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一切都在演變,一切都無定數。不論功臣,還是罪人,他們曾共同創造了這段曆史,引領著一個民主在不斷探索中走到了今天!周梅森以一個省級領導班子為敘事主體,精心塑造了省長趙安邦、省委書記裴一弘、省委副書記於華北等一批高級領導幹部形象。同時,首次將筆觸伸入到了經濟生活的核心,揭示了資本和資本運作的秘密,市場經濟和權力經濟的關係,成功地刻畫了資本大鱷自原崴,腐敗“精英”錢惠人的藝術形象,對我國二十五年來的改革實踐進行了深刻反思,故事驚心動魄,令人警醒,令人震撼。毫無疑問,這是一部具有史詩品格的大氣之作,是作者繼《中國製造》、《至高利益》、《絕對權力》、《國家公訴》之後的又一次成功突破。
一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共和道都披著一層神秘的麵紗。三十幾座風格各異的歐式小洋樓曆經歲月風雨的侵蝕,至今仍靜靜地聳立在不足七百米的路道兩旁,像一幅凝固了的異國風景畫。不知什麽年代種下的法國梧桐早已根深葉茂,碩大的樹冠幾乎遮嚴了整個路麵。綠陰下的狹長街區永遠那麽幽靜,一座座森嚴的院門在人們的印象中似乎永遠關閉著,更增加了幾分令人敬畏的神秘。漫長的歲月,尤其是這二十五年的改革開放,早已改變了省城的一切,共和道卻風貌依舊,一副永恒不變的昔日模樣。在玻璃幕牆和鋼筋水泥構築的一片片高樓大廈麵前,就像個鎖進了歲月保險箱的雍容華貴的少婦,一直保持著自己獨有的矜持和自信, 驕傲和尊嚴。
共和道矜持的尊嚴源自權力。這裏曆來是高官雲集之中樞所在,每座小樓曾經的和現在的主人均非等閑之輩,都在一定的曆史階段,一定的程度上主宰或決定過這個泱泱大省的曆史。今天,這裏仍在決定曆史,決定著那些玻璃幕牆和鋼筋水泥的高度和速度,也決定著漢 江省八萬平方公裏土地上五千萬人的政治經濟命運。
趙安邦住在共和道八號,是一座修繕保養很好的法式小洋樓,前院大門正對著省政府南偏門,後院瀕臨青泉公園的碧波湖。鄰近的十號是座西班牙式小樓,住著現任省委書記裴一弘。據資料記載,八號和十號這兩座小洋樓都建於上世紀初,好像是一九一五年前後,是同一位著名法國設計師設計建造的。曾住過北洋政府的兩位督軍、一位巡閱使;國民政府的立法委員和新舊時代的七八任省部級高官。去年趙安邦出任省長以後,便被安排住到了八號院 裏,盡管趙安邦心裏不是太樂意。
三年前,趙安邦出任常務副省長後,就有了入住共和道的資格。機關事務管理局張局長曾親自出馬,安排了十二號和十八號兩處住所讓趙安邦去看,趙安邦根本沒看,就一口回絕了,說自己住在原來城北的省委宿舍挺好,出門就是太平山,每天早上還能爬爬山,鍛煉一下身體。張局長見趙安邦說得挺真誠,也就沒勉強。出任省長後,省委書記裴一弘親自出麵了,做工作說,安邦啊,你不要想著再爬太平山了,你現在是一省之長,政府一把手,安全保衛升格了,一天到晚身後都跟著警衛秘書,真不如在共和道網球場和我一起打打網球了,你說呢?他有啥好說的?隻好搬家,堅持了十幾年的爬山也就此改成了打網球,家裏還新添 了一台跑步機。
世事真是難以預料,二十年前在文山做鄉黨委書記時,他怎麽也沒想到,二十年後會以省長的身份入住進共和道,更沒想到裴一弘會成為省委書記,和他搭班子,還和他做鄰居。他一直不想入住共和道其實還有個原因,就是不想和裴一弘這麽鼻子碰鼻子臉碰臉的,這於 雙方都不方便,下麵的幹部匯報工作都不敢登門嘛!
卻也沒辦法,規定就是規定,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地位高了,個人的自由空間也就相對變小了,組織的安排並沒錯。趙安邦想想也是,在警衛人員前擁後呼的保衛下,山確實沒法再爬了,安全不安全先不說,起碼擾民嘛,還給警衛秘書增加了額外的工作負擔。搬入新居安心住下來後才發現,在自家後院草坪上練練劍,在跑步機上跑跑步倒也挺不錯的。碧波湖就在麵前,垂柳依依,綠波蕩漾,令人心曠神怡。對岸的青泉公園山清水秀,空氣質量並不比太平山一帶差。共和道網球場也常去,不過,卻從沒和裴一弘打過網球,雙 方心知肚明,這不合適。
當然,登門匯報工作的人少多了。和省委書記門挨門,沒什麽特別緊急的大事,誰敢輕易往省長家跑啊?車往門前一停就是廣告,各市縣的小車號牌標明了車主的身份,想瞞都瞞不了。有些同誌挺精明,該跑照跑,隻不過把小車換成了下屬單位的大車。趙安邦便開玩笑說,你們挺會與時俱進嘛,不坐小號車了?來的同誌不好回答,惟有幹笑。趙安邦卻不笑,挺不客氣地教訓說,都搞點光明正大好不好啊?真是匯報工作就大大方方來;要是有別的想 法,自己都心虛的事最好別來!
二00三年三月二日早上,一輛車牌號為漢D-0002號的黑色奧迪停到了共和道八號趙家門前,時間是差十分八點。這時,趙安邦已吃罷早飯,準備出門上班。隔著打開的邊門,趙安邦首先注意到了奧迪的車牌號,馬上判斷出了車主的身份:來者應該是他的老部下,寧川市市長兼市委副書記錢惠人。果不其然,這個判斷剛做出,矮矮胖胖的錢惠人就喊著“趙 省長”,笑嗬嗬地從車裏鑽了出來。
趙安邦多少有些意外,“錢胖子,你怎麽一大早找到我門上來了?!”
錢惠人笑道:“嘿,我這次來得急,沒和辦公廳打招呼,怕排不上號呀!”
趙安邦想想也是,這陣子省委、省政府正醞釀整合全省經濟布局,調整部分地市領導班子,日程安排比較緊,沒約好,想見他的確會排不上號。在醞釀的整合中,寧川作為自費改革而崛起的經濟大市將曆史性地升格,成為僅次於省城的第二大輻射型中心城市,和省城一起構成支撐全省經濟的雙輪主軸。這麽一來,寧川的幹部配備也要享受副省級待遇,錢惠人 和市委書記王汝成都將會成為大贏家。
錢惠人心裏顯然也很清楚,“趙省長,我知道現在是特殊時期,你們領導都很忙,我隻 占用你十分鍾時間,澄清點小事,哦,就是省委裴書記的一個講話……”
趙安邦沒讓錢惠人說下去,指了指身旁的邊門,“哦,進去說吧!”
錢惠人進了門,在小樓客廳裏坐下後,急忙說了起來:“趙省長,是王汝成讓我找你的 ,汝成也不知道裴書記是什麽意思?我們寧川的定位是不是又變了?”
趙安邦有些摸不著頭腦,“變什麽?這次布局調整是省委研究決定的,也是中央的精神 !哎,胖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裴書記都講了些啥?”
錢惠人歎了口氣,“趙省長,你可能也知道,裴書記這陣子在寧川搞調研,前天才走的,走之前在我們四套班子會上講了次話,沒提寧川作為輻射型經濟中心城市的未來定位,反批評寧川隻長高樓不長樹,是經濟暴發戶,要我們效仿平州和省城,在城市美化上好好下點功夫!哦,對了,又提起了寧川機場,讓我們別再跑了!裴書記這麽一批評,大家心都有點 涼了,很擔心省委對寧川的態度!”
趙安邦心裏不悅,臉上麵上卻不動聲色,“裴書記的批評講話見報了?”
錢惠人說:“沒有,見報的文章還好,對寧川超常規發展還是肯定的。”
趙安邦笑了笑,“就是嘛,從前年開始寧川的GDP就突破千億大關了,比省城還多了十幾個億,中央和省委一直充分肯定嘛!至於裴書記的批評,我看也很中肯,寧川的城市建設 是有許多先天不足,這也是事實嘛,你錢胖子敢不承認?”
錢惠人帶上了情緒,“所以呀,我們要向平州學習,邁著方步奔小康嘛!”
趙安邦很警覺,拉下臉批評說:“老錢,你可給我注意點啊,別抱著尾巴當旗搖,也少在我這裏胡說八道!你們當然要向平州學習,平州是公認的花園城市,拿了聯合國人居獎的 ,省裏哪個市也比不了,裴書記和曆屆班子的貢獻並不小!”
錢惠人嘴一咧,“好,好,老領導,我不說了,反正你心裏有數就行!”
趙安邦當然有數,這些年來,寧川和平州的關係一直比較敏感,搞得他和裴一弘也不得不跟著敏感起來。他在寧川工作時間比較長,是憑著在寧川的顯赫政績上來的,而裴一弘卻是從平州上來的。過去,平州在省裏的地位僅次於省城,曾被定位為中心大城市,中央和省裏給了不少優惠政策,可二十多年搞下來,現在經濟總量不及寧川一半,因此,今天由寧川取代平州的曆史地位也在情理之中了。裴一弘是承認這個現實的,不論在北京向中央匯報,還是在公開場合講話,都說過:寧川的經濟搞上去了,就該理直氣壯地在前排就座!現在是怎麽了?怎麽突然看不上寧川了呢?還什麽經濟暴發戶?能暴發肯定要有一定的本錢嘛!這位在職大班長公開講話怎麽這麽隨便呢?能怪寧川的同誌敏感嗎?現在寧川升格,本來就是 敏感時刻嘛!
錢惠人卻又說:“裴書記走後,我和汝成想,也……也許是機場引起的吧?”
趙安邦一怔,這才多少明白了一些,臉色益發難看了,“你們是不是還在暗地裏跑機場啊?風聲是不是傳到裴書記耳朵裏去了?哎,我說你們是怎麽回事啊?明知省裏不主張上機場,還這麽亂來一氣!你寧川西距平州不到一百公裏,平州東郊的陽城已經有機場了,設計 超前,吞吐量四百萬人次,沒必要再建寧川機場嘛!”
錢惠人苦著臉道:“是的,是的,趙省長,原來也放棄了!可這回調整,寧川不是要升格嗎?基礎設施也得跟上嘛,所以,我們心裏又活動了。這陣子派人到北京做了點工作,看 來立項的希望比較大。國家計委和民航總局的同誌都說……”
這還有什麽可說的?以城市升格的理由建機場,讓裴一弘怎麽想?何況這個機場又是過去被否定的項目!因此,趙安邦沒容錢惠人說完便道:“錢胖子,你不要再說了,也別怪裴書記批評你們!我看你們就是頭腦發昏,找不自在!你們這是建機場嗎?要我說就是豎尾巴!機場不要再去想了,過去不能上,今天還不能上,就算你和王汝成做通了國家計委和民航 總局的工作,我這裏你們還是通不過!”
錢惠人仍心存幻想,“趙省長,這事是不是先不定?我們有機場建設資金!”
趙安邦不無譏諷地打量著錢惠人:“那是,那是,你們現在是千億俱樂部成員了嘛,財大氣粗嘛!好啊,你們既然這麽有錢,多得都花不完了,我和省政府就幫你們花吧!省裏要 花錢的事多得很呢,等著吧,胖子,我會讓有關部門找你的!”
錢惠人一下子傻了眼,“趙省長,那……那你也不能搞殺富濟貧啊!”
趙安邦起身就向門外走,半真不假地道:“為富不仁該殺還得殺!”
錢惠人跟在趙安邦身後直叫苦,“趙省長,我……我們怎麽為富不仁了?”
趙安邦卻不說了,“好了,別攪了,平州石市長已經在辦公室等我了!”
二
裴一弘出門上車時注意到了停在趙家門前的那輛漢D-0002號黑色奧迪車。
這就是說,寧川市長錢惠人已經找到趙安邦門上來了,而且很公開,沒想對他或其他省委領導隱瞞。如果想隱瞞的話,錢惠人完全可以換輛不惹眼的大牌號車來,也可以把自己的 車停到省政府院裏去。很好,這位錢市長還算光明正大。
平心靜氣地想想,裴一弘覺得,錢惠人這種時候來找趙安邦也在情理之中。趙安邦畢竟是一身泥水一身血汗從寧川上來的,在寧川幹部中威望很高,寧川幹部有啥事當然要找趙安 邦,就像平州的幹部有事總要找他一樣,這不好怪趙安邦。
離開平州六年多了,平州幹部還忘不了他,不管以前做省委副書記,還是後來做省委書記,那些市長、書記總來找,連新開條海濱大道,新建個風景點都請他起名題字。他也是的,盡管一次次提醒平州的同誌,要他們該找誰找誰,可心裏總也掙不脫對平州那深深眷戀的情愫,該出的主意還是出了,該題的字還是題了。十二年的光陰和激情耗在了平州嘛,平州和他的生命已有了某種割舍不斷的聯係。因此,裴一弘曾根據自己的體會,在常委會上敲過警鍾:“現在風氣不是太好,下麵有些同誌謀人不謀事,總在琢磨誰是誰的人,這個幫啊那個派的,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們對此要警惕,否則就會影響省委班子的團結和戰鬥力,甚至會影響到我們的某些重大決策,許多正常工作就會變得複雜起來!”趙安邦和省委副書記於 華北心領神會,都在會上表示說,這是個重大原則問題,必須引起我們的警覺和重視。
今天,對一大早找上門來的這位錢惠人市長,趙安邦會不會有所警覺呢?
坐在車裏,緩緩從漢D-0002號車前駛過時,裴一弘不能不想:錢惠人怎麽在這種敏感時候找到趙安邦家來了?是不是聽到了什麽不好的風聲,到他老領導麵前訴苦求情了?錢惠人和趙安邦的關係很特殊啊,二人惺惺相惜,在政治上共過患難。這次寧川整體升格,趙安邦又力主市委書記王汝成進省委常委班子,讓錢惠人帶上括號副省級,常委會已研究過了, 如果沒意外的話,已準備這樣向中央建議了。
然而,卻出了點意外:對寧川兩個一把手上這關鍵的一步,各方麵反應比較大,尤其是錢惠人,民意測驗的情況不是太好。此前,裴一弘曾提醒過他們,要他們注意方方麵麵的關係,他們倒好,沒往心裏去,仗著寧川進了千億元俱樂部,尾巴翹到了天上,尤其是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明明知道寧川機場是重複建設,卻仍背著省委、省政府四處折騰,非要搞什麽立體大交通。總部設在寧川的偉業國際集團公司決定投資二十八億元擴建平州港,本來是件大好事,又是早就立項批過的,他們也不樂意,明裏暗裏一直阻撓。據平州市長石亞南反映,他們還掇弄省政府利用偉業國際資產劃撥的機會,把平州港擴建工程的資金凍結了, 趙安邦親自做了批示。
當然,對寧川也得辯證地看,不能讓幹事的同誌中箭落馬。錢惠人、王汝成不論有什麽毛病,成就和政績是主流。對他們該批評要批評,卻要多一些保護,過去發生過的政治悲劇不能再重演了。因此,當文山市的同誌在他麵前抱怨寧川幹部翹尾巴時,裴一弘便挺不客氣地批評說,那你們也把尾巴翹給我看看啊?全市財政收入加在一起不如寧川的一個縣區,下崗失業工人三十幾萬,還說什麽說?有資格說嗎?!心裏還想,就這樣糟糕的政績,還不服 氣寧川,你們也真是自討沒趣了!
文山一直是個難題。漢江經濟發展不平衡,寧川、省城、平州等南部發達地區已邁過小康門檻,寧川城區甚至接近歐洲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了,可以文山為中心的北部地區卻還在溫飽線上徘徊。趙安邦這屆政府上台後,提出了一個整合全省經濟的設想:一南一北抓兩個重點。南部是寧川,強化建設以寧川為經濟輻射中心的現代化城市群,確保全省經濟持續增長的勢頭;北部則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對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為帶動北部經濟的發動機。裴一弘極表讚同,進一步提出,眼光應放長遠一些,可以考慮把文山作為北部經濟輻射中心進行定位,用兩個五年規劃的十年時間逐漸扭轉南北經濟發展不平衡的狀況。嗣後,經省委擴大會議討論後,形成了一個很重要的決議,這就是擬實施的《漢江省十年發展 綱要》。
實施這個綱要,關鍵是用好幹部,必須把一批能闖敢拚的幹部派上去。在中國目前特定的國情條件下,一把手就是環境,班子就是資源,有什麽班子就有什麽局麵。現在機遇還是不錯的,這邊省委下決心加大對文山的工作力度,那邊市委書記劉壯夫也到齡要退休了,正 可以借此機會對文山的班子來一次不顯山不露水的正常調整。
今天劉壯夫要來匯報工作,是昨天下午在電話裏約的。裴一弘最初並不想聽這個匯報:這位老同誌要匯報什麽?該匯報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書記於華北和組織部章部長匯報過了嗎?不是還推薦了現任市長田封義繼任市委書記嗎?後來想想,聽聽也好,決定一個窮市、大 市的班子,多聽些意見沒啥壞處,反正班子人選還沒定。
估計劉壯夫的匯報和田封義繼任市委書記有關,甚至和於華北有關。於華北是以文山為基地一步步上來的,劉壯夫、田封義都是他的老部下,對文山的領導班子,於華北傾向於順 序接班,說了很多理由,他很有策略,既沒明確反對,也沒表示同意。
趕到辦公室時,劉壯夫已在小會客廳等著了。這位來自北部欠發達地區的市委書記看起來顯得那麽蒼老憔悴,從精神狀態上和寧川、平州的幹部就沒法比。見了他,開口就中氣不 足地說:“裴書記,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檢討啊!”
裴一弘以為是套話,沒當回事,“壯夫同誌,開口就檢討?又要檢討什麽?”
劉壯夫歎息道:“裴書記,我馬上要下了,這陣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對不起省委,對不起文山的幹部群眾!客觀原因我不強調了,文山這些年沒搞好是個事實,我當班長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為了文山的明天,為了五年、十年後文山真的能成為我省新的經濟輻射 中心,有些話我該說也得說了,不說心裏不安啊!”
裴一弘估計劉壯夫要說的肯定是田封義順序接班,強壓著心中的不悅,“好啊,那就說 吧,有些情況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薦田封義接班吧?”
劉壯夫苦苦一笑,“裴書記,我想說的就是這事:一把手一定要選準啊,起碼不能像我 這樣,身體不好,又缺乏開拓能力!田封義繼任市委書記不是太合適!”
這可是裴一弘沒想到的,“哎,壯夫同誌,你態度怎麽變了?咋回事啊?”
劉壯夫婉轉地說:“對田封義我比較了解,這位同誌沒多少開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壯夫同誌啊,田封義沒開拓精神你是今天才發現的嗎?”
劉壯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話挑明了,“裴書記,這並不是我才發現的,可田封義的人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才發現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薦田封義順序接班,本是出於幹部任用的慣例和新班子平穩過渡的考慮,沒啥見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薦上來後,您和省委一直沒個肯定的話頭,田封義就急了,啥都沒心思幹了,整天帶著他的二號車省裏、市裏四處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來了,一坐就是兩小時,沒原則、沒立場的話說了一大 堆,讓……讓我很憂心啊……”
裴一弘心裏有數了,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這個田封義都說了些什麽?”
劉壯夫情緒有些激動,“他說呀,如果他做了市委書記,就等於我還沒退,還是文山的幕後大老板,文山仍然是我們倆的地盤!裴書記,你聽聽,這……這叫什麽話?文山這麽困難,失業下崗人員幾十萬,他不放在心裏,隻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麵向 您和省委親自匯報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這兒來撤梯子了?是不是?”
劉壯夫點點頭,“是的,裴書記,不瞞您說,給您打電話約時間時,田封義就在我家坐著!我放下電話就和田封義說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誌我肯定見,隻怕你這位同誌還是 上不去!裴書記,田封義這種心態,是不能讓他進這一步啊!”
裴一弘沒明確表態,“壯夫同誌,這個情況我知道了,省委會掌握的!”想了想,又說 ,“這件事,你最好也向華北同誌匯報一下,讓華北同誌也有點數!”
劉壯夫遲疑道:“裴書記,田封義和於華北書記的關係不一般,這……”
裴一弘知道劉壯夫怕什麽,“壯夫同誌,你不要擔心,華北同誌你應該了解嘛,是有原 則、有立場的,而且,又有組織工作紀律,他不會透風給田封義的!”
劉壯夫大約覺得推不掉,歎了口氣,“那好,那我今天就向於書記匯報去!”
裴一弘注意到牆上電子鍾的時針已快指到了九字上,想著九點還要去醫院看望省委老書記劉煥章,便站了起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們今天就先到這裏吧!咱們老書記煥章同誌 得了癌症,馬上要手術哩,我得到軍區總醫院看一看!”
劉壯夫有些意外,“劉老這把年紀還經得起這種大手術的折騰啊?”
裴一弘歎氣道:“所以啊,煥老的手術,我得親自安排一下嘛!”說罷,和劉壯夫握手 道別,“壯夫同誌,不管怎麽說,我和省委都要謝謝你的原則性啊!”
劉壯夫卻又往後縮了,“裴書記,田封義這情況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別 向於書記匯報了?我……我估計於書記也不願聽我這種匯報……”
裴一弘不由地拉下了臉,“壯夫同誌,於書記願不願聽,你都必須匯報!”
劉壯夫不敢言聲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說罷,告辭走了。
送走劉壯夫,正準備去軍區總醫院,秘書小餘又試探著匯報道:“裴書記,還有個事哩:偉業國際老總白原崴剛才來電話說,他已經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聽聽他的匯報,據白原崴說,平州市長石亞南今天也要向趙省長匯報的!”
裴一弘心裏有數,白原崴和石亞南十有八九是為平州港項目來的。偉業國際的資金既然是趙安邦批示凍結的,自己就不好多說什麽,即便有想法,也隻能背地溜提醒趙安邦,於是,擺擺手說:“這個白原崴我不能見啊,趙省長管經濟嘛,我不好插手具體項目的,你告訴 白原崴,讓他也找趙省長去匯報好了,我就不聽了!”
平州市長石亞南在省政府接待室焦慮不安地等著向省長趙安邦匯報工作。
這是一次事先約定的重要匯報,其意義怎麽強調都不過分。既定的經濟格局調整使平州失去了昔日定位,鄰近寧川的一個縣級市和一個區也劃歸寧川了,省委搞大寧川的決心已不容置疑。平州和寧川近二十年的全方位競爭塵埃落定,喪權失地的局麵在她和市委書記丁小明這屆班子手上成了無可更改的現實。平州幹部群眾因此情緒浮動,有些同誌私下裏甚至
指 責她和丁小明賣市求榮,是一對草包飯桶。
這真是荒謬絕倫!他們這屆班子組建不過一年多,丁小明從省委副秘書長調任平州市委書記一年零三個月,她從省經委副主任調任平州市長兼市委副書記不過一年零一個月,平州喪權失地的曆史責任豈能讓他們承擔呢?他們又怎麽賣市求榮了?在省委、省政府的幾次會議上,她和丁小明不是沒爭過,結果倒好,不但挨了趙安邦的訓,還被裴一弘公開批評了一通。漢江省兩位黨政一把手在這個問題上高度一致,明確告訴他們:不能搞地方主義,調整全省經濟格局,建立大寧川都市群,是今天改革開放的新形勢決定的,是中央支持的,沒什 麽討價還價的餘地。
還是不甘心啊,揣摩著裴一弘是平州的老市委書記,對平州有很深的感情,石亞南和丁小明又跑到共和道10號裴一弘家裏去匯報。匯報過程中,石亞南和丁小明幾次淚流滿麵,希望省委給平州一點機會,也給他們這屆班子一點機會。裴一弘雖沒吐口,卻也動了感情,安慰說,平州未來發展的機會還是有的,這麽一座美麗的濱海花園城市擺在那裏,怎麽會沒機會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麽樣子?就像寧川,當年省裏和中央沒給什麽優惠政策,也沒做過中心大城市的定位,現在怎麽樣?自費改革,硬拚上來了,輝煌得很嘛!所以,你們要好好學習寧川精神和寧川經驗,要在招商引資上下大功夫,要想辦法把 GDP搞上去!
從裴書記家匯報回來,丁小明和石亞南主持召開了一個研究經濟工作的專題市委常委會。會議在一種少見的悲壯氣氛中開了三天,討論新形勢下平州的可持續發展戰略。加快物流中心的建設步伐,引資二十八億元擴建平州港成了大家的共識,於是便有了平州市政府和白原崴的偉業國際集團公司的曆史性合作。因為此前雙方就有強烈的合作意向,項目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一個月內偉業國際首期一億元資金就到了賬,上周一,石亞南和白原崴還一起 出席了平州港擴建工程的開工剪彩儀式。
然而,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省國資委突然凍結了偉業國際的資產和所有投資,平州港擴建工程剛上馬就要停工,情況相當嚴峻。石亞南急了眼,當即跑到省國資委了解情況,磋商解決辦法。國資委常務副主任孫魯生卻說,恐怕沒有什麽好的解決辦法,偉業國際所屬國有資產已從北京劃給省裏,他們省國資委正組織有關人員全麵接收,偉業國際集團名下的所有資金和項目都要清理。石亞南問,這個接收清理過程會有多久呢?孫魯生的回答是:說不準,最快也要三五個月,甚至一兩年,希望石亞南和平州市政府及早想辦法,另外安排 港口擴建工程的建設資金。
這真是豈有此理,平州已經後排就座了,人家還公然撤了你的茶杯!
已經是八點半了,趙安邦還沒進辦公室,辦公廳王主任解釋說,寧川錢市長突然找到門上,趙省長要晚些時候過來。這益發使石亞南鬱憤難忍:人家寧川真是特殊啊,想什麽時候見省長就能見上,平州的同誌事先約好時間匯報工作,卻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冷板凳!平州就 這麽不在這位省長同誌眼裏嗎?她這個市長真是窩囊啊!
八時四十分,趙安邦終於到了,見麵就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石市長,讓你久等了 !”還解釋了一句,“哦,這剛要出門就被寧川市長錢惠人纏住了!”
石亞南忍著怨氣強扮笑臉,“那是,錢惠人是寧川市長嘛,你當然得重視!”
趙安邦往辦公桌前一坐,“什麽話啊?我對你們平州就不重視?說正事吧!”
石亞南便發著牢騷,匯報起了平州港擴建項目的事,最後,責問道:“……趙省長,您說這叫什麽事啊?怎麽早不清理晚不清理,偏在我們平州港擴建工程開工時,突然凍結資金 ,全麵清理起偉業國際的資產來了?這讓我們怎麽理解啊?”
趙安邦整理著桌上的文件,口氣輕鬆地說:“這很好理解嘛,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是最近剛下來的,在此之前,我們管不著白原崴和偉業國際集團。現在資產劃歸我們省裏了,就 得接收清理嘛,不能一筆糊塗賬嘛,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石亞南明知故問:“趙省長,這麽說,凍結偉業國際的項目資金您知道啊?”
趙安邦匆匆批起了一份文件,頭都沒抬,“是的,省國資委向我請示過的!”
石亞南坐不住了,從對麵的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趙安邦麵前,“趙省長,那我們平州港 擴建工程還搞不搞?我怎麽向平州的幹部群眾交待?這市長還怎麽當?!”
趙安邦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放下批罷的文件,交給了等在一旁的秘書,和石亞南一起坐到了沙發上,“你這個石亞南,情緒還不小嘛!你這市長怎麽不好當啊?平州搞得 這麽好,聯合國的人居獎都得了,你們要把頭昂起來嘛!”
石亞南控製不住情緒了,沒好氣地發泄道:“還把頭昂起來?我們現在隻能溜牆角!明裏暗裏競爭二十年,GDP還不及寧川一半,有啥好說的!現在,我們啥也不說了,隻能麵對現實,大幹快上,平州港擴建非上不可!趙省長,你知道,這是早就立過項的,請您和省政 府高抬貴手,讓省國資委別這麽刁難我們好不好?”
趙安邦沉思片刻,苦笑起來,“石市長,你當真以為我和國資委刁難你們?那我就向你介紹一些情況吧!——這些情況本來不想說,現在被你逼到這份上了,不能不說了,不過, 請你注意一下:一定要保密,千萬不能給我泄露出去啊!”
石亞南多少冷靜了些,不無疑惑地看著趙安邦,“怎麽?偉業國際犯事了?”
趙安邦緩緩道:“犯事不犯事我不知道,不過,偉業國際的情況相當複雜,可以這麽說:是一個我們很難想像的資產迷宮,接收清理的難度很大!偉業國際最初是個境外注冊的離岸公司,嗣後登陸國內,包裝了國內三家企業在海外上市,這期間又在香港、美國、歐洲和國內注冊了二十幾家公司,相互之間交叉持股,股權關係非常複雜,隻有白原崴幾個核心人物才搞得清楚。白原崴卻拒不合作,接收事實上沒法進行,為了防止國有資產的流失,隻能 予以凍結,這是我批示同意的!”
這可是石亞南沒想到的,“怪不得孫魯生說,接收搞不好要折騰一兩年!”
趙安邦“哼”了一聲,“所以嘛,石市長,我勸你就不要指望這個偉業國際了,資產清 理接收是一方麵,另外,我估計白原崴也拿不出這麽多真金白銀啊!”
石亞南仍對偉業國際的投資心存幻想,極力爭取道:“趙省長,話不能這麽說吧?不管怎麽說,偉業國際集團總是個財力雄厚的國際投資公司。白原崴不久前還對《財富》月刊發表過談話呢,說是他們旗下控股資產的規模高達三百多億元人民幣,在美國、香港、法蘭克 福有七家上市公司,在國內也有三家上市公司!”
趙安邦手一揮,“這是事實,但另一個事實是:白原崴忽視了去年一年來全球股市的一 片熊氣,他偉業旗下各上市公司的股票市值起碼蒸發了四五十個億!”
石亞南爭辯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這樣,投資平州也沒問題!”
趙安邦明確回道:“我看有問題,退一步說,就算偉業國際資產解凍,白原崴一下子也拿不出二十八個億給你們!白原崴擅長資本運作,我懷疑此次投資平州港又是一次大規模的資本運作!比如,抵押平州港向海外融資,或以國內旗下上市公司的名義增發配股,這麽做 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現在他的攤子鋪得太大了!”
盡管心裏不滿,石亞南卻也不得不服:趙安邦這個省長可不是吃素的!
趙安邦沉默片刻,又說:“還有件更嚴重的事:這些年白原崴一直以國有資產經營者的身份出現,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一到,突然改口了,說國家從沒投過資,偉業國際實際上是 個戴紅帽子的私營企業,這麽一來,又產生了產權界定問題啊!”
石亞南著實嚇了一跳,一個資產規模高達三百億元的跨國公司竟然會是戴紅帽子的私營 企業?如此說來,一場嚴峻的產權大戰即將爆發,省裏決不會輕易讓步的。
趙安邦似乎不想再說下去,可遲疑著還是說了,“另外,還有一件事我和國資委也覺得很蹊蹺:我們國內正在接收,偉業旗下的偉業中國就出事了,他們的總裁王正義突然死在巴黎的一家酒店裏,死因不明!偉業中國可是美國納斯達克的上市公司啊,這位王正義呢,沒死在美國,卻死在了巴黎,據說死前還賣光了手上的持股。麵對這麽多讓人憂慮的問題,我 和省國資委不能不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嘛!”
這還有什麽好說的?石亞南隻得苦笑道:“趙省長,我沒想到會這麽複雜!”
趙安邦和氣地擺了擺手,“所以啊,你石市長就不要這麽敏感嘛!寧川還想上那個飛機 場哩,我再一次明確否決了,今天很不客氣地教訓了錢胖子一通!”
石亞南譏諷道:“這也正常,他們寧川現在財大氣粗啊,這又要升格了!”
趙安邦說:“那也不能搞重複建設,這是有教訓的!你們也再想想:平州港擴建工程是 不是馬上搞?寧川有個深水大港嘛,目前的吞吐量應該能滿足你們嘛!”
石亞南覺得氣味不對,忙道:“趙省長,我們平州港擴建工程和寧川飛機場不是一回事 ,前年就立了項,從發展的眼光看,遲早要上,再說,現在已經上了!”
趙安邦想了想,不無憂慮地問:“偉業國際這麽個情況,資金怎麽解決啊?”
石亞南有些坐不住了,硬著頭皮應付道:“我……我們再想辦法吧!”
趙安邦也沒再多說,隻道:“石市長,你說得對,平州港擴建和寧川上飛機場不是一回事,有條件當然可以上,但是,要量力而行,財力不能透支過度!”說到這裏,看了看手表,“是不是先談到這裏?十點鍾我還有個會,和農業部的同誌研究文山大豆示範區的事,農 業部專家小組和文山市的同誌已經在那裏等著我了!”
石亞南知道,文山市大豆示範區是農業部在我國加入WTO情況下扶植農業的舉措,農業專家提供技術支持,省裏有補貼,平州下屬的兩個縣曾經爭取過,隻是沒爭到手。於是,見 縫插針道:“趙省長,農業示範區您和省裏也得考慮我們平州嘛!”
趙安邦笑道:“你這個石亞南啊,又來了!該說的道理我早就和你們的同誌說過了嘛!你們平州的重心不是農業,你們要充分利用這座海濱曆史名城的人文環境,搞深度開發,做 大旅遊的文章嘛!當然,你們的物流中心也是很有基礎的!”
石亞南仍是糾纏,“可趙省長,我們也有農業縣嘛,生態農業一直在抓!”
趙安邦顯然是在應付,“好,好,石市長,不說了,下一批再考慮吧!”
一次重要匯報就這麽結束了。省長同誌把該解釋的全解釋清楚了,讓石亞南無話可說。然而,目的卻沒達到,後排座席上的茶杯還是被撤了。出了省政府的大門,車過共和道時,石亞南突然想到:是不是再向省委書記裴一弘做個匯報呢?在電話裏和市委書記丁小明一商 量,丁小明馬上否了,要她千萬別給裴書記出難題!
石亞南想想也是:偉業國際既然是這麽個情況,隻怕裴書記也不好表什麽態。
丁小明在電話裏又說:“算了,我的市長妹妹,白原崴的偉業國際看來指望不上了!一 年一度的財富峰會又要開了,還在寧川開,咱想辦法到會上做做工作吧!”
石亞南遲疑著問:“那我和白原崴咋說啊?他還在省城太平花園等我的消息呢!小明書 記,你看,我們是不是讓白原崴再去試試?他說要找裴書記匯報的!”
丁小明道:“行了,你就別做夢了,這個匯報裴書記恐怕不會聽!情況很清楚,偉業國 際肯定要換旗易主了,就算和他繼續合作,那也不是白原崴的事了!”
“……原崴,你看看,是不是都讓我老頭子說中了?省委書記裴一弘高低不願見你,石亞南抬出平州港項目也沒能讓偉業國際的資金解凍,說明了什麽啊?說明趙安邦、裴一弘和漢江省高層這回動了真格的!”前財經大學教授,現海天係基金投資顧問湯必成時不時地看著落地窗外的太平湖在陽光下波動的水麵,語調平靜地說,“因此,原崴,你和你的團隊必 須做最壞的打算了,現在棄船逃生還來得及!”
白原崴心裏一陣發冷,臉麵上卻掛著不無高傲的笑意,“老爺子,你當真以為偉業國際 就這麽完了?一個擁有三百億資產的經濟帝國就算崩潰也將石破天驚!”
湯老爺子道:“是的,這我並不懷疑,可我們得下船啊,我不能讓石頭落到自己身上嘛!你知道的,我老頭子雖然崇尚美國股神巴菲特的價值投資理論,可骨子裏不是巴菲特嘛,不會像巴菲特那樣幾十年如一日的持有股票,中國目前也沒有值得我們幾十年如一日持有的 股票嘛,包括你們偉業國際旗下的那些上市公司!”
白原崴心裏愕然一驚,“這就是說,你和你手下的控盤基金不支持我了?當真要做空偉業控股了?”苦澀的一笑,開了句玩笑,“我過去說你是索羅斯式的人物,你老人家還不承 認哩!”
湯老爺子歎息說:“我倒想對你們偉業控股長期投資,可敢嗎?這麻煩說來不就來了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這和巴菲特、索羅斯都沒關係!你也別怪我太無情,這是資本趨 利避險的天性決定的嘛,我想,換個位置,你也會這麽幹!”
白原崴仍想說服昔日的老師,“老爺子,那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看一看?我是您的學生,偉業國際的發展過程您是很清楚的,它確實是戴紅帽子的私企嘛,產權問題我和省裏還在交涉嘛!裴一弘書記不是讓我找趙安邦和省政府直接談嗎?這未必沒有爭取的餘地,您老為 什麽不能等塵埃落定之後再做決策呢?”
湯老爺子目光炯炯看著白原崴,感慨說:“白原崴啊白原崴,虧你還記得是我的學生, 你怎麽連我當年在大學裏教你的一些基本概念都忘了呢,啊?”
白原崴明知故問,“教授,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些基本概念?”
湯老爺子語調鏗鏘道:“遞延資產概念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們上大二時就學過的!你和偉業國際起家的第一桶金是國家部委下屬京港開發公司投資的一千萬吧?雖說這一千萬你三年後還給京港開發了。但這並不等於說現在這三百多個億的資產就是你的了。根據遞延資產理論你現在的資產都是當年一千萬產生出來的遞延資產,省裏定為國有資產沒大 錯!”
白原崴搖起了頭,“教授,我敬愛的湯教授,當您老大談遞延資產時,是不是忘記了中國特有的國情啊?這一千萬實際上是貸款嘛!那時的情況你知道,銀行不可能給民營企業放 貸,我就不能不簽下這麽個投資合同,不能不戴一頂紅帽子!”
湯老爺子笑道:“原崴啊,這話你別和我說,和趙安邦匯報時說好了!”
白原崴激動了,“我當然要說,而且已經公開說了!我還要請教他們:貨幣資本的投入是投資,資本運作的智慧和經營者成功的經營算不算投資?我和我這支團隊的巨大貢獻算不算投資?當年放款給我的京港開發公司如今在哪裏啊?不是早破產了嗎?!在這十幾年裏,國家又給多少國營企業投下了多少個一千萬?他們誰又像我和我的團隊一樣搞出個這麽大型 的國際公司了?我是決不會接受這種打劫的!”
湯老爺子顯然毫無信心,沉默片刻,平淡地道:“原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勸你不要報任何幻想了,裴一弘也好,趙安邦也好,都不會接受你的說法。偉業國際這艘大船要編 入國有艦隊了,你這個船長也該離開舵位了,這是命運!”
白原崴眼中浮出了??的淚光,“老爺子,你是說我創業的夢想即將破滅?”
湯老爺子很坦率,“是的,嵌著金邊的烏雲已滾滾而來,你和偉業旗下各上市公司的高管惟一能做的就是像我一樣,利用資產接收的真空期,趕在股票價格跌下去之前拋光所有的個人持股,另立山頭!小夥子,你就聽我老頭子一句勸吧:世界大得很,機會多得是,你和你的團隊完全沒必要在偉業國際這棵樹上吊死,也沒必要逞一時意氣打這種股權官司,你打 不贏的!死在巴黎的王正義就比你有數!”
白原崴有些不解,“王正義比我有數?老爺子,你……你什麽意思?”
湯老爺子道:“你應該清楚嘛!王正義自殺前不是把持股全賣光了嗎?”
白原崴揮揮手,“這和省國資委的接收沒關係!早在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下達之前,我和集團董事局就準備改組偉業中國的高管班子了!王正義身為美國上市公司偉業中國的總裁 ,涉嫌侵吞公司海外資產,數額高達上千萬美金!”
湯老爺堅持道:“這和接收還是有關係的,偉業國際集團在你手上,王正義的侵吞就是經濟糾紛,最多是個侵占公司和他人資產,而接收之後,就變成了侵吞國有資產,就可能麵 臨國家的追究嘛!所以,我說王正義的自殺沒那麽簡單!”
白原崴看著湯老爺子,反問道:“你就敢斷定姓王的是自殺?事情一出我就說了,此人不可能自殺,如果不是暴病身亡,很可能是他殺!就算擔心接收後的國家追究,王正義也沒 必要自殺,他不是在國內,是在國外嘛,能逃的地方多的是!”
湯老爺子有些疑惑了:“那又是誰要殺他呢?”
白原崴心裏也沒底:“目前還說不清,我和省國資委已派人去調查處理了!”
湯老爺子是個敏感的政治動物,提醒道:“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啊,經驗告訴我,更大的 變數還在後麵,這種時候不但有外部壓力,內部也很容易生變啊!”
白原崴點點頭,“這我知道,十二年來,我已經對付過不下十起叛變了!”
湯老爺子沒再說下去,踱步走到電腦桌前,突然調轉了話頭,“哎,原崴,今年股市上的汽車和鋼鐵板塊有點意思啊,我讓小子們天南地北跑了跑,下一步準備動動了!怎麽,你 是不是也跟進一點鋼鐵和汽車啊?我們的分析成果和你共享!”
白原崴沒這心思,鬱鬱道:“老爺子,我現在不想分享誰的成果,隻想保住自己十年來 的奮鬥成果!”又說,“哎,該不是你旗下的海天係已經先吃飽了吧?”
湯老爺子笑了起來,“實話告訴你:吃了一些,還沒吃飽,拋出你們的偉業控股後準備繼續吃!”他拉著白原崴的手,又親切地說,“原崴啊,不管怎麽說,我畢竟是你的老師, 就算下船,總是要先和你打個招呼的!今天這個招呼就算打到了啊!”
白原崴決不相信麵前這位證券市場的老超人會講什麽師生之情,他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湯老爺子說:“老爺子,偉業控股你們當真還沒拋?不對吧?這幾天股票成交量這麽大,有 兩天都打到了跌停板上,你們海天係不動,哪會如此翻江倒海?”
湯老爺子拍打著白原崴的手背,一臉令人感動的真誠,“原崴,你看你,想到哪兒去了?就算拋了一些,那也是各基金操盤小子們的自作主張,我這裏直到今天都沒發話做空偉業控股哩!哦,不說這個了,說點讓人高興的事!還有個成果我也準備和你分享哩:你當年進 駐過的綠色田園也開始有意思了,K線圖形態很好啊!”
白原崴敷衍道:“打住吧,老爺子,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波浪理論的信徒!”
湯老爺子極其熱情洋溢,“我知道,當然知道,你看基本麵嘛,綠色田園的基本麵不錯啊!生態農業概念,業績良好,有成長性。更有意思的是,這麽一隻小盤股績優股,竟也隨 大市不斷下調,而且還調得那麽猛,一年內下跌了40%多……”
白原崴滿腹心思,不願和湯老爺子周旋下去了,遂起身向湯老爺子告辭。
湯老爺子也沒再留,隻問:“怎麽?真要去找趙安邦省長?還不願放棄啊?”
白原崴強忍著心中的抑鬱,鄭重道:“是的,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老爺子,也許你會為今天的選擇後悔的,你不是不知道,偉業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鋼鐵公司,這可是省內最大的鋼鐵企業,這二年業績一直很好!你們分析得對,今年鋼鐵板塊一定會啟動,所以, 我這支偉業控股也會飛起來,起碼不是現在的價!”
湯老爺子沒再爭辯,很紳士地笑了笑,“有可能,但前提是產權明晰後!”
然而,離開省城湯老爺子家,上了自己的車,白原崴打開手機,向寧川總部下達的命令卻是:立即行動,下午滬市開盤後,拋空管理層手上持有的近三千萬偉業控股流通股,同時 ,指令海外持股基金同時做空美國納斯達克市場上的偉業中國。
集團公司執行總裁陳光明大為吃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在電話裏懇求說:“白總,您… …您能不能把剛才的指示再重複一遍?讓我……我做個電話記錄!”
白原崴很冷靜地把指令又重複了一遍,“陳總現在該聽明白了吧?”
陳光明仍沒聽明白,“白總,這麽做的後果你想過沒有?我們的巨量賣盤掛出來後,偉業控股肯定會有幾個跌停!偉業中國更要命,人家美國的納斯達克市場可沒有跌停限製啊, 很可能一天跌掉百分之四五十!你……你是不是再想想?”
白原崴道:“這就是我想過的結果!該跌就讓它跌,跌透!安定民心的那個公告也不要 發了,馬上給我追回來,就讓海內外市場去猜測吧,誰愛說啥說啥!”
陳光明聲音顫抖地問:“白總,這……這就是說,我……我們決定放棄了?”
白原崴吼了起來,“哪來這麽多廢話?誰能阻擋雪山的崩潰?既然要崩潰,就讓這種崩潰來得快一些、猛一些!我們隻能順勢而為,置之死地而後生!”緩和了一下口氣,又透露說,“這是湯老爺子今天給我的啟示!他們海天係已經把第一腳踹下去了,我們既然攔不住,為什麽不就勢再踹它幾腳?幹脆把股價踹到地板上去?!我想,咱們的趙安邦省長和省國 資委的官僚們大概都不願看到這個局麵吧?”
陳光明多少明白了些:“白總,那您看是不是和趙安邦省長談過後再行動?”
白原崴道:“不必了,談判以實力為後盾,你不連下幾城,造成既定事實,說話就不會有分量!不過,前門拒狼,也不要忘了後門防虎,要警惕湯老爺子的海天係。股價打下去後,一定要在合適的低位接回來,不能讓姓湯的老狐狸趁亂撿便宜,老狐狸和海天係現在正盯 著鋼鐵和汽車啊,很有可能在地板價上收集籌碼!”
陳光明這下子全明白了,“好,白總,那我下午動手,現在就安排一下!”
白原崴最後交待說:“還有,再想法融點資,將來在地板價接盤需要充足的資金,另外,平州港項目我也不願放棄,這個項目的資本操作空間很大。我想,既便我們離開了偉業國 際,這個項目仍要做下去,可以考慮換我們的獨資公司來做!”
陳光明問:“那你估計我們集體棄船,離開偉業國際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白原崴道:“不好估計,趙安邦這位省長不是吃素的,如果逼宮不成,我們也許就要另 起爐灶了!過幾天,財富峰會不就要在寧川召開了嗎?那時再看吧!”
三
如果說共和道是漢江省權力中心的話,寧川的海滄金融區就是漢江省的財富中心了。這個著名的金融街區位於牛山半島東北部,背依牛首山,麵向大海,如今已頗有些香港維多利亞灣的氣象了。站在漢江入海口的觀光電視塔上眺望,整個牛山半島像條伸展到大海裏的巨龍,牛首山坡上的海滄金融區恰似高高鼓起的龍背。龍背上聳立著的玻璃幕牆和摩天大樓蔚 為壯觀,構成了寧川新的標誌性景致。
這些玻璃幕牆和摩天大樓全崛起於最近十幾年,是寧川改革開放成就和成功的象征,也是財富的象征。偉業國際集團總部也在這裏,是一座22層的奶白色大廈,曾是寧川最高最氣派的一座建築物。現在不行了,38層的海天大廈和42層的世貿大樓已取代了偉業大廈的高度。論氣派更數不上偉業了,國際會展中心和近年建成的許多現代物業遠遠超過了它,這些物 業就是擺在港島和紐約也毫不遜色。
這是一部寫在大地上的交響樂,一首激情年代的物質史詩。思想的堅冰被擊碎之後,林立的塔吊和打樁機喚醒了這片沉睡的土地,來自全國和世界各地的商界精英和巨額財富奇跡般地聚集到了這裏。他們構築了這部交響樂凝固的音符,創造了不斷增值的財富,讓這個不起眼的半島發生了如此驚人的巨變。現在這裏不但支撐起了寧川的經濟天空,也構成了全省乃至全國經濟的重要中樞神經。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們開始把海滄稱做漢江省的曼哈頓。趙安邦想想,覺得很有意思:漢江的曼哈頓不在省城,而在寧川,這有點像美國首都華盛頓 和紐約的區別了。
和省城幽靜的共和道比起來,趙安邦更喜歡海風沐浴中的寧川牛山半島。共和道好像從來不屬於他,就是住進了共和道八號,他也仍有一種客居的感覺。個中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共和道屬於既往的曆史,而他和他的同誌們卻在寧川創造了曆史。
今天,身為省長的他又回來了,來寧川國際會展中心參加一年一度的政府吹風會。吹風會是內部的說法,對外的正式名目叫“著名企業座談會”。因為到會的中外企業和企業家個個大名鼎鼎,人們又把它稱做“財富峰會”。這種財富峰會是他在寧川主持工作時搞起來的,最初隻限於寧川,當了常務副省長後才擴大到了全省,目的就是和企業界進行溝通交流,在一種和諧寬鬆的氣氛中,說說政府的想法和打算,聽聽企業界的意見,吹吹風,引導一下 投資方向,一般開得都很輕鬆。
這次估計不會太輕鬆。經濟布局調整帶來了不少矛盾,有些矛盾還很激烈,他和省政府回避不了,必須麵對。二十五年的改革開放打破了以往大一統的體製格局,地方諸侯們越來越不好對付了,幾乎沒有誰不搞地方保護主義,涉及到誰的利益,誰就和你糾纏不休。平州港擴建,平州市政府決心很大,看來是非上不可,可資金卻不知在哪裏?石亞南想得倒好,希望省政府能開個口子。這口子怎麽開?在哪裏開啊?漢江說起來是中國屈指可數的經濟大省之一,可發展並不平衡,南部三千萬人口進入了中國最發達地區,北部近兩千萬人口還遠沒進入小康範圍呢,省政府要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僅文山地區的下崗失業和低保解困 就夠讓人頭疼的。
偉業國際集團的矛盾也繞不過去。白原崴是財富峰會的常客了,年年開會年年來,總是一副勝利者的姿勢,總是那麽引人注目。資本市場的非線性迷亂和經濟舞台上的大浪淘沙,讓一個個企業和企業家迅速崛起,又迅速垮落,財富峰會上的麵孔因此常換常新。許多激動人心的資本和商業神話也許在這次會上還被人們當成經典津津樂道,但來年回首時已雲煙般隨風消逝。惟有偉業國際像個不倒翁,長久地保持著峰會上的席位,而且每年都有新景象。這個白原崴也太詭了,既熟悉市場遊戲規則,又會鑽法律和體製的空子,既是政府權力經濟的合作者,又是反抗者。這次看來還得和白原崴較量一番,在資本麵前隻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朋友和敵人。對偉業國際的產權歸屬,他和省政府不會輕易讓步,白原崴肯定也不會輕易讓步,那麽,該打就打,該談就談,再來點國共談判期間的打打談談,談談打打吧!
果不其然,到寧川國賓館剛安頓下來,市委書記王汝成便過來匯報說:“趙省長,向你 反映個情況:白原崴這幾天一直在等你哩,聽說還到省委找過裴書記!”
趙安邦說:“他找裴書記幹什麽?偉業的資產又不是裴書記讓凍結的!”想了想,又說 ,“汝成,你幫我安排一下吧,找個合適的地方,我抽空和他談談!”
王汝成笑道:“我也這樣想,讓這位白總在會上叫起來就不好了!”略一停頓,又說, “哦,對了,平州石亞南也來了,剛才還找我商量,說是要請到會的企業家們去他們平州看 看,休息一下,我說了,這事我做不了主,得您趙省長定!”
趙安邦一聽,馬上明白了:這個女市長真精明,想出了這麽個主意,寧川花錢開會,她搭順風船!好在石亞南直接找了王汝成,自己正可躲一躲,便道:“汝成,人家石市長既然 找了你,就由你來定嘛,你們別拿我當擋箭牌!”
王汝成說:“什麽擋箭牌?這事就得您發話嘛,寧川是您的根據地啊!”
趙安邦心裏很受用,嘴上卻說:“汝成,你別捧我,這事讓我定,我就同意石亞南的建 議,讓到會的中外企業家們到平州好好看看,看看那裏的好風光!”
王汝成立即現了原形,“趙省長,那……那你還不如把會弄到平州開呢!”
趙安邦也不客氣,“本來是想到平州開,是你和錢惠人非要往這裏拉嘛!”
王汝成不做聲了,試探道:“要不,就讓大家到平州的黃金海岸去遊遊泳?”
趙安邦手一擺,“遊什麽泳?現在才三月,能下水嗎?你就給石亞南一天的時間吧,怎麽活動聽平州安排,我也去散散心!”頓了一下,又告誡道,“汝成,你和錢胖子一定要注意,別老給我幫倒忙好不好?這寧川怎麽成了我的根據地了?再申明一次:我現在是省長, 不是寧川市委書記,也不是你們的班長了!”
王汝成賠起了笑臉,“我知道,我知道,可班子裏的同誌就是忘不了您啊!”
趙安邦譏諷道:“那是,因為我當著省長嘛,你們好鑽我的空子嘛!”隨即話頭一轉,臉上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不過,有一個人倒是不能忘記的,就是去世的白天明書記!不 是白書記當年一錘定音,眼光超前,就沒有今天這個大寧川嘛!”
王汝成便也肅然起來,“是的,是的,趙省長,天明書記我們不敢忘!”
趙安邦點點頭,“那就好,會議期間陪我去看看天明書記的夫人池大姐!”
王汝成連聲應著:“好,好!”應罷,又支支吾吾說,“趙省長,有個事,我正要向您 匯報,可……可又不知該怎麽說?池大姐前天還……還來找過我……”
趙安邦當時沒想到一顆政治地雷即將引爆,不在意地道:“怎麽這麽吞吞吐吐的?有什 麽不好說的?是不是天明書記家有什麽困難了?你們該解決就解決嘛!”
王汝成這才賠著小心道:“趙省長,這困難隻怕我解決不了哩,天明同誌的兒子小亮在經濟上出問題了,挪用上千萬元公款到股市上炒股票,造成了重大損失,好像……好像還有 點貪汙情節啥的,省裏已……已經正式立案審查了!”
趙安邦心裏一驚,怔怔地看著王汝成,一時間有些失態,“什麽?什麽?白……白小亮 出事了?啊?竟然……竟然在你們寧川出事了?”
王汝成急忙解釋,“不,不,不是在我們寧川出的事!趙省長,你可能不了解情況:白小亮早就不在我們寧川市政府當秘書了,前年就調到了省投資公司下屬的寧川投資公司做了 老總,當時,錢市長還勸過小亮,讓他慎重考慮,所以……”
趙安邦很惱火,“所以,省紀委找上門你們還不知道?王汝成,你說說看,這叫什麽事 ?你們對得起去世的白天明書記嗎?讓我和池大姐怎麽說?說什麽?!”
王汝成喃喃道:“就是,就是,要是小亮不調走,本來可以保一保……”
趙安邦這才發現自己有些感情用事了,緩和了一下口氣,盡量平靜地說:“汝成,你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啊!我並不是怪你沒保白小亮,白小亮真犯了事,誰保得了啊?我是說你們的責任,你,還有錢惠人!你們怎麽眼睜睜地看著白天明書記的獨生兒子走到這一步?你 們幹什麽吃的?把天明同誌的囑托放在心上了嗎?!”
王汝成檢討道:“怪我,怪我們,看來,政治上還是關心不夠啊!”
趙安邦想了起來,“哦,你剛才說池大姐找你,怎麽?大姐找你求情了?”
王汝成搖搖頭,“這倒也不是,大姐就是想了解情況,可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趙安邦注意地看著王汝成,“你是真不清楚,還是不好和池大姐說?”
王汝成苦笑道:“趙省長,我是真不清楚!白小亮被弄走後我才知道。我當時就把市紀委的同誌叫來問了,這才弄明白,原來不是我們市裏的事。”說罷,看了看手表,賠著小心道,“趙省長,這事是不是先別說了?錢市長馬上過來了,晚上我們市委、市政府要給您接 接風,哦,對了,還請了平州石亞南市長作陪……”
趙安邦手一揮,沒好氣地道:“還接什麽風?走,先去看看池大姐吧!”
從寧川國賓館出發,一路趕往白家時,已是晚上六點鍾了,大街上的白蘭花路燈和一座 座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全亮了,生機勃勃的大寧川呈現出入夜的輝煌。
然而,這日晚上,寧川輝煌的萬家燈火,在趙安邦眼裏卻一點點暗淡下來。
老領導的兒子竟然出事了,不但挪用公款,也許還貪汙,讓一身正氣的老領導在天之靈都不得安寧!王汝成和錢惠人是怎麽搞的?怎麽就看著白小亮去幹什麽投資公司總經理了?白小亮懂什麽投資!資本和投資的生態圈競爭殘酷,連白原崴這種資本運作高手都有失手的時候,何況他白小亮?!白小亮就算能廉潔自守,不違法犯罪,隻怕也會在市場運作上栽跟鬥。白天明在世時就曾和他說過,——決不是客氣話:小亮這孩子能安分守已做個普通機關 幹部,幹點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
正這麽胡思亂想著,擺在警衛秘書小項那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小項從前排座位上回過頭,“趙省長,是偉業國際白原崴的電話,接不接?”
趙安邦一怔,這個白原崴,追得可真緊啊!忙衝著小項擺手道:“告訴他,就說我正在 會見外賓,現在沒時間和他煩,該找他時我會找他的,讓他等著好了!”
白原崴不知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說了好一會兒,小項一直打哈哈應付。
合上手機後,小項匯報說:“趙省長,白原崴希望您能盡快接見他一下,說……說是今 夜就在國賓館候著您了,要……要和您來個不見不散哩!”
趙安邦掛著臉,“哼”了一聲,“願意等就讓他等吧,他來開會,本來就住在國賓館嘛 !”說罷,往靠背上一倒,看著車窗外不斷流逝的燈火,又想開了心思。
自從做了省委書記,住進共和道十號這座西式小樓以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時常會襲上裴一弘的心頭。這其中有顯而易見的孤獨,有時斷時續的憂鬱,間或也還有些莫名的興奮。這讓裴一弘覺得很奇怪,他還有什麽好興奮的呢?難道他這個經濟大省的省委書記,現在還需要用共和道上一座舊時代遺留的小洋樓來證明自身的價值嗎?後來才發現,這莫名 的興奮竟來源於溶在血液中的某種深刻記憶。
在一個人的生命曆程中,有些記憶是難以忘卻的,包括那些毛絨絨的細節,比如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傍晚。那是屬於裴一弘個人的具有隱私意味的記憶,印象深刻無比,卻又無法與 人言說,哪怕對自己的家人,至今回憶起來,一切還曆曆在目。
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個仲夏的傍晚,當他以省委機要秘書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的樹陰下,第一次鼓足勇氣按響共和道十號院門門鈴時,心情曾是何等的緊張啊!那時十號院裏住著德高望重的老省長,還使著曆史久遠的英國老式門鈴,鈴聲單調而沉悶。他按過門鈴後在門前等待,等了好長時間,似乎有一個世紀,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實不過三十幾秒鍾。後來,當他準備再次按動門鈴時,紅漆大門上的小窗才打開了,門衛的臉孔出現在小窗內,像一幅貼在證件上的標準照。那時誰認識他這個新分來的七七級大學生啊?省委辦公廳明明事先打過電話,門衛仍隔著大門上的小窗好生盤問了一通,還認真查驗了他的工作證。進得門來卻又沒見到老省長,老省長有外事活動剛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書簽收的。那 天,走出共和道十號院,裴一弘發現自己剛換上的白襯衣全被胸前背後的汗水浸透了。
嗣後三年,他作為省委辦公廳秘書、機要處副處長,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經常來往於一號至三十幾號的深宅大院,給省長、省委書記、常委們送文件,送通知,處理職責範圍內的相關事務。那時的裴一弘在省委領導們麵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說來好笑:一位省委副書記直到他離開省委辦公廳都沒記住他姓啥,一直熱情地喊他“小弘”。不過,最初的拘束和緊張卻漸漸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麵紗也於不經意間在他麵前一點點撕開了,他身不由己地 成了一幕幕曆史的見證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級幹部大調整。那幕曆史發生在共和道五號老書記劉煥章家裏。劉煥章是那年一月從北京調到漢江省做省委書記的,他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做了劉煥章的秘書,一做三年,一九八八年才由劉煥章提名建議到省團委做了副書記。裴一弘清楚地記得,在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在樓外沙沙作響的細雨聲中,劉煥章大筆一揮,在省委一份幹部任免文件上簽了字,一舉決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級和二百多名縣處級幹部的命運。一批老同誌下去了,許多年輕幹部上來了,趙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當時,趙安邦還隻是文山地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黨委書記,卻在大膽啟用四化幹部的氣氛中,進了省委三梯隊幹部名單。嗣後,趙安邦於風風雨雨磕磕絆絆中一步步上來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論在哪兒任職都 有爭議。誠如劉煥章所言,是個異數,像這樣的異數,在漢江省的幹部隊伍中並不多見。
劉煥章做了一屆中央候補委員,兩屆中央委員,任職省委書記長達十二年。在寧川的班子上做過一些錯誤決策。最終,寧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來了,就是在退下來後的一次茶話會上,劉煥章曾當眾對趙安邦鞠躬致敬,給他和同誌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臨上手術台,老人還拉著他的手說個不停,談寧川,談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塊心病,老人家退下來後不止一次和他、和趙安邦說過:以文山為中心的北部欠發達地區不搞上去,漢江這個經 濟大省就是跛腳巨人,他就死不瞑目。
老領導總算命大,到底沒倒在手術台上。但是,手術卻並不成功,癌細胞已全麵轉移。醫療小組的專家們悄悄告訴裴一弘,靠藥物維持,患者最多還能支撐三個月左右。看著渾身 插滿管子的老書記,裴一弘強做笑臉,背轉身卻不禁潸然淚下。
知道老書記來日無多,裴一弘便想把老書記《漢江二十年改革論文集》早日整理出版,並決定再為老書記做一回秘書,給論文集寫個自序。不料,連著幾晚都有外事活動,硬是坐不下來。這日下班沒事,剛把電腦打開,省委副書記於華北偏又來了電話,說是要過來匯報 一個案子,還說案子很敏感,涉及寧川的一位主要領導。
裴一弘馬上想到:這個主要領導很可能是寧川市長錢惠人。前幾天於華北和他提起過。這真有點麻煩,人家匯報上來了,你不認真對待肯定不行,太認真了隻怕也不行,負麵影響不會小了。老書記政治經驗豐富,上手術台前就和他說了:在寧川升格的敏感時刻,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真真假假,讓你很難判斷。另外,處理不慎還會影響到他和趙安邦的關係, 錢惠人畢竟是趙安邦一手提起來的幹部嘛!
因此,於華北來了以後,裴一弘客客氣氣讓於華北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沒等於華北開口匯報,自己先笑嗬嗬說了起來,口氣輕鬆,透著欣賞和讚許,“老於啊,這些年寧川搞得挺不錯啊,是全國為數不多的千億俱樂部成員了,煥章同誌臨上手術台還一再和我誇寧川 呢,咱老書記高度評價寧川幹部的開拓創新精神啊!”
於華北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是啊,是啊,省委和中央早就有評價嘛!”
裴一弘便又不動聲色地說:“所以啊,對寧川幹部我們一定要慎重!寧川要在我省未來 的經濟大發展中發揮更大的作用,要小心有人搞小動作,鬧地震啊!”
於華北說:“一弘同誌,這我都知道,可寧川市長錢惠人確實有問題哩!”
果然是錢惠人!裴一弘隻得正視,“錢惠人現在出事,是不是太敏感了?”
於華北點了點頭,“是的,這位同誌還是安邦同誌的老部下嘛!”
裴一弘手一擺,“哎,老於,怎麽開口就是安邦啊?這和安邦有什麽關係?!”略一沉 吟,問,“這種時候,你說會不會有人做錢惠人什麽手腳呢?”
於華北思索著,“這我也在想,可看來不是這個情況!錢惠人的經濟問題不是誰舉報的,是寧川投資公司腐敗案帶出來的,對犯罪嫌疑人的審訊筆錄我親自看過!老秦到中央黨校 學習,我臨時兼管紀檢工作,這發現了問題,就得匯報嘛!”
裴一弘想了想,問:“哎,這陣子,他們寧川班子團結上沒出啥問題吧?”
於華北說:“應該沒有吧?錢惠人對王汝成做市委書記有些不服氣,但位置一直擺得很正,他們都是安邦建議使用的幹部嘛,這時候能不顧大局嗎?安邦過去也和我說過,王汝成 和錢惠人是最佳搭檔,寧川這個班子是團結幹事的務實班子!”
裴一弘想想也是,苦苦一笑,“那好,那好,那你把掌握的情況說說吧!”
於華北攤開筆記本,正經匯報起來,“裴書記,省紀委的同誌搞清楚了:錢惠人的受賄不是空穴來風,線索比較確鑿,是寧川投資公司一位總經理交代的。這位總經理涉嫌貪汙挪用公款,已被正式立案審查。據此人交待,二??一年十月到十二月,他曾按錢惠人的要求,分三次共計打款四十二萬元給深圳一家裝飾公司,打款名目是項目工程合資,結果,錢一 到賬,全被一個叫孫萍萍的女人提走了!”
裴一弘不安地看了於華北一眼,“哦?這個孫萍萍把四十二萬元都提走了?”
於華北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是,都提走了,所謂合資隻是借口罷了!”
裴一弘多少有些疑惑,甚至覺得於華北有些過分,這位資格很老的省委副書記對寧川和寧川幹部咋盯得那麽緊?這讓他不能不存一份戒心,“這麽說來,案情也很簡單嘛!讓有關部門去追那個孫萍萍,討回那四十二萬不就得了?就算款是錢惠人讓打的,也不過是樁詐騙 案,犯不著這麽興師動眾的,也用不著你老兄來抓嘛!”
於華北毫不鬆口,“一弘同誌,事情沒這麽簡單!其一,那位總經理曾向錢惠人行過賄,表麵上看被錢惠人拒絕了,可不到半個月,錢惠人卻指示他向深圳打款,錢惠人有受賄嫌疑。其二,那個孫萍萍現在下落不明,據她呆過的深圳那家裝飾公司老板和員工證實說,孫 萍萍是我們漢江人,頗有風韻,是錢惠人的情婦!”
裴一弘一下子警醒了:如果情況真像於華北說的那樣,問題可能就嚴重了!現在的腐敗案中總有漂亮女人的影子,被金錢美女打倒的幹部何止一個錢惠人!而且,錢惠人這次幹得好像還挺高明,腐敗形式又與時俱進,發生了變化:明明是受賄,卻製造假象搞成了個詐騙 ,於是,隻得表示說:“那就實事求是查一查吧!”
於華北問:“一弘同誌,你看是不是先走個程序,上常委會研究一下呢?”
裴一弘遲疑了一下,搖起了頭,“現在就上常委會不合適吧?憑這個線索就能對錢惠人立案審查了?證據在哪裏?內部掌握一下吧,在黨紀和法律許可的範圍內調查,讓有關部門 先找到那個孫萍萍再說吧,我個人意見現在隻能當詐騙案辦!”
於華北遲疑片刻,“一弘同誌,你知道這位投資公司總經理是誰嗎?”
裴一弘看著於華北,心裏頗為不安,臉麵上卻盡量保持著平靜,“誰啊?”
於華北道:“是白小亮,去世的省總工會副主席白天明同誌的兒子!”
裴一弘一怔,“哦?白天明的兒子?白天明同誌可是寧川老市委書記啊!”
於華北道:“是的!所以,一弘同誌,這個案子比較複雜!安邦對白天明同誌的感情在我省幹部群眾中不是什麽秘密,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本案涉及到安邦的老部下和 安邦老領導的兒子,為慎重起見,恐怕還是要上常委會啊!”
裴一弘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問題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趙安邦對白天明的感情不是秘密,於華北和白天明的不和也不是秘密啊!八十年代在文山時,於華北就和白天明發生過嚴重衝突,曾讓白天明第一次中箭落馬。嗣後,白天明到寧川做市委書記,大上私營經濟,於華北又率領省委調查組敲定了寧川市委四大罪狀,把白天明搞到總工會坐了冷板凳。現在,紀委秦書記到中央黨校學習,於華北臨時兼管紀檢,辦得偏又是白天明的兒子和白天明當年 的愛將錢惠人,這事有些棘手!
於是,裴一弘明確指示說:“老於,錢惠人的問題現在還不能上常委會,我再強調一下:我們處理寧川問題時一定要講政治,講大局,講策略!現在的大局是什麽?是寧川黨政一把手要升格,如果沒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受賄案,王汝成和錢惠人都要進副省級,這個情況 你很清楚,省委已準備向中央推薦這兩個同誌了嘛!”
於華北苦笑道:“一弘同誌,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得負責任嘛,否則……”
裴一弘知道於華北要說什麽,勉強笑著,打斷了於華北的話頭,“別說了,老於,你讓 紀委先把情況搞清再說吧,現在任何態都不要隨便表,好不好?”
於華北怔了一下,點點頭,“好吧,一弘同誌,反正該匯報的我都匯報過了!”他用征 詢的目光看著裴一弘,又問,“你看,我是不是先和安邦通通氣呢?”
裴一弘立即否決了,“別,別,這氣還是我來通吧,別把問題搞複雜了!”
於華北心裏似乎有數,沒再說什麽,放下省紀委的匯報材料,起身告辭。
裴一弘本來還想和於華北談談文山班子的事,可被錢惠人的事搞得沒了情緒,隻在門口 點了一句,“老於,文山市委書記劉壯夫最近有沒有去找你匯報啊?”
於華北有些意外,“哦,一弘同誌,原來是你讓壯夫同誌向我匯報的啊?!”
裴一弘沒心思多說,“老於,對這個田封義,你和組織部門可要留點神啊!”
於華北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沒說,沉著臉點了點頭,出門走了。
這一夜,裴一弘難以成眠了,吃了兩次安眠藥也沒睡著,便又爬起來看於華北留下的那份材料,越看心裏越惱火。幾次摸起紅色保密機,想給在寧川開財富峰會的趙安邦打個電話 ,通報錢惠人的問題,可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放棄了。
四
濱海路的市委宿舍區還是過去的老樣子,一切都那麽眼熟。那一幢幢風格劃一的聯體小樓,那一條條柳絮飄飛的曲徑小道,哦,還有宿舍門口和小區內的那兩個姹紫嫣紅的花園,這一切的一切構成了趙安邦寧川歲月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場景。因此,車進宿舍區以後,趙安邦便產生了錯覺,恍惚中覺得自己從沒離開過寧川,好像剛剛從牛山半島哪個重點項目工地上歸來,正急急地往白天明家趕,向白天明做工作匯報。在二區五號樓前下了車,走到 白家門前時,這種感覺更強烈了,趙安邦甚至覺得,門一開,白天明就會微笑著從客廳
裏走 出來迎接他和王汝成。
在當年那些風風火火的日子裏,他和白天明,還有王汝成、錢惠人,在白家客廳裏決定 過多少大事啊,用白天明富有詩意的話說,那是醞釀了一座城市的激情。
現在,一切都成為了過去,激情已不複存在。那個叫白天明的市委書記永遠離開了寧川,離開了自己的朋友和同誌們,變成了一幅遺照,隻能在自家客廳的牆上向他微笑了。老領導的微笑仍是那麽自信,那麽坦蕩——這是一個倒在戰場上的老戰士的微笑,老戰士倒下了,但永不死去!因為這個老戰士決定了一座五百萬人口的經濟大市的曆史性崛起,在這座城市裏獲得了永生。老戰士個人的悲劇演化成了一座城市改革進取的壯劇,構成了一個國家, 一個民族進步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可悲的是,這位老戰士的兒子卻這麽不爭氣,這麽不爭氣啊……
然而,麵對客廳牆上白天明的遺像,和白天明夫人池雪春苦澀的笑臉,趙安邦卻沒主動提起白小亮的事,覺得不便提,怕提起來讓做母親的池雪春傷心,更怕褻瀆了白天明的在天之靈。白天明任市委書記時,反腐倡廉抓得很緊,哪年不處理一些幹部?趙安邦至今還記得,市政府一位副秘書長隻因為出國招商時收受了外商一套名牌西服,就被撤職罷官,誰說情 也沒用,現在倒好,他自己的兒子陷進去了!
倒是池雪春寒暄過後,拉著趙安邦的手,眼淚汪汪說了起來,“……安邦,你今天來的正好,你不來找我,我……我也打算到省城找你了!這幾天,我……我真是寢食難安啊,你 說,這……這是不是報應啊?天明要活著該……該說啥好呀!”
趙安邦這才說:“池大姐,我聽說了,小亮好像出了點事,是不是?”
池雪春抹起了眼淚,“安邦,不是出了點事,是出了大事啊!小亮挪用公款一千二百萬炒股票,案發時賬麵虧損五百四十多萬,還有不少錢被劃到了深圳!省委副書記於華北現在 不是兼管紀委了嗎?聽說他還做了個重要批示,要一查到底……”
盡管有思想準備,趙安邦仍多少有些吃驚:挪用公款一千二百多萬,造成了五百多萬的經濟損失,案子不算小了,別說是老領導的兒子,就是他兒子,隻怕也保不了,隻能讓有關 部門去依法辦事。身為省長,他身後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啊!
更讓趙安邦吃驚的還是於華北,這位省委副書記想幹什麽呀?怎麽對這樁普通經濟案件做起“重要批示”來了?當年搞了四大罪狀,整得白天明到省總工會坐冷板凳,以致讓白天 明鬱悶而亡,難道還不夠嗎?就算堅持原則,也沒必要這麽做!
池雪春仍在說,淚眼??地看著趙安邦,語調中不無淒楚,“安邦,小亮是自作自受,所以,我除了在你麵前說說,決不會四處為他托人求情,我和天明都丟不起這個臉!可我畢竟是小亮的母親,天明又不在了,該做的事我還得做!安邦,我……我想好了,小亮造成的 損失我……我替他賠,希望將來法院能少判幾年!”
趙安邦一陣心酸,“池大姐,五百多萬啊,你怎麽賠呀?你們又不是大款!”
池雪春一聲長歎,“這你別管了,我……我盡量賠吧,能賠多少算多少!”
趙安邦搖了搖頭,“池大姐,我勸你不要這麽做!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這麽做太不實際!你是個退休機關幹部,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賠到什麽時候是個頭?自己就不過日子 了?再說,小亮如果隻是挪用公款的話,也判不了死刑!”
王汝成插上來說:“是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嘛,池大姐,你真不必這麽做!”
池雪春滿眼是淚,“安邦,汝成,你們別勸我了!我這麽做既是為小亮,也是為天明,小亮是白天明的兒子,天明已經在責備我了,昨夜我還夢見了天明!”她抹去了臉上的淚,又說,“如果單是一個小亮倒也罷了,隻怕事情沒這麽簡單啊,我估計還牽涉到寧川其他領 導,所以,安邦,我才想到省城找你說說!”
“寧川其他領導?”趙安邦警覺了,頗為不安地問,“池大姐,是誰啊?”
池雪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你們都不是外人,我就實事求是說吧!小亮的案子可 能會牽涉到錢惠人市長,錢市長從小亮那裏拿過四十二萬,是借的……”
這可是趙安邦和王汝成都沒料到的,二人看著池雪春,一時間全怔住了。
怪不得於華北要做“重要批示”,怪不得人家要一查到底,看來是項莊舞劍啊,那麽, 沛公是誰呢?僅僅是一個錢惠人嗎?隻怕還有他和寧川一批幹部!
過了好半天,趙安邦才回過神來,喃喃道:“竟然有這種事?啊?”
王汝成也挺疑惑,“池大姐,這……這不太可能吧?會不會搞錯了?”
池雪春苦苦一笑,“沒搞錯!你們知道的,小亮給錢市長當過秘書,小亮出事後,錢市長很著急。昨天晚上突然到我這兒來了,給我送了八萬五千元現金。錢市長親口對我說,二零零一年他在文山鄉下老家蓋房子,陸續從小亮手上借了四十二萬,這八萬五千元是他的第 一筆還款,餘下的錢他想法在一個月內還清。”
王汝成看了看趙安邦,“趙省長,這下子可就麻煩了!”
趙安邦若有所思地應著,“是啊,是啊,麻煩看來還不小啊,這個錢胖子,怎麽想起向小亮借錢呢?啊?!”心裏卻想,這四十二萬到底是借的,還是收受了小亮的賄賂呢?這個問題必須盡快搞清楚,否則,錢惠人就完了,別說上不了副省級,隻怕現在的位置也保不住 ,甚至有可能被送進大牢判上十至十五年徒刑!
池雪春卻說:“我覺得錢市長不可能收我家小亮什麽賄賂,就算小亮真找錢市長辦什麽事,錢市長也不會收錢的,錢市長對天明的感情你們知道嘛!天明去世後,錢市長對我和小亮可沒少關照哩!你們看看這房子,就是錢市長親自出麵讓市機關事務管理局替我裝修的, 裝修期間還安排我在市政府賓館住了三個多月!”
王汝成道:“池大姐,你別說了,讓人家聽到,咱錢市長更說不清了……”
趙安邦聽了這話很不舒服,惱火地打斷了王汝成的話頭,“有什麽說不清的啊?白天明書記對我們寧川是有大貢獻的,是倒在寧川的,天明同誌的家人難道就不該分享一下寧川的 改革成果嗎?裝修房子的事我知道,是我讓錢惠人辦的!”
池雪春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安邦,我得謝謝你的關心啊!”
趙安邦一聲長歎,“池大姐,別謝了,隻要不罵我就行了!對小亮,我和汝成沒盡到責任啊,讓咱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老領導在天之靈都不得安寧!小亮根本就不該去幹什麽投資公司總經理嘛,天明在世時曾和我說過:小亮能安分守己做個普通幹部就行了,給老錢當秘 書就挺好嘛,看現在折騰的?連老錢也不利索了!”
池雪春道:“是的,安邦,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就怕有人做錢市長的文章,甚至做我們 寧川的文章!寧川有今天不容易啊,天明對錢市長的評價你也知道!”
趙安邦安慰說:“池大姐,你不要太擔心了,事情總會搞清楚的,寧川的文章也沒那麽好做!”他想了想,再次申明道,“池大姐,我今天可把話說清楚啊,你家裝修房子可不是 老錢的個人行為,是我的指示,不管誰來問,你都這麽說!”
池雪春點頭道:“我明白,而且,我……我也相信錢市長不會是貪官!”
趙安邦心神不定地道:“池大姐,這話先不要說,現在說不清!錢惠人畢竟從小亮手上借過四十二萬嘛!是怎麽借的啊?借款時打沒打過借條啊?借條現在能不能找到啊?如果找 不到借條,不管我們怎麽說,錢惠人都難逃受賄的嫌疑啊!”
池雪春一把拉住趙安邦,“安邦,老錢的為人你知道,你得保保老錢啊!不能讓我家那 個混賬兒子把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搞倒了,那樣天明在天之靈都饒不了我!”
趙安邦心裏一熱,看著池雪春,懇切地道:“池大姐,不要這麽說,一個人倒台總是自己倒的,不是誰把他搞倒的!如果錢胖子真腐敗掉了,誰保得了啊?”他指了指牆上白天明 的遺像,“我想,就是天明書記活著,也不會保他的!”
池雪春很吃驚,“安邦,老錢可是一步步跟著你上來的啊,從在文山就跟你了,你對他就沒有個基本判斷嗎?就相信老錢會腐敗掉?就不能替他說說話?你現在是省長,還是省委副書記,你隻要有個明確態度,事情就壞不到哪裏去!於華北當真就當得了省委的家?我不 信!你和裴書記保保錢市長,還不就保下來了?!”
趙安邦沒表態,也沒法表態,又和池雪春說了些生活上的事,起身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王汝成提醒說:“趙省長,你看這裏麵會不會有啥陰謀啊?”
趙安邦火了,“瞎想啥?能有啥陰謀?錢惠人涉及的這四十二萬是事實!”
這期間,偉業國際老總白原崴又來了次電話,趙安邦沒讓秘書接。白原崴便又發了個短信息過來,說是他不參加會議了,明天將由寧川飛香港,希望趙安邦今晚務必抽空見他一下 。趙安邦滿腦子都是錢惠人惹下的麻煩事,對白原崴仍是不睬。
車過海濱路,肚子餓了,趙安邦才想起還沒吃晚飯,便和王汝成及秘書小項一起,在望海樓酒家吃了頓便飯。吃飯時,打開了包房內的電視機,趙安邦無意中注意到,當日深滬股市再度收綠,偉業國際旗下的偉業控股巨量跌停,當日成交竟達兩千多萬股,他心裏不由得一驚,本能地覺得哪裏不太對頭:白原崴和偉業的管理層該不是在配合某些莊家狂拋股票吧?偉業國際的產權爭執是不是已傳到股市上去了?偉業控股這幾天的連續下跌,已造成了五億多的市值損失!趙安邦這才想起要和白原崴見麵好好談一談,便讓秘書小項給白原崴回了 個電話,要白原崴在賓館等他。
小項回過電話後,趙安邦又吩咐說:“再給我了解一下境外信息,看看美國道瓊斯指數 和香港恒生指數這兩天的收盤情況,偉業的境外股票是不是也跌了?”
王汝成挺不理解,“哎,趙省長,你咋還有心思關心偉業國際的股票?!”他又說起了錢惠人的事,“老領導,我看錢胖子是被人家盯上了!天明書記當年都被弄了個四大罪狀, 何況錢胖子?人家能看著咱寧川好啊?槍口又瞄上來了……”
趙安邦心裏本來就煩,見王汝成還這麽叨嘮,無名火冒了上來,筷子往桌上一放:“王汝成,你讓我吃頓安生飯好不好?什麽槍口?哪來的槍口啊?當年處理天明書記的是漢江省委,於華北不過是個奉命行事的調查組組長!現在人家兼管紀檢,對涉嫌腐敗的幹部不查行 嗎?我要是在人家的位置上也得查,同樣要一查到底!”
王汝成不敢做聲了,賠著笑臉道:“好,好,不說了,趙省長,吃飯吃飯!”
趙安邦重又吃了起來,邊吃邊說,口氣漸漸和緩下來,“偉業國際的股票我不關心不行啊,那是一大筆國有資產啊,全劃到省裏來了,我這個省長就有讓它保值增值的責任!”歎 了口氣,“白總已經從股市上下手了,讓我有點措手不及啊!”
果不其然,偉業國際的境外股票也在跌。美國道瓊斯、納斯達克和香港恒生指數這二日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彈,偉業旗下的三隻中國概念股仍在逆市下跌,量放得還都挺大。尤其是在納斯達克市場上的“偉業中國”竟暴跌了42%,僅這一隻股票的市值損失即達一億多美元。互聯網上關於偉業國際產權爭執的信息多達幾千條,說是漢江省政府已強行接管偉業國際,凍結了公司全部國內資產,公司總部及海內外各上市公司的高管人員將大換血,甚至有消 息說,白原崴已被立案偵查……
五
偉業控股於數日陰跌之後,開始破位下行,連續來了三個跌停。前兩個跌停量能沒放出來,屬於無量空跌,今天這第三個跌停,量能突然放出來了,一日成交量竟達兩千三百多萬股,似乎有機構資金接盤了。誰在接盤啊?是白原崴的證券投資公司自己在接,還是偉業的戰略夥伴在接?要不就是省國資委國字號資金進場護盤了?聯係到納斯達克市場偉業中國的 表現看,一場你死我活的大廝殺好像開始了。
作為白原崴的老師,湯必成老爺子太了解自己的學生了:不到最後時刻,這位剛愎自用的學生不會輕言放棄,即使最終放棄,也會鬧個石破天驚,給市場留下深刻記憶!這一點白原崴已經在他麵前公然流露出來了。那麽,趙安邦和省政府就會讓步了嗎?決不可能。趙安邦不是那種隻會照本宣科的老官僚,是新派人物,懂經濟,懂市場,又擁有國家賦予的權力資本,明顯占著上風。不過,在資本市場開戰,倒也未必就一定拚得過白原崴,目前的體製對這位省長有很大的束縛,不是他想咋幹就能咋幹的。白原崴卻不同,是自由資本大鱷,海內外關係多得驚人,融資能力極強,隻要有充足的資金做後盾,就算丟掉偉業國際的控製權,也會在證券市場的這番血火大戰中拿下偉業集團的國內旗艦偉業控股和海外旗艦偉業中國 。退一萬步說,就算最後拿不下這兩隻旗艦,白原崴也必將賺個盤滿滿,席卷而去。
種種跡象表明,自己命令海天係一味做空偉業控股可能是個錯誤,他這個老超人怎麽忘記了中國股市的一個基本原則?消息不確定,就是投機機會嘛,在今天這個跌停板的價位上,似乎應該把拋出去的籌碼撿回來了!可麵對K線圖,過細分析後,湯老爺子卻又十分猶豫:這麽大的成交量,有人接不錯,又是誰在拋呢?偉業控股做空動能到底還有多大?會不會再來幾個無量跌停?偉業控股流通盤一億五千萬,股權爭執發生後的換手率尚不足40%,套 牢的風險還是有的,甚至很大。
漫漫熊途無盡期啊,海天係旗下三隻基金全慘遭套牢了,盡套在綠色田園之類的秀珍小盤股上,十二億的基金淨值,現在已不足八億了。明明知道鋼鐵和汽車板塊可能有好戲,他硬是拿不出資金來做!好不容易高位拋空偉業控股,逃出來五千多萬,如果再不小心套進去 ,可怎麽得了?他怎麽向基金持有人交待啊!
想來想去,湯老爺子給白原崴打了個電話,口氣親昵,透著師長的關切,“原崴啊,今 天的情況好像不妙哩,偉業控股已經第三個跌停了,跟風拋盤不少啊!”
白原崴情緒明顯不佳,“老爺子,我哪還有心思看盤啊,正等趙安邦省長接見呢!我和 趙省長說了,今天要和他來個不見不散!怎麽,你老那裏都清倉了吧?”
湯老爺子信口開河道:“前兩天出了些,今天一看這陣勢,又幫你接了點!”
白原崴開起了玩笑,“老爺子,你真讓我感動,關鍵的時候給我托盤了!”
湯老爺子很嚴肅,“哎,原崴,我不和你開玩笑啊,你那天走後,我認真想了想,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偉業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鋼鐵嘛,三個跌停下來,價值有些低估了,我當 然得進點!哦,產權界定怎麽說啊?是不是有爭取的餘地?”
白原崴沒細說,“不知道,談著看吧,我相信趙省長和省政府總有解決難題的魄力和智 慧的!哦,不能說了,老爺子,趙省長好像回來了,我得過去了!”
通話匆匆開始,又匆匆結束了,一切都沒展開。湯老爺子從電話裏隻得到一個清楚的信息,那就是要明晰偉業國際的產權可能將有一個過程。是的,肯定會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越長,越複雜,偉業控股的投機空間就越大,白原崴和省政府方麵一定會有所動作,市場也會跟風炒作。那麽,在目前這種低位上,就算套住也是暫時的。於是,主意打定了:明天開 盤後,讓小的們根據盤麵情況,試探性吃進。
次日的操盤指令布置下去之後,綠色田園股票上的“同套”李成文過來了。
李成文不屬於湯老爺子的海天係,是條獨往獨來的野狗,手上也有隻時大時小的私募基金,被人稱做野狗基金。三年前股市走牛時,李成文的野狗基金有過一億三千多萬的規模。現在不行了,和他們海天係聯手坐莊綠色田園時吃了大虧,六千多萬巨資套在了綠色田園上。嗣後,海天係借助熊市中的一次次反彈,陸續割掉一百多萬股,李成文卻不願割肉,硬攥著兩百多萬股綠色田園死挺,搞得連吃飯都成了問題。目前,海天係仍持倉三百多萬股,成本二十四元一股,李成文的持倉成本更高,接近三十元一股。湯老爺子注意到,今天綠色田 園收盤價已不到十三元了。
雖說從心裏看不起李成文,可湯老爺子對昔日做莊綠色田園的盟友仍是很親切的,請李成文在對麵沙發上坐下後,不無幽默地說:“小老弟啊,我們不是同誌同學,是同套啊,你 看看,啊,都套在這個綠色田園上了,得想法生產自救啊!”
李成文小眼睛裏透出快樂的光芒,像個急待出獄的囚犯,“是的,是的,湯教授,我就 是為這事來的!盼星星,盼月亮,這解套的機會終於被咱們盼到了!”
湯老爺子心裏一動,臉麵上卻保持著平靜,“什麽機會啊?你知道不知道?就在前幾天 ,《漢江商報》上還發表了魯之傑的一篇文章,質疑綠色田園的業績!”
李成文道:“這我知道,綠色田園老總許克明親口和我說了,他們正準備打官司起訴《 漢江商報》和那個魯之傑呢,這是誣蔑、誹謗,他媽要負法律責任的!”
湯老爺子多少有些驚疑,“怎麽?聽你這口氣,好像和許克明合謀過了?”
李成文益發快樂了,急急道:“那還用說!湯教授,咱們是戰略夥伴關係,我瞞別人不能瞞您老!是這麽個事:綠色田園想搞增發,在股市上再圈點錢,決定改變原來的不分配方 案,來個十送十!你說說看,十送十啊,是不是空前利好?!”
湯老爺子聽明白了,“什麽空前利好?狗屁!增發消息一出就是大利空!”
李成文小眼睛一擠,狡黠地一笑,“利空不屬於我們!送股之前,決不會有增發消息的。許克明和我說得很清楚,就是希望我們借這個利好把股價做上去,以利於將來的增發!而且,綠色田園增發也未必就完全是利空,知道他們增發圈錢幹什麽嗎?在文山買十萬畝地,搞大豆基地!說到大豆基地,湯教授,我又得介紹一下了:這可是農業部和省政府支持的試點啊,有優惠政策,有政府補貼!加上綠色田園本來就是生態農業概念,可炒作的餘地真是 太大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湯老爺子想了想,眼睛也漸漸亮了進來,“哦,這確乎有點意思了,確乎!”
李成文叫道:“還有更有意思的呢:許克明透露說,大豆基地項目是錢市長親自牽線安 排的,錢市長可是有話的,隻準成功,不準失敗!這又算個利好吧?!”
湯老爺子頻頻點頭,“當然,當然!”趁勢故弄玄虛說,“你知道嗎?寧川投資公司老 總白小亮挪用公款炒股出事了,據我所知炒的就是這個綠色田園啊!”
楊成文有些不解,怔怔地看著湯老爺子,“哎,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湯老爺子意味深長道:“可能有關係!白小亮是什麽人?前任寧川市委書記白天明的兒子嘛!別看白天明去世了,他的部下可全上來了,趙安邦、錢惠人、王汝成,誰對白家沒感 情?尤其是錢惠人!白小亮可是給錢惠人市長當過秘書的!”
李成文手一拍,“明白了!教授,你的意思是說,錢市長想幫白小亮解套?”
湯老爺子說:“起碼有這個跡象嘛!你知道的,為了解套,我們過去不是沒做過許克明和綠色田園的工作,希望他們出點利好,給我們一些操作空間,讓我們有個逃命機會,他們 一直無動於衷嘛!白小亮一出事,卻突然來了這麽多利好!”
李成文連連點頭,“厲害,厲害,湯教授,您這不是做股票,是做政治啊!您老這麽一 點穴啊,我信心更足了:此役的目標不能隻是逃命,得有所斬獲呀!”
湯老爺子沒再多說,微笑著點點頭,“好吧,那我們坐莊該股的盟約繼續有效,就在十三元的底部對敲,先拉它幾個漲停再說!另外告訴他們,大豆基地之類的利好盡快出,十送 十的消息先私下傳,暫不發布,何時發布,聽我們的招呼!”
李成文一點就透,“這我知道,發布這個空前利好時,我們就該出貨了!”
這真是天賜良機啊,近三百萬股綠色田園竟然奇跡般得救了!也僅是得救而已,再高的目標,湯老爺子不敢多想,這種冷清的市道能在成本價附近出空就很不錯了。當然,這種喪 氣話不能和李成文說,他反倒故意借白小亮的事弄了些玄虛。
李成文走後,湯老爺子給綠色田園老總許克明打了個電話,證實了李成文的說法,這才最後下定了操作決心。操作思路很清楚:今年的戰略決戰還在鋼鐵和汽車板塊上,綠色田園利好再多,也隻屬於短平快的資金突圍。不過,既然決定打這場資金突圍戰,就得先把機動部隊拉上去。於是,便又操起電話,給手下的基金經理分別發布了最新命令:偉業控股暫時 不接了,準備吃進散戶拋出來的綠色田園!
海虹基金經理方波不理解,“在這種市道炒綠色田園,有多大的把握啊?”
湯老爺子含蓄地道:“有多大的把握我也說不太準,但這是個解套機會嘛!”
方波爭辯說:“可偉業控股是政治股啊,白原崴和省政府正較著勁呢!”
湯老爺子道:“這我能不知道?我們從綠色田園突圍出來,再衝進去不遲!”
方波卻不這樣看,“老爺子,我勸你再冷靜地想想,偉業控股不但是隻政治股,還是鋼 鐵板塊,今天已經是第三個跌停了,我擔心日後很難撿到便宜貨了!”
湯老爺子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把心橫了下來,“你不要再說了,我不信就撿不到便宜籌碼了!據我所知,白原崴現在正和省政府談產權界定,還不知談成什麽樣呢!如果談崩了 ,沒準會再來一兩個跌停板的!好了,你們就這麽執行吧!”
請白原崴在套房會客室沙發上坐下,沒說幾句客套話,趙安邦的臉便掛了下來,“白總 ,你很厲害啊,怎麽?和我們省政府不宣而戰了?真想來個魚死網破啊?”
白原崴賠著笑臉,“趙省長,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趙安邦“哼”了一聲,譏諷地問:“你們偉業旗下的上市公司都是怎麽回事啊?偉業控
股還要來幾個跌停?納斯達克市場上的偉業中國是不是再跌個42%?白總,咱們可是老朋友 了,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任何時候都不會接受誰的訛詐!”
白原崴並不害怕,竟笑了起來,“趙省長,看你,怎麽扯到訛詐上去了?還說是老朋友呢,你怎麽對我這麽不了解呢?我這邊正和你們談著產權問題,一心想等產權界定完成後再創輝煌哩,我也不願看著自家股票這麽跌嘛!據我所知,這輪下跌是政府接收消息引起的。趙省長,我這話你肯定又不願聽:海內外投資者相信我和我手下的團隊,不太相信你們的接收,偉業國際如果你們接收過來官辦,前景莫測啊!怎麽辦呢?大家也隻好拋售手上的股票 ,用腳投票了,這在意料之中嘛!”
趙安邦冷冷道:“這最大的一隻腳該是你伸出來的吧?是不是還有國內外其他一些基金、機構的腳啊?白總,你的那些招數我還不知道?該出腳時就出腳嘛,隻要偉業國際的產權不落到你手上,你就把股價往地板上踹嘛!不過,我勸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不要以為我和省國資委會害怕,會因此向你讓步!我提醒你一下:股價是靠企業業績支撐的,隻要這些上市公司正常運轉,繼續盈利,股價就算一時跌下來,以後也會再上去!退一步說,就算偉業旗 下的中外企業全垮了,也嚇不著我!”
白原崴連連點頭,“是,是,趙省長,是嚇不著你,漢江省這麽大,垮掉一個偉業國際 根本傷不了漢江的元氣,你照當你的省長,對此,我……我毫無疑義!”
趙安邦身子往沙發靠背上一倒,悠閑地呷起了茶,“白原崴,你還算明白!”
白原崴卻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情緒激昂地道:“但是,趙省長,基於我對你的一貫了解,我覺得你不會看著偉業國際就這麽完了!你不是那種隻會按章辦事的領導,你有主見,有辦法,敢擔風險,敢負責任,所以,我對你抱有很大的希望。我相信,如果我們都能尊重曆史,就一定能找出個解決辦法來!趙省長,你可能也知道,最近網上的消息和傳聞不少,甚至說我已經被你們立案偵查了!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昨天我還在集團高管會議上說哩,隻要我們趙省長在任一天,漢江省政府就不會對我和偉業國際這麽做!我還說了,我們的改革搞到今天,如果僅僅因為我提出了產權界定問題,就要立案偵查,那就不是我一個人的悲 劇了!”
看得出來,白原崴為這場交鋒做了充分的準備,話頭一挑開,立即攻了上來。
趙安邦的準備也很充分,心裏有數得很,便也沒退讓,“是啊,白總,你說得不錯,這的確不是你一個人的悲劇,而是一批人的悲劇!雲南那個煙王就是個例子嘛!所以,當你提出偉業國際是屬於你和你們高管人員的私有資產時,已經涉嫌侵吞國有資產了,起碼有這個 意圖嘛,就算立案查一查也很正常,沒什麽不可以的!”
白原崴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看著趙安邦,“如果這樣,我們就沒必要談了!”
趙安邦卻笑了起來,“別緊張,目前還沒到這一步,該談我們還得談嘛!我們是老朋友了,你白總的情況我比較清楚:你起家之初就和國家部委下屬京港開發公司簽過一千萬的投資合同,對不對?雖然這一千萬你後來還了,但這並不等於說現在偉業國際這三百多億資產就全是你們的了。我們在寧川打交道時,你不也一直說嗎?你們偉業國際是大型國有企業,否則,我和政府不會給你那麽多優惠政策!按你堅持的說法,你們的出色經營算投入,那我 們政府的優惠政策算不算投入啊?”
白原崴思維敏捷,發現了討價還價的機會,“趙省長,聽你的意思,產權問題還是可以商量的?是不是?那我回答你:政府的優惠政策可以算投入,至於該占多少比例,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協商解決,不必搞得這麽劍拔弩張!我們和省國資委合理分配產權行不行?我不 堅持全部股權了,隻要求占到控股的51%就可以!”
趙安邦心裏一動,對手讓步了,現在把第一張底牌亮出來了,然而,這隻是開始,他不能以此為基準談判,於是,便道:“你不堅持全部股權就好,事情就向好的方麵轉化了嘛!但是,你們占51%合理嗎?政策依據在哪裏啊?”想了想,他提出了個反建議,“你們的胃口不要太大好不好?考慮到你和高管人員的曆史貢獻,我個人的意見,可以獎勵你們一些股權,不切實際的東西就別想了!我知道,你們掛在國家部委名下時就搞了管理層持股,加上 這次獎勵一些股權,也該滿足了嘛!”
白原崴沒接趙安邦的話,卻回顧起了曆史,“趙省長,你說怪不怪?今天等你時,我一直在回憶你的指示,真的。我記得,你在前年的財富峰會上做過一個總結,贏得了大家的熱烈掌聲,你說:我們改革麵對的無非是這幾種情況:上麵有說法沒辦法,那就試一下,試出個辦法來!上麵既沒有辦法,也沒有說法,碰到了新問題,怎麽辦?隻能大膽闖,哪怕犧牲 了自己,也要殺出一條血路來。對不對?”
趙安邦笑道:“不錯,這話我是說過,不但在前年的財富峰會上說過,也在許多公開場 合說過,這二十五年,我們不就是在風風雨雨中這麽走過來的嗎?!”
白原崴激動了,“所以,趙省長,我服你,這些年就是和你鬥也服你!一九八六年,當你和錢惠人在文山古龍縣劉集鄉冒險搞新土改,私下裏把土地分給農民時,我就服你了!你 和錢惠人當年這麽分地,有政策依據嗎?你不也幹了嗎?”
趙安邦一怔,忙阻止,“哎,打住,白總,一九八六年的事你別提了!一九八六年分地 ,我嚴重違反了中央政策,犯了大錯誤,還搭上了錢惠人和一些基層幹部!”
白原崴道:“什麽錯誤不錯誤,不就是探索嗎?我就敬佩你探索的勇氣!”
趙安邦心裏清楚,白原崴這是在用他的矛攻他的盾,揮了揮手說:“行了,行了,白總 ,時間不早了,你別替我回顧曆史了,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
白原崴回到了正題,“偉業國際的產權界定算哪種情況?起碼算‘有說法沒辦法’吧?搞市場經濟就是說法吧?就算是個新問題,也可以大膽闖一下吧?趙省長,我不相信你做了省長就沒這股闖勁了!剛才你也說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悲劇,是一批人的悲劇,這批人應該說全是精英啊!如果我們仍然固守著以往遞延資產概念,不承認資產經營者的出色貢獻,那麽,不但是一個偉業國際,許多戴紅帽子的企業都可能一蹶不振,國有資產保值增值隻怕也是一句空話!趙省長,你想想看,就拿這個偉業國際來說,即使國有股權占49%,也能實現保值增值,而落在一些無能的國有資產管理人手上,你給他再多的股權和資產也能讓他賠 幹淨!”
趙安邦不得不承認,白原崴說得有道理,然而,他還是不能接受白原崴的方案。白原崴他們的曆史性貢獻應該承認,遞延資產的概念也必須堅持,有利於自己的談判籌碼為什麽要放棄呢?談判的目的就是爭取利益的最大化,況且,白原崴現在又在進攻,他這個省長豈能輕易退讓?便沒鬆口,隻道:“白總,你別套我,我過去不論說過什麽,都和偉業國際的產權界定無關!我還是那個話,可以獎勵你們一些股權,份額不超過總資產的20%!我現在不要你回答,你回去後和你們高管人員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就讓國資委孫魯生他們搞個獎勵方案,咱們再坐下來具體談!白總啊,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給我一個肯定 的回答!”
白原崴長長地歎了口氣,鬱鬱地問:“趙省長,這是你和省政府的最後決定嗎?”
趙安邦起身送客,“談不上什麽決定,隻是我的一個建議,請你考慮吧!”
白原崴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歎息道:“趙省長,你……你真讓我失望!”
趙安邦拍了拍白原崴的肩頭,頗為親切,“白總,那是因為你野心太大!”
白原崴點點頭,“也許吧!”又陰陰地說,“如此一來,一個經濟奇跡恐怕要消失了,也許我們都該記住這個日子!哦,趙省長,建議你有空時再看看《冰海沉船》,我覺得拍得 比《泰坦尼克號》好,那麽一艘豪華巨輪,說沉就沉了!”
趙安邦仍是那麽親切,“白總,不要這麽危言聳聽嘛,偉業國際不是泰坦尼克號,漢江 省也不是什麽冰海,偉業國際這艘船我看沉不了,不過是臨時靠岸!”
白原崴像似剛想起來,“哦,對了,趙省長,你不說靠岸我還想不起來呢!還得向您匯報個事啊:就在今天,偉業國際總部十八位高管人員,包括五位副總、財務總監、行政總監 已向我這個大權旁落的董事長提出集體辭職,要求立即下船!”
這是明目張膽的挑釁!趙安邦火了,怒道:“白原崴,你以為你是誰?!”
白原崴不管不顧地叫了起來:“我是誰你不知道嗎?一個市場經濟的創業者,一個為漢 江和寧川創造了巨額財富的精英,一隻被剝光了的豬,難道不是嗎?”
趙安邦心裏一震,怔怔地看著白原崴,一時不知該說啥才好,過了好一會才道:“談判 就是談嘛,這麽激動幹什麽?在漢江敢這麽和我叫板的企業家還沒有!”
白原崴多少冷靜了些,“是的,趙省長,過去我也不敢和你這麽叫板,可現在我真是被 逼急了,關係到偉業國際的生死存亡啊,所以,我豁出去了!”
趙安邦臉色緩和下來,“別說得這麽悲壯,情況並沒你想像的那麽嚴重!”
白原崴道:“那好,趙省長,那我就不說氣話了!既然你們還沒對我這個董事局主席立 案偵查,我明天就正常飛香港,繼續我的商業談判!”
趙安邦想了想,以商量的口氣說:“先不要走好不好?現在謠言四起,你白總還是應該 在這次財富峰會上露個麵嘛,你一露麵,一些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白原崴搖了搖頭,“趙省長,恐怕不行!國內資產全凍結了,海外好多已訂了合同的合資項目怎麽辦?接受違約罰款嗎?能做的補救工作不去做嗎?!還有平州港,聽說石亞南市 長親自找了你,國內省內的正常資金流動,它國資委怕什麽?”
趙安邦心平氣和地說:“接收工作不是才開始嗎?你那個資產迷宮總得先搞清楚吧?你們注冊了那麽多公司,管理層又持股,股權關係如此複雜,國資委不怕資產流失嗎?話既說到這裏,我也提個要求:為了順利完成清產接收,你和你的團隊一定要配合,將來的產權分 配或者股權獎勵,也得在搞清存量的基礎上進行嘛!”
白原崴眼睛一亮,試探地問:“趙省長,這麽說,還存在產權分配的可能?”
趙安邦未置可否,隻道:“白總,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不會讓偉業垮掉的!”
白原崴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我和我的團隊就和這艘大船共存亡了!”
趙安邦意味深長道:“我希望這是你的真心話!另外,我也提醒你:別光盯著我和省政 府較勁,也小心證券市場上的那些大小鯊魚,別讓有些漁翁趁亂得利啊!”
白原崴怔了一下,笑了,“趙省長,你……你可真厲害,啥也瞞不了你!”
趙安邦進一步點撥道:“不過,我想,這些漁翁們也許不會得逞,偉業控股今天跌到五 元多了,這麽便宜的籌碼你能不撿回來?將來你們還得靠股權說話嘛!”
白原崴這才說了實話:“趙省長,不瞞你說,我已安排自有資金進場了!”
趙安邦笑道:“這就對了嘛,你再不進場,我可要安排資金進場了!我們都在偉業國際 這條船上,我便宜你白總這個盟友可以,不能便宜了其他機構啊!”
送走白原崴,錢惠人來了個電話,說是想過來匯報一下明天的會議安排。趙安邦很警覺,揣摩錢惠人也許要說些別的,就沒讓他過來,要他在電話裏匯報。錢惠人便在電話裏匯報 起來,趙安邦握著話筒隻是聽,不鹹不淡地應著,沒表什麽態。
放下電話,趙安邦馬上打了個長途給省城家裏,和夫人劉豔說了說錢惠人的問題,要劉豔抽時間悄悄回趟文山,看看這位錢胖子是不是在老家蓋了座宮殿?到底花了多少錢?除了 收白小亮的這四十二萬,是不是還向誰借過錢或者要過錢?
劉豔試探著問:“安邦,看你的意思,好像不是要對錢胖子公事公辦吧?”
趙安邦氣哼哼地說:“公事公辦還讓你查嗎?那是人家於副書記的事!”
劉豔也在電話裏叫了起來,“那我查個啥勁?你還嫌我不夠忙啊?錢胖子是你的老部下 ,我的中學同學,他的為人誰不知道?清廉正派,會有啥問題?真是的!”
趙安邦火了,“叫什麽叫?讓你了解你就去了解,亂打什麽保票!我把話撂在這裏:搞不好錢胖子就有問題!於華北批了的事一般不會錯,這位同誌你還不了解嗎?既講原則又穩 重,沒十分把握,不會隨便做批示的!”說罷,掛上了電話。
掛上電話後,趙安邦看著窗外寧川牛山半島的萬家燈火,陷入了深思:不管錢惠人有沒有問題,有多大的問題,這都像一場政治偷襲。白原崴呢?則是經濟進攻,不給他51%的股權,不滿足他控股偉業國際的要求,他就要給你來個冰海沉船!可這51%的控股權能給嗎?法律和政策依據在哪裏?這不僅是經濟問題,也是個政治問題,搞不好於華北就會攻上來, 指責他造成了巨額國有資產的流失。
不過,必須承認,白原崴這場進攻組織得很有水平,煞費苦心啊,有些話也的確擊中他的要害了,尤其是重提他總結出的改革實踐中必須麵對的幾種情況,還有一九八六年發生在文山的分地風波。白原崴是在激他啊,看他身居省長高位以後還敢不敢像過去那樣大膽試、大膽闖了。真是的,過去人們總說改革者沒好下場,他卻不然,雖說不容易,終還是上來了,算是有了好下場,那麽,他是不是也該學學明哲保身了?宦海沉浮,磕磕碰碰,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啊,他的心其實已經很疲憊了!再說,老部下錢惠人這回又撞到了於華北手上,他當真要在省長的位置上不顧死活,和於華北再來一次不見硝煙的較量?他們難道還沒較量夠嗎?可不較量又怎麽辦呢?偉業國際的難題總要合理解決,錢惠人如果問題不大,沒觸犯法律,也必須保,他不能讓共過患難的同誌傷心,讓人家罵他隻顧自己,不管別人的死活!
曾經的曆史風雨飄然而至,趙安邦的思緒不禁回到了一九八六年的文山……
六
曆史往往是在不經意中創造的,一九七八年,當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的二十一戶農民,為了吃飽肚子,冒著莫大風險,將土地承包下去的時候,誰也沒想到這是在創造曆史,更沒想 到這些農民同誌實際上已為一場前無古人的偉大改革破了題。
經過兩年的爭論和試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在全國推行了,文山是一九八一年具體落實的。當時的政策是,土地承包合同一簽五年。趙安邦作為文山古龍縣劉集公社黨委書記,
參預了大包幹的實施過程,深切體會到了一代農民心靈的顫動。錢惠人的父親三老爹簽過合同後,蹲在自家承包的八畝六分地裏,一夜沒回家,回家後就對錢惠人說:“黨的政策好哇 ,到底把地包給咱了,莊稼人看見亮了!”
錢惠人時任公社黨委副書記,分管民兵訓練和治安,工作一直幹得很不錯,可家裏包了八畝六分地後,立馬變了個樣,公社院裏看不到他的影子了,白日黑夜和他父親三老爹泡在自家的承包地裏,氣得趙安邦幾次在黨委會上批小農思想。在趙安邦看來,錢惠人骨子裏就是個隻注意眼前利益的農民,和那些農民們一樣,都把這五年承包期當成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致富機遇,似乎這種機遇是天上掉餡餅,一旦抓不住,餡餅就沒了。這種心態也不奇怪,當時畢竟還是八十年代初,一切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中國未來的路到底怎麽走,誰心裏也沒有數。但錢惠人畢竟不是一般農民,到底在自家的八畝六分地上發現了真理,他第一個提出: 把土地分給農民!
這是一九八五年發生的事。這年五月,趙安邦由時任縣委書記,其後升任地委副書記的白天明提名推薦,出任了古龍縣主管農業的副縣長,錢惠人繼任劉集鄉黨委書記。也正是那 一年,土地的第一輪承包到期,第二輪承包即將開始。
就在這節骨眼上,錢惠人坐著鄉政府的破吉普,跑到縣城招待所,向主管副縣長趙安邦做了個匯報,先大談了一通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怎麽發生了巨大威力,鄉裏的農業形勢如何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繼而,試探著提出,“趙縣長,這……這地還繼續包下去嗎?咱…… 咱們能不能思想解放些,幹脆把地分給農民算了!”
趙安邦大吃一驚,“把土地分給農民?錢胖子,你該不是喝多了吧?把土地承包給農民 和分給農民,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這連想都不能想,知道不?”
錢惠人不服氣,“怎麽就不能想呢?中央說了,現在就是要解放思想!”
趙安邦根本聽不進去,手直擺,“這和解放思想無關,地委、縣委都不會考慮的!你在 我這兒說說也就算了,和別人這麽四處胡說,小心縣委擼了你的烏紗帽!”
如果錢惠人就此被嚇回去,如果沒有一個多月後縣委關於承包年限的爭執,沒有白天明大膽解放思想的指示,也許就沒有那場分地風波了,新來的省委書記劉煥章也不會注意到他 。可那天錢惠人沒被嚇回去,仍堅持要試著搞“二次土改”。
錢惠人說了許多理由,“趙縣長,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吧?既然實踐證明地在農民手上年年大豐收,為啥就不能分呢?咱們黨領導人民鬧革命時,就是以打土豪分田地為號召的!現在隻把地包給農民,農民都不放心,擔心政策會變!隨著承包到期,都不往地上下力了。劉集鄉去年和今年雖然都豐收,產量可不如頭三年了!不是自己的地,都不愛惜,連我爹都不用農家肥,隻用化肥。有些人家做得更絕,從去年開始就用鹽水澆地了。這麽下去不得了啊,地力一年不如一年,全板結了,變成鹽堿地了,咱們又是個農業大國,總得有個長遠 的打算是不是?”
這些情況,趙安邦實際上都清楚,過去他是公社黨委書記,如今是管農業的副縣長,怎麽可能不知道這種情況呢?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在不久前省裏召開的一次農業會議上提出,希望第二輪承包的期限能適當延長。可話還沒說完,就挨了主管副省長的好一頓批評。因此,他便把這情況如實和錢惠人說了:“……惠人,你想想,省裏連延長承包期都不同意,怎 麽能允許分地呢?你不想讓我幹這副縣長了?”
錢惠人當即譏諷說:“趙縣長,過去你還說我小農意識,你呢?什麽意識?是當官意識 吧?就怕省委、地委擼了你的烏紗帽,你都不如安徽小崗村的農民!”
趙安邦火了,“錢胖子,你別說我,說你:你狗東西是不是想當地主了?”
錢惠人的回答不無精彩,“想當地主的不是我,是我老爹他們,是劉集鄉的那些農民, 他們個個都想當地主,做自己土地的主人,不信,你們一個個去問吧!”
這次談話雖說不歡而散,卻給趙安邦很大的觸動:錢惠人說得不錯,幾千年來,哪個中國農民不想成為土地的主人?中國曆史上的農民起義、農民革命,哪一次又和土地無關?如 果真能把地分下去,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可誰敢這麽做啊?
趙安邦再也沒想到,地委副書記白天明就敢這麽做,這個土改工作隊隊長的後代,竟和 錢惠人想到一起去了,於是,便有了震驚全省的那場古龍縣分地風波。
分地風波肇始於春節前夕的一次縣長、縣委書記聯合辦公會。這個記憶應該不會錯。那時他隻是農業副縣長,還不是縣委常委,如果開的是縣委常委會,他就沒有出席的資格了。還有兩個細節他也記得很清楚:其一,調任地委副書記沒多久的白天明專程趕到縣裏參加了這次會議,會前,大家還一人出了五塊錢,集體請白天明吃了頓飯。其二,主持會議的不是時任縣委書記的劉壯夫,劉壯夫正在省委黨校學習。主持會議的是縣長於華北。於華北從地委組織部副部長的位置上下來沒多久,同誌們私下裏都在傳,說於華北隻是下來鍍鍍金,以 後還要回地委當組織部長的。
那天的議題是討論落實第二輪土地承包,省裏的文件規定得很明確,再續訂五年承包合同。然而,身為地委領導的白天明卻在會議一開始就定調子說:“文件歸文件,各縣有各縣的情況,我看也不必拘泥於上麵的規定,思想可以解放一點,隻要有利於將來農業的發展, 有利於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能突破的東西可以突破嘛!”
白天明這麽一說,趙安邦心裏又活動了,隻字不提省農業會議上那位副省長的批評,明確提出了延長承包期,“白書記的意見我讚成,上麵規定的承包期看來是短了點!為什麽就不能簽個十年、二十年呢?這陣子我一直在下麵跑,錢惠人和許多鄉村幹部向我反映,我們 農民同誌普遍擔心政策會變,都在搞短期行為!”
於華北證實說:“是的,是的,安邦說的這種擔心是客觀存在的,農民還是心有餘悸啊,被過去的政治運動搞怕了,有人就當著我的麵說,黨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 看來,我們還是要利用這次二輪承包多做解釋工作哩!”
趙安邦衝著於華北搖頭苦笑,“於縣長,怎麽解釋?誰相信咱們的解釋啊?農民是注重實際的,最好的解釋就是把一包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放在他麵前!思想再解放一點,膽子大 一點,就搞個第二次土改,幹脆把土地一次性地分給他們算了!”
分地的話頭幾乎沒經過大腦的思索,就這麽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了。
於華北怔了一下,敲了敲桌子,鄭重提醒說:“哎,哎,安邦,這種場合,你這同誌別胡說八道啊!搞大包幹人家就說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了,什麽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一直吵到今天,你還想分地?這不是授人以柄嗎?再說,把地分下去和包下去,性質完 全不同,分下去那可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應該說,於華北這番提醒是好心。一九八六年,趙安邦和於華北在文山頭一次共事,二人一個縣長,一個副縣長,住在同一個縣委招待所,公私兩方麵的關係都很好,分地風波發生前,趙安邦和於華北的關係遠遠超過和白天明的關係。多年過後,有件事趙安邦仍記憶猶新:於華北那時煙癮很大,一天要抽兩盒煙,可卻出於謹慎,從不收受下麵送的煙。趙安邦不抽煙,卻老有人給他敬煙,趙安邦便收集起來,一次次集中送給於華北,什麽牌子的都有。搞到後來,幹脆是趙安邦搞不正之風,每月收熟人兩三條煙,送給於華北,讓於華北既有 煙抽,又保持清廉形象。
於華北謹慎持重,卻並不是思想僵化的人,提醒過趙安邦後,又說:“一包五年的政策規定,按說不好隨便突破,但是,白書記和安邦說得都有道理,我們的思想還是要解放一點 ,我個人的意見,可以考慮一包十年,我們也少一點折騰!”
白天明和與會的縣長、書記、常委們都沒再說啥。趙安邦也沒再提分地的事,分地隻是 發言時的一時衝動,誰都知道不可能實行,於是,就定下了十年的承包期。
不料,散會之後,白天明卻把趙安邦悄悄叫到了縣委招待所,繃著臉問:“我說安邦同 誌啊,這分地是你的主意呢,還是劉集鄉黨委書記錢惠人的主意啊?”
趙安邦那當兒還不摸白天明的底,擔心害了錢惠人,打哈哈說:“這事和錢惠人沒啥關 係,我也就是在會上隨便說說——白書記,你不說要解放思想嘛!”
白天明這才交了底:“行了,安邦,你別替錢惠人打掩護了,實話告訴你:錢惠人找過我了,還給我拿來了個材料,我仔細看了,有些說服力啊!耕者有其田嘛,從安定民心和保護耕地,以及將來農業的持續發展考慮,應該把土地還給農民!”他思索著,又說,“但是,有些問題錢惠人沒想到,一個鄉黨委書記,總有自己的局限性嘛,比如說:把地分下去,農田水利以後怎麽辦?誰還給你上河工搞水利啊?另外,會不會出現土地兼並的情況,重新出現兩極分化啊?還有,農業遲早有一天要進入現代化,使用大機械,搞產業化,這又怎麽 辦呢?要全麵考慮啊!”
這是趙安邦再也沒想到的,一九八六年的白天明竟然就有這麽超前的思索!
白天明要趙安邦好好搞個調查,拿出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來,“搞方案時要實事求是,一定不要有什麽顧忌,小崗村的農民同誌當年如果有顧忌,就不會有今天的大包幹!第一關闖過了,這第二關,我看也可以試著闖一下!當然,也得學學小崗村的農民同誌,隻做不說, 錢惠人積極性那麽高,可以先在劉集鄉搞個試點嘛!”
那次談話無疑是曆史性的,白天明作為一個押上身家性命闖關的改革者,就此如山一般聳立在趙安邦麵前,而且從那以後,就再沒減低過高度。事過多年之後,趙安邦還認為,在 他從政生涯的初始階段,是白天明讓他的思想第一次衝破了牢籠。
自由的思想開始飛翔,作為主管農業的副縣長,趙安邦開始了大膽的闖關。
事過多年之後,劉煥章提起這件事,還當麵和趙安邦說過:“我和省委注意到你,就是因為那年在文山分地!當時的文山地委瞻前顧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拖到最後才搞,怎麽冒出你這麽個主?你膽子不小啊,連土地和生產資料歸集體的前提都不堅持了?省委不處理行嗎?怎麽向中央交待?當然,改革是探索,探索就允許失誤,所以,處理歸處理,該怎麽 用還要怎麽用,否則,以後誰還敢探索!”
七
錢惠人又怎能忘記生命曆程中的一九八六年呢?一九八六年在中國改革的曆史上也許是個平常年頭,而對文山地區的古龍縣來說,卻很不平常,劉集鄉的分地事件石破天驚,把他推到了一場政治風暴的中心。在風暴中心,趙安邦和白天明真正認識了一個叫錢惠人的鄉黨委書記,他呢,也義無返顧地選擇了這兩位思想開明的好領導。後來的事實證明,正是一九 八六年他在文山的選擇,決定了他嗣後的仕途。
事過多年之後,錢惠人還記得很清楚: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的一個夜晚,趙安邦頂著早春的寒風,騎著自行車,獨自一人趕到劉集鄉他家來了,說是找他喝酒。酒是好酒,瀘州老窖,兩瓶,是趙安邦裝在挎包裏帶來的,挎包裏還裝著一份賣地試行方案。是賣地,不是他設想的無償分地,按方案設計,每畝地根據好壞,以三百至五百元的價,向簽過承包合同的農民出賣。錢惠人不太理解,就著花生米、炒雞蛋和趙安邦對酌時,不滿地向趙安邦抱怨說: “不是分地嗎?咋搞成賣地了?”
趙安邦那天心情很好,有些興奮,呷著酒,拍著他的手背,親昵地說:“你這個笨胖子,也不想想,不收點錢行嗎?以後你這個鄉黨委書記還怎麽當?農田水利用什麽錢搞?每畝三五百元並不算多,從農民這方麵說,應該能夠負擔得起。而從你們鄉政府這邊說呢,就是筆大資金啊,十幾萬畝地賣了,就是五六千萬元啊,可以考慮建立一個農業基金,存在銀行裏有利息,搞投資滾動發展有利潤,搞農田水利建設就有錢了,將來還可以作為農業產業化 的發展基金嘛!”
錢惠人一下子被說服了,“好,好,趙縣長,你想得可真周到、真全麵啊!”
趙安邦說:“這也不是我想到的,是天明書記想到的,天明書記出題目,我做作業嘛!聽著,還有呢!為防止出現土地兼並,造成新的兩極分化,賣出的承包地五十年內不許轉讓 ,至於五十年後是不是能自由轉讓,我們五十年以後再說!”
錢惠人直笑,“行,五十年後還不知道怎麽著呢,咱就這麽先試起來吧!”
趙安邦笑道:“要我看,五十年後這些賣出去的地也許還得集中起來!小農經濟肯定不行嘛,大農業才是發展方向,但土地怎麽個集中法可就不好說了。所以,你錢胖子心裏要有數,目光要放遠點,別以為把地這麽一分,就把農業問題解決了!這個方案你先好好看看, 和鄉黨委其他同誌小範圍地研究一下,有問題就提出來!”
錢惠人酒杯一放,當場就把問題提了出來,“趙縣長,每畝地賣三至五百元不算多,可很多農民還是買不起啊!就拿我家來說吧,八畝六分地,得三千多塊!我一月的工資三十六 塊,想結個婚都沒錢,一下子哪拿得出三千多?更何況農民了!”
趙安邦說:“這個問題我和天明書記已經想到了,胖子,你看這樣行不行?地款分三年或者五年交清,另外,信用社也可以搞抵押貸款,把土地證押給信用社貸款!一次性交款給 些優惠,再加上分期付款和貸款,我看完全能啟動!”
錢惠人樂了,“趙縣長,這麽說,試點方案天明書記、地委縣委批準了?”
趙安邦怔了一下,數落道:“胖子,你豬腦子啊?問這話!也不想想這是什麽事?這是違反政策的,隻能悄悄試!你怕丟烏紗帽可以不試,要不怕就闖一下,你狗東西主持搞,我 負領導責任,天明書記和地委縣委都不知道,聽明白了嗎?!”
錢惠人這才知道,地委副書記的白天明雖然暗中支持分地試點,卻不能公開出麵,也就 是說,真搞出問題,責任在他,最多賠上個管農業的副縣長趙安邦。
要命的選擇就這樣擺在了麵前,那晚,在昏暗的燈光下,麵對趙安邦嚴峻的麵容,他不是沒有退路,他完全可以不冒這個風險。然而,作為一個對土地有著深厚感情的中國農民的兒子,一個深知農村現狀的基層黨委書記,這個險他還是決定冒了。天理良心,做出這個決定時,他真沒想到日後會成為白天明、趙安邦的什麽親信骨幹,會在仕途上得到這兩位領導 的什麽重用,後來那些風言風語均屬無稽。
然而,事實證明,在中國有些高壓線是不能碰的,有些關是不能胡亂闖的。
劉集鄉的賣地方案試行了不到兩個月,全鄉十幾萬畝地隻賣了一小半,風聲便傳到了縣長兼縣委副書記於華北的耳朵裏。於華北極為震驚,一邊親自出麵,跑到劉集鄉緊急叫停, 一邊向文山地委書記陳同和匯報,把趙安邦和白天明都給賣了。
陳同和書記開始還不相信,以為於華北謊報軍情,要管農業的趙安邦來匯報。
趙安邦去了,匯報說:“陳書記,劉集鄉這隻是個試點,不行就停下來……”
陳同和火透了,當場拍了桌子,“這種事能試嗎?這不但違反目前的土地政策,還是犯法,違犯了憲法!憲法上說得很清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歸國家所有,劉集鄉的那個姓錢的鄉黨委書記不知道嗎?你這個副縣長還跟著摻和?是誰在後麵支持你們?據說我們地委 也有個別領導卷進去了,是不是這個情況?!”
趙安邦當時就保了白天明,“陳書記,這我可得匯報清楚:賣地試點,和縣委、地委任 何一個領導都沒關係,是劉集鄉的同誌最先提出來,我同意搞的!”
陳同和根本不相信,當天就發文停了趙安邦的職,並親自帶著調查組下來了。
趙安邦在劫難逃,他錢惠人也大難臨頭了,地委調查組下來的第三天,陳同和書記出麵和他談了話,還帶著兩個年輕人做記錄。陳同和衝著趙安邦拍桌子,卻沒衝他拍桌子,態度挺和氣,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不斷地給他遞煙,是雲煙。那時的雲煙叫得挺響。還有個細節,錢惠人也記得很清楚,就是陳同和書記老上廁所,談話進行了三個小時,他老人家最少上了七八趟廁所。後來才知道,陳同和書記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前列腺有毛病,毛病還不小,退休後終於因為前列腺癌去世。錢惠人那時已在寧川做了副市長,聽說這一消息後,還托人 給陳同和送了個花圈。
地委書記對他態度很好,並不說明就會對這事網開一麵,一九八六年不是一九九六年,一九八六年的幹部作風,尤其是老幹部們的作風是令人敬佩的。地方保護主義沒那麽盛行,像陳同和這種觀念正統的領導還沒學會對上應付、對下死保的那一套。分地事件一出,陳同和就以地委的名義及時向省委做了匯報,自己還主動做了檢討,承擔了領導責任。接下來,陳同和和文山地委按省委的指示精神查明事實真相,抓住白天明和趙安邦這兩個領導不放也 在情理之中,絕不存在別的意思。
因此,陳同和在談話一開始就說:“錢惠人同誌啊,我和文山地委決不相信劉集鄉分地隻是你們鄉黨委研究決定的!我們都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要講紀律,要對組織忠誠老實,今天我是代表地委和你談話,希望你實事求是!請你說清楚,地委副書記白天明同誌和副縣 長趙安邦同誌在這件事上到底參與到了什麽程度?”
錢惠人心裏一片灰暗,覺得反正自己完了,沒必要把白天明和趙安邦再搭進去,再說,趙安邦也打過招呼,不能牽涉縣委、地委,於是,便說:“陳書記,這事和白書記、趙縣長可真沒關係,就是我自作主張嘛!第一輪土地承包中出現了一些新情況,我是向白書記、趙 縣長匯報過,但分地的事我提都沒敢提,真的!”
陳同和拉下了臉,“你在趙安邦麵前也沒提過嗎?不但提了,還得到了趙安邦的支持, 連那個分地試行方案都是趙安邦搞出來的,趙安邦同誌自己都承認了!”
錢惠人知道,趙安邦已被停了職,所以,聽了這話並不意外,明知保不下趙安邦,卻還硬挺著,“陳書記,你這麽一說,我倒記起來了:分地的事我好像和趙縣長提過一次,當時就挨了趙縣長的批評,趙縣長說我喝多了,讓我想都不要想!哦,對了,對了,我全想起來 了:趙縣長還罵我小農意識,說我想當地主……”
這場談話把陳同和氣得夠嗆,據調查組的同誌後來告訴錢惠人,陳同和對他有個評價,說他睜著眼睛說瞎話,政治品質惡劣,要開除他的黨籍。錢惠人當時也覺得黨籍可能保不住了,甚至連公職都保不住,就更不怕了,在嗣後和調查組成員的一次次談話中,竟然堅持錯誤立場,繼續大談把承包地分給農民的種種好處。趙安邦得知這一情況後,既感動,又著急,讓新婚的老婆劉豔帶了句話過來,“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一聽就明白了,這才 開始轉彎子,寫起了“深刻檢查”。
沒想到,搞到後來,黨籍還是保住了,省委書記劉煥章親自做了批示,對他“留黨察看,以觀後效”。公職也保住了,雖說劉集鄉的黨委書記不讓當了,粥還是給喝的,當年九月,便到縣計劃生育辦公室做了喝茶看報的副主任。兩位領導也調離了,白天明帶著個嚴重警告處分,離開文山,到寧川做了地委副書記。那時的寧川和文山不好比,文山是北部重鎮,寧川是南部不起眼的小市,幹部使用上一直比文山低半格。趙安邦則給了個行政記大過處分,安排到文山最窮的白山子縣做了分管工業的副縣長。當時白山子的工業隻有一個編織廠、三家小飯店和十幾個鄉村合作社。白山子鄉鎮企業的崛起還是後來的事,也是在趙安邦手上 起來的。
對錢惠人來說,分地風波的最大打擊,還不是組織處理,組織上已經夠寬大的了,真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啊,雖說不用你了,總還給你碗粥喝。最大的打擊來自生活方麵:談了好幾年,已要談婚論嫁的未婚妻孫萍萍離他而去了。這倒不怪孫萍萍,得怪孫萍萍在縣裏當組織部長的爹。人家部長同誌高瞻遠矚,有政治眼光啊,和自己的女兒說了,小錢這輩子算是死定了,仕途上根本沒希望了,對犯這種政治錯誤的人,組織上永遠不會重用了,當然, 這位部長同誌後來悔清了腸子……
到計劃生育辦公室喝茶看報,和於華北見麵的機會就多了。這場風波讓於華北成了最大的贏家,人家於縣長政治上堅定啊,成了地委陳同和書記欣賞的幹部,後來就一步步上去了,從於縣長變成了於副市長,又變成了於市長。未來的於市長對他挺關心,在縣委大院見了麵,有時會拍拍他的肩頭說:“小錢哪,不要發牢騷,不要埋怨組織,還得好好幹啊,你還是有希望的!”他臉上笑著,嘴上應著,心裏卻罵,“日你媽,有你這樣的組織,老子還有啥希望?不是你向上打小報告,白書記、趙縣長能被處理嗎?我一個沒結婚的大齡青年能來 到這裏發避孕藥具嗎!”
那當兒,錢惠人就看清楚了:所謂組織都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組成的,他的組織就是白天明、趙安邦,隻有跟著這兩位領導幹,他才會有出路。於是,次年三月,通過趙安邦的協 調,他調到了白山子縣的工業辦公室,又追隨趙安邦振興鄉鎮企業去了……
八
於華北很喜歡共和道上的恬淡和幽靜。當玻璃幕牆和鋼筋水泥構築的林立高樓成為省城主要景致時,共和道上這一幅幅凝固的異國風景畫就顯得異常珍貴,遠離嘈雜鬧市的這份恬淡幽靜也變得比較難得了。因此,不論春夏秋冬,隻要不是雨雪天氣,不到外地出差,於華北就不讓司機接,總愛自己散著步去省委大院上班。背著手,安步當車走在根深葉茂的梧桐樹下,看著道路兩旁一座座風格各異的歐式小樓,於華北會覺得自己也成了曆史的一部分, 正融入一座古老城市的傳說之中。
毫無疑問,他必將走進曆史,就像那些已走進曆史的舊時代的達官顯貴和新中國的曆任省長、省委書記一樣。後人寫起漢江省這段改革曆史時肯定會提到他,盡管他隻是省委副書記。說起來還真是有些遺憾,憑他的資曆和能力,仕途不應該到此為止,他是有可能在政治人生的最後一站成為省長的,中央已經考察了嘛,民意測驗的得票和趙安邦比也沒差幾票。可劉煥章和幾個老同誌拚命推薦趙安邦,說是趙安邦年輕,讓他顧全大局!這真是豈有此理,劉煥章他們怎麽會這麽考慮問題呢?怎麽就不想想:既然趙安邦年輕,為什麽不能讓趙安邦再等幾年呢!真是沒辦法,這種事不能硬爭,硬爭也爭不來,再不情願也得顧全大局。那陣子他總想,若是文山分地事件發生後,趙安邦被開除黨籍就好了,就沒這麽一個競爭對手 了。
省委書記裴一弘還不錯,打招呼給趙安邦安排省長“官邸”時,也把他的住房調了一下,從21號調到4號。那是六十年代一位省委書記住過的英式小樓,建築麵積和院內占地麵積比趙安邦和裴一弘的“官邸”都大了許多,是共和道上最好的一座洋樓,曾做過美國利益代辦處。這座樓門牌編號雖說是4號,但卻長期被人們稱做一號樓。夫人覺得不合適,勸他不要去住。他沒理睬,等機關事務管理局把房子一拾掇好,便馬上搬了進去,這才在心態上取 得到了些許平衡。
現在,平衡又被錢惠人受賄的事打破了。說良心話,他真不是想故意和誰作對,更不會去和錢惠人、趙安邦算過去那些扯不清的舊賬,是白小亮和錢惠人撞到了他的槍口上。昨晚去向裴一弘匯報時,他就知道不會有什麽結果,裴一弘的謹慎也在意料之中。這次畢竟涉及到寧川和寧川市長,這位市長又是趙安邦和白天明的鐵杆部下,裴一弘不可能沒顧慮。再說,裴一弘也清楚他和趙安邦、錢惠人曆史上的是是非非,心理上對他會有所設防,這可以理解。那就讓將來的事實說話吧,隻要紀檢部門拿出錢惠人受賄的鐵證,看誰敢站出來保?經 濟問題可又是高壓線啊!
就這麽在共和道上走著,想著,一輛轎車悄無聲息地在於華北身邊停下了。
是省委書記裴一弘的專車。裴一弘打開後車門,從車內伸出頭,打趣說:“老於啊,怎 麽還開著你的廉政11號啊?來,來,上車吧,你這11號太慢了!”
於華北笑著擺擺手,“一弘,你走,你走,我習慣了,就是想散散步!”
裴一弘沒走,仍在車上招手,“上來吧,老於,我得和你說點事哩!”
於華北隻好上了車,上車就和氣地打哈哈說:“昨晚不才見過麵嘛,你大當家的又有啥 最新指示了?我到辦公室處理點事,今天還得趕去文山搞調研呢!”
裴一弘笑道:“我哪來這麽多指示啊,就想和你說說文山哩!老於,文山那個市長田封義挺有能耐啊,不但在劉壯夫麵前軟磨硬纏,還跑到安邦那裏去泡了,又是匯報工作,又是 送簡曆,安邦省長和我說啊,這位同誌好像有點急不可待了!”
於華北多少有些吃驚:這個田封義也真是太過分了,先在文山市委書記劉壯夫家泡,泡得劉壯夫惱火透頂,跑到裴一弘和他麵前撤梯子,現在又跑到趙安邦麵前泡了!田封義可是他做文山市委書記時重用過的副市長啊,這個同誌不是不知道他和趙安邦的曆史關係,竟還 到趙安邦麵前這麽亂來,真不知哪股神經搭錯了!
裴一弘又說:“安邦知道田封義曾經和你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對他還是比較客氣的,既沒當麵批評,也沒表什麽態,但卻和我說,像田封義這種隻會跑不會幹的幹部最好不要重用。也是的,田封義在文山當了五年市長,都幹了些啥?文件發了不少,經驗總結了不少, 文山經濟增長率還是全省倒數第一,問題多多!”
於華北沉著臉問:“一弘同誌,田封義是啥時候找的安邦同誌啊?”
裴一弘說:“就是前幾天的事吧?反正在安邦去寧川開財富峰會之前!”
如此說來,這不是一次刻意的反擊,錢惠人的問題省紀委昨天才向他正式匯報,他當晚找的裴一弘,估計趙安邦不會這麽快知道,因此,也就不會打出這張圍魏救趙的政治牌。但裴一弘會不會打這種政治牌呢?這可說不準。盡管做平州市委書記時,裴一弘對趙安邦時有微詞,現在不同了,人家是省委書記了,立足點變了,對趙安邦的看法也就變了。根據官場經驗推測:裴一弘如今的政治視野裏不會再是哪一個市、哪一個縣,而是整個漢江省。哪裏搞好了都是他的政績,哪裏搞砸了他都要負責任,任何地方出亂子都是他不願看到的,包括 寧川和錢惠人的亂子。
裴一弘抓住手上的好牌不放,到了辦公室,又對他說:“老於,田封義這麽跑也不奇怪,劉壯夫到齡了,我們又把文山班子的調整列入了議程,田封義就看到機會了!所以,我前幾天和安邦通了通氣,今天也和你正式通通氣:文山這個班子要盡快定,不要搞順序接班了,田封義同誌接不了這個班。現有成員也要調整,該調離的堅決調離。從寧川、平州這些經濟發達地區和條條上調配一些懂經濟、能幹事的得力幹部過去,落實省委的十年發展綱要, 徹底扭轉文山的被動局麵!”
於華北苦笑道:“可一弘同誌啊,有些情況你也知道,文山班子的人選組織部早就在醞 釀了,我今天去文山調研,本來還準備聽聽劉壯夫和文山同誌的意見……”
裴一弘揮揮手說:“老於,這我正想說,那個醞釀名單我反複想過了,調整力度太小,傳統的用人思路沒打破,還是排排座吃果果那一套,這不行!我的意見是:黨政一把手都不 要在現有的班子中選,田封義順序接班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於華北想了想,問:“一弘同誌,這是你的意見,還是安邦同誌的意見?”
裴一弘怔了一下,笑了,“老於,你想啥了?告訴你:是我的意見,不過,安邦省長基本讚成!安邦告訴我,田封義到他那裏跑官時還帶了幅古字畫去,據說是他們老田家祖傳的,說起字畫來,田封義很有一套哩!我也了解了一下,這位田市長上大學就是學中文的,去年還兼職帶過兩個研究生,所以,得人盡其用,我意幹脆調他到省作家協會做黨組書記吧, 讓他發揮特長,好好建設咱們的文化大省!”
這簡直是政治謀殺!地級市的市長和省作家協會的黨組書記雖說平級,可在權力平台上卻決不是一回事!田封義這官跑得真是空前悲慘,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不過,田封義是活該,現在別說他要避嫌,就是不避嫌也不能救他。於是,於華北故做輕鬆地說:“一弘同 誌,你可真是有心人啊,想得這麽周到,這個安排我看挺合適!”
裴一弘會意地笑了起來,笑罷,拉著於華北的手,親昵地說:“那好,這麽一來,文山的事不就好辦了嗎?壯夫同誌退了,田封義有去處了,咱們就把能人派過去嘛!當然,現有班子成員也不是一個不用,誰走誰留,你和組織部門先拿出個研究方案。這次去文山調研,我看你可以考慮多呆幾天,摸摸底,看看文山上不去的症結究竟在哪裏?你是文山的老土地 了,熟悉那裏的情況,要給我出點高招啊!”
這話不無諷刺,卻又不能回避,看來這位省委書記有些圍魏救趙的意思,人家畢竟要和趙安邦精誠合作,在現在的高位上大展宏圖,哪會看著他反錢惠人的腐敗,鬧出一場大地震?便歎息說:“我的裴大書記啊,你說我能有什麽高招呢?文山曆史上就欠發達,建國後又 成了重工業集中地區,發展包袱的確很沉重啊!”
裴一弘臉上笑著,手卻直擺,“哎,哎,老於,這話我不太讚成!改革開放初期,寧川不如文山,不如平州,更不如省城,現在怎麽樣?全省第一!所以,不能用自然經濟的眼光看問題,這麽看問題,不利條件永遠改變不了!一定要解放思想,這要從我們省委開始。文山也要放下架子,向寧川學習,學會用市場經濟的眼光看問題!我已想好了,文山的新班子一旦定下來,省委就號召一下,讓他們先不要急於到文山上任,先去寧川做幾個月的實習生 ,讓寧川幹部給他們洗洗腦子!”
於華北故意開了句意味深長的玩笑,“洗腦時隻怕錢市長到不了場了吧?”
裴一弘笑不下去了,略一沉思,問起了錢惠人,也是開玩笑的口氣,“怎麽?隻一夜的 工夫,錢惠人的問題又有進展了?你們不至於這麽挑燈夜戰吧?”
於華北心裏透著些許快意,臉上卻正經起來,“怎麽可能呢?昨晚從你府上回去,我在電話裏向省紀委辦案的同誌傳達完你的指示,倒頭就睡了!”笑了笑,又說,“一弘,我正想說呢:你看錢惠人的事,我是不是就不要插手了?讓紀委直接向你匯報好不好?反正紀檢 工作我也是臨時兼管,別在安邦那裏鬧出啥誤會嘛!”
裴一弘想都沒想便擺起了手,“哎,老於,這你不要有顧慮!讓你兼管紀檢工作是常委會研究定的,那時誰知道錢惠人會出問題呢?安邦同誌能誤會啥?你讓省紀委的同誌悄悄查 查看吧,真碰到了什麽解決不了的難題,你隻管來找我好了!”
於華北起身告辭,“那好,這事就讓紀委的同誌具體辦吧,我得去文山了,和文山那邊說好的!”向門口走著,他又和裴一弘開起了玩笑,“安邦同誌舒服啊,在寧川國賓館開財 富會議,傍著一群大款,我可苦死嘍,又得去文山訪貧問苦了!”
裴一弘把於華北送到門口,“老於,別看人挑擔不吃力啊,寧川國賓館的那群大款沒那 麽好傍的,南部經濟格局大調整,安邦手頭的麻煩事也不少哇!”
談話就這麽結束了,不知這是對手之間的談話,還是盟友之間的談話?在這場涉及到寧川的反腐敗鬥爭中,裴一弘究竟是對手還是盟友,目前還無法判斷。文山牌經裴一弘的手明白打出來了,可對錢惠人,這位一把手好像還挺有立場。裴一弘這到底是按原則辦事,還是 搞了一場製約他和趙安邦的政治平衡術呢?不得而知。
早上起來,在賓館餐廳吃飯時,錢惠人過來陪同了。趙安邦想到錢惠人的問題,和錢惠 人帶來的麻煩,臉色自然不太好看,態度不冷不熱,有點待理不理的。
趙安邦當時就想了,如果錢惠人不識趣,談自己的問題,他一定讓錢惠人閉嘴。在情況 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在任何人麵前表任何態,包括在錢惠人麵前。
錢惠人還不錯,不知是因為麻木,還是真的不願給他添堵,隻字未提自己的麻煩事,隻談工作,還帶來了一個叫許克明的年輕人。據錢惠人介紹,許克明是綠色田園的老總,具有全球眼光和超前意識。早在五年前,小夥子就想到了加入WTO之後的農業問題,就在生態農業上大做文章,做大文章。一九九八年年初,將一個已被ST的殼公司兼並收購後予以實質性 重組,將綠色田園推向股市,成了有名的績優股。
錢惠人坐在餐桌前,卻顧不上吃飯,說得極是興奮“……趙省長,綠色田園搞得真不賴啊,充分利用資本市場上的資金,把不少地方的農業都給盤活了!現在,他們公司在寧川、 平州搞了幾個生態農業和水產養殖業基地,紅紅火火哩!”
趙安邦聽說過這個上市公司,隻是不知道這個公司搞得竟是生態農業,而且搞得這麽好,便也有些興奮了,用筷頭指點著許克明問:“許總,你這個綠色田園究竟怎麽個績優法啊 ?每股淨資產多少?每股利潤多少?給不給人家股民分紅啊?”
許克明微笑著回答說:“趙省長,那我就匯報一下:我們綠色田園每股淨資產五元三角二分,去年每股利潤八角八分,今年估計可以突破每股一元大關!分紅的情況是這樣的:前 些年沒怎麽分配,今年中期準備好好分配一次,十股送十股!”
趙安邦頻頻點頭,“不錯,不錯,一支農業股能有這樣的業績很了不起啊!不過,許總啊,我也提醒你一下:送股歸送股,也要拿出點真金白銀,實實在在地給投資者一些回報,不能光想著在股市上圈錢!在這一點上,你們要學學廣東的佛山照明,這家公司就年年分紅 ,十年募資十幾個億,分紅派現也是十好幾個億啊!”
許克明忙道:“是的,是的!我們這幾年暫時不分紅,也是為了今後公司的長期發展。趙省長,我再向您匯報一下:今年年初,我們公司和文山古龍縣劉集鎮簽了個合同,準備分 批收購農民手上的承包地,總計十萬畝,建大豆基地!”
趙安邦一怔,看了錢惠人一眼,問:“錢市長,這是不是你牽的線啊?”
錢惠人笑著承認了,“趙省長,你知道,我是劉集人嘛,官當得再大也不能忘了家鄉啊!文山現在是大豆示範區,專家提供技術支持,省裏有補貼,這種好事為啥不爭取一下?再 說,這對他們綠色田園公司也很有利,雙贏的買賣嘛!”
趙安邦多少有些激動,“好,好啊,這才是發展方向嘛!惠人,昨夜我睡不著時還在想:當年我們在劉集鄉分地到底好不好?現在看來還是不好,在加入WTO的情況下,小農經濟隻能是一條死路!前陣子我看到一個資料,現在的小崗村就沒搞好嘛!和資本市場結合,利 用先進的農業技術搞農工商一體化大生產才是出路嘛!”
錢惠人說:“趙省長,這話你當年就說了,在我家喝酒時說的,我記得很清楚!你說, 五十年後這些分下去的地也許還得集中起來,但咋集中就不知道了!”
趙安邦很感慨,“可這還沒五十年嘛,想不到土地竟以這種形式集中了!”
許克明很會趁熱打鐵,“趙省長,那您看:能不能考慮把劉集鎮列入農業部的大豆示範 區的範圍?能否考慮和其他同類示範區一樣,享受相關優惠和扶植政策?”
趙安邦當即表態說:“完全可以,另外,我和省政府也歡迎你繼續利用資本市場的力量 加大農業的投入,把別的示範基地也買下來!碰到麻煩可以直接找我!”
許克明馬上反映說:“趙省長,見您一次不容易,有些事我還真想和您說一說:您說咱們《漢江商報》幹的叫什麽事啊?外戰外行,內戰內行,專和我們省內的上市公司過不去, 最近公開誹謗我們,我公司正準備和商報打官司哩!”
趙安邦“哦”了一聲,“有這種事?許總,商報怎麽誹謗你們了?”
許克明說:“前幾天《漢江商報》上發表了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的作者叫魯之傑,毫無 根據地對我們綠色田園的年報進行所謂的科學論證,懷疑我們的業績!”
趙安邦有些惱火,“你讓那個作者拿出證據來,拿不出證據就連他一起告!”
錢惠人卻插上來道:“趙省長,也不一定打官司嘛!這事小許和我一說,我就勸了,還是不要這麽做,能協商解決最好協商解決,讓那位作者和商報公開道個歉,挽回影響就算了 !把寶貴的精力和時間用在打官司上,不如用在經營上了!”
趙安邦想想也是,“好吧,商報的王總不也到會了嗎?”隨即對秘書交待說,“小項, 你處理吧,讓那位王總主動點,和許克明同誌協商一下,把這件事解決好!”
因為許克明和綠色田園的原因,這頓早餐吃得比較漫長,吃罷飯已快到開會的時間了。 趙安邦便在錢惠人的陪同下,直接從一樓餐廳去了四樓的多功能會議廳。
在陪同過程中,錢惠人是有機會和他悄悄說點什麽的,可錢惠人啥也沒說,談的仍是工作。趙安邦心裏有了些歉意,覺得自己似乎太愛惜羽毛,不免有些渺小,便含蓄地問錢惠人 :“胖子,你那天一大早到家找我,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啊?”
錢惠人憨憨地一笑,“沒別的事!那天我也不是專程去的,到省城還有其他事,順便說 點情況。趙省長,我不說了嗎?這種時候,汝成對省委的態度很敏感!”
趙安邦略一沉思,“胖子,你說實話,是王汝成敏感,還是你敏感啊?”
錢惠人鬱鬱說:“我敏感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道理我又不是不知道!”
趙安邦聽出了話中的抱怨:論能力,論貢獻,錢惠人都不該在目前這個位置上。當初定寧川的班子時,他曾建議由錢惠人出任市委書記,裴一弘和多數常委卻看中了老成持重的王汝成,錢惠人心裏是不太服氣的。這次副省級的考察,王汝成的問題不大,錢惠人竟又生出許多意外,連他心裏都不舒服,何況錢惠人了!可正因為是錢惠人,有些話才不好說,再說 ,錢惠人也真不讓人省心,關鍵時刻又出了麻煩。
錢惠人心裏也有數,又說:“我知道,我上這一步也難啊,聽天由命吧!”
趙安邦這才輕點了一句,“胖子,你知道不知道,白小亮出問題了?”
錢惠人點了點頭,“不瞞你老領導說,我還從小亮那裏借過一筆錢!”
趙安邦意味深長地看了錢惠人一眼,“既然是借的,那可得趕快還啊!”
錢惠人鬱鬱說:“已經還了一部分了,其餘的還在籌,也籌得差不多了!”
這時,寧川亞洲集團老總吳亞洲等與會企業老總從另一側樓梯口走上來。
二人沒再說下去,和吳亞洲等人一起,說笑著,走進了多功能會議廳。
多功能會議廳金碧輝煌,高朋滿座,市委書記王汝成他們已經等在那裏了。
趙安邦按往年的慣例,先代表省政府講話,沒用稿子,是朋友式的聊天,“又和大家見麵了,真是很高興啊!不瞞同誌們說,一年到頭這會那會開得沒個完,提起開會就頭痛,可開這個會我挺興奮!為什麽?這是財富會議嘛,大款雲集嘛,集中見到了你們這些老朋友、 新朋友,又聽到銀子的響聲,豈有不興奮的道理?!”
會場上頓時發出一片會心的笑聲,笑聲中夾雜著七零八落的掌聲。
趙安邦也笑了起來,“政府創造環境,你們創造財富,這一年來的情況總得說不錯,在座各位繼續發財,有的還發了大財,真是財源滾滾啊!我省經濟呢,繼續保持高速增長的勢頭,超過全國平均增長率一大截,達到了11%還多。今年計劃增長率是13%,這個目標能不能實現啊?大家都有一份責任!要幫政府獻計獻策,多出點好主意:比如,我省的投資環境怎麽進一步改善?還有什麽政策沒用足?又有哪些政策束縛了經濟的發展?老規矩,請大家 在這個會上暢所欲言!”
會場上的氣氛嚴肅起來,吳亞洲和不少與會老總都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趙安邦迅速切入正題,開始談省委、省政府今年的工作重點,“大家知道,我省經濟發展很不平衡,寧川、平州、省城等南部六個發達市對全省GDP的貢獻達到了73%,財政稅收貢獻達到近85%。而北部文山等四個市卻難盡如人意,發展仍然緩慢,尤其是文山,報上來的增長率是2%,我不太相信,有可能是負增長!所以,省委慎重研究後,就全省的經濟布局和今年的工作做了個決定:一是以寧川為我省二次起飛的經濟火車頭,繼續加壓加速;二是加大對北部地區,主要是文山的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苦幹三五年,爭取在本屆政府任期內初步解決文山問題!因此,我在這裏提個希望,希望在座諸位多注意一下文山,不要總把眼睛盯在寧川、省城、平州這些發達地區,做投資決策時也考慮考慮文山!文山目前欠發達是事實,可也是機會啊,就像一隻在底部的股票,一旦漲起來就不得了!我這個省長和省委 、省政府有決心,有信心,你們呢,也得有點氣魄,有點戰略眼光嘛!”
這時,一位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站了起來,“趙省長,我……我想說幾句!”
趙安邦認識這位中年人,知道他是海外某著名百貨連鎖店在漢江的總代理,便笑道:“好啊,秦總首先響應我的號召了!”他指著秦總介紹說,“大家知道不知道啊?秦總就很有 眼光哩,最早在文山投資建了十個連鎖超市!秦總,你說吧!”
秦總卻又坐下了,“算了,趙省長,我……我不說了,您繼續指示吧!”
趙安邦笑道:“指示什麽?我就是代表省政府吹吹風嘛,你說,你說!”
秦總遲疑了一下,說了起來,不無激憤,“趙省長,文山的投資環境實在是太糟糕了,和寧川、平州、省城沒法比!我們的連鎖超市在寧川、平州、省城開了二十八家,從沒出過什麽意料之外的麻煩。在文山倒好,換一個門麵,七八個單位來收費罰款!十個連鎖店開了兩年,虧損一千五百多萬!昨天接到美國總部的一個電傳,要求我們逐步撤出文山!據我所知,早在去年文山就上了黑名單,被海外一家有影響的著名投資機構宣布為中國大陸六個不 宜投資的城市,名列第三!”
趙安邦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這位秦總太煞風景了,可卻又不能不正視,“秦總,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心裏有數,文山這些年上不去,投資環境不盡如人意是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正因為如此,省委、省政府才要加大對文山的工作力度,包括對文山的領導班子,準備做較大的調整!所以,秦總,我建議你先做做總部的工作,再看一看,如果明年的這個時候文山還 是這個情況,你們再撤走好不好啊?”
秦總苦苦一笑,坐下了,“好,好,趙省長,反正我已經被文山套住了!”
趙安邦又說了起來,努力挽回秦總造成的不良影響,“文山有文山的問題,文山也有文山的優勢!比如說農業,農業部就選在文山定了點。農業部的領導和我說,他們打算用五年時間,扶植專用小麥、高油大豆、專用玉米、雙低菜油等在國際市場上有競爭力的農產品,我說好啊,我們省裏也配合扶植嘛!也是巧了,今天早上吃飯時,碰到了一位上市公司的老總,大名許克明,公司名號綠色田園,人家那叫有眼光啊,一下子在文山買了十萬畝地!還有國企包袱問題,我的意見是,不要一提起文山的國企就想到包袱!你們在座的諸位是什麽人啊?是事業有成的企業家,你就沒看到包袱裏麵的好東西啊?你們去收購兼並嘛!”他突然想起了吳亞洲,“亞洲同誌,你不是和國家電力裝備公司上了個大電纜廠嗎?可以考慮擺在文山嘛,土地廠房現成的,勞動力價格比寧川、平州、省城低了一倍都不止,為什麽不去 ?!”
吳亞洲看著趙安邦,笑了笑,支吾道:“趙省長,可以考慮,可以考慮……”
九
趙安邦談笑風生為文山大做招商廣告時,石亞南包裏的手機突然震顫起來。取出手機一看,號碼是白原崴的,石亞南便悄悄退出會場,和白原崴通了個電話。盡管偉業國際資金凍 結,平州港的項目一時做不了,該維持的關係還是要維持的。
通話時,石亞南保持著以往的熱情,“白總,你在哪裏啊?咋不來開會?我剛才還在會 上找你呢!老弟,聽姐姐一句勸,別生氣了,風物長宜放眼量嘛!”
白原崴道:“不過,主席還說了啊,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石市長,咱們平州港項目, 我的意見還得上啊,偉業國際動不了,我可以給你換個合資方嘛!”
石亞南大為吃驚,以為自己聽錯了,“白總,你說什麽?換合資方?繼續上平州港工程 ?老弟,你可別和我開玩笑,這麽大個項目哪個合資方能招手即來?”
白原崴在電話裏笑了起來,“我敢拿姐姐你的政績開玩笑啊?石市長,你一定要弄明白,你們平州市政府到底在和誰打交道?你們並不是和什麽偉業國際打交道,是和我白原崴打交道嘛!我打著偉業國際的旗幟來,合資方就是偉業國際,我抱著另一家公司的執照來,合 資方就是另一家公司了,我是不是說清楚了?”
石亞南大喜過望,“清楚了,清楚了!白總,你看我們是不是盡快見個麵?”
白原崴道:“好,我馬上派車去會場接你,中午請你吃飯!不過,你也要有個思想準備啊,你們政府恐怕還要多少做點讓步!新合資方新偉投資並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人家希望 在原合同投資總額不變的前提下,股權份額能增加5%左右。”
石亞南本能地警覺了,“這不太好辦吧?股權份額變更不是小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再說,我們本來就做了很大的讓步,已經讓你們絕對控股了嘛!你可別得寸進尺,給我出難題啊!”沉吟了一下,又說,“新的合資方我們也在聯係,安邦省長很關心哩,和我說 了,要在會議期間組織一些企業家到平州考察!”
白原崴嗬嗬笑道:“好,那好啊,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石市長,和你交個底吧:對平州港這個項目,我個人並不怎麽看好,我做工作,拉著新偉投資來接盤,完全是為了你, 為了你們平州市政府嘛!當然了,我也想和趙省長賭口氣!”
石亞南沒了底氣,“是的,是的,我知道!白總,咱們是不是見麵細談呢?”
白原崴說:“也好,反正這事今天必須定,我晚上八點要飛香港!”
合上手機,再進會場時,會議已近尾聲,趙安邦仍在為文山大做免費廣告,號召有實力的企業收購重組文山幾家被ST的垃圾上市公司。趙安邦講話結束後,王汝成和錢惠人把話題 拉到了寧川,又聲情並茂地自我宣傳了一通,這才散了會。
一散會,石亞南便把趙安邦拉到休息室,把和白原崴通話的情況說了說。
趙安邦有些意外,“哦?白原崴還沒去香港?昨夜他和我說要去香港的嘛!”
石亞南道:“他還是要去的,說是晚上的飛機!哎,趙省長,你看這事怎麽辦?我們平 州方麵是不是應該做點讓步,接受白原崴的這種城下之盟啊?”
趙安邦一時沒回答,抱臂想了想,笑著反問道:“亞南同誌,你的意思呢?”
石亞南的情緒又上來了,“我的意思你知道,想請你和省政府支持嘛!可你省長大人倒 好,一毛不拔不說,還把偉業國際的資金凍結了,弄得我欲哭無淚!”
趙安邦道:“哎,亞南同誌啊,偉業國際的情況我說清楚了嘛,你怎麽又來了呢!回答你的問題:我的意見是,和白原崴可以繼續合作,但不必讓步,寸步不讓!”略一沉思,又 說,“如果我判斷不錯的話,你不讓步白原崴也會幹的!”
石亞南不知道趙安邦何以做出如此判斷,“趙省長,你判斷的依據在哪裏?”
趙安邦微笑著,緩緩道:“上次談話時我不就和你說了嗎?偉業國際賬上並沒有多少錢,拿不出二十八億真金白銀來做你這個項目,白原崴是要搞資本運作!根據你剛才說的情況 看,資金我估計他已經落實了,資金投向也很難輕易改變了!”
石亞南疑惑地看著趙安邦,“你敢這麽肯定?萬一人家資金投向改變了呢?”
趙安邦搖搖頭,“沒這麽簡單,平州港擴建工程不是個小項目,決定投資不容易,改變它也沒那麽容易!請你冷靜回憶一下:在此之前,你們和白原崴對平州港擴建工程的考察論 證進行了多久?前後好像有兩年吧?合作協議是輕易簽的嗎?”
石亞南多少明白了一些,“這倒是!不過,如果白原崴賭氣不幹了呢?!”
趙安邦嗬嗬大笑起來,“賭氣?白原崴會在這種事上賭氣啊?真是笑話!石亞南,我告 訴你:如果白原崴真不幹了,那就是資金有問題,你們就別指望了!”
石亞南又產生了另一種懷疑,“趙省長,你說白原崴的資金會不會有問題?二十八個億 啊,萬一工程搞到半截,資金鏈斷了,來個爛尾,我找誰喊冤去?!”
趙安邦道:“這你倒不必怕,就算爛尾,損失最大的也是白原崴,他的錢投在了你平州的地盤上,會比你更著急的!”隨即又半開玩笑半認真說,“這一來,我倒覺得有些可惜呀 ,白原崴的這番操作和平州港將來的利潤,都和偉業國際無關嘍!”
石亞南趁機攻了上來,“哎,趙省長,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這話我正想說:省國資委 做得也太過分了,不但傷害了白原崴,也阻礙了平州的經濟建設嘛!”
趙安邦擺了擺手,“石亞南,這你別怪國資委,凍結令是我批示下的!”
石亞南譏諷道:“趙省長,那你就別可惜了!我要是白原崴也不會再打著偉業國際的旗號為你們賣命的!”她不由得發起了牢騷,“趙省長,你說說看,來開財富會議的大款們一個個當真都這麽清白嗎?起家時誰沒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多多少少總有一些吧?你們怎麽隻 抓住一個白原崴不放呢?殺雞儆猴啊?真讓我難以理解!”
趙安邦一臉的無奈,“石市長,照你的意思說,那我和省政府就該承認偉業國際是白原崴他們的私有資產啊?也不想想,這可能嗎?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是隨便下的嗎?我和省政 府敢亂來一氣嗎?敢一手造成三百多億國有資產流失啊?!”
石亞南賭氣說:“那好,那好,既然是國有資產,你省長大人就讓咱們省政府的國有大 員接過來好好搞吧,再把它變成無主資產,看能給你們搞出啥名堂!”
趙安邦看著石亞南,笑了,“哎,我說過省政府接過來搞嗎?現有的國企要改製,我會對偉業國際這麽幹嗎?當真這麽愚蠢嗎?”他略一沉思,透了點口風,“我個人的意見,這 個偉業國際還得讓白原崴搞下去,但用什麽形式實現得慎重!”
石亞南一下子樂了,“趙省長,這就對了嘛!哎,你看,我今天見麵時,能不能把你這 個意思和白原崴說說,讓他繼續以偉業國際的名義執行這個合同?”
趙安邦想都沒想,便搖起了頭,“不行!中國的事沒那麽好辦的,我這設想能不能實現還不知道呢,現在不能和任何人說,你別給我添亂嘛!”最後又說,“平州港就讓新偉投資先接盤吧,亞南同誌,你隻掌握一點:不要讓步!另外,也替我代個話給白原崴,有關偉業 國際的產權問題,請他在海外期間少胡說!”
這時,錢惠人和王汝成雙雙找來了,促請趙安邦去餐廳主持午餐酒會。
石亞南匆匆和大家告了別,準備趕往海滄街12號偉業國際總部大廈。
王汝成有些驚奇,“哎,我說石市長,你這時候去偉業大廈幹什麽?”
錢惠人也說:“就是,就是,石市長,先參加酒會嘛,我還要敬你兩杯呢!”
石亞南抬腿就走,邊走邊說:“行了,省著你們的酒吧,我沒喝就醉了!”
錢惠人叫道:“哎,妹妹,你這叫什麽話?在趙省長麵前將我們的軍啊?!”
趙安邦笑著阻止了,“你們別留了,人家有大買賣,白總請她喝人頭馬!”
趕到偉業大廈頂層宴會廳一看,白原崴和偉業國際的幾個副總已等在那裏,趙安邦說的人頭馬沒有,名貴的波爾圖紅酒倒打開了兩瓶,談判遂在杯盞交錯中開始了。白原崴顯然做了充分準備,連合資合同的新文本都事先打印好了。石亞南接過新文本一看,乙方已換成了新偉國際企業投資公司,乙方的股權赫然改為56%,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就等她代表平州市 政府簽字了,這讓石亞南心裏很不舒服。
白原崴很熱情,舉杯祝酒時說:“石市長,總有一種精神讓我們感動,什麽精神呢?就 是鍥而不舍執著追求的精神,就是合作夥伴之間決不輕易放棄的承諾!”
石亞南笑道:“是啊,白總,這的確讓我感動,所以,今天我帶著真誠的感動來了!但 是,對股權的變更,我和平州市政府不能接受,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
沒想到,白原崴還真有理由,盡管並不充分,“股權變更一事,我在電話裏和你說過,新偉公司為什麽要增持這5%呢?是出於投資安全的考慮。石市長,你很清楚,平州港項目偉業國際先期投入了一個億,這一個億將來算誰的?不得而知。如果省政府堅持認定其為國 有資產的話,我方絕對控股就無從談起了!”
石亞南想了想,提出了一個妥協方案,“這倒也是!那麽,我們能不能在原合同的基礎上做個補充協議呢?可以這樣表述:偉業國際這一個億如果將來被確定為省國資委的國有投 資,則我方讓出相應股權,絕對保證你們的控股地位。”
白原崴大概沒想到這一點,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身邊的副總,一時沒做聲。
石亞南呷著酒,又含蓄地說:“另外,白總啊,你也別把安邦省長和省政府想像得那麽僵化保守,安邦省長是什麽人,你多少應該有點數嘛,也許將來偉業國際老總還是你白原崴 哩!果真如此的話,今天投資方變更其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白原崴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石市長,你來見我之前,向趙省長匯報了?”
石亞南道:“這麽大的事,又涉及偉業國際的先期投入,我能不匯報嗎?!”
白原崴連連點頭,“是的,是的!那姐姐你能不能具體傳達一下:趙省長都向你指示了 些啥?在偉業國際的產權界定上,省政府是不是有什麽新思路了?”
石亞南卻不敢多說了,“還是說咱們的事吧!白總,你看做這麽個補充協議行不行?你 們沒意見,就這麽定了,如果有疑異,非增加5%,那就沒法談了!”
白原崴思索片刻,同意了,“好吧,石市長,就按你的意見辦!不過,這個補充協議和 更換投資方的正式合同書,要在今天完成,我在飛離寧川前要拿到手!”
石亞南沒想到,事情會這麽順利,看來趙安邦的判斷是正確的。於是,也爽快地答應說 :“沒問題,我特事特辦,馬上通知項目經理到機場去和你簽字!”
白原崴舉杯站了起來,“好,那就讓我們為這曆史性的第二次握手幹杯吧!”
十
文山市委大門又被幾百號困難企業的群訪人員堵死了,於華北掛著省城牌號的專車是從後門進的市委大院。市委書記劉壯夫,市長田封義和常務副市長馬達恭恭敬敬地在市委主樓門前等著。大門被堵的事實,並沒影響劉壯夫這些主要黨政領導的情緒,這幫人臉上好像沒 有多少慚愧的意思,似乎對這種景象已見怪不怪了。
和劉壯夫握手時,於華北指了指大門口的群訪人員,譏笑道:“劉書記,你們怎麽這麽
客氣啊?我不過下來走走,搞點調研嘛,你還組織了這麽多歡迎群眾!”
劉壯夫這才窘迫起來,“於書記,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國企太困難了!”
田封義也賠著笑臉說:“積重難返啊,我們正在想辦法,深化改革……”
於華北根本聽不進去,輕車熟路地往門廳裏走,邊走邊說:“這些年,你們辦法想了多 少啊?改革不一直在深化嗎?不還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嗎?!”
這時,常務副市長馬達從後麵快步追上於華北,語氣急迫地匯報說:“於書記,你放心,這種局麵很快就要改變了!我們市委、市政府剛開過會,做了個改革力度很大的決定:在 兩年內把市屬二百五十三家國有企業全賣掉,一個不留!”
於華北心想,二百五十三家國企的工業資產是多少?起碼二百多個億吧,怎麽賣?又讓誰來買?你們這兒有起碼的投資環境嗎?被海外投資機構評為國內六個不能投資的城市,我 都替你們臉紅!因此,他冷冷地看了馬達一眼,未表任何態。
馬達覺察出了於華北的不悅,不敢跟得這麽緊了,悄然縮到了後麵。
劉壯夫和田封義也小心翼翼地和於華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於華北沿著明亮的走廊,繼續向前走著,不禁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這裏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腳下陳舊但卻擦得發亮的老式拚花地板,走廊高窗低垂下來的黑絲絨窗簾。窗簾好像還是他當市委書記時購置的,這麽多年過去了,竟還沒換,向陽的一麵已沒了顏色,一片慘白。到了二樓市委小會議室,景狀益發眼熟了,蒙著綠色桌布的會議桌,每個座位前擺放的削好了的紅藍鉛筆和會議記錄稿紙,這都是他在這裏主持工作時嚴格要求的:市委機關的 一切都必須有板有眼,規規矩矩!
好規矩、好傳統,這些同誌堅持下來了,經濟卻沒搞上去,八百多萬人口的一個重工業城市,財政收入竟不如寧川的一個區縣!不能怪裴一弘、趙安邦惱火!文山搞成這樣,田封義竟還沒數,為了順序接班當市委書記,還四處跑官泡官!劉壯夫也不是啥好東西,田封義的事和他說說就算了,竟然跑到裴一弘那裏說!還有那個馬達,也想著在田封義做了市委書 記後,接班當什麽市長,如意算盤打得都不錯!
在小會議室坐下後,於華北馬上聲明,“先說一下,我這次到文山來,就是搞調研,和文山班子的調整無關,你們不要瞎揣摩!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你們都知道,南部寧川、平州、省城是加快發展、可持續發展的問題,文山是加大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的問題!省委要加 大力度,你們更要加大力度,在其位就要謀其政!”
劉壯夫強做笑臉道:“於書記,省委、省政府《十年發展綱要》的文件我們認真學習了,下一步準備組織全市黨員幹部來個大討論,同時,解放思想,準備在國企上搞個大動作, 讓將來的班子輕裝上陣,這陣子正組織人做國企改革方案哩!”
田封義自以為下屆市委書記就是他了,接上去說:“於書記,我匯報一下:對未來的五年,我有個設想,前兩年的工作重點就是一勞永逸地解決國企問題,這個工作我牽頭,馬達 同誌具體抓!後三年是發展問題,怎麽發展,我還在認真考慮!”
於華北心想,你就別考慮了,這是省委、省政府考慮的事,裴一弘同誌早就替你考慮好了,你就等著到省作家協會去做黨組書記吧!可他嘴上卻道:“發展問題是要好好考慮,要 結合文山的客觀實際來考慮,不能再像過去,光出經驗不出經濟!”
馬達說:“於書記,文山的工作比較被動,我們都有責任。但是,文山國有經濟比重較大,各方麵條件較差,也是事實!我倒不是要討壯夫書記什麽好,壯夫書記這些年也不容易 啊,累死累活的,您看,壯夫書記現在還有一根黑頭發嘛……”
於華北實在是忍無可忍,“累死累活還搞了個全省倒數第一?人家寧川、平州、省城的 幹部沒累死累活,經濟反搞上去了!馬達同誌啊,說正題好不好?!”
馬達倔勁上來了,“好,說正題!於書記,咱們最好都能開誠布公!”
劉壯夫看了馬達一眼,提醒道:“哎,馬市長,注意一下說話的口氣!”
馬達意識到了什麽,“好,好,劉書記,我不說了,聽於書記指示吧!”
於華北反倒笑了起來:“哎,馬達同誌,說嘛,我就是要了解情況嘛!”
氣氛多少有了些寬鬆,但馬達仍是不願說,把球踢給了田封義,“田市長,你別光在咱 自家叫,你和於書記說說吧,以前的班子給咱留了多少垃圾政績!”
於華北本能地警覺起來:這幫無能之輩是不是把一些陳年爛賬記到他頭上了?
果然,田封義支支吾吾說了起來,“於書記,有些事真說不清,我們過去也不敢說!從陳同和那屆班子開始,不少麻煩就留下來了,水電路說是解決了,三十億的債欠下來了,工 程質量上問題也不少。就說那路,我們差不多都重修了一遍。”
馬達急急接了上來,“還有呢,當時搞得那些城市雕塑也全砸了重來過!趙省長去年到文山看了一次,當著我和田市長的麵發了通火,說我們這不叫雕塑,叫水泥垃圾!我們說沒 錢,趙省長就批了五百萬給我們,讓我們專門搞城雕!”
於華北心裏很氣,臉上卻在笑,“這也很正常嘛,道路總要維護嘛,我那時搞的城雕肯 定也落後了,該重建就重建嘛,安邦省長又給了錢,你們不賺了嗎?!”
馬達譏諷道:“也有賠的,您和陳同和書記當年親自剪彩的電子工業園可讓我們賠慘了 ,可以說是全軍覆沒啊,現在一萬八千多人下了崗,正和我們鬧哩……”
於華北仍在笑,口氣和藹,“馬達,你說的這個情況我知道,可我問你:電子工業園是誰的垃圾政績啊?不能因為我剪了彩,就算到我頭上吧?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好像還是你和 安邦省長的政績吧?當初那個軍工廠不是你們搞過來的嗎?”
馬達爭辯道:“可於書記,你知道的,當年我們也輝煌過!我們生產的山河牌電視機供 不應求,我們山河電視機廠帶動了整個文山的電子工業……”
於華北笑著擺擺手,“不要說了,馬達同誌,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從大西南帶過來的那個軍工廠不但帶動了文山電子工業的發展,後來還促使市裏搞了這個電子工業園。我不過是提醒你,要曆史的、辯證的看問題!對電子工業園要這樣看,對當年水電路基礎設施的大建設也要這樣看。你們想想,老書記陳同和容易嗎?搞這麽大規模的基礎建設不欠點債可能嗎?當然,在我任上也欠了些債,這都很正常,負債經營也是個思路嘛!我這裏有幾句話,送你們參考:講點唯物論,心裏有杆稱;學點辯證法,避免瞎喳喳!好,馬達,你繼續說 ,不要掖著藏著!”
馬達再傻也聽明白了,看了看劉壯達,又看了看田封義,不再言聲了。
劉壯夫也不讓說了,“好了,都別說了,也別強調客觀了,文山這幾年經濟滑坡,主要責任在我這個班長!是我的觀念和思路有問題,把陳書記、於書記給我們打下的良好基礎搞壞了!”他看了看手表,“於書記,時候不早了,先吃飯吧!吃過飯後,您稍事休息,我們 接著在座談會上談,四套班子的副市級幹部全參加!”
於華北點點頭,站了起來,“我也不能光聽你們談,還要到下麵走走,聽聽老百姓怎麽 說?壯夫同誌啊,你安排一下,跑幾個困難企業,也開幾個座談會!”
劉壯夫道:“已經安排了,電子工業園和古龍縣農業示範園有兩次座談。”
下午四套班子的會開得不錯,雖說提出了不少問題,矛頭大都指向劉壯夫、田封義和這屆市委班子。人大林主任和政協陳主席早就對劉壯夫、田封義和文山的落後現狀心存不滿,見劉壯夫要下了,也就無所顧忌了,借著這難得的機會一吐為快,弄得劉壯夫和田封義坐立不安,臉色極為難看。會議休息期間,林主任還跑到於華北身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建議省委從文山的發展大局考慮,一定不要讓田封義和馬達順序接班。於華北不好隨便表態,笑眯眯 地應付著,王顧左右而言他。
田封義似乎從他的態度中嗅到了什麽,有些忐忑,當晚便跑到他的住處來泡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讓於華北意料之外的是,這個田封義竟把曾送給趙安邦的古字畫又獻 寶似地獻到他麵前來了。是一幅難得的珍品,鄭板橋的草書。
田封義展示著灰黃陳舊的古字畫,樂嗬嗬地介紹說:“……於書記,大家都知道鄭板橋擅畫蘭竹,其實,鄭板橋的草書才真是一絕哩。你看看這幅字,啊?體貌疏朗,風格勁峭, 以草書中豎長撇法運筆,是不是獨具神韻啊?”
於華北不無鄙夷,心想,你跑到趙安邦那裏泡官時,隻怕也是這樣介紹的吧?臉上卻沒動聲色,欣賞著古字畫,似乎很隨意地問:“封義啊,你家怎麽會傳下來這麽一幅板橋真跡 呢?過去沒聽你說過嘛!是不是從哪裏買來的?啊?”
田封義笑道:“哪能啊,買我可買不起!於書記,是這麽回事:我父親年前去世時才拿 出來的。我家老爺子說了,這可是我們老田家的傳家寶哩!”
於華北不看了,衝著田封義一笑,“那好啊,欣賞過了,拿回去好好收著!”
田封義這才發現說錯了話,馬上轉彎子,“什麽傳家寶啊,我家老爺子言過其實了!於 書記,留給你吧,你是我的老領導了,算……算我的一點小心意吧!”
於華北嗬嗬笑了起來,“別這麽客氣,你這傳家寶我可不敢收啊!封義,你說說看,我 收下來怎麽辦?能不能掛啊?敢不敢掛啊?讓安邦省長見了怎麽解釋?”
田封義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怔住了,“老領導,您……您可別誤會……”
於華北笑得益發親切,“誤會什麽?封義,如果你真還把我當老領導,就聽我一句勸,別拿著這幅字畫四處送了,這不太好啊!”說罷,換了話題,“還是談工作吧,國企改製一定要慎重,全賣光恐怕不是好辦法。倒不是怕沒人買,你們仨錢不值倆錢地賣,我相信會有人買,但是,國有資產會不會流失啊?幾十萬國企職工又怎麽辦?所以,在文山的新班子定 下來之前不要盲動,你們也來不及了嘛!”
田封義仍做著升官的好夢,“於書記,我想讓省委看看我……我的新思路!”
於華北微笑著,拍了拍田封義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封義啊,你這同誌可一定要沉 得住氣啊,就算有再好的新思路,也得等到該說的時候再說嘛!”
送走田封義後,於華北越想越覺得惡心,鬼使神差地給趙安邦打了個電話。
趙安邦有些意外,在電話裏打哈哈問:“華北同誌,咋這時候想起我了?”
於華北打趣道:“還說呢,你省長大人在寧川傍大款,開財富會議;我在文山訪貧問苦 ,連市委大門都不敢走,觸景生情嘛,怎麽能不想到你呢?!”
趙安邦忙道:“哎,哎,華北同誌,那我就向你通報個情況:我在今天的會上號召了一下,要會上的這些大款們到文山投資,狠狠為文山做了次廣告!不過,廣告效果不是太好啊 ,有些大款當場出了我的洋相,抱怨文山的投資環境太差!”
於華北說:“這我正要說,改變文山的投資環境,首先要改變班子的麵貌!就在剛才,田封義跑到我住處來了,和我大談了一通鄭板橋的字畫,很有水平哩!咱們通個氣,你看這 位同誌是不是可以考慮調到哪個文化單位去搞文化建設啊?”
趙安邦心領神會,“好啊,我看可以安排到文化廳當個廳長啥的嘛!”
於華北說:“一弘的意思啊,安排到省作家協會,估計要征求你意見的!”
趙安邦那邊愣都沒打,立即回道:“我讚成,這也是人盡其才嘛!”
雙方啥都沒明說,可該說透的卻全都說透了,田封義的仕途完結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就算他不這麽絕情,也阻止不了田封義的政治死亡,裴一弘、趙安邦都不可能讓田封義這種人去主持一個大市的工作。那麽,該拋出來就得拋出來,這麽做,他政治上就主動了,羽毛會顯得一片潔白。絕情是有那麽一點,可也不算過分,田封義心裏清楚他都做了些什麽,對將來可能的背叛者來說,也算是殺雞儆猴。再說,文山的麵貌確實需要改變了,再這麽落後 下去,他的臉麵也沒處擺!
因此,這不是退守,而是進攻,用不多久,當錢惠人的難題擺在趙安邦麵前時,趙安邦 也許就笑不出來了,也許到了那時候他們才會明白他今日這麽做的深意。
著名企業座談會在寧川開了兩天,第三天集體移師平州。平州市派了五台豪華旅行車過來,用警車開道,將與會企業家們接了過去。這一天的活動安排得很緊張,一大早抵達平州,一整天就沒閑下來。說是參觀休息,實際上主要是參觀,休息幾乎談不上。市委書記丁小明和市長石亞南都十分熱情,二人親自上陣,充任總導遊,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不厭其煩地 向企業家們介紹平州的投資環境和優惠政策。
趙安邦事太多,本來不想去平州,可考慮到平州同誌的情緒,還是去了。然而,看著平州美麗的海景山色,聽著丁小明和石亞南熱情洋溢的介紹,心裏卻沒多想平州的事,老想著文山。雖說平州在未來經濟格局中的定位變了,基礎卻很好,是可持續發展的問題,當前不存在什麽迫在眉睫要解決的大問題。漢江省的大問題是文山,是北部四個欠發達地區,這涉 及到兩千多萬人口的發展進步。
解決文山問題的條件看來成熟了。對文山的新班子,裴一弘、於華北和他的認識已趨向一致,對現有的班子必須大換血!於華北的態度有些出乎意料,不但不堅持順序接班了,還主動提出將田封義拿下。這是怎麽回事?恐怕不僅因為裴一弘做了工作。這位於副書記歲數大、資格老啊,五年前就是分管組織的省委副書記了,那時,裴一弘剛進常委班子,而還不是省委常委。據裴一弘說,那次定文山的班子,他就提出過,不要在文山搞近親繁殖。於華北不聽,從組織部門的用人原則和慣例,到對劉壯夫的考察情況,說了一大堆,似乎劉壯夫做省委書記都夠格。當時劉煥章已經下了,省委書記是邵華強同誌,中央派下來的幹部。邵華強對於華北很尊重,就按於華北的意見拍了板,錯選了劉壯夫,使文山喪失了五年的發展機遇。據說邵華強為這事很後悔,到中央工作後,還和一些同誌說過,用錯一個人,拖死一 個市。
經濟條件現在也比較成熟了。以寧川為代表的南部六市五年上了三大步,省財政可支配資金大大增加,有力量扶文山一把。還有政策上的傾斜,應該盡快針對文山和北部欠發達地區的具體情況出台一些有力度的激勵措施,不能空對空。會議期間,聽石亞南嘀咕說,日本地方政府要到他們平州招商引資,人家那邊連廠房都免費提供,文山為什麽不能這麽做呢? 那麽多國企死在那裏,廠房裏草都長出來了!
想到這些問題時,大隊人馬正在海天度假區的國際會議中心參觀,趙安邦前不久剛在這 個會議中心開過一個經濟工作會議,就沒進去,獨自一人在海灘散步。
他在海灘上沒呆多少時間,石亞南就先一步出來了。趙安邦注意到,和石亞南一起出來 的還有吳亞洲。吳亞洲和石亞南比肩親昵地說著什麽,正向海灘這邊走。
趙安邦遠遠地招了招手,示意吳亞洲過來,吳亞洲便和石亞南一起過來了。
石亞南以為是叫她,一過來就笑嘻嘻地問:“哎,趙省長,又有什麽指示?”
趙安邦笑道:“石亞南,沒你什麽事,我和亞洲說幾句悄悄話,你忙去吧!”
石亞南詭得很,偏賴著不走,“我不忙,今天的任務就是陪好你趙省長和貴賓!”
趙安邦隻得當著石亞南的麵說了,“亞洲啊,我會上說的事你考慮了嗎?”
吳亞洲笑著裝糊塗,“趙省長,你在會上說得多了,我不知你指啥事?”
趙安邦指點著吳亞洲,“你看,你看,不夠意思了吧?我說的是到文山建廠啊,你和國 家電力設備集團聯合搞的那個投資十億的大電纜廠!”
吳亞洲直擺手,“哎,趙省長,你饒了我吧!我寧願到外省去建這個電纜廠,也不到文 山去!別人不知道,你趙省長還不知道?你說我敢和文山打交道嗎?!”
趙安邦說:“我在會上不是反複說了嗎?文山的投資環境一定會改變的!”
吳亞洲仍是搖頭,“算了吧,隻要文山有馬達這樣的市長,我就不會考慮!”
趙安邦道:“你這不是和馬達打交道,是和文山市政府打交道,有我支持嘛!”
吳亞洲苦笑不止,“一九八七年我為文山山河電視機廠做紙箱時,也有你支持,馬達這賴皮不還是坑了我十八萬嗎?你出麵幫我要都沒要到!趙省長,我當時說的話你還記得吧? 馬達這樣做企業非把企業做垮不可,現在可好,連文山也快垮了!”
石亞南一臉驚訝,“還有這種事啊?文山投資環境惡劣看來有曆史根源嘛!”
趙安邦狠狠看了石亞南一眼,“哎,石市長,這事和你無關,你少插嘴!”
石亞南一點不怕,反笑了起來,“趙省長,你看你,官僚了吧?這事怎麽會和我無關呢?正式匯報一下:吳總在開這個會之前已經和我們接觸多次了,準備在平州國際工業園建廠,您就別做我們的策反工作了,好不好?!讓我們和文山自由競爭嘛,你當省長的不能老這 麽偏心眼啊,一偏寧川,二偏文山,就是不偏平州!”
趙安邦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石亞南和吳亞洲這麽熱乎,原來二人已就在平州建廠達成 了意向!他氣得轉身就走,“好,好,石亞南,你就專和我作對吧!”
石亞南卻把趙安邦攔住了,“哎,哎,趙省長,你別走啊,我還得給您匯報一下平州港 擴建的事哩,我和白原崴可是把新合同簽了,在機場貴賓室簽的……”
趙安邦哭笑不得,“石大市長,你不是請我們來參觀休息的嗎?咱們是不是能真正休息 一下,讓我在沙灘上好好享受一下你們這座花園城市的大好風景?”
石亞南笑道:“好,好,趙省長,那就讓小明書記陪大隊人馬吧,我和你單練,陪你好 好散步,你說,往哪邊走?向北是情侶大道,向南是萬國風情園……”
趙安邦唬著臉道:“情侶大道肯定不合適,起碼在目前這種氣氛下不合適!”
石亞南承認說:“也是,趙省長,那咱們就萬國風情園吧!”臨走,也沒忘了最後和吳 亞洲叮囑一下,“吳總,建廠的事就這麽說了,反正一切都好商量!”
吳亞洲滿腦袋生意經,“那就好,石市長,主要是地價,你恐怕還得讓點!”
和風韻猶存的女市長石亞南一起在三月的陽光下散著步,於海風吹拂中聽著濤聲,看著 綠色一片的爽目景致,趙安邦的心情又一點點好了起來。
平州這十幾年搞得不錯,發展速度不算太快,卻也不簡單,在裴一弘手上變成了一座花園式城市,應該說是另一種成功模式。盡管平州現在不做經濟輻射型城市定位了,但未來會怎麽發展卻也很難說。平州人居條件好,投資環境也不錯,勞動力價格相對寧川和省城又低了許多,肯定會吸引到不少新的投資項目。眼前兩個例子就挺有說服力:吳亞洲是在寧川發展起來的,根基在寧川,卻跑到平州投資建廠。白原崴和省政府為偉業國際的產權問題僵持不下,可仍不願放棄平州港項目。石亞南和平州目前這個班子很努力啊,上任一年多做了不 少事,尤其是最近區劃調整失去了鄰近寧川的一區一縣之後,奮起直追的精神近乎悲壯。
然而,石亞南也有讓人頭疼的地方,太纏人,散步時當真匯報起來,“趙省長,我倒突然冒出個想法:你看能不能考慮把偉業國際劃撥給平州呢?國家部委能劃到省裏,你省裏也 可以往市裏下劃嘛!這麽一來,你和省裏也少了不少麻煩!”
趙安邦有些哭笑不得,“哎,我說石亞南,你這夢做得也太離奇了吧?偉業國際憑什麽 劃給你們平州啊?人家總部一直設在寧川,就算下劃也得劃給寧川!”
石亞南怔了一下:“好,好,那算我沒說,我其實是想為你和省裏分憂!”
趙安邦手一擺,“我不憂!一個三百億資產的大公司在我手上,我憂什麽!”
石亞南直樂,“趙省長,沒說心裏話吧?你怎麽會不憂呢?你是明白人,偉業國際你想讓白原崴繼續搞下去,卻又怕沒政策依據,左右為難啊!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挺身而出了 :要趟雷就讓我趟吧,為領導排憂解難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趙安邦搖著頭,苦笑起來,“我這點心思算被你這位精明市長看透了!不過,就算要冒險趟雷,我也不能讓你石亞南趟,保護好下屬幹部,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嘛!”向前走著,他又半真不假地數落說,“石亞南啊,我真服了你了,為了平州你是不顧一切啊,還四處抱怨我偏心眼!可是,你想過沒有?鐵打的城市流水的官啊,萬一省委把你調到文山去,你 怎麽辦啊?那時就不會怪我偏著文山了吧?”
石亞南明顯有些吃驚,“趙省長,你可別開這種玩笑,我來平州才多久啊?”
趙安邦原是隨便說說,見石亞南認真起來,心裏反倒也認真了:把石亞南調到文山任市委書記還真不失為一個合適的選擇!這位女同誌在省城當過區長、區委書記、市政府秘書長,又在省經委做了三年副主任,既能幹事,又願幹事。如果石亞南用搞平州的這種悲壯主持文山的工作,省委、省政府該省多少心啊!可他嘴上卻沒說,隻笑道:“你等著瞧好了!我 勸你別把我逼得這麽狠,也給自己留條後路!”
石亞南笑著討饒說:“行,行,趙省長,我不逼你了,你首長也別報複我!”
趙安邦卻道:“報複不會,但建議省委給你換個好去處倒是有可能的!”
下午趕回省城的路上,趙安邦越想越覺得讓石亞南去文山主持工作挺好,車一開到省委 ,他便找到了裴一弘,把石亞南作為文山市委書記的人選隆重推出了。
裴一弘雖說對石亞南很了解,也還是有些意外,“哎,我說安邦,你怎麽想起石亞南了 ?文山現在是什麽情況?安排一個女同誌去主持工作,壓得住陣腳嗎?”
趙安邦說:“這我也想了,肯定夠石亞南喝一壺的,沒準還得哭兩場,但我想來想去,也隻有她最合適!這個女同誌是南部發達地區成長起來的幹部,做過省經委副主任,又在平 州當過市長,工作思路開闊,有很強的責任心,應該壓得住!”
裴一弘想了想,“倒也是!我也是這個想法:文山的新班子一定要多用些南部發達地區的幹部,懂市場經濟的幹部!如果讓石亞南去文山做市委書記,就從寧川或省城調個幹練務實的副市長做市長,和石亞南搭班子!”沉吟片刻,他終於明確地表了態,“安邦,你推薦的這個文山市委書記人選我個人接受了,等華北同誌從文山回來,我再和他通通氣,如果華 北同誌和其他常委沒啥大的意見,就是石亞南了!”
趙安邦挺欣慰,“那好,我們就在研究文山班子的常委會上決定吧!”
說到即將召開的常委會,裴一弘很隨意地提起了錢惠人,“安邦啊,這次省委常委會,不但要研究定文山的班子,寧川兩個副省級的事也得再議議。推薦王汝成進省委常委班子問題不大,錢惠人這個括號比較麻煩,這陣子方方麵麵對錢惠人都有些不太好的反映,為慎重 起見,錢惠人這副省級恐怕一時還不能向中央報啊!”
趙安邦心裏有數,於華北肯定已將錢惠人的問題匯報到裴一弘麵前了,可裴一弘沒明確說出來,他也不好主動問,便笑眯眯地說:“老裴,這我沒意見,既然各方麵對錢惠人都有 反映,我們當然應該重視,這副省級緩一緩報也可以!”
裴一弘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安邦啊,你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
十一
成功推出石亞南的好心情,因為錢惠人的問題一下子被破壞殆盡。
吃晚飯時,趙安邦拉著臉問夫人劉豔:“錢惠人的事,你去老家問了嗎?”
劉豔沒當回事,往趙安邦麵前夾著菜說:“沒去,你在寧川開會這三天,我也忙得要命!再說,現在是什麽年代了?犯得著為一點小事專往老家跑一趟嗎?我就打了個電話過去,
都問清楚了,錢胖子挺清廉的,根本沒在老家蓋啥宮殿!”
趙安邦不禁有些惱火,“就打了個電話?這電話打給誰的?有可信度嗎?”
劉豔說:“電話是打給我媽的,我媽能和我說假話啊?據我媽說,錢家那些房子還是十幾年前的老房子,錢胖子的父親三老爹早就不在那裏住了,是錢胖子弟弟一家在住!我看這 事就是無中生有,有人在做錢胖子的文章,甚至做你的文章!”
趙安邦脫口道:“真是做文章的話,這做文章的人膽子也太大了!”
劉豔把話一下子挑明了,“安邦,我看文章沒準就出在4號!”
4號指的是共和道4號,那裏住著於華北一家。
趙安邦若有所思地搖著頭,“劉豔,你先不要這麽胡說,我實話告訴你:錢惠人的確以在老家蓋房的名義向天明同誌的兒子白小亮借了四十二萬!這是池大姐當麵和我說的,這次 在寧川見到錢胖子,錢胖子也承認了!”
劉豔有些意外,“哎,那就怪了,那錢胖子把這四十二萬搞到哪兒去了?”
趙安邦苦笑起來,“是啊,還有,這四十二萬到底是借的,還是錢胖子向白小亮索要的 ?是不是受賄呢?沒一定的根據,於華北能向省委和裴一弘匯報嗎?”
劉豔也很疑惑,“照你這麽說,錢胖子還真有腐敗的嫌疑啊?這可能嗎?”
讓趙安邦沒想到的是,就在當天晚上,錢惠人親自登門,把謎底揭開了。
錢惠人是快九點鍾才過來的,沒敢把自己的2號車停在趙安邦家門前,過來時還帶了個 叫盼盼的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錢惠人讓盼盼喊趙安邦伯伯,喊劉豔伯母。
劉豔看著盼盼先叫了起來:“哎,安邦,你看看,這個小盼盼像誰啊?”
趙安邦隻覺得麵前這位女孩子有些麵熟,至於像誰,一時沒想起來,便把詢問的目光投 向錢惠人。錢惠人沒說,憨憨地坐在沙發上笑,神情多少有些窘迫。
劉豔俯在趙安邦耳旁小聲說:“盼盼是不是像胖子以前的女朋友孫萍萍?”
趙安邦心裏一驚,這才發現盼盼簡直就是當年的那個孫萍萍,而且,眉眼神情之中不乏 錢惠人的影子,尤其是那高高的鼻梁,活脫就是從錢惠人臉上移過去的!
往事一下子全記了起來,一九八六年前後,縣委組織部老部長的女兒孫萍萍正和錢惠人談戀愛。分地風波之後,錢惠人受了處理,孫萍萍被老部長逼著,離錢惠人而去了。趙安邦清楚地記得,和孫萍萍分手後,錢惠人在他麵前痛哭過一場,可他再也沒想到,錢惠人和當 年的戀人孫萍萍竟生下了這個叫盼盼的私生女!
當著孩子的麵,有些話很難說,趙安邦讓劉豔把盼盼帶到樓上去看電視。
劉豔和那孩子心裏都有數,應著上樓了,走到樓梯口,盼盼回過頭,紅著眼圈說了一句 :“趙伯伯,你得幫幫我爸爸,我爸爸是為了我才向人家借了點錢!”
趙安邦強做笑臉,“好,好,盼盼,你和伯母看電視去吧,我和你爸談!”
盼盼和劉豔走後,客廳裏的空氣變得沉悶起來,趙安邦和錢惠人相視無言。
過了好長時間,趙安邦才揪著心,鬱鬱地問:“惠人,這麽說,你從白小亮那兒借的錢 並沒弄到古龍老家蓋房子,全拿給你女兒盼盼用了?是不是這個情況?”
錢惠人點點頭,“是的,我一直想和你說,又不敢!不是你在寧川主動提起來,我……我今天還不會來找你!老領導,今天帶著盼盼上你的門,我……我是鼓足勇氣的!我知道你 ……你肯定要批評我,一個大市的市長竟然有個私生女……”
趙安邦看著錢惠人,心裏真難受:如果錢惠人是見風使舵的政治小人,當年把分地的責任全推到他和白天明頭上,就不會落得那麽重的組織處理,也就不會有孫萍萍的父親棒打鴛 鴦這一出,更不會有今天的麻煩!
那位講政治的孫部長真是造孽啊,竟讓已懷了孕的女兒和錢惠人吹了!
錢惠人卻吭吭哧哧地說:“當時,誰都沒想到萍萍懷了孕,我是一九九八年才知道的。那年四月,我帶著白小亮到深圳出差,當時白小亮還是我的秘書,偶然見到了在深圳打工的孫萍萍,就和孫萍萍一起吃了頓飯。第二天,孫萍萍說要讓我見一個人,我根本沒想到是盼 盼,就去見了,這一見,我……我的心都碎了……”
趙安邦聽不下去了,連連擺手,“惠人,別說了,別……別說了……”
錢惠人堅持說了下去,眼裏已是一片淚光,“孫萍萍有了盼盼,在文山呆不下去了,和家裏鬧翻後,就辭職到了廣東。先是在廣州一家公司,後來又是海南、深圳,據她說,曾經也賺過不少錢,還在深圳買了套兩居室的房子。我見她時卻不行了,炒股票虧掉了底,連吃飯都成問題,何況女兒還有病,要花錢的事很多!趙省長,你……你說我怎麽辦啊?十八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麽一個一直見……見不到父親的女兒啊!我……我錢惠人算什麽玩 意?算……算什麽玩意啊……”
說到傷心處,錢惠人淚水大作,還不敢哭出聲,怕被樓上的女兒聽到。
趙安邦待錢惠人默默哭了好一陣子,才唏噓不已地問:“為償還良心上的欠債,你就向 白小亮借了錢?那時白小亮好像還沒到投資公司啊!”
錢惠人停止了哭泣,“是的,趙……趙省長!我……我沒有那麽多錢給盼盼,再……再說,又不能讓我老婆崔小柔知道。也隻能找小亮了。小亮挺同情我,到投資公司做老總後,幫我辦了。小亮按我的要求,向……向深圳一家裝飾公司打了四十二萬,我……我當時也怕出事,還……還給小亮打了張借條。趙省長,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務必……務必給辦案人說 一聲,讓他們問問白小亮,找找那張借條!”
趙安邦點了點頭,又問:“惠人,這事池大姐是不是也知道?”
錢惠人擦了擦淚,“知道,池大姐早就知道了,所以……”
趙安邦接口說:“所以,池大姐才護著你,一口咬定你不會有經濟問題,一再要我保保 你!你說說看,我什麽情況都不了解,怎麽敢答應保啊?不要原則了?”
錢惠人歎了口氣,“老領導,就是這麽個情況,你批吧,罵吧,我不怪你!”
趙安邦搖頭苦笑道:“批什麽?罵什麽?這事也得曆史地看,客觀地看嘛!你也是的,應該早點告訴我嘛,早告訴我,我也能幫你想想辦法嘛!哦,對了,我聽池大姐說,你這四 十二萬隻還了一部分,好像才八萬多吧?其他的怎麽辦呢?”
錢惠人道:“我……我正在籌,也差不多籌齊了,你……你就別問了!”
趙安邦豈能不問?想了想,說:“惠人,我家多少有些存款,你先拿去用吧!你是寧川 市長啊,四處向人借錢影響不好,沒準又會讓別有用心的人做文章!”
錢惠人忙道:“趙省長,我知道,我知道,所以,還款才拖了一陣子!”
趙安邦說:“別拖了,再拖隻怕把我也拖下去了,我先借十萬給你吧!”
錢惠人連連擺手,“用不著,用不著,趙省長,你們存點錢不容易,再說,我也沒到那一步,還能解決!”隨即又鄭重聲明說,“老領導,請你放心,我知道於華北他們一直在盯 著我,所以,借的都是親戚的錢,沒一個下屬幹部和商人,真的!”
趙安邦挺滿意,“那就好,不過,也不能怪華北同誌,人家盯你沒盯錯啊!我看這樣吧 :你也主動一些,把今天和我說的情況也和於華北說說,讓他看著辦!”
錢惠人有些猶豫,“趙省長,於華北可不是你老領導,這……這合適嗎?”
趙安邦不無情緒地說:“有什麽不合適?當年分地風波這位於副書記又不是不知道,古龍縣委的那位孫部長他也熟悉得很!我聽說他後來發表在省委黨刊上的那篇建議延長土地承 包期一包三十年不變的著名文章,還和那位孫部長切磋過!”
錢惠人譏諷道:“對,對,咱們在前麵趟雷,人家在後麵總結,不還有四句真言嗎:黨 的政策像太陽,年年月月都一樣,土地一包三十年,穩住農業心不慌!”
趙安邦不免有些困惑,“惠人,倒也奇怪了,孫部長既然也知道土地一包三十年是好事 ,有些高瞻遠矚嘛,眼光並不算俗,怎麽非逼著孫萍萍和你散夥呢?”
錢惠人歎息道:“趙省長,其實,有些情況你不清楚,我那時不好意思和你說。人家從一開始就沒看上我這個農民出身的窮光蛋!”接下來,又帶著譏諷說起了於華北,“相比之下,倒是咱於副書記有些眼力,我在古龍縣計劃生育辦公室喝茶看報時就說我還有希望!我 就在心裏罵,有你於華北這樣的組織,我還有啥希望……”
趙安邦沒讓錢惠人再說下去,分地風波畢竟過去十八年了,況且他還在和於華北合作共事,沒必要挑起錢惠人的不滿情緒,於是,揮揮手道:“好了,好了,胖子,別說過去那些 陳穀子爛芝麻了,這事就這樣吧,你盡快找一找華北同誌!”
錢惠人帶著盼盼走後,趙安邦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情況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嚴重,說到底不過是特定曆史條件下出現的個人私生活問題。就算於華北不顧曆史,非抓住錢惠人的私生女盼盼做文章,文章也做不到哪裏去。錢惠人的括號副省級雖說一時帶不上,日後 總還是要解決的,目前保住寧川市長的位置應該沒問題。
這夜,趙安邦終於睡了個大夢沉沉的好覺,早上起來打網球時精神極好。
十二
省國資委常務副主任孫魯生起個一清早,卻趕了個大晚集。八點剛過就進了省政府院門,趕到主樓趙安邦辦公室時,也不過八點十分。趙安邦正接國務院領導的一個重要電話,讓 她等一等,這一等就是四十多分鍾,快九點才和趙安邦見上麵。
見麵時,趙安邦情緒不是太好,孫魯生推測和剛接過的電話有關。可電話是哪個國務院 領導打來的,談的什麽,她不得而知,自然不會想到會是偉業國際的事。
倒是趙安邦主動說了,一臉的自嘲:“這個白原崴,真讓我防不勝防啊!一到香港就把我賣了,公開發表講話,說偉業國際是紅帽子企業,產權問題有望在合理的框架內解決!還點名道姓提到我,說我支持他繼續控股偉業國際,搞得國務院領導也知道了,一大早把電話 打過來,追問我是怎麽回事,要我們慎重處理好!”
孫魯生心想,港澳有那麽多中資機構和駐港單位,哪個機構、單位沒有北京的背景?把這事反映上去還不很正常?再說,如今是信息時代,就算沒人反映,中央領導也可以從網上獲取資訊。白原崴出境後,她和國資委的同誌就一直在網上關注著白原崴的動向。於是,從文件夾裏拿出幾份下載的相關報道,輕輕放到趙安邦麵前,“趙省長,這我正要匯報:這兩天白原崴是對香港各報發表了不少奇談怪論,我們也覺得很驚訝:誰肯定偉業國際是紅帽子 企業了?白原崴想搞什麽名堂?”
趙安邦接過報道,隨手翻看著,“這還用問啊?套我和省政府唄!”隨即指著一篇訪談文章苦笑起來,“哎,孫主任,你看看這裏,白原崴說得多漂亮啊?啊?對我們改革開放的前途充滿信心,對我和漢江省委、省政府解決產權問題的誠意和智慧充滿信心,對繼續做大做強偉業國際集團充滿信心!嗬,一連三個充滿信心!”他放下手上的報道,信口評論道,
“這麽一來,偉業旗下各公司的股票又該上漲了!”
孫魯生點點頭,“是的,趙省長,你判斷得不錯!偉業國際海內外的股票都上漲了:納斯達克的偉業中國昨天逆市上漲了22%,國內龍頭偉業控股尾市突然漲停,帶動鋼鐵指數上漲了32點。我注意了一下盤麵情況,偉業控股好像有搶盤跡象,昨日一下午的成交即達兩千八百萬股,成交均價五元八角。”遲疑了一下,又說,“如果我們不就白原崴的言論發表澄 清聲明的話,這種漲勢估計還會繼續!”
趙安邦當即決斷說:“孫主任,我看這個澄清聲明先不要發,股票漲起來是好事,總比下跌強嘛,白原崴有信心也比沒信心好!再說,目前也沒漲多少,經過上一輪市場刻意打壓之後,現在不過是恢複性反彈!”接著又加重語氣提醒說,“如果發聲明,白原崴和他手下 的巨額遊資可能會反手做空,把股價往下打,必須警惕!”
孫魯生怔了一下,點頭認可了:這位省長實在是厲害,懂經濟,懂市場,思路開闊,還這麽務實,在這種領導手下工作,委實是一種享受。然而,她卻也為趙安邦擔心,“不過,趙省長,我們也不能由著白原崴在境外不受控製地這麽胡說八道啊!據我省駐港辦事處反饋過來的信息,白原崴已於昨夜搭乘法航班機飛往巴黎了,如果白原崴在巴黎和歐洲繼續胡說 下去,隻怕北京的領導同誌還要找你的!”
趙安邦不無苦惱地道:“是的,但采取任何措施都必須慎重!魯生啊,有一點你一定要清楚:我們這回是碰上硬對手了!這個白原崴不簡單啊,進退有據,在WTO的背景下,從國 內到國外,從製造業到金融投資,和我們打了場立體戰!”
孫魯生深有感觸,“是啊,是啊,趙省長,從接收開始,我和同誌們對這位白總就沒敢 輕視!”她看著趙安邦,試探道,“如果白原崴這次不回來就好了!”
趙安邦“哦”了一聲,警覺地問:“魯生同誌,你什麽意思啊?說清楚!”
孫魯生略一沉思,大膽地說了起來:“趙省長,有個情況你知道:偉業國際集團美國上市公司偉業中國的總裁王正義,涉嫌侵吞集團海外資產,數額高達上千萬美金!這事和白原 崴有沒有關係?有多大的關係?我們應該好好查一查嘛!”
趙安邦沒當回事,“哦,這事啊?這和白原崴有啥關係?你們上次匯報時不也說了嗎?早在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下達之前,白原崴就和王正義鬧翻了,已經準備改組偉業中國的高 管班子了嘛!再說,現在王正義又死在巴黎了,別瞎琢磨了!”
孫魯生卻不願放棄,“趙省長,我這可不是瞎琢磨!白原崴套咱們,咱們也可以反手套 他嘛!就以涉嫌侵吞國有資產罪對他來個立案審查,把他嚇阻在境外!”
趙安邦怔住了,“什麽?什麽?你是不是還想對白原崴發個通緝令啊?!”
孫魯生說:“能發個通緝令更好!當然,不是真抓,就是演一場戲嘛!和白原崴這種資 本大鱷鬥,得出點險招,險中取勝,反正兵不厭詐嘛,兵書上有的!”
趙安邦沉下臉,“什麽兵不厭詐?這是餿主意!”
孫魯生有點著急,“趙省長,你別急著下結論嘛!這筆資產可是三百億啊!”
趙安邦手一揮,很不高興地說:“那也不能這麽亂來!三百億怎麽了?就眼紅了?魯生同誌,你是省國資委常務副主任,對國有資產保值增值負有一份責任,這沒錯,利用手上的權力和你說的兵不厭詐的手段拿回這三百億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以這種方法拿回了三百億,我們漢江省也許會失去三千億!文山的教訓已經擺在那裏,對賺錢的企業巧取豪奪,自以為很聰明,結果怎麽樣?誰也不去文山投資了,人家發不了財,你文山也別發展了!”說到這裏,他口氣緩和下來,“魯生同誌,請你一定不要忘了,你這個省國資委主任和我這個省長代表的是國家,是漢江省人民政府,有個自身形象和影響問題,另外,還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國務院領導剛才在電話裏說了,原則要堅持,但也要實事求是,一定要穩妥解決 好!”
孫魯生想想也是,沒再爭辯下去,“趙省長,那你說怎麽辦吧?!就讓白原崴在巴黎繼 續這麽胡說一氣,總得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吧?”
趙安邦想了想,指示說:“你盡快和白原崴聯係一下,親自聯係!搞清他住在巴黎什麽地方?去巴黎什麽目的?以我和省政府的名義告訴他兩點:一、偉業國際的產權問題請他免談,我和漢江省政府從沒認定它是戴紅帽子的私營企業,這是重大原則問題。二、在產權獎勵方案沒得到雙方認可之前,請他不要再公開發表不適宜的言論,否則,後果自負!另外,再找一下我駐法大使館,請商務處參讚同誌出一下麵,代表我們做做白原崴的工作,請白原 崴在國外事情結束後早日回國!”
孫魯生猶豫了一下,“駐法使館能理睬我嗎?這個電話你是不是親自打?”
趙安邦不耐煩了,“讓你打你就打嘛,就說我讓打的,這幾年我省經貿代表團每年幾次去法國,大使館幾乎成我們的辦事處了,這點小事,會替咱們辦的!”說罷,他離開辦公桌,坐到了沙發上,“魯生,我不是和你說了嘛,可以考慮獎勵白原崴和他們的高管人員一些 股權,總額不超過20%,搞個方案,你們搞了沒有?”
孫魯生匯報說:“已經在搞了,我讓產權處搞的!不過,現在看來行不通,白原崴不會隻滿足於偉業國際的經營管理權,他的胃口大得很,一出境就現出原形了。你看他在境外說 的這些話,似乎還想一口吞掉偉業國際,方案做了也白做!”
趙安邦道:“怎麽是白做呢?談判總要有個基礎文件嘛!白原崴想一口吞掉偉業國際是一廂情願,沒這個可能。不過,該讓點步也要讓點步,可以考慮在10%左右讓。白原崴和原管理層的經營權必須保證,我早就說了,我不願看到一個奇跡在我們手上消失,偉業國際不 是泰坦尼克號,這艘巨輪決不能上演冰海沉船!”
孫魯生歎了口氣,鬱鬱問:“如果白原崴達不到目的,最終非要沉船呢?”
趙安邦頗為自信地笑了起來,“這可能性不大,平州港他都不願放棄嘛!”
孫魯生問:“白原崴這麽猖狂,我們還讓步,合適嗎?是不是也影響形象?”
趙安邦說:“影響什麽形象啊?現在就是平等談判,他猖狂進攻,你瘋狂反擊嘛,我看 你孫主任也夠瘋狂的了,竟然想到要下通緝令嚇唬人家了!”
孫魯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麽,趙省長,就算我們讓10%,白原崴的股權也隻占30%,加上他們管理層原有的持股,最多占到43%,如果堅持不讓,他們就是33%,控股權是我們的,又怎麽保證他們的經營權呢?我們不派董事長、總經理了?我們一股獨大,將來在 董事會搞表決,肯定是我們說了算嘛!”
趙安邦說:“這正是問題的症結所在,白原崴的心病就在這裏!所以,我考慮了很久,有了個想法:我們不能一股獨大,股權要進行社會化處理,分散賣給對偉業國際有興趣的企業法人和社會法人,甚至是自然人!也鼓勵白原崴的合作夥伴來買,我們最多隻保留30%,一個原則,就是讓白原崴繼續控股!”他隨即站了起來,在沙發前踱著步,繼續說,“孫主任,你想啊,30%至40%左右的股權賣出去,我們收回來的資金是多少?上百億吧?能辦多少事?文山問題不就好解決了?餘下的股權讓白原崴繼續經營,每年還能分紅,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目的全實現了!”趙安邦禁不住感慨起來,“當年京港開發投給白原崴一千萬,誰能想到今天會讓我們賺得這麽盆滿缽盈?說良心話,這可是我此生看到過的最嫌錢的一筆國 有資產買賣啊!”
孫魯生不禁興奮起來,“嘿,趙省長,你說的這些,我和同誌們還真沒想到過!我看是 個好主意,隻要白原崴願意回來談,能接受就行!”
趙安邦挺有信心,“我估計白原崴能接受的,在寧川和他交鋒時,我已有預感了!他也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偉業國際啊,隻要我們真誠待他,我想,他會給我們一定程度的真誠回報!不管怎麽說,我們都不能把他變成一隻剝光了的肥豬,更不能讓他成為海外流亡的持不同政見者,否則,我們就是糊塗蟲!這既是經濟問題,也是政治問題,政治經濟學嘛,經 濟從來就離不開政治,這一點要記住!”
孫魯生心裏一震,適時地打開筆記本,認真記錄起了趙安邦的指示。
趙安邦繼續指示說:“還有,平州港擴建工程的事也給我提了個醒,資金和資產凍結並不明智,一個好項目與我們無關了。所以,偉業的國內資金可以考慮在有效監控的前提下解凍,不要再拘泥於過去的接收程序,也盡量減少對現有項目的影響。這些項目真砸在手上, 將來我們的股份還怎麽賣?又怎麽分紅啊?是不是!”
孫魯生停止了記錄,“趙省長,這我可要說明一下:偉業國際和平州市政府簽的平州港 擴建合同還是有效的,如果看好這個項目,我們還可以拿回來嘛!”
趙安邦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就算能拿回來也不拿了!我們沒道理嘛,接收期間搞 了個資產凍結,逼著人家改變了投資方,石亞南背後可沒少埋怨我!”
孫魯生點了點頭,“好,你省政府領導有話,我們執行就是!”說罷,合上筆記本,站起來告辭,“趙省長,回去後,我就按你今天的指示精神,先搞個偉業國際產權分拆及社會 化一攬子方案,搞出來後再向你做一次具體匯報吧!”
趙安邦道:“不要找我,先讓你們國資委主任陳副省長看一下,聽聽他的意見再說!剛才這些設想,我也要和陳副省長通氣的,得在省政府辦公會上定啊!另外,你也給我學聰明點,別把底牌都告訴白原崴,產權分拆社會化處理的事暫時別和他說,獎勵的股權就定在20 %,那10%也不要輕易讓,我們還得逼逼他!”
孫魯生心裏有數,連連應著,向門口走,“好,好,那我就回去了!”
趙安邦卻又想起了什麽,“哎,孫主任,別忙走,我好像還有什麽事……”
孫魯生站住了,“除了偉業國際,還能有什麽事?是不是文山國企的事?”
趙安邦回憶著,“不是,不是!”突然想了起來,“哦,對了,是一個上市公司的事!孫魯生,你給我坐下,這事你得給我說清楚:你怎麽化名魯之傑在《漢江商報》上發表了一 篇文章?懷疑人家寧川的綠色田園業績有問題?想吃官司啊?”
孫魯生再也沒想到會是這種事!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捅到了省長麵前,省長竟知道她筆名 叫魯之傑!便問:“趙省長,你怎麽知道我在商報上發表了這篇文章?”
趙安邦批評道:“還說呢,人家綠色田園老總許克明告到我麵前來了!我讓秘書找到商報總編,才知道咱們省國資委有個女秀才叫魯之傑!我說魯之傑同誌,你少替人家綠色田園操心好不好?你真吃上官司不停地上法庭,工作不受影響啊?別說綠色田園搞得不錯,就算 有問題也用不著你來管嘛,有證券監管部門嘛!”
孫魯生賠著小心問:“趙省長,我……我這篇文章你看了沒有?”
趙安邦道:“我還沒來得及看,這種東西你不要再寫了好不好?”
孫魯生解釋說:“趙省長,其實,你應該看一看,我哪天找來送給你。綠色田園真有問題,根據我的分析,業績水分不小,估計是顆地雷!荒唐的是,這顆地雷偏有人搶,這陣子 股價瘋長,也不知是股民瘋了,還是市場瘋了……”
這時,桌上的保密紅機響了起來。趙安邦走過去接電話,邊走邊說,“孫魯生,你不要說了,別管是地雷還是衛星,都不在你省國資委的職責範圍,是地雷,漲上去也不會長久, 還會跌下來,讓股民和市場去說話嘛,好了,就這樣吧!”
也隻能這樣了,身為省長的高級領導要接保密電話,自己在麵前不合適。可孫魯生心裏真是不服:這位省長精明過人,怎麽就沒想到一個簡單的問題呢?既然現在發現了地雷,就得想法把它排除,怎麽能讓它日後踩上去再爆炸呢?況且綠色田園不是外省的上市公司,是漢江的上市公司,真鬧出個什麽大醜聞來,他省長臉上不也掛不住嗎?!就算出於私心,非 要保護本省的上市公司也不能這麽保護嘛!
然而,見趙安邦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便也沒再多說,隻好心提醒了句,“趙省長,錢惠 人市長的老婆崔小柔就在這家公司,你最好讓錢市長注意點影響!”
趙安邦一怔,拿起的話筒又放下了,“哎,孫主任,你什麽意思啊?”
孫魯生說:“沒啥意思,就是提個醒嘛,白小亮出事後,外麵議論不少哩!”
趙安邦臉一拉,“白小亮出事和錢惠人有啥關係?瞎議論什麽?就事論事,說他老婆— —他老婆又怎麽了?也參預炒股了?她是不是這家公司的大股東啊?”
孫魯生這才後悔起來:趙安邦和錢惠人是什麽關係?據說趙安邦正琢磨著要把錢惠人往副省級上推呢,她這不是自找麻煩嘛!於是,就事論事道:“我在綠色田園董事名單上看到 了崔小柔的名字,持股數八千股,是不是參預炒股我不清楚!”
趙安邦說:“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四處亂說,更不要瞎聯係!現在哪個上市公司高管人員 不持股啊?老錢現在已經夠難受的了,魯生,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
省長大人這種態度,她還有啥可說的?於是隻得連連應著,退出了門……
錢惠人一直把女兒盼盼送到省城機場安檢處,眼看著盼盼從豔紅的小坤包裏掏出飛機票、登機牌和身份證,遞到一位女安檢人員麵前。女安檢人員對照身份證看了看,職業性的目光在盼盼俊俏的小臉上停留了隻一兩秒鍾,便在登機牌上蓋了安檢章。盼盼把女安檢遞出來的身份證、飛機票、登機牌胡亂抓在手上,衝著安全隔離線外的錢惠人揮了揮手,強作歡顏 地說了句,“老爸,你回吧,我走了!”
錢惠人卻不放心,大聲囑咐說:“把身份證和飛機票收好,收到包裏去,隻留著登機牌 就行了!還有,下飛機見到你媽後,馬上給我打個電話,別忘了啊!”
盼盼真是個乖乖女,當即打開小坤包,把身份證、飛機票放到包裏,隻拿著一張登機牌 走進了安檢門。通過安檢門後,再次向錢惠人揮手,“爸,你回吧!”
錢惠人不願走,眼裏含著欲滴的淚,衝著盼盼無聲地揮了揮手,讓盼盼先走。
盼盼先走了,腳下的高跟鞋在花崗岩地麵上擊出一串脆響,身影一閃,消失在候機大廳流動的人群中。錢惠人眼瞳裏留下的最後影像是盼盼的白色上衣和那隻背在身後的豔紅的小 坤包。小坤包是他這次在省城給女兒買的,真正的意大利名牌。
一切都過去了,該澄清的都澄清了,噩夢總算做到頭了。開車趕回寧川的路上,錢惠人 倚在後座上佯裝打盹,心裏默默咀嚼著在省城這兩天一夜的痛苦經曆。
趙安邦的反應在意料之中,這位老領導不可能對他和盼盼的悲傷遭遇無動於衷。於華北那裏本來沒想去,趙安邦非讓去,也隻好去了,沒敢帶盼盼——他真怕一場不可避免的難堪 ,再次刺激女兒那顆已飽受刺激的心。
沒想到的是,於華北的態度竟也很好,吃驚過後,便歎息起來,一再說孫部長當年不該做《西廂記》裏的崔母,硬把張生和鶯鶯給拆散了,鬧了這麽一出當代愛情悲劇!於華北再三交待,要他在各方麵多關心盼盼,還很動感情地說,“盼盼沒啥錯,你這個做父親的要把 欠她的愛都還給她,讓她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做人!”
然而,於華北畢竟是於華北,他該說的全說了,謎底攤開了,於華北仍沒就白小亮一案透露任何信息。他再三說向白小亮借款時打了欠條,人家就是不接碴,既沒說有這張欠條,也不說沒有。因此,他就不能不警惕:於華北說讓盼盼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做人是什麽意思?當真是出於同情和善意嗎?是不是想把他拖到陽光下曬曬?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有個私生女,能公開嗎?真公開出去,家裏鬧得一塌糊塗不說,社會上也會議論紛紛!別說上什麽副省級了,隻怕這個廳局級的市長也沒法當了!這事適當的時候還得和趙安邦提一提,讓老領導 找於華北再做做工作。
借款的事倒不怕,就算真找不到那張借條了,白小亮也不會不負責任地瞎說一氣,在沒有任何根據的情況下,誰也不能認定他就是受賄!事實也是這樣,到目前為止,不論是於華北還是省紀委,都沒找到他頭上,況且,這四十二萬他正在想法還。趙安邦提醒得對,這事是不能再拖了,就是再困難,也得想法先了結,看來,必須和老婆動一次真格的了,這還沒 著落的十五萬她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老婆崔小柔應該說還是不錯的,從結婚那天起,就把他的生活全管起來了,吃喝穿戴,都用不著他操心,舒服倒是舒服了,卻也把他管死了。尤其是有了盼盼這檔事,他就受大罪 了,每年總要貼補盼盼一些錢的,連貪汙公款的心都有……
正這麽在車上胡思亂想著,手機突然響了——竟是趙安邦打來的電話!
趙安邦很不客氣,開口就問:“錢胖子,那個綠色田園又是怎麽回事啊?”
錢惠人沒任何思想準備,以為趙安邦要了解許克明什麽情況,便說:“趙省長,綠色田 園老總許克明您不是見過嗎?挺不錯的一個小夥子,很有想法……”
趙安邦打斷了錢惠人的話頭,“我問的不是許克明,是你老婆!你家崔小柔是不是這家 公司的董事?是不是還持有這家公司的股份啊?你給我說說清楚!”
錢惠人這才明白過來,“趙省長,你說這個啊?那我匯報一下:綠色田園是老上市公司電機股份重組過來的,崔小柔和我結婚後,從深圳調到寧川電機廠,後來電機廠改製上市就按規定持股了,最初是三千股,配了幾次股,現在大約有七八千股吧?如果您老領導認為這 影響不好,我……我馬上讓小柔把持股全退掉就是了!”
趙安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這樣,倒也不一定退股,但董事最好不要當!你錢胖子做 著寧川市長,你老婆是上市公司董事,總會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嘛!”
錢惠人鬱鬱道:“好,趙省長,我聽你的,讓小柔退出董事會就是了!”又說,“現在 的情況你清楚,有些人就是要整我,是不是又有人做小柔的文章了?”
趙安邦口氣緩和下來,“這你別瞎想,是我對你嚴格要求,你理解就是了!”
錢惠人想:肯定又有什麽人跑到趙安邦那瞎嘀咕了,官場險惡,人心難測啊!
因此,當晚從省城回到家,錢惠人的臉色很不好看,對崔小柔鄭重交待說:“小柔,你明天就到綠色田園去,告訴許克明:你這個執行董事不能再當了,手上的那點股票也轉給其 他董事,或者幹脆賣掉,和綠色田園公司徹底脫離關係!”
崔小柔很意外,“老錢,你發什麽神經?我是公司老人了,為啥要退出?”
錢惠人一聲長歎,“還不是為了顧全大局嘛,安邦省長好心提醒的啊!”
崔小柔益發意外,“安邦省長咋這麽敏感?該不是誰又背後打黑槍了吧?”
錢惠人壓抑不住了,發泄道:“那還用說?人家該出手時就出手嘛!”
崔小柔發起了牢騷,“那他趙安邦就不說話?又想犧牲你了?老錢,不是我挑撥離間,我看你這位老領導就是滑頭!論能力,論貢獻,論關係親疏,你都不該在王汝成之下!他倒 好,對裴一弘言聽計從,讓王汝成做了書記,讓你做市長……”
錢惠人不悅地打斷了崔小柔的話頭,“行了,行了,過去的事還說啥啊?再說,這種事 要省委常委會決定,也不是安邦省長一個人說了算的,我們得理解!”
崔小柔說:“理解?怎麽理解?我算看透了,這種滑頭領導,你不跟也罷!”
錢惠人心煩意亂,“你能不能少說兩句?怕我還不夠煩啊?!”略一停頓,又說,“哦 ,對了,還有個事:你給我到銀行去一趟,取十五萬回來,我有急用!”
崔小柔不悅地問:“你要這麽多錢幹什麽?又不少你吃,不少你喝!”
個中隱情沒法說,錢惠人隻能耍野蠻,“?嗦什麽?讓你取你就去取嘛!”
崔小柔才不吃這一套哩,“叫什麽叫?實話告訴你:銀行沒錢,那些存款我都轉到股市 上去了,證券部的同誌正幫我炒綠色田園,都漲40%了,還有得漲哩!”
錢惠人手一擺,“這我不管,反正我明晚必須拿到這十五萬!”又警告道,“小柔,我 重申一下:股票不能再炒了,你一定要記住自己的身份,注意影響!”
崔小柔這下火了,俊俏的大眼睛裏溢上了淚,“錢胖子,那你還讓不讓我活了?你當市長,我既不能在市委、市政府任職,又不能當上市公司的董事,還不能炒股,那讓我以後幹 什麽?當家庭婦女?靠你養活?你掙幾個錢啊?養得起嗎?!”
錢惠人也覺得有些過分了,想了想,妥協說:“要不,你就在許克明手下搞點行政事務 性工作吧,反正別再在董事會呆著,這對我確實有消極影響啊!”
崔小柔抹去眼中的淚,“這我聽你的,那你也說清楚,要十五萬幹什麽?”
錢惠人卻不說,“你別問,反正這個錢我必須盡快拿到,你別逼我犯法!”
崔小柔大概知道事情比較嚴重,口氣緩和下來,有些可憐巴巴,“老錢,你總得說說是 啥事嘛!十五萬咱們不是拿不出,可你別讓我這麽提心吊膽好不好呢?”
錢惠人心裏一動,馬上順水推舟,一聲誇張的長歎過後,表情極是沉重,信口開河道: “知道我為什麽去省城嗎?省紀委領導找我談話了,麻煩怕是不小啊!”
崔小柔馬上想到了於華北,“是不是那個姓於的家夥又做你的文章了?”
錢惠人“哼”了一聲,“這還用說?天明書記的兒子白小亮不是進去了嘛!”
崔小柔這才有些怕了,見他不說具體情況,也沒敢再追問,次日上午便提了十五萬現金 出來,裝在一個服裝袋裏交給了他,他當晚便帶著錢去了池雪春家。
池雪春拿到錢很高興,透露說:“錢市長,你放心,聽說那張欠條找到了!”
錢惠人眼睛一亮,“真的?池大姐,快說說,在哪裏找到的?誰告訴你的?”
池雪春說:“聽紀委一位熟悉的朋友說,是在小亮辦公室的文件櫃裏找到的,夾在一本 日記本裏,確實是四十二萬,欠條上的日期是二??一年十二月三日。”
錢惠人道:“這就對了嘛!我記得也是十二月,具體日子記不清了!”又苦笑著抱怨說 ,“這個小亮啊,差點害死我了,這張欠條找不到,我可就說不清了!”
池雪春真誠地說:“那也說得清,我就從沒懷疑你會受小亮的賄!這話我也和安邦省長 說了,不過,盼盼的事我話到嘴邊還是沒敢說——這你交待過的!”
錢惠人歎息道:“池大姐,你為我保密,沒和安邦省長說,我可全坦白了,不但找了安邦,還被安邦逼著去見了於華北!欠條找不著,不說清怎麽行啊!”苦澀地一笑,“再說, 我也很不應該啊,這款一借就是一年多,總是個錯誤嘛!”
池雪春感歎說:“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一年多還不了錢,正說明你清廉!”
錢惠人眼睛一紅,淚水差點下來了,“有你這句良心話,我就知足了!”
池雪春又想了起來,“哦,對了,錢市長,還有個好消息哩: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叫什麽綠色田園,這支股票挺好的,這陣子突然漲起來了!證券公司說,他們趁機把股票全給 賣光了,小亮賬上的虧空其實也沒多少,最多不超過五十萬!”
錢惠人大喜過望,“池大姐,這……這可太好了!隻要沒造成巨額虧損,將來小亮也不 會判多重的刑,這麽一來,我……我這心裏也會多少好受些!”
池雪春說:“不過,也有些遺憾。股票賣得早了些,聽證券公司的同誌說,如果綠色田 園這兩天再賣的話,小亮賬上不但不會虧錢,還能賺上個幾十萬哩!”
錢惠人道:“池大姐,這你就別遺憾了,股市上的事說不清楚,風雲變幻啊,漲起來很 快,跌下去也很快,能落得目前這個結果就算萬幸了!”
池雪春倒也挺想得開,“就是,就是,錢市長,我這也不過是隨便說說!”
從池雪春所住的二區五號樓一路往一區十號自己家走時,錢惠人心徹底放下了:欠條到 底找到了,四十二萬還清了,自己今夜可以及早睡個安生的好覺了。
沒想到,這晚,文山市常務副市長馬達偏偏跑來了,他進門時,馬達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崔小柔說著什麽。見他進了門,馬達觸電似的從沙發上跳起來,上前拉著他的手開玩笑說:“哎喲喲,我的錢大市長,您可披星戴月回來了!怪不得你們寧川搞得這麽好,那是因 為有您這麽一位不知勞苦的人民公仆啊,佩服,佩服!”
錢惠人一把打掉馬達的手,“別肉麻了,真佩服我,就把你們文山搞搞好!”
馬達仍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樣子,反客為主地拉著錢惠人在沙發上坐下,“是的,是的!錢市長,我今晚來,還就是想和你說說文山!文山是我的管區,也是你的老家,搞不上去對 誰都不好!對我來說是沒政績,對你來說是臉上無光嘛!”
錢惠人臉一沉,“笑話!文山的常務副市長是你,市長沒準馬上也是你了,和我有什麽 關係?寧川搞好了我臉上就有光了!說吧,說吧,是不是又要宰我啊?”
馬達直笑,“錢市長,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這次找你,既不涉及兩市之間的合作項目 ,也不涉及融資借款,就是路過寧川,想你了,來看看你,放心了吧?”
錢惠人不敢放心,“馬市長,這麽多年了,誰不知道誰呀?說你的事吧!”
馬達想說卻又沒說,看了看坐在對過的崔小柔,“哎,崔女士,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讓我和錢市長說點私房話?放心,和愛情無關,完全是憂國憂民的事!”
崔小柔起身走了,邊走邊說,“別整天憂國憂民了,談點愛情也沒關係!”
馬達待崔小柔進了臥房,才說起了正事:“錢市長,你可能聽說了吧?於華北副書記最近去了趟文山,我估計是代表省委考察我們文山班子的,可人家偏說是來搞調研,關於文山 的班子怎麽調,一句口風沒透,連他的老部下田封義心裏都沒底!”
錢惠人知道趙安邦和裴一弘對文山的班子很不滿意,一直想動,可也聽說於華北對現班子想保,反正都與他無關,他自己的事還煩不完呢!便敷衍說:“田封義怎麽會沒底?他和 於華北書記是什麽關係?馬市長,老田隻怕沒和你說實話吧?!”
馬達直擺手,“不是,不是!這情況我知道,於華北在幾個不同場合批了我們,誰都沒輕饒,包括對田封義!當然,也該批,文山這些年是沒搞好嘛!劉壯夫書記三天兩頭住院,田封義能力太差,讓我這個常務副市長怎麽辦?我真是孤掌難鳴啊!錢市長,咱們是老夥計 了,我這一肚子委屈還真得好好和你說說哩……”
錢惠人不想聽,阻止說:“哎,哎,馬市長,你打住吧!你的委屈和我說什麽?我又不 是省委、省政府領導,你找裴書記、安邦省長、於書記他們說嘛!”
馬達道:“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在安邦省長麵前墊個話!你別誤會,我這可不是跑官啊,我是想幹事!我醞釀了一個甩賣國企、振興文山經濟的計劃,可於華北聽都不願聽 ,我估計於華北和省委不想讓田封義和我進這關鍵的一步啊!”
錢惠人嘴上不說,心裏卻想:你最好別進這關鍵一步,你進了這一步,隻怕文山還是沒 希望!你還委屈,從管工業的副市長,到管全麵的常務副市長,你幹成了啥?
馬達還在喋喋不休,“錢市長,看在當年咱們在白山子的份上,你老弟說啥也得幫我做 做安邦省長的工作!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咱安邦省長最聽你的!”
錢惠人笑著自嘲道:“安邦省長聽我的?我是中央領導啊!馬市長,要我看,這事最好 還是你親自和安邦省長去說,可以說說你振興文山的計劃設想嘛!”
馬達不高興了,“看看,不夠朋友了吧?不瞞你說,我已經聽到風聲了,省委很可能從 你們寧川和平州派幹部到文山去搞占領,我幹事的舞台隻怕沒有了!”
錢惠人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哦,這倒不是沒可能,對文山的班子,省委一直就 想動嘛!現在又把文山定成了北部地區的經濟輻射中心,班子肯定要加強!”
馬達說:“所以,錢市長,這忙你得幫啊!你和安邦省長說嘛,真不讓我當市長,就讓我換個環境,去偉業國際集團去幹番事業吧!最好是董事長兼總經理,讓我組閣挑個黨委書記!我聽省國資委的同誌說了,偉業國際已經劃給省裏了,國資委孫魯生他們正在接收,原 來的老總白原崴又逃到海外去了,正是個機會哩!”
錢惠人心裏苦笑:就衝著你想去做一把手,人家白原崴豈有不逃往海外的道理?不過, 對白原崴逃亡一事,他倒真沒聽說,便問:“哎,誰說白原崴逃了?”
馬達眼皮一翻,“沒逃嗎?我們文山的同誌都在傳嘛,說是逃到南非去了!”
錢惠人哭笑不得,“那我告訴你吧,白原崴沒逃到南非,逃到月亮上去了!”
馬達手一揮,“甭管它南非還是月亮吧,反正偉業國際不是白原崴的了!”
錢惠人說:“那也不是你馬市長的!”說罷,又是一個不無誇張的漫長哈欠。
馬達臉上掛不住了,“錢市長,你咋哈欠連天的?對老哥這麽不負責任啊?”
錢惠人隻得繼續應付,“好,馬市長,你說,你說,我這不是在聽嘛!”
馬達又說了下去,口氣中帶著戲謔的不滿和抱怨,“錢市長,你別一闊臉就變嘛!我今天來找你,也不是沒原因的!不是你,十七年前我能拉著一個浩浩蕩蕩的軍工廠落戶文山嗎?今天來你家的路上我還在後悔:你說我當年咋這麽倒黴呢?怎麽會在省城大眾浴室撞上你 和安邦省長?怎麽就被你們倆騙到文山來了呢?”
錢惠人一怔,笑道:“哎,哎,馬市長,打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馬達實在是個活寶,搖著頭發花白的大腦袋,和他坐近了一些,“我的錢市長啊,你這話就不對了嘛!怎麽能讓它過去呢?回憶一下過去有好處,‘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弗拉基米爾?伊裏奇說的!”馬達的臉上現出了回憶的神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老哥當時可沒這麽發達,隻是白山子縣工業辦公室主任吧?安邦省長當時是管工業的副縣長,是不是?你和安邦省長搞了個空蕩蕩的工業園,四處拉項目,拉得好辛苦啊,到省城出差連招待所都舍不得住,住洗澡堂!”稱呼在不經意中變了,錢市長變成了錢主任,“錢主任,真是天意啊,曆史把我們拋進了省城大眾浴池,讓我們遭遇了一場偉大的洗澡!我們彼此坦誠相見了,絕對坦誠哩,你、我、安邦縣長,身上全都赤裸裸一絲不掛,那是真理與真理的曆史性 會晤啊……”
錢惠人眼前不禁浮出一片水霧蒸騰的迷蒙,十七年前的那場偉大的洗澡伴著馬達不無誇張的回憶性述說重現在眼前。馬達說得不錯,那時,他隻是文山白山子縣工辦主任,還是副主任,分地落下的處分沒撤銷,趙安邦想提也提不起來,隻能讓他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那時真難啊,他和趙安邦若不是在真理的浴池中碰到了馬達,哪會有後來幾年白山子鄉鎮 工業的起步和城關工業園的一片紅火啊!
十三
一九八七年省城大眾池室的浴池裏一片麵湯似的混濁。泡在同一池混水中的錢惠人、趙安邦和馬達,隔著一層白蒙蒙的水霧,還天各一方,尚未相會相知。如果那天趙安邦硬是不讓錢惠人幫著搓背,二人提前離去了,真理和真理的曆史性會晤就將失之交臂。事後回憶起來,錢惠人還想,創造曆史有時是必然的,比如由劉集鎮分地引發的三十年不變;有時卻具 有偶然性,比如發生在省城的偉大的洗澡。
那時真苦啊,趙安邦帶了個行政記大過處分,到文山地區最窮的農業縣白山子做分管工業的副縣長,這明顯是不受重用。幾個副縣長中,農業縣長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是政法縣長,趙安邦竟排在分管文化教育的副縣長之後。這個排法也不是沒道理,南部各市縣鄉鎮企業迅速崛起時,白山子還在以糧為綱哩!縣辦工業隻有一個百十號人的編織廠、兩家地方國營性質的小飯店和十幾個集體所有的鄉村合作社。趙安邦到任後轉了兩天,就把這點家底全摸清了:全縣所有工業資產不足三百萬,都不如南部市縣一個自然村的家當多。他這才在縣長辦公會上提出:向南方學習,自費開發,上馬搞工業園。錢惠人跑到白山子投奔趙安邦時,趙安邦很高興,當即表態說,“好,好,胖子,那你就過來吧,我和縣委組織部說說,馬上 商調!”
他正式調過來做縣工業辦公室副主任時,工業園的地已圈下了,就在縣城東麵城關鎮上。在趙安邦的堅持下,縣委、縣政府聯合下發了個工商強縣的一九八七年第三號文件,規定:在自理口糧、自籌資金、自建住宅、自謀出路的前提下,歡迎農民到城關鎮搞開發,可以在鎮上建房,在工業園設店建廠。文件一公布,各鄉農民紛紛湧進城,縣工辦一下子熱鬧起來,簡陋的辦公室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幾天內就有上千戶農民登記建房,三百多戶準備在 工業園設店建廠,押金收上來兩千多萬。
然而,白山子畢竟不是南部發達地區,底子太薄,老百姓太窮,最初的喧囂熱鬧過後,他和趙安邦不無悲哀地發現:農民們向往的是城鎮戶口,他們既沒有資金,也沒有能力支撐起城關工業園這片新天地。除了工業園內的小商品市場,真正入園的正經工業企業幾乎沒有,規劃中的工業區還種著莊稼。趙安邦坐不住了,自己帶頭跑項目,也趕著他和縣工辦的同誌下去跑。跑的結果並不理想,那時的寧川、平州、省城都在大上工業園,有的還是國家級的,投資環境,優惠政策,都是文山比不了的。在省城大眾池室碰見馬達那晚,他和趙安邦又經曆了兩場艱苦而無效的談判,廠房用地降到每畝三千元,倒貼七通一平的費用,人家都 不願來投資。
那晚,錢惠人見趙安邦身心交瘁,無精打采,要給趙安邦搓背,說是搓搓舒坦。一搓果 然舒坦了,趙安邦搭拉著濕腦袋,坐在浴池邊搖搖晃晃,差點兒睡著。
就在這時,錢惠人無意中聽到了浴池另一角馬達和一位姓李的副廠長的對話。
馬達說:“平州沒戲,我估計省城也沒戲,誰也不敢違反國家戶口政策啊!”
李廠長說:“省城不是還沒回絕嗎?能給二百個戶口也成,你我解決了嘛!”
馬達說:“老李,這夢你別做,要解決就得一起解決,當年咱3756廠是從省城遷到大西南的,要回得一起回,這四千多人都是我們漢江子弟啊!不能讓他們獻了青春獻子孫!要想 自己回來,我不是沒門路,可我能這麽走嗎?不要臉啊!”
李廠長歎著氣說:“馬書記,這麽說省城也沒戲,誰敢收下咱四千多人啊!”
馬達從浴池裏站了起來,走到蓮蓬頭下淋浴,邊淋邊發狠說:“老李,我還就不信了, 這麽好的一個轉產軍工廠,還有四千萬元的安置費,會在漢江省花不掉!”
天哪,還有這種事!一個轉產的軍工廠,帶著四千萬元的安置費,竟在漢江省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這難道是上帝的聲音嗎?是的,是上帝的聲音,上帝已經降福人間了!錢惠人頓時熱血衝頂,一把推開昏昏欲睡的趙安邦,也不管趙安邦舒服不舒服了,嘴上喊著“馬書記 ”,跌跌撞撞衝到蓮蓬頭下,準備實現和真理的會晤。
不料,因為太激動,錢惠人在距馬達一步之遙的地方滑倒了,摔了個仰麵朝天。
馬達嚇了一跳,抹去了臉上的水,低頭看著錢惠人問:“哎,你認識我嗎?”
錢惠人不顧屁股上的疼痛,爬起來,賠著笑臉道:“現在不就認識了嗎?”
馬達疑惑地審視著錢惠人,“哎,我說同誌,你什麽意思啊?”
錢惠人一把拉住馬達的手,用力握著,“馬書記,漢江人民歡迎你!”
馬達甩開錢惠人熱情的手,一臉嘲諷說:“老弟,你代表漢江人民?你?”
錢惠人這才發現自己口氣太大了,忙喊趙安邦,“趙縣長,來項目了!”
趙安邦那當兒還蒙?著呢,坐在浴池邊說:“胡說啥呀,快衝衝走吧!”
錢惠人硬把趙安邦拖到馬達麵前,這才讓趙安邦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這次光著屁股的曆史性會晤,嗣後被馬達說了多少年,一直說到今天。在馬達嘴裏,趙安邦省長和錢惠人市長當年落魄著呢,哪有今天這份威風?為把他和3756廠拉到文山,好話說盡,笑臉賠盡,連褲衩都沒來得及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他談判了。這種談判在古今中外的商業談判曆史上前所未有!趙安邦卻不承認,笑罵馬達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錢惠人後來見了馬達,就敲打說,閉住你的臭嘴吧,都當上副市長了,還不知道為尊者諱?你狗東西少四 處敗壞安邦省長的光輝形象!
光輝是後來的事,一九八七年見到馬達的時候,趙安邦的形象並不光輝,他的形象就更不光輝了,說落魄是客氣的,落魄中還有份窮凶極惡。因為窮自然就凶了,拉項目,找投資弄得急紅了眼,餓狼一般,豈有不惡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和趙安邦玩笑說,實在不行就綁兩個大款過來,不在咱工業園投個千兒八百萬就不放人!因此,馬達和他們3756廠四千人的戶口問題在省城、平州是難以解決的大麻煩,在他和趙安邦看來,根本不算什麽事!他們連地都敢分敢賣,還怕違反戶口政策?趙安邦在大會小會上不止一次說過,隻要能把工業園搞上 去,啥都能試!
然而,讓他和趙安邦都沒想到的是,馬達也是個敢闖禍的祖宗。3756廠麵臨的不僅僅是四千人的戶口問題,還有抗命的問題。在此之前,國家已將3756廠就地安置到大西南原廠附近的一個小縣城,準備轉產電視機,已經在蓋廠房了。如果真把馬達和3756廠拉到城關工業 園,不但馬達要倒黴,他和趙安邦也得受連累。
馬達也不隱瞞,當晚和他們一起吃夜宵時,就實話實說了:“趙縣長,錢主任,咱們是光著屁股見麵的,沒啥掖著藏著的!我抗命把這麽大一個廠,四千人拉到文山落戶,有相當風險。也許會驚動國家有關部委和兩省領導層,我很可能被撤職開除黨籍!可我認了,3756廠本來就是從漢江省遷到大西南去的,同誌們想回遷漢江是一個原因,另外,目前所謂的就近選址也不科學,那鬼地方連火車都不通,將來怎麽發展?我和李廠長還有黨委反複研究了幾次,最終決定冒險闖關!所以,也請你們想好了:你們是不是真敢冒這個險?其實你們沒 義務陪我們冒險!”
這可真是開玩笑:世上竟還有這種人,這種事!錢惠人當時就想,這項目隻怕又黃了!一個四千人的大廠抗命不遵,自說自話跑到文山來了,大西南那邊能不追查?能不找漢江省 委、省政府?看來這不是上帝的聲音,也許是魔鬼的聲音。
趙安邦真夠大膽的,明知此事不可為,仍於窮凶極惡中不願放棄,繼續與魔共舞,“馬書記,我很敬佩你的道德勇氣,就衝著你沒扔下一廠職工自己調回來,我說啥也得成全你!咱現在什麽也別說,你先到我們文山城關工業園實地看看,如果還滿意的話,我們也派人去你們廠子考察一下,看看你這個廠是不是真的生產電視機?你要生產機槍、大炮啥的,我們 就不敢要你了,我們工業園可不造軍火!”
馬達樂了,“趙縣長,你放心,我們廠一直生產軍工儀表,前年轉民品了,上了生產線,試產電視機,現在電視機可是大熱門啊,內部憑票供應!你們來吧,我用內部職工價一人 賣給你們一台彩色電視機,別看還沒牌號,質量好著呢!”
相互考察都很滿意。城關鎮雖說不在文山市內,可距文山城區並沒多遠,隻半小時車程,文山又在鐵路線上,有個大火車站,四通八達,交通便利。趙安邦帶著縣工辦的兩個同誌 去了趟大西南,當真抱回來一台無牌號的十四英寸彩色電視機。
指著那台彩電,趙安邦樂嗬嗬地說:“同誌們,這可是天上掉餡餅啊,從今開始,咱們文山要生產彩電了,而且就在咱們城關工業園生產!這才叫真正的大項目哩,這個大項目一上,就得上配套廠,比如,相關元件廠啊,紙箱廠啊,還有服務方麵,一方水土就帶活了! ”說這話時,趙安邦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冒險了。
錢惠人及時提醒說:“趙縣長,你別光想著天上掉餡餅啊,咋就沒想到犯錯誤?搞不好這可又是一次分地事件,也許比分地還嚴重,陳同和書記和省裏饒不了咱們!”又建議說, “真要幹,最好匯報一下,看看市裏和省裏是什麽態度?”
趙安邦當場否決了,“匯報什麽?這種事能匯報嗎?一匯報準不成!”
這期間又出了點小插曲:馬達一看趙安邦態度積極,騎在驢上又想找馬了,厚顏無恥地提出,自己帶過來的是個團級廠,窩在白山子縣的城關鎮太委屈了,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 是進文山城發展,而且,文山市委還應該給他們相應的待遇。
趙安邦哭笑不得,還不敢發火,怕弄黃了這筆風險生意,隻能報之苦笑,“馬書記,我真不知你是怎麽想的!你團級單位,我也縣級單位,你這待遇我怎麽給?讓市委給?你覺得 這事能向文山市委匯報嗎?哪個傻爹敢收你這叛逃過來的野種?”
馬達直樂,“你趙縣長不就是個傻爹嗎?你思想解放,你就收了啊!”
趙安邦道:“那我也告訴你,像我這樣的傻瓜沒幾個,碰上我算你運氣!”
馬達叫道:“不也是你的運氣嗎?我拎著烏紗帽給你們帶來個大項目!”
趙安邦笑了,“那你還惦記相應待遇?弄不好,咱們全下台滾蛋!”
馬達很義氣,“別,別,趙縣長,這話我一直想和你說: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反正我在劫難逃,犯不上再拖個墊背的!我要對得起四千漢江子弟,也得對得起你趙縣長,不能讓 你辦了好事還倒黴!你啥都不知道,是受蒙蔽的革命幹部!”
這其實也是趙安邦想說而不好意思說的。多少年過後回憶起來,趙安邦還誇馬達,說是 那時的馬達真不簡單,有責任心,有道德感,還有押上身家性命的勇氣!
於是,一場驚動國家部委和省委、省政府的軒然大波平地而起……
十四
馬達此生經曆的最悲壯的事件,就是一九八七年五月,從三千裏外的大西南率著3756廠四千人進行大轉移。動遷之前,一切都是嚴格保密的,除了廠黨委成員和幾個廠長,沒人知道這次抗命遷廠的決策內幕和運作情況。為蒙住當地政府,五月一日夜間已要走了,馬達和廠領導還陪著當地縣長、書記喝了場酒。席間和主管縣長大談了一通新廠房建設的事,說是 一定要在年底前把廠子從山窩裏遷到縣城。
喝罷酒,回到六裏溝廠部,馬達和廠黨委連夜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在會上宣布了遷廠決定,要求全廠幹部職工搭乘各種交通工具,於五月五日之前離廠,五月十日前帶著戶口本到 漢江省文山城關工業園報到,辦理戶口手續,逾期責任自負。
一切都經過精心策劃:國家部委撥下來的四千萬元安置款已悄然轉走,生產設備拆除打包,連山窩裏的廠房、住房都找好了新主家,簽了個連賣帶送的協議。趙安邦和錢惠人那邊十分積極,配合默契,在文山地區代為征集了八十多輛卡車,經三千裏跋涉悄然開進了山,承擔運載生產設備的任務。對職工的安排也是細致到位的,文山火車站和城關工業園都設了接待處,有專門的班子接待。這邊頭一批五十多輛卡車載著生產設備準備出山時,趙安邦的 電話就過來了,說是已在恭候。
盡管沒能如願遷往省城、平州,而是遷往文山,可總算回到了漢江省,全廠幹部群眾還是很滿意的。遷廠進行得十分順利,五天之內四千人幾乎全出了山,近千噸機器設備也一批批運了出去。因為設備太多,有些就先運到附近關係單位藏了起來。待當地政府有所察覺時 ,大山窩裏的那個3756廠已是一片狼籍的廢墟了。
大西南當地領導們幾乎氣瘋了,跑去上級地委匯報。地委領導不敢輕信,調查屬實之後,才向省委正式匯報。省委根本不相信會有這麽膽大包天的事情,又下去了解情況,了解清楚後,向國家部委緊急通報。盡管各級都抓得很緊,但還是晚了一步,國家部委有關部門打 電話找到漢江省時,已是十二天零十一小時過去了。
這十二天全在馬達和趙安邦事先的計算之中,他們要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在這短短十二天裏,3756廠四千人在文山市白山子縣以迅雷不及眼耳的速度落了戶,國營山河電視機廠也在城關工業園正式掛了牌。掛牌時,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全出席了,趙安邦還把文山市委書記陳同和請了過來。陳同和挺高興,在掛牌儀式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 話,對山河電視機廠落戶文山表示了熱烈的歡迎。
然而,讓陳同和沒想到的是,出席掛牌儀式回來的當天下午,省政府辦公廳的電話就打來了,追問陳同和和文山市委,知道不知道有家代號為3756的軍工廠遷到文山來了?陳同和可不知道3756廠和山河電視機廠本是一回事,回答省政府辦公廳說,沒這回事。次日一早,省委辦公廳又來了個電話,還發來了幾份電傳材料,其中有大西南那個兄弟省區的相關通報,3756廠的情況介紹,和國家部委調查3756廠去向的明碼電報。陳同和看過這些材料才算弄明白,山河電視機廠落戶城關工業園是怎麽回事?!一怒之下,當即把馬達和趙安邦同時叫 到了市委。
談話是分開進行的。陳同和和趙安邦談時,馬達就在隔壁房間忐忑不安地坐著,思索對策。其實也沒啥好對策,這場暴風雨本來就在預料之中,該死該活X朝上,反正四千人的戶口落在文山了!隻是覺得有點對不起趙安邦,他根據幹部職工的意願和企業發展的考慮抗命 遷廠蓄謀已久,趙安邦不是同謀,不該為他陪綁。
然而,陳同和不但把趙安邦看成了同謀,甚至把趙安邦當成了主謀,口氣嚴厲地對趙安邦訓個不停,聲音一陣陣傳到門外:“……你這個趙安邦,就是不接受教訓!在古龍縣管農業,你敢分地!到白山子管工業,你敢私自接收這麽大一個軍工企業!你說怎麽辦吧?國家 部委和省委都追過來了,讓我們文山市委怎麽解釋!”
趙安邦被訓慘了,徒勞地辯解著什麽,聲音很小,馬達支著耳朵也聽不清。
後來,又聽到陳同和高聲說:“什麽餡餅啊?這種餡餅不好吃,要噎死人的!這事和分地的性質雖然不同,可仍然是十分錯誤的!你趙安邦是黨員幹部啊,怎麽能這麽胡來呢?國 家部委對3756廠的安置是否合理與你有什麽關係?找死啊!”
趙安邦又解釋起來,內容仍聽不清,不過,馬達能想像到趙安邦的狼狽。
陳同和最後說:“行了,這我知道,我也希望馬達和他這個廠能留在文山,省裏和北京的工作我和市委做做看吧!不過,你別再狡辯了,別說事先不知道!這麽大一個廠子過來, 能沒手續嗎?你就不問問那個馬書記?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趙安邦灰頭土臉出來後,馬達才被叫進辦公室,進去時,馬達多少有些底了。
果然,陳同和對他很客氣,“馬達同誌啊,說說吧,是怎麽個事啊?現在國家部委四處 發電報,找你們這個3756廠,你們敢和國家捉迷藏,我可不敢啊!”
馬達便說了起來,隻談自己和廠黨委的決定,絕口不談省城的偉大洗澡以及和趙安邦、 錢惠人私下進行的秘密談判,信誓旦旦地保證說,趙安邦是受了他的騙。
陳同和不信,譏諷說:“馬達同誌,你別替趙縣長打掩護了,你膽子不小,我們這位趙 縣長膽子更大,要由著趙縣長胡來,他能把聯合國大廈都扛到文山來!”
馬達壯著膽開玩笑道:“陳書記,那趙縣長得算人才!趙安邦要真把聯合國大廈給你扛 到文山來,文山市委的辦公條件就改善了,你幹脆當聯合國秘書長吧!”
陳同和被逗笑了,“馬達同誌,我沒心思和你開玩笑,咱們說正事!不管怎麽說,廠子已經遷過來了,我們文山當然不能讓你們走,該做的工作我們會積極做!但你也要有個思想 準備,國家部委有關部門不會和你就這麽算了,會處分你的!”
馬達點頭道:“陳書記,這我心裏有數,了不起開除黨籍,撤職罷官!”
陳同和想了想,含蓄地說:“也不要太擔心,就算開除了黨籍,也可以重新入黨嘛!你 們那邊如果不把你和其他廠級幹部的檔案轉來,我們可以重建檔案!”
馬達聽到這話想:看來他死不了了,文山市委和陳同和有這個態度,事情就好辦了,何況這次冒險遷廠是為了全廠幹部職工的利益,得到了幹部職工的真誠擁護。往好處想,風波過後自己這個廠黨委書記也許還能幹下去。往壞處想,文山市委也得給他碗粥喝,畢竟是他 冒險抗命給文山帶來了一個偌大的電視機製造企業。
可沒想到後來事情的發展會這麽嚴重。3756廠既已搬遷到文山,再回大西南原址是不可能了,漢江省委出麵協調,陳同和代表市委三次赴京做了大量工作,終於說動國家部委改變初衷,同意將3756廠安置到文山。可這一安置文件下達的同時,國家部委主管局的調查組也下來了,查處重點除了違令遷廠之外,竟還有國有資產流失問題,據說山裏那些連賣帶送的廠房、住房,給國家造成了一千三百餘萬的巨大損失。調查組鄭組長嚇唬他說,馬達同誌, 監獄的大門已對你打開了!
陳同和書記真是個敢擔責任的大好人,並不像錢惠人形容的那樣,是什麽保守人物。陳同和得知這一嚴重情況後,義不容辭地站出來了,幾次找到調查組,軟硬兼施,向那位強硬的鄭組長施加壓力。陳同和說,馬達同誌造成了什麽國有資產流失啊?山溝裏的那些破房子當真值那麽多錢?賣給你,你要嗎?再說,這些房子是協議賣給當地鄉政府的,就算作價低了些,也是便宜了當地政府嘛!鄭組長不買陳同和的賬,要把他帶回北京隔離審查。不料,就在要走的那天,兩千多號幹部職工陸續趕來,將調查組所住的賓館圍住了,嚇得鄭組長麵 無人色,向公安局告急。
公安局一個人沒來,僵持半天之後,陳同和帶著市委辦公廳的一位秘書趕來了。
陳同和指著聚在樓下的黑壓壓的人群,語重心長地對鄭組長說:“老鄭啊,你看看,聽 說你們要帶馬達同誌走,這麽多幹部群眾來給馬達送行,說明什麽啊?”
鄭組長可不糊塗,“陳書記,他們這不是送行,分明是聚眾鬧事!鬧事!”
陳同和笑道:“作為文山市委書記,我沒看到誰在鬧事,倒是發現了一個好幹部,這個 好幹部就是馬達!你們培養了這麽一位好幹部,我要深深感謝你們啊!”
鄭組長最終沒能把他帶走,而是被陳同和灌醉之後,由趙安邦陪同去了北京。到北京後,趙安邦通過陳同和的關係,請出了國家部委的一位老領導,老領導再次出麵協調,最終將這事擺平了。國有資產流失問題沒再追究下去,檔案也轉了,隻不過檔案裏多了個處分決定 :撤銷廠黨委書記職務,開除黨籍留黨察看兩年。
陳同和和文山市委沒把處分當回事,一九八七年底即下文任命他為文山市電子工業局副局長兼山河電視機廠廠長。隸屬關係也變了,變成了市轄企業,廠子雖然還在城關工業園,但卻不歸縣裏管了,趙安邦、錢惠人算是白忙活一場。這個結果是趙安邦沒想到的,據說趙安邦跑到市委找陳同和交涉過一次,問陳同和為什麽?陳同和的回答很簡單,隻硬邦邦的一 句話,“我的原則是,不能讓違規者賺便宜!”
然而,陳同和心裏還是很有數的,實際上讓趙安邦占了便宜,次年二月縣委班子調整,趙安邦由排末位的副縣長一躍而成為縣長兼縣委副書記,錢惠人做了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也 就在那時,於華北從古龍縣委書記調任文山副市長,主管工業。
八十年代末的文山是令人難忘的。那時不是現在,啥都過剩,那年頭除了人啥都緊缺,尤其是彩電,供不應求,次品處理都得憑關係。山河電視機廠真是一片紅火啊,不但廠子效益好,也帶活了文山一方經濟。一直到今天,趙安邦都不能不承認:正是從3756廠落戶城關 工業園那天開始,文山才有了真正的電子工業企業。
白山子鄉鎮企業崛起的第一部發動機也是他帶來的這個3756廠,當年的趙縣長圍繞山河牌電視機做了多少文章啊!電子元件廠、塑品廠、紙箱廠,幾乎把生產山河電視機的所有可以外包的配套生產項目全包攬了。他一般來說還是支持的,能給趙安邦和縣政府幫的忙都幫了,沒啥對不起趙安邦的。當然,也得承認,他目光有些短淺,缺乏預見性,得到市委和陳同和書記的重用後,對趙安邦的態度有點小傲慢,覺得自己不但是廠長,還兼著市電子工業局副局長,有時有點拿腔捏調。可這能怪他嗎?當時誰能料到這位趙安邦縣長後來會青雲直 上,官居省長高位呢?!
十五
馬達可不是有點小傲慢啊,該同誌是一闊臉就變,得意忘形。得到陳同和的賞識,兼了市電子工業局副局長以後,馬達就不知自己姓啥了,儼然一副大幹部的派頭,說話的語調漸漸帶上了拖腔,對他這個當初的盟友,在職縣長不再主動熱情握手了,而是伸出手讓他握。趙安邦不止一次當麵嘲弄馬達說:“馬局啊,你說我和錢主任拉你過來幹啥?風險是我的, 廠子歸市裏,我這不整個一大傻蛋嗎?!”
馬達打著標準的官腔說:“小趙縣長啊,怎麽能這麽說呢?要顧全大局啊,同和書記不 是一再說嗎?要看到全市一盤棋,我們一切工作都要聽從黨的安排啊!”
趙安邦哭笑不得,“馬達啊馬達,你還好意思說!黨安排你們在大西南就地轉產,你怎 麽跑到我們文山來了?我看你是有利就聽黨安排,無利誰的話都不聽!”
馬達繃不住了,哈哈大笑,“安邦,彼此彼此,沒你裏應外合我也過不來!”
每到這種時候,趙安邦總是把手一伸,“知道就好,再給我一些彩電票!”
馬達一開始還算不錯,十張、二十張,多少總是給一些,趙安邦用這些彩電票做禮物,省內外拉了不少關係。後來不行了,省裏、市裏不少人盯上了山河電視機廠,紛紛找馬達要彩電。馬達吃不消,匯報到市裏,市裏做了個決定,一個口子管理,由分管工業的副市長於華北批。趙安邦再找馬達要彩電票,馬達便公事公辦了,讓他找於華北批條。他火透了,授意變電站拉了電視機廠幾次電。道理說得也很堂皇:彩電緊張,電力也緊張啊,農忙時節必須首先保證農業用電!馬達明白是怎麽回事,這才老實了,被迫和縣政府簽了個協議,每年 給縣裏一百台彩電指標。
經濟緊缺的年代,也是官倒盛行的年代。在趙安邦的記憶中,省市有些幹部子弟就靠倒山河牌彩電發了不少財。白原崴當時也是其中一個官倒公司的部門經理,曾跟省委一位副書記的公子到文山來過幾次,有一次,拿著於華北的批條一下子提走了三百台彩電。趙安邦記得,自己還被馬達拉著,陪過他們一兩回,對他們的印象並不是太好,總覺得他們遲早要出事。果不其然,後來沒多久就出事了,省委副書記的公子進去了。樹倒猢猻散,白原崴跑到香港投靠了京港開發公司,憑京港開發的一千萬港幣起了家。待得趙安邦到寧川任職再次見到白原崴時,白原崴已經抖起來了,正張羅著在寧川海滄街十二號蓋那座二十二層奶白色的 偉業國際大廈。
在山河電視機廠最紅火的時候,趙安邦保持著一份難得的清醒,曾不止一次提醒過馬達:經濟緊缺是暫時現象,皇帝女兒不愁嫁的局麵總有一天要結束,勸馬達眼光放遠大一些,和國外著名電器企業合資,引進最新技術,把企業做大做強。馬達聽不進去,始終生產單一的十四英寸彩電,連條十八英寸生產線都不願上。結果九十年代初彩電業第一次洗牌時就敗下陣來,想和國外合資也找不到主了。大屏幕彩電生產線最終引進了一條,生產的彩電卻賣 不出去了,欠下的大筆貸款至今還沒還清。
就這樣一個沒市場概念的同誌,卻在陳同和、於華北手上一步步提起來了。先是轉正做了電子工業局局長,接下來,又在於華北手下幹了三年市經委主任,待得於華北調任省委副 秘書長,劉壯夫主持工作時,馬達已是主管工業的副市長了。
文山有馬達這樣的主管副市長,經濟能上去就見鬼了。說到底馬達隻是經濟緊缺時代的過渡人物,他抗命遷廠時迸發出來的道德感,和搞經濟沒直接關係。再說,這位同誌的道德感也有很大的局限性,隻是對自己下屬幹部職工,對其他單位部門,對整個社會就不成立了。亞洲集團老總吳亞洲的遭遇就是例子,一直到今天,隻要一提起馬達,吳亞洲仍氣不打一 處來,吳亞洲當年差點死在馬達手上。
吳亞洲最初是文山郊區一家村辦印刷廠的業務員,偶然跑到城關工業園聯係印刷業務,發現了為山河電視機廠生產包裝紙箱的好買賣,就找到工業園管委會,申請投資辦廠。當時,管委會正為山河廠搞外包配套,雙方一拍即合,吳亞洲便四處借款,一周內籌資二十多萬,上了紙箱廠。紙箱廠掛牌時,趙安邦被請去喝了場酒,不是他想去,是被吳亞洲硬拖去的。小夥子憨憨地站在他麵前,賠著笑臉,他不去不太好。再說,吳亞洲這個紙箱廠雖說很小,卻是園區內第一家為國營大廠搞外包的私營企業,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去一下也為了表明 縣政府支持私企的態度。
不知吳亞洲使了什麽招兒,把馬達也弄來了,馬達一見桌上的茅台,眼睛立即亮了。馬達那時就特摳門,請別人喝酒全是幾塊錢一瓶的文山大曲,自己不喝,淨灌客人。這回卻酒興大發,一人喝了大半瓶茅台。喝到似醉非醉的時候,牛皮又大了起來,指著他這個縣長對吳亞洲說:“小老板啊,你要想發財得跟準人!跟著趙縣長你發不了,他縣政府隻管收稅, 收管理費,你得跟我,跟我們山河廠啊!”
趙安邦一聽就不高興了,譏諷說:“那是,我們全縣都靠馬廠長養著哩!”
馬達不知謙虛,“小趙縣長,你還真說對了,我們山河廠上交給市裏的利潤養你白山子 一個縣綽綽有餘!”又對吳亞洲說,“跟著我好好幹,你一步登天了!”
趙安邦出於一時氣惱,回了一句,“小吳啊,沒準你這一步就邁進了地獄!”
不料,這話還真讓他說準了。吳亞洲的紙箱廠和山河電視機廠簽下的外包合同從來就沒有認真履行過,電視機廠收了貨也從沒按時付過款。吳亞洲還不敢催,生怕馬達耍威風一腳將他和他的小紙箱廠踢開。於是,便忍氣吞聲,一次次借款,補充流動資金,據說後來連住房都抵了出去。這種情況趙安邦開始並不知道,直到後來雙方矛盾總爆發,吳亞洲哭到他麵 前,他才看清了馬達這個國營奸商的嘴臉。
矛盾爆發於當年夏天的一次洪水泛濫,電視機廠局部被淹,二百多台電視機和剛收下來的五萬隻紙箱全泡到了水裏。馬達真心疼啊,先是跳腳在廠裏廠外四處罵娘,繼而,便想到了堤內損失堤外補,堅決不認這五萬隻紙箱的賬。該廝也做得出來,眼一閉,愣說這五萬隻紙箱接收前就是泡過水的,不但不給加工費,還要對吳亞洲罰款五萬元。吳亞洲最初並不想把事鬧大,低三下四求馬大爺開恩。馬大爺就是不改口,後來幹脆不和吳亞洲見麵了,讓管 外包的同誌傳話說,不幹就滾蛋!
吳亞洲真是不想幹了,流著淚找到縣長辦公室,對趙安邦說:“趙縣長,我就是滾蛋,馬廠長也得和我結結賬吧?我不坑他國營大廠一分錢,他也不能這麽坑我啊!十幾萬元在馬 廠長眼裏是九牛一毛,在我這裏就是巨款啊,我是小本生意啊!”
趙安邦氣得不行,帶著吳亞洲找馬達交涉,以為馬達總要給點麵子。
馬達卻一點麵子不給,口口聲聲不能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大喊大叫說:“小趙縣長,我勸你不要搞地方保護主義!別的地方啃國企行,我這裏不行,我得對國家負責,就算這筆 錢是九牛身上一根毛,這根毛我也得守好,不能讓人拔了!”
趙安邦強壓著惱怒問:“誰搞地方保護主義了?又有誰要拔你的毛了?你欠人家紙箱廠 十幾萬是不是事實?小吳手上有你們的收貨單,你憑什麽不認賬?!”
馬達振振有詞,“收貨單能說明什麽?我們收貨人員失職,沒準吃了回扣!”
趙安邦壓抑不住了,桌子一拍,“那是你們內部的事,誰吃的回扣你找誰,吳亞洲紙箱廠的賬你們必須結!馬達同誌,我把話和你說清楚:我們園區管委會不但隻是收稅收費,也 必須保護投資者的合法利益,請你今天就和紙箱廠結賬!”
馬達也火了,“小趙縣長,你拍什麽桌子?這賬沒什麽好結的!泡水的五萬隻紙箱是次 品,請小老板拉走,欠的四萬多頂罰款了,差幾千塊我也不向他要了!”
碰到這樣不講理的賴皮,你真是沒辦法。趙安邦被迫找到了分管副市長於華北。於華北問明情況後,和馬達談了三次,總算幫吳亞洲要回了四萬多元,那五萬隻紙箱的貨款卻一分錢也沒要回。於華北對此並不惱火,反倒當著趙安邦的麵表揚馬達說,安邦啊,你也得理解馬達嘛!馬達這樣做是對國家負責,有這樣的好廠長,這個山河電視機廠大有希望啊!趙安邦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暗自冷笑:還大有希望?有什麽希望啊?這麽不講商業道德,馬達 和他這個廠隻怕不會有啥好結果!
趙安邦後來也想過,馬達能在陳同和、於華北手上提上去,恐怕就與此有關。在陳同和、於華北看來,馬達個人品質和道德無可挑剔,愛廠如家,生活簡樸,很有責任感。然而,他們忽視了問題的另一麵,就是馬達這類同誌對社會信用、對經濟秩序的責任意識。馬達沒有這種責任意識,他的個人道德和職業道德是分裂的,這種分裂,使得他們對市場遊戲規則極度漠視和輕蔑。在經濟短缺時代能得逞一時,在經濟過剩時就要吃大苦頭了,決無成功的道理。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吳亞洲和亞洲集團到底還是在寧川崛起了,而馬達和山 河電視機廠則成了過眼煙雲。
趙安邦再沒想到馬達會找到共和道8號他家來。自從離開文山,不論在寧川還是在省城,馬達都從沒上過他家的門,也沒單獨向他匯報過工作。憑心而論,這倒是馬達的一個長處,陳同和當年那麽器重他,他也很少到陳同和家串。因此,趙安邦看到馬達不免有些意外, “哎,你這同誌怎麽突然來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
馬達也很意外,“咋沒打招呼?趙省長,錢……錢市長沒和您說起過嗎?”
趙安邦有些茫然,“錢市長和我說什麽?說你找我?沒這事啊!”
馬達咕嚕了一句,“這……這個錢胖子,又坑我了!”說罷,結結巴巴地解釋起來,“趙……趙省長,真……真是錢市長讓我來的啊!我知道您工作忙,本來不敢打攪您,可……可錢市長非讓我來,說您一直對我很關心,我……我想也是,文山這一攤子事也真得向您認 真匯報一次了,這……這才過來了……”
趙安邦笑了,“老馬,說這麽多幹啥?來就來了嘛!坐,坐吧!”
馬達如獲大赦,小心坐下了,半個屁股搭在沙發上,上身沒敢往沙發背上靠。
趙安邦給馬達泡了杯茶,“我搬到這裏,你馬副市長還是第一次來吧?”
馬達很拘束,雙手接過茶杯,“是,是,趙省長,幾次想來看您,又沒敢!”
趙安邦說:“怎麽會呢?你還有不敢的事啊?當年抗命遷廠你膽子多大啊?”
馬達笑道:“趙省長,那不是因為有您的大力支持嘛!您當時擔了多大的風險啊?沒有您,我今天還在大西南呆著哩!”馬達一往情深地憶起了往事,“趙省長,您還記得吧?在 大眾浴室,咱們頭一次見麵,錢市長激動得都摔了個大跟鬥……”
趙安邦意味深長地接了上來:“是啊,是啊,這怎麽會忘呢?那時我和錢市長落魄著呢,為把你和3756廠拉來,拚命巴結你,好話說盡,笑臉賠盡,褲衩都沒穿,就坐在浴池旁和 你談判了,是不是啊?老馬?”
馬達有些窘:“誰……誰這麽胡說八道,敗壞領導的形象啊?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這我和錢市長都可以證明嘛,談判是在洗完澡後吃夜宵時進行的!”
趙安邦說:“哎,馬達,我怎麽聽說就是你在敗壞我啊?敗壞了好幾年啊!”
馬達不安地搓起了手,“趙省長,我……我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趙安邦笑了:“馬達啊馬達,我真後悔當初把你弄過來!你不是要匯報嗎?好,我今天 就認真聽聽!你看從哪說起啊?是不是從你們的山河牌電視機說起呢?”
馬達一臉窘迫,“趙省長,您別諷刺了,電視機廠不……不是早垮了嗎?!”
趙安邦呷著茶,神定氣閑說:“哦,我也想起來了,好像是垮了,一九九五年就垮了吧?彩電質次價高賣不出去嘛,市場份額越來越少嘛!廠子垮了,主營業務沒了,這山河電視 機廠反倒出息成山河集團了。聽說集團搞得很不錯,是不是啊?”
馬達歎了口氣,“趙省長,這……這我得解釋一下:資產重組,搞山河集團時,我…… 我已經調到市政府任職了,隻……隻是有時幫他們參謀、參謀……”
趙安邦點點頭,“對,對,那時你已經當了副市長!別這麽謙虛嘛,副市長就是副市長,還什麽在市政府任職!你馬副市長工業抓得好啊,給山河集團出了不少好主意啊!這個,啊?多元化經營,多幾條腿走路,我記得你們好像生產過山河牌鱉精,山河牌海參精營養口 服液,還投資三千萬在寧川海裏買了塊地搞養殖?”
馬達氣憤起來,漲得臉通紅,“趙省長,你不提這些事我還不生氣!這……這可不是我的責任!自從我離開以後,山河這個國有企業就再沒搞好過,一個班子不如一個班子,光腐 敗分子就陸續抓了十幾個!連我小舅子都抓了,是我讓抓的!”
這事趙安邦聽說過,馬達的小舅子在山河集團做副總,夥同營銷公司幾個家夥做假賬, 貪汙貨款,被抓起來判了八年刑,馬達很正派,大義滅親,沒包著護著。
馬達益發氣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職工素質這些年也嚴重下降!我當廠長時,誰敢動廠裏一點東西?後來好了,啥都往家拿!生產鱉精時,鱉精裏沒鱉,鱉都跑到職工的湯鍋裏去了!生產海參精營養液時,海參又跑到大家的炒菜鍋裏去了!我火了,和他們廠長說: 不行就改產吧,生產毒藥,看他們還吃不吃!”
趙安邦一針見血道:“你們生產的鱉精、海參精裏到底有多少鱉和海參啊?就算職工不 吃,隻怕也沒多少吧?否則,怎麽一個個又垮了?是被罰垮的吧?!”
馬達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著趙安邦,“趙省長,您……您咋啥都知道?”
趙安邦說:“那是,對你馬達和你馬達麾下的這個國企,我特別關心嘛!”
馬達又說起了泡在海裏的那塊地,“趙省長,你都想不到,這幫家夥不負責任到了什麽 程度!在寧川搞房地產,買塊地能買到大海裏去,簡直讓你匪夷所思!”
趙安邦打趣說:“你們買地原來是要蓋房子啊?我還以為想搞海產養殖哩!”
馬達一臉痛苦,不像裝出來的,“趙省長,你說說看,如今這世界成啥了?還有沒有起碼的商業道德?還講不講一點遊戲規則?賣地的家夥欺負我們是山裏來的旱鴨子,退潮時帶著我們的人去看地,誰能想到漲潮後地會被海水淹掉呢?!我聽說這事後,氣得差點沒暈過 去,真恨不能一個個把這幫混賬王八蛋全斃了!”
趙安邦啞然失笑,“老馬,也別太氣,這塊地遲早有一天總還能蓋上商品房的,你要有 信心!寧川的情況我比較了解,海岸線正以每年五厘米的速度往下退!”
馬達不好意思接碴,歎息說:“趙省長,你說,這些爛事我負得了責嗎?”
趙安邦嚴肅起來,“馬達,你當真以為自己沒責任嗎?你怎麽就不動腦子想想:為啥你一走,企業就變成這種樣子?問題到底出在哪裏?當初我和你說了那麽多,你聽進去一句了 嗎?你們這些年有沒有在現代管理製度上下點真功夫?!”
馬達喃喃道:“也不是沒下功夫,一九九九年我就抓了山河集團的改製試點……”
趙安邦臉沉了下來,“這事我正想說呢!你們改的什麽製啊?全是弄虛作假!竟然還把這個山河公司包裝上市了!上市前財務報表做得好看著呢,上市第二年就虧損,第三年就戴上了ST帽子!現在快要摘牌退市了吧?”趙安邦歎了口氣,“馬達啊馬達,不說責任心了, 你這同誌起碼得有點良心吧?不能吃完貸款吃股民嘛!”
馬達窘迫地搓著手,怯怯地看著趙安邦,幹笑著,不敢做聲了。
趙安邦又數落說:“就你這樣的同誌,還好意思說商業道德?你那個ST山河對股民講過商業道德嗎?當初對吳亞洲講過商業道德嗎?明明是人家吳亞洲身上的毛,你硬往自己身上粘!現在好了,吳亞洲和國家電力裝備總公司聯合上了個十幾億的大電纜廠,我好說歹說, 不管怎麽做工作,人家就是不願到你文山辦廠啊!”
馬達怔了一下,“趙省長,那……那您……您能不能再幫我們做做工作呢?”
趙安邦擺擺手,“這個工作做不通,隻要你馬達在文山,人家是不會來的!”
馬達不願放棄,?著臉道:“我……我把當年那根毛給吳亞洲粘上行不?”
趙安邦白了馬達一眼,“人家現在不缺那根毛了,你就留在自己身上好好護著吧!”又 開玩笑說,“老馬呀,現在怎麽看你都像隻掉光了毛的鳳凰啊!”
馬達自我感覺良好,“所以啊,趙省長,我還能給你下幾隻鳳凰蛋哩!”
趙安邦被逗笑了,“我說老馬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快到站了吧?”
馬達連連擺手,“沒,沒,起碼還差一站,我大您一歲,今年剛五十三!”
趙安邦疑惑地問:“你怎麽才五十三?我記得你前年就五十三了嘛!”
馬達急了,“趙省長,您可別開這種玩笑,我真五十三,不信你看戶口本!”
趙安邦明白了,點題道:“馬達,你的意思是不是還想多負點責任啊?”
馬達似乎發現了情況不妙,“沒,沒這個意思,趙省長,您是了解我的,我對搞企業很有感情,對國有資產認真負責,您……您看,能不能給……給我換個崗位,把我調到哪個大 型國企去?比如……比如……”他終於沒敢提偉業國際集團。
趙安邦卻盯了上去,“說啊,比如什麽?老朋友了,別吞吞吐吐的嘛!”
馬達仍沒直說,“趙省長,我……我怎麽聽說白原崴叛逃到國外去了?”
趙安邦道:“誰說白原崴叛逃國外了?胡說八道,人家是正常商務旅行!”趙安邦一下 子悟了過來,“哦,老馬,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到偉業國際去當老總?”
馬達點點頭,承認了,“趙省長,人貴有自知之明,在文山進一步的夢我不做了,我就想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於華北副書記前幾天在文山搞調研時,點過我 和田封義了,田封義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明白了!”
趙安邦心裏不悅,臉上卻沒表露出來,“你是不是也到華北同誌那裏匯報了?”
馬達忙擺手,“沒,沒,我……我就是在文山時和於華北同誌交了交心!”
趙安邦似乎很隨意地問:“華北同誌是什麽意見啊?支持你去偉業集團?”
馬達說:“趙省長,華北同誌您還不了解嗎?謹慎著呢,隻和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能有自知之明很好;第二句是,經濟工作歸您和省政府管,讓我向您直接匯報。不過,華 北書記的意思我倒是看出來了,還是讚成我到偉業國際去的!”
趙安邦沒做聲,心想,你到了偉業國際,隻怕偉業國際就會是另一個山河集團!
馬達卻不這樣想,小心地進一步試探說:“趙省長,白原崴這人您是了解的,當年還倒過咱的山河牌彩電呢!現在牛了,憑什麽?不就憑手頭掌握著幾百億國有資產嗎?所以,我覺得省委、省政府必須對白原崴和偉業集團加強領導,不能讓他亂來一氣!有些情況不知您 聽說沒有,白原崴五毒俱全,吃喝嫖賭啥都幹……”
趙安邦聽不下去了,“就算白原崴吃喝嫖賭,可人家一千萬起家,十幾年搞出了個幾百 億資產的國際集團公司!你老馬清廉正派,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啊!”
馬達不服氣,爭辯道:“趙省長,那……那就不要清廉正派了?文山經濟上不去,能… …能怪我一人嗎?我……我既不是市委書記,又……又不是市長……”
趙安邦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歎息說:“馬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認為,你本質上是個很不錯的同誌,可是不太適宜搞企業、做經濟工作!實話告訴你:白原崴我本來就不想動,你今天一說,我信心更堅定了:偉業國際就得讓白原崴搞下去!白原崴是不是吃喝嫖 賭我不知道,就算吃喝嫖賭,也讓法律去管他!”
馬達頗為沮喪,“那……那我去做集團黨委書記行不?這種人總得看緊點!”
趙安邦笑了,“老馬,像你當年看電視機廠一樣看啊?看得住嗎?要靠現代企業製度和合理合法的激勵機製進行管理,否則,你十個馬達也管不好嘛!”略一沉思,又說,“老馬 ,你想幹事的主觀願望還是好的,省委會給你個合適的安排!”
馬達一無所獲,鬱鬱不樂地告辭走了,趙安邦客客氣氣,一直送到大門口。
在大門口,馬達又回過身,不無痛苦地問:“趙省長,您能不能和我說句實話:您是不 是嫌我過去和同和書記、華北書記走得太近?不……不待見我了?”
趙安邦一怔,拉著馬達的手,嗬嗬笑道:“看你這個老馬,想到哪兒去了?!”
馬達卻很認真,“趙省長,我以人格保證:除了工作關係,我和同和書記、於華北同誌 沒有任何私人來往,於華北的家我從沒去過一次,真……真的……”
趙安邦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馬達怎麽這麽敏感?於是便說:“老馬,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你的為人我了解嘛,你放心好了,我會建議省委給你一個適當的安排!”
馬達遲遲遲疑疑,上車走了。趙安邦在和馬達揮手告別的最後一瞬間才注意到,馬達是那樣蒼老,曾有的一頭黑發已變得一片花白。趙安邦想著當年馬達抗命遷廠的大義凜然,和 在城關工業園搞電視機廠的風風火火,心中不禁一陣悵然。
馬達的時代過去了,可對馬達還得有個比較好的安排。中國的國情政情就是這樣,職務升上去了就下不來。這並不是馬達一個人的問題,是現行幹部體製的弊端。田封義無德無能,人品素質遠不如馬達,隻因為是正廳級,捏著鼻子也得安排同等職務。馬達的情況和田封義還不同,比較特殊,不管怎麽說,總是他當年引進的幹部,和他有割舍不斷的曆史關係,安排不好,馬達肯定要怪他,你沒讓人家到偉業國際去嘛!沒準馬達還會四處亂說,說他趙省長不容人,就因為當年在文山共事時鬧過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就不給人家留活路了。這種 情緒馬達已經流露出來了。
然而,安排到哪裏也真是個難題,這種事哪是他個人說了算的?一把手管幹部,省委書記裴一弘不表態,他想安排也安排不了。再說,這位同誌畢竟五十三歲了,在目前這副牌局 裏,並不是一張用得上的好牌,可牌在手上,你總得打出去!
算了,不煩了,還是建議省委繼續留用,讓他再做一任常務副市長吧!
十六
讓馬達繼續在文山做常務副市長?真不知趙安邦是怎麽想的!對文山班子大換血的建議是趙安邦提出來的,裴一弘覺得有道理,才在深思熟慮之後,巧妙策略地做通了於華北的工作,改變了於華北平穩過渡,順序接班的設想。現在要開常委會正式研究了,趙安邦卻變卦了,怎麽回事?這其中是不是有啥難言之隱啊?這個馬達和趙安邦又有什麽特殊關係?是不 是也像那個田封義一樣,到趙安邦麵前跑了泡了?
裴一弘沒明問,和趙安邦交換意見時,隻就事論事說:“安邦啊,你考慮過沒有?馬達這位同誌不換下來,新的常務副市長怎麽派過去啊?我們在文山市政府設兩個常務副市長嗎 ?不太合適吧?再說,排名誰前誰後啊?究竟誰管常務呢?”
趙安邦倒也坦城,“老裴,馬達和我有些特殊關係,當年是我把他搞到文山去的,為此,馬達還受了處分,差點連黨票都搞丟了。這之後我們合作共事又不是太愉快,這位同誌從 沒登過我的門,昨天突然找到我家來了,有些讓我為難啊!”
裴一弘笑了,“我猜也是這麽回事!安邦,馬達沒帶什麽古字畫去吧?”
趙安邦搖頭道:“這倒沒有!馬達不是田封義,從來不搞這一套,這位同誌還是想幹事的!所以,我想了想,覺得馬達留下來也有好處!他畢竟是兩屆班子的老同誌了,比較熟悉 文山的情況,石亞南掌握得好,也能起到特殊作用,你說呢?”
裴一弘略一沉思,擺起了手,“安邦,大換血就是大換血,你別遇到矛盾繞著走嘛!煥章同誌一再說,文山搞不上去,他死不瞑目啊,我們的決心不能動搖!我還是那個意見,文山現班子就留兩個,市委秘書長和宣傳部長,其他同誌一個不留,包括馬達,一定要給新班 子創造一個良好的工作環境!馬達還是另行安排!”
趙安邦挺能擺正位置,沒爭辯,把球踢到了他腳下,“那馬達往哪兒安排呢?”
裴一弘任球在腳下轉著,並不急於踢出去,似乎很隨意地說:“哦,華北同誌倒有個建議,讓他發揮專長,到省屬大型國企去。華北同誌和我說,馬達為人正派,不貪不占,原則 性很強,雖說開拓精神差些,守成還行,安邦,你看呢?”
趙安邦臉色驟然一變,“老裴,這個省屬大型國企是不是偉業國際集團啊?”
裴一弘笑了,“怎麽,華北也和你交換意見了?對,對,是說的偉業國際!”
趙安邦完全掛下了臉,“老裴,你是什麽態度?就同意這麽安排了?”
裴一弘擺手道:“哪能啊,沒和你通氣,我能定嗎?”這才抬腳踢球,“安邦,經濟工 作要尊重你的意見,如果你同意,可以考慮這麽安排,不同意再議!”
趙安邦說了起來:“華北同誌對馬達個人品質的評價我讚成,但這個安排建議我不同意!老裴,你想啊,真把馬達派過去當老總,人家白原崴還怎麽幹?就算真要派人到偉業,也 不能派馬達,我看最不適宜的人選就是這位原則性強的同誌!”
裴一弘故意說:“安邦,為什麽原則性強反倒不適宜了?華北同誌的意見和你正相反哩 ,原則性強,才能守好國有資產的陣地嘛,過去馬達就是這麽做的!”
趙安邦道:“老裴,過去是什麽情況?現在是什麽情況?過去馬達做得也不好,守財奴似的守著一堆國有資產,並沒實現保值增值,更甭談資本運作的效率了!”順著這個話題,趙安邦說起了馬達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最後反問道,“老裴,像馬達這樣的原則性你吃 得消啊?讓他和白原崴在一起共事,不得天天打破頭?”
裴一弘咂了咂嘴,“倒也是,馬達真到了偉業國際,隻怕偉業國際就沒安生的日子了! ”抱臂思索片刻,像似突然想起來似的,“安邦,監察廳缺個副廳長,馬達是不是可以考慮 安排到監察廳去呢?監察部門需要這種原則性強的同誌啊!”
趙安邦眼睛一亮,讚同說:“哎,這倒挺合適,我估計馬達也會滿意的!”
裴一弘含蓄地提醒道:“安邦啊,我們考慮幹部安排,不能把立足點放在被安排幹部滿 意不滿意上,還是要從工作需要和被安排幹部的自身條件出發嘛!”
趙安邦了了個心思,態度很好,“是的,是的,可讓被安排的幹部心情舒暢總是好事嘛!”他嗬嗬笑著,感歎說,“我原倒把馬達當做一張難出手的臭牌,讓你老兄這麽一用,倒 變成一張好牌了!不過,你得小心了,馬達可是六親不認的主啊!”
裴一弘笑道:“我不怕他給我挖出幾個腐敗分子來!”隨即又說起了偉業國際的事,“安邦,你讓省國資委搞的方案我看了,怎麽說呢?還是有點擔心啊!讓白原崴繼續經營我不 反對,可獎勵20%的股份有政策依據嗎?會不會讓人說話啊?”
趙安邦沒當回事,“我們省裏製定一個政策,不就有政策依據了嗎?!”
裴一弘緩緩搖著頭,“沒這麽簡單啊!安邦,不瞞你說,對國資委的這個方案,有些同誌已經在議論了,說啥的都有。有個說法挺有意思,說過去是摸著石頭過河,可改革搞到今 天,已進入了深水區,沒什麽石頭可摸了,擔心你會淹著哩!”
趙安邦不高興了,“怕淹死就別過河了,都在岸上研究架橋吧!”
裴一弘看了趙安邦一眼,沒接茬兒,隻問:“哎,這個白原崴是不是回來了?”
趙安邦說:“沒回來呢,還在歐洲,一會兒巴黎,一會兒法蘭克福,旋風似的,不知又在搞什麽名堂了!不過,省國資委的孫魯生通過我駐歐洲大使館一直和他保持著聯係,孫魯 生匯報說,有可能和他們在這個方案的基礎上達成協議!”
裴一弘心裏有數了,“安邦,你看能不能把獎勵白原崴的股權再壓一壓?”
趙安邦手一擺,“老裴,白原崴的意見恰恰相反,希望再加10%的股權!”
裴一弘知道白原崴不好對付,心想,自己可能有點為難趙安邦了,可仍堅持說:“安邦 ,你告訴孫魯生,增加股權不能考慮,想辦法往下壓,壓多少算多少!”
趙安邦也不客氣,飛腳打門,“要不你挺身而出,直接和白原崴談談?”
裴一弘答應了,“好啊,我可以和他談,也做做工作吧,本來他就要找我!”
趙安邦有些意外,“哎,老裴,我這可是隨便說說,你別當真往河裏跳啊!”
裴一弘笑道:“該跳也得跳啊,我這是自願跳的,淹死了不怪你!”
趙安邦這才樂了,“老裴,你真下水,我看就好辦了,估計誰也淹不死!”
裴一弘哈哈大笑起來,“這事我想了,說啥也得站出來拉你一把嘛!安邦,我實話告訴你,華北同誌對你指示省國資委搞的這個方案就有看法,建議把馬達派到偉業國際,就是個具體製約措施!也不能說華北同誌就沒有一點道理,所以,這事得策略一點,不要操之過急。就算一時談不攏也沒關係,我國加入WTO的談判談了多少年?最終不還是談成了嘛,現在 的關鍵是我們要表現出解決問題的誠意!”
趙安邦似乎明白了,“老裴,你真夠策略的,用這種辦法堵某些同誌的嘴!”
裴一弘把底全抖開了,興致勃勃道:“安邦,說實話,我覺得這個方案不錯,看得出,你是動了一番腦子的,想到了社會化持股!你這一社會化,我們政府收回了近百億資金,白 原崴還能繼續控股,維持現有的經營效率,是多贏的買賣嘛!”
趙安邦也興奮起來,笑道:“老裴,你不是於華北,我就知道你能看明白!不過,我以為這事也不能拖得太久。白原崴不是凡人,詭著呢,已經利用股權界定的不確定性,把納斯 達克市場上的偉業中國和滬市的偉業控股炒上幾個來回了!”
裴一弘樂嗬嗬地說:“這我也聽說了,偉業控股好像漲到快十塊錢了吧?”
趙安邦道:“這是過時的情況了,現在又跌了,昨天收在八塊六!我請孫魯生警告白原崴,讓他在歐洲少就股權界定胡說八道,他倒絕,又趁機做文章,主動發了個澄清公告,再 次打壓旗下幾隻股票!我防著他這一手,他還是來了這一手!”
裴一弘感歎說:“這麽看來,就算真把馬達派過去,也看不住白原崴啊!”
趙安邦道:“就是,所以,對白原崴不是咋管,而是更好發揮作用的問題!”
談話的氣氛變得相當好,趙安邦在馬達的安排和偉業國際的問題上得到了裴一弘的支持 ,心情挺好,樂嗬嗬地談笑風生,後來又說起了文山新班子的其他人選安排。
直到這時,裴一弘才把真正的難題拋了出來,“安邦,市委書記就是石亞南了,市長人 選一直沒定,這幾天我倒想起了一個,就是你手下的大將錢惠人同誌!”
趙安邦顯然沒想到,脫口道:“讓錢惠人去文山當市長,不是降級了嗎?”
裴一弘笑眯眯地反駁道:“不能這麽說吧,安邦?錢惠人本來就沒升嘛!”
趙安邦沒搭話,歎了口氣說:“老裴,有件事我正要告訴你,錢惠人的情況已經搞清楚 了,好像沒什麽經濟問題,那四十二萬確實是借的,借條也找到了!”
裴一弘點點頭,“這我知道,華北同誌已經和我通過氣了,不但是這四十二萬借款,還有他私生女盼盼的事,都向我匯報了。安邦,請你一定不要誤會,我和同誌們並不是要抓住錢惠人的私生女問題做什麽文章,是要把有些疑點進一步搞搞清楚,這也是對錢惠人同誌負責嘛!錢惠人的事好像沒這麽簡單,疑點還不少。比如說,錢惠人怎麽就突然和當年的女友 在深圳見麵了?見麵的契機在哪裏啊?”
趙安邦神色黯然,“就算找到契機又能怎麽樣?說來說去不就是為私生女借了四十二萬嗎?老裴,對你我不會誤會,可對華北同誌,我倒是有些想法!華北同誌在曆史上和錢惠人有些恩恩怨怨,工作矛盾不去說了,你可能也知道一些,我說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一九九二年初,於華北帶著省委調查組查處寧川私營經濟問題時,為一塊手表揪著錢惠人大做文章。說錢惠人收了白原崴一塊勞力士表,實際上這塊表錢惠人一收到就主動交了!白天明為此和於華北大吵了一場。這次是怎麽回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多打聽,不過,老裴,我得給你提 個醒,你得多做一些分析啊!”
裴一弘懇切地說:“安邦同誌,你這個提醒很好,我會記住的!”但仍沒鬆口,“錢惠人的情況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也不多,省紀委還在查,有沒有問題,有多大的問題,讓事實說話吧!對你這個搭檔,我得交底交心,建議將錢惠人安排到文山,我是出於兩個考慮,其一,便於對錢惠人在寧川違紀線索的調查;其二,也的確是從文山工作需要出發。錢惠人搞經濟是把好手,就算調查結果沒問題,我們把錢惠人擺在文山也是適當的!”說到這裏,還強做輕鬆地開了句玩笑,“安邦,你可是省長啊,文山搞不上去,第一板子打我的屁股,第 二板子就得打你的屁股!”
趙安邦勉強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老裴,你是不是最後想定了?”
裴一弘明確道:“安邦,我想定了,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錢惠人和你的曆史關係我知道,同誌們也知道,這不是什麽秘密。所以,做這樣的決定,對我來說也不容易,你 肯定不高興嘛,可問題出現了,我又不能不處理,是不是?”
趙安邦這才表態說:“老裴,我理解,在錢惠人的問題沒做出結論前,我什麽都不會說 ,在常委會上和你保持一致就是了,可我不相信老錢會有什麽大問題!”
裴一弘頗為欣慰,“好,好,那就好!我也希望錢惠人別出什麽大問題,出了大問題,誰的臉上都不好看!不管怎麽說,錢惠人是有貢獻的,不論是在文山,還是在寧川,幹得都 不錯!安邦,你還要做做錢惠人的工作,讓他到文山好好幹!”
趙安邦點點頭,突然問:“老裴,你和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裴一弘手一攤:“哎,安邦,你說我能發現什麽?該說的我不都說了嗎?”
趙安邦思索著:“我是覺得有點奇怪,我怎麽聽錢惠人說,你前陣子在寧川調研時就盯 上他了?在四套班子座談會上把他批評了一通?好像還比較嚴厲吧?”
裴一弘想了起來,“哦,那次說的是飛機場,他和王汝成背著省裏還在跑,我批評他們,他們不服氣,說是有資金,我說,有資金就把你們的臉麵搞亮堂點!”他看著趙安邦笑了 ,“安邦,為這點事,錢惠人就跑到你麵前說了?有些敏感了吧?”
趙安邦心裏不知在想什麽,鬱鬱地回了句,“是的,我也覺得有些敏感!
裴一弘意味深長提醒道:“安邦,你也要保持頭腦清醒啊,人是會變的!”
趙安邦似乎有所省悟,握手告別時鄭重說:“老裴,我也謝謝你的提醒!”
這次通氣的結果應該說還不錯,有可能產生的矛盾已解決在會議之前了。這樣一來,會上就不會出現激烈的意見爭執了。這是裴一弘一慣的工作方法,民主集中製不僅體現在做決策的常委會上,更多是體現在會下和班子成員的溝通磋商中。在平州主持工作時,他就堅持這麽做了,統一思想之後再開常委會,通氣磋商時解決不了的矛盾和問題,一般不拿到會上去,寧可先擺一擺。有時,時間就是解決問題的途徑,時間是冷卻劑和清醒劑。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的頭腦冷靜了,清醒了,有些看起來難以解決的矛盾,經過一個淡化過程,就變得好解決了。而一些看不準的人和事,經過一個階段的觀察,漸漸看準了,這時再做決斷, 就沒有盲目性了。
裴一弘相信,當錢惠人違紀違法的確證擺到桌麵時,趙安邦就會理解他今日的一片苦心了。按於華北和省紀委有關同誌的說法,錢惠人不是離開寧川的問題,是正式立案審查的問題。私生女和四十二萬借款的問題擺在那裏,就算是借款也是錯誤的,涉嫌和白小亮共同挪用公款嘛!況且,寧川還寄過來那麽多反映問題的舉報信!現在,他已經承擔了相當的壓力,一旦錢惠人出問題,他多多少少總會陷入被動。當然,另一種可能也存在,也許錢惠人是清白的,也許於華北又搞錯了,若真是如此,反倒好辦了,是金子總要發光,錢惠人從文山 也能上到副省級的台階。
於華北的情緒看來也不無偏頗,有句話肯定是說漏了嘴。這位仁兄公然在他麵前宣稱,已經盯了錢惠人十年,從那次手表事件一直盯到今天!於華北認為,當年他就沒搞錯,如果不是有白天明和趙安邦護著,錢惠人該在牢房蹲上幾年的。裴一弘嘴上沒說,心裏卻想,如 果十年前真把錢惠人送進去,隻怕也沒有寧川的今天!
一把手位高權重,卻也不好當啊,並不像有些同誌說的那麽輕鬆,高高在上坐船頭,把好方向同誌們衝!船頭上風大浪急,航道上險灘多多,正確的航向不是那麽好把握的。你要出好主意,用好幹部,還要搞好整個領導班子的團結協調,眾人齊心才能劃好大船嘛,否則,讓同誌們怎麽衝?誰給你衝?何況漢江又是個人口眾多、舉足輕重的經濟大省!現在看來 ,協調的效果比較好,省委常委會可以開了!
十七
省委常委會是在共和道盡頭的共和賓館三號樓召開的,關上門開了一整天。
會議要研究的是文山這個未來輻射型中心城市市級班子的構成,涉及方方麵麵的矛盾很多,其重要性怎麽強調都不過分,與會的常委都知道。身為班長的裴一弘當然更清楚,這位一把手會前做了大量工作,幾乎和每一位常委都通過氣。昨天晚上快十二點了,還來過一個 電話,就兩位副市長進常委班子和趙安邦商量了半天。
然而,今天一開會,裴一弘卻變了副模樣,進門坐下後,就沒表現出多少嚴肅緊張來,倒是有些輕鬆愉快,還不時地和與會常委開玩笑,似乎馬上要開的不是個有關重大人事安排的省委決策會議,而是個恭賀新年的春節茶話會。省軍區林司令員不知怎麽說起了書法的事 ,裴一弘又興致勃勃地和林司令員討論起了書法。
於華北時間觀念很強,有些看不下去,指了指手表,提醒裴一弘盡快開會。
裴一弘微笑著,衝著於華北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卻仍和林司令員繼續著自己的討論:“……林司令,你別吹牛,王羲之的字你一時半會學不像,那份神韻你就沒有嘛!你那幾 筆字我還不知道?一個個就像你帶的兵,隻會立正稍息!”
林司令反唇機譏,“裴書記,你的字也不咋的啊,除了裴一弘仨字還像樣!”
裴一弘哈哈大笑,“那好,那好,林司令我不和你爭論,咱們一人拿幅字出來,讓同誌 們看,請他們做裁判員,給我們一個評價,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看著裴一弘和林司令員在那裏談笑風生,趙安邦一點不急。文山的班子醞釀時間夠長的了,這副牌該怎麽打,實際上裴一弘已成竹在胸。這位省委書記是個善於學習的政治家,把老領導煥章同誌和前任省委書記華強同誌領導藝術的精髓之處全學到手了,在這種時候總是 那麽成熟老到、舉重若輕,讓趙安邦心裏不能不服。
於華北總卻悟不透其中的奧秘,以為裴一弘這是工作作風上的自由散漫,每到這種時候總是由他出麵提醒。此刻,於華北終於再次明確提醒了,用臉上的笑容掩飾著內心的不滿, “哎,哎,一弘同誌啊,常委們到齊了,咱們是不是開會啊?”
裴一弘這才放棄了和林司令的糾纏,“好,好,那我們就開會吧!”他打開麵前的筆記本,笑嗬嗬地再次和常委們打招呼道,“同誌們,這次常委會的內容會前就通知了,是個專題會,專題研究文山的班子問題。隻要與文山的班子有關,與文山將來的工作有關,請同誌 們暢所欲言!與文山無關的問題就不在這次會上討論了!”
根據慣例,省委組織部章部長開始介紹擬定的文山班子副市級以上七個領導幹部的自然 情況,其實這些情況常委們全了解,可該走的程序還得走,這不能省略。
這個介紹過程比較漫長。章部長是個本本分分的老組織,走起程序來一絲不苟。介紹時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語速不快不慢,永遠保持著一個節奏,這就起到了一種特殊的催眠作用。林司令員率先打起了哈欠,似乎為了保持必要的清醒,拿出一盒煙,衝著裴一弘晃了晃。裴一弘微笑著,向林司令員搖了搖頭,又指了指會議桌上的禁煙標誌牌,林司令員隻好把煙重又裝到軍裝口袋裏。趙安邦開始還盡量集中精力認真聽,可聽到後來也有些倦意了,便起 身上了趟洗手間,還打了個電話。
從洗手間回來時,章部長的情況總算介紹完了,於華北第一個發表了意見。
於華北不是章部長,平時話很少,不苟言笑,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卻總保持著比較昂揚的激情,和一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豪邁。這應該是權力磁場在起作用。在這屆省委班子中,於華北年齡最大,資格最老,久居權力磁場中心,做著磁力強大的磁鐵,決定過許多鐵屑的命運,有這份激越豪邁也很自然。當然,也得承認,於華北本身口才就不錯,又喜 歡寫點詩,詩人的氣質或許也在起作用。
於華北表情豐富,侃侃而談:“……文山這副牌有幾種打法,順序接班是一種打法,半換血是一種打法,大換血是另一種打法。現在,我們選擇了一種最好的打法!不瞞同誌們說,開始我有些想不通,過去搞組織工作的慣性思維在起作用,總強調穩妥接班,平穩過渡,這種思維擺在平州、寧川這些發達地區的班子安排上沒什麽錯。但是,文山的情況不同啊,欠發達啊,積重難返啊,動作幅度就得大一些,就要舍得把好牌打出去!過去文山搞不好, 恐怕與當時省委的決心有關!”
於華北的發言抑揚頓挫,聲情並茂,時不時地做著手勢,既有親和力,又有某種權威性。你可以不讚成他的意見,卻沒法不被他感染,聽他發言,是打不了瞌睡的,尤其是今天, 趙安邦本能地覺得,於華北的發言中肯定會有比較豐富的含意。
果然,於華北環視著與會者,又樂嗬嗬地說:“一弘、安邦同誌有魄力,有遠見啊,文山這個新班子選得好,很好啊!石亞南的市委書記,錢惠人的市長可以說是無可替代的!這兩個一把手都來自我省經濟發達地區,而且還都是市長,有豐富的經濟工作經驗和行政領導經驗!尤其是錢惠人同誌,對寧川的經濟成就貢獻不小,我相信,錢惠人同誌一定會把寧川 的好經驗帶到文山去!安邦,你說是不是啊?”
趙安邦笑了笑,軟中有硬道:“是啊,是啊,對錢惠人我也比較有信心!”
其實,根本用不著於華北刻意提醒,與會常委心裏已經有數了:錢惠人作為已升格的經濟大市寧川的市長沒安排到文山任市委書記,倒是把平州女市長石亞南安排上去了,這個決 定本身就耐人尋味,更何況錢惠人又是他一手提起來的幹部!
錢惠人好像已聽到了什麽風聲,昨天下班前來了個電話,打探消息。他不好多說,隻含蓄地透了句,“你的工作恐怕要動動了,文山搞不上去,裴書記和我都很著急啊!”錢惠人先還以為是讓他去文山做市委書記,問了句,“準備給我派個什麽市長呢?”他在這種情況下才被迫點明了,“市長是你,市委書記另派!”錢惠人聽得這話,沉默良久才說了句,“趙省長,你看,我是不是幹脆辭職呢?”他一下子火了,“辭什麽職?你這麽經不起考驗嗎?到文山好好幹,別人去當市長我還不放心呢!實話告訴你:讓你去文山是我的建議,包括市委書記石亞南,也是我向省委和一弘同誌推薦的!”錢惠人根本不信,還想說什麽,他卻 斷然掛上了電話。
晚上回家吃飯時,錢惠人又來了個電話,不談辭職了,也沒發牢騷,直截了當問,“趙省長,你是不是真想把文山搞上去?”他沒含糊,“那當然,否則怎麽會把你和石亞南一起調過去呢!”錢惠人說,“那好,我有個建議,希望你在常委會上提提:除常務副市長外,兩個分管經濟工作的副市長最好也進常委班子,組織經濟內閣!”他覺得有道理,答應了,並馬上打電話給裴一弘,也沒隱瞞,明確說,這是錢惠人的建議。裴一弘說讓他想想,半個 小時後又把電話打過來,終於同意了。
於華北不愧為牌場高手,政治牌打得得心應手,背地裏給錢惠人下了套,會上卻說得冠冕堂皇,似乎把錢惠人調到文山不是為了調查錢惠人在寧川期間的經濟問題,當真是工作需要。其他常委心中好像也有數,發言時全回避這一敏感點,沒任何人提出,對錢惠人這樣安 排是不是公道合理?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隱情?
趙安邦也隻能回避,盡管心裏不悅,也必須和大家保持一致,這是組織原則。
中午吃飯時,碰到了裴一弘,裴一弘把他叫到一旁說:“安邦,我上午開會時又想了一 下,兩個副市長進班子的事,還是由你提比較好,可能更有利一些!”
趙安邦本來就不高興,見裴一弘突然這麽說,益發不悅了,“哎,老裴,你怎麽又變了 啊?昨晚我們在電話裏不是商量好了嗎?這事就由你乾坤獨斷嘛!”
裴一弘擺了擺手,“別,別,你是省長,經濟工作你主抓,你提合適!”
趙安邦隻得說破了,“是不是因為這個建議是錢惠人提的,你才變卦了?”
裴一弘說:“不是,不是,我不至於小心到這程度!就算錢惠人將來真查出什麽問題, 也和這個建議無關嘛!不過,你最好別提錢惠人,免得有些同誌敏感!”
趙安邦苦笑道:“行,行,你就把我放在火上烤吧,烤熟了給你當下酒菜!”
裴一弘也笑了,“看你這話說的?我現在不也是在火上烤著嗎?我會有態度的!”
下午會議一開始,趙安邦首先發了言,對文山新班子主要領導成員的構成表示讚成:“ ……華北同誌說得不錯,要舍得把手上的好牌打出去!這一點一弘同誌也反複強調過,我看石亞南、錢惠人不但是好牌,甚至可以說是王牌!一個經濟內閣已現出了雛形!以經濟為中 心嘛,文山又是欠發達地區,就是要搞經濟內閣嘛!”
裴一弘笑嗬嗬地插話:“過去文山出經驗,以後啊,我們要讓文山出成果!”
趙安邦接著裴一弘的話頭發揮了幾句,語調中已隱含了譏諷,“我們有些同誌聰明啊,很會總結經驗,你需要什麽,他就能給你總結出什麽,上有好焉下必趨之嘛!這些同誌比那些跑官泡官的家夥高明啊,寧可餓死佳麗三千,也要迎合上麵好細腰的楚王!”無意中注意到裴一弘投過來的目光,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又言歸正傳,談起了經濟內閣,“既然我們這次決心搞經濟內閣,就常委會的決策班子我的意見是還要加強一些。看看是不是可以考慮把王必華、邱平這兩位分管經濟的副市長也增加到市委常委班子裏去呢?同誌們,有個話我一直想說:省委班子不談,這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我是說下麵各市縣班子:常委的構成不太合理嘛,除了書記、副書記,就是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真正懂經濟工作的隻有一個市長、一個常務副市長,這怎麽行啊?重大經濟決策中出現分歧怎麽辦?按民主集中製原則進行表決?少數服從多數?多數人的意見就一定正確嗎?我看不一定,有時決策失誤是必然的!”
於華北馬上表示反對,不過,口氣很和緩,麵帶笑容,“安邦同誌,你這話不能說沒一定的道理,但是,常委班子的構成是有成規的,什麽人進班子,什麽人不進班子,不能隨心所欲啊!另外,也不能光從職務上看問題,書記、副書記就一定不懂經濟啊?有些絕對了吧?也不是事實吧?我們幹部總在變動工作崗位嘛!不說別人,就說你我吧,我們過去在下麵 不都做過書記,不也都做過縣市長嗎?!”
趙安邦笑道:“華北同誌,你說的這些我也承認,可經濟發展變化太快啊,過去做過經濟工作,未必就能主持領導今天的經濟工作嘛!再說,每個地區的情況也大不相同,比如文山,就不能按部就班,班子的配備上就得體現省委強化經濟發展的思路,一來便於做出正確決策,二來也是個信號,讓文山的幹部群眾都知道,我們決心要把文山的經濟搞上去,不是 說空話,是動了真格的!否則還怎麽崛起啊?”
於華北還想說什麽,裴一弘笑著插了上來,“華北,我看安邦同誌這個意見很好,有些成規該打破還是要打破,起碼這次對文山可以試著破一下!現在以經濟為中心,班子的重大決策差不多都與經濟有關,多兩個懂經濟做經濟工作的同誌進班子沒什麽壞處嘛,決策就少 了些盲目性,多了些科學性!是不是啊,同誌們?”
與會常委們紛紛點頭,於華北遲疑片刻,也麵帶微笑,緩緩點起了頭。
裴一弘定了調子後,又把民主的繡球拋給了於華北,“華北同誌,繼續說!”
於華北就是於華北,很懂常委會的遊戲規則,一把手既已定了調子,常委們又點了頭,這種問題就沒必要討論下去了,討論下去肯定被動。可話還是要說的,不說就沒法顯示自己的老資格和權威性了,於是便又說,已是做總結的口氣了:“最後再說幾句吧!總而言之,對文山新班子的安排是科學的、合理的、恰當的,其慎重程度我看也是此前所未有的。我歸納了這麽四句話:體現了省委的決心,組成了有力的班子,發出了強烈的信號,看到了發展 遠景!好了,我就說這麽多了!”
裴一弘環顧眾人,又問:“安邦,同誌們,你們誰還有話要說嗎?”
趙安邦看了於華北一眼,笑道:“我要說的,華北同誌已經歸納過了!”
與會常委們都知道於華北一慣愛歸納,相互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裴一弘開始做會議總結了,和和氣氣,一臉滿意的笑容,“好啊,好啊,同誌們!我們開了個團結的會,勝利的會,民主集中的會!文山的班子就這麽定了,包括王必華、邱平兩位副市長進常委!這個班子要馬上宣布,田封義、馬達等四位原班子成員的新任命也同時宣布!我建議安邦、華北同誌和我一起,代表省委和石亞南、錢惠人進行一次慎重談話,並盡快送這個新班子去文山上任,不要給那些業餘組織部長們製造散布流言的機會!對文山今後 的工作,我談三點具體意見……”
裴一弘談具體意見時,趙安邦走了神,禁不住想起了遠在歐洲的白原崴……
十八
站在偉業國際集團駐歐洲辦事處窗前,巴黎西岱島上著名的新橋觸目可及。
新橋並不新,是塞納河上很古老的一座橋。據辦事處常駐商務代辦喬治?貝婁貝介紹,是一五七八年在國王亨利三世手上奠基的,不知為什麽,直到一六?三年才在亨利四世手上落成。到了路易十三時代,這座橋在巴黎已變得聲名狼藉。貝婁貝曾給白原崴朗誦過一首路 易十三時代某詩人的著名詩句,“新橋,你是江湖郎中、騙子、假冒者的集散地;你是香
脂 、膏藥、拉皮條者、扒手、黑幫的生意場。”白原崴評論說,這有些像北京的天橋。貝婁貝在中國生活過十年,對北京和天橋可不陌生,當即指出:北京的天橋作為實物已經消失了,包括那些頗具東方特色的四合院;而巴黎新橋和塞納河兩岸的古老建築卻完好地保留了下來 ,和凱旋門、星形廣場、香舍麗榭大道、艾菲爾鐵塔一起,構成了一座城市完整的曆史。
這是令人汗顏羞愧的,和巴黎、羅馬、布魯塞爾這些歐洲城市比起來,中國城市太不注重自己的曆史了!尤其是近十幾年,隨著經濟的高速增長,每座城市的曆史特色都在逐漸消亡。因此,白原崴對趙安邦和寧川曆任城市領導在城建方麵的評價都是有所保留的,而對裴一弘則評價頗高:裴一弘在任市委書記執掌平州的十二年中,雖然沒能在GDP上拚過寧川, 卻把這座海濱名城的特色保留下來了。
裴一弘有些莫測高深,迄今為止沒對偉業國際的產權問題表過任何態,這位封疆大吏是刻意回避這一棘手問題,還是另有想法?據說,於華北就有想法,認為股權獎勵方案不妥。更蹊蹺的是,偏在這時,石亞南和錢惠人雙雙調離現職,同時去了文山。原定要上副省級的錢惠人不但沒進上這一步,連文山市委書記也沒當上,一把手竟是石亞南!這都是怎麽回事?這陣子漢江到底發生了什麽?錢惠人的後台趙安邦是不是有些失勢了?如果趙安邦失勢, 產權隻怕更難解決了。
身在海外,卻心係國內啊,國內每天都有幾個、甚至十幾個電話打過來,漢江任何敏感的信息都沒有逃過他機敏的眼睛。在歐洲的這一個多月裏,他沒有片刻的安閑,白天和貝婁貝這幫洋鬼子們為籌措資金東奔西走;夜裏和寧川總部的同仁們互通情況商量對策,每天睡不到五小時。趙安邦和孫魯生恐怕都不會想到,他這個妾身未明的偉業國際董事局主席會以巴黎西岱島旁的駐歐洲辦事處為基地,遙控國內和納斯達克市場上偉業旗下的股票沉浮,策劃一場以巨額國際遊資作後盾的強大攻勢。從常理上分析,他正遭遇滑鐵盧,應該退守和自保,而不是進攻與擴張。趙安邦更不會想到,他還會在這種時候出於自身進攻的目的,幫他 們推銷漢江省!
是的,推銷漢江省,推銷大中國,推銷來自中國的投資和投機的雙重機會!
總部設在法蘭克福的德國SDR東方投資公司權威分析師馮?特勞斯博士,為他的推銷提供了令人信服的國際貨幣匯率分析理論。根據特勞斯博士的精確分析,目前人民幣的價值已嚴重低估,對歐元應升值36%至45%,對美元也應升值20%左右。而事際情況卻不是這樣,隨著歐元的不斷升值,價值本已低估的人民幣竟在隨著美元不斷貶值!於是,特勞斯博士將金手指指向了中國,建議歐洲大陸各風險投資基金以投資的形式,用手上已增值的歐元買進人民幣標價的資產,適時分享中國經濟高速成長的碩果。在特勞斯的邀請下,他帶著貝婁貝一行,在歐洲大陸做了一次推銷中國項目投資基金的路演,路演進行得相當成功,多少有點 出乎他的意料。
特勞斯的匯率理論揭示了人民幣未來巨大的升值潛力,他的推銷則給尋找投資方向的歐元遊資進入中國提供了安全途徑和獲取預期利潤的保證。特勞斯說得很清楚,“白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意味著來自中國的利潤!”因此,他和新偉國際企業投資公司輕而易舉募集到了兩億五千萬歐元。根據協議,這些歐元將由新偉投資分期投入中國境內的電力、地產、汽車等領域。其投資收益70%歸基金持有人所有,30%為他和新偉投資的傭金及管理費用,條件還算優厚。這麽一來,新偉投資的總盤子就擴大到了相當於四十五億人民幣左右的規模。在此之前,平州港專項投資已經落實了,想改變都不可能。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放棄平州港 的項目。
新偉投資和目前這個偉業國際集團沒任何關係,是他和下屬副總陳光明去年在英屬維京群島新注冊的合夥公司,他占70%的股權。當時,還曾考慮給王正義一些股權,以利於將來在美國融資,陳光明反對,說王正義靠不住,已生反心。沒想到,真讓陳光明說準了,王正義還真反了,背著他和公司搞走了上千萬美金,最終暴亡在巴黎。據貝婁貝說,王的死因法國警方日前已搞清楚了,是自殺,此人來巴黎之前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輸光了所有黑錢,老婆 也跟別人跑了,他產生了絕望情緒。
貝婁貝這小夥子很不錯,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清楚地知道,誰是他的老板。漢江省國資委因此對貝婁貝很不滿意,尤其是孫魯生,很不喜歡這個有四分之一猶太血統的法國“同誌”。前幾天還來了個電話,提出撤消偉業國際駐歐辦事處,解聘貝婁貝。孫魯生說,咱們發揚國際主義精神也不能這樣發揚啊,每月五千歐元用這麽一位洋買辦太過分了吧?在這種小事上,他沒爭辯,馬上說,好啊,那就按你們的意見辦!然而,電話一掛,他轉身就給貝婁貝加薪一千歐元,偉業國際駐歐洲辦事處也變成了新偉投資駐歐洲辦事處。這個辦事處 也與偉業國際無關了。
新船已經造好,偉業國際產權之戰就更好打了,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利用旗下上市公司股價不斷波動的機會,在證券市場上賺足利潤一走了之。如果幹得漂亮一些,能把美國納 斯達克的偉業中國和滬市的偉業控股兩旗艦趁機開走就更好了。
當然,放棄偉業國際並不是放棄中國市場,在當今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中國經濟更具活力的了。此前世界經濟的發動機是美國,未來將是中國,中國起碼將充當亞洲經濟的發動機,他募集的歐元必須投入中國項目。因此,就算趙安邦失勢,股權獎勵方案最終無法兌現,他也不會和國內一個經濟大省的政府鬧翻,他會瀟灑地從偉業國際的舊船跳到新偉投資的新船 上,站在新船的船頭向他們道一聲“拜拜”!
夜漸漸深了,西岱島和塞納河兩岸亮起了美麗的燈火,巴黎進入了又一個夢鄉。然而, 中國大地的太陽卻又一次升起來了——他又該和國內一起辦公了。
頭一個電話便打給了湯老爺子,湯老爺子白天來過電話的,他沒接。
湯老爺子一聽是他,樂嗬嗬地問:“原崴啊,你怎麽回事啊?樂不思蜀了?”
白原崴笑道:“就算不思蜀,我也得想著您教授老爺子嘛!別來無恙乎?”
湯老爺子話說的謙虛,聲音裏卻透著興奮,“還好,還好,前陣子活動了一下手腳,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隻綠色田園啊!小的們眼疾手快,快進快出,在這種市道竟斬獲頗豐,我 今天表揚他們了!”
白原崴開玩笑說:“你們海天係斬獲頗豐,小股民們又該血肉模糊了吧?!”
湯老爺子抱怨道:“還說呢,我也血肉模糊了,在綠色田園上賺到的錢,又分期分批套在你們偉業控股上了!原崴,你又在歐洲胡說什麽啊?我現在吃了你們一肚子鋼鐵,想吐都吐不出來啊!知道嗎?偉業控股今天收盤又跌到六元左右了!我打電話給你,你也不接,你 們那位洋老貝說,你當時在會見兩位歐洲議員?”
白原崴輕描淡寫地說:“談不上會見,就是隨便聊聊,他們年內要訪華!”
湯老爺子很敏感,“你該不是要打國際牌吧?通過兩位議員做國內的工作?”
白原崴自嘲道:“你也不想想,我敢嗎?我現在是妾身未明,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哪敢和這些西方政客公然攪在一起!”他接著才說起了正題,“老爺子,錢惠人是怎麽回事啊 ?咋突然調到文山做市長了?趙安邦省長也不替錢惠人說說話?”
湯老爺子說:“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不過,據說姓錢的經濟上可能有問題!”
白原崴不太相信,“這不可能!偉業國際總部在寧川,我和錢惠人打了十幾年交道,對他的為人很了解。據我所知,他的清廉正派是少見的!當年在香港,我出於感激送給他一塊 手表,他回國後馬上上交了!我看,這可能是政治鬥爭吧?”
湯老爺子判斷說:“這也不是沒可能,這陣子社會上傳言不少,說趙安邦和省政府搞經 濟格局調整,省委則搞政治格局調整,裴一弘和於華北要瓦解寧川幫!”
白原崴知道,於華北早年曾在職就讀過老爺子的研究生,便問:“於書記那裏有什麽新 消息?我咋聽說,他對省政府的股權獎勵方案不太滿意?認為不妥?”
湯老爺子很驚奇:“哎,原崴,你這是聽誰說的?於華北不會管這麽寬吧?”
白原崴說:“咱們這位於書記管得就是這麽寬,不信你去問他吧!”又意味深長道,“偉業控股這陣子的下跌,我估計與此有關啊,老爺子,你們海天係吃下的鋼鐵隻怕一時難以消化了!我透個底給你:不行我和我的團隊就出局,從偉業國際撤退,下一步準備在歐洲搞 保稅區!今天這兩個歐洲議員就是找我談這事的!”
湯老爺子有些吃驚,言語裏還是不動聲色,“原崴,就算搞保稅區,也能以偉業國際的名義搞嘛!我覺得這倒是個大好題材,你看咱們就借這個題材炒一把好不好?起碼幫我們解 一下套嘛!”
白原崴故意說:“我不敢和漢江省玩下去了,你們想解套就去找於書記吧!”
放下電話,看著落地窗外的燈火,想了想,白原崴又給孫魯生通了個電話。
孫魯生開口就連珠炮似的嚷:“我說白總,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趙省長又催了,等你回來簽股權協議呢!趙省長說,既然20%的股權獎勵方案你原則上同意了,那就早點簽字,免得謠傳四起,市場波動!另外,還有一點也明確了,對偉業國際,省政府和省國資委暫 時不派人接管,具體實施方案得和你認真談哩!”
白原崴說:“你最好請趙省長再想想,不派人搞接管可能嗎?省裏其他領導會不會有意 見?據悉,裴一弘書記至今沒個態度,於副書記好像也還有看法吧?”
孫魯生話裏有話,“白總,你知道就好,所以,我不多說了,你看著辦吧!”
白原崴沉吟片刻:“那好,我爭取盡快回國吧,把這邊的事處理完就回!”
孫魯生又說:“哎,我怎麽聽大使館的同誌說,你在歐洲淨宣傳人民幣價值低估啊?趙 省長讓我提醒你:要和政府口徑保持一致,不要參加經濟反華大合唱!”
白原崴馬上叫了起來,“真是活見鬼了,人民幣價值低估是歐洲洋鬼子們在嚷,又不是 我說的!我不過是幫著國內招商引資,再說,我也不是啥政府官員!”
孫魯生顯然對情況有所了解,“我知道,據說你又從歐洲卷走了幾億歐元?”
白原崴淡然道:“哪來的幾億歐元?不就是為平州港融資嘛,去年就定下的!”這才說 到了石亞南,“真沒想到,我替平州港融著資,女市長倒調走了!”
孫魯生打趣說:“怎麽?對石亞南戀戀不舍啊?白總,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女市長了?是不是想追隨她到文山投資啊?你要真有這個想法,我們國資委支持!你知道,根據省委、省 政府的十年規劃,我省下一步經濟發展的重心要放在文山了!”
白原崴笑了起來,“孫主任,這還用你說?石亞南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約我相會文山 哩!就是衝著和這位新上任的女市委書記約會,我也得盡快回去一下!”
孫魯生笑道:“那好啊,咱女書記好像還沒去上任哩,你能在省城堵著她!”
白原崴說:“不對了,據我掌握的情況,此刻她應該在趕往文山上任的途中!”
孫魯生大為驚訝,半真不假地叫道:“哎,白總,你有千裏眼啊?!”
白原崴快樂地大笑,“我沒有千裏眼,卻有一顆愛國心啊,心係祖國嘛!”
和孫魯生通話結束後,白原崴陷入了抉擇前的深思——
看來,他必須先回去一下了,哪怕回去後再走也成。孫魯生今天話裏有話,趙安邦也麵臨不少壓力,錢惠人遭貶就是個證明!他再這麽拖下去,沒準連獎勵的股權也沒有了,20%的股權不是個小數目,能拿到手為什麽不拿呢,更何況還有讓他繼續經營的承諾!就算這個承諾最終兌現不了,他也不會損失什麽,他新偉投資的新船不是造好了嗎?適時換船就是了!又想,錢惠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趙安邦為什麽就默認了這一讓他難堪的事實?裴一弘和於華北究竟是要做錢惠人的文章,還是想做趙安邦的文章?如果由錢惠人引發的戰火真燒起 來,最後會不會燒到他身上?
在中國內地搞經濟,就不能不關注政治;不關心政治,你就無法做大做強!
然而,關心政治,卻又要遠離政治家。你應該關注來自官場的政治動向,但不能在官場上尋找政治靠山,更不能和官員結盟,搞人身依附。事情很清楚:任何官員都有任期,也都有對立麵,永恒的權力是不存在的,而權力失落後的損害則是客觀存在的,那些在位官員倒台或下台後,你就要跟著垮台倒黴,這樣的教訓已經太多了。因此,他和寧川及省內任何官 員都不存在結盟關係,包括趙安邦和錢惠人。
那他還怕什麽呢?就算趙安邦、錢惠人這幫從寧川上去的高官全倒了,他也能和裴一弘 、於華北直接談判!那就盡快回去吧,就算火中取栗,也冒它一次險!
十九
由省城開赴文山的車隊可謂浩浩蕩蕩。省公安廳負責全程警戒,主管副廳長親率指揮警車在前麵開道。省委、省政府的五輛奧迪和兩台麵包車不即不離,居中依次排開。兩台警車斷後,其中最後一輛警車上還有一位政保處的處長。車隊在省城大街上行駛時是拉著警笛的 ,出城上了高速公路,警笛才關了,可警燈仍在閃爍。
警燈在五月的春雨中閃著紅光。布滿天地間的綿綿雨絲,使爆閃的紅光變得不再那麽具
有刺激性,甚至帶上了幾分溫柔。石亞南坐在緊隨開道指揮車的一號首長車內,凝望著前方警車車頂上的警燈,心潮實在難以平靜:這一切來得都太突然了!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就這樣離開了平州市長的崗位,到文山做市委書記去了。從談話到上任僅僅四天的時間,在此之前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她的工作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動。趙安邦在平州時倒是嚇唬過她一次,說過什麽“鐵打的城市流水的官”的話,可她認定趙安邦是開玩笑。直到此刻,她仍然認為是玩笑。如果當時省委真有把她調到文山主持工作的設想,估計趙安邦反倒不會這麽說了, 這是原則。
對錢惠人的安排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省第一經濟大市寧川的市長竟成了文山的新市長,做了她的副手,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裴一弘、趙安邦、於華北這些省委領導究竟是怎麽想的?當真像集體談話時說的那樣,是為了加強文山的工作力度,組織經濟內閣?就算如此,也可以安排錢惠人做市委書記嘛!更奇怪的是,趙安邦對這種安排處之泰然。這位省長同誌怎麽不偏心眼了?就眼睜睜地看著身為寧川市長的老部下吃這種啞巴虧嗎?這不 尋常啊,看來戲中似乎還有戲。
現在,這位省長就在身邊坐著,神態平靜,不時地看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田原景色,沉思著什麽。趙安邦會想什麽?是不是在想身後二號車裏的錢惠人?錢惠人上了於華北的專車,是出發時於華北把他叫上去的。石亞南當時就注意到,錢惠人不太情願,說是從寧川帶了車來。於華北還是把錢惠人叫上了自己的車,估計想和錢惠人談點啥。根據常規判斷,不外 乎是做錢惠人的工作,要錢惠人擺正位置。
正這麽揣摩時,趙安邦的目光離開了窗外,看著她,開口說話了,“石市長,哦,現在應該是石書記了!石書記,你這會兒不怪我對文山偏心眼了吧?啊?”
石亞南開玩笑道:“趙省長,我可沒想到,還真被你省委領導報複上了!”
趙安邦微笑著,半真不假說:“我當時就警告過你嘛,別把我逼得太狠,也給自己留條後路!你倒好,就是不聽!看看,現在平州沒你的事了吧?平州港擴建也好,亞洲電纜廠的 投資也好,你做好的嫁衣得讓別人穿了,你就後悔去吧!”
石亞南說:“趙省長,你別這麽幸災樂禍嘛!這我得匯報一下:前天你們幾個省委領導和我談過話後,我連夜打了個電話給吳亞洲,建議他把電纜廠建到文山來!哎,趙省長,最 早還是你建議吳亞洲到文山投資的,該做的工作還得做呀!”
趙安邦說:“我做什麽工作?我才不做呢!有本事你和吳亞洲談,談成了我不反對,談 不成也是你活該,對你這種搞地方保護主義的同誌,我不能慫恿!”
石亞南笑道:“好,好,趙省長,這事不說了,隻要你領導不反對就成,你就等著哪天來給亞洲電纜廠剪彩吧!吳亞洲在電話裏和我說了,馬達、田封義調走了,班子全換了,如 果政策跟得上,對文山的投資可以考慮了,起碼建個分廠!”
趙安邦搖頭苦笑起來,“石亞南啊,我算服你了!這剛離開平州,還沒到文山上任啊, 就挖起平州的牆角了?你平州的那個搭檔丁小明會怎麽想?不罵你啊?”
石亞南樂了,“趙省長,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已經罵過了,罵我攜槍投敵!我馬上予以反駁了:槍是我的槍,我當然要帶走嘛!投敵更談不上,文山是敵人嗎?是我省一個經濟欠 發達地區,丁小明這話犯了原則性錯誤!你說是不是?”
趙安邦哈哈大笑,“厲害,厲害,石書記,看來,對你我是報複對了!”
石亞南努力保持著良好的氣氛,繼續開玩笑說:“丁小明還說要帶著平州班子的同誌給我送行哩,這種鴻門宴我敢參加啊?我和丁小明說,免了免了,有那錢不如給我開張支票帶 到文山去,也算是平州人民送給文山人民的一份深情厚誼嘛!”
趙安邦卻沒心思開玩笑了,收斂笑容,說起了正事,“亞南同誌,也許你想到了,也許你沒想到,讓你到文山任市委書記,是我向一弘同誌和省委建議的!一弘同誌開始有些擔心,怕你壓不住陣腳,擔心你會哭兩場,但想來想去,也隻有你最合適!你是南部發達地區成 長起來的幹部,工作思路開闊,有很強的責任心嘛!”
這倒是石亞南沒想到的,她這個市委書記竟然是趙安邦推薦的!趙安邦沒推薦手下大將錢惠人,卻推薦了她!那麽,錢惠人這市長又是誰推薦的?是趙安邦,還是裴一弘?抑或是 於華北?這其中到底有什麽玄機呢?話到嘴邊,卻沒敢問。
趙安邦繼續說:“省委對文山下了很大的決心,把你和錢惠人兩個經濟發達市的市長一起派過去,還破例把兩個分管經濟的副市長擴大進了常委班子,這是過去安排任何一個地方班子都沒有過的!我和一弘同誌原來還有個想法:新班子不急於上任,先去寧川、平州做做學生,讓發達地區的幹部給新班子的同誌洗洗腦子!現在看來不必了,你們五位同誌全來自 南部發達地區,該怎麽做心裏應該有數!”
石亞南說:“趙省長,這我也想了,我認為該去學習還是要去!市級領導班子換了,下麵各部委局辦還是老隊伍,仍然需要一個學習過程。黨政幹部大會開過以後,我打算召開的第一個常委會,就是落實您和省委的指示,好好學南方!我準備帶個頭,先領著一批同誌去 平州,過些日子,再請錢惠人帶一批同誌去寧川!”
趙安邦讚許說:“好,不過,亞南同誌,我提醒你注意:不能搞形式主義,文山的同誌搞形式主義是有傳統的,什麽形式都搞得轟轟烈烈,經驗總結出一大堆,實效看不見。另外,這個學習過程應該是長期的,不是一陣風,吹過就算了!還要對口,部對部,局對局,結 對子,要臥薪嚐膽,放下架子,長期學習!”
石亞南心頭一熱,多少有些激動,“趙省長,這也正是我想說的!我還有一個請求:省委、省政府能不能對文山的支持力度再加大一些?讓寧川、平州、省城各部委局辦的幹部和我們文山各部委局辦的幹部互相之間進行一些換崗交流?我們派出去,他們走進來,分批輪 換,堅持三五年,整個文山的幹部隊伍就會大變樣了!”
趙安邦應道:“這完全可以,省委發個文吧!”略一沉思,又說,“亞南同誌,還有一種學習不知你考慮過沒有?能不能搞個措施,把一些年輕幹部從辦公室趕出去啊?趕到寧川 、平州、省城、甚至北京、上海,讓他們呼吸些新鮮空氣!”
石亞南不太明白,“趙省長,你的意思是——”
趙安邦說:“讓他們去自謀出路,自己打工求職嘛!據我所知,文山的幹部超編近八千人,其他地市超編也很嚴重,到處人浮於事,我一直想解決這個問題!你有沒有這個勇氣,幫我在文山搞個試點啊?試著趕走幾千人,讓他們開闊眼界換腦筋,同時也進行一下自我鍛煉,幹得好,以後回來上崗任職,帶一方致富;幹不好,在外麵連飯都吃不上的,請他卷鋪 蓋走人,我們不能養廢物!”
石亞南嚇了一跳,“趙省長,你……你能不能考慮在……在別的地市試呢?”
趙安邦臉上的笑容凝結了,“怎麽,亞南同誌,你這個新書記連這點改革的勇氣都沒有啊?我還看錯人了?我現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馬上試,給你一段時間考慮,就三個月 吧!三個月後,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況,再給我回個話吧!”
石亞南心想,這位省長同誌真敢下猛藥,而且竟還選在文山這種欠發達地區下,也不怕人家把她和錢惠人這屆班子掀翻掉,於是,苦笑著應付道:“好吧,趙省長,那就三個月後再說吧,也得看老錢的態度!”她這才說起了自己的擔憂,“說真的,讓我主持文山的工作,我根本沒想到,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見,我更願意協助老錢!寧川是經濟大市,GDP上千 億,錢惠人市長幹得不錯,貢獻不小……”
趙安邦卻沒讓她說下去,語氣平和地道:“亞南同誌,幹得好,貢獻大就一定要升官嗎?憑政績提幹部不錯,可也不一定這麽絕對嘛!省委怎麽用幹部有省委的考慮,這個考慮是很慎重的,綜合了方方麵麵的因素!錢惠人這個同誌我比較了解,強項就是搞經濟工作,主 持一個欠發達地區的全麵工作總還有些欠缺!”
石亞南不得要領,隻得硬著頭皮把話說明了,“趙省長,和錢惠人比起來,我不論資曆 、貢獻,都自愧不如,再說,錢惠人好像也有情緒,我有些擔心啊!”
趙安邦不悅地揮揮手,流露出了些許不滿,“亞南同誌,你不必擔心,這是中共漢江省委的安排,不是哪個人說了算的,你我說了都不算!你謙虛讓位,錢惠人也當不上這個市委書記!老錢的情緒我也看出來了,回頭我要和他好好談的,請他擺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 班子裏耍什麽老資格,我和省委對他決不會客氣!”
石亞南想了想,又說:“不過,趙省長,就是有情緒,錢惠人也不是衝著我來的,再說 ,我的擔心僅僅是擔心,也許隻是杞人憂天,您注意點方式方法!”
趙安邦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會的!”略一沉思,又說,“另一方麵,你也要注意, 在重大經濟決策問題上,不要武斷,一定要多聽聽錢惠人的意見!”
石亞南連聲應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會這麽做的!”
趙安邦似乎還要說什麽,遲疑了一下,終於沒說:“好了,不說了,路還長著哩,我們 打個盹吧!”說罷,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實了,閉上了眼睛。
石亞南也不好再說下去了,隻得閉上眼,獨自想起了心思:她這個市委書記看來並不好 當啊,長路盡頭是什麽不得而知,也許是地雷陣,也許是萬丈深淵。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隻有五百萬人口,曆史上就是富裕地區,改革開放又搞了二十五年,雖說比不得省城和後來居上的寧川,卻也早就進入了小康水平。文山呢?則是省內有名的第三世界,傳統的重工業城市,是一個人口多達八百萬之巨的經濟欠發達地區,今年公布出來的失業下崗數字高達二十八萬,真實的數字肯定不止二十八萬!這副擔子實在太沉重了! 她柔弱的肩頭當真能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嗎?
還有幹部問題。市長錢惠人不去說了,身為省長的趙安邦能有這個態度就很不錯了。更大的阻力和麻煩恐怕將來自文山各部委局辦的本地幹部。想順序接班做市委書記的田封義被平調到省作家協會做了黨組書記,正氣得四處罵娘,肯定不會樂意看到她和她帶來的這批南方幹部順利接管文山。明著對抗估計不敢,暗地裏使使絆子,摔你幾個跟鬥卻在情理之中。還有馬達和其他三個調離的副市級,這些同誌誰手下沒一幫鐵杆部下?這些同誌能按她的指揮棒轉嗎?能服他們這個新班子嗎?據說文山幹部已經在亂傳了:說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 伐,派了一批南方占領軍。
越想越不踏實,最初的興奮和衝動漸漸被憂鬱取代了,石亞南睜開眼,看著車窗外雨霧迷蒙的景色,禁不住一陣陣發呆。從省城出發,一路都在下雨,綿綿雨絲不知不覺加重了心情的憂鬱。石亞南想,都說秋風秋雨愁煞人,誰知春風春雨也會愁煞人呢?也許她真不該來 文山,丁小明已經說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進文山地界以後,雨漸漸停了下來,到文山西一出口處時,已是一片晴朗了。
趙安邦這時也醒了,看著車窗外一片明媚燦爛的陽光,樂嗬嗬地說:“亞南同誌啊,你 看看,這兆頭不錯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趙安邦這好還沒叫完,他們這支由三輛警車前後警戒的車隊,竟在文山高速公路西一收費站前,被上千號來自文山地區的群訪農民堵住了。石亞南和趙安邦同時看到,省公 安廳副廳長老陳從前麵指揮警車裏出來,拿著報話機跑了過來。
趙安邦搖開車窗,惱火地問:“老陳,路麵上咋聚著這麽多人,怎麽回事?”
陳廳長簡潔地匯報說:“趙省長,是一些農民為合鄉並鎮鬧事!據文山公安局的同誌說 ,已經鬧過多次了,還圍堵過市政府,這次聽說省裏領導要來,就……”
趙安邦臉一拉,“他們怎麽知道我們今天要來?消息是誰透露的?”
陳廳長喃喃說:“這個問題我也提出來了,哦,文山公安局的警力馬上過來!”
這時,後麵車內的於華北走了過來,怒衝衝地說:“老陳,不但是公安局,讓劉壯夫和 田封義也一起過來!我倒要問問他們:這最後一班崗是怎麽站的?!”
趙安邦見於華北站在車前,也從車內出來了,“老於,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全市 三千多黨政幹部還在那裏等著呢,我們不能在這裏糾纏,得盡快進城!”
石亞南隻得挺身而出,“趙省長,於書記,你們都別等了,我留在這裏和農民同誌談談 吧!在平州時,合鄉並鎮發生的矛盾我就親自處理過,比較有經驗!”
趙安邦手一擺,“不行,黨政幹部大會沒開,你還不是市委書記!”想了想,對於華北 道,“老於,你看這樣好不好?逆行,把車倒回去,從後麵出口下路!”
於華北遲疑著,“安邦,這是不是有點軟弱啊?省委車隊竟然進不了文山!”
陳廳長也說:“趙省長,這種先例不能開,不行就讓文山公安局抓人!”
趙安邦指著收費站前黑壓壓的人群,“這麽多人,抓誰啊?我們的黨政幹部大會還開不 開了?”再次對於華北道,“老於,我們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於華北臉色很難看,“好吧,也隻能這樣了,等見了劉壯夫他們再說吧!”
圍堵省委車隊的惡性事件就這麽發生了,這是中共漢江省黨的曆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事!省委三位主要領導同誌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進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 行了二十五公裏,從不屬文山市管轄的嚴縣出口處下路繞行!
石亞南認為,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說省委對文山搞政治北伐,那麽,麵前就是一 場阻擊戰,有人已對她和以她為班長的這個新班子來了個下馬威……
二十
省委車隊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時,田封義正在市立醫院高幹病房打吊針。本來沒打算打吊針,隻想躲開這場丟人現眼的黨政幹部大會,可聽劉壯夫在電話裏說,古龍和白山子兩縣不少農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裏一驚,這才吩咐醫護人員把水趕緊吊上了。吊上水後,心裏 還是有些忐忑,仍擔心誰把這筆爛賬算到他頭上。
三天前,省委組織部章部長把他叫到省裏談了話,談得他差點沒當場吐血!市委書記沒
當上不說,連市長也不讓幹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協會做什麽狗屁黨組書記!不錯,這也算是正廳級,可這正廳級能和市長、書記比嗎?實際權力都不如個縣處長,總共幾十號人,七八台車。就這你還管不了,作家們各忙各的,一個個不是大爺就是姑奶奶,誰把你這個正廳 級看在眼裏啊?隻怕連煙酒都沒人給你送!
到這地步了,他還有啥可顧忌的呢?這官該要就得要了,當麵向組織要!組織部不說是幹部之家嗎?有什麽話不能和家裏人說啊?於是,談話時便向章部長提出,能不能兼個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田封義記得,前任作協黨組書記就兼過宣傳部副部長的。章部長明確回絕了,說省委沒這個考慮。他不死心,想著省作家協會馬上要換屆改選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能讓他在作家協會黨政一肩挑,再掛個省作家協會主席?章部長又是一副為難的樣子,說作家協會是群眾團體啊,不是行政部門,不存在黨政一肩挑的問題,作家協會主席人選必須是能代表本省文學界發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實際上是告訴他,他田封義是沒資格代表本省文 學界發言的。
從組織部談話出來,他流淚了,這才明白了那句人們常說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沒到傷心處!是誰讓他這樣傷心呢?這必須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車裏,田封義就開始一一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老領導於華北。於華北似乎很同情,歎息說,封義啊,省委決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問了,我畢竟隻有一票嘛!這等於告訴他,老領導並不讚成對他的政治謀殺。第二個電話打給了趙安邦,趙安邦更絕,沒聽完就說,哎,老田,你咋跑來問我?我是省長,黨群口不是我的分工範圍啊!常委裏分管黨群的是宣傳部白部長,他又打電話給白部長。白部長十分意外:怎麽?封義同誌,去省作家協會不是你主動要求的嗎?我聽說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後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態度很好,沒等他開口,就樂嗬嗬地說,田封義同誌,你這個電話來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現在做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了,身上的擔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們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軟件也要上去啊,文學方麵就看你的了,別辜負了我和同誌們的希望啊!他連連應著,想趁機問一問內情,裴一弘卻說來客人了,“啪”的掛上了電話。
這就是官場。從於華北、趙安邦、白部長,到省委書記裴一弘,在電話裏一個個對他都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還是重用他,真讓他有苦說不出!既然找不到冤頭債主,那麽, 漢江省委這幫頭頭腦腦就得承擔集體責任,這沒什麽好說的!
於是,最後一班崗堅決不站了!從省城談話回來後,整整三天,田封義就再沒進過自己的市長辦公室,一場接一場喝送行酒,連市委書記劉壯夫也找不到他。表現上也有些失態,在各種場合發了不少牢騷。尤其是前天,在古龍和幾個縣長、縣委書記喝酒,談到合鄉並鎮中出現的矛盾時,牢騷發得有點過分,說省委領導馬上要帶石亞南、錢惠人這些南方北伐軍 來占領了,讓農民同誌找他們解決問題去!
酒桌上說的這些話會不會傳出去?會不會有哪個狗膽包天的家夥當真就組織手下的農民同誌去攔阻省委車隊了?細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好像不大。據田封義所知,對合鄉並鎮不滿的不是縣級幹部,主要是鄉鎮幹部。因為鄉鎮合並,部分鄉鎮下來一批鄉鎮長,這些鄉鎮長就在暗中挑撥農民鬧事。農民願意跟著下台鄉鎮幹部鬧也有原因,撤鄉並鎮的地方不再是行政中心了,蓋的門麵房賣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鎮貿易受了影響,你的政策觸犯了這些人的 實際利益,他們當然不答應你。
想來想去,田封義認為,今天這事最大的可能還是農民自發鬧的,就算哪個縣長、書記把他酒桌上說的話透露出去,影響了某些心懷不滿的鄉鎮長,也不是他的責任!他現在是病 人啊,是個遭遇了謀殺的政治病人,打著吊針,心在滴血哩!
劉壯夫倒真是有病,血壓經常高到很危險的程度,每年總要住幾個月醫院,現在麵臨到齡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著在那裏忙活,兩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準備這次黨政幹部大會了。據說,劉壯夫在幾次會上再三強調對會場和市委門前的警戒保衛,可這仁兄卻沒想到農民們會跑到公路上去打阻擊,堵車隊!劉壯夫讓秘書把告急電話打過來時,田封義本想勸劉壯夫幾句,讓他悠著點,不要著急,卻終於沒敢。劉壯夫正統而無能,你和他交底交心,沒準他會把你賣了。田封義接電話時預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黨政幹部大會開完,劉壯 夫也得上擔架了。
沒想到,黨政幹部大會還沒開,劉壯夫就先一步被擔架抬進了市立醫院,是即將出任省監察廳副廳長的原常務副市長馬達親自帶人送過來的。躺在擔架上的劉壯夫估計是突然中風 ,田封義注意到,從救護車上下來時,劉壯夫已陷入昏迷狀態。
馬達急得幾乎要哭了,“田市長,這回可把臉丟大了!高速公路被堵,咱們還可以解釋說是意外的突發事件,市委大門被堵,就說不過去了吧?省委兩天前就通知了,咱們竟還是 連大門都沒守住!讓省委領導怎麽想?這是不是故意搗亂啊?”
田封義也有些吃驚,“公安局這幫人是幹什麽吃的?怎麽會出這種事啊?!”
馬達道:“這不能怪公安局!王局長倒是提出過封路,壯夫書記想來想去沒敢讓封!市委門口的路是城區主路,封掉全城交通就亂套了!結果倒好,就在省委車隊逆行繞道的時候,六家國企一千多號下崗人員突然湧來了!壯夫書記在樓上一看這情況,又氣又急,當場栽 倒在窗前,幸虧我和趙副秘書長在場,及時送了過來!”
田封義詢問道:“會場那邊情況怎麽樣?會不會也被群訪人員圍住啊?”
馬達說:“會場那邊我問過了,沒什麽問題,一大早就設置了警戒線!”
直到這時,田封義仍不想過去收拾局麵。今天這個局麵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該由他負責,該負責任的是劉壯夫。可劉壯夫已經倒下了,趙安邦和於華北有什麽好說的?!還丟臉?該丟的臉就丟吧,反正文山沒搞好,他馬上要到省作家協會當黨組書記去了!於是,揮揮手,對馬達道:“好吧,馬市長,情況我都知道了!咱們分分工吧,我一邊打吊針,一邊看 護壯夫書記,你們趕快回去,接待好領導!”
馬達不幹,“田市長,壯夫書記有辦公廳的同誌守著,你還是一起過去吧!”
田封義心想,他過去幹什麽?看趙安邦、於華北的白眼嗎?嘴上卻道:“馬市長,你看 看,你看看,我這個樣子,能去見省委領導嗎?你就不怕我也倒下嗎?”
馬達真做得出來,大大咧咧地抓起吊瓶看了看,“嘿,田市長,你這掛的不都是些營養 藥嗎?你真不過去,那我可如實向省委領導匯報了?!”
田封義突然來了火,“馬副市長,你威脅我是不是?要匯報就去匯報吧!不錯,我就是在掛營養藥,就是沒病裝病,鬧情緒,看省委能把我怎麽了?!省委不是已經把我安排到省 作家協會去做黨組書記了嗎?還能再把我往哪裏貶啊?”
馬達心裏也有數,“田市長,你有情緒可以理解,可現在是什麽情況啊?就算鬧情緒也得有節製嘛!壯夫書記如果今天不倒下,有他頂在第一線,你在這裏吊吊水倒也罷了,現在壯夫書記在搶救,你這個市長兼市委副書記不出麵行嗎?咱不說黨性原則了,就是做人也不 能這麽做吧?省委認真追究下來,你當真就一點不怕嗎?”
田封義想想也是,不敢再堅持了,苦著臉道:“好,好,那走,那就走!”
向門外走時仍吊著水,水瓶在秘書手上舉著,隻不過瓶上的用藥單撕去了。
馬達看著不順眼,直截了當道:“田市長,這種時候,你能不能把針拔了?”
田封義恨得直咬牙:馬達算他媽什麽東西?竟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臉上卻沒表現出 來,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馬市長,你要覺得心理不平衡也掛瓶水嘛!”
馬達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後來見到趙安邦、於華北,也沒當麵揭穿。
省委車隊是從後門進的市委大院,劉壯夫裝潢門麵的所有努力全落了空。趙安邦、於華北和石亞南、錢惠人這幫新班子成員從各自的車上走下來時,個個吊著臉,連和他們原班子成員握手都冷冰冰的。尤其是趙安邦,明明看到秘書站在身後舉著吊瓶,仍沒說句安慰的話 ,反譏諷道:“我看你們一個個病得都不輕啊!”
田封義扮著笑臉,壯著膽氣說:“是啊,壯夫同誌這會兒正在搶救呢!”
趙安邦像沒聽見,走到馬達麵前,厲聲交待說:“馬達,你不是要到省監察廳去了嗎?上任後給我查查今天圍堵高速公路的事!看看誰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啊?有沒有策劃者啊?有 沒有特殊背景啊?好好查,查處結果直接向我和省政府匯報!”
馬達不敢辯解,抹著頭上的冷汗,連連應著:“好,好,趙省長!”
也在這時,於華北過來了,沒和他握手,卻從秘書手上要過水瓶看了看,看罷,隻冷冰 冰摔下一句話,聲音不大,口氣卻不容置疑,“給我把針拔下來!”
田封義略一遲疑,隻好把吊針拔了下來,這時再堅持不拔,肯定要出洋相。
於華北身後是組織部章部長,章部長象征性地碰了碰他的手,算是盡了禮儀。
接下就是南方占領軍的一把手石亞南了,石亞南倒是比較正規地和他握了次手,還麵無 表情地隨口說了句:“田市長,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體啊!”
這普通的一句問候,竟讓田封義有了一絲暖意,“石書記,謝謝你的關心!現在好了, 你們終於來了,我們也能下來喘口氣了!”這意思似乎是他早就想下來了。
錢惠人沒弄上副省級,到文山也沒幹上一把手,估計情緒也不會好了,和他握手時就說 :“田市長,你們很悲壯嘛,倒下一個,病倒一個,還堅守著陣地!”
田封義笑道:“錢市長,你們精銳部隊上來了,我們地方軍也該撤了!”
錢惠人卻沒發牢騷,不動聲色說:“田市長,你們撤得是不是也太快了點?”
田封義警覺了,拉著錢惠人的手,笑問道:“錢市長,你什麽意思啊?”
錢惠人說:“還什麽意思?我們這次的開進可真是妙趣橫生啊,迂回了二十五公裏,還是從嚴縣進的文山城!在城外是農民同誌堵截,進城後工人同誌又來鬧,可想而知,你們這 五年過的都是什麽日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田封義笑不下去了,“錢市長,我們工作不力啊!現在好了,你和石書記來了,文山大 有希望了!等哪天文山騰飛了,我就帶作家們來為你們寫報告文學!”
錢惠人一臉的正經,“怎麽,老田,你還真要到省作家協會當書記了?”
田封義回之以一臉真誠,“是的,老錢,這市長我早就不想幹了!這安排挺好,到底讓 我專業對口了,我上大學就學中文,當市長時還兼職帶過研究生嘛!”
錢惠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又感慨了一句,“省委會用人啊!”
田封義適時地回敬了一句,“是嘛,不也把你這麽個大將派到文山來了嘛!”
黨政幹部大會召開之前,趙安邦和於華北一起去市立醫院看望了劉壯夫。
據主治醫生介紹,劉壯夫屬焦灼誘發的中髒腑中風,病理特征為猝然昏倒,口眼?斜,半身偏癱,語言困難。經及時搶救,生命沒什麽危險,隻是恢複要有個過程。情況也的確如此,二人站到劉壯夫麵前時,劉壯夫已嘴歪眼斜說不出話了,隻能看著他們默默流眼淚,流 口水。趙安邦心裏再惱火也不好批評了,和於華北一起,好言好語安慰了劉壯夫一番,便
趕 往人民會堂開文山市黨政幹部大會了。
黨政幹部大會開得還不錯,沒再發生什麽意外,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中共漢江省委把文山這個新班子隆重推出了。新任市委書記石亞南代表新班子表了態,話說得既平實,又很有底氣。趙安邦和於華北也分別在會上講了話,講話中都沒提會前遭遇的這些麻煩,更沒提 到劉壯夫進醫院的事,似乎這些情況都沒發生過。
然而,大家心裏都有數,會一散,於華北和章部長的臉又掛了下來,二人連晚飯也沒吃,便驅車趕回了省城。趙安邦因為想和錢惠人談談話,就沒跟著他們一起回去,不但在文山 陪新老班子的主要成員吃了晚飯,還在文山東湖賓館住下了。
石亞南和錢惠人的住處也在東湖賓館,聽說是劉壯夫親自安排的。一個在六樓東麵,一 個在六樓西麵,都是三室套,有臥室、辦公室和會客室,規格完全相同。
錢惠人來談話前,石亞南先過來了,進門就衝動地說:“趙省長,今天這情況您和於書記都親眼看到了,透過現象看本質,這本質是什麽?說嚴重點,文山麵臨的不僅僅是經濟欠 發達的問題,我看社會政治局麵的穩定也存在著很大的隱患!”
趙安邦歎著氣說:“是啊,是啊,否則,省委不會把你們這個新班子派過來嘛!不過,要我說,本質還是經濟欠發達引起的並發症,政治經濟學嘛,政治從來都是和經濟連在一起的,尤其是在目前市場經濟的條件下!農民為什麽到高速公路上鬧啊?你合鄉並鎮影響到他們的經濟利益了嘛!工人同誌們為什麽來群訪啊?人家失業下崗沒飯吃了嘛!所以,亞南同 誌,你們一定要抓住經濟這個工作重心!”
石亞南點了點頭,“可趙省長,今天圍堵高速公路事件也真得讓馬達和紀檢監察部門的 同誌好好查一查,我懷疑有人心懷不滿,在這種時候故意和我們搗亂!”
趙安邦說:“查當然要查的,不過,我估計查不出什麽結果,你們就不要多糾纏了!”想了想,提醒道,“抽空去看一下劉壯夫,請錢惠人一起去,讓醫院照顧好他!這位同誌是 老文山了,本質不錯,有些事情,你們可以聽聽他的意見!”
石亞南應道:“好的,趙省長,我們明天一上班就去,都去,集體探望!”
這時,錢惠人敲門進來了,見石亞南在,有些意外,“要不我等會兒再來?”
石亞南笑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錢市長,趙省長,你們談吧,我走了!”
趙安邦也沒攔,送走石亞南,請錢惠人在沙發上坐下,給錢惠人泡了杯茶,“胖子,你現在到位了,是文山市長了,我們就得好好談談了!老規矩,暢所欲言,在我麵前罵娘也沒關係!但是,罵完以後,還得給我好好幹,不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更不能在以石亞南為 班長的這個新班子裏鬧不團結,這是個原則!”
錢惠人捧著茶杯,鬱鬱道:“老領導,我就知道你要這樣說!我罵啥啊?我誰也不罵, 隻想了解一點情況,你老領導覺得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也別勉強!”
趙安邦笑了笑,“好啊,那就你問吧,隻要能回答的,我一定會回答你!”
錢惠人頭一個問題就很敏感,“安邦,讓我到文山做市長真是你建議的?”
趙安邦怔了一下,搖頭道:“不是,是裴一弘同誌建議的,我也就同意了!”
錢惠人又問:“在這之前,於華北是不是已經向一弘同誌建議過了?”
趙安邦道:“實事求是的說,這我不知道,一弘同誌和我商量時沒提起老於。”話題一 轉,“惠人,那我也要反問一句了:老於為什麽要提這樣的建議?”
錢惠人很坦率,“這還用說嗎?把我從寧川調開,以便調查我的問題嘛!”
趙安邦沉吟片刻,“惠人,你有沒有問題?除了盼盼的事,經濟上幹淨嗎?”
錢惠人激動了,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老領導,今天我就鄭重向你表個態:如果於華北他們在寧川查出我有任何行賄、受賄、貪汙腐敗問題,你斃了我!手表的事件你最清楚,寧 川早年部分商業用地的零轉讓,也是你和天明書記決定的!”
趙安邦多少放了點心,往靠背上一倒,“那就好,將來就讓事實說話吧!”
錢惠人卻站了起來,有些失態,“可老領導,你怎麽這麽軟弱?就讓於華北這麽擺布?這不但是擺布我,也是在搞你,我們之間是什麽關係!來文山這一路上,於華北一直和我說 :安邦同誌有眼力啊,到哪裏都靠你這員大將鳴鑼開道!”
趙安邦冷冷道:“人家沒說錯,這也是事實嘛,所以,你錢惠人還是要爭口氣,給自己爭口氣,也給我爭口氣,說啥也要在文山創造出一個經濟奇跡!文山現在這個狀況誰沒看到 啊?誰不頭疼啊?老於也很頭疼嘛,你看他用的這幫幹部!”
錢惠人叫了起來:“就是,就是,劉壯夫、田封義哪個不是於華北提的?”
趙安邦怕自己的情緒影響錢惠人,沒再說下去,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劉壯夫、田封義這個班子已經是曆史了,不談也罷,我們還是說你吧!讓你到文山當市長,我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現在是省長啊,穩住南部,振興北部的戰略決策是我這屆政府提出來的,以文山為重點的北部地區靠誰來振興?就靠你們這些同誌嘛!你,石亞南,你們這個班子!可以告訴你,石亞南這個市委書記也是我看中的!你的兩個副市長進常 委的意見,我和省委也采納了嘛!”
錢惠人情緒仍很大,“那是,廢物利用嘛,讓我戴著鐐銬跳舞嘛!”
趙安邦擺了擺手,“什麽廢物利用啊?你錢惠人是廢物啊?太情緒化了吧?不過,戴著鐐銬跳舞倒是個事實!這種戴著鐐銬跳舞的事是今天才發生的嗎?過去不就有過嘛,這種舞 我跳過,你跳過,天明同誌也跳過,而且跳得還都不錯嘛!”
錢惠人憶起了往事,歎息說:“老領導,不瞞你說,今天一路來文山上任,我就想咱們當年到寧川上任,天明書記的臉孔老在我眼前晃!車到市委門口,看到群訪的下崗工人,我 又想起了當年咱們到寧川被成千上萬的集資群眾包圍的事!”
趙安邦應道:“是啊,寧川當年不也很難嗎?我們被天明書記調上去後,也沒吃敗仗嘛!老書記劉煥章同誌愛說一句話:聞顰鼓而思良將,惠人,我和省委,和一弘同誌,今天也 是聞顰鼓而思良將啊,顰鼓一響,就想到你們這些良將了!”
錢惠人這才問:“裴書記對我沒成見吧?不會讓我把鐐銬一直戴下去吧?”
趙安邦道:“惠人,裴書記有裴書記的難處,你要理解,對裴書記一定不要瞎猜疑,更不準在背後隨便議論!在這裏,我可以表個態:隻要將來的事實證明你經濟上是清白的,該說的話我都會和一弘同誌說,也會在常委會上說!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應該知道我的脾氣, 我既不軟弱,也不會對同誌的政治生命不負責任!”
錢惠人點了點頭,“這我相信,所以,我不怪你,先讓於華北他們查吧!”
趙安邦卻又說:“也不要消極等待,對文山的工作要多動動腦子!國企是個重點,田封義、馬達他們搞了個甩賣國企方案,報到省政府來了,我看不可行!你和亞南同誌盡快研究一下,把寧川、平州的成熟經驗引進來!國企要解困,但不能立足於解困,要立足於發展,發展才是硬道理!所以,必須綜合考慮,全麵整合,根據中央和省委的精神,該合並的合並,該賣掉的賣掉,該改製的改製,該破產的破產!不要一刀切,搞什麽一攬子甩賣,要根據 每個企業的具體情況具體對待!”
錢惠人道:“這我已經在考慮了,慎重對待國企產權問題,多種途徑解決:根據企業情況,可以管理層持股,也可以全員持股;可以吸引外資兼並收購,也可以對社會公開拍賣; 一句話,調動所有市場手段,讓市場說話,在市場上解決!”
趙安邦興奮了,“好,好,那就放手去幹吧,現在不是過去了,在政治上不會有人借題發揮,抓小辮子了!但也要記住,必須以穩定為前提,要利用政策把握好市場導向,要在擴 大就業上做足文章,爭取盡快把失業下崗人數降下來!”
錢惠人卻道:“穩定是前提,發展才是根本,沒有發展,也就沒有穩定……”
趙安邦揮揮手,打斷了錢惠人的話頭,“哎,錢胖子,我可再強調一下啊:穩定和發展的位置,你們一定要擺正啊!穩定是第一位的,沒有穩定就什麽也幹不成了!我可不願看到 省委、省政府門口三天兩頭出現你們文山的群訪人員!”
錢惠人搖頭苦笑起來,“趙省長,你是不是官越當越大,膽子越來越小了?”
趙安邦正經作色道:“那是,權力大了,決策的影響麵也就大了,我就必須謹慎小心! ”接著又說起了農業問題,“文山不但是國企集中的工業城市,還是我省最大的糧棉產區,農業部去年在文山搞了個大豆示範區,效果不錯,下一步省裏準備進一步加大支持力度,擴大示範範圍。另外,還要做大做強棉花。文山起碼有三個縣財政收入主要來自棉花,農民的經濟收入也來自棉花。我了解了一下,棉花統購統銷政策結束以後,棉價一直不太穩定,直接影響了棉農的收入和種棉積極性。前一陣子,省棉麻集團向我提出來,要整合全國棉麻市場,走產銷聯合的道路,我聽了他們的匯報後,建議了一下,就從你們文山開始搞!每年和你們棉農簽協議,定好產量、質量、收購價格,降低農民的種植風險,在這小棉桃裏做篇大 文章!”
錢惠人對農業問題並不陌生,“趙省長,棉花的事,你隻說了事情的一麵,其實還有另一麵嘛!在加入WTO的背景下,農民種棉有風險,棉花銷售企業也有風險嘛!我們的棉麻公司在傳統的統購統銷體製下過慣了舒服日子,對棉價暴漲暴跌很不適應,市場好,收不到棉 花;市場不好,又不敢收購,很多公司都快破產了!”
趙安邦笑道:“所以,我讚成棉麻集團的整合嘛,產銷一體,不就雙贏了?”
錢惠人說:“那好,趙省長,你讓省棉麻集團的老總們來找我們談吧!我不指望他們來扶貧,可也不會訂城下之盟,隻要真正是互惠互利,我們何樂而不為呢?當然會好好合作! 不過,如果想壓價收購,我們不如讓市裏的公司收購了!”
趙安邦沒再細說下去,“錢胖子,反正你們看著辦吧,我不勉強,我說的隻是做強農業的一種思路!你們文山市棉麻公司如果有這個整合能力,能把文山棉產區整合好,甚至以後 有一天能把省棉麻集團兼並掉,我都不反對,市場經濟嘛!”
接下來,趙安邦又就改善文山的投資環境問題,中層幹部隊伍問題,領導班子的團結問題,和錢惠人說了許多。錢惠人漸漸進入了角色,又像昔日進入一個新環境時那樣,和他無話不談了。隻是這次相互之間的角色換了位,過去錢惠人是他的部下副手,總是錢惠人幫他出主意,這次卻是他幫錢惠人出主意了。盡管石亞南是市委書記,可在趙安邦的心目中,精 明能幹的錢惠人才是文山經濟工作的主帥。
一直談到夜裏十二時,錢惠人才告辭走了。趙安邦看著滿臉笑容的錢惠人,卻不免又有了一種擔心,便在送錢惠人出門時再次提醒說:“惠人,現在情況比較特殊,你可一定要擺 正位置啊,工作不能少做,對亞南同誌還要尊重!”
錢惠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放心好了,衝著裴書記,我也得尊重人家!”
趙安邦把臉拉了下來,“胖子,你什麽意思?我不是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嗎?石亞南是我點的將,和一弘同誌有什麽關係?”趙安邦幹脆把話說明了,“錢惠人,你不要耍小聰明,以人劃線,老揣摩誰是誰的人!不論是我,還是裴一弘、於華北,我們在文山班子的決策問題上是完全一致的!在你看來,石亞南是裴書記的人,那田封義是誰的人啊?是於華北的人 吧?可把田封義調離文山,是華北同誌堅決支持的!”
錢惠人仍是不服,“老領導,你現在官當大了,怎麽說我都能理解,真的!”
趙安邦這下子真火了,“錢胖子,我看你根本沒理解!你以為我和你說的全是官話、假話、場麵上的話嗎?錯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想想看,我是省長,一弘同誌是省委書記,於華北同誌是省委副書記,我們誰對文山沒有一份沉重的責任?誰敢拿文山八百萬人民的前途命運當兒戲?當然,我也承認,因為曆史上的工作關係,我們對下麵幹部在感情上也許各有親疏,比如我對你,就有一份很特殊的曆史感情,但這決不意味著為了照顧這種感情就 可以不顧原則,不負責任啊!”
錢惠人不敢做聲了,長長歎了口氣,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出了門。
錢惠人走後,趙安邦又有些後悔,覺得這場談話收場收得不是太好。本來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自己可以放心了,想不到最後弄了個不歡而散。可這能怪他嗎?這些話不說不行啊,否則,錢惠人還會繼續糊塗下去,很可能將來和石亞南發生矛盾後,把他當做後台,引發他 和裴一弘的矛盾,真打起這種內戰,文山就沒指望了!
然而,錢惠人畢竟受了不公正待遇,能有這個態度也不錯了,以後看行動吧。
這夜,在文山賓館,趙安邦久久無法入睡,把帶來的《狙擊華爾街》讀了三十幾頁,仍 毫無倦意,一九八九年發生在寧川的往事又紛至遝來,湧現在眼前……
二十一
一九八九年,是中央實行銀行商業化改革,撥款改貸款的第六年。這一年,銀行資金支持企業擴張的道路差不多走到了盡頭,資金緊缺成了全國性問題。沈太福非法集資案因此爆發,一時間震驚全國。幾乎與此同時,寧川也發生了一場由集資引起的巨大風波,涉及金額高達八個億。沈太福案發生後,提兌風潮驟起,寧川市委、市政府門前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社會穩定受到了嚴重威脅。省委和中央有關部門迅速介入,負有領導責任的市委書記裘少雄 和市長邵澤興被雙雙免職下台。
有些事情真難說清楚,正確和錯誤之間有時根本沒有明確的界限,尤其在早年摸著石頭過河時期。據趙安邦所知,發生在寧川的非法集資原來叫“自費改革”。既然是自費改革,上麵就沒有資金支持,沒有政策傾斜,一切隻能自己想辦法,裘少雄和寧川市委便想到了三個一點:財政上擠一點,銀行裏貸一點,民間再湊一點。這三個一點曾作為改革探索的經驗,得到過省委書記劉煥章和省委的充分肯定。誰也沒想到,沈太福案一爆發,提兌風潮一起 ,會惹這麽大的麻煩。
現在想想,劉煥章和省委當時這麽處理也可以理解,畢竟有個大環境,中央有關部門要查集資,省裏頂不住。再說,集資本身也存在不少問題,以20%年息集上來的八個億,六個億用到了牛山半島新區的建設上,另兩個億卻為賺取息差,投向了省外的一些企業,新區投資公司的班子還涉嫌集體貪汙。有關辦案部門的公開說法是,將集資款投向外地是投資公司老總林為民背著裘少雄和邵澤興幹的,可林為民不承認,嗣後,林為民以貪汙受賄和巨額財 產來源不明罪被判了十五年刑。
在裘少雄、邵澤興倒下的地方,新一屆寧川市委班子站了起來。
事情雖說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許多細節趙安邦至今還記得很清楚:他是一九八九年二月四日接到的組織部電話通知,二月五日趕到省委談的話,當天下午即由劉煥章和省委組織部仲部長陪同,從省委直接去了寧川。那時,省城到寧川的高速公路還沒修通,不到二百公裏的路竟驅車走了四個多小時,趕到寧川市委時已是星月當空的夜晚了。白天明、王汝成和新班子的其他同誌正在燈火通明的會議室裏等著,等著劉煥章和仲部長代表中共漢江省委宣布 這項有關寧川新班子的重要任命。
應該說,省委的這個任命是決定性的,如今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以白天明為班長的這個班子是前赴後繼的班子,是站在政治殉難者肩頭上起步的班子,盡管他們也在其後又一場風雨中倒下了,白天明甚至獻出了生命,但是,他們拚命殺開的血路,終於讓寧川走進了曆史性的黎明,給寧川帶來了十幾年的超常規發展。寧川輝煌的今天是從那個曆史之夜起步的。 那個曆史之夜值得他用一生的光陰去咀嚼。
任命宣布之後,劉煥章代表省委做了重要講話,意味深長地指出,“寧川的自費改革沒有錯,自費改革的路還要走下去,不能因噎廢食。省委對裘少雄、邵澤興兩位同誌的組織處理是必要的,可這並不意味著省委變得謹小慎微了,隻想在寧川維持局麵了,這一點,請同誌們不要理解錯了!我可以代表中共漢江省委明確告訴大家:隻關心自己頭上的烏紗帽,不願探索不敢探索的同誌,省委要請你讓路;在探索中出了問題的同誌,省委日後還要處理!所以,有人說,我和省委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話說得不對,馬可以吃草,但 決不能吃地裏的青苗!”
具體談到集資案時,劉煥章又說:“集資造成的影響和後果都是很嚴重的,你主觀願望再好,理由再多,都不能不顧社會穩定。因此,你們這個新班子的首要工作就是處理好這件 事情,一定要保持和維護寧川和全省政治經濟秩序的穩定!”
白天明當場表態,“煥章書記,請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寧川市委一定高度重視,妥善處 理,保證省委、省政府門前不出現任何來自寧川集資案的群訪人員!”
劉煥章讓秘書把白天明這話記了下來,語重心長地囑咐說:“天明、安邦同誌,你們一定要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穩定都是壓倒一切的,沒有一個穩定的社會政治環境 ,一切都無從談起,你們寧川的自費改革想都不要想!”
白天明又是一番順從地應承,趙安邦記得,這老兄還就穩定問題發了通感慨。
然而,送走了劉煥章、仲部長這些省委領導,白天明的態度變了,和他交底說:“安邦,對集資的善後處理,別看得太嚴重了,這不過是發展中的小插曲罷了!沈太福案發生之前 ,誰知道這叫非法集資?都還以為是條籌資的好路子呢!”
趙安邦怔住了,“哎,天明書記,你不就知道嗎?不是說你還曾反對過嗎?”
白天明苦笑道:“和你說實話,我沒這麽高明,我反對的不是集資,是反對把集資款投到深圳、廣東賺息差!在集資搞開發這件事上,我和裘少雄、邵澤興是一丘之貉,算是漏網之魚吧!”又說,“希望我們繼續開拓寧川局麵的,不但是省委和煥章同誌,還有裘少雄、邵澤興這些前任班子的同誌們啊,這兩位同誌實際上是替我堵了槍眼,在集資案上主動承擔 了全部責任,犧牲自己的政治生命保護了我!”
趙安邦不免有些奇怪,據私下傳聞,白天明和裘少雄、邵澤興在工作上發生過不少矛盾 ,有一陣子似乎還吵得很凶,因此便問:“這……這都是怎麽回事?”
白天明怔了好半天,才說:“是裘少雄在常委會上定的調子,少雄同誌說,事情既出了,我和澤興這個市長在劫難逃,那就不逃了!其他同誌該撤就撤,尤其是白天明同誌,必須 設法保下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
趙安邦明白了,“這就是說,你們這一屆市委班子竟集體欺騙了省委領導?”
白天明歎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裘少雄當時有個判斷,領導需要這種欺騙,尤其是劉煥章這種省委領導!事實證明,判斷是正確的,說心裏話,我根本沒想到省委會讓我進上這一大步,主持寧川的工作,更沒想到會讓你趙安邦做代市長!我向煥章同誌要你時,心想你能來做個副市長就不錯了,省委常委會的結果一出來,連我都大吃一驚,我當時就 想,咱們煥章書記厲害啊,真敢用人啊!”
趙安邦真誠地說:“是的,煥章書記是有氣魄啊!不過,天明書記,我還是得感謝你, 不是你點名道姓要我,也許我還進不了煥章書記和省委的視野哩!”
白天明搖搖頭,“不是這個情況,其實,你一直在煥章同誌和省委的視野內!據我所知,這次省委原擬將於華北從文山調過來任代市長,首先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的理由你應該清楚,並不是因為在文山的私怨,我認為這位同誌不是打衝鋒的材料。裘少雄他們也通過省裏一些老同誌的途徑做了許多工作。後來,常委們開會討論寧川班子時,就風雲突變了,煥章同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在會上說了這麽一番話:如果僅僅收拾殘局,處理集資善後,派誰去寧川當市長都可以,於華北就很合適,但是,寧川不但是個收拾殘局的問題,更有個大發展的問題,那就不能用維持會長了,要用能衝會闖的敢死隊,像白天明和趙安邦這樣的同誌!不要這麽不放心,也不要怕他們再犯錯誤,他們如果犯了錯誤,我們就處理嘛,就撤 下來嘛!”
趙安邦心裏不禁一熱,“這……這是劉煥章同誌的原話嗎?”
白天明說:“差不多是原話吧,組織部仲部長悄悄告訴我的!”
趙安邦大為感慨,這才弄明白自己和白天明是怎麽上來的!自然,省委的這一決策得罪了於華北,據說於華北在他們這屆班子倒台後曾發過一番議論,指責省委用錯了人,“撤下了兩個壞幹部,用了兩個更壞的幹部。”小平同誌南巡講話發表後,於華北的態度才變了, 又跑到劉煥章麵前解釋,聲明從沒說過這種話。
兩個“壞幹部”交接完工作後,是由他和白天明兩個“更壞的幹部”送走的。裘少雄去省林業局做黨委書記,邵澤興到省理工學院做院長。他和白天明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寧川界。分別時,裘少雄指著界內的山水景色說:“寧川今後怎麽辦就看你們的了,搞好了,我和澤 興來為你們慶功祝賀,犧牲了,就來給你們收屍!”
白天明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老班長,我有這個思想準備,隻要死得值!”
這話說得真不吉利,後來,在白天明的追悼會上裘少雄又提起了這件事,痛哭失聲說: “天明,你怎麽當真讓我來給你收屍了?我這嘴咋就這麽損啊?!”
然而,送行那天誰也無法預料後來的事,誰也沒想到生龍活虎的壯漢白天明會英年早逝 ,他們這屆班子會在三年後垮台!他們當時隻是為裘少雄、邵澤興抱屈。
在回去的路上,白天明一直長歎短籲,還篡改了毛澤東的一段著名言論,鬱鬱不樂地感慨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下台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少雄和澤興同誌不容易啊,心裏啥都 清楚,關鍵時刻,還這麽顧全大局,想想就讓人心酸難受啊!”
趙安邦也歎息說:“是啊,是啊,這兩個好同誌壯誌未酬啊!”
白天明道:“可我們上來了,他們的壯誌我們來酬吧!安邦,和你交個底,我敢接裘少雄手上的這支接力棒,就做好了探索失誤下台滾蛋的思想準備!你老弟敢來當這個市長,也 要有思想準備!不能把升官當做目標,要有政治勇氣!”
趙安邦怔了一下,“天明,你放心好了,你衝上去時,我決不會怯陣的!”
白天明激動了,一把拉住趙安邦的手,“好,安邦,那我們就轟轟烈烈幹一場吧,不能讓寧川的幹部群眾失望!”他隨即說起了工作,“當然,也得講策略,集資這種事不能再想了,將來的發展思路要定位在招商引資、經營城市上!我準備集中精力搞點調研,召集有關 專家好好籌劃一下,你市長大人也給我多動動腦子!”
趙安邦點頭應著,突然想起了老部下錢惠人,“大班長,你向省委要我,我能不能也向 你要個人呢?我想調一個人過來,就是錢惠人,這個同誌我用著順手!”
白天明也記起了錢惠人,“哦,這可是個好同誌啊,你不提我還忘了!讓他快過來吧, 我看可以考慮安排個市政府副秘書長,先幫忙處理集資善後吧!”
錢惠人就這麽調到了寧川,來報到時,市政府還被討債的人群天天圍著。
二十二
錢惠人心裏清楚,集資的善後處理相當困難,他和趙安邦麵對的麻煩可不小。
集資是市政府所屬牛山開發區投資公司牽頭搞的,政府負有償還責任,這推不掉,也不能推,可一時間政府又籌不出這麽多錢。可行的辦法隻有兩條,或者由市政府出麵,向銀行 貸款還債;或者按省委和中央有關部門的要求堅決果斷地追款。
貸款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這種滿城風雨的時候誰還敢把款貸給他們?追款也叫扯淡,八個億中有六個億投到了新區建設中,變成了路,變成了自來水廠,變成了標準廠房,總不能把這些固定資產拆零分給集資債權人吧?!就是放給廣東、深圳企業的那兩個億也沒那麽好追,當初人家向你融資都是有合同的,提前追款就是違反合同。所以,必須根據具體情況區別對待。用於新區建設的六個億不能追,對廣東、深圳一些運轉良好,到期有能力履約還款的企業,也不能急著追,要追的隻是很少一部分不安全的融資,可如此一來,八億集資款就 沒法馬上償還了。
趙安邦心裏也很有數,布置工作時,就開誠布公地說:“錢胖子,我實話告訴你:這八個億我和天明書記也不知道在哪裏,但是,咱還必須把集資款一分不少地盡快還到老百姓手 上,該怎麽辦,多想想辦法吧,市委隻要結果不問過程!”
錢惠人試探著問:“這過程市委是不是當真不問?這你可得說實話!”
趙安邦道:“說不問就不問,不過,胖子,你也聰明點,不該讓市委和天明書記知道的 事,最好別讓他們知道,隻要不是黨紀國法明文禁止的,就大膽地搞!”
錢惠人想了想,遲疑說:“集資在此之前也不是黨紀國法明文禁止的吧?”
趙安邦搖頭道:“這種搞法現在明文禁止了,別指望用新集資還舊集資了!”
錢惠人苦苦一笑,不說了,“好,好,我聽明白了,反正是我們的事了,我和追債組的 同誌們研究一下,想辦法吧,去偷去搶都和市委、和天明書記無關!”
這就是他們這個班子的工作作風,一層層下放權力,同時也下放責任。事實證明,不論 趙安邦還是他錢惠人,幹得都不錯,換個四平八穩的人根本不會這麽幹。
首先是銀行貸款,以償還集資款的理由申請貸款是完全不可能的,趙安邦便以政府賓館和辦公樓改造的虛假名義申請,還親自出麵擺了場鴻門宴,請六家銀行行長吃了頓不好消化 的飯,軟硬兼施,連唬帶詐,硬是從六家銀行貸出了八千萬。
八千萬不過是八億集資款的十分之一,遠遠不夠。趙安邦又壯著膽子挪用了省交通廳撥下來的省寧高速公路三億五千萬的建設資金,同時,打起了剛開工的高速公路的主意,讓市交通局王局長帶著一幫人滿天飛,四處尋找買主。待交通廳吳廳長發現建設資金被挪用,要找上門時,省寧高速公路寧川段的路權竟讓趙安邦順利賣出去了,首期六個億的付款一下子 進了賬,這西牆東牆上的窟窿才算補上。
他幹得更懸,追款從深圳追到香港,在香港意外地和當年那個官辦小倒爺白原崴重逢了,見識了一個從未見識過的紙醉金迷的世界,驟然發現了資金運作的秘密,並在這一過程中經曆了一場靈與肉的嚴峻考驗。如果不是警惕性高,意誌比較堅定,他那時就有可能被白原 崴的糖衣炮彈擊中,改寫自己和一座城市的曆史。
其時,白原崴剛在香港自立門戶,正以駐港三合公司的名義大做證券投機生意。為了做證券投機生意,白原崴以三合公司在深圳籌資建廠的名義,占用了寧川八千萬集資款,是所有放出去的集資款中最危險的一筆。他到了香港,見了白原崴之後才知道,三合公司的這番投機生意竟然做得很好。一九八九年四月,國內政治局勢動蕩不安,香港股市大幅震蕩,恒生指數忽上忽下,給白原崴帶來了一次好機會。三合公司大做恒生期指,兩億港幣的資金組合短短兩個月就賺了五千萬。因此,白原崴對寧川方麵提出的中止融資合同的要求不予理會,要繼續執行已簽訂的融資合同。錢惠人豈敢答應?通過漢江省政府駐港辦事處請來了一位律師,和白原崴據理力爭。律師指出:作為乙方的深圳三合公司已經違反融資合同了,融資合同明確規定:甲方這八千萬融資款是拆借給乙方用來在深圳建電子設備廠用的,不能非法打出境,弄到香港來,更不能用來炒股票。炒恒生期指,深圳三合公司實際上已涉嫌詐騙, 並違反了外匯管理規定,按內地有關法律,是要立案抓人的。
人還真抓了,抓了兩個。一個是當初代表深圳三合公司簽合同的法人代表王正義;一個是總經理,白原崴年輕漂亮的第一任太太劉露。是錢惠人從香港打電話過來,讓寧川公安局 抓的,寧川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當時就兼著追款小組副組長。
白原崴這才軟了下來,在半島酒店請客賠罪,和錢惠人協商解決辦法,聲稱這是誤會, “錢秘書長,融資款被另做它用我承認,可這真不是詐騙,你搞錯了!”
錢惠人手裏有人質,說話就硬氣了,“不是誤會吧?在內地建廠的錢打到香港,不是詐 騙是什麽?再說,你這款子是怎麽打出境的啊?也是違法行為嘛!”
白原崴不斷歎氣,苦著臉解釋說:“秘書長啊,您也許不知道,這其實是你們投資公司林為民總經理事先同意的,在深圳建廠隻是個說法而已!什麽廠有這麽大的利啊?您現在也看到了,我們做得不錯,到期還你們的集資款不成問題!如果你們不放心,我們可以再簽個 補充協議,我可以用國內的幾處房產做抵押!”
錢惠人直擺手,“我沒這個權力,你也知道,寧川不少幹部都為這次集資下了台,林為民也被逮捕了,誰同意過都沒用,況且,這也沒寫到融資合同上,不具備法律效力嘛!白原 崴,我看你就別費心思了,還是馬上還款吧!”
白原崴連連點頭,“當然,當然,錢秘書長,咱們是老朋友了,在文山就打過交道的!我呢,肯定不會為難你,我現在是和你協商嘛!不瞞你說,馬上還款還真有些困難哩,這些款子全在股市上,要安全撤出來總要有個過程!老朋友,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給我三個月左 右的時間,我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一定!”
錢惠人頻頻點頭,嗬嗬笑道:“可以,可以,老朋友了嘛,完全可以!”
白原崴樂了,“錢秘書長,您真是深明大義啊,來,我敬你一杯!”
錢惠人把敬的酒喝了,又說:“不過,三個月內劉露可是回不了香港了!”
白原崴的臉一下子拉長了,“錢胖子,你……你這麽做是不是像綁票啊?!”
錢惠人也不客氣,“綁票?真有意思!看來你想逼我以詐騙立案了?”
白原崴怔住了,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直直地看著錢惠人好久沒說話。
錢惠人卻又信口開河說了起來:“白原崴,話說到這份上,我可以告訴你了:這個詐騙案還真不是我要立,是上麵要立,上麵說得很清楚:這不但是詐騙,詐騙的性質還很惡劣!是我不斷做工作啊,希望不要走到這一步!你想想看,這些錢並不是我個人的,追到追不到 和我有什麽關係?我無非是要完成工作任務嘛!”
白原崴無計可施了,這才被迫承諾,在其後的十天至十五天內了結此事。同時懇請錢惠人幫忙,繼續做工作,既不要立案,也不要把他太太劉露帶到寧川去。錢惠人很爽快地當場 答應了,還讓白原崴和被扣押在深圳某賓館的太太通了電話。
接下來的十五天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白原崴天天派人陪著錢惠人,讓錢惠人在香港轉了個夠,有時,白原崴也過來陪。錢惠人記得,好像就在預定的十五天快到期時,白原崴突然提出了一個挺誘人的條件,“錢秘書長,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您能幫我一下,讓我緩期兩 個月償還這筆款子,我個人願意酬謝你三十萬元茶資!”
錢惠人有些意外,狐疑地問:“白原崴,這兩個月對你就這麽重要嗎?”
白原崴說了實話,“很重要,香港股市跟著內地的政局動蕩,機會很大啊!”錢惠人想 了想,又問:“這就是說,如果抓住這個機會,你的賺頭也很大?”
白原崴點點頭,“是的,我們估計更大的動蕩還在後麵,期指大有空間!”
錢惠人打定了主意,“那好,你就來幫我做吧,我反過來謝你三十萬!”
白原崴怔了一下,嗬嗬笑了,“厲害,厲害,秘書長,您真厲害啊,一點就透!”然而,話頭一轉,卻說,“我們可以幫你做,交個朋友嘛!但傭金三十萬元可是很不夠啊,這要 有個分成比例的,哥哥你賺大頭,我賺小頭,我們總要賺嘛!”
經過討價還價,最終定下了三七分成,傭金為三成,還款期也順延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真可謂驚心動魄。國內發生了一場改革開放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動蕩,香港股市成了內地政局的晴雨表,大盤在大大小小的反彈中一路下滑。有一天,錢惠人在港島的一間證券公司親眼看到,恒生指數上躥下跳,一個交易日內的起落即達四百多點。白原崴這幫人口口聲聲擁護改革開放,可在這特定時期的實際操作中卻不斷做空恒生期指,做得極其果斷。兩個月操作下來,三合公司賺了大錢,也幫錢惠人賺了一千三百多萬,去掉三成傭金,淨 賺了九百八十三萬港幣。
看著分成單上一連串阿拉伯數字,錢惠人驚訝極了:錢原來可以這樣生錢?如果他把這 九百八十三萬存到香港渣打或匯豐銀行裏,這一生就不用為錢發愁了!
然而,當白原崴問他這賺來的九百八十三萬港幣怎麽存時,錢惠人卻麵無表情地說:“ 哪裏也別存,和那筆集資款一起,全給我打回寧川吧,這都是公款!”
這下子,輪到白原崴驚訝了,白原崴再也想不到錢惠人會這麽廉潔!年初和寧川新區投資公司老總林為民洽談融資時,林為民張口就要了五十萬,錢惠人卻麵對這麽一筆很安全的巨款分文不取,白原崴不能不肅然起敬。因此,二人分手告別時,白原崴有些依依不舍了,真心誠意送給錢惠人一隻價值三萬多港幣的勞力士手表。錢惠人其時並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 麽貴的手表,實在推脫不過,也就收下了。
發現這塊手表的價值,已是錢惠人回到寧川後的事了。是在一個私密場合被結識沒多久的女朋友崔小柔發現的。得知這塊不起眼的手表竟價值三萬多港幣,錢惠人嚇了一大跳,當 天便主動找到趙安邦,說明了情況,將表交到了市政府辦公廳。
不過,讓錢惠人沒想到的是,盡管這麽謹慎處置,這塊表後來還是給他帶來許多麻煩, 最可氣的是,於華北竟以這塊表為線索,死死盯上了他,一直盯到今天!
還有一個沒想到的是,他對趙安邦、白天明這二位領導這麽負責,辛辛苦苦追回了集資款,還賺了近一千萬港幣,反落了個記過處分!後來才知道,這是白天明的意思。白天明得知此事後,對趙安邦說,“安邦,你別糊塗!如果錢惠人不是賺了一千萬,而是賠了一千萬,會落個啥下場?我們不能讓這麽一位有能力的幹部做這種無謂犧牲!該放權要放,但放到什麽程度心裏一定要有數,另外,權力也不能失去監督!我們處理錢惠人,正是為了保護錢 惠人,為了今後不再發生這種事!”
盡管知道二位領導是為他好,可他心裏還是不服,覺得窩囊。好在這種怨氣沒流露出來,兩位領導心裏也很有數,一年以後,頂著一些同誌的非議和不滿,讓他做了市政府秘書長,他心裏的怨氣才漸漸消失了。待姓社姓資風波發生後,於華北和省委工作組拿他的所謂“問題”大做文章時,錢惠人才又驟然發現,白天明、趙安邦這兩位領導是多麽英明,早就把 一切防範在前了,沒給於華北這些人留下可趁之機。
一九九一年十月,於華北和省委工作組從市政府辦公廳上交禮品單上發現了這塊勞力士表的記錄,向趙安邦和白天明提出了一個疑問,“錢惠人去香港找白原崴追集資款,是很得 罪人的事啊,白原崴怎麽反而送了他一塊價值不菲的名表呢?”
趙安邦把情況簡單地說了一下,並沒回避他當時違規炒恒生期指的情節。
於華北自以為又抓住了把柄,當麵譏諷白天明和趙安邦說:“這真是不聽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啊!我看你們二位和寧川市委的思想也實在是太解放了!不但在寧川社資不分,亂來 一氣,還派堂堂市政府秘書長到香港明火執仗幹資本主義了?”
趙安邦鄭重聲明道:“哎,於華北同誌,這可要說清楚:錢惠人這麽做可完全是個人行 為啊,並不是我和天明書記批準同意的,更談不上搞資本主義嘛!”
白天明這時已知道他和趙安邦這屆班子要下台了,對於華北也不再客氣,桌子一拍,吼道:“於華北同誌,那我請教一下:你有錢惠人這種本事嗎?有這種膽量和責任心嗎?你以為在香港資本主義的錢就這麽好賺嗎?你也賺點來給我看看!”吼罷,轉身就走,走到門口 ,又說了句,“你把錢惠人抓起來吧,立即槍斃好了!”
於華北氣壞了,據錢惠人所知,於華北為這事查了很久,還多次找白原崴了解情況。查到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事實證明,他是清白的,白天明、趙安邦也是清白的,寧川市委對他的違規錯誤及時做了處理,處分決定擺在那裏!倒是白原崴出了點麻煩:連他也沒想到,三合公司竟是國有企業,一個國有企業竟然在香港股市大搞投機,竟然在國內政治動蕩的 特殊時期大肆做空恒生指數,太不像話了!
一九八九年的香港之行雖說給他帶來了許多麻煩,卻也讓他長了見識,開闊了思路。就是從香港回來以後,他開始關心香港股市了,還養成了看港報的習慣。市政府辦公廳內部訂閱的《大公報》、《文匯報》總是最先出現在他的辦公室。國內有了股市以後,他也非常關注,並最早想到了通過發行股票,合理合法地籌集社會閑散資金搞開發。當大家都還沒意識到上市指標意味著什麽時,他已在省體改委為寧川爭取到了頭一個上市指標,將新區管委會下屬的一家開發公司改造上市了。這是寧川市也是漢江省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嗣後,正是在他的關心支持下,寧川上市公司的數目才不斷增加,迄今為止,大大小小十一家股份公司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掛牌,八家公司在深圳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公司總數占了全省上市公司的 半壁江山。
趙安邦對此十分欣賞,說他思路清楚,對資本市場有天生的敏感,讓寧川很早就占據了資本市場的一個製高點,實在是功不可沒。有一陣子,趙安邦老開玩笑喊他“錢上市”,經常向他請教一些問題。趙安邦關於股票和資本市場的早期知識大都是從他那來的。當然,這 話現在不能提了,人家如今也是這方麵的專家了。
另外,還有個重大收獲就是,他在那次追債過程中結識了在深圳一家投資公司任業務經理的漂亮女朋友崔小柔。崔小柔正是衝著他的廉潔正派和一片光明的前途,才毅然放棄了深 圳的淘金夢,從深圳追到寧川,並於當年年底和他結了婚。
二十三
由秘書引領著,走進國際會議中心貴賓室剛坐下,趙安邦便及時趕到了。白原崴注意到,趙安邦氣色不是太好,臉色有些發青,眼泡明顯浮腫。不過,這位省長同誌的情緒看上去倒還不錯,不像受到重大挫折的樣子,一見麵就拉著他的手,樂嗬嗬地打趣說:“白總啊白 總,你到底回來了,我這陣子可是好想好想你啊!”
白原崴笑道:“趙省長,我也想你呢,在海外一直幫你和省裏招商引資哩!”
趙安邦在沙發上坐下了,“幫我招商引資?不對吧,白總?根據我的情報,你好像正在組織一場諾曼底大撤退吧?我怎麽聽說你那個新偉國際企業投資公司從歐洲一把弄走了兩億 五千萬歐元?你在巴黎西岱島還遙控國內和納斯達克市場啊?”
白原崴吃了一驚,脫口道:“趙省長,你……你怎麽啥……啥都知道啊?”
趙安邦往沙發靠背上一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是,和你白原崴這種精英人物打交道,我不敢掉以輕心嘛!白總,你在海外好辛苦啊,膽子也不小,在法蘭克福,在巴黎你 都胡說了些啥呀?怎麽突然成了德國SDR的那位特勞斯博士的信徒了?我國政府穩定人民幣幣值的政策你知道不知道啊?故意搗亂是不是?!”
白原崴忙道:“趙省長,這事我已經和孫魯生解釋過了,我又不是政府官員,任何時候 都不代表中國政府嘛,我代表的隻是資本,資本的流向是不講政治的!”
趙安邦意味深長地看了白原崴一眼,“在香港做空恒指的教訓又忘了吧?”
這教訓哪敢忘?於華北和省委工作組當年給他扣的帽子大得很,說他對社會主義喪失信心,是經濟動亂分子,如果不是白天明和趙安邦明裏暗裏護著他,他沒準要倒大黴的。當時 ,他已在寧川把偉業國際總部的大廈豎起來了,想逃都逃不掉。
他也記起了趙安邦說過的有關資本的屬性的話,“趙省長,我記得,你當年和於華北爭論時也說過的:資本都是趨利的,白原崴和三合公司做空恒生期指未必就是政治上的反動, 那麽同理,我今天做多大中國,做多漢江省,也未必反動嘛!”
趙安邦心照不宣地道:“我也就是提醒你一下,你注意就是了,在這種敏感時候,不要授人以柄!有些同誌已經在我麵前說了,你白原崴雖然不是政府官員,可畢竟還是我們大型 國企偉業國際的在職老總嘛,在公開場合說話還是要注意嘛!”
白原崴連連點頭,“趙省長,我知道,你的提醒是好意,我以後會注意的!”
趙安邦又說:“另外,你還要明白一個道理:國家資本不能等同於一般意義上的自由資本,國家資本既有趨利的屬性,也還有政治性。亞洲金融風暴發生後,香港政府的國家資本 就入市幹預了嘛,國際匯市更是如此,哪國政府不幹預匯率?”
白原崴辯解道:“我們新偉投資完全是自由資本啊,和偉業國際沒啥關係!”
趙安邦點頭認可了,但仍堅持說:“可你現在畢竟沒離開偉業國際嘛,從某種意義上說,你身上還帶有國家資本的色彩嘛!”停頓了一下,又心平氣和地說了下去,“就算是自由資本的代表,有些道理你也要向人家說清楚,不能跟著特勞斯和美國、日本那幫家夥後麵瞎叫!作為一個經濟大省的省長,情況我比你清楚,實際上我國出口的真正動力並不是本土公司的快速成長,而是外國在華公司的外購戰略拉動的,我國整體貿易順差其實很小,人民幣的貿易加權指數並沒有被低估,人民幣幣值也沒有被低估。西方發達國家為了降低生產成本,把大量製造業企業遷到了中國,去年流入中國的外資達到創紀錄的五百多億美元,這是人 所共知的事實嘛!”
白原崴附和道:“是的,是的,這事實證明了資本的趨利屬性嘛!趙省長,其實,我在歐洲也是這樣宣傳的,我們新偉國際企業投資公司這次募集到的兩億五千萬歐元,也將根據 協議於年內分期投入到我國境內的電力、地產、汽車等領域!”
趙安邦這才切入了正題,“這些情況我已經知道了,所以,咱們得好好談談了,我對陳副省長,還有省國資委孫魯生他們都說了,偉業國際集團還是希望你和你的團隊繼續控股搞下去,進一步做大做強!既然是由你來控股,你們也就不要怕了,你那個新偉投資最好也並 入集團,別三心二意,留什麽退路了!”
讓他繼續控股?白原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下,懸著心問:“趙省長,你… …你不是開玩笑吧?省政府獎勵過來的股權隻有20%,那10%你們死活不讓,加上我們原有 的持股,也不過33%,如何控股?我們的控股如何實現?”
趙安邦胸有成竹道:“這已經定了,省政府擬對國有股權進行社會化處理,分散賣給對偉業國際有興趣的企業法人和社會法人,甚至自然人!當然,我們更鼓勵你和你的合作夥伴 來買,可以給你們優先購買權,國有股權最多保留30%!”
白原崴十分意外,不禁興奮起來,“嘿,趙省長,你……你可真有膽識!”
趙安邦笑道:“這既是膽識,更是誠意啊,是我和省政府對你的信任!不管怎麽說,你白原崴都是市場經濟的創業者,一個為漢江和寧川創造了巨額財富的精英嘛,我們當然要人盡其才,繼續發揮你的作用嘛!”又說,“省國資委根據這個精神,已經搞了個偉業國際產權分拆及社會化處理的一攬子方案,現在還是草案,你盡快找一下孫魯生吧,看看這個草案 ,如果有什麽意見和建議就坦率提出來!”
這還有什麽可說的?白原崴當即應道:“好,趙省長,我回頭就去國資委!”
趙安邦厲害得很,又適時地敲打了他一下,“我和省政府現在可把底牌交給你了:國有股權放手讓你和你的團隊優先收購,讓你們繼續控股,你在證券市場是不是該收手了?賺一 把就走的念頭是不是該打消了?你是聰明人,好好想一想吧!”
白原崴笑了起來,坦誠地道:“趙省長,看您說的,這還用想?其實,您早和我這麽交底,我連新偉投資這條退路都不會留,平州港和這次募集的二億五千萬歐元都是偉業國際的 !所以,您也別怪我滑頭,我真是被你們逼著走了這一步的!”
趙安邦長歎一聲,似乎有苦難言,“不過,你也要理解,中國的事情不是那麽好辦的, 任何問題的解決都需要有個統一認識的過程,算了,不說這些了!”
白原崴心裏有數:為找到這個解決辦法,趙安邦肯定承擔了不少壓力,也許這種壓力現 在還沒消失,於是便問:“趙省長,這是省政府不可變更的決定嗎?”
趙安邦想了想,含蓄地說:“這是省政府的決定,是前天省長辦公會上研究決定的,但是,是不是就不可變更了我不敢說!中國的事情誰敢保證不會變啊!所以,這件事要抓緊, 你和國資委的股權分配協議和控股合作協議都要盡快簽掉!”
白原崴明白了,立即表態說:“好吧,趙省長,我聽您和省政府的安排!”
趙安邦是個實用主義政治家,聽得這話,馬上說:“白總,你要真聽我安排的話,我就給你安排一下:你從歐洲弄來的那兩億五千萬歐元是不是能考慮投到文山去呢?起碼投一部分嘛!石亞南、錢惠人都去了文山,省委、省政府的整合決心很大,要在未來十年內把文山 建成我省經濟新的發動機,這個曆史機會很難得啊!”
白原崴笑了,“趙省長,不瞞你說,石亞南已經打電話找過我了,希望我以偉業控股為 資本操作平台,以文山鋼鐵公司為支點進一步擴大對文山的投資力度!”
趙安邦卻說:“不僅僅是個文山鋼鐵,文山四家上市公司都ST了,這一直是我的一塊心 病,你們也可以考慮收購重組嘛,不要浪費了寶貴的上市公司資源嘛!”
白原崴想了想,直率地道:“這我倒沒想過!趙省長,您知道的,我們偉業在海內外已經有八家上市公司了,沒有買殼上市的需求,再說,就算我要買殼,也未必在國內深市、滬 市買啊,香港、美國、法蘭克福市場上,廉價的殼公司多的是!”
趙安邦有些不悅,擺了擺手說:“好,好,這我不勉強你,你看著辦好了!”
控股協議畢竟沒簽字,白原崴心裏有些怕,便又不無討好地說:“趙省長,對文山我準備加大投資,鋼鐵形勢很好,如果偉業控股董事會不反對的話,我打算近期收購文山二軋廠 。我和石亞南說了,準備抽時間先去廠裏看看,實地考察一下!”
趙安邦點頭道:“也好,現在文山大中型企業中,也隻有這個鋼鐵公司還像那麽回事,改製比較早,也改得比較成功,你白總有眼力啊!”說到這裏,突然掉轉了話頭,“哎,白 總啊,錢惠人就沒找過你嗎?現在文山的市長可是他呀!”
白原崴搖了搖頭,“沒有,其實在寧川時,我和錢市長的來往就不是太多!”
趙安邦似乎不太相信,“不對吧?我記得你當年把偉業國際總部設在寧川,就是錢惠人 牽的線吧?還有,你們一起在香港炒恒生指數時,你還送過他一塊手表!”
白原崴叫了起來,“嘿,趙省長,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塊表錢市長不是早就上交了嗎?白浪費了我三萬多港幣!後來我敢在寧川建偉業大廈,敢把總部設在寧川,也是衝著錢 市長和寧川幹部的廉潔!這些話我早就和於華北書記說過的!”
趙安邦略一沉思,意味深長地道:“白總,在這十幾年裏,你和你們偉業國際就沒再腐 蝕拉攏過錢惠人?你說實話!不瞞你說,現在社會上對老錢有些議論!”
白原崴很嚴肅地說:“趙省長,這個情況我也知道,不過,我個人認為這全是無稽之談,甚至有可能是惡意的造謠誣陷!為那塊勞力士表,錢市長對我抱怨了好長時間,後來不但對我,對我們偉業公司都警惕得很!這十幾年,我們和錢市長除了工作上的來往,沒有任何錢物來往的關係!說一個基本事實吧:每年春節我們公司都要給有關領導和關係單位送年禮 ,惟一一個從沒收過年禮的就是錢市長!”
趙安邦想了起來,“對,對,我那時好像也收過你們送來的火雞掛曆啥的!”
白原崴繼續說:“錢市長謹慎得有點過了頭!正因為如此,有時碰到麻煩,我們寧願去 找您,找王汝成書記,也從不找他,不信你可以到我們公司去了解!”
趙安邦沒再繼續問下去,又說了些別的,嗣後,便結束了這次交底談話。
臨分別時,趙安邦再次叮囑說:“白總,事不宜遲,你回去後馬上和孫魯生他們碰頭磋商,如無大的分歧,我和陳副省長馬上給你們開會,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大盤子定下來! ”又說,“要知道,偉業國際的問題能這樣解決,省政府已經做了最大限度的讓步,你們千萬不能再節外生枝了!這個方案雖然對雙方都不是那麽盡如人意,也算比較難能可貴了,這 你一定要有數,別將我和省政府的軍啊!”
白原崴當然有數,趙安邦目前麵臨著不少壓力,恐怕不僅僅是偉業國際這一件事,錢惠人無端遭貶,不論怎麽說都意味深長。趙安邦既然默認了這一難堪的事實,估計問題不會那麽簡單,背後肯定有人做文章,甚至做趙安邦本人的文章!他真的服氣這位省長了,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包容天下的省長竟然找到了對國有股權進行社會化處理,從而讓他和他的團隊 繼續控股經營的合法途徑,真有智慧啊!
二十四
於華北沒想到一個例行公事的程序——送石亞南、錢惠人等新班子的同誌到文山上任,會鬧出這麽多意外的波折!農民攔路,工人堵門,劉壯夫中風倒下,讓趙安邦和這麽多同誌看了場笑話。最可惡的還是那個不知廉恥的田封義,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敢吊著鹽水瓶公然作 秀,他當時真恨不得揮手給田封義兩個大耳光。
真是窩心啊,當晚回到省城,於華北就病倒了,時斷時續發了十幾天燒,天天到省級機
關醫院病房掛水。保健醫生說他身體太虛弱,建議他住一陣子院,好生調養一下。於華北沒 答應,說是自己病不起喲,很多事都還等著他處理哩!
文山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從順序接班的方案被否決,到新舊班子交接時鬧出的笑話,他該丟的臉反正丟了,也沒必要多想了。裴一弘和趙安邦一手敲定的新班子能不能把文山搞上去,日後會不會也像他一樣丟臉,讓以後的實踐去檢驗吧!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抓好反腐倡廉工作,爭取在錢惠人身上有所突破。裴一弘頭腦比較清醒,盡管沒同意把錢惠人拿下審查,但總算是把他從寧川調開了,這就為他和有關部門的調查掃清了障礙,雖然趙安邦對此極為不滿,卻有苦難言。於華北因此斷定,趙安邦的心情也不會太輕鬆,搞不好也會病上一場 。
應該是一場政治惡疾,一九九一年秋,他和省委工作組的同誌們幫他們診治了一次,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他們倒好,一個個諱疾忌醫,從白天明、趙安邦,到錢惠人、白原崴,沒一個配合他的工作。寧川市政府辦公廳一位叫周鳳生的副科長配合了一下,結果反倒了 大黴,被辦成了腐敗分子!
現在想想,於華北卻也不能不服,白天明和趙安邦的確有能耐,在那種泰山壓頂的情況下,還把一場政治撤退組織得如此有條不紊,甚至回手打了幾個漂亮的小反擊。其中一個小反擊就是針對周鳳生的。周鳳生收受外資企業一台彩電,價值不過三千多元,就被白天明和趙安邦一撤到底。白天明和趙安邦下台後,周鳳生來找他,很委屈地說,自己是受了報複,希望省委工作組能給個說法。他很同情周鳳生,真想給他個說法,可卻終於沒這麽做,盡管 是三千多元,總是小腐敗嘛。
在醫院吊水時,這位叫周鳳生的同誌又及時記起了,發生在錢惠人身上的許多疑點也及時記起了。他決不相信錢惠人當年是清白的。據周鳳生揭發,錢惠人上交勞力士的時間並不是禮品單上記錄的一九八九年七月,而是一九八九年十月的某一天,是周鳳生經手接收的。而錢惠人收受這塊表的時間則是一九八九年五六月間,周鳳生參加了追款工作,在深港追款期間就見錢惠人戴過這隻表。這個事實說明,價值三萬多港幣的勞力士在錢惠人金貴的手腕上至少戴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是怎麽回事?都發生了什麽?錢惠人是不是覺得事情有可能敗 露,才被迫上交的?
還有,用集資款炒香港恒生期指,當真會是錢惠人的個人行為嗎?沒有白天明和趙安邦的同意或默許,錢惠人就敢這麽幹了?寧川海滄街部分用地的零轉讓也頗值得懷疑,對這種寸土寸金的黃金寶地搞零轉讓,到底是特殊曆史條件下吸引投資的特殊措施,還是以權謀私啊?錢惠人起了什麽作用,撈了多少好處?白天明、趙安邦信誓旦旦,一再強調錢惠人隻是執行者,就算違規,也與錢惠人無關。他卻不太相信:他們三人是什麽關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政治同盟關係,這種關係是經過文山分地風波考驗的!錢惠人義氣啊,在分地風波中為保白天明和趙安邦,和地委書記陳同和軟磨硬抗,不顧死活,不計後果。白天明也義氣嘛,拉幫結派毫不掩飾,自己做了寧川市委書記,就拚命排斥他這個原已擬定的市長,點名要趙安邦做市長,還要錢惠人來做市政府副秘書長。劉煥章和當時的省委也糊塗得可以,竟然就這麽安排了,讓堂堂中共寧川市委變成了梁山泊上的忠義堂!這個忠義堂愛憎分明,順者昌逆者亡,周鳳生配合他們的調查工作,配合成了腐敗分子,錢惠人則一路飛速提升,記過處分剛撤銷,就轉正提成了市府秘書長;趙安邦東山再起,重到寧川主持工作,又把錢惠人提為主管經濟的副市長。白天明現在過世了,不會開口說話了,但趙安邦、錢惠人、周鳳 生都還活著嘛,這些問題總會搞清楚的。
於華北認為,他這決不是疑神疑鬼,錢惠人不但有問題,問題也許還很嚴重,目前的調查表明,這位市長同誌不僅養了個私生女,“借”了白天明的兒子白小亮幾十萬,還以私生女所謂“讚助費”的名義敲詐了省城一家企業五十萬。看來,他當年可能犯了個錯誤,在那種特有的大氣候、大環境下,一切都從政治著眼,隻想著白天明和寧川班子姓社還是姓資, 沒硬著頭皮對錢惠人的經濟問題一查到底。
政治上的事真是說不清,尤其如今這年頭,就更說不清了。姓社姓資是多大的問題啊,關係到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上麵大人物一個不爭論,就不爭論了,寧川反倒成了自費改革的典型,還把趙安邦一路送上了省長的寶座。因此,當他在省紀委的一次協調會上談到錢惠人這些曆史疑點時,紀委的同誌就很擔心,吞吞吐吐地提出:當年的事是不是不要查了?他的態度很明確:要查,查個水落石出,寧川經濟搞上去了,並不等於說就一好百好了,查處寧川個別領導幹部的經濟犯罪和肯定寧川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無關,也不意味著省委改變了 對寧川工作的積極評價。
然而,調查結果是令人沮喪的。周鳳生被撤職後,下海辦公司了,如今已發了大財,身家幾千萬。紀委有關同誌好不容易找到此人,此人卻不配合了,連當年曾參加過錢惠人追款小組的工作都不承認,更不承認提供過勞力士表的線索。紀委的同誌拿出當年的談話記錄,這位同誌才想了起來,挺滑頭地說,當年該說過的都說了,現在再問,他還是那些話。紀委的同誌便向他匯報,說是周鳳生這麽做,其實也在情理之中,人家如今是生意人,不是國家幹部了,根本不會再往這種要命的是非窩裏攪了。事情明擺著,錢惠人還在位上,趙安邦又 是省長,他找死不成?!
是啊,誰都不敢輕易找死,像他這樣堅持原則的同誌現在還有多少?連省委書記的裴一弘都在耍政治手腕嘛,他這麽堅持,裴一弘就是不同意對錢惠人立案,沒準還在私底下和趙安邦做了什麽交易,給他和同誌們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難度和壓力。可他卻不能放棄,他既 然分管了這方麵的工作,就得有這種原則性和政治勇氣!
每每想到這裏,於華北總會情不自禁地被自己無畏而高尚的精神所感動。
當然,漢江省的曆史很複雜,這麽多年來的是是是非非也很多,他這麽做,肯定會有許多同誌不理解,甚至會有一些別有用心的同誌說他心理不平衡,罵他惟恐天下不亂。這也沒關係,罵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沒關係,人正不怕影子歪嘛!這些同誌可以先站在局外看一看,等一等,甚至叫罵幾句,但卻不能阻礙對錢惠人查處工作的正常進行!省監察廳參預協調工作的齊廳長和趙安邦走得很近,工作很不得力,他聽了匯報後,便將齊廳長調開了,點 名要剛上任的副廳長馬達過來。
馬達接到電話就到醫院來了,還在醫院門口買了束鮮花。
於華北正在病房掛水,見了馬達就樂嗬嗬地打趣說:“馬達啊馬達,你這個同誌很不夠朋友啊!我把你要到省監察廳來,你來了都不來向我報個到,還要我請你?好家夥,架子還 不小嘛!是不是還有情緒啊,還想留在文山進一步啊?”
馬達恭恭敬敬地道:“老領導,看您說的,我哪敢啊,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嘛!”
於華北不依不饒,“我看就是有情緒,田封義的情緒很大,你這個同誌的情緒也不小!我是你的老領導嘛,你肚裏那點小九九我還不知道啊?最好能順序接班,跟在田封義後麵進 一步,退而求其次,到白原葳的偉業國際去做老總,沒說錯吧?”
馬達挺真誠,“這是過去的事了,現在這麽安排我挺滿意,真的,於書記!”
於華北意味深長說:“應該滿意了,總比到省作家協會當黨組副書記更能發揮作用吧? 老田還想和你搭班子哩,請你去做黨組副書記,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馬達忙道:“於書記,您知道的,我可沒老田那份才華,擔不起這份重任!”
於華北笑了,“所以嘛,就不能有情緒,一絲一毫的情緒都不能有,更不能對安邦有任何不滿!安邦是省長,管經濟,不同意你去偉業國際當老總自有他的道理,你那一套不行了,肯定搞不好嘛!說實話,為你這同誌的安排,我真是很傷腦筋啊,想來想去,覺得你還是 到紀檢監察部門比較好,我了解你,你很正派嘛!”
馬達有些動容了,“於書記,您真是知人善任啊,給我這麽好的安排!”
於華北嚴肅起來,連連擺手道:“哎,馬達同誌,這可不要胡說啊,不能說是我的安排 嘛,這是中共漢江省委的安排,是我們一弘同誌最終拍板決定的嘛!”
馬達感慨說:“總是您老領導了解我,向省委這麽提議,我才去了監察廳!趙省長倒好,就因為當年在文山工作時和我鬧過一些矛盾,關鍵的時候就不幫我說話了!我硬著頭皮找到他家匯報了一次,還被他冷嘲熱諷說了一通!其實,文山的情況您老領導最清楚,您當時 是管工業的副市長,趙省長那時還是縣委書記哩……”
於華北沒容馬達說下去,“哎,馬達,你怎麽回事?我做你的思想工作,反倒做出麻煩了?趙省長並沒做錯什麽,對你也沒什麽偏見嘛!你不想想,如果趙省長反對,你這個監察 廳副廳長當得成嗎?這事到此為止,不許再四處亂說了!”
馬達順從地說:“好,好,於書記,我不說了!”
想傳達的的信息巧妙地傳達了,效果看來還不錯,於華北便切入了正題,“馬達同誌, 我今天請你過來,是要交待工作的,是什麽工作,你心裏有沒有數啊?”
馬達遲疑了一下,“哦,於書記,齊廳長和我透露了點,說是讓我代表監察廳參加省委 工作組,配合你們調查……調查錢惠人同誌的經濟問題,是不是?”
於華北點了點頭,威嚴卻又不無懇切地說:“老馬啊,這是正常的工作,按說,我沒必要征求你的意見。但是,我們要查的畢竟是一個經濟大市的前任市長,涉及的矛盾比較多,背景複雜,有一定的風險啊!所以,作為老領導,我還是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見:你考慮一 下,來不來幹啊?有沒有這個政治勇氣啊?”
馬達沉吟片刻,反問道:“於書記,查錢惠人,趙省長知道嗎?同意了?”
於華北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趙省長為什麽不同意啊?你個老馬呀,怎麽把錢惠人的經 濟問題和趙省長聯係起來了?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啊?!”
馬達像患了牙疼病似的,“嘶嘶”作響地吸起了冷氣,“於書記,別人不知道,您老領導還不知道嗎?錢惠人和趙省長是什麽關係?沒趙省長,錢惠人上得來嗎?我不是想像力豐富,是人家錢惠人聰明啊,這麽多年抱定了兩個人的粗腿,一個是去世的白天明,一個就是 趙安邦省長,這誰不知道?齊廳長都提醒我小心!”
於華北歎息道:“是啊,是啊,都知道錢惠人可能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可現在就是不能撤職立案,換個地方還在當市長嘛!我真是搞不懂了,改革開放難道可以什麽都不顧了嗎? 當真像有些老百姓私下說的那樣,男盜女娼,能發就成?!”
馬達激動起來,“就是,就是,我向趙省長匯報時也說過,偉業國際的白原崴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啊,起碼要派個作風正派的黨委書記進行監督。趙省長睬都不睬,反責問我這些 年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趙省長隻認GDP,隻認經濟效益!”
於華北道:“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馬達同誌,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了:改革開放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改革開放,我們現在搞的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決不是男盜女娼,能發就行!對錢惠人的問題,我決心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誰!你老馬如果有顧慮,不願 得罪人,可以退出,我決不勉強你!”
馬達一躍而起,“於書記,我……我沒什麽顧慮!我聽您的,聽省委的!”
於華北十分欣慰,“好,好啊,陳同和書記當年沒看錯人啊,我也沒看錯人嘛,把你擺在監察廳的崗位上是擺對了!你這個同誌毛病不少,可有一點好,就是有原則,有立場!我 記得當年你連自己的小舅子都抓起來了,是不是?”
馬達一臉苦笑,“老領導,這事您千萬別再提了,又不是啥光彩的事!我那小舅子前年 已經刑滿釋放了,見麵也不理我了,還滿世界罵我,咒我不得好死!”
於華北親切和氣地說:“不要怕被人罵,我們黨就是在敵對勢力的罵聲中成長壯大的嘛,我們的改革事業也是在不少人的罵聲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嘛!”略一停頓,又說,“寧川的改革成就很輝煌啊,錢惠人的經濟問題要查清楚,改革的輝煌成就還不能否定,這就要講策略,講藝術了,不要開口閉口就是趙省長!你在我麵前分析情況時說說不要緊,在其他同誌麵前也這麽說就不好了,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矛盾,也會給你自己帶來被動的!我希望你 既能堅持原則,又能保護好自己!”
馬達顯然受了感動,“於書記,該想到的您都替我想到了,現在,請您和省委布置工作 吧!別說一個錢惠人,就算真涉及到趙安邦省長,我也決不會後退的!”
於華北很滿意,一切全在他的預料之中,對馬達,他是掐準脈了。這位同誌一直感覺良好,自認為是匹千裏馬,趙安邦卻不願做伯樂,連偉業國際的黨委書記都不讓馬達幹。他也不好多說什麽,便向裴一弘提了個建議,讓馬達去監察廳。今天把這事巧妙點破,馬達心裏 就有數了,當然會生出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情來。
這似乎有點耍手腕,搞權術了,可也真是迫不得已。目前的情況很複雜,調查辦案要講策略,用什麽人來辦也要講策略。馬達應該是個比較策略的選擇,這位同誌不但是他的老部下,也是趙安邦的老部下,當年還和趙安邦、錢惠人進行過一次關乎真理的偉大洗澡。馬達進了工作組,衝在第一線,他的壓力就輕多了,退一步說,就算將來搞錯了,也多了道擋箭牌,馬達是什麽人,趙安邦應該清楚嘛,這位同誌為人正派,剛正不阿,反腐倡廉的主觀願 望總是好的啊,沒什麽私心嘛!
於是,於華北一邊繼續掛水,一邊和馬達談起了錢惠人一案的案情,從曆史上的那塊可疑的勞力士手表和寧川海滄商業街部分用地的零轉讓,談到今天錢惠人以私生女盼盼的名義 讚助的五十萬……
馬達還是有私心的,那天在醫院見過於華北後,感情的天平便失衡了,調查辦案的積極性很高,甚至提出就勞力士表的問題來一次公事公辦,和趙安邦直接接觸,請趙安邦再幫著回憶一下。紀委的同誌為此嚇了一跳,當場表示反對,還向於華北專門做了個匯報。於華北聽了匯報後,明確製止。馬達又盯上了周鳳生,拍著胸脯向於華北保證說:“於書記,我還 就不信這個邪,一定在三天內拿下周鳳生!”
周鳳生卻也不好拿,狗東西本身就是個腐敗分子,現在又不明不白地發了大財,對腐敗倡廉的意義哪會有正確的理解?說來說去還是材料上的那些話。馬達很有智慧,見正麵無法突破,就玩起了側麵迂回,把周鳳生公司轄區內的工商、稅務部門負責人一個電話叫到監察廳,要他們立即組織人手,好好查查周鳳生和他的公司,看看他這家公司長期以來有沒有製 假售假問題?有沒有偷稅漏稅問題?
卻不料,周鳳生竟然找趙安邦告狀,不但泄露了調查工作的秘密,還對他們的調查工作進行誣蔑攻擊。更讓馬達想不到的是,趙安邦竟公開跳出來拿他問罪了,他沒去找趙安邦, 趙安邦卻來找他了,省政府辦公廳正式下了電話通知。
齊廳長真不是個東西,聽說他要去省政府和趙安邦談話,挺著大肚子,踱著方步到他辦公室來了,話裏有話說:“老馬同誌啊,還是要擺正位置啊,我們監察廳是省政府下屬廳局 ,不是什麽獨立王國,不能憑哪個人的個人意誌亂來啊!”
馬達強壓著一肚子惱火,盡量平和地說:“齊廳長,請你放心好了,趙省長找的是我馬達,不是省監察廳,連累不了你一把手的!你的態度我知道,能躲就躲嘛!我不能躲,在反 腐倡廉這一重大原則問題上,我是守土有責,寸步不讓!”
齊廳長也挺和氣,“你這精神當然是好的,可做法還是不妥嘛!你咋想起查人家私營公司的稅務問題呢?就算人家有問題也輪不上你查嘛!”又自問自答說,“是不是於華北副書 記指示你這麽幹的?我想不會吧?於副書記一直很講政策嘛!”
馬達知道,齊廳長這是在誘他的話,以便給於華北下套,便也把話說明了,“齊廳長, 你說得很對,這不是於書記的指示,是我的主意,錯了我負責!”
齊廳長嗬嗬笑了起來,“老馬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省委、省政府年前發過一個2號文件,就是談保護私營企業問題的。你這個做法,完全違背了2號文件精神!”歎了口氣,又自嘲說,“當然,我也有一定的責任,雖然提醒過你,要你先熟悉一下文件,可督促檢查 沒到位啊,我還是要向趙省長和省政府做檢討的!”
馬達心裏一驚,這才知道有個省委2號文件,想找來看一下,已來不及了,省政府辦公 廳又來電話催了,說是趙省長很忙,要他手頭的事先放下,立即過來!
既然催得這麽急,馬達以為到了省政府就會馬上談,驅車往省政府趕時,已在緊張地打腹稿,設計著應對趙安邦的方案。錢惠人的經濟問題和趙安邦是不是有關,現在還不清楚,況且,趙安邦也是老領導了,該給的麵子還得給,姿態得高一些,讓人家省長大人批,讓人家罵,批罷罵罷,他再說話。馬達相信,隻要趙安邦和錢惠人的腐敗問題無關,隻要趙安邦 還是過去那個趙安邦,多少總會理解他的。
沒想到,趙安邦也真是太忙了,他氣喘籲籲地趕到,趙安邦正在自己專用的小會議室裏接待偉業國際的老總白原崴等人。馬達這才知道,白原崴並沒像民間傳言中說的那樣,叛逃國外,竟回來了!參加這次會議的人不少,有主管金融經濟的陳副省長和財政廳長,有白原崴手下的兩個副總,還有省國資委女主任孫魯生和產權處的處長。談話期間,孫魯生出來過 兩次,到他候駕的秘書一處複印材料。
馬達便向孫魯生詢問:“孫主任,趙省長啥……啥時才能和你們談完?”
孫魯生一邊忙碌著複印,一邊說:“這可說不清,搞不好今天得加班哩!”
馬達一聽,有點著急了,“那……那趙省長還讓我來談什麽?!”
孫魯生不明就裏,挺友好地說:“要不,我給你叫一下趙省長?”
馬達否決了,“別,別,我還是等吧,趙省長既然傳了我,總要見的!”
可這一等就是一下午,小會議室裏談笑風生,一片熱鬧,他所在的秘書一處卻冷冷清清。趙安邦的秘書也在會議室做記錄,他就沒人答理了。實在是閑著無聊,隻好獨自看報,一張《漢江日報》反複看了幾遍,連廣告都認真學習了,小會議室那邊還沒有結束的跡像。馬 達這才明白,趙安邦是故意整他,讓他難堪。
快六點時,孫魯生和手下的處長又出來了,先往省國資委打了個電話,核對了幾個接收資產的數據,又複印材料。馬達陰著臉湊過去說:“孫主任,麻煩你向趙省長匯報一下吧, 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等了,讓趙省長再定談話時間吧!”
孫魯生這才想了起來,“哦,馬副廳長,你不提我都忘了:我提醒過趙省長了,說你正在等他,他說知道了,要你繼續等,說是再晚也得和你談!”她悄悄將馬達拉到一旁,聲音 低了下來,“哎,你怎麽回事?趙省長好像不太高興嘛!”
馬達壓抑不住了,“哼”了一聲,說:“那是,我自找沒趣嘛!”
孫魯生不再問了,“馬廳,你坐,我還得回去,今天得定盤子!”
馬達“哦”了一聲,“偉業國際當真讓那位五毒俱全的白總再搞下去啊?”
孫魯生臉上的表情不對頭了,“哎,馬廳,怎麽這麽說話啊?你怎麽知道白原崴五毒俱 全?有什麽證據啊?小心人家白原崴和你打官司!”
馬達自知失言,想解釋幾句,孫魯生卻轉身走了,根本沒給他機會。
真是難堪啊,六點過後,省政府大樓內各辦公室的人都下班了,內勤人員開始打掃辦公室的衛生。一位穿工作服的內勤過來了,拉著臉,要馬達離開秘書一處,說是省政府辦公廳 有個規定:下班之後非本處室人員不得在辦公室留滯。
馬達火透了,故意高聲叫了起來,“是趙省長讓我來的,讓我等的!”
這一叫,把趙安邦的文字秘書——秘書一處林處長叫出來了,林處長向那位內勤人員做了解釋,又極和氣地對馬達說:“馬廳,你別急,趙省長快和白總他們研究完了!”說罷, 用一次性茶杯為馬達倒了杯水,“喝點水,消消氣!”
人家省長大人想整你,你有什麽辦法?況且,省長大人不是談私事,是在和漢江省的超級大款白原崴談工作,你有什麽屁可放?!馬達隻好繼續喝水,也不知這一下午加一晚上喝 掉了人家秘書一處多少水,反正是上了七八次廁所。
一直到快八點鍾,整個省政府大樓漆黑一團,連走廊裏的燈都關了,小會議室的門才開了,趙安邦把白原崴、孫魯生等人送到門外,嗬嗬笑著說:“白總啊,股權比例大體這麽定了,具體細節,你和孫主任他們繼續談!現在你們走到一條戰壕來了,是一家人了,今天先 小小慶祝一番吧,魯生,便飯招待一下!”
白原崴說:“哪能便飯啊,我安排好了,都去歐洲大酒店,請大家賞光!”
趙安邦這才看到了他,笑著說:“好,好,那就去歐洲大酒店吧!你們和陳省長先走一步,我和監察廳馬達同誌還要談點工作!”說罷,向小會議室裏一指,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消 失了,“馬副廳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請吧!”
馬達心裏很氣,很想發泄,可到小會議室坐下後,真正麵對趙安邦了,卻又沒敢有任何非禮之舉。趙安邦就是有那麽一股撼人的虎威,在文山共事時就是這樣,不論怎麽理直氣壯 ,當你往他麵前一站,心就突然虛了,總是氣短三分。
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馬達非但沒有發泄,反倒扮出一副生動的笑臉,和趙安邦套起了 近乎,“趙省長,都八點了,肚子早餓了,是不是先搞點吃的?”
趙安邦看著手上的會議材料,根本不用正眼瞧他,“馬副廳長,你看看這裏有什麽可吃 的?是桌子腿還是椅子腿?你沒吃飯,我也沒吃飯嘛,堅持一下吧!”
馬達碰了軟釘子,笑容仍努力維持著,“看看,趙省長,不夠意思了吧?再怎麽說,咱 們也在真理的浴池裏共同沐浴過,現在連頓便飯都不請我吃了?”
趙安邦仍沒抬頭,在材料上批著什麽:淡然說:“不敢請啊,你馬副廳長現在是什麽人 ?省監察廳副廳長,又辦著錢惠人的大案要案,我不能腐蝕你嘛!”
馬達笑不下去了,想就著這個話題和趙安邦開談。不料,趙安邦卻把林處長叫了進來,交待說:“小林,你安排一下,讓一處的同誌加個班,把會議紀要連夜打印出來,明天一早 送一弘同誌,看看一弘同誌還有什麽具體指示?!”
林處長應著,接過材料走了,趙安邦這才站起來說:“老馬,錢惠人的問題正在查,我沒有多少話要說,隻和你說一句話:要講政策,不能亂來,更不能影響經濟工作!”說罷, 扔過一份文件,“2號文件給我帶回去好好看看吧!”
馬達接過文件,口氣急迫地說了起來:“趙省長,2號文件我會好好學習,可有些情況,我得解釋一下:我的為人你知道,絕不會和錢惠人過不去!但錢惠人當年那塊勞力士表確 實有不少疑點,我為了對錢惠人同誌負責,才必須……”
趙安邦開始還聽著,後來就抬腿向門外走,“好了,我看就到這裏吧!”
就到這裏?讓他等了四個多小時,幾句話就打發了?這也太欺負人了!
馬達不知哪來的膽量,突然吼了一聲:“趙省長,請……請你站住!”
趙安邦根本沒站,仍在向門外走,口氣冷淡,“怎麽,你不餓了?”
馬達追出門,“趙省長,再餓也得談!本來我就想找你了解情況,不是於書記攔著,也 許就找了!這塊表的處理,你也是當事人之一,總得和我說說嘛!”
趙安邦邊走邊說:“好啊,你想知道什麽啊?說吧,說吧,我配合調查!”
馬達道:“這塊表明明是當年十月才上交的,怎麽登記上是七月呢?”
趙安邦“哼”了一聲,“這我怎麽知道啊?你問白天明同誌去吧!”
馬達說:“趙省長,你這就是難為我了,白天明同誌已經去世了……”
趙安邦駐足站下了,臉一拉,“那你就來審我了?就你也敢!”
馬達爆發了,“趙省長,你……你咋說審?我就是向你了解一下情況!”
趙安邦似乎覺得過分了,這才緩和口氣說了幾句符合身份的話,“馬達同誌,我告訴你:這件事當時就搞清楚了,不論我還是白天明,都沒有包庇錢惠人,這是具體登記的同誌的筆誤!錢惠人現在是不是有問題我既不清楚,也支持你們好好查,但是,對一九八九年的錢 惠人,我可以保證,他不會腐敗掉的!”
馬達又問:“那……那海滄金融街的地是咋回事?和錢惠人有啥關係?”
趙安邦道:“這和錢惠人就更沒關係了!當時海滄是個小漁村嘛,市委、市政府為了吸引投資,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做了一個決定,對第一批進駐海滄的公司總部用地實行零轉讓, 錢惠人當時隻是市府副秘書長,連參加決策的資格都沒有!”
馬達仍追著不放,“錢惠人會不會在土地零轉讓時收人家什麽好處?”
趙安邦的臉又拉了下來,“馬達,你這是有證據呢?還是亂懷疑啊?啊!”
馬達說:“趙省長,我也是隨便問問嘛!白原崴的偉業國際大廈的用地好像也是那時零 轉讓過來的吧?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在合同上簽字的就是錢惠人嘛!”
趙安邦不悅地道:“這種事能隨便問嗎?白原崴相信寧川海滄會成為漢江的曼哈頓,敢在那時候投資,當然可以享受我們的優惠政策!錢惠人作為市政府秘書長,當然可以代表市 政府簽字,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好了,一起吃飯去吧!”
一起吃飯去?在這種情況下,省長大人還請他吃飯?馬達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為聽錯了,“趙省長,我這麽討嫌,你……你還真請我吃飯?”
趙安邦滿臉譏諷,“不是我請你,是偉業國際的白總請你,你愛吃不吃!”
馬達自知這頓飯不太好吃,卻還是應了,“為什麽不吃?就算工作餐吧!”
趙安邦忍禁不住地笑了起來,“馬達,你可真會找借口!臉皮是不是也太厚了點?你的 工作餐憑什麽到人家偉業國際吃?你參加偉業國際的工作了嗎?!”
馬達也勉強笑了,“趙省長,我……我今天不是等了你四個多小時嘛!”
趙安邦手一揮,“你這叫活該,為什麽不早點來?老毛病又犯了吧?”
馬達不敢開玩笑了,急忙解釋,“趙省長,這也怪不得我,電話是齊廳長接的,齊廳長 太損啊,沒及時和我說,我都要走了,還故意和我扯了大半天……”
趙安邦不願聽,“行了,行了,別解釋了,你馬達我還不了解?曆史上就是如此,一闊就變臉,我又不是沒領教過!你現在可不得了,省監察廳副廳長了,威風大啊!”搖頭苦笑 道,“哎,你說我怎麽就同意你這活寶去監察廳了呢?!”
馬達自嘲道:“趙省長,你現在讓我去偉業國際做黨委書記,我還幹!”
趙安邦說:“算了,算了,我寧願自己遭罪,也不能讓偉業國際集團遭罪!”
到歐洲大酒店吃飯時,趙安邦又把話頭提起了,對白原崴說:“白總啊,我們馬副廳長 對你們偉業國際情有獨鍾啊,一直想去你們那兒做黨委書記哩!”
白原崴怔了一下,說:“趙省長,你可別折我的壽啊,我當年還從馬廳長手上倒過山河牌彩電呢,哪敢請馬廳長做我的黨委書記,給我做副手?”說罷,又樂嗬嗬地對馬達道,“ 馬廳長,該批評你就批評,可別這麽變著法子損我啊!”
馬達樂了,“行,行,白總,你隻要還記得當年從我手上倒過電視機就成!”
白原崴位置擺得很正,一口一個“老大哥”、“老廠長”地叫著,自己給馬達敬酒,還攛掇手下的副總和桌上人不斷給馬達敬酒。馬達一開始很得意,後來才發現是陰謀,這陰謀趙安邦和陳副省長二位領導都不謀而合參加了。結果便喝多了,總共開了兩瓶五糧液,他一 人喝了不下一瓶,熱菜沒上全,已坐不住了。
趙安邦又拿他開涮了,佯作正經地批評說:“馬達,你這小氣鬼的毛病看來改也難!請別人的客,你淨上劣質酒,也不會喝酒了。別人請你,你就會喝了,見了好酒不要命!同誌 啊,你可真要注意了,酒是人家的,胃可是自己的啊!”
馬達搖搖晃晃,衝著趙安邦直笑,“趙縣長,你坑我,又……又坑我……”
陳副省長逗了來,“哎,哎,馬達同誌啊,你怎麽把趙省長降職了?”
馬達驟然清醒,“哦,口誤,口誤,趙省長,我……我這可不是故意的!”
趙安邦笑道:“沒關係,沒關係,省長、縣長都在你馬廳長的監察範圍嘛!”
馬達倔勁又上來了,帶著衝天酒氣,結結巴巴道:“那好,趙……趙省長,找機會,我 可……可能還……還得向你匯報,希……希望你理解支……支持!”
趙安邦說:“很好,很好,我辦公室的大門隨時對你開著,你盡管來吧!”
馬達酒醒之後,卻沒敢再去,盡管人家省長大人辦公室的門開著,還是沒敢去,勞力士 表和土地轉讓的線索就這麽完結了,他也因此將趙安邦狠狠得罪了。
這讓於華北十分感慨。於華北說,知道厲害了吧?這就是我們麵對的嚴峻現實啊!然而,盡管現實嚴峻,案子還得辦下去,好在錢惠人的腐敗線索不僅這一條,舉報信多著呢!於 是,馬達又查起了錢惠人私生女孫盼盼那五十萬的線索……
二十五
孫萍萍第一眼看到馬達印象就不好。這位據說是漢江省監察廳副廳長的人看上去像寶安縣的農民。還不是那種發了財的農民,是沒發起來的農民。副廳長同誌辦著錢惠人的所謂大案要案,卻隻帶了兩個人過來,就住在她小區附近一家不上檔次的招待所,說是為了工作方 便。和她的一次次漫長談話便在簡陋的招待所開始了。
副廳長同誌是領導,端著架子,領導談話方向。手下一個姓劉的處長主談,一個姓王的
科長記錄,一搞就是一天。晚上吃飯就在招待所餐廳,中午連餐廳都不去,十塊錢一份的盒 飯,每人兩份,馬副廳長和他的兩個部下還都吃得津津有味。
精力和意誌的消耗戰打到第三天,雙方都有點吃不消了,調查者和被調查者的情緒都有 所失控,談話的氣氛也就隨之緊張起來,一時間大有決裂的趨勢。
是孫萍萍先發的火,“劉處長,你們還有完沒完?該說清楚的事,我全說清楚了,錢惠 人借白小亮的四十二萬既有借條,也還清了,你們怎麽還抓著不放呢!”
劉處長也火了,“孫女士,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我反複和你說了,四十二萬借款查清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你和錢惠人的女兒孫盼盼憑什麽從滿天星酒店拿人家五十萬讚助 ?這五十萬到底是讚助錢惠人市長的,還是讚助孫盼盼的?”
孫萍萍壓抑不住地叫了起來,“那我也再說一遍:這你別問我,去問滿天星酒店的劉總 ,他會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家就是願意讚助孫盼盼,你們管得著嗎?!”
劉處長說:“我們怎麽管不著?現在就在管!孫萍萍,我們不和你繞圈子了,可以告訴你:滿天星酒店我們已經調查過了,劉總根本不能自圓其說!一會兒說是你女兒當模特兒的 演出費,一會又說是什麽讚助,這裏麵名堂不小!”
孫萍萍起身就走,“那好,那你們把劉總抓起來,把錢惠人也抓起來吧!”
劉處長一下子失了態,匆忙上前,一把將孫萍萍推倒在對麵的沙發上,“你上哪兒去啊 ?啊?我們同意你走了嗎?我看你想跟我們去趟漢江了,是不是?!”
說這話時,劉處長很氣憤,揮起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孫萍萍高聳的胸脯上。
孫萍萍反應及時,劈麵給了劉處長一個耳光,“你敢耍流氓?想要我報警嗎?”
劉處長被打蒙了,怔了怔,道歉說:“對不起,我……我這是無意的!”
馬達打著官腔批評了劉處長幾句,又對她說:“孫女士,我們還得談啊!”
孫萍萍卻不談了,拿起房間的電話接通了小區公安派出所,帶著哭腔說,自己被三個身 份不明的外地人騙到了這個招待所,還要帶她走,希望他們趕快過來。
沒幾分鍾,派出所的警察便來了,來了三個,為首的是王所長,孫萍萍平常很熟的。王所長要他們都去派出所。馬廳長沒理睬,把王所長叫到房間外麵說了一通,也不知說了些啥 。王所長再進屋時,態度一下子變了,勸孫萍萍配合調查。
在這種情況下,她再不配合真不行了,就算再丟人也得說出事情真相。
孫萍萍這才說了,還沒開口,淚水先下來了,“馬廳長,劉處長,這五十萬和錢惠人沒 任何關係,是我女兒孫盼盼的賣身錢、賣命錢,你們真是搞錯了啊!”
馬達不能理解,問:“什麽意思?孫女士,請你實事求是說一下好不好?”
孫萍萍痛哭起來,“我……我怎麽說啊?你……你們這是用刀戳我的心啊!”
馬達這才意識到了什麽,建議說:“如果不方便談的話,你也可以寫下來!”
孫萍萍想了好半天,搖起了頭,“算了,我還是說吧,你們記錄好了!”
馬達和劉處長他們拿出筆記本,準備記錄,還打開了一個小錄音機。
孫萍萍卻覺得有點不妥,又說:“你們讓我和錢惠人打個招呼好不好?”
馬達沒答應,和氣地說:“孫女士,我們要調查的是錢惠人同誌,你想想看,我們能同 意你和他通風報信嗎?我們如果同意了,就是犯紀律啊,請你理解!”
孫萍萍想想也是,又揣摩著這五十萬確實和錢惠人沒什麽關係,也沒再堅持,這才不無 痛苦地把發生在女兒盼盼身上那一幕屈辱經曆一點點說了出來——
“你們不是一直追問我和錢惠人怎麽聯係上的嗎?實話告訴你們,我們不是一九九八年四月在深圳聯係上的,我和錢惠人在此之前都沒說老實話。為什麽?倒真不是要掩飾錢惠人 的什麽腐敗問題,而是有個人隱私的原因,真是沒法說啊!”
“怎麽就沒法說呢?就是為了證明錢惠人市長的清白,也得說嘛!孫女士,請你放心, 涉及隱私的問題,我們一定按規定替你們保密,這到底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一九九八年二月,我父親病逝,我帶著女兒盼盼從深圳趕往文山老家奔喪,在省城火車站附近把盼盼搞丟了!這事說來也怪我,本來可以坐飛機直飛文山,可我為了省錢,就坐了廣州至省城的火車。火車到省城時是夜裏十一點多,發往文山的班車沒有了,我和盼盼就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打算次日一早再走。沒想到,就在那夜出了事,我在房間洗澡時,盼盼出門買吃的,在省城火車站對麵的一家小攤上被當做流浪三無人員抓走了。當然,這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並不知道。我以為盼盼可能自己迷了路,走失了,也可能被 壞人騙走了,就沒想到被你們省城的那幫王八蛋送到了遣送站,第二天就給賣了!”
“賣了?賣給誰?誰敢買?省城的遣送站膽就這麽大?沒王法了?”
“王法?你們還好意思提王法?全都是烏龜王八蛋啊,一個個要錢不要臉!”
“孫女士,你別激動嘛,說事實,隻要事實證明誰是烏龜王八蛋,我們處理就是!我馬達是漢江省監察廳副廳長,要調查的不僅是錢惠人同誌,違法違紀的事都要查的!省城民政 遣送部門敢販賣人口,我和監察部門會一查到底!你繼續說!”
孫萍萍呆呆地怔了好半天,才又說了起來,“好吧!找到大天亮,我都沒找到盼盼,火車站給我廣播了,車站派出所也問了,哪裏都沒有盼盼的消息。在這種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才打了個電話給錢惠人。錢惠人當時在寧川什麽度假村的一個會議上,死活不接電話,我就在他辦公室的電話裏留了言,說明了情況,邊說邊哭。馬廳長,你設想一下,我當時是什麽心情?不是到了這個地步,能去找錢惠人嗎?這麽多年過去了,盼盼我帶到十三歲了,還 找他幹什麽?我真是沒辦法呀!”
“錢惠人知道情況就過來了?就幫你找盼盼?孩子後來是在哪裏找到的?”
“說來也是命,盼盼的命不好,錢惠人的會一開就是三天,三天後才知道情況,卻又沒法和我聯係,我當時沒手機,打的是公用電話。錢惠人就日夜呆在辦公室等我把電話再打過去。待我再把電話打過去,和他聯係上時,已是第四天了!啥都晚了,小盼盼已經被滿天星 酒店的人糟踏了,十三歲的孩子啊,就……就……”
“什麽?你是說小盼盼被……被強奸了?這……這是事實嗎?啊!”
“是事實,對此我可以承擔法律責任!盼盼有可能被遣送站抓走,是錢惠人先想到的。我們就通過省城的關係順著這個線索追,一直追到買人的那家滿天星酒店,這才在第六天找到了盼盼。盼盼精神已經失常了,見麵時連我都不認。錢惠人氣得差不多也要瘋了,找到省城民政局後,滿臉是淚打了那位接待局長一個耳光!可就是這樣,錢惠人也沒敢當著人家的麵承認盼盼是他女兒,隻說是他外甥女,背地裏抱著我痛哭失聲!馬廳長,不……不能說了 ,我……我的心都碎了!”
“孫女士,你擦擦淚,先平靜一下,該說的還得說,這不僅是你和錢惠人的個人隱私, 更是一起嚴重的刑事犯罪,你不說清楚,這些犯罪分子就會逍遙法外!”
孫萍萍卻不願說了,“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滿天星酒店為這事自願賠了盼盼五十萬 ,這並不是錢惠人和我要求的,你們隻要知道這事和錢惠人無關就行了!”
馬達卻激動起來,在房間裏走動著,臉漲得通紅,“怎麽能算了?孫女士,你剛才還在罵要錢不要臉嘛,難道你和錢惠人也為五十萬賣女兒不成?滿天星酒店的賠償是一回事,刑事犯罪是另一回事!強奸十三歲的少女,情節極為惡劣,該抓的要抓,該判的要判,遣送站 那些失職瀆職的烏龜王八蛋也得撤職開除黨籍!”
孫萍萍大哭失聲道:“馬廳長,你……你把我的心裏話都……都說出來了!”
馬達益發激動了,“孫女士,我現在向你表個態:這事我管定了,如果不能將這幫犯罪分子一個個繩之以法,我馬達就不當這個副廳長了,就回家抱孩子!”想想,似乎又覺得有 些奇怪,“老錢是怎麽回事?為啥不報案,就這麽忍氣吞聲?”
孫萍萍抹去了臉上的淚,“錢惠人不忍氣吞聲又怎麽辦?私生女的事不能公開,強奸盼盼的家夥又不是滿天星酒店的人,全是叫不上名的嫖客,上哪兒找去?民政局那邊也有理由,還拿出了文件:允許組織被遣送的三無人員從事生產勞動,掙出遣送費,把盼盼賣給滿天 星酒店竟是合法的,讓我們倒黴的小老百姓說什麽?!”
劉處長脫口罵道:“合法個屁!就算允許組織生產勞動,也不能逼人賣淫!”
孫萍萍的淚水禁不住又落了下來,“誰說不是呢?可民政局的人說,他們也不知道滿天星酒店會這麽違法亂來,以為是去當服務員的,所以,酒店給了五百元,也就把盼盼賣給他 們了!再……再說……”搖了搖頭,飲泣著,終於沒再說下去。
馬達不依不饒,又盯了上來,“再說什麽?孫女士,你爽快點好不好?”
孫萍萍這才被迫說了,“再說,滿天星酒店的情況也……也很複雜,大股東是你們找過的那位陳總,二股東是誰,你們可能不知道,就……就是錢惠人的親姐姐錢惠芬,是盼盼的親姑媽啊!滿天星酒店的法人代表雖然是那位陳總,具體經營人卻是錢惠芬,她是負責承包 的經理,盼盼被逼著賣淫,全……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啊!”
“竟……竟然有這種事?啊?親姑媽逼自己的親侄女賣淫?”
“也不好這麽說,錢惠芬當時並不知道盼盼是她親侄女,再說,盼盼長得人高馬大的,也不像十三歲的樣子,結果就發生了這種事!我和錢惠人不是沒想過報案,可他爹他媽都跑 來了,他爹快八十歲了,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讓我咋辦?”
“怪不得他們願意賠償五十萬呢,孫女士,你……你該讓他們賠一百萬!”
聽到這話,孫萍萍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麵前這位馬廳長看來不是什麽別有用心的壞人,既有正義感,又通情達理,估計不會抓著女兒盼盼五十萬賠償費的問題做錢惠人的文章了。當然,也不免有些後悔,覺得當時自己心太軟,沒讓他們賠一百萬!其實就是一百萬,他們也該賠,馬廳長都這麽說了!如果當時真讓滿天星酒店賠了一百萬,錢惠人的愧疚也許不會那麽深,就沒有後來四十二萬的事了。四十二萬是錢惠人主動給的,也就是因為那四 十二萬,錢惠人被人家死死盯上了。
馬達卻又說:“就算賠了一百萬,錢惠人的那個姐姐錢惠芬也還是要抓的,她涉嫌組織 賣淫和強奸罪!誰說那些嫖客不好查啊?把錢惠芬抓起來一審就清楚了!”
孫萍萍一怔,“馬廳長,這……這你們最好先征求一下錢惠人的意見!”
馬達手直擺,“征求錢惠人的意見幹什麽?這事與錢市長無關了!”
孫萍萍的心又提了起來,“錢惠人就這一個姐姐,弟倆關係一直很好,錢惠芬這些年也 不容易,再說,她現在也挺後悔的,年年來看盼盼……”
馬達嚴肅地說:“這不是理由,犯罪就是犯罪,隻要調查屬實,就得依法處理,這沒什麽好說的!”說罷,把談話記錄拿到孫萍萍麵前,“孫女士,你看看吧,如果我們記錯了什 麽,請你當麵提出來,如果沒錯,就請你在上麵簽個字!”
孫萍萍把談話記錄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不願簽字,帶著哭腔說:“馬廳長,你看看這 事鬧的,錢惠人的事說清楚了,又把他姐姐害了,這不是作孽嗎?”
馬達生氣了,“作孽的是錢惠芬和那些犯罪分子!作為一個十三歲受害少女的母親,你有保護女兒的法定義務,也有配合我們查清事實的義務!如果你今天真不願在這裏簽字,我 們隻好讓有關執法部門請你到漢江省去簽字了!”
孫萍萍又想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含著眼淚在談話記錄上簽了字。
當天晚上,馬達和他手下的兩個同誌又到她家來了一趟,把盼盼這些年來在精神病院看病的病曆全複印走了,還和她女兒盼盼東拉西扯聊了好半天。讓孫萍萍沒想到的是,這位小 氣的廳長同誌竟大方起來,給盼盼買了花花綠綠一大堆禮品……
二十六
馬達是突然闖進來的,也許敲了門,也許連門都沒敲,真是太膽大妄為了!
趙安邦當時正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和錢惠人通電話,談文山上市公司重組的事。迄今為止,文山僅有的四家上市公司全戴上了ST帽子,個個資不抵債,其中山河股份很可能會在今年年底以前摘牌退市。趙安邦要求錢惠人和文山市政府務必重視一下,加大政策支持力度 ,力促這四家上市公司盡快進行實質性的資產重組。
錢惠人在電話裏叫苦連天,說是政策支持不等於包辦代替,這四家上市公司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一次次玩重組遊戲,一次次坑害股民,玩到今天,可以說是糟糕透頂,公司 的優良資產都在這種重組遊戲過程中被控股股東掏空了。
趙安邦忍著一肚子惱火,做工作說:“錢胖子,你是誰?你是‘錢上市’嘛,現在又在文山做市長,可以重新製定遊戲規則,從頭搞起嘛!具體怎麽搞,我不管,你辦法肯定比我 多,我隻要一個結果,文山四家公司反正要保住上市資格!”
就說到這裏,馬達推開門探探頭,自說自話進來了,還叫了聲“趙省長”。
趙安邦冷冷看了馬達一眼,對著電話繼續說:“文山經濟欠發達,好的股份製企業本來就不多,這四家上市公司真在你錢惠人手上全軍覆沒了,你臉上也無光吧?”說到這裏,草 草結束了通話,“行了,錢市長,不說了,就這樣吧!”
放下電話,趙安邦仍沒理睬馬達,徑自走到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了。
馬達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賠著笑臉說:“趙省長,對不起,影響你工作了!”
趙安邦沒好氣地說:“談不上影響,聽你馬達的匯報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不過,要按 規矩來,我辦公室不是旅遊勝地,就算是旅遊勝地,也得導遊領著來!”
馬達不無窘迫地解釋說:“趙省長,我先去了秘書一處,林處長不在,有事出去了,你 這門又半開著,我……我就進來了!本來想約一下的,可……可是……”
趙安邦不客氣地打斷了馬達的話頭,“別解釋了,以後注意就是!說吧,馬副廳長,你 突然闖來,又要匯報什麽大事啊?”說著,收拾起了桌上的文件包。
馬達連連應著:“好,好,趙省長,那我就匯報一下!”可他還沒匯報,就見趙安邦在 收拾文件包,有些不安地問,“哎,趙省長,你是不是還有啥事?要出去啊?”
趙安邦譏諷道:“馬副廳長,我的工作安排就不必向你通報了吧?”
馬達歎了口氣,“趙省長,你是領導,別對我這麽連刺加挖的好不好?今天這個匯報也 不全是我個人的意思,省委於書記也要我匯報嘛!”
趙安邦不由地警惕了,“是不是錢惠人有突破了?”
馬達搖頭擺手道:“不是,不是!是別的事,當然,和錢市長也有關係!”
趙安邦墜入了五裏雲霧中:是另外的事,卻又和錢惠人有關係?怎麽回事?據監察廳齊廳長說,這幾天馬達帶人去了趟深圳,是不是真查出了點啥?這才指了指沙發,讓馬達坐下 ,“那好,馬副廳長,你就長話短說吧,我馬上還有個會!”
馬達攤開筆記本,急忙匯報起來,從調查錢惠人私生女盼盼五十萬讚助費的線索,說到盼盼被省城遣送站非法收容,被滿天星酒店嫖客奸汙。說到最後,馬達神情激憤,拍案而起 ,“……趙省長,你說說看,這叫什麽事?真是觸目驚心啊!”
這豈隻是觸目驚心?簡直是石破天驚!趙安邦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是發生在漢江省,發生在經濟大市的市長錢惠人身上的事實!便黑著臉問:“馬達同誌,這些情況你們是不是 當真了解清楚了?你敢保證這都是絕對真實的嗎?”
馬達拿出了在深圳和孫萍萍的談話紀錄,“趙省長,你再看看這個吧!”
趙安邦接過談話記錄看了起來,越看心裏越難受:這個小盼盼他是見過的,那麽單純可愛,因為曆史原因成了私生女,本來就夠痛苦的了,竟又在十三歲花季碰上了這麽一場滅頂之災!他這個省長該當何罪?一九九八年八月,當這一罪惡發生時,他已經是常務副省長了,怎麽就官僚到了這種程度?怎麽就沒發現他手上的國家機器出現了如此嚴重的問題?!一個女孩子,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小公民,在自己的國家,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隻因為沒帶本來就不應有的身份證,竟被堂堂國家機關的收容站以收容的名義抓走,五百元公然賣給了涉黑酒店,天理何在?良知何在?這僅僅是一個小盼盼的遭遇嗎?這麽多年來,類似的事件 還有多少?!
還有錢惠人,也不是東西!黨性、原則、良知、親情看來全丟光了!麵對發生在自己私生女身上的這起嚴重刑事犯罪,竟忍氣吞聲就算了!這是人幹的事嗎?就算公開了私生女的事實又怎麽樣?怕影響自己的進步是不是?烏紗帽當真這麽重要嗎?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重要?更嚴重的是,由於錢惠人在罪惡麵前的忍氣吞聲,使得這種罪惡有繼續下去的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說,錢惠人背叛的不僅是她女兒盼盼,也背叛了黨和人民,已經涉疑包庇罪犯了!這實在讓人無法容忍,說句心裏話,他寧願錢惠人貪了這五十萬,也不願看到現在這種可 怕的現實!
馬達也說起了錢惠人和那五十萬,“趙省長,我向於書記匯報時說了,在這五十萬的問 題上,錢市長真是清白的,沒讓滿天星酒店再多賠點錢就算便宜他們了!”
趙安邦放下手上的談話記錄,“那麽,華北同誌怎麽說啊?”
馬達道:“於書記開始有些不同意見,說就算賠償也不能收人家五十萬嘛,我就把掌握的情況都匯報了,錢市長的女兒盼盼不光是被糟蹋了,還造成了嚴重的後果,精神已經失常了!醫院這些年的病曆都在,我也親自到他們家察看過的!於書記看過小盼盼的病曆後,也 沒再說別的,明確表示了,這五十萬的事到此為止!”
趙安邦壓抑不住地吼了一聲,“既然到此為止,還向我匯報什麽?啊!”
馬達賠著小心道:“哦,於書記說,從這起孫盼盼事件看,遣送係統問題不少,要我向 你和省政府有關領導匯報一下,聽聽你的意見,看看該怎麽整頓?”
趙安邦桌子一拍,怒道:“這不僅是整頓的問題,要抓人,該抓的全要抓,該殺的還要 堅決殺掉!像錢惠芬和那些嫖客,不抓不殺行嗎?要除惡務盡!”
馬達連連點頭,遲疑片刻,又道:“趙省長,該抓的已經開始抓了,我從深圳回來後,向省政法委和沈書記做了個緊急匯報,沈書記很重視,指示省公安廳掛牌督辦,就在昨天下 午,錢惠芬先落網了,聽說是在文山市政府門口落網的!”
趙安邦心裏又是一驚,“怎麽回事?這種時候,錢惠芬還敢去找錢惠人?”
馬達道:“具體怎麽個情況我不清楚,不過,據公安廳的同誌說,錢惠芬是在見過錢市長之後被抓的!本來想在錢市長辦公室抓,考慮到影響不好沒動手。現在看來,情況還是很 不錯的,抓到這個錢惠芬,那些殘害盼盼的嫖客也就好找了!”
趙安邦關心的不是那些嫖客,而是錢惠人:錢惠芬是昨天下午見過錢惠人之後被捕的,這就是說,他今天和錢惠人通電話談文山上市公司重組工作時,錢惠人已經啥都知道了!這個分析應該不會錯,他姐姐錢惠芬會把情況告訴他,已說出真相的昔日情人孫萍萍也會把情況告訴他,他倒好,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在長達半個多小時的通話過程中竟那麽沉著鎮定,竟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這又是怎麽回事?錢惠人是不願給他這個老領導添堵添亂,還是冷酷得喪失了人性人味?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是不是就真正了解了這位叫錢惠人的老 部下呢?令人深思啊!
馬達卻替錢惠人說起了好話,“趙省長,我可沒想到,調查錢市長的經濟疑點,會帶出 這起刑事案件!錢市長也真是有難處哩,我現在挺同情他的……”
趙安邦一下子發作了,“同情什麽?錢惠人又是什麽好東西?有立場,有人格嗎?能在這種嚴重的刑事犯罪麵前閉上眼睛嗎?不論有多少難處,多少理由,都決不能這麽做!這是 黨紀國法不允許的,也是我決不能容忍的,我會和他算賬的!”
馬達不太服氣,怔了一下,說:“可……可錢市長總還是受害者嘛!”
趙安邦緩和了一下口氣,“是啊,是啊,錢惠人是受害者,但卻不是一般的受害者,他是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市委副書記,應該看到問題的嚴重性!馬達,你說說看,如果這種 事發生在你身上,你會怎麽做?能不帶著女兒找到我麵前嗎?”
馬達想了想,承認了,“那當然,趙省長,你知道的,我眼裏容不得沙子!”
這時,林處長敲門進來了,小聲提醒說:“趙省長,開會的時間到了!”
趙安邦略一沉思,吩咐說:“找一下吳副省長,讓他代表我參加吧!你再打個電話給省 委值班室,問問老裴現在在哪裏?如果老裴有空,我過去談點工作!”
馬達很有眼色,馬上站了起來,“趙省長,你忙吧,我也得走了!”
趙安邦也沒留,把馬達送到門口,拉著馬達的手,真誠地說:“馬達,不是你,許多嚴 重問題還發現不了,我這個省長沒準還得官僚下去,我得謝謝你啊!”
馬達壯著膽開玩笑道:“咋這麽客氣?你老領導以後少涮我幾次就行了!”
趙安邦沒心思開玩笑,心事重重地揮了揮手,讓馬達走了。
馬達剛走,裴一弘的電話到了,開口就問:“安邦,說是你找我啊?”
趙安邦道:“是的,老裴,臨時向你匯報點情況!監察廳副廳長馬達調查錢惠人的經濟 問題,意外查出了一起刑事案來,我聽後有不少想法,要和你扯扯!”
不料,裴一弘卻已知道了,在電話裏說:“安邦,你說的是錢惠人私生女孫盼盼的案件吧?我知道,政法委和華北同誌分別向我匯報了!我看這不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啊,性質 十分嚴重,情節極其惡劣,甚至涉及到我們執政的合法性!”
趙安邦心裏一震,“是啊,是啊,你說得太對了,這也是我的認識!我看這比哪個幹部的個人腐敗行為要嚴重得多啊!一個殘害自己人民的政權,必然是非法政權,不聞不問,麻 木不仁,任其這麽發展下去,中國就要出馬丁?路德?金了!”
裴一弘提醒道:“安邦,這話咱們私下說說可以,公開場合可要注意點啊!”略一停頓,又說,“哎,你不說要過來嗎?那就來吧,我現在不在省委,在省人大辦公室,正在查看 有關遣送收容的一大堆文件呢,咱們先通通氣,碰一碰思想吧!”
趙安邦到了省人大主任辦公室才發現,裴一弘桌上堆著足有半尺厚的文件。
裴一弘指著那堆文件說:“這些文件,我個人的意見全要廢除,國務院八十年代出台的一個救助性法規,怎麽搞成了現在這種樣子?製度上的問題一定要從製度上解決,別的地方我們無能為力,省內我們還辦得到!三證今後不許再查了,遣送不許再向被遣送人員收費, 省人大要搞些地方法規,不允許再出現孫盼盼事件!”
趙安邦道:“這也是我想說的,這些年我們發的文件是要好好清理一下了!新出台的文件也要慎重!前陣子我還和公安廳的同誌說,你們過去的一些做法也得改改了,要有法律意識、人權意識,別一天到晚淨查房!就算人家男女混居、同居,隻要不是賣淫嫖娼,就輪不 到你來管!你公權無限擴張,就侵犯了公民的私權!”
裴一弘思索著,“所以,我們要製約這種公權的擴張!省人大下一步出台的地方法規,對此要做明確規定!把孫盼盼事件做個典型,讓我們的人民代表好好討論一下!對類似孫盼 盼的事情也必須好好查,查出一起處理一起,決不能姑息!”
趙安邦這才道:“對錢惠人,我看也要嚴肅處理,這位同誌太沒原則了!”
裴一弘卻擺了擺手,“安邦,錢惠人先不要急著處理,以後再說吧!”
趙安邦多少有些意外,“老裴,不處理錢惠人,華北同誌會答應啊?!”
裴一弘和氣地批評道:“安邦,怎麽這麽敏感啊?老於為什麽不答應?實話告訴你:老於這次倒是有點同情錢惠人,向我匯報時說,錢惠人喪失原則不錯,可作為一個私生女的父親,也確有自己的難處。所以,老於的意見,對錢惠人現在先不處理,等經濟上的疑點全搞 清後再綜合考慮,拿個處理意見,我也同意了。”
“老裴,這就是說,錢惠人的經濟問題還要繼續查下去?”
“要查下去,這五十萬清楚了,寧川的舉報線索還不清楚嘛!”
趙安邦不好再說什麽了,心想,於華北對錢惠人隻怕不是什麽同情,而是要鐵了心要和錢惠人,甚至和他算總賬。事情很清楚,現在處理錢惠人,不過是個黨紀政紀處分,錢惠人就可以安全著陸了。人家於書記哪能讓錢惠人就這麽安全著陸呢?那還怎麽抓後麵的大人物啊?當然,就算查到最後沒查出經濟問題,錢惠人也難逃這一劫。到那時,於華北就會舊話 重提了,甚至會建議對錢惠人撤職開除黨籍。
偉業國際的產權爭執在趙安邦和陳副省長的親自過問下,在國資委劃定的範圍內得到了初步解決,雙方在一攬子的框架協議上簽了字。協議規定:偉業國際67%的股權定為國有,但省政府承諾,將對其中45%的股權進行社會化處理,這一處理時間為兩年。在同等條件下,白原崴和偉業國際高管層有優先購買權。同時承諾,在這兩年的過渡期內,允許白原崴和高管層以此次20%的獎勵股權和原來13%的管理層持股控股經營,也就是說,白原崴以33% 的股權繼續掌控了偉業。
這實際上存在一個漏洞:國有股權的社會化處理要在兩年中陸續進行,在兩年的過渡期內,國有股仍將一股獨大,遠遠超過白原崴手上的33%,讓白原崴繼續控股經營其實是很不合理的。因此,最初的文本上規定:白原崴控股經營是兩年以後的事,在這兩年過渡期內,應該由她孫魯生這個省國資委副主任兼任董事局主席。白原崴堅決不幹,一次次和她爭,從國資委爭到省政府,搞得陳副省長頭都大了。最後,還是趙安邦一錘定音:以大局為重,讓一步,反正要讓白原崴控股經營的,早兩年晚兩年不過是時間問題,這種細節就不爭了,要 她改任偉業國際監事會主席。
框架協議正式簽字後,孫魯生仍沒放鬆對白原崴的警惕,盡管監事會還沒開會改選,她這個主席還沒到任,可監事會主席的職責卻結合清產核資履行起來了。這便發現了一個大問題:在最近短短不過三個多月的時間裏,白原崴和其高管人員手上的股份不知怎麽突然發生了巨大變化!尤其是納斯達克上市的“偉業中國”,竟達到了相對控股的程度,僅注冊在維爾京群島的新偉國際企業投資公司一家就擁有48%的股份。國內以鋼鐵為主業的“偉業控腔 ”,白原崴也通過幾家受其操控的私募基金和投資公司在二級市場悄悄增持了三千多萬股,擁有了全部流通股的21%,成了第一大股東。這兩家上市公司可是偉業國際集團的主力旗艦啊,資產份額占到集團總資產的35%左右,以市值計則占到45%以上,而且是效益最好的優良資產,並具有很好的市場流通性。由此聯想到白原崴和新偉投資公司前陣子在歐洲的募資活動,孫魯生這才驟然明白了:白原崴真是太狡詐了,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談不成就會以有限股權帶著偉業旗下最重要的兩隻旗艦加入新偉投資的新艦隊了。偉業餘下的資產盡管占到資產總額的65%,卻不夠優良,有的在成長中,有的還虧損!這實在是妙不可言,最肥的 肉他不動聲色割走了,留下了一堆骨頭!
把這些情況和趙安邦細細一說,趙安邦非但不驚異,反倒嗬嗬笑了,“你看看,這個白原崴厲害吧?不比當年談判桌上的國民黨好對付!在這三個多月裏,他和他的團隊可沒閑著啊,沒準比你們國資委還忙哩!人家是國內國外調兵遣將,股市匯市上下其手,把一場防守 反擊打得相當漂亮啊!孫主任,你們服不服啊?”
孫魯生真服了,感歎說:“現在我才弄明白,偉業國際海內外股票連續跳水大跌時,白原崴為啥不急?他就是要借所謂利空打壓股價,底部接貨!你說誰敢走這種險招啊?當時網上傳言那麽多,甚至說白原崴被立案審查了,作為當事人,誰不急著站出來辟謠澄清?他白 原崴偏一言不發,我甚至懷疑他故意擴大散布謠言!”
趙安邦道:“這個可能不是沒有,不過,也不能說全是謠言,你孫魯生不是就想過下通緝令嗎?華北同誌也在我麵前說過,不行就立案調查!好在我們頭腦一直是清醒的,框架協議還是和白原崴簽了嘛,還是讓他繼續控股經營嘛,他這兩條旗艦也就沒必要開出去了!哦 ,說說吧,這麽一來,他們的股權又增加了多少?”
孫魯生道:“我算了一下,增加了九點八個百分點,已占到了近43%。”
趙安邦略一沉思,“好啊,這也算社會化處理的一部分吧,讓他們繼續買,你去告訴白原崴,別光買上市公司,我們手上的國有股還要減持,在淨資產的範圍內全優先轉讓給他, 他如果真有魄力再吃進8%的股份,就可以絕對控股了嘛!”
孫魯生讚同道:“那是,這麽一來,白原崴做偉業董事局主席也就合理合法了!”又推測說,“我看白原崴再協議吃進8%的股權是有可能的,他新偉投資旗下有不少資金,就算 不夠,還可以向國外小銀行貸款,反正白原崴有的是辦法!”
趙安邦卻沒這麽想,“我看也沒這麽簡單哩,白原崴新偉投資旗下的資金怕是另有用場啊!魯生,你別忘了,平州港目前可是新偉投資在建,還有文山鋼鐵公司,白原崴和我說了 ,準備進一步擴大偉業控股主營業務,吃進第二軋鋼廠!”
孫魯生有些困惑不解,“你的意思是說,白原崴對絕對控股不感興趣?”
趙安邦搖頭道:“他怎麽會不感興趣呢?不過,在這種大局已定的情況下,他不會這麽著急了,估計也不會付出真金白銀的代價。他也許會找機會在資本操作和資產轉換這兩個平 台上做些文章,也有可能在證券市場上再搞點什麽名堂!”
孫魯生不免覺得有些窩囊,“趙省長,你說,我們這是不是吃了敗仗啊?有些同誌在背 後議論說,白原崴步步緊逼,我們讓步太大,都有點裏通外國了……”
趙安邦火了,臉一拉,教訓說:“這叫什麽話?誰裏通外國?是國資委還是省政府?白原崴和偉業國際又算哪門子外國?別有用心嘛,這種話不要聽!”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又說,“更不能說吃了敗仗,明明是雙贏的買賣嘛!我們和白原崴最終是達成了協議,偉業控股和偉業中國這兩隻旗艦沒被開走嘛!如果我們不講策略,不進行必要的讓步,真鬧個分道揚鑣,讓偉業控股和偉業中國編入新偉投資的艦隊,讓馬達之類的同誌守著白原崴扔下的一堆 食之無味的爛骨頭,那才叫真正的失敗呢!”
孫魯生想想也是,“是的,果真如此的話,偉業國際就徹底喪送了!”
趙安邦意猶未盡,感歎說:“我們有些同誌眼界和思路有問題啊,和他們對話真是太困難了!這個結果要我說已經夠好的了,雙贏中的大贏家不是白原崴,而是我們!國有股減持可以騰出上百億資金,餘下的股份讓白原崴替換我們繼續實現增值,這是其一;其二,我們這麽一逼,還逼出了維爾京群島的新偉國際企業投資公司,幾十億元人民幣的海外資金又讓 白原崴搞進來了,投平州港,投文山鋼鐵!”
孫魯生不無好奇地問:“逼出個新偉投資,趙省長,你是不是也預想到了?”
趙安邦思索道:“沒有!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想到了:絕境和困境往往會使生命產生驚人的能量,尤其是對白原崴這種能人,他肯定會有驚人之舉的!現在好了,下一步如能說服 白原崴把新偉投資歸入偉業國際,偉業國際的規模就更大了!”
孫魯生心悅誠服地說:“趙省長,您真是高瞻遠矚,有膽有識啊!”
趙安邦擺了擺手,“有些事也沒預見到!在寧川財富會上和白原崴談話時,我想到了他打壓股價,搞逼宮,卻沒想到他會搞以小吃大!你也不要掉以輕心,偉業中國和偉業控股兩 艘旗艦,搞不好人家還會開走,這位盟友還提防著咱們呢!”
孫魯生說:“倒也是,如果我們不履行框架協議,白原崴沒準真會這麽幹!”
趙安邦點頭道:“所以,你孫魯生頭腦要清醒,這個協議一定要認真履行,不要給白原崴任何毀約的借口!框架協議下的相關合同也要嚴格把關,決不允許再發生‘寧川建設’那 種事!別忘了,在‘寧川建設’上,我們可是吃過他的大虧的!”
孫魯生便也適時地想起了當年發生的“寧川建設”國有股股權轉讓風波。
一九九五年,白原崴的偉業國際以國有股權受讓的形式收購重組上市公司“寧川建設”。其時,趙安邦在寧川主持工作,做市委書記,她在寧川市財政局當局長,第一次和白原崴及偉業國際打交道。因為偉業國際號稱是北京某國家部委下屬的大型國企,加之她又沒認清白原崴的狡黠麵目,便上了一個大當。白原崴很清楚“寧川建設”的資產負債情況,是在認可資產負債的前提下,和寧川市財政局簽訂的三千萬國有股權轉受讓協議的。也正因為負債嚴重,三千萬國有股的全部轉讓價格不到兩千萬。然而,受讓控股“寧川建設”後,白原崴馬上反咬一口,愣說不知道公司負債這麽多,要求原控股股東市財政局負責償還近兩個億的負債。她和市財政局不幹,據理力爭。結果倒好,人家白原崴依法辦事,召開了臨時股東大會,股東們鬧得沸反盈天,驚動了趙安邦。趙安邦要來國有股轉讓協議一看,當場拍了桌子,把她痛罵了一通。她沒經驗,隱形的擔保債務協議中竟沒有明示。趙安邦說,這還有什麽 可說的?你們上了人家的當,這兩個億非還不可,上法庭也得敗訴!
兩個億就這麽還了,白原崴和他的偉業國際可謂戰果輝煌,以不到兩千萬的代價拿到了一家上市公司的控股權,在二級市場上淨賺了八千多萬,還賴了寧川財政局兩個億,而她卻 因為這一失誤,平生頭一次背上了一個處分:行政記大過。
好在老天有眼,一年後,白原崴到底犯到了她手上,給了她一次絕佳的報複機會。這一次是收購上市公司“電機股份”。“電機股份”負債累累,麵臨退市,是個沉重的包袱。白原崴一個螞蚱吃香了嘴,又找上門來收購重組了。這老兄隻看到了賬麵上的負債,暗中的那些擔保爛賬和隱形負債都沒發現。她也有經驗了,在國有股轉讓協議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所有債權債務概由受讓者承擔。白原崴也沒起疑,以為她是被“寧川建設”搞怕了。結果可想而知,白原崴敗慘了,竟賠了四億五千多萬,兩年之後才從“電機股份”上脫身。得知這一情況,趙安邦樂了,說是好啊,我們孫局長到底不是吃幹飯的,整了白原崴個一比一, 值得慶賀!
趙安邦也想起了這個一比一,“魯生,在‘寧川建設’上,你吃了白原崴的虧,‘電機 股份’上,你還是賺回來了,我記得我還專門給你慶賀過,是不是?”
孫魯生笑道:“那我還是虧,‘寧川建設’的失誤,你給我一個記大過處分哩!”
趙安邦也笑了起來,“記一次大過算什麽?我背得處分比你還多!”又隨口問道,“哎 ,這個‘電機股份’現在怎麽樣了?好像股市上沒這隻股票了嘛!”
孫魯生譏諷道:“怎麽沒有?中國股票也有中國特色啊,哪會輕易退市?當年白原崴和偉業國際割肉退出後,一個叫許克明的人又跑去重組了,搞生態農業,股票也改名叫綠色田 園了,據說變成什麽績優股了,這陣子在股市上瘋得很哩!”
趙安邦想了起來,“哦,魯生,是不是那家要和你打官司的上市公司啊?”
孫魯生苦笑著搖了搖頭,“行,趙省長,你還不算太官僚,還記得這事!”
趙安邦說:“我怎麽不記得?這事解決了沒有?該道個歉就道個歉嘛!”
孫魯生一下子火了,“什麽?我還道歉?現在他們敢來找我嗎?我巴不得和他們法庭上見哩!”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看來我還真得向你匯報一下了,綠色田園的問題比我那 篇文章中說得還嚴重,鬧不好也許會把你趙省長都套進去!”
趙安邦一怔,“這又是怎麽回事?就算綠色田園有問題,也和我無關嘛!”
孫魯生挺不客氣地責問道:“哎,趙省長,你有沒有對綠色田園的老總許克明許諾過,要給他綠色田園政策扶持?支持他們利用資本市場的力量加大對現代農業的投入?還要把他 們在文山劉集鎮的大豆基地列入農業部的示範點?有沒有?”
趙安邦一臉困惑,“魯生同誌,就算我說過這些話又有什麽錯?哦,我想起來了,這些話我是說過,在三個月前寧川財富峰會上見到許克明時說的!當時,錢惠人也在場嘛,許克 明是錢惠人介紹給我的,錢惠人很了解許克明,讚不絕口嘛!”
孫魯生說:“是的,你和錢市長讚不絕口,人家就利用你們的話做文章了,在股市上就構成重大利好了!綠色田園在這三個月裏,拉了十幾個漲停板,股價翻了一番還不止!現在 這家公司不僅涉嫌業績造假,很可能還涉嫌重大證券詐騙!”
趙安邦多少有些吃驚,自嘲道:“魯生,照你這說法,我也是同案犯了?”
孫魯生不敢開這種玩笑,很認真地說:“趙省長,你自己到網上看看吧!”
趙安邦也認真了,“可這些話我不是公開講的啊,我知道我們的股市是政策市、消息市,在公開場合講到上市公司,我一直比較謹慎,沒把握的決不講!怎麽就會在網上傳得一塌 胡塗呢?那個姓許的當真給我下套?錢惠人也不提防他?”
孫魯生脫口而出,“錢市長提防啥?沒準錢市長就想把綠色田園炒上去呢!”
趙安邦怔住了,“孫魯生,請你說清楚:錢惠人為什麽要這樣做?啊?”
孫魯生心裏很清楚,趙安邦和錢惠人是什麽關係,自知有些失言了,忙賠著笑臉往回收,“哎,哎,趙省長,您別這麽看著我啊!我……我也是瞎猜罷了!我……我覺得錢市長起 碼是看錯了許克明,不該把這個許克明介紹給你嘛……”
沒想到,趙安邦卻緊追不放,“魯生,你別給我耍滑頭,有啥說啥,說!”
孫魯生仍不願說,掉轉話頭道:“趙省長,還是說白原崴和偉業國際吧!您提醒得對, 也很及時,框架協議下的相關合同,我和同誌們一定會嚴格把關……”
趙安邦卻走了神,拿起茶幾上的一枝鉛筆,在手上把玩著,不知在想啥。
孫魯生說不下去了,“趙省長,要不,我先回去,有了新情況再匯報?”
趙安邦卻阻止了,歎了口氣,說:“魯生啊,錢惠人是我的老部下,你也是我的老部下啊,怎麽就不願和我交交心呢?我今天不當你是正式匯報,就算我們兩個朋友之間私下交心 好不好?你孫魯生當真願意看著我這麽糊裏糊塗陷入被動嗎?”
這話說得很真誠,孫魯生想了想,隻得說了,“趙省長,有件事你知道不知道?白天明 的兒子白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全解套了,基本上沒虧啥錢!”
趙安邦聰明過人,一點就透,“這麽說,白小亮過去炒的是綠色田園?”
孫魯生點點頭,“是的,所以,我就不能不懷疑:錢市長是不是為了白小亮被套的股票,才故意把許克明介紹給你,才讓許克明四處放風,說是省裏要給綠色田園優惠政策。錢市 長和天明書記是什麽關係啊?總要在這時候幫白小亮一把嘛!”
趙安邦單刀直入地問:“魯生,你是不是也懷疑我呢?我也故意這樣放風?”
孫魯生遲疑了好半天,還是承認了,“所以,趙省長,我才不敢說嘛!說心裏話,天明書記在寧川主持工作時也有恩於我,我當財政局副局長是在他手上提的,我也不願看到白小 亮被判重刑,現在這種情況就好多了,聽說隻判十年以下!”
趙安邦想了想,又問:“魯生,這些話,你沒在錢惠人麵前說過吧?”
孫魯生道:“沒有,在任何人麵前我都沒提起過,不過,綠色田園的問題還是要暴露的 ,業績造假和證券欺詐,都是證券犯罪,中國證監會遲早會調查的。”
趙安邦全聽明白了,果決地道:“魯生,我們也要查一查,重點查錢惠人,看看這位同誌到底卷進去沒有?卷進去多深?這個綠色田園究竟是綠色的,還是黑色的?這裏麵有多少 名堂!這事交給你了,去實事求是地查,隻對我本人負責!”
孫魯生看著趙安邦,怔住了,“趙省長,如……如果查出重大問題怎麽辦?”
趙安邦冷冷地說道:“好辦,按黨紀國法嚴肅處理,這個錢惠人膽子也太大了!”
孫魯生心裏有底了,趙安邦今天的這個態度說明了兩點:其一,趙安邦和綠色田園事件 顯然沒關係;其二,趙安邦對錢惠人可能存在的欺騙行為十分惱火……
二十七
世事難料,變局詭異,在寧川再次見到老搭檔錢惠人時,王汝成感慨頗多。
錢惠人實在是夠倒黴的,被老對手於華北死死盯著,副省級沒弄上,貶到文山做市長不說,又曝出了個私生女被賣事件,搞得滿城風雨。
果不其然,一見麵就發現,錢惠人滿臉憔悴,無論如何掩飾,眼神中的失落和哀愁仍不時地流露出來。王汝成問:“你咋不過來呢?你家還在寧川嘛,你過來不是公私兼顧嗎?”
錢惠人歎著氣,又說:“文山那邊也離不開。我和石亞南有分工的,這段時間,她主抓幹部隊伍轉變觀念,我主持文山日常工作,處理上屆班子留下的一堆爛事!”
王汝成說:“我和安邦省長說,你去了文山,文山就有希望了!文山就是十幾年前的寧川嘛,從某種意義上說,比當年的寧川基礎還好一些。”
王汝成斟詞酌句道:“那你給我交個底好不好?除了那四十二萬借款和五十萬賠償費,你這些年來是不是還拿過什麽不該拿的錢?或者什麽好處?”
錢惠人一聲長歎,“我的王書記啊,共事十四年,一起搭班子五年,你也懷疑起我了?真是悲哀啊!”
不曾想,沒等他去省城找趙安邦,趙安邦倒主動找他了,是在錢惠人離開寧川的當天晚上打電話找來的。沒談別的事,開口就問錢惠人:“哎,王汝成,我怎麽聽說錢惠人突然跑到你那裏去了?都和你這同誌嘀咕了些啥啊?”
王汝成多少還是有些意外,懸著心問:“趙省長,你是不是發現啥了?”
趙安邦在電話裏沉默片刻,才說:“汝成,白小亮的情況你知道不知道?”
王汝成狐疑道:“這我知道啊,池大姐和我說的,說是白小亮的運氣不錯,買了隻叫綠色田園的好股票,現在都賣了,公款大部分還上了,真是阿彌陀佛!”
趙安邦說:“你別阿彌陀佛,有跡象證明,錢惠人卷進去了,和綠色田園的老總許克明串通一氣,在這隻股票上做局操縱,省國資委孫魯生向我匯報過了!”
王汝成推測道:“錢惠人這麽做,是不是為了幫助白小亮?應該是好心吧?”
趙安邦遲疑說:“目前不好判斷,就算是為了幫白小亮,也涉嫌證券犯罪!我懷疑這其中還有別的名堂,否則,他沒這麽大的膽,連我的文章都敢做!”
王汝成吃了一驚,“什麽?他做你的文章?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趙安邦又說:“所以,汝成啊,你這同誌心裏要有點數,要有警惕性,不能再替錢惠人亂打保票了,錢惠人的問題就讓於華北和調查組認真查!我們和於華北同誌的曆史矛盾、工作爭執是一回事,錢惠人的問題是另一回事。我也要查一下,準備讓孫魯生暗中查,魯生也許會去寧川找你,你可一定要多支持啊!”
王汝成從不認為漢江省內存在一個以白天明、趙安邦為首的所謂寧川幫或寧川派。了解曆史的老同誌都知道,寧川幹部隊伍是在風風雨雨和斑斑血淚中衝殺出來的,隊伍班底起碼可以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末裘少雄、邵澤興那屆班子。因為經曆了太多的悲傷和磨難,寧川在任幹部和走出去的幹部才有這麽一種同心共濟的精神,和白天明、趙安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就是一個例子。他是在裘少雄任上提的,算不得白天明、趙安邦的人,而且和白天明、趙安邦初期的合作並不愉快。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如果不是白天明、趙安邦的無私無畏和遠見卓識真正折服了他,他也許早就和這兩位領導分道揚鑣了。
一九八九年初,趙安邦和錢惠人從文山調到寧川時,他剛從市政府秘書長提為副市長,是前任市委書記裘少雄下台前向省委推薦提的。集資風波發生後,裘少雄預感到情況不妙,在市長邵澤興和常委班子的配合下,於不動聲色中組織了一場舍帥保車的大撤退。捐棄前嫌,力保白天明渡過難關,同時,把他和一批處級幹部突擊提起來了。還根據白天明的建議,為趙安邦來寧川任市長做了不少台前幕後的工作。結果是令人欣慰的,盡管裘少雄和邵澤興雙雙下台,但以白天明、趙安邦為首的第二屆班子如願以償上來了,還為後來趙安邦和邵澤興的第三屆班子,以及他和錢惠人的第四屆班子打下了最初的基石,這一點,也許裘少雄當時並沒想到。
事過多年以後,王汝成還記得當年裘少雄向白天明交班的那一幕:不是黨政幹部大會上冠冕堂皇的過場戲,是兩個戰友私下的交接———一個即將撤下陣地的老班長,向接收陣地的新班長的交底交心。王汝成當時就覺得,裘少雄把他這個新提的副市長也叫上有些意味深長。那當兒,他還沒進市委班子,不是市委常委。趙安邦也還沒到位,雖說做代市長大局已定,終是沒宣布,黨政幹部大會也還沒召開。
那天,裘少雄設家宴請他和白天明喝酒。菜不多,酒卻很好,是裘少雄收藏了多年的茅台,白天明也帶了兩瓶酒來,是啥酒記不清了。大家喝得很壓抑,裘少雄的失落和悲憤很明顯,想掩飾也掩飾不住,幾杯下肚,眼含淚水對他們說:“天明,汝成啊,我和邵市長是栽在集資上了,將來寧川怎麽搞,就看你們的了!”
那時畢竟不是1999年,而是1989年啊!
1989年的寧川也麵臨著曆史性抉擇,在如此複雜而風險莫測的背景下,是觀望等待,跟在平州後麵亦步亦趨地學走路,還是進一步解放思想,根據寧川本身的客觀情況,走自己的發展道路?白天明上任後一直在思索,趙安邦也在思索。
外部環境不好倒也罷了,內部這時也出了問題,王汝成是前任市委書記裘少雄一手提起來的幹部,對裘少雄忠心耿耿,對調整原定規劃有抵觸情緒,常委班子成員中,有些同誌也有不少想法,隻是不敢說。公開發難的是裘少雄。裘少雄從王汝成那裏聽說規劃修改的情況後,氣得火冒三丈,四處罵娘,將他和白天明看作一對負心狼,說他瞎了眼,竟做了一回東郭先生!對新的十年規劃,裘少雄的評價隻一句話,“好大喜功加洋躍進”,認為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白天明敷衍說:“好,好,裘書記,我不和您爭了,該聽的意見我和安邦一定聽,包括您今天的不少意見。五年以後您再到寧川看吧,檢查我們的作業就是!”
當王汝成反對修改老規劃,三天兩頭往省城裘少雄家亂跑時,白天明的惱火是不加掩飾的,甚至準備讓這員年富力強的大將去管文教。後來,王汝成在牛山半島新區幹出了名堂,力排眾議將王汝成推薦進市委常委班子的也是白天明。對錢惠人也是這樣,該處分處分,毫不客氣,該提拔就提拔,從市府副秘書長提到秘書長。再後來,白天明自身難保,即將下台了,還跑到省委做工作,將錢惠人提成了副市長。
更令趙安邦佩服的,是白天明的魄力和眼光。在他們這批年齡資曆大致相同的幹部中,白天明也許是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新班子上任頭一個月,當他和錢惠人忙於處理集資善後時,白天明已帶著一幫專家、學者泡在牛山半島荒山野地裏搞調查研究,對半島大開發進行科學論證了。在這種關乎未來的重大決策上,白天明是很慎重的。
趙安邦記得,當時他們是在海軍某部的登陸艇上,他便指著蔥鬱一片的牛山半島,豪情萬丈地說:“天明書記,那我們為什麽不能把整個牛山半島全都利用起來,搞個有遠見的長遠規劃,窮十年二十年之力開發建設一座現代化新城呢?!”
後來的發展果然如此,來自全國和全世界6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資金陸續湧到了新區熱土上。僅1993年簽訂落實的項目利用外資總額即達168億元,1995年更創下了352億元的空前紀錄,一個嶄新的寧川躍出了東方的地平線。可惜的是,作為新寧川設計師的白天明卻沒有看到這一輝煌,肝癌過早地奪去了他的生命。事實上,當白天明廢寢忘食為這個夢想中的新寧川、大寧川打樁奠基時,癌細胞已在悄悄吞噬他的軀體了。
“瞧,生活還是那麽美好,我們參預創造的這個曼哈頓仍是那麽迷人!”白原崴站在自己大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指點著海滄街上的一片華廈,對自己的心腹幹將,執行總裁陳光明說,“事實又一次證明:任何狂暴的風雨都不會持久,也不會動搖我們的根基,這艘叫偉業國際的大船仍在前行,並沒發生實質性變化!”
陳光明微笑著,不無討好地應和說:“那是因為有你這麽一位好船長嘛!”
白原崴手一揮,“錯!其一,你忽略了偉業國際的品牌價值,這個品牌是在13年中由我們這個團隊打造的金字招牌,巨大的無形資產能輕言放棄嗎?其二,你忘記了政治和經濟的微妙關係,忘記了中國特有的國情政情!你不要以為從今以後私營經濟當真能和國有經濟平起平坐了,我告訴你:沒這回事,你們都不要給我犯糊塗!你看看現在的資本市場是什麽情況?國有企業瘋狂上市圈錢,不管大市如何低迷,大盤股一個接一個上;還利用利率極低的市場條件瘋狂發債,長期債,短期債,還有什麽可轉債!國家在政策上一路綠燈,哪個私營企業能這麽如魚得水?”
白原崴“光明,你不要怕,從1989年在香港惡炒恒生期指,我經曆的這種拚殺多了!我是這樣分析的:今年鋼鐵全行業看好,股市上鋼鐵板塊一直走牛,基本麵有利;其次,我們和省國資委達成了協議,利空出盡了;具體到偉業控股,企業業績優良,成長性好,那些投資者有什麽理由接受這種要約呢?!”
陳光明走後,白原崴想了想,要通了石亞南的電話,先沒談山河股份的事,隻說文山鋼鐵,道是偉業國際產權界定已塵埃落定,他又要大幹快上了,集團董事局已原則決定擴大偉業控股的主營業務,吃進文山二軋廠,將戰略重點轉移到文山。
石亞南十分振奮,朗聲笑著說:“好,好啊,白總,你真沒讓我失望,我對你的支持和呼籲也算得到了回報!你老兄知道不知道啊?為了讓你繼續掌控偉業國際這艘大船,我在趙省長麵前可是做了不少工作哩,不信你可以問問趙省長!”
白原崴笑道:“我怎麽會不信呢?咱們是知音,是盟友嘛,惺惺相惜嘛!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放棄對姐姐你和平州市政府的承諾嘛,平州港的項目我照常上馬!可遺憾的是,姐姐你偏調離平州了,我這麽巨大的感情投資竟然全落空了!”
石亞南笑得更響,“算了,算了,別說好聽的了,對你的感情我很懷疑!說吧,啥時過來看看?我和錢市長候著你呢,要給你們推薦一些好的投資項目哩!”
和於華北通話結束好半天,田封義都沒回過神來,耳旁仍回響著於華北那帶著濃重文山口音的警告聲。大夢醒來是黃昏。醒了,也晚了。
這時,是下午三點多鍾,明媚的陽光照耀著田封義置身的黨組書記辦公室,也照耀著他治下的這座省作家協會的小洋樓。
與權力無關的小洋樓上靜悄悄的,每天下午都靜悄悄的,真是適宜寫作哩!
好吧,在其位就謀其政吧,不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啊!那就好好想想吧,下一步到底怎麽辦?他領導下的這個漢江省作家協會怎麽才能不斷提高自身的含權量。
為了便於含權量的挖掘,首先得搭起個像模像樣的大架子。既是正經廳級單位,辦公室理所當然要改為辦公廳,辦公廳下麵設三個處,一個秘書處,一個行政處,一個組織人事處。哦,哦,不對頭了,把組織人事擺在一起已經很精兵簡政了,同級別的文山市可既有組織部,又有人事局,還有勞動局啊,組織人事處恐怕要從辦公廳裏劃出來,向省委爭取一下,最好享受副廳級待遇。田封義認真地想。
專業創作組、創作聯絡部、理論研究室、圖書資料室、月刊編輯部爭取副廳級不太可能,全是一級處室吧,起碼要設一正兩副三個處級幹部。二級處室自然也要設起來,否則,辦公廳下麵那三個二級處的同誌們就要有意見了。白老主席介紹情況時不是說了嗎?協會下麵還有十二個專業創作委員會,什麽長篇小說創作委員會,青年文學委員會,詩歌創作委員會,都統一設為二級處吧,主任就是處長!
是的,是的,他也不能這麽便宜了他們,尤其是大把拿稿費,國內國外四處跑的那三四個專業作家,這些人一個都不能提,讓他們牛去吧!你牛好了,我們組織上就是不用你,辦公室跑腿打雜的都是正處級,看你臉往哪擺!對了,還得給他們派個頭兒過去,資料室的老陳看來還不錯,幹了二十多年了,還是個主任科員,第一批提正處,讓他把作家們管起來。正這麽想著,未來的辦公廳王主任進來了———當然,現在還叫辦公室。
王主任樂嗬嗬地匯報說:“田書記,還真讓您說準了:文山市政府辦公廳剛才來了個電話,正式通知我們了,說您帶來的那輛新奧迪車不要了,算是讚助了!”
田封義看著窗外的共和道,淡淡地問了句,“省城的小號車牌搞到了?”
王主任連連點頭,“搞到了,搞到了,田書記,200號以內,00198號!”
田封義仍不太滿足,此前,他給王主任提出的工作要求是:起碼500號以內,爭取200號以內,拚命擠進100號以內,隻鬧了個198號,隻算差強人意而已。
呆坐在辦公室的錢市長覺得所有跡象似乎都不對頭。盼盼的事被她母親孫萍萍捅出去之後,照理應該有一場風暴,裴一弘、於華北不說,起碼知根知底的老領導趙安邦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一通臭罵是免不了的。當然,他也活該挨罵。他在涉及自己親生女兒的刑事犯罪麵前裝聾作啞,不論是作為父親,還是作為一個身居要職的黨員幹部,都是徹頭徹尾的混賬。趙安邦卻沒罵,甚至在他找到老搭檔王汝成,通過王汝成把準備辭職的信息透露給了趙安邦之後,趙安邦仍然沒找他談一次,連電話都沒打過一個,事情平靜得有點超乎常理了。難道這真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嗎?難道姐姐錢惠芬的被捕就是最終的結局了?事情肯定沒這麽簡單,平靜背後必有驚濤駭浪。
恰在這時,電話驟然響了起來,這一次分辨得很清楚,是灰色普通電話機。
錢惠人待電話響了幾聲後,才勉強鎮定著,抓起話筒,“哦,怎麽是你?”
許克明的聲音響了起來,“錢市長,我到文山了,得和您盡快見個麵啊!”
錢惠人略一沉思,說:“你來得好,我也正要找你,你現在在什麽位置?”
許克明在電話裏說:“在文山台灣大酒店1109房,崔姐也在這裏等您呢!”
錢惠人一聽,不高興了,“你這個小許,把她帶到文山來幹什麽啊?!”
這時,電話裏響起了夫人崔小柔的聲音,“老錢,別在電話裏說了,你快過來吧,這回可是出大事了,我們的資金鏈眼看要斷了,幾隻股票馬上要大跳水了!”
錢惠人握著話筒,極力鎮定著情緒,“好,好,不說了,小柔,你給我聽好了,綠色田園的事你不要再摻和了,馬上回去,回寧川,讓許克明給我聽電話!”
錢惠人沒容許克明說下去,“小許,不要說了!你聽著,讓崔小柔回去,你現在就從台灣大酒店出來,一人來,到中山賓館找我,我下午在那裏有個座談會!”
許克明一臉慌亂,抹著頭上的冷汗來到:“錢市長,我有兩個沒想到,第一,沒想到孫魯生真敢做我們的文章,趙省長打了招呼,我沒到法院告她,她倒來勁了,也不怕得罪趙省長!第二,我和崔姐都沒想到李成文會挺不住,這小子口氣一直很大,最多時也調動過幾億元資金,這說完就完了,還這麽混,要我們接莊!”
“現在最大的麻煩還是李成文,你看能不能動員他出去避避風頭啊?給他點錢,讓他出國!”許克明遲疑了一下,“可能性不大,這我和他說過,他堅決不幹!所以……” 頭緒漸漸理清楚了,今天綠色田園的傳奇故事起源於昔日的著名垃圾公司ST電機股份,和她孫魯生還有一份割扯不斷的曆史關係哩!她任職寧川市財政局長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白原崴和偉業國際集團在公司的收購重組上栽了跟鬥,為許克明日後入主ST電機股份,將其重組為今日的綠色田園拉開了序幕。
二十八
1998年2月,許克明和他的綠色田園公司以每股1元的價格從白原崴手上受讓了全部8000萬國有法人股,成為控股股東。嗣後沒多久,許克明把自己公司資產置換進去,將公司正式更名為綠色田園。從表麵上看,許克明好像吃了虧,其收購價格比當年白原崴的受讓價格每股高出了近四角,似乎讓白原崴賺了錢。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此次轉受讓交易的公開資料表明,白原崴和偉業國際為求脫身,被迫背走了公司所有負債和屬下的垃圾資產,轉讓給許克明的是一個比較幹淨的殼。前天和白原崴談偉業國際監事會問題時,孫魯生便似乎無意地把問題提了出來,“白總,我突然想起個事:你當年怎麽想起來把電機股份轉讓給許克明了?”
孫魯生說:“錢市長當時是常務副市長,不管財政,你該找劉副市長啊!”
白原崴道:“你不知道,錢市長那時還管錢袋子,當了市長都沒撒手!”
綠色田園的問題相當嚴重,十有八九是個黑色田園,幕後的大人物錢惠人已經漸漸顯影了。如果判斷不錯的話,真實故事應該是這樣的:1998年初,許克明勾結崔小柔,通過主管錢袋子的常務副市長錢惠人搞來了大筆資金,以閃電戰的速度完成了ST電機股份的收購炒作。嗣後,錢惠人或者他老婆崔小柔成了綠色田園的受惠者,和綠色田園有了某種密切的經濟利益關係。因此,才出現了錢惠人向趙安邦引薦許克明,並借趙安邦私下場合的議論大做文章,惡炒綠色田園的事情。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進一步證明了孫魯生的推測———
那天晚上十二點多鍾,她和丈夫、兒子已上床休息了,一個電話突然打到了她家裏,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開口就問:“請問,你是魯之傑女士嗎?”
孫魯生最初判斷是恐嚇電話,馬上反問:“你是誰?怎麽知道我是魯之傑?”
中年男人說:“我不但知道你就是魯之傑,還知道你在寧川做過財政局長,現在是省國資委副主任,沒搞錯吧?你孫女士膽子很大啊,敢做綠色田園的文章!”
孫魯生多了個心眼,及時按下電話錄音鍵,“你什麽意思?想恐嚇我嗎?”
中年男人卻在電話裏笑了起來,“誤會了,孫主任,你誤會了,我才不恐嚇你呢!我恐嚇你幹什麽?我是想為你提供打垮綠色田園的炮彈,重量級炮彈!”
孫魯生有些意外,“重量級炮彈?請問,你是綠色田園的高管人員嗎?”
中年男人說:“我雖然不是高管人員,可比他們的高管人員知道得還多!我和綠色田園的幕後老板崔小柔是股市盟友,經常聯手做莊!你如果想搞清綠色田園的內幕,最好來和我見麵聊聊,我也準備寫篇文章,揭露坐莊黑幕!”
孫魯生強壓著激跳的心,“好啊,你看什麽時候方便?我聽你安排。”
中年男人卻遲疑了,沉默片刻,問:“孫主任,你知道崔小柔是什麽人嗎?”
孫魯生緊張地想了一下,選擇了故意裝糊塗,“不清楚啊,怎麽了?”
中年男人歎了口氣,“那你先弄清楚崔小柔是誰的老婆再說吧!”
孫魯生道:“不管崔小柔是誰老婆,都不影響我們的見麵嘛!你看,我們明天見一下好不好?我們國資委對麵街上有個茶樓,很安靜的,我下午在那裏等你!”
又是一陣沉默,中年男人答應了,“那就下午四點吧,股市收市後我過去!”
孫魯生這才問:“你這位同誌貴姓啊,怎麽稱呼?我怎麽知道是你啊?”
中年男人說:“這你都別問了,見麵時我手裏拿著一張《漢江商報》。”
次日下午不到四點,孫魯生趕到茶樓,等候那位中年男人了。當時,茶樓散客廳裏稀稀落落坐著七八個茶客,其中有兩個茶客在看報,但都不是《漢江商報》。一直等到四點半鍾,手持《漢江商報》的那位中年男人始終沒露麵。
4時42分,孫魯生的手機突然響了,來電號碼仍是匿名的私人號碼,聲音卻是那個中年男人,“孫主任嗎?真對不起啊,我失約了,恐怕一時來不了了!”
孫魯生盡量平靜地問:“是不是臨時碰到了什麽急事啊?我可以再等等。”
中年男人說:“別等了,你回去吧!哦,對了,你別把我昨夜的胡說八道當回事啊!不瞞你說,昨晚和幾個朋友喝多了,就給你打了個電話,還給其他不少人打過電話,也不知都胡說了些啥!今天起來,我就四處打電話道歉,也向你道歉了!”
那個說好和孫魯生見麵的人決不是喝多了,估計是因為尚不可知的原因突然改變了主意,趙安邦想,孫魯生的分析判斷基本上是正確的,錢惠人和崔小柔很可能已陷到綠色田園的黑洞裏去了,陷得看來還很深,也許已經淤泥沒頂不能自拔了。
敏感的警覺和深刻的懷疑,竟被孫魯生初步證實了,趙安邦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異常沉重。
公司保安經理報告說,野狗基金的李成文求見。
湯老爺子知道李成文最近在二級市場操作失了手,從綠色田園出來的錢又套在另兩隻參預做莊的股票上了,本不想見,可又怕這條野狗在這種時候發野,壞了操作大事,便硬著頭皮見了,是在裝飾豪華的貴賓室見的,滿麵笑容,彬彬有禮。
李成文已是一副喪家犬的樣子了,印堂發暗,目光混濁,不管怎麽掩飾,臉上的晦氣和失落都顯而易見。小夥子急著求見,見麵後卻又沒什麽正經話可說,言之無物地談了一通未來大市走向之類的話,便坐在沙發上,捧著水杯發起了呆。
湯老爺子心中不耐,主動問道:“小老弟啊,你今天找我究竟有啥事?”
李成文歎了口氣,“教授,我……我真不好意思向您開口,真不好意思啊!”
湯老爺子滿臉真誠,口氣極是和藹,“別不好意思,有話就直說嘛,能幫的忙我一定幫,就算幫不上,我也會向你解釋清楚的。說吧,碰到什麽難處了?”
李成文苦巴著臉說了起來,“教授,我這次慘了,把資金全套在兩隻外地小盤股上了,一隻是合金股份,一隻是大展實業,賬麵虧損已經超過60%了!”
湯老爺子友好地責備說:“小老弟,你也太不慎重了嘛,這種低迷的市道哪能這麽瘋狂投機呢?我過去就和你說過,要做巴菲特,不能做索羅斯!做綠色田園時,我是不是也提醒過你,今年的戰略熱點在鋼鐵和汽車板塊上,虧損小盤股利好再多,也屬短平快的突圍。綠色田園能解套就不錯了,咋又往小盤股裏衝呢?!”
李成文連連點頭,眼淚差點下來了,“教授,我現在真是悔青了腸子!”
湯老爺子卻又安慰說:“也不要怕,解套的機會總還有,股市上沒有隻漲不跌的股票,也沒有隻跌不漲的股票,綠色田園套了我們一年多,不還是解套了麽!”
李成文道:“這我知道,可問題是,現在委托投資的債主全逼上門了,我走投無路啊,所以才……才求到您這來了,想請您救個急,臨時給我融資1200萬元,讓我應付一下逼得急的債主!我以賬上股票做……做抵押……”
這簡直是癡人說夢,別說1200萬元,就是200萬元他也不能借!偉業控股陣地上炮聲隆隆,他和海天係的彈藥還不夠呢!於是便道:“小老弟啊,你真是為難我了,海天係現在也是滿倉啊,年中還準備分一次紅,哪有資金可融呢?再者說,我並不是海天係基金的經理,隻是他們的投資管理顧問,也沒這個權力啊!”
李成文急了,不管不顧地把底牌全露了出來,“湯教授,請您放心,我這不是長期融資,隻是臨時借用一下,時間最長不超過三個月!這兩隻股票我是和綠色田園許克明、崔小柔他們合夥做的莊,他們已經答應通過錢惠人市長和文山市政府幫我融資4000萬元,或者搞到資金後,以現價接盤,你和海天係沒任何風險,真的!”
湯老爺子大吃一驚,天哪,崔小柔和許克明也跟這野狗在兩隻股票上做莊,身為市長的錢惠人競答應為他們融資4000萬元?這都是怎麽回事?是麵前這條野狗瘋了,還是錢惠人瘋了?錢惠人這麽幹,是不是準備進大牢了?這太不可思議了!
李成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進一步交底道:“教授,你別不信,事到如今,我幹脆啥都告訴你吧:對崔小柔和綠色田園,我知道的太多了,錢惠人市長再難也會幫我搞錢的,隻是他現在不在寧川了,搞這4000萬元要有個過程,但一定會搞!”
湯老爺子益發吃驚:這條野狗在訛詐,已經訛詐了錢惠人,隻怕還要訛詐他!
李成文沒趣地被打發後,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挺不安地說:“教授,那您也要說到做到啊,千萬別把我剛才說的情況透露出去,讓我落個死無葬身之地!”
湯老爺子也恢複了常態,意味深長道:“很好,你這小老弟還算明白啊!”
錢惠人下水是很快的,下水的原因之一竟是沒能如願當上一把手!這是1997年10月間的事。這年10月,趙安邦離開寧川市委書記崗位,調到省裏做了主管經濟的副省長,市長退二線,寧川班子麵臨調整。這時,王汝成是市委副書記,錢惠人是常務副市長兼副書記,排名已在王汝成之前。據說,趙安邦是將錢惠人作為市委書記極力推薦的,省城共和道上的傳言也說錢惠人馬上要做市委書記了。不料,省委常委會一開,市委書記卻變成了王汝成,錢惠人隻是個市長。這讓錢惠人很不服氣,也很不舒服。
偏在這時,省委又搞了次全省範圍的廉政工作大檢查,經濟發達的寧川再次成為檢查的重點。有些別有用心的家夥又寫匿名信舉報錢惠人所謂的腐敗問題,錢惠人惱火之餘,決定腐敗一回了,這才讓小柔抓住許克明,大做ST電機股份的文章。
這一仗打得真是太漂亮了,簡直無懈可擊:挪用的三億資金兩個月後一分不少還了,前ST電機股份變成綠色田園,進入了他們的囊中,她這個市長夫人白手起家,轉眼間不但賺了大錢,還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幕後董事長。這種驚人的奇跡隻可能發生在這種經濟轉型期,發生在自己丈夫做市長的寧川市。權力經濟產生的利潤,真是任何生意都無可比擬的,它甚至遠遠超過販毒的利潤。
許克明此生最佩服的一個人就是錢惠人。在1997年5月那個春風蕩漾的晚上,當他把一張香港匯豐銀行開出的800萬港幣存單夾在禮品包裏,悄悄擺放在寧川市委宿舍一區十號樓錢家客廳茶幾上時,一種心照不宣的合作關係就確立了。
這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了,他是精英人物,崔小柔和錢惠人就更是精英人物了。尤其是錢惠人,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時刻用手上的權力挽救了他的前程,而且沒把他主動送上門的800萬港幣看在眼裏。港幣存單是夾在禮品包裏的,見麵匯報時,錢惠人和崔小柔都沒發現。次日一早,崔小柔就找上了門,把存單退回了。
看到退回的存單,他產生了誤會和錯覺,以為錢惠人夫婦嫌錢少,以為啥都完了,一急之下,結結巴巴啥都說了:說自己現在實在是太難了,身陷危機之中,砸鍋賣鐵也隻有這麽多了。說是一旦在錢市長的幫助下過了這一關,啥都好說,甚至可以把起死回生的綠色田園公司過戶到崔小柔名下,自己做副手跟崔小柔幹。崔小柔卻說他誤會了,明確告訴他,這筆錢不能收,但老同學的困難一定幫助解決。
結果真解決了。錢惠人一個批示,國土局的所有封殺令全成了廢紙。錢惠人批得很有力度:“用地上的違規必須糾正,但對綠色田園這類新興民營企業,尤其是搞綠色環保項目的企業,不能一棍子打死,造成重大損失。請國土局和有關部門特事特辦,督促該公司依法補辦國有土地轉讓手續,妥善處理!”事情至此,滅頂大劫算是過去了,但接下來的麻煩依然不少,200畝土地的轉讓金高達2000萬元,如果銀行不給貸款,他隻怕三五年內也付不出,為了搞貸款,他再次找到了錢惠人。
錢惠人見他就笑了,“小許啊,你是不是有點得寸進尺了?搞貸款也找我?”
許克明真誠地說:“錢市長,這個公司是您和嫂子的,我不找您還能找誰?”
錢惠人臉一拉,正經道:“胡說,你的公司就是你的公司,怎麽變成我們的了?把我們當成什麽人了?!我做這個批示是為了保護扶植新興民營企業,是公事公辦,你沒必要覺得欠我什麽!”繼而又說,“資金的事,你自己多動動腦子,不行就讓小柔幫你想辦法,我出麵幫你搞貸款是不可能的,我說不清,你也說不清!”
許克明一點就透,嗣後再不找錢惠人了,隻找崔小柔。崔小柔沒有推脫,顯然是通過錢惠人的關係,三個月後給他搞來了2500萬元貸款。
錢惠人這後來找到了他,明確提出了收購ST電機股份的事,不過,口氣神情不像處心積慮的謀劃,倒像出於公心的憂國憂民,“小許啊,這個ST電機股份怎麽辦啊?白原崴和偉業國際都準備斷臂出局了,你說,誰還有這個本事接盤啊?”
許克明當時並沒想到錢惠人會讓他接盤,便說:“錢市長,這種垃圾上市公司讓它退市也好,白原崴和偉業國際都覺得燙手了,我看恐怕沒人敢輕易接盤的!”
錢惠人緩緩搖著頭,“說說氣話可以,哪能真讓它退市呢?真讓它退市,買了他們股票的股民怎麽辦啊?我們寧川市的臉麵又往哪裏擺啊?還是要救一救它嘛!”這才突然點題道,“哎,小許,你和綠色田園公司來重組一回好不好啊?”
許克明嚇了一跳,“錢市長,你……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哪有這個實力啊!”
錢惠人笑道:“你這個小許,咋這麽不自信?!你怎麽沒這個實力啊?你是工商管理碩士,又是事業有成的民營企業家。我想了一下,你們綠色田園的優良資產可以重組到ST電機股份裏去,不但能救活這家上市公司,你們也借殼上市了!當然,要做些必要包裝,主營業務要調整,不能以房地產為主,要以綠色農業為主,做綠色環保和現代農業的新概念,我和市政府可以在政策上給予必要的支持!”
許克明這才明白了,眼睛一亮,“錢市長,我……我全聽你的!”
二十九
一場以權力為杠杆的資本運作好戲就這樣開場了,錢惠人任總導演,策劃於密室;崔小柔在幕後執行,操縱著其中的每一個關鍵細節;他和綠色田園則在台前進行表演。表演時,他就知道,這場戲的成功是可以預期的,權力利潤將無比豐厚!
李成文的麻煩是崔小柔惹下的,明知此人是條野狗瘋狗,崔小柔仍是頭腦發昏,執意與其結盟,事先竟還瞞著他。他是在崔小柔和李成文已就綠色田園的聯手炒作達成協議後才知道的,想阻止都阻止不了了!更愚蠢的是,其後二人又夥在一起炒合金股份和大展實業,落得個雙雙高位套牢,資金鏈斷裂,把局麵搞得簡直糟透了。錢惠人私下裏明確和他說過:李成文一旦把聯手做莊的內幕捅出去,火就要燒到他身上,許多問題都會暴露,他起碼涉及兩項罪名:一、夥同崔小柔挪用巨額公款牟取暴利;二、泄露政府經濟機密。事實也是如此,這些年綠色田園每一次做股票都是得了內部消息的,隻要查查當時錢惠人代表政府發表的講話和相關股票的成交記錄就真相大白了,最後一次,他們幹脆連趙安邦也牽扯進去了。 劉煥章遺體告別儀式結束後,石亞南根據事先的約定,隨趙安邦一起去了省政府。進門剛落座,水還沒喝上一口,省國資委孫魯生也到了,看來也是約好的。
石亞南感慨說:“那時寧川也真是多災多難啊,每屆班子的壽命都沒超過四年任期!趙省長,要我說,你還算幸運,沒倒在寧川,反倒從寧川起來了!”
趙安邦沉思著,不無自嘲地道:“起來了,就像毛澤東同誌說的,掩埋了同誌的屍體,擦幹身上的血跡,又繼續前進了!但是,回過頭總結一下,問題也不少啊!這陣子我一直在想,白原崴這類人和他們的資本積累有個原罪問題,我們這些改革者和我們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是不是也有個原罪問題呢?恐怕也有吧?!”
石亞南嚇了一跳,脫口道:“趙省長,您……您想到哪去了?自我否定啊!”
孫魯生也說:“趙省長,你不能這麽想問題啊,有些人怕是算不得改革者!”
石亞南不明個中玄機,試探問:“孫主任,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孫魯生看了看趙安邦,沒說下去,隻道:“嘿,我也是隨便一說罷了!”
趙安邦也沒就這個話題再說什麽,“好了,大家都很忙,咱們言歸正傳吧,說白原崴和偉業控股!這和你們兩位女將都有關係啊。我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白原崴怎麽突然從文山鋼鐵公司受讓了這麽多國有股,競觸發了要約收購?!內中有啥文章啊?你們文山市委、市政府又起了什麽作用?錢胖子插手了沒有?”
石亞南解釋道:“趙省長,這事我清楚,沒錢市長啥事,是我和市國資局的同誌打了個招呼,市委、市政府其他領導誰都沒插手!白原崴主動找到我,我覺得是好事,國有股減持不但是文山,也是國家和省裏的既定政策,又是以淨資產值轉讓,我沒有理由不支持。況且,我們文山情況也比較特殊,曆史包袱重,從銀行貸款很困難,又急需資金補充社會保障上的欠債,對困難群體應保盡保,所以……”
趙安邦揮了揮手,挺不客氣地打斷了石亞南的話頭,“銀行的事我知道,省工行李行長已經打到我門上來了,情況比你說的還嚴重,搞不好四大國有銀行駐文山的分支機構都會停止對你們的貸款!銀行對你們破產逃債的做法很不滿意啊!”
石亞南叫屈道:“怎麽是破產逃債呢?趙省長,有些情況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們決沒有破產逃債的意圖!國家有破產法嘛,破產法對債務處理有明文規定!”
孫魯生說了起來:“要約收購消息出來之後,偉業控股股價連續暴漲,從六元左右起步,大漲小回,持續放量走高,昨日收盤已達到了11元6角3分!”
石亞南一副困惑不解的樣子,“哎,這不是好事嗎?總比前段時間連續下跌好吧?這說明股民有信心,看好偉業控股,看好我們文山鋼鐵公司的前景嘛!哦,趙省長,順便匯報一下:白原崴對文山鋼鐵也很有信心,和我交了個底,還讓我保密呢:下一步準備籌資20億至30億元,收購我們第二軋鋼廠,對技改加大投入!”
孫魯生搖頭苦笑,“真沒辦法,咱白總從來都是拿市場上的錢做自己的事!”
趙安邦臉一拉,“怎麽沒辦法?他白原崴這20億至30億元的收購資金怎麽籌啊?我分析很可能是發行可轉債嘛!魯生同誌啊,你找個合適的機會把這個可能性向社會公布一下,看他這隻股票還往哪裏漲!今年市道疲弱不堪,股民對這種變相擴容很反感,隻要事先知道有發轉債的可能性,我看就不會這麽跟風去炒了!”
孫魯生眼睛一亮,“哎,趙省長,這倒真是個好辦法,當頭給他一盆冷水!”
石亞南怔了一下,馬上叫了起來:“哎,哎,趙省長,孫主任,你……你們這麽幹,不……不是存心坑我和文山嗎?!白原崴和偉業控股就算發轉債也是為了做大做強我們文山的鋼鐵產業啊!再說,你們省裏也不能這樣幹預市場嘛!”
趙安邦說:“石亞南,你說錯了,這不是幹預市場,是讓信息透明,讓已對偉業控股和準備對偉業控股投資的股民享有應有的知情權,體現市場的公平公道!”
石亞南心想,說起來容易,隻怕目前哪個地方的書記、市長也做不到!嘴上卻言不由衷地說:“是的,是的,趙省長,你和孫主任又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啊!”
趙安邦把話挑明了,“白原崴沒有絕對控股權,就不敢這麽一意孤行了,必要時,我們將聯合其他法人股權,在集團董事會和股東大會上否決他的掠奪行徑!”
石亞南心裏一驚,不無擔心地道:“這不也是製約我們嗎?你們該不會否決偉業國際在文山的重點投資計劃吧?白原崴可是說了,要把戰略重點轉移到文山!”
趙安邦毫不客氣,“如果超出了底線,當然要否決!所以,你和文山的同誌就看著辦吧,別怪我事先沒打招呼!我這不是行政幹預,也是按市場規律辦事!”這才說起了破產逃債的事,“亞南同誌,第一批破產企業,要從嚴掌握,不要搞半開半破那一套,那一套不靈了,銀行不是傻瓜,沒那麽好騙,大家都要負責任!”
白原崴做夢也沒想到,當證券市場捷報頻傳,偉業控股的股價成功突破12元成交密集區,向15元曆史高位挺進時,孫魯生會從背後突然給他來上一槍!孫魯生幹得真叫絕,以魯之傑的名義,在《漢江商報》上發表了一篇分析偉業控股的文章,別有用心地預測說,根據偉業控股做強做大主業的規劃和鋼鐵行業的前景判斷,要約收購炒作結束後,偉業控股很可能大規模發行可轉債。還將發債額透出來了,大約在20億元至30億元之間,這正是他計劃收購文山二軋廠的預算資金量。
他希望事情別壞到哪去,但事實上卻糟糕透了:在轉債利空影響下,嗣後兩天偉業控股連續放量跌停,由13元跌至10元5角。第三天上午開市後,又是一個跌停,股價已低至9元4角5分,跌停價上的賣盤高達四千萬。
股市收市之後,湯老爺子笑嗬嗬來了個電話,說是晚上請他吃飯,談點事。
酒過三巡,湯老爺子說起了正題,“原崴啊,事情不管怎麽發生的,反正發生了,我就得認真對待了!我和孩兒們原以為偉業控股能做到15元以上,結果,孫魯生的利空文章一出,股票大跌,我們手上的兩千萬流通股全被高位套牢了!”
白原崴嚇了一跳,“老爺子,您還當真準備把這兩千萬流通股賣給我們?”
湯老爺子擺了擺手,“哎,當然不能,這種巨大的損失海天係承受不起啊!所以,我今天就找你老弟商量了,看看能不能不發那20億至30億元的可轉債啊?我們繼續把股票做上去嘛,一起努力,這個,啊,爭取一個你我雙贏的好結果嘛!”
白原崴想了想,“老爺子,這個聲明我還真不敢發,尤其不敢說一年內都沒這種計劃!您知道的,今年上市公司的主要籌資途徑就是發行可轉債啊!再說,鋼鐵的前景如此看好,偉業控股要做大做強鋼鐵主業也是自然的。不瞞您老說,我和文山方麵已經接觸過幾次了,準備收購文山二軋廠,收購資金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湯老爺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才笑眯眯地拋出了殺手鐧,“原崴啊,這麽看來我得成全你啊,得讓你們完成對偉業控股的要約收購嘛!你們既然這麽看好鋼鐵前景,又能保證它如此績優,我覺得還是讓它退市,由你們自己好好經營才是!不過你別誤會,我賣給你的不是海天係套住的流通股,而是受讓的2500萬國有法人股,我的受讓價正好是你們的要約收購價,一分錢不賺,完全是為了成全你!”
白原崴一下子怔住了,呆呆看著湯老爺子,一口菜含在嘴裏,竟忘了咀嚼。
這老狐狸,真他媽的吃人不吐骨頭!如果明天老狐狸真帶人趕到偉業大廈辦了手續,把這2500萬國有法人股按要約價過戶給他,偉業控股真要退市了,這隻主力旗艦就要返航靠岸了,他在國內最大也是最有效的一個資本運作平台就將消失!
於是,這日夜裏,兩個精通資本市場的明白人進行了一場開誠布公的對話。
白原崴說:“錢市長,您是人所共知的錢上市,懂股市,是這方麵的行家,在您麵前,我實話實說:我們現在麵臨著一場嚴重的危機,可以說是狂瀾即倒啊!”
錢惠人點頭道:“是的,的確是一場嚴重危機,但這是你們的危機,狂瀾也是你們的狂瀾,這我必須糾正!我和文山市政府對此深感憂慮,不過,愛莫能助!”
白原崴笑了,“錢市長,我也得提醒您一下:偉業控股的主營業務可是鋼鐵啊,而且是文山的鋼鐵,當真摘牌退市,肯定會影響文山鋼鐵公司未來的發展!”
錢惠人不動聲色,“不錯,這一點我和你一樣清楚,所以,才深感憂慮嘛!”
錢惠人又說了下去,話裏有話,也有氣,“白總,不是我批評你,在這件事上,你做過了頭!請你回憶一下:你們策劃搞要約收購時,我是什麽態度?我是不是警告過你:不要這麽幹,搞不好會有退市的風險?你不聽嘛,仗著有石亞南書記的支持,非幹不可嘛!我想劃點股份給社保基金,你還覺得我是和你作對呢!”
白原崴連連點頭,“是的,是的,錢市長,我……我當時真是太大意了!”
李成文這條野狗被債主逼得差不多成了瘋狗,於東躲西藏的逃匿中不時地給崔小柔、許克明打電話,前幾天竟把電話打到他辦公室來了!話說得很清楚:如果本周內還不能幫他融資4000萬元,他就到有關部門自首舉報。在這種要命的情況下,他準備冒險動用一筆預算外資金,不料,剛和財政局有關同誌打了個招呼,還沒來得及動手,石亞南就知道了,就明確阻止了。
不過,石亞南的阻止行動倒也提醒了他:在這種搖搖欲墜的時刻,最需要的是冷靜沉著,決不能用新的更大的錯誤去掩飾此前的錯誤。於是,緊張而有條不紊的撤退開始了,崔小柔訂了機票,做好了隨時出走加拿大的準備。許克明堅持最後阻擊,正在設法轉移資產,並將於李成文這顆定時炸彈炸響之前亡命天涯。這兩個關鍵人物在國內一旦蒸發,李成文的自首舉報就失去了意義,起碼對他是查無實據。
然而,卻沒想到白原崴偏在這時主動找到門上來了,給他送來了一個機會!
白原崴道:“不就是融點資嗎?有啥不妥的?錢市長,具體是怎麽個事?”
這日上午,偉業控股因連續三個跌停板而停牌,下午複牌後繼續下跌,又一度打到跌停板上。收市前半小時,買盤進來了,終以九元八角收盤,上漲了3%左右。成交量不大。湯老爺子認為,這是典型的技術性超跌反彈,不具備操作意義。
股市收市後,湯老爺子在方波的陪同下,趕往偉業大廈見了白原崴。
湯老爺子益發生疑:白原崴搞什麽名堂?難道這條來自北方的狼會在一天一夜之間擺脫他精心設下的絞套?好像不太可能!於是,便也笑道:“原崴啊,我倒是想出點貨,可根據盤麵情況判斷,好像你們在托盤,就沒急於出,準備再看看!”
方波這時似乎看出了問題,搶上來道:“是的,是的,我們真得再想想呢!”
湯老爺子白了方波一眼,“想什麽啊?白總這麽看好文山鋼鐵,不願讓社會分享公司的高速增長成果,我們就該成全他們,讓他們創造一個主動退市的範例!”
白原崴笑道:“老爺子,在這種關鍵時候,您老可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啊!我個人的意見,這個合同今天最好不要簽,簽了對你對我都不是太有利!主要還是對你不利!坦率地說,我並沒有讓偉業控股退市的想法,這一點您老其實是清楚的!”
湯老爺子判斷這是欺詐,認定白原崴這條狼是在和他較量心理,於是便也笑道:“原崴啊,你到底說了實話!你說得不錯,偉業控股一旦退市,對我們的確沒任何好處,我們手上的流通股如果不在明天18時之前按要約價賣給你們,也要隨之退市。但是,你呢?你將就此失去一個國內最大的,也是最有效的融資平台!”
白原崴一臉的正經嚴肅,“不是,不是,不過是個意外而已!您是我的老師,我不能瞞您,尤其是在這種敏感時刻,我必須把話說清楚,以免日後發生誤會!是這樣的,文山有關部門核查國有股轉讓合同時,發現了文山鋼鐵資產漏項,據說問題相當嚴重,造成了近六千萬國有資產的流失,今天上午已正式提出中止合同,並已將這一情況緊急上報國家有關部門!下午2時35分,北京有關部門的電傳就過來了,明天偉業控股要停牌,要約收購將在糾正了這一資產低估的錯誤之後再行啟動!不過,加價6000萬元,我們也就不一定再收購了!所以,我今天就算按要約買了您老的這2500萬股,仍沒能完成最後收購啊,看來咱們大家都白忙活了!”
湯老爺子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什麽?竟……竟然有這種荒唐的事?!”
白原崴說:“就是這麽荒唐啊,中國股市的荒唐事還少嗎?這麽一來,我得多付文山政府6000萬元啊,真氣死我了!你說我現在怎麽辦?是不是和他們打官司?”
湯老爺子拉下了臉,陰陰道:“漂亮,白原崴,你這小把戲幹得太漂亮了!什麽叫官商勾結,我算是知道了!我看故事應該是這樣的,你發現了偉業控股的退市危機,就找到了文山,在石亞南、錢惠人這些地方保護主義領導的支持下,搞了鬼,進行了一場違規違法的內部交易!不過我告訴你:證券監管部門未必會認可你們的說法,市場原則不能受到這種明目張膽的破壞和踐踏,否則就沒規矩了!”
三十
最後一線和解的機會就這麽消失了。事後,湯老爺子想,如果白原崴當時把他和方波攔下來;如果白原崴能退讓一步,調動部分資金托托盤,讓海天係手上的股票平手出局,他都不會對昔日學生白原崴和素無冤仇的錢惠人這麽痛下狠手。
狠手是當晚下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錢惠人。錢惠人不幹淨,野狗李成文手上攥著這位市長和其夫人崔小柔涉嫌犯罪的證據。根據現在的情況判斷,錢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和白原崴如此勾結,應該有交換條件,沒準就是為李成文融資。那麽,李成文這顆炸彈就該引爆了。是方波引爆的。方波當晚找到李成文家,通過李成文的老婆,向李成文發出了別有用心的警告,要李成文注意人身安全。結果,方波還沒回到公司,李成文的電話先來了,說是從廣州打來的。
李成文在電話裏緊張地問:“湯教授,這都是怎麽回事?誰要幹掉我?”
湯老爺子歎息道:“你小夥子聰明啊!和你交個底吧,白原崴現在日子也不好過,偉業控股搞不好要退市!我和方波今天找他簽股份轉讓協議,他連3000萬元定金都付不出來!你好好想想吧,他當真會有4000萬元給你?我勸你暫時不要回來!”
李成文這才說了實話,“老爺子,我……我已經回來了,現在就在寧川……”
李成文沉默了好半天才說:“老爺子,那您能不能讓方波馬上到我這裏來一趟?我現在在寧川郊外一個度假村,手頭有些重要材料想交給您老,以防萬一!”
湯老爺子心裏很清楚這是什麽材料,但卻明確拒絕了,“成文,我今天提醒你,是出於朋友的好意,可我並不想往這種是非裏攪,材料你該交給誰交給誰!”
李成文問:“那我是不是該交給省國資委孫魯生?孫魯生一直很感興趣!”
放下電話,往省城共和道4號於華北家打電話時,湯老爺子仍絕口不提錢惠人,先匯報了白原崴和文山市政府為了共同利益相互勾結,違規違法,搞內部交易的情況,繼而以經濟學家的權威口吻,對偉業國際的股權分配方案提出了質疑。
於華北沒多說什麽,隻道:“那好,教授,你把今天說的這些寫個材料吧,盡快送到我這來,也可以直接向一弘書記做個匯報,具體時間我可以安排!” 裴一弘在沙發前踱著步,對於華北說:“……老於,湯教授的這個材料我看了,你老兄批的意見我也仔細考慮了!你說得不錯,對偉業國際,我們恐怕要重新審視!在此之前,安邦同誌和我談了,要加大監控力度,還做了些具體布置,省國資委已於前幾天向偉業國際所屬企業派駐了五名精通業務的專職監事人員,孫魯生這個監事會主席馬上也要到位了!哦,還有一點也定了:不能給白原崴51%的絕對控股權,白原崴目前的控股權是43%,沒完成轉讓的股權不準備轉讓給他了!已決定轉讓給省投資公司,白原崴鬧出軌了,我們就聯合這部分股權予以製約!”
於華北又說起了錢惠人的事,“一弘,對錢惠人同誌的調查情況,我得正式匯報一下:經過我們省委調查組3個多月的認真調查,錢惠人在經濟上還真沒什麽問題!現在看來,我最初的判斷是錯誤的,這個賬我得認了。這個調查材料,請你看一下,如果沒意見,我準備出麵和錢惠人同誌談一次,老錢現在對我的情緒已經比較大了,不能再拖了!”
裴一弘接過材料根本沒看,隨手丟在桌上,“老於啊,老錢當真沒問題?”
於華北一臉的狐疑不解,“怎麽,一弘同誌,你還認為老錢有問題嗎?”
裴一弘這才交底道:“老於,你放心好了,錯不了!錢惠人可能存在嚴重的經濟問題,嚴重到什麽程度現在還不敢說,安邦同誌還在讓孫魯生和王汝成查著!”趙安邦正胡思亂想著,秘書一處林處長敲門進來了,悄聲請示說:“趙省長,偉業國際白總已按您的要求,從寧川緊急趕過來了,您看是不是現在就見呢?”
趙安邦這才想起,自己約好和白原崴談話的,便道:“請白總過來吧!”
白原崴笑道:“趙省長,看你說的!這不是炒,是資本運作!我不觸動要約收購,股價就做不上去,未來20億至30億元的可轉債就不好發!現在情況不錯,要約收購的操作結束了,偉業控股的股價已穩定在9元左右,可以考慮發轉債了!”
趙安邦擺了擺手,“白總,我今天找你,就要和你說這事:我和孫魯生,還有省國資委的同誌們認真研究了一下,做了個內部決定:偉業國際還沒完成轉讓的那8%的國有股份不能再轉讓給你們了,也就是說,不能給你們絕對控股權了!”
自原崴呐呐道:“這……這就是說,你們改變主意了?又要把我拿下來了?”
趙安邦道:“這個想法倒沒有,董事長你照當,不過,你這董事長的決策權恐怕要受到限製了,你們不是控股股東,就不能像過去那樣興風作浪了,是不是?”
趙安邦平和地道:“白總,你不要叫!國有資產當然要保值增值,當然希望得到豐厚回報,這沒錯!但這要有個原則底線,就是按牌理出牌,講規則!要在公平公道的前提下進行市場運作,不能憑藉自身的強勢,對市場和社會進行掠奪嘛!”
白原崴連連搖頭,“趙省長,你這想法很好,甚至令我感動,可事實上做不到!原因很簡單,你政府在市場上的角色定位含混不清。政府既是市場遊戲規則的製定者,是裁判員,同時又是國有資產的出資人和管理人,以巨額國家資本參預遊戲,哪會有真正的公道和公平呢!我們看看事實吧:這些年來這麽多國有控股的垃圾公司都是怎麽上市的?有多少沒經過假包裝?這麽多年圈走了多少錢?坑騙了多少股民?不客氣地說,中國股市從誕生那天起沒多少公道可言!”
趙安邦冷靜反駁說:“這是事實,但是,白總,你也不要忘了,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沒有直通車,沒有成熟的經驗,今天我們麵臨的許多問題,是在一步步走向市場經濟的探索過程中形成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正視修正這些錯誤,而不是相反,利用和擴大這些錯誤牟取暴利,這既不能持久,也會受到報複!”
白原崴笑了,“隻有風險,沒有豐厚的回報誰會來陪你玩?趙省長,咱們誰也別理想主義了,有些事情就得睜隻眼閉隻眼!坦率地說,目前市場的參預者幾乎都在違規,從地方政府到國有企業,從券商到上市公司,還有公眾基金和各種私募基金,如果認真查一下,都會有程度不同、性質不同的問題,真的!”
趙安邦盯著白原崴問:“這麽說,你這次操作偉業控股也有問題嘍?”
白原崴搓著手,一臉的真誠,“趙省長,這讓我咋說呢?這麽說吧,我是想違規,可事實上卻沒違規:文山轉讓給我的國有股確實存在淨資產低估的問題嘛!”
趙安邦譏問道:“你是事先故意留下這個漏洞,還是臨時抱佛腳啊?”
白原崴承認說:“趙省長,是臨時抱佛腳!主意還是錢市長幫著出的!”
趙安邦想了想,不動聲色地問:“那麽,錢市長就沒提出點交換條件?”
白原崴反問道:“錢市長為什麽要提條件?文山的利益不就是他的條件嗎?”
就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竟是孫魯生,竟是匯報一樁血案——
錢惠人、崔小柔腐敗案的重要知情人李成文在巴黎酒店遇刺,生命垂危!
殺人血案是在孫魯生眼前發生的,事後回憶起來,孫魯生覺得像一場惡夢。
巴黎酒店在省城南端的正義道,當時,孫魯生的車就在附近的中山路上,因此,她掉頭趕到巴黎酒店時,李成文還在路上。在大堂迎門沙發上坐下來,她又和李成文通了個電話,李成文說,路上有點堵車,他大約要20分鍾後趕到,還交待說,他今天穿了件米色風衣,戴著墨鏡,背著一個黑色旅行包,很好辨認。
血案在旋轉門內。她親眼看到一個穿米色風衣,戴墨鏡的中年人被身後趕到的一位高大年輕人捅了一刀。穿風衣的中年人挨了刀並沒倒下,隨著旋轉門走了幾步,最終被旋轉門旋進了大堂,一頭栽倒在地上。
李成文還沒咽氣,屈身躺在地上,看到她第一個撲過來,李成文似乎啥都明白了,把旅行包向她麵前一推,“你是魯之傑吧?給……給你,都在這裏了!”
趙安邦也想到了綠色田園可能搞殺人滅口,指向明確地問:“魯生同誌,凶手和崔小柔、許克明他們會不會有關係?會不會是……是錢惠人暗中指使的?”
孫魯生道:“目前很難判斷,李成文隻和我說了一句,那話含意不明!”
趙安邦說:“好,好,我馬上給公安廳打電話,請他們掛牌偵辦,盡快把情況搞清楚!你還是去醫院吧,請醫院全力搶救,別讓李成文死在手術台上,千萬!”
孫魯生應著,又提醒道:“趙省長,我懷疑綠色田園的許克明和崔小柔有買凶殺人的嫌疑,對這兩個人恐怕要控製起來,萬一讓他們溜掉,麻煩就太大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崔小柔和許克明竟已雙雙外逃!崔小柔昨天就去了加拿大,許克明也於今日一早由寧川飛往香港,且於血案發生後登上一架法航班機去了法蘭克福。
趙安邦極為震驚,案發後就沒敢離開辦公室一步,不斷和寧川王汝成、省公安廳,以及醫院通話,了解最新情況,再三指示,要救活李成文,讓李成文說話!遺憾的是,李成文卻沒能再開口說話,一句話也沒再說過。趙安邦思索道:“這就是說,崔小柔和許克明真攪進這個血案中去了?”
孫魯生判斷說:“估計是這樣,甚至……甚至錢惠人也攪進去了!”
三十一
結論很快就出來了。據公安部門匯報,白色桑塔納是輛出租黑車。車主沒想到租車人會如此行凶,事發後向公安機關報了案,提供了凶手的逃匿線索。當夜12時,凶手在省城城鄉接合部一家私人小旅館落網。凶手交待說,他是在討債未果的情況下才被迫殺人的。他和委托他的老板有正式協議:幫老板討回2000萬元投資理財款,即能分得300萬元提成,若討不回錢,就將李成文做掉,做掉的報酬是100萬元。
公安廳劉廳長在電話裏說:“……趙省長,這個凶手還挺委屈哩,一再強調,他其實也不願這麽幹!他是在賺不到那300萬元的情況下,才被迫賺這100萬的!”
李成文的血案既然和崔小柔、許克明無關,自然也就和錢惠人沒關係了。
然而,放下電話,趙安邦臉色仍然很難看,“血案和老錢無關,但綠色田園的嚴重問題,崔小柔、許克明的外逃和錢惠人有關!這個錢市長,我看是瘋掉了!”
孫魯生說:“趙省長,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帶著材料直接向華北同誌匯報?”
趙安邦想了好半天,最終還是搖起了頭,“再給老錢一個機會吧!”說罷,撥通了裴一弘家的電話,將綠色田園的問題和崔小柔、許克明的情況說了一下,鄭重提出,要在明天上午和錢惠人最後談一次話,勸導錢惠人主動交待自己的問題。
得知李成文在省城巴黎酒店和孫魯生見麵時被殺,許克明卷走偉業國際的融資款逃往歐洲,錢惠人驚呆了。他沒逃,逃也逃不了,他現在要做的是弄清情況,拿出緊急應對方案。
於是,上網找到崔小柔之後,錢惠人馬上將一連串問題提了出來:“小柔,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誰殺了李成文?你和許克明為什麽不把融資款交給他?”
崔小柔回道:“具體情況不詳,事情發生時我已在境外,許克明來電話說,和李成文一直聯係不上!李成文的死肯定與我們沒關係,應該是債主逼債所致!”
錢惠人不相信,“是聯係不上,還是沒聯係?許克明怎麽把4000萬元搞走了?”
崔小柔回道:“是我的安排,這筆資金沒理由放棄,資本市場的殘酷你知道,尤其是我們已亡命天涯,就更需要重新創業的資本,盡管我並不願這樣做!”
錢惠人擊打著鍵盤,“你就沒考慮我的處境嗎?就沒想想,我將如何麵對?”
崔小柔回道:“你和我說過,這不過是又一次違規而已,況且我們有手續!”
下了網,錢惠人想了想,給白原崴掛了一個電話,撥通就問:“白總,有個情況你知道不知道?綠色田園出事了!許克明和崔小柔一前一後都逃到境外去了!”
白原崴罵罵咧咧發起了牢騷,“錢市長,情況我剛知道!你說說這他媽叫什麽事?我一輩子獵雁啊,到頭來竟被兩隻小雁啄了眼!傳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錢惠人心亂如麻,下意識中也不知又說了些什麽,後來,鬱鬱掛上了電話。
天亮之後,電話驚心動魄地響了起來:趙安邦請他到省政府辦公室談話…… 47 趙安邦看著坐在對麵沙發上的錢惠人,沉默了好半天才說:“老錢,是不是和你進行這次談話,我考慮了很久,一直想和你談,又覺得不好談,因此才拖到今天!為了能談出點效果,我做了一些準備,昨夜還看了一夜材料,徹夜未眠啊!”
趙安邦繼續說:“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可能有些感情因素,但總的來說是基於對你的信任和肯定!我是看著你從文山劉集鎮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知道你的工作能力和水平,你對我們漢江省的改革開放是有過貢獻的,對寧川的貢獻就很大!”
錢惠人擺了擺手,“老領導,今天我也實話實說:我在寧川貢獻不小,可造下的罪孽也很大!”
趙安邦勉強笑了笑,“老錢,你們當真執行了?白原崴和偉業控股的要約收購操作是怎麽回事?怎麽在關鍵時候突然冒出了文山鋼鐵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你怎麽在這種節骨眼上發現了?還有打到綠色田園的那4000萬元,又是怎麽回事啊?”
錢惠人一臉誠懇,“趙省長,你既然這麽認真,那可以找石亞南和白原崴了解,看我是不是真的又違了什麽規!文山鋼鐵國有資產流失是事實,隻是發現得晚了一些,至於打給綠色田園的4000萬元,是企業之間的業務來往,我不是太清楚!”
趙安邦這時已預感到這場談話將十分艱難,可仍堅持談了下去,“老錢,如果僅僅是違規操作,出發點是為了工作,那是犯錯誤;如果以違規操作做掩護,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私欲,利用手上的權力為自己牟取暴利,那可就是違法犯罪啊!”
錢惠人竟然無動於衷,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性質完全不同嘛!”
趙安邦一聲歎息,把話挑明了,“那麽我請問,你為什麽這麽貪婪呢?”
錢惠人一副吃驚的樣子,“貪婪?趙省長,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趙安邦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如果你非要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1998年,你怎麽挪用3億元資金為許克明和你老婆崔小柔收購綠色田園的?嗣後是誰實際控製著這家上市公司,不斷從上市公司提款自肥?又是誰和某私募基金聯手做莊,利用政府的內幕消息操縱股價?事情敗露後,崔小柔、許克明怎麽逃得這麽及時?臨逃還把偉業國際4000萬元融資款卷走了!”
趙安邦滿臉譏諷,“錢惠人,你真那麽清白嗎?挪用3億元公款的曆史事實,我們先擺在一邊,現在探討一下另一個事實:對崔小柔和許克明操縱綠色田園,長期從事經濟犯罪活動的嚴重情節,你又該怎麽解釋?你總不會說自己不知道吧?”
錢惠人似乎被擊中了要害,怔了一下,承認說:“趙省長,在這件事上我有責任,我糊塗啊,從一開始就看錯了人,被他們深深套住了,真是悔青了腸子!”
趙安邦意味深長道:“知道後悔就好,那就說說吧,你是怎麽被套住的?”
錢惠人,“老領導,說起來你可能都不信:我是在昨天許克明卷走偉業國際的4000萬元後才發現這裏有問題!我和崔小柔離婚,是另外的原因,我無意中發現了她和許克明同居苟合!”停了一下,很傷感地說,“當然,這事也不能全怪崔小柔,我調離寧川後,夫妻分居兩地,給許克明帶來了插足的機會!”
麵對這種明目張膽的狡辯,趙安邦真不知該說啥才好。
錢惠人坐在沙發上沒動,可憐巴巴地看著趙安邦,“老領導,隻要你別抓住不放,事情就壞不到哪裏去,我會和省委、省紀委說清楚的!他們隻要經過調查了解就會發現,我和你說的這些全是事實,我現有的個人財產決沒超過合理範圍!”
趙安邦嘲諷說:“那是,你的財產全被崔小柔卷走了嘛,你也是受害者!”
錢惠人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傷心,“那……那你……你們槍斃我好了……”
不料,錢惠人走到門口卻站住了,回轉身說:“趙省長,也許我走出你辦公室的門就不那麽自由了,所以,想最後求你一件事,辦得到你辦,辦不到就算了。”錢惠人紅著眼圈說:“孫萍萍和盼盼母女今天從深圳飛省城,飛機上午到。”
趙安邦明白了,“要去接機?好,如果你接不了,我派辦公室主任去接。”
錢惠人苦澀地道:“不但是接機,當晚還有一個婚禮酒宴,在巴黎酒店!”
這個悲喜交加的夜晚,傷感的氣氛卻被極力掩飾著。酒店頂樓最豪華的宴會廳張燈結彩,迎門的屏風上裝飾著金色的喜字。錢惠人和孫萍萍身佩大紅胸花,雙雙侍立在屏風旁,含笑迎客。盼盼“叔叔、阿姨”地叫著,甜甜地笑著,門裏門外忙著給他們這些來賓散發喜糖,臉上曾有過的那種和年齡不相稱
的憂鬱徹底消失了。
參加這場特殊婚宴的客人全是當年和錢惠人一起共過事的領導和同事。於華北竟也在開席前主動趕來了,這讓大家都感到很意外。於華北還帶來了一份精美賀禮,是一幅裱好的漢畫拓片“齊眉舉案”圖。
從洗手間出來,正見著於華北站在走廊上,用手機打電話。趙安邦估計於華北是在和辦案同誌安排隔離錢惠人的事。上午和錢惠人進行過那場無效的談話後,他就將錢惠人的材料全移交給了於華北,於華北說了,婚宴結束後要將錢惠人帶走。 省委常委會召開的前一天,趙安邦輕車簡從到寧川來了一趟。來得很突然,專車已進入寧川城區了,趙安邦的警衛秘書才把電話打過來。王汝成中斷正開著的書記辦公會,帶著幾個副書記下樓去迎,剛到門廳,便見著趙安邦從專車中走出來。
王汝成滿臉帶笑,搶上前去問:“安邦省長,你咋對我也搞起突然襲擊了?”
趙安邦繃著臉,不冷不熱地說:“什麽突然襲擊,我來看望一下池大姐!”
王汝成苦起了臉,“安邦省長,池大姐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該做的工作我全做了!我親自安排機關行政事務管理局張局長辦的,給大姐在新落成的蓮花小區分了套三居室的廉租公房,還在小區內幫她租了個100多平方米的門麵,讓她守在家門口開個小型超市,這既不違反大政策,又照顧了她的生活,可她就不接受嘛!”
趙安邦說:“那就沒辦法了?就看著池大姐在農民的出租屋收廢品?我們於心何安,於心何忍啊!”
王汝成想了想,覺得坐出租車也不是太合適,遂建議道:“安邦省長,我看我們還是開車去吧,可以把車停得遠一些嘛,這不至於太招搖,也比較安全!”
趙安邦同意了。趕到池雪春的出租屋時,正見著池雪春在亂糟糟的小院門口忙活。一個民工模樣的年輕人剛把一麻袋酒瓶放下拿出來,讓池雪春過數。池雪春低著頭蹲在水泥地上,一五一十地數酒瓶,根本沒注意到他們這一行高官的到來,繼續做著自己的這份廢品收購生意。
這期間,趙安邦和小夥子攀談了一下,這才知道小夥子竟是一位來自文山自謀出路的副鎮長!
小夥子發牢騷說:“趙省長,我們文山市委幹得太絕了,這種事從沒有過!”
這時,池雪春將一疊髒兮兮的零錢遞給了那位小夥子,“小王,你數數!”
趙安邦待小夥子出了門才動情地說:“池大姐,你這個攤子我看也得收了!汝成安排得很好嘛,你怎麽就是不聽呢?一定要出汝成和我的洋相啊?這不好吧?”
池雪春爽朗地笑道:“安邦,看你說的!誰要出你和汝成的洋相啊?我是自願的,真的!就算不替小亮這孽子退贓還錢,我也不想在機關宿舍院裏呆下去了,那裏悶死人了!”
這時,一個中學教師模樣的人來賣報紙,池雪春又樂嗬嗬地忙著收起了報紙。
他和趙安邦這才帶著隨行人員告辭了,池雪春也沒送,那份坦蕩讓人吃驚。
雖在共和道上比鄰而居,裴一弘和趙安邦卻很少相互走動,有事不是在辦公室談,就是在電話裏談,雙方家人也沒多少來往。
常委會召開前的那個晚上,裴一弘本想在電話裏和趙安邦通通氣,不料,剛說了沒幾句,趙安邦就把他的話頭打斷了,說,老裴,咱們還是當麵談吧,不行就去你辦公室!裴一弘看看表,已經快10點了,便破例道,算了,這麽晚了,幹脆到你家談吧。披著初秋的月色走到共和道八號門前時,趙安邦已站在門口了。
進門坐下,又閑聊了幾句,就談起了工作。根據以往的經驗,通氣應該從立場一致的共同點開始。裴一弘便先說了說省委組織部關於公開選拔文山新市長的方案,說是選拔範圍已圈定在南部發達地區和省直機關,目的就是保持省委對文山班子政策的連續性。
趙安邦讚同說:“對,錢惠人垮了,並不等於說我們以往的用人決策錯了!”
裴一弘道:“也許還真有人懷疑我們用錯了人哩!安邦,有個情況你可能不知道吧?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田封義和監察廳副廳長馬達都來報名參加選拔了!”
趙安邦很意外,“哦?他們報名?他們全是從文山調離的啊,這才半年嘛!”
裴一弘就著這個話題,不動聲色地說了下去,“安邦,也別想得太多,田封義是不是得到了老於的支持我不知道,馬達肯定不是這個情況!前陣子,老於向我提了個建議:派這個馬達到偉業國際做黨委書記,我想了一下,倒覺得可以考慮!”
趙安邦差點沒跳起來,“什麽?什麽?你大班長咋也跟著鬧起翻案了?!”
裴一弘一怔,做了個手勢,“哎,安邦,給我打住,打住,這話出格了!”
趙安邦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鬱鬱道:“我也是在你麵前隨便說說!”
裴一弘又勸,“老於派馬達去偉業國際的建議也是好意,還是對你關心嘛,誰敢保證偉業國際和白原崴今後不出事?你敢保證?這些年出事的大款少了嗎?”
趙安邦說:“別考慮了,也公開選拔吧,選個既懂經濟又有頭腦的人上來!”
裴一弘眼睛一亮,“好,這主意好,最終考評時可以請白原崴一起參加嘛!”
就說到這裏,客廳裏的電話響了,深更半夜打電話過來的竟是白原崴!
放下電話,趙安邦手一攤,“老裴,事情又起變化了,白原崴不願放棄對偉業國際的絕對控股權,提出一個我們沒想到的新建議:將他們新偉投資旗下的平州港項目整合重組後並入偉業國際,以取得對偉業國際的絕對控股權。 於華北看著麵前的材料,神定氣閑地匯報起來。匯報的全是錢惠人的問題。從當年炒恒生期指白原崴送給錢惠人的那塊勞力士表,一直談到今天他老婆崔小柔對綠色田園的操縱。匯報到最後,於華北激動起來,趙安邦本能地預感到自己要被拉出來示眾。
果然於華北發起了感慨,“同誌們,我怎麽也沒想到,我和有關部門盯了十幾年沒抓住的一個狡猾對手,讓安邦同誌抓住了!安邦實在了不起,對錢惠人不包不護,該大義滅親時就大義滅親,真讓我口服心服啊!”
趙安邦笑道:“華北同誌,你表揚錯了吧?錢惠人算我哪門子親人?”
裴一弘微笑著接過話頭,“安邦、老於,事實證明你們都是過得硬的!”
趙安邦又接上來說,看似替於華北開脫,實則另有所指,“不過在錢惠人問題上也不能怪於華北同誌!不是他硬追了這十幾年,也不會有今天這個好結果嘛!”
一弘這才表態說:“我看安邦沒做錯什麽!以股權獎勵的方法把偉業國際的產權難點解決了!這是一次成功的嚐試!和同誌們通報一個新情況:現在白原崴要將平州港組入偉業國際了,偉業國際的資產總量接近400億元,比接收前做得更大了!安邦同誌說得好,這段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曆史,是在我們這代共產黨人領導下創造的曆史,我們不能否定自己的曆史!有腐敗當然要反,但必須充分肯定改革開放的曆史成就!這場已曆時25年的改革開放,實際上是民族複興的偉大革命!為完成1949年的那場新民主主義革命,我們的前輩先烈在血泊中奮鬥了28年,付出了1000多萬人的代價。而完成改革開放這場革命,我們又付了多少代價呢?應該說還是很小嘛!”
……
關於錢惠人處理問題的省委常委會開過沒多久,馬達找到了共和道8號。
馬達說:“趙省長,我在文山跌倒,還得從文山爬起來!我覺得我還是有優勢的:我在文山幹了這麽多年常務副市長,對文山的情況比較熟悉,也知道症結在哪裏,又有石亞南搭班子,我還是有信心的!”
趙安邦漠然道:“你畢竟53歲了,年齡偏大……”
馬達說:“組織部定的年齡上限就是53歲,我的年齡還在規定之內!”
趙安邦道:“如果選拔過程超過3個月,你就54歲了,那就超齡了!”
馬達說:“那你們別把上限定在53歲啊,田封義比我大一個月也報了!”
這時身後響起了夫人劉豔的聲音,“安邦,電話,省政府值班室的!”
進了客廳,接了省政府值班室的電話才知道:今年第四號台風已在寧川沿海登陸,盡管事先做了防災準備,仍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台風來勢極為凶猛,中心風力高達10.8級,引發了強烈海嘯。停在寧川海港裏的船舶被拋上了岸,高壓線也被刮斷了……
放下電話沒一會兒工夫,金副省長和司機到了,趙安邦上了車,連夜去寧川。
專車穿越夜幕,一路往寧川趕時,石亞南又把電話打到了他的手機上,說是碰到了大麻煩,文山四大國有銀行今天突然停止了對文山所有企事業單位的貸款。
石亞南在電話裏直叫:“趙省長,你說這讓我怎麽辦啊?這幫錢販子老嚷嚷要跳樓,結果一個沒跳,現在倒逼我跳樓了,你們省政府就準備給我開追悼會吧!”
這是意料中的事,你這麽大規模破產逃債,省政府下了緊急叫停文件都沒起到多少實際作用,四大國有銀行豈能聽之任之?這個石亞南,膽子也太大了,在違規操作上,簡直就是另一個錢惠人!由此看來,改革過程中形成的原罪決不僅僅存在於少數同誌身上,目前在位的一批幹部都有類似問題,其中包括不少優秀幹部。
石亞南還在叫:“趙省長,這種時候您得給我們撐腰啊,可別真讓我跳樓!”
趙安邦沒好氣地說:“石亞南,你別嚇唬我!真想跳樓你就去跳,但我勸你先別急著跳,活要活個清白,死也得死個明白,先想想你們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我的一次次提醒你當耳旁風,下了個45號文件等於零,你這軟腰誰撐得起來?!”
合上手機,趙安邦想,過去的都沒有過去,今天的一切都是曆史的延續。曆史是含淚帶血呼嘯前行的火車頭,巨大的慣性作用力不是哪個人的善良願望可以改變的,改變和創造曆史需要不斷注入新的動力,當然還要有與時俱進的新思維。
不容置疑,經過二十五年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這個國家已發生了令世界驚異的巨變。巨變後的中國麵對著一個全新的有待創造的未來,也麵對著許多問題和難題。各階層、各利益集團的利益訴求已變得大不相同。財富總量的增加並不能自動消解日益尖銳複雜的社會矛盾。這些矛盾的解決過程也伴隨著風險,既需要執政者和社會各階層、各利益集團及全體人民的相互寬容和理解,更需要一個民族的創造性智慧。二十五年改革開放的實踐已經證明,這個雄踞東方的偉大民族充滿了智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