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川市委書記郭懷秋的去世很突然,別說省裏的頭頭腦腦們沒料到,就是和郭懷秋朝夕相處的平川市委、市府的同僚們也沒料到。郭懷秋年富力強,剛剛53歲,出任平川市委書記隻有兩年零七個月,在大家慣常印象中,身體狀況一直很不錯,他突然倒在平川一把手的工作崗位上,真有點讓人難以置信。
出事這天的情形,吳明雄記得很清楚。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郭懷秋的生命處在危險之中。早上一上班,郭懷秋召集大家在他辦公室開了個簡短的書記、市長碰頭會。在碰頭會上,郭懷秋還像往常一樣談笑風生,對迎接日本大正財團和國際工業園起步區的工作做了一番交待。當時,氣氛挺好的,郭懷秋半個胖胖的身子沐浴在窗外射進來的七月的驕豔陽光中,手上夾著的“紅塔山”升騰著絲線樣的青煙,其間,還和市長束華如開了兩句玩笑。吳明雄注意到,郭懷秋看上去有些疲憊,情緒倒還不錯,沒有多少沮喪的樣子。直到散了會,大家各忙各的去了,郭懷秋才叫住吳明雄,要吳明雄特別留心全市下崗、待崗工人的情緒,萬不可在大正財團考察平川期間出問題。這時,吳明雄才發現,郭懷秋眼神中透著一絲遮掩不住的憂慮,吳明雄的心禁不住往下沉了一下。
日本人來得真不是時候。平川的經濟形勢和社會形勢都十分嚴峻。根據上個月的統計數字,市屬企業的虧損已接近五個億,全市待業、下崗、待崗人員達七萬多人,大大超過了警戒線。紡織係統、機械係統日子難過,前些日子還有不少工人到市政府門口靜坐過。地方煤炭係統情況更糟,勝利礦八千多礦工的吃飯問題已無法解決。這些待業、下崗、待崗工人真要在日本大正財團來平川時鬧一下,別說工業園的國際招商了,政治影響也吃不消。正是出於這種憂慮,在上次常委會上郭懷秋才提出讓主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吳明雄兼管待業工人的安置問題,且直言不諱地說,斬亂麻要用快刀。
吳明雄心裏清楚,麵前這個一把手的日子不好過,便把本想說的一些話又咽了回去。按吳明雄的想法,日本大正財團赴平川的行期至少應該推遲到明春,下個月就來顯然太倉促。從平川麵臨的困局和國際工業園的基礎配套情況看,國際招商都很不現實。
郭懷秋似乎看出吳明雄有話要說,便問:“吳書記,你還有啥事麽?”
吳明雄擺了擺手:“算了,不說了,反正你郭書記指向哪裏我打向哪裏就是。”郭懷秋苦苦一笑:“其實,我知道你想說啥。可我還是要強調這一點:越是在這種困難的時候,我們越是要有信心,陣腳不能亂。不管咱們國際招商能不能成功,日本財團能來就是一個勝利。你說是不是?”
吳明雄勉強點了點頭。
走出郭懷秋的辦公室,吳明雄看了一下表,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
乘電梯趕到六樓市委第三會議室,正好是九點。公安、檢察、法院的一把手和政法委的其他同誌全到齊了,上周就定下要開的政法匯報會馬上開始。開始前,吳明雄先打了個招呼:“各位抓緊時間,十點以後我還有一個會。”
夏季曆來是刑事案件發案率的高峰期。匯報上來的幾個案子均為社會影響惡劣的重大刑事案。吳明雄針對這幾個案子的性質和發案率有所上升的現實情況,再次強調了市委從重從快的精神,特別提到在大正財團到來前後,一定要保持社會政治局麵的穩定,治安上決不能出問題,對具體案情卻沒多說什麽。
快談完了,公安局長畢長勝又說:“還有個案子,不大,但有些棘手。合田縣一個村支書,因擠占道路問題和駐該縣的鐵路醫院發生衝突。村支書帶著一村人鬧到了院長辦公室,衝動之下用玻璃煙灰缸將院長的鼻梁骨砸斷了,還傷了幾個人。鐵路分局找到了我們市局……”
吳明雄沒當回事,看了畢長勝一眼,收拾起桌上的文件,起身要走:“這種小事你們處理就是,我就不聽了。”畢長勝提醒說:“吳書記,上次政法工作會議上你不是打過招呼麽?凡涉及和鐵路局、電業局、礦務局三家的案子,不論大小都要向你匯報……”
吳明雄想了起來,這話他是說過的,便又坐下了:“好,你說,你說。”
畢長勝繼續匯報說:“這個村支書是1947年的老黨員,以往也沒有前科,合田縣委還專門派了一個副書記來說過情。為照顧地方情緒,我看就讓合田縣公安局拘留幾天放掉算了。”合田籍的檢察院副院長趙來學插上來說:“這件事情影響雖然不好,可後果並不太嚴重,總沒死人嘛!再說,鐵路方麵過去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們還是要保護自己的基層同誌嘛。四十幾年黨齡的老同誌,目前在村支書這種基層崗位上已沒有幾個了……”
吳明雄聽不下去了,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一頓,黑著臉說:“你們不要說了!這沒道理。這個村支書有多少年的黨齡與我們執法沒關係。我隻問你們:他有沒有觸犯刑法?觸犯了刑法哪幾條?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該立案起訴就立案起訴,該判刑就判刑,不要總搞地方保護主義那一套!你們記住了,咱中華人民共和國隻有一部刑法!”感覺到自己的火氣大了些,吳明雄又歎了口氣,“同誌們啊,不是我批評你們,過去和鐵路局、電業局的很多矛盾,我們都是有責任的。現在要和鐵路局、電業局協調關係,地方保護主義就不能再搞了。你們這麽搞,人家誰也不會服氣,會告到省裏,告到中央,要給市委、市政府添麻煩的!你們也不想想,咱現在的麻煩事還少麽?郭書記都愁白了頭。”
十時正,會議還沒結束,吳明雄先走了。在樓下上車時,正見著郭懷秋的001號奧迪緩緩開過來。郭懷秋也從二樓的辦公室下來了,見麵就對吳明雄說:“走,走,跟我一起到國際工業園去,看看咱那盤大買賣。”
吳明雄說:“我還有事。”
郭懷秋問:“你到哪去?”
吳明雄叫了起來:“到哪去?郭書記,這還不是你交給我的好差事麽?開困難企業的會。我和曹市長約好了,十點一起到機械局,談問題,做工作,別再讓靜坐的工人把咱市委、市政府的大門堵了。”郭懷秋說:“好,好,給機械一廠的邱同知帶個話,就講是我說的,要他這個黨委書記兼廠長拿出點黨性來,如果在大正財團來平川期間出任何事,我都惟他是問。”
吳明雄說:“人家可能正巴不得你免他的職呢,這種叫花子頭誰願意當呀。”
郭懷秋衝著吳明雄搖搖頭,苦著臉說:“你這家夥又發牢騷,又發牢騷。”說罷,有些氣惱地夾著一隻黑皮包上了001號奧迪。
吳明雄再沒想到,在市委主樓前和郭懷秋這匆匆一別竟是永訣,而郭懷秋那句責備他的話竟是最後的遺言。這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吳明雄想起來心裏就禁不住有些難過。
趕到機械局是十時十五分,主管工業的副市長曹務平仍沒到,主持會議的市政府副秘書長金大華正抽著煙聽勝利煤礦、平川機械一廠等十幾家困難企業訴苦。一見吳明雄來了,金大華如釋重負,要吳明雄代表市委、市政府講話。
吳明雄說:“不忙,曹市長還沒來,還是先聽聽大家的吧。”說畢,又有些疑惑地問,“曹市長是怎麽回事?咋還不來?這一攤子一直都是他分管的,別是給我耍滑頭吧?”金大華說:“不會,曹市長不是這種人,剛才曹市長還從國際工業園來了一個電話,說是正和束市長、郭書記一起開現場辦公會,最遲十一點前趕到。”
然而,一直到十一點十五分,曹務平仍不見蹤影,吳明雄隻好代表市委、市政府講了話,先講了平川以及所屬八縣市整個經濟麵臨的困難,市委關於困難企業安置問題的主要精神,後來就不點名地批評部分困難企業領導:
“……你們有你們的難處,市裏也有市裏的難處。你們把矛盾交給市裏,市裏交給誰?交給省裏?交給中央?我看,重要的問題是,你們這些局長、書記、廠長、經理們都要切實負起責任來。像勝利礦,有些曆史遺留問題,市委出麵協調,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一步步解決。而企業自身內部的問題,經營機製問題,你們還是要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立足於自己解決……”
說到這裏,副市長曹務平的電話打到會場上來了,點名道姓地要吳明雄接。吳明雄拿起話筒剛要罵曹務平滑頭,電話裏卻傳出曹務平急促的聲音:“吳書記,不好了,郭書記在國際工業園聽匯報時倒下了,是心肌梗塞,正在市人民醫院搶救……”
吳明雄怔了一下,本能地說道:“不可能,一小時前我還在市委門口見到過郭書記嘛!”
曹務平歎著氣說:“還有什麽可能不可能的?郭書記現在就在醫院裏,一直處在昏迷中,醫生講情況很危險。你快過來吧,束市長剛給省委掛了長途電話,要你和肖書記、陳書記一起來碰下頭……”
放下電話,吳明雄愣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金大華問:“出什麽事了?”
吳明雄歎息地說:“郭書記倒下了,正在搶救……”
金大華也呆住了。
吳明雄想了想說:“金秘書長,我馬上要去醫院,你留一下吧,下午的會我看先不要開了,啥時再開,另行通知。”
說罷,吳明雄沒顧得上和與會者打聲招呼,匆匆走了。
坐在車上,一路往人民醫院趕時,吳明雄已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禁不住在心裏默默地對郭懷秋說:郭書記,你老兄可得挺住呀!你可不是一般人物,你是我們平川八縣市一千萬人的最高黨政首長。這種時候你要走了,可就有點賴賬的嫌疑了———平川眼下這個爛攤子可是不好收拾哩……
二
郭懷秋趕到國際工業園是十時十五分,市長束華如記得真切。當時,束華如帶著一幫人剛把工業園的現場情況看了一遍,正往起步區走時,迎到了郭懷秋的001號奧迪。
走到車前,束華如看了一下表說:“大老板,你遲到了十五分鍾,得罰款。”郭懷秋從車裏鑽出來,笑著說:“今天罰我沒多少道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脫了身的,省紀委周書記一幫人還在市委第二會議室裏坐著聽廉政匯報呢,我先說了幾句就溜了。”
“不信,你打電話去問肖書記他們。”
束華如不開玩笑了,正色說:“郭書記,你能來就好,咱開會吧。”
會是在起步區剛裝修好的十二層綜合大樓開的,由束華如主持。束華如很講效率,沒啥套話,開宗明義就說:“大家都知道,這個國際工業園是咱平川市改革開放的主要窗口,日本大正財團就是奔這窗口來的。搞得好,大正財團牽頭進行國際招商,這盤棋就活起來了,也將帶動平川經濟走出低穀;搞不好,局麵就會很被動。因此,郭書記今天親自來參加這個會,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看看在日本人到來之前,還有哪些問題要馬上解決。”
郭懷秋插話說:“國際工業園從規劃開發,搞到今天已是兩年多了,市委和市府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在資金十分緊張的情況下,投下去三個億。現在,人家來相姑娘了,咱這姑娘拿得出手麽?今天,我們自己先照照鏡子吧。”
工業園開發辦主任江偉鳴開始匯報。這滑頭主任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不談問題,大講成績,用教鞭指著沙盤,為國際招商描述了一番美好而誘人的前景;再三稱道市委、市府決策的英明和市長束華如親自抓落實的認真負責。
束華如越聽越煩,忍不住打斷江偉鳴的話頭說:“江主任,我看,咱今天還是成績少談,問題多擺。成績你不講它跑不了,問題不談透不得了。要我看,工業園目前的問題還不少。水和電的問題解決沒有?起步區空著的這一片標準廠房怎麽辦呀?還有外麵配套的道路問題……”
束華如提到電的問題,電就真的出了問題———突然間停了電,會議室的燈全滅了,空調也停了。
江偉鳴怔了一下,對郭懷秋說:“郭書記,不要緊,我們綜合大樓自備了柴油發電機,馬上就會送電的。”
郭懷秋掛下了臉:“江主任呀,我提醒你一下:我們國際工業園的規劃麵積可是有三十五平方公裏,將來要有幾百座廠房,難道都自己配柴油發電機發電麽?”
江偉鳴說:“郭書記,這……這可不是我能解決得了的了,和電力係統的關係,一直是市裏出麵協調的。”
束華如說:“市裏協調歸市裏協調,但問題都得談透它嘛。”
於是,與會者們開始老老實實談問題。
首先是配套道路。工業園內,一條條水泥道路寬闊平坦,工業園門外的兩條國道上卻天天堵車。兩年前選址時,大家都認為把工業園擺在兩條國道的夾角處省錢省力,現在卻發現,這錢和力都省不下來。過境車輛越來越多,不但國際工業園受影響,就是平川市區也受到嚴重影響,穿越平川市的這兩條國道真到了非拓寬不可的地步。而要拓寬這兩條國道,初估一下,已約要一個億。若是想從根本上解決,則需建一條連接國道的環城路,資金起碼四個億。
供電上的麻煩。和電力部門的矛盾從根本上說,就是限電引起的矛盾。在工業園上馬時,省電力局就說過,除非平川市政府出頭出資和礦務局聯建一個新電廠,並網發電,否則,對這三十五平方公裏工業園的電力供應不列入計劃。後來,在省府和有關方麵的壓力下,電力局聯建電廠的要求不敢提了,但三天兩頭拉閘。
工業用水的問題。這個問題更嚴重,逢上旱季整個平川市都缺水,百萬城市居民的生活用水都不能保證,自來水廠怎能保證這龐大工業園的用水呢?因此,工業園上馬時就在大漠河邊自建了水廠。可遺憾的是,去年、今年,連著兩年大旱,大漠河變成了一條幹河溝。
標準廠房的空置問題……
起步區收尾工程的資金問題……
問題越談越多,郭懷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束華如注意到,懷秋開始還隨手在筆記本上記兩筆,後來就不記了,身子也漸漸歪到了一邊,頭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直到這時,束華如還沒想到郭懷秋會出事。說心裏話,束華如請郭懷秋來參加這個會是有些私心的。
兩年前上國際工業園時,束華如就在私下裏和郭懷秋交換過意見,認為條件還不太成熟,城市的基礎設施太落後,硬上隻怕會事與願違。郭懷秋那時剛上台,又趕上全國的開發熱,不聽束華如的意見,三天兩頭往省城和北京跑,硬把工業園區跑了下來,跑下來後,常委班子裏仍有不同意見,吳明雄就明確反對過。反對的理由和束華如完全一致。不過,束華如出於對郭懷秋的尊重,也出於利用國家優惠政策的考慮,在幾次常委會上都沒站出來支持吳明雄的意見,反倒為國際工業園講了不少好話,這就讓大家都以為他是無保留地支持工業園上馬的,最後一次拍板的常委會上郭懷秋就分工讓他負責。
現在,國際工業園成了平川市人人皆知的市長工程,束華如已沒有後退的餘地了,加上大正的日本人下個月底又要來,束華如便有些急,想讓郭懷秋了解一下工業園麵臨的真實狀況,別到時候一板子打到他屁股上去。
還有一些話,束華如不敢和郭懷秋說。有些幹部已在私下議論了,說是國際工業園要道路沒道路,要水電沒水電,卻兩年投下三個億,實在是打腫臉充胖子。把這三個億存在銀行,光利息每年也能養活兩萬多號待業待崗的工人了。
郭懷秋死後,束華如才有些內疚———早知郭懷秋會倒在國際工業園的會場上,他真不該讓大家說這麽多問題。問題已經存在了,說不說都一樣。作為一個市委副書記兼市長,他當初既然沒站出來反對國際工業園的上馬,現在就不該這麽患得患失,就得切實負起責任來,千方百計去解決問題。就算要下地獄,也隻能自己下,完全沒有必要把郭懷秋也架到火上烤。
郭懷秋是在財辦劉主任談資金問題時倒下的。束華如當時就坐在郭懷秋左邊,右邊是副市長曹務平。郭懷秋的身子軟軟地倒在了曹務平的懷裏,曹務平失聲叫了起來,束華如才發現大事不好:郭懷秋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滿頭滿臉的汗,呼吸困難……
會議被迫中斷。
20多個與會者全嚇呆了,撲過來,圍著郭懷秋,一聲聲叫著“郭書記、郭書記……”郭懷秋這時尚未失去知覺,看著束華如,還斷斷續續說了句:“束市長,你……你們接著談,我……我心慌、胸痛,要……要先去一下醫院了……”
財辦劉主任最先想到郭懷秋可能是心髒病發作,要找救心藥,卻沒找到。在建的工業園裏又沒有醫生、護士,無法實施臨時搶救,束華如隻好讓001號奧迪亮起警燈,拉起警笛,風風火火地把郭懷秋送往人民醫院。
在前往人民醫院的路上,郭懷秋先是失去了知覺,後又停止了呼吸,脈搏也幾乎摸不到了。束華如守在郭懷秋身邊,急出了一頭汗,一邊不住地叫司機加速,一邊笨拙地嘴對嘴給郭懷秋進行人工呼吸,直到001號奧迪衝進醫院大門。
到了醫院,車未停穩,已在電話裏得知消息的醫生、護士們就圍了上來,用擔架抬著郭懷秋進了搶救室。在搶救室門口,束華如對院長和黨委書記交待說:“要不惜代價,盡一切力量搶救,我馬上向省委匯報,要求把省裏最好的心髒科專家派過來,在此之前千萬不能出問題!千萬!”
醫生、護士們緊張搶救時,束華如給省委掛了第一個電話,是省委一個值班副秘書長接的。那位副秘書長要束華如保持和省委的聯係,並說自己馬上向省委書記錢向輝匯報。
放下電話沒多久,院長出來了,對束華如說:“束市長,郭書記是嚴重的心肌梗塞,情況非常不好,冠狀動脈血流受阻,引起了大麵積的心肌梗塞,你們要有最壞的思想準備……”
束華如驚問:“郭書記從來沒犯過心髒病嘛,怎麽會突然大麵積心肌梗塞?”
院長說:“正因為從沒發過病,所以才更危險。這種病的誘因是情緒驟變,飽餐,或者過度的超強運動———有些運動員就是在事先毫無症狀的情況下,於運動之中突然倒下,再也起不來了……”
曹務平說:“郭書記沒做任何運動,發病時我們還在開會。”
院長說:“那可能就是情緒驟變的因素了……”
曹務平說:“這也沒有呀,大家談得好好的,郭書記又沒生過氣……”
束華如心裏真難過,隻有他最清楚,郭懷秋是為國際工業園和平川市的許多問題憂慮著急———尤其是國際工業園。也許在此之前,郭懷秋聽到的好話太多,根本沒想到工業園的問題這麽多,一下子有點措手不及。自己也真是沒數,還火上澆油,盡讓大家談問題,這就把郭懷秋談倒下了。如若是由著滑頭主任江偉鳴唱頌歌,也許就沒有這一出了。
束華如禁不住一陣陣頭暈目眩,歎息著對曹務平說:“曹市長,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們還說這些沒用的話幹什麽?咱平川這窮地方的一把手好當麽?我看郭書記是硬被累倒的。你快給吳書記、肖書記,還有陳書記打電話,讓他們都到這裏來開個碰頭會,看看下一步該怎麽辦吧。”
三
分管紀委工作的市委副書記肖道清7月10日上午在接待省紀委周書記一行。早上的碰頭會一結束,肖道清就和市紀委金書記一起,到四樓第二會議室向周書記匯報廉政自查的情況。開始時,郭懷秋參加了一下,以示重視,還對第一次到平川來的周書記說了些客氣話,後來說還有重要的事得處理,就走了。整個上午都是肖道清和金書記在匯報,一直匯報到中午十一點半。
市委接待處原是按郭懷秋的交待,安排了接風宴會的,肖道清卻留了一手,悄悄地讓接待處再做便餐準備,一旦周書記唬起臉公事公辦,就請周書記一行吃便餐。
省紀委的這位周書記剛上任,是從南方某市調過來的,郭懷秋和肖道清都不太熟,接待上就很難把握。不接風,怕怠慢了周書記,鬧下不愉快;接風的話,又怕周書記頂真,指責他們“窮市還窮吃”。想來想去,郭懷秋咬咬牙還是和肖道清說定,寧可吃批評,也不得罪人。
匯報結束後,肖道清試探著問:“周書記,中午吃飯怎麽安排?”
周書記把手一擺說:“不要你們管了,我們幾個去吃小吃。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很有名的小吃一條街,是不是?”
這可是肖道清沒有想到的。肖道清怔了一下,婉轉地說:“周書記,這……這不太好吧?在小吃攤上萬一吃壞了肚子,我可擔當不起呢,郭書記可要打我的板子了。我看,咱們是不是就在賓館裏做些小吃吃吃呢?另外,也嚐嚐我們平川的原汁狗肉和漠河大曲嘛。”
周書記不同意,笑著對肖道清說:“肖書記,你別剝奪我這點小小的自由好不好?我就喜歡小吃攤上的那份熱鬧哩!老百姓吃得,我為啥就吃不得?!”
肖道清無法,隻得讓紀委金書記和接待處處長錢萍陪同周書記一行去漢王街吃小吃,自己準備和統戰部張部長一起,與台灣來的華義夫老先生見個麵,再吃頓飯。
據張部長前幾天匯報,這位華義夫老先生不是一般人物,乃是1947年至1949年國民黨政府在平川的最後一任市長。華老先生赴台以後就脫離了政界,幾十年一直在台南從事實業經營,頗有建樹,其麾下的華氏集團實力雄厚。老人對平川很有感情,這次帶著女兒先來看看,據說下一步想在平川定居,並在國際工業園投資辦廠。張部長昨晚就說定了,中午,由統戰部出麵接風宴請,請肖道清代表市委出席。肖道清卻因為要接待周書記一行,沒敢和張部長說死,隻說如能抽出空就一定去。
現在,既然不為周書記接風,統戰部那邊就得去了。已走出門時,電話響了。肖道清沒想到是曹務平從人民醫院打來的電話,更沒想到郭懷秋會出事,遲疑了一下,還是沒去接電話,門一帶,徑自出了市委後門,去了平川賓館。
按事先定下的接待標準,宴席上了“五糧液”。華老先生不要,點名要平川大曲,說是幾十年沒喝到家鄉的酒了。於是,肖道清就由著華老先生的意思,讓服務員小姐換了特製的平川大曲,還很細心地問張部長有沒有準備狗肉?
張部長說:“狗肉是咱平川一絕,哪能沒有?有原汁狗肉。”
華老先生高興地說:“這就夠了,我在台南最忘不了的就是咱平川大曲和原汁狗肉。”
華老先生的女兒華娜娜說:“我父親現在就像老小孩似的,一到平川就吵著要吃狗肉,昨天剛住下,就要我到街上給他買,說是在張自忠路路口有家叫‘狗肉李’的百年老店哩……”
肖道清對華老先生和華娜娜印象都挺好,尤其是對華老先生那一口純正的平川話,聽得十分入耳,席間便挺感慨地說:“真沒想到,幾十年了,華老先生的鄉音還一點沒變呢。”
華老先生呷著平川大曲,笑眯眯地說:“隻怕這輩子也變不了嘍。”
肖道清問:“這次回來,老先生對平川印象如何?”
華老先生遲疑道:“咋說呢?比起42年前,變化不算小,可比起省城和北京、上海這些地方,還是……還是差一些吧?啊?”
華娜娜插上來說:“肖書記、張部長,我父親這人就是嘴臭,你們別理他。要我看,咱平川也不比別的地方差,將來會更好……”
華老先生笑了:“是的,是的,就因為我愛說,所以,國民黨不喜歡我。”
肖道清也笑著說:“華老先生,我們可不是國民黨啊———而且也不是過去講大話、講空話的共產黨。我們現在從中央到地方都講究實事求是。您說得還是太客氣了。今天我們平川不是差一點,而是落後了一大截,不但和省城相比,就是和全國一些同類城市相比,也落後了一大截,經濟欠發達。這是事實,不承認不行呀。當然,這裏麵既有曆史的原因,也有現實的原因,您住下來後,張部長會和您細談,也希望您老為我們振興平川獻計獻策哩。”
華老先生似乎被肖道清的真誠打動了,連連點著花白的腦袋說:“肖書記,說到曆史的原因,我想起來了,我華某隻怕也推脫不了一分責任呢。說來慚愧呀,42年前那場大決戰以後,我這個國民政府的市長給你們留下了咋樣一副爛攤子呀?民國三十八年,哦,就是1949年,肖書記,你多大呀?”
肖道清說:“我剛一歲。”
華老先生豎起大拇指讚道:“你年輕有為!”指著華娜娜,又說:“你和我女兒同歲,坐船到台灣那年,她還在吃奶哩。”
肖道清看看華娜娜,有點不太相信:“華小姐也43歲了?”
華娜娜笑問道:“怎麽?不像呀?”
肖道清說:“我還以為你不到30歲呢……”
這時,外麵進來一位服務員小姐,請肖道清接電話。
肖道清和華老先生、華娜娜打了個招呼,出去了。
是束華如市長的電話。
束華如在電話裏鬱鬱地說,20分鍾前,郭懷秋書記去世了。事情來得太突然,肖道清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怎麽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一時間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一場大夢之中。聽著束華如的情況通報,肖道清眼中的淚不知不覺淌下來了,握著話筒的手也禁不住哆嗦起來。
肖道清可以說是郭懷秋一手提拔上來的,對郭懷秋的感情很深。當年,郭懷秋任合田縣委書記時,把他從大漠縣調去任縣委辦公室主任。郭懷秋任平川市委副書記兼市長時,又把他調到平川市府任秘書長。後來,送他到中央黨校學習,回來後,郭懷秋主持工作,就推薦他當了市委副書記。平川曆史上最年輕的副書記,平川人便議論紛紛,都說肖道清是郭懷秋的接班人。
束華如大約聽到了肖道清的飲泣聲,在電話裏勸說道:“肖書記,你先不要哭啊,郭書記不在了,咱該做的工作還是得做呀。”
肖道清這才木然地問了句:“束市長,這……這個突然的情況,你向省委匯報了沒有?”
束華如說:“我剛和省委錢書記通了電話。錢書記指示,在新班子正式確定之前,平川市委、市府的工作,要你我共同負責,一定要保持政治和社會局麵的穩定,各方麵絕不能出亂子!”
肖道清又是一怔,半天沒做聲。
束華如在電話裏叫:“你聽明白沒有?快到人民醫院會議室來,我等你。”
肖道清說:“那……那好,我馬上過去。”
回到宴會廳,肖道清雖強作笑臉,可華老先生還是看出了點名堂,又不好問,便把關於平川曆史的話題收住了,還說:“肖書記,你不必陪我———我回到家了嘛,你有公務就去忙吧。”
肖道清向華老先生道了歉,說是臨時碰上了急事,要去處理,交待張部長務必陪好華老先生,自己匆匆吃了點東西,起身走了。
在賓館門口,肖道清臨時攔了公安局的一部車,要司機亮起警燈直開人民醫院。
在警燈的閃爍中,哀傷一點點逝去,湧往心頭的竟是壓抑不住的豪情。
肖道清突然間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平川市未來曆史的入口處,走進這個入口,下一步平川的曆史也許就將由他這個43歲的年輕市委書記來書寫了。
43歲,一個多麽令人羨慕的年齡。看這架勢,大局已定。省委書記錢向輝“共同負責”的話語裏已透出了這層意思。市委班子目前的情況也明擺著,四個市委副書記中,不但他排名最靠前,也隻有他最年輕。吳明雄56歲,陳忠陽58歲,束華如不是帥材,除非外派一個市委書記,省委惟一的選擇隻有他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四
陳忠陽7月10日這天最倒黴,和非黨副市長嚴長琪一起,驅車200多公裏,從平川趕到雲海市,一下車,就被告知要往回趕。陳忠陽很不高興,拉下臉來,氣呼呼地對雲海市委書記米長山說:“怎麽?郭書記去世地球就不轉了?該幹的事就不幹了?!”
米長山早年做過陳忠陽的秘書,知道陳忠陽是三屆市委班子的老副書記,脾氣大,加上這一年多來和郭懷秋又不太和氣,便不敢勸,隻好賠著笑臉說:“我的老書記喲,這您可別怪我呀。束市長讓我傳個話,我不敢不傳呀。是不是回去,您自己決定就是了,誰敢勉強您呢?!”
陳忠陽不耐煩地說:“好,好,我知道了。”
嚴長琪覺得這種非常時刻陳忠陽不回去總是不太好,就和顏悅色地勸陳忠陽說:“陳書記,郭書記去世是件大事,又這麽突然,可能關於班子的安排,省委有什麽精神吧?我看,就我留下來參加下午文化節的開幕式吧,你最好還是回去一下。”
陳忠陽想了想,認為嚴長琪說得有道理。郭懷秋意外去世,省委對平川市委的班子不能不作安排。是外派一個書記?還是暫時由束華如兼書記?抑或讓二梯隊的肖道清上?這關乎到平川未來的曆史走向,也關乎到自己手下一大幫幹部的前途,他不能不予以充分的重視。
細想下來,外派的可能性不大。平川是有名的大市、窮市,所屬八個縣市中,有三個市縣財政倒掛。如今,經濟全麵滑坡,上了馬的國際工業園又麵臨著一大堆新的難題和矛盾,沒有堅強的神經和相當的工作基礎,誰也不敢往這火坑裏跳。讓市長束華如兼市委書記也不太可能。在省委一些領導眼裏,束華如是個能忍辱負重的好管家,一把手的好搭檔,卻不是個能獨當一麵的帥材。
惟一的可能,是肖道清上。
這是陳忠陽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麵。肖道清出任市委書記,和郭懷秋在任不會有什麽兩樣,也許比郭懷秋在任時還壞。肖道清是郭懷秋的親信,又是大漠人,肖道清上台,各區縣和市裏各部委局辦大漠幹部的勢力將會進一步加強,這對雲海及其它地區幹部的提拔則更加不利。而且,想在平川做點大事隻怕會更難,水和路都甭指望能盡快解決,改革開放的步伐也快不了,許多在郭懷秋手上辦不了的事,在肖道清手上也同樣辦不了,平川的落後局麵根本沒法改觀。
比如,和美國SAT公司遠東部的合作。這個合作項目已商談一年多了,一直無進展。SAT遠東部總裁鄭傑明是雲海人,十年前赴美闖蕩,混出了模樣,去年代表SAT公司到平川尋找投資項目,一眼看中了位於市中心的機械一廠,想全資兼並該廠後,在原址上蓋一座二十八層的國際大廈。郭懷秋開始時很有興趣,還帶著分管副市長嚴長琪和鄭傑明見了兩次麵。後來,不知出於什麽考慮,主意變了,寧願看著機械一廠停產,看著機械一廠的工人發不出工資,也不同意SAT的兼並方案,反倒建議鄭傑明把國際大廈蓋到兔子不拉屎的工業園去。搞得陳忠陽大丟麵子,也沒辦法向鄭傑明交待。
再比如說水和路。從謝學東到郭懷秋,兩屆班子喊了多少年,都知道遲早非解決不可,可就是沒人動真格的,都說要從長計議。於是便從長計議,計劃也計劃了,議論也議論了,至今仍是一頭霧水。
說心裏話,在這種情況下,陳忠陽寧可讓有些矛盾的吳明雄上,也不願看著肖道清上。吳明雄雖說過去得罪過他,也不夠理想,但有兩點好:其一,不搞幫派;其二,真心想幹事。退一步說,就算吳明雄上台後仍和他過不去,也沒啥大不了的,吳明雄不是肖道清,五十六了,了不起幹一屆。
———隻是,讓吳明雄上隻怕也難,中央和省委在年齡上卡得都很死,一般來說,五十六歲已不可能再提一級了……
想來想去,陳忠陽還是決定吃過飯後回平川去,聽聽省委的口氣,再決定下一步的動作。如果可能的話,不妨給省裏一些老領導打打電話,為吳明雄做做工作。這樣一舉兩得,既阻止了肖道清大漠勢力的上台,又賺個出以公心、不計前嫌的好名聲———他前幾年和吳明雄的矛盾,省裏一些老領導都是知道的。於是,就吩咐米長山給平川回電話,要米長山告訴束華如,自己飯後就回去。
在流花賓館吃飯時,陳忠陽情緒很好,說是要解解乏,喝了幾杯酒,也勸嚴長琪喝了幾杯。後來,就問起文化節的組織安排問題。文化節組委會主任是雲海市長尚德全。尚德全是陳忠陽一手提起來的青年幹部,一向對陳忠陽惟命是從,便滔滔不絕地匯報起來。匯報時絕口不提郭懷秋,一口一個“根據老書記指示”如何如何。最後還提出:“老書記,您既來了哪能走呀。這文化節可是件大事,又是雲海縣改市五周年紀念,您走了哪成?當年不是您老書記一次次往省城、往北京跑,咱雲海哪有今天呀?”
陳忠陽心裏很得意,嘴上卻說:“什麽老書記呀,如今越老越不值錢,我今年可是五十八了,就等著回家抱孫子嘍。”
嚴長琪笑著說:“您陳書記能回家抱孫子呀?這還在位呢,那麽多地方都搶著要您去當顧問,真要退下來,還不把門檻都踏破了。”
陳忠陽也笑了:“這幫家夥別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不就是想借我的餘熱燒他們的小灶麽?我早和他們說過了,我陳忠陽十六歲參加革命,幹到今天,也該歇息了。他們的爛事,我才不管呢。”
尚德全說:“老書記,他們的爛事您不管,我們雲海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呀!我們可都是鞍前馬後跟著您許多年的老部下了。”
年輕的市委副書記趙林更露骨地說:“老書記,您可是咱雲海幹部的當家人呀,現在您在位,市委常委會上有人幫我們講話,我們啥事好辦,就是郭懷秋也拿您這樣的三朝元老沒辦法;您要真不在位了,再不管我們,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陳忠陽覺得非黨副市長嚴長琪在麵前,雲海的幹部這樣說話很不得體,便舉起杯說:“廢話少說,喝酒,喝酒。”
趙林根本沒把嚴長琪看在眼裏,喝了杯酒,又說:“真沒想到,郭書記說去世就去世了,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哩……”
陳忠陽火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罵兒子似的指著趙林的鼻子道:“小趙,你這話是他媽什麽意思呀?啊?還人算不如天算?!郭書記都倒在工作崗位上了,你還這麽胡說,啊,這叫啥?這叫既沒黨性,也沒良心!”
趙林不敢做聲了。陳忠陽歎了口氣,又說:“你們胡說八道不要緊,罪名最後還要落到我頭上,不知內情的同誌,還以為是我支持慫恿你們的呢!今天,我當著嚴市長的麵再重申一遍,今後,不講原則,不負責任的話,誰都不許亂說。要搞五湖四海,不要搞小圈子,小宗派!”
嚴長琪心裏清楚,陳忠陽的話是說給他聽的,便笑道:“陳書記說得不錯,外麵是有些議論呢,你們可別再害陳書記了。陳書記在雲海工作多年,對雲海有感情,你們得珍重陳書記這份感情,可不能給陳書記添亂呀。”
陳忠陽注意地看了嚴長琪一眼,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認定嚴長琪話裏有話。
對嚴長琪這個從工學院土木工程係上來的黨外副市長,陳忠陽一直吃不透。這位副市長對任何人都笑眯眯的,對市委幾個書記、副書記交辦的事,嘴裏從來不說一個“不”字,似乎是個很好說話的主。可奇怪的是,辦的結果卻又大不相同,沒矛盾的事都辦成了,有矛盾的事一樣辦不成,你細想想,還又怪不得他。
和SAT公司合作的事就是這樣。他陳忠陽要辦,嚴長琪不說不辦,滿口應承,四處跑個不歇,可到底沒辦成。辦不成,這位副市長也不說,見了他仍是笑眯眯的。後來,便要他去找郭懷秋談,他找郭懷秋一談就碰了軟釘子。
今天這番話說得又很有意思,聽上去好像是為他陳忠陽好,可卻再三強調他對雲海有感情,心裏隻怕已認定平川市有個雲海幫了。那麽,嚴長琪知道不知道,平川還有個以肖道清為後台的大漠幫?沒準這滑頭滑腦的副市長已通過郭懷秋,貼上肖道清了吧?
陳忠陽呷了口酒,不動聲色地問:“嚴市長啊,這郭書記突然去世了,你老弟估計省委會讓誰出任平川市委書記呀?”
嚴長琪燦爛地笑著:“哎呀,陳書記,你看你這話問的,我老嚴是民革黨員,可不是中共黨員,咋會知道中共省委的安排呀?”
陳忠陽說:“我們試著猜猜看嘛。”
嚴長琪的滑頭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搖著禿了大半邊的腦袋道:“我可猜不出哩,反正,陳書記,我給你表個態,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我都服從黨的領導,誰當市委書記我都聽吆喝,都盡心盡力幹好我分內的事。”
陳忠陽問:“你看肖道清怎麽樣?”
嚴長琪說:“不錯,不錯,肖書記年輕穩重,政策性強。”
陳忠陽又問:“那麽,吳明雄呢?”
嚴長琪馬上說:“也挺好嘛。吳書記有事業心,也有開拓精神,誰不知道吳書記是把快刀呀。”
陳忠陽哭笑不得,指著嚴長琪直咧嘴:“嚴市長,我真服了你了———和你交交心還真不容易哩。”
嚴長琪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陳書記,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肖道清和吳明雄本來就各有各的長處嘛。”
這時,雲海市委書記米長山走了進來,先給陳忠陽敬了一杯酒,又給嚴長琪敬了一杯酒,後來,就把陳忠陽叫到了外麵的休息室,悄悄地對陳忠陽說:“老書記,束市長的電話打通了,束市長要您務必於今晚七時參加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傳達省委錢書記指示精神……”
陳忠陽懶懶地問:“什麽精神呀?”
米長山說:“關於班子的臨時安排和穩定平川局麵的精神。”
陳忠陽又問了句:“班子怎麽個安排法?”
米長山討好地說:“束市長沒和我細說,我就多了個心眼,把電話打到了省委錢書記的秘書家裏。錢書記的秘書斯予之您知道的,是我大學的同學。我問了一下情況,據斯予之說,目前暫定由肖道清和束華如負責,下一步可能是肖道清出任市委書記。”
陳忠陽冷冷一笑,點了點花白的腦袋:“果不其然嘛,啊?!”
米長山又說:“不過,斯予之也說了,這事現在還說不定。省委一幫老同誌對吳明雄印象很好,說是吳明雄有膽識,有氣魄,已有幾個老同誌提出,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從穩定平川大局考慮,還是應讓吳明雄做平川的一把手為宜。”
陳忠陽眼睛一亮:“消息可靠麽?”
米長山說:“絕對可靠。斯予之再三和我交待,這件事絕不能在平川透出一點風聲來,否則要我負責。”
陳忠陽來了興致:“好,好,大米,這幾天你保持和斯秘書的聯係,我今晚也和老省長他們通通電話,談談我的看法。吳明雄這人作風正派,有主持全麵工作的能力,又願意幹事,如真能讓吳明雄出任市委書記,不論對平川的大局,還是對你們這些雲海幹部都是有好處的。”
米長山點點頭:“我明白。”
吃過飯後,陳忠陽掉轉車頭回了平川。
這時,是下午2時10分,按陳忠陽的估計,最多三個小時後,他就可以回到平川了。不料,半路上堵車,一堵就是兩小時,待陳忠陽趕到市委常委會上時,已是晚上七時半了。
陳忠陽十分疲憊,進門就嘶啞著嗓門罵:“真操蛋,咱平川的爛路再不修,我建議把市委的小車都換成直升飛機算了,免得當緊當忙時誤事!”
吳明雄接上來說:“我同意陳書記的意見,市委小車班可以考慮解散,商調駐平川空二師派一個中隊的飛行員來幫我們駕駛直升飛機,可以在我們市委大樓頂上搞個停機坪嘛!這話兩年前我就和郭書記說過……”
束華如打斷了吳明雄的話頭:“好了,好了,都不要開玩笑了。陳書記總算到了,咱們開會吧。我先通報一個搶救郭書記的有關情況,以及錢向輝書記的電話指示精神。然後,再請組織部孫部長給大家宣讀下午五時剛收到的省委發來的電傳。”說罷,又看了看肖道清,問,“肖書記,你看是不是就這樣?”
肖道清點了點頭,補充道:“郭懷秋同誌治喪委員會名單和追悼會的規格恐怕也得在會上定下來,盡快報給省委。我還想親自到省城去一趟,請咱們的老書記謝學東代表省委參加追悼會。郭書記是倒在工作崗位上的,我們把喪事辦得好一些,隆重一些,不論對郭懷秋書記的亡靈,還是對郭書記的家屬、親友,都是個安慰嘛。”
陳忠陽見束華如和肖道清擺出的這副架勢,心中已有數,看來米長山的情報很可靠,省委確已決定由肖道清暫時出來收拾局麵了。
肖道清也實在滑頭,年紀輕輕,竟這麽世故,省委的電傳還沒宣布,他就先一步提出要到省城去一趟。真是去請原平川市委書記謝學東參加追悼會麽?鬼才相信呢。他不就是去跑官麽!誰不知道謝學東現在是省委副書記呀,誰不知道郭懷秋、肖道清和謝學東的熱絡關係呀。
陳忠陽不動聲色地看著肖道清,心裏卻在說:我的小書記呀,你先別得意,你的兩條腿未必就能跑過我陳忠陽的電話!你肖道清得記住,現在的省委書記還不是謝學東,到底誰來做平川的一把手,還說不準呢。
平川政治舞台的巨大帷幕還沒拉開。
那麽,更換主角,改變平川未來曆史走向的可能性就還存在。
五
郭懷秋去世的消息在訃告見報之前是嚴格保密的,因此,這個市委書記的突然倒下,對平川地區1000萬人民的日常工作和正常生活幾乎沒產生任何影響。7月10日當天,平川地區八縣市28000平方公裏土地上的政治經濟秩序,仍按自身的規律和原有慣性自然運行著。本該發生的事情照常發生,本該暴露的問題還在暴露。大漠縣、民郊縣和半停產的勝利煤礦,在這一天都出了亂子。
平川地區最貧窮的財政倒掛縣———大漠縣,發生了一起爭奪大漠河水源的流血械鬥。械鬥的規模很大,超過了往年,上泉旺和下泉旺兩個村各出動了幾百號人,土槍、炸藥包都使上了。更要命的是,雙方參加械鬥的人員已開著破卡車、手扶拖拉機浩浩蕩蕩上了陣,大漠縣委、縣政府竟還一無所知。
7月10日下午5點左右,年輕的女縣委書記劉金萍剛主持完全縣抗旱工作電話會議,市委副書記肖道清突然打了個電話過來,一反往常的溫和,火氣很大,開口就說:“劉書記,你們這幫老爺奶奶是怎麽搞的?上泉旺和下泉旺又打起來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和曹市長早就提醒過你們,要你們注意,注意,你們當回事沒有?!”
劉金萍被肖道清罵懵了,想都沒想就一口否認說:“肖書記,這……這絕不可能!就在前幾天,我……我還親自和泉旺鄉的王書記通過電話,要他們接受往年的教訓,今年再不能惡打了……”
肖道清情緒煩躁,口氣也益發嚴厲:“還不可能呢,剛才上泉旺村的電話已打到我辦公室來了!鬧不好已死了人,我的劉姑奶奶!這一來,我和曹市長又難清靜了。泉旺鄉老家那幫沾親帶故的鄉親能不來告狀麽?這不又得擠破我們兩家的門,擠破我們辦公室的門了!你……你說說,我們還要不要辦公了!啊?”
劉金萍知道事情的事實性和嚴重性了,忙說:“肖書記,你別急,我……我和黃縣長馬上帶人帶槍過去,馬……馬上過去。”
肖道清的語氣才平緩了些:“還有一點,我現在也和你說清楚,要快刀斬亂麻,該抓的凶手,你們縣公安局要馬上抓,主動抓,不要再捅到市裏,讓吳明雄發火造成被動。吳書記這人你是知道的,不好糊弄,也沒人敢和他瞎糊弄。你不主動點,到時候,哭鼻子都沒用。”
劉金萍說:“好,好,肖書記,我們都按你說的去做。你放心,我不會哭鼻子的。械鬥的情況,我們去過現場以後,再向你匯報……”
肖道清一口回絕了:“這事你別找我匯報,也別去找曹市長,我們都是大漠幹部,說輕說重了都不好,該匯報,你們就向管政法的吳書記匯報。吳書記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你們就要不折不扣地執行!”
這邊剛放下電話,那邊的電話又響了。
劉金萍接過電話一聽,是上泉旺鄉的王書記,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分說,衝著話筒直叫:“王胡子,我問你,你這個鄉黨委書記是怎麽當的?難道每年不死幾個人就不好受麽?!就算你擋不住下麵的械鬥,可及時給我們縣委報個消息總該做得到吧?這最起碼的,你都沒做到!你今天是不是又喝多了?醒了酒才想起打電話來?!我告訴你,這事肖書記和曹市長已經知道了,你小心了就是!”
“啪”的一聲摔下電話,劉金萍風風火火地叫來縣長黃建國和縣公安局長、武裝部長,挎著槍,帶著值班民警、民兵,分乘一部桑塔納和幾部破卡車,一路警笛呼嘯,直驅泉旺鄉境內的大漠河堤。
坐在車裏,劉金萍氣得臉色發青,對縣長黃建國說:“我真受夠了,這回得動真格的,該抓幾個就抓幾個,該重判就重判,再不能姑息下去了。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嘛,年年打,年年死人,你怎麽做工作,他就是不聽!”
黃建國沒做聲。
劉金萍用胳膊肘捅了捅黃建國:“黃縣長,你倒說話呀!”
黃建國歎了口氣:“我說啥?打來打去還不都是為了水麽?這水的問題不從根本上解決,你再發狠也沒用!”
這話不錯。水的問題,不但是上泉旺和下泉旺矛盾的根子,也是涉及整個大漠農業的根本性問題。這問題風調雨順的年頭還看不出,一遇上老天爺不給麵子,稍稍有點旱情,就馬上暴露出來了。
最典型的是泉旺鄉的上泉旺和下泉旺。位於大漠河上遊的上泉旺村,早在20年前就開始在大漠河上築壩截流,搞得下泉旺村的大田幹得冒煙,連人畜用水都要到五裏路外的上泉旺挑。下泉旺自然不甘,一次次全副武裝去偷炸,去強扒上泉旺的河壩,就一次次引發死人流血的械鬥。為此,鄉裏、縣裏年年調解,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些年情況益發嚴重。土地早包到各家各戶了,各家各戶的莊稼人為了自己土地上的收獲,也就更舍得玩命了。
更複雜的是,泉旺鄉偏又是市委副書記肖道清和副市長曹務平的老家。曹務平是上泉旺人,肖道清是下泉旺人。兩邊隻要一打起來,雙方的農民不找鄉裏、縣裏,都直接到市裏找市領導。每到這時,不論是肖道清,還是曹務平都很惱火,總是怪大漠縣委處理不力。
為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三年前,劉金萍出任大漠縣委書記後,馬上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給市裏打了個報告,要求根治、疏通大漠河,實施南水北調工程,將大澤湖水引入大漠河。當時的市委書記還是謝學東。謝學東說,很好嘛,如能把大澤湖水北調過來,沿河其他六縣和平川城裏的用水也解決了嘛。然而,讓水利局的同誌沿途一看,再一算賬,把謝書記嚇了一大跳。需整治的河段長達620餘裏,工程總資金至少八個億。謝書記苦苦一笑,隻好讓大家從長計議了。郭懷秋做了書記,也想解決水的問題,可資金照樣無法解決,問題就一直留到了今天。
今天,劉金萍心裏真委屈,可該罵誰呢?又說不清,道不明。她劉金萍不是不關心民眾的疾苦,而是沒有力量解決。此刻,她這個縣委書記除了對械鬥的農民弟兄發發狠,還能說啥呢?
黃建國做了八年縣長,頗有應變經驗,每到這種時候總保持著一分難得的清醒,見劉金萍的氣小了些,才又不慌不忙地說:“劉書記,你得聽我幾句話。事情既然已出了,就不要急了。曹市長也好,肖書記也好,誰要發火,就讓他發去,咱們心裏要有數。不管誰說什麽,咱還是得依著往年的法兒,以息事寧人為原則。”
劉金萍沒好氣地說:“怎麽息事寧人?肖書記在電話裏可是說清楚了,如今管政法的是吳明雄,這黑臉包公不好糊弄哩。”
黃建國說:“咱又不是糊弄。往年咱糊弄了麽?哪回沒認真處理?真死了人,就讓他們兩個村交凶手嘛。凶手自動投案,誰還有什麽話說?”
劉金萍苦苦一笑:“黃縣長,咱先不說這些。處理善後是以後的事,眼下咱得先把事態平息下去。老天爺保佑,但願這回別死人……”
然而,還是死了人。
桑塔納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衝上漠河大橋,還沒停穩,劉金萍就急急地從車裏鑽了出來。站在橋上,就能看到,上泉旺和下泉旺兩村的械鬥農民正在橋上遊被炸開了一半的河壩上下、河左岸的堤埂上沒命地廝打。夕陽昏黃的光線下,黑壓壓的人群潮水一般漫過來卷過去。哭聲、罵聲、吼叫聲伴著棍棒、刀槍的碰擊聲和時而爆響的土槍聲,構成了一片不絕於耳的喧囂。
左岸的大堤上,下泉旺的一些傷員已抬了下來,正向橋上跑。傷員們全沒了人樣,個個身上糊滿泥水、血跡,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一樣。傷員們身後,還有上泉旺的人跟著追打、放槍,鐵砂霰彈呼嘯著,蝗蟲般亂飛、亂撞。劉金萍眼見著一個抬傷員的老漢後背中彈,鮮血直流。
情況相當嚴重。劉金萍和黃建國顧不得危險,揮著五四式手槍,迎著鐵砂霰彈和下泉旺村退下來的傷員,直向河壩方向衝。邊衝邊叫,要械鬥的雙方都住手。然而,械鬥的人們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打紅了眼,就是不睬。劉金萍和黃建國都沒有辦法,這才扣動槍機,相繼對空放了幾槍。與此同時,身前身後那些民警、民兵手中的槍也對空放響了。
驟起的槍聲壓住了麵前的喧囂,也驚醒了械鬥雙方的人們,大家這才發現,他們的女縣委書記劉金萍和老縣長黃建國正被一幫民警、民兵簇擁著,手持電喇叭立在高高的大漠河河堤上喊話。
黃昏的河堤上,風很大,劉金萍額前的鬢發被吹向腦後,衣襟和裙擺旗也似的“忽達、忽達“飄,臉色嚴峻得嚇人,加上手裏又攥著槍,那模樣真不像個和平歲月裏的縣委書記,倒像個戰爭年代的女遊擊隊長。
劉金萍的口氣極為嚴厲,完全是命令式的:“都聽好了,上、下泉旺兩村的人全給我各自後退一百米!馬上退,不聽招呼的後果自負!村幹部們注意了,把你們村的人都給我無條件帶回去!我提醒你們,你們現在已經觸犯了法律!”
黃建國也一臉怒氣地跟著喊:“都聽到了沒有?上泉旺的退過河,到河對岸去;下泉旺的退到大橋上來。傷員馬上送醫院,死傷現場保持原狀,以便公安司法機關處理。”
河壩上有人大叫:“下泉旺炸壩,炸死了我們一人!你們縣裏不馬上抓凶手,我們就不退!”
這時,泉旺鄉的王書記和幾個鄉幹部露麵了,連哄加勸,要河壩上的人撤下去。然而,河壩上的人理都不理,還推推搡搡地和王書記吵,王書記和兩個鄉幹部便向他們打拱作揖。
劉金萍見王書記和兩個鄉幹部這麽無能,真是火透了,手中的槍一揮,衝著河壩上的人說:“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再重申一遍:不聽招呼的,後果自負,一律按流氓鬥毆論處,先行拘留!”
話音一落,公安局長和武裝部長便帶著民警、民兵向河壩上衝。
河壩上的人見政府動了真格的,一下子怕了,這才慌忙往河岸上逃。
雙方脫離接觸,局麵總算控製住了。然而,望著河壩上留下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和大漠河兩岸那一片片幹旱龜裂的土地,劉金萍心裏泛出一陣無言的苦澀。這哪裏是流氓鬥毆呀?這都是為了爭奪生存之水呀。黃建國說得不錯,水的問題不解決,就是多抓幾個人,重判幾個人,也免不了悲劇的再次發生。劉金萍長長地歎了口氣,對黃建國說:“我們還是再給市委、市府打個報告吧,咋著也得上這個南水北調的工程了。如果再這麽拖下去,我看就是對治下百姓的犯罪了!”
黃建國點點頭說:“我同意。不過,我也勸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市裏的財政情況比三年前還糟,上這麽大的水利工程談何容易呀。”
劉金萍說:“就不能自籌資金來解決麽?沿河六縣一起籌!咱大漠帶個頭。”
黃建國眼一睜多大:“我的姑奶奶,你瘋了不成?想在平川這窮地方自籌八個億?!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央三令五申不準加重農民負擔,市裏那幫頭頭誰敢做主這麽幹呀?若是鬧出了亂子,有人告上去,你不怕丟烏紗帽,人家也不怕丟烏紗帽嗎?!”
劉金萍默然了。
黃建國又說:“所以,再打個報告我不反對。可自籌資金的事,我勸你千萬別提,提也沒用。市裏那幫頭,誰也不會有好臉色給你的。你不信,我現在就和你打個賭。”
劉金萍心裏明白,黃建國說得不錯,便沒好氣地道:“我敢不信麽?薑總是老的辣嘛,更何況你這七品縣令當到今天都當成精了。”
六
大漠縣械鬥的死傷情況尚未報來,民郊縣又出了事。
根據市公安局7月10日晚間的電話記錄,民郊變電站在這日下午6時15分被包圍,9時53分被衝砸。衝砸造成了民郊縣東部兩個鄉和平川市西部大麵積停電。肇事者是民郊鎮河東村金龍煤炭集團的幾百號農民,為首的是金龍集團副總裁兼礦長田大路。
事件發生以後,省電力局徐局長怒氣衝衝地把長途電話掛到了尚未結束的市委常委會上,責問市長束華如和主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吳明雄,平川地區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還有沒有法製。
束華如對市電業局三天兩頭拉閘斷電窩了一肚子氣,今天省城的這位徐局長又以這麽一種口氣和他說話,心裏益發不滿,便不想理睬。吳明雄卻很清醒,認為不能意氣用事,否則,會更加深地方和電力部門的矛盾,遂打了電話給民郊縣委書記程謂奇,要程謂奇立即趕往河東村處理事件。程謂奇剛接完吳明雄的電話,縣供電局劉局長也趕到了縣委,向程謂奇告狀。
這當緊當忙的時候,金龍集團董事長、總裁兼村黨支部書記田大道又耍起了滑頭。程謂奇讓人四處打電話找田大道,河東村的人一概說田大道出差了,不在家。然而,程謂奇在劉局長的陪同下坐著縣公安局的警車一進村,田大道卻從金龍集團辦公大樓裏鑽出來了,一見程謂奇的麵,就做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說:“喲,喲,這不是程書記麽?出了啥事呀,害得你半夜三更往我這兒跑?”
漏子一下子捅到了省裏、市裏,而且又造成了民郊東部兩個鄉停電,這實在讓程謂奇生氣。程謂奇站在門廳裏,當著供電局劉局長的麵,指著田大道的鼻子罵:“田大道,我看你簡直他媽的就是田強盜!欠了人家供電局一年多的電費不付,竟還敢砸人家的變電站!真反了你了!”
田大道益發顯得驚訝:“什麽?什麽?砸變電站?誰砸變電站了?這不是無法無天了麽?!”遂對身邊一個年輕人說:“小四,快給我把大路找來,問問是怎麽回事,別是河西村莊群義他們惹了事,弄到我們頭上了吧?!”
程謂奇說:“錯不了,河西村的莊群義沒你這麽大的膽!”
田大道說:“程書記,這可說不準呀,老話說了,不叫的狗最會咬人哩。”
程謂奇也有點疑惑了,以為原本勢不兩立的河東、河西村,這回為了共同的用電問題走到了一起,便一邊向田大道的辦公室門口走,一邊說:“就算河西村的人也參與了,你田大道也脫不了幹係,我就不信沒有你,這事能鬧起來。”
劉局長說:“我看沒有河西村的事。河西村從來不欠我們的電費,上個月我們已給河西村改了線路,也沒停過河西的電。”
到田大道的辦公室剛坐下來,被田大道稱作“小四”的年輕人,帶著為首肇事的田大路來了。
田大路一進門就衝著田大道說:“哦,書記出差回來了?”
田大道應道:“回來了,回來了。”轉而便問:“變電站是怎麽回事呀?”
田大路說:“我正要向你匯報呢。”
田大道擺擺手:“你別向我匯報了,就向縣委程書記匯報吧。”
田大路便向程謂奇匯報說:“程書記,這事怪不得咱村上的人呀,他們供電局根本不買咱縣委的賬,明明知道縣裏抗旱緊急會議精神,仍斷了咱的抗旱用電。”
程謂奇一怔:“哦?斷了抗旱用電?”
劉局長叫了起來:“什麽抗旱用電?我們拉掉的是他們小煤窯的線路。”
田大路說:“我們十幾台水泵用的都是這路電。”
劉局長說:“那我管不著。我隻知道執行局裏的規定:凡拖欠電費一年以上的,一律予以斷電。斷電通知書也早就下達給你們了。”
田大路抓住了話柄,衝著程謂奇叫:“程書記,你聽見了吧?你聽見了吧?我們抗旱的事,他們供電局不管,那我們有什麽辦法呢?村民們隻好強行送電,我們勸也勸不住。”
田大道陰陽怪氣地說:“供電局不讓咱抗旱,咱就不抗旱嘛。咱可以去找縣委,找市委解決嘛,咋能亂來呢?我們地裏的莊稼就算全旱死了,又有啥了不起?程書記和縣裏能讓咱餓肚皮麽?!”
程謂奇狠狠地瞪了田大道一眼:“你少給我說這些酸話!”遂又皺著眉頭問田大路:“村民們究竟是強行送電,還是衝砸了人家的變電站?怎麽會造成大麵積停電的?”
田大路說:“村民們不懂電呀,自己動手,就出了事嘛。”
程謂奇說:“這就不對了嘛,你們為啥要自己動手呢?為啥不把抗旱的道理給變電站的同誌講清楚,讓人家送電呢?這就錯了嘛!”
劉局長說:“程書記,他們不是錯了,是犯了法。變電站有沒有被衝砸,你親眼看看就知道了。”
說罷,劉局長領著程謂奇出門去變電站現場。
到現場一看,變電站真被衝砸了,大門和一截院牆被推倒了,一台變壓器也著了火,現場一片狼藉。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膠皮味,肇事的農民卻不見了蹤影,油燈的燈光下,隻有供電局幾個夜班工人在守護現場。
一見這景象,程謂奇心裏就明白了。田大道這回打著抗旱的旗號,算是把變電站好好收拾了一下,解氣倒是解氣了,可無疑是犯了法。好在這田大道還算聰明,緊緊抓著抗旱的旗號不放,縣委便有了回旋的餘地。
正這麽想著,劉局長說話了:“程書記,這就不要我多說了吧?破壞電力設備是個什麽罪,大家都清楚。我們省局徐局長已經說了,今天這個惡性案件你們不依法處理,對停電地區我們就不恢複送電,你們看著辦吧!”
田大道說:“好,好,程書記,你別為難,就讓公安局抓我吧!”
程謂奇臉一黑說:“你以為我就不能抓你?我就不信河東村金龍集團離了你田大道就會垮台!”
田大路忙說:“怪我,怪我,這事與我們書記無關。我們書記出差了,出事時他不在家。真要抓,就抓我吧。是我沒能攔住村民們。”
程謂奇厲聲說道:“你們現在都別在我麵前充英雄。我和你們說清楚了,這事縣委一定要嚴肅處理,該抓誰就會抓誰。還有就是,你們欠人家供電局的電費得盡快給人家!”
田大路不高興了,問程謂奇:“程書記,你是我們的書記,還是人家供電局的書記?”
程謂奇說:“我們共產黨的書記,就是要依法辦事,秉公辦事!”
田大路說:“他們斷了我們的抗旱用電,你為啥不管?”
程謂奇說:“你們為什麽拖欠人家一年多的電費不繳?”
田大路說:“我們沒錢。”
程謂奇說:“你們是全縣最富的村,開了八座小煤窯,辦了好幾個廠子,錢都弄到哪去了?”
田大路說:“不是讓你們縣委、縣政府借走了麽?前年120萬,去年100萬,至今沒還。去年的100萬說是縣裏自建電廠,要我們投資,現在電廠在哪裏?我們出了這麽多錢,用不上電,你們反過來怪我們,還講不講良心?”轉而又對劉局長說,“我們欠的電費,你們就找縣政府要吧!”
程謂奇這回真生氣了,可又拿田大路無可奈何。這個田大路不是他本家哥哥田大道,他那副總裁不是鎮裏、縣裏任命的,而是因為在開窯上有一套,被田大道聘的。這人既不是村幹部,又不是黨員,說輕說重,你隻能聽著。
田大道見程謂奇臉都變了色,心裏禁不住有些怕,這才說話了,對田大路訓斥道:“咋,這河東村的家你當了?讓供電局找縣裏要錢,你狗膽不小!”遂又對劉局長說:“既然我們程書記已說了話,欠你們的電費,我們他媽繳。可有一條,你們得保證我們的煤窯、工廠用電,不能說拉閘就拉閘。”
劉局長說:“電力的緊張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超負荷就得拉閘,這是沒辦法的事!”
田大道說:“你沒辦法,那我也沒辦法,這電費咱就欠著吧,反正人不死賬不賴,啥時你們能保證正常供電,我他媽啥時把欠賬給你們一次結清。”
劉局長說:“那好,你們村這幾座小煤窯從今往後就別開了!”
程謂奇忙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都別吵了,大家都有難處嘛,還是要互相體諒嘛。小煤窯的事我們先不談,抗旱用電得有保證呀,真鬧得兩個鄉的機井水泵都開不了,將來莊稼絕收,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呀。劉局長,我看,你們還是趕快搶修送電吧,眼下抗旱的任務很重啊。”
劉局長一臉不快地問:“程書記,那咱就把話說清楚:毀壞的設備算誰的?肇事者你們處理不處理?”
程謂奇說:“毀壞的設備自然要讓河東村賠,肇事者也要處理。不過,我看還是一般的工作糾紛嘛,你們雙方缺少諒解,才造成了這次誤會衝突嘛!”
田大道很有眼色,忙說:“是的,是的,還不都因為電力緊張麽?誰都不好怪的。我看,哪天我做個東,請變電站的同誌們吃頓飯,我來賠個不是,這事就算過去了。劉局長,你看好不好?噢,對了,我還給你留了兩瓶‘五糧液’哩。”
不知是“五糧液”起了作用,還是程謂奇軟中有硬的話起了作用,劉局長的臉色和緩了些,遲疑了一下說:“好吧,好吧,看在程書記的麵子上,我現在就給市局匯報,盡早搶修,爭取明天恢複送電。”
程謂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拍了拍劉局長的肩頭說:“那就拜托你了,多給你們市局講點好話,可不要再激化矛盾了。你們這變電站咋說也是在河東村的地盤上,大家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是要和為貴嘛。”
然而,出了變電站大門,程謂奇卻對田大道訓斥說:“你這狗東西膽子真大,差點兒捅了大漏子!你知道不知道?吳書記電話裏的口氣是要抓人的!”
田大道討好地說:“我知道有你程書記在,誰也抓不了人。”
程謂奇說:“這你就錯了。劉局長真要咬著你一個破壞電力設備的罪名不放,我非抓人不可。”
田大道滿不在乎地說:“劉局長才不會咬我呢,他們這幫電大爺得我的好處少了?這回對付變電站,我也沒打他們一個人。原先也沒想衝砸,我隻讓村民們圍住變電站,逼他們送電,可這麽多人一哄而起,難免有幾個階級敵人趁機搗亂,局麵就控製不住了,就出了事。”
程謂奇定定地看著田大道:“你不是說你出差了麽?咋又不打自招了?!我看你是找死!”
田大道賠著笑臉不敢做聲了。
程謂奇歎了口氣說:“田大道呀,你這暴發戶的壞樣子能不能改一改呢?這樣下去,遲早要栽跟鬥的,你懂不懂?市場經濟是法製的經濟,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亂來,你知道不知道?”
田大道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這回我也是急了眼,小煤窯的一路電全給拉了,都不出炭了,我一天的損失少說也得十幾萬呀。”
見田大道提到十幾萬,程謂奇說:“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呢。你看能不能借點錢給勝利煤礦的曹書記?曹市長前天專門打了電話給我,說是他作擔保,讓我向你商借50萬。”
田大道皺著眉頭說:“又是勝利煤礦。去年你程書記作擔保,讓河西村借給他們的60萬,他們到今天還沒還一分呢。”
程謂奇說:“這我知道,也和曹市長提了。可勝利煤礦現在實在是太難了,8000多人我要吃飯呀,你們河東村幫一把好不好呢?”
田大道說:“這要幫到哪年哪月呀?程書記,你看這樣行嗎?我捐給他們3萬,這50萬你就別借了。”
程謂奇一臉不快:“好,好,你真不借這50萬,我也不求你。不過,日後再出啥事,你田大道別來找我。還有,這次衝砸電站的事也沒完,該咋調查處理,咱就咋調查處理。國家有法律嘛。”
田大道慌了:“別,別,程書記,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嘛,你真說要借,我能不借麽?”
程謂奇哼了一聲:“是自願借的麽?”
田大道苦著臉說:“自願,當然自願。您程書記不搞強迫命令,對我們從來都是說服教育,這誰不知道。”
程謂奇聽得出田大道話中的譏諷,卻裝作不知,挺親熱地拍了拍田大道的肩頭說:“這就對了嘛。你不想想,你這小煤窯是咋發起來的?以往你訛人家勝利煤礦訛了多少次呀,造成了多少國有資產的流失呀?現在你三、四號井的兩部絞車還是人家的吧?”
田大道怕中了程謂奇的新圈套,沒回答程謂奇的話,卻反過來將了自己縣太爺一軍,一副誠懇的樣子問:“程書記,咱縣裏的電廠啥時建呀?咱要自己發了電,就再也不要看人家的臉色了。”
程謂奇隨口應付道:“快了,快了。”
田大道說:“您該不是又拿了我們的錢去發揚共產主義風格了吧?上麵的精神我可知道,不準一平二調呢,政策上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程謂奇眼一瞪說:“你怎麽連我這個縣委書記都不相信?咱縣的電力資源這麽緊張,不自建電廠行麽?我說要建電廠就一定會建電廠。至於什麽時候建,你等著就是。反正我算你一百萬的股份。”
田大道說:“還有利息呢,多少也得算點吧?”
程謂奇不耐煩地說:“好,好,利息也照算你的。真是的,你們河東村越富越吝嗇了。”
田大道“嘿嘿”直笑:“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呢。”……
這夜還算平安,一場很可能鬧上法庭的衝砸事件,在程謂奇連唬加詐的圓滑調理下,竟以很平和的方式解決了,這實在有點出乎大家的意料。
第二天一早,程謂奇在電話裏輕描淡寫地向吳明雄匯報時,吳明雄半疑半信,一再追問:在民郊縣變電站事件中,河東村的村民是否觸犯了刑律?程謂奇矢口否認,說是雙方都很克製,連架都沒打,所以,隻是很一般的工作糾紛,而且,縣裏已妥善處理完了。
程謂奇可沒料到,省電力局徐局長會那麽頂真,竟在第二天派人到民郊變電站來看現場。後來,還把拍下的現場照片寄到北京的電力報上去發表,害得程謂奇被吳明雄狠狠地訓了一通,還被迫代表縣委、縣政府到市電業局去登門道歉。
因為有程謂奇和民郊縣委、縣政府頂著,市裏終於沒抓人,河東村金龍集團這隻聚寶盆還在招財進寶,這才讓程謂奇多多少少得到了點安慰。自然,程謂奇也沒能讓惹是生非的田大道好受了。從市電業局道歉一回來,程謂奇就把田大道叫到縣裏,拉開架子,重新開張,很係統地臭罵了田大道一通之後,罰田大道當場捐款給縣城新建的兒童樂園買了十隻猴子,一隻狗熊,才算最後拉倒。
七
作為一個有40年黨齡的老黨員,一個地方國營煤礦的黨委書記,曹心立在任何時候都力求保持一個領導者的尊嚴和權威。可這份尊嚴和權威到七月十日晚上再也保持不住了,為了八千多工人的吃飯問題,曹心立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厚著臉皮向自己平時最瞧不起的二兒子曹務成開了口,想讓曹務成的聯合公司借幾十萬元給礦上買糧,以免礦上大食堂斷炊關門。
為避免可能出現的更大難堪,曹心立沒去曹務成設在平川市內的聯合公司辦公室,也沒到礦黨委,而是把曹務成和他所謂的秘書馬好好叫到家裏談的。開談時,曹心立讓濃妝豔抹的馬好好回避一下,曹務成卻不依,說馬好好不是外人,實際上也算曹家的媳婦,啥事都沒必要瞞她。
這讓曹心立很生氣。馬好好算曹家哪門子媳婦?曹務成明媒正娶的媳婦是袁靜,馬好好充其量算曹務成的妾。然而,今晚卻不好和曹務成較真了,人窮誌短,明明知道曹務成是在向他示威,也隻能眼睜眼閉,先把這口氣咽下了。
在15瓦燈泡的昏黃燈光下,做著礦黨委書記的老子吭吭嗆嗆地對著皮包公司總經理的兒子說:“務成,你知道的,咱勝利煤礦走到今天這一步,根本不是你爹的責任。這座八千多人的中型煤礦,是大躍進年代搞起來的。當時幹啥都瞎吹,隻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明明沒有多少煤可采,卻硬要成立指揮部,搞大會戰。結果,煤沒采出多少,人倒留了一大堆,搞到今天,陷入了絕境。今年上半年,咱礦幾乎絕產了,8000多工人大部分隻發生活費,每個職工每月60元。這點生活費咋過日子呀?我們黨委千方百計想辦法,組織轉產自救,又四處借錢,才勉強在大食堂臨時開了夥,把生活費折成飯票發給工人們,讓工人和他們的直係親屬一起吃食堂。”
曹務成這時還不知道曹心立代表礦上向他借錢的意圖,便衝著曹心立笑笑說:“這不是很好嘛,放開肚子吃飯,很有點共產主義的意思了嘛。”
曹心立苦笑著說:“務成,我沒心思和你鬥嘴、開玩笑。你先別插嘴,聽我說完好不好?昨天,總務科王科長跑來和我說,礦上連維持三天的米菜錢都沒有了,情況相當嚴重。消息一傳出去,工人情緒很不穩定,搞不好,真要到市委、市政府門前去集體上訪了。”
曹務成說:“那你找市裏呀,找郭懷秋,找我大哥呀。我大哥這副市長不是管工業麽?白吃幹飯呀?!”
曹心立紅著臉解釋說:“市裏給我們的組織生產自救的擔保貸款,已是3000多萬了,銀行再不願給我們一分錢貸款了。幾個地方答應借給我們的錢也沒到位,我想來想去,隻好把我們家裏的三萬多塊存款先拿出來應急,也想請你的聯合公司臨時借個10萬、20萬給礦上,就算我這當爹的求你了。”
曹務成愣住了,略一沉思,便頓著腳叫道:“爹,你開什麽玩笑呀?!咋想起來找我這不務正業的皮包公司借錢?你們堂堂一個國營煤礦,借我一個皮包公司的錢,就不嫌寒酸丟人麽?”
曹心立連連歎氣:“這些話你別再說了,就算我過去罵過你,這時候你也別和我計較了。你好歹總是礦工的兒子,總不能看著礦上8000多父老兄弟餓肚子吧?總不能看著你老爹作難吧?”
曹務成眼皮一翻:“你作什麽難?我看你是自找的。你都61了,早該退休了,還管這些爛事幹什麽?工人真要去靜坐示威,你讓他們去好了,讓郭懷秋和咱曹大市長去對付。”
曹心立忍著氣說:“務成啊,這可不行哩!我是個老黨員了,隻要一天不退下來,當一天勝利煤礦的黨委書記,就得為黨負一天的責任嘛。我向市委,向你大哥保證過,有我曹心立這個礦黨委書記在,勝利煤礦的工人就不會上街。”
曹務成對馬好好擠了擠眼,笑道:“好好,你服不服?現在還就有這樣對黨忠心耿耿的布爾什維克,我老子就是一個。”
馬好好忍著笑,努力正經著說:“真是難得呢,曹總,我看,咱要真有錢就借點給曹書記吧。”
曹務成不幹,手一拍,對馬好好說:“好好,你別在這裏充好人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賬上哪還有多少錢呀?再說,咱的錢不也是高息拆借來的麽?30%他們勝利煤礦敢用呀?”
曹心立有點不相信:“什麽?年息30%?這不是高利貸麽?!”
馬好好點點頭,很認真地說:“40%的高利貸我們也借過呢,去年我們就借了120萬嘛。”
曹心立沒好氣地說:“真靠得住有40%的高息,我還搞什麽生產自救呀!”
曹務成道:“是嘛,當初我勸你們礦上30%把錢借給我,你不幹,還罵我騙到你頭上來了。現在你看看,你生產自救的項目哪個成功了?石英石賣不出去,瓷磚廠的瓷磚也賣不出去。”
曹心立一怔:“我們礦上的事,你咋知道得這麽清楚?”
曹務成笑了:“我是幹啥吃的?商品社會,信息不靈還行呀?都像你們國營企業這樣,賴在國家懷裏,糊裏糊塗吃大鍋飯,咱改革開放的偉大事業哪還會有希望呀?!”
曹心立說:“我看,都像你這樣四處騙,咱改革開放才沒希望呢!不管怎麽說,我們隻要生產就創造了價值。你們倒來倒去,創造了什麽價值?!”
曹務成連連擺手:“咱不爭論,不爭論,這次是你老爺子找我,不是我找你老爺子,你說咋辦吧!我幫你拆借高息貸款,你用不起;這布爾什維克的責任你又要負,咋解決這難題,你發話吧。”
曹心立一時竟不知該說啥。
馬好好像是曹務成肚裏的蛔蟲,已揣摸出了曹務成的心事,便說:“曹書記,我看,你們可以在石英石和瓷磚上做點文章嘛,賠點本賣嘛,隻要價錢合適,我們聯合公司可以幫你聯係一下。”
果然,曹務成正是在打石英石和瓷磚的主意,馬好好話一落音,就接上來說:“市場經濟有市場經濟的規律呀。爹,你很清楚,讓我貼上高息借給你們10萬、20萬是不可能的。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們把手上300多噸石英石和所有瓷磚全處理給我,問題不就解決了麽?”
曹心立疑疑惑惑地問:“這些石英石和瓷磚我們國營企業都賣不出去,你皮包公司就能賣出去了?”
馬好好笑了:“曹書記,和你這麽說吧,在我們聯合公司就沒有賣不出去的東西。去年我們進了一批冷凍了八年的爛黃魚,不照樣賣出去了?!我們曹總本事大著呢……”
曹務成狠狠地瞪了馬好好一眼,馬好好識趣地打住了話頭。然而,已經晚了,曹心立那根階級鬥爭的弦繃了起來,愣愣地看著曹務成問:“小子,你莫不是想騙我吧?”
曹務成說:“這是哪裏話?我先付定金後拉貨,咋能騙了你?又不是讓你付錢買我的東西。”
曹心立還是懷疑,想了想說:“那我和肖礦長商量一下,明天答複你。”
正說到這裏,車隊隊長孫大林摸黑跑來了,氣喘籲籲地對曹心立說:“曹書記,壞了,壞了,大夥兒正在老煤場集合,十幾輛卡車都開出來了,要趁夜進平川哩。”
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曹心立臉一下子變得蒼白,沙啞著嗓子,焦慮地問:“肖礦長知道麽?”
孫大林說:“肖礦長已讓保衛科的人把三個礦門都封閉了,眼下正在老煤場做工人的工作。”
曹心立起身就走:“快去看看。”
曹務成忙說:“爹,你別去,鬧不好那些急了眼的工人會打你的!”
曹心立像沒聽見,三腳兩步出了門,去了礦上老煤場。
老煤場已是一片混亂。足有上千號人圍著十幾輛卡車和兩部破客車,等待上車往平川市內進發。最頭裏的一輛載滿人的破客車已打著了火,試探著緩緩往前開。年輕礦長肖躍進帶著礦辦公室的幾個幹部攔在車前,一邊隨著破客車的前行被迫後退著,一邊大聲勸說著什麽。
曹心立見這情形急了眼。他知道,隻要這輛領頭的客車打開了通道,後麵十幾輛車都會跟著衝出去的,封閉的三個礦門根本攔不住他們。而隻要頭一批工人被趁夜送進城,群訪靜坐就成了事實。他這個黨委書記就失了職,就沒法向市委交待了。
沒顧得多想,曹心立便把擋在麵前的人群撥開了,三腳兩步衝到破客車前,死死攔住破客車,竭盡全力吼道:“停下,都給我停下!有什麽話,你們找我這個礦黨委書記說!”
不知是車上的司機沒聽見,還是司機故意和曹心立作對,客車仍不停下,引擎轟鳴著,還在往前移動。曹心立兩手死死抓住車身,半截身子漸漸沒入了車身下。
身邊的礦長肖躍進和辦公室的一幫人都驚叫起來。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客車終於停下了。
利用停車的機會,曹心立讓肖躍進和辦公室的同誌幫忙,哆嗦著瘦小的身子,爬上了客車車頂,愣了好半天,才對工人們說了第一句話:“同誌們,我們是產業工人,是國家的領導階級,咱再難也不能給國家丟臉呀!”
曹心立這話一說完,人群中當即有人亂喊亂罵,
“屁話!產業工人連飯都吃不上了,國家就不怕丟臉嗎?”
“真是的,還領導階級呢,我們連自己的肚皮都領導不了!”
“走,走,咱不聽曹書記的,他這官太小,說啥也沒用。咱找市委去,找郭懷秋去,問問咱郭書記,社會主義要不要保障勞動者的權利?社會主義興不興餓死人的?連大食堂都吃不上了,這還是社會主義嗎?”
曹心立心裏真難過,下麵工人說的話,其實都是他想說的話。入黨40年了,黨委書記也做了18年,他哪一天不是在為國營的社會主義企業工作?他再也沒有想到,到頭來社會主義製度下的國營企業,竟連工人的肚子都沒法管起來了。這都是咋回事呢?難道改革開放就是為了讓田大道、曹務成這種不仁不義的人富起來,而讓國營企業的工人餓肚子麽?
然而,曹心立敢這樣想,卻不敢這麽說。作為一個礦黨委書記,他若順著工人們的話頭這麽說,就要犯方向路線錯誤了。於是,曹心立在人們的叫嚷聲稍一停歇,便抓住大食堂的問題大聲說:“誰說咱連大食堂都吃不上了?誰說咱要餓肚皮了?這是造謠!現在,我代表礦黨委向同誌們擔保,勝利礦的問題一天不解決,大食堂就開一天,決不會讓任何一個同誌餓肚子!決不會!”
這話一說,下麵安靜了不少。
曹心立歎了口氣,又說:“同誌們,你們也清楚,市委、市政府對我們麵臨的困境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撒手不管,半年多來,撥款貸款已經給了咱三千萬,轉產安排一直在進行著。就在今天上午,市委吳明雄副書記還說了,對我們這種曆史遺留問題,一定要會同各方麵,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逐步解決。你們今天如果不聽我的勸阻,一定要到市委、市政府去靜坐,那我也代表礦黨委聲明一下:後果自負!礦黨委在今後安排工作時要對你們的行為作出考慮的!”
這番話一說,把工人的情緒壓住了,一時間老煤場上竟一片靜寂。
也在這時,礦長肖躍進爬上了車頂,趁著局麵已被控製的有利時機,黑著臉下起了命令:“我在這裏也宣布一下:天一亮,在大食堂吃過早飯後,各單位要組織大家學習,必須點名,無故缺席者的名單,一律報到礦黨委來。但凡不參加明天的學習,跑到市委門前靜坐的,日後就自謀出路去吧,礦上對你的事再不負責!”
下崗工人們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出路,他們心裏都很清楚:他們能和市委鬧,卻不能和礦黨委鬧。在未來的工作安排中,決定他們命運的不是市委,而是礦黨委。因而,肖躍進的話一落音,許多人已自動離去了,沒走的,也鼓不起衝出礦門的勇氣了。
曹心立這才鬆了口氣,又和顏悅色地說:“同誌們,今夜的事,我看就到此為止好不好?大家的心情,我和肖礦長都能理解。所以,礦黨委對今夜的事不予追究,隻希望這類事情不要再發生了。我還是那句話,我們是產業工人,再難也不能給國家丟臉!”
讓司機把卡車、客車開回車庫,勸著老煤場的工人全部散去,天已蒙蒙發亮了。
在空蕩蕩的老煤場上,筋疲力盡的曹心立對肖躍進說:“肖礦長,你還得辛苦一下,馬上去和曹務成談判。這位曹總答應買咱那些積壓的石英石和瓷磚。”
肖躍進一臉驚喜:“真的?怪不得你敢講大食堂不會關門呢?!”
曹心立苦苦一笑:“找這位曹總幫忙,我真正是病急亂投醫了。你和他談判時千萬要小心,可不能上他的當。他這種奸商鬼花樣多著呢,像我這種老家夥是鬥不過他了。”
肖躍進說:“曹書記,你也不要把務成想得太壞,他做生意總要賺錢嘛,咱隻要算清自己的賬就行了。”
曹心立很認真地說:“我的兒子我知道,你就得把他想得壞一點,這叫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把話說在這裏:你肖礦長有本事從他手裏多弄些錢出來,我代表勝利煤礦8000多職工向你鞠躬致謝。你要真被這小子騙了,我就讓大家到你家去開夥!”
肖躍進笑了:“好,好,你老書記都六親不認,那我也就不認他這個老同學了,該咋和他談,我就咋和他談。你放心,我給他來個不見鬼子不掛弦,再不會上他的當了。”
不料,待曹心立領著肖躍進回到自己家,才發現曹務成開過來的桑塔納不見了,曹務成和馬好好也都沒了蹤影。老伴劉鳳珠說,曹務成和馬好好已回了平川市裏,臨走時留下話了,說是如果勝利煤礦真想處理手頭那批甩不掉的臭貨,就到聯合公司和他具體談。
曹心立一聽就來了火,兒子不在麵前,找不到兒子發火,就衝著老伴叫:“咋叫甩不掉的臭貨呢?這些石英石、瓷磚是我們礦上轉產的頭一批產品,凝聚著咱礦工人的心血,若不是火燒眉毛,老子才不處理給他呢!”
肖躍進勸道:“老書記,別氣,別氣,務成說的是生意場上的行話,賣不掉的東西,人家都叫它臭貨呢。”搖搖頭,又苦笑著說,“想想我都後悔,早知咱生產的這些石英石和瓷磚都沒銷路,當初真不如拿這筆轉產資金去做生意了。”
曹心立更生氣了:“你這是胡說,咱生產了,就創造了價值!”
肖躍進說:“什麽價值呀?我算了一下,咱這些老爺生產的石英石、瓷磚就算都有銷路,全按市場價銷出去,算上貸款利息仍然虧本。石英石廠和瓷磚廠的近2000工人非但沒創造出價值,還給咱淨賠了近20萬!”
曹心立說不出話了。
肖躍進遲疑了一下,又說:“老書記呀,有些話我早想和你說了,可怕你聽不進去,反而生我的氣,所以就一直忍著。”
曹心立心事重重地說:“都到這一步了,還有啥不能說的?你說吧,說輕說重了都沒關係。”
肖躍進這才說道:“老書記呀,咱不能啥事都怪市裏,也不能把啥都推給曆史呀,咱自己也有責任嘛!我們礦到這種地步了,上上下下還心安理得地吃大鍋飯,還不去研究市場,這怎麽行呢?這樣下去,市裏就是再給我們3000萬,咱吃光敗盡,日子還是沒法過!”
曹心立再也沒想到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礦長肖躍進會直言不諱說出這種話來。
肖躍進繼續說:“被動地等著市裏安置也不是辦法。市裏有市裏的困難嘛!在這種經濟滑坡的情況下,誰救得了誰呢?因此,我就想,先把大家的吃飯問題解決掉,下一步,咱們這些頭頭真得坐下來好好開個會,認真清理一下工作思路了。不能光想著當維持會長,咱既要維持,也要發展,要讓大家看到希望。否則,工人們真有可能走上街頭的。”
曹心立愣了好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說:“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議。”
這天上午,在肖躍進坐著礦上的破吉普到市裏去找聯合公司曹務成談判時,曹心立心力交瘁,一下子病倒了。躺在礦醫院簡陋的病房裏迷迷糊糊吊著水,曹心立的心在滴血。他禁不住一遍遍問自己:這是怎麽了?難道他這個盡心盡職的礦黨委書記真的跟不上眼下這個改革開放的時代了麽?這究竟是他出了問題,還是這個時代本身出了問題?
八
市委常委會結束的當天夜裏,肖道清竟甩下一大攤子事不管,連夜驅車四五百公裏跑到省城去了。次日早上,束華如一到市府上班,就接到肖道清從省城掛來的長途電話,說是他已在省委副書記謝學東辦公室裏,馬上要向謝書記匯報工作,問束華如還有什麽事情沒有?束華如心裏不高興,可又不便在電話裏多話,便略帶譏諷地交待了一句:“肖書記,你別太累了,來日方長,要注意身體呀。”
放下電話,束華如的情緒就變壞了,越想越覺得肖道清做得太過分。肖道清提出要到省城去,他不想阻攔,也不便阻攔,可肖道清連夜就走卻是他沒想到的。按他的想法,肖道清就算走,也得在今天上班後,和他碰一下頭再走。家裏的事這麽多,一樁樁都火燎眉毛,有的事還得拍板做決定,他總要和肖道清這個共同負責人商量呀。現在倒好,這個共同負責人手一甩走了,許多事情隻能先擱在一邊了。
到市委主樓一看,又見了一景:市委辦公室的幾個年輕人正一頭汗水地忙著給肖道清搬家。把肖道清三樓辦公室的東西大都搬到了二樓郭懷秋的辦公室裏,郭懷秋的辦公桌和遺物則擺了一走廊。
束華如真是火透了。郭懷秋屍骨未寒,肖道清竟想到了占下郭懷秋的辦公室!本想上前去問問,誰讓搬的家?可沒容他開口,市委秘書長葉青卻從郭懷秋的辦公室走出來,先問起了他:“束市長,肖書記搬到郭書記這裏來,是不是你定的?這……這好像也太急了點吧?”
“郭書記的追悼會畢竟還沒開嘛,遺物萬一丟了幾件,可就……”
這真讓束華如有苦難言。束華如強壓著一肚子火,不耐煩地擺擺手,模棱兩可地說:“搬家這種事我管不著,不過,郭書記的東西不能少,少了一件都得由你們市委辦公室負責!”說罷,掉頭就走,“噔噔噔”上了樓,去了吳明雄辦公室。
這一天,真把束華如折騰得夠嗆。常委會上定下的郭懷秋治喪事宜要馬上落實,肖道清在省城跑官,陳忠陽又躲著不見麵,束華如隻好把昔日做過自己上級的吳明雄硬拖出來,“共同負責”,去征求郭夫人對治喪工作的意見。郭夫人不是郭書記,不那麽好說話,一口咬定郭懷秋是倒在工作崗位上的,不能算病逝,要算因公殉職。為悼詞和訃告的措詞又爭個不休,耗去了整整一上午時間,也沒能解決問題。快12點時,吳明雄坐不住了,說是有兩個重要的會下午非開不可,要先走一步。束華如知道,自己一人和郭夫人更沒法談下去,加上手頭也有許多事要處理,便也起身告辭了。
在機關小食堂吃飯時,束華如對吳明雄說:“你看這事鬧的,郭書記說走就走了,平川這一攤子事咋辦呀?我都愁死了。”
吳明雄說:“別愁,別愁,愁也沒用。我看,你就權當郭書記還活著,該幹啥照舊去幹啥好了,至少目前得這樣。”
束華如直歎氣:“吳書記,你是我的老領導了,我的底你清楚。不瞞你說,現在我心裏真是空落落的哩。”
吳明雄說:“在這種時候,你這種心態可不能流露出來!就是硬撐,你也得撐住,總還有我們大家嘛!”
束華如感歎地說:“大家要都像你吳書記這樣負責就好了!我隻怕有些人隻想升官,不想負責任,你沒看見有人把辦公室都換了?!”
吳明雄笑了笑:“這你就隨他去嘛,你總不能讓人再把肖書記的辦公桌硬搬出來呀?!”
束華如原還想和吳明雄再深談一下,把自己對肖道清和陳忠陽的看法說一說,不料,副市長曹務平和市公安局長畢長勝一前一後來了電話,說是郭懷秋去世的消息已傳了出去,平川機械一廠不少待崗工人借口悼念郭懷秋,喊出了要無能之輩辭職的口號,欲往市政府集體上訪,目前事態還在發展中。
情況嚴重。吳明雄接過電話,起身就走。走到門口,吳明雄匆忙地對束華如交待了一句:“老束,我馬上把公安局警衛科長派給你,你該幹啥幹啥。在這種非常時刻,你一市之長的陣腳千萬不能亂!”
束華如問:“要不要馬上和肖道清通一下氣?”
吳明雄沉吟了一下說:“我看還是先不告訴他吧!”
束華如想想也對,人家把“無能之輩辭職”的口號都喊出來了,自己再去和肖道清講,豈不是自找難堪麽?對目前平川的現狀,應負責任的首先是郭懷秋,其次就是他這個市長。心裏亂得很,也煩得很,有一陣子,甚至想到機械一廠去一趟,和那些不明真相的工人們見個麵,告訴他們,在過去郭懷秋主持工作的兩年多裏,他束華如過的什麽日子。然而,最後還是鎮定了下來,在警衛科長的陪同下去了國際工業園,繼續主持召開昨日沒開完的現場工作會議。在會上,束華如指出,不管郭懷秋書記在與不在,日本大正財團都要來,工業園起步區的收尾工作一定要在7月底全部完成。工業區門外的配套國道,要突擊拓寬500米。自來水廠要馬上動作,加班加點臨時接條管線過來。就算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也得先把表麵文章做好。
工業園主任江偉鳴再次提出資金問題。
束華如手一擺,說:“你沒錢,我也沒錢。你們要滾動發展。”
江偉鳴嘀咕說:“滾動發展談何容易?出租廠房,賣地,就算有主顧,也都不是馬上就能進錢的。日本人8月初就來,咱等不了了。”
束華如歎了口氣說:“要不,就想法再貸點款吧,反正債多不愁,虱多不癢了,三個億的貸款都欠著,再多欠個千兒八百萬的又算什麽?!”
財辦主任挺為難:“束市長,這隻怕也不行呢。建行和工商行早就有話了,就是流動資金貸款也不會再給我們了。”
束華如說:“多說說好話,多做做工作嘛。告訴他們,隻要大正的日本人一過來,國際招商成功,我們還貸是不成問題的嘛!”
江偉鳴說:“這些話我們早說過,曹市長也和他們說過,問題是,人家銀行可沒咱這信心。人家行長見咱就躲,咱請人家吃飯人家都不敢來呀。”
束華如沉下了臉:“那你們除了伸手問我要錢,還能做什麽?昨天郭書記倒在了這裏,今天你們是不是也想讓我倒在這裏?我現在先把醜話說在前麵:問題怎麽解決我不管,反正我下個星期再來看,要還是這種不死不活的樣子,我看可以考慮把你們換下來!”
這話一說,大家都不敢做聲了。束華如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和銀行講清一個道理,咱國際工業園真要因為這千兒八百萬的資金上不去,這已貸下的三個億就更還不了了。我們和銀行現在可以說是一根線上的兩隻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呀。”
離開國際工業園,束華如按計劃趕往市供銷大樓,參加全市鄉鎮企業工作會議。坐在車裏,瀏覽了一下秘書小白送來的會議材料,束華如意外地發現,民郊縣河東村金龍集團上半年的產值竟達7000萬,心裏生出一絲難得的喜悅,當即問小白:“這個金龍集團的頭兒是誰?”
小白說:“是田大道,民郊縣的名角。”
束華如說:“好,在全麵緊縮的經濟形勢下,這個田大道能把一個村的產值搞到7000萬,真是有能耐。我看可以樹個典型,讓大家都好好向他學學。”
小白說:“束市長,隻怕還得慎重一些才好。這個田大道名聲可是不太好哩,就在昨天還惹了事,把民郊變電站包圍了。”
束華如的臉掛了下來:“哦?昨天衝砸變電站的是他呀?!”
盡管如此,束華如在講話中還是三次脫稿提到了河東村的金龍集團,再三強調金龍集團的發展經驗應該好好總結一下。原還想見一下田大道其人,可一看時間來不及了,隻得作罷。講完話後,束華如又馬不停蹄地去了平川紡織機械廠,參加紡織機械集團總公司的國有資產授權經營簽字儀式。
平川紡織機械集團總公司是由機械工業部、紡織工業部設在平川的重點大型企業。這是由北方紡織機械公司、平川紡織機械廠及其下屬12個分廠為龍頭,以市屬骨幹企業———平川鑄造總廠、紡織機械修配廠等27個相關紡織機械廠家為成員,新組建的一家跨行業、跨地區的特大型企業集團。在此之前,郭懷秋曾親自出麵五次赴京和機械工業部、紡織工業部商談,做了大量的工作。最後確定:在集團成員行業歸口不變的前提下,打破條塊分割,將集團成員的全部現存國有資產授權給新成立的平川紡織機械集團總公司統一經營。
上個星期,北京的批文終於拿到了,郭懷秋卻不在了。
在授權書上簽字時,束華如心裏直打鼓:誰知道這個紡織機械集團未來的路怎麽走?這兩年全國的紡織行業和機械行業都不景氣,日後集團工作若搞不好,國有資產不能保值增值,這板子打不著去世的郭懷秋,還得打到他束華如的屁股上,不明真相的人又得罵他無能了。
想到此,心頭不禁有些酸澀。
看著麵前的紡織機械集團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張大同,束華如說:“咱這個實體化集團公司可是郭懷秋書記生前抓的一個點呀,將來它能不能搞好,我就看你張大同的了。”
張大同近乎悲壯地說:“束市長,你放心吧,不論怎麽困難,我們紡織機械集團都一定要為中國紡織機械工業的大發展殺出一條血路來。”
束華如點點頭說:“好,我等著聽你們的捷報。”
這日,束華如本打算留在紡織機械集團吃晚飯,飯後和張大同好好談談。卻不料,在飯桌上剛坐下說了幾句話,手機就響了,吳明雄打電話過來,先說了一下機械一廠鬧事工人的情況:廠裏的工人已經散去,估計今天不會再發生什麽事情;後又說國家安全部來了一位副部長,問束華如是不是過來和副部長見見麵,陪他在香港大酒店吃頓飯?
束華如不想去。
吳明雄提醒說,這位副部長可是管三產的,手裏有錢,有可能在工業園投資。
這句話讓束華如改變了主意。
趕到香港大酒店,天已完全黑下來了。
宴會還沒開始,束華如一進門就看見,吳明雄正坐在虛席以待的宴會廳裏打電話。電話裏談的內容仍是平川機械一廠。吳明雄要公安局長畢長勝不要掉以輕心,仍要注意突發事件發生的可能性。
束華如情緒很壞,卻強笑著問:“咦,咱們的部長客人呢?咋還沒來?”
吳明雄說:“部長正和咱們安全局伍局長和經委的權主任在樓上客房談投資意向呢。”
束華如說:“那我們是不是上去看看他們?”
吳明雄說:“算了,算了,人家馬上就下來了。”
在等待部長的時候,束華如用手機撥了個長途到省城謝學東書記家,找肖道清。省城那邊接電話的是謝書記的夫人,謝夫人先說肖道清不在,待束華如叫著“周大姐”自報了家門,謝夫人才笑著,喊肖道清接了電話。
束華如不提機械一廠的事件,隻向肖道清通報了一下上午向郭夫人征求意見的情況,要肖道清快些回來,說是郭夫人的工作恐怕還得他出麵來做才好。肖道清卻在電話裏說,自己還要向省委書記錢向輝匯報工作,一下子還走不了。謝學東也接過電話說,省委對平川市委新班子的安排很慎重,想多聽聽各方麵的意見和建議,因此,肖道清可能要在省城多呆兩天。另外,省委組織部馬上也要派人到平川去征求大家的意見。
放下電話,束華如對著吳明雄搖搖頭,帶著明顯的嘲弄口吻說:“吳書記,肖書記還要向錢書記匯報工作,郭夫人和市裏這一大攤子事,還得咱們來對付。”
吳明雄點點頭說:“是呀,是呀,革命的分工不同嘛。”
束華如一下子把肚裏的火全發了出來:“肖道清這種樣子,以後的工作能幹好麽?1000萬人口,2.8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問題堆成山,他肖道清真對付得了?我就不信!學曆和資曆可不等於實際工作能力。”
吳明雄擺擺手說:“這不是咱們考慮的問題,班子總沒最後定嘛。咱們想到的,省委不會想不到,也許省委會外派一個市委書記過來吧?”
束華如抬起頭,緊盯著吳明雄突然地說:“老領導,你,你就沒想過做這個市委書記麽?!”
吳明雄大吃一驚:“老束,你開什麽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年56歲了,又沒有文憑,哪有這個可能?!”
這時,國家安全部的那個副部長和幾個隨行人員,在伍局長和經委權主任的陪同下,來到了宴會廳。束華如和吳明雄不好再談下去了,二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做出一副輕鬆自然的樣子迎了上去……
九
宴會結束,已是晚上9點多了,吳明雄回到家,還沒坐穩,陳忠陽的電話就到了,說是要過來談談,問吳明雄有沒有空接見一下?吳明雄不好推辭,便對陳忠陽說,就算是你陳書記到我寒舍來訪貧問苦吧!
在等待陳忠陽的當兒,吳明雄陷入了沉思。
現在,平川的政局已進入了一個十分微妙的時刻。一場填補權力真空和權力再分配的角逐已在平川和省城同時開始。今日的平川不平靜,今日的省城也不會平靜。此時此刻,誰也不會閑著。肖道清在省城不會閑著,也許連肖道清的後台謝學東也不會閑著,那麽,作為三朝元老的陳忠陽怎麽會閑著呢。
事情很清楚,郭懷秋雖說在平川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可也留下了一份未來得及交接的政治遺產。這份政治遺產除了權力,還包括班底。肖道清沒有能力對付平川這個爛攤子,卻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接過郭懷秋的大部分乃至全部政治遺產,且又表現得如此迫不及待,勢必要引起束華如和陳忠陽的極大不滿。
吳明雄看得清楚,束華如嘴上雖然不說,心裏卻明白他將麵臨著什麽。如果省委真讓43歲的肖道清出任市委書記,那麽,束華如就將在肖道清接受郭懷秋政治遺產的同時,背起曆史和未來雙重的政治包袱。幹好了,成績算肖道清的;幹不好,責任必然是束華如的,因為他是兩個班子的市長,難辭其咎。而肖道清這個按計算機標準程序選拔上來的年輕幹部,卻又絕不是能做一把手的材料,幹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束華如和肖道清的合作,不但對束華如可能是一場悲劇,對平川地區也可能是一場悲劇。束華如大事不糊塗,終於忍不住把他推了出來。而陳忠陽呢?出於對郭懷秋班子和肖道清勢力的雙重不滿,斷然不願看到郭家班子和肖家班子的新合流。陳忠陽58歲,馬上要到二線去了,不可能再盯著一把手的位子。他惟一的選擇就是推動省委各方麵的關係,爭取外派一個書記,甚至再外派一個市長。真能如此,吳明雄決不懷疑陳忠陽和這個外來班子合作的真誠性。陳忠陽將在離開平川政治舞台的時候,把自己在平川30年的經營交給他們,同時,為自己的晚年留下一條寬闊的退路。
因此,對今天發生在機械一廠的事,吳明雄便懷疑陳忠陽的影響力。陳忠陽不是一般的人物,進常委班子,做市委副書記都比他要早得多,在雲海市工作多年,有一批以雲海籍幹部為主體構成的新老班底。機械一廠黨委書記兼廠長邱同知就是他的手下幹將。廠裏出事時,邱同知竟在外麵和人喝酒。找到他和他談話時,他還硬得很,明確說:“不但市長無能,我看市委書記也無能!七萬人待業就是無能的證明!”吳明雄氣得要死,卻也拿這個邱同知沒有辦法。他心裏很清楚,邱同知嘴裏說出的就是陳忠陽要說的話。
果然,陳忠陽進門一坐下,寒喧了幾句,就直言不諱地問:“吳書記,你覺得咱平川還能再讓一幫無能之輩繼續折騰下去麽?”
吳明雄笑道:“也不好這麽說吧?咱們可都是市委班子的領導成員呀。無能的責任,咱多少也得分擔一點吧?”
陳忠陽氣呼呼地說:“要分擔你分擔,我可不分擔!你心裏其實比我還有數,在謝學東手下,在郭懷秋手下,我們想幹的事能幹得了麽?謝學東在任上幹了什麽?抓了個廁所問題,還好意思滿世界吹,今天竟成了省委副書記。郭懷秋根本就是個書呆子,隻會照搬書本,上傳下達,機遇一次次喪失。鬧到今天,咱平川要什麽沒什麽,人均產值全省倒數第一,人均占有道路全省倒數第一,三資引進、外向型經濟全省倒數第一,貧困人口近100萬。是不是?”
吳明雄說:“這都是事實。可要知道,咱們平川曆史上就是經濟欠發達地區,3000年古城,打了人2500年仗,加上黃河水災,底子確是太薄呀。”
陳忠陽不高興了:“明雄老弟,咱們今天交交心好不好?就算過去我們在工作上有些誤會,可麵對今天這種局麵,為了對未來負責,咱們兩個當初一起跟老省長搞水利的老同誌、老朋友能不能開誠布公地好好談一談?”
見陳忠陽提到了老省長,吳明雄沒話說了,認真地想了想,笑了:“好,那我們就來一次青梅煮酒論英雄吧!不過有一個前提:這次談的全是個人意見,而且出門不認賬。”
陳忠陽點點頭:“好,咱就出門不認賬吧。”
吳明雄這才站起來,在客廳裏踱著步說:“老陳,你的觀點我基本讚同。平川確是喪失了幾次大發展的機會,人家經濟過熱,咱這裏從來沒熱過。而一搞經濟調整,我們又首當其衝,大批工廠開不出工資。底子薄,基礎差,市財政基本上就是吃飯財政,誰在台上也不敢搞大動作。比如說水的問題,都知道要從根本上解決,非得上南水北調工程,可誰也拿不出這筆巨款。再比如說路,90年代了,咱的道路水平還是70年代,甚至60年代的,製約我們的經濟發展,也卡人家的脖子呀。”
陳忠陽問:“你認為肖道清當書記,能領著我們大幹一場麽?”
吳明雄搖搖頭:“這我不知道。”
陳忠陽手一揮:“我看不會!這個人除了會拉幫結派,拍謝學東的馬屁,沒那個氣魄,也沒那個能力,更沒有那份心!今天上午,他跑到老省長家裏去了,老省長就給他出了水、路、電三道大題目,把他問個張口結舌。老省長說,咱肖書記年輕呀,還想往上爬呀,你讓他把身家性命押在平川,他願幹麽?”
吳明雄說:“就是願幹,也還有個能力問題嘛。”
陳忠陽道:“對,這也是咱老省長的看法。所以,老省長在電話裏和我說了,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做平川的市委書記最合適。”
吳明雄問:“誰?”
陳忠陽擠了擠眼:“你猜猜看?”
吳明雄說:“是南方哪個市的同誌吧?”
陳忠陽笑而不答。
吳明雄不願和陳忠陽猜謎語,正經說:“老陳呀,我知道你這兩天沒閑著,一定是纏著老省長給咱外派個得力的書記來,是不是?你一說要到我這裏談談,我就猜到了。”
吳明雄明確說:“在這裏,我可以表個態,隻要有利於平川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誰來,我吳明雄都支持,我可不搞關門排外那一套。”
陳忠陽這才拍手笑道:“咱老省長說了,最合適做平川市委書記的人就是你吳明雄。”說罷,還學起了老省長的口氣,“這個吳明雄管過農業,管過工業,管過政法,比較全麵,又有能力,有氣魄,可以把平川交給他。誰說他沒上過大學呀?他上的是社會大學嘛,而且是博士研究生的水平嘛。”
吳明雄怔住了,愣愣地看著陳忠陽,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老省長這麽說可是非同小可。全省各級幹部誰不知道?老省長30年代在本省幾個市創建過地下黨組織,抗戰時期領導過平川的抗日武裝,建國後一直在省裏工作,德高望重。老省長為人正派,敢講真話,敢於堅持真理,頗有號召力。五年前徹底退下來了,可說話照樣有人聽。
更關鍵的是,現任省委書記錢向輝早年在老省長手下做過多年處長。
這就是說,到省城跑官的肖道清這回算是跑砸了。他跑通了謝學東,卻沒跑通講原則的老省長。也許,恰恰因為他去老省長家跑,才引起了老省長的警覺,落了個雞飛蛋打。
陳忠陽說:“老弟,你等著吧,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我估計這一二天省裏就會找你去談話。”
吳明雄用平靜的口氣問:“老陳,你認為我幹得了麽?”
陳忠陽說:“我看你幹得了。”
吳明雄搖搖頭:“隻怕也難,麵上的事咱先不說,就這你一團、他一夥的幹部狀況,就夠讓人頭疼的了。我們倆在常委會上發生的那次衝突,好像也是因為幹部問題吧?”
陳忠陽笑了:“那次就不提了,後來老省長也批評過我。我和老省長說了,我不是衝你吳明雄來的,而是衝肖道清來的。大漠的曹務平能提副市長,為啥米長山就不能做雲海的市委書記?”
吳明雄說:“老陳,我也不怕你生氣,認真地講,米長山不論是能力還是素質,都比曹務平差一些。我是對事不對人。”
陳忠陽擺擺手:“好,好,老吳,咱不說它了,還是談正經的。老省長讓我帶個口信給你,讓你馬上給他回個電話。”
吳明雄想都沒想,便說:“這個電話我不打,我可沒有跑官的癮頭。”陳忠陽說:“你看你這個人,這電話是老省長讓你打的,你要不打,他罵娘你別怪我。”
吳明雄苦苦一笑:“我寧願讓老頭罵娘,也不想自己往火坑裏跳。”
十
老省長夜裏12點打了電話來,開口就罵:“吳明雄,你這同誌到底是英雄還是狗熊呀?怎麽,郭懷秋倒在任上就把你嚇倒嘍?連個電話都不敢給我回嘍?你當年帶著十萬民工挑河泥的勁頭哪裏去了呀?還敢汙蔑平川,說那裏是火坑!怎麽?怕我老頭子害你,把你推進火坑火葬呀?!”
吳明雄說:“老省長,您別發火,我確是怕人家背後議論,說我利用您的威望,到您那兒跑官。”
“你沒到我這裏跑官,心虛什麽嘍?退一步說,就算跑了也不怕嘛。隻要是出以公心,真想把平川的事情搞上去,自己又有能力,怎麽就不能毛遂自薦嘍?!1938年,劉眼鏡———就是你們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的父親,毛遂自薦去當大漠區臨時書記,我就批了嘛。他一年不就給我拉起了支800人的隊伍嘛。吳明雄呀吳明雄,你這人就是有個臭毛病,太清高,隻有高中水平,卻清高得像個洋博士。不是陳忠陽幾次及時打電話過來,我都不知道平川現狀糟到了這個樣子嘍!”
吳明雄懸著心問:“陳忠陽都向您匯報了些什麽?”
“全是好事。待業人口超過警戒線。321家企業虧損,總額累計近五個億。國際工業園懸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來。大熱天,自來水每天隻供應兩小時。全市經濟形勢還在惡化,社會秩序不穩定。今天更好,機械一廠待崗工人連無能之輩辭職的口號都喊出來了,對不對嘍?”
吳明雄隻得硬著頭皮說:“情況確實夠嗆,郭懷秋書記去世也太突然。待崗工人鬧事的背景,我正讓有關方麵查。”
“不要查嘍。我看待崗工人這個口號也沒大錯嘍,無能之輩不要不拉屎占個茅坑嘍。懷秋倒在崗位上了,錢向輝同誌很同情,也很難過,可也婉轉地指出:兩年半之前,人就用錯嘍!懷秋有研究生文憑,可以去當大學校長,卻不能做這種決定一方興衰的封疆大吏嘛!”
老省長口氣嚴峻,吳明雄不便插話,也不敢插話,隻好握著話筒靜靜地聽。
“現在,又到了決定平川興衰的曆史關頭,這種用人上的失誤,我們不能再犯嘍,也犯不起嘍!今天下午,錢向輝找我和一幫老同誌征求意見時,我們一幫老同誌很明確地說了,我們要對平川1000萬人民負責,要對2.8萬平方公裏的土地負責,要對未來的曆史負責,像肖道清這樣缺乏實際工作能力的幹部,絕不能再擺到重要領導崗位上去嘍!”
情況已經明朗了,看來,老省長和省裏一幫熟悉他的老同誌帶著滿腔熱情和真誠的希望,向省委推薦了他。
果然是這樣。
“省委要求我們推薦一個合適的人選,我們八個老同誌一致推薦你吳明雄嘍,還有兩個你想不到的人也極力向我們推薦你嘍。”
吳明雄問:“是哪兩個同誌?”
老省長嗬嗬笑著說:“是陳忠陽和束華如嘍,一個現任市長,一個資格最老的市委副書記,你想得到麽?!”
這倒是吳明雄沒想到的。郭懷秋去世當天,省委作出臨時安排後,有些人就猜測,束華如有可能出任市委書記,而由肖道清來當市長。沒想到束華如竟向老同誌們推薦了他。而陳忠陽的推薦就更想不到了。一年多前,為了米長山和曹務平的任用問題,兩人在市委常委會上大吵了一場,後來就不大來往了。
老省長很感慨:“這兩個同誌是出於公心呀!尤其是陳忠陽,和你幹架歸幹架,該講公道話的時候就講公道話,難得呀!也正因為這樣,才引起了省委的重視。錢向輝同誌和我說,這樣看來,由你吳明雄來組這個班子可能是最有利的。”
吳明雄很緊張,握著話筒的手濕淋淋的,全是汗。
老省長繼續說:“現在,錢向輝同誌要我老頭子先問問你嘍,平川地區八個縣市,2.8萬平方公裏的地盤,1000萬人口,你打算怎麽搞嘍?你有沒有誌氣幹一番改天換地的大事業嘍?”
吳明雄訥訥道:“老省長,這事來得太突然,您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老省長說:“那就好好想想嘍!平川地區一多半的地方是革命老區,別的不說,僅1949年那場大決戰,平川支前的隊伍就是100萬。現在,貧困人口也是100萬。這兩個100萬總在我腦子裏轉,有時想想,徹夜難眠啊,內心有愧啊。”
吳明雄說:“這怪我們下麵的工作沒做好,是我們有愧。”
老省長說:“知道就行,古人雲:知恥近乎勇嘍。不知恥,不知愧,總強調客觀因素,工作是做不好的。所以,我老頭子提醒你一下,錢向輝找你談話時,你少強調客觀嘍,要像當年在水利工地上一樣,再重的擔子也接過來,要準備把身家性命押上去!要立足於打一場90年代的大決戰!”
吳明雄周身的血脈一下子熱了起來,仿佛看著老省長一身泥水立在當年大澤湖的水利工地上,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給他下命令。
老省長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把身家性命押上去。
現在看來,他也許真要把身家性命押上去了。
十一
徹夜難眠。
立在五樓居室窗前,麵對著平川七月的夏夜,吳明雄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窗外的夜空無星無月,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整座城市黑燈瞎火,難得見到幾處亮點。因著夜深的緣故,遠處火車站的火車吼叫聲聽得清清楚楚,益發映襯出四周的靜寂。沒想到,真沒想到,在決定平川未來曆史的一個重要關頭,他吳明雄已經56歲了,竟會被一批以老省長為代表的德高望重的老同誌鄭重推上前台,套用一句廣告術語,就是“隆重推出”。既然隆重推出了,他就得在這四處起火冒煙的舞台上隆重上演。他真不知道自己將給曆史留下一幕壯劇、正劇,還是一幕悲劇、鬧劇。
兩年多前,決定謝學東上調省城,省委在醞釀平川市委書記人選時,曾考慮過他。最終決定起用郭懷秋,除了謝學東的因素外,主要還是幹部知識化的問題。他高中畢業,從村文書、會計幹起,當過鄉長、縣長、縣委書記,一步步做到市委副書記。因為工作繁忙,38年中,除了到省黨校進修過六個月,再沒跨進過學校的大門。原以為人生景致已基本定格了,卻沒料到,竟還有這最後壯觀的一景。這壯觀一景出現時,他除了原有的知識化問題外,又多了個年齡問題,而省委若是都破格認可了,便足以說明省委對他寄予多大的希望了。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吳明雄才益發感到自己即將接過的擔子有多麽沉重。不是到了這種非他莫屬的地步,一向以穩健著稱的省委書記錢向輝,決不會向老省長表態破格起用他這個大刀闊斧的工農幹部。思緒像開了閘的河水一樣,咋也收不住。平川2.8萬平方公裏土地上的人和事,一樁樁,一件件,潮水般漫上心頭。曆史與現實,困難與希望,緊緊交織纏繞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想到後來,吳明雄禁不住笑了:自己這是怎麽了?錢向輝還沒有代表省委和他談話,自己想這麽多幹什麽?!也許省委到最後一分鍾還會改變主意,他這麽一廂情願地把自己擺到舞台主角的位置上,被人知道可是不太好哩。
恰在這時,也沒入睡的老伴端了碗麵條送到了客廳裏。
吳明雄吃麵條時,老伴便說:“這官當多大才叫大呀?你已是市委副書記了,還真想當這個市委書記呀?這窮地方,人家郭懷秋搞不好,你吳明雄就搞得好了?!我看呀,這差事你能推最好還是推了。”
吳明雄笑了笑,應付說:“推啥呀?省委現在也沒最後定下讓我幹嘛!”
老伴說:“不是我潑你的冷水,鬧不好,你就是第二個郭懷秋。”
吳明雄看著老伴,認真地說:“你這話不對,我可不是郭懷秋!我不幹這個市委書記則罷,若是真幹了,就一定得幹出點名堂來,不但要改變平川的城市形象,也得改變改變咱平川人的形象。改革開放搞到今天了,咱平川人也得有個新形象了,不能老這麽灰頭土臉的,讓人瞧不起,你說是不是?”
老伴點點頭:“這倒是實話。”
吳明雄卻又說:“不過,若是省委最終不讓我幹,曆史不給我這個機遇,那我也就隻有為別人鼓掌喝彩了。就算是肖道清幹,隻要他實心實意幹點大事、難事,我都會全力支持他。”
老伴歎了口氣說:“你能這樣想就好。”
不料,話剛落音,省委書記錢向輝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吳明雄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已是深夜兩點十分。
錢向輝在電話裏說,省委關於平川班子配置安排的常委擴大會議剛剛結束,經慎重研究,已決定由吳明雄出任平川市委書記。錢向輝要吳明雄辛苦一下,馬上趕赴省城去見他,還特別交待,連秘書都不要帶,就一人來。
十二
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帶著一臉疲憊對肖道清說:“省委關於平川班子的調整,我看是有道理的,也是正確的。要知道,平川是個大市、窮市,基礎差,包袱重,問題不少,現在又麵臨著經濟滑坡,不安定因素太多,確實需要像吳明雄這樣比較全麵,既有實際工作能力,又有責任心的同誌來頂一頂。”
肖道清呆呆地看著謝學東,心裏想著要自然,要微笑,可酸楚還是禁不住湧上心頭,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調:“吳明雄已經56歲了,又沒有文憑學曆,省委這樣安排,符合中央精神麽?這樣搞下去,我們幹部隊伍還要不要知識化、年輕化了?”
謝學東說:“道清同誌,這叫特事特辦嘛!不能說省委這樣安排就不符合中央精神。省委有省委的難處,省委也有省委的考慮。省裏一些老同誌說吳明雄同誌是社會大學畢業的,我看說得有道理。論實際工作經驗你確實不如吳明雄同誌呀!連陳忠陽和束華如都這麽看呀!你知道不知道?”
肖道清默然了。謝學東點了枝煙抽著:“不過,吳明雄歲數偏大,終究是個過渡人物,了不起幹三四年。所以,道清同誌,我勸你還是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要真心實意地和明雄同誌合作,協助明雄同誌做好平川的事情。在這裏,我還要提醒你一點,對省委的安排,不要說三道四,你在我麵前說說不要緊,不分場合亂說就會產生很不好的影響。”
肖道清點了點頭:“我知道。”
謝學東又交待說:“當然嘍,好好配合明雄同誌工作,並不是說處處事事搞無原則的一團和氣。在原則政策問題上,還是要充分討論,頭腦要清醒,不要糊裏糊塗犯錯誤。比如說那個南水北調工程,我做平川市委書記時,有些同誌就主張上馬呢。我聽了聽匯報,嚇了一大跳:工程總資金八個億,水利專項資金和財政資金能湊八千多萬,還有七億多的缺口,有人竟要自籌。咋個籌法?還不是亂攤派麽?三個縣財政倒掛,100萬人沒脫貧,我們怎能讓人民勒緊褲帶給我們創造政績呢?”
肖道清讚同說:“吳明雄是有這個毛病,好大喜功,開口閉口總要幹大事。”
謝學東嚴肅地說:“我說的不是一個吳明雄,你們整個平川班子都要注意這個問題!”繼而又說,“過去,有我,有懷秋同誌把著舵,平川總算沒出大亂子。現在,平川情況這麽困難,又這麽複雜,會不會觸礁翻船呢?我有些擔心啊。因此,你說你想離開平川,我是第一個不同意的。為什麽?就為著對黨、對人民負責嘛。你年輕老成,政策性較強,留在平川,對穩定大局是有利的。”
肖道清情緒好了些,大睜著兩隻眼睛問:“這也是錢書記的意思麽?”
謝學東有些不悅,擺擺手說:“錢書記的意思我怎麽知道呢?!”
肖道清仍自顧自地說:“我揣摩錢書記也是有這個意思的。你不想想,吳明雄真要在平川捅了漏子,錢書記能脫得了幹係嗎?中央到時候不找他呀?!”
謝學東說:“也不要現在就說誰要捅漏子嘛,這不好!”
肖道清卻固執地想從謝學東嘴裏多掏出點東西來,又說:“從錢書記和我談話的口氣來看,他對平川過去的工作不太滿意,老省長這幫人又跟在後麵亂叫一氣。錢書記會不會把吳明雄當作大炮用一下,真的放手讓吳明雄在平川放幾把火呢?!如果這樣……”
謝學東打斷肖道清的話頭說:“道清同誌呀,你這些議論已經超出組織原則了,算是題外話吧。言歸正傳,不論怎麽說,你還是要服從省委決定。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要尊重明雄同誌,主動搞好班子的團結。”
肖道清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謝書記,你看陳忠陽這次能不能調整下來?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和你,和郭懷秋都搞不好,和吳明雄過去就有矛盾,日後恐怕也難搞好,況且年齡也大了。”
謝學東說:“這要征求明雄同誌的意見,如果他不反對,原則上是要調下來的,錢書記好像也有這個意思吧!”
肖道清心裏有底了,振作精神說:“謝書記,和你這麽談談,我心裏舒暢多了。你放心,我肖道清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會經得起考驗的。”
說這話時,肖道清已在心裏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學會忍耐,不就是三四年的時間麽?他畢竟才43歲,日後的路還長得很哩!就算吳明雄有本事,能撐個四年,他也不過47歲,隻要能像謝學東一樣穩穩當當不犯錯誤,這封疆大吏的位置遲早還不是他的嗎?就像歌裏唱的那樣,隻要忍過了孤獨的現在,該來的就一定要來,也一定會來。在不久的將來,曆史的掌聲必然為他響起來。
肖道清默默地想著。然而,有一點太尷尬:離開平川到省城時,他太自信了一些,已認定了平川一把手的位子非他莫屬,辦公室換得早了一步,這事搞不好會讓人笑話。不過,也不怕,隻要把責任推給秘書就行了,調換辦公室時,他肖道清副書記根本不在平川,必然是秘書亂作主張嘛!批評一下秘書,把辦公室再換一下就是了。
十三
機械一廠黨委書記兼廠長邱同知一直認為自己最了解老書記陳忠陽,知道陳忠陽不但是肖道清的死對頭,還看不起市委書記郭懷秋和市長束華如,經常把資不抵債的機械一廠當張牌打,借以證明這幫當權者的無能。前天晚上,待崗工人得知了郭懷秋去世的消息,醞釀著要鬧事,邱同知沒向主管副市長曹務平匯報,也沒向局裏匯報,卻在夜裏十二點跑去找陳忠陽匯報。
陳忠陽不解地問:“郭懷秋去世,與待崗工人有什麽關係?他們鬧啥?”
邱同知說:“工人們都議論說,郭懷秋是好書記,沒有官架子,又從不大吃大喝,是累死在崗位上的,他這一死,機械一廠就更沒希望了。”
陳忠陽說:“基層的工人們隻看表麵現象!我看,就是郭懷秋不死,也應該自己辭職。無能之輩都辭職,機械一廠才會有希望,平川才會有希望!”
邱同知連連感歎:“是哩,是哩。”
陳忠陽又說:“你還不知道吧?郭懷秋不在了,可能又上來個更無能的肖道清。你可以告訴廠裏的工人,這個肖書記比郭書記還好,不但不大吃大喝,連煙都不抽一根。”
邱同知試探著問:“老書記,你看我們怎麽做工作?”
陳忠陽手一揮:“我不管,你讓他們找肖道清、束華如去!”
回去後,邱同知揣摩來揣摩去,自以為揣摩出了陳忠陽的意圖:肖道清接郭懷秋的班,老書記能樂意?能不給肖道清一點顏色瞧瞧?沒準這時候老書記還就想讓工人們鬧一鬧呢!
這麽一來,邱同知和廠裏其他領導非但沒去做工作,反而有意無意地把“無能之輩都該辭職”的話四處亂說了一通,以至於在廠裏造成了一場混亂。一部分工人打出了悼念郭懷秋的旗子,另一部分工人喊出了“無能之輩辭職”的口號。
這麽一鬧,馬上驚動了公安局長長畢勝和主管政法的副書記吳明雄,邱同知也被罵得狗血噴頭。吳明雄別的不管,隻要求穩住工人情緒,還說機械一廠隻要出亂子就拿他邱同知是問。更要命的是,昨天好不容易才勸走的工人,今天又來了,說是要到市政府集體上訪。邱同知心裏真發了毛,想到吳明雄昨天那個凶樣子,便不敢兒戲了,讓黨委一個副書記帶著人堵住廠門,自己急忙去給陳忠陽打電話,討主意。陳忠陽接到電話很火,開口就責問他:“怎麽能這樣鬧呢?!昨天在廠裏鬧,今天又想到市政府去鬧,你這個廠長到底想幹什麽?!”
邱同知說:“老書記,你說你不管,我就以為讓工人鬧鬧是你的意思。”
陳忠陽大怒:“我的意思?我陳忠陽是中共平川市委副書記,會讓你領著待崗工人到市政府上訪嗎?是我瘋了,還是你邱同知瘋了?!”
邱同知的臉一時間變得蒼白:“你不也說無能之輩都該辭職麽?”
陳忠陽嚴厲地說:“我說無能之輩都該辭職,是我個人的看法,也隻是在你這種老同誌麵前隨便說說,不代表任何組織。這你都不明白嗎?!”
邱同知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忠陽卻還在說:“如果你用這種話來影響待崗工人情緒,我饒不了你!你邱同知是個副處級黨員幹部,要有黨性,有立場,不要趁機製造混亂,害人害己!我警告你,吳明雄馬上要出任平川市委書記,和吳明雄鬧下去會是什麽後果,你要好好想想。”
邱同知本能地問:“不是說肖道清當市委書記嗎,咋又變成吳明雄了?”
陳忠陽說:“這是省委的最新決定,也是最後的決定,你們不要再胡鬧了。怎麽鬧出的亂子,你邱同知就怎麽去收場!”
然而,要收場也難。
工人們無論打著什麽旗號鬧,都是為了工資。廠子停產三個月了,每人每月隻發80元生活費,不少人夫妻兩個,甚至一家三代在機械廠工作,生活確實困難。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困難,不安定的因素就沒法消除,平息了昨天有今天,壓下了今天又有明天。就是他不在工人們麵前亂說,工人們也要鬧的。
平川機械一廠落到今天這一步,應該說與郭懷秋、束華如有很大關係。
早在一年多前,平川機械一廠就不景氣了,庫存大量積壓,資金沉澱,債務負擔越來越重,已接近資不抵債的地步。這時,經陳忠陽介紹,美國SAT公司遠東部總裁鄭傑明來了,要全資兼並平川機械一廠。鄭傑明拿出的方案是,SAT公司承擔平川機械一廠的全部債權、債務,並投入二百萬美元在國際工業園重建新廠,而在機械一廠原址上蓋一座28層的國際大廈。郭懷秋和束華如認為,SAT公司這個兼並方案的實質是,借兼並之機近乎無償地獲得平川機械一廠靠近市中心的一萬六千平方米地皮。而當時全國房地產業的低迷還沒開始,地價普遍較高,接受這個方案平川方麵吃虧太大。另外,政策上也較難把握。於是,郭懷秋和束華如提出,還是以合資為宜,國有土地作價入股,哪怕SAT方麵控股也可以。這樣一來,SAT公司遠東部總裁鄭傑明又不幹了。鄭傑明曾是平川地區有名的造反派頭頭,在“文革”期間做過雲海革委會主任,了解中國國情,現在又成了假洋鬼子,對兼並國有資產有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熱情。他曾在一些非正式場合公開預言:一場瓜分中國國有資產的浪潮即將來臨,洋人、官人和一批有實力、有後台的私營企業主必將成為這場瓜分的第一批受益者。他要的是這種掠奪式的受益,不是搞扶貧解困,合資方案自然不願接受。這時候,機械一廠本身也出了點意外。那時日子還過得下去,靠貸款還能發發工資,許多幹部職工就對把廠子遷到遠離市中心的國際工業園去不滿意,嫌上班路太遠。在職代會上,竟有18名職工代表聯名反對接受SAT的兼並方案,整個廠區一片非議之聲。
平川機械一廠兼並的事就這麽擱淺了。這讓邱同知很失望。SAT的方案提出後,鄭傑明背地裏送給邱同知一千美元,還許諾說,隻要他全力幫忙,把兼並搞成功,SAT公司將聘他為SAT機械公司總經理,給他不低於六位數的年薪。也正因為如此,邱同知才沒去找陳忠陽的門路,從這個破產的廠子調走。
郭懷秋一死,邱同知認為兼並的機會可能又來了,他半夜往陳忠陽家跑,就是想聽聽陳忠陽的意思。陳忠陽自始自終都是兼並方案的支持者。陳忠陽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認為被SAT兼並之後,首先,平川機械一廠二千多工人的後路問題解決了;其次,28層的國際大廈立起來了,經濟欠發達的平川有一座標誌性建築,形象上也好看;再次,國際大廈的建設、管理、使用,至少可以再解決三五千人的就業問題,從長遠看是有利的。然而,郭懷秋和束華如不聽陳忠陽的,具體管事的副市長嚴長琪又是黨外人士,也隻能聽書記、市長的,陳忠陽和他一談,他就攤開手苦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打工的……
放下電話,望著窗外辦公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群,邱同知陷入了深思。
現在看來,陳忠陽這個老滑頭是用不著機械一廠這張牌了,真正想用這張牌的恐怕也隻有他邱同知了。想到被工人們鬧得急了,新書記吳明雄和陳忠陽也許會拍板接受SAT的方案,那麽,他就算工作不力,被市委免了職又算什麽呢?隻要能到未來的SAT機械公司去做美國方麵的總經理,掙那六位數的年薪就成。萬一兩頭落空也不怕的,最終總還有陳忠陽墊底。這個老書記對平川機械一廠的事可是說過不少不三不四的話的,他若一口咬定陳忠陽為了個人的政治目的,暗示、支持他操縱工人鬧事,他陳忠陽說得清麽?
十四
十五層的時代大廈位於市中心的中山路上,是落成沒多久的全市最高建築物,東眺龍鳳山,西望故黃河,北麵隔著內環路,正對著平川機械一廠一片灰暗破舊的廠房。當頂層緩緩轉動的旋廳將華義夫老先生的目光送向北方時,老先生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指著平川機械一廠一片灰黑的房頂困惑不解地問:“這種黃金寶地上怎麽還會有工廠呀?”
時代大廈老總陳晶笑著說:“要遷走的,市裏正和美國的SAT公司談判,由SAT公司遠東部在這裏蓋一座大廈,二十八層高哩。”
亞太公司董事長柏誌林說:“這事好像還沒定下來吧?聽說SAT的那個假洋鬼子鄭傑明心太黑,想趁著現在經濟滑坡,機械一廠發不出工人工資,狠勒咱市裏一把。”
華老先生來了興趣:“咋個勒法?”
柏誌林說:“工廠準備遷往國際工業園,讓出的這塊黃金寶地差不多等於白送。市裏自然不幹,可又沒和SAT翻臉,現在還懸在那裏。”
華老先生點點頭,不做聲了。
華老先生的女兒華娜娜卻說話了,問柏誌林和陳晶:“你們二位咋沒想到把這塊黃金寶地搞過來?既然等於白送,那麽與其送給美國人,就不如送給我們中國人了。”
柏誌林苦苦一笑說:“華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中國人的毛病:從來都是寧予外人,不予家奴。當年我們蔣委員長不是這麽幹的麽?現在大陸不少官員還是這麽幹。”
華娜娜問:“他們為啥要那麽幹?”
柏誌林說:“好對上麵吹牛呀!報表數字往上麵一報,看,我們又引進了多少外資,改革開放成果累累。”
陳晶說:“也不能完全這樣講,市裏也有市裏的難處。這塊地就算白送給我,我也不敢要。為啥?我沒錢蓋這座二十八層的大廈呀!為這座十五層的時代大廈,我欠下的貸款就得還十年了。”
華娜娜說:“你們真是太沒生意頭腦。可以先賣樓花嘛,既能在國內賣,也能在港台海外賣,三分之一的樓花賣出去,建設資金不就有了嘛!”
柏誌林插上來說:“是的,我們亞太公司正想聯合國內幾家公司這樣做,許多工作已經開始著手進行了。如果可能,我很想聽聽華小姐更具體的建議。”
華娜娜似乎想建議什麽,華老先生卻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將華娜娜製止了。
也恰在這時,負責陪同華家父女的市台辦白主任陪著副市長嚴長琪進來了,大家更不好深談下去了。
正是一月一次的平川工商界老總聚談日,旋廳裏的人很多,寒暄應酬之聲此起彼伏。嚴長琪和白主任走出電梯後,與熟人一路點頭打著招呼,來到了華老先生父女麵前。
嚴長琪笑眯眯地握著華老先生的手,熱情地說:“歡迎,歡迎,華老先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可以算同誌了。”
白主任介紹說:“華老,我要特別說明一下,我們嚴副市長是民革———就是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平川市負責人,他父親嚴文將軍曾帶著手下的一個整編師在民郊縣起義,建國後做過我們省的民政局長。”
華老先生挺驚訝:“哎呀呀,想不到,真想不到,嚴文兄的公子也做了副市長了。”繼而又搖頭苦笑,“當年,嚴文兄一起義,我可就慘嘍,連夜就跑呀,先是汽車,後來是馬車,過了大漠河,又輾轉一個多星期才到了省城,把個平川市府的牌子掛到了一家小旅社裏。小旅社的名字現在我還記得,叫‘大方旅館’。”
嚴長琪笑道:“你肯定在大方旅館裏把家父罵得不輕。”
華老先生說:“可不是麽?我們都罵嚴文兄叛變附逆,還幻想著老先生創造奇跡,國軍大捷,早日還府平川哩!沒想到,就此一別竟是四十二年,我這個當年本省最年輕的市長,也已七十有二,成了十足的老朽了。”
說罷,老先生撫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唏噓不已,感慨萬千。
嚴長琪說:“家父後來也提起過您,說您終還不是舊官場上的黨棍政客,在平川做市長時,還是想為老百姓幹點事的,想重修鍾鼓樓和東坡亭,為此,還和警備司令大吵過一場。是不是?”
華老先生說:“可不是麽。為修鍾鼓樓和東坡亭,我備了一部分石料、木料,全被他們拖去建地堡工事了。老先生那時要消滅共產黨呀,要決戰呀,哪容得你好好做事情?到了台灣,我這個喪失了城市的市長變得一錢不值,痛定思痛,才被迫棄政從商。”
故鄉逢故人,華老先生情緒激動。
喝著清茶,望著旋廳外的景色,華老先生開始談古論今。
“我們平川真可以說是個戰亂不已的古城了,春秋戰國時代,屢興屢滅;楚漢相爭之際,戰塵蔽日;三國鼎立之時,烽火連年;元代、清代,兩次遭屠城慘禍;到了近代,先有中日兩國的會戰,後有國共兩黨的決戰。從古打到今,打得這座三千年古城連古城牆都沒有一堵。說起來真讓人傷心呀。”
“42年前離開平川時,我記得很清楚,老東門外響著轟隆隆的炮聲、槍聲,十裏長的中山路上滿是國軍潰兵,龍鳳山下一片大火。我當時就想,這個城市又完了一次。”
嚴長琪提醒說:“華老呀,不但是戰亂,咱平川還有一害呢,就是黃水呀。”
華老先生點頭道:“對,對,有史可證的黃河改道,黃水淹城就有五次。”
陳晶插上來說:“就在建這座時代大廈時,我們發現,這座城下還有兩層被埋在下麵的舊城遺址。後來,文物部門讓我們移位,讓出遺址位置,準備日後發掘。”
柏誌林也插了上來,毫不隱諱地說:“要我看還有一害哩,那就是解放後無休無止的運動。你鬥我,我鬥你,一個個鬥紅了眼,鬥昏了頭,就從沒好好搞過城市建設,四處灰蒙蒙、髒兮兮的,直到今天也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過來。”台辦白主任有些害怕了,出於職業上的謹慎,忙說:“改革開放後總是好多了嘛!我們不能急嘛,路總要一步步走,飯總要一口口吃。”遂又把臉轉向嚴長琪,“是不是呀,嚴市長?”
嚴長琪笑了笑,沒做聲。
華老先生也不好多說什麽,便把話題岔開了,轉而問嚴長琪:“令尊大人現在可在平川?若在,哪日我去看他,和他老兄敘敘舊情。”
嚴長琪說:“家父去年在省城過世了。”
華老先生歎了口氣:“太遺憾了。”
一陣默然之後,嚴長琪問:“聽說華老的華氏集團實力雄厚,華老是台灣數得著的幾個財團董事長之一,是不是?”
華老先生微笑著,未置可否。
嚴長琪又說:“華老何不在平川家鄉投點資呢?我們搞的國際工業園計劃專開個港台投資區哩。”
華老先生仍是微笑,不說話。這時,華娜娜說話了:“嚴市長,國際工業園昨天白主任和曹市長陪我們去看過了,坦率地說,目前還不具備投資辦廠的條件。家父說了,日後條件成熟,華氏集團是可以考慮的。家父建議你們在工業園內盡快上一個大型火力電廠,同時,解決工業用水和道路問題。”
嚴長琪說:“這些問題我們都知道,也想盡快解決,可主要是沒有資金。”
華老先生突然開了口:“電廠,華氏可以考慮投些資。電業經營本來就是我們華氏的主業。我們華氏在台南,在台中,在大馬和泰國投資的所有電廠大都很成功。如果國際工業園能把水和路的問題解決,這個電廠也許會有前途。”
華娜娜很吃驚:“爹,您咋說變就變了?”
華老先生衝著女兒笑了笑,沒做任何解釋。
嚴長琪則大喜過望:“華老此話當真?”
華老先生點點頭:“我這次來平川,就是帶著投資的想法來的。老夫我是平川人嘛,又在四十二年前做過舊政府的平川市長,現在老了,就算不賺錢,也總要為家鄉盡點力吧!”
嚴長琪握著華老先生的手,連連說:“好,好,華老,謝謝您,我代表平川市政府謝謝您,您老是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支持了我們呀!”
華老先生很嚴謹,馬上聲明說:“哦,嚴市長,你先不要忙著謝我,目前還隻是意向,真正作出投資決定,恐怕還要有個過程。”
這時,旋廳的方向再次轉到了北麵,華老先生又看到了平川機械一廠那片破舊的廠房,遂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問:“嚴市長,這片廠子和美國的SAT公司談好沒有?國際大廈什麽時候開工呀?”
嚴長琪一怔:“華老對兼並這家機械廠有興趣麽?”
華老先生點點頭:“說白了,我是對這塊黃金寶地有興趣。在同等條件下,我想優先取得它的使用權。”
華娜娜看出了父親的意圖,忙說:“我們華氏集團目前正向賓館業擴展,如果能把對電廠的投資和對國際大廈的投資一並考慮,華氏方麵可能更容易接受些。”
嚴長琪想了想說:“好吧,你們華氏先拿出個意向書,市府將根據你們的投資意向書,在最短的時間裏給你們一個答複。”
華老先生說:“好,我返台後馬上派一個洽談組過來,我女兒娜娜不走了,就代表華氏集團負責在平川的所有投資事宜。”
時代大廈老總陳晶和亞太公司董事長柏誌林都愣住了。他們直到這時才發現,華老先生可不是個迂腐的老朽,這個精明過人的老頭子已盯住了平川機械一廠這塊肥肉。
十五
亞太集團是全市最大的一家民營科工貿一體化公司,董事長柏誌林在平川可謂大大有名。五年前,柏誌林取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後,在平川工學院任過半年副教授,後來就辦了留職停薪手續,拉著王書生、李同林、林娟三個大學同學,集資十萬元,想成立一家私人合股的實業公司。當時,工商局對私營性質公司的審批很嚴格,柏誌林幾經周折也沒把執照辦下來,便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投書省報,引發了一場關於“對博士生辦私營公司應該怎麽看”的討論。一種觀點認為,柏誌林等四人均為國家花錢培養的博士生、大學生,畢業後不用學到的知識本領為國家服務,卻去開私營公司,為自己賺大錢,無論是從道理上講還是從道義上講,都是說不通的。因此,這種私營公司根本就不應該批準成立。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在當前的中國經濟中,私營成分比例還很小,而且又大都是素質不高的個體工商戶,真正意義上的私營企業家還沒出現。因而,政府從政策上應該鼓勵像柏誌林這樣高素質的博士生、大學生殺進民營企業領域。這家公司不但要批,還要盡可能給予支持。
後來,省委書記錢向輝看到了有關這場討論的內參,當即在內參上批示說:“我們有些同誌的目光是不是太狹隘了一點?這些博士生、大學生開辦一家民營公司就不是為國家服務麽?我看未必。他們如果把公司辦好了,既解決了一部分人的就業問題,又活躍了地方經濟,國家還可以收到稅款,有什麽不好呢?當然,我們也要加以引導。柏誌林等人文化水平和素質都比較高,又有專長,我看,可以鼓勵他們向高科技方麵發展,政策上給予扶持。請學東同誌考慮一下,讓他們試一試,天塌不下來。”
看到錢向輝這個批示後,當時的平川市委書記謝學東馬上召見了柏誌林,和柏誌林談了兩個多小時,建議柏誌林將實業公司改為高科技公司。柏誌林十分愉快地接受了謝學東的建議,三天後,在工學院後門旁一間30平方米的平房前,將“亞太科技實業發展公司”的牌子掛了出來。
科技發展公司的牌子掛出後,柏誌林以進行科技谘詢裝潢門麵,並沒真的去搞什麽科技項目。在最初一段窮困的日子裏,柏誌林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公關活動上,竟和北京一家工業防腐研究所掛上了鉤,一舉拿出公司全部資金的百分之六十———六萬元,以亞太和那家研究所的名義,在平川承辦了工業防腐技術研討會。研討會結束後,公司賬上隻有三千元錢了,一家防腐專業雜誌的老總又跑來要讚助,柏誌林大筆一揮,又批了兩千元。同伴們都很吃驚,以為柏誌林瘋了。柏誌林卻笑著說:“三千元和一千元有什麽兩樣?不都是小錢嘛,我們要的不是這些小錢,而是大錢!你們一定要記住:我們是做大事的,要有大氣魄。賬上還有一千塊錢,夠我們吃方便麵就行了。我估計,20天後,我們的大買賣就要來了。”
真讓柏誌林說準了,不到20天,一筆筆工業防腐的大生意就來了。亞太公司和北京那家研究所在防腐技術的推廣應用上都賺了大錢。三年後,亞太公司的小樓就建了起來,亞太科技實業發展公司也變成了包括房地產公司等五家子公司在內的亞太集團總公司。至去年底,集團總公司的全部資產已達三千萬,成了全省數得著的幾家最大的民營企業之一。
看出華老先生擬兼並平川機械一廠的真實意圖後,柏誌林回到亞太公司即召開了公司高層人員的對策會議。在會上,柏誌林說:“為了機械一廠那塊黃金寶地,華氏集團突然決定在平川投資了,這非常出乎我們意料。我原想通過華小姐的關係,使我們亞太成為華氏集團在平川和大陸的代理,現在看來,我們與華氏合作,並聯合北方房地產開發公司、東海住宅集團公司,吃下國際大廈的計劃可能要落空了。”
房產公司總經理王書生說:“不可能吧?昨天晚上在香港大酒店吃飯時,華小姐不是還說麽:就平川現在的條件看,華氏五年內都不會在平川投資。”
柏誌林說:“那是華小姐說的,不是華老先生說的。這位華老先生可不是華小姐,他可是個十足的老狐狸,先不談那塊地,而是大談建電廠,哄得咱嚴市長咧著嘴直樂。後來,老先生才提出了把建電廠和國際大廈一總考慮。我認為市裏有可能接受華老先生的方案。”
證券部經理林娟說:“那也沒關係,咱們設法和華氏合作不行麽?成立個中外合資的國際大廈項目公司,讓他們在港台海外賣期房,咱們在國內賣期房,利益均沾嘛!”
柏誌林說:“這怎麽可能?華氏集團不是一般的小企業,人家在港台大名鼎鼎,能看得起我們亞太這種民營小公司?能讓我們利益均沾?”
王書生點點頭:“是啊,人家就算要合作,也會和北方房地產開發公司合作,不會睬我們的。”
林娟搖搖頭,笑著說:“也不見得。我們董事長和華小姐打從去年在深圳頭一次見麵就粘粘乎乎的,關係很不一般,我看,沒準就能談下來。女人嘛,隻要真愛上了一個男人,那是沒有理智的。”
眾人都會心地笑了。
柏誌林揮揮手說:“別開玩笑,幾個億的大買賣,人家哪能這麽輕率!”
公司總裁李同林認真地說:“老兄,這倒不是開玩笑,我看有可能哩。要知道,華氏沒有在大陸投資的經驗,找個有經驗的國內合作夥伴也順理成章。況且,塵埃終未落成,SAT的鄭傑明還躍躍欲試,我們的合作對他們就更重要了。”
柏誌林覺得有道理,便用目光鼓勵李同林繼續說下去。
李同林又說:“華氏和我們合作,還有兩點對他們也是很有利的。其一,正因為我們是小公司,股本的投入不會太多,所以,未來均沾的利潤就很有限;其二,我們是民營公司,在經營手段上很靈活,這是華氏很需要的。我的意見是,咱們不妨開誠布公地和華小姐先談談,聽聽她的口氣,再決定下一步的動作。”
柏誌林點點頭,問身兼財務部主任的林娟:“如果和華氏合作,我們能投入的資金有多少?”
林娟說:“三百多萬吧?!如果把手頭的電真空、小飛樂股票和國庫券都賣掉,大概能湊足七百萬。”言畢又說,“不過,股票現在賣不上算,我昨天還和上海通了個長途,‘眼鏡’估計,上交所漲停板的規定可能要取消,我們手頭的電真空和小飛樂至少還有一倍的長幅。”
柏誌林交待說:“真要再有一倍的長幅,立即讓‘眼鏡’出空,一張股票也不要留,這種價位是很荒唐的。八百多年才能把本錢拿回來,隻有瘋子才去買它!”
林娟不同意柏誌林的看法,說:“董事長,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股市都有這麽一個瘋狂投機的早期階段,市盈率超出一萬倍的都有。我們認為,目前在上海交易所上市的就這麽幾個股票,粥少僧多,瘋狂大漲是很正常的。”
柏誌林說:“這我知道,我隻是要你們證券部注意,這種事長不了,該收場就得收場,要趁著經濟收縮期,吃進些好項目,比如這座國際大廈。”繼而又問,“下個月,你能給我弄夠一千萬麽?”
林娟點點頭:“應該差不多吧。”
柏誌林笑了:“那好,我今晚就去和華娜娜見麵。你隻要有一千萬,我就敢按五千萬談。這樣,我們亞太的股本至少可占整個項目股本的百分之十,到時我保證收回投資,再白賺兩三個層麵的大廈。”
林娟又開起了玩笑:“沒準你還能再賺華小姐兩個私房錢哩。”
柏誌林不高興了:“你們說說,我柏某人是那種吃女人軟飯的小白臉麽?!”
李同林忙說:“不是,不是。不過,你在表現男子漢氣魄時,可也別出賣我們公司的利益呀!”
大家都笑了。柏誌林哭笑不得,麵前這兩男一女都是他的老同學,老朋友,又都知道他和老婆離了婚,現在獨身一人,就老動員他去做華家的女婿。他們哪裏知道,他和華娜娜隻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而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亞太公司的經濟利益。
當然,今晚到平川賓館免不了又要來一場無恥的友情演出。華娜娜身上充滿青春的氣息,怎麽看也不像一個四十三歲的女人。兩隻乳房大大挺挺的,腰身細細的,渾身上下豐滿圓潤,卻又幾乎找不到多餘的脂肪。在深圳灣大酒店包房裏第一次同浴時,柏誌林曾帶著一臉驚訝問過華娜娜:“你的身材咋保持得這麽好?”
華娜娜說:“天天健身嘛。”
柏誌林不信:“健身能健到乳房麽?你的乳房咋也這麽挺?!”
這讓華娜娜很驕傲。她便誇張地挺起胸,把柏誌林的臉孔按到自己雙乳上,撒嬌地說:“這叫丁香乳嘛,你嚐嚐有沒有丁香味呀?”
柏誌林那時還不知道華氏集團到底有多大,華娜娜在華氏集團裏又居於何種地位,隻把她當作一個富有的風流女人,在心理上沒有什麽畏怯,床上的事做得很好。還和她吹自己的亞太公司,大講他和他的同行們如何了得,怎麽做工業防腐的生意啦,怎麽炒股啦,當初又怎麽派人四處收購沒人要的國庫券呀。
華娜娜記得最清楚的是,柏誌林摟著她,很有信心地說:“娜娜,你信不信?我隻要這樣幹上十年、八年,總會成為億萬富翁的。”
她當時還沉浸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歡快中,身子像蛇一樣緊緊纏繞著柏誌林,真想說:隻要我願意,明天就能讓你成為億萬富翁,我可是華氏集團惟一的繼承人哩。然而,她沒說。她怕嚇著了這個大衛一樣俊美的小弟弟。
那一夜真是銷魂蕩魄,讓華娜娜回味了許久。後來,華娜娜總想,這與其說是一場情和性的冒險,倒不如說是一場生命冒險。從在舞會上情不自禁地倒在這個男人懷裏開始,她就知道,從今以後,她也許得經常來大陸走走了。老家平川將不再是個虛無飄渺的古城,而會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相思地。
完全是因為柏誌林的緣故,華娜娜授意手下拖延和深圳業務公司的談判,多在深圳灣大酒店呆了三天。在這三天裏,華娜娜日夜和柏誌林在一起,跳舞、唱歌,盡情揮霍生命的時光。也正是在這三天裏,華娜娜發現,她的大衛不但是個情場上的好男人,也還是個生意場上的好手。當她知道大陸民營企業的現狀後,對柏誌林白手起家搞起的這個小公司,就不能不佩服了。
後來,回到了台灣,華娜娜幾乎每周和柏誌林通一次電話,才有了今天他們華氏父女鄭重其事的平川之行。趕赴平川之前,華娜娜是真心希望華氏集團在平川投資的。這樣,她在照應平川生意時,就能常來會會柏誌林了。然而,看到平川的現狀,華娜娜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再沒敢勸過父親一句。倒是父親在發現了市中心的那塊風水寶地後,突然改變了主張,讓她又驚又喜。
在時代大廈的旋廳,就已悄悄約好,和柏誌林夜晚見麵。吃晚飯時,華娜娜就坐立不安了,這情緒連陪同他們的台辦白主任和嚴市長都看出來了。好不容易吃完飯,父親和嚴市長、白主任還說個不停,華娜娜便推說累了,身子不適,先回了自己房間。一到房間裏,馬上洗澡換了睡裙,重新化了晚妝,隻等著和柏誌林身與心的再度重逢。
時間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仿佛凝結了,房間裏一下子顯得很靜,自己的心跳都聽得見。好幾次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她以為是柏誌林來了,可那腳步聲卻又遠去了,消失了,讓她禁不住陣陣失望。
終於,門鈴響了,柏誌林走了進來,華娜娜未及關上門,就忘情地撲到了柏誌林懷裏,吊在柏誌林的脖子上一陣親吻。這一瞬間,時間的間隔消失了,在華娜娜的印象中,今夜隻是去年深圳灣大酒店那夜的繼續,好像這中間的空白並不存在。
柏誌林卻有些生分的樣子,摟她的手微微有些發抖,也不敢像在深圳灣大酒店那樣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撫摸,親吻。她撩開睡裙,把柏誌林的腦袋攬到了自己胸前,柏誌林還掙開了。
撫著被華娜娜搞得蓬亂的頭發,柏誌林說:“娜娜,來坐下,一年多沒見麵了,我們還是先談談吧。”
華娜娜點點頭,依在柏誌林懷裏坐下了,輕柔地撫著柏誌林的臉膛訥訥著問:“你……你這一年多想我了麽?”
柏誌林笑著說:“想你,也怕見你。在深圳時,我哪知道你是什麽人呀?哪知道華氏集團會是這麽大的一家公司。又一想,自己還和你瞎吹過,真是愧得不行哩。”
華娜娜笑道:“你就是那種樣子才可愛。今天你愛吹什麽隻管吹。在你麵前,我不是華氏的副董事長,隻是個愛你的女人而已。”
柏誌林說:“可沒這麽簡單哩,隻怕我會讓你失望了。”
華娜娜響亮地在柏誌林臉上親了一下,說:“我才不會失望哩。別以為我會要求你為我做什麽。就是什麽不做,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呆幾天,我就很滿足了。”
柏誌林看得出,華娜娜對他是一片真心,挺感動地點點頭說:“那就好,隻要有機會,我就常來陪你。”
華娜娜拽起柏誌林說:“先陪我衝涼吧。”
於是,舊戲重演,二人雙雙脫衣同浴。
最終玩到了寬大的雙人床上。
從床上,到地下,後來又到床上,華娜娜嬌聲呻吟著,喘息著,最後竟失聲尖叫起來,嚇得柏誌林忙用手去捂華娜娜的嘴……
許久,許久,二人才緊緊相擁著完了事。
柏誌林坐起來抽煙,華娜娜把頭埋在柏誌林懷裏說:“你知道麽?老頭子到平川來投資,是為了他的故鄉,我卻是為了你哩。”
柏誌林說:“我正想和你說這事呢。平川機械一廠那塊地皮我可是盯了好久了,我萬萬沒想到你家老爺子也會對那塊地皮感興趣。”
華娜娜禁不住怔了一下,旋即輕描淡寫地說:“老頭子做事就這樣,總愛心血來潮。登上時代大廈前還和我說,平川目前條件太差,華氏是不可能投資的。不料,見了嚴市長,談得一投機,主意馬上就變了,讓我都感到意外。”
柏誌林說:“我看與嚴市長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你家老爺子在平川機械一廠的地皮上發現了商業機會,順手就抓住了。也怪我,我若是早發現了這一點,就說SAT公司已把事情搞定了,你家老爺子也就沒戲唱了。”
華娜娜反駁說:“這可不一定呢,老頭子一旦發現商業機會,就會緊緊咬住不放的。”
柏誌林歎了口氣:“我得承認,你家老爺子厲害。”
華娜娜不想讓這久別重逢的銷魂之夜如此度過,便摟住柏誌林說:“好了,好了,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咱先不談它了。”
柏誌林卻非要談,親吻著華娜娜說:“娜娜,咱們合作幹一回好不好?我們亞太可以拿出五千萬來參加大廈項目。”
華娜娜笑了,敷衍說:“好,好,等這事定下來後,咱們再商量吧。咱們之間還有啥不好商量的呢?”
說這話時,華娜娜對柏誌林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她真擔心柏誌林為了國際大廈的項目,把和她的感情搞得變了味。今夜和昔日深圳那些不眠之夜已不好比了,今夜的空氣中,商業氣氛太濃。然而,她仍是那麽需要他,當他再一次俯到她身上,在她全身上下親吻時,她便想,也許為了她自己和這個給她帶來無限快樂的男人,華氏都不該在平川投資。
不和相好的情人做生意,這是華娜娜二十年來一直遵循的商業原則。
十六
省委書記錢向輝和副書記謝學東帶著組織部孫部長等一行六人,送吳明雄到平川去上任。
三輛奧迪從省城出發時是上午九時,出了省城,整個上午基本上在鄰省寬闊平坦的柏油大道上行駛。快12點時,進入平川地界,車子開始顛簸起來。路麵坑窪不平,道路也變窄了,四車道成了兩車道,每部車尾都拖著滾滾濃塵。錢向輝根本沒向窗外看,便對坐在同一部車裏的吳明雄說:“吳書記呀,現在大概進入你的地界了。是不是呀?”
吳明雄向車窗外掃了一眼:“噢,是合田縣,還有10公裏就是合田縣城。”
錢向輝搖了搖頭:“咱們省門和你平川的市民形象可都不太好喲。司機同誌有句話嘛,叫做汽車跳,平川到。我看你上任後,得把這路的問題抓一抓,可以先修三省接壤的幾段。一年修一點,時間長了,路況就會慢慢好起來。”
吳明雄說:“錢書記,我們哪有錢呀?每年撥的那點錢連路麵的正常養護都不夠。你們省委領導既知道平川的路涉及省門形象,就該讓有關部門多給我們平川一點修路的專項資金嘛。我們平川反正是經濟欠發達的地區,丟點臉麵倒不要緊,咱經濟大省可丟不起這個臉呀!”
錢向輝臉一繃,佯怒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怎麽,想賴我呀?郭懷秋當了兩年多市委書記都不賴我,你老兄還在上任途中就想賴我一把呀?”
吳明雄笑了:“我哪敢賴您呀,我是想認真落實您的指示嘛。我想,如果省裏能給一點,我們市裏出一點,再從別的渠道想想辦法,路的問題才好解決嘛。錢書記,您也知道,不但是這條路,還有平川市內和市縣公路,都夠嗆呢。國際工業園就受路的拖累。我也不問您多要,您看著給,最重要的,還是要給政策,得讓我們放開手腳幹一場。”
錢向輝說:“這還差不多,我以為你要獅子大開口哩。”
吳明雄說:“其實,我要的主要就是政策。我今年五十六了,根本沒想到過您和省委還會選擇我做平川市委書記。可既幹上了,我自然就要幹好。用您的話說,就是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錢向輝點點頭說:“省委相信,這次的選擇沒有錯,有些不同的議論讓我頂回去了。我相信你吳明雄有氣魄、有能力穩住平川的經濟和政治局麵,至少不使它進一步惡化。你在省委匯報時談到的立足於大發展的總體思路是對頭的,不過不能急躁,平川的落後現狀不是一天形成的,你吳明雄不能幻想在一天內把問題全解決了。這不現實。目前,穩定壓倒一切,要千方百計解決下崗工人問題,停產、半停產企業問題。”
吳明雄說:“我分管過兩年工業,最近又在抓企業解困,情況比較了解。我覺得,雖然造成企業困難的客觀因素很多,但根子還在我們的舊體製上。長期以來形成的鐵飯碗、鐵交椅、鐵工資是個很大的問題。企業搞垮了,廠長經理該提拔的照提拔,該調走的照調走,這怎麽行?工人的整體素質也在下降,抱著鐵飯碗,拿著鐵工資,企業好壞與誰都沒關係,能不虧?能不垮?因此,我早就有個想法:能不能嚐試一下在平川把這舊體製改革一下呢?”
錢向輝沉吟了好半天才說:“這不是一個平川的問題,是全省、全國都普遍存在的一個大問題,也是遲早非解決不可的問題。隻是在平川這種經濟欠發達地區,又是在這樣一種經濟滑坡的情況下,你們帶頭嚐試好不好呢?有沒有風險呀?有多大的風險呀?你老吳要考慮好了。你們市委一班人也要坐下來好好研究,千萬不能激化矛盾,搞出亂子呀。”
吳明雄想了想說:“我認為正是因為經濟滑坡,很多企業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才更需要盡早進行這種深化改革的嚐試。改革本身就是為了穩定嘛,而且是長期的、根本的穩定。當然,進行這種嚐試不可能一點風險沒有,可大家都不去擔風險,這改革的路就很難走下去。老省長常說,我們的改革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我認為很有道理。這種嚐試的另一個意義就是進行一次觀念上的革命,要使每一個人都明白,國家本身不創造任何價值,吃著社會主義的大鍋飯,讓國家把一切都包下來是不合理的,也是不可能的。”
錢向輝皺著眉頭思索著,沒做聲。
吳明雄繼續說:“錢書記,我知道您的擔心,我這也隻是初步的想法,真要這麽做,還要搞一係列的調查論證。在穩定這一點上,我和您的想法一樣,是堅定不移的。深化改革本身就需要一個穩定的政治、社會環境。所以,這種深化改革的嚐試既不能搞疾風暴雨,也不能劍拔弩張,而是要平穩推進。”
聽到這裏,錢向輝才表態說:“可以先搞一下試點。不過,配套措施要跟上,社會保障體係要建立起來。這種改革嚐試涉及到千家萬戶,涉及到許多工人群眾的切身利益,必須慎而又慎。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開始時力度不宜太大,必須真正做到平穩推進。”
吳明雄點了點頭:“我明白。”
錢向輝又說:“老吳,你知道不知道?在省委常委會上,有些同誌就是擔心你走過了頭呀。你向省委表態說,為了從根本上改變平川的落後麵貌,你願不計榮辱毀譽,可有些同誌怕的就是你不計榮辱毀譽。有個別同誌私下裏就和我說嘛,吳明雄真要是捅出漏子,省委和我這個省委書記都是脫不了幹係的。”吳明雄心頭掠過一絲不悅,笑了笑說:“錢書記,真要想做平安官,我吳明雄也會做。反正平川在曆史上就是經濟欠發達地區,大家都知道,連中央都知道。我穩住局麵,幹上幾年,再把爛攤子交下去,誰也說不了什麽。可這不行呀,改革開放對平川來說是本世紀從沒有過的大機遇,不充分利用這個大機遇好好做點事情,平川老百姓會指著我們的脊梁骨罵娘的!被一個落後地區拖著,你這個省委書記的日子隻怕也不會好過吧?”錢向輝笑笑說:“你老兄搞不好日後會成為爭議人物哩!”停了一下,又說,“不過,你不要怕,既要穩妥,又要大膽地幹,省委對你是有基本估價的。”
吳明雄說:“我倒不怕,隻是不知道你們省委怕不怕呀?”
錢向輝掛起了臉:“廢話!省委要怕,還敢讓你去做平川的一把手?!”
吳明雄說:“那好,咱們訂個君子協定行不行?在不違背中央和省委有關方針政策的前提下,您讓我放開手腳幹。我不要求您和省委表態支持,隻要求您和省委在爭議問題沒有事實結論時,也不要急於表態反對。”
錢向輝點點頭說:“這要求不算高,我看可以接受,至少我個人是可以接受的。”
吳明雄說:“真出了問題,您和省委該怎麽查處就怎麽查處。我說過不計榮辱毀譽就能做到不計榮辱毀譽。日後不論是個什麽結局,對您和省委都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錢向輝被吳明雄的真誠打動了,頗動感情地拍了拍吳明雄的肩頭說:“老吳,你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再三強調穩妥,絕不是要你安於現狀去混日子,而是提醒你注意策略。不能啥還沒幹成,就被告狀信告倒,中箭落馬呀!別人清楚,你老吳還不清楚嗎?平川這地方很複雜,什麽人沒有?郭懷秋這麽一個溫和的書生還有人告他,你上台後要放開手腳做事,能沒人告你?”
吳明雄默然了。
錢向輝又說:“我們老省長總喜歡說一句話,叫做‘押上身家性命’。可我認為,現在和平年代的情況和過去戰爭時期不同了,我們決不能把改革開放這種不流血的革命演變成一場流血的動亂。我們要有押上身家性命的精神,卻不能當真押上身家性命。這就要求我們各級領導幹部具有更高的領導水平和領導藝術。郭懷秋倒是把自家性命押上了,可平川的被動局麵仍然沒有改變,我心裏真難過,也覺得對不起他呀。”吳明雄心裏熱乎乎的,望著身邊這個以穩健著稱的省委書記鄭重地說:“錢書記,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一定會按您和省委的指示精神去做。”直到這時,錢向輝才說起了班子的問題,問吳明雄:“下一步對平川班子的調整,你有什麽想法?陳忠陽同誌已58了,是不是去二線?還有肖道清同誌,要不要省委另行安置?”
吳明雄反問錢向輝:“省委是怎麽考慮的?”
錢向輝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打算讓陳忠陽到人大去,肖道清留下,由你們研究提名再增補兩個市委常委。”
吳明雄想了想,認定陳忠陽不能走。陳忠陽雖說是個刺頭書記,卻也是一種製衡肖道清幫派勢力的力量。在山頭幫派還沒法根除的現實情況下,這個三朝元老的存在,不論對市委常委班子和全市幹部隊伍的穩定,還是對未來的工作都將起到有益的作用。於是,吳明雄試探著說:“錢書記,我看陳忠陽同誌最好還是不要動吧?!老陳這人雖說有不少缺點,可終究是老同誌,工作經驗豐富,也還是想幹事的,不如等他到年齡時自然下來算了。”
錢向輝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指著吳明雄的額頭說:“你挺聰明嘛。”
吳明雄也沒多說什麽,隻道:“我完全是從工作考慮。”
錢向輝說:“可以,省委尊重你的意見。”
然而,進了合田縣城,在縣委招待所吃飯時,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卻和吳明雄說:“老吳呀,這個陳忠陽可是個震派人物呀,懷秋同誌生前對他有個評價,說他不像個市委副書記,倒像個忠義堂堂主。你把他留在班子裏,對今後的工作是不是有利呀?你可要三思喲!”吳明雄笑著說:“謝書記,懷秋同誌的這個評價我看有些片麵哩。在平川搞山頭幫派的不是陳忠陽一個,問題的存在也不是一天了,如果現在隻把陳忠陽一人搞到二線去,也許會影響一些雲海幹部的情緒,我看倒是對工作不利。”
謝學東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
吳明雄又說:“對大家常說起的幫派問題,我是這麽看的,既不能說沒這種現象,也不能把問題估計得那麽嚴重。我們有些同誌長期在一起工作,彼此之間熟悉了解,接觸多一些,這也正常嘛!所以,我覺得班子還是要以穩定為宜,一切看工作表現,不要因人劃線。”謝學東笑了,用筷頭敲著桌麵,對錢向輝說:“錢書記作證噢,老吳既然這麽說,那麽,平川的班子日後鬧起糾紛,我可是不負責的。”錢向輝馬上說:“你不負責,我可得負責哩!老省長說了,平川一百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不解決,他死不瞑目。我就指望老吳給我解決這個一百萬的問題哩,對平川的事哪能不管呢?!”
謝學東有些窘,賠著笑臉說:“我這是和老吳開玩笑呢。”
吳明雄也笑道:“錢書記,您放心,我才不會大事小事都找您呢。我就盯準謝書記了,謝書記可是做過我們平川父母官的,他真不管我們的事,我就到他家裏去靜坐,還要他管酒,管飯。”
錢向輝說:“好,到老謝家吃大戶,你一定要喊著我,他的好酒藏在哪裏我可知道呢!”
眾人都笑了。在眾人的笑聲中,錢向輝想,老省長真沒看錯人!這個吳明雄不愧是社會大學畢業的,不但有氣魄,有能力,想幹事,而且政治經驗也挺豐富,從他對陳忠陽的去留態度和對小山頭的評論上,就可以看出其含而不露的成熟風格了。
也許,他對這個即將上任的市委書記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十七
盡管前麵有警車開道,進入平川城鄉結合部後仍是寸步難行。眼見著平川就在麵前,三輛奧迪就是進不去。狹窄的路麵上一部車挨著一部車,從平川市內的三孔橋一直排到市區外麵的那片采煤塌陷區。公安局長畢長勝急得一頭汗,見到吳明雄差點沒哭出來。
吳明雄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堵得這麽嚴重?”
畢長勝說:“三孔橋前的國道上出了車禍,一輛河南的日野載重車撞上了江西的一輛小麵包,我正讓人把日野往溝下推,可日野裝了20噸貨,路又前後堵著,起重機械進不來……”
錢向輝皺著眉頭問吳明雄:“到你們市委還有多遠?”
吳明雄說:“不太遠,大約四五站路吧!”
錢向輝說:“那就下車步行吧。”
畢長勝阻止說:“這不行,不安全哩。”
錢向輝拉下了臉:“堵在這裏就安全了?!”
吳明雄當即果斷地對畢長勝說:“聽錢書記的,就步行!你讓公安局的車在三孔橋那邊等,一路上多注意些就是。”
畢長勝應了聲“是”,馬上命令身邊的幾個交警保護著錢向輝、謝學東一行向市內三孔橋方向走,自己跟在後麵,用對講機向市內調車。這辦法無疑是最聰明的。一行人穿過長達兩三裏路的堵車隊伍,走到三孔橋對麵時,市公安局的兩部警車正好開了過來,載上大家順利地到了平川市委大門口。
束華如、肖道清、陳忠陽和市委其他常委們都站在主樓前迎候。錢向輝一從警車裏走出來,肖道清就發現這個省委書記臉色不好看,本想搶先迎上去和錢向輝握手,卻不敢了,眼見著束華如到了錢向輝麵前,向錢向輝伸出了手,才小心地湊了過去。
束華如問候說:“錢書記一路上辛苦了!”
錢向輝點點頭,一句話沒說。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孫安吉笑笑地譏諷說:“還是你們辛苦嘛,我們隻是偶爾來一下平川,你們卻天天在平川嘛,天天要受這個罪嘛,真是苦不堪言呀,比黃連還苦呀!是不是?束市長?”
束華如紅著臉連連說:“我們工作沒做好,我們工作沒做好。”
謝學東也批評說:“華如啊,你們這路也實在太不像話了。你們說說看,就這種樣子,你們的國際工業園誰敢來投資?要是我,我就不來。”
束華如連連點頭:“是的,是的。”
肖道清這才過來和錢向輝、謝學東握了手,握手時,便看著吳明雄說:“吳書記主持工作,我看這種情況很快就會改變了。”
吳明雄馬上說:“肖書記,你莫不是在錢書記和謝書記麵前將我的軍吧?我吳明雄就算是塊鐵,又能打多少根釘?改變這種落後狀況,還是得靠咱們大家嘛!”錢向輝說:“當然得靠大家。不過,我個人認為,在中國目前這種特有的國情條件下,一把手是起決定作用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把手的麵貌,就決定了一個班子的麵貌,一個地區的麵貌。搞好了,你這個一把手功不可沒;搞壞了,你這個一把手也推脫不了自己的責任。老吳,這話你要記住了,日後平川的一切,我都唯你是問。”
這話讓肖道清聽得心冷。錢向輝話中的意思很清楚。首先,是對郭懷秋主持平川工作很不滿意,而且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流露出來了;其次,錢向輝對吳明雄是很看重的,確實在吳明雄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必然會給吳明雄很大的自主權。從此以後,他恐怕真得處處小心,努力擺正自己和吳明雄的關係了。後來,由束華如在前麵引著,市委常委一班人陪著錢向輝等省委領導到了一樓電梯口。電梯太擠,走在後麵的肖道清本想等下一部電梯。不料,卻被謝學東拉了一把,肖道清就上了電梯。
真是要命,電梯剛起步,隻提升到一樓和二樓之間,竟停了電。
電梯不動了。頂燈不亮了。電梯裏的省、市首腦們陷入了黑暗沉寂中。
錢向輝很不高興地問:“這又是怎麽回事呀?”
大家都屏住氣,誰都不敢做聲。
錢向輝真是火透了,又提高聲調問:“誰來給我解釋一下呀?”
吳明雄這才說:“錢書記,可能是停電,三個月前我被關過一次。”
錢向輝說:“老吳呀,你既有受害經驗,那請你告訴我,我們大概要被關多長時間呀?如果時間長,我看可以考慮在電梯裏召開這次常委擴大會議了。”孫安吉也說:“你們看,這多有諷刺意義呀,省委書記、副書記,市委書記、副書記,這麽多官僚被關在同一部電梯裏,隻怕在全國都找不到第二例吧?!”
束華如訥訥地說:“這個責任在電力部門。”
陳忠陽帶著一腔怨氣說:“束市長,你別說了,裏外還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平川的經濟要是搞上去了,有實力上個大電廠,電力能這麽緊張麽?我們能受這種窩囊氣麽?!在省裏開會咱受氣,沒開口和人家說話,氣就短了半截。在自己家裏還是受氣,今天連錢書記也跟著咱倒黴,咱還有啥好說的?!”
肖道清清楚,陳忠陽是借題發揮,便想為郭懷秋說幾句公道話。不料,沒容他開口,錢向輝卻又在黑暗中說話了:“對嘛,陳書記這種態度是可取的。我們不要總怨天尤人,強調客觀。啥都很好,省委還要你們這些市長、書記幹什麽?!大家一定要記住,平川就是經濟欠發達地區。平川的幹部,首先是你們這些負責幹部要有多流汗、多出力的思想準備,必要的時候連身家性命都要押上去!”
說到這裏,電梯動了起來,電燈也亮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到達四樓,錢向輝走出電梯時,才又對吳明雄說:“老吳,我的想法改變了。看來老省長是對的,為了把平川的經濟搞上去,可能真要有一批同誌押上身家性命的!包括你這個市委書記在內。”
十八
郭懷秋的遺體告別儀式是在全市幹部大會後舉行的。在全市幹部大會上,錢向輝代表省委宣布了吳明雄的任職決定,告別儀式的主持人就由肖道清換成了吳明雄。錢向輝因為要趕回省城接待一個來訪的美洲國家元首,沒能參加,就由謝學東代表參加。是一個雷聲轟鳴的日子,天不算太熱,有陣陣雷暴雨。吳明雄到平川賓館接了省委副書記謝學東,趕往十字坡火化場時,正值一陣暴雨襲來。雨挺大,車前的擋風窗上水流如注,刮水器幾乎失去了作用,視線也很差,車子像在水中爬。
謝學東沒抱怨,望著車窗外水淋淋的天地,反倒很欣慰地說:“這場雨要是能下下透就好了,旱情多少能緩解一些。平川這地方就怕伏旱呀。老吳,你還記得麽?我到這兒主持工作的頭一年,不就遇上了伏旱嗎?十幾年未遇的伏旱,市委機關大熱天都沒水用。”
吳明雄說:“可不是麽!我還記得,為了機關同誌的生活用水,你讓我調來了環衛處的灑水車,挨家挨戶去送水,整整送了一個星期。這事機關的同誌到現在還記得哩,都說你謝書記關心大家的生活。”
謝學東擺擺手說:“這種小事不值一提。”
吳明雄說:“可我覺得,水的問題還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南水北調的工程非上不可,而且早上比晚上有利。”
謝學東說:“如果有這個經濟力量,明天就得上,一天都不能拖。可問題是,咱們平川有這個經濟力量麽?老吳呀,你想想,幾年前上這個南水北調工程就要八個億,現在至少得10個億了吧?還有路,城裏城外的路,四條國道,八條省道,你昨天信誓旦旦地對錢書記表態說都要修整,要搞60公裏的環城路,電廠你也想上。好,我給你算個賬,引大澤湖水入大漠河10個億,環城路五個億,城內道路改造,少算點,三億,電廠再算你20個億,加起來多少呀?38個億。我的同誌,咱平川全年的財政收入是多少?滿打滿算也不過四億多。這就是說,你不吃不喝,還得透支近10年的財政收入,才能完成這個美好設想。這實際麽?”
吳明雄笑了笑,婉轉地說:“謝書記,你算的隻是死賬,活賬你沒算。你想,我要是能把經濟搞活,外資能引進來,這就有一部分資金可以用了吧?給優惠,保證人家賺錢,國內的資金也能吸引一些過來吧?還可以集資、貸款嘛!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隻要你去想,總有路可走。當然,我現在還沒想好,心裏也沒數。”
謝學東說:“心裏沒數,就要穩妥些。寧願慢,不能亂。這不是我的思想,是錢書記的思想,也是省委的思想。在這一點上,懷秋同誌已有了教訓。國際工業園上馬時,我就說過,太不切實際。懷秋同誌不聽,還要我幫他在省委說話。我也希望平川好呀,也想讓大家對平川刮目相看呀,心一軟答應了,就有了這個吊在半空中的國際工業園,也把懷秋搞死在這上麵了。”
吳明雄可沒想到謝學東當初竟是反對國際工業園上馬的。在他的印象中,謝學東對國際工業園一直很熱情,去年整頓開發區時,還替國際工業園打過一次掩護,讓郭懷秋過了達標關。謝學東歎了口氣,又說:“當然了,懷秋同誌總的來說還是比較穩的,平川才沒出什麽大亂子。這很不容易呀。我們不能因為懷秋同誌做事穩當,就把他視為無能之輩。我看忠陽同誌的情緒有些問題,在常委會上的表態很不得體了,是項莊舞劍嘛。這麽一個勤勤懇懇的好同誌累死在工作崗位上,他還一口一個無能之輩,什麽意思?就是以死人壓活人嘛,埋怨省委,埋怨我嘛!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你老吳和忠陽同誌的關係,還會以為是你指使的呢!”
吳明雄謹慎地說:“謝書記,老陳這人你還不了解麽?從來都是有口無心,咱還是不說他吧。”
這時,車到了城北的十字坡火化場,暴雨也停了,吳明雄和謝學東鑽出車時,天空一片瓦藍,陽光熾熱刺眼。二人立在大太陽下,不約而同地用手罩著眼,向空中?望,臉上都出現了失望的神色。
謝學東說:“看來老天爺還是不給麵子呀。”
吳明雄也說:“這種雷陣雨總是下不長的。”
他倆一前一後進了貴賓休息室,吳明雄看到了束華如,看到了肖道清,也看到了劉金萍等一幫大漠幹部,就是沒看到陳忠陽。再細瞅瞅,雲海市委、市府的負責幹部竟沒來一個。
吳明雄真的不高興了,沒和謝學東打招呼,就把具體管事的市委辦公室主任叫到門外問:“陳書記怎麽沒來?是不是沒通知到?”
辦公室主任說:“通知到了,陳書記說,他太忙,來不了,讓我代辦了花圈。”
吳明雄氣呼呼地說:“馬上打電話給陳書記,就說是我說的,要他把手上的事丟下,再重要的事都丟下,來晚點不要緊,但一定要來!”
辦公室主任應了聲,轉身走了。吳明雄正要回貴賓室,大漠縣委女書記劉金萍卻叫著“吳書記”走到了吳明雄身邊。吳明雄馬上想起大漠縣的連年械鬥,便問:“今年旱情這麽重,你們泉旺鄉又打了麽?”
劉金萍怔了一下說:“還好吧。”
吳明雄說:“什麽叫‘還好’?打了還是沒打?死人沒有?死了幾個?”
劉金萍說:“我就是為這事找你的,又死了一個人,是上泉旺的,我們縣裏正在處理。原因還是為了水源,我和黃縣長還有常委們商量了一下,又打了個報告,想請市委考慮一下,能不能就下了這個大決心,把大澤湖水引進來!”
吳明雄問:“報告在哪裏?”
劉金萍說:“前幾天交給了肖書記。”
吳明雄又問:“肖書記怎麽說?”
劉金萍訥訥地說:“肖書記說市裏沒錢。”
吳明雄點點頭:“肖書記說得對,市裏是沒錢,而且,三到五年內都拿不出這筆錢來。”
劉金萍大膽責問道:“那咱就眼看著農民們年年械鬥,年年死人?!”
吳明雄偏著頭看著麵前這個女縣委書記,說“那你劉金萍說怎麽辦呀?沒有錢,還又要幹事,而且是這麽大的事,有沒有行得通的好主意呀?你們都想想,想好了找我談。”
劉金萍高興了,正要和吳明雄說說自己自籌資金的想法,吳明雄卻被市長束華如拉走了。走了幾步,吳明雄又回過頭來對劉金萍說:“哦,還有個事差點忘了,老省長向你父親劉老問好,還讓我捎了兩瓶‘茅台’給劉老,你哪天來拿。”
劉金萍說:“吳書記,我哪天找你時再拿。”
吳明雄點頭應著,進了貴賓室。貴賓室裏已是一片哭聲,郭懷秋的夫人、孩子已被接來了,郭夫人不知聽到了什麽風聲傳言,一邊哭,一邊說:“老郭呀,你死得真不值得,累死在崗位上都沒落到好話呀!如今的人哪還講良心呀!”
謝學東在一旁勸道:“不要這樣說嘛。對懷秋同誌,省委是了解的,平川1000萬人民是了解的。組織上給了懷秋同誌很高的評價嘛!平川本來就是我省的欠發達地區,誰也沒指望它在哪個人任上就一下子發達起來。然而,我們一任任同誌忍辱負重努力工作,把基礎打好了,平川就會一點點好起來。到了那一天,大家都會深深懷念懷秋同誌的。”
郭夫人又哭著說:“有人說老郭搞工業園,把三個億扔到水裏去了,才弄得那麽多工廠開不上工資。”
吳明雄說:“這是毫無根據的。我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負責任地說一句,國際工業園和工廠的效益滑坡完全是兩回事。國際工業園郭書記沒搞完,我和束市長還要接著搞下去,不久的將來大家都會看到,郭書記投下的這三個億沒有扔到水裏去,也許會變成30億,300億。”
郭夫人受了感動,抹著淚,拉著吳明雄的手說:“我聽老郭說起過,當初反對上國際工業園的,常委班子裏就你吳書記一個人,可當初支持他的人現在都變了,連大氣都不敢喘,隻有你還敢這麽說。”
吳明雄說:“我當初反對的不是上工業園,而是反對在那時上。現在看來既然國際工業園遲早總要搞,郭書記搞得早一點也好嘛。早一點困難大一些,但總投入就小一些。”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肖道清口口聲聲叫著郭書記,失聲痛哭起來。在肖道清的哭聲中,吳明雄想,這個悲傷的日子也許是具有曆史意義的,哀樂和眼淚將送走小心翼翼的舊時代,而一個大開大合的新時代已經來到了。如果1000萬幹部群眾都能為了自己今後的命運和未來的幸福押上身家性命,那麽,平川地區的全麵起飛還用得著懷疑麽?!
經曆了長期的困頓、磨難和遲疑,今天,大幕終於拉啟了。
那麽,就開始吧……
十九
“……困難與機遇共存,風險和成功同在。我們的同誌在看到困難的時候,一定要看到機遇;在想到風險的同時,更要看到成功的希望之光。如果機遇和成功的希望大於困難和風險,我們就要毫不動搖地去做。我們市委領導班子應該有個共識,那就是:為了自己肩負的曆史使命,為了平川地區1000萬人民的長遠利益和根本利益,要敢於抓住機遇,勇於承擔風險。“要有帶領1000萬人民使平川全麵起飛的大誌向,不要開口閉口就是經濟欠發達。知道欠發達,就要迎頭趕上去,掛在嘴上說什麽?誰會同情你?!誰也不會同情你,隻會更瞧不起你!日後再到外麵開會,我們的同誌就是要爭取往前麵坐,就是要爭這口氣。水、電、路都要盡快上,沒有資金怎麽上?大家拿主意,想辦法,想得過了頭也不怕。要敢想,想都不敢想,我們還能幹什麽?!
“精神麵貌要變一變,思想觀念要變一變,不能再滿腦袋的小農思想,小經濟意識,不能再滿足於吃飽肚子。今天隻為吃飽肚子,明天很可能就要餓肚子。前兩個月,我在合田公路上看到一條標語,上書十個大字:‘以山芋起家,靠加工發財’。我很不高興,問那個鄉黨委書記,靠地瓜幹能起得了家、發得了財麽?這就是典型的小農意識,連大農都不是!人家江南一個村辦廠的產值比你一個縣都多,你就是全縣種十年地瓜也趕不上人家。
“我們城裏也是這樣,大鍋飯把人養懶了。有些工廠連開工資都要靠貸款了,廠裏的農民臨時工還不辭掉,髒活累活還沒人幹。這怎麽得了?這樣下去,我們的國營企業還有什麽希望?還有什麽前途?!曹務平同誌分管工業,你搞一搞調查研究,看看這個問題到底怎麽解決?鐵工資和鐵飯碗能不能試著給他端走?!還有幹部問題,我在這裏提個建議:虧損企業的幹部、人事一律凍結;無德無能的,就地免職;企業不扭虧,一個不能它調。這事請組織部、人事局拿出一個方案來,報常委會研究。
“還有一點,要在這裏著重申明一下。在以我為班長的這屆市委領導班子裏,誰都不得鄙薄前人。要知道,謝學東書記也好,郭懷秋書記也好,都是認認真真幹工作的好同誌,好領導,為了平川,他們是盡了心,盡了力的,郭懷秋書記連命都賠上了。我不想聽到任何人在我麵前對他們說三道四,評頭論足。坦率地說,你我現在都沒這個資格。
“最後說一下班子的團結問題。作為1000萬人民的領導者,我們這個班子的團結與否,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決定了整個平川的興衰榮辱。有些同誌告訴我,說是我們這個班子裏誰是誰的人,誰是哪個幫。我說,這很奇怪,我做了六年的市委副書記都沒看出什麽幫派來,你怎麽就看出了?我不認為我們這個班子和我們平川的幹部隊伍中有多麽嚴重的幫派問題,隻是知道有些同誌因為曆史上的工作關係來往多一些。我在這裏要表個態:同誌之間來往多一些沒關係,可若是這種來往造成不正常的好惡,影響到工作,影響到市委的決策,我這個市委書記是決不會答應的。當然,目前這種問題還不存在,我隻不過是提前打個招呼而已。
“至於我個人,我向同誌們保證:在今後市委決定的一切工作中,我首先起帶頭作用,把全部精力用到工作上,決不以權謀私,決不拉幫結派,決不對自己的同誌耍政治手腕。我要求自己做到:對任何人都不分親疏,隻看工作表現,工作能力。希望班子裏的同誌們監督我,提醒我,形成一種既講原則,又高度團結的好風氣,使得我們這個班子能成為一個堪擔曆史重任的堅強戰鬥集體,1000萬平川人民脫貧致富的帶頭人。”
在平川市委新班子的第一次常委擴大會上,吳明雄如是說。平川市委常委班子的新老常委們就此記住了吳明雄這番即興式的講話,同時,也認識了一個全新的吳明雄,作為市委書記的吳明雄。
嗣後回憶起來,束華如還說:“我真正認識吳明雄就是在他首次主持的常委擴大會上。我再也想不到,剛剛開過一個前市委書記的追悼會,在那麽一種沮喪氣氛下,吳明雄竟有如此信心和勇氣,竟講得如此具有感召力。我看,這裏麵除了權力的因素,更多的可能還是個人氣質、領導水平的因素。平川幹部隊伍的幫派問題本來是人所共知的,也是最讓人頭疼的,吳明雄處理得很好,既不點破它,也不放過它,警告得含蓄而有力,後來事實證明,也真起了作用。我當時就意識到,有這樣一個市委書記在身邊,平川不會再有受製於人的市長了。我束華如可以甩開膀子轟轟烈烈幹一場了。因此,吳明雄話一落音,我就帶頭為他鼓起了掌。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幾次真誠掌聲。”
新任市委常委曹務平也說:“應該承認,吳明雄是個政治家。他的政治是為平川人民幹大事的政治,不是謀求個人升官發財的政治。他想幹事,就不能不顧及平川的曆史狀況和現實狀況。盡管他也和大家一樣清楚,謝學東、郭懷秋都沒能把平川的事情辦好,可他非但自己不議論,也不許別人議論。一個‘不鄙薄前人’,既表現出了吳明雄的政治上的成熟,也表現出了吳明雄作為一個政治家的胸懷。對常委班子的調整,同樣體現了這一點。留下了陳忠陽,同時,又提名我進常委班子,形成了事實上的製衡機製,又落得讓陳忠陽和肖道清都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不是目的,做事才是目的。吳明雄要做的事還真不少,第一次主持常委擴大會議,就一件件一樁樁都提了出來,要大家想辦法。那當兒我就有了預感,這個市委書記會把大家搞得屁股冒煙,讓你根本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再去搞那些勾心鬥角的小把戲。”
肖道清卻另有看法。
肖道清在吳明雄身上看到了權力對人的巨大作用力。在當天的日記中,肖道清寫道:“權力的作用力是巨大的,它改變人,塑造人,同時也腐蝕人。這種腐蝕不僅僅指個人生活的墮落和私欲的膨脹,更是指政治野心的無限擴張。從某種意義上講,政治野心的無限擴張給黨和人民事業帶來的危害性更大,引發的後果更嚴重,而且也更有欺騙性。假如吳明雄個人生活墮落,毀掉的可能隻是吳明雄,而吳明雄政治野心的擴張卻可能毀掉平川人民的安居生活。我想,這個農民出身的市委書記從掌握權力的第一分鍾起,大約就準備拿1000萬平川人民的身家性命做本錢,進行一場政治豪賭了吧。賭贏了,他青史留名;賭輸了,他回家養老,一個多麽聰明的老同誌。自然,吳明雄今天隻是務虛,僅限於提出問題,還沒有動手押寶,那麽或許還有回旋的餘地?或許還有製約這種權力野心的可能?我說不清。”
二十
勝利煤礦坐落在民郊縣萬山鎮上,拿工資、吃商品糧的工人階級曾讓河東、河西村的農民兄弟羨慕了幾十年。河西村黨支部書記兼萬山集團總裁莊群義至今還記得,當年為了能到礦上當工人,自己曾付出了怎樣的一份心酸。因為礦上采煤征地,河西、河東村每年都有幾個進礦幹工的名額,大家就為了這幾個名額你爭我奪。河西村的大戶是田姓,莊姓是外來戶,當時,公社和大隊掌權的是田家人,所以,每年的招工名額大都被田家人占去了。為了爭取做工人的權利,從部隊複員的莊群義帶著莊姓社員和大隊書記田老三惡幹了一場,一氣之下講了些出格的話,結果被作為階級鬥爭新動向抓了典型,莊群義挨了批鬥,還被押到公社關了半個多月。從公社放出來後,田老三明確地告訴莊群義:“做工人,吃商品糧的夢,你姓莊的就別做了!隻要我田某人當一天大隊書記,你就得給我下一天的地。既是吃白芋幹的命,你就得認。”
莊群義不認命,先是四處告田老三,告不贏,便帶著一幫本家兄弟到勝利礦的矸子山上淘炭,這大抵可算是河西村最早、最原始的鄉鎮個體工業了。那時,河西大隊一個壯勞力每天隻掙八分錢,而淘炭一天能掙兩元多。三人一個炭塘,再不濟也能淘出二三百斤炭來賣。僅僅兩個冬天,莊群義就在河西村第一個蓋了新房。
這又成了階級鬥爭新動向。大隊支書田老三一口咬定莊群義是挖社會主義大礦的牆腳,又把莊群義遊鬥了一回,還開除了莊群義的黨籍。其時,農村城市都吃社會主義的大鍋飯,鄉礦之間的經濟矛盾還沒有暴露,鄉礦領導在政治上是高度一致的,兩邊同時割資本主義尾巴,大會批,小會講,可就是沒法把以莊群義為代表的一幫農民弟兄的資本主義尾巴徹底割下來。你這邊才毀了他的老炭塘,那邊他又掘出了新的炭塘;矸子山上,你剛趕走這夥人,那夥人又擁上來了。
莊群義和河西村農民弟兄追求富裕生活的意誌就那麽堅決。
河東村的田大道也是那時候冒出來的。
田大道淘炭時兼帶偷炭,可誰都拿他沒辦法,這人太邪,有一身祖傳的武功,據說還有36個結拜弟兄。有一回偷炭,被礦保衛科抓了,放出後隻三天,保衛科長就吃了悶棍。後來,田大道用賣炭得來的錢在河東村造了一座土碉堡似的兩層小樓,號稱“總統府”,落成時門旁公然貼著一副對子,一邊是:“一個工,八分錢,不夠社員買盒煙”;另一邊是:“學大慶,學大寨,哪有淘炭來得快”;橫批是:“能富就行”。這在當時就鬧過分了,無產階級專政機關掄起了鐵拳頭,用推土機推倒了田大道的“總統府”,以現行反革命罪將田大道正式逮捕,判刑三年。
公審田大道時,莊群義也在場受教育。莊群義印象最深的是,田大道對啥都蠻不在乎,臨要押上公審台了,竟還問公安局的人要煙抽,說是不讓他抽口煙他就不上台。公安不但不給他煙抽,還用皮帶抽他,他就躺在地上破口大罵。
田大道的被捕判刑,仍然沒有遏製住兩個村農民弟兄發家致富的熱情。大隊和礦上抓得一鬆,矸子山半腰上四處都是炭塘;抓得一緊,農民弟兄又擁到了礦門口和運煤鐵道上,掃撿道路上的煤,扒摟運煤的火車。這種對自由經濟的熱情,也漸漸影響到了勝利礦的工人家屬。大約在70年代中期,不少工人家屬也上了矸子山,而且還在礦區周圍的荒地上開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菜園子。那當兒,曹心立已到勝利礦當了政治部主任。曹心立便在全礦幹部職工大會上說:“我們勝利礦是在小生產者汪洋大海的包圍之中。河東、河西村的小生產者,蠶食著我們社會主義的大礦,也蠶食著我們工人階級的思想。”
蠶食後來就發展到了集體哄搶。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河西、河東生產大隊的農村幹部們和勝利礦那些吃商品糧的煤礦幹部們不那麽一致了。兩村的農民弟兄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礦內的炭場搶炭,穿著土染尿素口袋布服裝的大隊支書們卻不願管了。再後來,大隊幹部們也和落後社員同流合汙,帶隊套著馬車到礦上“借炭”,還“借”得理直氣壯。田老三就公然說過:“這些炭本來就是我們地下的,我們借點用用理所當然。”
事情就這麽奇怪,莊群義們出力流汗淘炭是挖社會主義牆腳,集體哄搶倒不是挖社會主義牆腳了。從公社到縣裏,地方幹部們都明裏暗裏護著田老三們,使得田老三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就差沒把勝利礦的大井架子扛走了。
對此,莊群義很不以為然,從心裏認為這樣幹太無賴,背地裏總把田老三稱做活土匪。還譏諷說,與其到礦上搶炭,倒不如拉起基幹民兵,端起槍直接去搶銀行了。對這類哄搶事件,莊群義一次也沒參加過。
莊群義有莊群義的行為準則和道德準則。到了80年代,開始改革開放,情況又變了。河西、河東村都開起了小煤礦,鄉鎮企業走到了中國經濟的前台,鄉礦矛盾也進一步激化。為了爭奪地下的煤炭資源,鄉礦雙方的官司一直打到市裏、省裏。後來,市裏在請示省有關部門後,作了一條硬性規定:河東、河西的小煤礦隻能開采海拔-180米以上的邊角煤,主采區和深部煤田不準開采。河西的田老三、河東的田大道偏不管這一套,四處打洞子,把個勝利礦淘得個千瘡百孔,為此還鬧出了人命。有一次,田老三和兩個井長下井去檢查工作,正巧勝利礦那邊放炮,煤壁炸穿,田老三當場死亡,兩個井長重傷……
莊群義就是在田老三死後出任河西村黨支部書記的。
公正地說,新上任的莊群義一開始並不想沿著田老三的路子走下去,繼續和勝利大礦爭資源。然而,河西村的八座小煤礦已無一例外地擴張到了勝利礦的腹地,他已無法改變這一現實了。他又看到河東村的村民在田大道的帶領下,打通了大礦的巷道,把大礦的炭老往自己窯口拖,也就忍不住了,便也動起了手。幹脆讓會計帶著現鈔下井,當場給大礦的工人點票子,在二三百米的井下搞起了工農聯盟。
今天,勝利礦是完結了,河東、河西的15座小煤礦把勝利礦包圍了,吞食了。河東村七座小煤礦的年產量達到了50萬噸,河西村也達到了40萬噸,而勝利大礦的年產量卻隻有20多萬噸。隨著勝利礦一起完結的,還有勝利礦工人那分天生的優越感。在河東、河西農民建起的小洋樓群麵前,萬山鎮工人住宅區的平房顯得那麽破敗。去年,當曹心立代表勝利礦開口向莊群義借錢時,莊群義心裏真是感慨萬分。想到當年因為田老三的緣故,沒有到大礦去當工人,還生出了幾分慶幸。
莊群義承認,河東、河西村的農民弟兄能富起來,是占了勝利礦不少便宜,可莊群義心中還是能找到平衡的。那就是,這分便宜他不占,河東的田大道也會占,其他人也會占,那他為什麽不占呢?既然大家都知道國有資產從本質上來說就是無主資產,他莊群義做一做這資產的主人,總比田大道這類人做這主人要好吧?至少他比田大道仁義,礦上揭不開鍋時,總多少還能幫礦上一把。
然而,莊群義不承認勝利礦是被農民弟兄的小煤礦擠倒的。
莊群義和曹心立說過,勝利礦與其說是被誰擠倒的,不如說是病入膏肓,自己倒掉的。莊群義很形象地舉了一個倒子,說這就好比去集上賣菜,我們農民弟兄自己挑著菜去賣,誰要想不付錢從我們手裏拿走一棵菜,我們都不會答應。你們工人弟兄呢,要請人替你們挑著菜去賣,到了集上後,見到親朋好友再送送人情,再好的買賣也得讓你們鬧砸了。
為了不讓工人弟兄的買賣徹底砸掉,更為了河西村萬山集團的進一步發展,莊群義自打去年把60萬元借給勝利礦後,就一直在琢磨,咋著在河西村農民弟兄發家致富的同時,也拉扯著勝利礦的工人弟兄一起發?勝利礦-220米那片采區的儲量不小,若是能來個合理合法的工農聯盟,一起開采,對雙方都有好處。這樣,河西村壓倒河東村,成為民郊縣第一個億元村也就有希望了。
河東村一直是河西村的對手。田大道當年不服田老三,現在也不服莊群義。開礦之初,兩個村雙雙蠶食勝利礦時,兩邊的當家人為了自身的利益都坐不到一條板凳上去。這幾年勝利礦衰敗了,已不成其為對手了,雙方的矛盾就更突出了。田大道太霸道,訛礦上,也訛河西。他的兩個井越界開采,被莊群義對照圖紙抓個正著,還不認賬,差點兒釀發一場流血衝突。河東村緊靠國道,交通方便。河西村窩在裏麵,想通過河東村修條500餘米長的路,田大道就是不允許,連縣委書記程謂奇出麵都沒把工作做通。田大道也不說不讓河西村修路,隻說這路在河東村的地上,得河東村自己修,可說了兩年,就是不動。
對勝利礦,田大道也無情無義,自己抖起來後,就再不願和人家來往了,老怕人家的窮氣沾到自己身上。還四處招搖,宣稱,隻要國家政策允許,河東村金龍集團遲早有一天要把勝利礦買下來。氣得曹心立逢人就說,“什麽叫暴發戶?你們看看河東村田大道的嘴臉就知道了。”
田大道對勝利礦的無禮,反倒促使莊群義對勝利礦更加熱情。有事沒事,莊群義每月總要到礦上跑跑,和黨委書記曹心立、礦長肖躍進聚聚。田大道老說要買下勝利礦,莊群義就想,與其田大道買,倒不如讓他莊群義來買了。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傷人了。按莊群義的想法,目前最好的途徑還是合作,搞聯采,待到日後條件成熟了,兼並這麽一個困難重重的衰敗煤礦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所以,得知勝利礦工人鬧事,曹心立病倒,莊群義便又坐著桑塔納,帶著一大堆營養品笑眯眯地趕到了勝利煤礦醫院。
曹心立卻已出了院。
莊群義車頭一掉,輕車熟路趕到曹家。在曹家門口停了車,剛鑽出車門,莊群義就聽見曹心立在氣呼呼地罵人,罵的竟是年輕礦長肖躍進,點名道姓的。莊群義一下子躊躇起來,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愣愣地在車前立著。
曹心立的聲音很大,根本不像個剛出院的病人,話聲就像響在莊群義耳邊:“你這個礦長是幹啥吃的?我再三和你說,要你小心,可你還是上了人家的當。現在你還有什麽話可說?你不是很能幹麽?還口口聲聲不當維持會長,要麵對市場。這就是你麵對市場的結果?要我看你肖躍進倒還真不如就把這個維持會長當當好算了!”
肖躍進也很火:“曹書記,你說話不能帶情緒。不論咋說,我總還從曹務成的聯合公司拿回了八萬塊錢的現金,讓大食堂開了門,那些豬下水也還能吃。你怎能說他就騙了我?餘下的幾萬款子他不在三個月內付清,我就和他打官司。”
曹心立的聲音更大了:“打屁的官司!曹務成是個什麽東西,我這個當爹的不知道嗎?幾千號人天天要吃飯,你肖躍進不清楚嗎?你耗得起嗎?工人們鬧起事來,是你這個礦長負責,還是我這個黨委書記負責?!你說!”
莊群義這才朦朦朧朧知道,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勝利煤礦竟又被聯合公司的曹務成騙了,而且是在肖躍進手裏被騙的。被騙的詳情和細節,是肖躍進後來告訴莊群義的。莊群義聽後哭笑不得,直說曹務成缺德,還問肖躍進,曹心立這麽個本本分分的老書記,咋就養了這麽個奸商兒子呢?
自然,這麽一來也給莊群義夢想的聯采帶來了絕好的機會。
二十一
曹務成的聯合公司是在前幾年煤炭緊張時倒賣煤炭起家的。河東、河西,還有勝利礦出的煤炭,他都倒過,主要是倒給江南的鄉鎮企業。究竟發了多大的財,誰也不清楚。你說他有錢,他總向你叫窮;你說他沒錢,他又牛氣衝天地聲稱要把這裏買下來,把那裏買下來。他的生意越做越精,買了誰家的東西都不及時給錢,老是拖著、欠著,催得急了,就拿別的貨頂賬。聯合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曹務成的經濟主張,那就是“主動進入三角債,利用三角債創造合法利潤”。
聯合公司從來沒有十足付款買過任何人的東西,用曹務成的話來說,十足付款哪怕賺了也算賠。曹務成善於利用杠杆原理追求高額暴利,往往用很少的資金就做起了很大的生意。他曾預付15萬元錢,拉走河東村小煤礦5000噸炭,炭款至今沒結清。年初,田大道發狠要揍他了,他才用十幾噸豬大腸、豬肺管和1200台老式電扇抵了債。害得河東村的農民兄弟三天兩頭吃豬大腸、豬肺管,吃到現在都還沒吃完。1200台老式電扇沒法向村民攤派,就在河東村金龍集團的倉庫裏鎖著,不少已生了鏽。
曹務成和肖躍進簽下合同,決定全數吃進勝利礦的滯銷瓷磚、石英石時,又故技重演,隻給了肖躍進一張八萬元的現金支票,就帶著肉聯廠管基建的王廠長來拉瓷磚了。
這自然又是一筆賺錢的買賣。按曹務成的設想,這些瓷磚既頂了過去拖欠肉聯廠的許多陳年爛賬,又能再從肉聯廠的冷庫裏拖出幾十噸根本賣不動的豬肺、豬胰子來頂付勝利礦的餘下貨款,這麽兩下裏一倒,300多噸石英石等於白賺。
昨天,曹務成領著王廠長到勝利礦拉瓷磚的路上,就自我感動地和王廠長說:“王廠長,不是衝著咱多年的交情,我決不會用這麽好的瓷磚換你們三號庫的那批臭貨。你不想想,如今是啥年頭了,誰還會吃那冷凍了好幾年的豬肺、豬胰子?這些玩意兒,人家國外都直接往垃圾場倒,還得付垃圾費,我按400塊一噸給你們廠算賬,全是看了你老王的麵子。”
王廠長說:“400塊一噸,也就合兩毛錢一斤,差不多等於白送給你了。”
曹務成說:“我給400塊一噸都高了,這些爛貨老不出手,你們要不要付冷庫的庫房費、電費?你們虧得不更大麽。”
王廠長承認說:“正是這麽想,我們才給你這批貨的。不過,那麽多瓷磚,我們新廠房隻怕連1/10都用不完。”
曹務成說:“用不完以後再用,瓷磚又不會像豬下水那樣過期變質,還不占庫,不用電,多好呀。”
王廠長想想也是,便認為這回曹務成總算為肉聯廠幹了一回好事。
王廠長指揮著幾輛卡車裝瓷磚的當兒,曹務成又跑到礦長辦公室和肖躍進說:“老同學,我好歹總幹過幾天礦工,我老爹又做著你們的礦黨委書記,我賺誰的錢,也不能賺你們勝利礦的錢。不說你們現在困難了,就是不困難,這錢也不能賺。我完全是為了給你們幫忙,學一次雷鋒。”
肖躍進說:“你曹務成學雷鋒也好,不學雷鋒也好,我都不管,我隻要求你按合同辦事,把餘下的款子趕快打到我們的賬上。”
曹務成連連說:“躍進哥,你放心,放寬一百八十個心,不就是那麽點錢嘛,我在肉聯廠三號庫裏的30噸豬下水一賣掉,錢就來了。按兩塊錢一斤,4000塊一噸算,不就是12萬了麽?不行,你就拉我的豬下水來改善工人生活。我這就給你立字據,好不好?”肖躍進想到曹心立的叮囑,對曹務成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便找肉聯廠王廠長問了一下。王廠長寧要瓷磚,不要那批馬上要過保質期的豬肺、豬胰子,不想黃了這筆生意,便證實說,曹務成確有30噸豬下水存放在肉聯廠三號庫。肖躍進才放了心,又和曹務成簽下了以三號庫豬下水做抵押的補充合同。
價值20多萬元的瓷磚全拉完了,肖躍進才發現上了曹務成的當。
肖躍進原以為豬下水包括豬的五髒,開了三號庫一看才知道,竟全是最不值錢的豬肺和豬胰子,氣得差點沒昏過去。
曹務成還振振有詞地說:“躍進哥,你能說這不是豬下水麽?豬胰子和豬肝不是一樣的味麽?豬肺也好呀,大補呀,最近我還出口一批到俄羅斯。俄羅斯國宴上都用,沒準葉利欽總統都吃過。”
肖躍進恨恨地看著曹務成問:“你還有點良心沒有?我們都到這份上了,你還忍心坑我們?”
曹務成馬上說:“好,好,這30噸豬下水你不要,我還是給你們錢。等我把豬下水出口給東歐哪個國家後,加上利息付錢給你,要人民幣給人民幣,要美元給美元,不過時間就難說了,也許得一年兩載。”
肖躍進一把揪住曹務成的衣領:“我揍死你這個孬種!”
曹務成一點都不怕,竟還笑道:“躍進哥,你真要揍了我,咱這筆賬就算結清了,你隻怕連這批豬下水都落不下。我欠人家平川電扇廠18萬還一分沒還呢,就是拿豬屎去抵賬,人家都要。三角債嘛,全國性的問題,我們有什麽辦法,是不是,躍進哥?”
肖躍進冷靜下來,鬆開了曹務成。
曹務成整了整衣領,才又說:“這就對了嘛,市場經濟是法製經濟,不能動不動就來粗的。說心裏話,躍進哥,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了,我對你還算講良心的,好歹總給了你們30噸肉類產品,也是你們很需要的產品。工人弟兄們要補一補呀,要不,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咋體現呢?”
肖躍進說:“你少扯淡,4000元一噸賣凍豬肺給我們是不行的。”
曹務成說:“那你說多少錢一噸?”
肖躍進說:“最多2000元一噸。”
曹務成當即大叫起來:“躍進哥,我看你不如殺了我吧!2000元一噸我不虧死了?至少也得3000元一噸。”
肖躍進說:“不行咱就打官司。”
曹務成說:“打官司你準輸,我們是有合同的。”
肖躍進沒辦法了,隻得說:“2500元一噸,我認栽。”
曹務成想了好半天才說:“好,好,看在咱多年老同學的份上,就給你們按2500元一噸算賬了,餘款三個月內全給你清,這夠意思了吧?躍進哥!”
肖躍進哼了一聲:“你別喊我躍進哥,你喊我孫子吧!”
說這話的時候,肖躍進的心裏涼透了,那時他就知道,這一回他是在劫難逃了,也許還包括他的改革計劃。不過,和老書記曹心立鬧翻他可真沒想到,也沒想到河西村的莊群義會在這個時候把鄉礦聯采的計劃提出來。
二十二
莊群義進門後,曹心立還在火頭上,黑著臉不做聲。肖躍進也憋著一肚子氣,可又不便當著莊群義的麵再吵,便強做笑臉和莊群義閑扯。
莊群義開初沒提聯采的事,隻問:“咋的,二位又碰上麻煩了?”
肖躍進苦笑著說:“莊書記,你放心,就是碰上再大的麻煩,我們也不會向你們借錢了。早先借的那60萬,我和曹書記想起來就是心事。”
莊群義擺了擺手說:“我今日是來看曹書記的,不是來要賬的,肖礦長提那碴幹啥?!”
肖躍進說:“你不提,是你仁義;我不提,就是裝蒜了。”
莊群義笑著說:“你就是提,也還是裝蒜。光提就是沒錢還,你還不如不提呢,省得讓我也跟你一起煩心。”
肖躍進歎了口氣說:“莊書記,我和你說實話,不但你們河西村的錢我們一時還不了,這回,還得由曹市長作擔保,再向河東田大道借50萬呢。”
曹心立這才悶悶地說:“這個田強盜隻怕靠不住!答應借錢都一個多星期了,連他的鬼影子都沒見到,礦上一去人找他,他就躲。”
莊群義看著曹心立笑道:“這就把你曹老哥愁病了,是不是?”
曹心立說:“可不是麽?!再這麽下去,隻怕我和肖礦長的命都得葬送在這裏了。”
莊群義說:“我看你們不要去找田大道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個暴發戶既不講良心,又不仗義。你們要真想借他這50萬,還得讓曹市長再去找縣委程書記。田大道隻買程書記一人的賬。程書記攥著田大道的狗尾巴哩。前幾天程書記讓這大盜給縣裏的兒童樂園捐猴子、捐狗熊,他就老老實實捐了。聽大夥兒說,縣城裏的大人孩子,都衝著黑狗熊愣喊田大道。”
曹心立被這話逗笑了,說:“你莊書記又損人家。”
莊群義說:“我才不損他呢,我隻是覺得這小子太不憑良心。大家心裏誰不清楚?河東也好,河西也好,如今能富起來,還不都是因為靠著一個國營的勝利煤礦麽?我們河西八個井長六個是你們礦上退下來的老人。他們河東的煤窯顧問也全是你們礦上的人。”
曹心立不客氣地道:“還不止這些吧?我們勝利煤礦的地下資源也被你們挖得差不多了吧?去年,田大道的二號井不就和我們的大井貫通了?整個大井的通風係統都被他破壞了,就這樣,他田大道還敢讓人到礦上來鬧,還敢把驢馬往我們的大井架上拴。你說說,這是什麽事?若不是程書記親自趕來,還不知鬧到啥地步呢。”
肖躍進看了曹心立一眼,話裏有話地說:“要我看,咱們這些國有資產的管理者也都有責任。說穿了,從上到下對國家都不負責,才造成了國有資產和資源的嚴重流失。”莊群義忙打哈哈:“國有資產也沒流失到別處去嘛,不還在咱國境內嘛。往深處想想,這也不完全是壞事。我們農民弟兄富起來以後,還是可以拉你們工人老大哥一把的嘛。”
曹心立眼睛裏有了些亮色,盯著莊群義看了好半天,才遲遲疑疑地問:“這回,你莊書記莊董事長還能拉我們一把麽?”
莊群義馬上點頭道:“當然要拉一把了,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嘛。河東的田大道不講良心,我莊群義卻不能不講良心哩。”
接下,莊群義從從容容地端出了自己的計劃:利用勝利礦現有的資源、人員、設備,組建一個年產十五萬噸左右的聯合采煤隊,單獨核算,河西村承包經營。所需資金全由河西村的萬山集團出,經濟責任也全由萬山集團負。不論虧盈,萬山集團均按一定比例向勝利礦上繳管理費。
肖躍進聽罷,當即表態說:“這是好事,既安置了一部分人員上崗,礦上又有了些穩定的收入,我看可以馬上動手搞起來。”
曹心立沒急於表態,隻問:“我們現在是采一噸煤虧幾十塊,你們萬山來幹,有把握賺錢麽?”
莊群義說:“賺多賺少不敢說,總是能賺到的。”
曹心立又問:“生產技術誰負責?”
莊群義說:“生產技術由你們礦上的同誌負責,隻是得由我們聘。經營管理就全是我們的事了,我們負虧盈責任嘛。”
曹心立認真想了想說:“這是不是說,你小小一個河西村把我們一個國營縣團級大礦的經營權、管理權全拿走了?我們這些全民所有製的幹部工人要替你們這些農民打工了?”莊群義平和客氣地說:“曹老哥,不能這樣講的。你縣團級國營大礦還是縣團級國營大礦,該咋經營還咋經營;你們那些全民所有製幹部工人還是全民所有製幹部工人,與我們河西村都沒關係。我說的隻限聯采這一塊,你們的幹部工人不願來應聘也沒關係,我們也可以從外地招聘嘛。”肖躍進對曹心立的話明顯有情緒,一臉不快地說:“縣團級國營大礦也好,全民所有製也好,飯總是要吃的,都到了吃不上飯的地步了,咱還有啥可驕傲的?!”曹心立冷冷地看了肖躍進一眼說:“你這是什麽意思?這是驕傲的問題麽?這是政策問題。如果我們違背了政策,決策不慎,幹部工人鬧起來怎麽辦?”肖躍進忍不住地說:“老書記,我也不怕你不高興,坦率地說一句,我認為嚴重的問題就在於教育工人。如果真能讓河西村的農民弟兄來教育一下我們的工人同誌,我看沒壞處。”
曹心立說:“你這話是極其錯誤的。毛主席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從來沒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工人。”
肖躍進說:“我的老書記,難道眼前的現實你還沒看透麽?正是長期以來全民所有製,國家把一切都包下來的政策,才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咱今天國營工礦企業的困局,也造成了工人階級隊伍素質的退化。你不想想,如果從一解放就不搞吃大鍋飯那一套,誰還會理所當然地賴在國家懷裏要吃要喝?”
曹心立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幾十年的社會主義都搞錯了?”
肖躍進說:“社會主義並沒搞錯,錯的恰恰在於沒有堅持社會主義按勞取酬的原則。不論工人也好,農民也好,都得按勞取酬。”曹心立說:“你還是錯了。你說我們的工人同誌現在賴在國家懷裏要吃要喝,那我問你,我們工人同誌當年創造的財富哪去了?不是都被國家拿去搞建設了麽?現在講市場經濟了,讓我們背著這麽沉重的曆史包袱去和莊書記他們這些鄉鎮企業競爭,這合理嗎?”肖躍進說:“這正是我下麵想說的話。國家應該以某種形式把我們創造的財富的一部分還給我們的工人,比如,從企業的國有資產中扣除。”
曹心立說:“這樣一來,我們勝利礦的國有資產可能就是零。”
肖躍進說:“那麽,勝利礦的現有資產就是八千工人的,工人也就真正成了煤礦的主人。真能這樣,我看勝利礦便有希望了。”
曹心立不屑地說:“真這麽幹,我看就沒有社會主義了,就沒有國營企業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也該叫中華民國了。”
肖躍進說:“老書記,我這是在和你討論問題。勝利煤礦到這一步了,你我這種當家人還不該把問題往深處想想嗎?”
曹心立譏諷地說:“你肖礦長想得也太深了,我看能把問題想得這麽深的人,都該到國務院去當總理,當個礦長真太屈材了。”
肖躍進生氣了,還想堅持說下去,莊群義卻插上來道:“算了,算了,你們別爭了,越爭離題越遠。這個聯采方案你們再研究吧。我覺得對咱們雙方都有好處,而且目前對你們的好處也許更大一些,至少比伸手問別人借錢強。”曹心立原倒是想向莊群義借錢的,聽莊群義這以一說,便不好再開口了,隻得說:“這事我和肖礦長,還有其他同誌商量一下,請示市裏以後再定吧。”
肖躍進故意讓曹心立難堪,冷冷地問:“曹書記,聯合公司的八萬塊又用完了,不馬上搞聯采,以後的吃飯問題咋解決呀?”
曹心立不提聯采的事,眼皮一翻,衝著肖躍進叫道:“我正要問你呢!你找曹務成要錢去!”肖躍進起身走了,走到門口氣呼呼地說了句:“曹書記,你放心,曹務成欠的錢,我肖躍進負責要,要不來我包賠!可我也和你說清楚,就你現在這種狀態,我真很難和你共事了!”
曹心立火透了,吼道:“不想幹你就辭職!”
肖躍進點了點頭說:“可以,和聯合公司的賬一結清,我馬上向市裏打辭職報告!這種不死不活的洋罪我早受夠了。”
這讓莊群義很尷尬……
莊群義在肖躍進走後,也起身告辭了。
卻不料,曹心立磨磨蹭蹭地把莊群義送到門口後,卻一把拉住莊群義的手說:“莊書記,你別走,陪我再說會兒話,好麽?”
莊群義知道曹心立心裏難過,遲疑了片刻隻好重新坐下了。曹心立眼圈紅了,嘴角抽搐著說:“我是這個國營煤礦的黨委書記呀,我要對黨負責,對國家負責,也要對八千多幹部職工負責呀。我剛才在氣頭上,不論說了啥,你莊書記可都不要生氣呀。”
莊群義說:“我不生氣,不生氣。我知道你難,實在是太難了。”
曹心立又說:“我心裏從來沒有瞧不起你們農民的意思。別說你們現在富起來了,就是早先你們貧窮時,我也沒有瞧不起你們。”莊群義婉轉地說:“可我記得你當政治部主任時說過,勝利礦是在小生產者的汪洋大海包圍之中,隻怕你現在還是這個觀點哩。”曹心立歎了口氣道:“豈止是包圍?現在小生產者已把勝利礦淹沒了。”
莊群義動情地說:“那你這個老黨委書記就沒想過麽,今天這些脫離了土地的農民還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麽?還是小生產者麽?他們建起了這麽多工礦,成立了這麽多集團公司,為社會創造了這麽多工業財富,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不是也成了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難道工人和農民的身份是天生不變的麽?改革開放搞到今天,我們一些觀念是不是也得變一變了?”
曹心立愣住了。莊群義又說:“如果你曹書記承認我們萬山集團是新興的產業集團,我們村裏的新一代工人是全新意義上的工人,那麽聯合開采,共同發展,又有什麽不好呢?至少我們總可以給國家多納些稅吧?”曹心立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麽,這麽說,還是,還是我辭職吧,你和肖礦長去搞聯采。隻是,我也不怕丟臉了,你看,你們再借給我們幾十萬好不好?就算是先付聯采管理費了。聯采的事你放心,我會全力去做工作,不行就走曹副市長一次後門了。”
莊群義鬆了口氣,很大度地說:“曹書記,就是沒有聯采這回事,你要借錢,我也得借給你。我可不是田大道,任何時候都不會忘了自己是咋富起來的。”
曹心立感動地握著莊群義的手,連連說:“莊書記,你仁義,你真仁義。”
莊群義說:“不要這麽說,誰都有為難的時候。曹書記,你馬上派人跟我去拿支票吧,50萬夠不夠?不夠,我就再多借點給你,就算我們河西新興的產業集團幫助你們勝利礦傳統的工人階級了。”
二十三
曹務平當了副市長後,工作太忙,很少回家,有時回來,也是坐坐就走,幾乎不在家裏吃飯。母親劉鳳珠便有了意見,說是自己這個大兒子官當大了,連家門都不認了。不但在家裏說,還和街坊鄰居說,絕不是故作姿態的炫耀,而是很真實的抱怨,有時還會抹起淚來。每逢到這時,曹心立總說,這叫忠孝難兩全,不能怪務平的。
這天下午,曹心立到礦上去了,劉鳳珠正聽著廣播裏說,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曹務平在民郊縣金龍集團檢查工作,這位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突然回來了,進門就對劉鳳珠說:“媽,你準備一下,晚上我要在家吃頓飯。”
劉鳳珠很意外,也很高興,連連應著,準備上街去買菜,還問兒子:“你還請誰麽?”
曹務平說:“請弟弟務成。”
劉鳳珠更高興了:“好,好,你們弟兄倆真該在一起坐坐了。務成就喜歡吃我做的魚,我馬上到集上買兩條回來。”
曹務平卻把母親攔住了,說:“你哪也別去,就到礦上大食堂弄點凍豬肺、凍豬胰子回來,務成就喜歡吃這個,我知道的。”
劉鳳珠這才發現曹務平的臉色不對頭,便問:“你也知道了務成和礦上做的這筆買賣了?”
曹務平沒回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問:“務成咋還沒回來?”
劉鳳珠手一拍說:“這我哪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你這弟弟開個聯合公司滿世界做生意,和你一樣是大忙人,不年不節的,他回來幹啥?”
曹務平黑著臉說:“我上午和他的秘書馬好好通過電話,要他回來的。他今日要敢不回來見我,就有他的好看。”
劉鳳珠擔心地問:“務成和礦上做這筆生意是不是又打你旗號了?”
曹務平說:“這他不敢。我在許多場合都聲明過了,我沒有這麽個不要臉皮的弟弟。”
劉鳳珠說:“這話也說得太絕了些。他真做錯了啥,你這做哥的該批就批,該罵就罵,哪能不認自己的親弟弟?”
曹務平火了,埋怨道:“媽,你不要老護著他,再護下去,他連你都敢騙!這回他騙了我爹,騙了勝利礦,亂子捅大了。勝利礦30多人聯名告狀,說我爹和曹務成的聯合公司合夥坑人,把我也牽扯上了。媽,你說說看,我這副市長還有臉見人嗎?!”
劉鳳珠怕了,忙問:“這事你爹知道不知道?”
曹務平說:“他哪知道?人家的告狀信是直接寄給市委的。肖道清書記昨晚找了我,把信拿給我看了。兩毛錢一斤的陳年凍豬肺,他這混賬東西一塊多一斤賣給礦上,這算什麽事?!人家能不懷疑我爹麽?!”
既涉及到黨委書記丈夫和市長兒子的麵子,劉鳳珠認真了,再沒多說什麽,忙按著曹務平的交待,到礦上去了。
臨出門時,曹務平又說:“叫我爹也回來,等咱曹務成曹總一到,我就在飯桌上現場辦公!時間不能拖得太長,晚上七點我還要回市裏開市長辦公會。”
母親劉鳳珠一走,曹務平便陷入了煩躁不堪的思索中,越想對曹務成越恨。這個不爭氣的弟弟分明是在毀壞他的名譽和前程,他甚至認為曹務成是故意的,成心要他難堪。作為沒有任何後台和背景的礦工出身的幹部,他曹務平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多麽不容易!在市委、市政府南北兩個大院裏,他從不多說一句話,從不錯走一步路,真有些林妹妹初進賈府的心態。他兢兢業業、拚命工作,就怕別人說閑話,可今天還是讓人家肖道清找到門上來了!難道這個一母所生的親兄弟真是他的冤家麽?!
這時,門口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片刻,曹務成攥著手機,夾著公文包,進了家門。曹務成身後照例跟著嬌豔照人的女秘書馬好好。馬好好背著個意大利進口的名牌真皮小坤包,努力做出一副莊重的樣子,可曹務平咋看咋覺得馬好好像妓女。
曹務成進門就說:“曹市長,聽說你在百忙之中要接見我,我扔下一筆幾十萬的生意不談,按時趕來了。”
曹務平看了看表,冷冷地問:“我叫你幾點來的?”
曹務成說:“不是說六點麽?現在才五點四十。”
曹務平說:“我說的是五點!”
曹務成把臉轉向馬好好,問道:“是五點麽?你怎麽說是六點?市委領導很忙知道不知道?我們怎麽能耽誤市委領導的寶貴時間呢?這是你的工作失職,這月的獎金我是要扣的。”
馬好好白了曹務成一眼,對曹務平說:“曹市長,別聽你弟弟胡說。他中午喝多了,一直睡到快四點才起來,不是我硬催,他根本就不會來。”
曹務成這才笑了:“哥,你說德國鬼子咋這麽能喝?中午三斤‘五糧液’沒夠。”
馬好好又說:“他又胡扯了。中午喝酒我也在場,哪來的德國鬼子?他是和肉聯廠王廠長一起喝的。”
曹務平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好,好,不說這個了,你們能來就好,我有些正經事要和你們談談。”
曹務成問:“是不是有啥好事要照顧我們聯合公司?”
曹務平說:“當然有好事了。市裏想籌集一些解困資金,你們是不是給我捐兩個?”
曹務成笑道:“我還正想請你這個大市長幫我解解困呢!現在三角債太嚴重啊,我們真是不堪重負了。”
曹務平譏諷說:“你的買賣這麽好,還不堪重負?肉聯廠賣不動的凍大腸、凍豬肺,不都讓你轉手賣了?我這副市長也是你的受益者呢。中午在河東村金龍集團吃飯,品嚐了你的豬大腸,今晚還要嚐嚐你的凍豬肺。據說味道都不錯,還出口到東歐、俄羅斯了?創了匯,掙了不少美元?”
曹務成怔了一下,忙說:“哥,你別提這事了。這事我早忘到腦後去了,我現在已不賣豬下水了。其實不好賣呀,國內沒市場,國際上也沒市場。我現在搞高科技了,準備替大韓民國推銷投影機。”曹務平可不想讓曹務成滑過去,根本不管曹務成的所謂高科技,桌子一拍,直截了當地道:“夠了,我的曹總!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其他爛事我現在先不管,勝利礦的事,我今天得管,你坑人家多少,就給我吐出多少!”曹務成也叫了起來:“我坑了誰?我是在幫著礦上解決困難,也幫著肉聯廠解決困難,這是三方情願的事,都有合同!別說你隻是個副市長,就是市委書記吳明雄也管不著我!”曹務平再沒想到曹務成會這麽強硬,臉都氣白了,可又不好當著馬好好的麵發火罵人,失去一個領導者的風度,便緩和了一下口氣說:“務成,我現在不是以一個副市長的身份和你說話,是以你哥哥的身份和你說話。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想兩個問題:第一,在勝利礦工人同誌這麽困難的時候,你這麽做自己良心上說得過去麽?第二,咱爹做著勝利礦的礦黨委書記,我做著管工業的副市長,會產生什麽影響?你想沒想過這事對我的影響?”
曹務成不承認曹務平哥哥的身份,冷冷一笑,說:“曹副市長,我不用想就可以回答你:第一,商品經濟就要依法辦事,按經濟合同辦事,不存在什麽良心問題。如果這筆買賣勝利礦認為我是詐騙,他們可以到法院告我。第二,咱爹當他的黨委書記,你當你的副市長,都與我這個生意人毫無關係,你們從來沒有利用你們的權力幫過我什麽忙,現在憑什麽要我為你們的名聲負責?況且,你在好多地方都說過,你從來就沒有我這麽一個一身銅臭味的弟弟。那麽,我又怎麽能影響了你這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市委領導?!”
曹務平真想以兄長的身份劈麵給曹務成兩個耳光,可曹務成偏一口一個曹副市長地叫。曹務平便黑起臉,使出了副市長的威嚴:“很好。很好,曹總你說得很好,我這副市長倒從沒想到過你們聯合公司能處處依法辦事。這就好嘛,我就讓工商局從貴公司的上級主管部門查一查,看看你這個皮包公司到底是怎麽回事。”
曹務成馬上說:“不要查,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打從你去年罵過我後,我就改換門庭投靠了威虎山。我現在的主管單位不在平川了,在深圳,深南大道456號,名號太平洋(國際)集團公司,我每年都要到那裏繳一次管理費。”
曹務平說:“那麽,各種稅費繳納得也不錯吧?你曹務成這麽懂法,肯定不會偷稅漏稅,對不對?市稅務局的王局長經常去找你聊聊天,想必你是很歡迎嘍?”
馬好好慌了,忙對曹務平說:“曹市長,你可別來這一手。如今哪家公司不在稅上做點文章,避點稅呀?”
曹務成卻說:“這我也不怕,就算查出我偷稅漏稅又怎麽樣?我當市長的哥哥丟得起這個臉,我就丟不起這個臉麽?!”
曹務平氣得臉都白了,手哆嗦著,指著曹務成罵道:“你……你簡直是無賴!”
就在這時,曹心立和劉鳳珠一前一後進了門。
曹心立見到曹務成,二話沒說,衝上去就是一個大耳光,打得曹務成一頭歪倒在馬好好懷裏。
馬好好嚇得直往牆角躲。曹心立也指著曹務成的鼻子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自己丟人還不夠,還害得我和你哥跟著你丟人,讓人家工人把狀告到市裏。你哥和你講法,老子不和你講法!這20萬元的瓷磚錢你敢不付,老子就用家法打斷你的狗腿,讓你從這裏爬出去。”
曹務成這才軟了,捂著臉訥訥說:“哪來的20萬呀?那些豬下水,你們就白吃了?”
曹心立說:“你那些豬肺、豬胰子的價錢老子都問過了,就400塊錢一噸。這錢我們認,包括運費。”
馬好好試探著說:“總、總還得給我們一點管理費吧?”
曹心立根本不理馬好好。馬好好還想再說什麽,曹務成已是心灰意冷,阻止馬好好說:“算了,算了,咱不和他們再說了,他們這是做生意麽?他們這是用權勢壓人,用封建家長製訛人!哪給你講理呀!”遂又把臉孔轉過去,對曹心立和曹務平說,“好,好,我服你們了。我在深圳都沒栽過,今天算栽在你們兩個封建家長手裏了。我在這裏聲明:從今往後,我要再和你們做一分錢的生意,我就不姓曹!”
曹心立說:“你早就不該姓曹!你曹務成說姓曹,我曹心立都不敢說我姓曹!”
曹務成說:“好,我走,往後,再也不會上這個門的。”
一直提心吊膽的劉鳳珠忙上前拉自己的小兒子:“務成,你這是胡說些啥呀?你哥今天可是專門為你來的,還說要和你喝兩盅呢。”
曹務成說:“媽,咱曹市長擺的可是鴻門宴哩!”說著,曹務成拉著馬好好就要出門。
曹務平叫了一聲:“慢。”
曹務成在門口回過頭,問:“又咋的了?”
曹務平說:“曹總,你這麽懂法,咋就忘了把字據留下來?出了門你要不認賬,人家肖礦長和曹書記咋辦呀?”
曹務成隻好老老實實寫下字據,言明在一個月內將總共18萬貨款付清。
劉鳳珠淚眼朦朧地看著曹務成,還想多留小兒子一會兒,在曹務成寫字據的當兒又說:“你就算要走,也得吃過飯再走呀。”
曹務平也說:“是呀,這些肉類產品都拿來了,你自己就不嚐嚐?”
曹務成不理自己母親,隻對哥哥說:“我不能製造國有資產新的流失。”又說,“曹市長,我看你們這些官僚都少吃些,我們國家才會有希望。”
曹務平笑了起來:“想不到我們曹總還能說出這麽憂國憂民的話。”
曹務成說:“別以為就你們當官的憂國憂民。我們小百姓更知道改革的艱難,封建主義的可恨……”
曹務成走後,曹務平才問起了勝利礦的工作。曹心立當即將莊群義的聯采計劃向曹務平作了匯報,剛匯報完,曹心立就說:“務平,自打你到市裏做了官,我可從來沒找你走過後門,這一回,我就走你一次後門了,不論咋著,這聯采的事你都得批。”曹務平笑著說:“其實,你不走我的後門我也得批。萬山集團莊群義這主意不錯,於國於民,於你們雙方都有利。聯采這一塊可以完全按鄉鎮企業的辦法來辦,一定要活起來。”說罷,曹務平又驚異地問,“爹,你的思想咋就突然變過來了?咋就把國營大礦的架子放下來,和農民弟兄合作了?”
曹心立說:“莊群義他們現在哪還是農民呀?他們早已成了工人了,是這10年改革開放造就的新型工人嘛!工人又不是天生的,往上查三代,咱哪個不是農民呀?”曹務平點著頭說:“你這觀念不錯,連我都覺得新鮮。不過,好像還不夠準確。莊群義他們還有承包田嘛,新型工人的定位從理論上說不通。”
曹心立老實說:“通不通,這觀念都是莊群義的。我想想,覺得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就和你這市領導說了。不過,雖是這麽說,我還是覺得自己跟不上這個商品經濟的時代了,加上年歲也大了,我想退下來。”
曹務平一怔:“爹,你是真想通了,還是試探我?”
曹心立認真地說:“我真想通了,勝利礦的黨委書記我看可以讓肖躍進兼,讓他一手抓起來,一邊和莊群義的萬山集團搞聯采,一邊進行轉產承包,這樣搞兩年,也許情況會慢慢好起來。”
曹務平沉思了一下,說:“我看可以,你今年已經61歲了,按規定也得退了,早退下來,我麵子也好看。”兒子這話一說,曹心立心裏卻又難過起來,訥訥地問:“務平,你……你說句心裏話,你爹是不是真不行了?這麽多年的礦黨委書記是不是當得不稱職?”曹務平看著老父親滿頭華發,也動了感情:“爹,沒有誰說你這黨委書記當得不稱職,而是你的年齡早到站了。去年我勸你退,你不幹,加上勝利礦這爛攤子也難收拾,就多留了一年,結果鬧得你一身都是病,我想想心裏也難過哩。”
曹心立說:“務平,你別哄我老頭子,你實說吧,我還能不能適應眼下這個商品經濟的社會了?”
曹務平說:“轉變觀念,總還是能適應的吧?!”
曹心立卻把脖子一擰說:“有些東西,我還真就適應不了!就說務成吧,他算什麽東西?憑啥他就發了?明明知道他坑人,咱還就沒法治他,倒被他罵成封建家長。這也叫商品經濟?”
曹務平說:“曹務成是在鑽政策和法律的空子,和商品經濟沒關係,隨著法製的日益完善,這種事終究會逐漸減少的……”
這晚,身為常務副市長的兒子和身為礦黨委書記的老子談了許多,直到曹務平的司機小張來接曹務平去開市長辦公會了,父子二人還在桌前喝著酒,談著。
曹務平起身要走時,曹心立才又一次表態說:“務平,爹這回說話算數,過幾天就向市裏打離休報告。”
送走兒子,做了18年礦黨委書記的曹心立,眼前一片朦朧,禁不住落下了一臉的老淚……
二十四
8月初,日本大正財團一行10人如期蒞臨平川市,大正先生的女兒大正良子也和夫婿中村先生一起來了。平川市委、市政府組織了一個以市長束華如為組長的接待班子,負責大正財團一行在平期間的一切活動安排。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的一把手同時出麵,為客人們隆重接風,大正良子夫婦和同行的日本客人都十分感動。然而,感動歸感動,大正財團的客人們對平川國際工業園的綜合評價還是很低。用中村先生的話說,鑒於市政基礎設施不配套,投資環境不理想,現在就是談招商意向似乎都還太早。
這時,平川地區八縣市的旱情益發嚴重了,連著三個多月沒下雨,北部、中部地區不少河流、水庫、水井幹涸,橫貫平川全境的大漠河斷流,近900萬畝晚秋作物無法播種,中秋作物嚴重減產已成定局。平川市區的居民生活用水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自來水廠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供水一小時。
身為大正財團全權代表的中村先生注意到了這座城市的嚴重缺水現象,也注意到了國際工業園的缺水現狀,竟驅車幾十裏,從工業園的新自來水廠跑到大漠河邊的翻水站去看。指著幹涸狹窄的河床,看著水利局提供的圖紙,中村先生問束華如:“市長先生,指望這條季節性河流向工業園提供工業用水,是不是有點太浪漫了?”
束華如解釋說:“工業園內有雙向管道,城裏的老水廠也可以供水的。”
中村先生馬上說:“好像老水廠連你們城裏的生活用水都難以保證了吧?!”
轟轟烈烈的招商,以悄無聲息的失敗告終……
嗣後兩天的氣氛是沮喪而壓抑的。束華如和接待組的同誌們再也提不起精神;日本客人們也覺得尷尬,不再多談國際工業園的事了,而是大談中日非戰的決心和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中村先生的父親當年做過侵華日軍的聯隊長,曾於1943年前後在平川地區的大漠縣城駐紮過一年多,製造過“大漠慘案”。中村先生便和大正良子一起到大漠縣去了一趟,代表自己父輩向大漠縣死難的中國抗日軍民謝罪,還以大正財團的名義捐助了一所小學。
離開平川的最後一個晚上,中村先生讓大正良子請示了東京總部以後,才和束華如草簽了一個國際招商的意向協議。協議措詞很美好,承諾也很隆重,卻幾乎沒有什麽約束性。
拿到這個照顧麵子的協議後,束華如心灰意冷地找到吳明雄說:“你看看,忙了兩年多,投了三個億,到頭來就落了這麽一紙空文,這叫什麽事。郭懷秋書記若還活著,不知會氣成啥樣哩!”
吳明雄拍了拍束華如的肩頭說:“老兄,別垂頭喪氣的,這結果不早就在咱們預料之中了麽?”
束華如的情緒仍很低落:“我再沒想到會在水上出這麽大的問題,老天爺真是一點麵子也不給我們哩。”
吳明雄說:“就是老天爺給麵子也不行,靠一條季節性河流和有限的地下水,我們這座擁有上百萬人口的中心城市是混不下去的。糊過今天,也糊不過明天;糊了日本人,也糊不了城裏的老百姓。”
束華如歎氣道:“可國際工業園的事我們咋向平川市的老百姓交待呀?”
吳明雄說:“咋不好交待?叫《平川日報》和電台、電視台照發消息,今天有這個意向協議,你還怕明天沒有正式的投資協議麽?家有梧桐樹,不愁鳳凰不落。隻要我們把基礎設施和投資環境搞上去了,就算他大正不來,我們也可以自己到國際上招商的。”
束華如點點頭說:“倒也是。”
二十五
送走大正財團的日本客人,吳明雄讓市委副書記肖道清和他一起到各縣跑跑,事先就和肖道清言明了,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搞調查研究,行程可能較長,一兩天內肯定回不來,要肖道清把手上的事都安排處理一下。
吳明雄還和肖道清開了個玩笑,說:“你這個管紀檢的書記和我一起下去,下麵那幫土地爺大概就不敢肆無忌憚地請酒了吧?”
肖道清既覺得突然,又覺得意外,咋也猜不出吳明雄的真實意圖。常委會重新分工後,他分管的仍是原先紀委那一攤子,既不管下麵八縣市的工業,又不管八縣市的農業,吳明雄讓他跟著下縣搞調查似乎沒有多少道理。
肖道清不直接問,也笑著說:“吳書記,你總不會是讓我和你一起去搞廉政檢查的吧?”
吳明雄說:“當然不是。有件關係全局的、很重要的工作,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聽聽你的意見。我們還是一路慢慢說吧。”
第一站就是幹旱嚴重的大漠縣。
在前往大漠的路上,吳明雄很隨意地問肖道清:政法委剛送來的這期情況通報,你看了沒有?”
肖道清點點頭說:“看過了。”
吳明雄問:“有沒有注意到大漠縣泉旺鄉械鬥案的處理情況?”
肖道清警覺了,問:“怎麽,大漠方麵處理得不妥當麽?械鬥時炸死人的凶手不是抓了嗎?是下泉旺曹家的人,好多曹家親戚來找曹市長說情,曹市長都沒睬他們。上泉旺肖姓的人來找我,我也沒管。這事縣委書記劉金萍和縣長黃建國都很清楚嘛。”
吳明雄說:“一個50多歲的結核病患者會抱著幾十斤炸藥去炸河堤,還炸死了人?你肖書記就相信?就不懷疑這裏麵有名堂?”
肖道清苦笑著說:“你吳書記說會有啥名堂呢?凶手是自己投案的,證據、證詞俱在。據劉金萍和黃建國說,在縣委、縣政府的直接過問下,大漠公安局和檢察院的調查取證工作做得都很細,我們咋好毫無根據地隨便懷疑人家縣裏的同誌?這樣,日後人家咋工作呀?”
吳明雄擺擺手說:“算了吧,你!大漠縣那套把戲,你我誰不清楚?年年爭水年年打,打死人總有老弱病者出來自動投案,這邊剛判完,那邊就保外就醫。黃縣長這個老土地法製觀念薄弱我早就知道,可沒想到過去很講原則的劉金萍也會跟著這麽幹。”
肖道清試探著問:“那你的意思是?”
吳明雄淡淡地說:“我不找別人算賬,就找她劉金萍算賬!她是縣委書記,得對大漠的法製負責!這樣不講原則地瞎糊弄,械鬥之風如何刹得住?她以為她這樣做是發善心呀,我看才不是呢!明年再打起來咋辦?再打死人咋辦?!我問你。”
肖道清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劉金萍也難呀。說心裏話,把她一個女同誌擺在這麽一個幹旱貧窮的財政倒掛縣,也真是難為她了。如果我們還這麽苛求她,隻怕良心上有點說不過去了吧?”吳明雄說:“我不管她是男同誌,還是女同誌,隻要是一方土地,就得保一方平安,一方興旺,老是這麽糊弄就不行!”
肖道清爭辯說:“劉金萍可不是那種不求進取的幹部,說實在話,大漠的事還真不能怪她。我是大漠人,我知道,這水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市裏不統籌,誰解決得了?前些時候,劉金萍還找過我,談水的問題。”
吳明雄來了點精神:“哦?她有啥好主意沒有?”
肖道清搖頭苦笑:“她哪來的好主意?這個女縣委書記大概也是急昏了頭,竟建議我們在八縣市同時集資,自籌六到七個億上引水工程。我當時就和她說了,中央三令五申不準加重農民負擔,我們這麽幹是行不通的。我和她算了一筆賬。”
去了平川城裏人不算,八縣市總人口大約900萬,就算自籌六個億,每個農業人口也得攤到60多元,一個三口之家就是近200元,而大漠縣去年的人均收入才592元。”吳明雄點點頭說:“是的,我們的農民太苦了,一直是臉朝黃土背朝天,從地裏刨食,我們向他們伸手要這種血汗錢,確是很難張開口。可水的問題又非解決不可。現在看來,這不是個發展的問題,恐怕已是個生存的問題了———八縣市農業人口的生存和平川一座中心城市的生存。問題就這麽嚴峻!肖書記,你說我們這屆市委該怎麽辦呢?”肖道清直到這時還沒悟出吳明雄讓他一起下縣的真實意圖,還以為這事與他無關,想了想,很平淡地說:“我們還是應該在不違背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前提下,盡我們所能,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吳明雄不高興了,說:“你這話說得很符合原則,也很正確,可等於沒說。”
肖道清臉紅了一下,沒再做聲。吳明雄卻又說:“肖書記,你是土生土長的大漠人,是喝大漠河的泥湯子水長大的,剛才你為劉金萍同誌講話時,我就想,你這人很公道,也有良心,十分清楚大漠的症結所在。現在,我倒要問你了,作為一個有良心的共產黨人,一個大漠農民的兒子,你就沒想過盡一份責任嗎?你就忍心看著我們的農民為爭水年年械鬥、年年死人嗎?要知道,對械鬥的農民發些小慈悲,再講些永遠正確的空話,是解決不了一點實際問題的。我的同誌!”肖道清臉紅得更狠,心裏也驚疑起來,朦朧中已意識到,這次吳明雄拖他下縣搞調查研究決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隻怕是有大文章,搞不好將影響到他未來的前途和命運。果然,吳明雄把啥都挑明了:“肖書記,我實話實說,這次讓你和我一起下縣,我是考慮了很久才決定的。下縣幹什麽呢?就是要從根本上解決水的問題。我們這幾天要沿著大漠河一路走到大澤湖,邊看,邊聽,邊研究,最終要拿出一個方案,報到市委常委會上去討論拍板。這個南水北調工程,已不是幹不幹的問題,而是怎麽幹的問題。我這個市委書記打算親自掛帥,你是我們市委班子中最年輕的副書記,我想推薦你全麵負責這個曆史性的工程。”
盡管已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肖道清還是大吃一驚,問道:“吳書記,那,我原來分管的一攤子交給誰?”
吳明雄說:“誰也不交,還是你分管。你和陳忠陽書記不同,年富力強,可以,也應該多做些工作,做些大事,創點大業。這很辛苦,可對你是個鍛煉。我吳明雄今年已56歲了,幹不了幾年的,未來的工作總要你們這些年輕些的同誌做。你們就該早一點上場,演幾出成功的大戲嘛。”
肖道清腦子飛快地轉開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兩個字:陰謀。吳明雄在對他肖道清玩陰謀。事情明擺著,野心勃勃的吳明雄想讓平川八縣市的老百姓勒緊褲帶為他創造政績,卻又不自己親自動手,而把他這個前途遠大的年輕副書記推到第一線。幹好了,功勞是他吳明雄的;幹出亂子了,責任全是他肖道清的,他就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吳明雄偏說:“肖書記,你好好想想,如果讓你全麵負責這麽一個萬眾矚目的重點工程,對你是不是有好處?還有一點,我說在前頭,這個工程幹好了,成績是你的;幹出問題了,全算我這個市委書記的。”
現在看來,根本不是什麽成績問題,而是出多大亂子的問題。謝學東書記最擔心的事已經出現了,他肖道清真要跟著吳明雄這麽幹了,毀了自己的前程還是小事,搞翻了平川這條大船可是大事。於是,肖道清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語氣盡量平和地問:“吳書記,這麽大的事,我們恐怕還是要向省裏匯報一下吧?另外,也可以想想,看有沒有辦法在不加重農民負擔的前提下上這個工程呢?”
吳明雄嗬嗬笑了:“你老兄說得對,我們不但要向省裏匯報,還要向省裏多爭取一些資金。老省長說了,省水利局他親自去談,想法多要它幾千萬。謝學東書記那裏你去跑,他可是我們平川的老書記,他不管我們平川的事可不行。我還弄清了,你有個中央黨校的同學現在做省農行行長對不對?還可以找他貸些款嘛。這樣估算下來,資金總缺口也就在四個億左右,按三年工期算,每年不過一億多。我們這次下去看看吧,自籌資金也許是可行的。眼下旱情嚴重也許正有利於我們的工作呢。”
肖道清問:“對爭取省裏的資金,你就這麽有把握麽?”
吳明雄拍了拍肖道清的肩膀說:“老省長是老水利了,又在電話裏答應過我,肯定沒問題。你肖書記這邊就更沒問題了。我找謝學東可能要不到錢,你是必能要到的,農行也得你去。所以,這個工程總指揮非你莫屬。我可知道把好鋼用到刀刃上哩!”
這話倒讓肖道清聽得有點入耳了。如果吳明雄的本意想讓他出麵搞點資金,他還是願意搞的。吳明雄說得不錯,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平川人,他肖道清確有一份責任。因而,便表態說:“那好吧,隻要省裏支持我們上這個南水北調工程,我就全力以赴到省裏去搞資金。”
說過這話,肖道清就想,即使省裏的資金和貸款能爭取到,資金總缺口也還有四個億,向農民攤派,仍是個重大的原則問題,他無論如何也得先向謝學東書記匯報了再說……
嗣後,關於資金的對話沒有再繼續下去。吳明雄轉而談起了自己許多年前和老省長一起搞水利的曆史。肖道清也說起了自己當年在大漠工作的一些舊事。過了漠河大橋,吳明雄不說了,讓司機停了車,邀著肖道清信步走上大漠河堤。肖道清這才發現,大堤上停著一部三菱麵包車,車旁聚著許多人,分管農業和水利的白玉龍副市長,水利局、農業局、財政局的局長們,還有一大幫工程技術人員都來了……
二十六
從大漠穿過新林縣,進入雲海,已是第二天晚上,調研的隊伍越來越大了。一輛帶前加力的吉普車和兩輛小麵包全坐滿了人。到達三叉河鎮後,雲海市委書記米長山和市長尚德全又帶著一幫人趕來迎接,小轎車停滿了燈火輝煌的鎮政府大院。
吳明雄有些不悅,問米長山:“你們咋知道我要到三叉河來?”
米長山說:“是陳忠陽書記打電話過來告訴我們的。陳書記也是老水利嘛,他說了,三叉河是您此行的必經之路,要我在這裏等您。陳書記還說,您和同誌們這麽大熱天跑出去,隻帶了幾箱方便麵和礦泉水,吃不好,睡不好,一路上挺辛苦的,讓我好好招待一下。”
米長山根本沒提肖道清。
吳明雄卻對肖道清說:“肖書記,你看,咱們接受不接受米書記他們的招待呀?這場酒咱們喝還是不喝呀?”
肖道清以為吳明雄要在部下麵前表演廉政,便作出一副鬱鬱不樂的樣子說:“吳書記,咱喝得下麽?大漠和新林的老百姓連水都喝不上,咱還有心思喝米書記的酒呀?”
米長山這才眯起小眼睛,甜甜地叫起了肖書記:“肖書記,你可別這麽說,大漠、新林,有大漠、新林的情況,我們雲海有雲海的情況。我們這裏離大澤湖近一些,陳書記在這裏主持工作時,又特別注意上水利,所以,不論是大漠河,還是白馬河都沒斷流。今天我們可有活魚招待你們呢。”
吳明雄顯然沒有表演廉政的興趣,米長山話一落音,便馬上說:“好,旱成這樣,你們雲海還能拿出活魚來,這酒我和肖書記就喝了。”
肖道清便也說:“吳書記說喝,我們就喝。一路上吃了好幾頓方便麵,大家也確實辛苦了。不過,酒錢可得由你米書記出啊。市紀委明文規定:對本市上級部門一律不準進行白酒招待。”
米長山笑著說:“好,好,酒錢全由我和尚市長出。”
吳明雄忙道:“別,別,光出酒錢,可是太便宜你們了。酒我喝,魚我也吃,不過,酒宴捐你們雲海市得拿。市裏這回是痛下決心要上南水北調工程了,你米書記好歹也得給我認點捐呀!”
米長山一怔,說:“吳書記,你這是來殺富濟貧了嗎?根據省裏的精神,水利上的事,是誰受益誰出錢。我們雲海三河匯流,是水網地帶,基本上不存在水資源緊張的問題,你讓我們雲海認哪門子捐呀?”
吳明雄虎起了臉,道:“你還好意思說?!大漠河在你們雲海境內的這段細得像雞腸子,下遊能不斷流麽?河道要加寬到150米左右,白馬河也要全麵疏通,責任不小,事情不少。你們要麽出錢,要麽出力。相比之下,你們市比較富裕,我替你們考慮,還是出錢上算。”
市長尚德全苦著臉,直搓手叫道:“吳書記,你真搞錯了,我們市哪能算比較富裕呀?實在是虛名在外,苦不堪言哩!不信,您問陳書記,我們現在被三角債拖成什麽樣子了?”
吳明雄手一揮,說:“好,好,先別叫,這事我們以後再說,不出錢也行。今冬明春,你們給我準備15到20萬人上河工。”
尚德全和米長山都不做聲了,愣了片刻,熱情地招呼吳明雄和一行人吃飯。酒宴幾乎就是魚宴。看到桌上各種各樣的魚,吳明雄馬上明白了尚德全和米長山變相匯報工作的用意,便也指著魚大發議論,大大表揚了米長山和尚德全以及雲海的幹部一通,要副市長白玉龍和市水利局把雲海的水利工作經驗好好總結一下,印成材料發到各縣市,還說,要讓《平川日報》專門來報道一下。
米長山這才高興了,在祝酒時,代表雲海市委、市政府表態說,不論市裏上不上這個南水北調工程,雲海的水利工作都會長期不懈地抓下去,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拖市裏的後腿。
吃過飯後,由米長山帶隊,吳明雄一行人上了叉河閘。
是一個星光滿天的夜晚,一輪又亮又大的滿月掛在中天,涼爽的夜風吹散了白日的暑氣,讓吳明雄感到十分舒心。
吳明雄問米長山:“知道這座河閘是誰主持修建的嗎?”
米長山說:“這還用問?是陳書記嘛。”
吳明雄點點頭,又問:“是哪一年修的?”
米長山說:“1959年,大躍進時。”
吳明雄說:“準確地說,是從1959年到1961年。建這座河閘時我也在。這座河閘以南歸陳忠陽,以北歸我,我們帶著3縣20萬民工吃住在工地上。吃的是什麽呢?是瓜菜,一部分糧食,一部分玉米棒心、幹灰菜、槐樹葉、楊樹葉、芝麻葉。1961年大饑荒已經開始了,我們搞以工代賑,到底還是把大漠河水道頭一次認真疏理了一遍,才有了後來近20年的安定。”吳明雄把麵孔轉向肖道清和同行的人們,“今天,我們能不能再搞一搞以工代賑呢?像大漠、新林這樣財政倒掛的窮縣,我看完全可以搞以工代賑。窮地方沒財路,冬春沒事了,與其在家裏曬太陽,吃閑飯,不如到河工工地上去出點力,吃工地大夥房的白菜燒肉、白麵饃了。像雲海、民郊這些經濟比較富裕的縣和市,老百姓手頭有錢,活路又多,在鄉鎮企業幹一天掙十幾塊,你讓他來出這分力,又掙不到多少錢,他當然不幹。他不幹也好,就出些錢嘛。就像當年全民抗戰,有人出人,有錢出錢。”
米長山問:“如果是出錢,我們市大約要出多少?”
吳明雄說:“這要最後算賬了,估計不會多,你們市財政出一部分,每個農業人口也就是幾十塊錢吧?”
米長山說:“縣財政出一點倒還可以,問農民要錢,怕是不太好辦哩。”
肖道清也再次提醒說:“中央可是三令五申,不準加重農民的負擔啊。”
吳明雄說:“這不能單方麵地說加重農民的負擔。隻要目光稍長遠一點就能看到,我們今天這麽做,正是為了整個平川地區農民的根本利益。水的問題解決了,土地增產,農民增收,不是可以永久性地減輕農民的負擔麽?農業局的同誌可以給大家報出一筆賬來的。”
農業局鄭局長馬上報了一筆賬,說:“如果南水北調工程成功實施,沿途可增加水稻種植麵積68萬畝,擴大水澆地120萬畝,每年至少可以增產糧食5億公斤左右。”
吳明雄帶著顯而易見的昵愛說:“還是查處你!你這小家夥,我親自點名讓你到市團委做書記,你都不去!不但不去,還說怪話,什麽‘既從幼兒園出來了,就再不想到幼兒園去玩那套排排坐、吃果果的遊戲了’,是不是?人家組織部孫部長都告訴我了。”
祁本生說:“吳書記,你真冤枉我了,我的原話不是這樣的。孫部長找我談話時,我和孫部長說,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在下麵做點實際工作,別讓一個剛見了點世麵的大人再回幼兒園了。”
吳明雄指著祁本生,對肖道清和隨行的同誌們嗬嗬直笑,說:“你們聽聽,這叫什麽話?我們市團委是幼兒園麽?就算它是幼兒園,你祁本生見了點小世麵,就不能去當幾天阿姨了?!”
白玉龍笑著說:“小祁不去當阿姨也好,大漠河泉山縣這一段就可以交給他了。我們眼下真是太缺這樣不計個人名利幹實事的年輕幹部了。”
吳明雄不開玩笑了,很認真地說:“是的,如果我們的幹部都能像祁本生一樣,關鍵的時候敢於挺身而出,敢於不計毀譽,對人民的長遠利益、根本利益負責,平川的事就不用發愁了。對於我們平川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我看就是幹部問題。隻要有了一支解放思想、勇於進取的幹部隊伍,我們的事業就有了主心骨,就完全能夠領導1000萬平川人民轟轟烈烈幹上一場,把平川徹底變個樣!不要總是抱怨我們的群眾。周集鄉的事實證明,我們的人民群眾是很講良心的,誰為他們做好事,做實事,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也許會一時錯怪你,但他們必將永遠記住你。”
吳明雄把祁本生叫到眾人麵前,要祁本生把自己的感受說說。
祁本生不願說,訥訥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還說它幹啥?”現任周集鄉黨委書記張照金便代祁本生說話了。
張照金說:“當年上半山水庫,可能會鬧出風波,我們鄉黨委做決議時就想到了。後來祁書記調走,又鬧出一場請願風波,倒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一聽說祁書記要到縣水利局去當副局長,先是鄉黨委一幫同誌給祁書記送行,後就是一些群眾自發地給祁書記送匾,送鏡子,送錦旗,連著幾天鄉黨委大院鬧哄得根本沒法辦公。祁書記一看不好,想夜裏走,結果兩次都沒走成,使得縣委改變主意又讓祁書記在周集留了十個月。上個月,祁書記提了縣委副書記,用咱老百姓的話說是升官了,才走成了,是從成千號父老鄉親淚眼相送的人巷中走過的。當時,祁書記哭了,我們黨委幾個同誌也哭了。據周集老人們說,除了1945年送咱八路軍老五團的一個政委,周集鄉從沒有過這樣的場麵。”
祁本生這才忍不住紅著眼圈感歎道:“我們的老百姓太好了,也太容易滿足了。我們當幹部的隻要真心實意為他們做一點好事,解決一點實際困難,他們都會帶著感激之情來回報你。現在,隻要一閉上眼,我就能看到那送行的一幕,心裏就覺得愧,就覺著自己任何時候都該對得起百姓的這分厚愛,就不敢有絲毫懈怠。這回聽說要上引水工程,聽說吳書記和肖書記親自帶隊沿大漠河搞調查,我就問了一下周圍群眾,大家基本上都讚成,都說這回市委和我們老百姓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表個態,我們泉山縣作為引水工程的主要受益縣之一,決不和市委討價還價,一定全力以赴完成市委交下來的工程任務。”
祁本生話一落音,吳明雄帶頭鼓起了掌。肖道清、白玉龍和一幫隨行人員也跟著鼓起了掌。鼓掌時,肖道清就想,也許吳明雄真是對的?也許吳明雄會成為一個新的祁本生?更高層次上的祁本生?如果是這樣,他肖道清做一做這個總指揮也就未必不是好事,他畢竟也需要一番顯赫的政績來支撐自己的前程哩。
肖道清心緒好多了,頭一次公開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肖道清說:“走了三天,看了許多地方,今天在周集,我覺得最有意義。周集鄉在祁本生同誌強有力的領導下,先走了一步,走得很成功。從周集的經驗來看,在老百姓經濟能力承受得了的前提下,用老百姓的一部分錢,為老百姓解決一些根本性問題,是可行的,也是符合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吳書記已有了個總體思路,除了對上爭取和市縣財政調撥一部分資金外,貧困地區搞以工代賑,富裕地區搞以資代勞。希望大家都能有祁本生同誌這樣的工作精神。”
肖道清態度的轉變,使吳明雄很高興,在返回平川的路上,吳明雄說:“肖書記,我們一定要趁熱打鐵,回家後馬上動起來。先開個專項工作的常委會,統一思想,作出決定。給省裏的旱情報告你親自抓一下,可以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寫得嚴重些,爭取向省裏多要點錢。同時,把市抗旱指揮部變成引水工程指揮部,各項勘測、設計、籌資等前期工作都先做起來,到年底冬閑時,咱啥都準備好了,就拉出它100萬到200萬人上河工,這事就你負責。你看好不好?”
肖道清點點頭說:“好,開過常委會後,我馬上帶著報告到省城去一趟,主要還是抓大塊資金的落實。我想,能少向農民要一點,我們就少要一點。”想了一下,又說,“這個引水工程,平川市也是受益者,我們能不能研究一下,也向城裏的單位籌一些款呢?”
吳明雄手一揮,說:“你別打這主意,城裏有城裏的事。城裏道路咋辦呀?得上馬修嘛。我已讓嚴長琪副市長和交通局的同誌去搞調查研究了,看看能不能在農民同誌治河的時候,城裏籌資三到五個億建一條環城路呢?”
肖道清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愣了好半天才說:“吳書記,這……這……”
吳明雄似乎沒注意到肖道清驚訝的神情和驚訝的話語,看著車窗外飛旋的夜色,難得點起了一枝煙,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
車窗外,滿天星月裝點著一個撲朔迷離的暗藍色世界。
二十七
《平川日報》工業口記者王大瑞是在看到“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總公司”的醒目大牌子後,才走進平川紡織機械廠大門的。可進了廠門,上上下下找遍了廠部四層的辦公樓,就是沒找到這個龐大集團的總部。後來,還是經人指點,才在廠辦公樓後麵一排破車棚裏見到了集團老總,他在部隊裏的老戰友張大同。這個“集團”可真夠寒酸的,連老總張大同在內,20多個人全擠在三間連在一起的破車棚裏辦公。辦公桌也不知從哪找來的,各式各樣,甚至還有兩三張中學生用的破課桌。尤其讓王大瑞感到好笑的是,每張破桌子上竟還放有紙牌子,什麽財務部,商務部,生產部,國內開發部,國際開發部。張大同的辦公桌上放著兩塊紙牌子,一塊是“總經理”,另一塊是“黨委書記”。
王大瑞在集團總經理兼黨委書記的辦公桌前坐下了,帶著一些不屑的口氣說:“老戰友,就這個樣子,你也敢稱自己是集團呀?我想替你吹吹都吹不起來哩!”
張大同這時正在接電話,一聽王大瑞這話就笑了,用手捂著電話,忙中偷閑地說了句:“誰叫你王大吹替我吹了?你老兄隻要替我一吹,我準要難受好幾天。”
王大瑞可不管張大同的電話,指著張大同的額頭直叫:“大同,你不憑良心!你說說,我這個工業口的首席記者對你咋樣?你哪個偉大時刻沒有我王大瑞在場?這回國有資產授權經營,成立集團總公司,我不又給你寫了一大篇?!”
張大同揮揮手,示意王大瑞不要說了,自己對著話筒從容不迫地談起了集團的工作:“……好,好,王廠長,你不要和我扯皮了,市委、市政府的文件早就發給你們了。我在公司黨委會上和董事會上也都已說得很清楚了,我這個集團公司不是翻牌公司,也不是個管理機構,我是一級法人,你們集團的成員廠隻能是二級法人!我受平川市政府的全權委托,經營本集團這四個億的國有資產。我說話就要算數。你們今天12時前不把原法人執照送到我這裏來,一切後果你們自己負責!”
這邊電話剛放下,另一部電話又響了。
張大同仍是那麽從容:“哦,是許書記?怎麽?集團的13號文件你也看不懂?看不懂不要緊嘛,多看幾遍總能看懂的。我告訴你,這不是我張大同個人的意思,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這不叫權力上交,這叫規模經營。前幾年企業權力下放是對的,是改革;今天成立集團公司,對紡織機械行業的國有資產經營進行全麵統籌,攥成拳頭,形成規模,也是對的,也是改革,而且是更深層次的改革。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吳明雄書記和束華如市長反複說的,你要還不懂,可以直接到市委、市政府去谘詢。”放下電話,張大同挺感慨地對王大端說:“如今做點事真難哩,許多廠子連工資都發不了,他那小官僚和一級法人當得還有滋有味。你不給他動硬的,他就敢不睬你。”王大瑞這才對張大同有了點敬意,口氣也變了,說:“老戰友,沒想到你這破地方還挺牛呀?還真就管著四個億的國有資產了?!”
張大同說:“可不是麽?集團的20多家成員廠,現在都歸集團統一經營。根據市委、市政府的精神,有些廠子要在現有的基礎上擴大規模,有些廠子要關掉,還有些廠子要轉產。在這種情況下,不把權力收上來怎麽行?”王大瑞說:“這也叫改革?這不是改革了半天又轉回來了嗎?過去我們老說要尊重企業的自主權,要政企分開,權力下放。你老兄做紡織機械廠廠長時,還慫恿我寫過文章為你呼籲呢!”張大同說:“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現在,像我們這種國有大中型企業的改革應該有點新思路了。我這兩年常到國外去談項目,走出國門才知道,人家美國一個公司的經營規模超過我們中國幾百家同類公司和工廠的總和。我們還各自為政,在這裏小敲小打地瞎折騰,哪輩子才能走向國際大市場?哪還有可能去占有國際市場的份額?機械行業更不同於一般行業,沒有規模是不行的,是非虧不可的,尤其是在這種經濟滑坡的時候。還有汽車行業也是這種情況。我們今天之所以這麽做,就是要為平川,也為中國紡織機械工業殺出一條血路來。你王大吹可以在這方麵好好替我們吹吹。”
王大瑞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沒問題,你說咋吹,咋就咋吹。我王大吹本來就是改革的吹鼓手嘛!”
這時,胸前別著生產部標誌的一個女同誌,帶著一個滿頭大汗的中年人過來了。
生產部的女同誌說:“張總,第二鑄造廠和三紡機廠的合並談判進行不下去了。第二鑄造廠變卦了,硬說這不是合並,是被三紡機廠吃掉了,一個正科級廠變成了人家的一個車間。”
滿頭大汗的中年人是三紡機廠的劉廠長,劉廠長跟上來說:“張總,實在不行,我看還是擺一擺吧。說實在話,我寧願新建一個鑄造車間,也不想要這麽個虧本的破廠。”
張大同光火了,命令道:“集團定下來的事你們都要執行!生產結構必須調整,你們誰說了都不算。你們現在都是二級法人,對外沒有獨立地位,集團對你們的合並是內部事務,誰不幹就撤誰!”
劉廠長說:“張總,你最好親自到第二鑄造廠去解釋一下。”
張大同不理,對著破車棚的另一角叫了一聲:“冷書記,你過來一下。”
集團黨委副書記冷海生過來了。
張大同對冷海生說:“你馬上和劉廠長到第二鑄造廠去一下,再次宣布集團的合並決定。如果二鑄還不幹,你立即按黨發2號文的規定,將二鑄的廠長、書記就地免職!二鑄搞成這個樣子,這兩個人還一天到晚隻知道喝酒,這樣的幹部我看早就該下台了!”冷海生應了一聲,帶著劉廠長和生產部的女同誌走了。
這時電話又響了,張大同對著電話“喂”了一聲,聽聽沒聲音,便又和王大瑞說起話來:“你這大記者找我幹啥?是不是真想替我吹吹?幫我的集團造造革命輿論?”
王大瑞剛想開口說明自己的來意,張大同卻又對著電話說了起來。
電話是市長束華如打來的,了解集團近來的整組情況。
張大同說:“束市長,你放心,有你和吳書記的全力支持,這塊骨頭我張大同啃定了。集團所屬單位的所有人員,我一個不會推給市裏。我還有些野心呢,如果市裏同意,我還想把平川機械一廠和鋼結構廠也並到集團裏來。”
束華如在電話裏說:“我看可以考慮。這樣既擴張了你的集團,也幫助市裏解決了兩個困難企業。不過,這事還要找曹市長和嚴市長具體商量,聽說嚴市長正和台灣華氏集團談著機械一廠的兼並問題哩,不知進展如何。”
張大同很高興,說:“好,有你的話,我明天就去找曹市長和嚴市長。”臨放下電話時,張大同才用開玩笑的口氣問了一句,“束市長,你們市裏可能已接到不少告我的信了吧?!”
束華如問:“你害怕了?”張大同說:“隻要你和吳書記都不糊塗,我才不怕呢!”這回放下電話後,張大同肅靜了一會兒。
王大瑞不敢怠慢,忙把自己這次的來意說明了:“老戰友,我這次來還真就是想替你們集團造造革命輿論哩。我們報社和市企業家協會聯合編了一本書,書名叫《平川明星企業與平川企業明星》,顧問是市委陳忠陽書記,主編就是我。我做主編,能不想著你這個老戰友麽?我就把你這個著名企業家和你們這個著名集團都排在裏頭了。”張大同樂了:“你還真給我認真吹上了?我現在有啥可吹的呢?集團剛建起來,關係還沒理順,一大半成員廠虧損。你親眼看到的,我盡在發火罵人,渾身冒煙。”王大瑞說:“這正是你和你們集團的可貴之處呀。剛才看著你工作的時候,我就想,你真是一個90年代的喬廠長,我真是服了你了。所以,我已把文章的題目想好了,就叫《新喬廠長上任記》。”
張大同手直擺:“不行,不行,我又不姓喬。”
王大瑞以為有門,又說:“那就叫《破車棚裏的集團公司》。”
張大同說:“這更不行!你是吹我還是損我呀?我的集團正在謀求和美國KTBL集團公司合作,你說我在破車棚裏辦公,那美國佬還相信我呀?!”
王大瑞不願在這種枝節問題上多費口舌,便說:“好,好,題目你定吧,隻要給我一萬塊錢讚助,我負責給你老戰友吹好點。”
張大同愣了:“什麽?什麽?一萬塊錢讚助?你老兄看看,我這三間辦公室裏的全部家當值不值一萬塊?不行,你就把我這個老總拖出去賣了吧!”王大瑞點著張大同的額頭直笑:“看看,小氣了吧?小氣了吧?手頭玩著四個億的國有資產,問你要一萬塊的讚助你還叫!別說我還在書裏吹你,就算不吹你,讓你讚助一下文化出版事業,你也得夠點朋友嘛。”
張大同說:“老戰友,我不和你開玩笑,這四個億可沒有一分錢是我張大同個人的。而且,現在也是我最困難的時候,我已三個月沒拿到工資了,我也請你看在老戰友的份上,晚幾日,等把我養肥了點再宰我,好不好?”
王大瑞沒話說了,幹笑了半天,起身告辭。
張大同在送別王大瑞時,開玩笑問:“老戰友,沒有錢給你,你還替不替我們集團吹呀?”
王大瑞一本正經地說:“這叫什麽話?沒有錢,該吹也得吹。我說過嘛,我王大瑞就是改革的吹鼓手!”
張大同樂了:“好,你這老戰友既有情義,又有藝術良心,等我真肥起來了,準讓你第一個下刀!”
張大同話一落音,三間辦公室裏就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笑聲。
在笑聲中,副市長曹務平走了進來,見到王大瑞就說:“哦,王大吹也在呀?怪不得這麽熱鬧。這回你王大吹是吹改革之風,還是吹不正之風呀?”王大瑞苦笑道:“曹市長,你看你,做領導的也和我們小記者開玩笑。”轉過身,又鄭重地對張大同說,“張總,你定個時間,我來采訪你,題目我又想了一個,就叫《殺出一條血路》。”曹務平拍手讚道:“好,這題目準確有力,不但是一個張總和一個紡織機械集團,我們平川的工業幾乎都麵臨著怎麽殺出一條血路的問題!”三十一見一見民營亞太集團公司董事長柏誌林真是很不容易。進了亞太公司小樓門廳,王大瑞把印有“國家職稱記者”的名片遞給門廳的公關部小姐,小姐隻在名片上掃了一眼,就笑笑地,卻又是冷冷地問:“王先生找我們董事長有事麽?”
王大瑞說:“我是《平川日報》的王大瑞,要和你們柏總談點很重要的事情。”
公關小姐仍是笑笑地、冷冷地,問:“您和我們董事長預約了麽?”
王大瑞真有些火了,又一次重申說:“我是《平川日報》的王大瑞,著名工業口記者,文章經常上一版,有國家職稱,小姐你都沒聽說過?”
公關小姐這才把拿在手中的名片認真看了看,看過後仍是搖頭,還笑著問:“什麽叫國家職稱記者?我們所有職稱係列不都是國家規定的麽?”
王大瑞的眼睛在小樓內四處看著,不屑地說:“我不和你說,你不懂。”
公關小姐淡淡地說:“我在工院做過講師,也有您說的國家職稱呢。”
這讓王大瑞極是窘迫,他沒想到,亞太的公關部小姐竟有講師職稱。過去王大瑞隻聽說柏誌林是博士生、副教授,不知道亞太公司的大部分員工都是高學曆、有職稱的年輕知識分子。
王大瑞的口氣一下子謙和起來,以商量的口吻說:“要不,小姐您把我的名片送給柏總,請他約個時間,我來采訪他一下。”
公關小姐這才說:“先生請等一下,我去問問董事長,看他現在能不能抽出點時間和你談談。”
過了片刻,小姐回來了,說:“先生請稍候,我們董事長正和台灣華氏集團女老板商量點事,馬上就好。”
果然是馬上就好。沒一會工夫,亞太董事長柏誌林就從樓上下來了,很熱情地握著王大瑞的手搖著說:“歡迎,歡迎,著名的大記者能到我們民營公司采訪,是我們亞太的榮幸。”繼而,又反過來向公關小姐介紹說,“王記者不是一般的小記者,是很有名的工業記者,文章經常上一版,是平川的大名人哩。”王大瑞受了公關小姐的冷遇,現在真有點受寵若驚了,也對柏誌林讚道:“你柏總更是大名人呀,不但在平川有名,在省裏也有名呢,連省委書記、省長都知道你。”
柏誌林握著王大瑞的手哈哈大笑:“這麽說,王大記者對我和我們公司的情況還有些了解了?”
王大瑞極自信地說:“豈但是有些了解?是非常了解哩。早先關於民營公司的討論我就參加過,在報社的一次座談會上,我做了全麵支持您和貴公司的長篇發言。我說了,中國工業的真正希望實際上就在你們這幫敢想敢幹的年輕人身上。我當時就想給您寫文章,因為工作太忙,拖到了現在。現在呢,我們報社想編本書,為咱市的企業鼓與吹,我頭一個想到了你們亞太。我想提出一個很深刻的,也是很現實的問題:為什麽在全國和全市經濟都普遍滑坡的情況下,你們民營企業仍能高速發展呢?”
柏誌林說:“好,好,這個問題提得很好,我可以讓我們這位馬小姐和你好好談談。”
王大瑞明顯有些失望,帶著一臉的困惑問:“這位馬小姐是?”
柏誌林說:“馬小姐可不是一般人物,是我們公司公關部經理,一直代表我和我們公司對外發布新聞。去年在省裏,還主持過我們公司的新產品發布會呢。”說罷,柏誌林當著王大瑞的麵,很坦然也很大方地把公關部馬小姐叫到了一旁,低聲交待說:“快把這幾天的《平川日報》都找來,看看有沒有這個王記者什麽狗屁文章?另外,王記者開口要讚助時,不論數目大小,你都先答應著。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來要讚助的。”
馬小姐不解地問柏誌林:“平白無故,我們還真給他讚助呀?”
柏誌林說:“你不懂,我是想讓他好好吹吹我和我們公司,讓華娜娜小姐下定和我們合作的決心。這意思我不好說,得由你透給他。可以和他說清,隻要吹得好,啥都好商量。談好條件後,就帶他上來見我和華小姐。我再強調一下,一定要他當著華小姐的麵吹他那句:‘中國工業的真正希望在咱們亞太這幫年輕人身上’。”
馬小姐笑道:“柏總,你也真就好意思。”
柏誌林苦苦一笑,說:“我真是沒辦法了,華小姐實在太難對付。”
交待完,柏誌林讓王大瑞和馬小姐在公關部辦公室親切交談,自己又急匆匆上了樓,說是不能冷落了台灣客人。走進辦公室,再見到華娜娜時,柏誌林重又把一個男人的自信寫到了臉上。坐在真皮高靠背的轉椅上,看著華娜娜和華娜娜的女秘書吳小姐,柏誌林說:“華小姐,我看,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華娜娜笑著說:“算了吧,柏總,你還是去接待《平川日報》記者吧,我們今天先談到這裏。”
吳小姐也說:“柏總,你冷落了著名記者可不好,在台灣,這種有名氣的大記者,你送大紅包請都請不來。”柏誌林擺擺手說:“什麽大記者、小記者呀?對這些記者我都煩死了,三天兩頭來,我們公司做點什麽都是新聞,根本不讓你有片刻安寧。我敢說,隻要我們合作搞國際大廈的風聲一透出去,明天《平川日報》頭版就會發消息,電台、電視台也會擁出一大堆記者來采訪。”
華娜娜笑問道:“柏總不是在做秀吧?”
柏誌林說:“做什麽秀?你們不要小看了我們亞太。我們和華氏集團雖然不能比,可我們畢竟是平川最大的民營公司,是平川乃至全省民營經濟的一麵旗幟。市委、市政府對我們一直采取扶持政策,新聞輿論對我們的動向也十分關注。所以,你們下決心和我們合作是不會吃虧的。”
華娜娜說:“給你們5%的股份,你還說我不真誠,咱們怎麽談得下去呢?”
柏誌林說:“我又不是問你要幹股。我在合作意向書上寫得很清楚嘛,在建國際大廈的三年中,亞太保證按雙方議定的計劃和方式投足3000萬。3000萬咋著也得占10%到15%嘛。”華娜娜直搖頭,說:“你哪來的3000萬呀?我可提醒你,柏總,房地產利大風險也大。萬一大陸的房地產在穀底徘徊三五年,你的期房賣不出去,你咋和我們華氏兌現你協議書上的諾言?”
柏誌林說:“我可以向銀行貸款嘛。”
華娜娜揮揮手說:“算了吧,柏總!我可是摸過底了,大陸銀行對你們這種民營企業在貸款上控製得本來就很緊,對你們搞固定資產投資,控製得就更緊了,對不對?所以,我勸你們再想想,還是量力而行為宜。”
柏誌林說:“我再重申一下:我們亞太公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民營公司,是民營公司的一麵旗幟,不論是政府還是銀行,對我們都是扶持的。”
這時,公關部馬小姐帶著王大瑞來了。
柏誌林做出一副不快的樣子,對馬小姐說:“馬經理,我叫你和王記者談,你咋又把王記者帶到我這兒來了?”
王大瑞知道女兒對自己年輕廠長田大貴的那一份深情,強忍著心中的痛楚,作出一副高興的樣子說:“好,好,你這一票很關鍵。我們報社評職稱,評委會投票時,有的人就差一票沒被評上國家記者職稱。”
父女倆擠在廚房弄晚飯時,女兒又說:“一宣布投票結果,大貴哥可高興了,廠裏的姑娘、小夥子們也當場歡呼起來。還唱起了歌,‘咱們工人有力量,嘿,每天每日工作忙’。隻有老廠長和那個副局長掛著臉。聽說市裏深化改革的文件已下來了,鐵飯碗、鐵工資、鐵交椅都要搬走,誰有真本事誰上,我們這個小廠子看來也有希望了。”
王大瑞一邊洗著菜,一邊想:女兒一顆心都在田大貴身上了,根本不清楚這種改革對她意味著什麽。是的,田大貴這小夥子很能幹,碾米廠在他手裏可能會有起色,可對女兒來說,卻並沒有多少實際好處。女兒工作不到兩年就得了白血病,現在已病休了一年多,能保住每月100元的生活費和一點可憐的醫藥費就不錯了。
於是,他便歎口氣說:“媛媛,大貴當廠長是好事,可你要記住,這與你關係並不太大,你主要還是養病,不要對大貴和廠裏抱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女兒很懂事地點點頭:“我知道,廠裏很難,大貴也很難。深化改革對我這個治不好的病人來說,可能一點好處也沒有,可它對我們廠肯定有好處。我相信,大貴哥他們會靠這些改革措施在平川創造出奇跡來!也許到那時……到那時,我們的日子也、也會好過些,再也不用爸爸您四處拉讚助,為我籌集醫藥費了。想到爸爸您身為黨報記者,為拉點讚助四處求人,我心裏就難過得想哭。我就想,如果我的病能好,如果還有下一輩子,我就守在爸爸您身邊,伺候爸爸一輩子。”
王大瑞心裏一酸,禁不住落下了兩行熱淚。
為怕女兒看見,王大瑞忙用衣襟揩了揩臉。
王媛媛點著煤氣爐,開始炒菜時,王大瑞才緩過點情緒,故作輕鬆地說:“媛媛,你是不知道你老爸哩。其實呀,你老爸拉讚助挺容易的。你老爸是國家職稱記者,又是黨報工業記者,認識這麽多廠長、經理,到哪兒開開口不能要個三萬、兩萬呀?今天我隨便走走,就要了兩萬五,咱能提2500元,加上報社同事們捐的錢,下月的醫療費不就夠了?!”
王媛媛說:“下月不一定去了,我覺得還好。”
王大瑞生氣了,說:“胡說!你比醫生高明?叫你去你就去,別煩。”
王媛媛哭著說道:“爸,您別瞞我了,誰不知道現在經濟滑坡?咱市哪有多少效益好的企業呀?您那讚助好拉麽?您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廠長、經理們都叫您王大吹,骨子裏都看不起您呀!所以,爸,能省一點,咱還是省一點吧。既是絕症,咱就認吧!我不能把您的身體和名譽都拖垮掉。”
王大瑞把兩隻顫抖的手搭在女兒肩上,沉痛地說:“媛媛,我的好女兒,你既知道爸爸這麽難,就得好好治病,好好活下去。”
這話題太沉重,父女二人後來都不談了。吃飯時,女兒又談起了田大貴和田大貴身邊那幾個年輕朋友。女兒帶著陶醉的神情說:“爸,您不知道大貴哥他們對我有多好,和他們在一起時,我就把自己的病全忘光了,一起笑啊,唱啊……”說著,便唱了起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麽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哦,在夢裏,夢裏見過你。
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
有人鼓起了掌,掌聲很響。
含淚沉浸在女兒動人歌聲中的王大瑞這才發現,原本虛掩著的門被推開了,碾米廠廠長田大貴,帶著他兩個年輕同伴走了進來,三人都在鼓掌
女兒不唱了,高興得跳了起來,連忙招呼客人們在屋裏惟一的一張沙發上坐下。王大瑞隻認識田大貴,起先還以為另外兩個年輕人是碾米廠的年輕工人,聽女兒介紹才知道,那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一個是廠總支副書記,一個是副廠長。女兒自豪地對父親說:“我們廠這個新班子怎麽樣?大貴廠長兼書記26歲,湯副廠長23歲,俞副書記24歲,平均年齡24.33歲,隻怕整個平川市也找不出這麽年輕的班子了吧?”
王大瑞習慣地說:“好,好,太好了,有時間我就寫篇文章給你們吹吹。”
女兒衝著父親嗔道:“又來了!你就不能說宣傳嗎?老是吹吹。”
王大瑞笑了:“對,宣傳,有機會我就幫你們宣傳。”
田大貴很認真地說:“王老師,您還真得幫我們宣傳一下呢!不要看我們隻是個100多人的小廠,我們和紡織機械集團一樣,也是市委、市政府深化改革的頭一批試點單位哩。我們這個小班子的構成,不但是市糧食局,連市委組織部孫部長都親自過問哩。沒有市委組織部的全力支持,我們那個隻會喝酒的老廠長和那個隻會賣計劃糧的副局長沒準真會把我們搞垮呢。”
王大瑞問:“你咋得罪他們了?”
田大貴說:“我哪得罪他們了?我是按市委、市政府的改革精神辦事。其一,把市委、市政府深化改革精神變成具體措施,一一落到實處;其二,走得更遠了一點,打破了國營企業的用人機製。我們一上台就宣布了一條:凡是企業急需的人才,不管戶口,不論級別,不拘性質,都可以來我們廠工作。不到半個月,真就來了一批能人幹將,有農村鄉鎮企業的采購員,有集體廠的技術員,還有河南的大學生。我們就想籌資改造現有廠房和設備,上一條豆奶粉生產線。這下子不得了了,老廠長四處告,四處問‘這個平川碾米廠還是國營企業嗎?田大貴和他那兩個穿開襠褲的小夥計想幹什麽?’”湯副廠長也說:“糧食局有些領導也說話了,說是碾米廠不是幼兒園,不能讓田大貴帶著這麽幾個毛頭小夥子胡鬧。”
俞副書記說:“最有意思的還是今天,趙副局長以為田廠長的民意測驗票過不了大半數,沒想到田廠長竟得了95票。這就說明,廠裏有2/3的同誌擁護我們的改革,這就是人心。”
田大貴站起來,在屋裏踱著步說:“也不想想,不改革還混得下去嗎?過去搞計劃經濟,你投多少糧,我碾多少米,吃不飽,也餓不死。現在國家把糧價放開了,誰還到你這國營廠來碾米?價格貴不說,態度又不好。好,廠子沒活幹了,從老廠長到工人,都抄起手做國家主人公,這就年年虧損,三年下來這麽個小廠竟虧了280萬!還有臉說是政策計劃性虧損!我在上任前一天的會上就說了,現在沒有計劃了,隻有政策,市委給我們的是深化改革的政策,市場經濟的政策!不走向市場,我們這個廠子就沒有出路,大家就得失業!現在組織上和大家信任我,我就得帶大家去闖市場。即使我田大貴不中用,撞得滿頭是血,大家還得闖下去,一定要為我們這個國營小廠闖出一條血路來!”
王大瑞也激動了,大聲說:“小田廠長說得好!闖市場就得有這種不怕撞得滿頭是血的勇氣,就得有這種前仆後繼的決心。這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說過的話:‘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就不吃了。對這種人,我們是應當極端感謝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都年輕,就是闖出點亂子,也理應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尊敬。”
說這話時,王大瑞就想,怪不得女兒對田大貴這麽一往情深,原來這個田大貴不但相貌英俊,還是個有思想、有氣魄的廠長。
三個年輕人和王大瑞談了很多,不知不覺已是夜裏11點多了,起身告辭時,田大貴才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悄悄放到桌上。
王大瑞問:“這是幹什麽?”
田大貴說:“這是我們三人的一點心意。目前廠裏要上豆奶粉生產線,資金很緊張,再也拿不出錢來了。我們湊了4000元,給媛媛先應應急吧。”
王大瑞忙把錢塞還給田大貴,說:“這不行,媛媛已經拖累了廠子,哪能讓你們個人再掏這麽多錢?!”
田大貴說:“王老師,過去,我們和媛媛在一個班組幹活,和親兄妹一樣;今天,我們又成了媛媛的領導,從哪方麵說,都不能不關心媛媛。你說是不是?現在廠子處在最困難的時候。媛媛也處在最困難的時候。隻要我們咬咬牙,把這陣子頂過去,大家都會好起來。到那時,我們一定要把媛媛送到北京、上海最好的醫院去治療。”
女兒失聲哭了起來。
王大瑞眼睛也濕潤了。
透過朦朧的淚眼,王大瑞看到,女兒鄭重地接過了錢,貼在自己胸前擺了一會兒,又把錢還給了田大貴,哽咽著說:“這些錢算我收下了,現在,我就用它繳廠裏上豆奶粉生產線的集資款吧。”
田大貴怔住了。
湯副廠長忙說:“媛媛,你又不是不知道,廠裏規定的,離退休職工和重病號一律不搞集資。”
王媛媛噙著淚說:“我希望咱廠快好起來呀!咱廠好起來了,我才能好起來!大貴哥不是說了麽,到咱廠好起來了,就能送我到北京、上海最好的醫院去治病。”
田大貴從湯副廠長手裏拿過錢,點點頭說:“好,媛媛,你就等著吧,我田大貴要是做不到這一點,就……就……”
田大貴說不下去了,眼內噙滿淚水扭頭就走。
王大瑞沒去送,也沒讓女兒去送。他知道,田大貴不願讓媛媛看到他這個年輕廠長的眼淚。這天夜晚,王大瑞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天中經曆過的事情,見過的臉孔,全於黑暗中撲擁到眼前。從老戰友張大同的紡織機械集團,到頭一次接觸的民營亞太公司,到女兒所在的小小碾米廠,和廠裏田大貴那三個年輕人,無一不讓他感慨萬分。一種激動而又頗有些悲壯的情緒攜雷挾電,呼嘯著鼓脹在他心中,這種感覺已是許久沒有過了。大睜著兩眼,看著發黃的蚊帳頂,王大瑞對自己說,王記者,你太渺小!你太庸俗!人家張大同在三間破車棚裏,為國營大中型企業的深化改革,為中國紡織機械行業的明天,不顧一切地拚爭著,像打仗似的。亞太的柏誌林,為了自身的發展,也為了替平川的民營企業爭口氣,絞盡腦汁,忙個不停。隻有你,王記者,眼睛光盯著人家的錢袋,為了拿那兩個提成四處跑去湊熱鬧。你王記者別說和張大同、田大貴這些人比,就是和自己女兒比,都俗不可耐。女兒病成這樣,還關心著她那小小碾米廠的命運,還把朋友們送她的救命錢交出去上生產線。而你呢,王記者!你這個平川工業口的資深記者,就不該為這些在改革第一線上衝殺拚搏的同誌們做些什麽嗎?你當年的激情哪裏去了?女兒尚且知道工廠好了,她的命運才會好,你王記者難道就不知道這個淺顯的道理嗎?平川的工礦企業不走出整體滑坡的穀底,你們《平川日報》的廣告讚助都拉不著,每月的獎金都沒著落。
裏外是睡不著,王大瑞索性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前去抽煙。
拉讚助的經曆,讓王大瑞於不經意中窺見了平川的工業現狀,這現狀頗像一幅悲壯而有氣勢的圖畫。困難重重的大中型國有企業要殺出一條發展壯大的血路,失去了計劃經濟保護的國營小廠也要在市場上殺出一條血路。吳明雄這個市委書記和今日的平川市委確是有膽識、有氣魄的,竟在全國第一個進行這種深化改革的試點。還有抓大放小的政策,也實在是聰明。他王大瑞完全可以通過自己耳聞目睹的事實寫出一篇好文章。坐在破寫字台前,擰亮桌上的台燈,王大瑞想都沒想,就信手寫下了文章的標題:《殺出一條血路來———平川市深化改革紀實之一》。
文章從紡織機械集團三間破車棚裏的緊張工作氣氛寫起,到重病的女兒為了一個小小碾米廠的命運,把4000元救命錢交給自己新上任的年輕廠長結束。文中夾敘夾議,洋溢著一種少有的激情。
王大瑞在文章的末尾寫道:
“一些長期束縛人們思想的舊觀念被打破了,試點企業幹部群眾的商品經濟觀念、改革開放觀念增強了。這種思想認識上的飛躍,其意義已遠遠超出了經濟本身的命題。平川嚴峻的經濟形勢逼出了平川改革的新思路,試點企業的幹部群眾無不認識到,隻有深化改革才能解放生產力,才能充分發揮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平川碾米廠重病女工王媛媛含淚泣血說出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正代表著人民群眾歡迎改革、支持改革的心聲。”把寫好的文章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王大瑞頗為得意,在朦朧的燈光下自己對自己說:很不錯嘛,王記者!你還是有記者良心的,你還有熱血!你寫自己真心想寫的東西還是能寫好的嘛!這篇文章不但能在《平川日報》上發,也許還能被國家級大報轉載呢!
考慮到可能會上國家級大報,王大瑞格外慎重起來,又用挑剔的眼光把文章重讀一遍,這就讀出了點問題:文章中幾處提到的王媛媛可是他女兒呀,自己這麽寫好麽?知道內情的同誌會怎麽想?會不會認為他王大吹吹到自己女兒頭上來了?
文章中關於女兒的幾處文字十分精彩,可以說是這篇文章中最感人的地方,隻有對病弱女兒傾注了深深父愛才能寫得出來。
王大瑞想來想去,還是沒下筆改掉這些文字,心裏想,他寫的都是事實,不是編造的,也不是要替女兒吹噓什麽,他吹噓女兒有什麽意義呢?女兒重病在身,既不想出名,又不想做官,誰愛說什麽就讓他去說好了。
他和自己摯愛的女兒也要在未來的生活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哩。
二十八
束華如真切地感覺到,在吳明雄出任平川市委書記的短短幾個月裏,平川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變化,你說它是一場靜悄悄的革命都不過分。這期間,沒有任何大吹大擂的鼓噪和虛張聲勢的花拳繡腿。幾乎是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往日充斥電台、電視台的會議報道漸漸少了,《平川日報》上頭版頭條的市委、市政府領導應景作態的“重要講話”少了,而關於解放思想、更新觀念的署名文章卻多了起來。吳明雄帶頭寫,針對平川的具體情況,提出問題,征詢解決問題的新思路。關於深圳、上海、蘇南、海南等全國各地的改革開放的報道也多了起來。後來,根據吳明雄的指示,《平川日報》幹脆搞了兩個固定欄目,一個叫“八麵來風”,一個叫“改革前沿”,專門轉發這類的報道和信息。市委、市政府各部門的工作作風亦隨之發生了轉變,機關大院裏,人們的腳步急匆起來,守著茶杯、報紙混日子的人很難看到了。吳明雄在一次有三千人參加的全市幹部大會上提出,要切實地以經濟工作為中心,平川黨政各係統、各部門都要行動起來,為經濟建設做實事。每個單位,每個人都有義務跑資金、跑項目,為企業解決困難。吳明雄還特別指出,像市委宣傳部、市委辦公室、市政府辦公室這樣四通八達、神通廣大的部門,要努力成為平川的城市公關部。當肖道清在一次常委會上說起“黨要管黨”時,吳明雄說,黨當然要管黨,不過,不是在虛無飄渺的雲裏霧裏管,也不能僅僅靠三天兩頭下文件,作決議來管,而是要在身體力行領導平川地區一千萬人民進行脫貧致富的經濟建設的過程中管。這樣才能把黨管好,這樣一千萬平川人民才會相信,中共平川市委不是在混日子,而是要幹事業,要向貧窮落後的現狀挑戰。
在這麽一種氣氛下,許多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都很具體地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了。比如說,南水北調工程,誰都認為是好事,可誰都不敢拍板上馬,十個億嚇退了多少屆平川市委領導班子呀。如今在這屆班子任上要上馬了,市委常委會八月份專門開會作了決定。決策者自然是吳明雄,束華如和常委們都全力支持。大家都知道,吳明雄可不官僚,作這個重大決策時,謹慎而小心,先是帶著各部門的有關同誌,驅車幾天跑遍了沿河六縣市,進行調查研究,後來又反複征詢人大、政協許多老同誌的意見,才給常委會拿出了個切實可行的上馬方案。更絕的是,吳明雄不要別人,偏要怕負責任、又不想幹事的市委副書記肖道清來抓這個工程。不管肖道清內心怎麽想,一把手建議了,常委會又通過了,肖道清隻能老老實實去幹活,隻怕他再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拉幫結派、四處跑官了。
麵對全市經濟滑坡的嚴峻形勢,深化改革也在吳明雄的堅持下,由點到麵地在全市鋪開了。在專門研究工業問題的一次常委會上,吳明雄要分管的常務副市長曹務平和老資格的副書記陳忠陽負責。曹務平態度很堅定,陳忠陽開頭倒是有些顧慮,怕鬧不好會引發群訪和集體上訪事件。可事實是,隨著深化改革的全麵鋪開,全市經濟的滑坡速度大大減緩了,到年底一部分企業的效益奇跡般地搞上去了。由於配套建立了有效的保障體製,迄今為止也沒有發生什麽了不得的事件。《平川日報》記者王大瑞為此寫的係列報道,被許多全國性報紙轉載,引起了中央主管領導的高度重視,也把包括新華社、《人民日報》在內的大批記者吸引到經濟欠發達的平川來。王大瑞因為那篇《殺出一條血路來》的文章,成了很有影響的記者,引起了束華如和吳明雄的注意。束華如記得,最初看到王大瑞的文章時,自己落淚了。平川碾米廠身患白血病的女工王媛媛拖著沉重的身子到廠裏投下的那一票,分量太重了;這位姑娘把三個年輕廠長、書記捐助的四千元交還給自己廠長時說的話太感人了。當晚,和吳明雄談起這番感慨時,吳明雄也說:“老束,這位女工是在用自己年輕的生命投票,是投了咱們的改革一票啊!麵對這麽好的老百姓,我們除了拚命工作,還能說什麽呢?!”束華如說:“這也提醒我們,在深化企業勞動用工製度改革時,要進一步落實和完善待業保險和社會保障機製,對富餘下崗人員和老弱病殘者的困難情況,我們一定要高度關注。”
吳明雄點了點頭,說:“不過,對像王媛媛這樣有特殊困難的同誌,可能我們目前的保險和保障機製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我專門打電話問了糧食局,這個100多號人的碾米廠,欠著銀行280萬的貸款,哪能負擔得了一個危重病人的醫療費呢?對這種情況,我們恐怕還是得呼籲全社會進行救助。”束華如說:“那我們是不是馬上就把這件事做起來?平川這地方,雖說窮,可人好,豪爽俠義的,我相信大家都會伸出救援之手的。”
吳明雄笑了笑說:“這回先不要向社會呼籲,我已想好了,以市委的名義向平川地區23萬黨員呼籲,募集一筆緊急救助基金,讓王媛媛和那些暫時生活在困境中的人們知道,中共平川市委沒有忘記他們,也沒有忘記他們為平川的改革做出的犧牲。”
束華如當即說:“好!這也是我們對人民的表態宣言!”
募集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全市23萬黨員共計捐款104萬,如願建起了一個特殊的基金會。市委組織部長孫金原親自將一萬元現金送到了平川碾米廠。廠長田大貴代表王媛媛把錢收下了,並對著電視鏡頭和一大堆記者說,這一萬元黨員捐款就算碾米廠向緊急救助基金會暫借的,並代表平川碾米廠全體幹部職工向市委保證,一定要把全國的豆奶粉市場打開,把廠子搞上去,最多兩年之內,捐還基金會10萬元。孫金原和組織部的同誌都為田大貴的話熱烈鼓掌。
一場靜悄悄的革命就這樣開始了。吳明雄主持的中共平川市委在領導這場靜悄悄的革命的同時,樹立了曆屆市委從沒有過的威望。對此,省委書記錢向輝十分滿意,在國慶前夕召開的省委工作會議上吳明雄代表平川頭一個發言,介紹平川的工作和改革試驗的情況。在作總結講話時,錢向輝明確表態說:“平川的這個頭開得很好。平川現任班子是個銳意進取的班子。平川負重前進的工作精神,全省各市都要認真學習。經濟欠發達的平川尚且能平穩推進大膽嚐試深化改革,經濟發達地區就更應該在這方麵多做些工作。”
在省裏開會期間,平川的同誌都忙得不亦樂乎。
吳明雄很會利用機遇,趁著平川工作被錢向輝書記表揚的大好機會,會上會下跑,找省委、省政府各部門要錢要政策。吳明雄先是和肖道清一起跑水利局、農業局、農行,落實南水北調工程的專項資金。後來,又拖著束華如跑交通廳,跑省建委,跑交行為平川的爛路四處呼籲。不但吳明雄、束華如在跑,平川的同誌都在跑。散會後,平川的同誌多留了一天,吳明雄搬出從不輕易出麵的老省長坐鎮,把一些管錢管物的頭頭腦腦和幾大銀行的行長們全請來吃飯,破例上了茅台。
舉杯祝酒時,吳明雄便說:“各位財神爺,各路諸侯們,你們都知道,平川窮,經濟欠發達,要做點事很不容易,沒有你們的支持就更不容易。我們的同誌總說,人家省裏的同誌看不起我們,怕我們的窮氣沾到人家身上。我和束市長就批評他們說,這是你們不爭氣嘛,你們心虛嘛。我和束市長今天就試著請了一下,這不,諸位大員全來了,都不怕我們的窮氣沾到身上嘛。現在,我代表中共平川市委、平川市政府和一千萬為改變自己命運而拚搏的平川人民,敬諸位一杯酒,感謝你們曾經給予我們的支持,和日後必將繼續給予我們的支持。”
老省長也對省裏管錢管物的頭頭們說話了:“這頓飯不好吃呀,吳明雄請你們一次不容易,你們吃吳明雄一次也不容易。老百姓說‘公仆一餐飯,小民半年糧’啊,對平川來說,可能就是一年糧嘍。各位同誌吃了平川人民一年糧,就得為平川人民幫忙做點實事嘍。一個水,一個路,都是大問題呀,不從根本上解決,平川就上不去。而要解決,就需要大資金。吳明雄和平川的同誌很努力,一直在想辦法,大家也要幫著想辦法,好不好呢?作為一個在平川工作過的老同誌,我也敬大家一杯酒嘍。”束華如再也想不到,因為有老省長坐鎮支持,平川方麵請客花了2500元,卻在落實了水利專項資金後,又多爭取到了2500萬的修路資金和3000萬的銀行貸款……
事後,有人向省委書記錢向輝打小報告,說吳明雄身為市委書記,為了地方利益,在省委、省政府的眼皮底下帶頭搞不正之風。錢向輝讓秘書斯予之打電話給吳明雄,要吳明雄下不為例。吳明雄卻把球踢給了老省長,說客是老省長掏錢請的,老省長為平川地區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憂著心呢。斯予之心照不宣地嗬嗬笑著說:“老省長個人請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吳書記,我就按你這口徑去給錢書記匯報。不過,吳書記,你那裏還是要注意一下哩,不要被人家鑽空子。”
吳明雄問:“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風聲傳到錢書記耳邊來了?”
斯予之透露說:“吳書記,我告訴你,你心裏有數就行。現在已有一些告狀信寄到省委來了,說你什麽事都敢幹,什麽話都敢說哩。”
吳明雄一怔:“老弟呀,你再說細點,都告了些啥呀?”
期予之問:“吳書記,你們平川是不是有個國營碾米廠?是不是換了個叫田大貴的年輕人做廠長?你老兄是不是在市委常委會上說過,市裏隻管住一個田大貴,隻要他有辦法把廠子搞上去,就啥都不要管?”
吳明雄說:“我是說過這個話。”
斯予之說:“問題就在這裏。據告狀信說,這個田大貴把所有製打亂了,廠裏亂七八糟,用的什麽人都有,像個幼兒園。說田大貴敢這麽做,全是你們市委支持縱容的結果。這個社會主義的國營廠已不姓社了,國有資產都變成了私有資產,要出一批新資本家了。很會上綱上線哩!”
吳明雄氣了:“這個百十號人的小碾米廠,在改革前,全部國有固定資產不到300萬,負債卻是280萬,加上30多個退休工人要養,哪還有什麽國有資產可言?要按我的想法,這種資不抵債的國營小廠幹脆全賣掉才好!”
斯予之在電話裏又嗬嗬笑了:“看看,看看,你吳書記就是敢說話嘛!把這些國營小廠賣掉,有政策依據嗎?”
吳明雄拿不出政策依據。
斯予之這才說:“吳書記,我再給你透個底,在許多問題上錢書記和你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對你們深化改革的充分肯定,已表明了錢書記和省委的態度。但是,吳書記,你能不能學得策略一點呢?有些事隻做不說,有些事呢,隻說不做嘛!別讓人家抓住你什麽把柄,和你糾纏不休,讓你幹不成事———你不是又要治水又要修路麽?”
吳明雄這才明白,錢向輝讓斯予之打電話給他,是一片好意,便在和束華如提起這件事時,很感慨地說:“束市長,你看看,這就是咱中國的國情,你隻要做事,就有人告你;你要拿它當回事,就別過日子了。”
從省裏回來後,農村八縣市按計劃全力以赴準備上南水北調工程。吳明雄又找束華如商量,想趁著這種上下一心的氣氛和省交通部門的支持,把規劃中要修建的環城路提前上馬,早一些解決平川的道路問題。
束華如知道,道路問題已被吳明雄提到了議事日程上,目前正在進行可行性論證,遲早要修,可是不是在這時候修,有點吃不準,便以商量的口氣對吳明雄說:“吳書記,你再想想,如果水利和道路一起上,戰線是不是拉得太長了點?工作力度是不是大了點?”
吳明雄問:“那你的意思是?”
束華如說:“我想,道路是不是能在水利工程搞得差不多時,再考慮全麵上馬呢?飯總要一口口吃嘛。我是怕萬一兩邊的攤子都鋪開了,因為資金或其它什麽不可預見的原因收不了場,咱們這兩個當家人就難堪了,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麵也就被破壞了。”
吳明雄想了好久,才說:“老束,你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這事咱先不定,你再想想,我也再想想,我們分頭多征求一下各方麵同誌的意見再說吧。”
束華如後來征求了交通、建委一些負責同誌的意見,大家的意見比較統一,大都讚成抓緊時間上環城路。都認為晚上不如早上,早上花錢少,可能兩三個億拿得下來,晚上就不一定了,一旦經濟高潮來臨,費用鬧不好會加大一倍。
吳明雄再和束華如商量時,也和束華如說:“美國三十年代經濟蕭條時,就幹了不少基礎工程,省下不少錢,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失業問題。現在,我們利用經濟在低穀運行的時機上,也有這類似的好處。另外,更重要的是,我們還可以借修路增強平川人民的自信心,把全市人民緊緊團結在一起,讓大家都看到,隻要我們上下一心,努力幹事,就沒有啥事辦不到。和發達地區比,我們現在還差一大截,一時還拿不到團體金牌,可單項金牌,咱拚死拚活也得拿一二塊回來。”
束華如細想想,覺得吳明雄說得有道理,就表示說:“那咱們就擔點風險拚一回吧,也許會拚出一個奇跡來!”
這就有了後來被認為是平川曆史上最具開拓意義的一次市委常委擴大會。在這次會上,吳明雄將“解放思想,負重前進,自加壓力,水路並舉”的口號第一次提了出來……
二十九
平川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定在11月4日上午召開,會期一天。市委辦公室在11月2日就通知到了每一個與會者。11月3日晚上,陳忠陽打電話到吳明雄家裏,問吳明雄:“吳書記,明天會議的主要內容是什麽?重要不重要?我請個假行不行?雲海市有個活動要我參加,我也早就答應過的。”
吳明雄說:“我的陳老書記,在這關鍵時刻你可別臨陣脫逃呀。明天的會議你非來不可,水和路這兩件大事都是你支持我幹的,這次會上要具體落實了,你哪能請假?必要時,我還準備借重你這門大炮轟幾下呢。”
聽了這話,陳忠陽很高興,認為吳明雄是把他引為知己的,便馬上答應道:“那好,我準時到會就是。”繼而,又說:“吳書記,我可不會耍滑頭,還真有些心裏話想和你說說哩,不知你睡下沒有?要是沒睡下,我就過去了。你給我備點酒,再弄點花生米,咱們像當年在河工工地上一樣,小酌一番好不好?”
吳明雄說:“好,你就過來吧,我這裏還真有瓶好酒哩。”
陳忠陽趕到吳明雄家時,已是夜裏11點多了,主管農業的副市長白玉龍和水利局、交通局的幾個同誌匯報完工作剛走,吳明雄家的客廳裏一片狼藉,茶幾上、沙發上到處都是圖紙。吳明雄將沙發上的圖紙收攏了一下,請陳忠陽坐下來,然後,又讓妻子拿出一瓶洋河酒和半包花生米,擺在茶幾上,很抱歉地對陳忠陽說:“看看,隻有這點花生米了,瓜子倒還有,要不要?”
陳忠陽笑了:“算了,算了,你還真以為我是來喝酒的?我不過是要和你說說話———也算談工作吧。”
於是,兩人開始談工作,意見完全一致,都認為要抓住當前這個有利時機,水、路齊上,就是要把戰線全麵展開。
陳忠陽特別提醒吳明雄說:“老兄,老省長年歲大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咱現在若不抓緊時間辦這幾樁大事,日後辦起來麻煩隻怕會更大。”吳明雄笑了:“你這家夥,又想賴咱老省長。”
陳忠陽說:“不是賴。咱們不賴他,他不也在四處為咱平川呼籲麽?老省長心中可是裝著100萬貧困人口早日脫貧的問題哩。所以,我就想,隻要咱把水和路兩條戰線全拉開了,就算萬一收不了場,也還有老省長可以指望。”吳明雄說:“我可沒這麽想。我敢把兩條戰線同時拉開,就敢保它能收得了場。你知道,我幹啥都是有依據的,是反複盤算過的。在明天的會上,我準備攤開來和大家好好談一談。”陳忠陽手一揮:“談什麽呀?吳書記!有些事情還真就不能民主。郭懷秋倒民主,每次開會都議了不少事,可決定了多少?又落實了多少?我看,像治水修路這種明擺著的好事,看準了,你這個一把手拍板就是了。你定下來,誰敢不服從?”
陳忠陽手一揮:“談什麽呀!吳書記!有些事情還真就不能民主。郭懷秋倒民主,每次開會都議了不少事,可決定了多少?又落實了多少?我看,像治水修路這種明擺著的好事,看準了,你這個一把手拍板就是了。你定下來,誰敢不服從?”吳明雄道:“話不能這麽說,這麽大的事,哪能一個人說了算?我看還有必要再征求一下人大、政協和各方麵的意見,上上下下要真正統一思想,才能把好事辦好嘛。”
後來,話題不知咋的落到了肖道清頭上。陳忠陽勁頭來了,毫不掩飾地大講肖道清的不是,認為吳明雄把南水北調這麽一個具有曆史意義的大工程交給肖道清來負責,可能並不妥當。
陳忠陽說:“我斷定肖道清沒有這分使命感和責任心,也吃不起這分折騰。你吳書記想往他臉上貼金,他卻可能往你臉上抹灰。明天會一散,工程就要上馬,萬一八縣市一百幾十萬農民大軍上了河堤,戰線全麵鋪開,他突然癱下來,你這個市委書記咋辦呀?”
吳明雄說:“我們不要總把自己的同誌往壞處想嘛,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出肖道清有往下癱的意思。我和大家說得很清楚,誰願意做事我都支持。人家肖書記現在願意做事,我看大家就應該支持肖書記做事,少在一旁說三道四,這不好。你老陳又不是不知道,在爭取南水北調工程大塊資金時,肖書記三天兩頭去省城,找了包括謝學東書記在內的許多關係,是出了大力的嘛。”
陳忠明說:“吳書記,我完全是為你好,我擔心的正是他這一手。他三天兩頭去省城,可能會去搞點資金,可也搞小動作呢。昨天聽省城的同誌說,咱肖書記可是打了你不少小報告,連前幾天大漠縣移民糾紛也匯報給謝學東了。你等著好了,謝學東有話和你說哩。”
吳明雄有點吃驚,問道:“你這消息是從哪來的?可能麽?移民糾紛我知道嘛,不就是拓寬大漠河河道,要遷幾個自然村麽?肖書記自己經手處理的,他還打什麽小報告?!是訛傳吧?”
陳忠陽擺擺手說:“好,好,就算是訛傳吧。那麽,八縣市的集資情況,肖書記又落實得怎麽樣呀?你吳書記也沒聽到什麽嗎?”
吳明雄說:“這個問題我正要在明天會上談,以工代賑和以資代勞都要落實到人,由各縣市的一把手負責,不能影響工程,具體情況都要向市委匯報。”
陳忠陽苦苦一笑:“人家肖道清可早就在大漠幹部和那幫縣太爺麵前四處放風了,說是按他的主張是不願加重各縣市農民負擔的,但吳書記拍板定下的事就得執行。你揣摩揣摩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吳明雄反問道:“你說是什麽意思?了不起就是要我吳明雄對可能出現的問題負責嘛!這有什麽了不得?!若是連這個責任都不敢負,我吳明雄還做這個市委書記幹什麽?!”
陳忠陽不做聲了。
吳明雄這才歎了口氣說:“肖書記真要這麽瞻前顧後,最後癱下來,我看也沒啥了不起。不行,就你陳老書記上,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嘛。況且,你又是老水利了,啥場麵沒見過呀?”陳忠陽呷了口酒,搖了搖頭說:“算了吧,吳書記,我可是真老嘍,比不得肖書記嘍,你還是把這份好金往他臉上貼吧,我用不著了。人家肖書記實在是聰明呀,見好處不推,見風險不碰,還三天兩頭給省裏的領導同誌匯報著工作,日後能不進步麽?”
吳明雄不悅地說:“你陳老書記哪來的這麽多牢騷怪話呀?”你老了,我不也老了?哪個人不是在一天天老下去?但我們的心態不能老嘛!不論咋說,這個世界和我們的事業都是青年人的,你不承認不行嘛!當然,有些年輕同誌也有些毛病,有時候考慮問題自覺不自覺地把個人得失想得多一些,這也不奇怪嘛。隻要他認真做事就好,不願擔責任不要緊,就你我這樣的老同誌擔起來嘛!對這個南北水調工程我就想過,幹好了,算肖書記的;幹壞了全是我吳明雄的。我總覺得我們老同誌就得像咱老省長一樣,要有點胸懷,要讓年輕同誌踏著我們的肩頭前進。隻要認真做事,人家肖道清進步了有啥不好?”
陳忠陽問:“吳書記,這是你的真心話麽?”
吳明雄說:“咋不是真心話呢?對一個肖道清,一個曹務平,我就是想讓他們多做些事,多得到一些鍛煉。要知道,改變平川的落後麵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平川經濟的全麵起飛也有一個艱苦的過程,我們的事業需要他們呀。”
陳忠陽鬱鬱不樂地說:“無怪乎外麵有人議論,說你吳書記重用大漠幹部。”
吳明雄反問道:“你就沒聽人議論說,我吳明雄也重用你老陳?”
陳忠陽承認說:“也有人這樣說,說老省長和你打了招呼,你才找了錢向輝把我留在常委班子裏;還說,平川有個地區幫,就是你我這些當年專署下轄的縣社幹部。”吳明雄手一揮:“全是無稽之談!我覺得奇怪的是,你老陳對這些不負責任的議論,咋就這麽有興趣?消息還就這麽靈通?”老兄啊,我看你要警惕呢,千萬別被這些歪風吹昏了頭,真就把咱平川市委當成了梁山上的忠義堂了。”
陳忠陽有些窘,怔了一下說:“吳書記,我這還不都是為了你?怕你冷不防吃人家的虧呀。”
吳明雄說:“人正不怕影子歪,我就不信這些不負責任的風言風語會把我吳明雄怎麽了。你老陳真心為我好,就得支持我多做事。我一開始就說了,明天的會上我可能要借你這門大炮轟一下呢,你到時候可別啞巴了。”
陳忠明說:“這一點你放心,到時候該說的話我都會說。”
告別吳明雄回到家後,陳忠陽已預感到明天的會不會平靜,心裏已想著要在會上點點肖道清,讓這小書記心裏有點數,別真以為大家都是傻瓜,看不透他那套鬼把戲。當然,這麽做歸根還是為了吳明雄。吳明雄仗義,堅持把他留在班子裏,他就得在當緊當忙時幫吳明雄一把。別說吳明雄是在為平川人民做好事,就算吳明雄做的事值得商榷,他也得毫不猶豫地支持吳明雄。嚴長琪被束華如拖上車後才發現,車上根本沒有司機。正納悶時,束華如打開前車門,坐到了駕駛員的座位上,按了兩下喇叭,親自駕車上了路。
嚴長琪嚇得直叫:“束市長,這半夜三更的,你開什麽玩笑?”
束華如說:“誰和你開玩笑了?我是看得起你嚴市長,才帶你去兜風呢。”
嚴長琪說:“算了吧,你這可是綁架呀,我一點也不想兜風,隻想倒頭睡覺。明天一早不是還要開會麽?”
束華如說:“是嘛,想到明天這個會,我都睡不著,你就能睡著了?”
嚴長琪說:“咋睡不著?我可是帶著建委和交通局的那幫人跑了幾天,骨頭都要被咱平川的爛路顛散了,現在還暈暈乎乎像坐船似的。”
束華如說:“那就再顛一回吧,等日後路修好了,你這種坐船的感受就找不到了,豈不遺憾?”
是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牌號挺大,明顯不是市委的,也不是市政府的。車剛開到中山路上,就被一個想帶人搭車的交警攔住了。待看清開車的是市長束華如,交警嚇了一跳,慌忙敬禮放行。重新上路後,束華如對嚴長琪解釋說:“我今天也夠嗆,陪農業部一位副部長跑了兩個縣,看引水工程現場,回來太晚了,司機小劉又剛結了婚,我就放小劉回了家。路過物資局時,問傅局長他們借了這台車。”
嚴長琪說:“怪不得那個交警敢攔哩。你也不發發市長的脾氣,訓他幾句。不像話嘛,搞特權嘛,難怪老百姓有意見。”
束華如笑了:“我可不敢訓他,今天我也違章呢。我隻有學員證,按規定沒有教練在身旁是不能駕車的。”
嚴長琪也笑了:“好,你這大市長帶頭非法開車,真若被交警扣住,讓吳書記去領你才好哩,那可是一大新聞了,能上《平川日報》頭版頭條。”
雖說沒有正式駕照,束華如的車開得卻挺好。嚴長琪誇束華如,束華如便直誇自己的教練———司機小劉,說是小劉教練已經說了,他要是去參加路考是必能順利過關的。
後來就說起了正事。
束華如問:“嚴市長,建委、交通局的同誌好像已把環城路的初步設計方案拿出來了,是不是?”
嚴長琪說:“是的,三天前就拿出來了,吳書記也幾次參與了方案的討論。目前這個方案正在征求各方麵的意見,分歧還不小。不過,現在的分歧已不是上不上的問題,而是上什麽規模,什麽標準的問題。”
束華如點點頭,又問:“資金落實得怎麽樣?在水利工程全麵開工的情況下,我們能保證環城路的資金需求麽?”
嚴長琪想了想說:“這一點我真沒有多少數。按二級路,四車道的標準,我們這六十公裏環城路也得兩億多。而若是按吳書記的意思,搞六車道的一級路,可能三個億都拿不下來。”束華如說:“我給你報一下明賬:省交通部門明年初,可以給我們安排2500萬修路資金,省交行也答應給我們3000萬基礎建設投資貸款,市財政最多可以撥出3000萬,加在一起就是8500萬,如果是3個億,資金缺口大約是2億多。”嚴長琪說:“你這賬和吳書記的賬是一樣,吳書記也和大家說明了,為這2億多的資金缺口,大家都要去想辦法。還說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影響南水北調工程。真是給我們出難題呢。”
這時,車已出了主城區,到了龍鳳山前。
束華如停下車,和嚴長琪一起信步走到山腳下的長風亭,居高臨下望著入夜的平川問嚴長琪:“如果市委、市政府決心要在這種情況下上環城路,資金這個難題最終有沒有辦法解決?可能出現的最大被動又是什麽?”嚴長琪想了想說:“我認為,有這8500萬做底子,先幹起來是沒問題的。資金缺口說起來是2億多,可實際上也並沒有這麽多。這幾天我沿規劃中的環城路仔細看了一下,發現不少需拆遷的單位都是省裏和中央各部駐平川的工礦企業。如果能得到這些單位的理解和支持,能讓他們自己解決拆遷費用,那麽,至少能省下幾千萬資金。環城路2/3在民郊縣,民郊是最大的受益縣,又是我們平川經濟實力最強的一個縣,如果市裏能說服民郊的程謂奇拿出幾千萬,缺口也就是1億左右,最多不超過1.3億。束華如拍打著長風亭上的圍欄說:“我看這兩個辦法都可行。我們上這個環城路不是為了自己。不論是中央各部企業還是省屬企業,都是受益者,身在平川他們也為路所困哩。現在要為道路做點貢獻。我們多做做工作,估計他們是樂意的。至於民郊,那就更沒話說了,路修在你程謂奇的地界上,促進了你民郊地麵上的繁榮,你不掏兩個大子就行了麽?”
嚴長琪說:“真能把這些措施都落到實處,上四車道的二級路應該說沒多大的問題。可吳書記堅持自己的意見,一定要上六車道的一級路,路基要搞到六十米寬,這一來,資金上肯定有問題,還有拆遷量也加大了許多。”
束華如點點頭:“是的,平川最大的問題就是資金問題。不過,環城路既然下了決心上,我的意見也是盡可能把標準搞得高一些。時代在發展嘛,路修好一些,修寬一些,對日後有好處。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先上四車道二級路的意見,你也可以在明天的會上提出來,大家討論嘛!”
嚴長琪說:“免了吧,這是市委的常委擴大會,能擴大到我這個黨外副市長去聽聽就不錯了,我還多說啥?你們市委定了的事大家就執行嘛。”
束華如說:“嚴市長,這你可得想好了,環城路隻要一上馬,具體就得你老兄去抓。早先吳書記向我建議過,我也希望你來抓。抓不上去,我可不管你是黨內人士還是黨外人士,反正我隻知道你是副市長,我就惟你是問。”
嚴長琪說:“你說得容易!整個環城路的拆遷麵和工作量那麽大,矛盾又那麽多,我對付得了麽?關鍵時候,誰會買我這個黨外副市長的賬啊?我又沒權撤誰換誰,從工作考慮,我看你和吳書記還是另請高明吧。”
束華如嚴肅地說:“這你別擔心,吳書記和我都會做你的後盾。你這副市長有職有權,完全可以向吳書記,向我,向市委組織部門建議撤換不稱職的幹部。”
嚴長琪受了些感動,這才說:“好,好,我努力就是,你和吳書記這麽信賴我,我還有啥好說的?幹不好,你們先撤我吧。”
三十
肖道清敏感地覺察到,曹務平自從進了市委常委班子,做了常務副市長,和自己的來往就明顯減少了。有一次,省裏來了個大漠籍的副廳長,肖道清和幾個大漠幹部邀曹務平一起私下聚聚,曹務平竟推脫不去。還有一次開區、縣幹部會議,會中聚餐,肖道清提議幾個桌上的大漠同誌共幹一杯,曹務平拒絕舉杯,公然說,這樣影響不好,搞得一幫大漠幹部都挺沒趣的。
遠在省城的謝學東書記也發現了曹務平這一變化,曾和肖道清抱怨說,這個小曹呀,如今當了常委,就隻認識一個吳明雄了,幾次到省裏開會都不來看看我。肖道清把這話帶給曹務平後,曹務平才到謝學東家去了一趟,解釋說,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工作太緊張,自己每次都來去匆匆,省裏哪個領導家都沒去過。謝學東更加不滿意,私下裏問肖道清,曹務平這個副市長比我這個省委副書記還忙麽?肖道清隻好咧嘴苦笑。苦笑時就想,權力就是這樣腐蝕著人的心靈和同誌的情誼。隻因為吳明雄做了一把手,占據了平川封疆大吏的位置,加重了曹務平的權柄,一向謹小慎微的曹務平竟也成了吳明雄的人,連省委副書記謝學東都不放在眼裏了。
馬上要開會了,為了能和曹務平說說心裏話,交換一下意見,肖道清想了好半天,決定主動去找曹務平。肖道清認為,在最廣泛的團結同誌這一點上,謝學東書記無疑是值得他好好學習的。謝書記主持平川工作時,吳明雄盡給謝書記出難題,謝書記總是笑嗬嗬地聽,笑嗬嗬地解釋,從沒公開批評過吳明雄,更沒和吳明雄翻過臉,所以,直到今天,吳明雄都說不出謝學東一個不字。不料,肖道清在電話裏一說要到曹務平那裏去,曹務平卻說,這麽晚了,還是我來看你吧。可話剛落音,竟又改了口,說是他正要到市府機關去拿個文件,幹脆在辦公室談吧,這樣兩邊都方便。肖道清心裏很不高興,覺得曹務平做得實在太過分了,可在電話裏卻又不好說,遲疑了片刻,隻好答應下來。市委機關在上海路32號北院,市府機關在上海路21號南院,離機關宿舍都不遠。肖道清沒去市府所在地的南院,卻去了北院。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泡好茶,才又打了個電話給曹務平,不由自主地就端起了點老上級的架子,要曹務平過來。曹務平老老實實過來了,見麵就說:“肖書記,我正要找你匯報呢,勝利礦30名幹部群眾告狀的事已解決了,聯合公司已在半個月前把18萬款子全打到了勝利礦的賬上。”
肖道清點點頭說:“這就好,我們做領導的,一定要管好自己的親戚朋友,不能讓老百姓指著咱的後背罵娘啊!這件事我知道與你曹市長無關,你個人是很注意形象的,可出了這種事,咱們和老百姓說不清呀!我總不能讓大喇叭筒子替你廣播辟謠吧?!”
曹務平說:“是的,我氣就氣在這裏。我都想好了,曹務成的這個聯合公司隻要讓我逮住把柄,我立即封了它!”
肖道清笑道:“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知道的,咱吳書記給我這個管紀委的副書記派了個好差事,讓我兼抓南水北調工程呢,明天還要開會,咱今天還是先談談這件事吧。”
曹務平小心地說:“這有啥可談的?吳書記拍了板,常委會又作過決定,你肖書記放開手腳幹就是了。我聽吳書記和大家說,你老兄這陣子幹得挺不錯嘛,專項資金都弄到手了,還多弄了不少,是不是?”
肖道清歎了口氣說:“我的曹大市長啊,事情可沒這麽簡單呢!專項資金能有多少?就算市縣財政再擠出一點,缺點還是不小呀,讓我伸手問底下要錢,我這手直發抖呀!八縣市的土地爺們都向我喊窮,我受得了麽?!還有大漠縣幾個村的移民問題,搞不好會鬧到省裏去。人家這幾個村的房和地全讓拓寬的河道占了,市裏沒錢,給的補償太少,調濟周圍的地,又引起了新的矛盾。我現在隻要一接到下麵那些縣長、縣委書記的電話就頭皮發麻。曹大市長,我這裏可不是你的工業口呀,難辦著哩!”
曹務平笑了:“肖書記,我看,你這叫看人挑擔不吃力。你以為我的日子就好過?不說市委的各項改革措施都要進一步落實,我白日黑夜沒個安生的時候。就在前天,吳書記還來找我,要我召集省、部駐平川的各企業負責人開會,商量集資上環城路哩。”
肖道清說:“這事我知道,吳明雄也找我征求過意見。我明確告訴咱吳大書記,這太不現實,而且也大大超出了平川經濟所能承擔的限度。上個星期在省城見謝書記時,謝書記也說,這個老吳是發高燒了,燒得很厲害,至少一百度。謝書記讓我帶話給你,希望你我做做工作,讓吳明雄冷靜一點,不要拿平川一千萬人民的前途做賭注,不要破壞了平川地區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曹務平怔了一下,問:“這是謝書記的原話麽?”肖道清說:“謝書記的原話比這還嚴厲。”曹務平又問:“那謝書記的意思是啥都不幹嘍?”肖道清說:“謝書記可不是這個意思。謝書記的意思是,平川的水和路都要上,但要慢慢來,有多少錢辦多少事,要量力而為。比如說引水工程,謝書記就認為沒必要把河道拓得那麽寬,也不一定就全線開工,可以一段一段搞。路呢,也是這個原則。環城路先不上,對老路慢慢改造,有個八到十年的時間,問題也就逐步解決了。你覺得謝書記的話是不是有道理?”
曹務平想了想說:“都有道理。謝書記自然有謝書記的道理,而吳書記也有吳書記的道理。”
肖道清說:“曹大市長,你別耍滑頭,你今天就和我說說心裏話好不好?”曹務平這才很誠懇地說:“真要說心裏話,我認吳書記的道理,不認謝書記的道理。為啥呢?因為吳書記的道理是立足於發展的硬道理。小平同誌早就說過嘛,對於能源和道路,寧可欠債也要發展。你我都知道,平川的現狀決不是小打小鬧、修修補補能解決問題的,現在不拚拚恐怕是不行了。”肖道清說:“務平,我們是老同事,老朋友了,又都是大漠人,我有些想法也不瞞你。有個問題不知你想過沒有?這樣拚下去,拚垮了,他吳明雄下台,我們怎麽辦?做他這老頭子的政治殉葬品麽?”
曹務平驚訝地看了肖道清好半天,才說:“道清,你真這樣想?”
肖道清點點頭說:“務平老弟,我的眼睛不瞎,誰對我們年輕人好,誰是想利用我們年輕人,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覺得吳明雄的可怕就在這裏,他拿黨的事業開玩笑,也拿我們的政治生命開玩笑!還口口聲聲唱著高調,說是對你信任,讓你有苦說不出。老弟,你可看清楚了,他吳明雄可不是謝書記啊!”
曹務平問:“肖書記,今天讓我來,就是為了談這個麽?”
肖道清發現苗頭不對,笑了笑說:“是的,就是想和你談談這個良知問題。你我都曾喝過大漠河的河水,大漠農民的生活狀況你我都是知道的,為了一個政治老人的野心,向經受了這麽多苦難的農民搞這種攤派,我們於心何忍?”曹務平提醒說:“肖書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根據市委常委會決議,大漠隻搞以工代賑,沒有以資代勞的任務。那麽,讓大漠的農民同誌為改變自己的命運出點力,流點汗,有什麽不可以呢?你可以問一問劉金萍,我們大漠的父老鄉親盼望的是什麽?”
肖道清可沒想到不管水利的曹務平會對水利的專項決議記得這麽清楚,一下子窘住了。
曹務平卻又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清,我們確是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在好幾年中,你還做過我的直接領導,給過我不少幫助,你今天能不能虛心聽我幾句話呢?”
肖道清不想聽,可卻又不能不聽,便木然地點了點頭。
曹務平說:“道清,你能不能不要想得太多,能不能就把身家性命押上一次,真心實意地支持吳明雄,把水利工程幹好呢?你知道的,我和吳明雄沒有任何淵源關係,我尊敬他,支持他,願意一天隻睡幾小時陪著他拚,就是因為他心裏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就因為他在為平川人民幹大事,幹難事呀!”
肖道清搖了搖頭,說:“不對,我們的吳書記想為自己樹碑立傳。”
曹務平說:“退一步說,就算是這樣吧,也不能說就是壞事,這總比不做事還想樹碑立傳的人要強些吧?總比抓個廁所問題就滿世界吹,就名揚全國,要紮實得多,光彩得多吧?”
肖道清有些惱火地問:“你在影射誰?”
一向小心的曹務平,這回卻一點不怕,很平靜地說:“我沒影射誰,隻是在說一個事實。這個事實證明,吳明雄實在是個傻瓜,太不會做官。可恰恰因為這樣,他才具有了那些聰明官僚所不具有的魅力,一種人格魅力。道清,你再往深處想想,是不是這回事?”肖道清知道完全談不下去了,麵前的曹務平和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一樣,都已成了吳明雄意誌的忠實執行者和追隨者,昔日那個帶著大漠色彩的幹部圈子已無可奈何地分化了。
在這天的日記裏,肖道清寫道:
“……必須承認,作為平川市委書記的吳明雄確實具有一些政治家的個人魅力。這個老同誌在上台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就能夠把相當一批大漠幹部和包括陳忠陽在內的許多雲海幹部籠絡到自己身邊,為自己的政治利益服務,應該說是一大奇跡。但構成這一個人魅力的基礎不是別的,而是權力。權力太奇妙了,掌握權力的人在利用手上的權力改變別人命運的同時,便為自己抹上了這種叫做魅力的騙人的油彩。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魅力就是權力。”
肖道清知道,根據當今權力遊戲的規則,當一把手主意既定時,常委會議也好,常委擴大會議也好,一般都不會出現什麽公開反對的局麵。聚集在權力中心的人們不是隨著一把手的意誌大唱讚歌,就是人雲亦雲跟著舉手,從本質上說,是表現了一種在權力麵前的集體無意識。這時,頭腦清醒而又有主見的與會者想要改變這種局麵是很困難的,他們表達不同意見的方法大都是婉轉地提出問題。而要想回避表態,擺脫未來可能出現的麻煩和責任就隻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了。郭懷秋做一把手,討論上國際工業園時,肖道清曾有過一次出色表演,在會上洋洋灑灑談了半小時,竟讓包括郭懷秋在內的全體常委誰都沒聽明白他究竟是支持國際工業園上馬,還是反對國際工業園上馬。這次常委擴大會議也不出肖道清所料,會上會下幾乎隻有一個聲音,參加會議的常委和有關方麵的同誌對吳明雄提出的“解放思想,負重前進,自加壓力,水路並舉”的口號,個個表現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對鋪開攤子打一場人民戰爭,都一致支持。陳忠陽、曹務平這些人甚至說,“負重前進”,重從何來?重就重在曆史上的欠債太多,而曆史的欠債是要償還的,本世紀剩餘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今天如不抓住機遇,帶領平川一千萬人民拚一拚,打好這場世紀之戰,就將留下永遠的遺憾,後人提起我們時就會說,我們這些官僚全是一幫無能之輩。
陳忠陽、曹務平這幫人一個接一個大肆放炮,大談使命與責任時,作為一把手的吳明雄就微笑著聽,在筆記本上記,還時不時地插上幾句話,把本就不冷靜的氣氛搞得更加不冷靜。束華如就坐在吳明雄身邊,也看著吳明雄的眼色說話。當有人提出,環城路是不是緩上,用修環城路的錢多辦幾個工廠時,束華如馬上拿捏著吳明雄的腔調說,作為決策者,我們不能這麽短視,道路基礎建設是一座城市的立城之本,其意義不是辦幾個工廠可以取代的。吳明雄也說,多辦幾個工廠當然也好,產值上去了,對上對下都好交待,我們的臉麵也好看。可是,守著腳下的爛路,我們對曆史和未來又怎麽交待呢?因此,我建議我們的同誌們還是揮灑一腔熱血去認領麵前這份曆史責任吧。我們推脫不了。哪怕一時不被少數人理解,哪怕先挨人家幾句罵,也得認領。
在一片熱烈的氣氛中,大家幾乎忘記了還有他肖道清這個市委副書記的存在。
最後,還是吳明雄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在下午具體討論水、路工程的實施計劃之前,要他也談談自己的意見。
平心而論,肖道清這時已不想多說什麽了,大局已定,隻有傻瓜和瘋子才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發表不同看法。他肖道清太熟悉官場上這一套了,當年對郭懷秋都不講心裏話,今日如何會對吳明雄講心裏話呢?他現在謀求的隻能是明哲保身,既保住眼前的政治利益,又保住未來的發言權和批評權。
於是,肖道清便說:“聽了吳書記、束市長和大家一上午的發言,很受鼓舞,也很受啟發。看來,有些時候人還是要講些精神的。大家精神都振作起來,很多看起來辦不到的事,經過我們的努力也不是完全辦不到。當然,精神也不是萬能的,客觀條件和客觀規律也很重要。隻要我們正視自己麵對的客觀條件,遵循事物的客觀規律,我看,我們的事業就會得到長足的發展。”
肖道清注意到,這時,坐在對麵的陳忠陽想說什麽。吳明雄擺擺手把陳忠陽製止了。
肖道清隻裝作沒看見,喝了口水,繼續說:“發展是個硬道理,這話小平同誌早就講過。改革開放這麽多年,我們平川有沒有發展呢?我看還是有發展的,隻是速度慢了些。什麽原因造成的?還是客觀條件。所以,我們今天談發展,談負重前進,都不能忘了經濟欠發達這一客觀條件。這一客觀條件是壞事,可從某種意義上說,又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毛澤東同誌說過嘛,壞事有時也會變成好事。壓力重,動力就大。唯物辯證法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陳忠陽實在忍不住了,插上來道:“肖書記,你的話我咋聽不明白?對大家的意見,你究意是讚成,還是反對?就明確表個態好不好?別又是主觀,又是客觀,越扯越遠了,你總不會是想給我們大家上哲學課吧?”
這口氣帶著明顯的譏諷,肖道清的臉拉了下來,冷冷地看了陳忠陽一眼說:“陳書記,你稍微有點耐心好不好?我的意見還沒談完嘛!”
陳忠陽說:“好,好,你談,你談。不過,我希望你能談得具體一點,對水和路同時上馬,究竟是個什麽態度,別老是模棱兩可,讓人跟你一起犯糊塗。”肖道清原來倒不想再多說什麽了,現在卻因為老對手陳忠陽步步緊逼的緣故,不能不說了:“經濟欠發達的客觀條件擺在這裏,水和路又要一起上,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就是資金。大家上午也都談到了,南水北調工程資金有缺口,環城路資金也有缺口。我們一下子把兩個工程全麵鋪開,一邊向八縣市農民伸手,一邊向城裏工人伸手,合適麽?違反不違反政策呀?會不會造成新的不安定因素?有沒有政治風險?有多大的政治風險呀?希望大家都能想想清楚。據我所知,組織全市人民捐款修路在全國都沒有先例。”
陳忠陽馬上說:“沒有先例,並不等於說我們就不能嚐試。改革開放以來,很多事情不都沒有先例嘛,大家擔點風險嚐試著搞一搞,路子不就闖開了麽?”
曹務平也說:“根據這一段時間的調查研究,我看沒多大的風險。全市人民受路所困,意見一直很大,我們現在上環城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人民是從心裏支持的。況且,捐款集資這一塊隻是小頭,計劃隻是2000多萬,如果我們的組織宣傳到位,應該說沒有多大問題。”
吳明雄笑眯眯地開了口:“肖書記問題提得很好,陳書記、曹市長說的也很好。對這個問題,我是這麽看的:我們平川人民一直具有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優良傳統,市區廣大幹部職工的覺悟程度、文化素質、經濟收入也都比農民高,負擔一般說來又比農民輕。建國43年來,農民年年幹水利,年年義務做貢獻,我們城裏的同誌今天就盡這一次義務行不行呢?我看行。道路工程人人受益,也就人人有責。這責也不大,就是出五方土的工或者以資代勞捐40元錢嘛。我認為這樣做是能得到全市人民理解和支持的。當然,以資代勞款的募捐範圍要說清楚,待業、待崗職工,離退休人員,沒有經濟收入的其他各類人員都不要搞。宣傳工作要做好,報紙、電台、電視台要密切配合市委、市政府的部署,加大宣傳力度。凡捐款超過40元的,全在報紙、電台、電視台上公布名單,為工程建設做出貢獻的所有人員,都記入光榮冊。大家看,這樣做好不好?”
束華如、陳忠陽、曹務平和大多數與會者都跟著叫好,宣傳部長還當場表了態,說是平川的宣傳機器這一次一定要開足馬力,造成一種全黨一心,全民一心,一切為了水路建設的大氣候。
隻有肖道清平淡地看著眾人,笑了笑,隨口說道:“宣傳總歸是宣傳,現在的老百姓可是很講究實際哩,誰會花錢買這種虛名呀?”
吳明雄不高興了:“咋能說是花錢買虛名呢?我說肖書記呀,你是不是也太看低我們平川幹部群眾的覺悟水平了?!”
陳忠陽跟著又逼了上來:“肖書記,既然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麽,我們是不是啥都不要幹才好?有勇氣,你就把這話明說出來嘛。”
肖道清聽到吳明雄的話已是不悅了,見陳忠陽又這麽當場讓他下不來台,實在忍不住了,先怔了片刻,繼而,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大聲責問陳忠陽:“陳書記,你這是在討論問題,還是在找碴子?作為一個市委副書記,我難道沒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利嗎?吳書記,請問在這次常委擴大會上,我有沒有發言權?”
會議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誰也想不到平時總是一臉和氣的肖道清會發這麽大的火,而且,那話中的口氣也不是隻對一個陳忠陽了。
眾人的眼睛都盯著吳明雄。
吳明雄很平和地對肖道清說:“肖書記,你說下去,完全可以暢所欲言,不要說我們現在還沒作決議,就是作了決議,你還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嘛。會前我們也交換過意見,我知道你對水路一起上馬有些想法,現在就和大家談談吧,哪怕和大家的看法完全相反也不要緊,也算一家之言嘛。”
肖道清無路可退了,隻得把話說到明處。斟酌詞句時,心裏就想,這一回他肖道清可是違反官場遊戲規則了,搞不好會付出很大代價。因此,開口便說:“首先我要聲明一下,為了顧全大局,有些話我今天本不想在這裏說,可吳書記要我說,我想,說說也好,總能開闊一下同誌們的思路吧。”
會場上靜得很,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肖道清的身上。
肖道清打開了筆記本:“談三個主要問題。第一,在南水北調工程全線上馬的情況下,環城路同時上馬真就那麽合適嗎?同誌們設想一下,城外大漠河300多公裏河道上全麵鋪開150萬到200萬人上河工,是個什麽景象?這種水利建設規模,在平川曆史上從沒有過。而在這種時候,平川城裏還要上60公裏的環城路,又會是個什麽景象?這景象太壯闊,也就太讓人擔心了,我不由地就想到當年的大躍進,當年的大躍進是中央決策的錯誤。那麽今天呢?一旦出了問題,就是我們這些市委決策人的錯誤,在座諸位都有一份責任。在這裏我要解釋一下,我並沒有推脫責任的意思。第二,在現有的經濟條件下,我們有必要把河道搞得這麽寬嗎?有必要把路修得這麽寬嗎?環城路的設計圖我看了一下,路基60多米,六車道,恐怕全國少見,現在真有這麽大的車流量嗎?符合客觀實際嗎?”
束華如插話說:“這種一流的公路在世界上也不太多。美國洛杉磯到紐約的十號公路十車道,也才60米寬。”
吳明雄接上來說:“我要說明一下,把路搞得這麽寬,主要是我的意見。我盯住的就是美國的十號公路。我的想法是,我們做一件事,不能光看眼前,還要把眼光放得長遠一點,要為將來的發展留下餘地。肖書記說的不錯,幾年內可能沒這麽大的車流量,可10年、20年、30年、50年之後呢?因此,我就向有關部門的同誌建議,我們的環城路也得有十車道的基礎,將來需要了,把路兩側的安全隔離帶一修改,也是十車道,可以保證在下個世紀不落後。我們前人把路修好一些,一步到位,後人的麻煩事就少一些,就不要再折騰了。好,肖書記,你接著說。”
肖道清見吳明雄確實在認真聽取他的意見,並為此作解釋,心裏安然了一些,口氣和緩了許多,可立場觀點仍然十分堅定明確:“第三點,也是最讓人擔心的一點,就是集資。城裏的道路集資可能會好些,農村的水利集資困難很大,風險不小。我說這話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們農村幹部隊伍的素質不整齊,軟一點,工程款集不上來;硬一點,就可能激化矛盾。我在這裏先匯報一下:一期工程的集資試點很不順利,許多矛盾已經暴露了。我最怕的就是,我們的農村幹部不顧政策界限硬來,釀發重大事件。大漠縣泉旺鄉因為河道占地,這些日子已鬧得風雨連天了。所以,我個人的意見是,環城路可不可以緩一步再上?集中人力、物力和資金,先上一個水利工程呢?這樣,風險就相對小一些,我們回旋的餘地也就大一些。路的問題,謝學東書記也有過話的,還是要慢慢來,可以先搞老路的拓寬改造,有個八到十年時間,問題也就解決了。好,我就說這麽多,供吳書記和大家決策時作參考吧,這是不是潑冷水呢?我覺得不是,個別同誌硬要這麽認為,我也沒有辦法。”
會場上靜了片刻,吳明雄說話了:“大家都再談談吧,這麽大的事,我們作為一個地區1000萬人的決策者,一定要慎而再慎。我認為肖書記今天帶了一個好頭,那就是,在這種事關大局的重要的決策會議上坦率真實地講明自己的觀點。這種有話就說,不搞一團和氣的精神是很可貴的。”
肖道清心裏卻想,算了吧,你一把手嘴上說我可貴,心裏隻怕認定我可恨哩。可你恨也好,罵也好,我就是要當眾把話說清楚,免得到時候被你賣了還幫你這老頭子數錢。曹務平是傻瓜,我可不是。
事實上,吳明雄定下的會議調子是無法改變的。
接下來的討論仍是一邊倒,除了在環城路的設計標準上大家有點不同意見,其他問題幾乎完全一致。這全在肖道清的意料之中。肖道清心平氣和地喝茶,再沒和誰發生新的爭執。
在機關食堂吃晚飯時,吳明雄坐到了肖道清麵前,說晚上還要進行具體工作安排,問肖道清想不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分工範圍?
“咱真難。老家要丟掉,老林要丟掉,村前村後的果樹莊稼等等,都得丟掉。時間要求還那麽緊,今天就得搬,三天內要搬完,大冷的天咱得先住柴窩、帳篷。可不搬行不行呢?不行。要影響工程。一百幾十萬人上河工,要解決啥問題?要解決水的問題。水的問題,是咱的生存問題,這個問題讓我和老書記一想起來心裏就難受。遠的不說,就說去年,咱為水源和上泉旺肖家又打了一仗,炸死了人家一個,炸傷了三個,我家二哥曹同喜充當凶手去頂缸,保外就醫的手續到現在還沒辦好。我二哥曹同喜真是凶手麽?當然不是。他得了幾年癆病,連地裏的活都幹不了,會抱著炸藥包去炸壩麽?”
不知咋的,眼中的淚流了出來,曹同清任淚水在臉上流,也不去擦。
“對炸死人誰該負責,誰心裏有數。當時,縣公安局讓我和老支書查凶手,交凶手,我怎麽查?怎麽交?我三天三夜沒睡著覺,隻好決定自己去投案。老支書把我攔了,我二哥也把我攔了。老支書說,他身體不行,村裏的工作要靠我,我這個村委會主任兼副書記不能胡鬧。二哥去投案時,也當著老支書的麵,拍著肩頭和我說,要我帶著老少鄉親們好好幹,看看哪一天能不能把咱這旱根挖斷。老支書當時敬了二哥的酒,還給二哥跪下了。我後來就想,就是為了把旱根挖斷,別再出第二個二哥,我也得豁出命來做點事。”
誰也沒想到,曹同清說到這裏,“撲通”一聲,對著人群當眾跪在了雪地上。
“老少爺們,今天我也給你們跪下了,求你們看在年年去頂缸的咱的親人的份上,看在那些死傷鄉親的份上,啥都別說了,馬上動手搬家,好不好?”
曹同清這番話說到了眾人的痛處,這番大禮更驚住了眾人。
擁在前麵的人們慌忙把曹同清拉起來,紛紛表示說,就聽主任的,搬,馬上搬,再難也不給村裏找麻煩。
副主任曹務軍這才說:“好,大家那就快回家收拾一下,做搬遷準備。老人和孩子要照顧好,天冷路滑,決不能凍傷、摔壞一個。”
曹同清也說:“鄉裏和縣裏已調了些煤和柴過來,各家各戶都快來領一下,人手緊張,有困難的家庭,鄉裏有車、有人來幫忙。”
一院子人四下裏散開去的時候,曹同清給正在鄉裏開河工組織會議的縣委書記劉金萍打了個電話,匯報了下泉旺這邊的情況,要鄉裏的車開過來。
這讓劉金萍很高興。
劉金萍在電話裏表態說:“這很好,我這個縣委書記感謝你們,大漠人民感謝你們,在這種大冷天裏你們如果真能按縣委的要求在三天裏完成整個村子的搬遷,縣裏獎你們村兩萬。”
曹同清說:“這兩萬真獎給我們,我們也不要,就作為我們的工程捐款吧。上這個水利工程還不是為了我們農民的根本利益麽?!”
劉金萍說:“好,你們能這麽想,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
一個小時後,遠方的雪野上出現了一支由卡車、手扶拖拉機、馬車、驢車組成的雜亂而壯觀的車隊。縣委書記劉金萍坐在打頭的一輛解放大卡車裏,帶隊向下泉旺村進發。
這時,雪又紛紛揚揚飄了起來,天地間變得一片混沌。
於一片晃動的混沌中,劉金萍咬著幹麵包,用手機向陳忠陽匯報:“大漠一期15萬民工已全部組織到位。下泉旺三個村的移民工作,已於今日正式啟動。我現在就在通往下泉旺的路上。雪很大。不知你們平川城裏下雪沒有?”
平川沒下雪,和平川連在一起的民郊縣也沒下雪。不過,天卻是幹冷的,河東村的田大道進了縣委會議室的門就誇張地哈著手說:“大街上凍掉了一批驢蛋,這人蛋也差不多全凍硬了,走起路來碰得叮當響。”
縣委書記程謂奇喝止說:“田大道,你給我嚴肅點,也不看看是什麽場合!”
田大道搭眼一看,見會議室裏坐著幾個縣、鄉的女同誌,流氣收斂了些,四處點頭打著哈哈說:“好,好,我嚴肅,我田大道這人既膽小又紳士,一不敢冒犯領導,二不敢得罪婦女。”白水鄉的女鄉長溫秀如聽了這話,故意大聲和鄰坐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邢寶月說:“邢主任,田大道是誰呀?咱縣兒童樂園那個髒狗熊不是也叫田大道嘛?!”
邢寶月說:“溫鄉長,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個髒狗熊叫田大道,這個說話叮當響的田總裁叫田大盜,就是強盜那個盜,和熊山上的田大道是嫡親弟兄。”
會議室裏一片哄堂大笑。
田大道有些窘,衝著程謂奇直叫:“程書記,你看,你看,我們河東金龍集團還能做好事麽?!你程書記叫我為革命的花朵捐狗熊,我就捐狗熊;叫我捐猴子,我就捐猴子。可你聽聽,捐來捐去,我可一點好沒落,自己也變成了傻狗熊。”
程謂奇說:“做個傻狗熊有什麽不好?狗熊憨厚,我們亞運會的吉祥物不就是傻狗熊麽?”
正進門的河西村黨委書記莊群義不知就裏,糾正說:“程書記,咱亞運會的吉祥物不是狗熊,是熊貓,狗熊哪上得了台盤?”
程謂奇笑著說:“那是我弄錯了。”
原本是開玩笑,可莊群義一插上來,田大道就不認為是玩笑了,先用不屑的目光掃了莊群義一眼,繼而就對程謂奇說:“程書記,我這人太粗,上不了台盤,今天這會,我是不是就甭開了?讓那些上得了台盤的人來開?”
程謂奇說:“誰不開,這會你也得開。你田大道知道不知道呀?我這個鄉以上幹部會議,是破例請了你們五個村級企業集團的大將來的。不但請你們來,還請你們前排就座,會後還有酒宴招待,給你們一個密切聯係縣委的機會,你小子就不珍惜?”
田大道一下子警覺了:“你程書記請我們?該不是要折我們的壽吧。”
莊群義也狐疑地說:“水利工程的以資代勞款,我們可是繳齊了哩。”
程謂奇直擺手說:“莊書記,田總裁,我們不談錢,不談錢,老談錢就俗氣了,也把同誌間的感情談薄了。”四處看看,見人差不多到齊了,程謂奇對女縣長巫開珍說,“巫縣長,咱開會吧。”
巫開珍首先傳達了昨天市委、市政府關於水利、道路建設的工作會議精神,特別提到了市委書記吳明雄對民郊縣水利集資工作的高度評價。吳明雄的評價文字,巫開珍在會上讀了兩遍,大意是說,民郊農民同誌思想覺悟高,風格也高,為黨和政府分憂,致富不忘國家;民郊縣委、縣政府顧全大局,措施得力、穩妥,為整個平川地區的水利集資工作帶了個好頭,開了個好頭。
然而,市裏的會議精神一傳達完,巫開珍話頭一轉,又布置任務了。盡管程謂奇聲明不談錢,巫開珍卻還是代表縣委、縣政府大談資金問題。說是一期水利工程的資金安排還有不足,全縣缺額106萬。這還是小事,縣裏準備四下裏擠擠自己解決。大事是,環城路同時上馬,3?4的路修在民郊地界上,民郊又是八縣首富,不做貢獻也說不過去。經和市裏反複協商,決定民郊出資3000萬,不算捐款,算投資。一俟環境路建成通車,連接兩條國道的東環,可設一個收費站,逐漸收回投資。市委書記吳明雄特別指示,這3000萬的投資,第一,不準向農民個人攤派;第二,不準向農民個人強借。縣財政拿出一部分,不足部分可動員各鄉鎮、縣屬各企業自願參加投資。
巫開珍縣長一說完,程謂奇就以一副很愉快的樣子接著說:“水利集資我們走在了前頭,道路建設咱也不能落後呀。有道是小路小富,大路大富,無路不富。這道路是建在咱的地盤上,而且還有過路費可收,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哩。上午縣裏開常委會時,有的同誌就說嘛,要是縣裏能一下子拿出這3000萬,幹脆就縣裏一家投了。交通局的劉局長算過一個賬嘛,說是一年過路費就能收400到500萬哩。”
田大道膽大,插嘴說:“這麽好的事,我看就縣裏包下來算了。”
程謂奇一點不惱,看了田大道一眼,又對眾人說:“問題是,縣財政一下子拿不出這麽多錢,滿打滿算,年內縣裏隻能拿出1800萬左右,那1200萬咋辦呢?就得請各鄉鎮、各企業來投資了。這回咱既要執行市委指示,又要依法辦事,要正兒八經簽經濟合同。縣委、縣政府的意見是,基本上以企業自願為原則,一般不搞行政攤派,但是指標縣裏得分下去,每個鄉鎮40到60萬。全縣22個鄉鎮大體可以解決1100萬左右。”
會場上議論聲驟起。程謂奇實在滑頭,隻裝作沒聽見,還正經作色地說:“這種好事,咱們就不多征求意見了。你們各位土地老爺散會後馬上到財政局李局長那裏去報到,領指標。回去後要立即進行動員,頭一批資金必須在1月10日前到位。還是老規矩,一把手負責。好,就開這麽個短會,咱們散會吧。”
一宣布散會,22個鄉鎮的鄉鎮長和書記們都圍了上來,這個喊程書記,那個喊程書記,都說要就道路投資的事向程謂奇進一步請示。程謂奇繃著臉,四處點頭打著招呼,竟自突出包圍,甩手走了。走到會議室門口,才回頭說了句:“有什麽不清楚的事,你們找巫縣長談。我再重申一遍,這事一把手負責,誰也別想耍賴皮,別給我說沒錢。你們誰沒有小金庫?真沒人願意投資,就從各鄉鎮的小金庫裏放點血出來!”當天,程謂奇真就把田大道、莊群義等五個村級鄉鎮企業集團的頭頭們留下來了,沒去外麵營業性酒樓,卻在縣委機關食堂擺了一大桌,還上了火鍋。
舉杯祝酒時,程謂奇就說:“各位都是我們民郊改革開放、經濟建設的有功之臣。這幾年不論是我程謂奇,還是縣委、縣政府的工作,都得到了你們的大力支持。今天,我敬諸位一杯酒,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致謝了。”
田大道笑問:“程書記,你這一杯酒打算賣多少錢?”
程謂奇又擺起了手:“我說過不談錢,你田強盜是咋回事嘛!”
平湖絲業集團的費國清問:“程書記,你真不談錢呀?”莊群義向費國清擠擠眼說:“咱程書記不談錢,談投資哩。”程謂奇笑道:“投資咱現在也不談。”真就沒談。
程謂奇難得正正經經地和這些鄉鎮企業家們交心,說是自己也知道鞭打快牛沒有道理,可當緊當忙碰上事,不打快牛又沒辦法。從心裏想著要保護優秀鄉鎮企業,可有時候又不能不向企業伸手求援。還說,縣委都這樣幹,隻怕縣裏一些權力部門和鄉裏、鎮裏的土地老爺們更會這麽幹。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訴起苦來。程謂奇笑眯眯地聽著,還很認真地掏出筆記本記了幾筆。
後來,把筆記本一合,程謂奇說:“正是因為知道這種情況,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一個兼職問題。如果你們都能兼個縣人大、縣政協的副職,處境可能就會好一些。這個問題,我們縣委想專門研究一次,擇優試點。”
田大道說:“兼個虛職也沒大用,誰會把我們這些土財主看在眼裏呀。”
程謂奇說:“可能對你這強盜沒用,對老莊、老費他們總會有用的。人家可比田大道文明得多,也正派得多。再說,也從不和我討價還價耍滑頭。對這樣的好同誌,我們就是要給他相應的政治待遇!”
莊群義說:“程書記,你別繞我們了,就是沒有什麽政治待遇,我們也得支持你和縣委的工作。況且,整水修路總是好事,別說投資,就是捐一點錢也是應該的。你程書記別為難了,我代表河西村萬山集團先表個態:不是還有100多萬的道路投資款沒著落麽?我認20萬吧。”
平湖絲業的費國清,對程謂奇提到的政治待遇有不同一般的興趣,見莊群義先認了20萬,就後悔自己落後了,一下子認了30萬。另兩個主也跟著各認了15萬,感動得程謂奇頻頻舉杯,直向莊群義、費國清等人敬酒。
程謂奇敬酒時就問:“大家入股投資可都是自願的吧?”四人都說:“自願,自願。”
程謂奇解決了四個自願者,便把矛頭對準了最難對付的田大道。
三十一
瞅著悶頭喝酒的田大道,程謂奇很和氣地啟發說:“田大道啊,你看看,五個大財主中,就你一個不自願了,都四比一了。可我還是不強迫你,照樣請你喝酒,這是事實吧?”田大道像沒聽見,隻說:“程書記,你這酒真不錯,可能窖了不少年吧?”程謂奇白了田大道一眼,又說:“說心裏話,我真還看不中你投個20萬、30萬的,就是覺得你田大道落後了,形象不好呀。”田大道仍是不入正題:“程書記,你聽說過新四項基本原則麽?”程謂奇搖搖頭,一副痛惜的樣子:“落後還是小事,大道啊,我覺得你還丟掉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你不想想,這又不是要你捐款,是投資,既有名,又有利。環城路一通車,年年收過路費,年年分紅,還又落得個支持國家建設的好名聲,隻有傻瓜才會放棄。”田大道說:“這新四項基本原則我說給你聽聽: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碰,煙酒基本靠送,哎,老費,還有一條是什麽呢?”費國清哪敢在程謂奇麵前說這些,忙搖頭說:“我也忘了。”程謂奇見田大道這麽裝瘋賣傻,死活不接他的話茬,真是火透了,可又不好發作,隻是暫時放棄了對田大道的說服教育,心想,反正你田大道是個生事精,隻要哪天逮著你小子的狗尾巴,那就再也不是捐一隻狗熊、幾隻猴子就能拉倒的了。莊群義見氣氛有些僵,便和程謂奇談起了河西萬山集團和勝利煤礦聯采的事。說是根據這幾個月的情況看,效果很好,對鄉礦雙方都有利,雙方也都很滿意。下一步,打算擴大規模,再組建一個聯采隊。程謂奇馬上借題發揮,說:“莊書記,這就叫好心有好報嘛。你真誠待人,真誠助人,最終總是不吃虧的,是不是?有些同誌就不這樣呀,我這個縣委書記做擔保,要他借點錢給人家勝利礦救救急,他都陽奉陰違嘛。田大道,你別翻白眼,我說的就是你。”田大道說:“程書記,這你冤了我了,上個月,我親自把支票送過去,人家勝利礦的曹書記和肖礦長硬不要哩。別說不給我這個保長麵子,也不給你縣太爺麵子哩。”程謂奇冷冷一笑:“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當我不知道呀?你看老莊他們和勝利礦一起搞聯采發了財,眼紅了,也想去撈一把,對不對?”田大道嘿嘿幹笑著,不言聲了。程謂奇又教訓說:“不要老認為自己了不起,老話還說嘛,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就不信你田大道能永遠這麽橫下去。到橫不下去那天,你咋辦呀?我的同誌!”田大道心裏已怯了,臉麵上卻不露出來,舉起杯,對程謂奇說:“來,來,程書記,咱喝酒,酒場上喝酒才是硬道理嘛。今天要是真能喝個痛快,我也就自願一次了。”程謂奇心中一喜,馬上問:“你自願多少?”田大道說:“你程書記喝一杯酒,我自願一萬,喝100杯,我就自願100萬。”程謂奇繃起臉,很認真地問:“你這強盜說話算數嗎?”田大道大大咧咧地說:“當然算數。”程謂奇再不和田大道羅嗦,伸手拿過酒瓶,一杯杯往肚裏倒酒,也不吃菜。令田大道和大家驚奇的是,平時幾乎滴酒不沾的程謂奇,竟在短短幾分鍾裏一口氣喝了32杯酒,驚得大家目瞪口呆。還是莊群義上去硬奪了程謂奇手中的酒杯。程謂奇這時已現出了醉意,可仍堅持要喝夠50杯。田大道怕真的鬧出事,忙討饒說:“程書記,你別喝了,我田大道這回服你了,真服你了,我就自願50萬了。”然而,支撐著回到家,程謂奇便大吐特吐起來,胃裏除了酒和水幾乎沒有別的東西,最後連血絲都吐出來了。巫開珍聞訊趕來時,程謂奇已處在半昏迷狀態。巫開珍生氣道:“這個田大道也太不像話了,他是逼你玩命呀。”程謂奇卻一邊呻吟著,一邊說:“巫縣長,這,這不怪人家田大道,是,是我自願的。你,你快派人到,到河東村金龍集團去拿支票,50萬。這一來,咱民郊縣3000萬的道路投資款就差不多了。”四十一水利集資全麵開始時,尚德全從雲海市調到合田縣隻有一個多月。在雲海市,尚德全任市長兼市委副書記,是二把手,到合田縣任縣委書記,做了一把手。這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做二把手,前麵有一把手頂著,很多事用不著多煩心,就算出了問題,第一板子也打不到你屁股上。做一把手就不同了,大事小事得你拿主張,錯了你負責任,老百姓罵娘也點名道姓罵你的娘。尚德全一到任,馬上就明白了這一點。因而,他到任後很謹慎,重大事情全向老書記陳忠陽事先匯報,有些吃不準的問題,還悄悄掛電話找雲海市的老搭檔米長山商量。米長山開頭還幫尚德全拿點不大不小的主張,後來就煩了,說:“德全呀,你小子膽子要大一點,思想要解放一點嘛,可別做扶不起的劉阿鬥呀!為了提你這一把手,在市委常委會上咱老書記可是連老麵子都使幹淨了。你不爭口氣,能對得起陳書記麽?你一定要記住,你現在是一把手,是合田縣的封疆大吏,不能再這麽婆婆媽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做合田縣委書記,肖道清意見很大,背地裏老說你沒能力哩。”尚德全說:“米書記,我還真不願做這個一把手哩。”米長山說:“好了,好了,你別給我裝蒜了。不願做這一把手,你老往陳書記那跑啥呀?!”尚德全沒話說了,隻得好好幹。就衝著老書記陳忠陽對他的一分厚愛,也得好好幹。現在,老書記又做了水利工程的總指揮,自己主持的合田縣是絕不能拖工程後腿的。拖工程後腿於公於私都說不過去。(60)
事實上卻拖了後腿。
事實上卻拖了後腿。
合田不是雲海、民郊,雖不像大漠縣那樣財政倒掛,卻也不像民郊、雲海那樣富有,水利集資款老籌不上來,十萬民工也沒組織到位。這裏麵像有地方勢力幹擾,可又讓尚德全說不清道不明。主管農業、水利的副縣長曾和尚德全說過,水利工程合田受益麵積小,出這麽多錢,這麽多工不合理。尚德全把這話說給陳忠陽聽,陳忠陽馬上罵了人。尚德全說這話是那個副縣長說的。
陳忠陽仍衝著尚德全發火:“誰說的我都不管,我隻找你這個一把手是問!還是那個話,不準違反政策,還得把款集到,把十萬民工組織好。工作咋做,你尚德全去想辦法!我建議市委把你放在合田,不是讓你和我、和市委討價還價的,是讓你領著縣委一班人多作貢獻的。”
尚德全說:“有的同誌提議,不行的話,就動點硬的。”
陳忠陽說:“動什麽硬的?我提醒你一下,吳書記有言在先,一定要把好事辦好,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搞國民黨作風。如果哪個地方出現上房揭瓦、進屋扒糧之類的惡性事件,哪個地方的一把手就別幹了!”
尚德全說:“老書記,那你說我咋做才好?”
陳忠陽真火了:“啥都要我說,還要你尚德全幹什麽?你自己解放思想,想辦法解決去!”
自己解放思想,想辦法的結果,就想到了“熬鷹”,即把全縣沒完成集資和民工組織任務的鄉鎮長們全集中到了縣委大院學習,提高思想。思想提高不提高的標準隻有一條:是不是完成了任務。哪個鄉鎮完成了任務,哪個鄉鎮的鄉鎮長走人;完不成任務的,繼續學,而且夜以繼日。縣裏一天開三頓飯,夜間加餐,額外供應方便麵一碗。
按尚德全的想法,思想還可以再解放一點,力度還可以再加大一些,連鄉鎮的黨委書記們也可以讓他們來學習。縣長夏中和死活不同意,說是把鄉鎮一二把手都弄來做了人質,下麵就沒人工作了,咱這款更籌不到。
縣長夏中和明確提到了“人質”這個詞,讓尚德全聽了很不高興。可尚德全不好發作,這“鷹”得兩人一起熬,人家本來就不太樂意這麽幹,自己這時再發起一把手的脾氣,不是自己找麻煩麽?於是,便忍了。
當時,尚德全根本沒想到會出事。開會是共產黨的作風,可不是國民黨的作風,開會還能開出問題麽?自己又沒有叫下麵的人去上房揭瓦,進屋扒糧;市委、市政府的方針政策,不但如實傳達了下去,還以縣委的名義發了個18號文件。這麽做,正是怕下麵出事。
不料,下麵沒出事,倒是縣裏出了事,會場上出了事。是在所謂的會議開到第三天早上出的事。
兩天兩夜,50多個小時過去了,市委文件和《平川日報》上的大文章已讀了不下幾十遍了,大多數鄉鎮長們思想覺悟得到了提高,被完成了任務的黨委書記領回去了,隻有七八個貧窮鄉鎮的鄉鎮長們還在和尚德全、夏中和一塊熬著。
這時,溫暖可親的陽光已第三次射進合田縣政府的小會議室,尚德全在斑駁的陽光中強睜著已是血紅如燈的小眼睛,要求散落在會議室不同角落裏的七八個鄉鎮長們打起精神來。
累雖累了些,尚德全這時的心情還是挺愉快的。任務畢竟已完成了一大半,自己對老書記陳忠陽可以交待了,這比啥都好。
麵對著最後這七八個鄉鎮長,尚德全竟有了開玩笑的心思,打著哈欠對夏中和說:“夏縣長,看來,開會是個好辦法呀,很多問題可以在會場上得到解決嘛。”
夏中和想說什麽,卻又不好說,隻對尚德全搖了搖頭,苦苦一笑。
尚德全卻又說,這回是對會場上的七八個鄉鎮長說的了:“你們都說不是思想覺悟問題,而是有實際困難,可要我看,歸根到底還是思想覺悟問題。思想覺悟提高了,還有什麽困難不可克服?當年我們黨在井岡山困難不困難?當然困難。為什麽這麽困難我們還是奪取了政權呢?就因為我們黨有高度的思想覺悟。”
張王鄉老鄉長陶學珊歪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尚書記,我們思想覺悟這麽低,你們縣委幹脆把我們撤了吧。別人我不管,你就撤我,這話我從昨天早上就說了。”
尚德全說:“我昨天早上不也說了麽?我們誰都不想撤,就是要幫助你們提高思想覺悟。大家都是老同誌了,不是不知道我們黨的政策的嘛。我們一貫是思想批判從嚴,組織處理從寬。”
陶學珊差不多要哭出來了:“尚書記,夏縣長,你們就算我辭職行不行?我今年都59歲了,也快到點了。”
尚德全說:“陶鄉長,我問你,要是打仗的時候,麵對敵人的槍口,你也說這種話,是什麽行為?是變節行為!那不是辭職的問題,而是要開除黨籍的問題。現在也是打仗,打一場90年代的人民戰爭!你現在辭職就是變節!”
夏中和這時已看出了陶學珊情況不對,扯了扯尚德全的衣襟,悄聲說:“尚書記,我看就讓陶鄉長他們回去吧,畢竟已是兩天兩夜了。”
尚德全不聽,手一揮,對縣委宣傳部的小劉說:“還是讀報,把《90年代平川人民的曆史使命》再讀一遍。”
一聽說還要無休無止地讀報,房村鎮鎮長蔣鳳鳴忙說:“等等,等等,我的思想覺悟提高了,肯定提高了,讓我再打個電話給房村,我估計我們白書記把款子和民工都落實得差不多了。”
為了便於同誌們提高覺悟,尚德全的服務是周到的,小小的會議室裏,臨時安裝了三部電話。
蔣鳳鳴接通了房村,帶著哭腔對那個白書記說:“老白,咱可是多年夥計了,是不是?工作上一直配合得不錯,是不是?這回你老兄可別玩我呀?我這思想覺悟再不提高,你就準備擔架吧!好,好,一切就看你的了。”
放下電話,蔣鳳鳴有了笑臉,對尚德全說:“尚書記,我們房村沒問題了,白書記馬上過來,民工全組織好了,款子也差不多了,今天上午就過來。你看會我是不是就開到這裏了?”尚德全還沒表態,夏中和先表了態:“蔣鎮長,你可以走了。”尚德全雖說不樂意,可因為夏中和已表了態,隻好揮揮手放行。
蔣鳳鳴出了會議室的門,一鑽進自己的破吉普車裏,倒頭就睡著了,而房村的以資代勞款直到三天以後也沒送來。房村的蔣鳳鳴和白書記破天荒頭一次欺騙了黨,欺騙了組織。
就在蔣鳳鳴的破吉普馳出縣委大院時,會議室裏出了事:張王鄉59歲的老鄉長陶學珊在琅琅讀報聲中昏迷過去。更嚴重的是,對陶學珊的昏迷,誰也沒發現。尚德全在打盹,夏中和在打盹,大家便以為陶學珊也在打盹,待得尚德全點名要陶學珊談認識時,才發現陶學珊已咽了氣。
尚德全的臉一下子白了,加上自己也熬了兩天兩夜,氣力不支,在張羅搶救陶學珊時,眼前一黑,也暈了過去。
史無前例的漫長會議到此全部結束。
據後來市委調查證明,這次會議竟長達56小時零45分。
四天以後,以蔣鳳鳴為首的六個鄉鎮長聯名向市委書記吳明雄和主管紀檢的副書記肖道清告狀,要求中共平川市委嚴肅處理違反市委工作精神,逼死人命的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
四十二
最先看到告狀信的不是吳明雄,而是肖道清。吳明雄當時不在平川城裏,而在大漠河沿線巡視。肖道清的電話打到大漠,吳明雄已驅車去了雲海。肖道清的電話追到雲海,吳明雄又去了泉山。吳明雄是在泉山縣水利工地的誓師大會上,在一片彩旗和雪花共舞的天空下接到肖道清打來的電話的。這時,南水北調一期工程已全麵開工,從大漠縣到泉山縣的大漠河沿線約600裏戰線上,143萬民工已披星戴月進入了改變自己曆史命運的決戰戰場。
冒著大雪,吳明雄在臨時架起的露天主席台上代表市委、市政府發表講話,各縣市的河工工地上都接了高音喇叭。開始時,吳明雄基本上是在讀事先準備好的稿子,後來就脫稿講了起來。
吳明雄說:“同誌們,我們今天所從事的這個南水北調工程,是事關我市1000萬城鄉人民生存和發展的曆史性工程,是利國利民、惠及子孫後代的長期戰略性工程,市委、市政府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上馬的。上馬之後,我們就沒有退路了,隻能不惜流血流汗幹好它?三年之內,一定要讓大澤湖水百年不斷、千年不斷地流進平川城,流進我們大漠河兩岸28000千平方公裏幹渴的土地,從根本上改變我們這代人和未來幾代人乃至十幾代人的生存狀況。這對大家來說,對我們143萬民工同誌來說,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一種責任,一種奉獻。”
雪很大,隨行的市委辦公室主任給吳明雄和站在吳明雄身邊的陳忠陽打起了傘。吳明雄一把推開了,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把傘拿走,大家都在雪地裏站著,我們搞什麽特殊化?”
正對著話筒,這題外話主會場和分會場143萬人都聽到了。
吳明雄迎著風雪,繼續說:“確實是奉獻呀,同誌們?我們今天還很窮,政府很窮,大家也很窮,我這個市委書記知道,那幾十塊錢的以資代勞款是大家在手心攥出汗才拿出來的。我們機械不足,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大雪天裏,要人挑肩扛,把一方方泥土從幾十米深的河道裏挑出來,扛出來。苦不苦﹖很苦,很苦。我早說過,世界上再苦的活,也苦不過我們的河工了。可同誌們記住,我們的肩頭挑著的是未來的幸福,我們肩頭上扛著的是曆史的責任,後世將會因為我們今天的奉獻而感謝我們。”
這時,泉山縣委副書記祁本生遞了一個紙條給吳明雄。
吳明雄根本沒看,又說:“八縣有八縣的責任,平川城裏有平川城裏的責任。大家可能已經聽說了,下周八號,城裏的環城路也要誓師開工了,這番話,我還要到環城路的誓師大會上去講。我們就是要依靠平川地區1000萬城鄉人民的智慧和力量,打一場人民戰爭,創造出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奇跡?”
吳明雄講話結束後,各縣市代表在主會場和分會場紛紛表態。
這時,吳明雄才看了看祁本生遞過的紙條,紙條上隻有一句話:“肖道清書記請吳書記立即回電話,有要事匯報。”
吳明雄知道,沒有十分重要的事,肖道清的電話不會追到這裏來,遂走下主席台,到工程指揮部四處透風的大席棚裏和肖道清通了個電話。
萬沒想到,肖道清開口就報喪,說是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闖了大禍,非法拘人,逼死人命,蔣鳳鳴等六個鄉鎮長聯名告狀。吳明雄一怔,問肖道清到底是怎麽回事﹖肖道清多一句話都不說,隻把六個鄉鎮長的告狀信在電話裏念了一遍,然後請示吳明雄,問吳明雄該咋辦。
吳明雄真想發火罵人,罵闖下大禍的尚德全,罵躲在平川城裏看熱鬧的肖道清。可握著冰冷的話筒,愣了好半天,吳明雄卻誰也沒罵,隻對肖道清說:“你先代表市委下去調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告狀信的內容是否屬實﹖”
這當兒,吳明雄內心裏還希望告狀信講的不是事實。
肖道清偏問:“如果屬實咋辦﹖我咋代表市委表態﹖”
吳明雄說:“就是屬實,表態也要慎重。”
肖道清又問:“怎麽慎重呢﹖你的意思是不是拖一拖﹖如果拖出麻煩,六個鄉鎮長告到省裏,告到中央,我們怎麽回答﹖”
吳明雄真火了:“肖書記,我要你慎重,是要你拖嗎﹖如果六個鄉鎮長告的都是事實,對尚德全隻能按黨紀國法處理?我說的慎重,是要你注意影響,不能讓這件局部的事件影響到大局,影響到大家的情緒。要知道,我們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拚命呀,我的同誌?”再不願聽肖道清沒心沒肺的話了,吳明雄掛上電話,回到了主席台。
誓師大會已進入高潮,泉山縣委副書記兼縣水利工程指揮部現場指揮祁本生正代表泉山縣22萬民工,向其它七縣市民工發出一份倡議書。祁本生在倡議書中提出,要把市委的指示變成泉山縣22萬民工的意誌和決心,要把一代人的奉獻和一代人的拚搏精神銘刻在大漠河兩岸,保質保量完成自己的任務。
市委宣傳部的組織宣傳工作做得真不錯,主會場這邊祁本生的話一落音,其它七縣、市馬上一一響應,高音喇叭把幾百裏之外的聲音及時傳到了主會場上。
最後,陳忠陽以工程總指揮的名義,作了總結性講話。
……
誓師大會結束後,吳明雄和陳忠陽一起到了河堤上,揮鍬裝土。
這不在計劃之中,泉山工程指揮祁本生勸吳明雄和陳忠陽回去。
吳明雄黑著臉說:“你別管我,我活動活動筋骨,心裏才舒服。”
《平川日報》記者,忙過來照相。
吳明雄火了,指著泡在河水裏人頭湧動的民工們說:“把鏡頭對著我幹什麽?我能幹多會工夫?照他們,把這種大場麵照下來,發報紙頭版頭條,也給未來的曆史留下點第一手資料!”
下力氣幹點活,出一身汗,心裏的鬱結之氣消弭了不少,回到“巡洋艦”吉普車裏,吳明雄臉色好看了些。以一種挺平和的口氣和陳忠陽說起了合田縣尚德全捅下的大漏子。
陳忠陽根本不信,一口咬定說:“這不可能!尚德全這個同誌別人不了解,我陳忠陽了解!他是個孤兒,是吃千家飯長大的,怎麽會這麽黑心黑肺地對待手下的同誌呢?!為了工作,他把得了重病的老婆和隻有幾歲的孩子扔在雲海不管,前幾天,他老婆還給我打電話告狀哩。”
吳明雄問:“六個鄉鎮長和咱肖書記都會說假話嗎?陳書記,我看你要冷靜些,不要為了尚德全,壞了咱幹事的大局。”
陳忠陽還是說不可能。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陳忠陽當著吳明雄的麵,用手機給尚德全打了個電話。
電話一接通,聽筒裏就傳來了尚德全的飲泣聲。
這一來,陳忠陽知道大事不妙了,顫著心問:“德全,你哭什麽呀?這麽說人家告的全是事實了?”
尚德全說:“老書記,我對不起你。”
陳忠陽說:“出了這麽大的事,都出了人命,你咋不早告訴我?”
尚德全說:“老書記,我沒臉再找你了。”
陳忠陽氣得大罵:“尚德全,你簡直不是東西!市委和吳書記這麽信任你,把你擺到合田一把手的位置上,你竟這麽捅漏子!你這是害己害人呀!這一來市委咋辦?吳書記咋辦?你別解釋,我不聽!你沒想到開會也會開死人?混帳話!你不想想,你多大歲數,那個老鄉長多大歲數?!他架得住你這麽折騰麽?!這回我不會為你講任何話,你等著市委處分你吧!該警告警告,該記過記過。”
吳明雄歎了口氣說:“老陳呀,隻怕事情沒這麽簡單,這個尚德全,我們恐怕要把他撤下來哩。”
陳忠陽一怔:“他也是為了工作,也是好心嘛!”
吳明雄說:“就算是好心,也不能這麽亂來,搞國民黨作風。”
陳忠陽氣了:“尚德全是為誰?他是為我這個工程總指揮,為你這個市委書記。你不想想,撤了他,隻有肖道清這種人高興,會讓多少幹事的同誌寒心呀?!”
吳明雄也火了:“不撤他,鄉鎮長們就要寒心,人民就要寒心,而我們押上身家性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民。”
陳忠陽眼圈紅了:“好,好,老吳,我不和你爭,我服你了,你既然這麽講原則,那就先撤我吧。水利工程這攤子是我分工負責,你把我撤下來,再把咱肖書記頂上去吧!”
吳明雄愣住了,過了好久,才仰天一聲長歎:“老陳,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在這種關鍵時候,你這老夥計就別再逼我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吳明雄一生沒求過誰,今天,我就求你這一次了。”
陳忠陽黑著臉不做聲。
車窗外,雪越下越大,裝了防滑鏈的“巡洋艦”,真像一艘艦船,搖搖晃晃飄蕩在無邊無際的雪野上。天真冷,坐在車裏,吳明雄和陳忠陽還是覺得寒氣逼人。
陳忠陽突然想了起來:這麽冷的天,千萬別把民工凍壞了,忙打電話給工程總指揮部,要值班指揮緊急向各工地調運取暖器材和白酒。繼而,又打了個電話給駐平川某軍軍部,商調了四千件軍大衣。
看著陳忠陽打電話,吳明雄心裏已有了數,認定陳忠陽不是肖道清,這個老同誌決不會在這個時候拆自己的台的。於是,便把坐在身下的毛巾被往身上一裹,在車裏睡了過去。第十一章站直了,別趴下四十三
《平川日報》社的人沒有幾個知道實習記者吳婕是市委書記吳明雄的女兒,就連帶著吳婕實習的王大瑞都不知道。社長兼總編彭永安卻知道,有時就會把吳婕悄悄召到總編辦公室談談困難,暗示吳婕於方便的時候,在父親麵前為報社的經濟利益呼籲一二。吳婕不敢走父親的後門,可又難以反抗彭總編那一臉苦澀而頑強的笑容,便在進入報社三個月後,私下裏找到市長束華如,為報社“呼籲”來一台桑塔納,讓背躬如蝦的彭總編“行有車”了。
這天快下班了,彭總編又讓吳婕過去一下,吳婕就想,別是彭總編又想“食有魚”吧?滿心不想到總編室去,可又不能不去,便去了。去時就想好,隻要彭總編提起“食有魚”這類經濟問題,自己就得斷然回絕了。求父親是沒門的,束叔叔那裏已求過一次,真是沒辦法了。
不料,彭總編這回根本沒談經濟問題,而是遞了一包材料給吳婕,要吳婕私下裏轉給父親看看。父親下鄉沒回來,回家後吳婕就把材料先翻了翻,這一翻才知道,竟然都是些反映問題和告狀的讀者來信。
最嚴重的一封信,是合田縣一個名叫魯文玲的退休女教師寫的,說自己身為鄉長的丈夫陶學珊如何被逼著連開了56小時所謂的會議,以至於死在縣委會議室裏。魯文玲在信中問:“吳書記,這種做法是否得到了市委的默許?市委該對這樣一個基層幹部的死亡負什麽責任?”
吳婕看罷,激動起來,把這封信擺在最上麵,還在這封信上寫了幾句很憤怒的話:“書記大人,對合田那個縣委書記,我看要依法嚴懲。這已不是違紀問題,而是犯罪了,非法拘留罪。不依法嚴懲此人,中共平川市委就沒法向人民進行政治和道義的交待。一個小百姓的看法,僅供參考。”
沒想到,偏在這時候,吳明雄一臉疲憊地進了門,一看吳婕還沒睡,正坐在自己房裏的辦公桌前亂批一通,馬上火了,說:“小婕,你胡寫些什麽東西?你還怕我不夠忙亂的呀?!”走到近前,掃了掃信上批的字,火氣更大了,“什麽?還不嚴懲此人就沒法向人民進行政治和道義的交待?你知道什麽叫政治呀?”
吳婕說:“我說了,這隻是我一個小百姓的看法嘛。”
吳明雄說:“你這小百姓的看法不對,這世上的事情是複雜的,而政治就更複雜了。”
正說著,電話鈴響了,是省委副書記謝學東打來的。
於是,年輕的女記者吳婕當即耳聞目睹了世事和政治的雙重複雜。
謝學東先在電話裏和吳明雄扯了幾句閑話,其後便以一副責備的口吻說:“老吳呀,你說說看,我當初的提醒對不對呀?這下子出事了吧?合田縣六個鄉鎮長和死者家屬全告到我這裏來了。”
吳明雄馬上警覺了:“謝書記,您的消息來得很快嘛,是六個鄉鎮長告過去的,還是肖道清同誌向您反映的呀?”
謝學東說:“這麽大的事,就算是肖道清先和我通通氣,也是應該的嘛!”
吳明雄鬱鬱地說:“可也反映得太早了些吧。這件事,我們還在調查處理之中,有了結果再向您和省裏匯報,不是更好麽?!”
謝學東說:“老吳,你看你這個人,就是這樣,過去聽不進不同意見,現在還是聽不進去,尤其是不重視常委班子內部的意見。比如說肖道清,一直是很穩妥的,政策性很強,多聽聽他的意見沒壞處嘛,你就是不聽。老吳呀,你不要以為他年輕,他可是少年老成哩。”
吳明雄沒好氣地說:“是的,謝書記,肖道清是少年老成,有些同誌甚至說,我們肖書記從來就沒有年輕過!”
謝學東生氣了,說:“老吳,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嘛?這種政策問題,肖道清不是沒提醒過你,你睬都不睬,隻知道一味蠻幹,現在鬧出人命了,還不知反省!”
眼見著板子要打下來,吳明雄不能不表明立場了,馬上反駁說:“謝書記,您可別搞錯了,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的個人行為,可不是我們平川市委的既定方針呀;肖道清反對的,也正是我和平川市委堅決反對的,為此,市委專門下過文件,反複要求各縣市要把好事辦好。”
謝學東說:“這麽說,你們的措施很得力嘍?那我問你,尚德全這個不稱職的幹部是不是你們平川市委任用的?那個姓陶的老鄉長是不是被尚德全逼死在我們中國共產黨的合田縣委會議室裏了?你就回答我這兩個基本事實。”
謝學東說:“老吳,我們不要扯這麽遠,就說尚德全。這個同誌和陳忠陽關係很不一般,你知道不知道?把這個同誌提上來,陳忠陽起沒起作用呀?還有就是,他尚德全敢這麽幹,是不是得到了陳忠陽的縱容和支持呀?梁山忠義堂的作風不得了呀!陳忠陽做了水利工程總指揮,人家就要為堂主賣命了,哪還講什麽黨的原則,人民利益呀?!”
吳明雄再也壓不住心頭的憤怒了:“謝書記,我請您記住自己的身份,您是我們的省委副書記,是領導,在沒有任何事實根據的情況下,您這樣以主觀揣測評價自己的同誌,是很不負責任的!”
謝學東也不退讓:“吳明雄同誌,我也請你記住,作為一個省委副書記,對這種逼出人命的惡性事件,我和省委都是要一管到底的!”
吳明雄說:“很好,我將責成分管紀檢的肖道清同誌天天向您匯報有關此事的調查處理情況。同時,也希望您再想法多撥點款給我們,讓我們300公裏工地上的民工同誌吃得好點,穿得暖點,不至於日後出現凍死人的事情,讓您再為難。謝書記,您知道現在大漠河工地上的氣溫是多少度嗎?我剛從工地上回來,向您匯報一下:平川北部一直在-22℃,中部攝氏-21℃,南部地區好些,攝氏-19℃,不過一直有暴風雪。”
謝學東氣道:“工地上真要出現凍死人的事情,你吳明雄就該辭職!”
吳明雄說:“就算我辭職,平川南水北調工程也下不來了,143萬人馬和幾億資金已在您和省委的全力支持下投下去了,就是苦著臉,歎著氣,咱們也得背水一戰了。謝書記,您說是不是?”
謝學東實在是無可奈何了,沉默了好半天,才歎著氣說:“老吳呀,我們都冷靜點好不好呢?你辛辛苦苦整水修路是為了平川,我苦口婆心和你說這麽多,不也是為了平川麽?昨天我還和老省長說呢,這種大工程,沒有你老吳是幹不下來的。”
吳明雄的口氣便也緩和下來,勉強笑著說:“謝書記,您不是我的老領導、老書記麽?不和您這老領導、老書記吵,我還能和誰吵?!不過,您放心,合田的事,我們一定會處理好。今天下午,我和陳忠陽已去了合田縣張王鄉,看望了陶鄉長的愛人魯文玲老師,代表市委向她慰問、致歉,也得到了魯老師的初步涼解。對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我們一定嚴肅處理,準備把他撤下來。”
謝學東說:“這很好,尚德全是要處理,否則,黨紀國法何在?!不過,陳忠陽作為市委主管水利工程的副書記和總指揮,也是有責任的,起碼要負領導責任吧?”
吳明雄心頭一陣顫栗。
謝學東口氣平和地說:“當然嘍,這樣一個老同誌,馬上要退了,真給個處分也不太好呀,你們看,是不是能勸陳忠陽提前退下來呢?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建議,不代表省委,這要聲明一下。”
吳明雄想了好一會兒才說:“謝書記,對您個人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不過,我認為,在這件事上,陳忠陽沒有多少領導責任,如果要追究領導責任,也得由我吳明雄來承擔,我是市委書記嘛。”
謝學東說:“好,好,反正你們考慮就是。我再重申一遍:不論往日還是今天,我嘮嘮叨叨說這麽多,都是為你們好,聽也在你們,不聽也在你們。我在平川和大家一起相處了好幾年,當緊當忙時,總得盡點心意吧?!”
放下電話,吳明雄疲憊極了,雙手抱頭,在沙發上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才又強打精神摸起了電話。見女兒吳婕還在房裏,吳明雄便捂著電話送話器說:“小婕,你回房睡吧,爸還要和你陳忠陽伯伯通個電話談點工作。”
夫人進來了,也嗔怒說:“小婕,也不看看幾點了,還呆在這裏幹什麽?明天還上不上班了?!”
吳婕出去了,走到房門口時,對父親說了句:“爸,我明白了,人家借題發揮大做文章,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哩。”
吳明雄笑了,問:“誰是沛公呀?”
吳婕說:“就是你和陳伯伯、束叔叔這些要幹事的人。謝學東、肖道清自己不幹事,也不想讓別人好好幹事,別人把事幹出來了,他們不就難堪了嗎?”
吳明雄嚴肅地說:“小婕,不要這麽信口開河。謝書記和肖書記都是好心,也是想幫著爸爸把事幹好的。”
吳婕才不信呢,衝著吳明雄詭秘地一笑,說:“這大概就是政治的複雜性了。你剛才臉都氣青了,現在還和我這樣說。”
這時,夜已很深了,機關宿舍大院家家戶戶都熄了燈,連院子裏的路燈也熄了,隻有吳明雄家的窗前還呈現著一方醒目的明亮……四十四
陳忠陽看著坐在對麵長沙發上一支接一支默默抽煙的尚德全,一陣痛惜之情像潮水似的鼓湧著漲上心頭。十幾天沒見,尚德全已瘦得脫了形,胡子拉碴,眼窩深深陷了下去,顴骨突出,右手夾煙的中指和食指被煙熏得焦黃,往日的精神頭一點沒有了。
陳忠陽怪嗔地說:“德全啊,你能不能少抽點煙呀?!”
尚德全笑笑,順從地把手上剛點著的一支煙掐滅了,還歎著氣解釋說:“因為心裏煩,這陣子煙就抽多了。”
陳忠陽以一副長輩兼領導的口吻說:“人生在世,總避不了有煩惱,誰沒有煩惱呀?你以為我就沒煩惱?問題是要正確對待嘛。”
尚德全下意識地把掐滅了的煙在手上揉著,平淡地說:“老書記,你放心,我能正確對待,別說撤職,組織上就是給我再嚴厲一些的處分,我都沒有怨言,咱自己闖禍了,怪誰呢?”
陳忠陽問:“合田的工作都移交了麽?”尚德全搖搖頭說:“暫時還沒移交。”陳忠陽一怔:“為啥?”
尚德全苦苦一笑:“市委免職的文還沒正式下,我交啥?趁著手上還有幾天的權,能幫你老書記做點啥,就做點啥吧。這幾天,合田的以資代勞款總算籌齊了,十萬人也讓夏縣長帶著上了大漠河。”
陳忠陽真感動,不讓尚德全抽煙,自己卻哆嗦著手點了一支煙抽了起來。
尚德全又說:“老書記,您別安慰我。我知道,不是你要撤我,是吳書記要撤我。我一點都不怨您,這麽多年鞍前馬後跟著您,我也學了不少東西。說心裏話,沒有您老書記的一手培養,我這個吃千家飯長大的窮孤兒,決不可能出息成市長、縣委書記。”
陳忠陽猛吸了一口煙,緩緩吐著煙霧說:“德全,這你錯了。培養你的不是我陳忠陽,而是各級黨組織。你這小同誌可千萬別把對黨、對組織的感情,和對我個人的感情混為一談。我陳忠陽是中國共產黨的平川市委副書記,不是梁山忠義堂的堂主。至於今天撤你,偏不是吳明雄書記,恰恰是我,是我在市委常委會上提出來撤你的,這你沒想到吧?”
尚德全愣住了。
陳忠陽歎著氣:“建議撤你,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選擇之一,可我必須這麽做。我難道不知道你闖禍的動機本是一片好心麽?我難道不知道你工作一直兢兢業業麽?今天我老頭子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就是為了顧全大局呀。今天的大局是,水和路要上去,平川地區一千萬人民的生存狀態要有個根本的改變,市委依靠人民,人民盯著市委,我這個共產黨的市委副書記不能徇私,也不敢徇私呀。”
尚德全點點頭說:“我知道,這事鬧大了,省裏也有人盯著,我是在劫難逃了。”
陳忠陽不接尚德全的話碴,接著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顧全大局,就意味著有人要作出犧牲。別說你今天已鑄下大錯,就是沒有錯,該你犧牲時,你也得犧牲嘛。老省長常和我講起這麽一件事:1943年,日本人對我大漠抗日根據地包圍掃蕩,老五團一個連隊為掩護縱隊和地委機關撤退,奉命佯攻,強渡大漠河,當時都知道此一去再無生還之理,104人還是去了,全犧牲了,最小的戰士隻有14歲啊。”
尚德全說:“這事我知道,大漠河畔現在還立著碑呢。”
陳忠陽又說:“這是戰爭年代的犧牲。今天有沒有犧牲呢?還有。我們上水,上路,向群眾做工作時都說,要有奉獻精神,要有犧牲精神。群眾捐錢捐物,含辛茹苦上河工,作出了犧牲。如今,我們在犯了錯誤的情況下,犧牲掉自己的烏紗帽不也應該麽?!”
尚德全點點頭說:“是的。”想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今天是我,也許明天就是你老書記和吳明雄了。”
陳忠陽苦苦一笑:“這一點我也想到了,隻要幹事情,就免不了要犯錯誤,就免不了要有這樣那樣的犧牲嘛。”
二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半晌無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陳忠陽才關切地問:“德全啊,對下一步的工作和生活安排,你個人有啥想法呀﹖”
尚德全愣都沒打,便悶悶地說:“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來吧。”
陳忠陽搖搖頭說:“德全啊,我勸你還是不要留在合田了,要不回雲海,要不就到平川來,全家都搬來。這麽多年了,你老把個家當旅館飯店,這回,也該好好歇歇,照顧一下老婆孩子了。你老婆的病現在怎麽樣了﹖”
尚德全眼中的淚一下子流下來了。
陳忠陽心中一驚,問道:“你哭啥呀﹖”
尚德全眼中的淚流得更急:“她死了,就在前天夜裏,昨天下午火化的。”
陳忠陽眼睛也濕潤了,嘴角抽搐著,訥訥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尚德全掛著滿麵淚水說:“是……是我害了她,她本來病得就不輕,一聽說我……我出了事……”
尚德全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陳忠陽難過得別過臉去,過了好半天,才用命令的口氣說:“德全,我看,你就回平川吧?市裏一時分不了房子,就先住我家,孩子也有人幫你照應,你女兒好像是叫尚好吧﹖”
尚德全噙著淚點點頭說:“尚好還記著你這個陳爺爺呢。”然而,對陳忠陽的安排,尚德全卻不同意,把臉上的淚一抹,尚德全又說,“老書記,我尚德全還是跟你幹?就和合田縣的民工一起上大漠河,為你,為市委,也為黨挽回點影響?別讓人家說咱當幹部的隻會指手畫腳。”
陳忠陽一怔,馬上問:“你上工地,小尚好咋辦﹖”
尚德全說:“放在家裏唄。”
陳忠陽又問:“你哪還有家﹖”
尚德全說:“就是我嶽母家。”
陳忠陽想了好半天,才點頭說:“好,那我就向市委建議,把你安排到我的南水北調工程總指揮部裏來,先做些具體的事。說真的,我現在還正缺人手呢。”
尚德全說:“不,老書記,我不要你安排,也不到你的總指揮部去。我就上河工,做合田縣的現場副指揮,或者突擊隊長。”
陳忠陽不同意:“德全,你今年已三十八了,能吃得消麽﹖”
尚德全很自信地說:“三十、四十正當年,我行。”
陳忠陽一把拉過尚德全的手,緊緊握著說:“德全,好樣的?我這個老領導謝謝你,也代表吳明雄書記謝謝你?吳書記就怕你受了這個大挫折,趴了窩,再也爬不起來呀?”
把尚德全送出大門,和他揮手告別時,陳忠陽心頭既悲壯又蒼涼,禁不住想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古老詩句。
在平川駐省城辦事處剛送走省建行白行長,束華如就意外地接到了吳明雄從平川打來的長途電話。吳明雄在電話裏告訴束華如,專題處理合田問題的市委常委會已開過了,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已被撤職,合田縣縣長夏中和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吳明雄要求束華如馬上到謝學東那裏去一趟,向謝學東匯報一下情況,必要時,代表平川市委直接向省委書記錢向輝匯報。
束華如問:“陳忠陽書記想得通麽﹖在常委會上是不是發了牢騷﹖”
三十二
吳明雄說:“老束啊,這回多虧了陳書記呀,老同誌終究是老同誌,在關鍵的時候,水平和覺悟都看出來了。陳書記不但沒發牢騷,還讓受了處分的尚德全口服心服地到水利工地去做了突擊隊長。倒是肖道清,又借題發揮,大談什麽客觀條件,說是教訓要汲取,環城路開工還是要慎重,讓大家七嘴八舌給頂回去了。”
束華如說:“頂回去好,別說沒問題,就是有問題,環城路工程也退不下來了。省交通局的專項資金和省建行議定的貸款馬上都要到位。今天下午,我已代表平川市政府和省建行正式簽了環城路貸款合同。”
吳明雄說:“這很好。見到謝學東時,你再做做工作,看能不能再從省農業口挖點資金出來給咱的水利工程?如果要花些錢,你就大膽花,不要有顧慮。”
束華如說:“吳書記,你是糊塗了還是咋的?在謝學東那裏能把錢花出去麽?人家能吃咱這一套?!”
吳明雄在電話裏哈哈笑道:“對,對,人家是清官,算我沒說。”
放下電話,束華如馬不停蹄地驅車去了謝學東家,別的不敢送,平川的土特產送了一些。有真空包裝的原汁狗肉,有精裝平川大曲,還有康康豆奶公司,就是昔日的平川碾米廠新生產的康康豆奶。
謝學東倒也不演戲,對家鄉的土特產照單全收,還很驚奇地問束華如:“束市長,這康康豆奶原來是咱平川的產品呀?!前些時候到省城開過一個產品介紹會,我還以為是廣東什麽地方的產品呢。”
束華如說:“就是咱平川碾米廠田大貴幾個年輕人搞起來的嘛。一個破產的國營小廠,在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搞了改革試驗,麵貌真是大變樣了。現在,田大貴這幫年輕人可比我這個市長還神氣,坐著飛機滿天飛,遍中國找市場、搞合作哩。”
謝學東連連說:“好,好,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我看,中國改革的希望就在他們這代人身上哩。”
然而,一坐下來匯報工作,謝學東的態度就變了。束華如說到對尚德全的處理時,謝學東臉沉了下來;再說起水利工程上的困難,謝學東竟煩躁得聽不下去了,一會兒要小保姆過來續水,一會兒向夫人交待瑣事,束華如便識趣地住了口。
謝學東這時偏親切地說:“束市長,你談,你談,我聽著呢。”
束華如說:“也就是這些事了。我們的意思是,如果謝書記能幫我們做做工作,在旱改水方麵再調撥點資金給我們,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些了。南水北調不就是旱改水麽?省裏提倡哩。市委常委開會時,我們大家都說,咱省裏有人呢,這人就是您謝書記了。您是我們的老書記,我們的事您不關心,還有誰會關心?!”
謝學東問:“吳明雄也這麽說?”束華如說:“可不是麽?!老吳一直說,平川的基礎,是您和很多老同誌打下來的;沒有您和在平工作過的許多老同誌,也就沒有我們幹大事的今天。”
謝學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束市長的意思是說,吳明雄很尊重我了?”
束華如點點頭說:“老吳在上任後召開的第一次常委會上就說過,我們誰都不能鄙薄前人,尤其是對咱謝書記。”
謝學東說:“可我說的話,他吳明雄聽過一句嗎?!我幾次建議他把陳忠陽換下來,他動了麽?!鬧到死人的地步了,他還死護著負有領導責任的陳忠陽,想幹什麽?!”
束華如小心地說:“謝書記,據我所知,合田的事確與陳忠陽無關,完全是尚德全一手造成的。對此,陳忠陽也很生氣,正是他在常委會上主動提出撤尚德全職的。”
謝學東“哼”了一聲:“這伎倆我懂,叫舍卒保車。”束華如不敢做聲了。
謝學東這才說:“束市長啊,你不想想,如果條件許可,誰不想為家鄉,為人民多做點好事呢?古人,那些封建官僚尚且知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們作為共產黨人,人民公仆,又何嚐不知道這一點呢?不知道這一點,我們還配做一個共產黨人嗎?!可我們做事要有個前提,那就是,要把人民大眾直正裝在心間,不能打著幹事的旗號逼出人命。”
束華如強笑著解釋說:“謝書記,也不能說合田的老鄉長就是被逼死的,他本來就有心髒病嘛,我們是作過認真調查的。”
謝學東問:“這調查客觀嗎?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信的?我和省委對此都是有疑問的,可能會在最近派人下去重新調查。”
束華如一怔:“這有必要麽?”謝學東說:“咋沒必要?到驚動中央,派調查組下來才好看嗎?!”束華如不言聲了。
謝學東說:“鑒於這種情況,我建議你們環城路暫時先不要急著開工,全市的大規模捐款活動也不要搞,要穩妥一些,要多少錢辦多少事,再不能出現合田這類事情了。當然,我這隻是建議。”
束華如說:“可能已停不下來了,平川明天就要進行環城路的開工典禮。”
謝學東仰麵一聲長歎,啥也不說了。回到平川駐省城辦事處,束華如給吳明雄撥了電話。電話一通,吳明雄馬上問:“謝學東答應給咱多少錢?”
束華如沒好氣地說:“大老板,你等著吧,人家馬上要派調查組過來,可能順便把整個省農業銀行都給你帶過來。”
吳明雄說:“那就算了,你快連夜趕回來吧,明天環城路要開工,誓師大會上可不能少了你這個道路工程總指揮哩。”
束華如問:“錢向輝書記那裏我還去不去?”
吳明雄說:“既然謝學東要派調查組來,錢書記那裏我看就先不要去了,別讓錢書記為難。咱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嘛。愛咋查,就讓他咋查去,查出問題我吳明雄負責;查不出問題,我也不和他計較,隻希望他別誤了我幹正事。”
束華如說:“老省長那裏我是不是再去一下?昨天到醫院看老省長時,我見他正在輸氧,打吊針,啥事都沒敢說。”
吳明雄說:“那就別再說了,老省長是個火爆性子,眼裏容不得沙子,咱積點陰德,讓老人家多活兩天吧。你快回來,就到環城路工程指揮部找我,我們要連夜開會哩。咱先說定,我們都等你束大市長一起共進早餐。”
束華如說了聲“好”,放下電話,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夾,立馬吩咐司機連夜趕回平川。四十六
平川的夜是真正的夜,除了主要街道的老式路燈和居民住宅區的照明燈,再無多少可供輝煌燦爛的光源。對當時的平川來說,燈火輝煌之類的形容,還隻是文化人書麵上的誇張,與平川的現實距離很大。兩個月前,《平川日報》上發表了記者王大瑞的一篇報道文章,文章中寫道,“……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同誌在平川輝煌的萬家燈火中走街串巷,規劃著這座城市的明天……”雲雲。吳明雄一看就火了,專門打了個電話給報社總編彭永安,問他,平川輝煌的燈火在哪裏?堵得彭永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吳明雄又說,正因為平川還沒有輝煌起來,我們才要帶領1000萬人民去奮鬥。
現在,驅車緩行在冬夜這座黑乎乎的城市裏,望著車窗外空落無人的街巷,吳明雄很感慨地和同車的副市長兼環城路工程現場總指揮嚴長琪說:“嚴市長,看來平川的輝煌可能要從今夜開始,要從你這個城建副市長手中開始哩。”
嚴長琪在車裏一邊幹吃著方便麵,一邊說:“吳書記,對環城路的電力設計,供電部門還是有些看法,說是裝這麽多新型路燈太浪費,一年光路燈電費一項就是200萬左右。況且,我們平川本來電力就嚴重不足。”
吳明雄手一揮說:“咱別聽他們的,現在電力不足,將來不會電力不足,我們不是要上個自己的大電廠麽?我們的大電廠建起來後,不但解決了國際工業園的工業用電問題,也從根本上解決了整個平川城的用電問題,到時候,隻怕電都多得賣不出去呢。”
嚴長琪說:“吳書記,對上電廠,你別太樂觀,雖說我們和台灣華氏集團簽了意向合同,可真正實施困難重重。主要障礙不在我們,也不在華氏,而在台灣國民黨當局。根據台灣國民黨當局的現行政策,著名台資集團對大陸基礎產業進行規模投資是很難得到允許的。”
吳明雄說:“可以變通一下,請華義夫老先生經第三國或第三地轉投嘛。”
嚴長琪說:“這個辦法我們也想到過。華氏曾打算通過在大馬的子公司,謹慎實施這個投資計劃。不過,操作難度還是很大。這不是三億五億,是幾十個億呀,建設周期又這麽長,就否定了。昨天,華氏的全權代表華娜娜小姐還來找我,問我們,如果華氏的投資一時過不來,這個電廠我們還上不上?怎麽上?”
吳明雄說:“當然要上,水電路是我們平川經濟起飛的三大基礎,缺一不可,拚著命也得上。我看,可以一方麵繼續尋求合資對象,一方麵先把準備工作做好。如果情況許可,也可以投下幾個億,把一期工程先啟動起來嘛。”
嚴長琪問:“環城路咱還得要市民捐款呢,電廠的啟動資金從哪來?總不能去帶人搶銀行啊。”
吳明雄說:“誰叫你去搶銀行了?你老兄多動點腦子嘛,想辦法把別人的錢變成咱們的錢,把小錢變成大錢,能貸則貸,能拆借則拆借,能拉人家入股,就拉人家入股。對了,還可以向全社會的老百姓發電廠債券嘛!市財政做擔保,五年還本付息,息口比國家銀行高一兩個百分點,能發不出去?!”
嚴長琪說:“發債券要省人行批,恐怕很難。”
吳明雄說:“那你們就去跑省人行嘛,該央求就央求,該哭一鼻子也可以哭一鼻子,他不批,你就別走。我聽說咱市旅遊局有個姓劉的副局長,是個女同誌,很會哭。束市長的錢袋捂得多緊呀,這女局長硬從束市長那哭來了200萬,搞龍鳳山賓館改造。跑省人行,你們就把她帶著,叫她用動人的眼淚去對付銀行,別隻打內戰對付咱自己的市長!”
嚴長琪笑了:“吳書記,你是真能想。”
吳明雄望著車窗外的夜色,帶著神往的表情說:“平川的夜要在我們手上明亮起來,平川這座城市也要在我們手上美麗起來。嚴市長,你不想想,對一座城市的形象和尊嚴來說,200萬電費算什麽?聽說康康豆奶集團今年為豆奶粉做廣告還花了800多萬哩。”
嚴長琪說:“倒也是。”繼而,又挺感動地說:“吳書記,我看得出來,你太愛這座城市了,不但想著她的今天,還想著她的明天。昨天的會上,你提出在環城路內多建些公園,多留些綠地,我就想,你這個當家人是有遠見的。”
吳明雄說:“公園、綠地我們必須先下手呀。到下個世紀的2020年,根據國家的國土規劃,我們平川市區人口將達到300萬。那時的平川人要有相應的生存空間和生活空間,不多建些公園怎麽行?今天咱們先把地占了,建成公園了,他日後還能在公園裏蓋工廠呀?!”
嚴長琪點了點頭:“這也叫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了。”
“不管誰幹,隻要能負起這曆史責任,我在台下也為他鼓掌喝彩……”
說到這裏,吳明雄突然發現了什麽,要司機停車。
車停在城鄉交接部的一座大石橋上,吳明雄從車裏鑽了出來,站在橋上,對著橋旁不遠處的一片倉庫、廠房看,看著,看著,就光火了,要司機拿來手機,當即撥了個電話給分管拆遷協調的曹務平。
接電話的不是曹務平,而是市政府副秘書長金大華。金大華一直跟著曹務平管工業口,曹務平進了常委班子,做了常務副市長,金大華仍跟著曹務平。
金大華問吳明雄:“吳書記,您有急事麽﹖”
吳明雄很不耐煩:“你給我找曹市長接電話?”
金大華說:“曹市長累病了,高燒40℃,正在醫院掛水。”
吳明雄“哦”了一聲,隻好和金大華說了:“金秘書長,東環這邊是怎麽回事呀﹖省物資局的112倉庫咋還沒開始拆遷﹖?112倉庫旁邊的省煤炭局汽車大修廠我看不清,好像也沒拆。”
金大華說:“是沒拆,原來說好拆的,人家又變卦了。情況還挺複雜,聽說附近十二家省、部屬企業已在私下串通過了,要市裏付拆遷費。今天又傳出話了,說是省裏可能不同意我們馬上上環城路呢。”
吳明雄火了:“這謠言是從哪來的﹖誰說省裏不同意上環城路﹖我們明天就要搞開工典禮,他們不知道嗎﹖?”
金大華說:“吳書記,您別急,反正東環這邊是二期,開工還要晚一陣子,我們繼續做工作就是。曹市長已和我說定了,明天再開省、部屬企業協調會,就是用擔架抬,也得把他抬到會場上去。”
吳明雄這才說:“好吧,轉告曹市長,讓他好好休息一夜,今晚工程指揮部的會就不要參加了。明天的協調會一定要開好,不論咋說,東環這片倉庫、房子十天內都得給我拆掉?”
不成想,吳明雄和嚴長琪趕到環城路工程指揮部時,曹務平已先一步到了,整個身子歪在破沙發裏,吊針瓶子就在金大華手上提著。
一見吳明雄進來,曹務平馬上掙紮著坐正身子匯報說:“吳書記,你放心,東環那邊不會誤事,我已派人分頭去做工作了。”
吳明雄不忍再批評曹務平了,拍了拍曹務平的肩頭說:“好,好,工作再緊張也還得注意休息呀。”
說話間,各路大將全到齊了。吳明雄定下的開會時間,沒有一個敢遲到的。
會議說開就開,由副市長嚴長琪主持。首先,各路大將通報情況,從明天開工典禮的準備,到西環、北環一期工程的承包、落實;從這幾天集資的進展,到全民宣傳工作中的經驗和問題,幾乎都談到了。
最後,吳明雄講話。
吳明雄在講話中,再次指出了東環、南環一帶拆遷任務的繁重和緊迫,要曹務平萬不可掉以輕心。同時要求宣傳部進一步加大宣傳力度,明確提出,在市民集中捐款的這一個月裏,市電台、電視台除保證正常節目外,要24小時晝夜播音、出圖像,公布捐款市民名單,報道有關新聞。
吳明雄很激動地說:“隻要我們堅信今天所做的一切真正代表著1000萬平川人民的意誌,我們的路就這麽走下去。不管有多大的壓力,多大的困難;也不管誰在我們麵前背後說些什麽,有什麽風言風語,我們都得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走下去。我們的宣傳就是要使平川的每一個幹部群眾知道,我們今天所從事的,是造福後人的千秋大業,是理直氣壯的事業。
“當然,要做事情,尤其是做這種大事,難事,免不了要犯些這樣、那樣的錯誤,這不奇怪。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兩種人不犯錯誤:第一種人是從來不做事的人,第二種人就是死人。犯了錯誤不要緊,能及時糾正就好。在這裏,我代表市委、市政府通報一個情況:搞水利集資時,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同誌違背市委精神,開了兩天兩夜的長會催款,致使一個患有心髒病的老鄉長死在會議室裏,已被市委撤職。這個教訓大家都要汲取,環城路的捐款一定要以自願為原則,決不允許再出現類似合田的事件?
“不過,尚德全同誌對自己錯誤的認識是好的,主動要求到水利工地上去當突擊隊長了。他向組織上表態說,要用自己的行動為黨和政府挽回一些影響。這個同誌雖然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但這一點很好,他沒趴窩?同誌們,在這一點上,我們都要向這個同誌學習,任何時候都挺直腰杆,別趴下?”
這番話說得與會者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後來,省裏連派了幾個調查組下來,大家才知道,吳明雄的話是有所指的。
工程指揮部的工作會議開完後,天已蒙蒙亮了。各縣市的縣市長們又帶著各自中標的工程隊長進了門,和嚴長琪並一幫工程技術人員研究工程的實施問題。吳明雄這才躲到隔壁的房間睡了一會兒,且做了一個短促的夢。
夢醒時,束華如已站在吳明雄麵前,笑著問吳明雄:“大老板,你打算在哪裏請我共進早餐呀﹖”
吳明雄一看手表,馬上叫道:“糟了,已經八點半了,九點開工典禮,我們快走,看來隻能在車裏啃麵包了。”說罷,就往門外走。
束華如跟在吳明雄身後,邊走邊說:“大老板,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沒日沒夜地替你打工,你老請我啃麵包。”
吳明雄回過頭說:“你替我打工呀﹖我看倒是我替你打工哩?別忘了,環城路的總指揮不是我,而是你這個大市長?”
第十二章
今夜星光燦爛
曹務平想,吳明雄的策略現在看來已經很清楚了,那就是:在更大的阻力來臨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戰線先行全麵拉開,迫使可能的反對者和潛在的反對者們不得不麵對一個轟轟烈烈的既成事實。這樣一來,幹事的主動權就掌握在了吳明雄手裏,而批評的主動權則掌握在了別人手裏。從為官的角度講,這是愚蠢的;但從幹事的角度講,這又是極其聰明的。
原定環城路的開工期是在下個月。根據計劃,應在為期一個月的全市捐款活動結束,東環線和南環線密集拆遷區的拆遷工作全部完成後,再行開工。沒想到,水利工程那邊偏偏出了個合田事件。在大家都還沒意識到這合田事件將會帶來什麽後果的時候,吳明雄就敏銳地預感到了可能來臨的風雨。於是,提出了西環、北環線作為一期工程,先行開工的建議。
計劃大大提前了,各項工作再不能用天來計算,得用小時來計算。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協四套班子都高速運轉起來,除了肖道清和那些抓水利工程的同誌們,所有在家的市級領導在日常工作之外,都分擔了道路工程上的任務,再沒有什麽日夜之分。有的專管拔電線杆,有的專管軍事單位拆遷工作協調,有的專管跑資金。曹務平任務最重,因其是常務副市長,又重點抓工業,從一開始便被吳明雄派去和省、部屬企業打交道,負責所有省、部駐平川企業的拆遷。
西環、北環比較空曠,隻有平川礦務局的一家煤機廠和兩個加油站要拆遷,工作倒還順利,開工典禮前的最後48小時內,煤機廠的兩個車間在整體爆破中倒下了,15部推土機一擁而上,隻用了兩個小時,就把規劃中的道路打通了。
東環、南環則比較難辦。省、部屬企業比較集中,有些企業還比較困難,像省煤炭局的一個汽車大修廠,連發工資都要四處借錢,你讓他自己拆房子,自己負責安置,他當然不幹。困難企業不幹,效益好的企業就有了可比性,也不幹。其中最要命的是省物資局的112倉庫。112倉庫的日子很好過,省物資局又明令112倉庫黨委服從平川的市政規劃,按期拆遷,可倉庫主任兼黨委書記許祖才就是不動。暗地裏還結成同盟,串聯大家都不拆。曹務平手下的同誌一找到他,他就說,我好辦,隻要大家都拆,我當然拆;現在大家都不拆,我一家拆就不好了。
西環、北環的一期工程開工典禮這天,曹務平終於找到了突破口。上午,他在醫院掛瓶時,就把金大華叫到麵前,如此這般交待了一番,要金大華馬上去找省煤炭局汽車大修廠的黨委書記伍聖林。
金大華一聽曹務平的主意就樂了,連連說:“好,好,曹市長,你這點子好,就抓大修廠當個典型。大修廠隻要帶了頭,事情就好辦了。大修廠這麽困難,都顧全大局,112倉庫和其它企業還有什麽話說?”
大修廠黨委書記伍聖林卻不顧全大局,見了金大華沒說幾句話就想溜。
金大華一把拉住伍聖林說:“伍書記,你不想想,你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麽?今天你小子不和我談,等到曹市長親自來找你,隻怕就更不好說了吧?”
伍聖林耷拉著眼皮說:“就是吳明雄來找我,不還是這麽回事麽?我這裏的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想上吊都買不起繩。”
金大華說:“是的,是的,你們困難不小,我們市政府已在和省煤炭局協商,請省局在經濟上給你一定的補貼。”
伍聖林說:“那好,省局啥時給錢我啥時拆。”
金大華說:“我們和你們省局協商,總要有個過程嘛,你老兄帶個頭,先拆遷行不行呢?”
伍聖林說:“不行,我是不見鬼子不掛弦。”
金大華很神秘地問:“老兄,如果我不讓你吃虧,你能不能先拆呢?”
伍聖林一聽說不讓他吃虧,馬上來了精神,耷拉著的眼皮睜開了,亮著兩隻小眼睛問:“咋?金秘書長,市裏能給我拆遷費麽?給多少?”
金大華說:“你很清楚,這條環城路你們在平川的企業都受益,也就都有責任做點貢獻。拆遷費市裏是不能給的,得你們企業自己解決。再說,市裏也確實沒錢。不過,對你個人的困難,市裏倒可以幫忙。聽說你有個從部隊退伍的兒子還在家呆著,想到市府小車班開車是不是?”
伍聖林樂了:“哎呀,金秘書長,您的工作做得真叫細,我服了,服了。”
金大華說:“那好,你馬上把你兒子的情況寫一下,交給我,我負責三天內讓他到市府小車班上班。你呢,在下午的省、部屬企業協調會上就帶個頭,表態無條件拆遷,好不好?”
伍聖林臉上的笑容卻收斂了,說:“咋?金秘書長,你還真以為我會賣廠求榮,拿原則做交易呀?我兒子待業不錯,我廠裏還有幾十個幹部職工的孩子也待業呢!他們要知道我這麽幹,還不把我的皮扒了?!你要真不讓我吃虧,就幫我把這問題總體解決一下吧。”
金大華不高興了:“你還真指望市裏把你這幾十口子待業人員都安排了?這胃口是不是也太大了點?”
伍聖林說:“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能多解決幾個,就幫我們多解決幾個。你看解決15個人行不行?小夥子、大姑娘們都不錯哩。”
金大華想了想說:“最多五個。今年市政府招待所內招服務員時,可以考慮特批五個指標給你們。”
伍聖林說:“那就八個吧?這樣,我的虧還是吃得很大呀。金秘書長,你不想想,我要扒掉小半個廠子,別的不說,光土建一項就得300萬,省局我又不敢指望,這日子怎麽過呀。”
金大華說:“我知道你眼前日子難過,可我也知道你日後的日子好過。60米寬的大路擺在你們廠門口,你一個廠占了200多米的門麵,啥生意不好做?別說汽車大修,就是飛機大修也能幹了。另外,還可以出租門麵,哪愁拿不回這300萬?”
伍聖林笑了:“這倒也是。”
金大華又道:“咱可說清楚了,給你這八個指標,你兒子的事,我們可就不管了?”
伍聖林想了好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行,就這樣定吧。”
在下午的協調會上,伍聖林的態度變了,第一個到會,坐在長條桌前吃瓜子時,就和112倉庫主任許祖才說:“咱憑良心想想,也覺得市裏不容易呀。你看,人家曹市長病得這個樣,又來給咱開會了。”
這時,發著燒的曹務平正被人扶著走進門,身後跟著金大華。
金大華想和伍聖林打招呼,伍聖林頭一扭,裝作沒看見。
許祖才發現了異樣,狐疑地問伍聖林:“伍書記,你小子是不是被市裏收買了,要當叛徒吧?”
伍聖林臉一紅,忙說:“什麽話?你老許不想想,市裏有錢收買我嗎?!”許祖才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麽。然而,瞅著金大華出去小便,伍聖林馬上跟過去了,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站在小便池邊又和金大華討價還價:“金秘書長,我可被你坑了,老許他們都罵我是叛徒了。你看指標能不能再多給我兩個?就十個,多了我也不要。”金大華應付道:“好說,好說,關鍵看你今天怎麽表現。”伍聖林樂了:“金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現。”果然,伍聖林好好表現了。曹務平和金大華都還沒開始點名,伍聖林就代表省煤炭局汽車大修廠第一個發言,先很慷慨地講了一通曹務平和金大華在會上反複說過的大道理,又說了一通自己企業困難的小道理,最後說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他這企業再難,也不能給平川市政府增加負擔。伍聖林一臉莊嚴地說:“同誌們啊,我們難,平川市政府不難嗎?不難,他們會發動全市人民捐款修路嗎?大家想想,我們的企業也在平川,就沒有責任和義務嗎?修好的路,我們走不走?我們要拆遷,這就是說,我們都在大路邊,有這麽好的路守在咱家門口,咱們還怕往後日子不好過嗎?所以,盡管我們大修廠是最困難的,但我們還是決定第一個拆房,明天就拆,再不和曹市長、金秘書長講任何條件。”曹務平和金大華帶頭鼓起了掌。伍聖林也真做得出,再不管昔日盟友的利益,竟笑眯眯地點名說:“我們這麽困難都想通了,都不提條件了,許主任、陳經理,你們這些有錢的主就更沒話說了吧?就不好再拿我的汽車大修廠做擋箭牌了吧?”許祖才等人氣得直翻白眼,可也無話好說。最後,隻得被迫一個個向曹務平表態,無條件拆遷。這次協調會開得非常成功。散會後,曹務平覺得自己的病也好了一大半。當晚,伍聖林找到了曹務平的辦公室,當著金大華的麵,落實內招指標的事。金大華臉一板:“什麽內招指標?哪有這種事?!”
伍聖林一下子拉長了臉:“金秘書長,你可是代表曹市長,代表市政府的呀,政府要是言而無信,日後誰還敢相信政府呀?!”
三十三
曹務平笑了,拍著伍聖林的肩頭說:“伍書記,金秘書長是和你開玩笑哩!”
金大華說:“我可不和他開玩笑。曹市長,你不知道,下午咱伍書記在廁所裏還逼我呢,要我額外再增加兩個指標。”
曹務平說:“廁所交易不算數,原來說定的八個指標照給。”
伍聖林這才鬆了口氣,笑道:“在廁所裏,我也是隨便說說嘛,哪有那膽子逼咱人民政府呀!金秘書長,你也憑點革命的良心,我下午的發言,可是比政府還政府呀,散會後,老許他們都問我,哪天到市政府上班?!”四十八
隨著整組改革的深入和經濟狀況的初步好轉,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一個月前終於告別了那排破車棚,有了自己像模像樣的集團總部;書記、老總們也都有了屬於自己的辦公室。張大同的辦公室最大,是個帶會議室的套間。
環城路開工典禮的第四天,張大同突然通知集團一級的領導到他辦公室開會,說是要落實一下南環線兩個廠子的拆遷問題,再臨時研究其它幾件事。集團老總、書記們陸續到來時,張大同小會議室的29英寸大電視正不停地播放著平川市民的捐款情況。
場麵熱烈而生動。位於中山路口的中心集募站門前,等著捐款的幹部群眾竟排起了長隊。電視台、電台的記者們手持話筒跟著排隊的人群進行現場采訪,要捐款的市民們談看法。
市民的看法比較一致,都說這路早該修了,市委、市政府想的,也正是老百姓想的。一個出租汽車司機說,別說捐幾十塊錢,就是捐幾百塊錢也沒啥了不得的,路修好了,不堵車了,兩天就能多賺幾百塊。一個小學生捐了五十元錢,拿著大紅的捐款證書說,這些錢是過年時家長給的壓歲錢,買零食吃完也就完了,捐出來修路最有意義。一個中年婦女流著淚說,這路早該修了,若是早有今天,早把路修好,我兒子也許不會死,我兒子是在受傷後送醫院急救的路上死的,救護車被堵在路上開不過來。所以,今天我認捐500元,支持咱幹實事的政府。
後來,屏幕上便出現了民營亞太集團公司董事長柏誌林滿麵笑容的特寫鏡頭。不知是電視台事先安排好的,還是柏誌林又在借機做廣告,這位董事長捐出的不是現金,而是一張放大了十幾倍的支票票樣,票樣上赫然寫著:亞太集團公司全體員工捐款20萬元。20萬元不是中文,而是阿拉伯數字,2後麵的那一連串0顯得很有氣勢。
麵對攝像機的鏡頭,戴著眼鏡的柏誌林風度翩翩,侃侃而談,聲稱,亞太集團作為一個受惠於黨和政府改革開放政策的著名民營企業,對社會有一份義不容辭的道義責任,對平川的基礎建設更有一種責無旁貸的義務。盡管市委、市政府明確規定,對企事業單位一律不進行集體募捐,但亞太集團仍自願捐款20萬,用於環城路某一座大型環島雕塑的建設。並宣布說,這僅僅是個開始,亞太集團在平川未來的大建設中,將進一步依靠黨和政府,為平川的經濟起飛作出更大的貢獻。
副總經理束萬宏看著電視畫麵禁不住議論說:“這個柏誌林,真是個大滑頭,捐了20萬塊錢,買下一座大型環島的永久性廣告不說,還落得個支持環城路建設,熱心公眾事業的好名聲,真他媽絕了。”
集團副書記冷海生卻說:“恐怕還不止這些吧?你沒聽這位柏總說嗎,他還要進一步依靠黨和政府,為平川的經濟起飛作貢獻呢。我估計,他作出這副姿態,不僅隻是做個永久性廣告,背後肯定還有文章,說不準又瞅著哪塊肥肉了。”
束萬宏說:“還不是機械一廠那塊地皮麽?這位柏總可是盯了好長時間了。先是纏著人家台灣華氏集團的華小姐,現在看看華氏的投資意向合同沒辦法履行了,市裏有可能把這塊地皮劃給咱們紡織機械集團,這小子又想到咱這邊插一手了。不信,你問問張總,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張大同正坐在對門的長沙發上抽著煙想心事,勉強笑了笑,沒答碴。
束萬宏又頗為不屑地說:“這個柏總也不想想,你一個民營企業,說到底也就是個規模大點的個體戶,胃口這麽大,現實麽?再怎麽改革,我們國家也還是公有製為主體嘛。”
張大同這才掐滅煙頭說話了:“老束呀,公有製為主體,並不排斥多種經濟形式共同發展嘛。尤其是在我們這種經濟欠發達地區,多種經濟形式的共同發展就更重要了。前幾天吳書記和束市長還和我談起過,要我們在總體思路的把握上多動動腦子,一方麵堅定不移地走強強聯合,規模經營的路子;另一方麵,也要把鄉鎮企業、民營企業的成功經驗引進來,激活我們這種國有大型企業的內部機製。吳書記特別提到了亞太的柏誌林,說這個人很有些辦法哩。”
冷海生說:“他再有辦法,賺的錢再多,也是自己的,不是咱公家的。”
張大同說:“不能這樣看問題。賺的錢是他的不錯,可他作為一個自然人能用掉多少?絕大部分還不是用於平川的經濟建設了麽?這有什麽不好?昨天,他帶著個女公關跑到了我家裏,要我死活把機械一廠的地皮弄下來,明確提出想參股蓋大廈。我當時沒答應他。現在想想,倒有個主意了。我們馬上不是要搞股份製改造試點麽?你們看,能不能接受他們亞太來入股呢?柏誌林說,他的亞太能拿出一千萬,有他這一千萬,我們環城路南線兩個廠子的拆遷費用不就解決了一部分麽?!今天,我們就在這個短會上先議議。”
正說著,另外一個副書記和一個副總經理也到了,張大同馬上叫秘書關掉電視機,宣布開會,開宗明義就說:“先通報一下情況:我們提出以兼並平川機械一廠為前提,自我消化兩個廠拆遷負擔的條件,市裏還沒有最後答複。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恐怕是,美國SAT公司遠東部的鄭傑明又插手了。鄭傑明從機械一廠邱同知那裏得知台灣華氏無法履行意向合同,又把修改後的方案拿了出來,準備向市政府另外支付五百萬元人民幣的地價補差,取得這塊黃金寶地五十年的使用權。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麽辦?南環兩個廠子是不是還按原計劃拆?拆了後,市裏把地皮給了美國SAT公司,我們就被動了。不拆,曹市長不答應。今天上午,曹市長和金秘書長又連打了幾個電話給我,話已說得很難聽了。”
老總、書記們都不說話。
張大同又說:“從顧全大局這一點上講,我看,我們沒有理由不拆,就是困難再大,也得拆。但是,從保護國有資產不向外資流失這個角度講,我又不太讚同先拆。我想借這個機會給市裏加點壓力,把這塊黃金寶地爭取到手,把這座規劃中的國際大廈變成我們未來的集團總部大廈。為此,我寧願和民營亞太公司合作,也不想和外資合作。我希望這座大廈沒有一絲美元的氣味。”
束萬宏提醒說:“張總,你這話可不能在市領導麵前說,這與我們積極引進外資,對外開放的大氣候不相符哩。”
冷海生也說:“要我看,真能和美國SAT公司合作也不錯,總比和柏誌林的亞太合作好。”
張大同不高興了:“同誌們,你們怎麽對民營企業有這麽大的偏見?亞太再怎麽說也是我們的民族資本,我們有便宜不讓自己的民族資本占,還能讓外國資本占嗎?全世界哪個國家不在保護自己的民族資本?在這一點上大家都不要糊塗!”
老總、書記們又不做聲了。
張大同歎了口氣說:“當然,到現在為止,地皮我們還沒拿到手,我也還沒想過讓亞太插手機械一廠的地皮,但已想請亞太對我們集團參股,就是法人股,自然,這也得他們願意。”
束萬宏搖起了頭,說:“隻怕柏誌林不會同意。這人多精明呀,不見肥肉不下嘴,他會把錢往咱這龐大的爛鍋裏扔?”
張大同說:“現在是爛鍋,將來不是,對此,我張大同充滿信心。另外還有一點,我請大家不要忘了:我們這個集團可是全省股份製改造的試點單位,將來很有希望成為上海證券交易所或者深圳證券交易所的上市公司。你們知道這上市公司意味著什麽嗎?”
這些長期計劃經濟造就出的書記、老總們大都不知道意味著什麽。
張大同真想給大家上一堂關於股票,關於期貨,關於現代經濟的大課。然而,眼下卻不是上這種課的時候,兩個廠子的拆遷和機械一廠地皮的事必須解決。於是,他搖搖頭,又回到了正題上:“我們麵對的就是這麽個情況,大家看看怎麽辦吧。”
冷海生這才說:“我讚成先頂一頂,不過,最好不要硬頂,還是軟磨,反正南環這邊一時也開不了工。”
束萬宏說:“軟磨不如硬抗,我看倒不妨早一點和市裏攤牌,請吳明雄書記明確表個態。”
又一個老總說:“吳書記如今和陳書記的關係可是不一般,陳書記老想著以優惠條件吸引外資。如果吳書記受陳書記的影響,表態答應把地皮給了SAT公司,我們就連這點希望都不存在了。”
正這麽說著,亞太集團的柏誌林打了個電話過來,對張大同說:“張總,告訴你一個最新消息,一個小時前,機械一廠那個漢奸邱同知,帶著SAT的鄭傑明到泉山水利工程指揮部去找陳忠陽了,百分之百是去談地皮。”
張大同一怔,急問:“你咋知道的?你不是在中心集募站表演捐款嗎?我剛才還在電視裏見到你呢。”
柏誌林說:“我就是在中心集募站聽內線朋友說的,絕對可靠。因此,我建議你們馬上去找吳書記,和吳書記好好談談,免得日後被動。”
張大同說:“我現在到哪去找吳書記?吳書記是在水利工地上,還是在環城路工地上,誰知道呀?”
柏誌林說:“我知道,現在吳書記和束市長都在國際工業園門前的路段上,正陪著省交通局李局長看規劃中的環島現場呢。”
張大同不由地發了句感慨:“柏老弟,我真服你了,信息這麽靈。”
柏誌林在電話裏直樂:“我在電視上做廣告時不是說了麽?我這個民營公司要依靠黨和政府,當緊當忙時不知道黨和政府在什麽位置還像話麽?!”言畢,又說,“張總,我對你老兄忠心耿耿,你這國營大集團得了好處可別忘了我這民營小兄弟呀。”
張大同說:“當然不能忘了你柏總。我們書記、老總們正在開會研究和貴公司的合作呢,不僅僅是一座大廈的合作嘍,想和你老弟更全麵,更精誠的合作,請你們亞太集團參股,如何?你老弟有沒有膽子把你們私人遊擊隊的土槍、土炮都帶過來,參加我們國軍呀?”
柏誌林不置可否,隻說:“張總,有您這樣的大帥做國軍司令,這事咱還不好商量嗎?!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把那塊黃金寶地拿到手。若是陳書記先找了吳書記,吳書記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你的工作就難做了。”
張大同覺得柏誌林說得不錯,遂中斷了會議,馬上驅車趕往國際工業園。果然,在國際工業園裏見到了吳明雄。
這時,吳明雄和束華如正在啟動區的綜合大樓裏向省交通局李局長介紹國際工業園的情況,一見張大同進門,便沉下臉問:“張總,你們紡織機械集團那兩個廠子是怎麽回事?咋還不動手拆?還等什麽?”
張大同說:“吳書記,我正要向您匯報……”
吳明雄說:“你別匯報了,我都知道。你們不就是盯著機械一廠的那塊地皮嗎?報告我看了。我告訴你,這事現在還不能談。地皮日後能不能給你們,我和束市長都不敢說。你們若因此就不顧大局拖延拆遷,影響環城路工程,後果自負!”
張大同心裏很怯,嘴上卻仍在爭:“聽說市裏打算把地皮給美國SAT遠東部的鄭傑明?我們就有些急,怕國有資產會流失。”
吳明雄這才口氣緩和了些:“大同,這你不要擔心嘛,我們共產黨的平川市委和平川市府不是滿清王朝嘛,我和束市長也不是慈禧太後和李鴻章,頭腦很清醒,堅定不移地進行改革開改,但卻決不會賣國。”
束華如也說:“市裏根本沒考慮過把地皮低價轉讓給鄭傑明,遲遲不能拍板的原因還在於台灣華氏集團。華氏不能如期投資電廠,責任在台灣當局,不在華氏。吳書記就想,我們做事不能太絕。現在,我們大體是這樣設想的,其一,這塊地皮給你們,由你們出麵和華氏合作,盡可能爭取最大利益;其二,在你們和華氏談不攏,而你們又有實力獨自開發的情況下,也可以由你們一家幹。”
張大同放心了,轉身告辭。
吳明雄追著張大同的背影又說了句:“張總,不要再觀望了,東環、南環的開工期要提前,你這個全市最大的國營集團要帶個好頭。”
張大同回頭向吳明雄揮揮手說:“吳書記,你放心,我連夜安排拆遷!”
驅車趕回集團總部時,天漸漸黑了下來。朦朧夜色中,幾個集募站門前還有不少下了班的人在捐款。集募站的收音機都擰到了最大的音量,電台在不停地廣播著一個個捐款者的姓名和捐款數額。
路過中山路集募站時,張大同無意中發現,自己年邁的父親也在捐款的人群中。
一陣熱流從心中湧過,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張大同停下車,悄然走到捐款隊伍的尾部,將口袋裏僅有的一百五十元現金全掏了出來,遞給一個帶紅領巾的小女孩說:“小朋友,叔叔沒時間排隊,你替叔叔把這些錢捐了,好麽?”
小女孩接過錢問:“叔叔,你叫什麽名字?怎麽給你登記呀?”
張大同說:“就這樣登記:一個平川市民。”
四十九王媛媛獨自一個人在家裏看著電視,聽著廣播,心漸漸熱了起來。後來,就一遍又一遍地想:平川市委、市政府號召每一個有勞動收入的市民為環城路工程建設捐款,自己作為一個平川市民,無疑也該響應號召,捐出一片心意。
開頭並沒想過要捐八千元,隻打算捐180元。因為,到這天下午五時止,她手頭隻有這180元錢。
沒想到,五時左右,過去的廠長,現在的康康豆奶公司總經理田大貴來了,帶了12000元給王媛媛,說是醫療費報銷款。
王媛媛知道公司上了豆奶生產線後,日子好過多了,對醫療費及時報銷深信不疑。然而,算了一下賬,卻發現不大對頭,報銷款多出了足有五千多元。
王媛媛便問田大貴:“這五千多元是咋回事呀?”
田大貴往王媛媛的床頭一坐,大大咧咧地說:“哦,這是經公司辦公會研究,決定發給你的醫療和生活補助。自費藥品按規定不能報銷,但,大家都知道你的困難,就補助了幾千塊嘛。”
王媛媛說:“這多不好,我病著,又不能給廠裏作貢獻,哪能拿這麽多補助?下麵不要叫死了?”
田大貴得意洋洋地說:“叫什麽?沒人叫的。大夥兒誰心裏沒數?咱過去連工資都開不上,現在,本公司全體員工在我田總經理的英明領導下,加大了改革步代,取得了初步的改革成果,有工資有獎金,平均每人每月都掙七八百塊錢,哪個不滿足?別說給你補助是辦公會研究定的,就算是我個人定的,誰又能說什麽?這支隊伍我當家。”
王媛媛嗔道:“看你說的,倒好像公司成了你田大貴的了。”把錢往田大貴麵前一推,又說,“拿走,拿走,別氣我了。”
田大貴拉著王媛媛白白的小手直笑:“別氣,別氣,媛媛,我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工作,也沒啥別的愛好了,不過就是得意時愛吹兩口嘛!不過,也就是在你麵前吹,在別人麵前還真不敢吹,怕被人逮著話把打我的小報告哩。”
王媛媛也笑了:“隻敢在我麵前吹,你田大經理也真夠威風的了。”
田大貴臉紅了,想說什麽,又沒敢說,隻緊拉著王媛媛的手不放。
王媛媛感到田大貴的手很濕,好像盡是汗。
本來這天可能會發生點什麽,可偏在這時,原副廠長、現在的副總經理湯小泉找來了,嚇得田大貴忙把王媛媛的手鬆開了,馬上換了副很正經的麵孔,以領導的口吻要王媛媛好好養病。
湯小泉沒注意到這一幕,風風火火地對田大貴說,東北三家聯營單位的老總們到了,要田大貴快回公司。
田大貴隻好回去,臨走時還交待說:“媛媛,身體好一點後,就常到公司看看,廠裏的兄弟姐妹都想念你呢。”
王媛媛心裏說,隻怕真正想念我的隻是你田大貴哩。
田大貴走後,王媛媛心裏熱乎乎的,先是想田大貴的種種好處,想田大貴早先給她許的願。大貴說過的,等把公司搞上去了,就送她到北京、上海最好的醫院去治病。自己便對自己說,自己的病真要能治好,就把這一輩子都獻給田大貴。最好是,她的病好之後,田大貴能碰上點啥事才好呢,比如,瞎了,跛了,她就心甘情願地一輩子服侍他,那該多美?!這念頭讓王媛媛嚇了一跳:自己是怎麽了?不把大貴哥往好處想,倒巴望著他倒黴,真是瘋了。
後來,看到桌上那一萬二千元錢,又想到了為環城路捐款。
現在她王媛媛有錢了,再捐180元就不像話了。她王媛媛可不是個普通市民,而是個特殊市民,為了給她治病,廠裏、報社,那麽多好心人捐過款。市委的緊急救助基金會也捐助過她整整一萬元醫療費。現在,集資上環城路,她該多捐點才對得起生她、養她、救助過她的平川哩。
這麽一想,便取了八千元出了門,到了中山路集募站。
這時,天已黑了,集募站進進出出來捐款的人還很多,王媛媛轉了好半天,也沒見人稀少下來,就在附近的市第一百貨公司轉了轉。在皮裝櫃台上看中了一件紅顏色的短夾克,樣子很新,街上還沒人穿,就動了心,想把它買下來,可一問價錢,竟要四百多元,便沒舍得。爾後在化妝品櫃台買了支五元三角錢的口紅,又到樓下的快餐店吃了兩元的盒飯,才又到了集募站。
正是吃飯時間,集募站裏沒人了,辦公桌後麵隻有一個帶眼鏡的中年人在記賬,屋子另一邊,還有個像是出納的女同誌在清點捐款。王媛媛進門時,屋子另一邊的女同誌沒在意,倒是帶眼鏡的中年人帶著一臉微笑站了起來。
王媛媛問:“你們下班了麽?”
“眼鏡”說:“沒下班,上麵有規定,隻要有一個人來捐款,我們就不下班。”
王媛媛說:“那好,我捐款。”
“眼鏡”麻利地拿出市民捐款登記冊和空白的捐款證書,準備填寫,習慣地問:“哪個單位?姓名?職業?捐多少?”
王媛媛把手上的小包往“眼鏡”麵前的桌子一放,將8000元全掏了出來:“就這麽多吧!”
“眼鏡”一下子愣住了:“這裏多少錢?”
王媛媛有些靦腆地說:“8000元,你點點。”
“眼鏡”忙對著屋子另一頭叫:“章會計,你快過來,這位姑娘一個人捐了8000元。”
章會計過來了,驚訝地看著王媛媛說:“我的大妹妹,你可千萬要想好呀,8000元不是個小數目,捐出去可就不能反悔的呀!”
王媛媛說:“我早想好了,不會反悔的。”
“眼鏡”說:“我勸你在辦捐款手續之前再想想。”王媛媛搖搖頭:“不要想了,你們收錢辦手續吧。”“眼鏡”很負責任,堅持說:“姑娘,你還是再想想,市委、市政府號召平川市民捐款,確有經濟目的,另外更重要的卻是,借此一舉喚起我們平川市民熱愛平川,建設平川的政治熱情。環城路總投資大約要幾個億,靠市民們捐二千萬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市委、市政府要求大家的,隻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盡心意,捐個幾十元、幾百元也就可以了。”
王媛媛聽不下去了,輕聲說:“你們這裏不接受,我就到別處捐去了。”“眼鏡”這才住了口,和那個章會計一起點起了錢。把錢收好,“眼鏡”請王媛媛在捐款登記冊上簽名。王媛媛先不願簽,後來拗不過“眼鏡”,隻得拿起筆,在自願捐款者姓名欄裏簽上了吳鳴兩個字。“眼鏡”和章會計先還沒起疑,到再三追問之下王媛媛仍不願報出單位地址時,“眼鏡”才懷疑這可能不是真名。“眼鏡”也不明說,靈機一動,要章會計拉住王媛媛,自己手忙腳亂地去找照相機,說是要給王媛媛照張像做個紀念。
“眼鏡”大概是怕王媛媛消失在平川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然而,王媛媛卻執意要消失在人海中化作一滴水。在同章會計拉扯時,王媛媛就想,我才不要出什麽風頭哩,就是想獻出一片心,了卻一段情。也許我會死去,可我的心,我的情,卻永遠留在了環城路上,當後人走在這條寬闊大路上時,她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趁章會計一把沒拉住,王媛媛風一般似地飄出了門,溶入了平川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拖著疲憊的身子一步步往家挪時,時間已經很晚了。王媛媛以為父親不會等她回家吃飯了。不曾想,下了解放路,搭眼就看到了父親熟悉的身影。做記者的父親正空著肚子站在巷口張望,焦慮不安地等著她。
陪著父親吃晚飯時,已是十點多鍾了,電視裏正在播平川新聞。“環城路工程指揮部消息:迄至今晚20時止,全市市民捐款已突破2400萬元,大大超過了工程指揮部的預期目標。環城路工程指揮部總政委、市委書記吳明雄,總指揮、市長束華如高度評價我市幹部、群眾的奉獻精神。”讓王媛媛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電視裏就播出了關於她的新聞。“最新消息:本台記者一小時前獲悉,中山路集募點今晚收到一位年輕女性的8000元捐款,創下了迄今為止我市個人捐款的最高記錄。該年輕女性執意不肯留下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工作單位,僅在認捐登記冊上署名‘吳鳴’。環城路工程指揮部委托本台發出呼籲,請‘吳鳴’同誌速與工程指揮部聯係,聯係電話是558868。再重複一遍,聯係電話是558868。”
之後,這個呼籲和這個電話號碼在報紙上、電台裏一次次出現,可王媛媛就是沒撥過。一周之後,中共平川市委、平川市人民政府發出“致吳鳴同誌及所有匿名捐款者的一封公開信”。公開信說,吳鳴同誌,您和許多捐款市民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可平川的城、平川的路將記住你們,你們的名字已永遠留在了平川大建設的史冊中。
那晚,王媛媛心情真舒暢,想笑,又想哭,人世間的一切都顯得那麽美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王媛媛就走到了陽台上,入迷地望著夜空出神。夜色真美好,正是十五前後,一輪皎月於高遠暗藍的天幕上掛著,滿天繁星閃閃爍爍,讓王媛媛不由地想起了一部很久以前看過的電影。電影的內容差不多忘幹淨了,可那名字記得真切哩,叫《今夜星光燦爛》。是的,今夜星光真燦爛!第十三章從省城到首都五十列車緩緩地停穩在站台時,吳明雄從車廂的車窗內看到了平川市政府駐省城辦事處主任居同安。居同安接車很有經驗,站立的位置恰在軟臥車廂門前,車門一打開,居同安就擠上了車,幫著吳明雄和隨行的市委秘書長葉青提著行李下了車。走在站台上,吳明雄就問:“小居,我要你搞的調查,你搞了麽?省城幾條主幹道的峰值車流量有多大?”
居同安說:“吳書記,等你到省委招待所住下,我再詳細向你匯報。我們不但搞了實地調查,還把省城交通局多年積累的資料也看了,包括國民黨和日本人時期的一些資料。”吳明雄說:“好,那我再給你一個任務:到省圖書館和各大學跑一下,把德國、日本和南韓戰後恢複時期的資料多找一些來,重點是道路基礎建設方麵的。等我出國訪問回來後交給我,或者交給葉秘書長。”
居同安應下了,後又隨口問道:“吳書記,你們這次不是到北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麽?咋又出國了?”
吳明雄說:“和省委領導同誌一起去北京開過中央工作會議,我和葉秘書長就從北京出境,在東京和嚴市長他們會合,三個國家,跑15天,主要考察道路市政建設。”
葉青叮囑說:“居主任,吳書記要的這些資料,你要親自跑,有些帶不出來的就複印,不讓複印就請人抄下來,中文版、外文版全要,時間有半個多月,應該沒問題吧?”
居同安連連說:“沒問題,沒問題。”
出站後,居同安引著吳明雄和葉青上了一輛嶄新的豪華皇冠。
吳明雄一上車就說:“小居呀,你可是比我闊氣喲,都坐上這種高級車了。”
葉青也說:“居主任,你的車可是超標了。按規定,你們這種處級單位隻能用桑塔納嘛。”
居同安馬上叫了起來:“我那台桑塔納都跑到20萬公裏了,束市長也不批我一台新車,連辦公經費也不給了,要我們搞改革,自己創收買車、搞接待。束市長和我說:有本事在省城辦公司賺錢,你居同安坐奔馳500我都不管;沒本事賺錢,你就發揚艱苦奮鬥的光榮傳統,駕駛自己的兩條腿去吧!”
吳明雄“卟哧”一聲笑了:“這個老束,還挺幽默的嘛。”繼而又說,“你居同安身份不一般,在省城就代表咱平川市委、市政府,有台好車也不為過,我放你一馬,隻裝不知道。”
居同安討好地說:“吳書記,要不,我把這台車換給您?”
吳明雄說:“我可不敢坐。”
居同安親自駕車,馳出車站廣場,打算直驅廣州路22號省委招待所。
吳明雄看了看手表說:“小居,時間還早,你帶我們兜兜風,在省城主要幹道上轉一圈,好不好?”
居同安說:“吳書記,坐了六個多小時車,你也不累?!”
吳明雄說:“坐車還累呀?大漠河水利工地和環城路工地上的同誌才叫累哩。”
於是,居同安便開著車帶著吳明雄滿城轉,轉到能停車的路口,吳明雄還幾次下車,用自己的大腳板量道路的路麵,搞得過往行人很好奇地盯著看,還差點引來了交警的幹涉。
吳明雄量馬路時,居同安就把自己的豪華車停得老遠,好像要和自己的市委書記劃清界限似的。
葉青也站在一邊遠遠地看,還搖著頭對居同安說:“咱這吳書記,真是走火入魔了,打從上了環城路,走到哪裏都喜歡量馬路。”
在勝利路和解放路交叉口,吳明雄正量著馬路,一輛奧迪突然停到麵前,把吳明雄嚇了一跳,也把不遠處的葉青和居同安嚇了一跳。
再也沒想到,奧迪裏鑽出來的竟是省委書記錢向輝。
錢向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老吳啊,散步散到我們省城大馬路上來了?我的車要是撞了你,算我的,還是算你的?”
吳明雄笑了:“撞不著的。”隨即又指著車水馬龍的路口議論說,“這個交叉路口的設計有問題,這麽大的車流量,我看當初就應該搞個立交橋。道路設計一定要超前。錢書記,你看,麵前的現實證明,適應就是落後嘛。”
錢向輝點點頭說:“是呀,十幾年前誰能想到我們的社會經濟會有這麽飛速的發展呀?”
吳明雄若有所思地說:“所以,這種曆史性的錯誤,我們平川今天不能再犯了,平川的環城路就是要搞第一流的。”
這時,居同安和葉青都過來了,過往行人也不時地往這邊看。
錢向輝怕影響交通,便對吳明雄說:“來,上我的車吧,我正要到招待所去看你們這幫市委書記們呢。”
吳明雄說:“我們辦事處的車在這兒呢。”
錢向輝說:“你坐我的車,讓他們自己走吧。”
吳明雄馬上想到了合田事件,想到了道路和水利工程引起的風風雨雨,以為省委書記錢向輝可能要和自己談些什麽,私下裏警告一二,於是,便上了錢向輝的車。
然而,錢向輝卻沒發出任何警告,甚至沒主動提起合田事件和那些風言風語,而是和吳明雄大談基礎建設對經濟起飛的決定性作用,講的幾乎都是外國的事。
錢向輝說:“大家都知道嘛,日本和德國,作為二戰的戰敗國,戰後經濟是建立在一片廢墟上的。當時的國際經濟學家們曾預言:日本和德國在30年內翻不了身。可沒想到,在很短的時間裏,日本和德國的經濟都搞上去了。這裏麵的因素當然很多,但有一點給我的啟發很大。哪一點呢?就是基礎建設。在戰後最黑暗的日子裏,當柏林和東京街頭的少女們為一個麵包、一個飯團在賣淫,昔日的白領從地上拾美國軍人的煙頭抽的時候,他們的戰後政府也沒忘記整個國家的基礎建設。德國很多著名公路就是在那時修的,現在還在起作用,了不起呀。”
吳明雄的心一下子熱了:“我正要找這方麵的資料哩,自己想看,也想請平川的同誌們看看,進一步統一認識。錢書記,你能給我推薦一些麽?”
錢向輝說:“回頭我開個書目給你吧!”
吳明雄這才主動說:“關於平川的水利和道路工程,錢書記,你是不是聽到了一些議論?”
錢向輝極其簡潔地說:“說來說去,就是合田一個會嘛!”
吳明雄說:“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已讓我們市委撤了。不過,這個縣委書記從本質上講還是個好同誌,我們真是揮淚斬馬謖呢。”
錢向輝絕口不談尚德全,也不提具體事情,隻說:“對你們這些市委書記,我一直講,你們權力很大,責任不小,關乎一個地方的興衰。決策錯了,要負主要責任的是你這個市委書記;發現問題不處理,要負責的,還是你這個市委書記。你主持的班子決策對頭,對出現的問題,和某些很難預料的突發性事件,能不徇私,不舞弊,按黨紀國法秉公處理好,我這個省委書記也就沒啥好說的了。”
吳明雄完全聽明白了:錢向輝實際上是在告訴他,謝學東並不能代表省委,作為省委一把手的錢向輝是支持他吳明雄幹實事的,那些不負責任的風言風語,蒙騙不了這個省委一把手的眼睛。
這讓吳明雄很欣慰。
然而,吳明雄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和錢向輝坐在車上談話的同一時刻,大漠河水利工地上又出了事:水長縣副縣長兼水長縣水利工程指揮司明春收受某皮包公司女經理方小芳區區800元賄賂,竟將一批過了期的劣質方便麵賣給水長段工地,以致造成432人食物中毒,引起了水長民工的極大義憤,約13000人自當日15時起宣布停工。
組織停工的領頭人是誰,一時無法查明。
這個要命的電話是肖道清打來的。
時間是22時45分。
其時,吳明雄正在衛生間洗澡,是光著身子接的電話。
肖道清在電話裏毫不掩飾地對吳明雄說:“吳書記,因為事發突然,又事關重大,據我判斷,水利工地上很有可能出現動亂,所以,我已同時向省委謝學東同誌和省政法委作了緊急匯報。”
吳明雄握話筒的手抖了起來,強壓著才沒發火,隻冷冷地問:“肖副書記,你憑什麽判斷水利工地上會出現動亂?你是不是惟恐天下不亂?既然你已直接向謝學東書記作了匯報,還找我這個市委書記幹什麽?!”說罷,吳明雄狠狠掛上了電話,拉開衛生間的門對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的葉青叫道:“葉秘書長,給我要水長工地,找陳書記!”
招待所總機尚未把陳忠陽的電話要通,肖道清的電話又打進來了,非要吳明雄接不可,葉青隻好把話筒交給吳明雄。
吳明雄沒好氣地問:“肖副書記,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肖道清說:“吳書記,你別發火嘛!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對黨的事業負責。13000民工罷了工,真出現動亂咋辦呀?是管水利工程的陳忠陽同誌負責呢,還是我這個政法書記負責呢?你吳書記心裏總得有個數嘛。”
吳明雄說:“我知道,你打這電話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與你無關是不是?我明白了,請你掛上電話好不好?我在等水長工地陳忠陽同誌的電話。”
肖道清仍不掛上電話,又說:“你總得聽我把話說完嘛。工地出事以後,陳忠陽同誌要我派市公安局局長畢長勝到水長工地抓人,確切地說,就是抓水長縣副縣長司明春和水長縣三山貿易公司經理方小芳。我覺得抓司明春有些欠妥當,其一,司明春是不是受了800元的賄,還要調查;其二,就算司明春受了800元的賄,也夠不上刑事犯罪;其三,恕我直言,罷工民工要求逮捕身為副縣長兼工程指揮的司明春,很可能是在發泄對水利工程本身的不滿,我們抓了司明春,罷工民工極可能提出新的要求,對此,我不能不保持高度的政治警覺。雖然我對工程上馬有保留,可在防止和鎮壓動亂這一點上,我是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的。我把這些道理講給陳忠陽聽,請陳忠陽保持政治頭腦的清醒,對一般群眾多做政治思想工作,同時,好好排查一下為首鬧事的民工頭頭,以便日後公安部門處理,陳忠陽就破口大罵,完全喪失了一個市委副書記最起碼的風度。”
吳明雄問:“這麽說,到現在為止,你肖副書記除了打電話向上報告,什麽事也沒做,是不是?那我告訴你,這種最起碼的風度我也沒有,我也要罵你是不通人性的昏官!”
再也想不到,肖道清竟會這麽糾纏不休,吳明雄把電話剛掛上,一分鍾不到,他的電話又打進來了,沒等吳明雄說話,就搶先說:“吳書記,我知道你著急,所以,你在不冷靜的情況下說兩句氣話,我不怪你。但我要鄭重申明的是,我並不是不做工作,而是沒法工作。首先,對這個水利工程的上馬,我是有保留的,我之所以有保留,就是因為我們沒有量力而行,我擔心出亂子,給黨和人民造成重大損失。事實證明,亂子不斷,從集資開始就有人告狀,接著就是合田事件和今天的水長罷工,順便提一下,今天下午,市政府門口還有農民開著手扶拖拉機來群訪,是束市長接待的,可能還是為了水利集資。其次,作為管政法的副書記,我必須從法律的角度考慮問題,不能不顧後果地一味蠻幹……”
吳明雄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厲聲打斷肖道清的話頭,一字一頓地說:“肖道清同誌,現在,我以一個市委書記的名義命令你,什麽話都不要說了,立即放下電話!”
那邊的電話這才很不情願地掛上了。
沒一會兒工夫,陳忠陽的電話打進來了,開口就說:“老吳,你是不是在開電話會議呀?我的電話老打不進來。”
吳明雄沒作任何解釋,焦慮地問:“工地上的情況怎麽樣?停工範圍和事態有沒有擴大?據肖道清說要動亂了?情況是不是很嚴重?”
陳忠陽憤憤地說:“按咱肖書記搞階級鬥爭的辦法,當然要出大事。我們的民工中有什麽階級敵人呀?他們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停工的。他們出這麽大的力,一天幹十幾個小時的活,身為水長縣副縣長的司明春竟敢串通一個蕩婦坑害我們的民工,不抓能行嗎?我從上午一發現問題,就請肖道清把市公安局的畢長勝派過來,他直給我打官腔。民工們停了工,他還是不理睬。實在沒辦法,我從雲海市公安局臨時調了一些人去,把司明春和那個姓方的蕩婦都從窩裏掏了出來,押到水長工地上當場上了銬子,用槍押走了,就是剛才的事。”
吳明雄說:“好,處理得及時果斷!民工們的反映如何?”
陳忠陽說:“民工反映很好,好多民工流著淚在我麵前跪下了,說是人民政府公道,不護貪官汙吏,稱我們是青天。現在,13000民工已全部複了工,正在陸續往工地上走,老吳,你聽聽席棚外的腳步聲有多響。”
電話裏果然傳來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陳忠陽又說:“民工們已表示了,停工失去的時間,他們會加班加點奪回來。你放心到北京開會去吧,水利工程方麵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吳明雄真感動,聲音哽咽著說:“老陳,代我謝謝水長縣的民工同誌們,謝謝他們對黨和政府的高度信任。告訴他們,他們的要求是合理合法的,讓他們放心,對水長縣副縣長司明春和那個姓方的經理,政府會從重從快依法嚴懲!”
最後,吳明雄又問:“432個食物中毒者的情況怎麽樣?有沒有死人?”
陳忠陽說:“迄至目前還沒死人,估計不會死人,200多人已出了院,在水長縣醫院治療的大部分也不太重,隻有14個人沒脫離危險期。”
吳明雄說:“要給水長縣醫院下個死命令,千方百計保證不死一個人!”
陳忠陽說:“這個命令我已代表市委下過了。”
吳明雄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這才把肖道清在幾次電話裏說的情況向陳忠陽通報了一下,並提醒陳忠陽注意,可能謝學東和省政法委有關領導還會找他。
陳忠陽鬱鬱地問:“對咱這個肖書記,我們究竟還要容忍到什麽時候?”
吳明雄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他畢竟還年輕,我們都再看看吧!”
想到肖道清“順便”說起的農民群訪,吳明雄又掛了個電話給市長束華如。
束華如正在環城路工程指揮部裏,一接到電話就樂了,“怎麽?大老板,對我們這些打工崽不放心呀?半夜三更還查崗?”
吳明雄說:“老束,別開玩笑,我問你,下午市府門口是不是發生了農民群訪事件,是不是水利集資引起的?處理情況如何?”
束華如說:“這麽點小事,我一去就處理完了。不是水利集資的問題,而是鄉鎮打著水利集資的旗號亂攤派的問題。泉山縣有個鄉,書記、鄉長串通一氣,把以資代勞款從每人45元提到85元,逼農民繳。農民知道市裏規定的隻是45元,自己繳85元上了當,就找市政府來討說法了。農民同誌們通情達理,都和我說,上水利,挖旱根,誰受益誰出資,這沒話說,可層層加碼就不對了,我們的血汗錢來得不易呀。我代表市政府當場答複了他們,並電話通知泉山縣,要他們縣裏先替鄉裏墊退多收的款項,下一步查處該鄉的黨委書記和鄉長,該撤的撤,該換的換,決不能看著這幫土皇帝橫行鄉裏。”
吳明雄提醒說:“重點查經濟,我懷疑這裏麵有貪汙問題。如有這類問題,要堅決依法處理,該開除黨籍就開除黨籍,該判刑就判刑!要這幫敗類明白,誰汙我平川市委、市府的清白,破壞我們的建設,誰就得付出沉重的代價!”
束華如說:“好,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放下電話後,吳明雄長長地舒了口氣,對一直伴在身邊的秘書長葉青說:“這個肖道清,又在謊報軍情!”
葉青說:“人家政治上敏感,政策觀念強嘛。”
吳明雄“哼”了一聲說:“那他最好到政策研究室去當主任!”
葉青眼睛一亮說:“我倒有個建議,我們常委的分工可以再調整一下嘛,讓肖書記去主管計劃生育和黨群。這可都是些政策性很強的工作,又是應該常抓不懈的工作。也省得他當緊當忙時誤事,他目前分管的紀檢、政法這一攤子太重要了。”
吳明雄沉思了片刻,笑了笑說:“啥工作不重要呀?葉秘書長,你真以為計劃生育工作就不重要?這是基本國策嘛,有一票否決權哩。我們平川是個有一千多萬人口的大市,計劃生育工作抓得鬆一鬆,一年就能多生十幾萬,不得了呀!他肖道清要是真能把這項天下第一難的工作抓好,也就算稱職了。”
葉青馬上說:“那好呀,肖書記在常委裏最年輕,應該迎著困難上嘛。”
吳明雄這才說:“常委分工的調整,不能我一人說了算。我看,還是征求束市長、陳書記和大家的意見再說吧。”
這夜,吳明雄失眠了,躺在省委招待所的房間裏翻來覆去睡不著,大睜著兩眼,看著天花板發呆。後來,爬起來,到服務台找了兩片安眠藥吃下,才在黎明到來前熟睡了一陣子。五十二
進京的特快列車從省城發車是上午九時,抵京已是半夜了。到萬壽路中組部招待所住下來,吳明雄累得很,也困得很,想洗個澡好好休息,不曾想,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卻主動找上了門,說是睡不著,要找點酒喝,點名要平川大曲。
吳明雄笑著說:“謝書記,你不想想,到北京開會,大老遠的路,我帶平川大曲幹什麽?”
謝學東指點著吳明雄說:“咋?不主動繳械是不是?那我可就搜查了?搜出多少,我拿走多少,你可別心疼啊!”
葉青忙解圍說:“吳書記沒帶酒,我倒帶了兩瓶,是送朋友的,最新的仿古紫砂瓶裝,謝書記,您恐怕還沒見過呢。”
葉青把一瓶酒拿出來,往桌上一放,自己主動回避,出門找人聊天了。
謝學東待葉青走後,從灰中山裝的大口袋裏掏出一包花生米,又把酒瓶打開,往兩個空茶杯裏倒滿了酒,招呼吳明雄說:“來,來,老吳,一起喝兩口,咱隻喝不帶,實實在在。”
吳明雄知道,謝學東肯定有話要說,便強打精神,走到謝學東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了。坐下一想,自己還帶了幾包合田縣新出產的紅心山芋脯和紅心地瓜幹,就到包裏找了出來,請謝學東嚐嚐。
謝學東嚐過後,誇讚說:“不錯,不錯。如今人們大魚大肉吃夠了,還就喜歡吃些野菜什麽。城裏的孩子們各種高級的果脯、梅子吃多了,沒準還就要吃山芋幹、山芋脯哩。老吳,你真聰明,能想到開發合田的山芋幹,有想像力,很有想像力呀。”
吳明雄說:“謝書記,你可表揚錯了。有想像力的不是我,而是合田大劉鄉的一幫子新型農民。這山芋幹的開發,是他們搞出來的,已經成係列產品了,上個月打進了上海和北京的超級市場。”
謝學東說:“這總是你吳書記支持的結果嘛。”
吳明雄苦苦一笑:“我可沒支持他們,而是做了一回反對派哩!去年,在剛上任的第一次常委會上,我就公開批評過合田,說他們提出的‘山芋起家,靠加工發財’是典型的小農意識,連大農都不是。可人家沒被我這個市委書記批倒,嚇倒,照舊搞山芋的多種經營和開發,硬是闖出了一條因地製宜的致富之路,讓我不能不認錯呀。前一陣子,合田的紅心集團成立,我寫了賀信去,號召貧困地區的同誌們向他們學習。就學他們這種不惟上,隻求實的精神勇氣。”
謝學東似乎從吳明雄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稍微有些尷尬,淺淺抿了口酒,笑道:“老吳,你現在倒是蠻有自我批評的精神了嘛。哎,你聽沒聽下麵5555的同誌說起過‘新三大作風’呀?”
吳明雄說:“是不是這麽幾句:理論聯係實惠,密切聯係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這現象確實存在呀,比如說,我們肖書記就比較注意聯係你這個老領導嘛。”
謝學東笑了,說:“老吳,其實你不知道,對肖道清批評最多的,恐怕也就是我了。他這個人的長處和短處都很突出,老成、穩重、政策性強,政治上比較成熟,也廉潔自愛,有上進心。但是,終究還是年輕一些嘛,實踐經驗少一些,處理突出性事件的能力還差一些,碰到大一點的事情,有時就難免判斷失誤,驚慌失措。像昨天水長工地發生的事,完全沒有必要這麽慌張嘛!他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時,我就說,天塌不下來。果然,一問陳忠陽同誌,事情早處理完了。他向你匯報時,是不是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呀?”
吳明雄譏諷說:“是蠻急的。不過,我們這位肖副書記急的不是水長出現的事情,而是急於擺脫自己的責任。這位同誌雖然年輕,政治上確是很成熟了。”
謝學東擺擺手說:“老吳,這就是你的誤會了。你想想,他又不分管水利工程,對水長發生的事情,他有什麽責任呀?他擔心出現動亂,向我們匯報,提醒我們注意,是有政治責任心的表現嘛,有什麽錯誤呢?”
吳明雄揣測,可能因為水長風波平息了,肖道清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策,又請謝學東出麵作解釋了,於是,便問:“謝書記,是不是肖書記又打電話找了你?”
謝學東說:“不是他找我,而是我找到了他,嚴肅批評了他,要他好好向你,向陳忠陽這些老同誌學習。我對肖道清同誌說,老同誌在長期實踐中摸索總結出的工作經驗,是黨的寶貴財富,是在任何書本中都學不到的。”
吳明雄說:“他又沒有錯誤,你批評他幹什麽?”長長歎了口氣,又說,“倒是我們這些老同誌,錯誤不少啊。誰敢說自己在一生的工作中沒有錯誤?鬧不好,日後還會繼續犯這樣那樣的錯誤。隻有肖道清,可能永遠不會犯錯誤。”
謝學東明顯感到吳明雄話中有話,便問:“為啥他就永遠不會犯錯誤?”
吳明雄說:“他不幹事嘛!”
謝學東搖了搖頭說:“怪不得肖道清說,你老吳對他有成見呢?!肖道清做了這麽多年的市委副書記,真就沒幹工作?不對吧?你是在說氣話吧?不能因為他對水利、道路工程的上馬有不同意見,你就這樣評價他,這不公道嘛。我對水和路同時上馬不是也有保留麽?你是不是也認為我不想幹事?同誌,平川的事情很多,不僅隻有水和路嘛。”
吳明雄不願再說下去了。
謝學東卻又說:“平川的市委班子一定要團結嘛,作為你們過去的老班長,我覺得我有責任提醒你們。我和肖道清同誌多次說過這個問題,再三告誡他,要他尊重你這個一把手和班子裏的每一個老同誌、新同誌,一定要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今天,我也和你說說這個問題,班子的團結搞不好,你這個班長總有責任嘛。從北京回去後,你們開一次民主生活會,深入交交心好不好?”
吳明雄點點頭說:“謝書記,你這個提醒很及時,看來,我們是要開一次民主生活會了……”
後來,雙方都小心著,天上地下扯了些別的,扯到快12點,串門的葉青回來了。謝學東又和葉青說了幾句閑話,才起身告辭。
葉青待謝學東走後才發現,兩個茶杯裏的酒幾乎沒動,便故意說:“看來你們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吳明雄滿麵疲憊地苦苦一笑:“實在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哩!”葉青問:“謝書記找你談什麽?”吳明雄說:“你猜猜看?”
葉青說:“又是興師問罪吧?水長工地罷工了,出亂子了,不得了了,這都是你們蠻幹的結果!你們就是聽不進不同意見!就是不把肖道清同誌的正確提醒當回事!吳書記,是不是?”
吳明雄緩緩地搖搖頭說:“錯了,謝書記的領導水平可沒這麽低,水長工地的事怎麽發生,又怎麽解決的,他很清楚,誰是誰非,他也很清楚。他這回來和我談班子的團結問題了。要我們大家在擔著風險沒日沒夜工作的同時,一定要團結好頭腦清醒的肖道清同誌。”
葉青一怔,說:“該不是肖道清猜到你想讓他去主管計劃生育了吧?”
吳明雄感歎說:“否則,還能稱得上頭腦清醒嗎?!這位同誌已意識到了自己麵臨的政治危機。這是一個多麽敏感,多麽精明,又多麽善於經營自己政治前途的同誌呀!這個同誌若是能把一半的心機用到建設平川的工作上,平川一千萬人民該有多幸運啊!”
葉青默然了。
第十四章漫長的戰線
大漠河像一條被熱氣騰騰劃開了肚腸的巨龍,橫臥在千裏平川的雪野上。嚴冬已經過去,無限春意在大地的熱土下緩緩複蘇。從最北麵的大漠縣,到最南麵的雲海市,積雪逐漸融化,合田以南已看不到多少積雪的蹤影了。然而,天仍很冷,六百裏工地上的氣溫,連著幾天一直在-5℃到-3℃之間徘徊。
春耕春播的農忙季節,在不經意中漸漸逼近了,南水北調工程進入了階段性衝刺時刻,各縣市工程指揮部調到工地上的民工和機械與日俱增。最多的一天,六百裏大漠河上竟匯集了187萬人馬和包括挖土機、汽車、拖拉機在內的各類大小型機械2.5萬台。駐平川某集團軍也應平川市委、市政府的請求,出動了一個成建製的工程團,協助泉山、水長境內十幾座重要橋涵的施工。
三十四
工程總指揮陳忠陽日夜坐著一輛滿是泥水的北京吉普,顛簸在大漠河沿線,伴著吼叫與國罵,指揮調度全線工作,處理可能發生,而又確實天天發生的問題。這個平川市委資格最老、年齡最大的副書記,於日夜奔波中像是一下子又老了10歲,人也變得又黑又瘦,就像個老農民。有時在工地上,一些不認識他的民工竟把他稱做“老大爺”,還問他,這麽大歲數了,咋還來上河工呀﹖
自從水長縣工地發生了食物中毒事件,陳忠陽就以工程總指揮部的名義通令各縣工地,一律不得從非正常渠道采購任何食品,包括食鹽在內。在此之前,工地上已發現有少量劣質缺碘食鹽流入,所幸的是,都被及早查到並沒收了。同時,陳忠陽也養成了一個習慣,到任何一個地方,先看夥房,查夥食,發現問題當場處理。
陳忠陽不論到哪裏檢查工作,從來都不事先通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抓住誰算誰倒黴。平川八縣市半數以上的縣級指揮或現場指揮挨過他的惡罵。有個轉業軍人出身的現場指揮就喊陳忠陽老巴頓。大多數民工可不知道老巴頓是美軍的四星上將,喊來喊去,就變成了“老八陣”,還有解釋:“誰敢懵咱陳書記﹖咱陳書記可是老黃忠了,當年和老省長一起八次領人上河工,所以才叫老八陣哩,你們知道不知道﹖?”
這天中午,陳忠陽的北京吉普突然從泉山開往大漠,一路向北檢查著,傍晚來到了下泉旺工地。
把車停在漠河大橋下,陳忠陽帶著秘書小嶽下了車,從北岸河堤一步一滑下到了河底工地上。
工地上,下泉旺村的民工正於休息中等待吃晚飯,滿河底和朝南的一麵堤坡上都是人,有的坐在滿是泥水的大筐上,有的死了似的躺在地上,還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高喉嚨大嗓門的聊天罵娘。陳忠陽和秘書小嶽從他們身邊走過時,誰也沒動一動,坐著的坐著,睡著的睡著,罵娘的照罵娘。
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民工罵道:“日他娘,老子寧願去蹲監獄,也不想再這麽拚下去了?這是人幹的活麽﹖一天十四五個小時,沒日沒夜地搶工期,還不如勞改犯人?”
另一個民工接上來說:“三哥,你要怨得怨自己的命?咱下泉旺不是窮命麽﹖咱他娘要有錢,也能拿錢出來‘以資代勞’,誰還來玩這命呀﹖”
中年民工又罵:“日他娘,我要早知道上麵叫咱這麽拚,就把家裏的驢賣了,交集資款,才不到這裏來當驢哩?”
又一個年輕民工說話了:“算了吧,三哥?你家值錢的玩意,也就那頭小青驢了,你要真敢賣了,三嫂就得一輩子把你當驢使,那還不如在這受幾個月呢?”
聚在一起的民工都笑了。
年輕民工又說:“就咱下泉旺一村人苦呀﹖這600裏工地上,哪縣、哪鄉、哪村不一樣苦﹖南麵的人苦得不更冤﹖就算不上工程,人家好歹也總還有水用,咱這可是最下遊,不上工程就沒法過。所以,咱今天苦點,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
這時,一個坐在大筐上抽煙的精瘦漢子說話了:“小五子說得對,咱就是為自己嘛?整好了大漠河,不要年年為水打仗了,我這個村書記也就好當了,再用不著年年枉法,為死人、傷人、頂缸的人發愁。所以,老少爺們都得給我向五子學習,好好幹活,少胡說八道?”
陳忠陽注意到了這個精瘦的漢子,走到麵前問:“老弟呀,這麽說,你就是下泉旺的村支部書記嘍﹖”
精瘦漢子認出了陳忠陽,忙從大筐上站起說:“陳書記,你咋來了﹖”
陳忠陽笑眯眯地問:“你認識我﹖”
精瘦漢子笑道:“咋不認識﹖我叫曹同清,五年前您分管政法時,找您告過狀哩,和我們老書記一起去的。”
陳忠陽說:“為和上泉旺的械鬥,是不是﹖?你們真是遠近有名哩。”
曹同清點點頭,又指著麵前的民工說:“陳書記,我們莊稼人說話隨便,其實也是累急了,都沒有壞心,您可別往心裏去。”
陳忠陽心情挺好,嗬嗬笑著說:“是的,是的,你別和我解釋了,我全理解。我累急了也得罵兩聲娘的。現在我也經常罵娘哩,在吳明雄麵前都罵。”說罷,還用力拍了拍曹同清的肩頭。
不料,曹同清“哎喲”一聲痛叫,差點趴到了地下。
陳忠陽感到哪裏有些不對勁,忙撩開曹同清披在身上的棉衣看,這才發現,曹同清兩個肩膀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貼身穿著的破棉毛衫已和那些模糊的血肉緊緊粘連在一起了。
扶起曹同清,陳忠陽痛心地問:“是抬筐壓的麽﹖”
曹同清點了點頭,又說:“這兩天不抬筐了,裝土,不礙事的。”
陳忠陽關切地說:“那也要小心發炎。”
陳忠陽請秘書小嶽找了工地衛生員來,要衛生員想法處理一下。
衛生員也沒法將曹同清身上的破棉毛衫和模糊的血肉分開,後來,隻好用剪刀剪去了破棉毛衫,隔著曹同清肩上的殘布,給傷口上了藥。
曹同清挺不好意思的,說:“大家還不都這樣﹖我們村不少人腳都凍腫了,腳上的鞋襪都脫不下來了。還有的人已累倒在工地上了。這都沒啥,就是夥食問題大些,麵全吃完了,盡是米,鍋大,飯燒不透,老夾生,大家意見比較大。送來的菜也全吃完了,這幾天天天吃過去扔掉的白菜幫子。”
陳忠陽一愣,問:“哦,有這種事﹖你們的縣委書記劉金萍在不在工地上﹖”
曹同清說:“大概在前麵十二裏鋪吧﹖聽說中午十二裏鋪河道塌方,她從我們這兒路過了一下,沒說幾句話就走了。”
陳忠陽又問:“這裏的夥食情況她知道不知道﹖”
曹同清說:“劉書記知道的,還說了,縣裏要想辦法解決。”
陳忠陽想了一下,對秘書小嶽說:“我們走,馬上到十二裏鋪去,看看這位劉書記今晚上吃什麽!”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曹同清和身邊的民工說:“今晚,同誌們再艱苦一下,明天中午我陳忠陽保證你們吃上粉絲燒肉,吃不上,你們把我扔到菜鍋裏煮了吃!”
再上車,陳忠陽沒笑臉了,一路上大罵劉金萍,嚇得小嶽一句話也不敢說。
吉普車沿大漠河北去,路過一個小村落時,陳忠陽無意中聞到了一陣陣肉香味。留心一找,肉香味竟是從一個寫著“泉旺鄉水利工程現場領導小組”白灰大字的院落飄出的。
陳忠陽要司機在院落門口停車。
車還沒停穩,陳忠陽便從車裏跳了下來,循著香味,衝進院子。
朝北一間小房子裏,幾個鄉村幹部模樣的人正在喝酒,兩張拚在一起的辦公桌上擺著三個大瓷盆,一個盆裏裝著熱氣直冒的紅燒豬肉,一個盆裏裝的是隻整雞,還有一盆是鹽水花生米。
陳忠陽把門推開,馬上問:“這裏誰負責?”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認出了陳忠陽,忙站了起來招呼說:“陳書記,天這麽冷,您和我們一起喝點吧?”
陳忠陽不理,又問:“你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職務?下泉旺工地歸不歸你管?”
中年人忙說:“我叫於大敬,是泉旺鄉分管農業水利的副鄉長,下泉旺工地自然歸我管,是不是下泉旺工地出啥事了?”
陳忠陽抓過桌上的酒瓶,在桌上用力頓著,罵道:“出啥事了?你們還有臉問我?民工們在工地上出著牛馬力,天天吃白菜幫子、夾生飯,你們倒是有肉有雞,還有酒,這他媽的是怎麽回事呀?!啊?你們吃的是不是民工的肉,喝的是不是民工的血?!我問你們!”
實在是怒不可遏,陳忠陽把酒瓶往桌上猛一砸,酒瓶碎了,瓶中的酒和碎玻璃四處迸飛,連陳忠陽自己身上都濺濕了一片。
陳忠陽仍不解氣,隨手又把桌子掀了:“我讓你們吃!讓你們喝!”
掀完桌子,陳忠陽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說了一句:“你們今天參加喝酒的人,明天全給我到大漠縣委找劉金萍報到,聽候縣委處理!”
說這話時,陳忠陽再也想不到,自己一氣之下的狂怒,竟惹下了大禍,酒瓶破碎飛起的碎玻璃紮傷了於大敬的眼睛。當時,陳忠陽確實沒發現於大敬的左眼角在流血。
秘書小嶽發現了,卻一直沒敢說。
在十二裏鋪見到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天已黑透了,劉金萍正和縣工程指揮部的幾個同誌圍著一堆木炭盆在烤火、吃飯,邊吃邊說著工程進度什麽的。陳忠陽注意到,劉金萍一身都是黑泥,腰以上的部位全濕透了,大黑碗裏裝的同樣是夾生米飯和一塊鹹蘿卜頭,氣才多少消了些。
然而,陳忠陽還是黑著臉對劉金萍說:“這樣不行,我的劉大書記!你難得在工地上吃頓飯,而民工頓頓要在工地上吃,老是白菜幫子、鹹蘿卜頭就行了嗎?你不要指望我會表揚你廉政!”
劉金萍用筷子輕輕敲著碗,苦著臉說:“陳書記,你真錯怪我了,你以為我想表演廉政?我們不是沒辦法嘛?縣裏太窮,工程幹到現在,已是後期了,我們能拿出來的補助款已全拿出來了。這幾天黃縣長正在組織縣委、縣政府機關的幹部為工地獻愛心,可能能籌到點錢應應急吧。”
陳忠陽提醒說:“你不要官僚,鄉鎮一級幹部要好好抓一抓,工地上這麽難,泉旺鄉有個副鄉長還帶著一幫人喝酒吃肉。平時倒罷了,這種時候是絕對不允許的。我建議你查一下,看看他們的酒肉都是從哪弄來的?如果是克扣民工補助款,就把他們堅決撤下來。”
劉金萍說:“我明天親自去查。”
最後,陳忠陽才歎著氣說:“出這麽大的力,就是再窮的縣,再窮的人也有權利吃得好一點!這樣吧,我先撥30萬給你們,你們派人連夜去拿,一定要保證明天中午讓大漠25萬民工吃上一頓粉絲燒肉!一定要保證!”
劉金萍聲音哽咽地說:“陳書記,我,我代表大漠25萬民工謝謝您!”
陳忠陽手一擺:“謝我幹什麽?要謝謝我們的民工!我們平川的每一個黨政幹部都要謝謝他們!沒有他們這187萬好弟兄在300公裏戰線上掙紮拚命,我們南水北調的宏偉藍圖就會變成曆史的笑柄!”
說罷,陳忠陽把手一伸:“給我來碗飯,我和小嶽今天也在這兒吃了。”
縣委女秘書小趙,給陳忠陽和小嶽各盛一碗夾生飯,又從屋角的一個大缸裏摸出幾個在鹽水裏泡了沒多久的小蘿卜,遞給了陳忠陽和小嶽。
正吃飯,有人來報告,說是上遊的淤泥又下來了。
劉金萍一怔,和陳忠陽打了聲招呼,放下碗,起身就走。
小趙站起來喊:“劉書記,你可別再下水了。”
劉金萍沒理,風風火火出了門。
小趙忙對陳忠陽說:“陳書記,你是總指揮,你就勸勸我們劉書記吧,她是女人,今天不方便,老在冷水裏泡著不行呀!”
陳忠陽馬上明白了小趙的意思,起身追到門口,想喊劉金萍回來,可劉金萍已在夜色下急匆匆走得很遠了,便沒喊出聲。
望著在月光下人頭湧動的河灘,陳忠陽很動情地訥訥著對小趙說:“你們劉書記不僅僅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她還是經濟欠發達的大漠縣的縣委書記呀。”
泉山縣委副書記祁本生後來一直認為,在90年代那個曆史性的冬天,當他帶領著泉山縣32個鄉鎮24萬民工奔赴大漠河畔的時候,才算真正懂得了什麽叫“波瀾壯闊”,什麽叫“人民戰爭”。那種大江東去,氣勢磅礴的情景,給祁本生留下了永難忘卻的記憶,讓祁本生驟然間發現了人民群體力量的偉大和領導者個體生命的渺小。望著麵前鋪天蓋地的人群,祁本生當時就想,這些湧動著的黑脊梁,就是一片堅實的大地,正是這片大地支撐著平川充滿希望的未來和我們共和國一個個朝暾初露的嶄新黎明。
滾滾人流、車流喧囂著,呼嘯著,潮水般地從四麵八方湧向平川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指定的各包幹施工地段。蜂擁在泉山境內大路、小路和田埂上的不僅有泉山本縣的24萬民工隊伍,還有周圍三縣大約40萬過境隊伍。祁本生的工程指揮車從縣城泉山鎮一出發,就被漫卷在路麵的人流吞沒了。一路上,彩旗招展,人歡馬叫,真像當年的大決戰。祁本生還注意到,沿途有翻倒在地的汽車,有斷了軸的馬車,有拋了錨的手扶拖拉機。這些運輸工具隻要出了問題,立即就被掀到路下的河溝裏,以免阻礙車流和人流的前進。七曲十二灣的大漠河從此失去了平靜,平川地區水利史上最具革命性意義的一頁,也由此揭開了。
當時,站在插著指揮旗的軍用敞逢吉普車上,感受著這火熱的氣息,祁本生詩興大發,即興作了一首詩:
平地驚雷戰漠河,千軍萬馬鐵流過。
不信東風喚不回,南水北流蕩清波。
當年周集小試刀,今朝決戰更壯闊。
暮年雪鬢問孫兒:曆史一頁誰製作?
就這樣,祁本生以縣水利工程指揮的名義,帶著24萬泉山子弟,走上了包幹的47公裏工地。從走上工地的第一天開始,祁本生就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知道,大漠河工地不是當年周集鄉的小水庫,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更何況自己在整個平川地區是年歲最小的縣委副書記,在300公裏工地上,又是年歲最小的縣級工程指揮,很可能會讓許多老水利瞧不起。
果然,第一次在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開碰頭會時,陳忠陽就當著一屋子人麵,黑著臉,點名道姓問祁本生:“小祁書記,你們泉山的老水利錢麻子咋不來?”
祁本生訥訥地說:“我們錢縣長都57了,哪還能上河工呀。”
陳忠陽說:“我都59了,不還在上河工嗎?你帶個話給錢麻子,就說我陳忠陽說的,讓他到工地上來,事情可以不幹,就做你們泉山的顧問。”
這明顯是對祁本生信不過,可祁本生不氣,點點頭答應了陳忠陽。
倒是副市長兼工程總指揮白玉龍替祁本生說了幾句話。
白玉龍笑眯眯地對陳忠陽說:“陳書記,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小祁書記,人家在周集當鄉黨委書記時就搞過一個小水庫,搞得還挺好呢!”
陳忠陽揮揮手說:“這事我知道。不過,那種小打小鬧和咱今天這種大決戰不是一回事!我看叫錢麻子來替這年輕人顧問一下沒壞處。”
麵對陳忠陽這種態度頑固的不信任,祁本生當時就想,他所領導的泉山段一定不能丟臉,就是豁上自己年輕的生命,也得保質保量把工程幹好。讓事實證明,年輕不等於沒有經驗,更不等於無能。
事有湊巧,陳忠陽的話帶給錢副縣長時,錢副縣長體檢查出癌症,不可能再上工地了。陳忠陽不得不麵對著一個28歲、從未上過河工的縣級工程指揮;祁本生也不得不在一個市級總指揮充滿疑問的目光下開展工作。
陳忠陽充滿疑問的目光是一種壓力,同時,也是一種動力,促使祁本生在工作中一刻也不敢鬆懈,日夜拚命,默默幹活,事事處處走在300公裏戰線的最前麵。從工程質量,到工程進度,都讓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的同誌和陳忠陽本人無話可說。
後來,陳忠陽的態度改變了,逢到開會必談泉山;臭罵那些滑頭的老水利時,總要拿泉山的祁本生做例子:“你們看看小祁書記,看看泉山,自己臉紅不?還老水利呢,我看是老油條!好作風丟得差不多了,使奸耍滑的經驗倒全留下來了!”
作為總指揮,陳忠陽特別讚賞的還有一條,就是祁本生的顧全大局。
平川八縣市187萬人一起協同作戰,工程資金普遍不足,條件又如此艱苦,各種矛盾就免不了。最突出的矛盾就是縣與縣之間的包幹分界線,誰也不願用自己的資金、人力去替別人上進度,而都想讓別人替自己多幹點,分界線就變成了分界牆。後來兩邊越留越多,分界牆又變成了一段段上窄下寬的無人區。為重新分配這些無人區,經驗豐富的老水利們紛紛又吵又罵,底下的民工便開打,甚至打死人。逢到這種時候,陳忠陽的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就得出麵協調,直至下命令。
泉山縣兩頭搭界處卻從沒出現過類似的問題,更沒為分界牆找過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和陳忠陽。祁本生本著自己吃虧的原則,把矛盾處理得很好,被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通報表揚過好幾次。
有一次,陳忠陽到泉山工地檢查工作,談起這個問題時,隨口問祁本生:“你小祁書記的姿態咋這麽高?是沒經驗呢,還是鬥不過那幫老油條呢?”
祁本生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說:“陳書記,少幹點,少受累,這還要經驗呀?!誰不知道?!要說鬥呢,我能鬥,打我也能打,陳書記,你是知道的,我們泉山可是民風剽悍哩。”
陳忠陽說:“對,我知道,60年代上河工,我最頭疼的就是你們泉山。你們老縣長錢麻子是個水利大將,可也是個內戰好手,那時都當公社副書記了,還親自帶人打架哩!為此可沒少挨過我的罵。”
祁本生說:“可這麽吵呀,打呀,值得麽?等咱工程幹完了,大澤湖水引過來了,大漠河上飄蕩著天光帆影,後人誇讚到咱這代人的艱苦創造時,咱想想這些爭吵臉紅不?那時誰還會記得這些爭吵呢?”
這讓陳忠陽挺感動,也挺感慨:“是呀,這麽看來,還是你們年輕一些的同誌看得遠呀。”
然而,對泉山縣內鄉與鄉的矛盾,就不是祁本生的高姿態所能解決得了的了。身為縣委副書記兼工程指揮,祁本生由當事者變成了裁決者,就不能不表態,不能不做雙方的工作,工作做不通,也急得生悶氣。
陳忠陽在大漠啃蘿卜頭,吃夾生飯這一天,泉山這邊發生了一場界線矛盾,周集鄉六裏長的河段和劉王鄉五裏長的河段,同時停了工。兩個鄉18000多民工,從上午10時起,都爬到兩邊河埂上坐著曬太陽,全不到積滿淤泥的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一聽匯報就急了眼。春耕、春播臨近,工期已經這麽緊了,月夜趕工都來不及,這大白天咋能曬太陽?於是,先用電話命令周集鄉鄉長葉春時,要他不講條件,先把活幹起來。後來,他就從縣指揮部往周集工地上趕。
周集終究是祁本生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鄉長葉春時和民工們很給祁本生麵子,盡管有情緒,接到祁本生的電話命令,還是下到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趕到現場,已是中午11點多了,劉王鄉的民工大多在河堤上吃起了飯,隻有周集鄉的民工在河底懶散地磨洋工。再一看才發現,服從命令的周集人真吃了虧:工程已進行到了河底清淤階段,誰先挖淤就意味著誰增大了工作量。你幹他不幹,你地界上的淤泥剛挖完,他地界上的淤泥又流淌過來了,你幹得再多也等於白幹,難怪周集鄉的民工有情緒。
祁本生便讓人把劉王鄉鄉長倪務本和周集鄉鄉長葉春時都找到大堤上開會,以商量的口氣,問這兩個在年歲上幾乎可以做他父親的當家人:“麵對這種情況,你們看怎麽辦才好呢?”
倪務本蹲在地上苦著臉說:“小祁書記,你知道的,我們劉王鄉這邊進度慢,河道拓寬部分還沒最後完工,已拖咱縣的後腿了,得抓緊時間趕趕。我看老葉他們愛咋幹就咋幹吧,我們也就不多幹涉了。”
葉春時叫了起來:“倪鄉長,你這樣講話就是耍我們了!你們劉王鄉的人都不下去清淤,我們這邊清,你們那邊流,我們啥時算完工呀?!”
倪務本不急不忙地說:“你們要是怕吃虧,那就停下來等我們幾天好不好?隻要小祁書記同意,我們是沒意見的。”
祁本生一眼就看出倪務本在耍滑頭,想了想,表態說:“老倪,你別說了,我想,你們最好還是先集中力量一起清淤。從今天開始,你們兩個鄉五六公裏地的河段同時清,雙方各出7000人,同時下去,直到清完一起上來。行不行?”
葉春時說:“這公道,我們同意。”
倪務本說:“我們鄉是五裏河道,葉鄉長是六裏河道,都出7000人,我們不就虧了麽?”
葉春時倒爽快:“那我再加1000人,出8000人就是。”倪務本還是耍賴:“現在界牆都扒了,哪還分得清呀。”
祁本生說:“我分得清哩。我這個縣委副書記就在中線站著,做你們兩個鄉之間的界樁,和你們一起幹。你們兩個鄉的民工隻要有一個不上岸,我就不上岸,這總可以了吧?”
倪務本無話可說了。真就這麽幹了。
從那日中午13時,到次日深夜23時,整整34小時,兩鄉15000民工,在祁本生的直接指揮下,展開了這場三百公裏戰線上最艱苦,也是為時最長的一場連續作戰。為方便聯係,祁本生在五六公裏長的河段上配了十幾台報話機,自己居兩鄉中線,手持報話機進行總調度。34小時中的五頓飯,都是站在汙黑的河泥中吃的。兩鄉的民工倒換著上來下去,隻有祁本生一直泡在汙泥裏。
清淤結束後,這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年輕縣級指揮抱著報話機軟軟地倒在了河底溫濕的新土上,被分界線兩邊的民工直接抬上了警燈閃爍的救護車。
陳忠陽後來逢人便說:“在我手下的水利大將中,最年輕的一個是祁本生,最優秀的一個也是祁本生。這個連續34小時插在泥水裏的活界樁,把崇高和卑劣截然分開了……”五十五“放炮了———”“放炮了———”
伴著河堤兩岸警戒員拖著長腔的洪亮吆喝聲和驟然間響起的尖利哨子聲,靠近爆破現場的民工們,照例懶洋洋地往兩岸的堤後躲。可總有些楞頭青怕多走路,卻不怕死,用大筐護著腦袋,撅著屁股在河底躲炮。這最讓尚德全頭疼,在縣委會議室裏見過死人的尚德全可不想再在自己的突擊隊裏見到死人。所以,尚德全給所有放炮員下過死命令,不見他手中的小紅旗連續三次揮下去,決不能點火放炮。
這回進行放炮前安全檢查時,尚德全又在河底發現了兩個不怕死的英雄人物:一個是年輕的老油條曾三成,一個是綽號鄭禿子的五組小組長。這二位真是活寶,一起趴在一輛裝滿泥土的破板車下,頭靠頭吸著煙,說著話。
鄭禿子心很虛,問曾三成:“小三,這距炮口怪近的,安全麽?”
曾三成說:“咋不安全?咱在車底下,車上還有土,別說躲炮,我看連原子彈都能躲!禿哥,別怕,別怕,我有經驗。”
說到這裏,尚德全過來了,把破板車推開,暴露出兩個英雄,手中的小紅旗點著二人的腦袋說:“我說二位,你們是不是活夠了?!要是真活夠了,可以去臥軌,去跳河,可別在咱工地上尋短見!”
鄭禿子極是慚愧,忙爬起來了,連聲埋怨曾三成:“都是你小三的事,都是!”遂又對尚德全賠著笑臉說:“尚書記,我們承認錯誤,承認錯誤。”
尚德全念鄭禿子是老實人,頭一次幹這種事,便沒多說什麽,隻逮著曾三成死訓:“你這個小曾,是不是想害人呀?若炸死你一人倒罷了,你還拉一個給你墊背!我沒準也得替你墊背,擔責任!你不是第一次了,是屢教不改,皮咋就這麽厚?!你這身厚皮我看倒能擋原子彈了!”
三十五
曾三成知道尚德全是犯了錯誤的幹部,而且知道是什麽錯誤,便嘿嘿一笑說:“老尚,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願死在咱縣委會議室裏。死在這裏,好歹也算是為水利工程獻了身,死在會議室裏豈不白死?老尚,你說是不是呀?!”
尚德全氣得渾身直抖,可一時竟無言以對。
倒是鄭禿子看不下去了,罵道:“小三,你狗日的混帳!說到底,人家尚書記是為咱好,你滿嘴胡唚些啥呀!”
曾三成對著鄭禿子眼皮一翻說:“什麽尚書記?哪來的尚書記?人家老尚現在和咱一樣,白板一塊,平頭百姓一個,幹活再賣力,也不過算個勞動模範。你禿哥一口一個‘尚書記’,諷刺人家呀?”
尚德全這才鐵青著臉一步一步逼到曾三成麵前,對曾三成說:“我尚德全不是合田縣委書記了,可我現在是你們隊長,對這裏的一切,包括你們的生命,我全要負責!你曾三成給我聽著:馬上跑步滾蛋,慢一步,我砸斷你的腿!”
曾三成害怕了,先向後退著,後就和鄭禿子一起撒腿跑了起來。
工地全檢查了一遍,確信沒有安全隱患了,尚德全才立在最接近炮位的安全線外,向在河底準備點炮炸石頭的放炮員胡軍連連揮下了小紅旗。
胡軍把藥撚子點著了,貓著腰,一路小跑衝到了尚德全身邊。預料中驚天動地的爆響卻沒出現。胡軍看看尚德全說:“可能藥撚子濕了,我再去點一次火。”尚德全交待說:“千萬小心,動作麻利點!”胡軍去了,沒一會兒工夫,重新點了火回來了。爆炸仍沒發生。
胡軍急了,想再次下去,尚德全一把拉住了他,說:“可能是啞炮,太危險,還是我去看看吧!”
胡軍說:“尚書記,放炮員是我呀。”
尚德全說:“你這放炮員才幹了幾大天?在我麵前吹什麽?!別以為我隻能當官。我從13歲就上山采石頭,處理過的啞炮、瞎炮多了!”
胡軍仍說:“這不行,尚書記,您是縣委書記!”
尚德全推開胡軍的拉扯,淒然一笑說:“小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還是縣委書記呀。我們都是一樣的河工。”跳下大堤時,尚德全還和胡軍最後開了句玩笑,“你小胡還沒娶媳婦呢,哪能讓你去堵槍眼呀!”
當時在爆破現場的幾千號合田民工都看到了,他們昔日的縣委書記尚德全衝下工地南大堤後,彎著腰一路躲閃,跳躍著,越過一處滿是碎石的河床,衝到了炮口所在的位置。
然而,就在這時,啞炮響了。
伴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強烈爆炸聲,一片於硝煙中驟然飛騰而起的石塊、泥土把尚德全完全掩埋了。
這是合田縣49公裏水利工地上13萬民工中的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因公犧牲者。
麵對尚德全被石塊砸得稀爛的屍體,放炮員胡軍、五組組長鄭禿子,還有剛和尚德全吵過架的曾三成都口口聲聲喊著“尚書記”,號啕大哭。許多在場的民工也一個個淚流滿麵……
三天後,合田縣委、縣政府和13萬合田民工在合田水利工地上,在尚德全為之獻出了生命的大漠河畔,為這個犯過獵誤的前縣委書記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平川市委副書記兼水利工程總指揮陳忠陽和平川市委書記吳明雄全到了場。
尚德全三歲的女兒尚好在追悼大會開始前沒有哭,因為誰也沒告訴她爸爸死了。看著躺在青柏、絹花叢中的父親,尚好還讓叔叔、伯伯們不要吵,說是爸爸在睡覺。尚好是在沉痛的哀樂響起來,追悼大會開始後,看到許多伯伯、爺爺落淚飲泣時才哭的。哭得糊裏糊塗。到追悼大會開完,父親的遺體要被拉去火化了,尚好才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才撲到父親的遺體上大哭不止,直嚷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陳忠陽流著淚水,顫抖的手緊緊地把尚好摟在懷裏,說:“尚好,乖孩子,以後,你就和陳爺爺一起,陳爺爺陪你玩,送你上學,好嗎?”
吳明雄扯了扯陳忠陽的衣襟說:“老陳,尚好跟你怎麽行?你一天到晚泡在工地上,咋照應這孩子?我看還是我帶走吧,我老伴去年就退下來了。”
陳忠陽說:“不,德全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是他的老領導,我對他的女兒有一分責任。”搖搖頭,又說,“德全是孤兒,小時候在山上采石頭,受了許多罪;現在,尚好又成了孤兒,我再不能讓尚好受一點罪了。”
吳明雄生氣地說:“我領養就會受罪嗎?你是尚德全的老領導,我吳明雄就不是嗎?你老陳有這分責任,我吳明雄就沒這分責任嗎?你別爭,這孩子我要定了,我不能看著她坐在你的吉普車裏整天東奔西跑。”
陳忠陽歎了口氣說:“老吳,那咱們就共同領養吧。”吳明雄接過尚好,抱在懷裏親著說:“這事咱再商量吧。”
抱著失去了父親的尚好,市委書記吳明雄這天在平川水利工程總指揮部裏,通過電台,對300公裏漫長戰線上的187萬民工發表了重要講話。
吳明雄在講話中動情地說:
“同誌們,你們的雙手今天在創造曆史,一個看起來很難實現的理想,在本世紀裏一直困擾著平川的理想,關於水的理想,正經過你們的雙手一鎬一鍁地變成現實。你們付出了辛勞,付出了汗水,甚至還付出了血淚和生命的代價。你們是平川1000萬人民最傑出的代表,是平川大地養育出的最優秀的兒女。你們的汗水和血淚沒有白流,也絕不會白流,南水北來的日子就在眼前。為此,省委、市委深深感謝你們,平川1000萬人民感謝你們,缺水的城市和幹涸的土地感謝你們,我們的子孫後代也將感謝你們,曆史會記住你們在這種艱苦卓絕條件下的偉大犧牲和偉大創造……”
“權力曆來是層次分明的,在任何權力中樞,這種層次都體現得一清二楚。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隻要你留心觀察,就會發現誰是這裏的主角,誰是這裏的副角,誰是副角的副角。這是無須介紹的,隻要你諳熟權力秘密,就能從一張張或躊躇滿誌,或媚態可掬,或戰戰兢兢的臉上把這裏的權力狀況分辨得十分清楚。”
———肖道清在日記中寫道。
“平川的主角無疑是吳明雄了,這個頗具政治頭腦的老人越來越躊躇滿誌,一千萬平川人民付出血淚的代價,日益造就著老人的政治輝煌,使得老人完全忘乎所以了。最近,他竟操縱起幾乎全體市委常委,以民主生活會的形式,對我發起突然襲擊,而後,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將我一掌打入權力中樞的最下層。竟分工讓我去專管計劃生育,分管那些青年男女的生殖器官。這對我來說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可我忍受了,我幾乎是滿麵笑容地對老人說,我要考慮一下。”
———肖道清在日記中繼續寫道。
“其實,還有什麽可考慮的呢?選擇無非兩種:退卻,或者戰鬥。退卻隻有通過謝書記的關係調到別的市,呆在權力下層的政治冷宮裏是不明智的,我年輕的生命在這種惡意的政治冷藏中將一點點僵死。而戰鬥,就要尋找一個機會,看準一個支點,力求壓動杠杆時,能撬翻老人把持的整個權力中樞。勝利了,則留在平川,進行權力的重新分配;萬一失敗了,再退到別處另砌爐灶也不遲。我擁有的最大財富———年輕,是那個政治老人永遠不會再擁有的。
“那麽,就進行戰鬥?
“我尋找的這個支點究竟在哪裏?”
———肖道清在日記中問自己。
支點終於找到了。
肖道清再也想不到,這個支點竟在他的老家大漠縣泉旺鄉,竟在一個叫於大敬的副鄉長身上。當於大敬揉著受傷的左眼,呢呢喃喃坐在他家的長沙發上述說時,肖道清很敏銳地意識到,支點就在麵前,從這一刻起,戰鬥也許已經開始了。
陪同於大敬一起來的,是大漠縣委副書記王平,肖道清的老部下。
王平一坐下來,就很明確地對肖道清說:“肖書記,於鄉長不願來,是我硬把他拖來的。陳忠陽這老家夥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被吳明雄寵成了水利工地上的法西斯!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抄起酒瓶行凶傷人。試問,平川是不是吳明雄和陳忠陽的獨立王國?究竟還有沒有黨紀國法?市委副書記傷了人是不是就可以逍遙於法律之外?”
王平要於大敬把左眼受傷的過程說給肖道清聽。
於大敬有些怕,可憐巴巴地看著肖道清說:“肖書記,我不是來向您告狀的,隻算反映情況。我和陳忠陽書記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也不想怎麽陳書記。我把情況說給您聽,您知道就行了,真要是縣委劉書記處分我時,您幫我說兩句話。”
肖道清問:“縣委為啥要處分你?”
於大敬說:“鄉工程組的幾個同誌整天和民工們呆在一起,生活太苦,就開了個小灶,有時也喝點酒,被陳忠陽無意撞見了,劉金萍書記又帶人查了,說我們夥食賬目不清,要我們聽候處理。”
肖道清皺著眉頭說:“你們這幫土地老爺大概又用民工的河工補貼款大吃大喝了吧?你們這老毛病,我不用問就知道。”
於大敬說:“這我不賴,我們是吃喝過幾次,王書記到工地檢查時也跟我們一起吃過兩回,是不是呀,王書記?”
王平狠狠地瞪了於大敬一眼,遂對肖道清說:“也不能算是大吃大喝,工地上有啥可吃的?哪次喝酒吃飯都沒超過四菜一湯的規定標準。就是被陳忠陽抓到的那次,於鄉長酒桌上也隻不過三個菜嘛!陳忠陽就抄著酒瓶又砸又罵,還砸碎酒瓶傷了於鄉長的眼。於鄉長,你自己說嘛。”
肖道清不動聲色地道:“於鄉長,就請你把整個過程盡可能詳細地和我說說,不要誇大,也不要縮小,一定要實事實是。”
於大敬又怯了,看看王平,又看看肖道清,竟擺起了手:“算了,算了吧,陳書記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他發火也是因著咱有錯。”
王平急了:“哎呀,老於頭,我路上不就和你說了麽?肖書記不是吳書記,更不是陳書記,他是咱大漠幹部的靠山,你不和肖書記說,還能去和誰說?!”
肖道清正色道:“老王,不要說什麽靠山不靠山的,我們平川市委不是梁山忠義堂!於鄉長是不是大漠幹部我不管,作為一個到目前為止還在分管紀檢和政法的市委副書記,我就知道按黨紀國法辦事!於鄉長,你說,不要怕,平川不是哪個人的天下,是共產黨的天下,誰也不能一手遮天的!”
於大敬反倒更怕了:“陳忠陽也、也是市委副書記呢,您肖書記能處理他?”
肖道清義正詞嚴地說:“陳忠陽是市委副書記又怎麽了?美國的巴頓還是四星上將呢,隻因為打了一個士兵的耳光,就毀了自己的前程。資本主義國家都能做到的事,我們改革開放的社會主義國家做不到麽?對這種無法無天的事,誰敢遮著、護著,誰就將和無法無天者一齊完蛋!我肖道清以人格向你保證,不以黨紀國法處理好這件事,就回家去抱孩子!”
於大敬大為感動,“撲通”一聲在肖道清麵前跪下了,抹著鼻涕含著淚說:“肖書記,您真是活脫脫一個包青天呀!為我這個小小的副鄉長,您啥都不顧忌,那我還有啥可顧忌的呢?!我都和您說了吧:這事,前幾天縣委書記劉金萍知道了,她和我說,陳書記不是故意的,咱自己又有錯,就兩拉倒吧。還說,算我個工傷,醫藥費全報銷,再按規定給補貼。還等我回話呢。”
兩相比較,第二種結局顯然不如第一種結局來得幹脆徹底。
他的第一選擇應該是第一種結局,而把第二種結局作為候選方案。
———那麽,就去激怒這頭老獅子吧,讓他發出吼叫,讓他去為權力的尊嚴拚命,讓他把自己的001號專車換成坦克吧!這回被履帶碾碎的將是老人手中的權杖。
為了這個目的,肖道清於當天夜裏零時四十五分,將電話打到了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家裏,對這個昔日的女同學兼盟友,今日吳氏老人陣營裏最得寵的女將說,陳忠陽的法西斯作風是黨的紀律和國家的法律都不能容忍的,請劉金萍務必要和陳忠陽劃清界限,不要做陳忠陽的政治殉葬品。還說,他肖道清要在自己分管的紀檢工作移交之前,排除一切幹擾和阻力,將此案一管到底,直至親赴北京,向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報告。
劉金萍震驚之餘,連聲責問肖道清:“肖書記,為這麽一樁純屬意外的小事要大做文章,你到底想幹什麽?你還是不是平川市委負責人之一?你這麽幹是不是想把我們平川轟轟烈烈的事業毀掉?吳書記和一班常委們會怎麽想?你是不是在自絕於平川?!”
肖道清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硬口氣和氣魄說:“劉金萍同誌,你錯了。我就算自絕於平川,自絕於你們這幫吳明雄的跟屁蟲,也不能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不要以為我肖道清軟弱可欺。當需要為黨、為人民的利益而戰鬥的時候,我是會挺身而出的。”
劉金萍憤怒了:“為黨和人民利益戰鬥的不是你,而是吳明雄,是陳忠陽,是束華如,是曹務平,是市委班子裏除你之外的每一個同誌!過去我一直以為你隻是怕負責任,不做事,現在才發現,你還會躲在暗處對著自己同誌的後背開火。請問,你這樣對待陳忠陽書記公道嗎?300公裏大漠河,哪裏沒有他的身影?哪裏沒有他的足跡?你去問問187萬民工,他們的總指揮究竟是不是法西斯?我相信,平川市委和吳明雄書記決不會容忍你的瘋狂和歇斯底裏!否則,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公道和正義可言了!”
說畢,劉金萍掛上了電話。
這真讓肖道清高興,試探的結果證明,吳明雄決不會讓陳忠陽下台。劉金萍尚且如此激動,吳明雄必將更加激動,第一種結局產生的可能性增大了。
“激怒你的政治對手,誘使他在衝動中犯錯誤,這是權力學的原理之一。”———肖道清在當天的日記中最後寫道。
五十七
和老省長通話時,吳明雄在心裏不斷地告誡自己,老省長是好意,你千萬不要發火,千萬不要生氣,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對著話筒吼了起來:“要下台,我吳明雄和陳忠陽一起下台!既然幹的不如看的,拚命的不如評論的,那麽,我們都下去做觀眾,做評論員,請人家來幹好了!老省長,您別怪我發牢騷,我真受夠了!我看有的人就是別有用心,當麵是人,背後是鬼,正事不幹,邪火還不小!這回如果讓他得逞,讓平川的幹部群眾看到,賣命幹事的人沒有好下場,我這個市委書記還能再幹下去麽!”
老省長問:“吳明雄,你說完了沒有啊?”
吳明雄道:“沒有。對老陳這個人,我了解,您老省長和錢書記也應該了解,他直,他粗,他急躁,他有許多毛病,可他確實在拚著老命做事。可以這樣說,沒有他,這南水北調的工程就沒有今天。您可能好長時間沒見過老陳了吧?您現在再看看他是什麽樣子吧,又黑又瘦,像是比您還老!每逢看到他一身泥水,一臉疲憊的樣子,老省長,我心裏就難受得想哭啊!”
老省長默然了。
吳明雄這才說:“老省長,我的話說完了,您指示吧。”
老省長開口說話前,長長歎了口氣:“吳明雄啊吳明雄,你讓我怎麽說你呢?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難道就不知道嘍?我難道不清楚陳忠陽是個什麽人嘍?可我的同誌,要明白,現在的情況是很複雜的嘛,你說的個別人就是要把事情鬧大嘛,而且你們確有把柄讓人家抓住了嘛!你吳明雄替省委設想一下,假如鬧到中央,鬧到全國,官司打得驚天動地,省委怎麽辦呀?你平川又怎麽辦呀?你吳明雄還要不要做事嘍?路和水還搞不搞下去呀?所以,我的同誌,你要冷靜一些,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要從大局考慮問題,要緊緊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放鬆。這都不是我的話,這是錢向輝同誌的原話。錢向輝同誌要我老頭子代表他,代表省委和你好好談談,這你心裏該有數了吧?!”
吳明雄不做聲。
老省長又說:“至於陳忠陽同誌,他的年齡已到線了,好像還差三四個月吧?這次下來,也算是正常離退嘛。就算沒這樁事情,你吳明雄也留不了他一年半載了,是不是嘍?所以,我和忠陽同誌一談,他馬上想通了嘛。當然了,也提了兩個條件。吳明雄,你猜猜看,是哪兩個條件嘍?”
吳明雄不想猜,也沒興致猜。
老省長便說:“忠陽同誌提出,第一,下來後,市委副書記不做了,水利工程總指揮照樣幹,直到兩年後工程完工,他對大漠河有感情呀。第二,和肖道清手拉手同時離開市委常委會,這是要為你創造一個更容易幹事的環境嘍。”
吳明雄真感動,訥訥道:“這些話,老陳當著我的麵從沒提起過。”
老省長在電話裏嗬嗬笑了:“所以,我一直說嘛,忠陽同誌大事不糊塗嘛。忠陽同誌這兩條要求,按說也不過分嘍,是合情合理的嘍。但是,肖道清畢竟還是年輕人嘛,還是要教育引導嘍,所以,錢向輝書記和省委的意見是忠陽同誌退二線後繼續做工程總指揮,這可是你吳明雄求之不得的,是不是嘍?肖道清這個同誌呢,還是擺在平川再看一看吧,如果他仍然拒不服從常委會的分工,省委再考慮下一步的組織措施。”
吳明雄鬱鬱地說:“老省長,那這麽說,人家還真鬧出名堂來了?是不是謝學東書記又為我們肖書記說了話,做了工作呀?”
老省長認真地說:“你這回可是錯怪謝學東嘍!我告訴你,吳明雄,在這回討論你們平川問題的省委常委會上,小謝可真沒為肖道清講什麽話哩!小謝對肖道清的所作所為十分惱火,把肖道清叫去狠狠批評了一通,還聲明了,你肖道清不要打著我的牌子四處亂跑,我任何時候都不主張你把平川的事往外捅。你要到北京去盡管去,這與我沒任何關係。我和小謝交換意見,談平川工作時,小謝也極力想撇清自己和肖道清的來往,還主動說,讓肖道清去分管計劃生育和黨群就挺好嘛,這工作很適合他這種政策性較強的同誌去做嘛,吳明雄當初為啥要他去管政法、管紀檢呢?給了他鬧事的條件嘛。你聽聽,這話是什麽意思嘍?”
這讓吳明雄感到挺意外的:“謝學東書記為啥不幫肖道清了?”
老省長說:“道理很簡單嘍,這個年輕人利令智昏了嘛,連尊重上級省委這一條都忘了,動不動就要上中央,好像他是中央的直管幹部,這誰還敢沾他的邊嘍!小謝又不傻嘍!更何況小謝心裏也清楚,誰在做事,誰在生事嘛!”
吳明雄問:“肖道清若是仍不同意常委會的分工呢?”
老省長意味深長地說:“隻怕他不敢嘍!省委這幾天要找他談話,估計就是小謝代表省委、代表錢向輝和他談,不會再在謝家談嘍,組織部的同誌要到場,恐怕談得不會太輕鬆嘍!”
吳明雄這才欣慰地說:“看來省委啥都有數。”
老省長說:“是嘍,忠陽同誌雖說提前幾個月下來了,做了點犧牲,但是非問題省委分得很清楚嘍。再告訴你一個信息吧,你們報上來的市委常委班子的調整方案,現在補上忠陽同誌離休這一條,省委破例提前批了。錢向輝也明確表態了,說:‘平川現在的大好局麵來之不易呀,我們大家都要珍惜、愛護,當斷則斷,不能遲疑誤事。’”
這又是一個意外。
吳明雄沉吟了一下說:“這麽說來,平川更容易幹事的局麵還是形成了。肖道清走不走倒也無所謂了,他真能把平川地區1000萬人的計劃生育工作抓好,也算為平川的事業盡一分力了吧!”
老省長說:“現在,我老頭子把什麽話都說清楚了,吳明雄啊,你還要不要辭職了?”
吳明雄笑道:“老省長,我啥時說要辭職了?!”老省長也笑道:“好嘍,好嘍,又放賴嘍。”五十八
省委對平川市委班子的調整真正體現了省委書記錢向輝“當斷則斷”的指示精神,從組織部門考查評議到最後省委常委會上拍板敲定,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這在本省曆史上是少有的。原市委副書記陳忠陽提前三個月零八天退二線。原市委組織部長孫金原接過陳忠陽分管的工作,出任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曹務平兼任市委副書記。原市委宣傳部長改任組織部長。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進入常委班子,任宣傳部長。平川地區首屈一指的大縣民郊縣縣委書記程謂奇也進了常委班子。
接下來,平川市委為陳忠陽召開了歡送會,全體新老常委無一缺席。
歡送會開始前,肖道清端著茶杯湊到吳明雄身邊坐下了,表情倒還自然,主動搭訕著和吳明雄說:“吳書記,有些事,恐怕有些誤會,比如說於大敬告狀的事,根本與我無關,是腐敗分子王平挑起來的,我當時不太了解情況,表態輕率了點,基於一時義憤,火氣也大了點。這次省委領導同誌批評我,我是口服心服的。不過,吳書記,這確是誤會,我再怎麽說,也還是平川市委負責人之一嘛,咋著也不會在這種事上推波助瀾嘛!”
吳明雄揮揮手,平淡地說:“誤會就讓它過去吧,老陳已經下來了,王平這個腐敗分子也鬧到監獄裏去了,於大敬已撤職了,我們就不談這件事了,好不好?你呢,也不要誤會了,我和同誌們讓你分管計劃生育和黨群工作,也是常委之間的正常分工。計劃生育這擔子也不輕嘛,天下第一難嘛,是要有像你這樣得力的同誌抓嘛。肖書記,你說是不是?”
肖道清臉紅了一下,說:“是的,是的,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這個工作我一定會全力抓好,請您和常委會的同誌們都放心……”
肖道清似乎還想和吳明雄說什麽,這時,陳忠陽進了門,吳明雄甩開肖道清,迎上去和陳忠陽握手。
握著陳忠陽的手,吳明雄說:“老陳呀,你今天可又是姍姍來遲呀。”
陳忠陽已看到了肖道清,便話裏有話地說:“有人來得早,我當然要晚點來嘍!這種人的臉,我能少看一分鍾都好!”
肖道清本來還想去和陳忠陽握手,甚至已在坐位上欠起了身,一聽這話,又沒趣地坐下了,後來想到陳忠陽是個炮筒子,怕在這種場合挨罵受辱,就悄悄地退了場。
肖道清走後,歡送會上洋溢起無比熱烈的氣氛。
市長束華如拿了一瓶據說是珍藏了15年的茅台酒來,倒在茶杯裏,請陳忠陽和大家喝。
吳明雄喝過酒,指點著束華如笑道:“大家做證明哦,今天可是市長大人帶頭違紀了。中午不許喝酒,他提議定的,他又自己違反,是不是要罰呀。”
大家都說要罰,再罰市長捐出一瓶茅台晚上喝。
在會上,陳忠陽落淚了,說:“你們真是,送啥呀?我又不是真走,市委副書記不做了,可明年我還要上大漠河去幹我的總指揮,我跟老吳和省委都說好的。你們這幫年輕人是不是不想要我這個老東西了?!”
吳明雄一怔,有些失態地一把摟住陳忠陽,動情地說:“老陳,這是什麽話!沒你這老龍王,我們平川問誰去要大澤湖水呀?!咱這工程還得幹兩年哩!”
陳忠陽這才拍著吳明雄的肩頭,無所顧忌地感歎說:“老的下了,個別不做事的人到旁邊稍息去了,又一幫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上來了,多好呀,省委有魄力,有遠見呀!這就是主席當年說的,壞事變好事了。我陳忠陽雖說犯了錯誤,也還算有點小功勞了。”
繼而,陳忠陽又對劉金萍、程謂奇這兩個新常委和新兼任副書記的曹務平說:“在你們麵前,我就賣次老吧!你們一定記住了,我們老同誌手上的事業總要交給你們年輕人的;你們一定要盡心呀,千萬不要像有的人那樣,光打自己的小算盤;千萬要以咱平川的事業為重呀!”
三十六
三個年輕同誌都說:“老書記,我們記住了,您想交待啥就再交待幾句。”
陳忠陽噙淚笑著搖起了手說:“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說多了,你們心裏準煩,心想,這老東西,哪來的這麽多廢話呀!個別人就在背後這麽議論過我嘛。”
劉金萍說:“老書記,您可別這麽說,這樣的人,在年輕幹部中終究還是極少數,大多數年輕同誌不是這樣的。”
陳忠陽說:“這我信,年輕幹部都像個別人那樣,也沒咱平川今天的局麵。”……當晚,陳忠陽又跑到了吳明雄家找吳明雄。其時,吳明雄的老伴去了北京,空蕩蕩的客廳裏,隻有吳明雄一人在落地燈下看文件。一見陳忠陽進門,吳明雄便放下文件說:“你這家夥,和我分開還沒屁大一會兒工夫,這又想我了是不是?”陳忠陽笑道:“你別自作多情,我可不想你。”吳明雄問:“那你跑來找我幹啥?”陳忠陽挺神秘地說:“你猜猜看。”吳明雄搖搖頭:“我猜不出。”陳忠陽說:“我料你也猜不出,我來接我孫女了。”吳明雄馬上想到了尚德全的女兒尚好,可卻故意裝糊塗:“老陳,你真是胡鬧了,你孫女咋會在我這裏呀?”
陳忠陽不理吳明雄,徑直去了尚好的小房間,把剛洗好臉、正準備睡覺的尚好抱了出來,急得吳明雄的女兒吳婕直叫著“陳伯伯”,也跟了出來。尚好更不幹,在陳忠陽懷裏扭著身子撒嬌說:“陳爺爺,我不走,我要小吳阿姨和變形金剛。”陳忠陽說:“尚好,小吳阿姨和你吳爺爺都要工作,不能陪你,就陳爺爺陪你玩了。陳爺爺帶你去動物園看猴子,看大熊貓好不好?”尚好高興了:“陳爺爺,那我們明天就去,不上幼兒園了。”陳忠陽說:“好,明天就去,不上幼兒園了。”吳明雄說:“老陳,咱在合田水利工地上可是說好了的,這孩子算咱兩家的,是不是?”陳忠陽眼皮一翻說:“那是你老吳利用手中的職權和我一時的困難,強加給我的不平等條約,是要廢除的。”
吳明雄笑道:“好,好,老陳,你以為你副書記不當了,我就沒法治你了是不是?我問你,到了秋後,這大漠河二期工程你還幹不幹?你要想幹,就得承認這條約是平等的,不可廢除的。”陳忠陽也笑了:“等我上了大漠河,再把尚好給你們送來吧!”吳婕叫了起來:“陳伯伯,你這是要把尚好當人質嘛,這是不是也太殘忍了一點?”尚好卻說:“我要跟陳爺爺走,去看大熊貓。”吳婕把手往尚好的鼻子上一按,做了個鬼臉說:“我打死你這個小叛徒!”陳忠陽說:“我們尚好不叫叛變,叫火線起義。”吳明雄笑著把吳婕勸開了:“行了,小婕,人家尚好同誌已經火線起義了,我們就讓人家走吧,把變形金剛也帶著。”轉而又對陳忠陽說:“不過,老陳呀,條約還是條約呀,五十年不變噢!”陳忠陽高高興興地抱著尚好走了,吳明雄和吳婕一直把他們倆送到樓下。在樓下,臨分手時,陳忠陽又說:“老吳,我突然想起件事:水利二期工程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市區三孔橋那片早年采煤塌陷區合在一起整整?清清淤泥,放一河活水進來,再搞些景點,不就是個杭州西湖麽?”吳明雄手一拍說:“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嘛!這一點我和束市長也想到了,不但搞湖,還要造幾個人工島,搞一片遊泳場,建個全國一流的大型娛樂園。正因為如此,咱的環城路才把這片六七平方公裏的塌陷區圈了進去。當然,這一切能不能實現,這片滿是臭水的塌陷區能不能成個新西湖,關鍵就看你這個老龍王能不能帶一汪活水過來。”陳忠陽說:“老吳,這你放一百個心,有龍就有水。你們現在做城市規劃時,就要早點把這個湖認真考慮在內了,這是近期目標,不是什麽遠期,在你老吳任上應該能完成。是不是?!”吳明雄拍著陳忠陽的肩膀說:“我們又想到一起去了。這樣好不好,我們還是上去談,你也再幫我出出主意。我有個大膽的想法,就是市裏在原則上不掏錢的情況下,把這件事做起來,而且做好它。”陳忠陽興致來了:“走,走,就上去談吧,真要是能不掏錢幹成這麽件大事,那可是有點意思!”於是,二人又上了樓,重在沙發上坐下。
這時,尚好已睡著了。吳婕把尚好從陳忠陽手裏接過來,放到小房間的床上,才過來對吳明雄和陳忠陽說:“你們小聲點,別把尚好吵醒了。”二人都點頭答應,可二人的聲音仍然很大。吳明雄攤開一張圖紙,指指點點說:“老陳,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市裏隻負責新西湖的總體規劃和湖床清理,景點全招標交給下麵幹,誰投資誰受益,景點的收入就歸誰。比如說這裏的萬人遊泳場,能沒錢賺呀?再比如說,這裏建個兒童樂園,能沒錢賺呀?人工島上建個水族館,我想,也會有不少人來看嘛!”陳忠陽建議說:“我看,不但對咱市屬單位招標,範圍還可以擴大一些,對省、部屬企業和單位,也可以招標嘛!甚至對駐咱市陸、空軍都可以招標,隻要他們願意投資,我們就放手。”吳明雄說:“對,放手讓人家賺錢,搞出幾條政策措施保證人家賺錢,人家的錢就變成咱們的錢了。平川的老百姓多了許多休息、遊樂的好地方,我們的新西湖也就從無到有,日益完善了……”越談話越多,到陳忠陽告辭離開吳家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多了。吳明雄和吳婕再次把陳忠陽送到樓下時,陳忠陽才叫了起來:“好哇,吳大書記,我可又上你的當了,我這孫女還是沒接走呀!”吳明雄沒做聲。
倒是吳婕說話了:“陳伯伯,我看,您和我爸爸都算了吧!你們都是大人物,哪一個是帶孩子的料啊?談起工作就沒個完,隻怕小尚好被人販子拐走轉賣三次你們都不知道哩。”
陳忠陽慚愧地笑著,點著吳婕的腦門說:“這丫頭,得了便宜還耍乖。”
吳明雄卻硬繃著臉對女兒道:“你這是胡說,你小時候被誰拐賣過呀?啊?我看你這是攻擊誣陷我們家的主要領導同誌。”吳婕毫不客氣地說:“那是因為有我媽。我媽早就說了,真指望你這個主要領導同誌,我和哥哥、姐姐隻怕不如個孤兒哩。”吳明雄“撲哧”一聲笑了,做出一副挺無奈的樣子對陳忠陽攤攤手說:“老陳呀,看來,我們都不是合格的老子呢。”第十六章大路朝天五十九
環城路工程進展順利,西環、北環開工兩個月後,東環、南環也相繼開工了,來自平川地區八縣市和城裏五個區的48支道路施工隊從冬天幹到夏天,把60公裏長、60米寬的環城路路基拚出來了。西北環約26公裏路段已經完成水泥路麵的作業,到了安裝交通標誌物、隔離樁和路燈的最後階段。九座大型平行交通環島搶先一步建了起來,環島上九座代表平川曆史和現實風采的巨型雕塑已初現輪廓。省交通廳的專項資金和省建行的貸款到位比較及時,平川市民捐款更大大突破預計的數額,年內完成整個環城路工程已大體有了財力保障。
7月初,調整後的市委常委班子,在市委書記吳明雄的主持下,召開了城建工作專題會議。會上,全體常委經過熱烈討論,一致通過了“再接再厲,增大力度,抓好水路電三大戰略工程,加快平川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步伐”的決議。決議明確提出,已獲國家立項批準的平川電廠年內自籌10億資金上馬,內城原有道路改造和新西湖開發,馬上著手進行。南水北調二、三期工程合二而一,力爭今冬明春全麵完成;環城路工程是民心工程和形象工程,又涉及到內城道路改造的車輛分流和新西湖的開發建設,竣工期必須提前,“十一”一定要全線剪彩通車。市委常委會結束的當天下午,市長束華如就在市政府第一會議室主持召開了市長辦公會,向各分管副市長和九個市府正副秘書長,傳達了市委常委會決議精神,一一布置工作,還重點談到了環城路的工期問題。
作為環城路工程實際總指揮的副市長嚴長琪當即感到了壓力,禿腦門上禁不住冒了汗。嚴長琪幾次想打斷束華如的話頭,談談困難,提提條件,可顧及到影響,終於沒敢,還作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喝茶抽煙,做記錄。
然而,市長辦公會一散,嚴長琪便迫不及待地把束華如拖住了,苦著長臉對束華如說:“束市長,咱可說清楚,環城路建設指揮部的總指揮可是你呀,我老嚴替你打工,你好歹也得可憐可憐我呀。你不想想,這麽高標準的路原定的計劃工期是一年,已經夠黑的了,連省交通局的專家都說,這種程度是咱省公路建設史上少見的。這又要提前到‘十一’,你是不想讓我這個現場指揮過日子了吧?”
束華如一邊整理著會議桌上的文件材料,一邊笑著說:“日子再難過,咱天天還得過,怎麽過,你嚴市長發動大家去想辦法。我可憐你,吳書記可不會可憐我。再說我也算過,‘十一’完工,緊是緊了點,可把握還有,你別在我麵前裝蒜,工地我可是天天去的,你蒙不了我。”
嚴長琪著急地說:“你大市長光看表麵。你知道麽?就算路麵工程到時能全部完成,配套工程還多著呢。雕塑、綠化帶、全線路燈、路兩邊的樹,要不要搞好呀?咱總不能讓這麽好的路光禿禿就通車吧?”
束華如說:“當然要把配套工程全完成,我這市長什麽時候說過可以不要配套就通車?你老兄該不是想鑽我的空子吧?咱建的是路,又不是飛機場的跑道,就算是跑道,也得裝夜航燈嘛。”
嚴長琪這才說:“束市長,要不這樣好不好?我爭取‘十一’完工,盡全力爭取,但是,先不要對外宣布,以免日後被動,丟市委和你這個總指揮的臉。”
束華如很正經地說:“哎呀,壞了,你老兄這話說晚了,就在咱們開會的時候,吳書記已代表市委把這話說出去了。要想知道吳書記都說了些啥,你看晚上的平川新聞吧。有什麽想法也可以直接找吳書記去談。”
嚴長琪怔了一下,轉身就走。
束華如卻在嚴長琪背後打趣道:“哎,嚴市長,你別急著走嘛,我們可以再慢慢交換意見嘛,看看有沒有可能讓吳書記收回自己的電視講話呢?”
嚴長琪回頭苦苦一笑,無可奈何地說了句:“你和吳書記已經把我逼上梁山了,我,我還說啥呀!”
回到環城路建設指揮部,嚴長琪連夜召開全線的工程調度會議,把八縣市和城裏五個區主管城建的頭頭們全召到指揮部說:“工期又要提前,環城路‘十一’要剪彩通車,這是市委常委會和市長辦公會已定下來的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嚴長琪從來不和市委、市政府討價還價,束市長一宣布市委決定,我二話沒說,就表了態,代表同誌們當場保證,不僅‘十一’通車,還得保證道路的高質量!”
會場上一片交頭接耳的議論聲。
嚴長琪故作輕鬆地笑著:“工期緊是緊了點,我看努努力完全可以完成。我不和市委、市政府討價還價,也希望大家別和我討價還價。先把醜話說在前麵,我現在開的是工程調度會,不是進行重慶談判。想進行重慶談判的同誌請退場。”
鍾樓區區長向本義坐在靠門口的一張椅子上,做出一副很困惑的樣子問:“這就是說,有困難也不讓反映嘍?是不是呀,嚴副市長?”嚴長琪一看,說話的是自己當年的老對手,笑得更燦爛:“向區長,咋又是你呀?咱們可是老夥計了。我知道,你決不會和我進行重慶談判的,對不對?你有困難當然可以反映,指揮部要掌握這些情況。不過,反映完之後,你們還是要克服困難去幹。電影裏有句台詞很不錯嘛:‘沒有困難,要你們這些共產黨人幹什麽。’”
向本義翻翻眼皮說:“嚴市長,我記得電影裏說的是‘沒有困難,要我們這些共產黨人幹什麽。’是‘我們’,不是‘你們’。”
嚴長琪似乎很認真:“我不是中共黨員,自然不敢自稱‘我們’了,尤其是在你向區長麵前,更不敢這麽說,免得你又說我吹牛。你向區長知道的,我這人吹牛水平有限,一吹就會吹炸掉。”
知道“吹牛”一典的與會者都笑了。
嚴長琪在做副市長之前,做過一年半的牌樓區副區長,分管文教衛生。其時,向本義在鍾樓區也分管文教衛生。有一次,市裏搞愛國衛生運動,以區為單位進行消滅老鼠的競賽,大家形式主義地忙活了一陣子後,據說都大功告成了。市裏開會總結經驗,向本義代表鍾樓區介紹經驗,侃侃而談,大講領導重視,上下動員,群策群力,總計滅鼠多少千,多少萬,雲雲。這倒還罷了,向本義吹得昏了頭,最後竟鄭重其事地宣布說,“根據我區的最新科學調查表明,目前漏網的老鼠最多不超過十隻。”嚴長琪接著代表牌樓區發言,學著向本義的口吻吹得更加不像話,匯報了18項措施,16條經驗,公然宣布說,“由於措施得力,迄至目前為止,我區老鼠已無一漏網,全被滅光。”舉座嘩然,有人便問嚴長琪,“如果我們在你們牌樓區發現一隻老鼠咋辦?”嚴長琪當即說,“請把它送交鍾樓區,讓向區長驗明正身,依法嚴懲,這必是向區長十隻漏網老鼠中的某一隻。”眾人這才聽出,嚴長琪是在譏諷向本義吹牛。
嗣後,嚴長琪和向本義在工作中處處較勁,一見麵也半真不假地開幾句玩笑。後來,嚴長琪作為黨外人士當了副市長,向本義也從副區長提到了區長的位置上。雖說都提了,提的速度和位置卻不一樣,向本義便有牢騷,說是幹共產黨還不如幹國民黨。這話被吳明雄聽到後,狠狠地批評了他,他不敢亂說了,可心裏對嚴長琪還是不服,總會在當緊當忙時給嚴長琪出點難題。
今日的調度會也實在讓向本義生氣,嚴長琪一開口就定調子,一點商量的語氣都沒有,作為一個黨外人士,這也未免太牛氣了一點。向本義和嚴長琪鬥嘴時就想說,你嚴長琪要拍書記、市長的馬屁,也不能這麽個拍法!全不管部下弟兄的死活了。卻沒敢說。這倒不是怕嚴長琪,而是怕吳明雄。
吳明雄很嚴肅地和向本義說過,副市長就是副市長,沒有什麽黨內黨外之分,嚴長琪的指示就是錯了,你也得先執行,因為他是你向本義的上級,代表市政府。
現在,這位代表市政府的現場總指揮又在神氣活現地安排工作了,不管不顧,一口一個“不討論”,逼得各縣市的頭頭們一個個硬著頭皮表態,回去自己想辦法,千方百計克服困難保工期。
最後,領了任務的頭頭們走得差不多了,會議室裏隻剩下向本義時,嚴長琪才問:“向區長,你老兄咋說呀?”
向本義耷拉著眼皮說:“我還有啥可說的?你嚴副市長說了,不討論,不談判,我聽喝就是。”
向本義把嚴副市長的“副”字強調得很清楚。
嚴長琪笑了,說:“很好,很好,向區長有進步,服從領導,應該表揚。這樣吧,你們鍾樓區是個大區,幾個施工隊的素質也不錯,而且,總共也沒攤多少公裏的路,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工期提前兩個月是沒話說的。我呢,也就不具體指示什麽了。你抓緊就是。現在的問題是,郊區的工程隊不行,拖了後腿,勝利煤礦來的那支工程隊像什麽樣子呀?指望他們,到時非誤事不可。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這個老夥計,讓你們鍾樓區出點機械、人力去幫他們一把。”
向本義氣得差點沒跳起來,說:“嚴副市長,你,你這是怎麽說話?我三公裏路,到現在連一半都沒搞完,自己困難重重,還沒向你開口呢,你倒又瞅上我了!嚴副市長,你是官僚呢?還是有意想坑我?”
嚴長琪笑道:“向區長,你看你這個人,我剛表揚了你,你就驕傲,就不服從領導了。你不就三公裏麽?人家郊區可是五公裏呀?”
向本義更惱火:“我是什麽路段,他們是什麽路段?我這三公裏可是在龍鳳山腳下呀,全是些鼓起的山石,每向前進一米,就要炸出上百立方石頭,降坡任務那麽重。上次開會又說要在路旁增開一條排水量達四萬立方米的防洪溝,我的工程量又增大了茘苼。我正想和你說呢,就這個樣子,我可不敢保證到時候不丟你嚴副市長的臉。”
嚴長琪繃起了臉:“怎麽,向區長,你又想和指揮部討價還價了是不是?我和你老兄說清楚,你不但自己的三公裏要提前兩個月完工,還得在十天內給我抽出一支機械作業隊到勝利煤礦的路段上去。”
向本義氣死了:“你嚴副市長這是存心坑我。”
嚴長琪微微一笑,近乎親切地擺擺手說:“好,好,我不和你吵。你非說我坑你,就算我坑你了。”繼而,長臉突然一拉,“向區長,你別以為我嚴長琪是國民黨革命委員會身份,就不能撤你這個共產黨員幹部,你就可以不服從我的領導。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能以參政黨和工程現場總指揮的雙重身份,嚴肅建議中共平川市委撤你的職!”
說罷,嚴長琪摸起電話就要市委辦公室,請市委秘書去找吳明雄。
等電話的當兒,嚴長琪又和向本義說:“我這人從來不搞陰謀,隻搞陽謀。”
向本義這才慌了,忙說:“嚴市長,嚴市長,咱們是誰跟誰呀?多年老夥計了,真值得為這點小事翻臉?那不成大笑話了麽,是不是呀,嚴市長?”
嚴長琪糾正說:“是嚴副市長。”
向本義仍親切地喊著“嚴市長”:“嚴市長,算了,算了,都是我的錯,你咋說咱咋幹就是。我可知道國民黨的厲害了。”
嚴長琪這才放下電話,問向本義:“又服從本市長的領導了?”
向本義說:“服從,服從。”
嚴長琪歎了口氣:“我今天說過,不進行重慶談判,但對你這個老夥計,就破一次例,進行一場談判吧!郊區就不讓你向區長去支援了。但是,你們自己的事要辦好。昨天我到你們工地上看了一下,降坡問題很大。我建議你們馬上組織專業隊伍進行平行放炮。否則,很難達到工程的技術要求。”
向本義一聽不讓他支援郊區了,十分高興,得了大便宜似的,對嚴長琪連連稱謝,並保證,一定克服降坡上的技術困難,提前兩個月完成三公裏的道路施工任務。
臨分手時,嚴長琪又笑眯眯地交待了一句:“向區長,把你們鍾樓區保留下來的那10隻老鼠管好點,別讓它們老竄到我們工地食堂啃饃饃,工人同誌們意見很大呀!”
向本義馬上回擊道:“那是你們牌樓區的老鼠!”
回到區政府後,已經準備連夜布置工作了,向本義才覺得今天嚴長琪的表現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似乎是太好講話了。後來醒悟過來,嚴長琪是欲擒故縱,一開始就料到他要叫苦喊難,先甩出個讓他無法接受的條件,最終堵住了他的嘴。
向本義苦苦一笑,當著幾個工程隊長的麵,自言自語地罵了句:“他媽的,這家夥真是大大的狡猾,老子中了國軍奸計了!”
一個工程隊長困惑不解地湊過來問:“區長,什麽國軍奸計呀?是共軍奸計。”
向本義把工程隊長往旁邊一推:“去,去,去,沒你們的事!”
六十
勝利煤礦的道路施工隊是在礦基建科和房屋大修隊的基礎上,由500多名待崗地麵工人構成的。這500多工人的所有製成分還挺複雜。施工隊隊長兼臨時黨支部書記李洪浩記得很清楚,這其中有46個是全民工人,有241個是大集體工人,其餘的都是近年安置的小集體工人。
走上環城路工地,這支施工隊出現的所有矛盾和問題,幾乎都源於這所有製的複雜性。因此,現場總指揮嚴長琪就說,這是支很特殊的隊伍,這支隊伍就是中國現行所有製下勞動和勞動力狀況的一個縮影。
這個“縮影”真坑死了李洪浩。
組建隊伍時,勝利煤礦正處在最困難的時候,被曹務成皮包公司騙走的瓷磚錢還沒追回,礦上和河西村萬山集團莊群義的聯采也沒開始,一聽說能去修環城路掙錢,拿全工資,都蜂擁而來。有的人還跑到礦長肖躍進和剛退下來的黨委書記曹心立那裏去走後門。
施工隊開赴工地時,很像回事,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礦上準備了四菜一湯和白酒,在大食堂為500壯士送行。四個菜是真正的肉菜,曹務成販來的爛豬肺和豬胰子沒拿上桌。退休的黨委書記曹心立來了,舉杯祝酒,要大家發揚中國產業工人的光榮傳統,在環城路上打個漂亮仗。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也來了,對大家說,這是支援市裏的建設,也是走上市場的重要一步。工程是走了曹市長一些後門,才很不容易弄到手的,大家一定要珍惜,要幹出樣子來,爭取日後靠真本事去投標,再攬些活來。
肖躍進當時就擔心出問題,背地裏拉著李洪浩的手說:“李書記,你可是礦上的老勞模了,又是我們黨委在幾十個中層幹部裏精心挑選出來的隊長兼書記,這500人,你可千萬要帶好。別的我不怕,市政府的工程,不會再騙咱,我怕的倒是咱這500人對不起市政府,丟咱曹市長的臉哩。”
李洪浩當時不知厲害,見500壯士情緒都很高,就借著酒興表了態:“肖礦長,你放心,我是老勞模,就給你帶出一幫小勞模,既掙到錢,又替礦上爭光、爭氣!”
卻沒想到,這支隊伍硬是既不爭光,又不爭氣,一到工地上,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八小時工作製幹習慣了,不知道還有承包工期這一說。一聽說晚上要加班,全民工就跑到李洪浩的帳篷裏去吵,說是國家規定的工作時間是八小時。李洪浩說,人家八縣市的工程隊都加班。全民工們便說,他們是農民工,不是正式工。全民工極一致地不加班,也就不好硬讓大集體、小集體的工人加多少班。這一來,頭10天的進度不如別人三分之一。
這還不算。八小時能幹好點吧?八小時內也幹不好。隊裏有個順口溜描述得挺準確:“小集體工幹,大集體工看,全民工聚在一堆閑扯蛋。”李洪浩火透了,講也講過,罵也罵過,就是不解決問題。李洪浩便以身作則,想以自己的行動和人格感召500壯士,可500壯士受感召者不多。
一個月下來,到開工資了,大家全來了,說是走時講好的,凡參加施工隊修路的,都發全工資,逼著李洪浩發。偏巧,李洪浩剛從路段所屬的郊區區長那裏挨了罵回來,正一肚子火,開口就罵:“我發你娘個頭!你們看看,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咱幹的叫什麽活!”
不少人就和李洪浩吵,說李洪浩身為隊長兼黨支部書記,開口就罵人,已墮落到了極點,距舊社會的資本家和封建把頭隻有一步之遙了。
老實巴交的李洪浩氣得流著淚,跑了幾十公裏路,到礦上找肖躍進辭職,一邊說,一邊給肖躍進作揖:“肖礦長,我算服咱這幫爺了,這哪還是產業工人?都是老爺!咱產業工人過去哪是這樣的!閑了幾年,咋閑成這個熊樣了?!”
肖躍進盛怒之下,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把所有礦黨委成員和副礦長們全找來,請李洪浩在會上把情況又談了一遍,然後說:“我們勝利煤礦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個危險首先還不是經濟,而是我們幹部工人的素質!我建議,大鍋飯從今天開始,從這支道路施工隊開始,徹底砸掉!施工隊隊員的所有製性質一律暫時取消,什麽全民工、大集體工、小集體工,都不存在了!隻有一個身份,就是工人!你幹多少活,拿多少錢,也不存在賬麵工資了!不願幹的,請他回來到莊書記的聯采隊下井,還不願幹的,請他退職!”
黨委副書記姚欣春不太同意,說:“這種情況不是我們一家,所有製的問題,也不是我們一個縣團級的黨委就能改變的。要我說,還是不要急,還是要慢慢來。他不幹,咱再換些願意幹的人去幹,不要激化矛盾。”
肖躍進火了:“我提議黨委全體同誌就我的主張進行表決,現在就進行!”
表決的結果是,除黨委副書記姚欣春和一個黨委委員棄權,大家都讚成。
肖躍進說:“黨委通過了,黨辦和礦辦連夜起草文件,搞好讓李洪浩帶走,明天一早就在道路施工隊宣布!出了問題我負責!我就不信這樣改革一下能塌了天!”
有肖躍進和礦黨委這種強有力的改革措施支持,李洪浩的工作好做了。從第二個月開始,加班夜戰不再成為問題,工程量分解承包了,不出活不掙錢,多出活多掙錢,便把500壯士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當月的工程進度上去了,雖說還不如左鄰右舍的農民隊伍,總是比上個月強多了。肖躍進倒也說話算數,工程指揮部的款還沒到賬,就從頭一個月的聯采利潤裏挪出20萬,先讓李洪浩兌現。
這個月,多的掙了600餘元,少的連50元都沒掙到。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全民工的優越感也沒消失,一個個都說,這是礦上的臨時措施,回去以後,全民還是全民,集體還是集體。集體工們也承認這一點,也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全民工就是可以少幹點活,少出點力,在一個承包組裏,也不大和全民工計較。肖躍進到工地檢查慰問時,目睹了這種情形,心裏很悲哀,可也無話可說,便感歎改變人們的觀念實在太難。
3個月後,大多數全民工還是吃不了工地上的苦,46個跑了35個,餘下的11個大都是已做了班組長的同誌。
然而,一支能打能拚的隊伍硬是讓李洪浩在日夜搶工的忙碌中帶出來了。6月份的月度評比,勝利煤礦施工隊破天荒頭一次拿到了區內的優勝紅旗。當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拿過全國紅旗的李洪浩,今天竟為這區內優勝紅旗激動萬分,馬上在電話裏聲音哽咽地向肖躍進和礦黨委報喜,詞不達意地說:“肖,肖礦長,我們拿到了,拿到旗了。你信麽?”
當肖躍進聽明白,勝利礦施工隊是拿到了區優勝紅旗時,眼裏的淚也下來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對李洪浩說:“就這樣幹下去,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清楚,我們是在救亡啊!”
市裏對這支情況特殊的施工隊也特別關注,常務副市長兼市委副書記曹務平三次到工地上看過,還就勝利礦的前途征求過不少人的意見。副市長兼現場總指揮嚴長琪也經常到工地上來,了解施工情況,幫助李洪浩解決一些實際問題。後來,嚴長琪還成了李洪浩下象棋的棋友,一起下過兩盤棋。
到宣布工期提前,60公裏環城路要在“十一”剪彩通車,嚴長琪又專門找了李洪浩一次,問他:“李隊長,你這個‘縮影’隊行不行呀?有把握保證我的新工期嗎?”
李洪浩說:“行,行,我保證。”
嚴長琪問:“你用什麽保證?”
李洪浩說:“我用當年青年突擊隊隊長的資格保證!”
嚴長琪當即表示說:“那好,別的隊我不管,你老李這支隊隻要能按新工期完工,我將特別提議,獎給你們一麵市級優勝紅旗,讓你們帶著這麵紅旗,拿著全部工程承包款回到礦上!”
李洪浩說:“行,就這麽定了。”
當晚,李洪浩把500壯士全召集到一起開會,在會上把嚴長琪說過的話向大家轉達了,不遮不掩地說:“同誌們聽沒聽出市領導這話裏的意思?這話裏的意思,還是擔心咱呀!工期都提前了,全路48支工程隊到時都得竣工,一樣的隊,一樣完成任務,人家市領導為啥單要給咱發旗?咱心裏沒數麽?咱得爭口氣哩,得讓這麵旗扛回去不臉紅!所以,我就想和大家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保證質量的情況下,再把工期往前提五到十天?”
月夜下的路麵靜靜的,500壯士都盯著自己的隊長看,沒人說話。
李洪浩缺了點信心,又訥訥說:“是太緊,是太緊了些。不行,就算我沒說吧,咱隻要能按市裏要求按時完成也就行了,我也就謝謝大家了。”
不曾想,月光下站起個小夥子,大聲說:“隊長,這麽多人,又在曠地裏,咋商量?還是舉手表決吧!同意就舉手。”
李洪浩沒想到,小夥子的話剛一落音,一片如林的手臂驟然舉了起來。
這一來,不但是李洪浩,500壯士也一起跟著玩上了命。
在最後兩個月裏,勝利煤礦施工隊晝夜趕工,500人幾乎日夜泡在工地上。工地的大喇叭裏從早到晚反複播放著一支同樣的歌———
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蓋起了高樓大廈,建起了鐵路煤礦。
……
後來,李洪浩累倒了,兩條腿腫得穿不上褲子,兩隻腳腫得沒法穿鞋,就讓人用板車拖著,繼續指揮施工。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就歪坐在平板車上打手勢。誰也不敢提出送他進醫院,一提他就急得直流淚。
8月,勝利煤礦施工隊以環城路全線單月工程進度第一,當之無愧地拿了市級優勝紅旗。9月19日,提前整整12天全麵完成施工任務,並通過驗收。在全線48支工程隊中名列第三,再度拿到了市級優勝紅旗。
整個環城路工地震驚了。
54公裏外的勝利煤礦也震驚了。
當礦黨委書記兼礦長肖躍進帶著酒和煙,趕到已竣工的工地向施工隊表示祝賀時,卻發現,這酒竟沒幾個人過來喝,煙也沒幾個人過來抽。再一看,才注意到,平整如鏡的路麵上橫七豎八,四處熟睡著灰頭灰臉的工人們。大喇叭裏還在一遍遍播放“咱們工人有力量……”
三十七
在這種基礎條件下,大樓真就奇跡般的一座座“栽”起來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國際工業園在近一年之內迅速崛起的20餘座12至18層的現代樓群,市中心在建的28層國際大廈,以及43座各類大廈。國際工業園在解決了水、電、路三大矛盾後,一下子成了投資熱點,在日本大正財團第二次到來之前,已有不少海內外客商捷足先登了。20餘座樓廈中,有15座是港台、海外公司商人投資建設的。對平川人來說聞所未聞的別墅區,竟也在國際工業園生活區內出現了,盡管隻是十幾幢,尚未形成規模。
根據省有關部門統計,迄至1995年6月,平川包括水、電、路基礎設施在內的已建、在建投資規模,竟高達175億。看到這個統計數字,連省委書記錢向輝都吃了一驚。省內其它城市的頭頭們誰也不敢相信,以經濟欠發達著名於世的平川,怎麽會有如此雄厚的實力。一個個都在問:平川是怎麽了?這個昔日的爛攤子,咋就變成了聚寶盆?為啥資金滾滾匯平川?到平川一看才明白,原來平川人的精神麵貌變了樣。
為此,省報連續十天在《平川之謎》的總標題下,發表係列報道。
省委書記錢向輝以本報評論員的名義,親自為係列報道寫了編者按。
錢向輝在編者按中說:“平川之謎解也容易。那就是,平川的幹部群眾緊緊抓住了改革開放帶來的曆史機遇,從平川市委一班人到平川1000萬人民解放了思想,更新了觀念,自覺地意識到,作為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幹部群眾,就要有一種獻身精神,拚命精神,冒險精神。他們有緊迫感,有使命感;他們不怕擔風險,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任爾東西南北風,緊緊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放鬆。他們在建設一個新平川的同時,也建起了一代人自強不息的精神,這是和建設成果同樣寶貴的財富。”六十三
八月初,日本大正財團再次抵達平川。大正先生的女兒大正良子和丈夫中村先生又隨團來了。坐著豪華大轎車,一路奔馳在平川寬闊大道上參觀市容時,中村先生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是問陪同的市長束華如:這新路新湖新建築,都是這三年建的麽?到了國際工業園,中村先生更是大為驚訝。他再也想不到,國際工業園北麵的平川電廠已並網發電,園內起步區的空置廠房已全有了主,大都正在生產。生活區十幾座各式歐美洋房連成了片,竟還有了滿池清水的高檔標準遊泳池,七八個來自加拿大、美國、英國公司的職員正在標準遊泳池內遊泳。
中村先生是謹慎的,仍擔心以束華如為代表的平川市政官員搞名堂,看了園區內的新水廠,又提出到當初親眼看過的大漠河翻水站考察。束華如滿麵笑容地答應了,當天就帶著一車日本人,經東環、北環去了翻水站。一路上,細心的中村先生不停地對照上次畫過的草圖,驗證翻水站的位置和距離。到了已重建過的翻水站,麵對近百米寬,滿是清水的大漠河,中村先生徹底信服了,連連對束華如說:“不可思議,實在是不可思議。”
然而,根據當初的意向,由大正獨家代理進行國際招商已不可能了。麵對72家中外公司已入園的現實,束華如代表平川方麵提出,由平川市政府和大正財團聯手進行國際招商。中國國內,完全由平川方麵負責;日本國內,完全由大正方麵負責。而其餘第三國,則由雙方根據實際情況,或聯手進行,或分別進行。中村先生和大正良子小姐在請示了東京總部後,同意了這一新方案。
在發給東京總部的傳真上,中村先生的結論是:對於各國投資者來說,這是一個充滿希望和具有相當發展潛力的園區,其投資環境和投資條件之優越,為中國內陸地區所少見。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裏已完全具備了進行成功國際招商的可能性。盡管和東南亞之泰、馬,中國沿海各國際招商區相比,這裏有遠離出海口的劣勢,但是,這裏堪稱一流的現代公路網和直達出海口的鐵路,足以彌補其劣勢了。尤其應該指出的是,這裏中國人的創造力令人震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們決不敢相信三年前考察之處和今天考察之處會是中國內陸的同一個地方。六十四
老省長不是跟隨省委組織的考察團一起到平川來的,是自己另外來的。省委考察團赴平川時,老省長原倒說好要去,可臨到出發時卻病倒了,便沒去成。這讓老省長很遺憾,也讓吳明雄很遺憾。於是,吳明雄便請老省長邀著一幫老同誌再來。
這回來時,老省長仍是不舒服,在當晚的接風宴會上便體力不支了,隻勉強喝了兩杯白葡萄酒,飯也沒吃,就提前退了席,和老夫人一起早早休息了。吳明雄因此擔心次日的參觀活動沒法進行,便做了第二手安排,準備讓束華如帶著其他老同誌先去參觀,自己陪老省長在平川賓館房間裏聊天、休息,也匯報一下工作。
不料,第二天一早起來,老省長精神出奇的好,七點不到,就讓秘書把電話掛到吳明雄家裏,讓吳明雄到賓館來,說是他拚著老命到平川走一趟,可不是為了在房間裏睡大覺的。
吳明雄很高興,便跑過去陪老省長和七個同來的老同誌一起吃了早餐,接著,就同上了一部大轎車,讓警車在前麵開道,醫護車押後,三部車組成一支小車隊,出去看市容。把城中商業區看了一遍,小車隊上了環城路,全線跑了一圈。老同誌們一個個興致勃勃,不時地要求停車,分別在九座環島藝術雕塑前照了不少像。
中午,在新西湖的遊船上吃了飯,下午,參觀新西湖風景區。
走在新西湖的林陰小道上,老省長感慨萬千,和早已離休下來的省委老組織部長鄒子雲說:“子雲呀,看來我們這幫老家夥的眼力不錯嘍,用對一個人,搞活了一個市,我們這顧問做得還算稱職嘍。”
鄒子雲笑著說:“老爺子呀,我看話也得分兩下裏說,我們這幫老家夥眼力固然不錯,現省委班子也是領導得力,從善如流哩。若是錢向輝書記不買我們老家夥的賬,隻怕也沒今天這個局麵呢。”
老省長點著頭,很感慨地說:“是嘍,是嘍,錢向輝這同誌功勞不小喲。當初用人時,當機立斷是一功;後來矛盾那麽多,壓力那麽大,向輝同誌硬著頭皮頂住默默地支持,又是一功;到平川的事情幹出來了,馬上因勢利導,表態寫文章,功勞就更大了。向輝同誌可是既沉穩又有開拓精神嘍,而且很善於做工作哩,抓住我老頭子對平川100萬貧困人口脫貧的關心,老給我派差嘍。”
鄒子雲開玩笑地說:“要我看,這差才不是錢向輝派的呢,十有八九是您搶來的,我們可沒有您老爺子這份好精神頭哩?”
這時,老省長發現,一直走在前麵的前省委副書記陳啟明對著碧清的湖水站下了,便用拐杖頓著地麵回過頭喊:“陳政委,跟上,跟上,不要掉隊嘍。”
陳啟明仍對湖站著,動也沒動,像沒聽見似的。
吳明雄從後麵趕上來了,對陳啟明說:“陳老,走吧,到前麵茶社休息。”
陳啟明回轉身,吳明雄和老省長才同時發現,陳啟明臉上滿是淚水。
老省長說:“這個陳政委,咋哭鼻子了﹖”
陳啟明這才拉住吳明雄的手說:“明雄同誌啊,你們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我50年代末在這裏做地委書記時,就想過要搞個人工湖,給平川這缺點水靈的地方添點水靈。可我想了五年,到離開平川了,想法還隻是想法。那是什麽年代呀,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誰讓你幹事呀?就因為我解散了大食堂,反了我一個右傾嘛。”
吳明雄笑道:“陳老,您忘了﹖我不是也跟您一起倒黴了麽﹖您離開平川,去了省裏的研究室,我可是打著背包上河工。不是老省長護著,還不知會把我怎麽樣呢?”
老省長證實說:“不錯哩,到了工地上,人家還要算吳明雄的賬呢?被我老頭子一頓臭罵,把他們轟走了?”轉身指了指省委老組織部長鄒子雲,“你這家夥當年可是夠嗆嘍,硬要把吳明雄的副縣長拿掉。”
鄒子雲挺委屈地說:“老爺子,你不想想,那年頭,允許你獨立思考麽﹖黨說幹啥就幹啥。黨說陳啟明和吳明雄錯了,我就真心認為他們錯了,我怎能不處理﹖這種問題可要用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哩。”
吳明雄忙說:“嘿,現在到什麽年代了,還提那些舊事幹什麽﹖?走,走,到前麵觀魚茶社喝茶,我叫他們準備了最好的碧螺春。”
在茶社喝過茶,已是下午四點多鍾,老省長突然提議,要到大漠河看看。
吳明雄婉轉地說:“老省長,時間不早了,大家也累了,我看,今天就別去了,改天再說吧。”
老省長執意要去,陳啟明也說要去,吳明雄隻得遵命。
在前往大漠河的路上,吳明雄向老省長和一幫老同誌匯報說:“到目前為止,我們平川隻能說剛起步呀,也就是搭起了一個基本框架嘛,和省裏的其它城市相比,差距還很大,真要實現國民經濟綜合實力的全麵起飛,恐怕還要有個艱苦努力的過程哩。”
老省長說:“是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嘍,你吳明雄不能幻想一個早晨進入共產主義,過去的教訓很深刻嘍。”
吳明雄說:“下一步,我們有三個基本想法。一、全麵修通平川至八縣市的市縣公路,大約有550裏左右吧,充分發揮平川這座中心城市的幅射作用,以城帶鄉,以鄉促城,達到城鄉的共同繁榮;二、在解決了水利問題,保證了糧棉生產之後,全力抓八縣市的多種經營,共同富裕,利用兩到三年的時間,徹底解決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三、城裏繼續進行深化改革試驗,抓大放小,大的要能抓住,抓出規模,抓出經濟效益,小的要真正放開,真正搞活。”
老省長對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最為關心,便問:“對解決脫貧致富,你們有沒有具體措施﹖說出來聽聽嘍。”
吳明雄說:“措施很多,比如貧富掛鉤,幹部下派,智力扶貧,等等。這隻是形式。更重要的,也是我們市委特別強調的,就是要因地製宜,真抓實幹。我在前些時候召開的全市農村工作會議上說過,大家回去後,要調查,要研究,要發動,看看你們那裏致富的路子在哪裏﹖客觀條件少強調。合田資源少,隻出山芋幹,可合田的山芋幹就開發得很好,就帶著一鄉人致了富。你那裏怎麽搞呢﹖會養豬養羊的就去養豬養羊;會搞運輸的就去搞運輸;會經商的就去經商;會什麽就去幹什麽。你真是什麽都不會,弄一窩雞養養總會吧﹖雞下了蛋,賣出的不也是錢麽﹖我還說了,從現在開始,我不光看你的產值,還要看你老百姓的純收入,看你那地方老百姓的私人存款數字,看你老百姓的房子裏裝了什麽,飯碗裏裝了什麽。這樣一來,你就騙不了我了。”
老省長擊掌叫道:“好,因地製宜,實事求是,你這同誌不官僚。”
就這麽一路談著工作,半小時後,車子馳到了大漠河邊,停在一座長約300米的大橋上。老省長和一幫老同誌下了車,信步在大橋的人行道上走著,看著,興致更高。
老省長帶著感歎對陳啟明說:“戰爭年代結束後,再也沒有哪件事能像千軍萬馬幹水利一樣讓我激動嘍?”
陳啟明說:“所以,我們才說您老爺子天生就是奔波忙碌的命麽?”
指著寬闊的河麵,老省長又帶著深情的回憶,對吳明雄說:“很有氣派嘍,比我當年幹的好嘍。當年,我也想過,不能搞小水溝,要搞大水利,可客觀條件不允許嘍。蘇聯有個水利專家叫馬林科夫,名字很好記,和當時蘇聯部長會議主席馬林科夫同名,我喊他馬林同誌。他就說過嘛,你們中國的農民同誌搞不了現代大水利,你們中國現在的財力也搞不起現代大水利。我聽到這話很不高興嘍,和馬林同誌吵了一架。”
“不過,說心裏話,當時,我這個水利總指揮也沒有意識到這條灌溉總渠會那麽快就不適應。”
吳明雄說:“這也有個原因,從氣象資料看,從60年代中期開始,平川地區的旱情就逐年加重,降雨量一年比一年少,同時,整個70年代搞‘文革’,水利失修嚴重,才使水的矛盾日益尖銳起來。”
老省長凝視著被夕陽映紅的水麵,仍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馬林科夫說到底還是個好同誌呀,雖說有一些大國沙文主義表現,可對中國人民的建設事業還是出了大力的,給我們提供了在當時來說很先進的工藝技術,還幫我們設計了第一座大型節製閘。這個同誌沒有架子,經常和我們的民工滾在一起,他那好看的大胡子上總是沾著泥巴。如果他還活著,今年也該有70多歲嘍。”
吳明雄說:“老省長,您要能和這位馬林同誌聯係上,我們可以請他再到大漠河上看看嘛。”
老省長搖搖頭說:“馬林同誌是俄羅斯人,當時他的家卻在格魯吉亞,現在格魯吉亞已經獨立了,誰知道他還在不在那裏呢?”他歎了口氣,又說:“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那些幫助過我們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啊!”
嗣後,老省長再沒能從人生的漫長回憶中走出來。
晚上吃飯時,老省長和一幫老同誌當著吳明雄的麵,孩子似地鬧了起來。
老省長稱鄒子雲是熱血青年,還問陳啟明:“陳政委,你還記得麽?1941年你把這小夥子從合田帶到我麵前時是咋說的?你說,這小夥子是熱血沸騰的青年,從省城敵占區跑來,一路上還刷標語。可我見麵一看,沒有沸騰的樣子嘛!”
陳啟明說:“沸騰了,我證明。當時,我想留他在我們團當《戰鬥報》主編,他不幹,非要見你這個司令員,要去下連隊。”
鄒子雲說:“什麽主編嘛,裏外就我一人,連油印機都沒有。後來才知道,陳政委是讓我出牆報。也幸虧我及早投奔了咱司令員,才從班長幹起,幹出個英雄營來。”
老省長臉一沉說:“別吹你那英雄營嘍,你就沒想起1945年三打漠河縣城那次,你那慘樣,打掉老子100多號好弟兄,老東關門外四處橫屍,血汙遍地,你硬是沒給老子攻進城去嘛!當時你要在麵前,我可要沸騰了,非給你一槍不可嘍。”
鄒子雲叫了起來:“這幾十年過去了,你司令員還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呀?當時的問題出在陳政委的三營嘛!我們打響了,他們那邊沒同時打響,到了我大吃苦頭時,他倒先進城了。我這冤枉真是永遠說不清了。”
老省長卻不說了,歎息道:“我們有多少好同誌,就這樣在一次次戰鬥中倒下嘍,倒在平川大地上嘍,化作我們腳下的泥土嘍,我們也快嘍,要到九泉之下和他們見麵嘍。不知看到我這老態龍鍾的樣子,他們可還認我這個司令員不?”
一桌子老同誌們都說:“司令員就是司令員,誰能不認?!”
後來,沉浸在回憶中的老省長和一幫老同誌,不約而同地唱起了他們當年在硝煙彌漫的平川大地上唱過無數次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離別的夜晚,老省長又和吳明雄談了一次,傷感且又不無欣慰地說:“吳明雄啊,什麽都不必再說嘍,我們這幫老家夥都看見嘍,你們替我們還了不少曆史舊賬啊,你們贏得了一個時代啊!謝謝你嘍,謝謝平川市認真做事情的同誌們嘍。現在看來,100萬貧困人口脫貧的問題可以解決了,我也能安心去見地下的戰友嘍。”
吳明雄拉著老省長的手說:“老省長,你說這話幹啥呀?等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真正解決後,我們還要接你再來看看呢!我們就到大漠縣去,看看當年的老東關會是什麽樣子。”
老省長搖搖頭說:“我是看不到嘍,這次能到平川走一趟,我已經很滿足嘍。”
吳明雄這時就有些不祥的預感,可臉麵上沒敢露出來。
果然,老省長回到省城就病倒了,這次病倒再沒爬起來,43天之後,病逝於省人民醫院。臨咽氣前,老省長留下遺言說,他這把骨灰就撒在平川的大漠河裏。
大漠河連著當年的抗日根據地大漠縣,也連著今天美麗的新西湖。
第十八章光榮與夢想
六十五
1995年10月,對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來說是個十分重要的月份。在這個涼風習習的金秋季節,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和美國KTBL公司的國際合資合同即將在省城簽訂了,證券代碼為0688的“中國紡機”股票也要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正式上市了。這對於經濟欠發達的平川來說,無疑是兩件具有曆史意義的重大事件,全城為之轟勸。集團總裁兼黨委書記張大同一舉成了平川城裏最著名的人物。從市委書記吳明雄、市長束華如,到持有中國紡機原始股票的幾萬平川市民,都密切關注著這個超級集團的動態。
吳明雄和束華如最關注的是紡織機械集團和美國KTBL公司總投資為1.1億美元的巨額合同。兩個黨政一把手都知道,這一巨額合同的意義不同一般,它標誌著平川經濟走向世界已不是夢想。同時,也向省內發達城市和地區證明,今日的平川已完全能夠容納著名國際集團企業的大投資、大項目。省委書記錢向輝為此親自打電話給吳明雄,表示祝賀,並說,這是近兩年來省內最大的一筆項目投資。
錢向輝表示,如果最後確定在省城舉行簽字儀式,他將和省長劉瑞年一起參加。
平川市民最關注的,是自己手中的中國紡機股票。他們像仰望北鬥星一樣,仰望著為他們打工的高級雇員———總裁張大同,看他將在股票上市前夕如何動作,如何對平川和全國的普通投資者展示一個新興股份公司的良好形象。中國紡機的股票不同一般,是該年度中國證監委批準上市的兩家公司之一,7000萬社會流通股的發行空前成功,票麵1元,溢價為4元,每個投資者還隻能買100股,股權之分散創全國之最。上市前半個月,平川股民對股票開盤價的心理預期就已達到了8元,北京股民高看到10元,上海股民更高看到12元。這一來,張大同根本無法在集團辦公室辦公,從上班到下班,幾部電話一直響個不停,來自平川以及全國各地的谘詢和建議,幾乎令他無法應付。以至於最後隻好放棄做優秀打工者的努力,幹脆掐掉了辦公室的電話。
這是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最輝煌的日子,也是張大同最輝煌的日子。
在這輝煌的日子裏,張大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三個人。
一個是已去世的前市委書記郭懷秋。
郭懷秋最早支持他成立集團公司,進行國有資產授權經營,為此,和他一起幾次跑北京,跑省城,使平川紡織機械行業國有資產授權經營的試點在全省第一個開始,讓他占據了一個別人無法企及的改革製高點。
張大同認為,在這一點上,郭懷秋是有遠見的,決不能說郭懷秋就是個書生,一點改革意識也沒有。平川紡織機械集團的事實證明,郭懷秋是有這種改革意識的,隻是缺些幹大事的氣魄和經驗罷了。
第二個是現任市委書記吳明雄。
吳明雄在集團進行全麵股份製改造時,給了他權威性的政治和政策的支持,使他的集團在短短三年多裏,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不斷成長壯大,從四億固定資產擴張到目前擁有近21億資產的巨大規模。更重要的是,這個市委書記主持領導的平川市委、市政府,還給予他一個嶄新的平川,使得今日美國的KTBL在走遍中國大陸後,選擇了平川紡織機械集團作為它在中國惟一的合作者。
他張大同再也不能忘了,一年多前,也正是這個市委書記帶著病,背著氧氣包參加和KTBL公司遠東總裁的談判,以至於當場暈倒在談判桌上,深深感動了對方。
第三個便是現紡織機械股份公司董事、民營亞太公司的柏誌林了。
柏誌林是平川少數幾個可以算得上現代企業家的人物之一。三年前,在紡織機械集團還困難重重的時候,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年輕的民營企業家最先預見到了集團今日的輝煌。正是他的亞太公司,第一個購買了500萬中國紡機的法人股,為8000萬法人股的發行拉開了序幕。在28層的國際大廈的資金操作上,柏誌林也給了他至關重要的幫助。在經濟低潮中,亞太承包售樓竟奇跡般地把14層大廈的期房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裏賣了出去,把紡織機械集團應攤的幾乎全部建房資金都替集團籌齊了,連大廈的合作者華氏集團都覺得不可思議。
自然,柏誌林的亞太公司也不是隻盡義務,僅售樓承包費一項,就淨賺了大約500萬。這恰好相當於亞太當初購入的法人股,也就是說紡織機械集團等於奉送了500萬股權給亞太。
紡織機械集團裏便有人說起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
張大同馬上火了,在集團會議上毫不客氣地指出:“國有資產不是流失了,而是增值了!我們幾乎沒有進行多少投資,就賺下這1/3的大廈!誰替我們賺的?是人家亞太,是人家柏誌林!這個柏誌林在西方國家裏年薪就值500萬,而我們有些所謂總經理隻配去端盤子!如果我們這個集團裏有10個柏誌林,我張大同就敢天天去睡大覺。”
後來,張大同還專請了柏誌林和亞太的年輕人以及一些專家、教授去給集團的中層以上的幹部上過市場經濟課,一步步改變了大家的思想觀念和經濟觀念。到了改製後期,醞釀發行公眾股,集團成立證券部,柏誌林和他手下的女將林娟為其出謀劃策,協同市體改委一起爭取上市額度,又出了大力。
張大同這些不合常規的做法,勢必引起集團內外很多人的不滿,告狀信便不斷地寄到市紀委,說張大同和柏誌林的關係不清楚,國營企業和民營企業的界限不清楚,甚至懷疑張大同收受了柏誌林和亞太的賄賂。
市紀委在肖道清的安排下派調查組進行了調查,調查的結果證明,他張大同在經濟上是清白的,和柏誌林的關係也是清楚的。至於國營企業和民營企業的界限問題,吳明雄在全市工業會議上明確指出:“民營企業參股我們的國營企業,壯大我們國營企業的力量,我看是件好事!紡織機械集團既然發行法人股,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所有法人都有權購買,為什麽民營亞太公司這個法人就不能買?這裏哪有什麽界限問題?!我看這些同誌不是保守,就是無知!”
由於平川市委,尤其是吳明雄的堅定支持,張大同和他的股份製改革才最終站住了腳。剛發過法人股,又發內部職工股,再發社會公眾股,好戲連台,紅紅火火,把5億多資金籌到了手。
最讓張大同感動的是,市紀委的調查還沒結束,吳明雄就到集團來檢查工作,把一個十分明確的信息告訴平川的幹部群眾,他這個市委書記信得過這個改製的企業,信得過他張大同。
三年來,有多少諸如此類的風風雨雨,是是非非呀,今天總算過去了。
於無限感慨之中,張大同給吳明雄掛了一個電話,向吳明雄匯報了近來集團的工作,並征求吳明雄的意見,問他和美國KT?BL公司的簽字儀式定在哪天為好。
吳明雄在電話裏說:“你們集團的事,你這個老總做主嘛!我在這裏代表束市長表個態,你定在哪一天,我和束市長都放下工作跟你走。”
華娜娜接著說:“誌林,你知道的,我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和自己的朋友做生意。可多麽遺憾,我們今天還是做起了生意,而且,是很不公道的生意。柏先生,你自己說,我們的生意公道嗎?”
柏誌林勉強笑著問:“華小姐,你說哪裏不公道?你提出按市價的七成放款給我,我隻要你按三成放嘛,隻向你押了310萬美元嘛!再說,這是向你借點錢,也並不算做生意嘛!”
第二個錯誤又犯下了。如果這時他能主動說出真相和自己的無奈,並請求華娜娜的原諒,也許還會峰回路轉。然而,沒有。當嗅到金錢氣息時,柏誌林所有的神經都亢奮起來。
結果,華娜娜把底牌攤出來了,問道:“貴公司那500萬法人股有8500萬的總市值嗎?可以上市流通嗎?如果你們亞太在和平小區的工程失敗,我能把這500萬法人股賣出310萬美元嗎?”
柏誌林一見瞞不過去了,便訥訥道:“我們亞太不會失敗!不會失敗!所有房子都由政府收購,這是有合同的。”
華娜娜“哼”了一聲,說:“我是在談一個關於欺詐的問題!在平川,不是別人,而是你柏誌林欺詐我!多麽可悲,又多麽可笑!我是那麽相信你,又是那麽願意幫助你,如果你老實告訴我,你麵臨著一個災難性的投資局麵,需要這310萬美元周轉一下,我難道不借給你嗎?你何必要這樣騙我呢?我若認真和你打一場官司,這310萬美元你拿得到嗎?我們的融資協議會生效嗎?我已請教過律師,你輸定了!”
柏誌林滿頭是汗,再也說不出話來。
華娜娜這時卻笑道:“可我還是把這310萬美元借給你了。為什麽借給你?你不要誤會了,這不是因為我們五年的交往,而是因為要還你一筆人情債。在前年我們華氏集團和平川紡織機械集團合資建國際大廈時,你幫了不少忙,做了不少事情,可是後來完全因為平川方麵的原因,沒讓你們入股參加。盡管這與我無關,可我仍認為是欠了你一筆情,今天算還清了,兩不相欠了。現在,你可以帶著310萬美元的支票永遠離開我這裏了。還款時也不必再來見我。我很忙,電廠二期工程馬上要上馬,國際大廈要封頂,我將有許多事情要做。”
柏誌林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最後默默地看了華娜娜一眼,轉身要走。
華娜娜這時才有點傷感,嘴角顫抖著問了句:“你沒有話要說了嗎?”
柏誌林有許多話要說,想說說他的苦衷,他的難處,他這種民營企業在中國大陸現有體製下發展的艱難,甚至還想向華娜娜道歉、懺悔,可最終什麽都沒說,還是走了。
華娜娜在柏誌林就要出門時,又帶著關切的口吻說:“你們的和平小區我看過了,我相信你會成功。”
柏誌林這才回頭說了句:“謝謝你,娜娜!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你!”
這是真心話,在開著車回亞太公司的路上,柏誌林想,他也許真的愛上華娜娜了,不是在五年前開始的時候,而是在今天結束的時候。盡管華娜娜口口聲聲說不是為了五年的交往才借給他這310萬美元,可他認為,這實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掩飾。這真是一個優秀的女人,他這樣不講道義地深深傷害了她,讓她在情感上經曆了一場失敗的打擊,可她仍是那麽大度,那麽瀟灑,給這支並不美妙的人生插曲一個漂亮而幹淨的結尾,一點不拖泥帶水。
這時,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柏誌林緊挨著前麵一部麵包車,把車停下了。
鄰近路口的一家音像商店正在放唱片,一陣陣歌聲很清晰地傳了過來:
分手時說分手,
請不要說難忘記,
就讓回憶靜靜地隨風去……
是的,就讓回憶靜靜地隨風去。就算他真愛上了這個女人,一切也無法挽回了。為了自己的事業,為了拿到這救命的310萬美元,他在道義上是完全失敗了,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柏誌林覺得自己的尊嚴和人格正像一片秋天的樹葉似的,在靜靜地隨風飄落。
然而,310萬美元的支票很真實地在上衣口袋裏裝著,柏誌林漸漸地便又有了一個男人雄心勃勃的自信。短暫的傷感和自責過後,柏誌林重又記掛起了他的公司和他已全麵鋪開的和平小區安居工程。
綠燈亮了。
柏誌林把車開過了路口,上了中山路。
望著中山路上一座正封頂的二十層大廈,柏誌林默默想,亞太公司總有一天也要蓋這樣的大廈,不但在平川蓋,還要蓋到上海,蓋到北京,甚至蓋到台北去!到那時候,到他也像今天的華娜娜一樣擁有雄厚的資金實力的時候,他再去向華娜娜道歉,去請求她的寬恕。
在成功的女人麵前,不成功的男人沒有道歉的資格。六十七
在北京這麽多五星級酒店、飯店中,田大貴最喜歡北京飯店。田大貴喜歡北京飯店,是因為王媛媛喜歡北京飯店。
王媛媛說,北京飯店在長安街上,離天安門近。
王媛媛說,北京飯店靠著王府井,逛商店方便。
王媛媛說,北京飯店高大氣派,像一座豪華的宮殿,沒有壓抑感。
王媛媛說,……
然而,王媛媛現在再也不能住到北京飯店裏來了,再也不能和田大貴一起,從北京飯店輝煌的大廳走出去,去登天安門城樓,去逛王府井大街了。從上個月開始,王媛媛住進了北京協和醫院病房,再也爬不起來了。(102)
人間正道
院方的病危通知已在前幾天發出,中國康康集團駐京辦事處主任向友才在接到病危通知後,馬上打電話向田大貴匯報說:“田總,媛媛的情況很危險,你這幾天最好還是抽空來一下,媛媛一定要見你。”
這時,田大貴還真走不開,早在半年前就定好要在上海召開的1996年度全國產銷調度會會期已臨近,上海辦事處的同誌連酒店房間都訂好了,南方一些公司的老總們已到了上海。
這個會非常重要,不但關係到中國康康集團公司明年全年的生產銷售工作,還關係到田大貴一個新的擴張計劃。按田大貴的設想,在每年向中央電視台支付上億元廣告費,連續兩年在黃金時段大做廣告,使得康康豆奶在全國家喻戶曉之後,康康豆奶已具備了走向市場壟斷的可能性。雪球要進一步滾大,對東北地區和華北地區的十幾家仍在生產經營豆奶產品的廠家,要在平等競爭中最後解決,即使不能最後解決,也要使康康豆奶1996年度的全國市場占有率達到86%以上。為此,集團市場部做了一個周密計劃,要在會上安排落實。
會議不能不開,王媛媛又非見不可。不見到這個姑娘,他田大貴會抱憾終身的。顫抖的手握著電話話筒想了好一會兒,田大貴最後果斷作出了決定:把全國產銷調度會移至北京如期召開,當即指示北京辦事處主任向友才放下電話後立即去北京飯店訂房間。
把手上重要的事情匆匆處理了一下,次日一早,田大貴便坐著自己的奔馳500直驅省城,而後由省城乘當晚的飛機飛抵北京。田大貴想,飛機20時05分從省城起飛,22時即可抵達北京機場,他應該能在24時之前趕到協和醫院。
不曾想,航班晚點,飛機降落在北京機場時,已是零點20分了。
前來接機的辦事處主任向友才說:“田總,太晚了,我們還是先到北京飯店住下,明天再到醫院去吧。”
田大貴想想,也隻能這樣了,遂坐著向友才的桑塔納從機場去了北京飯店。
到了北京飯店才知道,先期抵達上海的老總們已到了,北方一些城市的老總們也陸續到了。半夜三更的,中國康康集團包下的一層樓麵竟熱鬧非凡,好多房間的門都開著,客房部經理也在跟著會務組的同誌一起忙活著。
中國康康集團的老總們大都是不到30歲的年輕人,這使客房部經理感到很驚奇。田大貴跟著客房部經理去自己房間時,無意中聽到經理在向會務組的同誌打聽,你們集團全國各地的總經理們啥時到﹖會務組的同誌直笑,說,這幫男男女女不都是老總麽﹖?經理直發愣,過了好一會才說,都這麽年輕呀?
到了大套間裏住下來,田大貴什麽匯報也不聽,隻說要休息,把向友才和跟著過來的平川老總和外地老總們都趕走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後,田大貴馬上給協和醫院王媛媛的病房掛了個電話。
電話是王媛媛的父親王大瑞接的,王大瑞早幾天已從平川趕來了。
田大貴焦慮地詢問了王媛媛的病情,接著就問:“媛媛現在睡著了麽﹖”
王大瑞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個小時前還在說你呢。”
田大貴剛要掛上電話,王大瑞卻又叫了起來:“等等,她醒了,要和你說話。”
電話裏卻隻有輕微的喘息聲。
田大貴叫著:“媛媛,媛媛,我來了,明天一早就去看你,再把你接到北京飯店裏來住兩天,好麽﹖”
電話裏傳來一聲輕歎。
田大貴又說:“這回不是我一人來的,咱們集團全國的老總們都來了,幾百號人呢?把人家北京飯店一個樓層包下來了?為了你,我臨時決定把上海的會挪到北京開了。”
王媛媛在電話裏哭了。
田大貴說:“別哭,別哭,我明天一早一定趕過來。”
也許是因為父親在麵前,王媛媛這才在電話裏用剛學會的英語說了句:“Iammissing
you?我很想念你 ?”便把電話掛上了。
田大貴放下電話後,突然想起了王媛媛最喜歡的一首歌《萍聚》,又記得王媛媛也常唱鄧麗君的一些歌,便把向友才叫到房間裏說:“馬上去給我買些鄧麗君的歌曲磁帶來,另外還有一首《萍聚》。”
向友才挺為難:“田總,這半夜三更的,你讓我到哪去買磁帶呀﹖”
田大貴蠻不講理地說:“這我不管,明天七點鍾前一定要交到我手上。你在北京呆兩年多了,總有不少朋友,你想辦法去。”
第二天一早,向友才真把幾盤磁帶找來了,說:“是用兩箱康康豆奶換的。”
田大貴很高興:“好,好,我個人賠你兩箱豆奶?”
到了醫院病房,田大貴讓集團的看護人員出去,後又在王大瑞麵前作出一副領導的樣子,問王大瑞:“王叔叔,作為王媛媛的家長,您看還需要我們集團做些什麽﹖”
王大瑞滿眼是淚,說道:“大貴,謝謝你?我謝謝你,媛媛也謝謝你?你三年前說的話,現在全做到了?我想想都以為是在做夢?你們康康集團創造的奇跡,不要說在平川,在省裏,就是在全國,也是惟一的一家?做你們這個集團公司的員工,真是太幸運了?”
說畢,王大瑞抹著淚回避出門了,說:“大貴,你們談,你們談吧。”
田大貴在王大瑞出門後,坐到了王媛媛的床頭,先把一盤磁帶插進床頭櫃上的收錄機裏,把音量調到適當的位置,放起了磁帶。
一陣雙方都很熟悉的男女對唱的歌聲響了起來——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
三十八
王媛媛在歌聲中任淚水在蒼白如紙的臉上緩緩流著,呐呐問:“大貴哥,世上有那麽多好姑娘,你,你為什麽偏偏就愛上我這麽一個要死的人?為什麽?”
田大貴輕輕撫摸著王媛媛的身子,親吻著王媛媛臉上不斷流下的淚,也含著滿眼的淚水呐呐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男女對唱的歌聲益發顯得真摯動人———
隻要我們曾經擁有過,
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
隻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王媛媛緊緊摟住田大貴呢喃著:“這多好,多好,隻願你的追憶有個我。可我值得你大貴哥追憶麽?值得麽?從開始到結束,我,我帶給你的隻有麻煩。我想過無數次了,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
田大貴捂住王媛媛的嘴,不讓王媛媛再說下去,自己卻動情地說:“媛媛,我的好媛媛,你知道嗎?你帶給我的不是麻煩,而是力量。想到當初的碾米廠不能給你報銷醫療費,讓你當記者的父親四處拉讚助,想著我對你的承諾,我就沒法不帶著大家到市場去拚命!這是我心中的秘密,今天全告訴了你,集團有今天,你王媛媛的貢獻有多大呀!你知道嗎?!”
王媛媛說:“可我終究花了集團60多萬呀,把世上的好藥全用盡了。”
田大貴說:“你知道集團現在一年的產值是多少?是21億。利潤是1.1億,公司一輛奔馳轎車就是100多萬,你花60萬算什麽!現在我敢這樣說了:隻要你是我中國康康集團的員工,我就對你的生老病死負責到底。”
王媛媛說了句:“大貴哥,我真幸運,這一天我終於看到了!”說罷,便放聲痛哭起來……
是日晚22時18分,當中央電視台在經濟專題節目中播出“中國康康集團公司的創業道路”係列報道時,中國康康集團普通員工王媛媛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
臨終前印在這個普通員工眼裏的最後一個畫麵是,該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田大貴站在插著國旗和集團旗幟的平川總部門前接受記者采訪。
這個普通員工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康康來說,這僅僅是開始,我們集團在取得全國豆奶市場後,下一個目標就是爭取國際市場的食品份額,在本世紀末將生產和銷售規模擴大到100億左右,完成一個跨世紀的飛躍……”
六十八
當平川市整個經濟走出低穀時,平川聯合公司的經濟狀況卻在日益惡化。身為董事長兼總經理兼法人代表的曹務成被迫同時麵對著八場經濟官司。六場是別人起訴他,兩場是他起訴別人。聯合公司這些年主動進入的三角債,在1995年10月,到了非清賬不可的時候。
為應付平川和外地法院的頻繁傳喚,曹務成從平川市第一、第二律師事務所同時請了四個大律師,一個大律師分了兩場官司打。分配官司時,曹務成仍是牛氣十足,不在公司,而是在香港大酒店的酒桌上,滔滔不絕地介紹情況。中心意思隻有兩點:其一,自己的親哥哥曹務平是平川市常務副市長兼市委副書記,這些人找他聯合公司打官司,就是在老虎嘴上拔毛;其二,三角債問題是全國性的問題,他的聯合公司也是受害者,在他沒能從別人手裏討回欠債之前,別人的債一分都不能付。就是別人欠他的債都還清了,他是不是馬上就還別人的債,也是個問題,最多隻能用庫存的商品抵債。
這些庫存商品既有國產的,也有進口的。國產的有:1985年生產的單缸洗衣機,1986生產的俗稱“獨眼龍”的收錄機,1987年生產的黑白電視機,16年沒賣出去的已完全報廢的膠合板,已過了保質期的瓶裝罐頭,明令查禁的劣質化肥。進口商品有:韓國80年代生產的投影機,美國70年代生產的口香糖。地方產品更豐富:有勝利煤礦生產的石英石,平川肉聯廠生產的陳年豬板油,平川某鄉鎮企業生產的無廠名無標牌劣質電器開關,等等,等等,據說其進價總值約為6500萬,而他的對外欠債隻有不到5000萬,真正欠銀行的貸款僅為200萬,隻要大家盡力,官司打得好,三角債全清掉,公司剩餘資產仍達1500萬。
曹務成滿腔熱情地把四個大律師恭維成“四大金剛”,要求四大金剛為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法製,為了國營性質的平川聯合公司的經濟利益,為保障國有資產的不大量流失,好好發揚一個司法工作者的敬業精神,兢兢業業、千方百計地打好各自分到手的官司。
舉著裝滿茅台酒的高腳酒杯,曹務成說:“來,來,各位金剛朋友,我曹某這一回把本公司的全部家底都交給你們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們都有義務幫我出點子想辦法!”
四個大律師聽了曹務成的介紹,都出了一頭冷汗。
全禿頭的大律師馬達,端著酒杯搖頭苦笑:“曹總,你這個聯合公司究竟是做生意呀,還是收破爛呀?咋所有庫存商品都是扔在大街上都沒人要的貨?”
半禿頭的一所大律師牛俊也說:“曹總啊,你這不是把全部家底交給我們了,而是把全部麻煩都交給我們了。”
另一個叫做陳偉的二所律師直歎氣,不做聲。
還有一個二所的中年女律師一直俯在陳偉耳旁說什麽。
曹務成見“四大金剛”都不動杯子,隻好放下酒杯,繼續說:“沒有麻煩,我曹某當然不會找你們來。你們來也不是盡義務為我捍衛國有資產的,我要付給你們一大筆訴訟代理費和律師費。在這一點上,你們都放心,我曹某決不會把庫存商品當作律師費抵給你們的,我對諸位的律師費一律現金支付。不信,我現在就開支票給你們。”
馬好好也嬌滴滴地說:“各位大律師呀,你們可不知道呀,我們曹總吃虧就吃在心腸太軟嘛!這些臭貨當時買進來時,我都知道嘛!人家一說困難,他就同情,尤其是女公關、女推銷,在他麵前一落淚,他呀,別說是破爛,就是狗屎都要了!這才落到今天這一步嘛!”曹務成煞有其事地說:“還有一點也得說明一下:當時,也是沒有經驗呀,不懂啥叫市場經濟呀,又想著自己的親哥哥是咱平川的副市長,咱作為市領導的家屬、高幹子弟,咋著也不能讓人家在咱手上吃虧呀!我總得維護自己親哥哥威信呀,你們說是不是?”
二所的兩個律師,這時說話了。他們沒有回答曹務成的話,而是說,今天他們不奉陪了,先告辭,回去研究一下起訴書,再決定是否接他們分別分到手上的四起訴訟案。為怕曹務成生氣,女律師特別解釋說:“曹總,我們接了你們的案子,就得對你們負責。沒有五成打勝的把握,我們一般不接,以免誤你的事,也影響我們二所的名聲。我們二所剛成立,總想搞幾個能勝訴的官司做做。”曹務成的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這麽說,你們二所二位大律師認定我曹某連五成勝訴的希望都沒有嘍?”陳偉馬上說:“我們沒這樣講,我們是說要回去研究一下。”曹務成說:“那就請便!我不信這平川就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會讓國有資產大量流失!”二所兩個不堅定分子此一走,再沒回來,四大金剛就變成了牛頭馬麵。曹務成在背後稱半禿的牛俊為牛頭,稱全禿的馬達為馬麵。牛頭的主張是,官司不在乎表麵的輸贏,而在於能得到多少實際的好處。有人是贏了官司輸了錢,有人是輸了官司贏了錢。牛頭建議把庫存破爛全按當年進價抵給催得急、告得凶的債主,絲毫不要對債主隱瞞八場官司同時開打的情況,還要把風聲造足,能說成18場官司同時開打更好,就說公司隻有這麽點商品,你再到法庭糾纏不休,就算你官司打贏了,也沒東西可給你了。這樣一來,勢必會造成息訟局麵,拿出這堆破爛的一半也就把六大債主打發掉了。牛頭說:“曹總,你想呀,人家和你打官司是為了啥?不就是為了錢麽?真要沒了錢,他還打個啥?還不搶在別人前麵,能要點啥走就要點啥走?這不在於你賞麽?你先賞誰,誰就能拉點陳年豬板油什麽的;你不賞,他屁都沒有!你曹總千萬記住,再不能吹什麽還有1500萬資產了。”曹務成連連說:“是,是,是,牛大律師,我真是長學問了。看來搞市場經濟非懂法不可,要不,學了雷鋒還得吃大虧。”牛頭很得意,一副教師爺的口吻:“不但懂法,還得學會用法。光懂不會用怎麽行?我對起訴的六家債主進行了一番研究,發現了一個對我們最有利的條件。這六家公司和銀行———不論是廣東的,還是上海的,還是平川的,都是國營單位。這就好辦了,隻要有發票,這破爛抵債就行得通了。人家贏了官司,把破爛拉回去一充賬,就啥麻煩也沒有了。”曹務成叫馬好好認真記錄牛頭的教導。馬好好便認真記錄,真格當了一回秘書。馬麵接著牛頭的主張,進行了深入的闡述和具體的安排。老謀深算,是馬麵的最大特點。馬麵不急不忙地說:“曹總,總思路就是牛律說的了,六場我方當被告的官司,不要想贏,就準備往輸裏打。當然,最終不會全輸,也還有調解。但是,這裏的前提是,你要先宣布聯合公司破產,要請會計事務所的持證會計做好做細破產賬目,以備各法院查證。在此之前,把還值點錢的東西趕快轉走,賬上的資金全轉走。不過,你這個法人代表不能走,該上法庭就上法庭,該回家睡覺就回家睡覺。要像毛主席說的:‘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誰著急?六大債主著急。他們著急也沒辦法,你又不是詐騙,是不懂市場經濟,虧了本,用他們的錢繳了點學費罷了,法律上對你毫無辦法。”曹務成當即請教馬麵說:“對廣東和上海的那兩個公司,我倒不在乎,我拿了他們的破投影機、沒人要的黑白電視機,還他們點陳年豬板油讓他們拖到化工廠做肥皂,也算對得起他們了。問題是平川四家城市信用社難辦哩!我貸他們200萬可都是現金呀,人家哪會要我的破爛?前幾天中山路辦事處管信貸的程主任還找了我,動員我把已抵押給他的膠合板再拿到別的銀行抵押一次,用抵來的錢還他……”馬麵馬上叫道:“好,好,這個管信貸的程主任犯法了!這叫教唆詐騙,有主觀犯罪之故意。已進行了抵押的貨物,豈可做二次抵押呢?該信貸主任知法犯法,性質更加嚴重。對中山路的80萬貸款,我看可以考慮不還了。具體這樣做:你曹總要用主席‘誘敵深入’之法,把該主任教唆詐騙的話錄下來,最好把文字證據也拿到手,交到我或牛律手上,其它的事就由我們來辦了。”曹務成連連點頭說:“好,好,這事我明天就去做。”牛頭又提醒說:“資金和財產也要趕快轉移,我估計六大債主馬上就會提出財產保全。這一來,法院就要封你的賬,封你的商品。”(105)
曹務成說:“財產保全人家已經提出來了。昨天,我的六個銀行賬號讓牌樓區法院、鍾樓區法院和廣東一家縣法院一起凍結了,肉聯廠的那些陳年豬板油也讓封了。”
馬麵很關心地問:“你這六個賬號上一共還有多少資金?”曹務成馬上問馬好好:“馬主任,這事你辦的,你知道,還有多少資金呀?”
馬好好說:“六個賬號上資金還不少呢,一共1000多哩,也怪我晚了一步,沒把中信銀行最後920塊提出來。”
曹務成直埋怨說:“你看,你看,晚一步就丟了半桌酒錢,真的是!———吃了不心疼,丟了太可惜嘛!”
馬麵笑道:“好,好,曹總,和你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有意思,很有意思,我相信我們這次的合作會非常成功。”
曹務成馬上說:“不是這一次合作,而是要長期合作。我決定聘兩位律師做我的常年法律顧問。這個聯合公司破產之後,我準備再成立一家商務公司,注冊資金800萬,不搞國營了,搞中外合資。公司名字都起好了,叫‘DMT國際商務公司’,外方是俄羅斯的一個朋友,叫他匯點美元過來驗一下資,再把美元拿走,公司還是我的。”
這麽一來,曹務成和牛頭馬麵兩個大律師便成了患難中的莫逆之交。
曹務成也算夠朋友,趁著幾家法院還沒把他的所有商品倉庫的分布情況弄清楚,搶先一步,帶著牛頭馬麵到平川郊外一個貿易貨棧一次提走10台12英寸黑白電視機、兩台投影機作為幫忙的個人好處費送給了牛頭馬麵。
牛頭馬麵嘴上說這種小黑白電視機和投影機早過時了,得當垃圾扔,可還是笑眯眯地叫了出租車運走了。
事情果然如牛頭馬麵所料,六場曹務成做被告的官司,四場調解,兩場敗訴。早調解的,債主還拿到了黑白電視、韓國投影機和“獨眼龍”收錄機;晚一點調解的,隻好去運勝利礦的石英石,拿70年代美國產的口香糖。
廣東和上海兩家勝訴的公司最慘,一家於勝訴之後,無可奈何地麵對一堆國家明令禁止銷售的劣質化肥。另一家麵對的是平川肉聯廠的陳年豬板油。劣質化肥在法院解封之後,即由工商質檢部門前往銷毀;陳年豬板油可以運走,但兩年多的倉儲費要由勝訴方支付,勝訴方一算賬,連運費加倉儲費已兩倍於豬板油的進價了,隻得放棄。結果,兩家贏了官司的,都輸了錢,各自拿著劣質化肥和豬板油的進貨發票回去衝賬了。
兩場曹務成告人家的官司,在牛頭馬麵的授意下,由曹務成主動撤訴,暫時不打了。原因是,就算打贏,要來的錢物也落不到曹務成手上,還是要讓廣東和上海的公司拿去抵債。
曹務成一撤訴,上海和廣東兩家公司急死了,也氣死了,還不好和曹務成硬來,隻好賠著笑臉,貼上差旅費一次次到平川來,請曹務成、馬好好和牛頭馬麵吃飯、喝酒,希望聯合公司能繼續把官司打下去。牛頭馬麵和曹務成便一致地表示惋惜,怪他們當初不早一點接受調解,而對繼續打官司毫不鬆口。
然而,曹務成那個新的中外合資“DMT國際商務公司”的成立卻遇到了很大的麻煩。麻煩不是來自別處,卻是來自曹務成的親哥哥曹務平。
曹務平很偶然地在市外經委的一個情況通報材料上發現了這家申請成立的“DMT國際商務公司”,先還沒留意,後來一看中方負責人竟是曹務成,馬上火了,一個電話打到市工商局李局長辦公室,問李局長:“曹務成的聯合公司不是剛剛破產嗎?怎麽一下子又成立了一個中外合資公司?他哪來的錢?手續合法嗎?”
李局長說:“曹市長,這事我知道,所有手續全合法,也很完整。俄羅斯方麵已從聖彼德堡匯了60萬美元過來驗資,驗資報告就在我手上,中方曹務成的資金也進了賬,絕對沒問題。”
曹務平說:“這個人的資信情況你知道嗎?他八場官司一起打,坑了那麽多人,你們還不接受教訓嗎?李局長,我和你說清楚,你別以為他是我弟弟,就網開一麵,真出了事,市委、市政府要嚴厲追究你的責任!”
李局長說:“曹市長,你真弄錯了。曹務成的八場官司,都是經濟糾紛,都是合同違約之類的問題,就算坑了不少人,我們現在的法律也拿他沒辦法。至於不給他注冊登記,就更沒有道理了。”
曹務平說:“怎麽沒道理?國外對這種人就有製約辦法。新加坡不就有破產者入貧籍的規定嗎?凡入貧籍者,不但不能去辦新公司,連超過標準的富裕生活都不準過,你聽說過沒有?”
李局長苦笑著說:“我聽說過,可那是國外呀,咱中國目前的工商法上沒有這一條呀,你說讓我怎麽辦?”
曹務平說:“你把有關法律全找出來,再研究一下,要像曹務成和他的律師一樣研究透,找出理由來,對他所辦的一切公司都不予注冊,至少不能在我們平川注冊,連辦事處之類的機構都不準他設!”
李局長說:“曹市長,你想想,我是代表國家執行工商法的權威機關,對法律還能研究不透麽?實在是找不出理由呀!”
曹務平火了:“那好,你們真找不出理由,就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就說是我這個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說的,這家DMT國際商務公司不能注冊。就算我走你工商局長一次後門了,好不好?我這麽做是對大家負責,也是對我的親弟弟曹務成負責,你心裏要有數!”
於是,工商局李局長隻好把不準DMT國際商務公司注冊的原因如實告知曹務成和牛頭、馬麵二位大律師。曹務成和二位大律師啥話不說,轉身就走
,四天之後,便將一份行政訴訟狀遞到了牌樓區法院,狀告平川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和連帶責任人曹務平。
在這份行政訴訟狀上,訴方義正詞嚴地寫道:“我國已步入法製軌道,國家的法製建設日益完善。但是,總有一些國家行政單位和部門屈從上級長官意誌,有法不遵,肆意踐踏國家神聖的法律。平川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及其連帶責任人曹務平先生,粗暴阻止我DMT國際商務公司的正常注冊登記即為最嚴重的一例。”因此,訴方在訴狀的結尾提出,“有鑒於此,訴方要求法庭責令平川市工商局及其連責任人曹務平遵守我國工商法,按照工商法之規定,依法給我DMT國際商務公司進行登記注冊,並賠償經濟及精神損失費人民幣245621.6元整(亦可以美元支付,其折換價為判決生效之日中國銀行公布之美元兌付中間價)。”(106)
曹務平後來發狠,在母親劉鳳珠和父親曹心立麵前不止一次地說過,隻要有可能,他一定要把自己親弟弟曹務成送到平川大牢裏去好好休息幾年。曹心立聽後,一般情況下都不做聲,有時,也罵曹務成兩句,劉鳳珠卻嚇得要死,一邊央求小兒子不要再告,一邊要大兒子別和自己弟弟計較。這個母親在盡一切可能進行調解。
兩個兒子不接受調解,全不買母親的賬。
小兒子說:“媽,我這是忍無可忍,你家曹市長要把我往死路上逼,連個飯碗都不給我了,我不告下去行麽?他平川不受理,我告到省裏去;省裏不受理,我告到中央,告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我有最好的律師。”
大兒子說:“讓他去告好了,我最多輸掉這場官司。可你家那個寶貝兒子還想不想在平川呆下去?我還就不信我日後收拾不了你家這個小無賴!”
做母親的劉鳳珠氣死了,罵過小兒子,又罵大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們還認不認我這個媽了?開口閉口‘你家’、‘你家’。你們都隻有一個家,都隻有一個媽!”
小兒子說:“媽,看在您老的份上,要我不告你家曹市長也行,但有個條件,他馬上給我的公司注冊,再給我賠禮道歉,精神損失賠償費我也就不提了。”
大兒子說:“休想!我寧願公開輸掉這場官司,也不給你家這個小無賴注冊新的騙人公司,更不會去道歉!媽,你看看我們勝利煤礦的工人同誌們過的什麽日子,再看看你家小無賴過的什麽日子,也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每到這時候,曹心立總會歎著氣說:“老太婆,我看你就別管他們的事了。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們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不會為了你的眼淚就在各自的立場上讓步的。尤其是務平。你別說我又偏袒他,官官相護。他多難呀,當著常務副市長,還兼著市委副書記,管著全市那麽一大攤子工作,市裏那麽多不景氣的廠礦都要他過問,這個不爭氣的混賬東西竟還要告他,也是太不像話了!我看呀,務成這壞小子真到大牢裏去休息幾年,讓務平安心工作也真不是壞事哩。”
劉鳳珠實在沒有辦法,嗣後也就不大去管兩個兒子的事了。……
這時,曹務平手中的事情真是多極了。八縣市的1100裏市縣公路已在吳明雄的主持下上了馬,雖說市委、市政府有專門的班子負責,可作為常務副市長,要曹務平一天到晚參與協調處理的事並不少。市裏的總體經濟走出了低穀,但開不上工資的廠礦仍有不少。像勝利煤礦,雖說不吃大食堂了,可仍是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工資發60%,有時發80%,幾乎從來沒發過全工資。
勝利煤礦這個老大難單位,是曹務平代表市委、市政府親自蹲點抓的。和弟弟曹務成的官司即將開打時,曹務平正在醞釀一個大膽的計劃——把整個衰敗的勝利礦由平川市劃給民郊縣,全礦一體實施聯采,讓河西村莊群義的萬山集團名正言順地和礦方攜手,以鄉鎮企業的辦法管理經營整個煤礦,以期走出絕境。
在市委常委會上提出這個改革方案時,曹務平胸有成竹地說:“這一步已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晚走不如早走,被迫走不如主動走。河西村萬山集團和勝利礦三年多的聯采試點證明,鄉鎮企業的經營管理方法是行之有效的,不但用不著吃財政補貼,礦產資源稅還可以收上來,聯采隊的工人也可以拿到全額工資獎金,是於國、於民、於企業都有好處的事情。估計不應該有太大的阻力。修環城路時,我到勝利礦的施工隊調查過,吃大鍋飯和不吃大鍋飯就是不一樣。當把施工隊500人的鐵飯碗端掉,安全按農民包工隊伍一樣管理時,這支隊伍表現出的素質是全路最優秀的!他們的拚命精神讓現場總指揮嚴長琪同誌感動得落了淚。”
根據曹務平的方案,勝利煤礦從1996年1月起,全部固定資產和8500名職工劃歸民郊縣,由民郊縣委、縣政府具體負責組織該礦和萬山集團的全麵聯合。離退休人員由民郊縣負責,切實保障他們的生活,真正做到老有所養。其他的在職人員,保留全民身份不變,保留檔案工資,離退休時照常享受國家規定的全民待遇,但在在職工作期間,一律實行真正的合同製。
曹務平把試點方案一介紹完,市長束華如就第一個表態說:“這個方案比較圓滿,看得出,務平同誌為此做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工作,也很符合勝利煤礦的實際。但我要提醒一點,那就是,長期以來形成的計劃經濟的消極影響不可低估。勝利礦怎麽說也還是個縣團級單位,我們不能忘了這一點。為了順利實施務平同誌的改革方案,我意可考慮采取一些組織措施。一、讓勝利礦現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兼民郊縣委副書記,萬山集團董事長莊群義兼縣政協副主席或縣人大副主任。這表明市委、市政府對勝利礦的行政級別不予降格。在這種前提下走這深化改革的一步,可能會減少一些阻力,至少是幹部的阻力。”
吳明雄沒急於表態,而是問曹務平:“你了解過沒有?勝利礦的最大開采期還有多少年?在無煤可采的時候又怎麽辦?如果儲量還很大,還能有較長的開采期,會不會造成國有資源的流失?”
曹務平說:“根據現存的地質資料看,按現在的開采速度,勝利礦所屬煤田,最多還可開采七到十年,而且大都是深部薄煤層,不存在什麽國有資源的流失問題。而有這七到十年的轉軌時間,再加上和鄉鎮企業的全麵合作,勝利礦勞動力從地下向地上的轉移是可以完成的。”
吳明雄仍是猶豫,又提議說:“我看是不是這樣:在本次常委會上先不要急於定,把改革試點方案再拿到市人大、市政協多聽聽意見好不好呢?勝利礦的事大家都比較了解,集思廣益總沒壞處嘛!”
曹務平有些不滿了,說:“吳書記,我這可都是根據您和束市長的意思作了深入調查後拿出的意見呀!改革的陣痛有時不可避免,我也想了,可能會有人叫一陣子。但是,我們既然要勝利礦的問題從根本上解決,就得使自己的神經堅強一點。”
吳明雄笑道:“好你個曹務平,倒怪我神經不堅強了!束市長提出的問題,你認真想過沒有?長期以來形成的計劃經濟的消極影響確是不可低估嘛!把一個縣團級煤礦劃給縣裏,實施和鄉鎮企業的聯合,這在全國都沒有過,是大膽而富有想像力的,這種嚐試的精神和大的路子是對的。但是,這畢竟觸及了勝利煤礦幹部群眾最根本的東西,就是原有的體製。體製是個大問題,不能等同於水利上的以資代勞和修環城路時的市民捐款。出點錢,捐點款,就算他不情願,也不過罵兩句娘。而涉及到體製的根本性改革,搞不好他會和你拚命哩。”
曹務平不禁有些困惑,盯著吳明雄問:“吳書記,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就不搞了?”
吳明雄搖搖頭說:“務平,我是建議多聽聽大家的意見,把我們的方案盡可能搞得圓滿一些,不是說不搞。不改革,像勝利礦這種單位是沒有出路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隻是,我們千萬要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搞任何改革,都不能以犧牲穩定為代價,把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場不流血的革命,演變成流血的動亂。”
這時,肖道清說話了。誰也沒想到,這兩年除了自己分管的計劃生育和工青婦範圍,對啥事都不表態的肖道清,這一次對曹務平的改革方案竟持毫無保留的支持態度。
肖道清說:“我看,務平同誌的這個方案還是切實可行的。對勝利礦,大家都很清楚,除了痛下決心,進行這種斷絕後路的徹底改革,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幾年來,輸血也輸過,撥款也撥過,會開了無數次,辦法想了無數個,解決了什麽問題呢?什麽問題也沒解決。吳書記有些擔心,怕出亂子,我倒覺得不會出什麽大亂子。為什麽這麽說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勝利礦的工人們這幾年待崗待怕了,現在搞全麵聯采,有活幹,有錢掙,工人同誌們一般來說會心滿意足的。就算萬一鬧出點意見,我看也沒什麽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煤礦嘛!還能鬧出什麽了不得的大名堂?!在這方麵我就有過判斷失誤嘛。當年南水北調工地上,水長縣13000民工停工,我以為要動亂了,可事實證明,根本沒有什麽動亂,陳忠陽同誌一到場,馬上處理掉了。”
吳明雄仍堅持說:“這不一樣。當年水長是一時一事的突發性事件,而今天這個勝利礦,是涉及到8500多人根本利益的大事,真鬧起來,就會沒有休止,甚至會鬧到省裏去。所以,我的意見還是不要急於定,大家還是就務平同誌的這個方案多聽聽不同意見為好。”
吳明雄一錘定音,第一次常委會沒就勝利煤礦的改革方案形成任何決議。
當晚,肖道清很難得地打了個電話給曹務平,說:“務平呀,今天你看出吳明雄的另一麵了吧?!他真像你們所說的那樣無私無畏?不太對頭吧!對勝利礦,明明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條,連我這種靠邊站的局外人都看出來了,吳明雄會看不出?他反對你的方案是什麽意思呀?”
曹務平知道肖道清自從坐了冷板凳之後,對吳明雄懷恨在心,兩年來一直在背後搞吳明雄的小動作,怕被肖道清鑽了空子,便淡然說:“吳書記也不是反對我的方案,隻是要多聽聽各方麵的意見嘛。”
肖道清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務平老弟呀,你這就不懂政治了吧?你到現在還沒看出來麽?這個老同誌還想往上爬呀。你想想,他馬上要到點了,退二線往哪退呀?還不是想往省裏退麽?這幾年,他吳明雄用咱平川人民的血汗,掙下了自己的赫赫名聲,能不想著到省裏弄個副省級玩玩?他既想弄這個副省級,還有心思再幹事?我和你說到底算了,你這辛辛苦苦搞下的方案,就先鎖在抽屜裏吧!啥時等吳老頭摟著個副省級退下來了,你再去幹吧!”
曹務平嚴肅地說:“肖副書記,我看你也是太過分了!就算吳書記不同意這個方案,也自有吳書記的道理,什麽往上爬?什麽副省級?你這是和我談工作,還是在背後搞小動作?!”
肖道清在電話裏冷笑起來:“我搞什麽小動作?現在,我可以嚴肅地和你說清楚:鑒於吳明雄現在這種很不健康的精神狀態,你不要指望這個方案能通過!就算你曹務平是他的親兒子都不行!我可知道這個老同誌的狡詐了!他既不會讓你把這份改革的功勞搶到手上,也決不願為你主持的改革試點擔一點風險!人家現在準備功成身退。你懂不懂?!”
說罷,肖道清把電話掛斷了。
這讓曹務平心裏很不舒服……
然而,勝利礦的改革方案最終還是在第二次常委擴大會議上通過了。
是在勝利礦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礦黨委副書記姚欣春到場列席的情況下,綜合了市人大、市政協的修改意見後才通過的。
通過的改革方案明確了勝利煤礦保持縣團級原待遇不變,肖躍進兼任民郊縣縣委副書記,主持勝利礦的日常工作和生產。為不造成勝利礦幹部工人可能產生的抵觸情緒,對莊群義的組織安排留作下一步考慮,現階段莊群義僅以經營副礦長的身份主管生產資金的組織和煤炭的營銷。
通過這個方案時,吳明雄確是遲遲疑疑的。
常委擴大會議結束後,吳明雄又把曹務平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裏,和曹務平語重心長地交待了一番,要曹務平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無論如何,絕不可激化矛盾。吳明雄甚至明確地對曹務平說,如果這個試點搞不下去,隨時可以停下來。試點畢竟是試點,希望成功,也允許失敗。
曹務平覺得吳明雄像換了個人似的,便稍有不滿地抱怨說:“吳書記,搞水,搞路,搞城建,您多大的氣魄呀!咋在勝利礦搞一個於工人於國家都有好處的改革試點,您這麽擔心?您老讓我解放思想,放手工作,咋我一放手工作了,您就怕起來了?”
吳明雄笑了,拍著曹務平的肩頭說:“務平,你說我個人怕什麽?我今年已經59歲了,再有半年就要退下來了。我擔心的還是勝利礦幹部工人不理解我們讓他們吃上飯的苦心,鬧出亂子來。現在的局麵那麽好,如果出現幾百、千把號人到市委、市政府門前來靜坐上訪,社會影響就不好了。”
曹務平不由地想
起了肖道清的電話,愣了一下,問:“吳書記,您是不是能和我說句心裏話?您是不是覺得自己年齡快到了,就……就不願再像過去一樣為咱平川,為咱的改革大業去拚一拚了?就想功成身退了?吳書記,我這麽問,您千萬別生氣,我敢這麽問您,正是因為我尊敬您,把您當做我的榜樣,才在這種純屬私人的場合直言不諱的。”(108)
吳明雄沒生氣,可也沒回答曹務平的話,反問曹務平:“務平,你多大了?”
曹務平說:“吳書記,您知道的,我今年43歲,比肖道清小兩歲。”
吳明雄若有所思地說:“43歲,這就是說,到60歲,你還能幹17年。這17年可不簡單哪,是最成熟、最富創造力的好時候。如果我吳明雄是四十三,而不是59歲,我該能再做多少事呀!”
曹務平心裏有些難過,便說:“吳書記,要是您真不放心,我看就把這個方案再擺擺,等過半年後再考慮吧。”
吳明雄一怔,說:“咋?等我退下來,讓你們這幫年輕人去擔風險?你這個曹務平呀,真是把我老頭子看扁了哩!不管有多大的風險,隻要它是從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是從改革的大局出發,我吳明雄都敢擔!我還是那個話,在我吳明雄任平川市委書記期間,決策上出了問題全算我的,我是一把手。”停了一下,才又懇切地說,“務平同誌,你就大膽去幹吧。張大同的紡織機械和田大貴的康康集團不是殺出一條血路來了麽?也許……也許勝利煤礦熬過今天黎明前的黑暗,也能殺出一條血路哩!”
這讓曹務平挺感動的,吳明雄還是吳明雄,肖道清的挑撥離間實在是可惡而又可笑的,於是,便點點頭說:“好,有您老書記和大家的支持,我就嚐試著改改看吧,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及時把步子慢下來,或者停下來就是。”想了想,最終還是把肖道清挑撥離間的話和吳明雄說了一下,要吳明雄注意一下肖道清的非正常舉動。
吳明雄輕蔑地一笑,說:“這個人我看是不可救藥了。這兩年來,他哪天不在搞小名堂?這回大概又嗅到什麽好聞的氣息,自以為有什麽空子可鑽了!可我們還是按過去的辦法辦,不睬他,不管他,我們的決策和決策的實施,仍然不要受他的幹擾和影響!”
曹務平說:“不過,這次和以往不同,我確實覺得有些意外哩。我可真沒想到,肖道清的觀點會一下子變過來,竟會主動支持改革,反過來利用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在背後四處搞您的小動作。”
吳明雄搖搖頭說:“務平同誌,你錯了,肖道清這個人從來就沒有觀點,沒有信仰,所以,也就談不上什麽變。我是越看越清楚了,這個年輕人除了他自己的一己私利,再沒有別的什麽。算了,我們還是不談他吧!”
後來,吳明雄又提起了曹務成找曹務平打官司的事,笑著說:“這一陣子,你曹市長可是夠忙的呀,聽說還做了被告,是不是呀?親弟弟告親哥哥,真是一大新聞了。告的也算一絕,不是好人告壞人,而是壞人告好人。務平呀,你看有沒有必要讓市政法委幹涉一下呢?”
曹務平沉思了一下說:“吳書記,我看還是先不要幹涉吧。我想過了,這場官司打一打也好,至少有兩個好處。其一,完全理清了我曹務平和他曹務成的關係,讓全市人民都看到,曹務平和曹務成不是一回事;其二,不論官司輸贏,我們都可以提醒一下司法界,讓他們注意到我國法製仍不健全這個事實,進一步加強和完善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情況下的法製建設。”
吳明雄點點頭說:“好,你這想法不錯。我的意見是,這兩個目的要達到,你這個常務副市長和我們的工商局還都不能輸,市政法委還是要過問。務平,你別搞錯了,這場官司可不是你們曹家的私事呀!”
每逢夜深人靜,無須再裝出一副動人的笑臉應付什麽人時,肖道清就會近乎悲壯地想:自己的雙重生命,肉體生命和政治生命都是充滿活力的,它能接受任何挑戰,任何磨難,任何挫折,決不會輕易被誰摧垮。他肖道清不是個在官場角鬥中跌幾跤就會摔散骨頭的懦夫,更不是個仰強敵鼻息隨風倒的應聲蟲,而是個在忍辱負重的艱難環境中仍然敢於孤軍作戰、善於孤軍作戰的英勇戰士。
是的,在和吳明雄的角鬥中,他一次又一次失敗了,有時敗得還很慘,很沒麵子,甚至連過去那麽信任他的老領導謝學東,連平川市委的所有常委們都和他疏遠了,但他仍然堅持戰鬥。近兩年來,他幾乎沒放過任何一次向吳明雄開戰的機會,打不了正規戰,就打遊擊戰。
是他肖道清指使自己老婆趁著一個黎明,在環城路沒有什麽過境車輛的時候,把空蕩蕩的路麵拍下來,通過一個朋友寄到境外的《美洲日報》上去發表,駭人聽聞地提出:“經濟欠發達的平川是否需要這個長達60公裏的龐大足球場?”
還是他肖道清,拿著南水北調二期工地上民工勞動場麵的新聞圖片,局部放大後,在香港報紙上發了出來,標題更嚇人:“平川人民布滿血汗的偉大脊梁,扛起的是平川地方黨政官僚偉大的虛榮!”
在研究勝利礦改革試點問題的第一次常委會上,肖道清又發現了自己進行遊擊戰乃至正規戰的機會,當場作出支持曹務平的決定。肖道清決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事情很清楚,勝利礦的改革試點風險很大,甚至可以說是無限大。作為分管工會工作的市委副書記,他肖道清太清楚工人們的思路了。可正因為如此,他才要支持一下曹務平,讓這個現在已變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常務副市長於無意識中拿起吳明雄的矛去攻吳明雄的盾。吳明雄不是有膽量、有氣魄嗎?不是口口聲聲要深化改革嗎?那麽,就請你在勝利礦試一試吧,看看8500名中國產業工人如何教訓你們這幫高高在上的官僚!
這結局其實很明白,不管吳明雄怎麽選擇,他在選擇之前,就已經輸定了。真這麽幹,8500名礦工必然要和吳明雄、曹務平拚命,很可能會鬧到省裏,鬧到錢向輝和謝學東麵前。(109)
市裏作的決定,工人們自然不會再到市裏來群訪靜坐,而會南下省城找省委,在省委門前靜坐。而若是不幹,吳明雄的盾就被曹務平的矛攻破了:你吳明雄也不過如此,為了功成身退,為了最後再往上爬一下,一個煤礦的改革試點都不敢搞!你還瞎吹什麽?!這也必將引起曹務平、束華如和許多常委的不滿。
吳明雄也真是膽大包天,在這一點上,就是作為對手,肖道清也服氣。吳明雄明知此事有風險,自己都已在第一次常委會上把風險因素說出來了,可還是在今天上午這第二次常委擴大會上主持通過了曹務平的試點方案。
這真讓肖道清欣喜異常。
下午,在陪同省計劃生育委員會秦主任到民郊縣檢查工作時,肖道清當著秦主任和民郊縣女縣長巫開珍的麵,在民郊縣政府給吳明雄掛了個電話,適時地收回了過去給予曹務平改革試點的支持,口氣十分憂鬱地對吳明雄說:“吳書記,我又反複想了一下,覺得勝利煤礦改革試點的風險還是很大呀!你在頭一次常委會上講的意見很有道理,體製問題是大問題,不同於水利和道路上捐點錢,鬧不好可能會出大問題,會鬧到省裏,甚至鬧到中央。”
吳明雄冷冷地問:“道清同誌,那你說怎麽辦?我們上午剛通過的決定,吃了一頓中飯,幾個飽嗝一打就變了,再把決定收回來?這嚴肅嗎?”
肖道清忙解釋說:“吳書記,我沒說要把決定收回來。我的意思是,我好歹也還是平川市委的負責人之一嘛,既然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就得本著對黨、對人民負責的精神,光明正大地把它說出來。”
吳明雄責問道:“肖副書記,你光明正大嗎?在第一次常委會結束後,你打了幾個電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還要我吳明雄進一步給你挑明嗎?今天你提出的風險問題,真是剛想出來的嗎?我請你注意了,不要搞當麵是人、背後是鬼的那一套!更不要老想著將別人的軍!這很不好!”
肖道清臉麵上和口氣裏一點愧色沒有:“老吳,我也可以和你說明白,我打過的幾個電話都是談工作。作為一個平川市委副書記,我有權力、有義務在任何時候找任何同誌討論工作問題。我現在打這個電話給你,仍然是和你討論工作。我再聲明一遍,請你記下來:我現在,也就是1995年12月11日下午4時55分堅定不移地認為:勝利煤礦的這個改革試點目前不能搞,條件不成熟,這是我在經過反複思索後得出的結論。如果你本人和常委會不接受我的意見,我將不對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負責!”
吳明雄火透了,在電話裏的吼聲連省計生委的秦主任和女縣長巫開珍都聽得清清楚楚:“肖副書記,我看你又利令智昏了!你真以為你陰一套陽一套就能影響得了一個中共平川市委嗎?你說幹,這個市委就要幹;你說聲不幹,這個市委就要停嗎?我真不知道你在打什麽算盤!現在我也和你說清楚:中共平川市委通過這個改革試點方案不是你肖副書記逼出來的,日後出了任何問題,也不要你肖副書記負任何責任!我吳明雄和平川市委的其他常委們從來沒指望過你肖副書記負什麽責任!這總該讓你滿意了吧?!”
肖道清當然很滿意,他已把一頭暴怒的老獅子推進了必將有滅頂之災的巨大漩渦。更絕妙的是,在把老獅子踹下漩渦後,他肖道清光明正大地道明了自己對於漩渦的清醒認識,仍保持著一個清白的、不犯錯誤的光榮記錄。
然而,放下電話,在省計生委秦主任和巫開珍麵前,肖道清卻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說:“我們這個吳書記,太固執,太專橫,對同誌之間的個人成見也實在是太深了!”長長歎了口氣,又搖搖頭說,“我對這個老同誌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巫開珍對肖道清的話不作表示。
不了解平川情況的秦主任卻議論說:“可能是平川名聲大了,吳書記自己的名聲也大了,就不把同誌們放在眼裏了吧?其實,這不好,很容易犯錯誤哩。”
這時,別說曹務平、束華如、吳明雄,就連料定要出事的肖道清都沒想到,事情竟會鬧得那麽大,竟是一場轟動全國的大風波,而且,想阻止都來不及了。18個小時後,即1995年12月12日上午10時許,平川市勝利煤礦1800名礦工不滿改革試點方案,一舉湧上京廣線集體臥軌,致使連接中國南北兩個特大城市的京廣鐵路運輸中斷2小時零37分,打亂了全國鐵路的正常運行,釀發了震驚全國的“12·12”事件。七十一
後來中央和省委的調查證明,勝利煤礦“12·12”事件發生時,平川市委、市政府的改革方案不但還沒有開始實行,也還沒有正式對外公布,僅在12月11日晚上勝利煤礦礦級幹部聯席會上,由礦黨委書記兼礦長肖躍進按曹務平的要求先吹了一下風。吹風時,兩個副礦長和一個總工程師反應就很大,指責肖躍進賣礦求榮。列席了市委常委擴大會的礦黨委副書記姚欣春,也就對除肖躍進之外其他礦級幹部的職級安排提出了異議,那口氣好像也想弄個民郊縣委副書記當當。
吹風會吹出了這麽多矛盾,肖躍進不敢大意,先要求與會者嚴格保密,不得把會上的內容和爭執透露到其他幹部群眾中去,同時,會一散,連夜打電話給正在市裏開市長辦公會議的曹務平匯報情況。
曹務平很惱火,要肖躍進通知所有勝利煤礦的礦級幹部,第二天,也就是12月12日上午8時,到市政府二樓會議室開會,由他和市委常委、民郊縣委書記程謂奇一起主持會議,正式向勝利煤礦的礦級幹部們傳達市委指示精神。
為防止可能出現的突發性事件,曹務平要已列席了常委會的肖躍進和姚欣春都不要來了,密切關注礦上8500名幹部職工的情緒,作好必要的解釋和說明,隨時和市裏保持聯係,絕不能出現赴市群訪。(110)
到這時候,曹務平想到的最嚴重後果,也隻是吹風會上的信息由心懷不滿的幹部透出,幾千人擁到市內進行群訪靜坐,怎麽也沒想到近在咫尺的京廣鐵路會被臥軌切斷。
這種疏忽帶來的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
12月12日是勝利煤礦全礦發工資的日子,參加正常生產的工人不用說,就是平時待崗的工人也來領工資了。有些奇怪的是,過去待崗工人大都是在下午來,因為礦財務科上午從銀行把錢拿出來,下午才可能發到工人手上。而這天一大早就有人陸續來了,到9點左右,礦黨委大樓前的小廣場上已聚了不下千把號人。
就在9點10分,原礦機修廠車間主任章昌榮和撤銷建製的原采煤十區副區長王澤義,首先把一條白布橫幅打了出來,橫幅上寫著“勝利煤礦是全體勝利礦工的勝利煤礦,誰也無權為個人私利賣礦求榮”。繼而,又有些舊床單拚起的大幅標語出現了:“打倒工賊肖躍進!”“打倒昏官曹務平!”“勝利煤礦決不屈服!”“以鮮血和生命保衛我們的煤礦和飯碗!”
兩麵獵獵飄飛的紅旗也在這當兒出現了,旗下越聚越多的工人們唱起了被他們改編過的國歌: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礦工,把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勝利煤礦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礦工們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肖躍進和姚欣春這時都在礦黨委大樓二樓上,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當年在電影裏看過的工潮鏡頭。肖躍進焦慮萬分,先是打電話向曹務平匯報,後來就根據曹務平的口頭指示,打開正對著人群的窗戶,大聲對工人們解釋,說這個方案僅僅是方案,還在征求意見。然而,肖躍進話沒說完,好多石塊、酒瓶就從打開的窗戶飛了進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砸得肖躍進滿臉是血。
肖躍進任鮮血在臉上流,仍大聲說:“同誌們,大家都冷靜一點!沒有誰想賣礦求榮,礦上這幾年來的處境,你們全知道。聯采既然搞得這麽好,就算實行全麵聯采,對大家也沒有壞處呀!你們當中有沒有聯采隊的同誌?有沒有?我敢肯定沒有。他們不會過來鬧,他們已經切實感受到了改革帶來的好處!”
這時,又一隻酒瓶飛了進來,準確地擊中了肖躍進已糊滿鮮血的臉,致使肖躍進顱骨折裂,當場昏倒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待他從昏迷中醒來,已是三天後的早晨了,該發生的全發生了。
也正因為肖躍進的昏迷,動亂中的勝利礦和平川市委、市政府失去了一個多小時的聯係,事態的發展進入了無法控製的地步。
9時25分,憤怒的礦工自發擁上礦黨委大樓,砸毀了肖躍進的辦公桌、文件櫃,還在辦公室的大門上用墨汁寫下了“工賊老窩”四個大字。對倒在血泊中的肖躍進,竟無人去搶救。後來,在礦工們擁向京廣線時,才有幾個科室幹部把肖躍進用礦山救護隊的擔架抬進了礦醫院,肖躍進方能死裏逃生。主持手術的醫生說,如果晚送來半小時,肖躍進的命就保不住了。
麵對失去了理智的礦工,黨委副書記姚欣春嚇得渾身直抖,語無倫次地反複解釋,此事與他無關,全是肖躍進和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曹務平一手搞起來的,他是堅決反對的,而且最早的風聲也是他冒著風險告訴大家的。
礦機修廠車間主任章昌榮和原采煤十區區長王澤義證明,情況確實是這樣,姚欣春才得以從憤怒的人群中擠出去,一聲不響地躲回了家,再也沒露過麵。
9時40分,占領了礦黨委大樓的礦工們不知該如何進行下一步行動時,另一個對聯采充滿仇恨的關鍵人物出現了,這人就是河東村金龍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田大道。
田大道對河西村萬山集團與勝利礦的聯采仇恨了三年多,既恨肖躍進、曹心立,更恨莊群義。得知市裏決定聯采進一步擴大到全礦範圍,田大道立即意識到自己集團的經濟利益要受到重大影響。全麵聯采後,精明過人的莊群義再不會像過去國營勝利礦那樣大方,對他的盜采亂挖讓步。因此,一大早,田大道借口到礦上談一筆井下礦用支架的轉讓,也到了礦上。
據田大道被捕後交待,發現礦工們占領了黨委大樓,他和手下兩個集團辦公室的人,隻是過去看熱鬧,並沒有說什麽,做什麽。
司法機關拿出當時在場者的證言、證詞,問田大道:“你沒說什麽嗎?這麽多人證明,就是你第一個提出去臥軌的!工人當時要到平川市委、市政府上訪。你煽動說,上訪沒有用,市委決定了的事,市委不會自己推翻。要解決問題,就得把事情鬧到中央去,一臥軌,中央就知道了。‘文革’時造反派就這麽幹的,當時周總理都出麵說話了,問題馬上就解決了。這些話你說沒說過?”
田大道隻得認賬。但又解釋說,自己當時絕不是別有用心,也絕沒有事先和章昌榮、王澤義或礦上任何人一起參與過策劃,而是法製觀念淡薄,隨便說說,說過也就忘了。
司法機關再次拿出了證據:“不對,你田大道不是隨便說說,你是做了認真準備的。不是你拿出一皮包百元大鈔,對著工人們喊過嗎:鐵路上軋死你們一個人,我田大道就出一萬的撫恤金,軋死100個,我出100萬!沒事先準備,你哪來這一皮包現鈔?!”
田大道無話可說了。
事實是:是日9時45分,民郊縣河東村金龍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田大道,在肖躍進辦公室門前的敞開式走廊上,揮著一把百元大鈔煽起了礦工們衝上京廣線臥軌的激烈行動。有些混在人群中的河東村金龍集團員工喊起了“田總經理萬歲”的驚人口號,進一步把礦工們的情緒煽到極致。
9時50分,1800多名熱血沸騰的礦工打著紅旗,扯著橫幅,唱著改編過的國歌,從礦東門衝上了1200公尺外的京廣鐵路……
三十九
後來,務平上大學了,進步了,從礦上進步到市裏,從區長進步到市長。老頭子當麵端著架子,背後樂得合不攏嘴,多少次在床頭枕畔和她說過,“行,務平比我強,日後沒準能進步到省裏去。”
後來,務成辭職了,做起生意了,先發小財,後發大財,聽說在城裏香港大酒店一頓飯吃掉5000塊,抵他爹一年的工資。聽說他一筆生意轉手就賺十幾萬,手機、小車不停地換。
左鄰右舍真羨慕哩,說,“曹嫂,你真是有福哩,兩個兒子多出息呀!一個當大官,一個當大款!這人間的風水都讓你們老曹家占盡了!”可他們哪知道她劉鳳珠的苦處!自從出了大官和大款,一個家連個團圓飯都吃不成,爺兒仨隻要碰麵就吵,就幹。當然,主要是兩個當官的對付一個大款。鬧到今天,愈發不可收拾了,老伴倒在了阻擋工人臥軌的道路上,親兄弟倆不顧死活地完全撕破臉皮,到法庭上打起了官司,她這個媽還咋當呀,日後咋辦呀?
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回到從前,那多好呀!她這個母親不要大官,不要大款,隻要兩個聽話孝順的好兒子,隻想在他們下班後,給他們溫好酒,倒好茶,抱著孫子、孫女看著他們和和氣氣地在一起吃喝、嬉笑……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充滿親情溫馨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了。
劉鳳珠放聲痛哭起來……
七十三
1995年12月12日10時41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辦公廳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分別急電中共平川市委、市政府,要求平川市黨政主要負責人立即趕赴臥軌現場,疏導、勸退臥軌工人,迅速恢複已中斷的京廣線的鐵路運輸。
1995年12月12日10時45分,即收到國辦急電4分鍾之後,平川市委書記吳明雄、市委副書記兼市長束華如分別從市縣公路民郊段工地和平川電廠二期工地上火速趕往勝利煤礦。同一時刻,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曹務平的專車也從市公安局呼嘯開出,約800名武警、巡警和部分臨時組織起來的公檢法機關人員分乘各種車輛直驅臥軌現場。
11時05分,向市委請了假正驅車趕往省城途中的肖道清得知臥軌消息,在自己的專車裏用手機給吳明雄打了個電話,破例沒談自己的英明預見,而是以一副焦慮的口氣向吳明雄建議:一、立即召開全市黨政幹部大會,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形成一種人心思定的大氣候;二、為製止動亂的發展和擴大,決不能手軟,該使用武力時,要使用武力,以少量流血換取日後的不流血;三、作為平川市委副書記,不管他當初如何不同意這個試點方案的實施,但現在仍和平川市委保持政治上的高度一致;四、他目前正在赴省城途中,準備去割脂肪瘤,如市委要求他返回平川參與處理事件,他將立即返回。
吳明雄當即鎮靜而明確地答複說,事情還沒嚴重到要立即召開全市黨政幹部大會的程度,使用武力更是荒唐。因此,平川市委不需要肖道清回來,已批過的假照樣算數,請肖道清安心去做手術,手術後還可以在省城多休息幾天。
這正中肖道清下懷,於是乎,在平川市委常委們緊張忙碌的時刻,肖道清的專車仍以每小時100公裏的時速,直驅省城。
11時15分,吳明雄、束華如、曹務平三位主要負責人在距臥軌現場約3公裏的一個小村莊前碰了麵,緊急研究了5分鍾,馬上決定了幾件事:一、嚴令武警和政法部門的幹部,在任何情況下,均不得向臥軌群眾開槍使用武力;二、鑒於參加臥軌的群眾多達1800多人,事態很嚴重,要進一步調動市內交警和民郊縣公安局介入;三、立即向臥軌群眾進行廣播宣傳,勸其離開鐵路沿線;四、在對頑固人員勸阻無郊時,準備強製行動,兩個人架一個,將其架下鐵道線。
11時25分,市委常委、民郊縣委書記程謂奇攜民郊縣公安局長及300餘幹警趕到現場,對峙雙方的人員比例基本達到了一比一。
11時45分,功率很大的車載電台的廣播聲響了,在市政府的公告沒草擬好之前,吳明雄在廣播車內對著話筒先講了話。
吳明雄冷靜而嚴厲地說:“我是中共平川市委書記吳明雄,現在我代表平川市委、市政府和大家講幾句話。對大家今天的集體臥軌行動,市委、市政府感到非常意外,也感到非常震驚!不管有什麽意見,有什麽理由,你們跨上京廣線,阻斷了這條大動脈的正常運行,就觸犯了法律!這是在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不能允許的!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下,頭腦冷靜一些,馬上從鐵路線上退下來,立即恢複鐵路的正常秩序,不要在觸犯法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使國家和你們自己都付出沉重的代價!我和平川市委、市政府都相信,惟恐天下不亂的隻是極少數幾個人,勝利煤礦的廣大幹部職工是不願看到這種局麵的。”
吳明雄的簡短講話結束後沒幾分鍾,約有六七百號臥軌群眾就退了下來。這些群眾大約是怕公安幹警會抓他們,離開鐵路線後全四下裏散開了。公安幹警嚴格執行市裏的規定,對聽從勸告自動散開的群眾網開一麵,不但沒去抓,還把警戒缺口放得更大。
12時整,正式的市政府公告播了出來。
公告命令仍聚在鐵路線上的人員,立即離開現場,並宣布,市政府將在公告結束15分鍾後,進行清場,凡清場時仍聚在鐵路線上的人員,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12時05分至20分,大批臥軌人員在一遍遍重複播送的公告聲中退了下來,聚在鐵路線上進行最後對峙的隻有不到百
餘人了。可這百餘人手中仍打著紅旗和橫幅,改過詞的國歌聲又響了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礦工,
把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
勝利煤礦到了最後危險的時候……
12時25分,公安、武警衝上鐵路線,幾個人架一個把這最後百餘人全架下了鐵路路基,震驚全國的“12·12”臥軌事件,這才在沒發生任何流血的情況下結束。
一星期後,河東村金龍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田大道、勝利礦機修廠車間主任章昌榮、勝利礦原采煤十區副區長王澤義被平川市公安局同時收審。
田大道被拘時感到很意外,在集團辦公室裏拍著桌子問執行公務的公安人員,“知道不知道我是誰?”公安人員平靜地告訴田大道,我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幹過什麽事。你田董事長早就該到我們公安局說說清楚了。我們今天請你去已經夠晚的了。
章昌榮和王澤義的被拘,和田大道的被拘情形大不相同,二人似乎早知道要麵對什麽,是帶著從容的笑意上的警車,頗有些當年共產黨人大義凜然的氣派。
(113)
1996年5月,平川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煽動破壞鐵路交通秩序罪、流氓罪,兩罪並罰,判處田大道有期徒刑6年,以破壞鐵路交通秩序罪,判處章昌榮有期徒刑3年、王澤義有期徒刑2年。田大道就此被人淡忘,而章昌榮和王澤義卻被勝利礦的一些幹部群眾當作傳奇英雄,在私下裏一次次提起。相當一批幹部群眾認為,是章昌榮和王澤義把勝利礦從“最危險的時候”挽救出來,使得他們至今還是縣團級國營煤礦的工人。然而,可悲的是,受臥軌事件影響,河西村萬山集團董事長兼總裁莊群義在礦工敵視的目光下難以堅持,被迫退出和勝利礦的聯采合作,這個已近衰竭期的縣團級國營煤礦的經濟危機再度來臨,礦上的大食堂又在醞釀開臨時大鍋飯了……第二十章猛士當壯別七十四
空氣仿佛凝固了,鉛也似沉重的壓抑和憂鬱注滿了市委第一會議室。再沒有往日開會時的那種輕鬆和隨意,更沒有誰還能在這種沮喪的時刻談笑風生。一切都是靜靜的,連與會者喝水和翻動文件紙頁發出的極輕微的響聲都聽得到。
中共平川市委以總結經驗教訓為主旨的常委會,在市委副書記肖道清一人因病缺席的情況下開始了。
市委書記吳明雄主持會議並講了話。
就是在這種沉重時刻,吳明雄的神情、語氣仍是不卑不亢。
吳明雄說:“不管我們主觀願望如何,嚴重的後果已經造成了,1800多人臥軌,國家的經濟損失先不說,政治影響也是非常惡劣的。根據我市國家安全局匯報,外電和港台報紙對此已有了不少報道,一些別有用心的外電甚至歪曲‘12·12’事件的背景和事實真相,惡意攻擊我們國家的改革政策,話說得都很刺耳。我們的南水北調工程、我們的環城路,他們看不到;我們的紡織機械集團,我們的康康豆奶集團,他們看不到;我們的新西湖,我們越來越美麗的新平川,他們也看不到;隻有‘12·12’事件,他們看到了!這當然沒什麽了不起,中共平川市委和一千萬已經創造了當代奇跡的平川人民不是看著這些真假洋人的眼色過活的,從來不是!你說好也罷,說壞也罷,我們都將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走下去!義無返顧地走下去!
“但是,同誌們,我們確實犯了錯誤,甚至可以說是很嚴重的錯誤。這個錯誤的嚴重性在於,我們決策的失誤險些造成了一場流血的動亂。在改革不斷深化的今天,在改革措施涉及到千千萬萬工人群眾、城市普通百姓利益的時候,我們急於求成,改革力度太大,而教育宣傳的工作力度太小,事實上是違背了從中央到省委關於在穩定中求發展的根本精神。是的,我們可以向中央、向省委匯報說,勝利礦的改革之路非走不可,否則,8500多工人就沒法擺脫困境。這對不對?也對。勝利礦的改革之路日後還要走,肯定要走,對此,我並不懷疑,我們國家改革發展的大趨勢就是如此。可同誌們一定要記住,任何時候走出這一步,都必須以穩定為前提。”
曹務平心情沉痛地接過吳明雄的話題說:“對此,我應該負完全責任。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從始到終,都是我一手抓的,試點方案也是我拿出來的。我沒想到反彈會這麽大,就是在吳書記反複提醒的情況下,我也沒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反而在個別人的挑撥下埋怨過吳書記。”
束華如馬上說:“集體研究通過的,要集體負責,不能把責任放到哪個具體管事的同誌身上。要說有責任,常委會每個同誌都有一分責任。我就有責任嘛。要按我的想法,第一次常委會上就該通過試點方案的。第一次常委會後,我還和吳書記說過,勝利礦就按著這個方案讓務平同誌搞吧,估計不會出什麽大問題。至於肖道清,這一次他休想再滑掉!在前後兩次常委會上,他多積極呀,就差沒提出打倒反對改革的吳明雄了!”
劉金萍、程謂奇、孫金原等其他常委也紛紛表態,都讚同束華如的意見,對“12·12”事件,常委會集體負責,沒有哪個常委有推卸責任的意思。
吳明雄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說:“同誌們,都不要說了,對此要負責的人,不是務平同誌,不是肖道清,更不是你們大家,應該是我吳明雄。從上任到今天,我反複說過,對我們這個班子的決策失誤,我這個班長負責。事情很清楚,不經我這個班長同意,你們哪個副書記,哪個常委能把這麽大的事拍板定下來?肖道清定不下來嘛,最後還是我定的嘛!有些話,我看就到此為止吧,不要再到處亂講了。尤其是務平同誌,更不要亂講。對‘12·12’事件,我們要形成一致的認識,那就是,作為市委主要負責人的吳明雄同誌頭腦不清醒,主觀性太強,才鑄下大錯。你們都沒有責任,包括務平同誌和肖道清在內。你們都是執行我這個市委書記的指示!”環視著眾人,吳明雄最後又平靜地說了句,“明天去省委匯報工作時,我將正式遞交辭職報告。”
曹務平馬上叫道:“吳書記,這沒有道理,明明是我的責任,怎麽能往你頭上推呢?給省委的檢查我都寫好了,我從思想上已作好了接受組織處分的準備。”
束華如也說:“吳書記,你再認真想想,這樣做好麽?集體負責,由咱們市委向省委作檢查,是不是對大局更有利?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事要做呀?550公裏的市縣公路正在建著,平川電廠二期工程也在熱火朝天地幹著,平川國際機場的立項報告國家又批了……”
吳明雄擺擺手,苦笑著打斷束華如的話頭說:“是啊,是啊,如按我個人的心願,我當然希望能再和大家一起,好好幹幾年。可我畢竟59歲了,離退下來隻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了。再加上現在又碰上了這樣嚴重的事件,我覺得,還是由我個人把責任全部承擔起來,讓同誌們輕裝上陣,對平川的事業發展更為有利。當然,有一點也沒必要再瞞著同誌們了:這回我也像當年陳忠陽同誌那樣,向省委提出條件的,那就是和肖道清同誌一起離開目前這個班子,給同誌們創造一個更容易幹事的良好環境!肖道清同誌在‘12·12’事件發生前後的表演極其卑劣,我不願意看到這個人再成為你們這個新班子的絆腳石。”(114)
束華如、曹務平和全體常委們這才看出來,吳明雄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在深思熟慮後作出的決定。
吳明雄繼續說:“平川今天這個局麵來之不易呀,從1000萬平川人民,到我們的各級幹部,都作出了自己卓絕的貢獻和犧牲。是真正的犧牲呀,有的同誌把命都送掉了,像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同誌。陳忠陽同誌也作出了犧牲嘛,在水利工地上這麽拚命,不還是非正常提前離休了麽?肖道清同誌因此四處說,這是什麽‘舍卒保車’呀,什麽‘舍車保帥’呀。那麽今天,我這個老帥也該舍了,肖道清同誌又該說啥呢?其實,肖道清同誌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是舍卒、舍車,還是舍帥,我們作為一個無私無畏的共產黨人,要保的隻有黨和人民的偉大事業!
“‘12·12’事件發生之後,我想了很多,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退下來是適宜的。我們這個班子除了大家心裏都有數的個別人之外,是團結、年輕、充滿朝氣的,又在這幾年領導平川人民進行大規模建設和深化改革的火熱實踐中,積累了較為豐富的經驗,摸索出了一條自我發展的道路。沒有了我這個老同誌,再少了塊絆腳石,這個班子必然會幹得更好!大家還記得吧?歡送陳忠陽那次,忠陽同誌噙著淚說了啥?他說,‘老的下來了,不做事的到旁邊稍息了,一大幫年輕人上來了,這多好!’今天,我想告訴同誌們,這也是我的心裏話呀!老的總要下,總要死,大自然的規律不可抗拒,這沒有什麽可傷感的。猛士當壯別,不要一副小兒女的樣子,悲悲戚戚,這太沒出息!
“當然嘍,作為一個生在平川、長在平川的平川市委書記,我不是沒有一點私心的。我承認我有私心,我算過一筆賬。不說作為一把手該對決策失誤負責了,就是從另一方麵看,我也是劃算的。我提前半年下來,可能換取的是你們這個年輕班子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的穩定,和平川建設事業、改革事業的更新、更快的發展。華如同誌55歲,還能幹五年,務平同誌和金萍同誌都隻有43歲,還能幹17年。同誌們,按現在這個樣子幹下去,17年後,我們平川會是什麽樣子?我真不敢想像呀!”
吳明雄眼圈紅了,輕輕歎了口氣,說不下去了。束華如、曹務平、劉金萍眼裏也蒙上了淚光。會議室的氣氛中少了些憂鬱的壓抑,多了些悲壯。
吳明雄掏出筆記本,打開來,攤在麵前的桌上,繼續說:“和同誌們在一起開這種會的機會不會太多了,從省城回來,了不起再開一兩次吧。今天,我就把這幾天已想到的一些事以及對將來工作的一些建議,和同誌們談談,就算提前交交班吧。
“這幾年工作中的成績,我就不談了,由於我們這個班子的團結,同誌們都顧全大局,真抓實幹,一個個沒日沒夜地拚命,總算沒有辜負平川1000萬父老鄉親吧?!我主要想談談下一步應該怎麽辦,在搭下了如今這個大城市、現代化的基本框架後,下一步的路子應該怎麽走。我的看法是,不要鬆勁,不要自滿,不要認為我們是如何不得了!走出平川看世界,世界很大,很大。我們平川在發展,人家也在發展,我們沒有多少理由可以自我滿足。
“550公裏市縣路一定要一鼓作氣搞完它,爭取年底全部完成,以構成一個城鄉互補的流通格局;平川國際機場要快上,標準還要爭取高一些,速度也要快一些。有了這個國際機場,加上現有的鐵路和這幾年已建成的現代道路網絡,我們28000平方公裏平川,從地上到空中就全活起來了。
“有了這麽好的條件,對外開放的步子就要加快一些,隨著俄羅斯、越南和東歐一些國家投資環境的改善,西方的美元、馬克在往人家那裏流,我們要盡量去爭取這些大流通中的國際資本。要重點抓好國際工業園的外向型經濟,抓好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這樣能到國際市場上拿份額的特大型企業,這樣的企業,是平川的寶貝,也是國家的寶貝。
“我們平川的國營中大型企業,就要走中國紡機的道路,要在股份製改造上加大些力度。國營小企業怎麽辦?榜樣擺在麵前,就是中國康康集團!康康從一個破產的小小碾米廠,在短短三年中變成中國的豆奶大王,深刻的經驗是什麽?我看還沒真正總結出來。我現在想,同誌們下一步能不能再多動動腦筋,拿出點真功夫,再創造一、兩個康康集團的奇跡呢?
“五個手指長短不一。目前困難企業還不少,吃不上飯的工人還很多,像勝利礦就是個典型。這些困難企業怎麽走出困境,甚至是絕境呢?出路還在於改革,非改革不可。要總結經驗,接受教訓,真正依靠工人階級來改,來革。我出個題目,同誌們不妨試著做一做:勝利礦的工人知道勝利礦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口號:保衛礦山和飯碗。同誌們深入地想一下,這種產業工人長期以來形成的榮譽感和謀求生存的悲壯情緒,有沒有可能進行正麵引導,使之變成改革的動力呢?
“農業是大頭。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農村,不要忘了平川不是孤立存在的,800多萬農村人口不達到小康,平川經濟的全麵起飛就飛不起來,或者說飛不高,飛不遠。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要搞更嚴密的責任製,真正解決好。鄉鎮企業這塊目前不錯,發展勢頭很好,我們要因勢利導,把這塊最活的經濟搞得更活。前幾天,萬山集團的莊群義、平湖絲業的費國清還有一幫鄉鎮企業家聯名寫信給我,請我考慮一下,日後,在市裏進行出國招商考察時,能不能給他們這些鄉鎮企業家一些名額?我還沒來得及答複他們。在這裏說一下我的看法。我想這應該是可以的,美國總統出訪,哪次不帶一幫國內企業家?!
“當然,對鄉鎮企業和鄉鎮企業家的支持、保護,並不等於無原則的庇護。在這方麵,我們有深刻的教訓。比如,民郊縣河東村的那個田大道,是個根本沒有法製意識的暴發戶!我們應該在他三年半之前衝砸民郊變電站時,就依法製裁他!可我們當時沒這麽做,都盯著他的錢袋,程謂奇同誌護著他,我也就讓了步。現在好了,正是這個無法無天的暴發戶,給我們捅下了這麽大一個漏子!天都要讓他捅破了!如果不是這個暴發戶竄到勝利礦煽動,也許不會出現這個‘12·12’事件。”
(115
“在組織建設和幹部的任用上,我仍堅持這樣的觀點,要用有缺點的戰士,不要用無缺點的蒼蠅。我們在座的同誌們誰沒有缺點?誰沒在工作中犯過這樣那樣的錯誤?我吳明雄今天犯下的錯誤還小嗎?可這決不能掩蓋戰士的光輝。戰國時代有個哲人,大名荀子,說過這麽一段話,我特意把它記了下來,現在讀給同誌們聽聽,看看有沒有道理?‘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治國敬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好了,就這些,荀子先生說的對不對,同誌們自己去思考。
“說到幹部問題,我還有個具體建議。勝利煤礦有個叫姚欣春的黨委副書記,在‘12·12’事件中的表現極其惡劣,先是違反組織原則,透露會議內容,又在肖躍進同誌重傷後臨陣脫逃,已完全喪失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必須撤職清除出黨。還有個原機械一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叫邱同知,拿著國家的工資不幹事,一天到晚跟著假洋鬼子鄭傑明後麵鬼混,被廠裏的幹部工人稱做漢奸。根據市國家安全局同誌匯報,這個漢奸把我們一些經濟情報全拿去換了美元,這樣的人還留在黨內幹什麽?邱同知那個廠不是並到紡織機械集團去了嗎?要和張大同同誌認真談一下,請集團黨委研究一下這個問題。
“最後,說一下務平同誌以及工商局與DMT國際商務公司的官司問題。同誌們,這不是個小問題,更不是兒戲、笑話,這是很嚴峻的社會現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對這個問題,我認真想了一下,牌樓區法院要依法受理,我們的政法委和市人大更要依法幹涉。在全國性法規出台之前,先拿出我們平川的地方性法規來,規定一下,哪幾種人不得在我們平川開辦公司。比如說像資信極差、擅長搞三角債把戲的曹務成先生,還有那些以破產逃避債務責任的先生們。要動腦筋研究它,在政治上要有敏銳感,要使我們的人民明白:平川不是那些不道德的經濟畸人和騙子們發不義之財的樂園,我們的法律、法規保護的是一切在平川從事正當投資和從事正當勞動的所有中外人士的合法收入,而不是那些大小騙子們的錢袋!這是一個健康社會最起碼的公道和正義,也是一個地方良好投資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
“……“同誌們,想和你們說的話真多,真想把我這59年中經曆的、知道的、想到的、看到的,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你們,哪怕它沒有多少價值。可這個會已經開得夠長了,最後再送你們一段話,作為贈言吧。是誰的話,我一時記不起來了,大意是這樣的:我們需要探求真理的大智大勇,需要百折不回的堅韌毅力,需要一聲不響的獻身精神,我們驕傲,就因為我們永遠是探求和創造的主人。
“好了,同誌們,本次常委會不進行任何討論,散會吧!”
吳明雄話一落音,惟一的女常委劉金萍就嗚嗚哭了起來。
曹務平站起來隻喊了聲:“吳書記……”臉上的淚珠就大滴、大滴落到了麵前的會議桌上,哽咽難言了。
其他常委們也喊著吳書記,紛紛站起來,向吳明雄表達自己的敬意。束華如噙著淚說:“吳書記,你不能這樣,大家還有話要說呢!”
吳明雄這時已在往門口走,回過頭,近乎嚴厲地對束華如說:“華如,你怎麽也這樣不理解我?!這種事還能討論嗎?!我道理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束華如不做聲了,任淚水在臉上流。
立在門口的吳明雄想了想,還是回到會議室又多說了幾句話:
“同誌們,你們不要這麽悲悲戚戚的!我剛才說過嘛,猛士當壯別。我吳明雄不喜歡這種氣氛!大家若是真把我當回事,就把平川的事幹得更好些,把更多的大樓栽起來,把更多的洋鬼子和他們的美元吸引過來,把咱平川變得更美麗,這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好了,同誌們,現在我還是市委書記,還是你們的班長,我再說一遍,散會!”七十五
肖道清再也沒有想到,在平川發生了“12·12”事件,在吳明雄已明確要下台的曆史性時刻,省委竟會把他調離平川,讓他去省文化局任職,這太意外,也太讓他失望了。
就在前幾天的日記裏,肖道清還得意地寫道:
“這個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是必然的結果。吳老人的政治豪賭,有贏也必有輸,這是賭場的規律。兩年前,這個老人是多麽不可一世,如此強有力的支點,都沒能撬動此人的權力基礎,反倒壓碎了支點,折斷了杠杆,以一個年輕幹部的政治冷凍,結束了一場權力的角鬥。現在終於輪到了吳老人。果然不出所料,憤怒的礦工把這個老而朽之的人物轟下了曆史舞台。那麽,作為因堅持原則而長期受壓的年輕幹部,難道沒有理由接過這一把手中的權杖嗎?曆史的掌聲就要響起來了,為一個生在平川、長在平川的年輕政治家。”
伴著回響在耳畔的曆史掌聲,肖道清於手術之後四處奔跑,萬沒想到,跑到後來,曆史掌聲竟化作了一聲霹靂:省委常委會研究的結果,非但沒讓他去做平川的一把手,反倒把他調到了省城一個最清淡的文化衙門裏去任職,而且,竟然還是分管辦公室的第七副局長!
肖道清十分清楚,在今日的現實政治中,權力的階梯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畸形的。同在一個權力台階上的平川市委副書記和省文化局副局長有天壤之別。在平川市,一個
市委副書記意味著在28000平方公裏土地上具有近乎無上的權威,幾乎可以為所欲為。(
116)而在省文化局,一個副局長的實際權力實在不如一個小小的鄉鎮長,出門要輛車都困難,請人吃頓飯都沒地方報銷。而在副局長、副廳長這一台階上又坐著多少渴望權力之帝巡幸的白頭宮女呀。如果把這些廳局級都放到下麵去,省委可以在一夜之間組建成立135.8個平川市委。
看清了這灰暗的政治前景,肖道清於萬分沮喪之中再度振作起來,痛苦而無奈地放棄了做平川一把手的奢望,幻想著在省委關於平川的班子最終敲定之前,影響和改變省委的決定,使自己仍留在平川做市委副書記,甚至是副市長,以便在未來平川政局的變化中謀求新的發展機會。
……
帶著這近似癡迷的想法,肖道清又開始了他第二輪的跑官曆程,照例從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家跑起。
這兩年,謝學東顧及影響,和肖道清的來往已經比較少了,偶然見一次麵話題也不多。10天前,肖道清第一次來跑官時,謝學東就批評過他,並告訴他平川的班子已大體定下來了,此人現在又來跑,實在是太沒有自知之明了。
因此,一見到肖道清,謝學東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沒容肖道清把要求提出來,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清同誌,你不要再和我多說什麽了,說了也沒用。你離開平川是組織決定,也是工作需要。作為一個副廳級黨員幹部,我勸你就不要再和組織上討價還價了,好不好?!”
肖道清賠著謙和的笑臉,耐心解釋說:“謝書記,您……您可能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我這回不是要討價還價,也不想當平川一把手了。我想,我還是做副書記,哪怕還管計劃生育、工青婦這攤子也行。您知道,我一直在平川工作,對平川有感情,也比較熟悉情況。”
謝學東長長地籲了口氣說:“道清同誌,要我看,平川真正的情況你並不熟悉。不要看你一直待在平川,我還是要說,你對平川的情況很不熟悉!平川的變化太大了。錢向輝書記評價是‘革命性變化’。我在前幾個月省委工作會上也說了,吳明雄他們三年多幹的,確實超過了過去30多年!”
肖道清說:“這我都知道。我們平川的工作,還不都是大家一起做的麽?常委班子裏,誰少費了心血?誰少出了力?都累得夠嗆。所以,我才說有感情嘛!調我走我才舍不得嘛!您比如說南水北調工程,不就是我和吳明雄同誌一起最早下去搞的調查嘛!風塵仆仆十好幾天,工程籌備期間的負責人也是我嘛!當然嘍,後來吳明雄同誌硬是排擠我,讓陳忠陽去做了總指揮,現在我也就不去爭這個功勞了。”
謝學東聽了這話十分反感,很不客氣地問:“既然你這麽支持南水北調,怎麽還會和吳明雄、陳忠陽鬧到那種地步?怎麽還揚言要告到中央去?”
肖道清申辯說:“我和吳明雄、陳忠陽同誌的分歧,不在工程本身。我肖道清是喝大漠河水長大的,能不支持這個工程嗎?我當時反對的主要是吳明雄、陳忠陽野蠻的國民黨作風嘛!這一點您謝書記也知道,有關情況我一直向您匯報,當時也得到了您的理解和支持。我總怕這麽搞會出大事呀。事實也證明,我們的看法都是對的。吳明雄今天不就出大事了嗎?在臥軌事件發生的18個小時之前,我還警告過吳明雄,結果反被他罵了一頓。當時省計生委秦主任在場,他可以作證。吳明雄就是這樣不講政策、不顧後果,不聽您、我的好心勸告,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1800號人集體大臥軌,連美國之音和BBC都報道了,這政治影響多惡劣啊。”
謝學東厭惡地說:“道清同誌,請你不要老把我和你扯到一起去好不好?我謝學東沒有你這麽高明。你就說你自己,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平川取得的所有建設成就、改革成就都有你一份,而平川出現的問題都與你無關,因為你早就看出來了,是不是?”
肖道清這才發現謝學東的態度不對頭,一時不敢做聲了。謝學東的臉拉了下來,厲聲道:“我在問你話呢!”
肖道清蒼白著臉呐呐著:“謝書記,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學東問:“那是什麽意思?”
肖道清忍受著老上級的輕蔑目光,仍然頑強地重申說:“我……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您上次批評過我,要我有自知之明以後,我再沒想過要當平川的一把手。我知道束華如比我強,我……我就是想留在平川繼續當我的副書記。如果班子已定,副書記不好安排了,暫時安排副市長也行,我……我也能接受……”
謝學東真是氣壞了,桌子一拍,罵道:“我看你這是無恥!”
受到了如此明確的責罵,肖道清還堅持著要把話說完:“謝書記,對我在平川的情況,您……您一直是比較清楚的,‘12·12’事件是吳明雄犯了錯誤,不是我肖道清犯了錯誤,讓我和這個老同誌一起離開平川班子有失公允。我的要求並不過分,並沒有因為自己一貫堅持黨的方針政策,兢兢業業工作,從沒犯過錯誤,就一定要求省委提拔。我隻是想留在平川,請您把我的情況在省委常委會上再反映一下,好不好?就算……就算我最後一次求您這老領導了。”
謝學東再也想不到肖道清臉皮會這麽厚,猛然站起來,渾身哆嗦著,手往門外一指,說:“肖道清,你……你給我滾出去!”
肖道清也真做得出來,一步步往門外退著,還口口聲聲說:“謝書記,不管您怎麽罵我,我……我還是您的人,永遠是您的人,隻要……隻要您需要,我……我還會鞍前馬後跟您跑……”
謝學東待肖道清的腳剛跨離房門,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扶著門框,謝學東有氣無力地呐呐自問:“這個人怎麽會變成這種樣子?怎麽會墮落到這個地步?怎麽一點人格都不顧了?”……(117)
而站在謝家門外的肖道清,卻滿眼盈淚地默默想道:謝學東同誌,你將為今天的粗暴付出代價。我肖道清是個有人格的共產黨員、副市級國家幹部,我會永世不忘今天的恥辱。謝學東同誌,你等著吧,你也有像吳明雄一樣下台的時候,也有老的時候,死的時候!
然而,為謝學東舉行政治葬禮和生命葬禮的美好日子畢竟還是太遙遠了,現在,不是謝學東,而是他肖道清在為改變自己黯淡的政治前途奔走呼告。在這人生的灰暗時刻,他隻能把這屈辱的一切暫時忘卻,也隻能在自己高尚的日記裏頑強地保持一個政治家的完整人格。為繼續留在平川,下一站,他應該去跑省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而且,還得打著謝學東的旗號跑……七十六
省委在平川市委新老班子交接時擺出的陣勢,和呈現出的政治姿態是空前未有的。省委書記錢向輝、省委副書記兼省長劉瑞年、省委副書記謝學東、省委常委兼組織部長孫安吉四個省委主要領導人都到平川來了,全體出席平川市黨政幹部大會。
大會由省長劉瑞年主持,組織部長孫安吉代表省委宣布任免名單,並為此次任免事宜作必要的組織解釋。在孫安吉的解釋中,“12·12”事件一字沒提到,吳明雄的辭職也沒提到,隻說省委是考慮到年齡的關係,才在慎重研究後決定免去吳明雄同誌市委書記職務,並對平川現任班子進行必要的調整。
省委任命束華如為平川市委書記,曹務平為平川市委副書記兼平川市代市長,劉金萍、孫金原為市委副書記,增補白玉龍和米長山為市委常委,加上原常委程謂奇,整個班子仍由七人構成。新班子的平均年齡為45.6歲,整個新班子是相對穩定,也是相對年輕的。
省委書記錢向輝在會上作了題為《繼續解放思想,保持進取精神,再接再厲,為平川經濟的全麵起飛而奮鬥》的重要講話。
在講話中,錢向輝代表省委、省政府充分肯定了平川市近年來的建設成就和深化改革取得的豐碩成果;高度評價了以吳明雄為班長的這屆市委領導班子帶領平川1000萬人民艱苦奮鬥,不懼風險,負重前進的可貴精神和成功實踐,幾次脫稿講到吳明雄這個前市委書記,講到幹事業就要有這麽一種不惜押上身家性命的道德勇氣。
坐在會場前排的一些幹部看到,錢向輝脫稿講到吳明雄時,眼中浮現著閃亮的淚光。這近乎駭人聽聞了。一個省委書記難道不知道在一個司空見慣的政治禮儀性場合表現自己的沉穩麽?何況,錢向輝書記素常就是以沉穩著稱的。七十七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消失了。那些轟轟烈烈的白日。那些緊張忙碌的夜晚。那些沒完沒了的會議。那些堆積如山的文件。那行程千裏萬裏的路、雲和月。那1000萬他如此摯愛的父老鄉親。那28000平方公裏春綠秋黃的平川大地。那嶄新而充滿朝氣的平川古城。那滿城呼嘯生風的浩蕩陽光和浩蕩月色。
多麽安靜,又多麽讓人惆悵。
站在龍鳳山電視發射台新落成的內部小賓館落地窗前,吳明雄蒼老的臉上掛滿了混濁的淚水。淚眼中,入夜的平川城區一片霧也似的朦朧,輝煌的萬家燈火化作了搖曳著光尾的燦爛星雨,仿佛傾下了半壁星空。
這時,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爺爺,吳爺爺!”
吳明雄聽得這聲音恍恍惚惚,以為是幻覺,手扶窗沿沒有動。
奶聲奶氣的聲音又清楚地響了起來:“吳爺爺,我來了!”
吳明雄這才緩緩地轉過身來,萬萬沒有想到,出現在麵前的竟是尚德全的女兒尚好。尚好手裏捧著一束鮮花,走到吳明雄麵前說:“吳爺爺,這花是陳爺爺和許多叔叔阿姨讓我帶給你的,你看,多好看呀!”
吳明雄把鮮花接過來,蹲到地上,撫著尚好紅紅的小臉問:“尚好,你怎麽知道吳爺爺在這裏?你陳爺爺呢?”
尚好得意地挺著小胸脯說:“誰不知道你躲在這裏呀?陳爺爺和那些叔叔阿姨都不敢來,才讓我來了。”
吳明雄問:“這半夜三更的,誰送你上的山?”
尚好說:“是陳爺爺。陳爺爺把我送上山,看著我進了你的門,才和司機叔叔一起開車走了。”
吳明雄把尚好抱到沙發上坐下來,連連說:“好,好,尚好,你來得好,爺爺正愁沒人陪我說話呢!”
尚好很認真地說:“我昨天犯錯誤了,把教室裏窗子上的一塊玻璃打碎了,老師要家長去,陳爺爺說,明天他去,還要帶五塊錢去賠。”
吳明雄說:“明天我去賠吧,陳爺爺是家長,我也是家長嘛!”
尚好說:“吳爺爺,我向你保證,我的球是往牆上砸的,是球不聽話。”
吳明雄笑著說:“肯定是球不聽話嘛,我知道的!球圓溜溜的,四處跑。”
尚好也笑了,過後又問:“吳爺爺,你幹嘛要躲在這裏?是不是犯錯誤了?”
吳明雄點點頭說:“是的,爺爺現在不當市委書記了。”
尚好說:“你也會像我爸爸那樣,到大漠河水利工地上去工作嗎?”
吳明雄眼中的淚奪眶而出,緊緊摟住尚好,淚水滴到了尚好紮著羊角辮的小腦袋上和仰起的小臉上,哽咽著對尚好說:“尚好,大漠河的水利工程已經搞完了,爺爺不會到水利工地上去了。爺爺要帶你去在環城路兩旁栽大樓,讓我們的平川城變得很大、很大,長得很高、很高!”
尚好糾正說:“爺爺,大樓不叫栽,叫蓋。”
吳明雄說:“對,蓋大樓。我們蓋的大樓,也有你爸爸的一分心血呢!尚好,我的好孩子,你有過一個好爸爸,你爸爸就在今天平川城的滿城春色裏,就在28000平方公裏的錦繡大地上,就在咱大漠河和新西湖的清澈甜水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