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頭上那片搖曳著枯葉的叢林被炮火摧毀了,一派蕭瑟的暗黃伴著枯葉灰燼,伴著絲絲縷縷青煙,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戰後的寧靜和安謐。殘存的樹幹、樹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亂倒著,叢林中的暗堡、工事變成了一片片淒然的廢墟,廢墟上橫七豎八鋪滿了陣亡者的屍體。太陽旗在山頭上飄,占領了山頭的日本兵像螞蟻一樣四處蠕動著。深秋的夕陽在遙遠的天邊懸著,小山罩上了一層斑駁的金黃。
楊夢征軍長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裏,手持望遠鏡,對著小山看。從瞭望孔射進的陽光,斜灑在他肩頭和脊背上,燦然一片。他沒注意,背負著陽光換了個角度,把望遠鏡的焦距調了調,目光轉向了正對著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一些頭戴鋼盔的日本兵在挖掘掩體,天已經挺涼了,許多日本兵卻赤裸著上身。小鋼炮支了起來,一個個炮口指著九丈崖正麵,炮位上幾乎沒有什麽遮飾物。日軍的驕橫是顯而易見的,他們似乎料定據守九丈崖的中國軍隊已無發動反攻的能力。一個赤身裸體,隻包著塊兜襠布的家夥居然站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對著楊夢征軍長望遠鏡的鏡頭撒尿。他腳下,一片幹枯的灌木叢正在燃燒,時濃時淡的白煙嫋嫋騰起。火不知是占領了山頭的日軍放的,還是炮火打著的,不大,且因著夕陽光線的照射,看得不太真切。火焰舔過的地方是看得清的,一塊塊焦黑,恍如受傷軀體上剛結出的血痂。
楊夢征軍長腳蹬著彈藥箱,默默地隙望,高大的身軀微微向前傾,腦袋幾乎觸到了嘹望孔布滿塵土的石台上。
暗堡挺大,像個寬敞的客廳,原是石炮台改造的。堡頂,一根挨一根橫著許多粗大的圓木,圓木和圓木之間,扒著大扒釘。這是新二十二軍三一二師的前沿指揮所。眼下,聚在這個指揮所裏的.除了軍長楊夢征,還有三一二師師長白雲森和東線戰鬥部隊的幾個旅、團長官。軍長巡視時帶來的軍部參謀處、副官處的七八個校級隨從軍官也擁在軍長身邊,暗堡變得擁擠不堪。
白雲森師長和三一二師的幾個旅、團長在默默抽煙,參謀處的軍官們有的用望遠鏡觀察對麵失守的山頭,有的在攤開的作戰地圖上作記號,劃圈圈。
外麵響著冷槍,鬧不清是什麽人打的。槍聲離暗堡不遠,大概是從這邊陣地上發出的。零星的槍聲,加劇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鬱。
過了好長時間,楊夢征把穿著黑布鞋的腳抬離了彈藥箱放到地上,轉過了身子。軍長的臉色很難看,像剛剛挨了一槍,兩隻臥在長眉毛下的渾眼珠陰沉沉的,發黑的牙齒咬著嘴唇。鋪在軍長肩頭和脊背上的陽光移到了胸前,陽光中,許多塵埃無聲地亂飛亂撞。
楊夢征笑了笑,把手中的望遠鏡遞給了身邊的一位高個子參謀:
“怎麽啦?像他娘做了俘虜似的!我們腳下的城防工事還沒丟嘛!都哭喪著臉幹啥!”
四八八旅旅長郭士文大膽地向楊夢征麵前邁了一步.聲音沙啞地道:
“軍長,兄弟該死!兄弟丟了饅頭丘!”
楊夢征幾乎是很和藹地看了郭士文旅長一眼,手插到了腰間的皮帶上:
“唔,是你把這個焦饅頭給我捧丟了?”
“隻怕這個焦饅頭要噎死我們了!”
軍長身邊的那位高個子參謀接了句。
郭士文聽出了那參謀的話外之音,布滿煙塵汙垢的狹長臉孔變了些顏色,怯怯地看了楊夢征一眼,慌忙垂下腦袋。郭士文扣在腦袋上的軍帽揭開了一個口子,不知是被彈片劃開的,還是被什麽東西掛破的,一縷短而硬的黑發露了出來。
“軍長,兄弟的四八八旅沒孬種!守饅頭丘的一。九七團全打光了,接防饅頭丘時,一。九七團隻有四百多人,並……並沒有……”
站在隙望孔前抽煙的白雲森師長掐滅煙頭,迎著陽光和塵埃走到郭士文麵前:
“少說廢話!各團還不都一樣?四八七旅一O九五團連三百人都不到,也沒丟掉陣地!”
楊夢征揮了揮手,示意白雲森不要再說了。
白雲森沒理會,聲調反而提高了:
“郭士文,你丟了饅頭丘,這裏就要正麵受敵,如此簡單的常識都不知道嗎?你怎麽敢擅自下令讓一O九八團撤下來?你不知道咱們軍長的脾氣嗎?”
軍長的脾氣,暗堡中的這些下屬軍官們都知道,軍長為了保存實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軍長屬下的官兵們,是絕對不能違抗軍長的命令的。在新二十二軍,楊夢征軍長的命令高於一切。從軍長一走進這個暗堡,東線的旅、團長們,都認定四八八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軍長還是旅長時,和張大帥的人爭一個小火車站,守車站的營長擅自撤退,被楊夢征當著全旅官兵的麵斃了。民國十九年,軍長升了師長,跟馮煥章打蔣委員長,一個旅長小腿肚子鑽了個窟隆,就借口撒、r子,也被楊夢征處決了。
郭士文這一回怕也難逃噩運。
軍長盯著郭士文看了好一會兒,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幾步,擺脫了貼在胸前的陽光和塵埃,拖著濃重的鼻音問:
“白師長講的後果你想過沒有?”
“想……想過。”
“那為啥還下這種命令?你是準備提著腦袋來見我嘍?”
“是……是的!”
楊夢征一怔,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說一遍?”
“卑職有罪,任軍長處裁。”
暗堡裏的空氣怪緊張的。
楊夢征舉起手,猛劈下去。
“押起來!”
兩個軍部手槍營的衛兵衝上來,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臉對著軍長,想說什麽,又沒說。
白雲森師長卻說話了:
“軍長,郭旅長擅自下令棄守饅頭丘,罪不容赦。不過,據我所知,郭旅長的一O九七團確是打光了,撤下來的隻是個空番號。軍長,看在一。九七團四百多號殉國弟兄的份上,就饒了郭旅長這一回,讓他戴罪立功吧!”
楊夢征捏著寬下巴,默不作聲,好像根本沒聽到白雲森的懇求。
白雲森看了郭士文一眼:
“咋還不向軍長報告清楚!”
郭士文挾在兩個衛兵當中,脖子一扭:
“我……我都說清了!”
“說清個屁!明知饅頭丘要失守了,為啥不派兵增援!”
郭士文眼裏滾出了淚,掩在蓬亂胡須下的麵部肌肉顫動著:
“師長,你不知道我手頭有多少兵麽?!一O九七團打光了,我再把一。九八團填進去,這九丈崖誰守?!再說,一O九八團填進去,饅頭丘還是要丟!為了給四八八旅留個種,我郭士文準備好了挨槍斃!我不能把四八八旅最後三百多號人再趕到饅頭丘上去送死!要死,死我一個好了。”
白雲森別過臉去,不說話了。
楊夢征被震動了,愣愣地盯著郭士文看了半天,來回踱了幾步,揮揮手,示意手槍營的衛兵把郭士文放開。他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走到郭士文麵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頭上:
“饅頭丘棄守時,傷員撤下來了嗎?”
“全……全撤下來了!兄弟親自帶人上去搶下來的,連重傷員也……也沒拉下,共計四十八個,眼……眼下都轉進城……城了。”
軍長點點頭:
“好!咱們新二十二軍沒有不顧傷兵自己逃命的孬種習慣。這麽難,你還把四十多個傷兵搶下來了,我這個做軍長的謝你了!”
楊夢征後退兩步,脫下帽子,舉著花白的腦袋,向郭士文鞠了個躬。
郭士文先是一怔,繼爾,撲通跪下了:
“軍長——楊大哥,你斃了我吧!”
軍長戴上帽子,伸手將郭士文拉了起來:
“先記在帳上吧!若是這九丈崖還打不好,我再和你——總算賬!就依著你們師長話,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謝軍長!”
楊夢征苦苦一笑:
“好了,別說廢話了,那隻焦饅頭讓他媽的日本人摟著吧,咱們現在要按牢實腳下的九丈崖,甭讓它再滑跑了!”
暗堡裏的人們這才鬆了口氣。
軍長看著鋪在大桌上的軍用地圖:
“白師長,談談你們東線的情況。”
白雲森走到軍長身邊,身子探到了地圖上,手在地圖上指點著:
“軍長,以九丈崖為中心,我東線陣地連綿十七裏,石角頭、小季山幾個製高點還在我們手裏,喏,這裏!這裏!我三一二師現有作戰兵員一千八百餘,實則不到一個整編旅。而東線攻城之敵三倍於我。他們炮火猛烈,且有飛機助戰,如東線之敵全麵進攻,除石角頭、小季山可據險扼守外,防線可能出現缺口。石角頭左翼是四八八旅,喏,就是咱們腳下的九丈崖,這裏兵力薄弱,極有可能被日軍突破。而日軍隻要突破此地,即可長驅直入,拿下我們身後的陵城。”
楊夢征用鉛筆敲打著地圖:
“能不能從別的地方抽點兵力加強九丈崖的防禦?”
白雲森搖搖頭:
“抽不出來!小季山右翼也危險,一0九四團隻有五百多人。”
楊夢征默然了,眉頭皺成了結,半晌,才咬著青紫的嘴唇,離開了地圖。
“郭旅長!”
“到!”
楊夢征用穿著布鞋的腳板頓了頓地:
“這裏能守五天麽?”
郭士文咽了口吐沫,喉結動了一下,沒言語。
“問你話呢!九丈崖能不能守五天?”
“我……我不敢保證。”
“四天呢?”
郭士文還是搖頭。
“我……我隻有三百多號人。”
“三天呢?”
郭士文幾乎要哭了。
“軍……軍長,楊……楊大哥,您我兄弟一場,我……我又違抗了軍令,你……你還是斃了我吧!”
楊夢征火了,抬手對著郭士文就是一記耳光,“啪!”顫響灌滿了暗堡,幾乎壓住了外麵零零星星的槍聲。
眾人又一次被軍長的狂怒驚住了。
軍長今天顯然是急紅眼了,在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中,他大概從未像此時此刻在這個暗堡裏這麽焦慮,這麽絕望。從徐卅、武漢到豫南,幾場會戰打下來,一萬五千多人的一個軍,隻剩下不到六千人.剛奉命開到這裏,又被兩萬三千多日偽軍包圍了。情況是十分嚴重的,新二十二軍危在旦夕,隻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裏的軍官們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然而,他們卻也同情郭士文旅長,禦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他們也同樣擔不了,誰不清楚?九丈崖和饅頭丘一樣,勢在必失。
楊夢征不管這些,手指戳著郭士文的額頭罵:
“混蛋!孬種!白跟老子十幾年,老子叫你守,守三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二十二軍榮辱存亡,係此一戰!你他媽的不明白麽?”
郭士文慢慢抬起了頭:
“是!軍長!我明白!四八八旅誓與九丈崖共存亡!”
楊夢征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長長歎了口氣,拍了拍郭士文的肩頭:
“好!這才像我六兄弟說的話!”
郭士文卻哭了:
“楊大哥,為了你,為了咱新二十二軍,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證守三天!我隻保證四八八旅三百多號弟兄打光算數。”
楊夢征搖搖頭,淒然一笑:
“不行哇.老弟!我要你守住!不要你打光……”
偏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一個隨從參謀拿起電話,問了句什麽,馬上向楊夢征軍長報告:
“軍長,你的電話!”
“哪來的?”
“軍部,是畢副軍長。”
楊夢征軍長走到桌前,接過話筒。
“對!是我……”
軍長對著話筒講了半天。
誰也不知道電話裏講的是什麽。不過,軍長放下電話時,臉色更難看了,想來那電話不是報喜報捷。大家都想知道電話內容,可又都不敢問,都呆呆地盯著軍長看。
楊夢征正了正軍帽,整了整衣襟,望著眾人平靜地說:
“弟兄們,眼下的情勢,大家都清楚,你們說咋辦?”
眾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說話,最後,眼光集中到了白雲森臉上。
白雲森道:
“沒有軍長,哪有新二十二軍?!我們聽軍長的!”
楊夢征對著眾軍官點了點頭:
“好!聽我的就好!你們聽我的,現刻兒,我可要聽中央的,聽戰區長官部的。我再次請諸位記住,我們新二十二軍今兒介不是和張大帥、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國同胞們在看著我們,咱陵城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們在看著我們,咱不能充孬種!”
“是!”
軍官們紛紛立正。
楊夢征想了想,又說:
“我和眾位都是多年的袍澤弟兄了,我不瞞眾位,剛才畢副軍長在電話裏講:趕來救援我們的新八十一軍在醉河口被日軍攔住了,眼下正在激戰。暫七十九軍聯係不上,重慶和戰區長官部電令我軍固守待援,或伺機突破西線,向暫七十九軍靠攏。情況就是這樣。隻要我們能拚出吃奶的勁,守上三天,情勢也許會出現轉機,即便新八十一軍過不來,暫七十九軍是必能趕到的!我懇請眾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東線!凡未經軍部許可,擅自棄守防線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
又是紛紛地立正。
楊夢征揮揮手,在一群隨從和衛兵的簇擁下,向暗堡麻包掩體外麵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
“郭旅長!”
“有!”
“軍部手槍營撥兩個連給你,還是那句話,守三天!”
“軍長……”
“別說了,我不聽!”
楊夢征手一甩,頭也不回地走了。
郭士文下意識地追著軍長背影跑了幾步,又站下了。他看著軍長和隨從們上了馬,看著軍長一行的馬隊衝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藍的空中已現出一輪滿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張失血的臉。西方天際燒著一片昏黃發紅的火,那片火把遙遠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銜接在一起了。
他悵然若失地轉身往暗堡中的指揮所走’剛走進指揮所,對麵饅頭丘山腰上的日軍炮兵開火了,九丈崖彌漫在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第二章
從九丈崖城防工事到陵城東大門不過五六裏,全是寬闊的大道。道路兩旁立著挺拔高聳的鑽天楊,夏日裏,整個大道都掩映在幽幽的綠蔭裏。現在卻不是夏日,蕭瑟的秋風吹落了滿樹青綠,稀疏枝頭上殘留的片片黃葉也飄飄欲飛,空曠的路麵上鋪滿了枯朽的落葉。風起處,落葉飛騰,塵土飛揚,如黃龍亂舞,馬蹄踏在鋪著枯葉的路麵上,也聽不到那令人心醉的“得得”脆響了。
楊夢征軍長心頭一陣陣酸楚。
看光景,他的新二十二軍要完了。
這是他的軍隊嗬!這新二十二軍是他一手締造的龐大家族,是他用槍炮和手腕炮製出的奇跡。就像新二十二軍不能沒有他一樣,他也不能沒有新二十二軍。現今,落花流水春去也,慘烈的戰爭,把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推到了陵城墓地。下一步他能做的隻能是和屬下的殘兵部屬,把墓坑掘好一些,使後人能在茶餘飯後記起:曆史上曾有過一個顯赫一時的新二十二軍,曾有過一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
那個叫楊夢征的軍長二十九年前就是從陵城,從腳下這塊黃土地上起家的。那時.從九丈崖古炮台到城東門的道路還沒這麽寬,路麵也沒有這麽平整。他依稀記得,那窄窄的路麵上終年嵌著兩道深深的車轍溝,路邊長滿刺槐棵子和扒根草,鑽天楊連一棵也沒有。窄道上,陰天滿道泥水,晴日塵土蔽日。那會兒,他也不叫楊夢征,他是九丈崖東北楊家墟子人,大號楊富貴,可墟裏墟外的人都管他叫楊老六。他上麵有五個叔伯哥,下麵有七個叔伯兄弟。他們楊家是個大家族,陵城皮市街上許多綢布店、大酒樓,都是楊家人開的。老族長滿世界吹噓,說他們楊家是當年楊家將的後人,誰知道呢?!族譜上沒這個記載,據老族長說,是滿人入關時,把有記載的老族譜毀於兵火了。族人們便信以為真,便認定楊家墟子的楊氏家族是應該出個將軍、元帥什麽的。
可是,直到宣統幼主登基,楊氏家族都沒有出將軍、元帥的跡象。那時的他雖說喜好槍棒,將軍夢確鑿是不敢做的。整日勾著腰,托著水煙袋的老族長也沒料到他有一個愣頭愣腦的重孫兒日後會做上中將軍長。
宣統登基的第三個年頭,陵城周圍鬧匪了,最出名的一個叫趙歪鼻,手下的嘍噦有百十號,還有幾十匹好馬,十幾杆毛瑟快槍,五響的。趙歪鼻膽大包天,那年春上,綁了楊家的一個綢布店老板的票,接下,又摸黑突進陵城,搶了城裏最繁華的舉人街。城裏巡防營的官兵屁用沒有,莫說進山剿匪,連抓住的兩個嘍噦都不敢殺。趙歪鼻發了話,官府敢殺他手下的人,他就拿巡防營開刀。據說,巡防營管帶暗地裏放了那兩個嘍噦,
又喳喳呼呼說是那兩個嘍噦逃了,要抓,後來也沒了音。
官府靠不住,百姓們隻得自己保護自己。那年夏天,先是楊家墟子,後是周圍的村寨和城裏紛紛成立了民團、商團,整日價喝符水念咒,舞槍弄棒。老族長知道他自幼喜好槍棒,功夫不淺,就讓他做了二團總,團總自然是老族長。後來,老族長吃參吃多了,競死了。老族長直到死,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已鬧得沸反盈天,都不知道革命黨人已在廣州、香港、上海、武昌四處發動了起義。臨死時,還拉著重孫兒的手交待:咱拉民團是護鄉保民,就如同當年曾相國一樣,是護著大清天下的,咱可不能因著有槍有棒,勢力坐大,就不聽官府的招呼。
那功夫,他隻有三支五響毛瑟快槍,還是老族長通過巡防營管帶,私下用一百多兩白銀買來的,人倒不少,楊家墟子、白土堡加城裏,四個民團,合計有近一千多號人,使的都是紅纓子槍頭和大刀片。就這些槍頭子和大刀片,便把趙歪鼻嚇住了,整整一個冬季,趙歪鼻和他的嘍噦們都沒敢在楊家族人身上下手。
過了大年.省城的信息傳來了,說是宣統小聖上的龍座保不住了,四處都起義獨立了。城裏已有了革命黨,革命黨和趙歪鼻聯絡,要他帶人來打陵城。楊家一個在南京水師學堂念書的秀才也跑了回來,也成了革命黨。秀才是他的堂哥。秀才堂哥很嚴重地告訴他:武昌成立了軍政府,各省都督府代表雲集上海,通電宣布,承認武昌軍政府為統領全中國的中央軍政府。秀才堂哥以革命黨的名義,勸他帶領民團、商團,搶在趙歪鼻一夥的前麵,幹掉巡防營,接管陵城。
他直到這時才明白,建立武裝並不僅僅能保護自己,保護家族的財產勢力,而且能夠幹預政治,改變人們的生活秩序和曆史的進程。他的第一個老師,應該說是那位兩年後因病謝世的秀才堂哥,他日後漸漸輝煌起來的夢想,也是那位秀才堂哥最先挑起的。
不過,那當兒,他卻很猶豫。老族長的諄諄教誨還在耳邊響著,巡防營和他們楊家.和民團、商團的關係又一直不錯,向巡防營下手他狠不下心。
秀才哥說,你不下手,趙歪鼻就要下手,他要是一宣布起義獨立,接管了陵城,不但咱們楊家,連全城都要遭殃。到那時你再打他,革命黨人就會幫著他來打你了。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想成大事,就不能講情麵,不能手軟心善。
在秀才哥的慫恿下,他幹了,當夜撲進了陵城,繳了巡防營的械。占領縣道衙門,宣布起義。三天後,趙歪鼻率著嘍羅們趕來“造反”時,陵城古都已鹹與革命了。
趙歪鼻惱透了,揚言要踏平陵城,血洗楊家墟子。秀才哥和革命黨人便從中斡旋,說是大家都是反清誌士,要一致對付清廷,不能同室操戈。於是便談判。趙歪鼻子不做山大王了,改邪歸正,投身“革命”了——據他聲稱,他內心早就傾向革命了,當年搶掠陵城舉人街便是革命的確證。他的嘍羅並到了城防隊裏,楊夢征做隊總.他做隊副。後來,城防隊正式編為民軍獨立團,楊夢征做中校團長;趙歪鼻做少校團副——這家夥好運不長,做了少校沒幾天,就因著爭風吃醋被手下的人打死了。原陵城商團的白雲森也做了中尉旗官。
他由此而邁人了軍界,開始了漫長而艱險的戎馬生活。先是在陵城,後是在皖北、河南、京津,二十多年來馬蹄得得,東征西戰,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參加了製造中國近代曆史的幾乎每一場戰爭。民國二十三年,在名正言順做了中將軍長以後,他還幻想以他的這支楊姓軍隊為資本,在日後的某一天,決定性地改變民國政治。當年的吳佩孚吳大帥不就是仗著一個第三師改變了北洋政府的政治格局,操縱了一個泱泱大國的命運嗎?!
沒想到,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一聲炮響,他隱匿在心中的偉大夢想被炸斷了。日軍全麵侵華,兩個國家、兩個民族的大廝殺、大拚搏開始了。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身不由己地卷進了戰爭的旋渦,在短短三年中,打得隻剩下了一個零頭。他是有心計,懂韜略的,十分清楚新二十二軍的衰敗對他意味著什麽。可是,在這場關乎民族存亡的戰爭中,他既不能不打,也不能像在往昔的軍閥混戰中那樣耍滑頭、搞投機。他若是還像往昔那樣耍滑頭,不說對不起自己作為一個中國軍人的良心,也對不起真心擁戴他的陵城地區二十二萬父老兄弟。
在關乎民族存亡的戰爭中,是沒有妥協選擇的餘地的。
往昔的戰爭卻不是這樣。
民國九年,他率著獨立團開出陵城。扯著老段的旗號打吳佩孚的鎮守使時,一看情況不妙,馬上倒戈,槍口一掉,對著自己的友軍開了火。民國十一年四月,直奉戰爭爆發,他先是跟著同情奉係的督軍擁張倒吳,後來一看吳佩孚得勢,馬上丟下陣地,和直係的一個旅長握手言和。再後來,馮煥章占領京師,趕走了廢帝宣統,他又率著家族部下投身國民軍行列,且因著兵力雄厚,升了旅長。馮煥章沒多久服膺三民主義,他便也信奉了孫總理,貼上了蔣委員長——那時蔣委員長還沒當委員長哩!再後來,張宗昌十萬大兵壓境,他的獨立旅支撐不住,搖身一變,又把蔣委員長和孫總理的三民主義踏在腳下,向張宗昌討價還價,要了一個師的名份,和張宗昌一起打北伐軍。狗肉將軍張宗昌十足草包,和北伐軍沒戰上幾個回合,一下子完了。他當機立斷,沒讓蔣總司令招呼,又衝著張宗昌的一個旅開了火,竟把那個旅收編了,正正經經有了一個整師。如今的副軍長畢元奇就是當時那個旅的旅長,守九丈崖的郭士文是那個旅的團長。民國十九年,馮煥章夥著閻老西打蔣委員長,他二次反叛,在出師訓話時,把蔣委員長罵了一通,而後氣派非凡地率部上了前線。打了沒多久,馮煥章、閻老西和蔣委員長談判修好了,他又名正言順地變成了國民革命軍的少將師長。
從直統年間拉民團起家,到民國十九年參加蔣、馮、閻大戰,十六年間,他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亂仗,信奉過多少主張和主義,耍過多少次滑頭。為了保存實力,為了不讓自己的袍澤弟兄送死,在漫長喧鬧的十六年中,他幾乎沒正正經經打過一次硬仗、惡仗。他不斷地倒戈,抗命,成了軍界人所共知的常敗將軍,倒戈將軍,滑頭將軍。可奇怪的是,那麽多血氣方剛的常勝將軍都倒下了,這個叫楊夢征的將軍卻永遠不倒。而且,誰也不敢忽略他的存在。更令那些同行們驚訝的是:他的隊伍像塊無縫的鐵板,永遠散不了。有時候被打亂了,他的部下和士兵們臨時進了別人的部隊,可隻要一知道楊夢征在哪裏,馬上又投奔過去,根本不用任何人招呼。僅此一點,那些同樣耍槍杆子的將領們就不能不佩服。湯恩伯司令曾私下說過:楊夢征帶的是一支家族軍。李宗仁司令長官也說:新二十二軍是支扛著槍吃遍中國的武裝部落。
李長官的話帶著輕蔑的意思。這話傳到他耳朵裏後,他心裏挺不是滋味。那時,他還沒見過這位桂係的首腦人物。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台兒莊眼見著要打響了,最高統帥部調新二十二軍開赴徐州,參加會戰。他去了,也真想好好教訓一下日本人,給家鄉的父老兄弟臉麵上爭點光。不曾想,整個五戰區的集團軍司令們卻都不願接收他,都怕他再像往昔那樣,槍一響就倒戈逃跑。因左右逢源的成功而積蓄了十六年的得意,在四月八號的那個早晨,在徐州北郊的一片樹林裏,驟然消失了……
第二天,李宗仁長官召見他,把新二十二軍直接劃歸戰區長官部指揮,讓他對此事不要計較。李長官懇切地告訴他:過去,咱們打的是內戰,你打過,我也打過,打輸了,打贏了,都沒意思。你耍滑頭,也能理解。舊事,咱們都別提了。今日是打日本人,作為中國軍人,如果再怯敵避亂,那就無顏以對四萬萬五千萬國人了!他知道。他頻頻點頭。最後,拍著胸脯向李長官表示:新二十二軍絕對服從李長官調遣,一定打好。
民國二十六年四五月間的徐州,像個被炮火驅動的大碾盤。短短四十天中,日軍先後投進了十幾個師團,總兵力達四十萬之巨;而中國軍隊也相繼調集了六十萬人參戰,分屬兩個東方民族的龐大武裝集團,瘋狂地推動著戰爭的碾滾,轟隆隆碾滅了一片片生命的群星。先是日軍在台兒莊一線慘敗,兩萬餘人化作灰燼,繼爾是國軍的大崩潰,幾十萬人被圍困在古城徐州。
日軍推過來的碾滾也壓到了他的新二十二軍身上,三千多弟兄因此喪生碾下。而他硬是用那三千具血肉之軀阻住了碾滾向運河一線的滾動,確保了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台兒莊大捷。
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第一次為國家,為民族打了一次硬仗。
後來,當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傳到陵城,全城紳商工學各界張燈結彩為之慶賀,還不遠千裏組團前往徐州慰勞……
五月中旬撤出徐州之後,他率部隨魯南兵團退過了淮河,繼爾又奉命開赴武漢,參加了武漢保衛戰。武漢失守,他輾轉北撤,到了豫南,在極艱難,極險惡的情況下,和日軍周旋了近十個月。
三十年初,豫南、鄂北會戰開始,新二十二軍殲滅日軍一個聯隊,受到了最高統帥部通電嘉勉。楊夢征的名字,從此和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稱號脫鉤了。陵城的父老兄弟們因此而認定,從陵城大地走出去的楊夢征和新二十二軍天生就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軍隊,楊夢征軍長和新二十二軍的光榮,就是他們的光榮。
豫鄂會戰結束後,戰區長官部順乎情理地把新二十二軍調防陵城了。其時,陵城周圍四個縣,已丟了三個,戰區長官部為了向最高統帥部交賬,以陵城地區為新二十二軍的故鄉,地理條件熟,且受本地各界擁戴為由,令他率六千殘部就地休整,準備進行遊擊戰。不料,剛剛開進陵城不到一周,從淪陷區湧出的日軍便開始了鐵壁合圍,硬將他和他的子弟兵困死在這座孤城裏。……
騎在馬上,望著不斷閃過的枯疏的樹幹,和鋪滿路麵的敗枝凋葉,他真想哭。
如今,在反抗異族侵略者的戰爭中,他成名了——一萬多袍澤弟兄用性命鮮血,為他洗刷掉了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然而,事情卻並不美妙。他有力量的時候,得不到尊敬;得到尊敬的時候,力量卻做為換取尊敬的代價,付給了無情的戰爭。
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對腳下生他養他的土地,對倒臥在魯南山頭、徐州城下、武漢郊外,豫南村落的弟兄們。他不知道現在幸存的這幾千忠誠無畏的部下們是否也要和他一起永遠沉睡在這座家鄉的古城?還有二十二萬敬他、愛他的和平居民。
戰爭的碾滾又壓過來了,當他看到東城門高大城堡上“抗日必勝”四個赤紅耀眼的大字的時候,不禁搖了搖頭,心想:抗日會勝的,隻是眼下這座孤城怕又要被戰爭的碾滾碾碎了。這裏將變為一片廢墟,一片焦土,而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也將像流星一樣,以最後的亮光劃破長空,而後,永遠消失在漫長而黑暗的曆史夜空中,變為虛無飄渺的永恒。
他歎了口氣,在城門衛兵們向他敬禮的時候,翻身下了馬。在自己的士兵麵前,他是不能滿麵陰雲的,他一掃滿麵沮喪之色,重又把一個中將軍長兼家長的威嚴寫到了皮肉鬆垮的臉上。
軍部副官長許洪寶在城門裏攔住了他,筆直地立在他麵前,向他報告:陵城市府和工商學各界聯合組織的抗敵大會,要請他去講演,會場在光明大戲院,市長、商會會長已在軍部小白樓恭候。
這是三天前就答應了的,他要去的。日軍大兵壓境,陵城父老還如此擁戴他,就衝著這一點,他也得去。他可以對不起任何上峰長官,卻不能對不起陵城的父老兄弟。
他點了點頭,對許副長官交待了一下:
“打個電話給軍部,就說我直接到會場去了,請市長和商會的人不要等了。告訴畢副軍長,如有緊急軍情,如新八十一軍,暫七十九軍有新消息,立即把電話打到會場來。噢,還有,令手槍營一、三連立即到九丈崖向四八八旅郭士文報到,二連和營長周浩留下!”
第三章
楊夢征在一片近乎瘋狂的掌聲中走下了戲台子。台下的人們紛紛立起。靠後的人幹脆離開座位,順著兩邊的走道向前擠,有的青年學生站到了椅子上。會場秩序大亂。隻能容納三百多人的戲院競鬧哄哄像個大兵營。副長官許洪寶害怕了,低聲對軍部手槍營營長周浩說了句什麽,周浩點點頭,拔出了駁殼槍,率著許多衛兵在軍長和與會者之間組成了一道人牆。
楊夢征見狀挺惱火,令周浩撤掉人牆,把槍收起來。他在尚未平息的掌聲中,指著樓上包廂上懸著的條幅,對周浩道:
“這是陵城,新二十二軍的槍口咋能對著自己的父老鄉親呢?看看橫幅上寫的什麽嘛?!”
橫幅上的兩行大字是:
“勝利屬於新二十二軍!
光榮屬於新二十二軍!”
周浩訥訥道:
“我……我是怕萬一……”
“陵城沒有這樣的萬一!假使真是陵城的父老鄉親要我死,那必是我楊夢征該死!”
副官長許洪寶走了過來:
“會已經散了,這裏亂哄哄的,隻怕……軍長還是從太平門出去回軍部吧!”
楊夢征沒理自己的副官長,抬腿跨到了第一排座位的椅子上,雙手舉起,向下壓了壓,待掌聲平息下來,向眾人抱拳道:
“本軍長再次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本軍長代表新二十二軍全體弟兄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
話剛落音,第四排座位上,一個剪著短發的姑娘站了起來,大聲問:
“楊軍長,我是本城《新新日報》記者,我能向您提幾個問題麽?”
他不知道陵城何時有了一張《新新日報》,不過,看那年輕女記者身邊站著自己的外甥女李蘭,他覺著得允許女記者問點什麽。
女記者細眉大眼,挺漂亮。
他點了點頭。
“市麵紛傳,說是本城已被日軍包圍,淪陷在即,還說,東郊饅頭丘已失守,九丈崖危在旦夕,不知屬實否?”
楊夢征揮了揮手:
“純係漢奸捏造!饅頭丘係我軍主動棄守,從總體戰略角度考慮,此丘無固守之必要!九丈崖有古炮台,有加固了的國防工事,有一個旅防守,固若金湯!”
女記者追問:
“東郊炮聲震天,其戰鬥之慘烈可想而知,九丈崖能像軍長講的‘固若金湯’麽?”
楊夢征有些火,臉麵上卻沒露出來:
“你是相信本軍長,還是相信那些漢奸的謠言?”停頓了一下,又說:“若是本城真的危在旦夕,本軍長還能在這裏和父老鄉親們談天說地麽?!”
會場上響起一片咂咂讚歎,繼爾,不知誰先鼓起了掌,掌聲瞬時間又響成了一片。
掌聲平息下來之後,女記者頭發一甩,又問:
“我新二十二軍還有多少守城抗敵的兵力?”
楊夢征微微一笑:
“抱歉,這是軍事機密,陵城保衛戰結束之前,不能奉告。”
“請軍長談談本城保衛戰的前途?”
楊夢征指了指包廂上懸著的橫幅:
“勝利屬於新二十二軍!”
這時,過道上的人叢中,不知是誰說話了,音調尖而細:
“軍長不會再棄城而逃,做常敗將軍吧?”
全場嘩然。
眾人都向發出那聲音的過道上看。
手槍營長周浩第二次拔出了駁殼槍。
楊夢征一笑置之”侃侃談道:
“民國二十六年以前,自家內戰,同室操戈,你打我,我打你,全無道理,正應了一句話:‘春秋無義戰’。本軍長知道它是不義之戰,為何非要打?為何非要勝?為何非要我陵城子弟去流血送死?本軍長認為,二十六年前之國內混戰,敗,不足恥;勝,不足武。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以後,本軍長和本軍長率屬的新二十二軍為民族,為國家拚命流血,是我同胞有目共睹的,本軍長不想在此誇耀!提這個問題的先生嘛,我不把你看做動搖軍心的漢奸,可我說,至少你沒有良心!我壯烈殉國的新二十二軍弟兄的在天之靈饒不了你!”
女記者被感動了:
“軍長!陵城民眾都知道,咱新二十二軍抗日英勇,軍長是咱陵城光榮的旗幟!”
“謝謝小姐!”
“請軍長談談,陵城之圍,何時可解?聽說中央和長官部已指令友軍馳援,可有此事?”
楊夢征氣派非凡地把手一揮:
“確有其事。我國軍三個軍已星夜兼程,趕來增援,援兵到,則城圍解。”
“如若這三個軍不能及時趕到呢?”
“我守城官兵將堅決抵抗!有我楊夢征,就有陵城……”
剛說到這裏,副官長許洪寶跳上椅子,俯到楊夢征耳邊低語了幾句。
楊夢征再次向眾人抱了抱拳:
“對不起!本軍長今晚還要宴請幾位重要客人,客人已到,不能奉陪了!抱歉!抱歉!”
楊夢征跳下了椅子,在眾多副官、衛兵的簇擁和市政各界要員的陪同下,通過南太平門向戲院外麵走。剛出太平門,女記者追了上來,不顧周浩的阻攔,攔住楊夢征問:
“軍長,我能到九丈崖前沿陣地上探訪嗎?”
楊夢征麵孔上毫無表情:
“不行,本城戰況,軍部副官處每日向各界通報!你要探訪,就找許副官長!”
外甥女李蘭衝過去,站到了女記者身邊:
“舅舅,你就……”
楊夢征對外甥女也瞪起了眼睛:
“不要跟著起哄,快回去!”
楊夢征邁著軍人的步子,頭都不回,昂昂地向停在舉人街路邊的雪鐵龍汽車走去。走到離汽車還有幾步的時候,從戲院正門出來了幾個商人模樣的老人,衝破警戒線,要往他跟前撲。手槍營的衛兵們拚命阻攔.可怕軍長責怪,不敢過分粗暴。幾個老人氣喘噓噓,大呼小叫,口口聲聲說要向軍長進言。
楊夢征喝住衛兵們,讓幾個老人來到麵前:
“諸位先生有何見教?”
一個戴瓜皮帽的老人上前拉住他的手:
“老六!富貴!做了軍長就不認識我這老朽本家了!我是富仁呀!宣統年鬧匪時被綁過,後來,咱楊家拉民團……”
楊夢征認出來了:
“唔,是三哥,我正說著等軍務忙完了,到皮市街去看看咱楊家老少爺們,可你看,初來乍到,連營寨還沒紮牢實,就和日本人於上了!”
“是嘍!是嘍!做將軍了,忙哩!我到你們軍部去了三次都沒尋到你……’’
“三哥,說吧,有啥事?還有你們諸位老先生。”
戴瓜皮帽的本家道:
“還不是為眼下打仗麽!老哥我求你了,你這仗可能搬到別處去打!咱陵城百姓子民盼星盼月似的盼你們,可你們一來,鬼子就來了,老六,這是咋搞的?”
另一個掛滿銀須的老頭也道:
“將軍,你是咱陵城人,可不能在咱陵城城裏開仗哇!這城裏可有二十幾萬生靈哇!我等幾個老朽行將就木,雖死亦不足惜,這一城裏的青壯婦孺,走不脫,出不去,可咋辦呀?將軍,你積積德,行行好吧!可甭把咱陵城變成一片焦土死地哇!”
楊夢征聽著,頻頻點頭:
“二位所言挺好,挺好!我考慮,我要考慮!本軍長不會讓鬼子進城的,也不會把陵城變成焦土的!放心!你們放心?實在抱歉,我還有要務,失陪!失陪!”
說著,他鑽進了雪鐵龍,未待剛鑽進來的許洪寶關閉車門.馬上命令司機開車。
車一離開歡送的人群.他便問許洪寶:
“畢副軍長剛才在電話裏講的什麽?”
許洪寶歎了口氣,憂鬱地道:
“孫真如的暫七十九軍昨日在距陵城八十二裏的章河鎮一帶附逆投敵了!姓孫的通電我軍,勸我們向圍城日軍投降,電文上講:隻要我軍投降,日本軍方將在點編之後,允許我軍繼續駐守陵城!如果同意投降,可在今、明兩夜的零點至五點之間打三顆紅色信號彈。圍城日偽軍見到信號彈,即停止進攻。據畢副軍長講,電文挺長,機要譯電員收譯了一個半小時,主要內容就是我報告的這些。”
“新八十一軍現在情況如何?”
“依然在醉河一線和日軍激戰,五時二十分電稱:將盡快突破重圍,向我靠攏!”
“孫真如的暫七十九軍投敵,新八十一軍知道麽?”
“知道。重慶也知道了。六時二十八分,重慶電告我軍,宣布暫七十九軍為叛軍,取消番號,令我繼續固守,在和新81軍匯合之後,西渡黃河,開赴中原後方休整待命。長官部七時零五分,也就是剛才,電令我軍伺機向黃泛區方向突圍,友軍將在黃泛區我軍指定地點予以接應。”
“混賬話!我們突得出去麽?”
“畢副軍長請您馬上回軍部!”
楊夢征仿佛沒聽見似的,呆呆望著窗外。
汽車馳到貝通路大東酒樓門前時,他突然命令司機停車。
雪鐵龍停下,手槍營長周浩的兩輛摩托車和一部軍用卡車也停了下來。
周浩跳下車鬥,跑到雪鐵龍車門前:
“軍長.不是回軍部麽,為什麽停車?”
楊夢征淡淡道:
“請客!今天你做一次軍長,找一些弟兄把大東酒樓雅座全給我包下來,好好吃一頓,門口戒嚴,不準任何人出入。把牌子掛出來,扯上彩燈,寫上:中將軍長楊夢征大宴嘉賓!十一時前不準散夥。”
“是!”
“要搞得像真的一樣!”
“明白。這帶出的兩個排,我留一個排護衛軍長吧!”
“不必!再說一遍,這是陵城!”
楊夢征連雪鐵龍也摔下了,自己跳上了一輛摩托車,許洪寶跳上了另一輛,一路呼嘯,向位於陵城風景區的軍部小白樓急馳……
第四章
情況越來越壞,一頓豐盛的晚餐都被糟踏了。從在餐桌前坐下來,到晚餐結束,離開餐桌,楊夢征幾乎被電話和報告聲吵昏過去。一頓飯吃得極糊塗。東線九丈崖告急,西線在日軍強大炮火的攻擊下軍心浮動,三一一師副師長,楊夢征的侄子楊皖育,請求退守城垣。城中機動團(實際不到三百人)十三個士兵化裝潛逃,被執法處抓獲,請示處置。半個小時前,在光明大戲院還慷慨激昂的總商會會長,現在卻低三下四地打電話來,懇請新二十二軍以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重,以城池為重,設法和日偽軍講和。總商會答應為此支付八十萬元法幣的開拔費。城北礦業學院的大學生則要新二十二軍打下去,並宣稱要組織學生軍敢死隊前往東線助戰,懇請軍長應允。
他幾乎未經考慮,便接二連三發出了命令:從機動團抽調百餘人再次填入九丈崖。把侄子楊皖育臭罵了一通,令其三一一師固守西線。十三個逃兵由執法處押赴前沿戴罪立功。對商會會長則嚴詞訓斥雲:本軍軍務,本城防務,任何人不得幹預,蓄意擾亂軍心者!以通敵罪論處。對礦院大學生代表,他好言相勸,要他們協助軍政當局,維持市內秩序,救護傷員。為他們的安全計,他不允許他們組織敢死隊,擅自進入前沿陣地。
晚飯吃完.命令發布完,已是九點多鍾了,畢元奇副軍長,許洪寶副官長才滿麵陰鬱在他麵前坐下。
畢元奇把暫七十九軍孫真如的勸降電報遞給了他,同時,似乎很隨便地問了句:
“看軍長的意思,我們是準備與陵城共存亡嘍?”
他接過電報,反問了一句:
“你說呢?”
“我?”
畢元奇搖搖頭,苦苦一笑,什麽也沒說。
許洪寶也將幾張紅紅綠綠的紙片遞了上來:
“軍長,這是剛才手槍營的弟兄在街上撿來的,不知是日軍飛機扔的,還是城內漢奸散發的,您看看,上麵的意思和孫真如的電報內容相同。鬼子說:如果我新二十二軍不走暫七十九軍孫真如的路,他們明日就要用飛機轟炸陵城市區了。’’
“逼我們投降?”
“是的,您看看。”
楊夢征翻過來掉過去將電報和傳單看了幾遍,突然,從牛皮蒙麵的軟椅上站起來,將電報和傳單揉成一團,扔進了身邊的廢紙堆裏。
“孫真如真他媽的混蛋!”
“是嗬,早知如此.長官部不派他增援我們反好,眼下,他可要掉轉槍口打我們了!”
畢元奇的話中有話:
楊夢征似乎沒聽出來.站起來在紅漆地板上踱著步:
“情況確實嚴重,可突圍的希望麽,我看還是有的!新八十一軍不就在醉河附近麽?若是他們突破日軍阻隔,兼程馳援,不用三天,定能趕到本城。新八十一軍的趙錫恒,我是知道的,這家夥是條惡狼,急起來又撕又咬,誰也阻不住的!還記得二十七年底在武漢麽?這家夥被日本人圍了大半個月,最後還不是率部突出來了麽?!”
畢元奇搖了搖頭:
“問題是,陵城是否還能守上三天以上?今日下午六時以後,日軍一反常態,在東、西兩線同時發動夜戰,八架飛機對東線進行輪番轟炸,我懷疑這其中必有用意。”
“用意很明顯,就是迫降麽!他們想在我部投降之後,集中兵力回師醉河,吃掉新八十一軍!新八十一軍不像我們這樣七零八落的,趙錫恒有兩個整師,一個獨立旅,總計怕有兩萬五六千狼羔子哩!”
“軍長,難道除了等待新八十一軍,咱們就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麽?咱們就不該做點其它準備麽?”
楊夢征渾黃的眼珠一轉:
“做投降的準備麽?”
投降這兩個字,隻有軍長敢說.畢元奇見楊夢征說出了這兩個字,便大膽地道:
“是的!事關全軍六千多號弟兄的生死存亡,我們不能不做這樣的準備!況且,這也不算投降,不過是改編。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一俟形勢變化,我們還可棄暗投明麽,就像民國二十六年前那樣。”
楊夢征搖搖頭:“我不能這樣做!這是陵城,許副官長、白師長,還有三分之二的弟兄,都是陵城人,咱們和日本人拚了整三年,才拚出了新二十二軍的抗日英名,做為新二十二軍的軍長,我不能在自己父老兄弟麵前做漢奸!”
畢元奇不好說話了,他不是陵城人,他已從楊夢征的話語中聽出了責怪的意思。
副官長許洪寶卻道:
“軍長!我們迫不得已這樣做,正是為了我陵城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在光明大戲院門口,還有方才的電話裏,鄉親們講得還不明白麽?他們不願陵城變為一片焦土哇!他們也不願打呀!打輸了,城池遭殃,百姓遭殃,就是幸免於戰火的鄉親,在日本人治下,日子也不好過。而若不打,我軍接受改編,不說陵城二十二萬百姓今日可免血火之災,日後,有我們的保護,日子也要好過得多。”
楊夢征叉腰站著,不說話,天花板上懸下來的明亮吊燈,將他的臉孔映得通亮。
畢元奇歎了口氣,接著許洪寶的話題又說:
“夢征大哥,我知道,做為抗日軍人,這樣做是恥辱的。您、我、許副官長和我們新二十二軍六千弟兄可以不走這條路,我們可以全體玉碎.盡忠國家。可如今城裏的二十二萬百姓撤不出去哇,我們沒有權利讓這二十二萬百姓陪我們玉碎呀!夢征大哥,盡管我畢元奇不是陵城人,可我也和大哥您一樣,把陵城看作自己的家鄉,您如果覺著我說這樣的話是怯戰怕死,那兄弟現在就脫下這身少將軍裝,扛根漢陽造到九丈崖前沿去……”
楊夢征紅著眼圈拍了拍畢元奇圓圓的肩頭:
“老三,別說了!大哥什麽時候說過你怕死?!這事,咱們還是先擱一擱吧!至少,今夜鬼子不會破城!他們飛機呀,大炮呀!是嚇唬人的!還是等等新八十一軍的信兒再說!現在,咱們是不是先喝點什麽?”
許洪寶知道軍長的習慣,每到這種抉擇關頭,軍長是離不開酒的。軍長酒量和每一個豪飲的陵城人一樣,大得驚人,部屬們從未懷疑過軍長酒後的選擇~軍長酒後的選擇絕不會帶上酒味的。
幾個簡單的拚盤和一瓶五糧液擺到了桌上,三人圍桌而坐,喝了起來。氣氛壓抑而沉悶,畢元奇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往天從不抽煙的許洪寶也抽了起來。隻有楊夢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末日感和危亡感夾雜在煙酒的霧氣中,充斥著這問明亮的洋房。軍參謀長楊西嶺已在豫鄂會戰中殉國了,楊夢征卻一再提到他,後來,眼圈都紅了。畢元奇和許洪寶都安慰楊夢征說:就是楊參謀長活著,對目前新二十二軍的危難也拿不出更高明的主意。二人一致認為,除了接受改編,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看楊夢征不作聲,畢元奇甚至提出:今夜就該把三顆意味著背叛和恥辱的紅色信號彈打出去。楊夢征不同意。
一瓶酒喝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門口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機要譯電員趕來報告了:
“楊軍長、畢副軍長,剛剛收到新八十一軍趙錫恒軍長急電,渡過醉河向我迂回的新八十一軍三。九師、獨立旅和軍部被日軍壓回了醉河邊上,傷亡慘重,無法向我部靠攏,發報時已沿醉河西撤。尚未渡過醉河的該軍三O一師,在暫七十九軍孫真如勸誘下叛變附逆。電文尚未全部譯完。”
“什麽?”
楊夢征被驚呆了.塑像般地立著,高大的身軀不禁微微搖晃起來,仿佛腳下的大地都不牢實了。
完了,最後一線希望也化為烏有了。
過了好半天,楊夢征才無力地揮了揮手,讓譯電員出去,重又在桌前坐下,傻了似的,低著花白的腦袋,眼光直直地看著桌上的酒瓶發呆。
“夢征大哥!”
“軍長!”
畢元奇和許洪寶怯怯地叫。
楊夢征似乎被叫醒了,仰起頭,兩隻手顫巍巍地按著桌沿,慢慢站了起來,口中訥訥道:
“讓我想想!你……你們都讓我想想……”
他搖搖晃晃離開了桌子,走出了大門,拖著沉重的腳步上了樓。許洪寶望著楊夢征的背影,想出門去追,畢元奇默默將他攔住了。
“我……我再去勸勸軍長!”
畢元奇難過地別過臉:
“不用了,去準備信號彈吧!”
電話鈴偏又響了,東線再次告急。畢元奇自作主張,把城內機動團最後二百餘人全部派了上去。放下電話,畢元奇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見手表的指針已指到了十字,心中一陣悲涼:也許兩小時或三小時之後,陵城保衛戰就要以新二十二軍恥辱的投降而告結束了。他走到窗前,望著夜空下炮聲隆隆的東郊,兩行渾濁的淚水滴到了窗台上……
第五章
十點四十五分,李蘭闖進了軍長的臥室,發現這個做軍長的舅舅陰沉著臉,趴在大辦公桌上寫著什麽。她一進門,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筆放下了,把鋪在桌上的幾張寫滿了字的紙草草疊了疊,塞進了抽屜裏。她以為舅舅在起草作戰命令、安民告示之類的文稿.便沒疑心,隻隨便說了句:
“舅,都這麽晚了,還寫個啥?趕明兒讓薑師爺寫不行?!”
往日,新二十二軍的重要文告大都出自薑師爺之手。薑師爺是晚清的秀才。從楊夢征做旅長時,就跟楊夢征做幕僚了。
楊夢征笑笑說:
“師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這麽多,這麽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蘭拍手叫道:
“那,我給舅舅薦個女秀才,準保比薑師爺高強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見過的那個《新新日報》的記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過大學堂。”
楊夢征揮揮手,打斷了李蘭的話頭:
“好了,蘭子,別提那個女秀才了,舅舅現在沒心思招兵買馬!來,坐下,我和你談點正經事!”
“你不聽我的話,我也不聽你的正經事!人家傅薇對你敬著哩!甭看她說話尖辣,心裏可是向著咱新二十二軍!會一散,她就寫文章了,明日《新新日報》要登的!”
“我也沒說她不好嘛!”
“那,你為啥不準她到東郊前線探訪?!舅,你就讓她去吧,再給她派兩個手槍營的衛兵!昨兒個,我都和周浩說過了,他說,隻要你一吐口,莫說兩個。十個他也派!',
楊夢征歎了口氣:
“好吧,別攪了,這事明天——一咱們明天再談,好不好?”
“明天你準保讓她去?”
楊夢征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要李蘭坐下。
李蘭坐下了。直到這時,她都沒發現舅舅在這夜的表現有什麽異樣。自從隨陵城慰勞團到了徐州之後,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邊,親眼見著舅舅在一場場惡戰中擺脫噩運,度過難關。舅舅簡直像個神,好像無所不能,軍中的官兵敬著舅舅,她也敬著舅舅。她從未想過把死亡和無所不能的舅舅連在一起。
她大意了。
舅舅顯得很疲憊:
“蘭子,自打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到徐卅l,你跟著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勸也勸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沒辦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幾了,也該成個家了。我知道你這三年也不都是衝著我這舅舅來的,你對白雲森師長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攔你,是因為……”
她垂著頭,擺弄著衣襟,怪難堪的。
“過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來,白師長還是挺好的,四十七歲,妻兒老小又都死於國難,若是你沒意見,我替你過世的母親做主.答應你和白師長的這段姻緣,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場!”
她過了好半天,才抬起頭:
“白……白師長也……也許還不知道我……我有這意思!”
楊夢征搖搖頭:
“白師長是新二十二軍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會不知道?笑話了!”
過後,楊夢征又嘮嘮叨叨向外甥女講了白雲森一大堆好話,說白雲森如何有頭腦,有主見,如何靠得住,說是嫁給白雲森,他這個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沒注意。她根本沒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時,也安排了自己和新二十二軍的喪事。
她告退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多鍾,出門正撞上手槍營營長周浩趕來向楊夢征報告。
周浩清楚地記得,他跨進軍長臥室大門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分,這是不會錯的。從位於貝通路口的大東酒樓到軍部小白樓,雪鐵龍開了十五分鍾。他是嚴格按照軍長的命令.十一點整撤除警戒返回軍部的。下了車,他在軍部大院裏見到了許副官長,打個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便進了小白樓門廳,上了三樓。他知道,在這激戰之夜,軍長是不會在零點以前睡覺的。
果然,軍長正在落地窗前站著,他一聲報告,軍長緩緩轉過了身子:
“回來了?”
“哎!”
他走進屋子,笑嘻嘻地道:
“軍長,替你吃飽喝足了。”
軍長點點頭:
“好!回去睡吧!”
他轉身要出門時,軍長又叫住了他:
“回來!”
“軍長,還有事?”
軍長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
“浩子,你往日盡偷老子的手槍玩,今天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著軍長甩在桌上的槍不敢拿,眨著小眼睛笑道:
“軍長,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時偷過您的槍玩?您可甭聽許副官長瞎說!這家夥說話靠不住哩!那一次……”
軍長苦苦一笑:
“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我可收起來了,以後,別後悔!”
“哎,軍長!別……別!軍……軍長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衝著你小子今天替我吃得好,本軍長獎你的!”
他也沒料到軍長會自殺,一點也沒想到愛玩手槍的軍長把心愛的勃朗寧送給他,是在默默和他訣別。他十六歲投奔軍長,先是跟軍長當勤務兵,後來進手槍營,由衛兵、班長、排長、連長.一直到今天,當了營長。他曾三次豁出性命保護過軍長。兩次是對付刺客,一次是對付日軍飛機投下的炸彈,為此,他膀子上吃過一槍,大腿上的肉被炸彈掀去了一塊。
他以為軍長又發了洋財:
“軍長,八成你又弄到新玩意了吧?”
軍長罵兒子似的罵他:
“是的!你他媽的什麽時候再來偷?小心老子敲斷你的爪子!”
他把玩著到手的勃朗寧,心滿意足地道:“軍長,哪能呢?咱可不敢貪心不足!有這勃朗寧,也夠玩一陣子的了,咱哪能再去偷軍長的新家夥!軍長,過去我也沒偷過!你什麽時候發現槍少過?”
“好了!甭說了,回去玩你的吧!小心他媽的走火!”
“是!”
他一個立正,向軍長敬了個禮。動作利索,姿勢也挺漂亮。
薑師爺在快十二點的時候,聽到了走廊上的腳步聲。腳步聲沉重而凝緩,在寒意漸進的秋夜裏顯得很響。薑師爺那刻兒也沒歇下,正坐在太師椅上看書,聽得腳步聲響到門前,摘下老花眼鏡,向門口走,剛走到門口,楊夢征便進來了。
“老師爺還沒歇覺?”
“沒歇,揣摩著你得來,候著你呢!”
楊夢征在薑師爺對麵坐下了,指著書案上一本發黃的線裝書,不經意地問:
“又是哪個朝代的古董?”
薑師爺拿起書,遞到楊夢征手上。
“算不得古董,前朝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不知軍長可曾看過?”
楊夢征看了看書麵,隨手翻了翻,把書還給了老師爺。
“揚州我沒去過,倒是聽說過的。有一首詩講過揚州的,‘煙花三月下揚州’,是不是?說是那裏美色如雲哩!”
薑師爺拍打著手上的書:
“王秀楚的這本《揚州十日記》,卻不是談煙花,談美色的,軍長莫搞錯了!”
“哦?那是談什麽?”
“清朝順治年間,大明傾覆,清兵一路南下,攻至揚州。明臣史可法,不負前朝聖恩,親率揚州全城軍民人等,與異族滿人浴血苦戰。後滿人在順治二年四月破揚州,縱火燒城,屠戮十日,致一城軍民血流成河,冤魂飄飛,是為史稱之‘揚州十日’也!”
楊夢征一驚:
“噢,這事早年似乎是聽說過的!”
薑師爺拉動著枯黃的麵皮,苦苦一笑:
“同在順治二年,離‘揚州十日’,不過三月餘,清兵越江而下,抵嘉定。嘉定侯峒曾,亦乃忠勇之士也,率義兵義民拚死抵擋。殊不料,天命難違,兵敗城破,兩萬生靈塗炭城中。十數日後,城外葛隆、外岡二鎮又起義兵,欲報前仇,旋敗,複遭清兵殺戮,此謂二屠,第三次乃朱瑛率屬的義兵又敗,嘉定城再破,清兵血洗城池。”
楊夢征呆呆地看著薑師爺,默不作聲。
“後人歎雲:史可法、侯峒曾、朱瑛實乃大明之魂,然三位其誌可嘉,其法則不可效也。大勢去時,風掃殘葉,大丈夫豈能為一人榮辱,而置一城生靈於不顧呢?自然,話說回來,當時的南明小朝廷也實是昏得可以。史可法拒清兵於揚州城下之際。他們未予策應,徒使可法孤臣抗敵,最終落得兵敗身亡,百姓遭殃。後人便道:可法等臣將若不抵死抗拒,那‘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或許都不會有的!”
楊夢征聽罷,慢慢站了起來:
“老師爺,時辰不早了,您……您老歇著吧,我……我告辭了.”
薑師爺撫須歎道:
“唉!老朽胡言亂語,老弟切不可太認真的!哦,先不忙走吧.殺上一盤如何?”
楊夢征搖搖頭:
“大敵當前,城池危在旦夕,沒那個心思了!我馬上要和畢副軍長商討一下軍情!”
第六章
其實,已沒什麽可以商討的了,為了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了這座古老的城池,新二十二軍除了向日軍投降,別無出路。他明白,畢元奇也明白,因此.他完全沒必要再多費口舌向畢元奇解釋什麽了——這位副軍長比他明白得還早些。
他把擬好的投降命令從辦公桌的抽屜裏取出來,遞給了畢元奇:
“看看吧,同意就簽字!”
畢元奇看罷,愣愣地盯著他:
“決定了?”
“決定了。”
“是不是把團以上的軍官召來開個會再定呢?這事畢竟關係重大嗬!”
“不必了!正因為關係重大,才不能開會,才不能讓他們沾邊。在這個命令上簽字的隻能是你我,日後重慶方麵追究下來,我們承擔責任好啦!”
畢元奇明白了楊夢征的良苦用心,長長歎了口氣:
“夢征大哥,這責任可不小哇,鬧不好要掉腦袋的!六十九軍軍長石友三去年十二月就被重慶方麵處了死刑……”
楊夢征陰陰地道:
“那我們隻好做石友三第二、第三嘍!”
“我的意思是說,是不是再和三一二師的白雲森和三一一師的楊皖育商量一下呢?這麽大的事,我們總得聽聽他們的意見才是。皖育是你的侄兒,咱們不說了,至少白師長那裏……”
楊夢征火了:
“我已經說過了,不能和他們商量!這不是他媽的升官發財,是賣國當漢奸嗬!你我身為一軍之長,陷進去是沒有辦法,我們怎能再把別人往裏拖呢?投降是你和許副官長最先提出來的,你若不敢擔肩胛,那咱們就打下去吧,我楊夢征已打定主意把這副老骨頭葬在陵城了!”
畢元奇無奈,思慮了好半天,才摸過楊夢征的派克筆,在投降命令上簽了字。
畢元奇總歸還是條漢子,楊夢征接過畢元奇遞過的派克筆時,緊緊握住了畢元奇的手:
“元奇兄,新二十二軍交給你了,一切由你來安排吧!改編之後,不願留下的弟兄,一律發足路費讓他們走,千萬不要難為他們。”
“我明白。”
“去吧,我要歇歇,我太累了,太……太累了……”
他未待畢元奇離開房間,就頹然倒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了……
楊夢征無論如何也忘不了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八日的那個黎明。
那個黎明是從槐樹林的枝葉梢頭漏下來的,稀稀啦啦,飄忽不定,帶著露珠的清涼,也帶著絲絲縷縷的惆悵。那夜,他一直沒睡,就像今夜一直未睡一樣。他當時就有一種預感,覺著在自己生命的旅途中要發生點什麽事。新二十二軍開到徐州北郊整整三十六小時了,五戰區長官部在三十六小時中,至少下達了四道命令,一忽兒把他劃歸湯恩伯軍團,一忽兒又調給孫連仲的第二集團軍……最終,哪兒也沒讓他去,而是要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原地待命。他當時並不知道那些集團軍司令們不願要他,還以為戰局發生了變化,李司令長官要把新二十二軍派到刀口上用哩!
他焦慮不安地等待著,有幾個小時幹脆就守在電台和電話機邊上。等到後來,他覺著有點不對頭了,走出帳篷,到槐樹林裏去散步。直到天朦朧發亮的時候,畢元奇從徐州五戰區長官部趕來,才沮喪地向他們講明了真情。
他一下失了態,狂暴地大罵李宗仁,大罵湯恩伯,大罵那些集團軍司令們……
那是他和新二十二軍恥辱的日子。
他永遠也忘不了。
今天,同樣的命運又落到了新二十二軍頭上。他剛剛簽署了一個恥辱的命令,新二十二軍萬餘弟兄的血因此而自流了,他楊夢征也在簽署這個命令的同時,又回到了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八日悲哀的原地。新二十二軍從此之後,將被重慶中央宣布為叛軍,取消番號,他這個中將軍長又成了倒戈將軍。
他知道,重慶方麵絕不會寬恕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的。新二十二軍在往昔的內戰中兩次反叛,委員長都是耿耿於懷的。日後抗戰勝利,委員長絕不可能因為他曾使一座古城免於毀滅,曾使二十二萬和平居民得以生存,而認可他的投降。由此想到:暫七十九軍的孫真如率全軍投敵,依附汪偽,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孫真如也和他楊夢征一樣,靠民間武裝起家,也和蔣委員長幹過。不同的隻是,他楊夢征投降是被迫的,而孫真如怕是談不上被迫;此人早年就和周佛海、任援道有聯係,如今,南京偽政府成立,和平建國軍豎旗,他早晚總要投過去的。
新二十二軍走到如今這一步,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新二十二軍的弟兄們對得起他,他卻對不起他們。他知道,弟兄們大都是不願當漢奸的,他不但背叛了中央,也背叛了他們。盡管他為了弟兄們的將來留了一手,可內心的愧疚卻還像烏雲一樣驅趕不散。萬餘弟兄用鮮血和性命洗刷著他的恥辱,而他卻在最後關頭下令投敵附逆,就衝著這一點,他也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木然地拉開抽屜,從抽屜裏摸出手槍,他吃力地站了起來,推開椅子,走到窗前。
窗外,古老的陵城在槍炮聲中倒臥著,黑乎乎一片,昔日那壯觀的萬家燈火看不見了,戰爭改變了這個夜城市的麵孔。
哦!戰爭,戰爭……
戰爭原本是男子漢的事業,是男子漢用槍炮改變世界、創造曆史的事業。這事業是那麽令人著迷,使人們一投身其間就興奮不已,躍躍欲動。
他就這麽興奮過,躍動過。他把近三十年光陰投入了戰爭的血光炮火。他穿過一片片硝煙,踏過一具具屍體,由中校、上校、少將而做了中將軍長。然而,直到今天的這一刻,直到用手槍抵著自己太陽穴的時候,他才悲哀地發現,三十年來,他並沒有改變什麽、創造什麽,而是被世界和曆史改變了。他的雙鬢斑白了.麵孔上布滿皺紋。他老了,早已不是原先那個虎虎有生氣的男子漢了,舉起手槍的那一瞬間,他甚至覺著自己的心髒已停止了跳動,周身的熱血在脈管中凝固了。
世界還是那個世界。
曆史依然在如霧如嶂的硝煙中流淌著。
他站在窗前默默流淚了,淚眼中的世界變得一片恍惚。身體搖晃起來,兩條麻木的腿仿佛支撐不住沉重的軀體了。他怕自己會癱倒。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想到了已做了副師長的侄子楊皖育,想到了他留給陵城父老鄉親的最後的禮物——和平。他承擔了投降的恥辱,而楊皖育們和二十二萬陵城民眾可以免於戰火了。
他還給新二十二軍留下了種。
是夜零時四十五分,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二十二軍中將軍長楊夢征飲彈自斃。零時四十七分,三顆紅色信號彈升上了天空。一時十五分,陵城東西線日軍停止了炮擊,全城一片死寂。
恥辱的和平開始了。
第七章
隨著車輪的瘋狂滾動,小白樓跌跌撞撞撲入了白雲森眼簾。那白生生的一團在黑暗中肅然立著,整座樓房和院落一片死寂。街上的交通已經斷絕,軍部手槍營的衛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大街上一直排到小白樓門廳前。衛兵們頭上的鋼盔在星光和燈光下閃亮。雪鐵龍馳入院落大門,還沒停穩,黑暗中便響起了洪亮的傳呼聲。
“三一二師白師長到!”
白雲森鑽出轎車,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廳台階上的手槍營長周浩,疾走幾步,上了台階:
“出什麽事了?深更半夜的接我來?”
周浩眼裏汪著淚,哽咽著道:
“軍……軍長……”
“軍長怎麽啦?”
“軍長殉國了!”
“什麽?怎麽回事?快說!”
門廳裏響起了腳步聲,一個沉沉的黑影驟然推到了白雲森和周浩麵前。周浩不敢再說,急忙抹掉了眼窩裏的淚,筆直立好了。
“白師長,請,請到樓上談!”
來人是副官長許洪寶。
“老許,究竟出了什麽事?”
許洪寶臉色很難看,訥訥道:
“軍長……軍長殉難了。哦,上樓再說吧,畢副軍長在等你呢!”
白雲森一時很茫然,恍若在夢中。好端端一個軍長怎麽會突然死了?七八個小時前,他還在九丈崖前沿指揮所神氣活現地發布命令呢,怎麽說死就死了?這麽一頭狡詐而凶猛的獅王也會死麽?他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他認定,在整個新二十二軍,沒有誰敢對這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下手的。可眼前的陣勢又明明白白擺在這裏,他深更半夜被軍部的雪鐵龍從東線前沿接到了小白樓,周浩和許洪寶也確鑿無誤地證明了軍長的死亡,他還能再懷疑什麽呢?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死了,一甭管是怎麽死的,反正是死了。這頭獅王統治新二十二軍的時
代結束了,盡管結束得很不是時候。他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哀,隻覺著胸中鬱鬱發悶,喉嚨口像堵著什麽東西似的。
樓梯口的壁燈亮著,紅漆剝落的扶手上躍動著縷縷光斑。他扶著扶手,一步步機械地向三樓走,落滿塵土的皮靴在樓梯木板上踩出了一連串單調的“哢哢”聲。
“想不到軍長會……唉!”
聲音恍惚很遠,那聲歎息淒婉而悠長,像一縷隨風飄飛的輕煙。
“凶手抓到了嗎?”
他本能地問,聲音卻不像自己的。
“什麽凶手哇?軍長是自殺!”
“自殺?軍長會自殺?”
“是的,畢副軍長也沒想到。”
他搖搖頭:“唉!軍長咋也有活膩的時候?!”
這一切實際上都無關緊要了。不管是自殺還是被殺,反正軍長不會再活過來了。從他跨進軍部小白樓的時候開始,新二十二軍將不再姓楊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當即在心中命令自己記住:軍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然而,樓梯上,走道上,乃至整個小白樓都還殘留著軍長生前的氣息,仿佛軍長的靈魂已浸滲在樓內的每一縷空氣中,現在正緊緊包裹著走進樓裏的每一個人,使每一個人都不敢違拗軍長的意誌而輕舉妄動。
軍長一定把自己的意誌留下來了,他被接到這裏,大約就是要接受軍長的什麽意誌的。軍長自斃前不會不留下遺言的。這頭獅王要把新二十二軍交給誰?他不會交給畢元奇的,畢元奇統領不了這幫陵城子弟,能統領這支軍隊的,隻能是他白雲森。
新二十二軍要易手了。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悄悄摳開了槍套上的鎖扣。
可能要流點血…或者是他和他的三一二師,或者是楊皖育和楊皖育的三一師,也或者是畢元奇和他的親信們。
自然,在這種時候,最好是不要發生內亂,最好是一滴血都不流。大敵當前,新二十二軍的每一個官兵都必須一致對外,即便要流血也該在突圍之後,到看不見日本人的地方去流,免得叫日本人笑話。
他決不打第一槍。他隻準備應付任何人打出的第一槍。
胡亂想著,走到了三樓軍長臥室門口。門半開著,一個著軍裝的背影肅然立著,他對著那肅然的背影,習慣地把靴跟響亮地一碰,筆直一個立正:
“報告軍長……”
話一出口,他馬上覺出了自己的荒唐,軍長已經死了,那個肅立者決不會是軍長。
肅立者是副軍長畢元奇。
畢元奇轉過身子,向門口迎了兩步。
“哦,雲森兄,請,裏麵請。”
他走進房間,搭眼看到了軍長的遺體,遺體安放在臥室一端的大床上,齊胸罩著白布單,頭上扣著軍帽,枕頭上糊著一灘黑血。
他撲到床前,半跪著,俯在軍長的遺體上,不知咋的,心頭一陣顫栗和酸楚,眼圈競紅了。
“軍長,軍長!”
他叫著,兩行清淚落到了白布單上……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他和倒下的這頭獅王在二十幾年中結下的諸多恩恩怨怨,全被獅王自己一槍了結了。他不該再恨他、怨他。而且,隻要這頭獅王把新二十二軍交給他。他還應該在新二十二軍的軍旗上永遠寫下這頭獅王輝煌的名字。
他慢慢站了起來,摘下軍帽,垂下頭,默默向獅王告別。
“雲森兄,別難過了,軍長走了,我們不能走!我們還要生存下去!新二十二軍還要生存下去!我請你來,就是要商量一下……’’
他轉過身,直直地盯住畢元奇:
“畢副軍長,軍長真是自殺麽?”
“是的,誰也沒有想到。聽到槍聲後,我跑到這裏,就見他倒在這扇窗下了,手裏還攥著槍,喏,就是這把,當時的情形,薑師爺、周浩和他外甥女李蘭都看到的。”
他點燃了一支煙,緩緩抽著。
“軍長為什麽在這時候自殺?”
“很簡單,仗打不下去了。”
“什麽?”
“哦,你還不知道,暫七十九軍叛變附逆,新八十一軍沿醉河西撤,我們沒指望了。”
他手一抖,剛湊到嘴唇邊的香煙掉到了地板上。他沒去撿,木然地將煙踩滅了。
“這麽晚請你來,就是想商量一下這事。夢征大哥眼一閉,撒手了,這爛攤子咱們要收拾,是不是?”
他默默點了點頭,心中卻發出了一陣冷笑:好一頭獅王,好一個愛兵的軍長!大難當頭,知道自己滑不掉了,竟他媽的這麽不負責任!競能不顧數幹部屬官兵,不顧一城二十幾萬百姓父老,自己對自己的腦門摟一槍!混賬!
“軍長臨終前留下什麽話沒有?”
“留下了一道命令,是自殺前親手草擬,和我一起簽署的。”
“什麽內容?”
畢元奇遲疑了一下:
“投降。接受日軍改編。”
他又是一驚,脫口叫道:
“不可能!今日傍晚,他還在九丈崖口口聲聲要三一二師打到底哩,怎麽轉眼又……”
畢元奇沒爭辯,掏出命令遞給了白雲森。
白雲森匆忙看著,看罷,眼前一片昏黑,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在大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萬沒想到,這頭狡詐而凶猛的獅王在踏上黃泉之路的時候,還會給新二十二軍留下這麽一道荒唐無恥的命令:他在命令中隻字未提新二十二軍的指揮權問題,隻讓他們投降。他自己死了,不能統治新二十二軍了,就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日本人。直到死,這位中將軍長的眼裏都沒有他白雲森,也沒有新二十二軍的袍澤弟兄,更甭說有什麽國家利益,民族氣節了。而麵前這位姓畢的也不會是什麽好人,至少他是同意叛變附逆的——也說不準是他力主投降的。事情很清楚,隻要由畢元奇出頭接洽投降,偽軍長一職便非他莫屬,看來,軍部今夜戒備森嚴的陣勢,決不僅僅因為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的斃命,也許是麵前的這位副軍長要用武力和陰謀解決新二十二軍的歸屬問題。
他發現,自己掉進了畢元奇設下的陷阱。
畢元奇逼了過來:
“雲森兄意下如何?”
他想了想,問:
“新八十一軍和暫七十九軍的消息屬實麽?”
畢元奇努了努嘴,默立在一旁的副官長許洪寶將七八份電文遞到了自雲森麵前。他一份份看著,看畢,長長歎了口氣,垂下了腦袋。
“媽的,這幫混蛋!”
許洪寶說:
“不是逼到了這份上,軍長不會自殺,也不會取此下策,實在是沒有辦法呀!白師長,你是明白人,想必能理解軍長一片苦心!”
白雲森這才想起:他從前沿指揮所離開時,日軍停止了轟炸和炮擊,隨口問道:
“這麽說,信號彈已經打出去了?日軍已知道我們投降的消息了?”
畢元奇點了點頭。
“為什麽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我提出了要和你們商量,軍長不同意。現在,我還是和你商量了嘛!說說你的主張吧!”
愣了半天,他抬起頭: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又有你們軍長、副軍長的命令,我……我還有什麽話說?!隻是,三一一師楊皖育那裏,還有兩個師的旅團長那裏怕不好辦吧?”
畢元奇笑了笑:
“三一一師楊副師長馬上就來,隻要你們二位無異議,旅、團長們可召集緊急會議解決!我們必須在拂曉前穩住內部,出城和日軍談判洽商!”
一個卑鄙的陰謀。
他強壓住心中的厭惡:
“挺好!這樣安排挺好!穩住內部最要緊,估計三一一師問題不大。三一一師有楊皖育,頭疼的還是我手下的旅、團長們,我同意接受改編,可我不能看著我手下的人流血。”
“你說咋辦?”
“是不是容我回去和他們商量一下,陳明利害!”
畢元奇搖著頭道:
“不必了吧?我想,他們總不會這麽不識時務吧?軍長都走投無路了,他們還能有什麽高招?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呀,我已通知東西線旅、團長們來開會了。雲森兄,你是不是就在這兒找個房間歇歇,等著開會?”
他當即明白了,起身走到畢元奇麵前,拍了拍腰間的槍套:
“要不要我把槍存在你這兒?”
畢元奇尷尬地笑著:
“雲森兄多慮了!我這不是和你商量麽?又不是搞兵變!”
“那好,兄弟告辭!”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了頭:
“元奇兄,我可再說一遍:人各有誌,不可相強,誰若敢對我手下的人下手,可甭怪我不客氣!”
許洪寶在前麵引路,將他帶到了二樓一個房間門口。這時,樓下傳來了雪鐵龍汽車的刹車聲,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三一一師楊副師長到!”
許洪寶交待了一句:
“白師長。你先歇著,我去接楊副師長!”
說罷,匆匆走了。
他獨自一人進了屋,反手插上門,沉重的身體緊緊依在門上,兩隻手摸索著,在黑暗中急速地抽出了槍,打開了保險……
——看來是得流點血了。
第八章
屋子很黑,開初幾乎什麽都看不見,連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懷疑,他像挨了一槍似的,身子軟軟的。身體的某個部位似乎在流血,他覺著那瀑湧的鮮血正一點點淹沒他的生命和呼吸。他汗津津的手緊握著槍,眼前老是閃出畢元奇陰冷的麵孔。他認定畢元奇打了他一槍,就是在這唬不透的黑暗中打的。他受傷了,心被擊穿了。他得還擊,得瞄準畢元奇的腦袋實實在在來他幾梭子。廝殺的渴望一時間像毒熾的火焰一樣,騰騰地燃了起來。
他和新二十二軍都處在危亡關頭,他們被死鬼楊夢征和畢元奇出賣了,如果不進行一場奮力格殺,新二十二軍的一切光榮都將在這個陰冷的秋夜黯然死去。他白雲森也將成為醜惡的漢奸而被國人永遠詛咒。天一亮,畢元奇和日本人一接上頭,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最後的機會在天亮之前。
他必然在天亮之前幹掉畢元奇、許洪寶和那些主張投降的叛將們,否則,他寧願被他們幹掉,或者自己對自己的腦門來一槍,就像楊夢征幹過的那樣。楊夢征這老東西,看來也知道當漢奸不是好事,可既然知道,他為什麽還要逼他們做漢奸呢?這混賬的無賴!他把新二十二軍當作自己的私產了,好像想送給什麽人就能送給什麽人似的。
夠了,這一切他早就受夠了,姓楊的已經歸西,新二十二軍的弟兄們該自由了,他相信,浴血抗戰三年多的弟兄們是決不願在自己的父老鄉親眼皮底下豎白旗的,他隻要能抓住最後的時機,拚命扳一扳,說不準就能贏下這決定性的一局。
響起了敲門聲。微微顫響傳導到他寬厚的脊背上,他敏捷地閃開了,握槍的手縮到了身後。
“誰?”
“白師長,許副官長讓我給你送夜宵。”
他摸索著,拉亮了電燈,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端著茶盤的矮小衛兵,臉很熟,名字想不起來了。他衝他笑笑,叫他把茶點放在桌上。
“白師長還有什麽吩咐?”
“沒啦,出去吧!”
那矮小衛兵卻不走。
“許副官長吩咐我留在這裏照應你!”
“哦?”他不經意地問,“許副官長還給你交待了什麽?”
衛兵掩上門悄悄說:
“副官長說,馬上要開一個重要會議,要我守著您,不讓您出去。自師長,究竟出什麽事了?軍長是自殺麽?莫不是被誰算計了?”
他莫測高深地點了點頭。
看來畢元奇的布置並不周密,軍部手槍營的衛兵們對這一切還蒙在鼓裏。他確有扳一下的機會。
腦子裏閃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你們營長周浩呢?”
“在樓下大廳裏。”
“叫他到我這來一下!”
“可……可是許副官長說……”
他火了,把藏在身後的手槍摔到桌上:
“姓許的總沒讓你看押我吧?”
衛兵訥訥地道:
“白師……師長開……開玩笑了!好!我……我去,我去!”
他交待了一句:
“注意避著那個姓許的。”
“噢!”
片刻,衛兵帶著周浩進來了。
“白師長,您找我?”
他用眼睛瞥了瞥那個衛兵。
周浩明白了:
“出去,到門口守著!”
衛兵順從地退出了房門。
“白師長,究竟有什麽事?”
他清楚周浩和軍長的關係。
“知道軍長是怎麽死的麽?”
“自殺!槍響之後,我第一個上的樓!”
他怔了一下。
“真是自殺?”
“不錯。”
“知道軍長為什麽自殺麽?”
周浩搖了搖頭。
“知道馬上要開什麽會麽?”
“不知道!”
他向前走了兩步,站到周浩麵前,雙手搭在周浩肩頭上,將周浩按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來告訴你!如果你能證實軍長是自殺的話,那麽軍長是被人逼上絕路的。副軍長畢元奇一夥人暗中勾結日本人,準備投降。軍長不同意,可又無法阻止他們。不過,我還懷疑軍長不是自殺,可能是被人暗殺。現在,軍長去了,他們動手了,想在馬上召開的軍事會議上幹掉那些跟隨軍長多年的旅、團長們,發動兵變,宣布投降,他們說這是軍長的意思!”
周浩呆了:
“軍長怎麽會下令投降?!胡說!肯定是他們胡說!下午在光明大戲院演講時,軍長還……”
他打斷了周浩的話:
“他們這一手很毒!軍長死了,他們還不放過他,還讓他背著個漢奸的臭名!還想以此要挾我們,要我們在自己的父老兄弟麵前做漢奸,周浩,你幹麽?”
周浩反問:
“白師長,你幹?”
“我幹還找你麽?”
“那您說,咋辦?”
他壓低聲音道:
“我走不脫了,你立刻把九丈崖手槍營的兩個連調到這裏來,相機行事。”
“是!”
“設法搞支手槍給我送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得親自動手!”
“行!”
周浩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裏就裝著軍長的勃朗寧,當即抽了出來:
“給,這裏現成的一把。”
他接過勃朗寧,掖進懷裏。
“事不宜遲,快去吧!”
周浩走了。
送周浩出門的時候,白雲森發現,守在門口的那個衛兵不見了,心裏不由一陣緊縮。
好在周浩爭取了過來,而且已開始了行動,對扳贏這一局,他有了一半的把握。畢元奇,許洪寶就是現在發現了他的意圖,也沒有多少辦法了,前線的弟兄不明真相,一時半會又調不過來,軍部的一個手槍連就是都站在畢元奇一邊,畢元奇也未必能穩操勝券。
他頭腦清醒多了,自知靠自己的聲望不足以號令新二十二軍,不管他怎麽仇恨楊夢征,怎麽鄙視楊夢征,在這關鍵的時刻,還得借重這頭獅王的恩威才行。莫說手槍營,楊皖育的三一一師,就是他的三一二師,楊夢征的影響怕也不在他白雲森之下,他得最後一次充分利用這個老無賴生前的影響,決定性的改變自己的也是新二十二軍的命運。
這頗有些陰謀的意味,可這陰謀卻是正義的,他不應該為此而感到不安。有時,正義的事業也得憑藉陰謀的手段來完成,這是沒辦法的事,他既不是第一個這樣幹的,也不是最後一個這樣幹的。
一切還要怪楊夢征。
楊夢征充其量隻是個圓滑的將軍,卻決不是一個聰明的政治家,而他是。他的眼光要比楊夢征遠大的多,深邃的多。他有信仰,有骨氣,能夠憑借敏銳的嗅覺,捕捉到一個個重要信號,認準曆史發展的大趨勢。如若他處在楊夢征的位置上,是決不會取此下策的。
二十九年前陵城起義建立民軍時,他和楊夢征處在同一起跑線上。盡管那時候楊夢征是中校團長,他是中尉旗官,可他們身上帶有同等濃烈的土腥味。而後來,他身上的土腥味在連年戰亂中一點點脫去了,楊夢征則帶著土腥味一直混到了今天。這是他們的不同之處,這不同,造成了民國十五年底他們之間的第一場公開的衝突。
那時,吳佩孚委任張宗昌為討賊聯軍司令,大舉進攻國民軍,從軍事上看,馮煥章的國民軍處於劣勢,依附於國民軍的陵城獨立旅壓力挺重。當時還是旅長的楊夢征昏了頭,貼上了張宗昌,討價還價要做師長。而他卻清楚地看到,真理並不在張宗昌手裏,卻在馮煥章手裏。馮煥章五原誓師,率部集體參加國民黨,信奉了三民主義。而三民主義的小冊子,他看過許多,真誠地認為它是救國救民之道,必能行之於天下。他勸楊夢征不要跟張宗昌跑,還勸楊夢征讀讀國民黨人散發的這些小冊子。楊夢征不幹,逼著他們團向友軍開火,他第一次耍了滑頭,在向友軍進攻前,派人送了信。楊夢征事後得知,拔出槍要斃他。他抓住了楊夢征的投機心裏,侃侃而談,縱論天下大勢,預言:國民革命軍將奪得天下,他們應該為避免了一場和真理的血戰而慶幸。
果然,此話被他言中,轉眼問,張宗昌大敗,楊夢征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打起三民主義的旗幟。
民國十九年,蔣、馮、閻開戰,土腥味十足的楊夢征又按捺不住了,第二次反叛。他力勸無效,當即告假還鄉,一去就是十個月,直到楊夢征再次意識到了選擇上的錯誤,他才被接回軍中。
打那以後,楊夢征對他是高看一等了,可心中的猜忌和不信任卻也是明擺著的。二十四年改編為新二十二軍的時候,楊夢征提出兩個職務讓他挑:做副軍長,或做三一二師師長,楊夢征自己卻做了軍長兼三一一師師長,他非但沒讓他做副軍長兼師長,還在他選擇了三一二師師長一職時,要把自己的侄子楊皖育派來當副師長。他一氣之下,提出自己來做副師長,這才逼著楊夢征讓了步,沒派楊皖育到三一二師來。
今夜,這雞勝心腸的楊夢征總算完蛋了,他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人格和良心,又一次看錯了天下大勢,稀裏糊塗給自己描畫了一副叛將、漢奸的臉孔,這是他自找的。他今夜打出他的旗號,決不是為了給他刷清臉上的油彩,而是為了新二十二軍往昔的光榮和未來的光榮。
吃夜宵的時候,他已不再想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混蛋了,他要謀劃的是如何完成馬上就要開場的這幕流血的反正。
楊皖育的態度不明。也許他會跟畢元奇走的,如果他和他手下的旅、團長們真死心塌地跟畢元奇一起投敵,他就把他們也一起幹掉!這是沒辦法的事。他相信每一個有良心的愛國將領處在他今夜這個位置上,都會這樣做的。
門又敲響了,他開門一看,是那個矮小的衛兵。衛兵進門後,緊張地告訴他,畢元奇發現周浩不見了,正四處尋找。他不禁一怔,不祥的預感瞬時間潮水般漫上了心頭。
鹿死誰手,現在還很難說,也許——也許他會為這場反正付出身家性命。
第九章
天蒙蒙發亮的時候,東西兩線的旅、團長們大都到齊了。副軍長畢元奇趕到他房間,陪同他到樓下會議廳去。一下樓,他便看到:會議廳門口和走廊上站著十餘個手槍營的衛兵,對過的休息室門口放著一張大桌子,桌上擺滿了各種型號的手槍,走到桌前,畢元奇率先掏出手槍交給了守在桌邊的衛兵,還對他解釋說:這是聽從了他的勸告,為了避免流血被迫采取的措施。他心下明白,沒讓畢元奇再說什麽,也掏出了腰間的佩槍摔到
了桌上。恰在這時,副官長許洪寶陪著三一一師副師長楊皖育走過來了,他們也逐一將手槍交給了衛兵。
他想和楊皖育說點什麽,摸摸他的底,可手剛搭到楊皖育肩頭,隻說了句“節哀”,畢元奇便跨進了會議廳的大門。會議廳裏一片騷動之聲,旅、團長們,軍部的校極參謀、副官們紛紛起立立正。他隻好放棄這無望的努力,也和許洪寶,楊皖育一起,魚貫進入會議廳。
手下三一二師的旅、團長們大都用困惑的眼光看著他,四八八旅旅長郭士文還向他捏了捏拳頭。他隻當沒看見,徑自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緊挨著畢元奇和許洪寶的座位上坐下了。畢元奇打了個手勢,屋裏的人也坐下了。
六張條案拚起來的大長桌前是兩個師二十餘個旅團軍官,他們身後靠牆的兩排椅子上安置著軍部的參謀、副官,門口有握槍的衛兵,陣勢對他十分不利。不說門口的衛兵,就是那些參謀、副官們懷裏怕也揣著槍,隻要桌前的旅、團長們敢反抗,他們正可以衝著反抗者的腦袋開火。還有一個不利的是,畢元奇手裏攥著一份楊夢征親自起草並簽署的投降命令,隻要這命令在與會者手中傳閱一遍,他就無法假楊夢征之名而行事了,而楊皖育究竟作何打算,他又一點底也沒有。
很明顯,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畢元奇揭下軍帽放在桌上。
“諸位,在戰局如此險惡之際,把你們從前沿召來,實在是迫不得已。你們大概都知道了,軍長已於四小時前在這座樓的三樓上自殺殉國……”
“畢副軍長,是不是把軍長自殺詳情給諸位弟兄講清楚點,免得大夥兒起疑。”
他正經作色地提醒了一下。
畢元奇向他笑了笑。
“好!先向大家講一講軍長自殺的情況。軍長取此下策,莫說你們沒想到,我這個副軍長也沒想到。今日,——唔,應該是昨日了,昨日晚,暫七十九軍孫真如率全軍部屬在章河鎮通電附逆,其後,新八十一軍急電我軍,聲稱被敵重創,無法馳援……”
無論如何,他還是得幹!他決不相信這一屋子的抗日軍人都願意做漢奸。三年,整整三年,他們新二十二軍南北轉進,浴血奮戰,和日本人打紅了眼,打出了深仇血恨,今日,讓他們把這深仇血恨咽進肚裏,他們一定不會答應的。他們當中必然有人要反抗,既然如此,他就應該帶著他們拚一拚。
畢元奇還在那裏講。
“軍長和我談了許久,軍長說,‘為了本城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了給咱新二十二軍留點種,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後來,他回到臥房起草了和日軍講和,接受改編的命令,自己簽了字,也要我簽字……”
畢元奇終於攤牌了。
“這就是軍長的命令,白師長和楊副師長都看過了,他們也同意的。”
畢元奇舉著命令展示著,仿佛皇帝的禦旨。
命令一傳到眾人手裏就羅嗦了!他不能等周浩了,如果命令被旅、團長們認可,周浩帶人趕來,怕也無法挽回局麵了,他把右手伸進口袋裏,攥住了那把小號勃朗寧:
“畢副軍長,是不是把命令念一下?”
畢元奇沒上當,淡淡地道:
“還是讓眾位傳著看看吧!”
畢元奇將命令遞給了許洪寶,許洪寶越過他傳給了他旁邊311師的楊參謀長。楊參謀長剛接過命令,還未看上一眼,他一把把命令奪了過來,順勢用胳膊肘打倒了許洪寶,口袋裏的勃朗寧掏出來,對準了畢元奇的腦門:
“別動!’,
一屋子的人全呆了。
門口的衛兵和靠牆坐著的參謀、副官們紛紛摸槍。他們摸槍的時候,白雲森急速跳到了畢元奇身後,槍口抵到了畢元奇的後腦勺上。
“命令他們放下武器!退出會議廳!”
畢元奇也傻了,待他從驚恐中醒轉過來後,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
“退……退出去吧!”
拔出了槍的衛兵和參謀、副官們慢吞吞往外退。七八個手裏無槍的參謀、副官們坐著沒動。
他又是一聲命令:
“非三一二師、三一一師作戰部隊的軍官,通通給我滾出去!”
畢元奇再次揮了揮手。
餘下的參謀、副官們也退出去了。
他這才鬆了口氣,大聲對不知所措的旅、團長們道:
“弟兄們,命令是偽造的!姓畢的暗中勾結日本人,陰謀叛變附逆,殺死了軍長,繳了我們的械,要逼我們去當漢奸,你們幹麽?”
“不幹!”
四八八旅旅長郭士文第一個跳起來,往白雲森身邊衝,剛衝了沒幾步,窗外飛進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肩頭,他一個踉蹌歪倒了。另一個趕來攙扶郭士文的副旅長也被擊倒在地。
手無寸鐵的旅、團長們都縮起了頭。
畢元奇冷笑了:
“白師長,不要這樣麽!我這不是在和大家商量麽?不願幹的,可以回家,我並不勉強,再說,命令是軍長下的,我也是執行軍長的命令!”
“胡說!”
畢元奇想扭過頭,他又用槍在他腦袋上點了一下,畢元奇不敢動了,嘴上卻還在說:
“白師長,我可不想流血,今日新二十二軍自家火並,可是你造成的!這會議廳外的窗口、門口都是衛兵,你要是蠻幹,這一屋子人可走不出去!”
三一一師的一個老軍官慌了神:
“白師長,別這樣,有話好商量!”
坐在距他和畢元奇沒多遠的楊皖育卻冷冷一笑:
“你別管!我倒要看看這出戲如何收場!”
他額上滲出了汗:
“皖育,你也相信你那當軍長的叔叔會下令讓我們附逆麽?”
楊皖育臉色鐵青:
“我不知道!”
完了。
他不知咋的,食指一動,手中的勃朗寧就摳響了,麵前的畢元奇一聲慘叫,“撲通”栽倒在地。他顧不上去看畢元奇一眼,槍口一掉,對著歪倚在牆根的許洪寶又是兩槍,而後,將槍口瞄向了自己的腦門:
“既然你們他媽的都想認個日本爹,這場戲隻好這麽收場了……”
不料,就在他要摳響這一槍的時候,楊皖育撲了過來,一頭撞到他胸口上,將他手中的槍撞離了腦袋,繼爾,奪下了他的槍。
門外的衛兵們擁了進來,扭住了他。
會議廳裏一片混亂。
楊皖育跳到桌上,衝著天花板放了一槍,厲聲道:
“軍部手槍營什麽時候姓畢了?住手!都給我住手!畢元奇,許洪寶謀害軍長,偽造命令,圖謀附逆,罪不容赦!誰敢動白師長一下,老子斃了他!”
楊皖育話音剛落,一聲爆響,.窗外又飛進一粒子彈,擊中了他的胳膊,他跳下桌子,捂著傷口,繼續對衛兵們喊:
“給我把參謀處、副官處的家夥們全抓起來!”
擁入會議廳的衛兵們這才悟出了什麽,放開了白雲森,紛紛往門外衝。而這時周浩也帶著兩個連的衛兵撲進了樓。衛兵們在周浩的指揮下,當即全樓搜捕,將十八九個參謀、副官一一抓獲。
畢元奇、許洪寶的屍體被抬走了,醫官給楊皖育、郭士文幾人包紮好傷口,兩個師的旅、團長們才各自取了佩槍,重在桌前坐下。混亂結束了,彌漫著血腥味的會議廳莊重肅穆。直到這時,白雲森才悟到:他成功了。
他和楊皖育在畢元奇、許洪寶坐過的位子上坐下,他讓楊皖育說說下一步的打算。楊皖育不說,暗暗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要他說。他說了,聲稱,新八十一軍西撤和暫七十九軍附逆都是畢元奇和圍城日偽軍造出的謠言。目前,這兩個軍正在西部迂回,伺機向陵城靠攏,新二十二軍應利用畢元奇擅自叛變造成的短暫和平,突破西線,挺進醉河,和新八十一軍匯合,而後西渡黃河。他命令東線三一二師守軍漸次後撤,一路抵抗,在三一一師打開西線缺口之後,隨之突圍。楊皖育也重金懸賞,令三一一師組織敢死隊,在上午十時前打響突圍之戰。
會議開了不到半小時,七時二十分,白雲森宣布散會,兩個師的旅團長們各返前沿。他和楊皖育留在軍部,代行軍長、副軍長職。七時三十五分,散發著油墨氣味的《新新日報》送到了,頭版通欄標題醒目紮眼:
“本城各界昨晚舉行抗敵大會,楊將軍夢征稱雲:陵城古都固若金湯,新二十二軍誓與日寇殊死決戰。”
第十章
把報紙拍放在桌上,白雲森的眉頭皺成了結,臉孔上的得意被憂鬱的陰雲遮掩了。他煩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通水,手扶桌沿站立起來,對正吊著受傷的胳膊在麵前踱步的楊皖育喊:
“看看這混賬報紙吧!瞧軍長說了些什麽?到啥辰光了,還‘固若金湯’哩!”
楊皖育搖頭歎氣:
“唉!他玩這一套也不是一次了,誰想到他會栽在陵城呢?!這老爺子誰不唬?不到最後關頭,他跟我這個親侄子也不說實話的!”
白雲森抓著報紙揮著:
“眼下你我咋向陵城父老交待呢?”
“唉呀!嘴是兩片皮麽,咋翻不行?誰還會來找咱對證不成?我看還是甭在這上麵煩心啦!”
白雲森把報紙揉成一團,摔到地下:
“事到如今,想煩也煩不了了。軍部必須馬上撤到西關去,隨主力部隊突圍,啥東西丟了都行,電台得帶上,以便突圍之後和長官部聯係,你看呢?”
楊皖育點點頭:
“我都聽你的!”
這回答是真誠的,就像他剛才在會議廳裏對他的支持一樣真誠。他受了些感動。心頭油然升起了神聖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他既然敢把新二十二軍從附逆投敵的道路上拉回來,也就該對全軍弟兄負責到底,領著他們突出去。這是一著險棋,可他必須走。他不能像楊夢征那樣不負責任,一忽兒“固若金湯”,一忽兒又在“金湯”上來一槍。他做什麽事情都義無反顧,認準了,就一頭紮到底。
他揣摩,至少在眼下楊皖育是不會和他一爭高下的,不說他比他大了十二三歲,名份上比他長一輩,就是單憑氣魄,憑能力,憑膽量,這場即將開始的惡仗他也打不下來。
他會聽他的。
他相信楊皖育的真誠。
他和楊皖育商量了一下,叫來了周浩和兩個師的參謀長,發布了幾道命令,派三一一師楊參謀長到西池口落實突圍戰的最後準備。派三一二師劉參謀長火速與總商會聯係,疏散醫院中的傷病員。叫周浩派人把關在三樓上的那幫原軍部的參謀、副官們押到西線的三一一師敢死隊去,並明確下達了軍部在九時前撤退的命令。
兩個師參謀長匆匆走了,周浩也隨即上了樓,安排撤退事宜。不一會兒,樓上樓下便亂作一團,“咚咚”的腳步聲在天花板上擂鼓般地響,懸在半空中的吊燈也晃了起來。
那幫倒黴的參謀、副官們被武裝衛兵押到了院子裏,有幾個家夥衝著他所在房間的窗戶大叫冤枉。他也知道這其中必有受了冤枉的,但時間緊迫,來不及一一審問甄別了。這不能怪他,隻能怪戰爭的無情。
他和楊皖育也忙活起來,收拾焚燒軍部文件。
這時,周浩又趕來報告:
“白師長,薑師爺咋辦?是不是還派四個弟兄用擔架抬走?往日軍長……”
“抬吧!按往日辦!”
說話時,他頭都沒抬。
“慢!”楊皖育把一疊燃著了的文件摔到地下,對白雲森道:“這老僵屍留著何用?他和姓畢的是一個道上的!姓畢的向我勸降時,他也在一旁幫腔,盡講什麽‘揚州十日’、‘嘉定屠城’,硬說那命令是軍長的意思!我看——”
白雲森點點頭:
“好!甭管他!日本人破城後,能活下來,算他的造化!”
“這太便宜他了吧?他知道的可是太多了,隻怕……”
白雲森一怔,想了想,走到楊皖育麵前,從楊皖育的槍套裏拔出手槍,取出多餘的子彈,隻留下一顆壓進了槍膛。
“楊副師長說的也是。把這個給薑師爺送去吧,就說是楊副師長賞他的。”
“這……這……”
周浩似乎要哭。
“這是為了軍長,執行命令!”
周浩看看白雲森,怯怯地垂下了腦袋:
“是!”
楊皖育拍了拍周浩的肩頭:
“好!軍長沒白栽培你!記著,好生教教老僵屍咋著使槍,別他媽的浪費子彈,眼下子彈可精貴著哩!”
周浩點點頭,拿著楊皖育的手槍走了。
一個衛兵又進來報告,說是李蘭帶著一個《新新日報》的女記者求見。
白雲森一昕李蘭,臉孔上的陰雲一下子消失了許多,順手把幾份機要文件裝進軍用皮包裏,轉身對衛兵道:
“讓她們進來!”
李蘭和《新新日報》記者傅薇一前一後進來了。李蘭的眼泡紅腫著,頭發有些淩亂,步履沉重而遲鈍。白雲森想,她大概已經知曉了這座小白樓裏發生的惡夢,也許還沒從惡夢中醒來。
李蘭進門就撲到楊皖育麵前:
“二哥,受傷了?”
楊皖育笑了笑:
“我受傷不要緊,白師長沒傷著就行!”
李蘭瞥了白雲森一眼:
“你們都在,我就放心了!方才樓下槍聲亂響,我嚇壞了,我要下去看,衛兵們不許。”
傅薇隨即問道:
“聽說畢副軍長,許副官長暗殺了楊將軍,施行兵變,是嗎?”
白雲森反問道:
“怎麽,為這事來的?要把消息印到《新新日報》上嗎?”
李蘭忙道:
“不!不是!這事是我剛告訴她的。她原說好要到九丈崖前沿探訪,昨晚,我也和舅舅說過的,可現在舅舅……”
白雲森點了點頭:
“這消息無論如何不能泄露出去!大敵當前,我們不能動搖軍心,傅小姐你說呢?”
“是的!”
“為了不使陵城毀於戰火,我軍決定今日突圍,九丈崖守軍已奉命後撤,小姐無探訪之必要了!”
傅薇一驚,這才注意到了房間裏的淩亂。
“昨日在光明大戲院,軍長不是還說:陵城古都固若金湯麽,今天怎麽又……”
楊皖育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
“軍情瞬息萬變!姓畢的一夥又勾結日軍,戰況惡化了……好了!好了!不說了,軍事上的事,說了你們也不懂!”
白雲森盡量和氣地道:
“楊副師長說得不錯,情況惡化了,我們要馬上突圍,軍部現在也要撤退,小姐還是回家安置一下吧!我軍一走,鬼子就要進城了。”
傅薇抿著嘴呆了一會兒,突然道:
“白師長,楊副師長,我也隨你們一起突圍!”
李蘭興奮得臉色緋紅:
“太好了,二哥!白師長!就帶上她吧!這樣,我又多了個伴!”
楊皖育未置可否,隻用眼睛盯著白雲森看。
白雲森皺著眉頭來回踱了幾步,在傅薇麵前站住了:
“小姐,這很危險嗬!如果……”
“我不怕!”
白雲森終於點了頭。
“好吧,你就和李蘭一起,隨那幾個女譯電員一起走,幾個女同胞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謝謝白師長!”
“李蘭,帶她到三樓電台室去吧!記住,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要離隊!還有,不要穿軍裝,你們是隨軍撤離的難民,不是軍人!”
李蘭點點頭,看了白雲森一眼,說了句保重,隨後帶著傅薇出了門。
兩個女人剛走,桌上的電話響了,城北礦業學院的學生又打電話來,聲言已組織了四百人的學生軍,即刻要到小白樓請願參戰。白雲森告訴他們軍部已從小白樓撤出,要他們立即解散。他們還在電話裏爭辯,白雲森不願再聽,“啪”的掛上了電話。
剛掛上電話,周浩一聲“報告”,又進來了:
“白師長,楊副師長,薑師爺死了!”
“哦?!”白雲森怔了一下:“咋沒聽槍響?”
楊皖育臉一黑:
“莫不是你放跑了他?”
周浩眼圈紅紅的:
“不!不是!我……我走到他的房間,見……見他已睡死過去了,好像剛咽氣。”
周浩遞上楊皖育的手槍,又把幾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捧到了白雲森麵前:
“這是老師爺留下的。”
“哦?!”
白雲森展開紙要看,楊皖育卻說:
“甭看了,這老僵屍不會留下什麽好話的,咱們快收拾一下,準備走吧!”
周浩眼中汪上了淚:
“二位長官還是看看吧!這是……是為咱新二十二軍留下的文告。”
楊皖育不相信,擠到白雲森身邊看。
果然,那是份《泣告全城各界民眾書》。老師爺似乎拿出了一生考科舉的看家本領,臨終還做出了一篇絕好的文章,文章用筆不凡,一開頭就氣勢磅礴地縱論天下大勢,曆數新二十二軍抗日的光榮,而後,筆鋒一轉,談到了艱難的陵城之役,談到了新二十二軍和陵城父老兄弟的骨肉之情,隨之泣日:“身為華夏民族正義之師,降則大辱,雖生猶死;戰則古城遭殃,生靈塗炭。新二十二軍為求兩全隻得泣別父老,易地而戰。”文告
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寫了幾行蠅頭小楷,那才是他簡短的遺言,遺言說,他跟隨軍長半生,得其知遇之恩,未能報答,如今,也隨軍長去了。他既然不能救陵城二十二萬生靈於水火倒懸,隻得留下這一紙文告,對新二十二軍的後繼者或許有用。
白雲森和楊皖育都默然了。
半晌,白雲森才感歎道:
“一個盡職盡忠的慕僚!”
楊皖育剛點了下頭,旋即又搖起了腦袋:
“幕僚的時代畢竟他媽的結束了!”
白雲森把文告重新疊起來:
“也是。軍長糊塗,薑師爺也糊塗。”
周浩臉上掛著淚,大膽地爭辯道:
“師爺不糊塗!他許是算準了我……我們要殺他,才……”
白雲森沒作聲,心頭卻恍惚驟然掠過一陣陰風,直覺著渾身發冷。不錯,老師爺是明白人,也算是個正派的好人,死也死得幹淨,不拖累別人。這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也許他就做不到。
拍了拍手裏的文告,他轉臉對楊皖育道:
“我看,這文告還有用,咱們不能拍拍屁股就走,至少得和‘金湯’裏的父老兄弟打個招呼嘛!”
“是該這樣!”
白雲森將文告上老師爺的簡短遺言用刀子裁下來,把文告還給了周浩:
“去,派人送到《新新日報》館,讓他們在報上登一下!”
周浩抹掉臉上的淚,應了一聲,拿著文告跑步出去了。
八點多鍾,在手槍營的護衛下,軍部撤離了小白樓,礦業學院的學生們趕到小白樓時,小白樓已空無一人了,隻有二樓和三樓的幾個大房間裏飄飛著文件的灰燼和絲絲縷縷青煙。沒多久,城東城西同時響起了槍炮聲,突圍戰打響了。
第十一章
情況比白雲森預料的要糟,從上午九點多到下午四點,城西的三一一師兩個旅近兩千號人在機槍重炮的配合下,發起了三次集團衝鋒,均未能突破日軍防線,東線的三一二師邊打邊退,至下午三時左右陸續放棄了九丈崖、石角頭,小季山幾個險要的城防工事,縮入了城中,被迫據守城門、城牆與敵苦戰。四時之後,白雲森在做為臨時軍部的西關小學校裏和楊皖育並兩個師參謀長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停止西線的出擊,扼守現有陣地,待夜幕落下來後再作新的努力。
日軍卻並不善罷甘休,繼續在東西兩線發動攻擊,七八架飛機和幾十門大口徑火炮毫無目標地對城裏狂轟濫炸。繁華的皮市街和舉人街化作了一片火海,巍巍聳立了八百七十餘年的鍾鼓樓被炸塌了半邊;清朝同治年間建成的縣道衙門被幾顆重磅炸彈崩得七零八落,隻剩下一個搖搖欲倒的門樓;那座曾作為軍部的小白樓也中彈變成了廢墟。有些街區變得無法辨認了,坑窪不平的青石大道上四處都是瓦礫、磚石,殘牆斷垣。負責東、西兩線聯絡的傳令兵幾次跑迷了路。
日本人簡直發了瘋,他們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陵城從民國地圖上抹掉,把城中的軍民捶成肉泥。各處報來的消息都令人心驚肉跳:位於城市中央的博愛醫院挨了十幾發炮彈,未及疏散的重傷員大部死難,據目擊者說,攤在著彈點上的傷病員們被炸得血肉橫飛。殘缺不全的胳膊、腿伴著彈片拋到了大街上。醫院鐵柵門的空檔上嵌著血肉模糊的人頭。一顆掛著粘膜的眼珠硬擠進了斷垣的牆縫裏。舉人街上到處倒臥著屍體,向四處漫延擴張的大火已無人撲滅。許多人往光明大戲院方向擁,而光明大戲院已著了火,先進去的人正往外擠,戲院門口的大街上充斥著絕望的哀號。日軍飛機一顆炸彈扔下來,便有幾十上百人死亡。有些被嚇昏了的人往死人堆裏鑽,往排水溝的臭水裏鑽。奉命引導疏散的百餘個新二十二軍士兵已無法控製這絕望導致的混亂了。
古老的陵城在炮火硝煙中痛苦的掙紮著,呻吟著……
白雲森的心也在呻吟。幾個小時前,他還沒料到戰爭會進行到眼下這種地步,他原指望借和平的假象、借日軍等待投降接洽時的鬆懈,一舉突破日軍防線,衝出城去。這樣,不論是對新二十二軍,還是對腳下這座古城,對城裏的百姓,都是最好的出路,不料,竟失算了,日軍早已想到了他前頭,而且,因為上當進行了瘋狂的報複。他無可奈何地把這座生他養他的古城,和二十二萬民眾推進了血火爆湧的地獄。
聽著那些報告,他真想哭,後來,他按捺不住了,睜著血紅的眼珠對他們吼:
“滾開,都滾開!既然走到這一步了,老子就要打到底!”
站在西關小學一幢校舍的房頂上用望遠鏡向煙火起處嘹望時,他力圖說服自己。無論如何,他還是正確的,他的選擇並沒有錯。即便整個陵城都被戰爭的鐵拳打碎了,也沒什麽可怕,城池毀了,可以重建,而一個民族的精神崩潰了,一切便全完了。他做出這樣痛苦的選擇,決不僅僅是為了一個人的或一個軍的榮辱,而是為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尊嚴。老師爺不是和楊皖育談起過史可法麽?史可法就是他的榜樣。當年的揚州,十日血雨飄過,隻留下了清軍的殘暴惡名,揚州沒從大地上滑走,史可法人亡魂存,光昭日月,為後世傳誦。他沒錯,根本沒錯,就是蔣委員長也講過焦土抗戰的。無此決心,也就不會有抗戰的最後勝利。
自然,他並不希望陵城真的變成昔日的揚州,變成一片焦土。他得盡快突出去,讓戰火盡早在陵城熄滅。為了陵城,為了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夜間的突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取得成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否成功他卻說不準。天已朦朧黑了,日軍攻擊的炮火依然十分猛烈。安放在學校校長室的電話不停地響。幾乎每一個電話都是告急報喪,東城牆北段危急,四八七旅一O九五團團長、團副相繼陣亡,南段一。九四團已使上了大刀,團長重傷。三一二師副師長老趙捂著被打出的肚腸,嘶啞著嗓門向他哭訴,要求派兵增援。西邊的三一一師情況也不妙,旅、團幹部傷亡過半,從前沿陣地上抬下來的傷兵已排滿了三大問校舍。
他對著電話不斷地吼叫,罵人,一味命令各部堅持,直到入夜以後,日軍攻擊的炮火漸漸平息下來,他才抓住時機,把城東三一二師的四八七旅悄悄調了過來,和三一一師合為一處,準備星夜出擊。整個城東防線隻留下了郭士文四八八旅殘部三百多人掩護撤退。
日軍沒再發動猛烈攻擊,他揣摸,日軍或許是認為此夜無法破城,才不那麽迫不及待了。
十一點四十分,四八七旅一千餘人跑步趕到了西關小學,向他報到。與此同時,三一一師又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隊組成了。一個個背負大刀,全副武裝的敢死隊員也雲集到小學校的操場上。
在幾支火把的照耀下,他和楊皖育登上了操場前的磚石台,對分屬於兩個師的官兵們訓話。
白雲森率先揮著胳膊喊:
“弟兄們,同誌們,我新二十二軍生死存亡在此一戰,這不是我白某人說的,是我們殉國的軍長說的。軍長為了不讓我們做漢奸,被畢元奇一夥謀害了!我們為了軍長,也得打好這一仗!弟兄們,對不對?”
“對!”
台下齊呼,氣氛悲壯。
“我們新二十二軍是軍長一手創建的,你們每個人身上都寄托著軍長的希望,你們隻有拚著性命,不怕流血,衝出重圍,才是對軍長最好的報答!你們活著,把新二十二軍的軍旗打下去,軍長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我白雲森就是死了,也有臉去見軍長了!”
他走下磚台,從一個敢死隊員手裏取過了一把大刀片,旋又走到台上,把大刀舉過了頭頂:
“弟兄們,新二十二軍就是靠它起家的!辛亥首義後,軍長和我,就是用它鏟了陵城巡防營,攻占了縣道衙門!今兒個,我們還要用它去砍鬼子的腦袋!誰敢怯陣不前,本師長也用大刀剁他的頭!記住,魚死網破就在今夜,從本師長到你們諸位都得下定決心,不成功則成仁!舉起槍來,跟我發誓:‘不成功,則成仁!”’
“不成功,則成仁!”
台下的士兵們舉槍齊吼,其聲如雷。
“好!下麵請楊副師長訓話。”
楊皖育愣了一下,嘴唇蠕動了半天,才緩緩開口道:
“我沒有多少話說了!該說的白師長大都說了。我們都是凡夫俗子,都不願死,可是,鬼子逼著咱拚命的時候,咱也得拚!若是怕了,就多想想倒在徐州郊外,武昌城下的弟兄們吧,不說為了軍長了,就是為了那些殉國的弟兄,咱們也不能充孬種!”
“為殉難弟兄報仇!”
有人跳出隊列高喊。
“為殉難弟兄報仇!”
“一切為了軍長!”
“一切為了軍長!”
台下呼聲又響成一片。
待呼聲平息下來之後,楊皖育又道:
“我和白師長就率著軍部跟在你們後麵突圍,你們都倒下了,我和白師長頂上去,哪怕我新二十二軍全部打光,也不能……”
響起了轟隆隆的爆炸聲。兩發炮彈落在東牆角,把小學校的圍牆炸塌了一截。離爆炸點很近的一些弟兄及時臥下了。沒人傷亡。
楊皖育不說了,手一揮,命四八七旅和三一一師敢死隊士兵們跑步出發,到西池口集結。
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轟轟然響了起來,震得磚石台都索索發抖。沒有月。慘淡的星光下,操場上那由一千五百多號官兵構成的巨蟒漸漸伸直了盤蜷的軀體,一段段躍出了校門,消溶在淒慘的黑暗中。
是夜零時二十分,三一一師四八五旅開始向西南楊村方向佯攻。零時二十五分,白雲森令三一一師敢死隊、三一二師四八七旅匯合四八六旅由西池口向西北趙墟子一線強行突圍。零時四十五分,在軍部已準備撤離西關小學時,四八六旅旅長郭士文掛來了最後一個電話說:東城牆已被日軍炮火炸塌多處,日軍在輕重機槍的掩護下,從炸開的缺口突進城內,整個城東隻有城門樓還在我軍手中。最後,郭士文大喊了一聲:“師長保重!”電話裏便沒了聲音。
白雲森抓著話筒呆站了半天,眼中的淚水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
他知道,郭士文這最後一聲“師長保重”,實際上是臨終遺言了,他苦心經營了許多年的四八八旅終於不存在了。他在新二十二軍的一個可以托之以性命的忠實部下和他永別了。
他瘋狂地扯斷了電話線,把話筒狠狠地摔在洋灰地上。
楊皖育惶惑地問:
“你……你是咋啦?”
他這才察覺了自己的失態,臉上滾著淚,艱難地道:
“四八八旅完了……”
“這麽說,鬼子進城了?”
他點了點頭。
“快!上馬,我們得快走!”
新二十二軍終於向苦難的陵城告別了。
走出西關小學校門的時候,他騎在馬上勒著韁繩,對著東方火光衝天的城池,對著那一片片殘牆斷垣,舉起了沉重的手,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第十二章
馬背上的世界恍恍惚惚,飄移不定。掩映在夜色中的殘敗城牆方才還在火光中閃現著,轉眼間便不見了。寬闊的城門洞子在他策馬穿過時還巍巍然立著,仿佛能立上一千年似的,出了城,躍上一個土丘回頭再看時,門樓子已塌下了半截。炮火震撼著大地,急劇改變著眼前的一切,使他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產生了深刻的懷疑,生死有命,今夜,他和手下弟兄的一切都得由上天安排了。
槍聲、炮聲不絕於耳。一團團熾自的火光在他身後的黑暗中爆閃。夜幕被火光撕成了無數碎片,在喧鬧滾沸的天地間飄浮。他有了一種飄起來的感覺,似乎鞍下騎著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股被炮火造出的強大氣浪。
根本聽不到馬蹄聲。激烈的槍聲、炮聲把馬蹄聲蓋住了。他隻憑手上的韁繩和身體的劇烈顛簸、搖晃,才判定出自己還在馬上,自己的馬還在跑著。道路兩邊和身邊不遠處的曠野上,突圍出來的士兵們也在跑,黑壓壓一片。有的一邊跑,一邊回頭放槍。各部建製被突圍時的炮火打亂了,在曠野上流淌的人群潰不成軍。
他勒住韁繩,馬嘶鳴起來,在道路上打旋:
“楊副師長!楊副師長!”
他吼著,四下望著,卻找不到楊皖育的影子,身邊除了手槍營押運電台的周浩和十幾個衛兵,幾乎看不到軍部的人了。
周浩勒住馬說:
“楊副師長可能帶著軍部的一些人,在前麵!”
“去追他,叫他命令各部到趙墟子集結,另外,馬上組織收容隊沿途收容掉隊弟兄!告訴他,我到後麵看看,敦促後麵的人跟上來!”
“白師長,這太危險,我也隨你去!”
周浩說罷,命令身邊的一個衛兵去追楊皖育,自己掉過馬頭,策馬奔到了白雲森麵前,和白雲森一起,又往回走。
一路上到處倒臥著屍體和傷兵,離城越近,屍體和傷兵越多,黃泥路麵被炸得四處是坑,路兩邊的許多刺槐被連根掀倒了。炮火還沒停息,從城邊的一個小山坡上飛出的炸彈呼嘯著,不時地落在道路兩旁,把許多簇擁在一起拚命奔突的士兵們炸得血肉橫飛。一陣陣硝煙掠過,彌漫的硝煙中充斥著飛揚的塵土和濃烈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陣悲戚,這才進一步明白了什麽叫焦土抗戰。陵城已變成焦土了,眼下事情更簡單,隻要他被一顆炸彈炸飛,那麽,他也就成了這馬蹄下的一片焦土,也就抗戰到底了。
他顧不得沿途的傷兵和死難者,一路往回趕,他知道這很險,卻又不能不這樣做。今夜這慘烈的一幕是他一手製造的,他又代行軍長之職,如果他隻顧自己逃命,定會被弟兄們恥笑的,日後怕也難以統領全軍。不知咋的,在西關小學操場上對著弟兄們訓話時,他覺著新二十二軍已完全掌握在他手裏了。他講楊夢征時,就不由地扯到了自己。其實,這也不錯,當年攻占縣道衙門時,他確是一馬當先衝在最頭裏的,當時他才十六歲。
新二十二軍是他和楊夢征共同締造的,現在,楊夢征歸天了,他做軍長是理所當然的。
到了方才越過的那個小土坡時,周浩先勒住了馬,不讓他再往前走了。他揣摸著日本人大概已進了城,再往前去也無意義了,這才翻身下馬,攔住一群正走過來的潰兵:
“哪部分的?”
一個臉上嵌著大疤的士兵道:
“三一一師四八五旅的!”
他驚喜地問:
“打楊村的佯攻部隊?”
“是的!一O九一團!”
“知道你們旅衝出多少人麽?”
“衝出不少,快兩點的時候,傳令兵送信來,要我們隨四八六旅向這方向打,我們就打出來了。”
“好!好!快跟上隊伍,到趙墟子集合!”
“是!長官!”
潰兵們的身影剛消失,土坡下又湧來了一幫人。他近前一看,見是李蘭、傅薇和軍部的幾個譯電員。她們身前身後擁著手槍營的七八個衛兵,幾個衛兵抬著擔架。
他撲過去,拉住了李蘭的手:
“怎麽樣?沒傷著吧?”
“沒……沒!就是……就是傅薇的腳脖子崴了,喏,他們架著哩!”
“哦!我安排!你上我的馬!快!早就叫你跟我走,你不聽!”
李蘭抽抽嗒嗒哭了。
他扶著李蘭上了馬,回轉身,用馬鞭指著擔架問:
“抬的什麽人?”
一個抬擔架的衛兵道:
“軍長!”
“什麽軍長?”
“就……就是楊軍長哇!是周營長讓我們抬的!”
周浩三腳兩步走到他麵前:
“哦,是我讓抬的!”
他猛然舉起手上的馬鞭,想狠狠給周浩一鞭子,可鞭子舉到半空中又落下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抬著個死人!”
“可……可軍長……”
他不理睬周浩,馬鞭指著身邊一個擔架兵的鼻子命令道:
“把屍體放下,把傅小姐抬上去!”
抬擔架的衛兵們順從地放下了擔架,一人抱頭,一人提腳,要把楊夢征的屍體往路邊的一個炮彈坑抬。
周浩愣了一下,突然“撲通”一聲在他麵前跪下了:
“白師長,我求求你!你可不能這麽狠心扔下咱軍長!”
剛剛在馬背上坐定的李蘭也喊:
“雲森,你……你不能……”
白雲森根本不聽。
“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這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麽!軍長愛兵,你們是知道的,就是軍長活著,他也會同意我這樣做!”
周浩仰起臉,睜著血紅的眼睛:
“傅小姐不是兵!”
傅薇掙開攙扶她的衛兵撲過來:
“白師長,我能走!你……你就叫他們抬……抬軍長吧!”
白雲森對傅薇道:
“你在我這裏,我就要對你負責!這事與你無關,你不要管!”
說這話時,他真恨,恨楊夢征,也恨周浩,恨麵前這一切人。他們不知道,這個叫楊夢征的老家夥差一點就把新二十二軍毀了!而他又不好告訴他們,至少在完全擺脫日軍的威脅之前,不能告訴他們。更可恨的是,死了的楊夢征竟還有這麽大的感召力和影響力!難道他這一輩子都得生存在楊夢征的陰影下不成?就衝著這一點,他也不能再把這塊可怕而又可惡的臭肉抬到趙墟子去。
“不要再噦嗦了,把傅小姐抬上擔架,跑步前進!”
他推開周浩,翻身上了馬,摟住了馬上的李蘭。
李蘭在哭。
幾個衛兵硬把傅薇抬上了擔架。
楊夢征的屍體被放進了彈坑,一個衛兵把他身上滑落的布單重新拉好了,準備爬上來。
他默默望著這一切,狠下心,又一次命令自己記住,楊夢征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從此,新二十二軍將不再姓楊了。
不料,就在他掉轉馬頭,準備上路的時候,周浩從地上爬起來,衝到彈坑邊,跳下彈坑,抱起了楊夢征的屍體。
“周浩,你幹什麽?”
周浩把楊夢征的屍體搭到了馬背上:
“我……我把軍長馱回去!”
他無話可說了,恨恨地看了周浩一眼,在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策馬躍上了路麵。
這或許是命——他命中注定甩不脫那個叫楊夢征的老家夥。老家夥雖然死了,陰魂卻久久不散,他為了民族正氣,又不得不借用他可惡的名字,又不得不把一個個輝煌的光圈套在他脖子上。這樣做,雖促成了他今夜的成功,卻也埋下了他日後的危機,脫險之後如不盡早把一切公之於眾,並上報長官部,隻怕日後的新二十二軍還會姓楊的。身為三一一師副師長的楊皖育勢必要借這老家夥的陰魂和影響,把新二十二軍玩之於股掌。
事情沒有完結,他得趕在楊皖育前麵和自己信得過的部下們密商,盡快披露事情真相,讓新二十二軍的幸存者們都知道楊夢征是個什麽東西。他不怕他們不信,他手裏掌握著這個中將軍長叛變投敵的確證。
也許還得流點血。也許同樣知道事情真相的楊皖育會阻止他把這一切講出來。也許他的三一二師和楊皖育的三一一師會火並一場。
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迫使自己停止了這充斥著血腥味的思索。
在這悲壯的突圍中,倒下的弟兄難道還不夠多麽,自己在小白樓的會議廳裏大難不死,活到了現在,難道還不夠麽?他還有什麽理由再挑起一場自家弟兄的內部火並呢!不管怎麽說,楊皖育是無可指責的,他在決定新二十二軍命運的關鍵時刻站到了他這邊,拚命幫他定下了大局。
他不能把他作為假設的對手。
天朦朦亮的時候,他在緊靠著界山的季莊子追上了楊皖育和487旅的主力部隊,楊皖育高興地告訴他,新二十二軍三個旅至少有兩千餘人突出了重圍。
他卻很難過,跳下馬時,淡淡地說了句:
“那就是說還有兩千號弟兄完了?”
“是這樣,可突圍成功了!”
“代價太大了!”
東方那片青煙繚繞的焦土上,一輪滴血的太陽正在升起。那火紅的一團變了形,像剛被刺刀挑開的胸膛,血腥的陽光進濺得他們一臉一身。
“代價太大了!”
他又咕嚕了一句,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楊皖育,也不知是愧疚,還是艾怨。
太陽升起的地方依然響著零零星星的槍聲。
第十三章
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統共百十戶人家,坐落在界山深處一個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圖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卻沒有。楊皖育找到村中一個白須長者詢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那白須長者說,打從老祖宗那陣子就叫蛤蟆尿了,如今還這麽叫,地圖上為啥偏沒這泡尿,那得問畫圖的人。長者為偌大的一泡尿沒能尿上官家的地圖而憤憤不平,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懇求楊皖育出山後,申報官家,在地圖上給他們添上。楊皖育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甩開了長者。不料,沒屁大的工夫,那長者又在幾個長袍瓜皮帽的簇擁下,氣喘不歇地趕到軍部駐紮的山神廟,口口聲聲要找方才那個白臉長官說話。楊皖育躲不掉,隻得接見。長者和那幫長袍瓜皮帽們說是新二十二軍的士兵們搶他們的糧食,要求白臉長官作主。長者引經據典,大講正義之師愛民保民的古訓,楊皖育便和他們講抗日救國要有力出力,有糧出糧的道理。雙方爭執不下,後來,楊皖育火了,拉過幾個受傷的士兵,又指著自己吊起的胳膊對他們吼:“我們抗日保民,身上鑽了這麽多窟窿,眼下沒辦法,才借你們一點糧食,再羅嗦,槍斃!”直到楊皖育拔出了手槍,長者和瓜皮帽們才認可了抗日救國的道理,乖乖退走了。他們走後,楊皖育想想覺著不妥,又交待手下的一個軍需副官付點錢給村民們。
這是吃晚飯前的事。
吃過晚飯,楊皖育的心緒便煩躁不安了,他總覺著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個村落,為甚偏叫蛤蟆尿?難道好不容易才從陵城突出來的弟兄們又要泡到這灘尿裏不成?昨天上午九點多趕到趙墟子時,他原想按計劃在趙墟子住下來,休整一天。白雲森不同意,說是占領了陵城的日軍隨時有可能追上來。白雲森不容他多說,命令陸續到齊的部隊疾速往這裏撤,趙墟子隻留下了一個收容隊。到了這裏,白雲森的影子便尋不著了,連吃晚飯時都沒見著他。白雲森先說去敦促修複電台——電台在突圍途中摔壞了,這他是知道的,後來,電台沒修好,白雲森人也不見了。他真懷疑白雲森是不是掉在這灘尿裏溺死了。
做軍長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樹倒了,未來的新二十二軍何去何從委實是個問題。昔日叔叔和白雲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現在,對白雲森的一舉一動,他不能不多個心眼。白雲森確是值得懷疑:他急於修複電台,想向長官部和中央稟報什麽?如果僅僅是急於表功,那倒無所謂,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來,叔叔的死,並沒有消除他們之間的怨恨。突圍途中的事情,他已聽周浩說了。白雲森要遺棄的決不僅僅是叔叔的屍體.恐怕還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場新的混亂就在所難免,而新二十二軍的兩千多號幸存者們再也經不起新的混亂了。
他得向白雲森說明這一點。
山神廟裏燃著幾盞明亮的粗芯油燈,煙蛾子在撲閃的火光中亂飛,他的臉膛被映得彤亮,心裏卻陰陰的。那不祥的預感像廟門外沉沉的夜幕,總也撩撥不開。快九點的時候,他想起了表妹李蘭,叫李蘭到村落裏去找白雲森。
李蘭剛走,手槍營營長周浩便匆匆跑來了,他當即從周浩臉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進門便報喪:
“楊副師長,怕要出事!”
“哦?!”
他心裏“格登”跳了一下。
“白雲森已和三一二師的幾個旅、團長密商,說是軍長……”
周浩的聲音壓得很低。
他明白了,揮揮手,讓廟堂裏的衛兵和閑雜人員退下。
“好!說吧!別躲躲閃閃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
“楊副師長,白雲森說咱軍長確是下過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於眾。”
“聽誰說的?”
“方才三一二師劉團長說的,您知道的,劉團長和我是一拜的兄弟。劉團長囑我小心,說是要出亂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
“說軍長下令投降你信麽?”
周浩搖搖頭:
“我不信,咱軍長不是那號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麽憑據呢,比如說,真的弄出了一紙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隻信咱軍長!命令能假造,咱軍長不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馬後跟了軍長這麽多年,能不知道他麽?”
他真感動,站起來,握住周浩的手:
“好兄弟,若是兩個師的旅、團長們都像你這樣了解軍長,這亂子就出不了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動了感情,按著腰間的槍盒說:
“我看姓白的沒安好心!這狗操的想踩著軍長往上爬,他對劉團長說過:從今開始新二十二軍不姓楊了!不姓楊姓啥?姓白麽?就衝著他這忘恩負義的德性,也配做軍長麽?婊子養的,我……”
他打了個手勢,截斷了周浩的話頭:
“別瞎說,情況還沒弄明白哩!”
“還有啥不明白的?劉團長是我一拜的二哥,從不說假話,我看,為軍長,咱得敲掉這個姓白的!楊大哥,隻要你點一下頭,我今夜就動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變了臉,拍案喝道:
“都瞎扯些什麽!白師長即便真的想當軍長,也不犯死罪!沒有他,咱能突得出來麽?”
“可……可是,他說軍長……”
周浩臉上的肌肉抽顫著,臉色很難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長長歎了口氣:
“好兄弟!你對軍長的情義,我楊皖育知道!可軍長畢竟殉國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還要打下去!在這種情勢下,咱們不能再挑起一場流血內訌呀!”
周浩眼裏汪上了淚:
“楊大哥,你……你心腸太軟了,內訌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動手,人家就要動手,日後隻怕你這個副師長也要栽在人家手裏!人家連軍長的屍身都不要,還會要你麽?!楊大哥,你三思!”
他扶著周浩的肩頭:
“我想過了,新二十二軍能留下這點種,多虧了白師長,新二十二軍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白雲森!”
周浩睜著血紅的眼睛瞪著他:
“你……你再說一遍?!你……你還姓楊麽?!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麽?”
“周營長,不要放肆!”
“你說!”
他不說。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陰陰地笑了起來:
“或許軍長真的下過投降命令吧?”
這神態,這詰問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個耳光:
“混賬!軍長願意投降當漢奸還會自殺麽?他是被逼死的!是為了你我,為了新二十二軍,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
“軍長為咱們而死,咱們又他媽的為軍長做了些啥?軍長死了,還要被人罵為漢奸,這他娘的有天理麽?!”
他搖了搖頭,木然地張合著嘴唇:
“白師長不會這樣做!不會的!我去和他說,他會聽的。這樣做對他,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聽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義盡了,真出了什麽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臉一繃:
“好!有你楊大哥這句話就行了!日後,誰做軍長我管不了,可誰他媽的敢敗壞楊夢征軍長的名聲,老子用盒子槍和他說話!”
周浩說畢,靴跟響亮地一碰,向他敬了個禮,轉過身子,“哢嚓、哢嚓”,有聲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著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大門,走下了廟前的台階,才緩緩轉過臉,去看香案上的油燈。
燈蛾子依然在火光中撲閃著,香案上布滿星星點點的焦黑,像趴著許多蒼蠅。躍動的燈火把他的身影壓到了地上,長長的一條,顯得柔弱無力。
他不禁對自己的孤影產生了深深的愛戀和淒憐。
“蛤蟆尿,該死的蛤蟆尿!”
他自語著,眼圈潮濕起來。
發現自己的柔弱是樁痛苦的事情,而這發現偏又來得太晚了,這更加劇了發現者的痛苦。叔叔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感到自己無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順了,二十二歲做團副,二十四歲做團長,二十八歲行一旅之令,三十四歲就穿上了少將軍裝,以副師長的名義,使著師長的權柄。新二十二軍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聲,好像他楊皖育天生就是個將才,是天上的什麽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樹底下的那幫猴猻們捧昏了頭,便真以為自己很了不得,少將副師長當得毫不羞慚。如今,大樹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風雨中搏擊了,這才發現,自己是那麽不堪一擊;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這棵大樹上的。大樹倒下的時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無可奈何地消失了。
細細回想一下,他還感到後怕:從陵城的軍部小白樓到現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麽走過來的。
那夜,雪鐵龍突然把他接到軍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驚呆了,本能地抗拒著這嚴酷的事實,既不相信叔叔會死,更不相信叔叔會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間,他懷疑是畢元奇和許洪寶害死了叔叔。後來,畢元奇拿出了一份份令人沮喪的電報,說明了叔叔自斃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為了城池和百姓,為了新二十二軍的五千殘部,完全可能下令投
降。這樣做合乎他愛兵的本性,他與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為了新二十二軍。自斃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簽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願當漢奸,除了一死,別無出路。他的死實則透著一種獻身國難的悲壯,非但無可指責,而且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肅然的敬意剛剛升起,旋又在心頭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二十二軍的未來一難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願,投降當漢奸麽?他不能。三一一師的官兵們也不會答應。畢元奇和許洪寶的答案卻恰恰相反,他們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軟硬兼施,逼他就範。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顯現出來。他幾乎不敢做任何反抗的設想,隻無力地申辯了幾句,便認可了畢元奇恥辱的安排。當時,他最大膽的奢望隻是,在接受改編之後,辭去偽職,躲到鄉下。
不曾想,畢元奇一夥的周密計劃竟被白雲森打亂了,白雲森竟然在決定新二十二軍命運的最後一瞬拔出了勃朗寧,果決地扣響了槍機,改變了新二十二軍的前途。
當白雲森用槍威逼著畢元奇時,他還不相信這場反正會成功。他內心裏緊張得要死,臉麵上卻不敢露出點滴聲色。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證了他的聰明。後來,白雲森手中的勃朗寧一響,畢元奇、許洪寶一死,他馬上明白自己該站在什麽位置上了。他毫不遲疑地撲了上去,在勝利的一方壓上了決定性的砝碼。
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豪賭。他衝著白雲森的一躍,是大膽而驚人的。倘或無此一躍,白雲森或許活不到今天,他和新二十二軍的幸存者們肯定要去當漢奸的。
然而,這一躍,也留下了今日的隱患。
他顯然不是白雲森的對手。白雲森的對手是叔叔,是畢元奇,而不是他。和白雲森相比,他的毛還嫩;如果馬上和白雲森攤牌,失敗的注定是他。聰明的選擇隻能是忍讓,在忍讓中穩住陣腳,圖謀變化。他得忍辱負重,用真誠和情義打動白雲森鐵硬的心,使得他永遠忘掉叔叔的那張投降命令,維護住叔叔的一世英名。隻要能做到這一點,他就獲得了大半的成功,未來的新二十二軍說不準還得姓楊。叔叔的名字意味著一種權威,一種力量,隻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產生變化。從陵城到這裏的一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未來的曆史還將證明這一點。
他打定主意,馬上和白雲森談談,把新二十二軍交給他,讓他在滿足之中忘卻過去。
一掃臉上的沮喪和惶惑,他扶著落滿燈蛾子的香案站了起來,喚來了三一一師的兩個參謀,要他們再去找找白雲森。
第十四章
白雲森顯得很疲憊,眼窩發青,且陷下去許多;嘴唇幹裂泛白,像抹了層白灰。他在破椅上一坐下,就把軍帽脫下來,放到了香案上。楊皖育注意到,他腦袋上的頭發被軍帽箍出了一道溝,額頭上濕漉漉的。他一口氣喝了半茶缸水,喝罷,又抓起軍帽不停地扇風。楊皖育想,這幾小時,他一定忙得不輕,或許連水也沒顧得上喝。
“電台修好了嗎?”
他關切地問。
“沒有,這幫窩囊廢,一個個該槍斃!”
白雲森很惱火。
“李蘭呢?見到了麽?我讓她找你的。”
“見到了,在東坡上,我安排了她和那個女記者歇下了。”
“那麽,咱們下一步咋辦?”
白雲森對著油燈的燈火,點燃了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
“我看,得在這兒休整一兩天,等電台修好,和長官部取得聯係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你看呢?”
他笑了笑:
“我聽你的!”
白雲森心滿意足地噴了口煙,又問:
“趙墟子的收容隊趕到了麽?”
他搖搖頭。
白雲森拍了下膝頭:
“該死,若是今夜他們還趕不到,咱們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說不準他們是迷了路。”
“也許吧!”
過了片刻,白雲森站了起來,在香案前踱著步:
“皖育,明天,我想在這裏召集營以上的弟兄開個會,我想來想去,覺著這會得開一開。”
他本能地警覺起來,眼睛緊盯著白雲森掩在煙霧中的臉龐,似乎很隨便地道:
“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麽?”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電台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長官部取得聯係,我們都要設法走出界山,向黃河西岸轉進。自然,陵城突圍的真相,也得和弟兄們講一下的。”
他的心吊緊了:
“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麽真相?兩千餘號弟兄衝出來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還在咱手中飄,這不就是真相麽?”
“不,不對呀,老弟!”白雲森踱到香案的一頭,慢慢轉過身子,“這不是全部真相。新二十二軍的軍旗至今未倒,是因為有你我的反正,沒有你我,新二十二軍就不存在了。這一點你清楚。你叔叔楊夢征的命令,你看過,命令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這個騙局遮掩下去了!”
白雲森踱到他麵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將那隻手移開了,淡淡地道:
“有這個必要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舊帳,能給你我和新二十二軍帶來什麽好處呢?”
白雲森仰麵長歎道:
“正義和良心比任何好處都寶貴哇!”
他心中卻道:好一個正義和良心!其實,誰不明白?這個滿口正義、良心的人,實則是很不講正義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製造騙局,在達到目的之後,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腳。
他忘卻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忍讓原則,從椅子上立起來,反問道:
“可當初你為啥要講假話呢?”
“這是突圍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氣地講,你要學著點!”
他軟軟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雲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調門降了下來,手再次搭到他肩頭上:
“皖育,我言重了,你別介意!我這決不是衝著你來的!沒有你,就不會有咱們今兒個突圍的成功,也沒有我白某人的這條性命!這些,我都記著哩,永生永世也不會忘!可我眼裏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出真相!”
他挺難受,為叔叔,也為白雲森。
“白師長,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這樣做對你我,對新二十二軍究竟有多少好處?宣布軍長是叛將,長官部和中央會怎麽看?幸存的弟兄們會怎麽看?”
“楊夢征叛變,與你我弟兄們無涉,況且,我們又施行了反正,沒有背叛中央,重慶和長官部都不能加罪我們,至於軍中的弟兄……”
“軍中的弟兄們會相信嗎?假話是你說的,現在,你又來戳穿它,這,會不會造成混亂?釀發流血內訌?你也知道的,叔叔在軍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們反正突圍,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響和名聲!”
白雲森激動地揮起了拳頭:
“正因為如此,真相才必須公布!一個叛將的陰魂不能老罩在新二十二軍隊伍中!”
他這才明白了白雲森的險惡用心:他急於公布真相,並不是為了什麽正義和良心,而是為了搞臭叔叔,打碎關於叔叔的神話,建立自己的權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對此人高看三分,也防範三分,此人確是不凡,確是個有點頭腦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雲森全想到了,他沒想到的,隻怕白雲森也想到了。他真後悔:當初,他為啥不設法乘著混亂把叔叔簽署的命令毀了?!現在,事情無法挽回了。
然而,這事關乎叔叔一生的榮辱,也關乎他日後的前程,他還是得竭盡全力爭一爭。
“白師長,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這樣做,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可如今,他畢竟死了,新二十二軍眼下是掌握在你手裏的,新二十二軍現在不是我叔叔楊夢征的了,今兒個是你白雲森的了,你總不希望弟兄們在你手裏發生一場火並吧?!”
他這話中隱含著忍讓的許諾,也夾雜著真實的威脅。
“我楊皖育是抗日軍人,為國家,為民族,我不能當漢奸,這你看到了。可我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呀,我也得維護一個長輩的名聲哇!我求你了,把那個命令忘掉吧!過去,我一切聽你的,往後,我……我還聽你的!”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白雲森呆呆在他麵前立著,半晌沒作聲。
“咱新二十二軍沒有一萬五六千號兵馬了,再也經不起一場折騰了!白師長,你三思!”
白雲森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鐵青的臉膛被燈火映得亮亮的,額頭上的汗珠緩緩向下流。
顯然,這事對白雲森也並不輕鬆。
沉默了好半天,白雲森才開口了:
“皖育,沒有你,我在小白樓的會議廳就取義成仁了,新二十二軍的一切你來指揮!但是,事情真相必須披露!我不能看著一個背叛國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還有你,我們都不能欺騙曆史,欺騙後人啊!”
白雲森棋高一著,他楊皖育施之以情義,白雲森便毫不吝嗇地還之以情義,而且,還抬出了曆史。曆史是什麽東西!曆史不他媽的就是陰謀和暴力的私生子麽?
敢這樣想,卻不敢這麽說,他怕激怒麵前這位頑強的對手。這個對手曾經使無所不能的叔叔懼怕三分,曾經一槍擊碎畢元奇的周密陰謀,他得識點趣。
“這麽說,你非這麽做不可了?”
白雲森點點頭:
“不是我,而是我們!我們要一起這樣做!楊夢征下令投降,是楊夢征的事,與你有什麽關係!你參加了反正,還在反正中流了血,理應得到應有的榮耀!”
好惡毒!
他進一步看出了白雲森的狡詐,這家夥扯著他。決不是要他去分享什麽榮耀,而是要借他來穩住三一一師,穩住那些忠於叔叔的軍官,遏製住可能發生的混亂。看來,周浩的報告是準確的,為這場攤牌的會議,白雲森進行了周密的布置。
他被耍了——被昨日的盟友,今日的對手輕而易舉地耍了。
他羞怒難當,憋了好半天,才悶悶地道:
“既然你鐵下心了,那你就獨自幹吧!我再說一遍:我是抗日軍人,也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讓我出來罵我叔叔是漢奸,我不幹!”
白雲森陰陰地一笑,譏問道。
“你就不怕在會上發生火並?”
他無力地申辯道:
“真……真要發生火並,我也沒辦法!該……該說的,我都向你說了……”
白雲森手一揮:
“好!就這樣吧!明天的會我負責!誰敢開槍,叫他衝我來!可你老弟必須到會,話由我白某人來說!”
他無可奈何地被白雲森按入了精心布置好的陷阱,就像幾天前被畢元奇按進另一個陷阱一樣。這一回隻怕沒有什麽人能幫他挽回頹局了。
他再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柔弱無能。
接下來,白雲森又和他談起了下一步的西撤計劃和電台修好後,須向中央和長官部稟報的情況,快一點的時候,他才和白雲森一起在大廟臨時架起的木板床上和衣歇下。白雲森剝奪了他最後的一點機會,他連和手下的部屬見見麵商量一下的可能都沒有了。
昏頭昏腦快睡著的時候,他想起了周浩。明晨要開的是營以上軍官會議,周浩是手槍營營長,他要到會的。如果周浩在會上拔出了槍,隻怕這局麵就無法收拾了,鬧不好,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去。盡管他並沒有指使周浩如此行事,可周浩和他們楊家的關係,新二十二軍是人所共知的,隻要周浩一拔槍,他就逃不脫幹係了。
憂上加驚,這一夜他根本沒睡著。
第十五章
漸漸白亮起來的天光夾雜著濕漉漉的霧氣,從沒掩嚴的門縫裏,從屋簷的破洞下滲進了大廟,廟裏殘油將盡的燈火顯得黯然無色了。光和霧根本無法分辨,白森森,一片片,在汙濁的空氣中鼓蕩,殘留在廟內的夜的陰影,一點點悄然遁去。拉開廟門一看,東方的日頭也被大霧吞噬了,四周白茫茫的,仿佛一夜之間連那莽莽群山也化作霧氣升騰在天地間了。
好一場大霧!楊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濕的石台上,悲哀地想,看來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爺也在幫助白雲森。白雲森決定今天休整,山裏山外便起了一場大霧,日本人的飛機要想發現隱匿在霧中的新二十二軍是萬難了。決定未來的會議將在一片迷霧之中舉行,他自己也化作了這霧中的一團。他不開口講話,三一一師的部屬們就不會行動,而他若是奮起抗爭,就會響起廝殺的槍聲。白雲森是做了準備的,他隻能沉默,隻能用沉默的白霧遮掩住一個個猙獰的麵孔。然而,隻要活下去,機會總還有。這一次是白雲森,下一次必定會是他楊皖育。一場格殺的勝負,決定不了一塊天地的歸屬,既然天意決定白雲森屬於今天,那麽,他就選擇明天吧!
為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采取的行動。吃過早飯,他和白雲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帶手槍營二連的弟兄沿通往趙墟子的山路去尋找收容隊。
白雲森對這安排很滿意。
九點多鍾,營以上的軍官大部到齊了,大廟裏滾動著一片人頭。《新新日報》的女記者傅薇也被攙來了,手裏還拿著小本本和筆,似乎要記點什麽。他起先很驚詫,繼爾便明了:這是白雲森又一精心安排。白雲森顯然不僅僅想在軍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鄉親麵前搞臭他。在陵城,白雲森一口答應帶上這個女記者,隻怕就包藏著禍心。
大多數與會的軍官並不知道馬上要開的是什麽會。他們一個個輕鬆自在,大大咧咧,彼此開著玩笑,罵著粗話。不少人抽著煙,廟堂裏像著了火。
大門外是十幾個手槍營的衛兵,防備並不嚴密,與會者的佩槍也沒繳,這是和陵城的小白樓軍事會議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雲森對會議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點半的時候,白雲森宣布開會,他把兩隻手舉起來,笑嗬嗬向下壓了壓,叫與會者們都找個地方坐下來。廟堂裏沒有幾把椅子,大夥兒便三個一夥,五個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記者,白雲森倒是特別的照顧,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給了她。
他坐在白雲森旁邊,身體正對著大門,白雲森的麵孔看不到,白雲森的話語卻字字句句聽得真切。
“弟兄們,憑著你們的勇氣,憑著你們不怕死的精神頭兒,咱新二十二軍從陵城墳坑裏突出來了!為此,我和楊副師長向你們致敬!”
白雲森兩腿一並,把手舉到了額前。
他也隻好站起來,向弟兄們行禮。
“有你們,就有了咱新二十二軍。不要看咱今個兒隻有兩千多號人,咱們的軍旗還在嘛,咱們的番號還在嘛,咱們還可以招兵買馬,完全建製,還會有一萬五、兩萬五的兵員!”
響起了一片掌聲。
“勝敗乃兵家常事,勝,不能驕;敗,不能餒,更不能降!今日,本師長要向眾位揭穿_個事實:在陵城,在我新二十二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在民族需要我們握槍戰鬥的時候,有一個身居高位的將軍,竟下令讓我們投降!”
白雲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誠懇自然地把緊閉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
廟堂裏靜了一陣子,繼而,嗡嗡吟吟的議論聲響了起來。白雲森叉腰立著,並不去製止。
四八四旅的一個副旅長跳起來喊:
“這個將軍是誰,是不是長官部的混蛋?咱們過了黃河,就宰了這個龜孫!”
“對,宰了這個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緒被煽惑起來了。他仰起頭,冷眼瞥了瞥白雲森,一下子捕捉到了白雲森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得意,盡管這得意一現即逝。
白雲森又舉起了手,向下壓了壓:
“諸位,這個將軍不在長官部,就在咱們新二十二軍!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我是一個,楊副師長是一個。我們昨晚商量了一下,覺著真相必須公布。我說出來,諸位不要吃驚。這個下令投降的將軍就是我們的軍長楊夢征。”
簡直像一鍋沸油裏澆了瓢水,會場亂了套。交頭接耳的議論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喧叫,三一一師的楊參謀長和幾個軍官從東牆角的一團中站了出來,怒目責問:
“白師長,你說清楚,軍長會下這混賬命令麽?”
“你不說命令是畢元奇、許洪寶偽造的麽?”
“你他媽的安的什麽心?”
“說!不說清楚,老子和你沒完!”
楊參謀長已拔出了槍。
那些聚在楊參謀長身邊的反叛者們也紛紛拔槍。
情況不妙,白雲森的親信,三一二師的劉參謀長率著十幾個效忠白雲森的軍官們,衝到香案前,把他和白雲森團團圍住了。
情勢一下子很難判斷,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雲森的話,有多少人懷疑白雲森的話;更鬧不清究竟是過世的軍長叔叔的影響大,還是白雲森的魔力大。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新二十二軍確有相當一批軍官和周浩一樣,是容不得任何人汙辱他們的軍長的。
他既驚喜,又害怕。
白雲森大約也怕了,他故作鎮靜地站在那裏,搭在腰間槍套上的手微微抖顫,似乎還沒拿定拔不拔槍的主意。他緊繃的嘴角抽顫的厲害,他從白雲森腋下斜望過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灰蛾似地動。
心中驟然掠過一線希望:或許今天並不屬於白雲森,而屬於他?或許他過高地估計了白雲森的力量和影響?
會議已經開炸了,那就隻好讓它炸掉了!反正應該承擔罪責的不是他楊皖育。直到現刻兒,他還沒說一句話呢!白雲森無可選擇了,他卻有從容的選擇餘地。如若自雲森控製了局勢,他可以選擇白雲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壓垮了白雲森,他自然是那殷力量的領袖。
真後悔,會場上少了周浩……
沒料到,偏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那個女記者清亮的嗓音響了起來。他看到那賤女人站到椅子上,揮起了白皙而纖弱的手臂:
“弟兄們,住手!放下槍!都放下槍!你們都是抗日軍人,都是咱陵城子弟,你們的槍口怎麽能對著自家弟兄呢?你們有什麽話不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我……我代表陵城父老姐妹們求你們了,你們都放下槍吧!放下槍吧!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了……”
沒想到,一個女人的話語競有這麽大的影響力,隻隻握槍的手在粗魯的咒罵聲中縮回去了。他真失望,真想把那個臭女人從椅子上揪下來揍一頓,媽的,這婊子,一口一個陵城,一口一個父老鄉親,硬把弟兄們的心叫軟了。
白雲森抓住了這有利的時機,率先取出槍摔到香案上:
“傅小姐說得對,和自家兄弟講話是不能用槍的!今日這個會,不是小白樓的會,用不著槍,弟兄們若是還願意聽我白雲森把話講完,就把槍都交了吧!不交,這會就甭開了!三一二師的弟兄們先來交!”
三一二師的軍官們把槍交了,楊參謀長和三一一師的人們也一個個把槍交了,衛兵們把槍全提到了廟堂外麵。
那女記者站在椅子上哭了,一連聲地說:
“謝謝!謝謝你們!陵城的父老鄉親謝謝你們!”
他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別過了臉。
會議繼續進行。
白雲森重新恢複了信心,手扶著香案,接著說:
“我說楊夢征下令投降,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剛才說了,楊副師長知道內情,你們當中參加過小白樓會議的旅、團長們也清楚,沒有楊副師長和我,新二十二軍今日就是汪逆的和平建國軍了!諸位不明內情,我不怪罪,可若是知道了楊夢征通敵,還要和他站在一道,那就該與通敵者同罪了!諸位請看,這就是楊夢征通敵的確證!這是他親手擬就的投降命令!,'
白雲森從口袋裏掏出了命令,攤開撫平,冷酷無情地展示著。幾十雙眼睛盯到紙片上。
“諸位可以傳著看看,我們可以擁戴一個抗日的軍長,卻不能為一個叛變的將軍火並流血!”
話剛落音,三一一師的一個麻臉團長衝了上來:
“我看看!”
白雲森把命令給了他,不料,那麻臉團長根本沒看,三下兩把把命令撕了,邊撕邊罵:
“姓白的,你狗日的真不是玩意!說軍長殉國的是你,說他通敵的還是你!你狗日的想蒙咱爺們,沒門!爺們……”
白雲森氣瘋了,本能地去摸槍,手插到腰間才發現,槍已交了出去。他把摸槍的手抬了起來,對門外的衛兵喝道:
“來人,給我把這個混蛋抓起來!”
衝進來幾個衛兵,把麻臉團長扭住了。
麻臉團長大罵:
“婊子養的白雲森!弟兄們不會信你的話的!你狗日的去當漢奸,軍長也不會去當漢奸!你……你今日不殺了老子,老子就得和你算清這個帳!”
衛兵硬將麻臉團長拖出了廟堂。
白雲森又下了一道命令:
“手槍營守住門口,不許任何人隨便進出,誰敢擾亂會議,通通抓起來!”
白雲森奇跡般地控製了局麵。
三一二師的劉參謀長把被撕壞的命令撿了起來,放到了香案上,拚成一塊,白雲森又指著它說:
“誰不相信我的話,就到前麵來看看證據!我再說一遍,楊夢征叛變是確鑿的,我們不能為這事火並流血!”
隨後,白雲森轉過身子,低聲對他交待了一句:
“皖育,你和劉參謀長先掌握一下會場,我去去就來!”
他很驚詫,鬧不清白雲森又要玩什麽花招。他站起來,想拉住白雲森問個明白,不料,白雲森卻三腳兩步走出了大門。這時候,一些軍官們擁到香案前看命令,他撇開他們,警覺地盯著白雲森向門口走了兩步,眼見著白雲森的背影急速消失在台階下。
怕要出事。
四八五旅副旅長趙傻子向他發問:
“楊副師長,白師長說,你是知曉內情的,我們想聽你說說!”
“噢!可以!可以!”
肯定要出事!
他又向前走了兩步,焦灼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白雲森浮動在薄霧中的腦袋,那隻腦袋搖搖晃晃沿著台階向山下滾。
“軍長的命令會不會是畢元奇偽造的?”
“這個……唔……這個麽,我想,你們心裏應該清楚!”
那個搖晃的腦袋不動了。
他走到門口,扶著門框看見白雲森在撒尿,這才放了心。
恰在這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了一個提駁殼槍的人,從台階一側靠近了白雲森。
他突然覺著那身影很熟悉。
是周浩!他差點兒叫出來。
幾乎沒容他做出任何反應,周浩手中的槍便響了,那隻懸在半空中的驕傲的腦袋跌落了。在那腦袋跌落的同時,周浩的聲音飄了過來:
“姓白的,這是你教我的:一切為了軍長!”
聲音隱隱約約,十分恍惚。
他不知喊了句什麽,率先衝出了廟門,廟堂裏的軍官們也隨即衝了出來。
楊參謀長下了一道什麽命令,衛兵們衝著周浩開了槍,子彈在石頭上打出了一縷縷白煙。
卻沒擊中周浩。周浩跳到一顆大樹後麵,駁殼槍對著他和他身後的軍官們:
“別過來!”
他揮揮手,讓身後的軍官們停下,獨自一人向台階下走。他看見白雲森歪在一棵酸棗樹下,胸口已中了一槍。
“周浩,你……你怎麽能……”
“站住,你要過來,老子也敲了你!”
“你……你敢!你敢開……開槍!”
他邊走邊訥訥地說,內心卻希望周浩把槍口掉過去。
周浩真善解人意,真是好樣的!他把槍口對準了白雲森。
他看見白雲森掙紮著想爬起來,耳裏飛進了白雲森絕望的喊聲:
“周浩,你……你錯了!我……我白雲森內心無……無愧!曆……曆史將證明!”
周浩手裏的槍又連續炸響了,伴著子彈射出的,還有他惡毒的咒罵:
“去你媽的曆史吧!曆史是他媽的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屄操?!”
自雲森身中數彈,爛泥似的癱倒了,倒在一片鋪著敗草腐葉的山地上。地上很濕,那是他臨死前撒的尿。尿騷味、血腥味和硝煙味混雜在一起,烘托出了一個鐵血英雄的真切死亡。
死亡的製造者瘋狂大笑著,仰天長嘯:
“軍長!姓白的王八蛋死了!死了!我替你把這事說清了!軍長……軍長……我的軍長……”
周浩將槍一扔,跪下了……
誰也沒料到,會議競以這樣的結局而告終,誰也沒想到周浩會在執行任務的途中溜回山神廟,鬧出這一幕。連楊皖育也沒想到。而沒死在陵城的白雲森因為一泡尿在這裏了卻了悲壯的一生,更屬荒唐。
時也。命也。
其時其命,使白雲森精心布置的一切破產了。下令押走周浩之後,楊皖育把那張已拚接起來的命令再次撕碎。紙片在空中飄舞的時候,他對身後那群不知所措的軍官們說:
“誰也沒看到軍長下過這個命令,我想,軍長不會下這種命令的,白師長猜錯了!可我們不能怪他,誰也不能怪他!沒有他,我們突不出陵城!好……好了!散了吧!”
他彎下腰,親自將白雲森的屍體抬到了台階上,慢慢放下,又用抖顫的手抹下了他尚未合攏的眼皮。
第十六章
周浩被關押在簸箕峪南山腰上的一個小石屋裏,這是手槍營二連鄭連長告訴他的。鄭連長跪在他麵前哭,求他看在周浩對軍長一片忠心的情份上,救周浩一命。他想了半天,一句話沒說,揮揮手,叫鄭連長退下。
中午,他叫夥佚殺了雞,炒了幾樣菜,送給周浩,自己也提著一瓶酒過去了。
他在石屋裏一坐下,周浩就哭了,淚水直往酒碗裏滴:
“楊大哥,讓你作難了!可……可我他媽的沒辦法!軍長對我周浩恩重如山,我不能對不起軍長哇!”
“知道!我都知道!來,喝一碗,我替叔叔謝你了!”
周浩順從地喝了一大口。
“楊大哥,你們要殺我是不是?”
他搖搖頭:
“沒,沒那事!”
周浩臉上掛著淚珠笑了:
“我知道你要保我的!我知道!白雲森死了,新二十二軍你當家,你要保我還保不下麽?”
“保得下!自然是保得下的!”
他似乎挺有信心。
“啥時放我?”
“得等等,得和劉參謀長和三一二師的幾個人商量定,要不,反壞事!”
周浩把筷子往桌上一放:
“咱們不能把他們全收拾了麽?!這幫人都他媽的隻認白雲森,不認軍長,咱們遲早總得下手的!”
他歎了口氣:
“老弟,不能這麽說呀!咱新二十二軍是抗日的武裝,要打鬼子,不能這麽內訌哇!來,喝酒,說點別的!”
自然而然談起了軍長。
“楊大哥,我和軍長的緣分,軍長和你說過麽?”
“啥緣分?”
“民國八年春裏,咱軍長在陵城獨立團當團長的時候,每天早晨練過功,就到我家開的飯鋪喝辣湯。那時我、我才十歲,我給軍長盛湯、端湯……”
“噢,這我知道的,你家那飯鋪在皮市街西頭,正對著盛記洋油店,對麽?”
“對,我也見過你,有時軍長喝湯也帶你來,那年你也不過十五六歲吧?正上洋學堂,也喜好練武,穿著燈籠褲,紮著綢板帶,胸脯兒一挺一挺的,眼珠子盡往天上翻。”
他酸楚地笑了:
“是麽?我記不起了!”
周浩蹲到了凳子上:
“我可都記著哩!軍長喝完湯,就用膠粘的手拍我的腦瓜,誇我機靈,說是要帶我去當兵!我娘說:好兒不當兵。軍長也不惱,軍長說:好兒得當兵,無兵不能護國。”
“我倒忘了,你是哪年跟上我叔叔的?”
“嘿!軍長當真沒和你說過我的事麽?你想想,獨立團是民國九年秋裏開拔到安徽去的,當時,我就要跟軍長走的,軍長打量了我半天,說:‘來,掏出雞巴給我看看’。”
“你掏了?”
“掏了。軍長一看,說:‘喲!還沒紮毛麽,啥時紮了毛再來找我!’我又哭又鬧,軍長就給我買了串糖葫蘆。軍長走後,有一年春上,我瞞著爹娘,揣著兩塊袁大頭顛了,找了十個月,才在山東地界找到了軍長。”
“那是哪一年?”
“民國十五年嘛!那當兒咱軍長扯著馮玉祥國民軍的旗號,已升旅長嘍!”
“那年,我還沒到叔叔的旗下吃糧哩!我是民國十六年來的。”
“噢,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找到了旅部,把門的不讓我進,把我疑成叫化子了。我硬要進,一個衛兵就用槍托子砸我。我急了,大叫:你們狗日的不讓我進,就替我稟報楊旅長,就說陵城周記飯鋪有人奔他來了!紮毛了,要當兵!”
“有趣!我叔叔還記得紮毛不紮毛的事麽?”
“記得,當然記得!軍長正喝酒,當下喚我進來,上下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腦瓜:‘好小子,有骨氣,我要了!’打那以後,我就跟了軍長,一直到今天。軍長對我仁義,我對軍長也得仁義,要不,還算個人麽?!”。
“那……那是!那是!來,喝,把……把這碗幹了!”
“幹!幹!”
“好!再……再滿上!”
他不忍再和周浩談下去,隻一味勸酒,待周浩喝得在凳子上蹲不住了,才說:
“打死了白師長,新二十二軍你……你不能呆了,你得走!”
周浩眼睛充血,舌頭有點發直:
“走?上……上哪去?”
“隨便!回陵城老家也行,到重慶、北平也罷,反正不能留在軍中!”
“行!我……我聽你的!你楊……楊大哥有難處,我……我知道,我不……不拖累你,啥……啥時走?”
他起身走到門口,對門外的衛兵使了個眼色,衛兵會意地退避了。
他回到桌前,掏出一疊現鈔放在桌上:
“現在就走,這些錢帶上,一脫身就買套便衣換上,明白麽?”
“明……明白!”
“快!別磨蹭了,被劉參謀長他們知道,你就走不脫了!”
“噢!噢!”
周浩手忙腳亂地把錢裝好,又往懷裏揣了兩個幹饃。
“那……那我走了!”
“廢話,不走在這兒等死?!一直向前跑,別回頭!”
周浩衝出門,跑了兩步,又在院中站住,轉身跪下了:
“楊大哥,保……保重!”
他衝到周浩麵前,拖起了他:“快走!”
周浩跌跌撞撞出了院門,沿著滿是枯葉的坡道往山下跑,跑了不過十七八步樣子,他拔出手槍,瞄準了周浩寬厚的背脊。
槍在手中爆響了,一陣淡藍的煙霧在他麵前升騰起來,煙霧前方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倒下了。
手槍落在了地上,兩滴渾濁的淚珠從他的眼眶裏滾了出來……
他沒有辦法。劉參謀長和三一二師的眾多官兵堅持要處決周浩,就連三一一師的一些忠於楊夢征的旅、團長們,也認為周浩身為軍部手槍營營長向代軍長開槍,罪不容赦。他們這些當官的日後還要帶兵,他們擔心周浩不殺,保不準某一天他們也會吃哪個部下一槍。他要那些軍官部屬,要新二十二軍,就得這麽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第十七章
兩個墓坑掘好了,躺在棺木中的楊夢征和白雲森被同時下葬了,簸箕峪平緩的山坡上聳起了兩座新墳。無數支型號口徑不同的槍舉過了頭頂,火紅的空中驟然爆響了一片悲涼而莊嚴的槍聲。山風嗚咽,黃葉紛飛,肅立在秋日山野上的新二十二軍的幸存者們,隆重埋葬了他們的長官,也埋葬了一段他們並不知曉的曆史。楊皖育站在墳前想:曆史真是個說不清的東西,曆史的進程是在黑暗的密室中被大人物們決定的,芸芸眾生們無法改變它,他們隻擔當實踐它、推進它或埋葬它的責任,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未來也許還是這樣。然而,做為大人物們卻注定要被他們埋葬,就像眼下剛剛完成的埋葬一樣。這真悲哀。
夕陽在遠方一座叫不出名的山頭上懸著,熾黃一團,熱烈火爆,把平緩的山坡映襯得壯闊輝煌,使葬禮蒙上了奢侈的色彩。兩千多名士兵像黑壓壓一片樹樁,參差不齊地肅立著,覆蓋了半個山坡。士兵們頭發蓬亂,滿臉汙垢,衣衫拖拖掛掛,已不像訓練有素的軍人。他們一個個臉膛疲憊不堪,一雙雙眼睛迷惘而固執,他們的傷口還在流血,記憶似乎還停留在激戰的陵城。他們埋葬了新二十二軍的兩個締造者,卻無法埋葬心中的疑團和血火紛飛的記憶。
他卻要使他們忘記。陵城的投降令不應該再被任何人提起,它根本不存在。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過去是抗日英雄,未來還將是抗日英雄。而白雲森在經過今日的顯赫之後,將永遠消聲匿跡。他死於毫無意義又毫無道理的成見報複。真正拯救了新二十二軍的是他楊皖育,而不是白雲森,懷疑這一點的人將被清除。既然周浩為他奪得了這個權力,他就得充分利用它。
想起周浩他就難過。周浩不但是為叔叔,也是為他而死的。他那忠義而英勇的槍聲不僅維護了叔叔的一世英名,也喚起了他的自信,改變了他對自身力量的估價。周浩駁殼槍裏射出的子彈打倒了他的對手,也打掉了他身上致命的柔弱,使得他此刻能夠如此有力地挺立在兩個死者和眾多生者麵前。
他今生今世也不能忘記他。
然而,他卻不能為他舉行這麽隆重的葬禮,不能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還得違心地罵他,宣布他的忠義為叛逆。
是他親手打死了他。
是他,不是別人。
昏黃的陽光在眼前晃,像燃著一片火,凋零的枯葉在腳下滾,山風一陣緊似一陣,他軍裝的衣襟被風鼓了起來,呼拉拉地飄。
緩緩轉過身子,他抬起頭,把臉孔正對著他的士兵們,是的,現在這些士兵們是他的!他的!新二十二軍依然姓楊。他覺著,他得對他們講幾句什麽。
他四下望了望,把托在手中的軍帽戴到頭上,扶正,抬腿踏到了一塊隆起的山石上。旁邊的衛兵扶了他一把,他爬上了山石。
對著火紅的夕陽,對著夕陽下那由沒戴軍帽的黑壓壓的腦袋構成的不規則的隊伍,對著那些握著大刀片、老套筒、漢陽造、中正式的一個個冷峻的麵孔,他舉起了手。
“弟兄們,我感謝你們,我替為國捐軀的叔叔楊夢征軍長,替白雲森師長感謝你們!如今,他們不能言語了,不能帶你們衝鋒陷陣打鬼子了,他們和這座青山,和這片荒野……”
他說不下去了,眼睛有些發濕。
山風的喧叫填補了哀傷造出的音響空白。
他鎮定了一下情緒,換了個話題:
“我……我總覺著咱軍長沒死!就是在一鍁鍁往墓坑裏填土的時候,我還覺著他沒死,他活著!還活著!看看你們手中的家夥吧!喏,大刀片,老套筒,漢陽造……不要看它們老掉了牙,它是軍長一生的心血呀!過去,大夥兒都說:沒有軍長就沒有新二十二軍,這話不錯。可現今,軍長不在了,咱新二十二軍還得幹下去!因為軍長的心血還在!他就在咱每個弟兄的懷裏,在咱每個弟兄的肩頭,在咱永遠不落的軍旗上!”
他的嗓音嘶啞了。
“今天,我們在這裏埋葬了軍長,明天,我們還要從這裏開拔,向河西轉進。或許還有一些惡仗要打,可軍長和咱同在,軍長在天之靈護佑著咱,咱一定能勝利!一定能勝利!”
“勝利……勝利……勝利……”
山穀曠野回蕩著他自豪而驕傲的聲音。
他的話說完了,渾身的力氣似乎也用完了,兩條腿綿軟不堪。他離開山石時,三一二師劉參謀長又跳了上去,向士兵們發布輕裝整頓,安置傷員,向河西轉進的命令。劉參謀長是個極明白的人,白雲森一死,他便意識到了什麽,幾小時後,便放棄了對白雲森的信仰。
對此,他很滿意,況且又在用人之際,他隻能對這位參謀長的合作態度表示信任。他很清楚,憑他楊皖育是無法把這兩千餘殘部帶過黃河的。
清洗是日後的事,現在不行。
不知什麽時候,《新新日報》的女記者傅薇和表妹李蘭站到了他身邊。傅薇麵色陰冷,眼珠亂轉,鬧不清在想什麽。李蘭披散著頭亂發,滿臉淚痕,精神恍惚。他知道這兩個女人都為白雲森悲痛欲絕。他隻裝沒看見,也沒多費口舌去安慰她們,她們是自找的。
這兩個女人也得盡快打發掉,尤其是那個女記者,她參加了上午的會議,小本本上不知瞎寫了些什麽,更不知道白雲森背地裏向她說了些什麽……
正胡亂地想著,傅薇說話了,聲音不大,卻很陰:
“楊副師長,把楊將軍和白師長葬在這同一座山上合適麽?”
他扭過頭:
“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怕他們在地下拚起來?”
他壓住心中的惱怒,冷冷反問:
“他們為什麽要拚?”
“為生前的宿怨呀!”
“他們生前沒有宿怨!他們一起舉義,一起抗日,又一起為國捐軀了!”
“那麽,如何解釋上午的會議呢?如何解釋那眾說紛紜的命令呢?白師長臨終前說了一句,曆史將證明……曆史將證明什麽?”
他轉過臉,盯著那可惡的女人:
“什麽也證明不了,你應該忘掉那場會議!忘掉那個命令!這一切都不存在!不是麽?!曆史隻記著結局。”
“那麽,過程呢?產生某種結局總有一個過程。”
“過程,什麽過程?誰會去追究?過程會被忘記。”
“那麽,請問,真理、正義和良心何在?”
他的心被觸痛了,手一揮:
“你還有完沒完?!你真認為新二十二軍有投降一說?告訴你:沒有!沒有!”
“我隻是隨便問問,別發火。”
這口吻帶著譏諷,他更火了,粗暴地扭過傅薇的肩頭,手指著那默立在山坡上的衣衫襤褸的士兵:
“小姐,看看他們,好好給我看看他們!他們哪個人身上沒有真理、正義和良心?他們為國家而戰,為民族而戰,身上帶著傷,軍裝上滲著血,誰敢說他們沒有良心?!他們就是真理、正義和良心的實證!”
劉參謀長的話聲給蓋住了,許多士兵向他們看。
他瞪了傅薇一眼,閉上了嘴。
劉參謀長繼續講了幾句什麽,跳下山石,詢問了一下他的意見,宣布解散。
山坡上的人頭開始湧動。
他也準備下山回去了。
然而,那可惡的女人還不放過他,惡毒的聲音又陰風似的刺了過來,直往他耳裏鑽:
“楊副師長,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無論楊夢征軍長、白雲森師長和你們這些將領們幹了些什麽,新二十二軍的士兵們都是無愧於民族和國家的,對嗎?對此,我並無疑意。我想搞清楚的正是:你們這些將領們究竟幹了些什麽?!”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拔出手槍:
“混賬,我斃了你!”
傅薇一怔,輕蔑地笑了:
“噢,可以結束了。我明白了,你的槍決定曆史,也決定真理。”
槍在他手中抖,抖得厲害。
“殺……殺人了!又……又要殺人了!怎……怎麽會這……這樣?!快……快來人呀!殺……殺人嘍!”
站在傅薇一側的李蘭望著他手上的槍尖叫起來,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了。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表妹的神色不對頭,她的眼光發直,嘴角掛著長長的口水,腳下的一隻鞋子掉了,褲腿也濕了半截。
他心中一沉,把槍收回去,走到李蘭麵前:
“別怕,蘭妹!別怕,誰也沒殺人!”
“是……是你殺人!你殺了白雲森,我知道!都……都知道!”
李蘭向他身上撲,濕漉漉的手在他脖子上抓了一下。
他耐著性子,盡量和氣地解釋:
“我沒殺人。白師長不是我殺的,是周浩殺的。周浩被處決了.來,走吧!跟我回去!別鬧,別鬧了!”
李蘭完全喪失了理智,又伸手在他臉上抓了一把,他被激怒了,抬手打了她一個耳光,對身邊的衛兵道:
“混蛋!把她捆起來,抬到山下去!那個臭女人也給我弄走!”
衛兵們扭住李蘭和傅薇,硬將她們拖走了。
這時,電台台長老田一頭大汗趕來報告,說是電台修好了。他想了一下.沒和劉參謀長商量就口述了一份電文:
“向中央和長官部發報,電文如下:曆經七日慘烈血戰,我新二十二軍成功突破敵軍重圍,日前,全軍兩師四旅六千七百人已轉進界山,休整待命。此役斃敵逾兩千,不,三千,擊落
敵機三架。我中將軍長楊夢征、少將副軍長畢元奇、三一二師少將師長白雲森,壯烈殉國。”
台長不解,吞吞吐吐地問:
“畢元奇也……壯烈殉國?”
他點了點頭:
“壯烈殉國。”
台長敬了個禮走了。
他轉身問劉參謀長:
“這樣講行麽?”
劉參謀長咧了咧嘴:
“隻能這樣講。”
他滿意地笑了.一時間幾乎忘記了自己剛剛主持了一個隆重悲哀的葬禮.忘記了自己是置身在兩個死者的墓地上。他伸手從背後拍了拍劉參謀長的肩頭,抬腿往山下走。
山下,參加葬禮的士兵們在四處散開.滿山遍野響著遝雜的腳步聲。山風的叫囂被淹沒了。夕陽跌落在遠山背後。夜的巨幃正慢慢落下。陵城壯劇的最後一幕在千古永存的野山上宣告終場。
明天一切將會重新開始。
他將擁有屬於明天的那輪輝煌的太陽。
這就是曆史將要證明的。
1987年7月7日一9月27日
於南京蘭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