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梅森:英雄出世

(2009-09-03 08:46:46) 下一個

  第一部
  第一章
  辛亥年秋天的一個傍晚,邊義夫被母親李太夫人威迫著,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待迎接兒子的降生。
  夕陽鮮亮的光從門外和九格紙的縫洞中鑽出來,映得香案上橙紅一片。
  香燭點著,燭光和照進房的陽光相互輝映,使繚繞的青煙也染上了橙紅的色彩,煞是好看。
  這讓邊義夫有了點小小的快樂,心中一直隱忍著的對母親的不滿消解了許多。跪在軟而暖的蒲團上,眯眼看了前麵帶了色的光,邊義夫想到了自己試造的炸彈,覺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個個都像是炸彈,裝上撚子就能炸。
  後來,邊義夫又把紅紅的香頭想象成炸彈的引信,推測著用線香製作定時炸彈的可行性。
  這就不太想繼續跪下去了,身子老是扭來扭去地動。
  母親似乎覺察了邊義夫的心思,轉過臉,隻一聲示威性的幹咳,便讓邊義夫重新安穩了。
  嗣後,邊義夫的意誌懈怠下來,遂打起了盹,且做了一個短促的小夢。
  夢中見一個身係紅鬥篷的女人騎一匹紅鬃馬攜一路風塵闖入了桃花集,徑自奔他家門前來了。女人的麵孔沒看清,能記住的隻是那團夢裏見過的紅光。
  邊義夫便惶惑:那紅衣女人奔他家來是啥意思?該不會指他命中無子吧?!
  因此推斷夫人邊鬱氏仍是生不出兒子的,——至少這一回生不出。
  於是,便在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邊義夫稍一躊躇,即揩去打盹時嘴角流下的口水,勇敢地到了二進院裏。
  李太夫人在邊義夫身後罵了句“孽障”。
  邊義夫隻當沒聽見。
  天已漸漸黑了下來,暮色深重。
  院裏是靜靜的,頭上的天空也是靜靜的,正是謀反的好時候。
  邊義夫立時又想到用線香去造定時炸彈。
  正移步要往後院的地窖去,突然一陣“的的”馬蹄聲隱隱響起,愈響愈烈,漸漸響至門前……
  這讓邊義夫很緊張,站在通往後院的腰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立馬湧出了官廳捕快的身影,身上出了些許冷汗。
  去地窖造炸彈顯然不合時宜了,邊義夫忙又溜到母親身邊跪了下來。
  剛跪穩了,驚魂未定,家人兼謀反的同黨王三順已來稟報,說是有客要見。
  邊義夫眼前仍湧著捕快兵勇,便不想見,盤著長辮子的腦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順道:“你……你就說我不在。”
  王三順卻跪到邊義夫身邊,詭秘一笑,悄聲說:“邊爺,是……是桃花山裏的霞姑奶奶來了……”
  這倒是沒想到的。
  眼睛一亮,邊義夫忙不迭爬起來就往門外跑,邊跑邊想,方才夢中的紅衣女子指的怕是霞姑哩!
  這些日子他一直掛記著霞姑和她謀劃的起事,也許思量得多了,才一閉眼就做出這種惱人的怪夢來!
  果然就是霞姑。
  邊義夫隻走到頭進院子的月亮門前,己聽得霞姑在院裏笑,笑聲脆而響。伴著笑聲的還有話,——是和他女兒大小姐說的。一腳踏進月亮門裏,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紅,再細看,正見著霞姑解了身上的紅緞鬥篷往馬背上搭。
  馬真就是紅鬃馬,毛色極好,像披了一身亮閃閃的紅緞子,也不知霞姑又從哪強奪來的。
  邊義夫撩著青緞長袍,疾疾走過去,歡喜地指著霞姑道:“好你個霞妹,我剛夢著你來,你真就來了!”
  大小姐學著李太夫人的腔調,插上來說:“來勾你魂哩!”
  邊義夫在大小姐頭上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要插嘴!”
  旋又對一同過來的王三順道:“三順,快把大小姐帶走,我和霞姑奶奶有事要談。”
  王三順把大小姐一帶走,霞姑便倚著馬笑了,說:“邊哥,你狗日的真夢著我了?這大白天的?”
  邊義夫道:“可不是麽?!還夢著你的馬呢。就是紅鬃馬。”
  霞姑手中的馬鞭一甩,又格格笑:“那馬是在床上還是在地上?”
  邊義夫知道霞姑是逗他,也就不說實話,搔搔光亮的腦門道:“這可記不得了。一忽兒像似在床上,一忽兒又像似在地上。”
  霞姑收斂了笑容問:“說真的,你狗日的是不是知道了?”
  邊義夫愣愣地看著霞姑俊俏的臉膛,反問道:“知道啥?啥事?”
  霞姑四下看看,見院中無人,才叫道:“邊哥,你……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舉事成功了,武昌光複了!”
  邊義夫怕被母親聽見,忙拖住霞姑的手說:“別急,我們……我們到屋裏細細說!”
  到廠廳堂裏,剛掩上門,邊義夫便問:“霞妹,你快說,武昌是啥時舉事的?現在情勢又是如何了?”
  霞姑喝了口茶水,用馬鞭敲著桌沿道:“據省城黨人的消息,武昌新軍是十月九日晚上起事的,總督衙門第二日就被攻占了,漢口、漢陽也相繼光複。如今,武昌已通電全國成立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推了個新軍協統黎元洪為大都督,主持著軍政。”
  邊義夫連連拍掌叫道:“好,好!如此說來,改朝換代就在今日了!”
  霞姑又說:“省上的黨人都動起來了。各路民團要向省城匯集,省城新軍劉協統也被黨人說服,擬於起事之後打出大漢軍政府的旗號,呼應武昌。”
  邊義夫點點頭:“對,要是全國都能呼應武昌,大勢就造出了!”
  言罷便問:“霞妹,你這回是不是為這事來的?”
  霞姑眉梢一揚,頗得意地道:“當然嘍!省上黨人黃胡子要我給銅山裏的李雙印、白天河報個信,也擇機在新洪起事,和省城形成呼應。黃胡子說,新洪為本省西部重鎮,起事意義十分重大哩!”
  邊義夫快樂地問:“那……那日子定在哪天?”
  霞姑道:“這是大秘密,不能告訴你。”
  邊義夫說:“我揣摩也就是這幾天了……”
  霞姑不接邊義夫的話茬兒,隻自顧自地道:“隻是,新洪起事怕不容易呢!新洪巡防營的錢管帶和綠營的江標統都不是劉協統,沒準得和他們打一場,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幾顆大炸彈的。”
  邊義夫馬上想到用線香造定時炸彈的問題,便表功道:“你一說炸彈我想起來了,我正打算試造一種能定時的炸彈,用線香做引信……”
  霞姑打斷邊義夫的話頭說:“還提你的炸彈呢!造到如今,沒成過一個。定時炸彈我就更不能指望,再說,咱現在用不著了!我這回路過桃花集,隻想接你進山,明火執仗去扔一回炸彈。”
  邊義夫沒想到霞姑會邀他進山,覺得事情突然,怔了一下道:“霞妹,你……你開玩笑吧?”
  霞姑說:“誰開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風光風光。”
  邊義夫見霞姑確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不敢不認真了,可一認真,馬上覺得自己去不了。
  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沒法去。夫人邊鬱氏正當生產,母親李太夫人盯得便緊,想像往常一般浪蕩自然是不行了。
  於是,很慚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頭喪氣地訥訥著:“隻怕……隻怕一時不行呢!鬱氏這幾天要生,我娘……我娘隻叫我跪送子娘娘,連……連大門都不許我出……”
  霞姑鄙夷地道:“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帶上了麽?你自己就沒有主張麽?腿不是長在你身上麽?”
  邊義夫愧得更很,又是歎氣,又是搓手:“霞妹,你說……你說我能不想去麽?不說有你,就是沒有你,我……我也想去風光的,我這人最喜熱鬧,革命這種事,又是這般熱鬧。可家裏這個樣子……”
  霞姑不耐煩了,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你甭說了,你要真不能去就算了,隻當我沒說。”
  邊義夫卻又道:“我也沒說我一定不去,革命能少了我麽?!我……我隻是想等等,待鬱氏平安生了便去……”
  霞姑說:“那也好!隻不過我沒功夫再來接你了。——自然,我也不會再窩在桃花山裏,到時候,你徑自到新洪城裏找我就是。我和李雙印、白天河請你在皇恩飯莊喝酒。”
  邊義夫道:“好,好。”
  霞姑最後說:“還有就是,新洪起事日子不要和人家說。”
  邊義夫道:“起事的日子你又沒和我說,我自己都不知道,還會去和誰說呢?”
  霞姑不做聲了,遂即換了話題,說了些別的,說完後,也顧不得和邊義夫親熱,連飯都沒吃便要走。
  邊義夫覺得意外,在霞姑回轉身時,突然從身後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胸脯上亂摸。
  霞姑用馬鞭柄在邊義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
  邊義夫驚叫一聲,抽回了手。
  霞姑隻當什麽也沒發生,徑自出門去牽院裏的紅鬃馬。
  邊義夫一直追到院中,且低聲叫著霞姑,要霞姑多坐一會兒,再說說話。
  霞姑回過頭,把一口好看的牙齒亮了亮,衝著邊義夫笑道:“你的話隻怕要用XX來說了吧?我現在要忙大事,可沒那份閑心思!”
  邊義夫這才收了心,臊紅著臉,一言不發把霞姑和她的馬送到大門外。到大門外才看到,黑暗中貓著幾個帶毛瑟槍的弟兄,還有馬。
  有一個弟兄的臉孔像是很熟的,邊義夫也鬧不清是在桃花山裏,還是在別的什麽地方見過的,便衝那弟兄點了點頭。
  那弟兄也衝邊義夫點了點頭,且說了句:“邊爺,得空到山裏去玩。”
  邊義夫說:“好,好。”
  這時,霞姑已走到了上馬石前,正要上馬,邊義夫看見了,想走過去扶一把。
  霞姑卻一扭頭,揮了揮手上的馬鞭說:“邊哥你回吧,讓你老娘看見,又得罵了。”
  邊義夫怯怯地笑道:“不怕……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罵慣了……”
  霞姑在上馬石前上馬走了。
  邊義夫眼見著霞姑和她的紅鬃馬並那一幹弟兄在漸漸遠去的蹄聲中消失的無蹤無影,才聽到了身後院裏隱隱傳來的自己新生兒子的啼聲。
  轉過身跨進院門時,又見得母親李太夫人正在門口立著,心中不免一驚……

  第二章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門內的花圃旁,兩隻深陷在凹眼窩的黃眼珠射出陰冷的光,逼得邊義夫不敢正視。
  邊義夫便仰臉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無所謂的樣子從李太夫人身邊走過去。李太夫人卻看出了兒子心底的怯懦,在邊義夫走到麵前時,把邊義夫攔住了,冷冷說了句:“恭喜你,是男孩。”
  邊義夫停住腳,尷尬地笑了笑:“怪……怪不得哭得這麽響哩。”
  李太夫人歎了口氣:“不容易,你們老邊家三代單傳不絕後,是神靈保佑啊。”
  邊義夫點點頭,敷衍道:“這一來,娘的心也安了。”
  李太夫人哼了一聲:“我的心更煩了。我隻怕這小孫子不知哪天就會變作刀下鬼!”
  邊義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這……這說的是啥話呀?”
  李太夫人說:“我說的是實話:謀反是要滿門抄斬的!”
  邊義夫瞅了母親一眼,竟笑了:“娘,你聽到霞姑說的話了,是不是?你……你別擔心,如今不是往日,滿人的氣數已盡,武昌舉事已經成功了。”
  李太夫人看著星鬥滿天的夜空,平淡和緩地說:“滿人的氣數盡沒盡我不知道,可我終是多活了這許多年頭,長毛謀反卻是知道的。當年長毛也成功過,還定都金陵,封了那麽多王!可今日那個太平天國在哪裏呀?那麽多王侯將相在哪裏呀?一個曾相國就打得他們屁滾尿流。你說是不是呀,義夫?”
  邊義夫想說不是,可看看母親的臉色,終沒敢。
  李太夫人的臉色並沒因兒子的乖巧而有所舒展,口氣亦益發嚴重了:“我知道那個女強盜來找你準沒好事,果不其然,是夥你謀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鬧倒也罷了,我眼睜眼閉,隻當沒看見,萬沒想到,你們今日竟要謀反!這真是一代強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隻是胡嫖濫賭,你倒好,比你爹更高強了,要反了!你給我說說,你們老邊家可還有誰像個人?二十五年前,你那不爭氣的爹……”
  邊義夫這時已看出了母親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圖:老人家又企圖對邊氏家族進行係統指控了,心裏有些煩,乖巧的模樣收起了,手一揮,頗為不耐地打斷了母親的話頭:“好了,好了,娘,你甭說了,這些陳穀爛芝麻的事我都聽一百遍了!”
  李太夫人厲聲道:“就算你聽了一百遍,我還得說一百零一遍!”
  邊義夫見母親火了,隻好賠著笑臉說:“娘,我……我也不是不讓你說,你老人家那話回頭再說行不行呀?總……總得先讓我到屋裏看看兒子吧!”
  李太夫人這才暫時罷了休,和邊義夫一起去了邊鬱氏的房裏。
  母子都挺好,後來被命名為邊濟國的兒子,正在邊鬱氏懷裏安然躺著,像一團憑空落下來的肉,讓邊義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
  邊義夫壯著膽子,在兒子毛絨絨的小臉上摸了摸,皺著眉頭對邊鬱氏說了句:“這……這孩子咋這麽難看呀。”
  邊鬱氏沒敢做聲。
  倒是李太夫人接上了茬,說:“你剛落生時還不如他……”
  李太夫人指控的意誌是堅決的,守著剛剛落生的邊氏第三代,即淚眼婆娑,開始了對邊氏前兩代男人劣跡的追溯。
  這追溯總是從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風雪夜開始。
  那個風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腦海裏,再也抹不去了。
  經年不息的回憶,不斷豐富著那風雪夜的內容,使得李太夫人對那風雪夜的述說每一回都不盡相同,可基本事實卻是一樣的,那就是:邊義夫的父親邊興禮和新洪巡防營的劉管帶爭風吃醋,為一個喚作“小紅桃”的女人,在新洪城裏的“閨香閣”打起來了。邊興禮被劉管帶用五響毛瑟快槍打斷了雙腿,活活凍死在雪地裏。李太夫人得信後,連夜趕往新洪,把邊興禮的屍體背到知府衙門,抱著還在吃奶的邊義夫,曆時三載,告準了劉管帶一個斬監侯。
  這事當時是很轟動的。
  城裏的白家戲班子還編了出《青天在上》的戲文唱了好幾年。
  邊義夫小時候看過那出戲。
  記得最清的就是,戲台上扮母親的女戲子一點也不像母親,比母親要好看得多。還記得那陣子有不少人給母親做媒,要母親再嫁,母親都回絕了,帶著他守寡至今,獨自撐起了邊家門戶。
  因此,母親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邊家爺們的絕對權力。
  辛亥年秋天的那個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曆程照例從那個風雪夜開始,罵過了邊義夫的老子,又罵邊義夫。
  最後,李太夫人抹著紅且濕的眼睛總結道:邊家正是因為有了她,才沒在邊興禮和邊義夫手中敗光,才會有今日這平和溫飽的好日子。
  “你說是不是呀,義夫?”李太夫人問。
  邊義夫帶著兩代男人的羞慚,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個桃花集的老少爺們都知道哩!”
  李太夫人有了些滿足,才又歎著氣說:“義夫呀,這許多年過去,我也想開了,再不指望你能進學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塊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來年就給你捐納個功名,也算對得起你們老邊家了!”
  邊義夫覺得母親實在荒唐:他都替革命黨造上炸彈了,她老人家竟還要去給他捐納功名!
  嘴上卻不說,怕一說又引出母親涕淚交加的教訓。
  李太夫人上了當,以為自己獲得了完全的成功,遂指著邊鬱氏和邊鬱氏懷裏的邊濟國說:“義夫,你今日沒和那女強盜走是對的,日後也得聽娘的話,好好守著你的老婆、兒子過日子,別去附逆作死……”
  邊義夫對母親鄭重地點著頭,心裏卻有些悔,覺得自己方才還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兒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風光了。而若走了,現刻兒也就不用裝著樣子奉迎自己母親了。
  又想到,母親這回是真錯了,——這回不是長毛起亂了,這回是革命,革滿人皇上的命!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哩!沒準這回就能成功,沒準就能……
  十五年之後,邊義夫才把心裏想的這番話公開說了出來,那時,李太夫人已過世了,他是向筆直地立在大太陽下輸誠三民主義的四師官兵訓話時說的。
  他說:“……凡偉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遠大目光。舉一個例:兄弟當年投身辛亥革命時,就具有了遠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頭的炮響,意味著一場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這一點,她老人家隻看到眼前的那片天地,以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動搖的萬年樁。武昌都成立軍政府了,黎菩薩都做了軍政府大都督了,家母還要為兄弟向滿清的朝廷捐納功名!這就大錯特錯了嘛!若是兄弟當時真依了家母,哪還有今天?而今天,大勢又變了,軍閥混戰的局麵就要結束了,我們不接受蔣總司令三民主義的旗幟,未來之中國就將沒有我們的地位!凡有頭腦的大人物,無不看出了這一點……”
  可惜的是,在辛亥年秋天的那個夜晚,邊義夫尚未成為大人物,他在母親李太夫人眼裏是個不可造就的浪蕩兒;在大了他六歲的夫人邊鬱氏麵前是個偷雞摸狗的壞男人;甚至在自己兩個女兒麵前也沒有做爹的尊嚴;這就讓他喪失了對自身偉大的自信。
  李太夫人走後,有一陣子,邊義夫也懷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業。
  邊義夫眼前老出現挨殺頭的場麵,還見著常賣大煙與他的錢管帶獰笑的臉。
  因此,邊義夫便覺得,就算武昌已成了功,革命的前途仍是很渺茫的,鬧不好這好端端的革命就會變作一場謀反,——果真如此的話,他就得及早從革命中抽身,而且也沒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
  然而,終是拿不準未來局麵的發展。
  這便痛苦起來。
  邊義夫先是躺在邊鬱氏母子床對麵的一張躺椅上吸大煙,後就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弄得滿腦門的官司。
  這時,門輕輕叩響了,家人兼同黨王三順的大腦袋探了進來。
  邊義夫精神一振,這才想到和王三順去好好合計合計……

  第三章
  王三順和邊義夫是革命同誌。
  兩個人雖然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但卻從小在一起長大,趣味相投。特別是大前年,二人被裝在同一隻柴筐裏被強盜共同的綁了一回票之後,其關係益發變得割頭不換了。
  邊義夫在女強盜霞姑的感召下決定革命,王三順便也決定革命了。
  決定革命的王三順仍然把邊義夫看做主子,也仍然是一副骨瘦如柴的老樣子。王三順這人從小到大都隻長骨頭不長肉,便顯得頭出奇的大。頭因其大,壞水也就格外的多。
  邊義夫被王三順的大頭勾引著出了邊鬱氏的房門,正要把自己的痛苦說與王三順去聽,王三順卻先開了口,伸著一顆大頭很神秘地問邊義夫:“邊爺,霞……霞姑奶奶像似……像似走了吧?”
  邊義夫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王三順樂了,長臂往邊義夫瘦削的肩頭上一搭,笑嘻嘻地道:“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
  邊義夫撥開王三順的長臂,很厭煩地說:“有啥好事?這年頭!”
  王三順俯到邊義夫耳旁道:“嘿,邊爺,這年頭還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來了兩個小尼姑,最多不過十六歲,嫩著哩,一掐就滴水!咱們今夜去爬回牆頭咋樣?!”
  邊義夫一怔,連連擺手說:“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煩!”
  王三順說:“煩啥呀?炸彈都造了十好幾個,炸藥也備了,邊爺你隻等著大亂一起,改朝換代就是。到時候邊爺你那是高官盡做,駿馬盡騎了,——隻是邊爺發了可別忘了我,我可是幫邊爺您謀反造過炸彈的……”
  邊義夫馬上想到母親李太夫人關於謀反作亂的話,便很生氣,唬著臉說:“什麽大亂一起改朝換代?!什麽謀反?!誰謀反?這是革命!你小子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軍》,你倒是看了沒有?”
  王三順怪羞慚地道:“邊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這人一看書就犯困,再……再說我……我也看不懂……”
  邊義夫說:“看不懂可以問我麽!你問了麽?”
  王三順更不好意思了:“那……那書早叫……早叫我撕著擦腚了……”
  邊義夫氣得直搖頭,連連歎氣說:“你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王三順道:“邊爺,你也別雕我了,咱還是到尼姑庵去爬牆頭吧!”
  邊義夫說:“不去!不去!你沒看出我一肚子心思麽!霞姑奶奶來你也看見了,小少爺出生你也知道的,還有……還有就是咱新洪城裏立馬要舉事了,你狗東西還夥老子去爬牆頭,這不是不識時務麽!”
  王三順道:“那好,你不去我去……”
  邊義夫認真火了:“你也不許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兒個正是用著你的時候,走,走,現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事去!”
  王三順雖說不情願,可終是邊義夫的下人兼同誌,並且,終是一貫信仰著邊義夫的,便隨邊義夫去了他們的革命據點——地窖。
  在地窖裏,邊義夫似乎無意地說出了母親李太夫人對革命的看法,和自己對時局的躊躇。
  王三順聽罷便說:“邊爺,老太太的話不能聽哩!她又沒看過《革命軍》,哪懂啥天下大勢?懂天下大勢的隻有邊爺你。不是我王三順捧你,別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這人決不是等閑之輩!你現如今窩在這裏受老太太的氣,就是因為缺個天下大亂的好時候,一旦這好時候來了,邊爺你就直上青雲了!——那話是咋說的?哦,對了,‘好風憑力,送我上青雲’……”
  邊義夫憂鬱的心裏有了些許快樂,可卻把那些許的快樂掩飾著道:“我倒不指盼青雲直上,隻想和革命黨人合力推倒滿清的龍座,為咱大漢民族討回個公道。”
  王三順說:“對呀!對呀!這是大人物的雄心壯誌呀!其實呢,你心裏也是想好了的,什麽老太太,什麽滿門抄斬,你才不怕呢!就是刀壓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這種事,就是專為你們這種大人物準備的,邊爺,你說是不是?”
  邊義夫點點頭:“倒也是。”
  王三順得意了,摟著邊義夫的肩頭,更熱烈地說:“邊爺您想呀,您有房子有地,不愁吃,不愁穿的,不去革一回命,還能去幹啥?我要是您,也得去革命……”
  邊義夫心裏感動著,——在籌劃革命的最困難的時候,家裏主仆二十多口人中,也隻有王三順看出他是不同尋常的大人物,鼓勵他去革命。
  於是,心頭的血水一熱,真就以為自己是大人物了,邊義夫稍一躊躇便道:“那……那咱就狠狠心幹到底,到得新洪舉事那日,就……就一起去參加!”
  王三順說:“那自然……”然而,王三順那日的心思卻不在革命上,見談得好,又建議去尼姑庵爬回牆。
  邊義夫先還莊嚴著,堅持說,這革命前夜斷不可如此荒唐。
  王三順又好言相勸:“革命黨也是人嘛,也吃葷腥嘛!邊爺你可不知道那兩小尼姑有多嫩……”
  邊義夫不提小尼姑“嫩與老”的問題,皺著眉頭想了想,卻問:“這個……這個新來的小尼姑會不會是官廳的小探子呀?”
  王三順隻一怔,便道:“對對,邊爺,你這估摸有道理,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廳的探子!邊爺你想呀,這兩個小禿X為啥早不來晚不來,偏在城中要起亂,咱們要謀反的時候來?隻怕有文章呢!”
  邊義夫這才說:“……那……那咱去看看也好,若那兩個小尼姑敢做官廳的探子,咱……咱就把她們治倒……”
  王三順興奮地道:“對,治倒就睡了她們!——邊爺,我不和你爭,還是您先挑……”
  邊義夫矜持著沒答腔,心裏卻想,隻怕事情沒這麽簡單哩!
  小尼姑不是新洪城裏的蕩婦,就算爬牆成功,也不是那麽容易上手的。
  況且,庵裏還有兩個凶狠可惡的老尼,去年秋裏爬牆,就吃了老尼的扁擔。——不過,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擔,也還是有趣的。
  摸捏著小尼姑的酥胸軟肉,聽著那番尖聲細氣的驚叫,實能讓人全身的血都熱起來。這可比到新洪城裏去嫖那些主動貼上來的臭肉要好玩得多。
  萬沒料到,那夜竟倒黴透頂。
  小尼姑的酥胸軟肉沒摸到,尖聲細氣的驚叫沒聽到,還差點兒鬧出了大麻煩。
  到了尼姑庵牆外,王三順托著邊義夫的屁股,讓邊義夫先爬上了牆。
  邊義夫趴在牆頭上本應該看到點啥的,卻因著鬼迷心竅啥也沒注意看,“撲通”一聲就跳下了牆。
  依著牆往起站時,邊義夫才發現,齋房的山牆前有兩匹馬屁股在赫然地晃。
  心中頓時有些慌,想爬上牆逃回去又辦不到,邊義夫便急切地要牆外的王三順快跳過未,和他有難同當。
  王三順不知道牆裏已經很危險,仍很賣力地攀牆,嘴裏還不住聲地小聲嚷著:“邊爺,你別叫,我就來,就來了……”
  恰在這時,黑暗中竄出幾個人影,把邊義夫撲倒了。
  已在牆頭上探出了半截腦袋的王三順,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自己的主子,還是心裏太慌,身不由己了,“轟然”一聲,跌落在牆外的雜草叢中,就此不見了蹤影。
  邊義夫卻心存妄想,被幾個大漢按在地上了,還尖聲衝著牆外喊:“三順,三順,你……你快過來……”
  一個大漢將雪亮的刀壓到邊義夫的脖子上。
  邊義夫一下子老實了。
  被提溜到齋房,往燈燭前一站,邊義夫方發現是一場虛驚:坐在齋房正中間椅子上的,不是別人,卻是霞姑,兩旁站著的人也是霞姑手下的前強盜,現民軍同誌,便笑了,說:“霞妹,誤會,誤會了!”
  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麽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著他,緊繃著俊臉問:“啥誤會了?這半夜三更的到這兒爬牆,想幹啥呀?”
  邊義夫嘴一張,想把自己關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廳探子的問題提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說這理由騙不過她,沒準反會讓她生疑。
  於是,便想如實招供,賣了自己的革命同誌王三順,說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順的挑唆下,到這兒來爬牆戲小尼。
  可這念頭隻一閃,馬上又自我否定了,覺得仍是不行:自己下午還想和這女強盜親熱,眼下又來爬牆,咋也說個過去。
  霞姑見邊義夫不說,又冷笑道:“你狗日的該不是要壞我和弟兄們的大事吧?”
  邊義夫可沒想到霞姑會這麽疑人,覺得很委屈,遂急切地說:“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喲,咱們誰跟誰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我幫你們造炸彈,還會壞你們的事麽?”
  霞姑哼了一聲:“這可說不定!”又說:“你別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午專去接你,你不跟我走,現在卻又來爬牆……”
  邊義夫聽霞姑說到下午的事,才想到了一個絕好的理由,便說:“下午……下午我被娘看著走不了,你……你卻硬要我走;這會兒我追過來了,你卻又疑我……”
  這話說得聰明,霞姑怔了一下,繃著的俊臉舒展開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邊義夫麵前,手指往邊義夫額頭上一戳,嗬嗬笑道:“好你個狗日的邊哥!我原以為你膽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來。沒想到,你今夜就追來了!好,就衝著你有這個膽,舉事時我們就委樁大事讓你去做!”
  邊義夫心中一緊,問:“啥大事?”
  霞姑說:“還沒定哩!沒準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隊攻打知府衙門,——哦,你也坐吧,我們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議上一議……”
  邊義夫隻好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硬著頭皮參加了新洪舉事前的一次軍事聯絡會議,並且在那次會上成了西路民軍的兩大司令——銅山的李雙印和白天河的同黨。
  這件陰差陽錯的荒唐事,在邊義夫發達之後,也變成了很輝煌燦爛的一筆。
  邊義夫嗣後回憶起這件事時,曾和自己的獨苗少爺邊濟國說:“……那夜我們哪是去和尼姑胡鬧呢?我有那心思麽?你不要聽你三順叔瞎扯,我確是去開會的。當時很險哪,武昌點的那把火能不能在全國燒起來,大家心裏都沒數,咱這裏義旗一舉是得道升天,還是粉身碎骨,那就更說不清了……”
  說這話是在省城督府裏,是一個夏日,天很熱,已做了督辦的邊義夫光著膀子躺在煙榻上抽大煙,信手抓起煙燈作為武昌,撿了兩個煙泡當做漢口和漢陽,煙槍一橫算條長江。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起義的武昌新軍占了漢口、漢陽,立腳未穩,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項城。項城由彰德南下誓師,猛攻武漢三鎮。漢口陷落,漢陽、武昌告急,這時,各國列強的兵船又雲集長江,表麵上說是嚴守中立,炮口卻直指武昌,實際上都心懷叵測哪。一些已宣告獨立的地方,一看情況不妙,心裏活動了,又想取消獨立。這時,我們各地黨人咋辦呢?隻一個辦法嘛:那就是,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加緊起事。在尼姑庵會上,霞姑奶奶就黑著臉說過,現在已沒有退路了,三天之後,不是我們把新洪知府畢洪恩的狗頭掛到城頭上去,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上去……”

  第四章
  然而,不管邊義夫事後如何表白,霞姑都絕不相信邊義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追尋革命,——邊義夫不是這種人,也沒這份膽。
  故而,邊義夫在對麵的條凳上一坐下來,霞姑便瞅著邊義夫的臉膛,揣摸起邊義夫的真實意圖來,有一刻還把邊義夫想得很壞,懷疑邊義夫是官府的探子。
  那當兒,西二路民軍的李二爺李雙印正指著新洪城裏的四座城門,在講城中綠營和巡防營的布防,籌劃起事之日攻城的事。
  邊義夫裝模作樣的聽,眼風卻一直往她臉上、身上飛。
  這才讓霞姑驟然想到,邊義夫的到來似乎與自己有點關係。
  這狗日的八成還是為了想和她親熱才苦苦追來的。在邊家大門口時,她就看出來了,邊義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直到最後一刻仍是希望她能留下來過夜的,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這裏。
  這讓霞姑多少有點動容,瞅邊義夫的眼光便溫和了,且在李雙印說完自己的主張後,讓邊義夫也說說。內心裏是很想讓邊義夫當著李雙印、白天河這些當家弟兄的麵,給她爭些臉麵。
  邊義夫頗感突然,可霞姑讓他說,卻又不能不說,於是便問:“剛才……剛才李二爺說的是打城吧?”
  李雙印點點頭:“對,打城。邊先生有啥高見?”
  邊義夫笑笑:“沒啥高見。二爺已說的很地道了。隻是兄弟以為,這城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必打的。真要鬧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煩了。你們想唄,新洪城城牆城堡那麽堅實,又架著鐵炮,得死多少人呀?更要命的是,萬一久打不下,弟兄們的軍心散了,豈不壞了大事?所以,兄弟以為,與其把力量用在打城上,倒不如多花些功夫去運動守城的錢管帶……”
  李雙印說:“這事你甭提了,我們早就想過了,不行!錢管帶不會認我們是革命軍,隻會認我們是匪,他那巡防營剿了我們這麽多年,眼下就會聽我們的了?”
  白天河也說:“邊先生,李二爺說得對,咱隻有打,做最壞的準備。”
  霞姑卻執意要邊義夫顯出自己的高明,偏對邊義夫道:“邊哥,你說的有道理,再說下去,——你狗日的想咋著去運動錢管帶?人家把咱看成匪,咱還咋去運動?”
  邊義夫脫口便說:“錢管帶把你們看成匪,卻不會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還被李二爺綁過一回麽?你們看,我去運動運動如何?!”
  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錢管帶把你殺了?”
  邊義夫說:“錢管帶就是不願和咱們一起舉事,也不至於就把我殺了。這人沒做管帶以前,和我一起玩過幾年蟲,還賣過煙土給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邊又成功了,不少省也在鬧獨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勢嘛。”
  李雙印、白天河仍不讚同運動錢管帶。
  李雙印說:“霞姑奶奶把邊先生看做寶貝,怕你在錢管帶手裏送掉小命,我倒不怕這個,隻怕你老弟運動不成,反把我們起事的日子暴露了,讓錢管帶防個早。”
  白天河應道:“是哩。須知,武昌就因為起事前不慎,暴露的早了,才差點兒出了大亂子。”
  這就讓邊義夫很難再說啥了,李雙印因著當年綁過他,從心裏是瞧不起他的,他知道。白天河是李雙印拜把子的兄弟,自然也會看他不起。能看得起他的唯有一個霞姑。
  邊義夫看看李雙印和白天河,最後把目光落到霞姑身上,怪泄氣地道:“霞妹,該說的我已說了,咋辦你們定奪吧,我又不想爭功。”
  霞姑一時也沒主張,就在齋房裏踱起步來,踱到後來,桌子一拍,下了決心,對李雙印和白天河說:“狗日的,咱就讓邊先生去運動運動錢管帶!沒準就能成事!”
  然而,霞姑的決心一下定,邊義夫卻又怕了:方才霞姑說的一點不錯,萬一錢管帶不念舊日的交情,和他母親李太夫人一樣把革命視做謀反,他鬧不好真要送命的。
  這麽一想,邊義夫遂立起來對霞姑道:“霞妹,既然李二爺、白四爺他們都不主張運動,我看就算了吧!”
  霞姑走到邊義夫身旁,用一雙軟手按住邊義夫的肩頭說:“邊哥,你聽我的,這事我做主了,就這麽幹。你明日就進城去找錢管帶,不要說是我們讓你去找的,隻說是省城革命黨讓你去找的。我回頭給你一張革命黨聯絡起事的帖子讓你帶著……”
  李雙印一聽霞姑這麽說,也不反對了,手一拍道:“好,霞姑奶奶這主意好,隻說是省城裏的革命黨去聯絡,不說我們,等起事那日,錢管帶讓出西門和老北門,讓我們成了大事,想悔也來不及了……”
  這就把邊義夫推上了梁山,邊義夫對運動錢管帶的事再也推托不開了,隻好做出一副很有信心的樣子應了下來。
  霞姑因此便很高興,覺得邊義夫在革命的緊要關頭的表現真是不錯,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看著被燈燭映紅了臉膛的邊義夫,霞姑頭一遭有了恍然若夢的幸福感,從心裏認為,自己真的有點喜歡上邊義夫這浪蕩子了。
  其實,邊義夫本來應該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前年春上,是李雙印手下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邊義夫和王三順背貼背一塊綁了,一車推到了銅山山裏。
  她是到銅山找李雙印議事,才在鎖票的木柵籠裏見著邊義夫的。
  當時的情形,霞姑現在還記得很真切。是一個傍晚,山上的霧很大,她和李雙印談完了事,從山神廟裏出來,就聽得近處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裏的一段,怪好聽的。她立住腳聽了一會兒,問李雙印:“誰唱的?”
  李雙印說:“一個肉票,才綁來的。”
  霞姑說:“看看去。”
  於是,便由李雙印引著去了,到了大山洞的木柵籠前。
  邊義夫果然立在籠裏唱,旁邊那大腦袋的王三順,蹲坐在地上,拉著一把並不存在的胡琴,用嘴在替邊義夫伴奏,二人全無憂愁的樣子。
  李雙印說:“你們還樂呢,再過幾天沒人來贖票,老子就撕你們。”
  邊義夫不唱了,對李雙印說:“二爺,你撕誰都別撕我,我值錢呢!我娘就我這麽一個獨養兒子,她咋著也會叫人來贖的。”
  王三順也說:“李二爺若是不放心,就先把我放了,我把錢給你老人家帶進山。”
  李雙印卻不理邊義夫和王三順了,指著邊義夫轉臉對霞姑說:“這人你知道是誰麽?就是當年《青天在上》戲文裏唱過的那個落難少爺。”
  邊義夫忙道:“哎,二爺,那戲文裏唱的可不是我,唱的是我娘。”
  李雙印說:“我知道是唱的你娘,可也有你麽,——對證公堂那一出裏,你娘抱著你,你又哭又鬧,你娘便唱……”
  霞姑便對李雙印說:“二哥,你既知道人家邊家孤兒寡母不容易,咋還綁人家?咱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可不能傷天害理喲!”
  李雙印道:“也不是專撿這邊少爺綁的,是那日回來的路上順手綁的,再說,當時咱也鬧不清他是誰……”
  霞姑說:“現在既鬧清了,就放了吧,給姑奶奶我個麵子。”
  李雙印很爽快,說了聲“行”,立馬便讓手下的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放了出來。
  王三順一出牢籠,當即跪下給霞姑磕頭謝恩。
  邊義夫卻不跪,隻愣愣盯著霞姑看,且說:“姑奶奶這麽俊,也……也做強盜呀!”
  李雙印火了:“你小子活膩了還是咋的,敢說霞姑奶奶是強盜!”
  霞姑笑道:“二哥,你看你,咱原本就是強盜,還怕人說麽?”
  邊義夫說:“就是嘛!”
  霞姑卻又對邊義夫道:“隻是我們做的這強盜,和一般的強盜卻不同。在一般強盜手裏,早割了你的耳朵去催贖了,我們就不割……”
  邊義夫說:“你不知道,李二爺原也要割的,他說過,後天再沒動靜,他就割了……”
  李雙印笑了,說:“我是嚇唬你,就算霞姑奶奶不給你說情,我也不會真割你的耳朵。”
  霞姑手一攤道:“看看,我說不割就不割吧?!”
  後來他們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些啥,現在已記不清了,隻記得當晚由李雙印做東,在山神廟裏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帶著邊義夫和王三順下山了。
  當時,她對邊義夫並沒啥特別的好印像,隻覺得這人挺白淨,麵孔也滿討人喜歡,如此而已。
  不曾想,到了銅山腳下,臨分手,邊義夫竟不想走了。
  邊義夫讓家人王三順回去向母親李太夫人報個平安,自己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風景。
  霞姑哭笑不得,騎在馬上低頭瞅著邊義夫說:“桃花山是遠近有名的強盜窩,隻有姑奶奶這種男女強盜,沒啥風景好看!”
  邊義夫一把抱住霞姑的腿,笑道:“那我也去,——就去看強盜。”
  霞姑也笑了,探身抓住邊義夫腦後的粗辮子,在手上把玩著說:“你若是去看強盜,倒不如做強盜了。”
  邊義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強盜吧!”
  然而,邊義夫進了桃花山不到半個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順引著找到了山裏,硬迫著邊義夫離了山。
  邊義夫的強盜沒做成,隻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緣。
  嗣後,邊義夫又到山裏來過幾次,她也到桃花集邊家去過,隻是雙方都再不提做強盜的話了。
  霞姑覺得邊義夫是個人物,有時候也讓人捉摸不透。
  你若說這人膽子小吧,碰到當緊當忙的關口上,他膽子偏就很大。往日這樣,現在還這樣。
  你要說他膽子大吧,他在自己母親麵前簡直像個兔子。
  那夜,霞姑已預想到了李太夫人可能的阻撓,臨散前,又對邊義夫交待道:“運動錢管帶的事,你說做就得立馬去做,別讓你家老太太知道。”
  邊義夫這時已悔青了腸子,聽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說:“老太太隻怕已知道了,——我跳牆時你們一抓我,和我一起來的王三順就跑了,他準要去和老太太說的。這王三順滑頭哩,一邊做著我的同黨,一邊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監視我,我拿他實是沒有辦法的……”
  霞姑道:“這話你別說了,運動錢管帶這事不是我提的,卻是你提的,你現在不能推了……”
  邊義夫說:“誰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當初還說它幹啥?再者讓你霞妹說,我老邊是怕死的人麽?!”
  霞姑道:“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錢管帶那裏運動,我呢,就等著你那邊的好消息了。”
  邊義夫沉吟了一下說:“好,我盡力吧!”

  第五章
  朦朧醒來,大太陽已當頂照著了,一縷劍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
  光中有塵埃飛舞,堂屋對過的西房裏有嬰兒的啼聲,這都讓邊義夫警醒。
  邊義夫想到了邊鬱氏和新得的兒子,又想到了要到城裏去運動錢管帶,才下了很大的決心,把眼睜定了。
  睜定了眼仍不想起,隻望著房梁發呆。
  這時,王三順在外麵敲起了窗子,一聲聲喚著:“邊爺,邊爺……”
  邊義夫支起腦袋一看,正見著王三順貼在半開著的窗子上的臉,那臉上滿是討好的笑。
  這讓邊義夫及時想起了王三順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誤會,若是真碰上了官廳的暗探,他豈不完了?
  邊義夫便想狠狠罵王三順一通,讓這狗東西長長記性。
  可終於沒敢,怕嚷起來,昨夜的事被母親李太夫人知道,引來極不必要的麻煩。於是,邊義夫隻朝窗外的王三順瞪了一眼,就穿衣起來了。
  王三順偏在窗外表功說:“……邊爺,昨夜真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還不回來,我就得去和老太太說了……”
  邊義夫心裏更氣,操起身邊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罵道:“你小子還有臉說?快滾!”
  王三順身子向後閃了閃,並不滾,又說:“看看,急眼了吧?其實昨夜的事能怪我麽?我又不知道牆那邊有人,再說了,要是我先爬過去,邊爺你咋辦呀?誰托你上牆呀?啊?”
  王三順的聲音越來越大,事情隨時都有可能敗露,邊義夫心裏真急了,趿著鞋要往院裏去。
  走到堂屋,西房裏的邊鬱氏隔著半開的門看見了,喊邊義夫過去看孩子。
  邊義夫不能不過去,就硬著頭皮過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且強笑著誇了句:“這孩子……這孩子也……不算太難看的。”
  誇罷就走了。
  到院裏和王三順一照麵,邊義夫臉上的笑便收起了,虎著麵孔對王三順道:“昨夜的事你別再提!咋夜我是抬舉你,你狗東西偏就不識抬舉!”
  王三順有些摸不著頭腦:“邊爺,你……你咋說抬舉我?這……這是哪扯哪呀?”
  邊義夫道:“哪扯哪?昨夜民軍的三個司令都來了,知道不知道?”又信口開河道:“我原想保你個第二路隊長,你狗東西偏就跑了……”
  王三順那當兒就有很非凡的官癮,一下子認真了,伸著顆大頭問:“邊爺,你……真要保我個隊長啊?”
  邊義夫道:“可不,我已被舉了個參謀官,那麽大的權,保你個隊長還不是一句話麽?!”王三順悔了,腳一跺:“嘿,我的個邊爺來,事先你咋瞞著我?我要早知道底細,也……也就不跑了……”
  邊義夫道:“我就想試試你這人靠得住還是靠不住!沒想到,你真是靠不住的,我在牆裏麵那麽喊你,你還是跑了。”
  說罷,邊義夫不再理睬王三順,隻讓王三順獨自在那裏後悔。
  自己去洗了臉,又用“美麗牌”牙粉漱了嘴,便去吃飯。
  吃過飯,邊義夫估摸著王三順後悔得差不多了,才剔著牙邁著方步,到了王三順房裏,很坦蕩地把霞姑給他的那張革命黨的帖子給了王三順,對王三順說,再考驗他一回,要他代表革命黨去運動新洪城裏的錢管帶。
  王三順既想做官,卻又怕死,不想自己去冒險,便怯怯地看著邊義夫明知故問:“隻……隻我一人去,你……你邊爺去不去呀?”
  邊義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塊什麽東西“呸”的一聲吐出後,說:“我去不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王三順並不死心,又道:“你邊爺不去,怕……怕是不行吧?”
  邊義夫很嚴峻地說:“我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這種事最怕一個暴露。懂不懂?”
  王三順很為難,說:“我去隻怕也不行,錢管帶不會信我的。”
  邊義夫慫恿道:“會信的,我每次去找錢管帶玩蟲、買大煙土不都帶著你麽?錢管帶認識你,還老在我麵前誇你機靈哩!”
  王三順根本沒有自信,說:“起事造反,鬧革命,多大的事呀,我這做下人的去說,人家能當真?邊爺,我看還是得你和我一起去才好。”
  問題明確提了出來,邊義夫推不脫了。
  轉而想想也是,王三順終是下人,錢管帶恐怕真不會拿王三順的話當回事。
  邊義夫這才死了讓王三順替他革命的那份歪心思,對王三順道:“好,好,就我們兩人一起去吧!事不宜遲,咱現在就走……”
  在二進院子的月亮門口,迎麵碰上了母親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正指揮著一個老媽子在二進院裏抓雞。
  大小姐和二小姐很賣力地參與著對那隻老母雞的堵截。
  兩個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裏一團糟。
  李太夫人很氣,立在月亮門口,先罵大小姐、二小姐,後就罵那無用的老媽子。
  然而,見到邊義夫和王三順過來時,李太夫人卻不管她們了,隻警惕地盯著邊義夫和王三順問:“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咋就這麽忙呀?”
  王三順衝著李太夫人討好地笑著,嘴一張就是一個謊:“也……也不算忙!這個……這個邊爺說,說好不容易得了個少爺,要到……要到城裏給往日的師爺報個喜……”
  下麵的話不好編了,轉臉問邊義夫:“是哪個師爺來?”
  邊義夫說:“是錢糧巷的趙師爺,我娘知道。”
  李太夫人認為自己兒子總算懂事了,便有了點滿意,看著邊義夫點點頭:“那就快去快回吧!一路上小心點,別惹事,如今鬧革命黨,世麵太亂,別再又被誰綁去!”
  邊義夫和王三順應著,兔子似的竄過了月亮門,想到牲口棚裏去牽馬。
  不料,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
  邊義夫不知哪裏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門口轉過了身。
  李太夫人說:“義夫,我可再給你說一聲,你進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黨私通,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邊義夫點頭應道:“是的,是的,娘,我知道,知道哩。”
  見邊義夫牽馬,李太夫人又說:“別騎馬,就騎驢去,驢穩當!”
  隻好騎驢去。
  牽驢上路時,正是大中午。
  天色尚好,秋日的太陽很溫和地掛在湛藍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雲頭。剛上路就起了風。
  風吹得雲頭翻來滾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黃葉漫卷,塵土飛揚。
  邊義夫騎在自家的黑毛驢上,眯眼看著天,很感慨地對王三順說:“革命就是這樣風起雲湧的!”
  王三順牽著驢走在官道正中,也時不時地抬頭看天,嘴裏應著:“真的呢,真就風起雲湧哩。”
  邊義夫又說:“隻是……隻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倘或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謀反了,那可真要殺頭的。三順,你可怕呀?”
  王三順道:“你當爺的都不怕,我怕啥呀!”
  邊義夫點點頭:“這很好,我覺得咱這革命會成功的,——就算不成功,官府也殺不了咱的頭,咱不等它來殺,就先上桃花山了。”
  王三順道:“那是,誰那麽癡,會等官府來殺頭呀?!”
  又問:“要是咱這革命革成了功,邊爺你估摸你能發達到啥地步?”
  邊義夫說:“真成了事,咱就發大了,我覺得憑我這份才,好歹又是個秀才,總能放個正七品的知縣吧。三順,你說呢?”
  王三順說:“我看邊爺你能做標統!你要做了標統,就保我個管帶吧?”
  邊義夫手直擺:“你胡說,你胡說。我這人帶兵是不行的,什麽千總、把總,標統、管帶都不是我做的,隻那縣太爺才是我做的。我做了縣太爺,就讓你做個……做個刑名師爺,哦,不行,你這人太粗,隻能做個衙役頭。”
  王三順道:“我才不做衙役頭呢!我是一定要去帶兵的。”
  邊義夫說:“我都不能帶兵,你還能帶兵呀……”
  那時,邊義夫的野心就這麽一丁點兒大。
  不說沒想過要當割據一方的督軍、督辦,甚至沒想過會去帶兵,最大的希望也隻不過想做個知縣。
  這就讓王三順笑話了他整十年——
  民國10年冬,在省城督軍府,邊義夫為了對鄰省的趙督軍用兵,把自己的八萬兵馬組建成討賊聯軍,自任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
  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讓和他一起參加民元革命的弟兄站出來,——有七個人站了出來,其中有一個就是王三順。
  王三順時任討賊聯軍第一軍少將副軍長兼第三師師長。
  邊義夫說:“三順,你他媽的也少將階級了,當時可沒想到吧?”
  王三順說:“誰有前後眼呀?你邊爺當時不也沒想到麽?那日咱到新洪城裏去運動錢管帶,你還說過你不能帶兵呢,最多隻能做個正七品的縣知事。”
  眾將領都笑。
  邊義夫被笑惱了,桌子一拍說:“不錯,我當時確沒想過要帶兵,更沒想過要把買賣盤得這麽大。然而,英雄造時勢,時勢也會造英雄,老子就是時勢造出的英雄!你們不服不行!我告訴你們,你們要記住了:從今以後,誰不服老子誰就給老子滾蛋!你就是資格再老,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他媽的得給老子滾蛋!”
  王三順這才老實了,嗣後,再不敢提這話,隻更努力地去敬仰邊義夫,一直到第三次“討賊”失敗,戰死黑河,才對滿麵淚水,悲痛欲絕的邊義夫說:“邊爺,你……你別哭我!我他娘的這輩子跟著你,也……也算夠本了!你……你別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去運動錢管帶,若……若不是老天爺保佑,還有……還有咱自己的精明,咱……咱早送命了……”

  第六章
  許多年過去之後,王三順仍不能忘記起事前新洪城裏的那一派肅殺恐怖氣氛。他和邊義夫是從老北門進的城,在回龍橋上就遠遠地看見,把守城門的巡防營兵勇不少,對進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檢。
  城門樓上還掛著革命黨的首級,記不得是三個還是五個。
  首級是裝在木柵籠裏的,都風幹了,仍未取下來。
  木柵籠下有一排告示,書著被斬首者的罪狀。
  到了城裏,在皇恩街上又見著幾個官府的衙役用鐵繩鎖著兩個白麵書生在往大獄裏押。
  四下的街巷裏巡防營和綠營的官兵隨處可見,時而還可看到奮蹄馳過的馬隊。
  王三順心裏怯了,下了皇恩街,一鑽進小巷裏便試探著問邊義夫:“邊爺,你……你看這陣勢,咱還真去運動錢管帶呀?”
  邊義夫怔了一下,說:“當然要去運動的,咱們為啥來的呀?!”
  王三順覺得邊義夫有些呆,又俯著邊義夫的耳朵道:“人家現在正滿城抓革命黨,咱……咱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麽?”
  邊義夫不做聲了。
  王三順進一步道:“邊爺,你想呀,倘或你是錢管帶,你會放著好生生的管帶不當,放著安穩的日子不過,去和挨殺頭的革命黨私通麽?”
  邊義夫心裏沒了底,歎了口氣說:“叫你這麽一講,我也拿不準主意了。”
  王三順道:“邊爺,主意好拿著呢!咱早回家就是!回去也別說咱就沒運動,隻說運動了,人家錢管帶不幹。”
  邊義夫想了想說:“形勢……形勢如此的嚴重,也……也隻好這樣了。”
  遂即又很認真地說:“這倒不是我們存心要騙霞姑奶奶他們,而是……而是錢管帶十有八九不會跟咱幹的。”
  王三順道:“對,對,這是不用說的,錢管帶要是有一絲革命的意思,還會這麽殺革命黨麽?你看看城門口掛的那些人頭!”
  因著城中的恐怖,王三順一心想著要早點回去。
  邊義夫卻不同意,說是半個多月沒進城了,今兒個難得進一回城總得會會朋友,再找個能消魂的地方耍耍才好。
  王三順馬上想到漢府街“閨香閣”的那幫姐妹,心就癢癢的,於是,讚同了邊義夫的主張,很快樂地跟著邊義夫往漢府街走。
  革命前夜,“閨香閣”仍像往常一樣熱鬧,院裏燈紅酒綠,笑聲一片,琴瑟之聲不絕於耳。
  二人熟門熟路進了院子,就被倚在回廊裏的兩個姐妹拖住了。
  胖的說要他們請酒。
  瘦的說要為他們燒煙。
  兩個姐妹濃妝豔抹,不論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
  王三順看了都不中意,邊義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
  可又不好說,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樓梯口。
  這當兒,老鴇母畢劉氏托著水煙袋過來了,救了他們的駕。
  畢劉氏對那兩個姐妹說:“你們拉啥呀?這二位大人是找榮姑娘和梅姑娘的,我知道。”
  又對邊義夫說:“邊爺可是有一陣子沒來了吧?昨天榮姑娘還在我向前哭呢,說是想你想得不行。”
  邊義夫問:“榮姑娘在麽?”
  畢劉氏說:“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來,今日便沒出條子。”
  邊義夫謝了畢劉氏,就要往樓上榮姑娘房裏去。
  王三順忙追著邊義夫走了兩步,小聲問:“邊爺,你不管我了?我……我這邊的花賬咋辦?”
  邊義夫說:“老規矩,我一起結。”
  王三順又道:“賞錢我總得有兩個吧?”
  邊義夫這才掏了兩把碎銀子給了王三順。
  王三順把碎銀子揣好,畢劉氏又走過來說:“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隻是房換了,在樓下南屋,我領你去……”
  這讓王三順有點為難,——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氣,又不會唱唱,他想新找個會唱唱,並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說:“我自己去吧!”
  畢劉氏非要帶他去,這一來,就把他送進了小梅姑娘的懷裏。
  小梅姑娘正來著月經,王三順開初並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
  看著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誘人的白肉,王三順什麽晦氣不晦氣的都顧不得想了,直弄得滿床的血水,仍是搗個不停。
  到後來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滿是汙血,大腿、肚皮都紅濕一片。
  王三順後悔起來,一把抓過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邊罵小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紅的晦氣來毀他。
  小梅姑娘說:“不是我要毀你,卻是你要毀我。你這人太粗,沒一絲一毫憐香惜玉的心,一見麵沒說上幾句話,就要弄我,——你可問過我身上舒服不舒服?”
  王三順眼一瞪說:“什麽憐香惜玉?我不懂!我花錢到這兒來就是為著玩婊子的!”
  小梅姑娘很氣,揩著身上床上的血跡說:“那好,那好,你已弄完了,你走吧!”
  王三順卻不知該往哪走。
  王三順知道,邊義夫不是他,和榮姑娘不泡上三五個鍾點是斷不會離開“閨香閣”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裏呆著,哪裏也去不成。
  於是,王三順便惡毒的笑著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著小梅姑娘的光屁股說:“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過乏,過一會兒還操你的臭X!”
  小梅姑娘譏諷說:“有本事,你現在就來!”
  王三順慚愧了,說:“我歇歇,也讓你歇歇……”
  因著要“歇歇”,王三順便藉著小解的由頭,到院中看風景。
  不料,沒看到別個做那事的好風景,抬眼竟看到了巡防營的錢管帶。
  錢管帶穿一身團花緞夾袍,正站在回廊上和兩個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鬧,一手摟著一個,兩手竟插到了兩個姐妹的抹胸裏。
  見了王三順,錢管帶先一愣,後就笑著走過來問:“哎,你家老爺呢?”
  王三順指著樓上說:“在上麵呢!”
  錢管帶笑道:“在榮姑娘那裏聽琴是不是?你告訴他,回頭我也去聽,——我還有樁事要和他商量呢。”
  王三順說:“行,我現在就去和邊爺說。”
  上樓到了榮姑娘房門口,果然聽得房裏有陣陣琴聲傳出,趴在門縫中一看,身材纖細的榮姑娘正坐在邊義夫懷裏撫弄琴弦,還時不時地回首去親邊義夫的臉。
  這益發讓王三順覺得吃了大虧,——梅姑娘說他不知憐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家榮姑娘俊麽?有人家那纏綿的滋味麽?
  因著心裏的那份委屈,一惱之下就敲了門。
  邊義夫開了門問:“幹啥呀,你?”
  王三順心裏不愉快,便與自己的主子開了玩笑,說:“邊爺,你不是要找錢管帶麽?現在錢管帶來了,就在樓下等你。我看……我看運動一下錢管帶或許能行,人家錢管帶還說要找你商量呢。”
  邊義夫不信,眼睜得很大:“真的?錢管帶真來了?”
  王三順說:“我還會騙你麽?不信我現在就給你喊來——”
  邊義夫忙道:“別,別……”
  然而,已經晚了。
  王三順存心不讓邊義夫好過,扭頭衝著樓下叫將起來。錢管帶應聲上了樓。
  麻煩就這樣惹下了。
  錢管帶那日原隻想強賣些新到的大煙給邊義夫,敲邊義夫一點小小的竹杠,根本沒想到革命黨的問題,邊義夫偏試探著扯起了革命黨。
  錢管帶倒也會裝。
  白日裏,錢管帶還在四處捉拿著革命黨,現刻兒卻做出一副同情革命黨的樣子,說什麽:如今這裏獨立,那裏獨立,大清天朝已是風雨飄搖,不知哪日一覺醒來,就會變了朝代。
  邊義夫上了當,真以為錢管帶可以運動,當下便把革命黨的帖子掏了出來,拿給錢管帶去看。
  錢管帶看過帖子,很認真地問:“邊先生,你可是革命黨?”
  這關鍵的時候,邊義夫倒多了個心眼,隻搖頭,不點頭。
  錢管帶又問:“你既不是革命黨,哪會有革命黨的帖子?”
  邊義夫說:“這你就別問了……”
  錢管帶偏要問:“你把它給我看是啥意思?”
  王三順這時已覺出情況不對,未待邊義夫答話,便插上來道:“邊爺那意思您老還不明白麽?我們是報告呀,報告給官府,把革命黨全抓住殺頭!”
  錢管帶冷冷一笑,莫測高深地說:“倘若我他媽的就是革命黨呢?”
  也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邊義夫和王三順都不敢做聲了。
  錢管帶又盯著他們看,看了好半天才說:“咱都別玩戲法了,這戲法不好玩哩!不論咱過去關係如何,這會兒,你們都得跟我走一趟。這一來,兄弟就得罪二位了——”
  錢管帶衝著邊義夫和王三順一抱拳:“兄弟先給二位把情賠在前麵了。”
  當下,錢管帶把帶來的兵勇喚上了樓,兩人扭一個,把邊義夫和王三順扭下了樓,拉拉扯扯出了閨香閣。
  直到夢也似的成了錢管帶的俘虜,邊義夫和王三順還不知道錢管帶到底是哪一路的?
  是革命黨?
  是官府的爪牙?
  往哪邊想都像。
  去的地方也不清楚。
  不是大獄方向,也不是巡防營住的三牌樓,卻是一路奔西,下了漢府街,又過了狀元巷,最後竟到了一座門口有一對石獅子的大宅院裏。
  進了大宅院,錢管帶讓他們和押解他們的兵勇們在門房候著,說是先要去稟報一聲,徑自走了,過了好長時間也沒回來。
  邊義夫知道大事不好。
  趁著兵勇不備,邊義夫對王三順說了句:“咱……咱啥都不能認……”
  王三順點了點頭,很堅定地“嗯”了一聲。

  第七章
  錢管帶到來時,新洪知府畢洪恩正為各地獨立的消息犯愁。
  一張湖北軍政府多天前出的《中華民國公報》,畢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裏越煩。
  明擺著,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蘇、浙江也完了,這些地方的新軍、民軍已起事獨立,並通電擁護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
  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誌會早就在鬧,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幟獨立隻是個時日問題。
  天下已經大亂,且會越來越亂,大清的江山看來是保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省上的情況也不妙。
  省城天天有準備起亂的消息。
  同盟會和共進會的革命黨人兩次往撫台衙門扔炸彈,逼得老撫台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殺人,可革命黨偏就抓不盡,殺不絕。
  現如今,連新洪城裏也出了革命黨,——五日抓了十二個,是綠營江標統抓的,老撫台一聲令下“殺”,便殺了。
  後來,又抓了幾個疑是革命黨的人,江標統未報巡撫衙門,也未讓他得知,自作主張就給殺了。
  這些殺掉的人,都奉老撫台的命令,懸首示眾,可仍是壓不住暗地裏爆湧的反潮。
  這幾日,已接下向的密報,道是革命黨炸彈隊已進了新洪城裏,要和桃花山、銅山裏的三股土匪裏應外合,一舉拿下新洪,成立大漢政府。
  又有消息說,同盟會和共進會在運動巡防營,他外甥,——巡防營錢管帶明拿革命黨,暗助奸人謀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著自己外甥,門外便來了稟報,說是錢管帶到。
  畢洪恩一怔,把那張《中華民國公報》收了,又定了定神,才對進來稟報的家人說:“讓錢管帶進來,我正要見他。”
  片刻,錢管帶進來了,匆匆給畢洪恩請了安,就把革命黨的帖子掏出來說:“老舅,您看看這個!”
  畢洪恩一看,是張聯絡帖,不是往常發現過的宣傳帖,帖上且有同盟會和共進會的關防,心中不免一驚。
  帖子抬頭清楚,是寫給新洪知府和巡防營弟兄的,言之鑿鑿地說:“……大漢革命之狂飆颶風已遍滿域內,滿清潰滅已勢不可免。武昌首義大功告成,本省舉義箭在弦上,即日可發。因此,希知府畢大人和巡防營弟兄順應民心民意,擇機而起,於本省黨人義旗高張之時,響應起義。如斯,則大人和巡防營弟兄於光複之後,仍可在大漢政府裏勤民奉事。倘為虎作倀,則新洪光複之日,爾等將死無葬身之地……雲雲。”
  落款是:全省同盟會、共進會時局聯席會議。
  畢洪恩看罷便問:“哪來的?”
  錢管帶道:“是桃花集一個叫邊義夫的人帶來的。”
  畢洪恩問:“此人什麽背景?是同盟會,還是共進會?”
  錢管帶笑道:“老舅呀,此人是遠近聞名的浪蕩公子,哪有啥背景呢?更沒有膽量去做革命黨。因此,我便覺得有點怪:帖子不是假的,傳帖的卻又是這麽一個靠不住的東西,難道革命黨那邊真的無人了嗎?”
  畢洪恩想了想:“阿三啊,你且不要這般說。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又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況且,如今正是大亂已起的年頭,這浪蕩公子真做了革命黨也說不定呢!”
  錢管帶道:“那您就親自問他一問,我也正是因著心中起疑,才把這人帶到這裏的。”
  畢洪恩擺擺手:“先不忙,——我倒是想和你先談上一談。”
  錢管帶說:“那您老就說吧,你是我親娘舅,不論說什麽,也不論我讚同不讚同,我都不會說與別人聽。”
  畢洪恩一聽這話,心裏便想:這外甥十有八九真的私通了革命黨,他話中的意思是在誘他先把底說透哩。
  於是,畢洪恩微微一笑道:“阿三,你覺得大清的天下還坐得牢麽?”
  錢管帶反問道:“老舅,您說呢?”
  畢洪恩道:“我看險哪。”
  錢管帶問:“險在哪裏?”
  畢洪恩喟然長歎:“險在民心呀。”
  錢管帶不做聲。
  畢洪恩撚著胡須,在房裏來回走動著,又說:“這回……這回不是洪楊起亂了,情勢不同了,隻短短二十餘天,舉國上下都動了……”
  錢管帶仍不做聲。
  畢洪恩吃不透自己的外甥了。
  走到錢管帶麵前,畢洪恩話頭一轉:“……所以,有人就暗中通了革命黨,就給自己留了後路嘛……”
  錢管帶驚問:“老舅是說誰?誰留了後路?”
  畢洪恩火了,雞爪似的手指往錢管帶腦門上一指:“我說的就是你錢阿三!你還給老舅我耍鬼心眼?綠營江標統正要告你私通革命黨呢。”
  錢管帶一怔:“當真?”
  畢洪恩點點頭:“掉腦袋的事,我能胡說麽?”
  錢管帶慌了:“這是江標統害我……”
  畢洪恩道:“就是真通了革命黨,也不要怕,我隻要你向我說清楚。”
  錢管帶這才說:“老舅,早幾日是有過一個省上的朋友來約我,要我和桃花山裏的女匪霞姑聯絡,我沒應。老舅你想呀,我剿匪剿了這麽多年,到未了卻和匪攪到了一起,成啥話呀?!”
  畢洪恩點點頭道:“不和匪攪到一起是對的,可……可……後路還是要留的。省上那個朋友,你還能聯絡上麽?”
  捅破了這層紙,錢管帶也不怕了,挺惋惜地說:“老舅呀,當初你也沒給我透個底,我哪敢放肆?現在聯絡不上了,——我已回絕了人家,人家還和我聯絡啥?也正因為這樣,今晚我才把邊義夫帶到了您老這兒……”
  畢洪恩想了想,說:“那就把邊義夫帶進來問上一問吧。”
  帶上了邊義夫和王三順,卻沒問出個名堂來。
  無論畢洪恩和錢管帶怎麽啟發,邊義夫和王三順就是不說自己和革命黨的聯係。問到那帖子,二人極一致地說是撿來的,送給錢管帶是為了討賞。
  這就讓畢洪恩很為難了。
  畢洪恩撚著胡須,圍著邊義夫和王三順踱了半天步,才最後做出了決斷,和顏悅色地誇了邊義夫和王三順幾句,讓錢管帶把他們放走了。
  錢管帶覺得怪,待邊義夫和王三順一走,便問畢洪恩:“老舅,你咋放了他們?明擺著他們是說瞎話嘛!”
  畢洪恩道:“所以,我放了他們。”
  錢管帶又問:“那昨日抓的兩個疑犯是不是也放掉?”
  畢洪恩搖搖頭:“那兩個卻要殺……”
  錢管帶一聽,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邊義夫拿著革命黨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兩個疑犯不是革命黨,老舅卻要以革命黨的名義殺。這一來,就留了後路。
  就算革命黨日後真成了事,也不會因為兩個屈死鬼向他算賬的。而殺了他們,正好可堵江標統的嘴。
  錢管帶服氣了,很敬仰地看著自己老舅,聽他做進一步安排。
  畢洪恩沉吟半天,又說:“阿三哪,這事剛開了個頭,你還有的忙呢!傳帖的那兩個人不都是桃花集的麽?你給我派人盯牢了,一旦發現他們和革命黨聯絡,立馬向我稟報,以便我們相機行事……”
  錢管帶應道:“是,老舅……”

  第八章
  趁著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邊義夫料定這事不會如此輕易的結束,立馬想到了“放長線釣大魚”一說。
  錢管帶和那位不知來路的大老爺幾句話一問,就把他和王三順放了,實在是太讓人不能放心了。
  按邊義夫的想法,就算錢管帶和那位大老爺不殺他和王三順,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順關上十天半月。
  現在,竟是這麽一個美麗的結局,真像一場大頭夢了。
  邊義夫便覺得自己和王三順都成了魚,——漏網的魚。認定錢管帶的線放得再長也無用:革命黨的大魚不存在,便也不會上勾了。
  倒是很為自己擔心,怕錢管帶捕不上大魚,便回過頭重抓他這條小魚。
  於是,在夜路上,邊義夫便對王三順說了自己關乎長線與大魚、小魚的斷想,要王三順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
  邊義夫說:“……三順,你想呀,咱他媽的往桃花山裏一鑽,那不就是小魚入大海麽?錢管帶縱然有百丈長線,天大的羅網,也抓我們不到了。”
  王三順那當兒還沒從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來,怪懵懂地問:“逃啥呀逃?邊爺,你還沒做夠呀?!”
  邊義夫說:“現如今不是咱要做,是錢管帶逼咱做!咱要不進桃花山,沒準就得進新洪城裏的大獄!我倒問你了:你是願進山躲躲風頭呢?還是願進大獄呢?”
  王三順這才清醒了,隻一想,便連連道:“邊爺,我進山,進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東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紅,日頭卻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雲朵把日頭遮住了。主仆二人被天光伴著,一前一後進了院門,都是一副極狼狽的樣子。
  二人都一頭一臉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辮子變得灰黃,如同肮髒的驢尾。帶走的驢卻不見了,連藍包袱也不見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顏色,有的地方還掛破了口子……
  也是倒黴。
  進門就撞見了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們主仆二人這夜的遭遇,見他們這副模樣並不太吃驚,隻把身子橫在院內的條石道上,不陰不陽地問:“這一夜玩得開心吧?”
  邊義夫吊著臉,信口道:“開啥心呀?娘!回來的路上,又……又讓土匪搶了,不是……不是三順救我,沒準得被綁……”
  李太夫人淡淡地道:
  “倒也是怪了噢,別人不被人綁,就我們老邊家倒黴,前年綁了一次,這回又要綁,都嫖上了人家的女匪首了,人家仍是綁。是不是呀?”
  邊義夫紅了臉,吭吭哧哧說不圓了。
  王三順忙接上來說:“……嘿,我的老奶奶喲!您老要說怪,那真是怪;說不怪呢,也並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那一路的,卻是另一路的,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結了仇。邊爺不提霞姑奶奶倒好,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麽了?人家說我們是……”
  李太夫人哪願聽王三順這番辯白?未待王三順說完,便突然抬起手,劈麵給了王三順一個大耳刮子,迫使王三順把一肚了的廢話爛在了肚裏。
  邊義夫見王三順因為自己而挨了母親的打,覺得過意不去,便對李太夫人說:“娘,就算要打,你也該打我,咋……咋打三順呢?昨夜要不是三順救了我,您老……您老又得花錢去贖人……”
  李太夫人正在氣頭上,聽兒子這麽一說,也就不客氣地給了兒子一巴掌,且罵道:“你就是真被匪綁去了,死在山裏老娘也不會再去贖人了!你想想你算個啥東西?啊?老天爺保佑,老邊家沒在你手上絕了後。可你倒好,連著兩夜不歸家,弄得像隻喪門犬!”
  邊義夫這一夜吃驚受怕,加之走了近二十裏的夜路,又餓又乏,火氣也格外的大了起來,也衝著母親叫:“好,好,那……那我現在就進山,——現在!免得你看到我這隻喪門犬就生氣!”
  李太夫人算定兒子不會走,也不敢走,就發狠,手往門外一指:“門開著呢,你想上哪都沒人攔你,你快走吧!——還有你,王三順,你家老爺能離開我這個當娘的,卻不能離開你這好寶貝,你也馬上給我滾!”
  王三順左右為難,不敢說滾,也不敢說不滾,隻怯怯地看邊義夫。
  邊義夫覺得借著這個由頭到桃花山裏避風倒真是好,隻是又餓又乏馬上就走不太好,遂對母親道:“好,好,娘,你甭趕我,我和三順吃過早飯就走!”
  李太夫人說:“我看你這早飯不在家吃也罷!桃花山匪窩裏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強似咱這裏的粗茶淡飯了。”
  邊義夫身心交瘁,已不願和母親吵,可聽到母親說到匪窩和人肉包子,覺得自己還是得為霞姑奶奶說上兩句話,便道:“娘,我既要走了,就得把話給你說個明白:今日的霞姑已不是女強盜了,人家是革命黨那邊的民軍司令!我今日奔她去了,來日沒準就是新朝的縣太爺!您老人家睜大眼睛等著看好了!”
  李太夫人一怔,後便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知兒莫如母,你邊義夫要是能謀個新朝的縣太爺,隻怕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邊義夫帶著王三順去灶間吃飯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想到:自己兒子口口聲聲說要進山,又說霞姑那女強盜做了民軍司令,這不是公然的要去參加謀反麽?!
  這就證明兒子一直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已決意要把滿門抄斬的大禍引進家了。
  心中一驚,李太夫人疾疾趕到灶間,揪著邊義夫的辮子問:“你可真的要去作死?”
  邊義夫餓得很,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辮子時,嘴裏正塞著一大口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時無法回話。
  李太夫人把兒子的辮根往高處揪了揪,又問:“你倒說呀,你是不是要去謀反?”
  邊義夫把嘴裏塞著的包子分兩批強壓進肚,才說:“娘,你別管我!你讓我走的,再說,這也不是謀反,這是革命!我和你說過的,武昌已成功了!”
  李太夫人呆了,抓著兒子辮根的手禁不住就鬆開了,隻訥訥道:“敢情……敢情我的話你是一點也沒聽進去呀!”
  邊義夫說:“娘,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隻是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煩!”
  李太夫人問:“啥麻煩?”
  邊義夫說:“我和三順在新洪城裏已被官府冤做革命黨拿過一回了,不迸山,隻怕就得進牢獄。”
  李太夫人憑著自己當年攜子告倒劉管帶的經曆,決不相信官府會隨便枉抓一個好人,況且自己兒子又是如此不爭氣,便認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兒子,卻是自己兒子主動參加了革命黨。
  這就不好辦了,李太夫人愣了半天,眼淚默默無聲地落了下來……
  透過淚眼,能看到兒子寬闊的肩和背,還能看到兒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人下刀的好地方。
  這念頭一出現,便讓李太夫人肉跳心驚,李太夫人心裏有了一陣陣感歎:這就是兒子,——一個從落生就不讓人省心的東西。
  小時候,她抱著他走府上縣,為他那尋花問柳被人弄死在雪地裏的爹鳴冤報仇。
  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卻花錢給他請了個奶娘,帶在身邊四處走。
  可這小子吃了那麽多奶水就是不長肉,瘦得兩根筋挑個頭,還老生病。
  大了,該開蒙了,請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讀私塾,他卻往人家先生茶壺裏尿尿。
  後來,到了該求取功名的時候,就更糟了,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二十歲上,有了兩個閨女才中了個恩科的破秀才。
  這兩年,看著要好點了,偏又鬧起了土匪,鬧起了革命黨,把她對兒子最後的希望一點點給鬧沒了……
  曆史的場麵如此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
  李太夫人心酸難忍,禁不住捂著臉哭出了聲……
  邊義夫在母親的哭聲中吃得很飽,伸著懶腰,打了兩個嘹亮的飽嗝,最後才抹著嘴邊的油水安慰了母親一番:隻說自己這一走並不是去死,隻是去避一避風頭,用不多久就會回來的。
  王三順也小心地勸道,說是隻要自己在主子身邊,主子自然不會有任何危險。
  李太夫人仍是哭,並不說話。
  到得快晌午,邊義夫和王三順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卻又攔在了大門口。
  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爛紅的,眼窩裏的淚水則不見了。臉上的憂傷也沒了蹤影,像似隨淚水一起風幹了,掛在臉上的是邊義夫和王三順見慣了的陰冷。
  邊義夫問:“娘,咱不是說好了麽?你讓我走,官府來了人,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太夫人道:“你別走,咱不怕官府,卻要靠著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結,官府裏明鏡高懸,隻要你悔過,娘保你無事!”
  邊義夫說:“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李太夫人道:“做革命黨的是你,卻不是我!”
  邊義夫說:“那你就讓我走!”
  李太夫人還不甘心:“你真要走?”
  邊義夫說:“真要走。”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兩個閨女一起帶走!”
  邊義夫一楞:“娘,你……你不是說笑話吧?”
  李太夫人道:“我沒心思和你說笑話。”
  邊義夫馬上想到自己剛得的兒子,母親的孫子,便要挾說:“那好,不但是大小姐二小姐,還有我的兒子我也帶走……”
  李太夫人說:“對,這樣最好,免得他日後吃上一刀。還有他娘鬱氏你別忘了,也得帶著。隻生下兩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
  邊義夫見要挾不成,反又多出了兩個累贅,隻得知難而退,回房再作打算。
  在房裏吸了一陣大煙,又呆了一會兒,決心終是下定了:就算帶上兩個女兒,仍是要走。帶上兩個女兒並不隻是累贅,倒也有個好處,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這回李太夫人不攔了。也不讓邊鬱氏去攔。
  於是,邊義夫和王三順背著大包袱,一人帶著一個女兒去投革命黨。
  在門口,李太夫人倒是說了句:“義夫,你別說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時在山裏過得不痛快了,啥時就回來!啊?!”
  邊義夫心裏氣得很,因那份氣,便憑空生出了膽量,頭一回像個大男人那樣粗聲粗氣地對自己母親說:“娘,我若是不混出個人樣來,就……就再不來見你們!”
  言罷,率著王三順和兩個小姐,跪下給李太夫人磕了頭,便如同那欲刺秦王的壯士荊軻,上了一輛套好的大車。
  為了向母親顯示自己的英雄豪情,邊義夫還於大車上路之際,立在車上放聲誦起了《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裏路雲和月……
  卻不料,未待《滿江紅》誦完,先是大小姐望著越來越遠的桃花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繼而,二小姐也學著大小姐的樣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頗為悲壯的聲色。
  邊義夫無奈,隻得先舍了《滿江紅》,彎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
  等哄得好了,自己卻無了吟誦《滿江紅》的興致,隻看著大車上滿臉淚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難過,恍惚還落下了些許英雄淚。
  紅著淚眼,邊義夫長歎一聲,對王三順說:“三順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幫我記住了,我……我邊某人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走……走出這一步的!”
  王三順鄭重地點動著大頭說:“邊爺,我會記下的,隻是你邊爺也得記下了,今日是誰忠心耿耿伴著你走出這一步的……”
  邊義夫動了情,一把摟住王三順,把一隻手壓在王三順手上道:“我也不會忘的,古人雲:苟富貴,毋相忘……”
  其時,日頭正好。
  白燦燦的陽光映著遠處的桃花山,顯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
  深秋的道路也是極好看的,沙石路麵上鋪滿金黃的落葉,如同一條彩帶,蜿蜒西向,直達青山的盡頭……

  第九章
  大小姐邊濟香辛亥革命那年九歲半,其記憶力應該是相當可靠的,無疑經得起日後反複的查實與咀嚼了。
  若幹年後,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領事參加的宴會上說,她記得自己頭一遭把父親和偉人聯係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車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
  大小姐肩披一件銀狐大衣,帶著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日本領事山本先生和眾多來賓描述著當年的革命景象,道是父親在如此艱難的時刻,仍是如何的不屈不撓,如何的向往革命,誰也壓不住他。
  因此,大小姐斷言這便是偉人的氣度。
  進而斷言,認為當今活著的偉人隻剩下了三個:一個是南軍裏的蔣總司令,一個是北京的張大帥,再一個就是自己的父親邊義夫了。
  “在這裏,我要向你們透露一個小小的秘密——”大小姐對山本領事和一客廳的來賓賣弄說:“父親把《滿江紅》定為討賊聯軍的軍歌,就是因為那日的感受。”
  大小姐的回憶中透著嬌柔的深情:“我記得清楚哩,那日險得很,父親雙手叉腰,一路高歌著嶽武穆的《滿江紅》,隻領我們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營錢管帶派來的便裝兵勇。便裝兵勇一聽那《滿江紅》,就知父親是堅決的革命黨,就用——”
  大小姐將纖細的白手做出槍模樣,在眾人麵前比劃著:“就用五響毛瑟槍頂著父親的腰眼道,‘你唱什麽唱?’父親說,‘我高興唱就唱。’便裝兵勇便讓父親跟他們走,父親不走,當下和兵勇打了起來。也就在這時,桃花山裏的霞姑奶奶及時趕來了,才救下了父親和我們。”
  大小姐舒了口氣,像似剛剛脫險歸來:“……這樣一來,到民國10年成立討賊聯軍,要定軍歌,父親便說,就用嶽武穆的《滿江紅》吧!老子是唱著《滿江紅》參加辛亥起義的,往後還得唱著它,造福數省民眾,造福中華民國……”
  大小姐在所有敘述中,都把自己說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頭一個發現父親偉大的正是她。
  這就讓王三順很不服氣了:大小姐怎麽會是邊義夫的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敵人!
  於是乎,王三順便把大小姐當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黨,如何向李太夫人告發邊義夫的革命活動,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鬧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裝兵勇告密的事實,都於某一次醉酒之後說了出來,讓大小姐氣了王三順大半個冬天。
  在王三順的誠實記憶中,辛亥年秋天的大小姐實是很壞的,常常會為了從李太夫人手裏討得幾枚銅板而出賣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親。被王三順親自抓牢的事實就不下十次。
  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來邊家,和邊義夫談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聽,聽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
  然而,王三順再沒想到,大小姐也會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裝兵勇告密……
  是在傍晚時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車進不了山,邊義夫便讓車夫駕著大車回桃花集。
  大小姐見狀,“哇”的一聲哭了,口口聲聲要去找奶奶。
  車夫拉馬掉頭時,大小姐又爬上了車。
  車夫很為難,對邊義夫說:“老太太放過話了,要回得老爺和兩個小姐一起回,單把小姐帶回去是不許的……”
  大小姐抱著邊義夫的腿,要邊義夫回去。邊義夫說:“濟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裏好玩哩!”
  大小姐腦袋一擰,刁鑽地道:“除非玩強盜的頭,別的我都不玩!”
  邊義夫說:“好,好,就讓你玩強盜的頭……”
  大小姐見父親輕易就答應了,益發得寸進尺,連強盜的頭也不願玩了,點名道姓,要玩霞姑的頭,且學著李太夫人的口氣,罵邊義夫的魂被那女強盜勾去了。
  邊義夫這才氣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讓王三順硬把大小姐抱到村口一個無人照應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裏去找人帶路進山。
  邊義夫走了,王三順一手拉著大小姐,一手拉著二小姐,坐在茶棚的石台幾上,擔當守護兩位小姐的職責。
  然而,隻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
  大小姐哭得凶,帶動著二小姐也參加去哭,王三順便心煩意亂了,先好言好語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讓大小姐、二小姐騎大馬玩,仍是不能奏效。
  王三順急出了一頭汗,方想到兩個小姐都愛吃糖球,遂決定去買兩串糖球來收買小姐們。
  正是在王三順到外麵買糖球時,那兩個一路盯梢過來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個矮子問大小姐:“你們哭啥呀?”
  大小姐抹著一臉的淚說:“我們要回家。”問那矮子能不能帶她們回家?
  矮子連連答應,接下便誘問大小姐是咋到這兒來的?大小姐說,自己是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謀反的父親進山的,想在這兒鬧下父親的威風,和父親一起回。沒想到,父親謀反已鐵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弄明了底細,也有了主張,拍著大小姐的腦袋說:“小妹妹,莫怕,莫怕,我們不但帶你回去,也帶你爹回去。你爹得進城,不能進山……”
  這一來,王三順就遭了殃。
  王三順拿著兩串豔紅的糖球一回來,矮子拔出五響毛瑟快槍頂住王三順腰眼,突然一聲斷喝:“別動,動就打死你!”
  王三順其時並不知道革命已被出賣,還想抵賴,便叫:“幹啥呀,幹啥呀,你們?!我……我可是個過路的窮光蛋……”
  大小姐上前奪過王三順手中的糖球,一邊放在嘴上咬著,一邊告密說:“你們別信他的話,這人叫王三順,和我爹一樣壞,還是我爹謀反的同黨!”
  矮子對大小姐說了聲:“我們都知道。”又對王三順道:“你他媽的給老子們識相點,待你邊爺來了之後別做聲,一起跟我們到城裏走一趟……”
  王三順說:“我不進城,我……我要進山奔喪……”
  站在對過的一個麻子笑了:“你狗日的還裝相!給你明說吧,我們是錢管帶派來的,打昨夜就一直盯著你們,你們不進一趟城,我們哥倆咋向錢管帶交待?”
  王三順的腿一下子軟了,跌坐在身後的石幾上再也立不起來。
  恰在這當兒,邊義夫和一個山裏人模樣的中年漢子快步走了過來。
  王三順一見,心裏又急又怕,怕邊義夫和那中年漢子也落得個和他一樣的下場,便不顧那兩個兵勇的事先警告,鬥膽叫了一聲:“邊爺,人……人家錢管帶追到這……這裏來了……”
  邊義夫聽了王三順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兩步,——也隻兩步,便駐了腳,驚疑地向這邊看。
  身邊那中年漢子反應則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鬆樹後麵一躲,立馬衝著茶棚拔出了土槍。
  茶棚裏的矮子和麻子一見勢頭不對,一個抓住王三順做擋箭牌;另一個揪住大小姐當人質,也把槍口瞄向了邊義夫和中年漢子。
  對峙了片刻,鬆樹後的中年漢子發話了,對矮子和麻子說:“你們他媽的知道這是啥地方麽?敢在這地方舞槍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們的皮?”
  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口子村是霞姑的地盤,不是因為有錢管帶的死命令和賞銀,他們也不願往這兒鑽,於是便軟了下來,先把槍收了。收了槍,矮子對中年漢子說:“大爺,我們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煩,隻想請邊先生隨我們兄弟倆到新洪城裏去一趟,你且與我們行個方便吧!”
  邊義夫忙道:“我……我不去,我……我和你們錢管帶並不認識……”
  矮子說:“邊先生記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咋就忘了呢?在閨香閣,不就是我們兄弟陪你見的錢管帶麽?”
  邊義夫道:“那……那我隻是奉……奉命傳帖……”
  矮子還要囉嗦,中年漢子卻惱了,槍一挑說:“你們快滾,再不滾,隻怕就有麻煩。——霞姑奶奶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也是巧,正說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
  踏踏一陣蹄聲從口子村裏響起,瞬即響到麵前,十幾匹快馬旋風也似的出現在僵持的眾人麵前。
  邊義夫和中年漢子都驚喜萬分。
  中年漢子把土槍收了,從鬆樹後站出來去迎霞姑。
  邊義夫叫了一聲,“霞妹”,熱切地撲至馬前。
  矮子和麻子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個屁,轉身逃了。
  待得眾人想起他們時,他們已不知蹤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麗英武,一副出征的裝扮,腰間別著兩把毛瑟快槍,一襲紅鬥篷在身後飄逸起舞。
  在邊義夫身旁跳下馬,霞姑便極高興地抓住了邊義夫的手搖著說:“好你個狗日的邊哥,竟在這時候來了!你大約是算準了咱西三路民軍要在今夜集結吧?”
  邊義夫笑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是帶著他們來避難呢!”說罷,就把身邊的大小姐、二小姐,還有王三順指給霞姑看。
  霞姑覺得奇怪,就問:“馬上就起事了,你還避哪門子難呀?”
  邊義夫歎息著說:“不就為著昨日去運動錢管帶鬧出了亂子嘛!錢管帶把我和三順抓了一回,卻又放了,想放我們的長線,釣姑奶奶你這條大魚哩!——我自是不能讓他釣的,便想來個魚入大海不複返……”
  霞姑這才記起了自己下過的指令,格格直笑道:“也算難為你了,吃了這驚嚇。不過呢,咱也不指望狗日的錢管帶了,巡防營咱又有了別的內線,今夜你隻管放心跟我進城,明日到皇恩飯莊吃酒就是……”
  二小姐一聽要進城,便仰起小臉對霞姑說:“霞姑姑,也帶我去,我還沒進過城呢!”
  霞姑又想起問:“邊哥,這般的忙亂,你咋還把兩個小姐帶來了?”
  邊義夫長歎一聲,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卻瞪著霞姑叫道:“都因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們都趕出來了!”
  霞姑一怔,問邊義夫究竟是咋回事?
  邊義夫才把事情的根由說了出來。
  霞姑感動了,扯著邊義夫的手,看看大小姐,又看看二小姐,突然一下子轉過身來,揮著馬鞭對擁在身後的弟兄說:“你們往常都笑我和邊先生好,還笑邊先生是軟蛋,可現如今人家邊先生和自己親娘翻了臉,扯著這麽小的兩個小姐來奔咱,來參加起事,算不算條漢子呀?”
  眾弟兄都說算。
  霞姑道:“那好,從今往後,咱這民軍西一路,邊先生就當半個家了,誰敢不服邊先生,姑奶奶我就收拾他!”
  眾弟兄又齊聲稱是。
  於是,邊義夫在西一路民軍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於起義的民軍隊伍,也就此開始了嗣後長達近三十年的戎馬生涯……

  第十章
  那年頭,並非人人都向往革命。
  有的人向往的是革命造出的混亂,卻不是革命。
  有的人既向往革命,也向往革命的混亂。
  還有的人是想藉革命的由頭,改了或為民或為匪的舊身份,於改朝換代的革命中自我騰達,直上青雲,做新朝的功臣。
  霞姑於革命前夜就知道了西二路司令李雙印李二爺的壞心思:這李二爺在自己那忠義堂改做的司令部裏,公開對手下弟兄說:起事成與不成,都與咱無關,咱要的就是那份亂,趁亂洗他娘的幾條街。且還定了洗街的計劃:若是攻破老北門,便先洗皇恩大道,再洗綢布街。若是破了西城門,就洗漢府街,再綁些“閨香閣”裏的婊子走。
  李二爺手下的副司令任大全原不是匪,卻是匪們改了民軍之後,才帶著一幫人前來效力的,就把起事看得很重。聽了李二爺這話,任大全便勸,說是天下無道,你們弟兄才替天行道;而倘或起事成功,新洪光複,天下有了道,大家就得改了,非但不能洗城,還得力城中民眾做主。
  李二爺清楚任大全的身份,當時也不好再說什麽,隻笑著點了點頭。
  任大全卻不放心,三路民軍總集結那夜,還是把李二爺說過的話又說給了霞姑聽。
  霞姑聽罷便道:“大全兄弟,你說得對,我們當初占山為匪哪一個不是被官府逼的?姑奶奶我若不是被人冤了,哪會十八歲上山做這營生?這營生可是好做的麽?!今日,咱打著革命黨的十八星鐵血旗,要推倒無道的滿清,就是為個天下太平,哪能再殃民害民呢?!”
  任大全說:“姑奶奶既也如此想,那就得把這意思再和李二爺講講,李二爺不服別個,隻服你。”
  霞姑道:“李二爺服我倒是不錯,可隻我一人也不行,還得加上個白天河,白天河救過李二爺的命,虎下臉說他幾句,他總得聽。”
  任大全說:“也好,就你們倆去和李二爺說吧!反正咋著都得事先說死了,別等李二爺真洗了城,弄得大家都說不清楚,也把大家的好前程毀了……”
  不料,霞姑和西三路軍司令白天河一說,白天河卻另有主張。
  白天河的主張是:起事能成,就不洗城;萬一情況不好,起事成不了,就順手洗一把,讓弟兄們都發點小財,也算沒白準備這一場。
  這話說得雖然不無道理,霞姑卻萬萬不敢答應,霞姑知道,這話事先隻要一說出口,李二爺非把城給洗了不可,起事就是能成,也得讓李二爺給鬧敗了。
  李二爺是有名的魔王,從哪兒回來都不興空手的。再者說,他心裏也不服省城革命黨人黃胡子,參加起事的最初動因本就是一個搶字。
  因此,霞姑左思右想,終沒敢夥著白天河和李二爺談,隻在三路人馬全到齊之後,和三路的大小頭目們說了一下自己當初和共進會黃胡子的約定,要大家別壞了革命黨反清匡漢的好名聲。
  為了唬住銅山過來的兩路弟兄,霞姑還把投奔革命不到三個鍾頭的邊義夫推到眾弟兄麵前,硬把邊義夫指作黃胡子派來的革命黨,且當場委邊義夫當了三路人馬的總聯絡。
  李二爺和白天河知道邊義夫的根底,就看著邊義夫笑,卻不點破他那冒牌革命黨的身份。
  邊義夫起先有些窘,後也就坦然了,真就端出一副革命黨的架子,對弟兄們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要大家一切聽從霞姑和李二爺、白天河的調遣。
  午夜,一切準備妥當,連素常不大出山的八門土炮都支到了大車上,西三路民軍近兩千號人馬就要打著火把向新洪進發了。
  霞姑仍是放心不下,又對李二爺和白天河說要對全體弟兄訓話。
  白天河倒沒說啥,李二爺卻不耐煩了,說:“我的姑奶奶喲,你也真是的,該說的不早說完了麽,還訓個啥呀?咱還是快快發兵的好!”
  霞姑道:“咱手下都是啥兵?天天訓都還天天搶人家,再不訓,破城後咱還管得了麽?”
  邊義夫的靠山是霞姑,自然擁戴霞姑,便說:“二爺,要訓呢!”
  李二爺揮揮手:“好,好,想訓你們就去訓!”
  又白了霞姑一眼,沒好氣地說:“反正……反正起事原就是你起勁張羅的,成敗都是你的事!”
  霞姑說:“好,既是我的事,你二爺就得聽我的。你們和我一起訓!”
  勒馬立在村南頭的土坡上,由同樣騎著馬的李二爺和白天河陪著,霞姑開始對坡下的弟兄們訓話。
  邊義夫和任大全打著各自手中的大火把給三個司令照亮。
  坡下的場麵極是壯觀,無數火把映紅了半邊天,四周恍若白晝。
  氣氛也是悲烈的,往日的匪成了參加革命的民軍,且馬上要投入一場生死格殺,一張張粗野的臉上便自然生出了少有的莊嚴。
  悲烈莊嚴之中,霞姑的話音響了起來:“……各位弟兄,我對你們再說一遍,咱這回去新洪不是去搶去殺,卻是去光複我大漢的江山!所以,姑奶奶不嫌囉嗦,還要最後提醒你們一句:咱現在不是匪了,咱是匡漢民軍的西路軍!和咱們一起舉事的還有省城的革命黨和各地的民團,哪個狗日的還敢把往日的做派拿出來,搶人家的錢物,綁人家的肉票,好人家的姐妹,姑奶奶就剁他狗日的頭……”
  山風呼嘯著,吹起了霞姑身後的紅鬥篷,像似鼓起了一麵旗,——霞姑麵前也正是旗,一麵鑲紅綢邊的黃旗,上書“匡漢民軍第一路”七個血紅大字,旗和字都在風中獵獵飄動。
  “……還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頭別在褲腰上幹!改了民軍,咱山裏的規矩還是山裏的規矩,當緊當忙把狗日的頭縮在褲襠裏的,丟了受傷弟兄不管的,趁亂打自家人黑槍的,都要在忠義堂公議處罰!一句話,咱得把這場起事的大活幹好了,幹出彩來,讓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也是光複社稷國家的英雄好漢……”
  霞姑訓話訓得實是好,不說坡下的弟兄了,就是邊義夫也聽得渾身的膽氣直往頭頂竄。
  ——後來,當邊義夫也有了訓話的資格,也在各種派頭更大的場合訓話時,禁不住想起霞姑的這次了不起的訓話。
  邊義夫真誠地認為,訓話是個很好的帶兵辦法,既能顯示訓話者自己的威風,又能鼓動人心。
  他認定自己當年就是被霞姑鼓動著,才於新洪起事時一戰成名的。
  霞姑的訓話結束後,西路民軍兩千人馬兵發新洪。
  走在火把映紅的夜路上,邊義夫帶著被霞姑鼓動起的決死信念,向霞姑請纓道:“霞妹,你……你也分一路兵馬讓……讓我帶帶吧!”
  霞姑直到那時,仍沒把邊義夫當回事,隻看著邊義夫笑笑說:“邊哥,你是總聯絡,還帶啥兵呀?”
  邊義夫心頭的血沸到了極至,又在馬上晃著道:“霞妹,你別看不起我,我……我是能帶兵的!”
  霞姑敷衍說:“好,好,我若是被官軍的炮轟死了,這手下的弟兄就交給你去帶!”
  說罷,便不理邊義夫了,策馬去追李二爺。
  這讓邊義夫很失望,邊義夫就對從後麵趕上來的王三順感歎:“做啥都得有本錢,你若不殺下幾個人的頭,誰都不信你能帶兵!”
  王三順問:“邊爺,你還真想殺人呀?”
  邊義夫悲憤地道:“對,就得殺人!”手與臂扮成大刀的樣子,在馬上揮著,做著英勇的動作:“就這樣:殺!殺!殺……”
  本來還想說:“如此這般便能殺出一條英雄血路來。”
  卻沒說出。
  因著那殺的動作過於勇猛,身子偏離了馬鞍,一下子跌下馬來,也就跌沒了那段英雄血路……
  就在這日夜裏,省城同時舉事了。

  第十一章
  畢洪恩在天剛蒙蒙亮時,便被城中的囂鬧聲驚醒了,躺在床上就預感到大禍將至。
  果不其然,正欲披衣下床,負責守老北門和西門的管帶外甥已闖進了房,氣喘噓噓對他叫:“老舅,壞了,壞了,民軍起事了,老北門外一片火把!綠營江標統已在南門老炮台和民軍的隊伍接了火……”
  畢洪恩問:“咋就這麽快?昨晚你不還說就算民軍真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後麽?”
  錢管帶難堪地道:“我……我也隻是估摸,——我估摸傳帖的邊義夫直到昨日還……還往桃花山裏逃,就覺著一時……一時是亂不了的。我……我再沒想到,桃花山的匪和銅山裏的匪竟……竟連夜撲過來打城……”
  畢洪恩把腳一跺:“你這是愚蠢!那個邊義夫是十足的革命黨!是革命黨與匪的聯絡人,你到現在還沒看出麽?!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卻故意做出一副慌張的樣子往山裏跑,就是要誘你上當,攻你個猝不及防!”
  錢管帶不做聲了。
  畢洪恩歎道:“革命黨厲害哩!善於偽裝哩!”
  錢管帶說:“老舅,事……事已如此了,再……再說這些也是無用,咱還是快點轍吧!您……您老看咱們咋辦?到這地步了,咱是讓巡防營的弟兄打,還……還是不打?”
  畢洪恩問:“綠營那邊是啥意思?”
  錢管帶說:“綠營是要打的,江標統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連康黨他都容不得,哪會給民軍拱手讓出城來?方才他己讓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營同他一起打到底。還說已派了快騎到省上報信,省城東大營的增援人馬最遲明日可到,我們堅持一天一夜就有辦法。”
  畢洪恩想了想道:“那就打一下吧!總……總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們進城的。”
  錢管帶皺著眉頭說:“可……可打也難,——守老北門的弟兄都不願打,想和匪議和。”
  見畢洪恩的臉色不對,才又說:“我……我疑他們中間有人己和匪聯絡過了,便抓了幾個……”
  畢洪恩怒道:“不但是抓,還要殺!他們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黨的湖北軍政府,將來也是要剿匪的!”
  錢管帶說:“老舅呀,難就難在這裏,人家打的偏是革命黨的旗號……”
  畢洪恩仍是怒,揮著手道:“本知府不認它這革命黨,隻認它是匪……”
  正說到這裏,綠營江標統派了個哨官,帶著幾個兵趕來了,要接畢洪恩到綠營據守的老炮台避一避。
  畢洪恩一口回絕了,對綠營哨官說:“我就不信新洪會在這幫土匪手中陷落!本知府身受朝廷聖命,沐浴浩蕩皇恩,值此危難之際,哪有躲起來的道理?如此,豈不要吃天下人的恥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決一死戰!”
  綠營哨官見畢洪恩這樣決絕,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帶著同來的兵勇,唯唯退去。
  哨官一走,畢洪恩便又長歎短噓地對錢管帶道:“阿三,你看出來了麽?江標統是想劫我呢!這狗東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別處的巡撫、知府那樣,突然歸附民軍,宣布獨立……”
  錢管帶試探著說:“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標統隻怕還是好意吧?”
  畢洪恩道:“好意個屁!老舅這麽多年官場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腸,一眼就看得出來!”
  因著綠營哨官不懷好意的到來,畢洪恩“打一下”的主張動搖了,略一思索,即對錢管帶道:“走,阿三,我隨你一起去老北門,看看情勢再作主張吧!”
  到了老北門,天已大亮,圍城民軍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隻是西路民軍第二路的紅邊天藍旗在遠處飄。
  還能看到聚在城下的無數亂哄哄的人腦袋、馬腦袋。
  正對著城門的一片亂墳崗上,有三門鐵炮支了起來,炮口直指畢洪恩和錢管帶站立的地方。
  不太像打惡仗的樣子。
  巡防營的弟兄興奮地盯著城下,指指點點,且嘰嘰喳喳的議論,仿佛看民軍演操。
  民軍也不放槍,隻對城頭上的弟兄喊話,要弟兄們掉轉槍口去打綠營。
  這當兒,綠營據守的城南老炮台方向,攻城的槍炮聲正緊。
  畢洪恩看了一會兒,心中已有了數,扭頭對身邊的錢管帶說:“阿三,到這當兒了,你還想唬我麽!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說便是,何必裝著樣子吞吞吐吐呢?”
  錢管帶尷尬了一下,笑道:“老舅,我……我這也是跟你學來的,幹啥都……都得留一手嘛。我是不想打,可……可我也沒放他們進城呀!”
  畢洪恩冷麵看著自己的外甥:“說說你的主張,——真主張。”
  錢管帶道:“老舅,你其實心裏已有數了,——我的真主張就是坐山觀景,看著匪們去打江標統。江標統倘或抗打,匪們從城南老炮台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標統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開了城門附和起義,順應革命的大勢。”
  畢洪恩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嗯,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隻是……隻是,這裏也有個問題:你現在不打城下的匪,卻難保城下的匪就不打你。他們打你又咋辦呢?”
  錢管帶道:“玄機就在這裏,我咋著也不能讓他們打我。這就得把火往江標統那引了,讓那王八蛋去好好吃點教訓!我已從城牆上放下了兩個弟兄去和他們談了,隻說保持中立,讓他們集中火力去打綠營。”
  畢洪恩再沒想到自己的管帶外甥把事情料理的這麽好,遂放寬了心,沒再說什麽,默默下了老北門城頭,回了知府衙門。
  不曾想,知府衙門偏吃了城中革命黨暗殺隊的炸彈。
  據守護衙門的兵勇和衙役說,就在十數分鍾前,新學堂的一夥男女學生從府前街過,走到衙門口,突然就攥著炸彈往大門裏衝。
  守在門口的兵勇一看不好,當場開了槍,打死了一個女學生,打傷了三個男學生。
  其中一個受傷的男學生十分凶悍,肚子上吃了一槍,仍把手中的炸彈扔進了衙門裏,炸塌了半邊門樓,還炸死了兩個兵勇。
  知府衙門前果然就是一片狼藉的模樣,門樓石階上落著一灘灘稠紅的血,女學生和兩個巡防隊兵勇的屍體都還在地上躺著,四處散落著從炸飛的門樓上倒下來的碎磚爛瓦,空氣中仍能嗅到濃烈的硝磺味。
  畢洪恩已定下來的心又收緊了,鐵青著臉問:“那幫學生現在在哪裏?”
  一個衙役頭目上前稟報道:“一陣亂槍把他們全驅散了,三個傷的沒跑了,已被帶到簽押房,正等大人去審。”
  畢洪恩本能地想下一個殺的命令,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這幫學生可不是匪,卻是革命黨的暗殺隊,殺了他們,隻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見容於新政了。
  遂心事重重去了簽押房見了那三個受傷的男學生,沒問沒審,啥話沒說,隻吩咐手下的人去請醫治紅傷的先生,給三個男學生包紮傷口。
  醫傷先生來了,給三個學生包完了傷,畢洪恩才歎著氣道:“你們年紀輕輕,別的不學,偏學著往官府衙門扔炸彈,這有啥好呀?”
  一個人高馬大的學生說:“我們扔炸彈正是當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畢洪恩做滿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們馬上死了,也是光複祖國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著也就到了。現在四路民軍已兵臨新洪城下,省城革命黨和新軍劉協統也在昨日夜裏舉了事……”
  畢洪恩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亂子,心中一緊,忙問:“這麽說,你們……你們和省城的革命黨也有聯絡嘍?”
  學生們卻再不說什麽了。
  畢洪恩無法再問下去,更不好對這三個學生說出自己心裏的主張,便做出一副笑臉,對學生們說:“……國家的事你們不懂,也容不得你們這樣亂來的。我念你們年幼無知,不辦你們,你們現在先在我這兒待幾天,待得事態平息,我就讓你們的父母領你們回去。”
  後來,畢洪恩整個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
  想來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著浩蕩皇恩的知府衙門裏,於精神上先降了往日的亂匪,且撚著胡須一遍遍打著腹稿,做起很實際的迎匪的心理準備了……

  第十二章
  攻打老炮台的是霞姑和白天河的兩路人馬,戰事激烈異常,鐵炮和雲梯都用上了,還使炸藥包炸過城牆,仍是無濟於事。
  江標統的綠營憑藉堅固的城堡,和眾多的毛瑟快槍三番五次把逼上了城牆的弟兄又打了回去。
  天大亮時,傷亡弟兄已不下百十口子,第三路司令白天河也受了重傷。
  南門打得這般猛烈,西門和老北門卻聽不到動靜,便讓霞姑起了疑。
  打西門的是聯莊會的民團,和霞姑他們打的是同一麵旗,卻不是一路人,耍點滑不怪;打老北門的是李雙印西二路的弟兄,這李二爺也不打便怪了。況且,北門守城的是巡防營,巡防營裏還有自己的內線,打起來本比南門這邊要容易。
  霞姑這才派了兩個弟兄分別到西門和老北門去傳令,要聯莊會和李二爺都打起來,對南門形成呼應。
  不曾想,兩個傳令的弟兄回來卻說,守西門和老北門的巡防營已表明了態度,答應中立,李二爺便問要不要把西二路的八百號弟兄拉到南門來,助霞姑奶奶打南門的老炮台。
  霞姑一聽就氣了,揮著手中的槍罵道:“李雙印是混賬糊塗蟲!兩軍對壘,中立何存?!巡防營中立是假,一槍不放就守牢了城門才是真!你讓這狗日的別派人過來,就盯著老北門打!死打!”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傳令的弟兄又飛馬回來了,說是李二爺已坐著吊筐上了老北門的城頭,和錢管帶去談了判……
  霞姑傻了眼,愣了半天沒說話,後來腳一跺,顧不得麵前正在組織的第四輪攻城,拉馬要去老北門。
  然而,也就在這關鍵的時候,躍上了馬的霞姑居高臨下,看到了自己保舉的總聯絡邊義夫,靈機一動,便想到派邊義夫替代自己去老北門。
  邊義夫這當兒熱血滾沸著,卻無事可做,——不是他不想做,而是霞姑瞧他不起,不把他這總聯絡當人看,啥事也不讓他做。於是,便隻好舉著一隻破舊的黃銅單管望遠鏡,和王三順一起倚馬觀戰。
  那戰也觀得不痛快。
  王三順賊眼眈眈,老想圖謀他手上的望遠鏡,還試著和他鬧平等,公然地提出:這望遠鏡應該一人看一會兒,不能光他邊義夫一人老看。
  邊義夫很氣,說:“你看什麽看?你又不懂攻城的事!”
  王三順道:“你就懂麽?你要是懂,咋不去攻城?!光在這兒看?”
  邊義夫說:“我就是不懂,也是總聯絡!我若不看清楚,咋著聯絡呀?”
  王三順仍是不服:“現在都打成這樣了,還聯絡個屁!”又說:“別拾個雞毛當令箭,人家霞姑奶奶給你個總聯絡的名份,也隻是哄你玩!”
  邊義夫惱透了,正要發上一通老爺兼總聯絡的脾氣,霞姑卻已策馬過來了,甩手一馬鞭,打落了邊義夫手上的望遠鏡,勒著前蹄高舉,嘶鳴不止的紅鬃馬,對邊義夫命令道:“你狗日的不是想帶兵麽?快給我上馬到老北門去,臨時指揮李雙印的西二路!”
  帶兵的機會真來了,邊義夫卻覺得十分愕然,仰著臉問霞姑:“我去了,那……那李二爺幹啥?”
  霞姑切齒罵道:“這狗日的王八蛋死了!”
  邊義夫便奇怪:“老北門還沒接上火,李二爺咋就會死了?”
  霞姑已急了眼,一點解釋的耐心都沒有,隻對邊義夫道:“你狗日的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親自去了!”
  邊義夫忙說:“霞妹,你別急,我去,我立馬去!”
  霞姑手中的馬鞭杆往王三順頭上一指:“還有你,也隨我邊哥去!”
  王三順原以為沒他的事,已悄悄從地下拾起了望遠鏡,正做著獨享那隻望遠鏡的好夢,這一聽說要他也去,當即長了臉。
  卻也不能不去,王三順當下便應了。
  邊義夫和王三順上馬時,霞姑最後交待了一下:“你們一過去就得讓老北門動起來,還有,西門也得動起來!”
  邊義夫說:“霞妹,你放心,我去了,那邊就會動的!”
  想到自己要指揮一路人馬了,手上卻還沒有武器,邊義夫便又說,“有家夥麽,快給我一把!要不鎮不住人呢!”
  霞姑騎在馬上四處一看,見一個拿洋刀的弟兄離的最近,就把那弟兄的洋刀要了過來,拋給了邊義夫。
  邊義夫握刀在手,仍是不滿足,——他已看中了霞姑手上的毛瑟快槍,可霞姑不說給,他也就不好強要,稍一躊躇,即和王三順一起縱馬走了。
  一路奔老北門去了,邊義夫仍未多用心思去想攻城,卻老想自己即將顯示的威風。
  因而,隻離了南門沒多遠,就讓王三順和他一起下了馬,幫他一道整理身上的威風。
  洋刀帶鞘,須得挎上的,隻是該挎在左邊,還是該挎在右邊弄不清。
  邊義夫不敢去問王三順,一問便顯得自己淺薄了,不問,卻又怕挎錯了方向,被李二爺手下的弟兄恥笑。
  於是,邊義夫便說:“三順,現在,我倒要考你一考了:你看這洋刀該挎左,還是該挎右呀?”
  王三順想都沒想便說:“邊爺,那還用考麽?挎右!”
  邊義夫點點頭:“嗯,不錯!”
  遂把刀挎在了身子的右側,可試著抽了下刀,發現極不順手,——使刀的是右手,刀又挎在右邊,恍惚不對勁。
  可看著王三順堅定的目光,那懷疑便打消了。
  挎了洋刀,仍嫌威風不足,就把仍攥在王三順手上的黃銅望遠鏡奪了過來,用布帶綁著,吊到了自己脖子下麵。
  王三順委屈極了,又不敢去和自己的主子爭奪,便說:“邊爺,敢情這仗是你一人打了,我再跟著你也是多餘,我……我還是回南門霞姑奶奶那兒去吧!”
  邊義夫挎上了洋刀,又於脖子上吊了望遠鏡,心理上很滿足,態度自然也就出奇的好,指著王三順的鼻子笑道:“……看你,看你,又耍小心眼了吧?你別回,還得跟我走,我現在指揮著一路人馬,正是用人之際哩!”
  王三順痛苦地責問主子:“你用我啥呀?!”
  邊義夫說:“現在委屈你,用你做我的護衛兼傳令官,打開新洪城,我用你做……做,——三順,你自己說吧,想做啥?”
  王三順那時並不知邊義夫進城就會發達,以為打開新洪城後,邊義夫也做不了啥,自己就更甭指望能做個啥了,便道:“我啥都不想做,隻想你把望遠鏡送我。”
  邊義夫說:“行!”
  王三順卻還不放心,爬到馬上仍在問:“你做得了主麽?”
  邊義夫說:“老子現在就是總聯絡官了,這點主還做不了麽?!”
  說罷,決計不再和王三順囉嗦,舉起望遠鏡,先向槍炮聲熱烈的城南看了看,又掉轉頭,向老北門方向瞅了瞅,才很嚴重地對王三順道:“三順,咱快走吧,古人雲,兵貴神速!李二爺既已死了,西二路還不知亂成啥樣呢!”

  第十三章
  舉凡偉人在偉大之前總要吃凡人的恥笑,這幾乎成了一種鐵律。
  邊義夫後來不止一次的想過,為啥事竟如此呢?為啥眾多凡人在偉人偉大之前都看不到偉人內在的偉大之處呢?這不是國人的目光短淺又是啥?!
  目光短淺的人隻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錯了方向,隻看到人家脖子上吊著望遠鏡不成體統,還編出書歌子來挖苦嘲罵,什麽“將軍威風大,洋刀右邊挎。脖下掛根X,活脫一傻瓜。”
  這些肉眼凡胎的東西就沒看到人家那與生俱來的英雄氣韻!
  在城南老炮台打得這麽激烈時,就沒有誰想到下令去開炮!
  西二路民軍的三門鐵炮那日根本沒有開火的樣子。
  邊義夫策馬躍過回龍橋時,就從單管望遠鏡裏看到,三門炮對著老北門支著,很像回事似的,可炮旁卻沒人影。
  到得近前再看,才發現管炮的十餘個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樹後擲色子賭錢,言詞中還透出,不論誰輸誰贏皆於進城洗街後結賬。
  往高聳的墳丘上一站,不用望遠鏡也能瞅到,四處都亂糟糟的。
  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曠地上曬太陽,捉虱子;有的在喝酒劃拳胡喊海叫;還有的抱著刀槍,呆狗一般向城頭眺望,也不知心裏都在想些啥。
  這景象讓邊義夫十分生氣:眼下霞姑正帶著手下的弟兄拚死猛攻老炮台,死傷無計,連白天河都死了,這邊倒好,根本沒有打仗的樣子!李二爺死沒死不知道,眼前散漫卻是親眼見了,——若不是親眼見了,也真難讓人相信。
  邊義夫這才想到,霞姑要他於此時來指揮西二路兵馬,實是很英明的。繼而,也就意識到了自己對霞姑的那份責任。
  當下讓王三順找來了西二路的副司令任大全,問任大全這邊都是咋回事?
  任大全不緊不忙地到了,說:“邊先生,你別急!不是我們不想打,卻是城上的錢管帶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裏麵的內線就放出話了,說是隻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和李二爺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邊先生你想呀,咱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硬打啥呢?日後進了城,沒準還要和錢管帶共事,不打不是少結怨,少傷人麽!”
  邊義夫道:“你這邊少結怨,少傷人,南邊霞姑奶奶就吃綠營大虧了!”
  任大全說:“不能說誰吃虧,軟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從南門進城;咱這邊軟談談成了,就從咱這邊進城;正可謂相得益彰哩!”停了一下,又說:“李二爺眼下正在談判,我覺得老北門這邊還是有希望和平解決的。”
  邊義夫認為任大全和李二爺都有坑霞姑的嫌疑,再不想和任大全多囉嗦,把掛在身子右側的指揮刀一抽道:“和平一個屁!給你說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這一路交我指揮了,隻一個字:打!”
  任大全一怔,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著邊義夫問:“霞姑奶奶真叫你來指揮我們?你邊先生也……也能打仗?”
  邊義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馬就會知道的!——就算……就算打不好,我也得打!這總比你們不動強!”
  王三順也在一旁證實說:“任爺,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這邊立馬動起來呢!”
  任大全這才說:“就……就是要打,咱……咱也得等李二爺談判回來呀!若是現在就打,隻怕就毀了李二爺!”
  邊義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毀了李二爺,也得打!”
  任大全不幹,說:“要打你去打,我……我不能打,我不能對錢管帶和李二爺言而無信……”
  邊義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來了!”
  任大全退到了一旁,卻還譏諷邊義夫:“先生膽量不小,隻是先生的刀得重挎挎,別讓人笑話先生都指揮一路民軍了,還不會挎刀!”
  邊義夫這時己顧不得去和任大全鬥嘴,對王三順喝了一聲“走”,三腳兩步衝到聚著許多弟兄的曠地上,揮刀對著眾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們立馬各自歸棚,三棚一隊,整隊集結,於炮響之後攻城。
  然而,邊義夫叫出了一頭汗,弟兄們仍是不動,幾乎沒有誰相信麵前這位把洋刀挎在右邊且在細長的脖子上吊個望遠鏡的人,會是他們新的指揮官。
  王三順在一旁死勁證實,弟兄們仍是不信,而且還指著邊義夫說笑不止。
  邊義夫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隻得讓王三順再把任大全叫來。
  任大全來了,並不對弟兄們確認邊義夫的指揮身份,隻說據邊義夫自稱,是奉了霞姑奶奶的命令,來指揮西二路民軍的。
  弟兄們便更加放肆,——有一個獨眼粗漢竟然走上前來,伸著一雙烏黑的髒手,要給邊義夫重新披掛洋刀的刀鞘。
  邊義夫實是氣瘋了,渾身的熱血直往腦門上湧,當時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間就把寒光閃閃的洋刀舉了起來,“刷”的一刀,將獨眼粗漢砍翻在地,繼而便吼道:“老子不是來和你們逗樂的!老子是你們西二路的新司令,膽敢放肆者,都……都是這個下場!”
  這是邊義夫殺的第一個人。
  殺的時候因著氣憤一點不怕,也沒計後果。後來想想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當兒,若是有人撲上來也給他一刀,或者從遠處打他一槍,他就完了,便再沒有後來的那番偉大與輝煌了。
  偉大在那日就將被消滅,曆史將會改寫,一個叫邊義夫的人也就注定隻能是芸芸眾生的小人物中的一個,永遠不得超凡脫俗了。
  然而,這一刀沒砍出亂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
  第一個服帖的便是任大全。
  任大全在邊義夫吼畢,不知為啥一下子改了態度,也站在那獨眼弟兄的屍首旁吼了起來,對弟兄們說:“咱們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南門打得正緊,這邊不打是不成話的,不聽邊先生的軍令更是不成話的!”
  任大全要弟兄們服從邊義夫的指揮。
  邊義夫這才又揮著滴血的大洋刀,把剛才的命令重複了一遍。
  弟兄們肅立著聽,聽罷,馬上在隊長、棚長的帶領下,整隊集結。
  望著弟兄們忙亂整隊的身影,看著腳下那渾身是血的獨眼大漢,邊義夫這才感到怕,才想到此仗打完後李二爺和他算賬的問題。
  邊義夫便強做鎮靜,問已服帖了自己的副司令任大全:“這人是誰?”
  任大全說:“是李二爺手下的一個保鏢,叫徐從喜。”
  邊義夫想問:這徐從喜和李二爺關係如何?卻沒敢問,怕一問便讓剛剛服帖了的任大全看出自己的虛怯來,隻道:“你這副司令可是親眼看到的,這個徐從喜我是不能不殺,不殺這仗就沒法打了!”
  任大全點點頭說:“是哩!”
  邊義夫又想:這徐從喜死的也算冤,這人和他隻不過開了個玩笑,他竟讓人送了命,實是……實是過分了一些。
  心中禁不住又有些悔,便又對任大全道:“終是自己弟兄,日後這徐從喜的家人,我……我是要撫恤的。”
  任大全又說:“邊先生心腸好。”
  嗣後,邊義夫真就撫恤了徐從喜一家老小二十年,這其中既有愧疚,更有感激。邊義夫越到後來越清楚,正是這個叫徐從喜的小人物,在他最需要確立權威時,用自己的腦袋幫他確立了權威,促使他在辛亥年的新洪城下一戰成名,顯露了英雄本色。
  這就到了邊義夫改變新洪曆史的莊嚴時刻: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十時三十五分。
  在這莊嚴時刻,邊義夫曆史性地走到三門炮口對著新洪老北門的鐵炮旁邊,身子左邊立著任大全,身子右邊站著王三順,手中的大洋刀一舉,在蔚藍的空中劃出一道雪亮的弧,口中一聲斷喝:“開炮!”
  三門鐵炮同時怒吼起來,充作彈片的生鐵蛋子,於硝煙火光中瞬然撲向城頭,轟碎了錢管帶狡詐而虛偽的和平,造出了西二路民軍第一陣駭人的聲威。
  借著鐵炮造出的聲威,弟兄們開始攻城,西二路的旗和革命黨的十八星鐵血旗擎在兩個騎馬弟兄的手上,活靈活現地向城下飄去。
  弟兄們手中的快槍也響了,槍聲和喊殺聲宛如響徹四野的驚雷。
  這情形聲勢實是動人。
  何為壯闊,邊義夫在那日的老北門城下,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因著那感受,邊義夫手中的指揮刀於空中劃出第二個弧,又一聲大吼:“開炮!”
  鐵炮再度響了起來,炮身四周的硝煙如雲如霧。
  邊義夫於硝煙的升騰之中,舉起了脖子下的單管望遠鏡,向城頭看,——啥也沒看到,現在眼前的隻是一片茫然的白。
  第三次下令開炮時,城頭巡防營已升起了兩件白大褂,邊義夫沒看到,仍是下了令。
  待從望遠鏡裏看到時,兩門炮已響了,巡防營已把城門打得大開,攻到城下的弟兄正蜂擁而入……
  就這樣邊義夫成了有名的“三炮”將軍。
  後來,捧他的人說,這三炮決定曆史。新洪城正是因為有了邊義夫三次開炮的命令,才得以光複。
  貶他的人卻說,這三炮打得實是荒唐,本來便無必要,李雙印在城頭上和錢管帶談得正好,巡防營已準備火線舉義了,他還在這兒胡鬧。
  而史學家在邊義夫百年之後編撰的《辛亥新洪光複記》中則另有見地,道是邊義夫下令開炮時,省城獨立的消息恰巧傳來,錢管帶才順水推舟依附了革命……

  第十四章
  邊義夫以勝利者身份懵懵懂懂進城時,沒想到去見錢管帶;錢管帶卻想到了要見邊義夫。
  錢管帶身邊明明守著李二爺,且又明明剛和李二爺在城頭議和時喝了幾壺酒,偏就不認李二爺,單認一個邊義夫。
  在那亂哄哄的時刻,錢管帶扯著醉醺醺的李二爺在城門洞下的人群中四處瞅。瞅到了邊義夫後,又是揮手,又是跺腳,很帶勁地叫:“邊爺!邊爺!”
  繼而,錢管帶便冒著和揮刀持槍弟兄相撞的危險,疾疾迎了過來,一把扯住邊義夫的手說:“好我的個邊爺喲,你總算又來了!”
  那口氣,倒仿佛早盼著邊義夫開炮攻城了。
  這讓滿臉滿身硝煙的邊義夫很驚愕。
  錢管帶一口一個“邊爺”的叫,還做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笑臉,使邊義夫覺得這原本相熟的錢管帶變得陌生了。
  在邊義夫的記憶中,錢管帶本是很牛氣的,就是當初沒做管帶,隻做著左哨哨官時,就很牛氣。
  鬥蟲隻能贏不能輸,贏了也沒笑臉,倒像是給人家麵子。
  強賣大煙給他,還老使假。
  “邊爺”自然也是從來沒叫過的,高興了,叫一聲“邊先生”,不高興了,便叫他“混賬浪蕩公子”。
  就是在前天,這位管帶大人還想把他作為亂黨來抓哩!
  今日,竟對他稱起了“爺”!
  革命帶來的變化實是驚心動魄。
  立在錢管帶身邊的李二爺也讓人驚心動魄,邊義夫剛瞅見李二爺時,還怕李二爺怨他恨他。
  不料,李二爺得知是他下令開的炮,不但沒怨他,還當胸打了他一拳,嗬嗬大笑著道:“好你個邊先生,竟他娘的敢用炮轟老子,轟錢管帶!倒也轟得是時候!你這一轟,錢管帶的決心才下定了!”
  邊義夫是機靈的,在認定自己已取得了和錢管帶、李二爺平起平坐的資格後,也就捐棄了前嫌,一手抓著錢管帶,一手抓著李二爺,兩隻手一起用力搖著,連連道:“南門霞姑奶奶那邊催得急,催得急呀,不開炮沒辦法!真沒辦法!這就讓你們二位爺受驚了!”
  錢管帶忙說:“不驚,不驚,你邊爺這幾炮不打,我也說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他們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著你們黨人,心眼活哩!”
  李二爺也說:“涼個球呀!我和錢管帶可都是經過大事的人!”
  錢管帶說:“是哩!是哩!咱這吃軍糧的,啥事沒經過呀?——自然和你邊爺就不好比了,邊爺您渾身是膽,且又太精明了,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哦,就是咱知府大人畢洪恩,那麽問你,你都不說你是革命黨,我和我老舅想和你一起起事都沒辦法去聯絡呀。這一來,就……就鬧出了今日的誤會!若是前天……”
  邊義夫不願和錢管帶去談“前天”,——“前天”不能談,自己和王三順被嚇得狼狽逃竄,有啥談頭?一談正顯出自己的虛怯來。
  於是,邊義夫不接錢管帶關乎“前天”的話頭,隻問:“畢大人還好麽?現在何處呀?”
  錢管帶道:“畢大人好,好著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門候著你哩,已放過話了,說是要和你商量,看咋個獨立法?”
  邊義夫一聽知府畢大人這麽看重自己,嘴和心都不當家了,忙對錢管帶說:“那咱不能讓畢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畢大人好好商量、商量獨立的事!還得……還得立馬出個告示安民。”
  身邊亂糟糟的,城南老炮台方向還響著槍炮聲,李二爺便道:“綠營還占著老炮台呢,咱現在去商量個球呀?得他娘的先打服綠營再說!”
  邊義夫一怔,便也應和說:“對,對,老炮台不攻下,新洪還不能算最後光複!”
  錢管帶先還堅持要與邊義夫一起去知府衙門,可邊義夫已決意要先打綠營,錢管帶才屈從了,隻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並西二路的民軍弟兄去打綠營。
  綠營在城內城外各路民軍與巡防營的兩麵夾攻之下,隻支撐了不到兩個鍾點,便吃不住勁了。
  江標統得知巡防營舉義,新洪大部失陷,又聽說省城獨立,援兵無望,自殺身亡。守城堡的右哨打了白旗,中哨、左哨兩路人馬沿靠山的一麵城牆逃到了郊外,作鳥獸散。
  至此,新洪全城光複。
  時為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午十二時許。
  下午二時,光複新洪的各路民軍首領和響應起事的錢管帶、畢洪恩並巡防營哨官們雲集知府衙門,於革命黨的鐵血十八星旗下,宣布了新洪脫離滿清政府而獨立的文告。
  該文告為知府大人畢洪恩親手撰寫,當眾宣誦之時,仍墨跡未幹。
  文告上說,新洪一府六縣一百二十萬軍民於斯日完全結束滿清異族長達二百七十五年的奴役,歸複祖國。獨立後之新洪,擁戴已於數小時前獨立的省城軍政府,並接受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為代表中國民眾之全國性臨時政府。
  文告的語句言辭都是從《中華民國政府公報》上抄來的,該有的內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與會者均無異議。遂一致通過了該文告,並決議立即以文代電,通告全國。
  對與會者來說,獨立文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主持這光複後的新政。
  以錢管帶的巡防營和畢洪恩的前朝舊吏為一方,以霞姑和李雙印並其他民團首領為另一方,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分歧。
  雙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讓,這就形成了僵局。
  民軍方麵推出的代表是霞姑。
  前朝舊吏和巡防營哨官們推出了畢洪恩。
  民軍方麵認為,畢洪恩乃前朝舊吏,且是在兵臨城下之際被迫響應革命的,出首組織新政,難以服人。
  前朝舊吏和巡防營方麵則認為,民軍各部原為綠林,雖打著革命黨的旗號,卻斷不是真的革命黨,由霞姑出首組織新政,更難服人,且會給本城民眾造成無端恐懼,敗壞光複的名聲。
  雙方咋也談不攏,談到後來,幾乎要拔快槍了。
  這時,天已黑了,會上的氣氛又很緊張,畢洪恩便建議先吃晚飯,一邊吃飯,一邊都本著天下為公和對本城民眾負責任的兩大原則再想想,想好了,吃過晚飯後接著商量。雙方在這一點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
  晚飯沒出去,是把幾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門,在知府衙門裏草草將就吃的。
  吃過晚飯,民軍方麵還在為打破僵局思慮時,不曾想,前知府大人畢洪恩竟拋出了一個嶄新的建議,代表巡防營和前朝舊吏保舉了邊義夫。
  畢洪恩拿出邊義夫和王三順前日送來的聯絡帖說:“……這裏要有真革命黨,邊先生算一個。邊先生在起事前就冒著斷頭之險進城聯絡過。今日光複後,又掛著革命黨的鐵血十八星旗,所以,本著天下大公的思想,我們願推舉邊義夫先生出首組織新政。”
  邊義夫在畢洪恩說這番話時,還在盤算著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沒想到畢洪恩會提出讓他來組織新政。當時,邊義夫以為自己聽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問畢洪恩:“畢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尋開心吧?”
  畢洪恩沒有尋開心的樣子,衝著邊義夫極是真誠地說:“這麽大的事,誰能亂說?你邊先生敢大義凜然到我和錢管帶這兒來運動革命,今日就該擔起新政的職責。”
  邊義夫聽畢洪恩再次提到運動革命,益發心虛,忙站起來連連擺手道:“畢大人,諸位,兄弟……兄弟真是不行的,兄弟以為,不論是霞姑奶奶還是畢大人,都比兄弟強得多,所以……”
  邊義夫的話尚未說完,錢管帶便立起來,把邊義夫的話打斷了,先講故事一般,把邊義夫運動革命的大義凜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說,邊義夫當時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的聲淚俱下訴說大漢民族二百七十五年痛史,才促成了巡防營和畢知府參予起事,才有了新洪的光複,因此,今天邊義夫主持新政當之無愧。
  邊義夫軍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投機,就是在錢管帶說完這番話後開始的。他本心還是想擁戴霞姑的,可嘴一張,話竟變了,竟也做夢似的講起故事來,道是錢管帶和畢大人也不簡單,出於革命大義,當場表明自己光複新洪的主張,並答應於民軍起事之日予以響應雲雲。
  “因此,”邊義夫最後說,“不論是霞姑來組織新政,還是畢大人來組織新政,我看都順理成章,兄弟都舉雙手讚成。”
  然而,巡防營和舊官吏方麵是完全不能接受一個女強盜的,而民軍方麵則也不能接受投機革命的畢大人。
  最後,雙方代表終在極勉強的情況下,議決通過邊義夫為新洪大漢軍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縣之軍政,各路民軍和巡防營一體歸其管轄。另舉畢洪恩為副督府,霞姑為民政長。

  第十五章
  王三順再沒想到自己的主子邊義夫一夜之間便成了督府,哆哆嗦嗦進了前朝的知府衙門——新朝的督府衙門後,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待得邊義夫身邊沒了人,王三順正想問邊義夫: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夢?
  不料,未待他開口,邊義夫把門一關,倒先開了口,恍恍惚惚地問他:“三順,你說,咱是不是在做夢呀?幾日前咱還是一副喪家犬的模樣,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連畢大人、錢管帶,還……還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爺他們,都在咱手底下,是真的麽?”
  王三順逮著自己的大腿掐了半天,掐得很疼,才向邊義夫證實道:“邊爺,不是做夢,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複了!您老真是發達了!”
  邊義夫仍是搖頭:“三順,我……我總覺得這發達得有點懸。你不想想,畢大人、錢管帶能服咱麽?就是……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
  王三順道:“邊爺,霞姑奶奶那邊倒沒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關係?你做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兩樣?”
  邊義夫點點頭:“倒也是。”又說:“我已把這話和霞姑奶奶說過了,我掛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讓她來當!”
  王三順提醒道:“錢管帶和畢大人那邊倒是要防著點,甭看他們今日抬舉你,可你別忘了,那日咱進城去運動……”
  邊義夫忙說:“那日的事你不許再提!”
  王三順不敢提了。
  邊義夫說:“……錢管帶和畢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們保舉了我,總也得給我一些麵子的,斷不能咋著我,——至少目前不能咋著我。你說是不是?”
  王三順認為不是,認為邊義夫應該用幾個貼心的衛兵來保護自己已經偉大起來的性命。
  邊義夫知道王三順想沾光的心思,便采納了王三順的建議,當場叫人傳來了錢管帶,半是商量,半是命令地指著王三順對錢管帶說:“錢管帶呀,這個……這個王三順你是熟識的吧?啊?跟我多年了,你是知道的,對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複新洪又……又立了大功,我想保舉這人在我身旁謀個軍差,你看咋樣呀?”
  錢管帶兩眼笑成了一道縫,極恭順地道:“邊督府,您老說咋著就咋著!”
  邊義夫想了想,卻不說他想咋著,隻對錢管帶虎著臉說:“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門,不能我說咋著就咋著!中華民國是民眾之國,幹啥都得體現民意。我現在就把你錢管帶看做民意的代表,讓你說!”
  錢管帶隻好試著說:“讓三順老弟做個……做個督府捕快?”
  見邊義夫不做聲,錢管帶便假裝方才的話隻說了半截,又接下來道:“……還是做個侍衛副官?”
  邊義夫說:“就做個侍衛副官吧!”
  王三順一聽自己因著邊義夫一句話成了侍衛副官,當下膝頭一軟,跪下要給邊義夫和錢管帶磕頭謝恩,被邊義夫厲聲喝起了。
  邊義夫說:“王三順,你要給我記住,今日已是民國了,磕頭禮不準行了,要提倡鞠躬,握手,過幾日本督府要專門就此事發個文告的!”
  王三順便鞠躬,先給邊義夫來個恭敬的大躬,又給錢管帶來個也很恭敬,但卻小一點的躬。
  接下,王三順說起,自己要回一趟桃花集,把東西收拾一下,好生來做這侍衛副官。且提議邊義夫也回家走一趟,看看母親李太夫人和兒子,也把為革命而留在口子村的兩個小姐接回家。
  邊義夫說,兩個小姐已讓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須去了。
  又說,新洪剛光複,百事待舉,萬業待興,他身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不可能像王三順這麽自由自在。
  且稱,古今賢人無不如此。
  錢管帶便勸,說是桃花集不遠,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也誤不了多少事,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裏來則更好。這樣,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掛兩頭了。
  最後,錢管帶還自告奮勇,要重兵保衛著邊義夫一同去,讓城外的民眾也領略一下新政的威勢。
  錢管帶關乎新政威勢的話打動了邊義夫的心,邊義夫便有了向母親李太夫人證明自己偉大的想法,也就順水推舟,於當日下午坐著八抬大轎,在王三順、錢管帶並整整一哨昔日巡防營弟兄的護衛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蕩蕩的人馬一進桃花集,新政的威勢立馬顯示出來了:四個村口設了步哨,通往邊家和可能通往邊家的路道全封了。
  村中的人都以為前巡防營是來抓革命黨,便有人向官兵出首舉報,道是桃花集隻有一個革命黨,便是邊家的浪蕩公子邊義夫。
  官兵一聽舉報,先賞了這人一頓馬鞭,繼而把他押到邊家,問邊義夫如何處置?
  邊義夫當時正和母親李太夫人說話,一見押著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親往天常當做做人標本提出讓他好生效法的,便怕開罪於母親,想都沒想,便大度地揮揮手說:“放了,放了,這等無知村夫,因著不識天下大勢,才這般胡言亂語,日後多加教化也就是了!”
  錢管帶進言道:“邊督府,卻不好就這麽放的,您老想呀,這無知村夫是何等的惡毒,倘或沒有這革命的成功,邊督府,您可就……”
  邊義夫馬上省悟了:“嗯,給我重責四十大板,枷號示眾三天!”
  母親李太夫人火了:“我看你們誰敢?!”
  邊義夫馬上怕了,先看看自己母親,後又看看錢管帶,最後還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為了顯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嶄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隻當這混賬的做人標本根本不存在似的。
  母親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兒子話不投機,眼見著兒子又這般對待自己的娘家侄子,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於新政的赫赫威勢中,陰著臉罵將起來,先還是指桑罵槐,後就直接攻擊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複新洪的革命當做謀反起亂看待,不說不願跟邊義夫到城裏去享福,罵得興起,竟公然當著錢管帶的麵指著邊義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說清楚,你在新洪怎麽做都是你的事!與我無涉,也與邊氏門庭無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認你這個兒子!就算你日後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認的!當年你爹死時,大清的官府給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鏡高懸,大清的天在我眼裏青著呢!”
  邊義夫覺得大丟顏麵,卻又不敢做聲,怕一做聲母親就會開始習慣的係統指控,自己會再次連累已死了許多年的父親。
  侍衛副官王三順見督府大人這般受辱,又這般尷尬,就很內疚地認為,自己這侍衛沒有衛好,便揪著心,白著臉,上前去勸:“老太太,您老可……可別這麽說,這……這話不能再說了,我邊爺都當了督府了,這麽說我邊爺,就……就得辦哩!”
  李太夫人毫不遲疑地給了王三順一個大巴掌:“你這賴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們倒是辦我一下試試看!我死在你們手裏倒好,正可全了這一世的清白名節!”
  這一巴掌又把王三順扇回了從前,王三順兩手捂著臉,身子往一旁縮著,再不敢做聲了。
  李太夫人意猶未盡,轉過身子又斥責錢管帶:“……還有你,你又算什麽東西?當年,我走府上縣告你們劉管帶時,你才十二,在巡防營裏還隻是給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帶了,不想想身受浩蕩皇恩,於城中起亂時忠心守城,卻做了桃花山男女強盜和邊義夫這幫亂黨的同夥,試問良心安在呀?!”
  錢管帶被李太夫人的大義凜然震懾住了,麵有愧色,辭不達意地訥訥著:“老夫人,小的……小的現在是給邊督府當……當差呢!”
  李太夫人指著邊義夫道:“你們的邊督府是個啥東西,你可知道?你們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聽打聽!你們找啥人做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們老邊家從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
  邊義夫一看這陣勢,已猜出母親李太夫人的係統指控要開始,極怕李太夫人給他進一步打擊,把軍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連兒子和兩個女兒都沒看,便下令回城。
  李太夫人卻又是一聲斷喝:“回來!”
  邊義夫遲疑著,在大門口站下了。
  李太夫人看著邊義夫,似乎還想罵的,可終於沒罵,隻長歎一聲揮揮手說:“你走吧,走吧,永遠……永遠別再回來!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夠了苦,受夠了罪,日後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都是情願的。今日,為娘的最後送你一句話,是句老話:‘辛苦錢六十年,暴發錢一夜完’,你記牢了就是!”
  邊義夫難堪地點點頭,出門上了八抬大轎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親進城去享福,沒想到竟落了這麽個窩囊的結果!
  回城的路上,邊義夫老是想,如此一來,錢管帶和巡防營的弟兄還能看得起他麽?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親罵得一錢不值,在以後的戰場和官場上又還能值幾個錢呢?
  後來又自我安慰地想,這都是為革命和光複付出的代價,就像白天河和許多弟兄獻出了性命一樣,他獻出了母子之情。這並不丟臉,反倒恰恰證明了他邊義夫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難。
  且很後悔沒能在母親動怒之前,帶錢管帶去看看後院的革命據點——地窖,那裏還有他和王三順試造好的十數個陶罐炸彈呢……
  於是,邊義夫就自我感動起來,幾句好詩於自我感動中拱湧到嘴邊,當即情不自禁吟哦出來:  
  舍身慈母棄,取義故人疏。
  王侯本無種,局變豪傑出。

  第十六章
  半月之後,論功行賞性的隊伍整編開始了,前民軍、民團和前巡防營一體改稱獨立建國軍。
  總編製為一協,督府邊義夫兼任協統,下轄兩標,一標標統為霞姑,另一標標統為錢管帶。
  每標之下又設三營,錢管帶那標裏,原巡防營左中右三哨的哨官們因著有功於光複,全升了管帶。
  並到錢管帶標下的聯莊民團司令馬二水沒啥功,卻有四五百號人,也做了管帶。霞姑這標,李二爺、任大全,還有兩個邊義夫不太熟的弟兄,由各路軍的司令、副司令搖身一變,都成了管帶。
  光複一回,就這樣奇跡般地造出了這許多管帶。
  如此一來,各路英雄們自是皆大歡喜。
  一時間,新洪城中的大小酒館日夜聚滿這些嶄新管帶的嶄新嘴臉。嘴臉們因著光複有功,手下有兵,一個比一個牛氣,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標內營與營之間鬧,兩個標之間也鬧,誰也鎮不住。
  四營管帶李二爺喝酒喝醉了,衝天亂打槍,被人說了個“匪性難改”,李二爺拔槍把人當場打死。
  邊義夫身為協統,聞訊到酒館去勸,李二爺竟把槍瞄著邊義夫,問邊義夫是不是活膩了?
  霞姑趕到,一腳踹翻了桌子,才讓李二爺醒了酒。
  錢標統手下的管帶、隊長們同樣不是好東西,熟門熟路的敲詐勒索仍像往常一樣公然地幹,且又把山裏土匪那一套新辦法學來了,綁人家的票,向人家收“光複捐”、“擁戴費”,逼得漢府街上一個綢布店掌櫃喝了大煙。
  還有明搶的。
  臨近大年夜的前一天,皮市街的“聚寶”金店,大白日被二十幾個來路不明的兵圍了。兵們站成兩排,一排向街上的行人放槍,不讓行人靠近;另一排人就用槍迫著老掌櫃交出金器。
  老掌櫃不交,被亂槍打死在店堂裏,能找到的金器年貨全被掠走。
  事後,誰都不承認是自己手下的人幹的。
  霞姑的步二標說是步一標所為;錢標統的步一標道是步二標所為。
  兩標人馬為此各自大罵不止,搞得誰也不敢認真去查辦。如此巨案竟落了個無頭無主,不了了之……
  光複隻三個月,新洪城便被這幫官兵鬧得沸反盈天。
  市麵輿論大嘩,總商會暗中聯絡,聯合眾店家,捐款買槍,成立了武裝商團。
  更有各方紳耆的代表,在商團兵丁的護衛下,三天兩頭到督府請願,異口同聲地責問督府邊義夫,新洪民眾盼了這麽多年的光複,就是這個樣子麽?
  邊義夫覺得不該是這個樣子,可三個月的督府當下來,已是焦頭爛額。
  麵對這混亂的局麵,邊義夫既無了威風,也無了自信,就惴惴不安地去問副督府畢洪恩:大兵們這樣胡鬧該咋辦?
  畢洪恩卻不說,隻道不好說。
  再問,畢洪恩又推,要邊義夫去問霞姑,說霞姑不但是步二標的標統,還是民政長,從哪方麵來說都得管一下的。
  邊義夫便找了霞姑,——沒敢把霞姑往督府衙門傳,自己坐著轎親自去了霞姑步二標所在的城南老炮台,向霞姑討教整治軍紀秩序的主張。
  霞姑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半眯著俊眼,懶懶地說:“督府是你做的嘛,整治主張得你來拿嘛!”
  邊義夫苦笑道:“霞妹,你又不是不知道的,這督府並不是我爭著要做,是畢洪恩他們硬舉薦的,我不是沒辦法才勉為其難的麽?!”
  霞姑哼了一聲:“這話你別衝我說,你得去找狗日的畢洪恩說。”
  邊義夫道:“正是畢洪恩讓我找你的……”
  霞姑兩隻俊眼一下子睜大了,怒衝衝地說:“他這是屁話!”
  邊義夫急得要哭了:“……霞妹,我的好霞妹,你就幫幫忙好不好?我……我不是早就說過了麽?我這督府不過是掛名,家卻是讓你當的!”
  霞姑仍是沒有好臉色:“我管不了那麽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你現在不但是督府,還是協統,全城的兵都歸你管,這家隻有你當。”
  邊義夫見霞姑一點麵子不給,也氣了:“我當……我當個尿的家!我除了一個王三順,再沒有一兵一卒,步一標的標統是姓錢的,步二標的標統是你霞姑奶奶,在城裏鬧事的都是你們手下的弟兄,你……你們不幫忙,底下哪個狗日的會聽我這空頭協統的?”
  霞姑見邊義夫氣紅了臉,反倒笑了:“好個狗日的邊哥,你現在才看出來呀?人家畢洪恩是把你放在火上烤哩!”
  邊義夫見霞姑笑了,覺得事情有了希望,上前一步,摟著霞姑親了一下,央求道:“霞妹,你就幫我一下,替我往那火上潑瓢水吧,可別再往火上澆油了!”
  霞姑歎了口氣說:“邊哥,你也別怪我不給你幫忙,我真是氣死你了!在宣言獨立的會上,人家把你狗日的往火上一架,你就替人家喝起彩來了!還有就是三個多月前,聽說你為耍威風回了一趟家,鬧得桃花集雞飛狗跳,還差點要把自己的二表哥砍了,是不是?”
  邊義夫道:“這是胡說,霞妹,你不能信!”
  霞姑搖搖頭說:“反正你這人是變了,再不是往日那個邊哥了……”
  然而,霞姑終還是霞姑,終和邊義夫有著往日的情分,雖是氣著邊義夫,麵子終還是給了,當晚即召集步二標三營弟兄訓了話,嚴令部下不得在城中酗酒鬧事,騷擾市麵。
  霞姑還和最是不堪的李二爺私下談了一次,要那李二爺把山裏的習性改一改,舉止做派上都要像個官軍管帶的樣子。
  談話開始的氣氛是挺好的,霞姑和李二爺麵對麵躺在火炕上,隔著煙榻抽大煙,李二爺老實聽訓,並不做聲。
  然而,霞姑一提到邊義夫後,李二爺就火了,煙槍一摔說:“姓邊的為啥來找咱,不去找錢標統?錢標統手下的那幫東西就沒匪性麽?日他娘,我看那匪性隻怕比咱們弟兄還大,皮市街的金店沒準就是他們搶的!”
  霞姑道:“錢標統那標的事咱管不了,咱隻能管自個兒,咱別給邊義夫添亂也就罷了!”
  李二爺說:“咱添了啥亂?咱夠好的了,光複那日亂成了一鍋粥,爺們都沒洗城!”
  又說:“這都是因著聽了你霞姑奶奶的話,若是邊義夫早這麽不識相,老子們那日就洗城了!”
  霞姑氣道:“二哥,你別開口一個‘洗城’,閉口一個‘洗城’,你不洗城是本分,不是功勞!”
  又說:“你也別恨我邊哥,他咋著說也還是咱自己人,咱得給他幫個場!”
  李二爺冷冷一笑:“姓邊的往日是咱自己人,今日卻不是的了!我看呀,這小子隻怕已和畢洪恩錢管帶他們穿了連襠褲呢!霞姑奶奶,不瞞你說,這樣下去,我可不願在新洪打萬年樁!”
  霞姑心中一驚,問道:“你還想回銅山?”
  李二爺陰沉著臉點點頭:“不少弟兄過不慣這悶日子,已吵吵著要回哩,我礙著你霞姑奶奶的麵子,還沒發話……”
  霞姑厲聲道:“二哥,這一步斷不可走!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先把話說在這裏:你雞巴日的敢走這一步,我就帶兵剿你!”
  李二爺問:“當年咱一起落草,今日卻來剿我,你就能下得了手麽?”
  霞姑道:“當年落草是替天行道,今日剿你也是替天行道,我咋就下不了手?”
  李二爺笑了:“好吧,你容我再想想,你霞姑奶奶義氣,把話說在當麵,我李雙印也義氣,也把話說在當麵:我啥時真要走,也給你事先放個口風,斷不會偷偷就走了的。”
  然而,李二爺最終卻沒走成,和霞姑談過話的第三個星期,李二爺和錢標統在漢府街的“閨香閣”碰上了,鬧出了麻煩,且於當夜在漢府街動槍打了起來,驚動了全城。
  那日,李二爺心情原是不錯的,帶著手下七八個弟兄在“閨香閣”吃花酒,吃得興致極高。
  李二爺叫了最走紅又最野性的“小玉蘭”,手下的弟兄也各自叫了自己喜歡的姐妹在懷裏摟著,正可謂其樂融融。
  不曾想,錢標統事先不知李二爺在“閨香閣”吃花酒,竟按著往先巡防營時的老例,悄悄帶著兩個護兵來收“保護捐”。
  錢標統倒也沒想找麻煩,一見李二爺正帶著一幫弟兄在頂樓花台上吃酒,愣了一下,和李二爺笑模笑樣地打過招呼便走。走時,還挺友好地和李二爺開了句玩笑,要李二爺小心著小玉蘭,說是小玉蘭最會栽花,別被栽在身上吸幹了身子。
  因李二爺在場,錢標統也沒當場去收小玉蘭和那幫姐妹們的捐。
  可小玉蘭真就是野到了家,錢標統一離去,便趴在李二爺懷裏撒潑叫苦,罵罵咧咧把那“保護捐”的事說了出來,道是這先前的錢管帶,如今的錢標統連人家賣X的錢都賺。
  李二爺一聽就火了,當下把桌子一拍,要與姐妹們做主,帶著眾弟兄去找錢標統。
  找到後,李二爺快槍一拔,把錢標統已收上來的錢給繳了,當場分給了姐妹們,還要錢標統把往日吞下了的錢都還過來。
  錢標統隻帶了兩個弟兄來,咋著都不是李二爺的對手,且又是收的見不得人的黑錢,便很老實,標統的架子不敢端出來,一口一個二爺叫著,唯唯諾諾退去了。
  錢標統走後,得了便宜的姐妹們極是快樂,都把李二爺看做了不得的大英雄。
  那像貓一般嬌小野性的小玉蘭,當著眾多姐妹弟兄的麵,縱身往李二爺懷裏一跳,要李二爺抱她回房。
  回到房裏,小玉蘭又往李二爺脖子上騎,還把雪白小奶子掏出來主動送與李二爺吃。
  李二爺沒動手,小玉蘭卻趴在李二爺身上,把自己半裸的身子上下起落著,做出一副性高潮的樣子,這就讓李二爺動了性情。
  小玉蘭果然是栽花的好手,上了李二爺的身,就再不下來了。
  李二爺被小玉蘭騎在身下,幸福無比,便劇烈且主動地動了起來,直弄得小玉蘭嬌喘一片,吟叫連聲,說是受不了了,不是她把李二爺吸幹,倒是要被李二爺搗爛了。
  李二爺仰著臉問:“真讓爺搗爛了咋辦?你日後還賣啥?”
  小玉蘭道:“賣腚!”
  李二爺說:“就把腚也一起賣給爺吧!”
  於是,小玉蘭為了替姐妹做主的李二爺,便連腚也獻了出來……
  獻出了這麽多,待得要走了,小玉蘭卻不收李二爺的錢,把李二爺硬塞到她腿襠裏的錢,塞還到李二爺手上,一改做那事時的野性,紅著眼圈說:“隻要二爺常來走走就比啥都好,爺常來走走,姐妹們就少受不少氣呢。”
  這讓李二爺感動,李二爺帶著弟兄們出了“閨香閣”就收了反回山裏的念頭,進城以來頭一次有了了不起的責任感。
  李二爺想,就是為了小玉蘭這幫姐妹少受錢標統的氣,也得留在城裏,——更何況還有這麽一個對他口味,讓他舍不開的小玉蘭呢!
  這夜,李二爺如此這般地想著,就走到了漢府街和白員外胡同交叉口上。
  槍聲突然間響了,白員外胡同裏射出一片子彈,當場把李二爺身邊的弟兄放倒三個。
  李二爺一看不妙,帶著其餘弟兄往漢府街上一家雜貨店門旁一躲,拔出快槍還擊。打到胡同裏沒了聲響,才衝過去搜,沒搜到一個人影,隻見地上有一片彈殼。
  雖說沒抓到確證,李二爺仍認定是錢標統幹的,連夜帶著三百口人把錢標統家給圍了,聲言錢標統如不交出凶犯,就和錢標統沒完。
  錢標統卻決不承認白員外胡同口的暗槍與他有關,也調了七百號人,占了四麵街的房頂。
  一場火並眼見著就要爆發……
  萬幸的是,這緊要關口,邊義夫和畢洪恩拖著霞姑趕來了,嚴厲要求對峙雙方的弟兄都各自回營,其它的事另行解決。
  錢標統很聽話,當即讓四麵街頂的弟兄撤了。
  李二爺卻不願撤,仍是鬧個不休,騎著馬,揮著槍,在黎明的大街上吼,揚言要洗了這鳥城。直到霞姑把桃花山裏的那幫鐵杆弟兄調來,商團又奉商會之命,開了幾百口子人過來,真要繳李二爺的槍了,李二爺才泄了氣,手一揮,帶著底下的弟兄回去了。
  這一幕讓邊義夫心驚肉跳。
  望著李二爺和他手下弟兄遠去的身影,邊義夫想,這種狀況得結束了,再不結束,隻怕自己這督府兼協統遲早也得吃上一回兩回包圍的……

  第十七章
  最終的解決辦法是錢標統和畢洪恩背著霞姑和李二爺悄悄拿出的。
  邊義夫一看就認為很公平:獨立建國軍兩標人馬,除各自暫留一營駐城內各處城門,擔負防守之責以外,其餘各營一律先行出城整肅。錢標統那一標駐城南炮台山上的綠營老寨;霞姑那一標駐山下的炮台鎮。不服從者,一律作叛逆論,各部和商團共剿之。
  邊義夫立馬找了霞姑,把這解決辦法告訴了霞姑,怕霞姑多心,沒說是錢標統和畢洪恩的主張,隻說是自己的主張。還歎著氣說,再不出城整肅,隻怕城中總商會和商團就要勾通周圍幾縣的紅槍會反了。
  霞姑沒把商團和紅槍會當回事,可也覺得該整肅了,便對邊義夫說:“是哩!光封這許多帶兵的官是不行的,獨立後的新官軍確該有個新官軍的樣子。原各路民軍要有樣子,原巡防營的舊官軍也得有樣子。”
  霞姑又提到李二爺和錢標統火並的起因,大罵錢標統實是混賬,光複了,還敢這麽收黑錢。
  邊義夫卻聽說這收黑錢是李二爺放出的風,李二爺想借此由頭大鬧一番,趁機洗城。
  對兩邊的說法,邊義夫都不敢不信,又都不敢全信,便和起了稀泥,既不說錢標統混賬,也不說李二爺混賬,隻說大家日後要長久的在一起共事,總是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還是相互讓著點,不要彼此說壞話的好。
  接下來,是兩標大部軍隊的出城。
  出城那日,不少街巷的百姓都跑出來看,有的店鋪門口還“嘩嘩叭叭”燃放炮竹慶賀,——自然,誰都不敢說是驅瘟神,炸邪氣,隻說是歡送。
  隊伍在城外各自安頓下來後,副督府畢洪恩又說了,步一標和步二標老這麽頂著抗著總不是事,日後沒準還要造出大亂子。因此,畢洪恩自告奮勇地出麵作東,要把霞姑、李二爺、錢標統並兩標各營的管帶們都請到自己府上吃一次和解酒。
  邊義夫當即同意了,還說,這督府是他做的,因著沒做好,才給大家添了煩,給城裏添了亂,故爾,吃這和解酒的錢不能讓畢洪恩掏,得自己掏。
  畢洪恩聽過隻是笑了笑,也沒多說啥。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這就釀下了邊義夫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錯誤:他心甘情願去做冤大頭,自己花錢讓畢洪恩和錢標統去設鴻門宴,一舉把霞姑、李二爺,和那麽多好弟兄的命葬送掉了,也差點兒把自己的命葬送了。
  鴻門宴是在四日後的一個晚上設下的。
  事前,畢洪恩和錢標統把幾十口子槍手隱藏在宴會舉行的正廳四周。
  正廳麵對前院的大門,大門兩旁是轎房,裏麵可以藏人。
  正廳後麵是個很小的花園,因是冬裏,花草枯零,不好藏人,可花牆外卻是好藏人的。花牆很矮,且對著正廳的一排大窗,牆上還有梅花洞,正可做槍手的狙擊線。
  周圍房頂上也藏了人,街那邊的觀音寺支起了連珠槍,槍口正對著畢府西院的大門。
  畢洪恩和錢標統的謀殺計劃是陰毒而又周密的。
  大門口卻看不出一絲陰毒的影子,門樓兩邊的石獅子靜靜地臥著,門樓上張燈結彩,一副喜慶的樣子。
  邊義夫率著侍衛副官王三順和幾個隨從到得畢府時,畢洪恩正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迎。
  圈套已經布下,殺戮即將開始,畢洪恩臉色卻極是平靜,笑得也極自然,拱著手把邊義夫讓到了正廳一側的內茶室,說是錢標統和霞姑奶奶都還沒到,要邊義夫先到房裏吃茶吸煙,還說是專為他備下了上等的雲南麵子。
  果然就是上等的雲南麵子,和早先從市麵上弄來的貨色不一樣,香醇得很。
  邊義夫便一頭倒在煙榻上吸了起來,後又覺得好貨難得,又是畢洪恩的東,就做了順水人情,讓王三順也來嚐嚐新鮮。
  王三順本是不抽大煙的,可見做著督府的主子抬舉自己,又想到已做了副官,是場麵上的人了,不學會抽便沒麵子,就學著邊義夫的樣子,端上煙槍抽將起來。
  主仆二人臉對臉躺著騰雲駕霧時,邊義夫非但沒嗅到即將彌漫開的血腥味,反而得意著,以為兩標的統帶、管帶們今日能坐到一起,是個很好的開端,是自己絕大的成功。
  見畢家人等不在跟前,邊義夫便悄悄對王三順說,畢洪恩直到今日晚上才算真正服了自己。
  “……三順,你想呀,四個月前我那麽求畢洪恩,讓他出麵幫我鎮鎮城中的邪氣,他就是推。眼下咋就變了?因啥呀?”
  王三順被煙嗆著,連連咳著道:“你們官場上的事,我哪知道。”
  邊義夫笑笑地說:“還不是因為咱這督府的位子坐穩了麽?!三順,世事就是如此呀,你地位不穩就有人推你,你一穩,反倒有人扶你了!”
  繼而又感慨:“看來還是得做官呀!這四個月的督府做下來,我可知道了,做官好處無限哪……”
  本來還要感慨下去的,可就在這時,院裏響起了“錢標統到”的傳呼聲,邊義夫隻得棄了感慨,放下煙槍爬起了,到正廳去見錢標統。
  ——錢標統是今日這酒宴上的主角之一,他得好生勸錢標統幾句,讓錢標統耐著點,可別和霞姑的弟兄再在和解的酒席上意外地鬧起來。
  錢標統的態度很好,臉上帶著真誠而恭順的笑,拍著胸脯向邊義夫保證:就是霞姑步二標的弟兄鬧,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也是決不鬧的。
  錢標統說:“……邊督府,你想呀,這是你和我老舅畢大人作東,又在我老舅府上,我能鬧麽?再說了,就算我不給我老舅麵子,你邊督府的麵子我總得給吧?我不鬧,手下的弟兄也不會鬧,誰敢亂來我就辦他!”
  正和錢標統說著話,霞姑帶著李二爺和手下的一幫管帶弟兄們一起來了,由畢洪恩親自陪著進了正廳。
  霞姑給畢洪恩帶了兩個很大的禮品盒,打開一看,裏麵不是別的,卻是兩個血淋淋的人頭。
  畢洪恩和錢標統都嚇白了臉,驚惶地看著霞姑並那李二爺。
  邊義夫也怕,更不明白霞姑此舉用意何在?便道:“人……人家畢大人好心好意請大家來吃和解酒,你……你們這是幹啥?!”
  霞姑笑著說:“這正是本姑奶奶送與你邊督府和畢大人的一片好意!這兩個狗日的東西是前時搶金鋪的首犯,昨日整肅時查實了,讓我下令辦了!”
  原來如此。
  邊義夫的心放開了,畢洪恩和錢標統也舒了口氣。
  賓主這才相讓著入坐。
  正廳這邊開席時,西院還有兩桌也同時開了席。
  西院兩桌坐的都是錢標統和霞姑他們帶來的馬弁隨從,再有就是王三順帶來的督府的侍衛。
  兩邊喝得都極熱烈,和解酒真就有了和解的樣子。
  然而,邊義夫再也忘不了,就是在那和解氣氛最好的時候,畢洪恩說是要送件非同尋常的禮物給霞姑,借口親自去拿,起身先走了。
  畢洪恩剛走,錢標統又說要到西院給那兩桌的弟兄們敬幾杯酒,也帶著手下的三個管帶走了。
  正廳裏隻剩下霞姑、李二爺、任大全和另兩個邊義夫不太熟識的弟兄。
  到這一步了,竟還無人省悟到啥,霞姑仍攥著酒杯和任大全幾人一杯杯地喝,似乎還談著整肅步二標軍紀的事。
  任大全身邊的李二爺幹脆就喝醉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
  也是蒼天要留邊義夫一命。
  窗外花牆後,伏兵的槍要摳響之前,邊義夫一陣腹痛,要去出恭,便快步出了正廳的大門。
  邊義夫離了大門沒有幾步,一陣火爆而密集的槍聲驟然響了起來。
  與此同時,邊府的朱漆大門關上了,兩邊的轎房裏衝出許多兵來,炮彈一般往正廳這邊射,且一路向正廳裏打著槍。
  西院也響起了槍聲,槍聲像似比這邊更烈。
  邊義夫先還很懵懂,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後來眼見著轎房裏的兵衝到麵前,又眼見著正廳的門瞬時間被連珠槍打得稀爛,廳房裏煙霧彌漫,才嚇壞了,不知咋的就跌到了地上,腿上還被橫衝直撞的兵踩了一下。
  就是在倒在地下時,最後看到了霞姑。
  霞姑渾身是血,從被打爛了的門裏踉踉蹌蹌衝出來,兩隻手裏還握著兩把快愴。霞姑實是女丈夫,在此絕境下仍不屈服,支撐著流血的身子,向衝上來的兵放著槍,還一口一個“狗日的”罵,罵他,也罵畢洪恩。
  在怒罵聲中,邊義夫親眼見著霞姑被身前身後的排槍打飛起來,“轟然”一聲,仰麵跌落在距正廳大門不到三步遠的地方,手中的快槍,一支仍在手上攥著,一支落到了邊義夫身邊。
  霞姑到死都認定,這鴻門宴是邊義夫和畢洪恩合謀設下的。
  霞姑咽氣前最後說了半句話:“狗日的,邊……”
  邊義夫覺得真是冤極了,也氣極了,便也忘了怕,流著淚把霞姑那落到手邊的快槍一把抓過來,搖搖晃晃往起站,一站起來就揮著槍喊:“住手!都……都給我住手!你們……你們竟敢殺霞姑奶奶……”就自由地喊了這幾句,幾個兵便奪過他的槍,把他扭住了,打他,踢他,還說要幹掉他,——一個凶惡的矮子真把槍口抵住了他腦門。
  這時,畢洪恩不知從西院還是從哪裏,疾疾過來了,讓兵們把他放開,對他說:“邊督府,你得原諒,我和錢標統這麽做是不得已的……”
  邊義夫說:“啥不得已?你……你們這是謀反兵變!”
  畢洪恩道:“不是謀反,也不是兵變,是剿匪!”
  邊義夫硬起脖子說:“那好,就把老子也一起剿了吧!”
  畢洪恩道:“這是啥話?你邊督府是革命黨,主張革命,不是匪,……”
  邊義夫氣得渾身發抖,說:“你畢洪恩還……還有臉說啥革命黨、革命,革命黨和革命,今日……今日都被你……你們葬送了!”
  畢洪恩笑道:“不對嘍,革命才開始哩!我和錢標統還有本城商會的紳耆們都認為,剿匪正是革命的開始!不剿匪,民心浮動,市麵混亂,還侈談什麽革命!邊督府我問你,古往今來的哪朝官府不剿匪呀?”
  邊義夫知道大勢已去,再和畢洪思說下去也是多餘,又怕畢洪恩和錢標統下自己的毒手,便要找王三順一起回去。
  找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在西院的一口大水缸裏把王三順找到了。
  畢洪恩卻不許他們走,說是今夜城裏不太平,還是住在這裏安全些。
  後來才知道,畢府這邊下手時,城裏城外也同時下手了。
  霞姑留在城裏的一個營,原死去的白天河的人,對霞姑少些忠心,錢標統那營的弟兄和商團一開火,當家的弟兄立馬打了白旗歸順了錢標統。
  而城外炮台山上的錢標統的步一標和支持剿匪的六縣紅槍會暗中聯合,認真與炮台鎮上霞姑的步二標打了一仗。
  步一標從炮台山上往下打,六縣紅槍會從三麵往裏圍,一夜間打死打傷步二標弟兄近千人,——有三百多號弟兄是被俘後在炮台山下集體活埋的。
  事過多年後,仍有目睹此次活埋者言之唏噓,稱這次大活埋為“慘絕人寰”。
  然而,紅槍會的火器不足,幾個結合部都有缺口,這才讓霞姑步二標的弟兄逃出了一部分。
  這一部分約有八百多人,已無了首領,可又不敢各自回家,便輕車熟路奔了銅山和桃花山老營。……
  天大亮後,城裏城外的槍聲都息了,霞姑的步二標已不複存在,畢洪恩和錢標統才一起見了邊義夫。
  甥舅二人再不叫邊督府了,早先恭順的模樣也不見了,且一唱一和說邊義夫不能帶兵,也不能做這督府。
  說罷,錢標統一聲令下,一夥兵便保衛著邊義夫去了督府衙門,當場繳了邊義夫督府和協統的關防印信。
  其後,兵們又保衛著邊義夫回到畢府,去向畢洪恩和錢標統複命。
  再進畢府時,畢府門前己出現了揮刀持槍的武裝“請願團”,武裝“請願團”的漢子們不斷向天上放槍,反反複複呼著兩個單調且響亮的口號:
  “姓邊的滾蛋!”“畢大人回來!”
  “姓邊的滾蛋!”“畢大人回來”……
  畢洪恩表麵矜持著,內心卻很得意,於武裝“請願團”的呼聲中,對木呆呆的邊義夫娓娓談論“民意不可辱”的道理。
  繼而,便在門外“民意”和屋裏錢標統的雙重擁戴下成了督府。
  而錢標統則在畢督府的提攜下升了協統。
  不過,新上任的督府大人和協統大人都還是大度的,並沒有追究邊義夫往日通匪罪過,也無意讓邊義夫滾蛋,都很堅定地表示,不論“民意”如何反對,也不能讓邊義夫真就滾掉。
  並且說,邊義夫終是做過幾日革命黨,雖說早先通過匪,昨夜實際上也算幫助剿了匪,名分仍是要給的,實惠也仍是要給的。
  畢洪恩便當場委任邊義夫為督府委員兼花捐局會辦,專司執行民國臨時政府剛頒布的“剪辮令”和向全城妓院收稅兩大事宜……
  不料,沒容畢督府和錢協統二位大人分派訓導完畢,吃了一夜驚嚇,又受了一夜悶氣的邊義夫,精神和肉體都再也堅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身子一歪,昏厥過去……

  第十八章
  從昏昏沉沉中醒轉來己是兩日之後了。
  睜開眼時仍癡呆得很,鬧不清新洪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置身之處一切都眼生,光線暗暗的,讓邊義夫既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也說不清自己是在哪裏?
  可以肯定,這裏已經不是督府衙門了,衙門裏的臥房比這大得多,也幹淨得多,房裏斷沒有這等刺鼻的黴味和劣質煙葉的怪味。
  坐起來再看時,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東西,卻是自己前侍衛副官王三順。
  王三順坐在他麵前的窗下打盹,椅背上掛著把帶套的短槍,身邊還有個藍花布的大包袱。
  邊義夫坐起來時,破木床響了一下,把王三順驚醒了,王三順立馬去摸槍,待得發現沒有刺客,卻是主子醒來了,才把槍又放下了。
  邊義夫這才明白,在他落難時,督府衙門那麽多侍衛中,隻王三順一直守著他,侍衛著他,心裏一熱,吃的那驚嚇和悶氣都及時記起了,再顧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赤腳跳下床,摟住王三順哭了。
  王三順說:“邊爺,你哭啥呀?”
  邊義夫掛著滿臉的淚水道:“三順,我……我被那幫王八蛋耍了,我……我不是督府,也……也不是協統了。我……我又隻有一個老弟你了……”
  王三順說:“邊爺,你可別這麽說,你這麽說,我……我也想哭哩!”
  可王三順卻沒哭,又勸邊義夫說:“邊爺,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連霞姑奶奶和李二爺這樣的大豪傑都死了,咱卻沒死,這……這還不好麽?我看比他娘啥都好!邊爺你說呢?”
  邊義夫卻啥也說不出。
  王三順無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邊義夫深刻的痛悔。
  霞姑的麵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著,極真切地和他說話哩!
  又清楚的記起,霞姑被排槍打飛前的最後一句話卻是罵他,隻罵了半句,“狗日的邊……”邊什麽?不知道。反正不會再是“邊哥”了。
  霞姑和他好了這麽多年,就是光複後氣他做督府,也還誠心幫他,他卻把她害了。不是因為想幫他,霞姑決不會同意把步二標開到城外,也決不會帶著兩顆人頭作禮物,去赴畢洪恩的鴻門宴。
  然而,霞姑終是誤會了他,把那時的他想得太壞了。
  其實,那時的他不是太壞了,反卻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睜睜的上了畢洪恩的當。
  這霞姑搭上性命換來的教訓值得讓他記一輩子。
  也真就記了一輩子——
  嗣後,當邊義夫在“討逆”、“靖國”、“護法”、“討袁”、“討賊”等等,等等的戰事中,幾次赴對手的鴻門宴時,都再沒吃過這樣善良無知的大虧。
  用對手的話說,“這位三炮將軍狡詐的像一隻聞風即溜的花狐狸。”
  而邊義夫為對手設了三次鴻門宴,則又是極成功的,三次除了三個隱患,在重要關頭決定性的改變了曆史。
  這是霞姑留給邊義夫的最後遺產,也是霞姑對邊義夫一生事業中最大的幫助,沒有民元革命畢府鴻門宴上一個女丈夫的血,也就沒有邊義夫後來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的進擊……
  當時,邊義夫卻還不是“狡詐的花狐狸”。
  為霞姑痛哭了一番後,邊義夫還沒想到要逃,更沒想到畢洪恩和錢協統反悔之後,會派人來追殺他。雖說心裏知道不做督府和協統,而去做畢洪恩手下的督府委員和花捐局會辦是受辱,卻仍是想去做。
  做官有權勢,有威風,還有人奉承,實是太誘人了,沒做過官不知道,隻要做上了,哪怕隻做幾天,還真就割舍不下。
  於是,邊義夫收起對霞姑的追思,紅著眼圈對王三順說:“三順,咱也不能在這裏久呆,過去的事咱……咱得把它忘了。明日……明日咱還得去督府衙門找畢洪恩,辦妥正式的文書,到花捐局上任。”
  王三順一聽這話就急了:“我的個邊爺來,你那督府和協統都被人家搞掉了,霞姑、李二爺又死了,這花捐局的會辦還做得牢啊?!”
  邊義夫說:“牢不牢我不管,能做幾天我也不管,反正現在總得做,好歹也是個肥缺……”
  王三順見邊義夫還執迷不誤,便歎了口氣勸道:“邊爺呀,若是沒有畢府那一出子,你和霞姑奶奶又沒那麽深的關係,你不做這花捐局會辦,我也會勸你做,——誰不知道這是肥缺呀?既能抓銀子,又能玩婊子。可如今這樣子,你敢放心去做麽?就不怕畢洪恩、錢協統翻臉殺你麽?”
  邊義夫說:“要殺我,他們在畢府就殺了,不會拖到現在。”
  王三順道:“你以為人家在畢府不想殺你麽?隻是沒殺成罷了!邊爺,你不想想,人家若不想殺你,為啥下手前不和你透個口風?”
  邊義夫說:“那是怕我會去和霞姑、李二爺他們說……”
  王三順無可奈何地苦苦一笑:“這麽說,邊爺你是真要做那管辮子和婊子的委員了?”
  邊義夫點點頭:“我就要去做做看,反正總比回家當草民好,是官就大於民,我可算知道了……”
  邊義夫說這話時是中午。
  到晚上,當客棧臥房裏突然飛進幾顆子彈,打碎了桌上的一麵鏡子和兩個花瓶之後,邊義夫的主張才改了,再不提做委員兼花捐局會辦的話了,連夜和王三順一起從老北門逃出了城。
  出了城,奔波半夜,一口氣逃到桃花集與桃花山的叉路口上,二人才在路邊的田埂上坐下來歇腳。
  歇腳的當兒,邊義夫和王三順主仆二人又遲疑了,不知該奔哪去。原說要回桃花集老家的,可眼見著桃花集就在麵前,兩人的心裏偏又怯了。
  主子和奴才卻又相互瞞著,並不明說。
  這時,星鬥滿天,閃閃爍爍,像憑空罩下了一張碩大無比的網。
  一彎上弦月遙遠且朦朧,仿佛網上撕開的一個小口子。
  夜幕下的曠野一派死寂,沒有一絲兒活氣,隻有相依著坐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以各自的喘息證明著自己和對方的存在。
  歇了好半天,邊義夫才又“考”起了王三順,極力鎮定著道:“三順呀,落到這一步了,我現在倒真要考考你了:咱麵前現在有兩條路,進山或是回家,三順,你說咱走哪條呢?”
  王三順無精打采地道:“我說不準,我聽你的。”
  邊義夫痛苦地看著天上那黑幕大網,想了好半天,才最後下了決心:“就……就回家吧!”
  還找了個很好的理由:“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總……總是第一位的……”

  第十九章
  李太夫人看著兒子落到這步田地,回來“齊家”了,再無一句責罵與抱怨。
  老夫人像變了個人似的,一連兩天任啥沒說,隻聽邊義夫和王三順倒肚裏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隻是點點頭或搖搖頭。
  生活上,李太夫人讓家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照應得很好,還好聲好氣地和邊義夫商量著,給小孫子起了名字。
  根據邊家“禮義濟世,家道遐昌”的班輩排下來,小孫子該是濟字輩的,便由邊義夫做主,李太夫人恩準,取了正式的官名:邊濟國,字,榮昌。
  李太夫人這番舉止讓邊義夫和王三順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動,主仆二人一致認為,李太夫人實是太寬厚了。
  因著李太夫人的這份寬厚,邊義夫和王三順就都收了心,隻當以前四個月是做了場夢,打算著就此洗手,呆在家裏好好過庶民的小日子。甚至還商量好了再次到尼姑庵爬牆頭……
  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卻把邊義夫和王三順一起傳到二進院自己房裏,對邊義夫和王三順說:“你們主仆倆歇也歇夠了,該說的也說完了,現在得走了。”
  邊義夫覺得很突然,驚問道:“娘,你……你讓我們到哪兒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沒瞞你,畢……畢洪恩和錢協統要……要殺我呀!他們已殺了那麽多人,還……還活埋了幾百口子!他們……他們讓我當花捐局會辦是假,想殺我才……才是真……”
  王三順也說:“老夫人,邊爺難哪!實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
  李太夫人道:“我並沒叫你們回新洪城,隻叫你們走。你們當初不聽我的話,如今鬧到這步田地,想做順民也做不成了!現在,你們反朝的畢大人和錢協統要殺你們,日後滅了革命黨,大清聖上重坐龍庭也要殺你們。你們得清楚。從夥同霞姑那個女強盜攻城的那日起,你們都沒退路了。”
  前途被母親道破後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
  大冷的天,邊義夫麵額上還是滲出了汗,臉一下子也白了。
  李太夫人繼續說:“義夫,你不要怪我心狠,事我已給你說透了,你既已參與謀反,為大義娘不能留你;謀反後又落得這麽個被人追殺的結局,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於私情為你著想,你呆在家裏必是死路一條,出去了,沒準倒還有一線生機……”
  邊義夫抹著腦門上的冷汗,訥訥問:“可……可我還能去哪呢?”
  李太夫人說:“進桃花山。我替你想了兩天兩夜,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條道了。你和三順不說了麽?步二標還有八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順得去找他們,得靠他們的力,和畢洪恩、錢協統這兩個亂臣賊子拚到底!”
  這更讓邊義夫吃驚,他再沒想到,素常對桃花山裏的強盜恨之入骨的母親會主動提出讓他和王三順進山投匪。
  邊義夫以為母親是捉弄他和王三順,便道:“娘,你……你要是氣我,就……就打我兩巴掌也好,隻……隻是別再這麽挖苦我了……”
  李太夫人搖搖頭說:“都到這份上了,娘還有挖苦你的心思麽?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當年你那不爭氣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點不像我這個為娘的,倒活脫像你爹。正是個沒事一身膽,逢事麵團團的東西!”
  王三順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這般說哩!我邊爺還算是有點膽的,攻城那日,老北門沒人敢下令開炮,就邊爺下了令,連開三炮……”
  李太夫人定定地看著邊義夫說:“義夫,隻要你還有膽就好。你不是做過反朝的督府麽?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裏的弟兄編起來,再下一次令,再轟一次城,再連開三炮,把姓畢的和姓錢的這甥舅倆轟出去!別坐等著他們來殺你們,剿你們!我再說一遍:你們別做那退的夢了!你們既上了賊船,最好的結局便是做竊國大盜!”
  母親無意中說出的竊國大盜一語,讓邊義夫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盡管邊義夫知道,忠於大清的母親並不是真想讓他去做“竊國大盜”,可他卻由這句話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線光明,看到了一個男子漢轟轟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標。
  當夜,邊義夫倒在火炕上吸了兩錢大煙,又和王三順商量了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再進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畢洪恩和錢標統那夜是謀反兵變,他要以督府兼協統的名義,親率弟兄們去討伐。
  想得激動,邊義夫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了,拉著王三順,收拾東西就要連夜走。
  李太夫人也不攔,邊鬱氏抱著兒子,又拖著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語勸。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裏僅有的九百兩現銀,分做兩包,用一層層布包好了,交給邊義夫和王三順,要邊義夫和王三順用它做日後招兵買馬的花費。
  邊義夫心頭一熱,噙著淚跪下來給母親磕了頭。
  王三順放聲哭了,也跪下給李太夫人磕頭。
  李太夫人看著跪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長長歎了口氣說:“你們二人從小在一起長大,雖道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卻是天生的一對孽障;這次謀反又一起共過難,今日我老太太做主,你們就拜個金蘭兄弟吧!日後出門在外,再沒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稱,相沐以助吧!”
  邊義夫和王三順掛著滿麵淚水,依著李太夫人的心願,點燭薰香,結拜了金蘭。而後,王三順便從牲口棚裏牽出家裏僅有的兩匹馬,給馬備了鞍,一人一匹,牽出了邊府大門。
  主仆二人在上馬石前正要上馬,李太夫人又說話了,要邊義夫再等一下。
  邊義夫重回到母親麵前,問母親還有啥吩咐?
  母親把淚水漣漣的邊鬱氏和大小姐、二小姐叫了過來,讓她們一起跪下給邊義夫磕頭。
  大小姐不跪,說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強盜,她不給強盜下跪。
  李太夫人厲聲說:“就算去做強盜,他也是你爹!”
  大小姐這才跪下了,很委屈地給自己老子磕了頭。
  邊義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進山不比上次,啥時能回來,甚或還能不能回來,都說不準了,心裏頭一回對母親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軟,又在母親和邊鬱氏麵前跪下了,泣不成聲說:“娘,你們多保重,自今往後,你……你們就當……就當我死了吧!”
  言畢,邊義夫再不敢流連,走到上馬石旁,急忙上馬走了……
  望著兒子和王三順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門口的台階上立著,默默地落淚。
  後來,李太夫人就撐不住了,身子一軟,依著門框“嗚嗚”哭出了聲,並於哭聲中一口一個“孽障”的罵。
  “孽障”當夜還在夢中,一副淘氣的樣子,躺在她懷裏笑,躺在請來的奶娘懷裏向她笑。還追著滿院的小雞小鴨笑。
  豐富多姿的笑卻被一陣馬蹄聲踏飛了。
  睜開眼一看,天已大亮,家人來稟報說,桃花集被錢協統派來的馬隊圍了,可能是來抓邊義夫。
  馬隊的管帶不說是來抓邊義夫,隻說是奉畢督府的令,來請邊義夫到城裏走一趟。
  對李太夫人,管帶也很客氣,說是畢督府和錢協統都知道老夫人是義民節婦,實屬風世楷模,正擬呈文省上,造冊具書證明,按例褒揚。
  李太夫人不聽這些廢話,隻問:“你們畢督府找這孽障幹啥?”
  馬隊管帶說:“邊爺時下仍是督府委員,還是花捐局會辦,畢督府要請邊爺上任視事呢!”
  李太夫人淡然一笑道:“回稟你們畢督府,就說這孽障隻怕永遠不會去上任視事了!”
  馬隊管帶急問:“邊爺既不上任視事,如今又在哪裏?”
  李太夫人淡淡地說:“具體在哪呢,我也鬧不清,隻聽說現在正整兵備武準備討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誰?反正這孽障從小就不是饒人的碴,你們回去傳個話給你們畢督府和錢協統,讓他們小心了就是……”

  第二十章
  嗣後長達二十四年的軍閥混戰就此拉開序幕。
  民國元年6月,邊義夫以替霞姑複仇為號召,被桃花山當年霞姑手下的四百弟兄舉為新首領。
  兩個月後,銅山弟兄歸順,兩邊八百三十八名弟兄,麵對革命黨的鐵血十八星旗盟血發誓,要隨邊義夫殺回新洪城去,並繼續承認邊義夫為新洪督府兼獨立建國軍協統。
  9月,邊義夫親率王三順及隨從保鏢八人,秘密潛赴省城,聯絡省城不得意的黨人黃胡子試圖發動二次革命。
  不料,抵達次日,省城發生兵變,省城新軍協統兼大都督劉方華縱兵大捕黨人,黃胡子亡命上海。邊義夫被迫返回。
  是年11月,邊義夫為籌劃施行二次革命,發布改編令,正式廢棄“獨立建國軍”名義,以桃花山和銅山的八百八十三名弟兄為基幹,在新洪六縣境內大肆招兵買馬,組建“討逆軍”,並出任“討逆軍”總司令。
  同年12月30日,由六路計三千六百弟兄組成的“討逆軍”完成大戰爆發前的集結。
  “討逆軍”總司令邊義夫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發表了日後被政敵、對手罵作“明言竊國”的著名的“討逆宣言”。
  民國2年1月3日,“討逆之戰”正式爆發。六路“討逆軍”沿當年霞姑起事的路線,高張十八星鐵血旗,浩浩蕩蕩由口子村向新洪城進發,於當夜兵臨新洪城下……
  這是個曆史性的時刻。
  十二門鐵炮對著老北門架起了,前督府,現討逆軍總司令邊義夫足蹬賊亮的馬靴,站在一年多以前站立過的地方,心情異乎尋常的平靜,甚至沒有多少進城的熱望。
  城裏都有些什麽,進了城又會發生什麽,邊義夫都知道。
  他已完整的品嚐過一次從進城到出城的滋味了。
  邊義夫身邊仍是王三順。
  王三順不時地舉著一個新式的雙筒望遠鏡向城門上看。
  這個邊義夫忠心不渝的追隨者和盟兄弟,現在擔任著邊義夫當年擔任過的職務:總聯絡。
  總聯絡當然應該有個望遠鏡,邊義夫微笑著想,覺得那時自己與王三順爭一個單管黃銅望遠鏡實是很滑稽的。
  想到那個單管黃銅望遠鏡時,邊義夫也想到了霞姑,想到了李二爺,想到了白天河,還想到了倒在他洋刀下的獨眼大漢。
  正是他們造就了今日的他。
  邊義夫知道,他對他們這些先驅同仁是應該保留自己永遠的敬意的,良心和理智也時刻提醒他記住這一點。
  可也是奇怪,真率著討逆軍站在這血淚城下了,當初的悔痛和愧疚卻無了蹤影,就連對這些先驅同仁的思念也是淡淡的。
  畢府鴻門宴上的慘事,就像一個好了許久的傷口,在最初的創痛過去之後,留下的隻是淺淺的疤痕了。
  信步攀到身邊的一座高大的墳頭上,邊義夫仰望著白雲翻滾的民國2年的天空,頗具理性的繼續著自己思索: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從現在開始,不論打啥旗號,他都得為自己幹了。母親說得對,他已沒有退路,他隻有在這條征戰的路上走到底了。
  他或許會幹好,霞姑和前步二標千餘弟兄,已用自己浸著豔紅鮮血的軀體構築了一座屍山,墊高了他眺望未來的視線和目光,他再幹不好就說不過去了。
  六路主力在等待總司令邊義夫的命令,邊義夫卻遲遲不下命令。
  當王三順爬到墳頭上,向邊義夫請命時,邊義夫一言不發,接過王三順手中的望遠鏡,對著城頭看了半天,才習慣的“考”起了王三順:“三順呀,霞姑、李二爺、白天河,這些最優秀的悍將都不在了,你說這城咱還能打開麽?”
  王三順堅定地道:“我看打得開!”
  邊義夫點了一下頭,一步一滑從野草叢生的墳頭上走下來,走下後,又脫下戴在手上的白手套,把沾到馬靴上的墳土撣了撣,才立直身子,平靜地下達了總攻擊的命令。
  伴著升上黎明天空的信號彈,十二門鐵炮轟響了,決死隊的第一輪攻城開始了。槍聲、炮聲和呐喊聲猶如雷震,大地在腳下顫抖,新洪城頭籠罩在一片如雲的煙幛和血紅色的火光之中,情形甚為壯觀。
  邊義夫這才激動起來,重新戴上白手套,手指著在槍聲炮火中逼近城牆下的決死隊弟兄,無限感慨地對王三順道:“三順,你懂麽?我們今日是在創造曆史哩!曆史就是這樣轟轟烈烈演進的。”
  王三順筆直一個立正說:“是的,邊爺,創造曆史,還轟轟烈烈演進……”

  第二部
  第01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親的世界會在短短十幾天裏垮掉。
  望著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一路上連綿不絕的淒惶景致,卜守茹心如止水,不為所動。那份淒惶是慘白的,一場大雪覆蓋了石城,也遮掩了械鬥留下的一切痕跡。天色灰暗,像籠著一團僵死凝結的霧,使人憂鬱。
  卜守茹坐在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吱呀”聲,木然前行,把父親的世界一點點拋在身後……
  時近黃昏,周遭靜靜的,絕少轎子行人的喧囂,亦無喇叭號子的聒噪,隻有身下一乘孤轎的顫聲,和轎夫巴慶達與仇三爺的喘息聲,再就是他們腳下皂靴踩在積雪上的嚓嚓聲了。
  天是很冷的,巴慶達和仇三爺直流清鼻涕,腦後的辮梢上結著冰,抬轎時都袖著手。卜守茹卻沒覺著冷,穿著身綠緞薄襖,披了條猩紅鬥篷,極端莊地坐在轎上,臉色如同積雪一般蒼白。
  景觀大改,父親的世界已經傾覆。
  那門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轎號,現如今無一例外全被查封。
  蓋著官府朱印的封條交叉貼在合嚴或未合嚴的門板上,令人心悸。
  一麵麵惹眼的招旗全不見了,不知是轎號裏的管事敗逃時摘走了,還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幾麵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狹窄的街麵上,被行人的腳步踩進了積雪裏,凍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來……
  卜守茹不願相信這一切。
  她分明記得,父親的轎行不久前還是城中一景。
  那時,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麵都是父親的地盤。
  父親常穿著團龍黑綢長衫,把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盤在頭頂,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觀道旁的獨香亭茶樓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壺,向西眺望,在心裏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時的父親是傲氣的,幾乎從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繼父親苦心創出的世界。在父親眼裏,她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賠錢貨,而父親是從不願賠錢的,他隻要賺錢,賺更多的錢,置更多的轎子,設更多的轎號,借以成就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擴張。
  在卜守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有過慈祥的麵孔,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歡笑,都來自巴慶達,她的巴哥哥,沒有一點一滴是來自父親。父親甚至從未抱過她,從未親過她。就是在母親死後,她到城裏來的最初的日子裏,父親也沒親過她。
  親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懷裏和肩上長大的。
  有一陣子,父親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轎行裏自生自滅。
  父親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轎子上,這個原本一文不名的鄉巴佬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敗,且會敗得這麽慘……
  孤轎順大觀道緩緩行進,飄乎於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視著自己鄉巴佬父親的全部失敗,心中怪空落的。
  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親情?有幾多父女親情?直到卜守茹從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說不清的。
  沿途還能看到許多被砸爛的轎子。
  各式各樣的破轎歪倒在路旁的積雪裏,像一堆堆棄物,全無了轎子的模樣。
  最慘的是獨香亭茶樓旁的獨香號,幾十乘花轎、差轎是被一把火燒掉的,燒得不徹底,許多轎子的殘框依然挺立著,連日大雪都沒能遮嚴那刺目的焦黑。轎號的門臉被火燒去了半邊,兩扇已不成其為門的門上也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旁還有一張緝拿革命黨的官府告示。
  獨香號是父親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父親撇下剛剛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親,懷揣著兩個凍得梆硬的窩窩頭,闖到了城裏,就在獨香號裏抬轎。
  那當兒,獨香號是馬二爺的,父親給馬二爺抬轎是白抬,隻賞飯沒工錢。三年以後,馬二爺和四喜花轎行的白老大拚起來了,白老大要父親到他的花轎行去做紅事班頭,父親這才找到了馬二爺,開始了第一次攤牌:或者自今以後離開馬二爺,到白老大的花轎行去做班頭;或者馬二爺賞五乘小轎,讓他一邊為馬二爺效力,一邊在馬二爺的招牌下經營自己的轎號。
  馬二爺那時的對手是白老大,一心想著的是搞垮四喜花轎行,絕沒想到父親日後會成為他的心腹大患,當下便答應了。
  於是,父親為了那五乘小轎,賣力地替馬二爺打架,臉上被白老大的人劃了一刀,一隻左眼也被打瞎了。
  這麽一來,父親才有了借以發家的五乘小轎,及至後來擁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轎號和地盤……
  卜守茹最早認識父親和父親的世界,也是在獨香號裏。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裏的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要接她進城。
  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
  巴哥哥那時隻十五,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
  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八十裏,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
  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在轎號門口立著,用一隻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看了半天才說:“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裏躲。父親“哼”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子應差去了,——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許多差轎。
  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裏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親彎駝著的背。父親的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
  都過去了。
  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
  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裏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裏了。
  卜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泄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五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絲悲涼,卜守茹頓頓腳,讓轎子在獨香號門前停下了。
  下了轎,卜守茹輕移幾步,走到貼著封條的轎號門前愣愣地看。
  獨香號居於鬧市中心,門臉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慣常總有五六十乘轎,算得大號了。
  因著熱鬧,卜守茹小時最喜在這兒耍,還在這兒跟著個死去的王先生習過幾日“子曰”。
  王先生極是和氣,卜守茹從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著了,卜守茹還用洋火燎過王先生的黃胡須。王先生的黃胡須著了火,吱吱拉拉響,一股子焦糊味。
  往轎號門裏瞅著,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個兒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糊味。
  仇三爺說:“卜姑娘,還看啥呀,人這一世就這麽回事,紅火過也就算了,你爹他沒虧……”
  巴慶達也吸溜著清鼻涕說:“是哩,妹!爹不算虧!”
  卜守茹不做聲,目光越過殘牆向狼藉的轎號裏掃,找尋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爺又說:“也別多想,想多了心裏苦……”
  卜守茹這才收了思緒,淡淡道:“苦啥?我心裏不苦。我爹虧不虧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我隻是想,爹咋就會敗了?像他這種人……為了轎子連親閨女都不要的人,咋也會敗?”
  仇三爺和巴慶達都不答話。
  卜守茹回轉身,歎了口氣,捏著絹帕的手向獨香亭茶樓一揮說:“走吧,到茶樓上坐坐,叫幾籠狗肉包子來吃,我餓了。”
  仇三爺道:“卜姑娘,還……還是回吧,這陣子正鬧革命黨,地麵不肅靜,再說,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著,咱……咱也得回去照應一下的。”
  卜守茹搖搖頭:“照應啥?他完了,咋照應他也站不起來了!你們得把他忘了……”
  癡癡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輕描淡寫地說:“讓他獨自一人靜靜心也好。”
  仇三爺不做聲了,默默和巴慶達抬起空轎,跟著卜守茹到獨香亭茶樓去。
  茶樓的老掌櫃是相熟的,半個月前,卜守茹的父親卜大爺還在這茶樓上斷過事。
  老掌櫃沒因卜大爺今日的背時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慶達、仇三爺一坐下來,老掌櫃便親自提著銅嘴大茶壺過來了,一過來就問:“卜姑娘,卜大爺可好?”
  卜守茹點了下頭:“還好,難為您老想著。”
  老掌櫃說:“給卜大爺捎個話,讓他想開點,好生調養,就……就算是斷了腿,不能侍弄轎子了,也還有別的事好做。”
  卜守茹應付著:“那是。”
  老掌櫃又問:“卜姑娘今個要點啥?”
  “包子。”
  “還是對門老劉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
  老掌櫃去了。
  茶樓裏空蕩蕩的,除了他們三人,再無一個賓客。
  這大冷的天,沒人到這冷清的地方泡光陰了。
  卜守茹守著一盆炭火,坐在父親慣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斷升騰的霧氣,後又透過霧氣去看巴慶達光亮的額和臉,看得巴慶達頭直往桌下垂。
  瞅著巴慶達,卜守茹就想起了過去。
  過去真好,她沒有爹,卻有個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從八十裏外的鄉下抬進城,小時候,一直給她當馬騎,帶她四處兜風。她是在小轎、花轎裏,在巴哥哥的肩頭上,結識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漸壯實的肩頭扛起了她頑皮的少女歲月,今個兒又和她一起,麵對著一場不可挽回的慘敗。
  巴哥哥顯然還不知道這慘敗對她和他意味著什麽,倘或知道,隻怕巴哥哥再也不會這麽平靜地坐在這茶桌前了。
  還有仇三爺。
  仇三爺也再不是許多年前到鄉下接她時的那個健壯的仇三了,隨著父親轎業的紅火,仇三稱了爺。稱了爺的仇三,漸漸失卻了那份健壯,渾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彎駝了,這二年益發顯得老相。
  輕歎一聲,卜守茹道:“你們呀……你們當初真不該把我從鄉下抬來!”
  巴慶達問:“咋說這?因啥?”
  卜守茹嘴唇動了下,想說,卻終於沒說。
  巴慶達以為卜守茹還想著她爹,便道:“妹,你放寬心,卜大爺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論日後咋著,俺都會給他養老送終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擔心哩!”
  巴慶達一怔,咕嚕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做聲,默默站立起來,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朧的風景。
  獨香亭茶樓居於石城正中,是傍著個石坡建的,上下三層,顯得挺高大,站在茶樓頂層,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樓上看風景,記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鋪就的街麵。街麵縱橫交錯,起伏無致,把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許多碎塊。
  她和父親一樣喜歡麻石街麵。
  她喜它,是因著幼年鄉下的經驗:鄉下的黃泥路雨天沾腳,麻石路不沾腳;父親喜它卻是為了自己的轎業。
  父親曾指著腳下的坑窪不平的麻石路對她說:“妮兒,這就是爹的莊稼地,隻要這城裏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轎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紅火哩!”
  爹的莊稼地現在看不見了,積雪將它遮嚴了。
  能看到的是那籠在慘白中的街巷輪廓,和被切割開的一片片屋宇與炊煙。炊煙是淡藍的,像吐到空中的聲聲輕歎。
  凝望了許久,卜守茹回過頭問仇三爺:“從這看過去都是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點點頭:“都是,以大觀道劃界。”
  卜守茹自語道:“地盤不小。”
  仇三爺說:“是你爹拚命才奪下的,前前後後十八年……”
  卜守茹應了句:“我知道。”
  指著窗外的街麵,又問:“觀前街和北邊的狀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說:“不算的。若不是為了爭這兩塊地盤,卜大爺也不會跌得這麽慘。最早到觀前街設轎號時,我就勸過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聽人勸哩……”
  卜守茹哼了一聲:“我說過,別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爺怯怯地說:“卜姑娘,也……也不好這麽講的,卜大爺不……不會就這麽完了,他心性高,還會起來。昨個兒,他就請人找了麻五爺,想托麻五爺出麵和馬二爺說和……”
  卜守茹眼裏鼓湧出淚:“別說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爺有點驚奇。
  老掌櫃送來了狗肉包子,熱騰騰的,卜守茹卻不願吃了,要巴慶達把包子提著,立馬打道回府,言畢,起身就走,連老掌櫃和她打招呼都沒理。
  巴慶達和仇三爺都覺著怪,又都不敢問,隻好靜靜地隨卜守茹往樓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轎上一直默默落淚……

  第02章
  卜大爺已習慣於用一隻獨眼看世界了。
  獨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屬於卜大爺的。
  半邊油亮的鼻梁永遠在卜大爺的視線中晃動,伴隨一次次拚爭的成功,常使卜大爺亢奮不已。卜大爺因此認定,他天生該當獨眼龍,對失卻的那隻左眼,幾乎從未惋惜過。
  過去,有兩隻眼睛時,眼裏的世界不屬於他,他站在鏡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個渾身透著窮氣,手裏捧著窩窩頭的叫花子。他正因著恨身上的窮氣,才為了馬二爺許下的五乘小轎,投入了最初那場和四喜花轎行白老大的格殺。
  常記起那日的景象。
  是個風雨天。
  在大觀道上。
  白老大手下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把他團團圍住,另一個轎夫撂下轎逃了,他沒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斷他的腿,讓他永遠不能侍弄他的轎,他不怕,他也想打斷他們的腿,為自己日後少一些爭奪生意的主。
  他操著轎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著他們的腿嘿嘿笑。
  他幹得真好,轎杠掄得又狠又準,他們沒打斷他的腿,倒是他打斷了他們的腿,這戰績真可以說是輝煌的。
  也正為了這份輝煌,他的一隻眼睛玩掉了:這幫孬種中的一個,用手中握著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讓他一頭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濕漉漉的,每塊麻石都披著水光。
  他把滿是血水的臉貼在麻石上,第一次親吻了他城裏的莊稼地。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裏這片麻石道上收獲他一輩子的好莊稼。
  當晚到了馬二爺府上,把被捅破的眼珠兒血淋淋一把摳出,拍放在馬二爺的煙榻上,卜大爺硬生生地說:“二爺,我來取我的五乘小轎了!”
  馬二爺舉著煙槍,愣了半晌才說:“我不食言,五乘小轎明個兒到獨香號去取,日後不管咋著,你都得記住我今日的情分。”
  這是屁話,卜大爺當時就想。
  當時,卜大爺知道自己日後會發達,馬二爺大約也是知道的,否則,馬二爺不會說出關乎日後的話。
  隻是馬二爺沒想到卜大爺會發得這麽快,會在短短三四年裏形成氣候,直至後來和馬二爺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號以後,卜大爺和馬二爺還合作過兩次,一次是早年聯手擠垮花家信行,搶攬信行的貨運;另一次是兩年前統一地盤,吞並城東、城西十二家雜牌小號。
  小號垮下來後,卜大爺和馬二爺拚上了。
  卜大爺看著馬二爺不順眼,馬二爺也瞅著卜大爺不順眼。雙方就暗地裏使壞,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狀,還扯上了革命黨和炸彈。
  馬二爺三番五次對知府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卜獨眼不一般哩,轎號裏敢窩革命黨。
  鄧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馬二爺時常孝敬的月規和隨著月規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爺的轎號去拿過,沒拿到革命黨,卻拿到了和婦人私通的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
  卜大爺也不傻,白給官府應差抬轎不說,也和馬二爺比著送月規。送月規時也送話,道是馬二爺為革命黨造炸彈,一個個西瓜似的。
  鄧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沒查出炸彈,隻收繳了一筐筐煙槍、煙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這種拚法不對卜大爺的脾性,卜大爺喜歡明裏來明裏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後來,卜大爺就不再答理馬二爺的碴了,月規雖說照送,官府卻懶得多去走動,且四處揚言,要把馬二爺的腳筋挑斷,讓他永遠躺在大觀道上。
  然而,永遠躺下的不是馬二爺,卻是卜大爺。
  半個月前,馬二爺挑起全城轎夫大械鬥時,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爺的轎號裏發現了一把洋槍、兩顆炸彈。結果,官府介入,和馬二爺一起打卜大爺,從城東打到城西。
  在大觀道獨香亭茶樓門前,馬二爺手下的人當著官府差人的麵,生生打斷了卜大爺兩條腿,還挑了卜大爺的腳筋,卜大爺和他的世界一並齊完了……
  這很怪,卜大爺至今還弄不懂:洋槍、炸彈是哪來的?馬二爺一來弄不到這些東西,二來也難以藏到他轎號裏去,他防馬二爺防得緊呢!
  沒準真會有不怕死的轎夫要謀反?可又怪了,鄧老大人若是因著那洋槍和炸彈就認定他卜永安窩革命黨,咋又不把他抓進大獄裏去?
  這裏麵勢必有詐,卜大爺隻不知詐在哪裏。
  自那便在床上躺著了,兩條斷腿曠日持久的痛著,提醒卜大爺記牢自己的失敗。卜大爺開初還硬挺著,試著想忘卻,後來不行了,躺在床上無事可做,沒法不想心事。
  卜大爺想著當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著扔在馬二爺煙榻上的眼珠兒,想著自己十八年裏落下的一身傷,和兩條再也站不起來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麽?那他咋侍弄他的轎子?!
  卜大爺這才悲愴起來,連著幾日號啕大哭,把仇三爺和巴慶達都嚇壞了,他們從未見卜大爺哭過,從沒有。
  卜大爺把積聚了十八年的眼淚哭幹之後,又想開了。
  他覺著,就像當年的那隻左眼是多餘的一樣,他的兩條腿其實也是多餘的。現在不是從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遠站不起來,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爺!卜大爺!爺字號的人不玩腿,玩腦瓜!用腦瓜去玩世界!
  他再也不會赤著大腳板,踩著麻石路去抬轎了!
  他抬夠了轎,日後要坐轎,天天坐!坐在轎上去找馬二爺複仇,去收獲他栽種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夢想!
  自然,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不行。
  現在卜大爺要落實的,不是收獲和複仇,而是認栽講和。馬二爺隻要給他留下一絲退路,他都退過去,就算馬二爺讓他磕頭,他也幹。為啥不幹呢?今日他給馬二爺磕頭,日後定會割下馬二爺的頭當球玩。
  昨個兒,拖著兩條斷腿,就派仇三爺去請了幫門的麻五爺,要麻五爺給個公道。
  麻五爺起先不願來,後來架不住仇三爺一再央求,和五十兩銀子的誘惑,才來了,來得瀟灑,坐著四抬的藍呢官轎,轎前轎後還有幾個一溜小跑的嘍羅跟班。
  麻五爺直率,一來就說:“你們都他娘不夠意思!都不給我麵子!半年前,我在獨香亭茶樓上不是給你們斷好了麽?以大觀道劃界,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倒好,三天兩頭打,還到官府相互使壞!你們信官府,還找我五爺幹啥?!”
  卜大爺說:“五爺,這你有所不知,馬二使了我的壞,我自然不能不應付,我這回栽,大概還就是栽在這上麵。”
  麻五爺大約是知道根底的,點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馬二爺買通了,還有巡防營的錢管帶,也被馬二爺買通了,開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蛋……”
  卜大爺問:“五爺咋早不指點指點?”
  麻五爺臉一板:“你他娘來找我了麽?”
  卜大爺再無話說,轉而道:“今個兒我找你了……”
  麻五爺搖起了頭:“晚了,卜大爺,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你這人算廢了,要和馬二爺爭出個輸贏,等來世吧!”
  卜大爺紅著獨眼大叫:“老子沒完!老子還是爺!還是爺!你五爺若還能有一絲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給我個公道!”
  麻五爺歎了口氣:“公道我給不了,隻馬二爺能給。”
  卜大爺道:“那你替我捎個話給馬二爺,就說我卜永安啥都認,隻……隻求他給我塊喘氣的地盤。”
  麻五爺問:“這塊喘氣的地盤得多大?”
  “讓馬二爺瞅著辦。”
  “你卜永安真啥都認?”
  卜大爺點了頭:“我啥都認!”
  麻五爺這才說:“那好,我也和你實話實說了吧,前日在北關戲園裏,我見著馬二爺了,我罵了馬二爺,怨他不該把你弄得這麽慘。馬二爺也說他這回是過分了些,想找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說,把西半城轎號的封條啟了,再發還給你,他的老號和你的新號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觀道為界……”
  卜大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爺,不……不對吧?我……我聽說馬二爺要把老號開到西城來的,是不是?仍以大觀道為界,馬二的心機不白費了?你……你五爺莫不是開我的玩笑吧?”
  麻五爺正經道:“開麽玩笑?!五爺我啥時開過玩笑!馬二爺真這麽說了,隻是提出了個條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還是別說了吧,不說你不會同意,我當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爺緊張地看著麻五爺:“五爺,你……你說!你快說!”
  麻五爺道:“馬二爺相中要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給他生個兒。”
  卜大爺愣了。
  麻五爺笑了笑:“看看,我說你不會答應吧……”
  卜大爺偏道:“我……我答應!”
  麻五爺驚得立了起來:“卜大爺,你莫不是瘋了吧?馬二爺六十有二,不說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爺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讓親閨女給這糟老頭兒去做小?”
  卜大爺不答,瞪著獨眼癡迷地說:“我……我要我的轎號,我……我的三十六家轎號,那都是我的,那都是我的呀……”
  麻五爺搖了搖頭:“卜大爺,你要聽我的,我就勸你甭上當。你想想,你若是不被馬二爺廢掉,馬二爺會把轎號還你麽?你今日沒用了,他是讓你用親閨女換個空歡喜。”
  卜大爺眼裏噙著淚:“你不懂,五爺,你別勸我,你隻管去和馬二爺說,我願意,這是我的事。”
  麻五爺走後,卜大爺頭上蒙著被歡喜的嗚嗚哭了半夜,今日一早,又把閨女卜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決定說了。
  述說這個決定時,卜大爺信心十足,就仿佛已挽回了自己的失敗,正走向一個極輝煌的明天。卜大爺滿是傷疤的臉上透著昨夜殘留的激動,獨眼裏射出奪人的光亮。
  卜大爺說:“妮兒,馬二爺看上你了,你想想,這是多好的機會!你一過去,爹就能東山再起!爹腿斷了,可還有腦瓜,爹的腦瓜不笨,還能和馬二爺鬥下去!十五年前,爹憑五乘小轎,就玩出了今日這世麵,日後能玩不倒馬二爺麽?!”
  卜守茹被卜大爺的述說驚住了,嘴半張著,兩眼睜得多大,身子直往後退。
  卜大爺擺手招呼卜守茹:“妮兒,你別怕,過來,站過來,爹給你說,女孩家遲早都得出門子,不能守著爹娘過一輩子……”
  卜守茹試探著問:“我……我若是不願呢?”
  卜大爺道:“你咋會不願呢?!你是我的妮兒,你得聽我的!”
  卜守茹又問:“我就是不願呢?”
  卜大爺臉黑了下來:“你不願也不成,我會把你捆去!現如今隻有你能救爹!”
  卜守茹道:“我不是賠錢貨麽?今個兒咋就這麽金貴了?也能救你了?你這爹當的可真……真夠本!”
  卜大爺直到這時記起了十八年來對閨女的輕慢,有了些愧疚,歎息著說:“妮兒,爹過去對不住你,一來因你不是男孩兒,就看輕了你。二來爹整日價想著轎子轎號,也顧不上你。今個兒,你有氣隻管衝爹出,出完氣,還得到馬二爺家去。”
  卜大爺伸出手想去拉拉卜守茹,卜守茹卻把身子一撤多遠。
  卜大爺又說:“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三十六家轎號麽?你想想,你一過去,那三十六家轎號又是咱的了,還有城西那麽大片地盤,那麽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車,隻能使轎!妮兒,你去看看,扒開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塊塊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卜守茹愣愣瞅著卜大爺:“你眼裏隻有這?”
  卜大爺坦誠不諱:“爹眼裏隻有這,白日裏看著它,夜裏夢著它。”
  卜守茹想了想:“我去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爺道:“能!爹再不會讓它丟掉了,妮兒,你得信!”
  卜守茹這才說:“好吧,爹,你容我想想。”
  卜守茹出去時,卜大爺又想去摟摟她,可卜守茹卻一把將卜大爺的手推開了,這讓卜大爺略微有些哀傷。
  整個上午沒再見卜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爺過來說:“卜姑娘好像在自己房裏哭,可是出了啥事?”
  卜大爺說:“沒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卜大爺交待仇三爺別到卜守茹房去,更別去問啥。
  傍晚,卜守茹從自己房裏出來了,穿了綠緞襖,係了猩紅鬥篷,怪妖豔的,一點不像傷心的樣子。
  卜守茹要仇三爺和巴慶達備轎,說是出去走走。
  卜大爺那時就知道,卜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盤,心裏不禁一陣狂喜。
  卜大爺相信,自己閨女不會不要那三十六家轎號和金子鋪就的麻石路的。閨女是在轎行裏長大的,知道轎號和麻石路的價值。轎號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閨女的一切,閨女懂……
  上燈時分,閨女回來了,卜大爺拖著斷腿從床上爬起來,趴在床頭的窗前看。卜大爺看到了在院中輕輕落下的小轎,看到了閨女披在身上的猩紅鬥篷,還看到了仇三爺淒苦的老臉。
  看到這一切的同時,卜大爺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邊鼻子,那半邊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爺起家之後的所有景物中了……

  第03章
  九格紙窗上有個洞,是父親趴在床上用手摳的。
  這個鄉巴佬不甘心,從躺到床上那天起,就一心渴盼著重回外麵的世界。他摳破紙窗,老把那隻獨眼緊貼在紙洞上,陰陰地注視著院子裏的一切。
  這很讓卜守茹討厭。
  卜守茹覺著父親其實是個無賴,成事時是無賴,敗事時仍舊是無賴。
  小轎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親貼在窗洞上的獨眼,獨眼熱辣辣的,在明亮汽燈的映照下閃現著幽藍的光,且定定地望著她,隨時準備捕獲她的允諾。
  卜守茹裝作沒看見,下了轎,徑自回了自己的西廂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兒,妮兒。”一聲聲喚。
  卜守茹不理,先用熱水洗了臉,燙了腳,又叫巴哥哥把帶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爐上去蒸。
  正吃包子時,仇三爺過來了,好聲好氣說:“卜姑娘,你爹叫你昵!”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沒聾。”
  仇三爺又說:“那……那就過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著不動:“他也該哭了,日後他還會哭的,沒準得天天哭,——三爺,你記著我這話。”
  仇三爺那日還不知道後來將要發生的大變化,還是盡心盡意地勸:“卜姑娘,別賭氣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過去對你不好,也……也還是你爹嘛。”
  卜守茹粉臉一板:“你讓我靜靜心好不好?你去告訴我爹,我還沒想好,一想好就過去和他說!”
  吃完包子喝過茶,卜守茹才過去了,出門前無意中發現臉上有淚痕,又洗了次臉,還在臉上撲了些香粉,顯著很平常的樣子。
  父親獨眼紅紅的,扁長的臉上有淚痕,見她進來,慌忙用手撐著床坐起了,連聲問:“妮兒,都看過了?你都看過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紅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經心道:“老劉家的狗肉包子不如從前了,餡少,也缺油。”
  卜大爺應付說:“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親心愛的提梁紫砂壺,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著,又說:“獨香亭茶樓的老掌櫃問你好,要你好生調養。”
  卜大爺點點頭:“再見著老掌櫃,替我捎個好。”
  說完這話,卜大爺又想問自己的事,卜守茹卻扯起了革命黨。
  “爹,你可別說你冤,咱城裏還真有革命黨呢!官家的緝拿告示上有名有姓,還有像,我都見著了。是貼在咱獨香號門上的。從那像上看,人還挺俊的,有點像我巴哥哥。”
  卜大爺說:“革命黨謀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著提梁紫砂壺,喝著水:“作啥死?還不是被官府逼急了麽?今個兒若是有人來夥我,我也會做革命黨的!”
  卜大爺這下總算逮到了話題:“妮兒,爹不是逼你,該給你說的話,爹都給你說了,不知你想好了麽?”
  卜守茹不做聲,轉臉望著火焰跳躍的汽燈出神。
  卜大爺又小心地問:“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轎號和地盤,你……你可看過了?”
  卜守茹淡淡道:“看過了。”
  “妮兒,你覺著爹的這盤買賣咋樣?”
  “有點意思。”
  卜大爺被這輕慢激火了:“有點意思?妮兒,你口氣真大。為了這點意思,爹差點死了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揚:“你咋就沒真死掉呢?”
  頓了下,又說:“那時你要死了,我會哭的。”
  卜大爺嵌著刀疤的臉顫動起來:“妮兒,你……你說這話?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笑了笑:“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要在那會兒死了,就不會落到今個兒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個兒有多慘,老趴在窗洞瞅人,還得把自己的黃花閨女硬送給人家馬二爺。你就沒想過,人家馬二爺是羞辱你麽?”
  卜大爺用拳頭砸著床沿,叫道:“誰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過去,就是為了往後能好好羞辱他們馬家!妮兒,你得記住,這世上的人都隻認贏家!隻要鬥贏了,今天的事就會被人忘掉!”
  卜守茹搖搖頭說:“別哄自己,今天的事誰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後贏了,人家也會指著你的脊梁骨說,這人賣過自己親閨女!”
  卜大爺似乎有了些愧,不言聲了。
  卜守茹又說:“況且,我斷定你贏不了,我勸你再想想。”
  卜大爺不願去想,說:“妮兒,你……你隻要答應到馬家去,爹一準能贏,爹說過,爹憑五乘小轎……”
  卜守茹打斷卜大爺的話頭道:“別再提那五乘小轎了,我聽膩了!你要還是我爹,現在就別把話說得這麽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給巴慶達許下的願,你答應他娶我的。”
  卜大爺認這筆賬:“不錯,我是答應過小巴子,隻因為小巴子對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來說:“現在我還喜他……”
  卜大爺手直擺:“現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給我三十六家轎號。我想定了,為了三十六家轎號,你非去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親不會回頭,站起來問:“日後你不會後悔麽?”
  卜大爺點了點頭。
  卜守茹再問:“真不後悔?”
  卜大爺又點了頭。
  “那好,”卜守茹說,“就這麽定了,我是你的閨女,我聽你的,你叫麻五爺和馬二爺說吧,讓馬家定日子,我去。出閣那日,我要東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轎號一起出轎,紅紅火火,氣氣派派!”
  卜大爺高興了:“這行!爹都依著你的心意辦。”
  卜守茹哼了一聲:“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畢,卜守茹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才發現,手上還攥著父親的提梁紫砂壺,遂死命將砂壺摔碎在方磚鋪就的地上,旋風一般出了門……
  門口,巴慶達正呆呆立著。

  第04章
  風掠過屋脊時發出刺耳的尖嘯,旋到空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
  天幕是淒冷的,月影和星光顯得異常遙遠。
  巴慶達癡癡走到院裏,抬頭仰望著夜空,硬沒讓聚在眼中的淚淌下來。
  風刺著他上仰的臉,落下的碎雪在臉上化成了水,冰涼冰涼,像許多小蟲在爬。
  巴慶達袖著手想,這時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淚。可他差點兒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門口,聽著卜姑娘和卜大爺說話,鼻子就發酸了;走到院裏,西北風一吹,淚一下子就盈滿眼窩。
  他透過淚眼看到的天空沒有星月,隻是一團茫然的黑。
  於那團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時候的卜姑娘:一張總洗不淨的圓圓的臉,一隻小小的翹鼻子,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老藍色土布衣,直摟著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這副模樣在她鄉下老林前上的轎,他當時可沒想到有後來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爺不中意自己的丫頭,打從把卜姑娘從鄉下接來,就沒打算日後好好打發她。卜大爺一心撲在他的轎子、轎號上,隻把卜姑娘當做狗兒、貓兒一般對待,後來發現他和自己閨女好,就把閨女許給他了,條件是,白給卜大爺侍弄五年轎子。
  說這話時,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當時想,五年是好過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爺當年為五乘小轎,白給馬二爺抬了三年轎不說,還賠上了一隻眼;他得人一個閨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誰能想到卜大爺會敗呢!
  在巴慶達看來,卜大爺簡直是個神話,咋也不該敗!
  可卜大爺竟敗了,且敗得這麽慘,落到了賣閨女的地步!
  他的好夢也跟著完了……
  盡管仰著臉,淚水終還是滾了下來,順著下巴頦往地上落。
  巴慶達再也無法壓抑自己,抱頭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傷的狗,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得渾身亂顫。
  不知啥時,從指縫中看到了一副貼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細長一條,在巴慶達麵前輕輕晃。
  巴慶達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嗚咽,繼而,又用祆袖子抹去眼裏和臉上的淚,才慢慢抬頭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慶達站起來說:“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動。
  巴慶達又說:“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淚……”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點。”
  巴慶達點點頭:“我知道哩。”
  旋起一陣風,“嗖嗖”嘯聲又起。
  卜姑娘歎了口氣:“風真大。”
  巴慶達應了句:“是哩。”
  卜姑娘這才回轉身說:“巴哥哥,咱回吧。”
  巴慶達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慶達知道卜姑娘有話和他說,想去,又不敢,怕自己會當著卜姑娘的麵再次哭出聲,便道:“明個兒再說吧,今晚我……我還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龍套……”
  卜姑娘問:“你還有心思去跑龍套?”
  巴慶達嗯了一聲,道:“和人家王老板說好的,得去。”
  這倒不是瞎話,真是說好要去跑一趟的,戲衣都備好了,還想拉著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聽戲,但凡轎號的夥計去跑龍套,她都跟著。晚上沒轎可抬,夥計們就去掙碗夜宵錢,她去聽白戲。
  卜姑娘今晚不想聽戲,說:“還是別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慶達又找了個借口:“明個兒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許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額頭上:“你這人真賤!不抽著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隻好去。
  往卜姑娘住的西廂房走時,巴慶達就在心裏對自己說:老巴,你別哭,你狗日的說啥也別哭,人家卜姑娘心裏原就夠煩的了,你可別再給人添煩了……
  屋裏燃著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藍藍黃黃一大團。
  卜姑娘進屋後,先到火盆上去烤手。
  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細細的,被火烤著,又紅紅的,讓巴慶達為之動心。心一動,巴慶達鼻子就發酸。
  卜姑娘說:“這世上若是還有信得過的男人,我就隻信你。”
  巴慶達說:“我不足信。我這輩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說:“你和我爹壓根兒是兩種人。”
  巴慶達點點頭:“我也想做你爹那種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轎號,可……可卜姑娘你知道,我沒能耐,隻能給人抬轎。”
  卜姑娘定定地盯著他問:“我若是給你三十六家轎號,你能給我守好麽?”
  巴慶達搖搖頭:“怕……怕是守不好。卜姑娘,我不能騙你,我鬥不過馬二爺,也纏不了麻五爺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孫,更……更甭說官府了,我……我見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麵前,把烤得熱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領裏,撫摸著他結著厚繭的肩頭,輕聲說:“巴哥哥,其實你不軟,你隻是心善。我要給你三十六家轎號,你能侍弄好,一定能的……”
  巴慶達訥訥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膽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頭,一邊捏,一邊說:“你膽不小,小時候,人家欺負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幫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們倆呢,打得一頭一臉血……”
  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巴慶達一把把卜姑娘摟在懷裏,哽咽道:“那……那是為你,為你!今個兒為你,我……我還會拚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淚珠兒在粉臉上掛著,說:“今個兒,你還是為我,你替我管著那些轎號!”
  巴慶達叫了起來:“我還管啥?你都要到馬二爺家去了!”
  卜姑娘從他懷裏站起來說:“你得有耐心,馬二爺六十二了,總要死的!”
  巴慶達又說:“那也用不著我管,這裏有你爹。”
  卜姑娘道:“不說我信不過這個鄉巴佬,就算我信得過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記住!這話我再不願多說了!”
  巴慶達還是搖頭。
  那日夜晚,巴慶達根本沒想過別的,隻想著卜姑娘從此再不屬於他了,他的世界傾覆了。
  在他看來,卜姑娘就是他未來的一切,沒有卜姑娘,就是有三百六十家轎號,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他認定,卜姑娘是為了安撫他,才提出讓他管三十六家轎號的,而卜大爺不會把三十六家轎號給他,——不是為了三十六家轎號,卜大爺也不會把自己親閨女送給馬二爺。
  巴慶達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說:“我……我這輩子啥都不要,隻要你!你既這麽煩你爹,不如跟我走,走的遠遠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著他,許久沒做聲。
  巴慶達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腦門上,腦門紅紅亮亮的,且有汗:“可以跟王老板的戲班子走,大後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話,像沒聽見似的,反問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轎行、轎子麽?”
  巴慶達直愣愣地道:“我不喜,隻喜你!”
  卜姑娘說:“我喜。我要咱的轎行、轎子。我覺著,打從八歲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爺的小轎,我的命脈都和轎行、轎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觀道上走著轎,我就在想,真沒了這些轎子,我可咋活?”
  這可是巴慶達再沒想到的:卜姑娘竟也這麽看重轎!
  巴慶達淒哀地看著卜姑娘:“難道說我……我不如轎?”
  卜姑娘搖搖頭:“這不好比。”
  巴慶達非要比:“我和轎,你要哪樣?”
  “我都要。”
  “隻能要一樣。”
  “我就要兩樣。”
  巴慶達拗不下去了,長歎一聲說:“當初,我……我真不該把你從鄉下抬來!”
  卜姑娘點點頭:“這話對了,傍晚在獨香亭樓上我先說過的。”
  巴慶達眼圈紅紅的:“你心狠……”
  卜姑娘說:“我心不狠,今個兒,我……我把能給你的都給你……”
  巴慶達不知道卜姑娘還能給他啥,瞅著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見他這麽癡,就把身上的綠緞祆先脫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紅綢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脹著的雙乳,讓他摸。
  巴慶達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給他。
  這是他多少年來朝思暮想的。
  想象中的這時刻,是在洞房花燭的夜裏,是在一個迎娶的隆重儀式完成之後,不是在這裏,偷偷摸摸的。
  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進門,像供物一樣敬奉在身邊。
  巴慶達不由地生出了敬畏之心,身子不由地向後退著,連連說:“不,不,卜……卜姑娘,不要這樣……”
  卜姑娘說:“我……我要,巴哥哥,你得聽我的!”
  巴慶達心很慌:“以後……以後,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這樣……”
  卜姑娘淚水直流:“我要你的兒!要你的兒!懂不懂!你的兒將來就是咱三十六家轎號的少東家!”
  巴慶達這才怯怯地過去了,輕輕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隻金貴易碎的花瓶。
  卜姑娘卻不管這些,兩隻手死死摟住他,還用牙咬他的肩,喉嚨深處發出濃重的喘息,這讓他多多少少動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終是不行。
  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脫了,摟著鑽進被裏,馬上嗅到了枕上、被頭的香氣,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氣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總覺著自己是在褻瀆神靈。
  失敗感山也似的壓來,巴慶達俯在卜姑娘赤裸的身上哭了,一邊哭,一邊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幹……幹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說:“你行的,肯定行,從今往後,你夜夜來,我給你留門,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這當兒,正房響起了卜大爺一聲高似一聲的叫喚:“妮兒,妮兒……”
  卜姑娘從床上探起身,一下將油燈的燈火吹滅了。
  卜大爺還在喚:“妮兒,我看見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來……”
  巴慶達有些怕,再顧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別走,就讓他拖著斷腿爬過來看!”
  這夜,卜大爺高低沒爬過來看,巴慶達也在夜過五更,卜姑娘睡熟之後悄悄溜走了,走時偷偷拿了卜姑娘解下的那條紅綢抹胸布。
  抹胸布紅得耀眼,像一縷霞光。
  巴慶達當時就想,這縷霞光將永遠伴隨著他,直到他老成一副骨頭架,直到他連骨頭也爛到泥土裏……
  這夜巴慶達的出走,是卜守茹萬萬想不到的。
  天亮以後,卜守茹呆呆坐在紅木床上,心裏空落落的。
  後來,卜守茹突然意識到了點啥,忙不迭地披了衣服,下了床,跌跌撞撞往門外跑。
  在院子裏見到了掃地的仇三爺,仇三爺像似看出了她的心事,沒頭沒尾說了句:“走了,連鋪蓋都帶走了。”
  她仍不甘心,三腳兩步出了院門,站在院門口的青石台階上,癡癡地向街麵上張望。
  街麵上是一片薄薄的霧色,霧中有三兩行人,一二轎影。
  卜守茹眼中的淚珠兒情不自禁滾落下來……

  第05章
  於是有了開春那場載入石城史冊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齋年事錄》載得清楚:“時陽春三月,六禮已成,吉期擇定矣。相恨相仇之轎業大戶馬卜二家,複劃定行轎區域,結秦晉之好。東西城八十又二家轎號歇業事聘,動輦輿千乘,致萬人空巷,驚官動府,實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構成了卜守茹生命曆程中的重要景觀。
  卜守茹在後來的歲月裏常常憶起奇事發生那日的情形,覺著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時光去玩味。
  那日表層的喧鬧下鼓漲著洶湧的暗潮。
  馬二爺借迎聘的機會,再一次向父親和石城顯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變作了一次勝利的展示。
  父親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樣子,隻說馬二爺給麵子,納妾動轎,這般操辦,破了祖上的大規矩。
  而她在那當兒滿心想著的則是,要讓全城八十二家轎號的轎夫們都知道,她卜守茹以卜家閨女,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開始她統一全城轎業的爭戰了。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戰。
  無可置疑,那是個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轎子塞滿門前的劉舉人街,馬二爺特為她做的八抬大紅緞子的花轎進了門,喇叭匠子、禮儀執事站了一院子,鼓號齊鳴,場麵也實有幾分像打仗。
  麻五爺算是大媒,極早便坐著藍呢大轎來了,帶著徒子徒孫幾十口子,鬧騰得整條劉舉人街沸沸揚揚,後來,又到卜守茹房裏鬧,還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歪心。
  這無賴兩家來回跑著撮合這門親事時,就想占她的便宜,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覺著日後用得著麻五爺,總不願得罪,就一邊讓人梳妝,一邊笑著對麻五爺說:“五爺,你得放尊重點,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個大媒,也說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爺涎著麻臉道:“咱還沒說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問:“你想算啥人?”
  麻五爺道:“算個哥吧!”
  卜守茹說:“這不虧了你?你這麽大個人物,咋著也得算個娘家叔吧!”
  麻五爺樂了:“嘿,你卜姑娘抬舉!”
  說著,又用髒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臉。
  卜守茹實是無可忍耐,把麻五爺的手撥開了,道:“做叔就得有個做叔的樣子!”
  麻五爺說:“喲,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臉就沒樣子了?啥話呀!”
  又嘿嘿幹笑著說:“馬二那老小子不好對付哩,日後你這妮用著叔的地方多著呢!”
  卜守茹知道這是實在話,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隻有你這一個娘家人了,不是你這麽操心費力,隻怕也沒這門親事呢!”
  麻五爺說:“你這是罵我,我知道你不喜這門親事。”
  卜守茹笑道:“誰說我不喜?我偏就喜這門親事呢!五爺,你候著,回門那日我謝你一桌酒。”
  麻五爺頭直點:“好,好,我就候著了,到時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隻當沒聽出麻五爺話中的話,又說:“往後呢,也少不了要打擾你。你可不興推的喲,這門親事你給我做了主,我就賴上你了……”
  麻五爺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這丫頭賴上,也是我五爺的福分!有啥事,你隻管找五爺我!”
  父親那當兒是憂鬱的,臉麵上卻做出歡喜的樣子,陪著馬二爺派來的娶親太太說話、喝茶,還時不時地用獨眼向裏屋看,卜守茹弄不清這廢人是想把自己的親閨女多留一會兒,還是想把親閨女早點打發走?
  馬二爺知道父親廢了,不能再和他鬥了,加上又有麻五爺和五爺徒子徒孫的壓力,就信守了承諾,把原想在石城大觀道以西設置轎號的主意打消了,請麻五爺和幾個頭麵人物做中人,和父親言明:六禮成就之後第三日,閨女回門,西城三十六家轎號重新開張。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親大約是想她早走的,這鄉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將開張的轎號了,這真好笑……
  自然,這日卜守茹也是掛記著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後再沒來過,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著巴哥哥這日會來,哪怕為見她一眼也會來的。
  因而,一直拖著,等著,和麻五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全然不顧父親和馬家迎親主仆的不快,還老向門外瞅。
  待得臨近中午,實是無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裏屋,到得正堂,麵對癱坐在太師椅上的父親,木然磕了頭,起身上了八抬紅緞大花轎。
  大花轎在炮仗鼓樂聲中輕起,城堡也似的沿劉舉人街,上天清路,繞大觀道,一路東去。
  花轎最前麵,有金瓜鉞斧朝天鐙,飛虎旗,還有借來助勢的紅底黑字的肅靜回避牌。其後四鑼開道,四號奏鳴,十六麵大鼓敲響。鼓隊後是嗩呐隊,嗩呐隊中不僅有嗩呐,還有笙笛和九音鑼。然後是兩對掌扇,兩對紅傘。最後才是卜守茹乘的轎子。
  卜守茹坐在轎裏,看不到轎外壯闊的場麵,卻能感到那場麵的非凡,她覺自己配得上這種非凡。
  許多年過後她還說,在那日的轎裏,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總認為飄在街上的轎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號聲震顫著石城腐臭的空氣,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歲進城時的那乘冷清的孤轎。
  那是小轎,兩人抬,前麵是巴哥哥,後麵是仇三爺。
  仇三爺老扯著嗓子唱《迎轎入洞房》,沒頭沒尾。
  仇三爺不唱時,便很靜,隻有轎杠響,腳步響,還有耳邊的風聲。
  風是從山上吹來的,帶著花香味。
  小轎沒遮攔,四處看得清,遠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轎抬得熱,把小褂搭在肩上,光著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時間甚或忘了自己已經出戰,隻記著巴哥哥,還在心裏恨恨地罵,罵巴哥哥黑心爛肺。一邊罵,一邊又騙自己,心裏對自己說,她坐的花轎,身前的儀仗,身後浩潔蕩蕩的小轎、差轎,都不是去的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後,她知道。
  巴哥哥說,娶她時,一定回山後,讓山後的父老族人都見見她。
  她當時還不願呢,說,“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
  現在,真想到山後,和巴哥哥一起去,讓巴哥哥擁著她。
  到了馬家,臨和馬二爺拜天地了,卜守茹還想,這時候隻要巴哥哥來,她就橫下心,把已謀劃好的一切都甩了,不要轎號、轎子,隻要個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開。
  巴哥哥沒來。
  卜守茹這才死了心,強穩住動搖的心旌,依著祖上傳下的規矩,硬著頭皮和馬二爺拜了天地,喝了過門酒,當晚,又被馬二爺扯著見了馬二爺的原配夫人馬周氏。
  馬周氏老得沒個人樣,坐都坐不穩,還咳個不休。
  卜守茹看她時,就在替她推算最後的日子,想著咋給她出殯。
  她當時給馬周氏算定的陽壽是一年,不曾想,後來連一年都不到,馬周氏就死了,死於疾病。
  和卜大爺一樣,馬二爺也膝下無子,大婆子生下兩個閨女,都出閣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連閨女也沒生出來,馬二爺沒入洞房便瞅空悄悄和卜守茹說,要卜守茹給他生個兒。
  卜守茹覺著好笑:六十二歲的老東西還想要兒,真個是癡人夢語!不說老東西不行了,就是行她也不替他生,她生兒隻能生巴哥哥的。
  洞房之夜更讓卜守茹惡心。
  拖著花白小辮的馬二爺,就像他的小辮那麽不經事,弄了大半晌也沒能破了她的身。卻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來拱去,還喘個不息。
  卜守茹瞅著馬二爺想,就這種沒用的老東西,也能鬥敗她爹麽?
  真是可笑!
  爹可笑!
  馬二爺也可笑!
  這兩個無賴都不配掌管石城裏八十二家轎號,從今日開始,他們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在床上就和馬二爺談開了價,要馬二爺給她十家轎號。
  馬二爺說:“我供你吃,供你喝,你還要轎號幹啥?”
  卜守茹道:“賺我的私房錢。”
  馬二爺說:“你的私房我給。”
  卜守茹哼了一聲:“你靠不住。你都這一把年紀了,哪日腿一蹬,誰養我老?”
  馬二爺道:“你別想騙我,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幫你爹,我十家轎號給了你,就是給了你爹……”
  卜守茹咯咯瘋笑起來,笑出了淚:“真難為你還過了這麽多橋!連我擺在臉麵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給你做小,那爹還叫爹麽?我會去幫他麽?就是你去幫他,我也不會幫的。”
  馬二爺疑道:“不幫他,你咋就願進我的門?”
  卜守茹收了臉上的笑:“進你的門是為我自個兒,城西那三十六家轎號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賣給你的身價!你聽明白了麽?回門那日,我就把這鄉巴佬送回鄉下去,這城裏沒他的事做了!”
  馬二爺大驚,驚後便喜,連連道:“好,好,你要真能這麽著,我……我給你十五家轎號!”
  卜守茹頭一點:“那就說定了。”
  馬二爺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會騙我吧?”
  卜守茹道:“我騙你做啥?!三日之後,你若在城裏再見著我爹,唯我是問。隻不過你也得想清了,答應給我十五家轎號會悔麽?我可是要讓麻五爺做幹證的。”
  馬二爺說:“我悔啥?你人都進了馬家的門,你的還不都是我的?!這一來全城的轎號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這你錯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馬家沒關係!”
  馬二爺說:“別扯了,你一個女人家,能管好那麽多轎號?”
  卜守茹道:“你別忘了,我是在轎號長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讓仇三爺替我管著。”
  馬二爺打著哈哈,敷衍說:“算了,就我給你管著吧,仇三爺終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隻等著使銀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絕了:“我的就是我的,我寧肯不要你答應的十五家轎號,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給我使壞,別怨我和你拚命!為轎號,我……我是敢拚命的!你得清楚這一點!”
  馬二爺這才知道卜守茹是認真的,想了半天,終於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上來問:“說清楚,那十五家轎號你還給不給?”
  馬二爺不敢說不給,隻道:“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滅了燈,背對著馬二爺說:“好,你好生想吧,我睡了,想通了就別悔,我最討厭大老爺們說話不作數。”
  馬二爺不想睡,又呼呼喘著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把馬二爺往身下推,差點把馬二爺推下了床。
  馬二爺是爺字號人物,一輩子睡過的女人多了,哪見過這事?火透了,掐著卜守茹的大腿根罵:“你這賤貨!臭X!你爹都不是爺的對手,你還想用你那臭X治爺呀?做夢吧!”
  卜守茹也抓住馬二爺的腿根叫:“老王八頭,我不治你,你來呀,你可有那本事呀!你隻能做舔我臭X的狗!”
  馬二爺被抓得很疼,先鬆了手。
  卜守茹也鬆了手。
  都裸著身子,相互提防著,又僵了好一會兒。
  馬二爺沒僵過卜守茹,軟了,先是尷尬地笑,繼而,又吭吭嗆嗆流了淚,說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債,隻怕得用老命償還了。
  最後,馬二爺認輸了,——
  從未臣服過任何女人的馬二爺,在他六十二歲的洞房之夜臣服了卜守茹,當場立了字據,把觀前街的六家轎號,和分布於狀元胡同一帶的九家轎號作為私房錢的來源,一並齊送給了卜守茹。
  這十五家轎號是卜大爺靠陰謀和蠻力都沒得到的。
  這夜對卜守茹來說意義非凡,它確立了卜守茹和馬二爺未來的關係,也在馬家建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秩序。
  抓著那張字據,躺在床上承受著馬二爺無能的蹂躪,卜守茹淚水直流,浸濕了繡花枕頭。
  卜守茹流著淚想,馬二爺沒準還會變卦,為防萬一,明個兒一早就得去見麻五爺,讓麻五爺當著馬二爺的麵也蓋上手模畫上押。
  又想,還要給麻五爺說清,西城三十六家轎號也是她的了,五爺得幫她把那個鄉巴佬的爹趕走,日後更得多照應……

  第06章
  卜大爺有了不祥的預感,三天來心總慌慌的。
  閨女卜守茹出門子那日,原以為要有場痛快淋漓的哭鬧,卻沒有,卜大爺便覺著怪。
  卜守茹走後,卜大爺要和仇三爺商量重開西城三十六家轎號的事,仇三爺又是一副很躊躇的樣子,就更讓卜大爺起疑了。
  卜大爺那當兒還沒想到閨女已和仇三爺過了話,還以為仇三爺的躊躇是因信不過馬二爺的承諾,便說,馬二爺雖然不是東西,說話卻是作數的,短時間裏斷不會再使壞。卜大爺要仇三爺把三十六家轎號的轎頭管事都召來,一起合計、合計。
  仇三爺這才說,還是先別急,待卜姑娘回門後一塊合計吧!
  這是啥話?卜大爺想,他的轎號和閨女有啥關係?
  沒想到還真有關係,且是大關係:他卜永安自己作孽,親生閨女趁火打劫,把他這個當爹的賣了!
  仇三爺、麻五爺,可能還有馬二爺,都參予了這場慘絕的扼殺,裏裏外外隻瞞著挨殺的他!
  回門時,院門口再次落下許多轎,有卜守茹從馬家帶來的,有麻五爺和麻五爺手下弟兄坐的,還有一乘八人抬的綠呢官轎,是空的。
  麻五爺一進門就指著綠呢官轎吹:“這可是好轎!連知府鄧老大人都不攤坐的,五爺我一來有麵子,二來又花了大價錢,才從退隱的巡撫大人府上借下了。”
  卜大爺問:“借來幹啥?”
  麻五爺大大咧咧說:“幹啥?給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個兒就和我說了,你為轎子苦了十八年,身子骨全毀了,回鄉咋著也得有乘風光的好轎!卜大爺,我可是真妒嫉你呢,有這麽好個閨女。”
  卜大爺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師椅上直著嗓子叫:“誰……誰說我要回……回鄉?誰說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麵看著卜大爺:“爹,我說的。我還對五爺說了,你老這麽累著,我做閨女的於心不忍,這西城三十六家轎號我就管了,你隻管到鄉下歇著享清福吧!”
  大爺身子動著,手直顫:“妮兒,你……你可還是我的妮兒?”
  卜守茹說:“這叫啥話?我咋不是你的妮兒呢?你對我的好處,咱石城八十二家轎號的人誰不知道?不因著你是我爹,對我好,我能讓五爺費神弄這綠呢大轎?爹,你不是不知道,當皇上的命官也得當到五品才能坐這綠呢轎呢!”
  卜大爺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壺朝卜守茹摔過來:“你……你這賤貨,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閃,躲過了,茶壺在卜守茹腳下碎了,壺裏有茶水,濕了地,也濕了卜守茹的粉紅繡花鞋。
  卜守茹抬起腳,用絹帕揩著沾在鞋麵上的茶葉片兒,又抬起頭瞅著卜大爺說:“爹,你真是不識好歹的。你想想,我這麽著不是為你好麽?你今個兒敗了能賣我,明個兒再敗了可咋辦呢?你可再沒閨女賣了……”
  卜大爺吼道:“老子不會再敗了,不會!”
  麻五爺插上來說:“卜大爺,話不好這麽講,不說你這人已是廢了,不能再侍弄轎子,就算你沒廢,也不好說這大話的!”
  卜大爺衝著麻五爺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閑事!”
  麻五爺笑了:“我可不願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現在呢,你不讓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這閨女還就是比你這獨眼龍強,有心計,也有能耐呢,五爺我都服氣,你還不服?”
  卜守茹道:“五爺,回鄉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別說這種話氣我爹!”旋又對卜大爺說,“爹,打從我落生,你可是沒回過家哩,我娘死時你沒回,接我時也沒回,隻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爺。今個兒,你也該回了,看看我娘的墳,給我娘燒點紙,啊?”
  卜大爺到這地步了,還心存妄想,淒惶地看著卜守茹說:“妮兒,我……我當著大家的麵說清,我……我把轎號都給你,你別讓我走,允我留在城裏幫你的忙……”
  卜守茹搖搖頭道:“不必了,仇三爺會替我照管轎號的,他有腿,你沒有,這沒辦法……”
  卜大爺問仇三爺:“你能照看好西城三十六家轎號?”
  仇三爺不敢看卜大爺,低著頭說:“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讓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們卜家的人。”
  卜大爺獨眼裏流出了淚:“好,好,你們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說別的了,隻一條,你們讓我留下來,任啥不管,讓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轎,成麽?”
  仇三爺瞥了卜守茹一眼,對卜大爺說:“這……這得問卜姑娘……”
  卜大爺便對卜守茹道:“妮兒,你說句話!”
  卜守茹搖起了頭……
  卜大爺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帶著他的一隻獨眼、兩條斷腿還鄉了,他在城裏十八年的拚殺至此完結。而造成今日這局麵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這麽個孽障,又把這孽障聘給了馬二爺,極完整的鋪排了自己的全麵失敗,連一點餘地都沒給自己留!
  伴著一聲絕望的嚎叫,卜大爺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開,衝著卜守茹撲了過去,想抓住卜守茹,掐死她。
  然而,今日的卜大爺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爺,那個用大腳板踩著麻石道和人拚命的卜大爺已不複存在,卜大爺的兩條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離開太師椅,卜大爺便轟然一聲栽倒在方磚鋪就的地上,就像倒下了一堵牆。
  卜大爺倒在地上拖著鼻涕掛著淚罵:“卜守茹,你這個娼婦!賤貨!老子隻要還剩一口氣就……就和你沒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氣,看著卜大爺說:“爹,你咋罵也還是我爹,你不仁我得義;你不養我的小,我得養你的老。你甭鬧,天不早了,咱得起轎了……”
  卜大爺像沒聽見,直挺挺睡在地上,潑婦似的喊:“……都來看喲,都他娘的來看喲,這就是養閨女的報應!閨女就是這麽喪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這才火了,穿著繡花鞋的腳一跺,對卜大爺叫道:“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轉而又對麻五爺說:“五爺,快把我爹抬進轎去!”
  麻五爺手一揮,院裏站著的人過來兩個,和麻五爺並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爺架上了綠呢大轎。
  卜大爺被扔進轎裏了,還在罵,罵閨女,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和仇三爺,瘋了似的。
  麻五爺被罵得心煩,就找了團裹腳的破布,要把卜大爺的臭嘴堵起來。
  卜守茹不讓,說是挺好的事,別弄糟了。
  起轎前,卜守茹張羅著一路上要帶的東西,——去一趟就八十裏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還有必不可少的盤纏。
  正收拾著,卜大爺那邊又出了鬼,這癱子從轎裏爬了出來,獨眼亮的嚇人,還狼一般地吼,說是要去見馬二爺。麻五爺和仇三爺兩人都按不住。
  麻五爺說:“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這才點了頭:“那就捆吧!捆時手脖上纏點布片,別勒疼了他。還有,堵嘴的布也得幹淨……”
  麻五爺又說:“卜姑娘,你是真孝順!”
  卜守茹沒理麻五爺的碴,隻道:“快弄吧!”
  麻五爺和手下的人找來麻繩和布,把卜大爺捆了,又給卜大爺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爺塞進轎裏。
  卜守茹待麻五爺弄好了,才撩著轎簾對卜大爺說:“爹,你可別恨我,我這也是沒辦法!我不能讓你再呆在城裏給我丟人現眼了!”
  卜大爺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著布,啥也說不出,隻能用那隻獨眼狠狠盯著閨女看。
  卜大爺的眼光中充滿瘋狂和仇恨,讓卜守茹記了一輩子,至死難忘。
  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臨走了,偏有人來找麻五爺,還帶來個秀才模樣的人來,秀才很年輕,手臂上有傷,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槍打的。
  秀才要出城,說是綠營的官兵在追他。
  麻五爺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轎出城。
  卜守茹問:“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爺吱吱唔唔不說。
  卜守茹道:“你不說,咱就不帶,一個爹已夠我煩的了!”
  麻五爺迫於無奈,才說:“這人是革命黨,到咱城裏運動劉協統馬標、炮標的新軍起事,被發現了,咱不救他,他就險了,鬧不好得掉腦袋!”
  又說:“卜姑娘,你別怕,革命黨的人我見的多了,並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世麵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後正好能幫她做事,便說:“我才不怕呢,舉凡你五爺信得過的人,我自是信得過。”
  那日是和革命黨同坐著一乘四抬轎子出城的,革命黨靠著轎子的左側,卜守茹靠著轎子右側;卜守茹盯著革命黨看,革命黨也盯著卜守茹看。
  這一來,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發現,而是怕自己會鬼使神差跟革命黨走,——那革命黨是在官府緝拿告示上見到過,很像巴哥哥,隻是比巴哥哥文氣些。
  革命黨在轎子裏說,南洋各處的革命黨已紛紛起義,滿人的朝廷長不了了。卜守茹點點頭沒做聲,更沒敢多打聽。
  那當兒,卜守茹不知道這話對她未來生命的意義,隻覺著這個革命黨怪大膽的,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聽完也就忘了。
  轎子出城二裏,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黨下了轎,和麻五爺拱手道別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兒去了?會不會也投了革命黨?巴哥哥若是投革命黨,是不是也要這般東躲西藏?
  再上轎時,石城已被拋在身後了,回首望去一派朦朧。
  然而,卜守茹分明從那朦朧中看到了縱橫交錯,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
  那是父親用血肉栽種過的莊稼地,如今輪到她來栽種了,她認定她能種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獲自己和父親的雙份成功……

  第07章
  麻五爺那時候並不知道卜守茹野心勃勃的抱負。
  在送卜大爺回鄉下老家的路途上,麻五爺隻把卜守茹看做一個孝順閨女。
  麻五爺認為,卜大爺被人鬥敗了,落到這步癱在床上的田地,也隻有回家一途了。繼續逞強是沒有道理的。因此,卜守茹把卜大爺用八抬大轎送走並不錯,且是給了卜大爺麵子的。倒是卜大爺太不近人情,一味胡來,才自我了個挨綁的結局。
  一路上,卜大爺仍是鬧,還絕了水,絕了食。
  到得離村不遠的青山口,卜守茹為了照顧卜大爺的臉麵,給卜大爺鬆了綁,卜大爺竟從轎裏掙出來,號啕著要往山下跳。
  麻五爺先想去攔,後來一想,卜大爺反正是廢了,跳下山去也好,正可全了自己一世英名,便在卜大爺身後停下了,定定地盯著卜守茹看。
  卜守茹實是孝女,他的目光剛落到卜守茹身上,卜守茹便把腳一跺,叫道:“五爺,你還看啥呀?快拉住他!”
  麻五爺這才和幾個弟兄撲過去,扯住了卜大爺。
  卜大爺拚命掙著吼:“你……你們讓我去死!讓我去死!”
  卜守茹走到卜大爺麵前勸道:“爹,這一路上你咋還沒想開呀?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這道理你都不懂麽?況且,你回去是享福……”
  卜大爺罵:“臭妮子,你……你是想讓我慢慢氣死!”
  卜守茹道:“那是你想的,我沒這麽想。”
  卜大爺又抹著淚說:“老子就是真死了,也……也要在地底下天天咒你!”
  卜守茹不為所動,臉上的表情仍很平靜:“你別嚇我,我知道你死不了。你若恨我,就該留著這口氣看看我的結局。你若不恨我,那就更不會死,你會覺得有我這麽個閨女,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成功。”
  麻五爺也說:“是哩,卜大爺!你死啥呀?留口氣在這世上多看幾年風景也好嘛!”
  卜大爺不語。
  麻五爺心裏仍覺得卜大爺該去死,便又道:“就是真要去死,你也別在卜守茹麵前提呀!你想呀,你一提,卜守茹那麽孝順,能不攔麽?這就顯得假了,就不是你卜大爺的做派了!不是我麻老五要貶你,——這是娘兒們玩的手腕麽!”
  這話點到了卜大爺的痛處。
  卜大爺羞愧了,抬眼看看麻五爺,嘴唇抖動了半天,想說啥,卻又沒說出。
  麻五爺還是不依不饒:“卜大爺,我麻老五一向是敬著你的,可今日你這娘兒們的做派就不值我敬了……”
  卜大爺真就成了娘兒們,麻五爺這麽傷人的話,都沒激起卜大爺赴死的決心。
  卜大爺再不提去死的話了,隻一味大哭不止,邊哭邊說:“你們都想我死,我……我還偏就不讓你們順心!我……我倒要看看你……你卜守茹和你……你麻五爺會……會遭個啥報應……”
  再上轎時,卜大爺不鬧了,臉上的淚也擦幹了。
  以死相逼的最後一手使完,卜大爺再沒啥對付閨女的辦法了,隻好先認了命,定定地在轎裏坐著,裝出一副榮歸故裏的樣子,且裝得很像回事。
  到了村裏,也不提城裏的事,卜大爺隻對一村的親友們說,自己是得了癱病,不能侍弄轎子了,才把城裏的轎號交給了閨女,自己樂得享幾年清福。
  然而,到得第二日離別時,卜大爺卻當著麻五爺的麵,對卜守茹說:“妮兒,老子今日當麵給你說清楚:我卜永安不會認命,更不會毀在自己閨女手裏!老子還要重回石城的!一定要回去!老子是爺!是爺!這話你給老子記住了!”
  卜守茹笑道:“真有那一天,我就跪在城門口迎你!”
  卜守茹認定這是瘋話,回城的路上就對同坐在八抬大轎的麻五爺說:“我爹是被轎子搞瘋了。”
  麻五爺笑了笑:“可不是瘋了麽?不瘋會把你這俊閨女許給老不中用的馬二爺麽?當初,你爹提起這話頭時,我就說他是瘋了。你爹偏說我不懂,非要我立馬去找馬二爺談……”
  卜守茹不願扯這話題,又歎了口氣說:“鄉下空氣好,在鄉下呆上幾年,我……我爹那瘋病或許會好些。”
  麻五爺搖搖頭道:“好不了的。男人的心你不懂,我懂。你小心了就是,你對你爹再孝順,他還是要和你作對的,從今日開始,你爹最恨的人再不是馬二爺,隻怕就是你卜守茹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他若真這樣,我也沒辦法……”
  麻五爺胸脯子一拍:“有我在,你就有辦法!五爺我是斷不會看著你爹和馬二爺難為你的!”
  卜守茹淒哀動人地衝著麻五爺微微一笑,點點頭說:“那我今後真就仰仗五爺了!”
  麻五爺道:“好說,好說!”
  這麽說著,麻五爺的心己亂了,兩隻色迷迷的眼老在扒卜守茹的衣裙。滿眼都是衣裙下那雪白的軟肉。還一遍又一遍想象著把卜守茹撲倒在地上的景狀。
  在麻五爺看來,卜守茹已是他碟中的菜了,他是想啥時吃,就能啥時吃的。按著卜大爺的意思撮合這門親事時,麻五爺就想過,他是為馬二爺幫忙納妾,也是為自己討個長遠的便宜。
  討便宜的機會現在就在眼前,卜守茹和他同坐一乘八抬大轎,一陣陣脂粉的香味直往他鼻子裏鑽,他隻要伸伸手,那軟肉就吃到口中了。
  這就躁動起來,極想摟過卜守茹,立馬把她剝個淨光。
  手已要伸過去了,卻又想到:自己要討的是長遠的便宜,這般急急的動手,會不會讓卜守茹生出厭煩,進而壞了日後持久的溫存?
  看得出,卜守茹心情不好。
  也難怪,叫誰碰到這些事,心情也好不起來。
  然而,又揣摩,或許越是心情不好,才越是做那事的好機會?
  卜守茹心裏有數,他的忙不是白幫的,沒好處,天王老子也請不動他麻老五。他今日這樣給她幫忙,就是因著看中了她一身的軟肉。他早就說過要吃她的。出了村,硬往她那八抬大轎裏擠時,她也該看出他的意思了。
  卜守茹自然看出了麻五爺的意思,可卻沒有一點慫恿的眼風,隻正正經經地對麻五爺說:“五爺,你說說看,你日後想咋著幫我?眼下我倒不在乎我爹咋想,隻是老琢磨該咋對付馬二那老東西。你說馬二應下的那十五家轎號會老實給我麽?”
  麻五爺心猿意馬地應忖道:“好說,好說。”
  卜守茹眼一瞪:“啥好說?”
  麻五爺一把攬住卜守茹,笑道:“你卜守茹的事都好說……”
  卜守茹把麻五爺推開了:“你還沒回我的話呢,馬二爺若是不老實給我那十五家轎號該咋辦?”
  麻五爺的手又伸了過來,在卜守茹高高聳起的胸脯上摸捏著道:“好說嘛,老子帶上幫門的弟兄打上一架就是!”
  卜守茹問:“以啥名目打?”
  麻五爺的手幹脆插到了卜守茹的懷裏:“名目是現成的,老子是你們的中人麽,要主持公道嘛!”
  卜守茹點點頭:“倒也是……”
  這時,麻五爺已顧不得卜守茹說什麽了,手在卜守茹溫熱的懷裏摸著,渾身的血便直往頭頂湧,滿腦子隻一個把卜守茹做掉的念頭。
  於是,粗野地去解卜守茹的衣裙……
  卜守茹這才認真反抗了,兩隻手牢牢護住自己的腰,說:“五爺,別……別這樣,你……你說過的,你是我娘家叔……”
  麻五爺道:“又不是親叔,沒事的!”
  卜守茹拚命把麻五爺往一邊推:“你……你滾遠點,這……這是在轎裏……”
  麻五爺的髒手已硬插到卜守茹的腹下,在卜守茹的大腿根摸著:“不怕的,這些抬轎的全是老子幫門的弟兄……”
  卜守茹仍不幹,兩腿死死並攏在一起,說:“五爺,你……你別胡來,馬二爺知道了,饒不了你……”
  麻五爺的手還努力地往下擠著:“老子才不怕啥馬二爺呢!沒有老子,也沒有他馬二的今日!這老王八自己知道!”
  卜守茹說:“可我怕,我……我已是他們馬家的人了……”
  麻五爺道:“你也別怕,這老王八敢碰你一根X毛,老子和他沒個完。”
  卜守茹知道,自己遲早要從麻五爺手裏過這一刀的,隻是沒想到這一刀來得這麽快,且又是在八抬大轎裏。
  於是又說:“五爺,你……你別這麽急,回城我還要請你和弟兄們吃酒的,咱……咱們有的是時間。”
  麻五爺想想也是:肉已到了嘴裏,再也跑不掉了,自己早一些吃,晚一些吃,都是一個吃,況且在轎裏,地方狹窄,也做不好。便打消了做的念頭,隻把兩隻手在卜守茹身上摸了個遍。
  卜守茹開初並無一絲要做的意思,可麻五爺那不斷的摸捏,卻撩起了她的情思。讓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巴哥哥,老覺得摟著她,撫摸她的是巴哥哥。後來,身上便燥熱難當,緊接著,又是一陣陣難已言喻的舒心和歡愉,讓她差點兒叫出了聲……
  當晚,在威龍酒家吃過酒,麻五爺借口送卜守茹回家,把同來的弟兄都打發走了,隻帶著個仇三爺和卜守茹一起回去。
  仇三爺不解麻五爺的心意,說:“五爺,有我在,你老也回吧!”
  麻五爺道:“我不能回,我……我還有事要和卜守茹商量哩!”
  又眨了眨眼,問卜守茹:“是不是呀,卜守茹?”
  卜守茹沒理麻五爺,隻對仇三爺說:“三爺,我們的事你別管!”
  到了家,進了卜守茹原來的閨房,麻五爺沒和卜守茹說上三句話,就把卜守茹往床上按。
  卜守茹那時還是清醒的,拚力掙著,躲著說:“五爺,咱可得說清了,我並不欠你啥,你先說要做我娘家叔,這會兒又要弄我,日後可別悔……”
  麻五爺喝多了,話就說得混賬:“啥娘家叔?就是親叔,我也得弄你!我不悔,——能弄上你這樣的俊妮,老子有啥悔頭?就算今日死在你身上,老子也不侮!”
  卜守茹仍是不讓麻五爺碰,又跳下床,隔著一張桌子對麻五爺說:“你弄了我,日後咱咋說?”
  麻五爺道:“俊妮,你說咋說咱就咋說,你……你就是讓我馬上去宰馬二這老王八,老子也去宰!”
  卜守茹這才順從了,讓麻五爺摟著,脫了衣裙,赤條條躺到床上。
  麻五爺被卜守茹美麗的軀體震懾住了,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才撲上去,摟著卜守茹一陣亂親,親卜守茹的胸脯,卜守茹的大腿,還有讓卜守茹說不出口的地方。
  卜守茹覺得麻五爺和馬二爺一樣,也是做狗的料。
  不曾想,接下來,麻五爺和馬二爺就大不相同了。
  俯到她身上後,麻五爺立馬讓她破了身,讓她平生第一回領略了一種陌生而又讓她向往的痛楚。那痛楚來得快,去得也快,在麻五爺強健軀體的劇烈動作中,痛楚隻一會兒功夫便消失了,就如同一杯水潑到幹渴的地上,轉眼間就幹了,剩下的隻有刻骨銘心的歡快。
  歡快把最後的理智都葬送了,本是一場交易,此刻卻忘記了,——連整個世界都忘記了,塞滿心間的隻有本能的欲念。
  禁不住便呻吟,便叫出了聲……
  做完之後才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大腿根和小腹上都是紅紅的,麻五爺身上也是紅紅的,床上沾了不少血跡,繼而,又隱隱感到下身疼起來。
  這才知道,自己從今以後再不是清白的人了。
  不由地想起了巴哥哥,恨巴哥哥那夜太無能,才讓麻五爺今日討了這大便宜。
  這樣一想,方才的歡快全記不起,隻覺得心裏苦澀難忍,禁不住就哭了起來。
  麻五爺也沒想到卜守茹做了馬二爺的妾,卻仍是大閨女,弄完以後很是動容,摟著滿麵淚水的卜守茹賭咒發誓說,要對卜守茹好,要把卜守茹當自己的結發太太一般看待,還說,若是今日讓卜守茹懷了胎,自己便找馬二爺去認孩子。
  第二日早上,麻五爺心滿意足地走了。
  麻五爺和卜守茹這夜鬧出的動靜,仇三爺知道。
  仇三爺透過半開著的窗子,眼見著麻五爺走遠了,才進房來看卜守茹,很是小心地對卜守茹說:“卜姑娘,你爹走了,巴慶達又不知下落,在城裏,也……也隻有我仇三和你在一起了,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卜守茹不知仇三爺要說啥,便懶散地道:“你說。”
  仇三爺說:“我知道麻五爺對你沒安好心,一直……一直就沒安好心……”
  卜守茹道:“我知道的。”
  仇三爺又說:“你若是沒到馬家去倒還罷了,如今到了馬家,他還和你這樣亂來就不好了……”
  卜守茹這時已猜到仇三爺要說啥了,忙道:“三爺,你甭說了,快喝茶……”
  仇三爺不喝茶,偏要說:“你不能和麻五爺做那種事,那種事不是好女人做的……”
  卜守茹一怔,突然抬起手,對著仇三爺就是一個耳光:“放屁!讓我專心服侍一個糟老頭子,就……就算好女人了?”
  仇三爺被打愣了,怯怯地看著卜守茹不敢做聲。
  卜守茹眼裏湧出了淚水:“我……我是女人,不管是好女人還是壞女人,都……都是女人,三爺,你……你就弄不懂麽?”
  仇三爺不語。
  卜守茹又說:“況且,我……我還要侍弄好咱的轎行,還得和馬二那老不死的鬥下去,你……你說,我除了靠麻五爺和他的幫門,還能靠誰?”
  仇三爺眼圈紅了,先點了點頭,後就長歎一聲道:“卜姑娘,你……你命太苦了……”
  卜守茹搖搖頭:“三爺,我不信命,我今生今世就要拚拚看!我不信這世界就是我爹、馬二爺和麻五爺這幫臭男人的!三爺,你看著好了,終會有一天這石城裏會四處飄著我的轎子……”

  第08章
  向馬二爺討要那十五家轎號的念頭是固執的,這固執的程度與當年卜大爺創業的固執幾乎沒啥二樣。嗣後回憶起來,卜守茹還說,隻此一點便證明,她身上滾沸著卜大爺奮爭的血脈,她不成事是沒天理的。
  然而,卜守茹最初的努力卻被馬二爺笑眯眯粉碎了。
  馬二爺不說不給卜守茹那十五家轎號,先是拖,拖到無法再拖的時候,就在表麵上把許下的十五家轎號分給了卜守茹,隻是不許卜守茹插手轎號的事,每月笑嘻嘻地給卜守茹一張三五十兩銀子的銀票也就罷了。
  卜守茹頭一回拿到銀票時就說:“我要的是十五家轎號,不是銀票。”
  馬二爺道:“不錯,你要的是轎號,我給你的也是轎號,那十五家轎號都在你名下,才有了這進項嘛。”
  卜守茹說:“我說過的,我要自己弄轎……”
  馬二爺笑道:“你弄啥轎?你爹的三十六家轎號你也沒弄,還不是叫仇三爺替你弄著麽?仇三爺是外人都能替你弄,我就不能替你弄了?!”
  卜守茹說:“仇三爺不是外人,我當年就是被他從鄉下老家抬來的,我信得過他。”
  馬二爺又笑:“那你信不過我麽?”
  卜守茹冷冷一笑:“我倒是想信你,隻是你這人不足信!說到現在,你還在騙我,十五家轎號也沒真給我。”
  頓了一下,又說:“自然,我也不讓你信,你心下還是怕我。”
  馬二爺那時還是勝利者,還很自信,哈哈大笑著道:“啥話呀,你說到做到,把你爹送到了鄉下,我還信不過你麽?說到怕就更沒道理了,我怕你爹倒還有點影子,說到怕你,那就是笑話了!我怕你啥?怕你成了這石城的轎主?就算你能成這一城轎主,不還是我的妾麽?!我正高興哩!”
  和馬二爺說不通,卜守茹就想到了麻五爺,要麻五爺到馬家來說話。
  麻五爺很聽話,第二天便昂昂然來了,一來就對馬二爺說:“二爺,你送卜守茹十五家轎號可是立了字據的,中人便是五爺我,老拖著不給,不公道哩!”
  馬二爺一開始不理麻五爺的話碴,仍是一味的笑,還請麻五爺吃了酒。
  吃酒時,馬二爺才胸有成竹地道:“五爺,我這不是賴,——你五爺做的中人,我能放賴麽?你問問卜守茹,我可是虧了她?十五家轎號的進項,我一分一厘不少,全給了卜守茹,你還讓我怎樣?現在我終沒死,還沒到分家產的時候,卜守茹這麽急著要分那十五家轎號,是不是有點讓人寒心呀?”
  麻五爺看看酒桌對麵的卜守茹,又看看身邊的馬二爺,覺得這話難說了,馬二爺說的不錯,卜守茹確是做得過分了些。
  麻五爺便反過來勸卜守茹:“卜守茹呀,馬二爺說得也對,你們如今是在一個門裏,真要分得那麽清也難。我看,你省下這份心也好,到真有那麽一天,要分家了,五爺我再來給你做主就是。”
  卜守茹心裏很氣,臉麵上卻不好露出來,就在桌下狠踩麻五爺的腳。
  麻五爺被踩得很疼,知道自己的話不對卜守茹的心意,可究竟是哪裏不對卜守茹的心事卻不太清楚,便又站到卜守茹的立場上想了好一會兒,才對馬二爺說:“隻是二爺呀,你也別太小氣了,更別打那十五家轎號的主意。那十五家轎號每月的進項有多少,你想瞞也是瞞不了的,卜守茹可是在轎號裏長大的……”
  卜守茹更氣了,覺得麻五爺實是個點撥不開的榆木腦袋。
  當晚,卜守茹找到了麻五爺的香堂裏,指著麻五爺的鼻子,就是一通老實不客氣的罵,罵麻五爺和她好不是真心,被馬二爺幾杯酒一灌,就不知姓啥了!竟說了那許多昏話、胡話!
  麻五爺卻不知自己昏在哪裏,又胡在哪裏,便問:“我給你多討些銀子,不是好事麽?”
  卜守茹道:“姑奶奶我要的不是銀子,是轎號!是馬二爺的命!我今日明打明地告訴你:我進馬家的門是為了保住卜家的轎號,也是為著去奪馬家的轎號!不把這些轎號都弄到我手上,我……我是不會甘心的!”
  麻五爺呆住了,直到這當兒,他才發現,他過去太看輕了卜守茹,隻把她看做一個可人心意的俊妮兒,就沒想到她的心會那麽野。
  倒回頭再想想,越發覺得站在他麵前的這俊女人不是一般的等閑的人物,這俊女人出聘到馬家去沒哭,把自己親爹綁到鄉下去沒哭,就是頭一回和他做那事時,也清醒得很……
  麻五爺心裏一陣涼颼颼的,馬上想到:鬧不好,隻怕自己日後也會成為卜守茹的對手的,今日對她就不能不防……
  想到一個“防”字,卻又覺得可笑:他麻五爺睡了人家,還要防人家,成啥話呀!再者說,人家的對手是馬二爺,要圖謀的是馬二爺的轎號,關他麻老五一個屁事!
  遂又發現事情還是和自己有關。
  她若是真能從馬二這老小子手裏奪下全城的轎號,自己倒應該可心去幫她才對,幫了她,也就是幫了自己。馬二爺的轎號落到卜守茹手裏,也就算落到了他麻老五手裏。
  這麽一想,麻五爺笑了,說:“這不怪我,隻怪你卜姑奶奶沒和我說清楚。”
  卜守茹定定地盯著麻五爺問:“這會兒我總說清楚了吧?”
  麻五爺點點頭:“這會兒算說清楚了。”
  卜守茹又問:“那你說該咋辦吧?”
  麻五爺說:“好辦。卜姑奶奶你看好了就是,我先幫你把那老東西許下的十五家轎號弄下來,而後就叫幫門的弟兄暗地裏動手,往馬二爺的轎號裏藏炸彈,賴他一個革命黨……”
  卜守茹道:“姑奶奶我不喜放賴,賴馬二個革命黨不算正大明光的好主張。你再好生想想吧,反正真革命黨和你也有交情,——那日送我爹出城,不還護下一個秀才麽?我想,到時候真弄兩個真革命黨來,你也辦得到。”
  麻五爺拍了胸脯:“那是。我麻老五沒別的本事,就是朋友多,各路的都有。”
  然而,麻五爺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沒有動手。
  卜守茹一追問,麻五爺便說還沒準備好。
  鬧到後來,卜守茹不高興了,麻五爺才說了實話:馬二爺這人一向和官府走得近,賴馬二爺一個革命黨不行,就算真弄兩個革命黨塞到馬二爺的轎號裏,隻怕也不行,——知府衙門的鄧老大人月月收著馬二爺孝敬的月規,才不會殺馬二爺的頭,斷自己的財路呢。
  卜守茹冷靜想想,覺得麻五爺說得也對,這馬二爺不是他爹,最會巴結官府,孝敬月規不說,鄧老大人那裏還常去走動,鄧老大人自不會辦他謀反的。鬧得不好,自己和麻五爺反要惹麻煩。
  這才放棄了先前的想法。
  卻仍是想把自己應得的十五家轎號弄到手,更不想就此放過馬二爺,卜守茹便常往麻五爺的香堂跑,和麻五爺合計對付馬二爺的新主張。
  跑得多了,香堂的弟兄識得不少,眾弟兄因著卜守茹和麻五爺的關係,都把卜守茹敬作二堂主。
  終於有一天,卜守茹和麻五爺做過那事,認真開了口,對麻五爺說:“老五,我看我也沐浴薰香進你們幫門吧!”
  麻五爺不情願,說是幫門裏有規矩,加入幫門的都得是男人,女人是斷然不能進的。
  卜守茹哼了一聲道:“屁話,長著陽物的不一定就算男人,姑奶奶我沒長,偏還就有點男人的膽氣!”
  麻五爺仍不情願,便說:“你有膽氣也還是女人,幫門的規矩不能在我手上壞了。”
  卜守茹一腳把麻五爺蹬下了床:“那好,你滾吧,從今往後別再上我的床!”
  麻五爺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被摔疼的屁股,笑了:“好……好你個姑奶奶,心這麽狠!”
  愣了片刻,又說:“我……我真算服你了,你想進幫門就進吧,我手下的那幫弟兄早就巴不得你進呢!隻是有一條,你……你可不能和他們也這麽胡來……”
  卜守茹認真怒道:“該死的東西,你把姑奶奶我想成啥人了!”
  沐浴薰香入了幫門,卜守茹有了威勢,又向麻五爺提出,要討那十五家轎號。麻五爺那當兒還不想和馬二爺公開翻臉,覺得為難,就說再等等。
  卜守茹卻等不及了,甩開麻五爺,自己上了陣,藉著為幫門弟兄找事做的借口,向馬二爺討那十五家轎號。
  馬二爺仍是不給。
  幫門裏的弟兄就按照卜守茹的意思,到各轎號去放賴,都說自己是卜姑奶奶請來的新轎頭,新管事,打了馬二爺手下的人不說,還硬把十五家轎號強占了。
  馬二爺哪吃過這種氣?轎號被占的當天,便指著卜守茹的鼻子大罵不止。
  這回輪到卜守茹笑了。
  卜守茹笑笑地說:“你罵啥呀?這些轎號本就是你好心好意送我的,現在送仍不算晚,我仍領你一份情呢!”
  馬二爺怒道:“你……你這是硬訛我!”
  卜守茹說:“二爺,你這話就說錯了,——我隻是把你許給我的轎號拿到手上了,咋算訛你呢?你不想想,咱石城誰還訛得了你?”
  馬二爺氣得發抖:“對,一點不錯!誰……誰也別想訛老子!老子明日就讓鄧老大人的官府去拿人!”
  卜守茹仍是笑,——卻是陰笑:“那就不好了吧?你堂堂一個爺字號的人物,對付自己的小妾還得驚官動府,是不是有點太失身份了呀?”
  馬二爺氣極了,撲過來,狠狠打了卜守茹一個嘴巴,打得卜守茹嘴角流出了血。
  卜守茹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不再笑了,淡淡說了句:“行了,為十五家轎號挨你這一巴掌也值。當年我爹隻為得你五乘小轎,還丟了一隻眼哩!”
  說畢,卜守茹一轉身,款款走了,就像剛做完了一場合算的生意。
  這讓馬二爺品出了仇恨的氣味。
  卜守茹走了好久了,馬二爺還呆呆在那裏站著,站到後來,突然把桌子一把掀了,怒衝衝地叫家人備轎,要去知府衙門找鄧老大人告狀。

  第09章
  坐在轎裏,在街上走了沒多遠,馬二爺便清醒了:卜守茹說得真是不錯,我馬二爺自己對付不了一個小妾,還成什麽話?弄到鄧老大人那裏去,豈不是要吃人家的恥笑麽?鄧老大人是明白人,在他決意納卜守茹為妾時,就勸他不要意氣用事,別引個禍害進門。現在去找鄧老大人,鄧老大人的話自然是現成的。
  再者說,就算鄧老大人想幫忙,怕也是幫不上的,他為那十五家轎號立過字據,中人又是麻五爺,他再氣,也還是理屈。
  又想到,卜守茹今日所以敢這般鬧,麻五爺肯定是插了手的,——卜守茹都進了麻五爺的幫門,麻五爺能不插手麽?隻不知麻五爺插手是為哪樁?為奪他的轎號?還是為了勾引卜守茹那賤貨?
  奪轎號的可能不大,麻五爺知道他馬二爺和鄧老大人的關係,現在還不敢貿然下手。
  那就是為了勾引卜守茹這賤貨了,——也說不準是誰勾引誰呢,鬧不好偏就是卜守茹先去勾了麻老五。
  越想越覺得可疑,麻老五可疑,卜守茹也可疑。
  然而,沒抓住把柄,馬二爺卻也不好問。
  在街上轉了一大圈,馬二爺又回來了,回來時消了氣,絕口不提自己想到鄧老大人那兒去的事,隻說出去散了散心,看了看東城的轎號,還強笑著對卜守茹說:“送你十五家轎號原本就是我心甘情願的,好好的一樁事嘛,現在倒叫你鬧出氣來,實在是個笑話。”
  又問卜守茹:“我剛才打疼你了麽?”
  卜守茹沒理。
  馬二爺覺得沒趣,回了自己房裏獨自去抽大煙。
  抽著大煙,馬二爺仍在想麻五爺和卜守茹相互勾引的事,想著想著就真切起來,似乎自己親眼見著卜守茹俯在麻五爺懷裏滾,還能聽到陣陣淫蕩不堪的笑。
  心裏痛楚難忍,——不再為那十五家轎號,卻為卜守茹那想象中的淫蕩。
  馬二爺知道,自己終是老了,力不從心了,這就讓麻五爺鑽了空子。卜守茹正是一堆幹柴,麻五爺便是烈火,這幹柴烈火的一男一女攪在一起,反正沒個好。
  當下喊了貼心的家人劉四過來,俯著劉四的耳根交待了一番,要劉四日後啥事不做,隻在卜守茹出門時,跟著卜守茹。
  劉四跟了隻三天,卜守茹便現了形:這賤貨真就和麻五爺睡上了!
  劉四向馬二爺稟報時很是興奮,說是若不是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卜守茹竟會那麽浪!遂添油加醋把卜守茹和麻五爺在卜家轎行總號裏做那事的情形說了一遍,還說聽到卜守茹一陣陣的叫……
  馬二爺見劉四說得興奮,老臉掛不住了,當下打了劉四的耳光。
  劉四挨了打,臉上的興奮逝去了,捂著臉退到一旁,不敢再說下去。
  馬二爺卻又叫劉四說:卜守茹那賤貨都叫喚了些啥?
  劉四怕再挨打,偷眼怯怯地看著馬二爺,不願說。
  馬二爺要抓到卜守茹賴不掉的幹證,一把抓過劉四的衣領,逼劉四說。
  劉四這才吞吞吐吐說了:“那……那賤貨叫……叫的是:‘我要……要死了……’”
  馬二爺放開了劉四,要劉四夜間再來。
  到了夜間,劉四來了,和馬二爺一起,突然闖到卜守茹房裏,把卜守茹從床上拖起來,用事先備好的麻繩去綁。
  卜守茹大約知道是為啥事,並沒有多少驚恐的樣子,隻是在一開始時本能地掙了一下,也沒喊叫,後來就被綁上了。
  綁上之後,馬二爺要劉四走開。
  劉四走開了。
  馬二爺把長長的繩頭扔過房梁,將卜守茹身子吊得隻有兩隻腳尖點地,才把繩頭在房門上拴牢了,立在卜守茹對麵陰陰地問:“賤貨,你可知道爺為啥要這麽伺候你?”
  卜守茹恨恨地看著馬二爺,不做聲。
  馬二爺劈麵打了卜守茹兩個耳光,又說:“我說你賤貨膽咋這麽大,卻原來是勾上了麻老五呀!今日,就給老子說出來,你們是啥時睡上的?都睡了幾次了?”
  卜守茹仍不做聲。
  馬二爺便唱獨角戲,圍著卜守茹吊起來的軀體踱著步,惡毒地道:“被麻老五操得痛快是不是?都痛快的要死了是不是?今日爺也得讓你痛快,直到痛快死!別以為爺老了,不中用了。爺就是老得不能動了,也能讓你痛快死!”
  卜守茹這才冷笑著罵了馬二爺一句:“你老雜種讓你娘痛快去吧!”
  馬二爺從皂靴裏拔出一把隨身帶著的匕首,先在卜守茹臉前晃了晃,後就一點點割卜守茹身上的衣裙,直割得衣裙全成了布條兒,讓馬二爺一縷縷全扯了下來,馬二爺才把匕首貼到卜守茹高聳的乳房上,說:“賤貨,現在爺要你一句話:你隻要說了這句話,爺今日就饒了你。你給我說,‘從今以後,我這賤貨服了二爺,冉不敢和麻老五亂來了。’說!”
  卜守茹不說。
  馬二爺惱了,真想一刀把卜守茹的乳房割下來,可抖著抓刀的手,在卜守茹乳房上比劃了半天,仍是下不了手。
  那對雪白高聳的乳房太誘人了,就是這般的氣,馬二爺仍恨不得撲上去啃上兩口。
  見馬二爺不動手,卜守茹反催上了:“老雜種,你倒是下刀呀?咋不下刀?我要是你早就動手了!”
  馬二爺像似沒聽到卜守茹的話,仍不下刀,隻愣愣地盯著卜守茹光滑美麗的軀體看,看得昏花的老眼裏涸出了淚……
  扔下刀,馬二爺摟著赤身裸體的卜守茹哭了:“卜守茹,你……你就這麽恨我麽?”
  卜守茹道:“別問這些沒滋沒味的話,要麽你快下刀,要麽你讓我上床睡覺,我困了,也讓你折磨夠了……”
  馬二爺跪下了,烏黑蒼老的臉貼著卜守茹白皙光滑的小腹親著,仰著臉說:“卜守茹,你……你真就鐵了心要和我這個老頭子拚到底?你……你咋不想想,你既已進了馬家的門,馬家的一切,不也是你的一切麽?你……你為啥偏要上麻老五的當?”
  卜守茹煩了,掙起來,一腳把馬二爺踢翻了:“老雜種,你鬧夠了,快放下我!”
  馬二爺被踢倒在地上,氣又上來了,一邊往起爬,一邊又惡狠狠地罵:“放下你,讓你再去和麻老五痛快?做夢吧!”
  卜守茹叫道:“才不是做夢呢,姑奶奶就是和麻老五痛快了,你隻管氣去吧!”
  馬二爺咬牙切齒說:“好,好,你……你總算認了,那……那爺也讓你痛快、痛快……”
  說著,馬二爺抱住卜守茹,張口咬住了卜守茹的一隻奶頭,咬出了血。
  卜守茹痛得叫了起來。
  這叫聲讓馬二爺興奮,馬二爺又去咬卜守茹另一隻奶頭。
  卜守茹叫得更凶了,嘴上卻仍是硬,一邊叫著,一邊還破口大罵。
  那充斥耳際的叫和罵,對馬二爺來說都是新鮮的,馬二爺益發有了精神,身上那不中用的東西,也像似有了中用的意思,可當馬二爺救火一般脫了衣服,那東西卻又不中用了。
  這讓馬二爺生出了一種野獸般的恨。
  一種絕望老者對年輕生命的恨。
  無法占有她,便隻有毀滅她。
  毀滅的欲念像火一樣在馬二爺心頭燒起來。
  搭眼看到門後的一根斷轎杠,馬二爺撲過去攥在手上,瘋了似地要往卜守茹大腿根搗。
  第一下搗偏了,搗在卜守茹的大腿上,卜守茹被那轎杠的力衝撞著,懸於空中的身子飄起來,落到了一邊。
  馬二爺一手穩住卜守茹的身子,一手抓著斷轎杠,連聲叫著:“爺今日讓你痛快死掉!讓你痛快死掉……”
  馬二爺再次要搗時,卜守茹才怕了,尖叫道:“你……你不能這樣對我……”
  馬二爺已失卻了理智,硬是把轎杠捅到了卜守茹的大腿根。
  卜守茹這才想起說:“馬二,你……你真不能這樣對我,我……我有了……”
  馬二爺一怔,稍許清醒了些:“你……你這賤貨有……有了什麽?”
  卜守茹有氣無力道:“有……有了身孕……”
  馬二爺抓住卜守茹滿是血水的乳房陰陰地問:“誰……誰的種?”
  卜守茹道:“你……你的……”
  馬二爺不信:“我……我的?我……我總共就和你成過兩回……”
  卜守茹淚水直流:“那……那好,那……那隨你的便,你……你老雜種弄死我好了!”
  馬二爺不弄了,把轎杠攥在手中,將信將疑地看著卜守茹,思慮著。
  思慮的結果,馬二爺相信了卜守茹的話,很有信心地想,他雖道是老了,那精氣還在,他命中不該絕後。——石城裏的幾代弄轎對手都咒他馬二爺斷子絕孫,可他偏沒斷子絕孫,偏就在六十三歲上得了兒!
  馬二爺那時就認定卜守茹肚裏懷的是個兒。
  後來,卜守茹果然早產了一個男孩,馬二爺給他取名天賜。
  這都是後話了。

  第10章
  這場折磨和淩辱,讓卜守茹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裏,卜守茹身心都是極度痛苦的。
  在身心的雙重痛苦中,卜守茹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著想著就流淚。且老在心裏一遍遍問自己,她這麽做值不值?除卻轎號和轎子,難道她就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麽?
  看來是沒有。
  她的巴哥哥走了,隻怕永遠也不得回了,父親已把她逼上了這條為轎業而爭戰的絕路。她退不下了,——她不向馬二這老雜種低頭服軟,不接受這受辱為妾的命運,就得硬著骨頭,打著精神在這條絕路上走到頭。
  直到這時候,她才理解了父親。
  她沒有退路,父親也是沒有退路的,城裏麻石路上浸著父親的血、父親的汗,那遍布西城的三十六家轎號,就是父親在這紛亂人世上活過的證明。一個從一文不名的叫花子,到被人稱爺的落落大男人的證明。為了它,父親不在乎毀了自己親生閨女,甚至會不在乎把一個世界都推入血水中。
  這番理解卻並沒有取消仇恨,對父親的恨反倒加深了:這個做爹的明知她將走的路是多麽無望,他還是讓她走下去,她那麽求他都沒用。他奪去了她的巴哥哥,及與巴哥哥分割不開的祥和未來。
  還有就是對馬二爺的恨。
  那夜的淩辱,卜守茹一生一世也難以忘卻。這老雜種竟然那麽對待她,如不是為了肚裏的孩子,她相信馬二會在那夜用這最古老、最野蠻的法兒弄死她的。
  恨到極致,卜守茹就想到了殺人,——殺馬二爺。
  真就付諸行動了:能下床活動時,找了把剪刀在懷裏揣著,想瞅機會把馬二一剪刀捅死。——本來還想給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帶個話,讓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也想想法兒,在外麵動手。可在馬家門裏找不到靠得住的人,才把這念頭先擱下了。
  動手的機會卻難找,馬二爺知道已難攏回她的心,再不做無望的努力了,還小心的防著她,每回過來看她,不是離她遠遠的,就是帶著劉四。
  馬二爺說的清楚:從今往後,他隻為她肚裏的孩子。
  卜守茹老下不了手,慢慢卻又想開了,覺得殺了馬二爺也未必就好。
  真殺了馬二爺,她就得給馬二爺抵命,這實是不值。她正當年輕的花季,馬二爺卻已是手扒著棺材沿的人了。再者,拚個雙雙命歸黃泉,正合了父親的心意。一直想看她笑話的父親,待得她被官府的鐵繩鎖走,隻怕真就會重回石城,來收她的轎號了。
  是的。她的轎號。父親的轎號如今都是她的。還有從馬二爺手裏弄下的十五家轎號。她正是為了這些轎號,才吃了這許多苦,受了這許多罪,今天,決不能為一時的意氣而毀了這已到手的一切。
  爭戰的路還長,一切才剛剛開始,她決不能像個竄上空中的煙花,亮亮的閃一下,就永遠完結。
  這才想到了一個“忍”字。
  忍下了這口氣,天地便豁然開朗了,這日早上,當馬二爺再到卜守茹房裏來時,卜守茹把揣在懷裏的剪刀掏出來,扔到了馬二爺麵前,平靜地說:“馬老二,和你說實話,這幾日我一直琢磨著要殺了你,可我想來想去覺得不值,你老雜種還不配姑奶奶以命相拚。”
  馬二爺雖道一直防著卜守茹,卻仍是很吃驚:“你還真……真想殺爺?”
  卜守茹點點頭:“你老雜種若是和姑奶奶我一樣年輕,我早就下手了……”
  馬二爺又問:“你……你和爺說這些幹啥?”
  卜守茹道:“讓你知道,姑奶奶今生今世是要和你拚到底的,姑奶奶就算不用別的手段,隻一個年輕,就是你老雜種拚不過的!你不想想你弄我時的那份惡心樣!”
  馬二爺想了想,點點頭說:“不錯,爺是老了,可你別忘了,爺還有兒,就在你這賤貨肚裏養著呢!我拚不過你,我的兒拚得過你!你也有老的一天,死的一天,到那時,你就是拚出了一個世界,也不能帶到棺材裏去,也得留給我的兒!”
  卜守茹笑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養的是我的兒,他斷不會成為我的對頭。”
  馬二爺陰毒地說:“不一定吧?你不是卜大爺的親閨女麽?你咋著對你爹的?蒼天會有報應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哩!到得報應落到你身上時,爺在地下都得笑醒了。”
  卜守茹冷冷一笑道:“那好,咱就走著瞧吧!”
  傷好之後,再見到麻五爺和幫門弟兄時,卜守茹隻字不提被馬二爺的淩辱,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隻對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說,這一陣子是生了病,才到香堂來得稀了。
  然而,這話騙一般弟兄可以,對麻五爺卻是騙不過的,麻五爺和卜守茹一做那事,立馬發現了卜守茹身上的傷痕,——傷痕不在別處,偏又是在那些地方,讓麻五爺好生驚疑。
  麻五爺當即便問:“卜守茹,你……你得的是啥病?這……這身上是咋啦?”
  卜守茹淡淡地說:“與你無關,你別管……”
  麻五爺怒道:“你是我的人,我能不管麽?你給我說,是哪個王八蛋這麽作踐的你?”
  卜守茹心裏湧起一陣痛楚,臉麵上卻隱忍著:“叫你別管,你就別管!”
  麻五爺卻起疑了,暴突的雙目緊盯著卜守茹的臉孔道:“你他娘的該不是又和哪個野男人好上了吧?”
  卜守茹再沒想到麻五爺會往這方麵疑,抬手一巴掌扇到麻五爺臉上,扇得極是響亮:“放你娘的屁!”
  打完麻五爺的嘴巴,卜守茹卻再也抑製不住心中那份痛楚,捂著臉嗚嗚哭了,邊哭邊說:“不……不是為了你這混賬東西,我……我哪能落到這一步!我哪能讓……讓馬二那老雜種這樣作踐?”
  麻五爺這才知道卜守茹是為自己方吃了這莫大的苦頭,當即就愧了,抓過卜守茹的手打自己的臉,後又自打耳光,說是錯怪了卜守茹。
  卜守茹軟軟地倒在麻五爺懷裏,滿臉淚水說:“你麻老五口口聲聲說要我仰仗你,可……可我被馬二那老王八這麽作踐時,你……你這狗東西在哪裏呀?”
  麻五爺益發愧得不行,眼圈也紅了,哽咽著道:“我……我當時哪知道呀?我……我若是當時知道,就是拚著一死,也……也得去幫你!你也是,我不這麽激你,你還不說!”
  麻五爺是條漢子,說罷,連那事也不做了,立馬穿起衣服,要到馬家找馬二爺算賬。
  卜守茹上前將麻五爺抱住了:“別這樣,老五!”
  麻五爺問:“咋?”
  卜守茹說:“你不想想,你找到馬家,和馬二爺去說啥?”
  麻五爺道:“說啥?就說說他老王八作踐你的事!”
  卜守茹又問:“你咋說?你咋知道老王八作踐了我這些說不出口的地方?”
  麻五爺呆住了。
  卜守茹偎依著麻五爺說:“老五,你真有這份心,我就很滿足了,也算沒白對你好一場……”
  麻五爺道:“正因著你對我好,我……我才不能饒了馬二這老東西!”
  卜守茹說:“算了,這口氣我都忍了,你也就先忍了吧,來日方長,咱都不能為了這口氣亂了自己方寸的。”
  麻五爺仍是不願忍,口口聲聲說,自己從沒受過這種氣。
  麻五爺認定,馬二爺不單是淩辱卜守茹,也是淩辱他,——馬二既知道自己的小妾是和他好,還這麽做,不是故意要治他個有苦說不出麽?
  便想到,自己和卜守茹已是有苦說不出了,就得讓馬二爺也嚐一回有苦說不出的滋味。
  抱著膀子想了半天,麻五爺摟住卜守茹道:“那好,不能明著去找馬二,老子就給馬二來暗的,明日老子一把火燒掉他十家轎號,後日再往他布機街的總號裏扔顆炸彈,弄完了,老子再笑眯眯地去找這老王八蛋喝酒,透點口風給他!”
  卜守茹立馬想到,馬二爺的轎號將來都是她的,便不主張燒轎號,正經地對麻五爺說:“老五,你若是真咽不下這口氣,就扔顆炸彈嚇嚇馬二,轎號卻不要燒,水火總是無情的,鬧得不好,燒到我的轎號裏就糟了……”
  麻五爺道:“卜守茹,你放一百個心,我咋著放火也燒不到你的轎號裏去的。”
  卜守茹仍是不依:“那也別燒,作踐我的是馬二,又不是轎子,你逮著那死東西煞哪門子氣?更甭說這些轎子沒準哪一天就不姓馬了。”
  麻五爺從卜守茹的話裏聽出話來,知道卜守茹心裏還貪著馬二的轎號,便應了卜守茹,說是那就扔兩回炸彈吧!明日先往馬二爺總號裏扔一顆,後天再往馬家大院扔一顆,叫卜守茹小心了,後天晚上別回馬家去。
  麻五爺說到做到,第二日夜間,馬二爺設在布機街的總號真就挨了炸。
  炸彈是從臨街的窗外扔進去的,脫手就爆響了。也實在是巧,那當兒馬記各號的管事們都在總號裏拆賬,聚了一屋子人,當場炸死了一個管事和一個賬房,還傷了幾個人。
  馬二爺一聽稟報,立時愣了,坐轎先到了布機街,看了一片狼藉的總號,後便起轎去了鄧老大人那裏,要鄧老大人的官府幫他拿匪。
  到了鄧老大人麵前,馬二爺對總號被炸的內情仍很糊塗,仍沒想到是麻五爺手下的弟兄幹的,更沒把這事和淩辱卜守茹聯係起來,以為是被革命黨瞄上了。
  馬二爺是對不起革命黨的,大半年前,一個革命黨吃他告密,被官府捉去掉了腦袋;三個月前,還有兩個革命黨被官兵追著,往他轎號裏躲,他非但不讓躲,還讓手下的人抓,結果抓到一個,另一個卻逃了。
  沒準就是那逃掉的革命黨來報複了。
  鄧老大人也被革命黨和炸彈鬧得焦心,就派了衙門裏的人隨馬二爺去看挨炸的現場。衙門裏的人看過回來說,確是革命黨作案無疑,那炸彈早先炸過鄧老大人坐轎的。
  馬二爺這下子慌了,坐在鄧老大人府上不願走,問鄧老大人討主張。
  鄧老大人除了讓官兵嚴加防範,哪還有啥更好的主張?
  鄧老大人便把許多官兵派上了街。
  官兵一上街,麻五爺往馬家大院扔炸彈的計劃就困難了。
  然而,麻五爺終是麻五爺,使壞的本事也實在是大。
  第二日晚上,卜守茹剛一出門,麻五爺就通過巡防營的錢管帶,借了幾身官兵的衣服,讓幾個弟兄穿著,找到馬二爺門上。
  馬二爺一看是官兵,大意了,正要把兵爺們往屋裏讓,為首的一個弟兄突然從懷裏掏出炸彈,明打明地扔到馬二爺腳下,砸痛了馬二爺的腳背。
  馬二爺不知是因著腳背的痛,還是因著怕,立時趴下了。
  身邊馬家的下人們也趴下了。
  趴了半天,見炸彈沒響,馬二爺和家裏的下人們,才想起那夥來送炸彈的假官兵,遂蜂擁出門去追。
  然而,這哪還追得上?門外的街上,官兵倒有不少,隻不過孰真孰假,誰是負責拿革命黨的真官兵,誰是扮作官兵的革命黨,馬二爺可就說不清了。
  該世界實是亂了套。
  這時候,不單是石城,整個大清天下都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革命已成了天下大勢……

  第11章
  革命說來就來了,來得迅猛且囂張。
  這年秋裏,武昌城頭一聲炮響,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成立,舉國上下為之震動。大清朝廷驚慌失措,於萬般無奈之中起用袁項城。項城率北洋官兵誓師郭德,旋即揮師南下,進逼武漢三鎮,隔江和新生的民國形成對峙。
  消息傳到石城,革命黨便借著武昌的勢頭大鬧起來。
  武昌起事後隻十天光景,江防會辦府和知府衙門就吃了三次炸彈。
  兩次炸響了,一次沒炸響。
  最讓石城百姓稱道的是第三次,炸江防會辦府。
  十數個上新學的男女學生,硬是不怕死,揣著炸彈,攥著土槍,大天白日硬往會辦府的大門裏衝。綠營兵排槍亂射,把學生們全打倒在沿江大道上,學生們還是把帶去的炸彈拉響了。
  一個女學生拉響炸彈後還嘶聲高呼:“中華民國萬歲!”
  官府大為驚恐,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把綠營和巡防營官兵全派出來,日夜大抓革命黨。——也不論真假,疑是革命黨便抓,抓住就殺,殺了還一律把人頭裝在特製的木籠裏,掛在城門口示眾。
  一時間,石城裏遍滿腥風血雨,也不知造出了幾多擔著革命名義的野鬼冤魂。
  這就震動了駐在石城東門外的新軍第八協協統劉家昌。
  劉協統原倒沒準備響應武昌民國政府,進行一場光複石城的革命,可滿人的綠營官兵在江防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的指令下,這麽抓人,殺人,劉協統看不下去了,心裏就想動。
  然而,那當兒革命形勢尚不明確,劉協統手下馬標、炮標的兩千弟兄又在城外,劉協統要動卻動不得,便先忍下了。路礦學堂的革命黨學生跪在劉協統麵前,求劉協統起兵,劉協統也沒應。
  劉協統對路礦學堂的學生們說:“你們要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的好日子不會太長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沒多久,各地消息紛紛傳來,今日這個省獨立,明日那個省獨立,屈指算算,大半個中國竟都屬了民國。獨立的各省還在上海開了會,一致承認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為代表全中國的臨時政府。
  大清治下的地盤已少得可憐了。
  劉協統這才認定自己的新軍是“忍無可忍”了,遂於陰曆十五夜間,親率全協兩千多弟兄,在巡防營錢管帶的策應下,暗地裏從聚寶門進了石城,打著滅滿興漢的旗號突然舉事。
  這是個決定石城曆史的日子。
  在這決定曆史的日子裏,劉協統坐著八抬大轎,拖著十數門鐵炮,於子夜時分,悄悄來到了江防會辦府對過的大花園,要與據守江防會辦府的綠營決一死戰。
  劉協統到了大花園,實就是到了會辦大人的鼻子底下,會辦大人竟不知道。
  也無怪,劉協統太詭,會用疑兵。
  白日裏,劉協統還請會辦大人到東郊去看新軍演操,夜裏就起了事,誰也防不及。就是到了大花園,已讓炮標的弟兄把鐵炮對著江防會辦府支起來了,許多弟兄都還沒見到劉協統的麵。
  劉協統那夜根本沒從八抬大轎裏走出來。
  支起了鐵炮,劉協統決定先禮而後兵,遂又在八抬大轎裏親自草擬了給會辦大人、鄧老大人並那綠營的《勸告書》。
  劉協統能武亦能文,《勸告書》寫得極有文采,開篇便道:“國家者兆民之國家,天下者大漢之天下,安有竊國家天下於異族而億萬年不衰者乎?武昌義舉,天下響應,實乃天意。君不見革命大勢已成,民國人心所向乎……”
  因此,劉協統勸告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順應潮流民心,說服綠營放下武器,和他一起實現石城和平的光複。
  忠於大清的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既沒被劉協統的文采打動,也不要劉協統奉送到麵前的和平,殺了送《勸告書》的弟兄不說,還先行下令炮轟劉協統置身的大花園。
  劉協統這才認真火了,下令開炮。
  十數門大炮轟隆隆響了起來。
  火光、煙霧,瞬即淹沒了江防會辦府。
  會辦府告急。
  會辦大人不知道錢管帶已參加了起事,竟命錢管帶率巡防營的官兵前來增援,錢管帶真就帶著一營弟兄從江邊靠近了會辦府,和正麵新軍的劉協統形成了夾攻之勢。
  會辦大人和知府衙門的鄧老大人這才慌了,棄了本還可以守上一陣的江防會辦府,帶著幾百口子綠營殘兵渡江逃跑。跑得急慌,會辦大人和鄧老大人的船不慎翻沉,二位大人雙雙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複。
  這便換了朝代,進了民國。
  劉協統解民於水火倒懸,光複石城有功,又有手下兩千號弟兄的擁戴,便順理成章當石城的新主子。
  這新主子開初叫軍政督府,是劉協統自封的。沒多久,劉協統正式得了民國大總統的委任,才又依著民國的建製改了名稱,叫做鎮守使了。
  做革命黨不再殺頭,革命黨便普及開了。
  光複後不到一個月,革命黨竟然滿街都是,就連麻五爺和他的幫門弟兄也成了革命黨,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到處剪男人的辮子。
  麻五爺對革命持著熱烈歡迎的態度,四處向人吹呼自己當年交結的那些革命黨朋友,還懷揣五響毛瑟快槍大大咧咧地到馬二爺府上去嚇馬二爺,做出一副很貼心的樣子,要馬二爺小心自己的老命。
  馬二爺和城中一些紳耆被這番變化弄得目瞪口呆,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不論咋說,他們硬是不信大清就這麽完了,仍然開口一個“大清”,閉口一個“聖上”,還相互勉勵著,要不忘前朝。
  既要不忘前朝,辮子便斷然剪不得,這就違了民國政府明確頒布的《剪辮令》,也就給麻五爺帶來了敲詐的借口。
  麻五爺對馬二爺這幫不剪辮子的古董們一一收取小辮保護費,每月月規銀二兩。因著卜守茹的關係,麻五爺對馬二爺格外關照,月規竟收了十兩。收了保護費以後,卻並不實行保護之責,隻是交待馬二爺們自己小心著,把辮子盤起來,以免人頭落地。
  麻五爺言之鑿鑿地說:“大明換大清時,是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眼下革命了,大清換了民國,漢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規矩,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馬二爺實是氣得要死,可再沒有鄧老大人做靠山,便不敢和麻五爺硬拚,就日日躲在家裏抽大煙,躺在煙榻上回想先前大清聖上坐龍庭的好時光。有時想著想著,眼淚鼻涕就流得一臉一身。
  天長日久,馬二爺對革命恨意日增。
  恨意綿綿之中,馬二爺不止一次端著煙槍在卜守茹麵前發狠,說革命就是謀反,革命黨沒一個好東西,像那麻五爺,將來是一定要被滿門抄斬的,他馬二爺即便就此完結,也決不和麻五爺這種混賬東西再來往。
  卜守茹但凡聽到馬二爺這麽說,總裝作沒聽見,根本不予理會。
  那時,兒子天賜已落生了,卜守茹自己奶著,——馬二爺本要給天賜請奶娘的,卜守茹不要。
  卜守茹怕奶娘奶孩子,孩子大了會對自己不貼心。
  辛亥年冬天,天賜已一歲多了,長得很像卜守茹,小模樣極是討人歡喜。
  卜守茹因著天賜的關係,心收了些,自己的轎號隻讓仇三爺侍弄著,沒事不大去了,和麻五爺的來往也稀了。有時看著天賜紅撲撲的小臉膛,卜守茹甚至想,從今以後,自己得做個好母親才是,啥轎號、轎子,啥革命、光複,實都不是她這個女人家該管的事。
  然而,馬二爺老是躺在煙榻上咒罵革命,老是翻來覆去地念叨前朝鄧老大人執掌石城的好時光,就迫著卜守茹適時地記起不少往事。
  往事彌漫著血腥味,讓卜守茹心裏直發顫。
  卜守茹才又想到,她不能就這麽算了,她正得借著馬二爺好時光過完的時候,奮力撐起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當兒,卜守茹已認定:馬二爺作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已算完了。瞅著煙榻上馬二爺的老臉,卜守茹不止一次地想過,這老雜種不知哪一天就會帶著他對革命的仇恨,閉眼睡過去。
  這場革命實在是來得好。
  馬二爺仇恨的東西,必定是好東西。
  細想想也真是,革命真就不錯。革命讓馬二爺依靠的鄧老大人斃命江中,讓馬二爺失卻了自己的好時光。可革命並沒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石城的麻石路上依舊行著紅紅綠綠的轎子。做了民國鎮守使的劉協統,仍是和前清的鄧老大人一樣鍾愛轎子,說滿街行著的轎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象征。
  於是,卜守茹便在某一日馬二爺再次攻擊革命時,抱著天賜笑笑地開了口說:“你老罵啥呀?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不就革掉了你一條小辮麽?又沒革掉你的轎號轎子!”
  馬二爺煙槍一摔道:“你隻知道轎號、轎子,就不知天下大義!”
  卜守茹覺得好笑:“啥叫天下大義?你那天下大義我是知道的,裏外不就是有鄧老大人的粗腿好抱麽?”
  馬二爺道:“鄧老大人和我好是一回事,天下大義又是一回事。連聖上都不要了,這天下還會有個好麽?”
  又陰陰地說:“你莫看民國今日鬧得凶,日後咋著還難說呢!當年長毛起亂,不也很凶麽?還封了那麽多王,可你看看,今日長毛在哪裏?還不是被曾相國趕盡殺絕了?”
  卜守茹譏笑道:“隻可惜你那曾相國早死了,再不能還魂嘍!”
  馬二爺便又歎氣,一邊歎氣一邊說:“曾相國不在,勤王保國的義士還會有,你看著好了……”
  卜守茹惡毒地道:“好吧,就算有那勤王保國的義士,就算皇上老兒還能坐龍庭,你馬二也還是完了,你手扒棺材沿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馬二爺氣死了,抓起煙榻上的茶杯,狠狠向卜守茹砸去。
  卜守茹身子一偏,茶杯落在對麵牆上碎了。
  懷裏的天賜嚇得哭了起來。
  天賜一哭,馬二爺心疼了,忙從煙榻上爬起來,要從卜守茹手裏奪孩子。
  卜守茹不給,一把把馬二爺推開,拍哄著天賜,冷冷看了馬二爺一眼,轉身走了……
  擁戴革命的心,差不多是被馬二爺這麽一點點逼出來的。
  自然,還因著轎子,因著鍾愛轎子的劉鎮守使。
  聽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說,劉鎮守使指揮起事時都沒騎馬,都是坐的八抬大轎。卜守茹便很真誠地想,就是衝著這般鍾愛轎的劉鎮守使,她也得擁戴革命。
  然而,盡管如此,卜守茹卻並沒想過要利用革命首領劉鎮守使去擴張自己的地盤,興盛自己的轎業。嗣後卜守茹和劉鎮守使的結識,並非刻意鑽營的結果,而是劉鎮守使找上門來的……

  第12章
  劉鎮守使早年做大清協統時就聽說過卜守茹的芳名和傳聞,知道卜守茹雖道出身寒微,卻頗有些姿色,以妾身進了馬家,卻又生性孤傲,敢和馬家分庭抗禮,就想見見。
  說來也巧,恰在這年秋裏,劉鎮守使老父死了,劉鎮守使要大辦喪事,這就有了機緣。
  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說,喪事由馬記老號承辦才好,馬記老號最會辦喪事,轎夫使轎平穩,過世老大人不會受驚,將軍和後人才能更發達。
  劉鎮守使不睬,硬沒用馬記老號的轎子,親點了卜家新號,且要卜守茹前來鎮守使署就此麵商。
  這是革命成功第四年春裏,劉鎮守使升了中將師長後的事。
  那年春裏極是反常,時令剛過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來,夾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著一身素旗袍,係一襲紅鬥篷到鎮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頂藍呢轎。
  麻五爺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轎。
  一路上有許多幫門的弟兄跟著,前呼後擁,甚是熱鬧,引得許多行人駐足觀望。
  因著頭一回去見劉鎮守使,卜守茹心裏惴惴的,總是不安,極怕有何不妥,壞了自己和劉鎮守使的這筆大買賣。
  劉鎮守使剛升了師長,正是春風得意時,老父的喪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場的,粗算一下,動上千乘轎,以每乘轎子八百文計,就有不少銀子好賺。
  事情若是辦得好,喪家總還有賞。
  更重要的是,劉鎮守使家的喪事辦好了,新號的牌子也就跟著響了,馬記老號包攬全城喪事的局麵就會因此改觀。
  心裏不安,就覺著路短,轉眼到得東城老街上,離鎮守使署隻一裏路了,更覺著不踏實,卜守茹便讓轎落了,進了一家棺材鋪,說是去看棺木,實是為了靜自己的心。
  在鋪裏轉了一圈,又掏出一麵小鏡子身前身後照了照,認定自己還算利索,卜守茹才又上了轎。
  上轎後,仍免不了左思右想,這一來便發現了新問題:擔心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在鎮守使署出醜,壞了大事。
  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轎,吩咐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回去。
  麻五爺不願,說是一起見劉鎮守使最好,一人說不清的事,兩人自能說得清。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要陪她去見劉鎮守使是一番好心,可那日咋看咋覺著五爺和他的弟兄不順眼,就板起粉臉堅持要麻五爺回去。
  麻五爺不甚高興,可還是聽了卜守茹勸,回去了。
  卜守茹記得清楚,四抬藍呢轎飄進鎮守使署時是傍晚,夕陽的白光映在門口兵士的槍上和臉上,使得兵士和槍更顯威嚴。
  緊張自不必說,幾個兵士槍一橫,喝令卜守茹下轎時,卜守茹心跳得實是狂亂。
  好在兵士還客氣,得知卜守茹是奉劉鎮守使之命來見,槍放下了,其中一個兵還引著卜守茹去見了劉鎮守使。
  劉鎮守使很威武,穿一身筆挺的軍裝,腰間斜挎著把帶紅穗的大洋刀。卜守茹進門時,劉鎮守使正和一個當官的說話,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馬靴踩出哢哢的響聲。
  見卜守茹進來,劉鎮守使愣了一下,把那當官的打發走了,要卜守茹坐,還讓手下的兵拿了點心,沏了茶。
  雙雙坐下後,劉鎮守使盯著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俊。”
  卜守茹心裏慌,又想掩飾,就半個身子依坐在椅子上,偏頭看著劉鎮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齒笑,後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茶杯蓋,撩撥水麵上的茶葉片兒。
  劉鎮守使又說:“怪不得咱石城的轎這麽好,卻原來是有你這麽個俊女子在弄轎呀!”
  卜守茹記掛著將要開張的大生意,便道:“城裏的轎也……也不是我一人在弄,還……還有馬家老號呢!往……往日城裏的喪事都是馬家老號包辦的。這……這回將軍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將軍把事辦好,也……也不辜負將軍的抬舉……”
  劉鎮守使手一擺,極和氣地說:“抬舉啥呀?!我隻是想見見你。早就聽說過你的事了,總覺著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轎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戶門裏和人家對著弄就益發奇了。”
  卜守茹見劉鎮守使很隨和,心中的緊張消退了些,抬頭瞅了劉鎮守使一眼,笑道:“才不奇呢!我爹弄了十八年轎,我是起小在轎行長大的,不弄轎還能弄啥?難不成也像將軍你似的,去弄槍?”
  劉鎮守使也笑,邊笑邊搖頭:“轎和槍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揚:“誰說不是女人弄的?我不就弄到今日了麽?”
  劉鎮守使道:“所以我說你是奇女子嘛!你誌趣實是不凡,敢破陳規,敢反常情,真少見哩。”
  卜守茹說:“破啥陳規?反啥常情?我才沒想過呢!我要真像將軍你說的那樣敢反這反那,早就把馬二爺宰了!”
  劉鎮守使哈哈大笑:“真能被你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分!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其實……其實我不敢。”
  劉鎮守使問:“是怕我治你的罪麽?”
  卜守茹道:“你不治我的罪我……我也不敢。”
  劉鎮守使說:“你終是女人,心還是善的。”
  卜守茹頭一昂,辯道:“也不太善,誰欺我,我也會去鬥。”
  言畢,又瞅著劉鎮守使,說了句:“你是將軍,武藝一定好,趕明兒,你……你教我兩手,碰到誰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劉鎮守使大笑道:“我可不敢教你,你要真會了兩手,隻怕我這做師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連連擺著手:“不揍你,不揍你,你別怕。”
  劉鎮守使益發樂不可支:“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
  又說:“我真想不出你這俊女子打架時是啥模樣……”
  屋裏的氣氛漸漸變得再無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見麵,倒像相識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劉鎮守使,連請卜守茹來的初衷都忘了,隻一味和卜守茹說笑調情,卜守茹幾次談到喪事的安排,劉鎮守使也馬上叉開,隻說日後再談,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強了。
  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劉鎮守使興致仍高,就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
  卜守茹那當兒已看出了劉鎮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沒推辭,爽快地答應了。
  喝酒時,劉鎮守使已不老實了,又誇卜守茹俊,說是相見恨晚,說著說著,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摸了上邊摸下邊。
  卜守茹說:“要是會兩手,這會兒就用上了。”
  劉鎮守使笑道:“那也沒用,我還有槍呢。”
  卜守茹立馬想到自己受過的淩辱,惱了,把劉鎮守使一把推開:“那你快去拿!”
  劉鎮守使隻一怔,手又摸了上來:“我拿槍幹啥?不把你嚇壞了!”
  卜守茹道:“你真敢拿槍對著我,我就和你拚!”
  劉鎮守使討好說:“我拿槍來也是給你的,你煩了就斃我。”
  卜守茹哼了一聲:“真的?”
  劉鎮守使真就把槍掏了出來:“給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說過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卜守茹接過槍看了看,放下了:“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殺人。”
  劉鎮守使大笑道:“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沒做聲,劉鎮守使便以為卜守茹默認了……
  這晚的酒喝得漫長,劉鎮守使盡管動手動腳,卻終還算有些規矩,也體撫人,因卜守茹身上正來著,便沒和卜守茹做那事。
  這是與麻五爺不同的,麻五爺蠻,想做便做,才不管來不來呢。
  劉鎮守使不這樣,就給卜守茹多少留下了點好感。
  因著那份好感,卜守茹在為劉鎮守使的父親做完喪事後,又應劉鎮守使之邀,到鎮守使署來了,陪劉鎮守使喝酒談天。聽劉鎮守使談,自己也談,談倒在麻石道上的父親,談老而無用的馬二爺,談馬二爺當年對她的淩辱,談到傷心處還落了淚。
  卜守茹一落淚,劉鎮守使便難過。
  劉鎮守使文武雙全,自比嶽武穆,某一日難過之餘,為卜守茹做詩一首,號稱《新長恨歌》。歌曰:
  
  夜月樓台滿,石城桃麵多。
  世人皆夢寢,娥娘轎已過。
  淒然聲聲歎,哀顏粉黛落。
  含恨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轎,微唱大風歌。
  滿目蓬蒿遍,春風吹野火。
  辛亥風雲起,義旗換山河。
  我拔三尺劍,盡斬天下錯。
  還爾自由身,紅妝一巾幗。
  相伴常相憶,一笑抿逝波……

  劉鎮守使在詩中說的明白,卜守茹做馬二爺的妾是天下大錯之一,劉鎮守使是要揮劍斬之的。
  還有一點,劉鎮守使也說的清楚,劉鎮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憶的。在劉鎮守使看來,卜守茹做他的妾還差不多,做馬二爺的妾,又受馬二爺淩辱,實在是太委屈了。
  劉鎮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國新貴,年歲也不大,比馬二爺小了十幾歲,才五十二,討卜守茹做個四姨太正合適。
  那當兒劉鎮守使還沒有九個姨太太。
  卜守茹卻不願和劉鎮守使常伴常相憶,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爺惹來地麵上的麻煩,也不想公然離了馬家落不到家產。
  打從那年巴哥哥出走後,她心裏再沒和哪個男人真好過,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轎號、轎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願讓劉鎮守使套上哩,——就算對劉鎮守使有好感,也還是不願被劉鎮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讓仇三爺花了兩鬥米的價錢找了個老秀才來,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氣擬首詩回劉鎮守使。
  詩是擬在一方絹帕上的。詩道:
  
  妾家行轎如行舟,
  門前水長看魚遊。
  當窗莫晾西風網,
  唯恐貴人憫悲愁。
  姻緣前世皆有定,
  長劍三尺難斬秋。
  縱然春光無限好,
  武穆亦當覓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詩絹,劉鎮守使偏就益發的魂不守舍了,不說不想覓封侯,就連該幹的正事都忘了,四下裏對人說,這卜姑娘不但俊氣,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學養哩,詩作得好著呢。
  劉鎮守使身邊的老師爺卻說:“詩的意思是好,隻是不合仄。”
  老師爺旋即搖頭晃腦,誦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轍律。
  劉鎮守使臉皮掛落下來,說:“你這是迂腐,卜姑娘的詩好就好在破了仄,卜姑娘不同凡響之處,就在於敢破陳規,敢反常情,我就喜她這點!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專教我那七個娃兒做這種破了仄的詩。”
  過了沒幾日,劉鎮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詩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長送去的。詩道:
  
  一巷寒煙鎖碧流,
  武穆無心覓封侯。
  但求嬌娘總相伴,
  月照雙影酒家樓。
  不見旗飄山川土,
  英魂雲橋古渡頭。
  漢業已隨春色改,
  當年燕趙幾悲秋?

  這麽一來,卜守茹便難了,就是不想和劉鎮守使好也不成了。
  劉鎮守使寧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雙影長相守,這番情義令她感動。又知道劉鎮守使就是當年的鄧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讓她發,也能讓她敗,就更不敢怠慢了。
  於是,卜守茹就和劉鎮守使說,明裏的妾是不能做的,馬二爺年歲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雜種的命,要遭人唾罵的。若是劉鎮守使不嫌棄,倒可以做個暗中的妾,也不負劉鎮守使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愛。
  劉鎮守使應許了,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請了去,吃酒、聽堂會,也時常做一些男歡女愛的事情。
  劉鎮守使脫下軍裝一上床,就不是嶽武穆了,一點文治武功顯不出,整個像條賴狗,還有狐臭。
  卜守茹都忍著,且做出很高興的樣子,時常誇讚劉鎮守使好功夫。
  詩卻作不出了,在床上和劉鎮守使說了實話,是請人做的,花了兩鬥米的價錢。
  劉鎮守使便笑,說是那詩才值兩鬥米錢?真是便宜。還說要把寫詩的老秀才請來見見。
  劉鎮守使是真心喜歡卜守茹的,為了來往方便,認卜守茹做了幹女兒,給卜守茹的轎行起了新名號,喚作“萬乘興”,親筆題寫了招旗、匾額,還為“萬乘興”賦詩一首:
  
  麻石古道萬乘興,
  縹緲如舟夢裏行。
  為客不懼山川遠,
  輿轎如煙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劉鎮守使的詩狗肉幌子一般裱掛起來,一下子包攬了官家動轎的差事,和民間大部分的紅白喜事。
  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原隻認馬二爺說話,舉凡雲福寺做佛事,都讓施主用馬記老號的轎,這一看劉鎮守使抬舉卜守茹,也就變了,要施主用“萬乘興”的轎,讓“萬乘興”包辦喪事。
  生意越來越好,卜守茹就不斷更新轎子,還為轎夫們置了藍布紅邊的新轎衣,轎衣後背上“萬乘興”三個大紅字,就像一團團火,燒得馬二爺的三十多家老號自愧形慚,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萬乘興”的轎子貨色新,座位也寬大、舒適,就是不講劉鎮守使的麵子,城裏人也都願坐,且不惜多付力資。而馬二爺則日漸老了,又隻知道抽大煙,一門心思早不在轎上了,馬記老號轎子爛了無錢維修,號衣破了無錢添置,呈出一派敗相,自是難招來客,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轎。
  後來,還有許多轎夫幹脆甩了老號,都到“萬乘興”來了。

  第13章
  然而,馬二爺終究是侍弄了一輩子轎子的,轎行、轎子早已成了馬二爺生命的依托。故爾,馬二爺對“萬乘興”的興盛和自家馬記老號的衰敗實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後的歲月裏,馬二爺還是拄著拐棍掙紮著從煙榻上爬起來了。
  也直到這時候,馬二爺才終於承認了這場光複石城的革命,和這革命造出來的民國鎮守使。
  馬二爺要振興自己的轎業,不承認民國的鎮守使是不可以的。
  民國的鎮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當年的鄧老大人,——那權勢像似比鄧老大人還大。當年的鄧老大人沒兵權,且還要受江防會辦府的節製,民國的這位劉鎮守使以中將師長的身份主持著一城軍政,簡直就是個土皇帝。
  劉鎮守使抬舉卜守茹,卜守茹便發達了,發達得讓馬二爺眼紅。
  這賤貨咋著貼上劉鎮守使的,馬二爺不用問也知道:必是賣弄風騷無疑。每每看到鎮守使署的副官、護兵來接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吃酒、聽戲,馬二爺常會目送著卜守茹遠去的的背影瞎揣摩:這賤貨大許又要去和劉鎮守使上床了。
  那當兒,馬二爺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從心,便對這種事看淡了,心下不再氣卜守茹去和劉鎮守使睡,隻氣卜守茹仗著劉鎮守使和他作對,把個“萬乘興”生意搞得這般紅火,把他馬記老號的主顧都奪走了。
  還恨自己不是年輕、漂亮的女人,沒啥風騷可供賣弄。
  後來,一下子開了竅,才又想到:卜守茹終在名義上是他的小妾,他與其讓卜守茹拿自己的身子私下裏送人情,還給他添累,倒不如他來做這人情了。他馬二爺實可以把卜守茹公然送給劉鎮守使,讓劉鎮守使記他一筆深長而久遠的情分。
  這樣做的好處極明顯,一來永遠的從馬家門裏除卻了一個禍害;二來又籠絡了劉鎮守使,——就算劉鎮守使日後不能幫他,至少不會害他;三來也就給卜守茹這野馬戴上了鐵籠頭。
  馬二爺認定,劉鎮守使氣焰薰天,不是一般等閑人物,卜守茹一旦正式做了劉鎮守使的姨太太,劉鎮守使斷然不會再讓這賤貨依然這樣拋頭露麵滿世界弄轎,沒準會一把將卜守茹的“萬乘興”都掠到自己手裏。
  這一來,卜守茹就完了。
  馬二爺寧可對劉鎮守使拱手認栽,卻不能敗在卜守茹手下。
  一個女人,且又是給他做了小妾的女人,斷然沒有成功的道理。
  這實在是個好念頭。
  這好念頭讓馬二爺激動不已。
  馬二爺便抽著大煙日思夜想,——想著咋把這極難說的話去和劉鎮守使說開?馬二爺自己是不好去說的,——把自己的妾拱手送給人家,還陪著笑臉,馬二爺做不出,就算是承認了革命,和這革命造出的劉鎮守使,也仍還是做不出的。
  讓麻五爺去說也不行,一者麻五爺和卜守茹原本就有一手,二者革命後馬二爺也再不和這混賬東西多來往了。
  萬般無奈,馬二爺才極不情願地去和貼心家人劉四商量了。
  劉四聽罷馬二爺的述說便道:“嘿,我的爺,你真是糊塗!這種事哪用得著找別人?您老不要卜守茹還個好辦?一紙休書就把她打發了!”
  馬二爺說:“那倒不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本意原是要成全這賤貨和劉鎮守使,這一來,倒像是我容不得這賤貨了……”
  劉四道:“那也好辦,您老隻要當麵把這話裏的意思和卜守茹說透,卜守茹也自會去和劉鎮守使說的!”
  也隻得這麽辦了。
  又想了幾日,馬二爺自認為想得已是很成熟了,遂決定正式去和卜守茹開談。
  開談這日,馬二爺讓廚子做了不少菜,還破例親自給卜守茹酌了酒。
  卜守茹不知道馬二爺葫蘆裏賣的是啥藥,覺得很愕然,盯著一桌子酒和菜不動筷子,不冷不熱地問馬二爺:“今日是咋啦?為姑奶奶的‘萬乘興’慶賀麽?”
  馬二爺強作笑臉道:“就算是為你慶賀吧!”
  卜守茹說:“好,既是為我慶賀,這酒姑奶奶就喝——”
  言罷,卜守茹把麵前的一杯酒端起來,喝了個底朝天。
  馬二爺又給卜守茹把酒斟上了,話也說得動人:“卜守茹呀,打從進到馬家門裏,這許多年,你是吃了不少委屈的,我心裏都知道,這杯酒你再喝下去,就算爺給你賠個不是吧!”
  卜守茹這時警覺了,——沒想到馬二爺把她送給劉鎮守使的壞心思,隻想到馬二爺在酒裏做手腳,便狐疑地瞅著酒杯問:“二爺,你莫不是要算計我吧?”
  馬二爺笑道:“如今不是往日,你有劉鎮守使做靠山,推還敢算計你?”
  卜守茹說:“你莫提劉鎮守使,他做他的官,我弄我的轎,我們本是不相幹的!”
  馬二爺道:“不相幹,劉鎮守使咋給你的轎號寫字題詩?咋老派人來接你去吃酒、聽戲?”
  卜守茹適時地記起了當年那場淩辱,以為馬二爺要拿這事做文章,便站起來說:“咋?疑上劉鎮守使了?是不是還想把姑奶奶再吊一回?!”
  馬二爺忙道:“卜守茹,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你也知道的,這幾年我是想開了,哪還多問過你的事?!”
  卜守茹不做聲了。
  馬二爺自己喝起了酒,邊喝邊說:“不過,今日為著你,我倒要管一回閑事哩。”
  卜守茹不知馬二爺要管啥閑事,益發糊塗了。
  馬二爺接著說:“我已是風燭殘年了,用你咒我的話說,是手趴著棺材沿了,或許再沒幾年活頭。可你呢,正年輕,好日子還長,我就想放你一條生路。”
  卜守茹驚問道:“啥……啥生路?”
  馬二爺苦苦一笑說:“你和劉鎮守使的事,你心裏有數,我心裏也有數。這些日子我常想,劉鎮守使不是麻五爺,人靠得住,又有權勢,和你倒正是一對。你們與其瞞著我,這般私下往來,倒不如幹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卜守茹驚道:“馬二,你……你莫不是瘋了?”
  馬二爺道:“我沒瘋,我是想了許久,才和你說這話的。這樣好,這樣一來成全了你們,二來我這門裏也肅靜了。”
  卜守茹呆了。
  馬二爺又道:“隻是咱得好合好散,過去那些冤仇都別再記了,彼此多想想人家的好處。這陣子我就常想你的好處:你不管咋說,終是給我生了個兒子。”
  卜守茹這才回過神說:“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處……”
  馬二爺歎了口氣:“我現在有這份心意放你的生,還不算好處麽?”
  卜守茹決不相信馬二爺這麽做是發善心,緊盯馬二爺的一張老臉,陷入了久久地思索:這老東西此舉意圖何在?是為了割斷她和兒子天賜的親子之情,還是僅僅為了討好劉鎮守使?抑或是怕她日後奪了自己的轎號,才在今天防了一手,以退為進?
  馬二爺的老臉陰沉著,臉上沒有答案。
  卜守茹把目光從馬二爺臉上移開去,心裏冷冷一笑,也不願去多揣摩了,反正她早在被劉鎮守使瞄上時就打定了主意,既不去劉鎮守使那兒做姨太太,也不離開馬家。現在,不管老東西咋想,她都不走。老東西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離開馬家大門。
  於是,卜守茹便說:“二爺,你這好處我卻消受不了,不說人家劉鎮守使和我沒那層關係,就算是真有那層關係,我仍是不能離了您老的。我若是真離了您老走了,人家外人不要罵麽?”
  馬二爺道:“我都不怕人家罵,你還怕啥?”
  卜守茹笑道:“那我也不能這樣做,不看你,我還得看天賜呢!”
  馬二爺說:“天賜是我的兒子,你走了,還有我。”
  卜守茹很和氣地問:“你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天賜咋辦?這麽多轎號咋辦?還不都得靠我來收拾麽?”
  馬二爺再沒想到卜守茹會賴在馬家不走,且想在他死後來收拾他的轎號,心裏很氣,卻又有口說不出。
  卜守茹偏又說:“二爺,叫我走,是你的一番好意,我不走,是我的一番好意。我看呀,今日話既說到了這一步,咱幹脆再挑明點說:你眼見著都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整天瞎琢磨啥?我看呀,你倒不如現在就把馬記老號的那些轎交給我一起整治,自己落得享個清福。你看我爹如今多好,我可沒虧了他,給蓋了三間大瓦屋,買了一房新家具不說,每年還送不少錢給他花……”
  這口氣簡直是在給馬二爺一生的事業發喪了!
  馬二爺再也聽不下去,酒杯往地上一摔,恨恨地走了。
  直到這時,馬二爺才明白,當年為氣卜大爺而納卜守茹做妾是多麽愚蠢!逞著勝利者的一時意氣,把這賤貨聘進門容易,現在想送出門就難了。就是搭上自己的老臉不要,她也不走,那架勢隻怕是不把馬家徹底搞敗掉,便沒個完結了。
  卜守茹這邊弄不通,馬二爺才又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一廂情願地打起了劉鎮守使的主意。讓馬記老號的管事們月月給鎮守使署多出差轎,還花錢籠絡鎮守使署的副官們,想方設法要和劉鎮守使見上一麵。
  卜守茹想見劉鎮守使容易,馬二爺要見就難。
  四下裏托人,疏通了三個月,終於輪上了一次劉鎮守使主持的商界紳耆談話會,馬二爺興衝衝地去了,可在談話會上劉鎮守使隻要紳耆們為他的弟兄捐響,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馬二爺帶頭認了二百兩銀子的捐,劉鎮守使仍沒注意到馬二爺的存在。
  到得散了會,馬二爺擠到劉鎮守使麵前,劉鎮守使才打著官腔說了句:“很好,馬二,你很好,嗯,你捐二百銀子很好。”
  馬二爺振作精神,想暗示一下卜守茹的事,劉鎮守使卻已在一幫衛兵副官的簇擁下,轉身走了,就像不知道他是卜守茹的親夫似的。
  卜守茹知道這事後,又笑他:“二爺呀,你實在是財大氣粗呢!我這‘萬乘興’代劉鎮守使辦捐,也才捐了五十兩,您老真氣派,一捐就是二百兩。”
  馬二爺氣昏了,當場栽倒在地,嗣後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從床上爬起來後,馬二爺再也離不開拐棍了,——往日隻是出門時拄,現在,在院裏、房裏也得拄,眼也昏花了,常會分不出白日黑夜。
  這時,馬二爺唯一的安慰隻剩下了兒子天賜。

  第14章
  天賜從打一落生就適應了家裏的抑鬱氣氛。
  兩歲前是卜守茹奶他,一碰到馬二爺和卜守茹開仗,天賜便把小腦袋往卜守茹懷裏躲。兩歲後,離了卜守茹的懷,再見家裏開仗,便往門外躲。到得開蒙讀了書,又有小學堂好躲了。
  天賜在兩歲前,於無知的懵懂中是傾向母親卜守茹的。
  後來漸漸大了,上了小學堂,懂些事理了,便一步步傾向了父親馬二爺。
  母親卜守茹總是很忙,不是在劉舉人街的“萬乘興”的總號,就是在劉鎮守使的鎮守使署,或是麻五爺的香堂,有時連著十幾天難得和天賜照上一麵,天賜隻能和馬二爺廝守著。
  馬二爺對天賜很好,看天賜讀書,陪天賜玩耍,天賜要啥,馬二爺應啥。
  天賜自然便認定馬二爺好,和馬二爺啥話都說。
  有一回,卜守茹到上海訂轎,半個多月沒回家,天賜便問馬二爺:“爹,我娘咋老不回家?”
  馬二爺道:“她眼裏根本沒咱這個家,隻有她的轎。”
  天賜說:“要那麽多轎幹啥?一人又坐不了。”
  馬二爺道:“她想帶到棺材裏去哩!”
  天賜不做聲了。
  馬二爺卻意猶未盡:“其實,你娘也是白忙,她置下再大的家業,末了也得留給你!你是我的兒,也是她的兒,她不留給你沒辦法。”
  天賜說:“我才不稀罕哩!”
  馬二爺道:“稀罕不稀罕都是你的,誰也奪不去,爹現在讓著她,不去和她鬥了,也是為著你。”
  天賜這才想起問:“娘咋老和你罵架?”
  馬二爺道:“因為她恨爹!”
  天賜不解:“為啥恨你?”
  馬二爺長長歎了口氣:“為著爹老了……”
  天賜仍是不解:“老了就遭人恨?”
  馬二爺紅著眼圈說:“老了就遭人恨哩!”
  天賜又偏著腦袋問:“那娘當年咋願跟你的?”
  馬二爺說起了當年,道是當年卜大爺如何一敗塗地,用自己的親閨女作代價,向他求和;他又是如何寬宏大量,允了卜大爺;結果,卜守茹偏坑了自己的親爹,今日又坑了他,把個馬家鬧得雞犬不寧……
  最後,馬二爺說:“你娘太毒,當年不為圖咱馬家的轎,就不會進咱馬家門的,爹當時不知道,才鑄下了這一生一世的大錯。”
  天賜似懂非懂,可從父親馬二爺失神的眼中已看出了一個老人深深的絕望和悲哀,就覺得母親真就是很毒的,對自己的老父親也實在是很不公平的。
  這樣的對話,隨著時間的演進,沒完沒了地繼續著,一次比一次深入。
  看到鎮守使署的轎子和幫門的弟兄常來接卜守茹,天賜又問:“爹,他們老接我娘去幹啥?”
  馬二爺道:“這得去問你娘。我不能說。”
  天賜吊在馬二爺的脖子上不放手:“你說嘛!”
  馬二爺仍不說:“她是你娘,我不能和你說,大了你自會知道的。”
  天賜便去問卜守茹:“娘,官家的大轎老接你去幹啥?”
  卜守茹斥道:“小孩家,問這個幹什麽?!”
  天賜還想問,卜守茹已虎起了臉……
  後來,還是馬二爺歎著氣和天賜說了:“天賜呀,天賜,你沒個好娘,你娘太浪……”
  天賜雖說不懂“浪”是啥意思,可從馬二爺的口氣和眼神中卻悟出了這“浪”不是件好事,因此,對常來找卜守茹的鎮守使署的副官們和麻五爺都是很恨的。
  鎮守使署的副官們和麻五爺對天賜偏就很好,尤其是麻五爺,每回到馬家來,總要給天賜帶些好吃的小零嘴,什麽糖塊、糖球了,什麽水果、點心了。有一次還給天賜帶了個好玩的小花貓。
  天賜總不要,也不理麻五爺,有時被卜守茹逼著接下了,回轉身就扔到了茅坑裏。
  那隻小花貓命運更慘:第二天就被天賜弄斷了一條後腿,第三天又被弄斷了一條前腿,到第四天便死了……
  這讓卜守茹十分生氣。
  卜守茹指著天賜的鼻子,大罵天賜是心狠手辣的小畜牲。
  這卻讓馬二爺十分高興。
  馬二爺在天賜身上,看到了卜守茹的黯淡未來和自己久遠的成功……

  第15章
  “萬乘興”總號在劉舉人街的卜家老宅,除了飄乎於半空中的一麵招旗和門樓上的一塊匾額是新的,其餘皆是舊的。
  前院的正房和東西廂房仍保持著十年前的老模樣,就連窗欞也還是紙糊的,夏日的一場大雨過後,總要湧進些雨水。房裏依然是黑洞洞的,日漸陳舊的家具大都擺在原處,無聲地映襯著那黑的深邃。
  轎業興盛之後,仇三爺想把這老宅翻蓋一下,卜守茹不允,說是就這樣好,她看著眼熟,若是哪一日巴哥哥回來了,也不會覺得生分。
  仇三爺從此不再提這碴了。
  仇三爺知道,卜守茹這十年都沒忘記了巴慶達,尤其是這二年“萬乘興”的生意日漸興隆,日子好過了,卜守茹對巴慶達的思念就益發熾熱了。
  卜守茹不止一次在仇三爺麵前說過:“三爺,你上歲數了,總號裏的事又這麽多,要是有我巴哥哥做個幫手就好了……”
  但凡聽到卜守茹說這話,仇三爺便想,卜守茹心裏的真意並不是要為他找幫手,而是盼著巴慶達能回來,看看自己這十年中打下的世界,和置下的這片家業。
  卜守茹的意思是瞞不住的。
  每母回到老宅,卜守茹總要到巴慶達住過的屋子看看,有時在那兒一呆就是好半天,還會禁不住落下淚來……
  這年年底,轎行的管事們照例在老宅聚會,卜守茹因著仇三爺和眾管事的奉承,無意中多喝了幾杯,管事們散去之後,卜守茹和仇三爺扯談過轎行來年的生意後,又說起了巴慶達,認定巴慶達是跟著當年那王家戲班子走了。
  仇三爺覺得,巴慶達走了都十年了,自今沒音訊,卜守茹再怎麽提也隻是自尋煩惱,並無用處,便勸道:“卜姑娘,你得想開點,得把過去的事忘了,如今咱‘萬乘興’的生意那麽好……”
  卜守茹神色黯然,打斷仇三爺的話頭說:“三爺,我……我忘不了,越是生意好,就……就越忘不了。”
  仇三爺歎了口氣:“姑娘,你得聽三爺的勸。你別固執,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就有失,你想呀,你現在有了這許多轎子,又有劉鎮守使和麻五爺護著,更發達的日子還在後麵呢!”
  卜守茹癡迷地說:“這些都不能替代巴哥哥!”
  仇三爺想想也是,卜守茹這十年來心裏也實是太苦了,在男人堆裏拚著,心下卻沒和一個男人是真心好的,想來想去的還隻有當年的那個巴慶達,這份情義也真讓他感動。
  仇三爺這才試探著說:“卜姑娘,要不……要不咱就派人到江南、江北去找找?”
  卜守茹一怔,想了好半天,才搖搖頭道:“三爺,怕不行哩!你想呀,若是找不到人又鬧得沸反盈天,被劉鎮守使、麻五爺他們知道了,該咋辦呀?咱現在還離不開劉鎮守使和麻五爺的。”
  仇三爺便自告奮勇道:“姑娘不放心別人,我就親自去,咋樣?”
  卜守茹遲疑著:“三爺,你這身子骨還行麽?這大冷天的四處跑?”
  仇三爺道:“咋不行?行!這樁事除了三爺我,你還就找不到合適的人哩!”
  卜守茹臉上這才有了一絲笑意:“那是,三爺您去,自然是最好的了!”
  稍停,又說:“您老若不親自去,就算找到了巴哥哥,他也不會回的,他這人的脾性我知道。”
  仇三爺胸脯一拍:“卜姑娘,你擎好了吧!隻要找到了小巴子,我先替姑娘你扇他兩個大耳光,然後,就是捆,也把他捆回來。”
  仇三爺是頭場雪落下後走的,沒帶外人,隻帶了個本家侄子,對外隻說到上海置辦一批轎衣,一去就是四十餘日。
  在這四十餘日裏,仇三爺江南、江北到處尋那王家戲班子,尋到後來才知道,王家戲班子五年前就散了,當年的王老板已在揚州開了雜貨店。
  仇三爺費了好大的周折在揚州城裏找到了那家雜貨店,向王老板提起巴慶達,王老板竟說從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個人。
  仇三爺又到別的戲班子打探,仍是沒有線索,這才很失望地回了石城。
  回來後,仇三爺病倒了,躺在床上扯著卜守茹的手老淚直流,說是對不起姑娘。
  卜守茹道:“三爺,不怪你。古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麽!”
  臉一轉,卜守茹眼中的淚卻滾落下來……
  這場徒勞的尋找,給卜守茹帶來的除了失望和惆悵再無別的,仇三爺便覺得自己害了卜守茹。
  他本不該去尋巴慶達,更不該把真情告訴卜守茹。
  病好之後,仇三爺想把卜守茹的那顆心從巴慶達身上引開,便把天賜帶到了卜家老宅。仇三爺認定,能在卜守茹心裏取代巴慶達的,也隻有她兒子天賜了。
  這二年,卜守茹常和仇三爺說,天賜被陰毒的馬二爺教唆壞了,一見她就躲,她想想總是很傷心的。
  仇三爺是用兩掛炮把天賜從馬家門前哄來的。
  仇三爺和天賜一起在老宅院裏放炮仗,還給天賜當馬騎。
  天賜便說仇三爺好。和他爹馬二爺一樣好。
  仇三爺在雪地上爬著喘著,說:“我不好,你爹也不好,隻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的。”
  天賜真就被馬二爺教壞了,騎在仇三爺背上竟說:“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恨我。她想把我們家搞敗!”
  仇三爺道:“你是她兒,她咋會恨你?不是為了你,她才不會這麽拚命弄轎呢!”
  天賜一撇嘴說:“哼,才不是呢!她連自己親爹都不要,還會要我?她弄轎不是為我,是要壞我爹,壞我!”
  仇三爺趴在地上,反勾過頭問:“這話又是你爹說的吧?”
  天賜“嗯”了一聲。
  仇三爺道:“他是騙你,你別信……”
  正說著,卜守茹進了院門,一見天賜騎在仇三爺背上,臉一沉道:“天賜,給我下來!”
  天賜臉漲得通紅,慌忙從仇三爺背上下來,轉身便走。
  仇三爺爬起來,一把把天賜拉住了,對卜守茹說:“不怪天賜,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三爺;你別寵壞了他!”
  又對天賜說:“你得記住,你是我的兒,日後得弄轎,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手少爺!”
  天賜低著頭,兩隻腳在雪地上搓著,一會兒便搓出了一個坑。
  卜守茹走到天賜麵前,把天賜頭上的亂發撫平,口氣也緩和下來:“進家吧,天賜!娘還有話和你說。”
  天賜不挪窩。
  卜守茹又說:“進家吧,那邊是家,這邊也是家,娘今晚包餃子給你吃。你最喜吃的羊肉餃子……”
  天賜仍不挪窩,隻怯怯地說了句:“我……我不喜吃羊肉餃子……”
  卜守茹強笑道:“你想吃啥,娘就給你弄啥!”
  天賜頭垂得更低:“我……我不餓,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說:“那就進屋陪娘說說話吧,娘明個還想帶你去看看咱‘萬乘興’的轎號哩!娘的轎號比你爹的多,轎子也比你爹的新,你一看準喜歡。”
  仇三爺也說:“是哩!你娘的本事比你爹大,你真該跟你娘去看看,看看你娘是咋弄轎的,學著點!”
  天賜不做聲。
  卜守茹又說:“娘是女人,本不該弄轎,你呢,是男人,從小就該有個男人的樣子,學著弄轎……”
  天賜卻道:“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爹等著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聲叫道:“馬二不是你爹!你……你隻有娘,沒有爹!”
  說著,一把扯起天賜就往堂屋走。
  偏在這時,馬二爺坐著轎趕來了。
  轎子在門口落下後,馬二爺並不進門,也沒多說什麽,隻立在門樓下的青石台階上陰陰地看著卜守茹和天賜娘倆。
  天賜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喚了聲“爹”,掙脫母親的手就往門外跑,在門口差點兒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涼透了,眼見著馬二爺和天賜鑽進轎子,又眼見著馬記老號的四個轎夫起了轎,隻愣愣地在院子裏站著……

  第16章
  眼見著“萬乘興”嶄新的轎子氣焰囂張地滿城飄著,馬二爺心平氣和。馬二爺既沒能把卜守茹禮送出門,就反過來想了,認為卜守茹不出馬家,便還是自己的妾,還是天賜的娘,再怎麽折騰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轎業都落到她手上,終歸也還是馬家的。
  馬二爺的家業要傳給天賜,卜守茹的轎號遲早也要傳給天賜的。
  馬二爺早就把這話和天賜說過的。
  因而,年邁多病的馬二爺再不把卜守茹的“萬乘興”當對手看,隻可著自己的心意向天賜灌輸仇恨。
  然而,隨著時日一天天的過去,馬二爺卻又起了疑:天賜對卜守茹的態度卜守茹不是不清楚,可這賤女人仍發瘋似的弄轎,這就怪了。這就讓馬二爺不能不往別處想。
  馬二爺覺得,卜守茹弄轎不像是為了天賜,倒像是為了別人。偏在這時,銷聲匿跡快十一年的卜大爺又跳出來添亂。
  天賜過十歲生日那天,卜守茹的親爹卜大爺不知是出於何種用心,給閨女使壞,從鄉下托人帶話過來,說是自己閨女和麻五爺養了個野小子,已有三歲,隻等著馬二爺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轎業接過來。
  馬二爺一下子慌了,出了大價錢讓人私下裏四處查訪,想找到那個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幾個月終沒找到。
  查訪的人回來說,卜大爺和自己閨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說了瞎話,一來坑自己閨女,二來也想氣死馬二爺。
  馬二爺偏不信這話,又派貼心家人劉四帶了厚禮去見卜大爺,卜大爺方才支吾起來。
  風波過後,倒在病榻上的馬二爺卻多了個心眼,覺著今日或許沒有那野小子,日後則說不準,若是日後卜守茹真和麻五爺或劉鎮守使養出個野小子,麻煩就大了,遂決意拚將最後一點氣力,予以反擊。
  打從作出反擊的決斷後,馬二爺硬撐著從病榻上爬起來了,常拖著條花白的小辮,佝僂著身子帶著天賜站在獨香亭茶樓上靜靜看,默默想,對過往的一切做著總結,對自己和兒子的未來進行著最後的謀劃。
  馬二爺覺著,石城裏的麻石路是屬於他的,啥人都不該把麻石路從他和天賜手中奪走。
  馬二爺決不能眼見著卜守茹這麽狂下去!
  卜大爺當年敗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該獲得這般輝煌的成功!
  想著當年,馬二爺便壯懷激烈,對自己既往的生命歲月生發出深深的敬意,當年馬二爺是何等的威風!哪次爭鬥不是贏家?任憑怎樣的對手誰不倒在二爺腳下?!全城的麻石道上,哪裏沒留下二爺皂靴的足跡?
  這麽想著,馬二爺就自我感動起來,老淚縱橫,口水和小便一同失禁,且不由地拖著兩行鼻涕一陣陣抽泣。
  自我感動之餘,馬二爺也承認自己後來是遇上了克星。
  這克星就是卜守茹。
  現在,馬二爺下決心除卻這顆克星了。
  馬二爺扯著天賜立在獨香亭茶樓上看著,想著,合計著,兩隻眼裏漸漸便現出了殺機……
  ——許多年後,當馬二爺、卜大爺和麻五爺都作了古,獨香亭茶樓的老掌櫃還回憶說:“……凶兆在那年春裏就有了。那年春裏馬二爺真是怪,站著站著就滿臉的鼻涕眼淚。馬二爺還對天賜說,‘這城裏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為了它,就是殺人也別怯……’”
  終有一天,立在獨香亭茶樓上的馬二爺不見了,坐轎出了城。
  回來時,馬二爺把卜大爺接來了。
  “萬乘興”的總管事仇三爺最先得了信,一聽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稟報。
  卜守茹那當兒正在劉鎮守使府上聽著戲,聽了稟報,臉一沉和仇三爺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爺就說:“卜大爺這次來的必有名堂,保不齊馬二爺使了啥壞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過去,他們翻不起大浪!”
  仇三爺說:“姑娘卻要小心,別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馬二爺我可是知道,都迷轎迷個死,不見棺材不掉淚哩!這兩人弄到一起,隻怕會有一番折騰的。”
  卜守茹哼了一聲:“他們還折騰啥?老的老了,癱的癱了!”進了馬家的門卻看到,老的和癱的正麵對麵坐著,很像回事的談著轎子呢。
  老的連咳加喘對癱的說:“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轎,我呢,侍弄了一輩子轎,懂你的心,我覺著你說啥也得把轎號再拾掇起來。”
  卜守茹見馬二爺把自己父親接來已覺著有文章,又聽到這話,就以為馬二爺要打“萬乘興”轎行的主意,便往馬二爺麵前定定地一站,冷冷說:“你們都別做夢,‘萬乘興’是我的,誰也甭想再插一腳!”
  馬二爺有氣無力看了卜守茹一眼:“你……你的轎行卻是……卻是你爹拚著命掙……掙下的!”
  卜守茹道:“我們卜家的事你管不著!”
  馬二爺拚力笑了笑,笑出了一下巴口水:“我……我也不……不想管……”
  卜守茹問:“那你把我爹接來幹啥?想挑著我爹奪我的轎號麽?”
  馬二爺搖搖頭:“不是,你們爺倆的關係那麽好,我……我挑得了麽?我是覺著對不起你爹,才想幫襯他一把。”
  卜大爺這才對馬二爺道:“別說幫襯我,你一說這話,老子就來氣!當年不是你,我能落到這一步麽?!”
  馬二爺歎了口氣:“卜大爺,這咱也得講句良心話,我當年是不好,鬥勇好勝,傷是傷過你,可……可卻沒把你往鄉下趕。直到今天,我……我馬二都還認定你是侍弄轎子的好手,我覺著就是和你鬥也鬥的有滋味。”
  這話勾起了卜大爺慘痛的記憶。
  卜大爺再也忘不了當年的恥辱,當年,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親閨女把自己趕到了鄉下!他那麽求她,她都不鬆口,她把他捆上轎,還在他嘴裏堵了團布!
  為此,卜大爺飲恨十年,也不擇手段的報複過。
  最早,卜大爺向知府衙門遞過狀子,告閨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鄧老大人和馬二爺過往甚密,偏說閨女是很孝的。
  革命後,以為機會來了,卜大爺又讓人抬著進了回城,想讓劉協統做主,收回他的轎號,劉協統偏不見他,後來,劉協統成了劉鎮守使,竟認了閨女做幹女兒。
  萬般無奈,卜大爺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爺和那莫須有的野小子,想借馬二爺的手弄死閨女。
  卜大爺原以為陰毒的馬二爺會把閨女殺了,“萬乘興”能落到他手上。
  又不料,馬二爺實是老而無用了,不說不敢殺閨女,連查訪那莫須有的野小子都不敢聲張。
  今日,機會送上了門,卜大爺自是不願放過的,就問馬二爺:“你究竟打得啥主意?”
  馬二爺這才振作精神說:“卜大爺,你名分上也……也算我丈人,你閨女不幫你,我得幫你,我老了,弄不動轎了,想把東城三十多家轎號都賃給你,也……了了咱這一輩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爺極吃驚:“你……你這麽想?”
  馬二爺點點頭:“我想了許久了,覺著隻有你卜大爺才能侍弄好我的轎號,我就不信一個女人也……能弄轎!”
  卜守茹這才算聽明白了:堂堂馬二爺徹底完了,自己拚不過她,就請來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振旗鼓。
  這真荒唐。馬二爺就當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勾著頭,很動情地對卜大爺說:“卜大爺,你好生想想,能……能幹麽?你可還有當年和四喜花轎行打架的勁頭?你我兩個弄轎的男人可還有本事與‘萬乘興’抗一抗?你要覺著不行,我……我也就認了,幹脆把轎號都……都給卜守茹,就算……就算咱這輩子是做了場夢……”
  卜大爺獨眼裏流出了淚,哽咽著對馬二爺道:“我……我幹!我說過的,我還要重回石城!我……我這輩子除了轎,沒……沒喜過別的,打從那年揣著兩個窩窩頭到獨香號來,我就離不開轎了!這……這十年,我做夢都夢著轎!”
  卜大爺當時就想,他要好好幹,把十年前和閨女說過的話變成現實,他沒有腿,卻有腦袋,他要用腦袋去玩世界,要讓閨女敗在他手下,也把閨女捆著送回鄉下。
  ——自然,還要讓馬二爺輸個幹淨。
  他這輩子的對手就是馬二爺,不是馬二爺,他落不到這地步,今天,就算馬二爺把天許給他一半,他日後也不能放過馬二爺的。
  馬二爺似乎沒看出卜大爺的心思,又對卜守茹道:“卜守茹呀,我……我馬二明人不做暗事,今天當著你麵說清了,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了,這麽著,也……也不是想和你拚,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拚……”
  說這話時,馬二爺臉上的表情很沉重。
  卜守茹卻隻是笑,邊笑邊說:“這又何必呢?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你們老的老,殘的殘,就不會享享清福?我早就說過,轎號讓我一人弄著不就結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處麽?你們得承認,你們的好日子早就過完了,打從鄧老大人一死就過完了,咋弄轎子,你們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們就去看看姑奶奶這盤買賣!”
  馬二爺陰笑道:“別……別把話說得這麽絕,咱……咱還是試試吧!”
  自此,卜大爺住進了馬家,成了馬二爺弄轎的盟友,兩個失敗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計著重整馬記老號。
  為跟上民國的新時代,二人還給老號換了名,改作“老大全”。雙方又各自出資六千元,從上海訂製了紅緞繡花轎衣,更新了八百乘轎子。
  準備停當,重新開張頭幾天,雇了百十號人,抬著幾十乘花轎,幾十架抬盒,並那頭鑼、旗傘,吹吹打打,招搖過市。
  嗣後營業,“老大全”各號轎資收得也少,比“萬乘興”低了一成半,說是不為賺錢,隻為爭口氣。
  城裏商家百姓看著這一戶門裏的兩家轎行這般爭鬥,都覺有趣,兩邊的轎都坐。坐在“萬乘興”的轎上罵“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轎上就罵“萬乘興”,反正隻要能少付力資就好。
  麻五爺一見便氣了,讓手下的幫門弟兄暗裏使壞,專叫“老大個”的新轎坐,坐在轎上滿城亂轉,待得下了轎,分毫不付,還打人,撕人的繡花轎衣,嚇得“老大全”的轎夫們有新轎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壞了賠不起。
  卜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沒把這一老一癱的兩個廢物放在眼裏,又覺著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做得過分了些,便對麻五爺說:“老五,‘老大全’轎主不單是馬二爺,也還有我爹,咱得客氣點。”
  麻五爺嘴上應許了,私底下仍是對“老大全”使壞。
  麻五爺那當兒早把卜守茹的“萬乘興”轎行看做自己的了,已想著在劉鎮守使一朝垮台後,就把卜守茹連同她的轎號一並接過來。
  劉鎮守使這年春裏已有了麻煩,原先巡防營的錢管帶,現在的錢團長,和劉鎮守使不和;歸劉鎮守使節製的秦城的王旅長則公然反了,城中幾次傳著,說那錢團長要夥著秦城的王旅長打劉鎮守使,來個二次革命。
  麻五爺幫門的弟兄老使壞,卜大爺和馬二爺氣了,終有一天,在卜守茹進家時,卜大爺冷不防把盛著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頭上,差點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爺失去了理智,看著閨女滿臉是血躺在地上,還爬過去要掐死閨女。
  馬二爺硬讓劉四把卜大爺拉住了。
  卜大爺被劉四拉著還直吼:“掐死她,你讓我掐死她!你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親爹!”
  馬二爺心裏隻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會把卜大爺大老遠從鄉下接來哩!
  不過,按馬二爺在獨香亭茶樓上的精心設計,卜守茹該死,卻不是這時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爺死後再死,這樣,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轎號就是馬二爺和小天賜的了。
  二爺的陰謀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盡人皆知的爭鬥,然後,毒殺卜大爺,嫁禍卜守茹。
  看著卜大爺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馬二爺一顆蒼老的心在胸腔裏跳蕩得瘋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紅紅綠綠的轎子,紅紅綠綠的轎子都在麻石道上飄,伴著轎夫們飛快邁動的腿和輕盈飄逸的腳步……

  第17章
  後來,卜守茹常想,她有過爹麽?啥時有過爹?那個把她聘給馬家老東西的癱子會是她爹?四處放她臭風的會是她爹?做爹的會和自己閨女鬥成這樣?會把一碗沸水砸到閨女頭上?
  這都是咋回事呢?
  難不成是前世欠了這癱子的孽債?
  這年秋天,裹攜著城市上空惡臭味道的風,把一股蕭殺之氣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劉鎮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長準備開仗,大炮支到了城門上,城裏三天兩頭戒嚴禁街,抓王旅長的探子。駐在城外的錢團長名義上還歸劉鎮守使管著,實際上已和王旅長穿了連襠褲,上千號人隨時等著王旅長的隊伍開過來,一起去打劉鎮守使。
  蕭殺之風也吹進了卜守茹心頭。
  卜守茹躁動不安,臉色陰陰的,總想幹些啥。
  開初還鬧不清想幹的究竟是啥。
  後來才知道是想殺人,殺死那個癱子,也殺死馬二爺,徹底結束他們的野心和夢想!
  頭上的疤,時時提醒著卜守茹關乎仇恨的記憶,殺人的念頭便在腦子裏盤旋,眼中總是一片血紅。
  然而,終是怕。
  父親在大清時代就告過她忤逆,今日真把父親殺了,忤逆便是確鑿的了,連馬二爺一起殺,就是雙料的忤逆。
  這和劉鎮守使打仗不同,劉鎮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沒有。
  她隻能等待,等待著他們老死、病死,被炮火轟死。
  卜守茹由此而對巴哥哥的思念益發深刻了,常在夢中見著巴哥哥回來,用小轎抬著她滿世界兜風。
  還夢見她和巴哥哥離了石城,隨著個挺紅火的戲班子闖蕩江湖。
  夢中的巴哥哥依舊是那麽年輕,那麽憨厚,都十一年過去了,巴哥哥還是老樣子。
  醒來時,總不見巴哥哥,滿眼看到的都是轎,她的轎和馬二爺的轎。
  這些轎載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陰,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著淚想,如果這十一年能重過一回,她決不會再要這些轎了,她得由著自己的心意,由著巴哥哥的心意活。
  沒和巴哥哥生下一個兒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兒子,巴哥哥不會一去不複返,為著兒子,巴哥哥也會和她一起等待馬二爺的死期。
  又想,天賜若是巴哥哥的該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來,她也願為天賜拚到底,可天賜偏是麻五爺的,又被馬二爺教唆的不認親娘。
  她十一年來苦苦拚爭的一切是為了啥,真是說不清哩!
  那年秋裏,肚子裏又有了,是劉鎮守使的,麻五爺以為還是他的。
  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爺早把“萬乘興”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講懷著的孩子是劉鎮守使的,怕麻五爺使壞,隻由著麻五爺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麻五爺的如意算盤也簡單,就是靜候著馬二爺一朝歸天,自己對馬卜兩家進行全麵接收。
  被卜大爺用碗砸過以後,卜守茹再不願回馬家,就和麻五爺住到了一起。麻五爺嘴上說的好聽,心裏卻想著馬二爺來日無多,極怕馬二爺一死落不到家產,便勸卜守茹回馬家生了孩子再說。
  卜守茹不願,一來怕自已被殺,二來也怕自己會於瘋狂之中去殺人。
  麻五爺非要卜守茹去,說是這孩子也得讓馬二認下,不認下日後不好辦。
  卜守茹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馬二爺說,看他可願認!”
  麻五爺欺馬二爺老不中用,態度很蠻橫,哼了一聲說:“他老棺材敢不認!不認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爺如何讓馬二爺好看,就和麻五爺一起去了。
  馬二爺得知卜守茹真懷上了麻五爺的種,早就氣青了臉。
  卜守茹和麻五爺一進門,馬二爺就用拐棍支撐著身子,哆哆嗦嗦對麻五爺說:“卜守茹這……這賤貨回來我……我沒話說,隻……隻是這……這肚裏的孩子咋辦?”
  麻五爺嘿嘿笑著問:“二爺,你看呢?”
  馬二爺道:“我……我看啥?你……你們弄出的雜種,關……關我屁事?!”
  麻五爺笑得益發自然和氣:“咋不關你的事?卜守茹終還是你們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兒,馬家不就丟盡臉了麽?二爺你還做人不做了?”
  馬二爺氣瘋了:“我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當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當王八,也……不能再養王八蛋!”
  麻五爺仍不氣,又深思熟慮說:“二爺,咱們誰跟誰呀?你心裏得有數才是。那事我瞞了卜守茹十一年,本不願說的,今日,卻不能不說了:二爺,我問你,當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爺的轎號裏放炸彈,你能把卜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該算我的,對不對?咱倆誰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該有事。
  麻五爺說這話時,卜大爺正被人抬著從門外進來,聽到麻五爺說起放炸彈的事,愣了,獨眼發直,凶光射到麻五爺臉上,咬住麻五爺不放。
  卜大爺沒容馬二爺再插話,便掙開抬他的兩個下人,瞅著麻五爺問:“麻老五,當……當年的炸彈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來的炸彈、洋槍?”
  麻五爺不以為然,把頭一扭衝著卜大爺道:“嘿,卜大爺,你看你,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還追個啥呀?今個兒咱得一起對付馬二才是!”
  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卜守茹,你說是吧?!”
  卜守茹也沒料到當年往卜家轎號放炸彈的是麻五爺,便道:“我還能說啥?卻原來你們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爺又笑:“喲,我的姑奶奶,咱可得憑點良心,沒我們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卜守茹想了想,說:“倒也是。”
  這麽說著,卜大爺已在往麻五爺麵前爬了,爬到麻五爺麵前,一把摟住了麻五爺的腿:“麻老五,你……你今個兒得給我說清楚,炸彈和洋槍是……是哪來的?”
  麻五爺大大咧咧道:“卜大爺,你想能從哪來呢?還不是從巡防營弄來的麽?我不願幹,馬二爺就許了我二百兩銀子。我仍是不願幹,——倒不是嫌銀子少,而是覺著太毒了些,就勸馬二爺打消了這壞主意。馬二爺那當兒橫呢,硬要我幹,還說,我若不幹,他就向鄧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黨的,就怕了,就違著心幹了。”
  卜大爺又問馬二爺:“是麽?”
  馬二爺掛著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你……你聽他瞎……瞎扯!”
  卜大爺認定不是瞎扯,鬆開麻五爺,又往馬二爺麵前爬,馬二爺有些怕,一邊努力向後退著,一邊說:“卜……卜大爺,你……你可……可別聽麻老五胡扯,他……他這是成心要壞咱‘老大全’的生……生意……”
  卜大爺不睬,爬得固執且頑強,獨眼裏凶光閃動。
  麻五爺很興奮,抱著膀子立在一旁,說:“卜大爺,這就對了,你要算賬得和馬二爺算,不是這老雜種,你卜大爺還不早是石城的轎王了!”
  馬二爺坐不住了,額頭冒汗,佝僂的身子直抖,可著嗓門喊進兩個馬家下人拉住了卜大爺,說是讓卜大爺先回自己屋消消氣,有話待麻五爺走後再談。
  卜大爺死活不願去消氣,一麵掙著,一麵破口大罵,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
  麻五爺直搖頭,對卜守茹說:“你看你這爹,你看你這爹,咋變成這種樣子了呢!咋連我都罵?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
  說罷還歎氣,似很委屈,又很無奈。
  卜守茹看著這三個男人都覺著惡心,便道:“你們都該去死!沒有你們這世上或許還能幹淨點!”
  麻五爺不讚成這話,說:“讓他們去死,咱別死,咱死了這一城的轎子誰侍弄!”
  轉而記起卜守茹肚裏的孩子,想到來馬家的初衷,麻五爺又自作主張對馬二爺道:“二爺,不說別的了,就衝著咱當年的情義,這孩子也得在你老馬家生,這事就這麽著吧,啊?”
  馬二爺被那陳年炸彈弄得很狼狽,硬氣保不住了,就在臉麵上服了軟:“五爺,事已到了這一步,我……我還說啥呢?這麽著吧,我認栽,卜守茹和肚裏的孩子都跟你,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圖別的了,隻圖個平安肅靜!”
  麻五爺手一擺:“別價!好事做到底,卜守茹娘倆你先給我養著,哪天你一蹬腿,我就把他們娘倆一起接走!這才算咱義氣一場嘛!”
  馬二爺渾身哆嗦起來:“麻老五,你……你也別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讓給你了,你……你還要啥?”
  麻五爺想要馬二爺的轎號,就說:“你那些轎子不好侍弄呀,我想了,離了卜守茹和我還真不行……”
  馬二爺豁出去了,當場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對保護轎號的決絕意誌:“麻老五,你要我的轎不是?你看著,二爺我最後一滴血都……都得灑在轎上,看清了,這麽紅的血!在爺的脈管裏流了七……七十年的血!”
  卜守茹看著馬二爺手上那流了七十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點髒血潑不了幾乘轎!你現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
  又說:“就算你現在就死了,我也不會離開馬家的,我就是衝著你的轎號來的,不把你的東城轎號全統下來,我不會罷休的。”
  馬二爺瘋叫道:“你……你做夢!我的轎號是我兒天賜的!就算沒皇上了,民……民國也得講理!子承父業,天……天經地義!”
  偏在這時,天賜從學堂下學回來了,麻五爺一把拉過天賜,指著天賜的小臉膛兒哈哈大笑說:“天賜是你的兒,你看看他哪點像你?天賜也是五爺我的兒!爺,話說到這地步,我就得謝你了,難為你這麽疼他,比我這真爹都強哩!”
  馬二爺驟然呆了,像挨了一槍,軟軟跌坐到地上。
  天賜叫了一聲“爹”,上前去扶馬二爺,馬二爺不起,隻望著天賜流淚,還絕望地嚎著:“報應,這……這都是報應啊……”
  也恰在這時,卜大爺雙手撐地,支持著身子,從門外陰陰地挪進來了。
  卜守茹本能的預感到,那團盤旋在石城上空的肅殺之氣已撲湧進門。
  遠處有隆隆的炮聲和爆豆也似的槍聲……

  第18章
  馬家院子裏也有麻青石鋪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寬約三尺許,長不過五六丈,從大門口穿過正堂屋,到二進院子後門的條石台階前也就完了。
  頭進院子很大,麻石道兩旁是曠地,一邊停轎,一邊是水池、花房。
  二進院子小一些,且堆著不少破轎,除了從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幾乎是看不到地麵的。
  卜大爺住進馬家後,瞅著麻石道心裏就恨得發癢,就不止一次的想過要在二進院子的那堆破轎上放把火。
  有一日夜裏,卜大爺還真就用兩手撐著地,爬到了那堆破轎前,欲往破轎上澆洋油。可猶豫了半天,終還是沒澆。
  這倒不是因為憐惜馬二爺,卻是因著自己。
  卜大爺覺著馬家的一切終將是他的,這老家夥來日無多,死後斷不會把轎子和麻石道帶進棺材去。
  馬二爺卻也毒,自己老不死,卻想要卜大爺死。
  卜大爺用碗砸了卜守茹沒幾天,馬二爺就在專為卜大爺煨的蹄膀裏下了毒,巧的是卜大爺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膀讓桌下的狗叼去了,就毒死了狗。
  馬二爺心裏很慌,怕卜大爺和他拚,就說這必是卜守茹使壞,頭通了哪個下人,要殺卜大爺。
  卜大爺心裏知道是馬二爺弄出的鬼,卻裝作沒看出,說了句:“不至於吧?那狗還不知都亂吃了些啥呢!”
  自那以後,卜大爺就想把馬二爺往墓坑裏趕了,兩手支撐著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時,總覺著自己能把馬二爺對付了。
  卜大爺癱了,腿不經事,兩隻手卻有無窮的力。
  卜大爺試過,他一拳能把房門捅破,砸扁馬二爺的腦袋自是不在話下的。——想想也是怪,老天爺對人真是公道,十一年前有腿的時候,卜大爺的手和臂都沒這麽大的力;腿一沒了,上半身便出奇的發達起來,胸上和臂上滿是肌肉,手也變得粗大,結了厚厚的繭,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爺無意中說起的炸彈,勾起了卜大爺的舊恨新仇,卜大爺往馬二爺麵前爬時,就想殺了馬二爺的。後來被架到自己房裏,卜大爺殺人的念頭益發堅定了。
  卜大爺認定,他一生的噩運都是那炸彈和洋槍造成的,沒有那洋槍、炸彈,他當年不會敗,他的轎號不會被封,也就不會把閨女聘給馬二爺,以至今日父女成仇。
  麻五爺說得不錯,他會成為轎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該都是他的!他的!
  於是,卜大爺在滿城響著的槍炮聲中,在麻五爺和馬二爺吵得不亦樂乎時,使著一身蠻力托開了門板,從房裏爬了出來,要把馬二爺推進他自己掘下的墓坑。
  複仇的道路是很短的,——從卜大爺二進院裏的房,到正堂屋後門,統共不到三十步,可這三十步卻讓卜大爺記起了血淚爆湧的三十年。
  兩隻手撐在馬家院裏的麻石道上,卜大爺就在心裏追憶著自己曾有過的雙腿。那雙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樣堅實有力,支撐著他和他肩上的轎,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多少人想算計卜大爺那雙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爺的腳筋挑斷,讓卜大爺永遠倒在城裏的麻石道上!
  可卜大爺沒倒,能明打明鬥垮卜大爺的人還沒有!
  卜大爺是被人暗算的!今天這個暗算他的人活到頭了!
  卜大爺出現在正堂屋門口時,門口有人,有馬家的人,也有麻五爺和閨女卜守茹帶來的人。
  馬家的人還想把卜大爺勸回去,卜大爺不睬。
  麻五爺的人都是無賴,想看笑話,就說:“人家閨女來了,總得見見的,你們攔啥?”
  馬家的人便不敢吭氣了。
  一進門,卜大爺最先看到的是閨女卜守茹。
  這賤貨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靜自然,就像馬家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
  閨女身邊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爺,麻五爺一副無賴相,敞著懷,腳蹺著,腿晃著,一邊抓著氈帽扇風,一邊瞅著倒在地上的馬二爺說著什麽。
  馬二爺是倒在八仙桌旁的,想往起坐,總是坐不住,兒子天賜去拉,閨女就在一邊喊,要天賜過來。
  卜大爺開始往馬二爺身邊爬,兩隻手一下子聚起了無窮的力。
  在卜大爺眼裏,馬二爺已是一具屍體。
  卜大爺要做的僅僅是把這具屍體推進墓坑罷了。
  馬二爺看出了卜大爺的意思,倒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快……快來人啊,這……這癱子要……要殺人了……”
  門口馬家的人應著馬二爺的召喚,往門裏衝。
  卜大爺身子一轉,對馬家的人吼:“你們誰敢過來,老子……老子就掐死誰!”
  馬家的人不怕,硬是衝到卜大爺麵前,要架卜大爺。卜守茹這才站起來說話了:“出去,都給我滾出去!這是我們家裏的事,你們都他娘少管!”
  馬家人丁瞅著馬二爺,不走。
  麻五爺火了,桌子一怕:“打架要講公道,你們都上來像什麽樣?都滾,再不滾老子就給卜大爺討個公道!”
  麻五爺一發話,門外五爺的人進來了,硬把馬家的人轟了出去,還把兩扇門反手關上了,弄得屋子裏一下子很暗,就仿佛黑了天。
  馬二爺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拚命不行了,遂硬撐著往起爬,剛哆哆嗦嗦爬起來,佝僂著身子尚未站穩,卜大爺已逼至麵前。
  卜大爺很沉著,兩隻大手幾乎是緩緩伸出來的,馬二爺竟防不了,竟讓卜大爺給扳倒了……
  麻五爺在一旁看著,搖著頭,挺感慨地對卜守茹說:“二爺不行了,實是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這二爺又何曾年輕過?”
  麻五爺追憶道:“你沒見過二爺年輕,我是見過的,三十五年前我頭一回找二爺收咱幫門的月規,二爺摔過我兩個好跟鬥呢!就在獨香樓門口!”
  這邊說著,那邊卜大爺和馬二爺己扭成一團了。
  卜大爺山也似的身子壓在馬二爺身上,兩隻手揪住馬二爺花白的腦袋直往地上撞,撞的咚咚有聲。
  馬二爺真就不行了,連討饒的氣力都沒有,隻是兩腿亂蹬,手亂抓。
  卜大爺不想讓馬二爺一下子就死了,撞過馬二爺花白的腦袋,又把那熊掌般的手伸到馬二爺臉上,生生挖下了馬二爺的一隻眼,疼得馬二爺殺豬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邊的天賜,掙開卜守茹,撲到卜大爺身後,摟住卜大爺的脖子,把卜大爺往下拽,還哭著罵著,不住地用腳踢卜大爺的背。
  卜大爺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搗了天賜一下,天賜才鬆了手。
  天賜剛鬆手,卜大爺便去掐馬二爺的脖子。
  天賜又撲上去,兩手扯住卜大爺的頭發,差點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扯下來。
  卜守茹對麻五爺怒道:“還不快把天賜抱走?!你……你這爹就這樣當的!看著天賜打我爹!”
  麻五爺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賜抱住了,說:“天賜,你不是馬二的兒,是我的兒,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麽?你可不能幫馬二這老雜種!”
  天賜偏就不認五爺,單認馬二爺,就要幫馬二爺。
  天賜死抓住卜大爺的頭發不鬆手。
  麻五爺硬拉,結果就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拉開了……
  馬二爺得到這難得的機會,才從懷裏掏出了那把匕首……
  ——這匕首馬二爺常帶在身上,夜裏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爺,馬二爺算計別人性命時,也防備別人算計他的。
  卜大爺被天賜拽個仰麵朝天,沒看到馬二爺的匕首,這就吃了大虧,待馬二爺撲到卜大爺身上,使盡全身的氣力把匕首捅進卜大爺的心窩,卜大爺一下子呆了,沒想到去奪馬二爺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後閃了閃。
  馬二爺便又得了第二次機會,順著卜大爺的力拔出匕首,又顫顫微微在卜大爺身上捅了一刀。
  馬二爺老終是老了,殺人的手段卻沒忘,第二刀捅到卜大爺胸上後,死勁攪了一圈,攪得卜大爺胸前血如泉湧,造出了衝天的血腥。
  卜大爺這才想到,他又敗了,今日不是馬二爺的末日,倒是他的末日。
  在末日來臨的最後一刻,卜大爺捂著渾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喚了聲“妮兒”,身子向後一仰,轟然倒地。
  卜守茹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結局,衝過去一巴掌把天賜打倒在地,陰陰地看著麻五爺問:“這……這場架打得公道麽?”
  麻五爺訥訥道:“我……我可不知道馬二爺有匕首……”
  卜守茹滿臉是淚:“我隻問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爺承認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馬二爺麵前,把馬二爺手上的匕首奪了,放到卜大爺手上,而後,一把揪過馬二爺,一把抓住卜大爺的手將匕首捅進了馬二爺的胸膛,也猛攪了一通,讓馬二爺身上生出了同樣的血腥。
  馬二爺胸脯上插著匕首,滿身滿臉的血,卻在笑,還用耳語般輕柔的聲調兒對天賜說:“天賜……天賜,今天的事你……你得記住,得……得一……一輩子記住哇……”
  天賜喊著爹,大哭著,摟著馬二爺再不鬆手,直到馬二爺軟軟倒在他懷裏,閉上昏花的老眼……

  第19章
  後來就是那場足以和卜守茹出閣相比擬的大出殯了。
  大殮前的一切準備都是充分的。卜守茹發了話,要把喪事辦得盡善盡美,不能讓別人說閑話。
  於是,專為人家承辦喪事的“萬乘興”和“老大全”的管事們便辦得很精心。趕製的兩副壽材皆是紅柏十三元,是用十三根紅柏木拚成的,上三根,底四根,左右幫各三根,甚是氣派。棺內有褥子,有蓮花枕,還有擱腳的腳蹬子,也是蓮花形的。
  馬二爺、卜大爺在各自棺內躺著,身蓋黃料陀羅經被,很是安祥,就像於積年的勞累後睡熟了似的。
  殉喪的物什也多,可謂應有盡有,手抓銀,口含珠自不必說,專做的各式冥轎便有一大堆。
  禮儀也無可挑剔。發了報喪條子,卜守茹和天賜又向馬家和卜家的至愛親朋登門報喪。殯榜也開了,請了城裏最有名的陰陽先生算了馬二爺和卜大爺的八字,推定了出殯的日子,看了墳地風水。
  陰陽先生怕卜大爺和馬二爺在地下再打,說起忌諱時再三強調,二人墓穴皆不可用麻石、青石。
  卜守茹一一記下了,後來真就沒用一塊麻石、青石。
  停屍七日,終至發喪,城裏城外的戰事也停了。
  秦城的王旅長和那錢團長幾番努力未能破城,就和劉鎮守使言了和,要劉鎮守使助餉十萬,後退了八十裏。
  劉鎮守使在發喪前一日來了,為喪家點了主。
  發喪甚是隆重。
  在卜守茹的主持下,“萬乘興”和“老大全”動轎一千四百乘,光執事就用了六十堂,起棺皆為四十八杠,有棺罩和大亮盤。喪盆子摔得好,紙錢撒得也好,一把把扔得很高,落在地上很均勻,像沿道下了場雪。
  棺木出堂後,大殯的隊伍上了街。
  最前麵開路的,是紙紮的兩個猙獰鬼,青麵獠牙,高約兩丈,腳底有輪子,由十幾個轎夫推著。然後是兩個銘旌,是幡形的長亭子,一邊三十二人,兩邊六十四人抬著,四麵還扯著纖繩。銘旌之後,就是開道鑼領著的六十堂執事了,肅靜回避牌夾雜於六十堂執事中間。以後則是金山、銀山,紙人、紙馬,各式紙轎,並那挽帳挽聯、鼓樂、僧道。
  經堂、孝堂的佛事做得也好。
  誦經場麵都是很大的,用福緣法師的話說,為“雲福寺五十年所僅見。”《石翁齋年事錄》對此亦有記載,稱其為“完喪家殮儀之大全,複三千年古禮於今世。”
  石城裏的百姓都說,卜大爺和馬二爺配!
  卻也有人在大出殯那日閑話道:“喪事辦得大並不好證明卜守茹的孝,這卜守茹實是魔女,上通民國的鎮守使,下通幫門的無賴黨徒,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擱在前清,必得辦‘忤逆’之罪。卜大爺和馬二爺歸根算死在她手裏,這魔女為了馬卜二家的轎號,造出了父斃夫亡的慘禍……”
  言畢,又不免唏噓一二,為石城轎業至此再無男人感慨不已。

  第20章
  馬二爺身上的血就此永遠粘在天賜身上了。
  天賜常無緣無故嗅到血腥味,覺著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著馬二爺胸腔流出的血。
  那血像極好的肥,於無聲之中撫育著天賜心裏那顆仇恨的種子。
  不管卜守茹咋說,天賜就不信麻五爺是他爹,每每看見麻五爺來找卜守茹,眼睛便狼一般凶惡,話卻是不說的,這就讓麻五爺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殯之後,麻五爺夢想中對馬二爺家產、轎號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論麻五爺如何張狂,馬家族人就不依從,聲言要與麻五爺拚到底,還托城裏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幫有麵子的紳耆,找了劉鎮守使,說是馬二爺在日,麻五爺便與卜守茹有染,幫著卜大爺殺了馬二爺,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奪人家產轎號,實為天誅地滅之舉。
  劉鎮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爺和卜守茹有染,可卻不願被人當麵說穿,一說穿,劉鎮守使就火了,當即表示要辦麻五爺的殺人訛詐罪。
  卜守茹怕劉鎮守使把麻五爺殺了,再釀下一場血案,便跪在劉鎮守使麵前,為麻五爺求情,且一口咬定說馬二爺不是麻五爺殺的,劉鎮守使才沒大開殺戒。
  不過,劉鎮守使也講得清楚,冉見著麻五爺出現在馬家就要辦了。
  麻五爺不怕,仍是常到馬家來,還想和天賜套近乎。
  麻五爺雖看出了天賜眼中露出的切骨恨意,卻還存有幻想,以為好歹總是自己的兒子,隻要對天賜好,天長日久必會拉過來的。
  那當兒,麻五爺為了掠下一城的轎子,已決意要和劉鎮守使較量了,背著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長和叛逆的錢團長,要率著幫門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應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攻城。
  這就惹下了大禍。
  六十天後,是卜大爺和馬二爺的旮河之期,二位辭世的爺要在這天過陰間的河,卜守茹和天賜到卜大爺、馬二爺的墳前燒船橋。
  燒船橋時,卜守茹還和天賜說,他的親爹不是馬二爺,實是麻五爺。天賜不睬,隻對著馬二爺的墳不住地磕頭、流淚。
  這讓卜守茹感到脊背發寒。
  晚上就出了事。劉鎮守使的兵突然圍住了馬家大院,把剛到馬家的麻五爺和麻五爺帶來的七八個嘍囉全抓了,說是麻五爺和他的幫門黨徒通匪。
  卜守茹不信麻五爺會通哪路的匪,認定劉鎮守使是因著醋意發作才下的手,遂帶著六七個月的身孕,隨那些兵們去了鎮守使署。
  到得鎮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爺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長傳了三次帖子,相約在七日後動手,先由麻五爺的幫門弟兄在城裏起亂,王旅長和錢團長再打著濟世救民的旗號攻城。
  王旅長和錢團長都答應麻五爺,攻下石城,特許麻五爺專營全城轎業,再不容任何別人插手其間。
  卜守茹看著劉鎮守使手中的帖子,將信將疑,以為劉鎮守使做了手腳,就問:“這……這該不是你造的假吧?”
  劉鎮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麽轎業專營的事來,隻有那麻老五能想到這一條。”
  卜守茹立時記起了麻五爺多年來野心勃勃的夢想,覺著這無賴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於惶惶然中默認了劉鎮守使的話。
  劉鎮守使又說:“我沒料到這麻老五會如此毒辣!這雜種不但要壞我劉家昌的事,也要算計你呢!你想想,真讓麻老五的計謀得逞,你那‘萬乘興’和‘老大全’還不都落到這人手裏了?你這十幾年的拚爭不就毀於一旦了麽?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問劉鎮守使:“那你打算咋處置他?”
  劉鎮守使手一揮:“簡單,辦掉嘛!”
  卜守茹又問:“咋辦掉?”
  劉鎮守使很和藹:“槍斃嘛。”
  卜守茹隻一愣便大叫起來:“不,你……你不能讓他死!”
  劉鎮守使臉上現出不快:“咋,還舍不下這麻老五?”
  卜守茹搖搖頭:“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東西,也恨他……”
  劉鎮守使逼上來問:“是真話麽?”
  卜守茹道:“是真話,我和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於無奈,如今仍是出於無奈,沒有他和他的幫門,我支撐不到今日。”
  劉鎮守使說:“日後隻要有我,啥都好辦,誰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對,就是和我作對,我自會辦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辦了……”
  卜守茹堅持道:“你不能辦他!他再混賬,也還是天賜的親爹,你就算是可憐我,可憐天賜吧!”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你這人心咋這麽軟呢?其實,我今日辦他,一半是為自己,一半卻是為了你。你想想,我這鎮守使能當一輩子麽?總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說,我不在咋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進了城咋辦?麻老五能讓你安安生生當城裏的轎主?還不奪了你的轎行,再把你一腳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多少有些感動,覺著劉鎮守使是為她考慮,真就想了,想得脊背發涼。
  麻五爺除了床上的功夫好,其它再無好處,殺人越貨,欺行霸市,藏奸使壞,沒有不幹的,連他自己都說,隻怕哪日死了,閻王爺都不會收。當年就是這混賬東西往她爹的轎號裏塞了炸彈,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絕路上的。真的王旅長和錢團長的隊伍進城,麻五爺必會奪她的轎行,也必會蹬她……
  劉鎮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說:“你真不讓我辦他也行,隻是你得從心裏舍下你的轎行,幹脆進門做我的九姨太,免得日後在麻老五那兒落個人財兩空,也讓我為你難過……”
  卜守茹不想做劉鎮守使的九姨太。
  ——許多年前和劉鎮守使初識時,劉鎮守使讓她做四姨太她都沒做,今天如何會挺著個大肚子去做人家的九姨太呢!
  她的命根是和轎,是和城裏的麻石道連在一起的,不是和哪個男人連在一起的。她寧願日後去和麻五爺連血帶火拚一場,也不願今天就認栽服軟。
  於是便說:“我倒要看看這混賬東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聽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劉鎮守使道:“就算不辦他,也不能就放,我總還得教訓一下,給他點顏色看看!”
  卜守茹說:“你隻管狠狠教訓,隻是別傷了他,還有,得把麵子給我,讓這東西知道,是誰救了他的狗命。”
  劉鎮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個人物,有情有義,也有主張,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馬和你拜個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奪天下,沒準能鬧出點大動靜哩!”
  卜守茹眼圈紅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裏有多苦……”
  劉鎮守使不笑了,摸著卜守茹隆起的肛子說:“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兒都在你肚裏養著,我能不知道你的心麽?你的心裏除了轎隻怕就算我了!我呢,心裏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這樣心性高,膽識也高的女人。”
  說畢,劉鎮守使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詩。詩道:
  
  一劍在握興楚爭,
  風雲際會廿年兵。
  城中轎輿幾易主?
  驚見轎魁置紅粉。
  男兒苦戰尋常事,
  未聞巾幗亦善征。
  欲催花發遍鹹陽,
  寶刀磨血消京塵。

  劉鎮守使將詩吟完,還解釋了一通,以證明自己確是喜歡卜守茹的。
  卜守茹隻想著麻五爺還在劉鎮守使手裏,極怕劉鎮守使變卦,殺了麻五爺,讓天賜變成沒爹的孩子,就說,自己心裏也真是隻有他的,並要劉鎮守使保證,教訓完麻五爺便放。劉鎮守使保證了。
  原以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沒料到麻五爺最後會讓天賜殺了!
  十二歲的孩子竟會用三響毛瑟快槍殺人,且是殺自己的親爹,許多年後想起來,卜守茹還認定這是一場陰謀。陰謀的策劃者就是劉鎮守使,不論劉鎮守使如何狡辯,卜守茹都不信劉鎮守使會是清白的。
  事情發生在第四天晚上。
  據劉鎮守使說,他已準備天一明就放麻五爺了,天賜偏來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爺是在小號關著的,且五花大綁著,看押的兵士就鬆了心,沒怎麽管,先任由天賜隔著鐵柵門和麻五爺說話,後就把上了膛的三響毛瑟快槍靠在鐵柵門旁去上茅房。
  天賜就在這當兒開了槍。總計開了三槍。
  那兵在茅房裏聽到槍響,提著褲子趕到時,已見麻五爺在血泊中歪著了,頭上中了一槍,身上中了兩槍,天賜則傻乎乎立在門外,臉上有不少淚。
  卜守茹問劉鎮守使:“那當兒,這爺倆都說了些啥?”
  劉鎮守使道:“這我不知道,得問當值的兵士。”
  找來了一個叫小蠻子的當值兵士。
  小蠻子說:“回卜姑奶奶的話,天賜和麻五爺沒說啥要緊的話,也沒扯上姑奶奶您。我隻聽到麻五爺連聲歎氣,還聽到天賜喊麻五爺爹,感情像似挺好的。”
  卜守茹問:“既是這般好,咋會動了槍?”
  小蠻子直搖頭:“那我就不知了,要問你兒。”
  卜守茹又盯著天賜:“你自己說。”
  天賜不說。
  卜守茹便問:“誰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賜仍是不說。
  卜守茹再問:“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賜凶惡地看著卜守茹:“你管不著!”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親娘!我管不著你,這世上還有誰管得著你!”
  天賜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陰笑,兩顆虎牙呲著,道:“不管我爹是誰,你都是賤貨!”
  卜守茹氣昏了,一把抓過天賜就劈頭蓋臉地打。
  天賜並不老實挨打,兩手被卜守茹抓著,就用兩隻腳踢卜守茹,還用膝蓋猛頂卜守茹的大肚子。
  這就觸怒了劉鎮守使,劉鎮守使喝令小蠻子把天賜拉住,又讓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不打了,隻瞅著天賜嗚嗚哭,邊哭邊說:“天賜,天賜,你……你是狼種!我……我和你沒法說……”

  第21章
  立在獨香亭茶樓向西看,景色依舊,麻石道切割著城池,道兩旁有鬆樹、柏樹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廈上升騰著嶄新卻又是陳舊的炊煙,遠處的江麵永遠是白森森霧蒙蒙的。
  這是父親當年曾經擁有過的世界。
  曾讓父親為此而激動不已的世界。
  向東看,則是馬二爺的地盤了。
  馬二爺的地盤上曾有過最早的奇跡。
  據許多轎號的老人證實,馬二爺確曾年輕過。
  那時,馬二爺在官府衙門當衙役,給一個個知府的大人老爺抬過轎,也在私下收過民間轎行的幫差銀,就是藉那最初的幫差銀,馬二爺起了家,辦了自己的轎行。馬二爺的轎行雖不是最早的,卻是最棒的。
  馬二爺活著的時候,曾站在獨香亭茶樓上指給卜守茹看過,說城東門下的通驛大道旁原有座破廟,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廟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營,民國前駐的是新軍炮標,民國後就住劉鎮守使的炮營了,劉鎮守使升了師長後,炮營又變作了炮團,一門門大炮的炮口直指城外,隨時準備轟碎王旅長和錢團長攻城的妄想。
  因著戰火的經曆,東城遠不如西麵繁華,就是飄在東麵鎮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國旗,也無以挽回那段繁華的曆史。東城最有名的老街上從早到晚響著大兵們的馬蹄、腳步聲,塵土飄起老高……
  然而,這已是無關緊要的事了,兩家轎行已合二為一,大觀道的楚河漢界已經打破,哪裏生意好,就做哪裏的生意,東城西城的區分已無意義。
  它存在過的事實,隻能成為後來人們酒後茶餘的談資。
  卜守茹認為,直到麻五爺被天賜殺死,男人統治石城轎業的曆史才算徹底結束,她才真正確立了作為一城轎主的地位。幫她奪得這一地位的除了劉鎮守使,還有她的兒子。
  這大概就是命了。
  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盡人世的心酸,卻也命中注定要支撐起石城轎業的天地。
  每每立在獨香亭茶樓上,卜守茹總要和天賜說起當年——
  當年的馬二爺和卜大爺……
  當年的麻五爺……
  自然,還有當年的她: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坐著一乘小轎進了城,整日價赤著腳在城裏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說:“天賜呀天賜,你生在城裏,你不知道這麻石道的好處,娘可知道哩!娘八歲前都在鄉下,鄉下的路一下雨盡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腳上的泥帶進了屋,你姥姥還要罵‘死妮子,下雨還出去野!’……”
  天賜隻是聽,不大插嘴。
  卜守茹又憶及自己的父親,回憶說:“你命苦,沒個好爹,娘也沒有。娘的爹也是條狼哩!他為了轎,讓你十八歲的娘到馬家去做小。娘氣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娘不能就這麽任他們擺布,隻有和他們去拚!”
  天賜不理解這些事,望著卜守茹發呆。
  卜守茹又說:“天賜,你得懂娘的心,娘過去和今日不論做啥,歸根還是為了你。你姥爺不好,可他有幾句話說得好。他對娘說,咱這石城裏的麻石道是金子鋪的,隻要一天不掀了這道上的麻石,隻要咱的轎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紅火。今個兒,你也得記住了,日後你從娘手裏接過咱的這盤買賣,可不能再讓別人奪了去!”天賜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說:“我恨城裏的麻石地,也……也恨這些轎!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傷心:“天賜,天賜,那你要啥呢?娘還能給你啥呢?”
  天賜又不說話了。
  那年天賜已十四了。
  這二年來,卜守茹一直試著想把天賜從死去的馬二爺身邊拉回來。
  閨女天紅落生後,卜守茹立馬把她送給了劉鎮守使,讓奶娘養,生怕讓天賜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賜加害自己的親妹妹。
  真的成了一城的轎主之後,卜守茹對轎也看淡了,轎行的事很少去管,隻在天賜身上用心,做夢想著的都是消解兒子對自己的恨意。
  可兒子見她總躲,躲不過了,也隻是聽她說,從心裏不肯把她當自己的親娘待。
  卜守茹覺著她和天賜,就像當年自己和父親,這大約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賜出走,卜守茹都盡心盡意地想做個好母親,她一點不恨天賜,隻恨自己。
  卜守茹總想,如若當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這三筆血債就沒了,她也就不會麵對一條小狼似的兒子了。
  又想,倘或天賜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筆血債也不怕,也值得,她會有個好兒子的。
  一個好兒子能抵消一切。兒子卻跑了。
  是在一個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遠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個幹冷的天,北風尖嘯,江沿上和城裏的麻石道上都結了冰,哪都溜滑。太陽卻很好,白森森一團在天上掛著,城裏四處都亮堂堂的。
  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門,到獨香亭茶樓去斷事,——碼頭上的於寶寶和棺材鋪的曲老板兩幫人昨個兒打起來了,還死了人,兩邊的人都在幫,都到卜姑奶奶那兒討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麻五爺死後,幫門弟兄全歸到了卜守茹門下。
  這期間雖也有幾個不知輕重的小子鬧了鬧,終是沒鬧出大名堂,最後不是被卜姑奶奶收服了,便是被卜姑奶奶和劉鎮守使一起治服了。
  到獨香亭茶樓約摸是十點光景,卜守茹記得清楚,事情斷完,己過了正午,就在鄰近的“大觀酒樓”吃了酒。
  請酒的是於寶寶,是卜守茹斷他請的,為的是給曲老板賠情。
  那日因著於寶寶和曲老板雙方的服帖,又因著天冷,卜守茹便多吃了幾杯,直到傍晚天光模糊時才回家,回家後發現天賜不見了。
  開初,卜守茹並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以為天賜又到自己兩個老姐姐家玩去了,——馬二爺有兩個閨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馬家為妾之前已出閣,一個住城東老街,一個住狀元胡同。
  當下派人去找,兩家都沒找見,卜守茹才急了,傳話給全城幫門弟兄,要他們連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沒見天賜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鎮守使署,要劉鎮守使幫著找人。
  劉鎮守使應了,把自己的手槍隊派到了街上,還給天賜畫了像,滿街貼,整整折騰了三天,終是一無所獲。
  在這三天裏,卜守茹身未沾床,頭未落枕,日夜坐在轎上滿城轉,走遍了城裏的大街小巷,白裏看的滿眼昏花,天旋地轉;夜裏凍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見,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賜會被人害死,老琢磨誰會去害?是不是與自己有關?
  自然,也想到了綁票,可又很快否了,覺著不像。真要是綁票,早就會有勒贖的帖子。
  第四日,卜守茹終於病倒了,躺在床上才發現,枕下壓了天賜寫的一張紙條,上麵隻幾句話:“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轎。要不走,我會燒你的轎,也會殺你。我不願殺你才走的,你別找我,你隻要活著我就不回來。”
  卜守茹看著那紙條,才承認了自己對天賜籠絡的全部失敗,先是默默無聲的哭,任兩行清淚順著俊俏的臉頰往襖上、地上落,繼而便一陣陣瘋笑,笑得仇三爺和家裏的下人都提心吊膽……

  第22章
  劉鎮守使能在十幾年中做著石城的霸主實是不易,回想起來真像一場夢。在民國風雲變幻的十來年中,但凡有點兵權,算個人物的,能發的就大發了,不能發的也就大敗了,像劉鎮守使這樣據有一隅之地卻又不發不敗的實是少見。
  後來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時,劉鎮守使常和朋友們說,這一來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來年的福氣;二來是他識時務,老換旗,哪邊硬梆就打哪邊的旗;三來呢,沒做武力統一國家或者統一哪個地方的彌天大夢。
  談起最終的失敗,劉鎮守使便說,那是命中的氣數盡了,沒辦法,就是不敗給秦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早晚也還得敗給蔣總司令北伐的國民革命軍。
  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張大帥調動六路大軍入關討伐曹吳的北京政府。劉鎮守使以為奉張不是曹吳的對手,想看看風頭,依舊打著直係北京政府的旗號,還發了聲討奉張的通電,這就平生第一次打錯了算盤,給了王旅長和錢團長滅他的機會。
  王旅長和錢團長先是打著奉張的旗號圍城,後來就在奉軍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給他喘氣的空。
  攻至第三日,兩顆炮彈轟進了鎮守使署,炸死了三個手槍隊的兵士,還炸傷了幾個老媽子。
  劉鎮守使清楚,這回王旅長和錢團長有了奉張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過去幾回那樣助點餉讓他們滾蛋再無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計“走為上”那一計,決意收拾細軟退出石城。
  撤退的決定是在鎮守使署的軍政會議上做出的,一切都從容不迫。
  散會之後,劉鎮守使又披著滿天星光,親自到馬家找了卜守茹,讓卜守茹吃了一驚,——這麽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劉鎮守使從未到馬家來過。
  卜守茹要劉鎮守使進屋,劉鎮守使不進,就頂著滿天星鬥兒,站在頭進院裏對卜守茹說:“守茹,仗打成這樣,太禍害城裏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個兒。”
  卜守茹吃了一驚:“你……你昨個兒不還說咱石城固若金湯麽?咋說走就走了?”
  劉鎮守使慘笑道:“那是騙人的話,像我這種帶兵的人都騙人。”
  卜守茹還不信:“這城真就守不住了麽?”
  劉鎮守使點點頭:“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線希望,我也不願走這一步的。”
  卜守茹問:“你走了我咋辦?”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我今天就是為這來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問:“那我的轎子、轎行咋辦?”
  劉鎮守使說:“這就顧不上了,你得看開點。”
  卜守茹偏就看不開,搖頭道:“我隻剩下轎子、轎號了,沒有它,我……我都不知該咋活!”
  劉鎮守使說:“你還有個閨女,叫劉天紅。”
  卜守茹想了想:“天紅跟你,我放心。”
  劉鎮守使不看卜守茹,隻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總還得來,得把該說的話說。”
  卜守茹問:“該說些啥?”
  劉鎮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進了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都不是我,再不會明裏暗裏幫著你的,商會湯會長那幫人也壞得很,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若留下來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當昨日。”
  卜守茹點了下頭:“這我知道。”
  劉鎮守使把臉轉向卜守茹:“第二呢,還得防著馬家的族人,天賜不在了,他們沒準會以馬家的名義奪你的家產轎子。”
  卜守茹說:“這他們不敢,就是我答應,幫門的弟兄也不會答應。”
  劉鎮守使道:“就是萬一在石城站不住腳了,你也別怕,隻管來找我,我一旦在哪站住了腳,就會捎話給你。”想了想,又道:“守茹,還有句話我得說。”
  卜守茹點了下頭:“你說。”
  劉鎮守使定定地看著卜守茹:“你這人骨子裏並不像表麵顯出的那麽強,你終是女人,心裏隻怕是孤苦的很哩!”
  卜守茹忙道:“你別說了……”
  劉鎮守使偏要說:“我看準你不要緊,切不要讓世人也看準你,心裏再怎麽,也得支撐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這晚動了真情,覺著劉鎮守使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還這麽惦記她,還想得這麽周到,實是難得,不由地便鼻子發酸,把劉鎮守使當做了巴哥哥,顫著心問:“你這一走還會回麽?”
  劉鎮守使那當兒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就說:“我自是要回的,隻不知時候早晚罷了!”
  卜守茹說:“那我等著你!”
  劉鎮守使道:“何不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對你的真心你還不知道麽?退一萬步說,就是不願做我的小,也能到別處弄轎麽,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還有生意,你也能幫我做的。”
  卜守茹說:“不,我不走,這裏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轎也得在這弄”又說:“我……我還得在這等人……”
  “等誰?是天賜麽?”
  卜守茹想說,不但是天賜,還有她的巴哥哥,卻沒說,隻點點頭道:“天賜會來找我的,再大一點,他必會來找我……”
  劉鎮守使道:“天賜是你兒,天紅也是你閨女呀,你在這等天賜,就不怕將來天紅不認你這娘?”
  卜守茹說:“天紅日後若是不認娘,我就找你算賬。”
  劉鎮守使笑道:“隻怕到那時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當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這才驟然發現,劉鎮守使也老了,再不是當年那個帶兵炮轟會辦府的劉協統了,劉鎮守使今日的敗是命運不濟,更是生命力量的不濟。
  劉鎮守使看著卜守茹:“多少人老了,隻你沒老,還是當年那樣,像似比當年還俊!”
  卜守茹這才說:“你也不老,我還等著你領兵打回來呢!”
  劉鎮守使道:“那你就等著吧,為了你卜姑奶奶,我劉某人也得打回來……”
  這晚,劉鎮守使雖是從容不迫,離別的詩卻未及做,隻在馬家院裏站了一會兒便走了,臨走時說定,要卜守茹征集轎子,送他九個姨太太和十七個孩子退出石城。
  卜守茹應了,命仇三爺連夜去辦,天亮便征調了一千二百乘轎子,交鎮守使署支配。
  鎮守使署派了一個副官長管轎,三百多乘去了劉家,抬劉鎮守使的家眷隨從並那十幾年中收羅的金銀細軟,四百多乘分給了其他軍官和他們的家眷,還有五百乘讓劉鎮守使的大兵們弄去抬軍火。
  這還不夠,滿街亂竄的敗兵們又四下裏搶了些,總計動用的轎子隻怕不下一千七百乘。
  撤退稱得上浩浩蕩蕩。
  道上擠得最多的不是槍炮人馬,卻是轎,各式各樣的轎。有些轎的轎簾、轎布被扯了,隻落個架子,上麵有炮彈,也有連珠槍。抬轎的轎夫都被兵們用槍看著,一個個累得直喘粗氣。
  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轎,也疼那些轎夫。
  敗逃的隊伍是一大早從城北門出去的,城北門的圍軍昨夜被打潰了,大禹山製高點也被控製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響著激烈的槍炮聲,情況好像不妙。
  劉鎮守使卻說,城南有整整一個團在頂住打,王旅長和錢團長天黑前破不了城。劉鎮守使一點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還衝著城裏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轎。
  卜守茹這日也坐在轎裏給劉鎮守使送行。
  劉鎮守使不讓送,卜守茹非要送,——這麽做,卜守茹既是為了劉鎮守使和才三歲的小天紅,也是為了她的轎,她實在擔心她不跟著,這許多轎子會越飄越遠,直到不見蹤影。
  天紅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著天紅。
  天紅很乖,也認她這個娘,口聲聲喊著娘,用小手指著田地裏的牛羊、莊稼問這問那,問得卜守茹老想哭。
  當晚,到了一個叫單集的小地方,隊伍落腳不走了,卜守茹抱著天紅見了劉鎮守使,說:“你不走,我就得把轎帶走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劉鎮守使神色黯然,指著卜守茹懷裏的天紅問:“你真舍得扔下天紅?”
  卜守茹想笑一下,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跟你我放心,我……我說過的……”
  劉鎮守使又問:“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義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鎮守使,我……我也會這麽對你!”
  劉鎮守使信了:“我也這樣想。”
  卜守茹這才道:“說話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幾句。”
  劉鎮守使點點頭:“你說。”
  卜守茹任淚在臉上流著:“你得對天紅好,得讓天紅起小就規矩,日後能有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別再讓天紅像我,起小沒人管,沒人問,弄得像個野人似的!”
  劉鎮守使答應了:“成。”
  卜守茹又說:“天紅日後不論心性多高,都別讓她再走我的路,女子無才便是德,孔聖人說的,你得記住了。”
  劉鎮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這一點,沒這,隻怕也沒咱這許多年的交往了。”
  卜守茹臉上的淚流得更急:“可天紅不是天賜,一個女人不能這麽活。我沒辦法,天紅有你就有辦法,你們不會父女成仇的。”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好吧,這我也聽你的。”
  卜守茹又說:“還有一條,長大了讓天紅自己找婆家,別迫她去嫁任啥有錢有勢的人,更不能去給人做小!”
  劉鎮守使允諾道:“隻要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就依你今日這話做。”
  卜守茹腿一軟,在劉鎮守使麵前跪下了,要給劉鎮守使磕頭。
  劉鎮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紅給卜守茹磕頭。
  劉鎮守使對天紅說:“這是你娘,你得記住!這世上她最疼你!”
  天紅規規矩矩給卜守茹磕了三個頭,又和卜守茹相擁著哭成一團……
  這夜,卜守茹帶著轎隊回石城了。
  劉鎮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沒答應,怕一答應下未,第二天會因著天紅而變卦。
  一路月光,映著一路淒涼。
  卜守茹坐在四抬轎中像在雲裏霧裏飄,腦中空空蕩蕩的。
  在淒涼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卻不知道……

  第23章
  石城攻下後,錢團長和上千號穿灰軍裝的兵連夜進城搶地盤。
  王旅長沒急於進城,也沒忙著去搶石城的地盤。
  王旅長有更大的野心,——不光盯著一個石城,還想做全省的督辦,便先在城外收編劉鎮守使的降兵敗將,把自己的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遂又回到秦城,緊張地進行政治活動。
  王旅長見了奉天張大帥的代表,和張大帥的代表密談二日,又召開了各界紳耆談話會,大談和平與民主,第三日即受張大帥之命如願以償就任奉係新督辦。
  就任當日,王旅長發表了措詞激烈的討直通電,宣布直係北京政府委派的那位駐節省城的趙督軍為“曹吳內亂之幫凶,本省百姓之公敵,”要求全省軍民齊心合力將其驅逐。
  王督辦在秦城忙活,錢團長就在石城忙活。
  占下地盤以後,錢團長以抓通匪奸黨之名,四下裏搜刮搶掠,還殺了不少人。大觀道兩旁的電線杆上,天天吊著死人,滿城的空氣變得腥臭不堪,城中百姓都嚇得要命。
  到得第四日,王旅長的中將獨立師長和督辦的新身份都發表了,錢團長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旅長兼鎮守使。
  錢鎮守使這才封了刀,邀了總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城的紳耆名流開會,說是王督辦後天進城,各界都得意思意思,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還得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
  湯會長和紳耆名流不敢說不辦,都連連點頭,說是王督辦和錢鎮守使解一城民眾於水火倒懸,克複了石城,實是勞苦功高,就是錢鎮守使不說,各界民眾也得歡迎慰勞的。
  卜守茹身為一城轎主,自然也在錢鎮守使的邀請之列,便也來了,便也罵了劉鎮守使幾句,說劉鎮守使確是禍害百姓的,臨逃了,還搶了她“萬乘興”一千七八百乘轎,一多半都弄壞了——有不少是在回城後被錢鎮守使的兵燒的,卜守茹就不敢說了。
  坐在對麵的湯會長實是壞的可以,見卜守茹這麽說,便冷笑道:“你那轎究竟是被搶的還是你卜姑奶奶送的,隻怕就不好說了吧?你卜姑奶奶和那姓劉的關係可是不一般哩,咱石城的大人孩子誰不知道呀!”
  卜守茹一看不好,當場反唇相譏說:“你湯會長和姓劉的關係倒一般,可你咋老給姓劉的籌餉?這十幾年來共計籌了多少,隻怕你也說不清吧?”
  湯會長道:“我籌餉是被逼的。”
  卜守茹說:“你們商會為姓劉的做壽,可是沒人逼吧?你們咋還給姓劉的鑄了個金壽星?”
  湯會長急了:“你咋知道就沒逼?姓劉的放過話了,我……我們不辦不行……”
  錢鎮守使聽出了名堂,連連擺手道:“好了,好了!過去的事先不要談了,你們隻要把過去的心拿出一半對我,對王督辦就行了。”
  瞅著湯會長,錢鎮守使又道:“商會那十萬的款我就衝你老湯要了,你老湯能給姓劉的籌款、祝壽,自然也能給我籌的,籌不出我就辦你!”
  臉一轉,目光落到了卜守茹身上:“卜姑奶奶,你的事我也知道,就算湯會長不說,我也知道!你別忘了,我當年就是巡防營的管帶,和你那爹,和馬二爺都是相熟的!看在當年你爹和馬二爺的份上,我呢,先不辦你通匪,可我也把話說在明處:歡迎式上出了啥麻煩,我都唯你是問!你可得叫你們幫門的混蟲們小心了!還有就是,攤你的那份捐不能少了,少了一個子兒我就封你的轎號……
  第七天,一切準備好後,王督辦終於進城了,是從城西聚寶門進來的。
  進城的儀式很隆重。
  浩浩蕩蕩的隊伍最前麵是軍樂隊和步兵,其後是馬隊、炮隊,再後才是王督辦的手槍衛隊。——整個行進的隊伍中連一乘轎都沒有,這是和劉鎮守使大大不同的。
  王督辦是坐在一輛汽車裏的,汽車是黑色的,很舊,車身上有洋鐵皮打上的補釘,像個吃力爬行著的大棺材。
  車兩邊的踏板上各站著一個衛兵。
  兩個衛兵一手抓著車上的把手,一手提著機關大張的盒子炮……
  卜守茹站在“老通達”門前的青石台階上遠遠看到王督辦的汽車,覺著很驚異,咋也弄不懂那黑乎乎的鐵棺材沒馬拉,又沒人抬,咋就會自己走?
  卜守茹便問身邊的仇三爺:“三爺,這車是指啥行走的?”
  仇三爺直搖頭,連連說:“弄不懂,弄不懂……”王督辦帶來的這部車是石城第一部車,後來才知道是張大帥送的,是德國車,喚作“奔馳”,名挺好聽的。
  據政務會辦金實甫後來說,車並不是張大帥的,卻是張大帥繳直軍哪個軍長的,大帥嫌破,就賞了王督辦。
  王督辦的“奔馳”在入城那日卻沒奔起來,蝸牛也似地爬,累得車屁股冒黑煙,車頭冒白汽。
  麻石道本就不好走車,加之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車便更累,終在“老通達”門前累倒了。
  卜守茹眼見著那車砰的響了一聲,停下了。
  車停了,前麵的軍樂隊、步隊、馬隊都不知道,還吹吹打打向前走,兩邊被槍看著前來歡迎的百姓便笑……
  這下王督辦火了,從車裏鑽出來,揪出軍裝筆挺的年輕車夫當街扇耳光,還日娘操奶奶的罵,嫌給自己丟了臉。
  車夫嘴角被打出了血,不敢擦,忙鑽到車底去弄車,弄得軍裝皺皺的,還一身一臉的黑油。
  卜守茹認定那個叫做“奔馳”的東西比不得轎子,心裏很想看王督辦繼續出洋相,可因著自己轎主的身份和日後行轎的方便,便讓仇三爺去和王督辦說,從“老通達”取出乘八抬大轎給王督辦坐。
  仇三爺已老得不像樣了,王督辦的衛兵便不懷疑仇三爺會謀害王督辦,就把仇三爺送到了王督辦麵前。
  卜守茹遠遠看著仇三爺點頭哈腰和王督辦說話,嘴裏己喚“老通達”的趙管事去備轎了。
  卜守茹相信,王督辦除了坐她的轎,再無擺脫窘境的法兒。
  卻不料,仇三爺回來說,那王督辦偏就有骨氣,隻坐車,不坐轎,還自稱自己是崇尚科學民主的新督辦,不是劉鎮守使那種封建餘孽。
  卜守茹笑了,和仇三爺說了句:“那咱就別管了,且看他那科學民主的黑棺材咋爬回去吧!”
  車夫又搗弄了半天,車還是沒弄好,衛兵們隻好抬,一直抬到督辦府門口……
  這事讓王督辦大丟其臉,次日便傳遍了全城。
  有好事者還編了歌唱:
  
  督辦的車真正快,
  一人坐著廿人抬。
  過往行人要小心,
  碰散罰你八千塊。

  這歌不知啥時就傳到了王督辦耳裏,王督辦火了。
  在半個月後的政務會上,王督辦拍著桌子訓話說:“媽了個X,老子這車為啥在城外不壞,單在城裏壞?是車不好麽?不是!老子的車在城外跑得嗚嗚的!老子的車是張大帥給的,大帥會把不好的車給我麽?媽了個X,我今個兒給大家老少爺們說清了:誰要敢再說老子的車不好,老子就辦他通匪!這是第一條。”
  “第二條,科學民主必得推行,全城都得給老子出錢鋪路,這是石城走向科學的第一步。”
  “第三條就是民主。我中華民國立國已十幾年了,大家都不知道麽?咋還是抬轎的抬轎,坐轎的坐轎?這媽了個X的不是封建餘孽是什麽?啊?!轎號都得給老子封了,再不準走轎,誰敢走就抓起來,誰媽了個X的敢坐轎,老子就把他狗操的捺到汽車輪下去軋……”
  王督辦在會上把鋪路和封轎號的事都交給政務會辦金實甫去全權主辦,並要錢鎮守使和全城官兵齊心協辦,還說要聽從日本朋友山本先生的建議,從日本國和上海買些很科學的東洋車進來,辦個“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專在將來鋪好的街路上跑洋車。
  政務會辦金實甫去過英吉利國、法蘭西國,也崇尚科學民主,立馬去辦了,先召集湯會長和城裏有關的紳耆開了談話會,——有意沒請大名鼎鼎的一城轎主卜守茹。
  金實甫怕卜守茹知道查封轎行會帶著四千轎夫拚命,影響自己的大計。
  金實甫那時就知道卜守茹和四千轎夫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拚一場的,他希望晚些拚。
  在談話會上,金實甫把王督辦科學民主的意思都說了,要眾人出錢出力,會同城中官兵一起鋪路。
  湯會長和眾紳耆都呆了,整有一袋煙的工夫,沒人吭一聲。
  金實甫氣了,說:“諸位是怎麽一回事呀?是舍不得出錢修路,還是想當封建餘孽?為什麽給當年那姓劉的餘孽籌餉那麽賣力,做這功德無量的好事就不吭氣了?”
  湯會長見金實甫還有講道理的樣子,便吞吞吐吐說:“金會辦,咱……咱不能因著城裏的麻石道礙……礙著王督辦走……走車,就……就非去鋪路,其實,這……這城裏的麻石道蠻好,破雖破了些,可也……也算是咱城中一景呢!”
  金實甫道:“什麽景呀?是科學的景麽?不是呀!兄弟去過英吉利的倫敦,法蘭西的巴黎,還有別國的許多地方,都沒見過這麽不科學的景!要科學,要進取,必得先修路,今日修白灰路,明日修士敏土路,後日就修鐵路,唯此方可興我石城,強我民國。這……這和王督辦走不走車無關。王督辦走不走車,路都要修的。”
  湯會長又道:“就……就算修吧,也……也得慢慢來嘛,總不能說風就是雨呀,是……是不是咱們再從長計議?”
  金實甫這才把手槍甩到了桌麵上,厲聲道:“不要議了,中國的事就是議來議去議糟的!南北議和,議了多少年,和了麽?沒有!兄弟辦事就喜歡爽快,當年兄弟四處發動革命就憑的這風火一團的勁,今個兒,還得這麽著!誰敢違抗,一律軍法從事!”
  湯會長不敢再言聲了。
  金實甫又歎著氣說:“你們這些人呀,真是不懂道理,給你們民主,和你們商量,你們就耍刁,明明是好事,偏就不願辦!”
  這當兒,開綢店的白老板站了起來,哆哆嗦嗦道:“這……這是好事,誰不想辦呢?誰又……又不想科……科學、科學呢?隻……隻不知金會辦和……和咱王督辦想過沒?修了路,走了車,這……這一城的轎子可咋辦?四五千轎夫還指啥吃呀?”
  金實甫點點頭:“這話問的好。四五千轎夫的生計確是問題。對此,兄弟已想過了,年輕的,可以到我們王督辦軍中當兵吃糧,年歲大的,就去拉東洋車嘛。”
  白老板又道:“那……那轎主卜姑奶奶隻……隻怕也不好辦哩,全城的轎都是她的,她……她拚了多少年命才奪到手的,為奪轎連親爹都不認,就會輕易放了?不……不和你們玩命?金會辦哪,你初來乍到有所不知,卜姑奶奶不是一般的人物哩,全城幫門都在她手上……”
  金實甫笑道:“這就和諸位無關了,什麽卜姑奶奶,什麽幫門,兄弟自會對付。這女人日後識相便拉倒,真不識相,兄弟和王督辦會依法治她的罪。兄弟早就聽說這女人通匪的事了!姓劉的逃跑那日,不是她幾千乘轎送,能帶走那麽多軍火人馬麽?!這事你們都不要去和她說,兄弟就等著她鬧上門來,治她個通匪滋事的死罪!”
  談話會結束後,幾個有頭臉的紳耆仍是不願掏那筆數目大得嚇人的修路錢,又相邀著去了湯會長家,向湯會長討主意。
  湯會長啥主意沒出,隻叫大家拖上三日,並道,若是三日之後金會辦不變主張,仍是要修這路,那就得老老實實掏錢了。
  當晚,湯會長拋卻了往日的仇隙,孤轎去了馬家,見了卜守茹,把金會辦在紳耆談話會上科學的計劃全倒給了卜守茹,驚得卜守茹半天沒做聲,像是挨了槍。
  湯會長說:“卜姑奶奶,你別發呆。你得早拿主張了,晚了一切全完。”
  卜守茹點點頭:“我知道。”
  湯會長又說:“硬拚隻怕也不行,最好是請願,眼下最時興。”
  卜守茹又點了下頭:“我知道……”

  第24章
  兩天後的一個早上,“萬乘興”的各號轎子突然蜂擁到了街上。
  都是空轎,沒坐人,輕飄飄的,自然便湧得快。
  轎子湧出街巷,湧到各處道口,上了大觀道,又沿大觀道往東城當年的鎮守使署,現今的督辦府門口的曠地上湧。
  大觀道上的行人不少,都被驟然出現的轎流嚇懵了,能躲的都躲到了一旁,沒躲了的,就夾在路道上老實立著,任身邊的轎潮水般淌,沒誰敢亂動一下,更沒誰敢多說一句話。
  那是個曆史性的日子。
  石城即將消亡的麻石道上呈現出一種決死的悲壯。秋風是淒厲的,攜著片片枯葉掠過石城樓廈的屋頂,發出陣陣不祥的呼嘯聲。
  天空陰濕,透著不明不白的灰黃,塵土飛揚在人們頭頂,像一團團霧。
  立在城中的高處望去,滿眼都是湧動的轎頂,大大小小各式各樣都有。
  站到轎子經過的路邊瞅,則四處都是邁動的腿和腳,那腿和腳踩著麻石地,造出了驚天動地的響……
  在那曆史性的日子,卜守茹顯得異常莊重,穿了身從未穿過的粉紅繡花緞麵夾衣,係了條紅布裏黑綢麵的鬥篷,一大早就和仇三爺一起,由幫門的十數個弟兄護著,默默到了獨香亭茶樓。
  到得茶樓樓上剛坐下,已有轎行的人來稟報,說是全城一百一十二家轎號都動了,剛上街時碰到了一些崗哨、散兵,崗哨、散兵大都沒敢攔。
  卜守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那轎行的人喏喏退去了。
  過了隻十幾分鍾,遠遠就聽到了滾雷般的腳步聲,繼而,卜守茹和仇三爺在獨香亭茶樓窗前看到了從西城方向席卷過來的轎頂。
  轎頂確是席卷過來的。
  席卷的速度極快,轉眼間遮嚴了大觀道的麻石路麵,路麵因此而驟然升高了許多,變得花花綠綠的,讓人眼花繚亂。
  卜守茹看著那湧動的轎頂,不知咋的頭就有些暈,便扶著窗台背過身。
  對麵的窗子也開著,穿堂風挺大,卜守茹係著的鬥篷被風撩起老高,飄到了窗外,像一麵黑紅相間的旗,獵獵舞動。
  仇三爺則一直看著窗外,一動不動,直到全部轎子過去,——足有兩三袋煙的光景。
  轎全過完了,仇三爺才歎道:“此一去,不知這些轎可還回得來不!”
  卜守茹不做聲。
  仇三爺又說:“都是好轎呢!”
  卜守茹這才說了句:“要緊的不是轎,是路。”
  仇三爺點點頭:“是哩。”
  卜守茹歎了口氣問:“三爺,還記得我出閣前那日麽?也是在這兒立著,有你,還有我巴哥哥,城裏的麻石路都被雪蓋著,一點看不見……”
  仇三爺說:“這哪忘得了?我記著呢,咱還在這兒吃了狗肉包子……”
  卜守茹搖搖頭:“沒在這吃狗肉包子,是回家後吃的。”
  仇三爺記了起來:“對,是回家後,小巴子就是那夜後走的。”
  卜守茹拉著仇三爺到茶桌前坐下了:“三爺,今個兒咱還吃狗肉包子,還要對門老劉家的。”
  當下便叫小掌櫃去辦,——老掌櫃去年死了,如今是小掌櫃當家。
  這小掌櫃可不如當年的老掌櫃穩當,連話都沒聽清,就跑了,半天沒回來,回來後又說,包子倒有,是昨天的,沒壞,已叫夥計熱了,立馬送過來。
  仇三爺一聽就氣了:“混賬東西!誰說這會兒吃的?再者,昨個兒的包子也能給卜姑奶奶吃麽?把卜姑奶奶當什麽人了?快叫老劉家立馬包新的!正午送來!”
  卜守茹擺擺手:“算了,三爺,都啥時候了,就別和人家計較了。”
  仇三爺不同意:“卜姑奶奶,越是到這當兒,咱越得讓他們上規矩!誰敢看輕姑奶奶您,我就和他拚老命!”
  手一揮,對小掌櫃道:“去吧,就說卜姑奶奶說了,讓他們立馬包包子!餡要滿,油水要足!”
  小掌櫃去了。
  快十點,轎行的人又來稟報說,約摸有兩千乘轎已到了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把曠地擠滿了,把老街、大觀道和炮標路三個通督辦府的路口也擠滿了。
  卜守茹問:“督辦府門前的兵多麽?”
  轎行的人道:“剛去時不多,後來就多了,有從督辦府衝出來的,也有從別處來的,門口還架了幾挺連珠槍。”
  卜守茹便問:“有人退麽?”
  轎行的人說:“像沒有。我一路過來,沒見回的轎。”
  卜守茹抿了口茶,想了想:“那好,你去吧!告訴趙管事他們,別動粗,咱這是請願,和平的,誰要亂來我不饒他!”
  轎行的來人剛要走,卜守茹又說:“還有,叫趙管事他們多派人跑著點,別讓我老揪著心,再對他說,過了下午三點還僵著,我就派人給老少爺們送飯去,餓不著他們。”
  仇三爺也揪著心,瞅著卜守茹問:“這……這請願行麽?王督辦和……和那金會辦若是不見趙管事他們,若是對……對他們開槍咋辦?”
  卜守茹不做聲。
  心裏實是無底。
  盡管卜守茹為請願的事籌劃了幾天,且把幫門的弟兄全派上了,還是沒一點把握。
  劉鎮守使退走時說得不錯,她再不可把今日當昨日。
  正思慮著,幫門的二掌門拐爺到了,噔噔噔上了樓,衝到卜守茹麵前急急道:“卜姑奶奶,督辦府的弟兄從裏麵傳了話出來,說王督辦不認這和平請願,稱咱是暴亂,已和金會辦和錢鎮守使開了會,下令隨時開槍,還調了馬隊,大刀隊,隻怕要傷人了……”
  卜守茹“呼”的立了起來:“傳話的弟兄可靠麽?”
  拐爺道:“可靠的,是鎮守使署的副官。”
  卜守茹還不信:“他們就敢向這麽多轎夫開槍?”
  拐爺幾乎要哭了:“我的姑奶奶喲,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王督辦一輩子玩槍,啥場麵沒見過?殺的人那叫海啦,在自己的督辦府門口殺殺咱百姓,還不玩兒似的!”
  卜守茹木然點點頭:“倒也是。”
  拐爺又說:“卜姑奶奶,定盤星你拿吧!姑奶奶你不怕事,拐爺我就和幫門的弟兄去和他們拚一場,死活你都別管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還拚啥?劉鎮守使有那麽多槍炮都沒拚過王督辦,咱又算老幾?退吧,叫趙管事他們退走,越快越好……”
  卻來不及了,拐爺還沒離窩,外邊爆豆般的槍聲已響了起來。
  卜守茹和眾人怔了片刻,都蜂擁到東麵窗前去看。先還沒看到啥,督辦府離得挺遠。過了沒幾分鍾,才看到潮水般的人群沿大觀道一路逃過來,許多人身上有血,抬著的轎也沒了。
  顯然還死了人,一些滿身是血的漢子是被幾個人抬著跑的,街上有他們不斷滴落的血,和一陣陣哀絕的哭號。
  卜守茹看著街麵上的淒慘景象,呆了。
  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議。
  兩小時前,大觀道上還湧著那麽多好轎,還那麽紅綠一片,這說變就變了,變成了這滿街的悲絕,咋想都不像真的。
  卜守茹想過可能會垮,可沒想到會這麽快,連喘氣的空都沒有。原就怕那屠夫督辦開槍,那屠夫督辦偏就開了槍。
  槍聲益發激烈。
  是連珠槍,像有許多挺。
  卜守茹從窗前回轉身,滿臉的淚。
  拐爺小心說:“卜姑奶奶,你……你別急,我再去看看,或許還……還有辦法,至……至少我得把咱的轎搶些回來……”
  卜守茹搖搖頭:“別去了,沒用。”
  拐爺說:“有用,我叫趙管事他們穩住,逃也得帶著轎逃嘛!”
  卜守茹道:“轎弄回去也沒意思,日後再……再沒麻石道了,再……再沒有了。”
  又擦去臉上的淚,強笑了笑,對拐爺說:“你就省點事吧。”
  拐爺不聽,還是去了。
  拐爺出門沒多會兒,滿臉是血的趙管事跌跌撞撞進來了。
  趙管事號啕著對卜守茹稟報說:“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連珠槍都開了火,打……打死十幾,傷了不知幾十還是幾百,把……把督辦府門前請願的人都打……打傻了!有的弟兄挨了槍都不信是真的……”
  卜守茹說:“你坐吧!”
  趙管事不坐,又說:“咱落在督辦府曠地上的轎也被大兵們燒了,正刮北風,轎又擠在一起,就……就像三國時火燒連營,點了一頂,就……就燒起一片……”
  卜守茹又說:“看你那臉上的血,怪嚇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馬就送來了……”
  趙管事大吼:“卜姑奶奶,這‘萬乘興’是你的,你……你咋還不急!還……還有心坐在這獨香亭樓上吃包子!”
  卜守茹道:“我急有啥用?能從這樓上跳下去麽?!”
  趙管事再不顧什麽規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煙,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轎啊,你……你跳不跳樓我不管,我……我隻要你看。”
  卜守茹看了,大觀道東麵確是升起了一片煙雲,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處淡著,濃處濃著。因是白日,見不著火,——盡管天色陰暗,明火仍是看不見的。
  不過,卜守茹能想象到兩千乘轎子被火燒著後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壯觀的,若在夜間,隻怕火光能映紅全城。
  淚水淒然落下,身子禁不住想往地上癱,卜守茹兩手撐著窗台硬挺著,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後來,又有些轎行的人接二連三來稟報:說是馬隊上街了……
  說是大刀隊上街了……
  說是大兵們滿城竄著搶轎號貼封條,還抓人……
  卜守茹隻是聽,一句話沒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來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著包子,卜守茹癡癡地盯著仇三爺滿頭的白發,斷斷續續說:“三爺,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個請願請準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轎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鄉下老家蓋幾間屋,就像……就像當年對我爹。”
  仇三爺老淚直往茶桌上落,不說話。
  卜守茹又問:“當年把我爹送到鄉下,我爹恨我,今個兒你回鄉下也會恨我麽?”
  仇三爺哽咽道:“我……我不恨你,你信得過我,讓我替你弄了十幾年轎,也……也讓我長了見識,我……我得謝你呢!你……你比你爹強,比馬二爺更強,今個兒滅……滅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這時,外麵的街上已響起了馬蹄聲,還有大兵們沿街跑步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時而遠,時而近,有一陣子似乎就在獨香亭茶樓門前響。
  趙管事預感到要出事,勸卜守茹快離開這裏,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爺敘舊:“三爺,還記得你和巴哥哥抬我進城那日唱的歌麽?就是在大禹山山耪上唱的那支。”
  仇三爺問:“是《迎轎入洞房》吧?”
  卜守茹道:“是哩。那歌怪好聽的。三爺,你還能唱麽?再唱遍給我聽聽吧。”
  仇三爺愣了一下,先是哼,後就拖著沙啞的老嗓門唱了起來:
  
  哥哥我抬轎吱吱呀呀走四方,
  四方都有叫我落魂的野花香。
  有心摘花怕呀怕呀怕紮了手,
  更憂心,更憂心憂心妹妹罵我是負心郎……

  就唱到這,王督辦的大兵提刀掂槍衝上了樓。
  為首的一個連長用盒子炮瞄著卜守茹高喝:“卜姑奶奶,老子總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辦、會辦作對,今個兒算作到頭了!”
  連長手上的盒子炮又衝著眾人挑了挑:“還有你們,也都他媽的作到頭了!”
  茶樓上的人都呆了,一個個僵屍也似的。
  隻卜守茹不慌。
  卜守茹擱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絹帕揩了揩手,平淡地問那連長:“是在這兒把我辦了,還是找個避人的地方辦呀?”
  連長道:“好個卜姑奶奶,還真有點膽氣!”
  卜守茹笑笑:“不咋,沒你們王督辦膽氣大,他敢用連珠槍成百成千的掃人,我這姑奶奶就不敢!”
  連長哼了一聲:“你他媽還敢妖言惑眾!”
  卜守茹不再睬那連長,像啥也沒發生一樣,又對仇三爺說:“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馬上死,我也得聽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爺這才接著唱道:
  
  哥哥我迎轎吹吹打打入洞房,
  洞房亮亮我擁著妹妹心慌慌。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呀等得苦,
  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日頭和月亮……

  仇三爺唱得癡。
  卜守茹聽得癡。
  愣在一旁的連長覺著自己受了輕薄,任啥沒說,悄悄走到仇三爺身後,手一抬,把盒子炮對著仇三爺的花白腦袋摟響了,隻一槍就永遠打斷了仇三爺的歌聲……
  打畢,連長把槍瞄著卜守茹,對卜守茹說:“這下沒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會辦大人要見你!”卜守茹整了整鬢發,輕緩地立起,讓身邊的人替她係上那襲紅裏黑麵的鬥篷,又瞅著倒在一邊的仇三爺對趙管事交待說:“把……把三爺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燒兩把紙……”
  言罷,任誰沒看,抬腳就往樓下走。
  一樓人叫著姑奶奶,都哭了。

  第25章
  這屋不是監號,卻是會客廳,蠻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簾都沒拉嚴,夕陽白亮的光正從西麵的窗簾縫裏擠進來,斜長一條,徑自鋪到茶桌前。
  塵土在光中飛揚,給靜止的空氣造出了幾分無聲的喧鬧。
  正牆上有個帶抱春鳥的大掛鍾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聽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還熱著,白生生的水汽煙也似的飄,——這讓卜守茹生出了聯想,卜守茹在那飄緲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燒的轎……
  呆了隻一會兒,門就開了,連長和幾個挎槍的兵走進來,先把窗簾全拉開,放進了許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後又於刺眼的亮中走到卜守茹麵前,說是金會辦立馬到,要卜守茹放老實點。
  卜守茹沒理。
  連長惱道:“你輕薄我這個小連長行,要敢輕薄金會辦,真就活到頭了,眼下修路,金會辦說一不二,王督辦都聽金會辦的。”
  連長的這番話剛說完,又有幾個兵擁著一個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進了屋。
  中年漢子沒穿軍裝,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著領帶,腳上穿著白皮鞋。
  連長和兵們向中年漢子舉手打禮,中年漢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對麵的椅上坐下了。
  卜守茹揣摩,中年漢子想必是金會辦了。
  果然是金會辦。
  連長口口聲聲叫著會辦,還指著卜守茹對中年漢子說:“這就是唆使全城轎夫暴亂的卜姑奶奶。我們到她家去抓沒抓到,是在獨香亭茶樓抓著的。”
  金會辦“哦”了聲,把目光投過來,盯著卜守茹看,看著看著,目光和臉色就不對了,眉頭緊皺著訥訥道:“你……你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這,你這臉咋這麽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見過你?”
  卜守茹原倒沒怎麽注意金會辦,隻在金會辦進屋時無意中瞅了一眼,後就偏過身子去喝茶。
  聽得金會辦這般說,卜守茹便也認真去看金會辦,一看就愣了:這哪是金會辦?分明是夢中常見的巴哥哥,隻不過比夢中老相了些,臉上有塊疤,大約是在這十幾年的征戰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來,愣愣地盯著金會辦,慘絕地叫了聲:“巴哥哥……”
  金會辦也站了起來,還向卜守茹跟前走,嘴裏說著:“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實甫。”
  卜守茹不信:“你騙我,你……你是巴哥哥……”
  金會辦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來:“兄弟……兄弟記起了,兄弟見過你,確是見過你!在辛亥年的春裏見的你。當時,滿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轎送兄弟出的城……”
  金會辦這麽一說,卜守茹也想起了當年。
  當年那革命黨就像巴哥哥,現今仍是像,難怪會弄錯。
  又記起當年在轎裏,一左一右坐著,自己因著革命黨像巴哥哥就想過和革命黨走……
  卜守茹這才恍恍然問:“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當年那革命黨?”
  金會辦連連點頭:“是哩,是哩!”
  卜守茹仍如在夢裏,看著金會辦還覺著像巴哥哥,說話的聲音便輕柔:“那當兒你不是這身洋裝扮,你……你像個秀才。”
  金會辦笑了:“怎說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麽,還應過鄉試,隻是沒得中,也沒進學,後就革命了。”
  卜守茹說:“當時你膽真大,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
  金會辦道:“你的膽也不小嘛!敢把兄弟這革命黨藏在你的轎裏!”
  遂又回憶說:“兄弟那日到城裏運動劉協統,——就是後來的劉鎮守使起事,劉協統起先還好,後見南洋各處的起事老敗,就怕了,向綠營告了密,——革命後總不承認。綠營的兵在劉協統的新軍營裏把兄弟抓了,兄弟路上逃出,就找了麻老五,就見了你。”
  卜守茹似也重見了當年景象,說:“我見著你時,你身上有傷,看得出是槍打的,可我不敢問。”
  金會辦道:“傷倒不咋,隻是怕出不了城。得說良心話,兄弟的命那會兒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時,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嚨口上,你要說聲不帶,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馬想起了請願死去的人,和在督辦府門前曠地上燒的轎,臉色變了,眼中的柔光也沒了,木呆呆地歎道:“你……你終是命大的,今日你沒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這革命黨手上了……”
  金會辦很尷尬,半天沒說話,隻在屋裏來回踱步,後又揮揮手把連長和屋裏的兵全趕走了。
  連長走時已看出了點眉目,再不敢輕慢卜守茹,給金會辦打過禮後,又正正經經給卜守茹打禮,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連長和兵們走後,金會辦才對卜守茹說:“卜姑奶奶,兄弟對你不起,兄弟……兄弟實不知這一城轎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辦府門前打起來都不知……”
  卜守茹問:“知道又咋樣?你就不修路了?”
  金會辦道:“若是知道,就沒有督辦府門前的那一出了,王督辦下今開槍,兄弟……兄弟會攔的,就是拚著一死也……也會攔……”
  卜守茹堅持問:“別說這,我隻問你修不修路?”
  金會辦想了一下:“這兄弟不能騙你,路……路還是要修的。”
  卜守茹眼圈紅了,不由地哽咽起來:“就……就為了你們屠夫督辦的那輛破車麽?為……為了它,你……你們用連珠槍掃我的人,點火燒我的轎,還……還把我抓到這兒來。你……你們不覺著喪良心麽?”
  金會辦小心道:“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氣,兄弟得說,這你錯了。兄弟修路不單是為了王督辦的車,更是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會有發展,不修路任啥都無從談起。”
  卜守茹緊盯著金會辦,眼裏汪上了淚,水盈盈的:“這……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千百年了,咱世世輩輩不……不都這麽走過來了麽?”
  任淚從眼窩裏流出,在白白的臉上掛著,又說:“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裏的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為過哩。”
  金會辦心裏也不自在,掏出手絹讓卜守茹擦淚。
  卜守茹不接,隻歎氣,長一聲短一聲的。
  金會辦也歎起氣來,歎著氣說:“我知道你喜它,不因著喜它,也……也沒督辦府門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無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說也得葬它。正因著千百年國人都走著這條老路,今日才得變變。兄弟這裏說的老路不單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國人腦裏的想法。兄弟以為,中國要進步,非效法西方列強科學民主之道路再無它途。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辦講起,兄弟說……”
  卜守茹不願聽,頭一揚,打斷金會辦的話頭道:“你別說了,你這話我聽得煩,我隻問你,你講科學民主,可還講點良心呀?”
  金會辦道:“兄弟自是講良心的。兄弟對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現在就給姑奶奶賠罪。”
  卜守茹揩去了臉上的淚,擺擺手說:“這話我也不要聽,你……你隻說日後想咋辦吧!”
  金會辦道:“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談的。剛才說話時,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虧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讓你專辦咱全城的洋車行。這事兄弟和王督辦已商定了,還派人到日本國和上海分頭辦了第一批三百輛洋車,車行名號都起了,喚作‘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就讓你管著。”
  卜守茹隻盯著金會辦看,臉麵上冷冷的,不做聲。
  金會辦又說:“咱明裏說是合夥,實則隻你說了算,總經理就……就讓你當。這主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辦一份,姑奶奶你一份,還有……還有就是兄弟這份了。兄弟對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頭一年的份錢一個子不拿,都算你的,這……這總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聲:“啥科學,啥造福國人,卻原來你們不讓我行轎,是……是圖想著發自己的財呀!”
  金會辦又尷尬了:“這……這從何說起?辦車行不正是為了造福國人,方便百姓麽?那洋車好著哩!你沒坐過,自是不知。兄弟卻是坐過的,在上海坐的。隻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來生風。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實是比轎子科學。再者說,就……就是兄弟和王督辦不弄這洋車行,也還得有別人弄的,與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誰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隻要你們給我塊立身的地盤,別把路修到西城去,讓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轎。”
  金會辦連聲歎氣,大搖其頭:“姑奶奶,你這不是要難為死兄弟麽?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辦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絕轎子,敢再坐轎走轎的都抓。你自己想想,這事兄弟能答應你麽?!”
  卜守茹逼著金會辦:“你能,你是政務會辦,在這事上王督辦隻聽你的。”
  金會辦被逼急了,硬邦邦道:“就算能,兄弟也不會答應!須知,軍令政令都不是兒戲,斷不可改來變去的!況且,督辦府門前已死了那麽多人,咋說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又軟下來求:“我和你說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當年我救你一命,今日你金會辦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麽?”
  金會辦道:“除了這一條,兄弟都答應你,隻這一條不行!兄弟和你說的夠多了,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後還要在全省修,全國修!兄弟再說一遍,這實不是為了兄弟發財,確是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無可回旋,呆了會兒,淒然說:“既……既如此,我沒啥可說的了,金會辦,你……你把我關起來,治我的罪吧!”
  金會辦道:“這叫啥話?兄弟準備一下,明晚擺酒給你壓驚……”
  卜守茹搖搖頭:“別費這心了,你那酒我不會去喝!”
  金會辦說:“喝不喝在你,請不請在我,兄弟得對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個不講良心的壞名聲。”
  卜守茹點點頭:“那好,我去,就坐轎去,你給我備轎吧!要八抬的。”
  金會辦火了:“你敢叫我這禁轎的會辦給你備轎?!兄弟再給你說一遍,轎子要禁絕!禁絕!”
  卜守茹瘋笑道:“禁絕?笑話了!姑奶奶是坐著轎到石城來的,姑奶奶的命是係在轎上的!你們誰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個兒當麵和你說清了,這轎姑奶奶就要坐,從今往後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們治我罪那天!你實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辦去備連珠槍,用連珠槍禁!”
  金會辦認定卜守茹是瘋了,無可奈何地看著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則認定自己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許一生的話都說完了,便不再去睬金會辦,身子一轉,木然出了會客廳,又飄飄乎乎到了督辦府高大森嚴的門樓下。
  正是夕陽垂落時。
  遠處的天際一片輝煌火爆的紅,如同燃著滿天的大火。
  風悲涼且熱烈地刮著,呼呼有聲,似也遙助著夕陽的火勢。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一派狼藉,滿目殘轎仿佛被夕陽的火光再次點著了。
  卜守茹真切地聽到了“劈劈啪啪”的火聲,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燃著了,都燒起來,世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她自己,都在這壯闊的燃燒中化作了繚繞著縷縷青煙的灰燼……

  第26章
  一乘上方無遮無攔的小轎從江岸西碼頭方向飄過來,沿大觀道一路奔東。轎是很新的,周圈圍著紅綢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濃,轎身轎杠上現著熠熠發亮的光。
  抬轎的是兩個穿繡花轎衣的年輕後生,腰杆挺得直,腳步邁得穩,咋看咋精神。
  轎上坐著的卜守茹卻木癡得很,身子幾乎被紅紅綠綠的布包嚴了,隻露著一雙絕無神采的眼,散在額前的一縷鬢發中已夾雜了些許銀絲。
  是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
  四處慘白,天色陰暗,時而旋起的風,攪出陣陣令人迷亂的雪霧。
  雪霧中的世界遍滿淒惶: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卻因著寒冬的來臨未能按新法兒修好,石灰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雜亂一片,形如無人處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絕跡,大觀道兩邊的轎號也被蓋著官防的封條封死了,禁轎令貼的四處都是。
  世界就這麽兒戲也似的變了!
  王督辦的一紙禁轎令竟如此蠻橫地改變了石城的曆史!
  ——這是卜守茹再也想不到的。
  卜守茹想到過要和馬家族人拚,要和未來可能的弄轎對手拚,斷沒想到過要和王督辦的禁轎令拚,更沒想到過會被王督辦的一紙禁轎令禁垮。
  這次垮和父親當年的垮又不一樣,父親當年垮的是轎號,她今日垮的是路,是那金子鋪就的麻石路……
  她的麻石路漂走了,她的好時光也隨之漂走了,再無追回的希望……
  小轎在身下吱吱呀呀響,風在耳邊刮,兩個年輕轎夫踏破積雪的腳步聲,帶來了久遠的記憶——
  多少年前,也是這麽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也是在這一乘兩人抬著的孤轎上,十八歲的她在巡視父親敗落的世界。
  那時,父親敗得很慘,她卻沒有失敗感,她打量著那一路的淒惶,心如止水。回到家,當父親一口一個妮兒的喚著,問她這盤買賣咋樣時,她仍未怎麽動心,——她那時哪想要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轎啊,她真心是想要巴哥哥的,隻等著巴哥哥盡快用轎把她抬走,抬進一個恩恩愛愛的小窩裏。
  是父親奪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愛,半逼半誘讓她走進了一個不屬於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屬於女人的世界裏廝殺拚爭,造出了父親和那些男人們都造不出的奇跡,臨了,竟夢也似的失去了,這真荒唐。
  一切都記得很清楚。
  那日巴哥哥抬的是前杠,——她總喜巴哥哥抬前杠,這樣能看到巴哥哥的背,能和巴哥哥說話。
  巴哥哥那天沒有話,她那天也沒有話,該說的話是後來夜間在家說的。
  巴哥哥真好,啥都知道了,還怕傷她的心,還把她當神一般捧在手上。那夜,巴哥哥拿走了她的紅綢抹胸布,就衝著拿走抹胸布這一條,她就認定巴哥哥不會去死,巴哥哥會回來找她。
  巴哥哥該回來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
  她為一城轎主,勝的時候,巴哥哥不會回來,如今她敗了,隻剩下這乘孤轎了,巴哥哥就該回來了,回來和她說話,講些好玩的事給她聽。
  十幾年了,巴哥哥見得也多了,指不定肚裏裝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還有兒子,她的天賜。
  天賜也會回來的。
  兒子從根本上說不恨她,隻恨她的轎,和她滿城的轎號。
  天賜在那紙條上說的明白,要放火燒了那些轎呢。
  現如今轎真就燒了,天賜還能再不回來麽?自是不會的。
  沒準哪天她坐著這乘孤轎行在街上,就會看到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後生遠遠向她走來,叫著娘,把她接回家……
  淚水不知咋的就糊了眼。
  滿街雜亂的景狀變得恍惚,就連前麵那年輕轎夫的背也變得恍惚。因著恍惚,轎夫繡花轎衣後背上“萬乘興”三個大紅字便燒起來,像一團火。
  孤轎一路行著,到了獨香亭茶樓門前。
  卜守茹在轎上頓了下腳,兩個轎夫把轎落下了,前麵一個小心地問:“卜姑奶奶,到樓上歇歇腳,暖和暖和?”
  卜守茹點點頭。
  上了樓才發現,樓上並不肅靜,拐爺手托紫砂壺,於火盆前的茶桌旁坐著,正給人家斷事。
  屋裏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聲聲要拐爺給個公道,卜守茹進來,他們都沒注意。
  小掌櫃注意了,提著銅嘴大茶壺給卜守茹泡茶。
  泡著茶,小掌櫃問:“卜姑奶奶,叫對門老劉家送籠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
  小掌櫃又說:“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轎令都下了這麽長時間了,您老還敢坐轎……”
  卜守茹沒理。
  小掌櫃歎了口氣:“隻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開點,這路就算王督辦、金會辦不去修,日後總還要有人修,雖道是修了路不讓行轎了,姑奶奶您還是能做些別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答理。
  小掌櫃知道,卜守茹不答理他,斷不是因著他得罪了卜守茹,而是因著卜守茹不想說話。
  自全城轎夫大請願那日以後,卜守茹再沒怎麽說過話。
  這時,坐在旁邊桌上的拐爺才看見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壺往桌上一放,脆脆叫了聲“卜姑奶奶”,極是恭敬地奔過來。
  屋裏許多人也立了起來,同聲叫著卜姑奶奶。
  卜守茹衝著拐爺和眾人拱拱手,說了句:“你們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爺不想讓卜守茹坐坐就走,指著一屋子人說:“卜姑奶奶,您老來得正好,這事我正斷不下來呢。昨個兒於寶寶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煩了,為點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孫掌櫃的酒館,孫掌櫃就來找我,我不給斷個公道行麽?於寶寶今日竟敢不來!這狗東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為拐爺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擺,打斷了拐爺的話:“行了,你覺著該咋辦就咋辦吧!幫門的事我說不管就不管了,別再煩我了。”
  拐爺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煩你,實是因為……”
  卜守茹又擺擺手:“你去吧,讓我靜靜心。”
  拐爺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實是該回來了,就算在外麵成了家也該回來看看她的,巴哥哥不會因著她當年要那轎就記恨她。
  小時候闖了禍,她總要向巴哥哥說自己的理,沒理也能編出理來,巴哥哥便說她沒有錯,幹啥都不會錯。
  記得最清的是十歲那年秋裏,就在獨香亭茶樓上,她餓,又沒錢買吃的,就偷拿了鄰桌人家一個包子,被人打了個大耳光,臉上生生印著五道暗紅的指痕。巴哥哥一見就氣了,就拖著她趕回來,和人打架,打輸了,讓人一腳踹得從樓梯上滾下來,一頭一臉的血。
  就這麽著,巴哥哥都不怪她,還說,餓了自是要吃,誰都有餓的時候。
  今個兒,她多想摟著巴哥哥的脖子,再聽巴哥哥這麽說一回……
  熱騰騰的狗肉包子端來了,卜守茹吃著包子平和地對那兩個年輕轎夫說:“老劉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愛吃,為這還挨過人家的打。我總覺著這城裏沒啥好的,隻老劉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轎夫想奉承卜守茹,說了句:“還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轎也好,真個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夠。”
  卜守茹一怔,眼裏一下子又全是淚了。
  淚鼓湧出眼窩,順著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無聲息落到了白汽撲騰的狗肉包子上……
  
第27章
  石城的麻石道就此永遠消失。
  來年開春後,白灰爐渣造出了滿城平整的新街新路,新街新路上跑著一輛輛鈴聲清脆的東洋車,和三五輛新舊不一的汽車,時爾還有裝著槍彈,拖著大炮的卡車隆隆馳過,給石城帶來了另一番未曾見過的景致。
  王督辦、金會辦並商會的湯會長都有了汽車。
  王督辦的汽車最新,是隨著“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的三百輛東洋車一起從上海買的,再不用人抬。
  須人抬的“奔馳”送了金會辦,金會辦卻再沒抬過,不知是因著路好,還是因著把車修得好了。
  《石翁齋年事錄》因此載稱:“督辦王某,嗜血屠夫也,終其一生無何功德可言,唯石城修路一舉尚可稱道……”
  在“尚可稱道”的街路上,在洋車的車鈴和汽車的喇叭聲中,仍有一乘孤轎傲然飄著,從城西到城東,又從城東到城西,有時竟公然停在督辦府旁的曠地上歇腳,示威似的。
  王督辦和金會辦手下的人都視若不見。
  百姓風傳:這孤轎是王督辦和金會辦發了特許牌的,坐轎的卜姑奶奶本事大著呢,當年和劉鎮守使有一腿,如今和王督辦金會辦又有一腿。
  傳完卻又不免疑惑:這卜姑奶奶再不是當年的十八的卜姑娘,已三十好幾了,自禁轎令下後頭發都白了許多,王督辦和金會辦咋會相中她?
  便感歎:怪事,怪事……
  孤轎一飄四年。
  飄得悲涼。
  飄得固執。四年以後,蔣總司令的北伐軍過來,打垮了王督辦,禁轎令也就自然取消了,平整的街路上又有了些零零星星的轎。
  人們本以為卜姑奶奶要東山再起,——可偏又怪了,卜姑奶奶非但沒再打出“萬乘興”的招旗,大幹一番,就連人們常見的那乘孤轎也不見了。
  卜姑奶奶自然也不見了,而且,誰也記不起卜姑奶奶和那乘孤轎是啥時不見的,因啥不見的。
  石城裏又亂傳了一陣,傳的有鼻子有眼。
  有的說卜姑奶奶到天津洋人的租界裏去找當年的劉鎮守使和她閨女天紅去了……
  有的說卜姑奶奶不是去找劉鎮守使,卻是等到了兒子天賜,天賜把她接到南京去了……
  還有人說卜姑奶奶等到的是一個舊日相好,和那舊日相好私奔了,奔了北平……
  傳言自不可信。
  誰也沒親眼見著卜姑奶奶去了哪。
  歲月悠悠,轉眼悠卻了二十年。
  二十年後的一個冬日,當年“老通達”的趙管事說是親眼見了,是在石城的有軌電車上見的。
  據趙管事描述,卜姑奶奶已是個小老太婆模樣,但當年風姿仍可辨出,極是幹淨利索,裝扮倒尋常,身上也沒係當年喜歡係的鬥篷。
  卜姑奶奶扶著個瘦瘦的老頭兒,在獨香亭茶樓那站下了車。
  趙管事叫了聲“卜姑奶奶”,卜姑奶奶卻沒應。
  趙管事想下車去追,車已開了。
  趙管事到前麵一站下車,折回頭再到獨香亭茶樓去尋,卜姑奶奶和老頭兒都無了蹤影……
  趙管事說這話時,身邊一群年輕男女都覺著好奇,就問:“啥卜姑奶奶呀?這人是幹啥的?”
  這些人竟不知道卜姑奶奶!
  趙管事肅然起敬,憶及了當年:“這卜姑奶奶不簡單呢,當年可算得咱石城最最有名的人物了,一城的男人都不及她!卜姑奶奶十八歲那年出聘,動轎千乘,驚閃了全城呀。多年後夫父為轎相拚,同歸黃泉,一城的轎號就落到了她手上,讓她成了一城轎主。卜姑奶奶那是經過大事的,為夫父同時出大殯,出的好哇,排場真大,自那以後再沒見過,隻怕永世不得再見了。後來,王督辦下了禁轎令,卜姑奶奶睬都不睬,號令全城請願。那當兒向軍閥請願可不同今日你們向國民黨請願,軍警隻用水澆,那王督辦用連珠槍掃!要不後人咋罵他屠夫呢!王督辦的連珠槍這邊掃著,卜姑奶奶還坐在獨香亭茶樓上吃著狗肉包子,聽人唱唱呢!嘿,那卜姑奶奶喲……”
  趙管事和石城的老人就這般真切地銘記著卜姑奶奶,銘記著卜姑奶奶不同常人的非凡故事,——甚或銘記著卜姑奶奶時常係在身上的紅鬥篷,黑鬥篷,和卜姑奶奶身上特有的脂粉的香味。
  許多石城老人都說,不論白個黑裏,隻要眼一閉就能看到卜姑奶奶坐在小轎上飄過來。卜姑奶奶身後的紅鬥篷抑或是黑鬥篷迎風鼓漲著,周圍的空氣中都散發著讓他們永難忘懷的脂粉的香味……
  卜姑奶奶和她的故事已溶入石城的曆史和空氣中了,這誰忘得了呢?

  第三部
  第一章
  民國10年那個崩潰的傍晚是永難忘卻的,它像一幅凝固的生命風景畫,被記憶的大釘牢牢釘在了玉環的腦海裏。許多年過去了,那麽多繁雜喧囂的世事都成了過眼煙雲,唯有那個傍晚的景象還曆曆在目,就如同剛剛從身邊滑過,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
  玉環極是清楚地記得那個傍晚的全部情形。
  是在一列北撤的火車上。火車在時而爆響的冷槍聲中開開停停。夕陽的光線映紅了整節車廂,四處亮亮的、暖暖的。被陽光照著,玉環和弟弟有一陣子老犯困。
  空氣中彌漫著攪拌奶粉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聞,可因著夥夫長老張頭的緣故就變得油膩膩、髒兮兮、且帶上汗酸味了。——那個傍晚,玉環眼見著老張頭擼著汗津津的胳膊在一隻大鐵桶裏攪奶粉,汗珠子直往桶裏滴。
  玉環本想讓父親幹涉一下,卻終於沒敢,——身為旅長的父親在撤退途中依舊很忙,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和湯副旅長並身邊的軍官們看地圖,談戰情,直到開晚飯時才閑下來。
  晚飯照例是奶湯子和黴煎餅。
  自打隊伍撤出徐州,車上的人除了奶湯子、煎餅,再無甚可吃的了。
  情況很不好,車一停下總有幾具屍體掀下去,有傷重死的,也有病餓交加死掉的,——許多當兵的弟兄連黴煎餅也吃不到。
  到這份上了,父親和湯副旅長還保持著應有的鎮靜。他們以為前方的溪河火車站還在自己人手中,以為過了溪河崩潰的勢頭就會得到遏止。
  玉環聽到父親在開飯前指著地圖對湯副旅長和手下那幫軍官說:“弟兄們都不要慌!到了溪河就有辦法。我部就在溪河站下車休整,並給大帥發電求援,指調新四團,協助我們固守溪河、白口一線。”
  湯副旅長問:“車上的隨軍家眷和傷員咋辦?在溪河下不下車?”
  父親看著湯副旅長,以協商的口吻說:“隨軍家眷和重傷員我看就不要下車了吧?啊?直發後方省城算了!你老弟說呢?”
  湯副旅長點點頭:“這樣也好,——這樣一來,咱們就沒什麽拖累了,也能在溪河好好拚一下。”
  父親心情不壞,手一揮說:“不但是拚一下,還得以溪河作為前進基地,伺機反攻哩……”
  那個傍晚,父親和湯副旅長這一對辛亥結義的老弟兄,都以為自己的好時光還沒過完,都以為自己的馬靴還能腳踏大地,去和各路軍閥撕咬一番,——他們再沒料到戰局會突然逆轉,前方的溪河火車站竟會是他們獨立旅最後的墓地。
  父親伴著轟然作響的車輪聲步入了死亡的旅程。
  在最後的旅程中,父親是安詳的。
  玉環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共用一個大茶碗喝奶湯子,就像在鎮守使署的家中一樣。
  母親和弟弟也在父親身邊,他們合用一個飯盒在對過喝。
  弟弟吸溜著鼻子,把奶湯子灌得順著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患著肺癆的母親一邊給弟弟擦脖子下的奶水,一邊不停地咳著,引得湯副旅長的太太老伸頭往他們這邊看。
  父親最疼愛弟弟,見弟弟喝得那麽歡暢,自己端著大茶碗隻喝了幾口便不喝了,——也不讓玉環再喝。
  父親把剩下的半碗奶湯子遞給弟弟,要弟弟都喝完。
  父親隻嚼幹煎餅,煎餅碎屑不斷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親嘴裏包著煎餅,嗚嗚嚕嚕說:“馬上就好了,過了溪河就是後方,會有合口的飯菜吃。”
  弟弟頭一昂說:“爹,我要吃大肥肉!”
  父親連連點頭道:“行,行,別的爹不敢說,這大肥肉爹保你吃個夠。”父親還對母親說:“玉環她娘,這回……這回讓你跟著受累了。”
  母親道:“啥話呀,還不是我們娘幾個累了你。”
  車窗透過的血紅陽光,把他們一家人的身影擠壓到這邊車廂的廂壁上。
  後來,父親獨自一人默默抽煙,直到火車在溪河車站停下,再沒和家裏人說一句話……
  車是被迫停下的。
  五小時前占領了車站的張師長把鐵軌炸毀了。
  站台的另兩股道上有貨車,列車一停下,貨車裏的人就衝著列車開火,槍聲驟然大作,兩麵的車窗玻璃被打碎了許多,玻璃片兒四處迸飛,車廂裏不少弟兄稀裏糊塗就中了彈。
  父親那當兒是機警的,貓下身子,大叫了一聲“臥倒”,車廂裏的人這才趴下了。
  玉環是趴在母親懷裏的,槍聲一響,母親就把她和弟弟都摟在自己身下了。玉環記得,當時她並不怎麽害怕,拚命想把身子從母親的懷裏抽出來,母親卻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隻好這麽趴著,聽任外麵激烈的槍聲撕碎那個停滯的黃昏。
  父親料定大勢不妙,在槍彈的威逼下把身子貓了片刻,便撩開窗簾往外瞅,——也不知瞅到了什麽,瞅完後,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愣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子,對湯副旅長歎了口氣說:“完……完了,快打……打白旗吧……”
  湯副旅長半晌沒反應過來。
  父親又叫:“快去找白旗!”
  湯副旅長這才問:“大哥,咱……咱不能突圍麽?”
  父親氣恨恨地道:“咱帶著家眷,又……又被困在車上,還……還突圍個屁!”
  說畢,父親一把把湯副旅長推開,四下裏一看,伸手將掛在衣帽勾上的白襯褂取了下來,上身探到窗外拚命搖……
  大作的槍聲這才漸漸息了。
  貨車裏和被炸塌半邊的車站裏,湧出了許多穿灰軍裝的兵來,像一群群蜂擁過來的虎狼。
  灰兵們端槍持刀,殺氣衝天地把列車裏一層,外一層,團團圍定。
  一個當官的手持白鐵喇叭筒,對著列車大聲喊話,要車裏的人先從窗口把槍扔下來,而後通通下車。
  父親和身邊的軍官老老實實按灰兵們的要求做了,紛紛把槍扔出窗子。
  臨要下車時,父親扯過弟弟親了親,又對母親說:“別怕,當兵吃糧,這種輸輸贏贏的事就免不了……”
  母親一邊劇烈咳著,一邊對父親交待:“既知道,就……就別和人家硬,該低頭時則低頭……”
  父親對母親點點頭,隨後,笑笑地看了玉環一眼,對玉環說:“幫你娘照看好弟弟!”
  玉環上前拉住父親的手說:“爹,你……你要聽娘的,別硬抗……”
  父親沒接玉環這話頭,隻說:“別忘了下車給你弟弟買大肥肉,他饞壞了!”
  父親就這樣從從容容地下了車。
  下了車,剛在月台上站住,父親就被幾個灰兵扭住了。
  父親很平靜,甩開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對灰兵們說了句:“弟兄們辛苦了。”
  不知是因為父親的平靜,還是因為父親的和藹,灰兵們態度好了些,沒再去扭父親。
  一個小軍官跑過來,向父親敬了禮。
  父親舉手還了禮。
  小軍官挺客氣,對父親說:“孫老將軍受驚了。”
  父親搖搖手說:“沒啥,沒啥……”
  這時,玉環和車裏的軍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爛了的車窗前看,每個人心中都怪緊張的,——許多年過去後,玉環再回憶那一刻的情形,心還怦怦亂跳。
  不過,就是那當兒,玉環也沒想到父親會送命。
  父親這回打了敗仗,往日卻是盡打勝仗的,打了勝仗也抓俘虜,玉環記得父親沒殺過他們,有的放了,有的則歸順了父親。——嶽大江團長就是歸順過來的,歸順過來後,父親依然讓嶽大江當團長。
  然而,這一回要歸順的是父親了,玉環想,要父親以旅長兼鎮守使的身份歸順張師長怕不易哩。
  母親大約也想到了這一點,叫玉環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車。
  湯副旅長的太太見母親往車門口走,也跟了上去。
  守在車門口的灰兵卻把她們攔下了,死活不讓她們下去。
  這當兒,月台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軍官掏出煙給父親吸,還給父親點了火。
  父親吐著淡藍的煙霧問:“張師長呢?”
  小軍官說:“就到,就到。”
  父親點點頭:“好,好,你們張師長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親就說到這裏,張師長過來了,是從車站方向過來的,玉環看得清楚。張師長比父親年輕,是個矮胖子,走路像鴨子,一擺一擺的。
  在那個傍晚玉環是不認識張師長的,湯太太認識。湯太太說,喏,那是張師長,於是,玉環也就認識了張師長,認識後再沒忘記。
  張師長一過來,父親馬上迎上去向張師長敬禮。
  張師長不還禮,還破口大罵:“媽了個巴子,你老孫頭也有今天?”
  父親訥訥說:“我……我對不起師長……”
  張師長拔出槍,用槍點著父親的額頭道:“就這份熊樣,你也配帶兵?”
  父親被迫低下了花白的腦袋:“不…不配,不配……”
  張師長冷冷一笑:“不配帶兵,就給老子死去吧!”
  吼畢,張師長真的把槍摳響了,連續三槍,當著她們母子三人的麵,把父親打死在腳下的月台上。父親轟然倒地時,身上迸出的血濺到了張師長烏光錚亮的馬靴上……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不說玉環一家子,就連月台上張師長自己的下屬官兵也驚呆了。
  玉環渾身顫栗,就像自己挨了槍似的,不知叫了聲什麽。
  弟弟哭喊著往車下衝,湯副旅長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
  母親暈倒在車門口……
  父親在溪河車站,在那個羞辱的傍晚永遠結束了自己的軍人生涯。
  那個傍晚因此變得漫長無際,像一片濃重的烏雲籠罩在玉環頭頂,玉環從此之後再沒從那個傍晚走出來。
  後來的許多事,——許多和那個傍晚毫無關係的事,都讓玉環聯想起那個沉重的傍晚……

  第二章
  父親的死對母親來說是個沉重打擊。
  母親在父親遇難幾個月後,癆病加重,臥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時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滿床滿地都是。
  玉環在噴湧的血水中看到了父親的臉,和映在父親臉上的血紅陽光。
  玉環覺著父親還在,正守在病危的母親身邊。
  這虛幻的情形是那麽真切,玉環眼見著父親在一片升騰的紅霧中長歎短籲,甚或能看到父親兩鬢的白發和臉上深深的皺紋。
  母親夢囈般地說:“環兒,你爹來叫我了,我聽見他在說話。”
  玉環道:“我也看見爹了,爹沒說話,爹在歎氣哩。”
  母親拚力一笑,固執地堅持說:“你爹在說話,我聽得真切哩!他和我說了:一了百了了,人一輩子就這麽回事……”
  玉環又於那片紅霧中看到了父親,父親軍裝上浸著血,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瞪得滾圓。
  ——父親不會饒恕仇人的。
  ——父親從來都是有恩必報,有仇必複的。
  於是,玉環便對母親說:“爹不會說這話的,爹死不瞑目。”
  母親很不安,掙紮著想坐起來。
  玉環俯身上前,硬把母親按住了。
  母親隻好躺在床上說:“環兒,我……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對你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今日和你說清楚,過去的事你……你得把它忘了,你……你是女孩子,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環沒言聲。
  臨終時,母親還不放心,又把玉環和弟弟喚到麵前,對玉環交待說:“帶……帶好弟弟,永遠……永遠不……不要讓他再當……當兵,永遠不要啊……”
  玉環想點頭,可不知咋的竟搖起了頭,嘴唇一動,吐出一個字:“不……”
  母親淒哀地看著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後消失,都未合上眼皮……
  在安葬著父母親的墳堆旁,玉環一身重孝,滿麵淚水,久久跪著,像尊潔白的石像。
  弟弟百順有些怕,先是怯怯地盯著姐姐看,後來就蹲到姐姐麵前,用衣袖替姐姐揩臉上的淚,還漲紅著小臉,拚命想拉姐姐起來。
  玉環拗不過弟弟,終於站起來了。
  這讓百順很高興。
  百順拉著姐姐的手,要回家。
  玉環卻看著麵前的新墳不動身。
  百順想和姐姐鬧,又不敢,隻好可憐巴巴地盯著姐姐的臉看。
  玉環這才哽咽著,對少不更事的弟弟說:“百順,你……你得當兵,你得答應姐,去……去當兵。”
  百順閃動著大眼睛問:“為啥呢?”
  玉環抹著臉上的淚說:“因為——因為你是男孩子。”
  百順覺得挺奇怪:“男孩就……就要去當兵麽?”
  玉環撫著弟弟的圓腦袋:“是男孩就……就得血性,就得當兵哩。”
  百順小腦袋一歪:“那,不是有許多男人沒當兵麽?”
  玉環道:“人家沒有血仇!——人家的爹沒被張天心打死!”
  百順這才知道打死父親的這人叫張天心。
  百順便說:“張天心是壞蛋!”
  玉環點點頭:“對,你得記住,長大當兵去,替爹報仇。”
  百順先點了頭,後來卻又搖起了頭:“可……可娘說,不要我當兵,還永遠不要呢……”
  玉環親著弟弟紅潤的臉膛,淚水落了弟弟一臉:“百順,從今以後,你……你沒娘了,隻有個姐!你……你得聽姐的!”
  百順難過了,紅著眼睛低下頭:“我……我聽姐的,——啥都聽姐的。”
  玉環再次重申:“那就答應姐,長大去當兵,為爹報仇!”
  百順說:“我……我去……”
  玉環不滿這聲音的怯懦:“大聲說!”
  百順仰起臉,大聲道:“姐,我去當兵!去給爹報仇!”
  玉環這才一把把弟弟摟在懷裏,嗚嗚大哭起來,邊哭邊對著墳頭又跪下了:“爹,你……你聽見了麽?你兒子孫百順不是孬種,你沒白疼他一場!他會去找張天心算賬的……”
  被玉環拉著,百順也在父親的墳前跪下了,且按照姐姐玉環的要求,對父親發了複仇的血誓。
  就在這日晚上,湯副旅長和湯太太套著馬車來接他們。
  湯副旅長剛從張天心的軍官拘押所出來,又黑又瘦,滿臉倦色;湯太太也像大病剛愈似的。這樣狼狽,湯氏夫婦也沒忘了結義的老大哥和老大哥的這一雙小兒女。
  玉環和百順真感動,姐弟雙雙叫著“叔”,“嬸”,撲到了湯副旅長夫婦懷裏。
  湯副旅長和湯太太連連應著,要他們收拾一下東西,立馬搬到湯家去。
  玉環的姑出來攔,說是有她這個做姑的在,就不好這麽麻煩別人。
  湯副旅長說:“我可不是別人,我和玉環他爹不就多個姓麽?”
  聽湯副旅長一敘道才知道,原來湯副旅長不但和父親是把兄弟,父親還救過湯副旅長一命。這一對老弟兄當年一起出去當兵吃糧,又一起參加新軍起義,相伴著出生入死十幾年,情義深重。
  湯副旅長勸服了玉環她姑,又對他們姐弟說:“走吧,孩子,自今以後,叔和嬸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有叔和嬸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們一口幹的。”
  玉環說:“叔,俺啥都不要,隻要百順長大跟你去當兵。”
  湯副旅長苦苦一笑:“當啥兵喲,溪河一敗,咱們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謂樹倒猢猻散,叔這副旅長都不當了,百順還當啥兵?”
  長長歎了口氣,湯副旅長又說:“再者,叔也是看開了,當兵帶兵歸根不是好事,咱還是安分守己做個草頭百姓自在。叔和嬸還有些本錢,你們長大後就跟叔學著做生意吧。總是渴不著,餓不著的……”
  玉環這才看出,溪河車站的槍彈,在打死自己父親的同時,也撚滅了湯副旅長的軍旅夢,父親完了,湯副旅長也完了,——湯副旅長不思報仇雪恥,要去經商了。
  玉環頭一扭,道:“那……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湯副旅長挺不高興,說:“你這妮咋這麽強?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婦,又那麽一大家人,你這不是給你姑添亂麽!”
  玉環的姑說:“也沒啥,在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湯副旅長決然道:“還是住到我們那好,我們兩口子沒孩子,也圖個熱鬧。”
  隨即又對玉環好言勸道:“妮呀,別難為你湯叔了,咱走吧!”
  玉環愣愣地盯著湯副旅長,仍堅持著自己的主張:“叔,我……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應我,長大讓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無奈,隻得點頭說:“好,好,我答應,——我答應還不行麽?隻是百順眼下還小,還不是說這事的時候,是不是呀?”
  玉環沒話說了。湯副旅長又說:“妮呀,你就放心吧,你忘不了你爹,我也忘不了我大哥呢!”
  玉環見湯副旅長說得真摯,這才扯著弟弟上了湯副旅長的馬車,泣別離世的父母和姑媽一家,去了八十裏外的湯集。上路沒多久,百順就在“吱呀”作響的車輪聲中睡著了。——百順那時哪知道自己身上那為人子者的沉重責任呢?

  第三章
  百順比玉環小五歲,生得細皮嫩肉,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個少爺坯。模樣比姐姐玉環還俊俏,兩眼水靈靈的,像會說話,一笑嘴邊便現出兩個誘人的小酒窩,讓啥人看了都心疼他。
  住到湯家那年百順隻有十歲,身上的奶氣尚未褪盡,晚上獨自一個人睡覺還害怕,明確聲明要玉環摟,——還一副很有理由的樣子,說是過去有娘摟,不摟就睡不著。
  玉環說:“我不摟,我是你姐,不是你娘。”
  百順可憐巴巴地看著玉環:“我……我現在隻有姐……”
  玉環鼻子一酸,淚水下來了,回轉身抹去淚,依舊不摟。
  百順哭上一陣子,隻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姐的床,悄悄往姐姐被裏鑽。這麽鑽了幾次,玉環火了,終於在某一個早晨,一腳將百順踹到地上。
  百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玉環指著百順的額頭說:“哭什麽哭?你是男子漢,能在女人懷裏過一輩子?趕明兒你去當兵,難道說也要姐摟你睡不成?!”
  百順不睬,益發哭得歡,鼻涕眼淚直往玉環的裙子上抹。
  玉環無奈,隻得哄:“百順聽話,姐讓湯叔買大肥肉給你吃。”
  百順這才因著大肥肉的緣故爬起來了。
  然而,吃了大肥肉,夜裏仍是往玉環床上爬,往玉環被裏鑽。
  玉環不忍再往床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順往他自己床上抱,總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終把百順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來。
  這是百順成為男子漢的起點。
  這起點的確立讓玉環高興。
  好多回夜深人靜的時候,玉環守在百順身邊,看著睡夢中的弟弟,癡迷地想像著長大了的弟弟是個啥模樣?
  她覺著百順的皮膚得變黑,臉頰上的酒窩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得消失,——一個大男人,不能生得這麽一副娘娘樣,弟弟要生出一臉大胡子,而不是甜甜的酒窩。
  弟弟的聲音也應該變粗,還應該長得很高大,很魁偉,像父親一樣。
  父親是十七歲當的兵,那會兒還有皇上,父親先是隨著官長殺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黨,辛亥年後又和他們官長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黨。
  父親活著的時候常說,男子漢來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聲有色。
  玉環卻不知道父親這一輩子算不算有聲有色?
  父親從一個農家子,做上了旅長兼鎮守使,也許算是有聲有色的,隻不過那個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終把父親顯赫的聲色墜入了泥土中。
  玉環咋也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的屈辱和無奈。
  一世英雄的父親在溪河火車站倒下了,被人家指著鼻子罵完之後,又被人家打死了。
  這太不公道,這不該是一個大男人的結局。
  玉環認定,百順必得把這結局改寫,百順要造就自己的未來,更要造就父親的既往曆史,這是身為人子者不可推卻的責任……
  百順漸漸在玉環的犀利目光中意識到了這責任,這責任是姐姐玉環強加給他的,他在無可選擇的順從中接受下來後,就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他少年時代的全部經曆和經驗了。
  這責任太沉重,幾乎壓垮了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還在後來的某一時期,讓他時常處在一種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長大,百順才把這事看淡了,——父親畢竟已經死了,自己和姐姐都還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車站那個黃昏做白日夢。
  百順便好言好語地和姐姐說:“姐,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在九泉之下才安心哩。”
  玉環很固執,頭直搖,根本聽不進百順的勸。
  百順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說。
  百順不說,姐姐卻依舊說個不休,百順聽著也就慢慢麻木了。
  姐姐說啥任她說,自己盡量不往心裏去,有時也用母親的話寬慰自己,就仿佛母親活著,在支撐著他和姐姐的意誌進行抗爭。
  ——母親臨終前反反複複和他,也和姐姐說過,過去的事是一了百了了,別再多想它,想了也沒用,隻能徒生煩惱。
  ——母親認為,這一切都是命。
  ……
  百順命中注定是該唱戲的。
  十五歲上,百順高小畢業,迷上了戲,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後就往戲台後麵擠,要隨當家的劉老板去闖江湖,唱大戲。
  劉老板開初沒當回事,說:“孫百順,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還唱啥戲呀?你以為唱戲就這麽容易!”
  百順說:“唱戲不容易,可也並不難哩!我不要你教,自己會唱。”
  劉老板不信,說:“你唱一段我聽聽?”
  百順道了聲“好”,水袖一甩,就扮起了蘇三,清清亮亮唱了段《蘇三起解》的戲文——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
  劉老板一聽呆了,連聲稱好,當下扳著百順的肩頭仔細端詳,像似發現了新大陸:“好,好,小子,你這份麵相也好,不用上妝就是個女人模樣哩,再上了妝,簡直就是個天仙下凡了……”
  百順樂了:“劉老板,您老要我了?”
  劉老板喜得搓著手,連連道:“要,要,——衝著你小子這嗓子,這扮相,天生就是個唱青衣的料!”
  劉老板當下就去找玉環商量,要百順到戲班子裏學戲。
  去的時候,劉老板極有信心,以為自己在湯集算個大名人,戲班子在省內省外又叫得響,玉環會給麵子的。
  不曾想,玉環卻一點麵子不給。
  劉老板進門剛說明來意,玉環便一口回絕了,說是已給百順尋了個拳師讓百順習武。
  百順立時對著玉環大叫大嚷:“姐,要學拳你去學,我不學!”
  劉老板也說:“玉環呀,你真是亂來呢!百順天生是個唱戲的料,你不讓他學戲,偏要他習武,隻怕武習不好,還會把唱戲的天分給毀了哩。”
  玉環淡然道:“劉老板,您老栽培百順的一片好心我知道,隻是百順是個大男人,不是個姑娘家,——若百順是個姑娘家,跟您老去學戲我不攔,他是個大男人,就不能去學戲了,他就得去習武,將來也好有一番作為。”
  劉老板不知道百順的身世,玉環也不便把當年溪河車站的那一幕說給劉老板聽,劉老板便糊塗。
  劉老板仍堅持自己的主張,要玉環再想想。
  玉環說:“不用想了,百順是我兄弟,我當家。”
  百順頭一次有了反抗意識,當著劉老板的麵就和玉環翻了臉:“我的家不要你當,你是我姐,不是我爹!”
  玉環腳一跺:“你沒有爹了!”愣了一下,玉環又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正因為你沒有爹,才……才不能去學戲呢!”
  這話,劉老板沒聽明白,百順卻聽明白了。
  百順像隻被霜打了的瓜,蔫了。
  然而,送劉老板回戲班子的路上,百順卻扯著劉老板的衣襟跪下了,要劉老板暗地裏收下他這個徒弟。
  劉老板那時還心存幻想,以為百順總要長大的,終有一天自己能當得了自己的家,便把百順收下了,要百順避開玉環,常到戲班子來,好好吊吊嗓子,同時,也要把戲路子正一正。
  對著夜空的浩月繁星,劉老板端著百順粉嫩的下巴,再次很肯定地說:“百順,你記住我的話:你唱青衣能唱紅,還不是小紅,是大紅,沒準能紅遍咱全省、全國哩……”
  百順含著滿眼眶的淚道:“師傅,日後,我……我真要唱紅了,就是在天涯海角,也得回湯集來謝師的……”
  從此以後,百順的魂便全被戲勾去了。
  然而,百順卻又不能不違心去習武,——不去習武不行,姐姐太厲害。
  於是,百順一邊應付著姐姐和自己習武的師傅老季,一邊偷偷泡在湯集鎮東劉老板的戲班子裏吊嗓子。有時還在家裏和玩票的湯副旅長、湯太太一起對戲,——湯副旅長的老生,湯太太的老旦,百順的青衣。
  湯副旅長和百順對戲,不僅因著自己喜歡唱戲,更是為著遏製玉環。
  見玉環逼著百順習武,湯副旅長馬上猜出玉環心裏在想啥,便不安起來。閑暇之中,湯副旅長就婉轉地勸玉環,說是瓦罐難逃井上破,將軍不免陣中亡。我們這些吃糧玩槍杆子的,總歸不會有好結果,自己殺人,又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殺,不論是殺了人還是被人殺了,都是命。
  玉環聽出了湯副旅長的話外之音,就接碴說:“湯叔,這命也得公道才是!我爹若是在戰場上被打死的,我無怨。可湯叔你知道,我爹是被俘後讓張天心殺的!”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老想著幹啥?”
  玉環說:“我能不想麽?被殺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順替俺爹報仇。”
  湯副旅長搖頭苦笑道:“玉環呀,你別固執了,我看得出來,百順這孩子天生不是塊習武的料,倒真是唱戲的料哩!他既迷戲,就該由著他的喜好去學戲才好,硬調教隻怕調教不出來呢。”
  玉環不信,發誓一定要把百順調教出來。
  一天傍晚,百順匆忙吃過飯,又想偷偷往戲班子裏溜,被玉環察覺了,玉環把飯碗一撂,跟著百順出了門。
  在大門口,玉環鐵青著臉把百順攔下了,問百順:“你上哪去?”
  百順笑了笑,說:“出去遛遛。”
  玉環哼了一聲:“到戲班子去遛麽?”
  百順不做聲了。
  玉環歎了口氣,又問:“百順,你是要姐,還是要唱戲?”
  百順說:“我又要姐,又要唱戲。”
  玉環頭一搖:“不行,隻能要一樣。”
  百順咧嘴一笑,想把難題笑沒了。
  玉環看到弟弟臉頰上的酒窩,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發生氣:“你說!”
  百順問:“姐,你要不要我說心裏話?”
  玉環說:“你說心裏話。”
  百順認真道:“我……我要唱戲,鑼鼓家夥一響,我……我一身的血就熱了。”
  玉環顫著心問:“你真不要姐了?”
  百順又現出酒窩笑:“我不要姐,終會有人要姐……”
  玉環忍住欲滴的淚,打了百順一個耳光,打畢怒道:“你不要我這個姐行,不要爹不行!從今往後,你要再敢往劉老板的戲班子裏跑,我……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麵前!”
  在姐姐的盛怒之下,百順嚇得大氣不敢喘,隻得答應再不去戲班子。
  雖說應下了,百順還是管不了自己,過了沒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戲班子去了,玉環氣死了,真想過用一縷紅綢結束自己的性命。
  拳師老季勸了玉環,說這不值哩。
  老季和湯副旅長不一樣,對玉環的血性極看重。
  老季問:“姑娘真個想讓你家兄弟練就一身功夫?”
  玉環道:“那還用說?!我今兒讓他跟你學,明後年就讓他去當兵。”
  老季說:“好,那你犯不上尋死覓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讓他先吃點苦頭。”
  玉環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說:“人都是賤貨,沒有吃不下的苦。”
  玉環問:“你打算咋辦?”
  老季說:“好辦,一個字揍!”
  玉環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說是我讓揍的,要恨讓他恨我。”
  老季不打誑語,真個揍了。
  那日,老季帶著百順和另幾個徒弟在後院裏練功,百順聽到老龍廟前響起吱吱呀呀的胡琴聲,禁不住心曠神怡,回頭張望。
  老季逮著碴了,沒頭沒臉對著百順就是一通旋腳老拳。
  百順被打呆了,竟連招架躲閃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罵:“小子,還手過招哇!”
  百順趴在地上哭了,一邊哭一邊討饒。
  老季一氣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順提起來摔下,摔下又提起來,就像擺弄一條裝滿稀鬆稻草的布袋。
  玉環扒在後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沒想到老季會下這麽黑的手,真怕老季揍的性起,失了手,把百順打廢掉。
  湯副旅長見了,要去勸,說:“這……這要把百順打傷的……”
  玉環硬著心把湯副旅長攔下了,說:“湯叔,你別管,他……他不是姑娘家,他……他是個大男人,就得有個大男人的樣子!今兒他不挨自己師傅的揍,明個自得挨……挨別個的揍。”
  湯副旅長無奈,歎著氣走了,走到堂屋門口說了句:“玉環,你像你爹,百順不像,——你咋揍也揍不像。”
  玉環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頓揍似的。
  ……
  不料,當晚真就挨了揍。
  百順揍了她。
  百順鼻青臉腫回來,臉上已無了淚。進門後,沒像往常那樣熱熱乎乎叫聲姐,就跌跌撞撞到衣櫃前照鏡子,大約鏡子裏的慘狀刺激了他,他惡狼般一聲怪叫,衝到玉環麵前,對玉環就是一個耳光。
  玉環捂著臉踉蹌後退,百順又撲上來連打帶罵。
  玉環開初隻是躲,邊躲邊解釋,後來見百順瘋了一般,不依不饒,這才匆忙還了手。
  玉環一還手,百順益發英勇了,在師傅老季麵前忘卻了的招數全記起了,左一拳,右一腳,打得極是利落,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無還手之力,方才歇了手。
  玉環俯在地上嗚嗚哭。
  百順說:“哭什麽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讓我學拳,你讓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嚐嚐挨揍的滋味。”
  玉環說:“我……我知道,我……我活該。”
  百順得意了:“知道就好,今兒我給你挑明了說,你別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會揍人的!男人都有血性哩!”
  玉環噙淚笑了,說:“好,就這麽揍,姐就盼著你有這血性!你有這血性,姐的這番心血就沒白費!”
  百順愣了:“姐,你…你這是啥意思?”
  玉環忍著周身的疼痛,站起來道:“姐的意思是,你有個男人樣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順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願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沒了,隻覺得腦袋暈暈騰騰,渾身上下再無四兩力氣。
  老季拳腳賜予的疼痛和酸楚適時發作了,身子一軟,麵團兒一般倒在地上,百順口口聲聲喚著姐,水靈靈的眼裏又蒙上了水靈靈的淚……

  第四章
  姐弟倆告別湯副旅長夫婦,移居省城,是在兩年後的一個秋天。
  這年秋天的《順天報》和省上的《新民報》都連篇累牘大談張天心。張天心成了眾目注視的風雲人物,官稱天帥,以五省剿匪督辦兼安國討赤軍總司令的身份駐抵省上。
  《順天報》上的消息說,張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軍為後盾的。張作霖遣兵十八萬揮師南下,幫助張天心南拒蔣總司令之國民革命軍,北防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並要藉此布局遏止赤禍北進,以“措國家如磐石之堅,登斯民於衽席之上”。
  《新民報》稱,張天心之安國討赤軍兵強馬壯,配有重炮,兵員逾五萬之眾,又有強大奉軍的協戰,遏止國民革命軍當有絕對把握,鏟平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也隻是時日問題。次日的頭版上,還發表了張天心站在省城城門樓上的大幅戎裝相片和訪談錄。
  張天心的相片和不可一世的熏天氣焰,刺激了玉環,促使玉環移居省上,伺機實施自己圖謀已久的複仇計劃。
  巧的是,這一年湯副旅長的生意挺紅火,春裏剛在省上開了個三江貨棧,也缺些人手。因而,玉環一說要去省上,湯副旅長就爽快答應了。
  湯副旅長說:“你們姐弟倆到省城住往也好,咱湯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們年輕,自得奔熱鬧的大地方去做一番事情。”
  湯副旅長還說:“三江貨棧將來還會有發展,百順也大了,真得學著做點生意了。”
  這麽一來,百順就無可選擇了。
  百順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衝著湯副旅長的三江貨棧,卻是衝著張天心的,——姐姐很明確地和他說過。
  百順心裏實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個孩子,不能再在湯副旅長的守護下混日子,——況且,有這麽一個姐姐在眼前盯著,他也沒法混。
  答應姐姐的時候,百順就認定,此行決無成功的道理。
  事情明擺著,兩個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個擁兵五萬的天帥總司令對抗。
  百順猶豫了幾天,還是把玉環去省城的真實意圖和自己極悲觀的看法和湯副旅長說了。
  湯副旅長很吃驚,極明確地說:“這丫頭真是瘋了!”
  百順道:“叔,你得勸勸我姐哩。”
  湯副旅長很沒信心,對著百順直搖頭:“我自是要勸的,——可你這姐姐你知道,隻怕聽不進我的勸哩!”
  百順歎了口氣:“管她聽進聽不進,勸勸總比不勸好。”
  於是,湯副旅長便勸,說是天下大勢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個人權勢總是卑微至盛,盛極而衰。從這道理上看,張天心遲早有一天要敗給北伐的國民革命軍,他今日的猖狂絕難持久,因此還是不要魯莽行事為好,且看蔣總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環見湯副旅長開門見山,兜了底,也就挑明說了:“湯叔,天下大勢我不懂,誰勝誰敗我也管不著,我和我兄弟隻要張天心一命抵一命。這筆賬不結了,我們姐弟倆今生今世誰也活不安生。”
  湯副旅長說:“這我知道,可我以為,還是等一等好。眼下張天心正是氣焰囂張的時候,你們千萬別惹禍。你們若去省上,隻能到咱貨棧去幫忙做生意,切不可胡思亂想,更不能亂來一氣。”
  玉環平靜地道:“那是自然的,我再傻也不會大天白日去闖張天心的督府。我和百順自得尋機會。”
  說到這,玉環定定地瞅著湯副旅長,又道:“隻是湯叔,你還得幫俺,你當年答應過送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很為難:“我當年答應過不錯,可叔現在和你們一樣是平頭百姓,幫不上你呢。”
  玉環道:“能!報上說了,當年你和爹手下的嶽大江團長,如今己成了張天心的混成旅長兼省城的守城司令,你若寫個信給他,他會聽的。”
  湯副旅長沒辦法,隻得答應寫信。
  百順不願去當兵,便責問玉環道:“這人既已降了張天心,我們還奔他做啥?”
  玉環說:“他降張天心是他的事,我們奔他有我們的事。”
  湯副旅長也說:“百順,這就是你的無知了,我們帶兵的東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常情,你爹在世時也是這麽做的。你爹就兩投張天心,又兩叛張天心呢,也正因為如此,張天心才在溪河車站殺了他。”
  這使玉環十分吃驚,她不知道父親也是這麽一種反複無常的人。
  百順故意問:“湯叔,這麽說,我爹確有對不住張天心的地方嘍?”
  湯副旅長道:“咋說呢?就這麽回事吧!春秋無義戰麽,既是不義之戰,人往高處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嶽大江在張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長,一旦姓張的失勢,這小子又會遠走高飛的。因此,你們切不可把他也當做叔一般看待。”
  說罷,湯副旅長從書桌裏翻出一隻勃朗寧手槍,把玩半天,戀戀不舍地遞給了玉環:“這隻槍原是你爹送我的,你們帶著護身吧!我這做叔的既勸不下你們,也就隻能為你們焚香禱告了。叔還是那句話,先去做生意,無天賜良機、萬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環大為感動,拉著百順在湯副旅長麵前跪下了,泣不成聲道:“湯叔,我們姐弟倆謝您了,報了此仇,我們姐弟倆必有一個回來給您養老送終;若是事敗身亡,還得要您老給我們收屍!”
  湯副旅長仰天歎道:“這冤冤相報,何時有了?”
  玉環說:“總有了的,隻要張天心一命歸天,啥都了了!”
  原說要勸,到末了不但給玉環寫了那要命的信,還把槍送給了玉環,這使得百順對湯副旅長生出了極大的不滿。
  所幸的是,到得省城,守城司令嶽大江沒買湯副旅長和姐姐的賬,百順才逃脫了當兵的噩運。
  嶽大江真是聰明,一見麵,沒說幾句話,就勸玉環和百順快回湯集鎮去,不要在這省城自找麻煩。
  玉環為勾起嶽大江懷舊的情緒,一口一個“嶽團長”的叫著,說是弟弟想當兵都想迷了,這次從湯集趕來,就是要在他手下當兵的。還怨嶽大江不記舊情。
  嶽大江一邊搖著頭,一邊說,自己恰是記著當年老旅長那一片情義,才不能讓百順當兵。聲言,百順不是別人,百順在這兒當兵若被張天心知道就沒命了,百年之後他在地下也不敢見老旅長的麵。
  嶽大江請玉環和百順吃了一頓飯,又送了兩根大條子給他們,讓他們走。
  回到三江貨棧,玉環很失望,埋怨嶽大江膽子太小。
  百順挺高興,卻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嶽旅長不是膽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張天心氣數未盡,才不願找麻煩,因此便勸姐姐就此罷手,待張天心的運道盡了再作道理。
  玉環搖頭道:“我不會罷手,我得幹。”
  百順問:“這個樣子,咋幹?”
  玉環說:“你甭管,聽姐的就行。”
  百順又說:“我聽你的,張天心也會聽你的麽?他那督府和總司令部就會為你敞開大門?”
  玉環道:“隻要想幹,機會總有,張天心在這一天,咱就候他一天,時間長著哩,總有被咱碰上的時候。”
  ……
  自此便在三江貨棧住下了,掌管貨棧的是湯副旅長的遠房侄子湯成,早先在湯集見過的。
  湯成稱玉環小姐,稱百順少爺,讓號裏先生、夥計和玉環、百順見了麵,還對大家交待說,小姐、少爺是自家叔父派來的代表,在貨棧裏和他這掌櫃是一樣的。
  當晚,湯成請玉環、百順到老來順吃飯,在酒桌上分了工:玉環管店堂門麵,百順和他自己跑外麵的生意,管大宗的貨品進出。
  分工時,湯成就問玉環:“我叔派你們姐弟來、是不是對我不放心?”
  玉環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便說:“沒有的事。”
  見湯成還疑惑,玉環又說:“你該咋幹還咋幹,隻當沒我們姐倆就是。”湯成忙道:“哪能呀,啥事咱都商量著辦吧!”
  ……
  這時,省城風傳南麵的國民革命軍有北上的意圖,一時間氣氛相當緊張,晚上時常戒嚴禁街。
  張天心的兵四處大抓南軍探子和赤色分子。
  有幾個據說是探子和赤色分子的男女被砍了腦袋,血淋淋的人頭掛在大馬路的電線杆上示眾……
  百順嚇壞了,幾天不敢出門,還勸玉環把槍扔了。
  玉環不怕,非但沒扔那槍,還把槍揣在懷裏上了幾次街。
  後來,玉環聽說,這仗不是在南麵而是在北麵和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打的,天帥張天心還要趕往北線的上河灘督戰,玉環又把小包袱一背,要和百順同去上河灘觀戰。
  這實在是找死,百順想。別人躲這殺人魔王都躲不及,姐姐偏要往這魔王嘴裏送。再者,上河灘正打著,槍子無眼,被流彈打死那更叫冤。
  於是便再一次認真反抗了一回,很明確地告訴姐姐:“我還沒瘋,我不去!”
  玉環冷冷看著百順說:“你得瘋,大仇一天不報,你就得瘋一天!永遠不報,你就得永遠瘋著,就這話!今個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百順對姐姐真是又恨又怕,最終還是怕超過了恨,老老實實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像隻泄了氣的球一般,硬被姐姐踢騰著出了省城。
  ——好在天可憐見,省城外的道路被張天心的安國軍封鎖了,玉環的這一冒險舉動才被迫打消。

  第五章
  百順因著姐姐的緣故,對省城是很恨的,對做生意更沒啥興趣。
  ——也是怪了,身在省城,和湯集隔得那麽遠,胡琴和鑼鼓家夥偏在耳邊響得緊,一陣強似一陣,讓百順時常走神,禁不住就懷念起湯集的劉老板和劉老板的戲班子了,做夢都夢著自己在戲台上唱戲。
  一心想回湯集過平靜而快樂的日子,玉環就是不許,偏要他留在省城,搞得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後來,百順便戀上了省城。
  ——是因為湯成和小白樓的姐妹們而戀上的。
  湯成見百順一天到晚被玉環弄得愁眉不展,很是同情,便拉著百順出去散心,一散心就散到了堂子街的小白樓,就和老五、老六那幫姐妹們認識了。
  頭回是湯成做的東,吃花酒的酒錢、燒大煙的煙資都是湯成出的。
  百順初來乍到,又一副俊俏模樣,討人喜歡,樓裏的姐妹們就沒向百順討香水、脂粉錢,還把百順當孩子逗。
  躺在鋪上抽煙時,長臉老三把百順直往自己香嘖嘖的懷裏摟,紅綢抹胸也扯開了,鬆且大的奶子露出大半個,口裏“兒喲”“心喲”的叫著,要喂百順吃奶。
  百順沒經過這陣勢,一下子躁得臉彤紅,身子也軟得很,本想躲開那對大奶子,卻又因著掙紮的無力和那大奶子的白香,嘴唇真就碰上了奶頭,惹得眾人大笑不止。
  湯成在鋪邊的桌上和老五、老六幾個打牌,見狀便調侃道:“老三,你那奶子被多少狗嘴啃過我可有數,別弄髒了我這小兄弟!我這小兄弟今年才十七,還是個童子雞哩!”
  老三很是厲害,煙槍一摔,在鋪上欠起身道:“湯成,你小子莫不是妒嫉了?老娘這奶隻興給你一人吃的,給別人嚐嚐就不行?”
  索性將兩隻奶子都扒拉出來,硬摟著百順的頭,把百順往自己懷裏按著,還對百順說:“來,來,我兒,甭怕那姓湯的,就吃給他老湯看看!”
  百順臉益發紅得可人,這回是真躲了,一躲就躲下了床,撞到了白白淨淨的老五身上。
  老五極是誇張的嬌聲一叫,兩隻軟手順勢摟住了百順,而後又把百順拖到身後,對長臉老三道:“三姐,你要真有這麽個可心長臉的兒,我真願給你當兒媳。隻可惜你沒這福分哩!”
  百順見老五年輕,長得又漂亮,便沒話找話說:“我……我撞疼你了麽?”
  老五說:“可不是撞疼了我?我心口疼呢!”
  百順想說:那我給你揉揉。
  ——卻沒好意思說出口。
  老三還在那裏嚷:“我兒,過來,過來呀,媽還有話和你說哩!”
  老五回頭看了老三一眼,對百順說:“別理她,越理她她越瘋!”
  說完這話,老五粉嫩的小手在百順的臉上摸了把,讓百順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舒服……
  後來,百順和湯成說起過這難忘的一摸,道是這一摸,摸得他心酥酥的,他當時是很想和老五親嘴的。
  湯成問:“那你咋不親?”
  百順訥訥道:“我……我不敢哩。”
  確是不敢。
  那當兒看哪個姐妹都像看姐姐,生怕挨頓臭罵,再被甩上幾個耳光。
  老三的潑是不用說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喂他吃了奶不說,還公然做了他的媽。
  老五、老六分明也不是饒人的碴。
  老五把他拉在身邊坐下看牌時,老六紅紅的小嘴就噘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無怨恨地瞅著他,陰陽怪氣地說老五太不知道謙讓,逮著好東西就一人獨霸,是不夠意思的。
  老五一聽這話,忙把他從身邊推開,大呼小叫道:“什麽好東西?不就是隻童子雞麽,給你,給你!”
  老六偏又說:“喲,你不要就送我了,把妹妹我當做拾破爛的了?”
  又把百順推給了老五,仿佛百順不是個人,倒真是隻小公雞似的。
  然而,到散攤子時,老五、老六又都問百順啥時再來?
  百順不知啥時再來,就看湯成。
  湯成說:“明個吧。”
  百順這才說:“明個來。”
  老五、老六很高興,嬌聲嬌氣地說:“那我們姐妹就候著你了……”
  回去的路上,百順極是興奮,想到明天晚上還要到小白樓來,就很大方地對湯成說,明個自己做東,請湯成吃一回花酒。
  湯成笑道:“這東人家老五、老六怕是不會讓你做呢。”
  百順不解,以為老五、老六看他不起。
  湯成又笑:“不是看不起你,倒是太看得起你了,才不讓你做東的。”見百順還是一副糊塗模樣,湯成才說破了:“我看出來了,那老五、老六還有長臉老三都喜上你了,不但不會讓你破費,興許還會為你倒貼哩!你沒發現麽?這三個小騷貨為你爭風吃醋哩!對我理都不理……”
  這益發使百順歡心。
  百順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並不都像姐姐那麽凶,他大可不必一天到晚看姐姐的眼色活著。
  然而,當晚回到家,還是看了姐姐的眼色。
  姐姐見他深夜未歸,很不放心,一直沒睡,等著他。見他一進門,臉就掛下了,繼而又聞到了酒氣和女人身上的香粉味,便死死追問。
  百順自然不敢提小白樓和那幫姐妹,隻說和湯成一起看了個做副官的朋友,且在那朋友家吃了些酒。
  姐姐抓住香粉的疑問不放。
  百順又胡謅道,那是吃多了酒,被扶在丫頭的床上睡了會。
  姐姐雖還疑惑,也沒再問下去。
  一覺睡到太陽當頂,湯成又來了,見玉環不在屋裏,便直截了當地說:“走,走,會老五、老六她們去。”
  百順問:“不是說晚上麽?”
  湯成眼皮一翻:“誰說是晚上?晚上老五、老六都有客,沒咱們的戲,昨兒說的明個就是這會兒,你若不去,人家會生氣的,尤其是那老六,氣性可大了。”
  於是便去。
  走到門口,碰上了玉環。
  玉環問:“又到哪去?”
  百順正答不上話時,湯成笑嘻嘻地接上了,說:“和我一起去看貨,是一批皮子,人家盤店準備賤價出手。”
  玉環這時已多少知道了點湯成的底細,對他的話不能不信,又不敢全信,便問:“你們昨個夜裏上哪去了?”
  百順怕湯成說走嘴,忙道:“不是和你說過了麽?昨兒在方副官家喝酒了。”
  湯成也說:“是的,是的,喝了不少哩,——我都醉了!”
  總算通過了盤查,二人輕車熟路奔小白樓去了,上樓後直接去了老六的房間。
  老六果然在那候著,身上的衣裙極是鮮亮,酥胸半掩,粉頸含香,還精心地塗了口紅,畫了眉,一舉手一投足都讓百順動心。
  老六小手托著白腮,笑問百順:“百順,你說說,六姐漂亮麽?”
  百順真誠地道:“六姐簡直就是個仙女下凡了……”
  湯成見老六看都不看自己,心裏有氣,就對百順說:“兄弟,你可別糟踏仙女,老六要是做了仙女,隻怕天上的仙女全要往閻王爺那兒跑哩!”
  老六氣了,杏眼一瞪,張口就罵:“放你娘的臭屁……”
  正鬧著,老五也來了。
  ——老五穿一件紅緞緊身長旗袍,衩開得極高,一走路整條白腿和半個屁股都閃露出來,身子還扭個不停,讓百順看得心直跳。
  老五對湯成更不友好,一進門便對湯成說:“老湯,你快去老三房裏纏著老三,這騷貨知道百順來,又得來攪哩。”
  湯成不幹,很委屈地道:“我把百順小兄弟給你們帶來,你們姐倆就把我蹬了?也……也太那個了吧?”
  老六說:“誰蹬你了?你是老客,人家百順是新客,我們總要談談的,快去,快去吧,別讓我們姐妹生氣。”
  湯成隻得去,走時說了句:“我對你們的好處,你們可得記住噢。”
  湯成一走,百順有了些緊張,這地方畢竟是第二次來,啥規矩都不懂,真怕出洋相。
  因著心裏沒底,嘴就拙了,看看老五,又看看老六,竟沒來由地問:“你……你們見過大狗熊嗎?”
  蹺腿坐在椅子上的老六笑了。
  立在身邊的老五也笑了。
  兩個女人笑得都好看,碎玉似的粉牙閃現著,美麗的一致。
  老五笑後便說:“我是見過狗熊的,——就是你,你就像大狗熊、傻狗熊。”
  百順分辯道:“我……我不傻,我會唱戲,還……還會打拳。”
  老六起身走到百順麵前:“那你打套拳給我們看看。”
  百順拉了個架子,想來個旋風腳,可腿一撩發現腳上穿的不是軟底鞋,卻是一雙皮鞋,遂把架子收了,挺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沒穿練功服和練功的鞋……!”
  老五、老六見百順這可憐巴巴的樣子,益發動心了。
  先是老五說:“來,我教你練個內家功。”
  言畢,公然摟上去,親了百順一下。
  老六很正經,白了老五一眼說:“五姐,你看你,這是幹啥啊?口水沾了人家一臉!”
  老六過去就給百順擦臉。
  手往百順臉上一搭,卻再不拿下了,摸完這邊摸那邊,兩隻裹在香紗內的高聳的奶子在百順胸前蹭來蹭去。
  到這份上了,百順依然不敢造次,隻任由倆姐妹找著由頭擺弄他,把他擺弄的如同麵團一般。
  擺弄得夠了,老六又往床上一倚說:“百順,你唱戲吧,不是說會唱麽?”
  老五也說:“對哩,就唱上一段吧!我和老六都喜聽戲呢!”
  百順一聽這話,來了精神:“好,那我就唱一段給二位聽聽!”
  過門一哼,先甩了個水袖。
  老六一見,忙喊:“停,停!”
  老五不解:“六妹,停幹啥?你讓他唱呀!”
  老六衝著老五媚眼一笑:“五姐呀,你沒見麽?百順唱的是青衣呢,不扮妝咋行呀?”
  老五明白了:“噢,六妹要為百順扮個女兒妝呀,那好!”
  百順也樂了,真以為自己在這裏遇了知音,忙問:“你們這兒還有戲妝呀?”
  老六連連道:“有,有……”
  不曾想,老六從衣箱裏取出的不是戲妝,卻是一套豔麗的紅裙綠紗,還有一雙大紅繡花鞋,硬要百順換上。
  百順不幹,說:“又不是戲妝,我不穿。”
  老六生了氣,嘴一噘:“你要不穿,我就再不準你進我的房。”
  老五卻在一旁勸:“穿就穿吧,——我們姐妹穿得,你咋就穿不得?這和戲妝不是一樣麽?都是女人穿的,隻不過那是古裝罷了!”
  百順實不願就此不上老六的門,想了想,說:“那,你……你們不能和別人說,——連湯成也不能說。”
  老六笑了:“那是,我們姐妹倆這麽疼你,還會壞你麽?”
  這就把老六的紅裙綠紗全穿戴上了,——是在老五、老六的熱情幫助下穿戴上的,因著百順的身材並不比老六高大,那紅裙綠紗竟是很合身。
  繡花鞋卻穿不上,隻得作罷。
  老六把小鏡子拿過來,讓百順自己看,鏡子裏竟是一個美麗的姑娘。
  老五和老六也打量著百順看,看著,看著,就不滿意了。
  老六說:“五姐,還是不好,得描眉呢!”
  老五說:“嘴唇也不好看,還得上點口紅。”
  也不管百順願不願意,老五、老六竟像對待小狗小貓似的,相互商量著,又給百順描了眉毛,塗了口紅,還在百順胸前塞了兩團草紙充作奶子……
  這一番打扮之後,老五、老六才讓百順唱了。
  然而,百順哪還唱得出來?滿眼脂粉,四處飄香,讓他變得軟軟的直想往老五、老六懷裏依。
  真就依到了老五、老六的懷裏,讓二人撫摸著,才輕唱起來: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
  老五、老六聽罷,又自說自話。
  老六說:“五姐,你說百順是小公雞還是小母雞?”
  老五說:“怕是小母雞呢!你聽他那嗓子,比咱姐妹倆都好呢!”
  老六便說:“那咱得好好看了,別是老天爺給弄錯了哩!”
  於是,四隻手都落到了百順身上,上下擺弄起來。
  百順被擺弄得極是舒服,身下那東西就不安分了,且有當眾給他出醜的意思。
  為了怕出醜,漸漸的就弓下了腰。
  老五、老六卻更加放肆,幹脆把他的衣裙解了,非要驗明正身不可。
  百順雙手忙去捂,沒捂往,醜出盡了,什麽都讓人看去了不說,還髒了人家的手……
  老五、老六看著手上的濕東西格格直笑。
  老五說:“喲,這小雞身上咋還有漿糊呀!”
  老六說:“哪是漿糊呀?五姐你盡瞎說!人家是尿了褲子!”
  遂又摟著百順,輕輕拍打著說:“寶貝,別怕噢,尿了就尿了,姐不嫌,姐給你洗。”
  百順這才於狼狽之中,大膽地親了老六的嘴。
  ……
  最後,終是鬧夠了,老五才說:“行了,六妹,百順頭一回奔咱來,咱好歹也得請人家一次。”
  老六點點頭說:“那是,就我做東好了,叫對過的新來春送桌酒菜來。咱吃著酒也說點正經的。”
  當下喚粗做的王婆子到新來春去叫酒叫菜,等酒菜的當兒,三人躺在一張床上,用一副煙具抽起了大煙。
  百順頭晚第一回抽大煙,今個是第二回,抽在口裏也覺著沒啥滋味,可礙著老五、老六的麵子不能不抽,便抽了,且自那以後就抽上癮了,想甩都甩不掉。
  在那日,大煙沒味,老五、老六很有味。
  老五、老六把百順臉上的兩個小酒窩分了,老五要了左邊的,老六要了右邊的。
  煙癮過足後,又歇了半晌,老五、老六才頭一回和百順做了那事。
  百順後來便想,老五、老六真是他的大恩人,給他啟了蒙,開了眼。他從她們那兒學會了一種輕鬆舒服的活法,由此認定,這樣活三天也比像姐姐那樣活一輩子值。
  吃酒的時候才知道,老五、老六都是從小在窯子裏長大的,老五到小白樓來時隻十歲,老六來時更小,隻九歲。
  百順便說:“我十歲那年爹被天帥張天心殺了,眼下跟姐過。”
  老五、老六道:“那你也算是苦命的了,我們三人正可謂同命相憐哩!”
  既是同命相憐,話就多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把自己的生平喜惡都說了,說到激動處,老六還提出要替百順報仇。
  百順道:“你一個女孩兒家,能做啥?”
  老五說:“老六的長客中有個趙團長,讓趙團長帶兵把張天心給斃了。”百順笑了:“別扯了,人家才不會幹這傻事呢!我自己都不想幹,誰還會去幹?像我姐這麽呆的,隻怕天下難找。”
  老五、老六都連連點頭,誇百順聰明。
  老五說:“我認得的那個宋大少爺,也是這般聰明的。宋大少爺的爹原是城中一霸,自稱天下第三,連督軍、司令都不看在眼裏,後來便倒了黴,在城裏被人宰了。宋大少爺知道那仇家是誰,從未想過要報仇。可宋大少爺不想報仇,仇還是報了,——老天替他報的,那仇家拉疾拉死了。”
  老五說完總結道:“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百順很讚同:“對,對,張天心也會遭到天報的。”
  說到後來,老五、老六她們又為往後的日子做了些安排,要百順眼頭活一些,見到她們有客時別來。尤其是在那趙團長、宋大少爺來時別來。
  ——趙團長是老六的相好,宋大少爺是老五的相好。
  百順說:“那自然,你們叫我來我也不來。”
  二人又說:“我們叫你,你就得來,你得聽話,得來陪我們姐倆解悶逗樂。”
  百順說:“你們也給我解悶哩,跟俺姐在一起煩都煩死了!”
  老五、老六很高興,這個說要給百順買皮鞋,那個說要給百順置洋服。
  酒吃到差不多的時候,王婆子又上來了,說是趙團長到,攔不住,問老六咋辦?
  老五說:“好辦,叫他上來付這桌酒菜錢。”
  說畢,老五對百順交待道:“趙團長上來後,你隻管和我玩,就說是我兄弟。”
  老六接上道:“日後若是撞上了老五的客,你就說找的是我。”
  百順連連點頭,點過頭還是不放心,緊張地問:“趙團長該不會看出咱三人的關係,把我斃了吧?!”
  老五、老六都說:“他不敢!”
  百順還是怕,就躲到了長臉老三那裏。
  長臉老三一見百順,就指著湯成的鼻子罵開了,說湯成騙了她,把百順帶來了卻偏說沒帶。
  百順道:“我是剛來的,來找湯成哥回家。”
  長臉老三才不信呢,指著百順臉上沒洗淨的眉線和口紅說:“你先看看自己這張臉再給我編謊也不遲!”
  百順對著鏡子一看,忙去洗臉。
  洗臉時,長臉老三說:“別走了,就陪姐在這聊聊天吧。”
  湯成不懷好意地問:“這昨日的媽今個兒咋又變成姐了?”
  老三笑罵道:“我是你湯成的媽,是這百順小兄弟的姐。”
  說著,手忙腳亂地從衣櫃裏取出一段料子,在百順身上比劃著,認定百順穿上這料子衣服會更俊。
  百順卻不接料子。
  老三又說:“那哪天我讓裁縫做,你來量量身子,做好後,你再來取。”
  百順含含糊糊應了。
  這日回去後,百順覺著自己真成個人了,連對湯成都有點瞧不上的意思。
  湯成雖說在嫖女人上出道比他早,可太沒本錢,又矮又瘦,還生了個塌鼻子,不像他生得這麽俊,這麽討女人歡喜,——聽老五、老六說,她們自今都沒讓湯成碰過哩。
  湯成大約覺察到了百順得意,陰陰地說:“別以為生張小白臉就是福,沒準是禍哩!”
  百順笑了:“湯成哥,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湯成惱道:“我吃啥醋?她們是幫婊子,又不是我老婆!”
  後來,還很認真地說:“老弟,你看不出麽?老五、老六都是玩你,就像那些逛窯子的男人玩她們一樣。”
  百順笑道:“嘿,管那麽多幹啥?她們玩我也好,我玩她們也好,還不是一樣?隻要咱自己舒服,就讓她們玩好了。”
  湯成歎了口氣:“等著吧,有你哭的那天!”

  第六章
  北線上河灘一戰之後,省城的緊張氣氛又緩和下來,報上的消息說,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吃了大虧,被張天心一舉擊潰,北撤了二百裏,短時間內已無反撲的可能。
  國民革命軍原可借此機會向張天心發起攻擊,卻因外圍奉軍的壓力和內部戰略上的分歧,坐失良機,已決定繞道北伐。
  局勢安定以後,張天心回到了省城。
  張天心回來那日,城中紳商各界奉省城守備司令嶽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萬,為張天心的安國軍祝捷,——連小小的三江貨棧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塊。
  嶽大江還為張天心的入城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號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環又躁動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著百順上了街。
  百順不願去。
  玉環惱怒之下,竟用勃朗寧手槍抵著百順的腦門說:“你不是罵我瘋了麽?我就是瘋了,今個你若不去,我就先殺了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再去殺張天心!”
  百順硬是被槍抵著,才哭喪著臉出了門。
  一腳跨到門外,百順就覺著自己已死了半截,八成是不能活著回來了,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論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體撫他的老五、老六告個別。
  於是乎,出了三江貨棧,百順根本沒問姐姐該往哪走,就自說自話的沿國民大道往北邊的堂子街奔。
  到了堂子街口,百順對姐姐說:“你在這候著,我去去就來。”
  玉環道:“想逃不成?我可給你先說清,你逃不了。”
  百順幾乎要哭出來:“我……我還能往哪逃?有……有你這樣惡的姐在,我……我敢逃麽?你今個要去死,我……我也陪著了!”
  玉環說:“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順腳一跺:“我去小白樓會婊子,你也得跟著?”
  玉環不相信像弟弟這樣窩囊的人也會逛窯子,更不可想像沒有大把大把的錢也能在窯子裏混得如魚得水,便不在意地說:“你要真在小白樓有個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個我倒要見識見識。”
  百順叫道:“和我相好的還不是一個呢,是兩個,她們哪個都比你這親姐姐強!”
  到了小白樓卻沒見到老五、老六她們。
  王婆子說,走了,是才走的,張天帥凱旋,姐妹們奉命慰勞天帥的弟兄們,一個沒剩,全被她們幹爹帶去了。
  百順真傷心,覺著自己真算是當今當世命最苦的人了,今個就要送命,死前想見見心上人都見不成,姐姐還立在一旁嘲諷他,說憑他這份軟蛋模樣,沒哪個女人會看上的,——女人都喜血性男人,不喜小白臉。
  已沒心思和姐爭辯,報著必死的念頭,和姐一起往城北門趕。
  走到大都督路便走不通了,——嶽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隻許百姓們在大都督路邊看,不許再往前走一步。
  玉環一見走不通,拖著百順繞小巷。
  繞過幾條小巷,又到了國民大道。
  國民大道這頭也封死了,大兵們在大道兩邊立著,手中的槍衝著道兩旁的人群,做出了隨時射擊的樣子。
  玉環一看這陣勢,自知難辦,可要再找別的路已來不及了,——一陣得得馬蹄聲響畢,城北門方向,進城的軍樂隊已奏著“得勝曲”過來了。
  氣氛怪熱烈的,吹吹打打的樂隊後麵是炮兵,炮手們駕著馬,拖著炮;炮兵後麵是步兵,步兵扯著長腔唱著兵歌兒。
  ——那兵歌兒玉環覺著很耳熟,仿佛在哪聽過的。
  待步兵們走到近前,玉環才驟然記起,當年父親手下的弟兄也唱過這兵歌的。
  因著熟悉的兵歌,憶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親是旅長兼鎮守使,也像張天心這麽威風,鎮守使署門前的操場上常有這整齊的隊列,這拖著長腔的歌聲。
  如今父親已經作古,張天心卻依舊活得這麽滋潤,實在讓她難以忍受。
  於是,瘋狂的念頭便在玉環腦子裏不停地轉,無數次想像著射殺張天心的動人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懷中揣著的手槍拔出來。
  百順的心情自是比玉環緊張的多,好日子剛開了個頭,他可不想死。
  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讓姐姐去送死。
  這陣勢百順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說張天心沒出現,就是張天心出現了,姐姐也沒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寧打死他。
  他和姐姐在實彈演練時試過,這小玩意打不遠,除了護身和自殺,簡直沒啥大用。
  因而,在姐姐瞅著路上的兵隊發呆時,百順隻瞅著自家姐姐,隨時準備在姐姐不能自持時,把姐姐一把摟住。
  ——心下更希望張天心省點事,甭露麵,或者坐在汽車裏別出來,落個雙方都省心。
  兵隊過了好一陣子,總算過完了。
  兵隊過完之後,車隊遠遠出現了。
  頭輛車是大車,車上有兵,車頭上還支著連珠槍。後麵就是蝸牛般的小車了,共計三輛,一輛紅的,兩輛黑的,三輛車的踏板上都立著手提盒子炮的護兵,誰也不知道那張天帥坐的是哪輛車。
  車隊在道那邊出現時,玉環問身邊一位穿軍裝的官:“長官,咱張天帥在……在哪輛車裏?”
  那軍官定定地看了玉環一眼:“你,——你問這幹啥?”
  玉環很和氣地笑笑說:“想見見天帥唄!說起來天帥還和俺沾點親哩!”
  軍官臉色好看了些:“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呢?”
  就說到這裏,頭輛小紅車已近了,玉環又問了句:“長官,天帥會在這紅車裏麽?”
  軍官搖搖頭道:“誰知道呢?!天帥神出鬼沒的,盡唬人,沒準三輛車裏都沒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順聽得這話,把姐姐的手一拉,說:“姐,既見不到,那咱走,這長官說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環卻不死心,愣愣地盯著小車看,一隻手還想向懷裏摸,百順的心幾乎懸到了喉嚨口上。
  好在車踏板上的護兵把三輛小車的車窗都擋住了,車裏坐的誰,外麵的人看不清,可能發生的禍事才沒發生。
  回到家,百順心有餘悸地對姐姐說:“這麽著不行,根本殺不了張天心的。”
  玉環點點頭:“我知道殺不了他,也沒準備在今個殺他。”
  百順便問:“那你逼我去幹啥?”
  玉環道:“想練練你的膽量呢,也想讓你親眼見見張天心的陣勢,到時真幹了心不慌。”
  百順倒吸了一口冷氣,認定自己這姐姐已瘋狂的不可理喻,心中對姐姐的恨已超過了對張天心的恨,頭腦中竟閃出了掐死姐姐的念頭。
  這念頭出現時,百順自己都驚愕不止,渾身上下一陣陣發冷,禁不住哆嗦起來。
  玉環見百順神情異樣,以為百順病了,伸手去摸百順的額頭。
  百順把玉環的手甩開,極惶恐地逃了……
  為了遏止這可怕的念頭,百順自那開始就盡可能地躲著姐姐,往小白樓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沒客時,百順幹脆就在樓裏過夜。
  玉環直到這時才信了百順的能耐,也就益發覺著百順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到小白樓找百順。
  有一回,玉環當著老五的麵打了百順一記耳光,把百順罵作賤貨、廢物。
  百順氣死了,挨了耳光後,對老五、老六發狠說:“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沒法活!”
  老六道:“別胡說,她咋著也是你姐,為你操了這麽多年心,你殺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的不易,你得體諒她。”
  愣了一下,又說:“再者,你也沒這個膽!你不敢殺張天心,就敢殺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順道:“張天心是司令,不好殺,對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種。”
  百順哭了,哽咽著說:“我就是孬種,活孬種,你們打這以後都別理我了。”
  老五、老六見百順哭得傷心,才憐愛地勸道:“別哭,別哭,我們來給你出出主意,你不就這一個姐麽?又不是一幫姐,終是好對付的!”
  百順抹著淚問:“咋對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沒詞了。
  百順用臉先蹭了蹭老五的奶子,又偎依到老六懷裏,放賴道:“你們不給我做主,我……我就去死。”
  老六伸出小手,把百順的嘴堵上了,說:“不許,不許,你不許死,你是我們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們和誰玩?誰再唱戲給我們聽?”
  這當兒,老五來了主意,對百順說:“有了,你咋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樣子她今個兒也有二十了吧?”
  百順說:“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該找婆家了。”
  三人這才極一致的歡喜起來,就像似看到玉環被他們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煩已消失了一樣。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為女人的體會拍胸脯說:“大姑娘家隻要有了男人,被男人操過就再離不開男人了,你讓她胡思亂想,她也不會的。”
  百順聽那操字很不入耳,說:“你們別罵俺姐。”
  老五、老六一人擰著百順一隻耳朵,吵道:“誰罵了,誰罵了?和男人睡覺不叫操叫啥?你這小公雞不也整天操俺姐妹麽?!”
  說完便是一陣笑,惹得百順也笑了……
  卻不料,沒容百順並那老五、老六給玉環相好婆家,玉環先給百順找下婆家了。
  那婆家是嶽大江混成旅的手槍營。
  ——玉環要百順到手槍營去當兵。
  百順大為震驚,問姐姐這手槍營歸不歸嶽大江管?
  姐姐說:“自然歸嶽大江管嘍。”
  百順道:“既然歸嶽大江管,人家咋會要我?”姐姐說:“手槍營的方營長是咱湯集人,早年在咱爹手下當護兵,對爹很有感情,願瞞著嶽大江收下你。”
  百順又問:“你是咋認識這方營長的?”
  玉環道:“是湯成介紹的。”
  百順馬上想到,湯成不是東西,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們甩了,就故意玩他。
  於是,百順想都沒想,便道:“我不去,我不是當兵的料!”
  玉環再也想不到百順會一口回絕,這讓她無可忍耐。
  從床頭的枕下取出手槍,用槍口瞄著百順,玉環道:“你再說一遍,去不去當兵?”
  百順看著玉環手中的槍,還是搖了頭。
  玉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順又搖了頭。
  玉環淒哀地問:“你不想報仇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百順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覺著你也鬧得差不多了,該出嫁了……”
  玉環大怒,“啪”的一聲將手槍拍放在桌上,嘶聲道:“你想讓我嫁出去,再不管你?夢想!大仇不報,我就不會出嫁,你也別想活得那麽安生自在!你別忘了,你是我們孫家唯一的男人!”
  百順把槍拿了起來,打開保險,眼前變得一片恍惚。
  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來,後又飄起來。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屍布,誘惑著他創造一出死亡的活劇。
  姐姐的腦門正對著他,腦門上也像畫了圈點的標靶,姐姐總逼他瞄標靶,可他從未在標靶上看到過張天心的麵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臉而想到要槍擊的標靶,這著實讓他感到心驚。
  ——隻要他將槍口對準姐姐,手指一動,今生今世的煩惱就結束了。
  手抖得厲害,一時間想起許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說過的話……
  末了,百順還是把槍遞給了姐姐,噙著淚說:“姐,你死了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當兵的,今天要麽你把我打死,要麽讓我按著自己的意思活,你……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環呆住了,雙手扶著桌子,勉強支撐著身子,不知是對百順還是對自己說:“可……可我和方營長說……說好了,說……說好了的……”
  百順平靜地道:“說好了你去吧!去當兵,去出嫁,我都不管。隻是別再這麽下去。再這麽下去,我……我或許會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真怕管不了自己,真怕……”
  玉環隻覺著天昏地暗,沒聽完弟弟的話,便軟軟癱下了……

  第七章
  手槍營的那位方營長不知百順、玉環這邊的變故,過了三日仍不見玉環把百順送到他的手槍營來,就獨自一人找到三江貨棧來了。
  方營長來時用心打扮了一下,頭發梳得工工整整,馬靴擦得賊亮,還帶了副白的晃眼的手套。
  進了三江貨棧的店堂,方營長不喊玉環,卻大呼小叫喊湯成,仿佛不是衝著玉環,倒是衝著湯成來的。
  號中的老賬房說:“長官,湯成不在呢,去了實業銀行。”
  方營長這才問起玉環:“那孫玉環呢?”
  老賬房笑道:“長官來得正好,小姐打從那日見了你的麵,就老在樓上發呆,連著兩天沒吃飯了。”
  方營長愣了一下,繼而便歡喜起來,覺著這裏麵有戲,且這戲是與他有關係的。有多大的關係不知道,反正與他有關係就是。
  ——玉環十有八九是為他老方而不思茶飯的。
  由此憶及頭回見麵的情形,益發覺著是這麽回事,認定玉環當時的眼神就不對,眼神中有那層意思。若是沒那層意思,玉環咋會一見麵就認他個哥?咋會把自己弟弟百順送到他的手槍營當兵?
  百順在他手下當了兵,玉環才有借口見天找他耍嘛。
  自然,玉環是老長官的女兒,算得將門之後,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讓他栽培百順。
  方營長當然願意栽培百順,不論是衝著死去的老長官,還是衝著玉環,都得栽培。
  當年老長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從家裏帶出去做護兵,有一回生病,老長官還讓自己太太,——玉環的娘,給他煮過四個雞蛋,讓他一直記到今天。
  而他老方卻是對不起老長官的。
  他眼睜睜地看著老長官在溪河車站被人打死,屁都沒敢放。
  因此,方營長經湯成介紹和玉環一見麵就說了:“孫小姐,當年的事我虧心啊。”
  玉環眼圈紅了,說:“也怪不得你的,那時的情形我見了,任誰都沒辦法。”
  方營長還是說自己這護兵做的不好,沒盡到心,——又怪老長官太軟,在車上就讓他們繳了槍。
  玉環問:“若是槍不繳,你敢向張天心開槍麽?”
  方營長想了想說:“或許是敢的。”
  玉環眼中的淚下來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營長半晌,才點點頭道:“我信。”
  後來才說起讓百順當兵的事,方營長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嶽大江,問玉環何不直接去找嶽旅長?且嶽旅長當年也是老長官的部下,交情還挺深。
  玉環歎了口氣道:“如今不是當初,我父親不在了,像你方營長這樣有情義的還有幾個?”
  方營長心下自我感動著,嘴上卻道:“不能這麽說,嶽旅長也還是講情義的。”
  玉環搖頭道:“嶽旅長人倒不錯,隻是膽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順,怕被張天心知道帶來麻煩。”
  方營長的正義感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嶽旅長怕事,我不怕,你就讓百順到我這裏來好了,我那老長官帶了一輩子兵,風光著哩,百順幹得好,日後也會像老長官一樣風光的。”
  玉環聽得這話,一把抓過方營長的手說:“若真有這一天,我定當替俺爹娘給你這義兄磕頭。”
  方營長卻不願做這義兄,回營後這幾日老想著玉環的大眼睛和身後的那條大辮子,還恍恍惚惚記起了玉環小時的樣子。
  玉環小時長得並不俊,胖且黑,像個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鎮守使署院裏跑,有時也到他們護兵隊裏玩。有一口沒留神,這丫頭竟把他們隊長的槍摟響了,沒打著人卻打碎了一隻花瓶……
  沒想到,這許多年過去後,當年那野丫頭竟出落得這麽文靜漂亮了,若沒湯成介紹是肯定不敢認的。
  更難想像的是,當年的千金小姐,今個也落難了,這世事的變化也實難預料。
  然而,不管咋說,老長官仍是老長官,小姐仍是小姐。
  若玉環真是有意,他是真心願和玉環好的。
  他三十一,比玉環才大八九歲,正可謂年齡相當呢。
  真能和老長官這麽漂亮的小姐好上,實在是他老方的福份,——老長官當年的部屬還有不少人在安國軍裏,最不濟的也當了團長,他做了死去的老長官的女婿,別人自得高看幾眼,於前程也是極有利的……
  這麽一廂情願地想著,方營長上了樓。
  玉環這當兒正在樓上梳頭。
  經過三天來的痛苦思索,玉環總算明白了一個嚴酷的現實:弟弟已不是從前那個弟弟了,她再也當不得弟弟的家了,她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時光已成為過去。
  現在,她得承認弟弟的獨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女人的軟功開導弟弟。
  比方說,她可以和小白樓的那老五、老六聯手,——百順恨她,卻喜歡著老五、老六;她的話百順不聽,老五、老六的話百順卻是會聽的,且會當做聖旨一樣。
  但問題是,那兩個風塵女子是否會和她聯手?是否能把她想說的話說給百順聽?
  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聯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親自到小白樓走一趟……
  偏在這時,方營長上來了。
  玉環見到方營長,就像見到了親人,心中一陣酸楚難耐,眼中立時聚滿了淚。
  方營長一怔,隨即動容了,忙問:“孫小姐,你這是咋了?”
  玉環噙著淚說:“方營長,讓……讓你費心了,百順的事還得等等,怕……怕一時還去不了你的手槍營。”
  方營長連連道:“沒關係,沒關係,犯不上為這事哭,隻要老子這營長當著,百順想啥時來上個名都行,並不急的。”
  玉環沒讓方營長坐,方營長卻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
  方營長一坐下就盯著玉環的臉看,還疼惜地說:“孫小姐,你看你,這幾日不見,眼圈都青了。”
  玉環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揩幹臉上的淚,給方營長泡了茶。
  方營長原是粗人,今日卻細得很,接過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繼而,又把軍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脫下,放在桌上,顯露著一頭油亮的黑發,不慌不忙地從一隻古色古香的銀煙盒裏取出煙來吸。
  玉環說:“你真好,想著俺哩。”
  方營長道:“是想著哩,還老記起你小時的模樣。小時你可不是這樣子,野著哩,盡拿我們護兵的槍當玩具,我們老長官嚇得呀……”
  玉環噙著淚笑了:“你瞎說,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槍打雞窩裏的雞,爹就在我身後……”
  方營長歎道:“日子過得真他媽快,就像在昨天。”
  玉環神色黯然:“是哩,做夢還老夢著這些事,隻……隻是我爹不在了。”
  方營長問:“在溪河若有槍,你敢打張天心個龜兒子麽?”
  玉環道:“咋不敢?!現在有槍,有機會,我還要打的。”
  方營長為討玉環的好,又重申說:“我他媽也是敢的。”
  玉環點點頭,又問:“那現在呢?”
  方營長笑了:“現在還說啥?咱是人家的兵了。”
  玉環問:“張天心和我爹,哪個好?”
  方營長說:“那還用問?自然是你爹了。”
  玉環心裏有了數,一個嶄新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或許她可以借重麵前這位方營長,完成自己的複仇使命。
  她眼不瞎,方營長對她的那份好感,她頭一天就看出來了,——沒那份好感,方營長不會這麽爽快地答應讓百順到他手下當兵,更不會主動跑來找她。
  方營長卻想掩飾,說:“今日,我原不想來,因找湯成這小子有事,又聽說你兩天沒吃飯,就來看看了。”
  玉環定定地瞅了方營長一眼:“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了?”
  方營長訕笑道:“隻要你不煩,我天天來都樂意。”
  玉環說:“那就天天來唄!”
  打那以後,方營長真就天天來了,不是來請玉環吃飯,就是來請玉環看戲,省城裏的大館子,讓他們吃了個遍;各大戲園也轉了個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國大戲院頂頭撞上嶽大江。
  是在戲院門口撞上的,玉環和方營長根本沒有思想準備。
  因是看戲,方營長沒穿軍裝,穿的是一身青綢便衣,手裏還拿了把折扇,怪斯文的。
  方營長沒穿軍裝便吃了虧,他挽著玉環的胳膊剛踏上戲院台階,就被幾個穿軍裝的大兵推了個踉蹌。
  方營長當著玉環的麵,哪能吃下這一壺?!眼一瞪,對推搡他的兵罵道:“媽的,搶頭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燈,回了句:“我搶你娘的魂!”
  方營長罵道:“你娘的魂在窯子裏爛著呢!”
  那兵怒了,掄著拳頭衝將過來。
  方營長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環往旁邊一推,自己身子一閃,讓那兵撲了個空,繼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領,飛起一腳,把那兵踹倒了。
  那兵的四五個同夥“呼啦”圍了上來,有的把槍都拔出來了。
  玉環很緊張,直拉方營長的衣襟,要他走。
  方營長也怕,卻不走,硬撐著對圍上來的兵說:“要打架就一個個上,別他媽的仗著人多逞英雄!”
  這當兒,一個當官的過來了,過來便認出了方營長,連說:“誤會,誤會。”
  隨即又對方營長道:“這些弟兄都是嶽旅長副官處新來的衛兵,隻因嶽旅長要來聽戲,先打個前站。”
  玉環和方營長這才知道嶽大江要來看戲。
  玉環不願見嶽大江,拉著方營長要走,方營長卻偏和那副官說個沒完,這就和嶽大江在戲院門口打了照麵。
  嶽大江帶著自己的四姨太,還帶著不少護兵,見了玉環,愣了一下,問:“玉環,你咋還沒回湯集呀?”
  玉環說:“這省上熱鬧,就不想走了。”
  嶽大江遲疑了一下,又問:“百順現在在做啥?”玉環說:“做生意去了。”
  嶽大江點點頭:“這好,做生意比當兵吃糧好。”
  這時,方營長上前來拉玉環,嶽大江才注意到方營長和玉環不同尋常的關係。
  嶽大江留意地多看了方營長兩眼,和方營長開玩笑說:“你小子豔福不淺嘛,啊?和我們老長官的小姐成朋友了。”
  方營長隻是笑,笑了一陣子才說:“玉環一人在省城怪悶的,陪她轉轉唄!”
  嶽大江很有長者風度地點點頭道:“唔,那好嘛,玉環就交給你了,可甭委屈了她喲。”
  回轉身,嶽大江又對玉環說:“他姓方的要欺負了你,你隻管來找我,我替你出氣。”
  方營長叫道:“她有你這旅長兼司令做靠山,我……我敢麽?!”
  嶽大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玉環臉頰緋紅。
  那晚,玉環真心喜上了方營長,也對嶽大江旅長生出了些許好感,且頭一回認真考慮起自己的婚姻問題了。
  玉環想,或許弟弟是對的,她二十二了,確該尋個屬於自己的男人了……

  第八章
  百順眼見著姐姐和方營長頻繁外出,眼見著姐姐身上的衣裙一天天豔麗起來,方覺察出姐姐心態的變化。
  這變化都是方營長帶來的,百順心裏自然對方營長感激無比。
  百順覺著,方營長實在是他的大恩人,也是姐姐的大恩人,——方營長讓姐姐意識到了自己是女人,讓姐姐不再拿父親的事煩他了,他和姐姐從此以後,可以相安無事了。
  因此,百順對方營長十分的友好,隻要一見著方營長便一口一個“大哥”的叫著,怪親昵的。
  百順一親昵,方營長就不好意思不親昵了,便更加親昵,和百順又拍肩膀又摟腰,還常湊在一起喝酒。
  有一次喝多了,方營長非要栽培百順不可,要給百順個連長當。
  百順不幹,頭搖得像撥浪鼓。
  方營長睜著朦朧的醉眼問:“兄弟,那我能給你幫啥忙?”百順也喝多了,直言不諱道:“大哥,你趕快把我姐用花轎抬回你家,就是幫我大忙了!”
  方營長大喜,連連說:“我也這樣想,也這樣想哩!”
  百順道:“光想不行,得及早動手準備呀!”
  方營長說:“好,好,我這邊去準備,你那裏得替哥多說些好話!”
  百順胸脯一拍:“大哥,你放心,我的嘴,就是你的嘴,你要我咋說我咋說。”
  百順和方營長合謀完後,按著方營長的意思,去和玉環說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
  玉環聽後隻是搖頭。
  百順又大講方營長的好話,說這方營長可算得百裏挑一的好男人了。
  玉環這才點了頭,且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比別人我不知道,比你孫百順真是強多了,——他在戲院門口敢和那麽多帶槍的兵打架,你敢麽?!”
  百順道:“既如此,何不快把喜事辦了?”
  玉環淡然道:“還沒到時候……”
  百順向方營長稟報時是很失望的,這失望的情緒也影響了方營長。
  方營長便喝悶酒,邊喝邊說:“啥叫沒到時候?你姐該不是嫌我官小,看不上我吧?”
  百順不知道是不是這原因,便沒吭氣。
  方營長拍了拍百順的肩膀,歎了口氣:“其實,我還能升,——隻要和你姐成了婚,嶽旅長還得讓我升升,你爹那老麵子嶽旅長總得給一點吧?再者說了,我又會帶兵,又會訓話,最不濟也能弄個團長吧?”
  百順又把這話極熱情地說給玉環聽。
  玉環火了,——玉環不想火,打從那日和百順鬧翻過以後,老壓著自己不發火,這回還是壓不住了。
  玉環指著百順的鼻子,叫道:“方營長不知道我,你……你這當兄弟的,——我的親兄弟也不知道我麽?我孫玉環會嫌方營長官小麽?”
  百順真不知姐姐心裏都想些啥,便問:“那你到底要什麽?”
  玉環陰陰地看著百順,一字一頓道:“我要嫁人,更要殺人,殺張天心!你,——你這種軟蛋靠不住,我自得找個靠得住的人嫁!我得指望方營長給咱爹複仇!我嫁了方營長,方營長就是孫家的女婿,是半個兒!”
  百順這才明白,原來姐姐還想著為父複仇,且是想讓方營長來幹。
  姐姐這番話一說完,百順當即便愧疚不安,覺著自己對不起方營長,是把方營長往火坑裏推。
  怯怯地看了姐姐一眼,又覺著姐姐太毒,往日害自己的親弟弟,現在又想害未來的夫君了。
  玉環似乎看出了百順的不安,又說:“你想讓姐馬上嫁給方營長也行,我隻要你壯著膽子說一句:為爹複仇的事你包了,你這話一說出口,我明日就出嫁!”
  百順呆呆想了半天,終於艱難地道:“姐,我……我……我沒這能耐。”
  玉環哼了一聲:“不是沒這能耐,是沒這膽量!”
  隻好認。
  當晚,方營長來聽回音,百順本想把個中底細說給方營長聽,可想來想去沒說出口,怕丟臉,更怕嚇跑方營長。
  ——若是嚇跑方營長,姐姐又得瞄上他,他才不傻呢。
  方營長見百順一副為難的樣子,情知事情不妙,就說:“看,我猜到了吧,是嫌俺官小哩!營長在你姐眼裏算啥?隻怕團長她也瞧不上呢!”
  百順連連搖頭擺手:“不是,不是,真不是哩!她才不在乎什麽營長、團長的呢,她……她隻說……隻說還要看看,看……看你對她貼心不。”
  方營長道:“咋著才算貼心?自打遇上了你姐,我他媽再沒去過小白樓。往日去也是逢場作戲,不像你老弟,在小白樓有真心相好的女人。”
  百順羞慚地說:“大哥,你和我比啥?我姐已說了,你是堂堂男子漢,我是個不中用的窩囊廢,你要像我這樣,俺姐才不會睬你呢。”
  方營長像得了嘉獎令,很激動地問:“你姐真這麽說了?”
  百順點點頭。
  方營長一拍大腿:“嘿,兄弟,那就行了,我不出三月準做你姐夫!”
  百順見方營長那高興的樣子,心下益發覺著不安:人家方營長是要討老婆,並不是想去給誰當槍手,姐姐偏想讓人家當槍手,真不知鬧到最後會是啥結果?
  結果不外乎兩種:其一,方營長和他一樣聰明,一看情況不對,寧願不要老婆也不幹這殺人勾當。其二,方營長鬼迷心竅,真就跟姐姐去幹了,落得個亡命他鄉或是家破人亡。
  百順很悲哀地看著方營長,就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無憂慮地說:“你這姐夫怕是不好當。你也得好生想想呢,我姐的性子像個男人,要是婚後有一天,你惹翻了她,隻怕她敢和你動槍哩。”
  方營長笑了,大大咧咧地道:“不怕,不怕,我他媽就喜你姐這性子。你姐真要是文文乎乎的,我老方還伺候不了呢,我這人自小當兵,粗粗拉拉的,和你姐正是天生的一對。”
  言畢,一陣大笑,笑聲中已有了幾分淫邪的意味。
  百順後來才發現,方營長原不像姐姐想像的那麽好,這人除穿了身軍裝,是個營長,再加上膽量大一些,從根本上說和他孫百順沒太大的區別。
  方營長也抽大煙,也逛窯子,據老五說,早幾年和長臉老三好得一個頭,還賭咒發誓的要給老三贖身呢。——這家夥隻是在和姐姐好上之後,才不大去找老三了。
  百順刨根追底問老五:“這方營長到底咋樣?”
  老五說:“還行吧,情義有點,滑頭也有點,喝了酒喜歡吹,不過倒也是有些火氣的,見沒大本事的,也敢欺一欺。——有一回,就在小白樓裏和老三另外一個相好幹了起來,一腳踢斷人家兩根肋骨哩。”
  百順害怕了:“那這家夥日後也這麽對俺姐咋辦?”
  老五笑了:“你姐要找的就是這樣的硬男人嘛!你有啥法子?我喜你這樣的小白臉,你姐不喜,方營長真要對她動粗,也算是她自找的了。”
  百順憂慮道:“可她總歸是俺姐,我不能看著不管呢。”
  老五手往百順額頭上一指:“算了吧你,人各有命,任誰也改不了的。再說,這老方是你姐自己認識的,又不是你塞給她的,與你有啥關係?”
  百順想想也是,這事不論日後怎樣,誰都怪不得他,姐姐是自找的;老方也是自找的。
  心境因而平靜了,就當啥也沒發生,啥也不知道,依舊在姐姐麵前大說方營長的好話,依舊和方營長稱兄道弟,以至於後來在小白樓撞上方營長也沒顯得多大的吃驚。
  方營長卻是很尷尬的,大有做了賊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
  方營長原以為自己往日的底細百順和玉環都不會知道,為防意外,還向老五、老六付了一筆“保險費”的。不曾想,老五、老六還是和百順說了,自己又在老三的房裏被百順撞上了……
  百順不便在老三房裏說,就扯住方營長,把方營長拉到了老六的屋裏問:“大哥,你……你是咋啦?不是說自打看上俺姐,就再不到這來了麽?咋又來了?”
  方營長見百順的口氣還好,就實話實說了:“原不想來,老三非讓來,說是有事要商量,就……就他媽來了。”
  百順問:“啥事?”
  方營長道:“也沒啥大事,就是給俺做了套衣服。”
  百順立時想起前些時候老三給他比試過的衣料,便笑了:“那套衣服怕不是給你做的吧?”
  方營長覺得奇怪:“不是給我,還能給誰做?”
  百順很得意:“給我,老六不讓我要,我就沒敢要。”
  方營長急急地道:“不會,不會,我和老三不是一天了,那布料她是專為我買的……”
  百順益發得意:“對,是為你買的,卻叫我先量了身材哩。”
  方營長疑疑惑惑道:“那或許是兩份布料吧?”
  百順一點麵子不給姐夫留:“不對,肯定是一份……”
  說到末了,兩個人都把玉環忘了,竟自點評起長臉老三來。
  百順說:“老三那臉很難親,得架梯子。”
  方營長說:“梯子用不著,不過,踩個板凳還是必要的。”
  說畢,兩人都笑。
  老六也笑,一邊笑,一邊罵他們太損,說天下男人隻怕沒一個好東西。
  百順擁著老六,覺著十分的榮耀,點評過長臉老三,又點評起方營長來,一口咬定方營長眼睛有問題,全樓那麽多好姐妹沒瞄上,單瞄上個老三。
  方營長為老三辯護說:“你不知道,老三早先並不是這般模樣的,當年很紅哩。”
  老六馬上噘起了嘴:“紅啥呀,還不就是仗著一對大奶子甩倒了幾個臭男人麽。”
  百順連連點頭:“是哩,老三簡直像奶牛,該去開奶房。”
  方營長很不高興,站起來說:“好,好,我眼瞎,又沒能耐,這多年都是和一條奶牛好,行了吧?你們高興了吧?”
  說著就要走。
  百順問:“你哪去?”
  方營長道:“我和玉環約好去聽戲的,七點……”
  百順臉一拉:“真是我的好姐夫呢,在窯子裏都沒忘了我姐!”
  方營長這才記起百順的身份,慌了神:“我……我這是最後一次來……來這地方了,兄弟,你……你可千萬不要去和你姐說。”
  百順本想嚇嚇方營長,並就此把方營長捏住。
  ——方營長不管咋說,是一定要做自己姐夫的,他這內弟便不能眼看著做姐夫的老往窯子跑。
  然而,百順話沒說出口,老六先說了:“百順去不去和他姐說,得看你老方夠不夠意思。”
  方營長知道事情不會太糟,就問:“咋才叫夠意思?”
  老六道:“明個到老來順請桌酒。”
  方營長遲疑了一下,應了。
  老六又自作主張地道:“還得帶著百順的姐孫玉環。”
  方營長搔搔頭皮道:“那……那自然,——隻是……隻是你們可不能把今日的事說給她聽。”
  百順笑笑:“我又不傻,好事咱說,這事咱不會說的,誰叫俺有你這麽個倒黴的姐夫呢。”
  愣了一下,才又很掏心地說:“不過,這地方你大哥還是少來兩趟好,你想想,一個姐夫,一個舅子,老在這裏撞上像什麽話呀!”
  方營長很慚愧地道:“是哩,是哩!”
  老六偏把手一拍,叫道:“那有啥呀,姐夫也好,小舅子也好,不都一樣長了雞巴,能不吃暈腥麽?你們錯開時間來嘛,今日你來;明日他來,撞不上的;就是撞上了也沒啥,別打招呼,隻裝不認識就是……”
  於是,都笑。
  這時,百順瞅著方營長,心裏已沒啥不安的了,他覺著,方營長、姐姐和他,他們三個人之間一下子拉平了,已沒有誰對不起誰的事。日後就是方營長真的倒了大黴,也是老天的報應:——姐姐騙他,他也騙了姐姐哩……

  第九章
  從小白樓一出來,方營長就後悔了,滿心不想請客,——尤其不願讓玉環作陪,請老六和百順的客。
  事情明擺著,老六讓他請客,且點名道姓讓玉環來陪,隻怕是沒安好心。老六不是善碴子,在小白樓裏是出了名的潑貨,和玉環一起吃飯時,啥話說不出來?這潑貨若是把他和長臉老三的底兜給了玉環,他和玉環的好事就完了。百順倒不可怕,方營長認為,百順終是剛剛出道的小家夥,好歹又是他的嫖友,一般而言,不會壞他的事。
  於是,方營長次日一早,跑到三江貨棧和百順悄悄商量:“老弟,哥不請老六了,隻請你老弟和玉環好麽?”
  百順說:“我又沒讓你請,是老六讓你請的,你甩了她,她要氣哩!”
  方營長直歎氣:“老六要是吃飯時胡說八道,我……我就得往桌下鑽了。”
  百順笑道:“大哥,你真鑽到桌下去,我也不攔你,隻是這桌酒錢還得你付。”
  方營長很正經:“百順,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我對你姐姐是認真的,——我是一定要娶她做正式太太的,可不能讓老六壞了我哩。”
  百順這才說:“大哥,你放心吧!老六不會壞你事的,——就是不看你的麵子,也還得看我的麵子吧?”
  方營長仍是不放心:“要是她就胡來呢?”
  百順胸脯一拍說:“還有我呢!我證明大哥你是天底下最鍾情我姐的男人,別說沒去過小白樓,就是對天上的仙女都不多看一眼!”
  方營長拍著百順的肩頭直叫:“好兄弟,好兄弟……”
  這才換了一副麵孔,去樓上見了玉環。
  方營長不敢說是請百順和老六喝酒,隻說是請玉環的客,讓百順和老六作陪,大家見見麵。
  玉環一聽要百順老六作陪就很不高興,冷著一張臉好半天沒說話。
  方營長看著玉環的臉色,頗小心地解釋說:“百順不錯的,也不是孩子了,我這做姐夫的得讓他喜我,得有來往。你說是不是?”
  玉環眼皮一翻:“你們來往還少?隻差沒合長一個頭吧?!”
  方營長笑了:“這有啥不好,讓百順跟著我能長進,——我正說要他到我那當連長呢。”
  玉環眼睛這才一亮:“百順咋說?”
  方營長搖搖頭道:“現在他還不想幹,——老五、老六迷著他的魂呢!”
  玉環又問:“若是老五、老六要他幹,他會幹麽?”
  方營長想了想:“或許會吧,男人麽,總要麵子,最怕相好的女人瞧不起。”
  聽得這話,玉環爽快起來,不但要請百順和老六,還要連老五一起請著。
  方營長說:“玉環,你又錯了!請老六就不能請老五,請老五就不能請老六,這兩個女人為百順吃醋呢。”
  玉環道:“往日她們不是相處得挺好麽?”
  方營長歎了口氣:“那是做出來的嘛,女人都假兮兮的,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百順也沒轍,現在呢,大概和老六更近乎點。”
  玉環盯著方營長,疑惑地問:“你……你咋就知道的這麽清楚?”
  方營長這才發現了自己的失言,愣了一下,掩飾道:“嘿,還……還不是你家百順和我說的麽?”
  隨即又很正直地解釋了一句:“我這人最是反對嫖妓,從不到小白樓那種髒地方去,百順若不說我咋會知道呢?!”
  倒也是。
  玉環想,百順和方營長談得來,對方營長大概什麽話都說,這也是好事,她正可通過方營長影響百順。
  因此,玉環沒再說啥,很高興地和方營長一起去了老來順。
  方營長一路上還擔心著老六那張嚇人的嘴,到得飯店一看,來的不是老六,卻是老五,一顆懸著的心才放定了。
  方營長悄悄問百順:“老六咋沒來?”
  百順也悄悄說:“老六有客,不能來,我才叫上了老五。”
  方營長愉快地道:“老六不來,也算是我請過她了噢,你老弟得為我證明呢!”
  百順道:“那是的,她有客是她的事,怪不得大哥你的。”
  方營長這才想起問:“老六那客是誰?”
  百順道:“還會是誰?就是那個趙團長麽!”
  方營長不知是哪個趙團長,百順就向方營長描述。
  方營長猜不準,便對百順說,得小心哩,可甭惹麻煩。
  百順唯唯稱是……
  百順和方營長在這邊嘰咕時,老五和玉環就在桌那邊說話。
  老五對玉環很熱乎,一口一個“姐姐”的喊著,就仿佛親姐妹一般。
  玉環心裏瞧不起老五,臉麵上卻沒露出來,就拿她當小姐一樣對待,且對老五說,百順從小就沒了爹娘,她這個姐姐也沒盡到心,想想總是很慚愧的。
  老五說:“不哩,百順能有今天,姐姐已是不容易了,還愧個啥?”
  又做出很知心的樣子,對玉環說:“百順也是很好的,時常講起姐姐的許多好處,隻有那老六不好,常挑撥你們姐弟的關係呢。”
  玉環問:“老六都說些啥?”
  老五道:“能有啥好話?我不學給你聽了,學給你聽你準生氣。”
  玉環歎了口氣道:“其實也怪不得老六,要怪還得怪百順,百順不和人家瞎扯,人家咋能知道得那麽清楚?”
  老五說:“姐姐的心也太善了,那老六真是很不好哩,盡教百順吸大煙、賭錢,還教了百順許許多多詐人的小勾當。最不可容忍的是,老六不把百順當人待,對百順就像對自己養的小狗小貓一般,在床上叫百順幹的那事呀,要多醜有多醜,簡直讓人說不出口哩。”
  玉環心裏緊張著,臉上卻不動聲色:“那你都給我說說,咋個醜法?”
  老五說:“老六讓百順鑽她的腿襠,——還不但是鑽,都咋了,姐姐你閉著眼想吧,老六那地方讓多少男人弄過呀?你說髒不髒?所以,百順隻要從老六房裏出來,我……我都不敢和百順親嘴……”老五說得激動,聲音不由地大了,也忘了場合,桌子這邊的百順和方營長都聽見了。
  百順本不想和老五爭什麽,可老五說得太那個了點,連他和老六床上的事都說出了,百順方覺著不可容忍,遂插上去道:“姐,你別聽老五瞎說,老六挺不錯的,有時是和我鬧著玩。”
  老五不高興了,眼皮一翻:“喲,又傷你心頭肉了?看你急的!”
  百順對老五、老六都是不敢得罪的,忙又向老五扮笑臉:“不是,不是,我和老六原就是應付,可你這嘴也太損了。”
  老五道:“不是我的嘴損,是老六的心損,她憑什麽不讓你見我?你是她賃下、買下的?她在你身上花了錢不錯,我在你身上花得更多!你瞅瞅,你從頭到腳這一身,啥不是我買的!”
  百順不敢做聲了,看看方營長,又看看姐姐,一副無奈而可憐的樣子。
  玉環不曾想到,老六竟把自己弟弟當做玩物在床上戲耍,本來隻是氣著老六,可一聽老五以這樣一種口氣和百順說話,——拿百順像討飯的叫花子一般對待,便暫壓住對老六的火氣,把目標對準了老五。
  玉環正色對老五道:“老五,你說清楚,百順合共花了你多少錢,我這做姐姐的一並替他還了,省得整日受你們的欺負。”
  老五原想討玉環的好,並想憑借玉環的力量把百順從老六身邊完整地拉過來,一聽玉環這話,呆了。
  玉環偏緊逼上來:“別不好意思,說個數吧。”
  老五這才哭了,一邊哭,一邊撲到百順身上,用小拳頭砰砰打著百順的胸脯,極是委屈地對玉環道:“姐姐,你……你問問百順是這意思麽?我……我是氣不過老六,才……才無意說出這話的。”
  百順連連點頭予以證實。
  方營長也在一旁勸。
  玉環這才作罷了。
  吃酒時,老五又向玉環賠不是,要玉環別往心裏去,玉環心裏還是窩著火的,想再說幾句難聽的話刺刺老五,給老五留下點教訓,可見老五一直把酒杯捧在麵前,給她敬酒,心便軟了,覺著這老五還算是老實的,便沒再說啥,把老五敬的酒喝了。
  老五見玉環把酒喝了,才對玉環道:“姐姐,我和你實說了吧,我和別的男人是逢場作戲,和百順卻是真心相好的。”
  玉環說:“你和百順既是真心的好,就得有個長久的安排,總不能和百順老在小白樓泡呀。”
  老五點點頭道:“姐姐說得是哩,我也想早日掙脫這苦海,隻不過……”
  玉環問:“不過啥?”
  老五欲言又止,最終搖了搖頭道:“算了,不說了。”
  玉環揣摩,老五不願說的必是錢財問題,贖身得花錢,他們姐弟沒錢,說啥也是無用的。
  轉而又想,就是有錢是不是就為老五贖身也很難說。一來不知弟弟是否真中意這老五;二來也不知老五可能幫她把百順栽培成個像模像樣的大男人?
  ——她可以不計較老五的風塵出身,卻不能不計較複仇的大業。
  本想把這意思說出來,探探老五的口風,可話到嘴邊還是停下了,覺著自己既無為老五贖身的錢,又無為老五贖身的心,還是不說的好。
  便把這話題甩到一邊,扯起了別的……
  這日的酒喝得還算順和。

  第十章
  嗣後沒多久,張天心的安國軍第三師在馬山倒戈,第三師師長白富林通電全國宣布輸誠三民主義,率全師官兵參加國民革命軍,打破了前方兩軍對壘的僵局。
  張天心震怒之下,出動兩師一旅南下討伐。
  轉眼間馬山一線成了戰場。
  馬山附近的湯集,因扼據鐵路線,成了雙方爭奪的軍事要地,先是白富林的新七團占了鎮子,扒了鎮北的鐵道;後來張天心的人馬過來了,日夜攻打,還向湯集鎮裏開炮,大半個鎮子被炮火轟平了,還炸死炸傷不少人。
  湯集鎮中的百姓一看大勢不好,冒著兩軍交戰的炮火槍彈,四下裏逃散開去。
  湯副旅長自然不能不逃,——便也逃了,帶著太太並兩個夥計,攜著大包袱小行李,半道上高價雇了一輛大車,一路顛簸,滿身灰土到了省城,——模樣實在夠狼狽的。
  那日,湯副旅長一行抵達三江貨棧時已是半夜,讓睡夢中醒來的湯成和玉環都吃了一驚。
  湯副旅長一見玉環的麵便說:“你看看這事鬧的,我原以為省城這邊要大打一場,不曾想,倒是湯集先打上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哩。”
  湯太太也拉著玉環的手說:“真險哪,眼睜睜地就看到炮彈在咱家門口炸開了,一窩小豬炸得竟沒了影,過後一看,豬圈的牆上一片血肉……”
  玉環連聲安慰湯太太道:“嬸,不怕的,不怕的,——隻要您二老沒傷著就好!”
  湯太太仍是驚魂未定:“玉環,你是不知道,那顆炸彈再往門內落一點,隻怕我們就和你見不上麵了……”
  湯副旅長聽得煩了,手一擺道:“好了,好了,別說了,咱快洗洗歇著吧!”
  玉環這才和湯成一起忙活起來,為湯副旅長夫婦安排張羅。
  給湯副旅長鋪床時,玉環便說:“湯叔,您老來得正好,我有好多事都要和您商量哩。”
  湯副旅長看著玉環,也意味深長地道:“是哩,我也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呢!”
  安歇幾日後,玉環把方營長帶來讓湯副旅長夫婦見了,又把百順和小白樓老五、老六的事都說給湯副旅長聽了。
  湯副旅長對方營長很滿意,誇玉環眼力不差,這夫婿選得好。
  對百順的事,湯副旅長沒感到吃驚,隻輕描淡寫地說:“百順不學好,除他自己不成器外,隻怕也有別的原因,——你這做姐姐的,也是逼他太凶哩……”
  又很感慨地說:“百順當初真該在戲班子裏學戲的,他熱戲,又有嗓子、有扮相,沒準就能唱紅半邊天。”
  玉環名義上是為百順,實則是為自己辯解說:“百順也還沒定形,跟好人學好人,跟壞人就學做賊。日後若是能有個上心的女人管著他,再讓他多學學方營長,或許還會有出息,為父報仇也還能有指望。”
  湯副旅長隻搖頭。
  玉環隻當沒看見,又說:“現在我也看開了,報仇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需得有耐心,我是有這份耐心的。”
  湯副旅長這才點頭道:“能這樣想就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隻要有這份孝心,能盡其力,謀其事,那麽,不論成與不成,都對得起你爹了。”最後,湯副旅長很鄭重地看著玉環,和玉環說:“你和百順都大了,有一樁和你們有關的大事叔得和你們說,再不說,叔心裏就不安了。——也真是險呢,若是在湯集我和你嬸讓炸彈炸死,這事你們就再不會知道了。”
  玉環問:“啥事呀?”
  湯副旅長說:“是關乎你姐弟倆的,——哪日你把百順叫來,我當著你們姐弟倆的麵說清楚。”
  玉環道:“百順在不在都一樣,叔,你和我說便是。”
  湯副旅長想了想,和玉環說了:“我和你爹的關係,你們知道,那是割頭不換的。你爹在時,我和你爹已留了後路,我們都知道自己不能老這麽殺來殺去的,總得有個歸宿,就聚了一筆錢做生意。你爹那時是旅長兼鎮守使,一來公務、軍務都是很繁忙的,二來也要避嫌,就讓我幹。我用那筆錢和人合夥在徐州辦了個胰子廠,這二年又辦了這家三江貨棧,自然,也在湯集老家買了些地。”
  玉環很吃驚:“這事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娘死時也沒和我們說過。”
  湯副旅長道:“你娘對這些事全不清楚,你爹當時沒料到會在溪河送命,啥事也沒能和你娘交待哩。”
  玉環很感動,說:“叔,你真是好人,你今日不說,這事誰也不會知道的。”
  湯副旅長笑了笑:“老天知道,咱不能欺天呀。再說了,你爹那錢本是為你們孤兒寡女預備的,我這做叔的也不能欺負你們嘛。”
  玉環真誠地說:“叔把俺姐倆撫養大了,就是盡到了心,這錢不錢的就不要提了吧。”
  湯副旅長道:“正因為你們大了,能自立了,叔才得把這事和你們說清楚哩,——過去你們小,不懂事,叔是沒辦法,才替你們當家,管著這筆財物。”
  玉環說:“那您老還替我們管著就是。”
  湯副旅長搖搖頭道:“不行嘍,叔和嬸都老了,你們的事,得你們自己管了……”
  玉環這才注意到,湯副旅長頭發已白了一大半,滿是皺紋的臉麵上已現出了老人斑,確是比當年在湯集時老得多了,心裏禁不住就有些發酸。
  湯副旅長又坦坦蕩蕩地問:“玉環,叔直到今天才和你說這事,你不疑叔貪財吧?”
  玉環連連接頭:“不,不,——叔不是那種人,不是……”
  說著,玉環“撲通”一聲,在湯副旅長麵前含淚跪下了:“叔對我,對百順恩重如山,我們就是叔的一雙不孝兒女……”
  湯副旅長忙把玉環拉起了:“好閨女,有你這一句話,叔這麽多年也就值了。”
  玉環仍是堅持不要那筆錢,說是沒啥要用錢的地方。
  湯副旅長說:
  “用著也好,用不著也好,叔都得把你們應得的那半還你們,叔說了,叔不能欺天哩。”
  沒容玉環再說什麽,湯副旅長已取出了一個小本子。
  湯副旅長翻著小本子說:“玉環,你聽著,原先我和你爹合共的本錢是八萬七千塊,現在呢,已翻做三十來萬了,還不算湯集的地。這主要是胰子廠賺的,這三江貨棧不行,一來開張隻二年,二來湯成也胡鬧。——你們到省上來時,我原想把貨棧整個交給你們的,想想還是沒敢,怕你們撐不住。這三十萬有一半便是你和百順的,你們啥時要用,都可到賬房去支。曆年的賬目也都在,你們沒事時不妨查看一下。當然,這錢你們若一時用不上的,叔就給你們在賬上存著。”
  玉環沒多想便道:“叔,那就放在賬上吧,我和百順都用不著的。”
  湯副旅長笑了:“咋用不著?你和方營長辦婚事不要用麽?百順成家也要用的。”
  玉環想想也對,便不做聲了。
  湯副旅長又說:“百順不能這麽下去,年紀輕輕的,總得幹點啥,跟湯成學不了好的,他要是樂意,就讓他到徐州胰子廠去做協理吧,也算有個正經事幹。”
  玉環覺著湯副旅長考慮得周到,已想答應了,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心想,父親到死都對得起他們,她和百順更得對得起父親。她認定百順去了徐州,報仇的事就更無希望了,因此便道:“胰子廠的事,以後再說吧!”
  湯副旅長猜不透玉環的心事,也就沒再堅持。
  末了,玉環對湯副旅長說:“關於這三十萬的事,叔最好還是不要和百順說,家仇不報,百順不能花爹留下的這筆錢,——我……我也不能花,沒臉花呀。”
  湯副旅長挺為難:“我不和百順說,隻怕百順日後會恨我哩。”
  玉環道:“不會,他隻能恨我。他早就恨我了,有一陣子都想殺我,讓他再多恨我一次算啥?!”
  話雖就麽說,玉環當晚歇下後,還是為這筆錢和怎樣使用這筆錢想了許多,想得一夜沒能安眠。
  想來想去,就認真想到了為老五、老六贖身的事。
  不論是老五還是老六,總得贖一個出來,贖出的這個得能聽她的。
  若那老五或老六能聽她的,再若能把百順拿死,一盤棋就算活了。
  ——有個當營長的丈夫,再有個聽話的弟弟,兩個大男人相互壯著膽,或許能成事。
  卻拿不準是贖老五,還是贖老六。
  老五像似對弟弟有真心,可弟弟對老五卻遠了點,——方營長也說過的,弟弟真心裏喜歡的不是老五,偏是老六。
  老六太浪,——老五說的那些事,玉環都信,可弟弟隻要迷著老六,就能聽老六的,日後就好和老六一起擺弄他,因而,贖老六也不壞。
  為父複仇終是玉環心頭第一位的大事,隻要對複仇有利,玉環想,就是百順天天願鑽老六的腿襠,她也不管。
  次日,玉環找百順談了,不提那筆錢,隻問百順:“你和老五、老六是不是真好?”
  百順說:“是真好,和老五、老六都是真好。”
  玉環道:“我不能一次給你娶兩房太太,你隻說和哪個最好?”
  百順想了半天,還是拿不準和誰算是最好的,搔著頭皮說:“老五這人大方,心眼好,就是醋勁大,也胖了點,不如老六好看;老六呢,雖說好看,眼眶卻又太高,沒幾個男人是真心瞧得上的,還有個當團長的客扯著。”
  百順要姐姐幫著拿主意。
  玉環說:“老五我還有點印像,老六我連一點印像也沒有,哪天我去和她們談談,談過再說,說定了就贖出一個來。”
  百順喜出望外,連聲叫著“好姐姐”,“親姐姐”,就像在老五、老六麵前似的,身子差點兒歪到了姐姐懷裏。
  百順那當兒根本就沒想起問:姐姐到小白樓贖人,是從哪來的錢?

  第十一章
  老六一見到玉環就想笑,後來玉環繃著臉和她談從良的事,就更想笑了。是個下午,天怪悶的,老六先覺著熱,後又覺著渾身發酸,便懶散得很,倚在床上吃罷飯,連像樣的衣服都沒穿,就半露著白白的身子和不請自到的玉環談上了。
  玉環是坐在床邊椅子上的。
  老六先倚在床上,後來想想,覺得不對,才高高蹺著腿,坐到了玉環坐過的長凳上。
  玉環說話時,老六一粒接一粒地嗑瓜子,還把穿著玻璃絲洋襪、掛著繡花拖鞋的腳,不時地在玉環麵前搖來晃去。上身穿得也少,一件粉紅色的真絲小背心,上麵露著半邊白乳,下邊沒遮嚴肚皮,肚皮上係著的膠皮月經帶也從花褲衩裏露出了小半截。
  這引起了玉環深深的厭惡。
  玉環忍著氣,還是把要說的話說完了,說到為父複仇時,鼻子還酸了下。老六也就是在玉環述說複仇計劃的當兒,腿腳停止了晃動,收斂笑容認真聽了幾句,過後又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了。
  然而,玉環畢竟是百順的姐姐,老六那日對玉環還算是客氣的,心裏老想笑,終是沒笑出來,還喚茶房為玉環泡了茶。
  ——平心而論,老六那當兒不想怠慢玉環,甚至還想討玉環的好。
  老六見玉環說到後來沒了精神,就端出煙盤說:“姐,你歇歇,抽幾口提提神吧。”
  玉環搖頭道:“我從不用這玩意。”
  老六慫恿道:“好吸著哩,香嘖嘖的,全是最好的貨了,不是姐姐你來,我還舍不得拿呢!”
  玉環說:“那你吸吧,吸完告訴我,你是咋想的?”
  老六就去吸煙,泥也似的歪在床上,紅紅的小嘴對著煙燈吧嗒個沒完。
  吸煙時,老六的臉是對著床的,這就讓玉環看到了老六的半個白屁股。
  玉環即時想起了老五和她說的那些事,覺得百順實是太賤,竟然好意思往這女人腿襠裏鑽,——也不嫌這女人髒。
  好容易等老六吸完了煙,大半個時辰已過去了。
  老六起身時,儼然換了個人,眼亮了,臉色也好看多了,渾身的懶散勁全沒了。
  玉環覺著怪,就問老六道:“這大煙真提神麽?”
  老六嘴一撇:“那還有假!不信你也試試?”
  玉環不願去試,隻問:“你們也讓百順抽麽?”
  老六認真道:“是百順自己要抽呢!原先還好,一回一錢就打住了,現在不得了了,攥上槍一次能幹掉兩錢多、三錢,大煙的價又老長,不瞞姐說,再這麽下去,我都供不起他了。”
  玉環不由暗暗叫苦,心想:自己是來晚了,百順不但去鑽女人的褲襠,還上了煙癮,——早知百順抽大煙會抽到這地步,真該早些來的,早到這裏來一下,早和老五、老六談談,情況或許會好些。就算不能完全阻止百順的墮落,至少他大煙不會抽得這麽凶。
  玉環認定,大煙必是老五、老六誘著百順吸的,隻是到後來百順吸得凶了,老五、老六供不起了,才生出了後悔之心。
  老五、老六都不是東西。
  盡管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說,強壓看一肚子氣,玉環再次對老六道:“你和百順都不能這麽下去了,我不知你想定了沒有?願不願從良,好生和百順過一輩子?若想定了,就給我個話,我回去後也再想想,看看究竟是為你,還是為老五贖身。百順既看中了你們,我想攔也攔不了,倒不如成全了你們。”
  老六這才笑了起來:“姐呀,你咋這麽頂真?人咋著不是一輩子?我覺著在小白樓就挺好的。”
  玉環萬沒想到老六會這麽說,不禁一愣,問:“這是真心話麽?”
  老六點點頭:“是真心話哩!我知道姐姐是為我好,再騙姐姐就不好意思了。我和老五不同,三年前就被人贖過的,——是個煙販子,贖出去後還真過不來,就又跑到小白樓來了。”
  玉環不相信世上還有這種人:“那……那你真不想讓我贖了?”
  老六道:“我是自由身,根本用不著誰來贖的。我要想隨百順去過安靜日子,任誰也管不著,明日腿一抬就走人了。可我喜歡和百順玩,卻壓根沒想過要和他一起過日子。姐,你不知道守著一個男人過日子有多煩!哪能像在這兒,想睡到啥時睡到啥時?想和誰好和誰好?!”
  玉環大有受了捉弄的感覺,既失望又生氣,不知該說啥。
  老六卻又說:“這世上像樣的男人也實是少見,我天天和男人打交道,至今竟還沒碰上一個像樣的男人呢,就是想再次從良也沒個主。”
  玉環起身道:“那好,那好,算我沒說,——隻是你既沒有和百順真心相好的意思,日後就甭纏著百順了。”
  老六叫道:“哎,姐,話不能這麽說呢,我和百順是真心好的,——我比老五對百順好,不信你問百順去。”
  玉環氣道:“我不用問誰了,你對百順有多好,你心裏有數,我心裏也有數哩,我隻說一句話:你再不把百順當人看待,讓百順往你腿襠裏鑽,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老六怔了一下,問:“這事誰和你說的?”
  玉環道:“你別管,反正你自重就是!”
  老六叫了起來:“必是老五和你說的!你以為老五是好人麽?她咋對百順的,你知道麽?她的月經帶都讓百順洗,——還跑到我跟前吹,問百順給不給我洗?我當時就說老五了,這是埋汰人嘛!”
  玉環氣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老六偏說:“這也怪不得我們,那都是百順願意的,——就是給老五洗月經帶,也是他願意的,百順若是不願意,老五能把月經帶硬往他手上塞麽?就是塞了也洗不成呀!”
  玉環恨恨地道:“行了,你別說了,我的眼不瞎,今日我啥都看清了!”
  說著,玉環已向門口走去。
  老六在玉環背後又說了句:“你那眼隻怕啥也沒看清哩。”
  玉環在門口轉過身,問:“我沒看清啥?”
  老六慢慢走到玉環身後,冷冷說:“你沒看清百順,也沒看清老五,百順這輩子也成不了你想指望的人,鬧不好,他會殺你。老五更幫不上你的忙,——我不要你贖,你贖老五隻怕也是白贖,老五要守著百順過日子,讓百順給她洗一輩子褲頭、月經帶,咋也不會讓百順去冒險複仇的。所以,我勸你甭白費心了,一切聽其自然吧!”
  玉環不願再聽老六的廢話,抬腿走了。
  回去後,玉環黑著臉把百順叫到房裏,沒開口說話,先給了百順一個耳光,把百順打愣了。
  百順捂著半邊臉問:“姐,你……你這是咋了?”
  玉環指著百順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賤貨,還有個男人樣子麽?殺父之仇不知去報,卻一天到晚鑽女人的腿襠,給女人洗月經帶,我……我咋有你這麽個孬種弟弟呢?!”
  百順這才知道姐姐和老六談得不好,自己做過的那些事又被姐姐知道了,自是愧得不行,不敢言聲了。
  玉環見百順一副可憐樣,怒氣方消了些,才又和百順說:“這老六不是東西,對你沒真心。就老五這一個寶貝了,你自己想去吧,這寶貝你要不要?”
  那時,百順仍是戀著老六的,偏不相信老六會那麽絕情,當晚便到老六那兒去問。
  老六還算老實,把和玉環說過的話,又對百順說了遍,叫百順再別來找她,讓百順死了心。
  然而,老六和百順總算好了一場,分手終有些戀戀不舍。
  老六先哭了,引得百順也哭了。
  兩人淚水漣漣一起吃了最後一頓飯,飯後又在老六房裏溫存了一番。
  臨別,老六送了隻銀殼懷表給百順,對百順說:“你姐不容易,你得聽她的,就是真和老五結了婚,也得聽她的,切不可事事聽老五的。不是我說老五的壞話,她這人心眼小,又缺點俠義心腸,你老聽她的,這輩子都成不了真男人。”
  百順道:“我不是男人,還會是女人麽?”
  老六歎了口氣說:“你算啥男人?我看還不如我這個女人呢!我一直把你當個可心的玩意玩,你都看不出?”
  百順道:“咋看不出?可你對我好,我樂意。”
  老六說:“你沒出息,不如你姐一個碴。你別以為長個雞巴就算男人了,你不算。就是你姐不來,我早晚也得甩了你的。”
  百順為討玉環的好,把老六這話又說給玉環聽了。
  玉環覺著很奇怪,她實在弄不懂這老六算是什麽人?老六說給百順的話,都是她早想說的,隻因她是姐,說不出口,而老六竟說了,竟在和百順分手時說了,真不知是啥意思?
  玉環這才對老六有了些好感。
  也僅僅是好感而已。
  老六不願過良家婦女的日子,一切就無從談起了。
  玉環唯一的選擇隻能是老五。
  和老五是約出去談的,談得不錯。
  老五不像老六那麽放肆,在玉環麵前是很拘謹的,一見麵又為上次酒桌上的失禮向玉環賠不是,直怨自己沒規矩。
  玉環說話時,老五就認真聽,還為玉環打扇子。
  因是來見玉環,又是談從良的事,老五的打扮也恰如其分,沒了上回吃酒時的妖冶,這讓玉環多多少少看得順眼了一些。
  玉環問老五:“從良後,你能和百順好生過日子麽?”
  老五瞅著自己的腳尖說:“能的,姐姐不能為百順做的事,我都能替百順做。”
  玉環直言道:“你不會再讓百順給你洗月經帶了吧?”
  老五一怔:“我……我從沒讓百順給我洗過那髒東西,——噢,對了隻有一次,是……是我病了,百順搶著去洗的,我沒攔下……”
  玉環不和老五爭辯,隻說:“老五,你記住,百順是男人。”
  老五說:“我記住了。”
  玉環歎口氣,又問:“百順的身世你知道麽?”
  老五說:“知道的。”
  玉環緊盯著老五的臉:“他爹咋被殺的,你也知道麽?”
  老五道:“百順說過,說是他十歲那年的事,在一個火車站。”
  玉環補充說:“溪河車站。”
  老五也想了起來:“對,是溪河車站。就是被現今這個張天帥殺的。”
  玉環盯得更緊:“你若做了百順的媳婦,對這事會咋想?”
  老五知道玉環話中的意思,卻不說,故意問:“姐,你咋想?”
  玉環道:“我問你呢。”
  老五這才說:“你做姐的咋想,我就咋想唄!”
  玉環長長歎了口氣,扶住了老五的肩頭:“老五,你或許知道,我是想為父報仇的。你得和我一個心扶持百順,得把他扶持得像個男人啊。”
  老五連連點頭:“那是的,我自然會和姐姐一心來做的。百順過去被老六教得太不像樣子了,幾乎弄成了軟蛋。姐你不知道,老六在房裏整日把自己的花衣服拿給百順穿,還給百順畫眉,塗口紅……”玉環直覺著惡心,想打斷老五的話頭,可看老五是一副真誠的樣子,就忍住了。
  老五又說:“隻要百順離了老六,咱姐妹倆一個心,自然能讓百順出息。”
  玉環點點頭,和老五又說了些別的事,最後道:“今個就這樣吧,我回去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都想好了,我就去找你幹爹正式談贖身的事。”
  老五說:“我不要再想了,你就是不給我贖身,我也要自己贖的,我不能在小白樓呆一輩子,我打從破身那日就想從良。”
  這次談話,玉環對老五印像好了不少,可過後想想,總感到哪裏有點不對勁。
  老五過分的順從,讓玉環起了疑,對老五的話,便總不放心,就找來方營長,想和方營長商量。
  方營長來了,玉環又發現,自己是無法和方營長商量的。
  ——方營長全然不知她的複仇計劃,隻怕她一說,沒能從方營長那裏討來主意,倒先嚇跑了方營長。
  就像百順離不開老五、老六一樣,如今玉環也離不開方營長了。
  玉環想,或許正是因為自己真正戀上了方營長,有了同樣的感受,才不嫌老五、老六的下賤,才如此這般的成全了弟弟。
  然而,她成全弟弟,又有誰來成全她呢?
  真是天知道。玉環心頭真苦。
  方營長應約而來,來到後見玉環任啥不說,又愁眉不展,心下有了幾分惶惑,便擔心是那小白樓的事被玉環知道了。
  湯副旅長到省城後,百順和湯成花錢都不方便了,兩個壞小子偏又要鬥蛐蛐,又要吸大煙,就找他借錢。昨天百順又借錢,他正巧打麻將輸了個淨光,沒錢給百順,百順是很失望的。
  ——因此方營長就想,百順會不會生氣?生氣後會不會在玉環麵前告密?
  在玉環麵前很小心地坐下,方營長先扯了扯老長官湯副旅長的情況,問老長官在省城可過得慣?問玉環可陪老長官四處走走?還自告奮勇道,老長官當年也是嶽大江的上司,他抽空必得陪老長官到嶽大江的守城司令部走走的。
  玉環說:“嶽司令那已去過了,——先是嶽司令來,後又派副官把他接了去,還送了不少東西。”
  方營長說:“這麽說,老嶽還不錯,算講交情的。”
  後來就沒話了。
  方營長說:“那咱去吃飯吧?還去老來順。”
  玉環應了,和方營長一路向老來順走,走在路上不住地想:是不是幹脆和方營長挑明了說?把為父複仇作為結婚的前提條件亮出來?同時也把自己對老五的疑惑端到桌麵上,讓方營長定奪?
  可一直到進了老來順,還是沒敢說,怕這話一說,一頓飯就吃不安生了。
  方營長心裏怯著,自然也沒多少話說。
  最後在老來順坐下了,方營長一摸口袋,想起錢早已輸完了,才紅著臉說了句:“壞了,我忘了帶錢……”
  玉環笑笑:“我有錢,——我也該請你一次了。”

  第十二章
  方營長最終是在湯副旅長那裏弄清玉環心思的。
  玉環老這麽和方營長拖著,不和方營長談結婚的事,方營長就著了急。這一著急,方營長就想到了在省城避亂的湯副旅長,就帶著兩瓶酒和一盒禮品,到三江貨棧找了湯副旅長。
  那日也是巧,玉環不在家。
  湯成一見方營長的麵就說:“老方,你來的真不是時候,玉環剛才和百順一起去了小白樓。”
  方營長本能的有些緊張,便問湯成:“他們去小白樓幹啥?”
  湯成說:“還不是為百順麽?!百順戀著老五,老五也想從良,玉環就答應把老五贖出來,——今日大概是和老五的幹爹談價去的吧?!”
  方營長這才放下心來,提著兩瓶酒和禮品盒子,去了湯副旅長住的後院堂屋。
  湯副旅長正在堂屋看報,見方營長進來,放下報紙,很客氣地給方營長讓了座,泡了茶。
  方營長也客氣,一口一個老長官的叫著,極是恭敬地坐在湯副旅長對麵的太師椅上,很斯文地端起了茶杯。
  湯副旅長閑得無聊,正想找個人扯扯,遂指著報紙和方營長說:“小方呀,你看看,我說張天心要栽吧,真就要栽了哩!——馬山、湯集那邊正和白富林打得激烈,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又動作起來,南麵國民革命軍再攻一下,張天心的氣數隻怕就盡了,張作霖也救不了他的命!小方,你說是不是呀?”
  方營長恭維道:“老長官曆來就是料事如神的,——那……那還會錯麽?!”
  湯副旅長笑了,呷了口茶說:“料事如神不敢說,看人麽,我湯某還是能看準的。我早看出白富林在張天心手下呆不長嘛!你們的嶽司令在張天心手下也是呆不長的,——今天是白富林‘起義’,明天必是你們嶽司令‘起義’了。”
  方營長不太相信:“老長官是說,嶽大江也會背叛張天心?”
  湯副旅長點點頭:“遲早的事。老嶽這人有野心,一心想學吳玉帥,決不會久居人下,當初這老嶽就看不起玉環的爹,現在必也看不起張天心。給我接風時,老嶽就說了,張天心是福將,混到如今全憑左右逢源的好運氣,不是憑真本事。還說張天心根本不是做帥的材料。”
  方營長仍是疑疑惑惑:“不會吧?嶽大江在張天心麵前很老實哩。聽他的副官長老吳說,他拍張天心的馬屁很起勁……”
  湯副旅長擺了擺手,笑道:“這不足為憑哩!當初老嶽不也吹捧過我和玉環的父親麽!”
  方營長不想盡扯這些沒味的話,聽得湯副旅長提到玉環的父親,就借機大表了一番忠心,且唏噓不已地談了一通“想當年……”,勾起了湯副旅長對昔日戎馬生涯的親切記憶。
  趁湯副旅長沉浸在親切記憶中的當口,方營長向湯副旅長說起了自己對玉環的一片真心癡情,央求老長官勸勸玉環,早把婚事辦了。
  湯副旅長說:“玉環這丫頭太強,我勸隻怕沒用呢!”
  方營長慫恿道:“老長官,你就勸勸看嘛!——你是她父親的結義弟兄,又撫養了他們姐弟這麽多年,她總得給您老麵子的。”
  湯副旅長想了想,突然抬頭問:“小方,玉環有個大心事,不知和你說過沒有?”
  方營長問:“啥心事?”
  湯副旅長歎了口氣:“為她爹複仇。她對你好是真的,她和我說過的,我也覺著你不錯。可她既想為父複仇,就不願拖累你了……”
  方營長不大相信:“她爹死了這麽多年了,她……她還記得那麽真?”
  湯副旅長道:“是哩,她總也忘不了,誰勸也沒用。有這孝心也讓人感動,我後來也就不勸了,任她去吧!”
  方營長急道:“老長官,您老還是得勸哩,憑她一個弱女子,這仇咋也報不了!”
  湯副旅長默默看著方營長,不做聲了。
  方營長又認真說:“她兄弟百順也不是能報仇的人,——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百順這小子隻會吸大煙、逛窯子,再沒啥別的能耐了。所以,就算張天心日後真栽了,也還有餘黨嘯聚,他們姐弟倆要除他也難哩。”
  湯副旅長這才問:“你方營長就沒想過出點力麽?你口口聲聲對不起老長官,如今又和玉環是這關係,就忍心作壁上觀麽?”
  方營長一怔,搖搖頭道:“我……我還真是沒想過這碴子呢!”
  湯副旅長沉著一張老臉說:“那你就好生想想吧,想出個頭緒,再去和玉環說。”
  ……
  方營長因此就去想了。
  開始咋也想不出頭緒。
  ——玉環這弱女子竟要殺人,且是殺張天心這麽個大人物,還想拉著他一起幹,實是發瘋。不說他老方幹不了,沒機會,就是幹得了,有機會幹,也是不能幹的。
  老長官生前對他好不錯,張天帥也沒對他壞過,他對張天帥壓根恨不起來哩。在玉環麵前順杆爬是一回事,玩真的又是一回事了,為了再好的女人也犯不上去冒這個險。
  女人像衣服,脫這件換那件,命可是自己的,一次玩掉就沒了。
  悶了幾天,沒敢去找玉環,怕被玉環粘上脫不了身。
  這期間百順和老五來了一次,來請他吃飯,是老五的東。
  老五盡說玉環的好話,又讓他不由地起疑,怕那老五也和湯副旅長一樣成了玉環的同黨……
  ——也是賤,開初是躲,後來卻不由地想起玉環來了,記起了玉環的不少好處:玉環那臉模子真俊,是標準的瓜子臉哩!兩隻眼睛大大的,像兩汪清泉。奶子也好,鼓鼓的,翹翹的,摸上去又軟又滑。那一身的皮膚不知是咋生的,早先黑著,現在竟白得讓人想撲上去啃幾口。身材更不必說,穿啥都好看,挎在大街上走,誰人不眼饞?!
  因此,方營長隻怨湯副旅長,不怨玉環。
  ——報不報仇都是湯副旅長說的,玉環從沒和他說起過。
  ——人家玉環真好,不願拖累他哩。
  這麽一想也就想明白了:和這麽個好女人是不能輕易分手的。
  時下,一切都是假的,隻有結婚是真的。他若是和玉環成了婚,馬上再生個孩子,玉環忙孩子都忙不過來,就顧不上她爹的陳年舊賬了。
  就算她還顧著也不當緊,幹不幹都在他,他不幹,玉環也是沒轍的,大不了雙方散夥各走各的路,他白操人家一場,也不損失啥。
  再說,玉環畢竟是女兒家,老長官還有百順這麽個兒子,真到非幹不可的時候,也得讓百順幹,與他老方是沒太大關係的。
  這又驚喜的發現,玉環還是把希望放在百順身上的。玉環三番五次要百順到他手下去當兵,大概就是為將來做準備的。
  日後,他老方隻要好好配合玉環,在必要的時候把百順送上去也就是了。
  ——玉環自己不會動手,也不會讓他動手的,玉環都不願和他說這事,咋會讓他動手呢?!
  他實是多慮了。
  方營長壯著膽,大大咧咧去三江貨棧見玉環。
  一見麵,方營長就說:“這幾天忙,老有差,沒來找你,真想你哩。”
  玉環很不高興,噘著嘴道:“還說想我呢,老不來,隻怕我的模樣都記不起了吧?”
  方營長扯著玉環的手,忙說:“哪能呀?!五年、十年不見,你那俊模樣我都忘不了呢!晚上還盡做和你在一起的花夢,——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說。”
  玉環把方營長的手甩開了,正經問:“這陣子,你都在忙些啥?”
  方營長道:“瞎忙唄,馬山那邊吃緊,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又鬧,城裏人心不穩呢,學生、商人都搗亂,今日請願,明日遊行,張天心讓抓,嶽大江也讓抓,弟兄們就苦了……”
  這都是實情,方營長認為,玉環該知道。
  玉環顯然是知道的,聽後,淡淡地說:“怪不得人家罵你們是一幫瘋狗呢……”
  方營長笑了:“誰說不是呢,人家當官的叫咱咬誰咱咬誰。”
  玉環說:“當官的叫你咬我,你也咬?”
  方營長道:“咬呀,就往這咬——”
  說著,方營長摟住玉環,隔著綢布,在玉環的乳上親了一下。
  玉環一把把方營長推開:“死走吧,你。我可不喜歡你們這幫瘋狗。”
  方營長偏不走,撲上前,把玉環摟得更緊,親過玉環的修長的脖子,又去親玉環的嘴。
  玉環先還掙了下,後就不掙了,依靠在方營長懷裏,任由方營長親昵。
  方營長得寸進尺,一雙手摸過玉環的上身,又摸下身,摸得玉環身子發軟,直想往地下癱。
  方營長以為大功告成,手忙腳亂想給玉環脫衣服。
  玉環這才清醒了,死命推開方營長說:“別……別……我……我不幹淨呢!”
  方營長不信,一隻手扒扯著玉環的衣服,一隻手仍是固執地插在玉環身下不拿出來。
  玉環硬將方營長插在身下的手拉出了。
  方營長見自己手上有紅紅的血痕,這才注意到,玉環身上確是係著月經帶的,是紅花布的。
  這才作了罷。
  心裏卻仍是騷動不已,方營長便慷慨,便有英雄氣,正色對玉環道:“玉環,你真是很不夠意思的,——咱們都相好這麽久了,你心裏有事還不和我說。”
  玉環問:“我心裏有啥事?”
  方營長道:“看你,還瞞我哩!——湯副旅長都和我說了,我想了幾天,覺著得幫你和百順宰了張天心個龜兒子,為你爹報仇!”
  玉環一愣,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說什麽?”
  方營長便又說:“為你爹,我丈人報仇呀!”
  玉環兩眼含淚,呆呆地看著方營長:“當……當真?”
  方營長胸脯一拍:“這還有假?我說過的,在溪河有槍就敢打張天心個狗日的,今後有機會自然還會幹。倒是你,太對不住我了,至今沒和我說起過這樁心事,實在是看不起我老方哩!”
  玉環撲到方營長懷裏哭了:“你……你真是好人……”
  方營長摟著玉環,益發慷慨起來:“好人算不上,漢子能算一條!玉環,我和你說實話,就是你不讓我宰張天心,我也是要宰的。這許多年,你在等著,我老方也在等著哩!老長官對我好,我能忘了老長官麽?忘不了的!我今個兒把話說在這兒,隻要我老方活一天,就不會忘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我老方要不把張天心這雜種宰了,就是他媽婊子養的!你信不信?”
  玉環在方營長懷裏抬起淚臉,哽咽道:“我……我信!”
  方營長卻把話題一轉說:“不過,這是樁大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下的,你需有耐心,得容我和百順好生準備。還得等機會。”
  玉環連連點頭:“我聽你的,都……都……聽你的。”
  方營長儼然成了玉環的主子,手托下巴,很威風地在玉環麵前踱著步,又說:“百順現在這樣是不行的,我得好好帶帶他,得把他身上的那幾根骨頭弄硬實,你得幫我。”
  這都是玉環的心裏話,玉環哪有不應的道理?
  玉環忙道:“從今日起,我……我就把百順交給你了,你……你咋整都行!”
  方營長馬上想到小白樓那一出,先自把話說到了前頭:“我要對百順嚴加管束,不會像你心腸那麽軟。——不過,我現在就得和你把話說清,日後百順沒準會說我的壞話,會到你麵前罵我……”
  玉環說:“這你放心,我不會信他的話的。”
  方營長道:“那好,過幾天,我就去和百順談,要他到我那掛名領份餉、先當個連副,——三連王連副皮癢了,竟敢去捏督府張八太太的屁股,進了軍法處,一時半會也出不來,正好讓百順頂缺。”
  玉環想了想:“隻怕百順不願幹,為這事他……他和我鬧翻過,說……說是恨不得打死我呢!”
  方營長手一揮:“那是你沒能耐麽,我若真叫百順幹,他必會幹的!我有辦法對付他嘛。”
  玉環急切地問:“你有啥辦法?”
  方營長很是自信地說:“我讓他先看看帶兵的威風,比如說,哪天我訓話,就帶百順去看,讓他看了眼熱,覺著不當兵就沒法活,到那一步,給他個連副幹,他舍得不幹?”
  玉環對方營長真佩服極了,覺著方營長做營長實是太屈材了,按她的想法,方營長這份材料當個團長、旅長也是可以的。
  玉環想到栽培方營長時,方營長也想到了自我栽培的問題,又對玉環說:“玉環,嶽大江那裏還得去打點一下,咱倆去,也得讓湯副旅長去,辦喜事時,無論咋著,也得把他請來。得讓這家夥提攜咱,——玉環你想,若是老嶽栽培我個團長,我他媽有一團人手,做起事來豈不更方便?”
  玉環在那日完全暈了頭,方營長這話中透出的明顯投機都沒聽出來,還一味點頭稱是。
  方營長說著大話,心裏仍一直掛記著玉環美麗的身子,兩隻眼隔著玉環身上的綢布,看到的盡是鼓凹起伏白得晃眼的細皮嫩肉。
  最後,方營長實是耐不住了,又摟住玉環親個不停,親到後來,硬把玉環身上那紅花布的月經帶解了,死命把玉環往床上拖。
  玉環真心願意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方營長,讓方營長知道自己對他的一片心,一片情,——也正因為如此,玉環才不想在今日這不方便的日子裏,和方營長做這事。
  玉環一邊無力地抗拒著,一邊說:“不……不行,晦氣呢!”
  方營長已將月經帶從玉環身下抽出來,口中喘著粗氣道:“晦氣啥?我……我不怕呢!”
  玉環縮在床上,兩手緊緊捂著下身,又說:“我……我如今還是姑娘家,頭一次,總……總要見紅的,得……得讓你親眼見著,免得你日後疑我……”
  方營長渾身已脫了個精光,啥也顧不上了,嘴上連連道:“我信,我信哩,你當然是個姑娘家嘍,——你又不是百順,斷不會和哪個男人亂來的……”
  玉環急哭了:“你……你就不能等……等兩天麽?到那時,我……我啥都給你,你就知道我的一片心了……”
  方營長跪在玉環麵前,既不怕晦氣,也不嫌髒,一下下親著玉環的大腿根道:“玉環,我的好小姐,我……我等不得了,我……我要死了,你……你就權當作做好事吧!”
  玉環沒辦法了,隻得讓方營長上了身,一時間不知咋的,心裏竟是一陣沒來由的恐懼,——恐懼的是啥卻又不知道。
  方營長山也似的壓著她,肌肉發達的強健身子緊貼著她肌膚,口中呼出的熱氣直往她臉上撲,讓她感到心慌意亂。
  於一陣強似一陣的心慌意亂中,身子繃得很緊,兩條腿不由自主就並了起來,方營長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扳開。眼也閉上了,不敢看方營長那因激動而變了形的臉。
  後來,就感到了痛,身裏像被塞進了一塊火熱的炭……
  一切就這麽發生了。
  在那伴著痛楚的歡愉時刻,玉環依然沒忘了父親,她在那忙亂造出的滿床滿被的片片血紅中,再次看到了父親滿是蒼老皺紋的臉,和濺在張天心皮靴上的血。
  完事之後,玉環渾身顫栗,緊摟著癱軟在一旁的方營長問:“你……你不會騙我吧?”
  方營長有氣無力地說:“不……不會。”
  玉環又親著方營長滿是黑毛的胸膛問:“你……你真會幫我報仇麽?”
  方營長歎息似的說:“會……會的。”
  說這話時,方營長心中的騷動已被漫無邊際的空虛所取代,對自己於騷動時說下的大話,已有了幾分後悔。
  於是,方營長一邊應付著玉環,一邊在心裏歌唱般地想:女人都是他媽的禍水,都是他媽的禍水……
  都是他媽的……
  都是禍水,禍水,禍水……
  都是……
  漸漸便睡著了,再睜開眼時,已見玉環穿戴整齊坐在床頭,癡迷地看著他,含著一眼眶的淚對他笑。
  窗外,有一縷光線射進來,許多塵埃在光線中飛舞……

  第十三章
  老五在玉環麵前雖有些假,卻是真心想跟百順好的。
  百順實是個人見人愛的小男孩,溫順得像個貓,叫他往東他不往西,——叫他去洗髒褲衩、月經帶,他雖說不樂意,仍是去洗了。這就好。從良找男人是過日子,過日子麽,就得找這種能體撫人的男人。
  更讓老五得意的是,這一回她勝了老六。
  往日為爭奪百順這隻可心的小貓,老五沒少和老六鬥過氣,今個兒獨占了百順,心理上便極是快意,覺著自己是強過了老六的,對老六是個打擊。因而,老五認為,就衝著這一點,在玉環麵前裝裝孫子也值得。
  ——她裝孫子隻是暫時的,真出了小白樓,孫子自然不要再裝,玉環拿她是沒辦法的。
  至於那報仇不報仇的,更是扯淡,她料定百順不會幹,她也從未打算要慫恿百順去幹,她和百順要好生過日子,幹那瘋事做啥?!
  玉環也真傻,竟就信了她,竟就到小白樓找她幹爹談了。
  幹爹太壞,開口就是三千塊。
  玉環嫌這價太高。
  幹爹說,嫌高你別贖。
  玉環也是有本事,偏要贖,又偏要壓價,竟把嶽司令搬了出來。
  嶽司令一出麵,幹爹沒轍了,兩千塊寫下文書,隻等玉環送錢來。
  偏在這當兒,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那宋大少爺來了,也要贖,且出價四千五。
  幹爹自然想讓宋大少爺贖,就讓宋大少爺打通關係找了張天帥的幕僚長吳大賴子。
  吳大賴子是張天帥的紅人,嶽司令也惹不起,嶽司令就退了,也勸玉環退。玉環不願退,說,宋大少爺出四千五,咱也出四千五,人是非贖不可的。這一來,事就僵下了。
  在沒和百順好之前,老五倒也是願隨宋大少爺從良的,可那宋大少爺沒個和他爭奪的角就不急,如今,見玉環為自己弟弟贖人了,才急起來,弄得老五左右為難。
  宋大少爺為人輕浮,卻有錢。
  百順沒多少錢,人比宋大少爺好。
  老五甩不下宋大少爺,也撇不下百順,極希望一邊抓著宋大少爺的錢,一邊摟著百順,把兩頭的便宜都占了。
  這自然不切實際。
  最後,老五的天平終是倒向了百順。
  促使她倒向百順的原因有兩條。
  其一是,她知道了玉環和百順的家底:卻原來百順和他姐姐也是有些錢的,雖沒宋大少爺那麽多,也還是夠她花上大半輩子的了。
  其二是,知道了老六在使壞:老六為了讓她去做宋大少爺的花瓶,通過和自己相好的趙團長,幫宋大少爺勾上了吳大賴子。
  ——老六自己得不著百順,也不想讓她得去,她偏要氣氣老六,就要從百順那良!
  於是乎,老五就對宋大少爺說了:“我是不在乎錢的,就在乎個情字,百順對我有情,我自得跟百順,你錢再多,我也不眼熱。老六喜你,你該去贖老六,老六比我俊,又比我浪,準讓你受用。”
  這話老五也和玉環說了。
  玉環挺感動的,就說:“老五,你真好,開初我還疑你不真心呢。”
  老五扯著玉環的手說:“不說衝著百順,就是衝著姐姐你,我能不真心麽?我不真心真該天打五雷轟了。”
  繼而,又咬牙切齒告訴玉環:“老六不是東西,故意跟咱們作對哩。”
  玉環不明不白多出了兩千五,也是恨老六的,便也和老五一起罵老六,咒老六不得好死……
  老五贖身後,一時沒處住,先在國民北路租了間房子。
  百順也就此泡在國民北路了。
  玉環常來看望,一邊張羅著老五和百順的喜事,一邊也忙著自己和方營長的婚事,老來找老五一起上街看東西。
  這可以說是玉環和百順關係最好的時日了,姐弟倆再不吵鬧了,事事相讓著,就連辦婚事兩人也讓。
  百順說,姐姐得先出嫁。
  玉環說,她先出嫁不好,她一走,家裏就沒人了,百順也就孤單了。
  百順直笑,說,啥家不家的,都在一個城裏住著,城也就是個大家了。
  玉環還堅持,一口咬定,父母不在,她就得把父母的責任都盡了。
  老五覺著玉環很有個做姐姐的樣子,對玉環也從心裏多了幾分尊重,就勸百順先把事辦了,別辜負姐姐一番好意。
  百順見老五也這麽說,心才動了,找湯副旅長去商量。
  湯副旅長說,何不把兩樁事一並辦了,大家都熱鬧?!
  這才定下兩邊一起辦,方方麵麵的準備都抓緊了。
  百順想在外找房,國民北路的房子老五臨時住住可以,真要作長久安排是不行的。湯副旅長卻要百順別去找了,婚後就住三江貨棧。
  百順不願再麻煩湯副旅長,執意不從。
  湯副旅長這才說明了真相:“三江貨棧一大半都是你和玉環的,你住在這,自是天經地義。”
  百順不解,湯副旅長又把和玉環說過的話,對百順說了一遍。
  百順跑去問玉環。
  玉環道:“這都是真的,咱爹啥都替咱想好了,生前死後都對得起咱,百順,咋對咱爹你就看著辦吧!”
  百順沒做聲。
  玉環又說:“我原不想叫湯叔和你說的,他今個既說了,我也沒辦法,我隻希望你住著那屋,能常想著咱爹。”
  百順很是動容,低著頭說:“姐,我自會常想著爹的。”
  玉環更明確地說:“要為爹報仇!”
  百順挺勉強地點了點頭。
  回去後,百順便不安起來,咋想咋覺著姐姐的安排中有陰謀,——原以為姐姐越變越好了,為父複仇的事不會再提了,沒想到她還記著哩!
  心中有事,自是寢食無味,連和老五做那事都做不好。
  老五一埋怨,百順就歎了氣,歎到後來,拿定了主意,對老五說:“我寧願不要父親留下的十五萬,不住三江貨棧,也不能再聽姐姐的。”
  老五聽百順這麽一說,怨氣更大了,大罵百順是窩囊廢。
  百順以為老五也想讓他去為父複仇,便決然道:“我寧守一世清貧,也得過肅靜日子!”
  老五說:“我不讓你肅靜了麽?殺人放火的事咱不做,——你就是要做,我也不會讓你做,可那錢咱得要,那房咱得住。咱憑啥不住?那都是你爹的,又不是你姐的,啥王法上也沒規定承繼老爹的產業就得去為老爹殺人!”
  百順說:“那我愧。”
  老五說:“沒啥愧的,我生下的兒子就是你老爹的孫子,咱替你老爹傳宗接代哩!倒是你姐,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咱想咋著她都管不著哩。”
  百順覺著這話也不無道理,姐姐終將是外人,馬上和方營長一結婚,也就管不了自己了,他和老五就是住下那房子,承繼下那產業,安心過平靜的小日子,姐姐也沒辦法。
  心裏那愧卻總也驅趕不了。
  頭一回想到,自己算不得男子漢。
  老六說得不錯,並不是長根雞巴就算男子漢了,他就不算男子漢。
  姐姐倒像男子漢,——可惜姐姐是女的,姐姐要是男的多好,她沒準會像秦瓊似的,留下個萬世不倒的英名,讓人四處傳唱。
  因著秦瓊,又想起了湯集和劉老板的戲班子。
  劉老板戲班子最出眾的幾出戲裏就有一出《打登州》,劉老板扮的秦瓊,最是英雄勃發。當初他試著想唱一回秦瓊,劉老板偏是不許。今日卻不管了,要找回男人的豪氣,是非唱上幾句不可的。
  於是便唱,以為自己站在戲台子上了,那長須遮住了臉頰上的酒窩,正麵向台下捧角的看客哩!
  
  在三家店內上了刑,
  龍困沙灘難以翻身。
  馬渴了思飲長江水,
  人到難中想賓朋。
  第一家想的是魏老道,
  第二家想的是徐茂功。

  ……
  唱著、唱著就泄了氣。
  百順自知不是秦瓊,更無魏老道、徐茂功之類的賓朋可想,就對老五說:“咱還是自己找房成家吧!”
  老五揪著百順的衣領叫道:“孫百順,你敢再說找房的事,我就回小白樓,也學那老六,過隻讓自己舒心的日子!”
  百順無奈,隻得把愧疚深藏心底,賣力地去為姐姐和方營長張羅,千方百計要讓姐姐高興。
  他覺著,姐姐高興了,自己才能好受點,反正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姐姐和方營長的房子也賃下了,是方營長出麵賃的,就在三江票號對過的街麵上。
  百順很熱情地和方營長一起去看。
  房子是老式的,合共三大間,還有個大院子。
  方營長問百順:“這房咋樣?”
  百順說:“湊合吧。”
  方營長叫了起來,說:“還湊合呢,你看咱這房子多亮堂,這院子有多大,在院裏都能帶兵操練了。”
  就在那能帶兵操練的院子裏,玉環和方營長成了親。
  這邊三江貨棧,百順和老五結了婚。
  隔著一道街,兩邊的炮仗一起爆響,兩邊的喜酒同時開喝,一條街都鬧騰得紅紅火火。
  賓客來了不少:守城司令嶽大江來了,許多玉環和百順從未聽說過的旅團長們也來了,光玉環這一邊的喜錢就收了八百多,百順那邊也有一千六七百。
  兩邊主婚的原都是湯副旅長,湯副旅長後見嶽大江來了,嶽大江又對玉環一口一個閨女的叫著,就讓嶽大江做了玉環這邊的主婚人。
  嶽大江很感慨地對湯副旅長說:“湯老哥呀,咱今日為老長官的一對兒女在這裏把喜事辦了,也就對得起老長官在天之靈了。”
  湯副旅長說:“是哩,我就此閉眼,也敢去見俺大哥了。”
  也就是在這婚宴上,嶽大江透露出張天心的敗像來。
  據嶽大江說,馬山一戰,白富林在國民革命軍的配合下,打敗了張天心的討伐軍,經一個多月的休整後,又作為北伐軍的一部分卷土重來。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暗中正和北伐軍聯係,參加北伐也隻是時間問題。而北伐軍在短時間裏已集結了近十萬兵力於長江沿線,大有一舉北上之勢。
  嶽大江問湯副旅長咋辦?
  湯副旅長笑笑說:“這還要問我麽?過去咋辦,你今日還咋辦麽。”
  嶽大江也笑了:“湯老哥的意思是‘擇良木而棲’嘍……”
  誰都沒料到,喜酒喝到半截時,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也來了,送來了張天心一千大洋的賀禮。
  吳大賴子說,張天帥原想親臨道賀,隻因籌劃戰事脫不開身,派他作為代表盡點心意。
  玉環對湯副旅長說,這一千塊不能要,得讓吳大賴子帶回去。
  又問湯副旅長,她和百順的婚事張天心咋會知道的?
  湯副旅長也納悶,便問嶽大江。
  嶽大江道:“那怪玉環自己,她為老五贖身,鬧得沸反盈天,也把我和那姓吳的都拖上了,有一回在督府開會,張天心問我,我才說了個中緣由。”
  湯副旅長又問:“姓張的送錢是啥意思?難道他忘了,玉環和百順的爹就是他殺的?”
  嶽大江道:“也許正是覺著愧,張天心才這麽做的。那日他就和我說,早些年他心氣太盛,枉殺了不少人,想想是很悔的。”
  湯副旅長冷冷一笑:“隻怕他是覺著自己也要變作人家案上的肉了才有了這悔意吧?!”
  嶽大江道:“先甭管這些,老哥,咱們做主,把這一千塊收了,不收不行;不收,玉環和百順日後要有麻煩。再者,張天心知悔是好事,派人送錢來,總比派個槍手來好。”
  湯副旅長想想,認為嶽大江說的有理,就把嶽大江的話當做自己的話對玉環說了。
  玉環恨恨地道:“那好,我就留下這一千塊將來給他送葬。”
  這日老六也來了,先在百順那邊,給百順和老五送上了禮錢,喝了幾盅酒,又到玉環這邊來了。
  老六對玉環道:“姐姐,我今兒是衝你來的,不是衝百順和老五來的。”
  玉環說:“你不該來,你沒鬥過我,——老五終是跟了百順,沒跟宋大少爺。”
  老六笑道:“我才不和人鬥呢,我隻是覺著老五跟宋大少爺更合適,是為老五好,也是為你這姐姐好。”
  玉環說:“你別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
  老六哼了一聲:“我敬你,你卻好歹不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等你為老五和百順的事後悔時,才能看出我這一番苦心呢。”
  這時,方營長走過來,要給老六敬酒。
  老六把酒喝了,衝著方營長嫵媚一笑,說了句:“三姐要你保重哩!”
  言畢,也不管方營長和玉環作何反應,對著遠處的什麽人一聲嬌叫,風一般地飄走了。
  玉環對老六提到的三姐有些疑惑,本想問方營長,可轉念一想,大喜的日子問這事太晦氣,再者,老六不懷好意是很明顯的,就沒去尋根刨底。
  方營長更不願找事,順著玉環的意思罵了老六兩句,也就算了。
  喜事辦得還算圓滿,除了張天心一千塊大洋帶來的陰影,和老六帶來的一點小小的不快,其它都還說得過去,玉環和方營長,百順和老五,在分別送走吃喜酒的賓客後,都想到了各自圖謀的今後……

  第十四章
  婚後沒幾天,方營長就請百順去看演操,百順不想去,可又不願駁姐夫的麵子,就含含糊糊應下了,應下後也就忘了。
  方營長偏沒忘,演操那日,真派個小個子排長來喊百順了。
  百順摟著老五賴在床上不想起,老五也不叫百順起,百順就隔著門縫對小個子排長說:“你去稟報你們方營長,就說我今個不去了,下回演時再看吧。”
  小個子排長老老實實走了,沒多會,又老老實實回來了,——身後還跟著百順的姐姐玉環。
  玉環進了門,挺和氣地對百順說:“百順,你得去,你姐夫好心好意的來請你,你又答應過的,不去像什麽話?”
  百順這才去了,還對玉環討好說,不是衝著方營長那姐夫,卻是衝著姐姐去的。
  去後才知道,原不是什麽演操,卻是手槍營的弟兄上操,——這新姐夫想在他這內弟麵前擺威風。
  做營長的姐夫把手下四百多號弟兄集合起來,先學洋鬼子的正步走,兩隻腿杆不打彎,哢哢哢的一勁往前湧,倒也有些氣勢。後來又練徒手對打,踢騰的場院裏塵土飛揚,像個熱鬧的大集。
  弟兄們這邊正練著,方營長過來了,對百順說:“百順,你小子真不像話,我派了個排長都沒請動你,才又派了你的姐,我的新太太。”
  百順不屑地道:“有啥看頭呀,小時候在鎮守使署我就看過,人比你這還多哩!我爹是旅長,你才是個營長。”
  方營長笑了:“營長小了?管四百多口人呢!”
  百順挑剔說:“練的也不咋,我學過拳的,懂行,一看就知道這裏麵沒幾個高手。”
  方營長挖苦道:“既沒高手,你小子就上去試試,——我閉眼摸一個也能陪你玩個痛快。”
  百順不傻,連連擺手道:“免了,免了,我這不是和你鬧著玩麽,你別當真。”
  方營長沒當真,又說:“百順,你跟我一起上台子,我訓話給你看。我一個星期必得給弟兄們訓一次話的,要不訓話,營長當的就沒味了。”
  於是,不練了,方營長讓副官吹哨子,把隊伍集合起來,自己訓話。
  百順心中怪怯的,不大想站到土台子上去,方營長硬把他拉上去了。
  方營長讓百順在土台一側站著,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揮動著,扯著大嗓門開訓,極是威風,也極是沉著:“弟兄們,你們練得好,就得這麽練下去!當兵吃糧不他媽練一身本事還行麽?不行的!既當兵,就得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說你們,老子也練呢,老子冬天敢洗冷水澡,你們知道不?所以要練,要好好練,涼水洗雞巴,咱要越洗越硬……”
  方營長這麽一訓,訓得百順服氣了。
  散操後,百順和方營長說:“姐夫,你真行,訓起話來一套套的,我就不成,我往台子上一站,若沒鑼鼓家夥壯著膽,啥話都想不起來,心還發慌,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方營長道:“我今天訓得太一般,讓你老弟見笑了,去年有一回我是訓的真好,一口氣訓了二十五分鍾。”
  百順覺著不可思議:“肚裏有多少詞呀,能說二十五分鍾呀?又不是唱。”
  方營長很得意:“這你就不懂了,訓話訓話,關鍵不在話上,隻在個訓上,那回有幾個家夥鬧餉,鬧到老子頭上來了,我能不訓麽?就訓了,沒覺著就訓了二十多分鍾。”
  百順問:“鬧啥餉?你莫不是扣了人家的餉吧?”
  方營長搖了搖頭:“也沒扣,就是晚發了一個月,說來晦氣,那陣子手氣太壞,打牌輸,鬥蟲也輸,晚發兩天也是無奈的事。”
  百順又問:“你訓話時說,涼水洗雞巴越洗越硬,是真的麽?”
  方營長笑了:“我哪知道?!我當兵時上峰也這麽給我訓,就學會了。”
  百順想,方營長或許是知道的,隻是不說罷了,如今方營長已成了他正經姐夫,有這經驗也不好和他明說的。他隻能回去自己試試,沒準用涼水洗洗就管用。
  這陣子老不行,老五一直抱怨哩。
  方營長見百順來了興致,就誘導道:“你看當兵帶兵有意思吧?”
  百順敷衍道:“有意思。”
  方營長樂了:“那你過來跟我當連副咋樣?”
  百順一怔,忙搖頭:“不,不,我不是那塊料,我不會訓話。”
  方營長說:“當連副不要訓話的,有連長訓呢。”
  百順還是搖頭。
  方營長知道這事不是一天能辦成的,也就沒再和百順談下去,隻要百順回去再想想。
  百順回去沒想當兵的事,倒是掛記著那句很實用的話,進門就對老五說:“這一趟沒白去,得了一秘方。”
  老五問:“是啥秘方?”
  百順說:“你快去弄盆涼水來,越涼越好……”
  方營長向玉環稟報卻是很興奮的,一口咬定百順的心活動了,再哄哄沒準能成。
  玉環很高興,弄了許多酒菜犒賞方營長,讓方營長吃了個大醉。
  方營長一醉,便生出了天大的膽量,拔出匣子槍在玉環麵前揮著,說是要帶著手下的弟兄把張天心滅了。
  玉環說:“別胡鬧,你那些兵才不會這麽幹呢,你要真有這份心,我倒有個主張:張天心不是送了一千大洋來麽?咱受了人家的大洋,自該去謝謝人家的,見了張天心就拔槍斃他。”
  方營長說:“行,行,明個咱就去。”
  說畢,摟過玉環,油乎乎的手便往玉環的褲衩裏伸。
  玉環推開方營長油手,嗔道:“你看你,酒還沒喝完呢,又不老實了,屬猴的呀!”
  方營長咧著嘴哈哈大笑:“太太,你正是我的一道下酒好菜哩!”
  竟把玉環衣裙脫了,從背後抱住玉環亂鬧了一回。
  鬧罷,又喝了不少酒,被玉環扶到床上,方營長倒頭便睡著了。
  次日,玉環再問斃張天心的事,方營長卻笑道:“說說而已,哪能真這麽幹呢?一來他狗日的不會見咱,二來,見了,咱也無法下手,任誰見張天心都不能帶槍,這家夥詭著哩!”
  玉環很失望,呆呆地看著方營長不做聲。
  方營長這才又說:“太太,你莫急,——現在有我和百順,這仇遲早得報的。百順跟我學著,慢慢就會出息起來,我呢,也得積蓄力量。眼下,咱先把張天心的狗頭寄存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就等於在銀行存錢似的,到時再取。”
  玉環這才笑了。
  在婚後最初的日子裏,玉環是相信方營長的。
  方營長說百順會出息,玉環就認為百順會出息了。
  為了百順的出息,玉環還找老五談過幾次,要老五也像方營長那樣,多方誘導百順。
  老五口頭上連連答應,心裏卻另有想法。
  ——老五一門心思想接過三江貨棧,做個老板娘。
  百順不願當兵,也就不想打三江貨棧的主意,且湯副旅長夫婦還在貨棧裏住著,就勸老五別財迷。
  老五說:“我才不財迷呢,不是咱的,咱分文不要,是咱的,咱就得把賬算算清,親兄弟明算賬麽,這沒啥不好意思的。”
  百順說:“就是算下來,也要有俺姐一份。”
  老五說:“別一天到晚你姐你姐的,你姐嫁出去就是外人了,根本沒資格分孫家這份家業。”
  百順爭辯道:“俺姐對俺爹最癡心,叫誰說她都有資格分,倒是我愧。”老五說:“你咋愧個沒完了?成親前要往這住,你說愧,如今分家,你又說愧!你要真就愧成這樣,何不一頭吊死!”
  百順不敢做聲了。
  老五這才換了副笑臉說:“親兄弟大了都要分家的嘛,何況和外姓人了?!你明兒個就拉著你姐去和湯副旅長、湯太太說,徐州那廠子咱不要,湯集的地咱也不要,咱就要這三江貨棧。”
  百順道:“我才不說呢,你不想想,人家湯副旅長夫婦把我們姐倆拉扯大容易麽?咱這樣幹,人家寒心不寒心?再說,孫家這份家業,本就是湯副旅長一人知道的事,湯家不說,咱能有啥?”
  老五哼了一聲:“好,你不去說,我就去說,反正我不欠湯家的人情。”
  百順道:“你也別去,這不好。”
  老五不聽,還是去了,一去才知道,湯副旅長已病了幾日。
  老五見湯副旅長躺在床上,才有點不好意思了,先問了湯副旅長的病,又跑到街上買了不少吃的,最後終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
  湯副旅長表麵上沒有不高興的樣子,一口答應把三江貨棧交給百順和玉環,又問老五,是不是玉環和百順不好意思說,才讓她來說的?
  老五道:“百順是不好意思,玉環卻是不知道的。”
  湯副旅長問:“玉環若知道,會讚同這樣分麽?貨棧終是不如徐州的廠子。”
  老五說:“玉環已出了嫁,不會再多問這種事的。”
  湯副旅長聽出了老五這話中的意思,很明確地道:“還是得問問玉環的,這份家業也有她一份。”
  老五猶豫了兩天,沒敢去問玉環,倒是玉環來找她了。
  玉環見麵便說:“你們兩口子真做得出來,剛搬進人家主人築的窩裏,就要趕人家主人了,也不和我這個做姐的商量商量!”
  百順吞吞吐吐說:“姐,老五也是好意,怕和你商量後,你……你抹不開麵子。”
  老五接上道:“是哩,俺真是這樣想的。”
  玉環冷冷道:“不對吧?是怕我分一半家業走吧?”
  百順和老五臉都紅了。百順紅著臉說:“姐,我……我沒這意思。”
  玉環指著老五道:“她有這個意思。”老五心裏怪怕的,嘴上卻不否認,她知道,這一關遲早得過。
  僵了半天,玉環才又說:“別以為我今個是想來和你們爭啥,我啥也不爭,隻是要和你們說清一樁事,你們應下,這三江貨棧就是你們的,不應下,我就一把火把它燒了。你們知道,這種事我做得出。”
  老五和百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好半天才問:“啥事?”
  玉環盯著百順道:“你給我到你姐夫的手槍營去當兵!”
  百順呆了,可憐巴巴地看著老五。
  老五卻笑道:“嘿,姐姐,我以為有啥了不得的大事呢,不就是當兵麽?百順去就是了!這陣子,我就一直和百順說這事呢!”
  伸手捅了百順一下:“是不是呀,百順?”
  百順稀裏糊塗點了下頭。
  老五又說:“那日觀操回來,百順的心就有點活動了,直誇姐夫威風,我就在一旁說了,有這麽個做營長的姐夫,咱去幹個連副,準沒虧吃。百順也說是。”
  玉環不理老五,隻盯著百順道:“那好,孫百順,今兒個你就當著你親姐姐的麵大膽說一聲,這連副你幹了!”
  百順不說。
  老五火了:“你說呀,咋成啞巴了?”
  百順被姐姐和老五兩個人逼到了牆角上,已無路可退,隻得說了句:“我……我去當兵。”
  玉環道:“大聲說!”
  百順不由想起了當年在父母墳前的情形,覺著這麽多年過去,他都成家立業了,姐姐還是這麽霸道,真恨不得扇姐姐一個耳光。
  然而,因著老五和三江貨棧,卻不敢,隻得大聲道:“我去,去到姐夫手槍營當連副!”
  玉環從懷裏掏出勃朗寧,摔到百順麵前的桌上,說了句:“那好,我和你姐夫就候著你這個連副了!”
  說罷,眼中的淚禁不住要往下滴,玉環怕被百順和老五看見,一扭身走了……
  玉環前腳走,百順後腳就和老五鬧起來。
  百順說老五為了個小小的三江貨棧就賣了他,把他往姐姐的槍口上送,壓根沒安好心。
  又氣恨恨地說:“我這輩子的仇人不是張天心,而是這死不了的姐姐!”
  老五道:“你知道就好,我叫你去,也是無奈,咱得過日子,沒點底子不行。你個去當兵,你姐沒準真敢到貨棧放把火。”
  百順說:“那我幹脆把俺姐弄死。”
  老五道:“這倒不必,你去當連副,不一定就去殺人,要殺就讓你姐夫去殺,關你屁事!”
  百順哭喪著臉:“那我非去不可了?”
  老五說:“先去吧,看著不對勁你就跑回家。”
  就這樣,百順成了自己姐夫的部下,到手槍營做了連副。
  也就是在百順剛穿上軍裝那日,湯成來喊百順和玉環過去,說是湯副旅長病重了,連日高熱不止,看情形怕是不好。
  玉環、百順和方營長立馬隨湯成去了三江貨棧。
  眾人進屋一看,湯副旅長真就不行了,頭上敷著毛巾在床上躺著,無一絲活氣。身邊有兩個先生,一個老的,一個小的,都搖頭。湯太太守在床邊哭,老五站在一旁發呆,不知該咋辦。
  玉環和方營長一商量,決定去找嶽大江想辦法。
  當晚,嶽大江來了,還帶了軍醫來,連夜把湯副旅長送進了安國軍的軍醫院。
  到軍醫院住下沒兩天,湯副旅長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麽病。
  玉環嘴上沒說,心裏卻認定湯副旅長是讓百順和老五氣死的。
  辦喪事時,玉環私下對方營長說:“老六說對了,老五真不是東西!今個兒,叔毀在她手裏,日後,隻怕百順也要毀在她手裏哩!”
  方營長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

  第十五章
  湯副旅長死後不久,一場大戰爆發了,十萬北伐軍分三路北上,對張天心的安國軍發起了不可阻擋的強大攻擊,相繼在省城西北、東北兩個方向突破張天心的防線,一舉擊潰安國軍和奉軍十二萬人馬,把戰場推到了省城四周。
  孫大麻子的定國軍集體輸誠三民主義,成了國民革命軍的新六師,與白富林的獨立師一起,從側翼向省城急速推進,和正麵攻擊的北伐軍形成相互依托之勢,省城己勢在必失。
  守城司令嶽大江一看情況不妙,真就“擇木而棲”了,當即和正麵北伐軍聯絡,率部起義,一下子把張天心推到了絕路上。
  省城易幟那日怪嚇人的。
  嶽大江下令易幟時,張天心還呆在城裏的督府,準備頑抗,督府四周禁了街,擔當警戒的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兵力約有兩個連,衛隊長姓錢,對張天心十分忠誠。
  東關附近還有兩個團,其中一個是重炮團,也是張天心信得過的隊伍。
  嶽大江當時在城裏的兵力也隻不過兩個團,能否抗過張天心是很說不準的,——城外的形勢對嶽大江有利,城內的形勢卻對嶽大江不利。
  然而,嶽大江還是決定幹,以保護城池為借口,先穩住了重炮團。
  嶽大江在電話裏對重炮團的劉團長說:“劉團長,你隻要中立,不在城裏開炮,就算你站過來了,北伐軍進城,我包你無事。——若是張天心僥幸勝了,你還照做你的團長。”
  劉團長心裏明白,北伐軍已兵臨城下,張天心大勢已去,一小時後就答應照辦。
  另一個團不予答複。
  嶽大江下令自家的兩個團開上去,用連珠槍堵住了他們的進路和退路。
  這一切布置完後,嶽大江親率自己的護兵隊和方營長的手槍營開赴張天心的督府,上演武裝逼宮的最後一幕。
  百順做了手槍營的連副,自然逃不脫這最後一幕的出演,隻得隨隊行動,被迫跟著嶽大江和自己姐夫方營長,沿國民大道一路南行,向督府進發。
  這時,百順的連副做了剛好二十八天。
  機會就這樣奇跡般地送到麵前,——那日,如果方營長和百順願意,是完全有可能親手幹掉張天心的。
  嶽大江率隊出發前就說了,倘或張天心和他的衛隊抵抗,就武力解決,斷不可留下後患。
  方營長心裏清楚,嶽大江是想幹掉張天心的,幹掉張天心,嶽大江便無後顧之憂。——行前,嶽大江雖沒明確發出對張天心個人的格殺令,但格殺的意味已隱含其中。
  一路開進時,騎在馬上的嶽大江還裝作無意地和方營長談起過老長官,說老長官當年死得冤,罵張天心開了殺戮俘將的惡例,致使後人冤冤相報。又說,老長官若知道張天心死於今日,必會含笑於九泉之下哩。
  方營長當時也騎在馬上,正和嶽大江走個並齊。
  方營長嘴上不得不應付嶽大江,心裏卻想,你老嶽要借刀殺人,老子才不上當呢!張天心不管咋說也是個督辦,就是敗到底,也有一幫貼心的部屬,他殺了張天心,沒準就會有人來為張天心複仇,——他不能為著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種下禍根。
  又想,嶽大江這人也靠不住,——嶽大江是出名的滑頭,極可能在他殺了張天心之後,翻臉不認賬,把他斃了,為自己撈個好名聲。
  自己不願幹,卻認定百順有義務幹。
  方營長馬上把嶽大江的話說給百順聽了,要百順相機行事,於必要時擊斃張天心。
  百順連連擺手說:“姐夫,我……我不行,要……要幹得你幹。”
  方營長火了,用馬鞭指著百順的額頭道:“孫百順,你狗日的真他媽混賬!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這個外姓人來管,有道理麽?!”
  百順心裏慚愧,不做聲了。
  方營長又道:“你甭怕,嶽司令既有這意思,你就放心大膽幹好了,成事後,嶽司令會賞你呢。”
  百順這才抖抖顫顫說:“到……到時再……再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手槍營當即和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交上了火。嶽大江的護兵隊迅速占領了街麵兩旁的房屋和鄰近製高點,掩護著街麵上方營長手槍營的弟兄對督府發起正麵強攻。張天心的雙槍衛隊則憑藉街壘工事和督府大門前的麻包掩體,進行激烈抵抗。
  一時間槍聲大作,大都督路亂成一團。
  雙方都使上了連珠槍,衝在頭裏的弟兄死傷不少。
  打到後來,不知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不行了,還是張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門前挑起了白旗。
  兩邊槍一停下,督府的一個副官長就搖著白旗過來了,請嶽大江到督府去談談。
  嶽大江執意不去,明確要求張天心和他的雙槍衛隊繳械。
  張天心無奈,隻好和嶽大江在電話裏談。
  張天心說:“你老嶽不夠意思,落井下石。”
  嶽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隻是要順應潮流民心,歸順孫總理的三民主義。”
  張天心說:“那你也不該趕盡殺絕。”
  嶽大江連忙聲明:“我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隻是想把天帥禮送出境,以使南方國民革命軍沒有攻城的借口。”
  張天心見沒有生命危險,這才在電話裏說:“那好,那好,我走就是,張作霖早已給我準備了鐵甲列車。”
  嶽大江放下電話沒多久,張天心的車隊就出來了。
  張天心的膽量要比嶽大江大,車到嶽大江麵前時,停下了。
  張天心從車裏鑽了出來。
  嶽大江上前敬禮。張天心還了禮。
  嶽大江說:“我對不起天帥。”
  張天心擺著手說:“沒啥,沒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麽,都這樣的。”
  嶽大江見張天心這麽大度,更覺慚愧,又說:“我……我今日這麽做,實則也是……也是想為天帥留點家底子哩!——何時天帥再起,兄弟……兄弟一定會抵死相隨……”
  張天心哈哈大笑:“我真若再起,你會跟我的,這我信,說是抵死相隨就過分了……”
  兩個耍槍杆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說話時,方營長和百順都在場。
  方營長站在距張天心不到三米開外的麻包旁,百順站在張天心身後一家洋貨店的台階上,兩人手裏都有槍,槍膛裏都有子彈,卻沒一個動彈的。
  平心而論,張天心出現在麵前時,百順頭腦裏是閃現過開槍念頭的,可一看看周圍的情形,又主動放棄了。
  張天心身邊護兵不少,那姓錢的隊長手提雙槍,惡狠狠地向這邊看著,百順總覺著是在瞅他。——錢隊長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軍裝才穿了二十八天,槍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槍打不死張天心,人家一槍卻能放倒他。
  因而,百順極希望方營長下手,——方營長距張天心更近,就站在張天心身後,錢隊長又沒瞅上他,他開槍更有把握。
  於是,百順的兩隻眼睛就不斷朝方營長看。
  百順看方營長,方營長也看百順。
  方營長心裏極矛盾:他自己不會幹這傻事,卻不知道是否該讓百順去幹這傻事?
  ——方營長把百順投過來的目光誤解了,以為百順是在征詢他的意見。
  那當兒方營長實是糊塗得可以,眼見著嶽大江和張天心談得這麽熱乎,就揣摸嶽大江已變了主意,是想放張天心一條生路的,就向百順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兩個人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安然鑽進汽車,又眼睜睜看著汽車開遠了。
  張天心當晚上了張作霖派來的鐵甲列車,出關逃往奉天。
  兩個男人唯一可能完成複仇的一次機會,就這麽化作了烏有……
  玉環大怒不已,罵方營長騙了她。
  方營長毫無愧意,雙手叉腰,對玉環直嚷:“孫玉環,你聽著,我方某沒騙你,是你家兄弟騙了你!當時他手裏也有槍,是支刮刮叫的二十響,——他為自己的親爹都不願開槍,憑啥我就得為死了這麽多年的老丈人開槍?”
  玉環無話可說了。有這麽個孬種弟弟,她真是無地自容!盛怒之下,玉環當著方營長的麵狠狠打了百順一個耳光,又一把抓起方營長的左輪手槍來,對著白順要摟。
  方營長一看不好,上前將玉環抱住了。
  玉環手中的槍還是摟響了。
  槍口朝天,射出的子彈穿透了房頂……

  第十六章
  百順連著幾天惡夢不斷,一會兒夢見自已被姐姐殺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已被雙槍隊的錢隊長殺了,每每醒來都是一臉驚恐,一身虛汗。
  老五也怕了,擔心玉環瘋狂之下真個會把百順弄死,或者到三江貨棧放把火,便勸百順先回湯集躲一陣子,等玉環消了氣再回來。
  百順不幹,先是說,如若姐姐想殺他,他躲到哪裏姐姐都能找到。後來又說,他好歹也是個男子漢,這回真就和姐姐拚到底了,——拚他個魚死網破,一了百了。
  這怪不得他,不是他要拚,是姐姐要拚的,姐姐先向他開了槍,當時若不是方營長摟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隻怕自己真送了命。
  既然姐姐啥都不顧了,他還顧那麽多幹啥?他隻有殺人,把這個可惡的姐姐殺掉,一勞永逸地除卻後患。
  其後幾天,百順向方營長告了假,再不去軍營了,隻躺在自家床上不斷抽大煙。抽了睡,睡了抽,醒著想,夢著想,不住地設計著謀殺姐姐的各種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衝到姐姐家,當著方營長的麵把姐姐一槍打死。這最解氣,姐姐當著方營長的麵打他耳光,對他開槍,他這是一報還一報。
  可沒多久,又自我否決了,覺著不行。
  其一,有方營長在,他是殺不了姐姐的。
  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營長也不會放過他,——姐姐終歸是方營長的太太,方營長必得護著姐姐,不把他當場打死,也得讓他吃官司。
  ——他既要殺了姐姐,又不能讓誰抓住把柄。
  這麽一想,想到了製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麵,——比如哄到一段城牆上,從背後把姐姐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無對證了。誰也不會想到他這個親弟弟會謀害自己的親姐姐。
  ——隻是這麽做也無完全的把握,萬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樣會有麻煩……
  最終想到的是下毒。
  盡管百順知道這是娘兒們幹的勾當,還是選定了這麽幹。
  這麽幹安全哩,砒霜毒人一毒一個準,不愁姐姐不死。湯副旅長可以突然死掉,姐姐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問,也不會疑到他頭上。沒準方營長會想,姐姐是因著無法複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為之一振,百順終於甩了煙槍起了床,到藥店裏買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壯士荊軻,極悲壯地到姐姐家去了。
  到了姐姐家,百順偏又猶豫了,——不是沒機會,而是不敢下手。毫無根據地認為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陰謀。這一來,心裏就發虛,目光就發怯,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
  百順就沒話找話說,和方營長天上地下胡亂扯著。
  姐姐一直不理他,就像沒他這個人似的,他也隻好不和姐姐說話。
  到得要走了,百順才對姐姐說了句:“老五請你到我們家吃飯哩。”
  姐姐冷冷回了聲:“留著你們的飯吧,你們那門我不會再進的。”
  百順回家就哭了。
  老五問百順哭啥?
  百順才把自己沒有實施的謀殺端了出來。
  老五起先聽得緊張,後來,長長舒了口氣說:“百順,你沒幹是對的,真幹了,不說你說不清,隻怕我也說不清呢!——外人會以為我圖財害命哩!”
  百順訥訥道:“我……我不是怕說不清,是……是覺著自己太……太無用,太無用……”
  老五笑道:“你才發現你無用啊?我可是早發現了!在小白樓時我不就說過麽?你不敢殺張天帥,也是不敢殺你姐的!”
  老五的笑進一步刺激了百順。
  百順把既往的一切細細回想了一下,竟沒發現一點值得自豪的事跡行狀,越想越覺著自己太窩囊:身為人子,不能為父複仇,仇人站在麵前都不敢開槍;到後來倒和親姐姐結了仇,想殺姐姐;想殺姐姐本已荒唐,卻又不敢殺就更荒唐了……
  想來想去,百順便灰了心,就想到了幹脆自己去死,——自己這般如此地活在人世上真沒多少意思呢!
  這自己去死的決定舉足輕重,比讓別人去死嚴重得多,也痛苦得多。
  痛苦了兩天之後,百順毅然決然步入了死亡的實踐,開始了向美好人世的訣別。
  第一個要訣別的,不是已做了自己老婆的老五,卻是仍在小白樓接客的老六。
  百順背著老五穿戴得衣帽整齊,——把老六當初給他做的那件英吉利全毛花格子西裝,特意給他買的三接頭皮鞋都意味深長地穿上了,十分隆重地到小白樓去見老六。
  一進門,百順抱住老六淚水直流。
  老六問:“你這是咋啦?”
  百順便把近來發生的一切,向老六做了最後的陳述,說到督府門前那一節時,大罵方營長,道是方營長混賬,槍法那麽好,就是不開槍,逼得他今日沒日子過,隻有去死……
  老六聽說百順要去死,並不覺得吃驚,也不感到傷心,臉上竟掛著笑意問:“百順,死的事,你真想定了麽?”
  百順噙著淚點點頭:“我……我想定了,——都想了兩天兩夜了。”
  老六說:“那你既是想定了,我呢,也就得認真了……”
  百順不知老六要怎樣認真,定定地盯著老六看。
  老六先把百順身上的西裝脫了,又把當初給百順穿過的那套紅裙綠紗找了出來,繃著臉,極是認真地和百順說:“你真要死,就得死得坦誠:別讓人覺得你還真是個男人。——其實,你是被老天爺弄錯了哩!你現在就把這身紅妝換上,我再給你描好眉,上滿口紅,也算死得美麗哩!”
  百順愣了。
  老六卻還在說,說得仍是親切而認真:“月經帶要不要係上,就隨你了,——要我想,還是係上好哩!到陰間也不愁沒有月經帶用了……”
  百順這才發現,老六是在嘲弄自己,益發傷心了,顫著聲說:“老六,我……我不是開玩笑,我……我真是要去死的,——連……連砒霜都……都買好了……”
  老六嫵媚一笑:“誰和你開玩笑了?我是為你想,要你死得美麗呢!”
  百順心裏真冷,很淒哀地問老六:“我……我死後,你……你會哭麽?”
  老六格格笑了:“你先去死麽,——把買來的砒霜都吃下後,再問我這話。”
  百順大為悲哀,鼻涕眼淚滾滾而下,哽咽著說:“我……我知道你不會哭的,你……你恨我贖了老五。”
  老六嘴一噘道:“你贖誰是你的事,與我何幹?!你又說這話,讓我生氣。”
  百順說:“就……就算是生氣吧,我……我都要死了,你還不會哭麽?”
  老六又放聲大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讓我哭幾聲,我必會哭幾聲的,——可哭啥好呢?是哭好兄弟,還是哭好妹妹……”
  這隆重的訣別,就這樣在老六輕浮的笑聲中很不隆重的結束了,從小白樓出來,百順想,老六不是無情,而是料定他不會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會很傷心的。老五、老六兩個,他真心喜歡的還就是老六,和老五成親後,更覺著老六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百順在心中暗暗對老六說:“老六啊,老六,這回你真是錯了,我孫百順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殺別人,卻是敢殺自己的。——你今日不攔我,還和我耍鬧,我一死你就得悔了。而且這後悔是追不回來的……”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訣別。
  百順很想告訴姐姐,他已買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摻著大煙一起吃。
  姐姐卻還是不理他。
  百順便和方營長說,他若是不在了,叫方營長和姐姐別難過。
  方營長聽得百順這話,不由一怔道:“你小子瘋了?年紀輕輕就想到死,實在混賬!”
  百順被方營長一勸,心裏有了些暖意,流著淚說:“姐夫,你……你別勸我,我……我活得太累了,真……真是活夠了……”
  方營長很擔心,忙去喊玉環,對玉環說:“百順想不開,要去死哩。”
  玉環大聲道:“他想死就讓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順再沒想到姐姐會這麽絕情,淚流滿麵跑回了家。
  到家時,老五恰巧和湯成出去辦貨,百順沒和自己太太訣別,自然不好馬上就死,便把砒霜並那大煙土都取出來,先做物質的準備。
  看著砒霜又覺著傷心:這本是為姐姐準備的,今個兒卻要自己來吃,實在有點太他媽的窩囊。
  又想,自己已是要死的人了,煙總要最後吃一口的,不說是自殺了,就是被官家砍頭、槍斃,也讓吃頓歸天飯的。
  於是,扛起煙槍,如饑似渴地騰雲駕霧。
  正吸著煙,玉環追來了。
  百順以為玉環終是怕他死,來勸了,甩下煙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玉環卻沒勸,反而很平靜地說:“百順,你別哭,我也不勸你。你姐夫讓我勸你,可我不勸你。你真要想死,就得橫下心去死,別鬧得滿世界都知道,卻又不死了!——我是你親姐,你死了我自然也是傷心的,可認真想想,覺著你死了也好,你死了,報仇我就能指望你姐夫了。”
  百順傻了,呆呆地站在姐姐麵前,連哭都忘了。
  玉環又說:“啥時去死,別讓我知道,也別讓旁人知道,知道人家會攔的。”
  這麽說著,玉環已向門外走,在門口又冷冷來了句:“我怕你連自己去死的膽也沒有!”
  百順這才明白,姐姐是真巴不得他死的。
  姐姐說的清楚:既不能指望他為父報仇,就得指望方營長了,而他活著,方營長就不會認真去幹。——他就是死了,也沒擺脫姐姐的意誌,也是按姐姐的意誌死的。
  這大概就是命了,他孫百順大約命中注定要在姐姐手心裏生,在姐姐手心裏死,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這時,百順還是想死的,反正他認命了……
  不曾想,偏在這當兒,老五回來了。
  老五見百順守著那包砒霜獨自飲泣,嚇了一跳,先把砒霜奪了,後又指著百順的額頭,對百順罵:“你這個熊包,真是越來越渾了,早幾日想殺你姐姐,今兒個兒又想殺自己了!是瘋了不成?!”
  百順流著淚說:“姐姐盼我死哩。”
  老五桌子一拍,怒道:“她越是盼你死,你才越不能死呢,真死了正稱她的心!咱得活著,硬生生地活著,就讓你那黑心的姐自己氣死!”
  這話真對百順的心思。
  百順這才知道,滿世界的人,也隻有老五對他是一片真心。
  老五的真心很輕易就打動了百順,讓百順打消了死的念頭。
  一不願死,問題又來了:這正被姐姐說中了,他連死的膽也沒有。
  老六那裏隻怕也要笑話哩……
  百順把這擔心吞吞吐吐向老五說了。
  老五拎著百順的耳朵道:“你這個孽種,你不想想,你是為別人活的,還是為自己活的?!她們憑啥笑話你?有膽量就讓她們先死一回給我們看看!”
  百順耳朵被老五揪著,可憐巴巴地仰著臉說:“可……可她們沒說要死,是……是我說要死的……”
  老五俯下身子,在百順滿是淚水的臉上親了一口:“你現在不是又要活了麽?”
  百順被老五親得滿心溫暖,便慚愧地說:“正因為這樣才……才丟臉呢!”
  老五“撲哧”笑了:“你那臉算啥呀?連老六那賤貨的腿襠都鑽過,本來就不值錢的!再者說,臉本一張皮,丟了也就丟了,沒啥了不得的!”
  百順吊住老五的脖子賴道:“你要這麽說,那……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老五這才像哄孩子一般,拍著百順的臉說:“好,好,這又是我的事了!我去對你姐姐,對老六那賤貨說,你是真死了,我又把你救下了,——這總行了吧?”
  百順想了想,認為也隻能這樣了,更好的挽回麵子的辦法怕是沒有了,遂點頭應允了。
  點頭的當兒,百順大有撿了條命回來的感覺……

  第十七章
  自殺鬧劇過後,玉環對百順的期望完全破滅了。
  在玉環看來,百順沒死也等於死了,隻差沒埋罷了。
  百順也當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裏吸大煙,不說不敢見玉環,連方營長也不敢見,軍裝幹脆脫下了,掛名連副也不再做。
  有一日,玉環去三江貨棧看湯太太,無意中見了百順,竟不敢相認:百順滿麵煙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玉環既氣又恨,本想痛罵百順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百順反正是毀了,再罵也沒用。
  方營長沒毀。
  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後,方營長依然做營長,依然一星期給部下訓一次話,講講“涼水洗雞巴”的道理。心勁也挺足的,——方營長老覺得自己既會訓話,又有帶兵的本事,於這改朝換代之際,還有高升的可能。
  改編之初,方營長見嶽大江勢力做大,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就以為水漲船高,自己也能升個團長,便老拖著玉環去拜望嶽大江,還和玉環一起陪嶽大江的姨太太們打牌。
  牌打來打去,打到各團的團長都到了任,方營長漸漸看出了自己升官無望,才無可奈何地收了心。
  這時,玉環已完全看透了方營長的虛偽和滑頭。
  想升官時,方營長對玉環還是尊重的,玉環說起為父複仇的事,方營長還在嘴上應著,板著麵孔說什麽,自己這官做的越大,複仇的事就越好辦。等到官夢破滅,複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時玉環提起,方營長也裝聾作啞。
  玉環便想,方營長恐怕從未認真想過為她父親複仇,這人骨子裏隻怕和百順是一樣的貨,不過歲數大些,比百順世故些罷了。
  後來又發現,方營長為人也不老實,在小白樓還有個相好的女人,玉環就越發傷心了……
  玉環這才體味到了老六說過的許多話,隻恨自己早沒聽老六的忠言。
  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贖來給百順做老婆,就讓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爺,湯副旅長或許不會死,百順也不會越變越沒出息,及至毀掉。
  她要早聽老六的話,把老六當做知己的朋友,也會早一點看透方營長的,——最不濟也能在婚前弄清方營長在小白樓的底細。
  玉環好悔。
  因著這份悔,玉環對方營長漸漸便沒了好臉色,三天兩頭和方營長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雙方的關係日漸緊張起來。鬧到後來,方營長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樓去和長臉老三鬼混,偶而回家,對玉環也愛理不理的。玉環再提起當初允諾的複仇,方營長便沒好氣地說:“都啥年頭了,還他媽複仇複仇的!張天心敗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還有啥仇要複?!”
  玉環固執地說:“敗了不等於死了,不殺了張天心我死不瞑目。”
  方營長桌子一拍道:
  “那你就去殺,別擺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媽來擺弄老子!”
  玉環被這話激怒了,也對方營長徹底失望了,這才和方營長大鬧了一通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在那些痛苦不堪的夜晚,玉環一下子想起了許多。
  最先想起的是小時麵對父親墳頭發誓複仇的弟弟。
  那時的弟弟多好呀,她咋說,他就咋聽,把她這個姐姐的話全當聖旨。她滿心以為弟弟會於長大後的某一日,穿著一身威武的軍裝,係著武裝帶,率一幫弟兄把張天心亂槍擊斃在督辦府,或者大都督路上,完成一個為人子者的責任和義務。
  不曾想,弟弟竟是那麽不中用,殺父仇人站在麵前都不敢開槍,——這孬種根本不配係武裝帶,隻配係月經帶!
  老六把弟弟在小白樓上演的那一幕自殺鬧劇說給玉環聽時,玉環一點沒怪老六,隻說,這孬種就是做女人隻怕也做不好,——女人中也有血性巾幗呢,自古就有花木蘭、梁紅玉。
  又想到了方營長。
  方營長也曾是她的一個指望,——這個男人是在知道她複仇心事的情況下,和她結的婚。婚前婚後也都信誓旦旦向她許過願,讓她醒裏夢裏為此期待了好幾年。萬沒想到,到頭來卻也是一場彌天大夢!
  這才明白過來,為父報仇隻能靠她自己了。
  試著穿了一回方營長的軍裝,竟發現自己竟是那樣英武,——一點兒不比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差。
  決然告別往昔的那場彌天大夢,玉環打定主意,憑自己的力量為父複仇。那當兒,玉環已懷了孕,張天心敗逃奉天後也無音訊,玉環就一邊等著生孩子,一邊查探張天心的消息,還挺著大肚子整日練打槍。方營長雖說心中不滿,卻也不好說什麽,隻得視而不見裝糊塗。
  勤務兵卻好意地對玉環說:“方太太,槍聲會嚇著肚裏的孩子呢。”
  玉環道:“嚇不著,讓孩子早點聽聽這槍聲好,出世後就不會像他爹、他舅那樣孬種!”
  玉環還到小白樓找了老六幾次,對老六說:“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對的,這世上真沒啥好男人值得嫁。”
  老六說:“你現在悔也不晚,趁年輕把方營長甩了,還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
  玉環道:“我正是這樣想的,隻是,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留下個種哩,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讓我的兒子或女兒來做。除此之外,我憑啥不想了。”
  老六佩服玉環的骨氣,卻不讚同玉環走絕路,就說:“姐姐,你這人一條道走到黑,真少見哩。”
  玉環說:“不是我少見,倒是這世上的男人少見哩,——若是百順和方營長都是血性男兒,我一個小女子哪能往這條道上走?”
  老六點點頭:“倒也是。”
  玉環想著老六不願從良,也說:“你呢?連個家都不想要,——像你這種人不也少見麽?”
  老六叫道:“姐姐,這咱又說到一塊去了:這世上本就沒有像樣的男人值得我去和他成家麽!”
  二人都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六後來就成了玉環的朋友,聽到什麽消息,就來向玉環報告。
  玉環臨產前一陣子,老六來報告說,打聽到張天心的消息了:“這狗東西現在不在奉天,卻在天津租界裏,還夢想東山再起呢。”
  玉環問:“你聽誰說的?”
  老六道:“聽趙團長說的。”
  玉環又問:“趙團長的話可信麽?”
  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趙團長接到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一封信,邀他和張天心當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為張天心祝壽。說張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悶的。嶽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罵張天心賊心不死。”
  玉環說:“嶽大江罵歸罵,去恐怕還是要去的,——他那家底半都是張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帶了。”
  老六說:“正因為如此,嶽大江才恨張天心,——沒準嶽大江到天津祝壽就會把張天心殺了。”
  玉環想了想道:“嶽大江不會這麽做,——這家夥太滑頭,就是真想幹,也不會在洋人眼皮底下幹,更不會自己幹。”
  真叫玉環說準了。
  兩個月後,為張天心祝壽的活動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舉行了,場麵不小,中外不少報紙都發了消息,有的報紙還發了張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
  張天心對報館發表談話說,自己已皈依佛門,再無心於塵世爭鬥,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寧。
  嶽大江沒敢對張天心搞什麽動作,和張天心的那幫老部下老老實實地去了,又老老實地回來了,回來後還邀請張天心到省城散心。
  這期間,玉環己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鐵娃,正在月子裏。
  老六來看玉環,玉環便問老六:“你說這回嶽大江請張天心來省城,是好心還是惡意?嶽大江是不是想對張天心下手?”
  老六說:“這得看了,張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門,嶽大江就不會下手,反之,嶽大江就會下手的。”
  玉環問:“張天心這屠夫真會皈依佛門麽?”
  老六不知道,搖搖頭說:“這就得問嶽大江了,——嶽大江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環出了月子,馬上跑去找嶽大江,——嘴上說是想請嶽師長給鐵娃賜個正式的名號,心裏是想探探嶽大江的口風。
  嶽大江見玉環來了,極是客氣,不但給鐵娃賜了名和號,還硬留玉環在師部吃了飯,——吃飯時,沒讓任何人陪,隻自己親自陪著。
  到了飯桌上,玉環才知道,嶽大江是真想殺掉張天心的。
  嶽大江一邊給玉環夾著菜,一邊很真誠地對玉環說:“玉環,你問我請張天心到省城來幹啥?你想唄,我能幹啥?我真的想讓張天心來散心麽?才不呢,我有我的打算呢!”
  玉環問:“啥打算?”
  嶽大江口氣更加親昵:“玉環,我瞞別人,卻不能瞞你,——為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這一回我是非除掉張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幟時,我就暗示過方營長和百順,讓他們倆把張天心幹掉,他們偏不幹,眼睜睜看著張天心跑了……”
  玉環平靜地說:“這也怪你,——當時你是守城司令,方營長和百順孬種,不敢向張天心下手,你也能自己殺麽!”
  嶽大江歎了口氣道:“玉環呀,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我是司令才不能殺呢!當時張天心還有兩個團在城裏,我把張天心殺了,兩個團一鬧起來不就亂了套?方營長和百順就不一樣了,一來,他們是小人物,二來,也事出有因:他們是為嶽父、父親報仇麽……”
  玉環對當年的事已是不堪回首,便打斷嶽大江的話頭說:“嶽師長,過去的事咱不提了,隻說這回吧!”
  嶽大江決絕地道:“玉環,這回我必得為你爹報仇了!”
  玉環早已發現了嶽大江的虛偽,現在聽到嶽大江又一次提到為父親複仇,就陰陰地看著嶽大江說:“嶽師長,別老說為我爹,你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心思吧!為我爹報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嶽大江歎了口氣,這才說出了心裏話:“張天心真不是東西,到這地步了還不死心,還想使我的壞……”
  玉環道:“所以你才把他請來散心,想趁機殺他?”
  嶽大江點了點頭。
  玉環淡淡地道:“那好,你請來,我殺!”
  嶽大江大吃一驚:“你?”
  玉環道:“對,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天!”
  嶽大江搖了搖頭:“你不行,要幹隻能讓百順幹。”
  玉環哼了聲:“百順隻會吸大煙,這事他幹不來。”
  嶽大江又道:“那還有方營長嘛!我去和方營長談……”
  玉環呼地立起道:“方營長是個啥貨色,你嶽師長還沒看出來?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幹,這回就敢幹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幹,反正這是我們家的事,你別管了!”
  嶽大江想了一下,很嚴肅地說:“玉環呀,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關乎地方、國家的大事哩!你去幹,萬一失手,麻煩就大了,張天心的老部下沒準要在省城和許多地方鬧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環道:“你別怕,我不會牽扯你的。再說,我也不會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這位方營長,我沒落下別的,倒是落得把槍玩熟了。到時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張的,你隻管拿我是問!”
  嶽大江又說:“就是不失手,我隻怕也要拿你是問的。如今不是軍閥混戰無法無天的時代了,你殺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張膽就放你,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環冷冷一笑:“我早想過,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隻是你說如今不是無法無天的時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這麽多年,不是白死麽?誰用法去治張天心了?”
  嶽大江解釋說:“那年頭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軍閥打軍閥,春秋無義戰嘛……”
  玉環叫道:“我爹是不是軍閥我不管,我隻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為他複仇!”
  嶽大江無可奈何他說:“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環一字一頓地道:“已扯清了,我殺人,我償命,與你嶽師長沒有任何關係,到時你該咋辦我,就咋辦我,我沒怨言!”
  嶽大江這才覺得過意不去了,說:“隻要有可能,到時我都會為你說話的,這一點你放心。不過,你回去也再想想,這麽幹值麽?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這麽幹,這……這畢竟也是我的事,——哦,應該說主要還是我的事……”
  玉環聽嶽大江這麽說,才真誠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認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當朋友。對朋友我不說假話,我真是啥都想過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機會我就不能再放過了。是你的事不錯,家仇卻是我的,你真替我殺了,我反會恨你的!”
  嶽大江又托著下巴想了好一會,終於橫下了心:“好,那你就幹吧!到時我會盡量把一切都安排好,決不讓張天心有任何還擊你的手段!”
  停了一下,嶽大江扶著玉環的肩頭,又說:“也得和你再說點實話,你去幹或者百順、方營長去幹,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幹要好,你們和張天心有曆史上的血仇,大家都知道,就不會往別處疑的。再說你又是女人家,且剛生了孩子,到時找人保釋也有理由……”
  玉環淒然搖了搖頭:“嶽師長,這你就別多想了,到時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第十八章
  秋涼後,張天心真到省城來了,還和嶽大江一起閱了兵。
  方營長的手槍營也在被閱之列,散場回來後,方營長就故意氣玉環說,手槍營隊列排得最齊,正步走得最好,立在閱兵台上的天帥直誇手槍營是威武之師,還三次向手槍營舉手敬禮。
  玉環看著方營長那副故意做出的神氣樣,恨得直咬牙,真想先殺了方營長,再去殺張天心。
  方營長存心要把玉環氣死,又在玉環身前身後踱著方步,陰陽怪氣地說,天帥就是天帥,威風不減當年,連嶽大江都還怯他三分,能殺天帥的人隻怕現在還沒出世呢!
  玉環實是受不了了,當天便帶著兒子鐵娃住到了三江貨棧湯太太那裏。湯太太和老五一直不和,正打算回湯集,一見玉環來了,便拉住玉環的手,抹起了淚。
  湯太太說:“玉環,你來得正好,這裏我是呆不下去了,百順的媳婦整天指雞罵狗,嫌我老不死,還罵百順是窩囊廢……”
  玉環本來心情就不好,一聽這話,忍不住了,把兒子鐵娃往湯太太懷裏一塞,就要去找老五算賬:“這個臭女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湯太太卻抖抖嗦嗦把玉環攔下了:“算了,算了,別去鬧了!反正我是要走了。”
  玉環仍是不依,又高聲叫罵:“這個賤貨,她以為自己還是在小白樓呀?!”
  湯太太真不高興了,指著玉環的額頭說:“你這閨女咋也這麽不聽話呀!嬸說了,馬上要走了,還吵啥?”
  玉環隻好作罷。
  湯太太把玉環拉到床前坐下,才又說:“你真去罵了百順媳婦,百順又要作難了,——玉環,你不知道百順過的啥日子,花一個銅板都得向媳婦討,為了討點吸大煙的錢,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當著夥計的麵,給媳婦跪半天。有一回,她媳婦從腿襠裏抽出那髒東西,扔到他臉上,要他當大煙吸,他也不敢吭一聲……”
  玉環一點也不感到驚奇,隻對湯太太淡淡地說:“百順的事,我再不管了,——我已沒有這個弟弟了。”
  湯太太卻歎了口氣說:“百順對我終還是不錯的,從沒高聲說過話,他媳婦隻要罵了我,他準過來給我賠情,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說自己不是人。所以,我就想,為了百順,我也不能再住這兒了。”
  玉環點點頭道:“嬸,您老回湯集好,把鐵娃也帶回去,找個奶娘替我養著。”湯太太很驚訝,問玉環:“你自己的孩子,不放在自己身邊,想做啥?”
  玉環說:“嬸,我不想做啥,隻是老方的隊伍要開拔,我也要隨著隊伍走,帶著孩子不方便呢!”
  湯太太這才答應了。
  臨別時,玉環哭了,抱著鐵娃親了又親,久久不願送給湯太太。
  湯太太看到玉環和孩子難舍難分的樣子,就說:“要不,還是讓鐵娃留在你自己身邊吧,長大後也會和你親呢。”
  玉環警醒了,這才搖搖頭,硬下心,把鐵娃塞到湯太太手上。
  湯太太抱著鐵娃,在兩個夥計的伴同下,上了大車。
  玉環目送著大車上了國民大道,走得很遠、很遠了,才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哭得正傷心時,卻聽得身後一聲怯怯地叫:“姐……”
  玉環回轉身,睜大朦朧的淚眼一看,竟是弟弟百順。
  百順像個風幹的影子,搖搖晃晃立在她麵前,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姐,能……能借給我十塊……十塊錢麽?”
  玉環像沒聽見這聲音,也沒看到這影子,掏出手絹,揩幹臉上的淚,平靜地走開了。
  百順還在身後有氣無力地叫:“姐,五……五塊也行,我……我有了錢就……就還你……”
  玉環心裏真難過,不知咋的,手就伸到了懷裏,掏出一把票子,看都不看,便扔到了身後……
  送走湯太太和孩子,玉環去小白樓找了老六。
  玉環一見老六的麵,就開門見山對老六說:“我得走了,去殺張天心,定好在火車站殺。當年張天心在溪河車站殺了俺爹,今日我要在省城車站殺了這老王八。”
  老六點點頭道:“我料到了,一聽說張天心到這來,我就算定你不會放過他。”
  玉環眼中聚滿淚,哽咽著說:“老六,也……也隻有你知道我的心,我兄弟,我男人都……都不知道我的心……”
  老六柔聲問:“姐姐,我……我能幫啥忙麽?到時要不要我去?”
  玉環搖了搖頭:“不要你去,該安排的嶽師長會安排的,我和嶽師長都商量好了。”
  老六提醒玉環說:“嶽師長的話也不能全信的,這世上的男人沒一個靠得住,你得想到,姓嶽的會殺人滅口,沒準在你打死張天心後,他就會讓手下的人打死你,——他不敢碰張天心,卻敢殺你!”
  玉環淡淡道:“這我己想到了,——我就和你說實話吧,這次去了,我就沒想過活著回來!敗了,我自然要送命,成了,我這輩子的心事了了,也不想活了!老六,你說咱活著有啥意思?這世上的男人有幾個還有男人味?”
  老六歎了口氣:“也是的,這世上的男人一多半都該去奶孩子!”
  然而,話頭一轉,老六又道:“正因為這樣,姐姐才不能喪氣呢,姐姐才得生法活著回來,讓世人知道,沒他們這些臭男人,咱,——咱也能成事!”
  玉環苦笑道:“既沒男人,還要我們這些女人做啥?!”
  老六熱烈地說:“我們女人會教他們咋做男人!”
  玉環搖了搖頭:“男人不是教出來的,我過去就太蠢,老認為能教出來,就做了一場夢。”
  老六馬上想起了不中用的百順和方營長,知道玉環心中很苦,就甩開這話題,又勸道:“不管咋說,姐姐都得想開些,若這一去真回不來了,那我勸姐姐還是別去,仇要報,卻不能再搭上一條命啊!”
  玉環點了點頭,強作笑容說:“那當然,隻要能活著,誰也不想死的。可我得作最壞的打算,萬一我回不來了,我要求你一件事。”
  老六問:“啥事?”
  玉環眼裏汪上了淚:“幫……幫我把鐵娃帶大。鐵娃現在已去了湯集,我讓湯太太請個奶娘帶,湯太太年事日高,若是有個好歹,日後……日後卻要請你帶。我不會虧你的,湯副旅長分割我們姐弟家產時,給……給我留了一筆錢,還……還留下了湯集的五十畝地……”
  老六忙打斷了玉環的話:“姐姐,你……你別和我說這個。我……我是個啥人你知道,帶不好你兒的,你……你說啥也得自己活著回來!”
  玉環堅持道:“我……我是說萬一……”
  老六仍是搖頭:“就算姐姐萬一回不來,也還有百順,有方營長……”
  玉環滿臉是淚,叫道:“他們會把我兒子再帶成個軟蛋!孬種!我孫玉環信不過他們這兩個廢物,隻信你……”
  老六被玉環這天大的信任震撼了,愣了半晌,才說:“姐姐,你……你若真是這麽想,這……這忙我就幫了!我斷不會讓你那鐵娃變成軟蛋的!我……我就把他當做……當做我的親兒子看待!姐姐,你……你隻管放心!”
  玉環哭出了聲,摟著老六說:“我……我放心,有你老六這話,我……我就放心了……”
  老六眼中的淚也出來了,她抹去淚,仰起臉,正經對玉環道:“姐姐,你別再喊我老六了,老六是我在小白樓裏的排行,我的本名叫錢慧珠,老家離湯集也不遠,你這一去若真有個好歹,我就離了小白樓,去湯集領咱鐵娃。等咱鐵娃大了,我會把他的來曆和你今日做下的這些事都一一告訴他。”
  最後,老六又帶著無限追悔說:“姐姐,過去我也是對不起你的,百順變成今日這樣,與我也有關。我從沒拿百順當正經男人待過,就像男人玩我一樣去玩他,玩得他沒了血性,整個成了麵團兒。”
  玉環搖頭歎道:“妹妹,姐姐不怪你,——你不玩他,他也不會有出息,男人都是生成的,不是教出來的,我方才說過……”

  第十九章
  槍擊張天心是在三天以後的一個下午。
  為了便於隱身,更為了事後向輿論交待,嶽大江讓自己的親信周副官長親自給玉環剪了頭發,為玉環換了身少校軍裝。又按玉環的要求,給玉環配了支二十響的駁殼槍,和整整二十發子彈。嗣後,嶽大江便讓玉環充作副官處的副官,呆在周副官長的車裏,準備行動。
  行動前,嶽大江在自己的師部最後一次問玉環:“你知道你今天要幹的是什麽嗎?”
  玉環淡然道:“殺人,——刺殺張天心。”
  嶽大江點點頭,又說:“張天心是天帥,曾經統兵十二萬,現在也是非同一般的大人物,手下仍有不少黨徒,你也知道麽?”
  玉環道:“知道的,——不過這已經沒意義了,張天心在我眼裏隻是個屍首!”
  嶽大江仍不太放心:“玉環,你要明白:鬧不好,你可能送命,——你不會後悔吧?”
  玉環搖搖頭:“不會,——我孫玉環活到現在,就是為了今天這個大好的日子。”
  嶽大江盯著玉環的臉端詳著,找尋這張臉上最後的遲疑和動搖:“你若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派人到車上去幹。”
  玉環臉上沒有絲毫遲疑和動搖的痕跡,極是平靜地說:“不必了,嶽師長。我有把握在車站了結這事。”
  嶽大江大為動容,像對待自己忠誠部下一樣,親手斟了一杯酒,高高舉起遞到玉環麵前:“來,玉環,我嶽某敬你一杯,感謝你為我,也為國家,為地方除卻這一心腹大患。”
  玉環接過酒來,卻不喝,坦率地說:“嶽師長,我已說過,我是為父複仇,你也好,國家、地方也好,一概與我這小女子無關。你這杯酒隻能敬給我爹。”
  將酒倒在地上,玉環雙手捧著空酒杯跪下了,對著想像中的父親哽咽著說:“爹,你看見了吧?咱孫家的人還沒死絕!你沒了兒子,還有女兒,你女兒也姓孫!她今日必得給你討還血債……”
  在玉環的泣訴聲中,嶽大江眼圈禁不住紅了,——不是為當年溪河車站死去的老長官,卻是為麵前的玉環,為自己那惴惴不安的良心。
  說心裏話,這時候玉環若是聲言退出,刺張一幕也得演下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他確會立即實施第二套方案,——讓周副官長以護送為名,上車幹掉張天心。
  然而,這樣一來,刺張的性質就變了,一種顯而易見的政治色彩便再也抹不去了,——他的副官長殺掉張天心,他對各界輿論,對張天心的舊部,對有關方麵都無法交待……
  玉環竟是這樣的決絕、堅定,明明知道他是借刀殺人,卻為了昔日冤仇心甘情願為他所用,——今日這事,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嶽大江逼迫玉環幹的,是玉環自己要幹的。
  在玉環找上門之前,他隻想過要設法讓方營長和百順去幹,——按他的設想,方營長和百順去幹,和玉環幹是一樣的,都可以私仇解釋。
  方營長和百順卻都是軟蛋,那次在督府門前沒敢下手,這次隻怕還不敢下手,——不是玉環及時站了出來,隻怕張天心還能沒完沒了的活下去,讓他整日為這老屍首提心吊膽……
  玉環實是可敬哩!
  帶著對玉環的深深敬意,嶽大江又向玉環交待了一些行動細節,交待得很細,——還把玉環的二十響拿過來,親自檢驗了一下,最後,才讓那位副官長把玉環提前送進了省城火車站。
  分手時,嶽大江向玉環道了聲:“珍重!”
  玉環一句話沒說,筆直一個立正,舉手對嶽大江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這又讓嶽大江感慨不已。
  望著玉環義無反顧的背影,嶽大江情不自禁地輕聲讚道:“好一個紅顏巾幗……”
  一切布置妥當後,中午,嶽大江為張天心餞行,暗中安排部下灌了張天心和張天心的隨從吳大賴子不少酒。
  吳大賴子完全醉了,站都站不穩。
  張天心也喝了不少,直誇嶽大江講交情。
  嶽大江說:“這是應該的嘛,天帥不管在哪,總還是天帥麽!”
  趁著張天心醉意朦朧時,嶽大江提出要張天心的槍,說是作個紀念。
  張天心當即把槍給了嶽大江。
  嶽大江也回贈了把嵌銀柄的漂亮洋手槍給張天心,讓張天心去賞玩。
  張天心接過槍時問了句:“老弟,咋沒子彈呀?”
  嶽大江道:“子彈原是有的,隻是玩光了,正托人到上海去買,買到當親自派人送到天帥府上。”
  張天心未疑有詐,把槍收起來,也沒再說啥。
  三點正,師部那邊不急不忙發出送客的汽車,火車站這邊嶽大江的副官長已風風火火的到了,對玉環說:“一切都安排好了,張天心的槍被騙下了,他那幕僚長醉成了泥,你幹吧,全當是對付一頭死狗。”
  三點二十五分,車站四周禁了街。
  嶽大江的護兵隊把進站口和月台圍了個密不透風,玉環一副軍人的樣子,隨那副官長出來了,徑自插入護兵隊中。
  因有那副官長在身邊,玉環出現在護兵隊中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點三十五分,四輛小汽車開到了火車站進站口。
  嶽大江從第一輛車中鑽出來,張天心從第三輛車中鑽出來,出來後,二人手拉手站在車旁說話,說得熱情而懇切。
  目睹著麵前的一幕,玉環覺著嶽大江的虛偽真是不可思議,知道幾分鍾後張天心就要一命歸天,還在一本正經地演戲。玉環真想當著嶽大江的麵,一槍放倒張天心,讓這老家夥死得更明白些。
  然而,玉環最終還是沒當著嶽大江的麵下手,——她得言而有信。
  根據她和嶽大江事先商定的方案,她不能在嶽大江麵前幹,得在張天心獨自走到月台上再幹。
  玉環開始向月台移動。
  這時,一個不在計劃中的意外發生了——
  玉環迎麵撞上了方營長。
  方營長正帶著自己手下的一幹人馬在月台上警戒。
  玉環一看不好,未待方營長叫出來,先走到了方營長身邊,低聲說了句:“與你無關,知道麽?”
  方營長臉色蒼白,哆哆嗦嗦道:“咋……咋會與我無……無關呢?你……你是我老婆……”
  玉環陰陰道:“從現在開始不是了!”
  方營長又說:“這麽幹不行,我負責月台保衛,出了事說不清。”
  玉環道:“那你快滾!”
  方營長不滾,四處張望,似乎想喊手下的兵抓玉環,可又遲疑著。
  這要命的時候,深知內情的副官長過來了,拉住方營長就走。
  方營長無可選擇,隻得隨著副官長走了,走了老遠,還不甘心地向月台回頭張望……
  三點四十二分,玉環企盼了十幾年的時刻終於到了,——張天心在一幫便衣隨從的護衛下,一搖一擺來到了月台上。
  這個殺人如麻的屠夫老了,也胖了,那走路的樣子卻沒變,依舊像鴨子似的。
  當年他就是這樣搖搖擺擺走到溪河車站站台上的,就是在那站台上一槍打死了她父親,讓她父親的血濺滿了月台,濺到了老屠夫烏光錚亮的馬靴上。老屠夫還罵她父親不配帶兵哩,——這老屠夫就配帶兵麽?他那十二萬兵馬呢?如今都上哪去了?!
  日月輪回,老屠夫今日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玉環一點也沒慌,迅疾拔出壓滿子彈的駁殼槍,閃到月台一端的牆柱後,在張天心走到距自己不到五步開外的時候,突然從牆柱後跳出來,對張天心大喝了一聲:“張天帥,姑奶奶給你送行來了!”
  張天心一下子呆住了,結結巴巴問:“你……你是誰,想……想幹啥?”
  玉環舉著槍哈哈大笑道:“我是當年孫旅長的兒,今日來向你討還溪河的血債了!”
  言畢,玉環再不敢遲疑,瞄準張天心的腦門連連摳響了槍機,未待張天心作出反應,便把張天心血淋淋擊斃在地上。
  張天心身邊跟著吳大賴子和幾個便衣保鏢,身後還有許多嶽大江的護兵,這些人都被眼前這突然的刺殺驚呆了,先是四下逃散,繼而,便衣保鏢就對著玉環這邊開了槍,子彈打得牆柱和洋灰地直冒煙……
  玉環沒等到那亂飛亂撞的子彈擊中自己,先將槍口瞄向自己腦門,坦然地把槍再次摳響了。
  在那臨死前的最後一瞬,玉環又看到了父親。
  父親正於一片血紅的陽光中,從溪河車站那個失落的黃昏向她走來,親切地向她微笑著,和她說話。
  父親說:“幫著你娘帶好弟弟……”
  父親說:“別忘了下車給弟弟買大肥肉……”
  父親說:“當兵吃糧這種輸輸贏贏的事是常有的……”
  玉環於一片恍惚的紅光中衝上前去,一聲聲喊著“爹”,“爹”,掛著滿麵淚水撲到了父親的懷裏,在父親溫暖的懷抱裏述說著一個紅妝女兒不屈不撓的喋血故事……
  後來,紅光漸漸將她和父親的身影淹沒了。
  後來,她和父親化作了那連著天,接著地的紅光。
  後來,她和父親像一陣風,漸漸飄上了高遠而美麗的天空。
  她於那悠然的飄浮中恍惚看到,嶽大江在一幫副官衛兵的簇擁下,從月台的一端衝過來,一路嘶喊著:“不許開槍……”
  她嘴唇動了動,想對嶽大江說:“晚了……”
  卻沒說出口。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她耳畔四處響著馬靴擊打月台地麵的腳步聲……

  第二十章
  玉環的喪事和張天心的喪事都是嶽大江一手包辦的。
  嶽大江對兩人的死都很傷心,一再說天帥死得冤,玉環死得也冤,並稱自己和方營長都有責任。
  嶽大江說,他的責任在於過分大意了,知道天帥的仇家很多,不該請天帥到省城來散心;方營長的責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讓她偷了軍裝和槍,在車站鬧出這場殺人自殺的慘劇。讓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兩個貼心體己的朋友。
  嶽大江惡罵了方營長一通,讓方營長卷了鋪蓋。
  辦喪事時,方營長也來了。
  嶽大江又罵:“你還來幹啥?玉環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媽還有臉來?!”
  方營長不敢言聲,拉著百順往一邊躲。
  百順對姐姐的死並不怎樣傷心,也就勸方營長不要傷心。
  方營長說:“我傷啥心?我對你姐隻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說,還害了我!”
  百順道:“她隻害了我,根本沒害你,你不就是丟了個營長麽?那官不當也好,當下去早晚也是個禍。”
  方營長想想也對,他心裏清楚,這場行刺與嶽大江有關,他那營長是當不下去的。嶽大江開革他,一來是瞧他不起,二來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馬。
  方營長這才又說:“當不當營長倒沒啥,玉環還是害了我的,她不該把我兒子弄沒了。兒子是我的,不是她的,她憑啥抱走我兒子?!”
  方營長估計兒子在嶽大江那裏,想去要又不敢……
  因為嶽大江盡心盡意,兩邊的喪事都辦得很隆重。
  嶽大江在葬禮上大發了一通感慨,說這都是軍閥時代種下的禍根,由此可見軍閥混戰,於國於民於軍閥自身都是沒好處的,今日所幸有蔣總司令掃平各路軍閥,完成國民革命,這種冤冤相報的仇殺悲劇才不至於再有發生,全國民眾和平幸福的新生活才有望到來……
  嶽大江為仇殺的雙方治喪,沒有誰認為這有啥不合情理。
  ——就連百順和方營長也沒意識到這不合情理。
  眾人都道嶽大江夠朋友,講義氣,兩下裏都對得起了。
  省城《新民報》主筆因此在時評文章裏寫道:“嶽師長大江將軍之葬禮演詞,為一個相恨相仇的舊時代做了總算賬,天帥歸天,紅顏殞香,舊時代的故事終於了結。於此新舊時代交替之時,置身於仇殺雙方之間,嶽師長大江將軍之演詞更顯出其意義之博大深邃,實已寄寓了對三民主義和平新社會的深深祝福和期望……”
  《順天報》訪員某甲,對此卻有另外的看法,也於葬禮探訪後,在《順天報》上著文說:“紅妝孤女孫玉環以一腔青春的熱血,為軍閥混戰時代的仇恨畫下了赤紅的句號,其言亦悲,其行亦壯。然而,卻也並不值得。張天心本為舊時代之一介屠夫,縱然是惡死百回亦不足悲惜,孫父同為軍閥,魂喪溪河自然活該。唯孫玉環太過幼稚,以一具美麗年輕的生命,為舊時代的滅亡殉了葬,也為中國封建舊傳統、舊道德殉了葬。”
  該訪員為此疾呼:“青年國民們,睜大你的眼睛,絕不要再有第二個殉葬品了!讓我們對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舊傳統、舊道德,鼓足青年人的勇氣罵上一句:滾你媽的……”
  葬禮結束後,方營長心裏空落落的,喊百順去喝酒。
  百順不想喝酒,隻想吸大煙,讓方營長請他去煙館。
  方營長氣了,二話沒說,頭一扭,自己黑著臉獨自往館子走。
  百順見大煙沒了指望,隻好搖搖晃晃隨著方營長去館子喝酒。
  館子依舊是老來順。
  ——昔日百順、玉環、老五和方營長一起來過的。
  方營長半斤酒下肚,哭了,說:“百順,你知道麽?我……我還是想著玉環的,我不願她死,真不願!我們早在省城易幟那日斃了張天心,就沒有今日這一出了!回想起來,我覺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
  百順歎著氣說:“我也像在做夢呢,我……我老覺著我是在湯集,在那劉老板的戲班子裏,演《蘇三起解》哩!你不知道當時我唱戲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可我姐偏不讓我唱,硬叫我去學拳玩槍!”
  方營長這才想起了玉環的那把勃朗寧,便問:“那把槍呢?還在你那裏麽?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方某和你姐沒白好一場。”
  百順苦苦一笑:“不在了,前陣子手頭緊,老五又不讓我拿貨棧裏的錢,我就用那槍換了煙抽。”
  方營長氣道:“無怪乎你姐罵你沒出息,你是真沒出息的。”
  百順辯道:“我沒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讓我去唱戲,沒準就有大出息。”
  方營長說:“那你現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沒人管你了。”
  百順來了精神,道了聲“好”,放下酒杯唱將起來,想象著自己是在戲台子上,鑼鼓家夥在敲,二胡在響,自己正扮作一個起解的蘇三……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
  這聲音幹澀沙啞,還帶著胸腔深處傳出的痰鳴,根本不像是唱出來的,倒像是鈍刀割肉割出來的,不說方營長了,連百順自己都聽得陌生。這哪是他唱的呀,劉老板說過,他唱青衣能唱紅呢,還不是一般的紅,是大紅,能紅遍全省,全國哩!
  他的唱聲不該這樣,不該……
  百順眼中的淚下來了,噙著淚連連擺著手道:“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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