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霧逝人非

(2009-12-13 16:25:11) 下一個

  序
  夏繪溪有些疑惑的環視這個辦公室。空間寬敞得不可思議。光線從正對著她的窗口落進來,地板的色澤叫人覺得溫暖。那是原木地板,和諧整齊的幾何圖形是天然形成的。可以想象得到,要伐下多少的參天古木上,才能尋找出如此完美的原材料。
  她似乎才注意到桌子後邊坐了一個男人。於是使勁的張開眼睛,試圖透過刺眼的光線去看清對麵那個人。
  還是模糊的一片,隻有大致的概念。他清瘦,手扶在椅背上,肌膚蒼白。這個男人和他身後的陽光格格不入,仿佛是有一層冰晶的煙霧將他隔絕起來。
  暗紅色絲絨窗簾慢慢的拉上了,光線緩緩的萎縮,越來越微弱,黑暗完美的籠罩在這個空間,驅逐出了最後的自然光亮。他依然坐在那裏,穿著黑色的襯衣,神秘高貴的暗色,像鍍上了銀色的光澤。仿佛是小說裏中世紀吸血伯爵,嘴角是一抹如玫瑰般濃烈的血漬,陰鬱俊美。
  光線稀疏得不可捕捉,可她卻把他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來,走到她的麵前,緩緩俯下身,指腹觸到她的臉頰,微涼而光滑。又一點點的滑落下去,直到移到她的頸間,又撫上那件條紋襯衣的第二顆扣子。
  觸感帶出奇妙的弧度,他的手指像是有魔力一樣,以她的身體為弦,不急不徐的演奏。
  夏繪溪緊張得渾身顫抖,她想看清那個男人的模樣,可他居高臨下,眼神亦不曾給她,隻露出了線條完美的下頜,表情隱秘得似是天邊不可觸及的星渦。
  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任他解開自己所有的紐扣。薄而軟的襯衣落在了肩胛以下的地方,裏麵的那件小而貼身的絲綢吊帶對他而言,更加不是阻礙。他的手在貼上她白皙而柔軟的胸口,薄唇也隨之落了下來,緩緩的移向她的唇。
  男人的頭發微長,末梢落在了她的肌膚上,仿佛是一片雪融化,或者一粒沙的摩挲——夏繪溪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如此的敏感,隻是最輕微的撩撥,竟然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身體裏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潮熱感,和他始終冰涼的觸覺一起,對比而成了奇妙的觸感。
  沒有掙紮,沒有抗拒,她內心深處滿是想要迎合的一種歡喜,盼望他的動作繼續下去。
  男人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又刻意的降低了自己的視線。
  她終於,奇跡般的看清了他的五官。
  ……

  一
  夏繪溪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重重的喘氣。渾身燥熱,幾乎出了身的薄汗。自己的手指還無意識的抓著床單,直到意識恢複,才慢慢的鬆了開來。她胡亂的抓過床邊的那杯涼水,很快的灌了下去,又看了眼時間,才坐了起來。
  那個夢又一點點的從潛意識裏浮現出來。逼真得能讓她回憶起所有的細節。
  這個年紀,這種夢,並不算什麽新鮮事。
  可作為一個心理學者,對於夏繪溪來說,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夢的含義。
  “九月一日,夢見和一個男人發生親密關係。”夏繪溪握著筆,又想了想,重又落筆補充:“裴越澤,CRIX總裁,兩年前做過數次心理谘詢。CRIX即將和研究所共同開發精神治療的藥物。”
  因為精神分析需要大量的夢境分析,她從很早之前就開始堅持記錄自己的夢,這也是她唯一可以相信的、真實的實驗素材。如今已經是厚厚的一大本了。她怔忡的看著那個黑色的真皮本子,目光又無意識的望向手邊的那一本專業書。裏邊有一句話可以完美而恰當的替自己解釋這個夢。
  “如果谘詢者和醫生在溝通中無法達成一致,那麽有一方會用一種‘激情幻想’填補兩者間的縫隙。”
  隻是困惑。其實兩年前的時候,她也不過和他見了數麵,話都沒說幾句。所謂的兩者間的“裂隙”,更是不知道從何談起。或許唯一的解釋是因為最近一直在忙著那項合作,以至於不可避免的會接觸到裴越澤的資料,難免又勾起了兩年前的那些並不算印象深刻的記憶。
  不管怎樣,這個夢依然顯得有些吊詭。
  夏繪溪站起來,用清水衝了衝臉,又順手戴上梳妝台上的那個黑色發箍,紮起了馬尾。牛仔短褲,黑色帆布鞋,再配素白的T恤,似乎有點過於簡單了。她又轉回來,拿了件墨藍的小馬甲套上,又在鏡子裏打量了幾眼,這身樸素的搭配倒立刻顯得有些別致起來。
  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在南大十分的受歡迎。一來是她有一種令學生信服的聰慧氣質,關於她在上學期間優異得令人瞠目的成績,以及碩士畢業直接留校做講師的傳奇,都足以讓那些師弟師妹們刮目。
  二來就是她的打扮了。其實她的搭配都隻是在上班前數分鍾決定的。可是再簡單的衣服,隻要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一種很自然的舒適感。有女生拿她那件最常出現的白T統計過,一個月裏出現了六次,每次的搭配都不一樣,也就不得不感歎,大概天生有人就是有這種混搭天賦的。
  除此之外,偶爾有年輕的男生會來送花,或者匿名的收到短信,可夏繪溪還是單身,一個人的生活充實而愜意。
  早上還有課,夏繪溪關了空調,走出樓道的時候,暑氣逼麵而來。仿佛是煙花,帶了些嗆人,嘭的在身邊炸開。南方的城市總是要過了十月份,暮夏才算結束。掰指一算,實在還很遙遠。夏繪溪踩在從濃密的綠葉裏漏下的小小光斑上,發現光線把自己的影子拖在了身前,纖長得仿佛是流雲,有種和炎熱不相稱的透明感。
  穿過半個校園,她開始覺得熱,額頭上也密密的出了汗,幸好她的頭發全被發箍往後固定住了,不會覺得黏人。其實少有女生像她一樣願意露出額頭。就像她的學生私底下分析的那樣,因為她的臉型很漂亮,仿佛是整容醫生手術的完美樣板,而膚色白皙得像水晶布丁,才會有這樣一種明朗卻又不失精致的美麗。
  先去院係裏拿資料。一刷卡進門,因為有空調,夏繪溪覺得一下子涼爽下來。本來有些黏熱的脊背就像被灑了幹爽的痱子粉,一下子舒服了許多。
  博導的辦公室在三樓。夏繪溪敲了敲門。
  聽到有人答應後推門進去,這才發現辦公室並不隻有彭老一個人。
  她的導師彭澤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心理學家,也是研究所的所長,此刻老頭坐在沙發上,正和一個年輕人聊天。
  彭澤的脾氣是相當的好,雖然是學術權威,可是待人接物從沒有半分架子。他捧了自己慣常用的宜興紫砂壺,一邊招呼夏繪溪:“來,來,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年輕人很主動的從沙發上站起來了,個子很高,站得也挺直,向夏繪溪伸出手:“你好,我是蘇如昊。”
  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夏繪溪愣了愣,握住他的手:“夏繪溪。”
  “小夏,蘇如昊,我對你提過的。國外xx大學應用心理專業畢業的碩士生,這一屆新招的、也是我的博士生。”彭澤把茶壺擱在桌上,又轉向了蘇如昊:“這是夏繪溪,你初來乍到,有什麽不熟的地方可以多問問師姐。”
  蘇如昊顯然是在認真而不失禮貌的打量夏繪溪,最後含笑著說:“好的。”
  此刻的夏繪溪有些不在狀態,隔了好一會兒,才重複的問了一遍:“你是哪裏畢業?”
  蘇如昊很認真的又說了一遍。顯然,她之前並沒有聽錯。
  夏繪溪不可思議的瞪著眼睛,仿佛見到了外星人,又仿佛有人往這個年輕人英俊的臉上塗滿了油漆。他在那個世界聞名的學府心理係畢業,卻回來國內讀博士?
  這個世界癲狂了吧?
  她沒坐下來,蘇如昊就陪她站著。他唇角的那絲笑勾起的弧度恰到好處,似乎就是聊天符號中那個笑臉括弧,簡潔幹淨,不由自主的會讓人喜歡。夏繪溪毫無抵抗力的回給他一個微笑,轉頭對導師說:“我是來拿資料的。”
  彭澤將一疊文件夾給她,又關照了幾句,她便簡單的衝蘇如昊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夏繪溪在一樓的大廳裏看看時間,大概還有二十分鍾左右開始上課,她不想這麽早走進烈日炎炎中,於是坐下來百無聊賴的看資料。直到有人喊她:“夏小姐?”
  她抬頭一看,是蘇如昊。他一手插了口袋,站在不遠的地方向自己打招呼。這個年輕人有著清爽的鬢角和俊朗的輪廓,眼珠黑亮得像是寶石。夏繪溪不由自主的想,要是被那群愛鬧的學生知道,大概論壇上又多了一個火熱的話題了。
  他們並肩走出去。夏繪溪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什麽要來國內讀博?”
  蘇如昊的腳步很沉穩,走在馬路一側,肩膀上落滿了金色的陽光:“就是想回國了。你知道,國內最好的心理係就是在南大。”
  夏繪溪還是覺得有些不解。不過她也明白,彼之蜜糖,我之毒藥,勉強不來,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了。恰好到了分叉路口,夏繪溪要去教學樓,於是禮貌的問他:“你要去哪裏?”
  他顯然對學校很不熟悉,想了一會兒,才說:“第一天來,隨便逛逛。”索性隨她一起去教學樓。最後蘇如昊才記了起來:“剛才彭教授說下午有一個關於精神藥物開發的記者會,是所裏的一個項目,他說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夏繪溪點頭:“好的。你把手機號碼給我。下午的時候我再聯係你吧。”
  正是學生上課的時候,他們站在教學樓門口說話的當口,好幾個夏繪溪的學生從她身邊走過去,走得遠了還回頭擠眉弄眼張望,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她隻當作沒看到,摁下了儲存鍵:“好了。那麽下午見。”
  “再見,夏小姐。”
  夏繪溪本來已經走出去,聽到這句話,終於還是轉過來:“我們國內一般還是叫做師姐的。或者,你叫我小夏也行。”
  入口的地方其實有些陰暗,光線並不明亮。蘇如昊靜靜的站著,看見年輕的“師姐”站在離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語氣輕鬆的勸告自己。她穿著短褲,顯得腿很修長漂亮,而素淨得沒有瑕疵的臉仿佛是上好的玉石雕成,又嵌了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有一種動人的幹淨。
  他笑了笑:“師姐,我還是叫你小夏吧。”
  上課鈴響了,夏繪溪衝他揮揮手,邁開步子走了。
  蘇如昊站在原地很久,走動的人越來越少,隻是偶爾幾個遲到的學生衝進去。仿佛是退潮,白色的浪卷漸漸的稀疏,最後消失在海岸線上。他平靜的打量這個陌生的校園,這個他即將要工作學習的地方,讓他有一種奇特的歸屬感。
  ### ###
  課間十分鍾,夏繪溪被幾個女學生圍住了。其中一個女生笑嘻嘻的問:“老師,送你來上課的是你男朋友麽?”她應對得很沉穩:“不是。是你們一個師兄。我的師弟。”幾個女孩子顯得有些興奮,嘰嘰喳喳的討論了一會兒,直到上課了才散開。
  夏繪溪繼續講課,中央空調在給這個教室降溫,學生們的唰唰的記筆記,一切正常。她用餘光掃到了一個女孩子,坐在角落的地方,目光似乎有些失神,也沒記筆記,直直的看著黑板。
  她記得這個女孩子的,於柯。成績很好,又因為家裏條件不好,老是拿到那幾項特設的獎學金。她向來表現很好,很少有這樣開小差的時候,這讓夏繪溪有些詫異。不過大學的老師都不大管這些,她想了想,並沒有停下講課,隻是若有若無的去注意那個女孩子。
  下課的時候,她徑直走到於柯身邊,和藹的問了句:“身體不舒服麽?”
  於柯穿著很樸素的灰色短袖襯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慌亂的搖搖頭:“沒有。”
  夏繪溪笑了笑:“沒事,我看你臉色不大好,也就隨便問問。”在她轉身要出門的時候,於柯忽然又喊住了她,聲音有幾分不確定:“夏老師,這幾天……我常做同一個夢。”
  其實夏繪溪現在上的這門課,雖然是在介紹心理學流派,可偶爾的,她會向學生介紹夢的解析方法。她不止一次的提到過榮格博士通過夢的解析,可以精準的分析出一個人意識和無意識,並且對人的生活狀態作出正確的指導和建議。
  她微一愕然之後,轉身牽了學生的手:“來,我們邊走邊說。”
  這是南大很受歡迎的一家奶茶店。價格實惠,環境也好,加上服務貼心,哪怕學生們點的隻是一杯最便宜的原味奶茶坐一下午,又喝見了底,店員也不會催。因為地方不大,所以總是爆滿。來得晚了,找不著座的學生隻能怏怏不樂的去一旁的窗口買外帶。
  現在恰好是午飯時間,所以沒什麽人。
  夏繪溪點了兩杯布丁奶茶,然後不動聲色的打量對麵的學生。其實是個很清秀的女孩子,短發,瓜子臉,有種城市女孩少見的淳樸。於柯一直在沉默,或許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可夏繪溪不急,喝了口飲料,滑溜的布丁在唇齒間輕輕的碰撞,有一種雞蛋的香甜氣息在彌散開。
  “老師,我夢見我的老家。我奶奶去世了很久,可我在陪著她說話。我們一起曬太陽。”於柯的手就放在桌上,纖細的手指握拳,又放開,極度的緊張不安,“我還夢見我在跑步……”
  夏繪溪專注的聽著,恰到好處的接了她的話:“然後你跑不動了?或者跑道無限的延長開去,直到筋疲力盡也看不到終點?”
  哐啷一聲,那杯奶茶被於柯碰翻了。稠稠的液體落滿了一桌,冰塊叮咚作響著在桌麵上滑開去,大塊的布丁泛著誘人的色澤。店員連忙過來擦拭,擋住了夏繪溪的視線,她不得不微微的往後一靠,語氣溫和:“是不是這樣?”
  因為絲毫不差的預測出了夢的下半截,於柯看著年輕老師的眼神充滿了信服,她用力的點頭,牙齒把嘴唇咬得雪白:“是。”
  其實是很尋常的一個夢,連平常說的噩夢都稱不上,可於柯臉色蒼白,語氣正在顫抖,仿佛難以複述出這樣的場景。
  夏繪溪心裏已經明白了。她一手扶了自己的額角,微微闔眼,又一次調整了語氣:“不要怕。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試著幫你分析一下。”

  二
  從奶茶店出來的時候,她們已經親密仿佛是姐妹了。夏繪溪有些隨意的摟著於柯的肩膀,又拍了拍:“現在心情好點沒有?”她遺憾的歎口氣,“本來應該請你吃個飯的。可我現在還有事……”
  於柯還是有些拘謹,或許因為這些天睡得不好,眼下一片烏烏的沉青色。她站在那裏,看著笑容滿麵的老師,一點點的放鬆下來,最後語氣誠懇而認真:“謝謝。”
  其實她不是沒有收到過回報豐厚的谘詢費。可是沒有什麽會比這樣一句真誠的道謝更讓人覺得愉快。
  於是一怔,夏繪溪輕鬆無比的笑了笑:“算不上幫忙吧……我們是彼此分享,不是麽?”
  灰色的道路筆直的伸向前方,於柯纖細的背影走在林蔭道上,綠葉和陽光,似是淺金和深綠的顏料,潑滿了這幅清新的油畫。她希望這個還很善良的孩子,能一直這樣無畏的走下去。
  回頭看了看時間,才覺得有些晚了。夏繪溪快步回自己的住處,又給蘇如昊撥電話。
  “記者會是在三點,我們兩點半在門口見吧?一起打車過去。”
  電話那邊隔了一會兒,才傳來聲音,蘇如昊一口答應下來:“好。”
  她回家很快的換了一件輕薄的亞麻質的棕色長褲,理了理頭發,急匆匆的就往校門口。不遲不早,恰好是兩點半。她一眼看到蘇如昊站在那裏,十分顯眼,挺拔如同白楊。
  偏偏打不到車,大熱天的,她急得滿頭大汗。回頭看了眼蘇如昊,他倒是不急不緩的站在那裏,最後說了一句:“要不坐我的車過去吧?”
  夏繪溪有點反應不過來,最後微微張了嘴,眼看著那輛停下的出租車被另一個人攔走了,她轉過身,一臉哭笑不得:“蘇如昊,你幹嘛不早說?”
  蘇如昊和她一道去校停車場取車,一邊微笑解釋:“是你建議一起打車去的。”
  黑色的車子,線條流暢,又有幾分穩重。夏繪溪並不驚訝,這人既然是名校海歸,家境好也不會叫人意外。她坐上去,微微調侃:“這個牌子不是跑車也很有名麽?”
  蘇如昊耐心的在等前麵的校車轉彎,手指在方向盤上在打著規律的節拍,側臉沉靜:“跑車並不適合所有的人。”
  這分明是一個年輕人,又因為是自己的師弟,夏繪溪潛意識中就覺得他應該比自己青澀一些。可蘇如昊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讓人信任的氣質,夏繪溪覺得,逼著他喊自己師姐,確實有點不大合適。
  記者會是在CRIX的新建廠址裏舉行。那是在城市的郊區,需要從最東邊的南大繞到最西郊。道路阻且長,夏繪溪百無聊賴的看著窗外,忽然聽到蘇如昊問自己:“我們所裏和CRIX的聯係很頻繁?”
  “合作單位嘛,算是密切的吧。不過臨床藥物這一塊我不清楚,和我的方向並不相關。這次記者會時老板要求出席的,本來也沒我什麽事。”
  他點頭,不再多問了。
  ### ###
  趕到的時候幾乎已經要開始了。
  夏繪溪坐下後連忙低頭找紙筆,卻敏感的發現的前邊起了騷動。
  她抬起頭,恰好看見一群人擁簇著一個年輕男人在貴賓席上坐下,正對著台下。他的身材修長,略有些清瘦,頭發微長,五官近乎完美,那雙眼睛仿佛是深寒的一泓潭水,深邃得觸不到底。
  夏繪溪低低咳嗽了一聲,試圖掩飾起心底那一點點無人發覺的不自然。關於那個栩栩如生的夢,她已經用心理學的知識替自己梳理過好幾遍。可是此刻她見到真人,卻發現有些細微的情感——比如尷尬——還是難以克服。人類的天性和衝動,比如生存,比如繁衍,總是潛伏在心靈深處的。也無怪佛洛伊德將一切的心理探究最終歸結到了性欲之上,盡管這點讓他聲名鵲起,也讓他飽受攻擊。
  如果可以,她也想給自己一個叫人信服的分析——為什麽夢的對象是他而不是別人。夏繪溪微微喟歎著,臉頰微紅。她心裏知道,這種未知的模糊性才是心理學叫自己沉醉的地方。
  主持人簡單介紹後,裴越澤站起來,走向布置精美的講台。莫名的讓夏繪溪想起了《夜訪吸血鬼》裏的湯姆克魯斯。彼時他還年輕,骨骼清奇,唇色嫣紅,臉色蒼白,金發微卷,有一張叫人嫉妒的、仿佛天成的俊美的臉龐,眉宇間浮著淡淡的憂鬱,似乎蘊著無限的心結和寂寞。
  這麽一恍惚,也沒聽見台上說了什麽。直到聽見工作人員在問:“各位有沒有問題?”
  問題大都和最近的金融危機有關,夏繪溪聽得心不在焉,那支木質的鉛筆在手上飛旋,這是學生時代養成的小把戲了。她忽然發現蘇如昊已經沉默了很久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坐得筆直,目光投向台上那個男人,微卷而纖長的睫毛一動不動,看得出注意力十分的集中。其實這沒什麽好聽的,不過是給導師應個卯,夏繪溪覺得他有些認真過頭了。不過他嚴肅的時候,眼睛分外的閃亮,仿佛是射燈的光打在了黑絲絨上的鑽石,璀璨晶亮。
  夏繪溪在心底感歎的時候,突如其然的,大門嘩的被推開了。
  一個中年女人跌跌撞撞的衝進來,一邊含糊的大聲喊著什麽。所有人都轉過了臉去看著她。她的情緒十分的激動,一邊躲避著工作人員,一邊重複著那些沒人聽的懂的話語。
  夏繪溪皺眉,終於勉強聽清了幾個斷斷續續的單詞:抑鬱症,吃藥,死。
  裴越澤在一瞬間的意外之後,極有風度的停下了講話。眉目清冷,又似乎完全沒有受影響,負手站在一邊,嘴角的笑意從無到有,倒愈發濃厚起來。
  保安最終將那個女人請出了現場。她猶不願服從,揮舞著手臂,掙紮著漸漸的從視線裏出去了。
  夏繪溪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女人。前一陣的時候市精神科醫院出了一起事故,一個二十歲的抑鬱症男性患者因為誤服了某種鎮靜劑而意外身亡。屬於極嚴重的醫療事故。他的母親也一度在各大媒體上曝光,聲淚俱下的控訴醫院,並獲得了一筆天文數字的賠償金額。
  工作人員的臉色蒼白,不受控製的看了一眼裴越澤:“抱歉。我們的時間還剩下回答最後一個問題。哪位?”
  現場還有些混亂的時候,蘇如昊的聲音微冷而清冽,在夏繪溪的耳邊說:“藥物輔助治療精神疾病,你怎麽看?”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尖撥弄著那支會場統一發放的鉛筆,白衣黑褲,眼神清睿,專注的看著夏繪溪,唇畔是一道頗顯鋒銳的弧度。
  夏繪溪也壓低了聲音:“我是榮格博士的追隨者。”
  蘇如昊的微笑著點點頭:“榮格博士並不提倡用藥物來治療精神疾病。”
  有人轉過頭來,似乎對他們的竊竊私語不滿,夏繪溪抱歉的衝前排的人笑了笑,打算閉口不言的時候,手心一滑,那支筆就仿佛是靈巧的小獸,一下子掉在了兩排桌子之間。她沒有辦法,隻能微微的站起來,探著頭去看究竟落在了哪裏。
  ### ###
  裴越澤在環顧會場的時候,忽然就看到了一個女孩子。他的眼力自認絕佳,隔了這些距離,可他依然可以確定她是素顏,清淡如水,隻是用發箍將散發整齊的束起,露出額頭上素滑如雪的肌膚。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十分的炫目,仿佛似曾相識。
  “最後一個問題。”他自若的等了一會兒,看了一眼滿場想要發問的記者,最後指了指,“那位小姐。”
  話筒遞到夏繪溪手裏的時候,其實她大腦裏還是一片空白,有些愣愣的望著台上的男人,又覺得臉頰發熱。她下意識的站起來,手指不受控製的推開了那個開關。最後說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句話,又茫然的把話筒遞還給了工作人員。
  會場的音響效果極佳,女聲清脆,人人都聽得清楚:“請問,您覺得藥物對於精神疾病的治療真的有益麽?”
  耳邊有一聲善意的輕笑,仿佛是輕雷,在夏繪溪耳邊炸響。她轉過頭去看蘇如昊,發現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輕輕比了口型:“為什麽問這個?”
  台上的男子仿佛極有默契一般,也在淺淺的微笑,因為長得十分的俊美,裴越澤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叫人異樣心折的感覺。他輕描淡寫的就轉開了這個話題:“關於這個問題,在場有許多的專家,他們比我更適合回答。”說完目光在夏繪溪臉上輕輕停留了數秒,語氣柔和:“謝謝提問。”
  或許時間是真的到了。他向台下眾人輕輕頷首示意,就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接下去還有一些人頗顯冗長的致辭。蘇如昊不動聲色的看著夏繪溪,目光中有一絲淡淡的異樣。她的臉很小,側邊望過去,下頜尖俏。白色T恤和深咖色的長褲,加上一件配飾性的小馬甲,顯得利落幹淨。等他斂起目光的時候,恰好聽到主持人說了句“發布會結束”。
  他們坐在角落的地方,於是等著前邊的人先走。蘇如昊靠著椅子,微笑著問夏繪溪:“你很熱?”
  夏繪溪搖搖頭,掌心不由自主的撫上滾燙的臉頰:“怎麽?我的臉很紅麽?”
  蘇如昊隻輕輕一笑,並沒有回答,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滑向了會場的那個出口。裴越澤在那裏停了一會兒,視線遙遙的投過來,落在他們這個角落,仿佛在尋找什麽。

  三
  幾天之後,夏繪溪頗有些意外的接到了一個工作邀請。是一個電視台的編導邀請她去一個訪談節目做特邀嘉賓。至於編導為什麽找到她,說起來也頗有一些巧合。總之是在一次校園活動裏遇見了,恰好對方覺得她的形象談吐頗適合出境,於是便留上了心。
  她的頭一反應是拒絕,最後話到嘴邊,還是說“讓我考慮一下”。
  這種節目在這些年一下子風行起來了。先播出一段生活裏的故事。內容也不外乎婆媳、新婚夫婦或者財產分割之類常見的家庭糾紛。然後邀請心理醫生替當事人分析,最後矛盾解決,皆大歡喜。
  其實這是個很好的工作,因為節目固定,一周一期。而當事人的題材需要去找,特邀嘉賓卻永遠隻有一個。用旁人的話來說,簡直是名利雙收。
  夏繪溪承認,最後吸引自己的還是酬勞,於是在征求了導師的意見後還是答應了。
  很多人第一次進演播廳難免緊張,可她缺缺偏偏有一種“於熱鬧處看冷清”的感覺。錄的節目鮮有真人真事,很多都是找了演員找了“劇本”,然後一本正經的演出來的。她坐在一邊看得有趣,那些眼淚,那些爭執,也難為沒有經過培訓的大叔大媽們可以演出來。節目最後,照著早就傳給她的稿子,她以專業人士的眼光點評幾句,大功告成。
  也因為這個節目,夏繪溪不大不小的過了一把名人癮。原本那門課忽然多了很多旁聽的學生,也有學生會發來長長的Email傾述心事。就連很多同事同學見了麵都會叫她一聲“夏博士”。其實那是她在節目裏的稱謂,夏繪溪自己並不喜歡,總覺得是把一個特定的身份強加給了自己。可有時候又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這個身份又可以區別開現實中和電視,就像每次化妝師給她畫的濃妝,自己躲在後麵,有種安心的感覺。
  ### ###
  學校的生活也照常。國慶的長假剛過,夏繪溪手上有一個需要統計臨床症狀的課題。她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耐心的一個個輸入比較,連有人敲門都沒有發覺。
  回頭才嚇了一跳,蘇如昊站在自己身後,微微俯下身,在看她統計的數據。
  他穿了一件看起來質地不錯的白襯衣,因為和自己靠得近,那種清爽的氣息就像是青檸,輕輕的隨著嗅覺一起鑽進了身體。
  他皺眉:“這樣你要比較的什麽時候去?”
  夏繪溪也歎了口氣:“兩天了。才輸入了一半不到。”她有些頭疼的壓了壓自己的太陽穴,“有事麽?”
  蘇如昊卻答非所問,笑眯眯的看她一眼,然後說:“昨天那一期節目結果是什麽?”
  他們的節目最近改版,並不直接告訴觀眾事情解決與否,每次都會留個尾巴到下一期。她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因為節目都是早就錄製好的,她又對播放時間不感冒,連他在說哪一期都不清楚。隔了一會,才淡淡的說:“沒勸和,離婚了。小孩歸父親。”
  他“哦”了一聲,看見她纖細蒼白的手指靈巧的在鍵盤上跳動,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又忍不住想起她電視裏的模樣,半張臉都藏在黑框眼鏡後麵,發髻滑順的盤起,比平時要老成上四五歲。點評的時候語氣平淡而鎮定,有一種叫人心服的權威感。
  辦公室裏隻有劈劈啪啪的打字聲,蘇如昊似乎看出她說話的興致不大,伸手扶了她皮質轉椅的椅背,輕輕的一推,將她連人帶椅送出了可以夠到鍵盤的範圍。
  然後他替她關了窗口:“走吧,吃飯去。”
  夏繪溪半晌沒說話,再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幾乎要殺人:“你瘋了吧!我沒保存!”
  他並不緊張,又好整以暇的替她關了顯示器:“下午我幫你,三個小時絕對搞定。”又笑,“真的。我以前在國外的時候有一套專用的計算頻率的軟件,吃完飯我拷給你。算上我回家去拷軟件的時間,三個小時。”
  她還是半信半疑,留戀不舍的看了一眼電腦,語氣還有些不確定:“你沒騙我吧?”
  他替她開門,似笑非笑:“你不相信我?”
  這倒不是。夏繪溪想起之前自己需要幾本專業的英文原著,遍尋不到,後來不知道從哪裏搜出來,在他國外就讀的那個大學裏有著幾份孤本,也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問了問他。第二天,他就給她資料,掃描清晰的原著,規整的中文譯文,翔實得不可思議。
  真是神通廣大。
  當時自己還問他:“還有中文譯本?”
  結果他輕描淡寫的就說:“我翻譯的,你將就著看看。”
  簡直是細致到了極點。她一再道謝,又請他吃飯。蘇如昊並不拒絕,隻是半開玩笑:“師姐的吩咐,我不敢不好好完成。”
  存心笑話她的吧?夏繪溪已經知道了他的年紀比自己大,閱曆也豐富得多,如果可以,她還是收回那天讓他喊自己“師姐”這句話好了。
  ### ###
  他們就在食堂二樓的餐廳吃飯。隨便點了幾個菜,蘇如昊問她:“那份郵件你收到了麽?”
  是一個精神分析學的國際研討會,十一月在聖彼得堡舉行。主辦者發來了邀請函給彭澤教授,於是教授又分別轉發給他們了。
  “彭教授會去。你呢?”
  夏繪溪捧著那杯溫水,慢慢的喝了一口,最後說:“吃住自理啊。好貴。”
  這個句話十分叫人意外。蘇如昊靠回了椅背,仿佛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過了好一會兒,才微笑著說:“你的收入不算少吧?”
  她似乎有片刻的怔忡,隨即微笑:“是啊,機會難得,我會考慮下的。”
  因為下午要去電視台錄節目,夏繪溪就先去他家拷軟件。之前她並不知道蘇如昊住這麽高檔的公寓,車子停在了樓下,她隨口問了一句:“你不停車庫裏?”
  他走在她身邊:“一會還要送你,停這方便。”
  她光顧的打量這麽優美的環境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不用不用,一會兒我自己去就行。”
  蘇如昊淺淺一笑,並不和她爭辯。進了電梯,門漸漸的掩上了,他過了一會兒才摁了七樓。
  雖然是大白天,可是去年輕男人的公寓還是有些尷尬,於是她扯了個話題:“該不會是連自己住幾層都忘了吧?”
  想不到他沉靜的點頭:“是。才搬進來沒幾天,還有些陌生。”
  他去書房拷軟件,她就在沙發上坐著,微帶了好奇的看了看屋子。
  真是一個嶄新的家。
  裝修得低調流暢,也適合一個單身男人,可是夏繪溪懷疑,他根本就不在意這裏是什麽樣子。簡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如果說是樣板房,估計別人也不會信。因為樣板房裏人家好歹為了貼近生活裝模作樣的會放些水果或者鮮花。可這裏連一絲生活氣息都沒有,就像那麵牆,沒有裝飾畫,或是相框,什麽都沒有,素淨得就是一副白紙。
  蘇如昊很快的走出來,遞給她一個U盤,又抱歉的笑了笑:“就不請你喝茶了。這裏什麽都沒有。”
  新時代的“家徒四壁”,果然不是她這樣的人可以理解的。夏繪溪隻能笑笑:“沒關係。”
  ### ###
  他到底還是堅持送她去錄節目。快到電視台的時候,他開玩笑:“下次帶我進去見識一下,看看現場。”
  “你想看?隨時都可以。可是很沒意思,大家一起套詞,都是假的。”夏繪溪右手輕輕扶在額角,似乎有些不勝疲倦,“這樣的節目,你真的有在看?”
  蘇如昊還來不及回答,她的手機響了。
  是一串十分陌生的號碼。夏繪溪接起來的時候照例回應得相當禮貌:“喂,你好。”
  那邊的聲音有些清冷和矜貴,等了等,才說:“是夏繪溪夏小姐?”
  她不記得這個聲音:“請問你是?”
  “裴越澤。”
  她一下子有些發懵,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困惑,隻能回了一句:“裴先生,你好。”
  “我看了你的節目,覺得很不錯。關於心理谘詢,有一些私人的事想請教,能賞臉一起晚餐麽?”
  其實他的語氣相當的有禮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甚至在大腦作出決定之前,夏繪溪已經飛快的吐出了一句:“真對不起,我這幾天很忙,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掛了電話,才覺得心跳如擂鼓,咚咚咚的在響。不自知的,又深呼吸一口,才算勉強定神。車子的空間一下子覺得有些小,夏繪溪知道自己的手機聲音向來是有些大的,於是不能確定這則簡短的對話有沒有被蘇如昊聽到。心裏隱隱有些不舒服,隨即又安慰自己,很正常的對話,其實即便被聽到也沒什麽。
  ### ###
  蘇如昊在開車,看起來並沒有聽到什麽,自然也沒什麽反應。一拐彎已經看見了電視台的大廈了,夏繪溪開始解安全帶,可他卻突如其然的踩了刹車,向她靠過來:“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要看那個節目?”
  她因為有些驚訝,挑了挑纖細如柳葉的眉。
  “節目確實挺沒意思的。”他還是一樣清爽俊朗的眉宇,目光沉沉的仿佛是黑洞,將她最細微的一絲表情都吸納在了其中。
  最後,語帶調侃,半真半假,“可是,我是為了看你啊!”

  四
  幾乎沒留時間給自己分辨他這是玩笑話還是認真的,夏繪溪落荒而逃。一口氣跑到了轉彎角落,才記得停下來喘口氣。坐電梯的時候,手機還滴答一聲,收到短信一條:你的表情真可愛。
  還是半玩笑半認真的口吻,叫人摸不清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想法。夏繪溪莫名的有些氣惱,已經是熟女的年齡了,遇到了這種事,還是心亂如麻。臉也不爭氣,唰的紅起來,映在不怎麽清晰的電梯牆壁上,模糊看見暈紅如雲。
  其實在之前,她沒往這方麵想,很是坦蕩。有一次看見校論壇上有學生幫老師的配對貼,看見自己的和蘇如昊的大名光榮的掛在上邊,哈哈大笑,差點沒把地址給他發過去。現在想想,倒是幸好沒發,不然倒成了存心挑逗了,有理也說不清。
  她走進慣常的化妝間開始化妝,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遞給她一張光盤:“夏小姐,這是你要的節目錄影。”
  她接過來放在包裏,微笑著道謝。薄薄的一片,於她卻別有一份重量。
  化妝師邊給她打腮紅,邊笑:“夏小姐,這個節目我爸爸媽媽很愛看呢!”
  她從鏡子裏回望小姑娘:“謝謝。”
  “真的很好看啊。你說的那些話,也都很有道理。”化妝師手上的動作的停了停,“你家裏人肯定也守著電視等你出來吧?”
  夏繪溪一怔之後,眉眼彎彎的笑起來:“他們不住這裏。我帶光盤回去給他們看。”
  這幾期的主題愈發的有趣了。也難為工作人員是怎樣想出來的。
  今天現場來了一位洋媳婦和中國婆婆,兩種語言,唧唧呱呱的對峙。留洋而歸的兒子則是一副精英的樣子,頭痛的坐在中間,一句話也插不上。台下的觀眾配合的做出各種表情,為這樣的劇情揪心不已。
  夏繪溪在旁邊看著,忽然想起了之前有個雜誌給自己約稿,要開個專欄。她一頭霧水的把自己一篇還沒發表的、關於中西意識對比的小文發過去了。編輯差點沒倒地,電話打來:“我們是休閑專欄。需要類似心靈雞湯那種。這篇……也太深奧了。”
  自己則咬著筆頭想了半天,最後酸酸扭扭的扯了一篇發過去,期間數次提到了婚外戀和物質欲望。編輯大喜過望,當即說:我們以後要的都是這樣的風格。
  這就是這個時代。
  因為沒有人可以再沉靜下來思考。所以寧願要一瞬間的抓人眼球。
  最後的點評時間,夏繪溪扶了扶黑框眼鏡,從容不迫的開始講述。字字珠璣啊,數次鏡頭掃到了台下的觀眾,人人都在點頭稱道。
  典型的速溶咖啡的味道。柔和的滑到最後,泛起叫人膩味的後感。
  幸好很快的結束了。台裏已經在發盒飯了,夏繪溪吃過幾次,米飯太硬,一粒粒的像是鍋巴,她吃不慣,又想念食堂裏稀薄卻便宜的銀耳粥,於是老老實實的忍著一室紅燒大排的香味在那裏卸妝。最後摸了摸幹幹淨淨的臉,又梳理了一遍頭發,坐電梯下樓。
  ### ###
  出門的時候天還沒暗下來。落日的餘輝籠罩著這個城市,帶了些許溫熱的炙烤。一樹的梧桐綴著金黃和青綠相混雜、仿佛大人手掌的葉子,摩挲著夕陽,影斑將平滑的大路割裂如殘缺的彈坑。
  夏繪溪低了頭翻尋著交通卡,忽然一個年輕人攔住了她:“夏小姐?”
  她愕然,發現自己的記憶庫裏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年輕人微一躬身:“請上車。”他指了指不遠處那輛車子,殷勤而禮貌。
  夏繪溪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那輛車子後座的窗半開著,她看見裴越澤的側臉,似乎是有人將這個城市僅剩下的、所有的璀璨光芒打在了他的身側,一種難以言說的俊美。他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視,微微側過頭,不為人察覺的輕輕點頭,似是在向她致意。
  她最後還是上了車。
  拉開門的時候,竟然覺得森冷,仿佛是有一層蛛網密密麻麻的籠罩起了這個空間,裏邊枝藤蔓延,叫人看不清腳下的路,微涼的暗意。
  夏繪溪勉強克製住自己心裏的戰栗感,坐了進去。
  “夏小姐下班了麽?吃過飯沒有?”他的薄唇輕輕的動了動,吐出了幾個字,謙和冷靜,仿佛之前沒有打過電話給她,而這是他第一次出口詢問她。
  夏繪溪點點頭:“在台裏吃過飯了。”她有點拿不準這樣的談話技巧,但是還是忍住沒有問對方什麽事。她在心底思量著,或許對方主動說出來的時候自己可以多一些主動權。
  裴越澤並沒有吩咐司機開車,隔了一會兒,轉頭不經意的掃過她的臉,淡淡的開口:“那麽,晚上有空麽?”
  她說得幹淨利落:“不好意思,晚上還有課。”
  發箍並沒有將她所有的頭發固定住,有些細小柔軟的額發還在發際線上,絨絨得就像蒲公英的穗。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最後開口的時候語調含了笑意,似有無限的柔和:“沒關係,那麽就下次吧。”
  捕捉到這個笑的時候,仿佛瞬間都被浸潤在了碧藍冰冷的海水裏了,連呼吸之間都有著寒意。莫名的恐懼。關於這個男人,其實她一直抓不準自己心底在想些什麽。似乎從那個夢開始,她就對他有莫名的抗拒。可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潛意識裏的抗拒來自哪裏。
  或許隻是直覺。
  唯一的解釋了,直覺。
  直覺作為意識的四大功能之一,是一種最難解釋的功用。夏繪溪心底不自覺的滑過那些專業的名詞,聽到裴越澤吩咐司機:“去南大。”
  “夏小姐這麽忙,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其實這次來找你,是想請你做我的心理谘詢顧問。不知道你能否抽出時間來。”他簡單的說,雙手在膝上交疊,目光在一閃而逝的街景上遊移而過,“谘詢的次數不會太頻繁,時間也不用太長。酬勞的話,我並不知道行情,你可以和我的助手說。”
  夏繪溪認真的聽完,卻不答話,低了頭在包裏找什麽東西。
  司機體貼的把燈開了。淡黃色的燈光落下來,宛如給她頸上白皙的肌膚傾了一泉活水,有一種如清蓮般的水汽在溫潤的流轉。
  裴越澤凝神看她的動作,直到她把一張名片遞給自己。
  “這是我一個師姐的名片,她現在是很有名的心理谘詢師……”
  最後這句話尷尬的停在中央,沒有說完。
  因為裴越澤連伸手去接名片的興趣的沒有,淡淡的說:“我並不是來讓你給我居中介紹的。”
  “是這樣,裴先生。我現在比較忙。你看到了,才錄完節目回來,還要去……”
  “嗯,是這樣啊。”他想了想,似乎覺得這並不是一個問題,“那麽,如果節目停了呢?你還能不能抽出時間?”
  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傾著,認真的觀察她的反應,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
  夏繪溪失語了片刻,把名片收了回去。腦海裏倏然有了些情緒,她不怒反笑:“裴先生,節目停還是播我做不了主,說實話,我也不在乎。可是我自己的時間表,沒有人可以替我做主。”
  她毫不畏懼的和裴越澤對視:“心理谘詢是雙向的。沒有誰可以強迫誰。我隻是勸您,如果是這樣的態度,就算找了弗洛伊德來,恐怕效果還不如不谘詢。”
  裴越澤並不生氣,他緩緩的收回目光。那種注視宛如一張極大的魚網,將她攏得無處可逃。他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粉的雙頰,清清淺淺的說:“我隻要你。”
  空氣如同沾了水的絮,陡然的一重,狠狠的壓了下來。
  一句“神經病”已經含在了舌尖上,夏繪溪正要衝口而出,對方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恰到好處的攔住了她:“不要誤會,我指的是心理谘詢。”
  這樣舉重若輕的又把她的退路給堵了,夏繪溪隻覺得憋屈,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全忘了,仿佛是被打亂了陣腳的將軍,茫然的望著即將崩潰的戰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對方的進攻。
  不過事到如今,夏繪溪也沒什麽陣法可言了,於是學了他的說辭和姿態,微微咬著舌尖,帶了堅持:“抱歉。”
  他似乎有些傷腦筋,揉了揉眉心:“我能請問一句麽?是什麽讓你一再拒絕一個需要谘詢的客戶?”
  她反唇相譏:“我看不出您有需要谘詢的必要。”
  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兒。這是下班的時候,竟然出人意料的沒有遇上任何的紅燈和阻礙,順暢至極,已經看得到前邊南大百年的老校區綠茵蔥蔥。
  裴越澤微微放鬆了口氣:“你還可以再考慮幾天。”
  ### ###
  夏繪溪輕輕哼了一聲,忽然聽到手機響了起來。
  “錄完影了?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蘇如昊的聲音仿佛是被春日的陽光烘曬過一樣,透著融融的暖意,暫時的驅開了夏繪溪心裏壓著的沉沉陰霾和憤怒,“你在哪裏?”
  她勉強笑了笑:“我在回學校的路上。今晚還有工作。”
  他輕鬆自如的說:“那算了。”
  就在這條去南大的路上,蘇如昊的車被一個紅燈截住,眼睜睜的看著前邊那輛車慢慢的開走,仿佛一滴水,匯入了車流,很快就尋不見了。其實最開始,也不過是差了半步,就看見她上了那輛車。
  他一手扶著方向盤,又瞥了一眼手機。其實連滑蓋都沒合上,數字仿佛瑩瑩的小星在跳動:通話時間20秒。他的唇角一點點的勾起,仿佛繃緊的線,錚錚如刀。

  五
  夏繪溪單肩挎了那個不算小的棕色牛皮包往辦公室走去。伴隨著腳步聲的還有學校的廣播聲和一波波的學生潮流,或者湧向宿舍、或者湧向自習教室。她快步走到樓層門口,聽見保安向自己打招呼:“夏老師,今晚加班麽?”
  她笑著點點頭。既然今天所有的事一團亂麻的湧了上來,她也不介意用繁忙的工作來結束這糟糕透頂的一天。
  打開U盤,夏繪溪找了那個軟件出來,把一大堆數據複製上去。因為處理數據需要時間,她又覺得有些悶,就去打開了門。隔壁房間還有學生在值班,見到她在,進來打了個招呼,又問:“夏老師,明天有空麽?我們班搞活動,山頂燒烤。”
  她向來是樂意參加這些學生活動的,當即答應下來,又和學生閑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時鍾已經指向了九點。電腦也叮的一聲,提醒她數據處理完畢。
  真是叫人意外。這樣的迅速。就看在足足幫她省了兩天時間的份上,她是不是也該給蘇如昊打個電話說聲謝謝?夏繪溪的大腦一邊在檢查數據,一邊緊張的思考。最後鎖門出來,可是勇氣還是軟軟的堆在心裏的某個角落。她往宿舍走,又有些頭疼的站住,借著路燈把手機摸出來,好歹編了條短信:明天我們班學生有燒烤活動,要不要一起來?
  *** ***
  十點多的時候夏繪溪下樓,看見蘇如昊十分守時的站在樓下等她。他的個子高,將那件條紋的純棉T恤穿得非常清爽好看,一眼看去就像是個英俊的大男生。
  她招呼他:“走吧,我們去蹭吃蹭喝。嗯,其實我也是借花獻佛。”
  蘇如昊忍不住駐足微笑,又向她伸出手去:“我來背吧?”
  夏繪溪忙擺手:“不用,又不重。”
  正說著,那群學生也浩浩蕩蕩的來了,還自帶了烤爐、鼓風機。見了他們,紛紛打招呼,叫得亂七八糟,有叫老師的,也有叫師兄師姐的,總之是活潑得不可思議。最後在場的男生都被分配負重,嘻嘻哈哈的就往山上爬去了。
  這座山就在南大的後門口,其實就是南方的一個小土丘。因為山頂有一塊空地,相當的平坦,被譽為燒烤的聖地。
  羊腸小道頗有些難走。長滿了植物和灌叢,茂密得像是一蓬亂亂的長發,人走過的時候會帶出嘩嘩的聲響。不時有學生被勾住了衣服和頭發,往往引起一片驚叫和笑聲。夏繪溪走在蘇如昊後邊,他手裏還提著鼓風機,可是極體貼的替她撥開那些枯枝亂草,也時時的回頭讓她小心。
  夏繪溪專心致誌的走路,心裏鬆了一口氣。蘇如昊似乎忘了昨天對她說的話和發的短信,那些曖昧仿佛是電腦裏用不著的文件,一下子被徹底刪除了。這樣很好,本來她邀他來一起燒烤的時候還有些惴惴,生怕他會以為自己有所暗示,不過……既然他忘了,自己還有什麽壓力呢?
  艱難爬到山頂的時候,夏繪溪一下子無所事事起來。那批能幹勤勞的孩子們仿佛是就是為了讓他們來吃東西的,隻要看她要做什麽,總有人搶過來說:“老師我來,我來。”
  幾次三番之後,有女生大聲的笑:“夏老師,他暗戀你,真的,全班都知道。”
  果然那個殷勤的男生紅了臉退開了,全班都哄堂大笑起來。
  夏繪溪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轉了身,又拍拍手:“那我就等著吃了。”
  她找了塊石頭坐下來,微風清涼。整個城市的繁華仿佛在瞬間被斂入了眼底,喧囂和浮躁瞬間都被沉降為婉約的輕柔,而她坐在這裏,心曠神怡。
  蘇如昊也在她的身邊坐下,隨便折了一片葉子在手裏搓揉,有青草的香冽在指尖彌散開。他忽然說:“人就是要在高的地方站著,才會有錯覺。”
  夏繪溪本來想問是什麽錯覺,可轉念一想,不就是渺小麽?隻有在高山之巔,整個世界都一覽無餘了,才發現自己或許比芥塵還微不足道。
  可他淡淡的說下去了:“隻有站在高的地方,才能把整個世界踩在腳底。”又頓了頓,“英雄情結。”
  簡單的一個問題,兩種完全指向相反的看法。
  夏繪溪感到迷茫的時候,常常張大了眼睛而不自知,眸子像水晶一樣,璨璨閃亮。會讓人忘了她是那個冷靜自持的女學者,倒像是個孩子,處處透著純真和淡然。
  她有些困惑的搖搖頭,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幸好他轉了話題:“聖彼得堡的那個學術會議我已經回複了彭教授,我會去。”
  夏繪溪皺了皺眉,又歎口氣:“我要去的話還得申請停課兩周。申請停課其實挺麻煩。”
  蘇如昊的眼神似乎有些緊張,隨即覺得自己未免也想得太多了。其實不過一個學術會議,去或者不去,於她而言,也不過是和學習工作相關。
  “今天早上我發了郵件給彭老師,也向教務處申請停課了。”夏繪溪微微笑起來,似乎有些期待,“想到能趁機偷個懶,就覺得很幸福。”
  他的目光驀然間亮了亮,似乎有難掩的光芒折射而出。不過片刻,蘇如昊站起來:“走吧,我聞到香味了。”
  他們一加入,陣營就愈發明顯的分裂了。女生都愛往蘇如昊那邊湊。叫人想不到的是,他燒烤的技術相當的好。最後的成品,比如雞翅,比如香腸,油油的散發著肉香,沒有半分烤焦的痕跡。蘇如昊還不忘告訴周圍的女生:“我以前就是露營高手。”一時間人人爭搶,受到追捧無數。
  夏繪溪環顧吃得不亦樂乎的一群孩子,忽然問班長:“咦,於柯呢?她沒來?”
  “她長假回家去了。前幾天還給院裏打了電話,說是家裏有些事,又請了幾天假。”
  夏繪溪放下手裏滋滋冒油的雞翅,若有所思:“她家是在哪裏?”
  班長搖搖頭:“她是本省的。不過好像也挺遠的吧,不知道在哪裏。”
  因為說著話,吃東西就有些不小心,那根長長的鐵簽子就在嘴唇上輕輕觸了一下。那是剛從架上拿下來,燙得像是烙鐵,夏繪溪一下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順手把吃的擱地上,捂著嘴說不出話來。
  蘇如昊比任何人都早的注意到這裏,很快的走過來蹲在她麵前,又輕輕的抬起她的下頜,小心翼翼:“讓我看看。”
  夏繪溪卻隻看見他的那雙眼睛,有瑩柔的光彩淺淺的折射出來,仿佛是心疼,又有些薄責:“怎麽這麽不小心?”
  她回過神來,覺得有些發窘,掙開了他的手,有意笑嘻嘻的說:“沒事沒事。”
  其實看起來也不過有一個紅色的印記,並沒有多嚴重。夏繪溪此刻已經能適應了唇上的炙痛,還記得鎮定自若的喝了一口水,用眼神驅散了不遠的地方竊竊私語的女生。
  因為不想掃興,加上不過一點小燙傷,夏繪溪頂著越來越明顯的水泡一直堅持到下山。直到和學生分開,蘇如昊一直閑然的語氣卻變了變:“走,我們去醫院看看。”
  她擺手:“不用,我家就有燙傷的膏藥,自己塗一塗就好了。”
  他卻很堅持,二話不說,拖了她的手就往校醫院走。
  這或許是夏繪溪第一次被男生牽著手。和以往女生之間手拉手的感覺完全不同。女孩子的手纖細柔軟,而他的手幹燥而溫暖,連那一握都帶了果決。她輕輕掙了掙,幾乎同時,他也察覺了,一怔後放開了手,語氣溫透如水:“對不起。”
  一時間有些尷尬,誰都沒有說話。又難免將注意力投向了校園。
  明明是白天,卻因為是周末,安謐得不見絲毫的嘈雜。
  這是秋桂綻開的季節。鼻尖不可避免的會觸到那些香氣,又因為夾雜著昨晚雨後的清潤濕意,於是一切都很清疏明淡。仿佛有人在鋪開古卷,畫裏是漫天細雨,有人傾身去俯看路邊青石板縫隙中的草絲。
  唇邊還有刺痛,可是此刻夏繪溪的心情卻莫名的舒展開了。
  在醫院裏簡單處理了下,又配了些藥水,蘇如昊送她回家。快到校門口的時候,夏繪溪忽然停住了腳步,向後邊張望了一下。
  是個女學生的背影,高高瘦瘦,提了大包,走得很快。
  夏繪溪覺得自己沒有認錯,於是喊了一聲:“於柯?”
  真的是於柯。女孩子轉了身,向後邊張望了一眼,然後又提著大包向他們走過來。
  她提的是一個淡藍色的牛仔大包,老老舊舊的,夏繪溪甚至看得見一旁還打了兩個補丁。她可能剛從車上下來,可是那個包卻出乎意料的整潔,其實就像她整個人氣質那樣,眉清目秀,並不穿很時髦的衣服,那些款式甚至有些老土,卻叫人覺得幹淨清爽。
  小半個月不見,於柯瘦了許多,下巴尖尖的,眼眶下一片烏沉沉的青色。
  夏繪溪心照不宣的向她眨眨眼睛,笑盈盈的問她:“回家去了?”
  於柯點點頭,又說:“夏老師,我給你帶了些特產,都是老家的東西。”
  她蹲下身開始在包裏翻找,最後拿出了紮得很結實的一個塑料袋:“都是野生的菌菇,曬幹的。”
  夏繪溪心裏滑過淺淺的感動。她知道這個小姑娘人很樸實,上次聊天之後,大概把自己當成了最親的老師,才會這樣時時記著自己。她伸手接過,又拍拍她的肩膀:“謝謝你。”
  道別之後,於柯又伸手去拿行李。她的人薄得像是一片紙一樣,大概風一吹就會倒,提那包東西也實在有些費勁。大包離地大概才幾寸,忽然旁邊有人伸出手來,輕鬆自若的接了過去。
  蘇如昊站在那裏,手裏提了於柯的行李,又對夏繪溪說:“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她回去。她一個女孩子提著費勁。”
  於柯有些局促的看著這個陌生的年輕男人,連連搖頭:“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夏繪溪想了想,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這是自家師兄,不用和他客氣。”她又點點自己的嘴唇,“你看,我都成這樣了,不然我們一起送你回去。”
  她順口說了“我們”,其實自己毫無知覺。
  可是蘇如昊聽見了。
  他嘴角輕輕一彎,似是想笑,卻又很快的轉過臉,招呼於柯一起走了。夏繪溪走出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修長,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種叫人心折的透亮明晰。

  六
  夏繪溪又一次和於柯談話是在期中考試結束之後。
  離考試時間還有十分鍾,因為是開卷考,人人都很放鬆的和周圍的同學聊天。於柯在走廊上打完電話,踏著鈴聲進來。夏繪溪特意提醒了她:“記得把手機關了。”
  她的臉色很差,點了點頭,迅速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夏繪溪開始發答題卷,又環顧教室:“好了,都不要說話了。”
  十分突兀的鈴聲,一下子在教室裏響起來。她有些不悅的掃了一眼:“誰的手機還沒關啊?趁巡考老師還沒來趕緊關了,不然算作弊……”
  仿佛是故意和她這句話作對似的,坐在角落一個女生急匆匆的就拿著手機站了起來,邊走還邊接電話:“喂……”
  夏繪溪直起身子,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巡考官走進來,和於柯擦肩而過。
  她認得是教務處長,於是吞下了剛才的話,向那幾個老師打了聲招呼,壓低了聲音解釋:“考卷還沒發。剛才這個同學家裏臨時出了點急事,我同意她接了個電話。”
  一群人接受了她的說法,看了一會就離開了。夏繪溪發完了考卷,才見到於柯怯生生的站在門口,似乎不知道該不該進來。
  “快去考試。”夏繪溪向她點點頭,語氣很平淡,“考完留下來我們談談。”
  於柯很自覺的站在走廊上等她出來,然後跟上她的腳步,一聲不吭。
  夏繪溪還提了一包考卷,走出幾步,忽地回頭說:“於柯,我早就想找你談談了。”
  於柯還有些恍惚,踉蹌著停了一步:“什麽?”
  “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在我的課上魂不守舍,今天考試還要出去接電話,你知不知道要是被當作作弊被抓了會是什麽後果?”夏繪溪扶了她的肩膀,淡淡的說,“上次和你說了什麽你全忘了麽?”
  她很快的揚起頭看了夏繪溪一眼,臉色蒼白得仿佛一卷上好的宣紙,瞳仁更是黑得可怕,最後還是默默的低下頭,欲言而止。
  這時蘇如昊打電話來:“考完沒有?一起吃晚飯吧?”
  夏繪溪搖頭拒絕:“我和學生一塊兒呢。”
  蘇如昊意想不到的聰敏:“是不是於柯?那一起來吧,我請你們吃飯。”
  她拿著電話,低聲提議:“蘇師兄請吃飯,一起吧?”見於柯並沒有反對,於是點了點頭,約了時間和地點。
  正打算邊走邊說,於柯突兀的說:“夏老師,我回了趟老家,出了點事。”
  *** ***
  於柯的老家是在本省一個靠北方的偏僻村莊。翠湘,夏繪溪模糊的聽說過這個名字。一回神記起來,是在某個攝影論壇上。有攝影愛好者拍了很多幅照片,那個小村莊美的宛若世外桃源。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或許是那大片的油菜花,宛如上好的波斯絨地毯鋪在了青山綠水之間,撲麵而來的熱烈色澤,即便看的是照片,也頓時將人抽離出了所處的現實世界,飄渺震撼仿佛身處萬丈雲霞之間。
  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知道那個地方,很漂亮啊。”
  小姑娘眼神有些複雜,聲音嘶啞:“那是以前。”
  就像中國的很多地方一樣,這個偏僻貧窮卻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大多數健壯的男人和女人背井離鄉去了大城市打工掙錢。村莊裏隻剩下了老人孩子,互相扶持著,生活平靜,又充滿著期待。
  前兩年鎮上招商引資,一下子建起了數家化工廠。延綿的一片,組成了一個經濟開發區,就辦在了翠湘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一條活水上遊的空地上。最初人人欣喜,因為經濟開發區的建成,好多年輕人不用離開家鄉就可以尋到一份糊口的工作。然而伴隨著經濟的略微好轉,惡果也隨之而來。
  原本清澈的溪水被凝成了白色黏稠的液體,而山上有大片的樹木枯死,村民們接二連三的得了惡性腫瘤。
  夏繪溪驚得說不出話來:“你……家人也得病了?”
  於柯搖頭,眼眶紅了:“我家人都沒事。我家好幾年前就遷了縣城了。是我很多小時候的玩伴,都得病了。”
  這麽小的一個村莊,癌症的發病率卻是全省的數十倍,先後幾十個人因為惡性腫瘤而去世。村民不停的上訪,終於在層層阻力下還是將這麽惡劣的環境汙染事件曝光。化工廠被勒令停產,而受害者也得到了相應的賠償。
  “那些得病的人呢?”
  “有的在醫院治療……還有的沒有發病,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於柯簡單的說,緊緊抿著唇,“這件事在我們那裏人盡皆知了。我還去醫院看了看他們……真是……”
  她說不下去了,有些倔強的別開腦袋,似乎是冷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剛才是我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她隻讀到初中,結婚的也早,現在和她老公一起,都在醫院裏。那種病很疼,我走前和她說,要是難受了就給我打打電話。”
  最後於柯喃喃的說:“我很慶幸自己讀的是心理學……至少還能幫著開導。這或許是他們這輩子最後的時間了。”
  她們穿過教學樓最後走到門口,已經遲到了二十多分鍾了。一眼看到了那輛車,蘇如昊倚著車門,很是悠閑的樣子,揚了笑意等她們走近。
  去吃如今城裏很流行的海底撈火鍋,車裏的氣氛卻詭異的很安靜。到了下車的時候,夏繪溪拉了於柯走在後麵,輕聲,卻很堅定的說:“我想過了,關於這件事,我們做的可以更多。”
  一直以來,人們重視、補償的往往是肉體。也是直到最近,才開始注意到了心理援助和幹預。夏繪溪一直堅持認為,生理和心理,是兩個平行的係統,任何的缺損都不可能是單方麵的。也就是說,對於那些已經得病的、或者暫時是健康的村民,確實需要心理上的一些輔導和幫助。
  坐下之後,夏繪溪又小聲的把前後原委說了一遍。蘇如昊專注的聽著,眸子漆黑,泛著異樣的神采,最後說:“我知道這件事。前幾天在xx訪談裏不是也報道過麽?”
  他脫了外套,隻穿一件襯衣,幾盞小射燈的光落下來,側影堅毅,又顯得英氣勃勃。最後緩慢的開口,若有所思:“你說的對。對於這些弱勢群體,除了醫療之外,心理幹預也很重要。或許,我們可以把這樣的活動組織得更大、更規範一些。”
  侍者正在倒飲料,又往沸騰的鍋裏下牛滑,動作嫻熟。熱氣氤氳起來,於柯看看夏繪溪,又看看蘇如昊,臉頰有些粉紅,目光中隱隱有著一絲光亮。
  *** ***
  夏繪溪回到家打開電腦一查,才發現這中國這片土地上,這樣的事真是不少。經濟的快速發展總是會相應的帶來各種弊端,也遺留下各種問題。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正悵然想著,電腦又彈出了一條新聞。她隨手點進去看,圖片裏一群孩子活蹦亂跳的奔向中央領導人——這是大地震後第一批送去國外心理幹預後回來的孩子們。政府這樣細致的關心震區的孩子們,自然是好事。然而還有那麽多被忽略的人,他們並不全是自然災害的受害者,又有多少人去關心他們的心理問題?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電視台的編導發來的短信:“新的稿子已經發給你,請確認。”
  點開郵箱,新的一份劇本。
  一種不深不淺的厭惡在心底泛起來。拿著不菲的收入,光彩照人的坐在演播廳裏,陪著廣告商一起“上演”所謂的“悲歡離合”——這究竟算不算成功?
  而她的專業,她所學的那些東西,是不是可以為這個不算美好的世界付出更多一些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她又能做些什麽呢?
  夏繪溪最後躺在床上,也沒想出一個答案。
  *** ***
  既然一個主意冒了頭,就仿佛是植下了一粒種子。悄無聲息的,一直在成長。其實既然是在南大的心理係學習工作,這樣的想法算是有了很好的先決條件。就像是大地震發生後,係裏就組織過赴災區的心理援助。
  人和熱情,在這個校園裏,從來都是不缺乏的。
  可是無論做什麽事,空有一腔熱情總是不成的。他們唯一缺乏的,是資金。
  就像自己對蘇如昊說的:“我們隨時可以組織起一支隊伍去翠湘做一次心理幹預。可是心理幹預需要反複的鞏固效果,難道要誌願者們每次都自掏腰包趕赴那些地方麽?還有,如果以後再出了類似的事,我們拿什麽來保證每次都有人記得去這樣做?”
  當時蘇如昊看著自己,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更襯的一雙眸子如珠似玉。他似乎欲言而止,想了很久,最後建議說:“去問問彭教授,看他有沒有好的渠道可以辦一個固定的組織或者慈善活動。”
  夏繪溪一拍腦袋,她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呢?
  她很快的去找彭教授簡單談了談。老頭對她頷首說:“今天中午你和我一起去吃個飯,這件事我們到時候再談談。這樣的事,學院這裏絕對是支持的。”
  結果飯局是和CRIX的幾個高級主管一起。幾個人一見到夏繪溪,竟然紛紛認了出來:“這不是夏博士嗎?”又有人說:“就是就是啊,真人比電視上還漂亮啊!”
  夏繪溪意想不到自己的知名度竟然到達了一定的程度,有些尷尬的打了招呼。老頭子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頗為意味深長的向在座的舉杯:“來來來,第一杯我敬大家。”
  酒過三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
  老頭說:“最近我們學校有一個活動,是小夏負責的。要不小夏,你來給大家講講吧?”
  夏繪溪喝了一杯多的葡萄酒,此刻臉頰微紅,頭腦卻越發的明晰,心裏佩服導師的用心良苦,於是清清爽爽的將前後經過講了一遍,隻是矜持的掠去了缺乏資金的事實。
  她剛講述完畢,立刻有人說:“哎,這是好事,慈善活動啊。”
  夏繪溪認得那是李海峰,似乎一直分管的是CRIX的宣傳和公關。他的眼裏有一閃而過的亮光,似乎發現了無限的商機,最後又說:“夏小姐,這件事很有意義。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再詳談。”
  她端起那個高腳酒杯,淺淺的抿了一口,又按捺下心裏的激動:“可以啊。”
  她想不到,這件事這麽快就有了回應。雖然方式叫自己覺得有些意外。
  *** ***
  那天夏繪溪去電視台錄影。地鐵裏擠得人喘不過氣,悲哀的是,手機又響了。她實在騰不出手去摸出來。隻能由著鈴聲自生自滅。
  好容易等到下車,她將手機摸出來,一下子愣住了。
  地鐵裏人來人往,霧氣沉浮,熱鬧得好似菜場。可她看著那個電話號碼,淡淡的寒氣卻從心裏浮起來,她知道這是裴越澤的電話。
  正要摁下忽略的時候,那串數字仿佛活了過來,一亮一亮的,在指尖跳躍。
  夏繪溪接了起來:“裴先生你好。”
  他的聲音不閑不淡:“中午有空麽?一起吃個午飯吧?”
  夏繪溪輕輕笑了笑:“裴先生如果還是為了上次的事情,那麽就不必了。我還是那句話,抱歉。”
  “唔,並不單是為了上次的事。我聽說了你們有意向要辦一個心理幹預的慈善組織,這件事,我十分有興趣。”
  夏繪溪走到了地鐵出口,呼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仿佛撲滅了心中灼灼的火焰。
  “好,中午哪裏?”
  裴越澤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的愉快:“我會派車來接你。”

  七
  導演給夏繪溪看前幾期的錄影,又指著她出現的鏡頭說:“小夏,你適當的可以多笑笑。”
  鏡頭裏的女子確實是不苟言笑,抿著唇,目光森冷。夏繪溪心裏默默的說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讓攝像大哥老切我的鏡頭啊。不過沒敢出口,最後還是笑容可掬:“好的,我會注意。”
  導演笑:“你最近很紅啊。我看快要有粉絲團了。”
  她有氣無力的笑笑,看見清豔的女主持人若有若無的往這裏飄過一個眼神,仿佛是小刀一樣鋒利。又想起最近的節目間隙,劉菲的態度是越來越不和善了。這種情緒,就算不學心理學,她也知道,叫做嫉妒。夏繪溪忽然覺得額角一突一突的疼起來,又有些困惑,一直不明白的是,她在嫉妒什麽?
  一道走向演播室的時候,劉菲杏眼微微一眯,語氣似乎有所指:“小夏,我剛才看你和百大的林總聊得很開心啊?”
  夏繪溪並不否認,微微一笑:“是啊,隨便聊聊。”
  “哦,真不錯。”劉菲矜持的點點頭,又轉了眼光打量她,“看不出來,其實你挺健談的。節目裏倒是惜字如金。”
  真是一語雙關啊。
  夏繪溪沒接話,其實已經開了小差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確實是有意識在和現場的商企名流拉近關係。彭教授牽的線很好,可惜裴越澤的電話讓她覺得十分不舒服。她不願意有這種被脅迫的感覺,如果可以的話,或許自己還可以試試別的方向。
  *** ***
  或許是因為今天有幾個商人都不約而同的表示出對慈善的興趣,夏繪溪在電視台門口上車的時候,前所未有的氣定神閑。
  車子繞來繞去出了城,她打量這個黑瓦白牆的大院。朱紅的大門打開,裏邊溪水潺潺,蜿蜒流淌。一個漆黑的八仙桌就這麽擺在庭院裏,桌邊的人舉著一盅茶,好整以暇的等著她走過來。
  其實在下濛濛的秋雨。庭院裏撐著一把黃色的厚帆布遮陽傘,堪堪遮住這一處地方。
  司機掌了傘送夏繪溪走過來,她道了謝,又坐下來,眸子黑白分明,微笑:“裴先生真是好興致。”
  他緩緩理了理袖口,態度溫和:“還是要謝謝你抽出時間來。”
  菜一道道的上來,可是兩人似乎都沒什麽胃口。
  “上次的事,夏小姐考慮的怎麽樣了?”
  夏繪溪放下手裏的青瓷茶盅,輕輕笑了一聲:“我以為裴先生是找我來談慈善的事。”
  他狹長漂亮的眼睛微微閃爍著光澤,似乎有些期待,又有幾分從容,不動聲色的強調:“是同一件事。”
  夏繪溪微微歪了頭,似乎有些費解:“同一件事?我並不這麽覺得呢……如果上次我的表述還不夠清晰,那麽我再說一遍,對不起,我並不願意。”
  他饒有興趣的往椅子上一靠,語氣懶散:“是麽?那麽,接下去的事,我們也不用談了。”
  夏繪溪伸手撫了撫發箍,指尖又觸到了柔軟的額發,她的心裏莫名的安定下來:“貴集團的李先生在和我聯係的時候表現出了非常大的興趣。並且這個項目如果開展起來,對CRIX在社會上的影響也不無好處……”
  “好聽的名聲之類的東西,對於CRIX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相反,如果你願意做我的心裏谘詢醫師,對我來說,那是雪中送炭的事。我一向以為,這個要求並沒有不通情理之處。”他打斷她,語氣娓娓道來,“夏小姐,這是雙贏。”
  “另外,我想提醒你,這個世界上,讓一個項目流產的方法有很多,你盡可以都試試。”
  威脅聽起來雲淡風輕,可是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強勢。
  夏繪溪覺得身體有微微的繃緊,腳尖頂在柔軟的黑色小羊皮單鞋上,有些沉不住氣了:“我隻想問一句,你為什麽非要我答應這個條件?我並不是最好的心理谘詢師,經驗也不豐富。如果是因為看了電視,那麽我告訴你……”
  裴越澤微微擺了擺手,目光有一種奇妙的洞悉感,落在她的臉上數秒,最後說:“沒有為什麽。就是非你不可。”
  夏繪溪有口難言,神情複雜的看著那副俊美無儔的皮相,最後僵直的搖了搖頭:“對不起。”
  起身要走的時候,身後裴越澤的聲音慢慢的隨風追來:“我不會介意你後悔。隨時都可以再來找我。”
  *** ***
  為什麽死咬著牙關不答應呢?
  夏繪溪冷靜的坐在車裏給自己分析。
  其實在心理學上,谘詢者和被谘詢者的關係相當的微妙。大抵來說,一旦做了某位谘詢者的心理顧問,實際上兩者之間便建立一段牢不可破的聯係。
  若是醫生本身對谘詢者的經曆產生了共鳴,互相分享,那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就是所謂的“交感”。因為交感而導致病患關係陷入極為可怕境地的,在經典案例中舉不勝舉。有的醫生不願意放走病人,有的病人從此上癮一般依賴醫生,有的是雙方一起癲狂……
  那個詭異的夢一直在提醒夏繪溪。她也謹慎的察覺出了縈繞不散的那種緊張感。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比任何人都相信直覺。
  而直覺告訴她,裴越澤這個人,於她而言,渾身上下散發著危險的氣質。
  *** ***
  司機將她送到了南大的正門口。夏繪溪下車的時候,忽然身後不遠的地方有一輛車摁了摁喇叭。聲音有些刺耳,她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是蘇如昊。車窗半開著,緩緩的駛到了她身邊的時候,他的聲音平靜:“上車。”
  她這才想起來,已經說好了,下午他們打算實地去翠湘看看。
  這才知道有個戰友的好處。蘇如昊比自己細心,處事又妥帖,從聯係那邊政府和醫院,再到這裏組織誌願者的過程,無不打點的利落周全。有時候夏繪溪聽到他在辦公室有條不紊的打電話,暗暗的下定決心,即便找不到資助,那麽就一次次的堅持下去,也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夏繪溪回了趟宿舍,因為算是短途,基本沒什麽行李,匆匆的提了一個小包就下來了,又坐進車:“走吧。”
  一分秋雨一分涼,蘇如昊抬手開了空調,語氣間似乎有些不經意:“我看你好幾次坐那輛車了。”
  夏繪溪心裏數了數,無辜的歎口氣:“哪有好幾次?每次CRIX那邊有事,才能坐坐名車。”立刻又覺得不妥:“也不全是。比如最近認識了你,也能常常坐名車了。”
  他微見緊張的神情終於略略放鬆,微笑說:“談得怎麽樣?”
  夏繪溪略去了那個讓自己無限煩悶的經過,隻說了一句:“不行。”
  聽出了她口吻裏濃濃的失望和寞落,蘇如昊忍不住轉頭看了她一眼。夏繪溪正把頭靠在車門上,闔著眼,睫毛微卷,正在輕輕的顫動。那一刻,車廂裏的空氣仿佛是蘸了某種柔化劑,輕輕的觸到了他的心底,幾乎叫他脫口而出一句話。
  可到底還是忍住了。
  雨水落在了玻璃上,密密的點點滴滴,仿佛是有人素手拿了透明的顏料作畫。塗了抹去,又再塗上,絕不重樣的暈染勾勒出別致的花紋。
  車子一路開去。蘇如昊不時分神的看看夏繪溪熟睡的模樣,心中安寧的不可思議。她的呼吸聲很柔緩,宛如某種動聽的音樂,一點點的清洗自己的回憶。有片刻的時間,真是有衝動就這麽去撫上她的臉頰,什麽都不想了,就這麽一直下去,駛向未知的將來,
  車程大約有三個小時。夏繪溪醒來,片刻後已經精神奕奕了。
  他們先找到了縣委裏相關的負責人,因為之前已經聯係過,對方也算熱情,先安排他們住進了招待所,明天再去醫院和翠湘實地看看。
  招待所很簡陋,連空調都沒裝,偏偏這一晚,淒風冷雨,澆得溫度直往下竄。
  夏繪溪拿兩層薄被、一條毛毯壓在身上,還是冷得不行。最後扛不住了,踮著腳尖出門叫服務員拿被子。
  或許是動靜大了些,服務員一臉抱歉的跑來說沒有的時候,隔壁的蘇如昊也開門出來了。他隻穿著一件單衣,皺眉看了一眼夏繪溪,溫聲說:“你很冷麽?”
  他從未見她這個樣子,頭發淩亂的落在肩上,顯是剛剛從床上爬起來的。赤腳踩了招待所的紙拖鞋,腳背的肌膚看上去白皙滑嫩如綢緞;那件衣服的領口還有些歪,隱約看得見一側的鎖骨,整個人都顯得單薄。
  於是二話不說的從自己房間拿了一條被子一條毯子給她。
  夏繪溪一急,就拉住了他的手:“哎,那你怎麽辦?”
  蘇如昊微怔,覺得握著自己的手柔軟中帶了沁涼。他索性朗朗一笑,大方的反握住她的手,又捏了一捏:“凍得這麽涼了,快去睡吧,我不冷。”
  夏繪溪關了門,剛才臉色還泛著青色的蒼白,一下子卻如火般燒了起來。據說人的感覺不過能保持很短的時間,可是為什麽躺下了這麽久,他那一握手的觸感,卻栩栩如生的保留到了現在?
  被子的厚度足夠了,也逐漸的暖和起來,夏繪溪翻了個身,終於蓄起了些許的睡意。

  八
  第二天起床之後,簡單的用涼水洗漱一下,夏繪溪走去敲蘇如昊的門。
  手指還沒敲上去,卻發現門隻是虛掩著,一推就開了。
  他的房間大開著窗,甫一進去就覺得涼,仿佛有寒氣將五髒六腑都凍住了。而蘇如昊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大約在欣賞正對著的山景。
  遠處的修竹經秋雨一洗,不顯衰敗,倒愈發的綠瑩瑩起來,襯著寶石藍色澤的天空,仿佛將視線洗得清清爽爽,喉間似乎含了薄荷糖,呼吸間隻叫人覺得涼爽。
  南方山水,實在是當得起“秀麗無端”這四個字的。
  而站在窗前的那個年輕男人,亦是挺拔如鬆。逆著光,他的身材頎長,影子一直落在了夏繪溪的腳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觸到。
  他適時的轉過頭來,見到了夏繪溪,原本肅然的臉上綻開笑意:“起來了?後來還冷不冷?”
  她搖搖頭,或許是睡得暖,臉頰還帶了一抹微紅,恰似過了這個節氣的桃花數瓣。
  *** ***
  有政府的工作人員陪著他們一道去醫院。找到了腫瘤科的病房。果然就像於柯說的那樣。小小的一個縣醫院,腫瘤科的病人幾乎全是翠湘的村民,有老有少,又是剛剛從省醫院轉下來的,擠滿了一半的病房。
  夏繪溪站在病房門口,看見一個老頭穿著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在擦拭那張床頭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農民,膚色黝黑,微一低頭,便露出了溝壑縱橫的前額,仿佛就是祖輩世代開墾的那片黃土地。
  她忽然就猶豫了,那一步怎麽也跨不進去。
  蘇如昊輕輕撫著她的肩,語氣關切:“怎麽了?”
  她微微定了定神:“沒事。”
  略微聊了幾句,才知道事實比想象的更慘不忍睹。
  老伯顯然是認識於柯的,那雙渾濁的眼睛微微閃爍了點光絲,歎氣說:“那丫頭出息了,良心也好,前幾天拿了好些東西來。還陪著他們說了很久的話。聊完他們就快活一點了。”
  他又指指兒子媳婦,歎口氣,也不避諱聲音大小:“現在就靠鎮痛劑了。剛剛睡著。”
  夏繪溪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兩個本該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閉目睡著,瘦得幾乎剩了一把骨頭。老伯又解開了衣扣,給兩個人看頸下大片大片的紅斑,“這都是喝了那些汙染的水之後長出來的……”
  夏繪溪看了一眼頗顯猙獰的肌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村子裏還有人麽?”
  老人咳嗽一聲:“有咧。化工廠停產了,可是那村子也恢複不成原來的樣子了……”
  他們和老人說話的當口,一旁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也醒了,唉唉喊著疼,孩子的媽媽心疼的給他擦了把臉,低聲撫慰著。
  老人看了一眼,低低的說:“他更命苦,血癌。”
  那目光落在地上,仿佛是風幹一地的岩石屑,或是飄灑風中的煙灰。枯槁得讓人不忍卒視。
  夏繪溪憋著滿懷的心事,再也擠不出一點點笑容了。手機一直在震動,她站起來,低聲對蘇如昊說:“我去接個電話。”
  電話講完很久,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沒有再進去。
  病房裏的聲音卻漸漸的嘈雜熱鬧起來。她凝神聽了聽,竟是不知道蘇如昊用了什麽法子,仿佛是在短短的一瞬間就融入了那群悲苦的人。這更讓她覺得五味陳雜,像是自我厭棄,又像是羨慕。
  蘇如昊出來尋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灰敗,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裏看看。”
  *** ***
  他一路上保持著緘默,直到拐出了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經遠遠可見,夏繪溪忽然說:“我究竟能為他們做點什麽……”
  似乎是問句,可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歎,隨著窗口不斷卷進來的氣流,慢慢的逸散了。
  蘇如昊並沒有著急回話,他不急不徐的將車子停在了路邊,轉頭看著她,伸手去撫摸她的頭發,溫言:“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實在有些異常。瞳仁似乎一層層的在渙散開,視線帶了虛無掃在他的臉上,截然不同於以往的幹練和利落。這讓蘇如昊有些心疼,他的手掌微微的下移,滑到了她臉頰的地方。她的臉小,這一捧,幾乎被遮住了大半。蘇如昊有些不受控製的想靠過去攬住她,薄唇微微一張,那句話在唇間蘊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夏繪溪是在發怔,回想起剛才接的電話,那些上過節目、表示對慈善計劃有興趣的那些老總們,倒像是約齊了一樣,這個時間給她打來電話,紛紛婉言拒絕。
  其實她自己心裏知道,錄節目的時候她也不過就是順口提起了,並非和那些人一口敲定。假若他們不願意的話,從此銷聲匿跡、或者當作沒有說過這個話題會是更好的拒絕方式。
  他們不必打這個電話的。
  她仿佛是看見了裴越澤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過眉骨的地方,完美的弧度,配合著唇角不深不淺的嘲弄:“讓一個項目流產的方法有很多,你盡可以都試試。”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蘇如昊的身體,茫然,又像喃喃自語:“我要去找他。”
  身體驀地僵直在那裏,蘇如昊輕輕吐了口氣,就像沒有聽見她的那句話,最後語調安穩,目光平視著她:“不要急,會有辦法的。”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掌控了一切,有一種奇異的力量,鎮靜得不可思議。那雙向來溫和漂亮的眼睛此刻泠泠閃爍著光芒,仿佛洞悉了一切,又似神祗,有著莫大的威嚴,複雜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旋即抿唇不語。
  夏繪溪此刻並沒有注意到他異樣的目光和親昵的動作,倉促的轉過了目光,滿心滿意的,在為剛才那一刻的軟弱而後悔。
  可是年輕的女孩隨即揚起臉來,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她微微偏開他的手,側目望向前邊的那個越來越近的村莊,仿佛有無限的勇氣從心中決堤而出。
  *** ***
  翠湘的情況和想象的一樣。這幾乎已經是一座死去的村落了。得病的人在外治療,剩下的村民們其實多多少少的也都得了些病,靠著僅有的一條外界通進村落的自來水管道活下去。檢舉過後,喧囂也一並而去,隻餘下延綿開去的絕望,仿佛是夢魘,盤旋在村落的上空,遲遲沒有散去。
  那條溪水因為下過雨,顯得稠澤了一些,仿佛是青銅的鏽綠,泛著詭異而華麗的色澤。呼吸之間並沒有“空山新雨後”的鮮潤氣息,夏繪溪敏感的嗅出了一股難言的酸澀味道。
  她悵然想起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泄漏事件。專家說在八百年內,這座一度用現代文明裝飾起的城市將會成為寂靜的、名副其實的空城,或許會隨著時間一道湮滅。這仿佛是一座驚心動魄的標本,安靜的佇立在人類的文明史上。
  然而在這裏,這個曾經溫熱、活生生的小村裏,不會有專家會來鑒定過了多久生態才能複原。除非這些村民在病曆本上被確診,否則,似乎一切也隻能照舊而已。
  蘇如昊在和村長說著話,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挪到了背風的地方,拿出了電話。
  嘟……嘟……嘟……
  夏繪溪知道,隻有在人緊張和焦躁的時候,會注意到外界規律整齊的事物。強迫症的源頭。不過她不至於到那個地步。
  片刻之後,裴越澤愜意隨和的聲音,順著並不算太好的信號傳來。
  “我本以為還要等更久。”
  夏繪溪覺得自己輕微的抽了抽鼻子,無奈的笑了笑:“人在屋簷下。”
  他的聲音似乎有些變形,略帶了冷酷:“夏小姐,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最後是怎麽想通的。我會讓助手和你確定以後的谘詢時間。另外,你有什麽要求也可以詳細的對他說明。”
  電話很突兀的掛了。
  喜怒無常。
  夏繪溪握著手機,覺得有些困惑。之前的裴越澤給自己的印象,冷靜而直接,似乎是個極好的獵人,不驕不躁,總是耐心的在等候自己的獵物。可是剛才電話裏的語氣中,又滿是壓抑的暴躁。
  她隱隱覺得怪異,搖了搖頭,走回蘇如昊身邊,低聲說:“心理援助的問題解決了。”
  蘇如昊一揚眉梢,似乎並不詫異,隻是重複了一遍:“解決了?”
  夏繪溪疲倦的按了按眉心。因為昨夜的水汽,遠處的山間霧靄茫茫,繚繞雲端的,或許還有一腔連自己都理不清的煩亂心事。
  回去的時候,蘇如昊的車堪比越野了一趟回來,全是斑斑的泥漬。夏繪溪上車前還感歎了一句:“好好的車被折騰成這樣了。”
  他不甚在意的點點頭:“洗洗就好了。”還沒有開動車子,卻忽然聽見她的聲音很溫軟的說:“謝謝你。”
  蘇如昊的手扶在方向盤上,一時間沒有動彈。他想起很早的時候,自己對她說:“……我是為了看你啊!”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呆若木雞的樣子,嘴唇微微張著,或許剛好可以噙下一粒櫻桃的大小,俏皮得叫他很想吻下去。他忽然又仿佛不可遏製的想起來,這一聲“謝謝你”,或許她對那個人也說過,也是這麽誠摯溫柔。
  這樣的念想讓他的臉色有些克製的嚴肅,又浸潤了些涼意,以至於側臉看起來有種驚人的、仿佛被時光凝成的英俊。
  一直開到了國道上,夏繪溪幾乎已經昏昏欲睡,卻忽然聽到了他的答複。蘇如昊的語氣有些艱澀,卻很緩很清晰:“不用對我客氣。以後也是。”
  她含糊的應了一聲,靜謐柔和的感覺倏然落下來,這是她很久都未嚐到過的安心了。

  九
  既然心理援助慈善組織是以CRIX冠名的,所有的運作立刻顯得正規起來了。集團專門派了人負責所有的聯係事項。包括網站建設、社會捐款渠道、誌願者招募,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至於南大方麵,也有意向將它作為學生的培養基地。
  學生們的報名顯得十分積極,頭一個周末的下午,就有誌願者趕去了翠湘。夏繪溪在校門口遇到他們,一群人正排著隊等著上車。立刻有學生對她打招呼,她隔了一條馬路看著他們上車,嘴角帶了微笑,倒像是送孩子出征的英雄母親。
  秋風一陣陣的掃過來,如涼水般沾在脖子裏,無端叫人瑟縮起來。她有些煩躁的看了看時間,自己早到了五分鍾。想起上午的時候裴越澤的助手給自己打電話,語氣彬彬有禮,仿佛是機器人一樣提醒自己:“夏小姐,今天下午兩點,我來最後確認一遍。”
  當時自己有些不耐煩,從昨天開始,一共確認了三遍,她的記性沒這麽退化。至於自己的行程,也不會像裴越澤那麽忙碌。這些小細節,倒是在加深自己無意識的厭惡。她深呼吸一口,看見那輛車子開了過來。
  最後依然把她接到了來過的大宅子裏。
  *** ***
  匆匆來的那一次,本以為這裏隻是一個工整的四合院。這次踏進來,她略微上了點心思四處看了看,才知道這出老宅真是氣派不凡,仿佛是明清時期大盛的江南園林。而類似的園林,如今不是被征用為了熱門的旅遊場所,便是別具特色的成為了博物館。
  其實別墅也好,公寓也罷,被現代的鋼筋水泥一鑄,總是脫不離那一股類似的味道。隻有中國古時的房子,木為骨,土為肉,會有活生生的靈魂,伴著世間的物是人非,延綿流傳下來。
  如今有人獨享這麽一座大宅,難道不奢侈麽?
  夏繪溪推開廂房的門,似乎一下子不能適應這樣的光線,微微閉了閉眼睛。
  采光非常的好。大片大片的光線順著窗欞爬進來,地板亦是水磨石的,仿佛是有人拿了毛筆,又蘸上了水,揮毫間描摹出仿佛梅花又似藤蔓的工筆。
  坐著的男人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目光仿佛凝成了細細的針線,落在夏繪溪的臉上,幾乎帶出了些微的刺痛感。
  她穿了墨藍色的針織衫,頭發隨意的一紮,這次沒有戴發箍,卻拿了兩枚最普通的黑色發卡,將略長的額發別在了一邊,末端微微的翹起,像是街市上賣的絨黃小鴨的尾巴。分明還有著幾分稚嫩。
  這樣的注視下,夏繪溪覺得自己拿下背包的動作有些笨拙。她頗不自在的笑了笑,打了聲招呼:“裴先生。”
  裴越澤低低的“嗯”了一聲。
  麵對麵坐下的時候,夏繪溪已經恢複了從容,語氣清淺:“開始吧?”
  裴越澤懶懶的掃了一眼她拿出來的那本筆記本,一本正經握著的那支水筆,終於低低笑了一聲:“心理谘詢不就是陪著聊聊天解悶麽?”
  小墨滴啪的落在了那本雪白的本子上,染料順著細微的紙紋滑開去,刹那間如藍蓮綻開。
  她溫溫婉婉的語氣答得波瀾不驚:“並不是的。”
  她正要詳細的對他解釋,忽然又被打斷了。
  “我想知道,為什麽你對我的態度全然改變了?”
  夏繪溪有些頭疼的扶著額角,她自然是知道心理谘詢的時候要盡量讓對方放鬆,可現在的情況很詭異,連談話節奏全被對方掌控了。
  在答應了他之前,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的關係,她有一萬種理由抗拒排斥他。可現在,她必須消解以往所有的負麵情緒,以防止谘詢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反向轉移。如果認真算起來,那麽之前的那個夢,也算的上是一種反向轉移。
  唯一令自己手足無措的,卻是直到現在,他不曾告訴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他會如此迫切的需要一個心理醫生。她暗中的觀察這個男人,談吐清晰明白,情緒掌控的極好,仿佛是汪洋大海,將他自己的內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根據案例,這樣的人,即便有了心理疾病,往往也會不動聲色的排斥幫助。
  他不符合所有的心理側寫。
  她索性放下了筆答他:“職業道德。”
  這個答案並不讓他意外,裴越澤微微思考了一下,繼續問:“也就是說,現在開始,你會對我百依百順?”
  夏繪溪“噗哧”一下就笑了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這麽放鬆的笑,絲毫沒有一絲戒備,眉宇之間,一個小巧而清麗的川字。
  裴越澤的手指輕輕的彈動一下,又仿佛強自克製住了,隨著她一笑:“抱歉,我確實是門外漢。”
  夏繪溪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無意識的給筆套上筆帽,輕輕在指間旋轉了幾輪,終於輕巧的撥住停頓:“那麽,你有什麽困擾?”
  他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將眼中的笑意徹底的收斂起來,幽遠得仿佛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穴:“困擾?”
  夏繪溪諄諄善誘,極有耐心:“一般來說,像你這樣的身份來尋求心理谘詢的,大概都是一種所謂的‘山嶽病’。焦慮,不安,偶爾頭暈。就像是站在了山之巔,俯瞰眾生,對未來期待又恐懼。”
  裴越澤是在專心的聽著,麵無表情,既不讚同,也不否認。這稍微給了夏繪溪一點點信心,她整理了思路繼續說下去:“這種困擾在成功人士中是十分常見的,裴先生,您會做夢麽?”
  說到了夢,夏繪溪心底微微掠過一絲不自然,尤其是對著這麽一雙如此清卓輝耀的眼睛,仿佛是琉璃珠一樣,在自己心底,將曾經的夢境照得纖毫畢現。
  他微挑起漂亮的眼睛,爍爍的看著她臉頰上的那澤汪嫣的粉紅,形狀仿佛就是一片完整潤美的桃花瓣兒,於是不自覺的抿了唇:“什麽夢?”
  “下次您可以試著有意識的記住自己的夢,如果我們一時間找不到分析的切入點……”
  “我不會做什麽夢。另外,夏小姐,我沒有什麽困擾。找你過來,就是想找個機會和你見個麵。所以你也不必做這麽多準備。”裴越澤的聲音冷冷打斷她,帶了諷刺,仿佛是冰霜凍成的利劍,“我並不想被人分析。”
  說不清是什麽情緒在刹那間糾纏住了自己,夏繪溪咬咬唇,冷靜了數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沒有放在那句“找你過來,就是想找個機會和你見個麵”上,相反,最後一句話讓自己豁然開朗:“我並不想被人分析”。
  還是符合自己對他的側寫的。這樣一來,心裏竟漸漸安定下來。這一場心理追擊,自己就像被懸掛在了山崖上,光禿□的山岩,草木不生,自己環視著周圍,忽然找到了一處借力的地方,莫名的欣喜,仿佛在幢幢的黑影中,窺見了一絲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線,於是猛然生出了把握。
  她最後揚了揚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會注意。”
  夏繪溪幾乎已經要跨出門口,背後那個男人卻有喊住了她,語氣有些猶豫,又有些輕軟:“你生氣了麽?”
  真是小心翼翼的在問她,就像夜風掀起蕾絲窗簾,就像流雲擦過無盡蒼穹,柔軟清和。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麽會?”
  裴越澤立在椅子之後,修長的身材,五官可真是完美——俊美得不像是凡人了,就隱隱的生出一些距離感。而他的表情,夏繪溪有些困惑的想,為什麽這麽小心翼翼?仿佛是失望的孩子。這個念頭也隻是一瞬間的滑過,她的動作依然流暢,跨出去,帶上門。
  那雙眼睛輾轉而專注的看著她的背影,仿佛是墨玉罩子的小燈,隨著那聲關門聲,噗的滅了。
  他緩緩的坐下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又伸出手來支住了下頜,忽然又聽到了吱呀一聲。
  “裴先生,我還想問一問,假如我們的心理谘詢因故中斷了,會不會對之前的協議有影響?”
  裴越澤愕然,此刻他已經恢複的一貫的冷靜和理智,語調重又微涼:“因故中斷?”
  “比如,您覺得不再需要我的谘詢幫助。或者……”她沉吟了一會兒,“我要出差幾天。”
  “出差?那沒有關係。”他無所謂的笑笑,“至於前麵那個理由,你更不用擔心。”
  他一字一句的說:“因為,這是由我決定的。”
  *** ***
  夏繪溪走到門口,司機給她拉開了門,她才抽空一樣瞄了眼手表。雖然金融危機了,可她賺錢倒是越來越輕鬆。三十分鍾的谘詢時間,賺的相當於她一個月的工資。
  雖然沒說幾句話,卻偏偏覺得費神,累得幾乎要睡著,直到接了院辦一個平時挺要好的同事的電話。
  迷迷糊糊幾句話聽了下來,她驚得差點沒從後座彈起來:“你說有人匿名捐了多少?”
  “我們這裏都在議論呢。那筆錢據說指定要把剩下還住著的村民遷出來,不過太綽綽有餘了,這年頭還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
  電話擱了,轉眼蘇如昊又打電話過來。
  她笑盈盈的接起來:“什麽事?”
  他似乎也輕輕笑了笑:“剛才手機怎麽關機?”
  夏繪溪急著把那個好消息告訴他,不過蘇如昊反應卻著實有些輕描淡寫,也並沒有意外:“是麽?那太好了。”
  她也覺得自己有些激動了,轉了個話題,最後說:“我手上有個案例,挺奇怪的,找時間一起研究研究吧。”
  蘇如昊的耐心很好,立刻說:“隨時都可以。”他頓了頓,終於說:“其實我是來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沒有?”

  十
  馬上就要去聖彼得堡,第二天夏繪溪就開始交代工作。趕去電視台向節目組說明情況,編導的臉色有些不豫:“怎麽不提早說呢?現在兩星期的空檔,要找誰去頂班?”
  確實是她的錯,前一陣因為翠湘的事,實在太忙了。如果早些說明情況,兩三期的內容,台裏是可以擠出時間來安排補上的。她隻能一再道歉:“實在是對不起。”
  忽然聽到清泠泠的聲音仿佛風鈴敲響,女主持劉菲俏生生的插進話來:“周導,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編外人員,不清楚如今台裏的規矩。人家是學者,原來的工作是不能拋的。”
  說不好是不是在給她解圍,編導的聲音更添了一絲怒意:“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什麽規矩?”
  夏繪溪忍不住蹙了眉,忍了半晌,最後說:“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裏實在有難處,或者有更適合的人選……”
  輕輕的嗤笑聲,夏繪溪又聽見細若遊絲的評論聲:“呦,架子也不小。”
  她隻當作沒聽見,最後淡淡的說:“把這一期錄完,不管你們有什麽決定,我都沒有意見。”
  走出去的時候,她有些厭煩的想,身後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怎麽總是纏著自己,就像是冤魂一樣,甩也甩不掉。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裏門口坐的那輛車,嘖嘖,這城裏恐怕也沒幾個人有吧?……”
  夏繪溪不急不緩的停下了腳步,指尖在衣兜裏掏了掏,最後觸到一張紙,於是拿出來,遞給她。劉菲接了,疑惑的看了一眼:“這是什麽?”
  “我朋友開的一家心理谘詢所。劉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經的說完,恰好電梯門打開,她跨進去,很快的按下關門的按鈕,“再見了。”
  人際關係很重要,這點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將不再同事,她也無所謂稍稍反擊一下。和電梯門一道合上的,還有劉菲僵硬的表情,這無形中讓夏繪溪稍稍覺得愉快了一些。
  *** ***
  第二天的飛機。
  同行的隻有自己這師徒三人。登機後他們和彭教授分開坐。因為是經濟艙,蘇如昊那麽高的身量總是顯得有些伸展不開。夏繪溪知道他是為了陪著自己而選的位置。一路上說說話,或者各自小睡一會兒,總不會顯得無聊。有時候借著小小射燈的那一簇光,她看著蘇如昊微微歪著頭靠在椅座上,總是覺得恍惚,覺得這個男人真好看,至少比正在放著的電影裏那個男主角要硬朗帥氣得多。
  她心裏有些隱秘的歡喜,嘴角也帶了笑,冷不防蘇如昊溫聲問她:“上次你說的病例,究竟是怎麽回事?”
  夏繪溪訥訥的收起笑,微微皺眉,卻不知道該怎麽描述。
  機翼掠過了一大朵棉花糖似的雲,又仿佛是黏了幾絲幾縷出來,飄飄蕩蕩的在隨著氣流晃悠,就像小時候看見的那些糖藝人們拉絲的手藝。
  “其實不算什麽病例。我連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療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堅持要谘詢……”
  蘇如昊接過空姐遞來的一杯溫水,放在夏繪溪麵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來。
  依稀就是陽光一下子從地平線的撒播出來,驅散開一宿的寒冷僵硬,連帶著那語氣都有灼灼的熱意。
  “你不覺得,那個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麽?”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就像是在調侃一個小姑娘的心事。那雙眼睛裏光芒四射,仿佛嵌著鑽石,折射出的清輝讓人不能逼視,也無處隱匿起自己的心事。
  可夏繪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閃了閃,靈動燦爛,表情有些無辜,最後點點頭:“哎,你提醒我了。你是說‘救星’情結?”
  所謂的救星情結,是指谘詢者將醫生當作了唯一信賴的對象,投射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說裴越澤一直在看自己的節目,無意識中將自己當作了那個情感投射對象,倒也是說的通的。
  蘇如昊還沒咽下的那口水差點就要噴出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微微向自己傾身過來,語氣嚴肅認真的女孩子,手指不自覺的撫上了額角,最後調整了語調和表情,微笑著說:“不是。我是說,和谘詢沒有關係,那個人是不是喜歡你?”
  “啊?”夏繪溪微微張開了嘴,似乎有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說,“哦。”那個語氣明顯的在下挫,仿佛是不知所措,臉頰也慢慢的滲上了粉色。
  蘇如昊不動聲色的轉過臉,又淡淡的問:“是裴越澤吧?”
  夏繪溪抿了抿唇,無意識的轉向窗外,似乎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澤相處的點滴,試圖駁斥回去。可越是努力,卻越無法反駁。他對自己的態度,就像是蘇如昊所說的,用一般人的眼光來看,就是“喜歡”。
  蘇如昊見她長久不說話,微笑著說:“抱歉,我不該隨便猜測是誰。”
  “不,我沒有介意這個。隻是我表達不好……”夏繪溪默然了片刻之後,繼續說,“也不知道為什麽,和那人說話,我就是隱隱覺得不對勁。”
  這算是肯定的答複吧?也隻有裴越澤,有這樣的執著和手段,想要的東西,幾乎從不失手。
  夏繪溪蓋了半幅毯子,扶著那杯水,露出的腕骨纖細,似乎遇到了什麽難題,於是在拚命的想著,忘了身外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點點的被濃稠而不見底的墨色吞噬而去,蘇如昊的目光長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忽然很有衝動去觸摸她看上去極漂亮而純真的臉頰。
  而在她發現自己的目光之前,年輕的男人又若無其事的將目光轉開了,隻是體貼的觸了觸杯壁,然後從她手裏接過了那杯已經變涼的水,還給了空姐。
  即便有漫天的迷霧,可是來訪者依然可以分辨出這個城市帶著的如幾何般規整的西方文明烙印。飛機從高處降落的時候,夏繪溪忍住了因為長時間飛行的暈眩感,向外張望。布局整齊的城市規劃,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圓規,精心的勾勒出了一個城市的素描。
  他從她的身後略帶隨意的說:“這麽急幹嗎?小心暈機。”
  夏繪溪回頭,盈盈衝他一笑:“我沒有出過國,有些新鮮。”
  最後還是聽他的話,安靜的靠回了椅背上。直到完全著陸,她仿佛孩子一樣蹦起來,居高臨下的對他說:“到了。”就像是外出春遊的孩子,又像是即將可以振翅高飛的雛鷹,從語氣到表情,都有一種可愛的迫不及待。
  蘇如昊忍俊不禁,心情變得明朗起來:“是啊,到了。”
  *** ***
  據說這個時間來聖彼得堡,其實恰好錯過了最叫人迷戀和沉醉的時節。可即便這樣,在夏繪溪看來,這也是一個充滿了陌生和新鮮感的城市。
  俄羅斯帝國曆史上野心勃勃而雄才偉略的彼得大帝,在這座城市的建造上傾注了無數的心血和抱負。而這座城市,也並不辜負它的締造者,從骨子裏有一種強悍的氣質。二戰中最慘烈的圍城戰役發生在這裏,曆時近三年,可是德國的鐵騎之師始終無法踏入這個民族的心髒半步。
  如今看來,這座城市曆經了自然和人為的種種災害席卷,卻依然矗立在文明之巔。在和自然的抗爭中,奇跡般的融合了科學、藝術、人文和宗教的種種輝煌的氣息。仿佛曆經了滄桑坎坷的睿者,有一種出奇的祥和和雍容。
  接機的工作人員是個中國人。十分的健談。一路在車上,指著窗外的景物,仿佛是導遊一般,滔滔不絕的介紹。夏繪溪聽得饒有興趣,最後說:“夜景肯定很不錯。”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著說:“夏小姐,我們會安排遊覽的時間,是在白天。晚上的話,最好還是不要出去。”
  連彭教授都說:“難道治安不好?”
  “這倒不是。怎麽說呢?俄羅斯最近這段時間,排華情緒比較那個……嚴重。不過女士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幾件街頭襲擊的事件,都是針對華人男性的。其中有一個帶了女伴的,結果女孩子一點事都沒有,男生被打得很慘……”
  俄羅斯的人口這些年一直在下降,有大批的華工被輸出到這個國家,加之前些年邊境貿易上的不少糾紛,確實在這段時間,俄羅斯的國內排華情緒比較強烈。
  最後蘇如昊微笑著點頭:“雖然是暴力事件,卻不淩弱,倒也符合俄羅斯人的個性。”
  一路說說笑笑的過去,最後進了房間,夏繪溪居然並不覺得有多累。或許是想到可以見到大會上要發言的心理學專家Carl Gustav Jung 。她讀了他無數的著作,一直存著如同高山仰止般的情感;也或許就是因為窗外可以望見的涅瓦河,在這個時節,水流分外的咆哮而壯闊。以至於站在窗前良久,心情總是難以平複下來。
  窗外還有酒店裏大片大片的園林景致,不同於中國園林貼近自然式的曲水流觴,總是分明的像是大塊大塊的壁壘分割。不論是如球體般沒有棱角的綠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陣的叢林,這種有意識的對自然的抗拒總是存在的。如今身處在西方世界裏,這一點讓她覺得尤為明顯。於是又想起了Jung教授關於西方的論斷: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個人從整體的剝離。
  或許正是這些論點,逐一的敲在了自己心口,才會這樣沉湎於榮格的思維體係。也難怪連導師都說自己成了別人思想的奴隸。
  夏繪溪關了窗,夜色極好,悠悠的落進來,仿佛是給這趟旅程的第一晚,無聲的加上最溫柔的腳注。她翻身,臉頰一貼上枕頭,仿佛是輕羽的觸感,將一切意識都掃進了夢境深處。

  十一
  第二天並沒有活動安排。夏繪溪一直在房間裏整理資料,直到下午,出門的時候遇到了蘇如昊,他遠遠的衝著她一笑,語氣卻微帶不滿:“怎麽不叫上我?一個人出去不怕被拐了賣了?”
  她隻覺得巧,於是微笑:“沒聽昨天有人警告了麽?男人跟在身邊,反倒不安全一些。”
  這個城市的街道寬闊,人口也較少。他們走出賓館,麵臨著寂寥而藍色的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為西方洶湧奔騰的海浪而更顯得激蕩,叫人生出了空曠的感覺。
  天氣還是有些偏寒,蘇如昊十分體貼的站在風力強勁的那一側,若有如無的替夏繪溪遮去些風寒。那天她穿了及膝裙,此刻因為察覺出腿上發冷而覺得後悔起來。而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又帶在了她的腿上,有若即若離的柔軟溫和。
  夏繪溪順著不自覺的看著蘇如昊,此刻他們聊著之前旅行的經曆。他的語調很內斂,也不誇誇其談,側臉的線條簡潔,沒有一絲的餘贅,就像他身上那件煙灰色的大衣,筆挺流暢,沒有偏差。她側頭聽著,心底竟然綻開一絲甜蜜的味道,仿佛這個世界上,此刻隻有自己和他並肩走著,再也沒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裏?”
  蘇如昊的話被她充滿驚喜和快活的語氣打斷了,可他並沒有絲毫的不快,隨著她停下了腳步,微笑著答了一句:“是啊”。
  複活教堂,又被稱為聖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羅斯風格、東正教建築。遠遠的望去,紅牆有一種宗教特有的莊嚴肅穆感,高低參差不一的洋蔥頂,又仿佛是數朵綻開的花蕾,色澤斑斕而不失靈動。
  “我以為你會先去廣場那邊轉轉。”蘇如昊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為什麽要來這裏?”
  夏繪溪不答,靜靜的站在風中凝視著教堂,仿佛是亭亭立著的美竹,最後輕輕的從唇中逸散出了話語:“我常常覺得,心理學和宗教情結難以分開。有時候踏進教堂,會覺得很舒服,就像懺悔……”
  她隻說到這裏,卻匆忙的截住了話題,有些遲疑的重新往前走,又輕輕的感歎:“中世紀時候的懺悔製度,其實也算心理療法吧?那時候的牧師大概就是心理醫生的前身了。”
  蘇如昊點點頭,嘴角勾起莫名的微笑:“你相信懺悔真的可以減輕已經犯下的罪孽?”
  夏繪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最後搖搖頭,語氣卻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可以減輕罪孽,隻是說出來心裏會好受吧……”
  他的唇角一勾,灼灼的望定她,最後仿佛漫不經心的說:“你試過?”
  此刻他們已經走到了教堂的台階上,大理石的花紋繁複,黑白糾纏如同蓮枝錯落。夏繪溪微斂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沒有。我隻是喜歡宗教式的療法。有種意會式的精妙。”
  許是這個話題有些沉重和嚴肅,她並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了,於是別開了視線。而蘇如昊唇邊的笑意加深,輕輕的眯起眼睛,視線的盡頭是一幅《聖餐的祈禱》。
  馬賽克鑲嵌起的圖畫豔麗光澤,它不同於一般教堂裏的壁畫,因為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黯淡,於是有一種異樣的神采。畫中的基督座下立滿了信徒,他持著聖餐和聖杯,盡管已經洞悉了未來的苦難,卻依然表情柔和。
  他們立在穹頂之下,四壁依然是馬賽克鋪成的聖耶穌圖像,遠遠望上去,仿佛就是油筆畫成的,大片的天藍和金黃,精致絢麗。然而隻有在細看的時候,才會看出馬賽克貼片支離破碎的殘缺,那些細小的痕跡橫亙在了人物的肌膚和衣飾上,卻莫名的有種觸動人心的美感。
  然而這座藝術和宗教的寶庫卻並沒有讓夏繪溪心動,她隻是出神的望向了那間漆黑的告解室,仿佛那裏才是她最想見到的地方。因為穿了黑色的絲襪,將她露出的小腿襯得愈發的纖細,她一動不動的站著,仿佛聖徒看見了真主,又仿佛遙遙的勾起了回憶。蘇如昊站在她身後,不動聲色的將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又有些興味,就像窺見了一個從未認識的夏繪溪。
  隔了很久,他才出聲打破了沉靜:“去那邊看看吧。”
  教堂的西角是一塊帷幔,下邊有著染血的欄杆和橋麵——這也是聖血教堂當年建成的目的:為了紀念在此遇刺的皇帝亞曆山大二世。
  仿佛有曆史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撩起額發,拂過臉頰,那些洶湧的往事隻化作了幾滴不深不淺的血,落下的時候還帶著溫熱,此刻卻已經將過往的封存。
  夏繪溪的臉色有些蒼白,半晌,忽然抬起頭微笑著說:“我們回去吧。”
  *** ***
  走出了輝煌燦爛的教堂,才猛然發現外邊的天色晦暗,比來時還要陰冷。他們走在街上,蘇如昊忽然停下腳步:“你等等,我去買杯咖啡。”
  街邊就有一家咖啡店,他很快的走進去了。夏繪溪百無聊賴的環視著街景,忽然看見一隻海鷗吱呀叫了一聲,從目力的盡頭掠起,飛向了深藍的海港。碧海,白鷗,巨船……她隻覺得那幅畫麵美麗得難以言說,幾乎在心底發出讚賞的同時,更多的海鷗如同百合般在藍色的絲絨幕布中猛然綻開,於是她不自覺的順著幽靜的長巷往那裏走了過去。
  原本聖彼得堡的白晝較長,可是因為天氣不好,近黃昏的時刻,又霧靄沉沉,於是有了夜晚的陰澀。夏繪溪已經走到了一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身後的忽然有了數道人影,往前拖曳到了自己腳下,讓周圍的氣氛更加暗沉下來。她加快了腳步,想要走出這條小巷,才走了兩步,心底卻咯噔了一下,那幾個身影並沒有被甩開,依然如影隨形。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車裏的那番話,又想起那些已經被證實了排華辱華的暴力事件,隱約的覺得頭皮發麻。最後大著膽子回頭望了一眼,果然是幾個年輕人,大約是喝了酒,腳步有些趔趄,跟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正有些肆無忌憚的衝她笑,目光卻幽暗得叫人心底發涼。
  順著疾風席卷而來的或許還有烈酒的味道,不需要言語的溝通,她就感知了來自對方的敵視和惡意。此刻夏繪溪隻能惶然的後退,驚懼中還有一絲苦笑,偏偏這麽巧,這樣的事就讓自己給遇上了。
  那三個年輕人以圍捕獵物的方式向她逼近。周圍的環境如此黯淡,可夏繪溪發誓,她看得到他們眼底如同野狼般的光澤閃爍。
  她開始緊張的在心底盤算,出口已經被他們堵死了,或許應該往後跑到小巷的出口,那裏有大片開闊的海港,應該會有行人。
  原本還隻是對峙著,忽然在這樣靜謐的小巷中,一串電話鈴聲仿佛是破空而出的爆竹炸了開來。隻是因為這個觸點,夏繪溪當機立斷,屏住了呼吸,往海港方向跑去。
  或許真的是老天給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出門的時候穿的是一雙短靴此刻份外的硌腳,她隻奔出了幾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這種肢體接觸叫人恐懼得難以言語,仿佛是那手銬緊緊的箍住了自己,呼吸立刻急促起來。
  她下意識的掙了一下,然後說了句中文:“幹什麽?”
  那個抓住自己的男人在笑,又用力的把她拽了拽,似乎想禁錮住她掙紮的手腳,口中還在說著大串的俄語,他的同伴站在旁邊,也笑得十分猙獰。
  他們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大約是喝了烈酒的緣故,男人粗糙的肌膚擦過了夏繪溪的手背,熾熱得燙手。她看著那雙越來越近的眸子,卻始終沒有辦法掙開。偏偏她不會俄語,連依靠語言的發泄都做不到。
  *** ***
  急劇晃動的畫麵,粗暴獰笑的男人,從長巷中刮過的冷風,或許還有包裏一直在響的鈴聲……這一切忽然被一聲熟悉的低喝打斷了。
  年輕男人的聲音很低沉,用的是另一種語言,可夏繪溪卻明白,他是在讓他們放開她。
  蘇如昊站在他們的身後,那如同長廊般的小巷盡頭,有著淡白的光影,將他的身軀在地上無限的拔長,直到在夏繪溪的身前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的眉眼在薄霧中依然顯得凜冽而分明,有一種強硬而淩厲的氣勢。
  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感覺到了那份心安,她幾乎落下淚來。
  那個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下意識的鬆了一下。可回過神來,卻似乎將她抓得更加的緊了。就連他的同伴,在見到了這個有著英俊的東方人麵孔的年輕男人之後,也愈加的興奮起來。
  極其不好的預感在腦海裏一閃而逝,夏繪溪想起那天的談話,忽然覺得他的出現可能會讓連個人陷入更加糟糕的狀況中。
  可蘇如昊顯然並不這麽想。他目光注視著被抓住了手腕的夏繪溪,任由自己手肘處的那件大衣緩緩的滑了下來,又緩緩的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不算響亮,卻仿佛帶了雷霆萬鈞之勢,沉重而清晰的劈向了那幾個男人。

  十二
  或許是因為那三個人以為雙方的力量實在太懸殊,為首的男人放開了夏繪溪,轉身麵對蘇如昊,快速的說了幾句話,又放肆的笑,有意識的想要激怒他。
  蘇如昊不以為意的笑笑,嘴角微抿,目光如同刀鋒般銳利。最後轉到了夏繪溪身上,重又轉為融融的柔和,似是在無聲的安慰。然而下一秒,他已經對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男子出拳,重重的勾在了那人的臉頰上。那人措手不及,大約是吃痛,怪叫了一聲,捂著臉蹲了下去。
  兩個同伴見到這一幕,罵罵咧咧的撲了上去。接下去的場景利落得仿佛是電影畫麵一樣。即便對方占了人數的優勢,卻放不開手腳。蘇如昊避開對方氣勢洶洶的拳頭,應付兩人並不顯得如何吃力,出手的時候既有西洋拳擊的狠厲,又帶著中國武術的爽捷如風。不過片刻已經將另一個男人也擊倒,僅剩下的那人也已經被逼到了牆角,不停的瞄幾眼同伴,似乎拿不準是該最後一擊,或者索性徹底放棄逃跑。
  夏繪溪看著他十分遊刃有餘的樣子,終於放下心來。半個身子慢慢的倚在了牆上,又閉上了眼睛。耳中還聽到那幾個人唔唔的呻吟,或許還有無聲的打鬥,可到底她不用再害怕了。
  直到那雙溫暖有力的手扶在了自己的肩上,夏繪溪睜開眼睛,蘇如昊的目光專注的望著她,柔聲問道:“沒事吧?”
  其實他還有些氣喘,又因為剛才的動作劇烈,額角甚至微微見汗。可是他的聲調平靜,莫名的讓夏繪溪安定下來。她張了張嘴,才要說話,忽然看見他身後的黑影,瞳仁微微一縮,顧不上開口就將蘇如昊往旁邊推了開去。
  一個玻璃瓶狠狠的敲碎在了牆上,她極快撇過頭,覺得額角微涼。
  蘇如昊的臉色鐵青,他一把將那個人抵在了牆上,伸出手叉住了他的脖子,看得出來力道驚人。而那人毫無反抗之力,睜大了眼睛,高大的身子竟開始瑟瑟發抖。
  從他的薄唇裏慢慢吐出了一串音節,優雅而冰冷,隨即是他毫不留情的兩拳,在男人的小腹上掠過,悶悶的鈍響,那人身子彎曲成了蝦米的拱形,卻因為被掐住了脖子,隻能在原處痛苦的扭動。
  夏繪溪看得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此刻渾身狠厲陰沉的男人竟是自己一直識得的蘇如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的的下巴微揚,仿佛是手持了旁人的生殺大權,眉宇睥睨,又滿是難以遏製的怒氣。
  最後他放開那個男人,也隻是因為聽到了夏繪溪輕輕的呼喊了一聲。側臉望向她,她顯然正在對著自己的手指發呆——不經意的觸到了自己的臉頰,竟然沾了斑斑的血跡。
  蘇如昊疾步走向她,身後那幾個人再也不敢挑釁,連滾帶爬的走了。
  他借著不大的光線小心的抬起她的臉,似乎在替她尋找傷口。夏繪溪勉強笑了笑:“你對他們說了什麽?”
  蘇如昊不答,卻拿出了一塊幹淨的手帕,小心翼翼的看著她,替她抹去血跡,慢慢的說:“沒事,額頭上被剛才的玻璃屑劃破了一點。”
  他的語氣仿佛是在安慰一個孩子,夏繪溪的臉紅了紅,不敢直視他的目光,隻能尷尬的往下看了一眼,才發現他的手背上全是擦傷的痕跡,有一大塊破了皮,亦帶了血絲,想必也十分的疼痛。可他似乎全無知覺,目光柔和,仿佛是將玉融化了,溫華暗斂。對她而言,就是一種從容而鎮定的撫慰。
  夏繪溪隨著他一道走出小巷,低低說了句:“對不起,我不該隨便亂走的。”
  他還的記得那杯擱在地上的熱飲,俯身端起來,又遞給她:“喝口飲料,稍微暖和一些。”又把地上自己的大衣拾起來披在她肩上,微笑:“如果不是你,那個瓶子就砸在我頭上了。”
  夏繪溪訥訥的收回了話題,實在不知道該再接什麽話。她知道他這樣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是不會再讓她覺得過意不去的。最後隻能盡量輕鬆的說:“你會俄語?身手還這麽好?”
  他回頭微笑:“是啊,都會一點。”
  “那個……我覺得你深不可測啊……”
  蘇如昊高大的身影恰好籠罩住她的,帶了令人愉悅的安慰,他小心的牽起她的手,又緊緊的握住,仿佛是怕她走丟,語氣近乎溫柔的呢喃:“現在才發現麽?”
  語氣太蠱惑,夏繪溪一怔,忽然覺得掌心一暖。原來不知不覺的時候,他的手指交叉扣住她的,契合在一起,嫻熟自然,仿佛他們本就該如此。
  *** ***
  手機鈴聲又一次響起來。夏繪溪抽出自己的手的時候,忽然有些眷戀。可蘇如昊並不在意,主動接過她手裏的飲料,微笑著提醒她:“手機響了。”
  她看到那個號碼,其實並不想接起來。
  為了保險起見,也為了方便遷就裴越澤的行程,出國前她就把行程完全的報備給了他的秘書。她會在半個月之後回國,他不會不知道。
  電話裏裴越澤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有些輕微,又帶了淡淡的倦漠:“什麽時候回來?”
  她很有耐心的又把時間說了一遍。
  那邊長久的沒有動靜,要不是沒有忙音傳來,夏繪溪幾乎以為他已經掛了電話。她一邊往前走,習慣性的去把額角的長發撥回耳後,卻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傷口,觸到的刹那,倒吸了口冷氣,滋的一聲,痛得幾乎要跳起來。
  蘇如昊敏銳的看她一眼,好看的眉毛輕輕皺起來。她知道他在擔心,隻能微笑的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
  裴越澤的聲音也隨即傳來:“怎麽了?”
  “沒什麽,街頭襲擊,毀容了……”其實這句話有意開著玩笑,大半是講給蘇如昊聽的,夏繪溪笑盈盈的還沒說完,忽然聽到那邊的聲音明顯的沉靜下來。
  “你到底出了什麽事?”
  她覺得有些心慌,或許是因為電話那頭裴越澤大驚失色的語氣,也或許是眼前蘇如昊如墨濃稠、叫人望不透的複雜神情。於是最後不再說什麽,草草的掛了電話。
  回到賓館,他們不約而同的對傍晚的事沉默,沒有對旁人提起什麽。夏繪溪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溫水仔細的衝洗了下傷口。很輕微的刺痛感,仿佛是有人拿著小針密密的刺了上去。其實傷口並不大,隻是被劃開了細長的一道,因為已經止住了血,結上了硬硬的一條血痂。此刻血塊被溫水一化,淡淡的溶進了清水中,露出粉嫩的顏色來。甫一將水擦幹淨,清涼涼的又覺得有些刺痛。
  她索性又把蘇如昊的手帕洗了洗。棕色的格子,手感有些厚重,卻又柔軟。擰幹晾在了一邊,這才坐下休息了一會。其實還是在後怕,倒一杯溫水的時候,手都在微微的發顫。
  她坐在椅子上,桌前的書才翻開,就聽見有人來敲門。
  其實這個時候見到蘇如昊,她覺得十分舒心。一個人呆在偌大的客房,總有些心慌意亂。然而蘇如昊顯然不是來找她聊天的,手裏拿了瓶藥水和創口貼,站在門口:“稍微處理一下,感染了就不好了。”她側身讓他進來,又看到他的手上也簡單的包紮了一下,問他:“你的手沒事吧?”
  他熟練的拿藥棉蘸上藥水,小心的撥起她的額發,一邊微笑著說:“擦破了皮而已。沒事。”
  夏繪溪一動不動的仰著臉,任他在自己臉上塗抹,一直到貼上了創口貼,表情都是若無其事,仿佛隻是在抹幾滴香水而已。蘇如昊掃了她一眼,又有些疑惑的看看手裏的藥水:“你不疼麽?”
  “嗯?”夏繪溪一怔,“有點疼。不過還能忍耐。”
  仿佛為了將創口貼粘得牢一些,他加重了力道,若有若無的摁了摁,目光中滑過一絲幽亮,微笑著問:“這樣呢?”
  夏繪溪的表情動了動,到底還是輕輕的說了句“哎呦”。
  蘇如昊似乎在忍著笑,嘴角輕輕一勾:“這算不算逞強?”
  額角上被貼了奇形怪狀的一條藥棉,夏繪溪悶悶不樂的一邊照鏡子,一邊隨意的問蘇如昊:“那個人不是說暴力事件都不襲擊女生的麽?怎麽偏偏會找到我?”
  蘇如昊一本正經的說:“總有例外吧。或者,就是你太漂亮了。”
  她忍不住笑:“怎麽可能?”最後又唏噓感歎,“可能就是運氣不好吧。”
  從一側望過去,柔和的燈光打在夏繪溪的臉上,膚色是月牙色的潔白,有一種不自知的漂亮。又或者這份美麗連她自己都從不在意,於是總顯得十分別致。蘇如昊抿著唇,微微笑了笑,轉開目光,隨手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這是你的資料整理?”
  其實隻翻開一個小小的角度,夏繪溪卻從他的身後望見了,顧不上說話,動作極快的將他推到了一邊,拿回了那本黑皮本子。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夏繪溪,蹙著眉,心浮氣躁,仿佛他觸碰到了她最心愛的東西。他微揚了眉,帶了淡淡的詫異看著她。
  隔了半晌,房間裏隻聽到她重重的呼吸聲,夏繪溪終於平靜下來,手指不輕不重的撫過黑色的封皮,慢慢的說:“不是的,那是我的日記。”

  十三
  蘇如昊站起來,十分認真的望著她的眼睛,緩緩的說:“對不起,我不該隨便翻這些……”
  夏繪溪知道自己的態度太過粗魯莽撞了,有些尷尬,悄然的搖搖頭打斷他:“是我太緊張了,真不好意思。”
  蘇如昊十分自如的揭過了這個話題:“那你好好好休息,明天早上的會議很重要。”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回望了一眼,因為窗口小小的打開著,將她一疊整理得十分整齊的紙張嘩嘩的吹起,仿佛綻開的蓮瓣,潔淨明晰。他微微凝望了一會兒,帶上房門。
  房間一下子安靜下來。夏繪溪在桌前坐下,無意識的翻開了那本黑色的筆記,又翻到了最後幾頁,恍然間覺得觸目驚心。
  密密麻麻的記載。那個夢周而複始的出現在獨屬於自己的夜晚。這樣的頻繁,說明她和裴越澤之間的心理裂痕在加劇,而她無意識中的補償心理也在增強。她一手撐著額角,茫然的合上了筆記本,最後將它仔細的放在了箱子底部,仿佛這樣才能安心。
  *** ***
  第二天早上,夏繪溪洗完臉,發現傷口恢複得很好,亦結了淺淺一道痂,頂著這樣的傷疤出門,總也比一道創口貼低調得多。
  從世界各地趕來的心理學者、心理醫生或者隻是心理的愛好者,紛紛攘攘的擠滿了這樣大的一個報告廳,私下討論的聲音不絕於耳。各式語言,仿佛是春季的百花燦爛而繽紛,有種叫人猝不及防的繁盛。
  彭教授坐在前排,丟下兩個徒弟坐在後麵。夏繪溪開始找錄音筆,翻了半天,摁下按鈕,卻發現指示燈亮了亮,無法開啟,隻能垂頭喪氣的咕噥了一句:“沒電了”。她鬱悶的搖了搖,好像這是一支試管一樣,最後懊喪的扔回包裏:“明明充好電的。”
  蘇如昊看他一眼,安慰她:“認真聽也是一樣的。”
  話音未落,側門口有幾個工作人員扶著一個老者走了進來。他的腳步不快,卻很沉穩,滿頭銀發閃耀,仿佛是有智慧沉澱下來。夏繪溪半站起來,想要看清楚老人的模樣——隨即發現所有的人都抱著一樣的想法,幾乎同時站了起來。而她的身高,相比起那些高大的西方人,實在隻能從人群的縫隙間才能窺視到晃動的人影。
  Jung教授坐下,會場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老人便揮了揮手,隻是低下頭翻開了筆記。掌聲隨即慢慢的停下來了。協會的輪值主席走到麥克風前,簡單的說了幾句歡迎的話,旋即把剩下的時間留給了已經準備好的老人。
  他是用英語發言的,還帶了些口音,講得也有些慢,但是邏輯條理十分的清晰。
  今天他演講的主題是關於心理治療的原則和心理醫生該具有的態度。其實這個話題並不算涉及心理學本體,但因為Jung教授本身也是一位經驗極其豐富的醫生,對於醫生所該具有的素質和態度,亦有了十分特別的看法。
  “醫生不應該欺騙人、不應該用人們的錯誤信念去欺騙他們。舉例來說,在特定的情況下,你可以通過灌輸給病人不正確的信念而讓他活下去。可事實上,也許那個人遭到毀滅比靠錯誤手段得救要好一些。”
  這句話他說得又輕又慢,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時間鴉雀無聲。絕大多數人以無法理解的目光盯著老人,大約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連夏繪溪也將筆放下,心頭盤旋而起了極大的疑問——難道醫生不該以救人為天職的麽?還是說自己沒有正確的理解老教授的意思?
  接下來,他的發言表明自己並不是在信口開河,相反,卻帶了微微的喟歎:
  “或許我的經驗比你們稍微豐富一些。所以歸結起來,我能說的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不是病人的上帝,無法替他們選擇命運。”
  夏繪溪靠回了椅背,忽然覺得心頭一陣混亂,仿佛有人掀起了漫天的迷霧,她在跌跌撞撞的行走,卻始終找不到方向。
  這個觀點在Jung教授以往的著作中從未表達過,而在夏繪溪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一位熱心卻又冷靜的學者和臨床醫生,絲毫不像此刻他的言語一般冷酷。
  當場有人站起來提問:“如果這樣做,難道您的道德上會不會自我譴責麽?”
  老人想了想,目光透過了鏡片,安靜的望著坐著的那麽多人:“對於那些人的遭遇,我同情,卻無能為力。”
  提問者就站在夏繪溪的後一排,她看得出來,那個中年男人明顯帶了不認同。大約是出於對老教授的尊敬,最後還是沒有反駁,僵硬的坐下了。
  老教授似乎知道場下大多數人的不以為意,安詳的微笑著說:“在領悟到這點之前,我和在座的各位都一樣,以為在這個世界裏我們大有可為。或許到了我這個年紀,大家才會清楚今天這句話的意義——我是宿命論者。”
  台下的討論愈來愈激烈,好些人伸了手臂,示意要現場提問。輪值主席征詢了老教授的意見,最後站起來宣布演講結束。並且表示如果有需要,可以另外安排一場專門的交流時間。
  很快的散會。會場也隸屬酒店的會議廳內,隻需要穿過一個莊園,一行人不緊不慢的走過去,一邊閑聊著,彭教授忽然轉過頭問夏繪溪:“小夏,剛才那個問題,你怎麽看?”
  夏繪溪楞了一下,老老實實的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我的閱曆和經驗都太淺了,連評價的能力都沒有。”
  彭教授的目光又移到蘇如昊身上。
  蘇如昊的眼神閃爍著如星光澤,嘴角微微的勾起,語氣直接有力:“宿命這個東西……我向來敬而遠之。”
  彭教授走在兩個學生的身邊,歎了口氣:“這句話一出,大多數人會說他是老糊塗了。不過……我看卻沒那麽簡單。”
  不過彭教授也沒有再說下去,夏繪溪沉默的想,當年以榮格為代表的精神分析一派開始對佛洛伊德的理論作出修改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所謂的一言激起千層浪。
  *** ***
  進了酒店的大廳,夏繪溪一個人落在最後麵,順手摸出了震動的手機。
  依然是很清冷的聲音,淡淡的說:“2205房間。”
  夏繪溪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隻是盡量禮貌的打了聲招呼:“裴先生麽?”
  裴越澤平靜的重複:“我在2205房間,如果方便,請過來一趟。”
  她差點把手機摔在地上,聲音不自覺的變大:“我不在國內,裴先生……”
  “我知道。”電話那頭難掩笑意,似乎對她此刻驚訝的態度表示滿意,“我和你一個酒店。”
  前邊的電梯已經打開了,蘇如昊扶住了門,正在等她。夏繪溪匆忙掛了電話跑過去,站在了人群中間。
  “待會兒一起下來吃飯,要不要再出去逛逛?”
  “啊?不用了,我不餓,我先回房間睡一會。”夏繪溪覺得自己有些緊張,努力的深呼吸平靜下來,“吃飯不用等我了。”
  蘇如昊大約以為她還是對昨晚的一切心有餘悸,溫和的笑笑:“好的。我幫你帶一些吃的上來。”
  他們一起出電梯,在同一樓層的拐角處分開,夏繪溪急急的捧著資料離開。蘇如昊卻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嘴角慣有的溫和笑意卻在一點點的斂起,黑色的眸子凝成的氣息一分分的變得肅然起來。
  一直到站在2205套房的門口,敲響了那扇厚實的大門的時候,夏繪溪才有一種淡淡的惶恐,她實在難以想象,難道屋子裏的那個人真是為了她專程而來?或者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次心理谘詢?無論哪種理由,都不足以說服自己此刻莫名的慌亂。
  門很快的打開了。房間很大,這讓夏繪溪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夢,她也是站在這樣一個寬敞得不可思議的空間裏,瞠目結舌的看著屋子裏奢靡的布置,隻覺得不現實。
  裴越澤倚在客廳盡頭的沙發裏,神態有些慵懶。那個角落恰好是燈光的死角,於是並不明亮,有一種晦澀的暗意。男人的身後是落地窗,漫天錚然星光落在了修長的身軀上。他的目光在這樣的黑暗中恍如鑽石折射出的光芒,悄然落在夏繪溪的身上,嘴唇亦微微的一彎,看似非常的滿足。
  夏繪溪隻覺得喉嚨有些幹澀,站在原地沒有動彈,最後勉強笑了笑:“你怎麽來了?”
  他最初不過懶懶的笑了笑,還沒有開口答她,片刻後目光卻在她的光潔的額上頓了頓,緩緩的站了起來。
  夏繪溪想後退,可他一步步的走過來,眸子仿佛有了魔力,仿佛鏈條一樣牢牢攏住她的動作。直到站在她的麵前,抬起了手腕,輕輕的撫上了她的額角,並沒有給她回避的空間,語氣輕柔:“怎麽回事?”
  他的指腹極熱,仿佛是小小的一團焰火,幾乎能將肌膚灼燒起來。
  夏繪溪的頭極輕微的偏了一偏,卻依然沒法躲開。而他仿佛察覺了什麽,伸手扶住了她的側臉,目光亦漸漸的轉為冰涼:“乖,告訴我,是誰弄的?”
  這一刻,夏繪溪的腦海裏隻是滑過了那個夢,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是預言。

  十四
  可這畢竟不是夢。
  夏繪溪伸手抵在他的胸口,隨即一愣,隻覺得隔了襯衣,他的身軀都燙得可怕。她咬咬牙,借力推了一把,踉蹌著往後退開一步,隨即揚起臉,平靜中亦帶了防備:“請你不要這樣。”
  裴越澤似乎覺得有趣,反而跨上一步,沒有任何動作,隻是淡淡的看著她,目光又逐漸遊移到了她的額角,仿佛在看一件有了瑕疵的珍寶,又帶出了一絲不悅,“為什麽這麽不小心?”
  夏繪溪此刻倒不覺得尷尬了,隻是有些哭笑不得,最後微微歎口氣:“你對我關心也太過了吧?”
  良久,房間裏隻餘下裴越澤沉重的呼吸聲,他的嘴角一彎,似乎勉力帶起了一絲笑,順勢坐在了身後的沙發上。
  此刻他暴露在了吊燈橙黃色的光線下,夏繪溪才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的臉色蒼白,又線條俊美的臉頰有些消瘦,愈發顯得疲倦。她回想起他觸及自己的灼燒而燙人的氣息,又看到兩頰上不正常的紅色,仿佛是被透支了精力在緩緩的燃燒,脫口而出:“裴越澤,你在發燒?”
  裴越澤抬起墨沉沉的眸子看她一眼,低低笑了一聲:“沒事。”
  她彎下腰,試探著去摸摸他的額頭,果然燙得驚人。裴越澤一時間屏住了呼吸,隻覺得額頭上有柔軟而清涼的觸感,又因為這個小小的善意的動作,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心尖炸開,於是毫不猶豫的,反手重重的將她扯了過來。
  不出意外的,夏繪溪整個身子伏在了他的身上。就連額頭也撞上了他的。因為觸到了傷口,她悶悶的哼了一聲。
  而他不急不緩的伸出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另一隻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輕聲撫慰著:“不要動。”
  夏繪溪的手費力的繞過他的脖子,撐在了沙發背上,努力的直起腰,卻始終掙不開。盡管是病中,裴越澤的力道卻依然很大,禁錮得她難以動彈,而他的語氣順著發絲灼熱的傳來,一字一句的說:“我想你。”
  這句話仿佛真的蘊著極深的情感,又因為他略帶著嘶啞的聲音,摩挲著她每一根聽覺的神經,哧溜一聲就鑽到了人心深處。夏繪溪一時間竟忘記了再掙紮,任由他抱著,思緒飄回了過往和他那段如飄萍般接觸過的回憶裏。她實在難以想象,僅僅這樣的過往,莫非真能讓他刻骨銘心至此?
  哢嗒一聲,身後的房門被打開了。腰間的力道明顯微微一鬆,夏繪溪狼狽不堪的趁回頭看了看那個一臉錯愕的男人。在旁人看來,這樣的姿態自然稱得上曖昧,可是那位助理先生隻是眼觀鼻,鼻觀心,仿佛雕塑一樣杵在了門口,略略低了頭,似乎什麽都沒有看見。
  她一急,語氣已經有些尖銳:“放開我!”
  他到底還是慢慢的放開了。夏繪溪站起來,掉頭就往門口走去。走過助理身邊的時候,聽到很輕的解釋:“裴先生下了飛機就開始發燒,夏小姐,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請您不要介意……”
  她的腳步微微一滯,卻聽到身後裴越澤的聲音,輕柔,又帶著從容不迫:“小張。”
  他適時的製止了助手說出更多的話,然後整個屋子陷入了寂靜。夏繪溪加快了腳步,再也沒有停留。
  *** ***
  拐彎角落的地方有一尊大天使的塑像,一手持著長矛,一手捧著火焰,以自身的潔白無瑕威懾眾生,嘴角又隱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在肅靜的走廊裏看起來,有幾分奇怪的森冷。
  夏繪溪低了頭在口袋裏翻找房卡,然後才恍惚的想起來,大約是在剛才落在樓上的房間裏了。可是無論如何,此刻她是不願意再上去找裴越澤了。於是艱難的想起了蘇如昊的房間號,轉了個方向就要去找他。
  “你打算去哪裏?”
  淡淡的聲音喊住了他她,夏繪溪才發現蘇如昊站在巨大的盆栽之後,麵無表情的注視著自己。
  “去找你,我的房卡不見了。”
  許是因為這個回答,蘇如昊緊繃著的表情終於慢慢的鬆懈下來,他歎口氣,向她示意自己手裏的那個紙袋:“給你送了些吃的來,等了有一會兒了。你一直不在。”
  他慢慢的走進,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先去我房間吧。”其實並沒有要詢問她的意思,可夏繪溪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有些尷尬,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自己去了哪裏,忽然有人順著走廊匆匆走了過來。
  “夏小姐,您的房卡。”張助理將房卡遞還給她,又微微的對她頷首,“剛才的事,實在抱歉。”
  夏繪溪僵硬的接過了房卡,又看了蘇如昊一眼,淺笑著說:“找到了。你要不要去我的房間裏坐坐?”
  蘇如昊看著張助理遠去的背影,又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熱水咕嚕咕嚕的在煮著,夏繪溪咬著麵包,因為穿了V領的海藍色薄毛衣,露出的頸下雪白細致的肌膚,十分的纖美。又微微低著頭,仿佛犯了錯的孩子,一聲不吭。
  蘇如昊打開電視,音樂聲傳來,他忽然閑閑的開口:“你沒什麽要和我說的?”
  很有幾分出其不意的味道,夏繪溪一口幹硬的麵包就卡在了喉嚨裏。
  像以往每次那樣,隻要她出了事,他總是在第一時間出現——這一次,蘇如昊走到她身邊,輕輕替她拍背,似乎有些好笑:“你吃那麽快幹嘛?”
  夏繪溪臉憋得通紅,依舊說不出話來,他將手邊的礦泉水遞給她:“慢慢喝。”
  等她略微平靜下來的時候,有規律的拍打已經變成了另一種形式。蘇如昊的手心順著她纖柔的脊柱弧度上下緩緩的撫著,體貼的替她順氣。隔著衣料柔軟的毛衣,他似乎能感受到她背上細嫩的肌理……和逾來逾僵硬的身姿。
  他淺笑著看了一側的梳妝鏡子,她的臉頰有著越來越濃稠的暈紅,仿佛是胭脂蘸了水,染得一汪溪水都如花麗澤。他愈加的不願放手,動作也一再的柔和而放緩,仿佛要將此刻的時光傾倒入硯台上,磨出凝久如古的、永不褪去的墨滴。
  夏繪溪的身子下意識的往前一傾,似乎想避開他這樣充斥著曖昧色彩的撫慰。而他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又將雙手覆在了她的肩上,依然一言不發,任這樣的情緒在無意識間升溫。
  她的身體傾了一個有些奇怪的角度,卻又停下來,亦慢慢的將頭轉了過去,從鏡子裏直視著蘇如昊。她在下,而他在上,或許視線在明亮的鏡子中央幻聚在一起,又或許那裏依稀就是一點灼亮的光斑,將她的心思一點點的折射出來了。
  夏繪溪雙手握拳,有些難以遏製的緊張,以至於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在顫抖,可是眼睛卻沒有絲毫的回避,難以言語的坦誠:“我應該告訴你這個。裴越澤也在這裏。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為了我來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原本輕撫她肩膀的手忽然緊了一緊,蘇如昊的唇角勾出了看似漫不經心的笑,慢條斯理的說:“為什麽要告訴我?”他的眼神莫名的厚重濃烈,和那抹笑對比在一起,夏繪溪仰視著他的表情,竟然有絲驚心動魄的感覺。
  片刻的鎮靜之後,夏繪溪抿了唇角,語氣愈加的嚴肅起來:“我不想騙你。”深呼吸一口,她終於很認真的說,“因為我不想你誤會。”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他足足有半分鍾的失神。
  蘇如昊這一生,向人表白過,也被人表白過。他是教授們眼中心理研究領域天才型的學生。他熟知並且可以掌控交談對象的心理狀態。他從那些愛慕自己的女孩子表情中讀到過眷戀、羞澀和不安。她的這句話,甚至算不上表白,可他明白,向來冷靜克製如她,能坦率的說出這句話,已經是很大的不易了。
  其實就連她嚴肅的表情,不過是習慣性的用於掩飾緊張的反應罷了。可是此刻,他無暇去顧及其他,目光漸漸的轉為柔和,帶了些許自己也難以明白的情感,注視著她形狀姣好的唇上。仿佛有什麽在自己的心口敲開了一個缺口,有種如蜜糖般的液體悄悄的傾注了進來,這讓素來鎮靜的他覺得驚愕,卻又難以控製的覺得欣喜。
  夏繪溪似乎並沒有在等他的反應,說完這句話,快速的低下了頭,仿佛小小的鴕鳥,又緘口不言了。
  蘇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吻在她柔軟而散發著清香的發間,心底在從容不迫的微笑。明知她此刻的不解風情和青澀,他隻覺得心髒在微微的顫栗,於是很快的直起身子,輕說:“知道了。我不會誤會。”
  一直到他離開,夏繪溪都沒敢再回頭。鏡子裏的女孩笑得有些勉強。說不上後悔,可是現在心底不是沒有訝異的——驚詫於自己為什麽突然打破了以往沉如止水的心境,衝動的將這件心事說出口。
  又因為沒有得到他肯定的回複,難免讓自己覺得懊喪。夏繪溪低頭歎口氣,捂起了臉頰。這樣的惶恐和期待,對於自己來說,完完全全的,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

  十五
  夏繪溪早上醒來的時候,習慣性的去拿出那本筆記,然而頓筆半晌,竟然沒有落下一個字。她眨眨眼睛,這大概真算是奇妙的經曆吧,居然一夜無夢。十分難得的,在這一天的日期後邊,寫下了“無”,留下一行素白。
  上午是一個小組討論。夏繪溪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些到大廳,本來想順道去叫蘇如昊,可到底還有一絲忐忑和尷尬在,於是徑直坐電梯下樓。等了一會兒,彭教授遠遠的過來了,招呼她一起走,一邊說:“小蘇說他有些不舒服,想多睡一會兒,我們走吧。”
  夏繪溪“哦”了一聲,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的問了句:“他病了?”
  “沒事,可能時差一直沒倒過來,手背又擦傷了。我去看過他,正躺著休息呢。”
  他應該不至於被自己昨天說的話嚇壞,以至於刻意避開自己。夏繪溪想了想,嘴角微微帶出了苦笑,其實感到不好意思的應該也是自己吧?更何況兩個人都不是孩子了,情感和工作學習的事,自然有能力分得清楚。
  想到這裏,她也不再糾結了,聽見彭教授說:“今天榮格教授會參加我們這組的討論,有什麽問題,可以抓緊時間問。”
  夏繪溪後來才知道,榮格教授加入他們這一組的討論也是臨時決定的。據說這幾年他一直致力於心理療法和東方思想的結合,於是興致勃勃的參加了他們這一組的研討。
  此刻她不可思議的看著彭導,突如其來的驚喜簡直把自己所有的情緒給占據了,隨即又有些懊悔,因為沒有準備,一時之間也整理不出思路,隻能跟著彭導進了會場。
  他們並沒有遲到,可是榮格教授卻早早的坐在那裏,低頭翻看書本。老人穿著呢料的西服,頭發銀白,又有些稀疏,一副圓形金屬鏡框的眼鏡微微下滑架在略帶鷹鉤的鼻梁上,偶爾和旁人輕聲說話,目光從容而專注。
  正式開始討論的時候,他也像旁人一樣打開筆記,聽到困惑或者精彩之處,拿筆記下,仿佛好學的學生,和尋常的與會人員沒有區別。可是顯然,旁人自然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等到一位印度教授發言完畢,就立刻有人提議讓榮格教授談一談他的看法。
  榮格教授摘下眼鏡,並沒有拒絕。
  他講起自己之前的一個案例。一個女病人情感冷淡,在治療過程中,壓抑的情緒投射在了醫生身上。也就是說,那個病人狂熱的愛上了自己的心理醫生。說起這樣棘手的問題,老人依舊語調平靜,將眼鏡放在前邊的桌上,又交疊其雙手,慢慢的說,“我讓我的病人明白,她有愛的能力。至於她對我的感情,是通過治療關係這座橋梁發生起來。這就需要醫生一直保持清醒,並且在適當的時候切斷這個聯係。這樣,病人的投射消失了,而病也被治愈了,皆大歡喜。”
  然而他的話鋒一轉,語氣比起之前嚴肅了不少:“我要說的是醫生自身的心理狀態。一般谘詢或治療結束後,谘詢者強烈情感一旦消失,難免會讓心理醫生產生類似失落的心理不適應。這也是我一直強調的一點,在心理谘詢過程中,醫生要警惕,防止自己被病人的情緒所‘感染’。”
  夏繪溪心裏咯噔一聲,這段話好像是說給她聽一樣。又想起了昨晚在裴越澤的房間裏,他的目光仿佛閃爍著銀色的光澤,有些蠱惑,又有些溫熱,總讓她覺得受了誘惑一樣的不安。
  “接下去的時間,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回答一些提問。”
  夏繪溪想了想,冷靜而迅捷的問出了問題。
  “如果在治療過程中,一直無法和病人維持正常的關係,醫生應該怎樣調整?”
  聲音清亮而柔和,對於此刻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並不以為意,她的目光一直追逐著榮格教授,有些急切的等待他的回答。
  “年輕的女士,我很樂意替你解答這個疑問。”榮格教授低頭,目光從鏡片的上方望出去,微微笑了笑,“我不明白你指的‘不正常’關係是什麽。但一般來說,可能是一種疏離感——不認同病人表現出的言行或者思想。”
  “其實,這樣的情況是可以辨認的。比如,醫生自己心裏可以知曉,到底有沒有出現補償心理。”
  夏繪溪不由自主的停下了筆,想起了常常做的那個夢。
  老教授在喝了一口水後繼續:“對於這樣的情況,每個案例的具體情況都會有所不同。但是治療原則隻有一條:身教必先於言教。你要回想,你對病人坦誠了麽?你全心全意的站在他的立場上了麽?如果沒有,那麽你必須這樣去做。不然,你無法進入他的世界,也無法幫助到他。”
  她點頭,恭敬而真誠的說了句謝謝。
  榮格教授的目光注視在她的身上,這個年輕的東方學者側影利落而清爽,她的眼睛明亮,因為此刻的求知而愈加顯得動人。他亦微笑:“盡管無從得知你的案例,但依然謝謝你的提問。”
  一直到出會場,彭教授才問她:“你最近有在替別人做谘詢?”老教授顯然對這個心愛的學生對自己有些隱瞞而感到不滿,語氣也直率而嚴厲。
  神差鬼使的,夏繪溪頭一次對自己的導師撒了謊:“沒有,這個案例是上次我聽外邊一個師姐說的,剛才想到了,才問了問。”
  或許是鑒於她以往良好的品行,彭導也沒有多說什麽,點點頭:“那就好。如果是你自己出現這樣的心態,我不希望你瞞著我。”
  *** ***
  回到房間之後,她才有機會慢慢沉澱榮格教授給自己的解答,也有了客觀的態度來看待自己和裴越澤的關係。隱然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她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去找裴越澤談一談。
  2205房門打開的時候,想必裴越澤已經知道是她,並沒有多少驚訝,嘴角微帶了笑意,側身請她進來。
  他似乎剛洗完澡,穿著酒店的浴袍,頭發微濕,有幾縷落在了額前,燈光下顯得黑亮光澤。這樣的裝扮讓夏繪溪覺得有些尷尬,她不去看他因為白色浴衣而露出的胸口,和因為腰帶隨意一結而勾勒得更為挺拔修長的身軀,盡量平靜的說:“我來看看你,病好一些了沒有?”
  他眉梢一揚,避而不答:“我去換身衣服。”
  裴越澤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家居服。他在門口停了停,看見沙發上的女子穿了白襯衣和灰色的西褲,腰間一根細細的淺寶石藍的腰帶,雙膝並在一起,微微向一側傾斜,氣質十分的嫻雅。
  她顯然在片刻之後已經發現了他,微揚起了臉,眸子清澈,如珠似玉。
  沒有誰先開口。此刻無聲卻遠勝有聲。
  他看見她如碎鑽般粼粼蕩來的目光,隻覺得炫目,心跳有片刻的失律。
  夏繪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見到他,從容的站起來:“您有時間麽?我想說幾句話,並不會耽擱太久。”
  裴越澤的神色依然有些懶慢,他似乎知道她要說些什麽,語氣並不急迫,在對麵的沙發坐下,又示意她也坐下來,微笑著說:“我有時間。”
  “裴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麵。”
  這句話讓裴越澤有些錯愕,一頓之後,他不置可否的應了一句:“哦?”
  此刻夏繪溪看見他略帶訝異的表情,心中的混亂並不下於他,卻隻能繼續說下去:“你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麽?”
  他十分愜意的靠在沙發上,露出完美的下頜弧度,語氣淡然:“抱歉。”
  這種無所謂的姿態讓夏繪溪覺得十分的困惑,她的語速漸漸變快了:“那麽這樣說起來,我們之前並沒有過什麽。我能請問你,是什麽讓你對我這樣青眼有加麽?”
  裴越澤淺淺的替她重複一遍:“青眼有加?”
  “是啊。我可不可以一廂情願的認為,你是我為了我才趕到這裏來的?”
  一言至此,裴越澤反倒笑了,表情舒展開:“可以。”
  如果是常人,麵對著對麵男人俊美的表情和專注的語氣,必然會有些淺薄的虛榮感。可夏繪溪勉力壓下了心口的浮躁,放緩了聲調問他:“為什麽?”
  “不為什麽。”
  他依然是滴水不漏。然而夏繪溪注意到他握拳、又漸漸鬆開的手,忽然想到,或許每次麵對自己,他並不一定如外表一樣有著掌控一切的鎮定。
  她思索了片刻,微笑起來:“我反思過自己對你的態度。這次來,本來是想坦誠的和你聊一聊。可惜,你真是一個不合作的谘詢者。”
  一旁的紅木桌上還攤著筆記本電腦。滴的一聲,提醒有新的郵件。夏繪溪知道他算是日理萬機,談話又毫無進展,於是站起來:“那我先走了。”
  裴越澤注視著她,下意識的傾過身子去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腕骨纖細,觸在他掌心的肌膚細膩而溫熱,裴越澤微微用力,迫使她坐下:“你要談什麽?”

  十六
  裴越澤看著她坐下,然後走到桌邊,合上了筆記本,逆著燈光向她微笑:“我們慢慢聊。”
  重又坐下的時候,他似乎十分享受此刻兩人獨處的靜謐,修長的手指在側牆的一排開關上輕輕一拂,啪的把吊燈關了。隻剩兩處沙發連接處的小幾上餘了一盞台燈,柔和的光線深深淺淺的打上了兩人的側影。
  原本很大的套房,空間驀然的縮小了。台燈的光圈恰好將他們攏在了那樣小的一個弧度裏,彼此之間不過一臂的距離。他看得見她的素肌如雪,橙黃的燈光在她的頰上抹上了近乎紅色的粉影。
  或許是為了遮掩那一道尚未痊愈的傷口,她不像往常那樣將額發梳起,隨意的落下了一縷,蜷著小小的弧度,掉在耳側,依稀仿佛是江邊飄絮的柳枝,清麗得不可思議。
  裴越澤隱隱克製住心底的衝動,緩緩的靠在了沙發上,語氣亦不像以往那樣冰涼:“聊些什麽好?”
  夏繪溪支頤想了想,最後說:“那麽我先說吧。就說說我是怎麽認識你的。不過,想必你已經不記得了。”
  那是兩年前,她剛剛考上博士的時候。夏繪溪跟著彭教授第一次去CRIX。並不算大的會議室。一個橢圓形的桌子大約也才能坐下十數人,而與會的有南大五位教授,加上對方公司的人,勉強坐下。於是和幾位教授一道來的學生或者助手,坐在了外圍一圈椅子上。
  那時他們開始協商彼此間的科研合作協議,討論的過程冗長而叫人煩躁,夏繪溪幾乎已經能習慣這裏若有若無的百合鮮花的味道,一閃一閃的PPT的光亮,投影儀和數台筆記本電腦所散發出的輻射和嗡嗡的低響。
  直到有人推開了門,氣流一卷,將她的短發往後一撩,她和所有的人一樣,將目光投到了來人的身上。
  CRIX的負責人已經忙不迭的站了起來,語氣恭謹的對眾人介紹:“這是我們集團總裁,裴越澤先生。”
  夏繪溪偶爾翻看金融雜誌,也知道CRIX這這幾年發展的速度相當的快。而作為集團的總裁,裴越澤做出的一係列決策無不精準而果斷。此刻親眼見到了,叫人難以相信的,原來這個掌控者竟然這樣年輕。簡單的白衣黑褲,身段修長,略有偏瘦,五官的輪廓深邃而近乎完美。
  他走進來,一一和在場的學者寒暄握手,風度閑定。夏繪溪看見他走到自己的導師身邊,聽到旁人介紹的時候,目光似乎微微一亮:“彭澤教授?久仰大名。幸會了。”至於旁人,便又淺淺的掠過了。
  也隻是走過場的看了一圈,夏繪溪和他握手的時候,她毫不費力的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連那一聲“你好”似乎也有敷衍的嫌疑。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看見裴越澤走到前邊簡短的講了幾句話,最後出於一種矜貴的慣性,微微笑了笑,便離開了。
  最後會議結束。彭教授正在對她交代一些材料的整理,忽然兩人被攔住了。
  來人是個年輕的小姐,夏繪溪猜測她應該是秘書之類的職務,她似乎在會場外等了很久,然後徑直走到了彭澤麵前:“彭教授,能稍微耽擱您幾分鍾麽?”
  於是被一路帶上了樓。夏繪溪在秘書室小坐,而彭教授則進了那間總裁辦公室。她等了很久,直到眼看著外邊的天色暗下來,秘書已經準備下班了,看見裏邊還沒動靜,終於問她:“夏小姐,看來裏麵還要談很久,要不我先調輛車送你回去吧?”
  她也拿不準要不要繼續等下去。正猶豫著,發現那扇門打開了。彭澤和裴越澤一道出來,似乎意猶未盡,還在低聲說著什麽。彭教授一看到,一拍腦袋:“哎呦,小夏,我把你給忘了。你還等著呢?”
  彭教授介紹:“這是我的學生。”
  裴越澤這時才含笑打量夏繪溪,大約比剛才是認真了一些,又一次握了握手:“名師出高徒,幸會。”
  後來的一段時間裏,彭教授常常打電話給她,或者是讓她取一些資料,或者是在研究院的資料室查閱幾份文件送過去。而她一接到電話,做完功課,往往亦是奔到CRIX的總部,將整理完畢的文件包交給導師。偶爾幾次見到了裴越澤,他總是極有禮貌的向她點點頭,但是總抿著唇角似乎不會微笑的樣子,這一點,至今讓夏繪溪印象深刻。
  講到這裏,夏繪溪端起了手邊的那杯溫水,喝了一口,止住了話題。
  裴越澤麵露疑惑:“就這樣?”
  她幾乎笑出來:“就這樣。”
  他踅起眉,有些孩子氣的表情,似乎在努力的回憶:“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夏繪溪連忙擺擺手:“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隨便聊聊。兩年多了,你對我印象不深刻,那也是正常的。”
  裴越澤微微低了頭,有一絲頭發落在了他的眉骨上方,仿佛黑亮的針,遮蔽起了他的表情,他左手的大拇指輕輕的撫著自己略有些蒼白的唇,不緊不慢的開口:“那個時候,我常常有些問題需要請教彭教授。”
  “是嗎?彭導確實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理學泰鬥了。他的臨床經驗也十分豐富。”夏繪溪訕訕笑了笑,“你那時候找他也是為了心理谘詢麽?”
  裴越澤良久沒有說話,目光清亮,似乎在透過發絲仔細的觀察她的表情。其實夏繪溪的表情十分尋常,沒有什麽異樣,這讓他略微的放心,隻是簡單的否定了:“不是。”
  夏繪溪也沒有深究,她低頭看看時間,似乎有些不甘心:“說是聊天,其實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話。”
  對方輕輕的笑出聲音來,目光中似乎有特別的寬容和寵愛:“下次見麵應該是回國了吧?我會好好的配合你。”
  今天的進展很不錯,她帶了絲活潑的情緒伸出手去:“那麽一言為定了。”
  “一言為定。”裴越澤握住她的手,極深極深的凝視,語氣溫和,“我晚上的飛機回去。這段時間你自己要小心,不要一個人出去走動。”
  他的手不像蘇如昊那樣溫暖,微微帶了冰涼,骨節清瘦有力。夏繪溪抽出手來的時候帶了些微的輕鬆,亦十分善意的回答:“我知道。謝謝。”
  他一直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的背影離開。明明指尖還有她帶來的暖意,可那個人卻仿佛消逝在了空氣中,連帶著她的氣息,正以自己難以企及的速度迅速的冷卻。這一次,他克製住強烈翻湧的情感,輕輕的將門帶上了。
  夏繪溪腳步輕快從下行電梯裏出來,許是察覺出了自己心態上微妙的變化,許是因為裴越澤悄然轉變的態度,忽然覺得一身輕鬆,對以後的心理谘詢也略略回複了一些信心。
  她掃了一眼一旁的房間號,記起這是蘇如昊的房間,腳步就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想去看看他身體好了一些沒有,卻又驀然生出了些許的羞澀和膽怯,躊躇了良久,到底還是落荒而逃了。
  地毯十分的厚實柔軟,踏在上邊,即使穿了高跟鞋,也不會發出哪怕最輕微的響聲。夏繪溪拿出房卡開門,哢嗒一聲,又轉動了門把,她側身進去,正要順手將門關上,突然覺得那扇門被什麽卡住了。
  她甚至來不及回頭,餘光已經看到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鉗住了她的手,順勢將門踢上,又將她抵在了門後的牆上。
  夏繪溪的心髒驟停。房卡無聲的落在了漆黑而安靜的房間裏。
  夏繪溪的身體被抵在牆上,恰好是穿衣鏡的位置,盡管有著暖氣,可是甫一貼上去,還是覺得冰涼。她隻覺得身子發軟,漸漸的往下滑。最後反手勉強借著力,慢慢的支起身子來,低低的說了一句:“放開我。”
  那人卻沒有反應,隻是悄悄的鬆開了她的手腕,一手撐在了她頸後的鏡子上,一手攬住她的腰,向她俯身靠過去,低低笑著:“認出我了?”
  怎麽會不知道是他呢?相處了那麽久,他細微的動作,或者散發的氣息,總是已經熟悉了的。夏繪溪有些惱怒,可是黑暗仿佛給了彼此遮蔽的障礙,她說不出話來,隻能一把推在他的肩上:“蘇如昊,你放開我!”
  此刻兩人幾乎麵對麵的貼在一起,因為低下了頭,他的鼻尖蹭在她的頸側,呼出的氣息拂起了幾莖長發,仿佛是輕羽飄過,有些發癢。
  “剛才為什麽在門口不進來?”
  “啊?”
  她一方麵覺得被這個問題突襲了,另一方麵又覺得兩個人這個樣子實在不像話,於是盡量的讓身體貼在牆上,慢慢的往下移,想要夠到那張掉地上的房卡。而他一把卡住她的腰,叫她動彈不得,聲音很輕的重複了一遍:“為什麽不進來?”
  後邊的身子是冷的,而前邊又熱得發燙,夏繪溪隻覺得慌亂:“我以為你不想見我。”
  “我不願意見你,所以你去見裴越澤?”
  客服人員打掃房間的時候照例是將窗簾拉上的,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到這樣一句冰涼的話語,仿佛是巨石,沉沉的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半晌,鎮定如她,亦隻是穩住了身子,一言不發。
  蘇如昊的手慢慢的撫上她的臉,他也看不見她,卻依然可以觸到她臉部的輪廓。光滑的額角,秀挺的鼻梁,微熱的臉頰……他的手指遊移而下,直到觸到她的唇,一下一下,仿佛在自己心底,用一支樸素不過的鉛筆描摹出了她的容貌。
  其實從初見開始,他就不斷的在她身上發掘出了的種種足以吸引到自己的地方。她的性格……絕大多數情況下是落落大方,會活潑的和學生互動,在組織慈善事業時有著無限的熱忱。於是就這樣被牽引著,和她一道去翠湘,鞍前馬後的勞頓和自己全不相幹的事務,就連最後手指一動,將那筆錢劃過去的時候,才悚然心驚——其實錢不是問題,隻是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偏出軌道太多了?
  夏繪溪開口的時候已經全然恢複了冷靜,她微微揚起頭,慢慢的說:“你不要這樣,我們好好說話。”
  他終於慢慢的放開她,俯下身拾起那張房卡,插在了取電槽的位置。
  電流仿佛正無聲的奔流而過,輕輕的啪的一聲,屋頂上的燈亮了起來。蘇如昊已經退開了一步,卻依然一手支撐著她身側的牆壁,專注的看著她。
  這樣近距離的對視,仿佛能感覺到他略卷的睫毛,順著呼吸,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的拂過,夏繪溪覺得自己的心髒不受控製的嘭嘭跳動起來。他的眼神中帶了絲強抑下的躁意,又似在忐忑的不安的等她的回應。
  “我是他的心理醫生,怎麽,這樣做有不妥麽?”
  仿佛有人往無垠的深海中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層又一層的漣漪疊蕩著向外擴散開來,蘇如昊的深墨般的眸子在霎那間擴散、又凝聚起來,最後嘴角分明掛了一絲若有如無的笑,輕聲說:“是我太大驚小怪了。”
  他終於記得放開她,那種壓迫感在瞬間仿佛是輕煙一縷,噗的就消散了。夏繪溪漸漸的放鬆下來,勉強笑了笑:“你身體沒事了?”
  他的臉色稍稍有些蒼白,目光卻出奇的清冽,良久才說:“沒事了。”
  夏繪溪的長發在被他抵在牆上時擦到,顯得蓬亂而有些隨意,就像她此刻亂七八糟的心情,怎麽整理,都仿佛是一簇亂麻。她索性一把將紮馬尾的皮筋拿了下來,將心一橫,清越的聲音在這個房間裏回蕩:“蘇如昊,那你剛才是幹嘛?這算不算反應過激?”
  “蘇如昊”這三個字喊得仿佛珠落玉盤,有種清爽的美感。蘇如昊的唇畔帶了微笑,似乎要撫慰她,緩緩的說:“我是患得患失了。嚇到你了麽?”
  仿佛是因為坦誠了心事,這個男人的臉頰也紅了一紅,也頓失了往日裏的鎮定和不動聲色,他的聲音溫柔而誠懇:“我是說過不會誤會你。可是這種事,好像真的不受控製……”
  或許這份回應來得有些晚,夏繪溪向來清晰而明快的思維,一時間仿佛被什麽給滯住了,她怔怔的看著他數秒,最後發出了一個簡單的音節:“哦。”
  蘇如昊似乎忽略了此刻她有些呆滯的表情,十分自然的轉開了話題:“嗯,出國才幾天,倒好像過了很久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原本一場並不特殊的學術國際交流,仿佛是激湧的暗流一般,詭譎而波瀾橫生,打從一開始就算不上太平。如果說街頭遭遇暴力算是開始,那麽接下去發生一連串的事,都攪得自己心神不安。夏繪溪習慣性的撫了撫額,纖細而白皙的指節在額前折起來,仿佛是一朵玉蘭綻開。而他亦沉默了半晌,體察出了這樣若有若無的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我先走了。”
  用傳統的目光來看,蘇如昊是一種所謂的“中正平和”的英俊,五官或許不如裴越澤那樣俊美得無懈可擊,卻是別有味道的一種俊朗。每每看到他,總是叫人心生依賴。
  而今晚他的舉止,實在太異常了一些,仿佛褪去了平時那個溫文爾雅的形象,猛然間迸裂出了激烈的情感。她抬眉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懷念起在國內兩人相處的那些片段。他們討論著時下流行的心理學前沿理論,或者相約在食堂二樓的小餐廳裏聚餐,笑語晏晏,彼此間清透如雲淡風輕。
  是什麽讓這種和諧默契的氛圍轉變成這樣的僵硬和古怪的尷尬?
  或許還是自己不好,如果可以再克製一下的話……如果她什麽都不曾提起的話……
  浮起了淡淡的悔意,夏繪溪忽然揚聲喊住了他:“蘇如昊,我們……還是可以像以前那樣相處的吧?”
  隻是他的腳步並未停留,那個身影倏然淡開在了門外,隻剩下輕輕的一記關門的聲響,仿佛尚未止歇的音符,猶然在腦海裏奏響。
  *** ***
  接下去的數日,一切都平波無瀾。蘇如昊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最後的那句話,對她的態度仿佛是時光倒流,轉瞬回複了之前的樣子。一直到回國,這樣的態度,都令夏繪溪覺得十分放鬆。
  洗完澡,又把開了一下午的窗戶關上,把空調打開,夏繪溪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打算好好睡一覺。其實身體的疲倦隻是其次,她一回國,接觸到這裏暮秋初冬的寒意,又想起需要整理的資料和補上的課程,就覺得十分疲乏。她將臉埋在半邊的被子裏,因為被子好久沒曬過了,聞到了潮濕的感覺,於是輾轉反複著難以入眠。
  手機突如其來震動的時候,那個聲音便份外的爽脆,仿佛有人彈指間刀鋒一震,驚得夏繪溪差點沒坐起來。
  她再也沒了睡意,索性坐起來開燈,然後接電話。
  想不到是電視台的編導打來的,開口很客氣,詢問她回來了沒有,又問什麽時候可以回來錄節目。
  其實上次的那次談話,幾乎可以說是談僵了。夏繪溪早就做好了不再幹下去的打算,偏偏對方這樣溫和有禮的口吻,叫她覺得有些困惑。她含糊的應了幾聲,最後試探著委婉問對方:“上次我和節目組請假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已經找到了接任的人選。”
  對方沉默了一會,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似乎不知道如何作答,末了,也不兜圈子了:“夏小姐,是這樣,節目總是要看收視率的。目前我們的情況是,你請假之後,收視率確實不如以前了。所以,電視台的意思是,還是請你回來繼續做這個節目。之前我們之間溝通可能有些問題,但是這些問題都是可以重新協商的,你覺得呢?”
  夏繪溪向來就是吃軟不吃硬,對方如此的謙和,她心裏已經動搖了大半,想了想,還是答應下來。
  編劇又和她寒暄幾句,不露痕跡的誇獎,又說起她現在在本地一個論壇上人氣很高,這倒勾起了夏繪溪的好奇心來,掛了電話,順手開了電腦。
  似乎每個城市都有一個人氣極高的論壇,裏邊的人們彼此交流分享著美食、購物等等隻有當地人才覺得極有參與感的信息。夏繪溪很少上這個BBS,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從哪裏去找編導電話裏說的內容,掃了一眼一旁一個搜索引擎的廣告,仿佛有什麽想法在瞬間亮了亮,壓倒了其他的念頭。她點開搜索頁麵,指尖輸進了三個字:裴越澤。
  網絡搜索自然是一門學問,也需要技巧。可是很明顯,夏繪溪在這門功課上,毫無疑問的不合格。出來的信息頁麵單調至極,不外乎是和CRIX有關,或者寥寥幾句簡單的身份介紹。
  她歎了口氣,試著改變關鍵詞,又去搜索他的家庭和背景。同樣的,一無所獲。
  這個人,留給外部世界的,似乎隻有CRIX和他自己的身份。
  台燈在這個暮秋的雨夜散發著有繾綣溫熱的光亮,仿佛一輪可以捧在掌心的小小太陽。夏繪溪關上頁麵,心裏不免有些失望。其實她並不是八卦心態的忽然發作,對於裴越澤的私人生活,她也完全沒有興趣。隻是作為他的心理醫生,她對他的資料掌握的實在太少。事實上,谘詢對象的背景分析是相當重要的。而這一點上,裴越澤沒有給她任何的線索和可能的資料。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最近常常做的夢。那個男人像是籠罩了一片迷霧,每每俊美無儔的臉從那片如同雲海中的霧氣中現身,那一片黑色如墨的背景,連同著那個修長的人影,便在瞬間消融不見了。而自己則徒勞的伸著手,指尖是幾滴蒼涼微閃的霧滴。
  夏繪溪仿佛瑟縮一般,手指輕輕的顫抖了一下,似乎想甩去那些並不存在的液滴。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僵直的坐在那裏,目光的盡頭,是一疊十分整齊的記事本。
  她向來有隨身攜帶記事本的習慣,這個習慣,可以幫助自己很好的規劃生活。有了什麽雜事,大到課程調整,小到去超市購物的清單,總是會記在上邊。
  一個念頭一閃而逝,像閃電,並不是明亮得耀目,可是多少照亮了眼前腳下的數步距離。
  兩年前,彭教授有一段時間常常吩咐她去尋找一些學術資料。而她總是記在小本子上,然後從資料庫裏找出來,或者複印,或者打印成冊,然後再給導師送去。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似乎就是他頻繁的和彭教授接觸的時候。
  那麽,那些資料,是不是會和他有關?
  幸好她保存著這些記錄。
  她很快將其中一本筆記本翻出來,最終的日期定格在兩年多前的某幾日上。
  自己的印象並沒有錯。確實,那時候的紙張上,記滿了論文和著作的標題和著者。她簡略的掃了幾眼,總結出了關鍵詞——抑鬱症的治療。
  當時是用最普通的圓珠筆記下的,藍色的油墨有些化開了,淡淡的洇出了虛影,重重疊疊的,仿佛是辰光微晃的腳步。
  夏繪溪悵然合上了筆記本,仿佛是猜謎失敗的孩子,有些頭疼的撫額一笑。其實CRIX和南大關於抑鬱症藥物治療的合作,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展開了。所以仔細的想想,這些資料,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依然是一無所獲。

  十七
  第二天去上課的時候,十分的疲倦,再多的遮瑕膏都遮不去眼下的青影,夏繪溪站在講台上,和學生打了招呼,忽然發現已經備好的課非常之枯燥。或許沒等學生不耐煩,自己就已經講不下去了。她思考了數秒,臨時決定隨便的聊聊這次的學術交流。
  學生們對與會的心理學巨擘十分感興趣,紛紛擾擾的一節課結束,夏繪溪挎著包,出門的時候接到了心理援助組織負責人的電話,她略有些訝異,但是因為趕著去電視台,也沒多說,隻是約了時間,便匆匆的掛了電話。
  地鐵開得極快,因為不是高峰期,人少,車廂輕飄飄的,叫人覺得暈眩。夏繪溪靠著塑料椅背,閉著眼睛休息,生活在一夜之間便回到了原來的麵貌。上課,行路,趕車,夜深人靜的看書研究。這樣的周而複始,未嚐不是一種好事。
  到了電視台,依然是熟悉的化妝師替她打點。年輕女孩子一看到她,就笑著說:“夏小姐,換發型了?”
  她微微笑了笑:“是啊。”
  其實也是在瞬間決定的。昨天下了飛機,走到校門口的美發店,忽然就停了下來,決定修理下有些長的頭發。相熟的理發師注意到了她額角還沒痊愈的傷疤,於是建議:“要不給你修個劉海吧,正好可以遮一遮這個傷口。”
  她想了想,就答應了。
  這個發型剪出來,倒是看上去青澀了不少,頗有些街頭那些戴著黑亮美瞳舉著相機自拍的少女。不過事已至此,她也隻是拂了拂額前的發絲,坦然接受了。
  最後坐在了攝影棚裏,劉菲見到她,勉勉強強的打了個招呼,便別過了頭,不再說話了。這一期的所講的大致內容她隻匆匆忙忙的坐在地鐵裏看了幾眼,此刻留給她的時間也不多,夏繪溪索性放下了稿子,整理了衣服,坐在那裏,等著來賓出場。
  是一對年輕的姓王的夫妻。他們坐在磨砂玻璃隔出的小室裏,觀眾、主持人都隻看得到微微晃動、模糊的影子。而聲音亦通過了特殊的處理,叫人辨不出真實的嗓音。
  劉菲訪談的技巧無疑還是嫻熟的,三言兩語,便將大致的情況交代清楚了。
  這對夫妻半年前剛有了一個孩子。孩子在出生後的數月裏,卻因為一場急性的肺炎,加上迸發症,醫治無效而夭折了。這個打擊讓年輕的父母都無法承受,於是在爭執間,王先生便忍不住說出了他一直隱藏在心底的一段隱事。
  他在妻子懷孕的時初期,就已經發現了她和她的初戀情人有曖昧的短信往來。在這樣家庭巨變的時刻,這件事,他自然已經無法忍受了。他們互相指責,無休止的爭執,整個家庭,即將分崩離析。
  *** ***
  這一期,似乎和以往夏繪溪在這個節目裏遇到的事例都不同。
  她微微側著臉,專注的看著那兩個人影,仔細的分辨來賓在對話時被扭曲處理過的聲調,並且不時的在手邊的稿紙上記錄下隻言片語。
  年輕的男人在指責他的妻子:“你認真照顧孩子了麽?如果不是因為你,他怎麽會忽然感染上肺炎?”
  而他的妻子,則泣不成聲,那種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壓抑感。
  主持人不得不插話打斷他們。然而此刻,夏繪溪忽然站起來,語氣平靜:“我能不能進去和兩位來賓麵談?”
  劉菲愣了愣,這委實不符合夏繪溪的作風。她向來是安靜的坐在一隅,似乎話越少越好,從來都不會主動提出要求。導演喊了“停”,緊急的協商了一下,最後鏡頭切換,夏繪溪已經緩緩的走進了那間小屋。因為隨身佩帶著麥克風,觀眾們清晰的聽到了她的聲音,十分柔和的傳來:“這位女士,我有幾個問題,希望可以了解清楚。”
  夏繪溪仔細的觀察著坐在自己身前那個年輕的女人。她的身材輕盈,留著如瀑的長發,微腫的眼睛和慌亂的神態反倒更顯出了幾分楚楚動人。她在王太太的身邊坐下,撫慰般握住她的手:“請你告訴我,是誰想到了要參加這個節目?”
  她不說話,王先生看起來有些煩躁,簡單的說:“不是我。”
  燈光是從磨砂玻璃外的大廳射進來的,整個屋子仿佛是一個小小的蠶繭,因為這種層層滲透的白亮色澤,叫人隱約的覺得身處某處雲端。夏繪溪垂眸,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王太太的手輕輕一抖,似乎想遮掩什麽,然而因為被握住了,掙脫不得,便隻能輕輕的翻過手腕。
  “我看了你們的資料,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也一直想問問,不知道你介不介意這個問題,和夭折的小寶寶有關。”
  王太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閃爍,欲言又止,最後點了點頭。
  “孩子是因為著涼才開始生病。您是全職的太太,也請了鍾點工來幫助照看著孩子。你覺得,孩子生病,和您先生責怪你照看不周有關係麽?”
  沒有人說話,即便是在外邊坐著的觀眾,也聽到了女人重重的呼吸聲。
  良久,那個聲音有些遲疑,可是還是答應了:“有。”
  夏繪溪的眸子好似一方上好的琥珀,柔和卻又清爽。這樣的目光裏,沒有惡意,沒有質問,亦沒有冒犯,她繼續問著問題:“那麽王先生說,你和你之前的戀人有聯係,是不是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一次,王太太點了點頭,幅度不大,卻足以讓在場的觀眾看清楚她的表態。
  “接下去我要說的話,可能有些直接,也可能會讓你覺得不舒服。你是希望我戴著麥克風繼續說,或者我們私下聊?”
  耳麥裏已經傳來了導播的聲音:“小夏,節奏有些太快,需要顧及一下主持人和場外的觀眾,能不能先緩一緩?”
  夏繪溪仿佛沒有聽見,目光依然注視著王太太,微笑著提醒她:“王太太?”
  她的臉色忽然間煞白如雪,目光移到了她的丈夫身上,片刻之後,重重的咬唇,點了點頭:“你想說什麽?”
  “需要我關閉麥克風嗎?”
  她的語氣似乎有些賭氣,搖頭。
  “我想,你的孩子不幸夭折了,你又來上這個節目,是不是因為出於某些原因,你一直想減輕自己的心理負擔?至於是什麽原因,就像你的先生說的那樣,可能和你之前的戀人有關,這個我不敢胡亂揣測了。你覺得呢?”
  說到後來,夏繪溪的語速越來越快。與此同時,導播的聲音從耳麥裏傳來,愈來愈嚴厲:“小夏,夠了。”大約同時主持人的耳麥裏也收到了指示,劉菲的聲音也插了進來,帶了些慌亂和不知所措:“嗬嗬……現場觀眾有什麽看法嗎?”
  然而夏繪溪最後一句話,又讓全場寂靜下來。
  “如果你繼續沉默,是不是就算認可我說的,你對你的孩子的死,負有相當的責任?”
  即便是用尋常人的目光來看,這也是極為嚴厲、又缺乏客觀事實基礎的指責了。觀眾席上,一片嘩然的聲響。透過玻璃望去,那個剛剛失去孩子的女子側影十分單薄,甚至在顫抖。好些觀眾都交頭接耳起來,大約是對心理醫生不滿,聲音也愈發的嘈雜起來。
  “怎麽說話的呢?”
  “這個節目怎麽回事?怎麽能這樣的當眾揭傷疤啊?”
  ……
  屋外的喧鬧,和夏繪溪毫無關係,她隻是略微皺了皺眉,取下了一直別著的麥克風,又將一張小小的紙條放在了王太太的手心:“這是我的聯係方式,如果有需要,你隨時可以找我。”說著又抬頭看了一眼她的丈夫,那個高大的男子,目光略有些呆滯的停留在某處,似乎對外界不聞不問。夏繪溪看得出來,他愛他的妻子,卻走到了這一步,是不是也是命運的安排?
  導播索性暫停了節目。夏繪溪一個人走到後台休息,聽到屋外有人在說:“那個女人真可憐,剛才暈過去送急救了。”
  她的心髒突的跳了跳,不受控製般握緊了拳頭。鏡子裏的自己,臉色慘白,愈發顯得腮紅嬌媚可人。仿佛是漫天如雪梨花間,忽然迎風飄落的粉色桃瓣。
  她看見導播臉色極差的走進來,語氣似乎有些克製的說:“今天沒事了。節目就錄到這裏吧。”
  意料之中的態度。夏繪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開口解釋一下,又有工作人員老遠喊了一句:“今天的帶子……”
  “什麽帶子?這樣的節目怎麽播出去?”導播的聲音仿佛是在低聲嘶吼,飽含怒氣。夏繪溪愣了愣,什麽都沒說,連妝都沒卸,收拾了東西就往外走。
  *** ***
  下午時分,陽光驅散了濛濛秋雨,行人們收起了雨傘,步履也略微顯得閑適起來。夏繪溪看到不遠的廣場上站著的那個男子,著了休閑的米白色西服,背對著自己的身影挺立如同秀長挺拔的白楊。
  她覺得自己今天腦子就像一團漿糊,一點也想不起來,為什麽蘇如昊會在這裏。默然立了半晌,才開口喚他:“你怎麽在這裏?”
  他轉過身,陽光染上他半邊的側臉,他的眸子幽亮而深邃,似乎在刹那間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微微彎起了唇角:“等你一起回學校。”
  這是回國後,他們初次見麵。因為下午的事,夏繪溪心思還有些恍惚,和他並肩走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蘇如昊沒有開車來,他們一道走向地鐵站,他忽然說:“剛才的節目,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夏繪溪怔怔的抬起了眉眼看著他,脫口而出:“你怎麽會在那裏?”
  “你忘了?”蘇如昊抿了抿唇,目光柔和,“上次你帶我去看過一次現場,就算是和節目的導播打過招呼了。我就算是……你的同事吧。”
  “是嗎?”夏繪溪不甚在意的重新低下頭,額前的發絲滑落在眼角眉梢,有些發癢。
  他從斜裏跨上了一大步,攔在了她的身前,語調微涼,目光卻滲入了憐惜:“你還沒告訴我,剛才錄節目的時候,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十八
  夏繪溪有一瞬間完全忘記了該怎麽組織語句,腦海裏反複回繞著他的話,一遍遍的反芻——是啊,她站起來的的瞬間,究竟在想些什麽?
  “我在想榮格教授的話吧。”她喃喃的仿佛背誦,“不該利用錯誤的信念去救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們不是上帝,隻是旁觀而已……”
  “她的手腕上有割脈的痕跡,我想她是自殺過,或許以後還會再嚐試自殺……我忍不住想試試,看看這樣能不能救她……”
  可是她的表情,卻顯然有些不確定,仿佛是惶恐的小鹿,目光瑩潤,又有著淺淺的擔心:“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過火了……還是會……”
  蘇如昊突然歎了口氣,一言不發,伸臂將她攬在了自己懷裏。她亦聞得見他身側暖暖的氣息,這樣的柔和,讓人不忍放開。他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這樣做,又低下頭吻在她的耳側,聲音隨著暖意傳到她的心底:“你明知道這樣做,別人會誤會你……你怎麽這麽傻?”
  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滿是溫柔,讓她眼眶微微一熱。
  她知道自己不用再說什麽,也不必想著去解釋,隻是悄悄的伸出手去,環住了他的腰。
  許是察覺到了背後那雙貼在自己脊背上的手,蘇如昊將她抱得更緊一些,低低的說:“這個工作,不做也就罷了。誤會就誤會吧,沒事的。”
  她有些疲憊的闔上眼,靠在他的肩頭,淡淡的想,是啊,誤會就誤會去吧。隻要自己問心無愧,其餘的還有什麽可好擔心的呢?
  其實在那對夫婦剛剛開始對話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出了不妥之處。妻子並不怎麽駁斥丈夫的質問,許是這樣的反應,反倒一再的激怒了她的丈夫,才讓他暴跳如雷。她仔細的去體察那個女子的心態,又比對那些軟弱無力的回應,幾乎在瞬間大膽的猜想,她是不是借著上節目的機會,在疏泄自己的心理壓力和愧疚呢?而她的潛意識裏,是不是在掩藏著什麽?
  夏繪溪試探著在觀眾麵前問出那幾個顯得殘酷的問題,而對方的反應,愈加的驗證了她的猜測。或許就像是她的丈夫說的,她在後悔為什麽生了這個孩子下來,而她主動的來上節目,或許是在等待救贖,也或許是在尋找毀滅。
  夏繪溪隻記起了老教授在會議的閉幕式上的一句講話——有些人,在明了了自己的罪孽之後,反而能很好的活下去。
  於是她毫不猶豫的、尖銳的在眾人麵前提出了自己的質疑。
  這一劑重藥,究竟會是靈丹妙方、或者噬骨毒藥,此刻她真的全無把握。
  蘇如昊的手一遍遍的撫過她的長發,手指在如水的發絲間輕輕的摩挲而過,帶了溫熱,似乎在叫她確信,這樣做是對的。夏繪溪覺得自己紛亂的心思正在一點點的安定下來,就像是被主人撫慰的貓咪,忍不住就想這麽蜷縮著,曬著太陽,一動不動。
  直到腦海裏有什麽正在提醒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麽東西。最後想起來的時候,夏繪溪差點沒跳起來:“我還約了人!”
  蘇如昊的目光裏隱約含著笑意,慢慢的放開她,又牽住她的手:“你要去哪裏?早知道我就開車來了。”
  下班的高峰期,車子更加的難打,又會堵車,還不如坐地鐵。
  候車的人多得好似拍岸的怒浪,他們幾乎不用挪動,幾乎是被後邊的人群推上車廂的。可蘇如昊始終抓住她的手,不曾分開。在夏繪溪努力避開身邊一個年輕人的身體的時候,他悄悄的移動了身子,將她鎖在了自己身前那方小小的天地裏。他的手不可避免的攏在她的腰側,於是低聲說了一句:“抱歉。”
  剛才在大庭廣眾下的擁抱都沒有讓她覺得不自在,可是現在迫不得已的耳鬢廝磨,卻驀然讓她紅了臉。玻璃窗外是黑色的隧道,明晃晃的反射著他們的身影,麵目模糊的乘客之間,唯有他們,仿佛臨水睹影,麵目清晰可見。
  地鐵到了一站,夏繪溪記得他家住在附近,偏了偏頭問他:“你先下車吧。我要去的地方也不遠,就在下一站。”
  他沉默,然後輕笑著說:“不要。我陪你去。”
  他的聲音清緩,帶了從容不迫的堅持,夏繪溪也沒有再堅持下去。往常最叫她覺得不耐煩的擠車,卻仿佛被添上了別樣心情,仿佛是唇齒間含了一粒糖,淡淡的暈出了甜意。
  *** ***
  約在一家咖啡店。因為是和心理援助的組織有關,夏繪溪覺得和蘇如昊一起進去也沒什麽,可是他卻隻把她送到了門口,然後說:“或許找你就是很重要的事,既然沒有約旁人,還是你自己去的好。”他衝她揮揮手,“快進去吧,要遲到了。”
  就是之前認識的李海峰,心理援助的慈善組織他亦是CRIX的負責人。夏繪溪遠遠的望見他,心裏咯噔了一下,幾乎以為又要出什麽事。
  李海峰站起來,笑容可掬的同她握手,坐下之後又開始寒暄:“夏小姐最近在忙什麽?”
  夏繪溪捧了那杯檸檬水,頓了頓:“我剛開完會回來,也沒忙什麽,就是上課。是不是心理援助的活動需要幫忙?”
  他靠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微微點頭:“也算是幫忙吧,不知道夏小姐有沒有興趣。”
  “你知道,我們的慈善組織剛成立不久,一切都還在規範下來,包括取名、組織的logo、規模都在確認進行中,我們覺得,有必要尋找一位形象代言。昨天在開會的時候,大家都推薦了你。”
  她本是興趣盎然的聽著,一直聽到“代言”兩個字,忽然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先生,你沒有在開玩笑吧?代言?你覺得我是明星?”
  李海峰的語氣十分的誠摯:“不是,但是你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慈善組織需要代言,我並不反對,它或許可以受到更多人的了解和注意。但是我也是隻是普通人,似乎也不會有什麽效應。”夏繪溪沉吟了片刻,“並且,這件事由你出麵,讓我更加覺得這是一個商業行為。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建議。”
  李海峰似乎想不到她是這樣的說辭,一時間倒說不出話來,喝了幾口水,才重新開口:“這個組織目前是如何運作的,夏小姐完全清楚。如果沒有宣傳,也很難想象我們集團可以無休止的讚助下去。說是代言,其實也並不是搞商業活動。你隻要配合拍些宣傳照,再參與些活動就可以了。一來是因為你的節目收視率很好,觀眾的反應也不錯;二來你本身就是從事心理專業,這樣更加對於整個慈善組織的形象也很有裨益,如果有宣傳活動,這本身就是一個賣點,你覺得呢?”
  夏繪溪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固執,或許是因為錄製電視節目並沒有給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對曝光率也確實有些覺得恐懼,於是微笑著回應,卻絲毫不鬆口。
  直到最後,她索性拿出了手機:“這件事,我可以直接的去問問裴先生。如果他也認為我不適合去代言這個公益活動,是不是你們就可以重新考慮人選了呢?”
  李海峰顯然不知道她認識裴越澤,微微目瞪口呆了一會兒,決定將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夏小姐,今天就暫且不說這個了,耽誤了你時間了。你回去可以再考慮一下,好麽?”
  她也鬆了口氣,又給了彼此一個台階下:“好的,我會考慮。”
  離開的時候,李海峰十分紳士的替她扶著門,又問:“夏小姐住哪裏?我送你吧?”
  年輕的女孩子卻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目光望向了馬路的對麵,眉眼彎彎的在微笑。她轉頭說:“謝謝你,不用了。我朋友在等我。李先生,再見了。”
  *** ***
  也沒顧上人行道其實是在不遠的路口處,夏繪溪看見路上並沒有車輛來往,於是飛快的奔了過去。跑到他麵前,因為灌了清冷的空氣,於是氣息有些喘,平複了一會兒,才笑著說:“你怎麽還在這裏?”
  蘇如昊伸出手,慢慢的撫著她的背,極有耐心的等她說完,微笑著說:“等你啊。”
  “等你”這兩個字,印象當中,他已經對她說了無數次了。
  從院係裏出來,他站在門口和保安聊著天,轉頭看見他,於是一道出門,她問他:“你不是早就走了麽?”他淡淡的說:“等你啊,一起走。”
  她給學生上完課,不管多晚,隻要那天他也在學校,總是會在教學樓門前的大香樟樹下站著,看見她,微笑著說:“等你一起吃飯,順便探討幾個問題。”
  出國開會的時候,她有時候走得慢,目光在新鮮的世界裏巡梭,隻有他不動聲色的注意到了,於是總是放緩腳步,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回頭喊她:“快點,就等你了。”
  那麽多細微的“等你”,在這一刻,如同細細的溪水,一點點的匯聚起來,潤澤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她不由自主的挽住了他的手,又看著他的眼睛,快活的說:“我還沒吃飯呢。”
  他們仿佛是再普通不過的青年男女,彼此攜著手,去尋找最是平靜和溫暖的燈火。而在兩人的身後,整個城市,此刻因為潮濕的秋雨,霧氣漸生。

  十九
  他們隨便在路邊找了一家飯店吃飯。夏繪溪簡單的把代言的事說了,蘇如昊聽完一笑:“如果我是他,也會想到要找你。”
  夏繪溪挾了一塊雞肉,含含糊糊的答應了一聲:“是啊,我的條件是挺符合的。不過那種工作真的不適合我。電視台的工作我也搞砸了。沒辦法。”
  說起這個,她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看了看時間,皺眉說:“我該找他們要一個電話的,我怕她出事,最好還是能再找到她聊一聊。”
  蘇如昊知道她在說上節目的那個女來賓,他沉吟了一會兒,語氣相當的鎮靜:“或許你也太低估一個人的承受能力了。她既然是自殺未遂,又能來上節目,潛意識的排解壓力,她就未必有你想的那麽脆弱。”
  這話亦十分的有道理,夏繪溪點點頭:“但願吧。”她低頭喝口飲料,若有若無的歎口氣,“榮格教授的宿命論調,我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想起來,又覺得很對。說起來,大概真的是我臨床的經驗太少了。”
  雖然隻是一家家常菜的小餐館,菜色也並沒有什麽特別,可是裝修卻叫人覺得十分的愜意。光線如水般清透,不會灼人的視線,恰好能將對方的表情柔和的納入自己的眼中。瑩瑩如星的光線落在她的臉頰上,淺淡的勾起新月般的光影交錯,蘇如昊看著她慢慢的吐出“宿命”兩個字,忽然有一種清冷的感覺浮起。玉米汁口感溫熱,而他定定神,努力的去忽略那種怪異的不安感。
  夏繪溪將最後一口飲料喝完,忽然問他:“你做過語詞聯想法的案例麽?”
  那是一種相當古老的心理治療方式了,很奇妙的手段,利用病人的反應速度和相關聯想,一般可以讓谘詢者的潛在、非潛在,或者刻意隱匿起的記憶、想法無所遁形。
  “如今這個方法很少有人會用了,除非你是想打開某個缺口,或者做罪犯分析。”蘇如昊微一踅眉,修長的手指在潔白的桌布上輕叩,又不經意的停了下來,“準備上課的時候講這部分內容?”
  夏繪溪歎口氣,搖搖頭,似乎有些苦惱:“不是的。我是想知道具體怎麽操作。下次谘詢的時候,想要試試。”
  她也不過是隨口詢問一句。裴越澤在離開聖彼得堡後,直到現在,和她都沒有什麽聯係,也沒有再找她預約下一次的谘詢時間。隻是這個想法在她腦海裏已經盤旋很久了,她總是想著下次見麵的時候可以試試。
  *** ***
  回到宿舍,又燒了一壺水,夏繪溪打開電腦開始做課件。因為屋子小,熱水咕嘟咕嘟的冒泡聲音分外的明顯。她一邊去倒熱水,一邊接了電話。
  想不到裴越澤這麽晚會打電話給她,開口第一句話是:“我在南大門口,太晚了,門衛不讓進。”
  她看看時間,已經過了淩晨,聽這語氣,難道是讓自己過去?還是有些不情願的,秋雨連綿,淅淅瀝瀝的寒得人心裏慌亂,夏繪溪試探著問了一句:“你還在門口?”
  他淡淡的回應,又仿佛是不輕不重的催促:“嗯。”
  隨手把電話揣在了口袋裏,夏繪溪拿了把傘衝了出去。此刻雨下得越發的密實了,瀝瀝濺在地上,仿佛憑空而起的雕花冰晶。夏繪溪的帆布鞋濺得全是泥水,又走過南大的正門,在一側看到了一輛黑色的車子。
  她先在車前張望了一會兒,確定駕駛座上的男子是裴越澤,才拉開副駕駛的門,瑟瑟發抖著坐進去。
  從雨傘上往下滴的水漬還帶了些泥垢,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蹭來的,一點點的落在了潔白柔軟的車墊上,夏繪溪有些不好意思,胡亂的拂了拂額前的長發,轉頭望向裴越澤。
  氣氛重又安定下來,裴越澤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目光落在她一身隨便套上的衣服上,凝稠而灼灼閃耀,似乎隱約有著笑意。她將頭側過來,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濕,能依稀分辨出俏皮的劉海和有些受寒的臉色,他的臉色忽然一沉,麵無表情的開口:“你剪了頭發了?”
  夏繪溪摸了摸潮濕的頭發,有些不知所措的回了一句:“是啊。”
  原本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動了動,裴越澤似乎想抬手替她撥開長發,夏繪溪楞楞的看著那隻伸到自己麵前的手,下意識的回避開去。他的手指修長,就這麽懸在半空中,有些僵硬,看得出來,也有些惱火。
  隻是片刻而已,他淡淡的收回了手,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聽說你找我?”
  “呃……”夏繪溪頓住,略有困惑,“什麽?”
  “代言公益活動的事,不是你告訴李海峰說要來找我的麽?”
  夏繪溪訥訥的笑了笑:“我一時間找不到理由來拒絕,隨口這麽說的。你別介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什麽重要的事,這麽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斂起了神色,輕輕歎息了一下,將目光望向空寂無人的暗色街道,低低的說:“如果說,我希望你不要拒絕這個邀請,你怎麽說?”
  “我的態度,難道李先生沒有轉告你麽?”因為抓著雨傘,夏繪溪手上濕漉漉的,又不知道往哪裏放,涼意正在一點點的滲透上來,“裴先生,這點小事卻驚動了你,我覺得很抱歉。”
  他的態度異常的溫柔,黑色的夜中,薄薄的兩片唇仿佛是開合的玫瑰花瓣。
  “你可以考慮一下,這件事的確不是壞事。如果你需要酬勞,自己拿,或者捐出來,也都可以商量。而且宣傳活動十分的正式,和你的專業相關,我可以向你保證,沒有任何商業的成分。”他側目凝望她片刻,淺淺一笑,“當然,我不是在逼你。你可以自己考慮。”
  確實是極好的條件。
  夏繪溪不能說什麽,有些無奈的微彎了唇角,善意的一笑:“我隻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曝光率。電視台的節目,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裴越澤揚眉,似乎很有些詫異:“怎麽?那邊出了什麽問題麽?”
  夏繪溪隻是搖頭,伸手扶在了車門處:“沒有。下次我們再約時間心理谘詢吧。”
  *** ***
  她已經將車門推開了一半,一條腿已經跨了出去,數秒之後,卻又回頭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全是無奈,最後的語氣亦是柔和下來:“你又發燒了吧?身體不舒服,為什麽還要出來?”
  裴越澤微微一怔,還沒答話,她已經將車門關上,冒著雨繞到另一側,彎下腰敲了敲車窗:“出來,我開車吧,去醫院看看。”
  一直到換了位置,裴越澤看著她將車駛上馬路,才踅著眉宇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在發燒?”
  她專心致誌的開車,半晌才有些嚴肅的說:“你自己照照鏡子吧。”又繃著臉說,“別和我說話了,開車我還很不熟練。”
  裴越澤果然不再說話了,微微仰了頭,靠在座椅上,閉目休息。
  遇到紅燈,夏繪溪踩了刹車,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膚色十分的白皙,於是顯得臉頰上那片紅暈分外的惹眼,仿佛是有人拿了熱氣在熏烤著。就像在聖彼得堡的那一晚,他也是如此一般,仿佛透支了所有的精力,將這片紅色渲染得有些妖豔,連語氣都透著濃濃的魅惑。
  這個人……似乎隻要一病,行為舉止就會迥異。夏繪溪搖搖頭,看了眼時間,這個時間,醫院大概也隻有急診了。
  坐在二十四小時急診的大廳裏,醫生習慣性的望向夏繪溪:“剛剛測的體溫多少?感冒了麽?”
  她有些尷尬的指了指裴越澤:“是他病了,我是陪他來的。”
  其實粗粗一看,夏繪溪頭發有些淩亂,家居穿的毛衣外套隨便套了件大衣,還真像是被人從床上抓起來的病人。
  醫生抱歉的笑了笑,將視線轉到裴越澤身上。他倒是衣冠楚楚,除了呼吸略微炙熱了一些,神情自若,仿佛是再正常的不過。
  稍微的有些傷風,帶了些炎症,醫生很快的開了藥。夏繪溪拿了處方單,陪著他一道走出辦公室,她本來去交費取藥,忽然半路又折回來,似乎略有些尷尬:“那個……你帶錢沒有?”
  他微微低頭,額前黑亮的長發觸到了眉峰之上,修長的指間夾著自己的皮夾遞給她,低聲說:“麻煩了。”
  許是因為發燒,望出去的世界似乎有些微晃,看著她快步離開去取藥的背影,裴越澤心頭滑過了難以言語的柔和。然而很快的,那種柔和卻被一種緊張所取代,他沒有多想,快步追上了她,重重的抓住她的肩膀,低聲說:“等等。”
  夏繪溪回頭,語氣疑惑:“怎麽了?”
  他微抿如刀鋒的唇線輕輕一鬆,接過了她手中的錢包,淡淡的說:“我自己來。”
  夏繪溪一愣,跟在他的身後,也不再說話了。
  沉默著站在窗口,隻聽見機器嗡嗡的響動聲,一張白色的單據正慢慢的打印出來。裴越澤一手支撐在黑色的窗台上,猶豫了片刻,也不轉過頭,輕輕的說:“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
  夏繪溪依然沉默,伸手接過了那張單據,又指了指前邊,“你去輸液大廳等著吧,就在那裏。我去拿藥。”
  他站起來,眼角微翹,語氣帶著隱忍的期待:“你會……留下來麽?”
  她悶著頭走路,語氣有些沉悶:“不然怎麽辦?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麽?”
  裴越澤像是放下心來,也不再多問了,嘴角噙了淡笑,獨自走進了冷冷清清的輸液大廳,邊走邊接起電話。他的身子修長,低聲說話的時候顯得玉樹臨風,一旁經過的護士忍不住便多看了他幾眼。
  電話裏是常替自己看病的王醫生。
  他心情好,語氣也溫和:
  “嗯,我知道……沒事,我是在休息,燒已經退了。”
  “沒什麽,上午你給的藥已經吃了……我會注意的。”
  ……
  夏繪溪取了藥回來,看見他剛剛掛上電話,有些疑惑:“這麽晚了還有人找你麽?”
  他不動聲色的一笑:“沒事。”
  護士過來替他插針,握住他的手的時候,又抬頭看了看他的臉,驀然就臉紅了。其實裴越澤手背上的膚色亦白,碘酒一塗,青色的筋脈十分的明顯。可是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小護士就是一再的插不進。
  夏繪溪看看滿臉通紅的小姑娘,無聲的歎口氣。裴越澤倒是並沒有什麽不耐煩,臉色也不見得冷肅,折騰了好久,最後換了手,才算順利的將針頭插進了靜脈。
  護士匆匆忙忙的就離開了,夏繪溪鬆了口氣,心底感歎了句美色害人,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什麽,手忙腳亂的從口袋裏掏出了電話。
  “我就知道你還沒睡。”蘇如昊的聲音低沉又帶著笑意,“不過熬夜也不好,你明早不是有課麽?”
  夏繪溪很快的看了裴越澤一眼,決定不提起這件事:“嗯,什麽事?”
  “關於語詞聯想,我找到了幾份資料,發在了你郵箱裏,記得去看一下。”
  她心裏微微一動,又看看大廳裏懸掛的時間,聲音不自覺的放緩放柔了:“你一直在幫我查資料?”頓了頓,又說,“謝謝你了。”
  掛了電話的時候,她的嘴角猶帶著弧度柔美的微笑,仿佛正在綻放的山茶花,清麗曼妙。
  裴越澤注視著她的側臉,語氣正以自己沒有察覺到的速度冷卻下來。
  “是男朋友麽?”
  “啊?”夏繪溪仿佛受驚的兔子,條件反射般的把手機揣進口袋,又把落下的一縷頭發夾到腦後,臉頰微紅,淺淺笑了笑,“是啊。”

  二十
  輸液室的皮椅十分的寬大,裴越澤看著她踢掉了自己的鞋子,一點點的往椅背靠去,直到將雙膝抱住,身子慢慢的歪向了一邊。
  或許是真的累了吧,眼看著他的藥水即將滴完,自己也能順當的抓緊這剩下的五六個小時回去睡覺了,偏偏她撐不住,就這麽睡著了。
  夏繪溪睡著的時候身體會不由自主的蜷曲起來,仿佛怕冷,隻有用雙臂將自己抱緊才會有安全感。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朦朦朧朧的張開眼睛,額上還有溫熱的氣息,迷迷糊糊的就喊了一句:“蘇如昊?”
  *** ***
  就是沒來由的想到幾個小時前蘇如昊送自己到宿舍樓下,也是這樣輕吻自己的額角,語氣輕柔:“你喜歡我,對吧?”
  自己不是扭捏羞澀的人,於是在他懷裏一揚眉,反問他:“你呢?”
  真好,每個人都警告她說:女博士對象難找,雖然你長得不錯,可是也別掉以輕心,耽擱不起啊……就算是彭老也不可免俗的婉轉說過兩次,並且把研究和終身大事稱作她目前需要攻克的兩大難關。
  於是就這麽找到了,還挺稱心如意的,是不是算是一種幸運?
  *** ***
  那份暖意還未散去,夏繪溪忽然一個激靈,猛的張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張距離自己如此之近的俊美臉龐。其實他並不是在親吻自己,隻是恰好的,似有似無的,自己的額角被抵在了他的下巴那裏,難免的會被他的氣息擦過。
  她往後一仰,目光投向早就空空蕩蕩的架子,那兩袋藥水已經被護士取走了。而他摟著自己的肩膀,黑亮的眸子盡頭,仿佛是嵌著光華流轉的彩虹,對視的一刹那,隻讓人覺得耀眼。
  “蘇如昊?你的男朋友?”裴越澤閑閑的問了一句,在她推開自己之前,十分巧妙的將手從她的肩膀放開。
  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初識裴越澤的時刻,那時自己處處躲開他,可他對待自己,仿佛是耐心的在圍獵著動物的獵人,若即若離。
  夏繪溪一時間竟然發作也不是,努力忽略心底的尷尬也不是,低頭去找被自己踢掉的鞋子,悶不作聲的站了起來。
  經過服務台,看到了時間,快淩晨五點了。護士趴著直打瞌睡,轉眼聽到人的腳步聲,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衝夏繪溪笑了笑,似乎有些羨慕。
  她睡了這麽久?他就帶著病,陪自己坐了那麽久?
  夏繪溪手指重重的摁在電梯往下的按鈕上,沒等多久,唰的門就開了。她站進去,趁著那一聲“叮”的聲音,忽然極快的開口:“我真的覺得你很奇怪。”
  他斜倚著電梯,勾起眼角看她一眼,淡淡的笑:“奇怪?你這樣說,我會覺得你這個心理谘詢師,當得不大專業。”
  這句話最後激起了夏繪溪的情緒,她索性抬起了眸子:“哦?覺得我不稱職麽?”她的笑容篤定而安寧,“你不就是仗著我摸不清你在想些什麽嗎?裴越澤,其實有時候,搞清楚一個人在想些什麽,對於心理學來說,真的不是難事。”
  他緩緩的直起身子,凝神想了一會,黑玉般的眸子仿佛在瞬息萬變,最後若有所思的回應:“我很期待。”
  其實完全叫人搞不清這是嘲諷,或者是真話……又或者,是兩者兼有吧?夏繪溪帶著審視的目光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決定不再接口。一直走到門外,伸手招了輛出租車:“你先上吧,我等下一輛。”
  他負手而立,微笑:“不送我了麽?”
  他的車就在不遠的停車場裏,空空蕩蕩的數輛其中之一,十分顯眼。
  夏繪溪一皺眉,自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吩咐司機:“師傅,到南大。”
  司機“哎”了一聲,才要開車,她忽然又急聲說:“等等。”
  裴越澤站在原地,似乎正在目送她離開。
  夏繪溪從車裏重新鑽出來,一手還扶著車門,語速很慢很平靜:“其實,接觸到現在,你對我的那些態度,是可以被稱作‘輕薄’的吧?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這些若有若無的曖昧的吸引到的。至少我自己,就覺得十分的不受尊重。”
  她的側影婉約,語氣卻十分的決絕,並沒留給他回答的時間,嘭的一聲甩上了車門。
  裴越澤站在原地,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看著絕塵而去的出租車,身影有著微薄的寒意和寞落。
  *** ***
  司機師傅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樂嗬嗬的說:“和男朋友吵架了啊?”
  和陌生人爭辯實在是沒什麽意義,夏繪溪疲倦的點了點頭,順口說:“是啊。”又看了看時間,窗外的視線盡頭,最初的一縷澄光已經慢慢的從高架的另一邊浮起。她頭痛無比的想,為什麽今天的課偏偏是早上的第一第二節?
  蘇如昊發來的資料十分的詳細,也有具體操作的案例,好些是英文的,夏繪溪揀自己感興趣的看了看,趁著還沒頭昏眼花,摘要了些重點。就這樣,硬生生的熬到了上課的時間,關了電腦,準備出門。
  換鞋的時候蘇如昊打電話來,聲音十分的輕快:“出門沒有?一起吃早飯吧?”
  她說“好”,轉身關門:“你在哪裏?”
  蘇如昊穿了件厚厚的抓絨灰色衛衣,雙手插了口袋,看上去神清氣爽。看見她下來,他微揚了下巴,清亮的目光裏滿是詫異:“怎麽這麽憔悴?晚上沒睡好?”
  夏繪溪有氣無力的笑笑:“差不多。”
  他仿佛想起了什麽,英俊的臉上帶了些含義莫名的笑:“昨晚……是太激動才失眠了?”
  她的腦子此刻如同短路,愣了愣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蒼白的臉頰上淡淡的浮起暈紅,輕輕的笑了笑,並沒有解釋什麽。
  這是學生晨讀的時刻,三三兩兩的陸續有人走進學校的小花園,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去食堂,和學生們逆著方向,說著聊著,就會時不時的被如同小鰻般的路人衝開。蘇如昊似乎有些不耐煩,一下子拖住她的手,將一個正要從他們之間穿過去的學生攔在了身前。
  那個女生身子一頓,抬了抬頭,微微張開了嘴,十分意外的樣子:“夏老師,早上好。”目光遊移到了麵前兩人牽著的手上,又“哦”了一聲,然後乖乖的轉了方向。
  這大概會成為本周心理係的第一件新聞吧?夏繪溪撫額想。可是他的掌心幹燥而溫暖,真好,此時此刻,她一點都不願意放開。
  如她所料,公然的在校園裏牽手、吃飯,造成的效應無疑是巨大的。夏繪溪甫一進教室,片刻前還在喧囂的聲音刹那間沉靜下來,那群孩子仿佛做賊心虛,片刻之後,低聲的談話說笑才重又響起,還有幾個相熟的學生正衝自己微笑。
  夏繪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的跳了跳,恰好鈴聲響起來,她淡淡的掃視這個教室,盡量平靜的說:“我們上課。”
  下課出來的時候,電視台的工作人員給她電話,公事公辦的語氣:“夏小姐,你要的上期來賓的聯絡方式我已經查到了。”她“哦”了一聲,手忙腳亂的開始轉身回教室,拿了粉筆就說:“您說。”
  將那串電話記下,又聽見那邊工作人員又說:“明天下午的節目錄製,還是老時間。”夏繪溪心底滑過很異樣的感覺,又不好說什麽,隻能說:“我知道了。”
  其實兩次弄僵,自己心裏不是沒有感覺的,這個節目對於自己來說,大概是走到了盡頭。不做了也好,彭導才吩咐了自己,最近有個學術論壇要在南大舉辦。
  這是個好機會,因為博士要畢業,在發表論文和會議發言上都有硬性規定,她已經將內容大綱發給了了論壇的組委會,如果能通過,也算是完成一個指標。
  教室裏還有幾個學生沒走,於柯走過來,和夏繪溪打招呼:“夏老師,這星期我們有心理援助的活動,你要參加嗎?”
  夏繪溪看著學生年輕而朝氣勃勃的臉龐,忽然有些慚愧,她已經多久沒有去關心下真正的外出慈善活動了?反倒是整天和代言之類的雜事糾纏不清,這真是愈來愈本末倒置。她算算時間,愉快的點點頭:“好的,回頭告訴我時間和地點,我看看那天有沒有空。”
  和學生分開後,她定了定神,開始撥電話。
  響了很久,那邊接起的是個柔軟的女聲。
  夏繪溪分辨的出,就是那個女人,也不猶豫,直接的就問:“王太太,我是夏繪溪,我想來看看你,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那邊的聲音有些低弱,最後說:“好的,我在xx醫院。”
  聽上去精神還可以,夏繪溪鬆了口氣,出了教學樓去趕去門口打車。
  輾轉找到了病房,才知道是間單人房,她敲了敲門,聽到裏邊的女聲說:“進來。”
  秋日的陽光落在白色病床的邊沿,有些金色的燦爛綻放在唇側,王太太看見夏繪溪,柔和的笑了笑:“你好。”
  “王太太……”
  “我不姓王,那是上節目的需要,你可以叫我小馬。”
  夏繪溪抱歉的笑笑:“好的,馬小姐。”
  她微彎了唇角:“想不到你還會來找我,謝謝你。”
  夏繪溪沉吟了一下,微笑著說:“昨天的節目,這樣對你說話,希望你不要往心裏去。”
  她的神色間滑過極複雜的怔忡,似乎有些深入骨髓的痛楚和茫然,然而最後,那些情緒卻又如雲煙般消退了。
  “不,我仔細想了想。謝謝你這樣對我說話,當時是難受,可是現在想想,我卻覺得好了很多。”
  夏繪溪沉默不語,最後說:“如果你信任我,可以講講你的經曆。那樣或許會更好受一些。”
  *** ***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夏繪溪坐在醫院的大廳裏,下意識的摸出電話,撥了個號碼。
  等到接通,那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你能不能來接我?”
  蘇如昊很快的說:“你在哪裏?”
  她實在是又冷又困又餓,也不知道在大廳裏坐了多久,聞在鼻子裏全是消毒藥水的味道,一陣陣的想要幹嘔。直到有人站在自己麵前,俯身下來攏住自己的肩膀:“怎麽來醫院了?身體不舒服?”
  他看著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隻流浪無家可歸的小貓。夏繪溪的腰間一緊,被他一把攬了起來,聽到他的語氣有些緊張:“哪裏不舒服?”
  她索性靠在他的身上,一動都不想動,隻是感受到他的體溫,溫暖的叫自己覺得顫栗。
  “沒有不舒服,餓了,還想睡覺。”

  二十一
  蘇如昊從來沒有看到過她乏成那個樣子,一坐進車,就像個蝦米一樣蜷曲起來,仿佛是放心的把整個人放心的交給了他,就這樣沉沉的睡過去。
  他看得見她潔白而線條優美的後頸弧度。又因為脫了外套小西裝,裏邊的打底衫的貼在了她柔軟的身軀上;隔著黑色的棉布料子,也看得見有細細的肩帶的痕跡。她的呼吸聲柔和而低緩,明明背對著自己,卻仿佛將甘甜的氣息拂在了自己頸側。
  小小的空間一下子燥熱起來,像是有微弱的溫火在心底炙烤。蘇如昊將車窗微微的降下了幾分,涼風一下灌了進來,仿佛是激靈靈的水珠落在了發燙的臉上,他深呼吸了一口,直到確定自己完全鎮靜下來了,才又將窗上關上。
  目不斜視的一徑駛到了小區的樓下,他卻不忍心叫醒她。車子熄火了半晌,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攬在她的腰間,讓她整個人都靠在自己的胸前。
  夏繪溪隻是懶懶得動了動,嘴角輕輕的一撇,依然在熟睡。
  懷抱裏是這樣溫軟的身體,蘇如昊微微想了想,難以抵抗這樣的誘惑,唇角勾起了笑意,俯下身去,吻上了她的唇。
  隻是輕輕的一蹭而已,隻覺得柔軟,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她的,微微帶著潮濕的涼意,仿佛是天邊的流雲翩然而過,將人的心思也攪得旖旎了。
  她帶著濃濃的倦意醒過來,睜眼的刹那似乎還懵懵懂懂,彼此的目光如墨如水般糾纏了很久,她的神色明顯古怪的一變,帶著訝異,輕輕的“啊”了一聲。
  蘇如昊並沒有趁勢欺近來,隻是放開了她,用力的摁了摁眉心:“嗯,把持不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臉色並不好看,似乎在忍耐,最後說:“咦?不是說吃飯嗎?”
  蘇如昊神色不動的開了車門:“是啊。你先睡覺,我來弄吃的,都不耽誤。”
  *** ***
  這個時候看見臥室和寬大的床,仿佛就是惡狼看到了柔弱的羔羊,夏繪溪低低的歡呼一聲,放肆的往上一躺,很快就陷在了柔軟的被褥間。
  這一覺綿長而深厚,因為鴨絨被全是暖暖的陽光味道,最後被喚醒的時候唇角還帶了笑。她有些不滿的隻想用手揮開身邊惱人的聲音,然而身體的反應更加誠實,許是被一陣陣傳來的粥香味吸引,肚子已經咕咕的叫了起來。
  他將床燈打開,俯下身將一套衣服放在她的枕邊,笑著拍拍她的臉頰,吩咐她:“把衣服換了。”
  夏繪溪又賴了會床,才慢吞吞的將那套衣服換了。眼皮微腫著,仿佛遊魂一樣走到客廳,似乎還有些分不清狀況。
  看著她躺下睡覺後,蘇如昊又去了趟超市,經過了一家女裝店,想了想,又怕她這麽將就著睡並不舒服,就替她拿了一套質感最柔軟的衣服。此刻看她穿出來,才知道是套緊身的瑜伽服。深紫的顏色將她的臉色襯得更加的白皙,雙腿修長,身段柔軟,而纖腰仿佛盈盈一握。
  夏繪溪並沒有注意此刻他帶些灼熱的目光,看著餐桌上那碗香氣四溢的白米粥,聲音有些嘶啞:“你做的?”
  第一次來的時候,這裏整潔如同樣板房。現在一眼張望過去,廚房裏倒零零碎碎的,各種食材、鍋碗還放在流理台上,主人似乎還來不及整理。
  他點點頭,抿起一絲微笑:“你試試。”
  此刻剛剛入夜,並不算太晚,夏繪溪想,他應該是從下午忙到了現在。這樣一來,指尖捧著的那碗熱粥,倒是分外的可貴。
  她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熬得極稠極濃、又綴著褐色的皮蛋碎末、散發著爽脆蔥香的白粥仿佛正在一點點的讓她的身子溫熱柔軟起來,胃口也慢慢的打開了。夏繪溪服從本能,將一大碗都一掃而空,最後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眼巴巴的看著蘇如昊,目光亮晶晶的:“還有沒有?”
  他看著她這個可愛的小動作,探過身去摸了摸她的頭,微笑著說:“別一下子吃太多,緩一緩再吃。”
  蘇如昊穿了件卡其色的家居T恤,胸前似乎還有些水漬,袖子挽起來,鬢角清爽,鼻梁挺直。俊朗,溫和。
  夏繪溪歪著頭看他,忽然想起他在車裏乘著自己熟睡親吻自己。明明是心懷不軌的行為,被發現的時候,他的卻目光明澈而坦然,似乎篤定自己不會反感。就像這碗他親手煮的、被自己喝得幹幹淨淨的粥,芳香四溢,慢慢的就將柔軟的心情填充在了自己的心裏。
  可是此刻,心懷不軌的卻好像是自己……夏繪溪微彎了唇角,慢慢的靠過去,抿著絲絲的笑意說:“我可不可以親你一下?”
  她的眸子閃爍而靈動,帶了小小的試探和羞怯,鼻尖微翹,氣息一點點的逼近他。可是蘇如昊坐著,不動聲色,眸色越來越深濃,淡淡翻滾著、又似乎壓抑著情愫。
  他閑然的輕輕往後一仰,仿佛逗弄,不輕不重的拒絕她:“不可以。”
  夏繪溪愕然頓住,片刻後眼中的笑意漸濃,“理由?”
  他的語氣平靜:“剛才在車裏,我親你的時候,你那是什麽表情?”
  夏繪溪目光往上輕輕的一飄,似乎在努力的回憶,最後忍不住,“噗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剛才啊……又累又餓,你偷偷吻我的時候……我正好有些暈車……”她扁了扁唇,有些委屈,也有些調皮的笑,“我怕吐在你身上,就拚命忍著。”
  他的笑終於舒展開,探身捉住她的手,將她禁錮在自己的身前,慢慢的吻了下去。將觸未觸之際,低低的說了句:“這個解釋我很滿意……現在可以了。”
  並不像剛才那樣隻是淺淺的觸碰,他十分霸道的掠盡了她全部的氣息,輾轉纏綿,幾乎將她半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她的唇齒間還有著白粥的清香,身體的氣息甘甜,而腰肢柔軟——他一點點的收緊自己的手臂,一點點的用力——有那麽片刻,蘇如昊覺得那種衝動難以控製,幾乎以為彼此會軟化,再溶成一個軀體。
  蘇如昊放開她的時候,其實還在微微的喘氣,又努力的調整氣息,他想起她青澀的回應,忽然淡淡的笑:“初吻?”
  夏繪溪伏在他的肩上,不可遏製的臉紅起來,微微搖了搖頭。
  他微挑起眉,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低聲說:“我不信。”
  她狡獪如同小兔,咬著他的耳朵說:“剛才在車裏的才是。”
  蘇如昊掰著她的肩膀,皺著眉打量她,又將手撫在她的頸側,感受著那裏恰好的弧度,最後自己反倒覺得懷疑了,又重複了一遍:“我不信……這麽漂亮的丫頭,在大學沒人追?沒談過戀愛?”
  她揚了揚臉,目光透過他的肩膀,望向客廳的窗外,似乎有些悵然:“嗯,大學沒戀愛過,真遺憾。”
  蘇如昊凝神看著她的的側臉,膚色白皙如玉,或許因為沒睡飽,發絲散亂,眼下還有淡淡的青色。怎麽看都有些狼狽,可是此刻,有一種十分愉快的情緒在自己胸腔綻開,蘇如昊難以克製的又去輕吻她的臉頰,低低的回應她:“現在還在遺憾麽?”
  那麽輕而魅的聲音,仿佛是不動聲色的挑逗,夏繪溪隻覺得自己的心尖正在一點點的充血,然後嘭的就跳動起來。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安心的靠在那裏,淡淡的微笑:“現在不了。”
  *** ***
  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就這麽彼此依偎著,氣息交錯,最後他又打橫把她抱起來,走向臥室。她軟軟的靠著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跳聲,疾而有力,一下下,似乎在撞擊自己的耳膜。他走得平穩,她在他懷裏微微的側了角度,將自己埋得更深一些,仿佛是被溫柔的海浪卷著,柔軟適意。
  臥室依然拉著窗簾,漆黑得似乎是深夜。蘇如昊將她放在被子裏,又在床側坐下,握著她的手:“今天發生什麽事了?”
  語氣依稀如同暗夜之中,有一盞百合正在輕柔至極的綻開。
  夏繪溪“嗯”了一聲,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又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卻不開口。
  他似乎有著無限耐心,並不催促,手掌因為被她小小的頭顱壓著,有些酸麻從指尖升起。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聲音才慢慢的送來:
  “我去看了那個來賓。”
  “她對我承認……她的孩子在發燒,她卻給他喂了冰水,病情後來一再的加重。
  她還愛著她的初戀,那個男人一直希望她能離婚,他們重新開始……我想,她是真的後悔生下了這個孩子。”
  蘇如昊沒有即刻開口說話,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她是不是已經坦然接受了愧疚,並且不再受折磨了?”
  她的頭在他的掌心裏輕輕的動了動,似乎在說“是”。
  “在節目裏,我這樣對她,算不算救了她呢?她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礙,或許接下去會和丈夫離婚,再和舊情人重新開始……不會再受折磨。”
  “可是……她本來是應該受到懲罰的啊!”夏繪溪的聲音有些迷惘,“她本來該有自己的命運的。自我譴責,負罪感,厭棄感……現在都擺脫了吧?這對那個孩子,對她的丈夫,是不是算是不公平?”
  她最後慢慢的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從病房出來,她就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錯了?她並非上帝,並非全知全能,難免帶著局限性,後果便是——永遠不知道自己邁出的這一步結果究竟是好還是壞。就像是榮格教授說的,有些人,或許毀滅的命運更可取。
  蘇如昊的語氣卻十分的輕鬆,他抽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是不是做錯了……你拿什麽來衡量?拿她今後的人生?還是拿她給自己的孩子喂涼水的時的真實心態?”
  “或許孩子隻是渴了,而她一心急,就倒了冰水呢?喝冰水是孩子夭折的誘因,這隻是她潛意識裏模糊的想法,被你抓住了,你的道德觀接受不了,就該由你替她承擔內疚?”
  “夏繪溪,如果你真的是宿命論者,那麽她不該毀滅,就是她的命運。”
  “如果你不信宿命,就該知道,每個人心裏都有求生求好的欲望,她也不過是在努力罷了。最後的結果,和你無關。”
  他的語氣冷靜,帶了不容置疑的力道,極有說服力,仿佛正在把她的心思扳回來。她良久的不說話,黑暗中彼此的呼吸聲起落,他微微的俯下身去,準確無誤的將吻印在她的額上:“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覺。”
  就在即將跨出房門的時候,夏繪溪輕輕的聲音如同一縷淡煙,緩緩的彌散開:“你信宿命嗎?”
  他身子一頓,卻又從容不迫的將腳步接上了:“不信。”

  二十二
  半夜忽然口渴醒來,夏繪溪想要去找水喝,抬手摸索了一會兒,將燈打開了。略微適應了光亮後,才看見桌邊擺著一個水杯,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杯壁是鈷藍色的,和橘色燈光掩映著,折射的光線簡單而柔和。
  大半杯水,恰好夠自己喝完。夏繪溪下床,伸手掀了掀窗簾,刹那間泄進了一地滲著清輝的夜色。視線的另一個角度,是另一間房間的陽台,那裏一點星火瑰色灼灼,正悄無聲息的在瞳孔深處燃燒。
  她看了看時間,推開了房門,整個屋子寂靜無聲,隻有客房裏開著一盞小燈,門敞開著。他果然立在露台上,一動不動。
  米色的T恤,灰色的長褲,雖然是家居服,可是質感極佳,所以有些筆直的垂墜,勾勒得身軀挺拔修長。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背影逆在清晨的陽光下。第一次是在翠湘,他一下子叫她想起了山間的綠竹。那時他們並不算很熟,她站在他身後默不作聲的凝視,隻覺得賞心悅目。然而這次,他在濃厚的暗色之中,和眼前的夜色融為一體,寞落而僵硬,仿佛是青銅塑成的,有一種淡淡的遺世而獨立的清冷。
  有一刻身體完全擺脫了意識的控製,夏繪溪不由自主的慢慢走上前,伸出手,從背後環住了他的腰。
  也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了,他的身軀果然是冰涼的,貼上他背後的那一刹那,夏繪溪不由自主的輕輕瑟縮了一下。
  有些出其不意。她本以為他的反應至少會是像是一個受了驚嚇的常人,或者低呼一聲,或者身體微微的顫抖。
  可他不是。年輕的男人呼吸間帶了微涼的寒意,轉過頭輕輕的去吻她。
  指間的煙漸漸的滅了,其實煙味並不難聞,被夜風稀釋過後,少了些粗獷,滲透進了淺淺清涼的味道,仿佛是在刺激她的呼吸,讓她覺得喉間有些發癢。
  夏繪溪微微別開臉,貼著他的頸側,有些驚訝:“沒被我嚇到麽?”
  他笑了笑:“你拉開窗簾的時候,我就看到了。知道你會走出來。”
  攬著她回到房間裏,又順手拉上了玻璃門,他將毯子披在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裹緊:“小心著涼。”
  夏繪溪終於看清他的臉色,正對著燈光,顴骨顯得高深了些,臉色略微帶著蒼白,依稀像是清瘦而驕傲的貴族少年。她莫名的覺得有些心疼,試探著去觸摸他的手,低低的說:“你瘋了,這麽晚在風裏晾著,還不睡?”
  他牢牢的抱住她,神色恍然變成了之前的蘇如昊,溫和淡然:“你在這裏,我睡不著。”
  他的電腦還開著,嗡嗡的響著,幾個指示燈閃爍,屏保上下閃動,是這樣的深夜裏,房間唯一的動靜。
  *** ***
  “我忽然想起很多東西……”他放開她,修長的身子依靠在床頭,又伸手無限疲倦的摁了摁眉心,“一個人住真的太冷清,要不然,你搬過來,我們一起住好不好?”
  她吃驚的看著他的眼睛。蘇如昊的目光十分誠摯,因為緊張,嘴唇微微抿起來,仿佛是等著回應的孩子。
  她的心跳微微失律。
  一個人住真的冷清麽?在認識他之前,這個世界上隻有自己一個人,仿佛是飄萍一樣,逐著流水,倚著微風,晃晃悠悠,早就沒有了根的感覺。於是碩士、博士一路讀下來,卻又覺得學問也不過是牽絆住自己的繩索,可以當作是某些記號,來提醒自己時光的存在和流逝。
  他這樣一說,卻真的開始覺得冷清。她默默的回想,在他的臥室裏,沒有見到照片,什麽都沒有,連屋子都像是空殼,冷冷的罩住主人。難怪此刻的蘇如昊,近在身側,眉宇間卻前所未有的脆弱,仿佛還沒長大。
  他有些迫不及待,聲音帶了些嘶啞,又重複了一遍:“你搬過來,好不好?”
  真是有些孩子氣的。夏繪溪忍不住想笑,可是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此刻他的語氣,心底的某一處又覺得有些心酸,猶豫了半晌,才慢慢的說:“……你覺得這樣合適麽?”
  蘇如昊勾起了唇角,將那絲迫切和淡淡的失望掩下去,重新平靜下來:“我心急了一些。”
  她隻是笑笑,也無意再提起這個話題。就這麽隨口聊天,不知道過了多久,賴在客房裏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一片大好,夏繪溪睜開眼睛,又再閉上,折騰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坐起來。
  窗台下的書桌上有著一疊便箋,又有一支木質的鉛筆。材質十分的輕,她捏在手裏轉了一圈,然後草草的記錄了幾句,將紙片疊好,放進了口袋裏。手指輕柔的在太陽穴邊打圈,夏繪溪低頭,似乎再努力的舒緩那個夢境,直到門口蘇如昊喊她:“出來吃早飯了。”
  新的牙刷和毛巾,放在了衛生間最顯眼的地方。夏繪溪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這套天鵝絨的運動服也是妥帖合身。鏡子裏的自己滿口的牙膏沫,爽口清新的檸檬味道,夏繪溪歪著頭想,這個人怎麽能這麽細心呢?
  客廳裏他也在前後忙碌著準備早餐,這幅情景和諧而溫暖。夏繪溪抿著笑看了一會兒,接過他手裏的買來現成的豆漿,往兩個杯子裏都倒了一些,然後說:“你平常在家吃早飯嗎?買個豆漿機吧?方便又健康……”
  話音未落,他已經湊上來親了親她的臉頰,語氣親昵:“那你考慮我昨晚的建議。”
  夏繪溪盡量繃著臉,裝出嚴肅的樣子:“婚前同居?我還是挺保守的。”
  他哈哈大笑:“就算現在去領證也難不倒我。就怕你還留我在觀察期。”
  一上午都窩在客廳的沙發裏翻雜誌,夏繪溪伸了個懶腰,看著蘇如昊正專注的瀏覽網頁,側臉棱角分明,心裏一動:“蘇如昊,我推薦你去接我的節目吧?你長得這麽好看,收視率一定比現在好。”
  他斜睨她一眼:“少把爛攤子往我身上推。今天下午是最後一次吧?你就中規中矩一點,好好做完就行了。”
  她趴在沙發上,又支著下頜,雙腳還往後翹起來,一晃一晃的,略有些漫不經心:“我是說真的,蘇如昊,你去試試嘛!好不好?”
  他不理她,合上電腦站起來:“把衣服換了,我送你去電視台。”
  她“哦”了一聲,去房間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又將他買的衣服疊好,拿了出來:“衣服怎麽辦?”
  蘇如昊想了想,微微笑起來:“放這裏吧,總會用得上的。”
  她有些窘意,手指從天鵝絨上劃過,柔柔的仿佛從絲綢流蘇上擦過,於是匆忙的問:“放櫃子裏麽?”
  他唇角笑意漸濃,隨意的指了指:“隨便哪裏吧。”
  就像他說的那樣,隨便拉開了一個櫃門。裏邊整整齊齊的疊放著他的衣物,夏繪溪放進去的時候,心頭忽然更加的異樣,仿佛臉頰上暈染上了火燒雲,倒好象這個動作真的意味著什麽。
  一直到坐在車裏,她臉上的紅霞還沒褪去。蘇如昊隨意的看她一眼,又轉過臉:“你這樣子,一會兒也不用腮紅了。”
  她本來想笑,可是想想又要錄節目,或許還要和工作人員交涉,又愁眉苦臉起來。蘇如昊在開車,卻仿佛直到她在想什麽,伸出一隻手,準確無誤的輕撫她的手背:“好了,不要擔心,忍忍一下午就過去了。”
  *** ***
  後台的氣氛十分的怪異,連平時愛和自己說話的化妝師也抿了唇,用最快的速度給夏繪溪畫完眼線,然後十分麻利的收拾化妝箱準備離開。
  夏繪溪不動聲色的在鏡子裏看著小姑娘的舉動,又看到劉菲從後門進來,一見到她,表情真是豐富之極,似乎有些鄙視,又似乎帶了豔羨,總之一言難盡。
  這一期的節目她全程都盡量職業的保持微笑,謹慎的按照資料上說的教條照說,順順當當的錄完,她出門喊住了編導。
  她還沒開口,編導已經含了笑說:“小夏,今天的節目錄得很好。”
  竟有絲刻意討好的味道在。夏繪溪敏感的察覺到了,於是不經意的一折眉,溫和的說:“王導,我是來找你說說辭掉這個工作的事,現在有時間嗎?”
  編導的臉色變幻得錯綜複雜,苦笑了一聲:“小夏,上次的節目,其實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故意去刺激來賓的。是我們選材不當。不過節目既然沒播,其實影響也不大,就算你心裏不舒服,也不用再難為節目組了吧?”
  她實在聽的一頭霧水,站在原地愣愣的反問:“什麽?我難為你們什麽了?”
  她重又耐下性子解釋:“是這樣,最近我在學校的工作也挺吃緊的,所以這裏的工作確實有些分不出精力了。如果你們有困難,我可以一直等到節目組找到合適的人選。這樣應該沒問題吧?”
  編導尷尬的笑笑:“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你對節目還有什麽意見,什麽都可以提。我還要開會,你隨時給我電話吧。
  夏繪溪有些惘然的看著他腳步匆匆的離開,也不知道這究竟算不算辭職成功。轉身穿過走廊去化妝室,忽然聽到茶水間裏有人在說話。她本也不甚在意,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其中一個人是劉菲,此刻她的的確確稱得上是麵色不善,連平時職業性的微笑都省略了,唇上禇紅色的唇膏烈烈如豔,正對著對麵的那人說:“不就是仗著背後有CRIX撐腰麽?整個節目組都給她麵子了,還不滿意麽。剛才編導對我說了,她還在拿架子,奇了怪了,難道這裏所有的人都欠她的?”
  另一個人的聲音她不熟悉,隻是同樣的不忿:“是啊。再說上次那個節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她不對。一個專業的心理專家,還能把來賓當堂這樣逼暈了?這樣弄下去,誰還敢來上節目?錄廢了一期節目,他們當麵抱怨了幾句,也沒什麽錯。真是……”
  “不過她的本事真是不小。節目組剛考慮要換人,那邊就打電話過來,說是換了人的話,和我們台相關的讚助都要重新考慮,唬得上邊立刻打電話關照了。”
  ……
  還有更多的八卦,或者繪聲繪色的猜測她和CRIX哪個高層“關係密切”,或者嘲諷她的欲擒故縱。夏繪溪沒聽完,就轉身離開了。
  手指伸進小西服的口袋,指尖觸到了手機冰涼的外殼。她摸出來,很想打個電話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可是沉吟了半晌,還是放回去了。
  下樓的時候卻仿佛是心有靈犀一般,接到了裴越澤助理的電話。
  “夏小姐,周末有空麽?”
  是找她預約心理谘詢的時間,夏繪溪強忍住立刻就問清楚的衝動,算了算時間,點頭說:“沒問題。”

  二十三
  電視台出來的時候,蘇如昊在樓下等她,見她神色有些怔忡,忍不住去摸摸她的額頭:“怎麽了?不舒服麽?”又問,“談得怎麽樣?”
  她一時間記不起來他在說什麽,順口反問了句:“談什麽?”
  他皺眉,似乎有些奇怪此刻她的心不在焉,卻依然耐心極好的說:“節目啊,還做不做?”
  “哦……他們一時間找不到頂替的,可能還要再做一段時間。”夏繪溪隨便找了理由,有些心煩的歎口氣,“我要回學校,和彭導約了講發言稿的事。”
  他將車轉彎,聽到她靠過來時呼吸輕柔:“這個周日你有空嗎?我們去參加公益活動好不好?”
  說起這個,她的心情似乎就好了些,眉眼彎彎的笑著,臉色柔和而皎潔。
  “周六?周日?”
  夏繪溪想了想:“周六不行的。和CRIX那邊約好了,心理谘詢。周日。”
  這個刹車略有些急,夏繪溪的身子被安全帶一勒,重又靠回椅背,於是忍不住叮囑他:“開車要專心。”
  其實她的臉色十分的坦蕩,許是剛剛卸妝的原因,膚色晶瑩而透析,從他的角度看去,眼尾的睫毛長長的翹起,十分好看。
  他抱歉的一笑,似是不經意的望向車前人行道上匆匆而過的人流:“裴越澤?”
  夏繪溪輕輕笑出聲來:“還記著呢?吃醋了啊?”
  他眼角微微一勾,忍俊不禁,否認:“沒有。”
  “沒有就好。”夏繪溪若有所思的轉開了話題,“其實他這個人非常有意思。我覺得很多時候……像個謎一樣。”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慢慢的放緩,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麵臨什麽挑戰,微一沉吟的時候,仿佛有碎鑽一把,被拂落在了清水般的目光裏,點點如星。
  蘇如昊神色複雜的看她一眼,最後微一抿唇:“如果覺得這個做著也很辛苦,就辭了吧。”
  他的語氣極淡,如同春風沾過微瀾的江麵,如同柳絮在長枝上飄離。可是不知為什麽,這樣小小的空間裏,她卻依稀感受到一份隱忍的壓抑和激烈,仿佛說出這句話,對於他來說,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
  她忍不住提醒他:“綠燈了。”
  沉穩如他,今天這短短的幾分鍾裏,已經數次失神。夏繪溪隻能揣測他在想什麽,最後輕微的搖頭:“蘇如昊,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去見裴越澤?”
  他不開口,嘴角勾勒出淺淺的一抹笑。
  “這個工作我暫時不能放棄。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有些問題……可是目前我沒法確認什麽。你知道,可能是因為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吧?在我眼裏,裴越澤……和那個上節目的來賓沒有區別,不管我插手的結果是什麽……我總是想,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幫助到他們。”
  他將車駛進車流,臉色已經柔和下來:“我沒想那麽多,隻是怕你辛苦。你想要做下去,我當然沒意見。”
  *** ***
  周六下午,仿佛是鬧鍾一樣的精準,秘書笑容可掬的把夏繪溪請進了裴越澤的辦公室。
  以往的數次都不是在他辦公的地方,於是也隻有到了今天,她才明白裴越澤的工作到底有多繁忙。他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隨意的說:“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好。”
  大概是個視頻會議,她聽得見清晰的語音傳輸,而裴越澤手中握了一支鋼筆,似乎無意識的在輕叩桌麵,很快的用外語說:“今天就到這裏。”
  他的辦公室很暗,窗簾被主人拉起來,天鵝絨般厚重的垂墜下來,就像以前見到過的那樣,並沒有什麽變化。直到自己拉開了他桌前的椅子坐下,他才半轉過身,將手中的筆放下,仔細的審視她:“看起來精神不錯。”
  夏繪溪微笑:“你也是。身體好了麽?”
  這樣的光線中的,他的手指修長瑩白,不輕不重的摁在眉心的地方搓揉:“沒事。我從小……就會這樣,太累了,可能會有發燒。”
  這次夏繪溪是輕裝上陣,她似乎已經忘了在醫院外邊的那一晚自己對他的疾言厲色,望著眼前英俊的年輕人,慢慢的說:“開始之前,我有些話想要說。”
  裴越澤有些疲乏的往後靠了靠,微微眯起眼睛,語氣半真半假:“不用那麽正式,隨便聊聊就好了。你知道,彼此交流的機會也很難的。”
  “電視台那邊,你是不是幫我打了招呼?”
  俊眉一折,他的眸子仿佛兩汪見不到底的潭水,深不可測。他似是有些記不清了,“怎麽了?他們還是難為你了?”
  盡管努力做了心理準備,可是親口被證實的刹那,夏繪溪還是有些被驚嚇到的感覺。
  她盡量自然的笑了笑:“沒有。不過……你似乎幫錯忙了。我是真的要辭掉那份工作,你這樣做,不僅讓他們難做,其實我也很難堪。”
  辦公室的不知哪處大約放著鍾表,滴答,滴答的聲響慢慢的從暗處湧來,仿佛能將人沒頂。
  夏繪溪繼續說,打破了此刻的沉默:“還有,我想問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幫我?”
  他的眼神不曾偏離哪怕分毫,凝視著她的表情,忽的一笑:“是不是隻有對我,你才這樣子不客氣和沒禮貌?”
  那個笑裏盡是縱容和寵愛,夏繪溪一怔,明顯的不知所措。
  他卻不以為意,一手支起下頜,袖口上一枚款式古樸的銀色袖扣散發著微弱的光亮。他的聲音慢條斯理:“我本來以為,名和利,不論是哪樣東西,總是可以多少束縛其一個人的。顯然——你倒不是那樣的人。”
  她和他對視,注意到了他的用詞,淡淡的說:“束縛?”
  “束縛……”他有些遲疑的頓住,“夏繪溪……”
  頭一次如此清晰的吐出了她的名字,這讓裴越澤心底劃過異樣的感覺,似是不適,又似是流連,最後又含笑說:“不過沒有關係。你不喜歡,就不要做了。”
  他低低的又補上一句:“隻要你喜歡就好了……是要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或者什麽都不願意做……我都隨你。”
  仿佛變了一個人,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灼烈,直視著眼前的女子,那副樣子,似乎要將她的模樣吞噬到自己心底深處。目光太蠱惑,夏繪溪坐在那裏,一動都不能動,覺得哪怕是指尖輕輕一移,對自己而言亦是再困難不過的一件事。
  *** ***
  所幸他並沒有其他的舉動,隻是移開了目光,不經意的低了低頭,那種仿佛有著魔力一般的膠著才緩緩的紓解開。夏繪溪為自己剛才的訥不能言而感到一絲不適,亦不願意去計較他的胡言亂語,隻能別開了頭,從包裏掏出了錄音筆,又皺了皺眉:“既然說不清楚,那就算了。”
  他亦不再提,表情饒有興趣:“今天是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玩個小遊戲吧。你知道,心理谘詢嘛,不過就是教人如何放鬆排解壓力的。”她並沒有說實話,也沒有說這是心理測試的一種,隻是語焉不詳的提到這會是極其輕鬆而有趣的過程,並簡單的說:“隻要放鬆就好了,想到什麽說什麽。”
  裴越澤仍然含笑,並沒有多問,隨手將壁上的一盞燈打開了,光線亮堂而溫暖,他看得到她鬆軟烏黑的頭發被撥在鬢邊,閉上眼也能清晰得勾勒出那一抹弧度。他的心裏異常的柔和,於是點頭說:“我說了要好好配合你。怎麽玩?”
  “很簡單,我說一個詞語,然後你就回答出這個詞在你腦海裏聯想出的第一印象的對應詞。比如我說香蕉,如果你想起了蘋果,那麽就說蘋果。”
  他不動聲色的看她一眼,這一眼的目光十分細致,似乎在掂量她的真實想法,最後點了點頭:“聽起來很簡單。”
  夏繪溪低頭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嘴角微微一勾:“那麽開始了。”
  “香蕉。”——“蘋果。”
  “飛機。”——“會議。”
  ……
  一般來說,這樣的語詞聯想,需要準備的詞組數量大約是在100個左右。因為是第一次,夏繪溪隻能盡量的選擇看起來和他工作生活相關的詞語。而光是這些詞組的選擇,就耗費了她不少的時間和精力。
  目前看起來,他的反應速度迅捷,應答也十分正常,並沒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夏繪溪照著那張詞匯表念下去,忽然心思一轉,看到了他櫃子前擺放的一個天使塑像,脫口而出:
  “天使。”
  ——
  他愣了愣,或許是太過順口了,唇間逸出了一個破碎的音節:
  “xuan……”
  隨即才反應過來,低頭笑了笑:“抱歉,重來。”
  夏繪溪也不介意:“沒事,再來一次。”
  “天使。”——“宗教。”
  她輕輕的聳聳肩,對他的回應不置可否:“休息一下吧,一會兒是第二組。”
  一直測完了三組,夏繪溪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她將資料整理好,想要站起身來離開:“今天到這裏吧?”
  然而身子隻是半站起來,他卻極為迅速的站起來,疾步到她的麵前,以半壓迫的方式傾身靠近她,居高臨下,目光鋒銳而清亮,像是將她的心思盡攬眼底。
  “好玩麽?”他的語氣裏帶著小小的戲謔,又因為離她這麽近,微微開闔的雙唇帶著潤澤的濕意,而眸子如同夜星閃耀,“你看出什麽了?窺測到秘密沒有?”

  二十四
  夏繪溪狼狽的跌回椅子裏,竭力躲避著他無所不在的氣息,尷尬的笑笑:“什麽窺測?”
  那張英俊的臉再的在麵前放大,卻依然叫人找不到瑕疵。他依然不肯放過他,隻是側過臉,用極盡曖昧而低沉的聲音:“我有正常的推理能力。剛才的不是遊戲……是測試吧?說說看…暴露了我多少秘密?”
  “這個遊戲輕鬆麽?能讓我減壓?”而她
  仍然不說話,而他則步步緊逼,“要知道,為了和第一反應作鬥爭,我倒是覺得很累啊……”
  夏繪溪僵在原地,隻覺得呼吸都斷成一截一截,仿佛那股氣息被人掐著,不能一下子吐出來,不順暢至極。轉瞬之間,她甚至還沒弄清楚為什麽,兩人間的情形就忽然變成樣。仔細的想想,也算不上她騙他,隻不過刻意混淆下測試的概念罷。而不告訴他是心理測試,也是為讓他放鬆,讓測試結果更加的貼切他真實的心理狀態。
  他不動聲色,卻原來知曉一切。
  說實話,夏繪溪心底不是沒有惱怒的。這種憤怒,類似於主導權被奪走、又或者被人看穿後的小小的尷尬。
  她目不轉睛的和裴越澤對視,幾乎能分辨出他黑色的瞳仁裏自己的小小的影子,最後伸手在他肩頭推,平靜的說:“我不可能在完全不解個人心理狀態的情況下就完成心理谘詢。而在這點上,你非常不配合。所以,類似的測試我覺得是必要的。”
  裴越澤終於起身離開,靠著身後那張紅木辦公桌,距半米的距離,將的舉動攬在眼底,嘴角微微勾:“你還真像個孩子。不就是在醫院裏隨口不夠專業麽?怎麽,現在是要證明給我看?”
  夏繪溪微微偏著臉,纖細的指尖在身前不經意的交疊起來。她實在不願意再解釋個聯想測試是她早就開始著手準備的,和那一天的賭氣並沒有關係,最後身下的皮椅往後輕輕滑,她輕巧的站起來:“我沒必要向解釋些。下次谘詢的時間還是請提前幾通知。”
  獨自站在電梯裏,夏繪溪有些疲倦的靠著邊牆,太陽穴的地方有些酸脹。摁摁,似乎是想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不知道為什麽,和裴越澤說話的時候,自己總是有些心浮氣躁,也許是因為對方太過喜怒無常,而自己不得不防著他些突如其來的舉止。
  整個CRIX的大樓顯得很寂靜,隻有數個保安在樓下靜靜的巡梭。她剛要出邊門,看見大廈前的那個廣場上略有些喧囂,不由得張望一下。
  隔茶色的玻璃,看不出端倪,身邊的一個年輕保安嘟囔句:“又是那個瘋女人。”他抬頭看見夏繪溪疑惑的目光,又補上句,“天天來鬧事。剛才大概被110帶走吧。”
  聽在耳裏,因為想著別的心事,夏繪溪並不在意。很快的從地鐵站脫身出來,徑直去辦公室。
  周末的學院辦公室裏也空空落落。
  打開空調,又脫外套,夏繪溪將錄音筆連接到電腦上,將文件夾拷到電腦硬盤中。打開一看,才覺得亂七八糟,資料也不知多久沒整理過。一時間也不想分類了,她將今天的資料打開,開始做分析。
  停頓,記錄,計算……整理完三組詞匯測試,夏繪溪活動下酸痛的脖子,捧杯茶站在窗口,望著色調逐漸變暗的南大校園。
  黑夜的影在校園的上方如禿鷲般盤旋,不經意間做著試探性的衝刺,將翅翼下的濃霧灑向身下的整方天地。
  綠蔭道上學生的身影已經朦朦朧朧,三三倆倆的仿佛是團團黑影走過,隔那麽遠聽來,那些歡聲笑語也像是難懂的字符音節,有下沒下的撞擊耳膜。
  指間的綠茶已經慢慢的轉涼,她看著聽著,其實都沒有在腦海裏留下深刻的印象。倒是那些自己做出的分析依然曆曆在目。
  她重又轉身,麵對著桌上那張表格,幾個關鍵字,幾個異常的時間記錄。
  測試詞:天使——反映詞:xuan(後經過有意識的修正,改為“宗教”,但反應時間依然是正常時間的五倍)
  測試詞:發燒——反應詞:潔白(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三倍)
  測試詞:抑鬱——反應詞:死亡(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三倍)
  測試詞:親吻——反應詞:愛情(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二五倍)  
  測試詞:死亡——反應詞:絕望(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四倍)
  三百個詞,絕大多數的內容顯得十分正常。可見在有意識的條件下裴越澤的心理控製能力確實極強。 
  但是……至少有五個特例。
  夏繪溪看著眼前五個詞,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人的下意識反應,到底還是天生流露的。即便他已經竭力的控製,可是依然露出小小的縫隙,可以讓自己略微的探索一下。
  她支著下頜,一遍遍的反複看著張紙。
  天使……發燒……抑鬱……親吻……死亡……
  這些詞,對於他,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原本說好周日早上和學生一起去做公益活動,因為臨時接到彭導的電話,讓自己去院辦取資料,於是夏繪溪就沒和大部隊道走,獨自一個人去辦公室找導師。
  彭教授從文稿中抬頭看見夏繪溪,招招手:“我看過的大綱。很不錯。這個題目比較討巧,關於曆史追溯部分的材料綜述做得很好。稍微有問題的是後麵部分。我覺得……現當代的應用部分,是不是還缺少實驗資料?”
  是用商榷的語氣問的,一貫的溫和,從不會擺架子,也是這個老教授的可愛之處。
  他提到的是夏繪溪準備投給學術論壇的那篇論文提要,內容是將現代心理學的傾述法療效和中世紀的宗教懺悔製度作對比分析。資料準備大半,回頭想想,也確實覺得在現當代的論述上薄弱了一些,夏繪溪皺皺眉,無可奈何的歎口氣:“這個我知道,可是實在沒有一手資料可以分析。”
  彭教授微微低頭,習慣性的將目光透過鏡片,落在了學生的臉上,然後笑了笑:“這個資料我倒是有一些。特地叫你過來,就是讓你先看看,對你的文章應該會有用。”
  夏繪溪微微的屏住呼吸,寂靜的房間聽到紙張沙沙翻動的聲音,異常的驚喜:“彭老師,你還做過個項目的實驗麽?怎麽我從來不知道?”
  “一兩年前吧,這個項目一直是我指導你的一個師兄在做。後來實驗了好幾輪,出來的結果不如預期,經費上又出問題,就擱在一邊。看到你這篇論文大綱就想起來。”
  老頭對於自己的學生和晚輩,從來都是不吝於幫助的。有了寶貴的一手學術資料,向來樂於分享,而不是私自藏掖。在學術和人品兩個方麵,他之於整個南大的心理係,確實有著絕佳的人格示範作用。
  他示意夏繪溪將那疊資料遞給自己,抽了其中幾頁遞給夏繪溪,又簡單的說明:“傾述療法的作用其實一直在減弱,這和現代人逐漸失去宗教意識有關係。怎麽打破病人的心理防範意識,怎麽讓他們願意直麵自己的內心,這些都是難題。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解決的。你看看,這些都是失敗的案例。”
  一張張編號的案例,講的都是當時實驗的對象。因為實驗效果不佳,大都轉回原來的治療方法。
  夏繪溪一目十行的看完,點頭:“當時實驗采取的方法,是隔離開聽眾,讓患者藏在帷幕後麵講述。不過被測試者似乎依然不能完全投入。和他們的顧慮自己的隱私不無關係。”
  彭澤同意:“實驗進行得很困難。尤其是效果,非常的不盡人意。所以到後來,我也決定放棄這方麵的嚐試。先前的資料也就一直沒有用上。”
  夏繪溪將那疊文件放進自己包裏,十分誠摯的對導師:“謝謝。”
  老頭又埋頭在自己的疊文件裏,隨意的揮揮手:“沒什麽。今天禮拜天,打算去哪裏約會?”
  夏繪溪下子覺得臉有些發燒,站起來有些尷尬的:“沒有……今有心理援助的活動,我打算去看看。”
  話是這麽說,可是最後趕到集合地——本市一座民工子弟的學校的時候,還是已經很晚。
  正好是午飯時間,誌願者們正在分發營養餐。魚、肉和青菜,加上份牛奶,領餐的孩子們就回到自己的教室,看上去十分的乖巧。
  有學生看到夏繪溪,大聲對打招呼:“蘇師兄在隔壁的教室。”
  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從身邊走過,其中的絕大多數看上去並不像如今城市裏的孩子那麽幹淨漂亮。他們並沒有昂貴而時髦的衣服,神態間也並不像驕傲而精致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即便如此,一張張的小臉依然童真而目光清澈。他們捧著盒飯,和同伴一起快活的笑著,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上好的瑪瑙。
  她心底依稀受什麽觸動,夏繪溪站在那裏出神很久,一直到這個孩子撞了一下,聲音有些惶恐:“姐姐對不起。”
  她連忙搖頭:“沒事。”往前走幾步,推開那個教室的後門。
  教室裏十分安靜。
  蘇如昊的背影向來十分挺拔,可是此刻,他坐在窄小的課桌之間,又刻意微微的俯下身,和對麵的小孩麵對麵平視,低聲著話。
  看不見他的臉,隻看得到那個小孩蘋果似的臉蛋,目光望向蘇如昊,滿滿的,全是親近和信賴。
  蘇如昊低低的句什麽,小姑娘就頭,聲音清脆發亮:“我會的。大哥哥,我把昨畫的圖畫拿給你看好不好?”
  就像是對待家中的幼妹,或者是小小的女兒,蘇如昊的聲音中滲了暖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溫和的說:“先吃完飯,我們再看畫。”
  小姑娘很聽話的開始吃飯,一聲不吭。他依然注視著,一動不動。夏繪溪看得見他的側臉輪廓,異常的柔和俊秀。
  她愈發的不願打破麽溫柔美好的幕,隻想這麽靜靜的看著,蘇如昊卻十分自然的回過頭來,目光找到她,嘴角淡淡的抿起微笑:“什麽時候過來的?”
  夏繪溪倒有被嚇一跳的感覺,她慢慢的走過去:“你怎麽知道我來了?”
  他不答,指指玻璃窗。
  夏繪溪看到自己的身影正在的走進,恍然微笑,忍不住:“你早就知道了?”
  他卻不答,給身邊的小孩做介紹:“這個姐姐姓夏,來,認識一下。”
  “我叫劉媛媛。”她的目光有些怯怯,仿佛是剛剛孵出殼的小雞,帶好奇和羞澀,“姐姐你好。”
  夏繪溪也坐下來,似乎知道她的緊張,盡量和顏悅色的說:“很高興認識你。”
  “媛媛的成績很好,還代表學校接受獎學金,是吧?”蘇如昊雖然是對著夏繪溪在話,可是那種語氣仿佛春風拂過,將柔柔的絨毛掃進人的心底,溫意融融。小姑娘微微有些臉紅,扒幾口飯不吭聲。   “獎學金?”
  他斟酌一下,還沒有回答,小孩已經開口:“就是一個叔叔捐錢給們學校,那天還來好多拍照的人,老師還有電視台的人來。”
  夏繪溪很快的看蘇如昊眼,似乎有些怔忡,不過片刻,轉過臉笑盈盈對著小孩:“是嗎?那一定要成績很優秀才能當代表。”
  小姑娘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是老師讓去的。還背好長的段話,謝謝那些領導叔叔。”   
  一 聲鈍響。
  原來是擱在旁椅子上的包掉在地上。夏繪溪彎下身子去撿,因為課桌實在有些矮小,兩個大人坐在起,難免覺得有些擁擠,她的手指便拂過蘇如昊的手背,冰涼得就像是窗外蕭瑟的寒風。
  他一怔,下意識的反手握住,手心溫熱,似乎想要努力溫暖她的,另一隻手卻若無其事的伸出去,親昵的拍拍媛媛的小腦袋:“是因為老師喜歡,很光榮。嗯?”
  最後的一個音節分外的溫柔,仿佛是在空氣中拉出長而緩的氣流,又將人心底的那絲異樣撫慰平整。
  夏繪溪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看著他。可他並不回過頭,淺淺微笑著注視小姑娘,語氣耐心:“媛媛有沒有去鳳凰歡樂穀玩 ?下次哥哥姐姐帶去那裏玩好不好?”
  他並不介意讓夏繪溪看著個稚氣而認真的約定,甚至和小姑娘勾手指。
  “可是……阿爸過幾們就要回老家過年……”
  “沒關係,過完年們再去,好不好?”
  蘇如昊的左手依然牢牢的扣著夏繪溪,又轉過頭,語氣比起往常還要溫柔得多:“你會去的吧?”
  看待她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著小女孩,很多的寵愛和溫暖,讓夏繪溪心口一滯,有片刻的時間說不出話來,最後不由自主的答應他:“嗯,當然。”
  他依然在凝視著,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可更多的似乎是柔和和憐惜。夏繪溪真真切切的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那些藏在深處的心事要蓬勃欲出。然而最後,她隻是抿唇笑笑,沒有話。   劉媛媛已經吃完飯,好奇的看著他們,歪著頭:“哥哥姐姐,我去拿圖畫給你們看。”
  他們異口同聲,說了句:“好。”
  下午的活動結束,蘇如昊送回學校。車子開進南大校門,正要往職工宿舍那邊拐彎,夏繪溪忽然喊住他:“我去辦公室。”
  其實還不到晚飯時間,她想抓緊時間再整理整理資料,又知道蘇如昊晚上和導師約時間討論課題的事,也不留他:“自己去吃飯吧,我先上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有恍惚,以至於彭導給自己的資料看遍也沒理出大概。夏繪溪歎口氣,想起劉媛媛怯怯而柔軟的語氣:“……還背好長的段話,謝謝那些領導叔叔。”
  在孩子小小如水晶的心裏,是不是也覺得那些所謂的“感謝”有些怪怪的呢?
  夏繪溪低頭,擰亮台燈,又想起蘇如昊的那些話、那些眼神……他是知道什麽吧?心思一下子複雜起來,似乎不知道是該覺得安慰,或者怯懦。
  目光在雜亂的辦公桌上停頓很久,夏繪溪又拿出自己的工作日記。
  經驗豐富的分析師曾說,為了探知病人的內心世界,必須用你所有的智慧和聯想。不要怕歧路,因為隨著資料的豐富,可以將偏見和錯誤糾正過來,一直到找出唯一的原因。
  仿佛為了整理思路和線索,輕輕的念出聲音來,“天使……發燒……抑鬱……親吻……死亡……”
  辦公室沒人。雖然夏繪溪覺得自言自語有些傻,可還是決定用那個類似於自己編故事的方法試試。
  其中一個很好理解——“發燒,肯定是在指他自己,因為他的身體容易發燒。可是潔白呢?是不是他病會聯想起醫院,醫院的象征就是白色……”
  “天使……親吻……兩個意象可以歸在一塊兒。反應詞是愛情……他的生命裏肯定出現過一個美好的人物形象,或許他們的關係還很親密。”
  “抑鬱……死亡。會不會那個人因為抑鬱症死亡?……又或者是因為CRIX的抗抑鬱藥物曾經傳出過有個病人誤服死亡,他才會有樣的聯想?”
  “哦,不是。也不定是這樣……”
  還要再下去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
  夏繪溪忙忙的止住了話語,看見門口一道修長的人影。他穿著深咖色的風衣,五官藏匿在暗色之中,也不知道看她這麽發瘋多久。
  她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蘇如昊的眼睛深邃而蘊著笑意:“在自言自語什麽?”

  二十五
  她訕訕的笑笑,又不知道怎麽解釋,又突如其來的聞到排骨的香氣,眼睛一亮:“帶了吃的?”
  蘇如昊走進來,順手將辦公室的門帶上,將食品袋放在的桌上,語氣有些責怪:“你看看幾點?是不是忘記吃晚飯?”
  夏繪溪打開次性飯盒,歡呼聲:“是排骨年糕啊!”
  是她的最愛。小店有些遠,需要穿過校園去後邊的小街。其實不算很近,夏繪溪有些不好意思:“怎麽知道愛吃個?跑去買太麻煩……”
  蘇如昊幫理理桌上的文件,若無其事的:“開車去的。不算遠。”
  “哦”了一聲,她心滿意足的低頭吃飯。額前的發絲落了下來,他伸手替她撥開,修長的手指在的額前卻忽然頓頓,微微踅眉:“怎麽還是留疤?”
  夏繪溪撇撇嘴角,她是不在意,可到底是年輕的孩子,早上在照鏡子的時候,看見額上那條淡淡的疤痕,難免有些喪氣。現在聽到蘇如昊麽,隨手從抽屜裏找個夾子,將額前的長發別起來,笑了笑說:“沒關係的。時間長會淡下去的吧。”
  隔了半米左右的距離,他的視線依然落在的她額角上。像是有人用眉筆抹劃上去,淺褐色的短短一截在如凝脂的色調間十分的顯眼。
  夏繪溪有些不自在的將手撐在額角,低聲:“別看,都不好意思了。”
  他卻將的手輕輕拿開,指腹極輕柔的摩挲,慢慢的:“那次是我不好……”
  “和你有什麽關係。要不是你,我才真是倒黴……”夏繪溪吃完最後口,將食品袋收拾下,“我去扔掉,你再坐會兒。”
  夏繪溪穿過走廊的時候,聲控的廊燈依次打開,仿佛是清淩淩的白霧,又仿佛是白色的花朵盞盞的在腳下綻開。她走得又急又快,鞋跟聲音清脆,在狹長的空間裏回蕩著,就像是寺廟裏悠長的鍾鼓鳴聲。
  這麽寂靜,又這麽清冷,竟然一陣陣的開始起雞皮疙答,夏繪溪加快腳步回辦公室,很快的將桌上的資料理了理。彭教授給的那些案例是按照編碼登記的,剛才自己翻遍弄亂順序,於是不得不順著紙頁上的號,再張張的理好。數數那疊案例,一共二十三張,放好,卻突然發現少其中的編號十七 。因為心不在焉,想大約是雜亂的混在另外的實驗綜述裏,怕耽誤蘇如昊太多的時間,也沒心思再找出來,於是疊整齊放進包裏:“走吧。”
  他坐在椅子上,神色間有些怔忡,隔會才反應過來:“嗯。東西理好了?”
  想到缺失的那頁紙,夏繪溪微微有些心煩,點頭:“好。”又借著燈光看看他僵硬的臉色,忽然有些不放心:“你還好吧?是不是今太累?彭教授找你說什麽?”
  “哦,沒什麽。”他替扶著門,側身讓她先走,“就是說說之前的碩士畢業論文。”
  蘇如昊送她到樓下,看著她上樓。夏繪溪走出幾步,又在車前的暖黃色的燈光中對著他揮了揮手,才跑開了。其實色很晚,又隔了些距離,他嘴角柔和的微笑也不知道能不能被她捕捉到,可是他耐心的保持著那樣溫和的笑容,直到視線中那個身影越來越遠,最後稀薄而不可見。
  目光慢慢的移回,蘇如昊掌心的那張紙已經被揉成一團。他重又打開。編號十七——他借著車子頂部那盞小小的燈光,字句的讀完,嘴角含義莫名的微笑漸漸淡去,似是遙遠的勾意,又似是極冷靜而殘酷的思考,最後將那張紙攤平,仔細的疊好,放進口袋裏。
  回到自己家中的時候已經不算早,蘇如昊從浴室出來,又打開衣櫃找T恤。之前的那套衣服就隨便的堆在自己的衣服上邊,折得不好,想象得出那是如何的羞澀和慌亂。蘇如昊的手指觸到那套衣服的時候,心底忽然覺得柔軟,他將那套衣服拿出來,鋪在床上,仔細的又疊一遍,正要放進去的時候,一張小小的紙片飄然落下來,仿佛是潔白的花瓣從骨朵上脫落,慢悠悠的弧線在自己眼前的展開。
  紫褐色的地板上,薄薄的一片,仿佛是冰晶,靜靜的躺在腳下。
  他俯身,撿起來。
  筆跡繚亂,又因為是鉛筆寫的,痕跡也不算濃。
  開頭寫日期,言簡意賅的幾句話,像是日記。
  他仔細的讀上邊的第一行字,十分的認真,娟秀的字跡一個個的落在眼裏,片刻之後就判斷樣的描述隻可能是以日記方式保存的一種記錄。
  其實在社會科學中,這樣的研究方式十分重要。不過相應的,也需要非常的毅力和耐心。看起來,夏繪溪一直在堅持記錄自己的夢作為研究材料和分析素材。
  盡管心底有些隱秘的好奇,可他還是下意識的將紙條拿遠一點,似乎要給自己時間考慮,到底要不要看她的隱私。
  幾秒之後,好奇心還是壓倒殘存的猶豫,修長的指尖撫平那張紙,他微微勾起唇線,繼續看下去。
  那些簡單記錄下的場景似乎曆曆在目——
  “老樣子,跑不動。跑道無限的延長開去,一直到筋疲力盡也看不到終點。下一刻就回到老家,爸爸媽媽都在對笑。”
  日複一日的……無法擺脫的夢靨?
  蘇如昊從心底歎口氣,直到看到最後一句單獨的成段。
  “他的臉在一片迷霧中若隱若現,正對我微笑。”
  年輕的人轉頭望向高層外的夜空,迷蒙而璀璨的城市夜景在腳下流淌。他站起來,麵對著無邊的黑暗,俊朗的麵容的變得柔和。就像是孩子,麵對著無垠的大海和星空,又淺淺的泛起困惑。
  這個瞬間,他忘卻心理學的理論和方法,卻隻是在想——“他”,究竟是誰?
  腦海中有蒸騰而起莫名的迷惘,和淡淡的不安。
  從一開始,對於自己來,就是意外,計劃外的意外。
  如今,也終於確信——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更在乎她。
  他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麽。
  是她的夢,她的潛意識。
  而那個人,會不會……是裴越澤?
  夏繪溪的心情算不上太好,去見彭導的時候,拐彎抹角的問問,確定那些資料中包括二十四個案例,都是入研究所的檔案資料室的。也就是,最後需要清完後歸還。而她之前翻遍自己的辦公室和家裏,依然找不到丟失的那頁文件——入學至今,還從來沒做出過丟失資料的事。
  下午和蘇如昊在學院遇到的時候,還提起件事。蘇如昊聽完,揉揉的頭發,微笑:“我還以為什麽不起的大事。這麽一疊資料,你不提,誰會知道其中少幾頁。”他若無其事的換話題,“都是關於什麽的?就是那天你自言自語的那些資料?抑鬱什麽的?”
  夏繪溪搖搖頭:“不是。那些是做心理谘詢的案例分析。”她看看時間,走向教學樓方向,“我先走,快上課。”
  快進教室的時候,裴越澤的助理打電話過來:“夏小姐,裴先生這段時間去國外,谘詢就暫時取消,沒有問題吧?”
  “沒有。”夏繪溪掛電話前,忽然想起什麽,“下次谘詢的時候,需要準備些道具,希望可以幫下忙。”
  電話那邊小張記下了她的要求,似乎覺得有些奇怪,最後忍不住追問句:“這些東西……”
  夏繪溪淡淡的:“其實這些東西我們實驗室也都有。不過裴先生看起來不會願意來裏。所以麻煩你了。”
  小張十分識趣的停止詢問:“好的,我會在下次開始前準備好的。”
  課程已經進行到末章綜述的部分,學生到課率比以往都要高,人人豎起耳朵,指望著老師可以給出半關於考試的暗示。她的課也不例外。為減輕學生的負擔,略略的劃定些範圍。下課時間,她把於柯喊過來,問:“什麽時候回家過年?”
  沒料到老師會問自己個,她愣了愣,回答:“還沒確定。年前可能要做個學生的家教,不會立刻回去。”
  夏繪溪拍拍手的粉筆灰,繼續:“是這樣的,南大馬上承辦的心理學研討會知道吧?我們在招募工作人員,你有沒有興趣?可能是要到放假之後才工作才能結束,如果期末複習沒有問題的話, 我覺得對你來說是個不錯的機會。”
  看得出來於柯很高興,很快的答應下來,又:“沒有問題的。謝謝老師。”然後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問句,“夏老師,那個節目你怎麽不繼續做?看了好幾期都沒有。”
  自從那次和裴越澤談過後,也不知道他吩咐過什麽沒有,再向節目組提出辭職的意象後,很快就順利收到確認回複。
  夏繪溪微微開玩笑:“現在工作比較忙,那邊就不做。想不到也算有粉絲啊。”
  有學生從門外進來聽到句話,笑著插話進來:“夏老師,你不做真可惜,我們每期都追著看的,真的。”
  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還有人七嘴八舌的討論哪期的節目最動人。最後有男生說:“我覺得好幾期都唾的,一看就是事先排好的,對吧老師?”
  立刻有人說:“夏老師,他才是每期都看。不過自從你不當嘉賓,他就沒看過。”
  夏繪溪認出那個生就是燒烤活動搶著幫自己幹活的那位,她忍了笑意,微揚聲音招呼大家:“好了,玩笑開完了,我們開始上課。”
  每到期末來臨的時候,時間總是飛逝如梭。仿佛是海綿中擠出最後滴水來,短短的幾個星期,一方麵要準備自己的論文,另一方麵期末的學生考核工作也十分的繁雜。為了出份讓人滿意、而非草草而過的試卷,她也絞盡腦汁四處尋找可供學生分析的案例。
  也幸好段時間裴越澤出國,不用準備心理谘詢,省下自己不少功夫。即便樣,她還是覺得忙得昏地暗。
  論文的截稿時間在即,仔細的研究彭教授給自己的案例資料,分析之後覺得,其實那個項目設計得並不算好,好幾個控製變量在實驗過程中都可以再完善,最後草草的夭折實在有些可惜。最後把論文交給彭教授看的時候,也順便說了自己的想法。
  彭教授想想,:“其實對這個實驗也覺得很遺憾。當時的想法是成立個類似西方的互助心理組織。這樣的做法在國內還很少。但是過程到半,除去效果不理想外,實在也是出了意外。讚助方取消經費支持,項目就這麽流產了。”
  他並沒有詳細的說是什麽意外,可是言談間看得出,相當的可惜。
  夏繪溪也沒再說什麽,記下幾條修改意見,打算回去最後次潤稿。
  彭教授喊住,笑容滿麵:“哦,你看過你們心理援助組織的宣傳冊沒有?拍得很好啊,我們學院的風采全都展示出來嘛。”
  老頭並不主管行政工作,不過他這麽說,倒是勾起夏繪溪的好奇心,搖搖頭“沒有”,追問句:“在哪裏看的?”
  “我找找……昨天有人給我送幾份過來。哎,小夏,怎麽沒給你呢?你也在上麵啊!”說著找了一冊給,“你自己翻翻看,我看了都羨慕啊。怎麽就沒人找我去拍呢?大概是嫌老。”說著自己倒哈哈笑起來。
  不過夏繪溪沒有笑,她一張張的翻著,眉頭愈鎖愈深。
  圖片是拍得很好,質樸無華,每幅都是誌願者在工作的場景。上邊的人自己幾乎都認識,大都是自己的學生。而其中的一張,更是熟悉。
  是上一次參加的活動,自己和那個叫劉媛媛的小孩在一起。因為角度好,根本沒有察覺到有攝像師在,兩個人的表情都是自然,又都在笑——一大一小的兩人,拍到了側臉,眼神分外的明澈,像是一汪溫綿的泉水,折了窗外的陽光,泠泠閃爍。而視線可及的地方,有株常春藤,蔓蔓纏繞在牆壁側,雖是寒冬,卻依然綠意盎然,生機躍躍,如流水般瀉開,是這張圖片最好的注腳。
  厚厚的疊宣傳冊,隨處可以看見張照片主打。
  顯然,宣傳冊的編輯也認為張效果很好,於是不遺餘力的將這張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輕輕的吐了口氣,目光停留在照片中小女孩的臉上,眸子潤澤如同果凍布丁,天真的打量著外邊的世界。
  這樣小的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在這世界裏,自己正扮演什麽角色?被社會慈善組織所發現的幸運兒?或許……從此憑借著張照片改變自己的命運?
  夏繪溪注視張照片很久,然後把宣傳冊還給老師:“我看過了。”
  彭導沒接,隻是:“你拿著吧,我這裏還有好幾冊。”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木然,將冊子塞在包裏,轉身離開。

  二十六
  雖然夏繪溪態度堅決的拒絕當初形象代言的邀請,可是現在組圖片中,不僅有她,也有學生。每個誌願者的介紹都有短短的句話,比如:xxx,南大應用心理學大三學生。而自己的名字邊,則寫著:夏繪溪,xx節目嘉賓主持,南大心理係講師,在讀博士。除頭銜略長,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加上宣傳冊並沒有什麽商業氣息,CRIX的集團名也不過是在封底出現。內容亦隻是反映誌願者最日常的工作,有在翠湘的活動記錄,也有另外的如在民工子弟學校的活動。還簡單介紹誌願者的工作內容,包括些常識性知識,例如誌願者們在活動之後如何化解自己所受的負麵情緒投射的影響等等。
  那張著重宣傳的圖片,似乎也隻是“無意”間挑選出來的。
  從種種方麵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地方。
  有時候她反思一下,自己的抵觸心理,是不是太過矯情?就自己的臉麵形象金貴?到底,不也隻是個普通的誌願者麽?
  就在樣勉強的說服自己之後,讓夏繪溪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次活動的宣傳力度,卻比自己想象得大得多。
  不是每個人都會去看自己主持過那個節目,可是至少絕大多數人會去公交車站等車。就在午後,路過南大門口的公交車站的時候,她異常驚恐的發現,連那裏也已經換成張嶄新而巨大的宣傳照片。
  照片裏的自己,熟悉而陌生,因為被放大數倍,連睫毛尾稍的微卷弧度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是在蘇如昊的車子裏看到,時間驚愕的不出話來,下意識的偏過頭看看他,聲音有些斷續:“幫我確認一下,沒看錯吧?”
  他仔細的看了一眼,肯定的點頭:“不錯,真人比較漂亮。而且地鐵裏的那張也挺顯眼。”
  目瞪口呆:“是……地鐵站?”
  蘇如昊勾起淡笑,百忙中還伸手去撫撫的臉頰:“聽別人的,前幾就換上。況且,對於慈善事業,曝光度越大越好。”
  自己忙著學術論壇的事,幾乎足不出校,原來地麽快就換新顏。夏繪溪捂起臉,語氣有些哀怨:“那怎麽辦?公交車也不能坐,連地鐵站都進不去。”
  他莞爾:“不是還有麽?免費的司機幹嗎不好好利用?”
  車子徑駛向文科大樓,在車庫裏停好,下車前,他又特意問句:“準備好了?”
  她似乎已經忘之前的話題,回報個微笑。
  南大心理係主辦的心理月活動的中,最引人注意的國際學術論壇是在兩前開始的。而今輪到夏繪溪做會上的論文報告。其實隻是常規的學術討論,論文是主辦方審閱過的,僅供內部參考討論,小小的報告廳,坐著各地趕來的學者和心理係的學生。
  在前邊,還有三位學者的報告,她是下午的最一位。最後上台的時候,叫人意外的,卻有閃光燈亮亮。有保安跑過來:“這裏不許拍照,先生,你的與會證件呢?”
  小小的陣騷動過後,她定定神,開始自己的論述。其實上台,開口,對於時間的流逝就毫無概念。等到最後句“的報告到此結束,謝謝大家”出口的時候,她才注意到台下聽眾的反應。
  有人在點頭,也有人在竊竊私語。
  來不及觀察注意到,卻隻看見其中的一個人,於自己而言,有著張異常清晰而英俊的臉龐。
  很奇怪,台下那麽多的人,他的位置不前不後,並不起眼,可是自己第一眼,卻隻是看到他。
  蘇如昊正側身和旁人話,隔那麽遠,卻看得見他清爽的鬢角和微帶弧度的唇角。片刻之後,他轉過頭,隨眾人起鼓掌。不經意的眨眨眼睛,似是讚賞和鼓勵,專注的目光仿佛銀色的小小箭矢,嗖的就落進夏繪溪心底,箭尾還帶著輕顫,的蕩起微波。
  習慣性的撥起鬢邊的長發,她以謙遜的姿態聽專家的評。原本是最期待的時刻,亦總是最有成就感的。可是心態卻悄悄的在變化,忐忑不安忽然被剛才無聲的心領神會稀釋。聽到那些教授的話語,又像沒有聽到,最後忍不住揚起頭,心底輕輕的感歎:在認識他之前,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又忙些什麽呢?
  原來和感情相比,個世界上,有那麽多東西,都會顯得樣乏味和無趣。
  出會場,蘇如昊在樓梯口等。
  “聽今天的報告,覺得之前被忽悠叫幾聲師姐,倒也不虧。”蘇如昊語帶調侃,“師姐,我們去慶功吧?”
  夏繪溪撲哧笑:“行啊,師弟,要多向師姐學習。”十分自然的挽起他的胳膊,“其實就鬆了一口氣,畢業的硬性指標總算少個。”
  他們都不喜歡坐電梯,倒是喜歡慢慢的走下去。樓道彎彎折折,十分清靜。彼此的話語盤旋往下,又帶著清淺的質感,順著空間折射回來,再撞進耳膜,有種不真切的清晰。
  “夏老師,你的文件袋。”
  幸好也沒走幾步,於柯還追得上來。手裏舉著夏繪溪黃色的文件袋,有些不安的看著眼前的師兄師姐停止談話,窘迫的:“那個……打斷你們說話麽?對不起。”
  夏繪溪悄悄的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連忙:“沒有,吃飯沒有?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她連忙拒絕:“不。謝謝老師。那邊有工作餐,而且的工作還沒結束!”
  於柯看起來比學期初的時候要健康很多,神色間也活潑動人,夏繪溪微笑著看的背影,又喊住她:“於柯,這門課的期末考試,考的很不錯。是最高分。”
  於柯的腳步停下來,臉色微微漲紅,似乎有些羞澀,又似乎是高興,躊躇會兒,才慢慢的:“夏老師,謝謝。”
  夏繪溪揮揮手:“不用麽客氣。很欣賞你這個學期的努力和進步。”
  學生已經跑開,夏繪溪拉拉蘇如昊的衣袖:“走吧。”
  可他動未動,若有所思的看著的側臉,眉梢揚:“其實她成績不錯,可以拿獎學金,也不用樣辛苦。”
  “不,你不知道的。拿獎學金和自己掙的錢,是不樣的。”夏繪溪順口就,“有時候,看到她,會想起自己。”
  穿黑色的套裝,頭發在後邊綰成個發髻,從背影上看,幹練而不失婉約。蘇如昊怔之後,很快的追上,又將手環上她的肩膀,的扣緊,幾乎將半抱住,暖得不可思議。
  夏繪溪不安的掙掙:“不要這樣,這裏人多。”
  他低聲的笑,聲音欺迫到的耳邊,不緊不慢的:“現在不是提倡要和國際接軌麽……在國外讀大學的時候,常常會看見樣的場景……”
  她的雙眼睛黑白分明,透亮如水,隻來得及問句“什麽場景”,身子就被股大力一扯,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處在樓層中央的樓梯間。乳白色的門前後搖擺數下,終於趨於平靜。他凝視良久,最後劍眉一折,慢慢的俯下身。
  這個吻並不像以前那麽溫存,很強勢,又似乎有些無奈。他將心肺間殘存的空氣消磨殆盡,又的渡給微薄而欲罷不能的新鮮希望。時光亦不知錯亂多久,夏繪溪推不開他,又提心吊膽的聽著腳步聲,隻能無力的抓住他的肩。
  蘇如昊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側,手指觸到發帶,微一沉吟,輕輕用力,又將有些淩亂的頭發散開。
  長發落下的時候,似乎蓬的一聲,有淺淺的聲響落在夏繪溪僅剩無幾的理智上。她一驚,用背抵著牆,用力的推開他:“你瘋了,被人看見怎麽辦?”
  他好整以暇的替她理了理頭發,又輕輕吻她的臉頰,似乎有些隨意的敷衍:“不會。”
  她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輕舉妄動,騰出手去整理頭發。
  然而隻動了一動,手腕已經重新被他牢牢握住。
  “喜歡看你這個樣子,不要紮起來。”他簡單的說,頂上那盞聲控燈啪的跳開,滿地銀輝,“不要看起來麽獨立……和我在一起,不用這麽辛苦……”
  他的大拇指腹輕輕的摩擦著她頸間嬌柔的肌膚,薄薄如輕雪般的質感之下,青筋若隱若現。夏繪溪沒有躲閃,隻是仰起頭,迎著他的目光,那裏似乎微光閃爍,波漾。
  聽見自己喃喃的:“不辛苦……嗯,認識你,真的覺得不辛苦。”
  他英俊的眉眼熠熠生輝,微笑起來,淡淡的替重複遍:“我會記住你今天的話。”
  寒假將至,大多數的學生躲在圖書館或者教室上自習,準備最後的公共課考試。校園裏看上去冷清不少。夏繪溪因為結束專業課的教學任務,每天隻是參與學術論壇的會議和討論。疲憊整整半年,終於在年關將至的時候,可以大大的喘口氣。
  不過也不是一身輕鬆。按照慣例,會議結束的時候,會出本論文集。彭教授把這個任務布置下去,便開始和南大出版社的編輯聯係,幫忙提供資料和素材。
  辦公室裏就自己一個人,她正在把學生的成績整理歸檔,要發給學校的教務處。夏繪溪接起電話,“喂”一聲。
  “晚飯?去哪裏?家?,好的。”夏繪溪用肩膀和耳朵夾住電話,劈劈啪啪的在EXEL上輸入數據,“過會兒再過來吧。”
  不知道為什麽,蘇如昊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嚴肅:“我來接你。”
  剛想說不用,那邊已經掛電話。
  夏繪溪有些愕然,掛電話,又看看時間還早,足夠自己把成績登記完,於是推推眼鏡,繼續埋頭工作。
  鈴聲再次打斷的時候,她甚為無奈的接起來,“喂”了一聲,卻一驚——不由自主的將視線移開,望向桌邊盆小小仙人掌。
  是久未聯係的裴越澤。
  難得他親自打電話來,夏繪溪下意識的去查看自己的時間表,還沒話,他已經沉沉開口。
  “你在哪裏?學校的工作結束沒有?”
  不知道他劈頭問個是什麽意思,吱唔聲沒有話。
  或許是察覺出自己有些唐突,裴越澤微微收斂語氣,重新問道:“我要去海南那邊幾,如果你有空,想請起去。”
  “呃……”這個建議著實讓夏繪溪愣愣,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回絕,“這樣不太好吧?裴先生,是不是有什麽事?”
  他沉吟下,最後:“這樣吧,今晚我們見麵。”
  夏繪溪一口拒絕:“對不起,我今晚有點事。”
  “和朋友約會?”他苦笑下,“那麽明天?”
  辦公室門已經被推開,看見蘇如昊走進來,她匆忙的說:“明天再聯係。我先掛了,再見。”
  看來他是立刻趕過來的,隻穿件墨藍色的毛衣,連大衣都沒拿在手裏。蘇如昊的雙手撐在桌上,抿起唇,一言不發的打量她,神色有些古怪。
  “做完工作沒有?”他緩聲問,“可以走了麽?”
  她手上不停:“馬上,馬上。一會兒就好。”
  他也沒再什麽,拿把椅子坐下來,也不催,目光卻再的在身側流連,最後:“學校的工作什麽時候結束?春節我們出去度假吧?”
  夏繪溪輸錯行,重新來過。
  “和你說話呢……聽見了沒有?”他依然耐心的詢問,“有沒有想去哪裏玩一圈?”
  像是賭氣的孩子,她還是不話,將文件保存,最後慢慢的抬眼看著他:“哪裏都不去。要在家過年。”
  蘇如昊的唇角微微勾,輕輕的歎口氣,迎著她有些倔強的目光,終於妥協,語氣溫然的仿佛在撫慰:“好,哪裏都不去,陪你呆在家裏,好不好?”
  她粲然一笑:“好,我們走吧。要不要先去超市買東西?”
  車子開過職工宿舍,下邊聚挺多人,蘇如昊從後視鏡裏看眼,一言不發。夏繪溪倒是回頭看幾眼,皺著眉頭:“那邊出什麽事?”
  他不說話,自然就沒有人回答。車子路過沃爾瑪,也沒有停下的意思,蘇如昊像是知道在想什麽:“東西都買好了。”
  “哦”了一聲,又覷覷他的臉色:“你今天怪怪的。”
  到他家,夏繪溪擼起袖子,興致勃勃的:“我來做飯吧。”
  他將她的大衣掛在旁,直接拉著她的手在沙發上坐下,拋下一句:“坐著,別動。”
  屋子裏很暖和,夏繪溪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看著他端杯熱飲過來,又塞在手裏,然後坐在身邊:“你喝點飲料,定定神。”
  她扶著馬克杯,喝了一口:“到底要幹嘛?”
  “喏,就是個。”
  蘇如昊遞給一大堆雜誌報紙。
  接過去,隨便翻翻,嘴角的笑意漸濃:“看不出來啊,蘇如昊,還喜歡看種亂七八糟的雜誌報紙?”
  “是啊……看不出來。”他的語氣有些肅穆,“仔細看看。”
  他還是不做聲,看著她將手裏的杯子遞還給自己,看著她慢慢的低頭細讀,看著她眉頭愈鎖愈深,最後把一疊紙張往地上摔,聲音中有些怒氣:“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其實在公益廣告打得滿城都是的時候,不是對生活沒有影響的。聽到同事在在本地的論壇上自己的曝光率大增,也有人直在追問為什麽那個節目忽然換嘉賓主持。她覺得有些好笑,也沒多在意。些流行和熱潮,總是陣陣的,過風口浪尖,下陣襲來的時候,相信所有的人都會忘自己。
  不過些八卦小刊上的,顯然不是什麽正麵報道。
  起因是據有人在論壇上爆料,將之前那段王姓夫婦做來賓,最後被電視台掐掉的節目重新在網上公布出來。下邊還危言聳聽,鬥大的字寫的都是“心理學家逼死來賓”。
  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又將她的履曆詳細的描述遍,自然忘不將那張如今滿城可見的巨大慈善海報貼在一旁。
  夏繪溪從疊圖片中挑出一張,左右打量,“咦”了一聲,“不是論文報告那的照片嗎?”想起了什麽,恍然大悟,“難怪那保安把那個人請出去。”
  “今天宿舍樓下圍麽多人,該不會都是找我的吧?”她挑眉望向他,嘴角抿了一絲笑:“別這麽看著我,我承受能力沒那麽差。不就是亂七八糟的新聞麽,就當沒看見。”
  又隨手指指標題:“什麽逼死來賓?就是在節目裏暈過去而已。我算是明白了,以後再也不看香港狗仔的新聞。”
  蘇如昊按住她的手,將那份報紙緩緩的抽回去,聲音沉穩,緊緊的注視著她的舉動:“繪溪,你沒看仔細。那個人,是真的死。”
  哐當一聲,年輕的孩子笑容倏然凝凍在唇邊。
  那杯飲料就倒翻在手邊,深灰色的沙發上一灘汙漬,猙獰可怖。

  二十七
  “死了?”夏繪溪的目光一瞬間失去焦距,像是一團冰晶樣渙散開,喃喃的說,“怎麽會?”
  他的掌心溫度熾熱,強硬的將她的臉掰過來麵對自己,一字一句,仿佛是在灌輸給一個不容置喙的道理:“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想想,我們學過多少案例——多少人是在神經性官能疾病治療痊愈後,又選擇自殺的?況且,那個人,並不是自殺。”
  “不是自殺?”夏繪溪微微張開嘴,有些迷惘的看著他,“那出了什麽事?”
  “住院的時候出什麽意外吧?”他沒有多,“總而言之,和你沒有關係。”
  一時間想起那個人,曾經活生生的在自己麵前講述自己的故事……一時間又想起別的事,都是活生生的,可是,卻又隨著指間抓不住的時光,一道消逝。
  一抬眼,碰上蘇如昊擔心的目光,心底卻悄然笑笑——他以為自己還是處在片混亂之中麽?可其實,對於死亡,這個最神秘而陰暗的領域,或許自己的領悟和感受,比一般的人,要深刻和從容很多。
  她覺得冷,慢慢的依偎在他的身側,又伸手環住他的手臂,又把臉埋在他的頸側,低低的說:“知道這些和沒關係。可是……蘇如昊,你不覺的害怕麽?看起來,每個人都逃不開命運。是這樣,很多人都是這樣。”
  他伸手將她摟過來,抱在自己身前,輕吻她的發絲,慢慢的說:“不要胡思亂想。去做飯,好好看看電視。”
  她有些固執的抱著他,語氣卻輕柔:“蘇如昊,不要走。聽講講以前的事好不好?”
  他一愣,那個懷抱加重力道,“嗯”了一聲:“好,說。”
  許是被這個消息刺激,那麽久的往事,卻忽然有傾述的欲望。於是平靜下來,她眨著眼睛想想:“我把自己的夢說給你聽吧?”
  “我從離開家來上大學開始,就一直做同一個夢。就在南大的操場上,不停的跑,那個跑道是筆直的,想不能停下來,事實上……也停不下來,因為跑道總是沒有盡頭。在快跑不動的時候,忽然就回到老家,爸爸媽媽還在,爸爸剛從田地裏回來,而媽媽在大灶前做飯……”
  “我一直做個夢,一直做。明明不是噩夢,可是比噩夢還可怕。”
  “我不是最關心於柯麽?真的很關心……和她做一樣的夢,看見她,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可是我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樣,到現在,隻剩下後悔……”
  蘇如昊伸出手去,和她的手指緊扣,貼合得彼此的指尖再也沒有縫隙,又重重的握緊:“慢慢說,我在聽。”
  “嗯……”夏繪溪伏在他懷裏頭,“知道夢境分析的。這個夢都不難分析。”
  “簡單的說,是在這個大城市被放縱得太有野心。潛意識總在提醒慢,要往後看看,可是那些時候太年輕氣盛……
  在學習上,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色。要證明,家庭的貧困並不代表什麽。拚命的往前趕,所以在夢裏不停的跑步,即便精疲力竭也在所不惜。而跑著跑著,就回到老家的那個屋子裏,是潛意識在提醒不要忘記養長大、供讀書的父母。知道……”
  她澀澀的一笑,“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父母,因為他們是農民,他們什麽都不懂。”
  “那個時候,太驕傲,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強。雖然大那年的學費是家裏向親戚借錢才湊起來的,可是我的成績好,可以拿各種獎學金,尤其是些學院裏專設的,給貧困生的獎學金,幾乎最後都會給我。所以從大二開始,就從來沒有為學費生活費擔心過,甚至偶爾還能給家裏補貼。
  CRIX那年在們學校設立專項的獎學金,條件很好,可是要獲得的標準也很高。我是我們學院唯一符合條件的。那次,頒布儀式很隆重,學校希望我當做代表,去接受獎金,並且作為學生代表發言。本來是件很光榮的事,可是想來想去,一直在煩惱怎麽拒絕。因為……那個獎學金標明是貧困助學金。
  打電話給媽媽,說不想去,沒提讓覺得丟臉,媽媽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可是猜出來……最後說,小溪,不要這樣。既然上學到現在,我們家接受別人那麽多的幫助,就上去講幾句話,作為回報,也是應該的。
  其實那個時侯,翻來覆去的想,寧願不要那筆錢。或者去和老師說,不願意去當代表當眾接受獎學金。可是每次見到學校的老師,他們對我都很好,有什麽機會都會給我,實在說不出口。
  兩萬塊……那麽多錢……如果拿到,那麽到畢業,都不用再擔心學費和生活費。所以拖著拖著,強迫自己想通,又寫發言稿,去會場。”
  依然伏在蘇如昊的懷裏,目光凝滯在他胸口的某處,忽然轉話題:“蘇如昊,你知道心理醫生和谘詢者之間的裂隙麽?就是可以用夢來填補的那種?”
  他嗯聲:“激情幻想?”
  夏繪溪咬了咬唇,臉色蒼白,又有些酡紅,最後勇敢的從他的懷裏掙開,直視著他:“是,對裴越澤曾經有過那樣的……補償方式。”
  他亦是目不轉睛的看著,瞳孔在瞬間微微的縮縮,盡量和緩的深呼吸,輕聲問:“補償方式?是……那種夢?”
  他的聲音不自知的有些暗啞和沙質,讓夏繪溪覺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介意。”忽然有些後悔自己這麽坦白,惴惴的看著他麵無表情的側臉,有些慌亂的解釋,“隻是在剛才忽然間明白,那些裂隙從何而來。我想……就是因為那次頒獎儀式吧。”
  她慢慢的轉過身子,習慣性的將腿蜷在沙發上,抱住自己的雙膝。縮起的身子是很小的一團,像是流浪的小貓,有些小小的無措。
  “蘇如昊,你不會介意的,是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這些補償心理是會常常出現的……而且,那時候還不認識……”
  是真的承受不起誤解,夏繪溪停下語無倫次的解釋,將雙唇抿得蒼白,看上去異常的薄而透明。
  到底還是心軟的,蘇如昊一遍遍的回憶那些理論上的概念,呼吸如同流水,一次次的清洗而柔化心底淡淡的不舒服,最後鎮靜的將她摟過來,語氣柔和的說:“是有點小小的介意。正常的人,大概都會有這種介意的,就算是學心理的也不意外。”他頓了頓,似乎是無意識的,修長的手指靈活而柔緩的在她的耳側打圈、摩挲,“可是我很高興,你願意把這些告訴我……說下去,我在聽。”
  他緩緩的低下頭去,握起她的手,輕輕的吻她的指尖,目光卻沒有離開她的臉,安靜的聆聽。
  指尖有輕微的癢意,可夏繪溪沒有抽開手,任由他握著,仿佛樣就可以汲取勇氣,可以支撐自己繼續下去。
  “那是最自卑,又最驕傲的時候。我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可看著講稿,就是抬不起頭來。我一直在想,明明的成績是最好的,明明學科平均分95才能拿到樣的獎學金,可是這個獎學金對我來說,為什麽像是屈辱?”注意到蘇如昊的嘴唇微微動動,似乎想要勸,可擺了擺手,臉色蒼白,“不用勸。現在當然不會麽想……可是你知道的,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很敏感,驕傲得可笑,所以想法會很極端。”
  她的目光無意識的投向窗外,想起自己在聖彼得堡對裴越澤講起過他們的初次見麵。可沒說實話。
  事實上,在南大最大的禮堂裏第一次見到他,他的衣著高貴,而麵容英俊得無懈可擊,他將證書遞給她,又俯身和她握手,禮貌,疏離,漫不經心:“好好努力。”
  她緊張的盯著自己的衣角,往常那些被學業優秀堆砌起來的自尊心和驕傲感,像是塵埃,隻是被輕輕一吹,就落在世界最遙遠的角落。而忽然發現,自己的世界,原來狹小不堪到隻有那雙半新不舊的運動鞋。而對所有的人來,這樣的差距,才是現實。   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講完那份稿子的——幾千個字,被團委的老一改再改,是要突出感謝和溫暖的主題。通篇讀下來,迷迷糊糊的隻記得無數個感謝。而最後被校報記者拍下的照片裏,自己的眼角晶晶發亮,自然而然的被寫成“發言代表的學生數次感動落淚”。
  沒有人知道,那不是因為感動,隻是因為委屈,扭曲而矯情的屈辱。
  “給我頒獎的是裴越澤。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他很年輕,也很好看,那種氣質,可能就是天生的清貴吧……你想象得到吧,一個很自卑的孩子,親手從個很英俊很又氣質的人手裏接過那樣的獎賞,然後再畢恭畢敬的感謝他,對我來說,真的十分難受。”
  蘇如昊的目光直很柔和,他沒有插話,隻是任由她隨著自己的思緒陳述。
  她微微歎了一口氣,隔了一會兒,又低低的說:“後來和裴越澤聊天,說起過第一次見他。可是那次我騙他說,在CRIX的大樓裏和導師一起見到的他。可見,一直到現在,我還在回避那件事。”
  “那個頒獎儀式結束後,那些錢也打到賬戶裏。那時候爸爸的腰不好,有時候下地很困難。想來想去,決定勸他來這裏看病。
  他們本來不願意來,說是看病太貴。就我的獎學金真的足夠看上十次八次病。他們一輩子,還沒來城裏轉上圈,我到底還是被動。”
  蘇如昊拍拍她的肩膀,柔聲說:“你做得沒錯,很孝順。”
  夏繪溪隻是笑,可是那樣的笑裏,還有著愴然和無奈,眼神盈盈欲滴出水來。
  “其實挺矛盾的,想孝順他們,可是又不想同學知道父母來看。他們……從來不會像室友的爸爸媽媽那樣,穿著打扮很得體,老是請們個寢室的同學去飯店吃飯。所以,早早的就在車站附近的旅館訂房間,那裏便宜,而且離學校也遠。
  後來在車站接到他們,媽媽還帶最喜歡的山核桃,整整一籃,是讓帶給同學吃。籃子還是自己編的呢……後來帶回寢室,就說是自己在街上買的。
  那幾天早出晚歸,帶爸爸去看病,又帶他們轉轉公園和商場。到第三天的時候,媽媽小心翼翼的說想去的學校看看。
  其實最怕的就是爸媽提這個要求,我不想帶著他們去南大轉,怕遇到熟悉的同學和老師,所以立刻就說下午的時候有要緊的會要開,沒法再抽出時間來。而且票都買好,沒法退。
  媽媽養我長大,一想,大概知道我是在找借口,可是沒說破,就算了。
  找個借口替他們去買些路上的吃的,就去一旁的車站買當下午的車票,送他們上車。”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眼裏那些一直蒸騰氤氳的霧氣,終於凝結成滴又滴的水珠,緩緩的滾落下來,小小的臉頰上沾滿濕意,夏繪溪用力的擦了擦,有些狼狽的轉開臉,很快說了一句:“對不起。”
  蘇如昊伸手攬著,又遍遍的撫著的背,柔聲安慰:“沒關係,那些事都過去。我們春節的時候去你老家過年好不好?”
  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她的聲音淒婉而無助,小小的腦袋在自己的懷裏,拚命的搖頭:“那天下午,那輛大巴就出了車禍,翻下高速,車上的乘客都死了……他們也在裏邊……”
  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住,許是因為此刻顫抖的身體,許是因為她的講述、她的過去,他看過夏繪溪的檔案,看到過拿過的種種獎勵,自然也知道她的出身和家境可能並不好……然而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聰慧漂亮的孩子,也藏著這樣的心事。
  那些過去的點點滴滴,仿佛是拚圖,一下子在腦海裏組成副清透的畫麵。
  在翠湘的時候,看到那些窮苦的農戶,她難以抑製的激動情緒……在去聖彼得堡前,她一臉坦誠的告訴自己費用太昂貴……而就在前幾天,看見那個叫劉媛媛的小姑娘,或許從那裏窺見自己的過往,又失態的將手邊的包重重的拂在地上,手指冰涼……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還能再安慰她什麽,隻能把她抱得再緊些,下巴擱在她的肩側,呼吸灼熱的撩起她的長發,一遍又遍的告訴:“都過去了。”
  夏繪溪任由他抱著,身體軟軟的一動不動,最後輕輕的說:“我不……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仔細的想想,我真的不是個好人,愛慕虛榮,要麵子,剛來個城市的時候很土,怕同學嘲笑,所以去圖書館的閱覽室看那些時尚雜誌,在網上查衣服的搭配。要像那些城市裏的孩子那樣,身材纖細,氣質又好……那麽貪心,什麽都想要……可是現在,那些想要的,真的有,卻隻覺得後悔。如果那些日子重新來過,我一定開開心心的挽著爸爸媽媽,陪他們逛逛南大的校園,再介紹他們給室友認識……”
  “所以,你信麽?我想,這些大概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像爸爸媽媽他們那樣,像那個人那樣,真的逃不開的。至於剩下的人,大概隻能好好活下去吧……”
  她擦了擦眼淚,語氣已經漸漸的平靜下來,“這些事,我大致的和於柯說,不希望她走我的老路。其實貧窮真的沒有什麽可恥的,可恥的是一個人的心態。就像我那個時候。”
  呼吸聲已經由急促變為細密柔和,這樣的追憶過後,她的側臉擦在他柔軟的毛衣上,像是失卻所有的力氣,又慢慢的環住他的腰,低聲說:“每年到春節的時候,也是我最難過的時候。以前家裏雖然窮,可是過年可以陪著媽媽起炒瓜子,一起守歲。後來他們出事,就在食堂過,回到寢室隻有一個人。再後來彭教授總讓我去他家過年,師母也會做很多菜……可那些都不是家的感覺。蘇如昊……”
  她慢慢的支起身子,環住他的脖子,帶小小的懇求:“今年我們一起過年,好不好?”
  那一刻,他的心情柔軟得無以複加。那些有限的詞語在腦海中組合,又散開。腦海中仿佛有著個小小的漩渦,那些情感激旋著小小的浪花,將所有的語言能力都擊散,直至潰不成軍。
  夏繪溪的眼神卻的黯淡下去,最後慢慢的:“你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國外?對不起,我想你也應該…”
  並沒有讓她把些揣測說完,蘇如昊想,究竟還有什麽動作能表達此刻自己的想法呢?
  他們的唇彼此輕輕碰觸下,而他並沒有深吻下去。可是離得樣近,他每次開口話,總是不可避免的和溫潤柔軟的唇摩挲而過,這是獨屬情人間的呢喃和低語,一字一句的,落在最不安的心底。
  他輕輕的一笑,像往常一樣愛弄亂她的頭發,又抵著她的額頭:“傻瓜……我陪著你,哪裏都不去。”

  二十八
  晚飯自然沒有吃成,況且蘇如昊也沒有準備食材,最後打電話叫個pizza。送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蘇如昊站起來問:“今晚不走吧?我去把上次的衣服拿出來,先換再吃。”
  夏繪溪在衛生間衝臉,隔著門揚聲一句“好”。
  臥室裏沒有開燈,暗娑娑的一片。他打開櫃門,手指觸到那件衣服,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句話——“他的臉在一片迷霧中若隱若現,正對我微笑。”
  夏繪溪從門外探進頭來:“先吃可不可以?我好餓。”
  他的思緒被一下子打斷了,自然而然的微笑回應:“餓就先吃吧。”
  客廳裏全是芝士和培根香濃的味道,因為饑腸轆轆,開始吃得極快,到後來就覺得有些膩味。夏繪溪把餐盤推,認真的端詳蘇如昊的吃相。雖然吃的是速食,可是他小口小口,不急不緩,姿態相當的好。
  他看她一眼,有些抱歉的笑笑:“是不是不愛吃?”
  她托腮,一臉好奇:“以前在國外,你每天就是吃個,會不會膩?”
  他不答,隻是笑笑:“明天我們自己做飯吃。”
  這倒是提醒了夏繪溪,她看看茶幾上那疊報紙,皺眉:“我要看看那段節目,還得和CRIX那邊聯係一下,好歹把滿城的廣告給撤了,或者放張別的照片也行。這種時候,把慈善活動和我連起,對大家的形象都不好。”
  蘇如昊顯然想不到她這樣鎮靜,頓了頓,才點頭:“好。”
  她又在電腦上搜索那段視頻,開了看一看。畫麵並不清晰,聲音也嘈雜,從角度上看,並不是專業的拍攝,應該是現場觀眾錄下的。夏繪溪看到一半就關了視頻,意興闌珊:“不用看。”
  本來以為是電視台被掐掉沒放的那部分在網絡上公布,看來真的隻是巧合,偏偏又趕上自己的照片滿世界亂飛的時候,想躲也躲不過。
  對著空白的屏幕發會兒呆,蘇如昊推推她:“電話。”
  夏繪溪一看號碼,彭教授打來的,略有些頭疼,想必他也是知道件事,要不然麽晚,老頭早就休息。
  她接起電話的時候不由得有些惶恐,語氣也惴惴。
  彭教授果然劈頭就問:“那段錄像我看了,那是怎麽回事?”
  她實在不敢怠慢,連忙把前因後果都說了,最後訥訥的說:“最後出了這樣的事,為什麽突然死了,我真的不清楚。去我醫院看她的時候,看上去精神很不錯。”
  彭教授有半晌沒說話,最後說:“我知道了。你學校的工作完成了是吧?去院裏交代一下,就負責論文集的選編和校對,別的沒什麽事,在家裏做也行。”
  真是通情達理,夏繪溪心裏很感激,低低的說:“謝謝彭老師。”
  那邊卻長長的歎口氣,把電話擱了。
  第二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被蘇如昊叫起來吃早飯。夏繪溪洗漱之後坐在餐桌前,看著廚房裏大包小包的東西,興致勃勃說:“一會兒嚐嚐我的手藝,好不好?”
  蘇如昊微笑不答,看著她喝完杯豆漿:“外邊的廣告全撤了。”
  她尚有些發愣:“這麽快?還沒和CRIX那邊聯係。”
  “你想,拖的時間越長,對你,對他們,都不是好事。”蘇如昊若有所思,“裴越澤的反應很迅速。”
  隨口“嗯”了一聲:“還得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清楚。”
  蘇如昊放下手裏的杯子,饒有興趣:“對了,你們心理谘詢做得怎麽樣?”
  她實在不好意思說毫無進展,隻能說:“馬馬虎虎吧。”
  他似笑非笑:“馬馬虎虎?不像你平時的治學風格。”
  夏繪溪歎一口氣:“他不願配合,也是沒有辦法。”想了想,又多說些,“比如上次做語詞測驗吧,他的反應詞,全是有意識的想過後才回答的。我判斷的依據,隻能是反應時間。”
  他“哦”了一聲,麵帶微笑:“從來沒有用過那個測試,總覺得有些玄。”
  “是呀是呀!老是覺得精神分析那套太唯心,是不是?”夏繪溪打斷他,眉眼彎彎的笑,“看來我們真的不是一條路上的。要是告訴你我都堅持記錄自己的夢快兩年,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可救藥?”
  “倒沒覺得不可救藥……我很佩服毅力就是。”蘇如昊沉吟了一下,想起那句話,那個疑問在唇邊猶豫一下,卻終究沒有再問出口,“你吃完了?”
  他要站起來收拾,卻被她攔住:“我來就好了。”
  於他們而言,這個寒假已經提前的開始了。蘇如昊把要用的東西都取過來,也不讓她出門,整天就在屋子裏呆著。沙發邊堆了很多零食,她抱著電腦看美劇,甚至壓根忘導師還布置了任務。
  有時候蘇如昊也會提醒她,她就懶懶的抱著自己的胳膊,語氣無辜的說:“出版社的編輯都放假了,找不到人討論啊。”又或者一臉悶悶不樂,“你上次說,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就要開心,不要老那麽能幹。怎麽,你現在反悔了?”
  他無語,轉頭夏繪溪已經一臉得意的盯著電腦。
  她穿著睡衣,赤著腳盤坐在地上,大約劇情到關鍵的地方,聳著肩,又悶著頭,似乎在強自抑製,不叫自己驚呼出聲。
  也隻是從那晚起,才看著將自己的麵具的卸下來,直到現在,她才像是尋常的孩子,愛笑愛鬧,也愛偷懶。蘇如昊出神的看著的背影,她的長發隨意的紮個馬尾,發絲亦有些翹起,帶出並不服帖的弧度,仿佛勾在自己的心口。電腦的屏幕閃閃,輕柔的身體隨之輕顫,那翹起的頭發亦微微的拂動在如玉的頸邊,瞬間灼熱自己的呼吸。
  凶手掩著腳步,慢慢的靠近毫無警覺的小姑娘。
  夏繪溪本來就有些提心吊膽的看著,冷不防被人從後背抱住,心髒幾乎頓住,她的第一反應是嚇得要大叫。數秒之後才反應過來,一扭頭,蘇如昊俊朗的麵容正的在貼近她,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時,有幾分魅惑,眼角飛揚,仿佛有灼亮的光芒欲蓬勃而出。
  原本的驚懼,刹那間變成了異樣的情愫。隻是這次,除了親吻,他似乎想要的更多。她的睡衣被悄悄的掀開,此刻身體異樣的有些敏感,指腹上的薄繭從自己的小腹上滑過,繞過半個身體的弧度,又緩緩的往上……帶來比身體更燙的溫度,帶來輕癢而躁動不安。
  夏繪溪的手隔著薄薄的衣料想要阻止他,可他輕輕的笑笑,靠近她的耳廓,將氣息盡數蘸在她敏感的耳側:“別動,乖。”
  他用吻封住她的不安和慌亂,不讓她亂動,這樣曖昧的姿勢和動作,不知維持了多久,她勉力推開他,氣息還有些紊亂:“我要接電話。”
  他的唇角不依不饒的追隨著已經偏開在一側的唇,左手依然抱著她,右手卻比她更快的尋到手機。掌心淺淺的震動,她的傳到自己的心底,隨意看一眼屏幕,正要將手機扔開,卻忽然停下所有的動作,身子一僵,終於還是慢慢的往後靠,嘴角的微笑含義未明:“你先接。”
  夏繪溪的耳朵都還有些紅意,明豔又不失嬌媚,如同夏季即將綻開的白玉蘭,漢白玉般的色澤上有著淺紅的脈絡,像是畫師精心用工筆繪上的圖案,精致難言。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頰收回,睨著眼看往旁邊挪了一挪,像是怕自己又靠過來,才接起電話。
  “嗯,明下午?好的。我會準時到。”
  “上次提到的道具呢?……好的,謝謝。”
  他側過頭,那些對話似乎聽在耳裏,又似乎沒有。剛才還在體內燃燒的情感和欲望,倏然被撲熄,一直到她輕輕的叫自己的名字:“蘇如昊……明天下午有沒有空?”
  他漫不經心的答應:“什麽?”
  “送我出去趟好不好?免費司機?”夏繪溪笑的有些調皮,“好不好?”
  他沒什麽,將零亂的衣襟理好,笑著頭。
  第二吃過午飯,他們道去逛超市。夏繪溪看著超市裏來來往往的人流,扣著蘇如昊的手:“我想過了。裴越澤那邊,我不想再做下去了。”
  他推購物車,聽了麽,倒是愣一愣,順口問一句:“為什麽?”
  “不為什麽,其實他沒什麽心理疾病,也懶得再和他糾纏下去。反正也不差那份兼職的錢,對吧?”將幾袋貢丸放進車裏,又覺得大賣場裏太熱,將脖子裏的圍巾拿下來,V型領口露出精致而明顯的鎖骨,“今晚我們吃火鍋好不好?——喂,別發呆啊!”
  他反應過來,淡淡的微笑:“那我們再去買個電磁爐,還要吃什麽?”
  她掰著指頭數:“生菜,金針菇,牛肉,羊肉……吃不吃香菜?”
  最後裝了大袋小袋的,一直推到停車場,將東西塞進後備箱,夏繪溪坐回副駕駛的位置:“要等我啊,不許先偷吃!”
  蘇如昊眉梢輕輕挑,唇角一抿,大約覺得樣的說話太孩子氣,搖搖頭沒話。
  “聽到我說話沒有?還有啊……雞湯會不會熬?”
  一路絮絮叨叨過去,就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妻子,在上班前叮囑自己的丈夫。蘇如昊等紅燈的空擋,轉頭對她笑:“你是去做心理谘詢吧?”
  “嗯,是啊——”
  “哪個谘詢師這麽多話?”
  她愕然,又有些氣急敗壞,最後嘟嘟嘴,徹底沉默。
  紅燈正在倒計時,10,9,8——
  他卻笑著湊過來,趁著她不注意,輕吻她的唇角:“可是我喜歡這樣。”
  那座宅子本來是在山間,山路有些難找,夏繪溪本想著蘇如昊可能一時間難以找到。可隻是說了地址,他便順順當當的找到。在路口下車,又對他揮手:“不用來接。他們應該會送回去。”
  他伸手拉住,語氣有些古怪:“他住在裏?”
  雖是冬日,可是綠意依然常青。宅子黑瓦白牆,仿佛孤島,自然有種出塵的氣質。
  蘇如昊的唇線仿佛繃緊的弓弦,側臉的線條緊致,陰鬱而散發著寒意,眼神莫名的銳利。

  二十九
  夏繪溪進門的時候心不在焉,被門檻絆了絆,差點沒往前撲在地上。小張及時伸手拉了她一把,低聲說:“夏小姐,小心。”
  地上苔痕如古,青鬱鬱的在水磨石上錯綜如同綠色蕾絲花邊。夏繪溪想起蘇如昊的眼神,莫名的打個寒戰,隨意的笑了笑:“這個房子……裴先生一直住著嗎?”
  助理頓了頓,小心的回答:“我不清楚。”
  “哦,看這座房子曆史也挺長吧?是他祖上的房子麽?”
  小張依然抱歉的笑笑:“對不起,夏小姐,我進CRIX沒多久,對這些不清楚。”
  她沒再問,隻是留了心眼,進房門的時候踏在門檻上,又輕盈的跳下來,迎頭撞上裴越澤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好。”
  裴越澤負手看著,似乎難掩笑意:“有沒有告訴過你,踏門檻不是一件好事?”
  夏繪溪愣了愣,咕噥了一句:“不是寺廟才有那個規矩嘛?”
  他隨意的靠著桌子,長長的腿休閑而微屈著,麵對著她莞爾:“我隻是提醒你。”
  房間裏還有一個沙池,按照她的要求,長28.5寸,寬19.5寸,高30寸,沙深3寸,漆成藍色,裏邊裝滿了濕沙.
  夏繪溪將包扔在一邊,又脫了外套,微笑著望向裴越澤:“我們來玩沙吧?”
  他靠在那邊沒有動彈,嘴角的笑輕忽而飄渺:“我以為,你至少會先問問我別的事。”
  她拿起小鏟子,又遞給他,“比如?”
  “比如,這幾天你去了哪裏?一直不在學校吧?”
  “哦,這不是別的事,這是我的私事。”夏繪溪強調了一遍,又盈盈的笑,“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他顯然在仔細的觀察她,直到確定她嘴角的笑並沒有什麽異樣,才舒心的歎口氣:“我會盡量讓這件事的影響降到最低。”
  “是啊,要謝謝你這麽快的撤下了廣告——雖然,這樣看起來,有些做賊心虛的味道。”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其實沒什麽。這種事,總是有個熱度的,過了就好。”
  “看起來,你並沒有對那個人的死有特別的感觸。”他漫不經心的撫著自己的袖口,目光輕微的一抬,倏然間叫人覺得明銳而鋒利,“你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裴先生,既然這樣,不妨對您解釋一下。那位女士,我試圖幫助過她,對她的連串遭遇也十分的了解。她的去世,並不是我的錯造成的。”她頓了一頓,“我很同情她,並不代表會為不是自己犯下的錯誤而感到愧疚。”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碰觸,誰也沒有退讓,裴越澤迎著他的目光站起來,語氣似乎有薄怒,又有些克製:“好,我們不說這個。”
  他不再看,隻是捋起袖子,和她一道蹲在沙池邊,語氣低沉:“今天要幹什麽?”
  其實兩個人的情緒都不大好,夏繪溪穩了穩呼吸,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些:“玩沙吧?”
  他的薄唇輕輕的扯,似是在細致的品酌個“玩”字,最後淡淡的:“又是玩?”
  “你還沒有告訴……上次玩的遊戲,效果究竟如何?”他將沙鏟插進泥土中,一道月牙形的刻痕如同溝壑,倏然在平整的沙堆上出現,而他好整以暇,“商人總是要回報的。谘詢了這麽久,你有沒有得出什麽結論……或者建議?”
  空氣中有細細的漩渦在卷動,煽起無數的灰塵。彼此的呼吸聲都輕緩而不可聞,他們的麵容平靜,誰也無法從對方臉上看出任何端倪。
  這種無聲的對峙,似乎是從他們初識起,就存在著,次次如此。
  夏繪溪忽然覺得疲倦,將手裏的鏟子一扔,站起來,似笑非笑:“你要建議?好,我就給你。”
  他們麵對麵站著,她比他大約矮半個頭,可是身段纖長,目光清亮,一字一句的說:“你很正常,心理上完全沒有問題。沒必要花那麽多錢來谘詢減壓——所以,我正打算告訴你,這次結束之後,我不幹了。”
  裴越澤的呼吸輕輕一頓,從她的應答裏,完全聽不到負氣的味道,似乎關於個建議,她已經醞釀很久。
  “你不幹?”他的手閑閑的插進口袋,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眼中流光溢彩,又像是有晶芒欲出,“這算是過河拆橋麽?”
  夏繪溪噎了一噎,一口氣憋在喉嚨那裏,忽然覺得無法和這個人溝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慈善的讚助拿到了;電視台的主持也由著你的性子;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我連夜替你善後——你對我說,你不幹了?”他一隻手抽出來,慢慢的擰上她的下巴,語意冰涼,卻又有一種奇異的炙熱,“你以為你是誰?!”
  他目光中的光芒愈來愈盛,夏繪溪忽然覺得害怕起來。他的語氣強勢而表情溫柔,看著她,又仿佛看著另外一個人。
  有個模糊的想法忽然襲中她的腦海,是和那個語詞測驗有關,她想要捕捉住,可是那思緒像是飄絲,五指之間,始終是空空落落,難以把握。
  裴越澤的手勁很大,甚至沒有鬆開的意思,反而愈扣愈緊。看著烏黑而倔強的眸子,又笑了笑,說不出的輕慢。
  “這樣,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說過什麽,我都當作沒有聽到。好不好?”裴越澤不顧她的掙紮,一點點的湊近她,“下午的飛機,我們去海邊渡假。”
  “你瘋了!”夏繪溪掙紮不開他的鉗製,隻能拚命的往後仰著頭,努力逃避他無處不在的氣息,“我沒有欠你什麽,憑什麽聽你的!”
  “你沒有欠我什麽……是啊,你沒有欠我什麽。”他居高臨下的笑笑,眉宇間卻全是繾綣於溫柔,又輕而易舉的從她藏在身後的那隻手裏拿出手機,往身後一扔,啪的一聲驚心動魄,“一直以來都是我欠著你,xua……”
  瞬間的恐懼襲來,夏繪溪聽不清他最後吐出個什麽字,隻知道自己後頸一陣酸緊,隨即身體一軟,慢慢的倒下去。
  電磁爐開到火鍋一檔上,蘇如昊給餐桌的另一邊添上雙筷子。有咕嘟咕嘟的冒泡聲音響起,雞湯特有的清淡香氣順著鍋蓋小小的縫隙間彌散開,很快充盈在整個屋子裏。這個時間回來,正好可以把菜下鍋。他習慣性的看一眼客廳的沙發,電腦邊的一袋零食還敞著口,隻吃了一半。
  這樣的一副情景,她分明還沒有回來,卻也讓自己覺得安心而溫暖。
  桌上火鍋的蓋子被熱氣一掀,啪的一聲,在靜謐的屋子裏份外的響亮。蘇如昊又看一眼手表,皺皺眉,撥了個電話。
  其實猜到是關機。做谘詢的時候她不會開著手機,或許出來的路上就忘了重新開機。
  他將電話擱下,又將電磁爐的溫度調的低一些。屋外的天色,黯沉無星,濃重的鉛雲壓在城市的最盡頭,像是最不詳的氣氛在世界蔓延。
  時鍾靜靜的走到八點。
  蘇如昊在沙發上坐會兒,終於還是失去耐心。修長有力的手指在電磁爐的按鈕上摁下電源切斷鍵——一滴小而熾熱的汁液如同霧水般,輕輕的濺到他的手背,嗤啦一聲,正快速的蒸發。就像是小小的火星,灼進心底。而他恍然不覺,疾步出門。
  蘇如昊不知道為什麽心底這樣的不安,仿佛晚一步,自己就會失去什麽。車子急速的駛向城外,天際的烏雲時近時遠,他戴上藍牙耳機,隔上短短的刻便給家裏撥個電話,隱隱希望她已經到家。
  然而每一次,也不過是單調而乏味的嘟嘟聲。他索性摘耳機,煩躁的扔在一邊,全神貫注的開上山道。
  身處的世界太清淨,車前大燈的光線強勁,筆直的射向雲山深處一般,將小小的路徑照得通亮。又似是一道亮光,將記憶深處的滴滴照得纖毫畢現。他不自覺的咬住牙關,將側臉繃得極緊,肅然冰冷。
  急促刺耳的刹車聲,驚起林間的飛鳥,嘎嘎著飛遠而去,消逝在天色的盡頭。
  他下車,來不及去尋找門鈴監視器的位置,重重的敲門。
  每一下都沉鈍如同暮鍾敲響,直到裏邊有人急匆匆的跑出來。
  庭院的燈已經打開,將院中的纖竹映得筆挺而修長,亭亭玉立。開門的是個中年阿姨,她狐疑的上下打量這個一臉不耐煩的年輕人,問:“請問,你找誰?”
  蘇如昊目光冰冷,視線在院子中微微掃視而過,平板的說:“我的朋友下午來過這裏,大約三點左右。”
  “哦,是那位小姐吧?來找裴先生的那位?”阿姨抱歉的笑笑,“她和裴先生一起走了,很早就走了。”
  蘇如昊麵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緩緩的重複了一句:“走了?”
  淩厲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阿姨連聲音都開始打顫,結結巴巴的說:“是啊……四點多的時候走……”
  “去了哪裏?”
  阿姨的聲音愈加驚慌,幾乎不敢直視年輕人的眼睛:“我……不知道……裴先生他……沒說。”
  幸好他連這句話都沒有聽完就已經匆匆離去,阿姨忙忙的關上門,想了想,還是給張助理打個電話。
  回到家的時候,依然空無一人。屋子裏保持著原樣,打開的零食,冷卻、又結了一層薄衣的雞湯,精心調好的醬料。蘇如昊抬手開燈,俊朗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焦躁,平靜的讓人害怕。
  他又把電磁爐打開,開到溫度最高的一檔,慢慢等著湯水沸騰。
  將貢丸倒進鍋裏,又將金針菇放進去……滿滿的一鍋,有的沉在鍋底,有的浮在表麵,不知要煮多久。
  他記得在超市,她挽著自己的手,笑容清麗而溫暖:“今晚我們吃火鍋好不好?”
  後來是在車裏,馨香的呼吸還在自己的耳側,絮絮的關照:“不許先偷吃!”
  蘇如昊耐心的等著鍋開,又慢條斯理的拿起手邊的電話,撥個號碼:“嗯,幫我查查他去了哪裏。”
  滴的一聲,溫度到了極限,指示燈自動跳滅了。他拿起漏勺,舀了一個貢丸,放進碗裏。
  手邊的電話響起來,蘇如昊咬了一口丸子,滿口生香。
  一直到不急不忙的吃完,他把電話接起來,嗯了一聲,沒有一絲一毫的詫異:“你繼續查。幫我訂最早可以過去的機票。”
  蘇如昊的指間握著高腳酒杯,微微的搖晃,深紅的液體在杯壁沾連出錯落有致的紋案。他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在不算暗的光線中依然熠熠生輝,凝視著虛無的某處,語氣自然流暢:“裴越澤,這一次,想從別人的東西奪走什麽東西的時候,你以為還是那麽輕而易舉麽?”

  三十
  夏繪溪醒過來的時候,頭還有些發疼。有一瞬間自己不知道身處何處,隻是覺得嘴唇幹燥得想要裂開,於是又閉了閉眼睛,等暈眩感過去些,終於坐了起來。
  側過頭就看見兩條極修長的腿,悠閑的架起。一份報紙擋住那人的臉,隻看得見白色的襯衣和黑色的西褲,將這樣一副畫麵襯得閑適而貴氣。
  報紙簌簌的抖動一下,大約是翻過了一頁,他身子不動,聲音閑然:“醒了?”
  夏繪溪從寬大的椅子上坐起來,轉頭看了眼飛機隔板外的黑夜,大驚失色:“這是去哪裏?”
  裴越澤依然在翻報紙:“你最好再躺一會兒,小心頭暈。”
  她站起來,大步走到他麵前,一把抽走報紙,語氣仿佛寒冰:“我可以告你綁架。”
  他的頭微微仰起來看著她,嘴角不由自主的帶起微笑糾正她:“是渡假,放輕鬆一些。”
  她幾乎咬牙切齒的看著張俊美的臉,握緊了雙拳,最後聲音像是從聲帶擠出來,還嘶嘶的透著涼意:“你怎麽把我弄上飛機的?我要回去。”
  他低下頭,從手裏抽走已經被捏成一團的報紙,在手心抖了一抖,又展開,懶懶的說:“總有辦法的。”
  夏繪溪牙齒咬住下唇,看見他的腕表上的時間。猛然間想起來,此刻蘇如昊不知道是不是急著到處找自己,強壓下心頭的焦躁憤怒,緩緩的:“我的手機呢?”
  “這是在飛機上。”他依然低著頭,慢悠悠的提醒,“另外,你的男朋友是去找過你。不巧的是,沒有碰上。”
  夏繪溪心跳微微一滯,憤怒仿佛是颶風,一下子掠過全身的每個細胞和毛孔——揚手,嘩啦一聲巨大的響聲將報紙撕破,她的一字一句伴隨著激烈的動作:“裴越澤,我不管你把誰的感情投射到我身上,我請你清醒一點——我不是你以前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
  裴越澤終於抬起了頭,目光如同緩緩運動的齒輪,一點點的移動往上,直到挪移到她因為極度生氣而微紅的臉頰,緊緊的噬咬住,沒有一絲放開的意思,語意亦漸漸的變涼:“你說什麽?”
  她並不懼怕,反倒輕輕勾下腰,嘴角帶出似笑非笑。纖細的手指一點點的探過去,指尖拂在他領口鬆開的地方,又不經意的擦過他的鎖骨,冰涼的觸感卻帶出熾熱的輕癢——他一把抓住她手腕,目光在刹那的迷離後變得冷厲:“你要幹什麽?!”
  似乎有骨裂的聲響從腕骨處傳來,夏繪溪卻依然微笑,她的指尖已經觸到那條細細的鏈子,然後輕巧的一勾,倏然有一縷銀色的月光在指間綻開。
  她心中倏然升起複仇般的快意,忍著劇痛,迅捷而用力的往下一扯,一道猩紅的指痕仿佛是畫家快速而直截的一筆素描繪在他的頸間。趁著他一愣的空擋,夏繪溪掙開他的禁錮,又後退了一步。
  她將那根銀色鏈子攥在手裏,微揚著頭:“你的秘密……在這個小小的掛墜裏,對不對?”
  她嘴角的那抹笑顯得氣定神閑,或許還有著悲憫,姣好的唇角勾起莫名的弧度,美麗得不可思議。
  裴越澤站起來,目光是墨黑色的,有些空洞,卻又深邃不見底,叫人看不出一絲情緒。
  他的表情不辨喜怒,隻是慢慢的靠近她,一舉一動,仿佛是鬼魅,毫無聲響。
  腳步聲又像踏在了夏繪溪血脈的地方,他每走一步,她的額角就突突的痛起來,心髒亦不受控製的劇烈跳動——笑容漸漸的僵在唇邊,她不由自主的往後退,那句“你要幹什麽”噙在了唇邊,卻隻零亂的逸出破碎的音節,直到膝蓋側磕到座椅,劇烈的疼痛沿著神經往上,才發現自己退無可退。
  裴越澤隻是盯著她,容顏雪白,發絲零亂的散落在額角,露出大半個光潔而美好的額頭……她的眼神中有著隱隱的戒備,可是亦充斥著絕望和無助——
  從靈魂最深的地方,像是有一個火星被點燃了,而整片森林因為這一點火星而刹那間成為火海,熊熊的燃燒著,咆哮著,火龍在刹那間竄了起來,幾乎將整個人的吞噬其中。
  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的籠罩起來,他的目光倏然變得赤紅,踏上一步,帶了巨大的迫攝力道, 將她逼得難以呼吸。
  夏繪溪手中緊緊握著那條項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又泛起淺淺的後悔。或許,她不該一時氣急,將他激怒到了這種地步。
  深呼吸,思維飛速的運轉,努力的想著種種方法,試圖緩和這個看上去不可收拾的局麵。
  他俯下身來。
  那張英俊無暇的臉在自己的眼前急速的放大,他似乎渾然忘項鏈的事,語氣低沉,溫柔得能溢出水來:“你要逃到哪裏去?”
  迥異於此刻他近乎狂亂的眼神,他的兩片唇卻仿佛是行將枯萎的花瓣,帶著輕顫,小心翼翼的觸到夏繪溪的唇,輕而緩的摩挲著。刹那之後,像是被彼此的氣息所濯濕,又像是飽食鮮露,重又濕漉漉的鮮活起來。
  夏繪溪已經跌倒在座椅上,半身被他壓製著,動彈不得。愈是這樣,她越發的不敢閉上眼睛,直直的瞪著,僵直了表情,似乎想要看清他接下來的舉動。
  裴越澤一手抓著她兩隻手腕,另一隻手環著的腰,恰到好處的製止了她的掙紮。隻是維持樣的姿勢,長而微卷的睫毛輕輕落下來,闔住了雙眼,似乎在為此刻兩人對峙的平靜而覺得欣喜。
  除了手腕上被箍緊的力道,和緊貼著的唇——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這讓夏繪溪略微的安心下來。她盡量保持平靜,隻是略略的將頭偏移開來,艱澀的說:“你……”
  她的雙唇微微開了一線,形狀纖弱而美好。
  他極快的睜開眼睛,將她的頭扭過來,這一次,在那絲空隙之間,重而深沉的吻了進去。
  他在氣息在她的唇齒間翻滾、糾纏,像是企盼了千年,從最初的體貼,到後來的放縱,似乎在放出心底壓抑已久的渴望。
  這樣的吻實在太驚心動魄,夏繪溪隻覺得所有的氣息都被掠奪一空,腦海裏隻剩下缺氧般的空白,和不知所措的恐懼。
  激烈的動作和喘息,直到他看到她眼角的濕意,終於慢慢的和緩下來。
  裴越澤並不放開她的雙手,隻是環著她的腰的手已經無聲的鬆開。他的眼神還帶著迷惘,又想要去拂拭她眼角的淚滴,語氣有些無措,似乎還有悔意,低低的說:“別哭了。”
  飛機劇烈的顛簸了一下,兩個人的身體抗拒不了慣性,重重的往椅子的扶手上撞去。夏繪溪身體在下邊,眼看要撞上金屬椅臂,他眼明手快的伸出手,隔在她的頭和椅子之間。
  悶悶的聲響,就像什麽東西砸在了骨頭上。夏繪溪隻覺得他的掌心彎成一個弧度,護住自己的頭頂,而他微微的踅眉,似乎有片刻的時間不出話來。
  許是樣劇烈的撞擊帶來的疼痛,讓他的眼神逐漸的清明起來。裴越澤終於將手抽開,又放開她的手腕,慢慢的站了起來。
  夏繪溪下意識的去看自己的手腕,淡紅色的印記分外的明顯,伸手擦擦眼淚,一言不發的將那串鏈子遞還給他,低頭看見他手背上塊淡淡的淤青——或許過上一段時間,會變得更加明顯——不知道該說什麽,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抬頭望向窗外。
  她固執的一直在往外看,似乎想在幽深的黑夜中尋找答案。關於這個人的答案,關於這條項鏈的答案,關於這個隨時會因此而情緒難以自控的人的答案。
  他在自己身後,也是無聲而寂靜的,或許在看著自己的背影,或許在查看那條小小的鏈子。
  此刻回想起來,自己的挑釁是多麽愚蠢和輕率。她的手指無意識的撫著自己的唇,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剛才的觸覺抹去,然而頭腦卻不受控製的,回憶起他弄暈自己之前的那幕。
  他的身子微微的前側,伸手攔住發軟的身體,那根項鏈從他的領口滑出來,晃了一晃……看不清心型吊墜上那張小小的照片,似乎是個小孩,隻記得是淺淺的白色,就像自己曾經的那個詞——“天使”。
  飛機已經降落下來,她依然呆呆的坐在那裏,雙臂抱住自己膝蓋,望向窗外燈光閃爍的機場,一動不動。
  男人的手輕輕的搭在自己的肩上,夏繪溪渾身抖,往前挪了挪。
  而他似乎預計到的反應,沉默的將手拿開,平靜的提醒:“到了。”
  最後開口的時候,夏繪溪已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調適心態:“我跟你走,也請你,控製好自己的情緒。”
  裴越澤站在她的身前,背影清落,卻沒有給她回答。
  出了飛機,熱帶特有的溫暖和潮濕,夾雜夜風中,鋪麵向人席卷而來。
  她依然穿得厚實,整個身體像是被卷裹在暖暖的漩渦之中,肌膚上都滲出薄薄的濕意。車子就停在前邊,裴越澤替拉開車門,等她坐進去。
  而她立在離他步之遙的地方,向他伸出手,平聲:“給我手機。”
  他的臉隱在黑暗中,直以來的麵無表情,終於淡淡勾起絲笑,仿佛是是在暗夜中綻開的大麗花,有著難以言語的俊美:“這是你的條件?”
  夏繪溪深呼吸,空氣中還有著海水特有的鹹味:“我男朋友會擔心。”
  她的眼睛仿佛是貓的瞳仁,在夜色中有著清淩淩的光亮,像是顆剔透的琉璃珠,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而他終於妥協,向司機點頭,遞給她一支手機。
  夏繪溪坐進車裏,開始撥電話。
  蘇如昊的手機關機,而他家裏,卻無人接聽。撥了一遍又一遍,她最後失去耐心,看眼手機的屏幕,幾乎以為是電話壞了。
  裴越澤將的舉動看在眼裏,慢慢的轉過頭,又將車窗放下些,任由海風吹拂進來,不動聲色的:“不用麽緊張,我不會對你怎麽樣。”
  她諷刺的笑笑,“哼”了一聲,手指一再的在自己唇上拂過,重複了一遍:“不會對我怎麽樣?把我弄暈,然後還……”到底還是沒出來,然而心底的憤懣無處發泄,重重的扭過頭。
  他卻仿佛將一切隱藏在黑暗之中,呼吸聲也隱秘而不可聞,隔很久,終於還是笑出聲:“夏繪溪,不能每次都怪在我的身上。你自己說,是誰先挑釁的?”
  天色太晚,夏繪溪下車的時候來不及打量周圍,就被帶進了客房。
  房間很寬敞,將燈打開,窗子大開著,微風拂進來,溫柔的將窗簾掀起,像是年輕姑娘的裙擺正輕輕擺動。
  她的肚子餓得陣陣發疼,又無所事事,坐在床上發呆。
  有人敲敲房門,她喊聲請進。
  進來的是個中年阿姨,拿套衣服遞給她,又匆匆的帶進來杯牛奶和盤鬆餅。夏繪溪說了一句謝謝,隨手撿片咬在嘴裏,香酥可口。慢慢的咀嚼著,忽然想起下午的時候自己還和蘇如昊在討論哪些東西煮火鍋會比較好吃,轉眼間,自己就莫名其妙的被脅迫到個地方。
  她眼角有些發酸,再也沒什麽胃口,匆匆的洗個澡,躺回了床上。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雲霞滿。
  碧藍的大海讓人讓人爽心悅目的色澤,白色的海鷗嘎嘎的鳴叫著,在清晨特有的新鮮氣息中衝刺、盤旋。而大片的沙灘並不像那些熱門的景點,總是擠滿遊客黑乎乎的腦袋。相反,空曠悠閑得叫人覺得奢侈。
  假若不是此時此景,如果真的是來這裏度假,想必心情會極好的吧?
  下樓之後,並不見裴越澤,夏繪溪心裏莫名的覺得鬆了一口氣。阿姨殷勤的端上早餐,她咬了一口豆沙包,又走到客廳裏,用座機撥個電話。
  隔了一夜,蘇如昊的手機依然關機。她在沙發上怔怔坐半晌,壓下沉沉的失望,看看屋外的天色,推開了側門。
  踏下台階就是沙灘。台階的最後檔上擺放著幾雙拖鞋,夏繪溪索性踢了自己的鞋子,赤腳從原木地板踏上了沙灘。似乎有細細小小的沙粒鑽進自己的腳趾間的縫隙,帶輕快的微癢,就像和朗的天氣。
  她的心情明顯的好轉起來。人生經曆教會她很多東西。周遭愈是嚴酷,心境就愈要樂觀通達。更何況,仔細想想,她的處境也沒那麽慘。雖然是被脅迫帶到裏,可畢竟對著如斯美景,如果隻顧暗自生氣,還是劃不來的。
  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夏繪溪仰起頭,眯起眼睛,忽然停下了腳步。
  前邊獨自站著的人讓她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上前和他說話,還是迅速無聲離開。
  裴越澤穿著看上去質地柔軟的白色襯衣,袖口卷到小臂處;褲子亦是白色棉麻的,卷起褲腳,站在離海岸線不遠的地方,晨風之中衣袂飄飄,發絲清爽的被風往後掠起,背影清俊,勾勒得線條修長。
  這樣的一個人,和昨晚在飛機上強橫暴戾的形象重疊起來,夏繪溪有些恍惚。究竟哪一麵才是真正的他?
  其實她是真的看不懂他。這種無知並不是指心理學的個性分析,隻是出於小小的好奇,或者隻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淡薄的窺私欲而已。即便自己心中對他的分析側寫已經相當的成熟,可是有很多事,他不願意,自己也就隻能揣測著,不能去求證和確認。
  想到裏,夏繪溪低低的歎了一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叫人驚訝的是,他仿佛早就知道她站在身後,忽然一回頭,恰到好處的喊住她。
  夏繪溪僵硬的站立在那裏,硬著頭皮,終於還是慢慢的走過去。
  她和他並肩立著,又刻意的保持些距離,夏繪溪覺得還是由自己打破沉默比較好。
  “什麽時候送我回去?”猶豫片刻,她迅速的抬眼看看他的側臉,不出意外的看見他微敞的領口裏,那條銀色的鏈子若隱若現。
  裴越澤沒有說話,蹲下身子,聲音中帶愜意和輕鬆:“昨天不是要玩沙盤遊戲麽?”
  她順口應句:“是啊。”
  “這麽大一片沙灘,比訂做的那個沙盤要自然舒服得多。”裴越澤仰頭示意起蹲下來,“這個該怎麽玩?”
  夏繪溪看看望無垠的大海,又低頭看看他,歎了一口氣:“你等等。”
  海浪拍打沙灘的時候,已經將凶猛的撞擊蛻化成溫柔的追逐,又將些殘枝枯葉留在沙灘上。裴越澤看著她走遠,及膝的棉裙往後飛揚,像是朵極大的淺藍色素花綻開,底下的小腿圓潤,腳踝潔白纖細。
  他屏住呼吸,微一分神,忽然有難以遏製的恐懼從心底泛起來。仿佛害怕她會一直這麽走下去,一點點的貼近碧藍的海浪深處,不再回來。
  他控製不住的站起來,想要奔去拉住她,夏繪溪卻忽然彎下腰,撿起段樹枝,折身走回來。
  她將樹枝遞給他,想了想,才說:“其實不是什麽遊戲。要不就畫畫吧?想畫什麽就畫什麽。”
  他接過樹枝,默不作聲。
  “我想要知道你在想些什麽,不是為了害你。”夏繪溪幽幽的歎了一口氣,目光卻並不望向他,投向遠處的雲海,“既然這麽抗拒,又為什麽執意要我當你的心理谘詢師?”
  氣氛終於漸漸柔和下來,裴越澤看著白皙的手指在沙灘上下下的劃過,嘴角的笑忽然有些苦澀。他輕輕的轉了一個角度,側臉顯出幾份惆悵,也越發的顯得俊美。他的聲音輕輕的傳來:“原因……你不是猜到了麽?”
  夏繪溪的動作就這麽滯住,食指插在沙礫間,再也沒有向旁移動。
  而他背對著,有沙沙的聲音傳來,大約開始隨意的畫畫。
  良久,直到雙腿蹲得有些發麻,夏繪溪才聽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來,你看看我畫的。”
  他已經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仿佛天邊的啟明星,眸子清亮而含著笑意。
  夏繪溪著急要站起來,腿一用力,卻“哎呦”一聲,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自己的筋骨裏啃噬,稍微一用力就酸癢難當,不由自主的往沙地上坐下去。
  他彎下腰,伸手在她腰間托了一把,又扶著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拉起來,語氣低沉:“你小心一點。”
  夏繪溪皺眉,探過他的手臂,去看他畫的畫。
  一大束的鳶尾草模樣的植物瘋狂的綻放在圖畫的上半側,而一道顯著的隔痕下邊,是寧靜如汪洋般的天空,嵌著幾粒隨意灑落的星子。他又在整副的圖案上,加上如同花瓶般的框架,瓶身傾斜著,花瓶的頸口,蜿蜒探出一支藤蔓般的葉片。

  三十一
  這一次的浪潮忽然大些。白色的浪花像是蕾絲花邊,慢慢的糾纏到自己的腳下,將土黃色的沙子染成深褐色,又的將那幅畫抹平,一直到沒過自己的腳踝,又向後褪去,遺留下平整如鏡的沙灘。
  她一直低著頭,直到再也尋不到那幅圖案絲毫的蹤跡,才怔忡的抬起頭,看著裴越澤。
  而他依然在微笑,有些孩子氣的看著,眼角微微勾起,光芒四射。
  “……有樣的意象在腦海裏,大概多久?”
  他放開的手臂,探究的看眼,沉吟會兒,略有些悵然:“不知道。很久吧。怎麽,看出什麽?”
  她臉色微微白,有絲陰影從眼底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很快的掩蓋起那份異樣,自如的頭:“畫得不錯,可是被海水衝掉。真可惜。”
  阿姨將午飯準備好,遠遠的招呼他們回去吃飯。
  夏繪溪沉默的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連裴越澤忽然停下腳步也毫不知曉,差就頭撞在他背上。
  裴越澤看著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有些好笑。她的頭半低著,T恤領口露出身前片白皙的肌膚,愈發顯得有些青澀可人。他的心底微微一動,忽然有些憐惜,連聲音也並放柔緩:“怎麽?和見鬼一樣。”
  她愕然抬起頭,下巴堪堪擦著他的胸口而過,連忙倒退幾步,說一句“對不起”。
  換上鞋子,夏繪溪看見他的手扶在欄杆上,手背上塊極大的淤青,分外的顯眼。的嘴角微微動,剛想要什麽,抬頭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迅速的收斂起自己的表情,搶在他之前進屋子。
  進屋之後夏繪溪向阿姨要紙和筆,先進自己的房間。即便自己的記憶力不錯,可是要模樣的複製之前他畫過的那張圖,連細節都不能走樣,還是有些困難。拿不準那個瓶子究竟是以多少角度傾斜。正在猶豫的時候,敲門聲清晰的傳來,一回頭,裴越澤倚著門看著他,提醒她:“吃飯。”
  夏繪溪將那張紙放好,回頭:“我馬上來。”
  阿姨和他們一道吃飯,顯得屋子裏熱鬧些。夏繪溪夾了一口菜,問:“阿姨,這裏有什麽藥油麽?看他的手,這麽大一塊淤血。”
  阿姨看眼,“呦”了一聲,放下碗筷:“我去找找,什麽時候撞的?”
  裴越澤似乎有些意外,不置可否的看了一眼,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嘴角微微帶笑,似是難以掩蓋淡淡的喜悅。
  阿姨找張膏藥出來,夏繪溪接過來,看看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狗皮膏藥。”
  她仔仔細細的讀完文字明,又找熱水和碗,將膏藥放在熱水中軟化。裴越澤默不作聲的看著她忙前忙後,手指撫摸過自己的手背,直到他喊她,衝他柔柔笑:“好。”
  碗裏的水還有些燙,夏繪溪小心翼翼的用指尖將那張膏藥拈起來,又撕下那張薄膜:“幫你貼上吧?”
  他順從的把手伸過來,那塊膏藥還帶著溫度,熱熱的在自己的手背淤青處灼燒。她的手指纖細而潔白,一圈一圈的在傷口的地方繞圈按摩,不輕不重,力道適宜。
  裴越澤的心情也被這樣輕柔的動作舒緩開,連她隨口的話也讓他覺得有些反應不過來,重又問了句:“什麽?”
  她笑意盈盈,又重複一遍:“給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
  她素白的T恤,灰色的家居褲,又是不施粉黛,素麵朝天,整個人都透著纖巧和聰慧。他們的距離樣近,隻要他伸長手臂,就可以將她掠在懷裏。這個念頭在他腦海裏盤旋半晌,充滿誘惑,他克製很久,才懶懶的動彈下身子,靠在沙發上:“想聽什麽?”
  夏繪溪猶豫會兒,抬頭看他沐浴在陽光中、漂亮清冽的眉眼:“就說說她吧。”
  這個“她”字得十分輕,可是又清清楚楚的落進他的耳中,像是顆小小的玻璃彈珠落在堅實的地麵上,又反彈起來。微微的顫抖中,那些隱秘的往事像是被打開小小的缺口,如同輕羽蒲絮,正從遙遠的際飄散過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恍惚,像是難以抗拒樣溫和耐心、又帶著善意的詢問,吐出個字:“好。”
  “她的名字裏,帶個xuan,對不對?”
  他低低的歎口氣,恍若風吟,無限的悵然:“是啊,璿。”
  他的臉完全的沐浴在陽光中,筆挺而俊秀的鼻梁,微翹的嘴角,睫毛微微的向上卷。就像是個白淨秀氣的大孩,因為想起自己暗戀的女孩兒,獨自抱著籃球坐在操場邊,無聲的惆悵。
  夏繪溪並不出聲打斷他,探身拿起小幾上那杯冰桔茶,握在手裏,默默的吸口,橙皮的清香和蜂蜜的甜意將呼吸占據,在唇齒間反複的回味,等很久,才聽到他:“不知道該從哪裏講起。”
  “唔……那就,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吧?”
  他的眉峰完全的舒展開,笑容亦是純淨美好。
  “很小的時候吧,我不記得了。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才這麽點……”他拿手比劃下,又覺得不對,將手放低些,堪堪隻到茶幾那裏,微笑,“隻有這麽點。”
  她被大人牽著手走到自己的麵前,穿件白色的公主裙,帶個蕾絲發箍,露出的額頭光潔漂亮,頭發是小孩特有的偏黃,柔軟的披在肩上,雙眼睛就像是活溜溜的珠子,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
  那時候自己對她不屑顧。那麽小的小孩,什麽都不懂,隻知道抱著那個洋娃娃,被自己嚇唬,又隻會默默的哭。
  夏繪溪注意到他特別描述那個孩的額頭和長發,不自覺的伸出手去,理理自己的額發,忽然有些恍然大悟。笑笑,安靜的繼續傾聽。
  “小時候我常常會發燒,家裏隻有家庭醫生和阿姨在,……她很可愛,每次我病,她總是在的房間外張望幾眼,然後赤著腳跑過來,拿自己的額頭抵著的,邊安慰,‘都不燙,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修長的手指支撐在自己的額角,嘴角噙淡淡抹笑,“常常睜開眼睛,就看見的她臉,離很近,一動不動的盯著,像是擔心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
  額頭的肌膚軟而溫膩,那雙眼睛是琥珀色的,有些透明,又十分的透亮,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氣,一直到現在,似乎還在自己身邊縈繞而沒有散開……
  “她住在家?”夏繪溪想想覺得好奇,“是你什麽人?”
  這個問題讓裴越澤怔怔,沉默片刻後,答:“阿璿住在我家,是父親朋友的女兒。”
  夏繪溪哦了一聲,想起那時他對“發燒”的反應詞是“潔白”,原來自己到底還是想錯。那個潔白,並不是對醫院的印象——隻是關於個女孩,聽起來一個在他心裏潔白無暇的女孩。
  然而接下去的思路卻讓身子微微顫,死亡,親吻,絕望……無論哪個詞,都帶著濃鬱不詳感。這個故事近在眼前,結尾的基調是晦暗而苦澀的,她不敢去翻到頁底去查看答案,也不敢問,隻能坐在裏,靜靜的聽。
  可是裴越澤忽然停住,並沒有再講下去,手指摁著那張膏藥,反複的摩挲。
  她的指尖撥弄著那支鉛筆,在白紙上劃道又道,刷刷的聲響,像是時光在身邊擦身而過。可是他亦隻是看著,不做聲響。
  “後來呢?”終於還是忍不住,“你和她之間……發生什麽?”
  這句話像是輕輕的戳破肥皂泡泡那層五彩斑斕的薄膜,啪的一聲,化作細小的霧滴——裴越澤的手指微微蜷起來,像是不經意的在手背上按下去,那瞬間的疼痛,讓自己的追溯帶支離破碎的疼痛。
  “她……死了。”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低得幾乎要集中所有的精力才能聽到,“兩年前的時候。”
  盡管已經有心理準備,可是甫一聽到,夏繪溪還是伸手捂住嘴巴,低低的喚聲:“啊!”
  “是啊……得了抑鬱症,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有用。還請的導師為做過心理治療,可是也沒有效果……”到裏,他的目光倏然亮亮,極快的看夏繪溪眼,直到確認並沒有什麽異常,才將那絲異樣的情緒掩下去。
  夏繪溪頭:“原來是樣……那時候,她還替彭老師找過相關的資料。不過他沒告訴是幹什麽的。”
  他靠著沙發,語氣有些飄渺,似乎是在和個幽靈對話,繼續著:“後來,吞了整整一瓶的藥,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是……是,自殺?”夏繪溪勉強自己得平靜些,“……是怎麽得上抑鬱症的?”
  他的笑空虛而蒼白,慢慢的:“是我不好,限製她太多的東西,後來……甚至不讓她出門。其實那個年紀的小姑娘,誰不愛玩,誰不愛鬧……可是我讓她呆在家裏,我隻希望屬於我一個人……”
  獨屬於他個人的阿璿……那個會在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生病的時候,悄悄的探手過來,和他比較著額上溫度的小孩……那個會笨拙而羞澀的安慰自己,默默的坐在自己床邊,抱著洋娃娃的小姑娘……
  最後卻變成那樣……她站在窗台邊,言不發的看著自己,冷冷的:“總有一天,你會逼死我。”
  那是第一次徹底的激怒自己吧?裴越澤有些艱難的想,就是那一次,自己第一次吻她的麽?她的嘴唇麽柔軟,像是花瓣,又像是雲絮,清淡的擦過,卻在自己心底掀起排山倒海般激烈的情感。
  而阿璿的眼中全是恐懼,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毫不猶豫的,狠狠甩他個巴掌。
  他亦清醒過來,後退兩步,冷冷的斜睨,似是為掩去狼狽和尷尬,聲音鋒銳:“這些天你就呆在家裏,不要出門。”
  房間裏隻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他們相對而坐,誰都沒有再開口,各懷心事,看著窗外夕陽的餘暉慢慢的灑落整個際,像是將整桶整桶的染料潑灑開,暈染得視線盡頭是大塊的金和藍。
  夏繪溪在麽漫長而悠閑的靜謐間,忽然想明白很多事。
  他總在發燒的時候想要見到自己,舉止也是異於平常;CRIX忽然和南大合作,開發治療抑鬱症的藥物;他會關心自己的發型是不是遮住額頭,而額角的傷疤讓他再的注目;他對自己,“你要看看個世界到底有多大,或者什麽都不願意做……我都隨你。”
  原來,謎底隻是那麽簡單。
  良久之後,喃喃的開口:“你覺得……我和她有些像?”
  裴越澤依然注視著落地窗外的大海,以為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詢問。
  可是他忽然轉頭對笑,雲淡風輕的:“第一眼看到,覺得很像……可是後來接觸,就覺得完全不同。夏小姐,真對不起,我覺得……有時候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時候,就會做出很多奇怪的事來。比如這次,我忽然把你帶到這裏,或者跑去俄羅斯,當時隻想看你一眼……還有,當時也不該一再的脅迫你來做谘詢師,我 知道我的態度不好,你討厭我,也不奇怪。”
  然而夏繪溪卻仿佛沒有聽見他之後的話,輕輕的重複其中的句:“活在自己的世界……是什麽感覺?”
  他沒有聽清楚,解下頸中的項鏈,微笑著遞給她。
  他的領口又扯得大些,看得見條細細長長的傷痕,淡紅色,就是昨晚在飛機上夏繪溪抓的——她不明所以的看著他,而他輕鬆自如的笑:“給你看看照片。”
  夏繪溪慢慢的打開那個心型的吊墜,指甲蓋大小的照片,是個小女孩,眉目清秀姣好,頭發被發箍攏住,額頭亦是光皙,十分漂亮。
  她端詳很久,才又合上,遞還給他,微笑著:“不像。她長得精致,比我好看多。”
  他注視著的舉動,緩緩的糾正:“其實你們長得不像……可是氣質卻很像……很幹淨,像是天使。”
  夏繪溪正想笑出來,他的話卻沒有完:
  “大概天使,都不會和個有著原罪的人在一起……”
  這句話中強烈的悲憫意味,生生的讓夏繪溪滯在那裏,連原本打算說的什麽都忘。他英俊而冷漠的出那句話,像是毫不留情的對自己鞭笞,每下都烙進靈魂的深處,盡管痛苦,卻又有著自虐般的快意。
  她想要安慰的話無從起,夏繪溪低下頭,隻能沉默。
  裴越澤卻很快站起來,拿起手機:“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他站在落地窗前,很快的聽完電話,又站會兒,才轉過身來,表情有些古怪的笑意。因為逆著光,樣的微笑看上去有幾分高深莫測的味道。
  “你聯係到你男朋友了麽?”
  夏繪溪“啊”聲,似乎有些喪氣,伸手就去夠桌邊的座機,“再打個試試吧。一直聯係不到他。”
  他跨上步,按住的手,微微俯下身和對視:“不用。他很快就會過來。”
  夏繪溪眨眨眼睛,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句話,又問遍:“他……很快就過來?”
  他放開的手,淡淡的笑:“是啊。這裏不大好找。否則,上午就該到吧。”
  是真的驚喜,夏繪溪幾乎從沙發上蹦起來,帶了笑意:“他怎麽找到的?”
  他側過頭,叫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又直起身子,一字一句的說:“我也想知道。”
  他冷眼看著她連鞋子也沒有穿,急急忙忙的跳下沙發就要向門口奔去,忽然心口滑過絲難言的煩躁,冷冷的叫住她:“你以為有這麽快?”
  她很快的止步,表情著實有些迷惘,又疑惑的看他眼,似乎不明白他此刻倏然而起的不善。
  下午聊天之後,她想,他們之間是共同的邁過那道坎兒,彼此信任,彼此分享,以後的相處,或許會輕鬆很多。不會再對他有太多的防備和警戒,而他亦不會再有叫人猜不透摸不著的舉止。
  然而此刻的裴越澤,星眸劍眉之中,卻有極為清冷的疏離和高傲,仿佛一下子回到過往,那個自己都瞧不透的男子。
  她正要話,身後的氣息溫暖而熟悉,一雙手攬住自己的腰,一驚之下,來不及轉身,卻忽然忘了一切,隻想落淚。
  蘇如昊的聲音低沉悅耳,似乎隱隱還有著欣慰:
  “丫頭,這麽不小心就被人拐走,這樣叫我怎麽有安全感?”

  三十二
  夏繪溪什麽也沒說,忘記個屋子裏還有別人,忘記問他是怎麽過來的,也忘記他們其實分開不過短短的一日,隻是把臉埋在他的懷裏,習慣性的伸手環住他的腰,聲音有些顫抖:“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找不到你……”
  蘇如昊抱住她,她穿的太少,隔著衣料單薄的T恤,甚至還能感受到緊貼著自己的、美好而柔和的身體曲線。他撫慰般的撫著她的背,目光卻不受控製,投向立在客廳中央的人。
  裴越澤看著他們的擁抱,目光卻出奇的平靜,像是看著不相幹的兩個人,甚至有著淡淡的木然。這樣的角度,他看得見夏繪溪棉裙下白皙的小腿,因為微微踮起,顯得愈發的線條纖細。而那個年輕人的個子很高,將她完全的抱在懷裏,那個懷抱完美而彼此契合。
  阿姨從門口匆匆的奔進來,看眼前的三個人,有些惴惴不安的望向裴越澤:“裴先生,這位先生他……”
  他隻是懶散的揮揮手:“沒關係。”
  屋子裏有了聲音,夏繪溪才驚醒過來,有些不好意思,試著要從他的懷裏掙開。而蘇如昊依然攬著她的纖腰,低下頭仔細的看著她的臉,溫柔低聲說:“有沒有什麽東西剩在這裏?我們現在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溫太高,她的臉頰微紅,卻很快的說:“我去樓上把衣服拿下來。”她沒有再看裴越澤,穿了拖鞋,就匆匆的奔上樓。
  她的背影一離開,蘇如昊的溫和已然隱去不見,像是在瞬間帶上麵具,隻剩下嚴密且叫人琢磨不透的漠然。露在外邊的,隻是極有迷惑性的慵散和輕鬆。
  他的名字是……蘇如昊?就是從昨晚她被帶上飛機開始,一直輾轉不安的想要聯係的那個人?
  裴越澤不動聲色的看著他,有些好奇,亦有些挑釁。他記得個年輕人,似乎也是南大心理研究所的,參與和CRIX的合作。他原本篤定的以為會看到蘇如昊的憤怒和不甘。因為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年輕氣盛的男子,而沒有哪個人會在自己女朋友被帶走後,還能保持著樣的鎮定和平靜。
  裴越澤的嘴角勾起一絲饒有興趣的微笑,一個簡略的分析在腦海中滑過,如果他愛她,不會在此刻鎮靜如此;可是……如果他不愛,不會千裏迢迢的在第二天就追到裏……想到這裏,他心中的興趣愈發的濃厚,微笑著:“蘇先生,不妨和夏小姐在這裏住幾天?這裏的天氣很不錯。”
  他絕口不提自己是怎樣將她帶到這裏,蘇如昊似乎也沒有想到個問題,隻是微微頷首,不淺不淡的拒絕:“不用。她走得太突然,並且,我們並沒有外出度假的打算。”
  “你也不問我為什麽把她帶到這裏來?”
  “她是你的心理谘詢師。知道我們心理學上一直認為,在風景勝地可以增強谘詢溝通的療效。你執意要來這裏,她也隻能跟來。這是她的工作,我沒辦法幹涉。”他終於淺淺笑了笑,目光從裴越澤的臉上掃過,帶絲倨傲和氣定神閑:“除此之外,裴先生,還有句題外話——我勸你這段時間也不要隨便外出渡假。”
  裴越澤有些愕然,等著他的下文。
  而他目光遙遙的投向樓梯盡頭那個纖細而歡快的身影,像是開玩笑,漫不經心的將那句話補完:“CRIX的產業麽龐大,萬一哪出了什麽事,你又不在,那可怎麽辦才好呢?”
  夏繪溪恰好走到樓下,並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隻是挽起蘇如昊的手,低聲說:“走吧。”
  然而她隻跨出一步,又止住了腳步,有些猶疑的看了裴越澤一眼,又悄悄的鬆開挽著蘇如昊的手臂。
  蘇如昊感覺到她的動作,表情一僵,迅速的低頭看了一眼,溫言說:“怎麽了?”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終於淺淺的動容,帶了淺薄到幾不可察的驚懼,等待著她的回應。就在他們的身後,裴越澤微微揚起頭,帶期待看著眼前微妙的一幕。
  夏繪溪並沒有察覺出蘇如昊的緊張,她的手臂從他的手上拿下來,又抬頭衝他輕快的笑,明媚動人:“我還有幾句話要和裴先生說一下,你去屋外等我。”
  蘇如昊怔了怔,抿了抿唇,片刻之後,盡量壓抑著那絲不悅,低聲說:“還有什麽好說的?”
  夏繪溪眨眨眼睛,推了推他:“就幾分鍾的事。”
  蘇如昊帶了猶疑,慢慢的的放開她的手,向門口走去。短短的幾步路,他克製不住內心的不安和焦躁,幾次想要回頭看看,卻終於還是忍住,直到走到繁星滿的屋外。
  海島的夜份外的寂靜,每粒星子,掛在際,卻並非遙不可及。像是孩子用纖細的手指鑲嵌上去的鑽石,在藍幕之上爍爍其光,既不同於陽光的熱烈,又不是月光的清冷,隻讓人覺得沐浴在溫柔之中。
  這裏的景色,美得像是夢境。
  而她與他再貼心,再坦誠,卻也始終隔那個夢。
  夢裏,她看見個男人,一片迷霧中若隱若現,正對她微笑。
  而他不敢問,也不敢去探尋,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你打算留下來,再陪我住幾天?”裴越澤無所謂的轉過身體,隻留給疏淡而清晰的背影,“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夏繪溪躊躇一會兒,似乎在斟酌用什麽語氣開口:“裴先生,今天我們聊的內容,我不會告訴給任何一個人知道。……我以一個精神分析師的職業道德向你保證。”
  他似在淺淺的頓首,表示自己已經聽到。
  “還有……那個,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的心理谘詢還是會進行下去的,是不是?”
  他慢慢的轉身,視野裏隻有一個穿著單薄的女孩。她在不遠的地方站著,身姿亭亭,像是在暗夜綻開的一朵玉蘭,有瀅潤的光芒在她身側流淌,笑容純白無暇。
  裴越澤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暗啞,連呼吸都不再順暢:“你不是說,不想幹了麽?”
  她隻是俏皮的笑笑,恍若有露珠從花瓣上滑滾而下,晶瑩剔透:“我忽然覺得,這份兼職的收入很不錯。如果你願意再給加薪,那我會更加樂意些。”
  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好了一些,笑容中愉悅的成分正不自覺的急遽增加:“好,回去之後,我們再繼續。”
  夏繪溪推開門,借著燈光的微亮尋找蘇如昊的身影。她小步跑過去,牽住他的手,微笑著說:“我們怎麽走?”
  就像是從一個有著層層束縛的世界掙脫開.兩個人,陌生的世界,顛倒的節氣,這一切都讓她覺得自由而新鮮。她的聲音聽起來輕快而悅耳,像是小花在春的時節綻開,有著迫不及待的生機與活力。
  蘇如昊側頭看她一眼,卻有著和她格格不入的肅然。
  “怎麽了?”夏繪溪悄悄伸出手,扣住他的手指,“看起來很不開心的樣子?”
  他不答,伸手對路邊的一輛車示意了一下,牽了她的手走過去。
  坐進車裏,他的表情才像是微微舒展了些,淡淡的問她:“你最後和他說什麽了?”
  “我說……等到回去的時候,谘詢會繼續。”夏繪溪很快的說出來,仿佛這樣可以減輕自己的壓力,又惴惴的看了蘇如昊愈來愈陰沉的臉色,不安的動了動。
  他的目光不可思議的灼亮了一瞬,放開了她的手,一言不發。
  “你不問我為什麽?”
  “是啊。”他微微挑起眼角,一字一句,“我等著你告訴我原因——被他脅迫來裏之後,我沒日沒夜的趕來找你,你說還要和他繼續合作下去的原因。”
  司機踩了刹車,夏繪溪的身子往前一衝,五髒六腑也向前挪動一下,有些暈眩,又有些反胃。
  他皺眉注意到,臉色依然是不霽,猶豫一下,依然伸出手,慢慢的在的小腹靠近胃的地方輕輕的按摩打圈,又“哼”了一聲:“你還沒吃晚飯?”
  動作輕緩,又很熟練,掌心溫熱,像是將熱氣注進了她的身體。夏繪溪覺得胃痛和暈車的不適都在消失,她一點點的將自己的手扣在他的手背上,又慢慢的握住,最後停下來:“你那麽快就來,……我在等你。”
  他笑了笑,抽出了手,目光又掠向窗外。
  “我決定繼續做下去,是因為,現在看來裴越澤有潛在精神分裂的症狀。可能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夏繪溪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可還是自顧自的下去,“這樣看的話,他的些行為就很好理解。”
  蘇如昊終於回過頭,目光中有著震驚,又像是不可思議,重複遍:“精神分裂?裴越澤?”
  夏繪溪不能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他,隻能點點頭,簡單的說:“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他的一部分人格非常的強勢,以至於這道裂痕存在著,可是又被遮掩過去,讓人看不出端倪。我的初步判斷,就是這樣。”
  蘇如昊的神情嚴肅起來,微微的直起身子,目光炯亮的望向前方的道路。很久之後,他問:“依據是什麽?”
  夏繪溪的手插在口袋裏,輕輕的撫摸著那張紙的邊角,有些薄,又有些硬。極緩的抽出來,又展開,遞給蘇如昊。
  蘇如昊低頭看半晌,或許是因為光線不夠明亮,他看得十分仔細,甚至司機在喊他的名字都沒有聽到。
  “蘇先生,到了。”
  他依然恍若不聞,隻是將那張紙疊起來,還給她,沉吟著問:“是他畫的?”
  夏繪溪點頭。
  “還是不對。”他慢慢的分析,“你確定他是在放鬆、而非有意識的情況下畫的麽?這張畫圖形線條太精心,一筆一畫像是有人將記憶裏的東西複製上去,還有修改的痕跡,不像是自由聯想下的作品。”
  夏繪溪目光中滑過一絲欽佩,對他解釋:“這是我的複製。他的畫在沙灘上,沒辦法保存下來。”
  他點頭,不再說什麽。門童已經替他們拉開門,等了很久。
  “我們現在這裏住一晚。”蘇如昊回身對她伸出手,“來都來了,就玩幾天吧。”
  三亞的喜來登酒店,這個時間,夜色素沉,而燈光仿佛璀璨的珠寶,愈發的顯得金碧輝煌。夏繪溪走進大廳的時候,有些不安的看看自己的打扮,拖鞋上自己的腳趾微微蜷縮起來。蘇如昊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很快的辦好手續,又牽著她的手去房間。
  房間並不算很大,可是也異常的奢華。落地窗外是個海景露台,觀景的角度絕佳。因為是夜晚,遠眺出去,迷霧惘惘的一片,叫人分不清是天還是海。
  客服很快的送來點餐,樣樣的羅列在桌上,夏繪溪吃幾口通心粉,回頭看見他依然在燈下仔細的分析那張圖畫,不由得開口問他:“你還看出什麽來了?”
  他抬頭笑了笑,站起來坐到她的身邊。
  “構圖中最值得注意的,當然是條把圖片一分為二的刻痕。它將整幅圖畫割裂開,是分裂症的特征之一。你加粗這個線條,想必他在沙灘上作畫的時候,這一條也是著重往深挖掘的。”
  夏繪溪點點頭,想起看到那幅畫的時候,自己第一眼也是注意到那條如同割裂鏡麵一般的線條。在學術上被成為分裂性線條。其實又不止是出現在一處,每顆星星的周圍,每朵花的周圍,都有隔絕開的線條,顯示精神結構上的裂開。
  “還有,整個畫麵呈現一個花瓶形狀。這個容器是他本身的個精神上的衡量。說明他試圖將不同的東西在這個容器中融匯在一起。呈傾斜狀態,是因為結構不穩,所以倒向分裂的其中某一個方麵。”他探詢的望向,“這張圖確實暴露裴越澤精神上所有的衝突,帶典型的分裂特征——他還告訴你什麽?”
  夏繪溪默默的接過那張紙,看著幾個顯著的意象:鳶尾,星星,藤蔓。她看他一眼,抿緊唇線,決定不說話。
  而蘇如昊的身體卻一點點的欺近過來,一直到和她相距寸許,緊緊的盯著她:“那支伸出瓶外的藤蔓枝葉,代表什麽?”
  夏繪溪將頭微微的側開,急切間什麽也顧不上,隻是搖頭,低聲說:“不曉得。”
  他用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頜,又用拇指抹去嘴角的番茄醬,目光灼熱而複雜,柔聲說:“他喜歡你,你怎麽會不曉得?”

  三十三
  夏繪溪大窘,臉都燒透,把拍開蘇如昊的手,又瞪著他:“不要亂講。”
  啪的一聲,似乎還在餘音繚繞,打完自己的手心還有些發疼,又有些後悔,看看他的手背,已經浮起淡淡的指印,不由得又把語氣放柔緩:“不要亂說,他不喜歡我。”
  蘇如昊身子慢慢的靠回椅背,意態閑然的說:“不用麽激動。他喜歡你,在很早的時候就告訴過你。還記得麽?去俄羅斯的飛機上。”
  夏繪溪臉上的紅暈正慢慢的褪下去,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能壓低聲音,確鑿,又不容否定的:“他不喜歡我。我就是知道的。”
  蘇如昊嘴角有若有若無的笑,看得夏繪溪心裏有些發悶。他沒有和再爭辯下去,起身去露台。
  她留在房間裏,看一會電視,又看看露台上的身影,到底還是放不下,推開門。
  他的身影攏在暗色之中,像是虛無,又像是黑洞,站在那裏,有些淩厲,又有些寞落。
  像上次那樣,她想悄悄的走過去,環抱住他的後背。
  手臂即將觸到的那刻,他卻比她快一步,不再是動不動的任由摟抱,倏然轉身,將她帶進自己懷中,緊緊的摟住,低下頭去親吻的唇。
  像是極濃烈的相思,又像是熾熱的念想,這個吻侵占所有的思緒。許是因為缺氧,腦海中大片絢爛的色彩,像是璀璨的煙花的在綻放,蓬又蓬,應接不暇。
  海風,蟲鳴,呼吸交錯,發絲糾纏,他的吻一路往下,流連她的頸側,輕輕的在鎖骨的地方啃噬。
  這種感覺,就像激起身體裏的某種渴望,她不自覺的繃緊身體,唇齒間含聲拒絕的意味,可是手指痙攣的抓著他的背,卻無法真正的將那句話說出來。
  蘇如昊的動作卻在慢慢的停下來,薄唇克製著離開溫熱美好的肌膚,又將頭埋在她的肩側,突如其來的,低低的,說了一句:“對不起。”
  她頭腦中還有些混亂,身子又忽然一輕,已經被他抱起來,放在露台上那張雙人躺椅的一側。夏繪溪怔怔的看著他俯身下來的臉,隔著落地玻璃,室內的燈光有些迷亂的在他英俊的臉上打下形狀不一的陰影和光斑。
  “對不起。我不應該亂發脾氣。”他的表情已經恢複平靜,“他喜不喜歡你,其實和我們沒有關係,是不是?”
  聲音低柔得叫人發顫,這樣專注的看著她,像是在看塊美玉,而表情像是渴望回應的孩子,帶了小小的不安和脆弱。
  像是失去言語的能力,夏繪溪費力的想了很久,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良久,他維持著這樣的姿勢,目光像是清風,拂遍小小的臉,才聽到低低的一句話。
  他不語,隻是握著扶椅的手緊緊。
  夏繪溪以為他沒有聽見,微微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我愛你。”
  除了這句話,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再能告訴他自己的心意。正想著要不要再重複遍,他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唇,低聲輕笑:“我聽了。”
  空氣中泛開叫人覺得舒心而愉悅的因子。
  他並沒有再吻她,隻是躺在她身邊,伸手將她攬在懷裏,讓她像小貓一樣蜷著。晚上的溫度比起白天來低了不少,他伸手拿了一旁的毛毯裹起她的身體,低聲詢問:“我們在裏玩幾天再回去?”
  夏繪溪的臉蹭著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他繼續問:“他是怎麽把你帶過來的?”過了片刻,又摁了摁自己的眉心,“不想說也沒關係,我隻是隨便問問。”
  她依然沉默,一動不動。
  蘇如昊以為她睡著了,也不再說話,隻是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些。
  “我們早點回去好不好?快要春節了,這裏這麽熱,覺得怪怪的……”夏繪溪的身體動了一動,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我想要回去。”
  蘇如昊笑笑:“好。”
  “昨晚的火鍋沒吃成。”
  “明天我們就回去,晚上就能補上。”
  “你怎麽找到我的?”
  “想盡辦法唄……”他輕描淡寫的笑笑,吻吻她的額角,“總不能讓你這麽平白無故的失蹤。”
  “還有……剛才是不是吃醋?”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掐在他腰間的地方,“哦!”
  他抓住不安分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又重複一遍:“對不起。”
  她無聲的搖搖頭:“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但是這個工作……我真的想做下去……他不是壞人。而且,有時候,也覺得他挺可憐的……”
  這句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蘇如昊淡淡的說:“我不會勉強。可是你要小心,處理這樣的病例的時候,對分析師來講,不是沒有危險的。”
  這些切切的關照,也不知道她聽到沒有。蘇如昊再次低下頭的時候,她已經枕著自己的手臂,沉沉的睡著了。
  毛毯十分柔軟,而她的身體被裹在其中,輕軟的像是片羽毛。蘇如昊把她抱回房間,借著燈光,出神的看著她熟睡的側顏,忍不住,一遍又遍,親吻她的臉頰。
  她的睡顏十分的美好,唇角微翹著,像是小小的花瓣。關燈的刹那,蘇如昊有些不舍,失去光線,就隻能在記憶中找尋她的容貌——他又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的在胸腔裏躍動。
  他知道,她是自己在個世上、完完全全所擁有的美好,就像……他的天使。
  早上去酒店的自助餐廳吃完早餐,他們便退房,趕去機場。蘇如昊去辦登機手續,也多虧他細心,還帶自己的證件過來。機場裏人來人往,大多是過來海南過冬的。似乎隻有他們兩個,行色匆匆,趕著回去過年。
  她靠著蘇如昊的肩膀,一覺醒來,兩個多小時已經過去,空姐甜美的聲音提醒乘客注意係上安全帶。短短的兩天時間,前後亦不過四十八個小時,卻覺得發生很多事。
  沙灘上那些細小的沙礫還沾在自己的腳底,裴越澤的故事還在自己的腦海裏生成一幅幅的畫麵,他就已經找到自己,又安安穩穩的將自己帶回來。夏繪溪看著身邊的人,他的風衣被寒風帶起角,側臉沉靜,像是感應到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低的問:“冷不冷?”
  其實剛出機場大廳,她覺得樣的溫度也還好,而他的的手十分的溫暖,彼此交互握著,更加察覺不到寒意,可是回答卻不受控製,不由自主的就句:“有點。”
  他將自己的大衣脫下,披在她身上,又替她拉拉衣襟,幾乎將她整個人裹在其中,而自己隻穿件襯衣和深海藍的針織毛衣,立在她的身前,修長而挺拔。
  直到回到他家裏,夏繪溪都止不住嘴角的微笑。回頭蘇如昊正探究的看著自己:“老在笑什麽?”
  她不肯說,看見桌上那剩下的火鍋食料,又看眼那個醬料小碟,“嘖嘖”兩聲:“蘇如昊,你還是瞞著我偷偷吃。”
  他挽起袖子收拾,語氣波瀾不驚:“是啊,餓死我,看看還有誰能千裏迢迢的去找你?”
  她愣在那裏,看著他的背影忙碌,忽然眼角發酸,跨步上去,狠狠的抱住他的腰,口中低低的:“嗯,隻有你。”
  手裏大鍋湯水差潑出來,他好不容易穩住。那麽重的器皿,又實在有些沉,可他沒有話,任由她抱著。
  這樣的冬日,隻有彼此取暖,才會覺得幸福。
  第二天去超市采購的時候,順便買了個手機,又去移動廳補辦卡。看著新手機裏空空蕩蕩的名片欄,夏繪溪覺得那些丟失的號碼有些棘手,正在調試的時候,彭教授打電話來。
  快到小年夜,以往這個時侯,彭教授也都會打電話過來,讓自己去吃飯。夏繪溪很愉快的接起來。
  果然還是老規矩,讓她去吃飯。夏繪溪滿口答應,忽然聽到老師一句:“把小蘇也叫上。”
  外人提起,夏繪溪還是有不好意思,迅速的看了蘇如昊眼,聲音不由自主的放輕:“哦,好的。”
  蘇如昊在開車,並不看她,隨口問她:“彭教授?”
  夏繪溪點頭:“他讓我們起去他家吃飯。小年夜。”
  他笑著答應:“好啊。”
  彭教授的雙子都在國外,過年也不常回來,隻要他們老兩口不在春節的時候出國探親,年夜飯倒總是喊夏繪溪起來。
  下午的時候,他們一起選花,又買了果籃,才上門做客。
  師母滿麵笑容的來開門,又回頭招呼:“老彭,小夏和小蘇都來。”
  她和老師打完招呼,夏繪溪熟門熟路的挽起袖子,就對師母說:“我來幫忙。”
  彭澤在客廳招呼蘇如昊:“來,我們去下棋。”
  師母在醃海蜇,一邊和她閑聊家常,看起來也很喜歡蘇如昊,悄悄的對年輕孩子說:“我覺得小蘇不錯啊。以前總是催著老頭子幫你留心合適的對象,想不到這種事啊,還真是要巧,姻緣這種事,總是老注定的。”
  夏繪溪的臉有點紅,沒有接話。
  師母放下手裏的海產,又洗洗手,剝兩個柳橙:“其實你年紀也差不多了,見過小蘇的父母沒有?”
  夏繪溪一愣,這句話提醒了自己,蘇如昊確實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父母的事。這個想法讓她覺得有些不舒服,隻能含含糊糊的說:“還沒有,我覺得還太急些。”
  “也是,女孩子總是矜持好。”師母將橙子切好裝盤,又遞給她,“你去給他們送去。”
  夏繪溪連忙擦擦手,端了果盤,就去書房。
  書房的門掩著,她正要敲門,又怕打攪老頭考慮棋局,幾乎所有認識彭澤的人都知道,他愛在棋局上愛較真,萬一輸了,指不定就要怪旁人打斷自己思路。她想了想,還是悄悄的擰開門把,想把水果放下就走。
  門還沒打開,就聽見裏邊老少在聊天。
  彭澤的聲音中似乎有著淡淡的憂慮:“是啊,上邊的審查批準已經下來。現在是試生產,可是總還是有擔心藥物的穩定性。你知道,之前不是沒出過事的。”
  “既然審批下來,說明還是沒有問題。你也不用太擔心。”
  “不,這次速度麽快的原因是什麽也清楚。CRIX那邊一催再催,現在很懷疑,是不是他們那邊用什麽手段,不然新藥的審批進入試產,不會這麽順利快速。”
  夏繪溪微微皺眉,她沒參與這方麵的工作,自然也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討論什麽。隻是想起裴越澤對自己提起過,那個孩子曾經得過抑鬱症,不由得悵然想到,或許就是因為個,他才麽急迫的想要新藥投產吧?
  一怔的功夫,屋裏的話題似乎也轉到裴越澤身上。
  “他的性格確實非常不穩定。兩年前,我們所個項目的資金也是CRIX讚助的,後來出了一些事,項目被緊急凍結,甚至連原因都不會對外告知。總有些擔心……”彭澤慢慢的說,“可能是老了吧?倒是越來越相信感覺。”
  蘇如昊並沒有什麽,隻是輕輕的笑笑。
  身後師母“咦”了一聲:“你還沒送進去呢?站在門口幹嘛?”
  夏繪溪連忙敲敲門,推了進去。
  其實兩個人並沒有在下棋,倒是人拿份文件,在仔細的研讀。彭澤拿下眼鏡,問:“論文集校訂得怎麽樣?”
  夏繪溪偷瞥一下蘇如昊,他果然移開目光,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嘴角的笑明顯帶著頑意。
  她硬著頭皮說:“快完成了。已經和出版社那邊聯係過。”
  “哦,大過年的,你也別太拚命。”彭澤站起來,又招呼蘇如昊,“來來來,我們下局。”
  他們一局下完,屋外已經飯菜飄香。小區裏有人開始放鞭炮,放眼望去,青色的淡煙彌散開來,像是一層薄紗,罩在視野之前。夏繪溪探進頭來招呼:“師母吃飯。”
  彭澤迅速的站起來,哈哈笑:“不下了,不下了。”
  夏繪溪猜導師是快輸了,正好有理由不下,走到蘇如昊身邊,壓低聲音:“就讓他一下,小心回頭他又嘀咕。”
  他微微含笑:“我要是故意讓他,你以為他看不出來?”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其實都是家常菜,醃蹄髈,白斬雞,紅燒魚……其實不外乎是大魚大肉,過年特有的份油水。隨口聊,一直吃到八多,最後開始收拾桌子,夏繪溪要幫忙,彭澤向她招招手:“讓你師母收拾吧,小夏過來一下。”
  夏繪溪“哎”了一聲,跟他進書房,不知道為什麽,心髒微微跳動得快些。
  彭澤戴上眼鏡,表情有些嚴肅:“是這樣,這件事,我還是早點告訴你的好。你也有個心理準備。”
  夏繪溪抬頭看著他,沒說話。
  “院裏其實在期末就做決定,下個學期,你的課要換講師。”他得很慢,仿佛這樣就可以讓她容易接受些,“主要是課程設置的問題。下學期的課還有案例分析,他們覺得,你之前出事,有點不合適。怕學生有意見。”
  前段時間,自己躲在校園和社會之外,原來……這件事的影響,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的多。
  夏繪溪想要辯解什麽,又想到決定是早就下來的,老師也不過是在通知自己,於是心灰意懶的點頭,“哦”了一聲。
  “還有,本來上半年還有個出國訪問學者的名額,年前的時候就想留給你的。不過,孩子嘛,個人出國太辛苦……現在和小蘇處得也不錯,所以我想,下學期開始,還是轉到研究所來上班,怎麽樣?順便也準備下你的博士論文。”
  夏繪溪低著頭,半晌沒吭聲,最後語氣有些委屈:“彭老師,其實……”
  彭澤歎口氣:“我知道,我知道,這件事是挺委屈的。前因後果聽,當時那樣做沒有錯。至於一般人,誤會也是難免的。這件事影響過去了,就好了。”
  她還是沒開口,坐在那裏想了想,努力的將那股沮喪的心情壓下去,抬頭笑笑說:“我其實挺喜歡當老師的。不過,彭老師,這件事真的沒想到影響會這麽嚴重。其實這也算行為不當吧。學院對我有處分,那也是應該的。我會把心態調整好。”
  彭澤讚賞的看了學生一眼:“能這麽想就好。其實小小的挫折沒什麽,自己想通就好。唉,其實那個病人突然死亡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是抗抑鬱藥物的副作用太強烈,本身的身體狀況又出些問題……”他沒有再下去,隻是歎一口氣:“算算,也都是巧合。”
  回去的路上很冷清,因為是小年夜,大概也有許多的家庭在吃年夜飯。偶爾有兩支爆竹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炸開,愈發顯得寂靜無聲。
  難得的在城市的主幹道上沒有堵車,連等紅燈都隻有他們輛車,顯得有些零落。
  夏繪溪探過身子看看蘇如昊的臉色,叮囑一句:“小心點,今天喝了好幾杯吧?”
  他“唔”了一聲,忽然低低的說:“我喜歡這個城市的紅燈。”
  她愣了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覺得有溫軟的東西貼上自己的唇,隨之而來的,還有淺薄如水汽般的酒味,氤氳在自己的麵前。
  她把頭微微一挪,他偏偏不依不饒的貼上來,甚至伸手固定的臉頰,喃喃的:“別動,就幾十秒的時間。”
  片刻之後,似乎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蘇如昊主動的停下來,摸摸她的臉:“怎麽了?”
  她指指前邊:“綠燈。”
  他眼中些微的意亂情迷正在褪去,目光亦清明起來,邊開車邊問:“後來彭老師對什麽?”
  “沒什麽。過了假期我會去研究所工作,下學期的課取消了。”她盡量平靜的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沒有課業負擔,論文的進展會順利些。”
  他躊躇一下,隻是握住她的手,什麽都沒說。
  前晚在老師家裏喝多酒,半夜還起來找水喝。夏繪溪睡懶覺才起來,開機才發現數個未接電話。
  撥回去,是鮮花快遞。
  對方十分耐心的問:“是夏小姐嗎?請問您在家嗎?”
  她報了現在的地址,剛剛洗漱完畢,就有人來找。
  來人被掩沒在大束藍色的鮮花後邊,一隻遞快遞單請她簽收。
  夏繪溪匆匆忙忙的簽字,隻來得及看見快遞單上一行字:“藍色鳶尾”。
  她回頭看見蘇如昊倚著牆壁,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誰這麽殷勤?大過年一早就給你送花?”
  夏繪溪嘻嘻笑笑,將花往桌上一放,又退後仔細端詳幾眼,歎氣:“藍色鳶尾啊,很清冷的花。”
  就是鳶尾,大大的一束,遠遠看著,仿佛凝成一泊湖水,瑩瑩汪汪。再湊近一看,那些花朵又像翅翼上沾了露水的蝴蝶,正要展翅欲飛。
  想起那張圖的上部,盛然灼放的大束鳶尾,有些好奇的想,那個人,和花之間,又有什麽樣的故事呢?
  兩個人都默默的看著那束花,一時間誰都沒開口。
  最後是蘇如昊打破沉默,從花束間拿起那張小小的卡片。因為輕輕一觸,無數的金色花粉和著露珠揚揚灑落,仿佛許多水晶濺落在地,稀撒一地。
  夏繪溪看了一眼,卡片上寫了地點時間,算算,低聲說:“下個星期。”又把卡片遞給蘇如昊看一眼,揚眉一笑,“這是約心理谘詢的時間,你別多想。”
  他沒看她,隻拋給她一句話:“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夏繪溪有些死皮賴臉的跟他說:“要不你跟著去,在外邊等一個小時?”
  蘇如昊有些好笑的停下腳步,回頭捧著她的臉:“你覺得我已經這麽閑?每天就跟著你當保鏢?還是要再天南地北的去找你一次?”
  夏繪溪訕訕笑一笑,無可奈何的說:“那怎麽辦呢?”

  三十四
  滿地的爆竹殘骸和硫磺硝氣中,蘇如昊開車送夏繪溪去本市的希爾頓酒店,這次的谘詢放在酒店進行,也算是讓彼此之間有個保證,不會再發生上次那種意外。
  夏繪溪踏進行政套房,依然是張助理給她開門。
  今年的春節是難得的好天氣,套房裏窗簾拉開著,裴越澤把筆記本擱在一邊,站起來對她說:“花收到了?”
  他的氣色看起來比以前要好得多,眉目間也沒有之前的冷澀,淺淺含笑,又替她拉開椅子:“坐。”
  夏繪溪把外套往沙發邊一放,問他:“新年過得怎麽樣?”
  她注意到,這座套房的花飾亦是鳶尾,插得錯落有致,將水晶花瓶襯得異常素雅明淨。目光便不由得多停留數秒,直到聽到裴越澤淡淡的話語傳來:“新年對我來說和平常沒什麽區別。”
  分外的冷清,連一室陽光也猛然間失去溫澤與光亮,蒼白得刺痛人的眼睛。
  夏繪溪沉默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在認識蘇如昊之前,也是一樣,孤零零的過春節,區別隻在於平時熱鬧的校園下子冷清下來,而自己窩在宿舍,抱著零食看無聊的電視劇,感官上的失落尤其明顯。
  如今有蘇如昊在自己身邊。春晚看到淩晨的時候,逼著他在震耳欲聾的炮竹聲中去做糖年糕,然後兩個人抱著盆炸焦的糯米吃得滿嘴都是油光。又或者花整整一個下午包餃子,光亮整潔的地板上最後蒙上白糊糊的一層麵粉,然後將批批的成品放進原本空空落落的冰箱裏,犯懶不想做飯的時候,隨便在鍋裏撈幾個填飽肚子。這樣一想,忽然由衷的覺得幸福。
  他分外仔細的觀察的表情,最後輕聲說:“你今天打算做什麽?”
  夏繪溪沉思片刻,吐出兩個字:“冥想。”
  裴越澤的眉頭皺起來,略有不解:“冥想?”
  “隻要放輕鬆就好,到時候按照的指示,腦海裏會出現些場景,可能是過去的事,也可能是期待的事——我向你保證,會很輕鬆,做完會相當的舒服。”她頓了一頓,“另外,想到的那些場景,可以不必告訴我。我並沒有窺測你的隱私的打算。”
  沙發的質感十分的柔軟,是賞心悅目的明黃色。他側身躺在那裏,身體舒展開了,像是一尾魚,又像是株水中的植物,清新美好,有種出塵的美感。
  夏繪溪坐在他的對麵,向前傾身,專注的看著的他的臉。他的臉頰輕輕的下陷,清臒而俊秀,一絲黑發落在眉峰邊,和極長的睫毛輕觸在起,隨著呼吸輕微的顫動。隻要閉著眼,將那道時而冷漠時而桀驁的目光遮掩去,他便會像個孩子一樣,露出純真的姿態。
  數分鍾後,夏繪溪慢慢的站起來,蹲在他的身前,用微涼的手指輕輕撫摩過他的額頭,撥開那些亂發,悄然溫聲的說:“你看見了麽?看見了麽?”
  他的唇緊緊一抿,像是倏然彈上一道墨線,筆直而鋒銳。然而片刻後,似乎被她溫軟的小手所洇化開,弧度又逐漸的放緩,直到最後,完全的放鬆下來。
  夏繪溪努力猜測著他看到什麽,左手撫在他額上,便略略的放鬆下來。而處在意識遊離階段的裴越澤卻猛然感知到,伸手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腕,不讓離開。
  她腕骨劇痛,可是卻極有耐心的忍住,聲音柔和,一遍遍的說:“我不會走。你不要緊張。看到兩個世界麽?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被複製的自己,都在那裏……”
  恍若吟唱詩人的低吟,又依稀是螢火蟲低微的光亮,柔和,不會蟄痛人的感官……她努力的讓種感覺從自己身上傳遞出去,直到消弭他的緊張……
  裴越澤站在那裏,似夢非夢。
  微雨朦朧的時候,暮春正和初夏糾纏,大片的鳶尾綻開,無數的蝴蝶在視線中翩躚,濃濃的鮮草氣息將一個原野籠罩起來。
  她小心的從後邊走上來,他低頭,看見她的腳,潔白柔嫩的小小腳趾踏在雙紅色的涼鞋上,像是一粒粒珍珠。他愣了一秒,隨即強迫自己抬起頭。
  她穿件短袖的棉T恤,有些薄,裸露出的手臂纖細光潔,仿佛是質地最好的絲綢,顏色又仿佛是煮了很久的濃魚湯,奶白,誘人。
  即便是矜持而高傲的少年,目光卻也流連在少女的身體上。
  因為發育的緣故,她的胸房讓胸前褶皺的衣料有淺淺的弧度,微雨滲在衣料上,她的肩帶若隱若現,讓他忍不住好奇,這樣的遮掩下少女美好而青澀的身軀究竟會是什麽樣子。
  許是因為這些念想,自己的臉有些紅,於是她有些著急的用自己的掌心去探他的額角,語氣輕輕軟軟說:“……又發熱麽?”
  她的手臂明明很涼,然而對於此刻的自己來說,卻不啻於烙鐵,燒得自己整個身體都開始發熱。這樣的驚慌讓自己無措,於是一揮手,狠狠的甩開她,眼看著她後退幾步,踉蹌著摔倒在地上。
  那片被鳶尾被纖小的身子壓下去,花汁或許還沾在白色的衣料上,暈出濃淺不一、極不規則的圖案,像是紮染,又像是潑墨。她半支起身體,看著擦破的膝蓋和手腕關節,隻敢怯怯的、無聲的掉眼淚。
  最後自己還是走過去,俯身將她抱起來,帶乳香的少女氣息,纖薄柔軟的身體,往自己心裏鑽進去。而那片被擦破的嬌嫩肌膚,猩紅的血絲,褐色的泥土,潔白的膚色,混雜在一起,觸目驚心。
  他皺眉看著那片傷口,又看著她咬的雪白的唇,隻能用全副的精力控製住自己,不去遐想假如此刻俯下身去輕吻會是什麽感覺。
  他看著他們走過——隻是遠遠站著,看著那個挺拔俊秀的少年,懷中抱一個孩兒,從那片藍色鳶尾中走過。
  他們的白衣飄飄,綻放在如海的鳶尾花海中,純淨無暇。
  ……
  霧起的時候,他又回到那座山間古宅中。最初隻是因為熱愛古代的園林,甚至專門去學習個,他才不惜切代價,將這間宅子買下。
  那天陽光爛漫,他遠遠的看著她在回廊和庭院之間來回奔尋,興奮雀躍,仿佛是隻小獸。彼時的歡呼與快樂,又怎能想到,僅僅是數月之後,這個宅子之於她,便是一座牢籠。他將她禁錮在這裏,仿佛是古代的帝王,冷漠而強橫的,隻讓她專屬於他。
  他拋下繁雜的事務,專心致誌,日日的陪著她。而她總是坐在那裏,睫毛微垂著,像是兩片小小的、業已枯萎的玫瑰花瓣,色調黯沉,再也沒有絲鮮亮的氣息。
  曾經的擁抱和親密,都已經如雪花般消融,他再也無法從這樣一個美好的少女的身軀上,尋到自己所渴望的溫暖。
  ……
  夏繪溪看著他的雙拳,在身側越握越緊,又因為咬緊牙齒,臉頰愈發的凹陷下去,隱隱的透著股猙獰。不知道他又回憶起什麽,以至於忽然又將身體繃緊,隻能一遍遍的撫著他的眉心處,柔聲喚他的名字。
  夢裏阿璿的臉龐仿佛是接在指尖的那滴冰晶,正緩緩的在消融,他知道他正在失去,於是連呼喚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走……然後,奇跡般的,像是有什麽力量在重新的融和,又盤旋在自己的身側,淡淡的光華流轉。
  他看見另一個孩子的容顏,仿佛在鏡中重生一般,對自己微揚下頜,靜靜的微笑。就像自己所熟悉的那樣,不卑不亢,神采內斂,目光清亮。
  怎麽會是她?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給自己的輪廓和側影,清晰到樣的地步?
  夏繪溪看著他從無意識的冥想中睜開眼,並不像一般人那樣,往往有片刻的恍惚和混沌,隻是清淩淩看著自己,像是在重新審視個陌生人。
  很快的拿開自己放在他額上的手,身體往後退退,隨意的盤膝坐在地上,微笑著問他:“怎麽樣?”
  漆黑的俊眉之下,裴越澤的眸子微微閃爍,不動聲色的看著她良久,淡淡的說:“我看到,她和自己……”
  夏繪溪若有所思的托著自己的下頜,點頭,慢慢的說:“嗯,這很正常。”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慵懶的往後一靠,目光向上,看著花板上那盞吊燈,悠悠的說:
  “還有你。”
  夏繪溪直愣愣的看著他,很久之後似乎才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勉強笑笑:“這也是正常的。裴先生,根據我的說法,你曾經將感情投射在我的身上。冥想中的,大概是麵容模糊的吧?”
  裴越澤的唇角微微一勾,並沒有再詳細的下去,似乎是接受她的說法。
  “那個……是潛意識裏的那個,和現在有什麽不一樣麽?”
  他看著,視線從上往下,落在白皙的頸間,那裏跳躍的陽光和柔軟的黑發錯綜糾纏,將那件鵝黃色的毛衣襯得格外的鮮嫩。
  他略微沉吟下:“不一樣吧。”
  “你察覺到……你和那個人之間的脫節麽?比如,我猜,那時候你們相愛著,完全不記的後來的事。”
  裴越澤愣了愣,低低的重複一遍:“相愛……是啊……那時候我們感情很好,也沒有到後來的地步……”
  “那麽,是什麽提醒你走出那個世界的?”
  許是不習慣對出這些話,裴越澤別開視線,“最後,那些畫麵消失,完全的意識到自己是在冥想。因為突然看到……”
  他咽下個字,沒有再說下去。而她的目光敏銳的亮了亮,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不管你看到什麽驚醒,我想告訴你……那位小姐已經不在了。裴先生,如果再想起,就想想今天看到的那副畫麵。要提醒自己的這個現實。沉湎在往事裏……其實並不是件好事。”夏繪溪的聲音漸漸的變低,似乎想起什麽,溫煦的微笑著,“其實很簡單的,可以試試看。”
  她低頭看看時間:“呀,這麽快,時間到了。那麽,我們下次再約吧?”
  裴越澤看著她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外衣和包,又愉快的回頭對他笑:“新年快樂。”
  他不知道為什麽頃刻之間,自己的心緒又變得有些惡劣,眼看她走到門口,忽然間難以控製一般,喊住她。
  他的聲音低沉:“那時難以控製的想要吻她,想要看清衣服下的身體……”
  夏繪溪停在那裏,表情錯愕,很快的轉過身,聽他繼續下去。
  “那時我還很小……比她大一些,滿腦子全是那樣的想法,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和尷尬。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強迫她,可是她的身體溫暖,又那麽柔軟……”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對講些最最隱秘的思緒,可他壓抑那些想法太久,以至於有人在稍稍觸及的時候,想要傾述的巨大的衝動便在頃刻之間將自己沒頂。
  “其實沒有關係,弗洛伊德認為性是一切力比多之源。在那個時侯那麽想,真的沒有怪異之處。”夏繪溪重又折回身子,耐心的為他開解,“隻需要記住的是,那些回憶全是過去的事,之所以刻骨銘心,是因為還沒有放開個情結。我們的治療可以慢慢來,壓抑的那些情感,也可以化解掉。沒有什麽是跨不過去的。”
  他一肅眉眼,隔了很久,才說:“謝謝你,願意聽這些。”
  她又陪他坐了一會兒,絮絮的說了一些別的,才笑著說:“我真的要走了。我朋友還在大廳等我。”
  身後的關門聲響起,裴越澤在確定她已經離開之後,站起來,站在露台上遠望。
  喧囂的城市,不安的過往,他的靈魂似乎一直在最黑暗的地方顫栗。而心如止水的那刻,他曾以為遙不可及的東西,竟然……在剛才找到了。
  到了大廳,夏繪溪習慣性的往大堂吧那邊看去。蘇如昊坐在靠走廊的地方,正專注的看著手中的一本雜誌。室溫適宜,他隻穿了件襯衣,很是放鬆的靠著,似是看得津津有味,連她躡著腳步繞到他身後都全無發覺。
  她在他身邊坐下,又拿了桌上那杯紅茶一氣灌了下去。蘇如昊將雜誌放在一邊,招呼服務員:“麻煩要一杯檸檬水。”
  碎碎的檸檬果肉在唇齒間泛出酸澀的味道,等她將最後一口水喝完,蘇如昊才慢慢的你說了多少話?渴成這個樣子?”
  “話沒說多少。就是空調溫度太高,渾身像脫水一樣。”她將杯子放回桌上,大杯的涼水灌下去,兩頰反倒是灩灩生出暈紅來,“我有些累,坐會兒再走。”
  於心理醫生而言,一方麵要毫無保留的深入谘詢者的內心世界,完全的接受對方的情緒,另一方麵又要保持著清醒而對全局視角的掌控,同時做到這兩點,十分的不容易。
  蘇如昊凝神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去,替她在太陽穴上輕輕的搓揉,溫言問:“怎麽了?進行的不順利?”
  夏繪溪下意識的搖頭,看他一眼,最後欲言而止。
  他亦不催她,隻是耐心的替她按摩,隔了很久,才說:“回去吧。要是累的話就好好睡一覺。”
  她並沒有隨著他站起來,閉了眼睛,語氣十分的輕柔:“蘇如昊,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曆……有些事,有些人,看上去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哪裏的感覺不對……總是覺得虛……虛幻得讓人懷疑……”
  他俯下身,去探她的額頭,半開玩笑:“你在說什麽?黑客帝國?”
  她將他的手拿開,反手握住,專注的看了他很久:“不是開玩笑。就像是你……”
  蘇如昊如墨玉般的眸子忽然輕輕一動,臉嘴唇亦不自覺的抿緊,冷聲說:“我怎麽了?這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麽?我好好的在你身邊,哪有半點是虛的?”
  許是他突如其來的反應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夏繪溪隔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我是想說,你在我身邊,讓我覺得太美好了……不像真的一樣……”
  他一愣,神色逐漸柔緩下來,漸漸的淡化了煩躁和不悅,微微笑了笑:“怎麽會不是真的呢?我永遠在你身邊,不會離開。”
  夏繪溪抓著他的手,順著那股力道站起來,有意忍著笑:“那你剛才緊張什麽?是不是有什麽瞞著我?趁我現在心情不錯趕緊說,要不然……哼!”
  蘇如昊的表情中滑過一絲怔忡,隨即若無其事的笑了起來:“如果我真的瞞著你什麽,你要怎麽辦?”
  “唔,視情節輕重吧……”她的眼波流轉,璀璨生輝,“如果是以前的風流韻事,你改邪歸正了,我就不計較了;如果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我考慮下……”
  他竟難得認真起來,停下了腳步,抓著她的手問:“你會怎樣?”
  夏繪溪“哎哎”的提醒他:“手指被你抓斷了!”
  半晌,她才抿著唇微笑說:“殺人放火我也認了,陪你一起吧……”
  年初的七天一過,假期立刻就顯得短了許多。夏繪溪不得不在最後幾天打起精神來,開始完成導師布置的任務。而她打算在假期最後兩天搬回自己宿舍的打算,更是引起了兩人之間難得的冷戰。
  蘇如昊整整一個下午沒說話,看著她收拾自己的東西,忽然就悶悶的蹦出了一句:“我不送你回去,要走你就自己想辦法。”
  她連頭都沒有回:“好啊,那我自己打車。”
  他重重“哼”了一聲,大步走到她麵前:“住這裏哪裏不好?我是會吃了你還是怎麽樣?你說說看,你住在這裏快一個月,我碰過你沒有?”
  這段話說的流暢之極,想是憤懣已久了。夏繪溪忍不住,嗤的一聲就笑出來。
  最後送她回去的路上,他依然不正眼看著她,隻是提著她的行李,大步流星的走在最前邊。
  宿舍裏近一個月沒人住,泛著淡淡的灰塵味道,夏繪溪推開窗,南大的林蔭道上陸陸續續的有學生開始走動。
  她正要回頭,身體卻被人從後邊摟住了,他的聲音低低傳來,似乎有些不甘心和無奈:“我不想回去了,怎麽辦?”
  她想開個玩笑,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下去。許是貪戀這個懷抱的溫暖,她軟軟的依靠上去,又伸手覆上攬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低聲解釋:“我住這裏,終歸是方便一點。”
  新學期伊始,夏繪溪不再擔任教職工作,在彭澤牽頭的一個國家科研經費讚助的心理研究項目中擔任組員,負責某些心理實驗的數據收集和分析。照例還是要做出前人的資料綜述和價值評估,她幾乎將資料室裏所有的檔案翻了個遍,偶爾還會在資料室遇到以前的學生,她有些尷尬的聽那些年輕人問起:“夏老師,這學期怎麽沒有你的課了啊?”
  不好說什麽,隻能含糊的應對過去,隻說是研究需要。
  也有學生見了她不再打招呼的,有時候她也能從這樣的年輕人臉上讀出一些複雜的想法,比如閃爍的目光和回避的眼神——這又讓她覺得彭教授不再讓她繼續上課的決定是正確的。畢竟她沒有辦法向所有人解釋那件事。
  對於死者,不管生前發生了什麽事,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尊敬。
  “自我是漂浮在幽暗事物海洋上的一點意識。”
  夏繪溪長久的盯著這句話,細細的品味,總覺得覺得奧妙無比。她從數據堆裏抽身出來,得空讀上幾本心理學的著作,不用記憶不用摘錄,不求甚解,隻覺得無限的輕鬆。一直看得眼睛發酸,手邊的電話才算把自己喚醒。
  是資料室的王老師:“夏老師,你上次要的資料這裏已經有了。不過現在學期開始,很多新書在整理,你要是有空,就自己來找一找。”
  夏繪溪“哦”了一聲:“好的,我下午就過來。麻煩你了。”
  撰寫論文的需要,她要查找幾年前的數份實驗報告,前幾天蹲在資料室半天,因為有些年份的被人借閱了,資料一直不完整。直到今天那邊打來了電話,讓她再去看看。
  資料室果然是一片雜亂,新書和新的期刊堆了一地,老師和幾個助管學生都在清點書目。
  王老師拿了一把小鑰匙給她,關照說:“在左邊的那個房間裏。那些資料是你們所裏剛送來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小房間的頂部是一盞日光燈,夏繪溪摁下開關,燈管的的質量已經不大好,一閃一閃,忽暗忽明,眼睛也有些不舒服,她看見地上放著數個箱子,按年代編碼,正是自己要查的年份。
  她蹲下來,打開紙箱,指尖在一份份的卷宗上滑過,十分滿意的找到了自己所要的數據報告。正打算站起來,忽然看見另一個紙箱中一個檔案袋露出了一個角,想必是沒有塞好——性子裏那一點點完美主義露了出來,她忍不住轉過身子,想要抽出來再疊放整齊。
  十分的巧合,就是那一次彭教授給自己的那份資料。其中少了一張編碼,歸還的時候對方並沒有發現,碼在了一起,大概又隨手插了進去。
  神差鬼使的,她又將旁邊的一份抽出來,饒有興趣的一頁一頁的翻過去。這些是那份資料的補充材料,全是一些原始素材,簡單的一眼掃過去,是當時參與那個實驗的被試者的一些資料。
  價值並不大,顯然當時彭澤也是這麽想的,所以隻把精華部分的實驗報告給了自己。
  翻到編號十七的時候,想起被自己弄丟的那一頁,夏繪溪心中又微微浮起了愧疚。她揉了揉眼睛,隨意的看了一眼,準備放回原處。
  然而隻是那麽一眼,她卻愣住——外部的世界,光暗,動靜,統統在瞬間消失了。她的視線中,全是一筆一畫,纖細的字跡,和簡簡單單的自述。
  日光燈在徒勞的掙紮了半天之後,帶著嗡嗡的聲響,終於啪的一聲,徹底跳暗了。
  黑暗之中,感官異常的敏感而清晰,聞得到書卷的味道,即便開了抽濕的空調,依然叫人覺得有些淡淡的潮濕。而她的視線盡頭,一片漆黑,可是白底黑字的一張紙,那些娟秀的小字像是舞蹈的精靈,曆曆在目。
  有學生走過,啪啪的腳步聲,奇異的節拍感,夏繪溪聽到有人在門口說:“這間屋裏有人嗎?怎麽門半開著?”
  隨即有人說:“沒有吧?燈都沒亮……”
  聲音漸漸的遠去,並沒有人進來打擾自己——她放下了心,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書架,手裏捏著那張紙片,寒意一點點的上湧。
  一時間,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線索,很多的碎片。
  終於,在此刻——線索被串起,碎片被拚湊,事件被還原。
  那些隱隱的不安和焦慮,找到了答案。
  數天之前,她還在心底暗暗的琢磨著裴越澤給自己的感覺。她憑著直覺,知道他沒有在騙自己。他的表情、他的講述、他的情感,都表明他處在那個故事中,不可自拔。
  而她是他唯一傾述的對象,一直保持著冷靜旁觀:那些強烈的感情,讓人驚心的意象,甚至無處不在的鳶尾,揭示著他的克製和隱忍,也揭示了他在某種程度上的分裂——過去和現在的分裂。
  關於他的精神狀態,她認為時機並不妥當,於是並沒有直接告訴他已存在的潛在分裂的實事。谘詢過程中,自己隻是用了冥想一類的方法,試圖調動他的積極想象,去克服他自身已經存在的裂痕。
  可事實上,當上一次的谘詢結束後,她從酒店出來,分外的不安。
  裴越澤所描述的那些場景,並不像是追憶,近乎虛幻。她在自己的腦海中還原那些畫麵——花叢,男孩,女孩,親吻,愛意——直到現在,才終於徹底的明了,這些代表了什麽。
  手機鈴聲突如其來的在黑暗中想起來,夏繪溪身體一個激靈,徹底的從遐想中回過神,看著那串黑暗中一閃一閃的數字,心中複雜莫名。
  再一次和他說話,即使是在電話裏,也依然讓她的心情有些不穩。
  裴越澤卻是難得的如沐春風,聽得出來,心情極好的樣子。
  “明天下午?”夏繪溪點點頭,“我沒有問題。”
  “可不可以先告訴我,明天下午的內容大致會是什麽?還是冥想麽?”
  “看起來你不排斥冥想……”夏繪溪淡淡的說,“覺得很舒服?”
  他並不否認,低低笑了一聲。
  “好吧,那我們明天見。”
  她忽然不想再說下去,匆匆掛了電話,借著手機瑩瑩的燈光,又看見檔案紙上那個小小的名字:“璿”。

  三十五
  這些天她全心投入在自己論文的文獻綜述上,也沒怎麽見到蘇如昊。從資料室出來,順手就撥了個電話過去,等了很久,那邊才有人接起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帶了些暗啞,“喂”了一聲,鼻音濃重。
  “感冒了?”夏繪溪心裏一緊,“聲音都變了。”
  電話那頭笑了笑,嗓音低沉性感:“好幾天沒見到你了……這幾天在幹嗎?”
  夏繪溪微笑:“我正想問你呢?是不是很忙?”
  “嗯……CRIX那邊有新藥的審批和試產。我伯父這幾天在這裏,是有點忙。”
  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她的回音,蘇如昊忽然有些擔心:“喂?還在不在?”
  夏繪溪收了收思緒:“在……本來想找你隨便聊幾句……你那麽忙,還是算了。”
  她悵然掛了電話,忽然想起師母說“見過他的父母沒有”……即便是親密至此了,即便確定他愛著自己,可他從不在自己麵前提起他的家庭。她搖了搖頭,終究還是驅不散那點小兒女的失落感。
  晚飯是彭澤教授請客,在學校的招待中心,有他前幾年的一個學生學成回國,恰好便幾個同門聚一聚。
  夏繪溪看著眼前的師兄,忽然覺得那個名字有點熟悉。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去和對方握手,又問:“嚴師兄,我剛剛看過你們兩年前做的那個實驗報告。”
  “兩年前?”他在回憶了片刻,笑了起來,“那個實驗啊……出國前做的,嗬嗬,效果並不是很理想……”
  他們師兄妹湊在一起講話,有人就半開玩笑:“小蘇呢?今天怎麽沒來?”
  “這個要問小夏了,她最清楚……”
  夏繪溪隨著眾人笑了一聲,依然問道:“師兄,我對其中的一個案例很感興趣。”
  嚴師兄點點頭,說:“那個啊……唉,我也印象深刻。那個女孩子也是被試,當時抑鬱症很嚴重,她自殺之後,這個實驗就匆匆忙忙的暫停了——其實你知道的,我並不認為是這個實驗的原因,但是具體是為了什麽,恐怕誰都不知道了。”
  夏繪溪又簡單的問了些情況,一頓飯吃得心事重重。最後和眾人告別,一個人往職工宿舍走回去,因為是無星之夜,樹影婆娑,暗像搖曳,灌叢中的野貓叫聲也叫人心驚膽戰。她想起明天的谘詢,原本就不算好的心情,驀然間,又低沉下來數分。
  一分神的時候,鞋跟忽然哢的一聲,像是嵌入了什麽縫隙之中。夏繪溪將腳往上一提,依然沒有辦法挪動分毫,她不得不俯下身去查看究竟踩到了那裏。燈光之下,才算看清楚。竟然是天然氣管道上邊鋪設的鐵蓋,因為上邊幾個小孔,好死不死,自己鞋子的跟就被卡在了裏邊。
  人在不順的時候,的確可能喝口涼水都塞牙。她歎口氣,打算再試一次。
  身後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帶了笑意,緩緩的說:“小心把腳崴了。”
  蘇如昊蹲下身,握住她纖細的腳踝,另一隻手托住鞋跟,力道恰到好處的一拔,瞬間就讓她恢複了自由。
  可是夏繪溪依然站著沒動。月夜之下他的笑容淺淡,或許是因為忙,下巴有些青鬱鬱的,而鼻梁的側影被月光一打,顯得分外挺直俊秀。
  蘇如昊的聲音依然帶著明顯的鼻音,牽了她的手說:“怎麽走路這麽不小心?”
  她低頭看兩人緊扣的手指,輕輕的說:“你怎麽過來了?不是很忙麽?”
  一直到進了屋,蘇如昊都沒有再說話,隻是微笑,又對她小小的別扭恍若不覺。
  夏繪溪給他遞了杯水,又從小櫃子裏找了板藍根出來:“我給你泡一杯吧?感冒嚴不嚴重?”
  他忽然探身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直視著她:“不開心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不把家裏的人介紹給你認識的緣故?”
  他這麽直接的說了,讓夏繪溪愣在那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底百味沉雜,隻能順著他手腕的力道坐在他的身邊。又愣愣的抬起頭看著他疏朗英俊的眉眼,不知道他是怎麽發現自己心底的想法的。
  他讓她靠在自己懷裏,柔聲說:“並不是我不想讓你見我家人……他們不在這裏,過一段時間,等我把手上的事忙完,你請個假,我帶你去見他們,好不好?”
  “至於我大伯,他來這裏是為了公事,下次再見也沒有關係……我對你的心意,難道到了現在,你還信不過麽?以為我沒有誠意?”
  他的聲音溫柔而叫人生出信任來,夏繪溪默不作聲的想了會兒,仿佛心底空落落的地方正在被填補起來,她點點頭:“對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隻不過……”
  他沒有再讓她說下去,隻是微笑著用唇堵上了他的言語,喃喃的說:“你相信我,這就夠了……”
  第二天踏進裴越澤辦公室之前,她借著近似鏡麵的牆壁,仔細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看起來儀容整潔,並沒有什麽異樣的地方,可是跨進去的刹那,她又回過頭,看了眼張助理:“請問,一會兒谘詢進行的時候,屋外會有人嗎?”
  張助理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很快的說:“我可以讓秘書回避一下。”
  夏繪溪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外邊會有人的吧?如果我需要什麽東西的話,方便一些。”
  “好的,我會安排人在外邊等。”
  夏繪溪鬆了口氣,扣了扣門。
  “又是畫畫?”裴越澤的表情似乎帶了些失望,意興闌珊的拿起桌上的筆,“還是隨便畫?”
  “怎麽?不樂意?”夏繪溪將白紙遞給他,“你要做冥想,那也可以。可是那個東西,你知道,像是鴉片一樣,會上癮的。”
  她有意說得變幻莫測的樣子,引得裴越澤一笑:“怎麽個上癮法?”
  她亦微笑,隻是帶了些探究,看著他的側影:“這個……或許就要問問你自己了。”
  裴越澤從唰唰的筆畫聲響中抬起頭來,探究般看了她一眼,最後輕笑:“是麽?”
  半個小時之後,他將那副白紙遞給她:“好了。”
  夏繪溪接過來,一眼匆匆掃過後,眉頭卻不自覺的踅起,又抬頭看他一眼。來回數次,連裴越澤都察覺出她的異樣,站起來繞到她的背後,同她一道看著,忍不住問:“有什麽問題?”
  她連忙笑笑:“沒問題,很好。”她喃喃的重複一遍,“真的很好。”
  依然是一個花瓶,隻是這一次,放的方方正正——就像是她第一眼的印象,他正在努力的做到對稱。耳柄,花束,瓶內那些細小的裝飾,無一不在揭示這一點。
  盡管圖形還是有些詭異,比如在花瓶的腹部有著一雙灼亮的眼睛,比如眼睛之間那條依然昭顯著分裂的線條,可是無論如何,他的意識之中,似乎已經感受到了潛在的不安,正努力的想要扭轉過來這樣的傾斜。
  短短的一個多星期,是什麽,讓他有了這樣大的進步?
  這樣的案例,又一次驗證了心理學的神秘和不可捉摸。夏繪溪怔怔的看著裴越澤的臉,因為放鬆,他的表情異常柔和,甚至有些孩子氣的微翹起嘴角,那抹微笑分外的英俊。
  隔了片刻,在她出神的時候,他凝神打量了她良久,才慢慢的說:“你今天……非常心不在焉。”
  夏繪溪不答,隻是微笑著說:“你之前看到什麽了?願意告訴我麽?”
  他的心情似乎愈發的舒暢,挑了眼角,笑容俊逸:“你不是說對我的隱私並不好奇麽?”
  “那麽,就當我好奇一回吧……”夏繪溪凝神想了片刻,纖長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節拍,“我很好奇,你眼中的她,算是你的什麽人?”
  他依然在笑,可是眼中的溫度正在一點點的冷卻下來。
  夏繪溪毫不放鬆的看著他:“不願意說?那麽你還是沒有把我當做朋友和可信賴的醫生。”
  裴越澤緊緊抿起的唇昭示了他內心的抗拒,可是這一點卻讓夏繪溪不自覺的放鬆下來,假如他堅持不說……那麽自己,就當做什麽都沒提好了……她咬咬牙,正打算說一句“算了”,然而他的回答卻搶在了自己之前——
  “我愛她……”他的聲音十分平靜,然而她聽得出來,平靜之下,卻像有著巨大的漩渦,正在悄無聲息的緩緩形成。
  夏繪溪安靜看著她,眸色仿佛是波光掠影,有著難以言語的沉靜和安寧。她凝神注目了他很久很久,似是在尋找勇氣,又似在醞釀情緒,最後輕緩的站起來,在他身邊坐下,又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裴越澤眯起眼睛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隱秘的喜悅似乎在漸漸的放大,此時此刻,他並不想去知道她突如其來的善意和友好,隻是在心底感受著握著自己的那雙手,柔軟、纖細,仿佛是海邊輕柔的浪花卷過……
  夏繪溪在心底掙紮著,她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反應,可這句話再如何艱澀,她卻一定要說出來——她必須說,否則,他無法直視這個裂痕,也無從去打破心底的幻想——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指甲無意識的陷入他的手背,最後聲音輕緲而恍惚,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聲音。
  “你愛她,是以戀人的身份愛她?還是以同父異母的哥哥的身份愛她?”
  自己握著的那雙手,仿佛是在頃刻之間失去了溫度,非但冰冷,亦像失去了生命力,正逐漸的僵化成精致的玉石。
  夏繪溪強迫自己抬起頭,看著他的黑洞洞的雙眼,克製住心底一陣又一陣寒意,狠狠的咬了自己的舌尖,繼續說下去:“裴越澤,你自己應該知道的,那樣的愛情——就是你描述給我聽的,你們的兩情相悅,全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的想象。裴璿,你的妹妹,她從來沒有愛上你——她對你,隻有恐懼,隻有回避……”
  她的話被他異常精亮的目光給打斷了。裴越澤低低的笑了一聲,辦公室卻仿佛倏然降溫。此刻他英俊如神祇般的容顏分外的可怖,仿佛是暗夜中的鬼魅,蒼白的臉頰上透著異樣的潮紅,他緩緩的將自己的手抽出來,順著她柔軟的身體,一點點的撫摸而上,直到修長有力的手指卡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之間。
  就是那裏……就是那裏,這個可惡的女人正在說出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話……她非但知道了一切,還原原本本的重複給自己聽……她說他們從沒有相愛,可自己明明記得那些親吻和纏綿,怎麽會是假的?!
  扣在她脖頸處的手忽緊忽鬆,就像他此刻紊亂不定的呼吸,灼熱的噴在她的臉上。
  夏繪溪被他一把扣住了脖子,攀升到了頂峰恐懼仿佛是再也難以為繼,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靜下來。她的視線望出去,整個房間像是蒙上了淡淡的煙霧,他的臉似遠似近,目光依然灼亮,看著自己,又像是看著陌生人。
  “裴越澤……想想上次是什麽讓你醒了過來……你不要在沉浸在那些幻想裏……”
  他的手指又一次重重的收緊,夏繪溪隻覺得被一股極大的力道一推,身體向後一靠後腦大約是碰到了台燈的燈座,稀裏嘩啦的一陣亂響,又有電線牽扯著,整個小幾上的事物全都掉在了地毯上。
  並沒有被磕疼,可是身體一沉,他修長的身軀已經半壓上來,那雙極美的眼睛仿佛赤紅,聲音嘶啞而低沉:“你再說!”
  大約是有人聽見了屋裏的動靜,門被推開了一條小縫。夏繪溪用眼角的餘光看見是張助理,此刻裴越澤微微分神,手上的力道便小了一些。她大口的呼吸著,想要大聲喊出來。可是瞬間之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夏繪溪將那聲呼喊轉成了囁嚅,眼光倔強的望向了裴越澤,依然一聲不吭。
  這樣的姿勢太過曖昧,實在讓人容易聯想起別的,沒等裴越澤出聲,小張已經自覺的將門合上了。
  寬敞如套房的辦公室,重又剩下兩個人,彼此對視著。
  他的指下,感受著她的溫熱,肌膚如玉,她的頸間淡青色的血管正勃勃而動。而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清透像是溪澗的泉水,雖然有勉強掩飾起的驚懼,卻依然坦然的望著他。
  心中的恨意,忽然就慢慢的變成了一種空虛,他茫然的處在這個空間裏,心裏隻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靜謐得幾乎讓自己難以呼吸。裴越澤呆呆的看著身下的女子,她的麵容越來越清晰,慘白的臉色,烏黑的發絲,額角那個小小的傷痕——她又有哪一點像是自己那個羞怯而美麗的妹妹呢?
  仿佛失神一般,他的手指在她的頸間慢慢的放開,又撫上她的臉,用極輕的聲音說:“剛才為什麽不叫出來?”
  夏繪溪側過臉拚命的咳嗽,良久,才勉強說:“我想要你學會控製自己。這次是因為我在這裏,下一次,如果你又這個樣子……說不定,你會傷害自己。”
  他慢慢的支起身子,手指因為離開了她的臉頰,忽然覺得一陣蕭瑟的寒意。
  他努力掩飾住自己的不經意的輕顫,往後退讓了一些,看著她坐起來,麵無表情的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是怎麽知道的……這個不重要……”夏繪溪緩緩的重複了一遍,像是要理清思路,語速很慢,又很安定,“裴先生,我知道毫不留情的打破你的幻想這對你來說很痛苦,可是我必須要這麽做。”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今天,也是鼓足了勇氣來到這裏。雖然預料到了你的反應會很激烈,可是也沒有想到……你會這個樣子……”
  仿佛是後怕,她撫了撫自己頸圈的地方,又垂下睫毛,沉思了一會兒:“你現在……覺得還好嗎?”
  裴越澤的表情麻木,像是失去了表情的能力,平板的點點頭:“你剛才,說……那些事都是我的幻想?都是假的?”
  他的眸子十分清明,已經褪去了先前狂亂的色澤,夏繪溪在心中估量了一下,鄭重的點點頭:“你的印象裏,她喜歡你,依賴你,關心你……我知道我的看法對你來說,會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可是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來看,這個實事是再清楚不過的——她一直把自己定位為你的妹妹,從來沒有對你產生過愛情。”
  “並且,因為感知到了你對她的情感,你的妹妹,裴璿才會覺得十分困擾和不舒服,才……”
  她努力敘述的平瀾無波,可是事與願違,眼看著裴越澤眼中的戾氣又漸漸的漲了起來,夏繪溪隻能停止敘述,讓他、也讓自己喘口氣。
  裴越澤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自己的指節,隔了良久,才慢慢的說:“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她才得了抑鬱症?”
  像是預測到了他會這樣問,夏繪溪平靜的回答他:“我並沒有這樣說。是什麽原因導致了她患上精神疾病,我並不清楚。可能和你有關,也可能和別的原因有關。可是現在我想要你弄清楚的隻有一點,是什麽原因讓我坐在這裏。”
  裴越澤倏然揚起了視線。她的發鬢零亂,那件襯衣的領口因為剛才的掙紮而歪在一邊,形容狼狽。然而她的臉龐,總是溫和淡然的。就像是剛才,他略帶惘然的回憶起,將自己喚醒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是因為見到她的臉的緣故?那些不安,那些焦躁,連同秘密被勘破的難堪,通通都在瞬間消失了。
  “為什麽要幫我?我脅迫你,差點掐死你,我……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我這樣一個人……你為什麽要幫我?”他喃喃的問,目光求助一般,投在了夏繪溪的臉上,“你可以不管我的……那些事,你不告訴我,不叫醒我,我會覺得更舒服一些……”
  夏繪溪歎口氣,她想起了裴璿作為實驗誌願者的自述,她的筆跡纖弱而敏感,而她用這樣的筆跡,一筆一畫的寫下自己心中的困擾。
  在她的描述裏,她的哥哥隱忍而沉默,她知道他對自己的愛戀和眷惜,可他從來都不會說破,他隻是在她的身邊,或許就希望那樣一輩子的愛著她,不讓她知曉。
  然而到了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讓裴璿激烈的撕扯開一切,甚至不惜用生命的代價來離開他,夏繪溪不知道,也不願意去知道。
  她隻看到,如今裴越澤作為自己的病人,強忍著種種痛苦,活在一個並不存在的虛幻世界裏。因為這個被強烈的情感所割裂的世界,他才一度將感情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因為這個世界,他在自己的腦海中虛構了自己和璿相戀的故事——這種情感和精神世界的分裂,既是他保護自己的一種機製,亦是一片虛幻的桃花源。
  他藏身其中,自以為安全,可是隻要有旁人來點破,等待他的,就可能是徹底的毀滅。
  所以這一次谘詢之前,自己才會如此的焦躁不安,又躊躇難以下定決心。病人的幻想自然是需要越早打破越好,可是她卻在害怕那種反噬的力道太過劇烈,如果自己掌握不好,那麽他的毀滅,就是自己促成的。
  實事上,讓他自由創作那幅畫的時候,她也還是在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說起。直到看到了他的畫,看到了他那樣巨大的進步,才終於讓自己下定了決心,冒險將這個實事說了出來。
  紛亂之後,裴越澤如今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看上去,這一步棋,自己算是走對了。
  夏繪溪凝神想了很久:“裴先生,我還記得,你在三亞的時候曾今對我說,你身上負著原罪,你說你不配得到美好的東西。”
  裴越澤無聲的看著她,輕輕的笑了笑,說不出的自嘲。
  “原罪……宗教上的術語,每個人身上背負的罪孽……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選了這個詞,可是讓我猜一猜,是因為你一直在厭棄自己?你一直對你的妹妹有負疚感?你覺得,天生是你的存在,才毀了她?”
  “我剛才告訴過你,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看,你和你妹妹從未相戀。我還可以再告訴你,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看,無論從哪一點上,你都是一個很好的兄長。你愛她,關心她,或許是因為那時候你年輕,對她產生過幻想或者愛慕,可是你一直在克製。而你的妹妹,她景仰你,雖然察覺出兩人之間有些異常的曖昧,並且因此困擾,可她對你,從來不失尊敬。”
  “在我眼裏,你背負了對你妹妹沉重的愧疚感,你替她背負了不屬於你的命運,所以你覺得自己有原罪。”她的聲音慢慢的轉為柔和,“可是你別忘了,每個人的宿命都在那裏,她選擇走了什麽樣的道路,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原因造成的。”
  “所以……那個女人死的時候,你可憐她,卻不愧疚?”裴越澤的聲音冷澀,腦海中頭一個想法,便是那時自己詢問她那個節目來賓的死訊時,她異於常人的表現。
  夏繪溪愣了愣,聲音漸漸的低了下來:“是啊。我的初衷是想幫助她的……可是到了後來,連我自己也糊塗了,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的,或者還是錯的……”
  “那麽你現在這樣幫我,你知道是對是錯?”裴越澤的聲音清冷,思路卻異常的敏銳,“你想過沒有?”
  夏繪溪坐在他的身側,忽然微笑,仿佛書桌邊那一朵水百合忽然綻開,說不出的甜美清新,她緩緩的伸出手去,按在了他的胸口:“裴先生,更多的時候,我不愛分析。隻要聽聽這裏的想法。它告訴我,這個人不是壞人,我就會想要去幫助他。”
  “至於結果,我從來不會想得那麽久遠……”
  秘書的專線響了很久,裴越澤看著她白皙的手背,那個如白玉般的手感和印記還落在自己的心上——他怔然了很久,才轉過身,將電話接起來。
  秘書的聲音有些忐忑:“裴先生,提醒您今晚宴會的時間……”
  他已經恢複了沉穩,仿佛又像是之前夏繪溪所認識的那個男人,高貴而倨傲,神秘莫測。夏繪溪看著他氣度卓然的側影,一時間有些發愣,連他對自己說了什麽都沒有聽清。
  “我在問你,晚上的宴會,你會不會去?”
  夏繪溪“啊”了一聲,看了看時間,也記了起來。慶祝新藥試產的宴會,是由CRIX和南大的心理研究所一起舉辦的,來前她就和蘇如昊約定了時間,說好是要一起去的。
  她慌忙站起來:“我先回去了,那個宴會我會去的。來不及了,我都沒準備,我先走了……”
  她轉身就要走,然而手腕一緊,一回頭的時候,裴越澤靜靜的握住自己的手腕,目光平和如水:“不用著急,這裏什麽都有,我讓他們幫你準備。”
  夏繪溪下意識的掙了掙:“不用了,我還是……”
  他依然靜靜的看著她,語氣無比的衝淡:“你今晚,做我的女伴。”他輕輕笑了笑,“夏小姐,你答應過我,至少在谘詢的過程中,你不會拋下我。”
  夏繪溪確實不放心他的精神狀態,簡單的考慮之後,飛快的點了點頭:“好。”
  當即有人帶她去樓下的賓客休息室,她在電梯裏給蘇如昊打電話,始終無法接通。隻能匆忙的改發短信:“我們直接在宴會見。不用來接我了。”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夏繪溪站起來,回頭看見裴越澤在沙發上坐著,看樣子已經等了一會兒。他著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坐姿慵懶,卻依舊顯出極為貴氣的格調,隻是眉宇間有說不出的怔忡,倒不像平時那個深沉若海的男子了。
  宴會是在南大的科學大堂舉行,車子一路開過去,兩人都是沉默。她閉了眼睛,慢慢靠在椅背上,直到車子輕輕一頓,大概是到了。夏繪溪動了動身體,正要下車,抬頭一看,裴越澤坐在那裏,卻沒有動彈的意思。
  科學大堂門口放滿了花籃,一眼望去,色彩斑斕,像是將春日的各色繽紛提早團簇在了一起。
  他的手指輕輕一動,側頭看著那幅絢爛的景致,嗓音低柔:“按照你的意思,是不是連這個都是不必要的?”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夏繪溪愣了愣,反應過來,聲音仿佛喟歎:“你真的是為了她……才和我們合作,要開發治療抑鬱症的藥物?”
  他笑了笑,容顏清淡:“初衷不是,可是後來就變成迫不及待了。所以,是,又不全是。”
  夏繪溪很自然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要多想了。走吧。”
  他先下車,伸手替她扶著車門,極為紳士的等了一會兒,一直到她下車,才淡淡的招呼:“走吧?”
  夏繪溪站在原地不動,又微微的踮起腳尖張望了一會兒。她穿了銀白色的套裝,仰起脖子的時候,即便是化妝師刻意用粉遮掩了,一圈淡淡的紅紫色依然若隱若現。
  裴越澤便默然停下等了她一會兒,想起下午自己失控那一刻,仿佛墜入了另一個世界,隻覺得心驚魄動。
  他也不催她,一直等到她有些失望的轉身麵向自己,才開口詢問:“下午你說了那麽多,可是有一點,你還是沒有對我說清楚。”
  夏繪溪抬步走上台階,隨口問:“什麽?”
  他跨上一步,握住她的手,逼著她麵向自己:“你一直在強調我身處在另一個世界裏——那是不是人格分裂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然而夏繪溪的反應卻比他輕鬆得多,她另一隻手撫額,隨意的笑了笑:“我沒有說嗎?是的,裴先生——你確實有潛在的分裂特征。但是幸運的是,你的某一部分的人格意識十分強大,強大到完全可以幫你遮掩這個分裂。所以,絕大多數時候,你的行為舉止都十分正常。”
  “我沒有直接告訴你,是因為……嗯,你知道,我把情狀描述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明白,其實這個東西,並不是像它的名字表示得那麽恐怖。每個人多少都有一點吧?不用太在意。”
  他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抿起唇,淺淺的微笑:“還有呢?”
  “還有就是……你不看《犯罪心理》的,對吧?裏邊有好多連環殺手都是人格分裂。老美是為追求收視率,弄得玄之又玄,你可千萬別信。”夏繪溪不屑的撇撇嘴,目光中帶了笑意,“你不要太看得起它,其實,它就是那麽一丁點兒的問題,很容易克服。”
  她舉起小指,比劃了一下,笑容燦爛:“就是這麽一點兒。”
  裴越澤注視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的背影清瘦而修長,夏繪溪跟在他的身後,悄悄鬆了口氣。

  三十六
  進了大廳,因為來賓很多都是自己的同事,夏繪溪刻意和裴越澤保持距離。轉頭又看到幾個師兄,索性走過去聊天,一低頭翻翻手機,依然沒有蘇如昊的消息。
  彭澤在不遠的地方招呼自己,夏繪溪快步走過去,發現老師的臉上隱隱有審視之意,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彭老師,你看見蘇如昊了麽?”
  彭澤沉吟一會兒,才答她:“你們沒有一起來?”
  “沒有,我自己來的。”
  他又問了幾句工作上的事,似乎猶豫了一瞬,才語重心長的說:“年輕人,個人問題作風問題上還是要注意啊!”
  甚至還沒明白老師指的是什麽,夏繪溪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向來為自己所尊敬的老者,卻突如其來的問起這方麵的問題,既讓自己覺得尷尬,又有些委屈。
  按照夏繪溪的性格,她肯定是要問清楚的,可是還沒開口,那邊又有人把老頭喊走。她悶悶不樂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繞開人群,打算再給蘇如昊打個電話。
  照例又是講話致辭,燈光由極明亮淺淺的變成暗黃,夏繪溪看到有人走上前台,周圍的聲音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心裏隻覺得沉悶,悄悄的往右手走廊走去。
  以前本科的時候她曾經是裏的助管,科學大堂的結構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出了右手走廊,有一塊空地露台,站著眺望可見整個南大的景致,尤其是在夏天的時候,滿目全是法國梧桐的綠葉,蒼翠如玉。
  如今是初春,梧桐的枝椏被工人修剪過後,像是小孩的短發,遮不住什麽心事。
  夏繪溪眯起眼睛看著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她的心髒啪的一頓,差點脫口喊出蘇如昊的名字。隔了這麽遠,她看不清他的臉,而他一步步的向這個方向走來,似乎是在沉思,腳步也有些遲緩。
  她想想,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靜靜的等了數秒,規律的嘟嘟聲響起來。
  夏繪溪看見他拿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他並沒有接起來,隻是又靜靜的放回了口袋。
  夜風吹起他的衣角,而他的影子長長搖曳著拖在身後很遠的地方,年輕人的身姿巋然不動,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孤寂。
  她的心情忽然莫名的有些晦暗,又有些衝動,想要跑過去,悄悄從後邊的牽起他的手,問問他一晚上去哪裏。
  回身進了大堂,夏繪溪繞著人群,想要悄悄的出門去找蘇如昊。大堂的正中一尊青銅塑像,塑得是南大的首任校長。那時的學者,中西交融,長馬褂,短發蓄須,極有風範。她從雕像邊走過,耳中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隻能停下腳步,心中尷尬不已,迎麵向人群走去。
  彭澤就站在老校長的塑像邊,一臉詫異的聽見裴越澤喊夏繪溪的名字,而後者,自己的學生,則僵了僵臉色,慢慢的走過去。
  裴越澤自如的向彭澤介紹:“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夏小姐這裏做心理谘詢,彭教授,名師出高徒……”
  周圍立刻有人奉承:“哦,夏小姐麽年輕,真是看不出啊。”
  也有人看著她的臉,似乎想起什麽,低低一片嘈雜之聲。
  夏繪溪倏然抬起頭,十分不解的看了裴越澤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在麽多人麵前起這個。目光一轉,又落在彭澤臉上,老頭的表情裏似乎有些震驚,夏繪溪很快的想起之前在俄羅斯的時候,他就曾經嚴厲的質問過自己是不是有在外邊做私人谘詢,當時自己算是瞞了過去,現在倒好,當麵拆穿。
  一片混亂的時候,夏繪溪眼角的餘光看見蘇如昊白衣黑褲,雙手插了口袋,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她下意識的去看看裴越澤,他的嘴角微彎起一絲笑,似在和旁人寒暄,可分明注意力中大半放在別處,目光若有若無的飄向不遠處注視著這裏的年輕男子。
  這幅情景如此詭異,夏繪溪站在其中,越來越無力,明快的思緒正在一點點的混濁。幸好片刻之後,大堂的前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匆匆忙忙的跑過來,對裴越澤說:“安美的杜先生來了,就在門口。”的
  裴越澤的神色似乎一凜,微微的直起身子,頷首對彭澤說:“彭教授,安美藥業的杜先生過來了,您要不要一起過來……”
  彭澤對他點頭,走出幾步,又特地回來,對自己的學生說:“呆會兒宴會結束先別走,我有話和你談一談。”
  夏繪溪“哦”了一聲,等他走遠,才急急的去尋找蘇如昊的身影。
  他已經不在那裏。她心底一陣慌亂,忽然手腕一緊,身子被人往一個方向拖過去,夏繪溪腳下踉蹌了一步,跟著那股力道,進了走廊。
  走廊裏隻開著燈,並沒有人,十分的安靜,蘇如昊放開她的手腕,轉身靜靜的看著她,那個目光不知道為什麽,莫名的叫她心虛起來。
  她默默的去拉住他的手:“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不接電話?”
  他不答,目光愈發專注起來,手指輕輕一動,拂上她的頸側,極輕極輕的撫摸著。
  夏繪溪覺得有些癢,可是又不敢躲開,隻是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俯身過來,聲音輕柔:“怎麽搞的?”
  她不能說什麽,臉有些紅,往一旁側了側身子:“沒什麽。”
  “是他弄的。”蘇如昊的聲音十分平靜,這句話甚至不是一句問句,簡簡單單的說出來,隻是在羅列這樣一個事實,“剛才他這麽做,也是為了給我看。”
  她沒法否認。
  蘇如昊靠回牆上,氣息瞬間遠離了她:“現在,你拿什麽理由來說服我,還要再和他接觸下去?”
  她有一瞬間的動搖,忽然覺得蘇如昊說得很對,自己和裴越澤無親無故,而他如今的舉動,確實已經困擾到了自己的生活。是啊……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都已經努力。脖子上那道傷痕是最好的證明。那麽,她還有必要因為這個人,和自己愛的人一再的起衝突麽?
  然而就此放手,夏繪溪又猶豫起來。
  下午的時候剛剛讓他直麵自己內心的問題,自己甚至有意讓他產生分裂症是十分容易治愈的假象。如今他處在有希望治愈、又有很大進步空間的時期,自己就這麽放手不管,到底是不是甘心呢?

  三十六
  她一躊躇,蘇如昊也不催促,隻是臉色一分分的暗沉下去,直到最後,淡淡說了一句:“算了”
  語氣輕飄飄的,就像是此刻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青灰色調,迷茫茫的一片。
  他從她的身側走過,帶起的微風卷在自己的臉上,夏繪溪想起昨天晚上,這個男人在自己的身後蹲下身子,小心的把高跟鞋的後跟拔出來,又握著自己的手,認真的安慰自己:“你是覺得我沒有誠意麽?”
  他總是這樣體貼,把自己的心思猜透,然後用最妥帖的方式安慰自己。自己被裴越澤帶去三亞的時候,他毫無怨言的找過來,雖然發了些脾氣,可最後依然誠懇向自己道歉……和他相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任性了一些?  
  “蘇如昊……”等到驚覺,口中吐出他的名字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夏繪溪抬頭,目光投向空空蕩蕩的走廊,自己的聲音正徒勞的折射回來。
  在大廳轉了一圈,都沒有再看到他的身影。夏繪溪坐在一邊,撥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他卻始終沒有接起來。又因為導師說要和自己談一談,她也不好隨便離開,隻能像是遊魂一樣站在一邊,心亂如麻。  
  身邊坐著的似乎是CRIX的職員,聊的正投機。
  “不知道安美的那位這種場合過來是什麽意思,誰不知道如今兩家在很多地方都是王不見王,今天那位杜先生過來,看來裴先生也是沒有準備的……”
  “你看見那位杜先生沒有?年紀不小了,風度真是沒得說啊……”
  之前說話那個人又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其實安美和CRIX之前也算是很有淵源了,當初裴先生接替他父親的時候,當時安美出了不少力幫忙……”
  安美集團的名字,夏繪溪自然也是聽過的,製藥業的巨頭,前幾年似乎出過什麽事,大傷了元氣之後,最近慢慢的又在恢複起來。
  這些事也是偶然間聽旁人說起過,夏繪溪沒放在心上,眼看人群慢慢的散了,彭澤打來了電話:“小夏我在會堂門口。”  
  她趕忙跑出去,老頭穿了件大衣,果然站著等她。
  “彭老師,你要走回去?”
  彭澤瞪她一眼:“接我的車子在校門口。怎麽,陪一個老頭子走走就不樂意了?”
  她連忙說不敢,小心的覷了他一眼:“老師,你要找我談什麽?”
  “談什麽?你說呢?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替裴越澤做谘詢的?”彭澤邊走邊說,“還有,上次在聖彼得堡的那個會,你問的那些問題,究竟是怎麽回事?”
  夏繪溪知道這次算是瞞不下去了,於是略去了裴越澤具體的情況,簡單的把事情講了講。
  彭澤歎了口氣:“小夏,其實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幫人做心理輔導。可是谘詢這件事,你的專業並不是臨床,經驗又不足,我才一再的告訴你要謹慎。況且……一般人也就算了,裴越澤那個人,太複雜。你在剛開始替他谘詢的時候,就出現過心理補償這種問題,你有自信可以把握好後邊的進程?”
  夏繪溪心悅誠服的點點頭,又解釋說:“我當時也不是故意想要騙你,實在是當時你的表情和語氣太嚴厲,我就……”
  彭澤揮揮手,表示理解,又說:“我沒告訴過你吧?兩年前的那個實驗項目是怎麽流產的……對,就是我給你資料的那個,其實經費是CRIX讚助的。”
  夏繪溪搖頭。
  “當時裴越澤請我去替他妹妹做心理谘詢。那個小姑娘的缺口十分難打開,老實說,當時我也不知道從哪裏下手。正好那個項目在招誌願者,我也是隨便說了說,又看她很有興趣的樣子,就鼓勵她參與進來。後來進行了一半不到,那個女孩子忽然就自殺了其實整件事和那個項目毫無關係,可是裴越澤不管那個項目前期投入有多大,二話不說就撤了經費。又重新投巨資,全用來開發研究治療抑鬱症的藥物。”
  “他那個人,太情緒化,通俗點說,就是喜怒無常。小夏,和他在一起,不論是谘詢還是別的,你都要小心。”
  夏繪溪點頭,心裏知道導師說得沒錯,每一次做完谘詢回來,心理上的疲憊確實是要好幾天才能調適回來。
  一路到了南大門口,老頭最後語重心長的說:“年輕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的路要怎麽走,我今天看到你和他一起過來的,小蘇那裏……”
  說到了這裏,彭澤也有些尷尬的頓了頓,搖頭說:“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目送那輛車載著老頭離開,夏繪溪的心情忽然低落沮喪的無以複加。  
  接下去近半個月的時間,蘇如昊像是失蹤了一般,夏繪溪再也沒有找到過他。她甚至連續幾天去他家等了門口等著,可是樓下保安告訴她,蘇先生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這讓她愈發的擔心。直到進了辦公室聽到彭澤和幾個同事說話:“小蘇不在這幾天,他這部分的實驗反饋你們要跟緊……”
  夏繪溪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要問問清楚,可是又不好意思開口,幸好一旁有人替自己問了:“他什麽時候回來?”
  彭澤回頭找夏繪溪確證:“出國去看他父母了,半個月吧。是吧?小夏?”
  夏繪溪勉強笑笑,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裏,裴越澤也幾次打電話來,她卻遲遲沒有和他再訂下時間,最後一次索性就直說:“裴先生,這幾天我的狀態很不好,這樣會對谘詢的效果有影響,請你諒解。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建議你可以用積極聯想的方式紓解情緒。比如泥塑,或者畫畫,完成的作品可以留著,下次我們一起分析。”
  他似是變了一個人,並沒有再強迫她,隻是淡淡的說:“好,我可以等你。”
  “等你”兩個字的音調拖得分外的輕而長,夏繪溪一時間有些怔忡,想起了以前常常對自己說起這兩個字的那個人,如今卻像徹底的在自己的生活裏失去了蹤跡。手邊的台曆已經翻過了整整十七天,初春已至,南大的柳樹都已抽出了新綠的芽葉,而他們之間,卻驀然陷入嚴冬。  
  她在辦公室收拾好東西,出樓去食堂吃飯。因為還早,食堂裏零零落落的幾個人,大廚們正將熱騰騰的飯菜擺在窗口後邊,夏繪溪隨便點了幾個,端了餐盤就往角落一坐。
  從小的習慣,她很少剩下飯菜,一直到吃完,才轉身回宿舍。
  宿舍樓前的花壇向來無人打理,稀稀雜雜的長滿了各色藤蔓和植物,過了個冬日,竟然都有半人高了夏繪溪像往常一樣繞過去,然而走出半步,腳步卻忽然頓住。
  像個孩子似的,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仿佛是辛苦校對了一整天的數據後,眼前出現了幻影。
  蘇如昊倚著車門,背朝著自己,微微揚起頭看著那扇打開的窗戶。
  半月不見,即便隻是看著他的背影,卻依然覺得他清瘦了許多,略帶猶豫的仰望姿態,愈發顯得身材修長。
  忽然之間,欣喜就如潮水般散去了,夏繪溪知道他是有自己的宿舍的鑰匙的……他在等什麽?又在躊躇什麽?
  就這麽站著,她不動,他也不動,仿佛一切都靜止下來,隻有草叢之間春蟲的悄鳴,悠長而低婉的傳進了耳中。  
  因為背著自己,夏繪溪隻看見他低下了頭,似乎拿了什麽東西出來。
  數秒之後,手機的鈴聲就從自己的包裏傳出來,悶悶的像是有人隔了衣層在喃喃耳語。她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花壇後邊退了幾步,隱在了灌叢後邊。
  她手忙腳亂的去拿手機,而那個人已經從容的踱著步,站到了自己麵前,眉宇間微踅,又像是隱含著笑意:“為什麽不出聲?”
  掌心的手機倏然停下了震動,她的呼吸在這一刻屏住,仰起頭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隻是尋常見麵,卻像是失而複得。
  可如果是失而複得,究竟這半個月的時間,是誰失去了誰?  
  他真的清瘦了些,臉頰微微陷下去,一雙眼睛飽含著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發。
  她還沒有說話,蘇如昊已經主動的開口:“對不起,這半個月……我一直在外邊……”他似乎找不出合適的解釋,最後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輕描淡寫的一句,似乎忘了他們是為了什麽才冷戰的。
  夏繪溪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本來準備好對他解釋的話,仿佛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虛感泛了起來,又仿佛兩人之間忽然間陌生起來,隻是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麽不回我電話?我以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飾起語氣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學會堂,你急匆匆的就走了,也沒有聽我解釋。蘇如昊……不相信我?”
  蘇如昊並沒有聽完,嘴角已經勾起笑意,眸色愈來愈亮,直到最後,淺淺的說:“我相信你。”
  語氣那樣坦然而自信,仿佛這個世界上隻有彼此兩人而已。
  夏繪溪愣在那裏,下意識的就說:“那你上次為什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本來打算告訴你,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著她走向那部車子,蘇如昊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又低下頭,溫柔的替她將那縷長發撥到了耳後,慢慢的說:“我以後不會幹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聲音仿佛是微風拂過柳枝,帶著難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訴她,這半個月她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他始終是他——從第一眼就見到的那個年輕男人,溫和俊朗,永遠會為她考慮。
  “你是說……裴越澤那邊的事,你不介意?”
  夏繪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是在她吐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蘇如昊的眼中卻閃過一絲並不願意掩飾的愉悅。
  他點頭,語氣悠閑:“我不會介意。”
  就這麽木然的隨著他的腳步上了車,扣上安全帶,夏繪溪都覺得思維有些困難,又不時的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專注的模樣,側臉英俊的出奇,仿佛淡然自若的將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隱隱覺得他有了些變化,可是卻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裏變了
  
  三十七
  他真的清瘦了些,臉頰微微陷下去,一雙眼睛飽含著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發。
  她還沒有說話,蘇如昊已經主動的開口:“對不起,這半個月……我一直在外邊……”他似乎找不出合適的解釋,最後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輕描淡寫的一句,似乎忘了他們是為了什麽才冷戰的。
  夏繪溪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本來準備好對他解釋的話,仿佛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虛感泛了起來,又仿佛兩人之間忽然間陌生起來,隻是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麽不回我電話?我以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飾起語氣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學會堂,你急匆匆的就走了,也沒有聽我解釋。蘇如昊……不相信我?”
  蘇如昊並沒有聽完,嘴角已經勾起笑意,眸色愈來愈亮,直到最後,淺淺的說:“我相信你。”
  語氣那樣坦然而自信,仿佛這個世界上隻有彼此兩人而已。
  夏繪溪愣在那裏,下意識的就說:“那你上次為什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本來打算告訴你,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著她走向那部車子,蘇如昊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又低下頭,溫柔的替她將那縷長發撥到了耳後,慢慢的說:“我以後不會幹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聲音仿佛是微風拂過柳枝,帶著難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訴她,這半個月她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他始終是他——從第一眼就見到的那個年輕男人,溫和俊朗,永遠會為她考慮。
  “你是說……裴越澤那邊的事,你不介意?”
  夏繪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是在她吐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蘇如昊的眼中卻閃過一絲並不願意掩飾的愉悅。
  他點頭,語氣悠閑:“我不會介意。”
  就這麽木然的隨著他的腳步上了車,扣上安全帶,夏繪溪都覺得思維有些困難,又不時的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專注的模樣,側臉英俊的出奇,仿佛淡然自若的將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隱隱覺得他有了些變化,可是卻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裏變了。  
  直到車子出了南大,夏繪溪才驚覺:“這是去哪裏?”
  他隨意的看了眼後視鏡,慢慢的說:“帶你去見見我大伯。”
  原本還有很多話想要問他,猛然間聽到他這句話,夏繪溪睜大了眼睛,“啊”了一聲:“你怎麽不早說?我什麽都沒準備!”
  他不慌不忙的看了她幾眼,笑了笑:“不用準備,我看這樣很好。”  
  夏繪溪拿出了包裏的化妝鏡照了照,這幾天休息得不好,狀態也一般,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早知道就該化個淡妝的……正有些緊張的時候,蘇如昊從她手裏輕巧的取走了那麵鏡子:“我大伯是自己人,沒關係的。”
  他領著她去了一個極安靜的餐廳,包廂在二樓,踏著原木地板走上去的時候,夏繪溪又看了一眼自己有些皺起的裙子,喃喃的低聲抱怨:“你怎麽不早說?”
  他攏了她的肩膀:“他明天就要走了,走前想要見見你。”  
  第一眼看到杜子文的時候,夏繪溪就覺得麵熟,她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看蘇如昊,其實兩人的輪廓確實有些像。杜子文一頭銀發,清臒,高大,風度翩翩的站起來和她握手:“夏小姐,很早之前就聽到小昊說起過你,幸會。”
  這種氣質叫人生出了親切的感覺,就像是自家的長輩,夏繪溪忽然就放鬆下來,微笑著和他握手:“杜先生你好。”
  杜子文哈哈大笑,拍了拍蘇如昊的肩膀:“不要這麽見外,就和小昊一樣,叫我大伯就可以了。”
  夏繪溪抬起眸子,很快的看了蘇如昊一眼,他正微笑著衝自己點頭,於是落落大方的喊了一句:“好,大伯。”
  其實就像是蘇如昊說的,一頓隨意的晚飯罷了,間或聊的是一些蘇如昊小時候的軼事和趣事。杜子文風度相當的好,又因為說起夏繪溪也是學心理的,忍不住笑著說:“那時候我弟弟——就是小昊的爸爸,無論如何逼著他去學商科,這個小子就是不聽話,非要學心理。全家輪著勸他,他就是聽不進去。現在想想,學心理也不錯,不然有些緣分,就這麽錯過了。”
  不知是不是多喝了酒的緣故,夏繪溪的臉頰有些微紅,她笑盈盈的正要接口,忽然看見蘇如昊的表情有些異樣,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經曆。
  他旋即神色若常的將筷子放下,對杜子文說:“那個時侯我不懂事,什麽事都憑著自己的興趣來,現在想想,還是應該聽長輩的話。”
  言語間清清淡淡,卻又似乎感觸極深,眸色深暗,深不見底。
  杜子文歎了口氣:“算了,都過去那麽久了。”
  蘇如昊也沒再提,夾了菜給夏繪溪:“多吃點。”  
  一直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候,夏繪溪才有些猶豫的對杜子文說:“我好像在雜誌上看過你,是不是安美……?”
  這個疑問在她心裏盤旋很久,可是席間誰都沒有提起,她也就沒問。
  杜子文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蘇如昊,眼神中又似乎別有深意,旋即和顏悅色的夏繪溪說:“小昊沒對你說起過?是啊,是我。前幾天還去你們南大了一趟,老校區真是不錯,下次小夏你再帶我逛逛。”
  他頓了頓,又說:“安美現在有很多業務會遷回這裏,以後見麵的機會還很多,小夏,我們下次再見,你再給我說說剛才你講的那個什麽自我減壓。”  
  開車回校的路上,夏繪溪異常的沉默。她的身子半側著,看著窗外一閃而逝的景致,隻是覺得疲倦。
  “是不是不舒服?”蘇如昊側頭看她一眼,又說,“你先睡一會兒,到了我叫醒你。”
  夏繪溪搖搖頭:“沒有。我忽然想起來,剛才在食堂吃過了,可能有些撐到了。”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又搖了搖頭:“以後不要這樣,對胃不好。”
  “以後……”夏繪溪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的側臉,淡淡的說,“以後你會一直提醒我的,是不是?”
  門衛檢查了一下蘇如昊車子上的南大車輛通行證,放他們進去。
  而他的神情仿佛是夜幕上幾粒疏淡的星子,遼遠而空曠。
  “這次是我不好,不應該十幾天不和你聯係。”他將車右拐,車前燈將深藍得近乎紫色的夜色打亮,又仿佛將那層薄霧驅開了,“以後不會這樣了。”
  她又一次默不作聲,靜靜的將臉轉開了。
  嘎的一聲急刹車,有學生匆匆的從林蔭道上跑過去,一邊好奇的打量這輛車子。  
  蘇如昊一點點的把她的臉掰向自己,動作很輕柔,可是目光卻極淩厲,緩緩的說:“你到底怎麽了?”
  她將頭往後輕輕的一仰,掙開他的掌控,目光依舊沒有望向他,隻是笑了笑:“我隻是奇怪,你為什麽要一再對我道歉。上次的事,是我的錯。”
  他的目光中殊無笑意,又似是疲倦:“夏繪溪,我對你,已經耐心到了極點。該忍的,不該忍的,我想,我為了你,都做到了。你到底為什麽還不滿意?”
  夏繪溪一怔,她還有什麽不滿意呢?自己不過因為他不提家庭而有些不快,他便立刻帶自己見了家中的長輩……他的一舉一動,確實像他自己說的,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她伸手去開車門,然而“哢噠”一聲,在她的動作之前,他已經將車門鎖上。
  “沒有,我沒有不滿意的。”她的手指蜷在那裏,語氣輕柔,“你一直對我很好。”  
  他平靜的開口:“那是為了什麽?從今天見到你開始,你就是這樣心不在焉。”
  她的嘴唇微微一動,說不出是為了什麽,說出這句話,仿佛是十分的困難:“你帶我去見你的大伯,我心裏是很高興。可是見了,就好像變得……很陌生……就好像我從來不認識你那樣。”
  “你為什麽要學心理學,你大伯說的那些事……甚至他是安美的董事長,這些……你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我想起來,以前我問你,為什麽要回國內來讀博士,你也沒有回答我……蘇如昊,我隻是忽然有點害怕,就好像,你隨時會離開我一樣……”
  她遲疑著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我真的有些害怕,就像你突然出現在我身邊,說不定哪天,就會突然走了……這樣,是不是有點傻?”
  他凝神看著她輕輕開闔的雙唇,覆著自己的雙手有些輕微的戰栗——大概在她心裏,是真的緊張和在意。
  “是很傻。”他喃喃的說,又把她攏在自己懷裏,“我怎麽會忽然不見呢?剛才我大伯已經說了,安美很多的項目都會遷回來,你說我要離開去哪裏?”
  “我家的事,是有些複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哪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訴你。至於我為什麽要學心理學,是真的因為興趣。”他唇角的笑意加深,“最幸運的,大概就是認識了你。”
  “這樣,你放心了麽?”
  她在他的懷裏慢慢的點頭,用隻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說:“以後不要再這樣嚇我,我真的以為你失蹤了,再也不會回來找我。”
  他吻著她的額角,輕輕的說:“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三十八
  最近南大的校園裏紛紛擾擾,師生間的話題全是圍繞著即將到來的百年校慶。據說校方已經重新規劃了校園布局。新的理科大樓正在籌建中,而計劃中的選址,也包括了教工宿舍。
  原本隻是教師之間的流傳的消息,可信度不算很高。然而就在前幾天,學院裏正式的消息傳達下來,下個月月底正式開始拆遷。為了盡量安撫青年教師,學校又專門發了臨時補助,並由校方發了通知,說明青年教師可以使申請購買集資建造的新房。
  這倒真是一件好事。既然集資建房,自然比市麵上的商品房要實惠的多。隻是這段時間卻免不了要辛苦一些,既要租房,又要搬家。
  院辦的老師打來了電話,問夏繪溪要不要申請。她想了想,又和蘇如昊商量。
  蘇如昊倒是很爽快的說:“隨你吧。要不申請一套也可以。”
  她就把名字報了上去,回頭又接到蘇如昊電話:“你的東西理得怎麽樣了?今天要不要先搬一些過來?”
  辦公室還有同事在,夏繪溪壓低了聲音,跑到走廊的窗前,聲音還有些猶豫:“要不,我還是先租一套住著吧,院裏的小張老師也在找人合租……”
  他的聲音有些不耐煩:“怎麽又猶豫起來了?不是說得好好了麽?”
  他們昨天剛剛商量好,這段時間,夏繪溪就搬到他家裏住一段時間。一方麵是因為附近的小區並沒有十分滿意的房子,另一方麵,他住的房子確實有空著的兩個房間,彼此間不會打擾。
  夏繪溪本來十分的躊躇,最後好不容易點了頭,想不到到了今天又開始不自在了。蘇如昊的聲音就沒帶了好氣:“寒假不也住得好好的麽?就這樣吧,你先把書理一理,我晚上幫你搬。”
  夏繪溪看看時間,“哦”了一聲:“那你九點多過來吧?我再理理。”  
  一下班,她匆匆忙忙的在食堂吃完飯,就趕回宿舍去收拾。
  家裏的書也實在是太多了,裝了三個箱子,夏繪溪一屁股坐在一地的雜物中間,正想著要不要打個電話讓蘇如昊過來一起幫忙,忽然手機一明一暗的在手邊亮起來。
  她看了一眼那個名字,想了一會兒,才接起來。  
  天色剛剛暗下來,她握著電話,站起來向窗外張望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那你等一會兒,我馬上下來。”
  宿舍樓下沒有什麽人,夏繪溪看見那輛車子停在花壇邊,不知道為什麽,並不願意坐進去,於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過去敲了敲車窗:“裴先生,我們去那邊坐著說吧。”
  她微笑著示意他出來,又指了指路燈下那個木椅。
  隻是淺淺一笑,裴越澤便怔了怔,這段時間無論是助手、甚至自己打電話給她,她的回應始終是抽不出時間。最初是有些惱怒的,然而現在的心態因為變得極為微妙——既有些無奈,又夾雜了不深不淺的空虛,如果要做到像以前那麽逼她,倒是無論如何也硬不起心腸來。於是隻能像自己說的那樣,慢慢的等她。  
  那個木椅少有人坐,沾了淺淺的一層灰。夏繪溪走在裴越澤的身前,恰好口袋裏還有紙巾,於是彎下腰擦了擦,才說:“坐吧。”又略帶歉意的說,“實在對不起,要搬家,家裏亂七八糟的。不然應該請你上去坐坐。”
  他們並肩坐下,裴越澤微微鎖著眉,並沒有開口。
  夏繪溪注意到了他手裏拿著的數張紙片,問了一句:“這是給我看的?”
  他回過神來,遞給她,淡淡的說:“是啊。”
  借著路燈的光線,夏繪溪凝神看著。一共三張圖畫,她仔仔細細的看完,長舒了一口氣:“這是你這個月的時間畫的?”
  他微笑:“隨筆塗抹的。”
  然而夏繪溪的表情比他想象得要生動和快活很多,她從中間抽出一張說:“這是最近畫的,對不對?”
  他掃了一眼,點頭:“是。”
  夏繪溪看著他,表情愉悅,雙眸更是熠熠生輝,像是兩泓微光泠泠的湖水。
  “裴先生,你自己感覺到那種分裂在逐漸的愈合麽?”她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抿了抿唇繼續,“或者,你已經越來越清晰的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不是像以前那樣隻是混沌一片了?”
  裴越澤沉默了片刻,對她的振奮恍若不覺,隻是慢慢的說:“你是說,我在好轉起來?”  
  的確是的,從三幅畫的構圖來看,分裂的標誌線條已經在逐漸的減少,而畫的結構日趨平和穩定,甚至他在無意識之中,可以做到左右協調。這些都是他在逐漸的好轉和愈合的標誌。
  她不禁又笑盈盈的抬起頭看著他,低聲說:“我真想知道,是什麽讓你好轉的這麽快。”
  “是麽?”他亦微笑,目光卻極為鋒銳的望向她,平緩的說,“我倒可以猜一猜。”
  夏繪溪依然拿著那三幅畫,指尖輕輕的撫平紙張的褶皺,順口應了一句:“什麽?”
  “我想,說我正在好轉,難道不是你不想繼續下去的借口麽?”  
  春夜的氣候依然是十分的多變,說話之間,已經有微涼的雨絲飄蕩下來,冷嘶嘶的落進脖頸中,仿佛是冰粒兒,激起了一身的疙瘩。
  夏繪溪的微笑僵在唇邊,她慢慢的抬起頭,一點點對上他的目光,聲音亦在逐漸的變冷:“你說什麽?”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纖瘦的肩膀更是輕輕抖動著,似乎是在畏懼這樣的天氣。
  裴越澤心中微微一動,強抑住心中那絲愈來愈重的後悔,依舊清淺的說:“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嗯”了一聲,側了側身子,平靜的說:“我不明白。”  
  雨絲越來越粗,直至淅淅瀝瀝恍若小小的溪水,透過他們頭頂的槐樹葉,點點滴滴的流淌下來。
  夏繪溪伸出手掌,接了兩滴雨水:“就像你說的,以後我不再是你的谘詢師,但是這些畫作請保留好,或許別的分析師也會用得上。我那裏還有一張你在海邊畫的複製圖,明天我會送到張助理那裏。”
  她站起來,又淡淡的回眸看了他一眼:“裴先生,之前我們之間的谘詢,確實讓我和我的男朋友之間起了些爭執,也一直很困擾我。但是請你相信,我不會因為出於私心,就故意誤導你,讓你相信你在好起來。這些圖,你拿去給任何一個經驗豐富的心理分析師來看,我想他們都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她不再多說什麽,將那些紙張遞還給他,轉身離開。  
  其實夏繪溪出來的時候就極為匆忙,厚T恤外邊套了一件針織棉衣,又沒帶雨傘,於是將風帽帶上,低了頭就往前走。
  這副樣子,忽然叫裴越澤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一次,比這個還要晚的時候,她穿得亂七八糟,跑到校門口來找自己,然後一臉無奈的開車送自己去醫院看病。
  從來都是自己在逼她。而她從一開始,隻要是答應下來的事,總是在情況許可的前提下,盡了最大的努力。即便是自己掐著她的脖子的時候,她依然不驚不懼,眼神清澈的望向自己。
  是啊……他們之間,難道不是自己一直在掐著她的脖子,逼著她做那些她一開始並不願去做的事麽?  
  那個背影已經走出了槐樹的樹蔭,裴越澤凝神看著她一步步的走遠,那些步子踏在了地上的水潭中,深深淺淺的腳印,濺出起起落落的水滴。
  這個背影,是獨屬於她的……不存在自己記憶裏的任何一個人……也隻有她,每一次麵對自己的時候,總是坦率而真誠,連作假都不會。
  他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飄渺而遙遠,卻清晰的傳了出去:“夏繪溪。”
  夏繪溪的腳步慢了下來,終於遲滯著停住,然後回頭看了一眼。
  他慢慢的站起來,走到她的麵前,聲音低沉:“你上次問我,每一次,都是什麽最後把我從另一個世界驚醒?”
  夏繪溪揚眉,表情略帶了訝異。
  他仿佛不可控製的伸出手去,撫上她的臉頰:“是你。”  
  夏繪溪反芻著那句話,忍不住戰栗了一下,愣了片刻之後,退開了一步,避開他的手指,想要說話,卻又嗆了一口涼氣,劇烈的咳嗽起來。
  一直咳得彎下了腰,連眼淚都湧了出來,最後淚眼朦朧的避開了他輕拍自己背脊的手,夏繪溪含糊不清的說:“沒關係,沒關係。”
  她的身子一點點的往後退開,似乎要避開他的氣息,咳得天昏地暗的時候,腦子裏卻忽然浮現出裴越澤在海邊做的那幅畫,那時候蘇如昊曾經指著那張圖冷冷的問自己:“那支伸出瓶外的藤蔓枝葉,代表什麽?”
  伸出瓶外的枝蔓,代表了生機和希望,又或許是一個新的世界……
  夏繪溪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急急的站了起來,斷斷續續的說:“我先回去了,在下雨,你回車裏去吧。”
  轉過了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就要落荒而逃。
  而他卻站在原地不動,又從容不迫的重複了一遍:“你聽見我說的了。”
  夏繪溪的背影微微一滯,再也沒有停下,直到消逝在夜色之中。  
  裴越澤回到車裏,倒了車,卻看見一輛黑色的車橫在路上,似是停了很久。
  車前大燈的光照上去,駕駛座上坐了一個男人,身影筆直。他心中輕輕一動,嘴角撩起淺淺的一抹笑。那輛車沒開燈,漆黑黑的隱在暗色之中,似乎直到確認裴越澤看清了自己,才打了方向燈,亦調了個頭。
  裴越澤心領神會一般,跟著那輛車,駛上了同一個方向。

  三十九
  兩輛車一前一後的在路邊停下。蘇如昊下車,推開了咖啡店的門,選了屋角的位置。
  侍者拿了單子走過來:“先生,一個人嗎?”
  他卻不答,嘴角帶了難以捉摸的微笑,看著侍者身後。
  裴越澤在他的對座坐下,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有侍者嫻熟的向兩人推薦著店裏的招牌咖啡和甜點。
  最後是蘇如昊招呼了一聲:“就照你說得來兩份吧。”
  氣氛重新又沉寂下來,不知誰的手機開始震動,嗡嗡的聲音,固定的頻率,敲響耳膜。
  蘇如昊接起來,神色驀然間柔和下來。
  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許是抱怨,他的聲音益發的溫和撫慰:“我馬上來了。要是理不完就先別弄了,等我過來……嗯……好。”
  他的聲音一句句的傳進自己的耳中,裴越澤的臉色不經意間僵了一僵。
  侍者將飲料端了上來,銀匙在骨瓷杯上輕輕一敲,叮咚的一聲,悅耳清脆。
  “裴先生的心理問題,解決了麽?”蘇如昊的十指交疊,輕輕的攏在身前,“因為這個,我和她爭執過數次,她堅持不願意放棄這個谘詢。”
  風衣的口袋中還有那三張畫紙,裴越澤的手指觸到了硬硬的紙張,忽然又想起了剛才,她仔細的低頭看著,側臉的弧線柔和,仿佛皎皎月色。
  他輕聲笑了笑:“解決或者沒解決,不是該由醫生判斷決定麽?”
  蘇如昊的目光望進他若無其事的神色之間,緩緩的說:“沒有什麽比當事人自己的感覺更加的敏銳。好轉,或是惡化,自己不會沒有感覺。”
  簡單的一句話,裴越澤拿著銀匙的手忽然頓了頓,旋即重複了一句:“是麽?”  
  “怎麽?裴先生沒聽說過這句話麽?”蘇如昊笑了笑,“那麽這個呢?”
  他將桌麵上的蕾絲桌布掀起,食指在桌邊的那杯檸檬水中蘸了蘸,極快的開始在楠木桌麵上勾勒。
  水分尚未蒸發,線條有些粗,卻並不影響視覺上的效果。
  裴越澤慢悠悠的看過去,卻在蘇如昊第一幅畫畫畢的時候,目光中帶了慎重,沉沉如千斤巨石。
  店裏開著空調,水分在迅速的蒸發。蘇如昊的指下卻不停,挪了挪,繼續畫下一幅。
  裴越澤的神色愈來愈肅穆,凝神看著黑亮的桌麵,水珠點綴間,線條忽粗忽細,如斷似續。
  一共四幅。
  包括今晚剛剛給她看過的那三張,他怎會知道?  
  蘇如昊閑閑的抬頭看他一眼,慢條斯理的用桌邊的紙巾將濕漉漉的桌麵擦淨,微笑著說:“我唯有有些想不明白的,是這一張。”
  鳶尾草,星空,裂痕,瓶身……以及那支伸出瓶口的藤蔓。
  他指了指那支藤蔓,嘴角輕輕的勾起:“這裏。”
  裴越澤靠回沙發上,麵無表情:“你怎麽會知道?”
  他卻笑得愈發輕鬆:“嗯,Edward是我讀碩時的導師。雖然他沒告訴我你們具體是在谘詢什麽,但是這些畫我見過。另外,你對他的口頭禪,應該也不會陌生。”話鋒一轉,他的語氣依然閑適無比,“你猜猜,要是她知道了這些,還會不會再因為這個和我爭吵,又僵持不下呢?”
  裴越澤思索了一會兒,嘴唇輕輕抿起來:“你很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你知道,心理疾病也算是頑疾,會有複發的可能。之前我並不能肯定,直到她給我看了第一幅畫,我才明白過來——至於後麵的這四幅,她沒提起過。我想,你應該還是繼續在用這個方法接近她。”
  “這五張畫,每一張都是你之前在Edward那裏治療時用過的。裴越澤,你的心理問題,在一年前就已經解決了。拿這種手段接近一個女孩子,我該說你什麽好呢?”他微微搖了搖頭,語氣輕歎,“你的心機和城府,未免也太深了一些。”
  話已經說開了,裴越澤反倒恢複了坦然,波瀾不驚的看著對坐年輕人,說:“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她?”
  蘇如昊不語,桌麵上那支藤蔓在急速的消逝,他重又蘸了水,圈畫出來。
  “我隻注意到了,第一張圖畫,你畫給他看的時候,這個細節有些不同。你在Edward那裏谘詢的時候,這幅圖裏沒有這跟藤蔓。那時候我就在想,這裏代表了什麽。”他的眼睛輕輕眯起來,嘴角淺淺一勾,“後來就想明白了,顯而易見的一件事。這支藤蔓,是希望和新生,也是她給你感覺,對不對?”
  裴越澤挑眉,目光倏然從那幅畫上滑過,不置可否。
  而蘇如昊步步緊逼:“不然,怎麽解釋你這樣大費周章的去接近她?”  
  裴越澤終於輕笑出來,並不否認,隻是淺淺的點頭:“是,我確實越來越喜歡她。想出這個辦法,也是迫不得已。”
  蘇如昊的臉色微微一冷,伸手將沙發上自己的大衣拿了起來,起身要走:“裴越澤,該說的我今晚已經全都告訴你。遊戲到此為止了,你要是再拿著心理谘詢的名義去糾纏她,這些事,我原原本本的都會告訴她。”
  他凝神看著蘇如昊的動作,嘴角不經意的輕輕一勾:“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之前你不說?”
  “不為什麽。她熱衷於自己工作,我不想她失望罷了。”蘇如昊冷冷的說,“你好自為之。”
  “你這麽為她考慮,大概……是很愛她吧?”裴越澤修長的手指在沙發上輕叩,語氣並不帶著任何情感,輕輕的仿佛喟歎,“感情這樣東西,或許是難以控製了一些。”
  蘇如昊哼了一聲,滿是諷意:“感情?這算是情不自禁麽?
  他頓了頓,終究忍不住,嘴角飛揚起一道笑意:“或許接下去,你更適合自顧不暇這個詞。”  
  他走過裴越澤的身側,裴越澤輕輕揚起了手攔住了他,將最後一句話說完,似有所思:“蘇先生,我每次見到你,總覺得你很麵熟。”
  蘇如昊腳步未頓,輕輕笑了笑,不置可否。  
  夏繪溪飛奔去開門的時候,腳下被一本極厚的工具書絆了絆,鼻子差點沒撞在門背後。
  她看看時間,有些不滿的讓蘇如昊進來,抱怨說:“你看看,都快十一點了,你幹嗎去了?”
  蘇如昊掃視了狼藉遍地的屋子,順口就說:“路上出了點事故,堵了一會兒。”
  夏繪溪眉頭皺了皺,上下打量他:“你沒事吧?是不是開快車了?”
  他已經挽起了袖子,俯下身開始整理:“這些期刊還是按時間排列?”又抬頭看了看她緊張的神色,微笑著說,“不是我,是前邊的兩輛車。”  
  蘇如昊將一個箱子抱起來,回頭對她說:“你休息一會吧,我搬下去就好了。”
  等他將五個箱子搬下去放好,重新回到樓上的時候,她已經蜷在立刻沙發上睡著了,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的潮意,額頭上幾縷長發貼著,許是因為疲倦,臉頰上多了幾分紅暈,說不出的動人。蘇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想要撥開那幾縷頭發,卻又怕驚醒她,猶豫了一會兒,才輕柔的拍醒她:“搬好了。”
  “哦,這麽快。”夏繪溪坐起來,“那辛苦你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他的雙手攏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又指了指那張堆滿了書的床:“你晚上睡哪裏?”
  她愣了一會兒,老老實實的說:“我在沙發上將就一下吧。”
  他一把將她拖起來:“去我那裏吧,你睡得下去我還看不下去了。”
  “那你等我理下東西……”
  房門已經啪的一聲被甩上了,蘇如昊回過頭教訓她:“我那邊你還缺什麽東西?該準備的不是都有了麽?”  
  後來夏繪溪回想起這句話,怎麽都覺得別有深意。
  她洗完澡從浴室出來,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疲倦過了,反倒失去了睡意,隻是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悄悄的走了過來,從後邊攬住了自己。
  他的發絲還帶著微涼的水滴,而叫人覺得對比強烈的,卻是觸在自己頸間的呼吸,正由溫和變得灼熱。夏繪溪驚覺著回頭看他一眼,他卻恍若未覺,綿長的吻隻是細膩而輕柔的在她的耳垂邊流連。
  “蘇如昊……”她回身勾住他的脖子,那些氣息撥弄得自己有些癢,想要躲開,卻又無力回避。
  他僵硬著身體,將一切動作停下來,在她的身側支起身體,聲音還有些嘶啞:“對不起……”
  他的眸色濃深而透著濃烈的情感,今晚,又似乎有些異樣的迫不及待。
  夏繪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微一恍惚,用低得像是蟲鳴的一樣的聲音說:“沒關係……”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於是猶豫著,緩緩的抱住了他發燙的身體,輕聲說:“我很喜歡……”
  是啊,她為什麽還要拒絕呢?在這之前,他從未讓她為難過,情到濃處,不用她開口拒絕,總是強自忍耐下來……如果是把自己交給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英俊的臉上忽然閃過濃濃的笑意,愈來愈深,似是小小的火苗,連眼角都被灼燒起來:“你真的願意?”
  她的臉頰亦燒得通紅,可是眉眼間全是繾綣和溫柔,手指微微掐進他緊實而精瘦的腰身間,忽然綻開了微笑:“嗯,我願意。”

  四十
  第二天是雙休日,亦不用早起。她隱隱約約的知道他起來了,那個□而溫暖的身軀的忽然離開,讓她覺得有些失落,可是實在太疲倦,於是翻了身,裹緊了被子,繼續睡過去。
  直到被他喊起來,夏繪溪第一眼,隻看到他含笑的眼睛,黑亮仿佛是寶石。而他俯身下來的時候,有著淡淡的須後水的味道,領口鬆開了兩粒扣子,姿態閑適而英俊。
  她忽然有些尷尬,急急忙忙的把臉埋在被子裏,聽見他悶悶的笑聲,似乎強自忍耐著又一次拍拍她的頭:“衣服放在枕頭邊了,起來吃飯。”
  她起來換了一套衣服,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踮著腳尖出門。
  大約是知道她的羞澀和不自在,蘇如昊有意沒去看她的臉,隻是將勺子遞給她:“隨便吃點吧。叫的外賣,來不及做了。”
  她“哦”了一聲,安靜的吃眼前的湯麵。
  “我想過了,本來打算明天一起去宜家看看,你的房間裏還要添點什麽就去買一些……現在,好像不用了,是吧?一個房間擠擠吧?”
  他的聲音一本正經的像是在征詢意見,夏繪溪還抬起頭了,認真的聽著——直到聽到最後一句,猛然又紅了臉,最後瞪他一眼:“不要。”
  蘇如昊撫額微笑,最後才說:“不逗你玩了。吃完我送你回宿舍吧。我也要去實驗室。”
  “今天休息啊,我昨天還聽幾個同事說約了去水庫釣魚,你值班?”
  他笑笑,低頭掩去了表情:“不是,回去有點事。”
  這兩天夏繪溪一直在理東西。其實這幾年下來,雖說自己的東西不多,可是雜七雜八的,也裝了好幾個袋子。其中有她保存的很好的,本科時的好幾本筆記,也有各種各樣的獎狀。她理得累了,索性坐了下來,慢慢翻看起來。
  一個紅緞麵的獎狀中還夾雜了一張照片,她指尖一滑,落在了地板上。
  那時自己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有些拘謹的對著鏡頭。而中間最顯眼的男子,年輕,英俊,高貴,即便麵無表情,連微笑的點綴都沒有,卻依然在眾人之間熠熠生輝。
  端詳了很久,依舊將照片夾回去,摞在了箱子裏疊好,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春日的陽光燦爛中,她忽然覺得以往的陰霾正在一點點的散開,又愉快的接起電話:“這麽快就好了?”
  那輛車正從遠處開過來,而蘇如昊的聲音也仿佛越來越近:“今天結束的早,我們去看看家具吧?”
  她“哦”了一聲,又問:“你不是說不用去了麽?”
  他的聲音耐心而溫柔:“以前一個人的時候沒關係,越簡單越好,現在不一樣了。”
  夏繪溪坐進車子的那一瞬間,他探過身子,替她撥了撥頭發,又帶了淡淡的笑意:“累不累?”
  十分尋常的一句話,夏繪溪的卻騰的紅了臉,又撇了撇嘴說:“還好。”
  他也是想到了什麽,於是不再說話,隻是嘴角的笑越來越明顯,仿佛銀瓶迸裂,那樣的暢快,落滿了車子小小的空間。
  這樣的情緒仿佛是可以彼此感染,夏繪溪微彎了唇角,淡淡的抿著唇:“你那麽高興幹什麽?”
  他略帶得意的看她一眼,微笑:“我就是開心。”孩子氣的斜睨她一眼,“南大也算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
  高校中素來的慣例是教職工抱怨行政部門,難得有人一本正經的給了這樣高的評價,夏繪溪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不再說話,隻是伸出手去,慢慢的握住她的手,而拇指不經意間,在她的無名指上輕輕的摩挲。
  周末的宜家照例是人極多的。
  有攜家帶口來的,更多的是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拖了手,拿了紙筆,愉快的彼此討論,然後仔細的記下挑選出的貨號。
  路過一間臥室的樣板房時,夏繪溪佇足看了看,然後詢問的問他:“你覺得這間好不好看?”
  米色的主題,顯得溫和典雅。床邊的那盞台燈罩了小碎花的燈罩,瑩瑩柔柔的泛著淺色的光芒,而一側的立櫃也是舒雅異常。
  蘇如昊拉著她的手走進去,側頭問她:“你喜歡這樣的?”
  夏繪溪點點頭說:“我覺得挺舒服的。”
  他答應了一聲,二話不說,開始記貨號。
  夏繪溪連忙抽掉他手裏的那張紙,粗粗看了一眼,至少已經記了一排的號碼。而他無辜的表情顯得十分生動:“我們就把房間布置成這樣的,你不喜歡?”
  異樣感覺慢慢的爬滿了每一處的神經,大約就是溫暖吧……夏繪溪抿嘴笑了笑,拖了他的手離開:“我說笑呢,走吧,說不定前邊還有更好看的。”
  他們說說笑笑,評論著哪種裝修的風格更加好看,直到夏繪溪坐到一款沙發上,身子軟軟的陷進去,再也不願意站起來了。
  暗紅色的絨麵,造型近似橢圓,仿佛一個大大的土豆。夏繪溪坐在上邊,仰頭看著蘇如昊,無限的遐想:“坐在這個上邊抱著電腦看美劇……”
  他耐心的聽她說完,點頭說:“買一個放在客廳裏。”
  夏繪溪還有些猶豫:“茶幾邊應該也沒地方放了吧?”
  而他眉頭也不皺,很快的說:“那就把原來的沙發換了。”
  語氣清爽明朗,大賣場的燈光打在了他的臉上,他自上而下凝視的目光中,似乎有著無限的寵愛和耐心。
  夏繪溪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幸福感,讓她恍惚了一瞬,在他的注視中,幾乎察覺不出自己的分神。
  “你怎麽能對我這麽好呢?”她喃喃的說,“我會不習慣的……”
  而他失笑,一把拉她起來:“這種事還要習慣?”又俯身吻了吻她的臉頰,近乎貪眷的深深呼吸了一口,“要是不對你好一些,就怕你被人拐走了。“
  最後買了沙發和一個書櫃,又亂七八糟的選了些杯子和餐具,才排隊結賬。將所有的東西裝進後備箱,又將車子開出了停車場,夏繪溪笑著說:“我們這是自找苦吃,明明搬家就很辛苦了,現在還要重新布置家具。”
  而他毫不在意的笑笑:“我來弄就行了。你就抱著你的電腦看美劇去。”
  吃過晚飯,她就窩在新買的沙發裏看新聞,遙遙的衝著房間裏喊了一聲:“要不要幫忙?”
  沒得到回音,夏繪溪有些不放心的推開房間去看了看,他站在窗前,正在打電話,而地上一片狼藉。
  “……嗯,很好。我有分寸……”他似有感應,回頭看了她一眼,原本語氣中的那些凜冽在瞬間消逝了,向她示意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跨過地上的木板,比劃著嘴型問:“什麽事?”
  她知道是他工作上的事,於是也不打擾他,退出了房間。
  又看了會兒電視,身體忽然一輕。蘇如昊打完了電話,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房間裏出來,一把抱起了她。他坐在沙發上,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背脊貼著自己的胸膛。
  他將頭埋在她肩膀的地方,仿佛疲倦,無聲的歎了口氣。
  夏繪溪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他的手指,笑著問:“怎麽了?”
  他不答,箍著她的腰,手臂收的緊一些。
  “彭教授的電話。這幾天他的身體不大好,高血壓有些犯了。”
  夏繪溪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他,忍不住一愣:“怎麽會?他身體硬朗著呢。”
  “唔,新藥出了點問題。”他慢慢的說,“CRIX那邊也不好過,上下都瞞著呢。”
  聽他的語氣,事態似乎有些嚴重。
  夏繪溪半轉過頭去,皺眉問:“什麽問題?不是已經通過審批,現在試產了麽?”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輕輕去吻她的脖頸,氣息拂得她的肌膚微癢。夏繪溪覺得自己的氣息也漸漸的變得急促起來,那些疑惑,仿佛是此刻被雲層遮住的月色,一時晦暗,一時明朗,很快的,全部湮滅在了他的唇齒之間。
  第二天回去上班,聽到有同事說起,才知道問題豈止是有些嚴重。這一次的新藥在臨床實驗的期間,就有病人出現過劇烈的不良反應,出現了暴發性肝炎並發急性出血壞死型胰腺炎的症狀。後來據說不良反應緩解了,然而在試產投入使用的期間,似乎又出現了類似的問題。
  連續數名病人出現了類似的問題,雖然並沒有導致嚴重的事故,卻足以讓人重視這個問題了。彭澤本來就在試產前就一再的提出過這個問題,隻是上邊的審核通過了,又刻意的把這個質疑壓下了。現在老問題又浮出水麵,老人家一急之下,高血壓送進醫院去了。
  夏繪溪忙打電話給師母,確認了老師沒什麽大事,於是問清了醫院和地點,打算午休的時候就去看一看。
  一旁和她相熟的同事還和她聊著天,忽然想起了什麽,問她:“小夏,你記得過年那陣一直在炒的那個新聞麽?”
  她愣了愣:“哪個?”
  “就是你的新聞,什麽逼死來賓那個。”同事略帶同情的看了她一眼,“算你倒黴。今天我剛聽那組人在說,其實那女人也是當時的臨床被試之一,藥物的不良作用特別明顯,搶救無效去世的。”
  她站在那裏,一時間怔忡而無措。又想起那時候彭教授的欲言而止,而蘇如昊抱著自己說:“和你沒有關係……”忽然仿佛明白了什麽。
  彭澤的精神狀態看上去不錯,血壓也控製住了。又因為到了年紀,反正住了院,在醫生的建議下,索性就做一套全麵的檢查。夏繪溪陪著他說了說話,又剝了個橙子遞給老師:“彭老師,那就好好養一陣吧,工作上的事也別太操心了。”
  他將橙子拿在手裏,並不急著吃,半晌才說:“新藥的事,你聽說了吧?”
  她默默的點頭,想要寬慰幾句,卻又無從說起。
  “過年的那件事,其實真是委屈你了。當時事情的原因還在調查,不知道怎麽,風聲就出去了,還傳的不像話。”他長長歎了口氣,“這次三個病人出現一樣的症狀。當時我就對他們說要謹慎,可是一回頭,CRIX那邊已經把審批拿下來了……”
  老人閉了閉眼睛,仿佛是因為心力交瘁,驀然間老了數歲。
  夏繪溪出了醫院,忽然忍不住想起了裴越澤。一時間又有些擔心,要是打個電話詢問一下,似乎又是不妥,猶豫了再三,還是算了。
  因為是南大的附屬醫院,走回去也不算遠。夏繪溪剛剛從正門走進去,一輛黑色的車子正從裏往外開出來,她一個沒注意,就停在了自己的身邊。
  車窗悄無聲息的打開,裴越澤的側臉幾乎隱匿在裏邊的暗色之中,清冷,卻又近乎完美。因為見到了她,他露出微笑:“這麽巧?”
  既然這麽巧遇上了,夏繪溪也不客氣,彎下腰問他:“你現在有時間嗎?”
  他讓開了半個身位,夏繪溪坐了進去,不經意的問了一句:“你這些天還好吧?”
  他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輕輕笑了一聲,卻明知故問:“怎麽這麽問?”
  助理回頭問了一聲:“裴先生,現在是去哪裏?下午還有會議,危機處理的顧問都已經到了。”
  他應了一句:“哦,那就回去。”
  夏繪溪精神一緊,忍不住說:“到了這麽嚴重的地步?”
  而裴越澤答非所問,隻是不深不淺的看了她一眼,輕聲說:“你的男朋友,是杜子文的侄子,是不是?”
  他忽然提起蘇如昊和他的大伯,這讓夏繪溪有些意外,她點了點:“是啊,怎麽了?”
  他的眉眼舒展開,從夏繪溪的角度看,俊眉幾乎斜飛入鬢,了然的笑了笑:“是老朋友了。”
  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目光還有些疑惑,而他移開了對她的注視,叫她身上的壓力驀然一鬆。

  四十一
  車子駛進CRIX的地下車庫,裴越澤側頭,對夏繪溪說:“你介不介意等我一會兒,我開完會想找你談些事。”
  她下午沒什麽事,看了看時間,點了點頭:“好。”
  他們坐電梯上去,裴越澤向夏繪溪微微示意了一下,先出了電梯,而助手陪著她一路網往上,領到了裴越澤的辦公室,又讓秘書送上茶,才轉身離開。
  外來的精神壓力,不論是不是和他的過去相關,都可能會摧毀他現在已經慢慢獲得的進步。夏繪溪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又低頭撥弄了下手機,也拿不準一會兒該和他談些什麽。
  正胡思亂想著,蘇如昊打來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愜意,似乎並沒有因為工作上的事在困擾。
  “現在上班時間,你還學會曠工了?”
  “下午沒什麽事,我就去看彭老師了。他住院了。現在隨便逛逛,一會兒再回去。”盡管知道撒謊不好,可她確實不願意再因為裴越澤的事和蘇如昊有不快,索性就瞞著他,“新藥的事我知道了,你這幾天加班,一直是為了這個?”
  蘇如昊略微沉吟了一下:“我來接你吧,你在哪裏?”
  夏繪溪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一些,笑著說:“不用,我在商場隨便看看。”
  裴越澤推門進來的時候,夏繪溪正站在他的書櫃前,凝神看著那張照片。她的身子微微前傾,發絲微蜷,披落在肩頭。他忽然想起半年前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記者發布會的前排,烏發明眸,小小的臉上瑩潤的膚色叫他想起了記憶深處的另一個人。
  後來又有幾次,她的額角或者多了一道細小的傷疤,又或者發型也變了。他從最初的不悅,竟也漸漸的習慣。到了後來,她便是她,不是別人。
  略一怔忡的時候,她已經回過頭看到他,淺淺笑了笑:“這麽快就開完會了?”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究的望著她:“你找我……是什麽事?”
  她有些無語的看了他幾秒,最後說:“其實沒什麽,就是有些擔心。新藥的事,你們處理得怎麽樣了?”
  他的反應著實有些輕描淡寫,隻是輕微的揮了揮手,語氣幽涼:“暫時還沒事。”
  夏繪溪擔心的是外界的壓力一大,最後可能對他的精神狀態產生負麵影響,隻是看他舉重若輕的樣子,倒覺得自己可能過慮了。
  “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你的導師?”他的唇邊不緊不慢的凝出一絲笑,“聽說他住院了?”
  夏繪溪抬頭看著他,有些不解,清澈的目光中滿是疑惑。
  他緩緩的說著,不著痕跡的語氣,卻讓空氣中的壓力愈來愈大:“你不懂麽?這次南大是和CRIX合作,領頭的是你們研究院,如果出了事,不止是我們這邊的問題。”
  夏繪溪想起彭澤的神情,疲倦中又帶著無奈,心頭一緊,抬頭望向他:“那你們……究竟有沒有違規操作?”
  他沒答她,眸色深沉,似是低低的漾起了微波。
  她看得分明,仿佛有石子兒落進了水裏,噗的一聲,晃晃悠悠的沉到了湖心深處。
  “彭老師在年前的時候就提出過這個問題,為什麽都不聽他的?”她的語氣又急又快,“你再心急,再想要補償過去,也是人命關天的事。兩年都等下來了,你就差那麽幾天?你真的瘋了麽?”
  他不再看著她,修長的手指撫著薄削的唇,忽然打斷了她:“你知不知道,安美這段時間一直想要並購CRIX名下的製藥公司?”
  他提起這個,夏繪溪有些茫然,下意識的說:“我又不從商,我怎麽知道?”
  裴越澤不慌不忙的看了她幾眼,似乎在確認她的表情,最後笑了笑:“嗯,你怎麽會知道?”
  安美這兩個字,倏然間和腦海中一個人聯係起來,夏繪溪琢磨了一下,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她卻說不上來,最後索性說:“你想說什麽?”
  “你上次告訴過我,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兩年前?”裴越澤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問題,隻是從一旁的一疊文件中抽了一張報紙出來遞給她,笑意漸深,“我也是無意間才發現這個的。”
  接過那張報紙的刹那,夏繪溪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南大的校報。
  她看了一眼,擱回了桌上,容色間淡淡的說:“原來這麽巧,這麽說,我們好幾年前就見過了。”
  “是啊,是很巧。如果我不說,你是不是已經忘了?”
  夏繪溪笑了笑:“是忘的差不多了。”她又不依不饒的將話題繞了回去,“裴先生,你剛才提到安美,是和這件事有關係?”
  裴越澤輕笑出聲,擺了擺手:“我沒這麽說。隻是想到了,隨口說幾句罷了。”
  秘書的內線打進來,似乎在提醒他時間,裴越澤站起來:“我送你出去。抱歉,這幾天實在有些忙。”
  一直走到了門口,他極有風度的替她拉開門,看著她側身出去,又喊住她:“你是什麽時候認識蘇如昊的?“
  忽然提到這個名字,夏繪溪的太陽穴突的跳了跳,那個時間下意識的從口中溜了出去:“去年。”回過神來,才有些懊喪,覺得自己並不該回答他這樣的問題。
  “去年……”裴越澤眉宇間很快的滑過一絲情緒,似是惆悵。
  夏繪溪並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麽,慢慢的轉身離開。
  她不知道裴越澤在暗示自己什麽,甚至不知道他說得算不算得上是暗示,仿佛有看不見的迷霧鑽進了自己腦海中,透明,卻又沉重,隻覺得透不過氣。
  回到南大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草坪上棒球隊在訓練,大好的陽光照射下來,每個年輕人的臉上都是紅彤彤的,極有光澤。夏繪溪邊走邊看,差點沒撞在前邊一個人的身上,她摸了摸額頭,立足不穩的時候就忙不迭的道歉。
  那人抓著她的手腕,似乎強忍笑意:“才回來?逛到哪裏去了?”
  他穿著簡單不過的白色襯衣,神色是慣有的從容不迫,又因為微揚了頭,於是下巴恰好擱在了她額角的地方,氣息親昵:“今天下午不用坐班?你們主任正好來查了查出勤。”
  她“啊”了一聲,垂頭喪氣:“我回去解釋一下吧。”
  而他卻牽了她的手,轉了方向:“傻瓜,騙你的。幫你請了假了。”
  “那這是去哪裏?”
  他停下腳步,回眸間說不出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找個地方,去吃飯吧。”
  連續了數日,蘇如昊都是早出晚歸。夏繪溪有時候也想問問他實驗室的事,可他回到家往往已經是深夜,又見他疲憊不堪的樣子,摟著自己,很快就睡著了,索性也不再拿煩心事去煩他。
  難得有一天他早早的打了電話,說是回家吃飯,夏繪溪就趕出門去超市買些新鮮菜色回來。買完菜又在報刊亭轉了一圈,老板遞了一份晚報給她:“一塊錢。”
  她騰出手將硬幣遞給他,又粗粗的瀏覽了一眼,正要放進包裏,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於是拿出來,仔細的端詳首頁一角的一張照片和標題。
  那個婦人的臉實在有些熟悉,她敢肯定,是自己見到過的——有些呆滯的眼神,表情卻是出乎尋常的激動,一眼看去就可以分辨出,是和常人不同的。
  翻到具體的內容,立刻就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女人,去年在CRIX的新聞發布會上見到過,據說兒子是藥物的不良反應搶救無效去世的,這兩年上上下下的奔走,總是要討回一個說法。隔了這麽久,這件事又被翻了出來。
  她沒再細看,提了東西,慢慢的走向對麵的馬路。
  還在等綠燈的時候,一輛車在身邊停了下來。
  蘇如昊露出半張臉,微笑:“快上來,這裏不能停車。”
  她連忙繞了過去,很快的上車,急切之間隻能把大堆的東西抱在了身前。
  蘇如昊乘著空擋替她將環保袋放到後座,又說:“怎麽不打輛車?”
  “不遠,就是對麵。”她的雙手得空,心不在焉的答他,又翻出了那份報紙,仔細的看。
  他仿佛是和她鬧著玩,伸出手去,遮住她的眼睛:“別在車裏看報紙,小心眼睛。”
  夏繪溪避了避他溫熱的手,揚眉打量他:“蘇如昊,你最近心情很不錯。”
  他不置可否,微笑著收回手:“是啊,你願意搬來和我一起住,我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我不是說這個。”她將報紙合上,又淡淡的說,“我是說,新藥的事故,你們處理的怎麽樣了?媒體上已經開始曝光了。”
  他的眉峰微微一踅,眼角滑過一絲鋒銳:“什麽媒體?給我看看。”
  車子已經駛進了小區裏,他快速的掃了一眼,似乎並不意外:“曝光是肯定的,不然CRIX這幾天天南海北的找公關危機處理專家?”
  他將車停在車庫裏,又提了東西和她並肩往外走:“其實這個藥從兩年前就開始研發,問題一直在。這也是這類藥的老毛病了,兩年的時間,並沒有關鍵性的突破。”
  “報紙上的那件事我也知道。那個女人的兒子其實兩年前是臨床被試之一,當時也是簽了協議的。就是因為這個事故,開發到了中間才又擱置起來。要不然CRIX那邊,肯定早就把藥物審核拿下來了。現在不良反應是緩和了不少,但是這種藥和一些特定的食材一搭配,對於一些特殊體質的人,還是會出問題。”
  進了電梯,夏繪溪低頭看著蹭亮的地板,緩緩的說:“那麽,上次那個女人呢?”
  他的聲音依然十分沉穩,隻是不經意的皺了皺眉:“她也是。”
  “所以你十分篤定的告訴我,說不是我害死她的。”她平平淡淡的說,抬腳先出了電梯,“你早就知道了。”
  她的背影纖細,蘇如昊慢她幾步,看得清楚,隻覺得她的語氣清冷,忽然生出了些煩躁,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那個時侯我確實知道。其實彭教授也知道。但是當時原因還在調查,我還不能說……”他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鎮定一些,“小溪,你是在怪我?”
  夏繪溪低頭往密碼鎖上輸密碼,她的生日加上身份證的後六位,一串長長的數字在心裏一滑而過,無比的嫻熟。她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問題,隻是回頭笑了笑,又扯開了話題:“對了,今天你大伯打電話給我,說是有時間一起吃個飯。”
  “他前幾天回來的,以後可能會常住這裏,有的是時間見麵。” 身後蘇如昊似是鬆了一口氣,他笑了笑,“要不明天吧?明天我有空。”
  夏繪溪回頭看她一眼,搖了搖頭:“明天我宿舍裏還有些東西要清理。”
  雖然最後拆遷的日子未定,夏繪溪宿舍的東西其實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偶爾回去一趟,發現樓上樓下的小廣告多了起來。大多是收購二手電器、家具和書籍的。其實宿舍裏還有一台老掉牙的台式電腦,配置什麽的都已經很舊,是她在本科的時候用的。一直放著,如今倒專門用來備份資料了。夏繪溪看著空空落落的宿舍,想了想,就按照小廣告上的電話,撥了一個過去。
  那邊專門倒騰二手電腦的小老板一聽,立刻說好下午來看機子。
  老板是一個人來的,看了看電腦,隻說了一句:“這麽舊了啊?配置太過時了,這樣,600塊錢,我全收了。”
  其實機子本身倒是保養得很不錯,開這個價格,老板也是打著“漫天要價,著地還錢”的規矩。想不到夏繪溪想都沒想,十分爽快的就說:“好,你什麽時候要?”
  老板喜出望外,立刻打電話說:“那我讓店裏的人開車來,馬上運走。”當即數了600塊錢出來,給了夏繪溪。
  夏繪溪微笑:“不急吧?這些資料等我拷進移動硬盤。”
  “不急不急,你慢慢來。”
  那邊人已經來了,就等著拆機運走的時候,她還在拷一些會議資料,回頭對老板抱歉的笑了笑:“麻煩再等一下。”
  老板打量了一下她的桌子,忽然說:“你這漫步者音箱賣不賣?”
  是和電腦配套的,夏繪溪本來就不大用音響,聽他這麽說,倒是點了點頭:“那就一起賣吧。”
  隨手將音響打開,又點了文件夾裏的一段錄音記錄,讓老板聽聽音效。
  先是一片嘈雜,隨後模模糊糊的才有人的聲音傳出來,她一愣,看了看那段錄音資料,抱歉的說:“我放錯了。”
  正要關掉,老板的那個年輕助手忽然說:“你出過國吧?在俄羅斯錄的?”
  她打量了那個年輕人一眼,才笑著說:“你是南大學生?在兼職?”
  那個男生點點頭:“我是學俄語的,對這個比較敏感。”
  “是麽?那是我去聖彼得堡開會的時候錄的。裏邊講些什麽聽得懂麽?俄語彈舌音很多,聽起來挺有趣的。”
  男生笑笑:“這些對話挺簡單的,不難。”
  他說了句什麽,夏繪溪皺了皺眉頭沒聽清楚,恰好鼠標又雙擊了一首歌,周傑倫哼哼哈哈的聲音傳出來,意識裏更是有些模糊。
  夏繪溪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關了音響,禮貌的對那個學生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老板多加了50快錢,興高采烈的搬著電腦走了。
  而她獨自一個人,坐在了一時間顯得有些空曠的書桌前,想起那個學生的話,又想起模模糊糊的想起了很多事,手腳漸漸的發涼。
  
  四十二
  思路越來越迷糊而混沌的時候,手機一陣陣的響起來,夏繪溪被驚得戰栗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去夠手機。
  “你在哪裏?我現在還在學校,要不要一起回去?”熟悉的聲音,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夏繪溪卻覺得有些陌生,仿佛一時間想不起他的模樣。
  她等了等,才開口說:“我在宿舍,剛剛把電腦賣了。”
  他從來不會對自己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表現出哪怕一點點的不耐煩,又和自己說了幾句別的,才說:“下來吧,我到了。”
  夏繪溪掛了電話,移動硬盤就在自己的手邊,她伸出手去,又仿佛燙手一般,猶疑著拿起來,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塞進了自己的包裏。
  今天夏繪溪下樓的速度特別的慢,她走出門口,拿不定主意一般,又等了等。
  隔壁一個老師恰好上來,看見她,微笑著打招呼:“夏老師。”
  她笑著回應了一聲,忽然想起了什麽,揚聲喊住她:“王老師,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你現在有時間嗎?”
  王老師鑰匙剛剛插進鎖孔:“有空啊,什麽事?”
  她隨著王老師進屋:“我有段錄音,是俄語的,想請你聽聽,裏麵說了些什麽。”
  王老師是外語院的俄語老師,點開了那段錄音,聽了一遍,微笑著說:“這個挺簡單的。”
  夏繪溪忽然覺得心髒失律了數秒,緊張的微微屏住呼吸,聲音竟然有些微的顫抖:“說了什麽?”
  那輛車早已停在了樓下,像往常哪樣,不論等她多久,他總是甘之若素的。
  甚至沒有提自己等了多久,他隻是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臉頰,微微踅起了眉:“是不是病了?臉色怎麽這麽差?”
  夏繪溪像是遊魂一般,條件反射的笑了笑,又看了看後視鏡裏的自己,聲音有些恍惚:“沒有。”
  這種天氣,不用開空調,溫度便是適宜的常溫,可是她一動不動的坐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蘇如昊,你的外套呢?”知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虛弱,夏繪溪抿出了一絲笑,似乎讓他不要擔心,“我有點冷。”
  他停下車,從後座上拿了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皺著眉打量她的臉色:“別真的病了。很冷麽?我打些暖氣吧?”
  她匆匆忙忙的攔住她:“不要,把窗開著吧,我透透氣。”
  他的風衣蓋在自己的身上,有他慣有的味道,暖暖的像是他的懷抱。夏繪溪將自己裹得緊一些,靠在了椅背上,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似乎一直處在無知無覺的狀態下,大腦中亦是一片空白,直到感覺到有一雙手臂從身側伸過來,想要將自己抱起來。夏繪溪警覺的動了動身體,又張開了眼睛,看著他近在身側的臉龐,問:“這是哪裏?”
  他柔聲答她:“醫院。你發燒了,我們去看看。”
  “不是和你大伯一起吃飯麽?”夏繪溪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勉力坐起來,“我沒事的。沒發燒。”
  “飯下次吃就好了。乖,我們去看看,馬上就好。”他耐心的哄著她,“下車。”
  那雙狹長而明亮的眼睛,此刻確確實實的盛著擔心。夏繪溪看著他英俊的臉,忽然有些倔強的別過頭去:“我不去醫院。”
  蘇如昊的手還扶著她的肩膀,又把自己的風衣往她肩膀上提了提,蓋住她的身子,愣了一會兒,似乎拿她毫無辦法。半晌,見她不願意轉過頭來,隻能歎口氣:“那回家去,你好好睡一覺。”
  而她半靠著椅背,小臉被大半的頭發遮住,露出的下頜弧度美好,似乎已經沉沉睡著了。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濕潤的唇在她臉頰上印下一個吻,她的不安的動了動,氣息卻依然甘甜美好,蘇如昊忍不住停滯了幾秒,又撫了撫她的臉頰,才起身離開。
  夏繪溪半夜醒來的時候,隻覺得嗓子有些發癢,她微微掀開眼簾,床的另一側開著台燈,而蘇如昊靠在床邊,手裏拿了一疊資料,正在聚精會神的閱讀。燈光是奶白色的,又被他的身子遮去了大半,說不出的柔和,叫人覺得心裏安定。
  她甚至沒有動一動,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發現自己已經醒了過來,放下材料就俯身問她:“怎麽醒了?是不是燈光太亮了?”
  他側身拿了一杯水,又將手伸進她脖頸的下邊,微微用力將她身子托了起來:“喝點水。”
  夏繪溪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又躺了下去。
  而他翻身就要去關燈,夏繪溪卻輕輕的說:“不要關。你繼續看,我喜歡這樣。”
  她伸手摟住他的腰,又將臉埋在了他的身側,低低的說:“以前我在家裏的時候,和爸爸媽媽一起睡,他們有時候還開著燈幹活,就是這樣的亮光……”
  她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將他抱得緊了一些。
  蘇如昊低低的歎口氣,沒有關燈,伸手撫著她的手背,柔聲說:“那你睡,我再看一會兒。”
  她“嗯”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又說:“你陪我說說話吧……我嗓子疼,睡不著。”
  蘇如昊想了想,還是把燈關了,自己也躺了下來,將手臂墊在她的頸下,又把她抱在懷裏,慢慢的說:“說什麽?”
  這個懷抱這樣溫暖,夏繪溪卻往後閃了閃,撇過頭去咳嗽了幾聲:“不要這樣麵對麵的,我感冒了……”
  他的手臂有力而堅定,依然將她禁錮在自己懷裏,語氣溫柔,又不容置喙:“沒關係。你躺著別動。”
  彼此的氣息可聞,夏繪溪果然不再動了,她縮在他的懷裏,輕聲問他:“我上次問你,你為什麽來南大,你沒有回答我。”
  蘇如昊的一隻手就扶在她的腰側,她的肌膚柔軟而溫膩,他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緊一些:“怎麽又問起這個了?”
  “你說。”她的聲音嬌柔,帶了執著和倔強,“你說啊。”
  “是因為南大的心理係是全國最好的,就這麽簡單。”
  “可是你在國外的時候呢?這麽好的學校,別人想申請都進不去。”她將頭埋在他的懷裏,繼續問他,“你為什麽要回來?”
  “怎麽又扯到老問題上去了?”黑暗中蘇如昊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發,“如果不回來,如果不進南大,我又怎麽能認識你呢?”
  “嗯……那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
  這個問題有些孩子氣,蘇如昊想了想,老老實實的說:“很早的時候吧,應該比你喜歡我的時候還要早一些。”
  “什麽時候?”
  他的唇貼在她的額上,淡淡的溫熱,可見燒已經退了,蘇如昊微微放心,於是回答她:“從翠湘回來吧,大概就是那個時侯。”
  “是我們去聖彼得堡之前?”
  她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一雙如珠似玉的眸子即便在夜色中,依然爍爍清亮。蘇如昊一愣,原本貼著她額角的唇似是觸到了什麽,仔細在暗夜中分辨了一下,才發現就是那塊疤痕。
  他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刻,才淡淡的說:“是。”又不容分辯的打斷了她接下去的話,“睡吧。你還病著。想要聊天的話,什麽時候不可以?”
  夏繪溪沒再吭聲,閉上了眼睛。
  他卻沒有立刻閉眼,仔細看著她良久,秀挺的鼻梁,微翹的羽睫,平緩的呼吸。她的臉色透明的近乎蒼白,莫名的叫他想起了清水,掬一把在指間,亦會無聲的流逝。
  這樣的想法,叫他悚然心驚。
  他無聲的靠過去,親吻她的唇,聽到她迷迷糊糊的問了句:“怎麽了?”
  什麽都沒說,他隻是將那個吻加深加長,仿佛這一刻天長地久。

  四十三
  第二天夏繪溪醒來的時候,感冒大約是徹底發了出來,嗓子裏仿佛有人拿著麥秸稈在煙熏火燎的炙烤,幹澀,說不出的難受。她躺著沒動,眼睛還沒張開,就察覺到有一隻手小心的探過來,試了試自己的體溫。旋即床輕微的一動,蘇如昊悄聲起床,又將房門掩上了。
  她依然沒張開眼睛,或許又小睡了一會兒,才覺得有人在輕聲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皮發沉,勉力睜開了些,才看見蘇如昊的臉,逆著光影,近在咫尺。
  他已經換了衣服,海藍色的襯衣,手臂上搭了一件薄風衣,俯身下來的時候,帶來的氣息清涼而舒適。
  “早飯已經好了,你再睡一會兒,就去吃點東西。”他親昵的拍拍她的臉,“感冒藥就在粥碗旁邊放著,一會兒記得吃。”
  夏繪溪低聲答應了一聲,下意識的拉住他的手臂:“你去哪裏?”
  “有點事。”他握住她的手,頓了頓,“中午我盡量趕回來。要是感冒還不見好,下午一定要去醫院。”
  又是去醫院……夏繪溪不滿的皺了皺鼻子,放開了他的手,翻身側向另一邊。
  或許他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似乎無可奈何的笑了笑,才起身離開。
  實在是再也睡不下去了,夏繪溪慢吞吞的起床,洗漱完畢,嘴巴裏全是薄荷清涼的味道,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
  她先拉開臥室的窗簾,忽然瀉進來的陽光仿佛是一道金色的瀑布,驚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光線在睫毛的末梢卷起了小小的彩虹,透亮而光明得不可思議。
  她前所未有的醒覺,微笑著想,原來這就是春天。
  從小高層的窗台邊望下去,整個城市除了建築單調的色澤,卻有一種難言的韻味,似是沐浴在了微躍的陽光和嬌嫩的淺綠之間,間或點綴著飄然柔軟的柳絮。這樣的清晨,於自己而言,實在是難得的靜謐安然。
  蘇如昊走前煮了粥,又添了幾份醬瓜,放在青色瓷碟上,色澤極為清淡。夏繪溪喝了幾口,因為嗓子難受,也沒有多吃。進廚房洗了洗碗,又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推門進了他的書房。
  陽光大片大片落在了書房深褐色的地板上,將濃濃的色澤調得柔和許多,仿佛是少女蜜色而健康的肌膚,觸指間是淡淡的暖意。
  扔了靠墊在地上,夏繪溪的目光在書櫥中流連。
  自己的東西差不多已經搬了過來,於是一半一半的,這半邊的壁櫥是自己的書,而對麵的,全是他的書。
  這樣美好的天氣,夏繪溪實在不想看專業書,於是轉身去看看他的書櫃裏有沒有有趣別致的書。
  想不到真的有。
  她抽出一本詩集,盤腿在地上坐下,微笑著翻閱起來。
  舒婷的詩集,夏繪溪的手指在已經顯得老舊的封麵上拂過,原來這樣一個人,竟然也會讀詩。
  太陽的光斑從房間的一側,悄悄挪移到了另一側。似乎愈來愈強烈,又似乎愈來愈溫暖。
  她心無旁騖的沉浸在那些語言字符組成的世界中,一個又一個的意象,在腦海中滑過,直至指尖觸到其中的一張紙,被折了角,又或許是他特別喜歡這一首,用鋼筆標了記號。
  名字是《會唱歌的鳶尾花》。
  夏繪溪心中微微一動,忍不住,輕輕的念出聲音來:
  “讓我做個寧靜的夢吧,
  不要離開我,
  那條很短很短的街,
  我們已經走了很長很長的歲月。
  讓我做個安詳的夢吧,
  不要驚動我……”
  聲音比自己想象得到的,要嘶啞得多,這樣一字一句的讀過來,仿佛是用粗糲的沙,摩挲著最嬌柔的肌膚,有種觸目驚心的殘缺,卻又有著怪異的美感。
  嗓子越來越疼,可她忍耐著,直到將整首詩歌讀完。安靜的一刹那,仿佛全身無力,怔怔的,那本書啪的一聲,掉在了膝上。
  她什麽都不願意想……可是那些思路……為什麽這麽清晰?以前想的到的,想不到的,此刻一一匯攏而來,那副巨大的拚圖,正一點點的顯出猙獰的原貌。或許還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可是有什麽關係呢?它就是在那裏,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就這麽抱著膝,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正午的光線刺眼強烈得不可思議,夏繪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那塊形狀如同海星的光斑,有些泛酸,又有些微痛——直到幾乎失去了感覺,才聽到房門被輕輕的扭開了。
  她沒抬頭,身子亦沒動,隻是把自己抱得更緊一些。
  身子一輕,已經被蘇如昊抱了起來,膝上的那本書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她下意識的低了低頭,喃喃的說了句:“書。”
  蘇如昊手臂上托著她輕軟的身子,大步往外邊走去,似乎根本沒有看地上掉下什麽東西,輕輕的斥責她:“怎麽隨便坐在地上看書?”
  夏繪溪慢慢的攏上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聲很有力,一下一下的撞擊自己的耳膜,洞徹心扉的律動。
  他隨手從玄關的衣架上拿了一件她的外套,開門就往外走。夏繪溪回過神,急聲問他:“去哪裏?”
  蘇如昊的目光在她臉上端詳了數秒,淡淡的說:“醫院。你看看自己的臉色,比早起的時候還要差得多。”
  她“哦”了一聲,不再掙紮,隻是伏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抱著,一路走到車庫。
  在他發動車子前,夏繪溪望著他的側臉,慢慢的說:“我看到新聞了,安美已經啟動收購CRIX製藥子公司的計劃,是不是?”
  他將車子開出車庫,漫不經心的答她:“我不清楚,可能是吧。”
  夏繪溪想了想,又問他:“你為什麽不進安美,去幫你伯父?”
  他終於側頭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間似乎有些探尋,語氣間無限耐心:“那天不是說了麽?我的興趣本就不在這裏。”
  纖細白皙的手指在身側微微握緊,夏繪溪注視著窗外千篇一律的行人和景致,不再問什麽了。
  “彭老師,這些資料歸在哪個文檔裏?”夏繪溪邊打字邊問彭澤,側頭一看,老頭站在書架前,似乎正在對著一長套的書卷發呆,於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聲:“彭老師?”
  彭澤回過神來,卻答非所問的指了指那套書:“《資治通鑒》。”
  夏繪溪其實一直有些好奇,這套書擺在這裏已經很久了,和心理學沒什麽關係,也不見老頭去翻翻,可是就是占據了最顯眼的一排架子。
  他微笑著說:“退休了也好。有時間看看這些書。”
  “以前我讀碩士那會兒,我的導師就對我說,趁著現在還是學生,好好讀幾本書。要不然,下次等你有機會靜下心來讀書的時候,估計就是退休之後了。”老人的語氣微帶喟歎,銀發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你看看,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啊。”
  “資治通鑒?您愛看曆史嗎?以前沒聽你說起過。”
  彭澤笑了笑:“曆史?這個哪裏是曆史?中國這幾千年下來,最最厲害的,不就是一個人心麽?修養自己的,揣測別人的,全明明白白寫在這書裏了。這個比起西方的心理體係,可就厲害得多了。”
  夏繪溪第一次聽見老師這麽說,也來了興趣,點頭說:“你這麽說,好像也很有道理。”
  “好比吧,我退休了,可是院裏的人不管服不服氣,總還是因為我這幾分麵子在,所以就不要求一個老頭挪辦公室了,把門口的牌子一拆就了事。這也算是人心。”
  說起了這件事,夏繪溪就有些黯然。本來怎麽說,以老師的情況,也不會這麽早就退休。可是最近CRIX的醜聞越鬧越大,南大的研究所裏,氣氛也是沉沉的。新藥在媒體曝光之下被緊急叫停,衛生部下派調查組,而研究方必然要拿出態度來,於是彭澤引咎辭職,至於接下去還會不會有進一步的處罰,也是難說。
  “彭老師,我一直想不明白,這藥是在研發期的時候,一期臨床的時候和對照組相比,報告上寫著確實有些問題,當時不是已經指出了麽?為什麽到了二期臨床,那些問題忽然全解決了而且通過了?是數據上出錯了?”
  “當時我們沒考慮到一些食物和藥之間的反應,病人用藥後的恢複情況是心理組這邊承擔的,也是鎮靜的效果太好,所以很容易把隱患忽略了。臨床的病理那邊也沒注意到這點……”他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如今也算木已成舟,沒什麽好抱怨的。”
  “既然是試產,出了事故當然是要負責任的。可是……這個曝光的力度也太強了……”夏繪溪輕輕嘟囔了一句,“老師……”
  老頭卻打斷了她,微笑著說:“所以我說你啊,小夏,還是看不透。”
  他指了指那套大部頭的書:“都是人心啊。商場如戰場,你想想,現在財經界最熱門的話題是什麽?”
  夏繪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你是說安美?”
  彭澤悠悠而笑,似是把一切頭看透了:“並購的關鍵時期,對手怎麽能不利用這樣的新聞大做文章?一棍子打倒了,自己才大有優勢嘛。”
  從辦公室出來,夏繪溪接到蘇如昊的電話,她略有些心不在焉:“什麽事?”
  “我來接你,今晚一起吃個飯吧,我大伯也過來。”
  夏繪溪“哦”了一聲:“我在操場那邊等你吧,已經下班了。”
  感冒斷斷續續的直到前幾天才好轉起來,吃飯的事也就一直擱淺著,今天他忽然提起來,自己實在有些意外。
  掛電話前,神差鬼使的,夏繪溪又問了一句:“你大伯……這幾天不忙嗎?”
  即便隔了電話,也聽得出他在微微而笑:“忙完了。”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家飯店,蘇如昊牽著夏繪溪的手下車,走得比她略微快了一步。他穿著極正式的西服,身長玉立,走路時亦是風度優雅,握著自己的手有力而溫暖,讓她有些微的分神。
  進門之前,夏繪溪想起了什麽,用力的拉他一把:“你為什麽不和你大伯一個姓?”
  “我媽媽姓蘇。”他簡單的說,為她推開門,“到了。”
  杜子文已經到了,手中捧了一盅碧螺春,慢慢的品著,一見他們,便露出微笑招呼道:“來了?”
  夏繪溪有些不好意思:“大伯,真對不起,路上堵車了,您沒等多久吧?”
  “自己人,這麽客氣幹什麽?”杜子文嗬嗬笑著,又轉頭對蘇如昊招呼,“坐下來說話。”
  蘇如昊亦拿起身前那杯新茶,卻不急著喝,微笑著問:“您簽完協議了?”
  杜子文長長歎了口:“簽完了。也算了了心事。”他搖搖頭,“過了這幾年,總算沒白費功夫。”
  蘇如昊也沉默下來,最後淡淡的說:“那幢宅子,我一定要拿回來。”
  夏繪溪也不吭聲,有一下沒一下的撥著茶葉,似乎沒在聽兩人的對話。
  杜子文仿佛突然驚醒了,樂嗬嗬的拍了拍蘇如昊的肩膀:“你看,吃飯的時候不要講這些。”
  蘇如昊抱歉的對夏繪溪笑了笑,那絲淩厲倏然間消失了,表情溫和:“是,讓他們上菜吧。”
  這頓飯不知道為什麽,吃的有些拘謹。蘇如昊不怎麽說話,偶爾插一句,也是心不在焉,仿佛心裏有著十分重要的事,難以釋懷的樣子。
  夏繪溪倒是和杜子文有說有笑,聊的都是一些細細小小的瑣事。
  最後上了湯羹,杜子文站起來,又看了侄子一眼,目光中隱隱有著鼓勵的意思,笑著說:“我出去接個電話。”
  服務生正在替他們舀湯,蘇如昊抬眼看了一眼,那人極為識趣的放下碗,亦輕輕出門了。
  夏繪溪見他放下了筷子,神色間很是不豫的樣子,心中微感好奇:“你怎麽了?心情不好?”
  他沉默了片刻,手輕輕的滑進了口袋,又懶懶的靠著椅背,抿了唇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他倏然抬起眼睛,似乎是想把她真真切切的看清楚。
  夏繪溪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底不安,隻能轉過了頭不再理他。
  然而片刻之後,蘇如昊的唇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十分溫文,又有些璀璨。他站起來,靠著她的身邊,自上而下的看著,目光閃爍著碎鑽般的光澤,亮得像是最遠處的星子,可是……分明又像近在身側的,他掌心中的那枚閃耀的鑽石。

  四十四
  仿佛是慢動作一樣,他屈下身,單膝著地,從聲音,到表情,無一處不是潤著清雅的笑意。
  夏繪溪隻覺得頭腦哄得一聲,思緒一片空白。
  因為半跪著,他們的視線平行,蘇如昊帶笑的眼神凝然注視著她,似乎在給她時間,讓她反應過來,不至於呆滯如此。
  可夏繪溪的反應,卻隻是手忙腳亂的去拉他起來:“你快起來,一會兒大伯回來了看到了……”
  他拂開她的手,微笑著說:“我特意選在今天,家中有長輩在,才能讓你放心嫁給我。”
  她的手頓了頓,落在半空中。
  而他緩緩的重複了一遍最後的三個字:“嫁給我,好不好?”
  他的臉英俊而生動,目光清澈而充滿了期待,鬢角清爽,鼻梁挺直,許是有著輕微的緊張,可更多的是坦然和自信。仿佛相信她會將自己的手伸給他,讓他替她帶上那枚戒指。
  那個“好”字帶著餘音,似乎還在耳邊環繞——夏繪溪怔怔的看著他,各種各樣的想法接踵而來,卻唯獨忘記了回答。
  他不催她,卻無聲的將她的手握住,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纖細的指節,淺淺的笑:“你再不答應,恐怕我真的要跪到大伯回來的時候了。”
  夏繪溪的目光又漸漸的遊移到了他的手心,銀色的戒身,閃亮的鑽麵,簡潔的款式……實在是巨大的誘惑,隻要自己輕輕的點點頭……
  心底有個聲音在讓自己答應,可是另一個聲音,卻相伴而生。她仔細的聆聽,才明白,那個聲音是在說:你願意嫁給這樣一個人麽?他愛你,全心全意的愛你……可他始終將自己的心藏在某個地方……你看不見,摸不到……一直是在迷霧之中……
  她的目光從迷惘到清澈,聲音終於慢慢的從形狀姣好的唇間吐了出來,可是卻不是預期中的那個“好”。
  那句話發音奇特,帶著小舌音,艱難,卻又遲疑。
  是俄語,聽得出是在模仿,所以並不標準。
  蘇如昊溫柔繾綣的神色在瞬間消失了。慌亂,或許還有尷尬和恐懼,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逝。
  修長的身影,眨眼間,變成了冰封萬年的雕塑,僵直而堅硬,任誰也不能再讓他移動上分毫。
  “你告訴我……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的聲音微弱,手指無力的握成拳頭,又漸漸的鬆開,“你告訴我……”
  “你不願意說麽?”夏繪溪咬了咬唇,一個清晰的齒印落在下唇上,“別人告訴我,這句話是在說——‘拿了錢就快滾!’”
  蘇如昊的手還握著她的手,仿佛在刹那間,彼此的體溫都在迅速的冷卻和僵硬。
  她閉了閉眼睛,將那句話說完:“你到底為了什麽,才來南大,才來接近我?”
  蘇如昊的神情和她一樣的怔忡,有些茫然的回望著眼前的女孩子,卻發現所有的辯解都十分無力。
  這個房間裏,隻剩下了讓人不安的安靜和沉默。
  杜子文推門進來,蘇如昊還半跪著,而夏繪溪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彼此的臉龐都貼的很近——他樂嗬嗬的轉過臉去,笑著說:“還沒完呢?小夏,就答應小昊吧,難為他也跪了這麽久了。”
  蘇如昊卻慢慢的站起來,收緊了右手,那枚鑽石硌得掌心發疼,他卻渾然不覺。
  而夏繪溪也很快的回過神,匆匆忙忙的拿了外套站起來:“杜先生,我還有事,你們慢慢吃吧。”
  杜子文注意到她連稱呼的都改了,表情微微一滯,回頭看了蘇如昊一眼。
  蘇如昊已經坐在椅子上,身子看似悠閑的靠著椅背上,然而目光卻遊移在窗外,似乎對身外的這一切不聞不問。
  而等他回頭的時候,她的身影,已經離開了。
  霓虹初上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城市風景流光溢彩,仿佛是漫天星輝盛放在眼眸中,又一點點的泛溢出來。夏繪溪在路上漫步,眼角微涼,竟分不清,是天上忽然飄下來的春雨雨絲,又或者是不自覺的淚水。
  剛才,自己究竟拒絕了什麽?
  是一份期待已久的溫暖?或者……一直在渴望的安定?
  她有多麽愛他……他是知道的吧?
  可是他的身上,總是藏了那麽多的秘密。他不願意告訴她,逼著她去揣測——那些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他似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他一直在沉默。即便在決定了要和她攜手走過下半輩子的時候,依然選擇了對她沉默,對過去的一切沉默,也對現在發生的種種情況沉默。
  夏繪溪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時他們剛剛決定在一起,她住在他家裏,半夜起來,看見他站在陽台上。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蘇如昊,仿佛是全然陌生的,背影孤寂,又像是遙遠的一個影子。
  於是自己悄然的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他。那時自己貼著他的背。隻是想起了初見的時候,那還是炎炎夏日,他清爽的向自己伸出手,笑容坦率而俊朗,仿佛是窗外的陽光,不帶半點陰翳。
  那一晚,做了那樣一個夢。
  他的氣息,他的身影,他的衣著……到處都是他,她亦知道就是他……可年輕男人的臉始終藏在了迷霧的後邊,似是對她微笑,又似是簡單的凝望,所有的表情,隻是若隱若現。
  她記錄過自己很多夢,不斷奔跑的那個夢讓自己麻木而筋疲力盡,和裴越澤相處的那個夢讓自己尷尬而困惑。而唯有這一個,卻叫自己覺得驚懼而無力,仿佛有什麽東西跳躍出了自己可以理解的範圍,隱約的告訴她終於還是要失去些什麽。
  這個夢,她沒有記錄在自己那本厚實的工作筆記上。不是因為見不得人,隻是因為心底隱隱約約的害怕。
  或許隻是因為簡簡單單的“在意”兩個字。
  隻是因為自己在意,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也隻是因為在意,才這麽在乎彼此的坦誠。
  夜風一陣陣的拂在自己臉上,她仰頭望著天邊最亮的那顆星,忽然想起本科時學的“心理學概論”。
  那時老師的頭一句話是:“什麽是心?佛教裏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而我們要學的,就是這不可得的東西。”
  她那時和同學們一起大笑,因為年輕,所以覺得無懼而勇氣勃發。
  可現在想起來,原來老師說得沒錯,有些東西,終究還是虛妄和不可得的。
  慢慢的走了很多路,不知不覺的,又走回了老路上。隻要再拐個彎,就是他住的小區。夏繪溪猛然頓住腳步,躊躇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去。
  如果現在回去,如果遇到了他,他會不會解釋?會不會印證自己心底的那些猜想?
  那些猜想,有的是關於自己的,更多的,卻隻和旁人有關。
  她的唇邊綻了淡淡一抹苦笑,想了想,還是穿了馬路,舉步進去了。
  立在樓下看了一會兒,一層一層的數上去,第七層還暗著燈——他大概也還沒回來。
  樓下保安見到她,笑著問:“蘇先生沒和您一起回來嗎?”
  她心中更加的安定了一些,跨進了電梯。
  屋子裏漆黑一片,夏繪溪開了燈,就像早上匆匆忙忙去上班的時候一樣。桌上還有一瓶止咳藥水,蓋子都沒合上,臨走前他又把自己抓回來,灌了一盅,還不許她喝水,嗆得她喉嚨裏一片甜膩。
  她進房間,拿了證件,想了想,又拿了張銀行卡。他不來找自己,其實不算壞事——到現在為止,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心裏所想的那樣,那麽她很懷疑,甚至不自信自己心底還殘存了多少勇氣,可以聽一聽他的解釋。
  在門口停了停,似乎隱約聽到了電梯那邊傳來的腳步聲。夏繪溪想都不想,閃身進了一旁的緊急通道,頂上的燈啪的跳亮了,頓時有燈火通明、又豁然開朗的感覺。她不敢回頭,望著一節又一節望不到盡頭、盤旋往下的樓梯,跨了出去。
  蘇如昊在門口靠了一會兒,緊急通道還亮著燈,隻是一點點的在變弱變黯。就像這一晚自己的心境,忽上忽下,起伏不定,仿佛是時而繃緊時而鬆弛的弓弦。
  輪番的來來回回,無盡的疲倦,他下意識的想要追出去,可是腳步又緩緩的頓住,手指按在密碼鎖上,又遲遲沒有摁下去第一個數字。
  從記憶中調出那段號碼,其實已經極為純熟。門滴答一聲,緩緩的向後打開了。
  淡白的燈光讓他的臉色顯得鐵青而僵硬,蘇如昊走到窗前,微微抿著唇,看見她快步在路口攔了車,又坐了上去——仿佛有了一雙夜梟的眼睛,銳利而博遠,隔了那麽遠,卻偏偏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的轉身,踱步進了書房。
  目光不經意的掠過了那一排整整齊齊的書架,因為其中一本書被抽走了,仿佛是缺了一枚牙齒,連帶著整排都顯得有些淩落。
  忽然心裏被什麽抽緊了,蘇如昊快步走過去,輕輕眯起眼睛。他的記憶力從來都是絕好的。那裏,缺的是《舒婷詩集選》。
  他怔怔的靠著書櫥,手難以控製的伸進了口袋,將那枚戒指攥在了手心中。她……什麽都知道了麽?
  夏繪溪從出租車裏出來,又在大廳要了一間房,因為心思恍惚著,簽單的時候兩次弄錯密碼,最後一次,小姐喊住了她:“小姐,這張卡的持有人是您嗎?”
  她如夢初醒,啊了一聲,又低頭仔細看了看,才真的發現自己是拿錯了卡。
  翻遍了錢包和手袋,也隻有這麽一張。夏繪溪依然將卡遞給她,淡淡的說:“我再輸一次,抱歉,剛才我記混了。”
  輸下自己的生日,滴的一聲,機器開始打印憑據。她又接過那張單據,下筆的時候略微怔忡了一下,才一筆一畫的寫下:蘇如昊。
  心頭的味道很怪異,不知是苦是甜。其實她自己是從來不會用生日做密碼的,可是他不一樣,他將幾乎所有她可能用得上的密碼,都改成了她的生日或者和她相關的數字,微笑著說:“萬一要用的時候,免得你一時間記不起來。”
  因為臨近午夜,酒店裏人並不多。她獨自一個人坐著電梯,寂靜的空間裏忽然響起了手機的鈴聲。
  心髒微微停頓了一瞬,仿佛血液在片刻間凝固住了。
  夏繪溪摸出來,看了一眼號碼,無端的鬆了口氣。
  或許對方並沒有預料到她這麽晚還會接電話,語氣中亦有幾分驚訝,可隨後,便恢複了一貫的鎮定。
  他說:“有空麽?陪我聊一會兒。”
  夏繪溪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事,隻是聲音聽起來有些沉鬱,勉強打起了精神:“你說吧,我聽著呢。”
  他卻忽然不說話了,她聽得到他的呼吸聲,綿長,柔和。
  “裴越澤,我忽然想起三亞的那片海灘,真漂亮。”夏繪溪也不在意,微笑著和他聊天,“那一次,如果不是因為你逼著我去,我想我會很喜歡那裏的。”
  他考慮數秒的時間,靜靜的笑起來:“是麽?那麽這次我不逼你,你願不願意再去一次?”

  四十五
  當夏繪溪又一次在這片海灘上漫步的時候,金色和藍色,十分的煦和。她微微仰著頭,望向碧空和雲絲,記得有一位畫家說過,天空的色澤,是永遠無法用顏料調出來的。此刻,或許該換一種說法,即便窮盡了人類的語言,都無法描述出那種湛藍色的心曠神怡。
  因為熱,身上略有些汗濕的潮意,她坐在沙灘上那塊石頭上,有些茫然的想:這算不算自己這小半輩子以來,做的最不靠譜的一件事呢?
  迎著海邊初生的朝陽,她給彭老師打電話請假,又向教學秘書請假,最後合上電話,側頭問裴越澤:“你在想什麽?”
  他並沒有看著她,最後回她:“沒什麽……在想你為什麽願意和我一道出來?”
  她笑,卻沒有把心底的想法告訴他。其實昨晚的時候,哪怕是一個陌生人邀請她結伴出去散心,自己衝動之下,大約也會答應的吧。
  海鷗的叫聲由遠及近,淺淺的掠過白色海浪,又盤旋著離去。
  阿姨在遠處向他們招手,招呼他們去吃早飯。
  起居室的電視開著,晨間新聞的女主持精神氣爽:“下麵是一組財經新聞……”
  “最近深受製藥門困擾的CRIX集團於昨天發布了一則簡短的公告,承認集團名下的製藥子公司將被安美集團收購……”
  夏繪溪的手輕微的一顫,看了對坐的裴越澤一眼。他持著那杯牛奶,仿佛沒有聽見那則新聞,表情亦是一動不動。
  躊躇了片刻,夏繪溪放下手中的碗筷,對阿姨說:“我吃飽了,謝謝你。”
  她不再看裴越澤,轉身上樓,每往上踏一步,心境就改變一分,
  裴越澤的種種,蘇如昊的種種,隻在那一刻,恍然大悟了。
  好比有人說的頓悟,這就是頓悟麽?
  門口有輕微的響動聲,夏繪溪回頭,裴越澤閑閑的倚靠著門,眸色中有一分漫不經心,更多的卻是探究。
  整個房間都有著安寧靜謐的氣息,桌邊的花瓶中散亂的插了幾支並不精致、甚至不知名的小花,而她的手邊,攤著一本書,翻開數頁,紙張在清風中輕柔的起伏,仿佛是素色的蝴蝶上下翩躚。
  她在漫天陽光中,衝他輕輕一笑:“來找我聊天麽?”
  他不答,隻是走近她,拿起了那本書。
  翻到的那一頁,他隻掠到那首詩的名字:《會唱歌的鳶尾花》。
  裴越澤的眸色愈加的深稠濃澤,仿佛有一股力道在上下的翻攪,而他隻是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表層。
  “我妹妹……她最愛的就是這首詩……”裴越澤輕輕的說,在她身邊坐下來,修長的手指合上書頁,“真巧。”
  似是勾起了無限的回憶,他的手指不自禁的一遍遍摩挲著書本的頁腳,最後抬起眸子望著她,目光中滿是溫柔:“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歡這樣的詩?”
  夏繪溪嘴角邊浮現淡淡的苦笑,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閉了閉眼睛,額角的青筋若隱若現,語氣中有著輕微的敷衍:“是啊,真巧。”
  他的眼神倏然恢複了清銳,含笑望著她,慢慢的說:“你來這裏,是為了躲避蘇如昊吧?還有……你不好奇,他和我之間的關係麽?”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夏繪溪的手指微微蜷起來,掐進了自己的掌心,又慢慢的放開,平靜的說:“不是。我不想知道他的事……”
  他依然用那種目光端詳她,嘴角的笑愈發僵硬:“那你……”
  “我來這裏,隻是因為自己想要來。”她以不容置喙的語氣打斷他,隻是嘴角的笑容卻依稀有著刻意的掩飾和不自然。
  如同窺見了她的心浮氣躁,裴越澤的手指輕輕的在桌麵上敲擊,目光卻是柔和的:“你……又有幾分了解到了自己的內心呢?”
  以往她對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無限的篤定和鎮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耐心而溫柔。
  這一次,卻角色互換,夏繪溪垂著睫,仿佛並沒有聽見他這句話。
  裴越澤看著她的神態,臉頰微紅,側臉柔美,忽然歎了口氣,起身要離開。
  “裴越澤……”她忽然喊住了他,有些慌張,又有幾分突兀,“你妹妹,究竟是為了什麽自殺?”
  俊美的側臉有片刻的失神和黯然,裴越澤最後開口的時候,又似有無限的悔意,又清晰如同此刻他的表情:“是我,逼她太緊了吧?”
  她動了動唇,微微揚起眉梢,最後卻依然欲言又止。
  “還有,蘇如昊肯定能找到這裏。你……想清楚了。”
  這一句話讓她渾身一顫,不可抑止的抬頭望向窗外的海景。
  空曠而飄渺壯麗的景色,天地間那麽大,可是原來,能藏起心的地方,永遠隻有那麽一點而已。
  裴越澤並沒有說錯,上次自己被強行帶到了這裏,於蘇如昊來說毫無線索,他依然在第二天就找了過來。更何況這一次,自己用過他的信用卡,也用自己的身份證登機,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裏。
  傍晚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沙灘上看退潮,聽到身後嘎吱嘎吱有人踩著沙粒而來,她以為是裴越澤,並不回頭,隻是笑著說:“這個時侯的景色最漂亮。”
  正是明暗交接的時候,白天,黑夜,交融在這短短的片刻時間裏,像是墨跡慢慢的沾染上雪白的素絹,順著紋理一點點的洇暈開,最後的漸變色潤澤而疏淡。
  那人在她身邊坐下,依然沉默。
  微卷起輕柔的一陣氣息,拂在夏繪溪的身上,她一怔之間,就反應過來。
  那麽熟悉,那麽溫淡,隻能是他,不會是別人。
  夏繪溪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如同被海風凍住,又因為緊張,微微的蜷得緊了一些,隻是眼睛始終望向前方,不敢偏側哪怕一絲一毫。
  她穿了件棉白的裙子,及膝,膝蓋一下的小腿裸在空氣之中,纖細卻不失圓潤。上身簡單的披了件淺橙色的針織毛衣,因為縮起了身體,更顯得肩胛單薄。
  蘇如昊卻仿佛沒有注意到她的躲避,隻是默然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緊了緊領口。
  夏繪溪沒有閃避,白皙的手指抓緊了衣襟的地方,依然一言不發。
  “你的感冒還沒好……”蘇如昊躊躇了一會兒,目光從她的側臉移開,和她一樣,望向遙遠的、正在變暗的天際,“不要著涼。”
  她深呼吸了一口,終於願意回頭看他一眼。
  僅僅一日不見,他卻真的瘦了許多,臉頰微微的凹陷下去,眼中也全是紅色血絲。
  他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微微側過頭,笑了笑,聲音有些暗啞:“你以前告訴過我,很害怕我會突然失蹤。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比你更害怕。害怕……有一天醒過來,你突然不在我身邊了。”
  “結婚的事,如果你還沒做好準備,我可以再等。”他忍不住去攏住她的肩膀,聲音越發的溫柔,“我不會逼你,好不好?”
  此時的南方,晝夜的溫差還是顯著的。夏繪溪的聲音,仿佛這室外的溫度,正一點點的冷卻下去。
  她不可遏止的開始發抖,很輕微,卻依然讓他感覺到了。
  “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找我說這些?別的呢?我以為你已經想好了,才來找我解釋。”她的聲音清脆,仿佛冰淩雪塊的輕輕撞擊,叫他遍體生寒。
  “我在等著你解釋,為什麽在俄羅斯,你要布置那樣一出鬧劇?”夏繪溪忽然苦笑起來,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平板,“還有很多很多事,我都等著你給我解釋。”
  蘇如昊的雙唇隻是輕微的動了動,隨即卻喑啞在那裏,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隻問了一個問題,或許還有藏在心裏沒有提出來的。可這些於他而言,都是心底最暗處的秘密——他本以為,自己可以瞞著她一輩子。隻要她知道,自己是愛她的就好。
  黯淡的光線中,唯有夏繪溪的雙眸熠熠閃著光亮,仿佛是狂風怒浪中不滅的明燈,遙遙的前方閃爍,執著如一。
  “俄羅斯的那一幕,是我安排的。”他轉過臉,聲音中沒有一絲波瀾,平板而枯澀,“你應該知道的,異國他鄉是建立彼此信任最好的機會。”
  她的額角突的一跳,緩緩的閉上眼睛。如果說一定要追溯起自己是什麽時候才對他產生感情的,似乎就是在聖彼得堡。他從那幾個人手中把自己救出來,他掩著腳步,跟在自己的身後,又將自己抵在牆上……那樣無聲的曖昧……
  就連這些,都是他預計好的。
  夏繪溪微微搖了搖頭,緊緊的遏住心底泛起的、無可控製的涼意,良久,才問:“為什麽是我?”
  蘇如昊將頭埋在她肩胛的地方,聲音有些低弱,又帶了隱隱的祈求:“過去的事,忘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這麽愛你……”
  夏繪溪的笑近乎蒼白而透明,清粼粼的仿佛一串水滴落下,旋即失去了蹤影。
  “我不想聽這些……你以為,現在我還敢像以前那樣信任你麽?”
  “好,我都說給你聽。”蘇如昊直起身子,剛才一閃而逝的軟弱,在瞬間消失不見了,他抿著唇,望向無邊無際的海,“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接近你,是因為最開始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裴越澤對你有些特別的關注。雖然那時候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可是無疑,我想,他對你,還會有進一步的動作。後來,他果然是要你當他的心理谘詢師。我要了解到他的心理狀態,就必須和你熟悉。”他淡淡的說完,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是這樣。”
  “嗬,你是不是忘了一點?那時候,我在給心理援助找資金來源的時候,那些拒絕我的電話一個接一個,逼得我最後答應裴越澤的要求。”她的聲音也是異樣的平靜,仿佛說起的隻是旁人的事,“我問過裴越澤,他說他不清楚。他那個人,雖然冷漠了些,又常常威脅我,可是倒不會騙我。而且,我查了一下,那些公司,大多是和安美有業務上往來,是不是?”
  他的身影愈發的僵直:“是。是我。”
  她微笑,更緊的抱住了雙膝:“你繼續。”
  “那時候布置下的種種,確實為了接近你。”蘇如昊的聲音有些輕,“我對你的心機,僅此而已。在那之後,那些預設過的一切,都沒有用上。”
  他確實在最開始的時候想過要利用夏繪溪,然而卻漸漸的陷進情感的泥淖,越來越難以自拔。仿佛這是一種傲氣,又仿佛是倔強。好幾次,自己明明可以從她那裏得到裴越澤的消息,可是出口詢問的刹那,卻又生生忍住了。
  仿佛將所有壓抑的情緒點燃了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即刻間,灼亮了起來:“這些,都是實話,我不會再騙你,永遠都不會。”
  夏繪溪咬著唇,似乎在微笑,可是神色間,卻又有著讓人不安的鎮定。
  海浪靜靜的在不遠處拍上來,不深不淺的褪下去,一來一回之間,就是一個輪回。
  “蘇如昊,你知道麽?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就這麽被你蒙在鼓裏,你什麽都不要告訴我……”她安靜的轉眸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滿是清澈,“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就隻能抽絲剝繭,一點一點的問清楚。”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又微抿著唇,眼神中有著難以掩飾的黯然:“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記得麽?那次在俄羅斯的時候,那天Zac教授的會場,我說我的錄音筆沒電了。”
  她靜靜等了一會兒,似乎在等他記起那一幕場景。
  “其實,是因為前一天在去聖血教堂的時候,那支錄音筆一直不小心開著的緣故。它錄下了你和那幾個人的對話。回國之後,那些錄音片段都被我整理進了文檔,那天無意間讓別人聽見了。”她緩緩的解釋,“我不懂俄語,不代表別人也不懂。”
  蘇如昊默然很久,微微笑了笑:“真巧。”
  “你覺得巧麽?可我不覺得。就算沒有這件事,安美和CRIX的並購這麽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你覺得這麽多人都是傻子?都會看不出來?”她輕輕的開口,“更何況,還有那麽多事……我早就該看出來的。”
  “你回國,加入新藥的研發組,對於那個有問題的新藥,有沒有在數據上動手腳?”她的問題問得極為刻板,仿佛摳著一個又一個的字,又仿佛如果不這麽做,她便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蘇如昊微微苦笑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撫著眉心,視線遙遙的投向遠方。
  “小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個數據的反饋,是要很多人一起做的。我再想要CRIX垮下來,也不至於拿人命來開玩笑。”他頓了頓,又補充說,“我做的……或者說安美做的,不過是讓這件事更加的引人注目一些。說實話,安美能這麽快收購,和他們精心準備了這幾年來收複失地不無關係。新藥的事,是裴越澤的失誤。可是對於全局來說,這件事不過是導火線而已。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他。”
  “安美和CRIX的事,我不願意去管,也和我無關。我隻是想知道,蘇如昊……你把那段錄像上傳的時候,安排那些新聞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想過彭老師?”她的手臂從他的外套間探出來,又輕輕的按在了他的的手背上,彼此一樣的冰涼,“那個來賓因為藥物反應去世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說是我逼死了她,而現在,彭老師又提早退休……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
  他承認:“那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本來是不會炒作起來的,可是沒有辦法,隻能從這裏開始,才能最後引到藥物事故上去。至於彭老師……我也很抱歉。”
  他們說話的時間,大概不到一個小時吧?可是於夏繪溪而言,卻不啻於過了漫長的數年。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提起了無數的勇氣,才能開口去詢問的。
  每一條信息從腦海中流過,她都無比艱難的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去消化、去理解。
  真相和想象的一樣殘酷而詭譎,她有些悵然的看著身邊男子英俊而疏朗的側臉,明明五官熟悉得令自己刻骨銘心,可是為什麽她卻覺得他越來越陌生?
  甚至現在的一切,隻是所有自己揣測的想法中的一部分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最後的果斷,可以將心底的疑問全部的拋出來。
  他輕輕的反手一覆,扣住她的手指,低低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

  四十六
  “對不起……”夏繪溪的喃喃的重複了一遍,“你對我說對不起……可是死掉的人呢?又該怎麽聽到這三個字?”
  蘇如昊修眉微微一踅,卻沒有再開口解釋什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我不是在說新藥的事……那件事,我相信你,你不會拿著人命來開玩笑。”她輕輕咳嗽了一聲,仿佛空氣忽然稀薄起來,而她呼吸有些困難,不得不停了很久,“我是在說,被你拿走的那張資料,編號十七的那個案例……《會唱歌的鳶尾花》……那個你網上認識的女孩子……”
  蘇如昊的瞳孔在瞬間仿佛被強光一照,微微縮了一縮,而他的手指,亦無意識的抓緊了她的手掌,用力得不可思議,夏繪溪抿著唇忍住,才沒有驚呼出聲。
  半晌之後,直到確認了自己已經控製了情緒,蘇如昊才極緩的開口:“哪個女孩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嗬……這才是你想要隱瞞起的秘密麽?”夏繪溪淡淡的開口,側影在黑夜之中,分外的單薄,“裴璿,裴越澤同父異母的妹妹,你真的不知道麽?”
  “她最愛的詩歌,是那首《會唱歌的鳶尾花》,她在自述資料裏說,她愛的男子,和她一樣,喜歡這首詩。她的初戀,應該是和所有年輕的女孩子一樣美好夢幻的吧?也隻有那麽小的年紀,才會相信網上的甜言蜜語,才會天真到去相信一個陌生人……”
  她抬起了眼眸,靜靜的望向身邊坐著的男子:“我都忘了,你向來都很擅長怎麽抓住一個人的心。況且,她又是裴越澤的妹妹,你沒有理由不去刻意接近她。或許,這個身份,比起接近我,更充分一些……是不是?”
  蘇如昊的呼吸忽的有些沉重,似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終於慢慢放開她的手,沉默的像是暗色中一尊雕像。
  他的毫不反駁,倏然之間,仿佛將氣溫降到了冰點以下。夏繪溪表情中僅有的、淺淺的希望,也一點點的黯淡下去,她輕輕的苦笑了一聲,“這麽說,我沒有猜錯?”
  而他終於開口:“這些……你怎麽知道的?”
  她是怎麽知道的,現在還有什麽關係呢?夏繪溪閉了眼睛,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深深的插進了海灘的沙粒之中,一下又一下,仿佛這樣可以讓自己心中沉甸甸的壓力減輕上少許。
  這麽空曠的海灘,這麽寂寥的大海,總該有人說些什麽吧?
  她隻覺得自己仿佛是機器,為了掩蓋這樣的沉默和不安,毫無感情的開口說話。
  “裴璿她參加過當時南大的一個心理實驗項目,實驗之前,每個被試都要有一份自述材料。我隻是恰好看到了。她寫得很隱秘,很難讀懂,可是那些意象……我全都清楚……虛無縹緲的網戀,還有裴越澤對她的感情,我想其中的每一項,都足以讓那個小姑娘患上抑鬱症。”
  “那份材料是你拿走的吧?事後我想了想,那天晚上,隻有你在我的辦公室,也隻有你可能接觸到。你不讓我看到,是不是因為裏邊也有相似的內容,所以怕我疑心?我在你家翻到那本詩集,又讀到那首詩,忽然就有些想明白了,你那個時侯,讀舒婷的詩歌……是在努力的接近她、拉近你們之間的距離吧?”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身體輕微的動了動,那件一直披在肩頭的外套,就滑落在了沙灘上。
  她沒去拿起來,他亦沒有任何動靜。
  仿佛是風中即將石化的兩尊岩石,他們依偎著坐著,卻比任何的時候都要疏離。
  “裴家……和你,究竟有什麽樣的仇恨?你才會處心積慮的去這麽做?”說到後來,夏繪溪的心頭,隻是淡淡的盤旋了這樣的一個疑問,於是順口問出來,他說或者不說,也無所謂了——仿佛結果已經陳列於麵前,再去糾結所謂的原因,又豈不是本末倒置麽?
  “小溪,你以前問我,為什麽學心理學,為什麽不進安美,我那時候說,全是因為自己的興趣,其實並不是在騙你。”蘇如昊聽她說了這麽久,終於安靜的開口,聲音悠淡而平和,仿佛他們之間並不是在爭執,亦不是在對峙,而他隻是說一個故事給她聽。
  “安美以前是我父親和大伯一起在管理。我父親對我向來寬鬆,因為我對商科沒有興趣,所以在國外的時候,也由著我的想法,學了心理學。家族的事業,他們確實不擔心,因為我大伯也有孩子,也能繼承。
  裴家和我家,也確實是早就相識的。裴越澤的父親去世,他開始管理CRIX的時候,出了資金問題,那個時侯,是我父親幫了他一把。或許是那時候的裴越澤,讓我父親想起了自己年輕創業的時候。我還記得,他當時對我說,裴家的那個年輕人很不簡單,年紀輕輕,要做到這樣很不容易。
  那件事後,CRIX和安美有了好幾項合作,彼此都很有誠意,所以關係也越來越好。
  直到後來,安美的消炎藥物研發上市後,忽然出了藥品汙染的巨大醜聞。當時波及的範圍極廣,藥品回收、重檢、接受調查,那時候股價一落千丈,公關信譽度也降到了最低。我父親因為處理這件事,仿佛老了數十歲。
  偏偏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公司又遭到惡意收購,CRIX的策略很巧妙。裴越澤利用了前幾次和安美的合作,進而熟識了當時安美的幾個股東,恰好當時安美的醜聞又是最嚴重的時刻,整個公司看起來前景黯淡。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將手中的股份高價拋售給CRIX。
  調查結果出來。其實那個藥物事故和安美的研發毫無關係,隻是包裝外運的時候出了問題,也就是說,整件事都是虛驚一場。
  事件平息下來的時候,收購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我父親的心血,就這麽落在裴越澤的手裏。他又氣又急,腦溢血,很快就走了。
  當時我在醫院裏陪著他,心裏真是悔恨。他雖然抱怨我不繼承家裏的事業,可實際上,從來不會真的限製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那時候我想,如果我一直聽他的建議,讀的是商科,如果一開始就幫他的忙,有人在旁邊幫著他,會不會好一些?至少在出了這樣大的危機的時候,壓力不至於全在他一個老人身上。
  我家在國內,有一座老宅子。在安美資金鏈最緊張、運轉最困難的時候,我父親迫不得已,這座傳了好幾代的老宅,也不得不賣了出去……後來才知道,買家也是他,裴越澤。”
  夏繪溪低低的驚呼一聲,悄然打斷了他:“是——那座……”
  蘇如昊輕輕笑了笑:“是,就是你去給裴越澤做心理谘詢時,他住的那個宅子。我父親以前一直說,過兩年他退休了,就要搬回那裏去住。可是,直到他去世,這個心願,也沒有達成。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安美落在裴越澤手中的那些東西,我遲早要全部要回來。不是因為那些股份值多少錢,隻是為了我父親爭一口氣。
  安美那時一落千丈,幸而不是一無所有。我大伯一直在主持安美的整合一體化,很多投資和項目,投在了非製藥的行業。所以後來慢慢的調整元氣,就是憑了這一份根基。
  那時我一直琢磨著從哪裏入手去接近裴越澤。他有個妹妹,我想,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從他的親人開始……就像他對安美、對我父親做過的那樣。所以我設法在網上接近他的妹妹,又慢慢的了解她。
  那個小姑娘……其實沒什麽好說的……是很天真,被裴越澤保護的很好。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所以慢慢的,我也沒有再和她聯係下去。
  直到兩年前,裴越澤忽然求助我當時的碩士生導師,似乎得了嚴重的心理疾病。我當時十分好奇,想盡辦法去拿他的資料,雖然最後收集得一直不多,可是也大致明白了。他的妹妹自殺,而他開始有人格分裂症狀。
  這件事啟發了我,我學心理,這本身就是極好的優勢。或許,還能將他的心理防線徹底的擊潰,這樣子的報複,可能更痛快淋漓一些。所以我密切的關注Edward對他的治療,慢慢的觀察他心理上的疏漏和弱點。
  治療隻持續了一段時間,他或許治好了,又或許還有隱患在,可是他匆忙的回國了,據說是因為CRIX有一項治療抑鬱症的藥物的開發計劃。
  我知道那是和國內的南大研究所合作的,所以在碩士畢業後,聯係了彭教授,也回國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緩,隻在此處頓了頓,自嘲的笑了笑,最後又說:“接下去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我的確是不懷好意而來。”
  “至於你說的,裴越澤妹妹的自殺,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在你的辦公室裏抽取了那份資料,也並不是為了遮掩什麽,我不知道你已經對這件事了解了那麽多……隻是因為那個名字,我一時好奇罷了。那份案例,愈發證明了她妹妹的死,於他而言,是一個很大的創傷,我肯定這是他心理的弱點之一,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不會在新藥開發上這麽急切,最後栽了這樣一個大跟鬥。”
  海風刮得人臉頰漸漸的疼痛起來,夏繪溪昏昏沉沉的聽他講完所有的一切,隻是沉默。她初識他的時候,總是不自禁的對他產生親近的感情,又或者總是暗暗的羨慕他,忍不住會因為自己心底那些陰暗而晦澀的往事而黯然自卑,而他的言行舉止,每每像是陽光,一次又一次柔和的撫慰自己……原來,那些也不過是表象罷了。
  她能理解他失去父親的痛苦,也理解他數年來的隱忍和痛苦……可她沒法理解的是,為了這一份執念和複仇,卻讓這麽多人陷在痛苦之中。
  蘇如昊的聲音再一次傳來的時候,已經帶了不確定的懇求,隨著鹹濕的風,鑽進她的耳中。
  “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你……還能不能再原諒我?”
 
  四十七
  他終究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聽得夏繪溪心口漸漸的發酸。
  “現在說起原諒和不原諒,還有什麽意義?”她淺淺的笑了笑,伸手將一絲飛揚的亂發夾在耳後,“就像你恨裴越澤,他害死你的父親,可是他要是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恨你呢?”
  “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他的妹妹,並不全是被他逼的得了抑鬱症自殺的。裴璿得抑鬱症,還有一半的原因,恐怕是因為你忽然在網上消失,最後一點點的激化,才自殺的。這兩年來,他被內疚和後悔折磨得分裂……你們兩個,這樣算起來,究竟是是誰欠了誰?”
  蘇如昊的手握拳,又鬆開,因為咬緊了牙,兩頰的肌肉漸漸的繃緊,又因為難以對這句話做出回應,神色愈發顯得怔然。
  手上沾滿了泥沙,可是夏繪溪不管不顧,似乎不敢麵對這樣的情景,依然將臉埋在了掌心。
  最後當她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已經不再閃爍,而聲音亦鎮定如常。
  “隔了這麽多人,這麽多事,我想……我沒辦法再和你在一起了。不是因為裴璿的死……也不是因為別的事。
  隻是單純的看待這份感情,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我會忍不住去揣測,假如你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對我產生感覺,我的下場……會不會和裴璿一樣?我想,我是真的再也沒有辦法信任你。”
  裴越澤從別墅中出來,踏到海灘上的時候,腳步猛然頓住。
  突如其來的在這裏見到了蘇如昊,他的眼神中滑過一絲異樣和了然,然而目光移到了旁邊那個婉約的身影上——她依偎著蘇如昊坐在那裏,那件紅色的針織毛衣,是這樣的黑黯之中,唯一烈烈而溫暖的色澤。
  許是這樣一卷溫暖而溫馨的畫麵有些刺激到自己,他的神色微冷的時候,卻看見她已經站了起來,隻是手腕一把被蘇如昊攥住,他強硬的逼她站在原地,又扳過她的肩膀,聲音順著海風傳來,一字一句:“你要丟下我一個人麽?”
  夏繪溪被他抓得有些站立不穩,她看著他英俊的臉上表情逐漸的扭曲,忽然一種難以言語的情緒彌漫開,仿佛是將手伸進炭火中,又仿佛是一縷縷的被剜下肉來——他此刻有多麽痛苦、多麽難以接受,難道自己不是感同身受的麽?
  肩膀上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她看著她眸子裏近乎狂亂的神色,眼角微微一酸,最後極輕的開口說:“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麽?不是我丟下你,是你丟下了我。”
  即便是努力仰望著星空,可是眼淚也是難以克製,一滴滴的落下來,又濺在他的手背上——
  讓他迷惘,卻又讓他清醒。
  他有些怔忡的想要抬手,揩去她的眼淚,可隻是在鬆開手的刹那,夏繪溪已經退開了一步,仰著臉看著他,慢慢的說:
  “蘇如昊,我以前做過一個夢。夢裏那個男人,總是藏在了迷霧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蘇如昊的身子微微一動,一動不動的盯著她柔和如百合花瓣的雙唇。
  “……可是我心裏是知道的,那個人是你。從我愛上你開始,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其實我很怕夢醒的時候,等我看清了你的表情,會發現你不是在對我笑……我也從來不敢去分析這個夢,因為我一直在害怕……就像今天這樣,不被逼到絕境,我想你是不會告訴這些的。
  我想,我們之間已經連彼此的信任都失去了,在一起還有意義麽?”
  她慢慢的轉過身,腳步輕緩,走向不遠處那幢別墅。
  走過裴越澤身邊的時候,她駐足,看了他一眼。
  裴越澤眸色輕微的一閃,似乎略有所思,卻沒說什麽,依然立在原處不動。
  許是直到此刻,蘇如昊才發現裴越澤站在不遠的地方,靜靜的看著他們分開的這一幕。蘇如昊忽然覺得有些麻木,旁人在或不在,仿佛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她的背影纖細,卻又很倔強,一腳深一腳淺,他難以遏製的想,或許又是因為坐久了,她的腿有些麻痹吧……她坐姿不好,又不愛站起來活動,以前每次腳被壓麻了,總是第一時間喊自己替她按摩。
  她腿上的肌膚光滑,又柔軟的不可思議,自己一邊替她按摩,也總是忍不住要教訓她:“知道日本女人的腿為什麽總是不直麽?就是坐得不好,又老是跪著才長畸形了。”
  其實她的腿修長,筆直,漂亮得可以去拍絲襪的廣告。他這麽說,無非就是嚇嚇她,讓她長點記性。
  夏繪溪的反應卻總是心不在焉:“蘇如昊,我都這把年紀了,你別拿這個嚇我……留著力氣將來教訓你女兒比較好。”
  而自己一臉嚴肅:“將來我們的女兒,絕對不能讓她學你這個壞毛病。”
  ……
  無端端的想起了這些,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瑣事。他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幾乎已經從視線中消失,又記起很久之前,她在自己的懷裏,聲音楚楚:“你不覺的害怕麽?看起來,每個人都逃不開命運……”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宿命麽?
  老天奪走你什麽東西,又補償你什麽東西……可是當它將原本的東西還給你的時候,那份補償又會這樣,漸漸的從身邊消失了。
  竭盡全力,卻依然無法挽回。
  他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周遭的顏色從靛青,墨蘭,直至沉沉的黑暗,再也看不清任何色澤。其實側身的時候,那幢海邊的屋子依然燈光亮堂,仿佛是暗夜中的一支燭火,讓人覺得溫暖。
  心灰意懶的時候,似乎就是想站著不動。這麽近,可他已經沒有勇氣再去靠近了。
  耳邊的海浪拍岸聲愈來愈響,掩去了身邊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蘇如昊麵無表情的看了一眼裴越澤,終於還是決定離開。
  “原來你是杜伯伯的兒子,所以我總覺得你麵熟。” 裴越澤的腳步輕微的一移,攔在他的身側,聲音很輕,卻封住了他的去路,“你……恨我入骨吧?”
  “恨你入骨?還不至於。”蘇如昊的聲音輕描淡寫,“要不然,那時候你單身追到俄羅斯,隨便一個小事故,你就回不了國內。”
  那些仇恨之心,那些爭鬥之心,竟在瞬間黯淡下來,仿佛什麽都不重要了。在失去了一些東西後,總有另一些東西,便顯得真的不重要了。
  “你信不信?那天和安美簽下協議的時候,我心裏是真的輕鬆了許多。仿佛是一個攤子背得太久了,終於可以停下來鬆口氣。”裴越澤似乎並不理會他在不在聆聽,自顧自的說下去,“幾年前杜伯伯的事,我也十分的抱歉。那個時侯,CRIX剛剛站穩腳跟,那麽好的機會,我不能錯過。否則,為魚肉的,就是我。”
  蘇如昊沒有再聽下去,似乎帶著不耐,他的眉峰便微微皺起來。
  “你不必對我說這些。”他冷冷的打斷裴越澤的話,“CRIX現在也有資金問題吧?你不妨出個價,那套宅子,我勢在必得。”
  裴越澤輕輕笑了笑,隻是不答。
  剛才還披在她肩頭的那件外套,此刻掉落在沙灘上,毫無生氣。蘇如昊俯下身,拾起來,動作輕柔。
  霧氣漸生,仿佛是一場輕雪,慢慢的將這個世界籠罩起來。
  每一個人,究竟是迷失在了霧氣中?還是迷失在了過往中?
  在這樣的景象之中,蘇如昊的視線前所未有的明晰。
  漫步離開的男子,忽然想起她說——“夢裏那個人,一直是你”。
  甜蜜、酸澀、甚至痛苦,翻滾而來,湧至舌尖。這讓他無措,指尖亦無力的垂下。
  他終是不願再想起這個,隻是不辨方向,直直的往前走。仿佛那裏的盡頭,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三個月後,鳳凰穀歡樂園。
  修長而英俊的男人牽著小女孩的手,排在長長的隊伍之中,又俯下身,笑意溫柔:“媛媛,要不要吃冰淇淋?”
  其實小姑娘似乎更羨慕一旁有人舉著的那個五彩繽紛的棉花糖。
  他隻是看了一眼,便微笑起來:“坐完木馬我們就去買東西吃,好不好?”
  有年輕的女孩子排在他們身後,目光豔羨,拉了同伴悄悄的說話:“哇,你看你看,這麽年輕的爸爸啊,還這麽疼女兒……好萌啊!”
  那個同伴低聲笑了起來:“是啊,而且很帥。”
  那些話語,有的沒的,一句兩句,陸陸續續的傳進了蘇如昊的耳中,他隻是輕微的折了折眉,又俯下身給小姑娘擦了擦汗,仿佛沒有聽到。
  他將小姑娘送上電動木馬的馬背,又微微倚靠著一旁的欄杆,在項目開始前,衝著略微緊張的小女孩輕輕笑了笑,似是在鼓勵她不要害怕。
  音樂聲響起來,木馬上下起伏旋轉,歡笑聲不絕於耳。
  他忽然記得,他們曾經依偎著一起看電視,恰好王菲的那首《木馬》MV開始播放,她靠在自己的懷裏,語氣幽幽:“每個女孩子都希望和心愛的人一起坐一次木馬的吧?不論轉到那裏,不論位置怎麽變化,可是最愛的人總在自己牽手能夠到的地方。”
  蘇如昊一仰頭的時候,看見碧空上一架飛機掠過。
  深藍的天空中,難得的萬裏無雲,仿佛是有人潑了一汪碧海在天空的幕布之中:那架飛機從視線的最左邊一直掠到最右邊,仿佛是素筆勾勒,直到消失……
  他無聲的歎口氣,轉身,音樂聲漸止,身後的木馬正緩緩的停下來。媛媛玩得極開心,小臉蛋紅紅的,正使勁的對自己招手。
  他將她抱下來,又牽了她的說:“媛媛還想玩什麽?”
  小姑娘蹦跳著,卻答非所問:“大哥哥,上次的那個姐姐呢?她為什麽沒有一起來?”
  他一怔之間,想起那時自己微笑著問她:“你會去的吧?”
  彼時她的容顏清麗若水,笑容亦是甜蜜而暖意繾綣的,答應自己:“嗯,當然。”
  他俯身,將小女孩抱起來,淡淡的說:“姐姐有事,她不來了。”
  他慢慢的在心底,又對自己重複了一遍:她不來了。
  又或許,永不會來。

  四十八
  假期的輔導班總是異常的火熱爆滿,擠滿了各色私家車,心急的家長們摁著喇叭,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中尋找自己孩子的身影。
  劉媛媛背著書包,在人群中找到了那輛車,又低頭鑽了進去,一邊開心的舉著自己的數學試卷:“叔叔,我是全班唯一一個滿分!”
  她身邊的男人伸手接過考卷,仔細的看了看,微笑著說:“很好。媛媛想要什麽獎勵?”
  小姑娘想了想,最後說:“我想要再去一次遊樂園……”
  蘇如昊的微笑有片刻的凝滯,而司機已經回過頭來詢問:“蘇先生,現在去哪裏?這是路口,實在太堵了……”
  他“唔”了一聲,修長的手指在身側輕輕的敲擊,似乎拿不準主意。
  司機已經將車子開出了路口,又放慢了速度,等他的吩咐。
  他看了一眼時間,薄削的唇不經意間抿起來,最後說:“機場。”
  小姑娘乖乖的坐在他身邊,問他:“是杜伯伯又回來了麽?”
  他伸手,摸了摸媛媛的頭,搖頭說:“不是。”
  到了接機口,他卻並不靠近,拉著小姑娘的手,隻是遠遠的看著。
  前邊隔了大片的接機人群,他們的位置,隱在了一個大柱子後邊,極不起眼。
  媛媛向來是個聰明的孩子,許是察覺出蘇如昊今天的心不在焉和精神恍惚,她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又踮起腳尖,看看遠處的人群。
  “叔叔,我們是在等誰?”她抬頭,又拉了拉蘇如昊的衣角,小聲的問了一句。
  他卻仿佛沒有聽見小姑娘的話,目光投向那一群剛下飛機的乘客之間,連身體也在瞬間僵直起來。
  那麽多人,男女老少,似乎都有著相似的麵孔。唯獨她,甚至不需要自己費一分一毫的力氣,就可以一眼認出來。她的腳步輕盈,走在人群之間,就這麽膠著住了自己的眼神,再也挪不動分毫。近兩年的時間,他無數次在夢裏見過她,醒來的時候,床邊的那張照片,又在提醒他,她是真的不在自己的身邊。
  照片也好,夢也好,蘇如昊記憶中的她,又怎麽能及得上此刻的她,如此的生動和美麗。仿佛活生生的,她又回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眯起眼睛,狹長而明亮的目光中光芒閃耀。她的點點滴滴,仿佛是從不曾離開一般,在自己的心底,栩栩如生。和回憶相比,此刻她的頭發略短了一些,及肩隨意的披著,蓬鬆而略帶卷曲。她的身材依然削瘦,穿著深藍色的小西服,又將袖口卷起來,頸間搭了一條絲巾,單肩挎著包,側臉白皙秀麗。
  前邊有著親人相認的團圓劇上演,將一條通道堵了一半,後邊的行進速度便慢了下來。而她耐心的站在人群後邊,嘴角微彎,淺淺笑著,似是饒有興趣。
  那個笑容,似乎從未變化過,總是清澈簡單,仿佛再簡單的小事,亦能讓她心情愉快。
  蘇如昊怔怔的看著,卻忽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即便是以老朋友的身份,他也難以讓自己跨出這數步,站在她麵前,歡迎她回國。
  夏繪溪踮起腳尖,看見那個老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被親人扶走了,人群終於移動了。她等的有些熱,於是將外套脫下來,挽在了手臂上。出了通道,嘩啦一聲,仿佛世界即刻便清淨下來。她走出幾步,忽然聽到一聲很響亮的叫聲:“姐姐!”
  ——下意識的朝那個方向望去。
  是一個小姑娘,那雙圓溜溜的烏黑眼睛無疑是望向自己的,可夏繪溪有些困惑——自己似乎並不認識這樣一個小女孩。
  小姑娘身邊的男人俯身抱起了她,夏繪溪莞爾一笑,許是哪家孩子認錯了人,正要轉過頭的時候,卻又頓住——那絲輕鬆的微笑卻陡然間消失了。她難以置信的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目光一寸寸的遊移往上,直到和他的視線觸在一起。
  蘇如昊。
  手臂間的那件衣服輕輕一滑,她來不及去抓住,落在了地上。
  機場的穹頂是透明的,夏日裏極好的光線落進來,一覽無遺的可以看見激起的無數芥塵飛揚。
  隻是他,遠遠的立著,白衣黑褲,修長而身影,氣宇軒雅,嘴角的笑溫和如初,仿佛從未改變。
  他在這裏……他在這裏等自己麽?
  彼此凝望的一刻,那些過往仿佛都還在,又仿佛都不在了,他們回到初見的時候,那時自己穿著白色的T恤,而他向自己伸出手來,燦爛的笑容毫無陰霾。
  可是一年半的時間……終究還是隔了這一段時間。
  有時候自己照鏡子,都會發現眼角竟然爬出了細微的紋路。
  在她做出反應之前,已經有人替自己拿起了那件掉落的外套,又低聲問她:“怎麽不走?”
  夏繪溪回頭看了一眼,伸手挽起那人的手臂,低聲說:“走吧。”
  裴越澤亦似乎沒有變化,依然是英俊得無懈可擊的容顏,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目光在她挽著自己手臂的地方停頓了一秒,又似有似無的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才伸手攬著她的腰,聲音溫柔:“車子在那邊。”
  媛媛被抱在蘇如昊的懷裏,似乎還有些難以理解,掙了掙身體,朝著那個方向喊了一聲:“姐姐!”
  她認得這個姐姐的,蘇叔叔的家裏,擺著她的照片。她還要小一些的時候,蘇叔叔第一次帶自己去遊樂園,那時候,本來說好的,是三個人一起去的。可是在那之後,那個姐姐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怯怯的看了一眼蘇如昊的臉色,仿佛有些不確定:“叔叔,你是要等這個姐姐麽?”
  他臉色略有些蒼白,隻是將她放下來,聲音很緩很輕:“是。”
  “那快點,姐姐要走了。”她扯扯蘇如昊的手,小臉有些著急,“你看,在那裏。”
  他站在那裏,巋然不動。眼前反反複複出現的,隻是她回身的刹那,手臂輕柔的挽向她身邊的男子,婉轉微笑間,似乎隻有那個人。其餘的世界,隻是茫茫的一片空白。
  一直上了車,夏繪溪才從他的手裏接過了自己外套,一言不發的抿著唇,神色怔忡。而裴越澤好整以暇的靠著椅背,笑意難掩。
  她看他一眼,輕斥說:“這麽好笑?”
  “不好笑麽?”他微彎了唇角,將窗開了數分,“是你主動先來挽我的。現在幹嘛又擺出這樣一副表情?倒向我欠了你一樣。”
  她的臉頰上染上了幾分淡粉,望著窗外的高架,隻覺得如今城市的發展迅捷得日新月異。在外做訪問學者的兩年,這個世界仿佛換上了新顏。
  “他怎麽知道我今天回國?”
  這個問題喃喃出口之後,夏繪溪的臉頰便愈發的紅透了一分,清楚的聽見裴越澤略帶不屑的嗤笑聲。
  車子下了高架,裴越澤問她:“你現在住哪裏?”
  南大的百年校慶剛過,青年教職工也已經分到了各自的住房,當時她在國外,連鑰匙都是院裏的老師代領的。現在房子還沒有裝修,一時間也不能住進去,於是院裏安排她先在校賓館住幾天過渡。
  南大的校門經過了整修,校名題詞在夏日的陽光下,泛著閃爍的金色光澤。林蔭道上學生往來,依稀便是離開前的樣子,從未改變。
  夏繪溪微微坐直了身體,忽然覺得眼眶微濕。她不是孩子了,向來也不至於如此脆弱敏感,可是回到南大,於她而言,卻仿佛是回到了第二個家。有意偏了偏臉,不讓一旁的裴越澤看見,她指了指前邊的那幢樓說:“就是那裏。”
  等到將行李送到了房間,夏繪溪有功夫一個人坐下鬆口氣的時候,才覺得疲倦。
  機場的一幕一直在眼前揮之不去,她想過回國之後可能還是會和他遇上,卻想不到下了飛機,見到的第一個熟人,依然是他。下意識的挽住裴越澤,似乎也是下下策了。當時自己太慌亂,而這似乎是唯一的逃避方式了。
  開了電視,裏邊傳出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竟讓自己覺得有些恍惚。
  夏繪溪記得先給彭澤撥了個電話。
  老頭子正在療養所避暑,聲音聽起來愜意而輕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在城南呢,你什麽時候有空過來?”
  學校還有許多手續要辦,包括下學期的課程安排,新房的鑰匙領取,更何況這一趟出去,根據老師的指示,又引進了一些新書,又和國外數位著名教授聯係了,下學期會邀約他們來南大講座交流。這些事兒,她怕自己有遺漏,足足記滿了一個本子。
  還是假期,因為有些行政辦公室還沒上班,夏繪溪的手續隻辦了大半。頂著陽光往賓館走的時候,忽然覺得前邊一個女生的背影很熟悉。
  她脫口而出:“於柯!”
  那個女生轉過臉,愣了幾秒,然後飛奔過來:“夏老師,你回來了?”
  她還是又高又瘦,許是因為夏天,皮膚被曬得有些黑,但是模樣並沒有什麽變化。
  夏繪溪笑盈盈的問她:“怎麽放假不回家啊?學校挺熱的吧?”
  “我剛剛從家回來。這裏帶了兩份家教。”於柯將手中的傘往夏繪溪身邊扣了扣,“老師,你走這邊吧,我幫你遮陽。”
  她今年已經確定保送南大的研究生,神色之間顯得很輕鬆,夏繪溪覺得她比起以前,少了很多拘謹。又或者是這兩年的曆練,到底是把這個年輕人的心態磨合好了。
  她們在路口分開,於柯最後說:“夏老師,畢業論文馬上要開題了,你願意做我的指導老師麽?”
  夏繪溪想了想,點頭說:“如果學院通知我這個學期做本科的論文指導,我當然願意。”
  她笑得眼角彎起來,仿佛新月一輪:“那好,老師,我提前預約了你哦!”
  “好,出門做家教注意安全。”夏繪溪叮囑一句,“再見。”
  走進賓館的大廳,又接了學院的一個電話。這學期南大要開數門試點的雙語課程,因為她剛從國外回來,就詢問了一下原本的要開的其中一門課能否改成雙語教學。
  夏繪溪心裏盤算了一下,其實心理學大部分的框架還是從國外借鑒學習而來,於是答應改一門課。那邊老師又說:“夏老師,你的職工宿舍房的鑰匙在院辦,找個時間過來辦個手續吧。”
  “好,明天行不行?”
  那邊的老師笑著答應下來:“這麽熱的天氣,裝修房子可是個力氣活啊!”
  夏繪溪拿了鑰匙後,抽空去那邊的新房看了一眼。朝向很好,七十多平方,自己一個人住便綽綽有餘了。恰好遇上隔壁的老師,也是原來一幢宿舍的,兩年不見,於是將她拉到自己家裏喝了會茶,又把一家裝修公司介紹給她。
  那邊的師傅馬上就趕了過來,看了看房子。夏繪溪就大致的把自己的想法說了說,其實她要求不高,簡裝之後能住就行,索性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給了裝修公司,一下子覺得十分省心。
  亂七八糟的事處理完,回到賓館已經精疲力竭了,幸好時差在前一天就已經倒過來,她拉了窗簾,倒頭就睡。

  四十九
  第二天醒來,氣溫陡然降了一些。
  前一晚豪雨如注,推開窗的時候,濕淋淋的新鮮氣息撲麵而來。大雨轉為了柔和的輕雨漂浮,輕微的霧靄在校園裏蒸騰繚繞,拂去了前幾日的曝曬,隻餘下涼爽和適宜。
  她理了理東西,又拿了傘,打車去車站。
  夏繪溪的老家其實算不上很遠,坐長途客車過去,也就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她買的是最早一班車次的車票。一路過去,身邊的乘客都半閉了眼睛開始打瞌睡。唯獨她不困,精神奕奕,近乎貪婪的望著窗外的景色,因為許久不見如斯景致,於是更加的不願漏下分毫。
  家鄉的車站還是極小極簡單的。
  小鎮也是原有的的格局,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一個小時就可以逛遍。
  外邊的世界風雲變化,GDP拚命的增長,於這個小鎮上的人們而言,仿佛都是局外之事。
  有人農耕,也有人守著船塢,不急不躁,就這麽慢悠悠的過一輩子。
  年輕幾歲的時候,夏繪溪有些瞧不起這裏的一切,總覺得這算是不思進取,經濟落後也是自食惡果。那個時侯一切的努力,隻是為了離開這裏的一切,可以去更廣闊的世界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現在想想,那些金錢,地位,甚至是知識,有時候也及不上在田埂旁槐樹下乘涼的老人,悠哉遊哉的一份心境來得愜意和珍貴。
  她家不在鎮上,得繞著小鎮出去,一直走到西北角的那條小溪的源頭。
  小溪水質依然清澈,鵝卵石圓潤可愛,這條溪流的名字就叫做繪溪。
  當時家裏生了女孩兒,父母沒什麽文化,就請教了全村學曆最高的一個年輕人。那人想了想,就說:“咱們村門口那條小溪的名字就很不錯,你家又住在溪邊,就叫繪溪吧。”
  讀起來也好聽,又親切,時時刻刻叫人想起這裏的一草一木。
  老房子在父母去世的那年,就已經賣掉。簽下那份合同的時候,夏繪溪手都在微微發抖,就像是自己和這個小小的、養育自己的世界徹底的告別。從此以後,真的煢煢孑立,和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任何關聯了。隻是每年固定的幾個節日,回來掃墓、拜祭父母。
  父母的墳地是在半山腰,全村人的祖墳都在那一塊兒。
  時近中午,日頭漸漸烈了起來,夏繪溪身上的T恤也幾乎熱得半濕,黏黏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她順著羊腸小道上山,一路上飛蟲無數,咬的□肌膚上又癢又疼。她順手撿了一根枯枝當做拐杖,慢慢的走到了山間。
  樹叢悉悉索索的,她撥開叢生的樹木,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原本那一片墓地突然間不見了,仿佛被人整片的移走了一樣,再也找不到蹤跡。她以為是自己兩年沒來,記錯了方向,可是左轉右轉,還是轉回這裏,才確定自己沒有認錯地方。
  一時間有些懵了,她呆呆的在山邊小道上坐了一會兒,決定去山下的村落裏找熟人問問。
  正是午間吃飯的時候,還有人在田間耕作。夏繪溪踏著泥地走過去,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認得那是村東頭的楊伯伯。
  對方顯然也愣了一會兒,才說:“呦!是夏家的丫頭啊!怎麽現在回來了?”
  她抹了把汗,神色間全是焦急:“楊叔,我是來掃墓的。可是山上……”
  一旁有些村民攏上來,見是她,似乎都有些意外,也愈發的熱情,甚至有人遞了大碗的濃茶給她解渴。七嘴八舌間,她才聽出來,原來一年前山上暴雨,大半個山頭滑下來,村裏的人家討論了,將全村的墓地都遷到了東角的那一片空地上去了。
  在農村,遷墳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總要選了吉日,又要做大量的儀式法事,才能搬遷。夏繪溪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從來就是對這些深信不疑的,偏偏遷墳的時候自己不在,這樣一想,真是越來越著急,她連聲音都變了:“我爸媽他們……”
  “你怎麽是一個人來的呢?”有人在旁邊問,“上次那個年輕人呢?小溪,你家二老的墳,是那個年輕人來幫忙,親手遷過去的。”
  夏繪溪愣了愣:“誰?”
  “高高的,長得挺好看。那時候我們隻有你單位的電話,後來是那個年輕人來的,說是你對象啊。”
  心中一定,她下意識的脫口而出:“蘇如昊?”
  “就姓蘇。那個小夥子人很好啊。在鎮上住了一個多星期。遷墳的時候,骨灰盒是不能見日光的,他和我們一起,半夜的時候來回兩趟,才遷過去的。”有人陪自己走去東邊,又說,“他沒告訴你呢?”
  額角的汗慢慢的滴下來,夏繪溪覺得自己的臉色有些難看,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胡亂的搖搖頭,說:“他告訴我了,我剛回國,事情太多,一時間給忘記了。”
  那個大嬸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話:“唉,你爸媽看你這麽有出息,也能安慰了。可惜啊,他倆沒福氣,這麽早就走了……”
  都是用方言說的,似乎不用動腦子,那些話就自然而然的就被理解了。夏繪溪不嫌煩,耐心的聽著,點頭,或者微笑,最後走到了那片地方,一眼便看到了修繕的十分整齊的墓地。
  父母的墳地靠在一起,都是在溪邊。墓碑是大理石砌過的,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她照著慣例,燒了紙錢,放了祭品,又給父親的墳前點了一支卷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那支煙在微風中燃得飛快,青煙一縷,嫋嫋的在空氣中散發開,餘下枯槁的一截灰白煙灰,被風一拂,落在泥地上,零落如塵。
  “瞧瞧你爸,這支煙抽的多好。”大嬸說,“多久沒見這閨女了啊。”
  夏繪溪眼睛有些發酸,努力忍了忍,轉頭對陪著自己來的大嬸說:“大嬸,這邊太陽曬著太熱,您去那邊等一會兒吧,我再幫著除除草,擦一擦。”
  “我們哪裏還怕曬啊?”大嬸二話不說,彎下腰開始在兩側拔叢生的雜草,“來,你把墓碑擦擦就行了。”
  大嬸又說:“現在咱們村的孩子啊,都拿你當榜樣,讀到博士了,還出了國。小溪啊,你很久沒回來了。其實很多大叔大嬸都看著你長大,現在也都想見見你。上次那個小夥子來,挨家挨戶的坐了一會兒,還和大家聊了聊天,人挺實在的。”
  她恍惚間,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是什麽時候?”
  “一年多前吧。今年清明的時候他還來過呢。說你快回國了。”
  這一晚,夏繪溪沒有趕回去,就住在小鎮唯一的一家旅店裏。被子還有些潮濕,連帶著整個身體都有些濕漉漉的。老板替她點了一盤蚊香,就放在床邊。
  仿佛煙草的味道慢悠悠的盤旋上來,黑暗中如同螢火般的橘色一點,灼灼的在燃燒時間。
  點點繁星,潺潺水聲,幽幽檀香,夏蟲悄鳴。
  這樣的的夜晚,遠離了城市,隻餘下鄉村間的悠長韻味。
  這一天,又是混亂的一天。隻有此刻,心是靜下來的。
  她忽然微笑著想,原來自己一直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麽?熱情的鄰裏,如畫的村落……可是,為什麽自己一直這麽難以滿足呢?
  想著想著,忽然又記起蘇如昊。白天的時候,她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起他,直到現在,那些念想,終於深深淺淺的泛上來。機場的驚鴻一瞥,她匆匆拉著裴越澤離開了,連禮貌的笑容都不見得留給他。她好幾次悄悄的想,真要麵對麵見到了,他們該說些什麽呢?
  每一句話都合適,又仿佛都不合適。
  她蓋著被子,輾轉琢磨著,最後,依然隻剩下無聲的悵然。
  第二天買了回程的車票,回到南大的時候已經下午。洗了個澡,就接到彭澤的電話,讓她去家裏吃個飯。夏繪溪回來快一個星期了,因為他一直在城南的幹休所,而自己又忙著雜務,還沒有去拜訪過導師。她連聲答應,整理了資料,又拿了給老師和師母的禮物,出門打車。
  師母來開的門,一見就笑容滿麵的說:“小夏回來了啊?老頭子念叨很久了。快來,快來。”
  老人家連忙把客廳的空調打開,又接過她遞來的禮物,埋怨說:“帶什麽禮物啊。咱們家又不缺這個。”
  彭澤站在師母身後,笑嗬嗬的說:“收下收下,年輕人的心意。”
  兩年不見,老頭的銀發稀疏了一些,除此之外,倒是沒什麽變化。他們在沙發上坐下,夏繪溪笑嘻嘻的說:“彭老師,你要的資料,我都找到了。而且和出版社那邊聯係好了,國內可以引進影印版。”
  彭澤看了一眼書單,點頭說:“不錯。”又抬起眼看了眼學生,“怎麽樣,出去一年半的時間,有什麽收獲麽?”
  夏繪溪立刻便恭謹起來,詳詳細細的匯報了自己的情況,最後說:“彭老師,我的博士論文想要重新改寫一部分,出去的一年半時間,確實學了很多東西。”
  他們又談了談國際學術上的最新動態,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師母喊他們吃飯。
  夏繪溪吃得不亦樂乎,因為還住在賓館,也沒辦法自己煮飯燒菜,依然吃食堂,這一頓家常便飯於她而言份外的珍貴。
  師母又夾了一個雞腿給她:“你慢慢吃,這幾天還住旅館吧?要是沒地方吃飯,就來這裏吃。”
  隨便的聊了聊新房的裝修,又勢必會聊到終身大事。夏繪溪決定埋頭吃飯,又有些心驚膽戰,生怕師母提起那個名字。幸好老人家也沒說什麽,隻是給她舀碗湯,又十分柔和的叮囑了一句:“慢慢吃。”
  吃完飯,彭澤又把夏繪溪叫到了自己的書房。
  夏繪溪正在對他說起下半年邀請國外幾個著名的心理學教授來南大講學的事,老頭忽然打斷了她:“Edward?是小蘇的導師吧?那時候他給寫的推薦信。”
  夏繪溪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導師,無聲的點點頭。
  “你現在……和他怎麽樣了?”
  夏繪溪不知道說什麽好,絞了絞手指,最後勉強說:“朋友。”
  彭澤抿了口茶:“原來他伯父是安美的……”他歎口氣,換了種說法,“不過這件事研究所裏沒人知道。我想他是為了避嫌吧,那件事之後,很快就從研究所辭職了。”
  夏繪溪聽著老師的話,微微的鬆口氣,想必彭澤也不知道那些隱情,又有掩飾不住的苦笑,原來到了此刻,自己心底還是緊張著他做過的那些事。
  “小夏,兩年前我就問過你,你臨時要了出國學者的名額,是不是因為和他有關係?”
  即便是此刻,夏繪溪的回答依然仿佛是標準答案:“是。我當時和他分手,是想換個地方散心。”
  “唉,不能強求吧。我看他這兩年,也是一個人,還收養了個孩子。慈善活動也都一直在參加。”
  “他收養了個孩子?”夏繪溪有些驚訝,又想起了那天機場的那個小女孩。
  “好象是吧,據說是心理援助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孩子。父親工傷,沒能力照顧孩子。”彭澤似乎也語焉不詳,“這個年輕人,其實也真是很不錯。”
  
  五十
  告辭的時候已經近十點了。師母千叮嚀萬囑咐她要打車回去,說是這段時間治安不好,女孩子別獨自走夜路。
  夏繪溪走到小區門口,聞著空氣中暗暗漂浮的不知名花香,難得這麽清靜,夏繪溪有些舍不得這樣的夜晚,恰好又打不到車,索性決定沿著光線明亮的地方走回去。
  夜晚的風拂在臉上,連行人也不多見。又或許時不時的想起了師母的話,她心底到底存了幾分警覺的,有時候踩著自己的影子,都會覺得是身後跟了人。提心吊膽的看到南大門口,才算鬆了一口氣。
  片刻後,她回過頭,似笑非笑的快步走到一輛黑色車子,俯下身敲了敲車窗:“你嚇死我了,難怪我總覺得有人在後麵跟著我。”
  裴越澤將車停在路邊,微笑著說:“我送你進去。”
  “你的事……都辦完了?”夏繪溪繞過路中間的水坑,邊走邊問他,“什麽時候走?”
  “就這兩天吧。考慮過我的提議沒有?”他的聲音淡淡的傳來,夏繪溪不禁抬頭看著他俊美的側臉,膚色白皙,而烏黑的發絲落在額角的地方,叫她想起夜風中荷葉下的一盞睡蓮。
  “我說過了,我不會走的。這裏才是我的家。”她回過頭,用手壓了壓被風吹亂的頭發,“在南大當老師做學問,我覺得非常滿足。”
  忽然沉默下來,又走了一段路,夏繪溪指了指路邊的石椅說:“我們再坐坐吧。今天晚上很涼快,難得也不悶熱。”
  “那天晚上我來找你,給你看那四張圖片。”裴越澤微笑著說,“就是在這裏。”
  “是啊,可是宿舍樓被拆了。現在是理科大樓。”夏繪溪指了指那幢極高的建築說,“忽然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
  “我一直有個疑問。既然你後來知道了那些畫是我複製出來騙你的,為什麽你不生氣?反倒越來越認真的和我一起治療?”黑夜中裴越澤的眸色仿佛不閃自爍,又似是兩粒珠寶,瑩潤光澤,“我知道……蘇如昊他騙了你,你一直沒有原諒他。”
  其實這哪裏算是問題呢?夏繪溪有些慨然的想,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躊躇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他……不一樣的。”
  裴越澤凝神看著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看著她垂眸之後睫羽輕顫,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他想起在國外的時候,她有了假期,總是趕到自己住的地方,真正像個朋友一樣,陪著自己聊天。
  有一次自己實在不解,於是和她開玩笑:“以前怎麽逼你要你陪著我,你都是寧死不屈的樣子。現在是怎麽了?”
  她靠著火爐讀書,做摘記,側臉溫和寧靜的不可思議。
  “沒什麽。就是想通了。多個朋友有什麽不好?”
  幾上的伯爵紅茶已經涼透,而那份心情,也一絲絲的涼怠下去。
  在蘇如昊離開海南的時候,她便如實的將自己了解到的關於裴璿的心理狀況告訴了裴越澤。彼時她說:“我想,你妹妹她選擇自殺,並不隻是因為你對她有著逾矩的感情。那種力比多……我是說亂倫,其實每個人心底或多或少的都有。尤其是像你們這樣,從小缺少家庭溫暖,相依為命長大的孩子。”
  “她的死,更像是一種青春期的紊亂症。網戀的失敗,加上你給她的壓力……但是無論怎樣,卻不是你自我臆想的那樣,隻是因為你一個人的原因。”
  “如果要說責任,蘇如昊也有。”
  她淡淡的下結論,仿佛說是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最初聽到的時候,驚愕、壓抑和憤怒,是都有的。裴越澤沉默了很久,那股錯綜複雜的感覺慢慢淡去,他卻開口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所以……你不願意和他回去?”
  她整理自己白色棉裙的邊沿,用指尖輕柔的撫平,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問題。最後“嗯”了一聲,揚起頭說:“可能是吧。”
  許是這個答案讓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夏繪溪輕輕笑了一聲,有些自諷的搖搖頭。
  他亦微微笑起來,聲音有些輕魅,又有些低沉:“他說得沒錯。那個時侯,阿璿確實是我唯一的弱點。”
  他的目光清亮,又不失鋒銳,注視著眼前的女孩子,蘊著了然的笑意,卻不動聲色的說:“可是,現在他不也有了弱點麽?”
  那一天他們的對話到此為止。而從那一天起,之後他們雖然常常見麵,卻很少再提起這個話題,仿佛若有若無之間,兩人都把這些人、這些事淡忘了。
  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他的語氣執著:“有什麽不一樣?”
  夏繪溪有些驚訝,不過很快自若的掩飾過去,微笑著說:“很晚了,賓館就在前邊,我自己回去就好。”
  “如果從一開始,我不是拿你當做阿璿的替身,我不用那些方法逼你,你……會不會像對待他一樣對我?”他的語氣帶了灼熱,而眼神中光芒漸增,“你告訴我。”
  夏繪溪的視線堪堪擦著他的下巴而過,投入遠處茫茫無邊的暗夜之中。
  “一開始,你在我心裏就挺高不可攀的。真的。你說我自卑也好,自傲也好……我想,我沒可能像對待他一樣對待你。”她的聲音柔柔的隨著夜風傳到他的耳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矯飾,“可是,我也看走眼了,不是麽?”
  原本的路邊,新開了一方小小的池塘,因為和市河連通,也算是一方活水。蛙聲一陣輕一陣響,仿佛小小的協奏曲,蓋過了她原本想要說的話。
  她無聲的凝望著裴越澤的側臉。他依然俊美如同自己初見他的時刻。那時他穿著黑色的手工剪裁西服,慢步走到自己的麵前,仿佛是年輕的帝王沿著玉石台階緩緩而下,氣質天成。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這樣窺見他的心事,他的一切。
  許是這個想法,讓她嘴角的微笑更加的溫柔一些,仿佛是柳梢之上那輪彎月,淡黃色的光芒流轉,融和婉轉。
  “我翻到那些報紙的時候才發現,我認識你,比他認識你,還要早得多。”他輕輕歎了口氣,“可那個時侯,真是遺憾,我們誰都沒有停下腳步,好好的看一看對方。之後,更加沒了機會。”
  “我們誰都沒有停下腳步,好好的看一看對方……”這句話再三的在夏繪溪唇間咀嚼著,回味著,又泛出奇異的滋味,她如同重新認識了他一樣,凝視良久:“你……真的不打算回國了?”
  “嗯,CRIX現在的產業已經轉移了大半。也可能是這兩年散漫慣了,想起以前拚了命的工作,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懶懶的笑了笑,“我很懷念,聖誕的時候,你可以在我身邊陪著我。”
  夏繪溪笑得微帶狡黠:“裴先生,那不是我陪著你。其實……倒更像是兩個無家可歸的人彼此將就呢……”
  這一場國外的相遇和相處,於她而言,不過是“將就”。
  裴越澤終於還是站起來,雙手閑閑的插在兜裏,微笑的倚著柳樹:“很晚了。”
  她衝他揮手告別,身影逐漸消融在黑暗中。
  而他不知怔然立了多久,想起了那麽多的往事,最後慢慢的轉身離開。
  開學前的教務會議,夏繪溪回國後第一次參加,也見到不少原來的同事,聊天的時候也談到了最近學術上的若幹動向。
  最新的實驗表明,已經可以通過手術切除一部分的腦神經,讓小白鼠失去部分特定的記憶。夏繪溪的方向不在這一方麵,但是聽到這個,難免也感慨了一番,隻覺得科學的進步實在叫人覺得驚訝。以至於開會的時候不由自主的一直在想,若是能切除最痛苦的回憶,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就等同有了後悔藥呢?
  散會的時候,她理了理材料,正要出門,在學院門口被喊住了。
  回頭一看,是幾個原來的學生。
  “夏老師,今晚在校賓館有我們誌願者的聚會,你願不願意一起來?”
  年輕人的邀請總是這麽坦率而熱忱的,他們邊走邊說:“是收費的哦!每個人現場交五十塊錢。我們的慈善活動堅持到現在,已經快三年了。大家自發的決定聚一聚,準備一屆屆的傳下去,就像接力一樣。”
  他們的言語間這樣自豪,仿佛有光輝從臉上泛出,比陽光更為明湛。
  屈指一算,真的快三年了。夏繪溪在心底微微的喟歎著,最後答應的時候,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遙遙的仿佛從天邊傳來,卻又被感染了那樣的熱情,忍不住微笑。
  聚會前抽空去新房看了一趟,進展良好。房子裏空空蕩蕩,可是在心裏微微描摹了一下哪裏可以放書桌,哪裏可以放沙發,竟也覺得十分滿足和向往。
  時間算的正好,走進賓館的自助廳的時候,看見有人在門口簽到收費。
  她過去交了錢,認得其中的一個男生。想不到那個男生仿佛十分吃驚,連講話都磕磕巴巴:“夏……夏老師?您怎麽也來了?”
  她正要回答,側頭一看,隔了山水屏風的大廳裏,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正被年輕人們簇擁著,時不時有笑聲傳來。
  微笑在瞬間枯滯了,聲音也在同時變得暗啞,她仿佛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些什麽,隻能僵硬的點點頭,在簽到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順著角落,又找了位子坐下來,夏繪溪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傻,又考慮得這樣不周全……明明聽老師說了,他一直在參與慈善活動,這種場合,又怎麽會碰不到他?即刻離開的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她靠著椅子,數著腕表上的時間,一秒又一秒,漫長得不可思議。
  如果現在站起來,會不會被注意到?
  最好就是忽然變得透明吧?
  她的腦海裏幾乎是一片空白,思維鈍得沉沉發悶,那種緊迫感卻又逼得人窒息,坐立難安。

  五十一
  最後有人坐在自己身側,夏繪溪看了一眼,勉強笑了笑:“於柯。”
  於柯坐在她對麵,恰好擋了她半個身體,突如其來的安全感讓夏繪溪鬆了一口氣,連語氣都變得舒暢起來。
  “夏老師,你一個人坐著幹嘛?”她輕鬆的笑著,“我找了半天才看到你。”
  順著她的背影,夏繪溪隻覺得自己的微笑又一次凍結了。
  蘇如昊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的女孩子,側臉嬌俏而身材纖長,此刻挽著他的手臂,仰著臉看著她,又似是低語呢喃,親密無間。
  她沒來得及仔細的去打量他們,匆匆的轉開眼神,竟奇跡般的還記得回答於柯的問題,微微頷首說:“好多同學我都不熟。”
  “不會啊……你看,那是某某,那是……”於柯有些驚訝的環顧四周,又一一的點給她看,“都是我們班上的。”
  顯然,她也看到蘇如昊了,於是語氣頓了頓,似乎有了幾分了然。
  夏繪溪低頭笑了笑,輕聲說:“其實我已經很久沒參加這個活動了,現在來這裏,真是陌生了。”
  怔忡的片刻間,那邊似乎有灼熱的目光投來。夏繪溪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蘇如昊的眸色已變得清亮如星,又似是淺淺鉤了一抹天邊的月色,溫和的看著自己,沒有驚訝,亦沒有躲避,不動聲色,仿佛看著故人。
  或許……此刻自己是做不到如他那般淡定的吧?
  夏繪溪看著他轉回目光,略帶寵愛的將那個女孩子勾在他身上的手臂拿下,又似是低聲訓斥了幾句。那個女孩子不以為意,又向自己的方向張望了幾眼,點漆般的瞳子清澈如水,目光中全是好奇。
  她轉過頭,取了桌邊一杯飲料,慢慢的在手中把玩。
  直到手中加了大半冰塊的冷飲已經化了大半,而手指間全是水漬,簌簌的沿著指節往下滑,她才放回桌上:“這學期我會帶畢業論文。你有什麽想法,隨時可以找我討論。”
  於柯喜不自禁:“好,那我明天就和您約時間吧?”
  她點頭,終於還是站起來:“你們慢慢玩吧。我還有事,反正現在回國了,要見麵也不差一時。”
  於柯默默的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修長的人影正背對著她們閑然而坐,遠遠望去,姿態似是有點僵直。她不好再說什麽,悄聲說了一句:“老師再見。”
  夏繪溪從門口繞出去,伸手摁了電梯,她住在四樓,眼看著數字一層層的往下跳,直到叮的一聲打開,裏邊空無一人。
  跨步進去,眼看著門慢慢的合上——忽如其然,一雙修長的手伸了進來。那扇門頓了頓,又緩緩的往外打開,仿佛夜來香的花瓣,正在慢慢的綻放,有著攝動人心的曼妙。
  可是花瓣的背後,或許有著一張她並不願見到的臉。
  蘇如昊和她麵對麵的立著,身姿巋然不動,而雙眸斂起了一切可辨的情緒,仿佛是古井中的靜水,似是亙古便存在著,從未變化。
  這是在三年後,在機場一別後,她第一次可以完完全全的見到他。
  最簡單的裝束,在他的身上,總是有一種簡致的風度。她想起某款品牌最愛的黑白複古的廣告貼畫,片裏的男子,總是豎領風衣,隱約可見的領帶,偶爾的禮帽,回眸一瞥之間,堅硬如鐵的身姿,唯有眼神迷泛著淺淺柔意。
  她僵硬的側了側身。這個動作,大約是默許他進來。
  蘇如昊在電梯門合上之前,跨了進來,站在她的身側,依然沉默。
  很快到了四樓,夏繪溪出了電梯,才轉過頭,很快的說:“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終究還是打破了沉默,看得出來,蘇如昊眉宇輕微的鬆了鬆,目光愈加柔和,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說:“謝謝。”
  這麽生疏的感覺,陡然讓彼此都覺得心尖有些發酸。夏繪溪腳步加快了一些,開了房間的門,又插上電,低聲說:“請進吧。”
  燒上了水,實在是沒了逃避的理由,她硬著頭皮在他麵前坐下。
  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無所適從,似是不敢直視,又似是失去了往日的從容,沉吟了半晌,才說:“這幾年,你過得好麽?”
  最是客套的開場白。
  夏繪溪抿了抿唇,卻不知道該怎麽作答,最後點點頭,語氣努力鎮靜下來:“還好。”
  這樣寂靜的夜,她看得見他被時光沉澱下愈發英俊和沉著的側臉,亦聽得到聲音中細紋般裂開的顫動。
  “他……對你好麽?”
  夏繪溪愣了很久,一直沒有反應過來,最後迎上他的目光,輕輕的吐了一個:“嗯?”
  蘇如昊嘴角的笑意仿佛是一節節的頓住,最後凝成如泥塑般的僵直,他想要把那個名字念得更清楚明了一些,可是終究,仿佛那是難以逾越的高山,他自諷的一笑,微微搖了搖頭。
  電話聲響起來,蘇如昊看了一眼,微帶抱歉的說:“我先接個電話。”
  她低頭去倒水,微笑著說:“沒關係。”
  甜美的女聲:“蘇如昊!你在哪裏?”
  夏繪溪的手輕微的一抖,有兩滴熱水濺了起來,落在手背上,有些刺痛,可她忍著,沒有叫出聲來。
  他自然而親昵的訓斥了幾句,最後那個女孩子依然不屈不饒:“那我可不可以上來,看看你的老同學?”
  老同學幾個字拖得長而又長,似乎有意的在開他玩笑。
  連帶著夏繪溪都覺得有些尷尬,那麽大的聲音她也實在不好裝著沒有聽見,隻能說:“讓你朋友上來吧。”
  蘇如昊倒沒躊躇,隻說:“那你上來,四樓。”
  年輕的女孩子進門的時候,毫不含糊的上下打量夏繪溪,若有所思的樣子,說:“夏……小姐,你真漂亮。”
  蘇如昊一把將她拉過來,似乎擔心她又說出什麽叫人下不了台的話來,替她介紹說:“杜晨,是我大伯的女兒。”他頓了頓,語氣微微帶了異樣,“我大伯,你還記得吧?”
  夏繪溪愣了一會兒,看著杜晨不掩好奇的小臉,微微笑了笑,似是自諷,又有莫名的複雜錯綜情緒一滑而過。
  原來……是他的妹妹。難怪眉眼間有些相像,而那些親昵,又仿佛天生的融洽美好。
  房間裏唧唧呱呱全是杜晨的聲音,拉著夏繪溪問東問西,她回國來讀大學,今年大二,就是在南大上學,言談間已經極為熟絡的叫夏繪溪“師姐”了。
  她說十句,夏繪溪答上兩三句,而蘇如昊則沉默著,目光有些遊移,時而又低低掠過牆壁,有些心不在焉。
  也幸好如此,夏繪溪覺得不那麽叫人尷尬了。
  不知過了多久,蘇如昊拍了拍杜晨的肩膀,說:“小晨,你出去一下,我還有些事要和師姐說。”
  杜晨還有些戀戀不舍的站起來:“師姐,你說那家好吃的店,下次我們一起去吃,千萬別忘了!”最後拋個眼神給蘇如昊:“那我去外邊等著,你慢慢說。”
  蘇如昊的目光凝在她身側的某處,隔了很久,淡淡的說:“你不回答那個問題,我不安心。”
  “裴越澤……他的病全好了麽?對你好不好?”他以無比認真的姿態問了這句話,雙拳捏得極緊,指節突出而泛白,似是忐忑,更是微挑眉梢,目光炯然如星。
  “如果他對我好,你就安心了麽?”夏繪溪指尖捧著那杯熱茶,語氣有些恍惚,“蘇如昊,我真的不明白。”
  適才流暢柔和的氣氛一掃而空,他注視著她柔美的側臉和惶惑的語氣,忽然難以抑製心裏的衝動,想要將她摟緊懷裏,將這三年的隔閡徹底的抹去。
  “我請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了?你知道,我的承受能力沒有那麽好,可以在短短的兩年多之後,再若無其事的麵對你。就算你讓著我……以後,在我發現你之前,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麵前?”
  她看著玻璃杯上氤氳出白色的霧氣,仿佛村落的裏晨間的炊煙,一絲絲一縷縷的,蔓延,飄渺。
  這樣的話說出來,她已經分辨不出是再一次的疼痛,還是麻木到極點。總之,她已經不願意再去思考了。
  而蘇如昊坐在她的對麵,臉色蒼白,眸子一分分的黯淡下來,依稀像是被霧靄遮住星光,最後的透亮亦消失殆盡。
  他慢慢的站起來,聲音透著幾分虛弱和歉意:“對不起……機場那次,我不知道媛媛會突然喊你。至於今天,我也不知道你會來。下次,不會了。”
  他走到門口,夏繪溪一直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彈,甚至想不到要去送送他。
  蘇如昊最後一次回過頭,她的側影落落,捧著茶杯的手指纖細而腕骨脆弱。那些溫暖的熱氣似是在炙烤著她的弧度美好的下頜,視線清晰得可以看見白皙肌膚上凝成的細微露珠。
  帶上門,輕微的一聲聲響,合上了最後的一絲希望和亮色。

  五十二
  學期開始,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兩門課外,新居的裝修也暫告段落。驗工之後,夏繪溪非常滿意,七十多平米的房子,臥室,書房,小客廳,廚房,衛生間,再加上陽台,雖然麵積不大,但是幹淨利落,非常舒適。
  她尤為喜歡的是書房床下那個小塌。一整天陽光都可以照到那個角落,看上去便十分溫暖。這幅畫麵充滿想象的質感:若是能夠倚著一堆軟墊,懶洋洋的靠著看書,該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
  有些家具是木匠做好了,更多的還需要自己去添置。
  她選了一天去宜家。賣場依舊是老樣子,一樓仿佛空曠而巨大的倉庫,而二樓暖意融融,布置得溫馨而不失條理。
  前邊有一家三口,年輕的父母牽著孩子的手,又時不時低聲商量該買哪些稱心的家具。
  那個小男孩在小走廊拐彎的地方蹦躂,夏繪溪怔了怔,有些回憶仿佛薄煙,慢慢的回到腦海,她……似乎在這裏買過一個像土豆樣子的沙發,樣子不好看,卻非常的舒服。
  嘴角微微勾起了莫名的笑意,她一個接一個的記下了貨號,又向工作人員谘詢了送貨上門的時間,才離開商場。
  下午陽光最為濃麗的時刻。此刻尚有著暮夏的熱烈,卻又悄然捎帶上了初秋的涼爽。法國梧桐已漸漸作老的掌葉上,熟金色似是光陰流淌,正淺淺蔓延在如翡翠色的葉麵之上。
  她一個人走在路邊,心情也十分輕鬆。
  手邊的電話響起來 。夏繪溪接了,有些詫異的看了看時間:“咦,你不是上飛機麽?”
  裴越澤的聲音有些清淡,像是此刻她一抬頭,望見天邊的那幾縷如絲絮般的雲朵。
  “晚了一刻鍾,還能打個電話。”他微微笑著,“道個別。”
  “哦,我說了要送你。是你自己不要。”夏繪溪並沒有察覺出多少異樣,語氣輕鬆,“那麽,路上小心。以後還是有機會見麵的吧?”
  他的回答尚未傳來,耳邊卻已經響起了催促旅客登機的廣播。
  夏繪溪笑了笑,聲音柔和:“再見了。”
  接下去的幾日,便有人將家具送到了新居之中,組裝完畢,成品漸漸點綴起原本空蕩蕩的家中。每天上完課雖然疲倦,可她總忍不住去一趟家中,或者搞搞衛生,或者買些零零散散的東西,這樣的滿足與成就,絲毫不亞於在學術上有了突破。
  等到可以正式入住的時候,已是仲秋。國外的生活也是一個人,她借住在對方學校一位教授的家中,雖然老太太人極好,可到底是覺得孤單。
  如今回了國,依然一個人住。早上可以在路邊買早餐,午飯的時候食堂裏熙熙攘攘全是人,晚飯前去一趟超市,最後在簇新的流理台上做飯,竟是說不出的愜意和美好。
  像往常那樣,夏繪溪一下班就去超市,買了兩樣菜,又腳步悠閑的從人群中離開,拐回熟悉的老路上。
  要進小區門口的時候,她有些遲疑的回頭看了看,腳步忽然加快了。
  一路上相熟的老師們互相打著招呼,她一一微笑回應,直到要進樓層的時候,才停下腳步,原路折回。
  目光略帶著疲倦,她似是無力的垂了垂手,又將目光斂下,聲音很輕:“你跟著我幹什麽?”
  蘇如昊一直靜靜的站在原地,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他的目光有些肆無忌憚,又有些瘋狂,仿佛這一眼之後,他再也見不到她……
  良久,或許是察覺出了她的不悅,蘇如昊微抿了唇線,聲音壓抑而隱忍:“對不起。”
  他知道他不該再出現在她的麵前,他亦知道她滿心的厭惡,可是他沒有辦法,隻是控製不住。思念那樣濃烈的泛了上來,幾乎將自己的一切淹沒在如汪洋般肆意的洶湧情緒中。
  這一聲“對不起”,讓夏繪溪的心情有些難以克製的輕顫。她注意到了他的異樣,有些不忍心,又遲疑著看著他英俊的眉眼,終於還是勉強笑了笑:“為什麽對我說對不起?你吃飯了沒?”
  他視這句話為邀請,跟著她上樓,一路上,不言不語,仿佛是一個隻會行走的木偶。
  換上拖鞋的時候,夏繪溪看了一眼他的西褲,褲腳的地方沾滿了泥漬。她心中更加訝異,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又淡淡的轉開目光:“你隨便坐坐吧,我做飯,很快就好。”
  他不說話,坐在了沙發上,又回頭問她:“可以看電視麽?”
  小心翼翼的語氣,生怕惹了她不開心——夏繪溪無奈的笑了笑:“隨便吧。”
  她先去廚房將買的菜放下,又燒了水,替他倒了一杯茶。本來打算端出來給他,然而腳步一頓,哭笑不得的站在那裏,看著他倚著沙發,已經沉沉的睡著。
  電視機還開著,聲音不大,她將茶杯放在了茶幾上,又躡著腳步離開。
  走過他身側的時候,到底還是緩步,最後慢慢的停下來。目光一點點的下掠,直到看到他的臉。
  他的側臉的仿佛刀刻斧斫,線條利落簡潔。睫毛遮住了那雙漂亮的眼睛,隨著呼吸聲,輕輕的顫抖著。其實一切都沒變,隻是眉宇間再也不見了往日的疏朗溫文,修眉微微皺著,仿佛是遇到了什麽棘手的難題。
  她知道這樣不好,可就是挪不開腳步。
  他不會知曉自己在看著他,夏繪溪默然想著,仿佛在這樣的時刻,有人微雕出了凝滯的時光。
  電視裏聲音還在若有如無的傳來,夏繪溪輕微的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轉移開注意力,才移開了眼神。
  畫麵是一片青灰色。暴雨如箭,嘶啦落在人的身上,前方記者穿著透明的雨披,額發已被雨水濡濕。他比著嘴型,身後是大片滑落的坡體,□出泥土的褐黃色和尚存的青綠色植被在一起,視覺上界限分明。
  大約是一處山體滑坡後,泥石流的現場。
  神智漸漸的回到了腦海之中,她掃了一眼新聞的標題,忽然心跳加快了數拍,又似乎是難以置信,低頭看了一眼他沾滿泥漬的褲腳。
  廚房的燈光是明黃色的。她拿了一把蔥,又打了結,扔進了還在燉著的雞肉中。又拿了老薑,在砧板上細細的切成絲。
  睫毛輕微的一顫,她的目光仿佛細細的流水,映出了窗戶玻璃上那個頎長的人影。夏繪溪低了低頭,仿佛毫不知曉,依然細致的切著,隻是若有若無之間,手中的動作慢了下了。
  他站在她的身後,屏住呼吸,並不願意去驚動她的動作。她在薄薄的針織衫外圍著圍裙,腰間隨意的打了結,背影纖弱柔美。刀落在砧板上,噠噠的聲音,頻率卻越來越緩慢。
  他的心髒略快了幾拍,動作仿佛不受控製,慢慢的走向她,直到修長有力的手臂攏上她的腰,又不容她抗拒的將她的身體,貼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的身體顯是僵直的,手指輕輕一顫,刀鋒便在手指上滑過,輕微的涼意,隨即有紅色的血珠蹦了出來,在指尖微顫如紅色流轉的寶石。
  她沒有不掙開,也沒有去看手指上的傷口,聲音有些戰栗,很慢的說:“你們……這一周去的是容縣?”
  蘇如昊環在她腰間的手又收緊了幾分,幾乎卡得她透不過氣來,可他不管不顧,又將下巴擱在她的肩側,呼吸沉重而灼熱。
  “你讓我抱抱,就幾分鍾……”他的聲音低沉,又帶了幾不可察的懇求之意,“就幾分鍾。小溪……馬上就好。”
  他喃喃的重複著那句話,像是學語的孩子,微燙的氣息落在她的耳側。
  她耳後的肌膚白皙嬌嫩,蘇如昊眼看著那裏慢慢的泛起粉紅,這樣美麗,讓他忍不住想要低頭去親吻。可終於還是克製住了,薄唇輕啟,蘊蕩著無數壓抑著的情感:“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看到我……可我真的沒辦法……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夏繪溪的身體輕輕的抖了抖,那幕可怕的情景霎那間回映入腦海——巨石下壓著的那輛幾乎被砸扁的車子。仿佛是脆弱易碎的貝殼,隻被人輕輕一夾,瞬間就裂開了。
  她下意識的轉過身,緊緊的盯著他,從上往下,一遍又一遍的看著她,聲音還帶了幾分不確定的恍惚,仿佛此刻自己麵對的是一縷遊魂:“你沒事吧?同去的人呢?都沒事?”
  他的手慢慢的鬆開,暖意也隨之離去,直到彼此之間又隻剩下空落落的一絲裂痕橫亙著。
  “沒事。被埋的車子,就在我們的車子的前邊。我看著它被埋進去的……”
  他眼看著那輛車子被巨石砸成了一堆爛鐵,而暴雨沒有停下的痕跡,那些泥土混雜著山石,砸在了自己乘坐的車子的頂蓋上,咚咚作響。一道去的誌願者目睹這樣的慘況,驚呼出聲,更有女孩子顫栗發抖不能自己,一切都混亂得不可思議。
  他們被卡在山路中央,前後都是車,而一側是如刀鋒般的懸崖,進退不得。
  若是雨勢再大一分,時間再久一分,或許被掩埋起的,就是自己。
  那一刻,他的唇蒼白如雪,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是這樣的貪生怕死。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後,再也見不到她——如果死了,恐怕連遠遠觀望都會成為奢侈的念想吧……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後,原本想對她說的那些話,那些歉意,通通便消散了——他還不曾告訴她,兩年前她離去後,自己多麽的後悔……如果一切重新來過,又有哪個傻瓜還會一意固執的選擇黑暗的仇恨,而置溫暖的愛意於不顧呢?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後,終究沒有機會再去做些什麽來挽回——他隻失敗了一次,她厲聲的讓他離開,可如果他一試再試呢?會不會還有機會?
  ……
  那些念想仿佛就是從山體上落下的碎石,砸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呼吸艱難,而視線望出去,所有的一切,竟也成了她的臉,遙遙的對自己微笑。
  幸而救援及時,在這些驚悚的畫麵成為現實之前,被堵在山路上的旅人們便被安然的送到了前邊的安全地帶。又坐了臨時調派的車,回到了市內。
  甫一在市醫院門口下車,形容狼狽,可他毫不猶豫的打車離開,隻是想找到她,再確認一遍,他還能再見到她。
  等到傍晚,才看到她的身影慢慢的出現。
  悠長的人影拖逸在身前,她容顏平和而清麗,伴著夕陽西下的陽光,生動優美,仿佛是行走在山水畫中的人物,美好得不真實。
  不敢喊她的名字,隻是遠遠的看著,那樣的情感,從滿足,又變成不滿足。
  直到她回身找到他,又帶了勉強和客套,問他:“你吃飯了沒?”
  即使被厭惡,被視為厚顏,他仍然不願意說一個“不”字。
  才終於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以再一次將她攬在懷裏,她的身軀柔軟,將他心髒的地方熨得回暖。
  夏繪溪的目光已經漸漸的恢複平靜,她側身將火關上,並不看著他:“吃飯吧?”
  許是都察覺出了彼此的失態,一時間有些尷尬,蘇如昊退開幾步,慢慢的說了句:“好。”
  蘇如昊吃飯本就極斯文,以前夏繪溪吃飯有些急的時候,他也會忍不住提醒她慢點,免得傷胃。這一次兩個人都各自含了心事,似乎隻有偶爾的碗筷輕輕碰撞的聲音傳來,間或新聞的聲音落進耳中,一直在滾動播出著容縣泥石流和塌方的具體災情,除此之外,屋子裏靜悄悄的,恍若無人居住。
  她做菜的水準向來不錯,吃完之後,夏繪溪還沒站起來,蘇如昊趕在她前頭,又按了按她的手臂輕聲說:“我來。你手指劃開了,不要沾水。”
  他已經將幾個碟子收起來,又卷了卷襯衣的袖子,走去廚房了。
  像以前一樣。一個人做飯,另一個人就收拾碗筷。
  夏繪溪怔怔的看著他雋長的背影,耳中是水流下來柔和的聲音,忽然鼻子微微發酸。
  指尖已經纏上了創口貼,也並不覺得疼痛。夏繪溪在廚房了轉了一圈,看著他將碗筷摞齊,放進櫃子裏,又回頭問她:“這裏的裝修,是你自己弄的?”
  仿佛是第一次打量這個房子,他的目光隨意而閑適的轉了一圈,聲音中微微含了笑意:“辛苦麽?”
  她轉過頭,有些無措的將頭發撥了撥,卻答非所問:“你……還是回家去休息吧?”
  蘇如昊的目光瞬間黯了黯,修長的手指扶著桌腳,又重重的握緊。
  沉寂之後,她終於淡淡笑了笑,清豔的光華在唇邊流轉。
  “或者,你喝杯茶再走?”
  那杯綠茶的葉子還在上上下下的沉浮,汁液是滲著微白的青綠色。蘇如昊握在手裏,並不覺得燙手,隔了很久,他仿佛下定了決心,黑玉般的眸子一定,輕聲說:“以前的事,你真的沒有辦法讓它過去麽?”
  她不語,撥轉著手中的茶杯。中間隔了漫長的時光,他再來問出這個問題,似乎和兩年前海邊那一晚有些不一樣了。
  她低頭想了想,用極慢的語速說:“你知道,我對你那樣坦誠……結果卻是這樣,我真的很難再……”她重新考慮了一下,換了一種說法,“十年怕井繩吧,總之……我恐怕,真的很難做到以前那樣了。”
  她的語氣有著克製的理智,這個問題仿佛是在她心中也已經考慮過千遍萬遍,聲音聽在耳中也是極為淡然的。
  他抬頭注視著她,身形巋然不動,呼吸離得很遠,又像很近;時而很重,又似很輕。
  這樣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夏繪溪往一側挪了挪,努力找一個新的話題。
  “你收養的那個孩子,我好像以前見過,是不是?”
  他想起那個遊樂園,又想起了很多其他的事,努力平息下呼吸:“不算收養。媛媛的父親工傷,父母都回老家去了。她很聰明,如果機遇好一些,我想,以後的人生都會不一樣。所以我和她父母商量了,讓她在這裏讀寄宿學校,放假可以回去父母身邊。”
  夏繪溪安靜的聽完,沒有說話,隻是轉開了臉,若有若無的說了句:“是麽?”
  這個小姑娘又叫她想起了很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她默默低了頭,咬了咬下唇,似乎無話可說。
  而他猜出了她在想什麽,語氣溫和撫慰。
  “你放心……媛媛很乖巧,我不會讓她……”又似乎斟酌不好語句,最後淺淺笑了笑,“總之,她現在很好。她的父母開了家小商店,過得也不錯。”
  其實這才是典型的是蘇如昊風格吧。溫和,毫不張揚的體貼,總是讓人從心底暖和起來。夏繪溪點了點頭,說:“對了,我一直沒有機會謝謝你,我爸媽遷墳的事……辛苦你了。”
  微微被錯開了思緒,他簡單的點點頭,微抿了唇線:“不用客氣。那時候你剛到國外,我怕你會擔心,就沒轉告你。其實沒什麽。”
  “嗯。”夏繪溪笑了笑,“我們那裏遷墳是了不得的大事,你應該忙了很久吧?”
  他淡淡一笑,不再接話。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像是有人拿了一副黑色絲絨的幕布,將繁星燦爛的星河遮住,餘下沉沉的暮色。
  “裴越澤一個人走的,是不是?我本來以為……”
  “唔,是啊。他以後恐怕也不會回來了。”夏繪溪接口,截住了他的話,“他現在,心理很健康。你現在,還恨他麽?”
  蘇如昊愣了愣,旋即微笑,又似在回憶,最後說:“我不知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一心一意的要報仇,要讓CRIX垮掉,要拿回我爸的東西,如今算是做到了大半,可是看起來,他並不在乎這些東西。”
  夏繪溪低著頭,目光落在深紅色的地板上,若有所思。
  “我當年做的事,讓他失去了親人,一直逼得他出現精神疾病,這是我想不到的。可到頭來,這件事讓你離開了我。你說,這是不是你常說的那個……宿命呢?”
  他的神色悵然。
  一環又一環,套到最後,所有的事,總是在無可控製的向奇怪的方向發展。
  刻意經營的、苦心謀劃的,遠遠及不上不知不覺間的傷害。
  而後者,總是在不經意間,重重的擊上人的軟肋,匪夷所思——可是細細的思量,這樣的結局,或許才是真實而自然的。
  他站起來,略帶眷戀的看了她一眼,終於慢慢的說:“很晚了,我該走了。”
  南大的大禮堂門口拉著雙語橫幅,歡迎著名的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大師Zac教授來中國講學。
  學生的反應相當熱烈。晚上六點的講座,卻有學生在晚飯前就來占座,可謂盛況空前。
  開始之前,到處是年輕人的喃喃私語,將整個禮堂裝點得熱鬧而活潑。
  又因為大多數不是心理專業的學生,有人開著玩笑:“不知道會不會留互動時間?我想問問我最近做的一個夢是什麽意思?”
  間或夾雜著心理係學生不屑的嗤笑聲,燈光終於緩緩的暗淡下來,而主席台上也走上了一位老者,漸漸的靜了下來。
  老教授這麽熱的天,一絲不苟的穿著西服,架著那幅標誌性的金絲邊眼鏡,目光卻從鏡片上邊透下來,微微的掃視全場,從容而鎮定的對全場微笑。
  這場講座的主持和點評是心理學院的老院長彭澤。他簡單介紹了教授的生平和成就,感謝了他專程來南大講學,便示意講座可以開始。
  同聲翻譯做好了準備,Zac教授向彭澤笑了笑,開始講座。
  人委實太多,有的學生直接坐在了座位之間的走廊上,蘇如昊趕到的時候,隻能在門口聽到裏邊的聲音,想要擠進去,隻怕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然而有一句蒼老的話語,卻順著音響清晰的傳了出來。
  “The greatest and most important problems in life are all in a certain sense insoluble. They can never be solved, but only outgrown. “
  並不用等待翻譯,這句話流暢的在自己的腦海中出現,並且自然而然的理解了它的含義——在某種意義上,生活中的最為嚴峻和重要的問題都是無法解決的。我們無法解決它們,隻能在成長中超越它們。
  他仿佛被什麽擊中了,一時間站在那裏,忘了聽老教授接下去說了什麽,也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什麽才來到這裏。
  已經發生的,便是已經發生了。
  他執著愛著的人,親口告訴他,他們之間有些東西已經無法回到過去。
  他無法將那些事消除得仿佛不曾發生一般,亦無法彌補得光潔如初。那麽,是不是可以努力的做些什麽,可以讓彼此在時間流逝、物是人非的時候,慢慢用新的回憶填滿以往那些傷痛的裂痕呢?
  他在人群中轉身,走到室外。
  秋風拂過臉頰,他倚靠著禮堂前極大的柱子,修長的身影一直拖到了台階之下,仿佛此刻的心思,被時光、被世事,拉得無限蜿蜒漫長,正如溪水般在腦海間流淌。
  許是講座太精彩,時不時會有掌聲和笑聲傳來。
  那些熱鬧仿佛是喧起的塵埃,轟的在空氣中消散,而他立在暮色之中,卻不由自主的被隔離出清淺的淡影。
  講座到了晚上九點結束。一行人陪著Zac教授回到住處,最後告別的時候,老教授忽然喊住了夏繪溪,微笑著問:“我記得,上一次我們見麵的時候你向我提問了。”
  是那個有關心理補償的問題。
  夏繪溪微微笑起來:“已經解決了。您的提醒對我來說是很好的指引 。”
  老人點頭,目光帶著智慧的狡黠:“是麽?我很高興。”
  “那麽,教授,我還有一個問題。”夏繪溪在離開前駐足,望著教授碧藍的眼睛,“您是宿命論者,是不是?”
  就像他無數次宣稱的那樣,他並不否認,點頭說:“是。不過……我知道你們中國人還有種說法,順從自己的心意,不要違逆它。”
  “宿命,其實也不過是順其自然。”
  夏繪溪嘴角輕微的一勾,淺淺的點頭:“謝謝您。”
  她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已經很晚。秋風有了蕭瑟的涼意,她攏著雙肩,低頭要從鐵門中走進去,倏然間,不遠的地方亮起了一束燈光,照得她下意識的抬頭回望。
  那是蘇如昊的車,她認得的。
  一路上彼此都不曾說話,他不說帶她去哪裏,她也不問,隻是靠著椅背,呼吸輕緩柔和。
  出了城市,又駛上山路。
  她隱約記得,裴越澤住的那處宅子,就是在這半山的綠蔭掩映之中。
  車子在門口停下,蘇如昊並沒有打開車門,隻是熄火,然後半靠著椅背,明亮而狹長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這裏,我又重新買了回來。”
  她忽然記起有一次,他送自己來這裏,看著大門的目光異樣而鋒銳,原來是這樣。
  “拿回房子的那天,律師把合同送到我麵前,我簽完字,忽然就在網上查到了你在那批出國訪問學者的名單裏。”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將話說完:
  “什麽對我來說重要,什麽不重要,那一天,我比任何時刻都清楚。”
  “我不能說自己後悔了。可是要回了房子,我並不覺得有多少欣喜。”
  “隻是,你離開我,讓我覺得之前的一切,都劃不來。”
  “我隻是在想,你能不能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可以,我不要你承諾什麽,隻要你允許,我可以慢慢的等,我會努力不讓你反感。我不會再瞞著你什麽。這樣,至少你不會像在國外的時候那樣,沒有人照顧你,崴了腳,一個多月都沒有好……”
  他的語氣很慢,又有些怔忡,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夏繪溪微微坐直了,目光中滿是清輝:“你怎麽知道?”
  蘇如昊愣了愣,英俊的臉上淺淺的抹上了紅色,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我有師兄在那所大學裏,我隻是請他幫著照看你一些,你別誤會……我怕他告訴你他是我朋友後,你太倔了,會和自己過不去……”
  剛出國之後,她崴了腳,確實遲遲不見好,後來被一位同事帶去唐人街,找了位相熟的跌打推拿師,才算徹底的看好。
  原來這些,他都一直知道。
  或許是察覺出了自己辯解的無力和混亂,蘇如昊終於慢慢的停下解釋,俊秀的側臉依然輪廓明晰,可是嘴角微微的一抿,有些懊喪的垂下了眼神。
  夏繪溪聽著他語無倫次的解釋。他向來斯文而鎮定,此刻全部變成了孩童般的惶恐,眼神微微的閃爍著,仿佛天邊幾顆殘餘閃耀的星星。
  山嵐慢慢的在山間升起。
  牛乳色的霧氣將一切圍裹住,就連那輪彎月都已經成為了疊出幾層光暈的模糊影像,仿佛是未曾洗好的照片。
  她慢慢的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疲倦和睡意一陣陣的襲來——左手輕輕的一拂,卻碰到了同樣溫熱的一隻手。
  她不再像往常那樣急速的彈開,頓了頓,又無意識的輕輕握了握,聲音有些迷糊:“起霧了。你下山的時候開車小心一些。”
  他凝視著那雙纖長柔軟的手良久,雪白的手背上,五個小小的漩渦凹陷,如流雲般的輕柔——此刻正不輕不重的扣著自己的右手手背,並沒有離開。
  腦海中微微一片空白,竟然舍不得將她的手拿開,隻是僵硬的坐著,再也難以挪動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她勻緩的呼吸聲傳來,像是已經睡著了。
  蘇如昊將自己的風衣蓋在她的身上,慢慢將車子發動,拐彎,駛離背後的大宅。
  車前大燈將霧滴照得明晰,他謹慎的辨別著方向,也努力剝離出那一片珍珠白的霧氣。
  駛離山腳的地方,終於也駛出那一片白霧,恍若新生……
  周圍的一切變得靜謐而安和。他又一次看了她的側臉,美麗一如睡蓮在夜色中綻開花蕾。黑發散落在潔白的額前,那道細長的疤痕,過了這麽久,雖然還在,卻也淡了許多。
  蘇如昊不知道那些傷痛的往事,是不是可以隨著流走的時光一樣變淺變淡,可是餘下的一生,他還是會努力的去嚐試,就像是Zac教授說的那樣——耐心鎮靜地接受世事變遷,是最好的處事之道。
  不遠處的城市,燈火流轉,夜星璀璨,絢麗如水。
  他並不貪戀如斯美景,目光繾綣,隻是望向身側的她,嘴角悠然揚起了淺淺的笑意。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