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量愛情
“創意源於曆史,潮流來自複古,不要認為時尚界每一年推出的設計有多新穎,多別出心裁,其實它們的創意早就被前人用過了,拿Yve Saint Laurent大師來說,上個世紀90年代Tom Ford在Gucci推出的那些花樣,來自他70年代係列,2000年的Prada亦是對他1967年Belle de Jour係列的模仿,如今每個女孩子至少人手一條的Legging,最早的原型是15世紀歐洲宮廷的男用馬褲……”
“Lisa小姐,照你這麽理解,一名設計師隻要學會抄襲就萬事大吉了?”有人提問。
一身Chloe套裝的女子微微一笑:“如果你能把大師之作抄出似是而非的完美,那我會第一個成為你的顧客。”
一室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段天真抬手看了下表,還有十分鍾就要下課了。
往窗外望去,暮色深沉,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雨來。
倫敦的雨季來臨了,她看著周圍依舊衣著清涼的女同學,不由攏緊了自己的羊毛開衫,到英國這麽久,她還是不習慣這種陰冷的天氣。
“當你走在牛津街上,每隔二十步就可以看見一個名牌包,當然對女人而言,它永遠都是值得的,為什麽?因為每個名牌包都有一個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Logo。也許很多人會因此反駁我,說並不僅僅是因為Logo,還因為這些包有著純正的曆史血統,精湛的手工技藝……讓我告訴你們,那都是胡扯,Louis Vuitton在博物館裏陳列著手工打造的精致皮箱,耗費巨資的營銷廣告上也永遠宣揚著對於包包的嚴格要求和製作,事實上,他們的流水線上正批量生產著頻繁推出的經典型號,生產一個大約隻需要兩三小時,這高達13倍的利潤,其實是美麗的謊言,就像……”
“就像愛情,”角落裏有一道清朗的男聲戲謔地響起,“每個人都覺得屬於自己的那份是完美的,無與倫比的,有如童話一樣的美好,質地優良,經得起推敲,又有甜言蜜語包裝,其實一切始於欺騙。”
周圍人吹哨鼓掌,鋒利而詼諧的言辭讓天真也忍不住回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是張亞裔麵孔,黃膚黑發,流利而標準的倫敦音,看來是在這裏土生土長。最吸引人的,是那雙漂亮的鳳眸……她胸口一窒,將目光收回。
——段天真,你離我那麽近做什麽?
——我好喜歡你這雙桃花眼。
那一天,外灘的風很大,天很藍。
“看來,你對於批量生產的愛情十分了解,有很多女人買單?”Lisa好笑地望著那位男同學。
“還行。”他聳聳肩。
“那你怎樣保持利潤呢?”
“既然始於欺騙,那也要終於謊言。”
室內又是一陣笑聲。
覺得有些煩躁,天真從包裏拿出手機,準備查下郵件,順便打發所剩無幾的時間。
有短信提示。
她打開,是一條簡短的信息,收於五分鍾前。
“我在門口等你。”
她不由一怔,有些意外。熟悉的號碼,是秦淺的,雖然她從來不在手機裏存他的名字。
獨自沿著小徑踱步,身邊有奇裝異服,一臉青春得意的年輕男女談笑著擦肩而過,在中央聖馬丁的校園裏,就算有人穿個破麻袋也不會有人覺得驚訝,記得誰曾經說過,看不懂的就是藝術。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這方麵的藝術細胞,之所以選擇這裏的周末課程,一是工作所需,二是為了能跟得上某人的思想,不至於被他鄙視。
從小到大,她都是個規矩本分的好孩子,會認真盡職地做好每一件事,比如小學時做值日生,比如現在做秦淺的情人。
“像抹遊魂一樣,”低沉冷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怎麽這麽久?”
“有一個話多的人,老師拖了會兒課,”她抬頭看向眼前的男人,“也沒想到今天你會來接我,對不起。”
“我又沒怪你,道什麽歉,”他的口氣仍是淡淡的,冷峻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上車吧。”
“今天有空?”她拉開車門坐上去,倚窗望著外麵紛落的雨絲。
“嗯,”他輕應了一聲,“有個朋友在國王路開了家新餐廳,讓我去試試。”
“今天講課的是誰?”
“Lisa Meyers.”
“是她,”他輕嗤,“05年她在我工作室見習,上班第一天就問我要簽名。”
“這樣啊。”唇際微微勾起,她在心中輕歎,若是Lisa知道她的學生中有她昔日老板兼崇拜者的情人,不知該作如何想。
“你在笑什麽?”他忽然轉頭看向她,黑眸深邃。
笑容僵在嘴邊,她看著他:“沒什麽。”
清冷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他繼續看向前方。
天真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男人總是在無形中給人以壓迫感。
“其實她專業知識很全麵,理論十分紮實,人也很隨和。”她聽了幾次Lisa的課,覺得頗有收益。
“所以她隻是個講師,成不了設計師。”他毫不留情地拋來一句,一針見血。
天真頓時語塞,看著他麵無表情的側顏——算了,反正能讓他放在眼裏的人實在不多。
隻除了,他錢包照片上的那個人。
“為什麽就我們兩個人?”她環顧四周,有些疑惑地問。
“明天才正式開張,我不喜歡熱鬧。”他將蟹肉沾了些Cocktail醬,放在她盤子裏。
“覺得怎麽樣,Kevin?”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微笑著詢問。
“不錯。”秦淺放下刀叉,拭了下嘴角,目光落在天真身上,“天真,這位是顧永南,這裏的老板。”
“顧先生好。”天真微笑。
“天真?”顧永南看著她笑道,“好別致的名字。”
“我姓段,段天真。”
顧永南輕拍秦淺的肩,目光曖昧:“女朋友?”
秦淺沉默了一會兒,淡淡一笑:“我助理。”
天真似乎沒有理會他們的談話,徑自安靜地吃著盤中的食物。
她其實並不喜歡西方人吃海鮮的方式,生蠔,螃蟹,蝦……都放在碎冰上,是新鮮,可吃進肚子裏冰冰涼涼的,胃裏很不舒服,總有種消化不良的感覺。
半晌,顧永南打了聲招呼離開。
“你今天胃口很好?”他的問話打破了彼此間的安靜。
“很好。”她知道他在看她,但沒有抬頭。
情人和女朋友的之間的區別在於,女朋友是名正言順的,太陽底下的,而情人則不是。
她不是小三,隻是情人,是因為他雖有家室,但妻子已經過世。
活人是沒法和死人爭寵的,更何況她段天真就算在他眼前自殺他也未必會有什麽反應。
就像愛情,每個人都覺得屬於自己的那份是完美的,無與倫比的,有如童話一樣的美好,質地優良,經得起推敲,又有甜言蜜語包裝,其實一切始於欺騙……不得不承認,那個男人說得還真對。
隻是她段天真愛秦淺麽?人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笑話實在是很容易,所以她不能。
“我們分手吧。”
刀叉清脆的磕擊聲中,響起輕柔的一句。
寂靜。
“你說什麽?”他盯著她。
“我打算下個月回國,已經找好工作了。”她迎著他的視線,目光淡然。
“隨便你。”他冷冷地扔下一句,俊顏依舊麵無表情。
二、此去經年
攝政街上的這家Paul,是天真下午茶必去之地。最愛是草莓夏洛特,布丁般口感的蛋糕上鋪了滿滿一層草莓,雖然熱量讓人望而卻步,甚至隻以整個出售,天真依然抗拒不了其異於英國甜品的恬淡清甜。
高中時曾看了一部日劇,叫《蛋糕上的草莓》,問草莓究竟是先吃還是後吃。她在自習課上轉頭丟了張小紙條給陳勖,誰知那廝居然在睡覺,紙條是被撿起來了,結果是在班主任戴老板的手裏。
戴老板當著全班的麵抑揚頓挫:“陳公子,假如蛋糕上有顆草莓,你是先吃還是後吃?”
同學們爆笑,戴老板笑眯眯地望著她:“段小姐,請問這是否是一條哲學題?”
天真轉過頭,看見臉上睡意未消的陳勖火冒三丈地瞪著她,以口型傳達了三個字——你是豬。
所以一直到後來,他都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其實他欠她的回答也不止這一個。
“天真。”思緒被一聲清亮的招呼聲打斷,她抬起頭,米蘭已在對麵坐下,輕風微揚,空氣裏花香清冽,是Marc Jacobs的雛菊香水味。
米蘭是天真母親最小的妹妹,自小聰明美麗,早年留學法國,後來獨自到英國闖蕩,如今已是高級品牌經理,在職場打下一方天地,隻是年過三十五卻依舊未婚,最忌諱天真叫她小阿姨。
天真看了下表微笑調侃:“英國有民謠唱,當時鍾敲響四下時,世上一切瞬間為茶而停,這都四點半了,你怎麽還是忙個不停。”
“這是2007年的倫敦,我也不是中世紀的上層貴婦,隻顧著打扮養花喝茶聊天,”米蘭揚手叫了一杯Esspreso,揉揉因為八寸高跟而酸痛的小腿,“晚飯約了一個客戶,十點還要趕場聚會。”
“所謂能者多勞不就是這個道理,”天真笑道,“也不想想你一條裙子,擱中國買房整一平方米的地。”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我這工作是既體麵又折壽。”米蘭喝了一口咖啡歎道。
“好歹你還有Peter。”天真笑著安慰。
米蘭的男友在著名電視頻道做後台技術總監,薪水豐厚,算是精英人物。
“死英國佬不可靠,拖了五年也沒提過一個‘婚’字,”米蘭冷笑,“我還是為自己的前程多多打算比較好。”
“不提這些了,”她從包中掏出兩張東西遞給她,“這是時裝周明天秀場的請柬,客戶送給我的,你可以進場看秀,然後就去找這張名片的主人,她是我巴黎舊友,《虹》雜誌的,就是她告訴我Kevin Chun的工作室需要助理,你在Vogue實習過,又有人引薦,應該是沒問題。”
“Kevin Chun,”天真輕念,“聽說他為人低調。”
“低調又如何,多少名流趕著訂製他的高級成衣。”米蘭歎道,“這個圈子裏,臥虎藏龍的太多,以前做菜鳥的時候,意大利轉一圈,許多牌子都不認識,可偏偏隨手拿一件都賣得比Dior,Versace不知貴多少。”
“怎麽樣,最近感情生活可有進展?”米蘭換了個話題。
天真搖頭。
“那可真糟糕,”米蘭皺眉,“這一行,常常找了半天好不容易碰著個滿意的,卻發現是個Gay。”
天真哈哈大笑。
一年一度的倫敦時裝周。
天氣並不好,甚至有些陰沉,可這並沒有阻止人們的熱情。
所謂時裝秀,其實是揮金如土的現場廣告,讓各大品牌花半年的時間準備一場隻有十分鍾的演出,然後之後6個月的市場歡迎度就在此一舉。時裝秀不是藝術,而是營銷工具,多少報紙雜誌,電視節目會自願刊登播放大量照片錄像,廣告價值輕易上升至十到百倍。
天真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米蘭認識的那位,她談吐優雅,香氣襲人,與所有坐在第一排嘉賓席上的人們一樣風光無限,引人注目。
這個時間段的秀始於Kevin Chun的作品,天真在她身後坐下,等著演出結束後和她一起去見不知是否有緣的未來老板。
燈光微暗,具有節奏感的音樂配了輕飄飄,甚至有些神經質的口哨聲,極有風格。天真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右方,目光頓時停滯在正往這一排緩緩走來的一男一女身上。
女的高挑豔麗,完全是模特身段,臉龐也讓她覺得十分熟悉,大概是某本雜誌的平麵模特。
而她的身後的男人,更讓她無法錯認。
那張英氣桀驁的麵容,從塵封的記憶裏漸漸清晰,秀場迷離的霓虹下,飛揚的眉,漂亮的鳳眸……都未曾改變,她卻覺得恍然如夢。
那一年夜自習時寂靜無人的林蔭道下,夏蟬低鳴,夜風輕送,他一步步地走到她麵前,低頭在她唇上印下輕輕一吻。
時隔六年,他又出現在她視線裏,緩緩走向她,而這一次,她轉過身落荒而逃。
奔出秀場,外麵正是細雨紛飛。
Vivienne Westwood的大幅海報下,天真大口喘息,等待胸口那陣疼痛平緩。
她想起那個不循常規的朋克教母,所有人都迷戀著她的解構主義與不對稱設計,驚豔於那些妖嬈和叛逆,當她成為了人人敬仰的西太後,還有誰還記得那個曾經依偎在馬爾姆?麥克萊倫身旁,笑容甜美恣意的小姑娘?
那一些與愛情有關的往事太過複雜,也許用盡一生也無法猜透,過去就是過去,再無憑據哀悼。
就如那一天她一個人在學校的籃球場上,用粉筆寫下——陳勖,你在哪裏,我恨你。
最後終究是一場傾盆大雨,淋濕了她的心,衝走了那些斑駁字跡,也帶走了她青澀的愛情。
鋼琴聲流瀉的咖啡室裏,一雙清冷的黑眸透過玻璃窗,無聲注視著在雨幕裏久久佇立的女子。
三、前狼後虎
“對不起小姐,借過一下。”天真動作機械地挪到一邊,一個女人拎著大袋戰利品奮力穿過前麵的人群。
秀場後邊的大樓裏,全部是各品牌服裝的折扣展區,很多人都趕在每年這個機會血拚一番。
天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走到了這裏,所有人都在興致勃勃地挑選著自己的心頭好,隻有她兩手空空如也,目光茫然。
其實情緒失落的時候,置身於熱鬧的人群裏反而有種安全感,因為沒有人會注意到你開不開心,難不難過。
試衣鏡前,她緩緩停下。
鏡中的她一頭白色絲質襯衫,下擺束進黑色高腰A字裙裏,已不是從前那個仔褲T恤的青澀少女,除了那頭蓬鬆的長卷發,一直沒變。
某個人的手曾輕輕穿過她的發間,笑著說,像個洋娃娃。
就這樣,在流逝的時光裏彼此匆匆成長,有太多倒退而去的風景已來不及再同看。
深呼吸,天真轉過身。
再抬手看表,她先是一怔,隨即向門口快步走去。
T台秀已經快結束,剛才急忙奔出去沒有跟那位叫Nelly的bian ji解釋,但至少現在要趕上和她還有Kevin Chun的見麵。
咖啡室裏已經坐了許多人,天真環視四周,發現Nelly還沒到,她不由鬆了口氣,然而下一秒她整個人都因為背後漸漸靠近的笑語聲而渾身僵硬——是陳勖。
腦中一片空白,手腳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她疾速走到靠牆的最後那一桌,背對著他們坐下。
她微微側首,看見陳勖和那女人在另一個角落裏坐下,離她尚有一段安全距離,她才暫時放下心來。
再抬起頭,卻對上一雙銳利的黑眸,棕色金屬邊框的鏡片下,那雙眼睛清冷深邃,讓人幾乎無法直視。
“小姐,這個位置有人了,我在等朋友。”低沉的聲音隨即響起,帶著一絲傲慢。
而聲音的主人,正是坐在天真對麵的男人。他有著一張棱角分明,線條冷硬的容顏,穿著件黑色的V領Cashmere薄毛衣,樣式簡單,卻幹淨優雅。
“對不起,”天真尷尬地開口,“可不可以讓我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憑什麽?”那男人淡淡地開口,麵無表情地望著她,“我不認識你。”
天真一愣,怔忡地看向他——這個男人,實在是冷漠得可以。
數秒之後,她做出了一個讓自己都暗暗汗顏的舉動,她伸手拿過他麵前的筆記本和筆,翻開一頁刷刷寫下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推到他麵前:“我叫段天真,其實我從剛才就注意你很久了,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和號碼?”
這是她第一次公然追求一個陌生男人,還用了最狗血最惡俗的搭訕方式。
那人盯著她不說話。
天真頭皮發麻地掃了一眼筆記本,然後頓悟道:“你是不是不會看中文?我忘了寫一下我的英文名。”
雖然他黑發黑眼,典型的亞裔長相,但他可能是日韓人或BBC。
“段、天、真,”迷人的嗓音緩緩念出她的名字,黑眸裏浮現一絲嘲諷,“天真,是個好名字。”
天真的筆頓時停住,愕然抬起頭——他的發音雖然有些生硬,但中文絕對稱得上流利。
“你的意思是,你對我感興趣?”他悠然開口,犀利的目光掃過她的臉。
天真才發現,他的左耳戴著一顆藍鑽耳釘,那是一種獨特的藍,數不清的光麵折射出魅惑的藍色,卻又隨著角度的改變,變換著異樣的光芒。
“嗯,可以這麽說。”她斂住心神,硬著頭皮微笑。
“為什麽?”修長的指敲擊著桌麵,天真發現了他無名指上那圈樣式簡單卻設計別致的白金戒,頓時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她居然還選擇了追求一個有婦之夫。
橫豎都是一個死,她一咬牙,盯著他半晌,決定豁出去了。
“首先,你今天的穿衣風格讓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天真指著他椅背上搭著的那件手工精致的灰色西裝外套,“喬治五世時期灰色成為夏季社交主流,這種低調奢華的顏色在宗教角度而言讓人聯想到鴿子的聖潔,從盎格魯-撒克遜一貫嚴謹簡潔的穿衣風格來看,正宗的英式西裝就應該隻有深灰,海洋藍,白色和天藍色,再配上黑色毛衣,所謂一半優雅,一半不羈就是如此。”
“另外,你似乎是坐在這裏看了很久的雜誌,卻沒有去看秀,”天真望著他麵前那本翻到最後幾頁的雜誌,“也是我覺得你特別的原因之一,其實時裝秀不過是造聲勢和增加曝光率的噱頭而已,如今網絡迅速,設計師謝幕不到一小時,網上就是鋪天蓋地的現場照片,那些仿冒者完全可以在正版生產訂單完成之前就賣出大批以假亂真的仿製品,換句話說,時裝秀也是一場集體自殺,而看秀的人,除了滿足自己的虛榮感之外,也是在看設計師自殺。”
“講完了?”在她幾乎胡言亂語的連珠炮之後,他緩緩出聲,甚至沒忘了替她點上一杯咖啡。
天真點頭,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手心全是汗,她知道自己完全就是在扯淡。
“恕我駑鈍,我還是無法了解我吸引你的原因。”
天真深吸了一口氣——這個男人簡直是要逼死她。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一下四周,卻發現根本沒有其他空位了,而陳勖和她的女伴相同甚歡,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
她剛一開口,就聽見有人踩著高跟鞋而來,喚了一聲“Kevin”。
香風襲來,一隻手拍上她的肩膀,生硬地叫著她的中文名:“天真?原來你已經過來了。”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天真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周圍有閃光燈亮起,她驚愕地盯著在她身旁坐下的Nelly,和坐著對麵的那個男人——他就是Kevin Chun?
關於他的新聞實在少之又少,她這隻小菜鳥到今天方知原來他長得這幅模樣,想起剛才和他的那些對話,她簡直要昏厥了,可更讓她坐如針氈的是背後那道熟悉的目光。
她可以百分百地肯定,陳勖認出她了。
前狼後虎,腹背受敵——就是她現在狀況的真實寫照。
“段小姐似乎很焦慮?”那頭狼淡笑著問道。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就是Kevin Chun……”她幾乎是呻吟出聲,心想果然是天要亡她,居然工作還沒著落就把未來老板給調戲了。
“看來你們聊了一陣子了?”Nelly笑著開口,“怎麽樣Kevin,天真給你做助理沒問題吧?”
狼沒有說話,隻是皮笑肉不笑,而天真幾乎要溺斃在他的沉默裏。
“沒問題,”他徐徐出聲,笑著回答,“她很好笑。”
天殺的——天真暗暗切齒,他居然用“funny”這個詞來形容她,直覺地,她認為他的意思絕不是說她有趣,而是滑稽好笑。
不過,他這麽說就是意味著她得到這份工作了?她稍稍寬慰,心想今天總算沒有白跑一趟。
“天真。”背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她頓時石化當場。
是陳勖,這個聲音,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而這種肯定的語氣,也隻有他才有。
該死的,即使隔了這麽多年,即使背對著她,他依舊可以一點懷疑也沒有,完全篤定地喚她的名字,篤定他沒有認錯她。
有時候,她真的痛恨這種事事盡在他把握之中的感覺。
如果可以,她多麽希望此刻像過去無數個夜晚,她身在夢裏,夢醒了,她依舊孤身一個人,而他依舊沒有出現過。
四、前景堪憂
她鴕鳥地沒有回頭。
“段天真。”魔音連名帶姓,繼續穿腦。
狼老板正興趣盎然地看著她。
受不了他和Nelly雙重目光的壓迫,天真轉過身。
“你有事?”她說,聲音裏的平靜讓她自己都意外。
這麽多年,沒想到再初遇時是這個樣子。
按照小說裏的情節,要麽應該是在碧雲天,黃葉地的秋日街頭,忽然邂逅,然後再無語擦肩,要麽就是很多年之後,彼此都已拖家帶口,眉目間風霜漸染。
她曾經想象過無數次和陳勖相遇的場景,卻從來沒有想到是在這樣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有些熱鬧的咖啡室裏。
其實再想想,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人生無處不相逢。
“我有話想單獨跟你說。”
天真看著他,說不出心裏的滋味,很奇怪,彼此說話的口氣還是像從前一樣熟稔,仿佛中間的那麽長的時光從未消失過。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天真目光清冷,轉過頭不再看他。
其實有很多話想要說,很多事情想要問,當他真正出現在眼前,卻覺得心亂如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天真——”
“這位先生,”某狼忽然出聲打斷了她,“抱歉我現在有公事需要和我的下屬談,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稍後再找她,我可以告訴你她的號碼……”
天真愣愣地聽著他流利地報出她的號碼,筆記本早合上了,他居然這麽快就背了出來。
隻是一個上司把下屬的號碼記得這麽熟,再加上狼先生嘴邊曖昧的笑意……陳勖的臉色忽然有些難看。
“我晚上再打電話給你。”他繃緊下顎開口道,然後便轉身離去。
天真微微一顫。
“很有型的帥哥啊。”Nelly瞅著陳勖的背影朝天真笑道。
天真尷尬地一笑,沒有說話。
“那我就先走了,還有事,你們慢慢聊,天真加油。”她打了聲招呼,拍拍天真的肩膀離開。
“剛才是你的新品發布秀,一般設計師不是都會露個臉嗎,你怎麽不去?”氣氛一下子就沉悶下來,天真隻好故作輕鬆地主動搭腔。
“我懶得去,”他瞅著她淡然出聲, “很抱歉讓觀眾們失去了一次看我自殺的機會。”
天真幹笑一聲,額際冒出冷汗……話果然是不能亂說的。
“秦淺。”狼又突然開口。
“什麽?”天真一怔,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麽“情淺”?
“秦朝的秦、深淺的淺,”他有些不耐重複,“我的中文名。”
“哦,”她有些想笑,“你的前鼻音和後鼻音沒有分清楚,應該讀秦——”
他瞪著她。
“我在香港長大。”他表情有些僵硬。
“哦,怪不得發音……”天真一副“我原諒你了”的神色,卻在對上他視線時立刻噤聲。
她居然在挑老板的刺,而他完全是“你吃飽了撐的”的表情。
“過會有事麽?”他問。
天真搖頭。
“那跟我走吧。”他將桌上的東西收拾進包裏,穿上外套。
“去哪裏?”天真連忙跟在他身後,小步追上他。
“工作。”他利落回答。
天真有些傻眼——現在就開始了?
他的工作室在泰晤士河邊一個高級寫字樓裏。
印著磨砂Kevin Chun Logo的玻璃門自動打開,裏麵有幾個人在忙著,見到他們都抬頭打招呼。
開放式的寬闊樓層空間裏,透過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見壯麗宏偉的威斯敏斯特,暮色下的倫敦眼摩天輪霓虹璀璨。
“你站在那裏幹什麽?”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天真的視線從外麵美麗的夜景上收回,看見秦淺站在中央的室內電梯前看著她。
她汗顏地吐了下舌頭,在電梯門打開之後跟著他走了進去。
原來樓上還有一個大房間,不過是完全的家居設計,看來是他的個人空間。
“首先你得學會怎麽穿著高跟鞋健步如飛。”他看著她吃力地跟著他的步伐,突然開口道。
“是。”天真識相地點頭。
他拉開一扇門,開始脫衣服。
當天真抬眼看向他時,被嚇得花容失色。
“你……你幹什麽?”她舌頭打結地問道,目露驚恐地望著他。
才認識第一天的晚上,就把她帶到私人住所來,還在她麵前迫不及待地脫衣服——莫非他是個色情狂上司?
“你覺得我要幹什麽?”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她,目光輕蔑地在她身上掃了一下,“還是你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能吸引我的?”
這個男人也太毒舌了吧!
天真朝一旁的穿衣鏡瞅了一眼……她有這麽糟糕嗎?好歹她曾經也是眾星拱月的班花耶,什麽時候被人批得這麽體無完膚?
“你照夠了沒有?”他看著她,“你知不知道什麽是PA?”
天真機械地點頭:“知道,Personal Assistant,私人助理。”
“那麽助理小姐,麻煩你幫我挑套衣服,我晚上有場慈善宴會,謝謝。”他很禮貌地開口,表情卻森冷得讓她頭皮發麻。
“原來PA還要幫人挑衣服的嗎……”她喃喃自語,夢遊般地蹭到衣櫥前。
很不幸地,他聽見了。
“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做過PA,”他瞪著她,像個嚴厲的HR經理,“我很忙,我需要我的助理在安排我行程的時候把一切都準備妥當,包括我的衣服,她必須要熟悉我的品味和喜好。”
天真誠實地搖頭:“她們隻告訴我你工作室缺個助理,我以前在雜誌社做過實習時尚助理。”
很好……秦淺看著她,覺得胸口血氣翻湧,要不是之前那個助理突然出車禍時他正和Nelly在一起聊天,然後她當時就答應下來,他也不會就“饑不擇食”地找來這麽一位。
Ok,今晚給她一次機會,明天就可以炒了她。
天真忐忑不安地望著他,隻看見他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他轉眼間就把自己判了死刑。
慈善晚會,應該也不用太正式……她暗暗歎了口氣,轉身認命地探進他衣櫥翻看。
暈……他的衣服果然不是一般得多,她段天真二十多年的衣服數量都抵不上,怪不得他剛才打開這個龐大的衣櫥時,她還以為他在開個房門。
她看得有些眼花繚亂。
“那個,你穿這套可好?”她小心翼翼地拎出一套銀灰色three-piece,不安地舉到他麵前。
“現在不是喬治五世時期,小姐,我不用一直都穿灰色參與社交活動。”他用她說過的話諷刺她。
天真心中低咒一聲,轉過去繼續挑。
“這個呢?”她換了一套黑色暗條紋。
他沒說話,接了過去。
天真幾乎要歡呼起來,通過了。
“襯衫呢,領帶呢?”低沉的聲音又冷冷傳來。
果然高興得太早了——她暗自哀嚎,從襯衫格裏拿出一件相應的白色暗紋襯衣。
手上一輕,她心頭也一鬆。
視線落在領帶架上,目光頓時停滯。
那一條紫色的絲質領帶,和她送給陳勖的那條極為相似。
那是在高三的時候,他剛得了全國物理競賽一等獎,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在校慶慶典講話,台上的他穿英俊挺拔,隻是普通的西裝式校服穿在他身上就格外好看,而白色的襯衫上就是她送給他的領帶。
她站在人群裏望著他,心裏無比甜蜜,那領帶是她偷偷把他叫到廣播室裏親手為他係上的……這是他們共有的秘密,沒有別人知道,這樣的感覺,每每想起都有一種心酸的溫暖。
“你覺得這條領帶的顏色配麽?”一聲輕嗤,打斷了她的回憶。
天真愕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把那條紫色領帶送到了秦淺的麵前。
她迅速地收回,目光掃視一番,拿下一條紅底銀碎花的領帶,又配一方同色絲帕一起遞給她。
他接過去:“我要換衣服,你去沙發坐下等我。”
切——換就換唄,好像她稀罕偷看他一樣。
在他轉過身時天真朝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卻在他關上衣櫥的那刻又看見了那抹紫色,心口一窒,有些悶痛。
五、歹竹壞筍
開放式的客廳擺設簡單,佩斯利螺旋花紋的地毯上,擺著棕木茶幾,天真在那張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徹斯特菲爾德真皮沙發上坐下來,漫不經心地翻看雜誌。
十分鍾後,穿戴一新的秦淺自盥洗室裏走出來,天真瞥了他一眼,目光卻被膠住了一樣,再也移不開。
說實話,從小到大她遇見的帥哥也不少,秦淺的長相也稱不上俊美,他的線條過於硬朗,再加上那雙淩厲的黑眸,總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可她不得不承認,這家夥好好打扮起來還真有模有樣的……尤其那修長的頸部,寬肩的線條,有種十分優雅的貴族氣。
當然,她對他的好感目前僅限於他不說話的時候。
“你笑什麽?”他蹙起眉。
“原來比起喬治五世,你更喜歡他兒子的調調。”天真打量著他那身或明或暗的條紋風格,還有打得很寬的溫莎結。
“這是你今天的薪水,”秦淺完全不理會她的評論,自錢包裏拿出兩百鎊的紙幣放在茶幾上,眸光微閃,“明天的工作再談。”
天真眨眨眼,有些驚訝:“可我隻是幫你挑了一身衣服而已——”
“下周Premiere Vision,我要去趟巴黎,主要行程資料在我樓下辦公桌上,你都安排好,問下沒走的同事,統計下這個星期的訂單,還有在我桌上有一份塗鴉藝術家的名單,你跟他們聯係下,把願意和我合作的人都記下來。”
“這是今晚的工作,都明白了?”黑眸淡然地望著她。
天真點頭……就知道他沒這麽容易放過她,不過這個日薪水平,比起以前那份工作實在是豐厚許多。
盡管秦老板隻交待了三件事,卻讓她做了兩個多小時還沒有完成,那幾個同事陸續下班了,她按了按空虛的胃,決定去公用廚房看一下有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對付一頓。
她看了下櫃子又掃了一眼冰箱,慶幸地發現做一份意麵還是沒問題的。
杜倫小麥粉的spaghetti,現成的罐頭番茄肉醬,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麵便被她迫不及待地盛了出來,剛拿了叉端上盤子走向座位,卻感覺門口人影一閃。
“你是誰?”猝不及防的聲音打破夜的安靜,她手猛然一抖,餐盤掉了下去……為什麽明明看不到人,卻有聲音?難道是鬧鬼了麽……
“喂!你差點砸到我,笨女人。”不客氣地指控再度響起,天真的視線緩緩下移,看見有人正托著她的盤子瞪著她。
那是一個大概八九歲的小男孩,黑色微卷的頭發,皮膚白皙,有一雙寶石一樣深藍色的眼睛,此刻他正神情不耐地仰著頭,傲慢地與她對視。
“小孩,你罵誰笨女人?”驚嚇之後又被個小屁孩教訓,天真有些不爽。
“這裏除了你,還有別的女人嗎?”男孩毫不客氣地反擊。
“你……”天真氣結,“把我的盤子還給我!”
“你的晚餐?”他忽然壞笑,“不錯,正好我也餓了。”
“誰管你餓了?”天真瞪著這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小家夥,“你敢動一下我的麵試試看!”
她話還沒講完,那小子已經輕車熟路地自廚房拿了叉子開吃,完全沒有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裏。
“喂!”天真難以置信地瞪大?燮肆斯?ィ?徽懦?蓖蝗緩嵩諮矍埃??慕挪蕉僮 ?
“你可以叫pizza,隻要等20分鍾就好了。”小魔鬼滿足地拿紙巾抹了下嘴,負責任地把錢往她眼前一送。
“媽的——”天真切齒,中文髒話都情不自禁地冒了出來,她一把撥開女王頭像,狠狠地瞪著他,“你怎麽自己不去叫外賣?”
小小年紀就這種做派,有錢了不起啊?
“阿姨,我聽得懂中文,你在罵人。”他還負責任地把盤子擱到洗碗機裏,“我放這裏了,你過會記得拿出來。”
“拿你個鬼!”又餓又氣,天真簡直要抓狂了,“你這個強盜,土匪!”
“謝謝你的稱讚。”他的倫敦音優雅得無懈可擊。
天真瞪著他,足足用了一分鍾才把氣憤壓了下去,決定不跟自己的胃過不去,放棄和他糾纏。
“外賣電話多少?”她強迫自己耐性地問。
“我不知道。”他搖頭。
“你……”好不容易抑製住的火氣又爬了上來,天真顫抖著聲音,“你不知道你還讓我叫外賣?”
“阿姨,這種小事平常輪不到我來做的好不好?”他輕蔑地開口,“難道你不知道這個世界有樣東西叫Internet嗎?還有有樣東西叫google嗎?你回到電腦麵前,打上pizza delivery這兩個單詞就好了。”
“啪!”天真把叉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正要考慮是不是該過去痛扁他一頓,手機鈴聲卻響了起來。
“喂!”她接通。
“你吃火藥了?”冷淡的聲音傳來,是秦淺。
“沒有。”她深呼吸,控製住自己激動的語氣。
“事情做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還有幾份訂單整理完就好了。”她回答。
“嗯,”他頓了一下,“你明天不用……”
手機忽然被人拿走,天真驚怒地看著眼前的小強盜不禁怒吼:“小鬼,你到底想幹什麽?我警告你,你再惹我我把你煮了當晚飯!”
“爸。”小強盜口中冒出的單音節讓她冰凍當場。
“她是你新請的助理?挺有意思的。”寶藍色的眸子瞅了旁邊的女人一眼,俊俏稚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壞笑。
“喏,還你,”他把手機遞給天真,“我爸要和你說話。”
天真瞪著他,尚未從這個“驚喜”裏反應過來。
“你剛才說什麽?”她愣了半晌,才訥訥地問道。
“沒什麽,”秦淺緩緩出聲,“等我回去再說吧。”
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天真一頭霧水地放下手機,再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旁邊那小家夥,心中不由暗咒——果然是父子,歹竹難出好筍,都一樣地莫名其妙,傲慢無禮!
六、夜半鈴聲
“喂,你中文好不好?”小鬼從背包裏掏出幾本書,衝著天真問道。
天真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以流利的普通話回答:“你以為呢?”
“我中文學校有作業,你幫我做吧。”他趾高氣昂地回答。
“憑什麽?”天真挑眉,將所有的資料保存好,關機。
“以前的助理是英國人,她會幫我寫英文作業。”
“所以,我是中國人,就該幫你做中文作業?”天真失笑地望著他理所當然的表情,“自己做不了就勇敢地向老師承認,孩子。”
“我都會,懶得做。”他抬眼,那輕蔑又盛氣淩人的眸光像極了他老子。
冰藍色的眼珠靜靜地瞅著她:“你不答應的話,我可以保證你一出大門,你今天做的東西都會全部消失在電腦裏,當然如果你繼續在這裏幹下去的話,這種不幸的事情沒準還會時常發生的。”
“我的要求和老爸交待的工作比起來實在輕鬆得可以,你自己考慮,你的前任可就聰明得多,在我的美言下薪資也是一漲再漲。”
“很好,”天真瞪著他半晌,嘴邊忽然綻放一朵詭譎而美麗的笑花,“我幫你做。”
小鬼覺得她笑得有些奇怪,但皺了皺眉沒說什麽,他自恃欺壓別人多年,從來沒有失過手,這次也不會有什麽意外。
“你叫什麽?”他問。
“段天真,Jean Tuen.”天真答道,“你呢?”
“Sean Chun,”小鬼有些不滿自己的名字和她就差了一個字母,“中文名秦聖。”
天真正在喝茶,一口茶水頓時盡數噴出。
“你幹什麽?”遭水霧殃及,Sean不由怒吼。
“情聖……”天真捧腹大笑,“你的發音跟你爸還真是像……”
Sean漲紅臉:“我本來沒有中文名,是中文學校老師根據我英文名改的。”
“那你幹脆叫Soul Chun,中文名音譯叫‘禽獸’,那就更酷了……”天真笑得喘不過氣。
“你才是禽獸呢!”Sean惱羞成怒,抓起沙發上的靠枕就望她砸過去。
“小子,你敢攻擊女人!”饑腸轆轆的天真新仇舊恨同時爆發,接過靠枕就向他撲過去,“你死定了……”
“誰死定了?”低沉的聲音傳來,“你們在幹什麽?”
秦淺站在門邊,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糾纏在一塊,衣衫頭發淩亂的一大一小。
“爸。”Sean一張小俊臉因為“搏鬥”而泛紅。
“嗨,”天真朝他打了個招呼,微笑著摟住一旁的小鬼,“我們鍛煉身體,增進感情。”
她伸手在小鬼的臀部掐了一把,威脅著他配合。
Sean抬起頭朝她“友愛”一笑,藍眸裏幾乎噴出火來。
目光淡淡地掃過他們的表情,秦淺緩緩步入,脫了外套在沙發上坐下,鬆開領帶望向天真:“怎麽還沒回家?”
“等我的pizza,”天真笑著切齒,長指點向一旁的小鬼,“他搶走了我的意麵。”
門鈴響起,她心底歡呼著跑去開門收外賣,把pizza放在茶幾上準備再去泡一杯茶配餐。
當她迫不及待地轉過身時,卻因為眼前一幕瞬間傻眼。
“下次換Pizza Express或者Domino's,我不喜歡Pizza Hut。”秦淺正姿勢優雅地拿著一塊pizza吃著,有些不滿地蹙眉。
“你不是去參加晚會了嗎?”她激動地把紙盒搶到自己麵前,“沒吃飽?”
“我沒時間吃東西。”在她說話的當口,他已解決了一塊,又毫不客氣地伸出祿山之爪。
靠,天真簡直要抓狂了,強盜的基因果然也是遺傳的,小強盜老強盜,他們全家都是強盜!
“你就是欺強淩弱,我爸吃你的你就不敢抗議,”Sean鄙視地朝她翻了個白眼,“你有這個生悶氣的時間還不如多搶幾塊。”
“你還‘弱’……”天真忍住吐血的衝動,深吸一口氣,認命地拿起pizza開吃。
其實她向來不喜歡這種外國烙餅,可今夜和著滿腹血淚,她吃得格外美味……這麽想著,心中一股悲哀油然而生。
正滿手是油地啃著第二塊,擱在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響起。
瞅了一眼陌生的號碼,她以小指點了免提,繼續享受晚餐。
平時找她的人實在很少,除了一兩個讀書時認識的死黨,米蘭,就是銀行和手機保險的推銷員,所以她的生活真的是平淡而無味。
可是她忘了推銷員不會在半夜還工作。
“Hello?”一道好聽的男聲響起。
“Hello.”她回道。
“我是陳勖。”接下來入耳的那句話,讓天真手中的烙餅都差點掉了來。
她愣了數秒,才扔下pizza急忙抽了紙巾擦手。
慌亂地拿起手機,剛想切換到聽筒模式,那邊的聲音卻已經響起:“天真,這麽多年,你到哪裏去了?”
輕柔的聲音帶著悵然,就這樣砸進了她的心裏。
她驚慌地按斷了手機,坐在那裏半晌沒動,胸口卻撲通直跳,心亂如麻。
她木然地盯著茶幾上翻開一半的雜誌,川久保玲的廣告上模特表情蒼白而冷漠。Comme des Garcons,像個男孩——時光荏苒,即使是川久保玲也漸漸告別了為她打下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風格,在那些任性的剪裁和堆疊裏添加了幾許溫柔……這個世界一直在變,轉眼間,一切皆非。
她想起十七歲那年,她和陳勖買了同款的Levi’s牛仔褲,低腰的舊藍色,雙手插在口袋裏,樣子有些拽,他穿著那件三葉草的外套帥氣迷人,她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情侶款,自己買了件Puma的衛衣。
早上出操的時候同桌說,天真你的新褲子和陳勖同款呢,她笑了笑很驚訝地回道,是嗎?
然後她看見陳勖遠遠地轉過頭,陽光下的笑容燦爛迷人。
——天真,這麽多年,你到哪裏去了?
在他憑空消失多年之後,他居然問了她原本該是她問的話。
手機鈴還在瘋狂地響著。
“哎……”Sean遲疑地推推她:“這個音樂聽煩了,換首歌吧。”
天真拿起手機就把電池拔了,然後抬起頭瞪著某人:“請你以後不要沒經過我同意就把我號碼告訴別人。”
秦淺姿勢慵懶地靠在沙發上,鏡片後的黑眸靜靜地注視著她。
“你哭什麽?”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弄得跟熊貓一樣。”
七、棄婦之淚
天真愕然地抹了一下臉,看見手指上滿是水光,還有點點黑色,大概是眼妝糊了。
她幹脆從包包裏拿了濕巾和化妝鏡將睫毛膏和眼線全部擦掉,然後又開始吃pizza,一口接著一口,似乎非常享受的樣子。
房間裏氣氛沉默。
“我說,你還是哭完再吃吧,我爸沒在跟你搶……”半晌,Sean終於忍受不了眼前詭異的一幕,望著一直流淚不止的天真說道。
“我哭我的不行嗎?”她拿紙巾擦了一下眼淚,“你沒見過人哭麽?”
她記得讀書時生物課上講,流淚是一種人們與生俱來的簡單行為,無需學習,人人都會,就跟歎氣打噴嚏一樣。電影裏修煉成人的白蛇對著小青淺淺一笑,原來你還不知道什麽是眼淚,也好,知道了就不會有那麽多快樂了。
故事的後來,小青流下了第一滴淚,說,我終於知道一滴眼淚來得有多麽不容易。是因為,從此她懂得了人間的喜怒悲歡。
“Sean,她在告訴你她進化得很好。” 空氣裏沒頭沒腦地飄來一句。
“爸,什麽意思?”Sean好奇的聲音響起。
“在所有的靈長類動物中,人類是唯一會哭泣流淚的。”秦淺瞟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女人,耐心地教導兒子,“因此人類學家認為眼淚是適者生存的結果,流淚分兩種——反射性流淚和情感性流淚,在情感性流淚中含蛋白質比反射性流淚多,並且情感性流淚有一種類似止痛劑的化學物質。”
“所以,人悲傷時掉出的眼淚中,蛋白質含量很高。”他緩緩道。
天真狠狠地咬了一口烙餅。
“為什麽?”Sean又問。
“這種蛋白質是由於精神壓抑而產生的有害物質,壓抑物質積聚於體內,對人體健康不利,所以多哭可以減輕壓抑感。”
“聽說鱷魚沒有眼淚,那它是不是活得特別悲傷特別壓抑。”Sean認真地聽著,得出了一個頗具創意的結論。
“誰告訴你我悲傷,我壓抑了?”天真終於忍無可忍開口。
“我沒說。”秦淺一手撐著額倚在沙發上,語氣清淡。
“其實我想告訴你我有點困了,”他取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如果你哭完了也吃完了就早點下班吧。”
天真失語——原來他說了那麽多廢話就是向她下逐客令,這讓她想起那個“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典故裏不願管飯的主人,可她顯然不是一個有覺悟的客人,也沒那個智商去反駁他。
她站起身默默地把茶幾收拾幹淨,又撿起電話把電池裝了上去,遲疑了一會,她還是決定不開機。
“單身女子夜歸,如果遇險還要擠出時間來開機,危險係數挺高的。”Sean慢吞吞地開口。
天真拿著外套的手一顫,轉頭瞪向他——這小鬼居然這麽惡毒地詛咒她。
“你住哪?”秦淺突然問。
“Canary Wharf.”她答道,套上衣服拿了包準備走人。
“我送你吧。”他說。
“不用了,我坐地鐵就好了,很方便。”他突然變得這麽有風度讓天真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她訥訥地推辭。
“走不走?”他已到門口,望著她表情有些不耐煩。
“來了來了。”天真隻好跟上他的步伐,臨走還不忘掐了一把Sean的俊臉,氣得他連聲抗議。
秦淺的車開得很穩。
天真偷眼瞧了一下他麵無表情的側臉,其實自看見他第一眼起她就覺得他像個建築設計師而不是時裝設計師,瞧他那模樣,長得跟堅硬的花崗岩似的,一點兒都難以讓人聯想到布料的柔軟。
想到布料,她就想到設計和剪裁,目光不由瞟向他把著方向盤的那雙手。
幹淨修長的手指,看起來挺藝術家的。
光亮微閃,是他無名指上那圈婚戒。
想起媒體上那寥寥可數的幾個報道,她不由有些感慨……其實Sean這個小鬼也挺可憐的,小小年紀就沒了娘。
據說秦淺的老婆是在他事業達到巔峰之時出車禍意外身亡,雖然偶有八卦拍下他和誰誰出雙入對的照片,但照他把戒指戴得這麽嚴實來看,他還算是蠻長情的。
“你歎什麽氣?”他忽然出聲。
“啊,”天真不敢據實以報,隻好望著夜色中輝煌的倫敦塔橋歎道,“這橋真宏偉,可惜我沒看過橋麵吊起來的樣子,也沒在上麵那層走過。”
“萬噸巨輪通過時橋麵才會吊起來。”秦淺答。
天真點頭:“貝聿銘說,風格產生由解決問題而來,果然很有道理。”
如果沒有一批技術人員的工作,盧浮宮前的玻璃金字塔便不會那樣光彩奪目,這倫敦塔橋上兩邊各一千噸的橋麵也無法在一分鍾內就升起。
“如果你想走上麵那層,我現在停車就可以成全你。”秦淺顯然沒有和她一樣沉浸到對藝術的感歎中去。
天真看著車窗外的淒風冷雨,不由哆嗦了一下,看著他困難地一笑:“不用了,謝謝。”
秦淺開了CD,有些熟悉而陳舊的旋律,像是老鷹樂隊的調調,但天真一時想不起來歌名,便問他。
“The girl from yesterday.”他說。
“她留在家裏並努力想弄明白,一個曾經如此親密的人,怎麽會突然離開去了遙遠的地方,而她就成了留在昨天的女孩。她不知道什麽是對,也不知道什麽是錯,她隻感覺到漫長等待的心痛,在他離開的日子裏她沒有數過自己哭泣了多少次,因為她在心裏堅信,某一天他會回來……”
天真靠在座椅上仰著頭,靜靜地聽著歌裏唱的故事。
“你睡著了?”秦淺問。
“沒有,”她回答,“你見過人睡覺睜著眼睛麽?”
秦淺的目光掃過她的臉:“眼睛睜得還挺大。”
天真不說話。
她要是不努力把眼睛睜這麽大淚水就會流下來了。
“這可真是一首棄婦歌。”她輕聲感慨。
秦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手指在方向盤某個鍵上按了一下。
後來他們就在電台嘈雜的談話節目聲中到了她公寓門口。
“謝謝。”天真禮貌地看著他。
秦淺沒有說話,搖下車窗,點燃了一根煙。
“那我走了?”天真想他應該是打算把煙抽完再走人,於是準備先下車。
“等等,”他吐了口煙轉過頭來,黑眸靜靜地望著她,然後緩緩開口:“跟我去巴黎吧。”
天真愣了半晌,覺得眼前這一幕太像愛情片裏的場景了,煙霧繚繞中男主角表情英俊而沉鬱,深深地凝視著女主角說,跟我去巴黎吧。
巴黎啊,那是浪漫之都,多麽具有情感含義的地方……她想到了就覺得口幹舌燥,心跳加速。
“明天把你自己排到行程裏去,好好做點功課,別給我丟人。”男主角冷冷地開口。
旖旎的鏡頭瞬間破碎,天真訕訕地望著他:“我知道了。”
看來他還挺了解她,她除了知道Premiere Vision是法國麵料博覽會之外還真沒什麽別的概念了。
八、斷袖之疑
第二天天真到工作室的時候,裏麵已經有七八個人在埋頭工作。
天真剛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便有一道頗具磁性的嗓音在背後揚起:“這位漂亮的小姐可是Kevin的新PA?”
天真循聲而望,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有點喬治?克魯尼的味道。
“嗨,大家好,我叫Jean Tuen,Kevin的新助理,”天真趁機向紛紛抬首的同事們打招呼,“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先看Kevin能不能讓你留到‘以後’吧,”毫不留情的年輕女聲響起,天真一愣,隨即尷尬地微笑,那位說話的漂亮女子倒是主動朝她伸出手自我介紹,“Cherry.”
“Cherry你別總是這麽直接,會嚇到人家,”一位Nippon穿衣風格的眼鏡男友善地朝天真吹了下口哨,打量著她的黑色連衣裙,“維多利亞的黑色風,我喜歡。”
“叫我Thomas,設計部總監,”中年男子朝天真微笑,“好好幹,相信你一定有過人之處,Kevin才會給你這份工作。”
天真訕訕一笑——過人?她雷人還差不多……
就這樣開始了正式工作,然後天真才知道,整幢寫字樓都屬於秦淺的公司物業,她工作的這層是設計部,樓下幾層還有營銷策劃,樣衣製作等幾個部門。
想來做個名設計師也著實不易,至少每半年就要推出一大批作品證明自己的才能,這些需要強大的團隊支持不說,如果作品反響一般,設計師本人才是真正會受到嘲笑的那個,時尚品牌成功與否,成敗就在於市場,在這一行,藝術惟有帶來金錢才能證明其價值,而對於圈外人來講,嘲笑時尚比理解時尚要容易得多。
秦淺一直沒有出現,直到下午茶時分天真主動請纓為同事下樓買茶點才在電梯口遇見他。
他看著她左手滿滿一個紙袋,右手紙托上還有四杯咖啡,終於麵無表情地把咖啡接了過去。
“你買這麽多幹什麽?”他問。
“同事友愛嘛。”天真笑。
“你是我的私人助理,不是他們的茶水小妹,你隻需處理我交待給你的事情。”他不悅地蹙眉,冷冷道。
玻璃門緩緩打開,幾個同事歡呼一聲剛站起身,卻看見秦淺托著咖啡,頓時都石化數秒,隨即奔了過來連聲致謝,拿了自己那杯匆匆逃離。
天真眨眨眼,盡責地把點心三明治什麽的分發給他們。
“你過來。”秦淺開口,看著她神情淡漠。
天真跟著他進了辦公室,帶上門轉身有些忐忑地望向他:“其實……我不是很明白做你的私人助理到底要做些什麽。”
秦淺在辦公室坐下,開了電腦:“茶。”
“什麽?”天真一愣,沒有聽清。
“我要喝茶,”他抬起頭看著她重複,“你隻會友愛同事,不知道討好上司麽?”
他……這是在跟她開玩笑?天真納悶地望著他沉默的表情。
“紅茶?”她不由汗顏,居然把他這個主掌她職場生死大權的大老板給忘了,“我現在去買。”
“不用,”他淡道,“茶水間最右邊的那個櫃子裏都是我的東西,裏麵有茶包。”
“喔。”天真點頭,連忙拿了他桌上的杯子泡了一杯熱茶回來。
然後他開始交待她的工作職責,紅茶淡淡的香氣裏,天真奮筆疾書。
“你在寫什麽?”語畢,他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黑眸靜靜地望著她。
“記筆記。”天真舉起手中的本子,上麵記著他講述的內容,詳細而有條理,這是她讀書時養成的習慣。
“你不會用腦子記麽。”他冷聲道。
天真握著筆的手輕輕一抖,默然合上本子——那時陳勖也說過一樣的話……想起陳勖,她才想起自己今天還沒開過手機。
“你還愣著這裏做什麽?”一記淡然的嗓音飄起。
天真緩過神來,看見秦淺正看著屏幕輕敲鍵盤,微藍的熒光映在他的眼鏡片上,一閃一閃地反光。
她覺得房間裏的氣壓似乎忽然低了下來,連忙站起身走人。
回到座位開了手機,沒有語音留言,也沒有關機來電提醒,短信箱裏隻有米蘭發來的一條短信,約她一起吃晚餐。
突然間她有些懷疑,昨天那個電話,陳勖的聲音,會不會隻是她的幻覺。
“你說,秦淺會不會是個gay?”聽完天真的一日工作匯報,米蘭忽然開口。
“啊?”天真手中的刀叉差點掉下來,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搖頭,“不可能,他都結過婚,還生了個兒子。”
“那他也可能是雙性戀。”米蘭不以為然。
“為什麽你非得覺得他有同性戀的傾向?”天真有些哭笑不得。
“這有什麽奇怪的,Gucci的前設計師Tom Ford, Dior Homme的設計師Hedi Slimane,Burberry的設計師Christopher Bailey,Chanel的設計師Karl Lagerfeld,Louis Vuitton 的設計師Marc Jacobs,Dolce & Gabbana的創始人Domenico Dolce和Stefano Gabbana,Christian Dior的設計師John Galliano……這些大名鼎鼎的男設計師哪個不是gay?”米蘭如數家珍地列出自己的論據,“上次Nelly還跟我感慨呢,好像男設計師如果不是同性戀就很難成功,還有些設計師為了成功故意裝成同性戀。”
天真聽得目瞪口呆……開始覺得米蘭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你想啊,秦淺怎麽著也在這個圈子裏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了吧,名氣不小,所以啊我就覺得他也有問題……”米蘭繼續堅持自己的意見。
可是——天真艱難地想象著秦淺那張線條冷硬的麵孔,還是覺得這個可能性有些牽強。
“不過不管怎麽樣,他對女人是有興趣的,”米蘭放下刀叉望著她,笑容有些詭異,“要不你試試看把他拿下,反正近水樓台,這月亮不撈白不撈。”
天真一口果汁嗆在喉嚨裏,咳了半天才緩過氣來——這也太扯了吧,米蘭的建議和對於詩句的妙用真是徹底雷到她了。
“我不是說笑,”米蘭歎了口氣,目光柔和地望著她,“要是你媽還在,這會也應該著急你的婚姻大事了。”
天真鼻中一酸,沒有說話。
“有時想想,你外婆生了兩男三女,你媽做到市紀委二把手,一心撲在工作上,在你7歲時就跟你爸離了婚,最後到得癌去世都是單身,你二姨和二姨夫一起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創了那麽大一個服裝廠,你二姨夫如今還不是養了個小情人,我呢,也算是個高薪金領,卻都奔四了還沒結婚,”米蘭苦笑了一下,“反過來看看你兩個舅媽,也不工作,整天隻管抱個寵物做美容逛街,生活要多愜意有多愜意……所以女人要是能穩定地嫁個好老公,就足夠了。”
“這話還真不像你會說出來的……”天真訥訥開口,心裏忽然也有些感慨。
“怎麽我就不能說這樣的話了?”米蘭微笑看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我記得有一年我放假回國,你那會兒在讀高中吧,你媽說你早戀了,被一小子迷得神魂顛倒的,她氣壞了,急得跟什麽似的,跟我說這事,我勸她隨你去還被她罵了一頓呢,怎麽樣,你那小對象呢,他現在在哪,還有戲沒?”
天真頓時怔住,怎麽也沒有料到她忽然會提起這件事。
低下頭喝了一口橙子汁,嘴裏的苦澀酸甜,仿佛那一年夏天的味道。
母親那時確實非常生氣……直到現在,她還記得揮在臉頰上的那一記耳光,火辣辣地疼,腫高的地方好幾天都沒有消下去。
她也記得從來都是乖巧聽話的自己盯著母親的眼睛說,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喜歡陳勖。
後來才知道,傻傻堅信這份感情的人隻有她自己。
“他呀,隻是初戀,”她看著米蘭笑道,語氣輕描淡寫地,“誰都知道,通常初戀都是失敗的嘛。”
九、冤家路窄
“你還真想得開。”Cherry瞥了一眼拿著熱狗正愜意享受的天真,小口地咬著自己手上的三明治。
天真驚訝地望著她手裏那兩片小得不能再小,薄得不能再薄的麵包片:“你就吃這麽點不餓?”
“餓也能隻這麽點,”Cherry意誌堅定,“要不怎麽穿得下XS碼?”
天真佩服地看著她:“你真能忍。”
“我建議你去看一本書,節食很有效。”Cherry推薦。
“叫什麽?”天真好奇地揚眉。
“《別吃了,都是屎》,”Cherry一本正經地回答,“你要想減肥,就去看著吧。”
天真望著熱狗上黃色的Mustard醬,一口香腸噎在喉嚨裏進退兩難。
“看看人家的身材。”Cherry好心地拍拍她的肩幫她順氣,向門口努嘴。
天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孩正在和Thomas交談。
“拜托,我要是能瘦成那樣我也能做模特好不好?”天真歎氣。
“人家有胸,你有麽,最多也是個B.”Cherry輕蔑地掃了一眼她的胸部,惡劣地攻擊。
天真大窘卻無法反駁——很不幸地,她說的是事實。
午休之後天真跟著秦淺下樓去看廣告拍攝。
在時尚界,很多知名品牌的廣告和形象策劃通常不交給廣告公司代理,而是由設計師本人直接負責,決定宣傳的主題、形象和整體策略,因為時裝業不同於別的行業,品牌的內涵太過微妙,隻有相關人員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含義和價值。就如Louis Vuitton,雖然會請專業廣告公司負責公關,但品牌形象策劃仍是由Marc Jacobs全權操刀。
秦淺神色嚴肅地審視著模特每一個的造型和表情,不時提出意見,並在自己的速寫本上畫著些什麽。
天真打量著那個模特,她是副線品牌的代言人,完全符合那種年輕,帶著點叛逆和淘氣的風格。
隻是,她覺得她看上去有些麵善,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再一想人家畢竟是模特,廣告海報多的是,見過也不奇怪。
“是Kevin挑中的,不錯吧。”Thomas在一旁露出欣賞的微笑。
“嗯,”天真點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的討論對象,“有Twiggy的那種天真無邪,偏偏又不缺Gisele Bundchen的嬌美性感,真要命,這才是男人夢寐以求的類型吧。”
Thomas笑著搖頭:“做模特的,什麽樣的造型和角色演不出來?Gisele Bundchen也對雜誌主編說,‘你讓我怎樣,我就能怎樣’,這一行是要天賦的,一套衣服一個形象,一張照片一個味道,比拍戲難。不過這個女孩氣質很幹淨,我想那是Kevin選她的主要原因。”
“嗬,原來老板口味清淡。”天真不由調侃。
“我是指這次新衣設計的風格,”Thomas笑道,“我也不了解他對女人的口味到底是怎樣的。”
天真挑眉望向不遠處麵無表情的男人,遺憾無從考證他老婆到底是什麽類型的女人,又覺得好像那也不關她的事情,便不再作無聊的想象。
他忽然朝她望了一眼,天真不由一愣,瞧見他神色不悅地做了個握杯的姿勢,她才恍然,汗顏地端了一杯茶給他。
就這麽耗了一個下午,拍攝工作才結束,天真轉了一圈沒看見秦淺的人影,於是把他留下的文件圖稿仔細收拾好準備上樓。
“請問Lyla Novacek在嗎?”有人禮貌地問。
那溫和動聽的男聲問的是那個模特,卻熟悉得讓天真心驚。
室內的燈光這樣明亮,叫人無從躲閃,無奈地抬起頭,她看見了陳勖,也終於知道為什麽她會覺得Lyla眼熟。
陳勖也看見了她,然後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似乎怎麽也移不開視線。
“她在卸妝換衣服,”天真靜靜地答道,抱著文件夾經過站在門口的他,“對不起借過。”
人剛走到走廊,手臂卻被人緊緊地拽住。
她轉過身,心中酸楚,隻是壓著聲音道:“放手。”
陳勖卻冷著臉將她拉入一旁的休息室關上門。
室內拉著厚重的窗簾,光線透不進來。
陳勖英俊的臉浸在昏暗裏,隻有那雙眼睛望著她,目光灼亮。
“你到底想怎樣?”天真退後,無力地靠上牆。
“天真,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你,”他的聲音中有一絲激動,“我想忘,可是我忘不了。”
“我謝謝你還記得我。”天真輕笑,掩飾不住語氣裏的諷刺。
他沉默,半晌才輕輕開口:“我回去找過你,可我找不到,隻聽說你高三退了學。”
“我媽替我辦了出國,”天真淡淡地答,“早知道應該去美國。”
什麽日不落帝國,不過是小不列顛,終究是冤家路窄,在劫難逃。
陳勖嘴唇動了動,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抬起手,想觸摸她的臉。
天真微微偏過頭。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緩緩收回。
“女朋友很漂亮,名字也很好聽,和Oasis那首歌同名。”她輕輕地開口,聽見心底有什麽在碎裂。
“你以前不喜歡聽他們的歌……”他專注地凝視著她,“你也忘不了我們的過去。”
“那是因為你喜歡,所以後來我也開始喜歡,”天真淺淺一笑,低頭掩住眼裏的苦澀,“承認這些沒什麽大不了,可是你也說,那是‘我們的過去’不是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忘不了又如何?忘不了的還有很多——比如一覺醒來的異地酒店,昨夜溫柔共眠的他從此消失不見,比如母親憤怒失望的神情,比如那年夏天手術室裏,冰冷器械刺入體內時痛徹心扉的感覺……
反正,都已經過去了。
“Vincent——”走廊裏傳來呼喚聲。
“她在找你。”天真平靜地說,看著那雙曾讓她如此迷戀的鳳眸。
她怎會不熟悉這個名字?那是她為他起的英文名。
高二時外教希望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他這樣地懶,她隻好在登記本上他名字後頭緩緩寫上,Vincent.
他後來問她為什麽,她分他一隻耳機,MD裏深情的男聲正悠悠地唱,那夜繁星點點,你在畫板上塗抹著灰與藍。夏日裏輕輕一瞥,便將我靈魂的陰霾洞穿。
Don Mclean唱到這一句時,他突然傾身,在她唇上印下輕輕一吻。
陳勖望著她表情陰鬱,仿佛隱忍著什麽。
半晌,他還是打開門走了出去。
黑暗中,天真順著牆緩緩滑了下去,蹲在那裏,手拳成一團抵在齒間,眼中的淚水慢慢地淌了出來。
終於,她低聲痛哭。
休息室裏還有一個裏間。
隔著一道虛掩的門,秦淺坐在落地窗前聽著外麵壓抑的低泣聲,麵無表情地抽完最後一口煙,站起身。
十、誤生緋聞
“人都走了,還哭什麽?”一道低沉的聲音伴著腳步聲緩緩而來。
天真猛然抬起頭望向憑空出現的男人,驚得眼淚都忘了擦,隻是愣愣地開口:“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是我的休息室,我一直在裏麵,”秦淺淡淡道,居高臨下地瞅著她,“你擋住門了,我要出去。”
“哦。”天真訕訕地應聲,往旁邊挪了挪。
“你還打算哭多久?”秦淺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覺得有些無力。
“你管不著,”天真紅著眼睛吸了一下鼻子,忽然覺得不對勁,噌地就站起來盯住他,“你……你都聽見了?”
“我耳聰目明,想聽不見也難,”他嘲諷道,“你哭得那麽悲痛,我想好好休息都不行。”
他原本挺享受獨處靜思的感覺,誰知被迫聽了一部悲情戲碼,把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些靈感都嚇跑了。
“吵了你是我不對,但你可以選擇不聽啊。”天真小聲咕噥,傷心的情緒還沒散去,又陷入被人撞透心事的尷尬中,她簡直羞憤欲死。
“你是希望我自己堵住耳朵,還是在你們熱情表演的時候不客氣地請你們出去?”秦淺冷冷瞥了她一眼,“反了你了。”
天真默默瞅了一下他的臉色,哀怨地低下頭,覺得今天簡直背到家了,先是碰上陳勖這個冤家,現在又挨批。
“女人的眼淚要是不讓男人看見,流了也是白流。”秦淺居然大發慈悲地自桌上抽了紙巾遞給她,但嘴上仍是十分刻薄。
“你不是男人啊,你不是看見我哭了麽。”天真不服氣地回嘴。
秦淺沉默了半晌,似是對她無厘頭的話有些無語。
“我不是你男人。”他緩緩開口。
天真看著他有些詭異的表情,忽然覺得他說這句話有些好笑,雖然說不出笑點在哪裏,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下好,鼻涕眼淚全崩潰。
秦淺更覺崩潰,僵著俊顏又抽了幾張紙給他。
“謝謝。”天真接過,聞到他指間淡淡的煙草味。
“你抽煙?”她好奇地問,“什麽煙?”
天真母親非常討厭人抽煙,所以她從小就被灌輸抽煙者非善類的觀念,而陳勖,昔日陽光俊朗的少年,也是不沾一點煙火。
秦淺自口袋裏掏出煙盒:“Davidoff.”
純黑色的大衛杜夫煙,設計簡單優雅,一片純淨黑色中飛揚著字母Logo,天真接過來,有些愛不釋手:“很漂亮呢。”
她那模樣,像是逮著什麽寶貝似的,秦淺無奈道:“給你吧。”
“真的?謝謝,”天真笑望著他,“我認識的人沒多少抽煙的,讀書時朋友們基本都是萬寶路,還有國內的煙,這種是第一次見。”
“還有很多別的顏色,”秦淺淡淡道,“Davidoff煙有一個很有名的顧客,名字叫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
“誰?”天真眨眨眼,一頭霧水,“這家夥很有名嗎?”
“他另一個名字,叫列寧。”秦淺看著她表情隱忍。
“啊……”天真驚訝地望著他,“我知道列寧有個很長的名字,沒想到你居然能記下來,真厲害,莫非你是共產主義者?”
秦淺覺得繼續跟她對話智商都會被帶著下降,於是嘲諷道:“我以為在共和國成長的孩子會知道。”
天真汗顏,卻不由腹誹,列寧就列寧,裝什麽啊,把名字念這麽長。
走廊裏有人喊Kevin.
他拉開門,剛走到門口又仿佛想對她說什麽:“你等——”
還沒等她說完,天真已跟上了他:“你怎麽不走?”
一瞬間,幾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們兩人身上。
天真眼角淚未幹,一雙水眸和鼻子都紅的,是個人都看得出她定是大哭了一場,而她身前的秦淺則是沉著一張臉——一股曖昧的氣氛頓時在空氣裏蔓延。
就算天真再笨,此刻也看出了眾人腦中正在猜測著什麽,頓時大窘,不由漲紅臉:“我們……”
到此刻她才想到秦淺方才沒說完的話應該是叫她等會再出來。
抽氣聲響起,秦淺臉色越發不佳——她不知道什麽是越描越黑嗎?忍住想轉身把她關進房間的衝動,他看著Thomas冷冷開口:“什麽事?”
Thomas率先清醒,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是這樣的……”
看著他和秦淺漸行漸遠,眾人才如夢初醒。
“你行。”有人拍拍天真肩膀,意味深長地一笑。
“踢到鐵板了吧?你還真有勇氣,”Cherry看著她嘖嘖作聲,“不過你一點兒專業知識都沒有,老板還能用你,說明你還是有點手段的,保重。”
天真徹底傻眼……到底學設計的,他們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她哪有那個膽去勾引秦某人?
一切始於巴黎。
四大時裝周裏,紐約自由休閑,倫敦先鋒前衛,米蘭華麗時髦,且紐約時裝周最為古老,但也沒有什麽能取代巴黎在時尚界的地位。
汽車駛向令人迷失的香榭麗舍大道,天真貪望車流環繞下的凱旋門,心裏想起徐誌摩的那些描述——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嚐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
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
單是第一眼,天真就可以肯定這個夢寐向往的浪漫之都沒有讓她失望。
秦淺正在後座和法語翻譯交談著這幾天的工作安排,她靜靜地聽著,有備無患。
他突然叫她,她連忙轉過頭:“什麽事?”
“今晚上沒有什麽事情,過會兒到酒店放下行李,你是自由的。”他說。
“我可以自己去玩?”天真驚喜道。
“嗯,不要把你自己弄丟就行,”他淡然出聲,“我沒那個心力去找你。”
“不會的。”天真訕訕答,毫不懷疑如果她出什麽亂子這個冷血上司真的可能就自己一走了之,把她丟在異國他鄉自生自滅。
十一、巴黎夜逢
塞納河的岸邊,梧桐樹繁茂。
沿河慢慢走,水麵霓虹璀璨,遊船上傳來音樂與笑語聲。
大多數人的生活,在表麵上至少看起來熱鬧而美好,其實這樣就夠了,自顧尚不暇,又誰去過多注意別人的內心。
遠處的貝拉吉奧噴泉湧出五顏六色的水柱,時高時低。天真喜歡這種景致,無論人多人少,白天黑夜,泉水一直都在規律變幻,循環流淌,寂寞清冽。
你必須記住,親吻就是親吻,歎息就是歎息。隨著時光流逝,還是這一套。情侶們相戀,照樣說我愛你。這點你盡管放心,無論未來發生什麽,時光一直在流逝。
走至大橋,街頭藝人用吉他輕輕彈唱《卡薩布蘭卡》裏那首As Time Goes By.
天真想起那時自己瘋狂地迷戀亨弗萊 鮑嘉在電影裏滿不在乎的眼神和淡漠的神情,看著他和英格麗 褒曼在巴黎的甜蜜時光,她甚至希望那個革命者維克多出個什麽狀況,最後是他們雙宿雙飛,雖然陳勖說她這種思想叫反動。
侯湘婷在2001年出了張專輯,裏麵有首鋼琴曲叫《塞納河在下雨》,還有首很俗氣的歌叫《一起去巴黎》,歌裏唱,昨天我們決定,明年我們要一起去巴黎……不過明天的事誰知道。
是啊,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大學時平安夜一宿舍狂歡,德國姑娘喝醉了,用並不清楚的英文一遍遍問她,Jean,為什麽當初明明那麽相愛,最後會覺得彼此麵目可憎呢。
她應該也是喝了不少酒的,笑著答,親愛的,我不怕麵目可憎,卻怕有始無終。
搖頭一?Γ??帕碩??吩諮莩?叩募??欣錚?蹺?犢??緩笥糜⑽幕夯何剩???刹豢梢越韙?遙?
流浪藝人爽快地把吉他遞給她,天真有些羞澀的一笑,開始撥弦彈唱。
有些生疏的琴音,幹淨的聲音,一如那時陳勖教她彈吉他,她在他的目光下,笨拙卻認真。
你向我要什麽呢,溫柔或是永恒?多麽瘋狂的幻想……有種瘋狂事,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叫愛情,就這樣夜夜看著天慢慢的亮起來,想著你,和不值得一提的愛情。
自從他離開的那天起,她再也沒有碰過吉他,也沒有想過繼續學下去,而她始終隻會這一首,現在依舊能彈出來,因為當初曾一遍遍地彈過,她的手指記得那些旋律,她的心也記得,如同魔咒,一生難以走出。
曲終竟然有人喝彩鼓掌,她還了吉他致謝,捂著發燙的臉,也就是在異國他鄉,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人聽懂,她才這樣放縱一回。
腳步往前移動,卻又停止。
不過十米開外,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橋上,竟是秦淺。
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雙手把在護欄上,俯瞰橋下的河水。
“真巧。”令天真意外的,不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而是她這個不苟言笑的上司居然會在大晚上一個人站在這裏看夜景——這實在不像他這個年紀和性格會幹出來的事情。
“唱得很好聽。”他頭也沒回,依舊望著遠處,迷離的燈火淡淡地投映在他臉上。
“唱著玩的。”天真幹笑,有些不好意思。
“喂。”她喚他,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在他轉身時扔給他,他穩穩接住。
“一歐元買你的心事。”她笑,效仿《卡薩布蘭卡》裏的場景。
“記者想知道我心事的時候,可是花了大價錢也很難如願。”
“可是記者沒有運氣碰見你獨自站在巴黎街頭發呆。”
秦淺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是這樣年輕,或許有傷心過往,但唱完悲傷的歌,仍舊可以開心言笑。
“I suspect that under that cynical shell you are at heart a sentimentalist. (我懷疑在你憤世嫉俗的外表下,你的內心是個性情中人)。”她念台詞,晶亮的水眸望著他。
“A lot of water under the bridge.”他說,也是用的台詞。
天真靜靜地望著他,他點燃一根煙,緩緩吸了一口。
他回答的是,過去的事有如逝水。
這一句,用得這樣地好,這樣地精彩。
天真忽然對他有些好奇:“原來你也喜歡這部電影。”
“知道這部電影和知道美國總統是誰一樣,都沒什麽好稀罕的,”他瞥了她一眼,語氣淡漠,“英格麗 褒曼在裏麵的衣服搭配得非常出色。”
天真吐舌,果然三句不離本行,她點頭:“我最喜歡那套白色無袖洋裝,裏麵是條紋打底衫,白色細腰帶,剪裁太美了。”
“你還知道什麽叫剪裁?”秦淺輕笑,語氣中不無嘲諷。
“老板,你必須學會信任我,”天真不服氣,“否則不利於工作和諧。”
不知不覺一起並肩往前走,卻似偷得浮生半日閑。
夜色裏的艾菲爾鐵塔近在眼前,燈火通明猶如金色水晶堆砌而成。
天真抬頭看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太過美好的事物,總會讓人覺得不安,比如幸福,比如愛情,後來才知那些渾身輕飄飄的日子如此寶貴,需要好好珍惜,因為之後會漸漸乏味,甚至殘酷。
想來人生真正的歡樂時光,也許一輩子加起來不過兩三年,餘下要麽醉生夢死,要麽強作歡顏,如果沒有四大皆空或者幹脆辭世的勇氣,隻得繼續生活下去,看中行色匆匆中別人眼眸裏的自己,漸漸灰頭土臉,漸漸發如雪,鬢如霜。
“我曾經答應過一個人,要和她一起登上艾菲爾鐵塔。”夜晚的空氣,浮起一道清冷的聲音。
天真不言語,自知這時候最不該自作聰明地問,那人是否是你的妻子。
“後來竟一直都沒有去。”
“為什麽?”天真忍不住地問,因為他語氣裏泄漏的遺憾,“是因為太忙?”
“不是。”他緩緩道,抬頭望著傲然聳立的塔尖,“我恐高。”
天真怔住。
“是因為怕她看見了笑話?”她半開玩笑地聳肩。
“我在她麵前狼狽的次數已經太多。” 他沉默,半晌才淡然出聲。
天真困惑,卻不敢問他是什麽意思。
即使工作經驗不多,她也明白過問太多上司的私事並不是什麽好事情,保不準明天他就會後悔和她的這段對話。
明哲保身,在好奇心殺死她之前,她決定還是先殺死自己的好奇心。
十二、人間銀河
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可當有一天我發現你已不在我身邊,我又能怎樣呢?總是要咬咬牙繼續生活。
排隊登塔的人很多,慕名而來的遊客們說著不同的語言,讓天真有些驚訝和失望,本來以為在艾菲爾鐵塔上看夜景應該是件很安靜很浪漫的事,結果夢想與現實總是有差距的。一個人是寂寞,兩個人是浪漫,一群人就是俗氣了,隻不過,這份俗氣依舊很動人。
她一個人站在緩緩挪動的隊伍裏,望向遠處的秦淺。
思忖片刻,她打他的電話。
隱隱傳來歌聲,有點憂傷,是個女聲娓娓唱著她聽不懂的外國語言。
“什麽事?”秦淺接了電話????飧齜較蟯?礎?
“你確定不上去?”她慫恿地問,幾乎可以想象他此刻緊蹙的眉。
“不想。”他的聲音淡淡的。
“現在,她看不見你的恐懼,也沒有人會注意,”她輕輕地笑,“如果你的真的表現不佳,我也會假裝沒看見。”
他沒有答話,數秒後電話斷線,是他掛了。
天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再轉頭時,卻看見他緩緩走了過來。
她驚喜地比了一個向上的手勢,他麵無表情地點頭,天真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隻是天真身後已排了長長的隊伍,他離她太遠。
“不好意思,我剛才和男朋友吵架了,但他還是舍不得我一個上去,又回來了,我能讓他和我排在一起嗎?”天真禮貌地懇求她後麵的一對老年夫婦。
“當然可以。”他們寬容地微笑。
天真朝秦淺招招手,他在三人的殷切注視中遲疑地插進隊伍。
“把這麽可愛的女朋友丟下不是紳士所為哦。”老先生熱情地提醒。
秦淺輕扯嘴角,看著他勉強一笑,黑眸掃過正在竊笑的某個女人,一聲不響地走上前去買票。
天真也不跟他客氣,樂陶陶地跟在他身後。
進門後仍是很多人在等電梯,接踵摩肩,天真站在高大的白人群裏,嬌小得仿佛小孩子,吃力地擠在人群裏挪動。
眼看電梯門打開,人潮前湧,她差點一個踉蹌撲倒,秦淺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天真有些怔忡,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和人牽手。
她低下頭,秦淺戴著黑色的皮手套,她瑩白的小手在他掌心裏不盈一握,她感覺不到他的掌溫,卻感覺到他手指的力量。
直到進了電梯,他才鬆開手。
天真竟然覺得耳根微熱,低下頭,眼前卻遞來一副手套。
秦淺淡道:“戴著吧,天氣冷。”
天真接過來,慢吞吞地戴上還帶著他掌溫的手套,尺寸完全不合,她捏在指尖長長一截空扁處,抬頭朝他咧嘴一笑:“你手好大。”
秦淺望著她,黑眸中閃過一絲什麽情緒,卻沒有搭腔。
他今天沒戴眼鏡,大概是不想以招牌形象在公眾場合出現,電梯緩緩上升,光影在他臉上閃過,天真在心裏暗暗歎息,他那雙眼睛就和他這個人一樣,深不可測。
觀光電梯並不直達頂部,先在半腰的第二層平台停留,依舊是冗長的隊伍,夜風大且寒冷。
天真拉上皮茄克的拉鏈,隻露半個臉在圍巾外麵。
眼瞅著前麵一對年輕情侶旁若無人地親吻,她轉過身歎氣:“我是否老了,一點兒浪漫的興致都沒有了,現在更想躲著空調房裏看電視。”
秦淺似笑非笑,隻是向前靠近了一些,天真覺得背後一暖,鼻中漫上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4711科隆水,昔日進占德國的法國軍人們帶回給愛人的禮物。
應該是提神且清冽的氣息,她卻覺得聞著有些犯困。
漫長的等待後終究是到了頂層,天真跑到護欄旁,卻看見秦淺仍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躊躇。
她微笑期待著他的反應,忽然覺得他這個樣子還蠻可愛的。
“希特勒占領了那麽多國家,唯獨無法占領艾菲爾,他為什麽隻是在塔下走過,而沒有登上去呢,莫非他也恐高?”天真忽然開口。
雖然這個玩笑開得有些牽強,秦淺也知道她是有意寬慰,於是緩緩走到她身邊。
高空中的風撲麵而來,夜色中的巴黎幻化成無數顆星辰。
他臉色有些蒼白,卻牢牢地站在原地,不曾退後。
終於,他站在了這塔頂,俯瞰人世風光,隻是曾經相約要同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
“你看,原來人間有這麽多條銀河,該會隔住多少人。”天真輕輕出聲。
她的話語讓秦淺心中微微牽動,但他向來寡言少語,所以還是沒有說什麽。
“如果你愛的人突然不愛你了你會怎樣?”她又問。
“我愛的人一直都愛我。”他答。
而且,永遠。
天真怔住,隨即鬱悶道:“你這人講話還真是不好聽。”
“我無需以言語討喜,”秦淺瞅了她一眼,“我要下去了。”
他們大概是有史以來在艾菲爾塔上停留最短的人——下降的觀光電梯裏,天真忍不住想。
仔細想想,良辰美景看在眼裏都是乏味。
當你看到讓自己覺得震撼的風光,你希望誰能和你同看,那麽你愛的人就是誰。
隻是那個人早已在流失的時光中與她走失。
“失之交臂終不過是你輸了一回,倒不如吸取教訓,換人再戰。”走出電梯時,秦淺忽然出聲。
天真驚惱:“你不是我,何必妄斷。”
“小姐,你隨便去采訪這裏談笑風生的任何一個人,都能知曉他心裏一番動人的血淚史。”
人生在世有七情六欲,誰不會傷心難過。
天真抿緊唇,半晌才看向他:“如果做人真能這麽灑脫,你又為何作繭自縛。”
她的臉浸在明亮的光線裏,因為氣惱而微微漲紅。
秦淺看著她沒有說話,因為她說得很對,讓他根本無從反駁。
比起自己的失敗,人總是更容易看到別人的錯誤,他也不例外。
施與受,都是機緣,都是劫數,不是人人可以遇到。隻是命運旅途中,每個人演出的時間在冥冥中注定,該離場的時候,多不舍得,也得離開。
他比她多明白的道理,也?薹欽廡?H羰悄芮嵋諄氐焦?ィ?衷躉嶂?懶魘諾氖憊庥卸嗝幢?螅?衷躉嶂?澇?蔥睦鐧哪歉鋈擻卸嗝粗匾??
“對不起。”他凝視她的眼,緩緩出聲。
十三、心中色彩
2005年1月紡織品貿易協定改變,長期以來的配額協議不複存在,廉價的中國紡織品出口進一步攻占,使得歐洲紡織品價格繼續下降。對於連鎖時尚品牌而言,他們受到了來自超級市場裏廉價服裝的威脅,利潤受到擠壓,競爭越發激烈,時尚業進入火熱的轉型期。
Premiere Vision,法國第一視覺麵料博覽會,始於1973年,每年都聚集全球重要麵料製造商,是他們規劃下一季流行趨勢的重要策源地之一,也是世界眾多服裝企業尋找原料的重要基地,3月為春夏麵料展,9月為秋冬麵料展。
潮流是種很微妙的東西,但一定程度上它始於麵料產家。麵料生產商在推銷新麵料,或應某些設計師要求定製某種麵料時,會把產品情況故意泄露出去,以刺激其它參觀者的跟進,而Premiere Vision也因此成了歐洲最具權威的最新麵料和流行趨勢的發布氣象台,公布世界紡織品和服裝的最新走向。
天真跟著幾名Kevin Chun旗下設計師和買手在人群中穿梭。
有機棉、螞蟻布、粘膠、芝士布……她看得眼花繚亂,心驚膽顫。
以往在她的印象裏,對於麵料的概念隻有全棉,絲綢,羊毛羊絨,錦綸而已。
此刻她更明白了秦淺要她跟著這幾個人的道理,是要她多看多認識。
“設計其實是與麵料調情,若設計師都不喜歡自己調情的對象,又有何激情和感覺可言。”一位設計師掂量著他手裏的布料,笑著對天真說。
他指間纏繞著殖民地白色的絲織雪紡,下一刻又換上熏衣草碎花色的呢料,天真忍不住輕歎:“這個形容不錯。”
“Kevin的原話。”他微笑。
天真有些訝異,總覺得秦淺不大會說出這樣旖旎的話語。
“你喜歡什麽麵料?”秦淺翻看著手中各麵料商送來的布片小樣,突然出聲。
“絲綢和羊絨。”天真把手中剛煮好的咖啡放在桌上,想了一想回答到。
多好啊,一種涼薄,一種溫暖,宛如生活。
“Boring and Expensive.”秦淺輕哼,頭都沒有抬一下。
“其實我最喜歡皮草,最貴最美最暴發戶的那種。”天真沒好氣地回嘴,幹脆庸俗到底。
“好啊,你可以穿一件去牛津街上站一個小時,會有動物保護主義者用油漆招呼你的。”秦淺閑閑地答。
天真語塞,又一次偃旗息鼓,索性坐在他對麵看他挑選那些麵料。
貝殼壓紋的米白、印度的麝香黃、PVC光澤的櫻桃紅、複古的銀灰與古銅金、仿若暮色的暗紫,深濃的黑……天真靜靜地看著他手中滑過的顏色,在各種麵料上演繹。
她忍不住想,在他挑選比對的時候,是否他的心裏也流動著這些色彩?
由淺至深,從絢爛到沉寂。是矛盾交織,也是唯美融合。
有一塊布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以馬賽克圖案展開的設計,細碎的小格子勾著白色粗邊,灰、黑、白等顏色在其中輕盈地跳躍,邊緣卻有完美的羽化效果。
她想拿來細看,一伸手卻和秦淺指間相觸,原來他也看中了同樣一塊。
她縮回手,忽略手指感受到的些微暖意,他望著她:“你喜歡?”
天真點頭。
“這是我們定製的。”他說,將布樣拿在手裏仔細揣摩,眉間卻是微蹙,仿佛有些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你不滿意?”天真問得小心翼翼。
“你有什麽意見?”他抬起頭,態度十分誠懇的樣子。
“有些沉悶,”天真想了一下,緩緩答道,“可不可以嚐試亮一點的顏色呢,比如換成黃紅綠之類的。”
秦淺聞言,沉思了一會。
“不錯,”半晌,他抬起頭望著她,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會花一點,但如果以拚接之類的局部使用方式來設計的話,就完全沒問題了。”
他似乎十分愉悅,鏡片後的黑眸也有笑意流動,天真怔忡地發現,原來他笑起來這樣好看,她的心頭忽然一暖。
不知不覺已是華燈初上。
落地窗外是巴黎璀璨的燈火,而室內很安靜,空氣裏浮動著淡淡的咖啡香。天真認真地做著記錄,整理歸類麵料小樣,偶爾抬首間看見秦淺沉默的側顏,原本冷硬的線條在燈火下顯得柔和了許多。
從小到大,天真都是一個有些散漫的人。見識了母親的辛勞與米蘭的奔波,她理想中的生活狀態便是有一個可容她安心休憩的小家,一份薪水一般但閑適的工作,自在地吃喝玩樂,偶爾遠遊旅行……而現在這一份工作稱不上悠閑,甚至是非常忙碌,就比如現在,已經到了她的晚餐時間,她也有些餓了,但卻覺得充實。
雖然她很難確切形容這種感覺,但她知道這一種充實,來自於她的內心。
手機鈴響,依舊是那道帶著淡淡憂傷的女聲,這一回,天真聽出了大概是意大利語。
秦淺接通,聽著對方說完,然後說了聲謝謝。
“今天就這樣吧,”他掛了電話看向天真,“收拾一下,我們去吃飯,位置已經安排好了。”
“去哪裏吃?”天真邊整理東西邊問道。
“路邊小攤的Crepe.”秦淺平靜地答。
“哈,可麗??俏業拇蟀?!碧煺婀首骰逗餱矗?婕錘刑荊?暗降資前屠瑁??綽繁嚀?彩且?┪壞摹!?
她會信他才怪。
“Alain Ducasse au Plaza Athénée.”天真用生澀的法語模仿著侍者說歡迎辭時提及的餐廳名,目光無奈地看著秦淺,“我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米其林三星的路邊小攤。”
向來鍾愛美食的她,怎麽不會知道Alain Ducasse三家米其林三星餐廳之一就在這巴黎雅典娜廣場酒店?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她嚐試了Gordon Ramsay,可卻一直未曾有機會品嚐Alain Ducasse。
在她的價值觀裏,一個名牌包換一餐米其林是完全值得的,有名言說人類走向直立的第一大步在於完美的胃,而蕭伯納也認為,沒有比愛食物更誠實的愛。
“我記得報紙上這麽寫過——一輩子,要吃一次阿蘭 杜卡斯,”天真歎道,“你看,你解決了我人生一大願望了不是。”
秦淺飲了一口酒,瞅著她,唇角微彎:“你還有多少願望?”
“有時會覺得有很多,有時又會覺得很少。”天真想了想,回答道。
秦淺沉默,然後微微點了下頭。
天真微愕,他的意思是……他明白了?明明連她自己都覺得回答了像沒有回答一樣。
十四、命運之輪
除了幼時生日時父母的問詢,已經很久沒有人問她有什麽願望,還有多少願望。
不過二十多歲,卻覺得有曆盡千山萬水的滄桑,別人隻道她是天性散漫隨性,她亦佩服自己強大無比的心髒,始終笑得比花兒都燦爛,天涯海角恣意闖蕩。
獨行在一個個陌生國度裏,即使在最美的風景中也不喜歡留下自己的身影,隻怕看見璀璨底色之上的孤獨和寂寞。在自我放逐的路上走的太遠,內心已經倦怠得不再有渴望,或者那些和渴望有關的事情。
“你有什麽願望?”她反問。
“人在每個時期的願望都不同。”他答。
“那你此刻的願望是什麽?”她窮追不舍。
“做好秋冬設計,”他抬眼,“你呢?”
“協助老板做好秋冬設計。”她狡黠地眨眼。
“你看,你學得很好,”他嘴角輕揚,“不想回答的問題要學會避重就輕地答。”
天真點頭,深覺受教。
野鴨鵝肝醬酥餅,配黑鬆露青蔥紅酒汁,口口香濃。
天真看著璀璨通透的水晶燈,鋪得潔白平整的桌布,忽然想起多年前,和陳勖一起尋找小巷子裏傳說中美味無比的牛肉麵館,店裏沒有空調,冬天室內也很冷,兩人各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牛肉麵,麵很好吃,人很開心。
記憶裏似乎還有蔥花和辣椒油的氣息,那時候怎麽可以那樣歡喜。
旅行的時候在瑞士坐火車,如畫的風景裏她連連回望,對座的大胡子攝影師說,人生也像坐火車一樣,過去的景色那樣美,讓你流連不舍,可是你總是需要前進,會離開,然後你告訴自己,沒關係,我以後一定還會再來看,可其實,往往你再也不會回去。
流逝的時間,退後的風景,邂逅的人,終究是漸行漸遠。
“要什麽甜點?”秦淺接過侍者手中的甜品單問她。
“可惜沒有souffle呢,”天真翻開自己的那份,“Rum baba蛋糕吧。”
“我吃過蒙地卡羅路易十五餐廳的,應該是同種做法,還可以,”秦淺道,“有機會你可以再去那裏試試。”
天真歎息:“先生,我尚是小小助理,尚沒有這個本錢去摩納哥度假。”
秦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總不可能做一輩子的小助理,人生重要的不是此刻所站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天真聞言覺得心頭一熱,大受鼓舞,他並不多言,卻字字珠璣。
品著甜點她忍不住想,是否這就是完美的小蜜生活,飲瓊漿享玉食,可得上司親口指點授教,還不用陪他上床?
不覺莞爾,唇角笑意微揚。
秦淺看著她道:“Sean說要幫他買禮物給老師,拿得出手但有不能太昂貴,否則會有刻意行賄之嫌。”
天真一怔,忍不住歎息:“令公子小小年紀便是人精,我明天就去辦妥他的交待。”
“用物質換取人情的確可取,物質利益是一時的,但人情長遠,”提及兒子秦淺表情柔和了一些,“Sean向來早熟。”
天真暗想,那小子豈止是早熟,簡直過熟,假以時日,再加上那張英俊的外形,不知將如何禍害人間。
滿足地放下刀叉,天真笑道:“Alain Ducasse果然沒有讓我失望,讀書時去聖安德魯斯海邊有名的玻璃海鮮餐廳,我和朋友花了不少銀子勉為其難地吃了一半,侍者看著我們剩下的食物深覺受到侮辱,滿臉漲紅地問我們到底有什麽不滿意,簡直讓人如坐針氈,隻好說我們東方人胃口太小。”
“總是難以皆大歡喜的,Alain Ducasse自己也說一份大餐是否成功,三分之二取決於原料,剩下的才是他的手藝,每個人的口味不同,喜歡的原料也不同,不能因為不愛吃魚就一定是魚做得不好,”秦淺微微一笑,“設計也是一樣,喜歡真皮草的人,就算假皮草的設計多出色她也還是不會去選擇,而對於人的喜惡,也不能因為誰不愛你或者你不愛誰,就認為他非善類。”
天真握著酒杯的手輕輕一顫,液體在杯中滑出一道亮澤的弧度。
翌日傍晚從巴黎北站坐歐洲之星回倫敦??煺嬖誄嫡咎嫋肆狡亢煬拚??桌跡?孤蛄思縛橛∽虐?貧???拇蠼鴇儀煽肆Γ?扔資蹦蓋茁蚋?約旱囊?笊蝦芏唷?
她掰了一小塊放在嘴裏,半是苦澀半是甜,所以情人節的經典禮物,除了帶刺的玫瑰,還有就是巧克力。
“你要不要?”她象征性地遞給秦淺,知道他應該不喜歡。
果然他搖頭,繼續讀他的報紙。
天真掃了一眼手中的票,忍不住笑道:“英國人的諷刺幽默還真是絕,終點站偏偏取名Waterloo(滑鐵盧),也不知道這些在英法之間來來往往的法國人心裏到底什麽滋味。”
“今年11月份英國站就改在St Pancras了,”秦淺道,“其實向來自視甚高的法國人也未必在意,維克多 雨果不就說,滑鐵盧是一場一流的戰爭,而得勝的卻是二流的將軍。”
提及滑鐵盧人們記得的總是拿破侖 波拿巴,而非威靈頓公爵。
“不過威靈頓對時尚倒是做出了一些貢獻,他說,如果皇家衛隊穿著軍服走在倫敦Saint James,拿著傘看起來還不錯——後來雨傘就成了19世紀英國紳士的必備單品,此外他很注意士兵的長靴穿法,1827年有時事漫畫將他頸部以下畫成一雙大靴子,而長筒橡膠靴則被稱為Wellingtons.”
“你知道的還挺多。”秦淺看著她有些意外。
“哈,”天真笑,“我是戰爭史狂熱分子,且專攻邊角小料,學過電影,也會注意不同時期人物的形象打扮,諸如此類的還知道很多。”
秦淺沉思片刻:“其實有這些知識的話不錯,對於作公關策劃類有一定的助益,時尚搭上文化曆史作營銷亮點,能加分不少的,舉個不大恰當的例子,1995年川久保玲秋冬男裝秀與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五十周年同天舉行,她設計的那些衣服酷似納粹軍裝,雖然她從頭到尾都以沉默應對質疑,但確實造成了頗多輿論和極大的曝光率。”
天真凝神聆聽,在心中默記,而秦淺看著她若有所思。
十五、單槍匹馬
還沒到酒吧門口,音樂聲已經震耳欲聾。
天真低頭看了一遍自己今天的行頭,不由歎了口氣。
淩亂的頭發,深濃的眼線,豔紅的唇,黑色背心,機車皮衣,短裙,破洞絲襪,皮短袖,鉚釘到處都是——可完全是從NANA裏麵照抄來的。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這麽具備朋克氣質。
鑽進密不透風的人群,她在牆角一張沙發上找到目標人物。
“嗨,Mathieu,”她朝倚在沙發裏徑自喝啤酒的男子打招呼,“我是Kevin Chun的Jean,我們通過電話。”
Mathieu抬眼打量了她一下,顯然意外於她的裝扮,有些嘲諷道:“我以為你會穿一身套裝,端一杯Martini來跟我搭訕。”
天真搖頭:“Vodka Martini ,Medium Dry,Shaken not stirred(伏特加馬提尼,幹度適中,搖勻,但不要攪拌)。”
她套用007裏邦德的常用語,從對方的笑容裏,意識到自己這個開局不錯。
她打量著眼前這個頹廢潦倒的塗鴉畫家,他蒼白瘦削,還帶著一點戾氣……是塊難啃的硬骨頭。
亞文化富有創意而有活力,如今主流品牌和地下設計師的合作已非常普遍,隻是,找到出色的合作對象是必要前提。
霓虹掃過他背後的那麵牆,天神吹響號角,人群飛升天堂,竟是惡搞米開朗琪羅的西斯廷教堂壁畫《末日審判》。
“這些,都是你的作品?”她遲疑地問道,看著四周牆上,吧台下那些妖嬈蔓延的花朵,日本藝妓,甚至還有中國文化大革命時紅衛兵的形象。
Mathieu點頭。
“你可否告訴為什麽不願意和我們合作?”她問,極為驚歎,“你知不知道你的塗鴉將會多受歡迎?”
“我並不想出名。”他冷冷開口。
“我明白,所以我說,是‘你的塗鴉’,而不是你本人。”她可以理解這些地下藝術家的清高和偏執。
“Jean小姐,一旦某種潮流成為主流,它實際就已經過時了,我想你身為時尚行業的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輕哼。
“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害怕麵對挑戰?如果市場歡迎度和曝光率很高,你將沒有把握怎樣超越自己?”天真眼神銳利,盯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目光裏,她知道自己已經激起他的好勝心和怒氣。
他沉默了會,然後笑了:“你的激將法無效,小姐。”
天真微惱,依舊不動聲色。
“嗨,這位是誰?”有個朋克裝的女孩子親昵地在Mathieu臉上親了一下,挽著他的手臂坐下。
“你好,你應該是Mathieu的女朋友?”天真看見她點頭,微笑朝她伸出手,“Kevin Chun的Jean,特地來和你男朋友談合作,可他似乎看不上我們。”
“Joan.”女孩自我介紹,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男友,“Mathieu很有自己的想法。”
天真在心裏歎,想法不能填飽肚子好不好?
“你的戒指很漂亮。”Joan看著天真右手上套的Vivienne Westwood的活動戒指,忍不住歎息。
“你喜歡?送你吧,不值幾個錢,”天真摘下來遞給她,“其實是完全中國製造的A貨,以假亂真,就像我,明明是假朋克,看起來也不錯是不是?”
Joan大笑,開心地把戒指套在手上:“真的做得很精致,謝謝,你很有意思。”
Mathieu看著她們,眼神複雜。
這時忽然有閃光燈亮了一下,正是衝他們這個方向。
天真迅速轉過頭,拍照的人已經擠出了人群。
“對不起,”她一臉歉意,“可能是某些時尚機構的記者,你知道他們向來十分關注名牌的設計動向,但我保證不會影響到你們的生活。”
Joan顯然還有些驚訝,類似於受寵若驚的驚訝:“沒關係……”
天真淡淡一笑。
之後,她和Mathieu一起觀看Joan的搖滾樂隊演出。
台下的人舞動呐喊,稍微放肆的甚至在Joan中間休息的時候搭訕揩油,而Joan勉強微笑,歌聲依舊動人,卻有些苦澀。
天真捧著一杯加州賓治小口喝著,笑容可掬地看著臉色越發蒼白的Mathieu.
要看一個男人的品味,要看他選擇的女人。
要看一個男人的成就與地位,要看他女人的生活狀態。
晚上八點,她帶著合同回公司。
進門那刻,卻發現還有幾個人在。
“嗨。”她打了聲招呼,準備去換衣服,米蘭約了她吃夜宵,她不能穿成這個樣子去見她。
“Jean?你幹什麽去了?”Cherry按住胸口,雙眼瞪大地望著她的打扮,“你怎麽會打扮成這樣?”
“你的裙子可以更短一些。”吹口哨的,竟是多日未見的小鬼Sean,此刻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正放肆地巡視著她修長的腿。
“小色狼!”天真咬牙啟齒,每次遇見他就沒法冷靜。
“你在說我爸是老色狼?”Sean毫不客氣地嫁禍,朝她背後的方向努嘴。
天真轉過頭,秦淺正和Thomas從他辦公室步出,眉間微蹙地看著她的打扮。
“哇哦,寶貝,”Thomas笑道,“你這身可真勁爆。”
天真不以為意地挑眉,從包裏拿出合約遞上去,“Mathieu同意合作了。”
“你說那個塗鴉畫家?”Thomas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竟然把他搞定了?”
天真點頭。
“所以,你這身行頭,偷拍的‘記者’,特意挑在他女朋友表演的時候去……都是你刻意安排的?”Thomas聽她講完今晚的經曆,不由發問。
天真點頭:“其實這些地下藝術家畫出那麽多作品,就是渴望關注,但他們又有自己的固執,不願入俗,所以讓他們感覺受到重視,但又不會完全暴露就正好,看得出來Mathieu和他女友感情不錯,他終究是個男人,本來已經動搖,再看見自己女友賺錢這麽辛苦,而他完全可以讓她過得好一些,所以,他為什麽不嚐試一下和我們合作呢?”
再偉大的藝術也總是商業的,那些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音樂神童莫紮特……最好的作品都是有富人資助才得已成就。
Thomas讚賞地看著她,情不自禁地拍拍秦淺的肩:“想不到你這個小助理,公關手段實在不錯。”
秦淺靜靜凝視她,緩緩道:“下次單獨行動,還是先告訴大家一聲。”
天真微笑:“隻是看見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塗鴉畫家名單上排第一,所以想你應該是很看重他的,反正一切都順利。”
秦淺看著她沾了酒漬的背心,還有那張幾乎看不出她本來麵目的濃豔妝容,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開口。
——順利麽?哪有她說的這麽輕鬆?總是看人臉色行事。
“呀,我來不及了。”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鍾不由驚呼,拎起要換的衣物就朝洗手間奔去。
秦淺望著她慌張而去的身影,久久都沒有收回目光。
——隻是看見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塗鴉畫家名單上排第一,所以想你應該是很看重他的。
漸漸發現,那纖弱的身體裏,藏著許多聰慧和堅韌,隻是女人悟性和能力太好,卻容易比別人做得更多,辛苦更多。人一步步往上爬,成長打拚,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他移開視線,心中有細微情緒湧動,卻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十六、失之東隅
“Jean,”Thomas喚她,“上次的廣告出來了,效果很不錯,Kevin打算用Lyla Novacek,今天和她簽合同,你去處理下就好了,人在會議室。”
“嗯。”天真點頭,拿了合同往門口走去。
推開會議室門的刹那,她停住腳步。
長桌的那頭,陳勖靜坐一側,十指交扣,姿態淡然。
天真與他對視,數秒之後,她垂眼關上門,緩緩走到他對麵,坐下。
“這是簽約合同,麻煩你看一下,有什麽問題的話就提出來。”她將文件遞給他,神色鎮靜。
“什麽問題都可以問嗎?”陳勖看著她,輕輕一笑,為原本出色的俊顏更添了魅力。
天真點頭。
“那麽,第一個問題,”陳勖並沒有看合同,目光卻是緊緊地鎖著她,“為什麽你每次見到我都像刺蝟一樣,一副防備的樣子?”
“陳先生,這個問題好像與合同無關。”天真望著他,語氣平靜。
“陳先生?”他輕嗤,似乎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你的稱呼真讓我受寵若驚,天真。”
“如果你不願意再談下去,或者對我本人有什麽意見,我可以讓我同事來和你說。”
天真握著文件夾的手指尖有些泛白,語氣卻仍是帶著克製的淡漠。
多麽滑稽,曾經那麽重要的人,如今卻讓她隻想逃開。
陳勖沉默,然後看著她微微一笑:“這麽多年沒見,你到底不是當初那個青澀的小丫頭了。”
天真輕聲開口:“謝謝誇獎。”
人總是要長大,於是回首後才能發現當初的事有多少做對多少做錯,經驗從來都是由痛苦中萃取出來,如今她學會的是,盡量把臉迎向陽光,這樣就感覺不到陰影。
陳勖沒有再說什麽,開始認真查看合同,提出一些問題,仔細而關鍵,完全專業水準。
向來,他做什麽事都比別人出色——天真看著低頭的他,濃密的黑發裏那一旋,有些微微失神。
他有兩個發旋,另外一個,在前額上麵,正好讓劉海的方向變得自然順暢。她曾經好幾次好奇地去觸碰,笑道,你果然是異類。
“我不是模特經紀,我是律師,在XX事務所上班。”他將合同放進包裏,像是看透了她的失神,目光銳利地望著她的眼睛。
他說的那個律師事務所,很有名氣。
天真笑:“陳大律師為女友事必躬親,這樣的感情彌足珍貴。”
陳勖盯著她,試圖從她的語氣裏感覺出一些嫉妒和酸意,可是,他卻失望了。
她笑得這樣風輕雲淡,事不關己。
“你知道,我隻是想來見你。”他神情陰鬱。
天真不語,為何人總是這樣貪心,既見新人笑,仍喜舊人哭。
“合同我拿回去給她簽了就送過來,”語畢,他沉默良久,“生日快樂,天真。”
隻不過一句話,寥寥數字,仿佛炸藥引爆了河堤,淚水瞬間湧上天真的眼眶。
她什麽都沒有回答,站起身就要離開。
手被緊緊拽住,陳勖拉著她沉喝:“天真!”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今晚為你慶祝生日?”他深呼吸,凝視她顫抖的眼睫,“我們之間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弄清楚,我必須向你解釋……”
“陳勖,”天真冷冷打斷他,直呼他的名字,“你是律師,可你知道事實勝於雄辯,任你有再好的口才,我們的過去也根本無法談清,無從解釋,更有沒有必要再提起。”
“怎麽會無法講清?”陳勖苦澀一笑,“你從來都沒有給過我機會。”
天真幾乎失笑——她從來都沒有給過他機會?她給他整整八年的時間,都沒有等到他一句話!
“天真,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一切糾葛,在於我離開你。”他伸手想觸碰她的臉,她卻更退了一步。
“不是,陳勖,”她看著他緩緩出聲,“我們之間的一切,你的離開,根本不算什麽。”
那一些,隻是痛苦的開端而已。
“天真。”他再一次喚她。
天真忍無可忍,拿起桌上的紙杯朝他臉上潑去。
“你是否能清醒一些了?”她恨恨地問,也憤怒於自己這樣的失控。
陳勖先是震驚,然後隻是抽了麵紙慢慢擦臉去臉上的水漬,黑眸靜靜地盯著她:“天真,我們的事沒完。”
回應他的,是她頭也不回的背影。
聽著木門因為她的手勁怦然作響,陳勖低下頭,居然微微一笑。
走出大樓,是泰晤士河的璀璨燈火,遠處的倫敦眼,以緩慢得幾乎靜止的速度轉動著,悄然觀察著這繁華世界,眾生百態。
這世間是這樣熱鬧,又是這樣荒涼,為何看在眼裏是姹紫嫣紅,心裏卻是一片開不出花朵的沙漠?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忘記了你,也許是因為我遇見了另外一個人。
雖然我還不知道那一個人在哪裏,但我明白我們已經回不去。
轉角的馬路上,停著一輛車。
等到夢遊似的她走到近處,已經避無可避。
“一起去吃晚飯吧,”陳勖站在車門前,靜靜地望著她,“下班後就來等你,誰知你比我更忙。”
“想去哪裏,火星還是月球?”他微笑。
天真雙手插在口袋裏,夜晚的風吹得麵上發冷。
她想起夏夜裏沿著操場一起散步,她仰頭望向星空,有時會失神地停下腳步,走出幾步遠的陳勖便又走回來無奈地問,看什麽呢,想去哪裏,火星還是月球?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為什麽他總是往前走了一段才發現他把她給弄丟了呢?
後來,他就真的走了,真的把她弄丟了,再也沒有回頭。
“我哪也不想去,我想回家。”她說,與他擦肩而過。
“天真!”他上前一步拉住她,“我等了你這麽久,你就給我扔下這麽一句話?”
“我沒讓你等我。”天真目視前方,語氣淡然。
誰沒有等待過呢?誰沒有經曆過等待未果的失望呢?
“放手。”她試圖掙開他的掌握。
“我不放。”陳勖冷著臉,跟她杠上了。
“你早就放手了。”她說,在他怔忡之時,抽出自己的手。
僵持之際,明亮的燈光照過來,一輛黑色汽車緩緩滑至他們身旁。
車窗降下,秦淺看著他倆,微微頷首:“陳先生。”
陳勖應聲,也點頭致意。
“天真,”目光看向臉色微白的她,秦淺淡然出聲:“上車。”
十七、生日快樂
天真先是一愣,看向車中的秦淺,他靜靜地望著她,目光如水。
於是她竟如催眠般,繞到另一邊拉開門上車。
“係好安全帶,”秦淺聲音低柔地吩咐她,轉首看向陳勖,淡淡一笑:“陳先生,我們要去吃晚餐,不如一起?”
陳勖看了一眼坐在車中目不斜視的天真,冷冷道:“不了,謝謝。”
“那麽,再見。”秦淺微笑,踩下油門。
後視鏡裏,陳勖仍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在路燈下,靜默成一道孤單的剪影。
天真忽然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如果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秦淺開口道,目光卻仍穩穩地望著前方的路麵,“隻要你說一聲停,我就放你下去。”
天真搖頭:“我沒有。”
“沒有什麽?”他語氣輕淡,明知故問。
“沒有後悔。”天真局促地答,望向窗外的夜景,世界在他們身旁呼嘯而過。
不論在什麽時候開始,重要的是開始之後就不要停止。
不論在什麽時候結束,重要的是結束之後就不要悔恨。
可是陳勖說——天真,我們的事沒完。
要怎樣,才算是結束?這一個尾聲,已經寫了八年。
“去哪裏吃飯?”遇見紅燈,秦淺停下車,看著她問道。
“我想吃牛肉麵。”天真輕輕開口。
秦淺點頭。
兜兜轉轉,終是在Tottenham Court Road附近找了家麵店,兩人點了一樣的牛肉拉麵。
天真隻吃了一口,眼睛就濕了。
“哇,辣椒油加多了,”她吸吸鼻子,“你要麽?”
秦淺搖頭,黑眸凝視她:“我不太能吃辣。”
“喔,”天真放下油瓶,“香港人的口味,鬼佬的胃。”
她低頭吃麵,不再說話。
倫敦就是這點好,縱使和祖國隔著千山萬水,仍能找到地道的家鄉味。
她一直以為,那記憶中的味道,失去了就不會再擁有,原來,確實這樣輕易地就可以重獲。
那麽,究竟是回憶出了錯,還是她的感覺出了錯?
“麻煩拿兩杯啤酒。”她叫住服務生。
秦淺隻是靜觀其變。
待得酒送上來,天真端起一杯:“來,祝我生日快樂。”
“好,”秦淺拿起酒杯和她的輕碰,“祝你生日快樂。”
他並沒有驚訝與意外,平淡的語氣居然叫天真覺得溫暖,仿佛他坐在這裏原本就是要為了陪她過生日。
“謝謝,”她看著他深邃的眼,“為什麽今天你會叫我上車?”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次見麵的時候,你追求過我。”他並未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提及她那次拙劣的搭訕。
天真臉上一燙,隻得含糊而笑。
“方才的你和那天一樣,”他緩緩道,注視她驀地怔忡的表情,“你就當我日行一善好了。”
天真望著他,不知如何作答。
秦淺是何等人物,前因後果他怎會看不明白?
“不要哭喪著臉,”室內溫暖,大概是熱了,他脫去外套,白襯衫映著燈光,分外磊落,“我見過多少異性朋友,年輕時都是傷風感月的小女子,到頭來全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刀槍不入。”
“哪有那麽誇張,”天真失笑,“你欣賞這樣的?”
秦淺搖頭:“不經冬寒,不知春暖,即使失敗了的愛情也應該是快樂的,至少有過快樂。”
個個都變得十分精刮,感情又有什麽樂趣?
天真眼神黯了下去,心想,你不是我,又怎能體會歡樂之外的痛苦?
為了跟隨自己內心的聲音生活,我們曾為此付出多麽巨大的代價。
“你是否一直這樣淡定?”她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容顏,想象著這張淡漠的麵孔之後,沉澱著多少不欲人知的心事。
“怎麽會?”秦淺輕扯嘴角,“畫不出設計圖也會生自己的氣,Sean不聽話也會恨不得痛揍他一頓。”
某個人離開,也會讓他心如刀割。
英國人諺語裏講,Napolean himself was once a crying baby,凡人在世,誰能生而知之,事事從容在握?跌打滾爬之後,才知諸多不順原本就是人生規律,活著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真忍不住笑開,以為他言語淡然,卻總是能讓她有所覺悟。
“Sean呢?自己解決晚餐?”她問道,那小子確實有讓人痛揍他的欲望。
“去中國參加交換學生活動了,今天下午剛走的,”秦淺答,“要去一個月,總算能讓我清靜一些。”
“這樣啊。”天真有些意外。
這時店裏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些嘈雜。
天真瞅著他眉間微蹙,想他應該是喜靜的,便道:“我們走吧。”
秦淺買了單,穿了外套往外走,走出門口突然又轉過身來,跟在他後頭的天真沒來得及收穩腳步,一下子撞進他懷裏。
依然是4711科隆水的味道,苦橙葉,柑橘,迷迭香,最後是若有若無的麝香……天真耳根一燙。
抬起頭,柔和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注意到那雙黑眸,清亮,淡定。
“怎麽了?”她輕聲開口。
“要不要蛋糕?”他問,“現在還早,來得及去買。”
“好。”天真微笑。
“沒有草莓夏洛特了,覆盆子的可好?”他站在櫃台前,轉身問她。
“沒關係,”天真答,“換個口味嚐嚐也好。”
坐在車上,天真小心翼翼地打開奶白色的紙盒。
秦淺瞅著她的神情,唇角浮現一絲笑容:“失望是不是,不過別介意,生命中原就充滿了失望。”
明明喜歡的就是草莓口味,偏要嘴上逞強。
“還好嘞,我哪有那麽矯情,就是對新事物比較猶豫而已,有人又請吃飯又買蛋糕,我感激涕零還來不及。”被當麵戳穿,天真忍不住抗議。
“對新事物猶豫?”秦淺挑眉,“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不像啊,是念舊吧。”
天真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訕訕地答:“和你說話真沒勁,什麽都被你看得一清二楚的。”
秦淺瞅了一眼她鬱悶的神情,沒有說話,嘴角微彎。
“無論如何??裉煨恍荒恪!碧煺嬉性謐?簧希?夯嚎?凇?
“你怎麽知道我就是提供的免費服務?”他道,“你是學什麽的?”
“電影。”天真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問題。
“如果有機會讓你和銀幕上那些人物進行麵對麵接觸,你敢不敢?”他又問。
天真怔住。
“很有可能你會發現他們也許不如電影裏那麽優雅善良出色,現實中甚至刁鑽,勢利,吝嗇……即便如此,你覺得自己可以和他們周旋得很好,交流得很順利嗎?”
“你的意思是……”天真猶疑地看著他。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未來的職業規劃,”他淡然開口,“還是,你打算一直在助理的位置上待下去?”
“是否你將以一碗牛肉麵和一個生日蛋糕要挾我進一步為你作牛作馬?”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一刻,心中仿佛有什麽情緒湧動。
“說不定,你知道,天下也沒有白吃的晚餐,”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輕輕地浮在車廂裏,“你可以先考慮一下,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會問你要報酬。”
“好。”天真看著他的側臉,微微一笑。
他開了音樂,略帶沙啞的女聲輕唱,卻恁地動人。
而窗外,夜色漸漸深濃。
“我說的那些工作,可能會很辛苦。”他突然開口。
“沒關係,食人俸祿,忠人之事,我隨時恭候。”天真仍是笑,語氣輕鬆,卻神情專注。
“嗯。”他淡應,目視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卻緊了一下。
十八、歲月如歌
陰雨綿綿。
說是霧都,卻很少遇見霧,後來才知道不是從前看的書上寫錯了,而是世界一直在變。
天空仿佛是Aquascutum的沉斂灰,如同她身上的風衣,比起Burberry,其實她更喜歡前者的低調。1854年,當英國迎戰俄羅斯時,它晦暗的灰色大衣曾幫助英國士兵逃出俄軍的陣地。
如果,她也能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逃匿就好了。
幼時看神話,無比希望自己能夠隱身,直到長大了不再相信神話時也存有這個願望——如果能靜靜地站在某個人身旁,陪著他走路,吃飯,看書……並不打擾,隻是想看著,待在他的世界裏,就算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沒關係。
走進咖啡店,排隊等候。
大概是躲雨,很是熱鬧,人們興高采烈地交談。
That’s great, that’s nice……剛到這個國度時聽見這些話總是很開心,後來才發現,諸如此類的話英國人一天要說幾十遍,像放P一樣地容易,而至少後者是情不自禁的真誠表現。
慢慢地,也從當初的七情上臉,變成如今千遍一律的謙遜微笑,這樣的改變如果母親能看見,應該是十分欣慰的。
曾經多不羈,多叛逆,多激情澎湃不可一世……都會過去,時光是最好的打磨機。
買衣服從來都不是一種簡單的購物活動。
背景音樂,裝修,貨品陳列……無論是富麗堂皇或是原始粗獷,從顧客看見品牌Logo的那瞬間,一切都不允許乏味,而讓人驚豔,乃至流連忘返的店鋪,則是品牌的臉麵。
天真將咖啡遞給秦淺,站在他身旁看著櫥窗裏那個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的男人擺弄著各色絲綢,在他的手下,那些綢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演繹出各種姿態和風格。
天真暗自歎服,怪不得此人能成為業界大有名氣的展示藝術家。
明亮多彩的顏色,給這個陰冷的季節帶來幾許暖意。
天真曾經無數次獨自在Piccadilly Circus和牛津街之間徜徉,夜晚的街頭,她望著那些華麗的櫥窗,那是無聲的世界,裏麵的模特或站或立,或冷漠或微笑,個個漂亮且寂寞。
看著他們的時候,她感覺心裏無比安靜,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隻是圍在她周圍的玻璃,肉眼無法看見。
走到店裏去,工人正在檢查燈光調製係統,這些變化的光線,可以讓顧客看到自己在一天中任何時段光線下穿著自己所選衣服的樣子。
“原來時光也是可以製造出來的,”她捧著咖啡微笑,“我討厭早晨的陽光。”
秦淺看了她一眼:“愛睡懶覺?”
她搖頭,又點頭。
不管天氣如何晴朗,陽光多麽燦爛,她從來不在早晨開窗,如同吸血鬼恐懼黎明,她害怕自己會在那一年遺留的清晨陽光裏,燒為灰燼。
如果你不在身邊……因為那時,你真的不在。
車流緩緩,紅燈綠燈又紅燈。
轉過一個路口,速度順暢了許多。
天真埋頭選CD,突然一個急刹,碟片紛然灑落。
“怎麽了?”她心驚地問,抬頭看向前方,路左側圍了一群人,警笛聲也由遠及近。
“車禍。”秦淺聲音短促。
救護車已開了過來,轉眼間擔架被抬上了車,隻是被雨淋濕的路麵,有血色緩緩從人們腳下蔓延開來。
天真想到了什麽,轉首看向秦淺,發現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換一下,我來開車。”她語氣平靜。
他似是愣了一下,第一次聽到她以這種命令的口吻和他說話。
而她已經下車走到另一邊,拉開他的車門。
他沉默下車,居然也妥協了。
天真自他撿起的CD裏拿了一張,放進播放器。
——原來我非不快樂,隻我一人未發覺。如能忘掉渴望,歲月長,衣裳薄,無論於什麽角落,不假設你或會在旁,我也可暢遊異國,再找記托。
歌聲輕輕地唱。
“你知不知道,詞人裏我最恨林夕。”天真忍不住切齒。
聽林夕的那些字句,仿佛突然挨了一刀,驚愕地看著自己身體裏流出了血,良久,痛徹心扉。
有多少人願意將心中的傷疤翻出來展覽。
我們的舊時光,無論美好與否,想起來都是難過。
天真穩穩地開著車,在漸大的雨勢力一路前行。
路人越來越少,偶爾有車超過,擦肩,揚起陣陣水霧。
即使有音樂,世界也是這樣安靜。
秦淺抬手,換了一張CD.
——我怕看到你善變的眼神,也怕愛你愛到麻木了我靈魂。更怕每晚發覺我一個人,沒法靠沉默去記住你的聲音。我怕永遠記掛你這個人,更怕看見你會從幻覺裏下沉。最怕你兩鬢染滿風與塵,除非這個世上有不死永生。
改變和永恒,究竟哪種更殘忍?
曾經我們相信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到頭來漫漫人海中,竟找不到你的身影。
失去是多麽容易。
“她一定很美麗。”天真目視前方,輕聲開口。
“是。”秦淺答。
“Sean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想必繼承自他的母親。”她微笑。
“她出生在Capri,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個小島,那裏有陡峭的懸崖,成片的檸檬和橄欖樹,藍寶石一樣剔透的海水,”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泄漏了他內心的溫柔,“她的眼睛,就像那裏的地中海藍。”
天真聽得怔忡。
“我沒有去過那個小島,隻聽說那不勒斯待一天讓人恨,待一個禮拜愛上它,待一年永遠不想離開,”她緩緩出聲,含笑望著他,“是否那裏的女子也讓你有這樣的感覺?”
秦淺沉默,隨即淡淡一笑:“是。”
天真笑,眼睛彎成月牙:“被你說得心動,有機會我也要去Capri島,或許會遇上我的Mr Right.”
秦淺嘴角輕揚。
半晌,隻聽得他低聲道:“謝謝你,天真。”
十九、過往夢魘
新店開張,自然是要有新聞發布會兼Party。天真拉開自己的衣櫥,找到最角落裏懸掛的那件小禮服。
範思哲的珍珠白,還是在畢業舞會的時候穿過。
那曾是她人生中最彷徨且黑暗的時期,她蜷在家中,幾個星期都沒有出門。後來幾個朋友一起敲開了她的門,遞給她一個禮盒。
她忐忑不安地打開,輕輕地觸摸那漂亮的帝國線,心中淚意翻湧。
終於是穿上了這件禮物,出現在舞會上。
發色灰白卻依舊英俊儒雅的導師看著她微笑,Jean,你像個公主,歡迎回來。
朋友們都驚喜地擁抱她。
她對他們風輕雲淡地笑著,藏在手套裏的手指輕輕顫抖,在心裏說,對不起,媽媽,我終於知道我犯下的錯。
第二次穿上它,化了精致的妝容,鏡中的自己看起來還算完美。
剛到英國的那段時期天真纖瘦蒼白,後來才慢慢養出了些肉,隻是骨架纖細,所以還是嬌小。
夜晚天涼,穿了外套還是冷。
會場就設在新店裏,從的士裏下來,天真已經感覺到熱鬧的氣氛。門口站著出來抽煙的俊男靚女,個個打扮時髦,有著無懈可擊的優雅笑容。
天真邊往裏麵走邊看表,以為自己看錯了時間。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天真回過頭:“Thomas,怎麽都來這麽早,我還以為我遲到了。”
“還不是都來捧Kevin的場。”Thomas微笑,遞了一杯香檳給她,“來,陪我奔赴戰場。”
幾圈下來,天真已將在場的人認得差不多,她忽然想起幼時母親帶著她去些場麵,逐個地叫叔叔阿姨伯伯爺爺,這情勢竟有幾分相似,她算是遊刃有餘。
幼時以為大人們的世界如何輕鬆,一杯在酒在手談笑風生,問題便盡數解決,如今才知自己的理解何等錯誤,現在哪裏可以找到沒心沒肺的娛樂?這樣的場合,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盡快相處,不然生活何其孤獨,雖然她寧願孤獨,作壁上花,隻是一回頭,卻見秦淺和Thomas正遠遠地望著她,交談著什麽。
她輕舉酒杯,遙遙相敬。
“Jean很有天賦,假以時日,可為棟梁。”Thomas微笑。
秦淺並未說話,隻是靜靜望著遠處那抹嬌小身影,看她笑臉相迎走上前搭訕的一名男子,卻在那人轉身的片刻淘氣地吐了下舌頭。
不知為何,他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乍一看是單純明淨的女子,仿若那一年他在Capri島遇見的燦爛陽光,隻是他看見那雙清澈的眼睛之後,常有陰霾閃過。
天真並不意外會在今夜看見陳勖,他的女友成為Kevin Chun副線品牌的新晉代言人,他沒道理不作陪同赴聚會。
“你眼光不錯。”看見站在麵前的他,她側首,望向遠處的Lyla.
深V的深紫色曳地長裙,水鑽細高跟鞋,白種人高挑妖嬈的身材,雪般純淨的膚色,在夜晚顯得更加動人,確實是個尤物。
“我的眼光向來不錯。”他答,坐在她身旁。
他的回答讓天真有些失笑,但仍不忘向一旁挪了挪。
“你現在連我靠近一下都接受不了?”察覺到她的不自在,陳勖冷冷道,“還是怕誰看見?”
“陳大律師說笑呢,”天真輕笑,略帶嘲諷,“你都不怕,我怕?裁矗俊?
“段天真,”陳勖語氣不耐,“你少拿這種腔調跟我說話,你的性格我還不知道嗎?”
“嗬,你還真了解我,你覺得我現在是什麽樣的心情?苦澀?嫉妒?憤怒?”天真將手中的調酒棒往杯中狠狠一戳,水眸中閃過一絲戾氣,“你說呀,我聽著呢。”
陳勖僵著臉,良久沒有出聲。
他望著她,開始覺得眼前本來熟悉的容顏讓他覺得有些陌生,而這種感覺讓他惶恐。
——Kevin Chun身邊那個助理是你以前的朋友?好像挺得賞識呢,或許應該多跟她接觸一點。
今天Lyla看八卦雜誌時的喃喃自語,他裝作沒聽見,卻望向她正閱讀的那一頁,上麵有好幾張同一對人在不同場合和時間出雙入對的照片。
他想起那天那個男人坐在車裏,從容不迫地微笑說,天真,上車。
血管裏有陣陣涼意滲入,冷得他心口疼,他不知道為何自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天真麵前,這個他原本發誓要忘記的女人,就仿佛她手中有一根看不見的線,一直牽著他,無論千山萬水,時光荏苒。
她恨他,他知道。
對他而言,他們之間早在八年前就兩清了,他不想對她提及過往恩怨,以及他忽然離開的理由,可是每次想起她,見到她,他就按捺不住想要挑明一切的衝動。
他望著她,眼神陰鬱。
他該拿她怎麽辦。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帶著她走向門外。
“如果你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最好別反抗。”他沉聲警告,眉目間從前的霸道桀驁絲毫未減。
天真抿緊唇跟隨著他的腳步,一直走到鄰街轉角。
“你到底想怎樣?”她出聲,有些疲倦,似乎重逢以來,她一直在問他這個問題。
“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當初我為什麽會離開。”他深深地凝視她的眼。
她的呼吸忽然間被扼製住,無法言語。
“好,我告訴你。”他緩緩出聲,揭開過往的夢魘,而她僵立原地,渾身冰冷,覺得怎麽都動彈不了,隻能被動地任他的聲音,靜靜地傳入耳中。
“天真,直到去年被釋放,我的父母一直都待在監獄裏,”他的嗓音冷澀如冰,“其實很簡單,一切都拜你母親所賜,以她當年在紀委的位置,很多案子查與不查,還不是她點頭之間的事情?你該去問問她,何必那麽趕盡殺絕?”
天真臉色蒼白,搖搖欲墜……掀開重重冰雪,才發現下麵是更可怕的深淵。
“所以……那一夜,還有你的不告而別……都是報複?”顫抖著說出自己的判斷,那瞬間她覺得整顆心都被穿透,隻剩鮮血淋漓的痛。
他的沉默,宣告了答案。
原來那場以愛為名的旅行,她所奉上的純淨身心,不過是他憤怒與仇恨的祭奠。
淚眼朦朧中,她望著記憶裏英俊的容顏,一步步地退後。
抬手抹去眼淚……她為什麽要掉眼淚呢,為這殘酷的真相,還是為她可笑的、早已灰飛煙滅的戀情?
狼狽不堪、茫然失措……卻是退進一個溫暖寬闊的胸懷。
本來慌亂著要拉住她的陳勖頓時停住腳步,嘴邊泛起一絲冷笑:“看,你的英雄又來救你了。”
他盯著來人,語帶嘲諷:“秦先生,我想你一定沒有錯過我們的談話吧。”
秦淺抿著唇,沒有說話——他確實聽見了,雖然並不完全,卻足以讓他大致了解。
他的目光淡淡地掠過陳勖,看著麵前的天真,隻是輕輕開口:“本來想帶你去認識幾個人。”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帶著她往回走。
天真忽然甩開了他的手,轉身望向陳勖。
秦淺蹙眉望著她的背影,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陳勖,你恨我媽是麽,如果我告訴你,她已經死了,你開心嗎?”她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冷到了極致,“還有一個消息,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呢,不過,我把他打掉了,因為——我找不到他父親。”
那一刻,陳勖震驚地瞪著她,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天真!”他走上前想拉住轉身離去的她。
“放手,”天真開口,眸中是一片冰冷的荒蕪,但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再拉著我,我會殺了你,我發誓。”
她的聲音輕且緩,卻帶著不可撼動的決絕。
她臉上淚痕遍布,卻不再哭泣。
終是有誰輕輕擦去她淚,帶著她走向溫暖的燈光,熱鬧的人群。
二十、夢醒時分
如果你曾歌頌黎明,那麽也請你擁抱黑夜。
在這裏,我們歡唱,狂舞,就算傷心,也絕不會哭泣。
歌聲響起,人們已經開始邁起舞步。
Thomas站在台階上,看著天真微笑:“親愛的,Kevin在哪裏撿到了你的水晶鞋?”
“她隻是迷路了,”回答他的卻是秦淺,他麵色淡定,“VIP室有沒有人?”
“還有一間空著。”Thomas答。
秦淺點頭,帶著沉默的天真穿過人群。
米黃色的牆壁,原木的畫框,小桌上的玻璃瓶裏插著一束馬蹄蓮。
低低的吊燈,夜色裏的燈光朦朧暗淡,讓空氣顯得越發地靜謐。
天真窩在沙發裏低著頭,仍是不說話。
“我還要出去,你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可好?”秦淺看著她道。
“我錯了……”她幽幽開口,將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裏,“我剛才不應該告訴他那些。”
沙發那側微陷,是他在她身旁坐下來。
“你沒有錯,誰都沒有錯,”他輕聲道,“你還?昵幔?煺媯?院竽憔突崦靼祝?揮興?苷嬲?緣悶鶇憂暗淖約骸!?
我們都是這樣,一路跌跌撞撞而來,隻不過是比別人多摔倒了幾次,摔得重了一些,但我們也會因此變得更加聰明和堅強。
她抬起頭,水光浮動的眼中有傷痛,有茫然,也有些微震動。
“等我回來。”秦淺站起身,並未再看她,開門走了出去。
無論聽見了,或者經曆了怎樣的故事,我們都無法停止命運的腳步,隻得抬起頭繼續麵對生活。
良久之後,天真走到吧台,拿了杯子和一瓶酒。
Absolut Vodka,隻一口入喉,便覺得胸口燒灼。
Absolute,絕對的。
她輕輕地笑,這世上有什麽是絕對的?
外麵的音樂聲仍隱隱傳來。
她踢掉鞋子赤足在地上輕舞,Someone dance to remember,someone dance to forget……她記得有首歌中這樣唱。
有些舞是為了回憶,有些舞是為了忘卻。
而她呢,想記起什麽,又想忘記誰?
開始覺得暈眩,許多畫麵在腦海中浮現,又消失。
仿佛是年少時看的一部電影,蒼茫的雪地裏,女孩對著遠處的山峰,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你好嗎,我很好。
還有誰,對著同一個郵箱地址寫信,重複地打著,你好嗎?我很好。
一封又一封,卻從來都沒有發出去過。
你好嗎?我很好。
你知道嗎,其實,我不好。
這些年,我一直過得很不好。
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她覺得疼痛。
低下頭,卻看見有紅色的液體爬上那些晶瑩的碎片,她緩緩地蹲下去,整個人輕飄飄地,搖搖晃晃。
“你瘋了!”光亮乍現即隱滅,音樂聲躥入耳中又消失,隻聽得有人低斥,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秦淺緊緊地拽著她,低頭檢視著她滿是血跡的雙手。
確認那些血並非來自光潔的手腕,他鬆了口氣,將她抱至沙發上。
“對不起……我摔壞了酒瓶……”她勉強維持意識,語無倫次。
他沉著臉,察看她被玻璃渣紮傷的雙足,右腳傷到了。
隻是輕輕一碰,她便眼淚汪汪。
“疼……”她哀怨地看著他,因為酒精的作用,她的反應猶如稚兒,“我很疼。”
胸中情緒激烈翻湧,這一刻他有種要痛斥一頓她的衝動,看到那雙怯怯的眼,他生生地把怒氣抑了下去。
“沒事,”他冷著聲音,“會好起來的。”
“可是我還是疼,”她靠在沙發的角落囁嚅著,“我心口也疼……全身都疼。”
秦淺瞅著她,蹙眉接通電話:“你幫我安排下,我要從後門走,還有,叫醫生到我的住處,她弄傷腳了。”
“好,”電話那頭的Thomas應聲,沉默了一下又開口,聲音裏帶著耐人尋味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秦淺垂眼,淡淡答:“我不知道。”
到半夜天真的醉意已經消了大半,睜開沉重的眼簾,窺見橘黃色的燈光,安靜溫暖。
大而寬敞的床,陌生的柔軟和舒適……她遲疑地坐起身,看見坐在一旁沙發椅上看書的男人,挺直鼻梁上的鏡片隨著他的掃視微微閃光。
“酒醒了?”他轉首看著她,語氣不輕不重,仿佛是在閑聊,“喝了多少?”
“半瓶的樣子。”她忐忑地答。
“不少啊,酒量還不錯,”秦淺輕撇嘴角,“應該把剩下半瓶也喝掉,一直醉到天亮。”
天真咬唇,猜不透他真實的想法,不知為何,她覺得他似乎情緒不佳。
她掀開被子,打算下床,腳剛觸到地麵,便是一陣鑽心的疼。
“包紮得好好的,你別弄髒了我的地毯。”他緩緩道。
天真僵在原地,雙手揪緊床單:“你嫌我費事,大可任我自生自滅,何必現在陰腔怪調。”
她忽然覺得胸口緊窒,呼吸不暢,這樣的感覺比腳上的疼痛更難以忍受。
他沉默半晌,站起身看著她道:“要去洗手間?”
天真懊惱地點了下頭,雙頰發燙,她以沒有傷到的左腳站起來,準備進行狼狽的單腿跳。
他卻俯身,在她錯愕的眼神中抱起她,她窘迫地低著頭,聞到他胸口清新幹淨的淡香……他應該剛沐浴過。
天真洗了一把臉,望著鏡中滿是褶痕的禮服,忍不住歎了口氣。
有時候漂亮的晚禮服就像感情,昂貴卻不常穿,藏在衣櫥深處,偶爾打開看一下,回憶當時的自己有多美。
知道它珍貴,卻總是找不到恰當的時機穿起,等到穿在身上,才發現那是並不實用的東西。
她轉過頭,看見擺放在一旁的幹淨T恤,應該是秦淺給她準備的。
她換了衣服,看著鏡子裏穿著大大男T恤的自己,感覺有些詭異,卻仍是硬著頭皮開了門。
秦淺依舊把她抱到床上,表情淡然地道:“離天亮還很早。”
天真環視四周,確定能躺的地方隻有地上和床,便訥訥開口:“我不介意你也睡床上。”
說完又覺得有些懊惱——她說的這是什麽話,這明明是他的家,她倒像主人一樣。
“睡覺。”他瞥了她一眼,隻吐了簡短兩個字。
燈光熄滅,天真感覺到外側的床麵下陷,他背對著她,沒有再言語。
夜色如水,被黑暗侵襲。
二十一、既往不咎
人的寂寞,有時候很難用言語去表達——即使在溫暖的房間裏,你仍會覺得冷,在喧鬧的人群裏,你依然聽得見自己內心的沉寂。
“我睡不著,”天真對著空氣輕聲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四周很安靜,安靜如她此刻的情緒,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裏沒有一絲欲望的成分。
這樣的感覺,仿佛幼時看完有恐怖場麵的電視,一個人睡覺越睡越害怕,於是抱著枕頭走到大人的房間,期待地問,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起睡?
她聽見秦淺的呼吸,平穩而有節奏,仿佛月夜下寧靜的大海,浪花輕輕起伏。
“好。”他說,聲音淡淡地。
他翻過身麵對她,手臂環了過來,將她摟在懷裏。
天真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他身體傳來的暖意。
很奇怪,和他這樣緊密靠在一起的感覺,很簡單,一點也不難。仿佛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了一張舒適幹淨的沙發,就坐了下來。
“天真,夜這樣漫長,不如講一講你的故事。”他的聲音在夜色裏低沉醇厚。
“我其實沒有什麽故事。”她咬唇。
“你有,”他輕輕出聲,在黑暗中凝視她,“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故事。”
無論她以什麽樣的表情現於人前,她的眼睛總是安靜,隱忍,這樣滄桑的眼神,不該屬於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而今夜,是他第一次看見她這樣失態與狼狽。
曾經,她也有一雙在看人時明亮而放肆的眼睛。
1998年夏末的某個傍晚,尚是高一新生的段天真站在走廊裏看著外麵漸大的雨勢,心情不由有些煩躁。旁邊有個女生在溫柔地發嗲:“陳勖,我有多一把傘,給你用吧。”
“謝謝,我不用。”很是動聽的男聲。
“可是雨很大了啊,你會淋濕的。”
“真的不用。”
“哥,”甚是不耐煩的天真轉過身,看著他們微笑,“你不用就給我用吧。”
“陳勖,原來你還有妹妹?”女生驚訝地望著他,“初中三年同學我都不知道……”
男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天真,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我是他表妹。”天真不動聲色地答。
撐著傘走出十幾米,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天真仰頭望著鑽入自己傘下的男生,他頰上有幾滴雨水,緩緩滑至線條完美的下巴。
是張顛倒眾生的臉,她在心中微歎。
“一起走吧,表妹。”他接過她手中的傘撐著,目視前方淡聲道。
這便是故事的開端,不乏味,也無甚出奇。
再後來,於人群中遙遙相望,會心微笑,有時彼此會為了小事莫名其妙地賭氣,晚自習下課一起回家,特意繞遠路隻為了能一起多相處一會兒……電影裏說,男生和女生的故事總是重複的,的確,幸福的方式大抵相同。
年少時的愛情有如潛水,越是深入,越是沉迷於海底絢麗的景色,偶爾抬頭望向水麵上的光亮,也會有衝動遊至陽光下,將自己的尋覓到的快樂與心醉告知於眾,隻不過,潛水原本就是種華麗的冒險。
一次考試的失利,讓班主任將其心中的猜疑告訴了天真的母親,雖然在天真看來這小小的挫折純屬偶然,因為她和陳勖都深知學業的重要性。
災難至此開始——母親的暴怒幾近歇斯底裏,仿佛將她壓抑許久的負麵情緒盡數發泄出來。
她狠狠甩了天真一記耳光,咬牙切齒地說,你就跟你爸一樣賤骨頭,離了情愛就活不下去。
她惡毒的話語和臉頰上的灼痛讓天真驚呆了,那一刻她腦中一片空白。良久才聽見自己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媽,你不要因為自己的失敗就遷怒於我,爸爸選擇離開,並不都是他的錯,我就是喜歡陳勖,我就是喜歡他。
我看你們能有什麽結果,我不會讓他毀了你的前程。
母親冷笑,眼神冰冷。
彼時的段天真叛逆且倔強,目前越是反對,她越要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1999新年寒假,又一次與母親起了爭執的她憤而出門,陳勖在街頭找到她,說,一起去上海吧。
她說好。
十裏洋場,繁華與浮躁並存。並非鍾意那個城市,而是那裏有他們都喜歡且約好要一起報考的一所大學。
相擁而眠的夜晚,一切都順其自然地發生,仿佛命中注定——黑暗中的甜蜜與疼痛,天亮後的茫然與恐懼。
那個她曾發誓要永遠深愛的人,那個她以為會陪伴她一生一世的人,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突然間消失無蹤,就仿佛他從來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從來都沒有過那麽一個人,在某個雨天鑽到她傘下說,一起走吧,表妹。
她找遍了和他走過的每一條街,一起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直到筋疲力盡,在人潮擁擠的路口放聲痛哭。
後來,她發現自己懷孕。
從手術室裏出來時,她望著臉色蒼白的母親,隻說了三個字——我恨你。
其實她不恨母親,她恨的是另外一個人,還有她自己。可是她不能說出口,也不敢承認自己的失敗,因為,她曾那麽那麽地喜歡他。
千禧年,她獨自坐上飛往異國的客機。
再回去時是母親病危,胃癌晚期。她的遺言隻有一句,原諒媽媽,天真。
“她早已知道自己患上絕症,卻一直瞞住所有人。我後來想,她隻所以對我和陳勖的事情反應激烈,是因為她對我放不下心,還有就是我說的話刺痛了她,爸爸和她離婚其實對她一直是很大的打擊,隻是她從來都不肯示弱於人前,”天真輕輕開口,感覺淚水爬滿臉頰,“我一直以為她說讓我原諒她是指她後悔對我那麽嚴厲,今晚才知道也許她指的是陳勖和他父母的事情。”
以為多麽漫長的故事,原來講完隻用了十幾分鍾。曾經惶恐那些艱難的時光要怎樣才能捱得過,驀然回首,身後隻留下曲折的腳印。那亦是心上的傷痕,需要時光去慢慢打磨,可那磨礪的過程,原本也充滿痛楚。
“即使在她躺在病床最痛苦的時候,我也都在怨著她,”天真泣不成聲,“她就這樣離開……她沒有給我機會,他們都沒有給我機會……”
“那些不是你的錯,”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沒有人會責怪你,天真。就算有錯,犯錯的也是那時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經過得那麽不快樂,難道連你也不肯原諒她嗎?”
他的聲音,仿佛咒語,封住了她失控的眼淚。
從來沒有人,以這樣的理論來安慰她,如此奇怪,卻又如此溫暖。
——就算有錯,犯錯的也是那時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經過得那麽不快樂,難道連你也不肯原諒她嗎?
“真的嗎?”她問,語氣裏仍然有著令人心酸的猶疑和忐忑。
“嗯,”他答,“你要原諒那時候的天真。”
“好。”她在他胸口輕輕點頭。
那夜,她夢見十八歲的自己,白T恤,舊仔褲,眼神明亮放肆,笑聲清脆。
二十二、事到如今
還沒睜開眼,已聽見窗外沙沙的雨聲。
又下雨了——意識滲入腦海的那刻,呼吸裏有淡淡的食物香氣。
天真緩緩坐起身,望著站在窗前的偉岸身影,秦淺聽見了動靜,轉首看向她,指間輕煙嫋嫋,朦朧了他的臉龐。
“醒了?”他說。
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淺灰色棉質休閑褲,看上去幹淨清爽。
天真想起第一次遇見他,也是一個雨天。他坐在有些喧鬧的咖啡館裏,眉目清冷,表情沉靜。
她又想起昨晚溫暖的懷抱,臉頰突然一燙。
“嗯。”她點頭,有些局促地掀被下床。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的。”瞥見他摁滅煙,正向她走來,她急忙擺手,姿態慌張地蹦向浴室。
秦淺沒再跟上去,看著她一蹦一跳的狼狽模樣,嘴角微微一彎。
“牛奶還是果汁,可頌還是烤吐司?”看著她洗漱完畢走至餐廳,已經坐在桌前的他問道。
天真站在原地,有些怔忡。
“已經很久沒有人給我準備早餐。”她輕聲說。
“哦,這一頓5鎊,隻收現金,不提供刷卡服務,謝謝。”秦淺回答,並沒有看她,拿著餐刀切開可頌。
“奸商,你這隻是歐陸標準,哪有這麽貴,”天真眼裏的霧氣散開,微笑坐下,“這個價在外麵可以吃一份豐盛的英式早餐。”
“可惜你別無選擇,此所謂壟斷。”秦淺應答從容。
“我也要黑咖啡。”天真望著他杯中深褐色的液體。
“那不利於你傷口恢複,”她的要求被他否定,他又問了一遍,“牛奶還是果汁?”
“牛奶吧。”天真認命地歎息,敗給他的獨裁。
“感覺我們的身份換過來了,你成了我的助理。”天真望著眼前的早餐。
“放心,我會讓你做牛做馬地還回來的。”秦淺拿起一旁的報紙翻看,語氣一本正經。
“其實我今天還可以工作。”天真咬了一口烤得金黃的吐司,鬆脆度正好是她喜歡的。
“你可以用我的電腦處理一些文件資料,”秦淺道,“這幾日就不用陪著我去外麵跑了。”
“謝謝老板。”天真淺笑點頭,望著他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直說。”秦淺低頭喝咖啡,瞥了一眼她猶疑的神情。
“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送我回家嗎?”她問。
“你家裏有人照顧你嗎?你自己一個人行動是否方便?”秦淺反問。
天真誠實地搖頭:“我自己住Studio,獨立單身公寓。”
“和我共處一室讓你覺得不自在?”秦淺放下杯子,黑眸靜靜望著她。
迎著他明亮的視線,天真緩緩點頭,又急忙搖頭。
秦淺淡淡一笑:“你讓我糊塗了,天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笑容,給那張冷峻的容顏添了一抹柔和,天真看得有些失神,隨即窘迫道:“或者我可以睡Sean的房間。”
“他的床很小,剛好容得下他的身體,否則我昨晚就讓你睡了,”秦淺恢複了平靜的表情,語氣輕淡,“我幾次想給他換他都不同意。”
“為什麽?”天真好奇地問。
“那張小床是他從意大利帶來的,”秦淺低沉出聲,“那是他媽媽當初買給他的。”
天真怔住,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半晌才微微一笑:“他總會長大的。”
秦淺點頭:“他會明白的。”
“那你的床呢,”天真半開玩笑地望著他,“該不會也是從意大利帶來的吧。”
他忽然沉默,讓她有些忐忑,於是訥訥開口:“對不起,我隻是……”
“天真,”他打斷她,聲音平靜,“我已經36歲,和Sean不一樣。”
“你知道,人生並不是用時間,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天真道,眼神清亮。
“可我也明白,幸福和厄運,各有令人難忘之處,不管我們得到什麽,都不必張狂與沉淪。”秦淺答。
天真看著他,輕聲笑了:“你說的很有道理。”
他撐額,唇角微揚:“告訴你,?昵崛耍?饈俏腋沾穎ㄖ繳媳誠呂吹摹!?
天真訝然,臉上笑意更濃,明眸彎成月牙。
“你知道麽,”她慨歎,“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冷漠的人,不怎麽愛主動和人說話,感覺很難接近。”
“我確實曾有一段時間很自閉,極少言語,所以現在養成了習慣,”黑眸裏浮現某種情緒,他徐徐出聲,“不過言語簡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
天真盯著他,試圖探索他眼裏那抹情緒,他卻撇過臉去。
那一刻,她心裏有些迷惑。她發現這個男人知道了她過去幾乎全部的故事,而她還是對他的從前一無所知。
他的從前……她忽然心驚,覺得胸口砰砰直跳,她這麽好奇他的從前做什麽?
直到秦淺離開,天真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她才慢慢平靜下來。
開了電腦,整理網上公眾,媒體和各界關於新分店的反饋,又從公司檔案庫調了資料做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不知不覺暮色四襲。
伸了個懶腰,她想起了什麽,從自己包裏拿出手機,顯示屏一片黑暗。
她不記得自己昨天有關機,應該是秦淺關的。
她摁開,許多的提示信息,幾乎重複的內容——某年某月某分,某個號碼來電。
隻有一條文本信息,不用打開,她也能看見內容,因為隻有兩個字,天真。
像是無話可說,又像是千言萬語。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她坐在昏暗的房間裏自嘲地笑。
有首歌裏唱,我已經相信,有些人我永遠不必等。所以我明白,在燈火闌珊處為什麽會哭。
二十三、猝不及防
秦淺進門時聞到空氣裏有香味,些微的辛辣,卻有種溫暖的感覺。
天真已聽見鑰匙的聲音,從廚房裏小步蹦跳出來,依然穿著他的大T恤,係了圍裙,長卷發鬆鬆地挽了個髻,樣子溫婉地笑著:“你回來了?正好可以開飯。”
秦淺猶站在門口,愣了一下,眼神似乎變得柔和了一些。
“嗯,”他淡應,“本來打算問你想吃什麽,你不方便出門,我可以去買。”
“不用,”天真笑道,“我看見冰箱裏有食材,反正也是閑著,燉了咖喱牛肉。”
秦淺挑眉:“港式的,還是東南亞風味?”
“港式,保證你滿意的正宗家鄉味。”天真也不謙虛。
秦淺微笑,走到廚房,天真揭蓋,用叉子紮了一小塊,遞到他麵前:“試試夠不夠軟。”
抬頭卻迎上他明亮的黑眸,她忽然覺得這個樣子太過親昵,慌忙把叉柄轉向他:“你自己拿吧。”
低下頭,她耳根有些發燙,半晌聽見他低聲開口:“可以了。”
等到飯菜都擺上桌,秦淺坐下掃了一眼她的勞動成果,黑眸望向她:“辛苦了。”
天真微笑,暗自感到局促,她覺得自己變得有些不對勁。
“抱歉這麽晚回來,”秦淺道,“今天忙了一點。”
“回來的時間剛剛好,牛肉正好燉爛。”她笑,“你有多忙,我最清楚不過。今天看了關於新分店的反饋,評價很不錯。”
“情理之中,付出總得有回報,”秦淺淡然道,“獨立設計師品牌並不好做, 爭對的也是小眾,我們是在和Alexandra McQueen, Stella McCartney等類似的品牌在競爭,可他們背後是Gucci集團,我們並無後台,要和他們爭一高下,隻得加倍努力。”
“你已經做得很好,”天真歎息,“你知道我讀書的時候,隻在outlet買過你的牌子,因為新品的價碼我負擔不了。”
“謝謝,”秦淺唇角微微勾起,“你可以去找Thomas,以後就可以免費穿任何新品。”
“不過,其實你並不很適合我們的風格。”他又補充道。
“那你覺得我適合什麽樣的?”天真揚眉。
秦淺遲疑了一下,眼裏有股隱忍的笑意:“Pinky?”
天真愕然抽氣:“坦白說,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穿過任何粉紅色係的東西。”
在她看來,那是俗氣又愚蠢的顏色。
“你知不知道,以你現在的表情,再在頭上綁個蝴蝶結,效果實在極佳。”他語氣平靜,可目光閃爍。
“你在戲弄我。”天真總算覺悟,憤然指責。
“怎麽會,我是專業人士,”他淡然否認,麵不改色,“那是很公主的顏色不是麽,隻不過你每次都像個落難公主。”
天真先是被逗笑,隨即眸光慢慢黯了下去,他說的沒錯。
“我開了手機,”她輕輕開口,“他有找我。”
不知道為何,秦淺有讓她傾訴的衝動。
“哦,是麽?也許他還愛著你。”他微微一笑,“那你呢?”
天真抿唇:“我是個沒有血性的人,下不定決心恨什麽人一輩子。”
“這很好。”秦淺看著她。
“好什麽?”她問。
“你知道麽,天真,”他的眼神平靜如水,“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就像拉橡皮筋,疼的總是不肯鬆手的那個人,如果能願意放開,就很好。”
天真怔怔地望著他,忽然覺得心裏輕鬆了很多。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說,看著他清俊的臉龐。
怎麽會有這樣的男人,沉默的時候叫人不敢靠近,微笑的時候卻眼神清澈溫暖,並無廢話,一出口總是睿智犀利。
她忍不住想,要怎樣的生活曆練才能打造出這樣內斂精明的人,而他又經過一段什麽樣的感情,才會有這樣深刻清楚的領悟。
——她的眼睛,就像那裏的地中海藍。
她想起那天他談及他的妻子,聲音低沉,目光柔和。
莫名地,對於那個女子,她竟有些好奇還有……些微嫉妒。
“碗一定得我洗了,要不無以回報。”吃完飯,秦淺道,幫著她收拾餐具。
“你確定?”天真笑,“君子遠庖廚。”
“嗬,我不是君子,”他從容回應,“我比君子優秀。”
天真被他的說辭雷到。
“看,我都不用洗碗機,以示誠心。”他道,利落地卷起襯衫袖口。
“多此一舉。”天真哭笑不得,這個人的幽默方式怎麽也與眾不同。
她站在一旁,接過他遞來的餐具,一一擦幹。
玻璃杯上閃過一絲光亮,她抬起頭,望向他耳際那抹幽藍:“我以前總覺得男人戴耳釘有些gay,可你卻是越顯硬朗。”
“是麽?”秦淺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你的耳釘很漂亮,也很特別。”
“謝謝。”他的語氣突然有些冷淡。
天真微有疑惑,卻也沒有多問,隻是舉著手中的杯子:“你拿下來的還得你放上去,我夠不著。”
他身子探了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杯子,放在櫥櫃最上層的架子上。
天真盯著他寬闊的胸膛,耳根微燙,彼此離得這樣近,她完全可以聞到他身上清新的氣息,苦橙葉,柑橘,迷迭香……她的呼吸一亂。
抬起頭,卻撞見他的眼神,漆黑的眸,明亮清澈。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隻有水流的聲音,輕輕衝擊著水池。
“天真,”他輕聲喚她,“怎麽了?如果傷口疼,不要站著,先去休息。”
他蹙著眉,似乎是在為她異常的沉默而擔憂,平淡的語氣裏,也隱含著掛慮。
心中暖流緩緩湧動,刹那間,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仿佛著魔一樣,她忽然踮起腳尖,吻上他緊抿的唇角。
秦淺頓時震住。
而這樣的一個動作,讓天真自己都驚呆了。
幾乎是同時的,一股羞恥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一定是中邪了!天真慌亂地想,她怎麽可能昨天還為著和陳勖的過去傷心難過,今天又吻了另一個男人!
下意識地,她落荒而逃,完全忘記了自己腳上有傷,尖銳的疼痛傳來,她狼狽地摔在地上。
“小心!”秦淺已經跟了出來,蹲下檢查她的情況。
“沒事,沒事……”天真語無倫次,心神俱亂地往後退縮,根本不敢看向他此刻的表情。
“天真。”他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繼續逃避。
“對不起。”她低著頭,訥訥道,卻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他似是歎了口氣。
“沒關係,我明白,”輕淡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天真,你還是個孩子,一個人在異國待了這麽久,覺得寂寞,所以才會這樣,而且,這陣子你情緒不好。”
天真驀地抬起頭,望著那雙始終冷靜清澈的黑眸,覺得心中有無數言語,偏偏喉嚨梗住,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真的,是因為這樣……才吻他的嗎?
二十四、安慰之禮
天真躺到床上準備睡覺的時候,秦淺仍在燈下工作,襯衫袖口卷起,表情沉靜專注。
她凝視他線條分明的側臉,良久不曾收回視線。
“天真,”他並未看向她,卻似身後也長了眼睛,淡淡開口道:“你不睡覺,看我做什麽?”
“你一直都這麽理智嗎?”她問。
“不是。”他答,依舊沒有抬頭。
“你知道,有時男人的理智對女人而言是種侮辱。”天真不依不饒。
“我曾經因為不理智犯過錯。” 他答,終於看向她。
“我不可以問那是什麽錯,對嗎?”她又問。
“對,你不可以。” 他語氣平靜。
“好吧,”天真悶悶地答,蜷進被窩,“那麽,晚安。”
“晚安。”他輕聲道,鏡片微閃,遮住了他的眼神。
天真卻睡不著。
她想,她猜不透這個男人,他就是有那種本事,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讓人覺得他是對的,無從反駁。
忽然間胸口就覺得憋得慌,有些難受,好似幼年遇著不順心的事情,或者受了什麽委屈,對著枕頭墊子一頓狂捶,可之後發現枕頭仍是枕頭,墊子仍是墊子,完全對她的反應無動於衷。
秦淺就是那個枕頭。
這一夜她並未抱著“枕頭”睡,說不清是生自己的氣還是因為什麽別的不大痛快。
秦淺上床的時候她其實還醒著,隻是閉著眼裝睡,感覺他好像打量了她一下,仿佛歎了一聲氣。
天真心想,他歎什麽氣?不過就是覺得她是個別扭難纏的小孩子。
算了,隨便他,反正她已是錯誤鑄成,回頭也來不及。
也就是一個吻而已,她安慰自己。
半夜睡得昏沉之間,竟看見了母親。她依舊是當日的模樣,黑色套裝,隻是眼神卻不再嚴肅幹練,反而含著淚花。
她不停地說,對不起,天真,原諒我。
看著她漸漸後退,天真伸出手,喃喃道,媽媽,不要離開。
請你不要離開,我終於懂得,很多感情無所謂原不原諒,我隻想要你留在我身邊。
母親依舊是遠去,她急得掉下淚來。
“天真,天真……”有人拍她的臉,語氣擔憂。
??隹?郟?崴??柿聳酉擼?圓歡匣?淞臣鍘?
“怎麽了?”秦淺問。
“我夢見了媽媽。”她吸著鼻子答,語氣可憐兮兮的。
“那隻是個夢。”他說,語氣溫和。
“所以我知道她不會再回來。”天真委屈地答,湊在他懷裏,覺得心裏難過。
“你要學會堅強,你已經長大。”他說。
“可是你今天還說我是小孩子。”她反駁道,索性將心中的鬱結都翻了出來,“你不讓我吻你。”
“你吻到了。”秦淺的語氣中充滿無奈。
“你無動於衷。”她有些無理取鬧地控訴。
“天真,你隻是需要人安慰,”他平靜地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我不能趁人之危。”
“那你覺得我應該要什麽?”她抬起頭問,感覺額上傳來他溫熱的呼吸,輕輕拂過她的眼睫。
“問你自己,天真。”他並未替她解答。
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解決我們的內心。
“我時常覺得即使在陽光下,我的周圍也是一片陰暗。”
“你需要一個人,把你帶到真正明亮溫暖的地方。” 秦淺沒有出聲,半晌,才輕聲開口。
“其實現在靠著你,我已經覺得很溫暖。”天真閉著眼,感受他胸口傳來的熱度,誠實地說,“這是否隻是一時的錯覺?”
“也許,”他答,“我不會是你的陽光,天真,我的世界也不夠明亮。”
他隻是,比她更能忍受,也更習慣黑暗。
“因為你去世的妻子嗎?”她直截了當地問。
他不語,任夜色遮掩他唇邊苦澀的笑意,她口中的猜測,並不是唯一的症結,隻是他沒必要讓她知道。
清晨醒來,天真看見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容顏。
熟悉是因為已經認識了不短的日子,陌生是因為從未這樣近地看他。
硬朗分明的線條,因為睡眼而顯得柔和。
他似有所覺,緩緩睜開眼來。
天真才知男人剛醒的那刻也可以這樣慵懶動人。
“早。”她說。
“早。”他坐起身,然後下床。
“天晴了。”他拉開窗簾,陽光瀉了進來,灑在肌膚上,微微炙燙。
天真覺得有些疼痛,那樣的感覺一直蔓延到心口,她攏住薄被,想退回到安全的領域。
被角卻被秦淺按住,他靜靜凝視她的眼:“我記得那天你在店裏說,你討厭早晨的陽光。”
“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吸血鬼,”天真笑,臉色有些蒼白,“早上陽光照過來的時候,我會被燒成灰燼。”
“是麽?”他出聲,在她身旁坐下來,“你知道,有些吸血鬼不怕陽光,因為他們戴一些飾物,會給他們特殊的力量。”
“可是我沒有。”天真答,嘴邊開始浮現輕淡的笑意。
“我有。”他拉開床頭櫃裏的抽屜,找到一個盒子,打開,裏麵是一根手鏈,樣式很簡單,並無特別。
“黑曜石的,可以吸走你身上壞的運氣,也可以讓你不怕早上的陽光。”他說,給她戴上。
“哪裏來的?”天真撫摸上麵圓潤冰冷的石頭。
“我妻子是做珠寶設計的……”
天真打算摘下來,他卻製止了她:“我還沒說完,天真,這個手鏈是我一時興起跟著她學做的,我實在沒有那方麵的天賦,所以手工拙劣,模樣平凡。”
天真心頭一鬆,嘴角輕揚:“嗬,見不得人的失敗作品才送給我,你也算夠意思。”
他從容應對她的抱怨:“你知道,除了Sean,我已經很久沒有送人禮物。”
“因為在你眼裏,我同他一樣是缺乏母愛的落魄小孩子。”天真答。
他淡淡一笑,算是默認。
二十五、一笑而過
“秦先生,有一位中國男士要找Jean,”前台小姐接通秦淺的電話,匯報道,“我告訴他Jean請假沒有上班,他又說他想找你。”
“請他上來。”秦淺淡淡開口。
兩分鍾後,陳勖走進他的辦公室。
“陳先生有何貴幹?”秦淺看著眼前相貌英俊卻麵無表情的年輕男人。
“我想找天真。”陳勖開門見山地答。
“她確實請了病假,這幾天不用上班。”秦淺道,語氣平靜。
陳勖眉間一蹙:“我想貴公司應該有員工資料,我能否知道她的住址。”
“你就算知道了,也找不到她。” 秦淺微微一笑。
“什麽意思?”陳勖聲音轉冷。
“她就在樓上,我的住處。”秦淺看著他緩緩開口,依舊是風輕雲淡的表情。
陳勖怔一下,看向坐在對麵的秦淺,這個年長他近十年的男人,始終從容鎮定,可說起話來,卻有種殺人不見血的鋒利。
可他陳勖,也從來都不是會輕易退縮的人。
於是他輕聲一笑:“秦先生果然是個體恤員工的好老板,天真向來嬌氣迷糊,承蒙您照顧,勞您費心了。”
“不客氣。”秦淺淡然道。
“那我可否見她一麵?”陳勖問。
“這是你們的自由,”秦淺道,“她同意就好。”
語畢,他打開免提功能,拔通電話。
“喂?”輕柔的聲音自那邊傳來。
“天真,陳勖過來了,想見你。”秦淺對著電話緩緩道。
那邊沉默了半晌,才有猶豫的聲音慢吞吞地飄出來:“我不要見他,你幫我編個借口可好?”
秦淺瞥了一眼陳勖,後者臉色忽然陰沉。
“我不喜歡說謊,天真,”他道,“不管你怕見到他,還是不想,你都得坦白地有個交待。”
天真又遲疑良久。
“我不知道,”她幽幽開口,“我見到他會不開心,我也不知道和他說些什麽……總之我還沒準備好和他再見麵。”
“好吧,我告訴他。”秦淺和她道別,掛斷電話。
“你都聽見了。”他說,望著麵色有些蒼白的陳勖。
“我會等到她‘準備好’,”陳勖冷聲道,銳利的黑眸盯著他,“秦先生,若你真心要當她的英雄,還請一直盡職。天真很沒有安全感,你若無心,便不要讓她太過依賴,否則害人且不利己。”
“陳先生多慮了,”秦淺微笑,“你能說這番話,一定對過去反思良多,覺悟深刻。”
陳勖沉下臉:“秦先生這般精明厲害的人物,讓天真遇見,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秦淺嘴角輕扯,並未言語,看著陳勖離開的背影,他良久未動,若有所思。
自接到秦淺的電話後天真一直失魂落魄,心裏有些難受。
在感情上她一直表現不佳,曾經夢裏也是百轉千回,難以釋懷,一心要知道答案,如今真相大白,她反而不知如何收場,隻得落荒而逃。
多滑稽,曾經海誓山盟,非君不嫁,到頭來竟如此狼狽。
彼時讀莫洛亞在《追憶似水年華》裏寫的序,說,他們本想執著地眷戀一個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遺忘是從冥冥之中慢慢騰升,淹沒他們最美麗最寶貴的記憶。總有一天,那個原來愛過,痛苦過,參與過一場革命的人,什麽也不會留下——天真不信……感情怎會如雁去了無痕?更何況,大雁尚會北歸。如今才知,若時光已將種種甜蜜釀成不堪,人類不如刻意去遺忘。其實不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很多時候是相見易,別時難。
隻是,要怎樣才能在遇見一個心儀的人時,去理智地控製好情緒,將種種因素甚至未來都權衡清楚再投入?
我們終是凡人。
因為年輕,便愛得單純脆弱,所以無法承受那些黑暗與險惡。
窩在沙發裏,她想起秦淺說,誰都沒有錯,沒有誰能真正對得起從前的自己,你要原諒那時候的天真。
為什麽他總是能那麽準確地看穿她的內心,給她最大的震撼?難道,真的是因為她還年輕,看到的,經曆的都沒有他那麽多?
電話又響。
“喂。”她接起。
“段天真?怎麽會是你?”那邊沉默半晌,傳來一道驚訝的稚嫩男聲。
“Sean?”天真反應過來,“進步了啊,去了中國開始講中文。”
“你怎麽會在我家?”小鬼窮追不舍。
“呃,”天真覺得說實話不妥,於是撒了個小謊,“我來幫你爸整理些東西,你找他?”
“嗯,我以為這個時間他已經在家了,”Sean答,又馬上開口,“不過找你也行,‘不及汪倫送我情’的上句是什麽?”
“桃花潭水深千尺啊,這麽簡單的問題,”天真答,以他對自己說過的話來反駁,“難道你不知道這個世界有樣東西叫Internet嗎?還有有樣東西叫google嗎?你回到電腦麵前,打上‘不及汪倫送我情’就好了。”
“我在外麵沒有電腦!”Sean不滿地抗議,“手機可以上網,可是我這是英文機沒刷中文,根本打不了漢字!”
“活該,”天真幸災樂禍地逗他,“不就是句詩,至於這麽激動嗎?還專門打個國際長途來問。”
“可是我剛剛回答了人家,上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Sean懊惱道,“怪不得梁佩佩氣跑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及汪倫送我情?”天真駭然大笑,差點透不過氣來,“小子,你斷背啊?”
“笑你個鬼,斷你個頭,你還Lesbian呢,”Sean憤然開火,“你不要汙蔑我,我喜歡女人。”
“拜托,你10歲都未滿。”天真仍是止不住笑意。
“男的都是年輕的時候喜歡女人,老了就喜歡女孩。”Sean一本正經地答。
“那那個梁佩佩是怎麽回事?”天真繼續挑釁。
“你管不著,”Sean哼了一聲,“我寂寞,找個人做伴不行啊。”
“哎,小子,姐姐奉勸你一句,”天真笑著誆他,“中國女孩子不好追,你別拿泡小洋妞那一套,以為長得帥就了不起了,趕快去背唐詩三百首。”
“懶得理你,bye!”小鬼極不爽地掛斷。
天真掛斷電話,想起他那的驚人之句,還是忍不住想笑。
“以為你多少會有些煩惱,想不到這麽開心。”身後有聲音緩緩響起。
天真轉首,看見秦淺已經回來。
“Sean實在是個活寶。”她笑。
“你跟他自稱姐姐,豈不是得叫我叔叔。”秦淺道,嘴角也浮起一絲笑意。
天真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實在太喜歡他。”
於是她把Sean出的洋相講給他聽,他也是忍俊不禁。
“丟人丟到中國去了。”他無可奈何地笑。
“隻要不帶個女朋友回來就好。”天真歎息。
“嗯,”秦淺應聲,轉頭看著她,目光溫和,“沒事了?”
天真一怔,然後才知他是問她的狀況,於是點頭一笑:“沒事了。”
“不過,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麽?”她問。
“沒有。”秦淺答,聲音輕淡。
二十六、隨遇而安
十天後天真重新上班,好在傷得不深 ,已經結疤,不過還是得暫時穿軟底的鞋子。天真在帆布鞋裏加了一層墊子,配著褲裝打扮還算適宜,隻是不穿高跟鞋,始終感覺低人一等。
讀書時看人穿高跟總覺得太成熟,現在才知其魅力,挺胸翹臀全在那幾厘米上,一旦穿了就脫不下來,仿佛從前青澀時光,過去了就無從找回。
大家見到她都是熱心慰問,言語間並無異色,想來秦淺保密工作做得不錯,隻除了Thomas朝她意味深長地笑。
天真在心裏歎氣,你笑也是白笑,秦某人豈是等閑人物,我輩哪有能力輕易拿下?
但想起秦淺這段時間對她的關照,她胸口依舊湧上一股暖意。
卻見自己座位隔壁站起一個漂亮女子來,棕發棕眼,應該是英國本地人。
“你好,我是Rita,新來的助理。”她自我介紹,伸出手來。
天真笑著與她握手,眼神遲疑。
“天真,過來一下。”卻是秦淺在喚她。
天真走進他的辦公室,帶上門坐下。
他今天穿一件淺灰色襯衫,襯得原本就線條分明的臉龐越發地幹淨斯文。
“我找了一名新助理,”他開門見山地說,“Rita會接手你原來的工作。”
天真點頭,神色平靜地聽著。
“你不擔心自己的去向?”秦淺看著她認真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揚。
“難不成你還能把我賣了?”天真狡黠一笑,“更何況連日來你盡心盡力地照顧我,若不連本帶利地從我身上賺回去,豈不太虧?”
“是啊,既然已經墊了本錢,就算風險再高也得咬牙投資,否則不甘心,”秦淺一本正經地接著她的玩笑,語氣溫和,“調你去跟Thomas可好?”
Thomas是設計部總監,但也負責品牌營銷,天真對於設計毫無概念,秦淺的意思自然是安排她做後者。
“考慮一下,晚點再給我結果。”秦淺看著她。
“不用考慮,我同意,”天真笑:“更何況,你都已把我的繼任找來。”
“兩份工作都很辛苦,但助理的位置並不能完全發揮你的才能。”以為她誤會自己先斷她後路,秦淺解釋道。
“我明白,我是開玩笑的。”天真笑容燦爛,“我生日那天你就說過,會向我要報酬,我早有準備。”
那些工作,可能會很辛苦,那天他說。
她的回答是,沒關係,食人俸祿,忠人之事,我隨時恭候。
天真向來是個隨遇而安的人,適應能力很好,但之所以如此輕鬆地答應,是因為她相信他替她做的選擇是對的。
那一種信任,自心底深處油然而生,如呼吸一般地自然。
可剛才那一瞬,她為什麽會有些猶豫呢?
如果跟著Thomas,從此就沒法一直站在他身旁了,沒法有那麽多機會,看著他那些或談笑風生,或沉默專注的從容姿態。
驀然覺悟這一點,她看著秦淺,目光有些凝滯。
“怎麽了?”他問。
她慌忙搖頭。
“如果沒什麽事,我先出去了,把工作和Rita交接一下。”她說,站起身,卻沒再看向他。
“等等,”他喊住她有些倉促的腳步,“Marketing方麵你尚是新人,也沒有什麽人脈,跟在Thomas身旁多看多學就好,對外你的身份還是我的助理,這樣別人會更看重你一些,等到差不多了再正式調職。”
“好。”天真點頭。
就這樣,天真搬到三樓營銷策劃部,重新做起一份新工作。也漸漸發現,秦淺說得沒錯,比起之前做助理時種種繁雜瑣事,雖然營銷公關類也需事無巨細都要顧全,但對她而言有趣了許多,無論是接觸的人,還是參與的活動,都讓她受益匪淺,大長眼界。
Thomas雖然平日和藹可親,但真正工作起來卻是狂人,即使他有心照顧,但天真也覺得忙碌辛苦,才知秦淺的當初提醒十分正確。
漸漸的也和秦淺見麵的次數少了很多,天真以前跟著他,知道他常要外出,而季節轉冷,春夏設計卻進入如火如荼的階段,偶爾去設計部,看見同事們都在伏案辛勞,她有意無意地望向那個熟悉的辦公室,卻經常看見是關著的門,落地玻璃後的房間裏空無一人。
午間休息的時候,她獨自握著一杯水站在走廊看落地窗外的景色,這是她這段日子來形成的習慣。
流雲在蔚藍的天空上悄然浮動。
她還記得第一次從飛機上下來,踏上這片領土的時候,第一印象就是一望無垠的藍天,那樣清澈,仿佛整顆心都因此悄然淡定。
1666年的大火曾燒毀了倫敦城裏大部分的建築,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它也承受了納粹空軍猛烈的轟炸,然而經過歲月的洗禮,這個古老的城市依舊巍然聳立。多少個世紀以前的鍾樓、教堂,錯落有致的現代摩登森林,放在一起竟然如此協調。
陌生的人穿行其間,各行其是。
然後她看見玻璃反射的那雙眼睛,她自己的眼睛,裏麵一片荒蕪。
人生最痛苦的是什麽?
——就是該笑的時候沒有快樂,該哭泣的時候沒有眼淚,該相信的時候沒有諾言。
“晚上的聚會你會去?”
“去,我先休息一下。”
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天真轉過身,秦淺正和Thomas迎麵走過來。他手臂上搭著大衣,清朗的眉目間微有倦色,然而神情依舊沉靜淡定。
“你回來了,”她微笑,握著水杯的指尖卻不由用力,“聽說蘇格蘭下了很大的雪。”
“嗯,”?厙車閫罰???恍Γ?八?苑苫?淼懍恕!?
Thomas瞅了一眼他們,似笑非笑。
天真忽然有些窘迫。
“最近工作如何,一切都順利?”秦淺又問,“如果覺得辛苦,和Thomas講。”
“都很好,你放心。”天真頂住Thomas曖昧的目光快速出聲。
“我怎麽會不放心,”秦淺看著她,眼神平靜,聲音卻低沉柔和,“晚上聚會見。”
二十七、勝之不武
當晚聚會是某著名時尚雜誌為慶祝其創刊十周年舉行,捧場受邀的大有人在,閃光燈下人頭攢動,天真跟著Thomas步上台階,穿過長廊,不時停下來與人打招呼。
微笑,握手,寒暄,遞名片,諸如此類,記不清重複了多少遍。
“來了?”熟悉而淡定的聲音響起。
天真抬起頭,水晶燈下,那一個人站在那裏,長身玉立,光影在他俊朗的臉龐上交錯,那一瞬間,仿佛千萬年時光匆匆而過。
她心中暗惱——段天真,你是中什麽邪了?
秦淺看著高挑許多的天真,視線落在她足間,眉頭頓時一動:“也不怕傷口疼。”
天真笑:“Thomas替我挑的Jimmy Choo,很美吧,我就當自己是人魚公主,步步痛心,但值得。”
“可惜她不肯換上你新設計的那件晚禮服,Y形皺褶,女人沙漏線銷魂無比,”Thomas遺憾地抱怨,“原本想讓她做個免費模特。”
“那不適合她。”目光掃過天真有些窘迫的神情,秦淺淡淡道開口。
“嗬,哪裏不適合?”Thomas眉開眼笑,“是顏色不適合,還是大露背設計不適合?”
秦淺不語,天真臉上卻更燙了些。
會場所在的這幢哥特式建築物,已有幾百年的曆史。英國這樣的古老建築實在太多,許多大型的樓屋如今經常被租用成活動場地。
相比之下中國的曆史建築大多用木,不易保存且嬌貴得很,否則誰在太和殿辦一次Party,一定是驚天動地,氣勢非常。
趁酒會開始,人群散開之際,天真躲進角落裏,望著牆上的壁畫思緒神遊,得到短暫的休息。
“有些詭異是不是?”有人在她旁邊緩緩出聲,“Dior的毒藥香水廣告就是從19世紀歌特式圖案中獲取的靈感。”
“是麽?”天真望著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我不喜歡毒藥的氣味。”
他亞麻色的頭發,灰綠色的眸,說話有些愛爾蘭口音,是個有魅力的男人。
“哦,”他笑,“我喜歡你的香水味。”
“事實上,我沒用任何香水。”天真道,他言語裏的恭維實在太過明顯。
“真的?”男人訝然挑眉,笑容迷人,“據說,不用香水的女人沒有未來。”
“那是否用不同的香水就會有不同的未來?”天真眨眼。
“你很有意思,”男人朗聲而笑,伸出手來,“John Powell,小小bian ji。”
能在這裏出現的,想必也小不到哪裏去。
“Tuen Jean,小小助理。”她回答,同他握手。
“可否請你——”目光停在走至他們跟前的男人身上,John的聲音凝滯。
“您好,John,”秦淺朝他打聲招呼,姿態自然地拉住天真的手腕,“人太多,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舞伴了。”
天真怔忡,尚未反應過來,已被他拉入舞池。
“如果不會跳,跟著我慢慢來。”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秦淺的手已放在她腰際。
天真有點暈眩……這是什麽狀況。
“你認識他?”她小心翼翼地跟著他的舞步。
“嗯,點頭之交。”他答,似乎並不想對此多談。
他身上那股的好聞的氣息又開始迷惑她,天真有點想問他怎麽會突然邀舞——呃,其實是強行逼她陪舞。
“專心點,別人在看呢,”他淡然出聲,“這樣跳一曲,很多人便認識你了,省得一一介紹。”
他的回答,解釋了她心中疑問。
“喔。”天真輕聲開口,心中有些悵然。
一曲完畢,他看著她微微一笑:“跳得不錯。”
天真沒有說話,卻發現彼此還是保持著相擁的姿勢。
“結束了。”她低聲說。
秦淺似乎怔了一下,隨即放開手,不露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
曲終人散,天真走到吧台邊要了一杯蘇打水,才發現自己握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猶自失神,被鈴聲驚醒。
她望著屏幕上閃爍的名字,遲疑了一下,仍是接了。
“喂。”她語氣平和。
“天真,”陳勖在那頭喚她,“剛才送Lyla參加聚會,在車裏正好看到你進去……最近可好?”
“哦,挺好,”天真淡淡地答,“調到營銷策劃部了。”
“是麽?”陳勖似乎有些訝然,隨即意味深長地一笑,“看來秦淺倒是記住了我說的話。”
“你對他說了什麽?”幾乎是他話音剛落,天真就追問。
“他沒告訴你?也是,像他的性格,”陳勖道,“我跟他說,若他真心要當你的英雄,還請一直盡職,你很沒有安全感,他若無心,便不要讓你太過依賴,否則害人且不利己。”
“陳勖,你實在多管閑事。”天真切齒,憤然道。
“這麽激動?”電話那頭的聲音忽而轉冷,“天真,我真的是在多管閑事嗎?”
天真掛斷電話,心中鬱結煩悶。
“怎麽,心情欠佳?”居然又是John出現在她麵前,他要了一杯紅酒遞給她,“試試,會覺得舒服一些。”
天真不語接過,心中思緒翻湧,不知不覺竟喝了大半杯。
原來秦淺將她從身邊調開,其實另有原因。如果不是她此刻所猜測的那樣,那天她問他陳勖是否對他說了什麽,他又何必否認?
他究竟是怎樣看待她的?一定認為再把她留在身邊,將來他會覺得諸多困擾吧?
她想起她那個沒有分寸的吻,想起他那刻震驚的眼神,心中又悔又痛——她怎會因為他給予的那些瑣碎溫暖,就認為他是可以親近的,認為彼此之間有一種隻有他們才明白的默契?
依稀記得又喝了半杯,她覺得腦中發熱,連John殷切的問候聽起來也讓她煩躁萬分。
“天真。”熟悉的聲音響起,她也看見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他又一次帶著她離開,卻是將她拉至人煙稀少的花園。
“你幹什麽?”她無力地問。
“John是圈內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道,表情隱隱有些責難,“你跟他一起喝酒……女孩子要把自己的名聲搞壞很容易。”
“我要怎樣是我自己的事情。”天真冷冷道。
“你怎麽了?”秦淺皺眉,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為什麽撒謊?”天真抬起頭,清澈的眸望著他,“為什麽騙我陳勖和你什麽都沒說?是因為他的話,你才把我調開的嗎?”
黑眸盯住她水氣漸生的眼眸,秦淺抿唇不語。
“你不必這樣的,”天真低下頭,忍住眼中的酸熱,“我知道自己比不上你成熟冷靜,事事理智從容……但我希望什麽都弄得明明白白。”
“天真——”他出聲喚她,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知道我從來都說不過你,”她急促開口,“你不要說話,聽我說完。”
“好,你說。”他望著她低垂的小臉,輕聲道。
“你說過,你的世界也不夠明亮……那種感覺我了解,可你能否牽著我的手,帶我走一段?” 她的聲音低柔且堅定,在夜色中響起,而遠處的燈火,似乎忽然就暗淡了下去。
“就算前麵的路依然黑暗,可我原本就習慣了黑暗,而且你已經讓我明白,最壞的那些都已過去……我並不需要你的承諾,隻是請你讓我相信,這世上仍還有值得我喜歡的人。”
她緩緩伸出手,終於觸碰到他冷峻的眉眼,線條分明的臉頰。
而他神情震動,目光深沉。
“該說的我都說了,”她微微一笑,眼中淚花閃爍,“對不起。”
她轉身。
一步、兩步……她聽得見自己離開的腳步聲,因為它們一下又一下,都踩在她的心裏。
有誰的腳步聲更快了些,趕上了她的。
左手忽然一暖,被人緊緊握住,那溫暖有力的勁道,緊得她手指泛疼。
“走吧。”他說,聲音異常低柔,牽著她,並肩而行。
難以抑製的淚水在那一刻湧上眼眶,而天真聽見他低聲道:“帶你一起走可以,隻是不能那麽愛哭,勝之不武。”
二十八、得之我幸
終是有了酒意,天真先回到秦淺車裏休息。等到他回來,她已經睡著,放平了座椅,嬌小的身子蜷在一側,不知道是因為酒氣還是空調的溫度,她的臉頰微微泛紅,很是可愛。
秦淺輕輕帶上門,並沒有發動車子,隻是坐在那裏看著她安靜的睡顏。
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情景,是他漫不經心地抬首一瞥,望見窗外飛揚的雨幕裏,她獨自仰望牆上巨幅海報,表情沉靜,寂寥的身影透著淡淡哀傷,許多人來來往往,從她旁邊匆匆而過,而她仿佛一道沉寂的風景。
——你說過,你的世界也不夠明亮……那種感覺我了解,可你能否牽著我的手,帶我走一段?
腦海中浮現她剛才的話語,他望著自己的雙手,還有無名指上那枚戒指,黑眸深沉晦暗。
她了解……她對他又了解多少?
而為何對著這張單純明淨的臉,那些冷漠拒絕的話語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思緒昏亂之際,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小心觸碰她的柔軟的發,她細膩的肌膚……她睫毛動了一下,小臉轉了過去。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動。
車子發動的聲音還是驚醒了她,她茫然地睜開眼,緩緩坐起身來,然後望著身旁的秦淺:“你回來了?”
“嗯。”他淡淡地答,語氣溫和。
“要不要喝水?”他說,暮光仍望著前方的路麵,“自己拿,可能有點涼。”
“沒關係。”她從車載冰箱裏取了出一瓶水,開了瓶蓋,喝了一大口,身體頓時舒暢很多。
他伸出手來,天真想也沒想就把品質遞給他,看見他仰首喝水,才發現這個動作有多親密。
“呃……我最近好像有點感冒。”她接回水瓶蓋上,呐呐開口。
“那次有沒有感冒?”他問。
“什麽那次?”她望著他,一臉困惑。
秦淺不語,嘴角卻泛起一絲可疑的弧度。
天真的臉忽然就紅了。
什麽嘛……“那次”她隻不過蜻蜓點水而已,就算感冒了也不會傳染啊……
“天真。”他忽然開口喚她。
路燈的光亮一下又一下地閃過,他的臉龐忽明忽暗,有一種令人屏息的迷人。
“我從沒想過要愛上你。”他說,低沉的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知道,”天真語氣平靜,“你還……並沒有愛上我。”
秦淺沉默,握著方向盤的?種附嫋艘幌隆?
隻不過一個字的轉變,足以讓他清楚窺見她內心的渴望和不安。
她是個聰慧的女子,也因為受過傷越發敏感,所以即便走到如今這種地步,也給彼此留了後路。
所以她隻要求他帶她走一段,並非一生,而是一段路。
所以他並不打算問她,是否對他有愛的感覺。
但他忍不住想,如果她遲疑,他會是什麽心情?
“天真。”他又喚她,聲音清淡。
“嗯?”她仰起頭,臉上有著若無其事的微笑。
“沒什麽,”他瞥了她一樣,緩緩開口,“隻是覺得你的名字念起來很好聽。”
“哦,是我爸起的,”她回答,“他是大學中文係教授。”
“想必是位風雅人物。”秦淺道。
“嗯,”天真聲音微窒,輕聲道,“有很多女生寫情書給他,文筆給油秋千,都好得不得了,後來他和其中一位結婚。”
秦淺沉默了一下,隨即淡笑:“你偷看別人的情書,此舉乃小人行徑,知不知道一般人最討厭自己表白的情書被第三者看去。”
天真的注意力被轉移,抗議道:“莫非你有此類慘痛的經曆?”
“寫情書做什麽直接開口不是更痛快。”他回答。
“要是當麵被拒絕,很是丟臉。”天真反駁。
“沒有十足把握便不要開口。”他說。
天真半響沒有說話。
“怎麽了?”秦淺疑惑地瞅了她一眼。
“我今天跟你表白時半分把握都沒有。”天真誠實地交代,不由歎了口氣。
“前麵有家便利店,要不要停下來。”他突然問。
“要買什麽東西嗎?”天真不解。
“我覺得你可以去買張彩票。”他說,語氣平靜,眼裏卻隱隱有笑意。
天真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嘲笑她。
“你這人……”她氣惱地瞪了他一眼。
“到了。”秦淺開口。
車停在天真的公寓樓前,她解開安全帶,再抬起頭,卻撞見他的目光,清澈銳利。
她忽然覺得呼吸不暢。
“我走了,你小心開車。”她輕聲叮囑,拿起自己的手袋。
“嗯。”他淡淡地答,望著她泛紅的耳根。
天真不敢抬眼再看他,匆忙下了車,步伐急了一些,便立刻遭到腳上那雙Jimmy Choo的背叛。
“Damn it!”她低咒,差點扭傷,而身後卻傳來一聲歎息。
她臉頰頓時燒燙,緩緩轉過身去,秦淺從車窗裏望著她,臉上有隱忍的笑意,月色無聲,灑落在他俊朗的眉眼。
她想起初次相見,他於人群中靜坐,表情孤冷,而現在,他卻在看著她笑。
他的笑容總是風輕雲淡,卻總讓她覺得溫暖。
英文詩裏說,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你微微笑著,並未言語。但我覺得,為此我已等待很久。
“我會做很好喝的奶茶,”她又往回走,直到站在他麵前,看見他沉靜如水的眼眸,“你有沒有興趣喝一杯?”
二十九、即來則安
“小小陋室,見笑了。”天真開門,結果他手中的大衣,與她的外套一起掛在牆上的木製掛鉤上。
秦淺掃了一眼這個studio,粉紫色的牆麵,大紅色的沙發上擺著兩個淺金色的抱枕,房頂射燈光照柔和,雪白的大床,被角有很漂亮的絲繡紅色的花紋。乳白色的大理石的吧台圍著開放式廚房,一切簡單明了。
“小而精致,很溫暖的家。”他說。
“謝謝,總算過關。”聽到這樣的評價,天真故意作了個抹汗的動作。
“你坐,我泡茶。”天真洗了手,燒水,打開櫥櫃。
瞅見那些瓶瓶罐罐,秦淺麵露驚訝之色:“你這是在開私人茶室?”
“一些常見的都有,”天真笑,“神農嚐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茶可清新脫俗,養眼長壽,不過你也知道,中國超市的茶葉實在不敢恭維,我是跟我爸養成的習慣,嗜茶如命,自己帶的都喝光了,這些都是托朋友捎來。”
“那我可不可以不喝奶茶?”秦淺輕歎,“這一種我已喝了好多年,不放下次再試。”
“那你要試哪種?”天真問。
“沒喝過的吧,”秦淺道,視線掃過那些茶名,“六安瓜片。”
“江南地暖故獨宜茶,大江以北則稱六安,”天真取下茶葉,巧笑倩兮,“好眼光啊,這可是周 恩 來的大愛,中 央 軍 委 特供,而我這茶也是特技哦。”
“還有什麽你不知道的?”秦淺忍不住微笑,看著她拿出茶具。
“怎麽,是不是開始發現我的魅力了?”天真調皮地眨眼。
秦淺但笑不語。
“滾水衝泡會讓茶葉受損,味道苦澀,所以要涼一涼水溫。”她解釋道,拿起水壺,動作輕柔。
霧氣升騰,氤氳了她的側臉,讓此刻的她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動人,秦淺的眼神忽然變得朦朧。
“好了。”她將茶杯遞給他。
秦淺接過,她溫暖地指尖觸上了他的,淡淡的香氣彌漫在房間裏。
“這裏夜景不錯。”秦淺握杯望著窗外,不遠處的金融城高樓聳立,燈火璀璨。
“可是城市的夜景總是越看越寂寞。”天真的感觸地歎息。
幹淨光亮的玻璃上,是兩人並肩而立的身影。
“你知道什麽叫‘孤獨是可恥的’?”她開口問。
“什麽?”
“就是說像你這樣的男人,如果孤獨著,連上帝都覺得自己可恥。”天真仰首望著他線條冷硬的側臉,輕輕一笑。
“於是上帝派你來了,但之後他想一想,還是覺得自己可恥。”秦淺回答。
天真愣住,隨即瞪他:“你總是罵人不帶髒字。”
“所以我跟上帝說,既來之,則安之,隨她吧。”秦淺語氣輕淡,卻泄露一絲笑意。
他轉身凝視她,暮光柔和。
“我想吻你。”天真誠實地開口。
“好。”他說。
天真向他靠近一步。
“可是,我不喜歡總是女人主動。”他又說。
天真猶在怔忡,他已放下茶杯,伸手勾住她的後腦,俯首吻住她。
那一瞬,她震驚得忘了閉上眼,燈光在他的頭頂旋轉,他的臉陷入了一片溫柔的陰影裏,叫她看不清,隻有那雙總是清冷的黑眸,染上了少見的激情。
他的吻像潮水般蔓延,漸漸淹沒了她,又仿佛蝴蝶的翅膀撲過她赤裸的肌膚,而她,開始顫抖。
但她不怕他。
她感覺到暈眩中炙熱的眼淚,而她緊緊抱著他,強忍著,不讓它們流下來。
他的呼吸裏仍有輕淡的煙草和茶葉的清香,讓她覺得溫暖。
所有的光亮都被熄滅,黑暗中她喚他的名字,秦淺。
脆弱地,不安地。
我在這裏,他說。
他注視著身下的女子,花朵一樣潔白柔軟的身體,在夜色中散發著陌生而誘惑的馨香。
他俯首吻她,試圖封住那些讓他心口震顫的呢喃,當唇邊嚐到的,是她臉上的淚濕的涼意。
天真。
他喚她,開始讓她疼痛的快樂溫暖地。
而她緊緊抱著他,以飛蛾撲火的姿勢迎接他的侵略,凝望他的淚眼裏,含著最溫柔的笑意……已經很多年,我忘記如何真心地笑。
直到你出現,我才知道,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等他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告訴我,那些都不是我的錯。
我在這裏,你說。
原來,你在這裏。
“天真,你還好嗎?”修長的指劃過她汗濕的臉頰,他聲音低啞。
“呃……還好。”她軟弱地輕喃,打死她也不會承認,她其實很想問他,是否禁 欲太久。
他伸手將她的小腦袋自枕間抬起來,凝視她滿是羞澀的嬌顏。
“真的還好?”他又一次問。
天真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他好像有點失控。
秦淺凝視著她,暮光難得有些茫然。
麵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他的心中總是有淡淡的疼惜,放佛被細韌而淩亂的絲線穿透血肉,並不是很大的傷口,卻有種牽扯的痛,所以小心翼翼,彷徨躊躇。
他一直想證明她不過和別人一樣,可得到的總是否定。
他害怕在找尋答案的過程中,自己漸漸迷失。
而此刻,他已經有一種迷失的感覺。
趁他失神的瞬間,她悄悄枕上他的胸口,眼裏浮現一絲甜蜜的笑容。
“我這杯茶,好不好喝?”她問,嘴角微揚。
“唇齒留香,”他說,沉吟一下又補充道,“銷魂蕩魄。”
她臉上更燙。
“天真,”他低沉醇厚的聲音在他胸腔裏回蕩,“後來應該有很多人喜歡你。”
而她方才的反應,實在生澀得很。
“有,怎麽會沒有,”她說,正兒八經地掰起手指,“一個,二個三個……北京的,上海的,日本的,德國的……”
秦淺睨著她,任她發揮。
“後來有個北歐的,”她停下來,窩在他懷裏,“很英俊,像小時候童話書裏形容的王子一樣,金發,眼睛裏那種漂亮到讓人無法呼吸的藍,我差點以為自己喜歡上他。”
“然後?”秦淺的聲音仍是淡淡的。
然後……到了最後一步,她狼狽地環起雙肩,說,對不起。
秦淺聽著她的講述,手指摩挲著她的發,動作輕柔。
“段天真。”他連名帶姓地喚她。
“嗯?”她抬頭。
“你是個笨蛋。”他低頭,忍不住在她唇上輕吻了一下。
“有那麽多選擇,為何你獨獨賴上我?”他凝視她水亮的眸。
“因為上帝派我來,”她眨眨眼,投機取巧地答,“因為你對上帝說,既來之,則安之,隨我。”
這一次,換她吻他。
三十、不歸之路
“煮什麽?這麽香。”悄然環住她的懷抱嚇了天真一跳。
“你怎麽無聲無息的,不是故意的吧?”她轉過頭,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容顏。
許是剛睡醒,秦淺沒戴眼睛,目光柔和,她幾乎可以細數他的睫毛,他的鼻梁很挺,側麵看來尤其迷人。
“香菇雞肉粥。”她說道。
“Cool。”他挑眉,“香氣四溢,聞起來就很有水準。”
天真內心得到極大滿足,嘴角揚起愉悅的角度:“難得聽到你說好話,怪不得莎翁手,女人是用耳朵戀愛的。”
“小女孩,你要記得,男人說好話總是有目的的,”他聲音低沉,“而女人有些時候確實是用耳朵來戀愛……”
濕熱的氣息忽然撲進耳裏,嬌嫩的耳垂被他吮住,酥麻的感覺如電流般躥遍全身,天真呼吸急促,發出小貓一樣輕吟。
“你怎麽可以這樣——”抗議被驚呼取代,他將她抱上吧台,炙熱的雙掌鉗製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那雙深沉的黑眸裏,又開始跳躍昨夜那種讓她麵紅耳赤的火焰。
“粥會糊,”她慌亂地答,不知所雲??拔葉雋恕???
“嗯,我也餓了。”他說,語氣平靜,修長的指卻已經開始在她T恤下的肌膚上遊移。
“秦淺……”她羞窘得快哭出來,誰來告訴她,為什麽她會變成這個樣子,完全不像她平時認識的那個淡漠的男人?
柔軟的布料一點點被卷起,她低頭便可以看見他手指放肆的痕跡。
“我剛想起一款新設計,天真有沒有興趣聽?”他說,微微笑著。
天真點頭,完全猜不透他的意圖。
“這裏,無肩設計,線條簡潔。”他的長指緩緩滑過她誘人的鎖骨,引得她一陣顫栗。
“這裏,小V領,不能很深,”灼熱的指觸在她胸前軟壑裏勾勒,又以磨人的速度來到她脆弱的頂端,“這兒要不要一些褶皺呢,一直蔓延到腰線……嗯,得好好考慮……”
天真抽息,渾身抑製不住地輕顫。
“秦淺,你是個變態……”她切齒低咒,想要掙紮,卻被他牢牢地壓在身下。
“天真,有點耐心,”他笑容優雅從容,“是連衣裙,下麵的設計你還沒聽說呢?”
“我不要聽……”她無知地抗議,感覺到他的大掌已經滑下腰際。
“還是用彈性麵料,貼身一點比較好,”他緩緩出聲,“因為裙子比較短,這樣才不容易走光……”
“秦淺,”她挫敗地低喊,“停下來……”
“天真,你不虛心聽講,我要罰你。”他抬起頭,淡笑凝視她紅燙如火的嬌顏。
“不——”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天真慌亂地退後,卻被他緊緊地扣住腰,而他以一記溫柔的吻封住的驚喘。
而至於那鍋粥,糊了就糊了吧。
“我們遲到了。”天真看著儀表盤上的時間。
“是你遲到了,I don’t care。”秦淺神色輕鬆,“放心,我不會扣你薪水。”
“我恨你,”天真不滿地咬著手中的三明治,“本來我可以喝到熱呼呼香噴噴的粥。”
“真的恨我?”秦淺開著車,仍望著前方的路麵,聲音裏卻有淡淡的愉悅。
天真瞥了一眼,這人,又恢複那人模人樣的酷勁了,原來狼人變身大清早也可以,不一定需要滿月之夜。
“腹誹是種無效且可憐的行為。”他出聲。
天真正在喝咖啡,頓時被嗆了一口——他怎麽知道她在想什麽?
他伸出手來。
天真一怔,然後猶疑地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與他相握。
他忽然笑出聲來,望著她眼神明亮。
“你幹嘛?”天真一頭霧水,卻不得不承認,難得看見他笑得這樣開懷。
“我笑把你調開是我此生做的最好選擇,”他眼裏仍是忍俊不禁的笑意,“選你做助理真是能把人活活氣死,你沒注意到你隻管自己吃喝,我現在滴水未進麽?”
天真大窘,臉頰燙得幾乎頭頂冒煙。
原來他是要喝咖啡……她怎麽想的,居然以為他是想握她的手?
“你餓肚子活該!”她惱羞成怒,想縮回手,卻被他緊緊捉住不放。
“你放手!”她吼道。
“你不放。”相比她的激烈情緒,他依舊是風輕雲淡的聲音,和風細雨的表情。
“好,有本事你一輩子不放!”話語沒經過腦袋過濾,就直接冒了出去。
車內陷入一片沉寂。
數十秒後,他緩緩放開手。
天真並沒有看他此刻的表情,隻是低下頭,怔忡地望著自己的右手。
纖細潔白的指尖,存留的那些屬於他的溫度,正一點點散去。
她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悶疼。
抬起頭,她臉上已是若無其事的微笑。
“咖啡。”她將紙杯遞上。
他接過去。
“謝謝。”他說,語氣裏已是那種常見的清冷。
“段天真,你這個笨蛋。”她在心裏自罵,目光在窗外的街景上遊移。
“前麵停下就好了,”她說,“我走過去,要不讓同事撞見不大好。”
秦淺看了她一樣,沒說什麽。
她的聰慧讓他無從言語。
車子緩緩滑至路邊,天真下車,轉身朝他揮手,笑容燦爛:“一會兒見。”
他點頭。
“請一定按說明服藥。”女醫師又殷切囑咐了一遍,天真將說明書拿了出來,把藥盒放進包裏。
“謝謝。”她說,轉身走出藥店。
其實她剛才讓秦淺停車的理由更多的是因為看見這家藥店。
天真仔細讀完說明書,將之扔進垃圾箱,一抬頭卻愣在原地。
“你沒走?”她驚愕地望著車裏的人,有些局促。
秦淺望著她,黑眸深邃無波。
“上車。”他說。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長久的沉默中,天真先開口解釋。
“天真,你可以更乖巧一些。”他嘴角輕扯,語氣裏說不清是嘲諷還是薄怒。
可是他怎麽可能,又為什麽要生氣呢?
天真望著他麵無表情的側臉,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錯覺——她做的不對嗎?
“以後諸如此類的事,都不要自己一個人做,讓我知道。”他說。
“為什麽?”她悶悶地問,“我自己就能解決的小事。”
“積少成多,”他道,語氣平靜,“你記不記得我對你說過,女人的眼淚要是不讓男人看見,流了也是白流。同樣,我希望能看見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受的一切委屈。”
“是不是這樣……到最後,即使分開,你也能覺得問心無愧?”
紅燈。
車緩緩停下,他轉過頭,望著她清涼的,帶著一點受傷情緒的眼睛,輕聲開口:“是。”
天真望著他,直到車重新移動,才低頭一笑。
愛默生說,收油的都是謎,而解開一個謎的鑰匙,是另一個謎。
秦淺對於她而言,是一個深淵一樣的謎。所以她不知道跟隨著他走下去,會遇見什麽。
但她強烈地感覺到,如果他能給予她快樂,一定是最大的快樂。
而如果他會給予她痛苦,一定也將是最深的痛苦。
因為她招惹了一個原本她應該退避三舍的男人。
三十一、何以心酸
“天真。”還沒脫下外套,卻見Thomas從門口進來,似乎正是來找她的。
“對不起,我遲到了。”天真汗顏致歉。
“沒關係,不過我來是告訴你,伯明翰一家珠寶製造公司下午有個展覽,邀請我們去參加剪彩式,但對方公關人員弄錯了邀請函上的日期,剛才電話過來道歉,所以我們現在就得出發。”
“啊,還真是倉促。”天真意外。
“是的,”Thomas眉頭緊蹙,有些無奈,“不過也是關係很久的合作夥伴了,而且對方再三致歉,這個麵子還是要給的,好在伯明翰也不遠。”
“就我們兩個?”天真問。
“還有司機,其他同事都和他們接觸過,所以這次就帶你去熟悉下。”Thomas淺笑,朝她眨眼,“還是你希望什麽別的人同去?”
“沒有。”天真慌忙搖頭,耳根微燙。
“你看,這是往年他們給Kevin Chun製作的配飾,”車廂內,Thomas指著天真手裏翻閱的畫冊,“有些是他們的設計,有些事我們針對服裝搭配自行設計的初稿再交給他們修改,銷售反響都挺不錯。”
1924年Chanel從拜占廷珠寶工藝獲得靈感,開始使用人造寶石和仿製珍珠做飾品,打破了珠寶價值不菲的原則,卻獲得了很好的市場支持。
Kevin Chun的配飾主要做的也是Costume Jewelry,而非昂貴的FineJewelry係列,因為前者材質多為合金或銀等低廉實用的金屬,當款式時尚前衛,賣點便是設計和品牌附加值。
“你的手鏈挺漂亮,可否讓我看看?”Thomas的目光落在她腕間,饒有興趣地問。
天真一怔,隻好把手鏈解下來遞給他。
“很漂亮的黑曜石,樣式簡潔但不落俗,”Thomas道,“隻是做工粗糙了些。”
天真幹笑一聲,不知道做這個手鏈的人聽見這個評價會是什麽反應,不過估計他也是那種雷打不動的表情……呃,劈死他算了。
“哪裏買的?”Thomas又問。
天真支吾:“朋友送的。”
打死她也不會說實話……人言可畏啊,難道告訴Thomas,因為我覺得自己像吸血鬼,怕太陽一出來就會自燃,所以Kevin送我這根手鏈辟邪?
——這聽起來就是本世界最爛的借口,連三歲小兒也不會信,雖然她這個蠢人還真的是被這個理由說服鬼使神差地收下的。
好在Thomas點點頭,相信了她,並沒有再多問什麽。
伯明翰是僅次於倫敦的英國第二大城市,也是英國兩大珠寶產地之一,其珠寶行也可以追溯至12世紀。
“決定鑽石品質的4C標準,是淨度(Clarity),顏色(Color),切割(Cut),克拉(Carat),請大家先看這幾枚鑽石戒指……”
不遠處,講解員正帶領著嘉賓餐館展品,Thomas卻轉過頭輕笑:“這質地卻是不錯,可還是比不上Kevin的那沒耳釘。”
秦淺的耳釘?天真想起那抹獨特的幽藍,掃了一眼那幾枚戒指的標價,微笑不語。
我妻子是做珠寶設計的……腦海裏忽然回想起這一句話。
“怎麽,Kevin沒跟你提及?”Thomas笑,“你不好奇?”
“我小阿姨告訴我,女人最忌八卦聒噪,問長問短。”天真答。
“據我所知,那些真實女人的通病,”Thomas挑眉,“就衝這句話,你小阿姨一定是位特別的女人。”
“是位未婚美女,”天真眼神狡黠,打量著麵前這個魅力非凡的中年男子,“Thomas,據說你單身?”
“是,”Thomas,“尤為常年在全球跑的攝影師前妻,但顯然她覺得非洲長和美洲豹比我更有魅力。”
天真被他幽默的話語逗笑。
“我小阿姨還有很多有趣的話,你先不想聽?”
“比如?”Thomas極有耐心。
“她說,為什麽把鑽石比作愛情?不要相信什麽堅硬,質地穩定,永恒忠貞的說辭,而是因為全美鑽石很少,稱心如意的愛情也難找,看起來璀璨隱忍,碰到了才知道它冷冰冰 ,越想你的愛情看起來漂亮,越得花大價錢。”
“有意思。”Thomas朗聲而笑。
“改天你可以好好聽聽她的那些名言。”天真眼裏含笑,語帶暗示,覺得出賣米蘭。
回到倫敦時已是八點多,正是周末,Thomas仍有約,天真讓司機將自己送到唐人街。
搭地鐵回到公司,她仰望夜色中聳立的寫字樓,看見某個房間裏仍亮著燈光,心裏覺得莫名溫暖。
盡管早晨仍以影音籠罩在胸口,但從伯明翰回來的路上,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她忽然很想看見他的臉,看看他淡然的表情,鎮定的眼神。
電梯屏幕上紅色的數字停止跳躍,鏡麵門緩緩打開。
她抬起頭,卻怔在原地。
秦淺正和她麵對麵站在電梯口,臉上也閃過驚訝之色。
一時間,他們竟相對無言。
直到電梯門又緩緩合上,他才伸出手擋住門,將她拉了出來。
猝不及防,天真撞進他懷裏,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她居然覺得眼裏微有酸意。
她緩緩伸手,環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胸口。
秦淺身體震動了一下。
“回來了?”他問,聲音低沉。
“嗯。”天真答,安靜地聽他有力的心跳聲。
為什麽看到這個人,聽著他的聲音,她總是會覺得心酸?
秦淺低頭望著偎在他懷裏的她,目光沉沉,情不自禁地想撫她的頭發,手伸到半空中,卻又放了下去。
他看不到她的臉,也難以猜測她此刻的表情。
“你吃過晚餐了沒有?”他輕聲問,“我正要出去吃飯。”
天真鬆開手,將一直拎著的那個紙袋遞到他跟前:“剛才在唐人街給你買了點吃的。”
“謝謝。”他怔了一下,淡淡開口,然後接過紙袋往回走,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轉過身望著她。
“怎麽了?”跟在他身後的天真有些疑惑。
他沒有說話,隻是牽起她的手,一起進門,直到走進他的辦公事,他才鬆開手。
天真手指微顫,如她此刻的心。
“你確認是‘買了點吃的’?”秦淺驚訝的聲音響起,“這麽豐盛,一日三餐都已囊括。”
“我欠你一頓早餐。”天真笑。
“你沒有欠我。”他一本正經地答,低著頭,嘴角卻有一絲戲謔的笑意。
天真瞅見了,不由雙頰發燙。
她窩在沙發上,凝視他的側臉,再望過去是窗外神濃的夜色,而他的冷峻沉鬱不遜於前者,然而她多麽喜歡他偶爾清朗的笑容,如浮雲遠山,清風明月。
她突然伸手,指尖小心翼翼,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回頭望著她,眼裏有詢問之色。
“我一直覺得,很多事物,如果太美好,都不會是真實的。”她微笑。
所以忍不住想親手碰一碰你,看你是不是真實的,會不會消失——這一句,她藏在心裏,沒有說出來。
他沉默注視她,漆黑眼裏仿佛瞬間掠過許多錯雜情緒。
“這對我而言不成立,我不是什麽‘事物’,我是人,一個算不上美好的人,”他緩緩出聲,語氣輕柔,“而且,你碰到我了,天真,我並沒有消失。”
三十二、問心無愧
“拿Mul Berry包包的女星倒是越來越多了,你看這款……”天真揚起手中的雜誌,卻發現坐在沙發裏的秦淺根本沒注意到她在說什麽。
“今晨有一具癮君子的屍體在Soho區某酒吧附近被發現,經倫敦警方確認,死者名叫XX,年齡28歲,因服用可卡因過量身亡……”
他的視線緊緊盯著電視,屏幕熒光反射在他臉上,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天真走到他身邊,他似乎被驚動了,抬頭望著她:“怎麽了?”
“沒什麽。”天真微笑,靠在他肩頭,握住他的手,卻發現他手指冰涼。
其實她很想問,你怎麽了?
可是她終是什麽都沒說。
“太陽底下無新事,”她拿起遙控器切換新聞節目,“無非生老病死,經濟與政治。”
“黑洞是廣義相對論語言的一種引力場很強的暗天體,不讓任何其邊界以內的任何事物被外界看見,就連光也不能逃脫出來,因此我們無法通過光的發射來觀察它,隻能通過受其影響的周圍物體來間接了解黑洞。”
“原來你喜歡看科普節目?”秦淺問道,聲音淡淡的。
天真輕輕一笑,一手放在他胸口,水眸靜靜凝視他:“秦先生,是否你這裏也有一個黑洞?”
是否他的心底,也有一個黑洞,深不見底,將他的快樂,熱情,衝動及渴望統統吸走?
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眸,那清澈的目光,似乎一直要望到他靈魂深處。捉住她的手,輕輕拉下來握住,他隻是淡然一笑:“天真,你也聽見了,黑洞理論隻是建立在廣義相對論的基礎山上,盡管愛因斯坦和霍金都相信,但仍有許多科學家持反對意見。”
“對,你是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天真嘴角輕揚,雙臂勾住他的頸項,“而我,是上帝派來的。”
睡到半夜,秦淺忽然驚醒,他呼吸不穩,額頭上有密密的汗珠。
“我去給你倒杯水。”天真望著他坐在黑暗中的背影,輕聲說。
她下床到廚房燒開水,等待的時候,覺得心焦。
水壺的指示燈跳滅,她把熱水倒到杯子裏與涼水相兌,捧著這杯溫開水,回到臥室,遞到他手上。
肌膚觸碰的那瞬,他的手指冰冷。
她踮著赤 裸的雙足,又下床去開了窗,夜晚清涼的空氣隨風送入房間。
然後她回到他懷裏,在床頭櫃上找到他的煙,自己叼了一支,手勢笨拙地點上,再拿下來放到他唇邊。
他沉默接過,狠狠吸了一口,輕煙嫋嫋,星火時明時暗。
黑暗中,他的眸越發地深邃。
而她什麽都沒問,什麽都沒說。
她隻是靜靜地望著他,臉上睡意未消,眼神柔和水亮。
他摁滅了煙,忽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蘊藏力量的大掌捏住了她的腰,他猛地沉入她的身體。
她蹙眉驚喘,細弱的聲音淹沒在他的吻裏。
如果不是米蘭的電話,她甚至希望長睡不醒。
洗完澡,望著鏡中困意深濃的臉,她走到門口,可憐兮兮地望著坐在餐桌前看雜誌的男人:“我好累。”
始作俑者揚眉:“那就不要赴約,繼續睡覺好了,反正今天休息。”
眼光透過窗照在他臉上,清朗眉目間,昨夜的陰霾已經消散不見。
“不行,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見麵。”天真搖頭,坐下來吃早餐,“慘了,定是要陪她逛街的,嚴重耗損體力的活動。”
秦淺微笑,隨即想到什麽站起身離開,回來時放了一張卡在餐桌上,輕輕推向她。
天真目光落在那張信用卡上,秀眉微微一挑,抬頭望著他。
“除了我爸,我還沒用過男人的錢。”她誠實地回答,輕歎了一聲。
“小女孩,不要被浪漫小說和影視音像,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就算她花得他傾家蕩產他也甘願,要是不愛一個女人,就算她三貞九烈不花他一分錢也不會得到他的感激。”他又開始教導她。
“愛?”天真眨眼——這個說法適用於他們之間嗎?
“我隻是打個比方,”秦淺頓了一下,“在我看來,一個成熟的男人應該讓他的女人花他的錢。”
“呃,你放心,我剛才隻是在想,我不喜歡巴克萊的卡,能否換張匯豐的?”
天真微笑。
有人又開始用錢買“問心無愧”,她為何不成全他?
她的答案顯然讓秦淺怔了一下,他瞅著她微微一笑:“回頭給你換張就是,請問段小姐還有什麽別的要求嗎?我指,卡的顏色、卡麵圖案設計……之類的?”
“粉紅色的吧,反正你說我適合pinky。”天真居然真的蹙眉想了一會,一本正經地答。
“天真,”秦淺盯著她,忍不住笑開:“你真可愛。”
“Swarovski的人造水晶倒是做的越來越璀璨了嘛,”米蘭拿起咖啡,掃了一眼天真頸上的項鏈,“不過掛這樣整顆水晶,像暴發戶的BlingBling。”
“是真正暴發戶的造型,,來見你路上在Lsprey順便買的鑽石。”天真道,她還記得當她以戴幾磅首飾的輕率姿態將這根項鏈掛上自己脖子上,營業員驚訝的眼神。
人生多麽奇妙,當她第一次看見Lsprey的珠寶,是《泰坦尼克》裏讓人屏息的海洋之心。
米蘭握杯的姿勢僵住:“是鑽石?”
“嗯,其實價錢也還好,你也買得起,我這不過是一滴眼淚而已。”天真道,撫了下那顆水滴形狀的小石頭。
他要問心無愧,她便花錢買他的心安。
“嗬,女人再也有錢,最忌自己買鑽石,你這就算是眼淚,也是喜極而泣,”米蘭輕嗤,眼神銳利地打量她,“說吧,誰是金主?”
“秦淺。”天真誠實回答。
米蘭怔住,半響才開口:“你下手倒是快,我上次也不過就是提議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樣,”天真咬了一口餅幹,蹙眉道,“真甜,要命。”
米蘭是何等精明人物,立馬反應過來:“你是地下黨?”
“地下黨?”天真失笑,“你這說辭真是特別,不過你知道,能做地下黨的都非等閑人物。”
米蘭白了她一樣:“我也知道,古今中外地下暗的下場無非兩種,要麽熬到勝利飛黃騰達,要麽不明不白慷慨就義,而後者占多數。”
“來日方長,焉知鹿死誰手?”天真望著她淡淡一笑。
米蘭愣了一下:“天真,原來你已長大。”
天真仍是笑:“我遇見一位很好的老師。”
“不是獅子的‘獅’?”米蘭忍不住調侃。
“我也有爪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天真作勢朝她張牙舞爪,眉眼含笑,語氣卻十分認真。“小姨,我已摔過一次,所以知道怎樣才能走得更穩。”
米蘭望著她,眼裏忽然一熱,隨即笑斥:“告訴過你我最討厭你叫我小姨!”
三十三、相見恨晚
“我們馬上就到。”米蘭掛掉電話,笑著看向天真:“一會讓你見見這個可愛的小弟弟。”
“小弟弟?”天真挑眉,“你什麽時候換了口味,開始喜歡美少年?”
“玩得來的好朋友而已,小鄭也沒那麽小,”米蘭解釋,“年紀和你差不多,相當厲害的小夥子,背景也硬得很。”
“有背景,又姓鄭?”天真忍不住調侃,“可與台 灣鄭家有什麽關係?”
“什麽鄭家?”米蘭一時沒反應過來,邊走便轉過頭問。
“《鹿鼎記》裏鄭克爽出場,不就是神神秘秘的。”天真笑道。
“什麽亂七八糟的啊,”米蘭總算明白她在開玩笑,“人家根正苗紅,純皇城根兒下出品。”
天真點頭,微笑不語。
到英國之後,無論校內校外,小鄭這樣的人物她見得也不算少。
晚清洋務運動時倡導“師夷長技以製夷”,放到現在也是一樣道理,從政的下一代們,如果能演出這樣習慣牛奶麵包的胃,自然以後應對其唐寧街10號和白宮政策時更為適應。
所以,小布什當初為什麽不去北京留學?
推開KTV包廂門,音樂聲頓時震入耳朵,霓虹光下輕煙嫋嫋,空氣裏浮動絲絲輕淡的甜香。
裏麵已有幾個人在,當最先躍入天真眼簾的,卻是沙發正中的年輕男人。
他姿勢慵懶地倚著,手裏拿了煙管優雅地吸了一口,茶幾上阿拉伯水煙瓶裏汩汩地翻湧著。
天真並不是沒有看過人抽SHLSHA,以前在學生公寓幾個歐洲同學抽的時候她也嚐試過,姿勢頭一回看到有人抽得這麽風情。
賞心悅目。
一瞬間,腦海中閃過四個字。
那人卻已站起來,含笑走向她們,細長的眼,飛揚的眉,俊秀斯文。
“美女姐姐,”他喚米蘭,“果然重要人物都是姍姍來遲。”
“這位是?”目光落在一旁的天真身上,他問道。
“我外甥女,段天真,”米蘭替他們介紹,“天真,這就是小鄭。”
“季節如花美眷,居然還有個漂亮的外甥女?”小鄭挑眉,笑容迷人。
“你就是嘴甜,”米蘭笑道,“縱是如花美眷,怎奈似水流年啊。”
“相信我,你會老,但不會變醜。”天真淡淡一笑,聲音溫柔。
小鄭聽到這句話,不禁看了她一眼。
此時銀色的燈光打到天真臉上,隻襯得膚色賽雪,眉眼細致,輕淺的笑容,卻給那張俏麗的容顏更添幾分動人之色。
“天真,我似乎在哪裏見過你。”他道,臉上還真有思索的表情。
初次見米娜,他便直接呼名,但不知為何,聽著他清冷卻不失優雅的嗓音,天真並不覺得突兀。
她隻是笑道:“我是家中獨女,不曾聽大人說有什麽孿生姐妹流落在外。”
小鄭聞言朗聲而小,將她們引至沙發坐下。
包廂原來幾位大概也是唱累了,於是多開了幾瓶酒,玩起骰子。天真既不擅喝酒也不會玩骰盅,於是點了幾首歌,窩在沙發裏靜靜地聽。
Mark Linkous夢囈般的聲音像安靜潮濕的海風,又像在午後慵懶的陽光裏沉沉睡去,花瓣輕輕掉落,繁華漸漸褪色。
她拿起桌上的煙管,輕輕吸了一口,喉嚨裏卻傳來一陣辛辣,她不由皺了下眉。
“要添煙絲了。”低柔的聲音響起,卻是小鄭。
修長的指捏起煙絲放入煙槽,輕輕搓了一下,又拿了錫紙包住煙槽……天真怔忡看著他行雲如水版的動作,直到他說了一聲“好了”,才回過神來。
“現在試試。”他說。
天真抽了一口,蘋果的清甜,玫瑰的馥鬱。
“煙絲給你換的蘋果味,水壺裏加了玫瑰油。”他耐心解釋。
“謝謝。”天真道,放下煙管。
雖然這東西焦油和尼古丁含量極低,她還是隻是好奇,沒有太多興趣。
“都是Sparklehose樂隊的歌,嗯?”小鄭突然開口,俊顏上仍是顛倒眾生的笑,目光卻透著犀利,“壓抑且猶豫的小馬駒。”
天真一怔。
壓抑且猶豫的小馬駒——這句話,陳勖也說過。
外國樂隊裏,她喜歡的是Cranberries和Eagles,卻被陳勖帶得喜歡Oasis和Sparklehose。
那時她很奇怪為什麽他會喜歡兩個風格截然不同的樂隊,後來才發現,他原本也是性格很矛盾的人。
雖然很多時候看起來高傲不可親近,其實內心柔軟火熱。
“我想起來,我在哪裏見過你了。”小鄭凝視她失神的表情,突然開口。
天真一愣,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正要開口,門卻被人推開。
“對不起,來晚了。”熟悉的聲音傳來,高大的年輕男子正將脫下的大衣掛上,轉過身時卻僵立在原地。
“陳大律師,你終於來了。”小鄭望著他笑道,態度竟是與他十分熟悉的樣子。
“嗯,今天有點忙。”陳勖淡應了一聲,目光卻仍停在天真升上,完全意外竟會遇見她,直到另一個玩伴上去摟他的肩打招呼,他才收回視線。
“來,給你介紹,大美女米蘭,小美女天真。”小鄭笑著招呼。
“怎麽你認識的都越來越有水準了。”陳勖微笑,語氣平淡,言語卻十分動聽。
米蘭湊到天真耳邊笑語:“這位我之前一直聽小鄭吹捧,說如何年輕有為,想不得相貌也如此出眾,不如你多把握一個機會。”
天真訕笑,沒有說話。
抬頭卻撞見陳勖的目光,他在靠牆那邊倚著,西褲白襯衫,半邊身子浸在黑暗裏,大屏幕的光反射在線條分明的臉上,比起從前那個冷傲少年,他越發俊美出色。
“傷都好了?”他問,倒了杯酒,淺酌了一口。
“嗯。”天真輕聲答。
陳尋盯著她刻意低垂的眼睫,握杯的手指緊了又緊。
“你們認識?”小鄭微笑望著兩人,連米蘭他們也回過頭來。
“老同學。”天真先出聲,笑容平靜。
陳勖看著她,薄唇緊抿。
“虧你還是我哥們,認識這等美女也不介紹,”小鄭忽然搭上天真的肩,看著陳勖嘴角噙笑:“知不知道咱們簡直相見恨晚。”
“相見恨晚?”陳勖瞅著他微笑,輕淡的笑意卻未及眼底,“是嗎?”
小鄭玩味地迎向好友的視線,清楚感應到後者冰冷的眼神在暗示,要是搭著美人肩的手不放下來,他會讓自己,不是相見恨晚,而是——恨不得從未見過身旁這個女人。
收回手,他終於確認了一件事。
天真鬆了口氣,再看向陳勖,他卻仍徑自喝著酒,並未再說話。
望著那張曾經無比熟悉的側臉,她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曾經相遇,總勝過從未碰頭。
在一起時,不是沒有過開心的日子,不是沒有過溫暖的回憶。
彷徨失措的時候,異鄉孤寂的夜晚,曾經多麽希望這個人能突然出現在身旁,而現在,他就在眼前,就在這裏,他們之間卻隻剩下相對無言的沉默。
三十四、莫言如果
接近半夜,一行人才散場,其他人去了洗手間,天真先走了出來,望著依舊繁華熱鬧的街市,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
時常在這樣喧鬧的背景下,會覺得茫然,不隻為何今夕身在何處,明年又將是在哪裏,就這樣年複一年,蹉跎了時光。
一股深濃的酒意撲鼻而來,卻是一隻毛茸茸的大掌死死地摟住了她的頸項,她尚未驚叫出聲,肩上的力量忽然被卸了去,人群裏一陣呼聲之後,她才發現幾米遠的地方一個白人男子摔倒在地,儼然是剛才對她舉止不軌的人。
“你敢再碰她一個指頭試試看!”冷然出聲的,是陳勖,他神情沉怒,英氣的容顏線條緊繃。
“算了,”天真明白了是他剛才出手替她解圍,不想橫生枝節,便拉住他勸慰,“咱們走吧,他醉了,講不清道理的。”
陳勖低頭望著拽在自己袖口的那隻潔白小手,眉間蹙了一下,未再言語,準備帶著她上車。
還沒掏出鑰匙,眼前身影閃過,他便狠狠地被撞在車門上。撫去嘴角淌下的血跡,他淩厲抬眼,卻有另外兩個男人站在麵前,應該是哪個醉漢的朋友。
冷笑一聲,他揮拳相向,毫不留情地反擊。
“陳勖!”天真焦灼地喊他,因為眼前的情景二心驚肉跳——即使陳勖的身手敏捷,但對方都是近一米九的魁梧個子,更何況他們畢竟是本地人,誰知道會不會幫手越來越多?
“嗬,原來今天最精彩的節目現在才開始。”耳邊忽然揚起小鄭慵懶的聲音,她還未反應過來,身邊身影一閃,他居然已經精神抖擻地衝了出去,加入戰圈。
“喂,你——”天真還未出聲,米蘭卻叫住隨後要跟上的其它幾位,“你們別去,二對二公平別讓人家鬼佬說咱們欺負人。”
“我說陳勖,”小鄭逮了個空檔悠然開口,“半分鍾放平啊,要不巡警過來還得把咱們帶走錄口供,我可想早點回去泡澡睡覺。”
回答他的是陳勖的一記重拳,他對上的那個男人捂著鮮血直流的鼻子,再也沒有勇氣爬起來。
“你家住哪?”發動車子,陳勖淡然出聲,“把郵編告訴我。”
米蘭由小鄭送回家,此時車廂內隻剩下他們兩人,天真看著他往GPS裏輸郵編,胸口仍在劇烈跳動,難以平複。
“你流血了。”她望著他嘴角傷處,對方偷襲的那拳下了狠勁,他下顎已經泛起淤青。
“沒事。”他從紙巾盒抽了一張麵紙,隨意地擦了一下。
天真盯著那張沾了血色的紙團,覺得心口糾緊,窒悶的感覺隨之漫上。
她想起高中時學校舉行籃球賽,他被人撞倒,膝蓋上擦破一大片,她幫他消毒時連手都顫抖的,他卻瞅著她笑,段天真你要是敢哭出來,我一輩子都笑話你。
結果她突然放聲大哭,搞得他完全傻掉。
何以今日,他們疏淡至此?也許彼此再也無法回到毫無芥蒂的心境。
手機鈴響,陳勖接通,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
“就是她,對不對?”小鄭在那頭意味深長地笑。
“什麽?”他語氣平靜。
“大一的時候,我問你借書,弄壞了裏麵一張女人的照片,看到你臉色不佳還取笑你,說不就是個妞,結果被你狠揍了一拳。”小鄭感慨地回憶過往,“從小到大你是第一個敢對我動手的人,所以我想忘記也難。”
調侃的聲音清晰地響在耳邊,陳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女人,突然開了音樂,把音量調大。
天真一頭霧水地望著他——別人打電話都是把音樂放低,這人怎麽是反過來的?
“怕某人聽見?”連小鄭也聽見驟然響起的歌聲,嘴邊笑意更濃,“果然,段天真就是那張照片裏你年你那不忘的小姑娘啊。”
“你吃飽了撐的。”陳勖冷然開口,掛斷電話,天真望著他陰鬱的神情,並沒有多問,他的脾氣她也很清楚,願意說的他自然會說,否則別人問了也是白問。
——很簡單的事,你到了哪裏去了?我已經開始變老,需要一些東西讓我依靠,告訴我要到何時,你才允許我同行?我也已開始疲倦,需要在某處重現開始。
CD裏傳出的歌聲,就這樣撞上兩人的心頭。天真僵坐在原地,望著前方的路明年,被霓虹染出各種顏色。
——而如果你還有一些時間,為什麽我們不能一起去呢?去我們都知道的某個地方個,那也許是所有事情終結之地。所以為什麽不呢,去某處隻有我們知道的地方?
一個急刹,車子突然停下。
天真還沒反應過來,陳勖卻重重摔了車門,下了車。
站在路邊,他點燃一根煙,狠狠地抽著,夜色裏身影寂寥。
“我記得你不抽煙的。”天真走到他身旁,低聲開口。
“我抽得不多,放在身邊隻是應酬。”他答,聲音清淡。
“這裏不能停車,咱們走吧。”天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一帶是高級酒吧區,因為突兀停下的車子,已經有人好奇遠望。
陳勖卻仍然站在原地,今晚他的心情欠佳。
“天真,如果我說我還想和你在一起呢?”他突然出聲,凝視她怔忡的神情,“你對我,還有感情麽?”
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天真僵住,半響才輕聲開口。
“我喜歡過你啊,”她的聲音緩緩回蕩在冰涼的夜風裏,聽來有種讓人心痛的飄渺,“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如果你沒有消失。
如果我沒有殺 死屬於我們的孩子。
如果……因為已經失去,所以一開口隻剩下如果的事,而談及如果,原本就是種悲哀。
冷峻的麵具終於破碎,陳勖猛地將她拉入懷中,抬起她的臉狠狠地吻了下去,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不顧一切地吻住了她,鉗住她的懷抱是那樣緊,似乎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去。
震驚過後,她開始掙紮,可沒有用,她完全敵不過他的力氣,而她幾乎被他失控的情緒嚇壞。
“段舔著,我是否上輩子欠了你的。”他終於放開她,黑眸裏充滿苦澀。
天真望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勖上了車,天真轉過身,正要拉開門,遠處熟悉的身影卻在瞬間凍結了她的視線。
璀璨燈火處,秦淺長身淡立,一手拿著香檳杯,一手指間夾著煙,星火閃爍。剪裁合宜的西服襯著挺拔的身形,衣香鬢影,他自成風景。
他的眼神像風一樣掠過她的臉,卻很快轉過頭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她。
天真怔忡心不在焉地坐回車內。
“Kevin,剛才看什麽呢?”一旁朋友問。
“沒什麽。”秦淺微笑,姿勢閑適地彈了彈煙灰,舉杯淺酌。
三十五、情非得已
“這個背景色不大好,突顯不出模特身上的那套衣服,可以在後期調一下。”坐在會議桌首席的男人開口,檢閱著大屏幕上更多廣告效果圖。
望著那張偶爾翕動的薄唇,天真承認,自己走神了,並未很專心地注意他在說什麽,她此刻悉心觀察的,是他的表情。
然而那張熟悉的容顏上,依舊是習慣性的淡漠,而那雙平靜無波的黑眸,甚至比平日更為深沉。
那天晚上,他究竟有沒有看到她和程序?
直到夢遊般地回到營銷部自己的位置上,她仍在琢磨。
周日一天,他並未和她有什麽聯係,所以她也無從揣測他的心情。
隻是她心裏卻很不爭氣地忐忑不安,總是在想,如果他看見了,他會怎麽想,而如果他問她,她如何解釋。
然而從晨會開始到現在,整整一個上午,都是風平浪靜。
電話突然想起,把她嚇了一跳。
“你好——”
剛拿起話筒,那邊就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言語簡短:“你上來一下。”
是秦淺。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天真在位置上做了數秒,才起身往電梯走去。
站在他辦公室門口,天真深吸了一口氣,敲門。
“進來。”
“我還有點事,你先等一下,坐。”他緩緩出聲,頭也沒抬,目光仍停留在電腦屏幕上。
天真帶上門,在沙發上默默坐下。
“喝什麽?”他又問,視線淡淡掃過她,臉上毫無表情,“估計我這兒的茶你也喝不慣,咖啡好嗎?”
“隨便。”天真輕聲道。
“Rita,兩杯咖啡,糖奶另放,謝謝。”他接通內線吩咐。
天真很好,陽光自落地窗瀉進來,一室通透,然而空氣裏卻有種窒悶感。
安靜的空間裏,隻有鍵盤和鼠標輕擊的聲音,偶爾他拿筆劃寫著什麽,紙上沙沙作響。
天真低下頭,任自己沉浸在這片靜謐得幾乎詭異的沉默裏。
“周末過得怎樣?”他低沉優雅的聲音忽然浮在耳際,她抬起頭,愕然對上他深邃的眼眸。
“還可以。”她回答。
“和你小姨逛街開不開心?有沒有滿意的收獲?”他又問,完全是輕鬆問候的語氣。
“拿了你的卡,刷了一根項鏈。”她誠實回答。
“就是這根?”他的目光淡然掠過她胸前的那顆晶瑩,似乎並不怎麽滿意的樣子,“馬馬虎虎,不過你喜歡就好。”
天真開始有些疑惑。
他的語氣,態度,申請都太過平靜,平靜到讓她覺得,也許那晚他真的沒有看見她。
這是Rita送了咖啡過來,天真起身接起,替她拿進來。
看著她走近,將咖啡放在桌上,他看了一樣,然後說了聲:“謝謝。”
“你要多少糖,多少奶?”她問。
“什麽都不用加,這樣就可以了,”他道,“本就是又苦又酸,加了糖也不過欲蓋彌彰。”
天真的手輕顫了一下,轉身退回到沙發坐下。
“有來無往非禮也,天真,”剛飲下一口苦澀的汁液,他已然出聲,黑眸凝視她,“為什麽你一點都不關心我這個周末過得如何?”
他的眼睛,總是淡定的,似乎對一切漫不經心,但隻有仔細看,才會發現那裏麵有讓人心驚的銳利和明亮。
天真聽見自己幹澀的笑聲:“你過得怎樣?”
“也還可以,”他微微一笑,“隻不過聽到一個有趣的故事,你要不要聽?”
“好。”她點頭。
“故事是這樣的,”秦淺倚進靠椅,娓娓道來,“有一天,一位其貌不揚的男士,帶著一位十分豔麗的小姐,來到商場選了一個價值不菲的Louis Vuitton手袋。付款時,男士掏出支票本,十分瀟灑地簽了一張支票。店員有些為難,因為這對夫婦是第一次來購物。男士看穿了店員的心思,冷靜地對店員說:‘您擔心這是一張空頭支票,對嗎?今天是周六,銀行關門。我建議您把支票和手袋都留下,等到星期一支票兌現之後,再請您把手袋送到這位小姐的府上。您看這樣行不行?’於是店員放下心來,欣然地接受了這個建議,並且大方地承諾遞送手袋的費用由該店承擔,他本人將會親自把這件事給辦妥。但當星期一店員拿著支票去銀行入賬,發現支票果真是張空頭支票,憤怒的店員打電話給那位顧客,顧客對他說:‘這沒有什麽什麽要緊啊,您和我都沒有損失。上星期六的晚上那位小姐已經答應了我的要求,多謝你的合作。’”
“天真,你知道這個故事在告訴我們什麽道理?”他講完,微笑著問她。
天真握著咖啡的手指關節泛白。
“你看,那位女士和那個店員都犯了同樣的錯誤,對於未來抱以太過美好的預期,因此忽略了潛在的風險。”秦淺看著她,語氣輕柔,“天真,你這樣聰明,一定知道沒有抓在手裏的成功是不算的,就算已有小勝,前路漫漫,有些道該不該繞,有些險路值不值得走,你都會考慮清楚,是不是?”
“有些話不妨直說。”天真冷聲回答,終於明白真正的戲碼已經開始上演。
“我以為,有些事不必等我來問。”他臉上的笑意未散,語氣卻十分淡漠。
原來,他是在等自己主動交代。
“你想聽什麽?”天真自嘲一笑。
“段天真,”許是她輕率的態度,讓他的聲音漸漸沉了下來,“就斷我們是在做生意,也要講誠信吧。”
曾經她覺得他的聲音低沉動聽,仿佛溫柔撥動的琴弦,而此刻,同樣迷人的聲音,卻似一道淩厲的閃電,劈痛她的心。
已經很久,她以為心不會再這麽痛了。
可時隔多年,那種血液都緩緩凝結成冰的感覺,又開始在身體裏蔓延。
“你說得對,”她嘴角輕扯,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就算做生意,也要講誠信。”
望著他深黑不見底的眼眸,她的眼圈卻開始泛紅,可她仍倔強地笑著,絲毫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不過,恕我無法接受你的指責和侮辱,”她冷冷出聲,“不管你信不信,我做到了我的忠誠,當你沒有做到你的信任。”
他抿緊唇,盯著她臉上的表情,沒有言語。
她解下那根項鏈,擱在他桌上。
“真好笑是不是?”她輕聲開口,“我花錢,原本是買你的問心無愧,卻買了滴眼淚。”
說完這一句,她轉身離開,卻在握上門把的時候,又轉過頭來。
那一刻,秦淺覺得自己的心驀地糾緊。
“對了,”她忍著淚意,輕聲一笑,“還要告訴你,我一直知道風險的存在,但對於未來,卻從沒有太過美好的預期。”
透過半掩的百葉窗,隱隱可見她疾步離開的身影。
而他坐在原地,很久都沒動一下。
三十六、亡秦必楚
“秦先生,Thomas,好久不見啊。”剛進餐廳,繞進屏風,年近六十的店經理就興高采烈地迎了上來。
“福伯。”秦淺笑著和他打招呼。
“坐這邊吧,比較安靜,”福伯將他們領至最好的位置,“老板昨天剛去曼城了,要不看見你一定很高興。”
“是很久沒見到阿南了,大家都忙,”秦淺微笑,“等他回來再聚就是。”
“先看要什麽點心吧,我讓他們先準備,”福伯把菜單遞給他們,“喝什麽?”
“Thomas點就好了,我看他現在比我熟。”秦淺笑道。
“福伯,我愛dim sum。”Thomas表情詼諧地聳肩。
“要龍井還是碧螺春?”福伯按他們以前的習慣問。
秦淺遲疑了一下。
“福伯,有沒有六安瓜片?”他問。
“這茶還真沒有,”福伯愣了一下,“秦先生,英國人也就知道茉莉花綠茶,就算是華人,喝中國茶的還是少。”
“沒關係,我就問問,”秦淺擺擺手,淡淡一笑,“那就沏壺鐵觀音吧。”
“六安瓜片?”Thomas略懂中文,有些好奇地問他,“那是什麽,Kevin?”
“一種綠茶。”他輕聲答。
江南地暖故獨宜茶,大江以北則稱六安……怎麽,是不是開始發現我的魅力了?
嫣然笑語不經意間輕輕浮在耳邊,晶瑩剔透的茶水衝入杯中,水霧升騰裏,他忽然有些失神。
“秦先生啊,我經常看到好多女仔拎著Kevin Chun的紙袋到店裏來食飯,還好開心地談你,猜你有沒有拍拖呢。”福伯親手從侍者托盤上端了點心布菜。
秦淺隻是淡笑,沒有說話。
“福伯,什麽是‘拍拖’?”Thomas蹙眉,對於新詞匯很是好奇。
“我講啊,他需要一個girlfriend!”福伯笑嗬嗬地開口,用極其不準的英文發音解釋。
“對,你說的對。”Thomas讚同地拍他的肩,語氣調侃地望著對麵表情沉默 的男人。
“你拿我開玩笑怎麽不想想你自己?”待福伯離開,秦淺喝了口茶,淡然出聲。
“我這不是還沒有機會麽,要是有,我一定抓住,”Thomas笑,藍眸注視著他,“Kevin,我們都不能為過去而活著。”
“過去又怎麽了?你們有名的首相丘吉爾還說過——你回首看得越遠,你向前也會看得越遠。”秦淺緩緩出聲,依舊是風輕雲淡的語氣。
“當你看深淵夠久時,深淵也會會看向你——這是尼采說的,”Thomas挑眉回敬,“你知道,有時候帶著點瘋狂偏激的人往往最為純真,能看到實情。”
“可是你我都已不是瘋狂能純真的年紀,”秦淺笑,修長的指轉了一下玻璃杯,裏頭的茶葉輕輕飄浮,他的眼神有一些恍惚。
“你喲啊買什麽自己決定就好了,不用問我……”身旁的有人經過,打著電話。
——真好笑是不是?我花錢,原本是買你的問心無愧,卻買了滴眼淚。
倔強的聲音又在心頭隱隱飄過。
他這是怎麽了?眉心輕蹙,他有些氣悶地想。
從上午到現在,更確切地說,從上周六晚上到現在,他都被莫名其妙的思緒所困擾著。
許多畫麵,聲音,總是會不經意地躥上心頭,挑戰著他素來平靜淡定的心情。
會議室裏,他聽過她壓抑的哭聲,巴黎街頭,他看見她落寞地彈唱,他帶著傷心醉酒的她回家,第一次擁抱是她最無助的時候要求的,那一夜他聽她講述心底的那些陰暗……他知道她所有的傷痛,脆弱,茫然,所以也明白曾經的那份感情,和那個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他清楚記得,午夜街頭,那一對相擁的年輕身影,一眼望去,那樣動人的風景,連周圍的燈火都闌珊失色。
觸到了她震驚的目光,他視若無睹地轉過頭。
燙著了手,他也若無其事地彈指煙灰。
他依舊握著酒杯,和同伴們談笑風生,隻是突然有些心不在焉。
——請你讓我相信,這世上仍還有值得你喜歡的人。
她曾望著他說,眼中含淚,卻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
就像今天在他辦公室他明明紅了眼眶,背影卻依舊決然。
喜歡,什麽是喜歡?
他自嘲地一笑,已經不願再去想,為何上午在等不到她一句解釋時,他向來引以為傲的自製力會輕易瓦解。
他那些話很刻薄,她知道。
可已經說道如此絕地,也好。
“對了,Jean明天和另外兩名同事去德國,和那邊幾個代理商會談。”Thomas瞅著他沉默的表情道。
“是麽?”握杯的手微微一頓,秦淺神色平靜地放下杯子慢條斯理地拆開筷子上的紙套,“去幾天?”
“要去柏林,法蘭克福,慕尼黑,還有多特蒙德,所以要三天的樣子。”Thomas答。
“哦,”秦淺點了下頭,“這個叉燒酥今天做得有點油,你脂肪肝,少吃一點,吃蝦餃吧。”
Thomas一怔,看著他半響,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來來來,下午茶點,Jean帶回來的巧克力……”
“嗬嗬,我最愛的Feodona的薄板……”
外麵傳來一陣喧鬧,秦淺抬起頭,透過半掩的百葉窗,望著外麵的人影攢動。
隻是數秒,他的視線又回到設計圖中去。
“Kevin,Jean給你的。”Rita敲門進來,把包裝精美的金屬盒放在桌上,又轉身離去。
秦淺依舊聚精會神地望著電腦屏幕,房間裏此時的安靜,和外麵享用下午茶的氣氛截然不同。
許久之後,他才靠在椅子上,黑眸靜靜注視那個盒子。
她回來了。
拆開包裝,裏麵也是巧克力,和別人並無不同。
她似乎沒有幼稚地和他賭氣,依舊一視同仁地給他帶份小禮物。
掰了一小塊巧克力放入口中,濃烈的苦澀感在舌尖漫開,一直滑入肺腑。
他忍不住懷疑,這是他吃過的最苦的巧克力。
拉開門,熟悉的身影頓時躍入眼簾,她還沒有離開設計部。
這一瞬間,他不由一怔,停住腳步。
她背對著他,正在和一名同事說話,窗外午後的陽光,正透過明淨的玻璃照進來,淡淡的光暈籠著她的側臉,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在微笑。
她已經不是初遇時那個茫然的小女孩,已經開始成長,變得瀟灑堅強。
他也可以想象她的笑容,燦爛明媚,像暖混的花開。
收回視線,他繼續往前走。
而她卻突然轉過身來。
猝不及防,僵在嘴角,然後慢慢消失。
而他,始終神情淡淡,卻在發現她表情變化時,胸口微微一痛。
天真瞪著他,覺得一顆心被生生地揪了起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這幾天,奔波忙碌,也看到許多美麗的異國風景,她以為自己是充實的,快樂的,直到此刻,在這一眼看到他的瞬間,她才知道所有都是假的——那些她自以為無懈可擊的笑容,輕鬆愉快的心情,繁忙工作帶來的充實,都是假的。
她的心,仍空落落的,仍在痛著,酸楚著,胸口繃緊的一根弦,在看到幾步遠外的這張臉,一下子就斷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是勉強撐起一個笑容,挽回她可憐的尊嚴。
“嗨,老板。”她主動打招呼,嘴角帶著禮貌的笑容,從他身邊走過。
他跟在她後麵,也走向電梯。
“上還是下?”走進去,她問,笑容不變。
黑眸深深凝視著她平靜的表情,他開口:“下,二樓。”
她按下數字。
到四樓時,她邁出去,朝他微笑:“再見。”
他隻是望著她,一言未發。
電梯門緩緩合上,掩住他深邃的目光,和忽然陰沉的臉色。
三十七、不戰而降
夜風冰涼。
裹緊大衣,天真望著不遠處水波瀲灩的泰晤士河。城市的燈火這樣絢爛,連月光都變得蒼白。
頭頂深藍的天幕上,點點寒星閃爍。
她仰起臉,閉上眼,耳邊隻剩下輕輕掠過的風聲。
心口的寂靜深不可測,這樣空洞,仿佛連風都能吹進去,穿過身體,讓學員變得冰涼。
你的那顆眼淚呢?
方才吃飯時,米蘭問。
她撒了謊,說隻是忘了戴上。
倉促之間,第一反應,說的卻不是真話。
為什麽?她問自己,是有不甘心的吧。
米蘭凝視她良久,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再試,再失敗,更好地失敗。
她笑,這不像你的原話。
是一位荒誕劇作家說的。而人生,本就是一場場荒誕劇,幕起幕落。
隻是這一次,戲還沒唱完,卻已散場。還君一滴淚,卻倒流進我心。
從手提包的內袋裏找出一盒煙,還是那回在會議室裏他送給她的黑色大衛杜夫,又從口袋裏掏出便利店買的火機,她點燃一根,狠狠吸了一口,劇烈咳嗽,嗆出了眼淚。
星火在指間閃爍,熟悉的煙草氣息蔓延,有種溫暖的錯覺。
生命太過短暫,很多東西,今天放棄了明天不一定能得到。
而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這樣想念你。
燈火打過來,又消失,汽車馬達聲漸漸遠去,她仍然坐在原地一動未動。
這樣患得患失的情緒,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是那次她和陳勖僵持不下,他開著車緩緩停下,看著她說“上車”的時候?是他在夜裏溫柔擁著她,輕聲說“那些不是你的錯”的時候?還是他從後頭追上來,緊緊牽住她手的時候?
“天真。”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忽然在夜色裏響起。
她怔了一下,緩緩轉過頭。
幾步遠的地方,秦淺站在那裏,黑色大衣,靜靜地望著。
看著他走近,她慌亂地從長椅裏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臉頰迅速發燙。
秦淺走近,在她身旁的長椅上坐下,抬頭望著她。
她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被逮了現行,手足無措。
“天真,這麽晚,你怎麽還沒回去,”他緩緩開闊,“坐在這裏,不冷嗎?”
“我……隻是路過。”錯愕驚慌之餘,她說了一個最爛的借口,連她都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大半夜的,誰會在這裏路過,然後坐在河邊吹冷風?
可是怎麽也不願意承認,告別了米蘭坐了地鐵,竟鬼使神差地在公司這邊的地鐵站下車,然後莫名其妙地走到這裏來。
直到望著夜色裏的大樓,她才驚覺自己在做什麽。本來下定決心,不再想他,不再理會這個自以為是又言語刻薄的男人,可沒有用,一雙腳恁地不爭氣,完全不聽使喚。
“路過?”他聽著她拙劣的謊言,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居然淡淡一笑。
“我走了!”他的笑,讓天真越發無地自容,扔下一句便要離開。
“天真,”他拉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炙燙著她,漆黑如墨的眸凝視她,“有勇氣偷窺別人的生活,卻不敢陪我坐一會兒?”
“我沒……”辯解的話語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天真隻覺得心中萬分酸楚——她的心思,她這樣近似於花癡的行為,他都明明白白地看著眼裏,心裏再通透不過。她說得再多,也不過是欲蓋彌彰,出盡幼稚的洋相。
她掙開他的手,在他身旁坐下去。
“謝謝你的巧克力。”秦淺看著她沉默的神情,低聲開口。
方才開車過來,匆匆一瞥間他以為是自己看錯,泊好車卻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當看見長椅上熟悉而單薄的身影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瞬間變得劇烈,那是他已許久未曾體會的節奏。
“不客氣。”她回答。
“很苦。”他補充道。
“我給別人帶的是Feodona,”她遲疑了一下,輕聲道,“隻有你的是Hachey,專做苦巧克力。”
“你是故意的?”他一怔。
“是。”她誠實地回答。
他沉默半響,嘴角浮起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意。
他也沒有說話,隻是下意識地揉著自己的手套。
潔白的腕間,黑曜石手鏈滑了下來,閃著幽暗神秘的光澤,在她還沒來得及縮回手之前,他拉住了她的手腕。
“給我看看。”他審視她閃躲的目光。
黑色的珠鏈尤帶著她的體溫,他掂在手裏,察看半響才問:“怎麽回事?”
手裏的鏈子,分明已經改頭換麵。
“在法蘭克福的機場等待安檢時,被前麵一個女人的手提包掛飾勾住,她突然一拉鏈子就散了,我買了根頭繩,回來的飛機上重新穿上的。
”她有些尷尬的街市,支吾著,“我覺得這種材質的東西還是有點靈性的,所以才想挽救一下……”
“還是十六顆,一顆都沒少,”他把手鏈重新戴回她腕上,望著她抿緊的唇,蒼白的小臉,聲音輕柔,“天真,都散到了地上,一定很難找吧?”
“有別人幫我一起找,”她喉中緊窒,嗓音輕顫,“因為我說,這根手鏈對我來說很重要。”
“多重要?”他問。
天真望著他的側臉,星光下,他的輪廓冷峻硬挺,有種說不出的迷人。
而他的眼睛,一直漆黑深邃,窺不透一絲情緒。
省省吧,段天真,快收起你的春秋大夢逃回家,你根本不是找個男人的對手。
她低下頭,忍不住自嘲一笑。
“天真,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的聲音,依舊在她身邊平靜地拷問,“隻是一根手鏈,對你而言有多重要?”
“還有,你為什麽要回來,回到這裏?”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泛起的霧氣的水眸。
他本想讓她自由,可她卻偏要回來。
毫無逾期地又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打擾著他平靜的情緒。
“我想看看你,”她驟然出聲,在眼底的晶瑩堆積成第一滴淚時,她有些負氣地,抬手狠狠抹去,“我回來,隻是突然想看你一眼。”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聽著她說話。
“那天,我說我買了一顆眼淚,其實想想,也沒什麽關係,”她苦澀一笑,“值與不值,隻有當事人知道,就算你也笑話,那又怎樣呢。”
“天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看著她臉上那些脆弱與倔強交織的柔情,那些總是讓他覺得措手不及的曖昧,聲音有些低啞。
“我知道,我正在選擇過一種將來我也許會後悔的生活——”
尚未出口的話語,忽然淹沒在一個溫柔的吻裏,天真頓時怔住,腦海裏一片空白。
呼吸裏都是他的氣息,。
漫天的星光忽然璀璨,心裏所有的酸楚與甜蜜交織在一起,他沒有回以任何言語,她也不知道他會說什麽,隻覺得一切一切都融化在這個吻裏,再動人的話,也比不上他的吻令她心醉情迷。
三十八、前塵難步
耳鬢廝磨。
天真。
她從來沒有聽過別人用這樣魅惑的聲音吟詠她的名字,溫熱的呼吸徜徉耳邊,而她有如走失在某個陌生而瑰麗的迷宮,所有的思緒和記憶都散漫而淩亂。
他的耳語,他的吮吻,他的低吟,他的酣歎,他的愛撫,還有他的呼吸——天真。
她如慵懶的貓兒,微微睜開眼。
不要,我好想睡。
是誰的聲音,有著嬌嫩有人的沙啞?
“不要什麽?”耳畔的笑語,忽然變得清晰。
意識恢複了一些,落地燈的光芒曖昧地灑在角落,窗外明月,照著地毯上四處零落的衣服。
偉岸的身軀熨帖著她光裸的後背,他撫著她的腰,她怔了一下,感覺到他的欲望又開始複蘇。
“我剛旅行了好幾天……”控訴裏,幾乎帶上哭音。
“我知道。”他輕笑,凝視她臉上的困倦。
她自己並不知道,紅豔的小臉上,那種想睡卻又不能睡的無奈何委屈是怎樣的嬌俏動人。
情難自禁,著了魔。
他依然霸道地將自己完全深入至她生命裏,繼續沉淪於她的柔軟,享受她無助的渴望和回應。
他喜歡這個他一手帶出來的小情人……天真,她叫天真,而此時,竟如此妖嬈。
他恣意品嚐她舌間的甜美與溫潤,喜歡她怯怯跟著他唇舌糾纏的生澀,享受她時而攀附時而推拒的小動作。
和他相比,她實在太青澀。
因而她的反應也是最自然最熱情的,為了她的敏感而茫然的探索,他在她令人發狂的回應中一再隱忍,甘願為她飽受折磨,隻為了讓她得到最極致的快樂。
天真——他幾乎狠狠地,一遍遍喚她的名字,他該怎麽懲罰這個一再勾引他的元凶。
瀕臨崩潰。
迷蒙的月光,悄然注視他們如火交融的美景,激切難抑的吟哦。
長夜,有時盡。
深思的目光沉默凝視臂彎裏的睡顏,冷峻的眉宇間蹙起一絲茫然。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
下意識地摩挲手上的戒指,無名指上,已留下一圈明顯的戒痕。
從來舍不得摘下,饒是再堅硬的貴金屬,也留下了經歲月累積的劃痕。
親愛的Lucia,如果你知道有個女孩正奮不顧身地喜歡我,如當年的你一樣,你一定會為我高興是不是?
可失去的滋味,我隻能承受一次。
我已經害了你。
如果有失去的可能,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留住。
我讓她自由,她卻仍是要回來。
Lucia,你一定在氣惱我的貪孌和猶豫,就如從前你指責我對待你的態度一樣。
如果愛情真有你所說的那麽甜美與偉大,為何命運要將本該屬於我的罪與責加諸於你的身上?
所以,這一次,我不想再愛,這樣,到最後,誰都會好過一些。
如果有一天她要離開,我一定會放她走。
“高層員工餐推薦:紅燒牛腩,一品雞湯,瑤柱扒菜心。”
剛來短信裏,出現這些字。
天真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臉上揚起無奈卻甜蜜的笑意。
他知道她今天能早下班, 便進而榨取她的時間讓她去做煮飯婆,徹底資本家嘴臉。
“Thomas,麻煩你一會在前麵那家Mankse Spencen停一下,我去買點東西。”她微笑道。
“食材?”十分鍾後,Thomas瞅了眼她拎上來的綠色購物袋,玩味一笑,“要下廚?什麽時候讓我嚐嚐你的手藝?”
天真笑:“你要是願意,今天也可以。”
“嗬,Kevin怕不會這麽熱情,”Thomas挑眉,“你不要告訴我你買這麽多是一個人吃的。”
天真訕笑。
Thomas也是老江湖,早就練就火眼金睛,可何況他本就是秦淺的好友。隻是她和秦淺之間種種,與別人也無幹,傳出去不免諸多紛擾,倒不如假假真真,就這樣雲裏霧裏讓人猜不透也好。
“你回來了。”
輕柔笑語,隨著他關門聲音想起。
他轉過身,她剛將手中端著的盤子放在餐桌上,係了一條粉紅色的新圍裙。
嘴角勾起一絲不自覺的溫暖弧度,他將奶白色的紙盒放下。
“草莓夏洛特!”她打開,驚喜輕呼。
“餐後甜點。”他道,有些無奈地看著她,怎麽為一個蛋糕就會開心成那樣子?
叉子與瓷盤發出清脆快樂的碰撞聲。
“好吃嗎?”他望著她晶燦的眸問。
天真一怔:“是我做的飯啊,怎麽換成你來問?”
“我看膩吃得特別香。”他微笑。
“因為秀色可餐。”她俏皮地答,貪看他此刻柔和的表情。
“來。”嬌滴滴的呢喃,突然在耳畔浮起。
“什麽?”他抬頭,卻因為伸到眼前的銀叉而愣住。
他從來沒有被人喂過,這種感覺,很奇怪。
可是她明亮的笑臉,讓他無法拒絕。
“張嘴。”她命令,聲音軟軟的。
他像被催眠一樣,吞下那塊牛腩,淡漠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局促。
天真忽然想笑,一張嘴怎麽也合不攏。
“段天真。”在她的笑聲裏,他忍無可忍。
手機鈴響。
她小跑到沙發那邊拿起電話接聽。
方才歡快的語氣沉靜下來,她簡短地和對方講話。
在吃飯。
還好。
嗯,再見。
“是陳勖。”坐回餐桌旁,她誠實地交待,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他有點想笑,卻本能性地抑製成不動聲色。
“和誰講電話是你的自由,天真,”他語氣溫和,“在你眼裏我有那麽小氣麽?”
天真搖頭。
“其實那晚真的很突然……”
“那晚是意外,對不對?”她本想順帶解釋,他卻打斷了她的話,微笑看著她。
“嗯。”她又點頭。
“我在乎你的看法。”沉默半響,她突然補充道。
“為什麽在意我這麽多?”他抬眼,凝視她低垂的笑臉,“你甚至並不了解我是什麽樣的人。”
“我以為,我隻要喜歡你,並不一定要了解你。我看見的 ,與我相處的秦淺是什麽樣子,那麽你就是什麽樣子。”她迎視他的目光,語氣真誠。
他淡然垂眸,避開她的視線,掩飾心中震顫。
也隱隱慶幸,還好,她隻是說喜歡。
“你的歪理總是一套套的。”他故意潑冷水,不想給她太多回應。
“其實我知道的也挺多的,”對於他的態度,她絲毫不以為意,“比如說,你雖然是設計師,但自己卻隻愛簡單位淨的款式,大多衣服都是黑白灰,從不隨意亂放東西,睡覺的時候習慣向右側,當睡熟了一定是趴著的,想事情的時候手會插在西褲口袋裏,開會的時候如果推了一下眼睛就代表你對什麽不滿意,可以換下個話題了,偏愛喝有汽的礦泉水……”
“行了。”他阻止她繼續以魔音穿腦,拿起餐巾拭去唇邊笑意,也給自己時間緩和心中湧蕩的溫暖情緒。
“有沒有人說你像隻小鳥。”他道,望著她愕然的神情。
“為什麽?”她問,顯然對這個形容一頭霧水。
而他卻沒有回答,無視她一再追問。
他想起剛認識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像那些在他窗外飛過的鳥兒,慌慌張張的,似乎想找個地方停下來,卻又充滿了警覺,不敢停留太久,所以一直在飛。
等到現在,她終於選擇在他身邊停下,卻嘰嘰喳喳的,一刻也不消停。
他這樣想著,冷峻的臉上,慢慢浮起自己沒有察覺的笑意。
而天真盯著他可疑的笑容,百思不得其解。
三十九、父子之爭
門鎖輕響,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來。
原本沉睡中的男人驀地睜開眼,緩緩坐起身。
“嗨,爸,你果然感覺敏銳,”小帥哥放下手中拖著的箱子望著他,“中國境內會有暴雪,所以我們提前回來了,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你什麽時候開始裸睡了?好像胖了一點,但線條還是很完美,cool。”他詫異地盯著父親寬闊的胸膛,吹了下口哨。
秦淺拿起一旁的T恤套上:“你應該告訴我一聲。”
“老師送我回來的,”Sean道,“我得洗個澡,睡一覺。”
“好吵,幾點了……”嬌柔的聲音,懶洋洋地在空氣飄蕩。
Sean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英俊的小臉上充滿震驚——怎麽會有女人的聲音?
然後他看見,一雙潔白的玉璧,正妖嬈攀附他老爸腰際,而後者隻是淡淡開口:“還早,你再睡會兒。”
“爸,你床上有女人?”他抑製不住心中的震撼,驚愕質問,“她是誰?”
Sean?
朦朧中,天真蹙起眉,似乎聽見了那個小鬼的聲音。
揉著眼睛坐起身,卻被秦淺一把拉到身後,用被子蓋上她胸前的春光。
“段天真?”稚嫩的聲音怒吼,一下子驚醒了她。
“Sean,你回來了?”她瞪大眼,再看見這個小家夥,其實她還挺高興。
“你為什麽在我爸床上?”Sean卻完全沒有她的好心情,“老爸,原來你給我的‘驚喜’要大得多。”
“注意你的態度。”秦淺不悅地蹙眉。
“我在客廳,等你們穿好衣服再談。”他扔下這句話,表情憤然地離開。
“他是不是在生氣?”天真忐忑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小孩子脾氣,不用理會他。”秦淺道,抬手安慰地撫了撫她柔軟的頭發,眼神卻有些不快。
“段天真你果然厲害,一個月多點的時間就把我爸勾引到手。”
剛踏入客廳,一句嚴厲的指責就生生凍住她的腳步。
Sean望著她,漂亮臉龐上彌漫著和他父親神似的冷峻表情。
天真頓時啞口無言。
秦淺說他是孩子脾氣,可她明白,孩子最純真也最殘忍,因為不諳世事,所以他們對自己的感覺誠實,說話做事也就不會在乎是否會對別人造成傷害。
即使是當初已經懂事的她,也對父親和他的小妻子避而不見,更何況眼前這個還不滿十歲的小男孩。
“多少女人想爬上我爸的床都沒成功,沒想到你這麽有能耐,我真是好奇,你哪一點及得上我媽媽,”他冷笑,藍眸裏充滿敵視,將手中的東西砸向她,“你自己看,我爸錢包裏一直放著她的照片,他從來都沒有把婚戒摘下來過——”
“住口,Sean,”秦淺驀地喝止他歹毒的言語,“你怎麽能這樣說話!”
可是已經來不及,天真撫著門框的手,指尖泛白。
她蹲下,撿起那個錢包,緩緩打開,凝視裏麵的照片,巧笑嫣然的女子,有一雙迷人的藍眸,彷佛陽光下的大海,明媚得人、讓人移不開視線。
“爸,你說過你會永遠愛媽媽的,”Sean眼圈發紅,卻倔強地質問父親,“你怎麽忘記自己的話?”
“不是你想的那樣,Sean,”秦淺沉著臉,“你必須道歉,你不該這麽說她。”
“憑什麽?難道我說錯了嗎?”Sean毫不退縮,“我還以為她和別人不同,結果也不過和那些對你有所企圖的女人一樣!”
“Sean,說中文!”秦淺震怒。
他們在講意大利語,語氣激烈。
天真聽著他們爭吵,卻完全聽不懂剛他們在說什麽。她感覺自己像個多餘的人,被隔離在外。
“夠了。”淡然輕語,打斷了父子間充滿火藥味的對話。
一大一小同時望向她。
“Sean,”她抬眸看著神情憤然的小男孩,徐徐開口,“失去母親的滋味,我體會過,向來讓我依賴敬愛的父親被搶走的感覺,我也經曆過。”
她走過去,將錢包輕輕放在茶幾上。
“既然這是你爸爸珍愛的東西,怎麽可以亂扔?”她微微一笑,語氣輕柔,“我看見你媽媽了,她比我漂亮許多。”
“可不可以讓我們單獨談會兒?”她抬頭,懇求地望著秦淺。
他沉默望著她,然後點頭,舉步離開。
天真並沒有坐下來,而是走到開放式廚房,動手做早餐。
“你還沒吃過東西吧?”她問。
“不用你管。”Sean沒好氣地開口,“我們沒什麽好談的。”
天真笑笑,沒有說話,係上圍裙,攪勻蛋液,倒牛奶,加熱平底鍋,塗黃油,煎吐司。
浸了蛋液和奶汁的吐司漸漸染上金***,空氣裏充滿奶香。
“FrenchToast,”她將潔白的餐盤端上桌,“你爸爸說你最喜歡這個,要糖漿嗎?”
Sean瞪著她不說話。
清晨的陽光裏,眼前的女人係著圍裙,往玻璃杯裏倒著牛奶,笑容溫柔。
呼吸裏是食物誘人的香氣。
記憶中,某個場景突然被喚醒。
——Sean,媽媽做了你最喜歡的FrenchToast。
熟悉的聲音帶著寵溺的笑。
“Sean,你可以當我是你爸請來的煮飯婆。”另一個聲音以中文說,有些討好地。
她口氣這麽卑微……天真偷眼瞧了一下小家夥,英俊的小臉上閃過一絲掙紮。
“可我爸不會和煮飯婆上床。”他固執得很。
天真結舌,這個小鬼,他可以說得更直白一些!
“據我所知,你爸很享受。”她豁出去了。
Sean小臉驀地漲紅:“你這個可怕的女人——”
“你爸不會愛我。”冷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他怔忡地望著眼前這個女人,她仍在笑,可是那笑容卻是苦澀的,帶著點自嘲。
“你爸不會愛我,Sean,”她看著他,又重複了一遍,“他愛的是你母親,她在你爸心中的地位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
“Sean,無論是作為上司還是一個男人,你爸爸都有值得我欣賞和迷戀的理由,而且是他帶我從以前的不愉快中走出來,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很溫暖,好像每一天都會過得很充實,可我永遠不會把他寵溺和你母親那裏搶走,我不會,也不能做這樣不自量力的事情,就算有一天他真的愛上我,他對我的感情,也絕不會比對你母親的多,你明白嗎?”
她淡然垂眸,在說服他,也像是在說服她自己,“如果你真的要把我和你母親擺在一起競爭,這是不公平的,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輸了,連競爭的資格都沒有。”
Sean沉默望著她,突然覺得心裏有些難受,可卻不願意承認,這個女人語氣和表情流露出來的自憐自艾和倔強讓他忍不住有同情的錯覺。
“算了,我說不過你。”他找了個差勁的借口,結束這讓他不舒服的談話,“我去洗澡。”
坐在餐桌前的人兒,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裏。
她喝了一口牛奶,以右掌撐在臉側,狀似輕鬆悠閑,其實是在掩護自己微濕的淚顏麵。
臥室裏,秦淺背靠著門,神情沉默。
“餓了。”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陽光,他坐下來,拿起手中的刀叉,開始解決盤中的食物。
“喂,那是——”天真已經來不及阻止。
“如果他想吃,再做。”他答。
“可是……”她鬱悶地望著盡情享用的他。
可是什麽?他蹙眉瞥了她一眼。
果然是聒噪的小鳥,他之前的形容一點兒也沒錯。
甚至,竟然他忍不住有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把小小的她撿起來,裝在他的口袋裏,在這個世界上,四處行走。
而無論去到哪裏,他一低頭,她肯定還厚臉皮地賴在那裏。
四十、生生相克
“你去哪?”剛要跨出的腳步,因為電梯門口的身影而驀地止住。
眼看門又要緩緩合上天真連忙伸手按住下金屬鈕,邁了出來。
“我回家。”她輕聲回答。
“我買了特技西冷,晚上可以做牛排,”秦淺緩緩開口,“你喜歡什麽牌子的沙律醬?我不知道我買的這個你是不是喜歡……”
“我說,我回家。”她鼓起勇氣,打斷他。
“冰箱裏是不是還有冰淇淋?”他盯著她的臉。
“我——”
“你是在跟我賭氣嗎,天真?”他微微一笑,聲音溫和。
她抬眼,卻因為他眼底的冰寒而驀然怔忡。
“自從那天和Sean見麵之後,你就一直在跟我鬧別扭。”他鋒利地指出症結所在。
她搖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不是,她是在跟自己賭氣。
一方麵,她討厭這幾天心神不寧的自己,另一方麵,她又在逃避去秦淺住處……她害怕Sean那雙清澈的藍眼睛。
盡管她當時能從容應對可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天一走出門,她勉強挺起的肩背便驟然垮下裏。
任她再沒心沒肺,Sean的話,仍一遍遍地回蕩在耳邊。
她不是神仙,她隻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女人,就算是純真無邪的孩子,看到自己喜歡的洋娃娃被人搶走也會難受。
而其實,現在是她搶走了別人的東西。
——多少女人想爬上我爸的床都沒成功,沒想到你這麽有能耐,我真是好奇,你哪一點及得上我媽媽。
他答應與她交往的那天,她怎麽沒去買彩票?這般好運,一定能中大獎。
“天真,我可以另外安置一個住處。”秦淺凝視她低垂的小臉,聲音低緩。
他並非不了解她的感受,也願意為此努力。
“不要,Sean知道了更不好,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有第二個‘家’。”她發對。
“那你要如何?”他蹙眉,聲音轉冷。
“過幾天再說吧。”她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黑眸上染上一絲薄怒,他很不滿意她這種敷衍的態度。
可是他為什麽要生氣?他不耐地想。
他不喜歡這種被她拒之門外的感覺,不喜歡看到她這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不喜歡她這種逃避懈怠的態度。
仿佛她在猶豫,在退縮,有點心灰意冷。
然後他不悅地發現,她又開始影響他的情緒。
“我想回家靜一靜。”她說,手指不安地抓緊皮包帶。
他瞪著她。
“你需要靜多久?”他的聲音裏,夾著清淡的諷刺,“你是自由的,天真。”
低醇迷人的嗓音,飄蕩在空氣裏,她愕然抬頭,他卻舉步從她身旁走過,再未看她一眼。
她獨自在電梯前站了許久,才邁著僵硬的步子離開。
湯姆克魯斯扮演的政客,感覺像一個明明適合Gucci或DolceeGabbana浪蕩公子風的男人硬是套著Giorgioanmani優雅含蓄的西服。
冗長的對白,不斷切換的畫麵,遊戲人已經浮躁地小聲聊天,隻有天真靜靜地望著大屏幕,聚精會神。
很多時候,轉移注意力是平複情緒的好方式。
電話震動起來,她像被從夢中驚醒,匆忙從包裏翻出電話,拿在手裏就奔離座位,跑到門外。
“Hello。”她呼吸急促。
“天真?”熟悉的聲音傳來。
她愣了一下:“是你。”
本來懸在胸口的一顆心又緩緩落回原地。
“你以為是誰?”陳勖在那邊淡然一笑。
“在做什麽?”他問。
“看電影。”她答。
“一個人吧。”他準確地猜測出來。
“嗯。”她輕聲應道。
“我剛下班,一起吃個晚飯吧,”他開口,“你在哪裏,我現在開車過去。”
“OZ。”
Nando’s葡萄牙風味的烤雞翅,辣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不是吧,你以前不是挺能吃辣的?”陳勖驚訝地望著她,“我還是被你帶出來的無辣不歡。”
她不回答,一邊吃著,一邊狂掉眼淚。
“看了什麽電影?”陳勖問,將餐巾紙推給她。
“獅入羊口,”她答,鼻音濃重,“反戰片,全是大段大段的政治性對白。”
“既當婊子又立牌坊,老美傳統風格,”陳勖輕嗤,“一個人看這種片子,你思想覺悟真是越來越高了。”
“立牌坊比當婊子容易,”她沒好氣地回嘴,“立個牌坊才多少錢?木板花崗岩隨便挑,當婊子得多大勇氣?”
陳勖瞠目:“你吃火藥了?”
“Shit!”天真扔下叉子,“這兒的飯還是這麽難吃,我怎麽這麽惡心,還總是希望它能好吃點,點了一次又一次!”
朽木不可雕!就像某個混戰男人!
他有什麽了不起?
——你是自由的,天真。
他那是什麽屁話!
輕描淡寫的一句,好像什麽都和他沒關係,好像他就是家旅館,她什麽時候留什麽時候走都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拽什麽拽?就算是五星級酒店人家好歹也要說聲“歡迎下次光臨”,而他仿佛一直在等著她主動離開!
他難道不明白,隻有他稍微再堅持一下,她就會奮不顧身地跟他走嗎?
她現在的感覺很糟糕,很挫敗。
精明如他,冷靜如他,根本不屑於死纏爛打的戲碼,他看透她在鬧情緒,卻完全沒有耐奉陪。
是你倒貼的,段天真!
她懊惱顏麵——她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而且即使到這個時侯,她還眼巴巴地等著他的電話。
明明是不正常的關係,她怎麽能指望他像一個尋常戀愛中的男朋友來撫慰哄騙她?
“天真。”輕柔的聲音,將她從自責自怨的哀思中喚醒。
陳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卻不打算開口詢問。
“什麽?”她心不在焉地抬眼。
“我後來回去找過你。”他說,黑眸深深注視她。
天真微怔:“你說過。”
“你記得嗎,從前晚自習結束我送你回家,總是看見你房間燈亮了我才離開。”
“我知道。”她紛亂的思緒裏,滲入回憶的光影。
“來英國之後,我一直都避免想起關於你的一切,”他緩緩出聲,“知道有一天,小鄭借我的書,發現裏麵有一張你的照片,玩笑間他不小心?顏掌?夯盜耍?且豢濤也恢?雷約涸趺戳耍?穹⒘絲褚謊?退?鶯荽蛄艘患堋!?
天真望著他,無法言語。
“第二天我就飛回國,我當時想,隻要你房間的燈亮了,我就會不顧一切找回你,讓我們重新開始,”他微微笑著語氣平靜,“我等了一夜,都沒有等到你回來。”
“那時候,我已經不在國內。”天真開口,覺得心中酸澀。
這些年,忘與不忘之間,已是心力交瘁,就如一壇陳年女兒紅,一直小心翼翼地藏著,等到開封那日,佳釀仍是佳釀,卻惶然察覺不知何時愛上了竹葉青。
歌裏唱,這些,那些,我怎會肯記不起,即使今天,你有更深愛者。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輕輕一笑,“你已經有了Lyla。”
“其實今天約你吃飯,是有話要跟你說。”他道,黑眸裏有她看不懂的深濃情緒。
“我也有事情告訴你。”天真道。
“好,女士優先。”他笑容迷人。
“陳勖……我已變心。”她望著他英俊的臉龐,聲音輕柔且堅定。
他倚在座位上看著她,姿態優雅,臉上仍是淡淡的笑容,可原本插在口袋裏的雙手,卻驀地握緊成拳。
“誰?你那位‘英雄’?”半響,他找回自己的聲音,“果然。”
她看著他,點頭。
“你想的是什麽?”她問。
“沒什麽,”他聳肩,笑了笑,“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我已和Lyla分手,我想對自己誠實一點。
你還愛我嗎?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想說的,是這個。
他為什麽,要讓她先開口?
而她說,我已變心。
簡短一句,在他措手不及之間,摧毀一切。
就像那一夜,當他終於回去的時候,她卻已離開。
四十一、避重就輕
天真泡了一杯茶,怔望綠葉浮沉良久,然後躺在床上,聞著空氣裏淡而苦澀的香氣。
依然記得那晚。
我想吻你,她說。
好,他說。
她拉起被子捂住臉。
怎麽會這樣?她感覺痛苦,卻無法停止對他的向往,討厭他的冷情,卻仍在懷念他的吻。
鈴聲在響。
她下床拿過來,瞪著熒屏上閃爍的名字,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
數十秒沉悶的嗚咽之後,室內又回複安靜,靜得可以清晰地聽見桌上電子鍾秒針走動的聲音。
時間一點點流逝,天真盯著天花板,然後猛地坐起身,狠狠捶了幾下床,拿了手機回撥過去。
她認了。
電話很快被接起,但傳來的聲音依舊淡定,從容。
“天真,”他說,“你好。”
好你個頭。
她很想這麽吼回去。
“剛此案為什麽不接我電話?”秦淺問。
“我不想接。”她回答。
“嗯,”他輕哼,“那為什麽現在又打給我?”
“我樂意。”她很不情願地答。
“你樂意什麽?”他微笑,“樂意生我氣,還是樂意想我?”
“生你氣怎樣,想你又怎樣?”她沒好氣地應聲,“反正我怎麽都鬥不過你。”
“你為什麽要跟我鬥?”他似是輕輕歎了一聲,“你隻要乖乖聽話就好。”
天真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
“憑什麽我要聽你的話?”她問。
好奇怪,他今天特比廢話。
“聽話的孩子會有獎勵。”他笑。
“什麽獎勵?”她挑眉。
“你開門,”他淡淡道,“我再告訴你。”
天真怔了數秒,然後從床上彈起來,奔至窗邊。
落葉鋪陳的樹下,停著一輛車,有個人倚在車旁,指尖星火閃爍著紅光。
心頭驟然湧起狂喜的潮水,一波一波撞擊著胸口……她飛快地衝出門,奔到樓下,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他望了她半響。
“傻笑什麽?”他說。
天真摸摸自己的臉……她有傻笑麽?
“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剛才打我電話的時候就在樓下了?”她問,眼睛彎成可愛的月牙。
“我好像不認識別的住在這裏的人。”他答。
天真瞪他,這個人真是的,回答個問題都這麽矯情。
“那就證明你的誠意。”她說。
他揚眉,以是疑問。
“先生,如果你誠心而來,請張開你的雙臂。”夜色裏,她的笑容比星光燦爛。
秦淺望著她良久,垂眸一笑,抬起頭時,緩緩張開雙臂。
下一秒,是撲入懷中的暖玉溫香,纖細的臂緊緊地摟著他的腰,天真把臉埋在他寬闊的胸口,久久未動。
“抱得這麽近,都快喘不過氣了,”他輕聲開口,“我又不會飛走。”
“誰知道呢。”她呢喃,如委屈的貓兒。
黑眸為微暗,他俯首聞著她的發香,沒有哼聲。
“上樓吧,”他打量著她單薄的衣衫,“不是有遙控麽?你笨啊,自己下來開門。”
“我忘了。”她窘迫地答,耳根泛紅。
“果然是笨。”他輕歎一聲,嘴角勾起一絲柔和的弧度。
門在身後落鎖,她卻依然粘著他,像小孩子抱住自己的心愛的玩具,貪孌地呼吸他身上好聞的氣息。
“天真?”他有些詫異於她過於熱情的反應。
“你不會思念我嗎?你不會舍不得我嗎?我討厭你,我討厭你……”她嘴裏不停地控訴著,小手卻開始不規矩地扒著他的衣服。
“天真。”他哭笑不得,抓住她的祿山之爪,“我來不是和你做這個的。”
“那你來做什麽?”她仍偎在他胸口,語氣輕幽,“我剛才想了很久,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主要在睡覺。”
“所以,更單純地對待我們的關係能讓你好受些嗎?”他敏銳地閱讀出她的心思。
“不是嗎?”她抬頭,仰望他的水眸看起來好哀怨。
莫名地,他胸口有些窒悶。
像她這樣條件的女孩子,想找到一個24小時隨叫隨到,且會甜言蜜語搞浪漫的年輕男友完全不難。他知道她沮喪也迷茫,和他之間的這種關係讓她覺得不安,所以,她隻能試圖尋找另一條出路。
胸口的小手又開始放肆,他無奈地再次阻止她,凝視她不滿的笑臉:“我來是因為想你。”
她傻掉,被他的話震得半天回不了神。
“你是不是發燒了?”良久,她眨眨眼,甚至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想你會是奇怪的事嗎?”他淡淡道,“你做的飯很好吃,泡的茶也很好喝。”
還有,沒她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聒噪,他似乎有些不習慣。
“要吃飯喝茶,外頭好餐廳有的是。”她小聲嘟噥。
“你確定?”他微笑,“你是在對我下逐客令?”
她瞪他。
“段天真隻此一家,”她大聲宣告,“進了這個門,沒那麽容易離開。”
“嗬,原來是家黑店,”他笑,“說吧,老板娘打算問我要什麽?”
“要你的人。”她嫵媚一笑。
他閉著眼,大概是在歇息。
很美、很美的風景。
天真凝視著眼前這張柔和許多的俊顏,心想。
比較起來,她好像更喜歡他這時候的樣子,不疏離,不冷淡,沒有威脅性。
她忽然覺得今天看的那部電影和他有些相似之處,很悶,很有味道,明明看得心裏壓抑,卻還是坐在那裏,挪不開身子,站不起來。
“你又在偷笑什麽?”他突然出聲,但沒有睜開眼。
“沒什麽。”她笑,潮紅的臉貼上他汗濕的胸膛。
胸口的敏感處驀然掃過濕熱的撩撥,他全身都跟著一麻。
“玩得很開心,是不是?”下一刻,他猛地翻過身將她壓在身下,在她頸間忍無可忍地吐息:“你真是越來越囂張喇,天真。”
他以為這樣的遊戲裏,應該是他占主導地位,他控製一切,可他發現他錯了,她以她的天真、羞澀、熱情,豔媚來引誘、挑逗、攀附,包圍他。
他看似凶猛的侵略,卻正踏入她挖下的甜蜜陷阱。
他愛極她在最崩潰的時候緊緊摟住他的頸項,彷佛全世界她隻能依賴他一個人。
他貪看她失控時的迷惘容顏,雪豔如暗夜曇花,卻又純淨得誘他忍不住一再品吻。
“小東西,原來你的聲音這麽好聽。”他在她耳邊輕笑,嗓音是極為性感的沙啞。
她丟臉地緊閉雙眸,咬緊下唇,顫顫隱忍身體深處由他掀起的驚濤駭浪。
她簡直是在自取其辱。
她舍不得離開他的胸懷,所以任他一次又一次地羞辱她的意誌力。
肉體和感情是可以分離的麽?對她而言,她不行。
之所以喲啊裝作灑脫的樣子,之所以一次次沉溺在這水深火熱的糾纏裏,因為隻有在這一刻,她才能感覺他離她很近,她才能感覺到他的溫柔和失控。
“你不對勁。”他將埋在她自己胸口的笑臉抬起,凝視她水亮的眼。
“我很困。”她鴕鳥地縮回去。
“天真,你隨我隻是密簾,”她撫著她的頭發,“我隻不過是恰好出現的一個人,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別人。”
“那你呢,”沉默半響,她的聲音輕輕揚起,“無論你和哪個女人睡在一起,感覺都沒差嗎?”
“我不是的,”她抬起頭,望著他漆黑的眸,“我和你上床的時候,就像是身心都一直空著的另一半終於被我找到了,那種感覺,會讓我想掉眼淚。”
他凝視她許久沒有言語。
“回答我。”她心中的希望一點點漲起來。
“我不知道,”他淡然垂眸:“天真,這是我的真話。”
言下之意,她不必再多問。
“你為什麽執意於我?”他問,“有很多女孩子,做類似的決定是因為年輕自信,自認有大把時間可以消耗,有美好清純可以拿來做賭,其實她們並一不定真愛她們等候的那個男人。”
“你覺得我是這樣?”天真微微一笑。
“你不是嗎?”他深深凝視她,彷佛在探究她的真實心境。
“秦老板,你記不記得在巴黎時你教我,不想回答的問題要學會避重就輕地答?”她笑,閉上眼窩在他的懷裏,輕喃一聲,“我是真的困了。”
四十二、杯子之爭
為什麽執意於我?他問。
真的是因為她認為自己的青春美好強大得可以與時間作賭嗎?真的並不一定愛她等候的那個人嗎?
一個不想回答的問題,她逃避了一年半。
母校蒼翠的草坪上,幾百年古老的建築見證了無數學子的婚禮。
花束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天真在人群裏悄然後退。
仰頭時,哥特式尖頂之後的天空藍得刺目,讓她在一瞬間眼中酸澀。
“Jeans,為什麽要逃?”溫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那是幸福的禮物。”
“Matt,”天真回過頭,驚喜地看著一頭灰發,卻儒雅斯文的導師。
她看了看喧鬧的人群,有些不自在地微笑,“可我不是宿命論者。”
“Jean今天很漂亮,”Matt望著新娘笑道,“你聽過一句話嗎?讀大學的目的就是為了找一個好丈夫。”
“這樣豈不是沒有女生跟你做研究?”天真調侃。
?澳鬩歡ǹ垂?對接?肥遣皇牽肯衷諍芰饜校?盡att笑道,“那天聽到一句台詞,我和我太太都非常感動。”
“什麽?”天真好奇地問。
“You and me ,are true。”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是假的也沒關係,隻要你和我,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真的就可以了。
天真怔忡。
“無論是學業。事業,甚至婚姻,都可以靠人的努力來經營,但惟有感情,沒有規則和邏輯可言,有時再努力也未必有結果,有時不用多努力就能輕鬆收獲。”
“謝謝你,Matt。”天真深受震動。
“Jean,你比那時開朗許多。”他道。
天真點點頭,他指的是母親去世時她那段失魂落魄的日子。
“我不知道是什麽或者是誰給你帶來了這樣的改變,但我希望你以後能更加快樂。”Matt望著她,衷心祝福。
落葉紛紛的林間小道,鬧市中幽靜的百年茶室,藍天流雲下的港口,古老靜謐的校園……讀書時曾經走過,停留過的那些地方,她都想希望能跟某個人一起重遊。雖然不知道是否有機會,但想象著也是種甜蜜,這樣的感覺,也許就叫做思念。
心情莫名地變得輕快。
忍不住,想聽聽他的聲音。
“天真,有事?”漫長的等待之後,他在那邊問。
“其實沒有什麽事,”她微笑,“就是——”
“我現在有點忙,回頭再說。”
想你。
就是想你。
沒有出口的字句,消失在他驟然掛斷後的忙音裏。
她拿著電話,站在街道上怔了半響,才緩緩地放下手。
又被潑了一頭冷水。
沒關係。
她對著櫥窗裏的自己微笑,真的沒關係,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相處一年半多,已經習慣他的霸道和淡漠,是她自願陷入並獲兩重天的煎熬。
“情況怎麽樣?”那頭掛斷電話的秦淺,看向一臉凝重的Thomas。
“一周內整個大倫敦區已經連續三家店被人半夜惡意砸櫥窗或潑油漆,”Thomas道,“雖然因為保全措施完善,店內未受損,但影響很不好,我懷疑是有人故意針對我們。”
秦淺沉默不語,麵無表情。
——也許,不是針對整個品牌,而是針對他個人。
“警方那邊盯著點,讓他們最好快點查出來,必要的話,剩下的分店可以派員工夜間駐守,”他沉吟片刻,吩咐道,“還有,最重要的是媒體,一定要打點好。”
“我明白,這些我都已經著手辦了,”Thomas點頭看著他,“你呢,這陣子一直在忙春夏設計,應該好好回去休息下,Jean去參加同學婚禮,是明天回來了吧?”
“嗯。”秦淺淡應。
推開門,空氣裏有奶茶的香濃。
秦淺脫下外套,緊繃一天的神經終於稍稍鬆弛下來。
“等Sean回來,就可以吃完飯。”廚房裏傳來熟悉的聲音。
“對不起,很忙,所以沒去接你。”他走過去,環住她的腰,吻了一下她潔白的頸項。
她手肘王後抵了一下,微微退開身:“沒事。”
他望著她平靜的嬌顏,一手托住她的下顎,銳利的黑眸對上她的視線。
“你怎麽了,”他問,“好像很不開心?”
天真垂下眼,聲音輕淡:“我也沒什麽好開心的。”
“同學結婚,不是喜事麽?”他道。
“又不是我結婚。”她小聲嘟噥,開始拿盤子。
他沒有說話,半響,才緩緩出聲:“你想結婚了?”
他的語氣很奇怪,有點驚訝,有點壓抑,有點嘲諷。
天真一怔。
其實她主要是因為昨天下午那個電話覺得不快而已,卻被他這樣反將了一軍。
“你真了解我,秦先生。”心頭積攢一天一夜的委屈頓時化成怒火衝上了嘴邊。
“打住,段小姐,”他揉揉眉心,“我很累,今天不想和你理論。”
天真望著他臉上的倦色,眼中閃過不忍,便沒再多言。
“那個杯子到哪去了?”浴室裏,傳來他的質問。
“什麽杯子?”天真走了過去,然後才恍然大悟,“哦,你說牙刷杯?我導師送了我一對學校新出的紀念品瓷杯,我想正好咱們可以用,就換上了。”
“我原來的那個呢?”他問。
“我扔了啊,在垃圾桶裏,”天真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那個很舊,都有小裂紋了。”
“你扔了?”他臉色一變,沉聲道,“誰讓你隨便動我的東西?”
天真愕然:“不就是個杯子麽,你至於嗎?”
“你知道什麽!”他神色陰鬱地怒吼,“那本來是一對的!你要用新的你自己用好了,幹嘛不問一聲就換了我的?”
天真驀地呆住。
那個舊杯子,本來是一對的?那麽另外一個……她忽然間全都明白了,明白了他為什麽發火,為什麽那麽寶貝那個杯子,因為,那是他用來懷念Lucia的,用來展示他們至死不渝的愛情的。
瞬間窒悶的空氣,似乎能穿透她的胸口,引發陣陣鈍痛。
她對他而言似乎可有可無,高興時陪她聊幾句,有時完全疏離,她忍了。
她一肚子委屈和沮喪回來,依舊為他洗手作羹湯,她認了。
她歡天喜地把這對新被子帶回來,洗幹淨換上,結果他說——你要用新的你自己?煤昧恕?
——那本來是一對的!
“如果我今天把你那個杯子摔碎了呢?扔到樓下被收走再也找不到了呢?你會把我怎麽樣?”她盯著他,自嘲一笑,“原來我還比不上一個破杯子。”
她真是有夠可笑和悲哀。
秦淺望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懊惱。
天真拿起原本給他的新杯子,在手上掂了掂,突然鬆手,精致的瓷杯在地上碎成數片。
“你——”秦淺頓時一震。
“這樣不招你喜歡,留著也沒什麽意義。”她蹲下身,用麵紙小心撿著地上的碎片,彷佛撿著自己破碎的心,“挺好,你還真把一對杯子當成‘一輩子’,而我嘛,繼續用我的單個就好了。”
秦淺盯著她蒼白的臉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語氣很輕很淡,甚至嘴邊還含著一抹笑意,可他卻覺得,心口像被什麽狠狠糾住一樣,有種絞痛的錯覺。
“我走了,原諒我今天沒法留下來,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你。”她收拾完畢,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手提包,沒有再看他一眼。
對於他,她一直誠實得像個孩子。
他隻是僵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電梯口,天真遇見Sean,她匆匆打了聲招呼,與他擦肩而過。
“老爸,她怎麽了?”Sean一進家門就問父親,“好像眼睛紅紅的,要哭不哭的樣子,是不是又被你打擊了?”
秦淺抿緊唇,神色陰鬱。
“我說老爸,你不愛人家,幹脆趁早甩了她,免得耽誤人家青春,我估計她同學結婚也挺刺激她的。”Sean調侃道。
秦淺沒有說話,隻是盯著那個孤伶伶的新杯子,黑眸晦暗不明。
四十三、愛如潮水
“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Thomas合上文件夾,看向正站起來的天真,“Jean,你把報告給Kevin送過去。”
天真遲疑了一下,將策劃書接了過來。
“請進。”敲了門,聽到裏麵傳來的聲音,天真扭開門把走了進去。
“這是官網升級的策劃書,還有之後在各大門戶和搜索引擎網站投入的CPC和CPL廣告預算。”
她將文件夾放在辦公桌上,微微退開身。
“嗯,謝謝。”秦淺掃了一眼文件夾,抬頭看向她,麵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如果沒什麽事,我走了。”天真有些受不了他深邃的目光。
轉身之際,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做什麽?”她身體一僵。
“我承認那天我口氣不太好,我道歉。他看著她在陽光下幾近透明的蒼白臉色。”
“是我不好,也沒掂掂自己的分量,沒事非得惹你。”她答,心裏發堵。
總是這樣,先給她一巴掌,再好言相勸,每次弄得好像是她無事生非斤斤計較,他手段比她高,城府比她深,道理風度全都站在他那邊,她連吃個醋都那麽窩囊,最後全嗆到自己。
“天真,”他緩緩開口,“我不是有意的。”
天真掙開自己的手,低頭自嘲一笑,隻覺得心裏一片澀意。
她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他要是誠心的,她還能死皮賴臉地留在他身邊這麽久嗎?可矛盾的是,她計較的,也偏偏是他這種非故意的反應,因為那代表著他潛意識裏根深蒂固的舊情。
她該說什麽?
——秦淺,你不能這麽欺負我?
哈,明明是她自己送上門的。
明裏暗裏,他都提醒著一個意思,你段天真是自由的,哪天想走,我絕對不攔你。
“Kevin,你的信。”Rita敲門。
天真又退開了一些距離,站在離辦公桌幾步遠的地方看他拆信。
秦淺看了一眼信封裏的東西,忽然臉色一變。
天真不由有些詫異,他手裏那張似乎是照片,可是什麽照片會讓他有這麽明顯的情緒反應?
思索間卻聽他淡淡開口:“沒事了,你先走吧。”
他的語氣難得有些急促,讓天真心中略有不快,瞥了一眼他深沉莫測的表情,轉身出門。
“你完蛋了,丫頭,”米蘭望著對麵失魂落魄的外甥女,“承認吧,你已經撐不下去也沒耐性了。”
“我是,”天真頹然地趴在桌上,“我覺得我自己很虛偽,當初說什麽隻要讓他帶著我走一段,現在卻發現自己越來越依戀他,現在這個樣子我很難受,就像燒一鍋水,等著它燒開,卻永遠都燒不開,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火就會突然沒了。”
“如果,他永遠都不會愛上你呢,”米蘭一針見血地點出來,嫵媚的眼眸裏目光鋒利,“你已經和他耗了這麽久,這男人要麽就是太癡情,要麽就是太冷漠,這麽久時間來他還看不清你的感情,自己的心嗎?難道真的需要你再奉獻個十年八年再給你個結果?”
天真抬起臉,有些難堪。
道理她都明白,可人就是這麽賤,總是覺得還有希望,總是因為他一點溫存就想象著他是否對自己也是有心的。
單戀或者暗戀一個人時候,說什麽“沒關係,愛你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就算不能和你在一起,我隻要看著你幸福就好了”……這些其實全都是屁話,因為失望而自我安慰而已,如果有可能,誰不想得到所愛之人的回應?
可如今的她已經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一方麵仍是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自欺欺人地當一個好情人,另一方麵卻渴望著他能移情別戀,心裏裝上她,這種糾結迷惘的情緒日漸一日演變成錐心刺骨的酸澀與疼痛,她害怕有一灘自己會突然崩潰,在他麵前暴露竭斯底裏的醜惡嘴臉。
而最近的他,似乎??永淶??欠袼?丫?饈兜剿?直鶓さ鈉德試黽櫻??葉源絲?佳峋耄?
安靜的餐廳裏,刀叉劃過餐盤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刺耳。
新鮮美味的海鮮尤帶著碎片的涼氣,吃的胃裏,五髒六腑都幾乎凍結起來。
她覺得冷。
她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心血來潮接她下課,卻也猜不透他為何表情比平時更淡漠疏離。
——女朋友?
——我助理。
耳畔仍在回響他和他朋友的對話。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滑稽,以前不也是這麽介紹的麽?為什麽現在她越來越難忍受了?
段天真,你到底是個俗人。
她在心中自嘲冷笑。
這世上,金屋藏嬌比比皆是,什麽不得已的感情?愛什麽愛?說穿了,見不得人的就是見不得人。
而至少他秦淺比別人誠實,從來不會甜言蜜語地哄騙她。
歌裏哀怨地唱,除了我誰會記得,曾經聽你講過的戲言。而他,連一句戲言也無。
偏偏她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
不得不承認,她用了最愚蠢的方式接近他。
肉體上的關係看似親密,她總以為,他的懷抱是她的港灣,他的聲音、親吻、嗬護、漠然的溫柔、激烈的纏綿……一切一切都代表了幸福的可能,可其實這隻是她單方麵的想法而已。
她變得越來越依賴他,眷戀他,而他不是,任何一刻他都可能輕易地把她丟在一旁不去理會。
——該到揭開謎底的時候了,天真。
米蘭語重心長的歎息,敲中了她彷徨不安的心。
她垂下眼,喝了一口酒。
是時候了。
“我們分手吧。”
刀叉清脆的磕擊聲中,響起輕柔的一句。
寂靜。
“你說什麽?”他盯著她。
“我下個月回國,已經找好工作了。”她迎著他的視線,目光淡然。
隻有她自己知道,一顆心,已經完全亂了節奏,在胸口劇烈跳動。
“隨便你。”他冷冷地扔下一句,俊顏依舊麵無表情。
戀愛中的男女,吵到最激烈的時候,時常會吼出分手之類的話,但也許沒過幾天,就和好如初。
他們不一樣。
這是她第一次說分手。
而他說,隨便你。
他依舊淡漠、平靜、優雅,彷佛她不過是和他聊了一句天氣。
沒有震驚、沒有猶豫、沒有不舍,完全不似她,簡單的一句分手,演練了無數遍,也想象了無數遍他可能的反應。
隻是從未想到過,他會這樣泰然處之。
她對於這份感情的直接、莽撞、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在他眼裏彷佛垃圾一樣一錢不值。
也好。
她望著車窗外閃過的景色輕輕一笑。
最終的結論終於出來了,他們之間,完全不可能。
再怎麽努力,拖得再久,這一刻終是會來臨,長痛不如短痛。
“到了。”車停在她樓下,他淡淡開口。
天真拿起包就要下車,可發現門卻是鎖著的。
她轉過頭看向他,他降下車窗,點了一根煙。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突然說分手?”他的臉籠在煙霧裏,並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某處。
“你說過,我是自由的。”她冷冷出聲。
“嗯。”他點頭輕應,嘴角勾起一絲弧度,似乎帶著點自嘲。
“你可以走了,”他開了門鎖,依舊沒有看她,“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謝謝你。”
天真望著他,煙霧染上夜色的幽藍,讓他冷峻的容顏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沉鬱和寂寥。
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她再也不要為這個男人心痛。
汽車的引擎聲毫不留戀地在身後遠去,她打開包掏鑰匙,手不停地在抖。
電話在這一刻響起,她顫抖地接通。
“Hi,米蘭。”過分興奮的聲音,讓電話那頭的米蘭有些詫異。
“你碰到什麽好事啦?”米蘭笑道,“難道告白成功了?”
“哦,是這樣的,”天真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聲音雀躍道,“我問了,然後我和他,我和他——”
“我和他……”淚水忽然決堤,迅速模糊了視線,她大口地喘息,喉嚨卻被什麽掐住了一樣,再也發不出聲音。
強壯的笑容猶僵在臉上,可是她驚慌地發現,地上濺濕了一片淚跡,滾燙的液體不斷衝出眼眶,在頰上洶湧肆虐,她狠狠地咬住手背,不讓自己的哭泣聲逸出來。
“天真,你和他怎麽了?”突然聽不見她的反應,米蘭急切地問。
“我和他……”她劇烈地抽泣,做深呼吸,可是她的身體不讓她發出任何完整的句子。
我和他,分手了。
為什麽說不出口?為什麽明明心中回蕩一遍遍的話語,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冷靜地、從容地給他們之間作了一個了斷,即使聽見令她心碎的答案,她在他麵前也沒有質疑,沒有吵鬧,沒有死纏爛打,沒有掉一滴淚……為什麽現在,她會痛得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Thomas問她,親愛的,Kevin在哪裏撿到了你的水晶鞋?
她隻是迷路了。回答的人是他。
帶你一起走可以,隻是不能那麽愛哭。
他溫暖的手牽著她的,帶著她走向燈光璀璨處。
我們分手吧。
隨便你。
她終於,又變成一個迷路的孩子。
四十四、皆有報應
他曾說過,女人的眼淚要是不讓男人看見,流了也是白流。
可她還是不願意讓他看見她的眼淚,她狼狽的樣子,她隻剩這麽一點珂蓮的自尊。
等到米蘭趕來,她已經蜷在公寓的騎樓下,哭成一個淚人兒。
“你這個沒用的笨孩子!”米蘭心疼地拉起她,氣惱得口不擇言,“你躲在這裏折磨自己有什麽用?他看不見,也不會心疼你,要死也要死在他麵前,讓他內疚難過一輩子!”
“晚上很冷,快點帶她上樓吧。”出聲的,是已經成為米蘭男友的Thomas。
進入雨季的倫敦入夜天氣濕寒,米蘭伸手去撫了一下天真額頭,卻發現掌下的溫度竟有些燙手。
她低咒了一聲,迅速撫著昏昏沉沉的後者上樓。
“小姨,我不是故意的……”意識不清的人兒蜷在被窩裏輕泣,“我不是故意要和他說分手……”
隨便你。
你是自由的,天真。
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張開溫暖的懷抱歡迎她,再也不會在看到她笑容時目光微微失神,再也不會用他低醇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悄然細語。
她失去了他。
“Shit!”米蘭驀地低罵,紅著眼望向Thomas,“打電話給那個該死的男人!”
她要看秦淺的心是什麽長的,怎麽忍心傷害這樣一個單純善良、一心愛著他的女孩子?
“Kevin一定有他的苦衷。”Thomas蹙眉接通電話,遞給她。
“喂,Thomas?”那頭的秦淺,淡聲問候。
“姓秦的,天真現在發著高燒,還在不停地喊你的名字,你要是還有良心就快點滾過來看看她!”
電話裏傳來的憤怒女聲,讓他頓時沉默。
天真……她生病了。
發著高燒。
他拿著電話,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窗玻璃上映著他麵無表情的側臉,漆黑的眼眸窺不出一絲情緒波瀾。
“對不起,我不能去。”
良久,他終於開口,掛斷電話。
他站起身,走到廚房的吧台邊倒酒。
剔透的玻璃杯裏,注入滿滿一杯威士忌,他仰頭飲盡。
濃烈的酒精迅速燒灼著五髒六腑,他拿著杯子的手抑製不住地顫抖,隻覺得那些灼痛感聚集在心口,讓他疼得踹不過氣來。
Capri島的陽光依舊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蔚藍的海水美麗如昔。
山坡上,一排排十字架安靜佇立,遠處傳來潮水拍案的聲音,一切都靜謐聖潔。
身形挺拔的東方男子摘下臉上的墨鏡,蹲下身輕撫墓碑上的照片。
親愛的Lucia,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你一直都這麽美麗,看看我,是不是已經開始老了?
照片上美麗的女子始終溫柔地笑望著他。
身後傳來腳步聲,秦淺站起來,轉過身。
“爸爸。”他喚道。
眼前的老人發色銀白,可全身上下仍透著儒雅精明的氣息。
“你讓我查的那個人,他兩個月前剛被釋放,之後便從意大利去了英國。”老人道,“我以為當初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沒想到竟會又生事端。”
“我想他並沒有實質證據,所以現在隻是威脅我。”秦淺回答。
“如果在意大利,我可以找幾個老朋友解決這件事,按這裏的規矩,我們隻要付錢就可以,”老人蹙眉,“可是,他現在在英國,就比較麻煩。”
“爸爸,我不想以這種方式解決,”秦淺望著他,表情沉穩,“當初我也是迫不及已,失去Lucia對我來說太痛苦了……這次,我希望能有不同的方式了結。”
“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老人按住他的肩,歎了口氣,“我不希望隻是你的報應,這不公平。”
“也許主會給我們最公平的答案,”秦淺緩緩出聲,凝視墓碑上那張美麗的笑顏,“為了Lucia,我從未後悔過,命運要我承擔的,我都會去接受。”
“Lucia會保佑你,孩子,”老人安慰地微笑,“聽Sean說,你正在和一個女人交往?”
秦淺表情一僵:“我們已經分手。”
老人盯著他忽而沉鬱的表情,沒有說話。
“我會讓Sean過來和你住一陣子。”秦淺又道。
“嗯,你就告訴他我身體不大好,很想念他,希望他能多陪陪我。”老人答。
“好,”秦淺點頭,“我們先回家吧。”
“Kevin,”老人突然喚住他,“你把Sean送到意大利來的原因,是否和你跟那個女人分手的原因一樣?”
本已邁開的腳步,驀然停滯在原地。
“你愛上她了嗎?”老人笑著,目光敏銳,“你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情的人,否則Lucia去世後你也不會單身這麽久。”
“她現在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秦淺望著遠處水光閃耀的海平麵,戴上墨鏡,擋住那些刺眼的光線,也擋住自己的表情。
亞平寧半島灼熱的陽光下,他忽然覺得呼吸困難。
我們分手吧。
她說。
是他想要的結果,可聽到的一瞬間,他如同頓失心髒,整個人空落落的,無法動彈。
他有一種放不下的感覺。
為什麽會放不下?他怎麽會在意她?怎麽會在看到她透著絕望的微笑時會有將她拉入懷裏緊緊擁住的衝動。
秦淺。
別人叫他Kevin,她偏隻喚他的中文名,彷佛那是她的專利。
從今以後,再沒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地,卻又無限溫柔地喚他。
可他為什麽會因此覺得失落?
她不過,不過是個偶爾進駐他生活的天真小女孩而已。
你回來了。
每次聽到她說這句的時候,他?男睦锘嵊科鷚恢秩崛淼母芯酢?
他會覺得幸福,一種被等待,被惦念的幸福。
就像那次蘇格蘭大雪,她握著水杯站在走廊裏,看到他回來時臉上克製不住驚喜的表情,還有每次她從廚房裏探出頭時,係著圍裙微笑的模樣。
我知道,我正在選擇一種將來我也許輝後悔的日子。
她說。
錯了,後悔的人應該是他。
他為什麽會讓她進入到自己的世界,為什麽他要在此刻,離她千山萬水的意大利忽然想起她的離去?
她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
四十五、回頭太難
“Thomas說,辭職的話按規定要提前一個月申請,但你可以特殊一點,不過還是要再做兩個星期,把手頭上的工作都交接好才行。”米蘭說著,將手中的葡萄遞了過去,卻發現眼前的人猶自發呆,一副神遊太虛的樣子。
“天真?”米蘭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不像他,”天真忽然開口,放下手中的水杯,目光中摻著幾縷激動的情緒,“他不對勁。”
“你說誰?秦淺?”米蘭受不了地給她額頭一記暴栗,“你腦子燒壞了是不是?到現在還在為那個冷血的男人考慮?”
天真蹙著眉沒有說話。
別人不懂秦淺,她懂。他為人淡漠但不絕情,處事有分寸但從不失風度,從一開始吸引她的,就是他從容優雅的君子氣概。像她這種的情況,放到任何一個優點素質的男人都會趕過來看她,而他沒有,這太反常,隻能說明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他在刻意回避。
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那他為何要回避?她冥思苦索,心裏隱隱感覺到一些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我要去找他。”他決定當麵去問個清楚。
“你省省吧,”米蘭將她按回床上,“Thomas說他人在意大利,明天才會回來。”
他去了意大利?
天真一怔?
回到倫敦時已近晚上十點。
秦淺拎著手提箱,仰首望著夜色籠罩下的樓層。微弱的燈光從窗戶裏透出來,Sean應該還沒有睡。
他想起也有一個人,曾經站在這個位置仰望,那時,她的心裏在想什麽?
——你為什麽要回來,回到這裏?
——我想看看你,我回來,隻是突然想看你一眼。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工作繁忙時的時候,比現在更奔波,卻從來沒有感覺像此刻這樣地累,這樣身心俱疲地乏力。
進了家門,放下行李和外套,空氣裏有食物的香氣。
Sean的房門關著,應該是睡覺了。
他掃了一眼餐桌上扣著的碗盤,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他驀地轉身望向沙發,目光觸及那個蜷著的嬌小身影時,瞬間凝眸。
好半天,他腦子裏一片空白,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終於抬起腳步,緩緩走到她身邊,卻遲疑著不敢伸出手,彷佛他一碰,她就會消失不見。
——我一直覺得,很多事物,如果太美好,都不會是真實的。
忽然就想起,那晚她坐在他旁邊,小心翼翼地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這一刻,他明白了她當時的心情。
忍不住想碰他,為了看他是不是真實的,會不會消失。
而他比她懦弱,連碰觸的勇氣都沒有。
為什麽回來?他很想問她。
他自以為胸有成竹,事事在握,可她卻從來不按牌理出牌。
將她身上滑落的薄毯拉上,她翻了一身,他屏息,不敢再動。
歎了口氣,他望著桌上她悉心準備的晚餐,將盤子端進微波爐,按鈕的電子鳴響在安靜的房間裏聽起來格外突兀,他瞅了一眼猶在沉睡中的她,又把菜拿了出來,封好放入冰箱。
他不想吵醒她,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
俯身抱起嬌小纖細的她走向大床,他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彷佛捧著易碎的珍寶。
“秦淺。”彎腰拉上被子的那刻,一聲輕喃擊中了他的心髒。
緩緩睜開的水眸朦朧地望著他,他望了呼吸,隻是瞪著她。
“你回來了。”她慵懶地笑,像隻粘人的小貓一樣摟住他的頸項,在他唇上貼了一記溫柔甜蜜的吻。
他頓時愕然,渾身僵硬。
唇際的溫香柔軟的觸感仍在,她卻蜷進被窩,依舊睡得無比香甜。
而他坐在床上,半天回不了神,整夜失眠。
“早。”Sean頂著亂蓬蓬的雞窩,睡顏朦朧地坐到餐桌前。
“早,小帥哥。”天真掃了他一眼,“拜托,你那是什麽發型?你注意點形象好不好?”
“昨天吹完頭發沒梳就睡了,”Sean解釋,“不過沒事,頭發影響不到我的英俊。”
“你就臭美吧。”天真將餐盤放到他麵前。
“靠!你太牛了!”Sean驚喜地盯著他的早餐,“這不就是梁佩佩帶給我吃的糍飯團嗎?”
“你最好把梁佩佩教會你的‘靠’給戒掉。”天真笑道。
“靠,這裏的人又聽不懂。”Sean不以為意,心思早就放在飯團上。
“誰說聽不懂?”一道低沉的聲音在餐廳門口響起。
天真望向緩緩走近的高大身影,覺得心口一點點地糾緊。
“原來你們沒事喔,”Sean抬頭瞅了一眼麵前兩人,“這幾天我盡吃外賣,還以為你們分手了呢。”
天真臉色一僵,手中的叉子掉落桌麵,她慌忙撿了擺好。
“你喝什麽?”她問秦淺,卻不敢與他對視。
“咖啡??彼?擔?癓atte,不加糖。”
“我來不及了,我先走了!”等他們坐下開始用餐,Sean已經拿起書包衝向玄關。
開門那刻,他還不忘回頭囑咐天真:“哎,我說,明天能不能繼續給我做那個吃?”
天真一愣,遲疑地點點頭,目送他離開,再抬首,卻撞見秦淺深沉難測的目光,她的心,一點點開始發涼。
“說吧,你到底想怎麽樣?”他淡然開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以為我們已經分手了。”
“誰說我們分手了?”她硬著頭皮反駁道。
他手上的動作僵住,放下刀叉,他望著她。
“什麽意思?”他問。
“是我說的分手沒錯,可是,你說隨便我,”忽然間,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躥上周身,她望著他,彷佛是孤注一擲的鬥士,“所以我想,決定權在我的手裏。”
他瞪著她。
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駁。
她在微笑,笑得勉強,卻也堅定。
這樣矛盾的情緒在那張漂亮的小臉上同時呈現,竟有種懾人的美。
“這兩天,我覺得很難過……”她咬唇,“我沒辦法,秦淺,我不想和你分手。”
“在一起這麽久,就算沒有愛情也會有感情,你毫不留戀地答應分開,讓我覺得挫敗,也不得不產生一些懷疑,”她清澈的目光盯著他,“你像是在刻意逃避我。”
“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行為很幼稚嗎?”他不悅反擊,麵色陰沉,“我沒工夫和你玩文字遊戲。”
“我沒有在和你玩遊戲,”她看向他,“喜歡一個人,因此想留在他身邊有錯嗎?為自己爭取幸福有錯嗎?我承認,和你在一起,我變得越來越貪心,即便是分手,也帶著試探的成分,就算現在又死皮賴臉地跑回來,姿態也不夠利落瀟灑,但至少我對自己誠實。”
“即使你的城市會造成別人的困擾?”他毫不留情地冷嗤。
“我是你的困擾嗎?”她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開口,“我是你的困擾嗎,秦淺?”
他應該爽快地回答“是”,可望著她憤然的表情,他卻覺得喉嚨像被什麽扼住一樣,無法出聲。
“這樣委屈地強留在我身邊,你會覺得快樂嗎”他反問,冷冷一笑。
“快樂不是因為擁有的多,而是計較的少,”她蒼白著臉,倔強回答,“反正,我擁有的原本就不多。”
對於感情,我要的也不多,隻要有溫暖的手牽著她走下去就足夠,即使他的手不夠溫暖,但他的手心攤開在那裏,自彼此手指相扣的那天起,她就已陷落。
他冷漠的笑意,因為她的話語驀地僵在臉上。
“你還真讓我小看了,天真。”他淡笑出聲,不知是嘲諷她,還是自嘲,“我還是那句話,要繼續唱獨角戲還是怎樣,我不幹預,你有那個心情就好,隨便你。”
四十六、萬劫不複
他開始猜不透她。
忿怒之餘又丟下一句“隨便你”,其實他自己心裏清楚,無奈的情緒占了多數。
而她卻真的開始“隨便”起來。
Sean去意大利了,家裏就隻剩他們兩人。她把這個家裏的一切都處理得很好,有條不紊,幹淨整潔,他的餐飲都色香俱全,營養豐富,隻不過這個“管家”自己卻變得反常。
以前在晚餐後,她常會泡一壺茶,和他一起窩在沙發裏看影片,她靠在他胸口睡著了,他會抱著她上床相擁而眠。
而現在,她常常會晚餐後就出去,打扮得花枝招展,完全學著這個城市的時尚男女享受絢爛的夜生活,待到淩晨時分卻帶著一身club裏的酒氣和煙味回來。他說過,要隨她唱獨角戲,所以他幹脆視而不見,有時幹脆自己也出門散心。
進了電梯,天真將外套脫了下來,手指胡亂擾了一下發髻,淩亂的發絲垂落肩頭,鏡麵門裏的女子更添了幾分性感和妖嬈。
拿了鑰匙打開門,客廳落地燈還是亮的。
“Hi,寶貝兒,”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旁,摟住眼前的男子在他頰上親了一記,滿意地看到後者眉心蹙緊。
“你還知道回來。”秦淺冷嗤,瞅著她醉醺醺的模樣。
纖細的肩帶已經滑落一邊,銀色衣料服帖地臨摹出她誘人的手段,胸口的白皙的肌膚簡直讓男人看一眼就有欲望……該死的,她就是打扮成這樣招搖過市的?
“我為什麽不回來?”她咯咯笑,嫩頰磨蹭著他的頸項,“你在這裏嘛。”
撒嬌似的輕喃,分不清真假,卻讓他心頭一顫。
“去把自己洗幹淨。”他拉開她。
軟膩的身子帶著沐浴後的清香鑽入他懷裏,他低下頭,她閉著眼,似乎困倦至極。
忍不住伸手撩開她額前的幾縷發絲,卻聽見她側過臉,嘴裏嘟噥了一句。
“小鄭,別鬧,陳勖會不高興的……”
他的手驀地僵在半空中。
“早,”清脆的聲音在他步入客廳時揚起,“其實也不早了,你是不是很累,所以一直睡到現在?”
他望著站在落地窗前的她,沉默不語。
會起得晚了點,是因為很晚才睡著。
“拜托,你不要大清早就陰著一張臉,那會影響一整天的心情,”她笑,揚了揚手中的打火機,“借我根煙抽。”
“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他冷聲道,不悅地瞪著她。
她笑而不答,挾了煙吸了一口,這看起來十分標準的姿勢,可是她這幾晚練了好多遍才成的,他們說的沒錯,不吸進肺裏就吐出來,完全不嗆。
她隻穿了一件他的白襯衫,早晨的陽光透進來,她渾圓挺立的酥胸,柔軟纖細的腰段在絲薄的衣料下隱隱若仙,而那雙光裸修長的腿,更是直接的誘惑。
她不該是這個樣子。
曾經那個在他身後,總是用一雙水靈的眼睛沉默望著她的女孩,笑起來像清晨陽光一樣清新燦爛的女孩……忽然消失了,那個“段天真”被藏起來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他知道自己的逃避卑劣而具有傷害,隻是在經過那麽多風雨之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她看起來依舊開朗快樂,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一切如常。
看起來完全沒有被他的話,他的行為所傷害到。
是的,看起來。
但他們其實都清楚,怎麽可能一樣?很多事情,早就已經不一樣了。
比如此刻。
“秦淺,我要你。”她踮起腳尖,勾住他的頸項,吐氣如蘭。
魚水之歡,是他教會她徹底的快樂和享受,而她,從未如這般日子這樣投入與放縱,彷佛他們之間的交流隻剩下了性。
他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在彼此身體最親密的時候,心卻越來越遠。
寬大的襯衫在她身上搖搖欲墜,香肩半露,她如晨間清荷,卻又帶著魅惑的氣息。
該死的,他應該推開她,可雙手卻像著了魔,緊緊地扣住她纖細的腰。
“我知道,你也要我。”她揚唇一笑,感覺到他的悸動。
他瞪著她,奪走她指間的香煙狠狠摁滅,俯首生氣地吻住她粉嫩的唇,嚐到她嘴裏煙草的苦澀。
紐扣紛飛,他扯下她身上的束縛,明亮的陽光下,她的肌膚閃著璀璨誘人的光澤,刺激著他所有的感官。他忍不住瘋狂地想,這樣的美麗,如果綻放在別的男人目光下,又是怎樣的情景?
他嫉妒,腦子裏猶回蕩著她昨夜的夢囈。
他恨她,卻又受她誘惑。
他盯著她,目光忿怒,在她的深處張開他試探的長指,預示著他的侵略。
她渾身緊繃地縮起雙肩,下意識地往後退縮。
可是她退無可退,身體被牢牢困在他與落地窗之間。
他並不急於進攻,而是用盡各種招數折磨她,時而瘋狂撩撥,時而緩慢廝磨,她埋在他肩頭淚眼朦朧,被逼到崩潰邊緣。
他怎麽可以這樣欺負她?
“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他隱忍切齒,額上的汗水滴落,“為什麽總是惹我生氣?為什麽那麽不乖?”
為什麽去而複返?為什麽要一再挑戰他的耐性和意誌力?
“秦淺……”她仰著酡紅的嬌顏,眼神迷離,渾然不覺他憤怒的原因。
直到一記凶猛的衝刺撞入體內,她的背重重地考上落地窗玻璃。
她簡直讓他忍無可忍。
他並不溫柔,甚至算是粗暴,厚實的鋼化玻璃都因為他失控的節奏而輕顫。
她緊緊攀住他,感覺隨時都會從二十幾層的高空摔落下去。
“不要……”她無助輕吟,恐懼於他異常凶狠的攻擊和熱情。
“現在才說不要?”他冷笑,放肆而徹底地侵略他懷裏不知好歹的嬌娃。
害怕了嗎?為什麽不幹脆滾遠一點?
“我愛你。”是在情潮奔湧的高峰,懷中傳來一聲低泣,恍若雲層裏驟然劈下的燦爛陽光,刺得他雙眸疼痛,睜不開眼,暈弦的瞬間,他全身血液瞬間沸騰幹涸,心髒失去重量。
這一刻,他恍惚覺得落地窗猛地崩裂,整個人粹不及防地摔了下去,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四十七、鏡破釵分
不可封了這書上的預言,因為時候到了。不義的,叫他仍舊不義;汙穢的,叫他仍舊汙穢;為義的,叫他仍舊為義;聖潔的,叫他仍舊聖潔。——《啟示錄》。
我愛你。
昏暗的房間裏,射燈變換著妖異魔幻的光,幽藍的水晶玻璃桌麵上杯盤狼藉,嘈雜淩亂的drum‘n’bass音樂裏,他整個人仍彷佛沉浸在刺目燦爛的清晨陽光裏,久久回不了神。
我愛你。
他猛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Kevin,怎麽了?”倚在沙發裏左擁右抱的金發帥哥望著他開口,“你就不怕我的酒裏有東西麽?”
“裏麵沒有,”秦淺麵無表情地開口,“你知道我的原則,你享受你的就好了。”
“嘖嘖,看你這標準的衛道者形象,十足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James笑道,“我沒辦法,你知道我這一行,少不了這種寄托,天天沒玩沒了的片約通告,壓力大到快崩潰,反正公司也默認,隻要我們注意分量,不讓媒體發現就行,KateMoss吸了毒更紅,Topshop和她合作還不是每年付給她幾百萬鎊?”
“還有AmyWinehouse,我喜歡她,那首《Rehab》唱得多棒。”他抽了口煙,神情興奮,瞅了一眼異常沉默的好友,“你要我查的那個人,也是位癮君子?”
“可能。”秦淺蹙眉,“如果他找來,肯定是張新麵孔,這個圈子裏你認識的人多。”
“沒問題。”James與他碰杯。
“還要嗎?”坐在秦淺旁邊的高挑女子向在座男女們微笑,自手包裏掏出一個琺琅胭脂盒,將裏麵的粉末盡數敲到桌上的紙杯墊上。
看著秦淺推開眼前沾了些許粉末的蔻丹,James笑了笑:“其實感覺真的不錯,當初Donatella Versance還把鎮靜劑兌在可樂裏喝,真是絕。”
秦淺淡然出聲:“今晚所有開銷我買單。”
感覺不錯麽?對他而言,那是一個個噩夢。
朦朧不清的視線,搖晃的重?埃瑂hen體虛浮,四肢無力,耳畔令他作惡的炙熱粗野的喘氣聲,背後壓著他的沉重軀體,清醒過來時,屈辱的疼痛感……“Kevin?”他驀地回神,握杯的手在抑製不住地顫抖。
房門打開,有個同伴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卻在踏出門的那刻,扶住牆嘔吐起來。
“Shit!”James咒罵,“把她拉進來,先光上門。”
可是已經來不及,抬首的瞬間,秦淺撞上一道清澈、震驚的目光。
那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
“陳勖要是知道我趁他加班的時候把你帶到這裏來鬼混一定會發火。”小鄭湊到她耳邊笑語,卻發現她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怎麽了,天真?”小鄭拍了拍她,然後發現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著一個方向,臉色蒼白。
那是一個包間的房門,門已關上,但她的腦海裏清楚鐫刻著剛才的一幕。
那個高挑妖嬈的女子,她記得。
她曾走過來和小鄭他們幾個打招呼,甚至輕佻地吻了她的臉頰,讓她困窘不已。
而女人魅惑地笑,在她耳畔輕語。
Crystal……她說水晶什麽?她問小鄭。
Crystal Meth,小鄭回答,不用理她,點頭之交而已。
任她再單純無知,也知道那兩個詞的意思。
冰 毒。
然後就在房門開著的數十秒裏,她看見那個女人整個人都倚在秦淺身上,而後者正掏出厚厚一疊錢給她,包廂裏的男女,均是姿態****,神誌不清。
她覺得世界忽然在她麵前,一點點,分崩離析。
“我去洗手間。”她聽見自己木然地對小鄭說。
意識叫囂著,迅速控製了她的動作,她夢遊一樣地走過去,猛地推開那間包廂的門。
潘多拉之盒在那刻開啟。
“他媽的是誰?”James先是一愣,隨即讓站在門口的保鏢將莫名闖入的女子拉出去。
平日裏很安全的玩處,今晚的意外多得讓他心髒爆炸。
“等待,”秦淺開口,望著眼前神情激動的女子,“讓她進來。”
“你認識她?怎麽不早說?”James寬下心來,“朋友?還是玩伴?”
“我是他女人。”天真冷聲道,瞪著沙發山一臉沉寂的男人。
James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摟住左右美女:“這些都是我的女人。”
他轉頭看向秦淺調侃道:“她好可愛。”
天真根本不理會他,隻是一步步走到秦淺麵前。
“你是誰?”她盯著他問,這冷峻的容顏,漆黑的眼眸,曾經叫她貪看無數遍,為何此刻她會覺得陌生?
黑色的襯衫解開了兩扣,今夜的他看來頹廢且魅惑,那片讓她眷戀的寬廣胸膛,此刻正有一隻女人的纖纖玉手挑逗地遊移。
略懂中文的James則是看著他們一頭霧水——這個女人神智沒問題吧,前一刻還宣稱自己是秦淺的女人,下一秒卻問他是誰?
隻是他猜不透的謎題,秦淺卻懂。
“覺得我陌生嗎?天真?”他微微一笑,抬眼望去眼前神色蒼白的女人,“如果我說,這就是我本來的麵目呢?”
“我曾經告訴你,我的世界也不夠明亮,你那時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握著杯子淺酌低語,笑容竟有一種落拓的迷人,“你說你愛我,你真的了解我嗎?知道我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
天真望著他,渾身顫抖,水眸裏布滿了震驚。
“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為了逃避我故意編的謊話?”即便到此刻,她還在倔強地反抗。
“你我心裏都清楚的,天真,”秦淺輕笑一聲,“今天在這裏,我們純屬偶遇,不是我為了哄騙你的無聊戲碼,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睜大眼看看這裏的一切,這裏所有人。”
他殘酷的話語,打碎她心中最後一絲幻想。
“你不適合我,我也不需要你,”他冷然輕歎,“回到你的世界裏去吧,天真。”
他的聲音,依舊低醇動人,如她彷徨的時候,在她耳畔循循善誘的開導,如她難過的時候,睿智冷靜卻不失風趣的交流。
她一直以為他是她生命裏的光和溫暖,她仰望敬佩的對象,就在此刻,一切化為幻影流沙,瞬間崩潰消逝。
你不適合我,我也不需要你。
他說。
不,不。
她狂亂地搖頭,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
他騙她。
但他疏離垂眸,甚至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別這樣,我會恨你……”她驚惶到口不擇言。
“那就恨吧。”他不以為意地揚起嘴角。
塞納河畔並肩走過的一段路,埃菲爾鐵塔上天上人間同樣璀璨的燈火,宴會上短暫卻讓彼此心靈震顫的擁舞……那些相互取暖、笑鬧糾纏的時光,該結束了。
“我不要恨你!”她驀地輕喊,視線模糊,“我隻要你愛我。”
為什麽要以這樣的真相逼她放手?
他怎麽會認為她承受得了這種傷害?
“即便是現在?看到我真麵目的現在?”秦淺扔在淡笑,“承認吧,天真,你根本接受不了這樣的我,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愛上你。”
失望是不是,不過別介意,生命中原就充滿了失望。
曾經,他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Destiny takes a hand,命中注定。
許多事情,也許冥冥中都是注定的。
“就這樣吧,不要再逼我,天真,”他的歎息,擊中了她的心髒,“何必讓彼此難看。”
她垂眸站立,陷入異樣的沉默。
天真,是個好名字。
你的意思是,你對我感興趣?
人生重??牟皇譴炭退?鏡奈恢茫??撬??姆較頡?
天真,上車。
那些不是你的錯,沒有人會責怪你,天真。
你要原諒那時的天真。
你知道,除了Sean,我已經很久沒有送人禮物。
所以我跟上帝說,既來之,則安之,隨她吧。
我希望能看見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受的一切委屈。
你碰到我了,天真,我並沒有消失。
你為什麽要回來,回到這裏?
是他的手,牽著她走出晦暗青澀的歲月,多麽希望可以永遠牽著這隻手,相互扶持,共度漫漫人生中的彷徨與寂寞。
不要再逼我。
你不適合我,我也不需要你。
我從來沒有想過愛上你。
她終於抬首凝視他,淚痕猶存於眼睫,蒼白的容顏上卻有種不尋常的平靜。
“對不起,一直以來,給你添麻煩了,”她緩緩開口,望著始終麵無表情的他,“仍是要謝謝你,教會我許多,沒有你,也沒有現在的段天真。”
解下腕間曾經辛苦尋回仔細拚湊的手鏈,她將最後一絲牽絆擱至桌麵。
“再見。”然後,她毫不留戀地轉身出門。
分離已經上演,彼此重回各自的命運。
而他低首靜坐淺飲,亦沒有留戀目送。
他知道,這一次,她是鎮定離開。
一杯接著一杯,醉意深濃之際,他恍若錯置時空。
陰暗的房間裏,他意識昏沉,衣衫淩亂,空氣裏充斥酒精煙草以及令他作嘔的欲望氣息,房門被人推開的那瞬,刺目的光線劈頭蓋臉地淹沒他,他想抬手遮住自己狼狽裸露的身體,卻一點力氣也沒有,而身下的痛楚瘋狂牽扯他的神經。
有一雙纖細的手扶著他的臉,溫暖的淚水落在他眼簾上,嬌柔的聲音響在他耳邊……我帶你走,我不會再讓他們傷害你。
我不會,把你丟下。
四十八、何處問情
漫漫人生,會有人讓我傷心流淚,也會有人教會我忍住哭泣。盡管淚水會倒流進我心裏,成為布滿尖刺的水晶,但我也會藏住疼痛,倔強以對,如果你不會為我心疼,崩潰失態又有何意義。
“天真,要不要去吃夜宵?”小鄭開著車,瞥了沉默不言的她一眼。
“好呀。”她輕聲答,十分乖巧。
“你怎麽了?”小鄭敏感地察覺到她的不對勁。
“沒什麽,隻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她發現自己居然在微笑。
“其實,很多時候,不是故事的結局不夠好,而是我們對故事的要求過多,對吧?”她額頭抵著車窗玻璃,望著外麵的夜色輕喃。
“事實上,每個人在對某個人或者某件事寄予厚望的同時,很容易高估自己。”小鄭道。
“那麽,怎麽避免這樣?”她問。
“無可避免,喜歡、渴望、執著……都是相互關聯的,越是單純不諳世事,越是勇敢,而成熟者才會有所畏懼,”小鄭笑了笑,“聽說過沒有,衝動的人創造世界,而理智的人負責維護世界。”
天正怔忡,隨即苦澀一笑,她和秦淺,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CD機裏粵語歌在輕唱,沒有得你的允許,我都會愛下去,互相祝福心軟之際或者準我吻下去。我痛恨我成熟到不啊喲你望著我流淚,但漂亮笑下去,彷佛冬天飲雪水。
他也許不是最好的人,但若真愛上一個人,就不會在乎他是不是最好的。
怎麽辦,她的心就像一麵鏡子,即便碎成一片片,每一片仍是在想他。
他怎麽會明白,令她最難過的,不是他隱藏的那些黑暗,而是他根本就不需要她。
這麽久以來,她很用心、很認真地扮演善解人意的情人角色,和他相處的時候快樂開心,卻也遵守他要求的原則,她耍賴地、撒嬌地、誠懇地、試探地、討好地用盡各種方法去走近他的心,尋找一種長相廝守的可能……但現實卻一點點粉碎了她的尊嚴。
他依舊抗拒著她,防備著她,他的世界裏,始終頑固地隻肯接受Lucia的進駐。
所有穩定的感情,全都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上。
他可以不愛她段天真,但他不能不信任她。
“你真的決定要走?”米蘭遲疑地望著收拾行李的天真。
“機票就在桌上。”天真看著她一笑,“東西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之後要暫時放兩箱東西在你那。”
“那……什麽時候回來?”米蘭盯著她平靜的神情。
“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天真微笑,“也許沒過多久你就能收到我的結婚喜帖。”
“你少開玩笑,”米蘭蹙眉,“真的就這樣放棄了?”
天真手上的動作停下,她抬起頭:“我以為放棄的那個人不是我。”
“這個房間的合同下個月到期,到時還需要你幫我還下鑰匙。”
她環視已被清空的房間——我這杯茶,好不好喝?
——唇齒留香,銷魂蕩魄。
她低下頭,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容。
地上散落的雜誌上,翻開的那一頁寫著,2004年,TomFord離開Gucci,有了自己的旗艦店。2005年,PhoebePhilo離開Chloe,開始在Celine的新生活。
訂機票,辦辭職,整理所有家當,才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
曾經苦苦糾纏不肯放手,卻原來終須一別。
2009年,段天真離開秦淺,不知道會怎樣,卻不會再回頭。
離開一個人其實並不難,很多時候,我們隻是舍不得。
“Thomas說,秦淺流了東西讓他給你,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東西,”米蘭放下電話望著她,“他正開車送過來。”
天真抬起頭——難道他是要把所有她留在他家裏的痕跡都盡數清理幹淨嗎?
Thomas帶來的,是一封信和一個紙盒。
天真展開潔白的信箋,不過數秒,便已熱淚盈眶。
天真:
十六世紀一個盛夏的午後,外出狩獵的伯爵Richard遇見在河邊洗衣的平民女子Rose,他們一見鍾情。但當時的愛爾蘭皇室卻因為血統問題堅決反對他們結合,把那個提出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要求刁難Rose,除非她能在一夜之間縫製出一件長度符合從皇室專署教堂征婚台前至大門的白色聖袍。伯爵幻想的婚事似乎已經幻滅,但Rose卻和全鎮人徹夜未眠,在天亮前縫出了一件精致簡約又不是皇家華麗的十六米白色聖袍,當這件長袍於次日送至皇室時,皇家成員無不深受感動,在國王及皇後的允諾下,婚禮得以舉行,而世界上第一件婚紗由此誕生……會告訴你這個故事,是因為我要送你的,便是一件婚紗。
我不知道它和Rose的那件比會不會更漂亮,但我知道,穿上它的你,一定會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可知道我為什麽要親手設計一件婚紗給你?
因為認識你這個可愛的笨小孩,是我失去Lucia之後最幸運的事。
也許你會因為我提起她而不開心,但在那段陰暗恥辱的歲月裏,她是我唯一的光明。
有很多事情,我不願讓你知道,或許你會怨我,但我依舊堅持,我願你始終單純明淨,快樂地行走在陽光下。
你說你不要和我分手,你說你愛我,我不能否認心中的震顫與歡喜,然而你無法體會我的恐懼。
有人說,時間可以治愈一切,我不這麽認為,傷口其實一直存在,會用傷疤覆蓋來減輕傷痛,但它永遠不會消失。而我,正被過往的一切反噬。
對不起,我無法因為你的執著和委屈,就去回應你的感情,把你留在我身邊。
我寧可以我的內疚和愧意,在你今後的人生裏,像家人一樣默默守護你。
遇見你,是我之幸,遇見我,卻讓你年輕燦爛的笑顏上,再度染上陰霾。
原諒我,我憐你,惜你,寵你,喜歡你,辜負你,對不起你,但卻不能愛你。
所以,離開我將是你最好的選擇。
惟願你,在今後的歲月裏,更加聰明美麗,懂得愛護自己,不要再遇見如我一樣,讓你傷心的人。
然後,穿上這件婚紗,快樂迪嫁給真正愛你的人。
而我,永遠為你祝福。
勿念。
——秦淺信紙悄然滑落地麵,燦爛陽光下,她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
四十九、舊夢啟封
倫敦Hea Throw機場似乎永遠都不會安寧下來。
放眼望去。有人靜坐,有人擁抱,有人購物,有人吃喝,眾生百態,悲歡離合。
上次回去,是母親病危,她靠在米蘭懷裏,簌簌發抖,十幾小時的航程裏完全沒有合上眼過,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這一趟離開,她沒有讓任何人送她。怕重蹈覆轍, 她連咖啡也不敢喝,隻是塞了耳機閉上了眼,喧鬧的背景頓時淹沒在音樂聲裏。
Ipod裏,放的是Nick Cave的《To be by your side》,憂鬱深沉的歌聲,鳥群展翅高飛的撲響,震顫人心的鳴叫……她仰著頭,感覺臉頰劃過濕熱的淚水。
飛越過那山,飛越過那海,穿過了那茂密無際的森另,掠過那令人窒息的山穀啊,我為你而來。飛過那莫測的沙漠,越過那壯麗的山脈,穿過了狂風和驟雨,我為你而來。每一裏路,每一年,每個人的淚光點點,我解釋不了,也不願去深究。我隻堅信一件事,翅膀能將愛送到麵前,今夜我守候在你身邊,可明日我又將飛遠。從深深的海洋島那高山之巔,掠過你夢的邊緣,來到那令人屏息的山穀間,就是為了陪伴在你的身邊。飛越了那一望無際令牛羊卻步的荒野,親愛的,我永不停息,就是為了陪伴在你的身邊。
有沒有人說你像隻小鳥,他曾說。
為什麽?她問。
天真,你像那隻小鳥,慌慌張張的,想找個地方停下來,卻又充滿了警覺,不敢停留太久,所以一直在飛。
很久之後的某一談,他望著窗外的鳥群,突然這麽回答她。
萬水千山,我終於飛到你身邊,以為可以停在你掌心,你卻收回手,讓我去尋覓另一方沒有你的天空。
“小姐,小姐……”旁邊有人推了推她。
她摘下耳機,疑惑地問:“什麽?”
“好像是你的手機一直在響。”
她打開包翻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了三個未接來電,都是Thomas的。
猶疑間,鈴聲又起。
“Thomas,怎麽了?”她接通電話問道。
“Kevin出事了。”Thomas上來就是這麽一句。
她手一顫,卻仍是平靜地問:“他人怎麽了?”
“他人沒事,但是公司……”
“Thomas,”她迅速打斷他,“既然他人沒事,公司的事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可是Jeans……”
“沒有可是,”她苦笑一聲,“Thomas,請你放過我。”
她已經這麽辛苦。
那邊沉默半響,傳來一聲歎息。
“天真!”在她以為Thomas就要掛斷電話的時候,米蘭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不知道我們再找你對不對,”米蘭的語氣有些無奈,“如果你願意的話,也許可以上網搜一下Kevin Chun現在的?!?
天真怔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呆坐在原地,心亂如麻。
不,她不要再去想他,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牽連。
她塞上耳機,繼續聽歌。
可忽然間,聽見耳裏的全是那短短一句——Kevin出事了。
她拿起手機,上網,在搜索欄裏輸了兩個單詞,Kevin Chun。
無數個結果湧了出來,各種格式,文字的,視頻的,圖片的。
她盯住屏幕,腦中一片空白。
“Kevin,現在外麵都是記者,不管怎樣,我們都必須盡快召開新聞發布會。”Thomas看著坐在沙發裏的秦淺,後者握著紅酒杯,麵無表情地喝著。
“二十分鍾後我會安排他們進會議中心,你目前不要出麵……”
“你的發言會講些什麽?”秦淺打斷他的話,深沉如墨的眼眸望著他,“Thomas,我知道你處理事情的手段,但這些照片確實是真的。”
Thomas望著桌上的今天剛發行的報紙,娛樂版頭條赫然寫著:璀璨之後的汙濁,揭秘KevinChun——首席設計師在意大利時曾是重度癮君子,被疑聚眾吸毒,同性男友因此致死。
新聞附帶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秦淺和一個男人親密相擁的情景,似乎在一個燈光昏暗的酒吧裏,兩個人看起來都意識不清,另一張照片,則是秦淺似乎在昏睡,而旁邊有人往手臂打針,有人則吸食白粉,背景環境難以辨別。
Thomas蹙眉望著秦淺:“即使是真的,也已經過去,是有人故意要翻你舊賬,難道你就這麽認栽?”
“你看著辦吧。”秦淺靠在沙發上閉上眼,臉上有厭倦之色。
“請問被披露的照片是否屬實?”
“Kevin Chun真的是gay嗎?據說知情者懷疑是他害死其男友,你們如何解釋?”
“請問Kevin Chun有沒有完全戒毒?還是一直都是癮君子,不過隱藏得很好?”
“他向來低調,是否就是因為不像以前的事情被人翻出來?”
Thomas剛走上台前,記者們的提問已經迫不及待地接連拋出。
“各位下午好,讓你們久等了,我是Thomas Watt,Kevin Chun營銷部門主管,兼任設計部總監,也是此次事件的發言人。你們有任何問題,我都會盡力為你們解答。”
他微笑開口,態度鎮定老練。
“請問作為Kevin Chun的員工,你們在聽到這一爆炸性新聞時,是什麽反應?”
“非常震驚。”
一記清亮的女聲,響在Thomas開口之前。
他頓時愣住,望著穿過人群,一步步走上台的年輕女子。
“Jeans,你怎麽回來了?”他壓低聲音問道,“你要做什麽?”
“讓我來和他們講,Thomas,”天真淡淡一笑,明亮的眸望著他,“相信我。”
後者遲疑地看著她,數秒後點點頭,緩緩退開。
天真走到講台前,迎上眾人詫異不解的目光。
“各位好,我叫Jean Tuen,曾是Kevin Chun的私人助理,並在營銷部就職一年半,但是我還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Kevin Chun的情人。”
“我知道你們很震驚,請聽我講完,”人群中議論聲頓時炸起,而她微笑繼續,“一周前我已經辭職,所以今天在這裏,我並非以員工的身份來進行危機公關,隻是對大家談一點個人想法。”
“一個小時前,我還在Hea Throw機場,等待飛回中國的航班,但安檢過後我知道這個新聞,所以我又回來了,諸位不相信的話,這是我的登機牌,”她舉起手上的紙片,“而且我的行李此刻已經在飛往上海的客機上,大家也完全可以查到。我為什麽要回來?因為作為他曾經最親密的人之一,我先告訴你們一個我所知道的Kevin。”
“如你們一樣,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癮君子,真的是同性戀且害死了所謂的男友,但我可以說,在我眼裏,他一個有才華有責任感有氣度,正直善良的好男人,是一個寬厚溫柔的好父親,也是一個情深意重的好丈夫。是他帶著我走出人生的低穀,學會積極向上,重新相信感情,他教會我很多人生道理,也對我關愛備至,而我之所以辭職並離開,因為我愛上了他,但他卻無法回應我。他的錢包裏,至今還放著他妻子的照片,他從來不對我撒謊,掩飾他對亡妻的深情,他告訴我,他憐我,惜我,寵我,喜歡我,辜負我,對不起我,但卻不能愛我,在我們分手,我決定離開後,他怕我為此受到傷害,在我的人生再度留下陰影,甚至在兩天之內設計並趕製出一件婚紗給我,希望我以後可以嫁給真心愛我的人,而他則永遠像家人一樣嗬護我,祝福我。”
“我曾經苦苦追求,執著於這份感情而不得,誰也無法體會我的失望和傷痛,在他幹脆利落的拒絕之後,我應該憤而離去的,但是我無法恨他。所以,我去而複返,所以,我現在站在這裏。我想問各位,同性戀如何?即便他真的吸過毒又如何?難道我們要一直受困於過去嗎?請你們請一下,一個對自己的妻兒,親友,員工都至情至真的人,他能壞到哪裏去?我不管他現在的公眾形象有多差,他的事業也將受到多大的影響,我依然敢告訴全世界,我從來沒有後悔愛上過這個男人,也堅信他永遠值得信任。”
“謝謝,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她點頭致意,淚水就在那一刻,驟然湧上眼眸。
“請問,可不可以讓我們看一下那件婚紗?”角落裏,有個年輕的女記者舉起手。
“當然可以,”天真忍住眼淚微笑,“真巧,我所有的行李都已托運,惟獨這件婚紗隨身帶著。”
她打開手提箱,捧出裏麵的紙盒,心髒失了節奏。
其實,她自己也從未看過,因為她不敢,她怕看一眼,原本收拾好的情緒又會輕易崩潰。
她原本是想,等到時光沉澱一切,當她終於對他釋懷的時候,再打開這個紙盒。
當潔白的紗袍在閃光燈下展開的那刻,所有人都屏息於它的美麗。
一針一線,每一個皺褶,每一處線條,每一寸絲緞……無一不透著精致的用心。
沒有人可以懷疑它所有凝聚的真誠和深情。
沉寂。
不知誰在身後鼓起了掌,然後,整個大廳內都響起了掌聲。
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下,天真低下頭,淚流滿麵。
這是他留給她最美的回憶,也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走廊拐角處,有個人長身淡立,他遠遠凝視講台上的嬌小身影,薄唇緊抿,眼眶泛紅。
五十、香自苦寒
天真推開門。
熟悉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著她。與之前的喧鬧想比,這裏安靜的不可思議,就像某個人的世界,讓外人難以窺清。
“你好,天真。”低醇的聲音緩緩出來,他並沒有轉過身。
“你怎麽知道是我?”她一怔,問道。
“隻有你會不敲門就進來,卻又一句話都不說,傻乎乎地陪我站著。”他似乎輕歎了一聲。
天真看著天光下他格外陰暗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話讓她覺得心酸。
“你覺得,這個圈子裏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麽?”他問。
“bg率,”她答,“你說過,無論是作品秀,模特,廣告,或者品牌故事,隻有讓別人都看見才有作用,隻要永遠站在聚光燈下,就不會褪色淡出。”
他轉過身,淡淡一笑,卻沒有說話。
“那兩張照片,是不是你那天收到的那兩張?”天真問,“之前是對你的警告,現在對方幹脆公之於眾?”
“你隻猜對了前半部分,”他答,“你知道有時候為了把傷害降到更低,要自曝其短,先發製人。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才能很好地控製局麵。”
天真愕然瞪大眼。
“你是說,那兩張照片其實是你自己公布的?”她幾乎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撫著怦怦直跳的心髒,她也明白,這會是這個男人能做出的事情。
“我的那封信和婚紗是否讓你非常感動?”他倚在桌上,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所以你奮不顧身地趕回來,又不惜犧牲自己的形象在記者會上發言。”
“不逃避,誠懇麵對,轉移注意力,以情動人——危機公關的這些要點,你都做的滴水不漏,”他望著她,煙霧繚繞裏輕聲一笑,“有時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你什麽才好,天真,你該知道,你說的這些隻能一時迷惑眾人,而且,我估計,在座有些記者肯定驚訝怎麽半路會跑商來呢這號人物。”
“吸毒、同性戀、謀殺、助理情人……又加上你挺身而出,對我一片癡心的宣言,你能想象現在媒體的熱點將會是什麽?Kevin Chun這兩個單詞bg率又會高至多少?”
“我又當了一次傻子,是不是?”沉靜許久的天真終於抬頭望著他,“你根本不需要我出現在這裏。”
“天真,我仍是要謝謝你。”他笑,漆黑的眸光讓她永遠看不懂。
“夠了!”天真瞪著他,“你少假惺惺的!你現在心裏肯定又好氣又好笑吧?”
——氣她打亂他的計劃,笑她的自以為是!
“天真,你別激動,”他凝望她蒼白的小臉,“就連Thomas也不知情,誰都很震驚,雖然你的出現確實讓我意外,也打亂了原本的計劃,但我依然要謝謝你。”
“Kevin?”剛走到門口的Thomas和米蘭聞言也驚愕地望著他。
“你去死吧,”天真冷聲道,緩緩開口,“秦淺,我段天真要是再為你做一件蠢事,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
“天真!”米蘭拉住正要憤然離去的她。
“放手,小姨。”她的聲音驟然啞了,眼眶也紅了。
米蘭看著她,緩緩鬆開手。
“新聞熱度還會維持兩到三周,是我搞砸你的計劃,我會配合今天這件事的後續報道,但我會離你遠遠的,再也不想看見你。”
她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
指間一燙,秦淺摁滅言,將桌上一份文件遞給Thomas。
“你看一下,從現在開始,所有的公關活動和應對措施都參照這上麵的來,有什麽疑問我們再討論。”
Thomas遲疑地拿過來,翻了一翻,臉上頓時流露出驚訝之色。
“真的都是你……”他看向秦淺。
後者隻是淡淡說了一句:“麻煩你了。”
“我有話要和他說,你先走。”米蘭向Thomas示意,瞥了一眼秦淺。
Thomas點點頭,替他們帶上門。
“我知道你經過大風大浪,凡事都能遊刃有餘,可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對天真的傷害有多大?”米蘭看著眼前的深沉男子,厲聲質問。
“我並沒有想到她會來。”秦淺回答,抬眼望著她。
“你知道她的性格——心軟、善良、單純,而且對你一往情深!”米蘭怒道,“她既然來了,你好歹該說幾句人話,而不是讓她這麽難堪,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對不起,我不能。”秦淺直接?芫??
“你混蛋!”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麽,”秦淺麵無表情地望著她,“那個男人,可以說的確是我殺的,我故意讓他吸毒過量,因為他殺了我的妻子。”
米蘭渾身僵住,手腳冰涼。
“我本來以為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也打算和天真好好開始生活,可在敵暗我明的情況下,我不知還會發生什麽事情,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天真留在我身邊,她一定會有危險,”他嘴角浮現一絲苦澀的笑意,“你說錯了,就算我經過許多風浪,我不可能事事都從容以對,我也是人,我能力有限,我也有恐懼,我無法確定身邊的人是否能安全,尤其我曾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人在我懷裏死去。”
多少人,都習慣等著他發號施令,以為他刀槍不入,精明練達,事事胸有成竹,隻有某個人,把他當成一個弱者,一個需要保護的人來看待,知道他也會累,也會軟弱,也會寂寞,也需要幫助,這個人,從前是Lucia,現在是天真。
於是,她們都成了他的弱點,他必須小心照看的弱點。
“欠下的債總是要還,我會麵對所有的一切,以我自己作誘餌,了斷過去,”秦淺看著她,“你可以為天真打抱不平,也可以說我自私,霸道,獨斷,但很抱歉,我堅持。”
“即便你會因此失去她?”米蘭喉中微哽。
“是的,”他答,語氣堅定,“答應我,你不會告訴她。”
米蘭沉默良久,點頭。
五十一、笑我如今
“怎麽,股票賠了?沒見過你比我還忙。”陳勖瞥了一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筆記本電腦的小鄭,在他對麵坐下。
“我什麽時候都沒比你閑過,”小鄭開口,“我在看天真現在到底有多紅呢。”
“小鄭,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是吧。”天真趴在桌上,本來埋在雙臂中的腦袋抬起,有氣無力地出聲。
現在的她,丟臉丟到北冰洋去了。
“我這是說實話,”小鄭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件婚紗在網上被競拍到什麽價錢了?我兩小時前還標了2萬鎊呢,估計現在雙倍都不止,要不你真拿出來賣吧。”
“原來不隻我有病,這世上的人都神經了。”天真諷笑。
“我記得有句話講設計師的,Marketing does not make the artist,the artist creates his marketing,秦淺這人真是太可怕了,完全印證這句話,嘖嘖,我倒想和他結實一下。”小鄭不由輕歎,靜幽惺惺相惜之感。
“我說你哪兒那麽多廢話啊,”陳勖蹙眉看了身旁的天真一眼,不悅道,“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怎麽就不是故意的了?天真在心裏冷笑。
“不是,你要是客觀地來看,這是堪稱完美的事件營銷,”小鄭把電腦屏幕轉過來,“看見沒,Kevin Chun銷售額有增無減,等這件事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月不到後又是倫敦時裝周,到時媒體又會聚焦,這一年這牌子都不會寂寞了。”
“小鄭,你越說我越覺得自己像個大傻B,”天真看著他,自嘲一笑,“你就饒了我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鄭伸手,安慰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其實你未必有損失,跟秦淺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兩三年,學會的都夠你用下半輩子。”
“兩三年?”天真嗤笑,“你那麽喜歡他,幹脆跟他搞斷背去算了。”
“拜托,你什麽時候說話這麽惡毒了?”小鄭哭笑不得。
“活該,”陳勖毫不同情地睨了他一眼,揚了揚手,“福伯,我們可以點菜了。”
而天真隻是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兀自失神。
——有時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你什麽才好,天真。
腦海裏,又浮起他無何奈何的歎息——在他眼裏,她一直都是個莽撞幼稚的笨蛋吧。
她看到這兩天的報道了。
我從未辜負你們所喜歡的Kevin Chun,對於設計,我一直很用心。
他這句簡短卻無懈可擊的話,被各大媒體宣揚著,幾乎成為品牌最新的廣告詞。
可是,你辜負了我。
她想著這句話,又覺得自己好笑。
最酸楚的感覺不是吃醋,而是根本就輪不到她吃醋,那是最酸楚最慘的。
別人笑我太瘋癲,確實是我看不穿。
“喝什麽,阿勖?”老者笑著走來,“不好意思,今天店裏有點忙,剛才沒顧得上招呼你們。”
“您老事必躬親,自然是忙啦,”小鄭笑道,“天真,你先點吧。”
天真轉過臉來,心不在焉地翻著酒水單:“阿伯,這裏有沒有六安瓜片?”
半天沒有得到回應,她疑惑地抬起頭,卻看見老人盯著她,表情微惑。
“啊,你不就是秦先生那個……”他頓悟道,“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你的!”
“阿伯,”天真一怔,條件發射地重複這兩天說了很多遍的話,“你認錯人了。”
“怎麽會?你看我年紀大了,但記性很好的,”福伯激動道,“秦先生那天來,也點了六安瓜片呢,他是好人,怎麽可能會出那種事情……”
“福伯,來壺龍井吧。”陳勖拍了拍他手背,遞了個眼色。
老人驟然止聲,笑了笑:“好的,我讓他們去做。”
“福伯,我這幾天上火,你看杏仁拌苦瓜好不好,還有那個蘭花菊綠,”小鄭慵懶地翻著菜單,接腔道。
“來盆水煮魚吧,辣椒越多越好。”陳勖道。
他知道某個女人需要。
“可是阿鄭上火啊。”福伯遲疑。
“讓他上吧。”陳勖眼皮都沒抬一下。
“拜托,辣就不要吃了好不好?”小鄭受不了地看著麵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女人,“自己找罪受。”
“你管不著。”天真道。
“行了,誰不知道你是借機哭一把來發泄,”小鄭戲謔一笑,“唉,女人哪。”
“女人什麽?”天真抬眼冷笑,“你這樣的人,還不知道欠了多少脂粉債。”
輕鬆的笑意頓時凝固在那張斯文優雅的麵容上,小鄭默然瞪視她,神情恍惚而怪異。
一瞬間,隱忍、懊悔、痛楚、憤怒、排斥、執著、倨傲……有太多情緒從他臉上掠過。
什刹海春日瀲灩的水光照得他睜不開眼。
垂柳下有人裙裾輕揚,回眸顧盼。
她等的,是他從不肯低頭的愛。
我們在一起不好嗎?
你究竟要怎樣,你告訴我。
綿綿春光盡頭,她溫柔的笑眸裏裝著他的身影,一曲琴聲到了末尾,卻始終在他心頭流連,飛過亞歐大陸,而這裏的海一望無邊。
我知道你會回來。
他將她拋在身後。
於是,錯失。
她在哪裏?
他感覺心口糾結,血液停止了流動。
她……“小鄭?”天真伸手在麵前晃了晃。
他驟然回神,深呼吸,看著眼前正盯著他的兩人,笑了笑:“沒事。”
“失陪一下。”他站起身,往洗手間走去。
他一定有事。
天真望著小鄭遠去的背影,凝眸許久。
是否每個人,都有一段陰暗心事?
“還要回國嗎?”耳邊響起陳勖輕淡的聲音。
“嗯,下個月初吧。”她垂眸答道。
“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為什麽回去,”銳利的黑眸望著她,“是逃避嗎?”
“這裏不適合我,也不需要我。”她微微一笑,目光朦朧。
是非糾纏,她已經倦了累了,不如到一個嶄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艾菲爾鐵搭徐徐下降的電梯裏,有人曾告訴過她——失之交臂終不過是你輸了一回,倒不如吸取教訓,換人再戰。
並非失之交臂,而是他從未認真伸出手。
“怎麽會,”陳勖輕聲一笑,“我需要你。”
對於她的感情,一如過去那樣深刻,隻是這樣的感覺,隻有他自己知道。
而天真愕然抬眼,他溫柔的眸光讓她看得心痛。
“如果那年夏天你對我這麽說,是否一切都不一樣?”天真想對他微笑,卻再度濕了眼睛。
“也許。”陳勖望著她,英俊的臉龐上掠過心疼。
隻是,真實的人生裏從來沒有如果。
“你在趁人之危。”她道。
“我是,”他微笑,淺酌清茶,“但我也知道你沒有死心。”
她轉過頭,水眸無聲詢問。
“因為也一樣,對於彼此的未來,感到沮喪、不安、痛楚,但始終學不會死心。”
“他說,我從沒想過要愛上你。”那種抗拒的態度,好傷人。
陳勖放下玻璃杯,淺笑不語。
她果然,有點笨。他以前怎麽沒發現?
從沒想過要愛上,誰知卻愛上了。
而他,好希望她永遠不要開竅。
“天真,他讓你這麽傷心,你都不生氣嗎?”他問,語氣輕柔。
“怎麽會不生氣?”
簡直是可恨。
“正常,要讓一個人學會在乎你,就要讓他為你傷心,”他凝視她愕然的表情,耐心如循循善誘的師長,“你說對不對,天真?”
聞言怔忡的人兒頓時陷入深思。
陳勖凝視她美麗的側臉,唇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明明是個聰慧女子,偏偏在感情上總是單純真誠得讓人心憐。
那個深沉精明的男人所喜歡的,也是他這一點吧?
“開始你自己的生活吧,表妹,”他含笑輕喚久違的稱呼,望著她漸漸舒展的眉眼,“變回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天真。”
——哥,你不用就給我用吧。
他懷念那一年,在他麵前微笑撐開雨傘的她。
五十二、千山獨行
The Berkeley酒店Prêt-à-Portea下午茶,果然是名不虛傳,今年春季以時裝為主題的糕點,又是一場視覺盛宴。
Alexander MCQueen薄荷杏仁糖衣巧克力的綠色手袋,ChristopherKane柑桔奶凍裙子,Paul Smith設計的茶具……天真簡直不忍動口。
“看什麽呢,”陳勖輕笑,“如果有Kevin Chun,是不是早就被你拆吃入腹?”
天真瞪了他一眼。
“聽說開始新工作了?”陳勖問。
“嗯,”天真點頭,“雜誌很有名,就是我又重回小菜鳥一隻。”
你要是回去,國內還有誰,還有什麽朋友?
一周前,陳勖問她。
母親已經去世,父親早有自己的家庭。到哪裏,她都是孤身一人。當時衝動買了機票,再一細想,竟覺遍體生寒。
“即便是個助理編輯的職位,但一周多就能拿到Offer,英國人辦事效率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快?”陳勖挑眉。
“因為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看那個在記者會上不知死活的Jean Tuen到底是什麽蠢樣。”天真自嘲道。
“又要從頭做起,有何感想?”陳勖問。
“你知道,在Kevin Chun,要不是因為秦淺的緣故,我不可能見到那麽多世麵,參與那麽多事情。說不是因為關係而是完全靠個人努力,我自己都臉紅。”
“孩子,和同事和睦相處,認真工作,”陳勖含笑拍拍她的臉頰,“豈能盡如人願,??笪蘩⒂諦摹!?
“我明白,不管怎麽樣都得堅持下去,”天真歎息,“我的簽證隻到明年底,要是留不下來,就真得收拾包袱回去。”
“這你無須擔心,我現在是工作簽,之後就能拿永居權,你嫁給我就萬事大吉,”陳勖笑道,“多少人為了留下來嫁給英國佬,你多幸運,永遠有我這個堅強後盾。”
“我謝謝你啊。”天真舉著銀匙作勢要打他。
豔陽西落。
點點金光透過窗戶濺在杯盤上,燦爛流離,美得刺目。
秦淺遙望遠處浸在陽光裏的那張熟悉笑臉,低頭酌飲,微微一笑。
我想,我的決定是對的。離開我的你依然可以快樂,就像離了池水的魚兒,依舊可以去江河大海,也許你會喜歡上更寬闊的天地。
即便今日,你離我這麽近,我亦不能冒昧打擾。
“你最近瘦了,Kevin。”耳邊傳來一聲輕歎。
他抬頭看向對麵端莊優雅的女子,四十幾的女人,歲月卻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什麽痕跡。
“是麽?”他下意識地撫了下臉頰,淡然一笑,“也好,防止老來發福。”
“其實我更喜歡08春夏的VictoreRoly小提琴巧克力、Missori斑紋乳酪,”女人挑剔地檢視著餐盤上的精致茶點,“這個不怎麽樣。”
“Anna,也隻有你敢這麽說話。”秦淺笑。
“這個圈子有時需要真實的聲音,”Anna嘲諷一笑,“當然,隻是‘有時’。”
“你在這條路上走得遠,站的位置高,是以說話有底氣,無人指摘,”秦淺笑道,“就像不願做金錢的奴隸,一定要擁有許多金錢,不為名利支配,也得現有名有利才得從容。”
“嗯,你這般厲害,怎麽會找了個傻女孩,”Anna戲謔道,“昨天她到我辦公室報道,我問,你就是Kevin Chun的小情人?她說是,曾經。明明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卻仍是拚命撐著笑臉。”
握著骨瓷杯的長指緊了緊,秦淺抽回手,生怕自己一時失控捏碎了杯子。
“還要有勞你以後多費心關照,”他道,“她工作上其實很有悟性,做事也認真。”
“就是感情上一根筋,對吧,”Anna睨著他一笑,“你不知道那天記者會我們幾家派去的記者們都驚呆了,心想你到底請來何方神聖,怎麽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秦淺沒說話,淡淡一笑,目光望著總是下意識停留的那個方向,有些迷蒙。
“話說回來,到底是怎麽回事?”Anna擔憂地看著他,“畢竟是多年的好朋友,我們又在意大利相識,怎麽那些事情我毫不知情?”
“都是更早以前的事了,”秦淺道,“沒事,我會處理妥當。”
其實這些負麵新聞,他並沒有怎麽擔心。時尚界裏,番來覆去都少不了這些——毒品、謀殺、性醜聞、血汗工廠……真正的不瘋魔不成活,而人們的感情也猶豫又微妙,彷佛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一樣,常常不是視若敝履,而是更加關注。
他擔心甚至暗自焦慮的,是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最終審判。原本前幾日掌握到的一些對方的行蹤,但這幾天突然一無所蹤,這太過反常。他知道自己的先發製人斷然會奏效,足以激怒對方,所以他可以肯定現在是暴風驟雨前的平靜。
遠處站起的一對身影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中。
她的巧笑倩兮,一如從前,迷亂了他的心。
隻是,她並不是在對他笑。
年輕英俊的男子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麽,她又忍不住笑開,眉眼彎彎。
看起來絕配的俊男美女,一室繁華裏唯美的畫麵。
吻我。
他想起寧靜的夜晚街頭,她揚起臉,星眸朦朧,染著些許微醉意的粉頰,美得讓他屏息。
他淡笑俯首,她卻退開身去,跑得遠遠的,夜色裏,如脫逃的精靈。
笑鬧著,擁她入懷的時光,已經飄得很遠了。
遠去的纖細身影,無從挽留,無從追回。
他按住驟然抽痛的胃部,低下頭,淡然垂眸,一聲不響地喝茶。
那天,一起看一部老電影,小女孩和殺手的故事。
她躺在他胸口,重複裏麵那個小女孩的話。
秦淺。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因為我的胃裏暖暖的,不寒冷了。
秦淺。
你說,裏昂到底愛不愛她。
有很多事情,不說出來也許對誰都好。
背負太多,走起來便不會輕鬆。
他便是如此。
五十三、故人何在
倫敦西區Wyndham’s 劇院裏因為正在上演的《哈姆雷特》座無虛席。
平均每一天,並不穿古裝,靠得便是舉手投足,顧盼神采,口舌之利,這考驗的方是真功夫。英國演員把演莎翁劇當作一種追求,他們更願意被稱為演員而非明星,難怪有人說好萊塢最優秀的演員都是英國人。
即使是落魄王子,漫天飛雪中,裘德洛的英俊魅力依舊叫人屏息,那是一種古典的冷酷與有眼,而他嘴邊那抹壓抑卻又輕蔑的笑意,讓天真有些怔忡。
那樣的笑容,如此熟悉,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個人。
生存或毀滅,這是個必然之問:是否應默默地忍受坎坷命運之無情打擊,還是應與深如大海之無涯苦難奮然為敵,並將其克服。
晦澀的台詞淩厲地響在耳裏,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陳勖似乎在耳邊輕語了一句,她完全沒有聽見他說什麽。
即使是愛人的溫柔,也無法拯救仇和和痛苦折磨著的哈姆雷特。
很多時候,愛情如此蒼白,隻是殉葬品??選?
黑暗中,她淚流滿麵。
編了個去洗手間的借口,她走了出去,街頭燈火璀璨,照亮了她狼狽的淚顏。
沿著Charing Cross路走,不知不覺竟到了十字路口,她望著路牌上Tottenham Count的字樣,才發現那家熟悉的麵店就在眼前。
來,祝我生日快樂。
她朝他舉起酒杯。
好,祝你生日快樂。
他和她碰杯,語氣平靜,表情柔和。
明明,那些事情都還曆曆在目。
她真是不爭氣,到這般淒慘天地,卻還是想著他的聲音,他的笑。
那天他說,不經冬寒,不知春暖,即使失敗了的愛情也應該是快樂的,至少有過快樂。
快樂麽?
是有的,想起來都會有心痛的那種溫暖和快樂,也許是痛苦也多,所有才會讓它們變得更加深刻。
苦澀一笑,她轉過身,竟然糊裏糊塗地走到這裏,再不回去,陳勖該著急了。
走到燈火昏暗的地方,斜刺裏突然伸出一掌,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進角落,她驚恐地掙紮,可卻怎麽也拗不過對方的力氣,眼角餘光瞅見小巷裏停著輛車門打開的汽車,她心裏的恐懼升到極點,張口就咬住對方的掌心,那人吃痛,狠狠地甩了她一掌,天真腦門嗡地一下,眼前發黑。
這時忽然有股更猛的力道將她拉至一旁,耳邊傳來一聲痛呼,原本鉗製著她的力量盡數卸去,她軟倒在地,大口呼吸。
鼻中卻仍殘留著方才嗅到的熟悉氣息,4711科隆水的味道……她驀地瞪大眼,望著黑暗中纏鬥的人影——是秦淺!
車裏似乎本來還等著一個人,而此時,麵對兩個人高馬大的英國佬的秦淺,已經感到有些吃力。
但對方似乎在他到達之後就無心戀戰,快速跳進汽車,隻是在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的時候,狠狠瞪著天真丟出一句:“離Vincent遠一點!”
秦淺的眸光,在瞬間淩厲無比。
天真仍坐在地上,想要撐起來,雙手卻一點兒力氣也使不出來。
一雙溫暖的大掌扶住她雙臂,將她拉了起來。
“沒事了。”他盯著她,聲音暗啞得不像話。
隻有他自己知道,胸膛裏的一顆心,仍在緊張地跳動著,方才幾乎要從嗓子口衝出來。
他以為是“他”,幸好不是。
她嘴唇咬得發白,垂在身側的雙手猶在顫抖,可她仍是忍著,狠狠地忍著,不去撲進他溫暖的懷抱。
即使她很想,多麽多麽想。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卻是從地上傳來,應該是她剛才掙紮時摔落的。
親前走過去撿起來,瞅了一眼屏幕上閃爍的名字,遞給她。
剛接通,陳勖焦急的聲音便在那頭響起。
“我剛才碰見米蘭,她不大開心,就陪她一起吃夜宵,”她忍著淚意撒謊,“嗯,我會早點回去的,再見。”
那兩個人,要她離Vincent,也就是陳勖遠一點,她不知道他們是誰,也想不到是為什麽,從恐懼到震驚,她幾乎耗盡所有的力氣。
“我送你回家。”秦淺開口,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從劇院出來,她隻穿了一件無袖洋裝,此時溫暖而熟悉的氣息籠在周身,她竟心酸得想落淚。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問,仍沒有抬頭看他。
“路過。”他簡短地答,朝一輛的士揮了下手。
怎能告訴她,在劇院他就看見了她,然後鬼迷心竅了一樣,一路尾隨而來。
燈火下她凝望那家麵店的情景,彷佛在他胸口狠狠插了一刀,痛徹心扉。
“認識那兩個人嗎?”車裏,他問。
“不認識,”她搖頭,表情忽爾清冷,“不用你費心。”
他抿緊唇,望著她倔強的側顏,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
會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他一手造成。
理智使我們成為懦夫,而顧慮能使我們本來輝煌之心變得黯然無光,像個病夫。
——他想起剛才劇中的台詞,嘴邊漫上一絲苦笑。
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可是,她卻讓他怎麽都放不下心。
並不想見她,怎奈上蒼似乎有意捉弄,讓他總是能遇見她。
偌大的倫敦,兜兜轉轉,都轉不出她的一顰一笑。
收音機播的是那首《讓愛一切成空》,歌詞幾乎可笑地應景。
我明白何時該將你拉近一點,也明白何時該放手。
我明白夜晚已盡,時光飛逝,但我絕不會告訴你任何應該告訴你的事。
我清楚所有遊戲規則,也知道如何打破規則,但我不知道如何離開你。
我永遠不會讓你跌倒,而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做到的。
夜色中飛馳的汽車上,兩人各懷心事。
窗外依舊是熟悉的風景,行駛過的途徑曾經過無數遍,然而往事如風,在他們身旁呼嘯而過。
“晚安,好好休息。”公寓樓下,他望著她輕輕開口。
“等等,”他叫住她,“你的外套。”
脫下那層溫暖的護衛,她不由顫抖了一下,卻仍是執意抬著手。
他沒有言語,接了過去,就在那一刻,彼此指間相觸,俱是渾身一震。
然後,天真下意識地抬頭,看見他漆黑的眸光,還有他嘴角的青紫和血絲。
淚意衝上眼眶,她驟然握拳,才忍住胸口驀地竄過的銳痛。
下一秒,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逑虼竺擰?
秦淺站在原地,望著她消逝的身影,目光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拿起電話,在接通之後,他冷沉出聲:“給我查下Lyla Novacek。”
五十四、獨自憑欄
“請進。”敲門聲後,裏麵傳來低沉好聽的男聲。
“聽說你找我,秦先生。”Lyla走進去,望著辦公桌後的優雅身影。
今天大早就被通知和這位設計師會晤,她雖然還不知道他找她的原因是什麽,但心底仍有些雀躍,私下接觸甚少,她對他一直十分敬仰。
“是的,請坐,”秦淺抬頭望著她,淡淡一笑,“自從你做了Kevin Chun副線代言人,反響不錯,在這點上我要謝謝你。”
“秦先生客氣了,這是雙贏,我也要感謝你的賞識,”得到賞識,Lyla情不自禁地微笑,“隻是不知道你找我是有什麽事?”
“沒什麽,就是聊聊天,”他低沉一笑,“增進了解。”
Lyla一愣,隻覺得那雙望著她的黑眸裏,瞬間閃過銳芒,讓空氣裏忽然充滿壓迫感。
“22歲,你這麽年輕,前途無量,”秦淺翻了一下手中的履曆,“你覺得對你而言,愛情和事業哪個更重要?”
Lyla有些困惑地看向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其實你已經選了,隻不過愛的方式讓人不敢恭維,”秦淺站起身,將一張照片放在她麵前的茶幾上,“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Lyla的目光掃過那張照片,頓時渾身一顫,坐立不安地望著他。
“我應該感謝他們高抬貴手,否則我今天倒不一定能這麽輕鬆地坐在這裏和你說話。”秦淺語氣依舊平靜有禮。
“昨晚救她的人是你?”Lyla震驚地反問。
那兩人隻是告訴她那女人被人救了,但她沒有想到出手相救的竟是眼前這個男人。
“抱歉打亂你教訓情敵的計劃,告訴我,你原本打算怎樣?我很有興趣聽一聽。”鏡片後那雙利眸裏,寒氣漸生。
“我隻想嚇嚇她。”Lyla心虛地開口,幾乎不敢看向他。
“是麽?”秦淺冷笑,“請兩個前科累累的地 痞 流 氓?”
“我給你兩個選擇,”他緩緩出聲,“於公,我們的合同終止,那點違約金我沒看在眼裏,但突然被解除代言資格,對於一個模特意味著什麽你應該知道;於私,你可以去唐人街問問,最不怕死的是哪國人,你出得起多少價錢,我可以出數倍不止,你能做多狠,我就能做得更絕。”
“你不能……”Lyla驀地瞪著他,掩飾不住內心的驚恐。
“你清楚我能,”秦淺睇著她,“我隻是以牙還牙,凡是都得付出點代價不是麽?”
“她沒有出什麽事!”Lyla慌亂地反駁。
“你以為如果她真出了什麽事,我現在還會坐在這裏和你有商有量嗎?”秦淺嘲諷一笑。
“我真的很喜歡Vincent,”到底年輕,他幾句話一震嚇,Lyla眼淚就湧了出來,“可是那個女人一出現他的心就不在我這裏了,他居然告訴我他不能耽誤我,因為這麽多年他愛的一直是她……我忍了一年了,受不了看他和她在一起。”
“Lyla,”他輕輕一笑,“喜歡,並不一定要占為己有。”
Lyla抬起頭,看見那張冷峻的麵容上,閃過一絲悵然。
“可是,我很痛苦,”她呐呐出聲,“我隻想對自己誠實一點。”
“你的誠實有讓你快樂嗎?”平淡的聲音響起,直刺入她胸口,“而且,它還會使別人受到傷害?”
Lyla怔住,半天才苦澀一笑。
“秦先生,為了一個在別人懷裏的女人做這麽多,你覺得值得嗎?”
秦淺看著她,黑瞳悠遠。
“那麽,你覺得自己值得嗎?”他反問。
拿了咖啡和三明治走出Costa,天真塞上耳機。
陳奕迅略帶沙啞的性感聲音傳來,她有些失神。
我非你杯茶,也可盡情地喝吧,別遺忘有人為你聲沙。
她是誰那杯茶?誰又是她那杯茶?又是誰為誰聲沙?
歎了口氣,她往辦公樓走,她是發什麽神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工作都忙不過來。
最近要做一個電影專題,專門總結電影和時尚的關係,並不是個新選題,更類似於大篇幅軟文,因為是配合某電影公司的近期活動,而後者在廣告投入上向來慷慨,所以這根結構繁瑣的雞肋就砸在她頭上。
從《低俗小說》烏瑪瑟曼Giorgio Armani的襯衫仔褲,《第五元素》Jean Paul Gaultier的前衛與怪誕,到奧斯卡紅地毯上走過的一套套行頭……她如數家珍,但自己也眼花繚亂,累得夠嗆。
Anna,她那以嚴厲刻薄出名的女上司從伏案勞作的她身邊經過時停留數秒,然後問,你學電影的?
她的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
她回答,是的。
然後她看見Anna臉上閃過一絲驚詫。
還真是學電影的?她諷笑,丟下一句,Kevin能讓你在他公司存活那麽久還真是奇跡。
天真無語。
其實秦淺也笑過她毫無專業背景。
藝術是相通的,當時,她厚顏回答。
我真喜歡你的無恥,聽說無恥的人通常有獨特魅力,他輕哼。
謝謝,你是我見過最有魅力的人,她不知死活地反擊,笑倒在他懷裏,惹來他狠狠一吻。
怎麽又想起他?
她深吸一口氣,想停止漫無邊際的思緒,昨晚的事情卻又浮上心頭。
讓她離陳勖遠點,分明是有人?橐饉?統論米叩錳???癰咧釁鷲餑腥司吞艋ǘ潿淇??嬗邢不端?娜蘇餉醋鮃膊黃婀鄭?崾荓yla嗎?她心裏隱隱有懷疑,卻不想和陳勖多談。
眼前壓下的陰影讓她停住腳步,抬起頭,她發現擋住她去路的這兩個男人有些眼熟,心跳頓時加快,正要驚慌呼救,其中一人卻已先開口,“小姐,對不起。”
什麽?她眨眨眼,完全搞不清狀況。
“昨晚是我們認錯人了。”他們的態度,竟然格外恭謹。
天真捂住仍在怦怦直跳的胸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遠去。
認錯人了?
怎麽這種離奇磋事也能讓她遇上?
不過至少,她真的不用和陳勖講什麽了。
五十五、雲過雁南
黑色路虎的車燈閃了閃,站在路邊的天真看見小鄭自車窗探出頭來,斯文俊秀的臉上架了一副銀框太陽鏡,說不出的風情萬種——腦中浮出的這個形容詞讓天真啞然失笑。
“我說你傻笑什麽呢。”小鄭望著坐進車裏的她,挑眉問道。
“美色當前,我心旌搖蕩,”天真笑,“跟你在一起我有壓力。”
“得了吧你,我還不是回回都當你和陳勖的電燈泡,你幾時拿正眼瞧我了?”他歎息,“活了二十多年,除了我媽之外,終於有女人不把我當回事兒了,我還真不習慣。”
“嗬,天生蒼生,你還嫌負得不夠?”
“有句話怎麽說的,縱使三千弱水穿腸過,仍覺滄海無比鮮。”他居然義正言辭地回答。
“你不真心待人,今天摟這個明白抱那個,能修成正果才怪。”
“真心,我怎麽沒真心過?”他淡淡一笑,清俊的容顏浮起一縷嘲諷之色,“第一回真心,我老爺子幾句話就把對方給嚇跑了,躲我跟躲鬼似的,第二回真心,那妞倒比前那個聰明,給她爸媽買了房,自己捧著個金飯碗,聽說都是我媽許她的。”
天真聞言,心裏有些惻然,卻不知說什麽好。
“真他媽可笑,我喜歡的女人,在意的都是我的背景。”他輕嗤。
“行了吧鄭少,你還有背景,我有的隻是背影。”天真歎氣。
“你還背影,”小鄭被她逗笑,“你在大樹底下也乘了一年的涼了。”
更何況那棵大樹,枝蔓綿延,根深蒂固,隻是某女遲鈍罷了。
“揭人瘡疤非君子所為。”天真知道他在說誰,沒好氣地回答。
“心裏有就是由,心裏沒有就是沒有,”小鄭瞥了她一眼,“能夠培養的是感情,不是愛情,也隻喲陳勖心甘情願地當傻子。”
“世上的傻子原本就多。”天真低聲道,胸口泛酸。
身旁突然沒有了聲音,她疑惑轉頭,小鄭目視前方,表情竟有些悵然。
“就沒有人真心喜歡你麽?”她問,語氣平靜,不動聲色。
“嗯,是有一個,”他笑,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隻是,我不喜歡。”
——你出國,是要逃避我,怕父母讓我們訂婚嗎?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入夏的陽光開始刺眼,他望著前方的路麵,忽然有些心煩氣躁。
“你沒有找到新住處之前,就住這裏吧,”小鄭打開門,將天真領進去,“我剛換了寫字樓,所以想幹脆搬到那裏去住,正好這裏就空下了。”
天真掃視眼前這套複式公寓,不由歎了一聲:“鄭少果然是皇室貴胄的氣派。”
“少諷刺我,這些可都是我自己掙回來的,”他接過她手中的外套掛上,“再說,你家陳勖住的地方也不比我差。”
“我先洗個澡,下午打高爾夫出了一身汗,冰箱裏水果飲料都有,你自便,”他走進浴室,又揚聲道,“順便幫我倒杯檸檬水。”
“是,少爺,”天真點點頭,“奴婢這就去。”
“乖,一會爺我好好賞你。”小鄭探出身拍拍她腦袋。
“滾你丫的。”天真狠狠瞪了他一眼,笑著下樓去廚房。
坐在客廳沙發裏喝果汁,愜意安靜,旁晚的陽光自百葉窗裏透進來,點點燦金,無聲搖曳,天真翻過一頁雜誌,聽見門鈴響。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自貓眼裏看見一張白淨溫和的小臉,小鄭似乎還沒洗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門。
“你好。”她微笑望著手上拉著行李箱的女孩,後者紮著利落的馬尾,並不算怎麽漂亮,隻是清秀幹淨,一雙眼睛水靈靈的,看著就讓人覺得很舒服。
“你好……”那女孩顯然有些驚訝,她躊躇地開口,“請問,鄭雁南住在這裏嗎?”
“鄭雁南?”天真笑,“你找小鄭?對啊,這就是他家……”
“天真,誰啊?”小鄭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穿了個浴袍,胸口仍裸露著,頭發仍是濕的……他的腳步,僵在樓梯間。
“顧非雲?”他震驚地開口,“你怎麽在這兒?”
簡直見鬼了!
天真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女孩蒼白著臉,拉著箱子飛奔而去,而小鄭衝到門口,卻又驀地停住腳步,站在原地,臉色非常難看。
“PEK到LHR,首都機場來的,國際長途,”天真回憶著行李箱上貼著的標簽,抬眼看了一下神情陰鬱的男人,“你準備穿著個浴袍站在這裏多久?不換身衣服去追麽?”
“不用。”他往回走,已恢複風輕雲淡的表情,“你放心,她上了出租車,開口講一句話就行了。”
“什麽話?”天真挑眉,關上門跟著他走近客廳。
“司機先生,請送我去這邊最好的酒店。”他坐到沙?⑸係懍爍?蹋?胺硪恍Α?
“嗯,是你喜歡的還是喜歡你的?”天真意味深長地一笑。
“喜歡我的。”他答。
“但你不喜歡她?”
“你煩不煩?”小鄭抬手在她腦門上彈了個暴栗,“陳勖不在可沒人罩著你。”
“他去南部辦個案子,好像挺棘手,得在那待幾天,所以都不能參加你生日party了,不過禮物我會替他補上。”天真笑著拍拍他的肩。
“我知道,那案子和我們以前大學同學有關係,是很麻煩,”小鄭拿起水杯,“陳勖能不能保得住他很難講。”
“爺餓了,想用膳,小丫鬟你看怎麽辦?”他瞅著天真,笑得顛倒眾生。
“餓死你算了!”天真抓起一個抱枕拍了過去,滿意地站起身走向廚房。
夕陽西下,暮色透過窗侵襲至室內,沙發上的男人獨自慵懶地倚在昏暗的天光裏,清俊斯文的臉龐上,表情晦暗不明。
五十六、醉裏相思
“小姐,這邊請。”天真跟著身著旗袍的服務生走在燈光柔和的回廊裏,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雕欄畫屏,暗香疏影,流水潺潺聲中絲竹之聲婉轉輕揚,一時讓人仿若錯置時空,珠簾被輕輕撩起,天真望見裏頭的觥籌交錯,笑著走進去。
“抱歉,來晚了,”她走到小鄭身邊,將手中的精致紙袋遞了過去,“我和陳勖的一點心意,生日快樂。”
“歡迎來到我的大本營,”小鄭湊到她耳畔輕語,“又是Chopard又是Bulgari,有沒有戒指?”
“美得你。”天真笑瞪了他一眼。
能把唐朝當成大本營,也就是他這職業燒錢的鄭少才能幹出的事情。
“幫我擋擋駕,這兩女的快讓我吃不消了,”他低語一句,摟住她的肩,依舊以迷死人的笑容向她介紹席間的客人。
“哎,你不是那個……”有人望著她目光閃爍。
“嗯,我是。”她答,微微一笑。
秦某人實在太有名了是不是,讓她的愚蠢名揚四海。
“鄭少,那剛才……”欲言又止的話語,被小鄭舉起的就被擋住,“來,今兒大家來這裏慶祝,我感激不盡,先幹為敬。”
剛才好像看到故事男主角也在這裏?那人疑惑地看著淺笑暢飲的俊雅男子,本來要說的話盡數吞進肚裏。
——
“鄭少生辰,在下晚到實在失禮,自願受罰。”
珠簾清脆的碰撞聲音再度響起,溫潤的嗓音聽來竟有些耳熟。
天真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一張熟悉的麵孔。
“是該罰,就罰你把店裏藏著的好酒全都拿出來,我包了。”小鄭笑道,站起身來。
顧永南。
天真響起這個人來,就是那天秦淺帶她去的那家海鮮餐廳的老板,原來唐朝也是他開的。
後者的目光已經落在她身上,驚訝之色在他眼裏閃過,取而代之的是耐心尋味的笑意。
“好提議,都算在我賬上,既逢知己,無酒不歡啊。”她正要打招呼,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震得她頓時失了言語。
竟是秦淺。
刹那間,燈光酒香人聲忽然就黯淡了下來,變得安靜遙遠,他就站在那裏,身後是小橋流水,白襯衫淺灰西褲,幹淨磊落。
天真瞪著他,感覺心口被什麽狠狠扼住,幾乎忘記了呼吸。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為什麽明明已經分開,彼此卻又一次又一次地相遇。
而秦淺也望著她,目光震動。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鄭少。”顧永南轉過身給他介紹。
“常聽阿南提起你,今日終於得以一見,幸會,”秦淺伸出手,“生日快樂。”
“謝謝,秦先生,久仰大名,叫我小鄭就好,”小鄭和他握手,“請坐。”
天真怔忡地看著秦淺在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坐下,頓時渾身僵硬,突然間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放。
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在座眾人都望著他們,目光帶著好奇和探究。
“天真,新工作做得如何?”低醇動聽的聲音忽爾在耳邊響起,她愕然抬起頭,他正看著她微笑,態度輕鬆自然,完全是舊上司的好意關切。
她的心口,忽爾鬆了下來,雖然,還是有點酸。
“挺好的。”她也微笑,從那雙深邃的黑眸裏,看見小小的自己。
望著兩人之間坦蕩談笑的樣子,眾人的注意力慢慢被此起彼伏的席間談笑化解開來,酒過三巡,有幾個玩慣的已經越來越high,天真心中有事,不知不覺地也喝得臉上發燙。
“你少喝一點啊。”正在和秦淺他們交談的小鄭忽然轉過身,朝她溫柔一笑,“咱倆要是都倒了,就回不了家了。”
天真剛退了房子,小鄭還沒完全搬出去,這幾日他們就住在一起。
“知道。”天真也沒仔細聽他說了什麽,隻是點點頭,沒有注意到秦淺因為他們的話眉心一蹙。
胃裏有些難受,她站起來去洗手間。
站在鏡子前,她拍了拍自己滾燙的臉。
真是沒用啊她。
答應了陳勖要好好替小鄭慶祝,今晚的她卻像個木頭人一樣,不用說別人,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有病啊你,她狠狠瞪著鏡中的自己——人家都不把你當一回事了,你還自個兒猶豫個P,糾結給誰看呢?
回到包間,小鄭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喝上了,興奮得有些不對勁。
貌似,自從那個叫顧什麽的女孩出現後,他這幾天都有些詭異。
“來,天真,”他將酒杯遞給她,“剛才秦先生還誇你呢,你要不要敬他一杯,好歹也是你前老板呢。”
“老兄,你喝傻了吧。”
天真愕然瞪著他,下意識地就吼了出去。
四周的聲音戛然而止,眾人都呆呆地望著她,連秦淺和顧永南都抬起頭,有些怔忡。
隻有醉意朦朧的小鄭摟住她的肩膀,朗聲笑道:“你真是……太可愛了,天真。”
忍俊不禁,大家都笑出聲來。
秦淺望著麵紅耳赤的天真,嘴角也浮起一絲和煦的笑意。
柔和的燈光下,她的側影,那雙明亮的水眸,都美得不可思議。習慣了爾虞我詐的人生,隻有她像水一般剔透,清澈見底,叫他望一眼就心情舒暢。
隻是,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怎麽看都有些礙眼。
他瞅了靠在小鄭懷裏的她一眼,端起酒杯垂眸細品,平靜的表情看似雲淡風輕,但鏡片後的黑眸,終究泄露情緒,微微眯起來。
真的,很礙眼啊。
而他也想看看,那個看似慵懶實則精明的小子,到底在演什麽戲。
“好,我敬。”清亮的聲音忽爾在耳邊響起。
他詫異抬眼,看見剛才還在不知所措的小女人拿起一瓶紅酒就倒了兩杯,一杯遞向他,一杯握在手裏。
“天真?”他愣住。
“這一杯,謝謝你當初給我一份工作,讓我學到很多東西,見到很多世麵,現在才能更自信地開始。”她將屬於他的那一杯往他麵前一放,仰頭將自己手中的酒一幹而盡。
秦淺嚇了一跳,差點站起來。
她在搞什麽!上回喝醉了就踩傷了腳,折騰了半宿,就她那點酒量居然敢這麽喝?
然而眾目睽睽,眼下這場合他也不好推辭,隻得陪她先幹了這杯。
“這一杯,謝謝你對我的屢次開解,讓我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懂得了對過往釋懷,”她居然又倒了一杯,仰頭飲光,還不忘朝顧永南笑了笑,“顧先生,你這裏果然都是好酒,口感絕佳。”
“天真!”秦淺感覺到不對勁,他放下手中酒杯,剛要說什麽,卻被她一把把杯子搶了過去,又咕咚咕咚倒滿,“來,幹了!”
看著他站起身,她將酒瓶狠狠往桌上一放,震得桌麵都顫了一下。
“你喝不喝?你是不是不敢跟我喝?”她瞪著他,小臉紅燦燦的。
秦淺哭笑不得,生平第一次不知所措。
在她的逼視下,他又無奈地喝了一杯。
“這一杯,敬我們……終於沒什麽關係了,”她喝了一半,捂住唇,生生地就酒液咽了下去,抬頭水光閃爍的眸,“就算現在坐在一起吃飯,喝酒,我也知道什麽再見麵還是朋友,都是shit!”
“天真,你醉了。”顧永南想拿走她手裏的酒杯,卻被她推開,她幹脆搭住他的肩,嗬嗬地笑,“顧先生,你為什麽要開那家海鮮餐廳呢,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開,他就不會帶我去,我也不會心血來潮地說什麽分手啊……”
“對,是我先說分手的,”她仰首將剩下半杯喝了下去,空杯重重地敲在桌上,“我不要被拋棄,所以我得先拋棄你,秦淺,誰離開誰活不下去呢。”
“你送我一件婚紗,說什麽讓我嫁給真正愛我的人,比你更好的人,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低下頭,喃喃輕語,“你知不知道……我再也不會對人那麽好了……”
秦淺望著她,僵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她並沒有看著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醉意,唇邊還有一絲微笑,姣好的容顏因為酒氣越發光彩照人,她沒有借酒裝瘋,也沒有哭鬧指責,隻是語氣輕淡地說著,說著那些藏在她心裏的委屈和難受,卻讓他的心,難以抑製地抽痛。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他想起艾菲爾鐵搭下冗長的隊伍裏,她笑著對他做了個向上的手勢。
還有那一回她穿著朋克裝,一身酒漬卻笑容明亮,說,看見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塗鴉畫家名單上排第一,所以想你應該是很看重他的,反正一切都順利。
雨天遇見車禍,她語氣平靜地命令他,換一下,我來開車。
多少次推開家門,空氣裏都是食物的香氣,她從廚房裏探出身子,報著當天的菜名。
他從噩夢中醒來,她一聲不響地給他倒水喝,靠在他身邊,溫柔安靜。
其實,一直都是她在默默地,勇敢地支持,溫暖著他。
天真。
他剛要伸手去扶一下她,卻看見她晃了一下,整個人栽在小鄭懷裏。
五十七、道是無情
頭昏昏沉沉的,溫暖的光線照在她眼皮上,懶洋洋的感覺讓她不想睜開眼,但是胃裏一陣翻湧,她捂住嘴,撐起身子,眼前出現一個白紙袋,她想也不想地就接過去,吐得昏天暗地。
又有紙巾遞了過來,她輕喘地接過,擦了擦嘴唇,才覺察出不對勁。
“漱下口。”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將一杯水遞給她。
天真夢遊一樣地接過去,眼睛仍瞪得大大的,望著眼前人。
“你……我……”她吐掉嘴裏的水,仍是一副被雷劈倒的樣子,無法從震驚狀態中恢複。
“你什麽?我什麽?”他接過杯子倒掉水,扔進垃圾桶裏,又抽了一張紙巾給她。
“小鄭呢?”她無助地張望四周,想知道自己到底在那裏。
“醉了,跟個女的走了,”他眉間微蹙,“你也醉了,這裏是唐朝的客房,我不知道你現在住在哪裏。”
“我和小鄭住。”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她沒發現他又皺了下眉。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問,捉住床單的手泄露了她的緊張。
“我……”他看著她,欲言又止,卻終是輕歎了一聲,“我不放心你。”
她輕顫了一下,望著他的水眸充滿了訝然。
“餓不餓?你晚上都沒怎麽吃過東西,”他拿起菜單,避免去看那雙輕易撩動他心弦的眼睛,“我幫你點一些夜宵可好?”
他輕柔的語氣,讓她有點想哭。
“天真?”他抬起頭。
“隨便吧。”她HL地答。
一碗鮮蝦雲吞,一籠蟹黃燒賣,兩個紅豆撻,一碟櫻花水晶糕……她看著侍者剛剛送來的夜宵,愕然抬首。
“這麽晚,Paul關門了,”秦淺出聲,“否則可以有你喜歡的蛋糕。”
“可是,我吃不了。”她說。
“我有說是你一個人吃的麽?”他喝了口茶,拿走一個蛋撻。
天真怔了一下,又忐忑地望著他:“那個……雲吞是你的還是我的?”
他看著她,黑眸深沉如墨。
“你的。”他說。
低下頭,冷峻的容顏上浮現一絲隱忍不住的輕淡笑意。
他不能再帶她回家,也不方便和她在公眾場合多接觸,今天聚會的人都知道分寸,而在顧永南這裏是安全的,這一點他可以放心,所以此刻,他能幸運地看她享用美食的模樣。
看她吃的樣子,似乎很滿意。
本來可以走的,但她醉成那個樣子,他實在放心不下。
看著她睡得不省人事,心想再留一會兒就走好了,可是貪看著她的睡顏,這樣的念頭卻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醒來。
明明知道這笨小孩睡相不好看,睡品也不好,他卻還是像著了魔一樣,走不開。
換到以前,他今天一定會狠批她一頓的。
酗酒、丟了自己的臉不說,連他的麵子也給丟光了。
可此刻看著她一聲不響地吃著東西,像隻小貓一樣,他覺得胸口暖暖的,卻又漲滿了酸。
我會離你遠遠的,再也不想看見你。
恥辱啊,段天真。
她想起自己那天對他撂下的哪句話,沮喪地戳著碗裏無辜至極的雲吞。
遇見他之後,她說的話的全都成了廢話。
她抬起頭,她哪有離他遠遠的?此刻他就站在離她不到三米的地方,氣定神閑地翻著酒店雜誌。
“吃完了?”他問道,抬起頭看著她。
燈光太柔,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襯衫領間解開了一扣,露出線條完美的頸項,有種說不出的性感迷人。
天真慌亂地點點頭,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
“快三點了,”他看了看表,“你洗個澡快點睡吧,明日周日,可以起晚一點,我走了。”
“這麽晚了,你去哪裏?”一出聲,天真幾乎想要掉自己的舌頭。
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我是說,你還回家嗎?可以住在這裏啊。”
秦淺一愣。
“不是,”天真幾乎要暈過去,“我是說……你可以住在別的房間。”
他看著她,終於忍不住笑起來,笑聲低沉動聽。
她呐呐地站起身,臉燙得幾乎頭頂都要冒煙。
她簡直就是宇宙無敵大笨蛋。
“晚安。”他看著她,目光深邃,“再見。”
即使在一個城市,再見亦不知何時。
——這一杯,敬我們終於沒什麽關係了,就算現在坐在一起吃飯,喝酒,我也知道什麽再見麵還是朋友,都是shit!
她今晚說的話,還響在心頭。
說的太對。
貪孌美好時光,無奈稍縱即逝。
“再見。”天真下意識地回應,看著他轉過什麽。
“等等!”瞥見床頭櫃上的手機,她叫住他。
薄薄的手機我在掌心裏,金屬是冷的,她的手是顫的。
原來,能多看他一秒也是好的。
腳步亂了,若不是他及時伸出手,她差點摔倒。
就在那一刻,她看見他右腕上那串黑曜石手鏈,幽暗的光澤,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而他扶起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
“早點休息。”他聲音平靜。
“再叫一瓶酒吧。”
“天真?”他訝然抬眸,懷疑自己聽錯。
“是不是我隻有喝醉了,才能留住你?”她望著他,輕柔出聲。
五十八、卻是情深
秦淺怔住,凝望她的眼,充滿了震驚。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早點休息。”他溫柔一笑,想裝作以為她在開玩笑。
“你在逃避什麽?”她的疑問,讓他的笑意僵在臉上,“你是在躲我嗎?”
“天真……”太過驚訝,麵對她清澈的眼,他腦中HL,無言以對。
柔荑貼上他的心口,隔著薄薄的衣料,他可以感受到他掌心的柔軟和溫暖。
“你心跳突然快了呢,”她仰起頭,專注地望著她,“我感覺那裏是有我的……即使隻是小小一部分,但還是有我的。”
忽然間,他竟失去了與她對視的勇氣,狼狽地別開眼,他拉下她的手。
“天真,別鬧了。”他輕斥。
可胸口的跳動,卻失了節奏。
她忽然一笑,壁燈下的笑容,明媚哀傷。
而他瞪著她,心頭湧上一股挫敗感。怎麽會這樣?今晚的他,從她舉杯敬酒那刻開始,就姐姐告退,潰不成軍。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眼下的情景,眼前的她,都讓他失措。
“你為什麽戴著那根手鏈?”她一記輕語,擊中了他的要害。
他驀地抬眸,臉色微變,隻是一瞬間的情緒變化,卻盡數落入她眼裏。
——黑曜石的,可以吸走你身上壞的運氣,也可以讓你不怕早上的陽光。
那天清晨,他親手給她戴上手鏈,笑容溫暖。
於是為了這個笑容,法蘭克福的機場,她心急如焚地把每一顆散落的珠子都找回來,回程的飛機上,仔細串上。
——隻是一根手鏈,對你而言有多重要?還有,你為什麽要回來,回到這裏?
到後來,泰晤士河畔的夜風裏,他輕聲問。
“這跟手鏈,對你而言也很重要嗎?”她問,“以前你不戴的,為什麽我還給你之後,你又戴了?”
她的每一句,都將他逼入絕境。
“你是我見過最惡劣,最混賬的男人。”她冷然出聲,凝視他沉默的臉龐,“不愛我也好,分開也好,我都認了,既然不想挽留我,為什麽又總是做出一副有情有義的樣子?
看著我搖擺不定,受盡煎熬,你很享受嗎?”
離開她就別安慰她,要知道每一次縫補,她的心都會遭遇穿刺的痛。
“以前我知道和你在一起會很辛苦,可是我沒料到原來離開你以後更辛苦,很多人分手可以瀟灑利落,轉身又能另尋新歡,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那麽灑脫,”她低著頭,輕聲自嘲,“我一直都是這樣,一根筋,死心眼,我用了八年去忘記陳勖,卻不知道該用幾年去忘記你。”
“天真,對不起。”他艱難開口,她的聲音,一點一點滲入他的意識,讓他的五髒六腑都一再糾緊。
“你沒有對不起我,真的,”她居然輕輕一笑,“我隻是覺得,如果愛一個人,就要認真一點,怎麽可能說放手就能放手,說忘記就忘記呢。至少,我不行。”
“所以,請你幫幫我,對我壞一點,從今以後,別再對我笑,別再對我說話,看到我也當作沒看見,”她仰起頭看著他,唇邊的笑容淒婉動人,“而我,也會做到一樣。”
秦淺盯著她,覺得喉中緊窒,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好。
簡單一個字,他卻發不出聲音。
他想起從前是工作還是在家的時候,她總是靜靜地待在一旁,隨叫隨到,有時甚至不請自來,他的身旁,總是有道纖細的影子,跟到這跟到那,不經意地抬頭,總能看見她的小臉,眨巴著的大眼睛,那時候,他的世界安靜平和,胸口滿滿的,暖暖的。
他該怎麽回答?
心裏明明有了答案,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因為從她強忍的淚眸中,他看見了她的決心,他仿佛站在瀚海浮冰之上,進不能,退不得。
柔軟的吻突然貼上了他的,他震驚得倒退了一步,背抵上了門。
“天真!”他抽息,握住他的肩,將她拉開,可是唇際的軟玉溫香的感覺仍強烈地存在著。
“你舍不得我,原來你也會猶豫,”她嘲諷一笑,不知是笑他還是笑自己,“不如誠實一點,我們用身體作個了斷好了。”
“什麽意思?”他愕然問道。
“如果你不敢吻我,不敢抱我,就說明你心虛,那樣的話,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出你逃避我的原因,”她看著他,明亮的目光望著他,“反之,過了今晚,你我就是路人。”
她在威脅他,她居然以這樣的手段威脅他!
秦淺瞪著她,胸口起伏不定。
長久的沉默。
她偎近他懷抱,伸手環住他的頸項。
“原來,你真的不愛我。”她說。
然後,她吻他,溫柔地,絕望地。
他所有的防備,被瞬間擊潰。
他狠狠地摟住她的腰,他的吻,更哀傷,更絕望。
氤氳的水霧裏,是激烈糾纏的身影。
散落的玫瑰花瓣飄蕩在水池裏,隨波搖曳出瀲灩的色彩。
修長的指撚著花瓣,揉撥著比花瓣更嬌嫩的肌膚。
濃鬱的香繚繞在呼吸間,她咬住唇,忍受著陣陣侵襲的情潮,被池水沾濕的臉頰盡染緋紅。
進與退,深與淺,水波的節奏越來越疾猛,她攀著他的肩,感覺到他在她體內移動,熱情,執著,不斷地衝擊她溫潤的身體。
他想溫柔,卻不知不覺地失控。在碰到她身體的那刻,他才發現,他如此地渴望她,思念著她。
他的剛硬,他的凶猛,他的絕情,一次又一次地肆虐她的柔軟,她緊緊地抱著他堅實的身體,喘息,發出破碎的呻吟……她不要他離開,水眸裏積蓄著霧氣,強忍的淚水始終不敢掉下來。
可是,他害怕她明亮的眼,彷佛可以洞穿他靈魂深處的脆弱與逃避。他轉過她的身子,握住她柔軟的腰肢,狠狠地從她身後再度撞入。
她驚喘,凝於眼角的淚,終於無聲跌落水麵。
激狂的歡愉中,她看不到他的臉,看不見他痛楚的表情,看不見他的眼,也漸漸泛起霧氣。
“痛……”被壓入被褥的嬌小身軀,已經受不住他一次次不知饜足的需索。
過了今晚,你我就是路人。
她的聲音,像一柄利刃紮進他的胸口,讓他痛得幾近瘋狂。他隻能忍著,隻能壓抑著,可在此刻的糾纏裏,卻一再泄露他的失控。
他弄痛她了,他知道。
原來愛到極致,會成了淩虐,折磨著她,也折磨著他。
愛。
我愛你。
天真。
他咬緊牙關,將心中難以言出的悸動,釋放在她身體深處。
“秦淺,你睡了嗎?”淩晨幽藍的天光裏,她聽著身旁平穩的呼吸聲,輕輕問。
他摟著她,沒有應聲,已經睡著了。
“其實,我很喜歡被你抱著睡,從第一次被你抱著就喜歡,雖然那時我們還不熟,可是感覺好溫暖,”她語氣輕柔,自說自話,“這是……最後一次了。”
眼淚,無聲滑落臉頰。
“我不想走,可是你不需要我,”她把臉深深地埋進他的臂彎,熱淚滿溢,“你怎麽知道我不可以呢?”
“我可以保護你,把我的快樂分給你,不讓別人傷害你。”濃濃的鼻音,帶著強抑的哽咽,在他胸口委屈地響起。
我可以的……她的傾訴,漸漸無聲無息。
帶著無盡的傷感與酸楚,她沉沉入夢。
安靜的天光,漸漸亮起。
她以為他睡了,其實是她自己先睡了。
她以為她獨自悲傷著,難過著,其實熱淚盈眶、不能成言的,是另一個人。
五十九、奈何緣淺
“天真,早。”
清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天真轉過身,看見顧永南正向她走來。
“早,其實……不早了。”她笑,臉頰有些燙——他怕是猜到她昨晚和秦淺一起吧。
顧永南看著微微一笑,這含羞帶怯的樣子,讓他想起記憶裏某個人。
“回家嗎?住哪裏?”他問。
“國王路。”她答。
“我送你一程吧,順路。”走出大門,他拿出車鑰匙。
“那就麻煩了。”天真微笑。
大氣典雅的賓利歐陸,而旁邊這個男人一身簡單的Ralph Lauren休閑運動裝,竟相得益彰,說不出的相襯。
“昨晚你醉了,休息得好嗎?”他開著車,問。
“呃……還好。”天真臉上又是一熱。
其實她根本就沒怎麽休息,睡了四個小時不到就先悄悄起床了,實在是怕彼此無言以對,好在秦淺還沒醒,省去了許多尷尬。
也好,就這樣吧,不用說再見了。
“顧先生和秦淺很熟?”
“嗯,小時候就認識的玩伴,都喜歡潛水,香港能耐潛水的地方都跑遍了,現在又假期,還會一起去別的島國玩,”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叫他秦淺?”
“是啊。”天真答。
“他其實好像不大喜歡別人叫他中文名的,你沒發現我和他這麽熟,也叫他Kevin麽?”顧永南道。
“啊,他沒提起過這些……”天真愕然。
“那是他母親取的名字,”他解釋道,“他父親那邊也算望族,隻是他母親是做小的,你知道這在香港很常見,他母親一直過得很不開心,十年前就去世了,他自小和母親另有住處,與整個大家族感情不深,所以現在基本沒什麽來往。我想他母親取的名字,總是有些寓意的吧。”
天真微怔……做小的,又是鬱鬱寡歡,什麽寓意?情深緣淺,還是情淺緣深?
這麽想著,她不由有些悵然。
“我一直都叫他秦淺。”他訥訥開口,他好像,也沒什麽反應啊。
“你對他而言是特別的。”顧永南笑,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天真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Kevin性子比較沉,從小就習慣把事情放在心裏,但他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顧永南又道。
“顧先生,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她問。
“你知道的。”他微笑。
“是因為你覺得我完全有資格做他的女人,留在他身邊是不是?”
“也不是,”他緩緩出聲,“我覺得,你值得他愛。”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是何其困難的一件事。
天真一怔,隨即輕笑,笑容裏有著苦澀與無奈。
“你覺得我值得他愛,別人也覺得,但隻有他不這麽認為……所以,問題不在我,在於他,是不是?”
顧永南看了她一眼,無從言語。
“我已經盡力了,顧先生,”她輕聲道,“無論什麽,要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得到,即便到手了也不一定虎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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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走了沒?”再回到唐朝,顧永南問前台經理。
“沒有,秦先生還在客房,剛剛問起你,還要了一套新衣服過去。”
“嗯。”他點頭,向電梯走去。
“回來了?”秦淺邊打開門,邊係上襯衫扣,看著站在眼前的男人,“什麽時候堂堂老板親自當司機了?”
“那要看送的是什麽人,”顧永南笑著走進房內,“她看起來氣色不佳,你也不知道憐香惜玉,節製一點。”
“多謝費心。”秦淺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丟了一句。
“她說她已經盡力,什麽意思?”顧永南意味深長地一笑,“莫非昨晚是最後的溫存?”
秦淺眸光一黯,沒有說話。
其實她一起來,他就醒了。怕她尷尬,所以假裝還睡著,感覺到她溫熱的身體從他懷裏退開,輕輕地為他拉上被子,躡手躡腳地下床、穿衣服、洗漱、拿手提袋……然後離開。
所有的眷戀,纏綿,在門關上的那刻,被她遺棄在這個房間裏。
“年華易逝,不如憐取眼前人。”顧永南道,看向他。
“你說我?”秦淺回過神,瞅著他嘲諷一笑,“你自顧尚不暇,多久沒回香港了?”
後者臉色微變。
要做一個關於David Bowie的紀念報道,重點在於其絢爛頹廢的妝容和服裝,於是周一整天,天真都為與幾位音樂人和造型師的訪談而奔波著。
傍晚時分,街上車水馬龍,她看看表,決定直接買份晚安帶回去吃。
抬首時,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住她的視線。
“哎,你是那個顧……”她小跑上去,叫住眼前的年輕女孩。
“顧非雲。”後者看著她,臉上有防備之色。
“我叫段天真,”她笑,“抱歉,那天在小鄭家我沒來得及解釋,你可能誤會了,我是他朋友,隻是暫住在他那裏,而且他馬上要搬出去了。”
“沒關係,”女孩輕輕一笑,眼裏浮上一絲苦澀,“反正我不是第一次撞見這樣的場景了。”
天真愣住,半響才幹笑一聲。
她的意思是……不過,確實像小鄭的風格……“走吧。”顧非雲忽然拉住她,一起往前走,卻在走了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轉過身看商店的櫥窗。
“你喜歡這個?”天真有些疑惑,以為她看中了那條裙子。
“有人在跟蹤你。”顧非雲開口,眼角的餘光銳利地瞟向不遠處的身影。
“什麽?”天真一愣,想轉頭,卻被她製止。
“繼續走,”顧非雲道,“下個路口左轉。”
半分鍾後。
三秒……天真目瞪口呆地看著被顧非雲死死摁在牆上的男人,完全說不出話來。
看似嬌小的女孩,居然用三秒鍾就製服了人高馬大的對方。
“你是誰?為什麽要跟蹤她?”顧非雲冷聲問道。
“有人讓我跟蹤的,我不知道他是誰,”那人痛呼一聲,“我口袋裏有個手機,是前幾天一個戴墨鏡的人塞給我的,我們用這個手機聯係,他會往我賬戶打錢,但我再沒見過他。”
從警局出來,天正仍是一頭霧水。
她想不通是誰要跟蹤她,也不知道這件事跟前幾天晚上那兩個人有沒有關係。
“兩個聯係的手機號都是預付費的,用的假名,他本來就是私家偵探,隻是跟蹤你,警方應該查不出什麽,而且,私家偵探跟蹤的事情原本就尋常,警方可能不會怎麽重視。
”顧非雲跟在她身後道。
“你怎麽知道有人跟蹤我,還有你……”
“我是警察,”顧非雲知道她想問什麽,“特警。”
天真瞪大眼。
“警察……可以出國嗎?”她驚訝地問,完全想象不出這女孩居然有這麽強悍的職業。
“可以,文件麻煩點,對別人而言,”顧非雲道,“我還好。”
天真了然地點頭。
思及小鄭的形容,她想這位顧小姐應該也是背景不俗。
“那你來這裏是……找小鄭?”天真又問。
“嗯,我希望能和他一起回去,”她目光微暗,“我最多能再待兩個星期……時間不夠。”
天真一怔,她的想法,恐怕很難實現。
“我知道他跟我回去的可能性很小。”顧非雲看透了她的心思,自嘲一笑。
“你現在還住酒店嗎?”天真看著她,“不如先搬過去和我一起住吧,再和他好好談談。”
顧非雲點點頭。
六十、愛的代價
“早,”聽見腳步聲,坐在餐桌前的顧非雲站起身,望著緩緩走來的男人,“天真上班去了,你要喝什麽?”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怎麽好意思讓顧大小姐親自為我服務,”小鄭倒了一杯咖啡,慵懶開口,“我明天就搬走。”
“嗯。”
“你搬到我的房間住。”
“好。”顧非雲點頭。
“我說你怎麽這麽聽話呢?”他輕嗤,“從小到大都是嗯、好、是,我最煩你這德性了。”
“你可以理解為那是我的職業習慣。”她抬眼,不與他爭辯。
“嗯,‘沒有為什麽,隻有是或不是’,”他嘲諷一笑,“這是你爸說的,可人家好歹還會說不是,你呢?”
顧非雲不語,低著頭繼續吃早餐。
她的漠視讓他眯起眼,有些不爽。
這次見麵,他覺得她有了些變化,不再和他抬杠是其一,但他說不出究竟是哪裏不對勁。
“你把那天天真被跟蹤的事情再詳細說一下。”他換了個話題。
“非雲。”聽她講完後,他看了她良久,突然出聲喚她。
她抬起頭,他很久沒有用這麽親昵的口氣稱呼她,讓她有些愕然。
“你讓我跟你回去,可以,”他微笑,“但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她猶疑地問。
“這段時間,你跟在天真身邊保護她,但是不要讓她發覺。”
“她對你而言……很重要?”她覺得心口有點悶。
“很重要,”他意味深長地一笑,“所以你一定會幫我,對吧?”
她咬唇,沉默點頭。
他凝視她蒼白的小臉,笑道:“謝謝你,非雲。”
“不用謝。”她搖頭,輕聲道。
原來他對她少有的溫柔和妥協,也隻是為了別人。
上樓,他撥通一個人的電話。
“秦先生,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
“請講。”
秦淺靜靜聽著電話那邊的聲音,臉上沒什麽表情,但低垂的黑眸裏,卻漸漸染上凝重的情緒。
“鄭少這麽幫我,我該怎麽謝你?”他淡淡開口。
“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氣。”
“可是我認為,互利互惠的朋友才能做得更長久,鄭少你說呢?”秦淺微笑,“這樣,我更放心,你也高興。”
電話那頭,小鄭朗聲而笑:“秦先生果然痛快。”
“那麽,明人不說暗話,”小鄭緩緩出聲,“現在很多品牌轉戰中國大陸相信秦先生也早有計劃,更有自己拓展的能力,但我希望你能將代理權交給我,其餘事宜,我一定會完善處理。”
“好,我答應你。”簡短一句,秦淺放棄原本籌備多時的計劃。
“秦先生有什麽要求麽?”他的利落,讓小鄭很是讚賞。
“我隻要一個安然無恙的段天真。”秦淺沉默數秒,淡然開口。
即便,她從此不再屬於他。
選題通時,再采訪寫稿,也不過是開始。排版打印出來拿去校對,再改,往複數次,再校對,審核,送簽樣,付印。
工作比以前辛苦許多,但天真都咬牙,一一扛下來。
盡管時常聽見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對她評頭論足——那就是Kevin Chun那個情人,不怎麽樣嘛。
到我們這裏來工作,怕也是靠了男人的關係吧。
自以為癡情的偉大,女人呢做成她那樣,既失敗又丟臉。
——她都是一笑了之。
總是在意別人想法,就不會活得開心。從離開秦淺庇護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凡事要忍,再也不會有人遷就她,照顧她。唇槍舌戰嗎?於事無補也有傷身心。以前她也曾覺得,如果討厭一個人,為何不當麵指責,爭鬥一番,非要在背後指指點點,與不相幹的人大發牢騷,如今才明白,人活在世上,天天露在外麵的不過是張臉,對方沒有膽量撕下臉皮,她又何必露出七情六欲給他們欣賞?如某個人所說,天真,總有一天你也會練就鋼盔鐵甲,刀槍不入。
伏案間,她輕輕一笑,段天真終於不再天真,你看見了嗎?
沒有你,我也會走得很好,可以就這樣跟隨你沉穩的腳步,學著你淡定的姿態,獨自從容地走下去。
去愛丁堡出差,回程的火車上,她望著外麵漸漸西落的殘陽,覺得困倦。飛速疾馳的列車輕輕搖擺,在某一站停下時,她驀然驚醒,瞪著迷茫的眼張望四周,一時竟想不到身在何處,回過神,才發現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仍亮著。
她合上屏幕,額頭抵在車窗上望著外麵深濃的暮色,猶自怔忡。
她的人生,彷佛成了一趟不知該駛向何方,也不知會在哪一站停靠的列車,也如那傳說中海上的幽靈船,遠望去永遠燈火通明,歌舞升平,卻永遠也靠不了案,更無法讓人登臨。
“小女孩,你很累嗎?”
亞洲人嬌小的身段和年輕純淨的麵容,讓對座的老先生喚她Little girl。
“我走了……很遠的路。”她點頭,想微笑,卻覺得眼中酸熱。
所以,覺得累了。
“回到家就好了。”老先生和藹地微笑。
“嗯。”她應聲,喉嚨哽塞。
隻是,她的家在哪裏?
拎著行李袋在夜色籠罩下的街道上,她仰望雜誌社所在的寫字樓。這個占據她如今生活大多時間的地方,竟讓她覺得安心。
電梯緩緩上升,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狹小空間裏,幾乎可以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此寂寞。
“回來了?”熟悉而低沉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她愕然抬起頭。
門正緩緩打開,而外麵,空無一人。
她低頭自嘲一笑,在門再度合上之前,走出電梯。
你碰到我了,天真,我並沒有消失。
我依舊可以相信,當初在一起的時候,你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雖然現在已不會兌現。
命運的深沉之處,在於年輕的我們,沒有足夠的理智與曆練與抵抗那些原不該去靠近的誘惑,所以即便時光倒流,衝動的依舊會衝動,相信的依舊會相信,深愛的依舊會深愛,於是悲傷與失望,也在所難免。
如果離開你不能讓我成長,那麽我所失去的,又有何意義。
六十一、南轅北轍
轉眼一年過去,倫敦時裝周又將拉開帷幕。
時裝秀是各大品牌精心準備的現場廣告,也是讓世界各地仿冒者最興奮的產品目錄。
因此,大多數買家都在“季前展示”(Pre-collection)時下單,這些展示會通常在設計師的陳列室內進行,由設計師和買家直接麵對麵,私人而隱密,而他們之間交易的,正是之後要在時裝周T台展出的服飾版本。
當天真將這些季前展示的資料放在Anna麵前時,她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Jean,這次時裝周報道你和Tony他們一起做。”半響,她開口。
“一起?”天真不動聲色地問。
以前是“跟著”他們,現在是和他們“一起”,其中的差別太大。
“我想你應該清楚我的意思了,還要我重複一遍嗎?”Anna抬起頭朝她微微一笑,“我總算知道Kevin為什麽對你青眼有加了。”
青眼有加又如何?來得太快,頃刻成了白眼。
天真心中自嘲,麵上仍是淡笑:“無論是Kevin還是Anna你,都是值得我學習的榜樣。”
城市的霓虹自梧桐樹的枝葉間投下來,被路燈光染成橘***的馬路上,點點色彩斑駁。
換了工作,搬了新家,於是這一個多月,回家走的也是一條新路,泰晤士河的悠悠夜風,金融城的璀璨燈火,彷佛已經是許久以前的記憶了。
天真低頭看著自己邁出的每一步,輕輕笑了。
路是由足和各組成的,足表示路是用腳走出來的,各意味著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路。
原來不知不覺,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相隔得這麽遠。原本以為我會軟弱、會哭泣、會撐不下去,可我卻平靜安分地做著自己的事。
一陣馬達聲呼嘯而過,她被人猛地拉到?槐摺?
“非雲?”她轉過頭,驚喜地看著來人,完全沒有在意剛才的險情。
“天真,走路發什麽呆呢,”顧非雲微微一笑,銳利的目光卻望向疾馳而去的那輛車,“我正好逛街到你這兒,想如果碰巧你下班的話就一起吃飯,然後正好看到你了。”
手臂有些刺痛,她抬起來拉起袖子,手肘有一片擦傷。
“是剛才撞在樹上的吧,都是我不好。”天真連忙歉疚察看她的傷口。
“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麽,”顧非雲淡淡一笑,“不如你買菜,今晚給我做好吃的。”
社區醫療中心裏,天真撫了下隱隱泛疼的腹部,等著醫生的診斷結果。
昨晚非雲拉了她一把,她的肚子正好撞在她肘部,於是就一直有點疼,早上又有些見紅,這次的例假時間有點古怪,於是她請了假來看到底是什麽狀況。
“Jean Tuen。”
聽見護士喚她,她站起身走進房間。
“你是先兆性流產,不過別擔心,坯胎狀況一切正常,隻要休息調養就好。”醫生和藹地微笑著。
一瞬間,過電如雷亟。
天真瞪大眼望著醫生,彷佛她說出了天方夜譚。
“你……說什麽?”半天,天真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難出口。
“我說你是先兆性流產,不過沒事,隻要休息好,仍可以正常妊娠。”醫生耐心地重複,笑望著她,“你是否不知道自己懷孕了?”
懷孕?
這個詞讓天真徹底震住,她下意識地撫住自己的腹部,太過震驚,想著要站起來,居然試了好幾次都沒站起身,最後是醫生扶了她一把,她才腳步虛浮地走出門。
公園裏,不時傳來歡聲笑語。
她坐在長椅上,久久未動,幾乎成了一座雕像。
“Hi,你為什麽哭?”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是哪裏疼嗎?”
她愕然抬起頭,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竟已淚流滿麵。
“你是在醫院打針了嗎?”小女孩擔憂地看著她,“媽媽說,要勇敢,忍住了就不會疼了。”
“嗯,我忍住,我不怕疼。”她微笑著,哽咽開口。
望著小女孩遠去的活潑身影,她低頭撫摸著腹部——那裏的小生命,長大了也會是一個這樣可愛的小天使嗎?
她抱住雙膝,整個人都蜷在長椅上,埋著頭,任由心潮洶湧,淚水澎湃。
原來,世上沒有絕對的悲劇和喜劇,隻有一出出的鬧劇。
在她終於鼓起勇氣離開,上天偏偏跟她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你是自由的,天真。
——你不適合我,我也不需要你。
——原諒我,我憐你,惜你,寵你,喜歡你,辜負你,對不起你,但卻不能愛你。
淚水,隨著那些塵封的傷人話語滾滾滑落。
她有了他的孩子。
但他不要她,她也決定不再愛他,不再見他。
如果為了孩子,他會娶她的,她知道。
可是那樣的話,她就永遠都得不到一份公平的感情,永遠隻是因為他的憐憫和施舍與他在一起,也永遠都不知道他有沒有,會不會愛上她。
那樣卑微的關係,她不想再要。
所以,一切不必改變。
至於那些關於愛與不愛的事情,又怎樣呢?
反正,她已經打算徹底遺忘。
反正,也沒人在意。
反正,已經是過去。
“天真,最近是否不開心,工作很累?”陳勖望著與他共進晚餐,卻屢屢失神的女人呢。
“嗯,很忙。”天真牽強地笑了笑。
“有我忙嗎?”陳勖淡笑,“我前陣子剛忙完同學那個棘手的案子,又馬不停蹄地飛回國,快一個月沒好好消息了。”
“你爸爸的身體怎樣了?”天真問起他回去的原因。
“不樂觀,”他答,眉宇間染上一抹陰鬱,“這幾年,他在裏邊也一直沒過什麽好日子。”
“對不起。”天真目光一黯。
“我不是那個意思,”陳勖歉意地看著她,“我爸媽的事已經過去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猜對,當初我不該……”
“那也已經過去了。”天真輕聲道。
陳勖看著她,目光柔和。
“你知道嗎?那年離開的時候,我去了那所本來我們都想報考的大學,看著來來往往的那些學生,我想象著和你一起聽課,一起在食堂吃飯,一起走在校園的情景……我騎車帶著你,穿過樹林;我替你打開水,放到你樓下……”他微微笑著,望著她,“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天真抬起頭看著他,從前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已變成如今成熟優雅的英俊男子,而他的深情,始終未變。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水晶燈的光照射在眼睛裏,有些刺痛。她低下頭,感覺到眼裏溫暖的淚水,她屏住呼吸,不讓它們流下來。
“天真,如果現在我向你求婚,你願意嫁給我嗎?”他的聲音,小心翼翼卻無比溫柔,“我可以等你,多久都可以,可是我爸爸這次真的不行了,他希望能親眼看到我成家。”
“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懷孕了,你還願意娶我嗎?”天真緩緩出聲,每一個字,都如尖刀一樣,在她心頭紮出了血花。
令人窒息的沉默裏,她根本不敢抬頭去看陳勖此刻的表情。
“天真,如果我想趁機做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親,你會覺得我卑劣嗎?”
溫暖的手抬起了她淚濕的臉,回答她的,是他堅定的眼神,和溫柔的笑容。
六十二、情天孽海
“很漂亮的戒指。”Anna掃了一眼天真中指上那枚Cartier的Trinity三色三環戒,終是掩飾不住目光裏的詫異,“訂婚戒?”
“是的。”天真語氣平靜。
Anna望著她欲言又止,擦肩而去。
天真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下意識摩挲指間冰冷的金屬。
白金代表友情,黃金代表忠誠,玫瑰金代表愛情。
陳勖說,三樣我都給你,而你現在隻需要給我三分之一,來日方長。
纖纖細指,載不動太多愛與愁。
在她尚未說出心中的忐忑之前,他已大度地化解了她的歉疚與尷尬。
然而從此無論身與心,都多了一份承諾。
顧非雲小心翼翼地問她,幸福嗎?
她微笑,幸福。
幸福是什麽呢?是知道滿足。倒不見得是看破紅塵,隻是一路風雨兼程,淋濕的翅膀已經太過沉重,明白了隻有年輕稚嫩的時候才會愛人多過愛己,而現在倘若有一人不顧一切地將她捧在手心裏嗬護,她為什麽不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任何一行都是要經過掙紮的,讀書,工作,愛人,為人妻子,等到走過來了,回頭一看,也不過如此,多少苦痛自己知道就好,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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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做的意麵,可不可以多做一點?”顧非雲站在一旁看著正在切菜的天真,“而且,我盤子裏多點蘑菇好不好?”
“沒問題。”天真笑道。
她喜歡非雲直爽純真的性格,雖然剛開始接觸的時候讓她有些不習慣,但這個小丫頭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完全沒有一些年輕女子的忸怩造作,讓她覺得很舒服。
“天真,我覺得陳勖很幸運。”顧非雲突然開口。
“是嗎?”天真抬起頭,笑容有些勉強。
孩子的事情,是她和陳勖之間的秘密,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即將步入婚姻的幸福新人。
“他比我幸運。”顧非雲的聲音,有些悵然。
“非雲?”天真疑惑地看著她,“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媽身體也很不好,所以我才過來,想帶雁南回去,”她開口,“回去後,我想和他結婚。”
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一直以來一個人編織的美夢而已。
“非雲……”天真愕然,“可是小鄭……”
他不會答應。
她們彼此對視,都從對方的目光裏讀出這樣的信息。
“非雲,凡是若覺得辛苦,都是強求。”天真低頭拌沙拉,不忍去看她眼裏的無助,那樣的感覺,彷佛和舊日的自己照麵。
“可是人往往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身邊傳來幽然低歎。
天真受傷的動作一滯。
多麽正確的一句話。就如陳勖相信她有朝一日會重新愛上他,她相信她終究會忘記秦淺。
這年頭,婚書隻是薄薄一張紙,各人都還需憑良心做人,想著忍一忍,一切都會過去。
“天真,我回來了。”玄關裏響起清朗的聲音。
一瞬間,她有些恍惚。
曾經有一個人,也這麽說著,走到身後摟住她的腰,輕聲問,今天又做了什麽好吃的?
她捧著沙拉碗,一時間,魂魄無覓處。
“也不知道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該罰。”
唇際被人印下輕柔一吻,她頓時麵紅耳赤。
“我騰不出手來抱你。”她有些尷尬地開口。
“跟你開玩笑呢,傻丫頭。”陳勖笑道,明亮的黑眸凝視著她。
她麵帶紅暈的樣子,好美。
不是沒有察覺到她怔忡的狀況,隻是他願意有時耳聾目盲,隻要她在他身邊就好。
“顧非雲,你過來,我有事要和你談。”小鄭的聲音在陳勖身後響起,有些冷淡。
“有什麽事都吃完再講吧,”天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笑道,“別辜負了我的廚藝。”
小鄭望著表情忐忑的顧非雲,嘴唇動了動,終究是將要說的話忍了下去。
“雁南,我們定什麽時候的機票回去?”刀叉清脆的碰撞聲裏,響起輕輕的一句。
“你想定什麽時候?”小鄭輕笑了一下,銳利的眸抬起,“明天,好不好?”
顧非雲愕然抬起頭,表情裏有些不敢置信的驚喜,然而隻是一瞬,她的臉色就轉為蒼白。
“特意挑在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問我,是沒有勇氣和我單獨講,還是你心虛?”小鄭放下刀叉,拿餐巾輕拭嘴角,語氣裏帶著深濃的諷意。
“怎麽了?”不明所以的陳勖疑惑地望向兩人。
“這麽久沒見,你倒是越來越聰明了,”小鄭冷笑,“我要是回去,你布著天羅地網等著我呢吧?要不是今天和國內的朋友通了個電話,我還被你蒙在鼓裏呢。”
“到時候,你和兩家父母一聯手,我不明不白地就娶了你,你孝順,他們滿意,委屈我一個算什麽?”
氣氛,陡然僵凝。
“你覺得你委屈?”顧非雲終於出聲。
“我他媽還覺得冤呢!”小鄭也爆發了,“顧非雲,你夠了沒有,纏了我這麽多年,你覺得有意思嗎?”
“小鄭!你至於這樣嗎?”天真忽然開口喚住他,“非雲她……不過是喜歡你。”
就如從前,她癡笑嗔癲,喜怒哀樂,也不過是因為愛那一個人。
知道要在一起辛苦,離開他更辛苦,可是怎麽辦,舍不得,明明知道是強求,行不通,卻還是舍不得,非得頭破血流,五髒俱焚才罷休。
指間一痛,卻是陳勖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
他眸光黯淡,似憂似痛。
“是沒什麽意思,隻是想賭一把。”顧非雲輕聲道,居然笑了一笑。
望著她有些飄忽的笑容,小鄭眯起眼。
“你到底想幹什麽?”他問。
“如果你跟我回去固然好,不行也無所謂,就當來看你一下,”她抬起頭,明亮的眼望著他,“你沒發現我已經快一年沒有找你了嗎?這次若不是為了我媽,我也不想打擾你。這麽多年的感情,不甘心總是有的,所以我不自量力地來試最後一次,既然你無心,我也不勉強。你知道,以我的條件,哪怕是在幾天內,找一個人嫁出去都不難。”
小鄭的表情,忽然就沉了下來。
“你放心,你不是我唯一的選擇,”她依然在笑,“怎麽說你我也是青梅竹馬,到時別忘了來喝一杯喜酒。”
人生原本就是多選題,可偏偏很多人都非得當成單選來做,於是辛苦的始終是自己。
願賭需服輸,就算傾家蕩產,也要輸得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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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麽呢?”陳勖走到陽台,看著躺在藤椅上,仰望夜空的女子。
“看天,想非雲,”天真輕聲開口,“她今天一定很傷心。”
可是非雲很堅強,一直到走都在笑,如果是她,一定丟臉地掉眼淚了吧。
“都會過去的。”陳勖看著她悵然的側臉,語帶雙關。
“梵高說,最快樂的事情莫過於抽著煙鬥看星空,可是星空隻有遠望才好看吧,如果古代那些文人墨客知道月亮上隻有荒涼的岩石和塵土,怕也寫不出那麽多美麗的詩詞了。”
“可是真相再不美麗,人也會渴望靠近,就算月亮千瘡百孔,它仍是人們喜歡的月亮。”
天真微怔,隨即看著他一笑:“我忘了身邊就有一位Vincent先生。”
“嫦娥吾妻,高處不勝寒,不如下凡來,”他也笑,“為父已等你多年。”
日落月升,陪你同看世間風景而滿心歡喜,不是因為風景,而是因為你。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隻是她的心裏,裝著誰的身影?
六十三、舊債終償
陽光很好。
沒到英國之前,一直以為倫敦是霧都,其實遇見的多數是晴天。
九月的天氣不冷不熱,天真穿了件真絲連衣裙配薄羊絨披肩,下配長靴,肌膚賽雪,走在時裝周打扮入時的紅男綠女之間,那份低調的素雅反而引人注目。
忙了一個下午,有點累,她走進咖啡館,看著餐牌上的飲料名。
“小姐,要什麽?”侍者問她。
“曼特寧嗎?”身後有個人也輕聲問著,嗓音低醇動聽。
她渾身一僵,沒有轉身,呼吸裏是熟悉的氣息,苦橙葉與柑橘,清淡的迷迭香。
“那就兩杯吧。”那個聲音繼續說著。
“不用了!”她局促地輕喊。
“天真?”向來鎮靜的臉上有些尷尬,“一杯咖啡而已,你要和我生分至此嗎?”
她終於轉過臉,對上秦淺的視線……為什麽他的目光裏,有淡淡的苦澀?
別後不知君遠近,相逢猶恐是夢中。
他瘦了一些。
“我已經不喝曼特寧了,”她道,“換一杯牛奶吧。”
懷孕之後,她很多飲食習慣都改了。
他一怔,隨即按她說的點單。
深度烘焙的咖啡香,混著牛奶的香濃,緩緩飄蕩在空氣裏。
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各執一杯在手。
曾經,她最愛喝曼特寧,是跟著他養成的習慣,而如今,她說她已經不喝了。
不知道她是否是可以要和他撇清,他不想多問,也沒資格多問。
“我坐那裏……等朋友。”她說,避開他清亮的視線。
“好。”他點頭,微微一笑,從她身旁走過。
他依舊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翻著手中的雜誌,白襯衫黑西褲,斯文淡定。咖啡館裏暖色調的裝飾環境也無法驅散他眉宇間那一抹清冷。
天真想起第一次相遇,他就靜靜地坐在那裏,抬頭看著貿然打擾的她,鏡片後的黑眸深邃銳利。
——憑什麽?我不認識呢。
開始,他表情冷漠。
——恕我駑鈍,我還是無法了解我吸引你的原因。
後來,他語氣輕淡,眼裏卻藏著一絲促狹。
那時候她怎會想到,正是這個男人,給她帶來了那麽多的甜蜜與痛楚。
她隻是偷偷看了他幾眼,因為控製不住。
而他,一直低著頭,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
低頭喝了一口牛奶,原本香濃的液體突然變得苦澀了許多。
他根本連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秦淺盯著手中的雜誌,嘴邊泛起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苦笑。
自上次唐朝一別,有多久未見她?
一方麵苦苦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一方麵卻總是希望遇見她,原來他也會有今天這般患得患失的狼狽。
一直以為,離別與重逢,本就是人生不停上演的戲,習慣了,感覺也就麻木了,可她是紮進他胸口的一根刺,紮得那麽深,拔出來卻隻會更痛。
如今,她笑靨如花,不是為他。她疏離淡漠,因他隻是路人。是他要的結果,卻也是他高估?俗約旱某惺芰Α?
站起身,他終是麵無表情地從她身邊大步經過,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說。
她依舊與人談笑風生,隻是桌下顫抖著,情不自禁撫上腹部的手,卻泄露了她的情緒。
“Kevin,晚上的酒會一定要來。”電話那頭,Thomas一再殷切叮嚀。
“知道。”秦淺放下手機,拉開衣櫥,挑出一套衣服。
鏡子中冷峻的容顏上,帶著深濃的厭倦之色。
電梯門徐徐打開,地下停車場裏,隻有他的腳步聲在回響。
摁開鑰匙上的電子鎖,車燈閃了一下,他的手剛放上門把,卻突然站定不動。
“Macro,好久不見。”他盯著車窗上映著的人影,淡然出聲。
他轉過身,掃一眼抵在胸前的那把利刃,抬眼一笑:“你終於來找我了。”
“恭喜你啊,時裝周又出盡了風頭,趕著去慶功麽?”黑發棕眸的男人冷冷地看著他,“誰能想到當初一個軟弱沒用的窮學生、酒吧侍應能變成今天的Kevin Chun呢?在Andrea身下痛苦呻吟的時候,吸毒吸得神誌不清的時候,你一定沒想到自己能有現在的榮耀吧?可惜,今晚你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為什麽你要找上我,Macro?”秦淺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對他惡毒的話絲毫沒有反應,“你沒放出來多久,又要回到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去麽?”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殺了Andrea!”Macro驟然怒吼,“警方斷定他因為那次聚會吸毒過量身亡,在聚會開始前他就已經死在自己房間裏,隻是大家興奮過頭沒發現而已,到最後我們全都被抓了,而你卻沒去,可是你知道嗎,Andrea早就跟我提過你會去,所以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提前去了他家,誘使他服毒過量害死他,然後趁大家都過去的時候報了警!”
“是,你猜得沒錯,”秦淺看著他,黑眸裏冷得不帶一絲溫度,“我要他的命,因為他殺了Lucia,我在酒吧做侍應生的時候他迷 昏我,強 占我,甚至用毒 品來控製我都沒關係,可他不應該指使別人撞死Lucia,那名肇事者當場死亡,我找不到謀殺的證據,可是是Andrea親口跟我承認是他做的!我隻不過是要他付出應有的代價,是他逼我的。”
是Lucia把他從那段陰暗可怕的生活拉了出來,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Kevin Chun。
“他是看不慣你和Lucia在一起生活!他嫉妒,他在乎你……你知不知道你結婚那天他幾乎要瘋了?”Macro情緒越發激烈,“可你居然殺了他!”
“你饒了我吧Macro,你再說下去我都想吐了,他對我所做的一切叫做‘在乎’?”秦淺冷笑,“那樣的‘在乎’你才稀罕吧?真可憐啊,到死他都不知道你對他一片癡心呢。”
“住口!”Macro目眥欲裂。
“怎麽被我說中了?”秦淺嗤笑,“這段日子來,你耍了這麽多花樣累不累?不如痛快點給我一刀算了,大家都輕鬆一點。”
銳利如刀的目光掃過Macro的臉,他無所畏懼、孤注一擲的表情,竟讓後者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怎麽?下不了手?”秦淺輕蔑地看著他,“不如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當年你不就對Andrea的死提出過質疑嗎?就因為這個,Lucia的父親才囑托警方多關照你,查了別的罪名出來,讓你在裏麵多待了幾年,你不要告訴我,你這幾年過得很舒服。”
“你——”忿怒如野獸一般的低吼之後,秦淺低頭看著胸前迅速蔓延的血紅,嘴角竟綻出一絲微笑。
而他對麵的男人,仿佛從夢中驚醒,猛地鬆開握刀的手,站在原地渾身顫抖。
“走……”秦淺捂著胸口望著他,眉心因痛楚而緊蹙著,“快走。”
Macro瞪著他,不知道是震驚於他血流不止的胸口,還是他讓他離開的話。
“我一直在等一下了斷,今天終於等到了,”冷汗自秦淺額頭滲出來,他倚著車,臉色蒼白如紙,他顫抖著將錢包掏出扔在地上,聚集所有正在流失的力氣開口:“我會告訴他們是流浪漢搶劫,你快走……”
Macro望了他一眼,踉蹌著本相出口。
視線漸漸模糊,難以忍受的寒冷侵襲全身,靠著車身的偉岸身軀一點點滑下來,而地上,緩緩漫上觸目驚心的的血色。
意識渙散那刻,他感覺到有灼熱的陽光灑在臉上,耳邊傳來海浪的聲音,還有輕柔潮濕的風,繚繞在呼吸間。
我是Lucia,我帶你走,不會再讓他們傷害你。
嬌柔的聲音,輕輕響起。
好,我跟你走。Lucia,你知不知道,這麽多年,我很累。
現在,我終於可以得到安寧了。
我不想走,可是你不需要我。
你怎麽知道我不可以呢?
我可以保護你,把我的快樂分給你,不讓別人傷害你。
我可以的……又是誰,那樣傷心地看著他?
為什麽她的眼淚,讓他覺得這樣痛?
讓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惶恐不安地回首?
他丟下了誰?他遺失了什麽?
我愛你。
遙遠的呼喚,在身後一遍遍響起。
他緩緩,閉上雙眼。
最後一絲溫暖的記憶,被黑暗吞噬。
六十四、煢煢孑立
“Edward,他怎麽樣?”Thomas疾步走向剛從手術室步出的男人。
“替他做手術的是這裏最好的大夫,他檢查了Kevin的情況,沒有傷及心髒,傷口也不深,但失血過多,所以他現在身體很虛弱,手術後什麽時候蘇醒,恢複狀況還難說,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那他不會有生命危險?”顧永南進一步確認。
“應該不會,”Edward搖頭,又看向Thomas,“醫院這邊一定會封鎖信息,這裏經常進出名流,就是因為我們保密工作做得不錯,但畢竟是刑事案件,警察已經把Kevin的衣物,隨身物品拿去備案檢驗了,等到他清醒後詢問完才能還給他。”
“警方那邊我們都會打點,暗中調查歸調查,這件事情肯定要壓下來的,”Thomas表情沉肅,“謝謝你了,Edward。”
“大家都是朋友,”後者拍拍他的肩,又想起了什麽,開口道,“對了,護士告訴我Kevin昏迷時一直在說一句‘不要告訴她’。”
Thomas和米蘭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目光裏讀出了一樣的答案。
深夜的醫院走廊,燈光蒼白慘淡。
米蘭從自動販賣機裏買了兩杯咖啡,走回靜坐在長椅上的兩個男人身旁。
“真的不告訴天真嗎?”Thomas抬起頭,猶疑地問。
“我一直在想,當初天真在機場打算回國時,也許我不該打那個電話讓她回來,”米蘭輕歎,“Kevin不想讓她知道,總有他的顧慮。”
“也許還是問一下天真的意見,”顧永南喝了口咖啡,緩緩出聲,“Kevin是那種什麽事都自己放在心裏,總是一個扛的人。”
好友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
“我來打電話給天真吧,雖然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麽狀況,但如果……”
手術還在進行,如果有什麽萬一呢?
Thomas和米蘭俱是神色一震。
“你好好說,不要嚇到她。”米蘭擔憂地囑咐。
顧永南點頭,聽米蘭報出天真的號碼,按下接通鍵。
電話那頭,一直都沒有人接聽。
顧永南看著眼前沉默等待的兩人,蹙眉搖搖頭。
又一次轉入語音信箱時,他開口留言。
“我們都沒法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畢竟是我們違背了Kevin的意願,”他無奈一笑,“看他們造化吧,也許她會來。”
她的電話一直在響。
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陳勖終於站起身,將茶幾上的電話拿了過來。
屏幕上並未顯示姓名,是陌生號碼。
他側首望了一眼水聲潺潺的浴室,鈴聲在掌中啞然而止。
正要把電話放回去,有語音短訊提示過來。
黑眸微凝,他按下確認鍵,將電話放至耳邊。
“天真,我是顧永南,Kevin出了點狀況,如果你願意的話,盡快回複我。”
盯著恢複靜默的電話,他抿緊唇,電視熒屏幽藍的光在英俊的臉龐上閃爍,讓他的表情顯得晦暗不明。
然後,他選定那條提示短訊,按下刪除鍵。
五分鍾後,浴室門打開。
他站起身,走到廚房熱了一杯牛奶,拿出遞到她手裏。
“謝謝。”天真朝他一笑。
“剛才有電話找你。”他道,語氣平靜。
“是麽?”天真拿了自己的電話,查看了未接電話就又丟下,“不認識的號碼,不管它。”
陳勖看著她,微微一笑。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天真揚眉瞅著他,“感覺好奇怪。”
他的目光,似乎夾雜著很多複雜情緒。
“有嗎?”他仍是笑,凝視她嬌柔的側顏,“謝謝你今天來給我做頓美味的晚餐,也謝謝你留下來。”
天真微窘:“可是……我睡客房好不好?”
“當然。”他點頭。
“天真,”他又喚她,盯著她清亮的眼,“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天真困惑,“是什麽?”
“你過來,靠近一點。”他輕聲道。
天真挑眉,湊近他。
而他攬住她的肩,俯首吻住她,深深地。
天真渾身一僵,卻沒有掙紮,任他將她拉近懷裏,溫熱的胸膛燙著她的肌膚,仿佛要滲進去,侵蝕她的身體和靈魂。
也許是剛洗漱過,她的嘴裏有清淡的檸檬香,他恣意品嚐,隻是到了他的舌尖,全成了苦澀。
等他結束這個突然的吻,天真沉默著,不知同他說什麽。
“我以為你會推開我,天真。”陳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
“我……在努力。”她低垂著眼眸,睫毛不安地顫抖。
“謝謝你的努力,天真,”他輕歎,“你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嗎?”
“什麽?”她抬頭,望著他俊逸的眉眼。
“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是你愛他比我多,”他微笑,聲音柔和,“可通常都是,人怕什麽往往就發生什麽。”
他語氣裏的憂與愁,讓天真的心微微糾結。
“那是以前……”她試圖說些什麽來安慰他,也說服自己。
“我明白,”他看著她,“你現在在我身邊,離我這麽近,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天真,你肯回來,我很高興,”他擁住她,在她頸項輕語,“不要再離開我,好嗎?我好不容易又找回了你。”
天真沒有說話,良久,伸手環住他的腰。
聞著懷裏的馨香,黑眸裏閃過許多情緒。
原諒我的自私,我隻是想把你留在身邊。
因為我知道,帶走你對他來說太容易。
什麽公平,什麽良心,我都不想去管,我隻要你。
隻要你。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注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母親又在悠悠地唱。
她的嗓音,是極好的。他很小的時候,她總是砌一壺茶給父親,然後自己捏著一方絲絹,歡喜退開身來,在花園裏唱著,舞著。
水袖扶風,空氣裏有桂花香。他就坐在父親的膝上,看她眉目含情,或喜或悲。
父親最愛的是《牡丹亭》,隻是後來他就很少來了,隻剩母親一個人唱。
沉寂的夜裏,年少的他站在黑暗裏聽著那柔媚的嗓音,覺得冰冷的寒意,一點點滲進身體裏。
淺仔,中意一個人,總是是會辛苦的。
母親溫柔地說著,忽而又冷笑,眉眼陰鬱。
他怕這樣的她,於是常常跑出去和夥伴們四處玩耍。
最喜歡的是潛水。大浪西灣,西貢,佛堂門,南丫島……香港的潛水區他都去遍了,在水底的時間也越來越久。望著海地那些美麗的珊瑚,礁石,魚群,他的心裏安寧,平靜,很多次,他甚至想過留在那片炫目的深藍裏,永遠留下。因為他一直覺得,他的生命,就像深深的海底,絢麗與黑暗並存,孤獨,寂寞,冰冷。
不是沒有遇見過溫暖與明亮,隻是他的生活裏,陽光總是太過短暫,以至於,他害怕去擁有那種熱烈。
心口的痛楚,將他自過往的夢靨中一點點拉了回來。
吃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明亮的光芒刺目。
“Kevin,你終於醒了。”顧永南走上來,“你昏迷了一整天。”
夏日的輕風自窗外緩緩送入,拂過他的臉,他從未發覺,夕陽的餘暉也可以這樣明媚這樣溫暖。
Macro對他,還是手下留情了。
上天終算厚待他。
眼前這些熟悉的麵孔裏,沒有她的臉。
發現這一點,他欣慰,也有些微失望。
隻是沒關係,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挽回。
等警方錄完口供,他抬手指了一下被還回來的電話。
米蘭遞給他,曖昧一笑。
他沒說話,卻覺得胸口躁動,全身血液都沸騰著。
他等了這麽久,終於自由。
漫長的鈴聲裏,他覺得似乎等待了幾個世紀,等到那邊響起熟悉的聲音,他眼眶,竟微微泛熱。
“喂?”她在那頭,小心翼翼地開口。
“天真……”他喚她,卻驟然失聲,明明有千言萬語,偏偏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
“什麽事?”她的聲音,十分平淡。
“天真,我想是不是約個時間,過幾天我們見一麵。”他終於開口。
“為什麽?”她問。
“我想見你,”他的聲音很輕,很柔,“我……想你。”
是在心頭縈繞多日的深切渴望,此刻在別人麵前說出,竟也一點都不困難。
“你說什麽?”長久的沉默之後,她冷笑,“秦淺,你未免欺人太甚,我的心情,我這人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麽?”
他當她是什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寵物嗎?當初口口聲聲說不需要她的是他,一再將她推開的也是他,現在居然又說想她,想見她?
電話那頭的天真,氣紅了眼。
他要將她一顆心戲弄、踐踏到什麽時候?
“我已經請了年假,下周就回國和陳勖結婚,”她冷然出聲,“恕我無法答應你的‘召見’。”
“你說什麽?”他頓時沉喝,急促的呼吸帶動了胸前的傷口,銳痛驟襲,他拿開電話咬緊牙關,良久才等到疼痛稍緩,“你不要鬧脾氣胡扯。”
“我沒有,”她輕嗤,“你可以去問小鄭。”
“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他的語氣無比沉冷,不耐地威脅著她,“天真,我不準。”
“你憑什麽不準?”她駭笑,笑聲諷刺而淒涼,“秦淺,你不要的,你親手丟下的,還不許別人撿嗎?”
秦淺握著電話的手在顫抖,聽見她將她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心痛如絞的人卻是他。
剛經曆手術的身體裏,體力正迅速流失,他強忍著痛楚,準備和她解釋。
“我是真的要結婚了,秦淺,我沒有開玩笑,”她輕聲道,“我懷了陳勖的孩子。”
病床上偉岸的身軀頓時僵住,電話自掌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靜的房間裏,可以清晰聽見那頭電話掛斷的聲音,不停重複的忙音。
“Kevin!”驚喚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從病床上坐起並掙紮著要下床的人嚇倒了。
拔掉點滴的手背上冒著血珠,他不覺得痛,包紮好的胸口隨著他猛烈的動作開始泛紅,他不覺得痛,因為任何疼痛,都抵不上他心裏的千萬分之一。
我是真的要結婚了。
我沒有開玩笑。
我懷了陳勖的孩子。
渾身的血液忽然間都結成了冰,他顫抖著,試圖掙開那些挽留的聲音,和一再拉住他的手。
Kevin,Kevin,Kevin……無數個聲音喊著他,他舉步維艱,理智盡失,泛紅的眸望著前方不知名的某處。
那裏有什麽?
是母親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體,永遠不再睜開的眼和她嘴角那抹淒涼妖異的笑,是電閃雷鳴的雨夜,冰冷馬路上Lucia被雨水和鮮血浸透的裙擺,還是那張漸漸遠去,將藥消失在別人懷裏的溫柔笑顏?
過去就讓它過去……怎樣過去?終究是來不及,他生命裏的那些溫暖與美好,全都棄他而去,都是來不及。
六十五、心字難寫
“你還當我是你小姨嗎?”米蘭望著坐在對麵眉目淡定的年輕女子,語氣帶著不滿,“你答應陳勖求婚這種大事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盎橐齠閱愣?允裁詞焙蟣涑紗笫鋁耍俊碧煺嫖⑿Γ?砬槲薰跡?拔矣懈嫠咄餛藕桶職鄭?暇夠槔裨詮?誥儺小!?
“天真,你冷靜一點,不要鬧孩子脾氣。”米蘭不由氣惱。
“我很冷靜,小姨,”天真抬眸,目光波瀾不驚,“如果你來是給秦淺做說客的,那麽你要失望了。”
“你在說氣話,天真,秦淺又很多苦衷都沒有同你講,他都是……”
“都是為了我好,是嗎?”天真輕輕一笑,水眸靜靜凝視她,“你知道嗎,小姨,我最恨這句話,以前爸爸厭倦了無休無止的爭吵與冷戰同媽媽離婚,他走的時候,說是為了我好,媽媽反對我和陳勖在一起,背著我查辦他父母,逼著我去墮 胎……她也一直說,那都是為了我好,你告訴我,這些好在哪裏?”
“天真,我以為你已經原諒他們。”米蘭看著她,有點心疼。
“是,我原諒了他們,卻因此無法原諒自己。”
這世間,哪有多少皆大歡喜的事情,欠了的,來日都要還,不虧不欠都是自我安慰。
單方麵的感情有太多的自以為是,每個人的感覺隻有自己最清楚,而他們總是要她去承擔他們認為正確的、值得的關愛和選擇,至於他們的犧牲,最後卻全都承擔在她肩頭,錯的人全在她。
“為什麽不可以重新開始?為什麽不去聽聽他的解釋?”米蘭仍不肯放棄,“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那天你電話裏說的話幾乎毀了他。”
“他現在已經安然無事了對嗎?”天真微笑,語氣平靜。
米蘭一怔,然後點頭。
“既然如此,那不就好了?你放心小姨,秦淺何等人物,什麽風浪沒有經曆過?假以時日,他依然是那個事事從容淡定、運籌帷幄的Kevin Chun,今時今日,我段天真能如此看得開,也是他親手賜教。”
她風輕雲淡的神情,冷靜自如的語氣,竟有幾分秦淺的影子——米蘭看得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姨,麻煩你轉告他,我是一個將要母親的人,已不是當初那個崇拜他,需要他拯救的天真小女孩,在我生命裏需要我去珍惜的人,是我肚子裏的孩子,還有我未來的丈夫。”
“是嗎?”她的身後,緩緩響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握著骨瓷杯的手,隻是微微一滯,天真嘴角一抹淡定的笑,垂眸喝了一口茶。
“既然來了,不如坐下聊聊,聽說你有很多故事要講,反正這個下午我很閑,聽聽也無妨。”天真並未轉身,仍然悠然說著,看著米蘭站起身拿了包離開。
偉岸的身影在對麵坐下,天真抬眸,並未回避他的目光,盡管那雙攝人心魄的黑眸裏,藏著太多的情緒……痛楚,懊悔,思念,難堪。
“奶茶好不好?”她笑,“你身體還沒養好,還是不要喝咖啡。”
他沒有說話,隻是冷峻的眉宇間,因為她淡然的姿態染上厚重的陰霾。
這樣的天真,讓他恐慌。彷佛他錯過了什麽,再也抓不回。
“所有人都勸我耐心聽你解釋,”她抬眼,輕聲道,“說吧,我聽。”
“那些都過去了,不值一提,也不是什麽好聽的故事,”秦淺開口,嘴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這麽多天,我也想過要怎麽解釋,和你講多少事情,可是我發現,你想聽的、在乎的並不是那些解釋,而我想說的,也不過兩句話而已。”
“哦?我想聽的,你想說的……是什麽?”她笑吟吟地看著他,表情閑適。
“對不起……”他深深凝視她的臉,聲音輕柔,“還有,我愛你。”
天真看著他,良久沒有說話。
這個男人,永遠這麽精明自信,知道怎樣擊中要害。
可是她,不想再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
“你不必對我說對不起,那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她望著他,淡然道,“我愛你,一再糾纏你,然後遭你拒絕是我咎由自取,你本就無錯可言,麵子是別人給的,臉是我自己丟的,我願賭服輸。我曾一心一意地對待你,也盼望你能一心一意地回應,你反複無常陰晴不定,我知道你也在為我們之間的感情掙紮,等你覺得自己無法負擔,便決絕地斬斷我們之間的關係,在我希望你愛我的時候你沒有愛我,現在的表白也於事無補。”
秦淺盯著她,神色越來越陰沉。
“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說謊,你腹中的孩子也許是我的而不是陳勖的?”他低沉出聲,每一個字都透著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天真表情平靜,胸口卻是一窒。
她就知道,這個男人從來不是她能輕易對付的角色。
“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傷我有多深是不是?”她笑,殘忍地揭著自己的瘡疤,輕鬆地編著謊話,也不遺餘力地打擊著他,“你隻看過我醉一次,是吧?你知不知道離開你以後我醉過多少次?那種即使在夢裏也能清楚感覺到的痛苦和心寒你體會過嗎?陳勖抱我的時候,我開始以為是你,可我又知道那不是你,因為你的懷抱,隻會讓我感覺冰冷和絕望,而他,是溫暖的……”
“住口!”冷靜的麵具頓時破碎,秦淺瞪著她,狠狠出聲打斷她。
“怎麽,不想聽了?”她柔媚笑著,甚至伸手貼向他的胸口,“告訴我,你的心也會覺得痛麽?也會為我難過嗎?”
他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捏痛了她,她想抽回手,他卻不放,緊緊地握著。
看著他泛著血絲的眼,天真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麽給蜇了一下。
原來,事到如今,她依?槐凰?釕鈑跋熳牛?燒庋?聿揮杉旱娜兆櫻??幌朐俟?氯チ恕K?部釋??胛屢??從置揮縷?械!O衷謁?刀圓黃穡?蛋???羲?忠淮蚊揮泄瞧?厙?嘈潘??覽鄧??彼?麓撾?聳裁醋砸暈?塹腦?蚺紫濾?保??指萌綰巫源Γ克?灰?庋?┥嵊攵襇匝?罰?灰??畝圓黃穡?灰??陌??灰??飧鋈肆恕?
反正,這段可悲又可憐的感情,她已經有了一個紀念品。
“天真,我不許你這樣,你是愛我的,”他喉中梗塞,胸中劇痛,沒有發覺自己的語氣已近於懇求。
“是啊,我愛你,”她笑,瀟灑承認,“即使到現在仍愛著,可那又怎樣呢?我不能因為愛一個人,就去放棄自己僅有的自尊,更何況,我愛的那個人,根本就不信任我,也不需要我。”
“天真,”他艱難地辯解著,心髒因為她語氣裏的放棄一再抽緊,“我的過去太過複雜,在別人尋仇以前,我已經打算和你好好開始,之所以推開你, 是我不知道將要麵臨什麽,我不想你受到什麽傷害,也不想我出什麽事,讓你傷心,所以,不如讓你少愛我一點……”
“少愛你一點?不想我受到傷害?”天真諷刺地笑,眼裏泛熱,“你知不知道,能傷我的,傷我最深的人,隻有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這回死了,我又該如何麵對這段感情?如何忘記你這個人?”
“你要我怎麽相信你愛我?愛一個人,是全心全意的信賴,是毫無保留的真誠,你說你的過去黑暗,為何你願意將狼狽的自己示於Lucia麵前卻對我守口如瓶?你可以接受她的幫助卻不相信我能勇敢地陪著你去麵對一切?你說你不需要我,那是對的,那才是你心裏真實的聲音,你這個人,心防太重,根本不讓人輕易走進你的世界,當初你脆弱無助,所以你能接受Lucia,而如今你是赫赫有名足夠強大的Kevin Chun,所以你覺得凡事都可以一人承擔,就連愛情,你也認為那不是必需的,因為,你怕失去,所以你不會再愛一個人如愛Lucia!”
她冷然出聲,終於說出一直以來她自己不敢麵對的事實,她在意的,讓她真正痛苦的,是他不夠愛她,不夠信任她。
秦淺看著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握杯的手顫抖,指節泛白,然而他隻能死死地盯著她,目眥欲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根本……無從反駁。
她說的,完全是事實,是他親身嚐盡苦痛掙紮後才明白的真相,也是他發現自己一顆心全然淪陷於她後無法解開的死穴。
而冰雪聰明如她,竟早就看出其中症結。
至此,他慌了,也亂了,毫無勝算。
說什麽?他該說什麽挽留她?
他的報應,已經開始了。
“天真,不要嫁給他……留在我身邊。”他覺得血液漸漸冰冷,在封鎖他生命的溫度。
“辦、不、到。”她一字一句,決絕出口。
他軟弱地說“不要”,而非強硬的“不許”。
看著這個向來鎮靜從容的男人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她覺得胸中暢快,也無比悲涼。
曾經,是他教會她沉靜與堅定,淡然麵對人世炎涼,犀利閱解眾生百態,而如今,她終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說過,倘若我找到一個真正愛我的人,你會祝福我,”她站起身,輕輕一笑,“我已經找到,希望你守信。”
最後一擊,她將他牢牢地釘在他自己親手打造的十字架上,精準狠毒。
而她轉身離去,不帶一絲眷戀。
他僵坐在位置上,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他驚愕地低下頭,發現胸口驟然出現一個洞,鮮血淋漓,原來是她狠狠掏空了他的心,決絕地帶走。
聽說,很多時候,如果不能及時尋獲自己的心,那麽,就會永遠失去。
愛欲生死,悲歡同樂,時間過得太快,而我們,卻總是學得太慢,領悟得太遲,隻能眼睜睜裏看著幸福自指間溜走,宛如流沙,無從追回。
六十六、愛如煙火
居住在城市裏不容易感覺到季節的變換,手裏每天處理的時尚情報,都是提前數月展示的新款,摩登女子即便是身穿大衣,仍是裸足著高跟,不管腳下生風,涼颼颼地折磨自己。
天真瞅了一眼腳下的匡威,將風衣扣起來,不由自嘲一笑,懷孕倒是讓她重回學生時代舒適的著裝。
秋意漸濃,滿城煙雨,遠處的建築物,都披上灰蒙蒙的薄沙,看不真切。
天真記得高中的時候很是喜歡何鑄的那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知為何,就是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傷心與迷茫。
隻是,錦瑟年華誰與度?
思緒紛亂間,雨絲隨風撲麵,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再抬起頭,頭頂突然覆下一片陰影,暖暖的。
她愕然望著眼前那張冷峻的容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呼吸裏,是他淡淡的香水味,隻是煙草氣息重了一些。
“天真。”秦淺凝視她慌亂撲閃的眼睫,輕聲喚她。
不穿高跟鞋的她,嬌小了許多,隻到他肩頭,不是說懷孕會胖一點的嗎?怎麽她倒是越發清瘦了?
這個發現,讓他不悅地蹙起眉。
周圍還有其他等候的同事,天真聽見他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她又窘又惱——他怎麽會到公司來?這裏誰不認識他?怕是又要惹起一片閑言碎語了,他難道都不在意的嗎?就算他不在意,她還怕丟臉呢。
“走吧。”他牽起她的手,帶著她下台階。
天真像被燙著了一樣想掙開手,卻被他緊緊握在,怎麽也逃脫不了他?惱菩摹?
背後仍有許多雙眼睛看著他們,天真憤然咬唇,卻無法和他當場翻臉。
一輛銀色的轎車劃開雨幕,停在他們麵前。
“天真,上車。”陳勖打開車門在他們麵前站定。
天真一怔。
天真,上車。
曾經,是秦淺坐在車裏,看著她和陳勖淡然出聲。
如果那時,她沒有跟他走,是否現在一切都會不同?
“Vincent,我以為天真是自由的,我想和她聊聊,你沒有意見吧?”秦淺看著眼前的年輕男子,微微一笑。
“我沒有意見,”陳勖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不過請你記住,天真現在是我的未婚妻。”
被握著的手驟然一緊,吃痛的天真忍不住抬起頭看著身側的秦淺,隻聽他淡聲道:“Vincent,你這樣防備我,是你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天真?”
談笑間,他就狠狠地將了兩人一軍,話說到這個地步,天真若不從他隻會顯得陳勖無量。
“晚上回家了給我打個電話。”陳勖對天真叮囑了一句,俯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轉身上車。
天真渾身僵硬,目送他車子駛離,卻感覺身邊氣壓驟降,寒氣如刀鋒一樣淩厲逼近。
她抬眼看向身旁的男人,他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伸手替她拉開車門。
茫然地望著窗外的淒風冷雨,車內溫暖的空氣並未讓她覺得舒服多少。
她最怕他不說話。
這個男人的心思向來令人難以捉摸,尤其是他沉默的時候,在他身邊簡直感覺要窒息。
“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忍受不了這種折磨人的安靜,她硬著頭皮開口。
“去別人找不到的地方,把你關起來,隻有我知道你在哪裏,你說好不好?”他淡淡開口,明明像是玩笑話,語氣卻格外認真。
“你做夢。”她回道。
車子突然駛向路邊,停下。
雨水敲打著車窗,彷佛狂亂樂章,天真不安地望著他,心知最亂的是自己的心跳。
“你……”聲音尚未出口,他已俯首下來,冷薄的唇如鷹一般,準確迅速地捕捉住她的,他伸手扣住她後腦,狠狠地吻著,霸道地占有她的甜蜜,不顧她的抗議、她的疼痛、她的掙紮,牢牢地將她困在身下,肆意掠奪。
她是他的天真,他想要她,瘋了一樣地想要她。
我知道,我正在選擇過一種將來我也許會後悔的日子……她說。
現在,她後悔了嗎?她終於對他絕望,要離開他了嗎?
他怎能放手?如何放手?
天真用盡所有力氣,咬他,拚命推開他。
他捂住胸口,弓下身來,蹙著眉大口喘息。
天真望著他,臉色蒼白……她好像推倒他傷處了,他一定很疼吧?
可是她強忍著心底的擔心,縮在自己的座椅上,不去問候,也不去探視。
而他卻擦了一下唇上的血漬,淡淡笑了。
“好疼,天真,”他語氣低柔,“原來你也有尖齒利爪。”
“你沒有告訴過他,跟他的蜻蜓點水比起來,其實你喜歡這樣的吻?”他抬眼,深邃的黑眸望著她。
“你有病。”天真切齒輕叱。
這家麵店,依舊很熱鬧。
“舊地重遊,有何感想?”坐在對麵的男人問道。
天真低頭吃她的牛肉麵,存心與他冷戰。
“生日快樂,天真,昨晚的party開心麽?12點的時候,我看見那些煙花了,很美,你許了什麽願?”
天真抬起頭,愕然望著他。
“你怎麽知道?”她問。
秦淺沒話說,隻是微微一笑。
因為昨晚他與她隻有一牆之隔,他聽著隔壁的熱鬧與喧囂,看著窗外那些為她璀璨的焰火,想象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獨自斟飲,醉了。
“生日蛋糕是草莓夏洛特?”他又問。
“嗯,是提前訂的,所以有。”她答。
“但凡好的總是搶手,那一次我們去得晚了,所以沒有,雖然有覆盤子的,可畢竟不是真心想要的。”
“你說過,生命中原就充滿了失望,很多時候,再失望,再舍不得,也得麵對現實,誰知道會不會遇上更好的選擇呢?”她看著他,明眸清亮。
“你真是個好學生。”他垂眸一笑,似是自嘲。
天真看了一下手機,七點半。
“急著回家?”他發現了她的舉動,“這麽小氣做什麽,也許這一生,你留給我的也就剩這麽一晚。”
他的語氣依舊是輕淡,而天真卻心中一痛。
今夜的倫敦眼,被雨水衝洗得越發璀璨奪目。
秦淺轉過身,看著幾步遠外沉默望著他的小女人。
歎了一口氣,他脫下自己的皮手套,將她的雙手自口袋裏拉出來,替她戴上。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那一次在埃菲爾鐵塔,她捏著手套上長長一截空扁處,抬頭朝他咧嘴一笑,你手好大。
“為什麽帶我到這裏來?”她輕聲問。
“你說過你想坐倫敦眼,”他頓了一下,“和我一起。”
天真的心,頓時抽緊。
“那是以前。”她語氣急促地說了一句,向前走去。
“你不是恐高嗎?”望著緩緩旋轉的巨型摩天輪,她訥訥出聲。
“比起失去你,恐高算什麽。”他淡淡出口,並沒有看她。
她轉身便要離開。
“天真!”他拉住她。
“你再這樣說話,我就走了。”她冷冷地看著他。
“你在害怕嗎?”他凝視她的眼,“我現在所說的一切,句句出自真心,絕不是刻意耍什麽手段,如果你真的打算離開我,那麽把你的決心證明給我看,不要逃避,這對我不公平。”
“好,我讓你看。”她冷聲道。
別的觀覽車廂都是一群人,偏偏到了他們,工作人員將門一關,隻有兩人。
“嗬,有錢有勢果然不一樣。”天真輕諷。
“錢與勢可以讓南瓜變成馬車,水晶鞋要幾號有幾號,可並不能找回逃走的仙度瑞拉。”
“秦先生倒是幽默。”她撇嘴。
隻可惜啊,她不是高塔中的公主,他亦不是屠龍的騎士,誰拯救誰,誰愛上誰?如果將她自沉夢中吻醒卻不能真心愛她,不如讓她長眠在城堡裏。
“不能原諒我嗎?”車廂緩緩上升,他俯瞰煙雨蒙蒙中的夜倫敦,輕聲問道。
“我當然無法原諒你,你怎麽會認為我能原諒你?”她嘲諷一笑,“再說,你要我原諒什麽?不自量力地愛上你,被你耍得團團轉,還是你差點死了也不通知我一聲?你對我的感情,所作所為,從來都是不公平的。”
“我明白。”他並未辯解,而是坦然承認。深濃的夜色籠罩著他的臉,讓那張原本就冷峻的容顏,越發沉鬱。
“天真,我從來不是一個肯輕易放棄的人。”
“是麽,你放棄我時很爽快啊。”
“我沒有放棄你,”他的眼裏,暗焰驟起,“從始至終都沒有。”
她輕嗤。
“就算你鐵了心嫁他,有婚姻關係又如何?做什麽都得撫心自問。”他沉聲道,斬釘截鐵。
“你未免太小看我。”她微笑,望著腳下的泰晤士河,岸上的威斯敏斯特壯麗如斯。
“是,一直以來,我是小看了你,所以才會錯失你。”他的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感覺到他的靠近,天真握著欄杆的手,一再收緊。
“看好了。”他在耳邊輕聲說,呼吸溫暖,令她心悸。
刹那間,河麵上的遊艇傳來華麗的震響,無數絢麗的煙花衝上雲霄,在他們身邊綻放,一朵一朵,在雨霧中升騰,飄灑,夢幻般的顏色染亮了所有人的目光。
天真癡癡地望著,幾乎忘記了呼吸。
她從未在天空中看過煙花的絢爛,從未想過這樣不真實的美麗可以在身邊綻放。
“生日快樂。”他靜靜凝望她嬌柔的側臉,和被淚意沾濕的顫抖眼睫,心酸至極。
她對他而言,比這漫天的煙花更美,也更虛幻。
以為煙火如曇花一謝,轉瞬即逝,可那份美麗,卻足以深藏在心。
“我再給你一個願望好不好?”他道。
“想兌現的時候,你就可以幫我兌現嗎?”她問。
小天真,你想要什麽?
很小的時候,父親在,母親也在,他們站在點燃蠟燭的蛋糕後麵,笑著問她。
你想要什麽?
漂亮的衣服和珠寶?豪華的房子昂貴的車?熱鬧的舞會?還是萬千寵愛?
你想要醜小鴨變成天鵝?灰姑娘找到王子?一雙在風雨中不懼前行的強大翅膀?還是一個安全溫暖的避風港?
來,說說你的願望。
我希望……“我希望,你放我離開。”
太愛,所以失去了信心,以至於無從確認幸福的降臨是否真實,是否又會消失。
燦爛的煙花,人世的燈火,忽然間沉默。
倫敦眼轉一圈,需要30分鍾,對你我而言,原來要費盡一生的心力。
“好,我答應你,”彷佛幾個世紀那麽久的時間,才聽見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走,我看著你走,如果你願意回來,你一定能找到我。”
她曾踽踽獨行,在黑暗中摸索,在黑暗中與他相遇。是交匯那一刻,恍如浩瀚宇宙中兩枚星子,霎那璀璨的激光裏,震撼也溫暖了彼此。而如今,他們又將在黑暗中分開,各自前行。
再見,天真。
再見。
他掌心的溫度,終於消失在她指尖。
六十七、贈爾餘生
“福伯,一壺普洱,謝謝。”秦淺坐下,打開手上的設計稿。
“秦淺,有六安瓜片,你要不要試試?顧先生聽說你提起過這茶,特地從大陸進了一些。”福伯笑道。
秦淺一怔:“好。”
“茶還是喜歡的茶,可惜沏茶的不是鍾意的人,不知喝起來是什麽滋味?”顧永南笑吟吟地在他對麵坐下,銳利的目光掃過他的臉。
“睹物思人,未嚐不可。”秦淺淡然回答,不以為意。
“天真是今天的航班,回國結婚,你就這麽放她走了?”顧永南盯著他的表情,緩緩開口,“你真舍得?”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西貢看粵劇麽?那出你最喜歡的戲,《七擒孟獲》。”
“孟獲會回來,天真可不一定,”顧永南笑,“就怕有些人像孔明唱空城計,表麵淡定自若,實則心虛得很。”
“所謂誤交損友,大概就是我現在這種狀況,你就看戲吧,”秦淺瞅了他一眼,“我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她的性格就是吃軟不吃硬,我若強留她,她還懷著Vincent的孩子,以後絕對不會給我好臉色看,怕隻會越發怨我。”
心虛——他怎麽會不心虛?世事往往這般可笑,越在乎的人越得不到,彼此之間的那堵牆眼看就要被他翻過去,最後一腳卻踏空,摔得前功盡棄,狼狽不堪。而如今,她是紅杏不出牆,留他在外頭獨惱。
“她說要走,我便讓她走,”他無奈出聲,“逼得太緊隻會讓情感走進死胡同,不如暫時鬆手,讓彼此退到路口重新選擇,或許還有機會。”
“可是天真已有Vincent的孩子,也許他們一家三口會安穩地過下去。”顧永南一針見血。
“那個孩子是雙刃劍,”秦淺眼神凜然,“天真愛我,那個孩子來得意外,是她選擇嫁給Vincent的原因之一,如果沒有孩子,她未必會這麽衝動地作決定,我放手,是想給我和她時間看清彼此,看清我們的感情,也看清這般婚姻,我不能一直領著她往前走,那樣她不會知道路由多艱難,我寧可等她摔一跤,知道有多痛之後,再扶她起來。”
顧永南聞言怔住。
“或許對於馮美人,你也該放手。”秦淺看著他微微一笑。
“馮影美不是段天真,她不愛我。”顧永南臉色頓時轉冷。
那個女人,她沒有心。
“或許你三妻四妾太多,她不願與人共享,”秦淺火上燒油,“更何況,當初你是霸王硬上弓,她長得柔美,實則硬氣的很。”
“我看她是巴不得我和別的女人待著,不去擾了她的清靜。”顧永南冷笑。
他顧永南幾時對一個女人那麽上心?他奉到她麵前的,全都被她視若敝履。
“如果天真永遠不肯回頭呢?”顧永南話鋒一轉,避開讓他不痛快的話題。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秦淺語氣輕淡,眸光卻忽地轉沉。
“秦先生,茶好了。”福伯端上托盤,擺好茶具,替他斟茶。
我這杯茶,好不好喝?
望著翻飛浮沉的茶葉,耳邊,彷佛又響起她狡黠的笑語。
黑暗中,她眼神清亮,唇舌交纏的熱吻裏,有淡淡的茶香。
曾以為是唇齒留香,銷魂蕩魄,如今想來更是肝腸寸斷。
我希望,你放我離開。
我許願的那刻,他幾乎氣得想掐死她,想瘋狂地抱她,吻住她,終究,還是硬生生地忍著,告訴自己,她怕他,她已不再相信他,他必須小心翼翼,必須學會尊重她,再舍不得也要試著放開手,站在原地等著她,等她有一天回頭,依然可以看見他……而那些,都是值得的。
他希望她不是四處漂泊的鳥兒,而是他手中牽著的風箏,可以飛得高,飛得遠,但依然知道他是她的歸宿。
“不送她?真的不去挽留?”
“不去。”他搖頭。
傍晚五點半的,是她飛走的時間。
他告訴自己,她隻是暫時離開,她會回來,總有一天她會回來。
但他,還是偷偷地去了機場。
“抱歉天真,要不是爸爸身體不好,隻能在國內結婚,我還真不忍心你一個孕婦坐長途客機。”陳勖推著行李,看著身旁一臉倦色的女子。
“我一切都好,”天真笑,“這不已經到了麽。”
“我去下洗手間。”她申請,陳勖點頭。
洗完手擦幹,她望著鏡中有些憔悴的自己,打開包準備補妝。
指尖碰到一個硬盒,她拿出來,怔怔地望著。
“有人給你的禮物。”機場分別時,米蘭在她耳畔輕語了一句,將它放進她包裏。
她緩緩打開,柔軟的絲絨上,是一塊百達翡麗表和一張紙條。
熟悉的繁體字沉穩大氣,書就簡短一句。
——我將餘生的時間都送給你。
滴答滴答,彷佛可以聽見光陰流逝的聲音。
心神俱震。
她怔忡地走出洗手間,跟著陳勖往前,看見接機的人群裏,父親和二姨久違的笑顏……忽然間,淚如雨下。
天真,怎麽哭了?
傻孩子,好久不見也不同這樣啊,多大的人了。
她越哭越凶,不顧別人紛紛張望。
好狼狽,她知道自己有多狼狽,多崩潰。
怎麽哭了?她為什麽哭?為誰哭?
他說,我將餘生的時間都送給你。
好恨啊,那個人,他永遠對她那麽狠,知道怎樣才能讓她傷心。
飛過千山萬水逃離,原來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如果有一天的,你坐在飛機上,飛機即將墜落,可以有機會打個電話跟人道別,那麽,你希望打給誰?
段天真,你希望打給誰?
六十八、誰更情淺
天真記得大學一位好友在結婚那天說,婚禮是給別人看的,熱鬧喧嘩之後剩下什麽,隻有自己心裏清楚。當時覺得不解與悵然,到今天,她似乎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隻是望著親友朋友的笑臉,她自己居然也會覺得喜慶,被這場麵感動。
主持人問她,段小姐,你愛陳先生嗎?
她抬眼看向陳勖,後者臉上有明顯的緊張之色。
她垂眸微笑,答,愛。
台下掌聲雷動,以為她片刻的猶豫隻是羞澀。
看,自欺欺人,在愛情裏撒謊原來這麽輕易,反倒是麵對真正愛的人,常常情深難啟齒。
愛情是太過奢侈的事情。現代人所謂合適的愛情,合適的對象,常常會考慮到合適的事業、金錢、外表、人際、家境……,而其中任何執意,都可能輕易摧毀愛情。
夫君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公婆明理寬厚,她段天真在外人看來何其幸運,她怎能笑得不歡暢?
眾人簇擁著他們出酒店,迎麵屏風上題著一闋晏小山的《虞美人》——更誰情淺似春風。一夜滿枝新綠、替殘紅。
秦淺,他坐在她對麵,表情淡漠地自我介紹。
什麽情淺?她當時困惑。
更誰情淺似春風 ,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那一個悄然隱退的人,究竟是他,還是她?
舊夢仍在,今夕何夕。
微薄的酒意上湧,朦朧了她的眼。
拿了溫熱的濕毛巾,天真替躺在床上的陳勖擦臉,他閉著眼,似乎沉醉不醒,隻是她剛要站起身,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俯倒在他胸前。
“天真,對不起,”陳勖突然睜開眼望著她,“如果可以從頭再選一次,那天早晨我一定不會離開你。”
“你醉了,說胡話呢。”天真笑了笑,撐起身。
“我要是真醉了,就會假戲真做,今晚便要了你。”陳勖聲音沙啞。
天真不自覺地絞緊了手上的毛巾,半響才輕輕出聲:“如果你想,可以的,隻要你小心點,不傷到孩子。”
陳勖坐起身,盯著她,臉緩緩湊過來。
天真屏息,閉上眼。
“你這視死如歸的樣子,很傷人哪天真,”沒有預料中的吻,卻是他在耳畔輕輕一歎,“還剩六個月,我等得了,如果那時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們就去領證,成為真正的夫妻,否則,你離開我。”
“對不起。”天真低聲道。
孩子出生以後,對於她和陳勖就是另一種責任,她不想那麽草率,隻是如今,她更需要一個避風港來躲避以前種種。
“是我要謝謝你,給我一個這麽美好的婚禮,我爸媽都很欣慰。”
陳勖微笑,凝視她低垂的側臉, 他很想問她,如果到時他不願意放她走呢?
失而複得的東西,總是需要格外珍惜,他為這份感情已經等待多年,不想讓她再一次離開。
要做到寬心談何容易,成人之美不過是慘敗者的自我安慰。
再回到倫敦時,雜誌社計劃新開副刊,天真有些驚訝,因為走之前沒有聽到任何一點關於這方麵的消息,更讓她意外的是,Anna居然講明副刊主編的人選將從她和法國同事Julie中挑選,她的理由是,副刊旨在做設計師及品牌的深度報道,要求視野新,角度奇,所以嚐試啟用工作出色的年輕編輯。
“你們願意接受這個挑戰嗎?”Anna問。
“當然願意。”Julie微笑而答,自信滿滿。
天真迎著Anna的探詢的目光,點點頭。
“好,第一個主題人物由我定,希望你們能發揮出自己最高的水平,”Anna緩緩開口,“Kevin Chun。”
天真臉色頓時一變。
“不要讓我失望。”Anna又出聲,而天真覺得,她的目光似乎牢牢地盯著自己,彷佛這句話隻是對她一個人說的。
她站起身,擰開門把走出去,步伐卻有千斤重。
她喜歡這份工作,舍不得為了私人恩怨放棄它,隻是……“嗨,Jean,”Julie從背後趕上她,回眸挑釁一笑,“我知道你和Kevin Chun有段情史,但我不會輸給你的。”
“噢。”天真淡淡應聲,表情已恢複平靜。
Julie瞅了她一眼她的反應,頓覺無趣,低聲講了一句法語,便搖曳生姿地離開,天真沒聽懂,但也猜到肯定不是什麽好話,隻是她懶得計較。
根據一名熟識的娛記給的消息,天真打車到一家俱樂部門口。看著低調的黑色大門,她忍不住歎了口氣,有時真的不得不佩服無孔不入的狗仔隊。
買了票進去,拐了幾次樓梯,推開門的那刻,音樂聲如潮水般襲來,震耳欲聾。
她抬手護在小腹前,小心翼翼地在舞動的人群中穿梭,巡視著周遭的沙發座。
有人突然從左側退了一步,她下意識地讓開,再抬眼,視線瞬間凍結。
眼前是一對男女熱情擁吻的場景,紅發女郎妖嬈高挑,傲人的胸部正緊緊貼著男人的身體,而她的手,更是放肆地在他背後移動著,她背後是極低的開叉,男人的大掌也不可避免地熨帖著她光裸的肌膚。
數十秒之後,他們才意猶未盡地分開彼此糾纏的唇舌,天真呆呆地望著,然後才想起要離開,剛要轉身,男人的目光便精準地望向了她,將她再度釘在那裏。
秦淺站在原地,沒打招呼,也沒什麽表情,隻是隔著人群,盯著不遠處的她,目光深沉晦暗。
天真依舊是沉默望著他,忽然間,朝他們微微一笑。淺淡的笑意裏,窺不出任何情緒,彷佛是邂逅友人,溫和致意。
秦淺心裏忽然浮起一絲恐懼,很輕很淡很擾人,又有一點尖銳的痛,這一刻,他發現自己似乎開始把握不住她。
“Jean,你晚來了一步,今晚他是我的。”倒是他身旁的Julie擠到天真身旁,在她耳邊曖昧出聲。
“請便。”天真仍是微笑。
秦淺沒有忽視她說“please”的那個口型,神情頓時一冷。
天真沒有再看他,轉身離開,步伐不慌不忙。
混亂的舞曲在尾聲裏,聲嘶力竭地重複著一句。
Did he know that I've loved him?
如果有一天我們能重逢,我會讓你覺得,我現在很幸福。而其實,我是偽裝的,愛一個人,並不一定就能和他廝守終生,告訴你我很幸福,隻是不想讓你知道,我其實,很傷心。
——我將餘生的時間都送給你。
早就聽說過的,謊言與誓言的區別在於:前者是聽的人當真了,後者是說的人當真了。
走出門,一輪滿月悄悄地掛在城市上空,明淨如一顆搖搖欲墜的淚水。
更誰情淺似春風?
她望著夜空,無聲地笑了。
六十九、步步為營
剛上的士,就有電話過來。
天真盯著閃爍的屏幕良久,才按了接通。
“你好,什麽事?”她問。
“你好?”那頭傳來一聲輕笑,“你好,段小姐,我是秦淺。”
天真咬住唇,不應聲。
“一起吃宵夜?”他問道。
?安渙耍?恍弧!碧煺嬗鍥?驕駁鼐芫??成先錘∠植豢傷家櫚納襠??
究竟是他聰明過頭,還是她看起來太傻?
“為什麽?難得一見,不如聊聊,”他倒是不以為意,“你走後我才發現,原來一個人吃飯沒有兩個人吃飯開心。”
“你又要開始扮情聖了嗎?”她輕嗤,“我不知道某些人的餘生到底是怎麽計算的。”
“相信我,天真,”他輕聲道,笑得有些無奈。
相信他什麽?相信他即使吻著別的女人心中還有她?幫幫忙,她要吐了。
“我老公煮了宵夜等我回家吃。”她淡然回道,輕鬆反擊。
電話裏突然沉默,數秒之後,他才低沉出聲:“你不要惹我生氣,天真。”
“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秦淺,”她冷靜地反駁,“你答應放我離開,希望你不要反悔。”
“我要是真的無恥,便不會讓你和別的男人結婚,管你肚子裏是誰的野種。”他聲音泛冷。
天真瞠目結舌。
他罵得太好了,她肚子裏確實是某個王八蛋的野種。
“你剛才是主動來找我對吧,”他又道,“Julie已經告訴我,你們正在競爭副刊主編的位置,新一期的主題是我。”
“是又怎樣?”她語氣從容。
“為什麽來了又走了?想放棄了?不怕輸給她嗎?”他問。
“誰說我要放棄?”她笑,“我不會放棄自己的工作,因為它不會辜負我,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得到多少回報。”
而感情不是。
“那就少,我以為你今晚是吃醋呢,天真,”他語氣輕且曖昧,“或者,我可以考慮安排一個時間讓你采訪我。”
“謝謝你了,我不想采訪你,”天真冷笑,“你還是繼續和Julie交流去吧,相信你一定能給她許多靈感的。”
“那你打算怎麽寫我?”他問。
“你等著瞧。”她利落地掛斷電話。
“你真殘忍,Kevin。”Anna看著坐在對麵悠然飲茶的男人,不由輕歎了一聲。
“中國有句話叫玉不琢不成器,Jean太隨性,不給她一定壓力和刺激她不會去和別人爭,而你們這一行,向來是真刀白刃的競爭,她沒資曆,又是外國人,若不加把勁早晚會被人生吞活剝。”他放下茶杯,說出心中的想法。
“上頭打算在中國大陸做中文版,一直在考慮誰去開拓,我舉薦過Jean,但他們對於她的資曆和能力還有所質疑,所以我把她推上這次副刊主編人選,她要是真能做出亮點,前途就順利許多了,反之她難有出頭之日。”
“要想人前顯貴,必定得在人後受罪,那個Julie一看手段經驗就比她老練了不知多少,她根本不是Julie的對手,想要贏,除非她另辟蹊徑。”
“所以你逼她?”Anna問。
“是,但我相信她。”秦淺淡淡一笑。
天真的倔強,他再清楚不過。在這件事上,他擺明了讓她難堪,此刻,她的蓬勃鬥誌應該已經被他激發出來了。她和Julie實力懸殊,且對他心懷芥蒂,所以他希望她避開Julie那種常規的麵對麵采訪模式,能挖掘出一些特別的東西出來。
“如果她這回能勝出,坐上副刊主編的位置,可能之後就會調回中國做雜誌中文版。”
“那正是我想要的,”秦淺抬眸,目光深沉,“你知道,我已經在中國開拓市場,我可以跟去,但是她丈夫就難說了,再過兩年多他就可以拿永久居留,他要是選擇和她一起回國,那麽他在這裏努力得到的一切就白費了。我知道他父母在中國出了一些事情,所以他應該希望能把他父母接來英國安度晚年,不再受人指點,因此永居權對他來說很重要,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愛Jean。”
“怎麽不說話?”他瞅了Anna一眼,疑惑於她的沉默。
“我在想,幸虧我沒愛上你。”Anna再度歎息。
這個男人的城府,不是一般得可怕,簡直……陰險。
“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站在落地窗的男人將窗戶拉開一些,將煙盒湊到嘴邊,叼出一根煙,點燃。
坐在沙發上的女人愣愣地看著他,半天回不了神。
怎麽會有男人,連點煙的樣子都那麽好看。
隻可惜,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僅限於一吻。
“Julie小姐?”低醇動人的聲音再度響起,秦淺望著她禮貌微笑,眼神卻是客氣的疏離。
“噢……”Julie回過神,雙頰一燙,“我想問的是,你和Jean以前是情侶,所以你會不會給她一些獨家內幕?如果這樣的話,對我很不公平喔。”
“我沒有接受她的采訪,也沒有給她任何內幕消息,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秦淺輕彈煙灰,淡淡一笑。
“為什麽?因為你不愛她,所以不想和她再有牽扯,還是她懷了別人的孩子,讓你覺得不快?”出於職業敏感,Julie接連問道。
“你的問題很尖銳啊,Julie小姐。”秦淺的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變化。
“你覺得我是什麽心情?”他反問。
“如果我是你,我應該會很生氣,也覺得丟臉,”Julie笑了笑,說出心底的真實想法,“我想一般男人都會這樣,前一秒還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女人,下一刻卻懷上了別人的孩子,換到誰都會不痛快吧。”
“所以?”秦淺挑眉。
“所以,你不希望再和她有什麽來往。”
秦淺搖頭一笑,眼神詭譎。
Julie迷惑不解地望著他唇邊那抹令人難以捉摸的笑意:“你……”
“我告訴你我的做法,”秦淺看著她,悠然出聲,“她第二個孩子必須得是我的。”
Julie頓時呆住。
七十、舊弦離聲
她從未遇見過這樣藍的海水,這樣明媚的陽光,這樣澄淨的天空,這樣溫柔的清風。
金子般的陽光灑在她攤開的掌心上,順著指縫溜走,下麵,是蔚藍如寶石的海岸。
“Sean,帶我去看你媽咪好不好?”天真對著電話那頭輕聲問,“隻是不要告訴你爸爸我在意大利。”
一如秦淺所言,Capri的美,是一種安寧中的心曠神怡。
他是如此眷戀這裏的燦爛天氣,還有這裏可愛的人,而她和他的開始,在窗外陰雨綿綿的咖啡館,他們的結束,也在煙花之後大雨傾盆的倫敦眼。
似乎他們的世界裏,總是難得有晴天。
“你媽咪的確很漂亮。”天真小心地俯身,望著墓碑照片上微笑的女子。
Sean瞅了一眼她微隆的小腹,表情有些複雜。
“爸爸是愛你的……其實,他很寂寞。”他猶豫著,緩緩開口。
天真微怔。
“Sean,我記得你不喜歡我和你爸在一起。”她輕輕一笑。
“隻要是能讓他幸福的人和事,我都能接受。”Sean答。
“我有讓他覺得幸福嗎?”天真幽然一歎,“你怎麽也開始當說客了?”
“媽媽在這裏聽著我們說話,所以我不說謊,”Sean抬頭望著她,漂亮的麵孔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凝重,“其實我很早就發現,你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所以我覺得恐慌,我怕你會把他從我身邊搶走,因為我已經失去媽咪了,我不想再失去他……你走之後,他常常會看著他那本平日記錄設計靈感的速寫本發呆,後來我偷偷翻了一下,最後幾頁,都是畫著你的素描。”
天真愣住。
“他以前隻給我和媽咪畫過。”Sean的補充,在她心上又敲了一記。
“你為什麽要嫁給別人?”Sean終是忍不住,將自見到她以後的就憋在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爸爸肯定很失望。”
“他不會比我失望,Sean,”天真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緩緩道。
“我以後再也吃不到你做的東西了麽?”Sean看著她,又問,一臉沮喪。
“怎麽會,有的是機會,”天真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這裏是你以後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哦,你不可以欺負人家。”
“不是我爸的種我不認。”
小家夥倔強回絕,天真啞然。
“這就是你請假去香港和意大利的結果?”Anna看著手上的稿件,麵無表情地望著天真。
“是,”天真有些忐忑,“如果你有不滿意的地方,請告訴我。”
Anna盯著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年輕女子看了一會兒,又掃了一遍稿子,這一刻起,她終於明白為何好友會對這個女人情有獨鍾。
“我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她開口,望著對方驚訝的申請,“事實上,我承認,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的個人專訪。”
天真怔住,然後才想起道謝,走出門時,手心裏一片潮濕。
她的努力,她的心情,她的痛楚……都沒有白費。
年少的Kevin沉默寡言,不怎麽合群。唯一出風頭的一次,和同學打得頭破血流,因為對方說他母親的壞話,說他是沒人要的孩子。
最後的結果,從此那位同學一看見他轉身就逃。其實他根本不會再尋釁,早在打架那天,麵對被老師通知而氣怒的母親,他自己去花園裏跪了大半夜。
也有頑皮的時候,喜歡澆花時,用水管在陽光裏噴出彩虹。曾把難得見麵的父親淋成落湯雞,不知是否是故意。
他愛潛水,如上癮一樣,越潛越深,越潛越遠。
有一次很久都沒有上岸。
朋友把他拉上來時,他睜開眼時的第一句話是,我很想留在那裏。
就像《碧海藍天》裏那個男人。也許在那種溺斃人的深藍與幽靜裏,能讓他找到內心的安寧。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裏看見什麽,想著什麽,也許,那些印象悄然流瀉於他的筆端。
……許多年的意大利。
盛夏刺目的陽光之後,是連綿的夜雨。
他將臉埋在冰冷的白色床單裏,第二次流眼淚。生命裏流逝的那些溫暖,讓他覺得寒冷。
然而他已不是那個手足無措的少年,隻能靜靜地站在黑暗的角落裏,聽母親哀豔的歌聲。
他已經是Kevin Chun,為人父親。
當一個人不能夠再擁有,那麽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盡管記憶是那麽痛苦。
我曾問過他,秦先生,是否你的心裏,也有一個黑洞?
它深不見底,將他的快樂,熱情,衝動及渴望統統吸走?
他笑言其他,避而不答。
而其實答案再清楚不過。
如果閱遍悲歡離合,愛欲生死,是否就不容易輕鬆快樂。
如我們所不了解的深海,暗流洶湧,卻不動聲色。
也如他筆下的那些作品。
……
你要麽愛他,要麽恨他,但絕不隻是喜歡他。
秦淺盯著雜誌頁麵上那句引題,沒什麽表情,隻是握緊的拳,卻泄露了他此刻的激蕩的心情。
他知道天真聰慧敏感,卻從未料到她會跑到香港和意大利,隻為寫這一篇關於他的專訪報道。
她的標題是——這世上另一個Kevin Chun。
他怔怔地看著,像在讀別的故事,那些塵封的記憶一一重新浮現眼前,裏麵的人?錆褪慮椋?釧?煜び幟吧??
忽然間,他想見她,很想見她一麵。
“喂?”聽見那邊輕柔的聲音,他竟覺眼窩微熱。
“為什麽這麽任性,懷著身孕做飛機跑來跑去?”一開口,卻是忍不住地輕斥。
“我好好的,”倔強的話語傳來,“不信你可以問Sean,我和他同個航班回來。”
“我知道,”他輕歎,聲音出奇地低柔,“傍晚的航班,景色很美吧。”
“是。”她的思緒情不自禁地被他牽引。
暮色裏的天際線,綻放如煙花般璀璨,滾滾雲海之上,是深紅與幽藍,幻如極光。
“令尊讓我轉述你一句話。”斂住失控的心神,她平靜開口。
“你見了他?”秦淺淡然出聲。
“是,老爺子已須發全白,但精神挺好,”她輕聲道,“他說,他以你為傲,許久未見,甚為想念,希望你不要再怨他,還有,他若有一天離去,希望和令母同眠一處。”
電話那頭,突然陷入沉默。
“謝謝你,天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他低聲道。
“謝我什麽?”她緩緩開口,“我隻是順便傳達,而寫報道,我也是在交任務。”
“謝謝你……懂我。”
低沉動聽的聲音,直直地傳進她耳裏,滲入心中。
其實,他也是懂她的。隻是,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卻選擇假裝不懂。
她沒有再說什麽,輕輕按斷電話。
心弦已斷,再也經不起撩撥,她已沒有信心,彈奏出昔日的音色。
七十一、已所不欲
“看到這期副刊關於Kevin Chun的報道沒有?”一個聲音問。
“當然看到了,熱門,”另一道聲音答,“聽說Julie氣得不行,副刊以後就是Jean的天下了。”
“確實寫得不錯,畢竟她和Kevin Chun關係匪淺。”
“但Anna倒會上不是說Jean甚至都沒有采訪Kevin本人,而是別出心裁地側麵去接觸他周圍的人還有他生活過的地方嗎?”
“Anna的話又能信多少?誰知是不是有意偏袒呢。據說Kevin和她在意大利時就是好友,當初Jean進來工作,一路順利至今,說裏麵沒有文章,又有誰信?”
門打開又關上,談論聲消失。
天真走出去,望著鏡中的自己,雙頰因為驟起的情緒波動而微微泛紅。
她有些不痛快。
彷佛正在興頭上,卻被人突然澆了一頭冷水。
想兩耳不聞窗外事,偏偏事事不請自來。
世上的事情,說什麽不拖不欠,說什麽了無牽掛毫不相幹,是不可能的。做過什麽,與誰牽掛糾纏,如影隨形,以為忘記得幹幹淨淨隻不過是自欺欺人,以為千山萬水卻仍在同一片天空下,就算已所不欲,自有旁人幫助記得清清楚楚,不時提點。
欠了昨天的,現在一點點都在還,無人可以幸免。
迷迷糊糊中,天真被關門聲驚醒。
她從沙發上坐下來,睜著睡意惺忪的眼望著擦完鞋朝客廳走來的陳勖。
“怎麽回來得這麽晚?”她接過他脫下的外套,“吃過晚飯沒,我給你煮夜宵?”
“不用,謝謝。”陳勖的聲音淡淡的。
“怎麽了?”天真感覺到不對勁,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你喝酒了?”
“喝了點,沒事,你睡吧。”他答,徑自上樓。
“陳勖。”天真喚住他的腳步,咬唇望著他。
他站在樓梯轉角處,居高臨下地看著表情倔強的她——他知道,敏感如她,彼此又相識多年,她輕易而舉就可以窺見他的情緒起伏。
是的,相識多年……可是,他卻找不到她那顆心。
他不願去想,是否那個男人一分鍾甚至一秒就可以抵得上他和她的十年。
他轉身下樓,一步步走到她麵前,盯著那張讓他牽腸掛肚的小臉,被酒意浸透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告訴我,天真,你現在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
天真驀地瞪大眼。
她不會知道,他有多後悔為何今天他午休時會買了那本雜誌。
她也不會知道,在他看到那一句時,心裏是什麽樣的滋味。
——你要麽愛他,要麽恨他,但絕不隻是喜歡他。
說得真是該死的動人。
可是,卻是她用來形容那個男人的。
“那隻是一個標題,並不代表什麽。”天真終於意識到症結所在。
“是嗎?”陳勖輕輕一笑,“也許連你自己都不清楚。”
“你說你去香港和意大利是為了工作,我信了,可原來,你是為了他去的。”他的情緒,已緊繃在弦。
“我不是,換了別人我也會這麽做,”天真試圖解釋清楚,“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自己的事業前程。”
“你的事業前程?”陳勖看著她,嘴角清扯,“你在這一行,到哪都能和他搭上邊,你不會天真到以為,現在的一切成就都是你自己掙來的吧?親某人本事多大,你我心知肚明。”
“你不信我?”天真的聲音忽爾就冷下來。
陳勖看著她,牙關一咬:“是,我不信。”
“這樣的話,我們以後怎麽相處?”天真看著他,輕聲開口。
“我以為這句話該是我來問你。”陳勖回道。
天真沉默半響,決定妥協:“陳勖,我不想我們之間變成這樣。”
“你以為我想嗎?”他冷笑,“換到你是我,你會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我妻子是Kevin Chun的舊情人,剛剛寫了一篇報道和他牽扯不清。你有沒有想過,我怎麽去麵對同事朋友們質疑或者嘲諷的目光?”
“你還有選擇的機會。”天真看著他,語氣平靜。
“你說什麽?”陳勖壓抑許久的情緒徹底爆發,“你有沒有良心段天真?”
溫柔安慰他幾句不行嗎?哪怕騙他,說愛的是他會死嗎?他難受了一整天,她卻隻會丟給他一句“你還有選擇的機會”?
連他都覺得自己可悲可笑。
“算你狠,天真,”他奪過她手中的外套,大步向門口走去,“我沒什麽話說了。”
“你去哪裏?”天真連忙追上他。
“我去哪裏不用你費心,讓你牽腸掛肚放心不下的人也絕不是我。”陳勖冷冷開口,拉開門。
“陳勖!”天真著急地跟著他小跑了幾步,可顧忌著肚子裏的孩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越走越遠,兩分鍾,車子自公寓地下車庫裏駛出,快速消失在她眼前。
她撫著肚子,突然覺得心力交瘁。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了?是她錯了嗎?
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家,小腹微微脹痛,彷佛是孩子在呼應她的難過與沮喪。
腿上傳了暖暖的濕意,她拉起睡袍,看到大腿內側那道淌下來的細長血條,頓時呼吸急促,臉色刷白。
她拿起茶幾上的電話打給陳勖,音樂一遍遍響著,他不接。
心中的恐懼累積到極點,她癱軟下來,驚怕的眼淚湧出來,慌亂地按著手機鍵,急救電話是多少?她該找誰?她會不會有事?孩子會不會保不住?
無數個問題在她腦海中翻湧,她握著電話的手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
“天真?”熟悉而溫暖的聲音忽然躥入耳朵,她嘴唇囁嚅著,竟一個字也說不來,隻剩眼淚在不停地滑落。
“天真,為什麽不說話?出什麽事了嗎?”那個聲音繼續響起,帶著擔憂。
就是這低醇動人的嗓音啊……就如第一次親密相擁,黑暗中她流著淚,脆弱不安地喚著他的名字,而他說……我在這裏。
這一刻,彷佛封咒被打開,她終於發出聲音:“秦淺,我好怕,救救我……”
七十二、孰是孰非
夜深沉。
有風自微微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紗簾浮動處,月光如水。
而病床上那張昏睡中的小臉,蒼白如月光。
坐在床前的男人一動不動,暗淡的燈光裏,隻有他那雙黑眸,明亮卻又深邃。
映著紗簾翻動波影的被單彷佛一條小河,隔住了彼此。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和她一直在對岸彼此相望,究竟該是誰涉水而去,奔赴向往?
她嚇壞他了。
推開門的一刹那,看見她身下的血色,他幾近窒息,彷佛血液被抽離身體的,是他。
他抱著她瘋了一樣地往車裏奔,幾乎以不要命的速度趕到醫院,聽到她痛楚的呻吟,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是抖的。
不要怕,天真。
他安慰她。
而其實,更怕的人是他。
如此沉夜,有人清醒有人沉睡。而痛苦的,往往是最清醒的人。
那些聲嘶力竭的,不見得比別人痛一些,隻不過他們表達得比較精彩。
當你看著我,發現我總是麵無表情的時候,你要知道,我不見得比別人堅強。隻不過是我更習慣沉默。
隻有你看透我的沉默,所以我惶恐,我逃避。
再回頭時,你已經不在那裏。
怎樣形容錯失的遺憾,彷佛人潮擁擠中,一不小心,原本牽著的手空空如也。
“天真?”他注意到不安轉首的人兒,放下手中的雜誌。
“你……”她聲音微哽,望著他的水眸裏,迅速彌漫起一層淚霧。
“沒事,天真,你和孩子都沒事,隻是出了一點血,要好好休息,你是太激動,被自己嚇暈過去了。”他柔聲道,因為熬夜,聲音有些沙啞。
她盯著他半響,情緒從緊繃到驟然放鬆,一下子崩潰,眼淚不停地掉下來。
“天真?”他被嚇到,連忙上前探詢,“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叫大夫來看。”
她搖頭,仍是低頭飲泣。
她差點就失去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如果真的有什麽意外,她簡直不敢想象……沒有人知道,走到今天這一步,她付出了多少,有多麽辛苦。
“天真,我其實很不喜歡醫院,”秦淺低沉出聲,凝視她微紅的雙眼,“告訴我是否你手機裏存著的急救號碼是我的電話?”
她明明一再表示,她不想和他再有牽扯的。
“他沒接到我電話。”怔了半響,她回答。
異常的沉默彌漫在他們四周。
“哦,是麽,”他緩緩出聲,“原來我是第二選擇。”
他臉上那抹淺笑,略帶苦澀,風輕雲淡,卻擰痛了她的心。
她咬唇,不說話。
“剛才我看雜誌,看到一句話,你猜是什麽?”他問。
“什麽?”她抬眼,看著他。
“米蘭昆德拉說,一個女人一生中至少會有一次愛上一個混蛋,”他輕聲開口,“我是否是你愛上的那個混蛋?”
她點頭,愣了一下,又搖頭。
他望著她,笑了。
笑容溫柔寵溺,叫她頓時怔忡。
“點頭,代表你愛上了我,但我是混蛋,搖頭,代表你愛上了我,但我不是混蛋,是麽?”
她瞪著他,試圖辯解:“我沒有愛……”
他的長指點在她唇上,摩挲留戀那裏溫熱綿軟的觸感,製止了她的聲音。
“男人也喜歡做夢,天真。”他收回手,目光專注,“以後有什麽事,先打急救或者警察,再找我們。”
她不知說些什麽,隻是沉默著。
“我讓他來接你,你再睡會兒,等他來了我就走。”他輕聲道,開始打電話。
天真心思起伏,甚至沒有聽他和陳勖說什麽。
她看著他冷峻的臉龐,眉宇間彌漫著清晰可見的疲憊。
突然間,她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心酸。
“他們都說,我能進雜誌社,一路順利至今,都靠了你和Anna的關係。”她說出心中窒悶許久的症結。
“你自己覺得呢?”他揚眉望著她,反問道,“有人閑言碎語了?”
“我不知道,我隻想過簡單的,與世無爭的生活,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裏,做到最好。”她答。
“可是即使你甘願做路邊不起眼的雜草,別人不會那麽想,仍自會有人去踩你,拔除你,除非,你自己張成一棵參天大樹。”
“我不想這樣。”她低聲反駁。
“你已經這樣了,天真,你那麽聰明,知道怎麽做,”他淡淡一笑,“就算當初進雜誌社我暗中幫了你,但一步步努力走到今天的,是你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做出來的。”
她睜大眼看著他,忽然覺得胸口輕鬆了許多。
“一個女孩子應該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讓他幫你省下許多摸索和碰撞。”他凝視她,眼神沉靜如水,“不要管別人怎麽想,你永遠是最美好的段天真,至少,在我心裏是。”
她望著他,然後撇過頭去,她不要再輕而易舉地陷入他的蠱惑。
這個男人的魅力,太可怕。
“離天亮還有很久,你睡吧,我等他。”他不再為難她,退回身後的沙發椅上。
許是很累,許是驚嚇過度,她很快進入沉沉的夢鄉。
他望著她良久,終是俯下身去,在她唇上印下克製而輕柔的一吻,是飲鴆止渴,因而中毒更深。
他這是何苦?退開步伐,他握緊雙拳,望著她微隆的小腹,心中痛楚。
這長夜漫漫,彷佛無止無盡的等待,何時破曉,何時,她才會心甘情願地回到他身邊?
也曾想過忘懷,可如何去忘?
原諒我,終是來不及,從頭喜歡你。
“你在做什麽?”一記幽然冷語自門口飄來。
秦淺抬起眼,看見陳勖站在那裏,目光陰沉。
他走過去,帶上門。
“作為他的丈夫,希望你盡責,好好照顧她。”他出言提醒。
“我怎麽做不用你費心,”陳勖冷冷地回答,看著眼前這位‘生父’,原本收斂住的火氣又爆發,“隻是你是什麽人,剛才又在對我妻子做什麽?”
“很抱歉吻了你的妻子。”秦淺微微一笑,氣定神閑。
陳勖額上青筋跳動,一拳就朝他揮了過去。
秦淺閃身,截住他的拳頭,用力推開他。
“我不會還手,否則她會傷心。”他沉聲道,“你何必對我耿耿於懷?你已比我幸福很多,你負過她,她能原諒你,而我負過她,她卻怎麽都不肯給我機會,甚至用懷孕結婚這樣決絕的手段來離開我。難道你要跟我換嗎?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都是我們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別人,請你善待她。”
他語氣裏的無奈,讓陳勖緊握的雙拳緩緩鬆開。
秦淺卻不再說話,轉身舉步離開。
長長的走廊裏,他聽著自己寂寞的腳步聲,苦澀一笑。
這一別,下一次重逢又是何時?即便同在一個城市,卻又似隔著關山萬裏。
距他們分手,到底過去了多久?為何他會覺得人生這樣的漫長。
到底還要多少時間,再隔多遠的空間,經過多少他人的,彼此的事情,才會讓被生命洪流衝散的兩人,在人生的另一處相認?
七十三、生死契闊
寬敞的辦公樓,到了夜晚顯得格外冷清。
秦淺站走走廊裏,掂了隻酒杯,透過落地窗望著泰晤士河上影影綽綽的燈火。
這是天真喜歡的位置,很多次,他看見她站在這裏,拿著水杯發呆。
其實最初的時候,他就有衝動想問她究竟在看什麽,在想什麽。
公司裏依舊很忙碌,她離開之後,這裏的生活並無不同,繼續人來人往,而他的日程表也一直都排得滿滿的。
下屬麵前,他依舊不苟言笑,沉默嚴肅,隻有他自己知道,胸口某一處,漸漸荒蕪,不知何時,會蔓延至整顆心,有時不過抬眼之間,會微微失神,恍惚中似乎看見百葉窗外閃過熟悉的身影,溫柔的笑臉。
至今我們快樂的人,也會是我們悲痛的人。
你知不知道……我再也不會對人那麽好了……輕喃細語滲如心頭,如同魔咒。
他仰頭飲盡杯中的威士忌。
“爸。”Sean走近他,望著他的藍眸裏帶著一抹小心翼翼。
“怎麽還沒睡?”他問,聲音因為疲憊顯得沙啞。
“你一直沒回來,我在等你,”Sean輕聲開口,低下頭,“我愛你,老爸。”
秦淺沒說話,笑了笑,許是酒意上湧,他覺得眼眶發熱。
自天真那天在醫院醒來起,她和陳勖都沒有再提那一次爭吵,彷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
以至於,天真忍不住懷疑,那晚遇見秦淺,是否也隻是個幻覺。
——原來我是第二選擇。
可是明明,他那個苦澀輕淡的笑容在腦海中那麽清晰。
從前看到一本書上說,如果愛一個人,千萬不要與他同居或是結婚。維持一個遼闊的距離,偶遇,可以愛慕的目光致敬,輕俏溫柔,不著邊際地問:“好嗎?”一年一次已經足夠。
不知道這樣的愛情,是太灑脫還是太會自我安慰。
然而生活依舊周而複始地繼續。盡管會茫然,但想著喜歡的工作,肚子裏的寶貝,她會覺得踏實,也許心懷母愛會讓一個女人變得堅強成熟。
“如果天空不是藍色的,你希望它會是什麽顏色的?”這是電台主持人剛剛問出的古怪問題。
天真一愣,瞅了正在開車的小鄭一眼。
他也作冥思狀,有些困擾。
“靠,還真覺得別的顏色都別扭。”他出聲。
天真微笑。
習慣是太可怕的事情,有一天如果我們發現某樣習以為常的東西忽然改變或消失,剩下的,會是無所適從的恐慌。
如果天空不是藍色的,你覺得什麽顏色適合呢?如果不能選擇那個你愛的人,你覺得誰可以替代他呢?
“我先聲明一下,我得先去秦淺那裏一會,拿點資料,然後再帶你去吃飯。”
小鄭開口。
“這有什麽好聲明的,”天真淡淡一笑,“你請便。”
小鄭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手機鈴響,小鄭戴上藍牙耳機,接電話。
忽然一個急刹,車子險險地擦著路邊欄杆停下。
天真緊拽安全帶,護住肚子,幾乎嚇得魂飛魄散。
“你幹什麽?”她一頭冷汗。
卻見小鄭臉色刷白,手機自掌中滑落。他望著她,目光中有震驚、痛楚、難以置信、酸澀、絕望……“非雲死了。”他聲音極輕,卻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天真瞬間瞪大眼,心口被重重捶了一記。
“你說什麽?”她言語艱難,想起那個總是一臉冷靜的女孩,難得地紅著臉說,我想和他結婚。
“我不想再說第二遍……”小鄭麵如死灰,他摸出置物格裏的煙,掏出一根,拿著火機的手卻抖得厲害,怎麽也點不著。
猛地把煙盒火機摔向窗外,他發動車子,握著方向盤的手卻還是在不停地顫抖。
“讓我開。”天真見此情景連忙要求,眼裏酸意FL。
“去我家拿護照,然後去機場。”他開口,聲音都突然低啞。
又有電話進來,天真替他接通:“喂。”
“天真?”那邊遲疑了一會,出聲的是秦淺,“怎麽是你接電話,小鄭呢?我有事找他。”
“他不去你那裏了,我們一會兒要去機場。”她答。
“出什麽事了?”秦淺立刻察覺到事情不對勁。
“非雲……”天真看了一眼一臉沉寂的小鄭,輕聲開口,“非雲出事了。”
“機場見。”秦淺撂下這一句,掛斷電話。
半小時後,秦淺也出現在機場,與他們碰麵,他手裏拎著一個手提箱。
“我們一起走,大陸那邊的事,暫時你不用管了,我去處理就好。”他看著小鄭,深知能讓他這位年輕搭檔如此反常的絕對不是尋常事。
“謝謝。”小鄭低聲答,獨自在椅子上坐下,仰頭閉著眼,似乎不想和任何人再說話。
天真知他心中萬分煎熬,更覺心酸,這樣的生離死別,追悔莫及的苦痛,有幾人能承受?
“我會照顧他。”低沉熟悉的嗓音響在耳邊,給她帶來一絲溫暖。
天真抬起頭,望著眼前這雙彷佛可以洞悉一切的淡定黑眸……當初他失去Lucia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痛苦呢?
究竟要經曆多少磨難,閱盡多少悲歡,才能練就他如今這身刀槍不入的功夫?
可明明記得那夜他說,男人也喜歡做夢,天真。
她望著他,緩緩點頭:“請你好好幫他一把。”
不用他承諾,她也知道他會。
“你放心。”他柔聲道。
天真目送他們離去,轉身時眼裏已是朦朧一片。
是誰說,人生雖然沒有被綁上蝴蝶結,但仍是上蒼賜給每個人的不同禮物,隻是我們無從知道,收到的究竟是好禮物還是壞禮物。
她開小鄭的車回去,在窒息的沉默裏打開CD機。
陳奕迅深情地唱,當鑽石也變塵埃,我信,你在。當鐵樹不會花開,我信,你在。
曾經一直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會永遠等著自己的。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在什麽地方,總會有這麽一個人。
隻要一個人願意等,另一個人才願意出現。
但為何我們總是要在失去之後才知道擁有的可貴,為何我們很少去想如果那個人有一天不會再等了該怎麽辦。
七十四、峰回路轉
天真,你好。
這似乎是我第一次寫工作以外的郵件給你。
從前你做工作匯報,按例都是現發給Thomas,再抄送我和其他相關人員,滿目的郵件地址裏,你的名字安靜地躲在那裏,每回看見,我都會想到你的微笑,和那雙彷佛會說話的眼睛。
那時候,我回複你更動的是什麽——已閱?
北京的天氣比倫敦要冷許多,昨晚和小鄭在後海度過,忘記了那家酒吧叫什麽名字。
他照樣喝得爛醉,原本瀟灑不羈的一個人,如今連笑起來也是三分落寞七分淒涼。
非雲回國後不久就去了中國駐非洲某國維和部隊,她完全可以不去的,但聽說是主動請纓。
運輸車輛翻下峽穀墜落深湖,數次搜救無果,已認定她與同車兩人死於車禍。
天真,你知道麽,我有多痛恨寫這兩個字。
看著如今的小鄭,彷佛看見從前的我。
飛雲的死幾乎把他擊垮,而顧家二老也不肯原諒他,甚至連葬禮也不允許他參加,因為他們認為非雲遠走異鄉是因為他。
國內大小事務現在都由我暫時接手,?蘋?辛郊倚路值曦醬??牛?奶燉次也煌5乇甲擼?蚍址泵Γ?絲棠蘢?呂蔥蔥鷗?悖?咽羌?蟮納莩蕖?
我由北京飛香港,飛上海,再坐火車去杭州,一路上,窗外掠過無數個城鎮,幾千裏天空和大地,幾千萬個人……我覺得累,多麽希望那幾千萬人中,有一個你。
想你時,你在天邊。
坐在浦東機場裏,我摸著腕上的手鏈,想象著當初你在法蘭克福,如何將那些珠子一顆顆找到,撿起。
我終於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今早自鏡中發現一根白發,分外醒目。
原來不知不覺,半生已過。
回首從前,我自問做事從不願後悔,唯一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就是當初沒有珍惜你,留住你。
天真,記不記得我曾一再強調,從沒想過要愛上你。而你這樣笨,一直沒有明白其中含意。
說著句話時,我已愛上你。
你明白麽,或許,是我先愛上你。
坐飛機時遇見氣流顛簸,我竟會覺得恐懼,我怕萬一不測,再也見不到你。
天真,人生短暫,我們不能變成隻可以去回憶裏尋找彼此。
祝好。
秦淺。
坐在電腦麵前的天真,淚眼朦朧。
樓梯裏傳來腳步聲,她關掉頁麵,站起身。
“我帶了你喜歡的椰奶紅豆湯。”陳勖看著她,“在微波爐裏熱著呢。”
“謝謝。”她道,忽然間,眼淚決堤。
陳勖將她摟進懷裏,緊緊地環住,什麽話也沒說。
原來在悲歡離合麵前,人類是這樣的脆弱渺小。
陷落感情裏的人,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痛與悲傷,被人無法承擔也無法體會,沒得躲,也沒得救。
緣分,終隻有這一世吧?
小鄭縱是負了飛雲,可承受的苦痛又少了哪裏。
秦淺負了她,如今卻念念不忘。
而她和陳勖呢,又作何解?
她沒有回秦淺的那封郵件。
從那以後,他們也沒有再聯係過。
隻是偶爾從時尚媒體的報道裏看見Kevin Chun在中國大陸市場開拓進展的消息。
Sean有時學校放假了會找她蹭飯,總是有意無意提及他老爸的事情,而天真始終表情平靜,最多也是微笑,到後來,小家夥也就悻悻住口。
“你在這裏等我,不許亂跑。”天真拍拍Sean的小腦袋,準備去做定期檢查。
“我知道,那裏寫著‘男賓止步’。”Sean瞅了身旁的姐姐阿姨,有些不自在。
目送著天真往內廳走去,他找了個角落的位置,低頭玩PSP。
可仍有人不願意放過他:“小孩,你長得真漂亮,剛才進去的是你媽媽?”
Sean抬起頭,微惱地看著身旁一臉八卦樣的女人:“是。”
“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她又問。
“隨便。”他答,手指仍劈裏啪啦地按著遊戲鍵。
反正都不是他老爸的種,管他是男士女,都注定被他欺負——就讓他為老爸出口惡氣吧。
“你老爸嘞,怎麽沒來?很不負責任哦。”那女人繼續聒噪。
靠,他老爸來做什麽?來觸景傷心?
“我來也是一樣的。”他不耐煩地道,深藍的眸幾乎要冒火。
“Vincent,坐這裏吧。”有道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Sean一怔,下意識地轉過頭。
天雷勾地火。
眼前這一幕,果然是勁爆了。
將棒球帽拉低了一些,他站起身,快速地穿過過道,離開大廳。
“Sean?”父親的聲音自電話那頭傳來,帶著一點疲憊,“有事嗎?我好不容易剛睡著,小子。”
“老爸,有件事我得找你商量。”他連忙開口。
“什麽事?”秦淺揉了揉眉心,疑惑地問。
“我在陪Jean作產檢,可是我看見Vincent陪另一個女人過來。怎麽辦,我是不是不能讓Jean看見他們?”Sean拿不定主意。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你現在過去,和Vincent打個照麵。”秦淺開口,“你要作出一副很震驚的樣子,他如何反應,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Sean有些驚訝。
“爸,我以為你會樂見Jean撞到他們。”他直言。
“你去吧。”秦淺沒有回答兒子的疑問——究竟是什麽狀況他不清楚,當他唯一關心的是天真的心情和情緒,他還不至於隔岸觀火這麽沒品。
Sean依父親的話行事,看見陳勖的臉色微變,他俯身與同行的金發女子耳語,然後離開。
天真一出來,就看見Sean站在走廊裏等她。
“我肚子疼,想上廁所。”他表情看起來有些難受。
天真連忙帶著他往外走,出門那刻眼角餘光似乎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眉心微蹙,沒有回頭。
十二月的倫敦下了好幾次雨,天氣陰冷。
天真向來不愛多穿衣服,從前冬天再冷也是裏麵T恤外麵一件外套,而如今懷孕了,隻好裹得嚴嚴實實,圓鼓得像個球,自己看著鏡子也覺得滑稽。
同事們走得差不多了,她還有幾分稿子要審,望著窗外沉沉夜色,她看看電腦屏幕下方的時間,已經快十點了。
桌上電話響。
“天真,你手機是不是沒電了?什麽時候回家?”是陳勖。
“真是沒電了,”天真看看一片漆黑的手機屏幕,“還有些稿子要審,沒事,我一會叫車回家。”
“我也沒有回去呢,最近有個棘手的案子,”他答,“你走的時候再給我打個電話。”
“好。”天真掛斷。
不過半分鍾,電話又響。
“又怎了?你放心——”
“天真,”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來,震進她心裏,“是我。”
“你怎麽會知道我辦公室電話?”她怔了數秒,才輕輕開口。
“你手機關機,我問Anna的,隻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這麽晚你還在。”
“還有點事情沒做完。”天真輕聲答。
“一切都好嗎?”秦淺問。
“嗯。”她出聲,下意識地問,“你呢?”
“我不好,”他的語氣淡淡地,“你看到我郵件了嗎,天真?”
“看見了。”天真微怔——“他不好”和她看那封郵件有邏輯關係嗎?
“你沒有回我。”他道。
“我不知道說什麽。”她猶豫了一下,坦誠地答。
耳邊傳來他輕輕的歎息,似有似無,聽不真切。
“如果沒有什麽事——”她又有種想逃的衝動。
“一起吃宵夜?”他打斷了她,問。
天真愕然:“你在倫敦?回來了?”
“剛下飛機,”秦淺坐進車,抬手看表,“我盡量趕在十一點左右到,好不好?”
天真沉默。
“天真?”他試探地喚她,心裏有些忐忑,“你願意等我嗎?”
她仍是不說話,手中的筆無意識地在紙上畫著淩亂的圖案。
秦淺也跟著默然,握著電話的手指有些僵硬,他覺得呼吸窒悶,按下車門上的控製鍵,車窗緩緩降下。
雨後深藍的天空上,月色朦朧,撲麵而來的寒風冷冽。
他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開始發涼。
“今天冬至,我家鄉吃湯圓,香港人習慣吃什麽?”忽然,聽見她低柔出聲。
秦淺的嘴角輕輕勾起一道弧度,然後,那抹笑意漸漸擴大。他坐起身,又靠向椅背,以掌撫額,揚起表情愉悅的臉,頭一次,體會什麽叫喜不自禁。
“那麽,就陪你吃湯圓好了。”他道,“我問福伯哪家做的最好吃。”
他淡淡笑著,溫柔輕淺,不讓她聽見。
直到掛斷電話,他仍在笑……天真天真,他的世界裏因為有這樣一個段天真,變得如此美好。
七十五、霜寒欲曉
從的士下來,街頭的霓虹燈仍蒙著雨水的痕跡,迷幻朦朧。
天真幾乎把整張臉都埋在圍巾裏,隻露著一雙明眸望著人來人往。
據說一位英國數學家講師研究發現,人們找到合適伴侶的幾率隻有1/285000,就算在偌大倫敦,適合自己的對象也隻有26人。由此推算,如果某天晚上外出,邂逅意中人的幾率隻有0.0000034%,比被雷劈到的可能性還低。
愛情是什麽?婚姻是什麽?大多數人的生活都不過是這樣,庸碌安靜,在適當的時候,遇見一個人,過完這一生。
而心底的那些影影綽綽的火花,終究會燒成灰燼。
“天真。”低沉的聲音,不溫不火,緩緩響起。
深藍的夜色被燈光照得發亮,有個人站在前方,如星的眸,如劍的眉,長身淡立,不過一身樣式簡單的黑大衣,黑白灰格子羊絨圍巾,卻是卓然風姿。
“你回來了。”天真抬起臉,倉促開口,沒法察覺秦淺在她話音落下之時,嘴角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多麽懷念她這一句。
兩人在靜靜的角落裏臨窗而坐,天真喝豆漿,秦淺喝茶。
“這回我倒是從大陸帶回許多好茶,可惜你有孕在身,無福消受。”他笑。
“幸災樂禍,非君子所為,”天真微笑,“說起來,這陣子特別想吃國內的小吃,都有點想回國了。”
“看來胃口很好,”秦淺打量著她,“難怪最近胖點了,不錯。”
天真有些尷尬地捂了一下稍顯圓潤的臉頰,困窘地看著他:“你瘦了。”
他確實比上回見時清減了一些。
“嗯,諸事紛擾。”他點頭,凝視著她——你可知道,你是其一?是最讓我牽腸掛肚的那個?
“哦,”她點點頭,“保重身體。”
他看著她,淡然一笑。
很普通客氣的叮囑,他聽無數人說過,可從她嘴裏出來,卻讓他說不出的受用。
下了飛機打電話的時候,心想她此時應該不在公司了,可聽見電話被接起,那頭傳來她聲音的時候,那種突如其來的喜悅,彷佛兜頭而下,猝不及防。
在她麵前,他多年積累的沉著修為總是不堪一擊。
“你呢,工作忙不忙?”他問。
天真點頭。
“忙得充實可以,但不能累,女孩子不用那麽辛苦。”他道。
“我已不是什麽‘女孩子’,”天真輕聲開口,“我已快要做母親。”
“哦,”秦淺一怔,目光微黯,“是。”
“你呢,國內的情況一切都順利嗎?”她反問。
“還算順利,總是明白‘guanxi’為何會變成英文單詞,在中 國關係太重要,”他頗有感慨,“一杯酒在手,可以成為很多事情的起點,孟德有孟德的野心,玄德有玄德的主意,認清了各個擊破就好。”
“嗬,說話用字都換風格了。”天真忍不住笑。
“受人熏陶,”秦淺有些汗顏地挑眉,“和我做店麵合作的一個開發商,是位風雅人士,說話也是引經據典古色古香,最有趣莫過於他手機鈴聲,設的是京劇《空城計》,一響便是‘我正在城樓觀山景’,第一回聽見我都驚呆了。祖 國 大 陸,果然人才輩出。”
天真正喝豆漿,聽見他的話,再看到他無奈搖頭的模樣,不由笑起來,差點嗆到。
秦淺連忙站起身,替她撫背順氣。
“說自己是要當母親的人,還不是小孩子的行徑。”他顰眉歎息,凝望她緋紅的臉。
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就繚繞在她身旁,天真耳根也開始發燙。
“沒事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忘情失態,不由有些懊惱,於是低頭繼續吃湯圓。
秦淺看著她,沒有說話,感覺彼此之間好不容易鬆動的氣氛又微微凝滯。
他覺得有些無力。
目光無意識地掃向她身後,他臉色忽而一沉。
正抬起頭的天真敏感地捕捉到他的表情變化,跟著回首望向身後。
數秒後,她轉過頭,繼續享用她的夜宵,神色平靜。
“他這是在做什麽?”秦淺的聲音冷冷地響起。
“見朋友吧。”天真道。
“見朋友?”秦淺嘴角輕扯,“Lyla還真算是他老朋友。”
天真沒說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是兩個人。
該來的遲早要來,誰也逃不過。
“天真。”
背後傳來的陳勖的聲音,對麵坐著的秦淺——忽然間,天真有種錯覺,彷佛回到與秦淺在時裝周咖啡館初遇的那天。
一切都像昨日重現,可是如果能真的回到原點,就好了。
“Hi,你們好,”她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一對男女,笑容溫和得體,“Lyla,好久不見了。”
她的表現,讓其餘三人一時間都怔住。
她打量著他們各自不同的表情,無懈可擊的笑意仍在嘴邊。
“我和Vincent在一起。”Lyla到底是沉不住氣。
“哦,祝賀你,終於修成正果。”天真看著她回答,語氣平靜。
陳勖望著她,眼裏充滿震驚與苦澀。
“你在搞什麽鬼?”倒是秦淺難得地按捺不住,他瞪著天真,“你傻了啊。”
別的女人都公然搶她丈夫了,她還慷慨地恭喜?她肚子裏的孩子呢?姓陳的到底有沒有良心?
“她還懷著孕你居然就和別的女人牽扯不清?”氣怒之下,他忍不住質問陳勖。
“秦先生,我們的事尚輪不到你來管。”陳勖回敬。
“你如果不能好好待天真,我會把她帶走。”秦淺冷聲道。
“你憑什麽?”陳勖毫不相讓,英俊的臉龐也籠了一層冰霜,他掃了一眼始終表情鎮定的天真,咬牙道,“你可以問她是什麽決定。”
“天真?”秦淺看著她,目光犀利。
隻要她說一聲願意,他就會不顧一切帶她走。
“我們的事,不用你管,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苦衷。”天真看著他,輕聲開口。
“你說什麽?”秦淺不敢置信地望著她,“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護著他?段天真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天真答,迎著他惱怒的視線。
“你確定?”秦淺冷嗤,“對我一個態度,對他又是另一個態度,段天真,你不覺得你太偏心了嗎?即便他出軌你都還護著他……我有些懷疑,究竟是你太傻還是我太笨?或者,從一開始,你就想回到他的身邊,我的拒絕不過是給了你一個機會?”
不受控製的歹毒話語,就這樣輕易出口。
這一刻,他無法理解,也嫉妒得發狂。
何以他這樣努力她都不肯原諒他,而陳勖負她兩次她都可以饒恕?
他想起初見時她悲傷的眼神,那些夜裏她在他懷裏的低泣……那時候,都是為著這個叫陳勖的男人。
這一刻,他覺得恐懼,覺得遍體生寒。
而天真,卻被他的指控震得說不出話來。
原本已經愈合的心房再次崩裂,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我不是……”她張嘴,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來解釋。
“隨便你吧……天真。”
秦淺站起身,聲音壓抑而疲憊,他再未多言,與他們擦身而去。
天真坐在那裏,彷佛整個人都凍住,無法動彈。
——或者,從一開始,你就想回到他的身邊,我的拒絕不過是給了你一個機會?
他的話,彷佛給了她狠狠一記耳光。
原來,他終究還是不信她的,也不信任他們之間的感情。
明明決心要把一切都放下了啊,為什麽此刻,她仍會覺得被深深地傷到?
七十六、失而複得
“我們需要談一談。”陳勖目送著有意回避的Lyla,轉頭看向天真。
“嗯。”天真點頭。
兩杯清茶,輕煙嫋嫋,彷佛一道屏障,隔住二人。
“看見我和Lyla在一起你一點都不驚訝?”陳勖先開口。
“不驚訝,”天真誠實地點頭,“從那次我為秦淺寫報道我們吵架那天起,我就預料到這個可能。”
或許,有所預感的時間更早。
陳勖嘲弄一笑,不知是針對她還是自己。
“天真,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真的很殘忍。”他答。
天真抬眼望著他,默不作聲。
“你還記得我們的婚禮麽,你並沒有穿秦淺設計的那間婚紗,”他繼續,“我想因為你在Kevin Chun新聞發布會上的演講,誰都知道他送你婚紗的寓意,那時候起,我就已感覺到挫敗,隻是我不願意承認。”
——惟願你,在今後的歲月裏,更加聰明美麗,懂得愛護自己,不要再遇見如我一樣,讓你傷心的人。然後,穿上這件婚紗,快樂地嫁給真正愛你的人。
當日,信上的字句,如今回想,竟都銘記在心。
“天真,你從來都沒有認可我,你並不覺得我是你真正想要的歸宿,為什麽你不勇敢地承認,你其實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徊還?竊詬星檣媳淶門橙趿碩?眩俊?
天真聞言,握著水杯的手指瑟縮了一下。
“和你吵架的那次,我後來趕去醫院,我看見他守著你,望著你,趁你睡著的時候吻你,那時候我知道,我輸了。”陳勖苦澀一笑,“有時候我覺得那些偶像劇很殘忍,從始至終似乎隻有男女主角才是人,其餘配角都不是人,該走時走,該死時死,好像他們的命,他們的感情都沒有價值,他們的眼淚也不必被同情,他們怎樣痛苦都隻是為了陪襯主角的幸福。而我,在你和秦淺的這部戲裏,就是徹頭徹尾的配角。也許,潛意識裏,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天真看著他內心震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反駁他的自嘲。
“十年前和你在一起,我學會了永遠不要隨便放手,一時放棄可能是一生的遺憾;十年後和你在一起,我學會了凡事不可強求,尤其是感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之後會調到國內工作嗎?而你從來都沒有和我提過這件事,即便不是真夫妻,隻算好朋友,你的未來裏也沒有考慮過我。”
“對我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我的孩子。”天真輕聲答。
“那麽,他呢?也不在你計劃中嗎?”陳勖反問。
天真沉默,目光有些迷蒙。
他……泡一壺茶,窩在沙發裏一起看電影,帶著孩子去公園裏散步……那些,偶爾,不是沒有憧憬過的。
隻是偶爾。不敢任思緒放縱。
“Lyla告訴我她懷孕了,我不想去猜想她是否有意在我和你吵架的那夜與我溫存,有意要懷上我的孩子,但我清楚在我和她那出戲裏,我是主角,而我那時候接受了她。現實逼得我不得不低頭,而對最終的結論,那就是我和你之間,已經不可能了。”
他已筋疲力盡,更沒信心去經營一份顯然輸定的感情。芸芸眾生,有太多人因為失望和倦怠去選擇平凡生活,安穩可靠,無風無浪。
“天真,如果有一個人為你處心積慮,那麽應該適時珍惜,我們都需明白這個道理,不可以再任性了。”
天真低著頭,一滴眼淚掉進水杯裏。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陳勖輕聲道。
“不,不用,”天真站起來,“我們不同路。”
是,是不同路。
陳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隻覺心中悲涼。
秦淺並未回家,是Sean替她開的門。
天真獨自坐在客廳,隻覺夜這樣長,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他去了哪裏?這麽晚,又是長途跋涉回來,他現在到底在哪裏?
窗台上多出一盆植物,應該叫銀後萬年青。之所以會知道,是一起看電影時,他告訴她的。讓雷諾扮演的殺手裏昂,一直捧著這盆植物……居無定所的生活,沒有根的漂泊,無處停靠的感情。
她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疼痛。
她自沙發裏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伸手輕觸這盆栽。
俯瞰城市燈火,夜風呼嘯而過。
瞬間凝眸。
心跳,驀地失了節奏。
夜色深藍,空氣裏隨風飄來濃重的煙草氣息。
長椅下,已躺著許多煙蒂。
許是聽見腳步聲,靜坐的男子抬眼,卻不經意對上了一雙擔憂而驚喜的眼睛——他頓時怔住。
像是懷疑自己看見的,他下意識地出聲,“天真?”
略帶沙啞的聲音,輕輕兩字,卻仿佛帶著靈魂深處的渴望。
“是我。”天真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知怎麽了,也突然低啞,一陣酸意在胸口流竄,化作熱氣撲入眼中,視線變得模糊。
“坐吧。”他開口,瞅見她隆起的小腹,摁滅了手中的煙。
天真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清淡而熟悉的香水味,濃重的煙味……她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在這裏快抽了一整包的煙?
不遠處的泰晤士河波光瀲灩,再望過去,是高樓大廈的燦爛燈火。倫敦的風花雪月,滾滾紅塵都藏在燈紅酒綠的霓虹下麵,每一處角落,都有悲歡離合在上演,多少人來去匆匆,相遇相知,愛恨更迭,錯過遺忘,幸福不過是一刹那的選擇。
“天真,我回頭去找你,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原來,你在這裏。”他突然,輕聲開口。
“送你的那塊表,其實是一對的,你一直都沒有戴,但我戴著。說過要把餘生的時間送給你,怎麽也要說話算話。陳勖剛才對我說,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傻瓜……我好後悔,我怎能對你發火?怎能又對你說出那些傷人的話?我一遍遍地打你電話,沒人接,打到沒電我才想起你應該沒有帶手機,我站在你家樓下看你的房間,你還沒有回家,我等了很久,不知道你究竟會去哪裏,又怕萬一我剛離開你又回來……天真,我這樣很好笑對不對?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世情看淡,凡事遊刃有餘,可卻發現內心依舊弱小——他淡淡一笑,笑容裏有無奈又苦澀。
天真凝淚望著他略帶疲憊的眉眼,隻覺喉中緊窒,發不出聲音。
忘記曾經究竟有多少次,她偷看他的側臉,然後被他逮了個正著,目光相撞間,她總是不爭氣地紅了臉。
當時許多情景,種種心酸甜蜜,想來仍清晰浮現眼前……那夜他自身後追上,溫暖的手握住她的,從此替她擋住了許多風雨哀愁。
“天真,我一直覺得你仍愛著我,那個孩子來得意外,所以你衝動地選擇嫁給Vincent,我放手,是想給你時間看清我們的感情,也看清你和陳勖的婚姻,我甚至壞心地希望你摔上一跤,知道有多痛之後,再扶你起來,等你心甘情願地回到我身邊,”他緩緩說著,並未看向她,聲音平靜而沉寂,“可是我從未想過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站在我身後的小女孩,你已經足夠堅強獨立,你也許並不再需要我。”
天真看著腳下的地麵,眼淚終於不可抑製地掉下來。
“你知道麽,剛到英國時,有一次參加聚會,一位女同學穿了一件狐皮披肩,我很羨慕。”她終於出聲。
“我可以給你買一千件這樣的披肩。”他道。
“其實她穿著不見得多好看,”她搖頭,“可是她說,她的披肩是她媽媽買給她的,所以我覺得無比挫敗難過。”
“失去至親至愛的感覺太過痛苦,從年少時我就不斷地在失去,先是父親,然後是陳勖,母親……愛上你的時候,我曾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失敗,就不要對感情再報以希望了,否則,痛苦失望的還是自己。”
“所以,你不願再回到我身邊?”
秦淺輕聲開口,表情依舊平靜。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平靜沉默的背後,那些綿綿不絕的刺痛,正在侵蝕著他的心。
天真抬起頭,對上他深邃的目光。
愛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是不管隔著多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是總是難以克製地想念,卻在看見他的那刻,反而不知道說些什麽?還是無論過了多久,他那些瑣碎的表情、話語都記得清清楚楚,就算彼此不發一言,他在那裏,就覺得心裏歡喜妥帖?
“如果,我把我心交給你,你會好好地照看它嗎?”
“我會。”他輕聲答。
“會不會弄丟?”
“如果會,那一定也是和我的一起丟了。”
七十七、執子之手
“天真,夜宵都沒有吃完,你餓不餓?”秦淺問,聲音低柔。
“你要煮東西給我吃嗎?”天真反問。
“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話……我大概可以煮意大利麵。”他卷起袖子,說話的時候,臉上居然有難得的局促。
“也要幾十分鍾呢,要不算了吧。”天真道,嘴角微彎。
“我以為我們有的是時間。”他看著她,眼神異常溫柔。
“是,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天真輕輕點下頭,“我等你。”
天真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目光有些貪孌地跟隨他在廚房忙碌的身影。穿著圍裙的他依舊不失英偉,側臉的輪廓如此好看。
天真忽然覺得心酸,覺得淒涼,此時自己的行為,彷佛幼時趴在櫥窗前無助貪看裏麵渴望已久的洋娃娃,多麽希望可以伸手碰一碰,多麽希望能得到那份美好。
段天真,你已經長大了啊。
她捂住眼睛,覺得鼻中發酸。
幸好,他在這裏。觸手可及。
秦淺端了盤子出來,看見天真蜷在沙發裏,已經睡著。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她熟睡的安靜容顏,許久未動。
牆上的鍾擺輕輕走動,滴答滴答,彷佛胸口的心跳,平穩有序。
將餐盤輕輕地放在桌上,轉身卻見她睜開眼,緩緩坐起身來。
“天真,麵好了。”他說,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空氣裏有食物溫暖的香氣,天真望著壁燈下他浸在光影裏的容顏,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在這個房間裏度過了半生。
“怎麽樣?”他看著她吃了一口,表情難得地有些緊張。
“不難吃。”她答,看見他瞪大眼。
於是,她笑了,笑容如夏日陽光,燦爛得讓他胸口輕顫。
“天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年紀大了,好像變得越來越貪心,尤其在遇到你之後。”他忽然開口,神色溫柔,語氣卻是那樣感慨。
“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如果去夜店,每晚都可以帶一打妞回來。”她看著他,看到他眉眼間的滄桑與疲憊,覺得眼裏微微泛酸。
“那不是我想要的。”他說。
“你想要什麽?”她問。
他不說話,隻是看著她,靜靜地看著。
天真微微一笑,眨去眼角的霧氣,答:“好。”
天真接過他從洗碗機裏拿出的餐具,幫著擦幹。
“我放不上去。”她將杯子遞給他。
秦淺接過去,放在壁櫥裏。
他低頭時,與她眼神相觸。
彼此貼近的距離,相似的情景……呼吸,忽然有些凝滯。
“天真,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我心裏覺得有些害怕。”他開口。
“可是你表現得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她答。
“對於預感到自己無法掌控的事,人總是會習慣性逃避。”
“Sean說你有畫了好幾張我的素描。”天真看著他。
“是,”秦淺答,有些不自在地撇開眼,“好了,我們去客廳吧。”
“我可以留在這裏睡嗎?”她問。
“……可以。”他忽然覺得有些尷尬。
“我去給你調水溫。”他轉身走向浴室,腳步有些急促。
“我不是有夫之婦。”她看出他的不自在,平靜開口。
挺拔的背影頓時一僵,他轉過身,目光中充滿震驚:“天真?”
她在說什麽?為什麽他有些聽不懂?
“我沒有嫁給陳勖,我們舉行了一場形式上的婚禮,沒有領結婚證。”她輕聲道,看見他的表情越來越驚愕,“我也沒有穿你送的那件婚紗,因為我覺得我並沒有和最愛的那個男人結婚。”
秦淺瞪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詞窮語塞,連向來思維冷靜縝密的大腦都停止運作,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看著她從他身旁經過,當著他的麵關上浴室的門。
然後,他恍若大夢初醒。
站在浴室門前,他的唇際緩緩綻放的那抹笑容,不停放大。
所謂心花怒放,原來就是這樣的心情。
“那麽……天真,誰是你最愛的那個男人?”擁她在懷裏時,聞著她頸間的馨香,他輕聲問。
天真揚唇微笑,沒有回答他。
仰頭望向窗外,城市燈火璀璨,仿若暗夜星光,如此溫暖。
“你像一盞燈。”她說。
“原來我在你心中隻是一盞燈。”他語氣裏,頗有不滿。
“可是,這盞燈很重要,沒有的話,走路回摔跤。”
回首來時路,是他省去了她許多摸索和碰撞。曾經抗拒自己的心,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沉溺他給與的光亮及溫暖,就算一個人走下去,也可以走得穩走得好。可是,為何會在喧鬧的人群裏,也覺得寂寞淒涼?為何會在每次事業有所成就的時候,希望有那麽一個人,在身後微笑注視她?
耿耿於懷的是他當初的看輕與不在意,每次想要回頭卻又總是鄙視自己,她怎可為一個男人狼狽至此,如此沒誌氣?
她忍不住暗自歎息。
拂曉時分,她感覺環住自己懷抱忽然收緊。
“怎麽了?”她睜開眼,對上他的視線。
他的目光,充滿了苦澀,彷徨,驚喜,溫柔。
“天真,”他伸手撫向她的臉頰,呼吸有些急促,“原來真的是你,你在這裏……”
秦淺看著她,感覺自己因為夢靨出了一身薄汗。不是他看錯,不是在做夢,真的是天真,她沒有拋下他轉身離去,而就在他麵前,就在他懷裏。他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覺得胸口震痛。那種痛,說不清是為了夢裏她的離開,還是此刻她的存在。
“是我……我一直在。”天真輕輕出聲。
為何,他們要錯過這麽多時間?
她埋首在他懷中,掉下淚來。
七十八、與子偕老
天真覺得疼極了。
她一張小臉被痛楚折磨得雪白,可醫生還在讓她深呼吸,用力……她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拋向崩潰的頂峰,卻又一次又一次地摔下來,痛不欲生。
如果她還有注意力能分到旁邊男人的身上,她就會發現手術台邊站著的秦淺的臉色也不比她好到哪兒去。
“秦淺我恨你!”她喊出聲,淚水無法抑製地湧出來。誰來告訴她,為什麽生個孩子該死地這麽痛?
手臂已經被她失控的力道抓得青紫,秦淺卻無暇顧及,隻是心急如焚地盯著眼前備受折磨的小女人,向來冷靜的容顏染上幾許慌張。Lucia生Sean的時候很順利,所以麵對此刻的狀況,他簡直亂了手腳。恨他嗎?她應該恨的,她所有的悲傷和痛楚都是他帶給她的,如果罵他能讓她好受一點,快點結束這可怕的煎熬,她怎麽罵他都行。
他的沉默卻讓原本因為疼痛就已口不擇言的天真情緒越發焦躁,喘息地繼續控訴:“秦淺你這個混蛋……孩子是你的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你了,我好痛……”
覺察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秦淺頓時一震,渾身僵住。
忽然,清亮的哭啼聲響徹手術室。
他下意識地轉身,看見醫生手裏托著的那個粉色的小生命。
一瞬間,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數秒飛逝,竟如幾個世紀。
——孩子是你的你知不知道?
她的生硬猛然在心底炸開,回放。
震驚。
狂喜。
“天真?”他不敢置信地喚她,聲音都有些低啞。
而她卻疲憊地閉上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好累,想睡。”
眼前的粉嘟嘟的小家夥還在嗚哇地哭著,秦淺看著那張小臉,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他記得很久以前,她曾說過,她覺得很多事物,如果太美好,都不會是真實的。
這一刻,他忽然也明白了這種複雜的心境。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左手握住她的手指,右手碰了碰孩子的小臉。
他沉默著,感受雙手指尖的溫暖,和心頭無法抑製的震顫。
“先生,產婦需要休息,我們還要為孩子做一個全麵的身 體檢查,請你先離開好嗎?”護士望著眼前這個麵容冷峻的高大男子,他的臉上,此刻正緩緩綻開一抹激動且喜悅的笑容,格外迷人。
秦淺點頭,戀戀不舍地放手。
他的人生,終於再度完整。
雖然,他還有一大筆帳要和段天真這個小騙子結算。
天真:
蘇黎世的早晨冷得出奇。
我現在在班霍夫大街的一家咖啡店裏,音樂是我們都喜歡的老鷹樂隊,窗外可以看見有軌電車慢慢地晃過去,腳下不知道是哪家銀行的金庫。
我本來應該審讀一份報告,可我卻在給你寫郵件,甚至有點想離開這裏,盡管我一直挺喜歡這個城市。
聽說人如果開始變老,就會厭惡移動,也許這種說法適用於我。
我在抽屜裏看見你的Ipodnano,於是就隨手拿了帶著,昨晚睡前我打開準備聽音樂,誰知聽到的竟全是以前公司倒會時我的發言……我好驚訝,也覺得感動——你從前是以這樣的方式想念我麽?
可是,你為什麽還是不願意嫁給我。
你大概一直以為我們是在那家咖啡室裏遇見,其實不是。當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你獨自站在雨中,仰頭看著牆上的巨幅海報,身影單薄倔強,那刻我忽然很好奇你的表情會是什麽樣子,等到回過神來,咖啡已涼。
我並未預料到喧鬧的人群裏,你會偏偏向我走來。但後來我想,那也許就是所謂的命運。
我看到一雙略帶慌張的眼睛,卻迅速恢複平靜,以及,那些藏得很深的迷惘與哀傷。
我看著你,欣賞你拙劣的演技。
一直以來,我習慣於冷眼旁觀,我習慣於沉寂無波的生活,那和我的職業無關,我說的是我的內心世界。
而你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我。
我竟無法抗拒。
生命裏麵很多事情,沉重輾轉至不可說。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
你曾問我,是否我的心裏也有一個黑洞。
現在,我終於可以回答你了。
沒有了。
因為你在。
秦淺
“段總,還不下班麽?”助理敲敲她的門 。
“你先回去吧,”天真抬頭一笑,“我簽完這幾份稿子就走。”
房間裏又恢複安靜,天真的視線重新落在那封已經讀了好幾遍的郵件上,無聲地笑了。
這個男人,平日不愛說話,寫起郵件,卻煽情得很。
——可是,你為什麽還是不願意嫁給我。
這是以冷靜沉穩著稱的秦某人第幾次頗帶怨念地示弱了呢?她竟有些記不得了,不過這樣的感覺,她還真是享受得很。
走出大樓,天真自手提包裏掏車鑰匙。
正要按遙控,車前麵的一個身影讓她腳步頓住。
已近深夜,空曠的大樓前,冬日寒冽的風呼嘯而過,吹亂了她的發,迷了她的眼。
“北京原來更冷。”那人緩緩開口,走向她。
“已經零下九度,天真預報說明天會下雪。”她道。
“是麽?”他出聲,“明天周六,段總仍是忙嗎?”
“很有可能。”天真回答。
“不能撥冗陪我?”低沉的語氣裏,已經有些威脅的意味。
“先生,如果你誠心而來,請張開你的雙臂。”某年某月某夜,她也曾微笑著,對他說一樣的話。
秦淺望著她,嘴邊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緩緩張開手臂。
被他的大衣嚴實地包裹著,天真埋在他胸口,靜靜聽著他的心跳。
“天真,下個月我就搬到北京來。”他開口。
這樣聚散不定的生活,簡直讓他難以忍受,而段總編居然比他還忙,他也舍不得她奔波,隻好自己時不時當空中飛人。
“好。”天真點頭。
“你看我新買的那套公寓怎麽布置?”他問。
“你決定就好啊。”天真故作漫不經心狀開口,看見他的臉上的掠過一絲失望。
“可是,那是我們未來的家。”顯然,他很不滿她的反應。
“再說吧,好餓,”天真拉開車門,“外婆煮了夜宵,沒準夏至還醒著呢。”
“嗯。”低沉的聲音,不溫不火,平靜如常,隻是將所有情緒,都濃縮在一個字裏邊。
天真開著車,眼角餘光瞅見他麵無表情的俊顏,有點想笑,隻好拚命忍著。
“我們上期有記者做了一個老師傅的專訪,他家祖輩都是替皇家做首飾的。”她慢悠悠地開口。
“是麽。”秦淺勉強應聲。
“我昨天去找他,向他請教一個問題。”
“哦,什麽問題?”
“我問他,如果有個人要買一枚新戒指,但他又很喜歡已經戴著的舊戒指,而兩個戒指都隻能戴著同一手指上,那該怎麽辦?”天真微笑,微微道來,“他說,很簡單,合二為一,他可以畫出很多設計來供挑選……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明天陪我去看一下?”
“那就看……”秦淺一怔,忽然失了言語,下一秒鍾,他的血液驟然沸騰,猛地轉頭看向正在淡笑開車的女人。
“秦先生,你都準備好了麽?老師傅本事再厲害,也是要先看貨色的。”天真並沒有看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卻緊了又緊。
“你放心,秦太太,我早就準備好了。”
她聽見他的聲音,在車廂裏輕輕揚起。
番外之花火(一)
原來歲月太長,可以豐富,可以荒涼,能忘掉結果,未能忘記遇上。
長路若太短,花火生命更短,雙手可觸及你,有眼淚亦是暖。
“阿南,來馬會不騎馬,一個人坐在這裏幹什麽?亍!?
顧永南轉過頭,看向朋友:“就是散散心。”
“這次回來多久?”
“一個月吧,倫敦待得有些煩了。”
“有句話說,若是你厭倦倫敦,就是厭倦了生活。”朋友笑。
顧永南笑了笑,親手倒了一杯酒,遞給他:“怎麽沒看見洛克,你們不是素來焦不離孟麽。”
“洛克?你是不知道,他最近是撞了煞星,煩不勝煩,我還不想搭上他的晦氣,”朋友道,“你看,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呀,事情不妙,洛太當場捉奸了。”
顧永南挑眉,抬起頭望向不遠處,卻見好友洛克氣急敗壞地下馬來,將韁繩遞給馬童,將兩個正在糾纏的女子拉開,其中一位便是洛太恩琪,也是他的小師妹。
“聽說那位將洛克迷得神魂顛倒的小女子劍橋出身,恩琪又是牛津畢業的,圈內都在趣談牛劍之爭呢,不過看來劍橋的婚姻兩性教育更為成功。”朋友戲言。
“哪有一隻碗裏放了兩把羹匙還不衝撞的,洛克不會寂寞了。”顧永南微笑,望著漸漸靠近的三人。
這樣的事情,實在不算稀奇。
“阿南!”他被尖利的聲音嚇了一跳,蹙眉瞧見恩琪朝他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聲淚俱下,“你評評理嘛師兄,當初你可是我們的證婚人,你看洛克現在太不像話了,居然
帶這個賤 貨四處招搖。”
“恩琪……”他不由歎息,也驚訝這個素來優雅有禮的小師妹說話會這麽難聽。
怎麽又牽扯到他身上了?更別說他剛回香港,對此事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洛太,請你注意你的言辭。”輕柔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起,卻透著一股倨傲與清冷。
顧永南抬起頭,對上一雙明亮的水眸,瞳仁漆黑,眼神清澈。
“你勾引別人老公還指望別人尊重你?”恩琪霍地衝上前,指著出聲的女子開罵,“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
“洛太,當你指著我的時候,有四根手指是指著你自己的,我什麽時候勾引了你老公,又怎麽勾引你老公,不如你都說出來,讓大家聽聽故事也無妨。”那隻“狐狸精”回敬
道,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顧永南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一張柔美素淨的容顏,五官小巧精致。這樣長相的女孩子,在他以往的認知裏,是無法這樣冷靜犀利地說話的。
“你有完沒完?”洛克不耐煩地對著妻子低吼,“你還要讓大家看笑話到幾時?”
恩琪突然開始嚎啕大哭,且是抱著顧永南的胳膊痛哭:“師兄……”
顧永南表情僵硬,抬頭卻見“狐狸精”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一絲嘲笑與不耐。
嘴角扯起一絲輕淡的諷笑,她轉身離開,也不理會洛克。
她這副模樣讓顧永南有些不爽。
這女人,未免有點不識天高地厚。
脫下帽子,揭開發帶,柔亮青絲垂落肩頭,搖曳生姿。
“啪。”
顧永南點燃煙,吸了一口將火機放回口袋裏。
透過輕薄的煙霧,他望著眼前的俏麗女子。
“是你,”女人望著他,“你是打抱不平,來興師問罪的麽。”
“顧永南,永遠的永,南方的南。”他微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馮影柔。”她答。
“影子的影,溫柔的柔?”他問。
“是。”她點頭。
“好名字,”他衷心稱讚,“恩琪是我師妹,她自小是被寵壞的小公主。”
“看出來了。”馮影柔道。
所以嬌蠻無禮高高在上,不在意別人感受。
“劍橋的女孩子似乎都自由具個性,”顧永南開口,“其中一位你一定認識。”
“誰?”
“薑喜寶。”
“原來顧先生也看愛情小說麽?”馮影柔輕嗤,喜寶不過是虛構人物而已,他拿來說事,是在諷刺她麽?
“我沒看,隻不過如今有太多女人以其做範本,將小說言辭背得滾瓜爛熟,恨不得自己也變成薑喜寶,”顧永南笑了笑,“馮小姐該不會也是聖三一的吧?”
“不是,麥格達倫。”
“哦,聽說貴學院開始招女生的第一天,全院的男士都上了黑色臂章,學院當天下了半旗。”
“顧先生生活中有女人麽?”馮影柔看著他,明眸平靜,目光中帶著淡淡的嘲諷,“我要進去換衣服了,失陪。”
她轉身,聽見低沉的笑聲自背後傳來。
“我為恩琪的魯莽和失禮道歉,馮小姐。”
“顧先生看斯威夫特麽?就是寫《格列佛遊記》的那位諷刺小說家,他說,人類大多數行為,其原因都可歸結為對己之愛。不過有的人因愛己二使別人高興,有的人則一心隻
管自己高興。”她回首看著他,“我無需和這樣無知的人計較。”
顧永南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內,若有所思。
番外之花火(二)
電梯在一樓停下來,門緩緩打開。
馮影柔抱著文件袋邁出門,與一個人打了照麵擦肩而過。
“影柔。”電子鳴響的警示聲裏,一道溫和淡然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她詫異地轉過身,看著從電梯裏重新走出來的男人。
“顧先生,”她揚眉,“有事?”
不過上次在馬會寒暄幾句,彼此連朋友也算不上,何以他能喚她一聲“影柔”,彷佛天經地義?
“你到這裏來是?”顧永南望著眼前的女子,她穿一身銀灰色套裝,抱著牛皮紙檔案袋,亭亭玉立,幹淨清爽。
“麵試,”她答,“貴公司不是在招R&D部門經理麽?”
“不在洛氏做了?”?擻濫銜省?
“是非之地,不便久留。”她淡淡一笑。
顧永南點頭,抬手看了下表。
“我得開會去了,”他開口,凝視她微笑,“再見,影柔,祝你好運。”
“謝謝。”影柔答,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兩小時後,例會結束。
顧永南叫住正在整理文件的助理。
“今天HR那邊是否在麵試?”
“是,”助理答,“有什麽問題嗎?”
“讓負責麵試的人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好。”助理有些遲疑。
托某人吉言,她的運氣似乎真的不錯。
新的辦公室,獨立一間,在十九樓的西南角。明亮寬敞的落地窗,可以看見夕陽西下的美景。
桌上擺著公司配發的台曆,她伸手拿過來,翻看。
其中一張,照片裏的男子神采飛揚,眉眼之間隱隱藏著王者的張狂。
右下角標著的日期——一九九八年七月。
原來已經十年。
暮色漸襲,暗紅色的霞光鋪滿整個房間,手中的台曆,照片上的容顏也被染成一片血色。
一如那一天。
十七歲的影柔放學回家,開門,將球鞋放在櫃子裏,歡快地喊,我回來了。
四周很安靜,沒有人回應她。
她緩緩推開書房的門,彷佛打開潘多拉之盒。
滿目的紅色,殘陽如血,灰敗的光芒灑遍整間房間,如此刺目。
她嚇壞了,持續地尖叫。
直到鄰居聽見,闖進來,直到急救人員將父親抬走,直到警察不停地詢問她,她隻是死死地盯著書桌上那份報紙,報紙上輩血色染紅的照片,裏麵那個年輕的英俊的男子,笑
容張揚。
之後幾年,無數次噩夢裏,都有那張臉。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輪回報應……而她此刻,在這裏。
走出大樓,明月當空,初夏的風已經轉暖。
黑色的汽車緩緩滑至她身邊,停下。
顧永南坐在車裏,靜靜看著她:“影柔,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孩提時候我們就被教導,不可以隨便上別人的車。”影柔輕聲答。
“那我開慢點,你在外麵走,是到地鐵站麽?”他嘴角勾起輕淡的弧度。
影柔看了他數秒,拉開車門:“太子路36號,謝謝。”
“我的榮幸。”他答,笑容俊朗。
影柔凝視他的側臉,他確實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好女孩不會這樣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看。”他說。
“我不是女孩,”影柔答,“再過三年就要三十歲。”
“洛克今天打電話來,問你是不是在我公司。”顧永南聞言微笑,換了個話題。
“哦。”影柔淡淡應了一聲。
“洛家怕是人仰馬翻,水深火熱。”他歎息。
“我並不知道他喜歡我。”影柔語氣平靜,完全是局外人。
顧永南訝異地看向她,她目光清澈,表情完全不像撒謊。
“你不要告訴我,完全是洛克一廂情願,恩琪對你無理取鬧?”他忍不住問道。
“馬會那天,也是洛氏管理層好幾人同去,洛太誤會了,”影柔語氣不疾不徐,不像解釋倒像陳述,“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我隻管坐收其成,何必離開?”
顧永南轉頭看向她,正迎上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水眸,眼神仿佛月夜下的波光。
他微微一怔,卻不知心頭那一記輕顫從何而來。
六月的微風自窗外吹進來,遠處的夜空閃過耀眼的煙火。
香港回 歸已快十一年。
這個城市許多都已改變,而回憶卻從未褪色,每個人帶著各自的歡欣與悲傷,漸漸長大,蒼老。
“先生,太太今天打了一晚上的麻將,說頭痛已經睡了,”傭人接過他手裏的外套,“你吃過晚飯沒有?”
“送點夜宵到我書房就好。”顧永南朝樓上掃了一眼,轉身朝書房走去、
窗外夜色深沉,落地鍾指向淩晨一點。
合上電腦,他揉揉眉心站起身走到露台,點燃一根煙。
偌大的別墅裏,此刻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彷佛他心裏的沉寂。
而那片沉寂裏,又似乎有什麽在微微湧動,那是太過陌生的感覺,陌生得讓他有些不適。
手習慣地插向西褲口袋,卻觸到什麽東西,他掏出來,是一枚硬幣。
“Tip。”下車前,某個女人煞有其事地對他說,在他錯愕的眼神中遞給他這枚硬幣。
他沒有錯過那一刻她眼裏的促狹與狡黠。
拋起,硬幣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銀弧,落回他掌心。
他嘴角浮現一縷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容。
影柔。
真是個琅琅上口的好名字。
番外之花火(三)
“洛先生和洛太來找你,我說你在開會——”助理匯報著,小心打量老板的神色。
“他們人呢?”顧永南打斷她的話。
“去R&D部門了,離開沒多久。”
顧永南聞言眉頭一蹙,大步往電梯走去。
電梯下降,雖然他麵無表情,跟在他身旁的助理卻隱隱覺得氣壓漸低。
剛一進門,卻見恩琪給了影柔一個耳光,出手又快又狠,眾人的抽氣聲同時響起。
“你做什麽,恩琪?”顧永南沉喝,臉色陰了下來。
他的出現,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過來,一時間,辦公室裏鴉雀無聲。
“你們夫妻倆的戲在家唱得不過癮,還要換場子是不是?”他望著洛氏夫婦,字字擲地有聲,“好啊,幹脆我讓所有員工都過來欣賞,你們說吧,是我問你們要場地費,還是
我付你們戲票?”
“師兄……”恩琪難得看見他發火,震驚之餘半響才回過神來。
“別叫我師兄,你有把我放在眼裏嗎?”他盯著她,緩緩出聲,“我花錢請人來,是幫我做事的,不是送給你打罵的,你今天動了她,就是不給我顧永南麵子。”
影柔捂著臉的手放下來,隻覺得左頰一片麻辣辣的疼,她望著顧永南,視線碰著了他的,隻覺得他目光分外沉冷,讓她心裏不由一震——他看起來真是動怒了,這實在不像他
處事圓滑溫和的作風。
“影柔,你說清楚。”瞅見她臉上微微腫起的紅痕,顧永南的口氣又冷下幾分。
洛克看著他們,臉色有些慌張。
“洛太,我根本就不喜歡你先生。”她吸了口氣,說道。
“你說什麽?”恩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而洛克原本白淨的麵孔漲得通紅。
“Monica,送客。”顧永南不耐煩地吩咐助理,目光掃視四周,看熱鬧的員工紛紛回到各自位置上。
“你過來。”他不再理會洛氏夫婦,而是看向影柔。
影柔望著落地窗前背對著她的高大身影。
他沒有說話,她便也沒有先開口。
顧永南轉過身,摁滅手中的煙,抬眼望著她:“非得要吃痛了才知道辯解?”
影柔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輕輕開口:“謝謝。”
她凝視他的眼,看見那瞬他目光裏閃現出一絲不悅。而她知道,那是因她而起的情緒波動。
她這個耳光,挨得值了。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又是為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他身邊。
“影柔,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太安靜?”輕輕的,帶著一些無可奈何的歎息,緩緩在耳邊響起。
安靜到,讓他覺得害怕,卻又好奇,總感覺那片安靜之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驚心動魄。
她搖頭:“沒有。”
“你要怎麽謝我?”
“嗯?”
“你說謝謝,那你打算怎麽謝我?”他問。
“我還沒想好,你想我怎麽謝你?”她反問。
顧永南掃了一眼桌上的報紙,隨意地抬手點了一下:“請我去聽音樂會吧。”
“好。”影柔應聲。
“我小時候學過小提琴,”音樂會開始前,顧永南望著台上的樂隊輕輕出聲,“你呢?”
“大提琴。”影柔答。
“真的?”顧永南微笑,“看來你比我深沉許多。”
“現在還會拉麽?”他又問,轉頭凝視她明亮的眼。
“十七歲後就沒有。”影柔沒有看他,置於膝上的手指握緊成拳。
“可有看過《Hilary and Jackie》?”他並沒有追問她。
“《她比煙花寂寞》,看過,”影柔道,“傑奎琳 杜普蕾的琴聲太悲傷,讓人感到絕望。”
“可是那部電影拍得太假,那不像她,她不是那個樣子的。”她補充。
他笑了,聲音低沉動聽。
“影柔,終於看到你略微激動的樣子了。”他對上她疑惑的視線,難得地看著她因為他的話而不自在地撇過頭去。
而他卻久久沒有收回目光。
影柔和他遇見過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樣,她太過淡定從容,太過冷靜聰明,他幾乎沒有看見她慌張失措的時候。
他的好奇心與耐性都被她成功勾起。
燈光暗下來,舞台成為最明亮的地方,音樂聲徐徐響起。
他們沒有再交談,似乎都沉浸其中。
“中學的時候,我和一個喜歡的女生看電影,我一直希望突然停電,或者出現什麽小事故。”臨近尾聲時,他突然輕聲開口。
“為什麽?”影柔問。
“那樣,我就可以牽著她的手,安慰她,護著她走出黑暗。”
“哦,怎麽突然想起這個。”影柔感覺手心微瀾。
“因為我現在在重複這個想法。”他答。
影柔心裏輕輕一顫,沒有吭聲。
燈光忽爾大亮,周圍掌聲如潮。
顧永南微笑鼓掌,表情溫和俊朗。
——影柔,我總覺得從前在哪裏見過你。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說。
她淡笑未語,知道他不會記得。
而她記得,清清楚楚。
十七歲的影柔,白裙飄飄,清爽短發,隔著明淨的窗玻璃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開心地進了酒店,卻看見一向高高在上的父親低聲下氣地跟一個年輕男子說話。
後者身後跟了幾個人,像是正趕赴什麽事情,他雖然麵上含笑,笑意卻似一張客套矜貴的麵具。
她叫父親,看見他們都轉頭看著她。
父親神色頓時蒼白。
她覺得冷,才發現手裏的冰淇淋融化了,而那股涼意,卻透過她的肌膚,直抵入心。
“馮先生,你女兒?”那男人掃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很漂亮。”
言罷,他微微頷首,繞過她父親,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聽見父親喚他,顧先生,顧先生。
聲音蒼涼且絕望。
番外之花火(四)
站在IFC的Red Bar露天平台上,可以看見維多利亞港的海景。
已是深夜,身後卻還是觥籌交錯,篝火迷離,樂聲輕飄。
“你說,都好幾年的感情了,她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大學舊友範森已喝得半醉,湊到她身邊低喃。
影柔拍拍他的肩,微笑不語。
“你不懂的,你一定沒有愛過誰,你有愛的人麽?”範森問她。
影柔搖頭。
何必自尋煩惱?人啊,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而她不要這樣。
電影裏說——沒有法律。沒有限製。隻有一條規則:永遠也別墜入愛河。
多好的話。
她望向遠處,港口燈火璀璨。而光影之後的黑暗,總是被人忽略。
但她記得。
伸出手,霓虹投射的燈光穿過指間,自高樓大廈跌落,彷佛幸福的錯覺,消逝不過一瞬。
-
“影柔。”
她轉過身,看見眼前的顧永南,她竟已無太多驚訝。
彷佛人生中隨便一處,在下一刻都會出現他的身影,然後聽見他輕聲喚一句,影柔。
他簡單的白襯衣黑西褲,袖口利落地挽起,夜色裏看來整個人分外幹淨磊落。
“顧先生,”她微微一笑,“真巧。”
“影柔,這是誰?”範森迷迷糊糊地樓上她的肩笑問。
顧永南看著他們,沒有在意自己眉頭微蹙。
“阿南,不介紹一下麽。”顧永南身後走來一人,看著影柔道。
“馮影柔。”顧永南的介紹倒是簡短。
“你好,馮小姐,久仰大名,”那個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姿勢優雅,“在下姓秦,名淺。”
影柔一怔,表情困惑——她怎麽就久仰大名了?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冷峻麵容,目光鎮靜卻銳利,不似會開玩笑的人。
她越看他越覺得眼熟:“你是……”
“Kevin Chun,”回答的是顧永南,“影柔,他是我自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影柔,他們是誰?”範森完全是喝多了,衝她曖昧地笑,“有你喜歡的麽?”
影柔的臉上頓時一燙:“我讓許可接你回去。”
“不要找她,我才不想再看到那個女人。”範森抗議,一抬手杯中的酒盡數灑在影柔裙子上。
影柔萬分頭疼地打開手包找麵紙,一方手帕已經遞到眼前。
“他好像醉了?”顧永南看著她默默接過手帕,微笑道。
“嗯,我老同學,和女朋友鬧了點矛盾。”英若無心地解釋,沒發現顧永南表情忽爾緩和許多。
“不如我讓司機送他回家。”顧永南建議。
影柔點頭:“謝謝。”
“那麽你呢,影柔,”他望著她緩緩開口,“是現在走,還是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喝一杯?”
影柔聞言抬起頭望著他。
一旁的篝火映亮她精致姣好的容顏,看著那雙清亮的眼眸,顧永南竟覺得胸口微窒。
他這是怎麽了?
忍不住在心裏嘲笑自己,他也算是曆經滄海,此刻怎會獨獨為了這一瓢泉水這樣沉不住氣,甚至有些忐忑。
“麻煩給我一杯Mojito,謝謝。”影柔叫住經過的侍者。
秦淺看向她,又瞅了好友一眼,淡笑酌飲。
“怎麽樣?”望著走向洗手間的窈窕身影,顧永南微笑開口。
“這樣的女孩子,不適合玩的。”秦淺道。
“我有說我在玩麽?”顧永南飲了一口酒,緩緩出聲。
秦淺聞言看向他,談笑的神色微斂。
“阿南,我沒見過你為誰真正癡迷過。”半響,他道。
顧永南笑而未答。
他也想知道,馮影柔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麽魔力,又能吸引他多久。故作清高吊他胃口的女人也不少,如果她也是,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演技。
“我和你不同,張夢茹不是Lucia。”他道。
“但她仍是顧太,”秦淺答,“有多少女人會甘心做小。且男人也不可輕易說愛,許下的諾言就是欠下的債。”
“越看越喜歡,怎麽辦?”顧永南望著走回來的纖細女子,表情風輕雲淡,嘴角卻噙著一抹溫柔的笑。
秦淺輕歎一聲,沒再說什麽。
心裏有就有,心裏沒有就沒有。隻是人總是要花許多時間才能看清。愛情彷佛洗照片,要經過漫長的暗房時間來培養,才知道結果究竟如何。
淩晨兩點,香港仍是座不夜城。
車窗外掠過燈火光影,時明時暗,影柔沉默看著夜景,顧永南開車,兩人都沒有說話,隻聽得風聲貼著車身呼嘯而過。
等到停下車,顧永南才發現她竟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影柔。”輕聲喚,她並未聽見,仍睡得安心酣甜。
他忽然感覺心底有什麽東西像奶油一樣,撲地就融化了,緩緩漫開。
他等著她,一直到萬籟俱寂,到天明,卻似等到天荒地老。
待她醒來,麵對她慌亂的眼,他隻是微笑:“影柔,早。”
窗外有日出,金黃 色的光芒在他周身紛落,落在眼裏,影柔覺得雙目微疼。
“為什麽?”她輕聲問。
“我也不知道。”他答,開車的樣子看起來很是專注。
“你覺得我是否在做錯事?”他反問。
“那是你的事情。”
顧永南聽見了,瞅了她一眼,尖細的下巴惹人心憐,白皙的麵孔透著股倔強,而表情卻始終平靜。
“影柔,”他握著方向盤,目光仍是看著前方的路麵,聲音有種危險的溫柔,“那不隻是我的事情,那也和你有關。”
影柔抬起頭,靜靜看著這張俊朗斯文的容顏,沒有說話。
清晨的陽光灑滿人間,又是嶄新的一灘。於滾滾紅塵千萬人中狹路相逢,不過是欠了我的,來?漳闃招胍?埂?
番外之花火(五)
“馮小姐,關於這個項目,你看我們是不是再約個時間詳談一下?”步出會客室,黑西裝精英打扮的男人開口,目光中不無眷戀。
“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美人淡笑,倒是頗有耐性。
站在一旁的助理嘴邊揚起忍俊不禁的笑容,這陣勢,人家明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我覺得幾番洽談之後,豁然開朗,馮小姐不愧是劍橋出身,我是真心想多向你請教。”精英男也是越戰越勇。
“不知道張先生想請教些什麽,我要做些準備。”影柔麵上微笑不減。
“這樣吧,我晚點電話你,可好?”對方不屈不撓。
“好吧,”影柔道,“那麽再會了。”
她禮貌握手,罔顧對方一步三回頭,利落轉身收拾桌上的文件。
“經理啊,我說的沒錯吧,從第一次他就看上了你。”助理興致勃勃地八卦,“也算是帥哥一枚,不如考慮一下。”
“考慮什麽?”影柔淡笑不語,卻聽身後有人輕輕開口,聲音沉緩。
她還沒有回頭,卻看見身邊助理刷地直了身板,口吃地喚著:“顧……顧總。”
影柔知道了來者何人,卻也不急不慌,不緊不慢地收拾完東西,才轉過身來:“顧總找我有事?”
顧永南瞅著她,心裏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不怕他,她不似其他員工,一點都不怕他。
想到這裏,他眉眼一柔,原本窒悶的情緒緩和開來。
“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他道,先行離開。
助理站在原地一頭霧水——不是吧?老大不用親自屈尊來通知別人去找他吧?這情況,怎麽這麽詭異。
“整理一下。”影柔將文件交給她,跟了出去,腳步不疾不徐。
“坐,影柔。”看見她進來,顧永南在辦公桌後坐下,姿態隨和。
“咖啡還是茶,馮經理?”秘書敲門進來詢問。
“隨便吧。”影柔道。
“那就一杯鴛鴦吧。”顧永南道。
秘書一愣,隨即點頭退出去。
影柔看見她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卻又不知笑點在哪裏。
她穿一身白色洋裝,服帖利落,勾出姣好身 段,綠色盆栽掩映下,笑容恬靜輕柔,顧永南以手撐額,一瞬間看得有些失神。
“方才是朝和電機的人?”他問。
“嗯,是他們技術部經理。”她答。
“哦。”他的聲音輕輕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挺年輕。”
“大概吧。”琢磨不出他找她的目的,他說話的心思,影柔試探地答,“顧總找我有事?”
“後天有個新高爾夫會所開幕,你陪我去參加開球典禮。”他道。
“我?”影柔微訝。
“並不是要你去做花瓶,有幾個老朋友碰麵,大概有兩單生意,你去接洽一下。”他語氣平靜。
“好。”影柔點頭。
鴛鴦奶茶送來,影柔捧著杯子,坐在沙發裏低眉順眼地喝,安靜得像隻躲在角落裏吃草的小白兔。
如果他此刻站起身,走上前,小白兔的長耳朵會不會緊張地豎起來?
顧永南的嘴角微微彎起。
“你想好了沒有,影柔?”他緩緩出聲。
想什麽?影柔抬起頭,觸上他目光的瞬間,明白了他問的是什麽。
——那不隻是我的事情,那也和你有關。
那天早晨的話,那麽清晰,依然響在她耳邊。
她知道是人群之中獨獨冷靜自持的自己吸引了他,讓他好奇,漸漸演變到如今。然而他對她的感覺有幾分,又能多久,她卻還不能肯定。
畢竟,股某人的緋聞也著實不少。
“周末你有沒有時間?”她開口。
“周末?周四我就回倫敦。”下意識地,他根據腦子裏浮現的日程表回答。
“這樣啊,”她站起身,“爵士劇院有場戲,既是這樣,我自己去看好了。”
“影柔?”他驚訝出聲,這才反應過來。
“改天再約吧,再見顧總。”她笑了笑,打開門走出去。
顧永南瞪著關上門,頭一次覺得吃癟。
一分鍾內,他被邀約又被拒絕,而始作俑者還是他自己。
等等,她這麽做又是什麽意思?
心頭忽然一熱,他隱隱覺得血液沸騰。
好個馮影柔,他撫了把臉,輕歎,笑了。
看來,他遇見了一隻狡猾的小白兔。
這場狩獵越來越有意思了。
藍天白雲綠地。
香港入夏的陽光已是十分毒辣,影柔抹了足量的防曬霜,感覺著手臂上灼熱,仍是懷疑今日出來一番定是要黑上一陣。
“該你了。”顧永南在身邊提醒。
她站定,對準,送腰,揚臂,一氣嗬成。
周圍響起掌聲。
“顧總,想不到你帶來一位球場巾幗。”有人恭維。
顧永南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不無滿意,嘴角揚起,帶著些驕傲。
影柔知道她替他掙足了麵子。
“打一手好球,哪裏學來的?”他問。
影柔將球杆遞給一旁候著的球童,手插到口袋裏,握緊。
她想起幼時父親打球時,她總是淘氣地抱住他的大腿,怎麽也不肯放,纏得他隻好將球杆塞到她小手裏,說,柔柔乖,老爸教你好不好?
心頭一痛,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隻感覺明晃晃的陽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讓她暈眩。
眼前一黑,卻聽見有人在耳邊驚喚。
依稀感覺人影晃動,看不真切,有人替她擦麵,喂她喝水,間或交談聲。
她的手被人握著,那人掌心溫度太多灼熱,她想掙開,卻被緊緊握著,怎麽也甩不掉。
覺得委屈,她有些賭氣地鼻酸。
“影柔?”醒轉過來時,看見一張擔憂的麵孔。
是顧永南。
“你剛才中暑了,現在覺得如何?”他問,聲音異常溫柔。
“沒事了。”不知怎麽了,她的嗓音有些啞。
“你嚇到我了。”他輕歎了一聲,黝黑的眸子望著她,伸手撫上她額前的亂發。
影柔垂下眼去,有些無所適從。
“對不起。”她低聲道,感覺他溫熱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發燙的臉頰,越來越近。
“影柔,你剛才一直哭著,叫爸爸。”那樣柔軟無助的,偎在他懷裏的小小的她,讓他覺得心疼。
她的身 體頓時僵硬,抬眼望著他,暗暗用盡所有力氣才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
“讓你笑話了。”她眼睫撲殺,似稍稍不安。
他搖頭,將她摟在胸前,輕吻她的頭發。
影柔將臉埋在他懷裏,眼淚一點點冒出來,又消失在他的T恤上。
番外之花火(六)
“顧太。”門口傳來高跟鞋踩地的聲音,顧永南和影柔同時抬起頭。
“阿南。”身穿紫色洋裝的優雅女子望著他們。
影柔微微僵直了身子,顧永南卻絲毫未動,仍將她圈在懷裏。
“你也在?穿了高跟鞋來,不是要打球吧。”他淡淡開口。
“幕荷陪她老公來,說你也在這裏,便讓我也來看看了,”女人的目光掃過影柔的臉,“不介紹一下這位小姐嗎?”
“馮影柔,”顧永南語氣平靜,“我太太,張夢茹。”
“聽說馮小姐是中暑了?出來玩還是要注意身 體才是,”張夢茹盯著影柔,“我家阿南經曆旺盛,今天打球,明天可能喜歡什麽別的,馮小姐陪著他折騰,可得小心點,別有
什麽閃失。”
影柔微笑:“謝謝顧太關心,我玩心不重,不過顧總總要我陪同,我也隻好聽命了。”
張夢茹隻覺她這句話刺耳得緊,不由臉色微變。
“顧總,那我先回去休息了。”影柔站起身,禮貌頷首。
“我送你。”顧永南道,並未看向妻子,徑直走出門。
“如果這就是閣下與太太的相處模式,婚姻未免太讓我們這些未婚者寒心。”坐在車裏,影柔開口。
“我並不愛她。”顧永南竟是微微一笑。
“嗬,行為不端的丈夫慣常借口,要麽說自己從來不愛,要麽是以前愛過現在不愛了。”影柔有些嘲諷道。
“這麽義憤填膺,沒有覺得自己在助紂為虐麽?”他悠然出聲。
“那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影柔道。
“好冷血,”他笑,“我喜歡。”
影柔沒有說話。
“商業聯姻你明白麽?”他又開口,“我當初繼承家業的條件,便是娶她。所幸當時我沒有愛人,所以並未負情。”
“也許她愛你。”影柔看著他沉靜的側臉。
“也許,但愛我的人很多,我無需一一回應。”他的回答極其自負。
影柔轉頭看向窗外的街景,不由輕歎。
誰說婚姻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明明就是一個蘿卜好幾個坑,更別說愛情。世上諸多悲歡離合的故事,皆源於此。
“為什麽是我?”她輕聲開口,“告訴我,究竟我算是幸運,還是倒黴,讓閣下看上我?”
他笑起來,笑聲低沉動聽。
“不如你告訴我,如何才能贏得馮小姐你的芳心?”
“顧總流連花叢的本事,以及出手闊綽,是早就聞名香江的。”影柔道。
“哦,你要什麽?”
紅燈,他停下車轉過頭來,黑眸望著她,“影柔,我總覺得你和尋常女人不一樣,你要的不是珠寶華服,豪宅名車。”
“對啊,是和她們不一樣,我要的是顧氏集團,顧家的產業,不知你給不給?”影柔笑著回視他,語氣輕淡。
他盯著她沒說話,彷佛想窺探她真實的想法。
“影柔,你是第一個敢這麽對我說的女人,”車中重新開動,他注視在前方路麵,緩緩出聲,“如果這是你的條件,好,我承諾將來我的遺囑上會有你的名字。”
影柔沒出聲,抓著手袋的手卻微微使力,指尖發白。
他能說出這樣的話,真叫她吃驚。
可是遺囑麽?太久了啊,她不知能不能等到。
馮影柔這個女人從來都沒有覺悟主動找他。
盯著沉寂的手機屏幕,顧永南心裏有些不痛快。
轉首望向車窗外,人行道上有個穿著卡其色風衣的長發女子,背影像極了她。
蹙眉,他又拿起扔在在一旁的手機。
“喂。”影柔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接通。
“在做什麽?”他的口氣,聽起來似乎不大好。
“剛下班,在公司附近吃飯。”她答。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長久的沉默,她有些猶疑,正要開口,那邊突然傳來一記尖銳的汽車喇叭聲,緊接著,電話斷線,隻剩忙音。
她霍地站起身來。
“影柔?”被她猛然的動作嚇到,一起吃飯的同事困惑地看著她。
握著手機,她咬唇,回撥過去。
一遍又一遍,始終是機械的女聲,電話不同。
“怎麽開車的?見鬼了,大白天就酗酒!”司機憤怒地指責著,下車將顧永南自?蕩笆?址沙齙氖隻?衿鵠礎?
被車胎輾過的手機早已支離破碎,顧永南結果司機孝心掏出的SIM卡,有些倦怠地擺擺手,示意開車。
也好,幹脆清靜了,反正聽著馮影柔那個女人的電話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平白找氣受。
換了新手機,他幹脆將她的電話設入黑名單,不打也不接,眼不見為淨。
真叫他生氣。
第二日下午有陌生電話進來,44開頭,英國號碼,他隨手拿起來接聽。
“喂?”熟悉輕柔的聲音,帶著點忐忑。
他正在走路,頓時停住腳步,身邊的人都跟著停下,莫名其妙地望著自家老板。
“影柔?”他震驚地開口,突然意識到什麽,“你在英國,你怎麽會在英國?”
“我在Heathrow機場,”她輕聲道,“你沒事吧?”
“我?我很好啊。”他有些疑惑。
“喔,好吧。”
“什麽好吧?好什麽好?”他的聲音驀地提高,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猜測到底出了什麽大事,讓老板反應這樣激烈。
“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會飛過來?”他已經無法保持慣常的平靜口氣。
“我聽見汽車喇叭聲,你電話突然斷了,怎麽也打不通……我以為你出車禍了。”她沉默半響,答道。
那一瞬間,他腦子裏突然一片空白,握著電話,渾身僵硬,半響都說不出話,隻感覺胸口有股熱流正在急速竄動,他無法形容這種陌生的感覺,像是驚訝、狂喜、感動……抑
或是什麽。
“你等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一出口,卻有些低啞。
影柔站在公用電話前,握著話筒的掌心微微汗濕。
是做戲麽?是趁勢演一出感人的戲碼麽?為何她的心,這樣劇烈地跳動著?為何會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裏,輾轉難眠,會在聽到他聲音的刹那,覺得眼中酸
熱?
看,她連自己都感動了。
他——一定也是吧?
番外之花火(七)
長久的親吻,讓她神誌不清,連綿不絕的熱水,衝得走疲憊,卻仍舊無法將在機場陷落於他緊密環抱的意識盡數撿回。
望著水汽氤氳的鏡中那一張緋紅的容顏,心底深處忽然就生出一絲慌亂來。收回視線,影柔拉開浴室門,走了出去。
“好了?”原本倚在床頭的男人慵懶站起,望著她嘴角噙著一抹淡笑。
“嗯。”她點頭,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清淡的香水味,混著煙草氣息,慢慢籠罩住她。
視線觸見浴袍領口裸露的雪膚及線條誘惑的鎖骨,他的目光轉為濃烈。
“影柔,我要你。”
耳垂一燙,卻是被他的唇舌調戲,影柔渾身一僵,呼吸急促。
他的手,也開始不規矩地遊離,挑逗。
天旋地轉,她被推倒在床上,修長的身軀迅速欺了上來。
“Say yes,sweetie……”哄騙的聲音帶著性感的沙啞,此時的他,不再是平常溫文爾雅的樣子,突然變得格外霸道,危險。
她輕顫著,無法呼吸,知道他已經勢在必得。
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刻的來臨,可是還會覺得恐懼,這一種恐懼,不是來自於對陌生情欲的害怕,而是不知道自己會失去什麽,就仿佛,他的掠奪,不是對肉體的占有,而是吞
噬著她的心,她的靈魂。
而她的心,是她必須堅守的,否則,她將會跌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的吻綿綿密密,緊緊地貼在她的唇上,不留餘地,濃烈得令她暈眩。
身體深處的疼痛,提醒著他不容忽視的存在,淚水忽然間朦朧了雙眼,她倔強地咬住唇,不發出一絲呻吟。
從今以後,有一些事情不一樣了。
再也不能回到過去。
或者,從一開始,當她處心積慮地出現在他麵前時,命運之輪早已悄然啟動。
“影柔,喜歡這樣和我在一起嗎?”她苦苦強忍的沉默讓他生氣,在她欲望的巔峰,他殘忍地停下,在她耳邊溫柔輕喃。
她劇烈喘息,莫名的失落讓她焦灼,無所適從,隻能狠狠地捉著他的雙臂,以哀憐的姿態望著他。
他滿意了,全然進擊,瘋狂掠奪她的甜美,他既已沉淪,就絕對要拖著她跟他一起。不論天堂或地域,他都要她作陪。
“影柔,你是我的,休想逃開……”激 情滅頂那刻,他在她耳邊低柔卻悍然的宣誓,她忽然不寒而栗。
“晚上我想吃牛排,好不好?”
拉開門,影柔聽見助理在電話。
“行,那就回頭見……我愛你。”一句輕柔的愛語之後,她掛斷。
我愛你。
影柔往前走,心頭卻浮現這三個字。
在一起一年多,顧永南是Skywalker,並不常在香港,而她工作也很忙,其實見麵次數並不多,但仍是十分合拍的情人關係,隻是彼此彷佛都有默契一般,別人講起彷佛如家常
便飯的一句“我愛你”,她從來都沒有說過,他亦是。
這樣也好。
鈴聲響,瞥見電話屏幕上的號碼,她走到走廊盡頭接聽。
“喂,說吧。”她開口,語氣平靜。
“馮小姐,我隻是想提醒一下,明天就是我們交易的日子,你可不能讓我失望。”
“我們不是第一次做生意,劉先生,明晚九點老地方見。”言畢,不待對方開口,她掛斷電話。
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得見不遠處的太平山。
忽然想起那一天在山頂看日落,晚霞燒紅了中環的高樓大廈,炫麗得讓人睜不開眼。
灰藍色的天空漸漸暗了下去,暮色四襲,某個人在耳邊說,影柔,你有沒有坐過傍晚的航班,機窗外,天際線綻放如煙花,很美……下一次,我們一起看。
影柔,影柔。
時而哄騙似的溫柔輕喃,時而朗聲而喚,有時她轉過身,發覺背後空無一人,才會懷疑自己是否在幻聽。
有時午夜從夢中驚醒,會坐在黑暗裏,茫然無措,她感覺自己正走向一個無形的深淵,沒有人能拉住她,拯救她。世上有很多事情不公平,猶如玩一場必輸的賭局,而我們的
命運,也總是有太多無法掌控的悲傷與意外。
睡得朦朦朧朧,忽然感覺有人輕撫她的臉龐。她震驚地張開眼,剛要掙紮,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影柔,是我。”
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心中一痛。
“你回來了?”好不容易,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嗯,想你。”他直白的回答,讓她驚愕地抬起頭,迎接她的,卻是一個霸道而熱烈的吻。
今夜的他,有些不對勁。
輕喘著,她偎在他懷裏,聆聽他的心跳,有點快。
“愛我麽,影柔?”他忽然開口。
她頓時怔住——這是他第一次單刀直入地問她。
“回答我,影柔。”長指抵著她的下顎,他抬起她的臉,逼著她麵對自己的視線。
“你不能要求我更多。”她抿了抿唇,終於出聲,覺得喉嚨發澀。
“倘若我付出,是否可以有相應的回報?”他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開始慌張,直覺地想逃避。
她不要再被他的魅力和溫情所影響,更不想讓他試探她的心思,此刻,不要跟她說話,不要理解她,也不要靠近……
指間的冰涼觸感,和他隨之而來的低沉一句,震得她魂飛魄散。
“影柔,嫁給我吧。”
“不!”意識重回時,她下意識地驚喚,慌亂地退開身。
黑眸閃過一道慍怒的厲光,他盯著她,表情沉了下來。
“為什麽?”他問,“影柔,為什麽說不,為什麽不願意嫁給我?”
“你不要再開玩笑了,我何德何能?”她試圖露出一個輕鬆的微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連聲音都分外幹澀,“你離婚的代價有多大,你也清楚。”
“代價?”他看著她,黑眸深不見底,“凡事都有代價不是麽?多少女人覬覦顧太的位置,而你卻避若蛇蠍,你可真是特別,影柔。”
尚未意會他話裏隱隱蘊著的深意,他的吻已經落了下來,挾著凶猛的情欲,將她徹底占領,一次又一次重擊她的靈魂。
她驚喘、哭泣、低吟……在他炙熱緊密的懷抱裏找不到自己,無名指上冰冷的金屬,在彼此十指交扣間染上溫度,彷佛與體膚融於一體,難以剝離。
沉淪的這一刻,已為情負罪。
所以她不要愛他,付出的情感,來日必成倒刺的利刃,令人為其所傷。
而她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她絕對愛不起。
番外之花火(八)
“小姐,去哪裏?”的士司機遲疑地望向坐進車後就一聲不響的女子。
她臉色有些蒼白,神情茫然。
“梳士巴利道18號洲際。”影柔輕聲答,感覺指甲陷進掌心,微微刺痛。
倦怠地靠向座椅,她閉上眼,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大廈台階上,有一道身影靜靜佇立,望著她所在的的士。
周二的Spoon並無太多人,侍者領著她到臨窗的位置,往外望去,夜的深藍撲麵而來,維多利亞港美不勝收。
世上最常見的,是名與利。最難得的,是良辰美景。
點了一杯茶,她自手袋裏拿出書來讀,牛皮紙包著的英文版聖經,是父親的遺物,書頁已經泛黃,並不明亮的燈光下,讀來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Truthful lips endure forever,but a lying tongue lasts only a moment.
口吐真言,可得永恒。舌述謊話,隻存片刻。
為什麽我們要說謊?因為最殘酷的永遠是真相,說出來,一切便煙消雲散。
頭頂有陰影傾下,她抬起頭,瞬間凝眸,無法言語。
“影柔,你等的人永遠不會再來。”
顧永南在她對麵坐下,漆黑的眸望著她。
“先生,你喝什麽?”侍者問。
“你們這兒可有什麽讓人喝了不會生氣難過?”他望著侍者,笑得和煦,而影柔卻覺得渾身冰冷。
“那也許您可以喝酒。”侍者笑道,隻當他是位性格幽默的顧客。
“好,DryMantini,謝謝。”
侍者走後,異樣的沉默盤旋於兩人之間。
“在看什麽?”他將書拿過去,掃了一眼又還給她,有些嘲諷一笑,“聖經?影柔,能救贖我們的隻有自己。”
“是。”她輕聲答。
能葬送我們的也是自己。
“如果不是張夢茹閑得要抓你把柄,發現你和陌生男人來往時自以為是地‘捉奸’,並拿照片來跟我示 威,我還沒想到你會讓我賬麵上蒸發了那麽多數字。”
他語氣平靜,如談論天氣。俊雅的麵容上表情如常,隻是那雙眼眸,寒氣逼人。
“馮赫是我父親。”她緊緊抓著那本書,指尖泛白,彷佛它能給她一些勇氣。
“我已經知道,”他緩緩開口,“所以你出現在我麵前,若即若離地引誘我,又待在我身邊,時不時裝出柔情似水的模樣,而今天?
給我致命一擊。”
“是,”影柔抬頭看著他,心中劇痛,“我從未愛過你。”
當初,他完全可以放過她父親的,可他沒有,初掌大權野心勃勃的他,迫不及待地要攻城掠池,向別人證明自己,所以他絲毫不在乎把人逼上絕境。
那一瞬他的表情忽然閃過重重陰霾,旋即他笑著開口,聲音卻冷到極點:“我有說過我愛你嗎?”
“很高興在這一點上……我們能達成共識。”她臉色蒼白,聲音鎮靜。
侍者端酒上來,他掂杯在手,淺酌一口。
“我給過你機會,影柔。”並未看她,盯著酒杯裏晃動的液體,他低沉出聲。
她不說話,自嘲一笑,從他眼裏讀出所有答案。
——影柔,嫁給我吧。
那夜他反常的情話和熱情,原來都是試探,不當真的。
“我不稀罕。”
是她在說話嗎?為何聲音這樣空洞?
“想不到我也有被女人耍得團團轉的時候,”他的聲音冷得刺骨,朝她舉杯,“馮影柔,我敬你。”
“你可知道,且不論今天夭折的計劃,你之前所作的一切,已足以讓你在監獄待上十年,”放下酒杯,他盯住她,“真不知道你是勇敢還是愚蠢。”
“我早已想過後果,”她的身子,在不易察覺地輕顫,但仍挺直了背,“你所看到的損失,隻是賬麵上,我保證,你之後會收到我送的大禮,足以讓顧氏上下刻骨銘心。”
他驀地抬眼,意識到了什麽,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好,好得很……”他切齒冷笑,盯著她,竟覺胸口悶痛,“你如此待我,我也一定有所回報是不是?”
“我會去自首。”她輕聲答。
“那你母親呢。”
“她會照顧自己。”
“即便她得了癌症?”他的一記冷語,瞬間擊中她的心髒。
“你在胡說什麽?”她愕然盯著他。
“我查了所有關於你的資料,當然包括你的母親,”他緩緩出聲,淩遲著她,“她前陣子瞞著你去做了檢查,我想她沒告訴你結果吧。”
“你還能失去更多麽,影柔?當然那,你可以扔下她不管,執意上法庭,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他聲音溫柔,卻冰冷徹骨。
她看著他,嘴唇咬得發白,眼圈泛紅。
“你讓我好失望,影柔,”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指,將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摘下來,“戴在這裏你不配。”
他嘴角帶著抹清冷的笑,將戒指戴在她食指上。
她猛地拔下,扔在地上。
“你隻有一個選擇,影柔,辭職,當我的情婦。”他望著她,眼神中帶著殘忍,“這個世界從來隻屬於強者,你想逃離我,可以,要麽等你母親去世,要麽等我死了。”
他站起,優雅俯身,在她唇邊印上輕輕一吻,格外冰冷。
然後,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小姐,這是你的戒指嗎?”一名女侍者經過,見將戒指遞給她時語氣裏不無羨慕,“Chaumet的呢,好漂亮也好貴的。”
她致謝,眼淚忽然決堤,紛落在翻開的書頁上 。
她拚命地忍,可是沒用,心裏那針刺一樣的酸痛,如窗外的茫茫夜色,將她逐漸吞噬。
Forgive us our debts,as we also have forgive our debtors.
免了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我給過你機會,影柔。
他說。
她曾想過給彼此機會。
可是已經來不及。
番外之花火(九)
MarketWatch國際風投近三分之一重要客戶數據泄密,MW遭受有史以來最大的信任危機,顧氏聯合股價大跌。
——桌上攤開的報紙上,經濟版頭條標題赫然在目,不惜筆墨渲染著一條要聞。
中間配上的照片裏,是人群中抓拍到的某個人的側影。距離有些遠,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他周身籠著的那股冷沉,彷佛能透過報紙滲出來。
馮影柔,事到如今,你有否覺得快樂一些?
她在心裏問自己,端起桌上的茶杯,從溫差裏感覺到手指冰涼。
為何她的心裏,仍是一片荒蕪與苦澀?
“太太,太太!”走廊裏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她聽見何媽連聲喚著,聲音焦急。
書房的門被人猛地推開,影柔緩緩抬起頭,看見一名打扮講究的老婦人,她身旁站著張夢茹。
心中了然,她平靜地點頭致意:“伯母,顧太。”
“我不是你什麽伯母,”老婦人臉色慍怒,“一看就是狐媚子,不知廉恥。”
“何媽,麻煩你沏壺茶來。”她自嘲一笑,輕聲開口。
“這是我兒子的地方,你還真當自己是主人了?現在就給我滾出去!”老婦人瞧著他無動於衷的態度,氣得渾身顫抖。
“媽。”張夢茹適時扶住她,柔聲相勸。
“對不起伯母,恕我無法如你所願,是你兒子‘命令’我必須待在這裏。”影柔回答。
“太太,你先喝口涼茶消消氣……”何媽的聲音突然轉為驚呼,影柔隻感覺眼前一道白光閃過,額頭頓時一陣劇痛。
瓷杯在地上跌了個粉碎,留下一滴水漬。
“小姐,你怎麽樣?”何媽連忙就要奔過去查看她的傷勢。
“何媽!”老婦人厲聲喝止,絲毫不覺得自己出手甚重。
影柔倔強地咬唇,忍住那片刻的暈眩感和鑽心的疼痛。
“這是怎麽回事?”玄關處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大步走來的正是顧永南。
他已經看見影柔額上的傷勢,不小的一處淤青,還滲著血絲,眉頭蹙起,他看向自己的母親:“媽,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不來——我不來的話顧家就要被這隻狐狸精敗光了!”顧母怒道。
“是你告訴媽的?”顧永南冷眼望著張夢茹,後者不出聲,已是默認。
“怎麽,你還打算護著她?”顧母瞪大眼質問,“若不是這個女人,你自己辛辛苦苦創下的公司怎麽會遭受這麽大的危機?還連累顧氏的身價跌了近一半,你知道現在那些叔
伯都在怎麽議論嗎?你怎麽對得起你爸?”
“媽!”他臉色陰沉,額上青筋突起,“我知道該怎麽做,我會給顧氏上下一個交代,你不要再來到這裏來。”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揮在他臉上,影柔的心跟著頓時一顫。
“你是昏頭了麽,阿南?事到如今你還要護著這個女人?”顧母難以置信地怒斥。
俊朗白淨的臉龐上紅痕頓現,顧永南的嘴角都微微滲出血絲,他抬手隨意抹去,望著母親淡淡開口:“媽,這麽多年,你幾時見我對一個女人上心?連你兒媳也不例外。至於
馮影柔……你放心,等她欠我的還清了,我自然會讓她滾得遠遠的。”
他字字句句輕淡冷靜,聽得房間裏每個人都怔在那裏。影柔望著他,忽然覺得胸口那裏,像被什麽重重輾過,悶痛不已,那一刻,她渾身發冷。
“現在,請你們離開,我很累,想休息了。”他抬眼,臉上難掩深濃的倦色與疲憊,“何媽,送下她們。”
顧母欲言又止,終是沉著臉和張夢茹離開。
室內又重新恢複安靜。夕陽透過落地窗照進來,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影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感覺眼底有什麽因為那暖意而融化,就要流淌下來,她狼狽地閉上眼。
“你哭了?”淡淡的聲音響在耳邊,帶著點嘲諷和倦意,“收起你的眼淚,那對我而言一錢不值。”
他的言語仍是殘酷,可輕碰他額頭傷處的指觸,卻有著溫柔的錯覺。
她抬眼,對上他漆黑的眼睛。
“何媽。”他麵無表情地出聲。
後者端了托盤過來,上麵放著棉簽盒和藥水,紗布和膠帶。
“放下吧。”他吩咐,伸手拿了棉簽,竟要親手為她清理傷口。
影柔怔忡地瞪著他,一時間,身體無法動彈。
他並未看她,動作很輕,很柔,彷佛每一下都小心翼翼,用盡了心思。
“你心願達成了,高興麽?”他問,平靜的語氣裏聽不到一絲波瀾。
影柔咬住唇,不說話。
他望著她倔強的神情,自嘲地一笑。
就是這個表情,如馬會相遇那一天,他遠遠望著,望著她置身事外,人淡如菊,叫他心中一動。
如果沒有那一次邂逅,沒有那一眼相望……卻不知一切都是她刻意安排。
影柔的視線落在他英挺的臉龐上,他的嘴角,仍冒著點點血絲。
情不自禁地抬起頭手,卻被他輕輕地,疏離地揮開。
“顧……”她努力想從幹涸的喉嚨裏擠出字句,可是沒用,她竟發不出聲音。
他扔了手中的紗布,退開身,未再多看她一眼,也未再理他。
眼淚終於再也控製不住地奪眶而出,影柔低頭,狠狠抹去。
她沒有錯,就算錯也不後悔,如果後悔,就代表以前都是錯,這樣,就沒法證明自己是對的。
這冥冥中的糾纏,究竟是她的災難,還是他的不幸?那一些曾有過的微笑,低語,沉默,親吻——時間會將所有感情風幹,無論是愛是恨。彼此都倔強到不屑於他人施舍的溫
暖,不如就讓這靈魂盲掉,不再奢求光亮。
一定會有那麽一天,在疲乏之中,此生沉沒,從此兩不相欠。
番外之花火(十)
香港飛倫敦。
舷窗外是一片漆黑,影柔睜大眼睛望著外麵,可仍是什麽都看不見。多麽絕望的感覺,就像她的人生。看不到前方的路,也沒法自由自在地行走。
身旁傳來輕聲的咳嗽聲,她轉過頭。
顧永南開了閱讀燈在看文件,明黃的燈光照在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上,勾勒出他凝重的表情,還有眼睫下淡淡的陰影。
飛機上的乘客基本都睡了,而頭等艙原本人就不多,此時格外安靜,他的筆偶爾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
“你看夠了麽?”他突然開口,也沒有看她,聲音低沉,帶著一點沙啞。
“你是不是感冒了?”她輕聲問。
“沒事。”他拿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微微蹙眉,“怎麽這麽冷?空調在放冷氣嗎?”
影柔覺察到一絲不對勁,不假思索地就伸手探上他額頭。
燙得嚇人。
她心裏一顫,這才注意到他的臉頰也有些微潮紅:“你在發燒。”
“別看文件了,我叫空姐來。”
她隨手按下他的手,阻止他繼續操勞,又迅速按了呼叫鍵。
轉過頭,才看見他盯著她,表情古怪,眼神也有些異樣。
她來不及注意這些,而是向趕來的空姐描述他的狀況。
而他不說話,深沉的黑眸一直看著她,看著她急忙開口的樣子,看著她眉眼間那抹焦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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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藥,他閉上眼,聽見身旁輕柔的呼叫聲。
他又睜開眼,側首望向她,對上她明亮的視線。
“你怎麽不睡?”他問。
“飛機上服藥有忌諱,空姐說要我隨時留意你的情況。”她答。
“你打算自?翰凰?酰?恢筆刈盼遙俊彼?⒆潘?治省?
“嗯。”她點頭,有些不自在地撇開眼。
他轉頭又閉上眼,未再多言。
“何必這麽好心照顧我,如果我真的出了什麽事,你就可以離開我,自由了。”在她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突然出聲。
“我知道,”她沉默了一下,輕輕開口,“……可我不想。”
不想什麽?他很想問她——是不想他出什麽事,還是不想離開他,不想自由?
自幼,他養尊處優,備受寵愛,良好家教讓他彬彬有禮,處事滴水不漏,但那隻是表麵,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使他不會去深入關心別人的喜怒哀樂,因為大多時候,都是別人在迎合他。
連父親要娶素未蒙麵的張夢茹,他也未覺不妥,因為那隻是他實現自己真正目的的一個手段。
他從來不知道,為另一個人患得患失的什麽滋味,直到他遇上馮影柔。
她讓他著迷,也給了他莫大恥辱。這段日子來,他力挽狂瀾,幾乎心力交瘁。
他恨她,她讓他如此失望,可他也舍不得放手。兩個彼此憎恨的人竟朝夕相處,這是多麽諷刺的一件事情。
許是藥物的作用,他覺得很累,意識漸漸昏沉,也確實是累了。
隻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馨香,鑽進他呼吸裏,安靜溫柔。
影柔呆呆地望著他,從眉目間的倦色中可窺他連日來的辛苦。
“顧永南。”她喚他,聲音很輕很輕。像是想叫醒他,又像是怕他聽見。
他沒有回應,已然沉睡,清俊的臉龐埋在毛毯的陰影下。
“對……”有兩個字梗在喉中,她驀地止聲,覺得胸中酸澀。
英國夏日午後,風景如簡·奧斯汀小說裏形容的一樣明媚。
白色橡木落地窗,嫩黃 色的花朵爬在窗台上,陽光慵懶。餐桌上鋪著繡紋細致的雪白桌布,水晶玻璃瓶裏插著一支粉色玫瑰。
影柔放下茶匙,低頭,把臉埋在掌心。
聽得身畔的人微微清了下嗓子,她抬起頭,看見顧永南在看著她。
“困了,你的陀飛輪反光太閃,讓我眼花。”她誠實地回答。
他不作聲,將表帶轉了一下。
“師兄,沒想到你也在這裏。”熟悉的女生傳來,雇傭那抬起頭,看見恩琪站在麵前。
“喝下午茶啊,加我一個,”她拉開椅子便坐了下來,這時才瞥見抬起臉的影柔,臉色頓時一變:“你竟把她帶著身邊。”
影柔微微一笑,要站起來離開,卻被顧永南按住肩膀,動彈不得,他很是用力,讓她肩胛骨有些疼。
“這般禍水,你居然感興趣?”影柔泄密的事情顧永南一手壓下,外界最多捕風捉影,恩琪自然不知事情原委,純粹是因為從前的過節耿耿於懷。
“是,我感興趣。”顧永南臉色平靜,淡然回答。
“這樣的女人,恐怕不好養。”恩琪言語刻薄。
“你不妨問問她和我是什麽關係。”顧永南開口,銳利的目光望著影柔。
他們一唱一和,完全不顧第三者的感受。
影柔聽著,抬眼淡淡一笑:“洛太,你猜得沒錯,顧總是我的金主,承蒙抬愛,他願意花大價錢買我,不過我想,如果你先生出得起同樣的價錢,他也許也很樂意買下我,當
然我也可以考慮一下。”
自傷以傷人,大概是最惡毒也最蠢笨的做法。可是沒關係,看到眼前兩位都瞬間變了臉色,縱然痛,她也覺得快意。
“Bitch!”恩琪氣得全身發抖,站起身便要掌摑她,卻被顧永南拉住手腕。
然後他沉著臉,拽著影柔就往電梯走。
他的勁道可怕得急呼要捏碎她的腕骨,影柔隻是咬著牙忍著,不吭聲。
迎麵走來幾名唐朝的員工,見了老板的臉色,頓時噤若寒蟬,差點連招呼都忘了打。
重重地摔上門,他狠狠甩開她,影柔一個踉蹌跌在床上,剛要起身他偉岸的身軀已經壓了下來。
“你要做什麽?”影柔抑製不住聲音的顫抖。
“你覺得呢?”他冷笑,“當然是履行金主的權利,好讓你覺得自己物有所值,免得我還沒享受夠,就有比我更慷慨的男人把你買了去。”
“不……”他身上難得湧現的暴戾之氣讓她開始害怕。
“你有說不的全力麽,馮影柔?”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語氣殘忍,“是你今天提醒我了,其實你對我而言,除了能為我張開腿外,一無是處。”
影柔放棄掙紮,死死地咬住唇,不說話。
推起她的裙擺,他拉下她的底褲,直接粗暴地進入。
她痛得臉色發白,嘴唇上咬出血絲,恨不得這副身體不屬於自己。
而他冷冷地盯著她倔強的神情,目光越發忿怒,越快越狠地加劇對她的折磨,力道與節奏漸漸失控。
撕裂感與下腹的劇痛終於逼出影柔的眼淚,抓著床單的手指用力到幾乎扭曲,她仍是忍,強忍著,不願屈辱地開口求饒。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泄完畢,徑自整理好衣服 ,完全不理會狼狽爬著,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的她,他甚至都不再多看她一眼,便大步離開,摔門而出。
影柔趴在床上一動未動,直到門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她淚如雨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