏,心裏也是難受。人心都是肉長的,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夫妻。
魏海烽到麗堇酒店的時候,沈聰聰已經到了。魏海烽下意識地看看表,沈聰聰含笑說:“我來早了。”倆人坐下。茶,聰聰已經要過,這會兒剛巧沏好,是上好的普洱。魏海烽注意到沈聰聰剛洗過頭發,濕漉漉的,臉上雖然有點疲倦,但溢光流彩。她穿一件白色的純棉襯衫,領口開得恰到好處,正好顯出脖子上細細的一圈白金項鏈。其實,沈聰聰出來之前,連續換了兩身衣服,她先挑了一件桃紅色絲綢襯衫,但怎麽看怎麽覺得下擺的蕾絲不順眼,有點造作;後來她換了一款天藍色蓬鬆無袖上衣,那身衣服穿著俏皮倒是俏皮,但有些過於隨意。沈聰聰穿職業裝很好看,但除非是上魏海烽辦公室,其他的時候她是絕對不穿套裝的,尤其是見魏海烽。
正事兒五分鍾就說完了。沈聰聰問魏海烽下步怎麽辦?魏海烽感覺有點慚愧。他能怎麽辦?他又不是公安機關,又不是檢察院,他能怎麽辦?最多就是提醒廳領導注意。然後,如果他那點良心和正義感還能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茶飯不思,他最多再逐級逐級匯報,往上拱,至於能拱到哪一步,拱出個什麽結果來,他自己也沒底兒。沈聰聰說,她倒有個主意,直接把文章發表出來。魏海烽麵沉如水,問:“在哪兒發?”沈聰聰笑了,說,有的是地方。然後,魏海烽囑咐沈聰聰要當心,別被打擊報複了。沈聰聰一笑,她就喜歡魏海烽的這種關心。這種關心吧,就像冬天裏的陽光,照得她暖洋洋的,但又讓她看不見摸不著;不像爐火,靠得近了,烤得人脾氣暴躁肝火兩旺,離得遠了,又不管事。沈聰聰見魏海烽情緒一直不高,就在想他可能是怕回家難過陶愛華這一關。這麽想著,心裏又可憐起魏海烽來,一麵催促他趕緊回去,一麵招手買單。魏海烽臉紅了,忙說我結我結我結。他每次都說他結,但事實上,多數時候都是沈聰聰結,這次也不例外。沈聰聰給他的理由是,她掙得多。其實,沈聰聰是不願意讓他為難——中國很多已婚男人是老婆的長工,這一點沈聰聰知道。
魏海烽回家的時間跟他往常比,就算早了,九點半。陶愛華還沒有睡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房間裏隻開著一盞壁燈,黑咕隆咚的。魏陶住校,平常不回來。陶愛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能少開燈就少開燈。
魏海烽進門,跟陶愛華打了個招呼,說:“還沒睡啊?”
茶幾上有一支筆兩頁紙。陶愛華繼續靠在沙發上,連動都沒動,對著麵前的空氣說:“你簽個字吧。簽完了,找個時間把手續辦了。”
魏海烽皺起眉頭,說:“簽什麽字,大晚上的。”
陶愛華說:“離婚協議。”
魏海烽以為陶愛華又要跟他鬧什麽妖蛾子,輕描淡寫地說:“愛華,你這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
陶愛華說:“就這一出了,這一出完了,就沒了。我這幾天都打聽過了,現在離婚也簡單,倆人一簽字就完事了,根本不用單位領導同意。”
魏海烽根本沒把陶愛華的“離婚協議”當回事。陶愛華鬧離婚也不是頭一次了。他有點頭痛,想早點睡覺,後天就得開標了,明天還得去趟“標辦”,趙通達那邊還給他添著亂呢。魏海烽賭著氣說:“離什麽離?我不同意。”
陶愛華眯起眼睛:“為什麽?”
魏海烽耐下心來:“愛華,咱們之間有誤會,你一定要聽我解釋!”
陶愛華:“你說。”
魏海烽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沉默了幾分鍾,說:“總之一句話,我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什麽叫對不起我的事?是不是隻要你不拋棄我,不主動跟我離婚,就叫對得起我?”
“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的!?”
“直說吧,你不就是為沈聰聰嗎?我可以發誓,我和她的所有接觸,都是為工作!”
陶愛華滿眼是淚。半天,哽咽著說:“你以為我是傻瓜?你什麽什麽都不願意跟我說,工作上的事不說,外麵的事不說,心裏的事不說”——這正是魏海烽跟沈聰聰說過的話,魏海烽聽著,心裏暗暗一驚:“愛華,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什麽了?”
陶愛華反問:“你是不是跟人說什麽了?”
魏海烽矢口否認:“沒有!”
陶愛華突然就憤怒起來,把麵前的杯子往地上一摔:“海烽,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跟我撒謊?!你跟她無話不說!工作上的,心裏的,生活中的,無話不說!包括我,你的合法妻子你兒子的母親,你跟她都能隨便地議論隨便地說!”
魏海烽啞口無言。不過,他早已經習慣陶愛華的各種怒火,所以一直到這個時候,他還以為隻要他息事寧人,這事兒就能過去。他把陶愛華遞過來的“協議書”放下,說:“愛華,我們倆的事上我是有錯,不,主要是我的錯。你生氣發火都是應該的,但是離婚,我想還不至於吧?你冷靜一下,再考慮考慮。”
陶愛華被魏海烽這種態度徹底激怒了。她本來還對魏海烽抱著一線希望,以為他會怎樣怎樣,但他現在,居然就是這麽敷衍她,像算準了她不會真離,她就是鬧鬧而已。陶愛華橫下一條心,今天她絕不退讓,如果她今天退了,那麽這一輩子她就得一直這麽屈辱著,屈辱地在惶恐不安中忍受沈聰聰和魏海烽的憐憫。她差點想跟魏海烽說:“你看錯人了,魏海烽,我陶愛華沒那麽賤!你以為你哄我兩句,我就感恩戴德讓你哄過去了?完事兒,你就又可以找那個沈聰聰,跟她無話不說?做夢吧你!”陶愛華胸脯如波濤起伏,淚水如鋼花四濺,她說:“這事我已經冷靜地、不冷靜地想了很長時間了。沒什麽可想的了。簽字吧。”
魏海烽皺著眉頭,問:“你想好離婚以後……怎麽過了嗎?”
“條件都寫那上麵了,陶陶歸我,存折一人一半,每月你再給我1000塊錢,算孩子的撫養費。還有,你提了副廳,單位應該再補差你一套一居,我就帶陶陶去住那套一居。”
“那套一居還得有些時候呢。”
陶愛華說:“那我們暫時先住這兒。保持現狀,我臥室,你書房。”頓了頓又說,“按照工齡,我在醫院至少能分個兩居,因為你分了,我就沒有。我的意思是說,我住你那套一居,是該著的。”
魏海烽思索片刻,然後說:“還住一起,就辦一個離婚手續,那跟沒離有區別嗎?”
“有。”
“什麽區別?”
“離了婚,無論你幹什麽都不會再傷害到我,我不必再充當蒙在鼓裏的大傻瓜!”陶愛華憤怒地看著他。片刻之後,陶愛華站起身。魏海烽根本來不及反應。“啪”,陶愛華一伸手把房頂燈打開,爾後挨著個的燈都一一被打開,房間一下子大亮。魏海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用手去擋……陶愛華冷冷一笑,把筆塞到魏海烽手中:“太黑,怕你看不清,特意把燈打開,你可看仔細了……一條一條看,我文化不高,有寫得不周全的地方,你幫我改。”
陶愛華鬧離婚這事兒,盡管沒聲張,但沒過多長時間,就誰都知道了。老譚老婆老朱第一個跑來勸陶愛華,說兩口子都過了快二十年了,何必呢?陶愛華說沒感情了。老朱說:“都這個歲數了還談什麽感情?就是搭夥過日子!過一天,就是一天的勝利,尤其對我們女人來說!……都說男才女貌男才女貌,按這個規律,不管婚姻愛情還是男女關係,情況永遠是對男人有利。因為,咱女的拚的是容貌,所以隻能是每況愈下;而男的,隻要他有能力,隻要他肯努力,那肯定蒸蒸日上!要不為什麽八十多的男的能娶到二十多的女的?”
陶愛華對老朱本來是沒多少好感的,但人到這個時候,格外脆弱,魏海烽已經簽了字,倆人就差辦手續了。魏海烽說等一開標就辦,開標前事情太多,陶愛華也就沒逼著他非去辦。老朱知心貼意地給陶愛華出主意:“是不是你們家海烽要離?我跟你說,這男人要離肯定是外麵有了別的女人,你死咬著不離,他一點招都沒有!”陶愛華自尊受到傷害,況且這也不符合實際情況。陶愛華說:“不是他提的。”老朱一個“阿母大撫掌”,跺著腳問:“那你主動抻這頭幹嗎?男人容易喜新厭舊,你要學會給他時間。我那天聽誰說過那麽一耳朵,說這舊人和新人比,舊是劣勢但同時也是優勢。咱舊,但咱有厚度,咱跟新人比,咱不就差了那兩口熱火氣和新鮮勁兒嗎?別搭理她們,你擱一擱,稍微忍一忍,不就把她們那兩口熱火氣新鮮勁兒給晾涼了嗎?男人自己算得過來賬。為偶爾的一朵野花,丟掉一整座花園,他舍不得。我告訴你,他不提離婚咱就不提,裝傻!”
陶愛華眼睛裏不揉沙子:“你意思是,讓我打碎了牙往肚裏咽?”
老朱趕緊說:“我是要你講究戰略戰術:首先,看他值不值得忍;值得忍,咱再說忍的事。……別人我不說啊,我就跟你說那個泰華的丁誌學,那老婆你在電視上見過吧?丁誌學到處說,他這一輩子最榮幸的事就是娶了她,為啥?就因為她對他老公在外麵的事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一次記者采訪她,問題問得特尖銳,人家回答得輕描淡寫,話裏話外的意思似乎還很維護自己的男人。這樣的女人多聰明!”
陶愛華冷笑:“這叫聰明?這叫賤!”
老朱歎口氣,苦口婆心:“咱都四十多了——別嫌我說話難聽啊,我是為你好!——四十多了,離婚,再找誰去?上婚姻介紹所看看,四十歲的女人,隻能找六十五歲以上的男人,普通男人!成功的還輪不上你!說句實在話,六十五歲以上的咱還要他幹嗎?拿回去供著看啊!……”
陶愛華搖頭:“我是不會再結婚的了,有這一次,就夠了。”
老朱說:“都這麽說!……現在你有兒子,兒子早晚得離開你吧?那時候你怎麽辦?老了,病了,不能動了,身邊連個倒口水的人都沒有!我就不明白了,他那邊又沒說要離,您這邊非鬧這事幹嗎?跟你說啊,咱不是小姑娘了,咱沒有資本跟男的賭這個氣!”
陶愛華冷個臉,說:“老朱,你這麽說我就不愛聽了。什麽叫咱不是小姑娘了?合著我這是在賭氣?”
老朱趕緊給自己找補幾句走了。回家就跟老譚說:“那個陶愛華,死要麵子活受罪,活該!”老譚說:“人家兩口子的事,你就不該瞎摻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魏海洋消息靈通,多少也聽說了點,趕緊跑來問陶愛華真的假的。陶愛華說真的,海洋就問為什麽。陶愛華懶得跟他從頭說,她明白,魏海洋畢竟是魏海烽的親弟弟,又都是男人,這種事兒,肯定是替哥哥說話。陶愛華輕描淡寫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哥早就分居了,離婚就是一個手續,辦完就完。”
魏海洋聽了,一樂,說:“嫂子,敢情您是為這個生我哥氣的呀?……其實很正常!年輕時夫妻倆容易膩在一塊不願分開,寧肯相互影響也得睡在一張床上,歲數大了沒那麽多激情了,各睡各的會比較實際一點,科學一點。……再加上我哥那麽忙,工作壓力那麽大,睡眠就顯得尤其重要。……”
陶愛華根本不搭理,連個好臉都沒有,自己該幹什麽接著幹什麽。
魏海洋討個沒趣,接著說:“跟你說個笑話吧嫂子,網上看到的,說有人做了個統計,夫妻結婚第一年,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裏放一粒黃豆,從第二年開始,每過一次性生活就把竹筒裏的黃豆往外拿出一粒,結果怎麽樣?……結果,那竹筒裏的黃豆拿了一輩子也沒能拿完!”說罷率先大笑。
陶愛華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等魏海洋笑完了,跟他說:“海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和你哥的實際情況。”
“我哥到底怎麽了?”
“他跟我就沒一句實話。”
“一個男人肯騙你,說明他至少是把你放在心上的。”
“我不用他可憐。”
“你看你這麽敏感,他還怎麽敢跟你說實話?再說,夫妻之間,說點甜言蜜語得了,哪那麽多實話可說?人說實話很累的,實話又枯燥又乏味,也不浪漫。”
“你的意思倆人過日子都不說實話?!整天耗在一起混點兒?”
“不是耗,是好好談談。如果他是偶爾的那個什麽,就算有那麽一次兩次,該原諒就原諒,離婚是最後一步。”
“如果不是偶爾一次兩次呢?”
陶愛華是這麽一個人,她隻要拿定了主意,那就誰也勸不了她,而且誰勸她她跟誰急,越勸越上臉,鬧到最後,還非離不可了。當然,這中間,也有魏海烽沒處理好的地方。魏海烽簽了字,接下來幾天,天天在外麵忙到半夜,好像心裏就沒裝著離婚這檔子事。陶愛華跟他提了一次,說離婚這事,光簽字不行,還得換證,把結婚證換成離婚證。魏海烽居然說,等魏陶上了大學再換吧。陶愛華當即冷下臉,說不行,可以先不跟魏陶說,但手續得先辦,她一天也不願意跟他這麽過下去了。魏海烽被逼到牆角,覺得再拖也沒什麽意思,辦就辦了。
那一刻,陶愛華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吃的苦受的累遭的委屈全都值了,眼淚嘩嘩地淌下來。
塵埃落定。鄭彬加盟泰華,位子直接在丁誌學之下丁小飛之上,是泰華集團第一副總裁。業內的明眼人,不用看就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據說青田建設本來就有一撥人對鄭彬有意見,他上青田建設沒多長時間,給人家正經事兒沒辦幾件,倒是把人家賬上的錢花掉一多半,說是高投入高產出。後來出了舉報信,大家才知道,他這投入敢情全是吃喝玩樂,花公家的錢,結自己的緣。再加上他老爹鄭長舟在出了舉報信以後,很快表了態,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還責怪地方政府不及時向他通報。這麽一來,鄭彬在青田建設就待得很不舒服了,花個什麽錢也不像以前那麽隨便,當然也是沒多少錢讓他花了。公司裏,想升官發財拍馬屁的,對鄭彬好歹還有個好臉,大家都明白鄭彬的價值——他父親還有林省長現在的表態,隻是丟卒保車;如果局麵允許既可以保卒又可以保車,他們何樂而不為?但問題是,青田建設很快就要開不出工資來了,那你鄭彬還混個屁啊?一個有希望的企業,交到你手裏,沒兩天你就把人家折騰得氣息奄奄,人家就算當麵不罵你,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混了吧?
丁誌學就是這個時候衝鄭彬揮了揮橄欖枝。丁誌學心裏很清楚,這種事兒,也是雙刃劍,弄不好,最後反受其累,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但他決定賭一把。
他得趕緊把平興高速拿下來,拿下來了,他就能撐下去,撐的時間越久,機會就越多,他的債務危機也就越有機會化解。這就像一座樓,蓋好了,你搞假按揭,這事兒說嚴重了,就是金融詐騙。但是假如過兩年,樓價全漲了,你成功解套,誰還會知道你詐騙了呢?你就是成功企業家了!丁誌學事先跟丁小飛交了個底,鄭彬來,就是給官員們提供一個順水推舟就坡下驢的機會。丁小飛開始有點想不通,覺得老爸怎麽會把鄭彬安排在他的上麵,但等老爸說完通盤打算以後,他不得不佩服老爸的智慧。丁誌學說:“小飛,你是我親骨肉,你想想,你老爸又不糊塗,怎麽可能讓鄭彬一個外來人,當我們泰華集團的家?他對泰華不會有我們對泰華的感情深!將來,平興高速拿下,我做董事長,你直接替我的位置,做總裁。鄭彬呢,還做他的副總。”
平興高速開標結果,沒有任何人驚訝。
經過評標委員會的評審,一致認為泰華集團的報價是滿分,然後依次為藍天集團、興業達股份、城建一分、青田建設等等。這一開標結果,按照程序,將在省建設網公示七天。七天之內,任何單位或個人均可對公示企業申請材料的真實性進行舉報,單位舉報要加蓋公章,個人舉報則必須署真實姓名和聯係電話,舉報必須附詳細證明材料,以便於核查。
七天之內,如果沒有意外,那麽定標通知書如期送出。
當天下午,丁誌學跟魏海洋結清了錢。50萬美金,買一個標底,太值了!晚上,丁誌學興高采烈地開了一瓶五糧液,他還是喜歡喝白酒,味道醇厚。他一邊喝一邊跟丁小飛講人生,也可能是喝得多吧,居然講著講著就講到“送牢飯”——他記得丁小飛當時還批評他,說:“爸,你怎麽盡說些不吉利的事?”丁誌學一愣,心下也奇怪,怎麽就把話說到這兒了?他本來是跟小飛談找對象的事,說找女人就應該找小飛他媽這樣的,別管到什麽時候,就是你什麽都沒有了,坐了監獄了,她也能給你送牢飯。
大概就是這個時候,丁誌學接了一個電話,接完,丁誌學暴跳如雷。電話是王友善給他打來的——說是在一份金融內參上看到一篇署名“沈聰聰”的文章,文章不長,點名道姓直指泰華,說泰華集團存在嚴重債務危機。丁誌學出了一身冷汗,這個節骨眼上,出這樣的事情,意味著什麽?尤其又剛剛說完“牢飯”,生意人格外迷信,酒也沒心思喝了,笑容也沒了,連臉色兒都變了。丁小飛本來沒把這事兒當作是個多大的事兒,見老爸這樣,以為老爸是純生氣,就說了兩句寬心話。他說這個沈聰聰就是一老姑娘,老姑娘脾氣都有點怪,明天一早他就上省報搞掂她。丁誌學搖搖頭,說還是先把內參找來看看,摸摸水深水淺。一麵說,一麵要丁小飛去找魏海洋。魏海洋手機關機,丁誌學沒顧上細琢磨原因,魏海洋的手機以前是從來沒有關過的。
第二天一大早,丁誌學親自主持公司高層聯係會議。會議統共隻開了十五分鍾,丁誌學麵色凝重,言簡意賅,隻說了一件事和兩個原則。這一件事就是“東方娛樂城二期”,丁誌學說:“東方娛樂城,目前看,回避是不可能了,越回避就越多猜測。我們必須直麵媒體,由我們告訴媒體真相!……我要你們以最快速度,給我一份最完整的東方娛樂城的報告,重點放在我們的業績上。我們要講事實,要讓媒體和公眾知道,我們東方娛樂城為振興地方經濟,解決下崗再就業,所做出的貢獻!”兩個原則即是:第一,要學會用虛構的數字來說明事實;第二,要懂得用事實來說明數字的虛構。見有幾個高層一臉糊塗樣兒,丁誌學索性把話說得更斬釘截鐵:“如果事實與數字不吻合,那麽,改變事實。”全場麵麵相覷。當時工程部經理不識時務地問了句:“拖欠工程款這事兒……”丁誌學立刻用目光震懾住了那個幹工程的,厲聲反問:“那叫拖欠嗎?泰華集團從來沒有拖欠過一分錢的工程款!”
丁誌學這麽多年,什麽沒見過?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磨磨唧唧。他太知道自己手底下這撥人的成色了。說起來也是這個畢業,那個畢業,學曆高得能嚇你一個跟頭,但事到臨頭,你等他們給你出個主意?那還不如找根繩上吊。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秀才遇見秀才,其實更講不清。對待秀才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跟他們講理,也不給他們講理的時間。丁誌學知道,越給他們時間,就越等於浪費時間。因為他們隻要還有一點富餘時間,他們也會用來討論。而討論的結果,就是形成各種不同的意見,然後他們就會在意見的叢林裏忘情地辯論,就像戀愛中的男女,完全忘記辯論的目的,而隻顧享受辯論的快感。丁誌學才不呢。他發給他們工資,不是讓他們來這兒辯論的。他以直截了當不容質疑的口氣清楚明白準確無誤地說:“明天早晨以前,我要看到一份有利於我們泰華的,詳實的生動的,有事實有數字能自圓其說的,東方娛樂城的二期報告!散會!”說完,第一個起身,大步流星出去。門“哐當”一聲關上。
與此同時,鄭彬挨著排地給交通廳、省委省政府的頭頭腦腦打電話,邀請他們參加泰華的一個公益項目,叫“泰華與你心連心”,是專為本省貧困大學生捐資助學的,活動現場安排在東方娛樂城,捎帶著腳,參觀一下“即將竣工”的東方娛樂城二期。那些頭頭腦腦當然樂得答應,又是公益活動,又是鄭彬出麵,去就去了。
丁小飛則馬不停蹄地跟施工單位全打了一遍招呼,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交代一遍。施工單位也明戲,別看平常他們為結賬沒少跟泰華犯葛,但畢竟泰華跟他們是利益共同體,整垮了泰華,對誰都沒好處。
媒體由梁冰負責搞掂。她一一核實,其中丁小飛特意囑咐她要落實沈聰聰。沈聰聰來,他們有來的辦法;不來,最好。出乎他們的意料,沈聰聰居然答應了。
丁誌學跟丁小飛商量,新聞發布會由梁冰主持。丁誌學的意見是,對付女人,還就得女人,而且最好是比她年輕的女人。男的對付女的,很難占到便宜。她咄咄逼人,可以,但你反唇相譏就丟了風度。如果你為了風度,不跟她一般見識,又容易在氣勢上被她壓住,顯得理屈詞窮。梁冰跟沈聰聰打過幾次交道,總體上說,對沈聰聰極不喜歡。她覺得沈聰聰身上有一股子勁,這種勁她說不出來,但是她能感覺得到。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自我感覺怪不錯的,特把自己當回事,卻還裝得平易近人。
魏海烽自從跟陶愛華離婚以後,跟沈聰聰反而檢點多了,平常沒事兒盡量不打電話。沈聰聰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她跟魏海烽本來就什麽都沒有說開,男男女女在沒有說開之前,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沈聰聰體會到了,那就是陶愛華包括趙通達都不能拿她怎麽辦,說起來她並沒有幹出格的事情。就是說得難聽再難聽,也不過是她惦記魏海烽來著,她享受了點跟魏海烽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而這些時光,本來應該屬於人家老婆孩子。不過,沈聰聰可以自我安慰,即使魏海烽不跟她在一起,那些時光他也未必肯陪老婆孩子。
所以,她沒有主觀上的故意,她和魏海烽是幹幹淨淨的,她沒有破壞他的家庭。至於他和陶愛華,那是他和陶愛華,他們倆好他們倆壞,跟她是無關的。但是,她沒有想到,現在“東方娛樂城”這事進展到這份兒上,就算告一段落了,內參發了,資料她也給了魏海烽一份,她還有什麽理由再找魏海烽呢?自從開標以後,她給魏海烽打過幾次電話,魏海烽每次都在忙忙叨叨,不是開會就是邊上一堆人。這讓沈聰聰多少有點失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棋子,走完了自己該走的,剩下的就是待在那兒,看別人走了。
其實,她不知道,魏海烽之所以躲著她,除了潛意識裏的不願意惹麻煩以外,還有一個具體的原因,就是交通廳內部在定標上,意見極不一致。從理論上說,三個中標單位,各有所長,定誰不定誰,誰都說不出什麽來。可是,你放著泰華第一名不定,偏要定第二名藍天,這事兒不是授人以柄嗎?
廳長周山川找魏海烽談話,說:“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開始,極力推崇泰華的是你,現在,堅決反對泰華的又是你!”
魏海烽說:“廳長,我跟您匯報過,泰華集團資金上可能有一些問題。”
廳長火了,道:“證據呢?……一個記者私下裏搞來的一些東西,能成為我們做這樣一個重大決策的證據嗎?這次評標,專家們一致看好泰華——”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另一個方麵。廳長,您不覺著泰華標書做得太好了嗎?與我們預想的標底簡直是分毫不差……”
魏海烽後來知道,泰華的標書之所以做得好,是因為魏海洋。據魏海洋後來交代,他偷了洪長革的保險櫃鑰匙,把標底用數碼相機翻拍了下來。當然,魏海洋的交代很多人是不相信的,但人們都說魏海洋講義氣夠朋友,都進去了,說什麽不說什麽,還是清清楚楚。洪長革後來被多次叫去協助調查,他咬死了跟魏海洋在一起就是吃吃喝喝,根本沒提平興高速一個字。
負責調查的趙通達問他:“你們就是單純的吃吃喝喝?那單是誰買的?”
洪長革立刻叫起來:“趙秘書長,我吃喝歸吃喝,可是並沒有給他們辦事啊,這不能算是腐敗吧?”
趙通達說:“長革,你不會那麽天真吧?如果你手裏沒有招標辦主任這個權力,誰會跟你有這麽好的交情?請你吃請你喝請你高爾夫?很多人都說,事前不送禮,事後送,就不算腐敗,不算賄賂。他們的理論是事前送,是交易,事後送,是交情,你是不是也這麽認為啊?”洪長革滿頭冒汗,但還是咬死說自己就是吃了喝了,事前事後都沒有拿任何好處。
不過,這些事兒都是後來的事兒。當時,魏海烽什麽都不知道。他隻是覺得魏海洋有點怪,也隱約感覺魏海洋可能有什麽大事。他也問過幾次,但什麽都沒問出來。一來是海洋後來自己交代的那樣,他覺得說了也晚了,索性就一個人扛了;二來也是海烽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深究許多細節。事後回憶起來,魏海烽覺得其實是有很多蛛絲馬跡的,隻是自己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而已,甚至說難聽一點,也是自己不願意往那個方麵去想。有一件事兒,魏海烽印象很深,當時是開標之後,魏海烽的母親來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陶愛華接的。老太太還不知道陶愛華已經不是自己兒媳婦了,跟陶愛華叨叨嘮嘮地說,醫生懷疑她得了乳腺癌,建議老太太做一個切片。陶愛華在電話裏緊著安慰老太太,說肯定沒事兒。又問老太太定下切片的日子了嗎。老太太說這不跟他們商量呢嗎。
魏海烽回家,一聽立刻傻了。陶愛華說,這種手術在他們醫院都是門診做,就十幾二十分鍾,沒事當天就讓回家了。魏海烽問:“那有事兒呢?”
陶愛華說:“有事就得當場做大手術,全切。完了,還得化療。那就是持久戰了。”家裏這種事兒,以前都是陶愛華請假。現在倆人離婚了,沒那層關係了,魏海烽不能再支使人家,當下把魏海洋叫來,讓魏海洋跑一趟。魏海洋吭哧吭哧半天,這不行那不行,當時魏海烽根本沒想到,那幾天魏海洋已經辦好護照,正排隊等簽證呢,根本離不開。魏海烽跟魏海洋講道理,說他確實走不了。那幾天交通廳為定標的事天天開會,一開開一天,魏海烽一個人在那兒頂著,明確表示不同意泰華。理由是東方娛樂城半停工之謎尚未解開,泰華的信譽及其資料的真實性,都要打折扣。
海洋居然說:“哎,哥,這是個機會啊!你走!借媽有病,趕緊走!就是媽查了沒事,你也等定了標之後再回!……我告訴你吧,泰華肯定有問題,要不,東方娛樂城能蓋一半就扔那兒?現在那沒蓋的另一半直接就成了銀行的不良資產!這是上麵還沒查,隻要查,非得判幾個瀆職罪!……就這樣定了,哥,借媽這事兒,躲一躲。……現在泰華誌在必得,為此不惜花重金把鄭彬這麽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都網羅了去!……定標時你不在,將來出了事,你也好推!”把魏海烽氣得麵如土色,當即把魏海洋罵了一頓。現在回頭一想,魏海洋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以為能白拿人家50萬美金,然後一走了之,天真啊!
最後,魏海烽母親手術那事,還是陶愛華收拾收拾去了。陶愛華走的那天,魏海烽親自去火車站送她,還事先給買了火腿腸方便麵榨菜水果以及洗幹淨的黃瓜西紅柿。陶愛華感動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給他們家當兒媳婦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享受過這待遇。這現在離婚了,成了外人,反倒客氣了,周到了,體貼了。
魏海烽也意識到了,給自己找補,說自己不太會關心人。陶愛華給他加了一個“親”字。陶愛華說:“你是不太會關心親人。”重音落在“親”字上。“其實不是不會,是不想。現在我們離了婚了,不再是親人是外人了,你就覺著有責任去關心去照顧了。這就是你,海烽,對外人——不管上級下級同事朋友——永遠比對親人要好!……難道當了官,就得這樣嗎?有必要非得這樣嗎?”陶愛華還是有怨氣的,隻不過以前,她沒有資格“怨”,因為她是做老婆的,做老婆的就得“任勞任怨”,否則,就是她不賢惠,不懂事,無理取鬧,潑婦,沒素質,斤斤計較……
魏海烽在站台上,接了沈聰聰一個電話。陶愛華也知道是沈聰聰的電話,什麽都沒說。倒是魏海烽自己過意不去,跟陶愛華畫蛇添足地解釋了一句:“她剛從北京回來,有點情況要跟我通個氣。”這次陶愛華倒沒有夾槍帶棒,也沒有怨言,隻說了一個字“哦”。
沈聰聰要跟魏海烽通的氣很簡單:第一,她的文章已經引起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證監會已經找到她,事實上他們對泰華集團的報表一直是持高度懷疑態度的,隻是苦於沒有證據,他們讓她再補充一些資料;第二,她接到請柬,泰華的新聞發布會。她說她覺得奇怪,怎麽泰華忽然在這個時候召開發布會?而且“心連心”就“心連心”,怎麽還這麽大規模地請官員,而且還要一邊“心連心”著,一邊“熱烈慶祝”東方娛樂城二期工程即將竣工!
魏海烽邊聽邊歎氣。沈聰聰問他怎麽啦。魏海烽想了想,說了他的兩難。如果定了泰華,泰華又真查出來有事,他想都不敢想那個後果。可如果不定泰華,泰華又是評委一致認可的第一候選方,那很可能,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會被人扣上無視市場經濟法則、無視專家、借助行政力量幹預市場競爭的帽子。
沈聰聰聽了,一時無話。隻問:“還剩幾天公示?”
魏海烽說:“四天吧。就怕來不及啊。廳長要求我們必須如期發送中標通知書。”
沈聰聰點點頭,一時無話。她心裏盤算了一下,就算證監會兵貴神速,把丁誌學他們拿下,那也得十天半個月,四天是有點懸。她說:“有沒有辦法拖一拖?”
魏海烽點點頭,又搖搖頭。辦法是有的,比如建議讓泰華作出書麵說明並提供相關證明材料,表明他們能夠按招標文件規定的質量標準和工期完成招標工程。這也符合程序,泰華也說不出什麽來。但魏海烽之所以搖頭,是因為他感覺他這個建議,首先在交通廳內部就過不去。廳長已經跟他把話挑明了,中標通知書晚一天發都不行。
廳長這話不是跟海烽在私下裏說的,也不是把海烽叫到辦公室說的,而是在開會的時候,當著大家夥的麵說的。廳長說:“我們不能無休止地爭論,海烽,你有不同意見,可以保留。市場經濟,還是要尊重市場規律。這已經不是官本位的時代。”說到這兒,看都不看魏海烽,把臉扭過去對著洪長革,說:“長革,你們要排除一切幹擾,本著公開公正公平的原則,盡快確定中標單位,如期發送中標通知書,不要給人家以口實,不要授人以柄。現在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有些領導同誌,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以各種行政手段幹預中標結果,不斷挑戰法律法規的底線。長革,我提醒你,要堅持原則,堅持立場,否則一切後果,你自己負責!”說完,根本不給任何人解釋申訴的機會,一邊往起站一邊說:“今天的會就到這兒。按期定標,一天也不能拖!”說完,走了。
相顧無言,在魏海烽這邊是心亂如麻,沒說話的心思;在沈聰聰這邊是紅顏知己,陪著你慢慢變老。但老這麽呆坐著,也不是個辦法。沈聰聰振作心情,開始沒話找話:“我剛才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在哪兒?聽著挺亂的。”
魏海烽回答:“火車站。”
沈聰聰開玩笑道:“去那兒幹什麽?火車站現在也歸交通廳不歸鐵道部了?”
魏海烽咧了咧嘴,勉強湊出一個笑容,說:“我送陶愛華去了。我母親需要做個手術。”
沈聰聰尷尬地坐在那兒,差點要說:“你們不是離婚了嗎?”但終歸是沒有說。魏海烽似乎意識到沈聰聰的情感變化,心裏緊了一下,但也就緊了那麽一下。他這婚離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離是離了,倒越過越像一家人。不說別的,就說吃飯吧,開始幾天,剛離婚那陣,他和陶愛華還分得清清楚楚,各吃各的,沒兩天,就又混到一起了。他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吃得誠惶誠恐,邊吃邊問:“我吃了,你還夠嗎?”陶愛華說:“不夠再說。家裏有麵,一下就得。”這麽連續吃了幾天,魏海烽過意不去了。那幾天是開標前最忙的幾天,魏海烽天天忙得腳丫子打後腦勺,連中午飯都吃不踏實,就跟陶愛華商量,說跟她這兒搭一夥,按月交夥食費……“老讓你花錢不合適!”陶愛華聽了,慢悠悠道:“那你要是哪天不回來,我做了,你沒吃,算誰的?”魏海烽說:“我要是不回來吃,肯定提前告訴你!”陶愛華聽了,心生感慨:“以前,你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從來連個招呼都沒有。”魏海烽當即默然。這人可能都是這樣,失去了,才會覺得可惜覺得痛。魏海洋就跟魏海烽說過,我要是女人,我也追求你,因為你年富力強前途無量。可是你看上沈聰聰什麽啦?一半老徐娘。在這一點上,你得跟人家丁誌學丁總學學,這麽多年,比他老婆強的女人有沒有?有。遇上沒遇上,遇上了。但人家是怎麽幹的?有一女的,仗著跟丁誌學有那麽點關係,非要人家娶她。丁誌學給她買了樓買了車送了她一大筆錢,她還鬧,說愛的是丁誌學這個人,不是他的錢。人家丁誌學說,我這個人是什麽?是一把骨頭一團肉。我要是沒有這點錢這點社會地位,我這歲數的老頭,你能上趕著撲嗎?你不是愛我這個人嗎?那我就先把車把樓把錢都收回來。得,那女的一聽,不折騰了。玩女人就得這麽玩,你要是拿不住她,你就別碰她,碰她幹什麽?天下好玩的女人又不光她一個。哥,咱都是男人,有些事兒咱得弄明白。這男人,有了官有了地位有了錢,才能有美人兒;他要是丟了官,別說美人兒,就您這歲數,四十多歲一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到社會上找工作,競爭力還不如一農民工!
沈聰聰並不知道魏海烽這會兒的心情複雜得跟集成電路似的,還在那兒故作輕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陶愛華對你還真挺不錯的。”魏海烽平常聽沈聰聰說這種話,一般沒什麽感覺,即使有感覺,也是正麵的感覺,比如覺得沈聰聰懂事啊,大度啊,善良啊;但現在,他卻心頭堵得慌。一個女人太懂事太大度太善良是會讓男人不舒服的,過猶不及,沈聰聰“戲”過了。
“東方娛樂城——泰華與你心連心”的新聞發布會如期舉行。
“東方娛樂城占地10萬平方米,建築麵積45萬平方米,目前已經完成89%的工程量,預計明年春天投入使用,估計每年將產生15億的現金流和2億元的租金……”梁冰聲音不高,但清楚悅耳。所有數據,均爛熟於心,根本不必看稿子。
梁冰一講完,沈聰聰立刻第一個舉手提問。有人將話筒遞給沈聰聰。沈聰聰款款起立,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色套裝,颯爽英姿,當仁不讓。沈聰聰的問題是:第一,她多次采訪東方娛樂城,發現這裏進場的施工人員比其他工地要少,為什麽?第二,據她了解,東方娛樂城拖欠多家施工單位的工程款,有的拖欠時間已經長達四五年,請問為什麽?
梁冰嫣然一笑,她為了這個場合,辛苦地準備了很多天。公司公關部是幹什麽吃的?早替她找到沈聰聰的軟肋。梁冰穿的是一件禮服款冰蘭色套裝,裏麵是緊身連衣長裙,外套一件純色小西服,西服上跳動著一枚彩色水晶胸針,又活潑又高貴。梁冰說:“沈記者的兩個問題,第一,您說在施工現場,發現目前進場的施工人員比其他工地要少,這是因為東方娛樂城已接近封頂,所用工人當然要少很多;第二,所謂拖欠工程款一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說到這裏,梁冰故意笑了一下,露出滿口漂亮的牙齒,接著說,“眾所周知,泰華集團是一家有實力的企業,目前正在角逐我省平興高速的建設。在這個時候散布對泰華不利的消息,拿泰華做文章,是不難理解其用心的。我們知道,新聞隊伍中,有些記者拿了對手企業的好處,於是就喪失了一個新聞記者應該有的良心和道德,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再接下來,沈聰聰不停地舉手提問,但梁冰卻永遠在示意其他記者起來提問,看都不看沈聰聰,絕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沈聰聰的職業生涯中,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侮辱,她果斷地搶過一個剛剛提問過的同行手中的麥克風,開門見山道:“梁小姐,你今天搞的這一切,都是你們公司領導授意的吧?”
梁冰針鋒相對:“當然!我是泰華的員工,如果有人汙蔑泰華,誹謗泰華,作為一名泰華員工,我有義務有責任說清事實真相並予以反駁,以維護公司的利益,傳達公司的聲音!”
沈聰聰翻臉:“那你也不能沒有原則!更不能無中生有胡說八道!”
梁冰也翻臉:“沈記者,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大報名牌記者,就可以胡作非為就可以隨便欺負人!實話跟你說吧,我剛才當著大家的麵,給你留著麵子哪!”
“給我留著麵子?我用得著你給我留什麽麵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說了?”
“你說!”
“你拿了藍天集團10萬元的廣告回扣!”
沈聰聰當場傻在那兒,百口莫辯。這件事情她是完全可以說得清楚的,但是顯然在這樣的場合下,她是說不清的。省報五十五周年社慶的時候,梅總監曾經找沈聰聰幫忙,說拉點讚助,把社慶搞得氣派一點。沈聰聰當時跟趙通達剛對上眼,一來二去就采訪了藍天的王雲達,給王雲達寫了篇報道,後來梅總監找王雲達紮錢,王雲達也就答應了,一共給了他們100萬讚助。按照當時報社規定,報社員工拉廣告可以按提20%的成。梅總監就把那20%跟沈聰聰對半分了,一人10萬。
沈聰聰見到魏海烽的時候,眼圈都是紅的。魏海烽聽完她關於那10萬的解釋,正想找幾句話安慰她,偏偏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沈聰聰示意他先接電話。結果魏海烽一接電話,脫口而出先喊了一句“愛華”,接著又連連說:“……已經到家了!……不是說好我去接你嗎?……我馬上回去!”
魏海烽電話剛收,還沒來得及跟沈聰聰解釋,沈聰聰那邊就搶先開口了,說:“我沒事兒了,你趕緊回去吧。”
魏海烽看沈聰聰竭盡全力地笑著,心裏一陣難過。他跟沈聰聰解釋:“她沒帶家門鑰匙。”“別解釋了。趕緊回去吧。”沈聰聰笑著,那是一種讓魏海烽看在眼裏、紮在心裏的笑容。當然這種笑容,用魏海洋的話說,大街上的妓女肯定是不會的,但高級俱樂部裏的,都會。一個女人沒這兩手,想吃男人飯,就跟不會英語,就想評職稱,難著呢。
魏海烽咬咬牙,對著那張讓他心碎的笑臉,試探著說:“那我走了?”
“嗯。”
“你沒事兒了?”
“沒事兒。”
魏海烽走了。沈聰聰忍著忍著,眼淚還是奪眶湧出……她是有事兒的,她的事兒還沒跟魏海烽說呢。
魏海烽是從趙通達那兒知道沈聰聰出事兒了。省報有一個新聞研究所,專門針對沈聰聰拿回扣的事件展開了調查。這件事情,本來是一件很容易說得清楚的事兒,梅總監反複替沈聰聰說了好幾遍,但報社最終還是決定,在事情搞清楚之前,暫時停掉沈聰聰的新聞主編職務。
現在交通廳的人對魏海烽又有了新的傳言,說魏海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臨了臨了,栽到一個女人手裏。這個女人就是沈聰聰。敢情他魏海烽堅決反對泰華,是為了沈聰聰啊。把泰華弄下去,第二名就是藍天,藍天私下裏得給沈聰聰多少好處啊?那10萬回扣是名正言順拿的,其他的呢?還有人說,通過女人搞錢比通過弟弟搞錢更踏實穩妥。弟弟搞錢,萬一搞出事兒,自己還得大義滅親;女人搞錢,搞出事兒,最多忍痛割愛。
林省長已經對魏海烽火到極點。他把廳長周山川叫去直接罵了一通,語氣很嚴厲,一點麵子都沒留。林省長說:“你們交通廳到底誰領導?一個魏海烽頂在那裏,就天天開會天天討論,你這個一把手怎麽當的?”廳長諾諾。片刻之後,林省長以商量的口吻對廳長說:“實在不行,可以考慮讓魏海烽動一動。省交通職業技術學院缺個副院長,你說讓他去那兒怎麽樣?”
廳長不置可否地:“平級調動?”
林省長說:“人盡其才。魏海烽口才不錯,文筆也不錯,長於研究問題,他去做這個副院長,我看比讓他當副廳長合適。副廳長要麵對方方麵麵的問題,要善於協調,現在看來,他不合適。至少反複無常就是一個大缺點,讚同泰華是他,反對泰華也是他……”
廳長為難地說:“這個時候把魏海烽同誌調走,會不會影響平興高速的工作進展?”
林省長大怒:“我想把他調走就是怕影響平興高速的進展!……這事你先不要說,我和書記再碰一碰。但是你也不要等,回去傳達我的意思,中標通知書,一天也不能拖。否則,是誰的責任就追究誰!”又語重心長追加一句,“一把手負主要領導責任!”
廳長再次諾諾,但看得出,他心裏壓著火。這火當然有一半是衝著魏海烽的。
魏海烽一見周山川給自己沏茶遞水,就知道沒什麽好事兒。他以靜製動,倒要看看廳長拿他怎麽辦。
廳長換上一副喜眉笑臉,好像是在跟魏海烽商量一件好事似的:“……海烽啊,你有沒有興趣去省交通職業技術學院做副院長?一年有兩個假,很多人都想去,是個好位子。”
“廳長,這是您的意思?”
“……林省長的意思。”
“您的意思呢?”
“我,我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我不去。”
廳長不說話了。他沒想到,這個魏海烽到這個時候了,還這麽給臉不要臉。廳長運了運氣。他這輩子吃虧占便宜都在“繞彎子”上了。早些年,人和人之間,會繞彎子的能占到便宜,血雨腥風的年代,你比人家慢半拍,你該落的好處都能落到,該觸的黴頭都能躲過;但這些年,你一慢就被人家搶占了製高點。比如他和魏海烽,這就跟下五子棋似的,他本來就跟人家差著段位,再失了先手,那輸棋不是早晚的事兒嗎?
“如果真這樣定的話,你不去恐怕也不行。……”廳長到底說出了難說的話。
“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聽我的想法?直接下命令得了!”
“……給你打個招呼,讓你有一點思想準備。”廳長軟刀子殺人。
“實在要我走,等到定標以後!”
“何必呢,海烽?”廳長說到這裏,歎口氣。這口氣明著是為魏海烽歎,其實是為自己。周山川說,“海烽,不是我批評你,有些地方你得跟通達同誌好好學學!……如果魏海洋是趙通達的弟弟,我相信他絕對不敢在招投標工作中這麽張揚,這麽無所顧忌!你弟弟前一段,往標辦跑,跑得滿城風雨。你想想,如果換了通達同誌,會麽?海烽同誌,這對你也是個教訓,不僅要嚴格要求自己,更要嚴格約束自己的親人。……”
魏海烽感到廳長話裏有話,不敢輕易插嘴了。
周山川說:“省裏這次想動你,除了招標的事上一波三折議而不決,別的事也不能說對你沒有一點影響。當然當然,那都是小節,但小節有些時候,可以忽略不計;有些時候,它就會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魏海烽點頭。他知道廳長說的那些小節是什麽。
廳長的話說到這裏,打住。他伸出手拍拍魏海烽的肩膀,最後說:“好了,早點回家吧。……我也得早點回去了。老婆已經有意見了,說你一個快退休的人,還整天瞎忙什麽?”
周山川在一個月以後,正式被省裏叫去談話,通知“到點退休”。廳裏的人都認為,周山川其實是被魏海烽害了。當然周山川自己表現得很達觀,魏海烽去看他,他還跟魏海烽說:“海烽,我想得通,一條路換個官做,就是換得來,那個位置坐得也不踏實。我要謝謝你,給我的仕途畫上這麽圓滿的一個句號。”
人們都說魏海烽運氣好。廳長找他談過話,按說他也就該準備上路了,泰華集團恰恰這個時候東窗事發。全國人民都在報紙上看到了那條消息:“因涉嫌提供虛假財務信息,泰華公司董事長丁誌學、董事兼總會計師黎福生、董事會秘書李建國及7名中層管理人員已被公安機關拘傳接受調查,目前調查正在進行之中……”新華社發的通稿。
接著全省人民又在不久之後,看到了林省長在平興高速奠基典禮上的講話。林省長說:“常常有人講,上一條高速,倒一批幹部。有沒有貪官,我承認有,但是我們應該看到主流,看到大局。這個主流,這個大局,就是我們擁有著一大批廉正無私一心為公的好幹部,正是由於有了他們,我們國家才能在改革開放二十年的短短時間內,取得如此舉世矚目的成績!……”
接著鏡頭依次掃過魏海烽、趙通達、周山川……
掌聲雷動。魏海烽跟在林省長後麵講話,他說:“同誌們,經過大家的努力,平興高速今天終於要開工了!……藍天集團天達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通過了國家‘質量、環境、職業健康安全一體化’認證,具有水利水電工程、公路工程、市政公用工程、房屋建築工程、機電安裝工程等五項施工總承包一級和地基與基礎工程施工專業承包一級等資質的大型現代化建築施工企業。……”
這個鏡頭,是沈聰聰替魏海烽拍的。她現在已經是中央電視台一檔焦點節目的著名主持人了,雖然離法拉齊還遠,但已經躋身成功女性的行列。
第三位說話的是廳長周山川,他是今天說話最簡短而又最動感情的領導。他衝著魏海烽說:“海烽同誌啊,謝謝你給我的從政生涯畫上這麽完滿的一個句號。能在平興高速奠基的這一天交班,我高興。我預祝平興高速一切順利,到通車的時候,你上主席台剪彩,我,一邊在家看電視,一邊為你們鼓掌喝彩。”
魏海烽趕緊接過去說:“到那天,我們一定請您來現場視察,您永遠是我們的老班長,平興高速凝聚著您的心血!……”
沈聰聰遠遠地看著他們,心中感慨萬千……她想這個結果,要比她當時所能想到的任何結果都要好——甚至比自己嫁給魏海烽的結果還要好很多。魏海烽給她的,都是最好的;而她給魏海烽的,也是最好的。這就夠了,何必非得在一起吃喝拉撒呢?
沈聰聰手下一個小編導,快嘴驢似的跟沈聰聰說,聽人家說魏海烽這個廳長的位置是拿親弟弟的命換來的。沈聰聰聽了,淡然一笑。這個事情的真相,隻有她知道。在那篇關於泰華存在嚴重債務危機涉嫌做假賬的內參發後不久,沈聰聰就受到各種威脅。幾乎隔三差五就有威脅電話,上來就說:“你是沈聰聰嗎?你給我小心著點。”魏海烽為這個事,專門帶著沈聰聰找丁誌學理論。丁誌學倒沒有抵賴,而是說,我們這麽大的企業,總有幾個愛公司如家的吧?我做老總的,說說可以,但效果好不好,可就不一定了。他對沈聰聰的提議是,第一管住嘴巴,第二隻要別再折騰泰華,有什麽話好說。然後,當著沈聰聰的麵,丁誌學跟魏海烽攤了牌。泰華確實是事先知道了標底,那標底不是別人正是你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給我們的。你魏海烽可以假裝說自己不知道,但問題是別人都是傻子嗎?都能信你嗎?魏海烽當時那個表情,那個吃驚程度,沈聰聰認為絕對不是裝出來的,他和丁誌學沒有必要演這個戲。丁誌學還當著沈聰聰的麵,給了魏海烽幾句忠告,大概意思是,海烽啊,在交通廳裏所有官員,屬你最有能力,想做事也能做事,隻可惜有一點你不明白,做官和做事是兩個概念,事情做得好的人,官不一定做得大!
當時魏海烽沈聰聰都還不知道魏海洋和梁爽那檔子事。那檔子事兒,是海洋進去以後,才招的。魏海洋當時和梁爽已經決定分手,但他決定來一個浪漫的分手之旅。梁爽提議去野三坡,海洋想野三坡就野三坡,荒郊野外夠浪漫。結果倆人都高估了對方控製情緒的能力,倆人說著說著就吵起來,吵到激烈處,就發生了身體碰撞。梁爽一個趔趄,也是碰巧,腳下絆了一跤,失足跌下懸崖。海洋一害怕,回來就跟誰都沒說,別人問,就說梁爽出國了。梁冰中間追問過他幾次,他都說梁爽剛到那邊,忙著呢。來信了,說都挺好的。梁冰也就沒多懷疑,她自己在泰華忙得常常四腳朝天,哪顧得上,連給爹媽打個電話,都是匆匆忙忙。海洋在拘留所裏,承認了自己的犯罪動機,就是想撈一筆錢,跑到國外去,一眯。
那段時間,整個交通廳熱鬧得跟自由市場似的,小道消息滿天飛。一會兒是魏海烽可能要保不住了,一會兒是魏海烽大義滅親了。鬧到最後,就抓了一個丁誌學;魏海洋是自首的,羈押在拘留所;魏海烽隻受了一個警告處分,幾個月後,從省交通職業技術學院副院長的位置上,一步到位,提拔成了廳長。而且,據說力薦他的人還是林省長。林省長在內部通氣會上,很動情地說:“我也曾經懷疑過海烽同誌以權謀私,但事實證明,海烽同誌襟懷坦蕩、大義滅親,這樣經過考驗的好同誌,我們應該給他肩上再壓壓擔子。因為他知道什麽叫底線,也知道突破底線意味著什麽。”
濤走雲飛,花開花謝,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趙通達打破頭也想不清楚,怎麽會是這樣。關於魏海烽,他隻有一樣事情能理解,就是魏海烽複婚。
魏海烽家裏那陣子出事兒,簡直就像天上下冰雹。先是“副廳”變成副院長了,跟著魏海洋進去了,再跟著親媽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平常的熱臉全成了冷屁股,出來進去,魏海烽臉上灰突突的。倒是陶愛華,愈到這個時候愈冷靜,也是護士長出身,越是性命攸關,越是沉得住氣。
陶愛華說:“不當官就不當官。下來也好,咱們結婚這麽多年了,你一直在外麵忙,也該歇歇了。你那官當得那麽辛苦,家,家顧不上,還得受氣,錢也不多掙,還圖個啥?”
陶愛華說:“誰都有理想,不光你有。可到最終,真能實現自己理想的,有幾個?……我倒覺著,退下來,過過尋常百姓的日子,倒也不錯,尋常百姓也有尋常百姓的樂趣。……晚上一塊看看電視,周末一塊出去買買菜做做飯,年了節了,一家三口一塊出去旅旅遊。……”
陶愛華平常跟魏海烽說話,魏海烽嫌她叨嘮、嫌她煩,真到這個時候,才發覺有個說話的人,隻要這個人說著,心裏就能亮堂起來。魏海烽聽陶愛華說著說著,說到“一家三口”的時候,就知道了陶愛華的心意,不由得感激、感動,問:“愛華,你真的不在乎,我下來,當一個尋常百姓?”
陶愛華說:“從前在乎,而且是,很在乎。你說,哪個女人心裏頭沒藏著個夫貴妻榮的夢?”停頓片刻,又說,“老有人跟我說,沒有過錢的人沒有資格說不在乎錢;同理,咱好歹也做過官了,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知道不過如此了,就可以說不在乎了。再說了,不當官的人多了,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
魏海烽就跟陶愛華提出複婚了。陶愛華說:“真要複婚,沈聰聰那邊,你是不是應該給人家一個交代?”
魏海烽聽了,一邊起身沒事找事幹,一邊用一種故作輕鬆的語調說:“愛華,我和沈聰聰,真的什麽關係都沒有。”
陶愛華這次沒有跟魏海烽較勁。她心說:“就是有又怎麽樣?難道沈聰聰能伺候你精神失常的老媽,給她端屎端尿?她最多就是給你發發短信,說點‘海烽,有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個男的,或者,你是一個女的,我們是同一性別,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無拘無束毫無顧忌地在一起,盡情享受彼此相處和交談的樂趣’啊什麽的。”
陶愛華以前介意這一點,現在她不介意。也不是一點不介意,而是,怎麽說呢?她覺得沈聰聰其實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沒有意思甚至有一點點賤。當然這隻是陶愛華的想法,而在沈聰聰那邊,她認為陶愛華其實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沒有意思甚至非常非常委屈。沈聰聰認為,不是認為,是堅信:海烽是愛自己的。她是他的愛人,而陶愛華不過是他兒子的母親,僅此而已。
關於這一點,陶愛華耿耿於懷很多年,一直到她五十歲生日那天,忽然釋然。
生日宴是兒子魏陶張羅的。地點就在魏陶的新家。180平方米的花園洋房。
魏陶現在是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了。其最著名的設計是省交通博物館。
陶愛華在魏陶的新居轉悠,邊轉悠邊數落魏陶,女朋友來來往往交了這麽些,怎麽沒見一個肯給你做老婆的?
魏陶說:“女人誰不願意當老婆,那些死乞白賴要給男人當紅顏知己的,是知道自己沒戲,退而求其次。”
魏陶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那些女朋友最後都被他發展成“紅顏知己”。陶愛華看著著急,催他。
魏陶說:“媽,您別急。她們都不配做咱家媳婦。她們全是衝著我爸的位置。我要找,怎麽著,也得找一個您這樣的……”
那一刻,陶愛華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吃的苦受的累遭的委屈全都值了,眼淚嘩嘩地淌下來。她邊笑邊哭邊跟魏海烽說,海烽,海烽,你看看你這兒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