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言:獵頭

(2009-07-26 17:41:31) 下一個
  第一章
  “你好,我是happyhr的cindy王。啊,原來是胡總,你好你好。前些天您跟我說的那個事?已經再幫您留意了,呃,您要的人我手上倒是有……不過是這樣,您要求高,要對方年輕漂亮、皮膚白、笑得甜、大學畢業還要有政府人際關係……可是您開的那個價錢隻怕是達不到這個標準啊。要不,您看能不能加點?什麽?最多加2000?那就有點難辦了,我看最少也得加2500……什麽時候開工?我們這邊的規矩您也清楚吧?先簽合同,然後付定金,對啊,我們是先付錢後辦事。”
  王芬芬打電話的當口,蘭翹正心曠神怡地嗅著剛泡好的麥斯威爾香草咖啡從她身邊走邊。
  王芬芬說一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聲音清脆高亢,蘭翹想裝作聽不見都不行,一字一句刹那間讓她熱血沸騰,這種熱血不是革命青年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的的熱血,而是哽在喉間出不來的淤黑血塊,她不能任由自己窒息,被迫重重咳嗽了一聲。
  等王芬芬掛了電話,作為Happyhr獵頭部主管的蘭翹覺得有必要對她進行一次基礎職業技能再培訓,於是把她叫過來,嚴肅地說:“請把剛剛那段話用標準用語重複一次好麽?”
  她一向不算是個嚴厲的上司,因此芬芬就算知道自己出了錯也沒顯出特別的懼怕,隻是有些心虛,哼哼唧唧地說:“你好,我是happyhr的cindy王。胡總前些天你谘詢的項目我們已經做了評估,您需要的人才在我們的人才庫裏有儲存,這個case我們可以接,但是有關一些具體細節還需要進一步商榷,比如在薪資方麵就存在了一些問題。按照我們公司的規定需要填寫一些相關表格,然後簽相關合同,貴公司預付款到賬以後,我們就開始工作了。衷心希望與貴公司合作愉快!”
  蘭翹跌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手抓進頭發裏呻吟:“很正確啊,那剛剛在電話裏為什麽就走了樣呢?小姐,我們這裏是資深人力資源公司的高級部門,我們是做獵頭的,是專業人士,不是人口販子!不是老鴇!我們獵尋的人都是這個社會的精英,可是為什麽從你的嘴裏說出來,就像大街上拉皮條的。還有什麽……先付錢後辦事?如果晚上走在街上說這話會被人誤會你的職業好不好?”
  芬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可我上次按程序這麽說,胡總說他聽不懂,讓我說明白點。”
  蘭翹看著她圓圓臉上的可愛雀斑:“這種公式化用語都聽不懂的老板,肯采用獵頭方式招聘?你說價錢了沒有?”
  “說的行價,年薪的百分三十。”
  “他ok?”
  “嗯!說隻要能找到人一切好談。”
  “預付款問題呢?”
  “剛開始不肯接受,拉鋸了兩個回合已經鬆口了。”
  蘭翹覺得自己的專業受到玷汙,心中不由得百轉千回,但是她迅速在心裏琢磨了一下,馬上做出決定:“那好,以後你們接洽還是按你剛開始那樣說吧,我們公司的宗旨是客戶至上。”
  芬芬看了蘭翹一眼,回答一聲哦。
  不知為什麽,蘭翹覺得那一眼包含的意義很多,近乎鄙視。
  她喝了一口杯子裏的香草咖啡,把額前的劉海撥到耳後,決定大度地忽視這種鄙視,鄙視就鄙視,沒什麽大不了的,尤其被下屬鄙視更沒關係,發工資要靠老板、拿傭金靠團隊,隻要這兩樣東西靠了譜,其它一切沒關係。想要得到豐厚報酬的同時還要贏得同事的尊敬,世界上哪有那麽兩全其美的事。
  蘭翹是個二十九歲的成熟女人,孰重孰輕她拎得門兒清。
  當然她不是生下來就二十九歲,也不是天生就這麽精明反應迅速,她也是從懵懂純潔的二十歲走過來的。
  大學剛畢業那會的蘭翹美麗得就像她的名字,單純得近乎可恥,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排列順序依次是愛情、親情、友情、事業,雖然每到月底口袋裏就彈盡糧絕,總要厚顏無恥地跑去問自己媽媽借錢,然後許諾到下月發工資的時候還款,可即使這樣的卑躬屈膝,她也不肯把經濟放在人生的首要位置上。
  對女人來說,美麗得像夢一樣的愛情,無疑是最重要的,她那時堅定地這麽認為著。
  畢業的時候有個港資旅遊公司去她們學校招導遊小姐,蘭翹是那批漂亮女孩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不止因為她漂亮,還因為她的小聰明。
  當年主考官拿了一支印有公司LOGO,頂端帶小燈泡的圓珠筆問她:“這是我們公司送給遊客的禮物,如果讓你把這份禮物送給客人,你會怎麽說?”
  蘭翹想了想:“來旅遊的人應該以年輕人居多,我會說這份小小的禮物可以讓你在冬天的寒夜裏躲在被子裏給情人寫情書,你的愛人一定覺得很溫暖。”
  主考官是公司的副總,也是個浪漫多情的才子,從此對蘭翹印象深刻,在這批新近員工中對她寄與厚望。
  蘭翹那時候年紀還小,工作的時候舍得花力氣,也不吝嗇對客人展開美麗的笑容,而且她也還沒學會變著法子把客人帶去可以拿回扣的商店,因此總是得到客人的褒獎。
  有心要提拔她的老板看在眼裏,樂在心裏,就在他經過深思熟,準備破格提拔的時候,蘭翹給自己惹了個麻煩,也讓老板吸了口氣——果然對新員工的提拔還是要慎重啊。
  話說那年聖誕節的傍晚,蘭翹帶了一個短途團從鄰市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高速公路兩邊早已經看慣的風景從眼前飛速掠過,她心急如焚。
  今天不止是千禧年的聖誕,也是她當時男朋友的生日,這麽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當然必須快馬加鞭地奔赴到他的身邊。
  但是人生總是不如意的,上高速不久後飛馳的旅遊大巴就慢慢停了下來,蘭翹定睛一看,心中暗暗叫苦,怎麽會在這時候碰上了堵車?她做了這麽久導遊當然知道高速公路上的堵車和市內堵車是完全兩回事,高速上不堵則以,一堵驚人,拿起車載對講機一呼公司公司,果然是前麵發生了重大交通事故。
  蘭翹隻覺得天崩地裂,交通事故也就算了,還是重大交通事故,以她的經驗來判斷,隨便等個三四個鍾頭就算是老天對得起她了。
  她欲哭無淚地跟車上的遊客解釋,滿車人也著了急,千禧年的聖誕誰都想在自己家裏過,於是大家紛紛拿主意,唆使蘭翹讓司機改道下高速,抄小路回市區。
  蘭翹跟司機商量了一會,司機不太願意,他是外地來的新司機,對路況不熟,怕萬一出了事擔不起責任。蘭翹想著望眼欲穿等待著自己的男友,惡向膽邊生,勇氣騰然升起,她把胸脯一拍:“不怕,我認得路。”
  司機大哥其實也是歸心似箭,這時候既然有個活地圖在身邊,還是個肯擔責任的老員工,自然就同意了。
  蘭翹把墨鏡往頭上一推,酷酷地說了句:“COME ON!”就帶著一車遊客下了高速。
  很多年以後蘭翹回憶往事,不得不感歎自己的勇敢,在已經開始暗黑的天色裏,身為路癡的她竟然敢做出這麽不自量力的舉動,可見愛情的力量的確偉大。
  她下高速不久就找不到路,隻好呼公司求救,可是在鄉間的小路上,對講機徹底沒了信號,車上的乘客也開始著慌,四處打電話求援,每個人通完電話以後都告訴司機一個自認為正確的方向,司機徹底暈了,最終完全迷路。
  那個聖誕夜蘭翹帶著灰頭土臉的滿車遊客和司機回到市區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她清楚知道第二天等待自己的是什麽,繞是如此,還是拖著疲憊的腳步趕到了男朋友的生日party,可惜看到的是曲終人散的淒涼——她的男朋友沒有她的在場依然玩得興致勃勃,party結束以後回家睡自己的大頭覺去了。
  為了這事,蘭翹被大量遊客以及同公司的司機投訴,喪失了做導遊的機會,轉到公司做行政,從此開始了她的hr生涯。
  Hr是human resources的縮寫,也就是人力資源。
  蘭翹被發配到行政部的那年,很多公司都還沒有自己獨立的人力資源部門,其中又以蘭翹的公司為最。她們公司的人事體係混亂,不但人事行政不分家,公共關係也放在行政這一塊裏,蘭翹到了行政部被安排在公關辦公室打雜,還要負責接客戶的投訴電話。
  她的公司在廣東,投訴的也多是廣東籍客人。蘭翹不是沒有語言天賦的,但作為一個外省人,她的語言天賦也僅僅局限於聽懂正宗的白話,那些有獨特發音的客家話、潮州話完全讓她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有一次她接到一個電話,彼端男子的嗓門大、語速快,放連珠炮似的讓她沒有招架餘地,察覺到她聽不懂,對方又換了普通話。這算是一種體諒,可有句話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蘭翹連猜帶蒙,僅僅能從一些簡短的詞語裏揣摩對方的意思,好像是要找公司的某個人。
  她一轉身把話筒遞給旁邊的主管,主管莫名其妙:“我的電話?”
  蘭翹點點頭:“嗯,找你的。”
  主管是個客家人,電話裏的男人說話口音和他很像,既然是找人,那麽肯定就是找主管沒錯啦,蘭翹理所當然地想。
  等主管黑著臉掛了電話,蘭翹還問了句:“是您親戚還是朋友啊?”
  “投訴的!”主管近乎咆哮地對她說,口水都噴到她臉上,她感受到上司的怒氣也不敢抬手去擦,隻好可憐地任它自然風幹。
  主管被氣憤的客人罵得滿頭苞,遷怒到蘭翹身上,於是蘭翹在公關辦待了一個星期後又轉回行政部待崗,待崗的意思就是讓她做革命洪流中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就把她往哪裏搬。蘭翹鬱鬱不得誌,心裏有了辭職的念頭。
  也是她運氣好,不久之後逢上她們公司的招聘,那個頗為愛惜蘭翹的副總帶著她去了招聘會現場。她們公司在外界口碑不錯,薪水也吸引,招聘廣告一掛出去就被求職者如潮水般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本來蘭翹跟著過去的用處隻是打雜,比如擺放pop、收收簡曆之類的,沒想到一忙起來人手不夠用,她們老板把她也頂了上去,吩咐她把收到的簡曆做整理,凡是覺得不合格的直接在她手上就over掉。
  蘭翹從沒受過這樣的重用,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可以掌握別人的生殺大權,心中激動無比,拿筆的手都開始哆嗦起來。招聘會一般說是一天,其實一上午就基本完事了,蘭翹渡過了生命中一個難忘的上午,副總對她的工作也很滿意,她辦事麻利幹脆,不墨跡,給他省了不少事。
  回去以後副總說:“以後你就留在人事辦吧,這對你隻有好,以前做導遊雖然薪水高點,對女孩子來說畢竟是吃青春飯的行當,不如學點有實際用處的東西。”
  蘭翹興高采烈地哎了一聲。
  她在公司裏做了一年招聘,慢慢又開始處理培訓、員工關係方麵的事宜,這時候她已經二十四歲了,眼界開闊不少,很多東西不需要明說心裏也開始有底。公司裏的派係鬥爭越演越烈,她是副總一手扶起來的,不管她願不願意,所有人都把她看做是副總那邊的人。
  不久公司評年度優秀管理者,副總拿了頭獎,獎勵是一次可攜家眷的澳大利亞十五日遊,等他盡興而歸的時候發現總公司已經派空降兵頂替了他的位置,他則被調去偏遠的分公司做老總。這擺明是一場別有用心、明升實降的陰謀,副總受不了這窩囊氣,憤而辭職。
  新來的老大是個香港人,姓朱,做財務出身,對數字特別敏感,任何報告交到他手裏最好都不要涉及到費用,要他花錢他就板臉。他來公司第二個月後,讓助理貼了個通告放到公司的黑板上:鑒於公司業績下滑,全體員工減薪10%。
  一時間公司員工怨聲載道,背地裏賜新老大一外號,曰:豬頭炳。
  蘭翹做得很不開心,回到宿舍和同鄉兼好友韋寶慧商量對策,寶慧也算是公司裏的副總派,是個身量高挑的性感美女,小麥色肌膚,有東方人裏難得的完美挺翹胸脯,平日要穿75C的胸圍。
  她們兩個坐在膠紙地板上討論出路,寶慧說:“聽說公司裏很多人都為副總打抱不平,又氣憤豬頭炳,都打算辭職,連何麗娟都說要走。”
  蘭翹大吃一驚:“那就是集體辭職了?”
  “嗯!”
  何麗娟和寶慧都是公司的境外導遊,因為拉客戶的緣故她們兩個是天敵。寶慧人漂亮,但是沒何麗娟那麽多花花腸子,明明才二十八歲未婚,卻騙那些太太遊客說自己三十五歲有個八歲大的兒子,之所以保養得這麽好,是因為吃了泰國某某家店燕窩的緣故。
  年輕氣盛的蘭翹和寶慧被感動的同時也被鼓舞了,連那個一向被鄙夷的女人都這麽有義氣,她們覺得自己應該為愛護自己的副總做點什麽,於是兩個人當晚寫好辭職書,隔天一起豪邁地遞了上去。
  當然她們那時候還不知道世界原來這麽現實可怕,別人再憤怒也僅限於口頭,到交接好工作、結算完工資,她們驀然發現整個公司裏的人都無動於衷,就她們兩個做了這種傻冒舉動。隔著玻璃門看到嚷得最凶要辭職的何麗娟至今還好好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花枝亂顫地打著電話:“那您那邊十五個人的團可就敲定了,我明天過來跟你簽合同。”
  蘭翹和寶慧不由得一起發了呆。
  寶慧走出公司大門勃然大怒,這個團原來是她的客戶,卻這麽被何麗娟撿了便宜,賺不到錢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被人當成了傻子。
  她氣不過,換了件黑色的性感吊帶背心,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門。
  蘭翹問她:“幹嗎去啊你?”
  她頭也不回:“賣豬仔!”
  賣豬仔在廣東話裏是把客人轉包的意思,到了晚上寶慧高興地打電話給蘭翹:“賣成了,出來吃飯!”
  晚上兩個女孩喝了點酒,寶慧說:“娘的,我連最不屑的色情手段都用上了,那公司的老板總算同意臨時改簽我建議的別家旅行社,嘿嘿,中間我還能拿一筆回扣。”
  蘭翹那時年紀小,對“情色”這類香豔的詞語非常感興趣,不由得哇了一聲:“你幹嗎了?”
  寶慧驕傲地站起來說:“我跟他講,我原來那個旅行社最愛帶客人去泰國買假燕窩假玉器,這次你太太也要去,一定會被哄得花你一大筆錢。你不如去某某旅行社啦,那個團才會帶客人看最正宗的歌舞表演。他就問,什麽算是最正宗的啊?我把胸脯一挺:正宗就是不管人妖還是女人的胸都會比我的還大還挺!他看了我一眼,吞了口口水,馬上就簽了。”
  蘭翹笑得趴到桌子上去。
  那晚她們兩個感慨良多,人一瞬間也成長了不少。
  蘭翹決定了自己今後的職業方向,她喜歡做hr,也覺得自己適合這個行當,但是她對這個可怕的南方沿海城市心有餘悸,覺得這裏的人太過冷漠又太多心眼,於是打算去別的城市發展。
  寶慧很羨慕她斷然決然的幹脆,也想和她一起走,可是她的男朋友還在這裏,她舍不得,兩個人隻好依依話別。
  那時蘭翹已經跟她那個睡大頭覺的男朋友分了手,她有些落寞地對寶慧說:“韋小寶,愛情也就是這樣了,他和我還是大學同學呢,兩個人朝夕相處四年到如今不過是和平分手,想想以前為他付出了那麽多,真是越想越不值得。這次算是你第一次為他改變自己的決定,但是記住,一次就夠了,如果以後還有類似事情,讓他也試著跟隨你的足跡。你們一樣辛苦努力的工作,薪水也差不多,沒道理為社會同樣做出貢獻的女人隻能做男人的附屬品!”
  她教育寶慧的同時也是在給自己打氣,抱著這種堅定的信念,蘭翹踏上了自己的生活之旅。
  蘭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一個運氣非常差的人。
  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到二十四歲那幾年,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青春美麗的年華,那時候她雄心勃勃,覺得憑借自己的機敏、美麗能夠征服一座城市,就算不至於像海倫那樣傾城禍國,最差也定能抱得一位如意俊秀的郎君跟她一起攜手天涯、看盡祖國的錦繡山河。
  她把事業的定位在深圳,那無疑是個令人向往的城市,傳說中那裏遍地黃金,是所有有誌青年趨之若鶩的地方,可是她沒想到全國的美麗女青年都有和她有一樣的想法,望遍華強路,滿是燕瘦環肥的美麗女子。她的美麗影響不了這個年輕的不夜城,倒是她大學時代的男朋友被不夜城毫不留情地腐蝕了,蘭翹與夜夜笙歌的男友漸行漸遠,工作又不如意,隻好傷痛地懷揣著情傷抱頭鼠竄般逃離了曾經想要征服的城市。
  但她是個執著而堅持的女子,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就這麽沒天理的消沉下去,於是南下過後又輾轉北上。她這次依然信心滿滿,她還是年輕貌美,而且比起大學剛出道時的青澀,經曆了職場的曆練,增添了經驗與才華,要知道哪怕在勾心鬥角的香港公司任職,別人也不得不說一句:好個伶俐通透的丫頭。
  她決定去權利與財富的中心北京大展拳腳,那麽大的城市,那麽多的人口,有著多如牛毛的機會,她相信隻要善用自己的美麗與智慧,一定能夠事業成功、愛情如意。紫薇星象和桃花星象既然不在南邊出現,她就追尋去北邊,她還年輕,有的是精力折騰。可是終於,她再次失望了,北京——那個古老大氣的城市,曾經的皇城現在的首都,從古至今最不缺的就是才子才女,全國的才人們似乎全都聚集在那裏安身立命,哪怕在早市吃個小籠包,對麵坐的也是博士、碩士甚至海龜,手裏捧著一大堆令人眩目的學術證書。
  蘭翹幾乎絕望了,她痛心地發現原來外麵的現實世界並不如想象中美好。她在京城也沒能混得風生水起,奮鬥了兩年之後,才剛剛在一家小係統集成公司榮升了hr經理的職位,薪資上個星期調整到5000,可是在支付了房租、水電、交通、夥食,以及每個女人都無法拒絕的購物以後,根本所剩無幾。
  她還是不死心,決心繼續在絕望中掙紮,她的母親倒是提前崩潰了,蘭媽媽在一個月的四個周末裏參加了三次同事子女的婚宴外加一次滿月酒,看著別人一家子和和美美地享受著天倫之樂,想到自己的獨女既沒成為女強人也沒有解決終身大事,頓時受到了強烈的刺激,飛鴿傳書把蘭翹痛罵了一頓。
  蘭翹挨罵的那天心情極度惡劣,那是個星期六,上午她加班參加了一場招聘會,下午回辦公室篩選簡曆安排麵試時間,到弄好手中一切的時候,陡然發現外麵下了那年的第一場雪。早上出門的時候還陽光燦爛,沒想到會天氣突變,她身上的衣物不夠厚,沒有帶雨傘,搶不到計程車,而且因為突然降雪,交通癱瘓,連公交車也沒了影子,最讓她自傷自憐的是,翻遍了手機的通信錄,竟然找不到一個護花使者來救駕,最後她別無選擇,隻能隨便搭上一台離租住房子最近的公交車,然後下車步行回家。
  公交站離住的地方有一大段距離,中途還要翻過一座立交橋,就像蔡國慶唱的原來北京的橋真的很多,她穿著高跟鞋行走得跌跌撞撞,沒有時間和心情欣賞北國的第一場雪,可是不管怎麽小心翼翼,下樓梯的時候還是摔了個大跟鬥。
  雪下得突然,路麵沒有做好防滑措施,摔倒的人並不止她一個,並沒有人取笑她,甚至沒有人注意到有這麽一位美麗與智慧並重的女子狼狽地摔倒在地,大家都在頂著風雪匆匆趕路,她隻是這個擁有兩千萬人口城市裏的一抹黯淡微弱影子。蘭翹掙紮著從雪地裏爬起來,看到遠處有個年輕人跟她一樣在爬起來,那是個年輕的男孩——比她更年輕,大概才剛剛大學畢業。憑著敏銳的職業眼光她判斷他是一名銷售,腋下夾著的公文包裏裝的應該是產品介紹,這麽冷的天,還一絲不苟地穿著西裝襯衫係著領帶,雖然冷得瑟瑟發抖,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漿以後依然步伐堅定。
  他有著一張聰明清秀的麵孔,估計平時在客戶麵前也是伶牙俐齒的,但是現在鼻子被凍得通紅,臉上也沾到了摔下去的泥巴點子卻不自覺。蘭翹看著他,條件反射地迅速往自己臉上摸了一下,她相信此時此刻自己的狼狽不會比他好到哪裏去。
  過了一會,她忽然放下手笑了,她突然覺得沒什麽好抱怨的,這個世界並不是每個美麗聰穎的人都能事業成功、擁有美滿因緣,她隻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普通人,而像她一樣的普通人實在是太多了——普通人的運氣總是不太好的。二十六歲這年,在北京遇到了一場大雪的一天,她突然不再鬱鬱寡歡,感歎世界不公,隻是覺得有些疲累——原來要把一個人從天才到凡人重新定位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啊。
  那天晚上,她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在電話彼端一頓驚天頓地的感歎埋怨之後,蘭翹認真地說:“好吧,我回來。”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驚才絕豔的才情,也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她已經過了成名趁早的好年華,與其獨自一個人在陌生城市裏辛苦地煎熬等待登天的機會,不如回到衣食無憂的父母身邊承歡膝下,像中國所有的普通婦女一樣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嫁一個普通的人家。
  她想,她是不會再回北京,也不會再做這種華而不實的美夢了。
  
  第二章
  三年以後,蘭翹二十九的時候坐上了Happyhr公司獵頭部主管的位置以後,終於發覺自己當年的目光何其短淺,其實一個人隻要真正有能力,到哪裏都有機會,在哪個城市都能創造奇跡,也許這個奇跡並不是曾經她希冀達到的那個高度,卻已經讓她擁有足夠的自信,自己是有能力的。
  星期五下午,公司開始周末例會,照常由老板主持。
  一般慣例是BD部門(業務拓展)先匯報本周工作,業務一部的Team Leader黃達先環顧一下四周,似乎要確定一下是不是全體人員都在認真傾聽,然後才矜持的咳嗽了一聲,打開筆記本裏麵的ppt,抑揚頓挫地說道:“本周,我們部門開拓了四個新客戶……”
  蘭翹狀似認真地在本子上記著,其實卻有些心不在焉,她和黃達不太對盤。黃達剛進公司四個月,今年二十六歲,當時原來一部的Leader倉促離職,一下群龍無首,公司掛了個招聘廣告出去,一下收到幾十份簡曆(可見二十一世紀最缺和最不缺的都是人才),人力資源部立馬挑了幾份不錯的出來安排麵試,做麵試的那天她剛好不在,老板跟黃達談過以後直接發了offer。
  老板看人與人力資源部看人總是存在著一定的差異,蘭翹承認黃達是個做銷售的好手,但是他的急功近利讓她非常吃不消。他談Case無疑是厲害的,而且有著強烈的成功欲望,不過因為這種太強烈的欲望,讓他無法注重團隊合作,每每一個Case還未與她溝通之前,便已經向客戶吹噓得天花亂墜,隻差沒對對方的hr說:放心,隻要你需要,ET我都可以給你一隻抓過來。
  蘭翹曾數次與他協商,未果。對於他的所作所為,培訓部主管杜麗也很惱火:“他對客戶說,我們隨時可以安排餘世維來講課,拜托,就算餘世維的經紀人也不敢這麽誇口好不好。”
  蘭翹支著頭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發財誰都想,不過……”
  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一杆槍就能闖天下的年代了,槍打出頭鳥,就算目前老板重視你,在新公司還沒站穩腳跟就急著想一枝獨秀的行為也是不明智的。
  黃達匯報差不多結束以後開始做總結:“星期一培訓部要出個人跟我一起去客戶那裏,我們需要高級顧問支援,杜麗你跟我一起去。”
  蘭翹忍不住暗暗搖頭,才來多久,就這麽明目張膽毫不客氣地指揮杜麗,不靠譜。果然,杜麗瞬間反彈,翻了翻自己的行程安排後,不動聲色地回答:“我手頭上的事安排不過來,那天可以安排Ann跟你一起去。”
  黃達有些不滿:“這是大客戶。”
  杜麗不客氣地說:“培訓部的每個顧問都是可以獨當一麵的。”
  老板想了想:“杜麗你把時間調整一下,實在不行再讓Ann去……周琳,你把你們部門這周的情況跟大家交流一下。”
  杜麗答應了一聲,低頭去修改自己的時間表,黃達麵上微微顯出滿意的神色,蘭翹歎息,小夥子就是小夥子,以為這是占上風了,也不想想,以後培訓部的反彈能彈死你,你還指望能安排到餘世維的講座。
  業務二部的LEADER周琳帶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讓會議室頓時有了春天般的溫暖:“我約了明天下午跟遠圖的老板歐陽博麵談。”
  蘭翹馬上看見自家總瓢把子的眼睛一亮,幾乎像是看到了情人一般溫柔多情:“遠圖的老板?”
  遠圖集團是Happyhr公司心中的痛,這間公司擁有著巨大的財富和資源,他們發展迅速,在人力方麵有巨額的需求,卻從未求助過任何一間人力資源公司。每次在報紙上看到他們大幅的招聘廣告都能讓老板痛不欲生,如同芒刺在背,可是任憑手下的Sales如何巧舌如簧,就是無法在對方的領地上分得一杯羹——他們的陣營簡直如同銅牆鐵壁般牢不可破。這次竟然能見到遠圖的老板,而不是Hr經理,是件多麽值得鼓勵的大事件啊。
  周琳說:“遠圖的HR經理職位幾乎形同虛設,凡是大規模培訓和高級職位招聘都是老板親力親為,我做了差不多半年關係才約到歐陽博,這次他旗下‘盛世紅樓’酒店的高級職位已經空缺了很久,他好象相當重視。”
  老板馬上轉頭對蘭翹說:“蘭翹,你跟著一起去,這個Case不能有閃失,遠圖集團馬上有個大型的地產項目運作,到時候人才缺口會很大,而且他們醞釀明年要在北京開分公司,那對我們來說是個很好的機會。”
  蘭翹意識到自己的周末又泡了湯,心裏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飛快地回答:“沒問題,我明天上午之前把準備工作做好。”
  老板想了想:“你今天就去把資料準備好,明天上午世博館的招聘會你得跟一下。”
  蘭翹心中的不滿逐漸擴大,忍不住咳了一聲。
  老板連忙安撫她:“我知道真正的大公司不會去招聘會現場招總經理,那些金領們更不可能自降身價去參加招聘會,我讓你去的目的是跟客戶打好關係。”他憨厚的嗬嗬一笑:“你就當是去跟HR經理聊聊天好了,這也是給獵頭部做宣傳嘛,宣傳費用和人力可都是公司幫你出喲。”
  蘭翹幾乎要把一口銀牙咬碎,這種便宜公關你就想到我,怎麽不在年底的高級法商會、美商會去給我混幾張門票,我要的資源在那裏!在那裏!那裏才有我要的人、我要的客戶、我要的傭金。可是現實總是讓人無力的,她心底的不滿再憤懣強烈也不能表現出來,她在供樓,她還想買車……
  所以,她隻能展顏一笑,說:“好的。”
  一般周五蘭翹都要回家參加溫馨的家庭聚餐,但是這周她為自己找到了借口,打了個電話回去:“媽,我今天要加班。”
  蘭媽媽果然像意料中那樣不滿:“你怎麽老是要加班?”
  蘭翹說:“沒辦法,這是我份內的事,我不做沒有人會幫我做。”
  雖然不想回家聽嘮叨是事實,但這個回答也是無奈的事實。她是公司的獵頭部主管,也是高級顧問,有次公司炒了個職員,她做離職麵談,對方很憤怒地拍著桌子說:“你知不知道我為這間公司付出了多少?我加班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多!我在這裏浪費了自己的時間和青春,我本來是要去IBM或者微軟的!”
  那人是蘭翹招進來的,她本來本著好合好散的原則不欲多言,到後來被對方的咄咄逼人鬧出了脾氣,正色道:“你並沒有付出多少,在公司裏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你應該做的,你付出的同時,公司也付出了相應的薪水。我們並不鼓勵加班,如果能夠在不加班的情況下完成你的工作,那才是你能力的表現。好了,現在你可以去IBM了。”
  人力資源部門其實是個不討好的部門,員工覺得hr為了討好老板克扣底下,老板認為hr跟下麵員工串通一氣占公司便宜,真是個殫精竭慮的職位。
  她終於做好了明天會見遠圖老板歐陽博的準備,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想了想,打了個電話給韋寶慧:“韋小寶,吃飯了沒?”
  蘭翹最好的朋友韋寶慧是個傳奇人物,當年一個人闖蕩深圳時,豔名遠播,還自己攢錢買了房子,打算同男朋友在那裏成家立業。可傳奇女人的背後總是有不得不說的辛酸故事,她的男朋友顯然不欣賞太傳奇的女人,也不知道怎麽就被一個長相、智力都不如她的人勾跑了,韋寶慧一怒之下如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一般把房子賣了,殺回了老家,於是得以再次與蘭翹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
  兩個同樣落寞的女人晚上一起在西餐廳吃飯,蘭翹憤怒地切著牛排,叉子在餐盤上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我盼望已久的星期六,就這樣沒了!”
  寶慧做了個噤聲地動作:“我們身後,九點方向,有兩位很紳士的男人,你再憤怒也給我優雅點。”
  蘭翹下意識回頭,被寶慧一把按住手:“轉頭的動作不要太猛烈,眼裏千萬不要散發出動物狩獵一樣的光芒,你會把別人嚇到。”
  蘭翹忍不住笑了,寶慧改了行,現在是一家世界前十大化妝品公司的省級銷售經理,她的目標是32歲之前成為大區經理——前提是如果還沒嫁出去的話,可是就是這麽奇怪,身材一流、打扮一流、頭腦也很不錯的女人就是嫁不出去。
  這個城市裏像她和寶慧這樣的女子估計有十萬以上,聰明有魅力,納稅比同年齡的男人多,愛好旅行、美食,講究生活品質,但是她們嫁不出。這麽多的優秀女人,卻找不到未婚的好男人,真是災難。
  蘭翹怕壞了寶慧的好事,索性不回頭看了,低頭大快朵頤。
  寶慧從進餐開始就一直用最優雅地姿勢拿著叉子在盤子裏戳戳戳,小口吃肉小口吃菜,要扮淑女吃東西就不能盡興,這是舉世皆知的道理,但是看著好朋友埋頭吃得開心,心裏著實有點不平衡。
  她壞心眼地說:“蘭翹,別吃了,吃多了會肥的,我們玩遊戲吧。”
  “玩什麽?”
  “我們把交過的男朋友統計一下,寫在紙上,看誰的名字最好聽。”
  蘭翹橫了她一眼:“你腦子被狗吃了?上次玩過一次了,你第5個男朋友叫任xx,因為你不記得他的名字,還畫了兩個圈圈代替。”
  寶慧頓時想起好象是有這麽回事,無聊地哦了一聲:“的確不記得了……現在也還沒想起來。”她想了想,又說:“你在北京兩年都沒豔遇麽?講講來聽聽嘛。”
  蘭翹這時候已經吃得差不多,推開盤子伸了個懶腰:“有啊。”
  在北京雖然工作繁忙,日日為生計奔波,但是作為正當年華的美女怎麽可能一次豔遇都沒有呢。
  有一年的夏天,她跟幾個朋友去錢櫃唱歌,喝了點酒暈乎乎地從洗手間回來,被一頭ktv裏專門化妝用來跟客人照相的大維尼熊挾持拍了張立可得的快相。她本來就喝的有點高,又被那頭熊弄得暈頭轉向,自以為是地推開旁邊的包廂門就進去取包付熊的版權費,進去以後才發現走錯門,那間包廂裏一屋子耀目的俊男美女嚴肅地看著她,她傻站了一會,訕訕地道了個歉退了出來,但是短短的一瞬,人群中已經有個人的目光像摩西分開紅海那樣,筆直而銳利地凝視到她身上。
  寶慧聽聞極為感興趣:“後來呢?”
  “後來吃了一次飯,他的朋友管他叫高公子,看他們那群人的架勢好象挺有來頭的,個個都像紈絝子弟,估計非富即貴。”蘭翹陷入深深地回憶中,臉上卻是一副不得我幸的表情:“吃飯的時候我上了趟洗手間,回來聽到他懶洋洋地打電話,應該是給他媽‘不就是要我結婚嘛,結就結唄,你們定日子好了,那天我一準去。’吃完飯,他問下麵的安排,我說頭疼,明天還要上班,近段時間估計也會很忙,等忙過了我再聯係你。”
  潛意思就是拜拜走好不送,那個高某人既然能被人稱做高公子,這點伎倆哪能看不出來,頓時從蘭翹的生命中人間蒸發,果然不複再見。
  寶慧沉思著點頭:“嗯,的確是你的作風,隻要發現前方有障礙物,哪怕是隱藏的,也先撤退再說。”
  其實後來比較值得回憶的約會也還是有,不過戲劇性沒有這樣大,比如約會過一個來自江南水鄉的骨科醫生,那位醫生長得白皙纖弱,說話卻是錚錚鐵骨。他們約會的話題始終圍繞著醫生的醫德,剛開始蘭翹聽得津津有味,醫生哥哥有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一邊冷靜地描述著下午那場手術裏如何把病人的脊椎的骨頭鋸開,往中間塞進一枚釘子,一邊做了個手勢——用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那顆釘子釘進去,你知道,年輕人的骨質不稀疏,有點費勁。”
  不知為什麽,聽完這句話,蘭翹忽然覺得自己的後頸部脊椎一陣發麻。
  天才骨科醫生的結束語也頗為與眾不同,他來自南方,口音很像笑星鞏漢林:“今天跟我台的洗手護士是新來的,她第一次上骨科手術,做完了以後跟我說‘大夫,我覺得骨科手術和其它外科手術不同,簡直像做木匠活,這裏叮叮好,那裏敲敲牢,然後完工。’她說我是木匠,我一點都不生氣,還對她說她很有創意,下次做大腿手術,還會用到鋸子,那就更像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幽默?嗬嗬。”
  蘭翹瑟縮著咳嗽了一聲,她欣賞幽默的男人,但是太幽默的男人又讓她吃不消,說到底,她還是嬌弱的,沒辦法承受整天釘釘好敲敲牢,拿鋸子揮舞的木匠男朋友。
  諸如此類的豔遇一直在身邊縈繞,蘭翹發揮職業精神像甄別求職者一樣辛苦地甄別著真桃花和爛桃花,拒絕了很多次機會,有時候隻是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年紀越大就越會保護自己,她已經脫離了無辜的少年時代,不會輕易讓自己再在愛情裏受傷。
  寶慧歎了口氣:“但是別人不會認為你在自我保護,隻會覺得你太挑剔,眼裏容不下一顆沙子。”
  蘭翹說:“那又怎麽樣?我不是獨身主義者,也想早點嫁人,早就立誓隻要有好機會決不放過,但我還不至於為了嫁人而嫁人。好男人跟好工作一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寶慧顯然沒聽進去她的話,凝視著前方的烏蒙蒙大眼睛裏突然亮光一閃:“我去下洗手間。”
  蘭翹看著她款擺有致地撐著桌子站起來,心裏一陣狐疑,這個洗手間的時間來得很蹊蹺,不由得把眼神一直追隨過去——她馬上發現身後九點方向的紳士之一也去了洗手間。她搖了搖頭,拿叉子叉了塊水果沙拉放進嘴裏,韋小寶就是韋小寶,色膽一向比她要大得多。
  寶慧這趟去洗手間的時間如同蘭翹預想得一樣長,回來的時候麵色如常,隻是塗著極為精致的玫瑰色唇彩的嘴角漾起了一絲微末的笑意,蘭翹馬上明白:得手了。
  果然,那兩位九點紳士在離開時經過她們的桌子,其中一名斯文白皙,戴著金絲框眼鏡的男子向寶慧微微欠了欠身,寶慧則不動神色地回了他一笑。
  等他們走了,寶慧得意洋洋地用兩根細長的手指夾了張名片一晃:“李修哲。”
  蘭翹習慣性地運用職業判斷:“目測年紀在35歲左右,衣冠楚楚,身上那件西裝做工精良,應該是正宗意大利版,不像是山寨貨。韋小寶同誌,我提醒你一句,一般這樣的男人身後都是有專門的女人為他們打點一切。”
  寶慧風情萬種地笑了笑:“兩隻手上都沒有戒指。”
  蘭翹馬上說:“那祝你好運。”
  她沒有寶慧的色膽包天,因此製造不了洗手間豔遇,又想起明天上午要去招聘會下午要去見客戶,連個懶覺都睡不了,不由得悻悻的。
  不過晚餐結束時,她發現還是有收獲,周五的這次閨中密友聚餐,竟然被她吃了個白食。買單的時候,侍應生告訴她們,九點紳士李修哲先生就是她們常常光顧的這家西餐廳老板,已經為她們簽了單,還順祝兩位美女用餐愉快。
  蘭翹保護了自己的錢包,又覺得心理平衡了,她想了想,恬不知恥地偷偷問寶慧:“那我們可不可以順便打包帶走一瓶96年的波爾多紅酒?”
  蘭翹覺得寶慧已經到了越寂寞越墮落的年齡階段,她打定主意自己萬萬不能與她同流合汙,因此斷然拒絕了晚餐後去酒吧喝一杯消遣消遣順便看看有沒有單身帥哥的提議——事實上,正義凜然下的真相是她沒有資格去墮落,明天的招聘會八點要到現場,她怕喝醉睡過頭。
  但是隔天早上蘭翹起床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是睡過頭,她感冒了,後腦勺裏像是住了個不規矩的小人,正不停地扯著她的神經末梢,讓她痛苦萬分。人在病痛中總是脆弱的,蘭翹再一次感慨自己生不逢時,這個年代,哪怕是生病了的女人都必須工作,這種無奈讓她無力而憤怒,但是再無力她也隻能憤怒地穿戴好衣物,咬著牙去參加世博會的招聘會。
  她過去的時候有點晚,助理王芬芬和梁力已經把公司用來做宣傳的X展架以及獵頭部專用的易拉寶搭好了,她無事可做,隻好象征性地指揮了一下。
  Happyhr公司有一個精明睿智的老板,任何時刻都不會忘記資源互換,比如擺在眼前的這個X展架,就是派出培訓部跟廣告公司做了一堂銷售培訓換回來的;比如電視台的30秒廣告,是蘭翹給衛視做了一個高級職位換回來的;所以蘭翹有理由相信世博會的這場精英招聘會也是用了某種手段得到的,她更加知道一般這種不要錢的互換是得不到正常客戶所應該享有的待遇的。
  果然,梁力對蘭翹說:“會場的工作人員說我們是贈送客戶,不能提供礦泉水和名牌製作。”
  蘭翹心裏暗自唾棄主辦方的小氣,說那你去門口的小賣部買水,順便去複印室打幾個名牌出來,記得開發票給我。
  過了一會,梁力姍姍回來,手上拿了幾瓶礦泉水和幾張粉紅的紙條,王芬芬借來了有機玻璃的名牌卡,從梁力手裏接過打好的名牌慢慢裝了進去。
  蘭翹拿過水喝了一口,看著王芬芬的動作頓時眉頭一皺,轉頭問梁力:“你打的什麽字體?”
  梁力傻乎乎地說:“華文行楷啊,我覺得這個字體比較瀟灑飄逸。”
  其實蘭翹並不是個太挑剔的上司,她不喜歡下屬太過精明,怕被越級,但也不喜歡蠢人,因為帶起來會累。梁力進獵頭部已經好幾個月了,做的很多事情都不討她的歡心,讓他打個COLD CALL也還是結結巴巴。不過有些事就是沒辦法,獵頭部助理這個職位要求挺多,但是薪水卻不高,流動率很大,什麽東西都是成正比的,想要人才就得出得起人財,要求太高隻能讓自己失望。
  蘭翹瞪了他一眼,忍耐地說:“下次記得打宋體。”
  梁力打印了五張紙條,其中兩張是獵頭部三個字加一個公司LOGO,另外三張是他們三個人的名字,黑色的華文行楷“獵頭部”三個字,襯在粉紅色的卡紙上,遠遠看上去有點像“豬頭部”,飄逸是飄逸了卻絕對瀟灑不起來,蘭翹悄悄伸手把安插了自己名字的名牌卡撥得離豬頭部三個字稍微遠一點。
  這場招聘會據說是今年素質最高的一場招聘會,場館設在世博會的露天花園,參加的企業一半是世界500強,一半是本省最牛X的公司,職位也相對高端,主辦方甚至對求職者也設定門檻,要憑本科畢業證才能換取免費門票。
  BD部派來參加這個活動的同事早就揣著自己的名片像蝴蝶一樣不見了影子,每張展桌後麵坐著的公司hr負責人都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客戶,他們的臉上似乎就寫著傭金兩個字。
  蘭翹從出門的刹那就知道在這裏不可能有什麽收獲,她無法想象一個真正的精英在大庭廣眾之下遞交自己的簡曆,就像古時候大家閨秀的千金小姐絕不可能隨意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給媒人,獵頭的工作從來都不是幫找不到工作的人找工作,那是社區職業介紹所的行為.把進門的門檻設定成本科畢業又怎麽樣,在這裏推銷自己的大多是大學剛畢業的毛頭小夥、小姑娘,這些人絕不可能豐富她的簡曆庫。不過還好,招聘會再乏味也就是一上午的事,或許她能在11點之前悄悄溜走回去補個小覺,然後下午再去見客戶。
  她無聊地坐了一會,遠遠看到有個大約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走過來,探頭探腦了好一會,終於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問道:“您是happyhr獵頭部的工作人員麽?”
  蘭翹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她今天穿著非常職業的黑色套裝,漆皮黑色中跟鞋,打扮相當專業知性,漂亮小姑娘還在三米以外她就已經知道她在想什麽。
  “那個……我……”小姑娘惴惴不安地在蘭翹桌子麵前擺放的折疊椅上坐下來:“請問獵頭部是不是可以給求職者做職業規劃?”
  蘭翹和藹地看著她,轉頭對王芬芬道:“Cindy。”
  芬芬馬上把那個小姑娘請了過去,然後小姑娘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我畢業已經半年了還沒找到工作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在學校一向品學兼優人見人愛。
  芬芬說:是不是你簡曆沒有寫好還是你的職業定位不準確。
  蘭翹優雅地抬起左手,不露痕跡地打了個小小哈欠,她覺得自己像坐在角落裏給人占卜的吉普賽女巫,專門給一片迷茫的人指點迷津,不過人家多少還需要一個水晶球做道具,她隻要往前麵擺一個有機玻璃的牌子就可以了。
  頭痛的更厲害了,秋日的陽光雖然還是溫暖,風卻已經有了幾絲涼意,蘭翹給吹了一下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正想著要不要把梁力差遣出去給她買個感冒藥,突然覺得眼前一黑。
  這個黑不是頭暈造成的,而是有個身影遮住了麵前的太陽,蘭翹抬起頭,一個個子高大的年輕人站在麵前,快樂地念出來:“豬頭部——蘭翹。”
  蘭翹輕輕咳嗽一聲,抬手不動聲色地把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牌卡“啪”一聲扣倒,動作從容儀態優雅,就像古代的皇帝撂了某個要寵幸妃子的名牌,繼而展顏一笑:“happyhr獵頭部,蘭翹,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她坐著的椅子可能年代久遠也可能是坐的人多,螺絲有些鬆了,輕輕一動便覺得搖搖晃晃,或許因為感覺到危險的緣故,她覺得站在對麵的年輕男子的壓迫感很強,不過看清他的容貌後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
  他顯得有幾分落拓的樣子,穿一條磨得發舊的牛仔褲,煙草黃的小羊皮夾克質料倒是很不錯,手工也精致,但是上麵有幾道不知道被什麽刮壞的痕跡。蘭翹猛抬頭看他的時候,太陽正照在眼睛上,有點眼花,眯了眯眼才看清楚他的臉,那是個二十四、五歲左右劍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少年的定義是和蘭翹的年紀相比),嘴角掛著懶洋洋的笑容,好象世間什麽事情都不會令他太在乎——有這樣的長相和笑容的男孩子,哪怕在落魄一些還是討人喜歡的,自問閱人無數的蘭翹心頭也不由得跳了跳。
  但是她的職業敏感與此同時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這是個在花季少女麵前所向披靡的少年郎,不過——他現在在失業。
  果然,帥哥衝著蘭翹笑道:“你好,我是高子謙,失業中。”
  
  第三章
  蘭翹很小的時候就是個敏感的女孩,長大以後她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一個敏感的女人——寶慧不止一次疑惑地說:“蘭翹,我沒見過比你更容易過敏的人,我們公司那套防敏感的化妝品經過測試,95%的人都能用,你竟然會用不了。”
  是的,蘭翹對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都會過敏,比如春天的花粉、幹燥的秋風、芒果、海鮮、蛋黃,最搞笑是當她看到強烈的光線,鼻子就會酸癢然後打噴嚏。這一刻,感冒的她抬頭仰望著帥哥高子謙,秋日燦爛的陽光照到她的瞳孔,頓時鼻腔內一片酸楚,連忙慌慌張張地把臉側到一邊,連打了三個噴嚏。
  她低頭掏出紙巾,秀氣地擤了下鼻子,輕聲說道:“有什麽可以幫你?”
  蘭翹的下屬梁力正在扶起被風吹歪到一邊的易拉寶,那個易拉寶也是廣告公司的互換產品,質量一般,被風吹倒幾次後,下邊的撐架竟然壞了。
  梁力一向屬於那種善於發現問題,但不知道解決問題的人,於是他馬上叫蘭翹的英文名:“Eva,易拉寶……”可是在抬頭看到上司和她麵前那個青年那種詭異的氣氛之後,他警覺地沉默了。
  任誰都會覺得詭異,素來以漂亮精明能幹著稱的女上司正麵色蒼白、淚流滿麵地對著一個年輕帥哥脈脈低語,而帥哥臉上則是一副滿不在乎、已經相忘於江湖的笑容。在獵頭部做了5個月助理的梁力馬上運用蘭翹時常教導他的“你要善於用職業敏感來判斷問題”的箴言來判斷眼前的一切,他沉思著想:“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因為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在蘭翹和高子謙談了一會,並且收下對方的簡曆以後,梁力都始終用疑惑的眼光注視著他們。等高子謙走了,蘭翹又打了個噴嚏,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拿筆在麵前那份簡曆上劃了個“C”,隨手交給王芬芬:“你待會和梁力一起把收到所有的簡曆歸檔,A+的留下來給我,A類的存簡曆庫,餘下的整理一下放一邊,星期一回公司處理了——我有些不舒服,下午還要見客戶,現在回去休息一下。”
  看著蘭翹拖著蹣跚的步伐離開,梁力把那份劃了“C”的簡曆拿過來,上麵寫著:姓名 高子謙 年齡 25 職業 糕點師 薪資要求 無。
  十月的秋風微涼,但是太陽照在身上還是暖洋洋的,風裏彌漫著桂花的香味,梁力當然不知道花粉、花香和刺目的陽光都是讓蘭翹過敏流淚的凶手,那一刻,他隻是為上司覺得悲涼。事業成功、精明幹練又怎麽樣呢?再漂亮的女性,到了二十九歲都沒嫁出去,甚至連個固定男朋友都沒有,是件多麽讓人感傷的事啊。看,連個比她小了四歲、無業的糕點師都敢隨便拋棄她!實在是太可憐了。
  蘭翹火速趕回家中吃了顆感冒藥,然後把鬧鍾調好便倒頭大睡,她睡得天昏地暗,當然不會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同事眼中被小男人拋棄的可憐蟲。不過就算知道,估計她也不會有太大的憤怒,就像她時常對寶慧說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喝了二鍋頭。要抒懷的事情多了去了,難道還不活了啊。”
  下午三點,睡了一覺的蘭翹恢複了神清氣爽,打扮得體的準時出現在周琳麵前陪同她一起去見客戶。遠圖集團這個Case她相當有興趣,“盛世紅樓”隻是遠圖旗下的一間公司,酒樓做得再大也大不到哪裏去,關鍵是即將開發的房地產項目,新項目隻要一經啟動,人力肯定就是大缺口,如果能拿下來,不單止她,整個獵頭部半年的業績指標都不用發愁了。
  蘭翹是現實而庸俗的,她喜歡完成業績指標以後,在公司例會上受誇獎那種矜持的虛榮感;更喜歡拿到傭金時,銀行賬戶上令人心曠神怡的數字。
  而這令人喜愛的一切,隻要搞定遠圖的老板歐陽博就可以了。
  歐陽博是天下第一的大忙人,不可能像其它公司的HR經理一樣跟她切磋交戰幾個回合,再經過認真思考才打報告給上級請示——他隻會給她和Happyhr一個機會!
  所以,必須一擊即中!
  踏進遠圖大廈,蘭翹腳步微頓,迅速在腦子裏把昨天做好的功課在腦子裏閃電般的過了一遍, 然後對周琳道:“走吧。”
  她雖然對經過了二十九年都始終不肯眷顧自己的愛神沒什麽信心,但是對自己的專業卻相當有信心,知識就是財富,用專業去換取傭金對一個單身女子來說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What wonderful world!
  蘭翹和周琳來到遠圖大廈頂樓辦公室的時候,歐陽博正在聚精會神地打高爾夫,聽到秘書的通報以及隨之傳來的足音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卻沒回頭,待小心翼翼擊杆將球入了短短的球道以後方才轉過身來。
  “坐吧。”他對蘭翹一行人說道,隨手將球杆靠著書桌放好。
  蘭翹側身在沙發上坐下來,非常端莊地撫了撫及膝蓋的套裝裙邊,麵對客戶時她一向相當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真正成熟聰明的女人其實很容易明白一個道理,想靠走性感路線從灰姑娘變成皇後的故事在現實社會中發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像安娜·蘇說的:裙子越短,權力越小;領口越低,權力越小。見識了身邊很多風姿的女孩铩羽而歸以後,蘭翹決定自己今生都不再犯這種錯誤。
  察覺到她這個細微的動作,歐陽博的眼簾微微一垂,緩緩問道:“你們哪位是與我聯係過的周小姐?”
  周琳連忙說:“是我。”
  雙方互相交換了名片之後,正常工作流程開始,蘭翹一邊聽周琳做公司介紹一邊忍不住偷偷打量歐陽博,他大概三十出頭的年紀,或許是周末在公司加班的緣故,穿著十分隨意,一條淺灰粗布褲子配淡藍色襯衣,中等偏瘦身材、麵部輪廓因為瘦削因而線條略顯剛硬、儀態很好但是長相普通、並不讓人覺得舉手投足間有多大的氣派——再說明白點就是走在大街上很快會被人流淹沒不見的群種。
  原來,遠圖的老板就是這樣……蘭翹沒來由的有些失望。
  似乎注意到蘭翹探尋的眼光,歐陽博抬頭望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平靜無波,這淡淡一瞥卻讓蘭翹的心猛然一驚,那是一雙極為威嚴的眼睛,瞳仁黑如點漆,眸子裏逼人的光華竟然令人不敢與之對視。
  公司上培訓課時,講師曾專門用了一節課的時間告訴大家:不要畏懼客戶直視的目光,若他看著你,你就要坦蕩的直視回去。蘭翹深不以為然,如果你養了一隻小狗,當然不能畏懼它的目光,因為你是它的主人,必須讓它臣服。可麵對客戶呢?望得太久不禮貌,再望久一點眼睛酸了眨一眨就有可能被人誤以為在傳情;但是也不能刻意回避,好象做賊心虛,不如像現在這樣——
  她微微對著他的眼睛笑了笑,適時地在周琳介紹稍稍停頓之際插了一句話:“歐陽先生您好,我是HAPPYHR獵頭部主管,蘭翹。”
  周琳與蘭翹是老搭檔,一起不知見過多少客戶,默契非常,她馬上就接了下句:“蘭小姐是我們公司最資深的高級獵頭顧問,她做過許多成功Case,行業覆蓋非常廣泛。歐陽……呃……先生,如果貴公司有這樣的需求,找蘭小姐真是太適合不過了。”
  蘭翹知道周琳為什麽會呃一下,銷售做久了的人,叫別人某某總特別熟練,但是歐陽博是複姓——歐總可以,楊總也不錯,不過歐陽總感覺就怪怪的。可是歐陽先生……歐陽鋒不也是被人叫歐陽先生麽?蘭翹心裏暗暗笑了一下,這個心思化到臉上就變成將嘴角輕輕抿了抿。
  歐陽博又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淡淡嗯了一聲,對周琳道:“請繼續吧。”
  蘭翹開始專注地看著周琳演示自己的銷售技巧,周琳酷愛使用ppt,總覺得筆記本一打開就能增長氣勢彰顯專業,好比古時候的武士用了一把好劍,此時她正熟練地運用著日常談客戶時最愛的那個模本:Happyhr公司狀況到行業背景、人力資源對於一個公司的重要性、客戶需要什麽我們又可以提供什麽,等等等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蘭翹心裏暗叫糟糕,對於周琳滔滔不絕的講述,歐陽博從頭至尾沒有發過一句言,隻是沉默的聽著。Happhr公司的企業文化就是它的公司名字:讓HR們都Happy起來,我們的存在就是幫助Hr減輕工作壓力。但是周琳顯然忘記了歐陽博不是Hr,他是遠圖的老板,所以講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絲一毫Happy的意思——這個道理很簡單,員工都輕鬆開心了,什麽事情都往中介公司一搭拉,老板怎麽可能開心。
  果然,到周琳說完,歐陽博客氣地說道:“我早就聽說過Happyhr公司是人力資源行業中的翹楚,今天果然是長了見識,所謂隔行如隔山,原來我不明白的事情還有這麽多。不過這樣吧,暫時我沒有什麽這方麵的需要,不如到哪天有了再與周小姐聯係。”說完毫不顧忌地抬腕看了看手表,表明就是要逐客了。
  蘭翹急了,心想別啊,我還要等待多久才能再抓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大客戶啊,我老板看你的眼神可是看夢中情人一樣呢,她抓緊時間在歐陽博開口送客前說道:“對了,昨天晚上我在盛世紅樓吃飯,我覺得那個甜點玫瑰露真是太棒了。”
  歐陽博怔了怔:“昨晚你在我那裏吃飯?”
  蘭翹笑了笑:“是啊,我覺得那道‘橫行公子’比哪家海鮮酒樓都做得地道,蟹肥膏厚,鮮美無比。現在很多大酒樓的陽澄湖大閘蟹都是掛羊頭賣狗肉,明明不是陽澄湖的也敢冒名頂替,膽子真大。”
  歐陽博跟著淡淡一笑:“陽澄湖的蟹貴,成本高,進了貨還要擔心蟹死了賣不出好價錢,所以很多地方找些好的、肥的也就換了。一般食客不見得能吃出來,就算吃出來,他們也能想出各種各樣的理由打發過去。”他的聲音倒是比麵孔出色,低沉醇厚,富有磁性,像陳釀的美酒。
  蘭翹故作驚訝地說:“啊,不會我昨晚吃的也不是正宗的吧?”
  歐陽博看了看她,眼中精光微閃,露出一個極為玩味的表情:“我也說不準。”
  蘭翹連忙說:“我相信以盛世紅樓的名頭決不可能做這種事!那個菜名‘橫行公子’應該是根據《紅樓夢》裏賈寶玉那首詩來的吧?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這名字真是雅致得很,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
  歐陽博繞開話題,慢吞吞地回答:“沒想到蘭小姐不單人漂亮還博學多才,現在看紅樓的女孩子已經不多了。”
  ‘橫行公子’是盛世紅樓的招牌菜,每到秋季都能吸引大量富貴食客,蘭翹對於自己昨天上網查盛世紅樓資料的功課滿意非常,所以說辛苦總是有回報的,她馬上加大力度地謙虛著:“哪裏哪裏,我也隻是隨手翻翻而已,不過……歐陽先生,我覺得紅樓的蟹好吃,玫瑰露好喝,但還是稍微有一點美中不足。”
  “哦?”
  “出酒樓大門,我回頭看了看,那個霓虹燈招牌‘盛世紅樓’的樓字上,米字那一點的燈好象熄了。酒樓位置那麽好,前麵就是市裏最繁華的街道,車水馬龍,招牌又顯眼,有那樣一點瑕疵,真是太遺憾了。”
  歐陽博皺皺眉頭想了想,遲疑著說:“是麽?好象……有人跟我提過,不過我已經交代下去……”
  蘭翹等待的就是這一刻,昨天和寶慧吃完飯,明明有直路可以回家,她還多花了錢打的士去紅樓下麵轉了一圈——果然機會隻會留給有準備的人啊。
  她迅速把麵孔轉化成最職業的樣子:“我覺得,這是執行力不夠的緣故!歐陽先生,您這麽忙,又有許多其它生意,當然不可能把百分百的精力用在這裏。其實我看到您在報紙上招牌酒樓總經理,我覺得這個想法挺好的,如果有一個資深的總經理,就可以為您處理很多這些細節上的工作。”
  她深深地看著他,情不自禁地露出期待:“如果您願意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合作?”
  歐陽博看了蘭翹半晌,忽然笑了一聲:“蘭小姐……你真是很有意思。嗯,總經理這個職位我的確在招,不過……你也知道這個位置不好坐,人也不好找。”他微微沉吟一會,想了想:“我原來不打算用中介公司,不過蘭小姐懂的東西很多,說的話好象也有道理,要不這樣吧,你試著給我找一個其它職位的人,如果能讓我滿意,我就把這個職位給你。”
  蘭翹大喜:“我可以試下,是個什麽職位?”
  她經常遇到這種的情況,很多雇主在第一次合作時都會帶有試探性或者一直猶豫,如果確認對方是大客戶,她一般都會積極主動地為其做一個免費的職位推薦,借以培養良好的客戶關係加強對方信心。
  “我缺一個好的白案師傅。”
  蘭翹先是呆了呆:“做糕點的?”然後習慣性地把筆記本拿出來準備記錄:“對候選人有什麽要求呢?”
  歐陽博回答:“唯一的要求就是做出的東西能讓我滿意,所以你不需要麵試了,有合適人選的話直接讓他來見我,我會安排紅樓的廚房給他。”
  他說完站起身,再次看了看表:“我還有點事,今天就失陪了。”
  蘭翹和周琳也連忙識趣地跟著站起來告辭,歐陽博忽然又叫住她:“蘭小姐?”
  “嗯?”
  他走到書桌前隨手抽了一張信箋,嘩嘩寫了一下交給她:“你今晚有時間可以再去一次我那裏吃飯。”
  蘭翹低頭一看,信箋上麵龍飛鳳舞幾個字:“免單! 歐陽博”,她頓時心花怒放,言不由衷地推遲著:“這怎麽好意思。”
  歐陽博精明烏黑的眼睛裏略帶調侃:“不用客氣,多了解客戶情況,知己知彼,才能幫我找到合適的人嘛。”
  蘭翹覺得有道理,笑眯眯地接過來:“那就謝謝了。”
  出了遠圖,她馬上打電話給寶慧:“晚上我請你吃飯,不AA了,快來!”
  盛世紅樓是市裏最貴的一家酒樓,3、4個人吃個幾千塊是常有的事,而且走的是古典風格路線,實在不符合蘭翹和寶慧的性格,所以這是她們第一次過來。
  坐定以後,蘭翹也不看餐牌,反正她已經在網上把這裏的招牌菜都看了個夠,直接對穿著古色古香,趨身過來的漂亮小妞道:“玫瑰露……茄鯗……橫行公子……”
  誰知服務員一怔之後馬上說:“小姐,不好意思,歐陽先生說現在季節的青蟹還不夠肥美,所以暫時沒有進貨,要過幾天才有。”
  “……”蘭翹當場石化。
  蘭翹食不知味地吃著這頓價格不菲的晚餐,喉嚨裏像梗了塊石頭,臉上也火辣辣地發燙,雖然萬分明白這個錯在自己,她的心底卻依然像燃了一把熊熊怒火,足以點燃奧運火炬。歐陽博這算什麽?自己那點小心思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偏偏對著她時不動聲色,然後轉身就給她來這麽個下馬威,簡直就是羞辱!有錢就了不起麽?她恨恨地想,我蘭翹走南闖北什麽市麵沒見過,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難道少打了你遠圖這個單子就不活了?
  她的思維勇敢而豪邁,暗自打算這餐飯不拿出那張免單的條子自己買單,甚至幻想著如果再見到歐陽博還要冷靜優雅地對他說一句:“我不食嗟來之食。”
  可是一個人的思想往往與行動不一致,服務員過來買單的時候,蘭翹一抬頭正好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從對麵包廂慢吞吞地出來,頓時眼睛傑然一亮,寶慧則看著她悚然一驚,這麽生猛的眼神,正是蘭翹狩獵時的招牌標誌。
  蘭翹想也不想,迅速從錢包裏掏出歐陽博的那張紙條,“啪”一聲拍到桌子上:“小寶,你買單,我看到客戶了,過去打個招呼!”
  看著呼嘯而去的蘭翹,寶慧幽幽歎了口氣,女人這一輩子總是為男人忙活,情人、丈夫、兒子、老板——甚至連個客戶都是男的。
  “歐陽先生!”蘭翹高聲截住了快要走到門口的歐陽博。
  歐陽博回頭看到她,倒沒有顯出很驚訝的樣子,隻是淡淡笑了笑:“蘭小姐。”
  酒樓大廳也是一派的古香古色,從用餐的地方過來有一座小小的拱橋,兩邊是假山噴泉和景致錯落有致的小小亭台樓閣。
  蘭翹頂著一臉靦腆的笑容,厚顏無恥地翻橋而過:“這麽巧,您也在這吃飯?”這是個競爭的時代,這是個殘酷的時代,不管她心中其實多麽有古代節氣,行動卻是典型的現代派。
  他點點頭:“剛好有幾個客人過來,做了一下陪。”
  他還穿著下午那身衣服,不過胳膊上挽了件薄薄的黑色風衣,車鑰匙拿在手上,估計是要回去了。
  蘭翹知道絕不能失去這種千載難逢的溝通好機會,先是假裝低頭思考了一會,然後支吾著呐呐開口:“歐陽先生,不好意思,我今天……實在是自作聰明了。”
  女性的魅力,隻要能用得恰到好處,總是無往而不利的。這個運用當然不是指那種走在荒郊野外為了攔車而把裙子拉高的魅力,而是適時的真誠與放低姿態,但凡是個男人就有大男人的心態,蘭翹決定來個博彩,她賭歐陽博有這點容人的肚量。
  果然,歐陽博看著她先是不出聲,然後微微一笑:“蘭小姐不是自作聰明,已經很聰明了。”他的聲音溫潤、語氣柔和,不含諷刺,隻有一點點開玩笑的味道。
  蘭翹抬頭看了看他,大堂流光溢彩的絢麗燈光落在他烏黑沉靜的眼眸裏,心中鬆了口氣,她明白,這個事情,他們從此不會再提。
  她當然是聰明的,獵頭公司重要行規之一:所推薦候選人信息必須絕對真實可靠。試問如果獵頭本身就對雇主存在欺騙,又怎麽可能讓客戶對她推薦過來的候選人信任?現在她的小小謊言既然已經被揭穿,也別無他法,索性破釜沉舟,用誠懇的認錯態度來博勝率。
  她換了個話題:“這裏是我見過最有特色的酒樓。”
  歐陽博轉過身去,麵對金碧輝煌的裝潢和熙攘的食客,忽然微歎了口氣:“可是,我總覺得還不夠好……比如,你說的那個霓虹燈牌的問題我就沒那個精力去解決好.”
  他忽然來了興致,問蘭翹:“蘭小姐現在有時間麽?我可以帶你了解一下這兒的情況。”
  蘭翹當然有時間,立馬屁顛屁顛地跟著去了。
  盛世紅樓是市裏最豪華的酒樓之一,分為三層,一層散客、二層宴會廳、三層包廂,營業 麵積九千平方米,一共有兩千個餐位,四十八間包廂,在市郊擁有專為酒樓提供有機蔬菜 的基地。副總經理一名、中級管理人員二十名、服務員數百。
  蘭翹跟在歐陽博的身後,習慣性地從包包裏掏出筆記本,一邊走一邊記,偶爾會停下來發問。
  “歐陽先生看來是 jing讀《紅樓夢》吧?酒樓的名字、裝潢、菜式都是從紅樓裏挑出來的,包廂也用瀟 湘、蘅 蕪、浣 葛這些名稱。”
  歐陽博也不推諉,淡淡說道:“這是顯而易見的。”他想了想,竟然又跟蘭翹玩笑:“三樓有我一個包廂,不對外營業,你猜叫什麽名字?”
  蘭翹心中頓時一番艱難躑躅,她還是高中的時候看過半部《紅樓夢》,之後便因為實在搞不清裏麵大篇詩詞歌賦的平仄以及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而直接看了結尾,雖然昨天晚上因為要惡補而快速重溫了一遍,也是走馬觀花。
  歐陽博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為什麽讓她聯想到有一期的《幸運52》,那天李詠有個快速搶答題:熊貓的尾巴是什麽顏色的?這個問題實在是太深奧了,蘭翹覺得自己現在麵對這個腦經濟轉彎的心情一如當時,她可以選擇放棄說不知道,但又不願意錯過搶答機會,於是鼓起勇氣揀了個最熟悉的回答歐陽博:“怡紅院?”
  她希望自己猜對,但是馬上知道答案錯誤,歐陽博儀態、舉止皆不招搖高調,完全沒有半點寶哥哥的風流模樣,麵目雖然普通卻有一種人淡如菊的大氣韻致,他當然不可能選這種能令人浮想聯翩的名號。
  歐陽博輕輕咳了一下:“是荻蘆夜雪。”
  蘭翹隻好說:“好雅致啊。”
  她碰了這頭軟牆壁,決定把話題引導到自己的專業上:“為什麽酒樓總經理職位一直空缺呢?我聽說好象曾經有過兩任總經理,但是都沒做多久就離職了。”
  歐陽博想了想:“這個職位我一直傾向於內部提升,我希望有個很了解這裏的人來坐這個位置,蘭小姐你是專業人士,理由就不需要我多說了。至於那兩個總經理,是我一手提起來的,但是到後來總覺得他們欠缺了一些什麽。”
  蘭翹點點頭:“高級職位采用內部提升有利於穩定軍心,而且那個人一定對企業非常了解,這是很常見的做法。不過,既然在這兒找了這麽久都沒合適的,怕是很難了。”
  她正色道:“我個人覺得,與其教一隻袋鼠爬樹,不如直接找一隻鬆鼠。”
  歐陽博怔了怔,回味一下這句話,微微頜首:“也有道理,不過……”
  他靠在鏤空的雕花紅木欄杆上望著下麵,眼神溫柔,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你知道麽?這兒其實是我最不賺錢的生意,但是我花的精力心血卻是最多的,每一盞燈、每一幅金陵十二釵的仕女圖我都親自參與決定,甚至每一個領班我都能叫出名字,並且知道她們籍貫哪裏。”
  蘭翹看著他陶醉的眼神馬上覺得事情難辦,這種客戶是她不願意麵對的客戶,老板強勢而高度權利集中,他這樣不放權,就算為他找到CEO,也會因為沒有實權、做事綁手綁腳而夭折。
  她認真地思忖了一會,決定冒一個險,不然就算辛苦拿下這個Case,也會因為候選人過不了試用期而拿不到傭金,她緩緩說道:“我想如果一個國王在治理國家的時候,江山少了他就馬上出問題,那他並不是一個好的國王;好的領導者是即算他不在的時候,企業也能正常運作、欣欣向榮才能稱得上好吧。”
  歐陽博麵色慢慢沉了下去,過了一會冷冷道:“時間不早了,我不打擾蘭小姐了。”
  蘭翹頓時心生悔意,看著歐陽博是個大度的人,難道藥還是下猛了?
  他們下了樓又慢慢走到門口,歐陽博忽然停住腳步,麵色卻已經轉霽:“蘭小姐,你年紀還小,可能不會明白當一個人終於能夠實現自己理想的那種感覺;但是……”他第二次重複:“你實在很聰明,也知道該怎麽打動人。”
  蘭翹從二十五歲以後就沒聽人說過她還小這句話,馬上一陣激情澎湃,而且歐陽博的話裏已經明顯有了鬆口痕跡,更是讓她有把他引為知己的衝動。
  歐陽博站在酒樓門外的石階上把風衣穿上,他個子不算很高,但清瘦得剛剛好,穿這種短款的風衣非常有型。蘭翹看著他隨手點了支煙,淡淡說道:“那麽,今天下午拜托蘭小姐的事兒就麻煩你上心了,速度能快一點就更好。如果不出問題……我期待我們能夠保持一個長久的合作關係。”
  蘭翹馬上微笑著回答:“沒問題。”
  她目送著歐陽博開一台黑色的寶馬SUV離開,眼中閃爍出瘮人的晶亮光芒,連寶慧到了身後都沒發覺。
  寶慧拿手在她麵前晃了晃,蘭翹目中精光依然不減半分:“韋小寶,三分鍾之前離開的那個男人,是個極品!”
  寶慧道:“我遠遠瞄了一眼,他年紀應該在32以上,這樣的成功男人背後一般都已經有一個女人在講述故事。”
  蘭翹哼了一聲:“他點煙的時候,我認真觀查了一下,兩隻手都沒有戒指——而且連圈痕都沒有。”
  她雖然不像寶慧那樣隨時可以製造洗手間豔遇,但是寧殺錯,不放過的原則,是蘭翹對愛情以及客戶的第一宗旨!
  
  第四章
  星期一早晨,又是公司例行早會的時間。
  蘭翹先把獵頭部目前幾個在談的Case簡單描述一下,又把正在進行中項目的進度做了總結。她思維清晰,口齒伶俐,記性也好,隻偶爾翻一下筆記本就說得清清楚楚,老板和同事一邊聽她報告一邊不住點頭。
  她說完了以後,坐在一旁的周琳突然說了句:“蘭翹,你怎麽就不用ppt呢?那是個多好的化繁為簡的工具啊。”
  蘭翹心裏一陣納悶,那難道不是一個把簡單變為複雜的工具麽?你說周琳為什麽就那麽喜歡用ppt呢?屁大點事情都要做個ppt表述,老板曾經對這套顯得極為專業的手法很感興趣,下命令要其它各部門向她學習,周琳大概嚐到了甜頭,發展成了凡事不用ppt就無法把話說囫圇的程度。以致現在同事們看到她把筆記本背出來就臉色大變,她講得滔滔不絕,耽誤的可是別人寶貴的時間,蘭翹暗自思忖,這姑娘不會跟人做愛的時候都得弄幾張ppt來表達流程吧。
  她正琢磨著,老板突然像想起了什麽:“對了,蘭翹,上次那個BH汽車公司的Case怎麽樣了?應該差不多收尾了吧?”
  這個問題問到了蘭翹的痛處,BH汽車來自德國,是一家全球500強公司,委托HAPPYHR做一個總工程師的職位曆時已經三個月,那公司的HR簡直是個變態,候選人明明完全都是按照對方給的職位說明書甄選的,可是每次推過去的候選人不是這裏不滿意就是那裏不滿意。
  蘭翹有些沒好氣地回答老板:“這一輪送過去的三份CV(簡曆)總算留了一個,說先要自己做一個簡單的電話麵試,如果合適就安排他飛過來麵試。”
  或許是頭先聽到蘭翹匯報遠圖有望攻下來的消息,老板心情不錯,又多管閑事地問了句:“要的哪個?是你最看好的那個女工程師麽?”
  蘭翹沉默的搖了搖頭。
  老板頓時笑了:“我也覺得BH不會要她,怎麽樣,我說對了吧?”他覺得很得意,又補充了一句:“蘭翹,其實我完全可以勝任你的職位啊。”
  蘭翹麵色鐵青地望著老板,心裏把他罵了八百遍卻無法辯駁,因為老板的確在無意中看到CV的時候說了一句:“這女的不會通過,年紀太大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好的不靈壞的靈,BH的HR還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退回了這份很優秀的CV。
  那個姓許的HR客客氣氣地在MSN上對蘭翹說:“她的學曆、資曆、工作經驗以及外語能力的確很符合我們公司要求,不過……蘭翹,你不覺得一個女人33歲都沒有結婚是件很奇怪的事情麽?而且連一次婚都沒結過!我很擔心這樣的人在我們公司無法完全融入,畢竟我們要講究團體合作啊。”
  這話其實可以用更加直白的意思來表達:33歲的老姑婆,嫁不出去,一定心理有問題!招這樣的高級職員進來,會跟其它同事處理不好關係。
  蘭翹的手指當時飛快在鍵盤上敲下了一行字:“那如果他的性別是男的呢?33歲的單身男性就不會存在這個問題麽?”但是終於,她慢慢把這句話用回格鍵一個字一個字的抹去了,想了想,換上了一句:“你考慮得也有道理。”
  她當時的心情不是不糟糕的,甚至有一點兔死狐悲的悲涼,她今年已經29了,過完這個年馬上就要邁入30大關,而在世人眼裏,30歲沒結婚的女人和33歲沒結婚的女人區別並不大,更可怕的是世道已經變得頭上頂一個離異女的頭銜都比大齡未婚女來得光榮!
  這個時候還不結婚甚至沒有固定男朋友的女人似乎隻有如下幾個選擇:1、委屈地找個男人嫁了(比如前不久又喪失了一位單身的女性戰友);2、猥瑣而狼狽地聽從家裏意見去相親(比如自己,事實上蘭翹已經在媽媽的逼迫下羞愧地相過三次了);3、幹脆豁出去像男人一樣尋歡作樂(比如寶慧)。
  蘭翹有些感慨,現在大多數人都是在為了生活,做著一份自己並不喜歡的工作;也有很多人,為了結婚而結婚;仔細想一想,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理想”和“愛情”這兩個名詞。她偶爾能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其實有一朵小小的火焰在搖曳生姿:我要是結婚,一定是因為很愛很愛那個人,希望能跟他永遠在一起。但這句話她還沒嚷出來讓別人嘲笑,自己就趕忙把一桶水澆了上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樣的火苗還是扼殺的好。要知道別人笑話你沒什麽關係,不能搞到連自己都笑話自己,二十歲的女孩有這樣的念頭是浪漫而美麗的,也是順理成章的,但是十年以後你如果還沒找到那個人,並且固執地堅持這個理想不變,那麽這是危險的。
  蘭翹被BH的許小姐和老板輪番刺激到了,危機意識一下增強,更加堅定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好男人的信心,散了會她迅速在MSN上呐喊:給我一個糕點師!
  作為獵頭部的高級顧問,蘭翹有自己的人才庫,不過畢竟資源有限,所以她不放過任何一個朋友,MSN上的朋友們幾乎都是她的下線——做獵頭,人際網很重要!
  她先是找到了市裏兩個五星級酒店的HR朋友,看他們手上有沒有“貨源”,又讓芬芬去查114打廚師學校的電話,最後終於把MSN上掛著“忙碌”兩個字的寶慧也拖出來。
  “你跟九點紳士聯係過麽?”
  “還沒……我不是一個急功近利的女人。”
  “那你現在為了我去變成一個急功近利的女人吧,看看他的西餐廳裏有沒有糕點師要離職或者認不認得做這一行的人。”
  “那樣會不會打草驚蛇?”
  “不怕,事成之後我請你去盛世紅樓吃蛇羹。”
  “……”
  蘭翹自己也翻查資料打了幾個COLD CALL,忽然眼睛一抬看到市場部的同事正在收拾星期六參加招聘會的pop,腦子裏突然有一絲微光閃過。
  她馬上把梁力召喚過來:“星期六我們收的CV呢?”
  “A+的在你桌上,A類的準備輸進簡曆庫。B類的BD部門在挑選。”
  蘭翹連忙問:“C的呢?我記得有一份糕點師的CV,那人叫什麽名字來著……”
  梁力心中一咯噔,果然自己的判斷是敏銳的,漂亮上司每天忙得像一陣風,如果不是和那個英俊小生有什麽瓜葛,又怎麽會去注意一份沒有任何水準、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CV?雖然她假裝不認識他,但估計是心虛……於是他善意地提醒道:“高子謙。”
  “對!高子謙!他的簡曆呢?”
  梁力捉摸不透地看著蘭翹:“你不是說C類以下的都處理掉麽?已經和這個月的報紙一起處理了。”
  HAPPYHR公司在業內算是數一數二的公司,名頭很響,經常能收到各式各樣奇怪的簡曆,他們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和地方去把每一份簡曆建檔,所以一般標了C的就直接處理掉,“處理”這兩個字是公司的暗語,不對外流通,因為擔心會讓求職者寒心——真實意思就是賣給大廈裏專門收廢品的老頭。
  蘭翹沮喪地靠到座位上:“我知道了。”
  本來慣例是周末回家吃飯,因為上周加班於是挪到了禮拜一。她回去的時候蘭媽蘭爸做了一桌子菜等她,待吃完了,蘭翹意思意思地收了碗筷做出要拿去廚房洗的樣子,蘭媽媽劈手奪下來:“放下,放下,不要你洗。”
  她一邊打開廚房水龍頭一邊嘀咕:“別的家務事可以學著做做,不過不要洗碗,洗潔精傷手,你還沒嫁人呢,待會手粗得像樹皮就更嫁不出去了。”
  蘭翹早知道她會這麽說這麽做,於是馬上就一點也不內疚地看電視去了。
  蘭媽媽過一會坐到她身邊,抽出一張紙巾擦手,狀似隨意地說道:“下星期不要加班了,記得回來吃飯,李阿姨說要給你介紹對象。”
  蘭翹說:“怎麽又是她?她是兼職媒婆吧,你還沒被糊弄夠啊?上次說介紹我日本留學生、青年才俊,結果我三兩句話就套出來那人根本就是在日本洗了一年盤子!”
  那個李阿姨是個讓人頭疼的老太太,退了休不好好家待著享清福,一天到晚向社會發揮餘力做貢獻,如果真有好介紹蘭翹也就不說什麽了,偏偏資料庫裏那些候選人都是C類等級,偏偏她都還去見了。知道豪賭的人為什麽不肯陪別人打1塊錢一盤的小麻將麽?因為贏小錢會浪費手氣,同理,見多了不合格的候選人自然也會浪費好的桃花運。這還不算,最讓蘭翹忍無可忍的是李阿姨對她職業的侮辱,竟然對相親對象說她是職業介紹所的,這像話麽?
  蘭媽媽也生氣了,恨恨說道:“你有本事自己去找啊!都二十九歲了,還是打光棍,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都能打醬油了。”她很感慨:“蘭翹,你說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怪胎?讓你好好讀書的時候你要談戀愛,讓你認真工作的時候,你鬧著要結婚還跟人跑去深圳,現在真要你成家立業,你反過頭來又要工作了,你怎麽做什麽都跟別人是反的?”
  蘭翹被母親說得也有點疑惑,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商場搭手扶電梯的人,一步沒踩好正踏上黃線,然後就再也站不穩,餘下行程迅速變得顛三倒四。
  但是這個時候她不能心虛,隻能用離間計調撥媽媽和李阿姨的關係:“李阿姨既然那麽會做媒,為什麽她找了個那樣的兒媳婦?”李阿姨的兒媳很彪悍,非常信奉毛主席說的:與天鬥其樂無窮的口號,每天都在戰鬥,白天在單位鬥,回來跟婆婆鬥,經常把李阿姨氣得說自己每天犯一次高血壓。
  蘭媽媽果然低調了一會,但她是蘭翹的媽媽,自然對三十六計耳熟能詳,於是馬上反擊,更加赤裸裸地調撥蘭翹和寶慧的革命友誼:“你那個好朋友韋寶慧比你伶俐多了,男朋友沒斷過,她怎麽不給你介紹個?”
  蘭翹心想,小寶那麽如狼似虎,有好的怎麽會留給我?媽媽你實在是太天真了。她想了想,繞開重點側麵地循循善誘:“媽媽,我知道你其實一直想生個男孩,是不是因此就不太喜歡我?”
  蘭媽媽一點都不羞愧,顯然事實會讓厚臉皮的蘭翹傷心,大言不慚地說:“我就是想生個男孩,現在我是沒辦法了,不過你可以生一個。”
  “但是生男孩的成本很高,你得為他準備討老婆用的車子房子。”
  “你那套房子的首付難道全都你一個人出的錢?”
  這下輪到蘭翹變得低調,沉默片刻之後她惱羞成怒:“那我給你選:1、我也生一個女兒2、我這輩子都嫁不出去。哪個更可怕?”
  這是一個深奧的邏輯題,蘭翹不相信以母親做了三十年的家庭主婦之後的智慧還能回答得出來,結果蘭媽媽斷然回答:“你要是又沒嫁出去又生了一個女兒就最可怕!”
  蘭翹頓時心灰意懶,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原以為嫁了人的母親是在絕情穀住了三十年,但是現在信息谘詢發達,估計絕情穀的人也會上網,她這輩子是翻不出媽媽的五指山了。
  蘭媽媽橫了她一眼,忽然說:“我警告你,別給我在外麵搞七撚三的。”
  蘭翹不敢再接招,悻悻道:“我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快到家的時候,順道去了趟樓下的超市,打算買一星期份的牛奶麵包當早餐,路過一長溜的冰櫃,她停下腳步認真思考,蘆薈酸奶美容但是草莓酸奶好吃,要哪樣呢?
  忽然肩膀上給人輕拍了一下,蘭翹嚇得跳起來:“啊!”
  身後站著的年輕人比她足足高出一頭,穿件微有磨損的煙草黃皮夾克,臉上一片懶懶壞笑:“哈,獵頭部的漂亮姐姐!”
  看著那張被橙黃燈光映照下帥到沒有天理的麵孔,蘭翹滿肚子被驚嚇出來的憤怒瞬間變成了驚喜:“做蛋糕的高子謙!”
  真是覓破鐵鞋無去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高子謙推著的購物車裏零零散散放著幾樣東西,顯然也正在這裏買東西。蘭翹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麽幸運,心中大樂:“怎麽這麽巧?”
  高子謙笑道:“有緣唄。”
  蘭翹對公事一向幹脆,也懶得再過多跟寒暄,一把拉住他直奔主題:“嗨,找到工作沒有?”
  高子謙搖了搖頭:“還沒呐,怎麽,有好介紹?”他個子高大挺拔,五官輪廓很深,有點像來自冰天雪地的北歐英俊青年,搖頭那瞬間烏黑鬢角被超市裏柔和的光線染上輕輕淺淺的光芒,幾乎讓蘭翹大呼:真乃天人也——就衝你的美色,姐姐也要給個機會你啊。
  她笑眯眯地說道:“我有個客戶在招白案,你有沒有興趣?”
  高子謙想了想,微有遲疑:“有是有,不過得先告訴你,我沒資格證書……我其實自己也找了幾個地方,不過都因為這個被拒了。”
  蘭翹心裏微微一沉:“初級證書都沒有?”
  “沒有。”
  “那你在什麽酒店或者飯店做過?有幾年工作經驗?”
  “我讀書那會在餐廳打工的時候學的,還沒正式做過糕點師。”
  “你擅長中式還是西式?”
  “西式。”
  蘭翹麵上保持著不動聲色,心裏已經有了決斷,漂亮弟弟,不是姐姐不給你機會,實在是你和我要的人相差太遠了,她裝模作樣的沉吟了一會:“我知道了,這樣吧,有消息的話我會在一星期之內通知你。”然後轉身就推著自己的小車打算去櫃台買單。
  高子謙一把伸手拉住她的車子,眨眨眼:“你有我電話?”
  “你簡曆上有啊。”
  “我簡曆還沒被扔掉?”
  蘭翹咳了一聲,義正嚴詞地說:“我們公司對於投進來的每一份CV,都會妥善保管,這點你可以放心。”
  高子謙懶洋洋地笑了笑,拖長了聲音:“其實中式的我也會做……”
  蘭翹馬上停下腳步,她做過很多Case,從CEO到高級工程師、市場總監、HR經理五花八門什麽都有,隻是糕點師這個職業還的確低端到有些挑戰她的專業性,她的“線人”雖多,但個個都說自己隻認識精英,不認識夥夫,所以今天一天下來可以說是顆粒無收,問題是遠圖這個單子又必須速戰速決,所以……
  她馬上又換上了得體的微笑:“那倒是不錯……我能見識一下麽?”
  招聘市場總監的時候,要看對方做過的企劃案;招聘翻譯,可以進行筆試和口試;招聘公關經理,注重的是溝通與表達能力;招聘糕點師……最較真的其實是他的手藝。歐陽博雖然說了不必她麵試,但是高子謙沒有資格證書沒有工作經驗,蘭翹當然不敢直接讓他去冒險,唯一能檢測的辦法就是讓他現場做一盤點心出來。
  高子謙思考一會:“去我家吧,就在附近不遠,我的廚房用品比較齊全。”
  蘭翹馬上接受了邀請:“好啊。”
  他們出了超市購物區在收銀台分別買單,高子謙走在前頭,付了款以後沒有索要商場的塑料袋,而是從自己口袋裏掏了個環保袋出來,把東西一樣一樣裝好。
  蘭翹看著他那個袋子上麵還印了變形金剛的圖像,邊角處微有磨損,想必已經跟隨他不少時日,她和寶慧、蘭媽都是沒有什麽環保概念的人,每次去超市都恨不得借口東西多,要A幾個袋子回家裝垃圾,但是對擁有這種美德的人還是很讚賞,尤其因為職業關係讓她對細微末節的東西特別注意,於是忍不住對高子謙的好感又多了一些。
  高子謙裝好了東西靠在一旁等她,收銀員把蘭翹的東西一樣一樣輸入到電腦裏,很快報出價格:“一共81.7元。”
  蘭翹正低頭掏出錢包打算付款,高子謙忽然道:“等等,小姐,你算錯了……酸奶37.5、速凍水餃16.8、法式長棍麵包兩條17.4、再加上3個胡蘿卜麵包7.5,應該是79.2才對,你算多了一個胡蘿卜麵包。”
  收銀員一怔,馬上看了看打出的單子,果然把胡蘿卜麵包算成了四個,蘭翹在在收銀小姐的對不起聲中,震驚地跟著高子謙離開了超市。
  他們兩個人各自抱著自己的東西走在街上,蘭翹實在忍不住:“你每次去超市買東西都這麽心細如發地盯著收銀員?”
  高子謙無辜地看著她:“沒有啊,就剛剛那會無聊瞄了一眼。”
  她很懷疑:“隨便瞄一眼就能精確到小數點?”
  高子謙揉了揉高挺的鼻子,有些忸怩地道:“一來我這個人對數字比較敏感,二嘛,我不是在失業嘛……所以……”
  蘭翹馬上表示理解,年輕那陣她在深圳闖蕩時是出了名的月光女神,總是能精準地把每個月薪水在發工資的前一天全部敗光,以致有一次因為公司推遲發工資不得不吃了幾天的方便麵。
  她忍不住教育高子謙:“年輕是你的本錢,但是也要知道該怎麽開源節流,你肯定以前工作都沒攢錢,所以一失業馬上就麵臨斷炊。”
  高子謙謙虛地說:“是是是。”
  蘭翹看著他很好的態度心裏很滿意,姐姐對你印象不錯才教導你,換別人做崗前培訓我都是要收錢的呢,一滿意忍不住又問多了兩句:“你既然能參加世博會的招聘,學曆最少也是本科以上吧,怎麽會想著做糕點師呢?”
  高子謙馬上開心地笑了,他似乎想了想,慢慢道:“我喜歡啊……我喜歡這種香香甜甜、讓人吃了心情都會變得很好的東西……這應該算是我的理想吧。”他笑起來的時候,年輕俊朗的眉目全部都舒展開來,有一種肆意揮霍的青春在麵孔上流動,蘭翹看得又呆了呆,這已經是幾天內兩個男人在她麵前提起理想兩個字。
  其實她很想對高子謙說:“還是先吃飽肚子才談理想吧,小孩子現實一點好。”歐陽博能肆無忌憚地談論理想,是因為他有足夠雄厚的資本;而高子謙也妄想著理想,卻明顯底氣不足——理想和愛情一樣,是美好而奢侈的玩意兒。
  可是這些話,麵對高子謙那張笑得純淨而開懷的臉卻有些說不出口,她24歲那年不也是和他抱著同樣的心情麽?如果當年有人和她說了這話,她的反應會怎麽樣呢?肯定是想也不想:這人忒俗!
  算了,還是不說了,有些事情,非得要自己經曆過了才能明白。
  高子謙看她不出聲,情懷馬上被壓抑了,淡淡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現實?”
  蘭翹斟酌一會:“我覺得現在還有人敢於提起自己有理想就已經是一件很勇敢的事了,我挺佩服你的……不過,在實現的過程中,或許會碰到很多挫折,如果到時候實在不能堅持下來,你也不要太沮喪就是了,記住一句話,可以有理想,但是不要做一個理想主義者。”
  高子謙看著她的眼神忽然亮了亮,腳下的步子緩了下來:“到了。”
  蘭翹一抬頭:“你住這?”
  “嗯。”
  “你知不知道這裏是全市最好的小戶型樓盤,住這裏的一般都是高薪的單身白領?”
  “知道啊。”
  “你租的?”
  “……”高子謙看著似乎有些惱火的蘭翹沒什麽骨氣地沉默了。
  蘭翹的確很火大也很不平衡:“我工作這麽多年所有的積蓄再加上老媽的讚助才這裏付了首付,你一個失業的小孩租這麽貴的地方,難怪去超市要盯著人家收銀員!”
  高子謙馬上用獻媚的口吻檢討:“是,我太注重物質享受了,不應該。”
  蘭翹住小區A棟12樓,高子謙住B棟頂層15樓,兩棟樓中間隔著個中心花壇,滿蓬生機勃勃的月季正開得姹紫嫣紅、馥鬱濃芳。高子謙看蘭翹一身窄裙,肩上背著手提包,手裏還擰著裝了一提酸奶的塑料袋,步子逐漸吃力,終於忍不住從她手裏把塑料袋接過去。
  蘭翹馬上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快到了才想起幫我?一點也不知道尊老愛幼。”
  高子謙苦笑道:“蘭姐姐,你穿著三寸高的高跟鞋、還提著這麽重的東西英姿勃發地走在我前麵,要麽不開口,開口就是教育我,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女強人樣子,我敢幫麽我?”
  蘭翹心道,扮小鳥也是我的強項,不過在你麵前沒什麽必要罷了——但是她現在手上輕快了,自然不會說刻薄話,拿手往頸邊扇了扇:“我在這兒住了這麽久,都沒發現原來小區裏的花開得還挺好的。”
  高子謙順著她的視線瞧了瞧,麵露微笑:“早上還要好看些,我每天晨跑的時候,都覺得因為有了這些花花草草,所以空氣特別新鮮。這裏房價雖然貴點,但是環境不錯、地理位置也好,也算是物有所值了。”看到蘭翹望過來的目光,趕忙又加上一句:“再加上我注重物質享受……”
  蘭翹被他逗樂了:“你這麽怕我幹嗎啊?”
  高子謙習慣性地想去揉鼻子,但是他一手抱著自己的環保袋,一手擰著蘭翹的塑料袋,空不出手來,隻好坦白:“你挺象我小學老師……我念書比一般人早,小時候特怕老師。”
  蘭翹終於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兩人嘻嘻哈哈上了樓。
  他們小區是針對單身高級白領量身打造的,兩棟樓裏戶型最大麵積也不過90平方,蘭翹買的那套才60多,高子謙的更小,大概50平的樣子,一個開放式廚房卻占了差不多一小半。蘭翹四下打量一陣,房子雖小,倒是很幹淨整潔,東西也極少,床、沙發、電腦,書籍、CD,擺放得緊緊有條,雖然房門打開撲麵而來的就是濃鬱男性氣息,卻絲毫沒有別的男孩房間那種淩亂。
  她挺好奇,忍不住問:“你房東挺好的嘛,任著你改房間布局,一廚房占了那麽大地方。”
  高子謙在廚房放東西,抬頭哦了一聲,又笑:“他人好唄。”
  蘭翹剛要說話,突然覺得腳下一把毛茸茸的東西掃過腳背,並伴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被嚇了一跳,差點跳起來,低頭看下去,發現一條肉乎乎的小小黃狗正頑皮地坐在她腳上。
  “啊,金毛。”她蹲下去,摸摸它的腦袋,小狗抬起頭看了看她,眨眨小小的眼睛,顯出幾分高興的樣子,愛嬌地把頭往她手上蹭了蹭。
  高子謙從料理台那邊伸了伸頭:“VODKA,你又胡鬧,別嚇到姐姐。”
  蘭翹很興奮:“我不怕,我最喜歡狗了,尤其是金毛。”她小時候養過幾次寵物,隻是過程雖然美好,結局卻都很慘淡,她的寵物總是消失得離奇,有離家出走的、有暴病身亡的,一次次痛心過後,終於徹底讓蘭翹打消了養寵物的念頭。不過自己不敢養,不表示對別人家的不感興趣,蘭翹興致勃勃地問:“它多大了?”
  “三個月不到,剛剛從狗場帶回來。”
  “為什麽叫VODKA啊?”
  “隨便取的,付錢的時候,狗場老板正好在喝伏特加,我說那就叫伏特加好了。”
  蘭翹嘻嘻笑著抓住小狗的前肢把它抱起來,拿額頭頂了頂它微微濕潤的小鼻子,小家夥身體一下騰空,有些被嚇到了,吱吱唔唔哼了幾聲,軟軟的兩片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小樣,還用英文名哪,崇洋媚外,是不是打算以後進外企泡洋帥哥啊?”
  高子謙失笑,走過來,把小狗的身子拉後一點給蘭翹看:“他是男孩子,我的Brother。”
  蘭翹一看,嘿,還真是,幹脆厚顏無恥地拿指尖在VODKA粉紅色小雞雞上點了點:“那你去泡個洋妞吧。”
  小狗被色女的魔爪蹂躪,胖乎乎的身子顫了顫,喉嚨裏發出細細糯糯的哼哼聲,想是被這可怕的女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高子謙又開始苦笑:“蘭姐姐,它還小呢,按人的年齡來算才1歲多,還屬於幼兒期,早戀對小孩的身心健康都不大好吧?”
  蘭翹嚴肅地回答:“現在競爭這麽激烈,教育要從娃娃抓起,什麽事情都應該從小培養。”
  高子謙歎了口氣,轉身到料理台前洗手:“我做東西了,你給VODAK喂點吃的,狗糧在冰箱上麵,有兩包,你拿那包開了封的幼犬狗糧。”
  蘭翹馬上興高采烈地拿了狗糧蹲下來倒在塑膠小碗裏麵,VODAK看見有吃的,馬上忘記了害怕,眼睛一亮像個肉球似的滾了上去,低頭吧嗒吧嗒地啃了起來。蘭翹輕輕撫了撫它光滑的皮毛,側身抬頭看正在全神貫注準備材料的高子謙,心中不由的暗暗讚歎,這個年輕英俊的男孩,有理想的熱情、待人禮貌、用環保袋、有晨跑習慣、養一條小狗也把它視為兄弟,從這些細節可以一點都不困難地推斷出來:他家教良好、生活健康、非常有愛心,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唯一可惜的是上帝讓他晚生了幾年,雖然具有藍籌股的潛質,卻還沒開始上市。
  她近段時間被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各方壓力輿論逼得喘不過氣來,已經有了一顆強烈恨嫁的心,但凡看到優秀未婚男性都要研究一下是否能夠成為自己的獵物。不過高子謙……她斷然搖頭,自己的年齡注定是不能為這種有可能成為明日之星的糕點師傅蹉跎腳步的,唉,還是算了,不浪費時間直接從候選人裏麵pass掉!隻惟願他手藝不錯,能夠讓她在歐陽博那裏賣出個好價錢也就行了。
  人不能太貪心!蘭翹一向明白這個道理。
  VODKA吃飽了,腆著滾瓜溜圓的肚皮讓蘭翹抱著它在沙發上玩,又過了大半個鍾頭,高子謙微笑著拿托盤把一個小蒸籠、兩個碟子和一壺茶放到茶幾上。
  “來嚐嚐吧。”
  蘭翹看了看,指著其中一個小碟子:“這個是蘋果派。”又指指蒸籠裏瑩白光滑的物事:“那是什麽?我從沒見過。”
  高子謙把筷子放到她手上:“吃了再告訴你。”
  她挾了一塊放到嘴裏,頓時覺得一陣溫香醇甜,竟然比牛奶還要絲滑,還未來的及咀嚼,便要在口中融化。
  高子謙仔細觀查蘭翹表情,嘴角露出淺淺笑容:“好像還不錯?”
  蘭翹點點頭:“你的拿手好戲?我真沒吃過這個,叫什麽?”
  高子謙道:“拿手好戲算不上,我很少做中式糕點,這糕叫‘腦髓卷’是一道南方糕點,我前不久偶然學的,還沒做給別人吃過。”
  蘭翹忍不住又吃了一塊:“你倒是自信,第一次做給外人吃就是我,萬一不好吃呢?你要知道每個人口味盡不相同,這可是你的第一輪麵試。”
  高子謙微微一笑:“藝術、美食是不分國界性別的東西,我對吃的東西一向很刁,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不錯,那別人一定不會覺得難吃。”
  他年紀雖然不大,說話做事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隱隱的穩妥淡定姿態,與他的年齡一點也不匹配,蘭翹對他的好感猶如8月裏溫度計的水銀線,急劇上升,越發想把他牽線拉進盛世紅樓。
  “你還會做其它什麽?”
  “中式糕點隻有這一樣,我剛剛才開始嚐試。”
  蘭翹聽他這麽一說,頓時心中躊躇,高子謙在證書、資曆硬件方麵已經明顯欠缺,唯一可取的是手藝不錯,可紅樓是典型的中式餐廳,又怎麽可能錄用隻會做一道糕點的師傅?
  高子謙顯然看出她麵有難色,反而安慰:“如果實在不行也沒關係,找工作固然重要,但其實目前我更多的是想跟有經驗的人多學一點東西。”他笑了笑,又拿起筷子:“這道糕點有點甜,吃多了可能會膩,你配這個涼拌苦菊一起吃。”
  蘭翹依言又吃了碧綠清爽的苦菊,再配上高子謙準備好的菊花茶,隻覺得齒頰留香,回味無窮,頓時笑得明眸皓齒,讚道:“高子謙,對於吃這一途,你果然有門道。”
  高子謙高興得很:“我最喜歡看別人吃我東西時的開心樣子。”
  蘭翹先是切了一聲:“職業病,典型的身為廚師的虛榮。”而後再想想,噓一口氣:“不過,我給人家做完Case之後,追蹤的時候發現候選人在新環境裏如魚得水,感覺也和你差不多——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工作沒有成就感,是沒辦法做好事的。”
  高子謙伸了個懶腰,點頭附和:“對啊,我又做不了獵頭,所以隻能做好吃的讓別人讓自己開心,能讓人開心總是好的。”
  因為這個奇特的麵試不在辦公室裏進行,自然少了平常的專業與嚴謹,蘭翹的好奇心比哪次都更加茂盛,忍不住問:“你學什麽專業的?”
  高子謙頓了頓,慢慢道:“數學。”
  蘭翹馬上聯想到他頭先在超市裏的行為,有些好笑:“學數學的要做糕點師維持生計,這世道……”這世道簡直是不讓人活了,像她和寶慧這麽優秀的女人嫁不出去,學數學的孩子要去做蛋糕。
  高子謙輕哼一聲:“那又怎麽樣,我隻是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蘭翹覺得他好像麵子上有點掛不住,連忙說:“糕點師也很好,職業無高低貴賤之分;再說了,我做過的Case裏麵,有50%的人不是從事自己專業的工作,我隻是覺得你能一邊學數學,一邊做出這麽好吃的東西真不容易。”
  高子謙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從小就是個天才。”
  蘭翹大笑起來。
  吃完東西,她向高子謙道了謝,又同VODKA告別,高子謙把蘭翹沒來得及吃的蘋果派裝到一個特寶惠的盒子裏交給她:“這個很好吃,你拿回去慢慢吃。”
  蘭翹說:“啊,賄賂我。”
  高子謙笑:“就算是吧。”
  蘭翹想了想:“我這輪麵試你算是過了,交候選人名單的時候會把你的資料交上去,但是客戶那裏能不能過,就不是我說了算了,畢竟,你的資曆的確是淺了點。”這種話,絕對不是一個專業的高級獵頭顧問應該對候選人說的話,但可能是今夜的糕點太香、茶水太醇、候選人更加討人喜歡,讓她沒辦法像平時那麽專業,就這麽說了出來。
  高子謙點點頭:“我知道,謝謝你。”
  蘭翹馬上接過盒子:“我為你辦了事,就不算賄賂咯。對了,剛剛那個腦髓卷很好吃,怎麽做的?下次我讓我媽做給我吃。”
  “不算複雜,材料是精麵粉、酵麵、綿白糖、飴糖、精鹽、食堿、熟豬油……”
  蘭翹大吃一驚頓時呆了:“天啊,我剛剛吃了多少卡路裏啊?”
  高子謙看著她驚恐的表情不由得也笑了,VODKA有些不明白今天家裏為什麽這麽熱鬧,於是拿胖乎乎的身子去蹭主人,卻得不到回應,一時委屈得很,也跟著細聲細氣地哼了起來。
  
  第五章
  蘭翹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終於湊齊了三份CV,其中兩份來自msn上酒店業的線人,另一份是寶慧給的。說起寶慧的那檔子事,蘭翹也不由得不佩服,本來對她那邊沒存什麽指望,偏偏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硬是把那位九點李紳士的大門給敲開了,比較讓人疑惑的是到底是紅樓昂貴蛇羹的魅力還是紳士本身散發出的魅力刺激到她。
  李修哲經營的是西餐廳,如果蘭翹要到他手上去挖西式糕點師多半會被拒絕,剛好她要的是中式師傅,他便馬上興致勃勃地推薦了一個據說是朋友的朋友的酒店裏的廚師。這三個候選人都有十年以上大型酒樓工作經驗,手上也都有國家承認的資格證書——千萬不要小看燙金封麵上的“國家”兩個字,這兩個字亮得晃眼,和普通廚校的資格認證書有雲泥之別,如果把這個拿來與大學畢業證做比較,簡直相當於是重點大學和民辦大學的區別。
  分別給這三個人打過電話,並且確定他們的意向以後,蘭翹這幾天來不安的心終於靠了點譜。可是既然已經有了三個不錯的候選人,高子謙就隻能放到第四號候補裏去,她憶起從他家裏帶回來的那塊漂亮又好吃的蘋果派,心中隱有歉意,不過她向來不是那種會把私人感情帶入工作的人,所以那歉意也隻是如同微風裏的淡淡煙氤,轉瞬間便沒了影子。
  結果臨到了準備把CV遞給歐陽博的前一天,又出了件事兒,酒店線人推薦的其中一名候選人資格證書涉嫌作假,蘭翹拿著他的簡曆反複在專業資格證書鑒定網上核查了三遍,也沒能找到和證書複印件上相對應的編號。這種意外情況的發生讓蘭翹是相當的不爽,本來歐陽博並沒要求資格證書這一條,但是沒有是一回事,作假又是另一回事,她的職業操守讓她不能忽視候選人的品行道德問題,隻得忍痛將這名候選人pass掉,於是高子謙順利從第四名候補榮升到了第三名的種子選手。
  蘭翹把資料遞上去以後,歐陽博反應強烈,馬上便安排了麵試,又在麵試那天下午電話通知蘭翹來遠圖集團一趟。進辦公室的時候,一室陽光正好,秋天裏淡金的光線照在歐陽博黑色暗花的薄羊絨衣上,他正倚著落地窗打電話,看到蘭翹便指一指沙發,示意讓她坐。
  蘭翹坐下去聽得他在電話裏不知對誰說:“頭先看到他,我還真嚇了一跳,以為是你讓他過來跟我開玩笑的,沒想到那小子還真不動聲色露了一手,倒叫我大跌眼鏡。”
  “那你說現在讓我怎麽辦吧?”
  “成!這可是你說的,我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回頭二公子你別找我晦氣!”
  蘭翹記憶裏歐陽博的聲音總是微沉,雖然醇綿悅耳卻帶有一種不容人忽視的威儀,這會聽他說話口氣輕鬆,語調裏隱含調笑,想必電話那頭是個跟他交情頗為交好的人,私人電話她不想聽得太多,隨手扯了本遠圖集團的內刊看了起來。
  過了一會歐陽博打完電話在她對麵坐下來,心情顯得很不錯,嘴角帶著淡淡笑意:“蘭小姐的辦事效率比我想象的還高。”
  蘭翹連忙正義凜然地回答:“能夠為客戶提供快速、精準的服務是我的榮幸。”
  歐陽博點了點頭,馬上便進入正題:“我覺得二號不錯,如果可以的話,你明天通知他去醫院做一個體檢,拿到體檢報告讓他直接去紅樓的人力資源部報道,我會跟下麵打好招呼。”
  蘭翹馬上爽快地說了聲好。
  跟一個公司的BOSS打交道比跟HR打交道好的地方是他可以瞬間做出決斷,用什麽人不用什麽人,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旁人沒有質疑的餘地。蘭翹曾經做過一個CASE,候選人完全符合條件,對方公司的HR也相當滿意,卻被老板打了回票,理由竟然是那個候選人的麵向不好。
  HR在電話裏很不好意思地對蘭翹說:“蘭翹,我們老板覺得那人耳後的骨頭凸起可見,是相術上說的反骨之貌。”
  蘭翹當時氣得差點把電話都給砸了,海爾的用人之道是賽馬不相馬,這破公司卻用相書來決定一個高級職位。不過她和那個HR都沒辦法,出錢的人是大爺,她們想要賺錢,就得由著人家的喜惡來,但是從此之後,蘭翹對客戶公司最終能拍板的那個人都留了個心眼,不過幸虧還有像歐陽博這種類型的客戶,真是她的大愛。
  歐陽博果然一諾千金,把白案師傅定下來以後便叫秘書拿來遠圖最新的內刊和企業簡介等資料交給蘭翹,又和她一起重新做了一份詳盡的盛世紅樓總經理的JOB DESCRIPTION BOOKLET(職位說明書,簡稱JDB)。
  蘭翹一邊熟練地提問記錄總結一邊想:二號是李修哲提供的人選,看來請韋小寶的這段飯是跑不了了……高子謙,果然如意料之內的落選了,有些遺憾……不過那小孩挺招人喜歡,回頭看看BD那邊的客戶有什麽職位空缺沒有,倒是可以給他留意一下。
  他們兩個人一個沉著幹練一個思維敏捷,配合得極為默契,待完成手頭的工作,歐陽博不由得稱讚:“蘭小姐,跟你合作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如果我手下的員工做事都像你這麽肯用腦筋就好了。”
  蘭翹謙虛道:“我也就是熟能生巧。”
  她心中暗笑,不見得是歐陽博的職員不聰明或者不動腦筋,實在是歐陽博太嚴肅太不苟言笑,讓員工不敢擅自去揣測老板的心意,而她沒有這個顧忌思維自然靈動放肆一些。揣摩不到老板想法的員工不是好員工,善解人意的員工才討人喜歡,很多話老板都不會說得太明白,帶下屬又不是帶小孩,憑什麽他要勞心費力?就連古時候的皇帝也隻會對心愛的臣子說:唯卿深懂朕心。
  歐陽博聽她這麽一說便把那雙精光四溢的眸子往她身上一瞟,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我這兒正缺又聰明又能熟能生巧的人,蘭小姐有沒有跳槽的打算啊?”
  蘭翹頓時心想,我跳槽過來估計很快就跟你那些不用腦筋的職員一樣了,離著遠點你才能發覺我聰明美麗、奇貨可居啊,於是笑道:“歐陽先生的門檻高,我哪有這個資格。”
  兩個人都是七巧玲瓏心腸的人,就這麽互相望著笑了一會也不說話,過了一晌還是歐陽博抬腕看了看表:“唉,既然蘭小姐這麽說了,我也就不勉強了,哪天你心思活動了,再來找我也成。對了,明天你把合同帶過來我簽——沒有時間的話,發郵件或者快遞都可以。”
  蘭翹當然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與鑽石王老五親密接觸的機會,馬上說:“我還是送過來吧,你第一次采用獵頭方式做招聘,合同裏的一些條款我可以解釋下。”
  歐陽博點頭道:“那就有勞了。”他又想了想:“白案這個職位雖然不高,但是我要得比較急,你這次算是幫了我個不大不小的忙,偏生又是免費做事,真過意不去……要不然,我請你吃飯吧?”
  蘭翹看著他黑得不見底的眼睛,心頭像裝了個小兔子噗通一跳。
  竟然約她吃飯!他如點漆般的眸子裏隱約的笑意莫非就是書裏說的暗送秋波。
  可是這麽快?自己還沒來得及扔魚鉤呢,魚就自己跳上來?歐陽博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怎麽這麽不講究成本控製,難道自己竟然看走眼,他其實是個速戰速決的人?
  她胡思亂想著還沒回答,歐陽博已經走到書桌前拿了一張vip消費卡出來:“這是我們公司新推出的白金卡,主要是給我一些大客戶或者好朋友用的。你拿著吧,可以帶你的同事或者親戚朋友去我的酒樓免費消費一次。”
  原來是這樣。
  蘭翹迫不得已道了聲謝,費勁力氣才讓臉上的神情不至於垮得太明顯,訕訕地打算離開。
  她垂頭喪氣地去拿包的時候,歐陽博忽然又開口:“那個……你推的人裏麵有個叫高子謙的……”
  “嗯。”
  歐陽博似乎躑躅一陣,來回踱了兩步:“他年紀有點輕,經驗也不太夠,所以我沒留下他……”
  蘭翹說:“這個我理解,之所以推薦他,是因為我嚐了他做的糕點,覺得還不錯,他是屬於那種非常有發展空間、可培養的候選人。”
  歐陽博點點頭,皺了皺眉又道:“其實我覺得可以給年輕人一個機會……要不,你去問問他,願不願意來我這兒做白案部的助理。”
  蘭翹想起高子謙曾說過現在主要是以學習為主的話,馬上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會:“好,我去問他,應該沒太大問題。”
  歐陽博嗯了一聲,遲疑著問道:“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招聘會現場。”
  “招聘會現場?”歐陽博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低頭考慮一會,又補上一句:“如果他問起什麽,你就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他手藝不錯,不想埋沒了他的愛好。”
  蘭翹看他神色心裏隱隱覺得納罕,高子謙不就是一個大學畢業的失業小青年麽?這樣的人路上一抓一大把,歐陽博怎麽好像為他還頗費了些腦筋的樣子?
  她心中雖然疑惑,嘴上卻不問出來,又回答了一聲好便轉身離開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蘭翹想到新簽了個單子心中難免有些興奮,但是轉頭一想公事雖然開張大吉,自己的私人問題還是生意冷清也不見進展,又不由得又失落起來。
  第二天蘭翹興致勃勃地去見歐陽博卻撲了個空,歐陽博的秘書告訴她BOSS不在,走前囑咐她留下合同,簽好了會再與她聯係。蘭翹的心頓時灰了不止一點點,出了遠圖的大門以後,抬頭看看路邊梧桐樹上掉得七零八落的葉子都覺得那是大自然在隱射自己的形隻影單。
  看來這是自己的一次單方麵進攻,如果歐陽博稍稍有一點意思就不會不等她,最少也應該打一個電話通知她改期,又一片橙黃的葉子掉落在麵前,蘭翹幽幽地歎息著。
  晚上韋寶慧拉了蘭翹一起去上瑜伽課。
  寶慧是那種不放過任何一本美容雜誌、任何一個美容偏方,也樂於看城裏每一場服裝秀的女人,她毫不懷疑地深信接近美就能使她變得更美,哪怕這讓她的荷包經常變得空空的。蘭翹有這樣的死黨當然近朱者赤,其實她在瑜伽館裏總是盤坐得東倒西歪、專業的腹式瑜伽呼吸法也讓她手忙腳亂,但是她絕不能讓自己在寶慧麵前丟份,所以每次都是辛苦地迎難而上。
  上完課,她們去蒸汽室桑拿,寶慧看著累得精疲力竭的蘭翹說:“蘭翹,我覺得相較於大腦來說,你的小腦異常不發達,你唯一做得好些的課程就是冥想,但我估計那時你在睡覺。”
  蘭翹沒力氣回答她,把冰鎮毛巾頂在額頭上哼了一聲。
  寶慧歎了口氣:“如果你對男人也像對瑜伽課這樣執著,你就一定不會敗了——總是在遇到困難的第一時候就想到退縮,那怎麽行。”
  她指的是歐陽博,蘭翹已經把自己與歐陽博的詳細進展情況向寶慧做了匯報,並流露出心中略微的灰心。
  寶慧比蘭翹樂觀得多:“那樣一個大忙人,能記得你今天送合同還特意交代了秘書已經很不錯了,這是成功的第一步。”
  蘭翹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裏有點羨慕寶慧,寶慧和李修哲紳士的發展勢頭極為良好,已經私底下吃過一次飯、看過一次電影,並且每天都有電話、短信互相問候,甚至知道對方專門在法國一間葡萄酒學院讀過兩年紅酒課程,擁有國際品酒師的資格證。
  寶慧說起這個的時候眼神很夢幻:“多神奇,他隻用鼻子就可以聞出紅酒的好壞,而大多數人喝到嘴裏還搞不清狀況。”
  蘭翹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把他的資料備份一份給我,如果哪天餐廳開不下去了,我CALL他。”
  寶慧橫了她一眼:“市儈。”
  蘭翹理直氣壯地說:“如果所有人都做老板,我喝西北風啊我。”
  “對了,你不是要請我吃飯麽?我不去紅樓,那地方富麗堂皇得像是在演戲,我坐著渾身不自在,你請我去李修哲那裏吃牛排好了。還有,他免費給你推了個人,自己的廚房裏卻少個西點師助理,你如果有合適人選給留意一下……也要免費的啊。”
  蘭翹忍不住嘖嘖出聲:“女生外向,這麽快就急著給人拉錢拉人?”
  寶慧洋洋得意地撥了撥頭發:“所以說我在愛情麵前比你勇往直前,勝率也比你大。”
  雖然有些疲累,但是蒸過桑拿以後還是神清氣爽,體重都仿佛減少了三五斤,再換上帶來的牛津底布鞋和米色休閑褲,蘭翹怎麽看怎麽都覺得鏡子裏麵的佳人隻有25歲,她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從瑜伽館出來,蘭翹路過樓下超市,順便采購,買酸奶的時候不由得想起高子謙,她還沒來得及給他打電話,看看手機時間已經太晚了,“還是明天去公司打好了。”她想。
  結果想誰就碰到誰,路過小區花園的時候,蘭翹一抬頭正看到高子謙蹲在小徑上哄著跑去草地裏的VODKA過來。
  “嗨。”她走上去打了個招呼。
  高子謙抬頭看她,顯出幾分驚訝,拉長聲音吹了聲口哨:“蘭姐姐?蘭妹妹?”
  蘭翹頓時心花怒放,覺得這小子非常有眼力,簡直恨不得擺幾個青春逼人的pose出來給他看看。
  高子謙站起來,笑著說道:“你穿這種衣服很漂亮,顯得好小啊。”
  蘭翹心想就你嘴甜,嘴裏卻說:“VODKA在幹嗎呢?”
  伏特加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撒開腳丫子屁顛屁顛跑了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嘴裏還叼著一把草,歪著頭看著主人與蘭翹。
  高子謙伸手把它嘴巴裏的草屑撥下來,皺了皺眉:“明明喂了狗糧,怎麽它老是跑去咬樹皮,還吃草。”
  蘭翹彎下身子,摸摸伏特加的頭頂:“缺鈣……我小時候養過一隻就這樣,後來查資料說這是缺鈣的表現。”
  高子謙哦了一聲:“後來那條狗怎麽樣了?”
  “死了。”
  “啊?這麽嚴重?”
  “不全是這個原因……”蘭翹回憶起自己的養寵經曆,心中很感慨:“我養過兩條狗、三隻貓、一缸金魚還有鴿子,全部不得善終,所以以後再也不養了。”
  高子謙很疑惑:“你家裏潛伏著小動物殺手?”
  蘭翹有些狼狽“我那時候年紀小,沒經驗,以為隻要自己的喜歡的它就一定喜歡,喂小狗吃雞骨頭、魚身上長了蘚子二話不說拿醋倒水裏消毒,咳,亂七八糟的。”
  高子謙看了看她:“過了這麽久還專門回頭查資料找原因,你當時心裏一定很難過……不過既然還是喜歡,為什麽不再養一隻試試呢?擔心沒有精力照顧它們麽?”
  蘭翹笑了笑:“主要是我怕了,對一樣東西感情太深,分開的時候就特別難受……其實欣賞一下別人家的也挺好的,比如VODKA,看到它我的心情就很不錯啊。”
  高子謙給伏特加拴好鏈子,拿在手裏抖一抖,淡淡說道:“海恩堡定律:在觀察中,觀察人會被被觀察者所影響。你倒是反過來,養寵物卻被寵物所影響……而且這個影響並不是積極向上的。蘭姐姐,說實話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會讓人覺得你是個容易感到悲觀的人,悲觀的人愛退縮呢。”
  蘭翹覺得好笑又好氣:“你才多大啊?懂什麽。我生平最不會的就是退縮,我做獵頭的第一個單子是給一家房地產公司定向挖掘,對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看中了一家酒吧的營銷經理,為了挖她,我去那間酒吧守了三天,陪她喝了三天的酒,最後搞定收工——那女孩現在還是我朋友。”
  高子謙吃了一驚:“你這麽厲害?”
  “那當然!我是最專業的!”
  蘭翹從高子謙手裏接過VODKA的鏈子,帶著它小跑兜圈,忽然想起歐陽博的事,又停下來:“看我跟你瞎扯,重要的事都忘了說。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高子謙想了想:“壞消息我估計能猜到,你說好的吧。”
  “好消息是盛世紅樓想請你去做白案部助理。”
  “那壞消息就是糕點師的職位我沒被錄用咯?”
  蘭翹點點頭:“你也知道,你的經驗是稍微欠缺了一點……不過能有個學習的機會也很不錯啊,而且紅樓的薪資情況我基本了解,在這個行業裏算是很不錯的了。”
  高子謙垂頭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我……還是不去了。”
  “覺得職位太低,達不到你想要的標準麽?”
  “不是……我沒那個意思。”高子謙猶豫一下:“隻是……我事先不知道你給我介紹的地方是歐陽博的公司。”
  蘭翹回想起歐陽博當時的神色,心中頓時了然:“你和他熟?”
  “其實我不太認識他,但是他跟我哥算是朋友,我們見過幾次麵。”
  朋友。
  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一些各種各樣的社會關係,同學、同事、親戚、朋友,隻是前麵幾種類型是屬於不可選擇型,而後一種是可選擇的,能跟歐陽博稱之為朋友的人……是什麽樣的呢?蘭翹心中頗為好奇,但是顯然她和高子謙的關係還沒熟到去盤問人家的祖宗八代,隻好含含糊糊地哦了一聲表示了解。
  她想了想:“其實那也沒什麽關係,他特地要我告訴你,他沒別的意思,隻是不想埋沒了你的愛好。”
  高子謙搖搖頭,眼神忽明忽暗地閃動起來:“我不喜歡被人關照的感覺……我打包票,那裏肯定沒有助理這個空缺。”
  蘭翹馬上識趣地閉上了嘴。高子謙有一雙雙眼皮極深的眼睛,不算大、略長,睫毛長而濃密,眼角處微微上挑,是俗稱的桃花眼。她第一次看他便覺得這男孩的漂亮眼睛不笑都在似笑非笑,若真笑起來就如同暈著淡黃色的月牙兒一般,那是一種懶洋洋的笑容,溫和而沒有任何攻擊性,因為這種滿不在乎的笑容,全世界的大事到了他眼裏都不是大事。可在這搖頭的瞬間,蘭翹清楚看到高子謙突然顯出了難得的嚴肅,眼裏永遠的笑意也收斂了起來。
  很多人心底裏都有一種偏執的怪僻,比如蘭翹曾經有一位女朋友,因為老板噴的香水與前任男朋友是同一款而辭職,據那位朋友說她聞到這股香味就痛苦萬分,根本無法工作。女朋友痛苦辭職一事簡直是直接撞在蘭翹的槍口上,她馬上毫不留情地致電給那間公司,告訴對方她手上有非常優秀的秘書候選人,為此還小賺了一筆,事後被寶慧罵她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讓蘭翹頗有些訕訕的。雖然這事兒隻是蘭翹職業生涯上的一個小插曲,但是她卻從此明白,有些在自己眼裏莫名其妙、不值一提的小事,對別人來說可能認真就是大事。她嚴肅地思考了一會,歐陽博的刻意錄用,莫非傷害到了高子謙的自尊?嘖,看不出小朋友自尊心還挺強。
  高子謙側頭拿眼角瞥一眼蘭翹,看到她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頓時眉眼彎彎地笑了:“蘭姐姐,你別瞎想,不是那麽回事,別拿什麽大帽子往我頭上扣……我就是覺得麻煩,他麻煩我也麻煩……”
  蘭翹狐疑地望了望他,好吧,不說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他們臨到分手時,蘭翹愛惜地摸了摸VODKA光滑的皮毛:“我走了,要乖乖聽哥哥話哦。”
  VODKA很聰明,顯然已經認得她,低低地從喉嚨裏發出細微嬌嫩的聲音,伸出柔軟溫潤的舌頭在她手掌中舔了一口,蘭翹覺得酥癢,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高子謙微笑地看著她,小區花園裏路燈幽黃的燈光落到他的眼睛上,像閃著光的寶石:“這麽喜歡就幹脆再試著養條,怕什麽啊,我也沒啥經驗,咱們一起養一起學習進步唄,還可以讓它跟VODKA作伴,我一定叫VODKA不要欺負它。”
  蘭翹歎了口氣,捏著VODKA的軟軟耳朵,一顆心也難得的變得柔軟:“我不想單純為了自己喜歡就去養,這個責任很重大,我暫時還沒做好準備。要麽不養,養了就要不離不棄,一條寵物生命的不過數十年,短暫又珍貴,萬一哪天迫不得已拋下它或者被拋下,心裏會難受。”
  高子謙低頭不說話,伸手把VODKA頸上的皮繩子拉緊了一點,又笑了笑:“行,那你有空來看它吧,我做蛋糕你吃。”
  “好!”
  蘭翹眉開眼笑地答應了:“那我走了。”
  她轉過身,高子謙忽然像想起什麽又叫住她:“我這些天沒事做,一個人在家看《名偵探柯南》,新一變小了以後叫毛利蘭:小蘭姐姐。”
  他模仿著高山南的配音用日語念了一遍,一個大小夥子故意扮成小孩的聲音自然古裏古怪,但是配著他年輕俊朗的臉頰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當時不知怎麽突然就想到你的名字——幹脆我也叫你小蘭姐姐好了。”
  蘭翹皺皺眉:“我有這麽老麽?姐姐前姐姐後的。”
  高子謙嘿嘿兩聲,向她擺擺手,牽著VODKA一溜煙兒跑了。日子很快又到了周末,歐陽博沒有打電話給蘭翹再約時間見麵,隻是差快遞送來已經簽好的合同。
  那天正好BD的黃達不經她同意、評估就擅自接了個CASE,讓蘭翹大發雷霆,心裏一激動也就沒時間去糾結那些細微末節的東西,隻是回頭撥了個電話給歐陽博,歐陽博似乎也在忙,兩個人用最簡練的公式化語氣交談了一陣便偃旗息鼓。下班的時候蘭翹記得媽媽上星期提過要她周末回家吃飯,估計順便還要相個親,心中有些忐忑,於是先打了個電話回去試探口風,並且做好了隨時撤退的準備。結果蘭媽媽用很惆悵的語氣告訴她,候選人出差去了,相親時間待定。
  蘭翹鬆了口氣,她想著反正寶慧說不去紅樓吃飯,不如趁這機會討好爸爸媽媽,把他們也帶去高級餐廳見識見識,便叫上了自己的父母去紅樓等她。去到盛世紅樓的時候正是用餐高峰期,禮賓小姐先是告訴他們已經沒有空餘包廂,但看到蘭翹亮出的那張貴賓卡又連忙說再去查一下,過了一會便把他們引到了三樓一間叫“藕香榭”的精致小包廂裏。蘭翹從小就不是個胸懷寬闊大度的女人,心裏還一直記掛著歐陽博的捉弄,點菜的時候第一句話就問:“大閘蟹有了麽?給我們一人上兩隻!”
  蘭媽和蘭爸落了坐,一抬頭就被包廂裏那個一本正經穿著唐裝彈古箏的小姐震懾了一下,再望到桌上擺得整整齊齊的象牙筷子和整套景德鎮細胎青花瓷餐具心裏便開始犯嘀咕,現在聽到女兒的豪言壯語頓時嚇了一跳,馬上同時叱她:“那得多貴啊!”
  蘭媽直接對服務員說:“不要蟹,隨便幾個炒菜好了,反正就我們家幾個人。”
  蘭翹也不理她,翻著餐牌又點了幾個招牌菜,等服務員出去以後,塞了小費給正努力表演才藝的古箏小姐讓她出去,這才對媽媽說:“不怕,免費的,有人請客。”
  蘭爸爸問:“誰啊?”
  蘭媽媽反應直接又迅速:“男的?”
  蘭翹看著母親熱烈的眼神有些心虛,不過還是啊了一聲。果然,蘭媽媽馬上連珠炮似的接了下去:“多大歲數?結婚了麽?是不是在追你?叫他過來瞧瞧。”
  蘭翹幹咳一聲,打斷她的奇思妙想:“是我一客戶,我幫他做了單子沒收錢,他這是回報呢。”
  蘭媽媽有些失望,但不死心,湊過來低聲問:“真的就這樣?你別怕,悄悄告訴我,我不告訴你爸。”
  蘭翹冷冷地看著母親——她一點都不信任她。對一個女人來說,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之前,她可以在自己的腦海裏構築一個美麗虛幻的世界,那個世界裏有王子、公主、巫婆和城堡;但是當她的女兒的年齡都已經到了晚婚晚育的時候,她就隻能把曾經少女時代的夢想傳承給下一代。蘭翹知道自己的母親很堅強,不過她實在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當年的夢想實現不了,竟然到了她這一代希望還要繼續落空,於是借口上廁所,溜了出去。她媽媽還在身後嚷:“你去哪兒啊,包廂裏不是有衛生間麽?”
  蘭翹突然患上了選擇性失聰症,裝作聽不見。
  盛世紅樓的洗手間也同大廳一樣布置得美輪美奐,水龍頭的接口處用的是中式的青花瓷,有點像一個古典精致的小花盆,蘭翹眯著眼仔細打量一下,發覺竟然是科勒的。怪不得在這吃個飯動輒就要幾千塊,原來客人吃的都是名牌,真是朱門酒肉。她天生沒什麽方向感,從洗手間出來在錯綜複雜的過道裏迷了路,迫不得已讓迎賓小姐把自己引回包廂,路過一處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對麵那間閉著的包廂門上掛著一塊鏤金的牌子——荻蘆夜雪,正是上次歐陽博指給她看的,屬於他自己的專用包廂。
  她心中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他,現在在哪呢?正在微怔之中,身後傳來腳步聲,地上鋪著地毯,腳步聲雖然沙沙作響卻很輕微,兩名傳菜員端著碩大的白色細瓷盤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嘴裏說道:“對不起,請讓一下。”
  然後另外有人推開了荻蘆夜雪紅木雕刻的大門,不是全部打開,也就是一半的樣子,蘭翹順著那道半開的門一路望過去,隻覺得裏麵就像某部宮廷電影裏的背景。燈火輝煌、衣香鬢影處,歐陽博坐在正對門的位置,前麵是一張極大的圓桌,桌上擺著佳肴美酒。他一手執著小小的酒杯,嘴角露出淺淺微笑,頭卻微微側著,正聽旁邊親密湊過來的人在耳邊輕聲細語著什麽,那說話的美人也麵熟,一張雪白的芙蓉臉,甜美嬌俏,好像是市裏最當紅的女主播。
  蘭翹看了一會突然醒悟自己非常掉價,站在人家門口這種賊頭賊腦的探視簡直如同偷窺,她連忙掉頭便走,隻希望自己沒被發現。但是身後還是傳來一把聲音叫住她:“蘭小姐?”
  聲音低沉醇厚,正是歐陽博。蘭翹隻好回身笑了笑:“歐陽先生。”
  歐陽博大概喝了點酒,白皙的麵孔上染著極淡的微紅,一雙寒星似的眸子更顯耀目,看她的目光略有驚訝:“今天有空過來?”
  蘭翹點頭:“陪我爸媽來吃飯。”
  歐陽博說:“原來蘭小姐還這麽孝順……那我推薦道菜,今天的四腮鱸魚剛剛才從鬆花江空運過來,很不錯,你們一定要嚐嚐。”
  蘭翹道了聲謝,要換成平日她可能早就抓緊機會搭訕幾句,可是今天的勁頭被美女主播打壓下去不少,也就不再寒暄,淡淡說道:“您那邊還有客人吧,我不耽誤你了。”
  歐陽博聽她這麽一說,眼神在她身上停頓片刻,慢慢道:“也好,我們再聯係。”
  蘭翹看著他一點都不遲疑的回身就走,心中頓覺一片淒涼。吃完飯,蘭翹打車先把父母送回了家,才漫步回到自己的小窩。她洗了澡,腦中回想著美女主播的巧笑倩兮和歐陽博的腳步,心中極為鬱悶,睡不著,幹脆爬上網到處溜達。她的MSN設置的是上線登錄,電腦打開後,馬上就有對話框彈出來。“這麽晚?”
  是前幾天剛跟她加了好友的高子謙。“嗯,剛剛吃飯回來。”
  高子謙打了一個笑臉符號:“吃啥好吃的了?看你興奮的都睡不著。”
  “大閘蟹……不過我不是吃得睡不著,是看到美女被刺激了。”
  一個流口水的符號。“瞧你那樣,聽到美女就流口水。”
  “我不是為了美女流口水,是為了大閘蟹。”
  11月的夜晚已經寒意深重,在室外呼一口氣就有白霧漫出來,蘭翹把睡衣裹得緊一點,身子發冷,心情也好不了多少,她忍不住問:“你對美女怎麽看?”
  “賞心悅目。”
  “為什麽男人總以能請到美女吃飯並且能跟她同桌而感到榮幸?為什麽請不那麽漂亮的女人,直接就用一張免費卡給打發了?”
  “小蘭姐姐,我敢問一句,後麵那個“不那麽漂亮”指的是你自己麽?我覺得你好像有些憤怒。”
  “你不要顧左右而旁他。”
  “虛榮心啊,男人總是有虛榮心的……小蘭姐姐,千萬別自卑,你聰明又漂亮,一點都不輸給任何美女,你是那種聰明擺在漂亮前麵的女人。”
  “但是聰明和美麗比起來,美麗似乎更加值錢一點。”
  電腦那邊沉寂了一會,蘭翹幾乎可以想象到高子謙正在微笑,然後她看到對話框裏彈出一句話:“相信我,這個城市裏美女如雲,男人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誘惑,但是他最終隻會選擇能讓他歡笑的女人——如果他和小蘭姐姐一樣聰明的話。”
  蘭翹停下敲打鍵盤笑了起來,剛準備再說話,擱在桌上的手機突然發出嗡嗡震動,屏幕上方顯示出幽藍的字幕:“歐陽博來電,是否接聽。”
  這麽晚,他打電話做什麽?蘭翹心中有些疑惑,還是接了起來:“你好。”
  “不好意思,這麽晚還打擾你。”
  蘭翹笑道:“沒關係,我們公司規定員工24小時手機開機,隨時接受客戶谘詢。”
  歐陽博在電話那頭笑出聲音,心情看來頗好:“那看來我不谘詢都不行了……其實就是想告訴你一聲,我這星期很忙,一直在外麵出差,所以沒時間跟你溝通招聘的事兒。今天剛下飛機又約了市裏的領導吃飯……你剛也看到了,作陪的人還挺多。”
  他為什麽要特意告訴她這些呢?蘭翹忽然覺得自己心裏有一朵小小的煙火開出了燦爛絢麗花朵,聲音一瞬間變得極為甜美:“我明白了,歐陽先生這麽忙,我這邊找人的進度一定會加快加緊,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電話裏傳出叮咚一聲響,應該是歐陽博用打火機點了根煙,她聽到一陣極細的吸聲,歐陽博道:“那就好,我就是這個意思,蘭小姐這麽聰明,也不需要我說太多……對了,嚐了我推薦的鱸魚麽?”
  蘭翹心情一好便突然有了一絲惡作劇的衝動:“今天沒來得及……我點了大閘蟹,橫行公子總算從陽澄湖過來了。”
  歐陽博先是一怔,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放緩語氣道:“蟹雖然不錯,魚也真應該試試,我的推薦不會差。要不,下次吧,下次我請你吃魚。”
  蘭翹道:“好。”
  “那麽,晚安?”
  “晚安。”
  蘭翹掛了電話,對電腦那頭的高子謙打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再敲下幾個字:“晚安,伏特加他哥。”
  
  第六章
  日子很快到了十一月下旬,深秋的陽光依然晴好,每天去上班的路上,抬起頭總能被如同一匹金色緞子似的光線灼痛眼睛。蘭翹相對來說並不喜歡秋季,她不是農民,沒有屬於自己的莊稼地,所以體會不到豐收季節的喜悅,隻覺得天幹物燥,不小心抬手在手腕上一劃就是一道白色的痕跡,保濕水必須一天撲三次。況且十一這個數字還有另外一層含義,過完這個月就是十二月,再過完十二月就是新的一年,也就是說無論蘭翹願意與否,她都即將正式邁入三十大關的年紀。
  她猶如垂死之人一般抓住寶慧:“我是十月生日,就算到了明年,我也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才到30,所以我的履曆表上仍然可以填29。”
  寶慧不屑一顧地說:“你怎麽會有這種鴕鳥心態?你看,29和30對我來說有區別麽?沒有,一點都沒有!”
  寶慧比蘭翹大差不多一歲,剛剛豪邁地過完了三十歲生日,那天她不僅帶著蘭翹吃了頓好的,還收到了李修哲送的一瓶2001年份西班牙安娜古堡的特級紅酒做禮物。人總是這樣,對於沒有來臨、並且不可預知的事情總會心懷恐懼,寶慧之所以現在心態比蘭翹好,是因為她從29跨入到30歲時的12點鍾聲已經敲過了。她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自我催眠,也忘記了自己曾經和所有剛進入三十的人一樣不願意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
  在這個沒有約會的星期五晚上,她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寶慧站在蘭翹的洗手間裏,對著穿衣鏡脫去上衣、胸罩,露出肩背部光滑絲潤的皮膚,十分認真地拿一支鉛筆放在自己的乳房下麵皺眉比劃著。
  蘭翹問:“你幹嗎呢?”
  “我今天看到一本書上麵說,這樣可以檢測乳房是否下垂。”
  蘭翹知道這對寶慧來說意味著什麽,於是很緊張:“那現在還好麽?”
  寶慧嚴肅地點了點頭:“還好,目前來看還沒有下垂的趨勢,你知道,我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胸、屁股和腿,所以花了大價錢保養它們。”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蘭翹,顯出羨慕的樣子:“你就不用像我這麽困擾,你的胸一向不大,都不用太擔心地球引力。”
  蘭翹橫了她一眼:“你懂什麽,我這是如同少女般青澀的身材,不是人人都有的。”
  寶慧很黃很色情地笑了:“你就是嘴巴毒,當年我們還不熟,你跟別的同事嘲笑我的身材,說我穿小碎花胸罩,乳杯中間那些花都被我的胸擠得見不到天日而凋零了。承認吧,蘭翹,你根本就是赤裸裸的嫉妒。”
  蘭翹惱羞成怒地否認:“瞎說,我妒忌你個鬼啊,起碼我現在不用擔心鉛筆下的真相。”
  寶慧沒有理她,把衣服慢慢穿好,掃了一眼梳妝台的瓶瓶罐罐,有些不滿:“你怎麽用雅芳新活煥顏?我們公司的產品不好用麽?我給你的免費試用裝全都是整套的,全球十大化妝品牌,專櫃上賣上千塊,難道還埋沒了你的臉啊?”
  蘭翹解釋:“那天回我媽那洗了個臉,當時沒帶化妝包,隨手用了她的,覺得還行,她就一定要我拿回來了。”
  寶慧嘿嘿笑了兩聲:“老太太檔次還挺高,新活係列算是雅芳的高端產品了。”
  “商場搞贈送,買一送一。”蘭翹突然有點唏噓:“你還記得我們原來旅遊公司時的那個文小姐不?她那時就用的這個,有次我保養品斷檔,借了她的,結果第二天臉上長一臉痘痘,你那時說這套化妝品是針對三十以上的人用的,太年輕的皮膚吸收不了容易過敏,沒想到我現在已經用著挺好了。”
  這是個敏感而讓人傷感的話題,她們突然有些手足無措,麵麵相覷了一會,相互望著對方的目光顯出幾分沮喪,寶慧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蘭翹,如果再過十年我們還沒嫁出去,還是剩女,就一起去看個好樓盤聯名買個房子吧,到時老來老去了,總還有個依靠。”
  蘭翹幽幽地歎了口氣:“那我還要努力賺點錢……”
  想想現代女性不是不辛酸的,不能像古代女人一樣名正言順地靠男人——事實上也沒好男人可以靠,所以隻好依靠同性、依靠自己的錢包。
  歡樂氣氛被不適當的話題弄得有些沉悶,蘭翹連忙換了個輕鬆口氣:“誒,你跟李修哲怎麽樣了?”
  寶慧頓時來了精神,眼睛也開始像寶石一樣發亮:“他比我想象中還要好,說話很有見識很風趣,一點都不沉悶。尤其品紅酒的時候風度更好,拿很長的手指輕輕搖一搖玻璃杯,查看酒液的掛杯度,再湊上去聞一聞,VERY SEX……每到這個時刻,我就有種把酒潑到他身上,然後撲上去撕他衣服的衝動。”
  蘭翹汗顏地點了點頭:“想法不錯,就是稍顯暴力了一點……你撲了麽?打算什麽時候撲?”
  寶慧悵然回答:“沒有,我也就是想一想……我並不是上不起這個床,但是……”
  蘭翹知道她想說什麽,她們都是成年女性,對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有足夠的掌控能力,就像男人遇到心儀的女人會想跟她享受魚水之歡一樣,女人也會有同樣的渴求——或許這就是現代女人唯一比古代女人要好的地方,在古代她和寶慧隻能去浸豬籠。寶慧當然不是不敢撲,她是那種可以在無聊的時候把三級片當搞笑片來看的女人,沒有這麽做,是因為她已經真心喜歡李修哲,當一個人真心喜歡另一個人的時候,顧慮總會多一點,也會更加珍惜一點。
  “你呢?你那個極品的鑽石王老五呢?”
  “他去美國了,下星期回來,走之前給我打了電話,說回來以後希望看到我提交的候選人名單。”
  蘭翹沒想到歐陽博走之前會特意給她打電話,為自己爽約不能請她吃飯而致歉。他在電話裏頭的聲音彬彬有禮、和藹親切,明明談論的是私人話題,卻又不忘記在電話結束時把談話重心引回到工作上,簡直像標準的甲方與乙方的關係。
  但蘭翹是個善於聆聽善於思考的人,尤其她師從蘭媽媽,熟練研習三十六計,跟歐陽博通過三次電話以後,她已經老辣地總結出來:這個男人,比一般人更愛欲擒故縱。他對她絕對不是那麽簡單的一回事,再有禮貌的客戶,也不會做得像他這樣。
  寶慧忍不住嘖嘖:“感覺他很悶騷。”
  蘭翹喝了口水,抿嘴賊兮兮地笑:“是的,但是我覺得很有意思……很有意思!”關於悶騷這個詞,她曾經向寶慧做過專門的蘭氏注解:你想象一下一個梳著70年代麻花辮發型、外麵穿白色的確良襯衣、解放鞋的女人……但其實她裏麵穿的是黑色的丁字內褲和蕾絲文胸……這就叫悶騷。
  不知為什麽,歐陽博給她的印象就是這種人。
  寶慧看了她一眼:“你打獵的眼神又出來了,算計什麽呢?”
  蘭翹也不辯駁:“萬一你跟李修哲成了,我就要自己一個人去風景秀麗的地方看養老的姑婆屋,那經濟負擔也太重了,還是自己想點辦法,看怎麽能不孤獨終老算了。”
  其實在現在這個適者生存的社會,每個人都在狩獵,大家都在計算著風險率和回報率,不斷評估自己領域的同時,盤算著怎樣可以用最小的力氣得到最好的獵物,蘭翹是這樣,寶慧是這樣,歐陽博和李修哲也都是這樣,這是決策論的精華所在。凡事都要想得周全,盡量避免一絲一毫可能的傷害,這樣做,離成功很近,卻離真正的愛情很遠,蘭翹並不是不知道這些,隻是無能為力。
  寶慧臨走的時候,蘭翹送了塊高子謙做的瑪德琳蛋糕給她:“你不是說李修哲餐廳裏缺糕點師助理麽?試下這個,覺得還行的話,幫我去打個招呼。”
  蘭翹每天六點下班,回家的時間段正好是吃完晚飯的高子謙帶著VODKA在花園散步的時間,這時她總會停下腳步陪VODKA玩一玩,又和高子謙閑扯幾句,一來二去的,兩個人莫名其妙地熟撚了起來。高子謙年紀不大,但是談吐淡定、幽默、機警,再加上人長得非常英俊,所以蘭翹對他印象很好,於是私底下開始為他留意工作機會。
  “怎麽,私下收求職者的中介費給人介紹工作?”
  “拜托,這種行規我怎麽可能違反,是我一朋友,我還不缺這100、200的。”
  “什麽朋友啊?”
  蘭翹想了想:“鄰居吧,20多歲小男孩,手藝不錯、長得帥、人也很上進很聰明,家庭條件好像也挺好的,估計不急著找工作,一個人在外麵瞎玩呢。”
  寶慧斜睨她一眼:“了解得這麽清楚,還是帥哥,不會有那麽點意思吧?”
  蘭翹歎了口氣:“我哪有時間對比自己小的男人有意思啊,姐弟戀、姐弟戀,姐姐不過是弟弟的感情啟蒙學校,弟弟學成以後一溜煙就走了,被撇下的姐姐哭都沒地方哭,誰都隻會說她活該……你自己想想,你畢業以後去看過小學班主任幾回?”
  寶慧點頭:“也是,我不擔心你這個,你這麽精靈謹慎,哪裏都不容易載跟鬥——尤其在感情上。”
  秋日的晴好天氣並沒有持續下去,沒過幾天便來了一場難得的秋雨,所謂“一場秋雨一分寒”,隨著這場豪雨的降臨,氣溫急劇下降,街頭的行人被迫紛紛裹上了厚厚的冬裝,呼吸之間,便有絲絲白氣從鼻端冒出來。下雨的時候蘭翹正好沒有帶傘,蕭蕭瑟瑟地縮在市立第一小學門口的小店屋簷下等她堂兄的兒子放學。
  其實今天蘭翹因為工作不順利正處於憤怒爆棚期,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怒火幾乎比天還高,最好能撫慰自己的辦法就是好好吃一頓熱騰騰的美食,然後倒進溫暖柔軟的被窩裏麵睡覺。但是接侄兒放學這個任務是去城郊親戚家串門蘭媽媽交代下來的,她的怒火雖然熊熊,卻還不夠膽子違抗。她有時覺得自己的母親是個生不逢時的人,對身邊的人和事都有著強烈的掌控欲望,如果晚生二十年,一定是個不可多得的複合型管理人才。但現實就是這麽殘酷,蘭媽媽沒能等到人盡其才的自由競聘時代就退了休,自然沒辦法對所有人隻手遮天,所以隻能牢牢掌握手中現有權限,把丈夫和女兒的天遮得嚴嚴實實,近乎獨裁蘭翹的滔天怒火還是來源於前幾天黃達接的那單CASE,獵頭部的標準業務流程是這樣的:B D與客戶溝通、談單——E x e c u t i v e S e a r c (高級職位搜尋,也就是蘭翹的部門)拿到需求表後進行項目評估,研究是否可以接單——三個 工 作 日 內 出評估報告,反 饋 至B D部——簽合同、收預付金、合作。黃達由從前的公司跳槽進Happyhr不久,還處在躊躇滿誌的亢奮時期,他堅信做銷售就一定要有狼一樣的拚搏精神,但他顯然是一頭孤狼,對部門合作這一塊簡直完全無視。這次的單子就是他趁蘭翹忙於遠圖的Case無暇顧及而貿然獨自簽下來的,到交到蘭翹手中的時候,預付金已經到了賬。蘭翹被越了權,把一張白生生的俏臉隱藏到百葉窗後麵,讓對麵的人無法從背光的陰影裏看到她麵上的極度不悅。不過她還是認真翻閱了合同,看完後隨手又還給黃達:“這個Case我接不了,你給別人做吧。”
  黃達腆著臉說:“大姐,別啊,你做不了誰還能做得了。”
  “我們部門的顧問都可以獨立接單,如果你不放心就給Helen,她也是高級顧問;或者你幹脆一條龍服務,自己接的單子自己做,我們部門不會要求跟你分傭金的。”黃達聽她這麽一說,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銷售拚死拚活打了單子,你就這麽一句話?後勤不能保證,誰還敢在前方衝鋒陷陣?蘭翹,這可是年薪五十萬的大單!”
  蘭翹冷笑一聲:“衝鋒陷陣之前是不是也該看看兵法書?你簽的合同我沒法做!”
  “合同怎麽了?這不是你們部門的專用合同模板麽?據說還是你擬定的。”
  “你的這個Case他們HR半年前就跟我談過,私營企業打算買飛機,要找飛行師,年薪50萬。聽上去好像不錯,但是你做過行業調查麽?一間航空公司培養出一名機師第一年的培訓費用就是70萬,然後每年以20%遞增,機師培訓之前就必須簽訂協議,跳槽的話,至少賠償100——200萬以上的違約金。你覺得這個費用歸誰出?如果我沒記錯,客戶沒有這個預算,就算他們現在可以接受,你的合同裏也必須注明凡是獵尋期間所產生額外的違約費用由甲方承擔,不然就憑這張合同,我們分分鍾有可能跟人打官司。”蘭翹把重音落到後一句上麵:“黃達,我不幹涉你的工作,但是你也別幹涉我的。”
  黃達看的兵法書顯然和蘭翹看的不是同一部,他腦中沿用的是古話:將在外,軍令有所不授,他的成功定義就是銷售收入的量化指標,不考慮其它問題。但蘭翹看的是現代兵法,注重團隊合作,責權利分得清清楚楚,她認真做事,但是不在她範圍內的責任,一點都不能背。
  黃達怔了怔,又換上笑臉:“蘭翹,你幫個忙嘛,跟他們HR去談談,或者看看有什麽其它辦法沒有,我來公司時間還短,有些事情是我考慮不周全,可現在人家預付金都已經打過來了……”
  蘭翹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淡淡道:“新員工進公司第一堂培訓課不就是讓你看員工手冊麽?業務流程裏寫得清清楚楚,BD接單必須跟相關部門溝通,沒有我們部門的評估,你憑什麽自作主張?我有權拒絕違反公司章程的Case!”
  她寸步不讓,除開因為這個Case的確麻煩,也含了對黃達先斬後奏處理問題的惱怒,如果以後BD每個員工都拿這個例子做榜樣,她的工作還怎麽做?
  這事情鬧得挺大,最後一直鬧到老板那裏,老板先是安撫了一下委屈的黃達,然後才找了蘭翹。蘭翹心裏一點都不犯怵,目前雖然黃達看起來比較當紅,但她既然敢鬧,肯定就是有的放矢,一來是她在理;二來她是公司老員工,跟老板私交不錯;第三,她也是公司中流砥柱,最大利益的根本創造者,她的專業在本市業界裏也算是小有名氣。其實在一間公司裏工作,跟同事有紛爭的時候,前兩條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最重要的是後一條。老板把蘭翹叫進辦公室,沉吟一會,卻不提Case的事情,而是微歎了口氣:“蘭翹,公司現在的情況你也了解。”
  蘭翹看著他擰起的眉頭,沉默,良久終於說:“我明白了,但是我隻能盡力而為……而且不能有下次。”
  老板揉揉額頭,顯得頭痛:“蘭翹,你進公司三年,除開周琳,屬你跟我最久。你人聰明,別人眨下眼睛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是我不可替代的好幫手,我保證以後你在公司的發展空間很大。這次的事的確是BD那邊不對,但是你在公司資曆高,就寬待一點吧,這也是戰略需要。反正你盡量去做,就算丟了單子,也不計入到你的績效考評裏麵。”
  蘭翹領了命令回到自己的格子間,心中暗自思忖,這事老板處理得圓滑,兩邊不得罪,表麵上看是BD占了上風,但其實私底下自己也沒吃虧,很多事情必須長遠來看問題,贏到最後的人才有資格笑,反正現在有了老板的話等於有了免死金牌,就算到時候出問題或者丟單子也跟她沒關係。
  再說這也是一方麵,老板那句親情牌“公司目前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也或多或少打動了她。Happyhr成立不過五年時間,做得風生水起是近兩年的事,老板姓張,長得慈眉善目,頭圓圓的,像顆可愛的綠豆。他曾經也是HR出身——卻是個有幾分商業頭腦的HR,當年放棄穩定工作下海開了谘詢公司,中間經曆過不少風風雨雨。蘭翹就是在風雨飄搖的時刻加入到公司裏,這幾年裏她見證了公司的穩定、發展、成長,猶如看到一個孩子從脆弱的嬰兒期到牙牙學語,並且長得健康可愛。去年,Happyhr因為在業內聲名鵲起,吸引了一家新加坡的風投公司注資,於是公司一下搬到了市裏最豪華的寫字樓,招納大批新員工、杭州、成都、武漢的分公司也紛紛開了起來,甚至給主管級的中層管理人員每人配了一台IBM的手提。但是凡事都要從辯證主義來看問題,好事壞事一體兩麵,Happyhr與風投公司的具體協議怎樣,蘭翹並不清楚,不過她明白,你想從別人身上得到利益,回報給對方的必須是更大利益。如果在合約規定的兩年內,Happyhr的盈利無法達到合同規定,會有怎樣的後果,她想都不敢想。
  對於她來說,事情再差,也不過是腆著30歲的老臉重新找工作,但是於張豆子老板來說,他將失去什麽?所以這也是老板不計代價地抓銷售的原因,蘭翹駁了黃達的麵子並不重要,重要的不能駁整個BD部門的麵子,不能降了銷售團隊的士氣。蘭翹跟這個老板三年,始終不生離意,算是她職業生涯中比較忠貞的一次,除開褪去了年少時像顆跳蚤似的不安分心裏,也因為老板對她著實不錯。年紀越大她就越發認識到自己並不是一個完人,工作裏也曾出過各種各樣的錯誤,但是老板很和氣,可以擔待的一直擔待著她,也不反對她提出的各種培訓計劃,讓她得到了不少充電的機會。
  她想了想,決定退一步:跟老板站在一個方向上看問題,與他保持一致性,於公於私隻有好處不會有壞處,既然做到現在這個位置,就必須盡可能做老板的解憂草。至於黃達雖然不討人喜歡,但是一個公司在奮鬥期,的確需要他這樣的人,一旦公司發展過度到穩定期,他的存在就會變得突兀,到時候自然有的是法子讓他頭疼。因為蘭翹決定不再一板一眼的追求原則,於是給自己增添了加倍的工作量,她不能去找那些有可能涉及到違約金的飛行師,想來想去,隻能打剛剛離休的飛行師主意,幸虧客戶不是買了一打飛機而隻是一架,這樣的話無論從工作量還是維護保養方麵,剛剛退休的飛行師都是可以勝任的。為了找這樣專業的候選人,蘭翹幾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這個陰霾重重的秋日早晨跟他約好了見麵。出門的時候蘭翹滿心歡喜,但是她沒想到專業人士也會有不遵守約定的壞習慣,她趕到離市區32公裏以外的機場宿舍時,發現新鮮出爐的離休機師竟然不在家,又撥了無數通電話,才終於找到本人,誰知對方告訴她:因為臨時有急事,他回老家了。
  蘭翹強忍著對電話破口大罵的衝動,因為她知道威逼利誘對對方來說沒有任何效力:1、人家年薪豐厚,即算退休也並不愁錢;2、他不用怕自己上獵頭公司的黑名單,多的是人來求他。沮喪地離開機場時開始下雨,候客的士區的計程車載著客人一下不見了蹤影,蘭翹等了一會,最終搭了機場大巴回去,結果路上又接到老媽的電話,說因為下雨,自己在郊外親戚家趕不回來,讓她去接堂兄兒子放學。
  蘭翹在離學校最近的一站下車,然後縮在學校門口的小店裏等候,她原打算買一把傘,卻詫異地發現小學門口的店鋪裏有賣珍珠奶茶、鉛筆刀、橡皮擦、塗改液,甚至連考試時作弊的透視眼鏡和成人漫畫都有,竟然沒有賣雨傘的。十二月初的氣溫因為這場雨降到了5度,渾身濕透、手指冰涼的蘭翹哆嗦著捧著剛買的珍珠茶在原地跳躍取暖,不小心濺起地上的水花,褲腳頓時濕了一片,一片潮濕的寒意如同黏在身上的第二層皮膚緊緊裹住她,讓她牙齒打顫。再 一 摸,頭上臉上也是濕漉漉的,不用看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發型早已走樣,妝也花得像熊貓,她 想 起 寶 慧 跟 她 說 過 的 話:“一個女人哪怕下樓扔垃圾也要記得把自己打扮得整齊漂亮,因為你的白馬隨時可能在任何地點、以任何姿態出現。”於是她在詛咒天氣、詛咒黃達、詛咒飛行師的同時又悄悄許下一個心願:王子,你可千萬不要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啊。但是顯然一個人不能有太多詛咒,因為神曾經說過世人需有感恩的心——你如果不知道感恩,我便讓你天不遂人願。
  蘭翹總算在一大堆像彩色蘑菇一樣的傘下發現了小侄兒的蹤影,眼前一亮,連忙一把叫住他,然後發現不對:“你的傘呢?”
  “沒帶。”10歲的小侄兒理直氣壯地回答:“我老是把傘弄丟,媽媽老罵,好煩哦,我就再也不帶了。”
  蘭翹馬上覺得這個侄兒根本不應該是堂兄的兒子,簡直就是她的親侄子,那副理所當然的神情竟然跟她一模一樣,身上的精靈古怪更是跟她像得十足十,想當年她就是因為同樣的陰影養成了出門不帶傘的習慣,別人問起她還振振有詞:“隻有黃飛鴻才在任何時刻都帶傘。”
  和小侄兒大眼瞪小眼老半天之後,蘭翹被打敗了:“那你在這避雨,我去攔車。”
  每當氣候突變或者下班的高峰期,蘭翹最大的心願就由找一個好男人直接變成還是多賺點錢買車吧,因為在這種時刻,本市近1萬台出租車總是同時客滿,簡直像約好了一樣。踩著小牛皮的半高跟短靴在滂沱的雨裏揮了半天的手,也沒有一台車肯憐香惜玉的停下來,蘭翹濕成了落湯雞,被迫悻悻地退了回來。
  聚精會神地躲在小店裏看漫畫的侄兒抬頭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姑姑,電視裏的美女隻要掀一下裙角就會有車停在她旁邊。”
  蘭翹恨不得揍死他。
  又過了一會,小侄兒有些萎靡不振了,往她身上靠了靠:“有點餓了。”
  蘭翹愁眉不展,伸手摟一摟他:“我也餓,還很冷,再等一會,雨停就好了。”
  可是抬頭看這天色似乎也不是三兩分鍾的事,怎麽辦呢?
  正當一大一小兩個人彷徨無計之時,一把清朗得像六月晴空聲音騰空出現:“小蘭姐姐?”
  蘭翹一回頭便看見高子謙。
  他穿一件黑色及膝風衣,修長的脖子上鬆鬆垮垮圍著一條藍色格子圍巾,手中還拎著一個紙質食盒,正笑吟吟地望著她:“你怎麽在這?咦,這小帥哥是誰?”
  蘭翹覺得窘迫,吱吱唔唔把情況大致說了一下,高子謙哦了一聲,騰出手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擦一擦臉。”然後把手中食盒遞到她手上:“跑一天了吧,餓不餓?剛出爐的蛋撻——這家做得特別好,我特意坐車過來買的,你先填填肚子,我去攔車。”
  十五分鍾以後,蘭翹攬著小侄兒坐上了計程車,看著前排副駕駛座的高子謙直發呆。
  高子謙也被淋濕了,頭上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那條淡藍色Burberry羊絨圍巾質地還真不錯,這麽大雨澆下來也沒濕透,隻是結了一溜的小水珠順著紋理一粒粒滾落下來。
  他大概感覺到蘭翹的目光,從反光鏡裏望了一眼:“怎麽了?”
  反光鏡麵積小,蘭翹一抬頭就看到鏡子裏高子謙那雙微挑的桃花眼和高挺的鼻子,腦中不知怎的突然閃過剛剛在雨裏他高大的背影,心中陡然一驚:“沒什麽……”想了想,欲蓋彌彰地胡亂補充一句:“一下雨我就特想買車。”
  這句話是心裏話,不過隻是前半句,她心裏完整的話是:下雨的時候我就想買車,不過如果實在沒車,有個男人肯為你冒雨攔車也不錯——不管那個男人是老的還是小的。
  不管多堅強的女人在身處絕境的時候總會想要依賴一個更強壯的人,這幾乎是個自然法則,不過現在很難有機會再撞到當年泰坦尼克的盛況,所以隻能讓自己感動在至細微的舉動裏。
  高子謙倒是不疑心,男人總是天生對車感興趣,於是又問:“打算買車麽?想買什麽樣的?”
  蘭翹說:“Dream car 當然是寶馬了,不過哪有那麽多錢,大概會買個10萬出頭經濟型車吧。”
  “10萬哪有好車啊,性能太差,別買!你買Mini嘛,那車你開應該挺好看。”
  “那也得30萬啊。”
  出租車司機聽他們聊天,嗬嗬笑了:“現在還有幾個女孩自己買車的啊,都是男朋友送,小夥子你多賺點錢,送你女朋友一台嘛。”
  蘭翹因為頭先腦中一閃而過的綺麗念頭,頓時心虛,臉都有些紅了:“瞎說什麽呢。”
  高子謙卻隻是溫和好看地笑了笑,側頭拿指骨分明的修長手指劃了劃車窗上像蜘蛛絲般的雨滴:“蛋撻吃了麽?”
  “嗯。”
  “你把我買回去的學習樣品吃了,下次記得還我。”很溫柔的口氣,有些像開玩笑又似乎不是:“幾天沒見到,VODKA好像挺想你的。”
  蘭翹怔了怔,轉頭對侄兒說:“小蘭,記得下回買蛋撻還給叔叔。”
  車裏空調暖暖的風吹到身上,原來身上被打濕的冰冷衣物生出一股溫熱的濕意,熨帖到身上,蘭翹肚子被香甜熱乎的蛋撻填飽,也不必擔心再淋雨受凍,一下覺得安全了,她伸了個懶腰,不自覺地抿嘴笑了笑——高子謙雖然年紀不大,卻實在是個能讓人依賴放心的男人。
  冷不防侄兒開口道:“姑姑,你笑什麽,臉都紅了。”
  蘭翹先是一怔,然後猛然察覺到自己嘴角的笑意,不由狠狠咬了咬牙,再一次有了揍死他的衝動。
  蘭翹的厄運並沒到頭,到了目的地後,她和高子謙掙著掏錢付出租車錢,打開包包的時候竟然發現沒帶鑰匙。
  她覺得沮喪萬分,今天似乎所有倒黴的事情都湊到了一起。
  高子謙看了看她:“去我那裏吧,你們都淋濕了,回頭要感冒。”
  然後也不等她回答,便從小蘭肩上把書包摘下來:“小孩子的書包一年比一年重。”像是有幾分感慨的樣子。
  蘭翹不停地麻煩別人,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沒其它辦法可想,隻好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這是她第二次來高子謙家,房間還和上次一樣緊緊有條,蘭翹忍不住問:“是不是你女朋友天天過來幫你收拾啊?”
  高子謙摸了摸興奮撲過來的VODKA,然後微笑:“我沒女朋友。”
  “啊,這麽帥都沒女朋友,誰信啊。”
  他繼續笑:“可能我不夠浪漫吧。”
  “大城市總是缺乏這樣東西,不過你如果想追女孩子,就一定要學一點。”
  高子謙沒有說話,隻是把電子烤火爐打開:“你過來把衣服烘一烘,不然待會會冷。”
  蘭翹坐在火邊給母親打電話,用哀婉地口氣請她回來送鑰匙,結果是理所當然地被臭罵了一頓。
  她掛了電話,高子謙麵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從沒見你這麽服輸過。”
  蘭翹訕訕道:“知性的女人是不會跟家庭婦女一般見識的——她差不多兩個鍾頭以後到。”她轉頭看侄兒跟虎頭虎腦的VODKA玩得正開心,幾乎在地板上打滾,睚疵必報的家庭婦女心結馬上湧了上來:“小蘭,快做功課,不然我告訴你媽!”
  小蘭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地上爬起來,歎息著打開書包、拿出作業本,然後用一種發現新大陸地口氣對她說:“這道數學題不會。”
  蘭翹馬上想裝死,她從小文理偏科嚴重,數學一直一塌糊塗,沒想到二十年後的小學數學更加變態,上次小蘭的三年級數學題直接考倒了她,讓她很長時間都抬不起頭做人。
  一個農民花9塊4買了一隻雞,賣一個人11塊9。 後來農民感覺不劃算,花了12塊6又買了回來,最後賣給一個人15快2。請問農民賺了多少錢?蘭翹覺得這個農民腦子有問題,沒事瞎折騰,一看就做不了管理者。
  她想到了高子謙,馬上叫喚起來:“高子謙,你不是學數學的麽?快來教教這小子。”
  高子謙樂了:“這可是我的長項。”
  結果等他過來,小蘭又把作業本合上了:“叔叔,你先要知道我的名字才能教我啊。”
  高子謙不疑有他,拿起他的本子,遲疑了好一會:“蘭芷……”
  小蘭得意非凡,衝蘭翹笑:“他連我名字都念不出來怎麽教我?姑姑我不要他教。”
  蘭翹咬牙切齒:“蘭芷鶳!你信不信我揍你!”
  小蘭很委屈,扁嘴巴,淚水已經在眼眶裏泫然欲泣:“叔叔和姑姑一樣笨笨的。”
  高子謙虛弱地一旁辯解道:“其實……我小時候,別人都說我是天才。”他看著小蘭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軟了,對蘭翹說:“你就讓他先跟VODKA玩一會嘛,我去做飯,吃過飯再做功課好了。”
  蘭翹斜他一眼:“這小子就會裝,你還以為他真哭啊。”
  高子謙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剛剛那個生僻字打擊得沒了底氣,忽然歎了口氣:“裝就代表他不願意啊,不要強迫一個孩子做他不願意做的事,這樣不好,真的。”
  他蹲下身子,眼睛與小蘭平視:“蘭芷鶳,我還不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如果你解釋給我聽,我就讓你跟狗狗玩到吃飯。”
  小蘭眼睛裏剛剛擠出的淚水馬上變魔術似的不見了,低頭細聲回答:“念shi,是一種像獅子一樣的鳥。”
  “好,我記住了。”高子謙認真地點點頭,朝VODKA招招手,VODKA馬上搖著尾巴跑到他旁邊:“他是我的好夥伴,叫VODKA,是一種酒的名字,英語拚寫是V-O-D-K-A,你也要記住,下次見到我要把這個單詞重複給我聽。”
  蘭翹縮在沙發裏看著溫柔燈光下的男人、小孩和狗狗,心中有一股近乎溫柔的情感在心中流淌。
  多可惜,如果自己能年輕五歲一定要愛上他。
  
  第七章
  蘭翹很驚訝,高子謙除開會做蛋糕竟然還做得一手好菜,香菜牛肉絲、冬菇菜心、螞蟻上樹再配一道粉絲肉丸湯半個小時就擺上了餐桌,而且色香味俱全。牛肉細滑、菜心碧綠,奶白的湯麵上點綴著一點蔥花,像一副賞心悅目的畫。
  蘭翹喝了一口湯,一股鮮香熱辣的口感從喉嚨一直滑落到胃裏,骨子裏的寒意一下不見了一大半,她忍不住交口稱讚:“想不到你這麽細心,湯裏還特意放了胡椒給我們驅寒。”
  高子謙正給不肯吃青菜的小蘭夾冬菇,聽她這麽一說,抬頭笑了笑:“學數學的人雖然不夠浪漫,細致倒是必須的。”
  蘭翹很遺憾:“其實以你的性格也許堅持老本行更好。”
  高子謙想了想:“強扭的瓜不甜。”
  蘭翹忍不住笑:“說得好像有人逼你娶一個醜女人。”
  吃過飯,她主動請纓幫他洗碗,高子謙也不推辭,隻是拿了條深紫色圍裙出來給她,蘭翹看了看,吸了口氣:“你用這個?”一米八的大男人,係圍裙,裙麵上還有個流氓兔:“雖然可以解釋成可愛,但是……”
  高子謙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我也覺得挺變態的,可是商場除開這個就隻有粉紅的了,比來比去還是這個顏色好點,耐髒。反正……也沒別人看見。”
  蘭翹這時已經把手伸進泡了洗潔精的盥洗盆裏,回身道:“幫我係一下。”
  她穿軟底拖鞋身高隻到他的脖子,高子謙要彎下腰才方便幫她從後麵係上,他湊過來的瞬間,蘭翹的鼻腔裏頓時竄進屬於他的味道,那是一股很清新的薄荷味,她一向對味道敏感,不合適的氣味會令她打噴嚏,但這時這個味道很好聞,讓人不由得想到清爽的牙膏或者漱口水。
  她忍不住問:“你用什麽牌子的古龍水?愛馬仕?Boss?”
  高子謙停了停手中動作:“你對男人的香水了解得很清楚啊。”
  蘭翹覺得他語氣怪怪的,連忙嘿嘿直笑:“我最好朋友是做化妝品的,她們公司有一個男士係列,我拿了一瓶中性味道的來噴,不過好像沒你的好。”
  “哦,這樣啊……我不打香水,應該是剃須水的味道。”高子謙似乎對這個答案比較滿意,因此回答得也流利,幫蘭翹打好繩結還稱讚了一句:“腰好細。”
  其實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到,但是蘭翹對於誇讚自己的話從來不會放過,洋洋得意地說:“把腰圍保持在一尺八,是一個女人苦心經營的功課。”
  高子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吱吱唔唔地哼了一聲,轉身急匆匆去教小蘭做功課,速度幾乎像是在逃跑,以致蘭翹沒來得及看清橘黃燈光下,他的臉上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紅。
  洗好碗,蘭翹端了一杯紅茶坐到沙發裏,高子謙和小蘭盤腿坐在腳下一塊小小的羊毛地毯上做功課。房間裏溫暖如春,他們細細密密的說話聲傳到耳朵裏,莫名其妙的數學公式讓她忽然覺得倦意上湧,她腦子裏想著:我就眯一下,很快醒來,這麽一放縱,眼皮便慢慢地闔了起來。
  過了一陣,高子謙回頭看了看,用食指朝小蘭往嘴邊比了個禁聲的動作,然後起身進臥室拿了一床毯子輕輕蓋到她身上。
  小蘭扭頭看了看蘭翹,忽然道:“姑姑笨笨的。”
  高子謙皺眉:“誰說的,你姑姑又精明又能幹。”
  小蘭見高子謙不相信,補充:“奶奶說的,她說姑姑把錢都拿去買打折的名牌,買了一堆還是找不到男朋友。”
  高子謙笑了:“找不到男朋友就是笨啊?那我也很笨,我也找不到女朋友。”
  “你可不一樣,你好聰明的,明明是一樣的題目老師說的我聽不懂,你一說我就懂了。”
  “那就說明叔叔和姑姑都不笨,姑姑找不到男朋友,是因為……因為她或許還在等,等一個她認為值得的人。”
  小蘭吸了吸鼻子,認真想一想:“要不你們兩個交朋友吧?”他戀戀不舍地瞟了一眼把頭搭在爪子上的VODKA,決定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可以與它親熱的機會,於是努力做說客:“我姑姑傻傻的,你這麽聰明,一定很容易把她騙到,真的,保證不要你費太多勁。”
  高子謙覺得好玩,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想了半天:“可是我沒錢,不能給你姑姑買名牌,她不會喜歡我。”
  “你騙人!”小蘭不服氣地爭辯了一句,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地把聲音放低一點:“我剛剛追VODKA到你房裏,偷看到你桌上的汽車模型,我爸爸說那是白金限量版還把它放到電腦上做桌麵,他說那個比真車還貴。”
  高子謙怔了怔:“小子,這麽鬼,簡直跟你姑姑一模一樣。不過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別人,尤其不要告訴你姑姑,不然我就把VODKA藏起來,不讓你見它了。”
  “為什麽呢?”
  “呃,因為……我還要你姑姑幫我找工作啊。”他揉一揉小蘭的頭發。
  小蘭疑惑不解,但還是悻悻地點點頭:“那你還是快點找工作吧,姑姑說過絕不能找一個收入比她少的人做男朋友。”
  他們動作稍微大了點,背後沙發上的蘭翹震了震,皺了下眉頭。高子謙轉身把她身上的毯子拉高一點,看著她的臉微微出了一下神,VODKA本來乖乖地趴在一邊,不知怎的忽然伸出柔滑溫熱的舌頭在他腳背上舔了舔,一股酥癢頓時沿著腳背上的經脈往上延伸,一直彌漫到左邊的胸口處。
  橘黃溫暖的燈光下,蘭翹睡著的樣子像個孩子。
  原以為女人褪了妝就會顯得蒼白憔悴,她卻沒有,可能因為本身皮膚就白的緣故,隻是眉目、唇角間的顏色淡了些、也因此平日裏的精明樣子竟然突然消失不見。她的臉小小尖尖的,現在盤著的長發因為被雨打濕而放了下來,遮住半張臉,就顯得更加小,讓人想到四個字:楚楚可憐。
  高子謙不由得想起每天晨跑時看到她的模樣,總是穿合體的西裝、半高跟皮鞋,顏色也是黑白灰三色,烏黑豐盛的頭發一般都是挽一個低低的髻,走路的姿勢風風火火,像一隻小碼的女金剛,永遠都是一副職業幹練的樣子。隻有插在發上的簪子會出賣她,他懷疑她可能有50枝以上不同的發簪,材料從金屬、木頭、皮質到絲絨;款式更是千奇百怪,兔子、豬、熊、魚、花朵、星星、月亮什麽都有,但是體積都很小,那些動物的眼睛或者花朵的蕊心用人造碎鑽拚出來,藏在烏黑的發絲裏,隻有光線明亮的時候,才會微微閃爍一下。為了凸顯專業,成功的白領麗人總是沒辦法像一般女孩一樣絞盡腦汁去扮靚,隻好把愛美的心思放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獨自欣賞。
  一個優秀的普通人——這是高子謙對蘭翹的評價。
  是美女——中等美女;好薪水——夠買60平的小房子和10萬塊的車,還要還貸;很聰明——但是明顯後天培養的精明要勝過天生的聰明。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特別之處,可能就是她的認真。很認真的工作、很認真的生活,她做什麽都很認真也很努力,甚至連不喜歡的瑜伽課,隻要去了,也會認真地做完每一個動作。
  她認真說話做事時,會把嘴角緊緊抿起,眼睛亮得像天邊璀璨的星星,七分的姿色好像也突然變成了十分。
  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像蘭翹這樣的女孩要多少有多少——隻是高子謙不曾遇到過。
  誰也解釋不了這是為什麽,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機緣,也許什麽都不是,他就剛好在這個時間、這種心情、這種境況下遇到她,而之前他從沒有機會認識像這樣的女子——不太前也不太後,剛剛好。
  蘭翹的電話突然響起來,高子謙從桌上拿起來,屏幕上顯示幾個字:歐陽博來電,是否接聽?
  他看一下時間,已經九點多了,這麽晚了,還有公事?
  蘭翹聽到聲響,一骨碌爬起來,眼神還有幾分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裏。高子謙把電話遞給她,聽她打開電話就條件反射地說:“你好!”
  他們聊了好一會,等掛了電話,蘭翹忸怩一下:“高子謙,拜托你個事兒。”
  “什麽?”
  “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待會我媽媽過來送鑰匙,我要她跟你聯係。你幫我收好,回頭我找你拿。”
  高子謙微微一怔:“歐陽博這麽晚找你,公事?”
  蘭翹想了想,突然笑了:“是吧……應該是。”
  高子謙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是終於沒有說出來:“好吧,你早點回來。”
  “那就拜托你了喲,還有小蘭,也拜托拉。”
  “嗯!”  
  蘭翹坐在出租車上蹭著前座燈昏暗的光線補妝,她往臉上撲了一層粉,又擔心看不清楚會太濃,於是用手指細細地一點一點抹開,塗口紅也怕溢出唇線,隻好用了帶著淡淡淺粉色的潤唇膏。
  歐陽博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剛下飛機,不知道是在哪裏撥通的電話,或許在機場門口,也或許在車上,反正她能聽到電話裏有隱約呼嘯的風聲。
  “蘭翹,我剛到,有點餓,記得還欠你一餐飯,就現在吧。”他這麽對她說,用的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語氣非常篤定,似乎知道她一定會答應。
  蘭翹微微遲疑了一下,但是果然不想拒絕,隻是猶豫著問:“這個時候還有飯吃麽?”
  歐陽博在電話那頭笑了:“我想,紅樓的廚師這點麵子應該還是會賣給我吧。”
  聽他這麽說,蘭翹也隻好跟著笑。
  她到盛世紅樓的時候,已經十點多,大飯店隻做中、晚正餐不做宵夜,這時已經打了烊,門口那一溜璀璨華燈早已熄滅,隻在四周的牆角處挑著幾盞古香古色的宮燈,店堂裏有一些服務員正在做著清潔打掃的工作。有一個穿黑色西服的漂亮女領班站在門口張望,看到她便迎了上來:“蘭小姐?請跟我來。”
  去的還是那間荻蘆夜雪,不過帶路的女孩又引著蘭翹穿過包廂走到角落,再打開另一張門,那是一間更小巧精致的房間,歐陽博坐在一張長方形紅木小幾後麵,臉上帶著淡淡微笑——原來荻蘆夜雪別有洞天。
  “給蘭小姐上一盅椰汁冰糖燕窩。”
  “是的。”
  蘭翹看著那女孩悄然退出去,動作熟練地輕輕關上門,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響,心中不由得想,這麽畢恭畢敬,這麽訓練有素,任是怎樣挑剔的老板也會得意非凡吧?所以說權利是男人的春藥果然不錯,歐陽博的遠圖就是屬於他的領地,他是那裏的國王,在這個商業機構裏得到金錢的同時還附加得到了自信、榮耀,難怪世人都想做有錢人。
  “坐。”歐陽博姿態悠閑,隨手指了指自己對麵的椅子:“剛從美國回來,坐了十幾個鍾頭飛機,實在餓得不行了。一個人吃飯又沒意思,這麽晚叫上你不會太唐突吧?”
  蘭翹脫了外套擱在椅背上,笑一笑:“怎麽會,我的榮幸。”
  “這裏雖然小一點,但是我自己很喜歡……不介意?”
  “當然。”
  “那就好,事實上,我隻帶最好的朋友來這裏。”
  還是往常低沉醇厚的聲音,說的卻是這麽別有深意的一句話,蘭翹隻是笑而不答。
  他們之間那張長方形小幾上擺著幾碟精美的小菜,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精爐,爐上置著一隻銀質酒壺。酒溫到一定熱度,歐陽博便拿下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蘭翹吸吸鼻子,覺得這味道熟悉,雖然酒香濃烈但是略感刺鼻:“這是……”
  歐陽博微傾著頭倒酒,淡淡道:“不必猜了,這是什麽酒你肯定猜不出來。”這間房也像其它包廂一樣用的是四麵宮燈,絲緞麵子的燈麵上畫著仕女圖,燈光從那些美麗女子的臉上、身上流瀉出來,光線異常柔和,歐陽博的臉在這種光線下不複見往日威儀,卻顯出一股淡淡譏誚。
  蘭翹看他一眼,伸手拿過酒壺,也為自己斟了一杯:“不就是七塊五一瓶的大曲嘛,性價比這麽高的酒現在很少見了,我還以為這個牌子已經停產了呢。”
  歐陽博吃了一驚:“你連這個都知道?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城市白領隻會喝洋酒紅酒。”
  “誰說白領就不能喝劣酒。”蘭翹裝出一副酒鬼的樣子端起杯子先聞了聞味道,然後才細細抿一口,啫了啫舌頭:“就是這個味道!又辣又烈!我爸爸當年從外地調回省城,剛開始分不進科室,隻好在工廠做了好幾年,那時候家裏環境不太好,他就喝這個。不過後來就算我們家好些了,他也還喝這個,說很懷念這個味道。”
  歐陽博沉默片刻,過一會才慢慢說道:“可能你爸爸並不是懷念這個酒的味道,而是懷念那段日子。”
  “那你呢?”
  “我?”歐陽博似乎覺得這是個很好笑的問題,極輕的嗤笑一下,卻並不回答,而是轉到其它地方:“我這回在美國辦事挺順利,下飛機的時候不知怎麽突然想找個說得上話的人來分享一下。”
  蘭翹知道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馬上聰明地跟著:“恭喜,看來又賺了不少。”
  歐陽博看她眼波盈盈,不由得笑:“你怎麽顯得比我還開心。”
  蘭翹眨眨眼:“客戶能賺錢我當然開心,你生意越做越大,我就不會喝西北風。”
  歐陽博點頭:“有道理,不過我這次不算賺到錢,隻是虧得比我想象中要少許多,也是很不錯了。”
  “你也會虧?”
  “當然,做生意跟做人一樣,總是有輸有贏,不過多少而已。”
  蘭翹想了想:“那就為輸得少的人來喝一杯吧。”
  他們兩碰了碰,細瓷的杯子發出一聲輕微的錚響,歐陽博微抬眼的神色落入蘭翹的眼裏,讓她心頭一陣悸動,明明就是個容貌普通的男子,明明麵容上還有長途跋涉過後的淡淡倦容,但那雙眼睛依舊墨黑如深潭,濃沉得到達不了彼岸。
  蘭翹覺得歐陽博這樣的男人實在很適合自己,她欣賞有閱曆有故事的傳奇男人,也能讓自己很輕易地喜歡上他們,不過她也明白麵對這樣的男人必須比往常更加慎重,因為一不小心,她就很可能變成再次豐富對方閱曆的一個故事。以她的年紀來說,已經實在不能隨便做男人一生中的頓號或者逗號,她必須成為結束傳奇故事的驚歎號,最起碼也要是無驚無險的句號。她已經不再具備玩大冒險遊戲的資格,那是二十歲年輕女孩的特權,她找的是真命天子,而不是一個陪她遊戲人生的玩伴。
  燕窩的速度上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難得的是味道並不因為時間縮短而變差,依舊香滑可口。在不是吃飯的時間吃到特級廚師加班做出的美食,這也是一種特權,蘭翹從來都可以毫不羞愧地承認自己是個現實的女人,現實的女人總是會喜歡有特權的男人。所以,哪怕這個Case有風險,她也決定嚐試,要知道哪怕是炒股票,也會有專家提醒:股市有風險,股民需慎重。
  兩杯溫酒落肚,蘭翹覺得臉上有一些發燙,她把手肘撐到桌上,用手背冰一冰麵頰:“為什麽會用《紅樓夢》來做主題呢?”
  歐陽博仰頭想了想:“我年輕時看這部書,對裏麵的生活羨慕得很。”
  蘭翹仗著兩分酒意,膽子突然大了許多,吃吃地笑:“羨慕賈寶玉?”
  她帶一枚細細的戒指,指環很細,在食指的第二個骨節上卡住,有顆小小的紅寶石顫顫巍巍地用金屬鏈拴在上麵,撐著麵頰的手微微一動,暗紅色的石頭就在雪白的麵上晃秋千,讓人的心也忍不住跟著微微一顫。
  歐陽博看著她,本來就深不見底的眼神又黯幾分:“也有這個原因。”
  “那……十二釵,你最喜歡哪個?”
  歐陽博垂下眼簾想了片刻:“做妻子最好的人選當然是王熙鳳,精明能幹;做情人的話,史湘雲比較好,嬌俏可愛。”
  “啊,不對,我問的是你喜歡哪個?跟她們的身份沒關係。”
  歐陽博抬起頭,淡淡的笑意籠罩在平靜無波的臉上:“我沒有時間去喜歡。蘭翹,我的時間很寶貴,隻能選最合適的人坐最合適的位置。”
  蘭翹怔了怔,慢慢地把身子坐正一點:“那可真遺憾。”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你不是說過麽,與其教一隻袋鼠爬樹不如直接找一隻鬆鼠,我還以為你的看法與我一致。”
  蘭翹看著他,不易察覺地輕歎了口氣:“是,我也是這麽認為,在時間和成本控製上,應該往最合適的位置上放一個最合適的人。”
  歐陽博把身子湊近一點,用近乎耳語的聲音低聲道:“那你呢?想做紅樓夢裏的什麽角色?王熙鳳、史湘雲還是林黛玉?”
  蘭翹裝作聽不懂,掩嘴而笑:“那裏麵的人物太精致了,沒一個適合我,我還是認真地做蘭翹好了。”
  他們兩個互相對望半晌,心中各懷鬼胎,不約而同的一起笑起來。
  蘭翹突然由興致盎然變得有些索然無味,這是一個擁有著難以抵抗魅力的男人,她想成為他的句號,可是對方很明確地告訴她:我可以給一個女人妻子或者情人的位置,但是不好意思,我沒有時間去喜歡她。
  一對男女,如果不因為感情而走到一起,那麽他們之間,除開曖昧還剩下什麽?難道金三順的悲愴呐喊竟然是事實?三十歲女人找到愛情的機會,比走在大街上被原子彈炸到的幾率還小。蘭翹對於愛情的感想雖然早已經由當初的:愛情就是生活的全部,轉變成了現在的:愛情隻占生活的極小一部分,可是極小也並不等於零。
  她可以選擇就此放棄歐陽博,與他成為清白、認真的甲方、乙方關係,但是這樣輕易放棄一個難得一見的極品,實在心有不甘;可是如果不放棄,又明明能感覺到前方道路危險,這個男人精明厲害,隻怕到時自己會把跟鬥栽得很難看。
  To be or not be?這是一個艱難抉擇。
  餘下來的時間裏,熟男熟女都很有默契地決定給對方一個認真思考的時間,沒有再繼續曖昧下去,他們同時睿智地選擇了討論公事。蘭翹把手中的獵尋進度做了大概說明,歐陽博認真傾聽,告訴她正好下星期會去香港,可以順便與其中之一的候選人見麵。兩人因為酒精帶上的春意還殘留在臉上,可是已經在瞬間變得談吐緊緊有條、脈絡分明,好像幾分鍾前相互的試探從不曾發生。蘭翹心中暗自冷笑,他們兩個人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明明心生暗鬼,還要欲蓋彌彰地裝一本正經,時間簡直像回到16歲,其實是在自習教室裏和班上最帥的男生眉來眼去,還要假裝是在純潔的討論物理題。
  吃完飯以後已經接近臨晨一點,歐陽博把蘭翹送到樓下,看她下車並不急著駕車離開,而是非常紳士地推開車門走出來,含笑一直目送她步入小區。蘭翹回身對他揮了揮手,笑著道了聲再見,心裏卻有些著急,這麽晚,也不知高子謙是不是等不到她已經睡了,大家非親非故,他本來沒有義務要等著為她開門。
  蘭翹猶猶豫豫地往高子謙住的B棟那條花園小徑走過去,心裏想還是上去看看再說,如果他睡了,大不了今晚去酒店住一晚好了。正這麽想著,突然聽到一陣窸窣聲音,曉風寒夜,小徑盡頭有人慢慢朝她走了過來。
  那人個子高大,眉目俊朗,披著件黑色大衣,手中拿著一個鑰匙圈在食指上叮叮 當 當 蕩圈圈,看見她便微微一笑,在徑旁歐式路燈的映照下,他麵上的笑容慵懶溫和,花壇中嬌豔月季花瓣上的冰涼露水都似乎要被這笑容溫暖。
  蘭翹看著他的笑,隻覺得仿佛有一陣柔和春風從心底掠過,她十分感激,又覺得慚愧:“你這麽晚還在等我哪,外麵這麽冷,怎麽不在家裏等?”
  高子謙把鑰匙交給她:“我怕萬一你回來晚了,又擔心打擾到我不好意思來敲門,幹脆就下來了。”
  蘭翹覺得更不好意思,隻好吱吱唔唔地連聲道謝,問他:“我媽那人挺羅嗦的,沒麻煩你吧?”
  高子謙道:“還好啊,她看到我教小蘭做功課,一個勁跟我道謝,特客氣。”
  蘭翹臆想了一下自己母親的客氣表情,覺得一定是高子謙從小培養出的禮貌迫使他這樣虛偽:“你不會認錯人拿錯鑰匙吧?”
  “不會錯,她還說下次教我做香菇燜雞呢。”
  蘭翹大吃一驚:“啊,不會吧?那可是她的拿手絕活。”
  高子謙笑得得意:“我一向討長輩喜歡……”看到蘭翹懷疑的眼神,終於老實承認:“我拿芝士蛋糕換的。”
  “……”蘭翹無語了。
  他送她到樓下,到門口的地方站了一陣,有些遲疑地問道:“你……跟歐陽博走得很近?”
  蘭翹低頭想了想:“也不算吧,他是我客戶。”
  高子謙靜默一會:“就算是客戶,公事也談得太晚了點。”他停了停,又解釋:“我沒別的意思……不過你畢竟是女孩子……”
  蘭翹搖搖頭:“我知道你是關心我。”
  聽她這麽說,高子謙眉目間顯出幾分高興的樣子,似乎再要說什麽,但想了想還是欲言又止。
  蘭翹打量一下他的神色,又問:“還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你……對歐陽博了解多少?”他終於開口。
  冷冷的夜風灌到蘭翹鼻子裏,讓她呼吸的時候覺得喉嚨裏有些隱隱作疼,她吃力地回答:“你如果是問工作方麵,那麽該了解的我都已經了解了;至於私人方麵——一概不知。”
  她盯著高子謙的眼睛看了一會:“你願意告訴我麽?我記得你說過他是你哥哥的朋友,也許你對他的了解比我要多。”
  寒風瑟瑟地從他們身邊刮過,高子謙完全的沉默了下去,過了良久他把大衣裹得緊一點,淡淡笑了笑:“原來……我真是沒看錯……不過,我可能幫不到你什麽,我哥好像也是這兩年才認識他,我更是沒跟他打過交道,就算有些風聞,也是道聽途說,做不得準,不能拿出來做判斷一個人的證據。”
  蘭翹知道他是聰明剔透的人,索性把姿態放得大方:“你知道……再過十個月,我就要滿三十了……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對他了解多一點,沒什麽壞處。”
  他們這時已經走到樓道口,高子謙伸手幫她把鐵門推開,身子隱到一片漆黑中,背對著她道:“快三十的女人才更要慎重,你對他好奇,是因為他條件不錯,還是因為真正對他有好感?”
  蘭翹認真想了想,坦白說道:“我對他有好感——不過前提是他條件不錯。”
  她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隱隱綽綽的輪廓,於是跺了跺腳,走廊裏的聲控燈光瞬間亮了,她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是自認識他以來從沒見過的淡淡清冷,心中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一種不自覺地訕訕。
  “是不是覺得我很現實,對我很失望?”
  高子謙不出聲,隻是搖頭。
  蘭翹深深歎了口氣:“你還年輕,有些事可能說了也不明白。我小的時候,像所有女人一樣夢想著自己的緣分,總覺得那一定是獨一無二、無與倫比的,它一定會有一天從天上掉下來落到我身上,可是到了現在,我發現工作也好、生活也好、緣分也好,都必須由自己去判斷,它們到底是不是最好、最適合自己的,值不值得我去爭取。”
  “如果發現不是呢?”
  “那就得舍棄。”
  “如果那時已經投入感情了呢?”
  蘭翹再次歎了口氣:“所以在之前要了解清楚,千萬不要站錯隊;因為投入了感情卻發現是個錯誤,再去舍棄的話,實在是件相當傷腦經的事。”
  “你隻想著怎麽當逃兵,為什麽沒想過堅持?”
  蘭翹笑了笑:“以我的經驗來判斷,舍棄的傷害往往比堅持下去的傷害要輕一點。”
  高子謙不再說話,過了一會,轉過頭輕輕道:“上去吧,明天你還要上班。”
  走廊裏的燈再次熄滅了,他靜靜地靠在一側的牆壁上,看著蘭翹走到電梯麵前按下按鈕,忽然歎了口氣。
  到了下星期,歐陽博去香港公幹,順道與蘭翹安排的那名候選人見麵,卻不甚滿意,晚上打了個電話給蘭翹:“隻怕還是要麻煩你幫我安排另兩名候選人。”
  蘭翹說:“好,他們兩個現在都在上海,正好可以一次見過。”
  從那次兩人私下吃飯開始,歐陽博便經常在晚上打電話給蘭翹,時間曖昧,那把如陳酒般低沉醇厚的聲音也曖昧,卻又始終把話題維持得穩重,就算偶爾聊私事,也沒有任何出格,這種若即若離讓蘭翹摸不著頭腦,也讓她的心更加忐忑不安。
  比如這會,歐陽博說完公事,又閑閑將話題一轉:“我現在在酒店的房間裏看香港夜景。”
  蘭翹不由得笑:“好悠閑啊,東方之珠的夜晚想必美得很,是不是群星璀璨、熠熠生輝?”
  歐陽博微歎了口氣:“這樣繁華的城市哪裏還能見到星星,霓虹和車燈已經徹底讓星星失去光輝了。”他思考片刻:“香港夜景雖然不錯,上海倒也不遑多讓,蘭翹,如果有興趣,上海之行,你跟我一起去怎麽樣?正好可以幫我在選人的時候把把關。”
  陪同客戶出差見候選人和參加麵試倒是經常有的事,但是在這種時刻提出來,讓蘭翹好生躑躅,她猶豫一會:“我要查一下時間表。”
  歐陽博輕笑一聲,似乎已經對將有的答案胸有成竹:“有什麽好查的,去安排時間吧,這個聖誕我陪你在上海過。”
  蘭翹被這種截然的態度弄得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憤慨:“你就這麽篤定我一定會去?我並不止你一個客戶。”一個連喜歡都吝於說出口的男人,憑什麽這樣自信可以掌控一切?他就這麽看死了一個二十九歲還沒嫁出去的女人一定要上杆子巴結他?
  歐陽博淡淡說道:“因為我找不到你不去的理由,第一這是你的工作;第二,你並不抗拒跟我在一起,更或者還有所期待。我想,像你這麽聰明的女人,當然會知道如何把握任何一個機會。”
  這樣直白幹脆的回答梗得蘭翹拿著聽筒半天沒有講話,過了很久,終於說:“我明天去跟老板談一談行程安排。”
  南方的房間裏沒有暖氣,濕冷簡直比北方的酷寒更令人不能忍受,她打電話的時候不得不在身上圍了一床薄薄的毯子,化纖的質地到底有點硬,讓頸部的肌膚覺著難受。掛了電話,蘭翹出了一回神,想起周末陪媽媽逛街時看到的那床澳洲羊絨的提花毯,明碼標價標價一萬四千塊,沒有折扣,兩個女人當時戀戀不舍地看了又看,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一萬四千塊一張的毯子,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奢侈品;愛情,對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說,又何嚐不是呢?
  歐陽博到底是商場上打滾的人,精明得令人心寒,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就讓她敗下陣來,現實就是這麽無奈,女人總是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條件優越,同時還要對你用情至深,可是要知道,能達到其中一項已經是難事,如果一定要強求兩全其美,隻怕一輩子也嫁不出去,最終隻好妥協。
  她如果堅持不去上海,歐陽博自然不會勉強她,隻有蠻荒之地才會有強買強賣。不過所不同的是,少了一個蘭翹,歐陽博身邊很快會有十個、百個蘭翹前仆後繼地填補上來;但是如果少了歐陽博,蘭翹身邊看得上眼的鑽石王老五就又少了一個。十九歲女孩最大的危機感,不過是憂心臉上油脂分泌過多長出的青春痘,或者腰圍又寬了一寸;二十九歲女人的危機感卻來自方方麵麵,社會、家庭、工作、自身。
  Happyhr公司發展勢頭迅猛,各部門都在擴張,已經逐漸呈現樹形結構,主管這個名稱明顯開始壓不住台,新年過後,部門主管職位、薪酬都勢必重新調整。獵頭、培訓、市場等幾個部門還好,主管升經理的人選沒有太多選擇,BD部周琳和黃達的經理位置爭奪戰卻在白熱化的進行。讓蘭翹寒心的是,跟了老板五年的周琳很有可能會被擠下去,三十一歲的已婚女性,拚不過二十六歲正在勢頭上的年輕小夥子,對於老板來講,忠心耿耿的女性員工固然可貴,沒有家庭拖累的年輕男子卻似乎更勝一籌——男人日後即算結婚,一句事業為重,家庭瑣事照樣可以交給主婦。
  蘭翹看著發生在身邊的一切,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淡淡哀傷,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些事雖然暫時沒有攤到自己身上,但是並不能保證永不發生。如果真有那天怎麽辦?除開努力存錢、提升自己,有個強大的男人做後盾也是不錯的選擇,那樣哪怕是辭職,簽離職書也能底氣足一點。
  她為自己覺得悲哀,也許真的已經到了現實與愛情要做選擇的時候,長久以來固守的“一定要和一個相愛的人廝守終生”的信念岌岌可危,像是手中越想抓緊就漏得越快的沙粒,也不知道哪天就會涓滴不剩。會不會終於有那麽悲慘的一天她還不能確定,能確定的隻有明天,她決定明天去跟老板商量陪客戶去上海出差的事宜,她也決定要把局麵撕開,不再繼續曖昧下去——費時費力的遊戲,她拖不起。
  蘭翹不愛賭,但是很多時候她被逼著賭,這把骰子擲下去,賭的是她和歐陽博的將來,賭他們的緣分到底有多深,賭他們這輩子是不是注定隻能做甲方乙方,或者她到底有沒有可能成為他的王熙鳳!
  
  第八章
  十二月二十三號上午,蘭翹飛往上海與已經在那裏的歐陽博碰頭。出了機場,司機把她送到酒店,歐陽博似乎正在等她,看到她時,嘴角微微含笑。
  歐陽博是斷斷稱不上美男子的,麵孔中最出彩的就是那雙眼睛,漆黑、睿利,像可以劃破玻璃的黑鑽,蘭翹與他四目相對,心情複雜,她想起第一次與他見麵時竟然以貌取人,覺得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男人,不由得暗罵自己膚淺。
  他握了握她的手,客客氣氣地道:“辛苦。”
  或許是天冷,也或許根本就是個天性寒涼的人,他的指尖沒什麽溫度,並不能讓蘭翹覺得溫暖,她隻好陪著他一起客套:“讓獵頭坐頭等艙、用奔馳接送、住五星級酒店的闊綽客戶可不多,再辛苦也值得。”
  歐陽博笑一笑,漫不經心地回答:“其他獵頭可不是你。”
  說得這麽直爽,蘭翹想不接茬都不行:“想不到我還有這種特權。”
  歐陽博瞥了她一眼:“如果這種特權能博美人一笑,我倒是很樂意提供。”
  接下來的兩天,兩人很順利地處理完了公事,歐陽博最終定下候選人卓先生,約定待對方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年後便來紅樓出任總經理。
  Case大功告成,蘭翹心中鬆了口氣,擊掌與歐陽博慶賀。
  歐陽博卻似乎有些心事,過了半晌方才慢慢皺眉說:“我之前不願意跟獵頭公司接觸,其實就有這個原因在裏麵,被你們這一弄,真讓人覺得沒什麽是買不到的,忠貞……咳。”
  蘭翹愣了愣,故作輕鬆道:“你可真怪,難道選不到合適的人反而高興了?”
  “當然不是,隻是有些感慨罷了。”
  蘭翹掩嘴笑道:“放心,我是有職業操守的,而且合同規定,一年之內,我們公司不會去你那裏挖人。”
  歐陽博也笑了,停了一會忽然道:“明天就要回去了,晚上一起吃飯吧,我保證讓你的平安夜好好過,不談公事了。”
  他們沒有開車,漫步在外灘邊,寒風獵獵地吹動衣衫,雖然冷,卻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蘭翹偏頭看看他瘦削的臉頰,心頭突突直跳,低聲回答:“好。”
  晚上蘭翹思來想去,換了條俏皮的銀藍色短旗袍配黑色長靴,長發用有流蘇的簪子挽起,再細細上妝,節日裏約會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盡情打扮也不顯得突兀,一切都可以歸結於歡樂的節日氣氛,而不是我有多重視你。
  他們在金茂86樓吃飯,蘭翹過去的時候,歐陽博已經到了,看到她過來為她拉開椅子,一副款款的紳士做派,自然也不會忘記稱讚她的美麗。
  兩人開了一瓶紅酒,歐陽博隻是淺箸即止:“景色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味道也還是一如既往的中規中矩。”
  蘭翹察言觀色,大拍馬屁:“你是美食行家,自然覺得哪都一般。不過也是,越高檔的飯店菜式越普通,主要是有賣相、有環境,我其實覺得我們公司樓下的蛋炒飯不錯。”
  歐陽博咳嗽一聲:“蘭翹,這話過了哈。”
  蘭翹省起紅樓餐牌上的價格,頓時不好意思,訕訕道:“哎呀,看來我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歐陽博靠在椅子上笑著看她,略顯剛硬的輪廓竟然變得柔和了幾分。
  蘭翹想了想又道:“我倒認得一個人,做的東西既好看又好吃。”
  “哦,是誰?怎麽不推薦到我哪裏?”
  “推過啊,你不是拒絕了麽?就是上次那個高子謙。”
  歐陽博怔了怔:“你跟他有來往?”
  “恩,他住我隔壁,我們經常見麵。”
  歐陽博眉毛一挑,顯出幾分意外的樣子:“住你隔壁?他還沒回家麽?”
  蘭翹看他的表情,對高子謙的身份更加疑惑起來:“回家?他家在哪?他是什麽人?”
  “他是誰?高家的小公子,竟然把你都瞞過去了?”歐陽博仿佛覺得這是件好玩的事,輕笑道:“算了,他自己既然不說,那我也不多話了,你好奇的話自己去問他——不過可得抓緊時間,小孩子貪玩,跑出來玩幾天遲早要回去,以後你不見得有機會問。”
  高家的小公子,高子謙到底是哪家的公子?聽這說法,竟然還是個大有來頭的主,而且竟然一直瞞著她,蘭翹想到高子謙那雙永遠微笑的桃花眼,心中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些不高興,拿叉子扒拉了一塊沙拉,鬱鬱不樂地咬了一口。
  歐陽博看蘭翹吃得似乎沒什麽胃口,淡淡笑了笑:“別糟蹋東西啊,二十年前,我做夢想的也不過是怎麽才能吃飽。”
  蘭翹大感吃驚:“二十年前,你多大?”
  “十四。”歐陽博低頭轉了轉指尖中的酒杯,晶瑩暗紅的液體似乎掬握在手心,他的聲音變得遙遠:“我老家在一個小縣城裏,很窮,當年家裏很難才湊齊了我的大學學費,念書的時候,晚上自習得太晚肚子餓,隻能用白糖衝水喝。”
  蘭翹完全怔住,幾乎不知道該怎樣把話題接下去,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雙驕矜厲害的眸子,竟然有這樣的過去。他現在擁有的這一切,到底是用什麽交換來的?是不是就因為有這樣的過去,所以才能造就今天的歐陽博?
  歐陽博又笑了笑:“你上次不是問我為什麽要用紅樓做餐飲主題,其實就是我年輕那會看了《紅樓夢》,我當時想那裏邊的人怎麽就那麽會享受呢,以後我有錢了,一定要把裏麵所有的好東西都吃個遍。你覺得很好笑吧?人家看紅樓,都是看裏麵的情啊愛啊,我卻是衝那些吃的去的,看看也解饞,還可以激勵自己。”
  蘭翹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就軟了下去,幾乎像一塊可以擠出水的海綿,她不敢說安慰的話,隻好盡量把話題變得輕鬆:“我啊,每當有鬆懈念頭或者覺得辛苦的時候就看《時尚》,一看到裏麵的奢侈品,就會有繼續努力工作的勁頭,今天我才明白,原來《紅樓夢》和《時尚》都是勵誌小說。”
  歐陽博隻是笑,三十多歲的男人,麵部輪廓瘦削,眼角處已經隱隱有了笑紋,但是眼眸中精光微閃,舉手投足之間有著無盡的、難以抵擋的魅力。
  他側了側身,慢慢將一個寶藍色的絲絨盒子順著從桌麵推過來:“其實隻要你願意,不必那麽辛苦也可以得到想要的奢侈品——蘭翹,這是我送給你的Christmas presents,請收下。”
  蘭翹愣了愣才把盒子打開,裏麵裝的是一隻卡地亞Ronde Folle腕表,表盤上的阿拉伯數字在由鑽石編成的鳥籠橫隔上若隱若現,趁著燈光,數百粒圓鑽晶瑩剔透,瑰麗生輝,美得幾乎像被施了魔法。
  蘭翹發出細微的歎息,這麽美,這麽窮奢極欲的東西,隻要是女人,就無法不愛上它。
  “太貴重了,看到它,會讓我覺得窮人連看時間的資格都沒有,你這樣的話,讓我不好意思把我要送給你的Christmas presents拿出來。”
  歐陽博偏了偏頭,顯得訝異:“我也有聖誕禮物?”
  “當然,聖誕老人不會忘記在每一隻襪子裏放禮物。”蘭翹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化妝袋:“不過……我真是沒臉把它給你。”
  蘭翹送給歐陽博的是一管曼秀雷敦的男士潤唇膏,她輕聲道:“在外灘的時候,我看到你嘴唇有些幹,如果不塗潤唇膏,可能會開裂,所以下午去了屈臣氏……不過這個很便宜,隻要二十多塊,它的後麵加四個零也追不上你要送我的聖誕禮物。”
  “所以,”她抬頭笑望著歐陽博:“我想我還是把禮物收回吧,你的我也不想要,太不公平的交換,會讓我良心不安。”
  歐陽博怔怔的看著她,完全靜默了下去,他沒有再說話,隻是把頭扭到一邊望著弧形窗外的夜景。他們的位置正看到黃浦江的轉角,聖誕夜璀璨的燈火在夜色中閃耀,像一條通向夜空深處的繽紛之路,這個繁華的城市就在他們腳下。
  蘭翹又歎了口氣:“這裏是在太漂亮了,簡直不像是真的。”
  歐陽博突然低聲道:“對不起。” 他的聲音本來就低沉悅耳,現在愈發低了下去。
  蘭翹冷靜地看著他:“男人送女人貴重的禮物,女人哪怕不接受,其實也是很開心的,你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這樣貴重的禮物送出去,隻有兩層意思,一種是因為愛,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奉獻給對方;另一種是購買,希望用鑽石買到對方的心和身體,它們兩者的區別是尊重與不尊重。
  歐陽博抬起頭,精明的眼睛裏第一次閃現出一絲狼狽:“我以為……我以為你……”
  蘭翹絲毫不給他後退的機會,步步緊逼:“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他終於輕聲而緩慢地說道:“我結婚了,我太太……現在在美國。”
  蘭翹心中一跳,下意識那把不鏽鋼的叉子在手中攥得緊緊的,幾乎要把鋒利的齒縫捏到手心裏去,眼睛卻漠然地看著他,淡淡道:“然後呢?”
  “我們十年前結的婚,八年前她去了美國,我們一直分居。上個月,她告訴我她打算重新結婚,我過去與她談離婚事宜。”
  “為什麽拖這麽久?”
  歐陽博在短暫的狼狽過後很快恢複了平靜,竟然微微笑了笑:“當然是無法合理分割財產,我們的律師,包括我們自己都在爭取一個好價格。不過她現在有些著急,你知道當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總是肯犧牲一些的。”
  蘭翹的眼睛裏一片冰涼,她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我這次不算賺到錢,隻是虧得比我想象中要少許多,也是很不錯了。她的心忽然像是有把手術刀在輕輕地、緩慢地劃過,傷痕不深,卻已經能見到汩汩的鮮血流淌,那個女人,當年既然是明媒正娶進來,應該也是愛過的吧?可是他現在輕描淡寫地說,當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總是肯犧牲一些的。
  這樣一個男人,這麽可怕。
  蘭翹自認為自己並非善男信女,她在愛情路上出盡奇謀,哪怕刻意買那隻潤唇膏也存著自己的心思和目的,她陪著他鬥智鬥勇,表麵裝作滿不在乎,其實從骨子心窩裏想征服對方,但是麵對這樣的男人,她又怎麽可能成為勝利的一方?
  歐陽博繼續說:“其實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離婚協議已經在草擬,估計一兩個月內就可以簽下來,如果我有心拖一拖,日後再同你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一個三十多歲的有錢男人,離過一次婚本來就不出奇。老實說,這場婚離得我有些焦頭爛額,要在短期內再結一次,我還沒那個心理準備。但是我很欣賞你,並不想放開,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很有意思,比你漂亮的女人沒你聰明,比你聰明的女人又沒你漂亮,我覺得我們可以走下去。”他忽然歎了口氣,聲音慢慢變得輕柔,若有所思:“不過你的聖誕禮物,真是……可能你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蘭翹隻是長久地默不作聲,歐陽博看著她沉聲道:“蘭翹,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低聲打斷他:“我要考慮。”
  她看著窗外的夜景有些怔忪,麵前這個男人,冷酷、精刮,連感情也錙銖必較事先算計好,她卻難能可貴地觸動了他心中最細微的一根弦,那麽,她要不要走到他的身邊,走進他的王國,與他一起站在高處看這個世界的繁華美景?這樣的男人,三十年的時間,隻遇到了一個,一旦錯過,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出現。
  就像寶馬是她的Dream car,這種在艱難困苦中白手起家的男人,明明也是她的Dream man。
  隻要她說願意。
  蘭翹的電話突然在手袋裏鈴鈴作響,她說了聲不好意思,神思恍惚地接起來:“杜麗?什麽事?”
  並不是一個很長很複雜的電話,隻是等到聽完,她又楞了半天神,歐陽博傾身詢問:“同事?找你有事?”
  蘭翹搖搖頭:“沒什麽,我們走吧。”
  他點點頭,把潤唇膏收好,又把裝腕表的盒子放進她的手袋裏,蘭翹剛要說話,他便道:“我送給女人的東西,從沒有收回的習慣,而且你的禮物,也比你想象中珍貴。”
  蘭翹沒出聲,任他幫她拉開椅子,攬起她的大衣,她把手擱到他的胳膊裏,慢慢離開,如同一副美輪美奐的圖畫。
  86層的電梯,轉了三次,來到這個絢爛得像童話一樣的世界,下去的心情和上來時卻截然不同,蘭翹隻覺意興闌珊。二十四歲在深圳,二十六歲在北京,二十九歲在上海,三次都想征服這個世界,三次铩羽而歸,看來大城市的風水果然不適合她。
  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聽到的一句戲文:做人莫做女兒身,萬般喜苦全由人。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地轉了這麽多年,轉了這麽多圈,這句話竟然還在有道理的真實存在著,真搞笑。
  回到酒店,她迅速整理好行李,飛快攔了一台出租車直奔機場。
  運氣這麽好,還來得及趕上最末一班航班,她在關機之前給歐陽博發短信:“我先走了,以後有公事再聯絡。”
  一個字一個字的按下去,像是用指尖掐在心尖尖上,難堪的心痛。
  這一段由充斥著心機開始的感情,蘭翹打算瞬間舍棄,感情永遠就是這樣,時候到了,自然而然就畫上句號,你想Say no都不行。
  蘭翹在深夜回到自己的城市,隻覺得身心俱疲,出了機場打的,的士司機一溜煙載著她往市裏開,從後車鏡裏衝她直笑:“平安夜還急著從外地趕回來,是為了見男朋友吧?”
  蘭翹沒有作聲,伸手把車窗搖下來,外麵在飄著小雨,寒風夾雜著雨絲撲到臉上,冰涼刺骨。她覺得好笑,平安夜為一個男人風塵仆仆地從一個城市趕到另一個城市,當年自己也做過,隻是沒想到多年以後竟然還要做一次,可見是個不長記性的人。
  車子急速地行駛在道路上,因為平安夜的關係,哪怕已經是深夜,依然燈火輝煌,人頭攢動。這麽熱鬧而歡樂的晚上,發生了這麽不平凡的事,無疑是值得找個人來傾訴的。
  蘭翹撥通寶慧的電話,想約她出來喝一杯:“你在哪?”
  寶慧有些驚訝:“怎麽這時候打給我,我在外麵。”
  蘭翹沉默一陣:“我回來了,現在在路上。”
  “出什麽事了,不是明天回麽?”
  “我跟歐陽博over了。”
  “那個極品男人?”
  “恩。”
  寶慧猶豫一下:“怎麽選這個時候over,我現在才準備start,待會要去李修哲的公寓,今晚是我和他的決勝局……要不明天……”
  蘭翹大怒,朝電話裏直嚷嚷:“你這重色輕友的家夥,我們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就不擔心我想不開出意外?”
  寶慧嗤道:“小姐,如果你現在二十歲,我二話不說,立馬飛奔過來,因為擔心你痛苦得會去跳樓;但是你現在三十歲了,如果連個戀都失不起,還出來混什麽?”
  蘭翹悻悻說:“你別指望我跟你一起買姑婆屋了。”
  “得了得了,不就失戀麽?又不是第一次,回家洗個澡、倒頭睡一覺,明天我來陪你,請你吃餐好的補一補。”
  蘭翹掛了電話,心中雖然不滿卻無計可施,平心而論,如果把她換到寶慧的位置,她的回答也會如此。三十歲的女人連個戀都失不起,還出來混什麽,她其實也這麽想。
  可是三十歲的女人又怎麽樣呢?她的身體結構並不因為已經三十歲了就發生改變,她的心還是肉做的,沒能變成不鏽鋼,就算堅強了一些,遇到傷害還是會痛。她隻恨自己蠢,沒有找準能夠吸引寶慧的中心點,如果她剛剛告訴她,她包裏現在裝著一隻三十萬的卡地亞鑽石腕表,寶慧的興趣一定會大一點。
  蘭翹覺得自己很可憐,她從一個失戀的女人發展成為一個既失戀又失意的女人,隻能在這個繁華喧囂的平安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和心靈獨自回家。
  回到自己的小窩,蘭翹打開燈,把Ronde Folle取出來放在燈下細細觀賞,再次發出歎息,真是晶瑩剔透、流光溢彩,這麽美的東西,有哪個女人不會喜歡。
  可是太美則妖,美的東西通常容易要人的命。
  王佳芝麵對那枚六克拉的粉紅油鑽時,覺得老易是真正愛她的,於是忘記自己的使命,白白搭上了性命;瑪麗蓮夢露似乎好一點,天真性感地唱著:親吻也許受用,但不能付房租,也不能光顧餐廳,但鑽石是女人的知己良伴——可是她死得更加莫名其妙。
  鑽石是實現自身夢想的奢侈品,這種需求固然重要,保護自身安全卻更是現代女人首要選擇。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裏,安全需求排第二,自我需求排最後,一個人如果連起碼的安全感都沒有,又如何談起實現自身。
  發呆的時候,電話又突兀地在包裏鈴鈴作響,她有些猶疑,沒有馬上伸手去拿——她疑心是歐陽博。給歐陽博發了短信以後就關了機,出機場高速才打開,屏幕上顯示有一個他的未接電話,還有一條回過來的短信,短短幾個字:ok,再聯絡。
  他什麽都沒說,當然也或許是想在電話裏說,但是,她沒有給他機會。
  電話還在堅持地響著,似乎如果她不接,就打算這麽一直響下去,蘭翹有些害怕,她害怕自己像旁的女人一樣受不了這種誘惑……但是終於,她還是接了起來。
  可是竟然不是歐陽博。
  電話那頭的是高子謙,他聽到蘭翹的聲音,有些猶豫:“這麽晚會不會打擾你?”
  蘭翹十分高興,這個時候一個不擾亂她心情的電話是可貴的:“不會啊,聖誕快樂!”
  高子謙笑了,也說:“聖誕快樂!”
  “找我有事?”
  “你現在在哪?”
  “在家唄。”
  “難怪,我看到你窗口有燈,嚇了一跳。”高子謙似乎鬆了口氣:“你不是說去上海出差,明天才回麽?我還以為你家給賊惦記上了呢。”
  蘭翹怔住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天寒地凍的時刻,天寒地凍的心,卻突然知道原來還有這麽一個人在關心著你,隻憑感激似乎都無法回報。
  過了很久,她才吸了吸鼻子,愉快地說道:“謝謝你啊。”
  高子謙說:“不用謝,謝什麽啊。”停了一會,他又遲疑地問:“你怎麽了?”
  蘭翹說:“沒什麽,挺好的,剛剛坐計程車的時候開了窗,可能吹了點風,嗓子有些啞。”
  “這樣呀,那你早點休息吧。”
  “嗯,晚安。”
  “晚安。”
  蘭翹掛了電話,卻沒有動身,隻是坐在沙發裏撐著下頜看著那隻腕表發呆。
  怎麽辦?用什麽方法才好把表還給他?不管怎麽樣,大家總歸是甲方乙方,以後見麵的時間還長,丟了極品男人已經夠讓人扼腕了,如果連大客戶都丟了,那又怎生是一個痛字了得?
  她安安分分地坐著想了許久,也沒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門鈴卻在這時奇跡般的響了起來。
  這麽晚,會是誰?
  蘭翹起身走到門邊,警惕地從貓眼裏往外瞧了瞧,看清楚來人後心中訝異得很,竟然又是高子謙,他怎麽跑來了?
  她把門打開,一手牽著VODKA的高子謙露出如同六月晴朗日光一般的笑容,把另一隻手上的盒子舉得高高的:“掛了電話,突然想起我有一個很好的櫻桃蛋糕,想當作聖誕禮物送給你。”
  她哭笑不得地望著他,側身讓了讓,他就帶著VODKA一人一狗大馬金刀地走了進來。
  蘭翹抱著胳膊站在門口想了一會,然後一腳把門踢上:“好吧……其實我也有一瓶很不錯的加拿大冰酒,本來想晚上偷偷地一個人喝,既然你有好蛋糕,就拿出來跟你分享好了。”
  高子謙大喜過望:“太好了,冰酒配櫻桃,真是人間難得的美味。”
  他們在小茶幾旁坐下來,房間裏開著空調,暖暖的風溫柔地吹拂在身上、臉上,蘭翹放鬆四肢伸了個懶腰,她覺得失意的自己完全有權利在今晚放縱一點,於是像個高高在上的女公爵一樣窩在沙發裏動也不動,指手畫腳地指揮著高子謙開酒瓶、倒酒、切蛋糕。
  高子謙的脾氣卻出奇的好,一點也不覺得不公平,忙忙碌碌地按照她的指點做這做那,弄好了以後拿玻璃杯跟她碰了碰:“Cheers,merry Christmas!”
  透明高腳杯是葡萄酒的專用酒杯,和葡萄酒一樣,總是顯得優雅美麗,蘭翹捏著杯子的細長執柄,笑了笑,仰頭一飲而盡:“Merry Christmas!”
  她抱著VODKA的大腦袋,把下巴蹭到它光滑的皮毛上柔柔地笑著——其實,眼前這一切也很美麗。
  韋小寶送的冰酒金黃剔透,入口清爽平滑;高子謙做的蛋糕紅白映襯,咬下去香甜柔軟;房間裏有溫暖的橘黃燈光,也有讓人愜意得想要睡去的暖風,更有英俊少年含笑微眯的桃花眼。這麽寶貴耀目的一刻,即使與Ronde Folle腕表上那四百顆鑽石相比,也毫不遜色。
  高子謙看了她半晌,忽然問:“為什麽不開心?”
  蘭翹怔了怔:“這麽明顯?”
  高子謙不說話,隻是看著她,形狀很美的眼睛燦亮烏黑,清澈得可以印出人的倒影。
  蘭翹小口啜飲著杯中的液體,沉吟一會:“不久前,我在金茂大廈接到一個電話——我的一個同事流產了。”她把杯柄夾在指中微微輕晃,認真地看著琥珀色的金黃酒液傾瀉流淌,聲音輕微得如同與自己低語:“那個同事今年三十一歲,結婚五年,一直想要個孩子。可是你知道,多一個孩子就是多一份責任,想要給他最好的一切,所以她在工作上一直是我們公司裏最努力的。這次公司裏年後會有職位調整,她拚了命地跟人爭,爭職位、爭薪水、爭自尊,結果今天暈倒在公司洗手間裏……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現在的女人壓力大、又辛苦,內分泌很容易紊亂,一切都可以理解……但是接下來該怎麽辦?這個最關鍵的時刻,她倒下去,失去的不止是那個孩子……”
  高子謙沉默了很久,慢慢說:“你明天應該去看望一下她。”
  “我不想去。”蘭翹抱著VODKA,拿手去扯它的兩片大耳朵玩,它轉頭用牙齒輕輕含咬她的手指,她微微帶著笑說:“VODKA長大了,咬人有點疼了。”
  “今天上海在放煙花,很美,但是很短暫,每一朵煙花就像一個女人的青春,絢爛但是稍縱即逝。高子謙,你是個男人,而且家庭環境不錯,所以你很難明白像我們這樣的女人的心理,我們可以沒有怨尤地像男人一樣努力工作、浴血奮戰,也可以忍受職場上性別的不公——不要對我說男女平等的道理,我做這一行就知道,高級職位的招聘,性別是其中一個非常主要的隱性條件;我們甚至可以一邊做好職業女性,一邊認真完成家庭婦女的工作。但是與之相對的,世界是不是也應該公平一點?我總覺得應該有那麽一個人,配得上我為他紅顏殘褪,配得上我想與他地老天荒的心情,配得上我要為他做superwoman。”
  柔和燈光像一池春水,溫軟地灑遍蘭翹全身,高子謙沉默地看著她那張尖尖的小臉,燈光下的她,寂寞又迷茫。
  他聽到她輕聲說:“但是,今天我失敗了,原來那個人並不存在……我不想去探望那位同事,因為我沒有勇氣去看她淒慘的樣子,我怕看到她會想到自己。”
  “那個人……是歐陽博?”過了很久,高子謙打破室內冰封似的平靜,用猜測的語氣問道:“你在為他不開心?”
  蘭翹放開VODKA,拍拍它的頭把它放下沙發, 坦然承認:“恩,是他。”
  “你愛上他了?”
  她微笑:“不,還沒來得及……我挺慶幸的,自己還沒來得及愛上他。”她看著他:“你其實知道對不對?他有個分居八年的太太在美國,所以上次你說得含含糊糊的。”
  “他結過婚?”高子謙揚起臉,顯得有些震驚:“我不知道!我認識他是因為我哥跟他做過一筆生意,後來無意中我們聊天的時候他說他很厲害……我哥那人特驕傲,如果他真心說一個人厲害,那人肯定相當精明,所以……”
  蘭翹點點頭:“原來是這樣,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她又笑了笑:“你聽說他很厲害,怕我吃虧,就特意提點我;但是又怕我錯過好男人,所以不說得太明白……謝謝你,高子謙。”
  高子謙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咳,有什麽好謝的,我要是當時多問幾句就好了。”
  蘭翹說:“得了,你以為你是神仙,能夠未卜先知?三個月以前,你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蘭翹這個人。”
  高子謙怔了怔,感歎似的噓了口氣:“是啊,三個月以前,我們甚至不認識。”
  蘭翹回憶和高子謙認識的情景,也很感慨:“其實,我就是認得你的那天第一次見到歐陽博,上午見到你,下午認識他。”
  高子謙眨了眨眼睛,微笑著說:“那天你穿一套黑色的套裙,胸口別著一支蝴蝶胸針,挽頭發的簪子好像就是今天戴的這根……而且當時還在感冒,打噴嚏、流眼淚,鼻子紅紅的,我找你的時候,你心裏其實特別不耐煩吧?不過還要裝作很客氣,有問必答。”
  蘭翹很尷尬:“你記性怎麽這麽好?”
  “恩,我都記得。”高子謙靠進沙發裏,把一隻粉紅色的抱枕拿在手上拋著玩:“當時我想,真實的生活就應該像你那樣過,哪怕生病、心情不好,也照樣很努力、很認真。你那時樣子可憐兮兮的,我其實挺想折出去給你買感冒藥的,不過克製住了,因為怕被人罵有病。”
  蘭翹好奇地問:“你對每個人都這麽好麽?”
  高子謙想了想:“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我不是聖人,當然不可能為了幫助陌生人而損害自己的利益,也不會刻意去為了不認識的人花時間。但有些隻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剛好又落到自己眼睛裏,為什麽不去做呢?也許隻是一分鍾、一塊錢,卻能讓別人開心,這是很難得的。”
  蘭翹歎了口氣:“這就是學數學的人邏輯?你們不應該是最斤斤計較的麽?”
  高子謙正色道:“但是人生並不單單隻由數學一門學問組成,而且哪怕在組合數學裏,我們也常常會考慮用不同的觀察角度來看問題。”
  蘭翹說:“你現在算是教育我?那好吧,冰箱裏還有一根黃瓜,我本來打算拿來做麵膜的,你就不要太計較我這個主人的懶惰,順便做個拍黃瓜來給我們下酒好了。”
  高子謙直皺眉:“這麽好的冰酒,你用拍黃瓜下酒?”
  蘭翹懶洋洋地說:“我這個人啊,一直努力裝時尚、裝小資,在公司裏,連大門鑰匙都要裝模作樣地念成:大門key,但其實我骨子裏挺農民的,始終覺得下酒菜最好的就是拍黃瓜、醬鴨爪和油炸花生米,大家這麽熟,今天在你麵前我就不裝了,實在是累死了。”
  高子謙無可奈何地笑起來,果然起身去做了一盤拍黃瓜給蘭翹下酒。
  蘭翹咀嚼著碧綠鬆脆的黃瓜,又飲了口酒:“其實隻要人知足,這樣的日子也不錯,有菜吃,有酒喝,夫複何求?既不用絞盡腦汁,也不用處心積慮,不怕你笑,我今天真是丟臉丟大發了,約會之前就已經在給自己出吃完飯以後的選擇題,1、常規項目,互相祝對方聖誕快樂,然後各自回房;2、自選項目,提議去黃浦江邊看看夜景,順道商量待會去他的房間還是我的房間。”
  高子謙怔了怔,臉上表情錯綜複雜:“那為什麽後來沒有選2?就因為他有個分居太太的緣故?”
  蘭翹搖搖頭:“隻能算是原因之一,我並不是一個對道德標準要求特別高的人,歐陽博說他大概兩個月以後可以搞定離婚手續,這話我相信,因為他完全可以不告訴我。如果今晚我過不了這個坎,我大可以等到兩個月以後,那樣的話,第三者這個帽子永遠都戴不到我頭上……不過想來想去,我還是打算徹底放棄。”
  “為什麽?”
  蘭翹指了指桌子上的表盒:“那塊表,是價值三十萬的Ronde Folle,我絕不昧良心說我不想要、不喜歡,而且就算真的不喜歡,我也可以拿它去換一台夢寐以求的Mini,但是最終我也還是得還給歐陽博。中國的古話總是有道理的,無功不受祿,歐陽博那麽精,難道我天真得會相信他一句:我送給女人的東西,從沒有收回的習慣,就真的平白無故收這麽貴重的禮物?收了他的東西,我隻有兩個選擇,1、從此以後遠圖的Case,我給他做私單,不經過公司,不收取費用;2、做他的情婦。兩個選項我都不能選,因為代價太大,所以那塊表,哪怕再喜歡,也不能要——就像歐陽博這個人,哪怕我知道可能永遠都遇不上比他更合適的,也必須放棄。”
  她再倒上一杯酒,自斟自飲,嘴角滿含著自嘲的笑。其實去上海之前,她強烈掙紮過:現實和愛情如果隻能選一樣,到底該選誰,不過最後她打算妥協,因為她想做一個強大男人背後的王熙鳳,但是沒想到老天連妥協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歐陽博對另一半的要求是聰明漂亮,善解人意,基本屬於自定義條件,可謂高也可謂不高,不過按照HR的眼光來看,這是個可替代性非常大的職位,能達到這種條件的女人實在是多了去了,而且人家沒準還比自己年輕。蘭翹本想施展手段讓歐陽博喜歡上自己,那麽保險係數就可以借此大大提高——被男人愛著的女人總是矜貴的。她覺得歐陽博不肯說喜歡,無非是自己哪裏不夠好、不夠完美,隻要相處時間多點,總能發現對方的興趣愛好,也許可以投其所好。但是她錯了,歐陽博並不單止不喜歡她,他誰都不喜歡,也不會喜歡上任何人,他是真正在商場上打滾的生意人,什麽東西都可以拿來秤斤論兩、計算談條件,當然愛情也可以變成一件投資企劃案。他的心就像腕表上的鑽石,固然華麗璀璨卻也冷硬傷人。
  他談起離婚時的態度,讓蘭翹寒心,十年前便結縭的妻子,相識於微時,估計也曾同甘共苦,如今說起,語氣輕鬆,像甩掉一塊用不上的抹布。這個男人隻不過覺得自己還不錯,有點意思,所以願意為她多花些心思,但是天知道他以後能遇見多少比她更聰明、漂亮的女子。
  蘭翹想象不出以後自己要戰戰兢兢地擔心著隨時可能被解雇的日子,她覺得那樣對自己太不公平,緊接著,周琳流產的消息,讓她徹底打消了攀上枝頭做鳳凰的念頭。還是那句老話,能夠登上頂峰,極目遠眺世間美景是佳話,但自身完全還是必須放在第一位,不然有命上去,沒命下來。
  所以蘭翹很慶幸,她還沒來得及愛上歐陽博,所以不至於頭腦發昏,要為他拋頭顱、灑熱血,赴湯蹈火。
  隻是道理雖然容易想明白,徹底放下卻始終心有不甘。
  她寧願沒有遇到過他,那樣起碼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三十歲的女人,實在架不住美夢一次又一次地破滅。
  一瓶酒,對於一個心情跌落至穀底的女人來說,消逝得就像美夢破滅一樣快。
  當酒瓶終於見底之後,蘭翹覺得有些頭暈,客廳天花板上的吊燈忽遠忽近,讓她相當疑惑地伸手去抓。她把瓶子倒了個底朝天,發覺已經涓滴不剩,於是含含糊糊地對高子謙說:“你家裏還有沒有酒,拿過來。”
  “沒有!”高子謙溫軟地哄她:“你明天要不要上班,想喝的話,我改天再陪你喝好了。”
  語氣柔和,像是在哄一個孩子,仿佛不是蘭翹比他大四歲,而是他比蘭翹大四歲。
  蘭翹不理他,到處亂轉找手袋,口裏說:“去他的上班!我錢包呢?拿錢給VODKA,讓它去買……”
  腳下沒站穩,一個趔趄撲倒在沙發上,高子謙嚇了一跳,輕輕把她轉過來:“沒事吧?”
  看到她的臉,他怔住了,淚水正緩緩從她的眼眶裏滑落,像一串晶瑩的玻璃珠子。他不是沒見過流淚的女人,但他沒想到蘭翹會哭——蘭翹,是那種永遠知道該在何時何地使用何種表情的人,身體不適、心情不佳都沒關係,關鍵要優雅好看。
  但是她現在在哭,不是嚎啕大哭,隻是有細小的水珠從眼裏落下來,甚至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她抓著他的胸襟,喃喃道:“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啊?真是……倒黴到家了……”
  高子謙認真地看著蘭翹褪了妝後素淨的臉,過了片刻,慢慢地低頭將唇印到微微有些鹹苦的淚水上。
  他的吻很輕,但是很炙熱,一點一點熨幹了水痕,然後細密地吻著她的睫毛和鼻梁,最後慢慢落到她的唇上。蘭翹睜大眼睛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的臉在放大,清晰得可以看到麵頰上的絨毛,那是一張光滑得沒有任何瑕疵的臉;他身上的淡淡薄荷味道充斥在鼻端,清新而爽潔。
  她不再猶豫,開始用力回吻他,他們的唇舌交纏到一起,有著冰酒的醇和芬芳和蛋糕的甜美柔滑。
  蘭翹開始一寸一寸地緊貼到高子謙身上,她覺得渾身發熱,腦子卻還有三分清醒,她知道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並不打算停止……
  這是一個糟糕的平安夜,一個女人弄丟了心儀已久的極品男人、心情很糟、喝了很多酒、房間裏的這個人是個很優秀、很英俊的男子,而且他在主動吻她;這些理由,足夠讓蘭翹作出任何事。
  她開始勇敢地動手去拉高子謙身上那件小羊皮的煙草黃外套。
  但是高子謙忽然拉住她的手,慢慢把她推開,蘭翹有些迷茫,胸口劇烈起伏,張著嘴看他。
  高子謙微微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把她打橫抱起來,一直抱到臥室裏。他把她放到床上,幫她脫掉鞋,然後把被子拉上來,輕聲說:“睡吧。”
  他關上燈,但是並沒有離開,一直坐在床邊。
  蘭翹閉著眼睛問:“為什麽?”
  高子謙背對著她,沉默一會,沉聲道:“你很難過,所以很了很多酒,自艾自憐,接下去還要做自己認為很酷的事,但是我不想那樣。”
  蘭翹繼續問:“為什麽?”
  如果不是想要這個,那你為什麽要吻我?
  高子謙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回答:“因為我還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知道自己為什麽吻你,也許很久以前我就想這麽做了。但是我不想要一段因為酒後亂性而開始的感情,我也不想和你one night stand!”
  
  第九章
  漂亮單身女人的喝醉機會總是比一般人多一些,這當然不是蘭翹第一次在宿醉中醒來,但卻是醒得最舒服的一次,房間裏開著暖氣,身上的被子蓋得整整齊齊,用簪子盤起的長發被放了下來,流瀉在一旁,像一匹青色的緞子,衣服解開了最上麵的一粒扣子——不過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她自己豪邁地解開的。
  高子謙,昨晚真的沒有碰她。
  蘭翹有些發怔,在床上打了個滾,又想了想,終於磨蹭著爬起來,汲上拖鞋走了出去。
  高子謙竟然沒有走,冬日早晨的和煦陽光從落地陽台照進廚房,照到他身上。他穿著黑色的高領羊毛衫,淺藍牛仔褲,正背對著她忙碌,聽到聲音,也不回頭:“你冰箱裏太空了,我隻找到一包榨菜,順便煮了一鍋粥。”
  蘭翹訕訕地哦了一聲,麵對高子謙的坦然,她反複思考是不是應該衝進廚房,拿把刀殺了自己。VODKA本來一直趴在高子謙的腳下懶洋洋地搖著大大的尾巴,看到她變化莫測的神色,細細地嗚咽了一聲,把頭別到一邊。蘭翹此時沒有心情來安慰VODKA,無論如何,昨晚的經曆實在是太尷尬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社會道德標準已經越來越寬容,對蘭翹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酒後的一次一夜情遠遠不會比由女方提出一夜情卻被拒絕來得更加羞愧。
  高子謙煮的粥很香很稠,配上涪陵榨菜,讓人食指大動。其實也就是普通白米做的,他卻似乎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蘭翹安靜地低著頭喝粥,努力裝作和平常一模一樣,心中卻有些七上八下,她暫時沒有想好,要怎樣才能讓自己和高子謙把昨晚的記憶統統清除。
  但是往常冰雪聰明的高子謙突然變得很笨,一點也不接茬,反而開口道:“昨天實在太晚了,所以我就留下來了,睡在沙發上,沒關係吧。”
  蘭翹呆呆地把視線投射到那張紅色絲絨沙發上,沙發靠背上搭著自己的薄呢小外套,高子謙的羊皮夾克擱在自己的衣服上麵,沙發絨麵上隱隱有凹陷下去的痕跡,在同一個位置的地上,落了幾根金黃色的毛發,應該是VODKA昨晚伴著睡的地方。不知為什麽,蘭翹覺得這種場景很香豔、很曖昧。對獨身女人來說,房子、沙發、冰箱都是不可被人占領的空間,可是昨晚這個男人就這樣帶著他的狗,闖進了她的領地,並且毫不猶豫地留下了自己的記號。她無法回答,隻能繼續低頭喝粥。
  高子謙想了想,慢慢道:“其實……今早,我本來想要不要先離開。”
  蘭翹想:那你為什麽不走?你昨晚就應該走的。
  “但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走,如果我走了,我們下次見麵你就會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蘭翹忍無可忍:“我們本來就什麽也沒發生!”
  高子謙輕輕笑了:“嗯!因為我不能給你機會。”
  蘭翹的熱血幾乎衝到額頭上,她不再想拿刀殺了自己,而是想殺了對麵這個笑意盈盈的男人。
  “我不能給你機會,讓你在早上起來穿好衣服以後對我說:嗨,我們都是成年人,可以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所以你不必覺得虧欠了我什麽——我不能讓你有機會對我說這種話。”
  蘭翹低聲呻吟起來:“你不必再說了,我已經覺得很丟臉了,如果可以,這個話題我們以後也不要再提起了。”
  高子謙放下碗,托腮望著她:“如果我真的什麽都不提,你一定會胡思亂想。”
  蘭翹說:“我亂想什麽。”
  高子謙不說話,隻是笑。
  蘭翹對著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再次覺得羞愧,她其實的確想了很多。
  她沒有魅力?他是gay?他很討厭她?他對醉酒的女人沒興趣?
  “不是那樣……”他微笑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吧!”蘭翹索性鎮定了下來,把手中的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拍:“如果你一定要把這個問題繼續下去……我必須承認,我的確很好奇,因為老實說,這關係到我自尊的問題。”
  她想了想:“你是在哪裏留學的?”
  高子謙怔了怔,微挑起眉:“英國……我告訴過你?”
  蘭翹義憤填膺:“我一天到晚跟海龜打交道,和你接觸這麽久,如果連這點都看不出來,還怎麽在這行混,不問不代表我不知道。我們現在回到正題,按你所說,不是我想的那樣,那麽就表示你我都是正常的,你也不討厭我,你留學國外,思維應該也不會太古板……可是……昨晚你毫不猶豫地推開我,簡直像我身上有股什麽難聞的味道一樣,這簡直太傷害我了!”
  高子謙道:“我不是解釋過了麽?我不想和你one night stand!”
  “那你想要什麽?這麽久以來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高子謙微微抿著嘴看她,眼睛裏的光芒跳躍不停,似乎在笑:“其實你知道為什麽,就算以前不知道,昨晚也應該知道了。我不是柳下惠,卻忍受著吻你而不做其他事,當然不可能是為了保護世界和平。”
  蘭翹不說話,看著他因為抿嘴而使下頜出現略微僵硬的線條,心中忽然一陣緊張,緊張得她幾乎要打斷他接下來的說話。
  “我喜歡你,蘭翹。”高子謙把頭微微低了下去,聲音也低低的,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靦腆,卻又充滿了一種有力的朝氣:“我希望我們兩能夠認真地在一起,而不是一夜情。”
  蘭翹瞪著他,半晌發不出聲音。
  這年的十二月二十五號,聖誕節的早晨,頭天晚上失去了極品男人的蘭翹被一個比她小四歲的家夥告白了,她覺得腦子發昏,天哪,出什麽狀況了? 沉默許久之後,蘭翹咳嗽一聲:“不好意思,高子謙,我暫時沒有想過要和比我小的男人談戀愛。”
  高子謙似乎一點都不驚訝她的回答,黑黑亮亮的眼睛裏隻是一片不動聲色:“剛剛你問了我為什麽,我也回答了你,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你說為什麽了?”
  蘭翹絞盡腦汁地想著該如何善意、委婉地拒絕,她必須承認自己是喜歡高子謙的,可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再喜歡也還是不可能。
  她用一副不得不忍痛拒絕一個優秀的、但是並不適合某個職位的候選人的語氣說道:“不是你的問題,你很優秀,但是你看,我很快就要滿三十歲了,年齡大的男人肯定要適合我一些,溫暖、安全、富足,我需要的是一種安定的生活。”
  高子謙鎮定地微笑道:“可是你想象中那樣合適的男人,實在很難找。如果那人到現在都未婚,那麽估計不是他經常傷女人的心,就是曾經被女人重重的傷過心,這兩樣都很不好搞定;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性,就是他像歐陽博一樣是已婚,難道你願意做別人的情婦?”
  蘭翹頓時噎住了,高子謙一向都以溫暖、乖巧的形象示人,她從不知道原來他的口才也很了得。她有些惱火:“可是,也不可能是你啊!四歲!我大你四歲!我念大一的時候,你還在念初中,太不可思議了!”
  高子謙繼續微笑著:“那隻能說你太不了解我,從我們認識開始,你就從沒主動問過我的情況,因為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背景,因為這個四歲,你一開始就已經把我劃到了黃線外麵。其實我一直都有跟你提過,我從小就是個天才,我是13歲念的大學,14歲出國,如果要按年份算,你還比我晚一年進大學。”
  蘭翹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我……的確不了解,可這也不代表什麽,年齡的差距擺在這裏……而且,我們的身世背景也截然不同……”
  “什麽樣的截然不同,你既然不了解,又憑什麽說不同?我和你一樣,父母雙全,不過多了哥哥姐姐,就這樣。”
  “歐陽博叫你高家的小公子,我不認為普通人家的孩子會叫做什麽小公子。”
  高子謙輕輕歎了口氣:“我哥哥年紀比較輕的時候,很貪玩,朋友們叫他高少,後來被父親知道了,很動怒,說某某少是舊時候走馬章台的紈絝子弟的別稱,結果也不知道怎麽的,改來改去就變成了高公子,我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高小公子。我十四歲出國,今年年初才回來,這些根本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至於我的家庭,我父母親都是公務員,姐姐已經嫁人了,哥哥做點生意,如此而已。”
  聖誕節的晚上,寶慧終於騰出時間陪蘭翹一起去瑜伽。
  她們搬著自己的小墊子躲在隊伍最後麵,一邊心不在焉地做動作一邊小聲交談。
  寶慧聽完蘭翹的浪漫平安夜轉播報道後,第一個疑問就是:“公務員的範圍是什麽?國家主席也是公務員;做點生意的注解又是什麽?李嘉誠也是做生意的。”
  蘭翹耐心解釋道:“這個範圍其實很廣,按最低檔次來說,比如我媽就是公務員,我舅舅也做生意。”
  “你媽是街道辦事處主任,你舅舅開的是居民區便民超市,如果這樣比的話,他家有沒有可能比你家的門楣要高一點?”
  蘭翹期期艾艾地把頭轉到一邊:“我沒問。”
  “為什麽?現在社會複雜,哪怕是鄰居也要多了解一點才可靠。”
  蘭翹道:“我不想問,這樣挺好的,就當他是一個流浪漢,突然來到我生活裏,就算哪天離開了,我也不會太牽掛,而去打探他的消息。”
  “你怎麽突然會這麽想?”寶慧正在熱身做一個劈叉,本來自己覺得韌帶太僵,可能挑戰不了極限,突然腦子裏想到一個可能性,大吃一驚,竟然一屁股坐下去了,不由得哎喲一聲:“蘭翹,你不會真跟他什麽了吧?你說對姐弟戀沒興趣的。”
  蘭翹趴下身子,把臉貼到墊子上,有些羞澀地微微笑了笑:“啊!是想跟他有點什麽,而且已經打算開始了。”
  寶慧震驚得一骨碌爬起來:“蘭翹,我知道現在姐弟戀挺時尚的,可你不像是走這個路線的人啊!你一向都精得很,風險這麽大的買賣你也幹?你找他不如找歐陽博!高子謙小你四歲,還是個無業的糕點師!律師、會計師、醫師,什麽師都好,糕點師算什麽?”
  蘭翹盤腿坐起來,把下頜擱到膝蓋上幽幽歎了口氣:“我和歐陽博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兩個人的目的性都那麽強,誰都不肯吃虧,怎麽能成?說實在的,我現在想談場戀愛……認認真真地,和一個有感覺的人談真正有感覺的戀愛,而不是像以前一樣,看到一個不錯的男人,第一件事就是評估他能不能做一個好丈夫,那樣算來算去,一點意思都沒有。”
  “你的意思是想找他談戀愛?天哪,更離譜了,打消這個念頭吧!我知道你顯小,假冒25、6歲也有人相信,可是四歲的差距就是差距,他現在不介意,是因為被年輕氣盛的愛情燒壞了腦子分不清東西南北,等他哪天醒了就會介意了,退一步說就算他真不介意,他媽也會介意啊。”
  蘭翹氣得直翻白眼:“韋小寶,納西塞斯之所以變成水仙花,一定是因為他身邊沒有你這樣的朋友,你還真是不允許你身邊的朋友有一點點自戀啊。”
  “蘭翹,我沒有打擊你的想法,你要跟他隻是玩玩也就算了,問題你現在要認真來一場姐弟戀……我們這個年紀……”
  “我們這個年紀又怎麽樣呢?我們這個年紀就不能談戀愛了麽?”蘭翹望著寶慧道:“韋小寶,你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就不等我的真命天子了,如果我們所說的真命天子就是丈夫的話——高子謙無疑是不適合做另一半的,可是他適合戀愛,我想跟他不以婚姻為前提的情況下談一場羅曼蒂克的戀愛,就是那種純粹為了戀愛而開始的戀愛,不牽涉到其他的東西,我想那一定會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蘭翹並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激情衝昏頭腦放棄尋偶的打算,隻是她等了這麽久,等待的人卻老也不出現,紅軍長征也不過兩年,一路上還翻了雪山過了草原,可她等那個人已經十年,久到幾乎讓人絕望,那個人卻似乎還在迷路。既然這樣,那麽在等待的過程中,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應該也不算過分吧?
  寶慧疑惑不解:“可是如果不以婚姻為前提,又怎麽算得上有誠意?”
  “彼此付出真心,也算是誠意的一種表現,至於以後的事情,暫時統統拋到腦後,不去想也不去管。”
  寶慧籲了一口氣:“你不會說隻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吧?你什麽時候有了這麽瘋狂的念頭?”
  蘭翹眼波流轉,微微一笑:“他吻我的時候……”
  今天早上,她坐在餐桌後頭一本正經地對高子謙說:“還是不行,我沒有信心愛上你,因為如果愛上你,勢必要把我目前的生活攪得一團糟。我們以後一定會經曆許多想象不到的艱難,我並不是一個在感情上很堅持的女人,如果覺得有可能受到傷害,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撤退。”
  高子謙撐手托腮看著她,略略上挑的桃花眼裏一片深沉:“什麽是愛?”
  蘭翹一怔:“愛……就是……”
  她忽然覺得詞窮,從十多歲開始就在追求女人夢寐以求的愛情,心心念念都是這個字,但是現在猛不丁被這麽一問,她發覺自己竟然回答不上來。
  愛,到底是什麽?
  “水到渠成的愛情固然好,但是能預見到以後的困難,卻依然愛上,那才真正叫愛!”高子謙放下手,隔著桌子把身子傾過來:“蘭翹,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你如果說撤退就一定會真撤退,你因為害怕,連寵物都不敢養,以後你同樣也可能因為害怕,把我一個人丟下!可是哪怕這樣,我也還是喜歡你,我還是要問你——你是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如果你說是,那麽我不會再打擾你!但是你可以把手放在胸口上說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麽?”
  他身上的氣息一下鑽進鼻端,清新冷冽的淡淡薄荷味道,帶著一種不知名的誘惑,或許就是傳說裏雄性荷爾蒙的氣味,蘭翹抬頭看著他,發現他的下巴上隱約生出了細微的胡子渣,微微有些泛青,她總是認為他還小,其實25歲的男人,不管從哪方麵來看,都已經完全成熟。
  他看了她一會,突然站起來,隔著桌子伸手攬住她的脖子,然後低下頭吻到她的嘴唇上,蘭翹渾身一震,下意識地想推開他,可是看到那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就那麽筆直地望著她,似乎一直要望到她的心裏去,突然失去了力氣,腦子裏一片混亂的迷惘,她虛弱地把頭配合地揚了起來。
  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吻,發生在清醒的早晨,蘭翹不得不承認,將近三十的女人,成熟練達、智勇雙全,她們從來怕的都不是別人跟她耍花樣,越跟她耍花樣,她越開心,因為她的花樣永遠不會別人少;她懼怕的是這種勇猛的、像初生牛犢一樣不顧一切的感情,這種火把,足以把堅冰都融化。
  從這個吻裏,她還發現了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自己對高子謙非常有好感,她說不清楚這種細微的感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許是他對待寵物就像自己的夥伴、也許是看到他一絲不苟地用著環保袋在超市裝東西、也許是他經常做香甜的蛋糕送給她,也許這許多點點滴滴的好感加起來還隻是喜歡,談不上愛,但已經讓她無法拒絕。
  他的舌尖抵在她的唇顎上,炙熱滾燙,讓她身體的溫度也跟著上升,幾乎像是在發熱病,她忍不住開始細聲地呻吟,然後用力回吻他。
  他們一直吻到幾乎全身發麻才停下來。
  而當這個令人顫栗地深吻結束時,蘭翹已經瞬間下了決定,她要跟他,好好地戀愛一次!
  真正的戀愛是什麽?這又是一個讓蘭翹無法回答的問題。
  似乎從二十五歲以後,每次遇到有可能開始交往的男人,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學曆、家世、薪水。他的房子有多大,遠比他們的話題是否投契重要;他開什麽樣的車,遠比她是不是看到他就會開心更重要;跟他交往下去,有沒有可能結婚,更是所有問題的重中之重。
  這些嚴肅而現實的問題,在高子謙身上,也許一個都實現不了,她也清楚地明白,跟高子謙很難有將來,但是她卻想與他開始,隻要開始,就足夠。以前她篤定地認為,幸福是理性的選擇,而不是自然的反應,但是現在她覺得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不見得每段愛情可以圓滿收場,但起碼在過程中,每個戀人都是幸福的——比如和高子謙的吻,就讓她興奮到顫抖。
  “我覺得這樣很危險,”寶慧繼續說:“這對你一點保障都沒有,也不可預見未來。我們為什麽挑挑揀揀地成了剩女?不就是為了避免受到傷害麽?隻要是女人就會想談戀愛,這點我支持你,可是蘭翹,我們應該談那種力所能及的戀愛——比如送卡地亞的歐陽博,就算哪天他人走了,不還留著閃閃發光的鑽石有個念想麽?”
  蘭翹認真地想了想:“什麽算是有保障呢?父母把我們生下來,也不能保障我們一生富足平安,我們沒辦法依賴別人,世上萬物無時不刻不在變,沒有他人或他物會給我們真正的安全感,隻能自己給自己保障。”她微微地笑了:“我要享受戀愛,並不見得就會被傷害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個耐性很強的人,如果到時見機不妙,我就跑唄。”
  一個很久沒有戀愛,但是卻在渴望著戀愛的女人是很容易進入狀態的,就像已經準備好了的百米賽跑運動員,等待的不過是一聲發令槍響。
  元旦前一天晚上,高子謙打電話約會蘭翹,蘭翹一口應承,但是見了麵兩個人想來想去都想不到什麽好地方。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又臨近新年,走到哪裏都是人,平常情侶約會的常規地點更是擠得水泄不通。
  高子謙側頭想了想,提議:“不如我們去江邊散步吧?”
  蘭翹微微瑟縮了一下,她有好多年沒去過江邊了,更何況是這種零度的寒冷天氣——江邊看星星,還真是學生時代才有的浪漫,其實這烏漆麻黑的能看到什麽?不如去咖啡廳看人造星星。不過這是她和高子謙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她不好意思太拂別人的麵子,於是點了點頭。
  不過新城市建設規劃下的江岸遠比她想像得要好,在遙遠記憶中新月形光禿禿的灘岸如今栽滿了垂絛綠柳,兩邊的柏油馬路寬闊筆直,有三三兩兩的遊人情侶在漫步,華燈初起,燈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水灼灼生華,遠望有市郊的低矮峰巒隱約可見,近處是鱗次鱗次櫛比、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江中央一架橫空淩立的跨江大橋,橋下不時傳來輪船汽笛發出的悠遠長鳴。
  “想不到竟然變得這麽漂亮,你不在這個城市長大所以不知道,我們腳下這塊地方,以前就是個爛泥坑,一下雨就淹水。”蘭翹很吃驚:“城市發展這麽快,這幾年一年一個樣,簡直不敢認了,再去遠點我懷疑自己會迷路。”她笑道:“幾時政府班子換屆選舉可以讓民眾投票的話,我一定投現在的。”
  高子謙眉眼舒展地微笑著:“領導們聽到這話一定開心得很。”
  年輕人的俊顏在微笑的時候總是特別好看,高子謙的眼角微微眯起,方正的下頜線條顯得格外柔和,嗬氣成霜的寒冷季節裏,他穿著白色的羽絨衣和一條磨得有些舊舊的牛仔褲,底下配球鞋,說不上衣冠楚楚,但是非常有型有款,蘭翹不由得看得心裏癢癢的。
  “發什麽呆呢?”高子謙瞥了一眼蘭翹:“冷麽?”
  他低頭把圍巾摘下來,圍到蘭翹的脖子上。
  蘭翹摸了摸那條圍巾,黑灰兩色的羊絨質地,細膩而柔軟,上麵滿載著他的氣息,她低頭笑了笑:“在想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哦?說來聽聽。”
  “我很奇怪,你為什麽會喜歡我?按理說,應該有很多漂亮的小姑娘對你暗送秋波才對。”
  高子謙怔了怔:“這種問題有標準答案麽?”
  “應該沒有吧,不過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答案。”
  他想了想,老實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們腳邊的石階下是波濤翻湧的江水,一波起一波伏,空氣裏帶著濕潤的淡淡腥味,潮水退去的時候,可以看到無數光滑的、形狀各異的鵝卵石。
  高子謙指了指那些石頭問蘭翹:“你看,它們應該都是從一個地方運過來的,不過也可能很多年以前就一直在這裏,它們受到同樣的水流衝擊、被同樣的陽光照射,但是為什麽顏色、形狀會不一樣?”
  蘭翹一愣:“不知道。”
  他又開始微笑:“所以……我也不知道,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那怎麽一樣?我們本來是陌生人,幾個月前根本不認識,我們從沒見過麵……但是你忽然發覺自己喜歡上我——一個比你大好幾歲的女人,這好像沒什麽道理。”
  “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卻彼此吸引,本來就是沒道理、沒邏輯的事。而且,我不知道……”高子謙搖搖頭:“我的意思是,我不確定是不是從沒有見過你,好幾年前我看到過一張照片,上麵的女孩很可愛,我覺得你跟她很像。”
  蘭翹很感興趣:“你怎麽可能有我幾年前的照片,那肯定不是我!那人是誰?你的夢中情人麽?”
  “那還算不上,她可能是我哥的一個朋友吧,不過我連名字都沒問過。我當時大概才二十一歲,放暑假回來,正好看到她一張有點模糊的寶利來,被一個人扮的大維尼熊抱著,簡直像是給夾持了……我就問我哥要了那張照片,準備帶回英國去,不過後來不小心弄丟了……你知道我那些同學,一說起東方美人,第一個反應就是劉玉玲,我很想告訴他們其實不是那樣。我覺得真正的中國美女,就應該像你這樣,臉小小尖尖的、皮膚很好,不誇張不觸目,但是勝在有味道。我絕沒有說亞洲人不如歐洲人美麗的意思,但是你必須承認,如果要比皮膚白、輪廓深、鼻梁高,我們是比不過的,不過東方人的韻味他們也不可能摹仿得了。”
  蘭翹心裏很受用,但嘴上還是反駁:“你不如直接說我美得很平凡好了。”
  高子謙笑眯眯地回答:“那也不錯啊,我就想做一個平凡的人。”
  他走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牽起她的手,他的手寬厚而溫暖,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中央:“交一個平凡的女朋友,然後認真、努力的工作生活,挺好的。”
  “可是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一心想的是怎麽才能成為天才,征服全世界。”
  “天才?”高子謙失笑:“天才不是那麽好當的……很多時候,天才等於異類,就像你說你因為年紀已經大了,卻還嫁不出去,在別人眼中是異類一樣。”
  他看著烏黑的江麵出了一回神:“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家裏看見我在玩姐姐上課用的算盤,他們起先以為我胡亂在撥數字,但後來發現不是,我竟然一個人在算三位算術……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就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過了很久,他又歎了口氣:“我失去了很多東西,所以現在看到那些被強迫著成為天才的孩子,都會覺得不忍心。進大學那年我才十三歲,讀的那個班,就是外麵所說的‘少年超常班’,班裏最小的一個女孩比我還要小一歲,才剛滿十二。”
  蘭翹驚歎:“十二歲念大學?那可真是天才了……她現在怎麽樣?你有她的聯係方式麽?我可以把她的資料放進我的人才庫裏。”
  高子謙大笑起來:“你真是時刻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個獵頭——不過你要失望的,她現在很平庸,智力也好、生活也好,都非常普通,就像那個很有名的《傷仲永》一樣。”
  蘭翹默然半晌,忽然長長籲了口氣:“這樣的話,我心裏就平衡多了。我以前怎麽也不肯接受現實,總覺得自己應該更了不起一些,到最後終於被迫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時,心裏那個失落啊,就別提了……不過現在知道有真正的天才變成凡人的案例,馬上覺得自己很幸運。”
  高子謙凝視她半晌:“你的心態總是很好,積極向上,就算有什麽打擊,隻要睡一覺就可以忘記。”
  蘭翹反詰:“不忘記又能怎麽樣?”
  高子謙點點頭:“這點我比不上你……有時候,我會愛鑽牛角尖。”
  “比如呢?”
  高子謙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抓了抓頭發:“比如……我跟家裏發生了一點爭執,一個人住出來了,我沒辦法像你那樣……那樣去跟自己的家裏人講話,我父親那個人很有長輩架子,動不動就說我是‘沒有組織紀律性、沒有原則’的人,我回來以後老跟他吵架,後來幹脆搬出來。”
  蘭翹忍不住笑起來:“怎麽像個官腔大伯,不過長輩其實是需要哄的,別硬來。”
  高子謙點了點頭:“所以要跟你學啊,我看你打電話哄你媽媽,簡直是太神了。”
  蘭翹斜睨他一眼:“我還以為你很乖,原來是個壞孩子,離家出走。”
  高子謙分辨道:“我不算離家出走……隻是我們在溝通方式上有點問題,我希望想到一個比較好的能夠說服他們的方式。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一樣一直順應著父母的期望,做他們想讓我們做的事,但是我其實更加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寧願做糕點師也不願意去做數學家?”
  “人的職業生涯需要很大的興趣和熱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強去做於事無補,反而磨滅了原本的專長和誌向,我並不是不喜歡數字……那是個非常有邏輯也非常有趣的東西,但是它的嚴謹不停地在挑戰我的一些理念。”
  蘭翹看了他一眼:“遇到了什麽麻煩麽?”
  高子謙想了想,似乎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以後再跟你說,時間長著呢,我們可以互相慢慢了解。”
  他看著前麵不遠處三三兩兩聚集在江邊防洪堤上的人群,忽然眼睛一亮:“那是什麽?”
  蘭翹眯著眼睛瞧了瞧,笑著說:“他們在放孔明燈。”
  “啊!多好玩,我們過去看看。”
  高子謙拖著蘭翹的手,邁步小跑過去,他個子高大,腿又長,蘭翹費了一些力氣才跟上他的步伐,空氣中的涼風掠過她的臉頰,有些許輕微的刺痛,但是風中的氣息卻是一股香甜的味道,像他曾經給她做的馬德琳蛋糕。
  遠遠看著高子謙興高采烈地買了一盞紅色的孔明燈,又認真地學著別人的樣在燈麵上寫上兩人的名字,蘭翹嘴角微微含笑——到底還是有些孩子氣的。
  這個年輕的男子像一件蘭翹從未嚐試過的新衣,生動而讓人期待,她明明知道這件衣服的款式並不是自己的風格,卻還是忍不住穿起來在鏡子麵前顧盼生姿。
  高子謙一筆一劃地寫好了字,拉著蘭翹一起放燈,他們點燃燈籠底部鐵絲架上的蠟燭,燈籠內空氣受熱膨脹變輕,一撒手,孔明燈便冉冉飄升,愈飛愈高、愈飛愈遠,過了一陣極目望去就如同夜空中一顆閃爍的紅星。
  高子謙快樂地笑起來,抬碗看看手表:“剛好12點!快點一起來許新年願望!”
  他拉開羽絨大衣,把蘭翹裹到懷裏,下頜抵在她的頭頂上,她感覺到他的唇在密密地吻著自己的發。
  蘭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生命中no 王子、no 感覺、no 心動,可是在今天晚上,她發現幾乎快要被遺忘的愛情的感覺,原來就是這樣。
  
  第十章
  新的一年就這樣在猝不及防卻又令人目眩神迷的愛情中到來了。
  元旦過了沒多久,蘭翹和寶慧一個共同的朋友為兒子擺滿月酒,毫不猶豫地向她們兩個發放了紅色炸彈。
  兩個女人在那天中午不約而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席,之所以比平時更加精心打扮其實是為了壯膽,因為每次被迫參加這種喜氣洋洋的聚會都會讓她們感到狼狽不堪。已經有了歸宿的女人通常會用一種悲憫的目光打量自己還沒嫁出去的昔日女伴,嘴裏還要說:“你們條件這麽好,所以眼光太高,不過放心,一定會找到理想對象的。”更有誇張者甚至會向她們比出打氣加油的V字形手勢。為了在這種令人氣餒的氛圍裏強大自己,也為了彌補帶不出男伴的不足,蘭翹背上了從香港買回來的LV包包,寶慧則帶上了一對蒂芬妮的鑽石耳環。
  蘭翹有時候會像一個老人一樣懷念過去的好時光,那時大家都是單身,但是現在她成了異類。她其實一點都不需要同情,也不指望別人能夠理解,唯一的小小願望不過是期望能在放下紅包後說一聲公司有事就可以不被挽留的離開。
  不過今年的寶慧格外勇猛,她開始異乎尋常地進行反擊戰,不甘示弱地對高高在上的已婚朋友們描述自己的眾多豔遇,一副“你們已經踏入了墳墓,但我們還是過著絢麗多彩的單身生活”的快樂嘴臉。
  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落了單還是為了要壯一壯蘭翹的聲勢,她一把拖過她:“還有蘭翹,交了個比她小四歲的男朋友,那個男孩長得比電視裏選秀的男孩還帥,追她追得死心塌地!”
  蘭翹頓時目瞪口呆,無地自容。
  她拉著寶慧匆匆逃離現場,出門就開始埋怨:“搞什麽鬼啊你,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拿出來到處說幹嗎?“
  寶慧很不服氣:“你的確是交了男朋友啊。”
  “那也用不著把重音落在‘他比我小四歲’這幾個字上吧?”
  她不知道別人怎麽想,總之自己先感覺不好,一個三十歲經濟條件還不錯的女人,放過那麽多次別人眼裏不錯的好因緣,卻找了個比自己小幾歲的英俊男友,說出去太能令人遐想連篇了。
  “證明你有吸引力唄。”寶慧繼續振振有詞。
  蘭翹沒好氣地說:“那你明明有人可以帶來充場麵,怎麽偏偏不帶?”
  寶慧頓時沮喪了:“他說他有事來不了。”
  蘭翹無語了一會:“我先走了,下午公司要開會。”
  她無意向寶慧追究李修哲到底是來不了還是不想來,如果寶慧隻是普通朋友,她一定會安慰她,並且讚成這個來不了的說法,但是寶慧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不忍心撒謊,就如同寶慧也不願意對她說謊一樣。
  一個人想跟另一個撇清關係的最好做法,就是不接近不靠攏對方的交際圈,這個簡單道理她明白,寶慧自然也心知肚明,比較難的是她肯不肯承認。
  寶慧說:“我可以順路送你,下午我不用回公司,要去巡視店麵。”
  她一次性買了房子,沒有房貸壓力,所以比蘭翹提前提前做了有車族,令蘭翹很是羨慕。
  她們開了車出來,寶慧閑閑問道:“這段時間怎麽老看到你們開會?”
  “嗯,在進行部門調整方案,今天下午要正式宣布。”
  “升職了?請客!”
  “不過是名稱上升一升而已,主管到經理,做的還是那些事。”
  寶慧想了想:“你那個流產的同事呢?”
  蘭翹略微沉默一下,低聲道:“放了大假在休養,位置給別人坐了,但是給她加了薪。”
  寶慧咬了咬牙,拿手掌用力一拍方向盤:“做女人真tmd吃虧!”
  她們兩個都已經在職場混到了第八個年頭,但卻始終沒有完全脫離性情中人的脾性,尤其像這種跟自己差不多身份女人的難堪落魄際遇,更是讓人感同身受。
  蘭翹歎了口氣:“那又能怎麽樣,就算這次上去了,到時候懷孕休產假三個月還是得給人擠下來,現在哪個公司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中級以上管理職位怎麽可能空那麽久?不如節哀順變。”
  開公司不是開慈善總會,你的家事再重大,老板也不會把公司變成家庭問題商談所,而且HAPPYHR的張豆子老板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不但親自去醫院探病,還破例加了薪,並且不止一次地在公司對周琳的遭遇表示同情——不過也僅僅是同情而已。
  BD部經理的位置,已經毫無懸念地交給了黃達。
  車在駛進市區鬧市地帶後慢慢減速,冬日的陽光從已經凋零得稀稀拉拉的葉間縫隙裏投落到地上,蘭翹望著窗外出了一會神,忽然耳邊聽到音響裏放的歌,她伸手把聲量調得大一點:“這歌不錯。”
  是辛曉琪的一首老歌,她忘了名字,隻覺得歌詞極為有意思: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變換,到頭來輸贏有何妨;日與月互消長 ,富與貴難久長,今早的容顏老於昨晚;眉間放一字寬,看一段人世風光,誰不是把悲喜在嚐。
  車廂裏除開清麗的歌聲再沒有人說話,蘭翹和寶慧一起幽幽長長地歎了口氣。
  下午的任職會議無驚無險,蘭翹升為獵頭部經理,杜麗是培訓部經理,BD部原來的兩個term合並,黃達任職MGR。
  蘭翹的就職聲明極為簡潔明朗,她的臉曾因為過分精致小巧而讓老板擔心會在客戶麵前顯得柔弱不夠專業,但是現在站在會議桌後的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純黑套裝,一派肅然,眉宇間隱約可見威儀大氣,語氣、語調也拿捏得恰到好處:“我從來就認為沒有職位的高低,有的隻是責任的大小!今年我唯一的目標就是帶領E x e c u t i v e S e a r c h 努力完成公司的業績指標。”
  老板十分欣慰,蘭翹的職業是伯樂,但他卻是把伯樂栽培出來的伯樂之父,他追問道:“第一步準備從哪裏做起?”
  蘭翹胸有成竹:“遠圖集團承接了一段高速公路工程,馬上會在北京開設分公司,我與歐陽博已經達成了口頭協議,高級職位全部由Happyhr的獵頭部提供!”
  她的嘴角露出微笑,一個遠圖就能完成業績的一半!既然做不成我的真命天子,那你就做我的衣食父母好了。
  蘭翹原先很擔心會與歐陽博的關係變得尷尬,但是顯然,歐陽博的風範、大氣超過了她的想象。
  她和他上一次見麵是在遠圖他的辦公室,見到她進來,他並沒有起身,隻是抬頭笑了笑,仿佛是來了一個很熟的老朋友。當她期期艾艾地將那塊Ronde Folle推還給他時,他也隻是微笑,溫聲問道:“看來真是不打算考慮了?”
  蘭翹掩嘴笑道:“沒辦法,公司規定不能接受客戶貴重禮品,怕我們跟客戶私下操作CASE……這是我們的行規。”
  賣藝不賣身,這也是女子踏入職場的第一條行規。
  歐陽博聞言麵色微微沉了下去,眉頭也略略挑起,卻沒有再說什麽,便將那表盒收了起來。
  蘭翹走的時候,與他握手道別,感覺到他的指尖微涼,指骨清瘦,待要放開時,他卻反手用力一握:“我收回上次說過的話……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錢買不到的。”
  蘭翹抬頭看著他,他穿著黑色立領的中式男裝,裏麵是白色襯衣,襯著瘦削的麵孔和深邃的眼睛,顯得異常儒雅幹練。
  其實真是個極品的男人,隻是他們在那個交會的瞬間一不留心便已經失之交臂。
  歐陽博歎了口氣,淡淡說道:“既然這件禮物違反了行規,那就隻好換另一樣了,找個時間我們談談下一個CASE吧。”
  蘭翹如自己在公司承諾的那樣很順利地拿下了遠圖集團的整個Case。
  歐陽博是那種天性對影響自己的周邊事物有一種強烈掌控欲望的人,所以蘭翹必須花大量的時間與他本人對每一個職位進行溝通,每當她不得不與他麵對麵坐在一起,偶爾一抬頭不經意間觸碰到他眼眸的時候,就會覺得欣慰:還沒有來得及愛上他,是一件多麽好的事情。因為麵對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隻要稍微存留一點企圖心,她的意誌力會容易地化為塵土。
  她由衷地欣賞自己,在如何控製感情上,似乎已經愈加爐火純青、得心應手,假以時日一定能把自己訓練成自來水籠頭,想開就開想關就關,對一個成熟的女人來說,這是多麽大的成就啊,簡直可以確保不被任何男人傷害。
  不過她也很感激高子謙,有一句老話,當你想忘記一個人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愛上另一個,所以他的功勞不可謂不大。
  對蘭翹而言,高子謙實在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情人。
  他們兩個人現在時時會膩在一起,她經常著迷似的看著他那雙完美無暇的眼睛,他眼裏流露出來的溫柔讓她的心猶如被浸在最醇烈的紅酒裏,芬芳易醉。
  蘭翹的侄兒小蘭因為拉媒保纖成功立下了汗馬功勞,被允許經常到姑姑家裏和VODKA玩耍,有時候看著他們一大一小兩個男子漢再加上一條狗滾到一起,蘭翹會覺得頭疼,又覺得好笑。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蘭終於碰到了生命中的天敵,每當他不肯做功課的時候,高子謙總是有無盡的方法讓他變得心甘情願。
  比如:“蘭芷鶳,過來,我教你功課。”
  “等一下下,讓我幫VODKA紮好這個蝴蝶結。”
  沉默了一會以後,高子謙道:“這樣吧,蘭芷鶳,你如果幫我一個忙,我就讓VODKA陪你一個晚上。”
  “什麽忙?”
  “你隨便找一張紙,對折20,不,15次,給我看就可以了。”
  “那……要一張很細很軟的紙。”
  “紙巾筒裏的紙巾有三層,你剝一張出來。”
  “好!……咦,隻能折7次……是紙不夠大!”
  “那邊有報紙。”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怎麽……還是隻能折7次呢?”
  “蘭芷鶳?”
  “嗯?”
  “你是不是男子漢?”
  “是!”
  “過來做功課!”
  “哦……可是高叔叔,為什麽這麽薄這麽大的紙都疊不出來呢?”
  高子謙壞壞地笑了:“假設一張紙厚度為0.12mm,那麽把它對折50次的高度可以從地球到太陽上——最多有人疊過12次,一般人都是疊7到8次。”
  “啊,你騙我。”小蘭很沮喪。
  “快來做功課!”
  蘭翹看到小蘭撅著嘴巴,乖乖地過去了,頓時開心得像白雪公主的後母似的獰笑起來。
  她其實經常遇到各種各樣的精英,因此對“天才”這個詞比較敏感,但是在很多時候,她不得不承認,高子謙對數字的敏感的確遠遠勝過常人。為了把這種才能利用到極致,蘭翹現在去逛超市的時候都會叫上他,到了排隊結帳的時候,就指著貨物車裏的東西問:“多少錢?”
  高子謙隻用眼睛瞟一瞟,幾乎瞬間就可以報出正確的數字:“315.7。”
  “啊,超過預算了,那盒巧克力還有曲奇餅拿走!”
  高子謙有些懊惱,咬著嘴唇說:“你帶個計算器就好了嘛,好像我就是專門用來做這個的。”
  蘭翹連忙安慰他:“像我這樣美麗與智慧並重的白領麗人帶計算器去超市多難看啊,那是我媽媽做的事情。”她滿懷感激地看著他:“你挽救了我的形象,還挽救了我的錢包,我這麽要麵子,如果買單的時候才發現超過預算,一定不好意思當著收銀員的麵把東西放回去的。”
  她這樣竭力安撫地態度讓高子謙的自尊得到了滿足,也讓他覺得很有趣,於是總要伸手在她的麵頰上輕輕撫一撫,像是將一股溫柔的春風吹過她的臉。蘭翹的感覺很好,她喜歡這種溫柔專注的撫摸和凝視,這讓她覺得自己在他心裏是獨一無二的。
  現在的生活很完美!
  這就是蘭翹目前的感受,自由自在的生活,擁有不錯的工作,不錯的薪水,和完美英俊的情人。
  她喜歡他的一切:他身上清涼的薄荷味道、他的眼睛、他的性格和他晴朗得如同六月陽光一般的笑容。
  他們在一起吃晚餐的時候,總是高子謙做菜,蘭翹洗碗,有時候洗著洗著,他會從後麵環抱著她的腰,湊到她耳邊呢喃:“你的腰好細,你身上好香。”
  她笑著踮起腳尖轉身去吻他的嘴唇,然後高子謙就會托住她的臀部把她抱起來,放到流裏台上,這樣她比他高一點,她的眼睛可以略微俯視他,在他以為她要吻他,而鄭重其事地閉上眼睛的時候,她會把手中的洗潔精泡泡塗到他的臉上。
  每到這時,蘭翹心中就會感慨,如果時光能停留在這一刻多好啊,浪漫得像童話,根本就是自己少女時代的夢想。
  遠圖集團的Case終於敲定簽合同以後,蘭翹決定去拜訪自己的母校,這次的職位是為了即將開始的高速公路項目配置,而她母校H大的土木工程專業在全國算是首屈一指。
  她動身之前,高子謙正好打了電話過來,聽說她要去H大,聲音裏顯出幾分雀躍:“聽說你們學校的櫻花是全國大學的十大景觀之一?”
  蘭翹說:“什麽十大景觀啊,還不是網上瞎評的,而且現在才二月,櫻花還沒開呢,三月才是看櫻花的季節。”
  “那三月我們過去看吧。”
  “到時再說。”蘭翹匆匆回答。
  看櫻花沒問題,但絕不能去H大,因為工作的關係,她經常去學校拉人,在職MBA班的班主任、就業辦的主任都跟她混得很熟,學校裏也有不少人認識她,萬一被人看到自己跟個年輕男人耳鬢廝磨,怎麽解釋得清楚?
  下午辦完事,蘭翹打算回去,快到學校人工湖邊時正巧撞上了學校就業辦的張主任,連忙開始寒暄。
  她們閑聊了幾句以後,張主任又語重心長地道:“蘭翹啊,工作很重要,但是個人問題也不能耽誤啊。”
  蘭翹對於這種類問題早已有了自己專業的答題係統,於是笑眯眯地回答:“沒辦法啊,沒合適的,我條件又一般,人家看不上呢。”
  張主任似乎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馬上接過來:“怎麽會啊,要不,我幫你留意一下?我們化學係有個博士生很不錯,還沒找對象。”
  蘭翹想了想:“行啊,那就麻煩您了。”
  其實她對博士沒太大興趣,怕遇到書呆子,不過博士好歹也是精英,肥水不流外人田,她身邊一幫大齡女青年,總應該能給博士找到合適的位置。
  張主任很高興:“那我給你們約個時間見麵吧?”
  “那謝謝您。”
  她們正在竊竊私語,忽然一把聲音欣喜地叫住她:“蘭翹!”
  蘭翹一抬頭,頓時呆住:“你怎麽來了?”
  對麵站著的正是高子謙,牛仔褲、白色羽絨服、球鞋,有點像做KFC廣告的陽光大男孩,一張光彩奪目的臉因為看到她露出了一個調皮的笑意:“來找你啊。”
  這種撲麵而來的親熱讓蘭翹感覺到旁邊的張主任明顯地遲疑了一下,蘭翹的大腦沒有經過任何思考,馬上很幹脆利落地撒了個謊:“這位是我公司新來的同事。”
  張主任如釋重負地笑了:“原來是新同事啊,蘭翹,你手下帶的兵越來越多了,我就說上次你來學校做宣講,好像沒見到他嘛。”
  蘭翹陪著一起笑:“公司規模在擴大。”
  高子謙怔住了,他的身子僵了僵,好看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低落,沒有再說話,隻是後退一步,沉默地把手插進褲兜裏,將臉轉了過去。
  張主任走了以後,蘭翹思考了一下,決定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她結結巴巴地說:“你知道,這種家庭主婦型的主任對八卦和緋聞特別感興趣……我不想太麻煩……畢竟有業務來往……其實我的意思是……”
  高子謙靜靜地站了一會:“真的是這樣麽?”
  蘭翹頓時語塞,當然不是這樣。
  張主任這樣古板正統的人是不會理解她的想法的,所以她不能告訴她,這個年輕的男子就是她的男朋友,但是他們並不打算結婚,他們隻是為了快樂而在一起。
  暮色正在慢慢垂落下來,氣象預報沒有說今天會下雨,但是天空中陰雲密布,雲朵沉甸甸地往下壓,蘭翹忽然覺得心情沉重。
  高子謙這麽老遠跑來找她,隻是為了要給她一個驚喜,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在想什麽呢?當聽到她毫不猶豫地介紹,這位是我的同事,他又在想什麽呢?她能夠清楚地看到他臉上那一刻震驚地、受到傷害的表情。
  做麵試的時候,蘭翹經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她的候選人有明顯的閃光點,但是閃光的地方卻並不適合她要招聘的職位,為了不讓人才流失,她通常會把另一個職位介紹給他——就像她現在對高子謙做的。
  她不能把高子謙堂堂正正介紹給長輩以及上司類的人物,並且告訴他們,這是我的男朋友,因為他不是她的結婚對象;但是她把他保留下來,做她很完美的情人——地下情人。
  蘭翹覺得自己很自私,她在開始的時候沒有對高子謙說明這個問題,她以為他的想法和她一樣,但是剛剛他露出的那個表情無疑證明他不是這麽認為。她清了清嗓子,決定對他們的關係認真加上注解,高子謙是天才,但是因為年輕,可能不像她一樣理智,作人不能沒有同情心。
  不過高子謙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看了蘭翹半晌之後,忽然笑了,他笑的時候總是很好看的,略長、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輕輕眯了眯,他用很小但是卻不容置疑地口氣說:“我相信你。”
  蘭翹愣了一下啊:“啊?”
  他很幹脆地回答:“你既然這麽說,我就相信你,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信任是走不下去的。”
  蘭翹默默地轉過身,把原先想說的話咽了回去,她的心裏有一絲極為細微的疼痛,像一根很細的針尖在劃過,幾乎要在保護自己的那個厚厚罩子上劃出一條小小的裂縫,過了很久,她忽然歎了口氣:“你想看櫻花吧,櫻花林就在湖的那邊。”她指了指暮色下,湖水盡頭處,此時那邊已經看不清顏色。
  “不過時間不對,我們錯過了。”
  我並不是立意要錯過,可是,我一直都在這樣做。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又要,錯過今朝。
  高子謙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朗朗笑道:“你不是說三月才是看櫻花的季節麽?我們錯過的是去年的櫻花,今年的,還沒開始呢!”
  
  第十一章  
  據不完全資料統計,每年的二月是一年當中離婚率最高的一個月,因為那個月的14號是一個名叫“情人節”的日子,很多夫妻都會在這一天發現自己的配偶用千奇百怪的理由消失一段時間,當他們再出現的時候,敏感一點的人就會覺察出對方身上已經沾染了其他異性的氣息。現在的香水製業日趨發達——毒藥、鴉片、連名字都這麽具有殺傷力,想要做到古時候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境界,實在是太難了。
  蘭翹2.14號這天下班回家,特意去超市買了一盒黑巧克力,她是那種很樂於遵守傳統節日的人,當然不會忘記在這個重要的日子裏準備重要的道具。她跟高子謙已經認識半年,交往2個月,雖然有時候幹柴烈火,但重要的一步始終沒有踏出,讓她覺得心裏癢癢的。她決定在今天這個美好的日子裏,把他們清白的關係終結。
  如同往日一般走進小區,蘭翹忽然腳步一滯,往常這個時候,高子謙總會帶著VODKA在花園裏一邊散步一邊等她,但是今天,他沒有牽著VODKA——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女孩。他們兩正說著什麽,女孩揚起頭,楚楚可憐地看著高子謙,將手裏一個白信封遞給他,高子謙卻笑著搖搖頭,推了回去。女孩似乎沒有辦法,終於把信封放回包裏,又掏出了一個精致的盒子塞到他手中,這回高子謙遲疑了一陣,收了下來。蘭翹心中一緊,馬上變得像貓一樣警惕,她其實早就覺得奇怪,這麽一個英俊青年,身邊竟然沒有美女縈繞,沒想到情敵說來就來,連聲招呼都不打。她猶豫了一會,故意把腳步放得重一點,咳嗽一聲走了過去。
  高子謙轉身看見她,衝她招了招手,然後一把拉過她:“蘭翹,這位是我以前的同事,沈安琪。”
  蘭翹矜持地笑著看向那個女孩:“你好。”
  高子謙又繼續道:“安琪,這是蘭翹……我的女朋友。”
  沈安琪年紀應該跟高子謙差不多,也是二十四、五歲左右,長得說不上非常漂亮但是很可愛,長發、圓臉、大眼睛,她聽見高子謙在句末給蘭翹加上的定語顯得很吃驚,馬上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細聲細氣地說了聲:“你好。”
  憑借對時尚的敏銳,蘭翹馬上判斷出她身上米色針織外套是香奈兒,手裏拎的包包是PRADA;憑借一個做女人的敏銳,蘭翹繼續判斷,這個女孩正暗戀、也有可能是明戀著高子謙。她歎了口氣,嫩草也不是那麽好吃的啊。
  就像動物捍衛自己私有物品的本能,蘭翹馬上發起保衛戰,淺笑著說道:“沈小姐……啊,安琪,吃過了麽?要不要上去和我們一起吃飯?”
  沈安琪像見了鬼似的看看蘭翹,又看看高子謙:“你們……”她慌慌張張地搖了搖頭:“不了,我有事,先走了。”
  走出去幾步,又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高子謙:“子謙,我剛剛跟你說的事,你再考慮一下。”
  高子謙沒有說話,隻是笑著點點頭。
  等她走遠了,蘭翹不鹹不淡地問了句:“什麽事啊?”
  高子謙似乎不太在意,將手裏那個盒子拋了拋:“沒什麽,叫我回去上班。”
  蘭翹的好奇心終於無可抑製地爆發了:“說真的,我們認識這麽久了,你到底以前是做什麽的啊?她幹嗎巴巴地跑來求你回去?”
  高子謙抿著嘴笑了:“我還以為你要忍到下輩子才問呢。學數學的人能做什麽啊……我做會計的。”
  “會計?”這個事實與蘭翹想象中相差得有點遠,她原以為他是數學老師,或者什麽都不做,就專門研究數字:“什麽會計?”
  高子謙靜默了一會:“我拿ACCA執照——安琪今天其實是來給我送工資的,不過我沒要,我人雖然走了,但是執照還留在事務所,給他們做年檢用。”
  ACCA!蘭翹本來要斷然說不可能,但是轉念一想,這孩子13歲讀大學,14去英國留學,別人十年都考不過的課程,他25歲就拿到也是有可能的。
  她轉了轉眼珠子,輕笑著說:“重新做一份CV給我吧,我給你找一份年薪80萬的工作。”
  高子謙輕輕嗤了一聲,似乎對她的提議覺得好笑:“找年薪80萬的工作幹什麽?我如果想的話……”他忽然停住,看著她認真地說:“蘭翹,我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什麽是你想做的事?”
  高子謙眨了眨眼睛,眼尾美好的微微上揚:“已經在考慮了,不過暫時先不告訴你……”
  這天晚上,他們兩像平常一樣窩在一起在蘭翹的房子裏看碟,是高子謙最喜歡的《小飛俠》,蘭翹卻心不在焉,對自己計劃了一天的行動有些躊躇。
  到底要不要在今晚推倒他呢?
  歐陽博說過:“高家的小公子,隻是貪玩跑出來幾天,總要回去的。”
  高子謙輕描淡寫地說:“我拿ACCA執照。”
  還有那個一身名牌的沈安琪,用那麽含情脈脈地目光看著他。
  他們摟在一起,高子謙輕鬆地捏著蘭翹的一縷頭發在手指上繞圈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露出有些孩子氣的笑容。
  蘭翹靠在他的胸膛上,轉頭看著他,覺得他真的很像彼得潘:熱衷冒險,勇敢無畏,卻又純潔無瑕,可是這樣的人,跟自己的生活有著難以跨越的鴻溝,他的年齡、家世已經在她麵前劃下了一條她永遠也過不了的界限。
  過了很久,電影終於演完,高子謙側過身子,凝望著蘭翹,含含糊糊地低聲道:“我的禮物在哪裏?”
  蘭翹切了一聲:“不就在桌上麽。”
  高子謙看了一眼,不滿意地哼了一聲,把下頜擱到她的肩膀上:“那是安琪送的。”
  “有她送就得了唄,還要我的幹嗎?”
  他的身子僵了僵,抱住她:“天啊,蘭翹,你不是在吃醋吧?我又不喜歡她,要喜歡就早喜歡了。”
  “那她喜歡你麽?”
  高子謙尷尬地沉默了一會,沒有說話,又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
  蘭翹心跳有些加速,她忽然覺得恐慌,如果要和高子謙在一起,她必須要打敗多少個沈安琪?她歎了口氣:“我覺得很糟糕,因為我實在是年紀大了,沒有那麽多精力去跟小姑娘打架來搶你。”
  高子謙把她轉過來,吻了吻她的鼻尖:“你太多心了,鎮定一點。”
  蘭翹板著臉說:“我很鎮定!”
  高子謙把嘴唇湊到她的耳邊,輕柔的呼吸撩動著她所有的觸覺,輕笑著說:“你怕什麽?就這麽沒信心?起碼我敢對任何人說你是我女朋友……總好過你,騙人說我是你的同事。”
  蘭翹一下給噎得說不出話來,隻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總是忘記這個事實,高子謙雖然年紀不大,卻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他不說,並不代表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是他不願意說而已。
  他的笑意從胸腔裏傳出來,讓蘭翹覺得微微震動,她聽到他在耳邊歎息道:“我們為什麽不能夠誠實一點呢,蘭翹?”
  蘭翹剛想說話,手機卻響了起來,是寶慧打來的。
  寶慧在電話那頭勃然大怒,九點紳士李修哲約了她吃燭光晚餐,吃完以後說有事匆匆離開,寶慧沒辦法再欺騙自己,學007開著自己的小小馬自達進行跟蹤,竟然發現這家夥一晚上趕了三個場子。
  “三個!情人節他和三個不同的女人約會!”寶慧尖聲咆哮。
  蘭翹隻好安慰她:“李修哲來自法國的葡萄園,走的是浪漫多情路線,你雖然也在外企,不過到底是韓國企業,還是保守的亞洲風,所以不能夠接受這種做法。”
  寶慧依然激動萬分,恨恨地說:“這麽明目張膽的侮辱我,老娘今晚要整死他!”
  蘭翹掛了電話,仔細思考一會,斷然撲到高子謙懷裏,揚起頭像隻貓咪似的用舌尖舔他完美的唇形輪廓。
  高子謙感受到她勃發的熱烈,呻吟一聲,用手捧住她的臉:“你怎麽了?”
  蘭翹沒有說話,專心致誌地去解他的襯衣紐扣。
  她決定不再想太多,小男人似乎很危險,但是老男人也不可靠,想再多,該發生的也還是會發生,不如跟自己喜歡的人做快樂的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隻要他還在身邊一天沒有離開,她也可以像他一樣對別人勇敢地說:“這是我的男朋友!”如果實在有人說閑話,了不起她去拉皮好了。
  2.15號是一個美好晴朗的星期六。
  燦爛陽光從紫色的鏤花窗簾裏偷偷溜進來,斜斜照在蘭翹背上,她把臉埋在枕頭裏趴了一會,然後轉頭看看旁邊睡得正熟的男子。
  高子謙上半身赤裸,年輕光滑的肌膚裸露在陽光的微塵中,緊繃的肌肉結實而富有彈性;他睡得像個文雅的孩子,安安靜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平常總是帶著笑的桃花眼現在輕輕合著,烏黑濃密的睫毛像已經飛倦的蝴蝶翅膀,沉靜地棲息在花瓣中間。
  此刻寧靜的他讓人懷疑昨晚的一切是否在做夢,蘭翹清楚記得他當時炙熱的嘴唇是怎樣貼在自己的皮膚上,讓她耳垂下方的肌膚因為敏感而起了雞皮疙瘩;當她不能忍受地解開他最後一顆襯衣扣子時,他的眼睛亮的幾乎要滴出水來,呼吸變得急促,喉嚨裏發出輕微的低吼聲,他把她壓倒在雪白的床單上,她的頭仰到床鋪的邊緣,像一匹緞子似的長發直垂到地上。
  當她心醉神迷的時候,察覺到他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蘭翹覺得緊張,她很害怕再次被拒絕,那實在是種太不好的感覺,幾乎要刺激得她發狂。
  “C o m e o n!”她揚起下頜望著他:“別停!”
  她終於如願以償,高子謙俯下身子,附在她耳邊輕輕道:“我怎麽能拒絕你。”
  他吻著她的喉嚨和鎖骨,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充斥在蘭翹的鼻端,讓她感受到強烈的興奮,她摸索著他光滑的背部,把手指插 進他濃密的頭發裏,用力回吻他的肩膀和嘴唇。高 潮來臨的一刹那,蘭翹放聲尖叫,快感逆流成河,洶湧澎湃地席卷了她,她頭暈目眩,隻聽到在遙遠的地方傳來他發出嘶啞的低聲呐喊。
  做 愛是不羞愧的,比較羞愧的是醒來後的麵對,比如現在。
  蘭翹的記性好得驚人,沒有忘記自己昨天的表現像A片裏的女主角,更沒有忘記在最興奮的時刻,她說了多少讚美的甜言蜜語,比如:我最強壯、勇猛的小獅子等等。
  丟人!
  有多久沒有這麽渴望地投入過了?難道自己真的已經到了三十如狼的年紀?實在太可怕了。
  蘭翹決定趁高子謙還沒醒來之前悄悄爬走,她可以假裝去廚房做早餐,避開這一聲尷尬的早安。
  但是一隻手突然伸出來握住她纖細的手腕,讓她被迫打消這個念頭。
  “早。”高子謙睜開眼睛,笑眯眯地著看著她。
  蘭翹呻吟一聲,把被子拉到頭上,悶聲回答:“早。”
  “怎麽了?”高子謙把她從被子裏拔出來,又猶豫了一下:“你……感覺怎麽樣?”
  蘭翹的臉頓時紅了,羞答答地回答:“我很好……你呢……你感覺怎麽樣?”
  高子謙啞然失笑,停頓一會,微微歎息:“我?我當然很好,再好不過了,這輩子最美妙的時刻可能就是昨天。”
  蘭翹哼了一聲:“那你以前還推開我。”這件事幾乎是她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一次痛。
  高子謙輕輕笑出聲來:“你還在生氣?可是……你如果知道我為此忍受了多大的折磨,就不應該再怪我。”他輕聲道:“就像一個酒鬼麵前擺著純釀的葡萄酒,卻不讓他喝,隻讓他聞一聞,太痛苦了。”
  蘭翹調笑著把頭貼到他的胸前:“那昨晚……你可是喝了個夠……隻怕還有得賺。”
  “是啊,感覺好得快讓我醉了。”他還是吃吃地笑著,伸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頰:“所以我還是不後悔上次推開你,哪怕你要生我一輩子的氣……蘭翹,我是那種寧願花上好幾個鍾頭做蛋糕,也不願意吃即食麵的人……你知道麽,我相信在等待的過程中,會有一種甜蜜的芬芳。”
  一輩子……蘭翹悄悄地在心裏重複這三個字,她估計自己跟高子謙不會有一輩子,但是這個詞讓她覺得心曠神怡,也讓她看到隱約的希望,幾乎比“我愛你”更加能打動人心,她心情愉悅至極,忍不住咬了咬他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手指。
  高子謙笑著把手縮回去:“嗨,別鬧,我跟你說個事兒……昨晚就要說的,被你打斷了。”
  “什麽?”
  “我想開個蛋糕店。”他慢慢地說,語氣裏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激動:“你覺得怎麽樣?這想法是不是很妙?”
  蘭翹呆了呆:“為什麽?”
  高子謙理所當然地道:“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然後做喜歡的事,不好麽?”
  “可是,你不覺得做會計師也很好麽?”蘭翹很費解,放著高薪、輕鬆、受人尊敬的職業不做,偏偏要去開蛋糕店。
  高子謙明顯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構建中,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你不明白麽,蘭翹?這次我從家裏出來,本來隻是想到處轉一轉,調整一下心情,看能不能找到一個不一樣的方向,也許過了一段日子,我始終找不到就會回去過大家認為我該過的日子。可是……我多幸運,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自己真正有興趣的工作!所以我可不打算放棄。”
  蘭翹心中頓時一陣躑躅,蹺家的孩子一旦回到自己的世界,肯定從此被看牢管嚴,估計餘生裏隻能跟自己兩兩相忘,這個念頭馬上讓她萌生出一股由然的憤慨並且伴隨著心尖上一種輕微的疼痛,當然,讓他回去是不理智的,甜蜜戀情剛剛開始就直接劃上句號,太有負自己了;可是,難道就這麽讓一個有著大好前途的年輕人走彎路?那似乎又違背了職業操守。
  蘭翹認真斟酌一會,清了清嗓子:“大部分人不能做自己所學專業的工作是因為他勝任不了,但是你不一樣,你是這一行的佼佼者!你就算不回去也可以從事自己原來的職業啊,畢竟工作首要的任務是為了填飽肚皮而不是為了興趣。”
  高子謙馬上從床上撐起身子,嚴肅地看著她:“不!我不這麽認為,也許以前無所謂,但是現在我絕不讚同,人是為了快樂而生活,不是為了勉強。”
  蘭翹咬咬嘴唇,很明顯,麵前這個男人是個認為精神勝過物質的家夥,而他的態度之所以這麽肯定,是因為他以前從不需要擔憂物質。
  不過,她轉念一想,沒關係,我們的時間很多,我會有很多時間機會來慢慢說服他……
  正當兩個人的對話因為不能接軌而稍微停頓之際,門鎖哢嗒一響。蘭翹隻用了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就在腦子裏把可能發出這種聲音的人和事搜索了出來,她像一道閃電似的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把散落在地上的襯衣扔到高子謙臉上:“快!我媽來了!”
  蘭翹終於在門鎖轉開之前將大門一把拉開,她來不及穿鞋,赤腳站在門口,冰涼的地板刺得腳底發痛,她強忍著跳躍的衝動,擠出一個笑臉,獻媚地打招呼:“媽媽。”
  手上拎著大包小包塑料袋的蘭媽媽顯然沒有把自己當客人,女兒的財產就是自己的財產,這對她來說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我一早去菜市場給你買了新鮮的……”蘭媽媽的聲音突然在喉嚨裏嘎然而止,蘭翹順著她絕望的視望過去——門口的玄關處擺著一雙男式球鞋……沙發上還有一件男式羊皮外套,衣服是攤開放的,姿勢很曖昧,讓她聯想到昨天自己仰躺在床上對高子謙說:“Come on。”
  “我……”她艱難地開口說了第一個字,然後又掙紮著說出了後兩個字:“這是……”
  這是什麽呢?難道說這是送早餐外賣的?蘭翹的智商在瞬間受到了嚴重的挑釁。
  但是蘭媽媽的反應很耐人尋味,她迅速將手中的塑料袋放到地上,轉身就走,背影幹脆瀟灑,讓蘭翹簡直如墜入迷霧之間。不過她清醒的速度很快,蘭媽媽出電梯的第一瞬間就撥了個電話上來,陰沉沉地說道:“蘭翹,你給我下來!”
  蘭翹匆匆穿上衣服去樓下的永和豆漿店裏跟媽媽碰頭,看到母親一臉漆黑的表情,不由得灰頭土臉。
  母女兩假模假樣地喝著香甜的豆漿,僵持了一會,蘭媽媽終於按捺不住,先發製人,用一種近乎天真地語氣問道:“你剛剛在房裏做什麽?”
  麵對這個極具殺傷力以及挑戰性的問題,蘭翹遲疑了很久,最終巧妙地反問:“你說呢?”
  這個厚顏無恥的答案讓蘭媽媽震驚了,她滿臉失落地看著女兒:“你還沒結婚,還是個黃花閨女啊……”
  如果此時蘭翹有兩個選擇:1、把 一 串鈴 鐺 掛 到 一 頭 發 怒 的 噴 火 恐 龍 身上;2、告訴母親實情;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1。
  但是她沒有選擇,隻好羞愧地把頭低了下去:“其實……很早就不是了……”
  隻有偉大的母親才會永遠把自己的兒女幻想成純潔的天使,可問題是現在哪裏還有三十歲的黃花閨女,蘭翹決定讓母親麵對殘酷的現實,哪怕會換回眾目睽睽下的一巴掌。
  但蘭媽媽是文明人,並沒有用武力解決問題,隻是悲痛欲絕地看著她:“蘭翹,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太不純潔了!”
  蘭翹在心中無助地呐喊,上帝啊,請派你的使者來拯救我吧,我實在頂不下去了。很快,她再一次發現願望是不能胡亂許的,因為她察覺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後,似乎還禮貌地鞠了個躬:“阿姨好,我是高子謙,上次您給蘭翹送鑰匙,我們見過麵。”
  蘭媽媽與高子謙的第一次正式見麵在啼笑皆非的狀態下拉開帷幕,旋即又在更加匪夷所思的情況下劃下句點。
  他們三人回到蘭翹居處不久,蘭媽媽馬上把已經準備好多年的未來女婿100問搬上桌麵,高子謙雙手放到膝蓋上正襟危坐,表情恭謹,嚴肅作答,不過問答才剛進行到高子謙的年紀問題,蘭媽媽抽了第一口氣,就被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
  奪門而入的是寶慧,她正因為激動和亢奮把一張臉漲得通紅,還在玄關脫高跟鞋就開始連環炮似的嚷:“蘭翹,我可出了氣了!昨晚我連哄帶騙讓李修哲來我那,晚上趁他睡著了,把他手機裏那兩個女人的電話調了出來,然後拿他電話一個個打給她們,告訴她們,我們給同一個男人騙了!她們果然和我一樣,沒一個知情的,全都氣壞了,結果我們三個女人約好同時出現在他吃早餐的酒店裏,你猜怎麽著?我們一人往他頭上倒了杯水……哈哈,他的表情你沒看到,真太解恨"
  她興奮的語聲猛然停頓了一下,像是喝水給噎到:“啊……啊……阿姨,早啊……”
  蘭翹沉默地看著方才不管怎麽做眼色都阻止不了的寶慧,又看了一眼已經麵無人色的母親,被迫咳嗽一聲,語重心長地說:“寶慧,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太不純潔了。”
  蘭媽媽坐在沙發裏驚訝得直喘氣,她先是給抓到女兒跟個小她四歲的男孩上床這一事實刺激得不輕,馬上又經曆了女兒最好朋友的驚世駭俗,再堅強的媽媽也經不住這樣的折騰,終於落荒而逃。蘭翹看著母親倉皇的背影覺得很羞愧,她一直認為重男輕女是中國的一個嚴重詬病,但是經過今天,總算明白了普天下的媽媽們為什麽都想生男孩。
  她把怒火發到高子謙身上,對他直瞪眼:“你這家夥真是的,穿上衣服直接溜回去不就行了麽?還要出來吼一嗓子、亮個像,還真把自己當個角兒拉。”
  高子謙看她橫眉豎目,一張心型的小臉氣得都快發白,隻是懶洋洋地笑著,伸手把VODKA拉過來給它梳理了一番,還把它的兩隻前掌抬起來:“VODKA,下次帶你去見姐姐的媽媽,好不好?你乖乖地給媽媽表演節目,她一定會喜歡你。”
  蘭翹看他一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嘴臉,幾乎氣結,沒想到高子謙還繼續火上加油:“戀愛談著談著總要見家長的啊,遲早的事兒,剛好這次撞上了唄,又不是我故意的,再說了,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扛著吧?你還不得給打死啊?……蘭翹,你先等等,回頭我把手頭的事弄好了,再安排你見我家裏人啊。”
  第二天更離譜的事情發生了,蘭媽媽打電話叫蘭翹“帶著小高一起回來吃飯,我和你爸還有些事要了解一下。”
  蘭翹大吃一驚,自己的年齡已經讓母親憂患意識強的無以複加,不要說高子謙是個比她小四歲的英俊男人,可能一隻公的猩猩媽媽都會同意考慮。
  事情變得有些失控,蘭翹始料未及,高子謙的態度更是讓她頭大,但是轉頭看著他認真做未來計劃的時候,心中又隱約有些得意,畢竟除開求婚,一個男人肯把女人鄭重介紹給他的家人朋友,就是對這個女人的最大尊重了。
  這麽想著想著,身邊的人慢慢發現蘭翹的嘴角時不時會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甚至在辦公室也會破天荒的發呆。感情最怕的是不曾開始萌芽便結束,但是若一旦邁入軌道,便像飛蛾見了火,盲人見了光,烈火燎原,心動之處,來去千裏。
  寶慧看出事情有些不對勁,在一次瑜伽課上鄭重勸她:“蘭翹,記住,至多把你這份愛情保持在37.2度,凡事不要太認真,你再過頭就要高燒了,會燒壞腦子的。”
  醫學上說,人類正常體溫的極限(也可以理解成有一點發燒),處於失控邊緣的溫度就是37.2度,37.2度是心髒急速跳動時的溫度;也是是兩人擁在一起時肌膚相親的溫度,但是超過這個溫度就會對身體構成傷害。
  蘭翹聽了這話不由得發呆,有時候她覺得寶慧腦子隻有核桃那麽大,完全不經過思考就亂講話做事,但是也偶爾有那麽些時候,她會忽然搖身一變,說出的話就像孔子一樣有哲理,真是個能不斷給人驚喜的女人,難怪她們兩個能做那麽多年的老友。她認真總結了一下,發現寶慧清醒的時候多半是失戀的時候,戰鬥力簡直百分之百——女人隻要不談戀愛總是清醒的。
  蘭翹有些壞心眼,覺得不能讓寶慧一個人保持頭腦清楚,於是轉身將H大就業辦主任要介紹給她的博士男朋友介紹給了寶慧。
  寶慧對這個化學係的蘇博士不滿意,她和蘭翹都是典型的天平座女子,講究精致、舒適的生活,對男人的外表、儀容很挑剔。蘇博士年紀輕輕卻不修邊幅,第一次見麵時穿的白襯衣可能已經有十年的壽命,領口、袖口都泛了黃,襪子上還有個洞,蘭翹也抽空偷瞄了一眼博士,發現他雖然五官清秀,但是眼大而空洞,目不斜視,聚焦不明顯,於是判斷他應該是個看3d圖的高手。
  博士顯得很緊張,看寶慧時打翻了咖啡杯旁的糖罐,寶慧卻明顯興趣缺缺,蘭翹估計這事兒肯定不成,於是沒再放在心上。誰知道過了半個月,寶慧突然打電話說與博士相攜一起來拜訪,把她嚇了一跳。
  見了蘇博士,蘭翹又嚇了一跳,沒想到經過寶慧的妙手,博士竟然變成了一個文質彬彬的好兒郎。博士個子高瘦,把那件肥一號的舊西服和發黃的襯衣脫下後,換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灰呢休閑獵裝外套,裏麵是高領的黑色羊毛衣,頭發修剪得很利落,還染了一點棕色,帶著金絲框眼鏡,很有些模特的感覺。
  寶慧拿手肘撞了撞蘭翹,嘻嘻一笑:“他近視,上次相親覺得戴眼鏡難看,就摘下了,現在是不是好看多了?”
  蘭翹沒緩過神來:“你不是對他不感冒麽?怎麽又有興趣了?”
  寶慧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因為感冒了。”
  她相親第二天患上重感冒,沒辦法上班,隻能在家裏收郵件,結果博士在MSN上向她問好,寶慧沒好氣地說:“好什麽好,病著呢。”
  博士認真地提建議:“你去百度搜索一下,打感冒了怎麽辦。”
  寶慧氣得頭暈目眩,差點直接把他拉到黑名單,最後覺得不值得為這種不解風情的男人傷腦筋,於是不再搭理,直接上床睡覺去了。等她一覺醒來,發現MSN上有博士15條留言,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他從百度上搜索出來感冒以後該注意的要點,她睡了覺,精神好了一點,看著那些列舉的123竟然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她下了班去打針,因為病著吃不下東西,結果空腹暈針,最無助、無奈的時候收到了博士的第十六條短信……寶慧心中一時激蕩,打電話過去道謝,語帶哽咽。博士十五分鍾後出現在急診室,頭發蓬亂,鼻子上架著大框框的黑邊眼鏡,身上穿著做實驗時沒來得及換下的白大褂,急診室的護士沒留神還以為又來了個醫生。
  雖然他的外表完全不合格,但是……
  “但是,那瞬間我心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寶慧低著頭羞答答地對蘭翹說:“我想,有些東西也許是可以後天培養、改造的……雖然他的性格實在是悶了點……”
  蘭翹聽她口氣頓時明白,又有一顆愛情的種子發芽了。
  高子謙對博士的印象很好,他表達對一個人的好感方式很簡單,就是做吃的,於是那天特意下廚多做了幾個菜招待他。晚上他們懶得出去,四個人坐在一起打牌。
  打了兩個鍾頭,蘭翹和寶慧麵麵相覷,寶慧恨聲對蘇博士說:“你們兩在輪流出老千吧?”
  蘭翹也迷惑不解:“難道就因為你們兩個一個是天才一個是博士,所以運氣都要比我們好?”
  博士性子安靜靦腆,不太說話,隻是推了推眼鏡,笑而不語,高子謙微笑著把牌攤開對蘭翹解釋:“你看……如果我手上有個pocket pair,我就有八分之一的機會,留下三張,換掉兩張以後,就有了50%的機會拿到同花順……Ok,現在,開始計算分數,乘以2,再加一,就是大概的勝率……明白了麽?”
  蘭翹:“……”
  寶慧:“……”
  蘭翹把牌扔開:“不玩了,我的車都快輸掉一個軲轆了。”
  博士文縐縐地對蘭翹說:“子謙兄頭腦機敏,蘭小姐有這樣的男朋友,何愁車不來?”
  寶慧看了他一眼:“請講現代漢語。”
  博士馬上改正:“蘭翹的男朋友以後一定很會賺錢。”
  蘭翹把頭低下去,從睫毛逢裏瞟著高子謙,手上拿著一張牌,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唉……我沒那個命,人家清高著呢,對錢可不感興趣,80萬年薪的工作,眼角都不帶看一下。”
  高子謙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卻沒有作聲,隻是拿修長的手指默默地把桌上的牌攏了起來,碼好放進牌盒,一抬頭看到蘭翹手中還有一張,便將手掌攤開伸過來。蘭翹氣惱他不搭茬,扣著不肯給,還故意把牌角捏緊了一些,高子謙輕輕皺了皺眉,手上用了兩分力氣,終於把那張牌扯了過去。
  蘭翹看著被裝進盒子裏的那張紅桃A歎了口氣,紅桃代表智慧與愛情,是讓人夢寐以求的好東西;但其實黑桃A也不錯啊,象征權利與財富。如果能同時擁有這兩樣東西,該是多麽幸運的事啊。
  
  第十二章
  陽曆三月以後蘭翹進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中。
  HAPPYHR公司與遠圖集團的大型招聘項目前期準備工作告一段落,如火如荼的正式運作終於開始了。這次招聘一共有18個崗位,計27個高級職位,按照行規1:3的比例,至少需要安排50多位候選人,蘭翹又要找候選人CV又要做麵試,忙得簡直腦子冒煙。
  她是獵頭部高級顧問,手底下原來配了兩名助理,平常人手差不多夠用,但是這樣大的項目一來,馬上捉襟見肘。老板看她忙得團團轉,覺得這樣不是辦法,於是提議,讓她與BD的黃達合作,結果被蘭翹斷然拒絕。
  一來她當然不肯把自己的項目利潤就這樣平白分給一個從頭到尾沒出過一分力的人;二來遠圖項目最開始的切入人是周琳,周琳小產之後心情很糟,休完病假以後又把攢下來的年假一並休了,現在還沒有回來上班。蘭翹估摸著周琳經此一役隻怕是心灰意懶,有了跳槽的打算,她不禁為周琳覺得不值,孩子沒了、事業心也消磨得差不多,這麽一走的話連原本的傭金都分不到。蘭翹心裏擺著一把稱,這個項目她注定不可能一個人吃獨食,反正都要分,她肯定願意把傭金分給周琳。
  拒絕黃達TEAM的加入後,蘭翹手中人手不夠,不得以從公司另一個高級顧問手裏借了一個助理,又登招聘廣告緊急招了一個。新人合作起來不那麽默契,她忙起來根本沒時間帶,隻好把瑣碎工作交給了跟自己比較久、做事也比較讓人放心的王芬芬。
  周末晚上,像陀螺似的轉了一天的蘭翹疲憊地回到家中,發現高子謙給她留了簡訊,說有事出去要一下,不能陪她吃晚餐。蘭翹匆匆叫了個外賣解決溫飽問題,然後連衣服都沒脫就直接倒在床上,這一個星期都在加班,累得不行,她幾乎是剛剛合上眼就進入了半夢半醒之中,朦朦朧朧還覺得自己在做麵試。
  如果不是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她懷疑自己可能就會這樣一覺睡到明天早上,睡意惺忪地抓過電話喂了一聲,彼端竟然是歐陽博。
  蘭翹很詫異,看看手表已經十點了,這位老大又想幹什麽?她一向是個幹脆的人,既然對歐陽博已經斷了那種非份的念想,那麽在上班以外的時間裏接到他的電話明顯沒有以前那麽興奮,她漫不經心地躺在床上問:“有事找我?”
  歐陽博的聲音比平日更低,略顯清冷些:“是有點事,你睡了?”
  蘭翹故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用這種方式委婉地表示自己已經神智不清,要談公事最好明日請早。
  但是歐陽博明顯沒有憐香惜玉地打算,短暫地沉默了一會以後說:“你下來一趟。”
  蘭翹一驚,瞌睡頓時醒了一半:“你在我樓下?”
  歐陽博很簡短地回答:“對。”
  蘭翹馬上不再問任何問題,迅速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忙忙披上大衣就跑了下去。她心中隱約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她不是小姑娘,不會把歐陽博幻想成十多二十歲的小夥子,會玩小男孩那種被女孩拒絕後就跑去人家樓下彈吉他唱情歌的傻事,他這樣三更半夜驅車前來,語氣又淡漠,隻怕不是什麽好事。
  歐陽博的深藍色寶馬SUV就停在小區門口,他穿一身裁剪得體的深色西裝,倚在車門邊上,燈光昏暗,看不清麵色和表情,隻能看到他微低著頭,手中夾著一隻煙,在早春夜風中,燃著的煙頭發出紅色的亮光,一明一滅。
  蘭翹把衣服裹緊一點,走過去跟歐陽博打了個招呼:“嗨,這麽急找我,什麽事?是不是JDB有變動?”
  歐陽博抬起頭,吸了口煙,斜睨蘭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JDB倒沒什麽變動,不過我們的合作有沒有變動我就說不準了……蘭小姐,你好本事啊。”
  蘭翹整個人都楞了:“歐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歐陽博冷冷地回答:“我還想問你是什麽意思呢。”他一雙烏黑的眼睛深不見底,看不出喜怒哀樂,隻有隱隱地幾絲嘲諷:“我很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解釋,30萬的手表你不要,卻背著我搞小動作,貪個1萬2萬的,這樣做有意思麽?難道你比較喜歡現金?”
  蘭翹半晌都沒回過神來,她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歐陽博似乎氣得不輕,說話的口吻已經完全不是往日那彬彬有禮的風格,她強壓下心中被侮辱的感覺,努力鎮定地放慢語調:“歐陽,我是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如果你現在能夠心平氣和地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麽,那麽我將很樂意跟你溝通;可是如果你不能,那麽我們或許可以約另一個時間。”
  歐陽博看著蘭翹,微微將嘴角彎了彎,露出一個笑容,但是笑意卻沒有到達冰涼的眼底:“你打著遠圖的招牌跟候選人收推薦手續費是什麽意思?”
  蘭翹隻覺得腦子嗡一聲響,當場就懵了,她吸了口氣:“我沒有!這是個誤會!”
  三十六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行規,獵頭當然也不例外,但其中最不能容許犯的兩個錯誤就是私下與客戶交易以及收取候選人傭金,更何況是打著客戶的名義收錢,這種事情如果傳出去,她這幾年圈子裏打下的名聲將一朝盡毀。
  “那請你跟我解釋這個誤會是怎麽造成的,今天你送過來的第一批候選人告訴我的HR,happyhr的工作人員對凡是可以參加遠圖麵試的候選人每人收了200塊的手續費,候選人覺得不合理,已經向我們投訴了。”歐陽博又笑了笑,這次的笑容卻滿含諷刺揶揄:“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50多個候選人,你隻能收1萬多,犯得著為這點錢賠上你在這行裏的名聲麽?你不要告訴我,你手下的兵敢做這種事!”
  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蘭翹氣得全身發抖,頭暈得厲害,做了幾次深呼吸後,勉強讓自己的話語依然有邏輯性:“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有做過,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而且,我想你並不認為這是事實,否則按你的性子肯定是一個電話直接打給我老板,根本不會在今天晚上還跑來找我私下對質,對不對?”
  歐陽博的臉一下就板下來,本來就瘦削的麵部輪廓變得更加僵硬,他的眼角微微抽動,繼而又眯了起來,眼波已經淩厲異常:“你現在還在賣弄你的小聰明麽?你就真的吃準了我不會一個電話打給你的老板?”他似乎已經憤怒到了極致,伸手掏出一個銀質煙盒,又點了根煙,用力吸一口:“蘭翹,我早告訴過你,我欣賞你的聰明,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你在我麵前耍小聰明!你的膽子實在太大了,很少有人敢在我麵前玩這種花樣!”
  蘭翹咬著下嘴唇半天不吭聲,想了好一會終於說道:“歐陽先生,我暫時不明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現在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道歉——至於詳細情況,我會盡快查出來,然後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結論出來之後,你可以對我這個人下任何評判,但不是現在,不是今晚……如果可以,我先上去了,我覺得我們兩個人現在都有些激動,可能不適合再討論這個話題。”
  她頓了頓,想等待他的答複,但是他就那麽靜靜地靠著車門望著她,一聲不吭抽著煙,他的臉在黯淡的光線下繃得像大理石雕像,冰冷而難以接近,顯然並不相信她的話。蘭翹心中氣惱,不再解釋,轉身就走,她放棄了那麽誘人的誘惑,他卻還認為她是這種人,為什麽男人就可以這麽篤定地瞧不起女人?
  歐陽博突然一步踏上來,攥住她的手腕,把她一把拉過來,他的臉和她貼得很近,近得能感覺到他濕熱的呼吸就在耳邊,他冷漠而又炙熱的聲音也就在耳邊:“你說得沒錯,按照我的性子,本來就應該直接跟你老板聯係,哪怕你們有一百個理由,我也不會接受你、接受你公司的任何道歉!但是我沒有……我竟然沒有……”
  蘭翹感覺到他一向優雅低醇的聲音裏似乎有了什麽不一樣的東西,也許是苦惱也許是疑惑,這樣的歐陽博讓她覺得陌生。她忽然覺得害怕,忍不住開始掙紮,但是他沒有放開她的手,繼續低語道:“我很生氣,我當時非常生氣!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蘭翹!我送給你的時候,你端著拿著不肯要,讓我以為你有多清高;結果呢?一轉身又繞著圈子來我麵前斂錢,你到底想怎麽樣?你是不是想挑戰我的底線,看我肯為你妥協到什麽地步?”
  蘭翹百口莫辯,心中的屈辱感更加強烈,她甩不開他的手,情急之下把歐陽博是大客戶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想也不想就打算拿指甲抓下去。
  但是有個聲音製止了她,馬路對麵有個人向他們緩緩走來:“請放開她,歐陽先生!”
  橘黃路燈下的年輕男子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薄呢立領大衣,頸間圍一條淡藍格子圍巾,一張神采飛揚的麵孔上似乎永遠帶著淡淡的輕鬆笑意,他沉穩地一步一步走到他們跟前,拉起蘭翹的另一隻手,眼睛卻望著歐陽博:“不好意思,請放手。”
  歐陽博看著他,麵上顯出極為震驚的神色:“是你?”
  高子謙微微笑了笑:“是我。歐陽先生,蘭翹這幾天一直在加班,她已經很累了,如果你現在還有公事找她,方不方便賣我一個麵子,改天去到辦公室再說?”
  歐陽博沉默了一會,沒有將手鬆開:“我找她不是為了公事。”
  高子謙不動聲色地道:“如果是私事,那就更應該放開了。”
  “我可以問是什麽理由麽?”歐陽博似乎覺得好笑,嘴角輕輕撇了撇,露出鼻梁下的一道笑紋。
  “因為我現在在和蘭翹正式交往,歐陽先生這樣做,我想會給她造成不必要的困擾。”高子謙麵上波瀾不興,咬字卻是一字一句:“我,非常不喜歡看到別的男人三更半夜拉著我女朋友的手不放!也很不高興聽到一些對於我女朋友莫須有的指責!”
  歐陽博眉頭頓時蹙緊,高子謙毫不客氣的語氣和高調的姿態明顯讓他覺得相當不悅,不過攥住蘭翹的手卻鬆開了。高子謙見狀笑了笑,把手攬到蘭翹的肩膀上:“謝謝!那我們先走,你自便,不送。”
  蘭翹一直聰明地沉默不語,高子謙今晚像是換了一個人,平常嘻嘻哈哈的大男孩氣質消失無蹤,眉宇間流露出一種隱約的霸氣,這樣的轉變讓現場氣氛緊張,空氣中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火星粒子。她覺得自己簡直像在看《動物世界》,凡是擁有Y染色體的動物,果然無論老小都是好鬥的,尤其當覺得自己的私有物品被人覬覦的時候更是危險異常。比較尷尬的是這兩個男人對她來說都很重要,一個是情人,一個是米飯幫主,哪邊都不好得罪,所以這個時候還是保持低調比較安全。
  她乖乖地任高子謙連拖帶拉帶離現場,沒走出兩步,身後傳來歐陽博微微提高聲量的話語:“我很好奇,當然你可以當我多嘴……你家裏知道你這個所謂的正式交往麽?今天上午我和你哥通了電話,他說這幾天就要過來,還向我問起你的情況。”
  蘭翹感覺到高子謙搭在肩膀上的手略微緊了緊,卻沒有停下腳步,隻是頭也不回地騰出一隻手輕描淡寫地朝後揚了揚:“歐陽先生你人多事忙,我的私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高子謙把蘭翹一直送回居處,路上兩個人都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到了門口,蘭翹掏出鑰匙開門,側了側身子:“進來?”
  成年男女隻要有了第一次,就不會忌諱接下來的回合,自從情人節激情如火的節目以後,他們兩人互相留宿對方家裏已經時時發生。
  高子謙把手插到口袋裏,低頭猶豫了一下:“你明天是不是不打算休周末了?”
  蘭翹點點頭:“歐陽剛剛過來投訴有人借他公司的名字圈錢,我要趁事情還沒鬧大,公司也沒人知道的時候,先去查清楚。”
  高子謙微有遲疑:“我剛剛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蘭翹無奈地攤了攤手:“已經這樣了,說那麽多也沒用,你也是給我解圍……不過我想歐陽博的肚量應該還不至於為難我吧。”
  高子謙想了想:“那我今天還是回去睡好了,不影響你休息。”
  蘭翹看他半晌,忽然問道:“還有什麽想問我?你難道不好奇他還說了什麽?如果你有什麽疑問,最好不要放在心裏。”
  高子謙倚著門框靜靜看了她一會,突然輕輕笑了笑,俯下頭把嘴唇貼在她的耳後吹了口氣:“我什麽都不想問,你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做事果斷得很,他既然已經出局,就不會有機會回來。”
  耳垂後凹進去的那一小塊肌膚是蘭翹的敏感帶,高子謙溫熱的呼吸不偏不倚正好逗留在那裏,讓她全身發軟,她仰起臉笑:“這麽信任我?”
  高子謙的嘴唇始終沒有離開,他湊到她耳旁輕聲道:“兩個人的相處必須以信任做基礎,尤其像我們這樣,彼此間的信任更加要比別人多……那麽你呢,你有什麽話想問我麽?”
  蘭翹輕輕把他推開一點:“女人總是愛刨根問底地追求真相的,好像隻有真相大白了,她才會覺得安全安心……你今晚的表現的確不同尋常,根本就像個典型有優越感的公子哥兒,幾乎讓我不認得,我簡直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不過我現在年紀大了,沒以前那麽好奇,所以很多問題,能裝傻的時候就盡量裝一裝,省的自己頭疼。”
  高子謙低頭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微微歎了口氣:“有的時候想裝也沒得給你裝了……蘭翹,我知道你沒準備好,其實原本我自己也沒想這麽快,不過現在隻怕由不得我們了。我父親放外任來這裏,今年任期滿了要調回北京,雖然還沒正式下文,不過估計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今天我回去吃飯就是為了這事……我14歲出國,一直到去年年初才回來,爸媽舍不得跟我分開,讓我跟著他們,所以我才沒回北京,但是現在如果沒有一個很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必須跟他們一起走……”
  蘭翹怔了怔,她的心沉甸甸地直往下墜,似乎有個小人不知什麽時候住進了心裏,正頑皮地拿她的心髒蕩秋千:“你要走了?這麽快?”
  他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們之間的感情會變成怎樣?蘭翹不敢去想。
  姐弟戀、門戶不當已經是戀愛兵法的大忌,還要再加上一個異地,根本不要奢望這輩子有可能相濡以沫,不如直接相忘於江湖。 不要說飛去北京隻需要2個小時,隻要不在同一個城市,北京的距離就和倫敦一樣遠,最能腐蝕愛情的就是時間與空間。
  她能預見到結果,卻不知道自己會這麽難過,一顆心竟然就這麽直直地墜落,拉都拉不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還沒弄明白這段戀情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也來不及搞清楚為何這個人為什麽就這麽讓她牽掛,突然對麵的人就告訴她:不好意思,已經到STOP的時候了!
  就像纏綿病榻許久的人離開人世,會讓親人感到難過,卻不至於無法接受,因為心底早有了準備;最可怕的是那種猝不及防地驟然離世,突然得令人手足無措,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高子謙拿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麵頰,輕聲說道:“我不走,今天已經把這個想法告訴家裏了。”
  蘭翹先是一呆,但是馬上反應過來:“我不相信你會得到支持。”
  高子謙並不否認:“我從小就很難得到家裏的支持,不過二哥比較了解我,過幾天他就會過來,到時安排你們見麵。”
  蘭翹看著他烏黑的眼睛,突然有些心浮氣躁,把他的手從臉上拿下去,不肯定地說:“到時再說吧,我這段時間有點忙……”她想了想,終於下決心咬牙說道:“高子謙,其實老實說,我們的事我還沒想過那麽遠……”
  高子謙沒有理她,把她扭到一邊的臉抬起來與自己直視:“蘭翹,這個時候你不能退!對我信任一點,我會處理好,事情沒你想得那麽艱難可怕。”
  他的眼神難得一見的嚴肅,透露出堅定,蘭翹的心也跟著安定了一點,並且隱隱有些感動,她穩了穩情緒:“那好吧……不過,記得提前跟我約時間。”
  高子謙頓時愉快地笑了,溫柔地低頭吻著她的額頭和睫毛:“記住,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你行的。”他說。
  他離開以後已經11點多了,蘭翹也不怕擾人清夢,打電話通知手下的四個助理明天去公司,反正公司有規定,員工保持24小時通訊工具暢通就是為了應付突發狀況。她把四個人的見麵時間岔開,以方便各個擊破,四個助理對於周六還要去公司的決定,都顯得有些不滿,但是不敢質疑,哼哼唧唧地說好。
  蘭翹掛了電話,看著桌上的一張報紙發呆,那是今天送外賣過來的小弟隨手遞給她墊飯盒的,省報和娛樂雜誌就是不一樣,看不到什麽八卦花邊新聞,頭版頭條的加粗標題是省裏某位要人的執政事跡,其中特別提到了關於省會城市的城區整體規劃,舉的例子是江灘的綠化、亮化工程,又說這個工程提升了城市乃至全省的整體形象。
  蘭翹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跟高子謙約會就是去的江灘,當時她無意中誇獎這裏修建得美麗,他眉眼舒展地微笑著,語氣自豪而驕傲:“領導們聽到這話一定開心得很。”
  一直不願意去猜高子謙的來路,怕的就是這樣的結果,沒想到還是料中了。她淡淡地笑了笑,把報紙放到一邊,打開筆記本做明天的準備工作。不是不佩服自己的,到底成熟了,哪怕突然之間看到這樣的新聞,也能夠處變不驚,跟下屬打電話還是滴水不漏,緊緊有條,一點慌亂都沒有。
  也對,男朋友跑路了可以再找;工作丟了,誰來給她付房貸?
  第二天一早,蘭翹趕到公司,她昨晚苦思了一夜,心中隱隱有了判斷:新招進來的Ada聰明醒目,畢業一年,雖然做過一段時間的hr,不過是Room hr,而且她進公司不到一個月,獵頭的門路還沒摸熟,就算有心犯錯都沒這個經驗;至於臨時借過來的助理是公司另一個高級獵頭顧問Helen的手下,Helen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徒弟,也是她一手推上去的,至目前為止,公司的高級獵頭顧問也就她們兩個。Helen感激蘭翹的提撥,所以這次才主動提出把自己的助理借給蘭翹,而蘭翹之所以接受,是因為這個助理原來跟過她一段時間,配合比較默契,這兩個人她都非常了解,斷斷不可能如此膽大包天。
  這樣想來想去,竟然很有可能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蘭翹覺得頭大,卻又不得不繼續查下去——她的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梁力。
  梁力比王芬芬進公司晚幾個月,到現在也快有一年功夫了,他不如王芬芬聰明,甚至可以說有點苯、也沒什麽悟性,吩咐下去的事情做起來雖然勉強還算賣力,但是太不主動,像顆算盤子非要撥一下才會動一下,而且辦事效率、質量都不高,間中出過好幾次岔子,蘭翹為他善後得頭疼,已經在考慮如果這次的Case他再出差錯,是不是就讓他走路。
  另一個嫌疑犯是王芬芬,王芬芬跟了蘭翹一年半,在蘭翹所帶過的助理中算是比較優秀的,做事聰明細心,也會揣摩上司的心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喜歡玩點小花招,偶爾還會拉個小幫派什麽的,但畢竟人無完人,事實上蘭翹已經在準備報告,打算在年中考核時將她提升為顧問。
  這兩個人之中到底是誰違反公司規定?又或者兩個人都有份?不管答案是哪個,都不是蘭翹希望看到的結局。
  按照頭天的計劃,蘭翹分開約了四個人來公司“聊天”,她給Ada和Henle手下的時間都隻有半個小時,聊過以後,馬上就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這兩個人是無辜的。蘭翹很崩潰,自己的手下違反公司規定,不管怎麽說都是沒麵子的事,到時少不得要硬著頭皮給老板和歐陽博一個交代。
  她約的第三個人是梁力,出乎蘭翹意外的是,進入正題不久,梁力在一陣沉默之後,便坦白承認事情是自己做的,並表示願意自動離職。
  周末的辦公室一片靜謐,隻有BD部的兩個同事在電腦前加班,蘭翹為了避開他們,特意選了小會議室,關上門跟下屬進行溝通。她和梁力隔著會議桌麵對麵地坐著,從她的方向可以望到窗外的綿綿春雨,細細的雨絲流離到關閉著的玻璃窗上,一條一條地淌落下來,猶如情人離別時的眼淚。
  事情本已經可以到此結束,但問題是,要不要到此結束?
  蘭翹撐著額頭沉思了一會,過了良久方才抬起來頭來:“你跟王芬芬談戀愛多久了?你們……好像是姐弟戀吧?”
  梁力怔了怔,猶豫一下說:“三個月。”又怕自己哪裏說得不妥,於是追問:“這有什麽問題?我說了是我一個人做的。”
  蘭翹淡淡笑了笑,公司並不鼓勵辦公室戀愛,所以梁力和王芬芬的戀情並沒有公開,但是年輕人的愛情又怎麽瞞得住人,明明兩個人的座位隻隔著一個格子間,8小時裏還要不停用MSN傳遞信息,什麽東西能讓人如此魂牽夢縈?總不可能是同事之間的革命友情。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梁力,但是梁力錯在不夠聰明,直接影響飯碗的正經事他都沒能力做好,更何況還要去額外做費盡腦子的事。又或者他剛剛否認、辯白、遲疑,蘭翹都會相信,但是他那毫不驚訝的態度無疑早料到了今天是一場鴻門宴,卻還義無反顧地把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蘭翹瞬間就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一定有份參與,卻肯定不是一人所為。
  她點點頭,慢條斯理地說:“梁力,我是你的直屬上司,也是整個部門的經理,如果要解聘你,我有80%的決定權,100%的建議權。你今天要走,我不會攔你,畢竟是你違反公司規定在先,但是在這之前,我想先把後果跟你說清楚。”
  她注視著在壓力之下逐漸惴惴不安的年輕小夥,眼神慢慢變得淩厲而有殺氣:“你在本市土生土長,家庭、學校、朋友都在這裏,也就是說你的根基已經沒法隨便亂動,你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以給你去自主創業,你最少在兩年之內還得給人打工。HAPPYHR是全省最大的人力資源公司,我們打交道的企業有多少你也知道,說直接點,這個省稍微有點頭臉的公司幾乎都是我們的客戶,這些公司的hr都是我們的朋友,現在的hr精明得很,2000塊一份的工作也要把人事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你想換一份工作,隻要把CV遞出去,對方如果有興趣,五分鍾以後他們hr的電話就會打到公司裏來查你。我帶了你一年,倒是不介意給你寫一份評價優等的鑒定,但是你以為世界上有不透風的牆麽?如果有,你們做的事又怎麽會穿幫?”
  她停頓了一下,放緩口氣:“你今年25,大學畢業進的第一家公司就是這裏,沒有遇過什麽周折,一直激情澎湃,愛情對你來說就是一切,不過作為上司,我務必提醒你,為愛情犧牲事業是否值得?再換一個角度的話,她的家在北京,如果她在這裏出了問題,馬上可以卷包袱回去,那時你有沒有把握她會讓你跟她一起走?ok,我話就說到這裏,現在,我給你十分鍾,你仔細想清楚以後再私下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你一個人做的!”
  梁力麵無表情,背脊挺得筆直,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著蘭翹,隻是擱在會議桌上的手指已經開始輕微顫抖。
  蘭翹冷漠地看了他一會,起身走去茶水間衝了一杯咖啡,麥斯維爾的香草咖啡是蘭翹的至愛,她不見得有多喜歡速溶咖啡的味道,卻特別愛這種濃鬱的香味。大都市高級寫字樓裏天天上演著職場版的金枝欲孽,同事的身份經常更換,一會是並肩的戰友一會又是浴血的死敵,在這冷酷的環境裏,能聞到這香甜的氣味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王芬芬是個伶俐的女孩,來公司不久就摸清了她的口味,總是會在適當的時候為她衝咖啡。但是在外麵做事,隻會衝咖啡是不夠的,她還必須了解不能仗著小聰明就把自己的上司當猴耍。
  蘭翹再次在梁力麵前坐下時,發現對麵男孩的臉已經由激昂變得有些灰敗,他掙紮了很久,囁嚅地低聲說道:“她……今年已經27了,年中可以升顧問,做得好的話,就有機會去新加坡總部培訓……這樣也許明年就能破格升高級顧問,她說她的年齡不能再等了,所以……”
  “所以你們昨天在接到我的電話以後,就商量好了讓你站出來?”蘭翹靜靜地問道,心中已經開始對梁力蔑然。
  梁力不吭聲,沒有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把頭一直低下去,過了一會繞過這個話題輕聲問:“那……最會怎麽處理?”
  蘭翹把桌子上的筆在指間繞了兩圈,坦白地回答:“我可以保一個,但是必須走一個。”
  公司擴張,經理級別的助理增加到了四人,如果王芬芬和梁力這時同時走人,她手上就隻有一個進公司剛剛一月的Ada可用,另外再招三個的話,又要重新培訓、調教、磨合,這樣所花費的時間精力實在太過巨大。而且現在出問題的兩個人都是她的手下,別人又會怎樣質疑她的眼光和管理能力?所以哪怕她不願意,也必須保下一個。
  問題的關鍵是:保誰?
  她想了想,對梁力說:“你先回去吧,如果決定好了怎麽做,就把事情的詳細經過發郵件到我的郵箱。”
  梁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站起來打算離開,蘭翹突然又想起什麽,叫住他:“這事還有別人知道麽?”
  梁力遲疑一會:“黃達也知道,他原來的一個同學也參加了這次麵試……然後他就找了芬芬,讓我們不要再做了。”
  蘭翹大吃一驚,麵上還要努力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他怎麽說的?”
  “他說這次既往不咎,但是下不為例……還有,如果芬芬覺得後悔沒法麵對你的話,可以申請調去他的部門。”
  蘭翹沉吟一會:“我知道了,你走吧。”
  梁力走了以後,蘭翹幾乎要把一口銀牙咬碎,手中的筆尖生生把筆記本的紙都劃破,黃達這廝可真真是歹毒了。一邊對自己的下屬拿好賣乖,做順水人情;另一邊又靜悄悄拿了自己一個把柄,幸虧歐陽博賣了幾分麵子,讓自己可以在事情沒有鬧大之前先處理,否則哪天不小心得罪了他,他分分鍾可以趁自己毫無防備的時候把這件事直接報到老板那裏,那時,可就真翻不了身了。
  她惱怒異常,到王芬芬來的時候也沒恢複過來,一下控製不住,對她說的話也不陰不陽。梁力到底年輕麵薄,顯然在出賣了女友之後,沒臉告訴對方自己做了些什麽,王芬芬猶不知內情,更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擺到砧板上,因此對蘭翹的提問一問三不知,把頭高傲地抬起,坦然而又正義。蘭翹沒有再多說什麽,揮手讓她回去了。
  從公司出來後,蘭翹獨自一人去了星巴克。窗外淫雨霏霏,她坐在臨窗的角落裏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來去匆匆的行人出神,過一會又點了一客慕司蛋糕,慢慢咀嚼,隻是不管怎麽努力也食不下咽,思考良久,終於把筆記本打開,查閱郵件。
  她的收件箱裏,赫然列著一份最新收到的郵件,是梁力寄來的。
  蘭翹吸了口氣,隻覺得失望透頂,胸中像是塞了一塊鉛,一直一直往下沉,涼嗖嗖的冒著冷氣。誰也不知道她多麽不願意看到這封郵件,她在辦公室一直強調私下兩個字,就是想傳達這次是私人談話的信息,本來是口說無憑的事,現在白紙黑字,王芬芬想賴也賴不掉;誰也不知道,她多麽希望梁力能夠如最開始一樣,一直勇敢地力撐王芬芬,哪怕為此丟了工作與前途也在所不惜。
  王芬芬的確不是什麽好鳥,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做的事,一經發現有變,第一反應就是勸服梁力出來獨自頂罪;但是梁力也不遑多讓,不管是對是錯,頭天他已經承諾了女朋友會獨自承擔,可是最開始的信誓旦旦,在上司的三言兩語之後,馬上毫不客氣地倒戈相向。
  男人的承諾原來是不能隔夜的。
  可這就是男女之間堅不可摧的戀情麽?這就是姐弟戀?難道梁力不知道姐弟戀之間,姐姐的犧牲總是要大一些麽?姐姐怕自己變老被拋棄、姐姐要忍受弟弟的孩子氣與不成熟、姐姐甚至要殫精竭慮地思考怎麽討好弟弟的家人,這時候她唯一的希望與動力就是弟弟的勇敢支持,可為什麽一有困難,撒丫子跑的就是弟弟呢?
  這年的第一聲春雷,在蘭翹強烈的怨憤中驟然響起。
  接下來的幾天裏,蘭翹拚命力挽狂瀾,親自打電話給每一個候選人做解釋,向他們澄清這純屬某個違反公司規章製度員工的個人行為,並迅速辦理退款手續;接著又向老板出具書麵報告,交代事情始末,但是老板依然勃然大怒,連帶蘭翹一並狠狠責備了一餐。
  遠圖項目對公司影響巨大,而且這事又涉及到業內名聲,蘭翹早已預料到自己沒好果子吃,但也沒想到會被罵得這麽狠,她跟了張豆子老板將近四年,事事都受倚重,這是第一次聽這麽重的話。她進老大辦公室時已經小心翼翼地掩好門窗,但無異掩耳盜鈴,公司上下個個奸詐似鬼,老板的怒火中燒已經讓全公司人都看在眼裏,出了辦公室,接觸到同事紛紛投射過來的好奇目光,蘭翹不由得把一張俏臉漲得通紅,隻覺當場下不來台。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自己一次重大的職場失誤。
  但是失誤歸失誤,後續工作還是要繼續,第二個問題是處理瀆職的始作俑者,蘭翹最終選擇炒王芬芬,留下梁力。
  梁力沒什麽別的好,唯一的優點是笨得好,所以他會相信蘭翹說的:隻要你改過,保證不再犯類似的錯誤,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HAPPYHR還是會交給你一片天空。毫不臉紅地說完以後,她很滿意地看到梁力語帶哽咽地大力握住自己的手,感動地說:“謝謝你,EVA!”蘭翹點頭,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王芬芬則不同,那個女孩出來工作已經有三、四年時間,腦子又靈活,如果給她心裏紮了根刺,以後不定要弄出什麽妖蛾子來,搞不好還真要申請調去黃達那裏,蘭翹當然決不可能在身邊給自己埋下一個定時炸彈。
  王芬芬簽《解除勞動合同合約書》時麵色發白,她頭天晚上應該是失眠的,眼眶下有著顯而易見的淤青,平常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有些毛躁,嘴唇微微顫動,卻沒有再說任何爭辯的話。蘭翹就坐在她的對麵,表麵看上去一片平靜,心中並不好受。
  她不是沒炒過人,也曾經處理過因為解聘而引發的過激場麵,但是這個麵孔圓圓,臉上有著幾顆雀斑的女孩讓她心懷感觸,王芬芬像她當年一樣孤身一人在異地辛苦打拚,剛進公司的時候叫過她“姐”,在她生病時為她買過感冒藥,而且現在正被她所謂的男朋友辜負,同是女人,她比別人更明白她這時如落單孤雁般的心情。
  蘭翹其實差點心軟,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踏出這間辦公室,她可以為任何一本書流淚,也可以為一部電影傷懷,但是在這裏就不能夠,她隻能做出最理智、最安全的判斷,哪怕王芬芬明明比梁力聰明、辦事能力也更強,哪怕她更不喜歡梁力,她也還是不能把她留下來,她需要的是一個不危險的下屬。
  看著王芬芬收拾東西垂頭喪氣地離開,蘭翹知道自己在她生命中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她們是彼此生命中無關緊要的過客。
  最後要處理的棘手問題是如何安撫歐陽博,這讓蘭翹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自問自己還算有手腕,也舍得動腦筋,這些年在業內的名聲完全是靠一個人真刀真槍打出來的,雖然有著漂亮女人的優勢,卻非常自豪從不曾將自己的裙子提高幾寸來博業績。但是她明白,這次如果不是曾經跟歐陽博有過那段曖昧,這件事處理得不會那麽輕易,她能順利過關,是因為他不想再追究。
  蘭翹上門負荊請罪的時候,歐陽博正在辦公室打室內高爾夫,情景一如他們第一次相見,即使聽到秘書帶她進來的聲音,也沒有抬頭,而是將小白球推入短短球道以後才淡淡道:“坐吧。”
  蘭翹回憶起那晚歐陽博近乎失態的舉動,尷尬得坐立不安,訕訕地向他解釋著整件事情,然後非常誠懇地表達了歉意。
  歐陽博沉吟了一會,微微笑了笑:“處理了就好,我也不想因為這種小事就影響了我們之間的合作,而且我相信你不會再讓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
  他今天穿著淺灰的西褲,配黑色的V領開司米毛衣,毛衣外麵露出雪白的襯衣領尖,打扮得體,談吐也恢複成平常的樣子,總是在溫和中暗藏隱隱的鋒芒。
  蘭翹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那天說要中止合同也是一時氣話了,她連忙保證當然不會有下次,然後又說了一些以後如何努力把工作做得更好諸如此類的話,貨真價實的場麵話,卻又是不得不說的場麵話。
  歐陽博似乎在認真傾聽又似乎不是,他始終沒有插話,隻是淡淡地笑著,表情有些高深莫測。
  到蘭翹終於停下來以後,發現他已經在望著麵前的杯子出神,過了好一會,突然道:“我有個問題……雖然如果問了會顯得我小家子氣,但是我還是忍不住……”
  蘭翹偏了偏頭,示意讓他說。
  他又停頓了一會,慢慢說:“我想知道,是不是因為他。”
  蘭翹一時語塞,這個問題她並不想回答,卻由不得她不回答。
  “不是。”她終於說。
  歐陽博點了點頭,欠身笑了笑:“謝謝。”
  他看她的眼神不若對別人那般犀利,有一點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軟,蘭翹凝視他,心中已經明白了大概,能讓歐陽博手下留情,能讓他追問明明不好意思追問的事情,還能有什麽別的解釋?他再精明也隻是個人,並不是神。不知為什麽,就算已經知道了答案,她的虛榮心卻沒有跑出來作祟,隻是覺得有一些淡淡的悲哀。
  蘭翹快要離開時躑躅良久,終於提了一個不情之請:“請問,我能不能知道那個向你投訴的人的資料?”
  歐陽博不置可否,靠在沙發上閑閑地問:“怎麽,想打擊報複?”
  蘭翹搖搖頭:“我隻是覺得這事有蹊蹺。”
  歐陽博想了想,按下桌上分機:“如果覺得蹊蹺就把事情弄清楚,雖然是你們犯錯在先,但我還不至於糊塗到給人擺一道。”
  蘭翹拿著秘書從人力資源部遞過來的那份CV迅速瀏覽一遍,臉色沉了下去,歐陽博看了她一眼,也明白了:“看來你的判斷很準確也很敏銳,果然有問題?”
  他冷笑:“行啊你們,這就是所謂的行業翹楚?自己內鬥借客戶當刀子,也不怕把你們整個公司的名聲帶累了?還犯到我頭上,把我做傻子耍呢?”
  蘭翹默不作聲,簡曆上那個人畢業自D大,與黃達是校友,而且年齡也吻合,她原先就對那個同學一說疑惑,已經在不確定的猜測著,現在可以說是完全水落石出。
  這個投訴,分明是授意於BD新上任的經理。
  歐陽博本來已經按捺不住怒意,但看蘭翹麵上一片緊繃,反而伸了個懶腰出言調侃:“會不會突然覺得很累?不過也不要緊,女人一旦覺得累了,可以隨時閃進廚房,不再出來拋頭露麵。”
  蘭翹把手中那種薄薄地紙擲到麵前的茶幾上,拿手背疲憊至極地擋住額頭:“怎麽可能不累,什麽都要爭:職位、薪水、男人、連去個好點的餐廳吃飯都要爭位置……我倒是想進廚房,可也要有廚房可進。”
  歐陽博將臉側到一邊,輕輕嗤笑一聲:“那要看你想進誰家的廚房,如果是高家的……蘭翹,我不怕對你說,隻怕還真是難。高子謙是誰家的兒子你應該知道吧?他是他們家最小的一個,也是最受寵的,他爺爺把他疼得跟命根子似的,他那人表麵看上去沒有一點公子哥兒習性,也好說話,但其實從小就是個擰脾氣,要存心做個什麽事,就算他們家老爺子雷霆大怒也奈何不了。不過你千萬不要以為什麽事都有他擋著就行了,他家從他哥哥姐姐開始,就沒一個省油的燈,我怕你還見不到他父親就得陣亡……別以為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說句實在話,蘭翹……你沒那個青春跟他們打這種持久戰。”
  蘭翹怔怔不語,她覺得胃裏好像梗了塊石頭,不上不下,鉻得隱隱綽綽的痛,忍不住伸手按到那個發疼的部位上,盼望能舒解一下突如其來的疼痛。
  歐陽博歎了口氣,拍拍桌子:“小姐,麻煩你醒醒神,高子謙的哥哥過兩天就要來,到時你們一準見麵,你可得放機靈點……這次我總包這個高速公路的項目就是和他合作,3000萬一公裏的造價,你可千萬別給我壞事。”
  蘭翹抬頭苦笑:“我怎麽敢。”
  
  第十三章
  回去的路上,蘭翹一路琢磨,黃達這廝捉著自己的錯處不直接報告公司,卻拐了個彎讓客戶出麵,無非是怕一下扳不倒自己,屆時還得同一屋簷下處著會相見難看,索性借刀殺人。她心中惱恨至極,就算自己不鹹不淡得罪了他幾次,但他這麽做,可見是個睚毗必報的小人,有這麽個人在身邊轉悠,始終是心腹大患,既然他不仁我也就不義了,與其被人一天到晚算計著,倒不如先下手為強,這麽想著,心裏就有了不一樣的計較。
  再回到公司時,蘭翹雖然恨不得拿稻草做個小人貼上黃達的生辰八字去釘釘子,臉上卻反而比平時更和藹些了,黃達看見她這模樣,以為事情未曾露餡,於是也和往常一般和她相處。他心裏始終覬覦蘭翹手中遠圖的項目,於是私下裏對蘭翹說:“你現在又少了個助理,做這麽大的項目恐怕人手不夠,要不要我這邊抽幾個人過去幫你?”
  蘭翹想了想:“我這裏暫時還能應付,如果實在不夠再跟你開口。”
  看她口風鬆動,黃達顯出幾分欣喜的樣子,蘭翹又道:“對了,市場部芙洛拉那邊好像有些麻煩,你知道麽?”
  黃達怔了怔:“是聽說市場部那邊好像有些事,回頭過去問問。”
  蘭翹看他走了,微微笑了笑。
  市場部經理芙洛拉今年剛滿25歲,去年從法國留學回來,是公司唯一一個直接做主管然後又直升經理的人。有海龜學曆做背景固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重要原因公司上下心知肚明——她還是老板的小姨子。不過芙洛拉並不因此仗勢,她的性格頗為可愛,行事也很聰明,雖然年紀輕,但做事進退得據非常有分寸,公司裏的人都挺喜歡她。
  這段時間HAPPYHR最大的事情莫過於注資入公司的新加坡風投公司老板Cynthia丁要過來視察,張豆子老板如臨大敵,特意托人重金從人民大學請了兩位人力資源專家來講課,同時邀請所有大客戶參加,課程結束後還要在五星酒店裏訂場地做一場酒會。
  HAPPYHR公司但凡有大型項目,都是交由市場部負責,芙洛拉一般會找專門的公關公司聯手合作,但偏偏這次,與她合作默契的那間公關公司總部搬遷,一時接不下大型Case。芙洛拉正在心煩,黃達就適時地湊了上去,說自己可以幫她介紹一個很不錯的公關公司,芙洛拉思考再三,點頭同意了。
  一切都在蘭翹的預料之中,她心中冷笑,黃達年輕氣盛,愛出風頭,又有些投機取巧的心思,隻要能博好名聲的事,他都恨不得能插上一手,這次便讓他如願以償好了,一切且待慢慢看戲。芙洛拉看上去脾氣溫和,其實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尤其做市場這塊多少帶一些藝術家的執拗,她認真工作的時候,連老板的麵子都不太賣,尤其不喜歡別人指手畫腳;而黃達呢,極好表現,隻要有風頭出就完全不考慮團隊合作,現在在公司的風頭又勁,眼裏就有些無人了,他既然介紹了相熟的公關公司給芙洛拉,勢必自己也要時常參與到Case裏去,兩個這樣強勢的人撞到一起,不出問題才怪。
  她冷冷地想,難道就你會借刀殺人,別人都是傻子不成?
  果然沒過多久,培訓部的杜麗就跑來跟蘭翹說,芙洛拉和黃達吵了一架,芙洛拉指責黃達插手她的工作,黃達卻說自己明明一番好意,是芙洛拉不接受其他人的意見。事情現在鬧到了老板那裏,老板倒是沒有徇私,把芙洛拉責備了一頓,說她自己份內工作沒做好,還把責任推給其他部門同事。
  蘭翹不以為意,淡淡哦了一聲,說:“是麽,那芙洛拉可要生氣了,還是個小女孩呢。”
  芙洛拉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她也是聰明人,不在公司跟姐夫過不去,到晚上的餐桌上才拉著姐姐姐夫嘰嘰咕咕開始發牢騷,然後又說黃達並不是不討她一個人的喜歡,獵頭部的蘭翹和培訓部杜麗都對他有意見雲雲。
  張豆子老板的臉色就慢慢凝重了,雖然黃達做銷售不錯,但如果為了一個屬下讓公司其他幾個跟了自己多年的得力助手都不高興,顯然是件得不償失的事。第二天,張老板試探性地在MSN上婉轉地同時問了蘭翹和杜麗,對黃達的評價怎麽樣——答案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差。
  老板有些頭疼,黃達也算公司中高級管理層,而且現在主管公司銷售,是重中之重,如果話說得太直接露骨,未免有些不給麵子。最後思來想去,幹脆晚上把他叫去pub找他喝酒,他們兩個都是男人,老板平時又喜歡做出親民的樣子,有時候公司搞活動,喝到高興時,彼此稱兄道弟也時有發生,這時正好借機再做做樣子,但最終目的是讓他行事收斂低調一點,不要惹起民憤。
  黃達到底年輕,不明就裏,覺得老板對自己不是一般的器重,甚至為了自己不惜把小姨子都罵了,三杯酒下去更是意氣奮發,拉著老板述說五年規劃,言語之中更慢慢不把公司其他員工放到眼裏,似乎以後HAPPYHR就是他的天下。
  他沒注意到的是,張老板雖然臉上猶有笑意,臉色卻已經越來越沉。張老板也是做人力資源出身,深知軍心穩定的重要性,一個進公司不到一年的下屬如此張狂,難怪其他幾個部門經理都對他反感,給公司某一個員工的鼓勵太大,無疑是會威脅到整個組織利益的。公司少黃達一個不重要,銷售經理的後備力量還有周琳,但是如果同時少了其他三個經理,才真叫麻煩大了,他不禁沉思,茲事體大,孰重孰輕,還必須要有更細致的考量才對。
  這事算是給黃達埋下了一個大隱患,沒多久,歐陽博從蘭翹口中隱約聽到了事情發展,忽然玩性大發,隨口道:“那我順便推你一把好了。”
  於是他竟然應邀參加了Happyhr的那個酒會,似乎在閑閑間與張豆子老板聊天,輕描淡寫地道:“貴公司的銷售工作做得可真到位,簡直恨不得來你們公司挖牆角了。”
  張老板有些摸不著頭腦,隻好笑著謙詞。
  直到歐陽博繼續說:“三八婦女節那天,我公司的HR們可高興得很呢,我一看原來是收到了你們銷售部黃經理送來的禮物,好家夥,2000塊的商場購物卡。張老板比我這個做人家老板的出手還大方啊,難怪她們打報告說一定要跟你們公司合作。”
  張老板的笑意一下凝固在臉上,過了良久才尷尬地慢慢收斂,勉力維持鎮靜道:“這絕對是他的個人行為,我們公司一點都不知情。”
  其實現在做業務又有哪個公司不向甲方給點好處,不過是個潛規則罷了,黃達行賄並不是錯,錯的是他沒把事情做漂亮,竟然讓歐陽博知道,粉要打在臉上,不能不小心打到屁股上。歐陽博是遠圖的龍頭老大,又怎麽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員工收取乙方好處?
  在歡迎Cynthia的酒會上鬧出了這樣的事,張老板被自己一手選出的銷售經理弄得下不來台,氣到幾乎當場吐血,等歐陽博走了,又省起黃達在公司的人緣之差,心中已經起了殺機,略一思量,便招手把蘭翹叫到跟前,冷冷道:“你明天去公司出一份解聘協議書給黃經理吧。”
  看到蘭翹驚訝的表情,他壓住憤怒大略把事情解釋了一下,蘭翹沉思一會:“炒得這麽倉促,萬一他心懷不滿,是不是會給公司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到底他手裏掌握了那麽多大客戶資料。”
  老板皺了皺眉頭:“你的意思是?”
  蘭翹把眼波垂下去,輕聲說:“幹脆今晚酒會結束,就讓電腦部的同事去把他的電腦帳戶鎖定,除開私人資料,一律不得拷貝帶走。”
  要麽就不做,做了就不能讓對方翻身,事情一定要做得決絕,逼到雙方都不能與退路。
  老板聽她這麽一說,看她的眼神深了些,但是卻沒有拒絕,慢吞吞地道:“行,你去交代電腦部吧……”想了想,又說:“等一下,讓他們把他的指紋門禁權限一並禁止!”
  蘭翹點頭出去,到做完一切,突然急步走去洗手間,拿冷水澆到臉上。不知是喝了兩杯酒還是心情異常,她覺得兩頰發燙,一顆心突突跳動,說起來事由是黃達犯她在先,她才迫不得已下手三下兩下把他幹掉,可做這樣的事,畢竟並不是她的長項也不是她的興趣,心中不由得一陣糾結。
  她看向洗手間鏡子裏的秀麗女子,穿修身的米色及膝中裙,淡綠色雛紗襯衣,那種淡綠,是屬於春天嬌嫩的綠色,清新、明媚,就像十年前她的臉,單純、明麗。
  她覺得疑惑,怔怔地拿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鏡子裏的自己,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宴會廳裏的酒會還沒有結束,燈火輝煌、衣香鬢影。蘭翹在洗手間裏調整好情緒,若無其事地緩緩走進去,遠遠看到歐陽博拿著一杯酒站在角落的窗下,嘴角微微含笑,不知在饒有興致地看什麽。
  她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謝謝。”
  歐陽博沒有看她,依舊注視前方,聲音亦是平靜無波:“謝什麽?”
  他拿執酒杯的手抬一抬:“看那個女的。”
  蘭翹順著那個方向看去:“Cynthia?你認識她?”
  枝型水晶吊燈下的那個女子,苗條纖秀,清麗的下頜微尖,正在微笑地同張老板說話。
  歐陽博轉身朝她笑了笑:“不認識,不過覺得你長得跟她有點像……蘭翹,如果你們公司今年達不到合同上的數字,你的老板是不是就要換成她了?”
  蘭翹一怔:“高層的事,誰知道。”
  Cynthia丁,中文名丁兮,三十二,在新加坡擁有一間風投公司,曾經做過幾個非常成功的案例,Happyhr是她目前手中的一個項目。
  歐陽博黝黑沉鬱的眸子裏忽然閃出濃厚的興趣:“我真的覺得你們像,小臉、尖下頜,大眼睛。你知道她是誰麽?高子謙二哥原來的女朋友……他們兩兄弟的審美觀真是相近得很。”
  蘭翹呆了呆:“那……又怎麽樣?”
  歐陽博把酒杯擱到一個走過來的侍者的托盤上,負手而立,嘴角笑意更濃,隻是微有涼意:“我隻是好奇罷了,高子陌原來跟丁兮愛得也很轟轟烈烈呢,好像也曾經離家出走過,不過最後也隻是丁兮遠走他鄉,埋頭事業、至今未嫁;高子陌則另娶他人,然後一年不到就離婚。我真好奇,你和高家的小公子,最後會怎麽樣……對了,高子陌好像也是今晚到,你們應該明後天就要見麵了。”
  蘭翹隻覺得心頭又是一陣狂跳,瞳孔驟然收縮:“你……你說他二哥叫高子陌?”
  歐陽博點點頭,用一種十分耐人尋味的語氣發問:“嗯……說起來,我還有件有趣的事情告訴你,要不要聽?”
  這晚酒會結束,蘭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家,打開客廳頂燈,一個人仰躺在沙發上怔怔發呆。
  她向來是個講究生活品質的女人,起居飲食從不虧待自己,所以一直存不了錢,這房子雖小,但是屋裏哪怕一盞燈都是經過精心挑選。頂燈看上去平淡無奇,隻是一輪簡單的新月造型,打開來卻見額外的端倪,燈麵上鑲嵌了不少斯華洛思齊的水晶粒子,燈光從鏤空處柔和流瀉下來,照到人身上,幾乎讓人目眩神迷。
  高子謙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蘭翹躺在沙發上,烏黑長發披散下來,她微微合著眼簾,白皙的麵頰上帶著飲酒後的淡淡粉色,像是上好玉石上的一抹微紅,散落在身上的燈光熠熠生輝,仿如無數小小的水鑽鋪滿了全身。
  高子謙吸了口氣,隻覺得一顆心竟然像小鹿似的撞個不停,不由得微微停頓一下步子,慢慢走近她的身邊蹲下,伸手在她的臉上輕輕摸了一下:“懶蟲,就這麽睡了?到底喝了多少?鞋都不脫。”
  蘭翹緩緩張開眼睛,含含糊糊地說:“嗯……是有點累,酒會完了又跟同事喝了幾杯。”
  高子謙笑了笑,把她的鞋脫下來,握住她纖細腳踝的時候又皺了皺眉:“鞋夾腳麽?後跟都蹭破皮了……難為你還站了一晚上。”
  蘭翹撐著沙發後背坐起來,鬆鬆腳尖,歎了口氣:“是啊,夾腳……不是我平常穿的那個牌子,當時去商場看著漂亮一時心動就買了,沒想到還是不合適……還是要穿習慣的東西才好,太勉強了吃虧的終究是自己。”
  細碎的燈光閃閃爍爍地落在臉上,像一點一點發著亮光的碎金子,她低著頭,柔順的劉海搭下來,遮住秀麗的半邊麵頰,顯出一絲落寞的樣子。高子謙心中憐惜,湊過去摟著她,順手幫她把那縷青絲攏到耳後,又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語氣溫柔:“這麽辛苦,我幫你去放水洗澡?”
  蘭翹沒有動,淡淡說:“不!”
  高子謙似乎有些意外,將眉頭挑了挑,哦了一聲,想了想又說:“今晚我二哥過來了,我們通了電話,我想明天約他跟你一起吃飯,你有空麽?”
  蘭翹動了動肩膀,把身子離他遠些,口氣依舊淡淡地:“明天公司有點事,走不開。”
  “那……後天呢?”
  “後天也沒空。”
  高子謙一時怔在那裏,打量了一下蘭翹的神色,終於問道:“你怎麽了?”
  蘭翹把臉撇到一邊,輕聲說:“沒怎麽。”
  高子謙一臉愕然,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看她半晌,便用手在她臉上捏一捏,笑嘻嘻地道:“誰得罪你了,心情這麽差,拿我來撒氣?要不就是喝多了,導致生理期紊亂。”
  這句話頓時加深了蘭翹的憤懣,登時就翻了臉,一把將他的手拍下去,心中的話像關不了閘門的水,一下衝了出來:“別碰我!生理期紊亂又怎麽樣?老女人就容易這樣,你才知道麽?受不了找小女孩好了,外麵大把二十歲粉嫩清純的女孩子等著你高家少爺的垂青呢!”
  高子謙楞住了,笑容雖然還殘留在臉上,隻是明顯已經變得勉強,漂亮的桃花眼裏流露出困惑與尷尬,他訕訕地把手擺到自己膝蓋上,好脾氣地低聲道:“怎麽了嘛?好端端發什麽脾氣呢?”
  蘭翹酒意上湧,重重喘了口氣,覺得今晚如果不把話說清楚,怎麽看都是自己在胡攪蠻纏,於是恨恨說:“高子謙,你總是跟我說兩個人要相互信任,可是你自己有沒有做到過這一點?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但是你呢?一開始,就對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故作神秘;幹什麽、學什麽從不對我說,到後來,如果不是你那個所謂的同事突然冒出來,估計也不會告訴我你的職業;至於你為什麽要從原來的公司離開,我更是一頭霧水!如果今天不是有人告訴我,我隻怕還要蒙在鼓裏,現在請你坦白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高子謙起先還有些錯愕,到後來便一直安靜地看著蘭翹,到她說完了,才揚了揚頭,極輕地哼了一聲:“誰跟你說了什麽?”
  蘭翹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麽一直靜默下去,隻有客廳裏的掛鍾在滴答滴答地一秒一秒移動,過了過了很久,她終於道:“那個沈安琪到底怎麽回事?”
  高子謙咬了咬下唇,修長的眉毛蹙到一起,眼裏顯出隱約的不耐:“扯上她幹嗎?說了是原來的同事。”
  “同事?”蘭翹一想到那個全身名牌的大眼長發女孩心頭就直泛酸,忍不住又刻薄起來:“同事是同事,不過是個特殊到可以令你反抗家庭、離家出走的同事吧?”
  高子謙砰一下站起來,來回走動幾步,狠狠吸了幾口氣,冷冰冰地說道:“瞎說什麽呢,我不管你在外麵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但肯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喝多了,今天晚上,我們不要再繼續下去了,我不想為了子虛烏有的事情跟你吵架!”
  蘭翹想都不想,一把跪坐起來拉住他的袖子,仰頭說:“如果是子虛烏有,那為什麽不對我解釋清楚?都說你離家出走,連工作都不要了是因為你家裏反對你跟沈安琪,要給你介紹另外的門當戶對,你不肯才賭氣出來!”她抬頭看著他,眼裏竟然有了連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懇求:“你說啊!到底是不是這麽回事?”
  蘭翹覺得自己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這麽軟弱失態過,酒精能讓人勇敢,卻也剝下了她慣常帶在臉上的麵具,她沒辦法再讓自己冷靜自持,隻想知道一個真相。
  說不是的,隻要你說不是的,我就相信!沈安琪跟你年紀相當,家境優越,還是你的學妹,你家一句不知根知底就能拒之門外,我又拿什麽去跟別人爭?我怎麽敢奢望進你高家的門?我並不勇敢,沒有那種無畏的自信,我的信心隻能來自於你!
  蘭翹心中百轉千回,幾乎要語無倫次地把這些藏在心裏的話吼出來,她忽然鬆開手,拿手背掩住臉,脆弱而疲累,但是依舊固執地喃喃道:“你說。”
  聲音輕微,細不可聞,像是一根繃得太緊,即將要斷掉的弦。
  事情並沒有按照她預期的方向走,她沒有盼到高子謙像往常一樣溫存地伏到她耳邊說:“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而是他忍無可忍、凜厲如刀的聲音:“我為什麽要解釋?我所做的一切都無愧於心,也沒有對你有過任何刻意的欺騙,你以前不肯問,無非是想裝傻,我順著你,怕你有壓力,才沒有跟你說!我如果跟沈安琪有什麽,又怎麽會當著她的麵,大方介紹你是我的女朋友?你那麽精明,怎麽連這個也想不到?既然你因為外人幾句話就對我這麽不信任,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蘭翹怔怔地放下手,抬頭看他,麵前的高子謙是陌生的,還是那張熟悉英俊的臉,隻是那雙永遠溫柔,永不動怒的眼睛裏,突然射出了逼人的光芒,就像是刀,又像是火。
  他一直死死地咬著下唇,咬到嘴唇發了白,可見已經氣急,過了一會卻反而冷笑,聲音卻變得有些淒涼委屈:“你今晚能見到誰,還不是歐陽博,你不信我,不信自己,倒是他輕描淡寫的說辭就讓你跑回來對我興師問罪……蘭翹……蘭翹……你到底把我放在什麽位置上!”
  蘭翹重重跌坐到沙發上,一陣鬧騰後,早已脂粉退盡,麵色慘白,一顆心卻反而清明了。這麽簡單的事情,怎麽就會想不明白呢?正如高子謙所說,如果他跟沈安琪有什麽,又怎麽可能在她麵前大方介紹自己是正牌女友?她隻知道,歐陽博一句話瞬間就已經讓她方寸大亂,怒火中燒,渾然忘記一切。
  不是早已習慣什麽事情都清楚明了地在自己的掌握中麽?可為什麽自從跟高子謙在一腦子裏就像裝了漿糊,一步步眼睜睜看著自己偏離軌道,變得像潑婦一樣無理取鬧?就算每個女人其實都有潑婦潛質,可是激發出自己小宇宙的是什麽呢?
  她抬眼看著高子謙,目光驚懼,有如見到猛獸,怎麽會這樣?她可以喜歡他,喜歡到哪怕明明知道前途艱險也硬著頭皮上,但是她從沒想過要完全把心交給他,一個女人如果完全把心交付給一個男人,那實在是一件太太太危險的事!
  高子謙一聲不吭地看著蜷縮在沙發裏的蘭翹,她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眼神茫然地注視他一會然後投射到地上,望著地板上流麗閃動的星星斑駁燈光發呆,思維似乎早已不知道飄到了何處。高子謙看得滿肚子火,幾乎忍不住要上前一步重重將她搖撼一番,讓她醒過神來,但是終於又忍住了,他呆呆地看了蘭翹一陣,雙眼皮極深的桃花眼裏攏出一層淡淡的迷霧,像雨中遠山那樣遙遠,然後忽然歎了口氣,默默地轉身離開。
  他走的時候大門傳來砰一聲響,蘭翹慢慢抬起頭,她剛剛幾乎不敢看他——那張無可挑剔又略微顯出傷心的年輕的臉龐,自己的沉默不語應該是傷害了他吧?
  有的時候對別人造成傷害,並不是因為對方做錯了什麽,而是為了不使自己受到傷害,雖然蘭翹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
  第二天蘭翹照常去上班,對著鏡子看過去,她的眼睛腫得厲害,又有黑眼圈,幾乎像隻熊貓,隻好拿散粉蓋住。
  上電梯的時候碰到同事跟她打招呼:“hi,Eva,昨晚沒睡好?”
  蘭翹隨口說:“對啊,口渴喝多了一點水。”
  三十歲的女人已經過了那種可以抓住身邊任何一個人喋喋不休訴說自己與男友吵架,以致徹夜未眠的年齡,她隻希望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還有這麽失魂落魄的時候。
  一周很快過去了,周末的晚上,又是和寶慧一起瑜伽的時間。
  寶慧一邊踢腿一邊疑惑地看著蘭翹:“你把手機放在墊子旁邊幹什麽?”
  蘭翹哽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今晚有個客戶說要打電話給我。”
  “可是,你不是說瑜伽time是絕對私人時間麽?”
  “但是這個電話很重要。”蘭翹分辨道。
  她忍不住看了看安靜地躺在木地板上的手機,它很安靜,實在是太安靜了,幾乎讓人疑心是不是壞掉了。
  這一整個星期,高子謙都沒有打過電話給她,也沒有短信,下班經過花園,特意放慢腳步轉悠,也看不到他帶著VODKA出來散步。蘭翹想起他曾說過,可以從自己的窗戶看到她這邊,於是時不時跑去窗口邊眺望一下,但是隔得太遠,她又沒什麽方向感,總是分不清到底那張窗子是屬於他的。
  這幾個月裏,他們總是膩在一起,浪漫地親吻、纏綿地做愛,然後晚上抵足而眠,有時在她這,有時去他那。人的習慣真是可怕,在這個寒冷的冬季,孤獨的蘭翹已經適應了身邊有一個這樣溫暖的體溫。這幾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蘭翹發覺自己懷裏莫名其妙地抱著一個枕頭,她覺得很羞恥又很心酸,為什麽會這麽快?難道因為孤獨,就可以這麽快墮入情障?
  有好幾個晚上她都睡不著,發著呆看自己雪白的腳丫子,然後就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高子謙的情景。
  那是個有著很好太陽的秋天,她感冒得厲害,一抬頭就頭暈眼花,高子謙穿著一件煙草黃的小羊皮夾克笑嘻嘻地走到她麵前說:“豬頭部,蘭翹?”
  還有他們第二次見麵,其實如果不是梁力的提醒,她早已不記得他的名字,但還在那裏裝模作樣,後來高子謙還狐疑地問她:“你真記得我啊?”
  蘭翹恬不知恥地說:“對啊,我見你第一眼就對你印象特別深刻,有幾個男人像你這麽俊美無匹呢?”
  於是他馬上就相信了她,美滋滋地笑了,又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覺得自己運氣特好吧?”
  他們在一起總是愉快的,早上賴床的時候,高子謙會在她屁股上拍一拍:“懶蟲,起來上班了。”
  然後她迷迷瞪瞪睜開眼睛,就看見一雙亮得像星星似的桃花眼笑眯眯地看著她,接著他的唇會印到她的額角,輕輕的、有一點淡淡的濕潤溫情,早上未剃的胡須蹭到她的臉上,讓她覺得有一點麻癢,其實已經醒過來,還是忍不住要撒嬌一番。
  他總是固執地湊在她耳邊溫柔低喃:“起床,我的蘭翹。”
  她很不滿:“了不起遲到好了,難道你從不遲到啊?”
  高子謙得意洋洋:“我從小到大都沒遲到過,就算不上班,我也每天早餐起床晨跑。”
  “風雨無阻?”
  “風雨無阻!”
  蘭翹發覺自己真的不能去想,因為想起的時候心就會隱隱作痛,高子謙已經入侵了她的生活,在她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自己的影子,他照顧她、關愛她,一點都不像一個比她小四歲的男孩,而是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在寵愛自己的女朋友。
  這堂瑜伽課在蘭翹的魂不守舍中結束了,她和寶慧又在休息室呆了一個多鍾頭之後去桑拿,寶慧靠在木質的階梯上突然瞟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怎麽?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
  蘭翹潸然無語,3.15維權日到了,拿客戶做虛假借口瞞不過多年好友,反被嗤笑。
  寶慧想了想,語重心長地說:“寶貝兒,容我說句實在話,如果這次你們斷了,幹脆就徹底斷掉,別牽牽絆絆的。他和你不同,他年輕,長得好看家世又顯赫,好日子長著呢;而你呢,年齡越來越大,參賽者已經越來越少,不能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了——其實我覺得歐陽就不錯。”
  蘭翹有些奇怪:“你不是跟我說挺喜歡他的麽?”
  “我現在也沒說不喜歡啊,那麽優秀的男孩誰不喜歡,人品好、長相好、有家教,我要是有這麽個弟弟一定樂死了——但,這樣的孩子不應該是我最好朋友未來老公的選擇。”
  蘭翹訕訕辯解:“我有我的長處,不要長他人氣勢。”
  寶慧毫不留情:“但是前方艱難險阻,光明燦爛的前景幾乎一片渺茫,我們已經隻剩下青春的尾巴,何必為摸不著的好東西費時費力?”
  蘭翹一陣沉默,掛在牆上的指針表顯示芬蘭浴室內的溫度已經達到90度,幹燥、炙熱,令人窒息,她的汗應景地涔涔從額頭上沁出來,也不知是懶還是無力,總之是一直沉默下去。
  寶慧繼續說:“你不能拿高子謙的長處去比人家的短處,這樣不公平。歐陽博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你想過沒有,他能比我們大幾歲,但是他的家產又是我們的多少倍?這樣的人肯定一切以利益為前提,不然怎麽可能賺那麽多錢,如果他太兒女情長,是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樣成就的。假設把他的心分成十份,必然有九份用在生意上,關鍵是剩下唯一的一份感情他肯給你,雖然少,但已經是他的全部。高子謙就不同,他的心分十份,九份是感情,一份是事業,因為他從小順風順水,錦衣玉食,根本不必操心生計,但是他肯把所有的感情都給你麽?他的父母、家庭怎麽辦?”
  寶慧剪一頭利落的短直發,沿著麵部圓潤的弧線服帖而下,劉海攏到耳後,線條優美,這個發型是寫字樓的女白領們鍾愛的款式,襯得整個人幹練又不失嫵媚,所以這樣的女性就算在不著寸縷,隻拿一條大白浴巾裹著身體的情況下,也能說出入情入理打動人心的話。
  事實上,這樣的話蘭翹也會說,而且隻會說得更好,前提是傾聽的對象必須是別人——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精明的女人對別人的感情生活總是看得一清二楚,指點江山,運籌帷幄自在心中;但是輪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清頭緒,那溫柔相思永遠隻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一切都是綿軟溫情。
  按蘭翹的慣用語就是:腦子裏突然像被塞了一桶漿糊。
  她尷尬地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轉換話題:“誒,對了,你跟博士怎麽樣了?”
  寶慧的思維馬上很順利地被轉移了,咬咬牙,麵色沉沉墜下去,她揚起手將麵前青花大瓷缸裏的水勺拿起來,一瓢水就潑在通紅的火山石上,蘭翹隻聽得茲的一聲,麵上一熱,室內溫度又上升幾分。
  寶慧恨恨說:“木呐也就算了,偏偏他們學校還有大把二十來歲的小女生上杠子追他呢,早知道不幫他改變外型了,招蜂引蝶。”
  蘭翹馬上想起那個長相清純可愛的沈安琪,也咬了咬牙:“現在的年輕女孩怎麽回事啊?時興倒追男人,我二十歲的時候,隻有人追我的份。”
  寶慧不甘示弱地加了一句:“我也是……還排長隊。”
  她們兩個把手擱在下巴上發呆,一陣顧影自憐,不管多麽嘴硬,二十歲不需要搽粉就能晶瑩剔透的皮膚是她們的忌諱,危機感如影隨形,年輕女孩始終是天敵,有可能搶奪她們好不容易打下的江湖地位,更有可能搶身邊的男人。
  蘭翹鬱悶了一小會,站起來把浴巾裹好:“熱死了,我要回去了,太晚不安全。韋小寶,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這幾天回家晚一點總感覺有人跟著我。”
  寶慧笑:“心理作用吧?”
  “真的,總覺得身後有人鬼鬼祟祟的,尤其我抄近路過巷子的時候。”
  “據統計,85%的女人都有被跟蹤的經曆,然後有可能陸續收到鮮花、情書,當然也可能有變態者送的死貓,不過不管是什麽,大部分在十七八歲的年紀,你都30了還有人跟,說明有魅力嘛。”寶慧嬉皮笑臉。
  蘭翹嚴肅地回答:“去,萬一劫財怎麽辦?”
  結果那晚又瑜伽又桑拿,體力消耗過度,寶慧嚷著肚子餓,不肯馬上回去,拖著蘭翹在街邊吃宵夜,弄到十一點才算折騰完。
  這幾天有點反常的悶熱,雖然才三月,氣溫竟然突然上升到28度,蘭翹估計下半夜得下雨,想起晾在陽台的被子,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經過那條可以插近路的巷子,她猶豫了一陣,想一想,總覺得朗朗盛世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危險,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走到三分之一處有個轉彎,蘭翹驟然停下,不知是不是神經過敏,總覺得身後有腳步聲,不由得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夜色如墨,天空有厚重的雲朵壓下來,街道兩邊是光禿禿、沒有窗口的牆壁,巷口昏暗的路燈簡直像演鬼片,空無一人。
  蘭翹突然覺得害怕,心中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於是小碎步地跑了起來,她希望自己能夠跑快一點,還有一半的路就可以到馬路上見到車輛和行人了,比較能夠壯膽。跑了沒多遠,蘭翹一抬頭,猛然發現有兩個男人從旁邊的分叉路上繞了過來,在黑暗中佇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那兩個人離她大概隻有十米遠,出現得卻十分突兀,簡直像是已經躲藏等候多時。蘭翹心中一緊,腦海中跳出兩個字:危險!她腳下隻停留了十分之一秒,忽然掉頭就往回跑,不出所料,身後馬上傳來緊隨的腳步聲,那兩個男人已經追了上來。
  蘭翹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腳下的高跟鞋和窄裙,這些精致漂亮的玩意讓她邁不開步子,隻聽到後麵的聲音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她不敢回頭,一個勁地低頭猛跑,胸口開始熱辣辣作疼,腦中已經做好被人抓住就放聲尖叫的準備。
  黑暗中,她突然一頭撞到前方一個人身上,來不及思考,一聲啊字便衝出了喉嚨,但是很快,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充斥在鼻端。
  啊,是他。
  蘭翹的心陡然安定,令人窒息的恐怖瞬間遠離,她覺得安全了。
  高子謙的臉麵無表情,但是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然完美無暇,他把手搭在蘭翹的肩膀上,卻並不看她,而是注視著她的身後。
  “嘿,別怕,蘭翹。”他輕聲說。
  
  第十四章
  蘭翹緊緊靠在高子謙身上,急速的喘息還未平複,便聽到對麵那凶神惡煞的男人說道:“小子,讓開,不關你的事,今天我們要教訓這個臭婆娘!”一邊說著,兩人竟從身上掏出了明晃晃的匕首。
  蘭翹一怔,她身後的高子謙也是一怔,然後她感到高子謙將她猛力一推,低斥一聲:“跑!”
  蘭翹來不及細想,轉身就跑,跑出一段距離後,忽然大驚,這寂靜的巷子裏除開自己的腳步,竟然沒有他的聲音——高子謙並沒有跟上來。
  她馬上明白,高子謙是擔心被那兩人攔住,所以此刻正留在原地單人匹馬地阻止他們,她迅速停下腳步放聲尖叫:“救命啊!打劫!”同時拿出電話打110,也不知是不是過於緊張,按電話的手指一直發顫,好不容易按下去,竟然是忙音,蘭翹等不到電話接通,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折了回去。
  就在她跑開的這麽幾分鍾裏,那條昏暗的小巷裏顯然已經經過了一番搏鬥,高子謙半靠在一邊牆壁上,皺著眉,捂住自己的胳膊,那兩個人中有一個伏倒在一邊,另一個拿著手中的小刀喘著氣。
  雖然蘭翹小腿哆嗦得厲害,依然努力用最鎮定的聲音道:“我報警了,還有兩分鍾警察就到!那邊有吃宵夜的人也已經過來了!”
  持刀男子狠狠地瞪著她,顯然把她剛才的尖叫聽得清清楚楚,考慮了一下,終於扶起地上的同伴,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蘭翹鬆了一口氣,跑到高子謙身邊,伸手去扶他,高子謙輕輕地哎喲了一聲,蘭翹覺得觸手粘稠濕熱,低頭一看,竟然是一片猩紅。
  她不由得一呆,慢慢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從後麵攬住他的脖子,把頭貼到他頸後的發根上,眼淚,猝不及防地滾落了下來。
  高子謙動了一下,低聲說:“別怕,沒什麽事,就是胳膊上被劃了一刀。”
  “可是……我有事。”蘭翹哭了起來。
  他們兩個人就那麽相擁靠在一起,昏暗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縮小,最終兩個融合成了一個。
  夜間的急診部,嘈雜喧鬧,蘭翹低著頭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發呆。
  高子謙手臂被劃傷,在急症室裏麵縫針,她的手上搭著他的外套,血液已經凝結,在褐色的外衣上顯出一股幾近黑色的暗紅,觸目驚心。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是在危險來臨的時刻,他毫不猶豫地擋在她的前麵,保護了她,蘭翹說不清心中複雜的情緒到底是感動還是內疚,隻覺得一片紊亂,理不清、語還亂,她後怕地想,如果……如果今天真的發生了什麽不可挽回的意外,竟然有那麽那麽多的話還沒來得及對他說。
  他什麽都還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喜歡他,喜歡到明明知道警察不會來,也要轉身回去和他一起麵對危險;而他,也沒有告訴過她,他是那樣的愛她,愛到願意為她擋住劈頭而至的刀刃。她一直在心底裏肖想著驚天動地的愛情,結果這份愛情就這麽從天而降砸在她頭上,簡直讓她手足無措。
  她呆呆地坐著,隔壁有個陪妻子過來看急診的男人望了她半晌,似乎是忍不住,終於道:“嗨,你電話響呢。”
  蘭翹魂不守舍地抬起頭, 終於恍然大悟,哦了一聲,又手忙腳亂地掏了一陣才把電話拿出來:“喂?”
  電話那頭的人明顯怔住了,靜默一會,有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子謙在哪?”
  蘭翹有些沒醒過神,低頭看一眼手機,才發現是高子謙的,她想了想,輕聲回答:“我是他的朋友,我們現在在醫院。”
  蘭翹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有可能見到高子陌,而且竟然還是在醫院這種奇怪的地方,這更讓她感到無比尷尬。
  四年多以前的一個夏天,一個同事生日,他們去了錢櫃唱歌,她明明是個搖骰子的高手,但那天不知為什麽,總是莫名其妙地輸,然後便莫名其妙地喝,一杯接一杯,喝到後來,竟然還跑去洗手間吐了。從洗手間出來以後,又莫名其妙地碰到一頭維尼熊拉著她合影,她更加莫名其妙地走錯了包廂,然後碰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那時候她還年輕,孤身一人在外闖蕩,工作又不順意,心灰之下覺得如果能釣到一隻金龜也是不錯的選擇,是以對那個高調張揚的男人一點也不討厭。高子陌彼時開一台黑色的敞篷蓮花,容貌清俊明朗,坐在他旁邊的時候,她故作矜持地顧盼生姿,路邊女人們豔慕的目光,讓她有一種強烈的虛榮感。現在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高子謙與高子陌的外貌是有幾分相像的,他們的五官輪廓都很深,鼻梁高挺,隻是高子謙的眼睛是痕跡很深的雙眼皮,笑起來便像路邊開得燦爛的桃花;而高子陌卻是單眼皮,又因為極少笑,所以眼神總是冷冽而深邃。
  十個普通的女人裏麵隻怕有八個都會或多或少地存在過釣金龜婿的念頭,蘭翹並不為自己覺得羞恥,她羞恥的是,曾經約會過的男人竟然是現任男友的哥哥,簡直像看TVB劇集一樣神奇,唯一萬幸的是自己沒有一夜情的愛好,不然真要羞愧致死。
  前幾天在公司酒會上,蘭翹從歐陽博口中已經知道高子陌與高子謙的關係,所以在急診室門外與他重逢,隻是微有臉紅,但是高子陌明顯比她震驚,腳步也停滯下來,過了一會才猶疑著說:“你……你是……”
  蘭翹硬著頭皮道:“我是高子謙的朋友,我叫蘭翹。”
  她敢打一塊錢的賭,這位走馬章台,酷愛流連花叢的高家二公子就算還記得她,也必定已經不記得名字,他們通共見過兩次麵,此後便黃鶴杳然,在她之後,他隻怕又去過一百次娛樂場所,認得過一百個像她一樣的女子,並且統統帶上自己的跑車,能記住才怪。
  果然,高子陌皺了皺眉頭:“對,你叫蘭翹,我記得你。”
  他和高子謙差不多高大,但是年紀明顯要大一些,也瘦削一些,穿一身做工精良的深色西裝,身上有一種掩蓋不住的鋒芒,尤其將那兩條濃密的眉毛擰在一起時,更讓人覺得莫名便有一種壓迫感。
  他打量蘭翹一陣,繼續皺著眉頭問:“怎麽好好地弄到醫院來了?”
  蘭翹訕訕地說:“我被人打劫,他見義勇為。”
  高子陌的眉頭皺得更深,轉身道:“瞎胡鬧!我去打個電話。”
  蘭翹不知道他打給誰,隻聽到他語氣雖然平緩卻有一股隱然的威嚴:“讓公安局馬上去查!”
  過了一會,他又走回來:“子謙前幾天說要介紹個朋友個我認識。”
  蘭翹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我。”
  他眯了眯眼睛“不是說你出差去了麽?”
  蘭翹大言不慚地撒謊:“我回來了。”
  他冷冷地看著她,口氣已經變得有些咄咄逼人:“我對女人的年紀沒興趣,但是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比子謙大了不是一歲兩歲吧?”
  蘭翹抬起頭,咬緊牙關回答:“四歲!但是,從我跟他開始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我的年齡,我從沒有騙過他!”
  高子陌沉默了一會,再開口依然聲音冰冷,一雙烏黑狹長的眼睛裏不帶任何感情:“那又怎麽樣?蘭小姐,子謙是為你受的傷,你知不知道今晚萬一有個什麽好歹,你根本付不起這個責任!”
  他像一把開了鋒的淩厲寶劍,咄咄逼人地站在蘭翹對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態度說不好聽點根本就是在威脅,而唯一要傳達的訊息就是:你離我弟弟遠點!蘭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卻找不到話來反駁,隻能憤懣地咬了咬下嘴唇,不是她不夠口齒伶俐,實在是那兩個襲擊他們的男子說話太耐人尋味:“不關你的事,我們今天要教訓這個臭婆娘!”聽這話竟然不是單純的打劫,更多像是衝著她來尋仇的。可是,自己又怎麽可能惹上這種三教九流的人呢?蘭翹實在是想破頭也鬧不明白。
  急診室的門被刷一下拉開了,高子謙走了出來,他的外套還在蘭翹那裏,身上隻穿了件淺藍細條紋的襯衫,一邊袖子卷了起來,露出纏著白色紗布的手臂,襯衣胸前還有星星點點紅色的血跡,如同春日裏鮮豔的小桃花。
  他先是看了高子陌一眼,顯然已經把最後一句話聽在了心裏,然後走到蘭翹邊上,握住她的手:“二哥,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女朋友都保護不了,還是男人麽?我自己對自己負責就可以了,不需要別人為我來擔責任,今晚我就覺得自個兒挺棒的。”他又微微笑了笑:“換做是你,肯定也會跟我一樣的做法……對了,忘了跟你們介紹,蘭翹,這是我二哥高子陌;哥,這是蘭翹。”
  蘭翹被他用力拉近一步,迫不得已抬頭細細叫了聲:“二哥。”
  高子陌被逼無奈的感覺大概跟她差不多,很別扭地回答了一句:“你好,蘭翹。”
  兩個人四目相對的瞬間都覺得有點假,於是同時尷尬地把頭撇到了一邊。高子陌擰著眉頭看著自己的弟弟,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良久不悅地哼了一聲,一拳輕輕擊在高子謙沒有負傷的另一邊肩膀上:“你個臭小子,既然要學人家打架,好歹也給我打贏嘍,現在掛了彩,我看你回家怎麽跟爸媽說。”
  高子謙不在意地嘻嘻笑著,黑得如同子夜一般的眸子裏有星光在閃:“這段時間不回去不就得了,正好不想聽媽嘮叨。”又轉頭對蘭翹說:“別擔心啊,沒什麽大事,就縫了幾針,打了破傷風針——我哥從小就教導我,身上沒傷疤的男人不是男人,嘿,敢情我活了二十六歲,到今天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蘭翹好氣又好笑,這家夥不管什麽時候都這麽沒心沒肺,哪怕流了血、縫了針,受了驚嚇,依然笑眯眯的。但是她打心眼裏覺得高子謙比高子陌好看,高子謙像五月裏溫暖的太陽,高子陌像寒冷冬夜的皎潔月亮,女人在二十多歲時大多喜歡酷酷的冰山男生,覺得有型有款,可是再成熟一點的時候,她們就會更加渴求不灼傷人的溫暖。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幫高子謙把外套穿上,然後去藥房拿藥,回來的時候聽到背對著她的兩兄弟在低聲交談。
  “哥,你幫我去查一下,今天那兩個人到底是幹嗎的,蘭翹晚上經常加班,這種人老在我們那附近轉悠,太不安全了。”
  “你怎麽不自己去查?”
  “我哪有你本事啊。”
  “我查不也就是給崔秘書打電話,托他去辦麽?你打我打難道不一樣?”
  高子謙頓了頓:“不想打!”
  高子陌又哼了一聲:“你就這倔驢脾氣,爸也就是一時氣話,你還當真了啊?跟誰賭氣不好,自己家裏人賭什麽氣。”
  高子謙不作聲了,高子陌有些不耐:“得了得了,我已經打過了,應該很快就有眉目。”
  高子謙馬上又笑了:“謝謝哥!”
  從醫院出來,高子陌開車送他們回去,高子謙看著停在醫院門口那台黑色奔馳吹了聲口哨:“怎麽改走低調穩重路線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歡跑車麽?”他對蘭翹笑著說:“你一定想不到,我哥第一台跑車買的竟然是蓮花,那時候大家買跑車都已經不買這個牌子了,他偏要買,還從英國運回來的,稅重得嚇死人。後來我一想,好像兮姐說她喜歡這個名字,結果你就傻乎乎地去買了,是吧?”
  高子陌陰沉著臉看他,冷冰冰地說:“臭小子,閉嘴!”
  高子謙偏偏不知道為什麽亢奮得很,一點也不怕撚虎須,像敢死隊似的又補了一句:“結果兮姐一次都沒坐過吧?倒是飽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紅粉知己的眼睛。”
  蘭翹頓時一陣尷尬,生生打了個寒顫,說起來,這亂七八糟的紅粉,也有她貢獻的一份力量,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高子陌的臉色已經黑得像包公,一腳把油門猛踩了下去,道路兩旁的樹木忽一下就從他們身邊閃過去,蘭翹幾乎坐不穩,東倒西晃,高子謙伸手摟住她,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
  蘭翹瞪了高子謙一眼,用眼神詢問:你搞什麽鬼?
  高子謙笑著不說話,將她的肩膀摟得更緊了一點。
  到了小區門口,高子陌似乎已經快被高子謙氣死,懶得跟他多說什麽,交代了幾句讓他好好養傷,又別有深意地望了蘭翹一眼,便在如墨的夜色中絕塵而去。
  高子謙拉著蘭翹的手,慢慢朝花庭小徑中走去,蘭翹低聲道:“你哥哥著急心疼你,這麽晚還跑來看你,你非要說些有的沒的惹他生氣幹嗎?”
  高子謙搖了搖她的手:“我知道啊,他從小就很疼我。”他靜了一會,偏偏頭,又笑了:“他精得很,估計想一想就知道我是什麽意思……蘭翹,你別看他現在冷冰冰一幅生人勿近的樣子,以前他喜歡一個女孩的時候,可熱情呢,鬧得轟轟烈烈的……不過最後也沒成。”
  “為什麽?”
  高子謙歎了口氣:“他是我們家長子,有很多事情,不是他能說了算的……不過我哥也算不錯了,堅持到了最後,後來那女孩自己走掉了……可是我知道,就算到了現在,過了這麽多年,他也還記掛著那女孩,也許心裏還在後悔。”
  蘭翹恍然大悟:“你故意刺激他,讓他幫你?”
  “啊!”高子謙得意地點了點頭:“我就是這麽想的,他嘴上雖然不說,但是我知道他特別疼我,所以他一定不會願意看到我像他當年那麽遺憾。”
  蘭翹怔了一會,低聲道:“可是,我想他可能不會願意幫你。”
  高子謙停下腳步,把她的臉托起來,柔聲問:“怎麽了,有什麽不妥麽?”
  “我……”蘭翹幾乎不敢抬頭看高子謙的眼睛,隻得把目光放到他身後密密麻麻的迎春藤上:“我跟你說過,我在北京呆過一段時間……”
  高子謙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蘭翹艱難地繼續說下去:“其實我和你哥認識,不過,我想他對我印象並不好。”
  現在這個年代,一男一女單獨約會吃飯,並非難以啟齒的稀奇事,蘭翹與高子陌不約而同地在高子謙麵前選擇隱瞞,是因為他們都知道那僅有的一次約會兩個人的心思都並不單純。
  一個是逢場作戲的花花公子,一個是妄想成為公主的仙度瑞拉,萬幸兩個都是精明人,第一次交鋒就覺得在對方身上占不到自己想要占的便宜,馬上不肯再浪費時間,於是各自偃旗息鼓、鳴金收兵。
  隻是有一句台詞講得好,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蘭翹原本以為老死不相往來的人,竟然是現任男朋友的哥哥,她哪裏還敢奢望高子陌會站在他們這邊,隻希望他不要落井下石就要磕頭謝菩薩了。
  “你們……”高子謙明顯有些錯愕,遲疑了好一會才緩緩問道:“你們很熟?”
  蘭翹連忙否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隻見過兩次而已,不過你哥好像不是很喜歡我……所以,你最好不要太樂觀。”
  她知道自己在高子陌心中是什麽形象,多半就是愛慕虛榮外加心計頗深的淘金女郎,這樣的女人,他肯讓自己的寶貝弟弟跟她談戀愛才怪了。
  高子謙低低地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隻是拉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他的步子又快又急,蘭翹踉踉蹌蹌地跟著他的腳步,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忽然像給貓抓了一下,刺刺的痛。
  高子謙一直都在努力地讓他們的關係更加接近,他在心中默默地規劃著將來,他勾勒的未來藍圖裏有自己的一部分,而自己又做了些什麽呢?隻要一點風吹草動就想著怎麽全身而退,而且現在還很可能因為當年的一時衝動,讓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蘭翹心中懊悔無比,仿佛給人潑下了一鍋滾油,全身都在承受煎熬。
  前麵是一條分岔路,一頭通往自己的住所,另一頭是高子謙的,他們停了下來。蘭翹鼓起勇氣,從後麵抱住高子謙的腰,輕聲道:“不要回去了,去我那!”
  她覺得懼怕,他這麽聰明,聽到自己剛剛欲言又止的話,應該已經差不多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他還會願意跟她在一起麽?他會不會介意?
  高子謙沒有回頭,站了一會,忽然笑起來:“好啊,我正好擔心VODKA沒輕沒重,待會撲到我手上,一定痛死了。”
  蘭翹默默將臉貼到他的寬闊的背上,他的外套是細呢的麵料,毛茸茸地刺在臉頰上,有一種很細微的疼痛。
  回到家,蘭翹靜悄悄地放好洗澡水,然後招呼高子謙去洗澡。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發生的事情太多,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變扭尷尬,蘭翹甚至不肯抬頭注視他的眼睛。過了一會,聽到浴室裏傳來悉悉索索脫衣服的聲音,她便在外麵坐了下來。
  她把頭埋進膝蓋,良久終於說道:“對不起。”
  浴室裏的水聲微微停頓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聲音回答她。
  蘭翹繼續低聲道:“其實有很多話,我都沒跟你說過,因為一直覺得沒必要,我總是想,也許你哪天就走了呢,何必說這些,何必說這些有可能讓你在很多年以後想起就覺得好笑的話,何必讓自己沒麵子……可是,今天出了這樣的事,我覺得好害怕,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萬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那天跟你莫名其妙的發脾氣。”
  “高子謙,我今年三十歲了,曾經碰過很多釘子,走過很多彎路,第一次被人甩的時候,我哭得很傷心,但是從那之後,再也沒人甩過我,都是我先說over;第一次在工作中被人整,我也很難過,不過以後的日子,我就加倍小心,一旦發覺某個人有可能成為威脅,要麽避開,要麽就先把他整下去;每犯一次錯誤,我就跟自己說,下次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在同一個地方跌倒的人是傻瓜。上次吵架,其實是我在無理取鬧,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個膽小鬼,不敢麵對自己的心,遇到困難就退縮……我比你大好幾歲,沒有你那樣的家世,還愛算計人,又斤斤計較,怎麽想,這樣的女人也配不上你,想得太多,就有一種走在雲端裏的感覺,雖然身邊風景很美讓人留戀,但是又覺得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摔下去。你說我輕易相信歐陽博的話,其實不是這樣,任何一個人說同樣的話,我都一樣會生氣,會失去判斷……當一個人沒有自信的時候,總是會變得敏感,尤其是我……這些年,我就是這麽一個人摸爬滾打過來的,如果我不保護自己,沒人會保護我,對你的傷害,其實隻是我的自我防禦,所以,我很抱歉。可是請你相信我,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你,我不會這樣……我真的很喜歡你,已經超過了自己可以承受的範圍。”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把頭埋到膝蓋裏不肯抬起來,好像如果不是這樣,就沒有勇氣把這麽一段長長的話說完,就像一隻鴕鳥,天真地以為把頭埋在沙地裏就可以不必麵對將要來臨的危險。
  浴室裏一片寂靜,過了很久,突然傳來高子謙的聲音:“蘭翹……你進來一下好不好,我手不方便,沒法子穿衣服。”
  蘭翹如夢初醒地抬起頭,臉上一片茫然,半晌才誒了一聲。
  拉開浴室的推拉門,裏麵有嫋嫋的水氣,高子謙站在隱隱綽綽水霧中,頭發濕漉漉的閃著光,像是細細粒粒的小水鑽落在發中,俊朗的麵孔上帶著一種蘭翹看不懂的神情。
  他遠遠看著她,溫柔地問道:“你哭什麽?”
  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嚇到她。
  蘭翹一怔:“我哭什麽?我沒哭啊。”手下意識地往臉上一抹,卻果然是濡濕的。她覺得莫名其妙,又不是什麽傷心事,也沒有降職降薪,為什麽會哭呢?
  高子謙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她,一雙微挑的桃花眼如同烏黑的寶石,光亮異常。
  蘭翹被他看得臉紅,這樣突如其來的傷懷實在是年輕少艾的小姑娘表達感情的方式,自己怎麽也會變成這樣?難道隻要是女人,不管平常多麽強悍堅強,隻要麵對愛情就會變成低智商的動物?
  高子謙看了她一會,忽然劈頭扔了一條毛巾到她腦袋上,笑嘻嘻道:“過來,小妞!今晚你得好好服侍我,先幫我擦幹。”
  蘭翹滿腹的悲秋傷月頓時被打斷了,她氣結,一把把那條白色的大毛巾從頭上抓下來:嚷道:“你嫌傷得還不夠重是吧?找揍?”話雖是這麽說,還是乖乖走過去仔細地幫他身上的水珠輕輕抹去。
  他的肌膚是小麥色的,健康而有光澤,蘭翹一不小心把指尖劃在他的胸口上,馬上看到那平滑的肌膚上細細地顫栗了一下。
  高子謙驟然伸開雙臂把蘭翹攬到自己懷裏,湊到她耳邊悄聲說:“其實你想什麽我都知道……也許比你自己知道得還多,但是你終於肯說出來,讓我覺得很開心。”
  他說著說著往她的耳邊吹了口氣,蘭翹隻覺得一陣酥麻入骨,身子頓時不聽使喚地軟了下去,好像一下變得很虛弱。
  “蘭翹,不管前麵的路有多麽難走,隻要我們自己足夠堅定,就一定能把難關邁過去。十年以後,我們在一起結婚生子,牽著手回頭再看今天,或許會覺得好笑,原來所謂天大的困難,也不過如此!能分開兩個人的理由,說來說去隻有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就是他們愛得不夠深!所以,請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不是相信我們的誓言,而是我們的真心,誓言也許有假,心卻永遠不會說謊話。”
  然後他低下頭,吻到她的嘴唇上,深切纏綿、悠遠漫長。蘭翹渾身無力地攀附著他的肩膀,她的眼前仿佛有無數的煙火在綻放,絢麗多情,讓她頭暈目眩、無從抵擋。她再也無力頑強抗爭,世界雖大、逃無可逃,別無他法之下,隻得緊緊闔上眼睛,接受這迅猛的愛情來臨。
  蘭翹半夜醒來的時候有些不放心身邊的高子謙,於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覺得觸手有些燙。她擔心他夜裏口渴,悄悄下床倒了杯水放在床頭櫃上,又不敢開燈,結果被床腳絆了一下,頓時一陣劇痛,不由得哎喲了一聲。
  黑暗中馬上傳來高子謙迷迷糊糊的聲音:“怎麽了?”
  蘭翹連忙說:“沒事……你要喝水麽?”
  “嗯。”他撐著身子擰開台燈,小小的臥室裏一下充滿溫暖寧馨的光線,米色的牆壁上印出他清晰的剪影,甚至可以看到濃密的長睫。
  高子謙就著蘭翹的手喝了水,抬頭衝她笑了笑:“謝謝。”
  蘭翹橫他一眼:“叫你逞強不肯吃止痛片,受苦了吧?剛剛摸你身上一身的汗,八成是疼的。”
  高子謙的瞌睡這下幾乎全醒了,賊忒忒地望了望她:“哈,原來你一到夜深人靜就會化身成女淫魔,趁我睡著上下其手。”眼睛一路順著蘭翹的肩膀掃下去,待看到半透明玫瑰紅睡衣底下雪白細膩的肌膚時,眼神不由得黯了黯。
  他一下把被子掀開,爬過去咬蘭翹的睡衣帶子,蘭翹眼明手快一掌將他劈開:“別以為養了VODKA就可以跟它學,一邊兒去,手上紗布還纏得那麽厚就滿腦子的邪念。”
  高子謙無趣地仰麵倒在床上,歎了口氣:“真是的,都英雄救美了,一點獎勵都沒有。”
  蘭翹湊在他旁邊躺下來,摸了摸他的臉,拿指尖從他高挺的鼻子一直劃到弓形的嘴唇,也跟著歎了口氣:“獎勵你句好聽話吧……人和人真不一樣,還有長得像你這麽好看的。”
  高子謙嘻嘻笑著把臉貼在她的脖子上呼氣,手也開始不老實:“蘭翹,有時候我真特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蘭翹一把按住他。
  “羨慕你能找到這麽完美的男朋友唄。”
  蘭翹撲哧一聲笑了:“有你這麽曲線誇獎自己的麽?”她側了側頭:“怎麽這麽亢奮,不想睡?”
  “不太想,我們都一個多星期沒見麵了……不如,咱做點什麽吧?”他興致勃勃地提議。
  “好啊,那……我們聊天。”
  高子謙頓時唉聲歎氣,把蘭翹的頭發繞在手指上玩:“聊什麽?”
  蘭翹想了想,拉長聲音道:“你到底跟家裏鬧了什麽別扭跑出來?”
  高子謙拽住她頭發的手指微微停頓,隔了一會才低聲說:“也沒什麽……工作上出了一點問題,被我爸罵了一頓,一生氣就跟他頂了幾句。”
  “什麽問題?你對數字這麽有天賦,難道還做不好會計師,弄到非要辭職跑出來?”
  “也不算是辭職,嚴格說起來應該叫拆夥,那間會計師事務所有我一半,沈安琪是我的合夥人,不過她沒有ACCA執照,隻能做中型公司的的一般審計,公司另外招聘的幾個會計師也隻有普通注冊會計師資格證,所以她當時提議由她出資,我們合作。”
  蘭翹哦了一聲,表示理解,但實際上她知道事情絕不會這麽簡單,拿國際注冊會計師資格證的人在國內的確鳳毛麟角,不過也不是絕無僅有;再說普通的會計師事務所何必要把門檻提得那麽高,請進一尊這麽尊貴的菩薩?隻怕更多是看重高子謙家裏的背景。至於那個沈安琪,年紀輕輕,哪裏可能拿那麽多錢出來,估計也是家裏支援——典型的錢權結合案例。
  果然,高子謙繼續說道:“公司業績相當好,好到幾乎超出我的想象,甚至有一些客戶自己找上門來求著我們做……後來有一天沈安琪的父親找到我,說希望通過我,跟我父親經常見見麵。”
  “就為這個你想拆夥?”
  “不,這事雖然令我不快,但不是主要原因。”他的聲音一徑地沉下去,幾乎微不可聞,又隱約有幾分少見的哀傷:“蘭翹,我想我犯過一個錯誤,但是……哪怕現在回頭再看,讓我重新選擇,這個錯誤也還是不能避免,這件事讓我對我的工作和一些理念有了很大的改變。”
  蘭翹怔了怔,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伸手將他微涼的手握入到自己的手心。
  高子謙沉吟了片刻才接下去道:“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念書很早,幾乎沒有什麽同年齡的朋友。小時候,隻有哥哥姐姐偶爾帶我出去玩一玩,人們看我的眼光總是很奇怪,好像我的頭上有著一種眩目的光圈,走到哪裏都會有人指指點點,叫我小神童,他們甚至對我看童話書都會覺得納悶,似乎我的課外讀物除開奧林匹克數學題就不能再有其他……剛開始還好,但是到我稍微懂事一點,就覺得實在是受不了,我不想成為一隻奇珍獸。那時候,我們院裏有一個男孩,比我大兩歲,很調皮,成績也不好,但是我很喜歡他,因為他肯跟我玩,也不會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出國以後,我們沒再聯絡過,不過我一直都記得他……”
  “然後呢?”
  高子謙苦笑了一聲:“然後我回國,和人合作會計師事務所不久,接了一單CASE,就是清盤他的公司。”
  “啊?”蘭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他虧得很厲害,賬麵一塌糊塗,而且涉嫌做假賬。他私下裏找過我幾次,我都隻能避而不見,一來是因為公事公辦必須避嫌,二來我也沒辦法幫他,你知道,數字是非常理性而且富有邏輯性的東西,它們不像人,沒有任何感情可言。後來他的公司被強製清盤,他心情很差,獨自去旅行,結果發生了意外……走之前,他找我喝過一次酒,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高子謙翻了個身,摟住蘭翹的腰,把頭埋進她的脖子裏,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痛楚:“我很難過,我當時難過極了,蘭翹,我明知道這件事沒有做錯,可是它已經悖離了我的軌道。我曾經很喜歡數字,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裏都充斥著它們,時間、天氣預報、金錢,都必須由它們來統計,它們是最公正無私的,分毫析厘,不會有半點偏差。可是我漏掉了一點,人的感情是不能放在天平上稱的,因為不可能有相應的砝碼。這件事之後,我很沮喪,心也變得亂糟糟的,但是我的工作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紊亂,我必須對自己做的每一個Case負責任。”
  蘭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我明白,這個時候你應該休息一段時間,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態,每個人都會有走到死胡同的時候。”
  他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可是我家老頭子不這麽看,他覺得根本就是我立場不堅定,沒有原則,我忍不住跟他爭辯,他也生氣得很,說就算你真不喜歡自己的職業,但是除開數字你還會什麽?如果你不姓高,誰還會願意幫你?我聽他這麽一說,轉身就自個兒出來了,當時什麽都沒帶,衣服那些還是我媽後來拿給我的……幸虧這個房子剛回國就買下來了,不然簡直要露宿街頭……再後來我爸脾氣過了,找我回去,我又不想了,我覺得現在挺好的,不需要數字,也不需要這個姓氏給我額外的幫助,還遇見了你,真幸運……現在想起來,當年看到的那張照片一定就是你,難怪第一次見你就覺得麵熟,你說我們怎麽就這麽有緣分呢?”
  他舒了口氣,抬起頭看著蘭翹,眼中滿含期待:“蘭翹,我有個打算……我想把房子賣掉,然後盤一家蛋糕店,你下了班就來做老板娘好不好?”
  隔了兩天蘭翹在快下班時接到高子陌的電話:“蘭小姐,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見個麵。”
  猛然聽到他的聲音,蘭翹有些怔怔,她和他到底不熟,如果不是那麽直接地叫出她的名字,幾乎疑心是有人打錯電話。她一直以為幾年前與高子陌那場曖昧的邂逅隻是海麵上泛起的薔薇泡沫,隻消下一個浪頭就能讓它湮滅不見;但是她不知道她會不小心撞上蝴蝶效應,巴西的蝴蝶輕拍了一下翅膀,就引起了得克薩斯的龍卷風。
  電話裏高子陌的普通話字正腔圓、一字一句,聲音雖然很好聽卻冷冰冰的不帶任何情感,這讓蘭翹馬上想起在醫院時他的眼睛——就像是冰冷的鑽石,他的眼睛和聲音都令她膽怯。
  不過她還是冷靜地回答:“好。”
  該來的遲早要來,躲也躲不過,這是她與高子謙前進路上的第一場硬戰,她必須迎戰。
  高子陌並沒有住在自己家裏,也沒有住酒店,他約她見麵的地方是一處招待所。被一片碧綠灌木掩印住的招待所門口隻有門牌號和一塊意味不明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一點也不起眼,但是當蘭翹要往裏走的時候,卻被門口荷槍實彈的武警攔住了。
  “找誰?”年輕的警衛警惕地看著她。
  “高子陌先生約了我過來。”
  “請出示證件。”
  結果登記了身份證還不算完,又問她拜訪高先生有什麽事,最後才告訴她必須有人接她進去才能放行。
  蘭翹覺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穿著,傑西卡冰綠襯衫、四骨褲,配一條小碎花的愛馬仕真絲頸巾,黑色真皮手袋,這打扮就算去六星級酒店也不失禮,竟然在一家招待所門口被當作懷揣炸彈的壞人似的攔住了,這大得有趣的排場也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要嚇唬她。
  她最終還是被高子陌派人接了進去。
  平凡無奇的是大門外,門內卻別有洞天,地處鬧市,卻沒有任何喧嘩嘈雜,兩邊是蒼天大樹,碧綠成蔭,筆直的小徑似乎望不到盡頭,道路兩旁都是白牆黑瓦的三層小樓建築。天色已經有些暗,陽光吃力地從樹葉縫隙間落下來,周遭一片安靜,奇怪的是明明每棟小樓前都有人影簇動,看模樣打扮是服務員,竟偏生都像久經訓練似的幾乎不發出聲音。
  這樣喏大的空間,最大的響聲竟然就是高跟鞋踩在石板地麵上的聲音,蘭翹模模糊糊地想,誰說這世上無高低貴賤之分,說沒有的人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看到高低。
  負責帶她進去的人在林蔭處最靠裏的位置停下來,客氣地指著麵前的小樓說:“就是這裏,請您自己進去吧。”
  再見高子陌,蘭翹覺得自己那顆久經沙場的老心竟然有一絲緊張,高子陌客客氣氣地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是我的疏忽,忘了派人去門口接你,這裏本來不是一般人可以進來的。”
  蘭翹沉默不語,第一句話已經夾槍帶棒,她哪有那個精力去句句反擊,不如靜觀其變。
  那間會客室很大,暗紅色的地毯幾乎要沒入腳踝,高子陌就坐在她的對麵,沒有像上回在醫院裏那般怒氣衝衝,態度和煦了很多,但是眉梢眼角處一股淩人的輕慢卻是再也掩飾不住,他眯著眼睛看了看她,慢條斯理地說:“蘭小姐,你這麽聰明,一定清楚我今天找你來是為了什麽。”
  蘭翹安安靜靜地說:“為了高子謙——所以我來了。”
  高子陌讚許地點點頭:“我喜歡跟爽快人說話,那麽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不認為你跟我弟弟交往是個好主意。老實說,現在結束這對你來說也不是個壞事兒,子謙現在還年輕,渴望自由無拘無束的生活,也喜歡新鮮,但是他遲早要過回自己的日子,他有他的責任和生活圈子,而你已經老大不小了,為什麽要陪他一起瘋來浪費彼此的時間呢?”他的目光像鋒利地劍刃,正視對麵的蘭翹:“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蘭小姐?”
  蘭翹吸了口氣:“我今年三十,高子謙二十六,我們兩個都是成年人,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已經具備解決私人問題的能力,也許你說得有道理,但對我們來說隻能作為參考,決定權在他和我。”
  高子陌的麵色慢慢的沉了下去,冷冷說道:“我果然沒記錯,蘭小姐是個精明人,但是你以為隻要牢牢抓住了子謙就能順順當當進我們家門麽?”
  蘭翹無奈地看著他:“既然你已經認定了我是這樣的人,我再解釋又有什麽用?”
  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有很多辦法讓你日子很難過,最後不得不放手?大家何必一定要把臉撕破呢?”
  蘭翹把頭低了下去,過了一晌方才抬起來,眼裏已經有了冷笑:“我知道高公子肯定有高明手段,不過我也不是那種打落門牙會往肚子裏吞的人,如果在外麵受了欺負,又哭訴無門,隻好回去跟自己的男朋友撒嬌發脾氣。你覺得到時高子謙會體諒你這個一心為他好的哥哥麽?你又何必非要跟自己的兄弟把關係鬧僵?”
  她看著高子陌一分一分冷下去的臉色,嗤笑一聲:“高先生,如果我沒猜錯,幾年前你的女朋友就是這樣被逼走的吧?將心比心,你何苦今天也這樣來逼我和你弟弟?”
  本來穩穩端坐對麵的高子陌麵上驟然變色,“砰”一聲重重拍在茶幾上,站了起來,用一種嫌惡的眼神看著她:“你以為你是誰?也配跟她相提並論?什麽東西!一心覬覦往高處爬的女人,你憑什麽配得上我弟弟?”
  他氣得很厲害,麵色鐵青,肩膀都在微微顫動,蘭翹最後幾句話無疑已經闖進了他心中一個不願為外人窺探的禁地,這讓他憤怒而狼狽,震怒之開始不顧形象地口不擇言,拳頭也無意識地握緊,似乎想抬手狠狠賞蘭翹一巴掌。
  這種暴風驟雨般的怒氣讓蘭翹不由微微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又將頭揚起,抿著唇倔強地瞪視他。她其實是有些怕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承受住這樣兵行險招、以毒攻毒的後果,可是不管怎樣,他的話都太過份,骨子裏的驕傲讓她的血液如同戰士聽到了號角般地沸騰起來。
  “我憑什麽配不上你弟弟?男未婚、女未嫁,我們礙著誰了?你又憑什麽覺得自己就比我高人一等?”她大聲反擊,但無論刻意製造多大的聲勢還是覺得委屈。
  為什麽會這樣呢?她也是寒窗苦讀十幾年的白領精英,容貌秀麗聰慧,母親雖然經常絮絮叨叨,但她知道自己一直是父母心中的驕傲;當年也曾有男子將她追求得轟轟烈烈,甚至連歐陽博那樣的男人也對她動了心。她不差的!可是為什麽站到高子陌麵前,她就要受這樣的侮辱,就變得這麽一無是處?而且這種看低還並不是少數人的看法。
  蘭翹內心酸澀,咬緊牙衝高子陌說道:“你看不起我沒關係,高子謙覺得我珍貴就行了;在他心裏,我就如同你的丁兮一樣珍貴,你們走不下去的路,我們兩個已經約定好要一起走完,你看著好了。”
  她微微抬著頭,精致小巧的下頜揚了起來,一雙大大眼睛裏閃著盈盈光芒,倔強、惱怒、委屈,楚楚可憐得似乎要掉下淚來,但不知怎地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高子陌望著她的臉忽然震住了,像看到鬼似的看著她,然後踉蹌著退了一步,又一步。
  過了好一會,他從兜裏掏出煙放到嘴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手有些發抖,瘦削的肩膀也輕輕發顫,打火機摁了好幾下也沒將煙點著,
  電光火石之間蘭翹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對麵這個冷酷傲慢的男人一定又犯起了四年前的毛病,他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那瞬間她的心不知為什麽會突然變得難過,不全是為自己,也為高子陌和丁兮,她不知道過了若幹年以後,自己和高子謙會不會變成現在的丁兮與高子陌,她不希望自己像丁兮一樣埋頭工作高齡不嫁,更不希望高子謙像高子陌一般絕望難受。
  蘭翹走了過去,從高子陌手裏取過打火機幫他把煙點著,低聲道:“就算你不肯幫我們,最起碼也不要為虎作倀好不好?”她的話語裏有著淡淡哀求。
  高子陌吸了口煙,慢慢平靜下來,還笑了笑:“你的意思是我們高家的人全都是老虎?”
  他笑起來其實很好看,嘴角微微牽動時,高挺的鼻翼上隱約可見淡淡笑紋,雖然不像高子謙那樣溫暖明媚,但也將身上那種看人時輕慢的神態減低了幾分。
  他靠著沙發坐了下去,沉思片刻終於慢條斯理地開口:“其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平穩的聲音突然在蘭翹的心中掀起一陣波浪,心頓時砰砰亂跳起來。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了解子謙,”他慢慢地說:“但是他的性子肯定遠比他在你麵前所表現出來的要執拗倔強。表麵上看,他從小很乖,念書太早,所以沒什麽同年齡的孩子跟他玩,總是安安靜靜地一個人看書、做算術題。他的學校離家遠,我媽不放心他那麽小一個人去上課,不管去哪都安排了司機接送,他雖然不太樂意,但也從沒說過什麽,就這麽著讓我們一直以為他脾氣很好。結果他十四歲那年跟我們家老爺子鬧起了別扭,非要出國,家裏不同意,他就一個人偷偷溜去找我爺爺。那年夏天我爺爺正在北戴河療養,離了北京差不多有400公裏路,子謙從小連公交都沒坐過,就那麽一路跌跌撞撞地找過去,我們家丟了人,差點沒急瘋了。再到後來,家裏實在拗不過他,又想著原本也是打算送他出國的,就當做是早幾年,終於遂了他的意,讓他去了英國。我媽還是不放心,從遠方親戚家挑了個比他大幾歲的男孩一起送出去,說是資助,其實也就是讓那孩子在外麵照顧子謙。沒想到出去以後子謙和那孩子相處得不愉快,人家比他大幾歲,心眼多,有時候說話酸溜溜的,說什麽自己不過是太子伴讀,又說子謙是沾了家裏的光,子謙氣得狠了,剛好英國留學生打工沒有什麽很明確的年齡界限,於是十幾歲就跑去餐廳打工爭生活費。他一直沒跟家裏提這事兒,還是我後來去英國看他才知道。”
  高子陌歎了口氣:“子謙看上去好相處,其實是個很倔強的孩子,他是骨子裏的倔,如果認定了一件事,就跟頭牛似的拉都拉不回。前幾天我們一家聚在一起吃飯,他忽然說他不跟家裏回北京了,要留在這兒開蛋糕店,當時我媽差點沒暈過去,我們家老爺子又開始大發雷霆,碗都給砸了。蘭翹,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吧。”
  蘭翹心虛,囁嚅著說:“他認得我之前就有這想法了,怎麽可以全部怪我。”
  高子陌嗤了一聲:“得了吧,以前他頂多就是想想,怎麽也不會去做,子謙並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他和我們一樣明白,他在自己的領域裏有著驚人的天賦,再不樂意,這種天賦也不可能埋沒在一個小蛋糕店裏;他讀了二十幾年的書,學的可不是廚藝!蘭翹,你精得跟個鬼似的,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子謙為什麽要這麽做。”
  蘭翹沉默了下去,她當然知道高子謙為什麽要這麽做,也許開個蛋糕店曾經對高子謙來說隻是個夢想,就像她也曾夢想過自己做世界500強的CEO一樣,但是夢想的解釋就是存在於夢裏的想象,他並不會真的去做。可是現在,他知道她難進他家的門,所以拿這招跟自己家裏破釜沉舟,如果家裏接受自然最好,實在不肯的話,那就留下來跟她一起開蛋糕店。他一個人悄悄做了這麽多事,卻什麽也不告訴她,還被她激得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他願意為她放棄這麽多,而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蘭翹的眼淚靜悄悄地落了下來。
  
  第十六章
  高子陌要派車送蘭翹回去,被蘭翹拒絕了,她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腳上穿的還是公司晚會那天的那雙鞋,銀色鞋麵,腳踝處有細致的絆扣,層層疊疊挽了三道,她皮膚白,腳踝纖秀,穿這雙鞋顯得特別好看。買的時候其實心中有猶豫,因為不是慣常穿的牌子,擔心會夾腳,後來受不住誘惑,終究還是買了,也終究還是為它吃了苦頭,腳跟處磨出的兩個大血泡,到現在還留著疤。可要就這樣就束之高閣,蘭翹又舍不得,這麽好看的一雙鞋,為它吃點苦頭似乎也值得,她等腳後跟的傷好了點,咬著牙貼了個創可貼又繼續穿上了。今天走了這麽久,卻陡然發現不再覺得疼,鞋開始合腳了——原來這就是磨合。
  什麽事情都講究磨合,就像她跟高子謙,兩個相差這麽遠的人要走到一起,肯定不可能一帆風順,他們也需要磨合,過程中會有疼痛、緊促,但如果咬牙忍一忍,他或許也能屬於她。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隻是前路渺渺,這個努力的方向,該朝著哪邊?
  她回想起最後高子陌對她意味深長說地話:“蘭翹,不要以為今天跟你說了這些就表示我是向著你了,你太厲害,心機又深,子謙要是跟你在一起以後難免會吃苦頭。”
  他看蘭翹不認同地皺起眉,直截了當地道:“你以為你真是被小混混打劫?老實告訴你,根本是有人存心給你教訓,黃達,你原來的同事,還記得吧?你們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這次我幫你擺平沒關係,但是像你做事這麽不留餘地,不給別人和自己留退路,能是什麽好打交道的人?”
  蘭翹頓時啞然,果然是他,這幾天她腦子裏已經把可懷疑對象排查了個遍,最大嫌疑人的確就是黃達。
  “不過世事無絕對,如果你願意,我倒是有一個法子……”高子陌繼續慢條斯理地說:“你是做獵頭的,知道什麽叫人盡其才,子謙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肯定行不通,他現在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你回去好好跟他說說,讓他乖乖走回他該走的路……如果你立了這個功,或許還有機會。”
  蘭翹頓時頭疼,這個厲害家夥拿自己的別扭弟弟沒辦法,就把挑子往她身上撂,算準了她為了能名正言順進高家,勢必努力遊說。
  她沉默一陣後回答:“讓我想想。”
  高子陌步步緊逼:“我爸七月回北京,你最好快點。”
  蘭翹長長歎了口氣。
  但凡女人碰到難以解決的事,都會求助於自己的閨中密友,蘭翹也不例外,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把寶慧拖了出來。
  “你覺得怎麽樣?”
  寶慧瞪大眼睛看著她:“還用問麽?肯定得讓高子謙做回他的老本行啊,你怎麽連這個都要猶豫了?”
  “可是……這樣好像違背了他本人的意願,我不想強迫他,如果我這時候不堅定他的立場,反而跟他家裏站在同一戰線,他一定會覺得我背叛了他……你不會覺得,有一種窩裏反的感覺麽?”
  “你傻了麽你?他放著年薪上百萬的工作不做,去開蛋糕店,最少也得兩年才能收回成本吧?你今年都要三十了,再等兩年就是三十二,等他賺了錢跟你結婚、生孩子又是什麽時候?你耗得起?而且你想過沒有,高子謙現在年紀輕,仗著一時的勇氣做了這種決定,萬一過兩年後悔了怎麽辦?再好的愛情,也要肚子不餓的情況下才會詩情畫意,到時他覺得自己錯了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去繼續做他的小公子,你呢,你怎麽辦?女人隻要到了三字頭,再漂亮再聰明也打了折,就跟過了期的海參鮑魚一樣,會臭的。”
  寶慧難聽的比喻像一根銳利的針直插進蘭翹的心,她氣呼呼地回答:“放冰櫃冷藏總行了吧。”
  但是這麽難聽的話卻是真金白銀的有道理,高子謙看上去隨隨便便,其實對生活品質很有講究。他的家布置雖然得很簡單,沒有任何花俏,但是每一樣東西都是恰到好處,可以說是低調的奢華。他從不買盜版CD,音響體積很小,不過打開後哪怕把聲音調到很小,樂感也非常逼真,就像有樂隊在房間裏演奏;他習慣穿paul smith和Burburry這兩個牌子的衣服,剃須水用CK,廚房整套廚具是錚亮的雙立人;甚至連他的VODKA也是擁有血統證書的正宗賽級的金毛DD。
  蘭翹實在想像不出這樣的人起早摸黑做蛋糕店老板的樣子,而且她也並不希望看到,她不知道這算不算虛榮,但是當她愛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希望對方意氣奮發、將世界踩在腳底。她更擔心寶慧一語成讖,習慣養尊處優的高子謙會忍受不了現實的落差,灰心失望,她或許可以接受他掉頭走人,但是絕對接受不了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情蒸發在殘酷現實的烈陽下。
  蘭翹覺得很糾結,對她來說可怕的不是別無選擇,那樣她反而可以一往直前地橫衝到底;她怕的是這種必須而不願意麵對的選擇,似乎無論怎樣小心翼翼都有可能行錯路,把自己撞得鼻青臉腫。
  但是她最終不得不接受好朋友的建議:“我回去就跟他好好談談。”
  沒有炒過人的管理者不是一個好的管理者,如果單純以這個為標準界定蘭翹是不是好的管理者,她無疑是優秀的。蘭翹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炒人,其實也不是她炒,隻是去傳達公司的一個決定,那時她才二十四歲,麵對著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事口幹舌燥,說話也結結巴巴,最後離去的時候出了一身汗,好像被炒的那個是自己。
  但是從那次以後,她很少再像這樣對著一個人手足無措。
  沒有一次離職麵談像這次這樣艱難,不勸,怕對方因為自己而影響到前途;怕萬一以後生活不如意,而相互埋怨;勸,又怕被對方認為自己沒有站到他那一邊而灰心;更怕被誤認為自己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看重的是他天才會計師的名頭,想借著他躋身於上流社會的門檻。比起這些來最讓人鬱悶的是,明知道高子陌在利用自己,還不得不去做他的走狗,蘭翹思來想去,心中百轉千回,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的小人魚,舉步維艱。
  就這麽一路思忖著回到家,抬頭見高子謙趴正電腦前不知在查什麽。他胳膊沒好,這幾天都呆在家裏沒出去,趁著蘭翹還沉浸在對他受傷的愧疚裏,指揮蘭翹做這做那,搞得蘭翹覺得自己從一個白領精英搖身一變成為了鍾點女工。
  “幹嗎呢?”她把包包扔到沙發上,走過去從後麵摟住他的脖子。
  高子謙沒有回頭,身子微微側了側:“你回來得正好,我們一起看。”
  蘭翹從他的肩膀上方望過去,電腦屏幕上齊刷刷一整片下來都是市內鋪位信息,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半晌沒吱聲。
  高子謙興致勃勃地問:“你覺得是五一中路這個地段好,還是衡水路這個好?”
  蘭翹隻好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都不錯……不過,你覺不覺得太急了點?”
  高子謙轉頭瞧了她一眼:“又不是這一下就要定下來,多看幾個,然後慢慢篩選好了。”
  “我是說……我是說,這個事不用這麽急。”蘭翹支支吾吾地說。
  高子謙眯著眼睛笑了笑:“你怕虧本啊?放心,成本核算和投資回報率我都算過了,不會有大問題。”
  “不是那個……其實……今天,我跟你哥哥見麵了,他好像挺反對你這個主意的。”蘭翹在電腦椅的扶手上坐下來,抓了抓頭發。
  高子謙麵色頓時一變:“你事先怎麽不跟我聲打招呼?”
  蘭翹連忙伸手在他臉上拍了拍,調笑道:“我先去偵查敵情嘛,放心,能欺負我的人不多。”
  他慢慢緩和過來,拖長聲音哦了一聲,拉了拉她的手:“下次如果還有誰找你,記得先告訴我,這種事情不應該你一個人去麵對。”
  蘭翹低著頭輕笑道:“真沒說什麽,也沒見拿一張支票要扔到我臉上,讓我走遠點。”
  高子謙一把把她從椅背上拉下來坐到自己的腿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難道你想把我賣嘍?”
  “不想……但是如果可以既不賣你又賺支票也很不錯啊。”
  高子謙微笑,拿自己的手掌把蘭翹的手裹住細細捏了一會:“蘭翹,人不能太貪心。”停了停,他又說:“用心去抓住一樣東西多好,那樣會讓我們覺得珍貴又穩妥;一心二用的話,最後可能什麽都抓不住。”
  蘭翹的滿腹熱情頓時被這句話打擊七零八落,隻好唔了一聲,把頭抵到他的肩膀上,她想了一會準備迂回出擊,於是繞了個圈子問道:“如果沒有我,你會不會回去?”
  隻要高子謙回答會,她就打算馬上跳出來表明心跡,譬如他絕不能為她與家庭翻臉,這樣她就成了千古罪人雲雲。
  誰知高子謙卻避開這個問題沒有直接回答,沉思半晌之後才緩慢地道:“我有個同學,加拿大人,他的家庭很有意思,從曾祖父開始直到他父親都是大律師,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律師世家,他自己念的也是法律,但是很奇怪,他死活都不願意做律師,也不肯去考檢察官,而是去了一家環球馬戲團做燈光師。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麽會這樣,他說希望過一種無拘無束的日子,跟著團裏的同伴們走遍全世界讓他覺得很開心。”
  蘭翹很驚訝,一下從他身上爬起來:“他家裏肯麽?”
  “他家裏給了他三年自由,三年之後他就必須回去。”高子謙輕輕歎了口氣,有些唏噓的樣子:“起碼……他有三年。其實以前我沒太想過這個問題,隻是覺得有些羨慕,但是現在我很渴望……我們自由自在地在一起不好麽?”
  他眼裏的淡淡落寞和期待讓蘭翹沉默了,又倒回高子謙的身上,把臉埋到他的肩膀裏,心中剩餘的理智幾乎要灰飛煙滅,原先預備好的說辭竟然一句都用不上。女人的心在愛人麵前總是出奇的柔軟,幾乎像一捏就出水的豆腐,這點不管是女強人還是清潔大媽都一樣。
  她懶洋洋地在他身上賴了一會,爬起來的時候正好麵對他的眼睛,烏黑明亮中又帶有一點點狡黠,她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自己是不是在不經意間被高子謙下了套兒?
  蘭翹氣不過,伸手揪了揪他的鼻子:“誒,老實交代,除開這個,你不回去是不是怕自己抵擋不了誘惑,把我給拋棄了呀?”
  高子謙璨然微笑,卻又意味深長:“我不會怕,但是我怕你會怕,所以……”他把嘴唇貼到她的頸邊,輕聲道:“不要再做說客了,我是為著我們的將來好,你還是省點心吧,別把辦公室裏那套七拐八彎的心思帶回來。”
  蘭翹頓時麵上一紅,訕訕把臉撇到一邊,含含糊糊說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不知道就算了。”高子謙笑嘻嘻地摟著她,親吻她的脖子和耳後最敏感的那小塊肌膚,一點點濕熱的氣息噴薄在皮膚上,蘭翹馬上吸了口氣,全身像被人點了穴似的酥軟下去,忍不住把腳趾都蜷了起來。
  第二天蘭翹覺得後悔,她同時中了苦肉計和美男計,也真正見識到了高子謙骨子裏的那一股子拗勁,高子陌布置下來的任務沒能完成,而且話隻開了個頭就被高子謙堵了回去,估計以後提及的機會更少,隻能指望日後吹一點枕邊風了。可是再仔細一想,兩人每每“坦誠相對”的時候,一向都是自己比高子謙更h更投入,這樣看來似乎連枕邊風都刮不起來,她有點鬱悶了。
  再接到高子陌電話的時候,蘭翹底氣不足,隻能硬著頭皮說慢慢來。
  電話那邊的高子陌似乎有些不高興,語調不悅地催促:“你趕緊的。”
  蘭翹也不樂意了,心想你家裏都拿這個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沒辦法,憑什麽要我趕緊的啊?你家門楣高又怎麽樣,我又不欠你什麽。她的心本來就一直在矛盾中掙紮,現在又有種被人脅迫的感覺,越發不滿意,於是存心不肯把對這事放在心上了。
  三月底的時候,高子謙手臂上的傷口拆線,為了慶祝,他們兩個去了蘭翹的母校H大看櫻花。與高子謙攜手走在那片出了名美麗的櫻花林中,蘭翹目眩神迷,眼前的景象簡直隻會在童話中發生,花圃裏是整片粉色和白色的櫻花,風吹起來,細碎的花瓣與粉蝶齊齊飛舞,花畔就是一座人工湖,碧藍的天空,淺碧的湖水,水裏倒映著學校剛剛建好的一座小型圖書館,白色斜屋頂,剔透的玻璃窗……,這般景致像風景明信片一般。
  腳下的泥土略有些濕潤鬆軟,蘭翹一腳沒踩實,崴了一下,高子謙連忙一把拉住她,嘴裏說:“看,如果沒有我,叫你跌個狗啃泥。”
  蘭翹一抬頭,正看到漫天紛紛揚揚的櫻花如雪似的落在他的肩頭,他的眼睛帶笑,眼尾微微上揚,明亮異常。她心中一窒,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怪不得女人喜歡浪漫溫存,這種感覺簡直像毒癮一樣,有了一次便戒不掉。
  她拉著高子謙在湖邊停下來,把頭靠到他胸前,輕輕說:“這片櫻花林是七十年代日本跟中國建交時贈送的禮物,到現在也有三十年了……我們既然在這裏看了花,那也要在一起三十年好不好?”
  “不好!”高子謙從後麵環住她,聲音裏含著悶悶的笑意:“三十年怎麽夠,最少也要五十年才行。”
  
  第十七章
  徐誌摩曾經深情款款地對林徽音說:徽徽,請許我一個未來吧。那樣的浪漫——但其實最後他們一個嫁的是梁思成,一個娶的是陸小曼。
  蘭翹念大學那陣在學校圖書館借了本書《許我一個未來——徐誌摩的生死情愛》,看完過後她沒有像其他女同學那樣感動的把熱淚灑在書的扉頁上,而是下定決心:嗯,承諾果然是不能亂許的。可是在看過這本書的十年之後,她的記性顯然變差了,H大浪漫的櫻花雪讓她變得無比感性,腦子裏紊亂的飄的都是櫻花花瓣,所以她昏頭昏腦地對高子謙說:“我們在一起三十年好不好?”
  她清醒過來以後倒並不後悔這個承諾,但是她後悔她接下去的另一句話:“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支持你、信任你的任何決定!”
  這句話就像板上定了釘子,響得擲地做金石之聲,讓她對高子謙的職業規劃再沒有質疑的餘地。所以當回到北京的高子陌再次致電蘭翹時,蘭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鄭重表明自己的立場。其實她打心眼裏不想開罪高子陌,畢竟這位壞脾氣的COOL MAN 以後有可能成為她的大伯,因此她事先準備了很多光冕堂皇的理由,但還沒來得及開始闡述,高子陌便冷冷說:“哼,很好!”然後啪一聲掛了電話。蘭翹絞盡腦汁準備好的演講被扼殺在喉嚨裏,哽得她難受,隻好暗暗衝著發出忙音的聽筒想,啊,你個沒禮貌的,去你的!
  寶慧同樣非常不讚成蘭翹的決定,她搖著頭說:“寶貝兒,你應該知道自己犯了怎樣的錯誤。”
  蘭翹眨了眨眼睛,不說話,因為麵對真心為她著想的至交好友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其實作為一個專業人力資源顧問,她清楚地知道這樣縱容高子謙不見得是好事,高子謙從小一帆風順,身上的理想主義本身就比一般人要濃厚許多,再加上骨子裏的執拗,所以下定某一個決心就義無反顧。而她基本是一個現實功利型的女人,考慮得更多的是投資回報率,單單隻算高子謙在英國這些年的學費以及他本身的價值,就這麽去開一家蛋糕店無疑是個極為嚴重的虧損。按理她應該勸阻他,可是作為他的女朋友,她又不忍心,她實在不願意看到他眼中的那種燦爛的光彩熄滅。
  愛情並沒有蒙蔽蘭翹的眼睛,隻是在理智與感情之間,蘭翹最終選擇臣服於自己的心,她試圖安慰自己,高子謙是天才不錯,但在天才之前,他首先是一個有獨立思維、並且有權決定自己方向的男人,她可以給建議,但是無權幹涉。
  時間一晃便到了四月,春雨像往年一樣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小樓一夜聽春雨的意境雖然美好,但對五行屬火的蘭翹來說,這是一個可怕的月份,這年四月的雨水把她克得死死的,差點就翻不了身。
  先是工作。
  遠圖的CASE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並且由原來的27個職位追加到了29,蘭翹手下本來就少了個助手,如今更是相形見絀,身為項目經理的她甚至不得不也參與到COLD CALL的工作中,更不用提還要做麵試、填寫評估表格、向遠圖提供獵頭部門的專業意見等等,總之是忙得起了飛。
  周一的時候蘭翹接到一個噩耗,已經基本敲定的橋梁工程師被遠圖退了回來,對方指名要德國工程師沃爾特.格雷任職。
  蘭翹當場頭大如鬥,隻得打電話給歐陽博:“上次麵試的那個工程師不是好好的麽?你和工程部當時不是都挺滿意的麽?他的評估表你也看了,不論是專業資質還是職業素養得分都相當高,雖然他不是外國人,但是他的設計也是在國外得過獎的,不帶這樣崇洋媚外的啊。”
  歐陽博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過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說:“那人是不錯……不過,我們後來又斟酌了一下,覺得這個職位很重要,還是打算請沃爾特.格雷……蘭翹,麻煩你了。”
  蘭翹一怔,下意識地問:“你們是?”
  “我和高子陌。”
  蘭翹前所未有的有罵粗話的衝動,話到了嘴邊總算忍了下來,掛了電話不到五分鍾,歐陽博又打過來:“格雷兩天後會去杭州參加一個國際橋梁設計的會議,你去跟他聯係吧。”
  蘭翹憋著氣,很勉強地說:“歐陽,這個職位的人選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又花了很大的力氣來說服他,你們這樣……讓我很難做的。”
  電話那邊一片沉默,蘭翹忽然覺得灰心,她能指望什麽呢?就算是高子陌擺明公私不分又怎麽樣?歐陽博或許有些喜歡她,但決不可能為她去得罪高子陌,她軟了下去:“好吧,我申請去杭州一趟,但是不能保證百分百成功……如果實在不成,你們又堅持要這個人的話,我可以跟公司協商退這個職位的預付金給你們。”
  歐陽博輕輕籲了口氣:“蘭翹,你怎麽還不明白……格雷,你必須拿下來……否則的話……北京上海的國際獵頭公司多如牛毛,我們不一定要用你們。”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像是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蘭翹在他溫軟的聲音裏陡然覺得委屈:“就算這次過了,也還會有下次,這樣不公平!”
  歐陽博淡淡說道:“遊戲規則本來就是站得高的那方定出來的,沒有公平與不公平,你如果不能站得比他更高,可以選擇的就隻有接受或者棄權……我早就告訴過你,高家的人不是那麽容易打交道的。”
  蘭翹頓時語塞,她沒有再爭辯什麽,隻是跟歐陽博道了聲再見便把電話掛了。歐陽博的話讓她清楚知道既然已經選擇了不和高子陌“合作”,那麽往後的事也就輪不到她說什麽了,事態接下去的發展無論好壞都必須由自己一力承擔,成年人必須對自己所作出的每一個選擇負責任。
  下午填好出差申請表格去財務那裏預支出差費用時,又發生了一件讓蘭翹灰頭土臉的事情。財務看了她的差旅費用單之後,大筆一揮,刷刷把其中幾項給改了,然後讓她重填。
  蘭翹莫名其妙:“為什麽讓我坐火車?還有四星酒店標準為什麽改成了三星?”
  財務拿下巴努一努掛在牆壁上的工作流程示意圖:“公司財務製度,總經理級別可以坐商務艙、住五星;副總經理級別經濟艙、住四星。”
  蘭翹皺了皺眉頭,HAPPYHR在未被丁兮的風投公司注資之前,現金流動不寬裕,因此各方麵待遇也不如現在,但自從有了那筆龐大的資金之後,員工享受的就一直是外企待遇,經理級別出差都是飛來飛去,雖然還沒有明文寫入到製度裏,但也是目前公司的慣例。
  “這規矩不是早改了麽?而且這次出差是應客戶要求,中間產生的額外費用他會在項目完成後另結。”
  財務攤了攤手:“但是現在是預支,那就必須按照公司製度來……”她看了蘭翹一眼,放低聲音道:“這是老大的意思,我也不知怎麽回事,他這段時間對費用控製得特別緊,蘭翹,你別為難我。”
  蘭翹微微有些發愣,抬頭看了看牆壁上那幅醒目的“公司財務業務流程”,伸手接過財務遞過來的塗得烏漆麻黑的申請單,轉身走出了財務室。
  路過總經理辦公室時,她下意識往裏麵張望了一下,老板的房門緊閉,隻能透過淡綠色闊闊的百葉窗簾縫隙中看到端倪。張豆子老板擰著眉頭靠在黑色的真皮大班椅裏,對著電腦不知在沉思什麽,一臉肅然,平時總是打扮得體的他,今天的一身灰色西裝竟然皺巴巴的,手中還夾著一根煙,大概想什麽事情太過入神,忘記去吸,已經積了一截長長的煙灰。
  她跟了張豆子老板四年,深知他的為人,平素總是麵上帶笑,又好講話,幾乎就是個活菩薩,其實真要狠起來,一點也不輸於旁人。當年公司曾因為業務開展不起來陷入過險境,公司上下都愁眉不展,反而是做老板的一副大大咧咧無所畏懼態度。
  “別哭喪著臉啊你們,就算公司倒閉,遣散金一分也不會少你們的。”當時他就那麽笑嘻嘻地安慰著大家,這樣的做派讓蘭翹不得不心悅誠服。她後來肯在happyhr停留四年,卻不生離意,一半因為這個公司,一半也是因為折服於這個老板,可是老大今天怎麽會這樣?莫非出了什麽事?或是將要出什麽事?
  四月的室外正是宜人天氣,辦公樓裏卻因為不打空調而顯得氣悶,蘭翹僵立在過道上看著公司裏的同事來來往往,明明是一片欣欣向榮景象,不知怎地心中隱約覺得驚懼,一種不安的感覺在心裏騰然升起。
  晚上回到家裏,蘭翹告訴高子謙自己第二天去杭州出差,高子謙有些詫異:“怎麽這麽急?早上都沒聽你說。”
  蘭翹抿了抿嘴唇:“嗯,臨時出了點狀況。”
  她還不打算把這事的詳情告訴他,能在自己手上解決的事情絕不麻煩別人,不能解決的麻煩再搬救兵,這是她的原則。
  “很嚴重?”
  “不算太嚴重,應該可以搞定。”
  “哦。”
  過了一會,高子謙從流理台後麵轉出來,手中托著個白瓷的餐盤,笑嘻嘻地放到茶幾上:“老婆大人明天要出差,辛苦辛苦,這個是慰勞你的。”
  蘭翹往盤中裏一看,忍不住笑出聲來,盤子正中放著幾塊金燦燦的小人餅幹,旁邊還淋了一些巧克力,十分精致可愛,看得人的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
  她毫不猶豫地抓起一個小人一口咬了下去,嘴裏說:“嗯嗯,這小人頭真好吃。”
  高子謙愁眉苦臉地看著她,期期艾艾地道:“你不覺得那個娃娃有點像我麽?”
  蘭翹故作驚訝地看了一會:“啊,你不說不覺得,細看還真有點像。”
  高子謙悻悻往她身邊一靠:“你個殺人犯,一口把我的頭都咬掉了。”
  “那你也咬一口邊上那個像我的小人好了。”
  “我沒你那麽狠心,舍不得。”
  他們兩個互相看了一會,便手握著手,開始親吻起來。
  “睡覺吧。”過了許久,高子謙湊到蘭翹耳邊低聲說:“你去杭州要好幾天呢。”
  蘭翹的臉微微發紅:“我出差跟睡覺有什麽關係?”
  嘴上雖然這麽說,腰卻不由自主地發軟,兩個人於是很快就上床睡覺去了。
  淩晨時分,蘭翹被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驚醒。
  她枕在高子謙的臂彎裏,猛然抬頭,一下撞到他的下巴。高子謙哎喲了一聲,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到床頭櫃旁邊的手機,黑暗裏看到幽幽發光的手機彩屏上的來電顯示,瞌睡一下醒了。
  “蘭翹,你爸的電話!”
  蘭翹砰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淩晨三點,蘭翹和高子謙心急如焚地趕到了醫院,蘭爸爸正惶急地在急症室外踱來踱去,看到蘭翹,猶如將溺的人看到浮木,一把抓住她的手:“小翹,你媽晚上突然不舒服,一下就不能動了,話都講不出來……”
  蘭翹心裏也是慌得不行,還要強作鎮定:“沒事的,年初不也鬧過一回嗎?”
  年初的時候蘭媽媽也是突然手腳麻痹,送去醫院檢查發現是缺鉀,當場被醫生灌了幾大杯果汁,又掛了一晚點滴,第二天便生龍活虎,坐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拿手指戳蘭翹:“到現在都找不到老公,我和你爸年紀大了,萬一有個什麽事,難道還指望你有力氣把我們抬到醫院去啊?”
  蘭翹當時不服氣地回了句:“我不會打120啊。”
  她這時看著急診室裏白晃晃的燈,突然想哭,真是烏鴉嘴,大過年的說什麽不吉利的話,好了,這下一語成讖了。
  蘭媽媽這次的運氣沒年初那麽好,醫生的診斷結果不久後出來,說是輕微中風,必須住院治療。
  如果不是高子謙在一旁托著蘭翹,她就要一下軟下去。流年不利,她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
  事發突然,蘭翹本來打算改變第二天的出差行程,但是當晚蘭媽媽狀況穩定,並在早晨醒了過來,雖然還有些口齒不清,不過已經脫離了危險。她站在病床前摸了摸母親略有些浮腫的臉,眼淚水在眼眶裏轉來轉去,終於還是咬緊牙關轉身走了。
  坐在開往杭州的火車上,看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大片綠色稻田,蘭翹把臉埋進臂彎裏,忍了又忍的淚水終於滾落下去,天知道她要鼓起多大勇氣才能離開醫院,可是她卻不得不離開。
  蘭翹從沒考慮過母親有一天會離開自己,那幾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母親永遠那麽中氣十足,罵她的時候喉嚨堪比女高音,又因為在街道工作了一輩子,聊起街坊間的八卦總是生機勃勃,比狗仔隊更富娛樂精神,她甚至覺得就算哪天自己不支倒地了,強悍的母親也能在後麵牢牢地撐住她。但是今天,她陡然發現原來隨著她的成長,父母都已經在變老。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蘭翹忽然感到悲哀,她不知道自己的年華是如何從指縫中溜走的,總之就這麽一天天地在老去,當她幡然醒悟時,沉甸甸的擔子已經如山般壓了下來。作為獨生女兒,她要擔負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父母任何一方病倒,醫藥費、全天候需要人照顧等等許多細微末節的事情就變成了最現實、最殘酷的問題,這個時候她的工作再也不能出岔子。
  父母親最大的期望是什麽呢?並不見得是要她如何出人頭地、富貴榮華,他們不過是想她過著普通、平凡的幸福生活,嫁一個負責任的好男人,可是自己連這種微小的願望都沒辦法滿足——她想要和高子謙走入結婚的殿堂,路途實在是艱辛遙遠,最可怕的問題像灰色的影子一樣貼過來,如果最終不能和他走到彼岸,她的時間和精力是否還能耽誤得起?
  頭天晚上一晚沒睡,在火車上又睡不著,十個小時以後蘭翹從車站出來已經步履闌珊、頭疼欲裂。她走去洗手間洗了個臉,發現自己麵色蒼白、眼斂浮腫,連忙掏出化妝包來補妝,再好看的女人經過這樣的折騰,也必定是塵滿麵,鬢如霜,更何況她還是個三十歲的美女,修複能力哪裏敢跟二十歲的小妹妹攀比。
  一直在臉上塗抹得覺得可以見人了,再打了一點讓人看起來顯得精神的淡玫瑰紅唇彩,蘭翹才離開火車站,打車去了HAPPYHR的杭州分公司。國際橋梁會議定明早舉行,但是這剩下的半天卻不是給她休息的,手頭工作繁重,明天與格雷見麵還有大把功課要做,她就算心力交瘁得在此刻嘔血,也隻能生生把那口血咽回去,隻有林黛玉一邊葬花一邊吐血才好看,因為她已經做到了女人的最高境界,有閑有錢有人疼,但是蘭翹還沒這個命。
  蘭翹在分公司加班到晚上八點,辦公室裏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忽然接到杜麗的電話:“EVA,你什麽時候回來?”
  “星期四下午吧。”
  “星期五有個會。”
  蘭翹怔了怔,公司每個星期五下午的例會是慣例,為什麽會勞動到杜麗撥長途過來?
  “什麽會?”
  “不清楚,目前隻通知了幾個經理,你收郵件看看。”
  蘭翹用肩膀把電話夾到耳朵上,歪著頭把郵件點開,果然有一封老板的郵件,不是全公司群發,隻抄送給了幾位經理。
  晚上八點的時間段,杜麗應該早已不在公司,卻還是壓低了聲音:“芙洛拉說她不清楚,但是……我今天無意中看到她在看一家法國公司的招聘信息,她是風向標……”
  蘭翹一驚,冷汗刷一下從背脊上冒了出來,她迅速抬頭看了看,銷售部那邊還亮著燈,估計有人在加班。
  “我回來再說吧。”她含含糊糊地道:“也不見得就能說明什麽,我們是人力資源公司嘛,上招聘網站很正常。”
  晚上蘭翹在酒店裏洗了澡,靠在床頭打電話給爸爸:“媽媽情況怎麽樣了?”
  “下午已經好多了,你別急,醫生說隻要控製了血壓就不會有太大問題。不過你也知道你媽的性子,什麽都喜歡挑剔,在醫院裏醒了,又說床不舒服,又嫌房間人多太吵,我生怕她血壓又上來……可是又沒什麽辦法,醫學附屬醫院就是病人多,能有個床位已經不錯了。”
  蘭翹直皺眉頭,但是隔著十萬八千裏又使不上力,隻得說:“你多安慰安慰她。”
  蘭爸爸一邊答應了,一邊想起什麽:“那個小高就是你媽提的那個?她說看到你們……看到你們……”
  蘭翹連忙幹咳著唔了一聲。
  蘭爸爸愁腸百結的情緒似乎一下得到了緩解:“小夥子人不錯,脾氣好又有耐心,一直守在醫院裏,今天幸虧有他幫我跑上跑下的。”
  蘭翹笑了:“我不在嘛,他在旁邊照應著也是應該的。”
  “那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他年紀好像比你小吧?他家裏同意麽?”
  蘭翹被這種敏感問題問得有些啞口無言,支吾了一會:“我還沒考慮呢……對了,爸,你千萬別跟他提什麽結婚的事。”
  “為什麽?你還不考慮?你打算什麽時候才考慮?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說,那我去說!”
  蘭翹急了:“別啊,哪有女方先開口的,多掉價,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
  蘭爸爸想了想,實話實說:“那問題是你比他大嘛,沒什麽優勢。”
  蘭翹差點沒背過氣去,她估計爸爸心中有一句話隻是忍著沒說:你就是嫁不出嘛,頓時恨不得衝電話裏嚷我比他大是不是就該去死啊?你們一個二個都這麽逼我,最終還是忍了下去,說聲累了就把電話給掛了。
  她在床上滾來滾去,想了想,又打給高子謙:“今天謝謝你,聽我爸說你一直守在醫院裏。”
  高子謙的聲音還是如往常一般溫和爽朗:“傻子,謝什麽謝,你把我當外人麽?”
  蘭翹哼哼唧唧地說:“不行,就要謝,內人也要謝。”
  高子謙忍不住笑了,停了一會:“我怕你在忙,還打算過半小時再打給你,正好你就打過來……你媽沒什麽大礙了,不過要留院一個星期,別擔心,你認真忙你的事,這邊有我跟你爸照看著。”
  蘭翹忽然心中一動:“你……”
  “什麽?”
  “沒什麽。”她把已經到了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這兩天麻煩你。”
  這天晚上蘭翹再次失眠到深夜,雖然全身上下、四肢百骸無處不在叫囂著疲憊,她卻怎麽也睡不著,也不知道是三星酒店的床鋪太鉻人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是翻來覆去。關上燈,覺得四周一片漆黑,沒有安全感;開了燈,又覺得明晃晃地刺眼,索性坐起來衝了杯咖啡,以毒攻毒。
  為什麽剛剛要把話收回去呢?隻是那麽簡單的一句話,一個小小的要求:“高子謙,你能不能找人幫我媽換個好點的病房?”
  熱戀中的情侶提這樣的要求並不過份吧?她卻說不出口。
  是不是真的就像歐陽博說的那樣,隻有站得高的人才有資格定遊戲規則,而低的那個人連提要求的勇氣都沒有。蘭翹苦笑,什麽時候開始自己淪落到不平等條約裏的乙方了?
  她從沒有這麽不安過,似乎一切都在脫離軌道,什麽都在失控的邊緣,母親中風入院;愛情風雨飄搖,無人看好;公司明顯即將有一場大的異動,不知道能否明哲保身;沒有一件讓人省心,讓人身心俱疲,讓人覺得生命沉重得幾乎無法承受。
  香草咖啡濃鬱的香味彌漫在房間裏,蘭翹終於睡著了。
  她熟睡的時候,眉頭也還是皺得緊緊的。
  
  第十八章
  第二天在杭州福朋喜來登酒店召開的國際橋梁會議規模倒不如想象中那麽大,蘭翹過來之前本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實在踏不進這張學術論壇的大門,就找一張名片夾裏比較順眼的建築師名片混進去;結果也算她運氣沒有壞到家,她的母校H大的土木工程係是國內口碑最牛的,這次有個教授也去參加這個會議,而這位教授手下有一名弟子曾經被蘭翹倒買倒賣,她順著這根細微的線索像古代女俠一樣施展輕功往上跳來跳去,終於不必喬裝打扮就進了會場。
  可是良好的開端並沒有使事情一帆風順下去,蘭翹雖然找到了格雷工程師,但那位高個虯須的老外母語是德語,蘭翹的英文沒好到能跟一個來自非英語國度、又不帶翻譯的人進行流利溝通,她也不敢大幅度地使用肢體語言的溝通——在這種嚴謹的地方被人發現她的身份和不可告人的目的,隻怕會被會議舉辦方扔出去,最終訕訕地敗下陣來。
  蘭翹躲在角落的位置裏隱藏心中的不安,做這種定向挖掘,事先調查背景人的身份是她平常必做的功課,但這次竟然出了這麽大的疏漏,無疑是受她近段時間情緒波動所影響。將私人感情帶入到工作,是職業經理人的大忌,犯這種致命錯誤的比率一向是女性居高,但她自認為在這點上自己可以拿滿分,可是現在曾經引以為傲的自製力正在逐漸的土崩瓦解,認識到這一點,讓她從心底裏生出一股子寒意來。
  杭州之行不順利,如果不是正好格雷要去H大參加一個學術演講,讓她憑空多了一個機會,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斬獲,蘭翹心情愈加沉重。回程的時候,她掛心醫院的母親,私人掏錢定了機票飛回去。
  飛機抵達機場的時候是中午,蘭翹拖著行李箱往大廳外走,電話突然響了,她一手拉箱子另一隻手騰出去接電話:“爸,我下飛機了,待會直接來醫院。媽怎麽樣?”
  “醫生說最好再多住一星期。”
  “不是說一星期可以出院麽?又怎麽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就說能多觀察幾天更好……行了,你來了再說吧。”
  蘭翹聽著父親的聲音似乎隱隱有些憂慮,心裏也急了,拖著行李箱小碎步就開始往外跑,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叫住她,一回頭,看見歐陽博正負手站在不遠處。
  她小小地吃驚了一下,站定了下意識地問:“準備飛?還是剛回來?”
  歐陽博搖搖頭,嘴角微微往上翹了翹:“女人是不是隻要談戀愛就變得不夠敏銳?”
  蘭翹看了看他有些汗顏,他穿著白色休閑裝,身邊沒有行李,明顯不是要進入旅途或者結束旅途的樣子。
  “我剛送完人,順便栽你一程吧。”他看了看蘭翹手邊的箱子:“要幫忙麽?”
  “謝謝,我自己來。”蘭翹連忙跟上他的步伐。
  再次坐上歐陽博那台寶馬SUV,蘭翹心中有些唏噓,半年前她還在眼睛發亮地覬覦著這台漂亮車子的主人;半年後她為了另一個男人牽腸掛肚,傷透腦筋;這樣的世道這樣的人,難怪高子陌不放心讓自己的弟弟跟她交往。
  “從杭州回來?還順利麽?”歐陽博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蘭翹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不太順利,不過過幾天格雷會來h大參加學術演講,那是最後的機會。”她還是有些不甘心,又追問:“你們就一定要這個人麽?上次那個國內的工程師資曆不比他差,薪酬幾乎隻是他的一半,你們難道不考慮一下成本問題?“
  歐陽博反問道:“你說呢?”
  蘭翹不服氣:“我說沒道理。”
  歐陽博淡淡微笑:“那又怎麽樣,沒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多這一件……對了,你去哪?公司還是回家?”
  蘭翹遲疑著說:“能不能送我去趟醫院?”
  歐陽博怔了怔:“怎麽了?”
  “我媽住院了。”她輕聲回答。
  歐陽博沒再說話,隻是將油門踩緊了一點,機場高速兩邊的樹木嘩嘩地從身邊閃了過去。車裏靜靜地放著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接下去是老鷹樂隊的《Hotel California》,蘭翹恍惚記得自己在大學時也愛聽這張CD,那是一張經典老歌集錦,她曾在秋日的午後沐浴著暖暖的陽光聽過一次又一次,似乎永不會厭倦。那時候,她還隻有二十二歲,看了第一部韓劇《星夢奇緣》,為了要摹仿女主角還把頭發剪短,可是現在一晃眼就快十年了。
  “下一首是《卡薩布蘭卡》。”她抬頭對歐陽博說。
  歐陽博眯著眼瞟了她一下,似乎有些驚奇:“你也有這張專輯?”
  “嗯。”
  他輕輕籲了口氣:“這張專輯很老了,我還是念大學時候聽過,不過那時候是磁帶。”他停頓一會,似乎覺得好笑,輕輕搖頭:“第一次聽是跟我女朋友一起,現在她成了我前妻,剛剛還送她上飛機去美國找她的新男朋友……十幾年了,什麽都在變,好像唯一沒有變的就是我還在聽這幾首老歌。”
  蘭翹一愣:“剛剛?”
  歐陽博苦笑道:“就剛剛!”
  蘭翹一刹那間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麽把話題接下去,人家離了婚,總不能說恭喜;但歐陽博又明顯神態輕鬆,一點異狀都沒有。
  果然,歐陽博很快就說:“不用沒話找話地安慰我,你知道我不需要。”
  蘭翹隻好嘿嘿笑了兩聲。
  幸虧歐陽博很快轉了個話題:“上個月我看到你了。”
  “在哪?”
  “北京那個人力資源專家白筱微過來講九型人格你不是參加了麽?主辦方租了我們公司五樓的宴會廳,我順便下去溜達了一會。”
  “哦,那次去的人很多。”
  “一眼就看到你,坐在前排,認真地記著筆記,一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樣子。”
  蘭翹期期艾艾地笑:“她是專家嘛。”
  “她那個選擇題,你的答案是什麽?就是女人擇偶的那道題目。”
  蘭翹低頭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我選的九十九朵玫瑰花。”
  歐陽博眼底裏先是閃過一片震驚,然後又恍然:“九十九朵玫瑰花……”他笑了笑,輕聲重複了一遍:“九十九朵玫瑰花。”
  那天全國知名的人力資源專家白筱微女士給了在場所有來聽課的女白領們一個選擇題:你會選擇什麽樣的男人做丈夫。
  A、 一個可以分享你工作壓力、給你指導,跟你共同進步的男人
  B、 一個在你緊張工作一天後,疲憊回家時,會為你做飯的男人
  C、 一個送你九十九朵美麗玫瑰的英俊男人
  D、 一個富有的、不必讓你再辛苦工作的男人
  蘭翹因為心中已經有了模型,所以很快做出選擇,高子謙是徹頭徹尾的C,她當然大筆一揮地選C。但是當她準備回答時,無意中瞟了一眼身邊還在絞盡腦汁、冥思苦想的女性朋友們,又把話咽了回去,她們的筆尖幾乎都在A與D上麵猶疑,除開自己,似乎沒有一個人選擇玫瑰花。她發現,對她這個年紀的女性精英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值得驕傲而正確的答案。
  歐陽博的笑意留在臉上久久不退:“蘭翹,第一次見到你,你理性得不像樣子;現在——你感性得不像樣。”
  蘭翹訕笑:“分不清你是褒還是貶。”
  歐陽博的手指順著音樂節奏輕輕敲擊在方向盤上,淡淡說:“不是褒也不是貶,隻是說一個事實。”
  蘭翹把頭靠在真皮椅背上,伸了個懶腰:“我也不用看你的答案就知道,你的主型格要麽是領袖型要麽是成就型,不會有別的了。”
  “呃,差不多,稍微有一點點小偏差而已。”
  蘭翹忍不住想,如果他們不是甲方乙方該多好,就這麽隨意地聊著天,不用擔心他隨時會給她臉色看、布置給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也將是一個可以令人解壓的朋友。
  四月的陽光像是母親溫暖的手,透過車窗撫摸在周身,令人舒適得犯困,蘭翹不停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睡著。男人的車就像是女人的臥室,都是私密空間,如果大馬金刀地在這裏睡著了,會讓人產生不必要的遐想。
  平滑的高速公路一路暢通,車內彌漫著淡淡的木槿花香味,歐陽博看了蘭翹一樣,伸手把音響聲量調得極低,幾乎像是有人在他們耳邊細細呢喃,蘭翹雖然不住強迫自己,但終於沒抗爭得過這幾天來勢洶洶的倦意,不知不覺闔上了眼睛。
  她醒來的時候嚇了一大跳,本來拿在手中的印花披肩不知怎麽地蓋到了身上,閉上眼前太陽明明還耀目地照在頭頂上,現在卻是斜斜從車窗外射進來,光線也已經黯淡了許多。歐陽博把車子就停在醫院的停車坪裏,沒有開窗,打了一點空調,車子的隔音效果很好,雖然車外有人在走動,車內卻不覺得嘈雜,隻隱隱聽到引擎發動輕微的聲音。
  歐陽博坐在她身邊一直沒有離開,也不知在想什麽,低頭默默地抽著煙,眉頭輕微地鎖在一起。
  蘭翹連忙把身子坐正,睡了這麽久,精神已經好了許多,掏出手機一看,竟然已經將近五點,她大吃一驚:“啊,怎麽不叫醒我?”她看一眼煙灰缸,裏麵的煙灰煙頭都有些溢出來,不禁有些不好意思:“都抽了這麽多煙……你等煩了吧?”
  歐陽博微微笑了笑:“車上新裝了台進口的空氣淨化器,正好試試效果。”
  他停頓一下,慢慢問道:“你怎麽累成這樣?蜷在那兒,睡得跟隻貓似的……是不是近段時間壓力太大了?”
  蘭翹低著頭,沒有說話,抬手把已經散亂的長發用玳瑁發夾別起來,不知為什麽,她的手忽然有一點發抖。
  歐陽博看著她,目光幽深,溫言道:“如果有什麽事情我能幫上忙,你隻管開口。”
  蘭翹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謝謝,暫時我自己都可以解決……我先上去看媽媽了,謝謝你送我過來。”
  “要我陪你麽?”
  她伸手推車門:“不用的。”
  他突然又問:“這幾天你出差在外麵,高子謙應該已經幫你媽媽把那些住院手續都辦好了吧?如果他不方便,我在這家醫院倒是有幾個熟人,這裏的床位出了名的緊張,不找關係隻怕有些麻煩。”
  蘭翹的手頓時尷尬地停在車門拉手上,這個誘惑實在太大,她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心中糾結了一陣,隻好支支吾吾地說:“那……那我……實在是太謝謝你了。”
  歐陽博幹脆地說:“行了,你先上去吧,弄好了我打電話通知你。”
  蘭翹下了車繞到後座把行李箱拎下來,剛準備走,歐陽博忽然將車窗放下來衝著她的背影道:“蘭翹,人活著就得吃五穀雜糧,玫瑰花再漂亮,也填不了肚子的。”
  蘭翹腳下一窒,再往前走時,箱子的滾軸磕到了地上的一顆小石子,頓時歪倒一邊,她手忙腳亂地去穩住箱子,一下沒抓牢,箱子拉手重重擊在腳背上,一陣劇痛,她隻覺得又痛又難堪,一顆眼淚突兀地啪一下落到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麽邪,曾經明明把歐陽博當成心目中最完美的獵物,現在他離婚恢複了自由身,又對她深情款款,她卻已經沒有興趣。她總是運氣不好,不能在適當的時候碰到適當的人,就比如現在,合適的這個她不愛,愛的那個卻擺明不適合,世界上的事真是有理說不清。
  她抹了抹眼睛,一路找到母親的病房,忍不住皺眉頭。怪不得母親鬧脾氣要出院,六個人一間的房間,有老有少,隔壁床的那個老太太已經人事不省,大小便都在床上,對麵那床估計是外地過來的,竟然還拖家帶口。
  蘭爸爸看到女兒,明顯鬆了口氣:“怎麽才回來?不是早該到了麽?”
  蘭翹隨口道:“路上有點事耽誤了……媽怎麽又睡了?高子謙呢?”
  “她生病呢,體力跟不上來,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小高回去了,這幾天都是他做了飯送到醫院來,那孩子真是不錯得很,又細心又體貼;寶慧也來看過你媽,她知道你今天回來,說待會下了班直接過來。”
  蘭翹坐在病床邊跟父親聊了沒多久,歐陽博就打電話給她,說一切已經安排好,讓蘭媽媽明天就轉到單人病房去,蘭翹自然是千恩萬謝,不在話下。
  過了一會寶慧也來了,蘭翹便讓父親再看著一陣,自己和寶慧一起回去洗澡換衣服再過來。想起明天要轉單人病房,那種地方很多附加項目都不能用醫保,蘭翹怕母親知道了實際醫藥費血壓又要高,連忙自己掏錢預付了一筆錢。
  寶慧直搖頭:“現在真是病不起,尤其老人家,一場大病下來,你那台十萬塊的車怕是要去掉一半。”
  蘭翹垂頭喪氣:“走的時候我就存了一筆,同仁堂有個藥對中風特別好,一丸300塊,一天吃3丸……這些貴價藥都不入醫保,簡直像在吃金子。我現在沒什麽奢望,就是求老天保佑媽媽快點好,爸爸十年之內也千萬別出什麽事,就算他們要病,也等我賺多點錢再病 ,不然真是頂不住……”她心裏直犯愁,媽媽這次病好以後肯定得請保姆,不然爸爸照顧不過來,可是家裏房子那麽小,請了保姆總是不方便,想著想著就愁容滿麵,長歎一聲:“唉……”
  她們兩人一起回了蘭翹住的地方,蘭翹滿腹心事想找人傾訴,拉著寶慧坐到小區的涼亭裏:“陪我坐一會。”
  寶慧看了看她,安慰道:“你別愁嘛,橫豎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天塌下來還有人幫你一起頂著。剛剛你辦轉病房的手續,是高子謙幫的忙吧?多好啊,你知道附屬醫院的床位有多難得麽?我一路過來,連走廊都住滿了人。”
  蘭翹低聲道:“不是他。”
  “那是誰?”
  “是歐陽。”
  小區的綠化不錯,複古的朱紅色涼亭倚著一個水塘而建,塘裏飄著幾葉尚且幼嫩的浮萍,還有幾尾紅色的錦鯉在遊來遊去,估計天氣再熱點一點就能看到“魚戲蓮葉中”的趣致景色;涼亭後麵則是一小片綠色灌木叢,可以通到A、B兩棟摟的鵝卵石小徑上。
  蘭翹看著那些遊得有滋有味的錦鯉,歎了口氣:“如果我是條魚就好了,起碼沒心沒肺,活著隻為了張嘴吃食,不用操這麽多心。”
  寶慧呆了呆:“你怎麽寧願找歐陽博幫忙也不找高子謙啊?他才是你正牌男朋友呢。”
  蘭翹悶悶地說:“我都說了不再幹涉他的任何決定,如果這時候為這事找他幫忙,不是變相地讓他回去求家裏麽?他就算去了,心裏也肯定不樂意的。”
  寶慧瞪她半晌,恨恨說:“你腦子進水了吧你?談個戀愛也太為別人著想了,這對高子謙來說,能是個多大的事兒啊?別人家的未來女婿隻要能討好到丈母娘,上天下海、兩肋插刀都樂意,你倒是反過來了!”
  “他已經很不錯了,天天去醫院陪我媽媽,我爸爸剛剛對他誇個不停……而且韋小寶,你不明白,他那個人……怎麽說呢,他的愛情觀是很理想化的,就是那種愛一個人就是因為他本身,而不是不因為任何外在附加條件,他憧憬的是一種絕對的愛。我很了解這點,所以才不想勉強他做任何事。”
  寶慧把手撫在額頭上,哀歎:“蘭翹,你明明知道這種思維是錯誤的,為什麽還要去縱容他呢?你應該把他的錯誤糾正過來才對!什麽叫做愛一個人是因為他本身,而不是任何附加條件,那如果你蘭翹現在是個沒文化、沒長相的粗鄙的三十歲女人,他會愛你麽?這些難道就不是外在條件麽?簡直自欺欺人!完全沒有感情基礎的愛情肯定行不通,但是要完全把物質放在一邊,也同樣是危險的,外界的一切都跟我們息息相關,怎麽可能完全剔除在外呢?”
  蘭翹把頭抵在涼亭的柱子上,出了一會神,慢悠悠地回答:“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能說,因為我的立場很尷尬。如果他真的有心,看到我有難處,他就應該自己去體會,自己去做,而不是我去求他做,他既然不做,那我就隻好找別人幫忙。”
  寶慧沉默下去,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眼神中帶著理解與憐憫。
  蘭翹把手貼到臉上,靜靜落淚:“小寶,我覺得壓力好大,簡直都快讓人喘不過氣來,真的……我承認我們在一起很快樂,我很久都沒這麽快樂過,所以我們才會彼此許下承諾,可是很多時候承諾不僅僅是約定,也有可能是為了留住某樣東西的安慰,你剛剛說的自欺欺人,根本就是在說我現在的心情,我就是在自欺欺人!他家裏本來就很難接受我,他還這麽任性,我更是沒機會,誰家都不會責備自己的兒子,現在一準把責任都推到我頭上,也許還以為是我攛掇著他不回家……現在我身邊事情又這麽多,一件又一件,什麽都不穩定,我都快撐不住了。”
  寶慧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伸手把蘭翹攬住:“沒事的,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蘭翹含著淚輕笑:“嗯,最差也還可以老了跟你一起去買姑婆屋。”
  身後的灌木叢裏突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一條黑影呼一下撲到蘭翹身上,呼哧呼哧直喘氣,蘭翹吃了一驚:“VODKA!”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高子謙拿著栓VODKA的鏈子靜靜站在灌木叢後麵,麵無表情,像一尊英挺的阿波羅雕像。
  蘭翹一陣心虛,突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他在身後有多久了?
  “好幾天都沒帶它下來,它吵得厲害,我想反正你在醫院照應,也不怕沒人,正打算帶它玩十分鍾再去醫院找你。”高子謙安靜地看著她說道。
  蘭翹站了起來,喉嚨裏發緊,隻囁嚅地發出了幾個不成調的單音,就訕訕地把頭低下去。VODKA好幾天沒有看到她,興奮地在她身上上躥下跳,她伸手在它腦門上安撫地拍了拍,高子謙在對麵站了一會,撥開灌木,大步跨了過來,吹了聲口哨:“VODKA,不要鬧,姐姐累了。”
  他用鏈子栓好VODKA,然後張開手臂將蘭翹摟了摟,溫言說道:“辛苦了。”
  他的懷抱永遠都帶著淡淡的薄荷味道,清涼溫和,蘭翹舒了口氣,身體一下放鬆下來,低低嗯了一聲。
  晚上蘭翹和高子謙在醫院逗留到十二點才回家,到樓下的時候,高子謙停下腳步,側頭問:“去我那?”
  他的眼神裏有些讓蘭翹看不明白的東西,有些複雜又有些深沉,蘭翹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她覺得疲憊不堪,一點也不想再這個時候做任何深刻的談話。
  “我今天有點累,想早點休息。”她別過頭去,小徑上的路燈照著壇子裏的花,雖然暗,依然看得清那是一叢帶露的月季。
  “我知道。”高子謙的眼睛又黑又沉,像是深夜裏望不到盡頭的古井:“但是如果過了今天,我怕你又會退回去。蘭翹,不必跟每一個人談話都像在做離職麵談,考慮著怎麽把場麵話說得漂亮,把影響降到最低……很多事情,你不告訴我,我不會明白你的想法。”
  蘭翹緊緊咬著下唇不出聲,看來,他還是聽到了。
  高子謙沒有再給她考慮的餘地,也不管她腳步的趔趄,拉著她的手腕,徑直把她帶了回去。
  蘭翹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高子謙在流理台後麵煮咖啡,她看著他,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第一次來這裏,那時候就是殺了她,也不會想到有今天。
  他把兩杯咖啡端到茶幾上,然後麵對她,在她腳下的地毯上抱膝坐下來。
  “嘿,我們得談談,蘭翹,不然以後的事情會變得很糟糕。”高子謙仰望著蘭翹輕聲道,他的麵容像水一樣寧靜。
  蘭翹把下巴擱到膝蓋上:“談什麽呢?”
  高子謙笑了笑:“你願意的話,你心裏所想的一切,都請告訴我。”
  “隻怕到明天早上都講不完。”
  “那就講到明天中午好了,能找到人陪你秉燭夜談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好吧。”蘭翹點點頭。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高子謙,我希望你放棄目前的生活,回到你應有的軌道,走你該走的路,同時告訴你家裏的親人們,是因為我的循循善誘,才讓你浪子回頭。”
  四月的天氣雖然潮濕,但已經很溫暖,高子謙的臉卻微微的僵住了。
  蘭翹認真仔細地注視著他的表情,輕輕微笑:“看,我就知道說出來會是這樣的效果,所以我幹嗎要說呢?”
  高子謙半仰著頭,視線與蘭翹交融,他眼睛的形狀很美好,眼尾微翹,輕輕眨動時,濃密的睫毛就像一輪新月。平常他的眼裏總是帶著笑意,看得多了,總覺得不笑也在微笑,但是現在,他的笑意收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的沉寂。
  “你不高興了?因為我說了你不想聽的話?”蘭翹問。
  “沒有。”他終於低下頭,悶悶地回答,然後伸手握住蘭翹的指尖:“我隻是有些難堪,你寧願找歐陽博……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打擊,你明白麽?”
  “對不起,我並沒有刻意那樣做。”
  高子謙歎了口氣:“我明白……不過或許你的建議也有道理,蛋糕店什麽時候都可以開,四十歲也可以,在此之前我應該先做好自己的本份——會計師其實也不錯。”
  蘭翹怔了怔,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如果此時再說:你不要為了我而委屈自己之類的話,似乎根本是一個荒謬的笑話。她明明知道,如果此時放棄,那個蛋糕店的夢想就會遙遙無期,其實他們都知道。
  “對了!”高子謙握著她的手,把嘴唇貼到她的手心上:“忘記告訴你,前天我已經把這個房子的出售信息掛到網上了,到時候沒地方住,你會不會收留我?別說no,如果你不要我,我就隻能流落街頭了。”
  他嘴唇的熱度像一團燃燒著的火,一直灼燙到蘭翹的心裏,讓她的身子發軟,她掙紮著道:“為什麽要賣?”
  “想和你同居唄。”他輕笑道。
  過了一會,他靜靜說道:“蘭翹,我留的是你的銀行賬戶——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任性。所以,請記住,依靠我,並不是一件不靠譜的事,anytime,你都可以指望上我。”
  
  第十九章
  事情變化之快有些出乎蘭翹的意外,她曾經費勁了心力思考怎麽幫助高子謙走上“正途”,卻一次又一次的铩羽而歸,但這次,她甚至沒有再多說什麽,他便決定無聲無息地回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蘭翹知道他下這樣的決定與自己脫不了幹係,於是心中忐忑,她覺得自己簡直承受不起這樣無怨無悔的深情,她更怕看到他眼裏那種掩飾不住的淡淡失落。
  倒是局外人的寶慧幽幽歎了口氣:“人家高小公子真是實打實地愛上你了。”偏頭想了想,又歎口氣:“多好的孩子就這麽被你糟蹋了。”
  蘭翹連連啐她:“去,你還糟蹋了一個前途大好的博士呢。”
  晚上她在高子謙身邊翻來覆去睡不著,又怕動靜太大驚醒他,索性悄悄爬起來赤著腳走進客廳。
  這間客廳原本與廚房相連,高子謙裝修的時候打通了那麵牆,一片通透。蘭翹開了一盞小小壁燈,靜靜地仰躺在沙發上,那個角度睡下去的視線正好落在圓弧形的料理台。高子謙在英國呆了十幾年,身上那種英國人一本正經的做派很濃,雖然明明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房間卻比她還收拾得整潔,連最容易弄汙濁的廚房也是一塵不染,刀具、盤子統統擦得錚亮,台角的地方擺著一隻精巧的小水晶花瓶。
  如果不是喜愛一樣東西,又怎麽會這樣上心?
  蘭翹想起自己二十四歲的時候對寶慧說:“一個人頂多為另一個人改變一次決定,再有分歧,記得讓對方追隨你的腳步。”
  她突然有些難過,為什麽經過了這麽幾年以後,她已經變得連僅有的一次都不肯再為別人妥協,她想到的隻是自己。
  臥室那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不一會就有腳步聲過來,高子謙在沙發旁邊蹲下來,拿手輕輕碰了碰蘭翹的臉:“怎麽還不睡?”
  銀白月色從窗戶裏透過來,流淌在他年輕的臉上,寧靜而美好,蘭翹側頭看了看他睡眼惺忪的樣子,心中有著一絲溫柔至極的牽動,高子謙在平日裏總是冷靜而自持的,行事時並不讓人覺得他年紀輕,隻有在這種極為私密的時刻,才能感覺到他流露出來的幾分孩子氣。
  “睡不著。”她柔聲道:“你別管我,去睡吧,明天不是要去上班了麽?第一天返工,可不能遲到。”
  高子謙把臉往蘭翹身上蹭了蹭,含糊不清地說:“不怕,我的生物鍾準點報時……你在想什麽想得睡不著?”
  蘭翹歎了口氣沒出聲,拿手指無意識地捏著他的耳朵揉來揉去。
  從杭州回公司後,隔天老板便召集部門經理開會,張豆子老板臉上還是帶著一貫的敦厚微笑,並沒有一絲愁容,隻是讓自己的得力下屬們向他提供一份入公司以來的述職報告。
  會議完畢之後,步出辦公室的每個人都非常有默契地不參與任何討論,卻都在心底裏暗暗消化這個訊息。Happyhr的述職報告一般分為年中、年底兩次,曆史上從沒有過要求任何一位員工做入職以來所有時間的述職,張豆子老板隻是外型憨厚,實際上有著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每個員工的表現如何他心中有如一本明冊,無需用一份報告來說明。
  那麽,這份詳盡的述職報告到底是做給誰看?
  蘭翹雖然暫時還不能判斷出到底將會發生什麽事,但是從細微末節裏的小節裏發現問題的本質,是一個成功hr應該具有的素質,她的第六感告訴她,是時候為自己做一些準備了。
  高子謙埋在蘭翹身上,頭一點一點地往下垂,顯然在犯困,蘭翹推了推他:“回房睡去。”
  他抬起頭,眯著眼睛看看她,哦了一聲,忽然伸手把她橫抱起來,壞壞笑道:“一起去。”
  兩人又在床上纏綿了一會,蘭翹終於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蘭翹起來的時候,看到高子謙已經在背對著她打領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灑落在房間裏,她在鏡子裏打量著他,個子高大挺拔的男人穿西裝就是好看,尤其平常鮮少看見他穿正裝的模樣,此時真是耳目一新。深紫襯衣配純黑西裝和領帶,剪裁合體,以往的三分漫不經心頓時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十分的泱泱貴氣,蘭翹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高子謙決定回會計師事務所上班以後,他那個青春靚麗的同事沈安琪便送來了一個大箱子,裏麵有幾套他以前留在公司的衣服和一些私人物品。蘭翹止不住好奇地翻了翻,發現竟然還有一副玳瑁框的眼鏡,她驚訝極了:“你近視?”
  “嗯。”高子謙順手從她手中接過來,往鼻梁上一架:“一百多度,不戴也可以,不過我做事的時候習慣戴著。數字很嚴謹,不能因為眼神不好漏掉什麽,嘿,蘭翹,我工作的時候可是很認真的,嚴肅地遵守業界每一條規章製度,公私分明。“
  蘭翹狐疑地望著他:“能有多認真?”
  “像對待你一樣認真。”
  蘭翹哼了一聲:“別拿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東西與我來比較,一點可比性都沒有……哼,認識你這麽久都不知道你戴眼鏡,還是由別的女人支會我知道,鬼知道你還有多少東西瞞著我。”
  高子謙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不懷好意地笑著:“我們天天坦誠相對,身上什麽私密的東西你都看過了,眼鏡算什麽。”
  蘭翹切一聲,把頭別過去,她心裏明白其實不是眼鏡的問題,隻是穿西裝、戴玳瑁框眼鏡的高子謙讓她覺得有些陌生疏離,她熟悉的高子謙是那個牽著VODKA在花園裏懶洋洋散步的年輕英俊的男子,會在寒冷的冬季裏為她做加了胡椒的熱湯、會擔心有小偷光顧她家而徹夜守望,更加會在她有危險時用身體來保護她的安全。
  要得到就必須先要付出,蘭翹的功利心和虛榮心讓她無意識地將他推回到他的軌道,換來了一個讓她有些陌生的高子謙。
  到了五月的時候,初夏的熱度已經慢慢滲透進每一個角落,讓人措手不及的事情終於發生。
  丁兮猝然向HAPPYHR發難,她以投資三年卻沒有得到相應增資利潤為理由,用持有40%股份的大股東身份要求HAPPYHR重新整合、調整企業資本運營方向。塵埃未定之前,公司一切財務問題交由會計師事務所處理,也就是說,如果HAPPYHR不能給她一個合理交代,她有權利解聘公司任意一個重要員工,甚至可以撤換總經理,或者直接將happyhr清盤轉賣。
  當四名會計師魚貫跨入Happyhr的公司大門,蘭翹的笑容僵硬在臉上,當中眾星拱月那人不是高子謙又是誰?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淡淡掃過,微一點頭,便算是打了個招呼,輪廓分明的麵孔上除開嚴肅沒有絲毫笑意。
  而在頭一天晚上,她問起他的工作情況,他卻隻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蘭翹,回到家我們不談公事,好麽?”
  蘭翹一陣眩暈,扶著桌子才站穩了身體,她突然想起一句老話: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你?”
  晚上回到家裏,蘭翹重重坐到沙發上,揚起頭瞪大眼睛注視著高子謙,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了幾分淩厲。
  整個白天她幾乎都無心工作,腦子裏嗡嗡作響,眼睛雖然一直盯著電腦屏幕,卻似乎一個字都不認識,她覺得自己好像患上了飛蚊症,麵前那些阿拉伯數字和漢字都在眼前亂七八糟地飛舞,攪得她心神不寧。
  高子謙拉了張椅子在她麵前坐下來,一手頭疼地按了按額角,但還是用最誠懇的語氣安撫著她的情緒:“聽我說,蘭翹,這個Case我原本是打算拒絕的,你知道為了之前的那件事兒,我煩得很,一點也不想再和身邊的人有任何工作上的衝突了。可是兮姐找了我好幾次,當年總歸是我們家對不起她,耽誤了她這麽多年,但凡她有什麽要求,我實在不好意思拒絕。”
  “可是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最起碼也讓我有個心裏準備,而不是這樣給我一個迎頭痛擊,你知不知道今天猛然在辦公室裏見到你,我是什麽樣的心情?你昨天晚上就睡在我的旁邊誒,甚至今天早上還跟我一前一後的出門,可是我一直被蒙在鼓裏,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很過份麽?”
  高子謙默默低下頭:“對不起。”
  “可是蘭翹,”他停了一會,輕聲而堅持地說道:“這樣說也許有些傷害你,卻是無可避免的事實,我尊重我的職業,就像你重視你的行業操守一樣,我同樣有必須遵守的行規。這次HAPPYHR的資產清查,涉及到你們公司的很多機密,也左右了你們以後的經營方向,而以你目前的職位以及你和你們老板的私人關係來說,你實在不適宜參與。”
  “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你根本就是要用這種態度向我表明,你要忠於你的委托人,所以不會對我泄露我一丁點你所謂的機密?”
  高子謙咬了咬下嘴唇,卻沒有將頭抬起來,顯然是表示默認。
  蘭翹大怒,把披在身上的披肩一下甩到沙發上,憤然起身:“見鬼,真他媽的見了鬼了!”
  蘭翹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莫名其妙地把自己陷入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尷尬境地,如同一個獵人,明明是下絆子捕獵,獵物沒到手,自己卻不小心跌了進去,荒謬至極。
  Happyhr公司有兩大特色,第一: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第二:公司女員工的數量占總人數的四分之三。兩個特色相結合以後,就意味著這個空間裏充斥的大部分是一群雌雄莫辨的生物,唯一能讓大家偶爾散發出身上雌性荷爾蒙的刺激物隻有男人——優秀的男人。
  即使正處在最敏感、最動蕩的時期,公司上下的未婚女性對於高子謙的閃亮出現依舊報以莫大的興趣,年齡跨度由18歲的工讀生到35歲未婚的校園招聘部經理。
  蘭翹耳邊不時聽到平時一個二個剛強如鐵的女戰士們的竊竊私語:“那個穿黑西裝的英俊小生也是注冊會計師?或者是助手?他的氣質看上去真是舒服,說話也特別有禮貌,又溫和又謙遜,真不知道人家家裏是怎麽教出來的。”
  蘭翹帶著一臉假惺惺的笑暗暗尋思,廢話,幾代人的精心澆灌熏陶,這小子氣質能不好麽?看著身邊女人們垂涎欲滴的目光,她心裏有點甜絲絲又有點酸溜溜的。
  她並不是一個不明是非的女人,那天晚上氣急敗壞地吼了一嗓子之後,她獨自在微涼的晚風中坐了兩個鍾頭,把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高子謙的所處的位置換來換去,心情逐漸平複,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的怒火來得並不冤枉,但是高子謙也有高子謙的道理,而為了公事影響感情,是樁相當不合算的買賣,實在沒有必要為之。
  想通了以後,蘭翹禪了禪衣服上的灰,大大方方從陽台的藤椅上跳下來回到客廳,高子謙還坐在原地沒動,聽到動靜,有些忐忑地抬起頭看著頭:“You are ok?”
  緊張的時候會下意識地說英語,是他一直叫囂著要改的一個毛病,畢竟十四歲就去了英國,一呆十幾年,很多生活習慣已經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
  蘭翹板著臉哼了一聲:“我好得很,現在打算睡覺了。”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近臥室,又回頭看了一眼,補充一句:“隨便你睡不睡,不睡也不許吵我,明天還有大把事情做。”
  高子謙馬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誇張地拍了拍胸口:“當然睡,嚇死我了,生怕你把我趕出去,不然今晚要露宿街頭了,我這麽帥,一不小心會被劫色的。”
  “誰叫你那麽快把房子掛出去賣掉。”
  他們小區地段、戶型、物業都十分優秀,高子謙把信息掛到網上三天就已經順利脫手,三十萬現金打入了蘭翹的賬戶,蘭翹先是激動了一下,馬上又覺得受之有愧,趕緊還給了高子謙。
  高子謙摟著蘭翹的肩膀衝她耳邊嗬氣:“想離你更近一點唄。”
  蘭翹橫他一眼,語氣已經放軟:“別以為巧言令色可以抵房租。”
  兩人就這麽著開始了正式的同居生活,那邊蘭媽媽也已經出院回家休養,鑒於高子謙已經正式亮相,蘭翹每周的家庭聚會不得不帶上他同行,她的父母看到高子謙便笑逐顏開,比看到自家女兒還要幸福樂嗬。
  隨著會計師事務所的介入,公司氣氛日漸緊張,一些精明的中層對公司目前情況早已心中有數,有的已經開始悄悄尋找下家。外人看到大都市高級寫字樓的精英們,是他們每日衣著光鮮、在良好的工作環境裏過著令人羨慕的寫意生活,卻看不到他們幾乎個個身上都背負著沉重的房貸、車貸,每個人都在同時為公司和銀行打工,同時還要養活一家老小,維持自己體麵的生活,壓力如同跗骨之蛆。
  蘭翹有些猶豫不決,她為HAPPYHR服務了四年,她的價值在這裏得到了最大化的體現,現在公司麵臨重大變動,是該未雨綢繆還是保持忠誠?
  To be or not to be?千古不變的難題。
  上了一堂瑜伽冥想課以後依然不能沉澱紛亂的思緒——這在蘭翹的過往經驗中是比較少見的,她是那種理性與感性各占一半的人,每當覺得感性要超過理性部分的時候,就會去上一堂冥想課,以此調整方向。
  今天下午,她已經悄悄做好了兩手準備,把電腦裏的客戶資料和候選人資料拷貝存入了自己的私人硬盤裏,對一個獵頭來說,最大的資源和財富莫過於手中的候選人資料,這是安身立命之本,就算到時Happyhr真有了什麽大變動,要跳去其他公司,這也是把自己賣個好價錢的最好籌碼。
  下班時,蘭翹回頭看了一眼熙攘嘈雜的辦公室,每個人都如往常一般忙碌著,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但她敢打賭,至少跟她平起平坐那幾個位置的人都已經私下做了跟她同樣的事情,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臉皮不夠厚,道行不夠高,竟然做不到心安理得,而是很有點鄙視自己。
  蘭翹其實很想在高子謙那裏探聽一點內幕消息,比如公司狀況到底怎麽樣,老板又和丁兮協商得怎麽樣,高層如何決策她插不上嘴,也不敢插嘴,但是最起碼她希望知道揚風的方向。她是公司裏跟老板最久的員工之一,雖然獵頭部不像銷售部那樣掌握公司生死命脈,但也舉重若輕,再加上老板對她若有若無的關照,她知道在別人眼裏自己是當之無愧的老板嫡係,張豆子老板如果被丁兮整垮下台,勢必影響到她。左右不了大盤走向,最少可以根據可靠線報隨時斬倉,不過高子謙的態度一開始已經擺得公私分明,蘭翹知道就算自己肯豁出去不要麵子,他也未必肯給這個麵子。
  想到這裏,她恨恨地揪了一把小灌木的葉子在手上揉擰著,一直把淡綠的嫩汁液染到指尖上才扔到一旁。
  這天晚上的瑜伽課結束得比較早,高子謙坐在小區的草坪上等她,看到她慢騰騰地低著頭走過來,笑著叫了一聲:“蘭翹。”
  蘭翹明顯在想心事,猛然聽到他的聲音竟然打了個激靈,看清楚他以後才微微一笑:“嚇我一跳,坐這幹嗎呢?”
  高子謙一撐手從草地上爬起來,走到她旁邊攬住她的肩膀:“想給你一個sorpresa。”
  “什麽樣的驚喜?不會想嚇我吧?”蘭翹狐疑地看了看他,又加了句:“想色誘?”
  他穿著白色麻質襯衣,解開了兩個原木的扣子,領帶胡亂塞在褲兜裏,早上出去得急,沒有剃須,下頜有些泛青,性感得一塌糊塗。
  高子謙不接茬,隻是抿著嘴輕輕地笑,然後拉著她一直走到地下車庫。
  車庫A區的車已經停滿,B區還有幾個稀稀落落的空位,走了一會,高子謙終於停下來,伸手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電子車鑰匙按了按,前麵一台黑色的新車馬上發出滴一聲響。
  他興高采烈地轉身對蘭翹道:“我以前覺得女孩開mini不錯,但是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奧迪更配你,大方穩重,而且A4比A6小巧,性能也挺好。”他把鑰匙放到蘭翹手中,眉梢眼角都是笑,還帶著淡淡的寵愛:“去試車!”
  蘭翹怔了怔,過了半晌才問:“什麽意思?”
  高子謙揉了揉鼻子,有些靦腆:“本來我是準備把賣房子的錢拿去開店的,反正現在也用不上了……”
  他有一句話放在心裏因為覺得肉麻所以沒有說出來:我希望把一切你想要的東西都送給你!
  蘭翹看著街頭靚車的神情,就像一個小孩子看到了漂亮的鉛筆盒,因為知道家裏不會買給她,所以隻好偷偷往小豬撲滿裏攢錢,一個一個的鋼蹦兒投下去,投多一個,離那個鉛筆盒的距離就近一點。她那種專注的樣子讓他覺得很可愛,又有些心疼,他舍不得她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哪怕自己要為此做出犧牲也覺得心甘情願。他不想要她的感謝,隻希望看到她的笑容,那種明亮的、帶著一點點狡黠的笑容,像隻吃飽了之後就變得心滿意足的小狐狸……這段時間裏,她沉默和皺眉的時間實在是太多了。
  但是蘭翹依舊蹙著眉頭,看了看麵前那台嶄新錚亮的奧迪,又看了看麵帶期許的高子謙,斷然道:“我不要!”
  蘭翹不知道該怎麽對高子謙解釋自己為什麽會斷然拒絕這份禮物,她拒絕的速度之快幾乎如同當時拒絕了歐陽博的那隻卡地亞鑽石腕表,但那次她還心存猶豫,這次卻是斬釘截鐵。
  她不希望變成這樣,當時肖想歐陽博起碼有一半的原因是覺得他條件好,符合自己的擇偶要求,她甚至並不羞愧自己的功利心。但是現在麵對高子謙,她卻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她寧願他條件不要這麽好,更怕別人覺得自己是貪圖他的背景、家世。沒占過一分錢便宜都被說成別有心機,現在如果收了人家一部車,那還得了!不被高家的口水淹死才怪。
  高子謙呆了呆,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尤其麵部表情裏甚至帶有一絲厭惡,隻好問道:“為什麽?你不喜歡這款?或者不喜歡這個顏色?”
  蘭翹沒有解釋,她知道自己小家子氣的理由無法說服高子謙,隻會換來他的反駁,於是執拗地說了一句:“不要就是不要!哪款都不要!”
  她掉頭就走,心裏悶悶地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母親住院的時候明明就希望他申以援手,現在卻又端著拿著,這算什麽,典型的當了婊 子還要立牌坊,自己怎麽就變得這麽別扭了?一次又一次的掙紮,跟自己的內心做鬥爭,真是可笑。
  愛情,真是個累人的玩意兒,患得患失與柔情蜜意簡直是雙生子,如影相隨,得到了其中一樣就必須承受另一樣。
  高子謙遠遠地看著蘭翹埋著頭疾步走出停車場,很快消失在拐彎處,他沒有追上去,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了下去,慢慢變得有些僵硬。
  他伸手摸了摸車門,微微歎了口氣,轉身朝另一邊走了出去。
  
  第二十章
  同居最大的好處就是兩個人哪怕明明在冷戰,但隻要彼此沒有讓戰爭升級的打算,就還得在同一屋簷下麵對麵,誰也不會輕易地奪門而去,衝動的那個人隻會在和好的那天飽受揶揄之苦。蘭翹和高子謙都是聰明人,所以他們誰也沒有先輕舉妄動,晚上兩個人都不肯先說話,各自洗漱完畢後上了床,一人一邊遠遠的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高子謙顯得很大度,對蘭翹說那車你既然不開,我送你上班好了。
  蘭翹非常識時務,配合的沒有拒絕。
  上了路,蘭翹開始後悔,高子謙駕駛技術很好,但明顯還保留著英國的駕駛習慣,一不留神就把車往左邊衝,幾次三番讓她險些尖叫。她不得以把高子謙從駕駛座上趕下來,自己爬了上去。
  把高子謙送到公司門口,蘭翹問:“你們停車場怎麽走?”
  高子謙指了指地下車庫的入口,然後興致勃勃地說:“我下了班去接你吧。”
  蘭翹馬上把他一把推下去:“就你?還是我下班來接你好了。”
  高子謙笑了笑,一點也不引以為恥:“那好,你記得來接我。”
  蘭翹慢騰騰地把車往自己公司方向駛去,這時正是上班的高峰期,柏油馬路上的新車也好舊車也好幾乎都是一步一挪,她歎了口氣,一直夢想有車,可現在竟然卻覺得還是自行車最實用。新車裏有一股特有的淡淡皮革味道,音響裏放著的是她喜歡的一支曲子《God is girl》,甚至連香水座也是她喜歡的招財貓造型,可見高子謙背著她花費了不少心思,她心裏不由得感動起來。
  可是接下來蘭翹又隱約覺得自己中計,每次兩人一起出門,高子謙不是發懶不肯開車就是上車直接把方向盤往左邊打要麽就並錯線,害她一次次把他轟下去,她覺得納悶,高子謙邏輯思維能力極為縝密,怎麽會糾正不了這個習慣?
  “故意的吧你?”她踮起腳去揪他的耳朵。
  高子謙哎喲喲直叫:“我哪有,你試下8年的習慣一朝改變看看?”
  蘭翹隻好不吭聲了,每天任命地擔任起司機的角色。
  但是她總算想出一個挽救自尊的法子:“油錢歸我。”
  高子謙反問:“那我要不要付房租,包租婆?”
  兩人對視一陣,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的一天晚上,蘭翹在家裏接到一個電話,是張豆子老板約她出去喝茶。
  蘭翹一口應承,其實心裏卻有些躑躅,去是肯定要去的,問題是該聊些什麽。公司重組勢在必行,現在正是風頭上,張豆子老板很有可能從此走下曆史的舞台,如果此時向他靠攏,無疑自己的位置又要危險幾分;可如果不去表示忠心,萬一到時張老板全身而退了,她更是萬劫不複;再加上自己是張老板一手帶出來,慢慢地從成長再到委以重任,他們未嚐不是伯樂和千裏馬的關係,她實在沒辦法做到落井下石。
  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正在逗弄VODKA的高子謙,如果這家夥這時候肯給個提示就好了。
  但是高子謙和VODKA正玩得很開心,心無旁騖,似乎沒什麽精神搭理她:“嘿,蘭翹你看,我教會了它玩一個新遊戲。”
  他拿手比成手槍的姿勢,對著VODKA開了一槍,還配上一個旁白:“啪!”
  VODKA馬上肚皮朝上倒在地上,竟然還翻了個白眼,蘭翹本來心事重重,眼看著麵前這幼稚的一人一狗玩得不亦樂乎,也忍不住笑起來。
  “VODKA真聰明啊。”高子謙笑眯眯地獎賞了它一塊餅幹。
  蘭翹說:“誰叫它是你的brother呢。”
  高子謙很得意:“那當然。”回頭看蘭翹換好了衣服,便問:“要出去?”
  “張老板找我。”
  高子謙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隻是哦了一聲。
  蘭翹有些失望,待轉身要走,高子謙終於在背後道:“蘭翹,萬事皆在權衡。”他摸了摸VODKA的頭頂,輕聲說:“一個人到底是否好的領導者,你比我清楚,別因為私人感情影響判斷……你們公司這幾年的經營狀況,你應該心裏有數。”
  蘭翹心突的一跳,眼波一閃,想要靜待下文,他卻不肯再說什麽。
  見了張豆子老板,蘭翹忍不住細細打量,這段時間壓力倍增,他明顯清減,往日容光煥發的神色黯淡不少,憨厚的招牌憨豆笑容也有些僵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落寞。
  說了幾句客套話又緬懷一陣過去之後,張老板終於開門見山:“蘭翹,你跟了我也有四年了,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的為人你也很清楚,如果現在要你重新跟我打江山,你願不願意?”
  蘭翹一怔,心裏頓時明白,看來這次真是大勢已去,HAPPYHR隻怕從此就要改朝換代。張豆子老板也是做人力資源出身,最擅長用言辭打動人心,適才那一番憑吊過往的話讓她心有戚戚焉,如果不是臨出門前高子謙的叮囑,她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我願意跟你同進退。可是話到嘴邊,終於又收了回去,斟酌半晌之後笑道:“我當然願意,不過這事若是早兩年就最好,我肯定是義不容辭……老大你也知道,我畢竟今年三十了,現在也有了穩定的男朋友,不定哪天就結婚、生孩子,到時候肯定一心二用、還要拿大假,如果不能百分百把精力投入進去,我會覺得對不起你,反而辜負了你的心血。”
  張老板愣了片刻之後便勉強笑了笑:“那也是,女人還是以家庭為重比較好,你現在已經有了如意郎君,再大的風浪也經得起……對了,幾時跟歐陽先生大喜,記得要發帖子給我。”
  蘭翹一下沒回過神來,呆怔一晌方道:“歐陽?”
  張老板道:“你就別瞞了,遠圖這個case你拿的真是漂亮,人財兩得。”
  蘭翹急了,連忙下死勁澄清不是那麽回事,她的那一位其實是另有其人。
  張老板卻曖昧地擠了擠眼睛:“蘭翹,三十歲還能找著這樣的鑽石王老五隻能說明你的魅力,藏著掖著幹嗎啊?如果不是歐陽,誰能那麽大手筆送你奧迪?你的薪水多少我還不清楚麽?你們這半年走得這麽近,歐陽為你破了多少規矩,全公司上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停頓一下,語重心長地道:“蘭翹,你以後成了遠圖的老板娘,我們還多得是機會打交道,對吧?”
  原來末尾這句才是重中之重。
  蘭翹有些冒汗,看來自己與歐陽博的桃色緋聞已經深入人心,可這時也不好意思在張豆子的傷口上撒一把鹽,告訴他,她的男朋友竟然是丁兮的人,HAPPYHR的資產清核就由他全權負責,隻得長歎一聲,暗想這下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再過了幾天,HAPPYHR全體員工同時收到兩封簡明扼要的郵件,第一封由張豆子老板發送:自今日起本人辭去HAPPYHR公司總經理職務。
  第二封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丁兮發布的:Tom張的職位由JIM張先生接任,HAPPYHR所有日常事務一切照常進行。
  JIM張先生畢業於哈佛大學,來自全球500強企業H.l集團,曾曆任該公司大中華區人力資源總監、銷售副總監,是全國各大獵頭公司的明星人物。要挖到這樣一個人,明顯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一切隻能說明丁兮早已萬事成竹在胸,連後續人選都一早準備好。
  蘭翹撐著下頜望著電腦屏幕發呆,心中很不是滋味。
  HAPPYHR還是HAPPYHR,甚至兩任總經理都姓張,不過是從TOM張換成JIM張而已。但是HAPPYHR由張豆子一手創辦,他才是始祖,卻因為急功近利,貪圖大筆的風險投資而斷送了自己的基業。丁兮手段狠辣,逼宮成功,如今無異已成為了HAPPYHR幕後的女王,而自己算是前朝舊臣,就算不被新boss清算,但凡稍有骨氣,都應該遞上一紙辭呈才對。
  可她卻沒有這樣的骨氣。
  張老板失勢一事,蘭翹嘴裏不說,心中卻對丁兮諸多不滿,這份心思或多或少也流露到高子謙麵前。
  “古時候這叫什麽你知道麽?謀朝篡位!”她帶著一臉不屑對高子謙道。
  高子謙麵帶微笑,低頭整理自己擺了滿桌的資料,不緊不慢地回答:“每一個朝代的開始都起源於謀朝篡位。”
  “而你是幫凶,如果這次我丟了飯碗,你要負連帶責任。”
  “NO!”他搖了搖頭:“我隻是推動這件事情按照合理、合法程序進行的人。”
  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的繁忙程度世人皆知,高子謙剛一回公司已經忙翻了天,蘭翹小小的書桌上堆滿了他的文件,弄得她隻好把自己的筆記本放到沙發上,
  “現在倒是不怕我泄露行業機密了麽?”她揶揄著說。
  高子謙抬頭輕笑:“我帶回來的都是不涉及保密條款的。”
  他想了想又說:“你不要一直心存芥蒂,既然你們公司那事已經過去了,我們也可以私下來討論一下——蘭翹,老實說,我覺得人在別的地方要感性多一點,但是工作上必須理性。你們公司以前的那位……實在不是個做大事的人。”
  蘭翹忍不住反駁:“你跟他麵對麵的時間不會超過2個小時,憑什麽下這樣的判斷?我跟了他四年,比你了解他的為人,HAPPYHR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沒。”
  “可是從數字上來看,你們公司的發展並不理想——最起碼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得到那麽大一筆風險投資,三年內最少應該在全國成立十二家分公司,而你們隻開了三家,還隻是二級城市,北京、上海、廣州幾個一線城市根本都擠不進去;銷售額的增長也絕對跟投資不成正比。而且,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你們公司的帳有問題,說起這個,看到你們公司帳目的時候,我都好笑,真不知道是該誇他膽大包天好還是愚蠢之極好,你們財務好像就是他表姐對吧?我早就跟你說過,數字是世界上最公平、最有邏輯的東西,不是隻要把賬做平就可以敷衍了事,如果連這些都查不出來,還要我們會計師事務所做什麽?”
  蘭翹不由得一愣:“你是說?”
  高子謙點了點頭:“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這事沒有鬧大,兮姐實在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蘭翹呆立半晌,撲到沙發上,把頭埋了下去。她聰明剔透,不需要高子謙明說,心中已經如吃了螢火蟲般敞亮,張豆子老板做人事出身,喜歡跟人打心理戰,比如當時重用黃達,就有牽製其他部門的意思在內裏,但其實作為商人來說,遠不如歐陽博精密、大氣,甚至還有些小家子氣。其實她早就隱有耳聞他私下的一些小動作,比如將互換的資源做成支出賬、又讓她免費為一些所謂的“朋友”做過獵尋。
  寶慧其時皺眉:“蘭翹,哪有市場部經理和財務都是老板一家子的道理?又不是民間黑作坊。你要慎重,跟對老板比跟對公司更重要。”
  她一笑置之,現在想起來,也隻是當時不願意承認而已。
  蘭翹怔怔出神,高子謙走到她旁邊,用胳膊攬住她:“既然大局已定,還想那麽多幹嗎?”
  蘭翹埋頭悶悶回答:“我是前朝餘孽,怕被你的兮姐鏟除。”
  這幾天她一直在計算銀行存款夠多少日的花銷,同時留意行內的新動向。
  高子謙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慰道:“不用擔心,風險投資人不參與公司經營,她不會管這些小問題,你們不是已經有新的CEO了麽?”
  “萬一人家要斬草除根怎麽辦?”
  “那就換別家唄,資深獵頭還怕找不到工作?那全天下人都要失業了。”
  蘭翹翻了個身,麵對高子謙,鄭重其事地說:“問你個事兒。”
  “什麽?”
  “丁兮既然這麽厲害,當時跟你哥……怎麽就分了呢?”
  高子謙怔了怔,緩緩道:“他們分開的時候我在英國,具體情況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後來聽我哥提起,外界因素隻是一部分,他們彼此間也出了一些問題。”
  蘭翹鬱鬱寡歡,從此次事件中完全可以看出,自己的道行比丁兮差了一大截,人家尚且敗北,自己又憑什麽贏得決定性勝利?
  高子謙輕輕咬她的耳垂,然後一路吻下去,語氣極盡溫柔:“蘭翹,我們要吸取前人的失敗教訓,總結經驗,從此踏上康莊大道。不過……”他停頓一下,鄭重道:“就算將來發生什麽變化,你也要相信我,我們一定可以找到比他們好的解決辦法。”
  蘭翹撲哧一笑,一把推開他:“得了吧你,嘴巴貧得跟韋小寶似的。”
  高子謙也笑了:“說起來好像很久沒有看到寶慧了,她跟蘇博士還好麽?”
  “好著呢,人家現在春風得意,都打算換大房子了。”
  寶慧原來一次性付款買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一房一廳,這兩年在韓國化妝品公司混得不錯,眼見著今年似乎還有個升職機會,便打算水漲船高地將房子換一換。她拖著蘭翹陪她把市內的樓盤跑了個遍,終於決定把原來的小房子賣了,然後付首期買一個110平米的三室。
  蘭翹一臉詫異:“你不會是想要定下來了吧?”
  寶慧顯得比她還要驚訝:“和誰?”
  “博士啊,你跟他好像走得挺好的,還不遺餘力地幫人家改造形象。”
  寶慧先是切了一聲,過一會低下頭,還是實事求是地回答:“其實他也不錯,做老公挺好的,不過……”
  “不過什麽?你都老大不小了,能從良就從良算了。”
  寶慧橫了她一眼:“你有資格跟我說這話麽?”她歎了口氣,低頭道:“他的家庭太可怕了,我真沒信心處好。”
  博士來自西北一個遙遠的省份,家不在城市,而是一個小縣城,自小喪父,由寡母帶大,為了他母親沒有再嫁。兒子有出息,又是唯一的精神寄托,母親的態度可想而知,每日裏必定早一個電話晚一個電話,噓寒問暖。天氣預報忘記看自己所在城市的不要緊,關鍵要看好兒子那邊,哪怕降溫一度都要打電話來提醒添衣。
  寶慧有次誤接過一次,電話那邊又快又脆的濃鬱西北方言震得她生生頭暈目眩,嚇得她趕緊把電話交給博士,事後後怕地對蘭翹說:“這位媽媽真沒話說,三十歲的兒子遠在千裏之外還不忘遙控,要是住在一起還得了?估計得天天讓我吃羊肉泡饃。”
  蘭翹想想自己的情況,不由在心裏認真做了個對比,然後誠懇地說:“鳳凰男也比名門之後好,我們雖然是蓬門漏戶,但是跟蘇博士那樣的家庭比還是有優勢,人家會熱烈歡迎你的。”
  “那我還是寧願攤個名門之後,名門頂多是難進去,真進了之後,總不可能有一個村子的同姓窮親戚來麻煩你。”
  兩人麵麵相覷了半天,叉腰長歎,女人不易嫁啊。
  寶慧買房子的故事不久就有了後續,在售樓部辦好了相關手續之後,房地產公司安排她去指定銀行貸款。
  剛好那天她手上一個客戶的貨物出了點問題,等處理完以後,去的時間比預約時間遲了點,已經到了銀行的午休時間。預約好的那位信貸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瘦瘦的臉龐,穿著職業套裝,對寶慧顯得相當不滿,例行問題問得極度刁鑽。
  “您今年三十一歲?”
  “對。”
  “資料上寫著未婚?”
  “對。”
  “為什麽三十一歲還沒有結婚呢?”
  “……”
  “一次都沒有結過麽?”
  “請問這跟我貸款有關係麽?”
  “不好意思,韋小姐,我們銀行現在對貸款卡得比較嚴格,如果您有配偶,那麽還款會更加有保障。”
  寶慧氣勢洶洶地道:“單身女人不能買房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嘴裏說不是那個意思,眼睛裏卻深刻地寫著不以為然。
  末了,沒有吃到飯的銀行女職員臭著臉拿出厚厚的一疊表格對寶慧道:“請在這些文件上簽名,凡是注明單身的地方都請劃勾。”
  寶慧隨手一翻,估計得有十幾張,她皺著眉頭摸出筆,正準備在單身那兩個惱人的字上麵打勾,突然被人一把按住。
  耳邊是銀行女職員驚喜的聲音:“不好意思,韋小姐,你的未婚證明上民政局的圖章模糊,我這裏審核不能通過,麻煩你重新出具一份。”
  寶慧把那個色澤清晰的圖章看了又看,終於找到一絲因為對折紙張時不小心留下來的小小擦痕,她終於怒了:“你什麽意思?就是說我出偽證是吧?”
  對方不動聲色:“不好意思,這是我們銀行的正常手續流程。”
  “很好。”寶慧當著她的麵掏出電話打給地產公司的售樓小姐:“房子我不要了,定金退給我!”
  “我覺得自己被歧視了。”寶慧對蘭翹說:“那廝估計剛給一個單身女人搶了老公。”
  蘭翹覺得匪夷所思的同時感同身受,馬上建議:“去投訴她!”
  寶慧歎了口氣,拍拍蘭翹的肩膀:“有機會從良就還是從良吧,蘭翹。”
  蘭翹琢磨著這句話,默默尋思自己到底哪天才能修成正果,回去的時候高子謙正在等她,麵色凝重。
  “蘭翹,”他斟酌一會,慢慢道:“今天我們事務所開了個會,董事和其他合夥人的意見一致……”
  蘭翹的心陡然莫名地一沉。
  他看著她,沉默了一陣,終於繼續說下去:“將事務所搬去北京。”
  蘭翹看了高子謙半晌,脫去外套在沙發上坐下,麵無表情地道:“已經決定了?”
  高子謙歎了口氣蹲在她麵前,抓住她的膝蓋:“別這樣,蘭翹,請聽我的理由。”
  蘭翹突然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些好笑,她在回家的路上被寶慧的話撩撥得春心萌動,甚至連一路上的細細小雨都不讓她煩心,看著身邊經過的那些親密打傘黏在一起的紅男綠女,竟然在心中幻想著高子謙以後將會怎樣向她求婚。因為對此類經驗的匱乏,所以腦子裏隻浮現出了燭光、紅酒、鮮花、戒指等等這些常用手段,她覺得似乎不夠浪漫,決定晚上睡覺前再仔細規劃一下。蘭媽媽從小教導她,現代的女人可以做一切事情,馴獸師、飛行員、甚至女總理,唯獨不能向男人求婚,她既然不能主動,那麽就隻能等待,隻是沒想到等待的結果是這樣。
  她用手捂住微微上翹的嘴角,輕輕道:“你說。”
  “我……”高子謙開口說了一個字,忽然又停下來,抬起頭看著蘭翹:“你相信我麽?”
  蘭翹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如果你相信我,那麽請一直相信下去好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們好。”
  高子謙其實早已準備好了長篇的解釋,但是看著一臉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蘭翹又失去了勇氣,該怎麽對她說而不會造成傷害呢?父親這個月即將調職回北京,合夥人聞風而動,絕不肯放棄這個巨大的資源;自己頂著合夥人的身份,卻不負責任的離開了半年,已經給公司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如果堅持不回去也就算了,可是既然選擇了回去,就必須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而事實上,北京的市場資源也的確要比這裏豐富許多;還有今天跟母親見麵,母親愁容滿麵地告訴他祖父病重,希望他能留在身邊,再加上最後近乎脅迫的話:三兒,你跟我們走的話,萬事都好商量,你爸爸那邊我也好幫襯著說話;但是如果你還這麽固執,那些外麵認得的不清不白的女人,就絕不要妄想能夠帶到我們麵前來,不要說你爸爸不會同意,我也決不可能答應!
  高子謙生平第一次覺得為難,以前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想到什麽就會去做,現在卻覺得進退兩難。他不是不清楚蘭翹的想法,三十歲的中國女人,不管多自我都不會像國外的女子那般不在乎,她們渴望認真開展的戀愛是終結篇,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活。可是如果貿然將蘭翹帶入自己的家庭,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有高子陌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裏,他實在不敢輕舉妄動。他總希望能把事情做到穩妥再穩妥,就像數字,最好能精確到小數點後的三位數,蘭翹這個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敏感易傷,再被多刺激幾次,估計很難再堅持下去。
  一個人的時候,高子謙偶爾會覺得孤單,可是兩個人在一起了,他更怕辜負,因為太緊張她,所以希望能夠為她遮去一切的風雨。
  可是這長篇累牘的話要怎樣才能說得圓滿妥帖?難道據實以告:我家裏不同意咱兩,我得先去做好準備工作,疏通關節,為以後我們兩在一起而鋪路?
  這更是傷害。
  他想了想,終於握住蘭翹的手道:“這是公司高層一致商議後做出的決定,北京的市場份額遠比這邊要大,我們必須考慮長遠發展,不能為了我一個人而影響大家。這邊的公司不會撤,以後那邊穩定了,我可以申請調回來,或者,你也可以去北京發展。”
  蘭翹冷笑一聲,把手抽回來:“你現在隻不過是告訴我一個最終決定而已,既然這麽不尊重我,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北京,我是不會去的,如果你願意回來就回來,不願意就算了!”
  高子謙皺眉看著她:“算了是什麽意思?”
  蘭翹強硬地回答:“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高子謙凝視著蘭翹冷漠的表情,一時說不上話來,他簡直覺得不可置信更加覺得憤憤不平,自己費盡心思地顧慮著她,她怎麽可以輕描淡寫成這樣?
  “就算我做錯了什麽,你怎麽可以這麽輕易的就把算了兩個字說出來?一發現路上有障礙,就逃避似地往回走,這樣有意思麽?世界上本來就不可能事事都如你意,我還要怎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你指望我做的事,我難道還不夠依著你麽?如果不是因為你……”
  他突然收住了口,沒有再說下去。
  外頭淅淅瀝瀝的小雨逐漸下得急了,劈裏啪啦打在沒有關好的玻璃窗上,帶來一陣雨夜特有的寒氣,開著的窗戶隱約飄來春天泥土的氣息,潮濕得令人絕望。蘭翹從沒覺得家裏的燈光像今天這麽刺眼過,在這光線的映襯下,高子謙的麵色蒼白,她相信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蘭翹再次意識到是自己把這一切變得一團糟,她希望得到他家庭的認同,她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知名的會計師而不是小蛋糕作坊的老板,她害怕有一天他會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麽而離開她——是她自己導致了這樣的後果。
  “自己的CASE必須自己善後,沒有人能幫你。”剛入行的時候,蘭翹的師傅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其實也可以運用到私人生活中,比如現在。
  “好吧,”蘭翹疲憊地坐下來,深深地靠進沙發裏:“如果你覺得好,那就去做吧,我實在沒什麽好說的了。”
  高子謙蠕動了一下嘴唇,但是終於選擇沉默地閉上眼睛,把頭埋到膝蓋上,他什麽也沒再說,隻是悠長地歎息了一聲。
  蘭翹不知為什麽忽然回想起初戀,那時候她還年輕,不知道該怎麽保持沉默,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據以力爭,每次和男友吵架都會哭泣,分手的時候覺得痛苦得快要崩潰,可是不到三個月她就忘記了那個人。
  現在她不會再有那麽強烈的痛苦,哪怕也許有一天她會和高子謙分開,她的心也不會崩塌,但是……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完全複原,也許將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漫長過程,也許是永遠。
  古希臘神話裏,愛神維納斯因為心上人厄杜尼斯死去,悲慟欲絕,傷心之餘,詛咒世間男女的愛情,永遠滲有猜疑、恐懼及悲痛。
  蘭翹覺得自己落入了這個詛咒。
  
  第二十一章
  高子謙走的那天蘭翹沒有去送行。
  那天晚上她獨自一個人回到家裏,剛打開門VODKA就喜滋滋地撲了上來,大大的尾巴在身後劈裏啪啦地甩來甩去,用一種溫柔渴望的眼神望著她,她拍了拍它的頭問:“你餓不餓?”
  蹲在地上給VODKA倒狗糧的時候,燈光把蘭翹的身子拖出一個影子,孤零零的,像一朵蜷縮著的花。VODKA低頭吃得很歡快,她一直抱著胳膊蹲在它身邊呆呆地看著,過了一會,伸手摟住它碩大的腦袋,低聲道:“你知道麽,那個沒良心的家夥走了,把我和你都丟下了。”
  很晚的時候高子謙來了電話,蘭翹那時已經睡了,六月的天氣悶熱異常,她卻不知怎地把薄毯在身上裹得很緊,像個蠶蛹,以致睡出了一身的汗。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她腦子有些發懵,分不清楚是在做夢還是現實,醒了幾秒鍾瞌睡之後才伸手接起來。
  “蘭翹?”高子謙的聲音很清晰,像以往一樣溫暖明朗,但蘭翹卻覺得離她很遠,現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已經隔了一千公裏,或許更遠。
  “嗯?”她含含糊糊地應著。
  “睡了?”
  “嗯。”
  “不好意思,到了就一直在忙,晚上又去醫院看我爺爺,現在才回來。”他低聲著道歉。
  “沒關係。”
  “晚飯吃的什麽?”
  “冰箱裏剩的蛋糕。”
  “昨天我做的那個?”
  “嗯。”
  高子謙輕輕笑了笑:“都放了一天了,味道怎麽樣?”想了想又說:“隻吃蛋糕怎麽夠?營養不均衡,你現在起來去衝杯牛奶喝。”
  蘭翹懶洋洋地說:“不想動,你去給我衝。”
  她的聲音沙沙的,有些嗲,電話那邊楞了楞:“你怎麽了,聲音怎麽這麽沉?你……睡覺前哭了?”
  “剛醒來都是這樣的好不好?”
  他哦了一聲,似乎放心了:“蘭翹……”
  “什麽?”
  “我想你了。”
  蘭翹的心微微一動,低聲道:“我也是。”
  “家裏的攝像頭不能用,我明天去買兩個,辦公室一個,家裏一個,我們就可以隨時視頻了。”
  蘭翹啊了一聲:“我的攝像頭也不知放哪了,回頭找一找。”
  “明天再找,待會你喝了牛奶就去睡覺。”
  “好。”
  “我們天天視頻聊天,那樣就跟平常一樣了。”
  蘭翹想了想:“但是不能做愛。”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會,高子謙有些窘迫地回答:“那……你說怎麽辦?”
  蘭翹嘩一聲笑了:“逗你玩呢,我睡啦,明天還要上班。”
  “好,記得去喝牛奶。”他停了一會,又補充一句:“還有記得刷牙。”
  “得了吧,你才會忘記刷牙呢。”
  “上次你就忘了。”
  
  第二十一章
  掛了電話以後,蘭翹看見VODKA從狗搖籃裏爬起來,歪著頭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望著她,她看了它一會,拍拍自己旁邊空出來的一半:“過來,寶貝兒。”
  高子謙走的第一個晚上,蘭翹摟著VODKA睡著了,她沒有告訴高子謙,自己這晚的確曾經哭泣過,就在吃蛋糕的時候。那個蛋糕是頭一天晚上高子謙做的黃桃慕絲,中間安放著一顆鮮紅的心型草莓,草莓兩邊有白色奶油擠成的英文字母,左邊是I右邊是Q。
  蘭翹並沒有在當時與高子謙分享這個蛋糕,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冰箱裏:“留著我明天當晚餐。”
  “小氣鬼。”
  她一本正經地點頭:“對,我是小氣鬼。”
  其實她就是小氣鬼,她舍不得,現在他還在她的身邊,但是明天他就不在了,甜點應該留到一個人孤單的時候慢慢品嚐,也許到時有甜美的食物支持她,她會好受一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會這麽軟弱,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吃著慕絲時,她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顫栗,然後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
  蘭翹覺得恐懼,她很擔心這是高子謙為她做的最後一個蛋糕。
  時間是個有彈性的東西,有時你覺得它慢得不可思議,但實際上,似乎隻在轉眼間,便已經到了十月。
  新鮮出爐的總經理JIM張先生的處事風格與原先的TOM張截然不同,他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外貌儒雅,但是作風凜厲,短短四個月的時間裏,已經將HAPPYHR的格局重新做了重大調整。
  首先,沒有任何意外的,原財務經理林丹妮和市場部經理芙洛拉同時遞交了辭職報告,JIM張在她們的辭呈上簽下名字的那天晚上,人力資源部特意為她們籌劃了一次歡送party,衣香鬢影、歌舞升平,沒有戰火硝煙,一切都很完滿。蘭翹知道,她曾經跟隨著打天下的TOM張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現在已經平穩過度到了JIM張時代。
  比較讓人欣慰的是接下來並沒有發生可怕的大清洗,相反,JIM張在第一時間宣布將全體公司員工的薪資上調,升幅不等,經理級別職員的基本薪資上升幅度竟然是百分之百。
  JIM張第一次正式召開全公司例會時,一字一頓說道:“我們公司的員工普遍年輕,或許已經不知道什麽是雷鋒精神,我可以告訴大家,雷鋒精神的精髓就是奉獻!我希望在座每一位對公司都有這種無私的奉獻精神,但HAPPYHR的雷鋒不會是過去的雷鋒,你們將得到超乎想像的回報。”
  寂靜了十秒之後,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再激勵人心的話都比不上高薪使人激動。
  過後蘭翹對寶慧說:“簡直像著了魔,連我當時都恨不得上去親吻他,回家仔細一想,咦,這不就是典型的資本家,用金錢為手段榨幹你生命裏的每一滴血淚。”
  寶慧咯咯直笑。
  蘭翹又歎了口氣:“以前為那點蠅頭小利大家都恨不得爭個你死我活,現在賭注一下上升這麽多,更加要你踩我我踩你了,office裏從此永無寧日,必定一片腥風血雨。”
  寶慧安慰她:“但是以前你隻能穿打折的名牌步行去搏殺,現在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挽著LV,開著奧迪,裝備強了,底氣也會足點。”
  蘭翹苦笑:“高子謙雖然走了,但是起碼留給了我一條純血統的金毛DD和一輛靚車,我是不是要慶幸?”
  寶慧沉默了一會:“他總會回來的。”
  蘭翹淡淡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四個月裏,她和高子謙靠MNS與電話聯絡,但實際上攝像頭並沒有派上太多用場。她很忙,高子謙更忙,她從攝像頭的那方狹小空間裏看到他闊大的辦公桌上攤滿了分門別類的文件夾,而且似乎每次見到他,他都戴著那幅琥珀色的玳瑁框眼鏡,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工作的時候戴眼鏡,是他的習慣。
  沒想到的是,蘭翹倒是跟沈安琪見了一次麵,那是高子謙走後的沒幾天,她奉命過來拿一份高子謙走時漏掉的資料。
  沈安琪來的時候,蘭翹早已將資料準備好,交到對方手中後,她禮節性地問她要不要喝一杯茶。
  但是她沒想到她會說好。
  蘭翹後來很為自己的好客懊悔,沈安琪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自己跟高子謙的相識,他們在英國怎樣共同學習進步,高子謙在餐廳打工,她就去那裏申請洗盤子。
  蘭翹聽得直打瞌睡,這個年輕女孩言語中對高子謙的愛慕藏也藏不住,當然或許她根本沒有打算掩藏,最後沈安琪說:“明天我也去北京了,我們總算又可以在一起了,哦,我的意思是我們又可以在一起工作了。我心裏覺得特別感激,你知道,我可以在他身上學到很多專業知識,他在這行裏簡直就是個天才。”
  蘭翹一向對這種覬覦別人男友的無恥作風深惡痛絕,更何況這人覬覦的還是她的男人,而且竟然還來她麵前挑釁。
  幸虧這時VODKA咬了個網球跑到蘭翹身邊搖著尾巴找她玩,蘭翹把網球從它嘴裏掰出來,扔得遠遠的,VODKA興高采烈地低吼一聲撲了過去。
  蘭翹大叫一聲:“VODKA,別把哥哥的汽車模型摔了,小心他回來揍你!”
  她轉頭歉意地對沈安琪笑了笑:“沒辦法,養寵物就像養孩子,操心得很。其實他走的時候我本來要他把VODKA一起帶走,可是他死活不肯,說要我適應帶孩子的感覺,以後才不會手忙腳亂,真麻煩,對不對?”
  沈安琪的臉色頓時變了。
  蘭翹又道:“沈小姐,我冒昧地問一句,你今天告訴我,你這麽欣賞他感激他,是不是想要我把這層意思轉告給他?如果是,我覺得不如你直接跟他說,我記性不太好,怕回頭表達錯了,誤你的事。”
  沈安琪馬上就告辭了。
  蘭翹興高采烈地獎賞了VODKA一片餅幹。
  她其實不指望跟沈安琪做朋友,但也不想跟她做敵人,最好就是做個互不相識的路人,可是看來很難達到,女人的心總是狹窄的。
  對蘭翹來說,十月這個月份除開國慶,還有兩個比較值得一提的日子,分別是她和寶慧的生日,當然自己的生日尤其重要,因為今年是她的三十歲生日。
  三字頭就這麽無聲無息地來臨了,雖然說人隻要不在二十九歲時死去,就都有這麽一天,可是想來想去還是鬱悶,於是忍不住長嗟短歎。
  她很想把這一天低調處理掉,就像對待三百六十五天裏任何一天那樣的平淡對待,但是身邊的人都不放過她。
  首先是蘭媽媽,經過一場大病之後,蘭媽媽明顯虛弱了很多,神奇的是,她的腦子卻沒有因為病痛而不清楚,反而愈加反應靈敏。當她清醒過來後,看見獨生女兒滿含淚珠歉疚地守在身邊時,忽然意識到虛弱有虛弱的好處,起碼能讓跟她唱了三十年反調的女兒言聽計從,於是就一直這麽虛弱了下去。
  “小翹,”蘭媽媽握住蘭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前幾天隔壁的李阿姨帶我去找了一位大師,那人算命出了名的準,很多政府高官都去找他,我預約了好幾天才排上隊……”
  蘭翹一臉黑線地看著母親:“你怎麽又跟那個媒婆混到一起了?不用想,那個算命的肯定說了我壞話。”
  蘭媽媽幽幽歎了口氣:“他說你的終身大事如果今年不解決,就得拖到三十五以後了,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你必須把小高叫回來,好好商量一下這個問題。”
  “你還是街道辦事處主任呢,怎麽可以這麽封建迷信!”
  如果在以往,蘭媽媽一定會強悍地據以力爭,但現在她虛弱地望著女兒:“就算沒有算這個命,我也還是這個意思。你今年說是三十,但是按照虛歲來說已經是三十二了,三十二了還嫁不出去,人家還以為我生的女兒有什麽問題。”
  蘭翹為自己平白無故多出來的兩歲覺得憤怒,可是她現在又不太敢跟母親吵架,隻好憤憤地去找寶慧訴苦。
  “我怎麽就三十二了?走去哪裏,人家都說我隻有二十多,昨天還有人問我夠不夠二十!”
  寶慧不可思議地看著蘭翹:“你信?百分之八十是美容院的人說的,我手下那些美導,幫客人畫好妝之後,哪怕別人六十,也說人家隻有二十。”
  蘭翹頓時無語,事實上這話是美發店的洗頭小妹說的,美容美發本來就是一家,估計說的恭維話也是一家。
  寶慧用非常專業的態度地對蘭翹說道:“通常一個普通人——普通的意思不是指那些經常去打羊胎素和拉皮的種類,會因為日常保養以及天生的骨骼和臉型而導致與實際年紀有五歲左右的誤差,現在如果有人對你說,你隻看得出二十五,那麽你應該高興,因為也許人家說的是實話。但是說你隻有二十……”她想了想:“如果你要自欺欺人,我也沒辦法……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你穿越了。”
  蘭翹不服氣:“但是我心態年輕啊,我的心態隻有二十四歲。”
  寶慧瞪著她:“我們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南征北討八年,你現在說自己三十歲隻有二十多的心誌,難道是好事?那不是越活越回去了麽?我有時候簡直覺得自己已經三十五了。”
  蘭翹憤然離席:“我媽還隻把我說大兩歲,到你這裏成了五歲,你們就是這麽安慰我的?”
  那天晚上心情鬱悶的蘭翹早早就爬上了床,一邊靠著床頭看書一邊等待高子謙的電話,看著看著不小心打了個盹,很快便陷入了半夢半醒之間。
  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母親就在對麵,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不像晚飯時那般殃殃的,甚至還顯得挺年輕漂亮,穿著墨綠的裙子,有點像她中考時在外麵接她的模樣,那年媽媽多大年紀?三十八還是四十?蘭翹正打算詢問母親近段時間用了什麽保養品或者是不是打了肉毒杆菌,突然聽到腳步聲,剛一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有個男人直接穿過她的身體,擁抱住了她的母親,然後親昵地把頭貼到母親的頸邊,用嘴唇親吻她的耳垂。
  蘭翹大驚失色,這男人是誰?為什麽可以從她的身體裏穿過去?而且個子這麽高,這麽年輕,明顯不是父親,難道媽媽竟然搞外遇?
  她驚怒之下,一把拉住他們的肩膀,想將他們分開,這時那個男人轉過身來,年輕英俊的麵孔上帶著永遠溫暖的笑意,蘭翹呆住了,這個男人竟然是高子謙!
  她看看母親,又看看高子謙,腦中突然如電光火石般閃過一絲靈感,那個擁吻的動作是她和高子謙最慣常的動作,而那個四十歲的女人根本不是母親,就是她自己——十年之後的自己。
  蘭翹啊的一聲驚叫從夢魘中醒來,第一時間便是跌跌撞撞衝到浴室裏找鏡子,她緊緊盯著鏡子裏的自己,還好,皮膚依舊光滑緊致,眼下雖然有淡淡黑眼圈,眼角卻沒有皺紋。
  還好,隻是一個夢。
  可是這個夢如此清晰,十年後的高子謙三十六歲,正是最成熟英俊、意氣風發的年頭,而自己已經年過四十,已經變成媽媽當年的模樣。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令人絕望得幾乎窒息的可怕,蘭翹心頭狂跳,用手撐著洗臉台,腳有些發軟。對一個漂亮女人來說,夢見自己老去簡直比夢見鬼還可怕。
  客廳的電話驟然響了起來,蘭翹撐著牆壁,顫抖著慢慢踱了過去。
  “喂?”
  “是我。”高子謙的聲音裏有一絲疲憊,但又帶著一點興奮。
  “哦。”蘭翹還沒從強烈的震撼中恢複過來,整個人都處於疲軟狀態。
  高子謙馬上察覺出來:“怎麽懶洋洋的,不舒服?”
  “剛眯了會,有點暈暈的。”
  “怎麽這麽早就睡了?夢到我沒有?”
  “沒有!”蘭翹迅速斷然回答,那個夢實在太不堪了,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高子謙輕輕哼了聲:“至於答得這麽爽快麽?”
  蘭翹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快生日了啊,想要什麽禮物?小蘭姐姐?”
  小蘭姐姐這個稱乎是高子謙看了《名偵探柯南》之後給蘭翹取的,他年紀雖然比蘭翹小,卻不喜歡被蘭翹當弟弟看,因此很少用。倒是蘭翹偶爾會玩性大發地拉拉他的耳朵,衝他說:“叫聲姐姐來聽聽。”
  心愛的男人如果在自己麵前乖乖的,女人總是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
  但是蘭翹現在對這個昵稱異常敏感,馬上啐了一口:“誰是你姐姐啊,你姐姐早嫁人了,據說還嫁了個名門之後,我可不敢高攀。”
  高子謙不明就裏,還在嘻嘻哈哈地開玩笑:“我也是名門之後啊。”
  他停頓一下,微微歎了口氣:“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但是又忍不住,還是告訴你好了,你生日那天我回來看你。”
  蘭翹一怔,頭先心中的低落情緒被驚喜代替:“真的?”
  “嗯,加了好一陣子班,好不容易才挪了兩天假。”高子謙也顯得很興奮:“前幾天還定不下來,今天一確定,馬上就打電話給你了。”他嘿嘿笑了起來:“寶貝,總算可以回來跟你見麵了,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忙,連想你也隻能在睡覺前抽二十分鍾把你在腦子裏過一遍。”
  “得了吧,過一遍,你當過ppt啊。”
  “誒,這個主意不錯,我下次就做個ppt,認真記錄認識你的第一天我在做什麽;第二天又在想什麽,每天看一張,加深印象。”
  蘭翹幾乎可以從電話裏他的聲音看到他此時得意洋洋的臉和明亮帶笑的眼鏡,於是忍不住也笑了一陣,轉頭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家裏知道你休假的事麽?”
  “知道,我現在住家裏,肯定得告訴他們。”
  “那他們知道你為什麽休假麽?”
  電話那邊短暫的沉默了一會,高子謙的語調有些遲疑:“暫時還沒說,打算過來的那天再說。”
  蘭翹帶著小火焰的雀躍心靈頓時被澆熄了一半,悻悻地哦了一聲,看來高子謙還是沒能把自己的老爹老媽搞定。怎麽就這麽難呢?八年抗戰也不過如此了吧?
  高子謙連忙道:“你別急,反正是遲早的事兒,我的態度很明確……”
  蘭翹嘴硬地回答:“我才不急呢,我急什麽。”
  高子謙又猶豫了片刻,然後慢慢用商量的口吻道:“要不,你來北京?反正咱兩都是成年人,做什麽不需要別人同意。”
  蘭翹歎了口氣:“我來北京幹嗎?賣煎餅果子麽?”
  這個問題兩個人已經談論過不是一次兩次,蘭翹對高子謙的建議表麵上不置可否,心裏卻是堅決抵製。一來父母年事已高,她是家中獨女,要撐起蘭家整片天空;二來,自己的事業根基都在這裏,貿然換一個城市離鄉背井,從頭開始,怎麽想都劃不來。
  好公司一般更注重內部培養,中級以上職位大都從內部員工裏進行選拔,難道又去一個地方從底層做起,熬個三年五年再一步步往上爬?一想起曾經的艱辛曆程,蘭翹就覺得不寒而栗。
  現在如果隻有二十多歲,她或許會毫不猶豫直奔北京,哪怕明明知道前路艱險,哪怕也許得不到想要的回報,可是現在,她已經喪失了這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高子謙不再吭聲,換了個話題:“VODKA好麽?”
  “好著呢,長胖了好幾斤,跟條小豬似的。”
  “怎麽會那麽胖啊?你肯定沒帶它出去散步,天天悶在家吃,不胖才怪。”
  蘭翹馬上哎呀了一聲,新老板上任以後,工作量驟增,她天天加班,每天回來累個半死,哪還有這種精力。
  “蘭翹,你不要虐待VODKA,它必須天天散步,不然會得抑鬱症的。”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開始天天帶它出去溜達。”
  高子謙不放心地叮囑著:“你記得啊,我回來可要看見活潑健康的VODKA。”
  “行了,別羅嗦啦。”
  蘭翹為了高子謙專程回來給她過生日而心花怒放,三十歲這三個字的陰霾也似乎減輕了許多,她的好友寶慧卻在三十一歲的前一天收到了一份令人手足無措的生日禮物。
  “上個月我們公司中國總部進行升級筆試的成績出來了,全公司隻有兩個人合格,其中一個就是我。下個月還要再去一趟上海參加麵試,如果過關,明年年初我會被送去韓國總公司進行為期一年的培訓。”
  “回來以後是什麽職位?”
  “大區經理。”
  蘭翹馬上抱住寶慧:“韋小寶,恭喜你。”
  寶慧的公司在中國設有三個大區,如果一切順利,她將成為他們公司最年輕的大區經理,甚至再過三年五年,她更有可能成為大中華區的銷售總監。站在權利的頂端,是寶慧的終極夢想,她正在朝著這個夢想一步步跨進。
  寶慧任由蘭翹抱著,淡漠地接受著她的祝賀,過了良久,才慢慢將她推開。
  “我懷孕了,今天檢查出來的。”寶慧凝視著牆壁上反射出來的星星點點光芒,忽然輕聲說道,她那修飾得無懈可擊的明麗麵孔上一片茫然:“蘭翹,我該怎麽辦?”
  蘭翹頓時呆若木雞。
  一個是追求了將近十年的夢想;一個是已經三十一歲才有的孩子。對女人來說,哪個更加重要?
  蘭翹不敢輕易向寶慧做出任何建議,因為這個建議將影響好友的一生,她擔不起這個責任。
  To be or not be?
  在這個人口將近一千萬的繁華城市裏,不止是蘭翹和寶慧,每個人都要麵對自己的艱難選擇。
  造成一個人的彷徨無助通常會有兩個原因:一是給自己定下了目標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而無法實現;二就是麵臨進退兩難的抉擇。
  蘭翹決定不對寶慧的抉擇做任何插言,她覺得真正的朋友是不應該影響對方做任何重大決定的,除非對方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但是很明顯,寶慧這次麵臨的兩個選項都不能說是錯誤——不存在錯誤,隻是艱難。
  不過當寶慧最終決定留下孩子而婉拒了上海的升職麵試之後,蘭翹還是驚訝了。
  她毫不懷疑寶慧可以滔滔不絕地說出世界前十大化妝品公司的名稱、招牌產品、價格和目標消費群體,卻不認為她能一口氣講十個哄孩子睡覺的童話故事。而且她知道寶慧不滿意蘇博士的家庭,也不能忍受他身上濃濃的儒生之氣,她幾乎融入不到他的世界,蘇博士更加可能一輩子也分不清CD和蘭蔻。
  就連寶慧自己似乎都對這個決定有些無言以對,說話時一直拿纖長的指尖撐著額,半低著頭,聲音也低低幽幽的。
  “其實……本來是下了決心想跟他說分手,孩子的事也根本不打算告訴他……平常他一向反應慢半拍,可是那天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好像感覺到什麽,一直不說話,拿咖啡勺的手一直抖,我抬頭看他的眼睛,突然覺得不忍心。”
  寶慧看到蘇博士的眼睛突然想起來十年前的初戀,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剛剛大學畢業,與男友去了廣州,她那時候天真地以為從學校裏讀了十幾年書出來從此以後就可以踏上康莊大道,與自己喜歡的人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誰知道生活卻像一本自己永遠也看不懂的書,每一步都讓她覺得吃力而費解。
  有一天她提早下班,心血來潮跑了老遠去天河區接男朋友下班,等待時小女孩的饞嘴勁上來,便在路邊的“優質良品”買了一包話梅。結果男友從公司出來看見後頓時垮了臉,一徑埋怨,說她不知勤儉,十幾塊一包的梅子可以去菜場買回一天的食材,這樣下去要怎麽樣才能攢到錢買房買車。
  他足足絮叨了一個鍾頭。
  寶慧開始隻是驚訝地瞪著他,隨後一言不發,當晚趁他睡著便悄悄收拾了行李,第二天連一個字條都沒留下就獨自去了深圳。
  那時候的寶慧年紀太小,把自己看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要,她不明白為什麽不能拿自己賺的錢給自己買一包十五塊的話梅而要聽別人的閑話。她更加不願意再過那樣的生活,每天在潮濕悶熱的環境中早早醒來,想要開空調卻要擔心電費;廉租房的樓下就是菜市場,打開窗戶就能聞到魚腥味,晚上有人把宵夜攤子擺到街上,劃拳的聲音響徹雲霄。
  她理想中的愛情明明是與英俊的白馬王子一起衣冠楚楚地在高級餐廳用餐,獨立的試衣間裏應該有一麵巨大的落地更衣鏡,大床最少要有一米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狼狽地局促在一間簡陋的租屋裏。
  十年前的寶慧被柴米油鹽的現實愛情嚇得落荒而逃。
  她到了深圳一年後,男友終於輾轉找到她,懇求她回到身邊,寶慧什麽也不說,隻是睜著一雙水晶般的妙目靜靜望著他,就那麽看著他眼裏的期望變成哀懇最後終至絕望。
  很多年以後寶慧都忘不了那個眼神,她幾乎已經快忘記那個男孩的臉,但是卻奇跡般地很多次在夢裏見到那雙眼睛,就像小時候看的電影,或許已經忘記了名字忘記了內容,卻還深深記得某一個片段,如同烙印。在這之後的十年裏,傾倒在她裙下的男子如過江之鯽,有的浪漫至極有的出手豪闊,她也或多或少為人動過心,但不過是你來我往,情濃時在一起,淡了就分開,再也沒有人用那樣哀傷的眼神望著她,再也沒有人那樣愛過她。
  直至這天的小蘇博士,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似乎就已經明白了什麽,他什麽都沒說,或許是不敢又或許知道說了也於事無補,他隻是呆呆地望著她,眼裏有留戀、哀懇、慘痛,最後慢慢湧上一絲絕望。
  寶慧的心一下就軟了下來,她已經錯過了一個十年,實在沒有勇氣再錯過下一個十年。
  蘭翹聽寶慧說完始末,良久都沒吭聲,最後伸手抱了抱她:“韋小寶,除開恭喜,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謝謝。”
  這樣真的是最好的麽?寶慧會不會終有一天為自己所放棄的後悔? 蘭翹心中狐疑,卻不敢妄自下定論,此時此刻,她能做的隻是祝福。
  晚上寶慧快要離開的時候,蘭翹忍不住問:“其實我從小就一直很好奇,如果灰姑娘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坐上南瓜馬車碰到王子,她是不是會掃一輩子的煙囪?”
  寶慧意味深長地微笑著回答:“我相信每個女孩身邊總會有那麽一個人,關鍵你要認準不能讓他跑掉。親愛的,有時候女人也可以大方一點做一些小犧牲,你說呢?”她親昵地吻了吻蘭翹的麵頰:“你的那位不是馬上就要回來了麽?”
  蘭翹深深吸了口氣,嘴角漾起笑容:“嗯。”
  晚上她獨自躺在床上時,忽然想起平常高子謙睡在身邊的情景,不同於她睡前的輾轉反側,高子謙不愛把心事糾結於心,一般都是沾床就睡,睡相很安靜、很斯文,幾乎像個孩子。他們的呼吸有時會不同步,她的略快,他的略慢,這時她就會悄悄屏息幾秒,調整到跟他一樣的頻率……那樣的感覺真不錯,他們在一同呼吸,綿綿長長,讓人有一種天長地久的錯覺。
  還有兩天,分別四個月的他們就要見麵了,蘭翹想起寶慧的話,忍不住暗自細細思量,莫非唯一解決相思之苦的辦法,真的就是她的犧牲麽?
  
  第二十二章
  十月十八號,星期六,蘭翹的三十歲生日。
  在渡過了一個難熬的夏季之後,秋日的陽光終於由酷烈變得柔和,或許是天氣逐漸陰涼,碧藍天空下展露的日頭也不再咄咄逼人,蘭翹的心也由原來的紛亂變得沉穩了一些。
  她開始考慮關於未來的問題,或許,趁這次他回來跟他好好談一談?
  高子謙是當天下午的飛機,說好晚飯之前到,蘭翹計劃了一下,決定中午回家吃飯,晚上再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等到了濃情蜜意的時候就把問題拋出去。
  女人該出手時得出手,男人該接招時就必須接招。
  現在回家陪爸爸媽媽吃飯對蘭翹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折磨,尤其是在今天這種特殊的日子,因此她回家第一句話就嚴肅地對母親說:“媽媽,今天是我生日,你別跟我叨咕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就算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心裏有分寸。”
  蘭媽媽隻好把早已準備好的長篇大論咽了回去。
  午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蘭媽媽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事:“上次小高快遞過來的那個藥叫什麽來著,同仁堂的,300多一丸的那種,醫生給我說了,那藥好是好,但是我其實用不著,不對症,你跟他說一聲,讓他別帶了。”
  蘭翹啊了一聲:“你不早說,一會一變的,前兩天又跟我說你吃著合適,他還說這次回來給多帶幾盒。”
  蘭媽媽急了:“用不著的東西,多浪費啊,你趕緊給他打電話,要他別買了。”
  蘭翹皺了皺眉:“也不知他已經買好了沒,我打個電話問一下,如果買了,看能不能換個別的。”
  她放下筷子,坐到沙發邊上拿座機給高子謙打電話,電話響了好長時間一直沒有人聽,最後聽筒裏終於傳出:“您撥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蘭翹不死心,又打了一次,這次在響了幾聲之後,終於有人接了起來。
  “哪位?”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蘭翹愣住了,心忽然一緊,她有一會沒說話,電話那邊察覺到她的沉默,也跟著沉默下來。
  過了一陣,電話對麵的女人不緊不慢地又問了一句:“你哪位?”
  聲音並不年輕,也不是高子謙兄弟兩那種純正的北方口音,有一絲來自江南的軟糯。
  蘭翹瞬間便已經知道對方是誰,電話那邊的呼吸驟然變成了一種重壓,她舔了舔嘴唇,有些幹澀地道:“我是高子謙的一位朋友,我姓蘭,有點事情想找他。”
  那邊輕輕的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然後便說:“我是他母親,子謙今天出門急,忘記帶電話,我正要找人給他送過去。”
  蘭翹馬上說:“那我晚點再跟他聯係,謝謝阿姨。”她現在沒有任何準備,也不了解敵方情況,還是保存勢力,迅速鳴金收兵比較好。
  “蘭小姐,請等一下,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跟你聊一聊可以麽?”
  蘭翹抬頭看了一眼,父母親都坐在餐桌旁邊瞪大眼睛看著她,一接觸到她的視線,兩個人便非常有默契地把頭轉到一邊,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她隻好客氣地說:“請您稍等,我換個電話。”然後快步走進臥室,拿了分機接起來。她本來打算用手勢指揮母親把客廳的主機掛上,想了想覺得不保險,還是親自跑回客廳掛了,又閃回臥室才說:“不好意思,那個電話效果不太好,聽不清楚。”
  “其實沒關係,我要說的話並不多。”高子謙的母親淡淡地說道,聲音並不高,卻有一種淡漠的威嚴和疏離,讓蘭翹不由得想起了高子陌。
  “蘭小姐,我已經久仰你的大名,子謙這大半年裏經常向我提起你,昨天還特地告訴我,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要丟下工作飛過來跟你見麵。”
  蘭翹不會笨得把這句話當誇獎,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手指將話筒攥得死緊,她很想說兩句讓氣氛變得輕鬆一點的話,最終卻還是沒能開的了口。
  “他跟我說他很喜歡你,想要帶你回來見我們。我是他的媽媽,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既然這麽鄭重其事地對長輩要求了,那麽我相信是絕對認真的。”
  蘭翹連忙表態:“我也是認真的,如果您願意,我希望能夠去拜訪您。”
  “對不起,蘭小姐,我不願意!我覺得我們沒有見麵的必要。”
  蘭翹的呼吸一下停住了,這麽直白幹脆的拒絕,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刹那間她覺得太陽穴一陣抽痛,胸口的鬱氣直升到喉嚨口上,半晌才找著了自己的聲音:“我可不可以請問為什麽?”
  高子謙的母親似乎輕輕笑了笑:“蘭小姐,你是不是在心裏腹誹我是因為門第的關係不同意你和子謙?不,並不是這樣。子謙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在長輩的督促下結婚的,他們的婚姻在外人眼裏是典型的門當戶對,但是如今子陌已經離了婚——這你想必也知道,所以我現在倒並不像原來那麽堅持認為一定要找個家世相當的孩子來做媳婦。女孩子的品質、性格很重要,起碼在這兩點上她必須配得上子謙。”
  蘭翹道:“您都沒有見過我,為什麽就斷定我的品質、性格達不到您的要求呢?”
  “蘭小姐,你比子謙大四歲,閱曆也深,卻似乎沒什麽定性,畢業這幾年的功夫就換了三個工作,前麵兩個都做不滿兩年,從南到北跑了個遍,男朋友更是交了不少。我聽說今年你跟子謙交往的同時,還有一位歐陽先生也同你走得很近?”
  蘭翹倒吸一口涼氣:“沒有這回事,我和歐陽是單純的業務聯係。”
  高子謙的母親微微歎了口氣:“這事已經在你們公司傳得沸沸揚揚了,你難道不知道?好吧,就算這些是流言蜚語,我不計較,可是你能不能解釋為什麽子謙會為了你受傷?一個姑娘家,做事這麽狠,把原來的同事逼得非要拿刀子來找你麻煩,這算是性格好?蘭小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會這麽頻繁地換工作和男朋友,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難道你認為牢牢抓住子謙不放,就可以改變什麽嗎?”
  蘭翹覺得自己的心轟轟烈烈地跳動得厲害,電話握得太緊,以致手指都痙攣得抖了起來,她幹笑一聲:“我還不致於要抓住他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許您對我誤解很深,覺得我配不上他,但是起碼有一點我可以說,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辛苦掙回來的,從沒有取巧也從沒有走過什麽捷徑,我並不慚愧。”
  “是麽?”高夫人冷笑,客氣有禮的聲音如同利刃狠狠插進蘭翹的心裏:“你以為如果不是子謙,你還能留在你們公司麽?”
  蘭翹腦子轟一聲巨響,頓時眼前一片空白。
  原來是這樣。
  原來沒有他的暗中保護,她連工作都保不住。
  原來自己已經變得這麽可悲。
  高夫人繼續道:“不是我自誇,子謙以後肯定前途無量,他的另一半必須相當優秀才能跟他比肩,不然自己也會有壓力。蘭小姐,退一步說,就算今天我不反對你們,你有這個信心能夠承擔起做他妻子的責任麽?”
  蘭翹掛了電話昏頭漲腦地回到客廳,桌上還擺著特意為她做的一大桌子菜,她心不在焉地夾了幾筷子放進嘴裏,一抬頭,發現父母正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她強笑道:“媽,你去午睡吧,待會我收拾洗碗,完了就回去了。”
  蘭媽媽哦了一聲,看了看她,低著頭撐著蘭爸爸的肩膀站起來:“那……我們休息去了,你慢慢吃。”
  到底是病過了一場,腳步有點虛浮,踉蹌了一下之後,還是蘭爸爸手明眼快扶住她。
  到了門口,蘭媽媽又站住,回頭道:“小翹,生日快樂。”
  “嗯,謝謝媽媽。”
  等父母回了房,蘭翹的淚水一滴滴順著臉頰滾下來,啪嗒一聲落到手背上,滾燙滾燙的,幾乎要灼痛她。
  她沒心思再吃,收拾好了飯桌,又洗好碗,便悄悄去客廳拿手袋準備離開,隱約聽到父母的臥室有對話傳過來。
  她輕輕走過去,附到門口,聽到母親極力壓抑啜泣的聲音:“我辛辛苦苦養了三十年的寶貝女兒,要模樣有模樣,要學曆有學曆,竟然給人家家裏嫌棄了。蘭遠征,他們家有什麽了不起,憑什麽嫌棄我女兒?”
  蘭翹洶湧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她再也聽不下去,拿手背抹了一下臉,轉身逃出了家門。
  蘭翹一路開車回去,從開始的氣得全身發抖慢慢變得精神恍惚,再過一會,傷心之下又覺得可笑,她一向認為自己就算不是簡曆庫裏的A+人選,至少也是個A,卻沒想到原來在人家眼裏,她根本不入流,連B都算不上,根本是遞上簡曆就直接被pass掉的C類,連個麵試的機會都沒有。
  她心中鬱結,一時無處宣泄,隻得狠狠在車喇叭上錘了一下。
  把車停在地下車庫停好,匆匆走進電梯,蘭翹眼角瞥到電梯左側的牆壁上貼了張小區物業發的公告,她此時腦子裏亂得很,也沒怎麽留意,很快就把視線收了回來。
  現在什麽都不重要,唯一要考慮的的是怎麽在高子謙到了之後,和他一起好好商量對策。
  蘭翹進了房間,換好拖鞋,將整個人埋入到軟軟的沙發裏,聞到熟悉的氣味,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不用麵對父母,著實讓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她其實知道自己這樣不討喜,在外麵總是一副八麵玲瓏、長袖善舞的樣子,好像很大的派頭,什麽事都不用依賴別人,什麽困難都可以自己解決,哪怕在親人前麵也顯得強悍,讓父母想憐惜她都找不到機會。可是她並不是天生就不會撒嬌的孩子,隻是下意識地寧願自己受委屈,也要藏起來不被親人看到,因為那樣會讓他們更傷心。
  蘭翹覺得身心俱疲,趴在沙發上好一會也不動,眯了一會,她猛然坐起來,忽然覺得這個房間裏有什麽不對勁。
  對了,平常隻要她回家,還在門外來不及掏鑰匙就能聽到VODKA興奮的低吠聲,想要進門更是要承受它每日必備的熱情舔吻,為什麽今天這麽安靜?
  “VODKA?”蘭翹輕輕叫了一聲。
  房間裏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VODKA!”她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
  遠遠角落裏的狗搖籃裏終於有了一點動靜,VODKA輕微的哼了哼,幾乎像是在呻吟。然後蘭翹看到VODKA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她身邊慢慢走來,可是才走了一步,它就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蘭翹大驚失色,鞋都來不及穿就撲了過去,一把把它抱起來:“VODKA,你怎麽了?”
  VODKA掙紮著想爬起來,努力一會沒有成功,隻好可憐兮兮地抬頭看看蘭翹,把毛茸茸的大腦袋往她手裏蹭了蹭,又伸出濕潤的舌頭舔舔她的手掌。
  “VODKA,是不是不舒服啊?寶貝兒,不要嚇我。”蘭翹拍了拍它的頭。
  VODKA睜著烏黑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她,身體輕輕發抖,蘭翹剛要把它摟到懷裏,它突然四肢抽搐,接著便開始嘔吐。
  蘭翹頓時手足無措,一邊手忙腳亂地撫摸著VODKA背部光滑的皮毛一邊喃喃安慰,她突然想起了什麽,手下動作猛然一窒,頭先在電梯間看到的物業公告如火石般在腦海閃過:近段時間本小區內發現鼠窩,物業管理部門已在花園裏投放鼠藥,請帶小孩的家長以及家裏飼養寵物的業主注意安全。
  蘭翹隻覺得頭轟地大了,手一下變得冰涼,她醒起昨天傍晚她剛好帶了VODKA在樓下散步!
  蘭翹一把把VODKA它抱起來就往外跑,嘴裏一疊聲地安慰:“VODKA,別怕,姐姐馬上帶你去醫院。”VODKA現在已經不是當時蘭翹見到的狗嬰兒,1歲的純血統金毛體重早已超過30公斤,蘭翹抱著它簡直像抱了一個7、8歲的孩子,非常吃力。
  她跌跌撞撞地抱著VODKA下了電梯,打開車門把它到後座上,發動車子就往最近的寵物醫院駛去。
  VODKA在寵物醫院急救時,蘭翹茫然地坐在外麵等候,思維有短暫的空白,她不知怎地模模糊糊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條小京吧,當時因為沒經驗照顧不好,突然得急病死了,那時候她好像已經十二歲了,正是最敏感、最多情的少女時期,路上看到一朵凋零的花都能讓她憂傷,何況是朝夕相處了半年的夥伴,那次她整整哭了一晚上,直哭得驚天動地,第二天眼睛腫得像核桃,從那次以後蘭翹就發誓再也不養任何寵物。
  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八年,當類似的事再次發生時,她發現自己對疼痛的抵抗能力跟十二歲時相比原來並沒有進步,還是像當年一樣痛徹心扉。蘭翹覺得後悔,養寵物就像養個孩子一樣費心費力,而現在的她根本沒有這個精力,她憑什麽認為自己可以做好?失敗過那麽多次,為什麽還要去嚐試?
  那麽可愛的VODKA,會看主人做手勢倒在地上裝死的VODKA;在她最孤獨難熬的時候,靜靜陪伴在身邊的VODKA;擁有著像高子謙一樣溫柔眼睛的VODKA,也許就因為她的失誤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錯誤,這根本就是個錯誤!而她明知道這個可能發生的後果,卻不曾製止,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好,但後來才發現有些事情根本掌控不了。VODKA如是,別的事也如是,如果早知道這都是錯誤,是不是當初就不該如鴉片上癮一般的堅持?如果一早就用理智的心態對待自己與高子謙的問題,也許根本不會發生像今天這樣的事,她不用眼睜睜地被人羞辱,VODKA也不用被急救。
  過了一會,醫生通知蘭翹,VODKA要留在醫院觀察,讓她明天再過來,蘭翹舍不得走,蹲在VODKA身邊把它的大頭摸來摸去。
  VODKA在打吊針,爪子上茂密的毛被剃得光溜溜的,看見主人蹲在旁邊,似乎很開心,但是沒有力氣爬起來,隻能有氣無力地甩了甩尾巴。蘭翹伸手抱了抱它,它馬上把頭往她懷裏鑽,喉嚨裏發出撒嬌似的哼哼聲,她想起高子謙走的那天也是這樣,那時自己也是心情惡劣,回到家裏獨自麵對一室清冷時,它也是這樣把頭埋在她懷裏,撒嬌似的低低嗚咽著安慰她。
  蘭翹忽然潸然落淚。
  離開寵物醫院時,蘭翹已經哭得眼睛通紅,醫院外間坐著的一名中年婦女不屑地看了看她,低聲對女兒說道:“看看,為了一隻狗哭成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媽死了呢,多難看。你就是學了這種壞樣子,外麵撿的病貓,非要帶回來,現在還要出錢給它看病,寵物看病比人看病還貴,如果不是我跟來,不知道要被宰成什麽樣。”
  她女兒瘦瘦小小的,大概十二三歲,手中抱著一隻髒兮兮的小貓,聽了母親的話微微瑟縮了一下。
  蘭翹本來已經從她們身邊走過,偏偏耳尖,把這些話聽了個一字不漏,她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瞬間崩潰,血液直湧太陽穴,一回身插著腰在眾目睽睽下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神經病,你死了我媽還活得好好的呢,這麽想要人死,外麵馬路上車多著呢,你撞上去不就得了,還能賠你棺材錢!”
  這是蘭翹生平第一次在公共場所如同悍婦一樣高聲叫罵,三十年來,她一直盡心盡力地扮演著淑女的角色,但今天,她身上的潑婦潛質被特定的條件在特定的環境裏激發了出來。
  她這一罵,頓時捅了馬蜂窩,彪悍的中年婦女尖叫一聲,撲了過來。
  這場女人的戰鬥最終以保安的出現而結束,蘭翹臉上被那中年女人抓出了幾道血印子,對方則被她揪下了一把頭發,堪堪算是平手。
  因為是典型的女人之間的拉扯打罵,也沒出什麽大狀況,兩名當事人有默契地都沒有選擇報警,蘭翹粗鄙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轉身走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爽。
  三十分鍾後,蘭翹像經過了紅軍長征一樣疲憊地回到家裏,打開門迎接她的是一個擁抱:“親愛的,生日快樂!”
  蘭翹抬起頭看著分別了四個月的戀人,眼圈紅了。
  高子謙看到她的臉,目瞪口呆:“天哪,你幹什麽去了?”
  蘭翹扭過頭,在玄關的玻璃鑲嵌處看到自己狼狽的臉,眼睛紅腫,麵帶絲絲血汙,一臉茫然絕望。
  她想:“我怎麽就變成了這樣,為了他,讓父母跟著自己一起受羞辱;為了他,像潑婦似的罵街打架;憑什麽我的愛情要這麽卑微!憑什麽?”
  高子謙打了一盆水過來,小心翼翼地把毛巾沾濕之後為蘭翹輕輕擦拭,她的皮膚細膩潔白,那幾道帶著血跡的抓痕印在臉上像是精細瓷器不小心碰撞出的裂縫,簡直觸目驚心。高子謙看得忍不住皺眉頭:“怎麽就這麽大火氣?竟然還跟人打架,平常你不是最不屑跟別人爭麽?人家愛說閑話,就讓別人說唄,又不能成真。”
  蘭翹低著頭不吱聲,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夢遊似的迷茫神情,飄飄忽忽的,讓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麽。
  高子謙把臉湊到她麵前,吻了吻她的嘴唇:“想什麽呢,不是打傻了吧?”他裝模作樣地歎氣道:“我不在你身邊,你就弄得這麽狼狽,真叫人不省心。”
  蘭翹把頭埋到膝蓋上,輕輕哼了一聲。
  他摸摸她的頭發,複又笑起來:“算了,今天你生日,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蘭翹還是沒說話,隻是將眼神狐疑地瞟了過去。
  高子謙拉過她的手,用食指在她的手心輕輕畫圈,眉梢眼角都帶著淡淡春意:“我知道你不願意做沒準備的事,所以一直不肯過來,其實我早想跟你說不必擔心,一切都有我,我雖然不如二哥那麽有錢,但是養你和VODKA還是沒問題的,可是又怕這麽說了你不答應,沒準還要拿什麽不尊重女性的帽子往我頭上蓋……”說到這裏他又忍不住笑了笑,停了一會才繼續道:“剛好前天碰到兮姐來北京和你們公司的JIM張開會,她說下個月就要把分公司鋪進北京,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就向他們推薦了你,兮姐和Jim張都覺得這主意不錯,你的資曆深,對公司運營模式和各部門業務都很熟,過來的話可以直接上手。”
  蘭翹終於有了反應:“什麽意思?”
  高子謙微笑著看她:“傻瓜,這樣不好麽,終於找到解決的辦法了不是?而且你趁這次還可以升職,去了北京,你就是那邊分公司的老大——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就是升職加薪麽?”
  他把頭往蘭翹的肩膀上一靠,伸了個懶腰,似乎全身都放鬆了:“這難題解決了我可真鬆了一口氣,今天上午我不放心,又打了電話去跟兮姐確認,她說還要讓人力資源部來征詢你的意思……我說不用來征詢了,直接下調令就ok,她當時還笑話了我一會。那倒也沒什麽,反正……她也不是不知道咱們的事兒。”
  蘭翹的身體頓時僵住,臉色慢慢一寸寸沉了下去,耳邊卻聽到高子謙忽然咳嗽了一聲:“要不你來了以後,咱倆……幹脆就……”他的一隻手還拉著她,另一隻手放進褲兜裏,臉微微有些發紅:“蘭翹,你願不願意……”
  蘭翹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歎了口氣,推開他的手:“你這樣讓我很辛苦,真的,我很辛苦。”
  高子謙直起身子,顯出不明所以的樣子,他看了她很久,低聲問:“怎麽了?”
  蘭翹把目光移到別處,輕輕說道:“我覺得很累……累到不想再繼續下去。”
  高子謙沉默地看著她,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神慢慢變得嚴肅。
  不大的空間裏氣氛變得緊張,像是滿滿充斥著一觸即發的不安定氣體,蘭翹在高子謙的注視下,心跳加速,她艱難地說:“我覺得我們兩個……”
  “你覺得我們什麽?”高子謙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起來。
  蘭翹被他逼得一驚,要說的話一下咽了回去。
  高子謙臉色有點發白,雙目幽深,定定問道:“說!你覺得我們什麽?”
  蘭翹心一橫,把下頜揚起,清晰而冷靜地回答道:“我覺得我們並不適合在一起!”她說這話時心裏並沒有湧起預期的劇烈疼痛,隻是驟然一空,像是在森林裏誤入了獵人的陷阱,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直落落地往下墜。
  高子謙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眼睛張得很大,仿佛難以置信她會把這句話說出口。
  沉默,一徑的沉默,長久到蘭翹幾乎無法忍受。
  她撐不住這種如同煎熬般的沉默,隻能虛弱地繼續說:“高子謙,我已經實在沒有信心再繼續下去了,這樣下去真的不行,我覺得很累,對不起。”
  過了許久許久,高子謙終於結束了那種執拗的沉默,冷冷開口道:“我們分開這麽久,我這麽老遠跑來看你,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他的語調雖然冷,眼睛裏卻還存留著一星半點的希望,帶著傷心的希望。
  蘭翹半垂著頭,沒有看他,隻是睫毛微微地顫動著,小聲回答:“是。”
  高子謙身子一震,半晌才咬著牙追問:“你還要我怎麽樣?我還要怎麽依著你?隻要你想要我做的,我都去做了,哪怕是我不願意的……可是你就這麽告訴我,你沒信心繼續下去了?”
  蘭翹覺得很委屈,身上一陣冷又一陣熱,像是一會在冰天雪地一會又在烈日炎炎下徒步行走的旅人,她死死捏緊拳頭:“是,你是為我做了很多,我也看得見你做的這些,所以我一直在努力配合你,哪怕你的所作所為並不讓我滿意,我也咬著牙從不表達我的任何不滿。可是現在既然你也不滿意我也不開心,那麽為什麽還要繼續呢?愛情難道不應該是甜蜜、輕鬆的麽?如果痛苦比快樂多,我們還在一起幹什麽?我們都覺得自己犧牲很多放棄很多,都覺得自己很委屈,長此已久,又會變成怎麽樣,我們會不會對彼此心生怨懟?如果有那麽一天,還不如趁著現在覺得對方是最好的時候分開,起碼能留個好的念想,我不要最後我的愛情隻是為了責任和承諾而在一起!”
  高子謙鐵青著臉看著她:“我的所作所為讓你不滿意?什麽事情讓你不滿意了?你倒是說說看!”
  蘭翹一鼓作氣說道:“你不跟我商量,就答應丁兮對我們公司進行財務清查之前考慮過我的感受麽?你悄悄買好車,不容我拒絕地送給我,有想過我根本不願意落人口實不想接受你的禮物麽?你說回北京就回,想過留下來的我有多惶恐麽?還有……你從沒告訴過我,如果不是你,我早該被炒掉了,原來我根本是一無是處的……現在,你又憑什麽為我做決定,說我一定會去北京?你選定的路不容別人插手,為什麽我的一切你又橫加幹涉,而且每次還要冠上一個‘我是為我們將來著想’的頭銜,我真是受不起!”
  她一把捂住臉,淚水滾滾而下:“高子謙,我們分手吧,我受不了這樣,我原來不是這樣的,我不會這麽妄自菲薄、斤斤計較,現在這個樣子,我自己都受不了,你媽媽看不起我沒關係,但是我不能讓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高子謙呆呆地看著她,明亮得像寶石一樣的眼睛慢慢褪色黯淡了下去,他低聲道:“原來是這樣……”
  過了一會,他突然笑了起來,很低的聲音,不像是在笑,倒有點像歎息:“原來是這樣,原來我費這麽多心思做的這些事隻會讓你討厭,好吧,我明白了,蘭翹。”
  他站起來發了一陣呆,忽然又開口:“我有一個問題……你當是最後一次……回答我好麽?你——有真正愛過我麽?”
  蘭翹仰起臉看著他,烏黑的大眼睛顯得迷惘而苦惱,似乎在疑惑他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
  “算了,不用回答了。”高子謙突然苦笑了一聲,輕輕說:“你如果真的愛我,又怎麽會說這些話來傷我的心,蘭翹,這一年我自認為對你不錯,你這麽傷我,難道你自己心裏就不疼麽?”
  他又深深歎了口氣,然後伸手在蘭翹頭上摸了摸。
  過了一會他就走了,悄悄的,沒有再說一句話,也沒有再看她一眼。
  關門的聲音讓蘭翹後知後覺地覺得疼,心中那個空洞的地方突然火燒火燎,痛得她幾乎要追上去,一把拖住他的衣服,求他不要離開。
  但是她終於什麽都沒有做,隻是把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縮在沙發上——絲絨沙發的麵子上,隱約還留有他的氣息。
  她真的愛他麽?她想是的,她愛那個曾經身上擁有蛋糕甜蜜芬芳的英俊男孩,愛他的夢想、愛他陽光般的笑容,愛他的一切,但是現在,她希望自己能夠停止愛他,因為除開愛,現實的生活必須繼續。她已經承擔不起這份愛。
  蘭翹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的,總會好的,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複原,複原到就像不認識他的那一天一樣……總有那一天的……
  
  第二十三章
  蘭翹曾經看過一部美劇,講的是發生在醫院裏的故事,那部片子裏非常理智地將人類疼痛的等級從一劃分到十,依稀記得女人生產時的痛苦是最高級別。當時她頗有些憤憤不平,孩子降生時父母雙方的喜悅是等量的,但是生孩子時的頂級痛苦卻永遠隻能由女人承擔,男人終其一生也不能了解。後來有個已經做爸爸的朋友堅決否定她的說法,他說當他妻子在產房尖叫哭泣時,他在外麵的感覺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錐心泣血。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這麽說,過後又語重心長地補充了一句:“蘭翹,我知道像你們這種白領精英,最最注重男女平等,什麽東西都恨不得放到稱上去稱,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但其實兩個人相處,不能這樣斤斤計較,有時候為心愛的人付出也是一種極致的幸福。”
  蘭翹當時的反應是瞪大眼睛看他:“不平等的愛也算是愛?瞎說。”
  蘭翹不知道失戀帶來的的疼痛該劃到哪個等級,也不敢妄自判定這場失戀能不能讓高子謙感到痛楚,隻能與自己的過往經驗做比較,她曾經在青春少艾時失戀過,那時年少的感情濃烈如酒,失去時便覺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可似乎也因為年輕,恢複期極快,很快就養好傷口繼續前進。這次並不如前次那麽痛,感覺有些遲緩,鈍鈍的,像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隱秘的痛,除此之外更多的隻是無盡的空空落落,空得讓她心慌。她被這種坐立不安的情緒影響得不得不認真做了一個自我診斷,最後發覺以前那些是外傷,看上去鮮血淋漓,其實要不了人命;這次卻是內傷,表麵上看不出征兆,但實則內裏已經千瘡百孔。
  星期一的例會上,JIM張宣布了公司年前將全麵拓展北京、上海、廣州分公司的計劃,蘭翹心中微微一動,像是有隻小貓拿幼嫩的爪子在她心底一抓,又癢又痛,她心底裏有一個小小的角落不知在期盼著什麽,如同一團及其弱小的火苗,嫋嫋冉冉的燃燒著。
  但是一直等到第二天都沒有人找她談話,JIM張的眼神若有若無的從她身上飄過,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捕捉,他又轉向了別處。
  察覺到自己那令人羞恥的秘密心思,蘭翹開始認真考慮辭職的可能性,是隱藏在天性裏的高傲也好,是疑心生暗鬼也好,總之,在這裏的每一秒鍾都讓她想到高子謙,寤寐思服,輾轉而不得忘。
  她有時會在夜深人靜時回憶起與高子謙的相識、相愛、相守,簡直疑心是看了一場電影,電影裏的主角原本是個赤貧的人,身無長物的之人唯一保有的是一顆理性、冷靜的心,可是有一天她隨手買了一張彩票,竟然中了巨獎,狂喜之下從此變得患得患失,終於到了兌獎的日子,卻
  發現自己竟然把彩票弄丟了,於是一切都變成了空歡喜,甚是可笑。
  隔了兩天,蘭翹去遠圖結項目尾款,碰到了歐陽博,想起一年前他曾力邀她去他的公司,便裝作漫不經意地試探了一下:“這次你們公司新進了這麽多人,人力資源部該人手不夠了吧?”
  歐陽博皺眉思忖著回答:“其實隻要有個得心應手的人力資源總監就好辦,現在這個有點挑不起,得換個人。”
  蘭翹馬上把話題接了上去:“打算找個什麽樣的人力資源總監?”
  她這一年裏在工作上跟歐陽博配合極為默契,可謂珠聯璧合,歐陽博是做大事的人,腦子裏大多是係統、宏觀的構想,而蘭翹做人力資源多年,則非常注重細節、微觀;歐陽博性格有些剛愎,但隻要下屬有道理,也並不會全盤否定別人的意見,蘭翹小聰明一向很多,跟他過了兩個回合之後,很快就調整好自己的步伐積極配合,嚴格遵守職責範圍內問題自己一力解決,絕不推諉;非職責範圍內工作絕不越權的心得,是以他們工作異常合拍。
  關於遠圖新的人力資源總監職位,蘭翹原以為歐陽博會回答:就按你的標準找,或者像你這樣的就成,結果歐陽博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管理專業碩士以上,5-8年大型企業同類職位工作經驗,年齡35歲左右,性別不限,如果是女性的話要求已婚,最好已育……其他細節再談。”
  難怪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看,就算你想回頭,馬也不會原地等你。蘭翹隻好訕訕地笑道:“那這個CASE還是交給我做麽?”
  歐陽博垂下眼簾掃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行啊。”
  過了一會他忽然歎了口氣:“蘭翹,我這個人其實不好打交道,我自己也知道,在我底下做事的人,必須嚴格遵守兩條:第一,一旦我確定了一個事兒,下達命令之後,接到命令的人必須不講任何原因的執行;第二,無條件的執行第一條。”他微微笑了笑:“我有時候想,幸虧我們隻是合作關係,如果你真成了我的下屬,做事一定捆手捆腳,叫苦連天。”
  蘭翹抿著嘴直笑:“哪裏哪裏,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跟你一起學的東西挺多的,簡直是我的良師益友。”
  她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暗暗琢磨:“老狐狸,我心裏想什麽你好歹也給個機會讓我說出來,犯得著這麽一下堵死我麽?”
  歐陽博斜睨了她一眼,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烏黑精明的眼睛波光一閃,語調上揚:“哦?既然在我這學了東西,那我豈不是你師傅?有沒有謝師宴啊?”
  話說得這麽明白,蘭翹隻好說:“看你哪天的時間表有空閑,我請你吃飯。”
  歐陽博哈哈一笑:“蘭翹,我這人還有個規距,跟異性吃飯,永遠不要對方掏錢包……那就說定了,我到時打電話給你。”
  蘭翹忍不住發怔,她突然又想到了高子謙,高子謙沒有歐陽博這麽多花花腸子,不會時刻去揣摩她的心意,說話也不愛跟她拐來拐去,永遠都是直白明了;他覺得自己喜歡她了,就幹幹脆脆地對她說:蘭翹,我喜歡你,絕不曖昧;他也不會說,蘭翹我們一起吃飯你永遠不要付帳,甚至有時候他出去買個CD或者零食沒零錢的時候,會跟她打個招呼就直接去翻她的錢包。
  她不認為他是真不會這些暗藏心機的手腕,真正純良可愛的孩子大多由小康家庭出品,權貴或者貧寒家庭的出生孩子從小經曆的東西就比一般人多,沒有幾個會是真正簡單,更何況是那樣聰明的高子謙。
  他從不在她麵前做作,隻因為是她,她忽然長歎一聲,感慨良多。
  那天晚上蘭翹回到家,忍不住登錄了msn——自從她生日那天以後,她一直在msn上隱身,但是又如同一個偷渡者般悄悄地審視著心中那個人的動向。她時常眼睜睜地看著屏幕右下角跳出來的提示:高子謙上線了……高子謙下線了,每一個動靜都是一個煎熬,幾乎讓她有把他從好友列表裏刪除的衝動。
  蘭翹剛剛爬上線,還沒來得及看有哪些好友在線,就有個對話框彈了出來:“hi。”
  她的心頓時撲撲直跳,是高子謙,她也回了句:“hi。”
  然後兩個人似乎同時敲下了鍵盤:“吃飯了麽?”
  蘭翹:“回來的路上吃過了。”
  高子謙:“還沒,手上還有些事沒做完。”
  蘭翹幾乎沒經過大腦思考就打字:“別一忙工作就不注意身體。”發送出去後稍微有點後悔,她似乎已經沒什麽立場說這種話了。
  高子謙沉默了一會,問:“又是去的街對麵那間台北豆漿吧?”
  “嗯。”
  “晚上隻吃豆漿、油條不夠的,晚點又餓了。”
  蘭翹說:“哦。”
  已經分手的兩個人,隔著千裏迢迢的距離,纏綿地關心著對方的晚餐,怎麽看怎麽悶騷,蘭翹隻好換了個話題:“對了,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什麽?”
  “VODKA已經沒什麽大礙了,等它好了,是留在我這兒還是放到你那邊去?”
  “如果你願意,就讓它留下來陪你……如果覺得不方便,你把它空投過來,我去機場接它。”
  “我不是怕麻煩,主要怕自己沒精力照顧,待會又出上次那種事,當時我實在嚇壞了。”
  “我明白……對不起,當時我不在……”
  “是我的錯。”
  高子謙打了個歎氣的唉字,又道:“我們要這麽客氣麽?”
  蘭翹的心又顫顫巍巍地抖動了一下,過一會才回過神來,繼續道:“還有……那個車,怎麽處理?”
  高子謙默不作聲,很久終於回答:“你拿主意吧……我怕我做主又不合你心意。”
  蘭翹鼻子突然發酸,隨手扯過一張紙巾擤了擤才說:“你有車用麽?你們公司還有人去北京沒,或者你在那邊找個司機過來,把車開過去?”
  “二哥公司裏有幾台車空著,我暫時開他的。”
  他又補充一句:“我開的那台蓮花。”
  蘭翹說:“那台車已經挺舊了吧?”
  “嗯……五年多了,不過沒關係,車況還挺好。”
  他突然自顧自再接下去:“我旁邊那個副駕駛位置,你曾經坐過。”
  “你哥車上坐過的女人多著呢。”
  “她們又不是你。”
  蘭翹馬上覺得自己本就薄弱的意誌力一瀉千裏,無法再堅持,匆匆道:“我有點事要出去一會,你先忙。車的事還是你自個想想怎麽辦。”
  “ok。”
  她把msn設置成忙碌,然後就坐著發呆,高子謙沒有再發信息過來,再過了一會他的圖像變成了灰色。
  蘭翹一直看著他下線才離開座位,她不想放任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放了張瑜伽碟跟著做冥想功課。
  十二點是她的電腦設置自動關機的時間,十一點五十八分,電腦叮咚一聲響,高子謙發來信息:“晚安。”
  那以後的一個星期,蘭翹每晚回家後都會上線,每次都是剛剛登錄高子謙就說:“hi。”
  她則回答:“hi。”
  中間的時間大多數他們不會交談,隻是十一點五十八分時高子謙會準時道晚安。
  十一點五十九分,蘭翹回答:“晚安。”
  她發現,原來並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獨自承受這種痛苦,相思早已分成了兩處,化作閑愁,如同金石般鏤刻在心裏,他們兩人即使已經分開,卻還在一起承擔的甜蜜與辛酸。
  就像蘭翹心中祈求的那樣,日子終於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一年前的她既不認識高子謙也不認識歐陽博,惶恐著即將到來的三十歲,又隱約期盼著轟轟烈烈的愛情,最大的夢想是能夠升職加薪,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座駕,不必再在上下班的高峰地鐵裏把自己擠成一張郵票。 這些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都在一年後一一實現,蘭翹覺得自己可能莫名其妙地碰到了《無極》裏麵的滿神,那個叫命運女神的人對她說:我能滿足你的願望,但是你必須放棄某一些你認為重要的東西。
  於是她放棄了。
  得到一些就要失去一些,人生似乎總是如此。
  不過她現在又開始過回正常的日子,忙碌地上下班,接CASE、翻簡曆、做麵試、想盡辦法搜羅高級人才;然後周末回家吃飯,蘭媽媽會興致勃勃地湊過來說:“李阿姨說要給你介紹對象……”
  她和高子謙分手的事情沒有對家裏隱瞞,反正也瞞不住,蘭翹相信母親的勇氣,如果再拖著不告訴她,她可能會打電話給高子謙問他們到底什麽時候結婚。
  說了以後倒是沒有她想象中的強烈反彈,父母親對視一眼後同時微微歎了口氣,憋了很久,父親努力斟酌著說了一句:“這樣……倒也好,齊大非偶,也不會再耽誤你。”
  這麽想要她嫁出去的父母親都不再堅持,可見此事果然是行不通的——原來最堅持的人隻有她和他。
  瑣碎、平乏的日子就這麽過著,過了幾天歐陽博突然打電話找蘭翹吃飯,蘭翹覺得做為一個三十歲單身女人,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放棄這樣一個同樣是單身的鑽石王老五,於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去了。
  秋風起,蟹腳癢,一晃眼又到了吃蟹的季節。在歐陽博的私人包間裏,蘭翹看著擺在麵前的大閘蟹想起自己曾經鬧過的笑話,忍不住羞愧,歐陽博似乎猜到她的心思,於是微微一笑。
  “《紅樓夢》看全了沒有?”他問。
  蘭翹偏頭打量他一會,歲月待人也不見得人人平等,一年的時間對這個男人來說幾乎隻像是過了一天,他還是老樣子,穿戴得衣冠楚楚,看似一件普通的白襯衣也穿得有模有樣,袖扣用的是白金限量版,很悶騷的樣子,烏黑犀利的眼睛更是別有一股風流味道。
  “還沒,這一年太忙,《紅樓夢》那種瑰寶得靜下心來慢慢品讀,可不能隨便玷汙了。”
  歐陽博瞪了她一眼,眼神不凶,有一些嗔怪的味道。
  蘭翹連忙把溫好的紹興黃酒倒到杯子裏:“來來來,喝酒,我敬你。這一年裏承蒙歐陽先生照顧,實在讓我感激不盡。”
  葫蘆形的小酒瓶古意雅致,瓷胎玲瓏剔透,上麵鏤刻著一副背花鋤的美人小畫,應該是黛玉葬花。連一個小酒瓶都要應“紅樓”二字的景,可見歐陽博花了多大的心思,這個男人對於自己的夢想有著不一般的執拗。
  黃酒甘爽醇厚,閘蟹香甜美味,蘸上陳醋和薑汁,口感暢快淋漓,蘭翹吃得高興,忍不住多喝了兩杯。
  歐陽博停下筷子,點燃一支煙,看著蘭翹眯著眼睛、臉頰微紅,嘴角不由微微翹了起來。
  “蘭翹。”
  “嗯?”
  “你做HR多少年了?”
  “七八年了吧。”
  “那看人應該很準咯?”
  “我覺著還行。”
  “好,那你說說,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蘭翹一怔,慢吞吞地抽出紙巾擦了擦手:“你想聽奉承話還是真話?”
  歐陽博沒有回答,隻是認真地看著她。
  蘭翹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撲哧笑了,她支著下頜想了一會:“你嘛,看上去很強悍,但接觸下來發覺不完全是這樣,有時候甚至有點多愁善感——誒,別否認,聽我說完,你並不像你表現的那麽不念舊,不然也用不著把這麽多精力放在這家酒樓上;你習慣讓別人絕對服從你,不然就會鬧情緒,但是為了不讓別人覺得你在鬧情緒,解決辦法通常是把人臭罵一頓或者婉轉地暗示:不照辦我就解雇你,讓你喝西北風……”
  “還有,”她慢慢說道,眼睛因為酒意氤氳出一股淡淡的朦朧,:“你相信事業比愛情重要,夢想、成就、愛情對於你來說,隨時可以犧牲掉的肯定是最後一個。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你以後遇到一個合適的人,就算心裏真的是這麽想,最好也不要讓她知道……要知道,不管什麽樣的女人總是會渴求一些男人不明白的東西。Ok,it’s over,以上是我對你的性格診斷,還滿意麽?”
  她原以為歐陽博會反駁她,沒料到換來的卻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歐陽博很長時間都沒出聲,低頭沉思了好半晌,忽然道:“那麽你得到渴求的東西了麽?”
  蘭翹想了想,歎了口氣:“或許吧。”
  “不能最後擁有也算得到?”
  “最完滿的結果當然是可以一直擁有下去,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自己能夠說了算的。”
  歐陽博拿指尖輕輕叩擊桌麵,淡淡道:“這話我可不讚同,人生這麽短,真心想要的東西卻不爭取,實在太可惜。”
  蘭翹斜睨他一眼:“你已經什麽都不缺了,還要爭什麽?人可不能太貪。”
  歐陽博哈哈笑起來,笑聲停頓後凝視她:“眼下就有一樣。”
  他的目光犀利如刀,蘭翹一時無處躲藏,心頓時撲通撲通跳了起來,隻好裝模作樣地用手扇了扇風:“好像喝多了,頭有點暈。”
  吃完歐陽博很紳士地送她回家,臨下車時蘭翹想說點什麽表達心意,卻發現自己找不到嚴謹的措辭,隻得作罷。
  第二天寶慧約她下了班逛街,她忍不住對寶慧發牢騷:“其實我本來打算明打明的拒絕他,可是他講話滴水不漏,萬一我認真說了什麽,人家一句我又沒這個意思豈不是很丟臉?”
  寶慧狐疑地看著她:“你以前不是挺喜歡他麽?還說寧殺錯不放過。”
  蘭翹怔住了,自己的確是說過這話,不過……
  “那時候……的確是。”
  “那現在不正是大好機會?你們都是自由身了。”
  “可是……”
  可是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就像拍賣,一件東西被兩個人同時看中,價高者得,高子謙的出價高過歐陽博,她已經被別人成功拍下,又怎麽能轉手?
  “你還在想著高子謙!”寶慧馬上一針見血地指出來。
  蘭翹飛快地回答道:“我沒有……”
  但是過了兩秒鍾,她的聲音軟下來:“也許吧……就像你說的這樣,我還在想著他,所以我蠻佩服那些腳踏兩隻船的人,隻一個已經傷筋動骨,怎麽還有餘力弄兩個?能夠一心二用,隻能說明一個都不愛。”
  寶慧抓著她的肩膀搖了搖:“醒醒吧,既然跟高子謙已經不可能了,就別再想了,多耽誤人啊。你心裏老想著他,怎麽能接受別人,歐陽博這樣的角色不可能一個接著一個排隊等著你。蘭翹,你聽我說,現在你得強製關機重啟,明白麽?不管你願不願意,現在的局麵是你們已經over了!不是我講得難聽,就算你們餘情未了,舊情複枳又怎麽樣,麵臨的問題還是解決不了,拖來拖去最後還是得分,何必呢?”
  蘭翹悶悶地低聲道:“我知道。”
  其實自從知道高子謙的身份開始,蘭翹便已經想過結局,今天這個局麵早已在她腦海中預演過,隻是她看到結果卻沒看到過程,她也不知道中間的這段路會如此辛苦如此痛心。
  寶慧歎了口氣:“行啦,別想了,陪我買東西這麽愁眉苦臉的,以後我孩子都懶得認你做幹媽了。”
  蘭翹看著她采購的一大袋葉酸、加鈣奶、鈣片,隻好笑一笑:“還好你快修成正果了。”
  寶慧恨恨地切了一聲:“那呆子……還得好好磨磨他才行。”
  蘇博士知道女朋友懷孕以後,第一反應是怎麽跟學校開口把單身宿舍換成兩居室;第二個反應是要通知老家的母親把她接過來照顧寶慧;第三個反應:“哦,對了,寶慧,咱們得去把證領了。”
  寶慧極為光火,瞬間崩潰,第一她有自己舒適的大房子,一點也不想搬到離公司十萬八千裏路遠的大學園區;第二,她不敢想象跟一個生活習慣完全不同的婆婆住在一起,而且這個素未謀麵的人還要照顧她很私密的月子;第三也是讓她最抓狂的地方,她等待了三十一年的男人,就這麽傻頭傻腦地說:“哦,對了,寶慧,咱們得去把證領了。”
  她氣呼呼地對蘭翹說:“我也不指望他能創造出什麽更有新意的求婚,但是最起碼的香檳、玫瑰、戒指和跪下來求婚總是必備的吧?你說我苦苦等了三十多年,怎麽就等了這麽個木頭啊?”
  寶慧在氣頭上,現在又是國寶級,蘭翹不敢撞槍口跟她討論這是博士的性格使然,隻好聰明的選擇了沉默。
  寶慧斷然地、高傲地拒絕了博士,蘇博士別無他法,隻好抓著頭發向蘭翹求救,蘭翹帶領他先去訂一枚戒指:“韋小寶手指長,戴公主型方鑽很大氣,她的指圈是11號,你要記住了,還有指環裏要刻一些話。”
  “什麽話?”
  “你想對她說什麽話嘛?”
  蘇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想了很久,臉慢慢紅了,靦腆地回答:“很多很多。”
  “刻不了那麽多,算了,還是刻她的英文名POLA吧,這樣不容易出錯。”
  博士如聞聖旨,跌跌撞撞地去了。
  當天因為要改指圈,還要刻字,所以一時沒拿到戒指,博士經過蘭翹的點撥,決定拿到以後周末再買上一束鮮花隆重地向寶慧求婚。蘭翹看他受教,又建議他去買些氣球,上麵寫:“韋寶慧,我愛你,嫁給我好麽?”的字樣到寶慧樓下放飛。
  博士對蘭翹頓時肅然起敬,羞答答地道謝走了。蘭翹想著這人就是寶慧以後的良人,不由得肅穆地目送他離開,此時夕陽西下,落日的餘輝灑落在他清瘦修長的身影上,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像一隻幾乎要騰飛的鶴。
  周五蘭翹陪寶慧選了一晚上的衣服準備迎接明天的求婚,寶慧有些緊張,把衣櫥翻了個遍,又為明天到底要不要化妝而煩惱。
  “不管哪個品牌的彩妝都一定程度含鉛,這樣對孩子不好。”
  “別畫了,反正你畫成什麽樣他都認得你。”
  “可是明天是個曆史時刻。”
  “那就畫個淡妝。”
  “但是我知道最簡單的淡妝也要打五層底。”
  “……”
  那天晚上寶慧一直處在興奮的巔峰,蘭翹想看她一會忙進忙出一會皺眉沉思便想:像小寶這麽聰明的女人因為太容易了解愛情的真相,所以一直不夠快樂,難得她能找到一個天真而簡單的男人,剛好這個男人又願意付出自己的全部來愛她,所以哪怕個性有些不合,也會是一件美事吧。
  她想起蘇博士買戒指時,東拚西湊地刷光這張卡又補刷另一張,忍不住就要笑,那枚戒指隻怕已經花盡了博士的全部家當,但是還好,寶慧是個帳目分明的人,她既然肯收下他的全部,勢必也會付出自己的全部。
  這樣公平的愛情多好,蘭翹看著寶慧亮得像寶石一樣的眼睛忍不住憧憬起來。
  她們一直等到星期六下午也不見蘇博士的蹤影,寶慧好麵子不肯打電話追文行蹤,臉色卻一變再變,拳頭捏得變成了石頭,蘭翹見勢不妙,悄悄撥打博士的電話。
  接電話的卻不是博士本人,而是他的導師。蘭翹覺得蹊蹺,說不出什麽道理的的心便一沉,為什麽這個時候會是他的導師接電話?電話那邊是一片長久的沉默,過了很久導師終於開口告訴她,周五化學實驗室發生有毒氣體泄露,博士幫助其他人逃生,自己留在了最後,送到醫院時已經不治。
  蘭翹沉默地聽著,最後掛了電話,緩緩轉身看著寶慧。
  寶慧其實一直在偷聽蘭翹的講話,卻聽不出什麽端倪,看到蘭翹轉身,連忙不屑地把頭轉到一邊,嘴撅得高高的:“ 哼,不要告訴我他忘記了,如果是的,你打電話告訴他,讓他去死好了。”
  寶慧穿著昨天精心挑選過的灰紫色雪紡裙子,並且終於敵不過美麗二字的誘惑,畫了個裸妝,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卻極為精致。她坐了一天,裙擺處已經有了好幾道褶皺,隻有裙麵上鑲嵌著的璀璨水鑽還在一閃一亮,像極了情人的眼淚。
  蘭翹忽然淚如雨下。
  小蘇博士遺體火化的前一天蘭翹很不安,她下班之前打了個電話給寶慧:“我來陪你好不好?”
  “不用。”電話那頭寶慧的聲音還比較鎮定,隻是在話語間斷的空隙裏隱約傳來吸氣聲。
  蘭翹焦躁起來:“你又抽煙了?不是說對皮膚不好早戒了麽?”
  “嗯。”
  “小寶,求求你別這樣,還有孩子呢。”
  “我知道。”
  她一副淡淡的模樣,淡得讓蘭翹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又問了一句:“我來陪你好麽?”
  “真的不用,今晚我有點事,可能會弄得比較晚。”
  “那明天我來接你,我們一起過去?”
  這次寶慧沉默了很久,許久之後她才低聲回答:“不,明天我不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化為灰燼。蘭翹,你明白麽,我受不了這個。”
  蘭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想做為旁觀者的自己都這麽難受,寶慧該怎麽熬過來?她該怎麽辦?她忽然發覺也許最狠心的是小蘇,他明明知道寶慧在等著他,帶著他的孩子在欣喜地等著他的求婚,她下了這麽大的決心終於決定要跟他白頭偕老,他卻就這麽一句話也沒留下的毅然決然的走了,既然是這樣,曾經的萬般深情又有什麽意義呢?
  “小寶……我能為你做什麽,求求你告訴我。”她哀懇地說道。
  寶慧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到了第二天下午寶慧終於主動致電蘭翹,讓她陪她一起去小蘇家裏。
  上了車寶慧就把車窗打開,然後一路上一直趴在那裏看著窗外,風獵獵地吹動她的頭發,有幾縷發絲紛亂地覆蓋在潔淨的額頭上。
  “我想去給他媽媽送點錢,就這麽一個兒子,以後她的日子也不知該怎麽過。”過了一會寶慧終於說,她安靜得厲害,穿著一條純黑的開司米長裙,雖然化了一點淡妝,臉色依然很蒼白,嘴唇幹裂得厲害,顯得十分憔悴。這樁突如其來的巨大不幸,不僅讓小蘇博士年輕的生命枯萎,也讓寶慧俏麗的容顏凋零,斯人已去,留下的是一顆被傷害得七零八落的心。
  “我今天沒去那裏,你會不會覺得我狠心?”寶慧繼續呆呆地趴在那裏不動,暗啞的聲音被風聲吹得幾乎要消散:“我是真的不敢去,小時候我爺爺特別疼我,他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咽氣的那一刻我雖然哭得很傷心,卻還能挺下去。但是後來他在殯儀館火化時,我看著那個透明的棺材慢慢沉下去,突然莫名其妙地就崩潰了,真的,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從麵前消失,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其實知道他會去哪,但是我發現自己完全沒辦法忍受,於是在殯儀館大廳裏像個瘋子似的大哭大鬧,尖叫著讓我爸爸把爺爺放出來。我想我這輩子都再也受不了這個場麵了……”
  蘭翹覺得嘴裏發苦,她沒有回答她,隻是僵硬地看著前方,死死掌握著方向盤,她很懼怕這樣的寶慧,懼怕在這種時刻還能有條不紊說著話的寶慧,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卻偏偏詞窮,她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語言。
  博士住在學校宿舍三樓,上樓的時候寶慧腳步虛浮,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蘭翹不得不伸手挽住她:“還好麽?實在撐不住的話,不如先回去,我哪天都可以陪你過來,不必非要在今天。”
  寶慧搖搖頭:“不,就今天!”
  她一把推開蘭翹的手,咬牙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木門麵前敲了敲,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探出頭問:“你們找哪位?”
  小蘇生前一定是個人緣很好的人,他房間裏的人比蘭翹想象得要多得多,熱熱鬧鬧的。蘭翹透過人群抬頭看到雪白的牆上掛著的那幅大照片,突然打了個寒顫。小蘇的遺像用的是以前的舊照片,照片裏的人那時還不曾被寶慧改造過,留著老土的三七開發型,鼻梁上架著一幅厚重的塑膠框眼鏡,劉海和鏡片遮住了原本清秀的臉,隻有嘴角那個令人熟悉的靦腆笑容才能讓蘭翹確信那就是他。
  蘭翹幾乎疑心這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明明她早幾天剛剛和他在商場門口分手,看著他花盡積蓄為自己的未婚妻買了一枚戒指,那時她還躲在一旁暗暗竊笑,可是這樣鮮活的一個人怎麽就這麽沒了呢?怎麽會這麽可怕。
  她惶然地轉頭尋找寶慧,發現她正失魂落魄地注視著人群中央的一個婦人,那人臂上帶著黑章,身材枯瘦、麵頰黑黃、鼻梁側的兩條法令紋深且長,眼睛紅腫得厲害,正被身邊一大群人簇擁著安慰,蘭翹馬上知道那肯定是小蘇的母親。
  寶慧一臉慘白地看著她,過了一會終於慢慢走過去,鞠了個躬:“阿姨,您好……我是蘇的女朋友,我叫韋寶慧。”
  蘇媽媽漠然地回望著她,沒有說一句話,整間房子裏的人大多數也都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好像在奇怪怎麽會有一個女人在小蘇死後莫名其妙的憑空出現。
  隻有蘭翹知道寶慧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來到這裏,寶慧一向對小蘇的朋友圈興趣缺缺,雖然曾經努力地參加過兩次博士的同學聚會,但每次皆因難以融入到濃鬱的學院氣氛裏而提前離席,再說她所擅長的領域也同樣讓小蘇的朋友摸不著頭腦。嚐試過兩次後,寶慧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她和蘭翹一樣是自我性極強的女性,哪怕愛著對方也不願意委屈自己半分。
  這是個多麽令人尷尬的情況,幾乎已經沒有人可以證實她身份的真偽,寵愛著她的人離開了,她隻能強忍著內心的痛楚獨自麵對所有人的懷疑,曾經的一切分崩離析,就像是從來不曾發生過。
  “你來幹什麽?”蘇媽媽問道,她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語氣冷漠而生硬。
  寶慧輕聲說:“我……來看望您。”
  “你說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開追悼會的時候你不來,現在來看我這個老太婆幹什麽?”
  蘭翹看著寶慧的身子頓時像一片即將被暴風驟雨打落的葉子,顫抖個不停,她覺得她幾乎快要昏過去了,但還是努力地說:“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蘭翹連忙搶上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寶慧:“阿姨,我知道您現在的心情,可是寶慧也跟您一樣難過,她……”
  寶慧按住蘭翹的手,搖了搖頭,低頭從包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阿姨,既然您不歡迎我,我這就走了,這個還請您收下來。”她想了想:“這是小蘇放在我這裏的……他現在去了,那就隻能交給您了。”
  她垂著頭把信封放到桌上,視線卻在接觸到某個地方一下凝滯起來,那張桌上擺著一些零星物件,是眼鏡盒、鑰匙扣、錢包、手機諸如之類的隨身物品,估計是經過整理後的遺物。寶慧死死地盯著那堆淩亂物品裏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絲絨盒子,瞳孔微微擴大。
  蘭翹的心又是一慟,那個盒子再眼熟不過,還是那天下午她親自挑選的。
  寶慧一把把那個小盒子攥到手心裏,結結巴巴地說:“阿姨,這個戒指是他買來送給我的,讓我帶走好麽?”
  蘇媽媽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伸手就要搶奪寶慧手中的盒子:“不行!那是我兒子的遺物,誰也不能動!還給我!”
  寶慧有些吃驚,迅速把手往後麵一藏:“真的是他買給我的,上麵還刻了我的名字,不信你自己看好了!要不你退給我,我照原價買下來。”
  蘇媽媽狠狠地瞪著她,突然一揚手“啪”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打在寶慧的臉上:“我兒子都沒了,要你的錢幹什麽?韋寶慧,你現在跑出來幹什麽?他一心一意地喜歡你,每次打電話都要跟我說起你,可你就是不喜歡他,嫌東嫌西,現在他人不在了,你倒出來了,還裝著一副可憐樣,你怎麽不早來怎麽不早告訴他。他死了都不瞑目啊,你知不知道!”
  她的手像枯萎的樹枝緊緊揪著寶慧的衣服不放,豆大的淚水順著過早蒼老的麵龐直往下掉:“你倒是說話啊,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他……我那個苦命的兒子,到死都沒如願……”
  寶慧一下子安靜了,手頹喪地垂落下去,絲絨小盒咕咚一聲掉到地上,滾了幾滾,最後沾上灰塵一直滾落到角落裏。她慢慢掰開蘇媽媽的手,沒有再朝那個方向看一眼,低聲對蘭翹道:“走吧。”
  蘇媽媽一把將桌上的信封扔到寶慧的臉上:“帶著你的臭錢滾,滾得遠遠的!”
  蘭翹再也忍不住了:“阿姨,你不能這麽對寶慧,她……”
  可是她沒有再開口的餘地,已經被周圍的人們推攘出去,蘇媽媽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周遭亂成一片。
  “你們走吧,走吧,人家剛剛死了兒子,現在跑來鬧什麽?真是的。”
  寶慧和蘭翹完全被當作不受歡迎的客人驅逐出境,寶慧的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一路跌跌撞撞,終於摔倒在地。
  蘭翹緊緊抱住她,喃喃道:“小寶,我知道你最堅強……你別垮下去……”
  回到車上,蘭翹沒有馬上發動車子,扯了張紙巾遞給寶慧:“擦一擦吧。”
  寶慧拿紙巾捂住臉,眼淚一滴滴從指縫中掉下來,她顫抖著說:“我沒辦法反駁,因為我的確一直在嫌棄他,總覺得他不夠機靈不夠幽默,也不夠會賺錢……後來總算答應了,又嫌棄他求婚不夠浪漫。他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從沒想過他為什麽要對我好,他不是我的父母,也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如果不是為了愛,我們根本可以說是陌生人,而我卻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我真傻,為了那些虛榮飄渺的東西做盡傻事,如果我聰明一點,現在已經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今天也不會被侮辱成這樣子。”
  寶慧對待愛情的態度一向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她從沒想到會有一天遭到命運的報複,落到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的境地。
  似乎一切都是錯,卻又不知錯在哪裏,蘭翹覺得自己和寶慧都是丟失羅盤繼而又偏離了航道的人,雖然在努力,卻一步一步的離理想的彼岸愈行愈遠。
  她摟住寶慧的肩膀,把下巴抵在她瘦的幾乎要凸出來的肩胛骨上:“小寶,你還有他的孩子……你並沒有失去所有的東西……你看看這幾天你都瘦成什麽樣拉,你現在先什麽都別想,養好身體是正經。”
  寶慧慘然一笑:“不會有孩子的,我已經預約了醫生,明天去把孩子拿掉。”
  蘭翹驚呆了,猛地彈起來:“你這麽做會後悔的,小寶!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寶慧慢慢抬起頭,把整個人伏到駕駛座上:“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後悔,可是就算這樣我也不能把孩子生下來。沒有結婚,拿不到準生證,沒有哪家正規醫院會給我接生;我的孩子生下來就上不到戶口,我也沒辦法請到產假;他更是一生下來就不可能得到父親的照顧,不,我不要這樣!蘭翹,我從沒想過做單親媽媽,那樣的責任我承擔不起。我希望我的寶貝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正常優越的環境下成長,貿然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對他負責任,你覺得我自私也好殘酷也好,總之我做不到!其實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冷血,他那麽愛我,我也明明愛他,可是他不在了,竟然連他唯一留給我的都不能再保留。”
  她的聲音慢慢低落下去:“蘭翹,我沒有告訴你,因為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我去見他了,昨晚的月亮很好,我一個人開著車去了殯儀館,很奇怪,一路上我並不覺得有多痛苦,倒有些像去約會的感覺……我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他,他靜靜地躺在那裏,皺著眉頭,不太高興的樣子。我覺得他的妝化得真是難看極了,於是給了殯儀館那個化妝師一千塊錢,告訴她我是他太太,要幫自己的丈夫整理最後的儀容……我用盡全身解數為他化了個妝,他慢慢變得很安詳,就像是睡著了,跟他講話,他好像都能聽到。那個時候,我突然有個錯覺,他並沒有離我太遠,而是一直在我身邊……”
  寶慧有一雙厚重濃鬱的大眼睛,抬眼看人總是有種霧蒙蒙的感覺,曾經有很多人沉迷在她那雙眼睛裏,但是現在那雙眼睛裏隻有空洞的、無邊無際的絕望。她握住蘭翹的手:“你別害怕,我腦子沒問題,也不會尋死覓活。以前太清醒,這次我隻是想照著自己真正的願望去做些事情,瘋一點也沒關係……瘋過以後也就好了……”
  她忽然幽幽長長地歎了口氣:“千萬別像我這樣,蘭翹,生命這麽短,我們實在背負不起悔恨和遺憾……如果你覺得不甘心,一定要去追回來,哪怕失敗了也沒關係……總是有大把人跟我們說什麽尊嚴比生命更重要,狗屁!尊嚴是給別人看的,生活卻是自己的,我們到底能活多久,管別人的眼光幹什麽?”
  
  第二十四章
  深秋的黃昏,逐漸黯淡的天空很快將要被吞沒在蒼涼如水的無盡暮色裏。蘭翹送了寶慧以後獨自駕車回家,她的駕駛技術一向良好,高子謙曾經取笑她:“你開車的判斷、反應簡直就像個男人,側方位停車那叫一個利索,比我都強。”
  但是今天,蘭翹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直在顫抖,進隧道時竟然神不守舍地忘記摘下墨鏡,劈麵一陣突如其來的黑暗,搞得她手忙腳亂。
  蘭翹沒想到寶慧會做出這麽驚悚的事來,她覺得寶慧對愛情的態度一向匪夷所思,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當寶慧最終決定結婚時,她曾經充滿了擔心。她總覺得寶慧和小蘇博士的婚姻很難長久,為了孩子而結合,這樣薄弱的基礎能夠支撐住長久以往的現實生活嗎?寶慧能處理好複雜的寡母獨子關係麽?她能忍受小蘇那整個村子的窮親戚麽?而小蘇和他的母親是否又能接受寶慧刷卡買下一萬多塊一個名包時的豪爽氣魄?
  可現在一切都終結了,從前的不肯定和質疑如今再也不可能讓她擔心,小蘇用他的故去幹脆利落地結束了一切。沒有什麽比死亡更加永恒,也沒有什麽比死亡更加令人絕望,寶慧和小蘇甚至連嚐試失敗的機會都不再有。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留給活著的人卻是無盡的煎熬,時間對小蘇來說已經靜止,他對寶慧的愛永遠定格,不會褪色。隻是可憐的寶慧從此將忘記他所有的缺陷,她隻會記得在那個月亮很好的夜晚下他蒼白而寧靜的容顏,同時將悔恨留到自己生命終結的那一天。金錢、地位、權利和不浪漫統統不再重要,對一個心裏充滿遺憾的人來說,他曾經的任何一切都是完美無缺的。
  蘭翹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把繃緊得要斷掉的弓,她覺得全身發冷,腦子裏如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如果現在我驟然死去,最大的遺憾又是什麽呢?
  高子謙!
  電光火石之間,出現在她腦海裏的唯有這三個字,而當她鼓起勇氣念出這三個字時,胸口是一陣窒息般的疼痛,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蘭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登錄msn以後,發現高子謙的圖像是灰色的。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晚上上msn了,前段時間是筆記本出了故障維修,後來寶慧這邊又出事,令她應接不暇……她拿指尖輕輕碰觸屏幕,突然歎了口氣,人若要做一件事,總會給自己一個理由;而不想做一件事時,就會給自己一個借口,她根本就是找借口。
  她早前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嗨,你早已過了把分手兩個字放在嘴邊做要挾的年齡,你現在是真心實意地想跟他分開,所以就不要搞那些藕斷絲連的名堂了。又不是放風箏,明明已經飛得很高遠了還把線牢牢抓在手上,有這個必要麽?抓著別人的同時難道不是束縛了自己麽?
  她漸漸開始逃避與高子謙的網上會麵。
  高子謙那樣聰明,應該已經猜到她的意圖了吧?於是他也就不再出現了,一個骨子裏驕傲的男人,不可能一直卑微下去,他的容忍和等待也有限度。
  蘭翹撐著頭出神,VODKA跑過來衝她討好地搖尾巴,大大的黑眼睛濕潤溫軟地望著她,蘭翹摸了摸它的腦袋:“我們打電話給哥哥好不好?你幫我告訴他,你想他了。”
  VODKA從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音,似乎在讚同她的決定,蘭翹說:“那我打了哦?”
  古代與現代的區別在於,以前寄一封信到長安都城,路上也許需要半年,所以寫信之前必須斟酌又斟酌,生怕字裏行間有半點疏漏;而現在,可以在任意的時間用一個電話表達自己的心情,衝動的唯一好處就是不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
  蘭翹開始用顫抖的手指撥打高子謙的電話,那十幾個數字像是刻在腦子裏,她覺得自己要瘋了,腦子裏明明有一個聲音說:別打,手下的動作卻完全不聽使喚。
  她的心跳得厲害,好不容易撥完號,電話那邊傳來的卻是一把機械化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蘭翹的心一下子被凍結了,不等電話那邊說完就啪一下把手指按在插銷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消失殆盡,她捂住臉倒在沙發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這年的氣候異常怪異,十二月初時氣溫直逼22度,蘭翹莫名其妙地穿上了襯衫和羊毛裙陪寶慧購物。寶慧做完手術後,非常誠懇地寫了一封信給自己的老大,把自己的情況做了說明,談論到一個女人所失去的東西以及目前所承受的痛苦,並且表示對現在的她來說工作療法勝過世間一切良藥,這封Email同時還抄送給了分公司HR以及總部HR。
  化妝品公司以女性員工居多,發生在寶慧身上的這種人間悲劇最能打動的也是女人,上海總部很快給寶慧回信,除開對她所遭受的一切表示同情,還告訴她曾經那個去韓國的培訓機會可以為她保留。寶慧是個七竅玲瓏的人,馬上拉著蘭翹陪她去商場買了好幾份禮物分送給為她說話的相關人員。
  把東西放進車內,寶慧對蘭翹微微笑了笑:“總算可以離開了,我實在無法忍受再留在這個城市。”
  蘭翹拍拍她的肩膀:“回來以後你就是你們公司最年輕漂亮的大區經理了。”
  寶慧謙虛地回答:“哪裏哪裏。”
  寶慧的發型、衣著還是像以前一樣打理得極為精致,什麽樣的衣服配什麽樣的裝飾品絕不出錯,微笑的時候明眸善睞,但蘭翹卻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一樣了,不管怎麽刻意裝著忘記,眉宇間的淒涼卻始終隱藏不了。
  “韋小寶,你這麽一走就隻剩下孤單的我了。”
  “嗟,又不是死,過一年就見麵了。”
  突然聽到這個敏感的字眼,蘭翹忍不住惴惴不安的看了她一眼,還好,麵色平靜如水,沒什麽異樣。
  “蘭翹。”
  “嗯?”
  “去北京吧……,去試試。”
  蘭翹怔了怔,沒有說話,把頭低了下去。
  “我以前總是潑你冷水,是擔心你會受傷害……可是,有些事情如果不勇敢一點,也許造成的傷害會更大。”
  “也許吧……”
  蘭翹自己也不知道這句無意識的重複是什麽意思,也許去還是也許不去?也許受傷害還是也許不受傷害?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又過了幾天,年關將近,蘭翹突然收到遠圖集團發來的邀請函。
  歐陽博今年拿下了高速公路的項目,可謂打了個漂亮仗,於是決定舉行一個盛大的慶功宴,其意一是鼓勵員工士氣;二是增進與各個合作公司的良好關係。
  宴會就設在遠圖大廈五樓的宴會廳,場麵豪華隆重,蘭翹躬身在禮賓處簽到的時候,突然發覺身後喧鬧的空間一瞬間靜默下來。她彎著腰轉臉望了一眼,手中的筆一下頓住,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被眾星拱月般簇擁在當中的高個男子正脫下黑色大衣交給身邊的隨行人員,那人眉目俊朗、眼神深邃,交托好衣物馬上便被一大群人畢恭畢敬地迎進宴會廳。
  蘭翹歎了口氣,高子陌每次出場都是這麽氣勢逼人,當真高調得很,他弟弟可不是這個德行。她估計高子陌不會想跟她打招呼,於是也不動聲色,靜悄悄地跟在後麵走了進去。
  晚宴雖然奢華,卻也隻是個晚宴,慣例程序一個也不少,先是歐陽博做為主辦方代表上台發言、然後是來賓代表發言、發言完畢以後吃飯、吃飯完了進行年末答謝抽獎。這次遠圖手筆頗大,頭等獎是歐洲豪華雙人遊,蘭翹看著台上的喧嘩,興致缺缺,她深諳此道,這種所謂的答謝抽獎,一般大獎早已內定,怎麽也輪不到她。
  果然最後確定的大獎得主是遠圖集團的一個大客戶,蘭翹不著痕跡地打了個哈欠,眼睛卻止不住地往首席座位瞟過去。頒完獎的歐陽博與高子陌相談正歡,兩人嘴角都露出淺淺笑容,眉宇間頗帶得色。她看著那張與高子謙有七成相似的臉微有怔忪,高子謙現在還好麽?她後來又打過一次他的電話,還是關機,msn上也再見不到他的蹤影,這樣做是想徹底與她一刀兩斷還是另有隱情?蘭翹不得而知,當初是她自己提出跟高子謙分手,他要怎麽做,老實說,已經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也無權再去過問。
  歐陽博首先注意到蘭翹的視線,他衝她微微點頭,眼裏帶著十曲九轉的笑意,將手中的酒杯一舉;隨後高子陌也看了過來,高子陌看到蘭翹後明顯怔了一下,隨即露出一種漠然而不屑的神情,很快便將臉轉到一邊,似乎懶得再多看她一眼。
  蘭翹冷笑一聲,這人還是這樣,但凡看不上眼的人便是垃圾,原先她心裏還存著一抹微弱的希冀,想向他探尋高子謙的境況,這麽看來也是白搭。蘭翹一向認為討好不了的人就不必刻意討好,既得不了好處又平白滅了自己的誌氣,於是她也平靜地將頭扭了過去。
  對著一張不想見到的臉,蘭翹實在沒有心情再呆下去,晚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她跟遠圖比較熟識的hr打了個招呼便打算離開。
  走到門口的衣帽間,突然有人從後麵叫住她,聽到那把聲音,蘭翹深呼吸一口,然後才緩緩轉身,麵帶微笑道:“高公子,有何指教?”
  高子陌站在角落裏,靜靜地看著她:“你氣色不錯嘛。”
  蘭翹淡淡道:“托福,還好。”
  高子陌微微點了點頭,大步走過來:“我也要走,一起吧。”
  蘭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馬上拒絕:“不必了,我自己開車過來了。”
  “那你送我!”高子陌不容她拒絕,伸手從隨行人員手中拿過衣服擱在臂上,看蘭翹還站著不動,皺眉道:“走!”
  麵對這種習慣發號施令的人蘭翹無計可施,隻好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挪地邁了出去。
  “送我到省委旁邊那個招待所,上次你去過的那裏。”高子陌微微蹙著眉頭,永遠一副有人惹他不高興似的神情,語調裏卻是一片不容置疑。
  蘭翹歎了口氣,認命地嗯了一聲。
  一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蘭翹迫切地想結束這段令人窘迫的路程,將油門一腳踩了下去,馬路兩側的路燈像閃電似的從眼前掠過,高子陌終於道:“你車開得不錯。”
  蘭翹笑了笑,這兩兄弟到底還是有像的地方。
  “子謙車也開得很好,他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送過他一台限量版車模,當時他開心得像個孩子。”
  蘭翹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心髒突突地劇烈跳了起來,握方向盤的手心隱約有了濕意,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才問道:“幹嗎不直接送車呢?”
  “他說男人的第一台車一定要自己送給自己,結果我陪他在英國的二手車市轉了很久,後來選了一台2000磅的二手福特,舊得要命。”高子陌瞥了蘭翹一眼:“他還說以後交女朋友,一定要為她親自選車——這車是他送你的吧?”
  蘭翹有些尷尬,心底裏那種屈辱又湧了上來:“他一直沒想好怎麽處理,你這次來了剛好,找個司機開回去吧。”
  高子陌鄙夷地哼了一聲:“他要你這車幹什麽?我車庫裏有台嶄新的圖銳送他都不要,非要了那台蓮花,就因為那車你以前坐過。蘭翹,你自己說,你對得起子謙麽?”
  蘭翹簡直覺得莫名其妙,無奈笑道:“高子陌,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從我認得你開始,你就沒瞧得起我過,現在你為自己的弟弟抱不平?”
  “對!我就是為子謙抱不平,你這樣的女人算什麽,竟然還把他給甩了,讓他那麽傷心,你憑什麽?”高子陌冷冰冰地提高聲調:“你那時候怎麽跟我說得來著?不是說你有多喜歡他,約定好了要一齊走完下半輩子,幸福給我看麽?結果呢?蘭翹,老實說,我就因為一早看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才反對你和子謙走到一起!”
  蘭翹氣得連連冷笑:“那現在不正好稱了你的心意麽?我們分手了,你滿意了?也用不著再想盡辦法來拆散我們了,多好啊!”
  高子陌啐了她一口:“你還拿自己跟丁兮比,你比得上麽?她比你堅定得多了去了!”
  蘭翹冷冷道:“那又怎麽樣?你們現在難道百年好合了?”
  她不知為什麽一點都不怕激怒他,這個男人總以為自己是神,高高在上,俯視眾生,想拆散別人就拆散,想羞辱就羞辱,他問她憑什麽,她也同樣想問他:你又憑什麽?
  她斜睨他一眼,惡狠狠地說道:“高子陌,你別得寸進尺,方向盤在我手上,再瞎吵,老子撞死你!”
  麵對蘭翹的挑釁,高子陌竟然奇跡般的沒有發怒,他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起來。
  “蘭翹,你是不是挺恨我的?覺得我一直在給你和子謙製造障礙。”過了好一會,他輕輕歎了口氣:“可是,如果連這些你們都抗不過去,以後的路又怎麽走?與其到以後痛不欲生,還不如早點了斷。”
  “今天看你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就來氣,你知不知道前段時間你跟歐陽約會的時候,我正好打電話過來?當時子謙也在,他那會臉色都變了,後來晚上出去就跟人飆車,車和證都給扣了,幸虧我壓下來,不然我爸得給氣死。那天晚上他蜷在副駕駛座上對我說他很難受,從來沒有那麽難受過。”
  蘭翹呆呆地注視著前方,她覺得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個無法掙脫的可怕夢魘裏,心中的劇痛卻是真實的,像是有人用手直接插入到心髒裏狠狠揉捏,這種痛楚太強烈,幾乎讓她一動都不能動,隻能靜靜地聽著。
  過了很久,她終於問道:“他……現在在哪?”
  “在黑龍江,滑雪。這段時間子謙狀態不是很好,他說自己集中不了精神做事,怕出岔子,所以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我們家裏都挺擔心他,他從小一個人在國外,回來以後也沒來得及交什麽朋友……以前工作忙還好,現在閑下來,老是一個人去玩些極限運動,高空蹦極、攀岩、滑翔什麽的,看得我們心驚肉跳的。他雖然嘴裏說沒關係,可是我知道不是這樣……子謙的邏輯思維一向很嚴密,也很有自製力,現在這樣,是因為他覺得腦子很亂,必須做些緊張的事情來發泄。”高子陌又歎了口氣:“蘭翹,我真想抽你!”
  把高子陌送到目的地後,蘭翹目送著他下了車,看著他的身影慢慢在眼前消失,心裏一陣淒涼。她覺得自己挺賤的,甚至有點聖母傾向,高子陌沒對她客氣過,嚴重點可以說非常不尊重她,可是她卻沒法打心底裏憎恨他。
  憑心而論,如果換一個立場,她站在他的位置,可能也不會願意弟弟重複自己那條荊棘重重的老路。隻是高子陌還不太了解自己的兄弟,高子謙是個和他一樣傻的傻孩子,哪怕明明知道選擇的那個人不夠堅定,會被辜負,也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下去,直到自己傷痕累累。
  蘭翹不明白整件事到底是誰錯了,似乎誰都有錯,又似乎每個人都是對的,說來說去,還是立場不同,每個人都隻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不管是不是傷害了別人。
  她覺得自己又想明白了一些,於是開始更加瘋狂地思念高子謙,他的笑容、他的味道,他的一切一切,她一直假裝自己不想他,但是現在所有裝出來的虛偽都如同紙張被送進了碎紙機裏,再也無法維持原狀。寶慧悲傷的眼睛、小蘇寧靜而蒼白的遺照、高子陌說:子謙他很難受,這些零散的點聚攏在一齊就變成了一張無窮無盡的網,讓她無法呼吸,所有被強迫壓抑著的思念如潮水般湧了上來,洶湧澎湃。
  南方十二月的冬日夜晚,並沒有冷到無法忍受,但那種寒意是細微的,像針尖一樣,一點一點地從腳部蔓延到全身,最終讓人麻痹。
  蘭翹回到家裏,再次打開電腦,MSN上那個熟悉的名字仍然是灰色的,在這個與她平行的時間裏,獨自在雪場的高子謙又在想什麽?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樣相思欲狂?
  電腦裏有高子謙下載的遊戲,遊戲很大,很占內存,以前他在身邊時,蘭翹總是叫囂著要刪掉,但是到他走了,她卻又保留了下來。
  一切他留下來的東西,她都在下意識地保留。
  雙擊遊戲的圖標,係統提示進入遊戲必須先進行帳號充值——看來高子謙也已經久久未曾登錄了。再繼續點下去,充值方式有許多種,銀行、電話、支付寶等等,係統再次彈出對話框,請輸入充值帳號,最後以密碼確認,如果忘記密碼,可登錄注冊郵箱找回。
  蘭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當時高子謙注冊郵箱時她就在身邊,她看他忙忙碌碌地注冊新郵箱忍不住問:“這麽麻煩幹嗎,還注冊新郵箱,你用原來舊的就好嘛。”
  高子謙得意洋洋地回答:“早就想注冊一個我們兩的聯名郵箱了,以後還要開通聯名賬戶呢……蘭翹, MY_G&Q! 就這個做我們的聯名郵箱好不好?密碼設的是你和我的幸運數。”
  蘭翹湊過去瞧了瞧,皺眉道:“傻傻的。”
  高子謙轉頭笑著說:“不傻……以後咱們要是吵架了,就用這個屬於咱倆的公共郵箱寫郵件,然後統統存進草稿箱,讓對方看見,不管誰有什麽想說的都寫進來,暢所欲言,怎麽樣?”
  蘭翹靜靜坐了幾秒鍾,迅速登錄了那個從來也沒有進入過的郵箱。
  草稿箱裏果然有未發送郵件,粗略數一數,大概有二十幾封的樣子。
  第一封時間是十月十八號晚上11點。
  蘭翹清楚地記得那天,就是那天,高子謙千裏迢迢地趕來給她慶祝三十歲生日,他興衝衝地來了,然後他們大吵了一架,最終以分手收場。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後去了哪裏,他的心情又是怎樣?她沒有機會了解,也不敢去了解。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也許要過了十年八年以後才有勇氣去回想,去感悟。
  蘭翹按順序點開了第一封信。
  “蘭翹:寫這封信之前其實我一直在猶豫,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這樣對我,我們相處了整整一年多,這些日子難道對你來說真的什麽意義也沒有麽?走的時候,我一直覺得你會叫住我,告訴我,這是一個誤會,我在門口逗留了很久,但是你沒有……始終沒有。那時候,我突然明白什麽叫做咫尺天涯,我們之間,並不止是門裏門外的距離這麽簡單,而這個遙遠的距離,是你那顆永遠也不確定的心造成的。
  今天晚上,在我準備向你求婚的這個晚上——是的,請不要懷疑,來之前,我已經把求婚的戒指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可是……你用無限厭煩的口氣羅列了我的種種罪名,將我的滿腔熱誠打擊得煙消雲散。我不知道你的本意到底是什麽,是單純地想借此與我分開,還是真的認為我就是這麽一個沒有道理的人?好吧,就算我們真的分開,你是不是也應該公正的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闡述一下自己的行為和動機?
  首先,是關於丁兮對你們公司進行財務清查的事。我之前跟你解釋過一些,的確,那隻是事實的一部分,之所以接這個CASE,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你。蘭翹,你並不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表麵上,你對誰都很好,笑臉迎人,但其實自我保護意識非常強,能走進你內心的人可謂少之又少,但如果某個人真正跟你交心了,你就會掏心窩子對別人——比如你之前的老板。你們公司帳務上肯定存在問題,這點是我還沒接觸到你們公司,從你平常告訴我的那些點點滴滴就已經意識到的,我不明說出來,是因為知道你一定會護短。蘭翹,你有沒有想過,這個Case就算不是我來做,換作別人也會查出來,而其他財務公司提出的解決方案未必會像我這麽溫和,到時結局會遠比現在更糟。為什麽你隻從你的角度出發來考慮問題,就沒想過我這麽做的目的是愛護你呢?
  其次,關於我回北京一事,你說我沒有支會一聲,就擅自做出了決定……可是說這話之前,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對於這件事,我隻能好意地送你四個字:無欲則剛。是你的虛榮心和野心促成了這件事的發展,請你捫心自問,對你來說,開一間小蛋糕店的高子謙是不是比不上年薪百萬做會計師的高子謙;平民的高子謙是不是比不上高官之子的高子謙?我能覺察到你心中的渴望,所以我順應著你的心,做了你希望我做的事,可是當一切如你所願的時候,你又開始患得患失……蘭翹,你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除去這外在的種種,我隻是我,永遠都隻是最開始你認得的那個人。
  最後,估計也是最讓你憤憤不平的事——你的工作。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從哪裏聽到了這個謠言,並且從而臆想如果不是我,你將會失去工作。財務重組時,我的確就人員安排方麵提交了兩套方案給丁兮,但是我可以發誓,我是在非常公平、公正的原則下做出的提議,絕對沒有因為你違背我的職業操守。我從沒有質疑過你的能力,也相信無論丁兮最終如何決定,你都會有屬於自己的舞台,可遺憾的是,你並不如我相信你一樣信任我。我承認,在你調動工作的事情上我沒有尊重你,直接替你做了決定,可是……我原本以為你會高興,因為這件事無論從哪方麵來講,都絕對利大於弊……”
  第一封信在這裏結束了,可以看出來,這封信並沒有寫完,而且高子謙在寫這封信時情緒很激動,他顯得苦惱而沮喪,似乎想把所有的情緒都借著這封信宣泄出來。
  蘭翹幾乎囫圇吞棗般地迅速把這封信看完,心情一片紊亂,她又點開了下一封。
  寫信時間是十月十九日上午。
  “蘭翹,我現在很慶幸當初我們約定的是:如果吵架了就在這裏寫好信然後存進草稿箱,因為這個約定,昨晚的那封信我沒有發出去,現在想一想,這是多麽幸運的事啊。
  昨晚我是在候機廳自以為鎮定的情況下寫的那封信,但是今天我幾乎不敢再回頭去看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麽,我必須承認,當時自己是氣得發瘋了。
  我相信在昨天的信裏,我對你加以了許多指責,並且傾訴了自己的無盡委屈,可是經過了一個晚上的思量,以及今天上午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後,我想自己或許錯了。你昨天打電話過來,我媽媽接了電話,你們的通話時長是21分鍾,這21分鍾裏你到底遭受到了什麽,即使媽媽不詳細地說出來,我也大致明了原來你的反常事出有因。
  對不起,蘭翹,對不起……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希望你知道,我並不是個很會跟女孩子打交道的人,對於愛情,我的經驗並不多,所以也許我做得並不夠好……但是我真的在努力。
  在認識你之前,我隻相信概率論,但是認識你之後,我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緣分兩個字,因為如果不是這樣,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麽自己會對二十一歲時偶然見到的一張相片裏的女孩念念不忘;我更加無法解釋,命運為什麽會在幾年後讓我遇見你。
  你比我想象中更好,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們剛認識時,你把我當作一個四處找工作卻碰壁的新人,老是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子來指教我。我從未認識過像你這樣機智、性感、嬌俏的女子,我為你著迷,越在一起,越覺得自己有多麽愛你,我多希望能保護你永遠不受到傷害,讓你幸福,可是……看來我並沒有做到。
  昨天,我問了你一個很愚蠢的問題: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問題真傻,我明明看見你的愛,卻因為你的不自信而心生懷疑。我們兩個人都在固執地愛著對方,希望能夠保護對方,讓對方幸福,隻是用的方式不一樣,隻是我們似乎都不善於溝通,以致我們差點擦肩而過……”
  第三封信,寫信時間十月二十日。
  “蘭翹,我原本想馬上再回到你的身邊,我覺得現在的我們需要一個平心靜氣、坐下來好好談一次的機會。但是想了很久,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能指望身為女人的你像我一樣勇敢,一樣不管不顧,我想我還是暫時不要打擾你,等解決好這邊的事情再去找你。我不會讓你再受到絲毫侮辱,請等我。”
  後麵的信就比較瑣碎了,記錄著高子謙一些零散的心情,像寫日記一樣,經常是今天的天氣怎麽樣,看到什麽又想起了她,或者開車經過哪裏看到有人遛狗於是順帶惦記一下VODKA。
  寫最後一封信的那天,是蘭翹和歐陽博吃飯的那天。
  “蘭翹,我一直對你說兩個人相處信任是最重要的,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信任也是最經不起挑戰的東西。猜測、懷疑、嫉妒像毒蛇似的纏繞著我,讓我無暇分心考慮其他任何事情,但是我竟連質問你的勇氣和權利都沒有,我腦子亂極了……你難道真的已經……”
  高子謙的信到此嘎然而止,蘭翹一封封看下來,她幾乎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正從電腦那段彌漫過來,他的愛意、他的忍耐、他的不甘結成了密密的網,層層疊疊地包圍著她。
  她在書桌旁了很久,最後終於起身為自己衝了杯咖啡,回到桌邊,她一邊喝咖啡一邊又把那些信仔細地重新看了一遍。電腦裏緩緩流瀉出《忽然之間》,莫文蔚用她那把獨特的嗓音輕輕傾訴著:就算時針都停擺,就算生命像塵埃,我們也許反而更相信愛……
  窗外突然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好像是下雪籽了,今年的冬天氣候詭異得出奇,前幾天溫度一下升到20多,今天白天又驟然跌到3度,蘭翹全身上下隻有捧著熱咖啡的手沒有凍得發麻,她覺得南方的天氣真是要命,簡直……像愛情一樣要人命。
  她慢慢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搓了搓手心,點開寫郵件的欄目慢慢寫道:hi,還記得去年聖誕節麽?那天晚上,我趁喝醉想要非禮你,但是被你拒絕了。帥哥,今年的聖誕節打算怎麽過,會不會有其他覬覦你的女人也學我去年的那招?出於安全考慮,我決定不能給別人這種機會,平安夜留在北京等我!
  她關閉了這個頁麵,然後打開公司郵箱,寫了一封郵件發給總經理JIM張同時抄送人力資源部:本人蘭翹,申請補休2007年年假。
  點下發送鍵的那刹那,她已經做好了決定,如果年假不被批準,她就直接辭職。
  不管前方是什麽,都不能再阻止她去找他!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天氣持續而詭異地惡化了下去,在全球變暖的溫室效應下,南方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這樣嚴寒的天氣,很久之後,蘭翹才從新聞裏了解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寒冷是因為那年出現了拉尼娜現象,但是當時,她還遠遠不曉得這次的寒流將會對南方人們的生活有怎樣的影響。
  破壞是逐漸造成的:先是路麵嚴重結冰,原先對於南方來說隻是象征性的汽車配件防滑鏈一夜被搶購一空,大部分人不能再開車出行;然後因為供電電纜被冰凍破壞,城市開始停電,沒有供暖的房間裏失去空調和暖爐之後,冷得就像北極地底的冰窖,而那些居住在高樓的人們更是每天把爬樓梯做為了鍛煉方式;再接著生活物品也變得緊張起來,甚至連青菜都漲到了十五塊錢一斤。對幾乎沒有任何禦寒經驗的南方人來說,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幾乎就是一場噩夢,剛開始令人新奇讚歎的壯麗雪景如今足以讓人們抱頭痛哭。
  與其他人的愁眉苦臉相比,蘭翹的心情卻沒受太多影響,甚至好得像注了氫氣的彩色氣球在冉冉攀升,她覺得自己的運氣莫名其妙地在年末時好了起來——因為本來需要提前一個月申請的年假被破例批了下來。
  年假的前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號,蘭翹從早上踏進公司那一刻開始已經明顯不在工作狀態中,偏偏那天又出了點麻煩事。以前的一位候選人委委屈屈地找上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自己進了推薦公司後怎麽受到不公平對待,薪酬、職位都沒有達到事先約定的標準,大有找娘家人替他出頭的架勢。
  蘭翹不耐煩地看著他,把手中執著的筆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來敲去,最後終於說了句:“既然做得不滿意,就解約唄,這是你和簽約公司的事,我也幫不了你。”
  那名候選人大為不滿,臉紅脖子粗地說:“蘭小姐,你現在是過河拆橋了?當時可是你左一個電話右一個Email求著我來麵試的,如今人賣出去了,你就把責任推的一幹二淨?”
  蘭翹胸中的火騰一下就起來了,她啪一聲把筆扣到桌上,交叉雙臂冷冷望著他:“你背著我們跟對方公司私下接觸,被我知道以後,又告訴我一個假的年薪,那時候你不也在過河拆橋麽?”
  對方一下語塞,噎了一下回答:“這也不能怪我啊,是他們HR主動跟我聯係的,又囑咐我不要跟你多說薪酬方麵的事情……”
  蘭翹不客氣地說:“我們公司跟那間公司有合同在先,他們既然私下違反合約,就說明本身的誠信度有問題,而你也違反了和我的口頭承諾,並且不聽我的勸告選擇了這家公司,你現在要我怎麽幫你?”
  做獵頭這一行久了最大的收貨就是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雖然大部分都拿著燙金的各式證書,卻不能保證人品也同樣燙金。有高級文憑的人一般思路敏捷,說話一套套的,蘭翹遊刃於這些高級人才之中,慢慢學會了萬花叢中過,落葉不沾身的絕技。這個圈子到底小,高級人才有限,山不轉水轉,今天還是你的候選人也許明天就變成客戶,所以她一般很少得罪候選人,就算對方違約,也隻是在把對方拉進黑名單算數。
  可是今天,或許是等待假期的心情太急切、太狂熱,她實在沒辦法再控製住心情跟人含笑周旋,三下兩下就把人給打發了。候選人走了之後,蘭翹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有些羞愧,她今年的工作時間還剩下大半天,不能這麽晚節不保。正尋思著,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遠圖的財務打過來,告訴蘭翹說他們公司網絡升級,今天不能如約把最後一筆款子打過來,看能不能派個人上門來取支票。
  蘭翹正想著該怎麽出去轉轉,連忙道:“那我來一趟吧。”
  結果外麵比她預想中還冷,一片雨雪霏霏,雪粒子漫天飄落,無孔不入,蘭翹被凍得直哆嗦,臨進遠圖大門時腳下一滑摔了個跟鬥,半長的白色羽絨服頓時慘不忍睹。她靠在牆邊轉身拍著衣服上髒汙的水漬,心裏懊惱得很,真是的,早知道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待在公司裏。
  就在這狼狽的當口,後麵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你怎麽來了?”
  蘭翹一轉身看到歐陽博皺著眉頭站在身後,目光直接落在她汙濁的衣服上,隻好齜牙咧嘴地開玩笑:“來催債唄。”
  歐陽博今天的心情明顯不太好,對這種笑話不太接茬,皺著的眉頭一直沒舒展開來,隻是淡淡道:“先上去吧。”
  等蘭翹從財務室領了支票出來,再去跟歐陽博打招呼的時候發現他正在異常惱怒地打電話:“怎麽會弄成這樣?之前不是一直說溝通得很好麽,到現在快簽約了竟然出這麽大紕漏?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
  蘭翹聽他似乎怒氣衝天,連忙往旁邊悄悄縮了縮,免得撞上無妄之災。
  她正尋思著要不要幹脆就這麽走了算了,那邊歐陽博已經掛了手機,又隨手按下桌上的電話秘書:“馬上給我訂一張去北京的機票,越快越好。”
  等交代完了,歐陽博才抬起頭看蘭翹一眼,臉上還是餘怒未消的表情,抱怨著道:“沒一個做事靠譜的,什麽事情都要我自己上,難道我每個月發那麽多薪水下去養的都是廢物?”
  蘭翹不知事情始末,隻好含糊地勸了兩句,想起他說馬上動身去北京,忍不住說:“你在北京留幾天?我明天上午走,沒準我們在北京還能見麵。”
  歐陽博眯了眯眼睛:“你也去?去幹嗎?”
  蘭翹還沒來得及回答,歐陽博的秘書便敲門進來報告了一個令人非常鬱悶的消息:因為冰災的關係,從今天開始機場全麵關閉,所有航班停運。
  歐陽博的眉頭再次鎖緊:“馬上去訂火車票!”
  秘書囁嚅著回答:“火車很多線路也已經停開了,據說還有兩列火車被卡在路上動不了,現在的情況是……根本沒辦法出去了。”
  歐陽博頓時火了,一揚手把手機啪一聲摔到地上:“又不是在打仗,難道還能封城麽?什麽叫根本沒辦法出去!你們就沒一個會動腦筋想想怎麽解決問題的!”
  蘭翹一下也懵了,著急地問:“那明天的航班呢?”
  “機場那邊沒有給明確答複,不過估計這一星期的航班都得停。”
  歐陽博當場氣急敗壞地讓司機馬上準備車:“我們自個兒開車去!”
  蘭翹騰一下跳起來:“帶上我!”
  “我馬上就動身!”
  “我馬上就可以跟你走!”
  從這個城市去北京得有一千多公裏,她估計自己沒本事能單人匹馬地從冰天雪地裏開車到北京,歐陽博的這個順風車不能不搭。
  蘭翹迅速打電話回公司請了下半天的假,又請財務部派另一個人過來取支票,然後就拎著一個小包擠進了歐陽博的車裏。
  上高速時歐陽博凝視蘭翹半晌忽然歎了口氣:“你就這麽急著去找他?”
  蘭翹麵孔一熱,卻沒有否認。
  “他知道你過去麽?”
  “應該知道吧,不知道也沒關係,去了再聯絡也是一樣的。”
  “什麽準備也沒有,你就不怕?”
  “怕呀,”蘭翹長吸一口氣,慢悠悠答道:“可是……怕也要去的。”
  歐陽博怔了怔,看著蘭翹左扭右扭地調整身體擺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最後終於把尖尖的下頜擱在臂彎上之後才舒了口氣,她那樣子其實有幾份孩子氣的嬌弱。
  他突然想起一年多前第一次見到蘭翹,那時候她穿著大方得體的套裝,坐下去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捋緊,他當時不知怎麽心裏就突然微微一動。他其實認得許多聰明的職業女性,但也許應了那句漂亮的女人沒腦子的話,那些聰明的女孩子有半數以上是不漂亮的;剩下的一半裏又有一半是靠著後天打扮才使自己變得漂亮,真正天生麗質、目光靈動的職業女子已經越來越少。現在的美女從小就被培養怎樣憑借美貌可以不勞而獲,是否需要工作已經不再重要,像蘭翹這樣美麗又聰明,而且還在認真工作的女人便稀罕了起來。
  之後他眼看著她在他麵前耍小聰明,心裏不禁暗暗好笑,但也沒有揭穿,隻是不動聲色地給了她一個下馬威,原以為她會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倒是跟牛皮糖似的黏了上來。
  他當然知道蘭翹對他存了什麽心思,對他存心思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但是蘭翹實在不令人討厭,他想或許跟她玩玩,打發打發時間也不錯。一開始他對她並不見得有多認真,這樣的女人有自己獨到的精明之處,能用錢來解決也就罷了,如果不行,實在沒必要給自己招來麻煩。他隻是沒料到自己會越來越在意,到真發現了自己的心思時,一切又已經太晚——明明他們曾經碰觸過,沒想到卻隻有擦肩而過的緣分。
  世間的遺憾往往就是這樣造成的吧,就像現在,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愛上別人,竟然還要可笑地載著她一起去追尋她的愛情。
  歐陽博再次歎了口氣。
  蘭翹睨他一眼:“怎麽了?”
  “突然有點感觸……”歐陽博沉吟了一會,幾乎有些不好意思把這話說出來:“好像從來沒有人這樣愛過我。”
  蘭翹低聲笑起來:“那是因為你也從來沒有這樣愛過別人,而且你恐怕永遠都不會這麽做。”
  一語中的。
  歐陽博想了想,微微一笑,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有一絲光芒掠過,他沒有再說話。
  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希區柯克說過:有些秘密之窗,永遠都不該打開。蘭翹和歐陽博都是聰明人,他們知道該怎樣把秘密沉入大海,終生守口如瓶,不再拿出來回想。
  接下來的狀況異常糟糕,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六個小時後,因為積雪成冰,車流量又過大,交通終告全麵癱瘓,蘭翹一行人被堵在了京珠高速公路上。
  蘭翹從前做過導遊,也見識過高速上的堵車,但是她從沒碰過這麽“壯觀”的情景,不論從前麵還是後麵看都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流,密密麻麻塞滿整個車道;路麵上鋪著一層薄冰,亮晃晃的,像是透明玻璃,從上路這天晚上被迫停下來以後,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們的車再沒有移動過半分。
  蘭翹暗暗叫苦,出來得太過匆忙,隱形眼鏡藥水、洗漱用品、化妝品、手機充電器什麽都沒帶,更加尷尬的是這一望無際的路上連上廁所都是奢望,弄得她連水都不敢多喝一口。
  司機也開始焦急,他們這次出來開的是一台路虎越野,油箱很大,臨出門前也加滿了油,但是如果這麽一直堵下去,保不準什麽時候油就要見底,到時候空調打不著,冰天雪地地豈不是要凍死。
  “歐陽先生,這樣下去不行啊。”司機抹了把汗,眼巴巴地望著歐陽博。
  歐陽博倒是出離地冷靜下來:“急什麽,這條道上堵了上萬人,人家能捱過來,咱們就不行麽?”
  蘭翹道:“你不是還急著去處理事情麽?”
  歐陽博看了看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淡定說道:“事到如今,已經不是我能控製得了的,那就聽天命好了。”
  蘭翹沉默了一陣,敬佩地看了他一眼之後便百無聊賴地倒頭睡了過去。
  歐陽博的冷靜傳遞給了她,她剛剛心急如焚的心已經慢慢平穩,歐陽博這次也許要損失幾百萬,而她也許要損失一個承諾,可現在在這喊天不應喊地不靈的境地裏,她能做的也就隻有聽天命了。
  蘭翹睡睡醒醒地在車上待到了下一個24小時,中途聯絡了另外幾名被堵的婦女去方便了一次,蹲下去的時候,望著麵前白皚皚地一片蒼茫景象,她忍不住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她從三歲開始就再也沒有過隨地大小便了,這愛情的代價可真是昂貴啊。
  再次回到車上時,歐陽博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看到蘭翹踉踉蹌蹌地上車,忍不住笑了笑。
  “後悔麽?”
  蘭翹被外麵凜冽的寒風吹得熱淚長流,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實在沒什麽精力再去長篇大論,於是簡單地回答:“還好。”
  如果現在有人告訴她,她會凍死或病死在這次的尋愛旅途上,她或許會後悔,因為真正的愛情實在無須用這麽慘烈的方式去證明,寶慧和小蘇那樣的愛情悲劇哪怕再淒美,也不適合普通人類;但是直至目前為止,她並不後悔,因為這個付出在她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如同高子謙對她的愛,是她可以理解承受並且確定自己可以回報同等重量的愛。
  歐陽博點了點頭:“上車去休息一會吧。”
  他幫她拉好車門,背著風點燃一隻煙。
  司機也下了車,蹙著眉頭站在一旁:“不如您帶蘭小姐去附近農戶家裏休息吧,好歹有熱水熱飯,還能找張床睡一下,我留在這裏守車好了。”
  歐陽博深深吸了口煙,嘴角微微帶笑:“不用,蘭小姐是咱們的貴人,我們靠她了。”
  蘭翹是在朦朧的睡夢中被歐陽博推醒的,她抬起頭迷迷糊糊地問:“:“可以走了麽?”她眼睛幹澀得厲害,頭也痛得要命,腦袋裏好像安了個小馬達,轟隆隆地叫囂著。
  “看看前麵,誰來了。”
  蘭翹眯著眼睛,努力從白茫茫的雪粒子裏望過去,遠遠的前方,有個穿桔色大衣的人影正發狂地奔跑過來。
  人影漸近,蘭翹覺得暈得更厲害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生平第一次想要擁有的東西。
  那時候她還很小,隔壁有個鄰居出國,從瑞士帶回了一個水晶紙鎮,隻要輕輕搖晃一下,就有白色的晶狀顆粒紛紛揚揚地落在紙鎮裏一個白馬紅鞍的王子身上,沒有人跟小小的她講過關於這個紙鎮的故事,她卻一直在臆想,王子要去哪裏?他是不是要去迎娶他的公主?最後她堅信自己的猜想是對的——一如現在。
  那人很快就跑到了她的車麵前,車門刷地被拉開,一股熟悉的氣息伴著寒風和雪珠子劈頭蓋臉地刮了進來,蘭翹還來不及反應,他就已經敏捷地跳進了車廂,一把拉住她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們吻了很久,蘭翹才輕輕推開他,高子謙瘦了一些,輪廓變得更加深刻,眼睛依然亮得像鏡子,折射出她的模樣。
  蘭翹呻吟了一聲:“天哪,別親了,我幾天沒刷牙了,頭發也沒梳,衣服還是出來那天的那件,上麵全是泥。”
  高子謙把手放到蘭翹的臉上,向她笑著,他的眼睛裏有著一股狂熱的喜悅,燒得蘭翹幾乎全身都要發抖,她的心就像山崩般塌陷了下去。
  “沒關係,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我還穿著滑雪服就直接從亞布力雪場過來了。蘭翹,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打算元旦以後去找你,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麽遠過來……我要開心得瘋了。”
  他張開雙臂緊緊摟住她,被雪打濕的頭發貼在蘭翹的臉上,吻像雨點似的落在她耳邊,激烈而狂野,像是壓抑已經的熱情已經找不到出路噴薄而出。蘭翹避無可避,半晌才氣喘籲籲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歐陽打了電話給二哥……我這輩子第一次這麽低聲下氣地求老爺子,他好像被我嚇到了,竟然同意讓我搭物品救援車過來。我一路上打你電話都不通,隻好又問二哥要了歐陽的電話,他說你們給堵得一動都不能動,我記著你們的車牌拚命往這趕,路滑司機不敢開快,我簡直想把他轟下去……差不多快到你們這兒,我就幹脆跳車了……”
  他說話從沒這麽語無倫次過,最後終於停下來,深吸了口氣:“蘭翹,我終於見到你了。”
  蘭翹睜大眼睛凝視著他的麵容,須臾之間,一股巨大的幸福猶如痛楚般強烈地席卷而來,她勾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吻了過去。
  “蘭翹?”
  “嗯。”
  “跟我回家去見我的家人好麽?”
  “好。”
  “如果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好,你會怕麽?”
  “既然敢來找你,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如果受了委屈,我帶你去英國,你願意麽?”
  “……好。”
  “你不要擔心,英國天氣很差,所以不會很好玩,我可以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你和賺錢。”
  “好……”
  “蘭翹……”
  “嗯?”
  “我愛你。”
  “我也是。”
  歐陽博沉默地又點燃了一隻煙,車窗上濺了一些泥點和冰渣子,看不清裏麵的情形,不過其實也不用看,沒腦子的人也知道裏麵是個什麽場景。
  風嗖嗖地從四麵八方地吹到身上,他覺得有些冷,隻好把開司米大衣裹緊一點,站在高速公路的護欄旁邊遠遠望出去天地都隻是蒼茫的一片白色,人顯得特別渺小,他恍惚間覺得前半生的一切如同電影倒帶一般在眼前回放。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成功的獵手,貧寒出身卻自強不息,看準目標就絕不放棄,最終一步一步慢慢擁有強大的王國。可是今天,站在這如銀蛇舞動的山間,他突然覺得有些寂寞,並不是刻骨銘心的痛苦也並不是後悔,隻是一種若有若無的遺憾,這種感覺嫋嫋縈繞著他,終久不散。
  第一次見到蘭翹,他就知道他們同是狩獵者,他時常用成功者的目光俯視她,但是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在這一刻其實是羨慕她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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