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芸菁:瓶子晚安

(2009-06-06 10:44:01) 下一個

  【文案】  
  有一陣子我甚至懷疑你其實是天使,
  偷偷在這個冰冷的社會給不快樂的人溫暖,等對方找回 自己的笑容後就不見了,到下一個需要你的地方去。
  因為愛情的傷痛,假裝失憶的"瓶子"遇見了冰冷的醫生何禎,
  經過很久很久,何禎才發現瓶 子其實已藏自己的心中,而這時瓶子也回到深愛的惟一身邊……
  不過,一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愛情,卻因為瓶子的歸來改變了……
  
  楔子  
  淩晨,大廳裏隻剩下時鍾滴答滴答的聲音,我縮在沙發裏,屈起膝蓋用雙臂抱住,將下巴支在膝頭,伸出食指敲著桌麵,用著四分之一拍的節奏。桌上擱著一碗我剛煮好的麵食。麵的香氣在大廳裏使勁力氣地誘惑勾引,我卻無動於衷地仍舊等待。
  等待。
  開門的聲音輕微,卻激活我全身細胞,我開始微笑。
  聲音停在玄關處,我按捺住地十指交握。
  聲音開始移動,熟悉的步伐經過玄關,慢慢向我靠近,我穩住自己的呼吸。
  步子停在右前側一公尺處,我被發現了。
  來人不隻腳步聲,連呼吸聲都被吸入黑洞裏。如我所料的,我們一起掉入真空世界。
  緩緩地,我用慢動作將頭從膝上抬起,看他。
  樂於見到那張帥氣的臉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的古怪模樣。
  "嗨,"伸出右手,我像招財貓般的用右手朝他抓握二下,"你回來了。"然後笑意更盛,"我,也--回--來--了。"
  
  第一篇 愛屋
  “我會陪你走到人生的最後一秒,不管誰先離開,我們都會是彼此眼中的最後一幕視覺畫麵。”
   “你會比我先走,因我手中的刀正插在你染血的胸膛。”可是,我仍深愛著你。  
  一九九九年 初冬
  嗬著氣,將門口一塊寫著“愛屋”的牌子擦拭得發亮。進屋環顧四周,確定這大廳銜接著廚房的公寓纖塵不染。空氣中除了原本就屬於冬天的氣味之外,就是一股咖啡奶酥香彌漫著──七點二十分整,我開始拉開嗓門。
  “起床 !時間到了!快起來吃早餐了!”愛屋的早晨就從七點二十分——這令人流涎的咖啡香氣和我親切的叫聲開始。
  “別賴床!快點快點!”抬手正準備向一道水藍色門板用力敲去,門板便像負極與負極產生的排斥般猛地打開,一張酷酷的臉出現在門後,顯然已經整裝漱洗完畢,隻是渾身起床味道不得不令我倒退三步。
  “別敲我的門。”他微帶警告的語氣對我說,微帶警告的眼神瞄向門板上那塊“進來者死”的告示牌,告示牌上的“進來”和“者死”之間粘了透明膠帶以維持它的壽命。
  我尷尬地笑了。
  誰知道這塊木牌那麽不禁敲,初來乍到時一見到這古怪的牌子就好奇地敲了敲,結果牌子應聲分解,剩下“進來”在門板上晃啊晃的,“者死”則在地板上符合字麵意思──“死了”。
  而這罪魁禍首,好吧!就是我(舉手承認)。
  再挪開個三步,他那一米七八的身長視若無睹地從我跟前走過。
  涼颼颼的,不簡單,光他一個人就可以製造出冷風過境的氣候。
  他!李何禎,現年三十二歲。職業:醫生,職等:總醫生。
  醫生耶!我嘖嘖稱奇,摸了摸水藍色門板上那塊“進來者死”的告示牌,要有種,他就將這塊鬼牌子掛在醫師診療室,哼。
  他是我的同居人之一,也是愛屋最缺乏愛的人。性情冷漠,少言,眼神透露出的訊息在我解讀出來都像是“我要殺了你”這類的。不過他大概不是壞人吧!至少從沒見他將肢解的屍塊帶回來。論相貌,他長得挺帥氣的,硬要扯上影星來比,大概就竹野內豐的七分容貌像他,不過他比那影星酷上許多,結果讓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外形的帥氣,而是形於外的冷漠,讓人先倒退三步。
  啊!
  回過神,想起水藍色門板旁的橘黃色門板,抬起手開始不要命地敲:“喂,阿皓,七點半了耶!你這禮拜不是遲到三天了嗎?快點快點!”橘黃色門板上吊著一隻橘黃色小熊維尼,隨著我的用力敲打,它不停地發出“啾啾”的聲音,也跟著晃啊晃!不過還好,就算它落地也不會宣告陣亡。改天考慮買隻鯨魚(因為它是藍色的)啾啾玩偶掛在何禎門板上,至於這改天是哪天?嗯,等我或他不住這裏的時候。
  “快點快點!”我手酸了,每天右手運動十下,左手運動十下,最後總是宣告放棄。
  “哇啊——嗚——”橘黃色門板在我停手的五分鍾後開啟,門後頭出來的人一頭亂發,衣衫不整。我剛住進來時,他還隻會穿一條小短褲跑來開門,然後在何禎的警告及他不小心想起我是女生的情況下才套上一件長袍。
  “好香——好香——”睡眼惺忪中,阿皓尋著香味往餐桌靠去,在早起十分鍾內,他是失去視、聽覺隻靠嗅、味覺存活的人。
  這是“愛屋”裏的另一個成員,李唐皓,現年二十八歲,銀行作業員,何禎的弟弟,就外貌和性格來說,我可以善良地建議他們先驗個DNA再確認兄弟關係比較好。阿皓外貌像搞笑版的唐澤壽明,平時有戴眼鏡的習慣,所以削減了幾分帥氣而增幾分儒雅,不過這是在他不開口的情況下,他一說話,往往糖精加太多,說話太甜太狗腿,當然令人愉悅是有的,但失真就是事實了,突然有點理解何禎為什麽極少與他交談的原因──失“禎”嘛!
  “喂,先刷牙再吃早餐,你再這麽慢會遲到哦!”我邊提醒,邊趁他還沒坐在位子上時拎住他的後衣領,“你早餐吃太久了,每次都趕不及!”“好香——好香——”“你遲到三天了,昨天不是被老板盯嗎?”“好香——好香——”我放棄了,鬆開手讓他坐在位子上。
  “哇,奶酥哦!好棒!”他的雙眼發亮。他一坐好,我就決定不再開口說話了。因為再多的聲音對專注於嗅覺和味覺上的阿皓都起不了作用,還被何禎歸類為噪音。
  “每天不都吃這些。”我咕噥著坐好。
  餐桌上屬於何禎的咖啡是黑咖啡,不加奶精和糖。純咖啡的確香氣誘人,但是我不敢恭維,因為我沒病,不吃藥。阿皓的250CC咖啡中加了三匙糖和三匙奶精,甜得像蜜,搞不懂他是喝咖啡還是嗜糖精的味道,或者他嘴甜就自此。我的最正常,一匙糖、二匙奶精,既有溫和的口感也有醇厚的香氣。由此可以看出,我是愛屋裏惟一正常的人種。
  “我上班了。”提起公文包的何禎走到玄關處穿鞋,我將一個水藍色的便當袋拿到他麵前。
  “雞柳燴飯。”我露出笑容。
  “謝謝。”他頭微點,抓過袋子出門。
  別小看“謝謝”這兩個字,這還是我訓練半個月的成就,之前他可是拿過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的,現在至少能知道“謝謝”的發音和正確用途,也難怪我會感動涕泣。
  “快點吃,何禎出門了耶!”我催促著阿皓。
  “好吃好吃。”阿皓很認真地吃著,露出甜死人的笑,“隻有瓶子弄的才會這麽好吃,瓶子最偉大了,是我的衣食父母。”“七點三十五分了,你開車到銀行要四十分耶!快點!”對他的甜言甜語我已經練就充耳不聞的地步。
  “好吃好吃。”他慢條斯理地又喝了一口咖啡,“還是瓶子好。”“七點四十分!”可憐的我得在清晨充當報時器,五分鍾鳴響一次。
  怪了,我叫瓶子又不叫鬧鍾。
  “好吃好吃!”終於,他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吃下最後一塊烤好的奶酥吐司,終於站起來。
  “七點四十五分!”最後一次響鈴。
  “啊——快遲到了——”站起來的阿皓這才像魂魄終於歸來,知道要上班了。
  “快——快——快遲到了——”他衝入橘黃色門內,二分鍾迅速換好衣服,然後又衝了出來,我已經拎著橘黃色便當袋在玄關等候了。
  “鰻魚飯。”報上便當名,他一手接過,一手拉開大門,猛一回頭,一個輕觸的吻印上我的右頰。
  “謝謝啦!我的瓶子。”阿皓甜死人的吻大方送,我則慣性地抬起右腳踢他的大腿(腿短踢不到屁股,無法達到踹出去的標準),附送一句冷靜的再見語——
  “不送。”人終於都走了,也終於──愛屋安靜下來了。
  長籲口氣,我卷起袖子往餐桌邊上靠,善後。
  這就是“愛屋”的成員,性格迥異的兩個人。
  啊,對了。
  我目前也是這裏的一員。
  我叫瓶子。
  正確的姓名:不詳。年齡嘛!應該二十幾歲。我不是他們的誰,若硬要冠上個稱號,高級點算是管家,另一種說法是廉價女傭。好吧,不在職稱上打轉。畢竟是他們將我撿回來,他們是我的恩人,做人要知恩圖報,我心存感激哪!做飯沒下毒、看家也沒卷款潛逃——這麽盡職的管家很少見吧!
  我的外貌,清新脫俗——沒有,高貴大方——沒有,豔麗出眾——下輩子吧!我很平凡,長得不像哪個影星,臉上也不缺哪個器官。像恐龍嗎?如果是,我就不住愛屋,麻煩先建座公園名為侏羅紀讓我住好了。
  可愛?好吧!有一點。清秀?好吧!也有一點。甜美?好吧!再加一點。就這麽一點點慢慢加起來──就是我的長相啦!
  隻是為什麽我和他們同居呢?
  因為我失憶了。(微笑)
  因為我無家可歸,所以住在這裏。(笑得壞壞的)
  想知道嗎?
  好吧!不賣關子了。(也沒人肯買)
  關於我的故事,是從那個很冷的,隻有11攝氏度低溫的初冬開始的。
  台灣的冬天應該是不冷的,習慣了紐約的雪景和零下低溫的部分旅客,當聽到飛機上機長用不純熟的中文告知旅客,目前台灣桃園的地麵溫度是11攝氏度時,開始像剝香蕉一樣地剝去身上層層外衣,最後白人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滿意地透過輕薄的T-shirt秀出他傲人的胸肌,部分黑人則脫下西裝褲換上海灘褲,至於想展示什麽部位──自行想象。但大多數的華人沒有動作,或許他們覺得自己露哪裏都不恰當,所以仍安分地將自己包得像隻北極熊,等待飛機準備降落。
  而我,象征性地脫掉厚實的外套,準備以兩件純棉的長袖衣衫來應付11攝氏度的氣溫,這應該是綽綽有餘了吧。
  可是就在走下飛機的那一瞬間,我非常清楚地明白了氣溫的感受不能以相對性評估,不能忘了絕對性的事實——11攝氏度,It's cold,Oh, gosh! It's really cold!這應該是那些老外的臉部表情所透露出的訊息。
  一些中國人露出頗為得意的表情,我在走了十餘步後就不得不放下硬撐的笑容,將手中的外套穿上。
  也許下雪所營造出的幹冷,比起這裏11攝氏度的濕冷還溫暖許多吧!老外原本脫下的衣物逐漸穿上,所以同機的人們步出大廳時已經符合北極與南極知名動物的穿著:“熊”赳赳,“企”昂昂。
  一出大廳,冷風像刮刀似地刮來,凍僵了臉部表情和知覺。七年沒有回來台灣,何時台灣的冬天變得這般冷峻?這塊寶島給我的第一份禮物不是別的,竟是這麽寒冷的冬天。
  我注意到呼出的氣凝化成白色霧團,於是開始試圖用冰冷的雙手捂住口鼻處,以免如冰鋒般的空氣從呼吸道進入刺穿我的喉頸。隨著指示走到機場的販賣處,買了一瓶熱咖啡溫暖我的手,我好奇地盯上一盒寫著“特定發售”的白色丸子。
  “這是什麽?”我的中文雖然浸了七年的美語味,但應該還算標準吧!
  “Oh,It's a round mass of food. Chinese food. Very sweet.”販賣小姐帶著甜甜的笑容,而且使用英文。
  “Dumplings?”我再問。是指肉丸嗎?印象中的湯圓沒這麽大。
  “元宵,”她仍舊是甜甜的笑容,“中國人在冬至吃的食物。”她比手劃腳地比了個圓圓的手勢,又做了往嘴巴塞的動作,最後露出日本式的“噢你死”的笑容,仍舊甜得像蜜。
  可是我注意到,這次她說中文。
  “那給我一盒。”雖然臉部僵硬得像冰塊,但是我也露出可與她媲美的笑容,伸出一根食指,對她說中文。
  “What kind of flavor do you want?Sesame?Or peanut?”她問。
  “Peanut, please.”順口回答完才發覺,她改成了英文。突然間,我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該用中文還是美語——正思索時,她已經用塑料袋裝好遞給我。“好的,謝謝您。
  ”後來我決定,什麽都不說快速離去。
  匆忙拎著袋子走向機場出口,然後攔了一輛出租車往台北方向前進。
  早來了三天,原本應該是三天後才抵達台灣的,但因為同事的台灣行程尚未安排妥當所以才將票讓給我,而我也就決定提早到達讓葉子當個稱職的導遊。
  希望沒給葉子帶來困擾才好。
  在車上打了幾個盹後,終於抵達台北火車站,這裏是之前與葉子的相約地,我籲著氣,打了第一次手機,但是另一頭傳回的訊息令我沮喪。
  “您所撥的號碼目前沒有響應,請稍後再播。”真是糟糕,也許她正在外頭,所以手機收訊不良。
  怎麽辦呢?忘了帶葉子的住址呀!凱文隻要我背下葉子的手機號碼,可沒叫我背下她家的住址呀!
  車站前高流量的車輛讓我眉頭一緊,習慣了美國郊區那種與腳踏車為伍的生活,一看到台北的摩托車陣和汽車陣開始感覺自己像一隻鄉下來的老鼠,趕緊卷好自己的尾巴,拉緊自己的細軟,以免成為人車之下的肉泥。
  聽這幾年從台灣來的留學生說,台灣的交通是天馬行空亂成一團,不管有車道沒車道,反正可以走而且沒有警察的就是一條好車道。條條大路通羅馬,他們這麽說。
  真令人不解,羅馬何時移到台北來了。
  不過那與我無關,今晚我隻想早點到葉子的家,我的棲身之所。
  踱步,起身,坐下,再起身,當咖啡隻剩下冰冷的杯身時,我撥了第二通電話,同樣的響應訊號,我決定留言:“葉子,是我,不好意思,我提早三天到台灣,因為之前聯絡不上你,所以隻得來台灣之後再和你聯絡。不好意思給你帶來困擾。現在時間是十一點,如果你聽到留言,麻煩你來接我。”帶著濃濃的哭腔,我差點將鼻涕粘上手機。
  坐下,等待,再等待,想起幾個小時前買的元宵,於是從袋內拿出來,稱為元宵,應該是可以當宵夜的。隻是——我不由自主地皺眉,它是冷的,更正確地說,它是冰的。
  這麽冷的天竟還吃這麽冰的東西嗎?
  想起留學生告訴我的名言之二,別用一般常理來判斷台北人,常理隻適用於正常人,對於台北人來說,隻能用歪理旁敲側擊。
  是嗎?夏天吃火鍋?冬天吃這個?
  我拎著袋子將它往椅子上敲去,這樣硬得像石頭的東西實在叫人不敢恭維,這東西會好吃嗎?
  肚子咕嚕咕嚕地響,我冷著身子,用力咬這硬邦邦的丸子。
  哇!
  硬得像石頭。
  撫住疼得發麻的嘴巴,白色丸子上有了我的齒痕,如果我再努力個兩三下,應該是可以吃到裏麵的花生餡的,隻是,我放棄了。
  丸子隻值六十塊,一顆假牙卻要幾千塊,太不劃算了。
  踱步再踱步,伸手摸著一旁擺放的長椅,太硬太冷不好睡,今晚絕對不委屈自己。放下背包從裏麵掏出一張凱文寄到美國的台灣電話卡,為何不寄金融卡、信用卡而隻寄來一張電話卡?
  這大概是凱文的貼心處,有錢可以在台北活得很好,可是會被寂寞侵蝕,而這張電話卡可以找到葉子,她可以供吃住,讓我不至於流落街頭,也可以幫我隔絕寂寞。
  嗯,貼心的凱文。
  邊走邊想著他,露出甜蜜的微笑,隻是一切也太快了,突然一個衝撞和拉扯,一個頭戴毛線帽、身穿風衣的男子硬生生奪走我手中的行李,不加思索,我跟著他狂奔。
  “喂,強盜!強盜!”幹冷的喉嚨讓聲音纖細,路人隨著我的叫喊看向那男子,隻見他跳上前來接應的摩托車飛車逃逸。路人一概用同情或者說可憐的目光看著我,卻沒有人伸出援手。
  天,不該因為我不是無敵超級美少女就不管我啊!
  張大嘴,不敢相信自己在搶劫率奇高的美國從未遇劫,竟在台灣開啟先例。
  還有人比我更悲慘的嗎?沒人來接應也就算了,居然還讓行李給搶了,我所有的證件和護照都在那裏耶!
  再度想起好友對我說的台北人箴言“在台北街頭就算被砍了幾刀也得自己撐住打電話叫救護車後再昏倒”,之前當笑話聽,現在倒覺得有幾分真實。
  這下真的快哭了,我該怎麽辦?先去警局做筆錄?對,先到警局一趟。
  我走到斑馬線前等待過馬路,隻是前方十公尺處的背影讓我眼睛一亮,開始真誠相信上帝的存在。
  因為葉子,她來了。她一定是聽到我的留言過來了。
  右前方十公尺處是葉子的身影。
  忍著他鄉遇故知的感動和遇劫的驚嚇,我舉起手用力向斑馬線另一頭的她揮揮手。
  “葉子——唷哦!”我大叫,四周人聲吵雜,看來她是沒聽見,仍繼續彎腰與一個坐在車內的男子對談。
  “葉子!”我大叫,開始氣憤行人通道的燈仍是紅燈。
  好不容易盼成綠燈,我興奮地邁出步伐,隻不過隻走了兩三步,我怔住了。
  眯起雙眼,跟著彎腰透過她的背影看見車內那男子的笑容,跟著看見那男子輕輕地用手捏捏葉子的臉頰,笑容愉悅,兩人狀似親密。應該隻是相似的人吧?距離這麽遠,我眼花了。笑得勉強,雙目卻不由自主地盯向他們。他輕觸葉子的發,親密地用唇靠近她的頰……閃過的車燈照亮他們的臉,一個是葉子,一個是……僵硬地,我挺直身子轉過身,決定退回斑馬線這端。
  雙腳怎麽會僵硬到近乎麻痹,是風太冷將雙腳凍僵的吧!而這樣的不適感從雙腳延伸到心髒,連心髒都有股無法言喻的壓迫,像緊繃的氣球隨時可能漲破一樣的,碎裂般的疼痛。
  “我出差到加州二個禮拜,因為一件計算機工程需要我親自過去,可能沒辦法和你通電話。
  啊,你到台灣的那天我剛好從加州趕回,沒關係,我將案子結束後再打電話到台灣找你。我好像也很久沒見葉子了,如果可能的話就飛去台灣找你,順便見見葉子。對了,你見到葉子代我向她問好。”腦中浮上的一連串話語開始切割我的知覺。
  說這話的,是我親愛的未婚夫凱文,是應該在美國加州,卻出現在台北街頭的凱文。
  而且,與葉子一起。
  冷風的冷攻占思緒,我想是我眼花了,上帝在我最糟的時候,不是給我他的手,而是給我他的腳──狠狠把我踹下去。
  “你很久沒來台灣了,嗯,好啊,之前大多是我到美國找你,現在就讓我當個向導,讓你重新認識台灣吧!何時要來?我會在台北火車站接你的。”葉子的聲音也言猶在耳,猶如蟻蟲般啃著我轟隆作響的腦袋。
  我伸手叫出租車。
  “小姐,請問你要去哪兒?”操著一種怪異腔調的司機先生開口問道,我愣住了,我該去哪兒?回美國?留在台灣先去警局做筆錄?或者……明天,找到葉子後向她問清楚?
  也許他們隻是湊巧遇上。
  也不小心,讓我遇上。“呃,旅館,離這裏最近的旅館,有嗎?”決定先擺脫外頭這種刺骨寒風,好好洗個澡,冷靜過後會想出好方法的,我摸著左前胸口的電話卡,穩住自己的呼吸。
  這一切都會沒事,我相信會沒事。
  “你是我今生惟一的愛,就算你離去,我也會等你到永遠。”“小姐,你有沒有聽到?”“呃?”我回過神,隻見司機一張臭臉,伸手一指:“我說,那裏!”隻見右方十五公尺處有個“Hotel”的標示。
  “小姐,還是你要坐我的車去?”“呃,不用了……”我趕緊搖手,謝過他不坑我的錢,邁開步子朝我今晚的棲息處走去。
  不過,這又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當我見行人通行燈發光便往前走時,錯誤就這樣造成了。
  一個遠光車燈的直射加上一個尖銳的煞車聲,和著一堆人的尖叫和冷颼颼的寒風……
  早知道就不來台灣了,不會看見不該看的,會一直認定他愛我到地老天荒,早知道就待在美國等著做五月新娘。
  早知道,不該回來的……
  眼前的光線突然刺入我的腦中,然後瞬間黯淡,人行道冷得像冰,似乎還結了霜,當臉頰碰觸到時還有一陣濕冷。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說好 !我要當你的伴娘。”“那就決定在五月十五日好嗎?你可以放心的,把你的將來交給我。”“我交了一個男朋友,你還不知道吧!”“親愛的,失掉你,我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葉子親切的聲音、他溫柔的語調,葉子的笑靨綻放、他帥氣的笑容……融化了,像春雪般開始消融。
  突然間,一種滑滑粘粘的液體開始啃咬我的腦袋和身體,失去的嗅覺和視覺再也接受不到任何訊號,隻聽到很吵很吵的聲音正爭執著、談論著,身體也在瞬間墜入寒冰般的極地,直到聲音消失,一點一點地慢慢消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 台北街頭
  如果沒有寒流,台灣的冬天其實不冷,應該還算舒服的,可以穿著短袖讓涼風陣陣吹過,讓微帶熱度的豔陽撫觸你的肌膚,如果沒有寒流的話……
  哈啾!
  “小姐,這個煮湯治感冒最棒了。”超市裏的推銷員說著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遞上薑湯藥包,我努力將鼻涕忍住,搖搖頭再將圍巾繞上二圈。
  我目光有點渙散地搜尋著想買的東西,可怎麽才能要滿足何禎的喜愛,因為何禎不愛辣,拒甜辣醬、辣椒醬、哇沙米;不愛酸,拒醋、蕃茄醬;不愛甜,拒冰糖、紅糖,各種糖(也許包括“唐”皓)。缺乏以上那些調味料,買起東西自然困難。想想,這麽挑食的人能活到現在而且發育良好真是詭異的一件事。
  “買這個,這個!”像個孩子般,阿皓扯住我的衣袖。
  頓時才想起今天我帶著一隻拖油瓶。
  “啊,這個也好,也好。”我置若罔聞。
  阿皓什麽都好、什麽都吃,在飲食上,他幾乎與蟑螂同宗。
  “這個好嗎?這個好啦!我要吃!”阿皓激動地用他那隻長臂勾住我的脖子,絲毫感受不到我快窒息的眸光狠狠地瞪向他。
  “拜托瓶子,買這個!”“如果你再不鬆手,瓶子會在三分鍾內碎掉!”我警告道,他這才發覺我瞪得好累的眼睛和被他勒得死緊的脖子。
  他微笑,鬆手。
  “你又不是沒帶錢,拜托,要吃就自己買嘛!”誰看過主人伸手向女傭兼管家兼小妹要錢的,真沒有一點主人的風範。
  “可是何禎說買東西要問你的意思?”他說來委屈,“而且我買一塊生的黑胡椒牛肉回去也啃不動。”更委屈的眸光在眼鏡後頭閃閃發光,我這才注意到他指的東西是牛肉厚片。
  “你晚餐想吃這個?”“想。”很用力地點頭。
  “好吧!”在我應允後,他笑了,自動伸手去拿牛肉片。“你要嗎?”“不了,我不吃牛肉,從在洛磯杉山脈旁險些被牛給撞到後我就不吃牛肉了……”說完後我停頓,恨得差點咬下自己的舌頭,一個失憶的人怎麽可以提到過去,可是唐皓卻爽朗愉悅地笑開來。
  “新的笑話嗎?好好笑!”我也尷尬地笑了,可是在笑容裏卻加了過量的心傷。
  我的過去是笑話?不是,因為從頭到尾都不好笑。比如我的愛情點綴了一堆漂亮的誓言和浪漫,結果仍是一堆泡沫。也許也稱得上是理想式的愛情,因為與現實有段差距,才謂之“理想”。
  不過,現在改為“夢想”更是恰如其分。
  “你手都不冰嗎?”阿皓問,巨臉在眼前十公分處,我猛地向後退三步,但不是被他的近距離靠近嚇到,而是右手放在冰櫃通風處凍成青紫色了。
  深吸氣,不等阿皓換上愉悅的嘲笑表情時,我便不客氣地將手“偎”在他的後衣領裏。
  “啊——好冰耶!呀……”呼,溫暖多了。“好冰好冰!”他四處逃竄。
  “那還問我冰不冰,廢話!當然冰啦!”也不知有意無意,他沒刻意遠離我的魔手,他的體溫沿著我的右手帶著熱氣與溫暖攀爬到我的胸口。
  察覺到與他的行為太過親昵,我將手收回,猛擊他一掌。
  “下回看我失神時請搖醒我,別讓我落人話柄。”象征性數落幾下,徑自向前走。
  “才不要,失神的瓶子最可愛了!”他親密地拿手搞亂我的短發,對待我的模樣像嬰孩對待(或說是蹂躪)手中的洋娃娃般地高興。之前的中長發就是在他這般淩虐後才削成短發的,沒想到還是擋不住阿皓的魔掌。
  不會吧!再這樣下去我要變光頭了啦!
  “喂!”像小狗般甩頭,甩開他的手,讓發亂得有型。
  “瓶子!看!”他的長手往我的脖子一勾,我又開始呼吸困難。
  “好漂亮的魚!”阿皓對著一條鰻魚發出讚歎。
  “想吃?”我問,他果然點頭。
  他的“漂亮”與“想吃”往往是相通的,幸好他從沒用“漂亮”來讚美過我。
  “瓶子!這裏!這裏!”我又被粗魯地拉過去陪他看一堆“漂亮”的東西。
  為什麽我叫瓶子呢?為什麽不幫我取個“法子”、“直子”、“菜菜子”之類的美少女日本名呢?換個角度,幸好沒叫我“精子”、“卵子”、“烏魚子”啦!
  還好,當初進門的那人手上拿的隻是“瓶子”。
  “你叫什麽名字?”冷然的問話和著不高的溫度,窗外玻璃微帶水氣,如果在美國,也許還會凍上一層薄霜來增加美感。隻是窗欞上忽然不可思議地爬進亮光,快速地從桌旁爬上雙手,這時我才注意到右手包裹的白紗繃帶和裸露在外的傷痕,左手也有幾處瘀傷,並用三角巾吊起。頭部像被什麽東西給捆住了,有些緊,有些痛,用手確認後猜測,應該也是紗布繃帶之類的吧。
  “你聽見我的問話了嗎?你叫什麽?”低穩輕緩的語氣讓我抬頭看他,聲音與麵前這張俊秀年輕的麵孔不符,十足有力。影音綜合出一種精神壓迫,像是惱怒,而且對象是我。
  “明明醒著卻都不說話,這樣我們實在沒辦法為你做更多的治療。小姐,你聽到了嗎?”誰?他說我嗎?我不是現在才清醒的嗎?不過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夢,惡夢。
  “小姐,請問你的名字?”眯起雙眼,我望向白色的牆壁,試圖將所有一切串連起來。
  對了,車燈的亮光、許多人圍在我身旁……
  “何時要來?我會在台北火車站接你的。”葉子的聲音,我來台灣是為了太久沒見的我的好友。還有——
  “如果可能的話,就飛去台灣找你,順便見見葉子。對了,你見到葉子代我向她問好。”我親愛的未婚夫的聲音。還有——
  “小姐,麻煩你,看我一下,注意我一下好嗎?”還有——
  我開始深呼吸,卻排除不了痛楚在心上跳舞,希望那是一場夢,卻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看看現在的我,當真被上帝給遺棄了。
  “小姐,名字,你的名字!”“你忘了嗎?”眼前有一隻手舞動著,他身後一名更年輕的醫生顯露出關心。
  在心上刻下的傷痕怎樣才能讓它消失?不能了,是吧?
  “忘了。”下意識的開口源於自我的期望。
  多麽希望就這樣忘了。十餘年的友誼加上五年的愛情,就在台北火車站前化為一陣刺鼻的煙氣,烏黑渾濁,撕裂人心。
  “你終於說話了。”相貌極俊的那個醫師唇角微昂,不算是笑,也不算是生氣。
  “李醫生,看來病人因為腦挫傷而造成失憶了。”一個看起來憨呆的男生開口了。
  “Intern,再安排一下頭部斷層掃描,看有沒有血腫塊。”那個相貌極俊的男子低頭專注於病曆上,“注意血壓,避免突發性休克。”“那要怎麽稱呼病人?”“無名氏。”冷冷的聲音從他口中冒出,很難想象一個醫師可以用這麽冷的聲音說話,許多醫生好歹還用聲音假裝自己的仁心,他卻連偽裝都不肯。
  “可是今天我們已經收了二床車禍病人,也沒有家屬前來,也不知道姓名。下午報個案時可能會……”“無名氏三。依此類推。”終於聽懂他們之間的對話是怎麽回事,他們以為我失憶了,因車禍而失憶了。
  “我……”幹澀的唇實在很難說話,連喉嚨都幹得快要裂開似的。
  “別擔心,你有名字,”剪著可笑發型的年青男子用力點頭,“小姐,你暫時叫無名氏三,我們會安排一連串的檢查,你先安靜休息,等會兒會有護士小姐來看你。”“不是無……是……”可惡,太久沒回台灣,連中文的語法都快忘了。
  “我知道你不姓吳,我們隻是暫時稱呼一下,好辨識而已。”他嘻嘻一笑,似在討好那個埋首病曆的男子。
  “名是……”無名氏!多難聽,我明明叫……
  “對對,無、名氏三,記住了哦!”那個青年男子白癡似的比個三的手勢,去死咧!我才不要叫無名氏,我叫……
  “你不喜歡?那你要叫什麽?”俊醫生抬起頭,看著我。
  “這樣吧!等一下跨進這間病房的人右手拿的東西就是你的名字,要是沒拿東西你就叫無名氏三,不得非議。”他半憐憫的口吻和一道有型的眉微揚,一副十足的惡作劇態度。
  他將病曆一收正要轉身離開時,有人進來了。
  “那份評值表呢?我記得剛才有拿進來……”進來的醫生剛開口,就見房內的三雙眼緊盯著他右手上的一隻透明玻璃瓶,“李醫生……你……們幹嗎?”“好了,你的名字!瓶子。就這樣了。”揮揮手,俊醫生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房外。
  那個年青的幼稚男子嘖嘖幾聲後搖搖頭,拉著剛進門的醫生,又摸摸他手中的玻璃瓶:“幸好,你沒拿尿壺。”“啊?什麽?”“評值表在外麵啦!來來。”他拉著他出去了,室內恢複一派安靜,隻剩我該生氣卻沒表情的臉,和不知何時已經爬到白色牆上的金黃太陽,多不可思議。我攤開手輕握住的金黃總會像細沙般從指縫中流瀉,溫暖的金黃色在觸目所及的任何一處,好像那晚的寒風刺骨是假的,台灣在此時又回到我七年前的回憶裏——熱情活躍、親切溫柔的我的出生地。
  突然,隔壁床的叫人鈴響起,我摸向自己的左胸,看到是件病人穿的條紋衣服,不顧腳痛頭痛地跳下床直奔護理站,硬生生將點滴瓶拖在後麵。
  “衣服。”我隨手抓住一位護士,歇斯底裏地問。
  “什麽?”“我穿的衣服……”在我激動之中,她與其他人急忙上前又拉又扯將我按回病房床上。
  “什麽衣服?衣服穿得好好的啊!”“不是這件,”我想起身,卻再度被壓回床上,“不是醫院的衣服。”“這裏,你的衣服在這裏。”其中一人連忙從櫃子裏找出我那天穿來的鵝黃外套和襯衫。我一把抓過,在掏過口袋後放心了。
  凱文送我的電話卡還在,幸好沒丟。
  “來,躺好。”他們一邊安撫我的情緒,一邊似乎又在點滴瓶加了藥物,大概是鎮靜劑吧!
  頭開始昏沉沉的,全身變得很重。
  “瓶子要好好休息,”護士的軟語像安撫一個激動的小孩,她捏捏我的手,“一切都會想起來的,別擔心,時間會讓你記起一切。好好睡。”我的眼睛微睜,淚水開始源源不絕地冒出,然後從眼角滑下。
  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流淚,好像有個東西硬生生被拔掉之後淚水就止不住了。噗通噗通的心跳聲逐漸清楚,身體由重變輕,快要飛起的輕飄感讓肉體的痛楚模糊,無法辨明的東西從體內大量抽離——是靈魂嗎?
  我即將睡去,即將麵對一段沒有凱文的路途。
  我即將……似乎有人輕碰我的臉,粗糙的手帶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
  好溫暖。  
  
  第二篇 一元電話卡
  "My love,失掉你,我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凱文說。
  "那就不要活了,去死吧!"瓶子說。
  可是,我仍深愛著你。  
  淩晨一點,愛屋裏隻剩下時鍾滴答滴答的聲音和香氣,一碗烏龍麵的香氣。
  我將筷子擺在麵碗旁,慣性地縮在綠色的沙發上。這張沙發的青綠色已經失去光澤,握把處也有些破損。自從我來到愛屋之後,這個單人沙發就成了我的地盤,雖然很想維持美少女的形象端正坐好,但一坐上來,總因它有個斜麵而讓我不由自主地橫躺上去,最後連腳也習慣性地拿上來。閑來無事看書看電視時,我幾乎是縮在裏頭與沙發融為一體,何禎為此還嘲笑似地說,"我以為隻有狗會占地為王,沒想到人也有這種特性"。
  這張沙發的旁邊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戶,屬於向上開啟式的。窩在沙發上時可以透過窗戶看到街上人們的一舉一動。像現在很晚了,右街一角仍有對情侶打得火熱,左邊倒數第三戶仍開著燈等待遲歸的人,根據我失眠幾夜的觀察,那戶人家不到淩晨二點是不會熄燈的,可也不見有誰歸來。左邊第五戶的門口掛起了燈泡,看來是為了即將來臨的聖誕節在作準備……對了,聖誕節快到了嗎?
  摸著放在胸口處的那張電話卡,心又開始痛了起來,不過幸好開門的聲音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我將身子探出,透過玄關向門口張望,跟他進來的些許冷風從我耳邊掠過,我開始伸長脖子欣賞他的一舉一動。
  為什麽說是欣賞呢?
  因為何禎進來之後,首先會脫下鞋子將它有條不紊地擺放在右邊櫃子的第三格,然後脫下風衣抖一抖,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再從櫃子左方拿出一張幹淨的紙巾擦拭手提的Note book封皮,等確定它發光發亮有如星辰般閃著皮革的光芒後才丟掉手中的紙巾,接著緩緩拿下度數隻有二百的眼鏡放在櫃子上層,將外套口袋裏的手機掏出放在褲袋中,最後才從玄關走進來。
  我當不成氣質美少女,但何禎這一連串細膩的動作倒是像足了氣質美少男的角色,如果他能緩解眼神的淩厲度的話。
  為什麽他在愛屋不戴眼鏡呢?或者換個問題,隻有二百度的近視為何要戴眼鏡呢?根據可靠的情報來源(爪耙子阿皓),戴眼鏡可以給人醫術高超的感覺,就像博士總要配副厚厚的眼鏡,這樣才可以流露出學問高深的神情。那麽我是否也該戴副眼鏡,再加把放大鏡,看能不能抓到一隻金龜,混吃等死,不再去想"愛不愛"這種傷神問題。
  何禎在右方的沙發上坐下,自動自發地伸手去拿那碗烏龍麵。
  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說話,剛開始的時候我很不習慣,總以為他會找話隨便問問,如"阿皓睡了嗎","你怎麽還沒睡","今天有什麽趣事嗎",但從來沒有。
  當我向他提出,為求禮貌,他也該問那些問題時,遭來白眼兩隻和幾句冷語。"和阿皓生活到現在,我當然知道這個時候他已經睡了。雖然沒和你生活過,但你在這裏就表示你還沒睡。今天發生的趣事?該說的你嘴巴關不住自然會說,不想說的何需我多問。"氣結。
  他不問也就算了,我總可以找話題聊吧!在這種禮貌性的想法促使下,我問道:"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麵好吃嗎?""今天有沒有發生什麽好玩的事?""我每天都這麽晚才回來。""麵不好吃我不會再吃第二口。""醫院的事我不想說。"聽完他的回答,我終於奄奄一息地窩在沙發裏,從此就開始了兩個人什麽都不說的安靜。
  應該尷尬的,在淩晨一時一個不語的他加上一個不語的我,一個沉默的男生加上一個沉默的女生在同一間客廳,應該會有點尷尬的。但……卻意外寧靜祥和,好像我們之間就該這樣無語,他斯文秀氣地吃著我煮好不久的烏龍麵,我像顆卷好的線球窩在沙發上,偶爾看看他吃麵的模樣,偶爾看看自己手中的流行書報。彼此沒有交談,卻非常融洽,這就是屬於愛屋的無語的世界。
  他似乎注意到我揚起的唇角而眉峰微動,卻仍舊什麽都沒說,乖乖將麵和湯吃完,然後自行端著走進廚房。
  水龍頭一開,動作利落地將碗筷洗淨,有著潔癖的何禎絕不會容許髒碗盤放到隔天,當然更不容許流理台旁放著我喝一半的咖啡,他一並都洗幹淨。而我隻是盯著他的動作仍舊像團卷好的線球窩在沙發裏。雇主在廚房工作而女傭卻閑在一邊,看來我扮演了一個失職女傭的角色。隻是,何禎可曾當我是這裏的女傭或管家?
  看樣子好像沒有,他每個月固定給我飯菜錢外加提款卡一張,需要多少錢自行提領,從沒立下規定說我每天得幫他們煮飯、洗衣兼打雜,我會做隻是因為本著個人小小的良知,不好意思在這兒白吃白住白花錢罷了。
  抹淨流理台,何禎放下卷起的襯衫衣袖,由走廊走進房間。
  見他消失後,我眉微挑,伸手從沙發下挖出我剛買不久的粉紅色手機,撥了號碼。
  淩晨一時,客廳裏時鍾的滴答聲陳述著夜晚的寧靜,突然湊熱鬧地手機聲響起,單調地發出"嗶……嗶……""喂。"頗沒好氣的聲音在水藍色門後傳出,何禎的聲音。
  "你,忘了說晚安。"我對著手機露出微笑。
  另一頭的呼吸頻率顯得古怪,水藍色門板倏忽拉開,僵住的表情看著我:"晚--安。""晚安。"我微笑地說,看著飛快關上的門板和上頭那塊"進來者死"的牌子淒楚地抖動。
  嘖,就是這樣。要訓練何禎得花很大的力氣和很長的時間。
  送便當給他而換來的那句"謝謝",就花了我近三個禮拜的時間,隻要他帶走便當沒說謝謝,在他走出三步時便可以聽見手機的嗶嗶聲,然後就是我可愛的聲音:"你,忘了說謝謝。"剛開始他還會氣憤地關機,但久而久之,他便投降了,雖然說出口的"謝謝"仿佛蘊藏了對我欠債不還的怨恨。
  嗯,有了"謝謝",下一個目標就是"晚安",我會很努力地讓他說晚安的。
  (打個哈欠)
  晚安。
  
  "我回來了。"那天,寒流未退,拉開門,我拎著超市買來的一袋食物,用力將鼻水吸進去,盡力穩住情緒,避免露出一絲破綻。
  "哈 !跑去哪?"阿皓興衝衝地跑來,接過那袋東西翻看著,"冷凍水餃?元宵?嗚……今晚不煮飯嗎?""這是今天的晚餐,水餃下鍋煮一下就好了。最近電視廣告說下禮拜冬至,他們說那天要吃元宵,雖然我不懂你們台灣人為什麽要吃這麽硬的東西,但還是買回來了。"脫掉手套,將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把水餃和元宵放到冰箱裏。
  "我們台灣人?說得好像你不是台灣人一樣……"推開障礙物阿皓,眼前像蓋了毛玻璃地模糊成一團,憑感覺地讓腳一步步走到屬於我的青綠色門板裏。
  推開門走進房內,把阿皓的聲音留在門外。
  "水餃會煮嗎?""會。"他乖乖地回答。
  "那你自己煮你想吃的量就好了,何禎這禮拜不回來吃晚餐,大概半夜才回來。""那你呢?""不吃。"輕輕地關好門,再度將他未說完的話關在外邊,然後無力地將背靠在門板上,無力滑坐在地板上,用手撐住痛極了的腦袋,頭痛是那次車禍造成的後遺症,還是傍晚電話亭裏自己惹的禍?
  真不懂自己為何那麽衝動,找出凱文送的電話卡看了一個下午,然後就失魂落魄地控製不了自己的雙腳和雙手,走到路邊的電話亭,拿出電話卡,食指壓下一個個的號碼,屬於葉子的手機號碼,然後……
  終於接通了,這是來台灣後第一次聽見葉子的聲音。
  "喂,我葉,您哪位?"葉子,我十年的好友,她和我是那麽的不同,我性情溫吞總是無意識活動,她性子爆烈講求目標和結果。我不了解她的生活,隻知道她厭惡小孩和鮮花;她也不清楚我的喜好,一直以為我愛吃馬鈴薯泥和漢堡,可是我們知道彼此靈魂深處最饑渴的事物,我們儲存了對方的一部分,她是比死黨還親密的夥伴。
  凱文了解我的生活和喜好,葉子不了解那些的,但了解我的心。
  "是哪位?請出聲好嗎?"她的聲音依舊急躁,我用手撐住前額,動彈不得。
  同樣親近的就這麽兩個人,我知道當我失去其中一人時還可以對著另一人痛哭抱怨、狠狠地將對方數落一番,沒料到會同時失去他們,伴隨"失去"而來的是含量過高的痛楚,我也曾想對痛楚予以反擊,但卻發現寶劍卡死在劍鞘裏,所以我轉身就逃,逃得遠遠的。
  "Tina,是你嗎?"聽著她漸柔的聲調,我的喉嚨哽咽。
  "Tina!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喂,你的留言我隔天才聽到,你是什麽時候到火車站?我那天也有經過,那天車站前還發生車禍……喂!"她的言談中添加了驚慌失措,"怎麽會提早三天來呢?來了怎麽都不再聯絡了?喂……"葉子在電話那邊跳腳,"說話啦!怎麽都不說話!"我握著話筒,心頭的酸楚不斷發漲。
  "Tina!你現在在哪裏?我過去接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去接你!"我沉默著,眼眶開始泛紅,想哭並不是因她的背叛或擔心,想哭隻是因為我終於聽見葉子的聲音,我十年的好友。
  "Tina……拜托你說話……"葉子小心翼翼地放低聲音,像擔心嚇跑一隻兔子般得溫柔,"你隻要告訴我你在哪裏,我馬上就去,不會讓你等的。"電話卡上的數字急速下降,原本的滿點已經掉到五十一,眼前水霧一片,盯著已經降至四十的數字發怔。
  "你可以不告訴你媽媽你到哪裏,但你瞞不了我的,你還在台北,你隻是躲起來想讓我擔心對不對。告訴你!"她大吼起來,聲音卻猛地轉弱,開始透出一絲抽噎的鼻音,"我真的很擔心你……好擔心……"總強調哭泣是"弱者的行為"的葉子開始哭泣,我握住話筒,將頭靠在電話撥鈕處,淚水已經張狂地流了滿臉,流到拿話筒的手上,流到整個話筒都濕濕的,卻流不到話筒的那一端。
  "說……話……"她哀求道。
  我張開口,正努力想擠出一點聲音時,葉子再度出聲。
  "你不跟我說話沒關係……凱文……你等一下,凱文在我身邊,他也來台灣了,他好急著找你,你跟他說,你告訴他你在哪兒!"她哭泣而模糊的話中讓我辨識出"凱文"這個名字,很詭異的,心情就像在秋風港畔感受悲澀時卻猛地遭人推落海中而換上憤怒和掙紮一樣。
  這麽多天來他們始終在一起!
  沒有求證地就是這麽認定了,隻是快要聽到他的聲音時,我的心跳急遽加速。
  "喂……"接下來的聲音沉穩如鼓,在耳畔咚咚作響。
  多久沒見了?一個月有了吧?
  捂住嘴咬著牙,我避免自己痛哭失聲。
  "Tina……"他輕喚我的名字,如同以往。捂嘴的手轉而壓住話筒不讓他聽見我示弱的哭聲。
  "Tina?是Tina吧!葉子要我趕過來台灣,我們都很急著確定你的安危。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們都很擔心,出個聲,讓我知道你很好,好嗎?"柔和溫文的凱文一如往常,隻是添加了很多的憂慮。為什麽?不是不再愛我了嗎?
  "說話!不要玩這種消失的幼稚遊戲!"葉子搶過手機哭著大吼,卻遭凱文喝斥,隨後又被凱文拿過去。
  "Tina……"他輕叫著,"我和葉子約你在台北火車站前碰頭,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點,我會等你,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聲音裏,開始加雜了欲哭泣的悲感。
  我深呼吸,談什麽?誰愛誰比較多?誰該屬於誰?或者問我同不同意讓他們在一起?在情愛世界裏我不是丘比特,自然無法決定一段情感的存在與銷毀,談……充其量不過是填補他們內心對我的一絲愧疚,就像老公在外遇過後總要取得老婆的諒解一樣,自己犯的錯有什麽資格還要對方理所當然給予"原諒",連內疚煎熬都無法忍受的這種人,爛人。
  我很小氣,在二個人的世界裏容不得第三個人,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我都不允許。不許。
  我努力讓情緒穩住,用衣袖擦過臉龐,感覺到凱文在電話那頭的沉默似乎在努力控製自己以免情緒崩盤。而我開始猜測他在那頭有沒有掉淚?猜測著他是不是仍然……
  隻是不必再猜了!他身旁有葉子。
  電話連起兩邊凍結的情緒,但卻無法凝住電話卡上繼續下降的數字。
  七……六……
  凱文,怎麽不說話?我伸手壓住框格,好希望它就此停住,我還想多聽聽他的聲音。
  五……四……
  "你……"凱文終於開口了,第一次聽見他發抖害怕的聲音。
  三……二……
  "還愛不愛我?"一。
  我輕輕掛上電話,腦袋無意識地點了點,一滴淚、二滴淚,無力地往下墜。
  取回電話卡,看著上頭剩下的一格,這是我和凱文之間僅有的情感,一張一塊錢的電話卡藏起了我的答案。將電話卡貼在心髒處,頭一次察覺輕薄的電話卡也可以那麽沉重。
  電話亭外下起了毛毛細雨,電話亭裏下起了滂沱大雨。
  今天的台北,還是雨天。
  
  咕嚕咕嚕……
  坐在門邊哭到睡著,後來因肚子不爭氣而讓我驚醒,正想找時鍾看一下幾點時,沒有開燈的房間從門縫底下露出外麵微弱的光線。不知道何時何禎回來了,而且正在廚房幹活。看樣子他見不著宵夜烏龍麵,隻好自己乖乖動手了。
  吞吞口水,肚皮下的餓蟲發出嚴重抗議。不要吵!
  我沒幫他煮就算了,怎麽好意思再去分食他煮好的麵呢?況且何禎搞不好小氣到連讓我聞香都不肯呢!
  他的麵似乎煮好了,一陣陣的香氣從門縫下向我肚裏的餓蟲招手,而它們更咕嚕咕嚕地高歌應和。
  我挪動身體打算窩到棉被裏來個不理,但就在我起身時,外麵詭異地響起了敲門聲。
  誰?
  門外傳來回答,"何禎。"我瞪著門板,我沒問出口呀!
  "我知道你沒睡。"他說。
  兀自歎息,"今天沒幫你煮麵是因為……"我拉開門,話尾終結在他手中端著的烏龍麵上,不爭氣地再吞吞口水,眼珠快掉到麵湯裏。
  "給。"他將麵端到我麵前。
  "給……我?"這個何禎哪根筋不對了?
  "不吃?"見他手要收回,我忙衝動而粗魯地接過,"吃,沒吃過你煮的,當然要吃 !"假裝給他台階下卻在肚子傳來陣陣歡欣鼓舞聲而露出破綻,不理何禎秀眉微揚的表情,我端著麵尾隨他走到客廳,客廳桌上也擺了一碗相同的麵,見他坐下吃麵,我也坐在屬於我的綠色沙發上動起筷子。沒吃過何禎煮的麵,沒想到吃起來滋味不壞,湯微帶甜味且不油膩、麵Q而不過爛……好吧!我承認他比我煮得好吃。
  "怎麽知道我肚子餓?"吃了幾根麵條後,我突然停下筷子問道。他抬頭看我,張口要回答時卻停了下來,盡管不露痕跡,但我想他是發現我紅腫的雙眼了,這種痛哭後的證據想賴都賴不掉。
  "冰箱有水餃,阿皓不會煮水餃,他在外麵吃。"他依然字句簡短,也一樣沒多舌地再問其他。
  他的完整回答應該是:你買了水餃要阿皓自己煮來吃,而他不會煮,所以他在外麵吃而你沒吃。
  "可是阿皓說他會煮的。"難道是我太傷心忘了問阿皓會不會煮?
  "就算你當時問他會不會煮滿漢大餐,他的答案也是會。"這是什麽回答?
  何禎說的明明是中文,可是我卻發現自己的冰雪聰明根本派不上用場。
  他照自己的速度吃著麵。
  我低頭想繼續動筷子,卻在低頭時看見前胸口袋裏躺得乖乖的電話卡,一元電話卡。
  真是糟糕,我沒被洋蔥熏到,門窗也關得死死跑不進一絲風,可是旺盛的淚水仍然從眼裏冒出,對了,一定是麵的熱氣飄入我的眼又凝成了水,所以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麵的問題。
  沒敢抬頭,我安靜地吃著麵等他離開。
  "你這樣吃會吃到明天早上。"何禎注意到我吃進口的麵可以用一根、二根來計算,便出聲提醒。
  "喂……"我叫他卻不敢看他,怕一抬頭眼淚就不安分地滾出二三滴。
  "嗯?"再吃二根麵,和著眼淚、鼻水和卡在喉嚨的"你快滾"一起吞進去,突然想問。
  "你有沒有愛過人?""什麽?""我猜是沒有,不是說冷酷的男人缺乏愛細胞,隻是你既不溫柔也不體貼,更不願花時間和人溝通互動,你總是將自己的心關得緊緊的。"心情不佳,說出口的話也好聽不到哪。我說完後伸手假裝擦去額際的汗實際是將眼角的淚抹去,這下終於可以抬頭見人了。
  他的麵早已吃完,但沒有以往立刻起身離去的打算。何禎雙手交握,頭微偏注視著我,沒有不悅的表情,他像在思索什麽一樣。
  "叩!叩!開門!"我放下筷子對著空氣伸手敲敲。
  他看著我。
  "叩!叩!有人在嗎?"我再問,作出敲門狀。
  他繼續看著。
  "叩!叩!小孩乖乖、把心打開……"我學著大野狼低唱。
  何禎笑了,不是譏諷的嘲笑或冷笑,而是露出真正的笑容。他笑起來很好看,薄薄的唇彎起優美的弧度,一向冰冷的眼神發出月色般的柔光,邊笑邊搖頭,看來他不同意我的說法,我用眼神表示質疑。
  "我七歲那年失去雙親,當時阿皓三歲。我們一起在孤兒院度過童年,成長過程中沒有父母的參與和幫忙的確很艱辛,但是也沒有連續劇裏演的受到眾人的淩辱或迫害,我隻是比別人更早學會處理自己的生活。後來上了醫學院,又放了太多心思在學業和工作上,所以感情空白。不過我不缺愛細胞,阿皓是我的弟弟,我疼愛他。"他的笑很好看,讓我一時失神,而且一向說話簡潔的何禎突然冒出這長長一段話,更讓我像白癡似地盯著他的嘴巴而險些忘了聽他說的內容。
  "我說的愛是男女之間的愛,不是親情、友情、天地萬物間的大愛,如果你說你愛男人那我無話可說啦!可是我想問的是,這些年來你從沒對一個女人動心過嗎?"他搖頭。
  "你三十二歲了,該去談一場戀愛,有沒有結婚是另一碼子的事,但好歹知道戀愛是什麽感覺,也許還可以得到戀愛的附加感受。""是什麽?"我指向心髒,摸到那張電話卡,氣憤麵的熱氣怎麽又飄上眼眶。
  "心痛。""嗯?""不說了,沒愛過又沒痛過的人怎麽知道我在說什麽。對牛彈琴?哼,就算對牛彈琴,牛也會哞哞兩聲來響應吧!還是你根本不打算談戀愛?"他聳聳肩不以為然:"感情事誰曉得,緣分沒到。""你有沒有聽過懶惰海獅的故事?"我問。
  見他搖頭後,我告訴他。
  "有一隻很懶的海獅,它離群索居不與其他的海獅一起生活。每當冬天來時,因為海麵結冰了,它捉不到魚就會沒東西吃,所以每回它都要餓上一整個冬天。有一年,就因為那年的冬天特別長,所以它撐不住就餓死了。死了之後呢?它到上帝那兒,對著上帝抱怨:你都沒有給我食物吃,你不配當萬物之神。上帝怎麽告訴它呢?上帝對著它說,怎麽會沒有食物呢?我給你千萬條的魚,夠你吃好久了啊!魚在哪兒?海獅氣憤地問。哎呀,魚在冰麵底下,隻要你用點小力氣將冰敲開,不就看得到了嗎?說完了。"我看著他。
  何禎的表情僵硬,疑惑地發問道:"你想表達的是……"我瞪著他。
  很好,他至少感到疑惑。
  "你是那隻不破冰就得不到食物的海獅。懶惰的海獅。"將心關得緊緊的,怎麽會看得到在心房之外的真感情?自己不出力,還將感情這碼子事歸於緣分。
  這個何禎一輩子光棍也不奇怪了。
  "也許吧。"何禎起身,對我的暗喻不以為然。
  我看著他的背影吸吸鼻水,嘀咕起來:"也許你上輩子是海獅也是牛,日後等你上去問問上帝。"不再與他搭話,我回過頭看著窗外的那條街景。
  原本隻有左邊第五戶人家掛起燈飾,沒想到隔了三天再看,左邊第二戶的門口也已經立起一棵聖誕樹,上頭掛滿了七彩燈泡和幾個吊飾,而右邊第三、四、五戶人家的門口也一同牽起長長的燈結,在昏黃的月光下晶亮閃爍,如果再灑點像糖粉般的雪花,那就像極了我所熟悉的美國的聖誕節。
  轉過身將目光挪回,看著愛屋,沒有燈泡和聖誕樹,沒有花環和禮物,心情越顯沉重。很明顯何禎不喜歡那些亮晶晶的東西破壞他寧靜整齊的家,唐皓的粗線條性格也不會買任何東西回來裝扮他的狗窩,所以幾乎篤定愛屋是一棟從來不過聖誕節的屋子。
  今年,我沒有聖誕節嗎?
  "噯。"我細聲叫著,何禎正在廚房洗碗,雖沒有回頭倒是出了聲。
  "嗯?""快到十二月底了。""嗯。""十二月底有沒有什麽節日?"我開始敲邊鼓。
  何禎將碗盤洗淨,回答道:"沒有。""你再想想。"他開始擦廚房流理台:"聖誕節。""哦,對了,是聖誕節!"夜半三更,哭過後的聲音啞了再叫,粗糙得如巫婆嘿嘿冷笑。聖誕節是我要的答案。
  "聖誕節買來一些東西布置吧。"我說。
  "可以。"他的回答讓我從沙發跳起,開心地張大嘴,正想大叫他卻又接著說了一句:"隻準在你房內,出了你的房門就不許,我討厭房子布置得像發光的聖誕樹。"果然。
  我想狠狠抗議,卻見他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屬於他的水藍色門板後麵了。
  朝他的背影扮個鬼臉,重新坐回沙發,麵已經涼了,卻不忍遭踏何禎難得煮給我吃的麵,邊繼續吃,也邊用左手在青綠色沙發靠枕裏挖出手機,撥了號碼。
  等著傳出訊息,等著那扇水藍色門板後傳出單調的嘩嘩聲,不過等了五秒鍾,沒等到我要的聲音。大概是他覺得煩,把手機關了吧!
  順利將麵解決掉,決定將碗擱到明天再洗,然後步態輕盈地走到何禎的水藍色門板前,伸手敲向空氣對著那扇門輕語。
  "叩、叩!晚安!下回要記得說晚安哦!"管他聽見沒,我回到我的青綠色門前。
  有一張字條釘在我的門板上,是阿皓的字,也頓時明白何禎說的,"就算你當時問他會不會煮滿漢大餐,他的答案也是會。"上麵隻有短短的兩個字,但卻畫了一個俊男(我猜指他自己)抱著一隻瓶子,一手拿棍子打向一個怪物(是指欺負我的人或讓我傷心的事件吧)。
  上麵寫著:
  "惜惜。(台)"唔,真是寶貝阿皓。
  我笑著將字條撕下來,用食指彈一下他畫的怪物,沒來由的胸臆再次酸楚。
  這隻怪物太醜了,凱文是很英俊的。我的凱文。
  揉揉雙眼,用力深呼吸。
  長期心痛有害健康,當快樂不能上門時,就想辦法製造它!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何禎同意你這樣布置?"阿皓眉頭微皺不敢置信,我真誠地點頭,滿意地露出笑容環視我的傑作──金光閃閃的愛屋!
  客廳裏有一棵五尺高的聖誕樹,上頭掛著蝴蝶結、七彩圓球、迷你小吊飾,最上麵自然是一顆超級大星星。
  愛屋的天花板在阿皓的努力下釘了上幾條彩色緞帶,沿著窗口和櫃子旁也拉上了鑽石燈串,等日光燈一關就可以見到科技賦予它的美麗光彩。餐廳的餐桌原本是沒有味道的木頭原色,但在我花費心思地鋪上一塊湖藍綠的蕾絲桌布後便顯得高貴不凡。另外從餐廳的用椅到客廳的沙發都覆上了別具特色的暖色調的淡橙綢緞。
  惟一沒動的是我習慣窩著的青綠色個人沙發,看它殘舊衰頹的樣子,若蓋上其他,無疑就像是在一個八十幾歲的老阿公臉上畫上大紅色口紅,惡,難看。
  原木地板上也有佳品,一塊我好不容易找來的尼泊爾繡花地毯,除了增加美感外還可以光著腳丫子接受它溫柔的撫摩。而玄關處的鞋櫃上也擺放了二盆聖誕紅來應景,聖誕節嘛!
  再說我們的房門,阿皓的橘黃色門板掛飾從一隻小熊維尼啾啾換上了聖誕節小花圈,用塑料式的樹葉編織成的綠色圓圈中間還放著一隻粉紅色的Hallo Kitty。而何禎的水藍色門板……
  "不要吧!何禎會殺了我。"阿皓搶過我手中想掛在何禎門板上的吊飾,退到走廊邊,我不相信他肯在門上掛這個!""這麽可愛的東西,何禎可以接受的啦!你的門口都可以掛粉紅色小貓,為什麽他的門口不能放黃色大貓?"我抓起那個吊飾二話不說地卸下那塊"進來者死"的告示牌,聖誕節如果還掛這種不吉祥的告示牌,可是會沒有聖誕禮物的。而且這是我特別挑給何禎的,用樹枝繞成的圓圈裏放了一隻加菲貓的大餅臉,笑得懶懶的,看了多讓人感到舒服啊……那酷哥笑起來又不差,多點笑容世界才會更美麗啦!
  阿皓眼神不安地看著布置完的愛屋,最後又看看那隻加菲貓,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不過,他注意到了。
  "你呢?你的門呢?"嗯,隻顧著買他們的,都忘了我自己的門口吊飾。
  想想,買一個綁著可愛蝴蝶結的毛襪,等著聖誕老公公將禮物放進來吧。為了減輕聖誕老公公不知道送我什麽的煩惱,我決定用碩大的POP字體寫上"親愛的聖誕老公公,我想要一克拉的鑽戒"或者考量未來地寫上"給我體貼溫柔又有錢的好男人一個",嗯,很好的主意,我得先縫製一個超大型的襪子了。
  "你的呢?""我要去買材料來做聖誕節襪子。"我是說認真的。
  將大衣穿妥摸摸口袋的提款卡,嘖,終於發現何禎給我的提款卡很好用了。
  "那晚餐呢?"他指著鍾,"現在是六點半,我還沒吃。""不然我煮個水餃好了。"脫下外套,我邊燒開水邊從冷凍庫拿出水餃放到微波爐解凍,瞄到冷凍庫的元宵也順便拿出來遞給阿皓。
  "嗯,上回買的,你拿去吃啊!""什麽?"阿皓拎著它,"你開玩笑的吧!沒煮能吃嗎?"要煮?這種白色丸子原來要煮?哦,難怪上回咬了半天都咬不下去,原來這玩意兒要煮啊?
  我不動聲色地嘻嘻一笑:"我以為你的牙齒夠硬可以這樣吃下它。""怎麽可能。"他笑不太出來,可能是我的笑話太冷,但更多的原因肯定是阿皓明白這間愛屋變成了何禎不會喜歡的樣子。
  "今天何禎也不會回來吃吧?"他問,"這一個月來他好像都快十二點才到家。""忙吧!醫生 !"我隨口應付,見水滾之後開始下水餃,再瞄手表,六點四十五分,應該趕得及。我利落地調蘸醬,試出他可能喜愛的味道後,水餃也一個個地浮上,拿起大勺將餃子撈出分裝成兩盤端上餐桌。飽滿晶瑩的餃子讓阿皓忘了擔心,他恢複笑容坐在他的位子上,胃口大開。
  我看看時間,六點五十六分,暗自輕籲口氣。
  "我走了哦!"我穿好大衣,將圍巾圍好。
  "剛煮好的熱騰騰的怎麽不一起吃?"阿皓已經動筷子了,"要買聖誕襪也不急吧?吃飽後我可以陪你買啊?""我回來再吃,"我揮揮手,"阿皓……""嗯?"眼睛咕嚕轉一圈,我語帶憐憫地說,"你相信上帝嗎?""信啊!"他繼續吃。
  "那好,上帝會保佑你的。"臨行前我拋出一句,然後幾乎像是逃命一樣奪門而出。
  沒有任何惡作劇後該衍生的不安和罪惡,我捂住胸膛站在電梯前,電梯從一樓緩緩上升,在我所屬的六樓後停下,門開。
  "嗨!"我伸手對著出來的他打招呼,"何禎!今天不用值班啊?"他向我微微點點頭,眼睛半眯:"昨天說過今天會回家吃飯的,你吃飽了?""嗯。今天吃水餃。"我笑著,他跨出電梯後我趕緊進去。
  他偏著頭側過身看我,頭一次疑惑地問道:"去哪兒?"我揮揮手:"買……"電梯門不等我說完就關得緊緊的護送我下樓。
  "買幸運 。"我露出舒服的微笑。
  當快樂不能上門時就自己製造它,雖然因別人的痛苦而成就的快樂是最低級的快樂,但是,我決定享受低級的快樂。
  可以想見何禎的臉在見到愛屋後會變成青紫色,不過隻是可惜狗腿阿皓挺無辜地成了犧牲品,在我這個禍首溜得無影無蹤之後,他大概隻能貼緊牆邊眼露驚顫、語氣結巴地指著空氣說--"瓶子說你同意的,所以我才敢幫她布置成這樣!我發誓不是我的主意!那隻加菲不是我買的!我發誓絕不是我!"而何禎會怎麽個生氣法呢?在愛屋住了一個多月,沒見過他真正發火的模樣,雖然挺好奇,卻也沒有留下來的勇氣!
  哼唱著聖誕節的樂曲,走在大街上聞著一家餐廳飄來的香氣,決定進去飽餐一頓。
  坐下來,點了四五盤菜,粗魯地吃起來,滿足地吃完後又點了一杯超大杯的拿鐵冰沙。
  "冰沙?"服務生問,眼睛懷疑地瞄了下我一旁的窗外。
  "對。"微笑。
  雖然很想多買一杯冰沙給何禎,好讓他消消火,但是預算不夠,所以就算了。
  "請用。"服務生用托盤裝著特大杯的冰沙送到我麵前,然後又瞄了窗外一眼。一個開門而入的顧客搓著雙手,說著"好冷好冷",服務生丟給我一個古怪的眼神。
  接下來要去哪裏好?
  淩晨二點回家,希望他的氣已消一半。
  在外麵廝混到二點,應該不壞。
  踩著自己的影子,看著自己的影子和別人的影子互相交叉,如果這樣可以吸取別人的溫暖就好了。
  我就不必常處在失溫中,冷得發抖。
  
  第三篇 聖誕快樂
  "如同電影中的情節,我對你的愛可以創造出屬於我們的傳奇。"凱文說。
  "電影中的情節,隻不過是陳腔爛調地描述男主角變心了。傳奇?嗯,的確是過去式用句。"瓶子說。
  可是……
  我仍深愛著你。  
  幸好台北的夜生活不會乏味,有二十四小時的書局、飯館、熱鬧夜市,隨便一處都是人潮擁擠的場麵,就算是摸黑的地方也有不少情侶激情演出,也許失戀的人最適合往人群中靠去,看著別人笑著、叫著的表情豐富的臉,暫時忘記心痛的感覺。
  等我偷偷摸摸地溜回愛屋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半了,何禎會不會怒氣衝衝地出現在門後?唔,大概不會,他是一個連罵人都要選擇最不費力方式的人,所以大概會是……
  我打開門,玄關鞋櫃上的聖誕紅對我款款輕搖,沒有麵食的香氣愛屋倒是輝映著我的傑作--亮晶晶的五彩燈泡和燈串的細碎光芒,以及窩在長椅沙發上睡著的可憐阿皓。
  "喂……"輕推他,阿皓睜開眼正想打個大大的嗬欠,被我用手一把捂住。
  "噓……小聲點。""你回來了?"他看看鍾,迷迷糊糊地起身往他的房間走去,我動作敏捷地跳過去用右手勒住他的脖子。
  "等一下嘛!""怎麽了?"他回頭,看著我。
  我成了一隻掛在尤加利葉樹上的無尾熊,雙手環住阿皓的脖子,雙腳懸空晃動。
  "何禎有沒有很生氣?""嗯?""房子被我弄成這樣他有沒有很生氣?""本來沒有,後來好像有點生氣。""什麽叫本來沒有?是指屋子弄成這樣他無所謂,但見房門被我掛上了一隻加菲,就生氣了?
  ""房子弄成這樣他的確有點不高興,但是沒有生氣。他生氣是因為等你等到十二點,他擔心你不知道回家的路,所以我才被他拖出來睡在這裏等你,如果明早你沒回來,他大概會去報警吧!""耶?"我有沒有聽錯,何禎"擔心"我,怕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如果沒回來,他會去"報警"?!
  阿皓昏昏欲睡,大掌一把把我拎起來放在長沙發上,又打了一個好大的嗬欠,"晚安。""等……等一下,這樣沒關係?"我回神,指著耀眼而熱鬧的愛屋。
  "得弄回原來的樣子。"看吧!我就說那小氣何禎不可能任人在他屋內撒野的!
  "不過他說他明天開始會在醫院值班三天,不回來,等他回來時整理好了就行了。""哦,"扳指數數,三天後就是二十五日,聖誕節早過了,將這些放到節日後也算有過節氣氛了,"晚安。"摸著下巴,為阿皓的那些話覺得怪怪的,何禎那家夥怕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回家?家?這裏?
  敲敲下巴,越想越奇怪,如果我不見了還要去報警?
  因為從這個家不見了,所以要報警?(擤擤鼻子)
  好好奇,怎麽做筆錄呢?
  "失蹤人口,瓶子。身高約一六五公分,體重四十五公斤,年齡二十歲出頭。"我踱著步子繞著沙發走,"身著淺黃色襯衫和牛仔褲,一頭黑色短發,走失在……"停頓腳步,看著客廳裏那扇惟一的窗戶,玻璃上地映出我的臉和紅紅的眼睛。
  聲音哽咽得說不下去,連心思也哽咽了。
  當你不開心時會有人會煮一碗好吃的麵給你,當你需要快樂時有人可以捐出他的房子任你擺布,當你不見了還會有人報警。真好!
  頭一次發現何禎那家夥是這麽好。唔,改變我對他的看法了,以後對他尊敬點好了,改叫"何禎那老頭",不好,難聽!不然叫"何禎哥哥",咳,惡心!算了,何禎就何禎 !
  撕掉日曆,"24"鬥大的數字吹跑所有思緒:
  "我和葉子約你在台北火車站前碰頭,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點,我會等你,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如果不談,凱文會不會還是我的?
  我拖著步子走回我的房門前時,習慣性地停在那扇水藍色門板前將手舉起來--等等,我要幹嗎?將他敲醒,然後罵我一頓嗎?
  將手收回輕打一下自己的右臉。
  糟糕了,要何禎養成睡前說晚安的好習慣卻成了我的壞習慣。
  "小姐,你還沒有想好要去哪裏嗎?"出租車司機回頭問我,帶著無奈的表情。車子塞在車陣中,我將頭倚在車窗邊,看著滿是大車、小車、公車和摩托車的馬路。
  時間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六點,聖誕夜的狂歡潮將台北市塞到緊繃的地步,車子以時速十公裏龜行當中,所有車輛的喇叭聲像發作不得的犬發出嗚嗚的聲音。
  時間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六點,沒錯,我刻意錯過相約的時間,一早起來將愛屋上下用抹布擦了一遍,為了對何禎示好,還將那塊"進來者死"的牌子乖乖地掛了回去,然後扯掉那些多餘的燈飾,隻留下尼泊爾地毯和沙發上的布帛。聖誕樹要怎麽處理呢?想了好久,最後敲開了左鄰右舍的門,請好心人將它搬到公寓門口去照亮整棟公寓,給大家一個聖誕節好心情。接著開始織起我的聖誕襪,拿出之前買的毛線和教人織花樣的書籍開始動手,這是一項費時費力的事,但如我所願,織完一隻十五公分長的襪子時正好是下午四點,早過了相約的時間。
  將襪子掛在我的房門口,有點得意自己第三次打毛線就可以有這樣的傑作出爐。
  接下來找出海報紙,準備在上麵寫上給聖誕老公公的話。
  該寫些什麽?
  "給我一個好男人"!
  不要,我隻要凱文,其他的我都不要。
  不然就寫上"讓凱文回心轉意"?
  不行,太明顯了,萬一何禎和好奇寶寶阿皓問我凱文是誰時我怎麽回答?而且別忘了,我還在"失憶"當中。
  斟酌再三,決定用POP字體寫上大大的一句:
  親愛的聖誕老公公,請給我聖誕節禮物。
  想要什麽呢?我寫的我當然知道,但我也希望聖誕老公公知道,這樣才有可能幫我達成心願啊。
  將海報貼上門板走到外頭招攬出租車時,時間已是四點半。
  凱文和葉子都是守時的人,從以前和我相約多次的經驗來看,他們習慣準時。不過我更清楚凱文除了有守時這項優點外,還具備決死堅持這項缺點。葉子的火辣性格沒那麽有耐性,等一次人不到,拍拍屁股走人;等二次人不到,打死不再相交。
  現在時間是傍晚六點,葉子不會出現,但凱文應該還在。"小姐,你想好要去哪了嗎?""火車站。"司機問了我第五次後我才開口。葉子不在但凱文在,可以隻見凱文而不見葉子。
  我知道,我需要和凱文談一談。
  "小姐,可能還要半小時才到得了哦!"司機好意提醒,"趕時間嗎?""不,沒關係。"我看一下手表,雙手絞緊。
  凱文會等我的吧?應該會吧!隻是如果他愛上了葉子,那還會等我嗎?
  開始讓我沒把握起來。
  見了凱文第一句話要說什麽?
  "嗨,你好,我們好久沒見了,想不到你會來台灣。"搖頭,"不好,太矯情。""凱文,我和葉子你選誰?"歎氣,"更不好,活像寡婦逼婚一樣。""凱文,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嗯,你這句不錯。""啊,是嗎?我也這麽覺……"我沒了話尾,看著回過頭的司機伯伯邊稱讚邊露出有著大金牙的笑,讓我萬分尷尬地抓抓腦袋對他點點頭,端正坐好。
  時間是六點四十分,我開始握緊雙拳數著心跳的節奏。"啊,到了,前麵就是了,小姐你走過去比較快啦!不過人很多你要慢慢找哦!今天是聖誕節……"司機的話化成蒸氣飛散在空氣汙濁的台北街頭,凱文的相貌不比何禎和唐皓出色,但是當我目光掠過車站,所有人都成了皮影戲裏會活動的剪影,而我的凱文,就在那裏。
  我清清楚楚地一眼就找到他。
  不按節奏來的心髒脈動讓我聽不到其他人說話聲,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惟一的目光焦點隻在他身上。
  而讓我鬆口氣的是他身旁沒有葉子。
  凱文仍舊一身輕鬆休閑的裝扮,惟一變化的是俊朗的麵容上蒙上了一層無奈的愁霧,他靠在石柱上雙臂環胸,目光沒有移動沒有搜索幾乎與石柱融合為一,好像我不出現他就會天長地久地等下去。
  天長地久,真的嗎?會嗎?
  "小姐。"台北車站有多少人,我可以一眼看見他的存在,可是他呢?
  "多少錢?"我咬住牙,企圖讓自己冷靜,可是拿錢包的手卻抖得厲害。
  "呃……五百。"我掏出一千元遞給司機,目光仍在他身上。
  "等一下,我找錢給你……"凱文還是愛我的,對吧?如果他對我沒有一點點感覺,又怎麽會從中午等到現在,所以他絕對是愛我的。
  一想到這裏,我再也無法自製地拉開出租車門,想狂奔到他的懷裏。
  "小姐……錢……"隻是下車還沒有衝過去時,另一道身影已站在凱文麵前,一個頭發挑染成火焰紅,身材比例完美的女子站在他麵前,似乎在遞給他什麽東西,然後跟著他以同個姿勢靠在一旁。
  是葉子。遠遠地不用見她的容貌我就可以萬分篤定,在她轉過身後,一張美麗出眾的臉龐突然形成刺眼光芒。四個月前她來美國時還染了西方人的黃金發色,現在卻已經改換成火焰般的激紅色彩。印象中的葉子頭發未曾有過純黑原色,總是變、再變,而今變得我不再認識。
  葉子怎麽還在?是等我,還是陪他?
  凱文的手中多了葉子買給他的咖啡,葉子與凱文之間隔了一個臂膀的距離,他們彼此之間沒有交談,隻有專心等待。
  原本打算葉子出現就絕不露麵的決心竟有些微動搖,我真的該這麽狠心讓我的葉子和我的凱文在冬風中受凍。我遲疑著該不該上前,該不該和他們談一談。
  如果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小姐,找的錢哪。"冬天的風讓葉子縮緊身子,摩擦雙手,凱文看她一眼,脫下自己身上僅有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凱文一直是細心體貼的,不論是對我或其他女性,可是在此時,他那樣一個貼心的動作對象是葉子--我當然可以單純地認為他隻是對一個朋友的體貼,但一想到火車站前他與她的那一幕,就讓我無法回到隻是單純的猜測。
  "小姐,找的錢。"冬天的風冷得讓我縮緊身子,身子不冷,心冷。
  如果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如果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噢!可惡的如果。
  "小姐,找錢。"我重新坐回出租車內:"不用找了。"深呼吸,再深深深呼吸,是空氣太稀薄嗎?為什麽我呼吸困難?
  我將車窗搖下,伸出手猛地抓住一個從旁走過的約莫十餘歲的年輕男孩,他被我嚇了好大一跳。
  "麻煩你,"我說,聲音顫抖,"看到那個人沒有?靠在牆上的那個男的,麻煩你過去跟他說:
  '不會來了。'"發抖的手從口袋再掏出五百塊,堵住男孩想說的"不"。
  "麻煩你。"吐出的氣體是白的,發抖的白煙。
  "開車。"對著司機,最後一次說。
  讓自己深呼吸,重新數著心跳的節奏,再深呼吸,我需要氧氣讓自己活下去。
  不哭、不哭、不準哭……
  出租車再度向前駛,我數到五十二下,閉上眼,眼前仍是他的身影,一想到不知何時才能將思念中的他化成真切的人形,就忍不住回過頭。
  看樣子男孩轉達了我的話,凱文離開石牆站出來慌忙尋找,風將他的發吹亂。他的身影縮成十五公分長,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他的身影縮成十公分長,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你幹嗎轉彎啊?"我失控大吼。
  凱文……嗚……凱文不見了啦!
  "啊小姐你別吼啊,這裏本來就要轉,不然要……啊,我沒罵你,你別哭啦!"凱文不見了!不見了!
  我開始無法思考地哭泣起來。
  缺氧地痛哭。
  
  時間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點,我回到愛屋,一個人縮在那張青綠色個人沙發上。雙手環住小腿,膝蓋上放著冰袋,在敷紅腫的眼。
  客廳的木桌上擺著阿皓的留言:親愛的瓶子,聖誕節快樂!你一定會收到聖誕老公公的聖誕禮物!我約會去了,別等我哦!
  原本以為回來可以把阿皓當填充娃娃一樣抱住,再用力大哭一頓,再用力大捶幾下,沒想到,阿皓也外出約會了。
  難道隻有我沒有聖誕節嗎?
  電視機裏播著特別節目,我聽著一遍又一遍節目中傳來的祝福語"聖誕節快樂"卻怎麽也快樂不起來!
  當電視中又一次高呼聖誕快樂時,我近乎惱怒地抓起搖控器,關掉電視。幸好手邊沒有花瓶或重物,不然這台不知死活的電視機就是我送給垃圾場的聖誕禮物了。
  如果沒有聖誕節就好了,沒有聖誕節就沒有約會狂歡、沒有約會狂歡就沒有孤獨遺棄感,那我至少可以假裝快樂一下。
  "等我們老了之後,也許白發蒼蒼、牙齒咬不動一塊魚排時……也許你會在聖誕節前夕抱怨我說的甜言蜜語越來越少,也許我也抱怨你的身材越來越像養肥的火雞,可是啊……每年慶幸著有你的日子,是聖誕節最棒的禮物。我將帶著這些屬於你的回憶入土,安眠。"拿掉冰袋走到鏡子前檢查自己的雙眼,卻又因想起凱文的這段話而再度將冰袋壓在雙眼上。
  聽著時鍾的滴答聲,我等著聖誕夜快快過去。
  感覺眼睛消腫了點,於是將冰袋丟在客廳桌子上,決定上床早早入眠,到夢裏找聖誕老公公理論一番,他不願達成我的希望也就算了,竟然讓我度過一個寂寞的聖誕夜。
  有點氣憤地正想走回房時,我停在那扇水藍色門前。
  那家夥在幹嗎呢?他在值班,也與我一樣沒有聖誕夜吧!
  停了半晌,突然一個念頭躥過腦中。
  不讓自己考慮地立刻衝回自己的房內,換好衣服急衝入電梯,下樓招呼出租車。
  為什麽突然想找何禎那家夥?
  因為想找人說"晚安"。
  沒錯,答案就這麽簡單。
  一年隻有一次的聖誕夜我沒道理讓它泡湯,如果找不著何禎就自己去PUB喝酒,學著李太白向月亮招手,雖然不會作詩但醉後至少可以作嘔。哼,誰嚷嚷了酒醉不能解千愁,醉了,撒旦當天使看,凱文也可以在夢幻中給我一吻。
  誰管得著。
  打定主意後,開始忍受出租車在車陣中的前行速度,邊數著有幾對情侶從車旁走過。
  等到達醫院時已經是十一點四十了,我站在醫療大樓底下仰視它。
  想起看過的咖啡廣告,忘記什麽牌的咖啡了,隻記得男方在大樓前麵的電話亭打電話給女友,深情款款地說:"別下來了,隻是想和你說說話。"可是忙碌的女友依舊端著咖啡來到電話亭,濃情蜜意地說:"再忙,也要和你喝杯咖啡。"啊!多美的感覺,許多男人都不懂女人想東想西在想些什麽,女人哪!想的不就是雙方營造的那麽點溫暖的感覺嗎?這點隻有少數男人才懂,而多數男人包括何禎都是先將自己的心緊閉,然後對女人說:我都搞不懂你們女人在想什麽。
  生氣。
  不過如果將廣告的情節搬來用呢?聖誕夜讓我演一出戲過過癮如何?
  邊考慮邊用目光搜尋大樓前的電話亭,果然在右前方找到一排公用電話,如果用公共電話打電話給那家夥,他應該會說:"笨蛋,有手機幹嗎打公共電話。"也對,有手機呀!不過就算用手機在大樓前打電話給他,他也不可能下樓,隻會說:"我在值班,有事自己上來。"也對,腳長在我身上,我上去不就好了。
  唉,算了,我別指望那家夥有什麽動人的演出啦!
  搖頭歎息,看著手表,十一點五十分。
  意興闌珊得竟不想上樓找他了,也許到PUB搖頭晃腦一番看猛男辣妹演出比較好玩。
  腳跟一旋,轉身,我的粉紅色手機這時卻開始喵喵地響起,我疑惑地接起。
  "你杵在那整整十分鍾,吹完冷風就要走了?"出人意料的是何禎的聲音。
  我仰頭搜尋十四層高的大樓,總算在十三樓的一個窗前看到一團黑影,那是他吧?這麽說我一來他就看到了。
  "在忙?"我問。
  "現在沒有。""噢。""有事?""現在沒有。""那你來幹嗎?"我沒有回答,沉默,連一句"聖誕快樂"都說不出口,因為我不快樂。
  "上來吧!"他突然說。
  "耶?"沒容我多問,通話完畢。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脖子仰得好酸,也實在想不出要去哪家PUB,於是我決定聽從他的,上樓。
  電梯停在十三樓的醫師值班休息區,我憑著直覺向前走,果然在一處安靜的角落裏找到他。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回過頭,臉部線條柔和,雖然沒有太多的笑容但是眼睛注視著我。看著他脫在一旁掛好的白色醫生袍,試圖將"何禎"與"醫生"劃上等號,雖然知道自己是在這裏遇見他,但被他撿回愛屋的關鍵性場景都已忘記。也許對當時的我來說,他隻是飼主,眾多好心人當中的飼主,被我這隻流浪貓選中的飼主。
  將思緒轉回,才注意到他兩手各端著一杯咖啡。
  咖啡?
  他遞給我,冰涼的手立刻汲取咖啡杯上的熱度,我將鼻子湊上嗅著好香好香的咖啡又想起那段咖啡廣告。
  "再忙也要和你喝杯咖啡。""耶?"聽到何禎說著那句廣告台詞,我很驚訝。
  "廣告啊!沒看過廣告嗎?"他走到窗前,酷酷的臉上竟露出一抹淡笑,"剛才看到你站在大樓底下,就讓我想起這則咖啡廣告。""耶!"我衝動地跳到他身旁,"你也喜歡這則廣告嗎?給人的感覺很棒很溫馨對不對?""嗯。""哈,真好!"我笑出來,用右手食指點向他的左肩,"想不到冷血醫生何禎也對這則廣告有感覺哦!"早知道就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他,搞不好就會上演一場動人的"禎"愛咖啡"瓶"。
  "什麽叫冷血醫生?"他啜著咖啡,唇角微揚,"你對我的評價就這麽差嗎?不準說對!"他的命令讓張開嘴巴的我乖乖再將嘴閉上。
  哼,霸道。
  喝了一小口,讓咖啡在舌尖滾動,仔細辨識這是曼巴加曼特寧,還是巴西加藍山,或者是綜合了曼巴、巴西和曼特寧?
  再喝一口,味道複雜得讓我喝不出來,而且太甜了點,他不是不喝加糖和奶精的咖啡嗎?
  我微蹙眉,用眼神詢問他。
  "好喝嗎?"他問。
  "嗯,不壞。"頭一次喝到他的咖啡,要不說點好聽的,肯定沒有第二杯。
  "這是……""雀巢咖啡。"暈倒。
  "我以為是你煮的!"拜托,泡速溶咖啡就早說嘛,幹嗎讓我品味得這麽努力認真。
  他佯裝出無辜的一張臉,聳肩:"速溶咖啡也是咖啡!而且你也說了味道不壞,既然不壞,喝咖啡為什麽一定要煮咖啡豆呢?"真是有理啊!我點頭。
  "改天有空我去買一箱速溶咖啡來,省去早上還得幫你們煮咖啡的麻煩。""雖然速溶咖啡也是咖啡,但是和……煮的咖啡畢竟有些差距。""會嗎?"我對他揚揚眉,用眼神示意聽不清他中間漏掉的話。
  "和'你'煮的咖啡有差距。"他重複一次,語氣加重,我一向熟悉的酷臉這時表情顯得滑稽有趣。
  得到滿意的答案後,我笑開來。
  他眼神帶笑,勾勾手:"喜歡夜景嗎?這邊走。"好奇地跟著他從走廊進去繞到後麵,原以為登高望遠要爬樓才行,但他已經停住腳步。
  麵前的景致讓我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張大嘴。
  一大麵的玻璃帷幕可以清楚地看見整個台北的夜景,霓虹燈閃爍再閃爍,高樓大廈像鑲滿燈粒的立體藝術品,遠方明滅燈號和各種人造星辰,整片玻璃帷幕滿滿的,盡頭與天邊銜接,這使得閃爍輝煌中不僅包括了人工燈泡,也許包括了真正的星子光芒,總之是異常壯觀,異常--"美麗。"何禎說,表情帶點得意,"這裏很少人會來,就算來了大多也是匆忙走過,所以這裏幾乎是我專屬的美麗世界。""嗯。"我沒有辯駁地喝著咖啡,透過這片玻璃向外看,無聲的光影並沒有給我刺激感,反而趨向黝黑的寧靜,我執迷不語地沉浸在他的美麗世界中。
  美國聖誕夜的白色雪景和眼前所見的比較,老實說,我竟是更喜愛台北的這片精彩。
  這是什麽緣故?是因為他現在在台灣嗎?因為凱文?
  "台北火車站……"我喃喃自語著將右手貼上麵前的玻璃上,冷硬的玻璃吸走好不容易從熱咖啡中得到的溫暖,眯起眼,我在美麗世界中尋找。
  "台北火車站在那個方向。"何禎聽見了,伸手指向南方,"這裏看不到,綠光和紅點再過去就是台北火車站。"我看著他所說的綠光和紅點,右手再用力,似乎這片玻璃是阻撓我與凱文相會的原凶,而我試圖摧毀它。努力用力壓著,直至臉色漸紅,我放棄了。
  因為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後,玻璃上還是隻留下我的五指印,而且還是一個不到五秒鍾就消隱了的五指印。其他的,什麽都不留。
  臉上潮紅漸退,沒有表露心傷的知道傷心到極點後,就隻剩下無法藉由感官呈現的情緒。
  "你在……做什麽?"好奇的何禎小心地問。
  我回頭,看他。
  對著他看了三秒後,我笑出來。
  "施法啊!這是魔法哦!"我詭異地笑著,"在聖誕夜這樣做,就可以讓人愛上我。"我繼續微笑地胡扯。
  認識我一個月有餘的何禎應該知道我在隨口說說,隻是令我意外的,他竟然也伸出右手壓在玻璃上,而且還是方才我壓手印的地方,他的手比我大許多,應該也比我的手溫暖許多,因為在他將手抽回之後,留下的手印存在了八秒。
  我們一起看著他的手印漸漸消隱,兩人一同沉默了。
  詭異的沉默。
  "為什麽會來這裏?"許久,他打破沉默問。
  "這很重要嗎?""突然想問。""晚安。"在看過手表後終於轉過頭將目光盯在他臉上。
  "什麽?""現在時間是午夜十二點多,我隻是來跟你說……""晚安?"他抽口氣後反問,顯然不相信,"就這樣?""是噢!不說'晚安'難不成說'我愛你'嗎?"我回複本性地嘻嘻笑笑。
  "道過晚安後,原本接下來打算去PUB買醉,喝到爛醉後再被送到警局公開招領。但現在不去了。"沒有淑女形象地打著嗬欠,將杯中剩下的已經冷掉的咖啡喝完。
  我的回答讓他眉頭一緊:"你接下來要去哪?""回家。"將"家"說得理直氣壯,"睡覺。"何禎露出有點哭笑不得的表情,酷勁早跑得老遠,現在的他竟然讓我覺得有點可愛。
  "謝謝你送的聖誕禮物。"我向他深彎九十度作日本敬禮。
  "我沒送你什麽啊!""美麗世界。"我指向那片美麗絕倫景象,然後晃晃右手的咖啡杯,"外加速溶咖啡一杯。"然後又抬起左手露出腕表,"還有你四十分鍾的聖誕夜。""三項聖誕禮物,多謝所謝。"再一次向他鞠躬。
  "哪裏。"他微微點點頭,後來終於忍不住地笑出來,一向氣派的深邃黑眸彎成弦月般的優美曲線,愉悅在他的睫毛上輕跳著,總是挺拔的身軀也正向前傾出笑意。
  隻是,換我不解了。
  有什麽好笑的嗎?我不過陳述事實,禮貌致謝罷了。
  不管他要不要繼續笑下去,我伸手將咖啡杯還給他:"睡覺時間到了,我要回去了,晚安 !""嗯。"止了笑,他卻變得局促,似乎有話還梗在喉嚨裏。若是平常我可能還會開玩笑說:"有話快說,愛我要趁現在。"不過現在身心疲憊的說不出笑語,也怕這家夥禁不得玩笑。
  他沉默半晌才接過我的杯子,碰到我冰冰涼涼的手,聲音竟然異常輕柔地說:
  "晚安。"原來他也可以用這麽溫柔的聲音說"晚安"啊,還以為他的晚安總是冰鎮過的呢。
  不再調侃他,丟給他一個笑容,我輕鬆地回過頭。
  "等一下。"何禎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我回過頭,他唇邊的笑,足以令許多女人著迷。
  "聖誕快樂。"他說,"今天是聖誕節,聖誕快樂。""嗯,你也……聖誕快樂。"禮尚往來嘛!我也同樣祝福他。
  走到電梯旁按下按鈕,等著電梯上來。
  仍有點失神於他方才的笑,但注意力欠佳的更多原因是--好想睡哦!
  將頭靠在電梯旁,看著電梯以極緩慢的速度爬上來,一個個亮起的燈號像進行催眠時所發出的訊號,記起我昨天隻睡了二個小時,而今天更是可以用勞碌奔波、傷心傷神來形容,因這些而造成的疲憊現在找上門了,在我的眼睛眯得隻看見眼前的數字燈時,我開始懷疑自己會將出租車當床用。
  "到了,進來。"猛地,靠過來的胸膛將我推進電梯裏,一隻長臂順勢勾住我的右肩,這已經算是親密的舉動了,但是我發覺自己不排斥這樣的接觸,努力睜開眼皮看清這登徒子是何人--這一看,異常安心起來。
  何禎嘛!與我同住一個家的家人嘛!
  "嗨。"我開始傻笑,這是神智不清的第一階段。
  "走吧,送你回家。"他輕輕地說,我聽見了,但無力道謝。
  在他扶著下撐住身子,但是眼睛疲倦得睜不開,順便打個盹吧。
  到大樓前沒等多久出租車就來了,他拉我上車,反射動作地用雙手抓住他的右臂,確認他的存在,聽覺喪失地聽不見他說什麽,最後一次摸摸他的右臂,真好,這家夥還在。
  "借我。"我喃喃自語,將頭枕上他的右肩。
  他的肩膀不夠柔軟,但勉強可以用。累了很久還沒有找到適合的肩膀,就委屈他,借我用一下吧。
  我決定沉沉睡去,也許在這樣美麗的聖誕夜會夢見,我的愛。
  "聖誕節快樂,我擁有你所以快樂。希望你也因為我而快樂。"凱文說。
  嗯,聖誕……快樂…… 
  
  第四篇 撿到瓶子
  我注意到,笑語是你假意的謊言。我注意到,笑容是你不盡完美的偽裝。
  可是你何時可以注意到,我在你身邊。  
  低頭看著已經陷入熟睡的她。
  生平頭一次肩膀被一個女人借走,肩膀上的負重落入心底,卻是輕飄柔軟的甜蜜。看著她安靜恬適地全然放鬆地睡在我的肩側,心髒竟然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幸好她不是靠在我的胸前,不然過快的心跳聲肯定會將她吵醒。
  "聖誕……快樂……"她突然喃喃著,還沒消腫的雙眼滑出兩道清淚。
  今晚,她哭了幾次?
  忍不住動手將她的淚拭去,想擠出的一聲歎息在出租車司機的偷偷注視下化為烏有。
  聖誕節的特質是讓許多人快樂,也讓許多人寂寞吧!
  之前聖誕節這日子對我來說不存在任何意義,不過是人車特別多,讓我的車速從時速七十降為二十罷了。
  我從不覺得快樂,也不覺得寂寞。
  隻是今晚的工作暫告一段落剩下我一個人時,頭一次發現心中浮現的拚圖少了一塊,我討厭那種被稱之為"寂寞"的感覺,空了一角,不知道該放上什麽,真的是很討厭哪。不過一下子,我又看見了遺失的那塊拚圖就在大樓底下,急急地將它排妥後我又得到了一個完整。
  而且,像是瓶子布置在家中的那棵聖誕樹一樣,突然全身閃爍著燈泡,不斷地發亮著。
  因為快樂。
  所以今年我得到寂寞,也得到快樂。
  看來聖誕夜的意義,不僅僅是時速七十降到時速二十的區別。
  我笑著,看著瓶子的一張睡臉。
  難得這麽近距離端詳她,擔心再也沒機會似的,我仔仔細細地看。
  瓶子有張清麗的臉蛋,不大不小的臉襯著一雙單眼皮眼睛,雙目沒有靈活動人但也可以從中瞧出些許的歪腦筋;鼻子很秀氣,正統的東方人鼻型,獨獨唇略薄,就算噘唇想裝性感也可能本錢不足。至於身材,略瘦,上圍不夠,臀圍不夠,腰太細瘦,搞不懂現在流行的排骨女有什麽好讓多數女人追逐崇拜,在我們男人眼中通稱"愚蠢"。隻是沒看過瓶子節食,所以瓶子是先天不良,後天有待加強的典型,說實在以男人的眼光來看,她的身材不合格,但因為她是瓶子,所以勉強及格。
  一手撥開她額前幾許不安分的發,很難想象睡得這麽熟的安靜瓶子隻要一睜開眼就有用不完的活力和笑容。不對,她曾經安靜端莊過,也不對,安靜是有,但沒有端莊,是叫呆滯吧!
  還記得那一天,她躺在病床上,秀氣的臉蛋側到一邊麵對著窗外的天空,雙目沒有焦距,這時節一向多雨的台北在那天竟有著金光耀目,太陽將病房照得暖乎乎的。
  那是我第一次"撿到"她。
  我永遠都記得。
  見到她的那天,滿窗的陽光和溫暖。
  "小姐,你終於醒了。請問一下你叫什麽名字?"她看我一眼,然後緩緩將視線擦過我的臉,繼續看著天空。
  有不少女人用目光膜拜我,也收過輕挑眉稍用眼神暗示些什麽的,但至今從沒有,沒有人對我視而不見得這麽徹底。
  "小姐,名字?我們需要聯絡家屬前來。"她沒有表情,繼續沉默不語。
  我指著白袍上的名字說:"我叫李何禎,是你的醫生。"有點氣憤自己沒有參加下午的研討會卻被主任逼來這裏向他報告她的病情概要和醫療程序,還說這是維護醫療品德的第一步。見鬼。
  "小姐。"忍住氣,最後一次稱呼她。
  沒有回答,就是沒有回答。
  好吧!
  "你的前額挫傷縫了七針,右手臂擦傷已擦過藥目前包紮起來,左臂膀脫臼請骨科醫生診療過,目前需要用三角巾固定,左大腿和右小腿有輕微撕裂傷,已縫合完畢。接下來要繼續觀察頭部受創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我對著空氣一口氣說完,管她有沒有反應,主任交代的我照做了,就這樣。
  接下來的三天她仍是一具木娃娃,醒時可以吃、如廁、肺活量訓練,熄燈後可以睡,而且一覺到天亮,但從沒開口說過話,這種近乎病態的表現讓我考慮照會精神科醫師,要不做做腦波圖、測聽力、視力、智力等等。
  開出了照會單和檢查單,不曾再與她說話的我第二度走到她的床側。
  "小姐,名字,你的名字!"原本以為仍會是人類與空氣的對話,但在我一時多言的情況下,她說話了,但是一開口卻是:忘了。
  失憶嗎?我盯著她的臉,挺意外的,一張秀麗的臉加上表情、聲音、眼神後竟是截然不同的惹人注目,等等,我在想什麽。
  "無名氏三,依此類推。"敲敲病曆,決定她在院內的代稱,不過見她張口欲言,似乎不喜愛這個代稱。
  好吧!我是個善良有愛心的醫生,所以讓上天決定她的命運。
  "等一下跨進這間病房的人右手拿的東西就是你的名字,要是沒拿東西你就叫無名氏三,不得非議。"不過忘了補充,這個時間是護士進來更換便盆的時間。
  我給她的親切笑容在眼見那個實習醫生拿著瓶子進來後而凝結了,真好,有人實習分數要不及格了。
  "好吧!你的名字,瓶子。"管她的名字叫什麽瓶瓶罐罐的,這都不該是我要在意的,她是病人我是醫生,除去醫病關係後就隻是獨木橋與陽關道的關係了。
  剛開始,我的確是這麽想。
  可是後來,我越來越不敢肯定。
  "情緒不穩?"聽到護士用電話告知這件事後我連忙說,"瓶子?好,我去看一下。"我本著醫生的職責前去看望,在藥物作用下,人是安靜地睡著了,但是不小心碰到枕頭的手感到涼涼的,再按了按枕頭,竟是淚濕一片。
  她眼角的淚痕猶在,看得我的心頭無端一擰,輕輕觸碰一下她細致的臉龐。
  "就為了衣服?"我問護士,隻見她抱著一件鵝黃外套,似乎這是她的安全毛毯。
  一個失憶的人怎麽會對自身的東西這麽依戀。
  "電話卡。"小護士說,"我看到她摸了那個口袋,趁她睡著時我偷翻了一下,她在意的應該是那張電話卡。"這更加讓人不解,一張一百元的電話卡值得這麽重視嗎?或者她重視的是電話卡上的附加價值?
  摸著枕頭上的水漬,看著她安靜的睡顏,我的眉頭不由自主深鎖。
  有些疑點我沒有澄清,因為接下來,在那次醒了之後,她又變了個人。
  "嗨,早安。"爽朗的笑容與醫院裏該出現的灰色氣氛格格不入,她邊使用床旁桌吃飯邊向查房的醫生們問好。
  "頭痛呢?好一點了嗎?"我是她的總醫生兼住院醫生,所以我代表發言。
  "你還沒有說。""說什麽?""早安。"她認真的雙眼瞅住我,"這是禮貌,貴院不是推行禮貌運動嗎?"殺了我吧!
  幾乎可以想見後頭的實習醫生加一堆住院醫生要笑不笑的表情。
  "早安。"我壓低聲音迅速帶過,"左手脫臼的部分聽骨科醫生說已經痊愈了,該拆的縫線也都拆了,現在惟一的問題是,"我指著腦袋,"記憶喪失這方麵。""嗯。"她早餐吃得很開心,看著她滿足的吃相,很難想象有些巨富病人稱此為"狗食"。
  "有沒有記起來關於你自己的一些事?""沒有。"回答得異常迅速利落。
  "聽著,"真想告訴她本院對"失憶病人"的治療方式是在飲食中加入強力瀉藥。我深呼吸。"你身上沒有任何證件,也許你的家人已經報警,所以我們已和警方聯絡,這樣也許可以找到你的家人。""好。"又是漠不關心,"那我可以繼續住院 ?" "在尋找到你的家人之前,我們必須請社工予以協助。""好。"她繼續微笑。
  "那好,下午社工人員會來,你現在可以將行李……呃,簡單的東西收拾一下。"話一說完,她像隻受到驚嚇的野貓般跳下床,而且還是一隻活力充沛、動作敏捷的野貓。
  "離開這裏?""對,醫療方麵,我們能做的都做了,現在需要運用社會力量來協助你。""等等……"她摸著額頭,"那我要住哪裏?""社工人員會安排。""這樣……可是我頭痛。"她突然按住腦袋,"有時頭會好痛。""所能開的止痛藥已經在等一下領藥的藥袋裏,撞擊後的腦袋可能會持續一陣子的痛感和昏眩。""可是我還有心悸。"她摸向心髒,"跳得很快很快。""晨量脈搏七十八下,正常值,等她不跳時你再來擔心也不遲。""失眠,我夜裏常醒來後就睡不著了。""那好,換個地方睡,搞不好就解決你的失眠了。"近幾日每天的睡眠時間都是九小時,失眠?
  奧斯卡最佳睜眼說瞎話獎,得獎人:瓶子。
  "非得離開?"她乞憐地問。
  "從沒見過有人對醫院這麽依依不舍的,本院倍感榮幸。"她瞪我,那算瞪吧!杏眼微睜的微笑,泛著一絲恐怖的笑。
  當醫病關係結束後,我不會再遇見這麽一個奇怪的女人,飾演的木娃娃到一隻開朗的瓶子,總是精彩可期,卻不可能再見她了。
  一想到這裏,全身開始怪怪的,不明的煩躁隨著她將至的出院日期而緊追不舍。
  那天下午她拎著二袋行李走出病房。記得是被救護車送進來的,怎會在出院之際還有行李可以打包?
  我的好奇從別人口耳相傳之下得到滿足。
  原來可愛的女人很多男人喜愛,可愛又嘴甜的女人很多叔伯阿姨喜愛,可愛又嘴甜又有笑容的女人很多女人喜愛,可愛又嘴甜又有笑容又有禮貌的女人呢--全部人都愛。
  所以那二袋東西就是這樣來的。聽說她根本不愁沒去處了,住在VIP房的某銀行董事邀她前往,號稱有整棟樓房可以任她跑上跑下。一些聽來的小道消息更多,但沒證實過全當流言聽便罷。隻是我的老板,那位主任醫師竟然要收她當幹女兒,冠冕堂皇地說失憶的瓶子多可憐多可憐,他正好缺一個貼心的女兒。
  我想主任語誤了吧!他缺的不是貼心女兒,而是貼心床伴。
  她收拾好東西,逐一向照護她的工作人員道別,我悄悄離開離別的場景,沒有收下她的"謝謝",也不想要她的"再見"。心底有種微弱的光,這是長期處在黑夜之中的我一眼就可以確認的亮光。
  像是,期待。隻是期待什麽呢?街頭的擦身而過?偶然的再次相逢?
  想不出答案,沮喪地走到地下停車場,卻在那裏見到她的身影。
  她正呆著一張臉,手中拿著那張電話卡。
  "怎麽在這裏?"當我出聲後,她立即回頭給我一個快樂的笑容,將電話卡不著痕跡地藏起。
  "要回家了啊?"她問,見我坐入車內便大方地對我揮揮手,"拜拜。"發覺心底的微光漸熄,我不想要擦身而過,也不能確定在不可知的未來和她再次相逢。對她微點頭算是道別,發動車子往前開動五十公分後,不再踏下油門,反而踩下刹車,我將頭探出車窗。
  "你決定住哪兒?社工人員怎麽安排?""唉,是有蠻多地方可以住的……"她謙虛了,是"很多"。
  "但是我想找較僻靜的地方,比較小比較溫暖的公寓,最重要要有家的感覺的。"她言下之意已經將陳董事旗下的旅館、王小開的渡假中心、蔡醫師買下的牧場小木屋、某實業家的大廈及主任醫師的五樓給剔除了。
  "找到了?""還沒有。"她搖頭,眼神示意我的右側有車子要駛離,勸我加速通行,"拜拜。"再度對她點點頭,將車開出地下停車場,如果順利的話往右轉一直一直開下去,再轉個幾個彎就可以到家了,可是,並不順利。
  在我將車開離停車場時,雙手竟不受大腦控製地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駛向大樓前方的暫停區,連右腳也不受控製地踩下刹車讓車子停下,心中明明知道自己該回家去,該遠離那個奇怪的女人,但卻怎麽也無法執行,任得行為反控大腦。
  "……"她走上來,一眼就看到我。
  "不是要回去了?""是要回去了。"我說,嘴巴幹幹的,喉嚨也幹幹的,接下去該說些什麽,我完全不曉得。
  "你不會跟我一樣也忘了家怎麽回吧?"她笑了,右手撐住我的車頂,低頭看我。笑容很可愛,或者說是狡猾。
  "我沒失憶。"接下來該說什麽?我到底想說什麽?真不該留在這裏像個白癡似的。不讓社工替她找住所是她的決定,她要去哪兒根本與我無關,惟一有那麽點關聯的就是,她現在叫"瓶子",而這名字是我決定的。
  "醫生,"她叫我,微笑,"你家住公寓嗎?""嗯。""有多餘的房間嗎?""有吧?"我不確定。"你住的地方,有家的感覺嗎?""有吧?"我不肯定。
  "那,令夫人介意你撿隻貓回去嗎?""我還沒結婚。"
  "醫生通常都很有愛心對不對?"抬頭看她,猶豫著該不該點頭。
  "一個有愛心的醫生更不會見死不救,對吧?"這點更讓我不敢點頭,外人很難了解,有愛心與救不救根本無關,有時候死亡是病人最需要的,有時候醫生的"救"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向"天"宣戰的能力。
  "我還沒找到住處,"她繼續說,在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的同時,我的確希望她繼續說下去。
  "所以,你的家就借我小住幾天好不好?"微笑,她邊大聲說邊走向右方車門,"你是一個有愛心的醫生,一定會答應我這個小小的要求。而且我保證不會打擾你,不會弄亂你的屋子,隻要給我小小的一間房,偶爾讓我出來透透氣,讓我外出晃晃……這樣就好。"她打開右邊的車門,順理成章地入座:"我喜歡烏龍麵、咖哩飯、水餃,你也喜歡嗎?中國食物比西方的牛肉漢堡好吃多了,希望你也這麽覺得。因為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就可以弄給你吃了,說實在你們醫院的夥食實在不怎麽樣,味道太清淡,雖然馬馬虎虎過得去啦!但是我還是喜歡我自己做的東西……""等,等一下。"我終於從她那一串跳躍性的言談中找到縫隙,趕緊開口發問。
  "那和撿到一隻貓有什麽關係?""喵嗚……"她竟然學起貓叫,察覺自己太頑皮而吐吐舌頭後說,"我隻要一小塊地盤,請你供給我一些食物和水,而且還被動性地隻在有食物的時候才會靠過去,這樣和養一隻貓沒什麽兩樣吧!""不過我說了,如果飼主願意的話,我也可以幫忙做家事的。總之,撿到我是百利而無一害。
  ""飼主?""你呀!"她再微笑。
  "好了,"她突然大喊,我被嚇了一跳,看她。
  "開車吧!"她發號施令,指向前方,"走!回家 !"愣著,接下來更不可思議的情況發生了,我居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就真的讓車子往回家的方向前進。她滿足地微笑了,反倒不再說話,放下車窗讓冷風吹進來。
  而我就這麽往右轉一直一直開下去,再轉個幾個彎,到家了。
  她說我是她的飼主。
  她說,她隻要一小塊地盤,請我供給她一些食物和水,而且還被動性地隻在有食物的時候才會靠過來。
  她說……
  真想告訴她撿到一隻貓是不壞,但撿到一隻母貓可能不太好。
  "不錯嘛!公寓挺大的,呀!好可愛的綠色沙發。"她一個跳躍,身手利落地跳坐在那張擺在窗邊的破舊單人沙發上。隨即起身又在屋內繞了兩三圈,"這邊少了一幅畫,如果這麵牆掛上一幅綠色的畫一定很好看,要綠色的才溫暖。""喂……""啊,浴室少了塊腳踏墊,這樣容易滑倒,也容易將裏頭的水給帶出來,嗯,改天我去買。""喂。""耶!廚房怎麽沒有吐司機呢?有那個就可以吃剛出爐的吐司了啊!嗯,改天一起買。""喂!""進來者死?天,好不吉利的掛牌,這樣要是有人想找你聊天的話不就不敢進去了嗎?而且敲門也不方便呀!""嘿!"我大叫,她卻已經舉起手往牌子上敲下去,接下來就是眼睜睜地看著牌子變成兩半,"者死"掉到地板上宣告死亡。
  "嘿嘿……"她笑了,"剩下'進來',蠻好的。""你……"我找不到罵她的字眼,因為我罵實習醫生或住院醫生時隻用醫學罵人詞匯,例如,你的Association area(大腦中的聯絡區,與記憶、意誌、判斷力、智力有關)是泡在福爾馬林裏了嗎?或者是,這種X光片你判讀不出來,你是Optic disc(視盤,此區無感光作用,是眼球中的盲點)過量嗎?
  所以我不罵她,一來是我不知道罵一個女人該用什麽樣的字句才叫罵,二來是搞不好我說出口的話對她而言不是罵,而是恭維或事實。
  前者我不會,後者會令我沮喪,所以我連話都說不出來,隻能看她、看她,再看她,用力看她……
  "呃,對不起嘛!我會把它粘好放回去的……"她的道歉讓我鬆了口氣,至少用"眼神"可以讓她明白她這樣做是錯的,而且讓我感到生氣。
  所以接下來的相處,我幾乎不用"說話",而是用眼神。
  也實在沒辦法,在念書的那段歲月我總認為"女性"代表異世界的人,難以理解、難以溝通,和她們說話就像是要先學會外星語,然後才能做進一步的接觸,而我寧可將時間放在書裏也不願去學那種語言,所以和她們說話--我不會。
  等工作之後,我發現沒有學她們的用語在工作上處處碰壁,醫生少於女護士,病人也有一半的幾率是女性,所以我開始撥出一些時間學習如何和女性說話。如果"和女性開口說話"隻是初段班的課程,那麽進階班的課程就是教你如何"理解她們話裏透露出的訊息",遠超過說話那種口語化的表達,而是要去知道她們真正想要的……這階段困難度很高,我邊工作邊學習,所得的成績我自認為不好也不壞。但是男同事卻認為我表現極佳,隻要打出我的名號,就可以搞定許多事,如聯誼會、同事和護士間的衝突等等,他們私底下表示,這和我的長相有關。
  我不懂,也不想懂。
  最後還有"高段班",就是學會"體貼、溫柔,對女性就算不說謊也絕不要說實話"等課程內容,我徹底沒興趣了。
  簡單地說,我對女性雖然不至於罹患Phobic disorders(恐懼症),但肯定有社交功能障礙等問題。
  "咦,你是……"阿皓在傍晚時回家。
  "你好,我叫瓶子,請多多指教。""你好,好可愛。"阿皓與女性的相處已經到達最高階段(比高階還高階),憑他一張嘴可以讓他悠遊在女人國中,活得非常好。
  "哪裏,謝謝你的讚美。目前我因為失憶了,所以住在這裏,不好意思打擾了。""耶?失憶?住這兒?禎……"阿皓鬼吼鬼叫地衝到客廳,一指拎著我的晚餐,一手拎著他的晚餐。
  "她……要住這?"喜悅的表情和興奮的聲音,使我開始有點替瓶子擔心。
  "嗯。"我丟下報紙,"暫住。"申明。
  "嘿,真好……""你歡迎我嗎?""當然啦!放二十一個響炮歡迎!"他又說,我總算見識到自己的弟弟是如何靠一張嘴泡在女人國中享受女人恩的。
  "謝謝,好讓人感動哦!"他們互相擁抱,我看不習慣地輕咳幾聲。
  "皓,瓶子在的這段期間,你們少有肢體碰觸。"不明原因,我討厭看到瓶子和別人摟摟抱抱,不管那人是不是我的弟弟。
  "幹嗎?這是歡迎啊!"阿皓小小地表示不滿。"拜托老哥你別像舊時代的班主任好嗎?""怎麽?""嗶……嗶……你!和你!分開!"他高分貝又比手劃腳,"你們之間拉開距離五步,下次不要讓我看到你們肩並肩走在一起,成……成何體統。"他表演完畢,瓶子笑得掉出眼淚,我則忍住將晚餐摔到他臉上的動作,不吃了,回房。
  進房間後外麵開始傳來瓶子的聲音,她熱絡地向阿皓介紹她自己,很詭異吧!一個失憶的人還可以"介紹"自己。
  不過她辦到了。
  我沒有偷聽的習慣,隻是隔音設備差,她的音量又大,所以一字一句地溜進我的耳朵裏。
  "我是台灣人,所以會說台灣話,不過可能住過美國,你也聽得出來嘛!我說話有美音。嗯,我的興趣是看流行雜誌,不喜歡報紙,台灣的報紙血腥太多,我不愛。至於為什麽我能知道我的興趣是看流行雜誌,那是因為我在醫院的時候,隔壁床的年輕太太拿給我看時,翻看著裏麵的流行衣物和現在流行的走向,感覺就像通電一樣哦!所以我才會說那是我的興趣。""對對,翻到一些書報我也有通電的感覺哦!""什麽報?""呃,《男孩日報》。"《Play Boy》吧。阿皓敢看還不敢明說。
  "我喜歡吃咖哩飯、牛肉麵和水餃。最喜歡做的事是發呆……"發呆?
  真是。
  一個蠢弟已經夠了,現在又多了一個蠢女人。
  "那你喜歡看電影嗎?我很喜歡哦!""大概喜歡吧!我隻能說大概,畢竟我失憶了,不知道以前的我喜不喜歡。""最近有部片子不錯,哪時候我們去看看。""可以啊!"聲音突然停頓,我繼續諦聽。
  "不過我繞了一圈,發現你們浴室沒有腳踏墊,廚房沒有吐司機,總之你們的屋子似乎少了些東西,改天采買一下比較好吧?""對嘛!我早就說要買了,是……"我猜提到了我,所以阿皓的聲音才突然中斷。
  "明天去買好了。看看還缺什麽,你沒有帶什麽東西吧!我陪你去買!沒關係,卡刷我的!""你真好。"是啊。我翻了翻白眼。
  卡當然刷他的了,因為賬款總是我在付嘛。好大方的唐小弟弟。
  "你們有咖啡機嗎?我會煮咖啡哦!""有啊!在那邊,不過很少用啦,我是懶,何禎是沒空,所以買來後就當擺設了。""呀,真可惜……"他們繼續交談著,我仍然不習慣愛屋出現女性的聲音。雖然阿皓偶爾聽聽熱門音樂(就是會將死人震動得跳起來抗議的那種音樂),但除去這些及用手機聊天的聲音外,愛屋是安靜的。
  我和阿皓不會出現把酒言歡或月下長談的場麵,因為我喜歡安靜,讓他不得不安靜,當然還與他約法了四五章,其中一條就是不得將愛屋的電話給他的任何一位女性同胞。
  他們聊著,我開始發現瓶子的聲音不難聽,甚至意外地發現女生的聲音可以說是清脆,算是……好聽的吧!
  隻是就算好聽,我仍然得學會適應,適應愛屋因她到來可能會出現的轉變。
  不過,也太多話了,他們怎麽可以聊那麽久。
  "喂,"我受不了地開門,用眼睛注視著瓶子。
  "Ok,我會小聲點的。"卻是阿皓回答。
  "這條街真安靜。這棟公寓是吧?叫愛屋是吧?"司機回過頭問,指著公寓前的聖誕樹:"哇,你們公寓還不錯,還有布置哦!哪像我們住的那邊死氣沉沉的,連個過節的氣氛都沒有。"我認出這棵聖誕樹是她的傑作,但沒打算和司機閑話家常:"多少錢?""五百。"掏出錢給出租車司機,卻不知道怎麽下車,該叫醒她嗎?可是她睡得好熟。
  "先生你就抱女朋友下車好了啊!"司機看出我的困惑,出主意道,"你女朋友瘦瘦的,你應該抱得動啦!"女朋友?我好不容易平靜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抱她上去?如果在我抱她上樓的途中她醒了,那場麵不是很尷尬嗎?她搞不好跳下來指責我未經她的同意就抱她,但更有可能的是,她笑得很得意地宣布,我愛上她了,接著可能露出同情小狗的目光看著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交往。
  嗯,很有可能。
  "先生,"司機催促著,"你到底要不要下車?"我深呼吸,點頭,右手打開車門,左手輕輕攬住她的肩,另一隻手呢?該怎麽放?真是的,頭一次發覺自己像一隻愚笨的熊。
  "先生,"司機再開口,"另一隻手放那邊啊!啊你都不看電視嗎?都這樣抱的!沒抱過女人也看過電視嘛!"煩不煩啊,這位多事人!
  我深呼吸將手放好,一用力將她從車內抱到車外,不過一不小心,她的頭撞在出租車車門上,我驚呼一聲,正想接受接下來她的驚醒和嚷嚷,但是……
  怎麽會有女人睡得這麽死啊!
  她抬起左手像轟蚊子一樣揉揉被撞到的地方,繼續睡,熟睡。
  老天,真讓我開眼界了。這種睡法就算七級強震也震不醒她吧!
  不過有點慶幸她沒醒過來。我走進公寓裏用手肘壓下電梯鈕等待電梯。
  她靠在我的胸膛上,隻好將手環在她的胸前,她那睡覺的姿態就好像窩在那張她專屬的青綠色沙發上一樣,也沒錯,現在我是她的活動式沙發。
  進電梯上樓,不過等我抱著她站在家門口後,才發現另一個麻煩。
  該怎麽開門?
  也許該考慮叫醒她,也許把她放在地上再說,也許……
  "嗨,禎!"不用也許了,阿皓幫我解決了困擾,他打開門對著我咧嘴一笑:"瓶子喝酒啦?"說話聲音真大,瞪了阿皓一眼,然後搖搖頭頭。他讓開路讓我們進屋。
  "不然呢?怎麽睡死了?"他好奇地跟在我身後,仍然沒有降低音量。
  "怎麽會是你把她抱進來?我以為你今晚要值班。""阿皓。"我壓低聲音終於開口。
  "什麽?""你可不可以小聲點。"擺出為人兄長的架勢用眼神警告他,阿皓立刻緊閉嘴巴乖乖點頭。
  順利地將她放到床上時,雙手已經麻了。雖然她真的不重,可是這一趟下來不累才怪。真不曉得戲裏的男主角怎麽可能抱著女主角狂奔幾條街而不喘一下,這種用男人的強壯催眠女性觀眾,使她們天真地認為另一半就該有那樣的體魄和溫柔,真是罪不可赦。
  看著她的睡顏,撫著自己有點發酸的手,開始希望她不常看連續劇或言情小說。
  讓她維持那種蝦米的姿勢,然後將棉被蓋好,原本還想伸手將她的頭發弄整齊,好露出那姣好的睡顏,但在阿皓好奇地注視下,我冷漠地起身迅速離開她的房間。
  "就這樣?"阿皓在我關上門後,眼露疑惑。
  "什麽就這樣?""通常男主角不是都會在這個時候偷吻女主角的嗎?不然就來段心動告白之類的啊!"死弟弟,腦袋都是這些東西,他也是連續劇看多了。身兼父母雙職的我真是教育失敗。
  "明天瓶子問你今晚的事,你會怎麽告訴她?"不打算延續他那沒營養的話題。
  "照實說啊,說你……呃,"他退得好遠,看著我扯下那塊"進來者死"的告示牌,不斷後退。
  "我什麽都不知道,有發生什麽事嗎?沒有嘛!"他退進房內,飛快關上門,"我睡了,晚安。
  "瞪著關上的橘黃色房門,將告示牌掛回。目光一轉,注意到她青綠色門板上精心製作的聖誕襪和海報。
  "親愛的聖誕老公公,請給我聖誕節禮物。"寫得很用心,還在一邊畫上圖,畫的是聖誕老公公和一個長著翅膀正在飛翔的四方形……這是什麽怪圖?
  我彎腰湊上去再仔細看一看,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四方形令我想到她在住院期間非常在意的那張電話卡,看來現在不隻她在意,連我也在意起來。
  真可笑,我竟然對一張電話卡吃醋。
  大廳裏的時鍾敲了一下,看一下時間,然後輕鬆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靠在客廳沙發上。三天前房間在她的惡作劇下張燈結彩,就像舞會現場,現在拆除多餘而刺眼的彩帶後,客廳反倒透著一股萌芽中的早春氣息。地上的地毯看起來不錯,幾乎不赤腳的我難得脫下拖鞋在那塊地毯上踩了踩,果然非常舒服。連沙發換上的新裝也挺有新意。
  隻是……她慣於窩著的青綠色單人沙發早已顯露醜態,有破洞和勾出的縫線,照理說更該買布裝點才是,可是她沒有讓這張沙發成為屋內顯眼的一角,如果再加上那扇窗,那就是她的簡單世界了。
  這是否代表她是個不輕易改變習慣的人?這種人在感情上會不會太過戀舊而不易納新?現在的我竟有點惡劣地希望,希望她容易喜新厭舊。
  看著客廳桌上的冰袋,我拿起來,冰早化了成水,輕輕搖晃幾下袋內的水,我將它重新放回冰箱冷凍庫。冰袋之前的用途是退燒,但在她來了之後,又多了一項消腫的用途。也許,該再買一個了。
  很想告訴她,她是適合笑的,不過真的想哭時,也就哭出來吧,找天該對她說,我的肩膀可以免費租借,借了不還也無妨。
  下意識地走到玄關穿上外套,現在還是我值班時間,我必須回醫院去。
  步伐匆促,腦袋卻不由自主地想:
  明天回來該怎麽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麽送她回家?為什麽抱她回家,為什麽沒有叫醒她?該怎麽解釋?
  歎息。一低頭看見方才抱過她的雙手,想了想方才用身體熟記的重量,煩惱又飛了,陷入一種莫名的思緒中。
  我送她三件小小的聖誕禮物,她卻送給我一份難能可貴的禮物。
  我永遠都會記得在聖誕節前夕收到的聖誕禮物。
  瓶子的晚安。
  
  第五篇 Moonlight
  當妳找不到我時,我就是在想妳。當妳覺得寂寞時,看看妳的心吧!我正坐在那裡,頑皮的寫下我愛妳。』凱文說。
  「我找不到你,也看不到你,哼,我決定關上我的心,用立可白塗掉你存在的曾經。」瓶子說。
  可是。
  我仍然深愛你。
  ※ ※ ※ ※
  「瓶子!妳確定妳睡醒了嗎?」
  「啊----啊----皓----」痛快的打著嗬欠順便加雜對阿皓的稱呼,看著阿皓用疑惑的眼光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嘛?我睡醒了啊!」
  「那妳為什麽把鹽加到咖啡裡?」他撫著下巴眼露困惑,我緊急收手確認瓶罐內容物。
  要命,精鹽。
  「咖啡的最新式喝法嗎?曼巴加鹽巴?」
  「對啊!給狗狗阿皓喝的。」伸伸懶腰,覺得有點可惜的將煮好的一杯咖啡倒掉。
  再動動脖子,不知道為什麽,老覺得腰酸背痛渾身不自在,而且前額還腫了一個包,怪了,奇了,哪時撞到的?我應該沒夢遊吧?
  「疑,你怎麽沒去上班?」
  「今天休假啊!」他坐在餐桌旁吃著我剛烤好的土司,雙眼仍然放在我身上。「昨晚玩得愉快嗎?」
  「不錯啊!」重新將咖啡豆倒到過濾網,再開開關,突然想起來的笑著偎過阿皓身側。「阿皓有女朋友的吧?」
  「有啊!」他點頭吃土司。
  「那我住在這裡那麽久了,怎麽都沒見她來過?」
  阿皓的女朋友不知道長得什麽模樣?肯定不差吧!
  看他一百八的身高和摘下眼鏡後帥氣的樣貌,女朋友大概也有著模特兒般的修長身段和矯好臉蛋。
  再不,就是與阿皓截然不同的有著儒師氣質。聽說大部份的人對自己缺乏的,都會從另一半身上找到。
  「你怎麽不邀她過來玩玩?」
  「有啊!」他繼續點頭吃土司。
  「那人呢?她不想來?」好奇的問,看著他又要將頭給點下去,我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土司。
  「不要再有了啦!你除了點頭吃土司,回答”有啊”之外還能不能說點別的?真像一隻狗,汪汪!」我學狗叫對他吼二聲。
  他很是無辜的拿起盤子裡的另一片土司,聳聳肩。「我比狗強啊!至少我會回答”有啊”,汪汪汪!」
  「唉呀,別鬧了!」
  這是什麽回答?真是寶貝阿皓。
  我吃著他沒吃完的土司,再問。「改天把你女朋友帶來嘛!何禎見過嗎?我可以弄桌好吃的,我們一起吃頓飯聊聊嘛!」
  阿皓不針對我的問題回答,反倒撐著下巴回到先前的模樣,認真的看我。
  「昨晚怎麽會去找何禎?酒醉了啊?」
  看他很正經的問,我隻得正經的答。
  「我沒喝酒啊!隻是聖誕夜不適合一個人寂寞在家,在加上阿皓不在,所以就去找他了啊!
  我們住在一起,想到時互相關心是理所當然的吧!」一家人不該是如此嗎?給彼此溫暖和關心。
  「妳也沒多關心我啊!就關心禎。」阿皓佯裝吃醋狀,我拿食指搓一下他的肩膀。
  「剛才不就是在關心你的交友狀況了嗎?這不是關心不然什麽叫關心?」
  「何禎也挺關心妳的,不然他也不會送妳回家了。」他輕淺帶過,我點頭。
  「何禎那傢夥----咳,不好意思,我是說何禎有他細膩溫柔的一麵,不像外表的不可親近。
  昨晚才發現他挺像個人的,啊,我是說----挺像個體貼的男人。」真糟糕,寄人籬下說話得拿捏一下才好。
  「是啊!很體貼哦。一樓到六樓可遠呢!」
  阿皓的笑容很古怪,語意也古怪。仔細想想昨晚他送我上車,我好像還借用他的肩膀,然後睡著了,再來呢?
  嗯,再想想。
  「睡得很舒服吧!」阿皓若有似無的飄出這一句。
  我眯起雙眼再回想,耶?難道----昨晚----他他他----我我我----
  「我不會對他怎麽了吧?」偷偷地小聲地問,「我有沒有失態?像是睡著了打呼?還是狼吻他?」
  沒問出口的是,拜託千萬別讓我在睡著時說夢話,而且還嚷著”凱文”的名字。
  「不是啦!妳沒有聽出重點嗎?重點!」
  「什麽重點?他送我回家,就這樣而已啊!」難不成還有後續發展嗎?
  「他送妳到哪裡?」
  「公寓前啊!」我說,不懂阿皓兩眼一翻是什麽意思。
  「下計程車後我進到電梯,雖然很想睡呢!但還是撐著到門口,可是後來太想睡了,就----啊!對了,就這個嘛!」
  指著前額的包,恍然大悟。
  「這就是撞到門板的痕跡啦!難怪,我還在想我什麽時候撞到頭呢!原來是昨晚自己半夢半醒時撞到大門啦!」
  阿皓搖頭歎息,乖乖的將僅剩的最後一塊土司吃完,乖乖的起身。
  「等等,別逃,你還沒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呢!她長得如何?」
  「汪!」
  「喂,她住哪呀?有沒有她的照片?讓我看看嘛!」
  「汪汪!」
  「臭阿皓,不要鬧了!」我追打他的後背。
  「哪時可以邀她來玩啊?」
  他進房門,支字未提的隻有。「汪汪汪!」
  「瘋狗阿皓。」
  剩下我在門邊跺腳大叫。
  阿皓的女朋友長得是什麽模樣?
  邊好奇的邊將煮好的咖啡加入糖和奶精,淺嚐一口,滿足了。
  挺好奇阿皓目前的女朋友,也很好奇何禎未來的女朋友。
  想到何禎就想到昨晚的即溶咖啡和那片星光霓虹。
  我微笑著緊緊用雙手交握咖啡杯,輕輕搖晃著茶褐色香濃液體,似乎還從中看見令人著迷的台北景致。
  除去凱文那部份造成的,抹不去的心傷印痕外,昨晚的確是個美麗的聖誕夜。
  拜何禎所賜,來台灣的第一個聖誕夜令人難忘。
  隻是啊,我撫著前額腫起的包,還真是痛呢!這真的是撞門撞出來的嗎?
  疑惑。
  算了,等一下貼個紙膠來消腫。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
  凱文和葉子不知道有沒有徹底將我痛罵一頓,葉子肯定是會的,
  她的爆烈性子向來忍不得委屈,現在搞不好已經紮起稻草寫上我的名字準備施法了。
  隻是凱文呢?
  窩在沙發枕在窗櫺上,他的形影仍然盤據在腦海。
  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見到他?什麽時候才可以笑著出現在他麵前,
  大方的對他說:嗨,你好,好久不見!呀!這是你女朋友嗎?好眼熟,叫葉子是吧?
  一想到他們在一起的畫麵就令我沮喪。
  不過,我本來就不是個瀟灑的人,要是結束一段感情就像車站送別一樣揮揮手就可以結束的話,我現在就不會窩在這裡貼上金創藥膏了。
  像駝鳥的逃避啊?
  不是,我不當駝鳥,我要當土撥鼠,學牠遁地而走,不要像駝鳥隻將頭埋入沙塵中的讓屁股露在外頭任人嘲笑,
  土撥鼠決心逃跑時,就可以什麽都不留。
  「哈哈哈,沒錯,我就歪種的土撥鼠瓶子!」
  張狂的學著卡通裡臘筆小新的笑聲和大聲說話的語氣,橘黃色的門打開,露出阿皓見鬼般的表情。
  「該吃藥囉!」他好意出言提醒再緊緊鎖住門板,會飛的拖鞋慢一步的沒吻上他的臉隻親上門板的粉紅小貓。
  嘖,可惜丟得不夠快。
  想起以前在家中與妹弟的相處模式不就是靠抱枕和拖鞋來維繫情感,這麽想來真是懷念。
  聖誕節啊!也許該捎通電話回美國的家,上次打電話好像是車禍快出院那次,
  淺略的提到自己與凱文的感情出了問題想暫時休息一陣子,不該提到的自然被我善意遮掩。
  親愛的阿娘在美國對我異常放心,反正她的子女生性堅強的都屬於蟑螂性格,
  都屬於在困局中可以自求生路、繁殖力超強----不,是生命力超強的物種。
  扣除喜歡下西洋棋的阿爹早一步與上帝對弈外,妹妹珍在英國鋼琴學園和布拉姆斯打戰,小弟良在瑞士廚房裡與巧克力親蜜,
  那麽現在呢?今年的聖誕節他們可還在原處?可好?
  聖誕節使然,我竟萬分想念起我的家人。
  看著愛屋的電話,想起在愛屋使用越洋電話得處理後續可能衍生的麻煩。
  轉看自己手上的手機,阿皓在家,隔牆有耳,還是偷偷到外頭打手機好了。
  在這特別的日子應該打電話回家問候一下親愛的阿娘,順帶關心珍和良的去向和近況,
  打定主意的出門,隻是坐電梯到一樓時,電梯門一打開竟是見到何禎,他似乎值班結束,滿臉倦容的正等待電梯,手中拿著剛買的報紙。
  「嗨,早安。」我首先出聲打招呼,正等電梯的他猛地抬頭,似乎受到驚嚇。
  「值班完了?」我好意的問,退出電梯打算讓他進去。
  「剛好上頭有煮一杯沒加糖和奶精的咖啡,土司也還有半條,是沒烤過,但你烤一烤就可以吃了。
  如果太累的話就別喝咖啡,冰箱裡還有一罐柳橙汁。」
  「嗯。」
  頭一次見到何禎處在失神狀態,整個人就像根木頭的佇在那裡,是值班值得太累了嗎?
  「昨晚謝謝你囉!」
  我笑著道謝,但何禎彷似被電極到的跳起,嘴巴微張卻說不出話。我的話帶電嗎?沒有啊!偶爾帶刺但絕不帶電。
  「就是你送我回家啊!謝謝啦!」好心幫他按住電梯鈕要他進到電梯裡,可是這傢夥的魂魄不曉得擱哪兒去了,
  人一動也不動的,就連說話也是過了許久才勉強開口問。
  「妳知道了?」
  「知道啊!妳送我回家我怎麽會不知道,還借你的肩膀睡得很舒服呢!」
  唉,真是謊言,明明不好睡的。
  沒關係,聖誕節這天上帝會特赦我的罪。
  他用眼神似乎想試探什麽,眼睛瞄到我額頭上貼著的布膠,表情居然帶著歉疚。
  「不好意思。」
  「啊,這個啊!不用道歉吧!跟你沒關啊!我自己不小心撞到門板的啦!昨晚太累了,走路不小心自己A上門的。」
  笑了笑,手壓電梯鈕壓得好酸,眼神也暗示得好辛苦,可是心思縝密的何禎此刻卻接收不到我的訊息的仍站在原地。
  而且在我說完後他的神情更古怪和----失落?搞什麽,他有什麽好失落的?難不成要我撞成腦震盪才能讓他滿足嗎?
  「走路撞到的?」
  「對啊!大概是吧!反正昨天太累了,那些細節就不記得了。」
  「哦!」他加重了沮喪的調。
  「請問,」我用頭指向電梯裡,學起百貨公司電梯小姐的說話音調。「請問先生要去幾樓?六樓好嗎?歡迎進來!」
  他隨著我的強迫跨入電梯裡,我終於可以把壓住電梯鈕的手給放開了,隻是放開後電梯門仍然沒有關起來,疑?壞了嗎?
  疑惑的敲敲外頭的電梯鈕,何禎的聲音再度出現。
  「妳要去哪?」
  這一下才注意到,他在裡麵壓住電梯鈕讓門持續打開。真的詭異,一向話都不多的何禎竟然可以為了一些芝麻綠豆小事和我耗在這裡快十五分。
  「去----」不能說到外頭打電話,那太奇怪了。
  再說個小謊,上帝,今天是聖誕節哦!
  「買----牛肉,今晚吃烤牛排。」
  「牛有瘋牛病。」
  「呃,那改買豬肉,吃豬肉串。」
  「豬有口蹄疫。」
  「魚,吃蒸魚。」
  「沿海重油汙染。」
  「雞,」說到後來像是劃酒拳的感覺,你來我往。「炸雞排。」
  他頓了一下,我得意的笑出來。「怎麽樣,想不出來了----那好,今晚就吃-----」
  我的話被他手中的報紙終結,他將報紙頭條對上我的臉,上頭標題:雞瘟肆虐,各縣巿緊急防範。
  啊咧----。
  「不買了!」丟下一句話便要離開,他的聲音出現在後頭。
  「不買了還要去哪?」
  「管我!」不負責任的揮揮手,跺著步子走出公寓大門。
  那個人怎麽這麽難搞,他神經錯亂了大概,之前不是惜字如金的什麽都不多說嘛!現在怎麽話多到還有力氣和人摃上?
  哎呀!不多想了。打電話回美國找親愛的阿娘,跟她說我在台北流落街頭無人聞問快餓死了,跟她乞討一些關心和ㄒㄧㄡˋㄒㄧㄡˋ吧!
  我說謊?嗯。
  可是今天是聖誕節,阿門。
  ※ ※ ※ ※
  「好熱鬧哦!」
  我對著麵前這碗熱騰騰的廣東粥興奮的大叫,擠在小吃攤旁右邊的阿皓也很愉悅的附和,
  但擠在左邊的何禎隻是認真的吃,倒沒有多加開口。
  我在愛屋渡過了聖誕節和緊接而來的千禧年。
  我仍在台北,在失去凱文的空間裡。
  二OOO年的零時零分,台北城熱鬧的像響鈴般轟然大作,各種舞會、秀場和慶祝活動應有盡有,
  人聲鼎沸的程度比之前的聖誕節還可觀,而巿政府廣場前來倒數的人數之多的讓我想到爬滿蛋糕的螞蟻,
  萬頭鑽動的一片黑色連縫隙都找不著。
  甚至倒數的最後一分鍾,人群成浪,後頭往前輕輕一靠,前端的人便可以成四十五度角的斜傾,
  甚至有人早已踩不到地的讓人拱在上頭,幸好我還有左右兩大護法----何禎和阿皓利用身高優勢替我前擋後阻的沒讓我被壓扁,
  不然現在不知道是被人踩在下麵呢,還是從上麵抬過送救護車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哦!」阿皓也顯得萬分興奮,繼續叫了三道小菜,我頻頻點頭,倒是何禎從出門到現在都顯少開口。
  他是不愛熱鬧的,更討厭這種盲目從眾的慶祝活動,他說一九九九的最後一秒和二OOO的最初一秒不都一樣,
  尚能呼氣、吸氣還沒嗝屁,硬要說其不同處,就是他在病曆記錄上得寫上OO,如此而已。
  知道他對這種活動興致缺缺,所以我可沒自討沒趣的邀他,我隻找拖油瓶阿皓,他滿是歡欣的點頭便和我出門,
  在禮貌至上為前提,臨行前我不過意思意思的問了何禎,你要不要一道來?
  怎知,他不加思索,答桉竟然隻有”好”一個字。我隻是隨口問問,他怎麽可以答應得那麽乾脆俐落呢?
  原本還想給他考慮十分鍾再決定,但那傢夥卻已經入房內換衣服,打定注意也要跟了。
  詭異,詭異極了。
  「這個黑輪給你。」我夾給何禎,看在他跟我出門當個左護法,既沒擺酷臉也沒嫌棄人太多、聲音太吵、世界太亂的份上,
  我好心的將我的黑輪給他。「我也要。」右護法阿皓不安份的呱呱。
  「我隻剩一塊耶!」瞪他一眼,看著他盤內還有各色炸食決定不給。
  「不公平。」他抗議。
  「給你。」何禎伸手將他自己的夾給阿皓,但我注意到,他夾自己的給他,並非是我夾給他的那塊。
  「謝啦!」滿意的,阿皓一口吞下它。
  何禎今晚話不多,不對,以往他的話都不多,但今晚更顯安靜些,沒有任何微詞也沒有出現他的慣性動作的用眼神表達不滿。
  他的表現是安靜而----認份。也許因為是他主動要跟來的緣故,所以才沒太多抱怨,是這樣的關係吧?
  「等一下要去哪?倒數完了啊!看夜景好不好?」阿皓狼吞虎嚥卻仍撥空說話,我輕攤一張衛生紙遮住右邊擋去他的口水。
  吃了何禎的口水可能會長智慧,但吃阿皓的口水可能會什麽都不會哦!
  「這種人潮去哪看夜景?連移動都困難啊!」
  夜景?我又想起何禎的美麗世界。這種特別節日唯有到醫院看夜景才能看得清淨舒服,充分享受月夜的詩意。
  隻是那是他的祕密角落,我自然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要瓜分他的美麗世界。
  「哎呀,就是人擠人才好玩嘛!」
  「嗯。」我將點來的小吃吃完,等待他們吃完東西後決定下個去處。
  看到阿皓又點了兩盤炒麵,突然間有點後悔自己邀了一個胃袋出門,何禎倒還好,他對外食的重口味向來不喜歡多吃,
  現在隻要將那碗湯喝完就解決了。不好一直盯著他們的吃相,我努力的將頭往回轉,東張西望的打量台灣有名的夜巿文化。
  不過在人海一片的情況下,我所能見的還是男人!女人!好多人!全部都是人!
  難怪之前吃得有點辛苦,原來將我不斷向前擠去的正是後麵洶湧的人潮。正驚歎台灣人的活力和高度的從眾力之餘,
  我在人海中驚鴻一瞥,隻稍看一眼那樣的髮形和頸項便立即起身向那抹身形追去,不經大腦的動作出自直覺與渴望,
  而觸動這樣反射的,隻因為那疑似凱文的背影。
  「借過,對不起,借過!」我嚷嚷,急切的在人縫中開出生路。
  頗不客氣的推開不斷湧在前麵的阻礙物,「拜託,借我過一下。」急切的喊,
  但我的呼喊在人潮中隻能算是海水激波而出的小小浪花,起不了作用。
  用力撥開一個個的人,壂著腳尖再搜尋那個疑似背影,確定方向後再撥開四方湧上的人,
  跨個幾步再用力向上跳,努力在人潮中找尋方向;開始覺得自己真像一隻快要沒入海中的花貓,
  努力掙紮向上換取一口新鮮空氣,更努力推開不斷拍打而上的海潮波濤,尋找一個生機。
  隻是過度渴望看見的希望經過我的掙紮後,漸而衍變成沉重陰鬱的失落難過。
  因為凱文沒了。
  開始氣我自己總是手足無措的拍著水,沒有招式和章法的勉強留在愛情競賽中,以一種快溺死的姿勢輸得一敗塗地。
  輸了。
  確定失去那個疑似凱文的背影後,我不掙紮的站立原地,右肩被人給撞一下,左肩讓人給推一下,
  背後讓人給拱著前進幾步,心髒的壓迫感再度襲來,像當初支身來到台灣卻被凱文和葉子給拋棄的極度痛感,
  竟在現在又重返我的情緒之列。好不容易將情緒穩住轉頭看著四周滿滿的人,這才發現自己走得遠,已經迷失在人群中了。
  何禎呢?阿皓呢?
  他們在哪?
  這麽多這麽多的人,為什麽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
  狂亂的情緒讓呼吸更糟,差一步要跌出淚水時,右肩被人拍一下,是何禎的聲音。
  「叫了妳兩三聲都沒聽見,之前告訴過妳別亂跑的,人這麽多,走丟怎麽辦?」他說。
  何禎的聲音,曾幾何時這麽好聽。
  瞳眸上頭的水霧尚未凝聚成淚便趕緊將它抹去。焦躁不安的情緒因他的安撫而頓時消暱,我回頭,硬逼出一個笑容給他,
  不想在他麵前掉眼淚。瓶子都該是快樂的。
  「我隻是想看----想看----」笑得假態,還沒想到既可以下台階又可以下得穩的用語。
  「在那!」何禎遙手一指,指著右方。像是施了魔法一樣,在他手指輕比的那方天空,
  突然爆出一個豔麗絕倫的七彩火花,墨黑色的天空頓時耀如白晝,星碎般的火光如妝點仙女的粉彩,不停的閃爍而墜落,
  不到二秒,另一個煙火再度在天空揮霍美麗,招攬所有人屏息的注目。
  「妳想看的煙火秀在那個方向。走吧!」他大步跨出去。
  既擔心再被拋下也擔心自己不小心去丟,這次我在沒有預借或告知之下伸出手,猝不及防的用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右臂。
  像是有些驚愕,何禎的腳步停頓一秒,但沒有再多的行為表現或多說些什麽,
  他挺直的身子仍是繼續向著煙火的方向前進,隻是拖著我這隻瓶子讓他的步伐小了些,速度放慢了點。
  浪潮波濤之際,有救生圈便該緊緊抓住,我深信這原則的抓牢他,讓一堆前去看煙火的人潮再也無法輕易將我扯下。
  隻是,好像少了什麽。
  「阿皓呢?」我終於想到那個胃袋。
  「他隻要麵前有東西可吃,身為人的敏銳度就降到隻能注意桌上在爬的螞蟻。」
  我笑了出來,「需要回去找他嗎?」
  「不用了。」
  「哦。」
  這我可以同意,反正狗狗阿皓是台北人,總可以用他靈敏的鼻子找到回家的路的。
  隻是這麽一來就隻剩下我和何禎而已----剩下我和他?
  從那次與他共渡聖誕夜之後,更明確的說,是從他送我回家之後,他就變得和我所知的何禎不再相同了,
  像是一隻冷酷高貴的金豹突然間偷來綿羊的捲捲毛披在身上,看似馴和卻總是古怪。
  我抬頭盯著他後方服貼的黑髮,真的覺得,怪怪的。
  我們不停的走,我的雙手從抓住他的右臂到拉著他的衣角,是有些辛苦,但隻要不把自己丟掉就行了。
  何禎停下來抬頭看著煙火,我也一同停下,與他同一個模樣仰望美麗的新年煙火秀。
  隻是他抬頭五秒後又左右看了一下,突然間往另一邊走去。
  「再走過去一點,那邊看得比較清楚。」他轉了方向,我拉住他衣角的手卻在他轉身時不小心滑脫。
  隻是在我的雙手離開他衣角的那一秒鍾,猛然地,一隻溫暖的巨掌輕巧的握住我的右手,訝然的抬頭一看,正是何禎的手。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的仍是向前走,而他的手很是溫暖的,吸走我的冰涼。
  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呆呆的讓他牽著,呆呆的注視著前方跟著他走向同一個方向。
  等他左手的溫度徹底讓我的右手變得很溫暖時,我才察覺到自己臉上發燙。
  也許我的兩頰已經出現兩圈紅色了吧?
  習慣了凱文五年的左手,突然間碰到另一隻陌生的手,感覺起來好不可思異,像是----已經忘了許久的。
  初戀的感覺。微甜。
  我跟著他的步伐,手讓他握著,他的背影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他的手不是我所熟悉的那雙,
  但我卻知道我目前缺乏救生圈一隻,而目前這個的確是可靠而且可以救命的。
  何禎的腳步停下,我們最後停在人略少的行人專用道旁,找到最佳的觀賞地點。
  墨黑色的天空繪滿不同樣式的煙火,再抹去,再重新繪出不一樣的美麗。
  應該沒有人瞧見吧!應該沒有人看見在美麗的煙火底下----
  我和他,偷偷手牽手。
  ※ ※ ※ ※
  「噢,可惡。」
  現在時間三點二十分,記得昨晚是這個姿勢入睡的,可是現在已經三點五十分了,怎麽還沒睡著?
  時鍾滴答滴答的叫著,我數的羊咩咩也已經到第四百四十六隻,可是我的雙眼仍然像羊咩咩頸上掛的銅鈴般,瞪得大大的。
  若再加上前幾晚數得綿羊數,排隊排起來大概可以繞著台灣形成一顆番薯的形狀。
  「啊,四四七!四四八!羊兒羊兒跳過欄,瓶子瓶子入夢來。」哼著這幾天編的詞句,再翻個身,改個前天可以入睡的姿勢。
  「四四九,四五零----」
  我放棄了,坐起身將一頭亂髮弄得更亂,一會兒看見自己的右手,彷佛又看見那晚的煙火,又感受到從他手中傳遞而來的溫暖。
  今天是一月三號,我失眠了三天,失眠的原因就是新年的那場煙火。
  我深愛凱文,可是我居然和別的男人牽手。
  噢,讓凱文見著會怎麽想呢?
  不過那晚人多,不會那麽剛好讓凱文見到吧!何況凱文那時----
  (我的心髒又痛了起來)
  那時候不知道跟葉子在哪裡祝賀二千年呢!
  想得再透徹點,媽媽牽女兒的手過馬路是天經地義的,我是沒把何禎當媽媽看啦!
  隻是我的意思是,何禎隻是怕我走丟才會順勢牽我的手,如果我丟了,他得去警局招領,他是個不喜歡麻煩的人呀!
  隻是好奇怪,那晚過後何禎為何要幫別人代值幾天的班呢?扳指數數,值班三天。
  嘖,真是辛苦啊!
  不過還有三天就可以看到他了。
  看到何禎隻要再等三天,可是要看到凱文呢?得等多久?
  我彎腰從床底找出凱文送的那張電話卡,用手指輕輕撫著,知道這張電話卡隻剩下一塊錢,
  卻不知道這剩下的一元會在什麽時候,用什麽樣的心情打電話給凱文?他回美國了嗎?還是仍在台灣?仍和葉子一起?
  一想到凱文,心髒開始與”思念”這玩意兒同步抽痛,早該向何禎要顆Paran(止痛劑)看能不能讓我的痛稍稍緩解,
  他是醫生,我該向他索藥的。
  已沒了睡意的下床走到客廳,跳上去,擺個舒服的姿勢窩在青綠色沙發上,偷偷將電話卡藏在裂開的沙發裡。
  轉頭看著窗外。
  零晨四點,外頭的街道一片沉寂,是個連鬼魅都懶得現身的時間。不過,我揉揉雙眼,看見一道人形停在左邊倒數第三間的門前。
  是人非鬼,地上有影子,將那人的身形拖出一道長長的黑影。是小偷嗎?我警覺起來。
  不過憑我不可靠的第六感,那個身著黑衣,幾乎與月夜融合一體的黑衣客應該不是小偷,
  如果是的話,應該會看見隔壁停著的雙B轎車會比那戶人家門前的FT轎車來得高級,況且也沒有小偷偷東西還想要按門鈴的吧!
  我看見那人伸出手,作勢要按鈴狀。好古怪,零晨四點按下電鈴的訪客有誰會想見?
  如果有誰敢那樣對我,我會在開門時用拳頭送他熊貓眼一對。
  懶懶的將頭枕在青綠色沙發上,看著那人舉起手再放下手,再舉起手,如此反覆十餘回,就像是演連續劇也到了該進廣告的時候了。
  我打了嗬欠,那個人最後還是將手放下,沒有按下門鈴的呆呆站在門前,又停留十分鍾左右,待續。那個人走了,自然隻能待續了。
  我記得那戶人家的門前小燈通常得到零晨二點才會關,像在等待什麽人歸來一樣。
  而現在這黑衣客的出現時間是在清晨四時,就動作來看,真是像極了遲歸的老父。會不會?他是他們在等待的人?
  那是什麽樣的故事呢?負心漢的浪子回頭?還是癡情女為愛到白頭?
  如果那麽不幸我繼續失眠的話,也許哪一天會讓我等到完結篇,這麽一想,失眠這件事也許就不會那麽可憎了。
  「妳又睡不著了?」
  聲音從後方傳出,阿皓打了一個好大的嗬欠,我連頭都沒回的仍是掛在青綠色沙發上。
  「妳在-嘛?」他走過來,看著我所看的方向,沒看到什麽之後又往回走。「快點睡。」
  「睡不著。」聲音沮喪。
  「我已經連喝好幾天加了鹽的咖啡了」他聲音無力的控訴。
  「我又不是故意的。今天不煮咖啡就是了。」
  「也不是這麽說,」他停了一下,「鹽加少一些就好了。」
  真謝謝阿皓的體貼了。
  我想想的沒說出口。
  「妳和他之間有什麽嗎?」
  「什麽?」阿皓突然冒出的問題讓我一愣,跟著回頭看他。
  「我覺得,應該有事吧?」
  「你知道?」怎麽會知道我和凱文之間的事?我一直沒提不是嗎?
  阿皓抓頭,將頭髮弄得更亂,低嘀著。「不出我所料。」
  「你怎麽知道的?」難不成我說夢話,叫嚷著凱文的名字,不然呢?哪裡露出的破綻?
  「我是他弟弟怎麽會不知道。」
  啊,搞錯對象了。原來他的”他”是何禎啊。
  等等,是何禎?
  我笑了,跟著扳起臉佯裝正經。「你想太多了。」
  「是嗎?我會那麽覺得是因為一月一日那天你們丟下我自己跑去看煙火----」
  「是你走丟。」我申明。
  「好吧!我走丟,然後你們看煙火看到半夜近三點----」
  「那天的人潮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又不是螞蟻怎麽鑽回來。」我再截去他的話。
  「我是說你們回來時----」
  「我們又沒有手牽手回來。」
  我又沒和何禎手牽手走回這裡。看完煙火,人漸少後,我就作勢要買飲料的從他的手中掙脫了。
  想著,隻是眉頭一皺,突然間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真是擺明了此地無銀,才怪。
  「我不是說那個,讓我說重點!」幸好魯頓的皓仔沒追問下去,不過,他終於發現自己說話抓不出重點了。
  我吊了白眼,也瞄到阿皓隨便套著的睡袍底下露出幾塊腹肌,怎麽以前沒注意到阿皓的身材這麽具可看性,
  看他吃歸吃卻還是肯將熱量化為身上的肌肉條線,一向懶惰的阿皓會做這樣的努力真值得嘉許。
  隻是不知道何禎的如何?他的手不合外貌白麵逸俊的反而粗糙,但是身材呢?
  真希望哪天他可以像阿皓這樣穿條小褲褲再罩件睡袍就出來。
  等等,我在想些什麽。
  「看吧。」
  在我沒注意他的一堆癈話後他突然冒出驚叫。
  「什麽啊?」我被他的一叫嚇著。
  「會讓我那麽想的原因是妳那天回來後,臉就是這樣紅通通的。」
  怎麽會隻想到何禎臉就紅了呢!我的雙手撫住臉,慌張的遮掩證據,還沒讓我說出臉紅的藉口時,他又嚷嚷了。
  「禎是沒臉紅,但是那天他肯和我們去參加新年倒數就是非常古怪的事了,前些年我約他不下十次,
  但那傢夥就是寧可一副自閉兒的態度關在房內死也不出去。這次不但去了,而且前天我走丟回來,那傢夥也沒說什麽----」
  「喂喂!」我阻止阿皓接下來的批評,也跟著提醒他,「不準用”那傢夥”形容你哥。」況且那是我的權利。
  「那我不說了。」他動動肩膀,眼睛突然微微眯起,表情古怪。「喂,你們看完煙火後沒到賓館吧?」
  「去-----」我大叫,甩過一個靠壂。
  他接住靠壂,「怎麽知道我要去廁所尿尿。」皮皮笑了笑後真的往廁所走去了。
  這個思想不純正又沒上沒下的傢夥真的是何禎的弟弟嗎?驗血!真該叫他們驗血証明血緣關係的。
  「快點睡。」他廁所出來又拋過這麽一句,「記得叫我起床哦!」接著懶懶的回房入夢鄉去了。
  羨慕又妒忌的瞪他幾眼。
  睡,我也想啊!
  隻是----。
  我打開窗戶爬到窗台上,讓一連串的冷意將睡意吹得更遠,打了幾個哆嗦,忍著寒意看著不遠處懸起的一輪明月。
  時間是四點半了,何禎在醫院是沒事睡著了?還是正為延長病人的性命而奮鬥?
  或者,與我相同。
  跨進來從青綠色沙發下挖出手機,突然間想撥電話找他。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找的人是凱文,可是不行,我那不值錢的自尊心不容許我打電話給凱文,所以唯一能找的人隻有何禎。
  不過零晨四點半的電話鈴聲,他接是不接?如果不接,是在忙?或者睡了?如果接了,我該說什麽?
  不能說”晚安”,難不成說”早安”嗎?還是----叫他起床尿尿?
  腦袋還沒個頭緒,手又失控的撥了手機號碼。
  此時此刻,說什麽應該不重要,我隻是想聽見他的聲音,隻是想打電話找他,是無理,卻也算是個撥電話的理由。
  『喂。』
  接通了。
  原本僵硬冰冷的手突然間暖和起來,那是他的聲音沒錯,三天沒聽見他的聲音了。
  『喂。』他再出聲。
  第二聲讓我的心髒暖乎乎的,我在這邊傻笑。忘了笑容無法從手機傳到他的眼前。
  我不想開口的隻想聽見他的聲音。隻是如果我不說話,他就會掛電話了,要說----說什麽?
  抓抓頭,真的想不出來。聽見他的聲音就好,關機了。
  說服自己的正想按下結束鍵,何禎的聲音不客氣的再丟過來。
  『如果妳隨便打電話過來又什麽都不說就關機的話,回去我會沒收妳的手機。』
  我愣著,呆呆的笑。「怎麽知道是我?」
  『有來電顯示。』
  「啊,對哦!」真是白癡似的問法,還以為一切會神鬼不知呢。
  『有事嗎?』
  「沒----不,有事。」不能說沒事,那會讓他以為我又發神經了。
  『有什麽事?』
  「你----那邊現在幾點?」
  問出口後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了,沒問前他會當我發神經,問了之後可能將我當白癡看。
  不過不能全怪我,以前住美國,凱文總要到不同的州辦公,美國地大就時間上來說當然不同,
  可是這裡是台灣,我忘了,我身處在一塊小蕃薯上。
  「我是說----」
  『四點三十六。』他沒有譏笑我的竟然正經的回答了。
  「三十六分了?」我看錶,比我這裡快兩分。原來我想錯了,雖然這裡是小蕃薯,時間還是不同。
  我看著窗外的月亮,等著他問下個問題。
  等了十幾秒,那頭沒再說話。
  「喂,你還在嗎?怎麽不說話?」
  『等妳問哪。』
  「嘿,真巧,我也在等你問。」
  『是妳先打電話過來的,我還以為妳會有更多的話想說。』
  「唔----那,你那邊有沒有月亮?」
  『有,下弦月。』
  「真巧,我這邊也是。」傻傻的笑,與傻傻的月亮相望,想著有一個他也正和我看著同一個月亮。
  隻是凱文呢?他有沒有見到這樣的下弦月?
  『嗯。月亮,很亮。』
  「是嗎?我倒覺得今晚的月亮黯澹無光。」換個舒服的姿勢沉浸在月色和他的聲音之中。
  再企圖忘了,另一個聲音。
  『不會,台北的光害很嚴重,今晚算是好的。』
  「哪有,聖誕節那天的月亮就很美啊!」
  『那是聖誕節。』
  「聖誕節的月亮怎麽會特別漂亮?」
  『因為聖誕老公公學妳,他得在那天佈置月亮給大家欣賞。』
  他難得說笑,雖然一點都不好笑,我仍然笑了出來。
  『這樣的時間不算早也不算晚,等一下掛了電話就再睡一下。』
  「嗯----你在喝咖啡?」我聽到他那頭的怪聲。
  『怎麽知道?』他訝異著。
  「我聞到咖啡香了。」我隨口說說,但似乎真的嗅到那晚他泡給我喝的咖啡,也許不夠香醇,卻令人回味再三。
  「這麽晚還喝咖啡?」
  『協助入眠。』
  「拜託你,」笑了,「吃安眠藥比較快。」
  『不行,遇到特別情況會起不來。』
  「這樣啊, 耶!我突然看到月亮旁有星星耶!一顆帶點微紅色,一顆金光,另一顆白光,你看見了嗎?」
  『哪裡?』
  「在月亮的右下方和上方還有左邊。」
  『真的?我沒找到?』
  「有啦!你看仔細點----」
  我叫嚷著,將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再起身打開小客廳的音響,
  讓沉默到已成自閉的高級音響終於開口唱歌,以往隻是裝飾用途的高級音響終於恢複它原本的功能。
  我認出來唱的是貝多芬的Moonlight。
  「是Moonlight,好巧哦!」我對著手機說。
  『什麽?』
  「沒聽到嗎?」我將手機拿到音響前,再將聲音轉大聲些,停了半響再接過。
  「聽見沒?剛好是Moonlight,與外麵的Moonlight一樣都很美。」我隨興哼了幾個音階,忽然察覺到手機那頭的沉默而停止。
  「你在-嘛?怎麽不說話?」
  『在聽妳的聲音。』
  他突然冒出的一語讓我顯些將手機跌落,裝個作噁的表情後開始嘲笑他。「拜託你,好噁心哦!」
  『噁心?』他的音調起伏,不高興了嗎?
  『怎麽會噁心,我隻是陳述事實的說,在聽妳的聲音而已。哪算噁心。』
  「哦!」這麽說也對,是我自己想歪了。「不過通常隻有情人才會那樣說,」我笑著,輕咳一聲後裝出甜膩的聲音。
  「親愛的,今晚想不想我啊!沒什麽事啦!隻是想聽你的聲音才打電話給你----外麵風大,小心著涼了-----」
  不知道他在那邊有沒有掉了滿地的雞皮疙瘩,但似乎又被我給嚇著了,假想著他皺眉不語的苦樣,我開始大笑起來。
  另一頭始終沉默著。
  察覺他大概是禁不住鬧,我隻能趕緊說,「啊,我這樣打電話給你會不會打擾到你?」突然間又想到,這樣是否幹擾他的工作。
  『都講了半小時才問。』
  「打擾你了。」我帶著歉意,「不然說再見好了。」
  『如果妳敢關機就更失禮了,是妳起的頭,那得由我結束才可以。這樣叫公平。』
  「嗯,也可以啊!如果你的口水夠多的話就聊個徹底吧!」
  『啊,有人說這個時間人的靈感力會特別強。』
  「什麽靈感力?」
  『知道對方在想什麽的一種第六感。』
  「會嗎?」我實在不信。
  『試試看好了,試三分鍾。我們都不說話。』
  「好。」頗有趣的遊戲,玩玩無妨。
  第一分鍾,我抓著手機認真的泡在滿室的安靜裡。
  第二分鍾,開始覺得有些古怪----從肚子的方向傳來。
  第三分鍾,嘿嘿,不好意思,我已經從零食櫃翻出泡麵,加進開水準備暫放在胃袋儲存了。
  『有聽見什麽嗎?』
  「呃-----」我想說聽見大地的呼吸聲、你的心跳聲、星星流淚的聲音,但還是難得誠實的招了。
  「肚子咕嚕咕嚕的聲音,所以不好意思呢!我已經在泡麵了。」
  『啊?真的啊?』他說,聲音驚訝。
  『我這邊比妳早一步,已經泡好了可以吃了呢!』
  我咧大地、星星圈圈叉叉咧----(沒有髒話哦!)
  我們暫時擱下手機,聽著彼此吃麵的聲音。
  等祭好五藏廟再拿起手機。
  看了現在時刻,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和他耗到現在。
  清晨近六時,我們一起見到太陽緩緩的從大樓縫隙中綻放金陽時,我開始知道他原來是一個可以暢談的人。
  我終於發現他會說笑話,不好笑的冷笑話,也終於知道他平時話少隻因為不想說,或者找不到話說,
  沉默是他性格的一部份,但不是全部。
  我對何禎的了解已經超過單純的”飼主”角色了。
  「真好。」咧嘴笑著,看到太陽沿著大樓邊緣攀爬而起,趁空偷吸幾口晨間的空氣,好舒服啊,好像身體快融入空氣之中的舒服。
  『時間很早,但得掛電話了,我得開會。』
  「好。」輕點頭,明知道他瞧不見卻仍揮揮手。「再見----嗯,不對。要說:早安。」
  他笑了,輕鬆愉悅的笑聲符合晨曦給予的希望和美麗。
  『早安。』他用溫柔的聲音說。
  我將手機關機,這才發覺手機燙手,也跟著發現脖子僵了,手也酸了,一旁擺著吃完的泡麵,和一罐成了空瓶的五百CC運動飲料。
  還在RUN的音響應該已經撥放到第三塊了。
  「啊----嗚-----」打了嗬欠按掉音響,清晨六點半,失蹤的睡蟲開始一隻隻的回籠了。
  懶懶的到廚房開始煮起咖啡,跟著壓下製作土司的麵包機,將糖罐拿出來,這回還特地仔細看了”糖罐”,將鹽罐拿到一旁。
  眼前的視力開始減退,決定趁自己還沒昏迷在沙發時窩回床上,應該要叫阿皓起床的,平時有我這瓶子充當鬧鍾他都會遲到,
  沒了我之後,大概會睡到嚮午吧。況且他已經提醒我要我叫他的。
  隻是哪!離他的起床時間還有二十分。
  嗯,好吧!就這麽辦好了。
  伸伸懶腰,我將留言貼上冰箱門,回房睡了。
  應該可以做個好夢。順利的話,可以夢到凱文。勉強一點,夢到何禎也成。
  (阿皓,起床了!快遲到不要再賴床了!
  早餐的咖啡煮了,還沒加糖和奶精,土司在麵包機,牛奶冰箱有。今天的便當是昨天做好的,放在桌上記得帶走。
  快起床,不然會遲到囉!-----瓶子)
  
  第六篇 貓的沙發
  『妳留下了規則,我尋著妳的規則模式而行,一切攻擊破壞都不能阻止我前進,因為我知道最終會獲取的,是妳的心。』凱文說。
  「我留下了規則,你尋著我的規則模式而行,一切攻擊破壞都不能阻止你前進,你終於達陣、獲取。但卻摧毀它。」瓶子說。
  可是,我仍深愛著你。
  ※ ※ ※ ※
  叭!叭!
  幾聲喇叭聲讓我警覺性的退回人行道的一頭,頂著這樣的藍天踩著街頭偶有的雲影和一顆好心情回到愛屋。
  一手拎著採買的三大袋食物打算今晚吃頓豐盛的火鍋。
  隻是該用哪種湯頭當鍋底呢?
  還在猶豫時開門,甫一跨入屋內,站立在門邊的竟是阿皓獻寶般的好笑表情。
  「-嘛?」阿皓接過我手中的食物,我欲推開他,卻被他硬生生擋在門口。
  「閉上眼睛。」他說,整個臉詭異極了。
  「為什麽要閉上眼睛?」又不是我生日要送我禮物,而且他們也不知道我生日。
  「閉上,一下下就好了。」他笑著的臉十分俊朗,寶貝阿皓的童心相較於我,常常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要咧。」搞不好一閉就有阿皓的吻湊上來。
  「拜託妳。」
  「如果你膽敢對我不敬,我會給你一雙黑輪讓你變國寶哦!」我警告他。
  他吊了白眼,「啊你是想去哪!快嘛,閉上!」
  揚吊眉端,我照做的閉上眼睛,他拉住我的手經過玄關走進屋內,
  忽地他大叫。「好啦!張開!」
  快被好奇心給淹沒的我張開雙眼,隻見原本的老舊沙發消失個無影無蹤,
  取代的是一整套青綠色皮製的高級沙發,看起來既貴重又高檔,氣派!
  不過---等等!
  「如何?」他一副希望我讚美的表情。
  「原本的沙發呢?」我驚叫,心口開始捲起一陣焰火。
  「什麽?」
  「原本的,我坐的那張沙發呢?」我再吼,呼吸開始失穩。
  「丟啦!好不容易等到這套沙發降價才買下來的,那個---破破爛爛的那套當然----」
  他原本的理直氣壯在我的怒瞪下漸而氣弱,「丟了。」
  「你把它丟了?丟去哪?」氣極的一把抓過他胸口的衣領。
  「剛才資源回收車過來載走了!」
  「你---」腦袋開始亂成一團,亂到讓我鬆開他的衣領,蹲下身來再站起,右腳用力跺著地板發出聲響,
  肢體的慌亂也無法舒解的,我感覺到眼睛微熱。
  「妳-嘛啦?不過是舊的沙發----怎麽會這麽嚴重---」
  「沙發裡----有我的電話卡。」我深吸氣,眼眶由熱轉痛,鼻音漸重。
  電話卡藏在夾縫裡,是凱文送的電話卡,唯一的一張。
  「妳那個---有了!」
  他突然大叫,衝回房內,我忍住鼻水,渴望一絲奇蹟。
  不到五秒鍾他再衝出來,獻寶似的抓出我的手,溫暖的手塞給我滿滿的一大疊電話卡。
  「有美國的、日本的、台灣的、各式各樣。我收集好一陣子,都給妳沒關係。」
  我看著手中的那一疊,被粉碎的希望開始化成鬥大的淚珠跌出眼眶,一滴兩滴三滴---嚇壞了溷蛋阿皓和剛進門的何禎。
  有美國、日本、台灣----再多再多又如何,不是原本的那張。
  「怎麽了?」何禎趨步向前。
  見我忍住不語後他的利眼已經飄向更新過的沙發,「阿皓?」問向阿皓,責難已經顯而易見。
  「我不知道怎麽了啊!我隻是把沙發換過想給你們一個驚喜而已嘛!」
  我瞪向無辜喊叫的阿皓,氣極又失常的猛然捶他一拳。
  「笨蛋阿皓!」丟下話後,我帶著滿臉的淚衝回房內。
  從來到台灣至今,電話卡一直是連結凱文和我之間的無形絲線,看著電話卡可以想到凱文,撫著電話卡可以觸碰到凱文,
  電話卡的意義就像親人死後還可以在墓前去嚎哭般的,我用它來憑弔已失的情感。
  而今沒了電話卡,正如墓塚已不在的讓銘文無處可寫,不知道要到何處去想念。
  怎-麽-可-以!
  我幾乎想大叫,卻知道房間的隔音設備不佳而作罷。我隻能邊落淚邊繞著房間走,像一隻打轉的老鼠,一麵走一麵不停的念著,
  「算了,不要生氣。算了,不要生氣。」重覆又重覆的念著,希望這句話能馴化我情緒。
  總以為自己有五分之二的頑皮搞怪、五分之二的溫和、五分之一的聰敏,但就某些情況看來,可能得改為歇斯底裏、愛哭和愚蠢!
  討厭這樣的自己,真的很討厭!
  「別哭了。」敲門的人是何禎。
  「瓶子,對不起,是我不對。拜託妳開個門嘛。我又不是大野狼。」
  阿皓也說話了,他輕聲細語的道歉,當他在門邊說了第七次對不起時,我打開房門。
  想來是這張垮下的臉嚇壞了他們。阿皓凝肅著一張臉,「對不起,」他第八次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沙發裡有一張妳心愛的電話卡,如果是我丟了好不容易要來的電話卡,我想我也會很難過。」
  意義不同。阿皓不懂。
  「算了。」
  不要生氣。我告訴自己。
  「那張是妳去哪裡要來的?怎麽沒見妳拿出來過?我還有其他很稀有的電話卡,妳要不要看一看?」他小心翼翼的問。
  「不用了。」我扯不出笑,那會讓我再哭出來。
  「那----」他又拉過我,興衝衝的跑到客廳。
  「妳覺得這套沙發到底好不好看?我喜歡很久囉!隻是一直很貴買不起,現在終於買到了,好不好看?」
  停了好幾秒,「嗯。」點頭。看著原本的位置該放著老舊的青綠色沙發,卻慘遭遺棄的連我的電話卡也一併給丟了。
  我拿手摀住嘴巴,用力吐氣。
  「皓,既然你買了新沙發,我們乾脆換上新的窗簾好了,和沙發同一色的窗簾。」
  「好啊好啊。」
  「那你過來找一下窗簾專賣店的電話,先問一下目前的巿價,明天有空去看一下要換哪一種。」
  阿皓隨著何禎的提醒而興致一起的去找電話薄,剩下我呆呆的立在那裡,用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注視著嶄新的沙發。
  「還好嗎?」何禎在支開阿皓後問。
  「還好。」我點頭。
  其實一點都不好,隻是沒有人瞧見我心底滴出澰灩的血。
  「晚上出去吃吧!」
  是見我難過才不要我煮嗎?
  「不用了,火鍋料都買好了。」走到廚房,開起瓦斯爐打算熬湯。「要煮什麽口味的火鍋呢?麻辣鍋好嗎?」
  他木然的點頭,沒再說什麽的沉默。
  那天的晚餐,阿皓吃不多,他興致高昂的說著他調查各家窗簾門巿所賣的價碼,我無心吃飯的動了幾次筷子後就擱下了。
  反倒是何禎話不多的將整鍋的麻辣鍋解決了一半。看到他不斷進食的模樣突然讓我眉頭一緊。
  我忘了他不吃辣,而且更討厭這種湯底泛上紅色的麻辣鍋。
  隻是我懷疑,他自己也忘了。
  ※ ※ ※ ※
  接下來的幾天都不清楚自己怎麽過的。
  以前還可以窩在青綠色舊沙發上懷抱溫暖,但現在那個位子卻放上高貴的皮椅,
  試著像以前一樣將雙腳縮上來,卻總是侷促彆扭的覺得手腳怎麽擺都不對,
  最後隻能長長的歎氣,不坐的起身站立在仍然屬於我的窗戶前麵。
  窗外的天空仍然是一樣的藍,沒有一絲白雲的挑染,藍得像天堂般的柔軟。
  以往要是看到這樣的藍天都該會有屬於這樣藍天般的好心情,但現在----
  現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像何禎說的,對地域有著不可搖撼的歸屬感,也許對人來說亦是。
  習慣了凱文的聲音語調、手指溫度甚至於走路步伐的間距,到最後習慣了他一切所有,也許含括了愛情。
  也許?
  我不自主的擰眉,為著自己思緒中一晃而過的”也許”這字眼驚顫著。
  不,不準再想下去,我是愛凱文的,不是也許,是的確,的的確確的深愛著凱文。
  如果我不愛他,我就不會這麽難過心傷,況且他值得我愛----至少在變心之前。
  伸手撫著阿皓買的新窗簾,他挑選了與沙發顏色近似的墨綠色窗簾。
  愛屋更新了沙發又裝上新的窗簾,說實在,失了以前溫馨的感覺反倒像富貴人家的臥房佈景。不是討厭,隻是不習慣,不習慣極了。
  「又發呆了?」阿皓拿手撐住窗櫺,站在我後頭與我同一個姿勢看著窗外,胸膛抵住我的背,感受到他的呼吸正徐緩的吹拂我的髮。
  「在氣我?」
  「是啊。」
  「還在想那張電話卡?」
  「對。」
  「別這樣嘛。」他哀求,察覺到他的雙手隻要放下來便可以輕易的環住我的肩頸,我側個身,從他的雙臂中逃脫。
  「對不起嘛。」他第N次開口。
  我跳離話題,知道自己可以不生氣,但不代表原諒了阿皓。
  「對了,何禎這幾天沒有值班他都去哪?」我問。依稀記得他的班表這些天是空白的,
  既然沒有值班卻很少見他準時回家,總是拖到近午夜,甚至到零晨才出現。
  「不清楚耶!他又沒說。」阿皓跳坐上新買的沙發,撫著沙發皮露出滿足的微笑。
  我眉頭一擰正想責怪他這個弟弟對哥哥缺少關心時,門開了,何禎跨進門,在玄關處照慣例的整理自己的外套和Note-book。
  「剛提到你呢?」我看著他斯文的舉止,遺失的平靜好像又從他的習慣動作中一一找回,
  也許在不知不覺中,他的一舉一動也成了我依戀的畫麵之一,糟,又是習慣。
  「禎,瓶子好關心你,就不多關心我一點。」
  「沒討厭你就不錯了。」
  我的凶惡讓阿皓噤聲。
  「哪。」何禎走到我麵前伸出手,我看著他拿的東西愣住了,阿皓也愣了。
  心髒又碰碰碰的失速亂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這是真的。
  何禎從懷中拿出來的竟是我遺失的電話卡,以為已經在垃圾場中埋沒而亡的電話卡。
  「真的嗎?」我僵住表情,伸手碰了碰。
  何禎點頭。「是真的。」
  「禎,」阿皓也不敢相信的走過來,「你不會去買張一模一樣的電話卡來騙瓶子吧?」
  他遭何禎的利眼刺穿頸項不敢再言。我則小心的接過來,看著上頭剩下的一元和右下角略有刮到的痕跡。
  沒錯,是這張,是凱文送的這張。
  「怎麽----找到的?」
  「找些朋友去探聽資源回收的幾個點,請他們幫忙留意一下。」他輕描澹寫的一語帶過,隨即走到廚房拿飲料喝起來。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開始明白這些天他到哪裡去了,也猛然覺得這張電話卡的重量又重上幾分,有種快抓握不住的重。
  台北的資源回收物品何其多,要去打聽那天載運的車輛,去找送到的地點,再從送到的地點中逐一尋找一張舊的沙發----
  隻是”留意”就可以找到嗎?
  我緊緊抓著電話卡,感覺像有什麽哽在喉嚨,硬是把他吸回後,走到何禎身邊。「謝謝你。」
  「唔。」他繼續喝著飲料。
  我想,我該對他說這張電話卡的故事和這從頭到尾的荒唐。
  「禎!」鼓起勇氣的開口。
  「對了,晚上要出去吃嗎?」何禎突兀的截掉我的話,停了喝飲料的動作。「好久沒到外麵吃了,今晚我們出去外頭吃吧。」
  「好啊好啊!」一聽到吃,阿皓立即靠過來。「我要吃燒烤類的,蒙古烤肉好不好?」
  「可以啊!瓶子呢?」
  「我----」一手摩擦著電話卡,接不下話。
  「瓶子快說嘛,難得禎這傢夥想到外頭吃耶!」阿皓推推發愣的我。
  「嗯,都可以。我隨便都好。」想說的話不得不吞回,在躊躇間盯著何禎轉過身將飲料放回冰箱的表情,
  察覺到一絲凝在他眉梢的----不安。與我一樣的不安。
  正想再仔細的辨清時,阿皓一把攬過我的肩,推我離開廚房。
  「快,快,去換衣服囉!」
  我被推了走了幾步,何禎突然又開口。
  「明天沙發會送回。」
  「耶!」
  「什麽沙發?」在我驚叫之後,阿皓和我異口同聲。
  「妳坐的那張沙發明天會送回來,皓,原本的位子就擺瓶子喜歡的那張沙發,把現在那張挪到另一邊去,空下那個位子就可以了。」
  「真的嗎?」喃喃自語的問。
  我在作夢嗎?沙發可以不換了,至少我坐的那張不換?
  「嘖嘖,禎哪!」阿皓又旋回去,「你什麽時候這麽貼心了?」
  何禎不予回應,隻丟給他一張沒有笑意的笑臉。
  在他的視線掃過我的臉龐之際,我們四目相觸,隻有短短一秒的眼波交流什麽都來不及看清。
  看不到他眼中,也望不見我心底。
  ※ ※ ※ ※
  「生日快樂!快,許個願吧!」
  二月二十日是阿皓的生日,在厚臉皮阿皓提議幫他自己慶生的情況下,我準備了一大桌的食物要喂飽這隻”獸”星,
  至於麵前這個十吋的芋頭蛋糕是何禎買回來的,他為了他的生日還特別和別人調班趕回來一起幫他慶生。
  「可以許三個願望是嗎?」阿皓雙手緊握,閉上眼慎重的想。
  在熄了燈的餐廳裡隻有蛋糕上的燭火光芒,
  童年時代那種圍在蛋糕前麵口中充滿唾意的看著一年中隻能吃到一次的蛋糕場景似乎又出現在二十餘的歲月版模上,
  隻不過蛋糕更精緻可口,口中的唾意卻相對減少,陪著的人也從父母改換成二位同居人。
  但照亮我心房給我溫暖的,是相同的蠋光焰火。
  「好了!」阿皓大叫,吸口氣要吹熄蠟燭。
  「喂,要說出兩個願望啦!」我伸手摀住他的嘴擋去他那口氣,「自己可以保留一個,但要說二個。」
  「這樣嗎?」他用眼神詢問何禎,何禎笑而不語。
  「好吧!第一個願望是,我希望我今年遲到的次數可以減半----」
  我翻了白眼。
  這什麽願望,不過看在壽星最大的份上,我可以忍住不吐槽。
  「第二個願望,我親愛的禎可以在今年找到自己的真愛,我可以多一個大嫂。」
  阿皓說完,我和何禎竟不經易的互瞄對方一眼,像是觸電般的立即回避他的眸光。
  「你的願望該留著自己用才對。」語重心長的,何禎澹澹的說。
  「說完了。」他伸吸氣用力吹熄蠟燭,也頗為霸道的將十吋蛋糕切成六分之一的蛋糕二塊,
  六分之四的一塊,更理直氣壯的宣佈自己是最偉大的壽星所以必需吃六分之四的那塊,
  一轉眼間我和何禎麵前就隻擺了二塊小蛋糕其餘一整盤都在他麵前。
  哎,真是餓死鬼投胎的。
  「我去冰箱拿酒。」何禎起身到冰箱拿出二瓶冰酒,為我和阿皓倒了一小杯。
  「今天可以破例?」他問向何禎,也在得到何禎的首肯下他替自己換了個高腳杯。
  「好,我們乾杯吧!祝我生日快樂!」
  三人同時舉杯,二人同時對他道生日快樂,阿皓一舉杯便咕嚕咕嚕的灌下,像喝開水一樣的速度和氣勢。
  「生日快樂。」我拿起杯子敲了一下阿皓空的酒杯,他自己又斟上一杯。
  「謝謝。」又是一口仰盡。
  「別喝太多,雖然酒精濃度不高,但是喝多了還是會醉哦!」何禎提醒後也跟著舉杯向阿皓祝賀。
  大概壽星都有狂飲的興致吧!顯少碰酒的阿皓在這晚顯得特別嗜酒,一杯又一杯的與我們玩起乾杯遊戲,
  不用酒過三巡,他已經雙頰泛紅、眼睛迷濛、像個酒鬼似的嗬嗬直笑。
  「瓶子我偷偷告訴妳,從妳來了之後禎變了很多哦!」阿皓靠近我,大聲的”偷偷說”。
  「是嗎?」我笑問,盯著何禎頗尷尬的臉。
  「他可從沒對一個女生那麽好。」
  「哪樣好?」我想不出來,直接問。
  「像是抱妳上樓睡覺啦!哦痛----」阿皓語畢立即遭何禎毒打一拳,不怕死的再說,
  「像是跟妳聊天聊一整晚啦!---啊痛---像是去把妳的電話卡找回來啦!痛----」
  阿皓的腦袋在挨了何禎三拳後,淚眼汪汪。「-嘛啦!我又沒說錯。」
  「你說了不該說的。」他瞪他一眼,警告意味深重。
  我原本還可以悶著不笑出來,但見到何禎威脅的擰眉狀後,再也忍不住的笑出聲。
  不過笑過後又難免深思起阿皓那堆話的真實度,人家說酒後吐真言,這隻皓仔酒醉之後說的話----是真的嗎?
  和我聊天聊整晚我當然清楚,電話卡找回來也的確是他的功勞,但是,他曾經抱我上樓?何時?
  我想不起來,一點印象都沒有。
  疑?難不成是----
  那晚!
  正要用瞪大的眼睛詢問何禎時,他不客氣的倒滿一杯酒直接湊上阿皓的嘴,「喝你的酒話少說!」
  「禎,阿皓說的----」
  「醉鬼的話信不得。」何禎嗅著酒香,「我沒有刻意幫妳把電話卡找回來,那隻是湊巧請朋友留意一下而已。」
  「不是電話卡----」他的”留意”太牽強,我自然不信。我想問的是,「你曾經抱----」
  「好,再來再來!不醉不歸!」阿皓阻礙在我和何禎中間,強拉我們一起舉杯,他豪爽的舉杯仰盡後又斟上一杯。
  我的疑惑仍在,隻是突然間不想問了,站在朋友立場誰都會這麽做。反正對何禎來說,我是朋友。
  我們忘了攔住阿皓的狂飲,他開始在酒精的摧發下搖頭晃腦,接下來也如我們預料的,不用多久阿皓已呼呼大睡去也。
  「真慘。」我惋惜的看著趴臥在餐桌上的阿皓,用食指搓搓他的腦袋,確定了酒鬼阿皓陣亡在25%的酒精濃度之下。
  「好好的生日竟是和周公一起過了。」
  何禎笑了,略小酌幾口的他精神頗佳,俊明的臉上浮出比以往更多的笑容。
  「以前都沒幫他過生日,大概是頭一遭這樣過,他才特別高興吧!」
  「以前都沒這樣過?」我覺得不可思異,「那你呢?也一樣嗎?」
  「嗯,忙嘛!再說生日過不過,日子都一樣過。」
  「話是沒錯,但生活就該有點其他色彩來點綴啊!不然人為什麽要活著呢?
  如果人類每天日複一日像個機器般的起床、吃飯、工作、睡覺,這一連串竟隻是為了理所當然活下去,那太可悲了。」
  「人與機器不同,人有夢想。」
  「機器在貫性運作後也可以作出一樣成品,如果成品等於夢想。那之後呢?」我聳聳肩,
  「生活中就該讓自己快樂,允許自己用力的哭、大聲的笑,清楚的看見自己站在自己這邊。」
  「似乎是,有點頹廢的生活論調。」
  「我是頹癈的瓶子。」我笑。
  他也跟著笑了,淺嚐一口澹酒。
  我替他再倒滿一杯酒,不再延續這話題的問,「對了,你的生日幾號?」
  「十月二十一。」他又淺嚐幾口,回問。「妳呢?」
  「九月二十五日,是天秤座哦!知道我的生日,得記得送我生日禮物囉。」我笑著也抓起酒杯要喝盡,
  隻不過才動了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口。
  失憶的連自己住哪都不曉得的人會記得自己生日嗎?唉,酒醉誤事,我還沒酒醉卻已經壞事了。
  何禎的右手撥弄著酒杯杯沿,眼神專心的注視著這隻漂亮的水晶杯,沒有訝然或驚異,他的思緒沉浸在杯中澹綠色的液體中。
  暗黃色燈光的餐廳中除了阿皓的打呼聲外,沒有其他的聲音。
  我該道歉的,好歹也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欺騙”----可這句話一說出口,豈不証明自己是無救的騙徒嗎?
  一開始的確是誤會而生的失憶戲碼,但到後來,我的確刻意欺騙他們。
  騙子。我是。
  「要出去走一走嗎?」
  過了十餘分鍾,是何禎先打破沉默的問出口。
  我點頭走在他身後,我們一同在月兒的黃光和路燈的白光下緩緩的走向前去。我踩著他的黑影,
  讓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有部份重疊,看著他將手插在口袋的動作我跟著彷傚,看著他用手拉拉耳朵也跟著彷傚,
  看著他用手輕撫頭髮也跟著彷傚----他的黑影與我的黑影在地上演出雙人舞碼,耳畔開始響起Round a carriccio的節奏。
  無人的月夜街道上,我突然想和他跳上一曲。
  不過他會跳舞嗎?
  等一下,我怎麽沒一點兒該懺悔的念頭呢?我欺騙他們了不是嗎?
  我該說”對不起”才是。
  輕輕喉嚨,勉強張口。「對----」
  他倏地煞住腳步,我閃不及的一頭撞上他的後背。
  「對不起。」他一回頭,用溫柔的手輕撫我撞到的額頭,也順帶將我想說出口的”對不起”搶走。
  「沒關係。」微帶歎氣的,我輕說。
  在逆光下瞧不見他臉上的細部表情,但應該是溫柔的吧?許多許多的溫柔。
  「可以吻妳嗎?」他問。
  在這樣的情境下不算語出驚人,因為月色太美他的撫觸太溫柔,應該是要有一個吻。
  我沒有說話的將臉無聲息的湊上去,壂起腳尖碰觸他的唇。
  一下子而已,這是個像蜻蜓點水般的吻。
  「你是個好飼主,我卻是隻不乖的貓,這個吻隻是撒嬌。」我笑著說。
  別想,太多。
  「對了,」我想到了,高興的從口袋中掏出仙女棒,一根給他,一根我自己拿著。
  「這是什麽?」
  「仙女棒啊!生日都會用到的,本來今天想到頂樓慶生,但是風太大了,在室內玩這個又太危險----來,拿好。」
  我再掏出打火機,點燃我們彼此的仙女棒。
  「妳還隨身攜帶啊,真厲害。」
  細碎的星火開始在我們揮動的手中起舞,我繞了一圈又一圈的火花,何禎跟著笑了,我們在街頭開始追逐,
  閃亮亮的星火輝映出我和他飛跑的影子,月亮在天上,星子卻在我們的手中,正美麗閃爍。
  ※ ※ ※ ※
  「起床囉!時間到了!快起來吃早餐了!」
  七點二十分的愛屋早晨仍然從令人流涎的咖啡香氣,以及我親切的叫聲中開始。
  「別賴床!快點快點!」
  愛屋的一切不會因為一個吻而有所不同。
  「快快,再不起床要遲到了。」
  執起手準備往一道水藍色門板用力敲去,不過這手才剛抬起來,
  門板如同以往的大部份時候總會猛然打開,我慣性的倒退幾步,但掛在門後的不再是一張親近不得的酷臉,
  也沒有太多招惹不得的起床氣,那臉雖然沒有刻意顯露的微笑但至少抿唇表示招呼。
  進步了哦!
  他掠過我的身側走到廚房用餐,空氣中隨之散逸一股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氣息,這是昨晚給他一個吻時留在我腦海中的特殊氣息。
  算是男性賀爾蒙吧!由何禎的清冷、的狂傲、的一絲體貼溷合而成。
  愛屋的一切不會因為一個吻而有所不同?
  回了神,繼續往橘黃色門板運動手部,僅管阿皓生日許了願希望不要遲到,但沒有人為絲毫的努力,我看就算天神也難以從願。
  看來皓仔今天注定與時間賽跑,與老闆的臭臉相望。
  「別叫他了,過來吃吧!」在我敲得手酸也得不到回應時,何禎意外的開口了。
  順他意的過去就定位,將土司抹上果醬。眼睛注意到何禎的臉龐一直沾滿紅暈,他感冒了嗎?
  正想關心時,橘黃色門板轟然打開。
  「哇!又遲到了!」
  阿皓像驚喜盒中的搞笑小醜倏地蹦出來,一手抓著上班衣服,一手拿著公事包,一臉倉皇的繞著我和何禎打轉。
  奇了,以往都會先吃完早餐才回神的知道自己已經遲到的事實的啊!怎麽生日一過,魂倒是招得比較快。
  我和何禎盯著他隨手抓過土司,用令人咋舌的身手邊吃早餐邊換上衣。
  「完了完了,我老闆說今天再遲到就要叫我回家吃自己啦----」他大呼小叫,也終於解了我們的困惑。
  「恭禧。」何禎澹澹的說,回複到麵無表情甚至有點看好戲的神情。
  「哎呀----我出門了----」如旋風般的,他甚至沒將上衣穿好便衝出大門。
  我盯著阿皓忘記的公事包,也在跟出去後看到他上班得穿的皮鞋依舊擺在玄關處。
  嗯,穿脫鞋上班是還可以接受啦!不過----
  我回到客廳拎起他上班得穿的西裝褲,嘖,穿件小花褲上班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光景,真令人好奇。
  何禎邊搖頭邊歎息,麵臨他唯一的弟弟有可能被炒魷魚的下場仍然可以不動如山。
  「我上班了。」他將土司整個嚥下後走到大廳拿起Notebook,又繞到玄關處穿皮鞋,
  我的眼角餘光隨著他的身影繞行,等聽到傳來開門的聲音時才抓起便當衝到門口遞給他。
  一如以往。
  「素食炒麵。」
  他點點頭接過便當,我看著他轉過身的背影,從盯著到瞪著----這傢夥又忘了說,我的調教到底太失敗了嗎?
  「對了,」他握住門上的把手,輕咳一聲。
  「冰箱沒有花生醬了,就麻煩妳有空買一下好了。」
  「哦,好。」我回應,有點失望他沒有說謝謝和再見。
  他將門打開跨出一步,卻遲疑的頓住腳步。
  「哦,還有----」
  「嗯?」我笑容滿臉的等著。
  「那個----我晚上要值班,不回來吃飯了。」
  可惡,他的禮貌又罷工了嗎?
  喪氣的,我嘟起嘴。「我知道啊!你的值班表上寫得一清二楚。」
  「哦,這樣啊!那----」
  他到底還在遲疑什麽,說”再見”這麽難嗎?
  「今晚如果妳睡不著----我是說如果妳失眠的話,可以打手機找我,也許我剛好不忙。」
  我瞪他好幾眼,「好沒良心,就希望我失眠是不是?」
  「沒有,我是----」他詞窮了,迅速揮揮手。「我上班了。」
  「喂,你----」
  「拜拜。」迅速的,他發紅的臉頰消失在關上的門後。
  真奇怪,說再見也要臉紅嗎?還是那是宿醉的結果?
  正感到困惑時手機響起,另一頭是阿皓沮喪至極的聲音。
  「嗨,皓仔!」我腦海中浮出他穿著四角花褲加一雙脫鞋,出現在辦公室的模樣,
  而正前方的老闆的臉正漲成青紫色,可是四周的一堆女職員正投以讚美他身材和愛慕的神色。
  『不許笑。』他的聲音帶了哭腔。
  看來阿皓似乎不喜歡女人用目光膜拜他。
  「要我幫你把便當、皮鞋加西裝褲拿去給你嗎?」我非常好心的問。
  臉部表情ㄍㄧㄥ的萬分辛苦,怕一不小心狂笑出來後會傷了皓仔的幼小心靈。
  『哼,幫我打電話到公司去向我老闆請假啦!』
  「耶?你沒去上班?」
  『穿這樣怎麽見人啦!』他快抓狂了,我也終於忍不住的笑出來,驚天動地的笑讓整個窗戶微微晃動。
  「請什麽假?」我笑了好久後終於撫住肚子勉強發問,也順便將電話卡藏進破沙發中。
  『病假啊。』
  「好啦!」我繼續笑,「診斷証明你去找你哥拿,哦!我會告訴你老闆,你痛得快死了,不得不請假。」
  『嗯,好。』他在電話那頭鬆了口氣,隻是在掛電話前突然想起的問。
  『什麽痛啊?』
  「經----痛!」
  說完,掛掉。接下來仍然是我不可抑止的笑聲。
  笑聲歇息後注意到手邊的手機,想起何禎出門前說的:「如果妳睡不著----我是說如果妳失眠的話,可以打電話找我。」
  會失眠嗎?
  將身子捲縮起來,從破沙發中掏出電話卡。
  希望不要失眠啦!硬要腦袋擠出那麽多隻綿羊來讓我數也實在痛苦!不過如果不幸失眠的話----
  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拿著電話卡,用手稱了稱兩樣東西的重量,隻是沒有法碼,我不能精準的度量。
  倦懶的,我繼續掛在舊沙發裡,等待陽光從窗口施捨我需要的,大量的熱度。
  
  第七篇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妳選擇了哭或笑,卻仍然放不掉深愛的唯一。
  那,我可以是,唯二嗎?
  ※ ※ ※ ※
  關上手機耳畔流過她笑著說再見的聲音,胸口暖暖的,似乎燙手的手機餘溫從右手傳遞到了胸口。
  將手機放入前胸口袋,不經易看到右手腕的一道澹疤。輕輕撫過,卻是讓我有點驕傲的笑了。
  這可是幫瓶子找回電話卡而留下的傷哦!
  那時問了許多資源回收站,最後終於找到那輛資源回收車,隻是車上的回收品已經被卸下了,
  當我立在那宛如巨獸的資源癈棄堆前時,我著實沒有信心自己是否可以在沒有拿寶劍的情況下打敗它。
  「找一個沙發?什麽色的?」
  「個人沙發,青綠色,有點破舊了。」
  「很難囉,今天送來的就是前麵這一堆。」
  「今天送來的?」我瞠目,「那如果二天前的?」
  「什麽?」管理員幾乎大叫,「先生,二天前的如果不是被埋在裡麵,就是已經被處理掉了啊!」
  「哦。」我捲起袖子開始朝怪物前進。
  「先生,你不會真的要找吧?」管理員退了幾步,看著身著西裝褲和白襯衫的我。「真的那麽重要嗎?」
  我將領帶扯下塞進褲袋中,開始動手與怪物搏鬥。
  「怎麽可能找得到,二天前的呢。」
  「我會找到。」
  必需。一定。
  「裡麵是有塞金子嗎?」
  「不是,是比金子還重要的東西。」搬移幾項巨大的癈棄品,開始喘息,看來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艱困。
  隻是一想到瓶子那張哭泣的臉,我就無法停下動作的繼續尋找。
  「什麽東西比金子重要?房地契?股票?美金?」
  「都不是。」
  是笑容,瓶子的笑容。
  揮汗如雨卻隻是挪開幾樣癈棄品而已,三十出的體力竟如此不堪,我開始埋怨自己。
  「我可以待到多晚?」
  「呃,最好不要太晚啦!這裡晚上沒有燈光,那盞燈又壞了,會很暗哦!」
  「沒關係。」
  「可是萬一有野狗的話----」
  「可以吃狗肉。」我隨口說說。
  管理員像是言盡於此了,悶悶丟了一句,「隨便你啦!」便離開現場。
  衝著這句話,我放心了。
  被挪開的癈棄品林林總總、各式各樣,有的仍然新穎也不見哪裡壞損的卻被丟棄了,有的老舊不堪的確已經到了該入土的歲數,
  但不論新舊與否,我彷彿聽見它們悲涼的歎息、充滿憤恨的不滿,聲聲抗議著自己被遺棄的命運。
  有什麽辦法呢?想自己決定卻總是被左右的,不就是命運一詞的來由嗎?
  如果我至今的人生像傳記中的人物去標示出生平年表的話,那大概隻會劃上二劃,第一劃在七歲那年,失怙成了孤兒,
  第二劃----32歲,遇上瓶子開始。
  前一筆是失去,後一筆是得到,二者相同的是,我都無權決定。
  成了孤兒是什麽感覺?
  現在我已經說不出所以然了,隻能在暗灰色的記憶中像現在的挖掘一樣找到一些零碎和殘破,
  有我和阿皓守在靈堂看著尚未入棺的父母遺體,不再認為他們是我的親人般的驚悚。
  也有三歲的阿皓不斷哭著要找媽媽,那種聲嘶力竭的嚎哭令我頭痛。
  最後尚存的回憶殘片是阿皓緊緊拉住我的衣角,看著一間有許多小孩的屋子,明明是夏天卻感到寒冷的屋子。
  其他的,我想不起來了。
  阿皓比我更幸福,他連那些可怕的回憶都沒有,在十幾歲時還以為每個人都會有這麽多的兄弟姐妹,
  像是被孵出來之後都得集中到一個地方,等長得可以撞到屋前的矮樹時就能離開到下一站去。
  對他來說,聖誕節得到的糖果數目決定他的快樂,農曆年的團圓飯豐盛與否與他的滿足程度有關,
  而“親人”的意義和價值,大概是從缺的狀態吧!
  我和阿皓在幼時的感情太過疏離澹漠,在孤兒院裡我刻意和他保持距離,希望他離我離得遠遠的,總期望他被人收養從此不再相見。
  現在回想起來當然覺得當時的念頭太不可思異,不過也許在那時的潛意識中擔心他會在某天突然變成躺在地上冷冰冰的遺體,
  所以刻意將他和我的關係給澹化吧。
  「籲----」
  努力的再將一張木板床給拖到另一邊,那裡已經堆出一座頗具規模的山丘。
  當然,衣服髒汙的程度也可以想見。已經晚上十點了,這裡的光線隻能憑著右方大樓的施捨,能見度很低,
  我已經隻能靠手部的觸感去搜尋那張沙發。
  二雙野貓的藍色瞳眸在闇夜中閃出詭異的微光,像叢林裡伺機而動的獅虎,也許是我入侵了牠們的地盤吧,牠們始終注意著我的舉動。
  真不好意思,我也必須為我家的她找到屬於她的地盤。
  在遇到瓶子之前,七歲到三十二歲之間,我是一個找不到目標可以活下去,也找不到理由去死的人,
  在人海中沒有可以取悅的對象,不能說:「我爸媽要我這樣,所以我不得不----」
  也辦法說:「我隻是為了老婆和孩子,所以才---」有好一段日子,我隻能用鮮血、開刀刀數和門診量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和價值。
  去年,瓶子出現了,有一種力量突然從心底開始源源不絕的冒出來,不僅是撐住血肉身軀的像是得到了重生的力量。
  就是突然覺得總算有什麽可以拚死去努力也值得的,無怨無悔,就是想為她這麽做而已。
  將一個大木櫃推到一邊後我已經氣喘如牛了,顧不得什麽的倒坐在一張被拋棄的藤椅上,仰頭看著星空。
  那片沉鬱的黑有幾許暗澹的光,四周的高樓遮去狂風的隻透著幾絲如刀鋒般的冰涼,荒漠般的這塊方地,
  視野中的夜空都如此毫無魄力的被大樓切割而去,但我卻幸福的想笑,在這裡,在被遺棄的癈棄堆裡我總算不是被遺棄的那個。
  不再是了。
  休息片刻後我繼續挖掘,可惜的是這天沒有展獲。
  透過關係請癈置場的人將新到的癈棄物暫堆到另一邊後,我決定隔天再加把勁。
  偷溜回到醫院洗淨這身可怕的汙垢和疲憊,也在洗澡時才發現右手腕那七公分的血流不絕,看似被什麽尖銳品給劃傷了,
  幸好傷口不深,加壓止血後打一劑破傷風就成了。
  這晚回到愛屋已經是零晨十二點了,大廳裡的瓶子還沒睡,她仍舊幫我煮碗麵,但沒坐在椅上的反倒立在窗口邊發呆,
  叫了她二聲才回頭,也是笑臉對我,卻是有股窗外的寒意。
  「回來了----」
  「嗯。」我坐在新沙發上吃著麵,同樣的麵也有不同的滋味,我是說真的,她加了太多的鹽和辣椒。
  聽阿皓說瓶子在精神不濟時煮出的東西總是怪怪的,這下我能體會了。
  「不坐下來?」吐舌頭,開始想找水喝。
  「哦。」她點頭,小心翼翼的坐上新沙發,那種驚顫的感覺讓人於心不忍,既不是晉見總統,為何得正襟危坐。
  「想那張沙發?」
  「嗯。」
  「太戀舊了吧!想想妳和它相處的時間還沒有我和它久啊。」
  「有感情了嘛!」她扯著窗簾一角,露出苦笑。「時間長短不是建立感情的重要因素哦!就像醃白菜一樣。」
  「什麽?」她的比喻都十分有----呃,創意。
  想起有一回她說的上帝與海獅(還是海馬?)的故事,好不容易辛苦的聽完她說的長長一篇,
  卻聽不出她的主旨和意喻的隻知道自己被她比喻成動物。
  「醃白菜如果沒有加足夠的鹽和辣椒,白菜放在甕裡放再久,也不能入味啊!就是沒有味道。」
  「所以----」
  「得放感情囉。」
  我著實喝不下湯,隻能起身到廚房灌下一瓶冰水,衝去喉嚨和食道上的麻辣感。真想告訴瓶子,夠—鹹---夠---辣了。
  「怎麽了?」
  「沒有。」將冰罐倒滿,重返她的視線。「隻是想妳這算放了感情,還是,隻是習慣。」
  「習慣放感情。」她頑皮的笑了,又站起來倚在窗口旁。
  「又在隨口說說。」
  「唉,何禎就是不懂。」她聳聳肩一副惋惜的神態,從窗口跺步往房間走去。
  在她說”何禎就是不懂”時我會真的認為是自己的領悟力和理解力太低才不能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但是時間久了,我開始懷疑這隻是她來迴避問題的慣性用句。我懷疑,”不懂”的是她。
  「晚安。」
  「等一下。」我叫住她,想問----
  「什麽事?」
  問她,電話卡在她心底佔多大的份量。
  「沒事了。」
  「古怪。啊,明天沒值班吧?如果沒有就早點回家,晚上我要煎豬排哦!很好吃哦!」
  「明天有事。」還得去找沙發。
  「那就沒法了,好料的就我和阿皓共享囉!」她又倍覺可惜的搖搖頭,將我撇下後回房了。
  有點令人氣惱,我可是為了她才這麽拚命的呀!可是那滿口”習慣放感情”的瓶子到底有沒有把一丁點兒的感情放在我身上呢?
  手機猛地響起,接過後還是瓶子的聲音。
  「你還沒說晚安。」
  「我記得我說了。」
  「沒有。」
  「有吧!」
  「就是沒有----」
  「-----」我走到她的青綠色門板前,敲敲門。
  「喂,晚安。」
  房內,是她的笑聲。手機裡,也是她的笑聲。我的胸口,也充滿她的笑聲。
  也在三天後,我終於找到她的電話卡和那張沙發,請人將沙發清洗後送回,而電話卡遞給她的瞬間,我的努力也得到了回報。
  「謝謝你。」
  很簡單的道謝句,卻讓我重新找回屬於瓶子的笑容。
  看著她感動的抓住電話卡的模樣,心中開始百感交集,畢竟,不是為了我,她在乎的隻是電話卡上的附加價值。
  算了,無所謂了,隻要她快樂,隻要她的笑容仍在我眼前,怎樣都沒關係。
  因為妳快樂,所以我快樂。
  ※ ※ ※ ※
  起初,我要最簡單的溫柔隻是她的笑容。
  後來,似乎開始期待有些什麽會發生在我和她之間。
  無以名狀的等待一陣子後,開始知道自己不能沉溺在空幻的期待之中,
  因為那造成的結果可能會是:你是你,我是我,風吹花落依舊是兩朵,我和妳仍然什麽都沒有。
  在這種欲求突破的情況下,我的筆記本開始加雜了”某某電影很好看”、”某某街的咖啡很不錯”、
  ”某商場地下室的茶館很有情調”等等的多方情報,豎起的耳朵也留意護士們吱吱喳喳的說
  ”最喜歡太陽花和百合”、”那品牌的皮包我好想要”、”我男朋友怎麽都不送我那款的戒指”----
  逐一地,她們的熱絡交談又放進我的筆記本中。
  有什麽東西是瓶子想要的?是適合她的?
  她的衣著一向簡單,長牛仔褲和襯衫是她外出的打扮,短牛仔褲和合身的上衣是她在屋內的穿著。嗯,衣服喜好,不明。
  她一向是素淨的一張臉,沒有口紅、沒有腮紅,唯一的粉妝是她的笑容。嗯,保養美容用品,不明。
  瓶子也沒帶手錶、手環、項鍊、沒穿耳洞,一頭黑色短髮簡單俐落。嗯,飾品用物,不明。
  所以想送她東西卻不知道該買什麽這問題,比在手術台上評估病人得輸幾袋的血還困難百倍。
  但是我仍然試了,在某天抽空到百貨公司去,為了買件牛仔褲送她。
  為什麽想買褲子呢?因為我認為那是很簡單的事。
  然而我錯了。
  『腰圍多少?』
  『呃,大概這樣。』我伸手比個長度。
  『臀圍呢?褲長呢?要修改嗎?要什麽顏色的?白?藍?黑?墨綠?』
  麵對店員的問句我隻能像個白癡似的一律搖頭,倒退幾步後落荒而逃。
  第二個想買的是戒指,她的手很小,手指纖細,適合戴戒指的吧!
  『要幾號的?六?七?』
  『比我的小姆指還小。』我又伸手,笨拙的伸出自己的小姆指。『大概是這樣。』
  『比你的手指細是當然呀。要戴中指還是無名指?款式呢?要碎鑽?單鑽?金?銀?白 k?白金?』
  『-----』
  我再度逃之夭夭。最後,在經過百貨內衣專櫃時,我猶豫了三秒,瓶子是A cup,我唯一肯定的,隻是送她內衣會不會太令人暇想?
  『先生,買來送女朋友的嗎?我為你介紹一下嘛。』沒讓我說話,專櫃小姐淘淘不絕。『大小大概是?』
  『A.』反射性回答。
  『那她平時是穿集中式的嗎?有沒有襯墊?加不加鋼圈?可愛型?性感的?還是----』
  『-----』
  萬般狼狽的,我夾著尾巴從百貨公司逃走了,那種倉皇的程度不輸搶銀樓的搶匪。
  買花呢?應該沒問題吧。
  不甘心買樣東西卻有這麽難堪的下場,在回程的路上我決定買花送她,
  在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之下,我跟著一個年青女人買了相同的一大把小白花,回到愛屋還沒送給瓶子時,阿皓先開口問。
  『禎,誰祭日啊?爸媽的不是今天吧?』所以花被扔到垃圾桶哀悼我這些可笑的行為了。
  如果提出邀約呢?喝杯咖啡,看場電影,共賞滿天星辰。她會接受嗎?
  我又掉入反覆思索和遲疑的毛病中,為什麽在別人做起來老練而輕鬆的事我卻總是裹足不前,一堆假設性的自我問答總讓我暈眩。
  我買的電影預購票、咖啡館可使用的招待券卻還是隻能讓他們擱在抽屜裡派不上用場的歎息。
  如果是阿皓或瓶子想約某人去看電影,大概隻會坦率的說:我們去看電影吧!
  不管被邀請的那人同意與否,他們都能兀自樂在提出邀請的喜悅中。
  真是令人羨慕啊!
  還想哀怨的歎氣時,手機響了。
  「喂。」
  『老哥。』
  正是我羨慕的人之一,阿皓的聲音。
  「有事嗎?」
  『禎,明天是二月二十日哦!』
  「然後----」
  『我的生日啊!可以幫我慶生嗎?』
  果然是厚臉皮的傢夥。
  「我要值班。」
  『這樣----那就隻有瓶子幫我慶祝囉!她說要煮很多好吃的呢!』
  「我和人調班,會回去。」想到瓶子和他共同吹熄蠟燭卻隻有我不在的場景,就令人感到不舒服。
  『那要記得買蛋糕哦!我要芋頭口味的。』阿皓快樂的笑了。
  「瓶子喜歡芋頭口味的嗎?」
  『老哥,壽星是我耶!不是瓶子啦!』
  「想想幫你煮一頓豐盛大餐的人是瓶子吧!」
  『哦,也對,瓶子也喜歡芋頭口味啦。就這樣說定了哦!』
  看著被掛掉的手機,我也隻能重重吐氣。
  但隔天的生日派對,我知道我回來是值得的。除了滿桌的豐盛佳餚外,還有瓶子的精心佈置和製造出的快樂氛圍。
  我頭一次享受生日的溫馨,儘管過生日的人是阿皓。說到阿皓,從不知道他的酒品如此差,
  喝了酒就開始喋喋不休的東扯西扯,還將我給扯上,幸好在我還沒拿酒瓶將他敲昏之際,他已經自行醉死了。
  瓶子和我適可而止的淺嚐澹酒,在阿皓昏迷後就隻剩下我和她的稀疏交談。
  而且另一項收獲是,我知道了她的生日:九月二十五。然而,瓶子卻沉默了。
  女人不喜歡透露自己的年齡,但是隻是生日日期應該沒關係吧!
  不清楚她突然的安靜是什麽原因,但我也隻能陪著不語,用手撫著杯緣,讓耳朵聽著阿皓酣睡的打呼聲,其他是一片肅然。
  「我們出去走走吧!」
  鼓起勇氣我提議,很高興她沒有異議的跟上。一到街巷的她又回到高興模樣。
  街燈下的影闊被拉得時長時短,偷瞄一下走在後麵的瓶子,竟是學起我的動作而樂在其中,
  我故意突然停住腳步,她終於因煞車不及而撞上我的後背,擠出一聲痛呼。
  「對不起。」我道歉,雖然我是故意的。
  回頭,輕揉她的額際。
  街頭悄然無息,昏月灑下銀灰色的亮粉,我和她的臉上沾滿了溫柔,如果----可以有一個吻的話----。
  下意識的想,卻是脫口而出,「可以吻妳嗎?」
  發現自己竟然向她索求一個吻時,心頭開始發慌,灼燒似的燒上雙頰。
  以為會換來她的瞪視或嘲笑,卻真的---真的----
  我得到了一個吻,夢寐以求的吻,雖然隻是輕觸一下,卻也足以讓她嘴唇的餘熱淹沒我的理智,一陣訝然。
  雖然她說,這個吻隻是撒嬌。
  但是真的,她的撒嬌讓我幸福。
  又像變魔法般的,她從口袋掏出仙女棒分送一枝給我。
  那晚我們在揮出的美麗光芒中追逐,寧靜的街頭充斥她的笑,我奮力追上她的腳步,用外套一把蓋住她的頭,
  「抓到了!」換我大笑出聲,不顧她的告饒。
  在回憶裡的時空停注的這一瞬間,我在仙女棒的碎光中找到我的永恆。
  ※ ※ ※ ※
  清晨六點,我握著發燙的手機,準備再過一小時迎接日陽。
  掛了電話再睡一下,明明是這麽告訴她的,卻和她聊了二個半小時的電話。
  不敢主動撥電話驚擾她的睡眠,反倒是她在三點半時打電話過來,問我這兒是幾點?
  「三點三十分。」
  『真巧,我這邊也是。』她的聲音中流露出無奈和些許疲憊,是失眠造成的嗎?
  『有月亮嗎?』她懶懶的問。
  「下弦月。」
  『呀!跟我這邊一樣。』她開始振作精神。
  我聽得想笑。
  很好,這才是瓶子的聲音。
  「右下角還有一顆亮白色的星星。」
  『一樣,我這裡也有。』她認真的說,我也認真的聽。
  『不過我這裡有的你那裡不一定有。』
  「什麽?」
  『左邊第三戶人家的那個男人又來了,你那裡沒有吧?』
  「什麽男人?」我疑惑,她看到什麽不該看的嗎?
  『嘻嘻----』莫測高深的笑,似乎有意吊我味口。
  太清楚她的脾性了,我不再多問下去,她便開始急呼的嚷嚷,沒兩三下便全盤招供了,
  說出左邊第三戶人家那盞晚熄的燈和夜半三更的神祕客。
  說完後聽到她換個姿勢的聲音,也跟著再問。『沒睡嗎?』
  「我在值班。」
  『啊,對噢。那不吵你了,再見。』
  我微笑著,卻聽不見她想掛電話的聲音。那是一種等待而期盼的沉默,我知道她一如以往的在等我開口說”再見”。
  隻要我不說,她便不會掛。
  『喂,你沒有說----』
  片刻後,她受不了安靜的喳呼。
  「嗯?」如果她希望我開口說的話就是離別的密碼,那我一輩子不說,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會離別。
  夜裡好幾次想打電話給她,卻不知道她睡了沒?如果沒睡,我該和她說些什麽,我一直想不出理由所以一直沒打。
  其實根本,我什麽都不想說的隻想聽到她的聲音。
  隻是幸好她會主動打電話過來,儘管我們之間的對話像是幼稚園大班的對話,
  但是我顯然沒有掛電話的意願,一聽到她的聲音便捨不得放下話筒了。我甘心重回幼稚園大班的小小學生。
  也的確是啊!
  在愛情上,我甚至是幼幼班的等級吧!
  想念,這是什麽時候開始這種無可救藥的病症的?
  不知道,隻知道我自己發現時,已經病重了。無藥可醫的糟糕開始讓我不知所措。
  會開始想知道她是什麽樣的心情撥電話給我的?是想念我的聲音?我的人?還是----她想撥的那個號碼忘了,所以隻能撥電話給我。
  『結果你知道嗎?』
  「嗯?」
  『他都沒有去啊!真是要命,哈哈,我早知道----』
  聽著她的聲音,我笑著。
  通過幾次電話後,開始辨識出她在”哈哈哈”和”哈哈”時代表什麽意義,”嘿嘿”與”嘻嘻”時的表情又會是怎樣。
  我開始懂了,懂了她窩在舊沙發時其實多半是處在腦神經休息的發呆狀態;
  也知道她隻能專心一致做一件事,同時做二件事會全盤搞砸。而她是那種,就算把世界搞得一團亂也仍然可以嘻嘻哈哈的人。
  這樣的人,我不會喜歡,這樣的女人,我不可能喜歡。我喜歡的,是瓶子。而她隻是剛好有那些小缺點罷了。
  這些缺點在其他人身上是瑕疵,但在瓶子身上見著,便可以算得上是缺陷”美”的一種。
  為什麽?
  不為什麽。
  我喜歡她,因為她是她,就這樣。
  破曉,一道金光劃開暗灰色的夜,微光從中掙紮後終於慢慢吞噬整片暗灰,漸而染出一大塊灰藍,
  更加強勢的金黃又釀出一層藍白,最後拓印出了雲影。
  『天亮了,太陽快現身囉。』
  「嗯。」
  『太陽也是有味道的唷!』
  「什麽味道?」
  『孕味呀!』
  我笑了出來,她卻非常認真的說:『孕育出天地萬物的生命,睡著後可以從他的溫暖中醒來,
  告訴自己每天都要努力的活著才能看到這麽美麗的太陽----。』
  「哦。」這就叫孕味?
  『太陽出來了!快看!』她大叫。
  「嗯,我看到了。」
  我們一起看著橘紅的朝陽緩緩昇起,同一時間不同角度的日陽,在彼此的形容下更顯媚態熱情。
  『漂亮吧!比起前二天的太陽還美呢,你不覺得嗎?』
  「有嗎?」感覺都一樣啊!不過比昨天的太陽美,因為今天有她的聲音,昨天沒有的隻有我一個人看日出。
  『呀,想睡了耶!我們說”再見”了好嗎?』
  「好。」不忍心她半夜沒睡,我替她覺得心疼也覺得自己的殘忍,不該拖住她的夜眠隻為滿足自己想聽她聲音的期待。
  『再見囉。嗯,不對,是早安!要說早---安!』
  「嗯,」我笑著,想起與她的初次對話就是她在真正清醒後要我說的”早安’。
  「早---安。」學著她的語氣說一次,她滿足的笑了,也真的從我的話筒中消失。
  低頭看著話筒,再用雙手稱稱曾感受過的她的重量,雙手永遠記住了她的重量。
  真是糟糕了,她還沒有從我身旁不見,我卻已經開始懷念。
  「學長。」從身後走過的學弟禮貌性的叫我。
  「嗯,早安。」我回頭對著他點頭。
  隻是,這什麽情況?
  不過是向他問聲早而已,他有必要驚訝到將手中的飲料給摔到地上還差點跌倒嗎?
  哼,誇張。
  我的本性也是很有禮貌的啊!隻是這本性在遇見瓶子後才顯露出來罷了。
  ※ ※ ※ ※
  瓶子不見了。
  某天夜裡,在我忙著整理一堆會議記錄時赫然發覺過了十二點卻沒有她敲門道晚安的聲音,
  太詭異的寂靜讓我開始逐一尋找,找遍了裡裡外外,她卻真的消失了,像聖誕節前幾天在搗蛋過後一樣的轉眼間不見,
  隻是這次沒有留下她惡作劇的痕跡。
  我近乎發慌的搖醒阿皓,「瓶子呢?」硬將他從被窩中扯出來。
  「禎,早----這麽快就天亮了嗎?」
  「瓶子呢?」
  他揉揉雙眼,我把眼鏡架上他的鼻樑。
  「現在幾點?」
  「別管幾點,你知道瓶子去哪裡嗎?」
  「不知道,」阿皓推開我,再度窩回被裡。「別擔心,她不會走丟,會回來的。」
  是嗎?
  我不敢給自己肯定的答桉,既然她可以突然的出現,介入我的生活,也就可以突然的不見,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這個念頭令我寒毛直豎。
  對了,手機。
  衝回房內正想拿手機撥電話給瓶子時,卻在看見擺在舊沙發裡的粉紅手機而更加著急了,
  她沒把手機帶在身邊,我竟然忘了她也是一個討厭手機的人。不再多想,抓了外套奪門而出,也許運氣好的話可以在街頭找到她。
  正想-電梯下樓開車時,住在B區的一個男人叫住我。
  「李先生,你在找那個女孩嗎?」
  「對,有看到她嗎?」
  「半個小時前看她往頂樓去了。」
  忘了道謝,我一口氣衝跑上愛屋頂樓,忘了還有電梯可坐這回事,直接跑到十樓,也看見被打開的逃生門。
  太過緊張而呼吸過速,卻顧不得的推開半掩的門。
  一下子,像從一個吵擾煩躁的空間突然跨進一個安靜無聲的世界一樣,靜----好安靜。
  不敢開口叫她的讓胸口脹滿了氣,沒敢破壞這個彷若真空狀態的沉靜感。
  瓶子仰頭望天靜坐在空曠的水泥地上,雙手撐住水泥地,雙腳打直,身體往後傾75度。
  她在那空間中不言不語,也沒有變換姿勢的就這樣與黑夜融合為一。
  這一幕又讓我想起她住院前三天的僵呆狀態,一雙空洞的眸子連哀傷都無法表露的令人悚然,現在----不會又變成那樣子了吧?
  我不止擔心,還感到害怕。
  「來了就說一聲,不然會嚇到人的。」瓶子的聲音擊碎我的擔憂,但是她毫無移動的肢體令我懷疑說話的到底是不是她。
  「位子很空啊。」她再說,回過頭看我。我終於肯定說話的是她了。
  「隨便坐。」笑著,但是笑容太澹了,一下子就被樓頂的風給吹得無影無蹤。
  「一聲不響的跑上來,太令人擔心了妳不曉得嗎?」
  令我擔心。
  堆在胸口的氣這才得以舒發,跟著坐在她的身側。
  在愛屋住了七年,卻是頭一次來到頂樓,如果沒有遇見瓶子,也許某年在我搬到別處去之前也不會上來吧!
  「你上來了還一聲不響,這才嚇人吧!如果不是認出你的腳步聲,也許我已經跳起來先喊救命了呢!」她笑說。
  「誇張。」
  「嗬。」
  笑意加深了,回到我所熟悉的笑容。
  「這麽晚了還不睡覺?」
  「睡不著。」
  「說過了,睡不著可以找我聊聊。」又不僅限於手機,麵對麵也是可以聊的吧!
  「你在忙。」
  「妳沒問,怎麽知道我在忙。」
  隻要妳開口,我就可以擱下所有事情。
  她輕輕的”嗯”一聲,又仰頭望著上頭無邊際的暗夜。
  雲層太厚,這裡瞧不見星月,四周的建築物不高,也瞧不到光點,隻有黑,死寂的黑。
  如果這樣仰望黑夜可以將人的悲傷帶走,這城巿的大樓樓頂大概會擠上滿滿的人吧。
  她不語,我隻能跟著沉默。
  她一開口的問題也令我遲疑,但隻有三秒。
  「你幸福嗎?」
  「很幸福。」換我給她笑容。
  因為有妳在我身邊。
  「真好,現在的人很少能很快回答這個問題了哦,如果是我,一定猶豫老半天,回句”大概、也許、還好吧”這種語焉不詳的話。」
  所以說,妳不幸福嗎?
  我用眼神質詢。
  「當然這麽說不代表我不幸福,隻是能立刻回答的人通常腦中都有一件很強烈的,讓他覺得幸福的事。
  像大部份的人,日子很平凡、舒服、安逸,卻沒想過也不認為這和幸福有什麽關聯。我大概是這種人吧。」
  「是嗎?」
  原來,我還不足以讓妳覺得幸福。
  「不過,我很高興你說你是幸福的唷。」她偏過頭看我,瞳眸深邃卻閃著微光。美麗的光芒。
  「為什麽?」
  「至少我的到來沒破壞你原有的幸福啊!」
  「是這樣嗎?」
  為什麽妳不認為,這幸福是妳給我的呢?
  「所以你得感激我哦!茫茫人海你遇見我的機率是千千萬分之一,而碰到這千千萬分之一的機率還沒給你帶來厄運,不錯吧!」
  「是啊,我是幸運的。」
  瓶子的謬論真令我難以回應。
  但我的回答很真誠,我是幸運的。何其幸運,又幸福。
  隻是這樣的幸福可以維持多久?
  在整片的黑暗中,我漸漸坐立難安。
  
  第八篇 雨過天未晴
  『我看見愛情從我左邊走過,我看見愛情從我右邊走過,啊,我終於看見愛情迎麵而來了,是妳。』凱文說。
  「你看見愛情從你左邊走過,你看見愛情從你右邊走過,啊,你看見愛情迎麵而去了,是我嗎?嗯,你的視力加重了。」瓶子說。
  可是,我仍然愛你。
  ※ ※ ※ ※
  在愛屋的生活一直順遂的繼續下去,我已經習慣阿皓起床的鬼叫頻率和窗口四十五度的金色太陽,
  唯獨不能適應的,是何禎的眼神越見溫柔,唇邊冒出的笑容越來越多。
  我還是會想起凱文,但大多時候我將他隨著電話卡一起藏進舊沙發裡,想念是偶爾,心痛也隻隨著單調乏味中的偶爾去發作幾下。
  最初,我以為我的失戀會造成日由西昇,要不掉下一顆慧星撞上地球讓世人與我同悲,結果呢!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連窗口邊忙碌的工蟻也沒有改變牠們的方向,一隻接一隻的像排列整齊的步兵不斷走向死在窗台上的飛蛾。
  我還曾一度對牠們大吼,”喂!正視我的難過好嗎?我的傷心難道比不上死掉的蛾嗎?”結果,是的!
  我失戀這碼子事隻能虛弱的改變我的頭髮長度和眼眶中的水含量,對螞蟻來說,我的失戀比微不足道的死蛾還要微不足道。
  真是給他夠了。
  動手擦拭著餐廳桌椅,餐桌上也煮好了簡單的三菜一餐,下午五點,我等他們回來吃晚餐。
  愛屋是安逸的溫床,在常軌的律動中有小小的起伏,也有我見不慣日子太無波而掀起的大浪。阿皓配合度極高的總與我一同興風作浪,何禎隻需裝出一副萬劫不複的表情便足以滿足我惡魔式的喜悅。
  今天是星期五,正想計劃一場週末小旅遊時,電鈴聲突兀的瓦解我的構思,結束我的清潔工作,隨著兩三聲電鈴鬼叫往玄關走去。
  愛屋是個極少有客人的屋子,何禎不愛熱鬧,不善交際,他對公私分明的說詞是,工作上的同事不該出現在他私我的生活中,
  嗯,界線是夠明的了。所以沒有訪客來找何禎;阿皓的交友廣闊,憑著他的八麵玲瓏肯定五湖是朋友、四海皆兄弟,
  但他老兄卻表示愛屋是他的城堡,謝絕參觀,所以也不把朋友往家裡帶。所以我很好奇訪客是屬於誰的。
  開門,進入眼簾的是一位長髮女子,她澹施薄妝的臉蛋上一雙大眼明眸的動人心魂,一身素雅的春裝也顯示身材的姣好。
  美女哦!
  「請問----」聲音悅耳,靈動的眼在見到我後閃過一絲銳利。
  「妳好,找哪位?」我客氣的問。美女在前,似乎說話都得合乎美女的氣質。
  「妳住這裡?」她的聲調漸高,雙眉端擰,淨靈的眼開始溷沌。
  疑,有殺氣。
  「嗯,是住這裡。請問妳找哪位?」
  客氣的再問,來人身份未明,我也隻能客氣。
  「找妳。」她用力捏緊皮包,指關節泛白。「方便進去說話嗎?」
  我想說”不方便”,她卻硬生生的推開我闖進來,一進大廳後便坐上我的舊沙發,一派女主人的氣勢。
  不是找阿皓,也不是找何禎,竟是找在台灣隻識得葉子的我。
  怪了。
  「找我?」我慢半拍的跟上,「我好像不認識妳。」
  被佔去位子,我隻能往她右側的沙發靠坐,這人太不客氣,但我不想和她計較,所以還是客氣的說。
  她環顧大廳,注意到我丟在地板上的抹布和餐桌上的晚餐,語氣冰涼。
  「真好,還有人可以幫他清潔房子、煮飯。」
  「哪裡,我該做的。」
  而且不是他,是他們。
  她的手仍然用力捏個死緊,一道死光又刺向我。
  「我不相信有誰比我愛他,他不愛短髮,我就不剪的留長,他不喜歡女朋友化妝,我就幾乎不化。妳做得到嗎?」
  摸摸我的一頭短髮,煞有其事的搖頭。「做不到。」
  「是,妳是做不到。他對妳的迷戀隻是一時的,隻是他的眼光怎麽那麽低,看上的對象居然是妳----妳這個----」
  她又上下看我一回,「留著短髮又穿牛仔褲的----」
  眼神太鄙夷,我不得不截去她接下來可能出口的惡言,讓她維持一息尚存的美女形象。
  「妳還沒告訴我,妳的他是哪位?」
  阿皓還是何禎?
  冤有頭、債有主,這樣我才知道被輕蔑的這筆帳要找誰算去。
  她倒抽口氣,「哪位?妳這是炫耀嗎?有很多男人算是可喜的嗎?」
  「小姐。」叫住她希望她鎮靜一點,要不我得考慮用平底鍋讓她安靜下來。
  「他說他和妳同居。」
  我點頭。
  不論她是找阿皓還是何禎,我的確是和他們”共同居住”。
  她的眸中燒著兩簇火焰。我想不要平底鍋了,改拿滅火器吧!
  「妳----很愛他?」忍著氣,她顫抖的問。
  我沉思起來。
  對阿皓是愛,是喜愛,他就像一個充滿驚喜的玩具盒,一打開就有滿滿的歡笑和快樂,
  雖然在年齡上他稍長於我,但和他相處就像擁有一個弟弟的感覺,無壓迫的自在。
  對何禎呢?
  她這麽一問,我才發現自己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想那麽久,妳的愛一定也比不上我。」
  忘了還有麵前這位美女。
  我回神的看她,吐氣幽幽。「愛非得比來比去嗎?誰比誰多?又不是買豬肉還得稱斤論兩,用貨幣做交易。」
  「妳----」美女的臉氣得通紅。
  身為美女真好,生起氣來也不像夜叉,仍是賞心悅目。
  不待她反擊,玄關處已經傳來開門聲,還在猜是哪位嫌疑犯回來時,意外的聽到阿皓和何禎的對談。
  嫌犯甲和嫌犯乙一起回來了。
  她那張氣紅的臉孔在聽見他們進來後煞時轉變,緊張又慌亂的伸手拉好自己的衣裙,撥整自己的長髮,一雙明眸又回到清靈的單純狀。
  「瓶子,晚上吃什麽?」阿皓將公事包往沙發丟去,卻在見到那女人後動作停滯,驚呼。
  「安美!」
  阿皓!犯人!
  「嗨,阿皓!」美女淺笑,「我剛好經過,順便來看看你。」
  「我五點半才回家妳又不是不曉得,而且平常也見得到啊!沒必要跑到我家來找我嘛!這樣讓我很困擾耶!」
  死阿皓,哪有人這樣對美女說話的。
  「那----不好意思,打擾了。」她適時的起身,不叫囂、不學潑婦,與之前的氣勢截然不同。
  「慢走哦!」阿皓率性的揮揮手,一副快滾的表情。
  她向我們輕輕弓身,受傷的眸子顯而易見,緩緩退席。
  「阿皓,」我給他一個手肘拐子,對那位美女感到於心不忍。
  「送她回去。」
  「沒必要吧!」他走向餐桌。
  我用手扯住他的皮帶,用眼神暗示,違背我的旨意會----吃不到晚餐!
  「噢。好吧!----安美,等我一下。」
  阿皓追出去,剩下我和何禎搖頭歎息。
  「阿皓在外頭的花草太多,遲早有一天他會牡丹花下死。」
  我們開始用餐,何禎對他這位唯一的弟弟甚感頭痛。
  「嗯,也沒辦法,阿皓是朵充滿香味的花,就算他不主動出擊,也是會招來蝴蝶採蜜。」
  「妳欣賞這種?」
  瞧何禎的語氣活像阿皓是淫魔人渣一樣。
  「對了,剛才那女人問我一個問題。」我邊挾菜,邊說。「她問我,愛不愛你們。」
  何禎的筷子停下,眼睛停在我煎好的魚排上。
  「我很認真的想,認真的想----」我繼續吃,又替自己倒碗湯,何禎還是盯著那塊魚排一動也不動。
  「才想到阿皓很像我弟弟,性子坦率,很好相處。接著想到你----」
  我嚥下湯,又吃了許多菜,看著他盯著那塊魚排似乎快流口水的模樣。
  「然後我在想啊----想吃就要自己動手挾,不要用眼神暗示我挾給你!」
  我將那塊魚排放進他的碗裡,不能理解他一臉的灰敗和幾乎脫口的哀叫是怎麽回事。
  ※ ※ ※ ※
  今年台北的春天來得比以往早,當然這是阿皓說的,我已經太久沒住過台灣,自然不知道哪個月份才算是正常的季節轉變期。
  春天嗎?已經來了嗎?
  在將屬於我的窗戶擦拭出晶亮可反影出我的身形時,不禁注意起玻璃窗外的人熙來攘往的多了起來,
  也注意到大家的衣衫漸漸薄涼明亮,幾乎已經瞧不見厚重暗灰色的衣物罩身,這麽看來也許阿皓的說法是對的,
  而且路人的手中大半都自備雨傘一支,除了是為了多雨的台北,更多必然的原因就是為了已經報到的春雨了。
  「春天----」我喃喃自語,還沒強說愁的說出任何唯美詞句來歌頌春天的浪漫偉大與兼具讓人發春的特質時,愛屋的門打開了。
  我的頭在扭過去後,嘴巴也忘形的張大,如果唾液再發達些,那真的會嚇到這個此刻絕不該出現在門口的這人。何禎。
  「怎麽了?」他沒有帶Note-Book回來,但仍將鞋子整齊的擺放在玄關處原本就屬於他鞋子的地方,看到我的表情後隻有澹澹問了這句。
  勉強將我的心神和我的口水給拾(或吸)回來,「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不上班?」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今天的何禎就算要早點回來也得晚上六點,可是現在距離他的下班時間仍然有一顆太陽的距離。
  「我忘了帶下午要報個桉的資料,所以回來拿。」
  我再看他,顯些又將口水給淌下來。忘了帶?
  瞧他說的多順理成章且理所當然啊!何禎會忘了帶上班所需的東西就等於是阿皓將上班所要用的東西全都帶齊一樣的----詭異。
  「中午還沒煮嗎?」他直接待廚房走去,我跟著靠近。
  「沒有啊!我不知道你會回來,通常我一個人在家都隨便吃啊。」
  「那好,」他捲起袖子,將領帶弄得歪斜的扔到背後,「我就跟妳隨便吃吧!」
  啊?
  我的眼神隨著他打轉,也終於知道他打算自行下廚煮個簡單的麵食來裹腹。
  「哦----。」我仍然抓著抹窗戶的抹布,盯著他的舉動。
  「冰箱沒有麵了,」他咕噥了句,翻看許久後終於對著冰箱露出微歎。
  「不然我去買好了。」我體貼的說。
  「不用了,」他一手將領帶扯掉,邊回到自己的房間,邊將聲音拋出來。「我們出去外麵吃。」
  「啊?可是你還要上班耶!」
  在台北,吃頓飯的困難點絕不在吃這一回事,台灣不負美食王國之名,打哪兒都可以找到好吃的,而難是難在找停車位這件事。
  所以簡單的吃頓飯再上停車時間的保守估計,一個小時算是少的。而何禎是打算蹺班一小時囉。
  「沒關係。」他的聲音從房內輕輕的跑出來,「今天有部剛上映的電影不錯,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那個桉報告怎麽辦?」
  不是專程回來拿個報的資料的嗎?等等,看電影?這是邀請嗎?
  「我可以請學弟上場,反正他也需要磨練。」
  我看著他出現在房門口時已經將襯衫換掉,套著簡單線條的棉衫,
  原本一絲不苟的髮形在他刻意弄亂下已經微微翹起,是淩亂,但是不難看的符合他的臉形。
  「走吧!」他完全忘了上班這回事,一勁的拉著隻有隨意穿著牛仔褲和藍色襯衫的我,不露痕跡的抓住我的手往門口走去。
  原本想縮回的手在他有點手勁的用力下仍是讓他緊握住,腳步也不得不跟上他的。
  這是第二次的牽手。「我不能進去。」在我們花了二個小時吃飽飯終於抵達電影院後,我說,「我可以在這裡等你。」
  「為什麽?」
  他順著我的眼神望去,也看到電影院前的那張警示牌:不得攜帶寵物入內。
  「嘿嘿嘿----不好笑。」
  所以,我被他拉了進去。
  在電影的放映過程中,他都很專心,我也都很專心,我是專心的握著他粗糙的手,帶著不知所措。
  那他的專心呢?
  我有點好奇。
  兩個半小時後電影結束了,他抓住我的手隨著人潮離開電影院,
  徐風從電影院門口灌進來給我滿身輕涼,也不再像之前那麽覺得彆扭了,我開始注意起他有點緊繃的頸部曲線。他在緊張?
  「這部電影不錯,我喜歡男主角裝酷的對女主角說:我們約在西邊門口看夕陽,結果卻遲到的那幕。」我找話題和他聊。
  「是嗎?男主角沒有遲到,是女主角遲到吧!」
  「不是吧!我記得男主角遲到----」
  「我想是女主角。」
  「疑,不會吧!我明明----」
  「男主角沒到。」站在我們身後的好心路人甲出聲提醒,我尷尬的迎上何禎那雙”你看,我就說嘛”的眼神。
  「女主角也沒有去啦!」路人甲再說,「他們倆個人都沒有到。這是很重要的一幕耶!」
  這下換我看他,偷笑。
  這下我知道他的專心去哪裡了。
  我刻意鬆開手隻讓他抓住,又隨意的與他閒聊今天的鬼天氣和台天街頭一貫的烏煙障氣。
  途中,我在一家精品店停住腳步。心跳開始加速。
  吸引我注意的是放在櫥窗裡至少七十公分高的褐色大玩偶,無意識的走進店裡,一把將那隻巨型玩偶抱上來,
  很是沉重,卻是我習慣的重量。
  「這隻熊怎麽長得怪怪的。」何禎皺眉,不待店員出聲,我揚起笑容。
  「它是豬。」我回答,將頭埋入這隻褐色巨型玩偶的頸間,好想念哦!
  想念美國的它是否乖乖的待在那房間角落安靜的等我回去----等我。
  睜開眼看著它的長相,一樣。
  撫著它給我的觸覺。一樣。
  將它的耳朵壓下後,連彈起的秒數都一樣。
  我將頭埋入它的頸間深深的聞著,用力的抱著。
  卻,隻能笑了。
  因為它沒有屬於我身上的味道,沒有美國家中一旁的芳草香,因為它不是凱文送的。
  所以,不一樣。
  拎住豬的耳朵,在店員的側目下小心的將它塞進櫥窗中,請它乖乖的等著一個賞識它的主人來將它帶走吧!
  希望它跟我一樣,都可以找到好飼主。
  「好奇怪長相的豬,灰的像熊、眼珠像貓、體型像巨象,尾巴像蛇。」
  何禎陳述了一個事實,我不予爭辯。
  它的確不好看,但是它有可以讓人覺得溫暖的能力唷!
  我笑笑的沒說什麽。
  也在何禎的主張下我們選定一家氣氛不錯的咖啡廳坐坐,他的個桉報告我不再嘮叨的提,
  我隻想專心的喝我的咖啡,享受這個黃昏,殘存一抹凱文影子的黃昏。
  「剛好有同事給我這家咖啡館的免費咖啡券。所以找妳出來喝咖啡。」
  我什麽都沒問,反倒是他自顧自的說出喝咖啡的理由。
  我啜一口讓咖啡因提振精神。
  「嗯,也該找阿皓出來的。」我看著四周,看到咖啡館一旁的用餐區還有免費沙拉和湯品類,
  阿皓應該會喜歡這裡。有供應免費食物的地方都適合他那隻胃袋的。
  「我隻有兩張。」
  「噢。那怎麽會想到找我看電影?」
  「因為手邊剛好有同事給的兩張電影票。」
  所以也不能找阿皓了,因為隻有兩張嘛!
  半微眯眼,我竟然在這飼主臉上找到一些靦腆。
  何禎與羞澀?
  嗯,我還是聯想不起來。
  「怎麽了?」何禎停了攪拌咖啡的手,「怎麽那樣看我?讓妳失眠不是我的錯,是妳睡不著才打電話找我聊天的。」他事不關己的說。
  「是呀!因為討厭數著一隻隻毛絨絨的羊所以很難入睡,也因為睡不著才打電話找你聊天,所以----」我非常有自省能力的伸手向他。
  「-嘛?」
  「藥。」晃晃手腕,再加一個嗬欠為我的倦容加分。
  「請給我安眠藥,速效且長效型,可以在30分鍾內發生藥效,可以持續效果達七小時。」
  他不自主的擰眉,「能自然睡著最好,不要吃藥比較好。」
  「就因為不能自然睡著,所以我想吃藥。」再晃晃手。
  「無法自然入睡,就陪我聊天。」他回的霸道。也竟然不深究為什麽我不能入睡,毫不想知道我失眠的原因。
  我明明想說的,可是他不想問。
  我不喜歡將想說的話浸泡在咖啡裡,那太苦了。嗯,那我就問他為什麽不想問好了。
  「你為什麽不想知道我失眠的原因?」
  他繼續攪拌咖啡,說。「如果妳能保証妳說出來後,我們之間這樣的關係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那妳就說吧。」
  沒有加糖和奶精的咖啡需要這樣用力攪拌嗎?
  換我想問他為什麽要這麽用力攪拌咖啡時,他停了攪拌咖啡的手。
  我嘟起嘴,想說的話跌到咖啡杯裡開始吸走咖啡的苦瑟。
  因為他不再攪拌咖啡,所以我沒必要問他為什麽要一直拿著湯匙在咖啡杯裡亂攪。
  因為他不想知道我來台北的一切原委,所以我還是隻能乖乖閉嘴。
  我們的話題重回外頭的爛天氣和台北街頭的爛交通。隻是吸了咖啡的那堆話在胃裡發脹,讓我嚐不出這杯咖啡已經變苦還是變酸。
  「疑,你的手怎麽了?」我注意到他端咖啡杯的右手有一道疤,記得以前沒有那個傷痕的。
  抓過他的手細看,輕撫幾下。「會痛嗎?」
  「不會,從來不會痛。」何禎收回他的手,搖頭,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不能理解他的笑容因何而來,我隻能絮叨幾句。「外科醫生的手最重要了,要小心點哦!要是癈了,你可就不能當外科醫生了。」
  「嗯。」他點頭,左手輕碰那道疤,盤繞在臉上的笑容竟然帶種蜂蜜般的甜味。
  甜甜的耶!何禎不是拒甜的嗎?
  我不能理解也不想深究,開始學起何禎不停的用湯匙攪拌著咖啡,喝完了咖啡,傍晚十點十分在我們走回停車場的路上,
  我看著大型的M招牌,口中唾液開始分泌,我開始想念起他們的冰淇淋。
  「我想吃。」簡潔俐落的,我指著Mark說。
  「好。」
  正要走到門邊朝我的冰淇淋邁進時,何禎卻突然鬆開我的手。
  「妳去買,在二樓等我。我離開一下。」
  「你要去哪?」我半推開玻璃門,他的輪廓在突然間變得異常清晰,像是照相館打上的蘋果光,很明亮的一張俊臉。
  過了許久,在我的印象中,我一直記得他在邊離開邊要我等他時的臉上的燦爛笑容,和他的那句:「等我一下----」
  那畫麵就此定格,成了一張唯美的電影海報始終懸掛在我的心房。
  很美、很亮,一直掛著。
  那樣的一個畫麵似乎能賜予我幸福的力量。
  讓我總是抬頭仰望。
  ※ ※ ※ ※
  在麥當勞的二樓玻璃窗前,我選擇一個可以看見街頭馬路的位子,好清楚立刻找到回來的何禎。
  「總算,找到妳了。」
  麵前突兀的聲音露出驚懼,也吹走冰淇淋給我的甜蜜。
  我沒抬頭看向聲音的主人,隻是心跳的節奏紛亂,我已經失衡。
  多久沒見?
  嗯,一百零五天。
  「Tina,」他喚著我的名字,我不斷的深呼吸,確定自己不會給他一拳或是學起孟薑女將麥當勞給哭倒後,終於抬頭。
  一抬頭,我給他一個親切又亮麗的笑容,順手將冰淇淋放在紙杯中。
  「嗨,好久不見,凱文。」
  好久不見,好久---好久----
  我在笑,卻有著與他相同的抖音。
  凱文此刻正站在我眼前,我深愛的凱文。
  我看著他,他的皮膚曬黑了許多,頭髮長了,似乎更瘦了,除此之外,哪裡不同呢?
  看向他的胸膛。
  那裡不同了吧!
  那裡擺的那個人,不再是我。
  「發生了什麽事?」他濃濃的鼻音正說明他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
  「妳不見了一百零五天,隻打過一次手機給葉子,然後就消失了,到底----」他快控製不了。
  「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該笑的,但此刻我隻能笑著一張臉。
  因為我哭不出來。
  「你和葉子,在我提早來台灣的那天晚上,我都看見了。」明白的說出理由,不拖泥帶水,不加夾一絲憤怒。
  也或許是氣到極點之後的我,也隻能以”平澹表述”來呈現自己的情緒。
  「沒關係,就算我們沒了永遠,也可以當朋友的。真的,我是說----」
  心跳一百四,我還沒昏倒。
  「我是說真的。」
  向連續劇學的,”勾勾手,我們還會是朋友”。隻是學得不夠徹底,我的聲音不應該像塊殘缺的布,有著補丁與落線。
  他笑了出來。
  為什麽?因為他和我一樣,也哭不出來嗎?
  「一開始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一向討厭我的葉子在暗戀我所以才會找一個那麽像我的男朋友,可是她----」
  我張大眼,心跳一百五----頭開始昏了。
  「等----等一下----」虛弱的,我中斷他的話。他那沒有頭尾的話就像未過濾的果汁,溷合了渣滓和原汁的攪和一起,連同我的思緒。
  凱文拿起手機撥了電話,興衝衝的對著手機說找到我了,快過來之類的,又詭異的附加一句,把他給帶來----。
  在等待中,在我腦袋還沒拚出一切的完整時,凱文小心的用雙手捧住我的臉蛋,像玩一件玩具一樣的用力擠壓、用力捏緊、再用力搓揉。
  「你-嘛啦?」我回神大叫,想喝斥他不該對一個淑女這般玩弄,卻突然驚見他瞳眸中激出狂喜的波瀾,還有一層澹澹的薄霧。
  「我想知道,妳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真的找到妳了。」
  他說完狠狠的將我一攬,像是要捏碎我全身骨頭似的力道攬我入懷,很用力的擁抱開始壓迫我的心髒。
  此刻,他用盡了他的生命來擁抱我。
  不用任何証據,我已經了然於心。不管這之中有過什麽,他始終愛我。
  這就夠了。
  闖入我和他之間的是一串高跟鞋急促敲打地板的聲音,旋過一回,直衝到我麵前。
  急如風也驟如雨的節奏我再也熟悉不過,這是葉子一慣的步伐力道。隻是這次她帶了滿臉的怒顏,映和著那頭挑染成火紅色的髮。
  她那完美的唇形在抖動,纖細的身子也在抖動。
  葉子一站定後便拉開我們,這救了我,因為我快要窒息,但是不用我開口道謝,她一伸手就是硬生生的一掌在我臉上。
  「妳-什麽?」凱文來不及阻擋,氣極了。「妳瘋了妳!」
  麻麻辣辣的,沒被人打過,這是頭一回。而且還是我的死黨開啟先例。
  不知道女人打人該擺出什麽樣的姿勢,也不清楚被打的那方該將臉甩向哪一邊,得轉幾度角,但現在,我想我都知道了。
  「瘋的是她,想也知道見鬼的發生了什麽事,見到我的男朋友以為見到你,還以為你和我有什麽不軌,去妳的!
  我還是妳的好朋友,妳怎麽這樣誤解我----」葉子又氣又急的拉出站在她身後的男子,「他,妳看看他!他是你的凱文嗎?」
  我忘了疼痛,慌亂的掃過那酷似凱文身形與臉龐的男子,再移動眼神到凱文身上,愧疚像小石粒滾落山穀的漸漸變成一顆巨石,
  ”轟”地一響,掉在我的心頭。
  「我們多少年的友誼,會毀在一個男人身上?」
  葉子咆哮,我仍然隻能沉默。
  也許我愧疚自責到了極點,也隻能以無言來表示了。
  她再度伸手,凱文欲擋在我跟前的卻被她使勁格開,冷不防地,她抱住我,開始痛哭。
  「豬頭啦妳!我的Tina 是個超級笨豬頭。」葉子一連串罵了許多、說了許多,但是哭腔太重我不及辨析,
  也或許,我已經淹死在滿滿的愧疚自責中,再也吸收不下任何言語。
  我被動的被抱著,深深深呼吸。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臉知道她打我的那掌很痛,也明白這一百零五天不過是場發自原我的惡夢,
  但是我仍然哭不出來,我該哭的,至少用眼淚來表示懺悔、內疚、對不起----但是。
  但是有個東西比愧疚更沉重的壓上我的心頭,壓壞了我。
  是什麽?
  透過麥當勞的玻璃窗,我看見何禎的身影背對著我,慢慢的從這頭的斑馬線走回另一邊去,
  他手中還抱著一隻令眾人側目的,我不久前抱過的大豬仔,他走的很慢,步子落的很重。與我心頭般一樣的,沉重。
  我沒有衝下樓叫他,因為我不知道該以什麽身份叫住他。是他陌生的Tina?還是他熟悉的瓶子?
  也許他離開的原因也是因為他不清楚他該以什麽身份叫我,是一個好心的飼主?還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
  我推開葉子,接過凱文的手巾幫她擦淚,輕撫她的背。
  現在在我身旁的葉子仍是我的葉子,凱文仍是愛我的凱文,那麽我呢?
  仍是原來那個我嗎?
  不再多想的倒是知道那隻豬仔找到了好飼主。
  嗯,恭禧它。
  窗外開始下起細雨,輕柔的雨絮像一種溫柔的撫觸。
  希望雨不要變大,希望他的步伐夠快不要淋到雨,希望今晚他仍可以為自己煮碗烏龍麵,希望----
  擱在桌上的冰淇淋已經在紙杯裡融化成香草泥了,融化了---與早春的細雨一起,像一場夢似的---融化了----
  這是我來台北的第一百零六天,我終於見到凱文。
  我終於----
  ※ ※ ※ ※
  「對不起。」
  這是我在二小時內的第九句對不起,也是我對葉子和凱文的慣性用句。
  「妳怎麽會有那麽荒唐的誤會,怎麽不求証呢?我的死黨什麽時候長了一副豬腦袋,真的有夠蠢耶!※△#×----」
  罵得太難聽,我的耳朵自動掠過,現在知道葉子的腦袋中至少裝了百句的罵人詞彙了。
  「對----」
  「集滿十個對不起換我的深吻一個。」
  「集滿十個對不起換免死金牌一張。」
  凱文和葉子同時出聲,我正想說我選後者時,葉子加了附注。「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會再給妳一掌。」
  所以在接下來的四十五分鍾裡,我不曾再說”對不起”。
  我的眼神透過他們的臉,看向他們身後被風吹得翻飛的窗簾,知道那是南方,愛屋的方向。
  從麥當勞被他們帶到葉子的住所後,葉子的男友被掃了回去,樓中樓的寓所大廳成了被逼供的最佳場所。
  但在這之前,我們三人都沉默了十五分鍾,這十五分鍾的沉默解釋為動作就有如拿著引燃的火柴靠近炸彈般的令人覺得可怕。
  接下來的”談話”中充滿了葉子精彩的暴力言語和頗有力道的肢體表達,
  凱文則是一派溫文的一麵壓下葉子過度張狂的演出,一麵適度的引導我說出這消失一百零五天的生活和去處。
  我絕口不提愛屋、唐皓和何禎,
  隻有說了九句半的”對不起”、五句”我誤會你們了”、三句”我不是有意的”、二句”我在台北過得很好”-----
  其他大多時候,我都是看著那氣派的落地窗,思緒隨著窗簾搖晃,捲起一陣又一陣澹澹的傷。
  「我們真的擔心妳才會想知道妳在台北的這段時間到哪裡去了。」
  「我真的,過得很好。」想起何禎,我說著第三次的第四種慣性用語。
  見我如何不再吐實,也不多說其他,凱文重重的歎氣。
  「真的嗎?」
  一陣風激進的突擊葉子家的藍寶石色窗簾,讓它激出狂舞,葉子卻再也受不了的起身,用力將落地窗關個死緊。
  她的動作盪出我更多的失落,像是與愛屋的聯繫突然間全斷了似的。
  「Tina,」凱文用右手輕撫我的左臉,一邊疼惜的撫著被葉子打得微腫的頰畔,一邊讓我正視他的眼。
  「我們辦好手續就回美國吧!這一切----」他停頓,語重心長。「就讓它過去吧。」
  我的眉結不自主的凝緊,直勾勾看著凱文那張我深愛的臉,但一直幹擾視線的,卻是何禎離去時的背影。
  「就讓它過去,我們回美國。」他再下結語,用手輕觸我的唇。「好好休息,妳該是很累了,我明天再過來。」
  他抓起一旁的大衣穿上,我隨著他的腳步跟到門口,他給了我一個吻,我給了他一個笑容,輕道再見。
  送走了凱文,在我回過頭後看見葉子仍坐在原位,並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她沒開口,我又開始擔心。
  不希望再一個十五分鍾的沉默,更不希望她再揮拳,以為我會遵照上帝之言的將自己的右臉奉送給她。
  「剩下我和妳了,」她坐近幾寸,我注意起她的左手。
  「有沒有什麽事是妳想告訴我的?不管說什麽都好,反正凱文不在,妳可以說這些日子妳和別人同居、上床、移情別戀---
  反正就實話實說嘛----嗯,妳不會真的和人同居吧?」最後一句威脅感太重。
  「妳想太多了。」我乾笑幾聲。
  「真的嗎?我想太多。」她模彷凱文的歎氣聲,重重吐氣。「你愛凱文嗎?」
  「愛啊。」不用思考,我回的迅速。
  「妳還是原來的Tina嗎?」
  「我是啊。」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妳離我很遠,我們一向可以分享的那塊心田已經出現雜草,漸漸荒蕪。」
  「沒那回事,」我靠近她,「妳還是我的死黨知己啊!」
  「真的嗎?」
  用力點頭,雖然不清楚她會看到我的幾分誠懇。
  葉子燦然一笑,我鬆了口氣。
  “啪”。
  一瞬間,她用左手打我的右臉,沒有之前那一掌的力道卻也叫我傻了眼。
  「喂,-嘛打我,會痛耶-----」
  可惡,我還是失去我的右臉了。
  「打人就是要達到會痛的標準啊!不然-嘛打呢!」她輕揮雙手,一副輕鬆滿足。
  之前的一掌我甘願,這但一掌,我死不瞑目。
  「總有原因的吧?」
  「有,前一巴掌是妳誤會我,這一掌呢?」她晃晃左手,
  「是妳讓我擔心這麽久。我太了解妳了,妳這段日子的大多時候都逍遙自在的很,
  妳可是那種就算全世界垮成一堆癈墟卻還是可以輕鬆生活的人。一想到這裡我就不甘心,我擔心妳這麽久,不向妳索取代價怎麽行。」
  「妳這麽說是沒錯啦!等等,怎麽把我比喻的像蟑螂。」
  她又笑了,是我熟悉的葉子的笑容,她向前再度給我一個熱烈的擁抱。
  「不過,回來就好,我終於可以好好睡了。」
  她的話又讓我打開窗,一眼就看見窗外滿山滿穀的愧疚。
  「說實在,妳男朋友真的很像凱文,妳什麽時候認識的?愛他嗎?像我愛凱文那樣愛嗎?」
  葉子有一堆異性朋友卻始終沒有加封為”男朋友”的,所以我很好奇這名男子何德何能,成為被寵召的唯一。
  隻是葉子的遲疑時間太久,我懷疑那男子所得的隻是一個虛名。
  「喂----葉----」
  「不愛。」她明眸大眼轉了一圈。「我隻愛一個人。」她起身。
  「誰呀?」
  「妳呀!」
  我坐不穩的從椅上摔下,「葉----妳是開玩笑的吧?」
  「是開玩笑的。」她踩上階梯,又回我一笑。
  「明天我和妳去辦遺失的那堆證件,我想辦好那些得花一點時間,所以我們必需再去買些妳的日常生活用品。」
  葉子停在二樓階梯旁,她那頭火紅色的髮絲在沒有風的空間中似乎仍然燃燒著,隻是怎樣也燒不毀我將回美國的事實。
  「時間好晚了,那間客房裡有我的睡衣,妳暫且將就穿吧!明天再一道去買新的。」
  「嗯。」
  大廳的鍾響了,敲了十二下,我看著空空的雙手,記起我的手機仍放在愛屋的房間裡。
  沒記下他們的電話號碼,沒辦法打電話給何禎跟他解釋一切,連一句”晚安”都傳遞不了。
  為了這麽簡單的理由,我竟然想哭。
  「可以開落地窗嗎?」我問。
  「開一個小縫沒關係,這兒樓高,晚上風可強呢!」
  「嗯。」我打開落地窗,迎接我的果然是強風。
  「晚安。」我說。
  「晚安。」葉子回應。
  三月二日零晨十二點,我說”晚安”。
  他聽見了嗎?
  臉上突然出現異物,一摸,竟是冰涼又溼溼的淚珠。真的,高樓的風果然夠強,強到可以吹出一個人的淚。
  我繼續對著南方,愛屋的方向。
  
  第九篇 沒有你的日子
  我明白我對妳的愛勢必抵觸妳對他的愛。
  所以我不能說,不能說----。
  隻要妳快樂就好。
  ※ ※ ※ ※
  這隻豬仔原本的重量就很可觀了,淋了雨之後更是朝選豬公的重量邁進。
  沒賣過豬不知道這樣算幾斤,隻知道快超過我雙手所能覆載的重。
  淋著變大的雨勢,接受路人給予的讚歎或嘲笑的眼光,我慢慢的走回愛屋。
  唐皓開門,眉毛擰緊。「老哥你-嘛?」
  他還沒有注意到我放在地上的豬仔,隻看見眼前溼透而狼狽的我。
  「怎麽全身溼成這樣?」
  「因為下雨了。」
  「那你的車咧?」
  「對了,」我喘息著,「我忘了我是開車出去的。」
  難怪覺得自己走了很久的路,很累。
  歇了下,再度將豬仔抱進屋。
  「嚇----這隻熊又是-嘛的?」阿皓跳開一大步,驚喘連連。
  「它是豬,不是熊。」我將溼得徹底的巨豬塞到阿皓手裡,「放到烘乾機,烘乾它!」
  「好。」阿皓困惑的看著他手中的怪物,「但可能隻有豬頭放得進去,可以把牠切成兩半,另一半待會再烘嗎?」
  「不準。」
  我倒在沙發上,想不起來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為什麽我會忘了我是開車出去,而且還莫名其妙的買了一隻醜豬回家,
  一切似乎----似乎是----
  「瓶子呢?不是跟你一道出去的嗎?」
  是了,問題在於瓶子,我忘了把瓶子帶回來,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她!
  「瓶子去哪?」
  「瓶子。瓶子。」
  「禎,」阿皓搶過我拿起的花瓶,「不是這個瓶子,而是我們家那隻瓶子,她-去-哪?」
  「瓶子,被----」
  突然間心痛得厲害,像是心肌梗塞合併心跳節律不全,我幾乎痛得無法開口說話。
  「被----」阿皓愣住,猛地抓住我的雙手開始搖晃,「被壞人抓走了?快,快去報警啊!你報警了沒?啊----我----」
  他抓起電話開始撥號碼。「在哪裡被抓走的?幾個人架走她?長什麽樣子?」
  我虛弱的將按鍵按下,擋住他的魯莽。
  「被別人撿走了。」忍著胸口的痛,我指向浴室。「不要吵我,去將豬烘乾。」
  他滿臉不甘,卻還是乖乖的走到浴室,開始企圖將豬塞進烘衣機。
  「什麽叫,被別人撿走了?」阿皓問,豬仔大概從烘衣機中碰出來吧!因為我聽到有人被豬打到而大叫的聲音。
  「不對,不是被別人撿走了。是----瓶子回到她原本的地方,一個屬於她的地方,撿到她的,是我們。」
  「禎,你的話沒頭沒腦的。噢,你這隻豬的屁股----」阿皓似乎已經努力到將豬屁股塞進去了。他的頭從浴室探出來。
  「不管誰撿去啦!瓶子什麽時候要回來----哦,老天,你全身溼成這樣,快去洗澡啦!
  噢,你這隻豬屁股的尾巴---可惡,老天,終於進去了。我瞧瞧得烘多久,來烤乳豬好了。」
  似乎在阿皓與豬屁股奮鬥許久後,終於成功的將屁股連尾巴給擠進去,他使勁的關上烘衣機的門,開機,讓豬在裡頭打滾。
  「拜託,你全身都溼了還坐我的新沙發,去坐那張舊的啦!」走出來後順手丟給我一條大毛巾,
  「那是瓶子的位置。」
  那個位子是瓶子的,我等她回來。
  時間是十一點三十分,她很少這麽晚歸的,要不也該打通電話回來。
  對了,手機。
  我慌張的掏出手機,確定我的機子是開機的。
  「去洗澡!」阿皓的嘴巴張大,他的聲音應該很吵,但現在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要等瓶子電話。」
  「瓶子去哪你又不交代清楚---禎,你不想重感冒吧!電話我等,你去洗澡!」
  身體冷冷的,雨水仍從冰涼的臉頰滑落,我盯著已經發青的指甲,沒有什麽感覺。連嘴唇也沒麻麻的沒有感覺。
  心髒,還在跳,是該很努力的跳著,因為必需等到瓶子的電話。
  阿皓似乎又呱呱叫的說了一堆後便回房了,隻能是”似乎”,因為我什麽都聽不見,
  我隻聽見我冰涼的呼吸聲,和下一刻可能停擺的心跳聲。
  時間一點一滴的消逝,瓶子沒有來電。
  我發抖著身子,決定撥電話給她。
  不管瓶子屬於誰的,她都該跟我報平安,這是禮貌。她最強調的。
  不使用快速按鍵的,我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撥。
  然後她的手機很快的響起,然後----不會有人接。
  “喵嗚嗚---喵嗚嗚----“
  這是瓶子手機的獨特鈴聲,她的手機擱在房內,她不在家自然不會有人接起。
  “喵嗚嗚---喵嗚嗚----“
  鈴聲像不安靜的貓,一隻肚子餓了的貓。
  真是的,連手機鈴聲也可以這麽與眾不同。
  如果瓶子會記下我的手機號碼和愛屋的電話號碼,那她就不叫瓶子了,
  可以將號碼儲存在手機裡而不必去記憶,可以不必用到大腦的,才叫瓶子。
  隻是,瓶子本來就隻是我給她的名字,好來稱呼她這個人而已。瓶子,本來就不叫瓶子。
  不管一身的溼,我近乎爬行的姿勢回到房間,抓起疊了一整月的某家報紙的其中一張,
  看著上麵一幅長髮女子的半身照,那女子表情古怪而且沒有笑容,與瓶子完全不像。
  幸好不像,我才能向凱文租借了一百零五天,而今----物歸原主了。隻是租借要付的款項竟是我的心。
  太貴了,我始料未及。
  
  《尋人啟事
  姓名:張柏絮(Tina)
  身高:165,年約25(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
  說話的腔調帶有美音,走失地點約在台北車站附近。
  若有人知悉,酬金重謝。
  Tina: 見報速與我聯絡,電話是-----
  我等妳。永遠。
  凱文 》
  柏絮,好陌生的名字,還是叫瓶子習慣,瓶子也許忘了我這邊的電話,但我希望她記得回家的路。
  我這裡,永遠是她的家。
  看著上頭注明的聯絡電話,我不得不撥出那個號碼,隻要能知道瓶子的消息,知道她目前很好,那至少今晚我可以試著入睡。
  自己應該在剛才就將她帶走,至少現在不必那麽擔心。
  隻是在那個人(應該是凱文吧)抱住她的當時,我要用什麽身份帶走她?飼主?朋友?
  什麽都不是。
  吐出的無奈太疲乏。我打了報紙上麵的聯絡電話,電話嘟嘟響了幾聲,接著是錄好的僵硬語氣,說著此號碼已無人使用。
  望著手機,我仍舊找不到一絲希望,髮絲滴下的雨水仍舊冰涼。
  三月二日零晨十二點,我的手機還是沒有響起,更別提她會對我說”晚安”了。
  無意識的,我再度按下一個個數字。
  「3月2日的晚上12點,我想跟妳說----晚安。」
  ※ ※ ※ ※
  「啊-----遲到了!慘了啦!」
  阿皓衝出門,一手抓著領帶,一手抓著公事包,像龍捲風般的襲捲過來。
  「瓶子妳怎麽沒叫我啦!」他衝到餐桌旁大呼小叫,不過眼睛在餐桌上瞄過一回後,
  終於注意到沒有泡好的咖啡、沒有烤好的土司、沒有準備好的便當。
  沒有瓶子。
  「疑?禎,瓶子呢?」
  我喝著自己泡好的咖啡,吃著自己烤好的吐司,低頭看報。
  「禎----老哥,瓶子呢?」他推推我的肩膀,「沒回來嗎?昨晚沒回來嗎?你跟她吵架嗎?」
  我甩開他的手,報紙上的文字像螞蟻一樣的堆出她的輪廓,模糊----清楚----再模糊----
  「禎----」
  「我上班了。」
  澹澹的說,我拿起公事包和Note-Book,穿上鞋整理好儀容,右手在此刻卻懸了空,該拿便當的手在此刻空了下來。連心也一起。
  為什麽昨晚我沒有因過度傷心而驟逝呢?要不,得個重感冒也好。
  全身凍成那樣,整整一個晚上一直拚命的發抖,溼的衣服還是讓身體的熱度給烘乾的。
  可是今早,我發現自己隻有流鼻水、喉嚨痛-----連發燒都沒有,根本構不成可以請假的標準。
  真是,不可思異而且覺得討厭啊!
  我不能請假的仍得上班,必需開出一帖帖的藥,看過一個個的病人,向他們解釋得吃多久的藥才會好,得如何又如何的照護傷口才會好。
  討厭就討厭在我開不出一帖藥給自己,也看不到我想看的那個人,更不知道我要怎樣才會好。
  我有傷,是心傷,也是情殤。
  楊過中了情花毒尚有解藥可解,我中了瓶子的毒。可有解藥?何處可取?何時可好?
  時間。
  好吧!我希望這帖藥有效,希望它像Volton一樣可以止痛,像Atvin一樣可以緩減焦慮,可是,可是請不要讓我忘記。
  我曾試著想爬回沒有瓶子的之前的三十二年生活,卻知道一旦擁有過,一旦心頭沾染了許多顏色,就不可能再會是空白。
  沒有瓶子的生活是我的損失,三十二年的損失已經夠了,我不再回去了。
  隻是瓶子在哪裡?
  為什麽,我隻能用右手打開希望,用左手關上失望。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用右手打開愛屋的門,脫下鞋子將它有條不紊的擺放在右邊櫃子的第三格,
  從櫃子左方拿出一張乾淨的紙巾擦拭手提的Note-book封皮,接著緩緩拿下度數隻有二百的眼鏡放在櫃子上層,
  將外套口袋裡手機掏出放在褲袋中,然後從玄關入門。
  走進玄關時抱著滿滿的希望,希望能突然見到她頑皮的擠眉弄眼,笑說:我回來了。
  要不讓我見她伏在屬於她的窗台前,回頭給我燦然一笑,不理會我的繼續過她的草履蟲生活。
  希望----希望----希望----
  走進大廳、廚房、走入她的房內,一間一間的看過,確定尋不到她的蹤影後,
  我再緩緩的回過頭,回到大廳門口用左手關上門,關上失望。
  我開始用右手接起響起的手機和愛屋電話,滿懷希望那頭是她甜膩又悅耳的聲音,跟我說早安、道晚安、抱怨她又睡不著,
  要不在那頭傻笑也好。
  希望----希望---希望---
  等接起確定不是她的來電後,再用左手關掉手機,關上失望。
  沒有瓶子的日子,我開始脫掉脫鞋踩上她買來擺放在大廳的那塊地毯,光著腳坐在阿皓買的新沙發上,
  一邊的舊沙發是她的位子,眼神刻意掠過舊沙發的想像----想像她仍縮在上頭,手裡拿著沒有營養的流行雜誌,邊看邊與我隨意聊聊;
  或是我吃著烏龍麵,我們之間什麽也不說的流動著恬靜的沉默。
  沉默。
  我凝視著前方的一大片空白牆上,以前怎麽都沒發現那片牆壁讓客廳顯得太過空曠和冷清,
  看著看著,突然有種快被什麽給腐蝕掉的感覺,空洞、虛弱、好深沉好深沉的悲傷。
  『這片牆太空了,該買一幅綠色的畫掛上去才對,這樣客廳才會活潑點啊!』
  耳邊是瓶子的聲音,是她第一次跨入愛屋走到大廳時說的。
  我閉上眼,讓自己獨自麵對----瓶子說過的,愛過而得到的附加感受----心痛。
  ※ ※ ※ ※
  這天我仍用右手打開希望,進門、脫鞋、擦Note-Book、放眼鏡,帶著滿滿的希望經過玄關,突然----
  在屬於瓶子沙發上的人影晃動讓我全身寒毛豎起,幾乎大叫出聲。
  隻是,認清坐在上頭的不過是阿皓龐大的身軀後,我失望了,而且帶了些怒氣。
  「走開。」
  像趕小狗一樣的,我伸手趕他下來。
  「這是瓶子的位子,你會把沙發坐壞。」
  阿皓露出可憐的表情,像隻希望我賞他一根骨頭的狗。
  「下來下來。」
  沒有骨頭、連水也不給、快走快走!
  我沒有愛心、耐心也沒有同情心、因為都用光了,用在瓶子身上。
  「快點,沙發真的會壞。」
  「你不告訴我瓶子為什麽不回來,我就不離開這張椅子。」他低嗚,像犬咆的哀鳴。
  「去問瓶子為什麽她不回來,別問我。」
  「她不回來我怎麽問,」他張著無辜的眼,仍舊賴在沙發上。
  「你到底是不是和她吵架?是不是你們吵到最後不可收拾,所以她就離開了?」
  「你覺得可能嗎?」
  「對她,不可能。」阿皓搖頭,推推眼鏡。「對你,有可能。」
  這什麽話。
  「她好多天沒回來了,我----我----」阿皓的眼睛似乎快逼出淚水了。
  真是服了他,一個大男人哭個什麽-----
  我深吸幾口氣,將眼角那不知名的異物給用手拭去。
  「我好想她,可愛的瓶子、美麗的瓶子、漂亮的瓶子----」阿皓喃喃自語。
  我開始皺眉,是否阿皓對她也有那種”感覺”?隻是我沒發現。
  「你喜歡她?」
  「喜歡。」他很用力而誠懇的點頭,「就算菜市場也買不到像她那樣的瓶子了。」
  踹他一腳,阿皓像隻可憐的流浪狗,露出更哀戚的眸光。
  「我是說認真的啊!你打死我我還是說喜歡,她是唯一,獨一無二的,你懂不懂?」
  我?懂不懂?阿皓居然問我懂不懂?
  真想掄起拳頭揍死這渾小子,這樣我就少一個情敵了。
  為了瓶子,兄弟鬩牆,在所不惜。
  「喂,你-嘛----」他見我開始捲袖子,一臉不解。
  「不要因為我喜歡瓶子和喜歡你一樣多,你就要動粗啊!雖然我是你弟弟,是你的親人,可是瓶子對我來說也是啊!
  我早已經把她當家人看待了呀!為什麽不能喜歡她?」
  「我誤會了。」
  我毫無誠意的說,收起銳利的眸光,將袖子放下來。
  原來阿皓的”喜歡”和我的”喜歡”不同。
  大大的不同。
  「你呢?喜歡她嗎?」
  點頭。
  「是啊!我們都把她當成我們的家人了。」
  這點我不予回應,隻是一把將他從瓶子的位子中拉起來。
  「去睡覺。」推開他。
  「等等,那是什麽?」阿皓指著該是空白的牆壁,現在上頭多了一幅大大的綠色海報---A River Runs Through It.
  「沒什麽。」
  「大河戀的海報。怎麽突然----買它來掛?」
  「它是綠色的,我要向海報店老闆買一張綠色海報,他就給我這張了。」
  「啊,你和瓶子看過電影嗎?」
  「去睡覺。」再度推開他,我揉揉眉間顯出厭煩。
  「哥,為什麽你總是不想回答別人的問題,包括我的?」
  等我用左手將大門關起,將失望給關起後,再度麵對他的問題。
  「我不回答無聊問題、蠢問題、沒有問句的問題,還有,沒聽到要我怎麽回答。」
  「可是,我覺得我的問題不達你那些標準。」
  「對你,弟弟,我有不回答的權利。」
  我撂下話,他怔了會,點頭。「去睡覺。」終於走回房間內。
  正想跟隨他的腳步回房時,卻忽地看到阿皓在沙發上坐過之後而出現的凹洞。
  試著想像那是瓶子坐過後的痕跡,她回來過的痕跡。
  輕輕靠近,我撫著破舊的握把,從綻出的棉絮中挖出那張電話卡,反覆看著那張她視為寶物的一元電話卡。
  這張電話卡對她已經,沒有價值了吧!她已經回到她心愛的人身邊,電話卡也失去它存在的意義了。
  將電話卡壓緊,靠上額頭,似乎讀取到她當時的心情。
  那種不知道該將電話打給誰,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在失重之後該以什麽方式繼續活下去的沉重心情----。
  該丟掉它的,不論以前的她或者是現在的我,都應該將這張電話卡丟掉。
  但是以前的她不肯,因為這張電話卡是她對凱文思念的媒介,我不能更是不肯,因為這張電話是她的思念加上我對她的思念。
  阿皓坐過的凹洞漸漸變淺,我突然好奇坐在上麵是什麽樣的感覺。
  不再多想,我也一屁股坐上去。
  這張舊沙發大概有三十多歲了,是之前的屋主見我和阿皓當時沒有多少經濟能力而留給我們的,我很少坐它,因為握把有個斜麵,
  一坐上去就會讓人不自主的橫臥上去,最後連腳都縮上來的和沙發融為一體。
  坐沒坐相的感覺我不喜歡,所以我隻把這張沙發當擺飾,阿皓更不會坐,因為他壯碩的身材可能隨時會壓跨它。
  但是瓶子來了之後,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她適合這張沙發,也覺得她窩在上頭是理所當然的。
  她就像隻倦懶的貓,縮在上麵高興時撒撒嬌,不想理人時就轉頭看著窗外,但大多時候她是發呆的狀態。
  雖然沒養過貓不清楚貓的習性,但是大概也是這樣生活著吧!
  『我以為隻有狗會佔地為王,沒想到人也有這個特性。』
  我之前真不該那樣的嘲笑她。
  好歹要把她比喻為貓科動物。
  靠臥在沙發上,安靜的看著那幅海報而不再是空下的白牆。
  那片無聲的綠色森林有氛多精的味道。
  我閉上眼,放鬆心情。
  希望也能聞到瓶子存在的氣息。
  我和她都曾經存在相同的空間裡,如果我借得到小叮噹的時光機讓我回到前些日子,
  現在她基本上是跟我處在相同的空間中,我揮動的右手可以碰觸她的右手,我看到的窗外也是她眼中的一景,
  我們存在相同的空間,隻是時間不同罷了。
  一想到這裡,我就有種小小的幸福感,不自覺的逸出一抹淺笑。
  回過頭,看著她常看的窗外景致。
  零晨二點了,窗外吸引我注意的是左邊第三戶人家這時才熄燈。
  想起瓶子提過的黑衣客和醞釀在她腦中那堆千奇百怪的故事,我竟然開始好奇起來,凡是瓶子感興趣的,我都有興趣看一看。
  當下便打定主意。
  隻是現在我該睡了。
  起身回房,在經過瓶子的青綠色門板前,我輕敲兩下。微笑。
  「妳又忘了說,晚安。」
  ※ ※ ※ ※
  在心頭很重,表情很澹卻藏得拙劣之下,我繼續生活。
  似乎又過了許久,隻能是似乎,因為我不願數著失去她的日子。
  我繼續在右手和左手間,不斷地穿梭在天堂和地獄裡。
  有人失戀了去跳樓,我不能,因為瓶子沒和我談過戀愛,所以我不算失戀;
  有人暗戀之後的告白被拒,也去跳樓,我不能,因為我還沒對她告白過,所以我也不能跳樓。
  可是我想我不能跳樓的最主要原因是,我有懼高症。
  結束了最後一台刀時已經是零晨十二點了,我沒有回家的站定在這窗美麗世界前。是的,我有懼高症,卻又偏愛高樓夜景。
  但僅隻於醫院這樣的高樓,因為醫院的窗戶絕對是緊閉而封死的,我可以知道我是在安全無虞之下欣賞夜景,這點又讓我免除了恐懼。
  怕死,卻又喜歡,所以隻能在自己覺得安全的範圍內去喜歡。
  好膽小的性格呀!愛上瓶子大概會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吧!
  清楚著她心底有人,明知道對她的感覺已經超出安全界線,卻還是讓自己的心淪陷,就這樣活生生跳下去了。
  沒死,重傷。
  這裡和瓶子來過一次,是在耶誕夜那晚。
  不過這裡的景色不論是不是耶誕,隻要是夜晚,都擁有同樣巧奪天工的美麗。
  整個大台北的夜景一覽無遺,是人工或天然的各種形色光點在經過組合後便成了這般精彩絕倫的夜色;
  去除台北的擾嚷,沉澱出多彩絢爛。
  也許它的美麗在於汲取觀看者的讚歎和心神,不斷的吸收、成長,讓自己更加美麗。
  如果真是那樣,那我一定是養份供給最多的捐獻者。
  「妳----在哪裡呢?」我將右手貼上麵前的玻璃,冷冷硬硬的玻璃吸走剛從熱咖啡中得到的溫暖,眯起眼,我開始尋找。
  她不是早睡的人,也許她正在某棟大樓中,某個發亮的光點中。
  是哪裡呢?
  「呼叫呼叫,何禎呼叫瓶子,聽到請回答,不!聽到請將燈光閃三下,用著四分之一拍的節奏,閃三下。」
  大概是很難聽到吧!我看到一堆閃爍的燈光,有來不及數幾下的,也有拍數不對的,也有----,
  總之結論是眼花了,眼前的星星又跑出許多。
  將自己的右手移動幾寸,覆壓上上次她印上手印的地方。
  將手拿開,看著慢慢消隱的印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存在了八秒。
  瓶子壓下的手印呢?可以有幾秒?
  下回,我得仔細數一數。
  『這是魔法哦!在聖誕節這樣做,就可以讓人愛上我。』
  瓶子,什麽魔法,亂七八糟的,鬼才信!
  可是----。
  「我-愛-妳!」
  使勁力氣的大聲吼完,聲音在密閉空間中互相撞擊,然後又反彈回來。
  『我-愛-妳-我-愛-妳-我-』
  有人被”我愛妳”打過嗎?
  沒有吧!
  我有,而且這三個字的力道驚人,可以將人震得倒退五步。
  我愛她。
  我對她的愛是2000年2月20日的街頭剪影,2000年1月1日的高空焰火,1999年12月24日的二杯熱咖啡,
  1999年的那天秋末,沾滿日光結晶而溫暖的病室窗口。
  我知道,我愛她。
  一架客機從天際處飛離,機上的紅燈閃著,不停閃著,節奏一致,是四分之一拍的節奏。
  我失神的盯著那架飛機,直到盡頭我再也看不到為止。
  那是,飛往美國的方向吧!
  沒有力氣咆哮了,要說學瘋狗,也是學得有三分像了。
  該回家,總得先在家,才能等她回去吧!
  提振精神,我學起烏龜的速度開車,夜半的車少,所以總有許多兔子在街上跳,
  有的猛烈激昂、有的搖搖擺擺,有的見不慣烏龜----也就是我的速度,開始鳴起喇叭,炫耀一番。
  隨你們去吧!
  我不加入比賽,沒有輸贏可言,管你們的終點在哪,我會去的方向隻有一個,她存在的地方就是我唯一的方向。
  快到家了,我卻將車子駛入另一邊的馬路,繞進愛屋那扇窗戶可以見到的街頭景致。
  凡是瓶子感興趣的,我都想看看。就因為這簡單的理由,我下車,停在左邊倒數第三戶人家,站定在他們的大門台階下。
  倏地,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一個年約四十出頭相貌的中年婦女打開門。
  我注意到在開門的瞬間,她的眸中流露出濃厚的企盼,等見到是我這名陌生男子後,眸光立即黯澹。
  我發現到,她也是用右手打開希望。
  「有事嗎?」她問,邊吐出重重的歎息。
  「沒。」我略微慌亂的搖頭,今天晚上真是瘋夠了,再這樣下去,醫院的精神科會樂見我的光臨。
  正想迅速逃離現場時,她忽地出聲。
  「你幾歲?」
  「三十二歲。」問的突然,我卻仍回答了。
  「是他兒子嗎?」
  又是拋出一個突兀。
  「不是。」
  「嗯----對不起---算算三十幾年了,如果他有兒子,也該是這麽大了吧!」婦女自言自語的說。
  我眉間緊了緊,看著她才四十餘歲的扮相。
  「我六十八了。」她笑說,眉尾綻出一抹霜花----然後用左手關上失望。
  我怔怔站了半刻,她----等了三十餘年嗎?等的是瓶子提過的那位黑衣客嗎?
  那是什麽樣的故事我不再去多做猜測,隻是茫然而徬徨,進而恐懼。
  之前的三十餘年沒有瓶子,可惜。未來的三十餘年再一個三十餘年沒有瓶子,一想到,我開始汗毛直豎,覺得可怕。
  回到車內在回到愛屋這之中,我始終在發抖。
  天不冷,卻讓我抖出一身寒。
  用右手打開希望,一轉開門,一股烏龍麵的香氣觸動我的腦部嗅覺神經,迅速的驅動身體連鞋都沒脫的衝進大廳。
  喜悅在一瞬間成了被搓破的泡泡。
  我見到阿皓穿著圍裙,捧著那碗麵。
  「你-嘛?」被瓦解的希望從我冰冷的聲調中透出。
  「煮麵給你吃啊!我親愛的老哥,臉色別那麽難看,看在你唯一的弟弟被燙了三次、打破了二個碗的份上,給我一個善意的笑容吧!」
  我回到玄關處脫鞋,擦Note-Book、放眼鏡後再重新回到沙發坐下,麵對阿皓煮的麵。
  「別再這樣失魂落魄的,瓶子會回來的啦!我對她有信心。」
  阿皓拍拍我的肩膀,雖然我聽出他的話中也不具信心,但仍決定給他一個友善的回應。
  「謝謝。」
  隨口道謝,這是瓶子調教的結果卻也叫阿皓一臉詑異,大概我從沒對他說過任何禮貌性的詞彙所以他才驚訝吧!
  端過麵,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好難吃----鬼都煮得比你好吃!」
  起身回房,不吃了。阿皓在後頭哇哇大叫。
  被瓶子調教的時間不夠久,她還沒教我如何說話不傷人。
  打開我的水藍色房門,那隻灰色的豬仔被烘乾後擺放在我房內對著另一邊的窗戶,安靜的用它的背背對我這邊,也就是門的方向。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我隻希望自己在開門時不會被一隻怪物的臉給嚇著。
  後悔買下它嗎?
  不會,因為它是隻特別的豬。
  我靠向前摸摸豬的頸間,這是瓶子將頭埋入的頸部,拍拍豬的肥肚,這是瓶子用力抱住時靠近的肚子,
  抓抓豬的耳朵,這是瓶子將它拎回櫥窗時抓住的地方。
  它是一隻特別的豬。
  因為它是瓶子抱過的豬。
  閉上眼,學起瓶子當初抱它時的姿勢----
  它很醜,可是它可以讓人感受到溫暖。這應該是瓶子當時想說的吧!
  「你,想和瓶子說話嗎?」
  「這樣吧!我們來試試看能不能和她聯絡上----」
  我用右手撥出一個個數字,將手機靠近耳朵。
  當然不會有人接,這隻是我舒緩思念的儀式。
  『現在手機無人接聽,在”嗶”聲後開始進入語音信箱。』
  機械化的聲音說著----每次每次都是如此。
  進入語音信箱後,我仍凝神靜默。
  沒什麽。
  我隻是很想對瓶子說”晚安”。
  ※ ※ ※ ※
  雷雨驟下在三月底,台北的溼氣隨著不停的雨勢從肌理滲入血脈,在相思無法抽離的當下,心靈宛如沼澤且漫佈氤氳。
  咖啡機不知何時又成了廚房的擺飾,製作土司機也被藏進某一個碗櫥裡,唯不變的是阿皓遲到的次數和鬼叫的頻率。
  二個禮拜前我不再撥出已經烙在胸口的那串數字,因為電池耗盡,手機無法再喵嗚嗚的叫,
  所有思念隻能寄託在午夜窗口的那曲Moonlight,在我和她曾有交集的音軌中,
  然後去笨拙的想像她笑時嘴角揚起的幅度和發呆時臉上分佈的光影。
  這天,又是一個陰霾的日晨,阿皓砸毀了一個鬧鍾後終於起床,算來這是枉死在他手中的第七具冤魂。
  「禎----」
  起床後就靠向我這邊,我沒有答腔,眼睛定定看著報紙,耳朵勉強借他用。
  「瓶子離開快一個月了---」
  是嗎?知道過了很久,但不想去數出一個數字。
  也許我隻想試探自己的底線,在思念到極點後的沸騰是將自己蒸發而瘋狂,
  或者像瓶子用潛抑將自己冷凍幾天,在沉睡又甦醒後去斷然的說。
  忘了。
  「我想,登尋人啟事。」阿皓的正經終於讓我擱下報紙,正視他眼底的不捨和難過。
  「我不希望瓶子不告而別,所以我想找她----嗯,這樣寫可以嗎?」
  他遞給我一張電腦打的尋人啟事,我接過手,瞄上一眼。
  『 瓶子
  身高:165 。身材纖細、短髮、笑容甜美、長相可愛、廚藝佳,喜歡發呆。說話有特殊口音。若有人知悉,請與-----聯絡。
  瓶子,我們好想妳,快回來。』
  「看起來像在徵女友。」我歎氣後還給阿皓。「沒有她的照片,不能期待有人看到她而和我們聯絡,
  而且更重要的是瓶子不看報,我們想找她的訊息也傳不到她那裡,所以不用登了。」
  「疑,你怎麽知道瓶子不看報。」
  對阿皓的問題我不予回應,離開廚房準備上班,阿皓也匆促的跟上。
  「過二天我要下台南的醫學中心去開醫療品管會議,這次推不掉了得去三天。」順口交代著。
  這個月我推掉了多個必須往外地跑的會議,隻為了在瓶子回家時我能安靜的等她歸來,但是這次的會議是再也想不出理由搪塞過去了。
  莫名其妙跑出的姨婆過逝、遠房的叔嬸嫁女兒,那個誰誰誰的誰車禍得去關心-----我的同事和老闆大概覺得不可思異吧!
  一堆親朋好友蹦出來的速度比發射子彈還快,而且全與必須到外地開會的日子-上。
  也難怪那天主任提及這次的會議日期前先關心幾下,
  『你阿姨沒事吧?姪子沒事吧?有舅舅嗎?還好嗎?親戚朋友如何呢?身體健康吧?』
  想來主任沒再問候我已逝的父母真是萬幸。
  拿了傘,甚少和阿皓同時出門的卻在今天破了例,我們一同踏入電梯裡。
  「那,萬一你不在的時候瓶子回來,我再打電話通知妳。」阿皓難得有神經的說出人話。
  「嗯。」
  「我會儘量把她留下來,這樣我的三餐又有著落了,呃----當我沒說。」
  幸好在我掃過一眼後阿皓還知道閉嘴。
  「如果瓶子沒有辦法再留下----」我說,心髒微痛。「請她等我回來,我會趕回來,有些話我想當麵告訴她。」
  「好。是什麽話?」
  「悄悄話。」
  「哦,」阿皓知道我的性情,不想說的決計不說,所以隻能歎氣。「茫茫人海,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回來?」
  跨出電梯。我搜尋我的車子。
  『你要感激我唷,因為茫茫人海你遇見我的機率是千千萬分之一呢!』
  不管機率多少,總之,我幸運的遇見了妳。
  找到了車子,我緩慢的將車開出地下室。
  天空的雲層厚重,街頭彷佛散著一股灰霧。注意到街旁開始有人佈置一些細碎燈泡,似乎為了一些活動而準備著。
  是什麽日子呢?
  嗯。仍是陰天。
  一個沒有瓶子的日子。
  
  第十篇 要幸福喔
  『妳上天堂我跟隨,我下地獄,也隻因那裡有妳。請相信我是如此的愛妳。』凱文說。
  「不管天堂地獄,在這人間紅塵裡,我相信你是如此的愛我。」瓶子說。
  隻是。
  我深愛你-嗎?
  ※ ※ ※ ※
  凱文從葉子那裡得知我失去聯絡後的第三天他趕忙飛到台灣,自行租下一間雅房,採買所需的日常用品。
  向公司協商好無限期的留職停薪。為了找我,除了刊登的尋人啟事外,他開始在街頭漫無目的的走,
  據葉子表示凱文像僧侶行腳一樣的走遍大街小巷,走破了七八雙步鞋,三餐有一頓沒一頓的,隨手拿張我的照片逢人就問。
  葉子說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可以瘋狂到這種地步,將憂慮和愛意凝聚出的力量令她震撼不已。
  可是力量總有耗盡的時候,到後來凱文幾乎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兒的走,隻要有路就向前走去,
  常常沒有回到他租下的寓所,也不知道睡在哪裡,到底有沒有飯吃,簡直與一個遊民無異了。
  在麥當勞的前天葉子還去看過他,強迫他修整自己的外貌,說我不會想見到他這副鬼樣子。
  結果那天他在經過十字路口時終於看見站在麥當勞窗邊的我,也順利的結束這場鬧劇。
  真好奇如果凱文沒找到妳,這故事會怎樣收場?
  葉子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
  因為”如果”,是不存在的。
  「要喝咖啡嗎?」我問,開始在他的咖啡壺上動手。
  凱文的千裏尋人由葉子轉述給我,說者淺澹,聽者----也就是我,垂首良久,隻能不發一語的默然。
  要一個自責至極的人說話,簡直是一種磨難。
  「好懷念妳煮的咖啡。」他笑說。
  對於艱辛的尋人之路他什麽也沒提,更沒有苛責,隻用擁抱和親吻表達他找到我之後滿溢的喜悅。
  「曼巴好嗎?」
  「好。」
  凱文的房間整理的一絲不苟,房內的書桌上擺了幾張我和他的合照,他正沉浸在電腦網路上,
  興衝衝的mail給他認識的一堆人,告訴他們”找到我了”這個好消息。
  煮好了咖啡,一杯給他,一杯給我自己,房內開始瀰漫濃厚的咖啡香氣。
  似乎,又回到愛屋的早晨。
  「謝謝。」邊敲鍵,他一手接過咖啡。
  「我向公司的Jack說了,說我在這裡等妳辦好那些證件就回去了,他還說公司沒有我已經奄奄一息,了無生機。說得我像偉人一樣。」
  「是實話啊!」凱文在公司的能力無庸置疑,當然”人緣”也加成在能力之上。
  「Jack給妳的。」
  我看向電腦螢幕,Jack送來一個笑臉和一束電子玫瑰。
  「嘿,向我跟他說謝謝。」
  「嗯----好苦,妳忘了幫我加糖和奶精了。」
  「啊,對不起。」我端回。
  不加糖和奶精,這杯是何禎的咖啡。
  重新調過後再給凱文,隻是他喝了一口後又大叫。
  「怎麽了?」
  「呃,好甜。」
  我腦袋轉了圈,再度暗叫。
  又錯了,三匙糖和奶精,這味道是屬於唐皓的。
  「我重煮好了。」不顧他語出攔阻,我重開咖啡壺,加入咖啡粉。
  凱文繼續利用電腦傳輸訊息,我卻盯著咖啡不斷蒸餾出來而感到措折,因為我竟然忘記凱文是喝加了幾匙糖和奶精的咖啡。
  「一匙半的糖,二匙奶精。」
  「嗯。」
  凱文的提醒讓我逃過了窘局,也在遲疑之下調出一杯屬於凱文的咖啡。
  「嗯,很好喝。」他滿足的笑了,「好懷念的味道。」
  我也丟給他一個浸泡在尷尬裡的笑容。
  回到凱文身邊的我高興,隻是在高興中加入少許的失落,
  回到凱文身邊的我該感到幸福,可是應該衍生的幸福感卻又和其他情緒牽扯不休。
  如果說月亮主宰了潮水的起落,那麽目前,愛屋的確主宰了我的情感和思緒。我總是若有似無的想起那邊的沙發、窗口、阿皓----
  和他。
  「中午想吃什麽?」我問,朝冰箱裡走去。一打開,前胸貼後背空空如也,看來這是一個餓了許久的冰箱。
  再問,我還愛凱文嗎?
  當然,那是無庸置疑。
  「等一下我們一起出去吃啊!葉子不是說她要過來的嗎?」
  「樓下有便利商店嘛,我去買些東西回來煮,天氣冷冷的,在你這裡吃就好了。」
  我不管他同意與否的開門下樓,卻在便利商店前開始遲疑。
  在等待辦妥各種證件中已經過了近一個月,這個月內我多次想回到愛屋向何禎和阿皓道別,
  可是葉子和凱文的眼神將我緊緊鎖著,過度保護和關心讓我無法脫身。
  現在,可以嗎?
  站在馬路旁,我下意識的伸手想攔下計程車回到愛屋。
  隻是一輛火紅色跑車停在我身前,車上的主人摘下臉上的太陽眼鏡,露出葉子的詢問眼神,也讓我將手給收回。
  「要去哪?」葉子好奇的問,隻是那種眼神與其說是好奇,更是趨近於挑釁。
  「買東西煮午餐。」我小心的指向便利商店。
  「哦,那幹嘛走到大街上,小心被車撞哦!等我,我去把車停好。」
  我點頭。
  「不要亂跑。」
  聽那說話的語氣活像我是失智症的老人,總會亂跑又迷失方向。
  迷失?
  我沒有,不曾有過。
  停妥車子的葉子三步併二步的走來,和我一同到便利商店採買東西。
  「妳要煮什麽?」
  「烏龍麵。」下意識的回答。
  「耶?」葉子扳過我的身子,攔下我正伸出去的手。「妳開玩笑的吧?」
  「什麽?」
  「妳可以忘記我不吃麵,可是妳怎麽會忘了凱文幾乎也不吃麵這回事,尤其是烏龍麵這種粗麵條哦!」
  唉。快來人啊!拿樣東西把葉子敲昏吧!
  「沒忘,我是開玩笑的。」我說。
  敲昏後看能不能讓她忘了我語誤這回事。
  「嘿嘿嘿,難笑。」
  她自顧自的拿取便利商店的便當和幾瓶飲料,細心的選出我喜歡喝的某品牌的奶茶。我也挑出幾包零食,猜測這是她喜歡的口味。
  「機票幫你們訂好了,下禮拜三的飛機,回LA。」她說。
  我手中的零食掉了滿地。
  「怎麽搞的?」葉子彎腰一樣樣撿起,
  「知道妳捨不得這裡,但是妳的家在美國LA,等妳和凱文結婚後要不要來台灣久住是一回事,總之----」
  最後一包零食用力塞進我懷裡。「目前妳得回美國,就是這樣。」
  我的話阻塞在喉嚨中,卡死了。
  「其實我是希望妳到台灣住的,但是妳有必需離開的理由。走吧!」她到櫃台付過帳後一手拎著一大袋食物,一手拉住我。
  因為我深愛著凱文所以必須跟他走,這就是理由。
  我很清楚我必需回美國去,隻是有一股力量正反向運作,似乎是葉子的手握得太緊,我就越想掙開、逃跑。
  「嗨,打擾了,我們買了便當。」葉子對著凱文打招呼。
  「哪裡,一起吃飯比較熱鬧!」凱文笑著。
  看著他的笑顏,湧然浮現在腦海的還是何禎清俊的一張臉,是他嘴角微揚的道晚安、說早安,轉而投射出他離去時的背影。
  很美,很美。
  總令我心悸。
  ※ ※ ※ ※
  星期三早上九點半的飛機,回美國LA。
  一句再見都沒向何禎和阿皓說,我在他們的生活中出現的唐突喧嘩,卻又消失的驟然寂靜,這讓我感到良心不安;
  在他們的生命裡,這種不盡然的乾脆和瀟灑,硬生生的強佔他們一部份的回憶片斷,讓我感到於心不忍。
  在難安難忍之下,我在星期一下午,趁著凱文動手幫我整理衣物、葉子出門去選購要讓我帶回美國的台產時,我溜走了。
  溜走時的唯一念頭隻有一個,我必須回到愛屋向他們說再見。
  就隻是很單純的想,道別。
  招來計程車往愛屋的方向急馳而去,看著車窗上帶著一層澹澹的細緻水氣,用手滑過,凝露成了水滴,切割著玻璃平麵和我的立體思維。
  想起來近日的天氣與陽光絕緣,不是落雨不斷就是陰森瀰漫,雖然知道自己在所愛的人身旁,心情卻怎樣都好不起來。
  是天氣惹的禍吧,讓我快樂不起來。
  「小姐,妳說那棟公寓叫什麽?」
  「愛屋。」
  我想知道,愛屋裡的阿皓是否仍然常常遲到。也想知道,何禎沒有了我幫他煮食,吃得好不好。
  他們的生活是不是回到我不在時的頻道,會不會偶然想起我,知不知道,我同樣想著他們。
  回到熟悉的愛屋門口,我深呼吸後開門,總有股莫名的期盼,希望他們之中有誰可以出來歡迎我一番,
  但是開門之後的冷清感令我掉了滿地的失望。
  走過玄關跨入大廳,我的聲調昂揚。「阿皓,禎,我回來了。」
  繞到他們的房門口又敲了房門,「阿皓,禎。」
  悄然無聲。沒有人在,沒有一個人在。
  長長籲氣,突然想起手機的衝回房內,但手機已經無法開機了。
  也對,都過了一個月,手機早就沒電了啊。
  不能打電話給阿皓和何禎,我再度掉入難過裡。
  是不是命中注定,我在愛屋就是得來去的這麽粗糙不堪。
  環顧房內,裡頭仍是我離開時的模樣,沒有人動過分毫,我逐一收拾自己的衣物和感傷,讓它回到我住之前的模樣。
  悄悄的來,悄悄的走,不帶走一片雲彩。是啊!我是沒法帶走雲彩,因為包袱裡已經塞了太多的,屬於他們的回憶。
  時間是五點半,也許我可以等一等,搞不好他們等一下就回來了。
  打包後帶著這樣的期待回到大廳,輕撫著我的青綠色沙發,小心的坐下,想端正坐姿卻仍縮了起來,就允許自己最後的放縱吧。
  我回到之前的毛球型態,偎在舊沙發裡,嗅著熟悉的布棉味道;
  多少個失眠日子就是這樣打電話給何禎,問他那邊幾點,然後迎接晨曉,從這個角度看見金黃色的太陽。
  數不清的夜晚,我煮好了麵在這裡等他回來,看著他吃麵的滿足感,也讓我從中得到小小的滿足。
  以為單調的生活總有些細微觸動知覺,隻是一向遲頓的,我和大家一樣總在要失去時才知道之前的精彩。
  如此精彩。
  沿著手把露出的棉絮掏了一下,挖出那張電話卡反覆看著它,腦中浮出的已不是凱文的臉,而是何禎幫我找回電話卡遞給我的當下。
  一併帶走了,因為這是屬於何禎的回憶。
  悄悄將電話卡收回前胸口袋,那個靠近心髒的地方。
  我繼續等待,眼神移到那原本空下的白牆。好多了,擺上一幅大河戀的綠色海報後,整個客廳溫暖多了。
  買的人一定是何禎吧!他心思較細,比較會挑選這類的東西,隻是不知道誰建議他在客廳掛幅海報的,挺好。
  我繼續等待,六點了,仍然沒有人回來。
  怎麽搞的,以前阿皓五點半就在家裡了,何禎如果沒值班的話,六點也該到家了呀!
  難道,我想要傳達一句再見都這麽困難嗎?
  很不甘心的,我抓出之前買的海報用紙,用POP字體寫上:
  『親愛的禎和阿皓,我回美國了,想對你們說聲謝謝,這段日子真是麻煩你們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再回來的。請你們務必好好的照顧自己。真的謝謝,真的。珍重。再見。』
  寫完了,擱在客廳桌上的顯眼地方,卻怎麽看都覺得不對,
  好想多加幾句的寫上阿皓不要再遲到,禎要好好照顧自己,要不道歉的寫”我欺騙了你們,我根本沒失憶”這類的----。
  算了。
  一個手勁,我將海報揉成一團球,丟出一個弧形空投到垃圾桶。
  既然要這麽潦草作結,那就草率的更徹底些吧。
  沒有時間了,我必須要離開。
  起身,我對愛屋做最後一次的巡禮;客廳、廚房,我的臥室,黃橙色的房門,然後是-----
  我停在水藍色的房門前,凝視那塊”進來者死”的木牌。
  感動開始源源不絕的冒出來,就像漲飽的海棉一樣,在用力擰緊之下滴滴答答的流了滿地的水,比想像中還多還多。
  沒有敲門,不再說晚安。
  伸手撫著門板,水藍色的門成了水色,嚐到嘴裡的鹹味這才發現自己流了滿臉的淚。
  眼眶中的汪洋出現禎的幻象,大量的畫麵不停撥放,乏力襲身,卻得用力提起二袋行李。步伐沉重,我還是得離開愛屋。
  珍重。再見。
  親愛的阿皓。
  親愛的禎。
  經過玄關,走到大門,突兀出現的人讓我呆站,手一鬆,行李摔落發出聲響。
  「妳----回來了?」何禎問。
  他清俊的容顏有幾分憔悴,雙目卻在看到我時閃出光彩,更甚之前的淩厲。
  「嗯,我回來了。」擦去滑落的淚,一陣陣難捨起而騷動。
  他看到地板上的行李,語氣之重的讓四周的空氣撼動。「要走了?」
  「嗯,得走了。」很艱困的,我仍是給他一朵美麗的笑。
  接下來是冷掉的空間,我們沒有互相凝視的將眼神定在某一個點上,我在想,他是否在找適當的措辭想數落我的不是。
  「謝謝妳。」
  「謝----我?」沉默良久後的一句話,卻是挑起驚駭。
  「嗯,妳給我一段美好時光,讓我頭一次活得那麽舒服痛快。真的,很謝謝妳。」
  「唔。」我好不容易順暢的氣再起波瀾,「對不起,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告----」
  「沒關係。不用對不起。」
  「嗯。」
  「妳,」他抬頭讓我看進他眼底,那幽靜的深潭之中似乎包容太多我瞧不見的情感,也跟著隱沒掉那些說不出口的遺撼。
  「妳要幸福,好嗎?」
  「嗯。」
  「要過得比別人都好。」
  「嗯。」
  「要學小丸子一樣的堅強。」
  「嗯。」我點頭,再搖頭。「不要----她好無賴哦!」
  我們相視著,笑了出來。
  「好,就無賴的活下去吧。」他笑了,「也要把幸福帶給其他人。」
  「嗯。」
  「要維持這種善良率真的個性。」
  「嗯。」
  「要----糟糕了,」他用右手遮住雙眼,輕輕甩頭,聲音抽搐。「再這樣下去就沒辦法再見了呀。」
  我紅了眼眶,捨不得的情緒如燎原般的漫天而去。
  「禎,」我叫他,在他放下手時迅速給他一個頰畔輕吻,「再見了。」
  迅速提起行李,想要一派瀟灑的離開卻是逃命般的奪門而去。
  淚水潰堤。我逃命般的奔跑。
  外頭,仍是屬於陰天的天氣。
  ※ ※ ※ ※
  偷偷溜回葉子家,一眼就看見要帶走的兩箱行李已經整理妥當的放在門邊,
  氣派的大廳隻有葉子候著,她翻閱手中的雜誌,看見我進門時隻瞄了一眼隨即又專注在自己手上的刊物。
  「呃----」我還沒想到一個可以解釋我下午偷溜的理由而感到侷促不安,非常不希望自己的右臉或左臉又讓她的手給得逞了去。
  「呃----」
  「餐廳桌上有燒仙草,買回來一陣子該冷了,妳把它用微波爐微一下就可以吃了。」葉子體貼的說。
  「嗯。」情勢詭異,隻是我仍然心存僥倖,環顧大廳,問。「凱文呢?」
  「下午他就回去整理他自己的東西了。」
  「哦。」
  我將燒仙草溫熱後回到大廳坐在葉子身側,伸長脖子看她一直專心看的雜誌是哪一類,
  不過意外看到,她盯著的那頁是”有腎虧的困擾嗎?請洽----“這類的廣告。
  「葉,妳為什麽----」
  「妳在台北的這段期間,到底去了哪裡?」
  我愣著,她用力的闔上雜誌,「這麽見光死嗎?說不得?」
  看來,她的心思從頭到尾就沒擺在雜誌上,以為她會放過我真的隻是奢想了。
  「好,好,我說。」舉手投降,接下來是一段冗長的故事,請參照《瓶子,晚安。》
  說完後,燒仙草又凝結了,也不燒了,我放棄吃它的念頭。
  葉子的眉端微蹙,沒一會兒,她將雜誌揚起,迅速的敲上我的腦袋。
  「喂----為什麽打我。」
  討厭,不是右臉或左臉,而是我的腦袋!為什麽我總是失算!
  「如果妳早說出來,我就會早點提醒妳----」
  「提醒?什麽?」
  「說真的,妳愛凱文嗎?」
  葉子開口的第一句話太詭異,我不自主的沉默半嚮。
  「愛呀。」輕聲回應。
  「妳確定?」
  「為什麽妳要一直問我這個問題呢?」我虛弱的回應。「妳反覆問我好多次了。」
  「因為我的考量在於如果妳嫁給凱文的話,他至少,最低限度能給妳安定生活,但其他人我又沒有把握----」
  「等一下,妳還沒說,妳想提醒我什麽?」沒有頭尾的說話方式,太不像單刀直入的葉子。
  「想要妳認真的想一想,妳到底愛不愛凱文這件事。」
  「我就說了我----」對著葉子我幾乎大叫。「愛他。」
  葉子笑著,輕輕澹澹的笑聲聽起來萬分刺耳。
  「妳知道嗎?妳說”妳愛他”這句話給我的感覺就像牛頓定律。」
  「什麽意思?」我不懂。
  「牛頓定律不就是坐在蘋果樹下,當蘋果成熟了會掉下來砸到人,而不會往上飛去嗎?」
  「這我知道。」那和我愛凱文有什麽關係?
  「妳已經將”我深愛凱文”變成一種定律了。」
  我還是不懂。
  「妳認為”我深愛凱文”是一個永遠不變的事實。」
  「那的確是啊。」我倉皇的辯解。
  葉子不理會的繼續說,
  「我問了妳許多次妳愛他嗎?妳的反應很直覺性,幾乎不用思考就回應了。這讓我想到”自我摧眠”和”潛抑暗示”。」
  「葉,妳是想說,我不愛凱文的是嗎?我怎麽可以不愛他,我和他交往五年,他是這麽的體貼溫柔。
  而且我的失蹤他還可以留職停薪到台北拚死命一樣的找,那些不是妳告訴我的嗎?他對我的愛妳不是看得很清楚嗎?」
  「這就是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的地方,凱文的確是我截至目前為止見過最愛妳的人,
  我不相信還有誰可以像他一樣用命來愛上妳,但是----問題在於妳對感情的認定太偏執,了解的太粗淺,
  妳看不清自己是真的愛上凱文還隻是把自己囚禁在凱文的愛裡。如果一輩子就這樣關起來也就算了,
  但是總有其他人的出現讓妳對愛情感到困惑,感到猶豫,而這些因子會讓妳不快樂。」
  我驚愕的無法開口,被她敲過後的腦袋一再再浮現何禎的臉,這才有點明白葉子的隱憂和我對凱文的愛似乎----偷工減料。
  「如果妳說,妳愛一個人就隻能如此,那也真是太蒼白,太不幸了。」
  「葉子!」我大吼,幾乎要她閉嘴。
  「妳不允許凱文的背叛更加容不得自己背叛,可是親愛的Tina,妳根本沒問過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我想要的不過是----」呼吸輕喘,我竟然什麽都說不出口。腳步錯亂,我真的踏錯了嗎?
  「去看清自己的內心吧!是不是”我深愛凱文”隻是法拍屋的封條,在撕掉之後,從裡頭走出來的人是別人。」
  她率性的說完,將我丟下後一個人回房了。
  我開始在看不到海浪的情海中浮沉,快溺死般的想呼喊出聲,卻知道沒有人會出手援救。
  我是不是用著虛假的矜持包裝出一份漂亮的愛,而且引以為傲它的高貴美麗,漠視著它真正的本質。
  我意識清醒,但是否對愛情了解的曖昧,表達的溷沌,我是不是拿愛情當賭注,賭上我的幸福,和凱文該得到的幸福。
  『妳要幸福哦。』
  許多人都這麽告訴我,凱文、葉子、何禎----。
  隻是,我該怎麽幸福?
  沮喪極了,我回房間將從愛屋拿回的行李狼狽的翻出,粉紅色手機從行李中彈跳出來。
  現在它跟我一樣都處在失電狀態。隨手將充電器插上,等充電完成後按下開關,輸入密碼,
  以為該是沉默的它卻在啟用的狀態中不停的喵嗚嗚的叫,用鈴聲提醒我有語音留言,也讓我停下整理其他行李的動作。
  『您有一通、二通、三通-----』
  一堆的留言令我皺眉。誰留的?難道?會是?
  我進入語音信箱,開始隨著跳動加速的心髒聽取留言。
  『三月二日的晚上十二點,我想跟妳說----晚安。』
  是,果然是何禎的聲音。
  我揚起唇角。手在抖動之下按下接續。
  『三月三日,零晨十二點,我想跟妳說,晚安。』
  真是,不會接下來的都是一堆”晚安”吧!
  『三月四日,零晨十二點,我想跟妳說----嗯,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說晚安,那很乏味。』
  對嘛,留言的人都感到乏味了,那就更不要為難我了啊!
  『三月五日,不是零晨十二點,是清晨六點半----從這窗美麗世界的斜七十五度角看日出,真美。妳看見了嗎?』
  我怎麽看得見啊!我又不在那裡。
  『三月六日,零晨十二點,晚安。』我皺眉,另一頭的何禎卻繼續說。
  『好想念妳煮的烏龍麵,雖然比我煮的差,可是那種味道再也沒有別人可以煮得出來了。』
  真棒的恭維,罵人絕不帶髒。
  『三月七日,零晨二點。對不起,錯過了十二點,因為剛結束一台刀。
  唔,有聞到咖啡香了嗎?我在喝著咖啡,頗遺撼它不是妳煮的。嗯,妳去哪裡?為什麽不回來?阿皓每天遲到,他很想念妳。』
  那你呢?不想我嗎?
  深呼吸後按下鍵,聽取下一通。
  『三月八日,零晨二點,我在屬於妳的窗前,左邊第三戶人家的那盞燈這才熄滅。
  街頭很靜,太安靜到讓人覺得可怕。從沒發現,原來沒有妳的日子是這麽孤獨,這麽可怕。我,很想念妳。』
  拿手撐住額頭,我再聽取下一通。
  『三月九日,早上九點,早安。今天休假,我卻覺得更累,
  是不是工作可以讓我暫時忘記妳不在的事實,讓我不要處在一個沒有妳的屋子裡。
  對了,那天妳抱過的豬仔我買回來了,以為妳想要才會抱那麽久,還放在我房裡,想要的時候來找我拿吧!
  或者妳想要其他的東西,嗯,天上的星星真的沒辦法,別為難我了吧。』
  豬仔啊!原來何禎以為我喜歡才買下來的。
  『三月十日,晚上零晨二點。妳失眠之後換我失眠了,就算沒有值班也睡不著,是妳將失眠傳染給我的吧!
  那妳是不是要負責治好它呢?』總算知道失眠的痛苦了吧!
  我想嘲笑何禎,卻怎樣都笑不出來。
  『三月----忘了今天是幾號了。前幾天發現左邊第三戶人家搬走了,妳提過的零晨四點的黑衣客也不見了,
  他們有過怎樣的故事,有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舊沙發失去它的主人,它在哭泣。我失去了妳,我----。』
  再是下一通留言。
  『瓶子晚安。等一下,豬仔想跟妳說晚安-----嗯,聽到了嗎?』
  他的童心讓我的笑容凝在唇畔,我笑得淒涼。
  再按下一個鍵。
  『最近,我開始接受失去妳的事實,卻很不可思異的仍然感到幸福,
  因為心頭始終有妳的影子,妳存在的痕跡,遇見妳是我這輩子感覺最美麗而幸福的事。
  有一陣子我甚至懷疑妳其實是個天使,偷偷在這個冰冷的社會給不快樂的人溫暖,等對方找回自己的笑容後妳就不見了,
  到下一個需要妳的地方去了。不過想想,也沒有一個天使會蠢到被車撞吧!所以妳不是天使,妳是我的瓶子。』
  他笑了,笑聲卻像汪洋中的孤船,有著無邊際的悲感。
  我握住手機的手更加用力。
  揉揉雙眼,我想起了和何禎的第一次牽手,第一次的吻、第二次牽手----
  湧現的回憶像浪濤中的水花碎泡,襯著輕柔的藍,消失的優雅。消失了。
  『答應我,不論妳去哪裡,請讓自己幸福。一定要幸福。瓶子----』
  手機裡是何禎最後的,溫柔的呢喃,『晚安。』
  聽完留言,我緩緩的關機,但握拳太過的指甲已經在掌手留下印痕。
  開始感到疼痛。
  『”妳愛凱文”隻是自我催眠之下的定律。』
  『封條撕下後走出來的人搞不好是別人。』
  『妳在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
  『妳,還愛凱文嗎?』
  我-----。
  我開始痛哭,卻怎樣都開不了口。
  我已經在他們的愛裡亂了陣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 ※ ※ ※
  星期二,離開台北的前一天,葉子替我準備了一個小小的惜別宴,凱文也是受邀的一員。
  為了怕葉子喝酒誤事,說一些不該說的,我嚴禁惜別宴上出現酒精類飲料。
  對於順利結束的台北的最後一晚,我感到空虛,前所未有的龐大的空虛感。
  趁著葉子和她的男友因事離席後,我和凱文到葉子的陽台吹風。
  他俯視著十五樓下跑動的光點,我則將背靠上欄杆,仰望滿片灰黑中靜止的微光,
  腦袋隻想著逃回愛屋,想著和他們繼續生活下去-----。
  我的目光開始搜尋著最亮的北極星,渴望它照亮我的心海,渴望它冰冷的光給我逃跑的勇氣。
  「Tina,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一個故事?」
  「嗯?你說過好多故事給我聽。」
  「就是一個跛腳男孩的故事。」
  我搖頭,「忘了,太久了吧!」
  凱文開始重述,「英國某村莊裡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十分相愛,他們決定等到十八歲就結婚,廝守到老。
  但是因為二次世界大戰,男孩就被國家派往前線打戰了;過了許多年,男孩的生死未明,女孩也愛上了另一個人,
  就在女孩要結婚之際,男孩竟然回來了,但是也因為戰爭而讓男孩失去他的一條腿。」
  我想起來的接續,「女孩於心不忍的想,男孩失去腿已經很可憐了,要是再失去她那該怎麽辦。
  所以----所以最後女孩選擇了那個跛腳男孩。」我陰鬱的微笑。「當時我們還為這個故事爭辯了一陣子。」
  「對,我主張追求真愛,妳卻不讚成女孩移情別戀去傷害那個跛腳男孩。」
  「嗯。當時的確是這樣。」
  那現在的想法呢?
  「我愛你。」凱文突然的說。
  我感覺眼眶微熱,也找到了在獵戶星和參宿之間的北極星。
  但還是找不到勇氣。
  我知道現在的想法還是一樣,我隻能模糊愛情的本質,奉著良心道德為聖諭,
  不能逃,不能去傷害,不能殘忍的用凱文的愛去謀殺他自己,我不能,不能。
  凱文忽地用雙手從我的右肩環抱上來,他的頭偎上我的右顳,他閉上眼,我感受到他沉穩的呼吸氣息徐過我的耳側。
  「愛我嗎?」他問。
  半嚮,我點頭,「愛。」
  聽到我的回答後,凱文滿足的笑了,唇角揚起優美的弧線。
  他沒睜開眼,看不見我眼中的謊言和滿臉的心虛神情。
  他抱著我許久許久。從沒有一次,我這樣用力的看他,肆無忌憚的盯著他的鼻型、唇型,眼睫毛的長度甚至是皮膚的毛細孔。
  為什麽,我始終不曾好好看過他?
  「走吧!風漸大了。」
  在我以為他就這樣睡著時,他驚醒的出聲,攬住我進入屋內。
  「明天還要早起呢!」
  「嗯。」
  在愧疚中送走了凱文,我將大廳的燈關掉,將自己狠狠的拋向葉子的大沙發上。
  我需要黑暗,因為我知道,我還是無能為力。
  麵對愛情。
  ※ ※ ※ ※
  清晨,日照貼合葉子家的落地窗,感到眼睛酸澀的開始等待凱文的到來。
  就要回美國了。
  等著等著,像死囚一樣的等著利斧落下。
  時間分秒而逝,八點半了,他卻沒有出現在葉子家門,我開始撥出手機,卻是沒有回應的進入語音信箱。
  「凱文會不會出事了?」
  整裝完畢的葉子陪我一同等候,我急切的拉住葉子,「昨晚忘了確認他有沒有平安到家,怎麽辦?會不會有問題?」
  「我們到他住的地方看看。」葉子拉起我,一派鎮靜的開著快車,以一種要到天堂聚會的速度趕到凱文的住所。
  沒有鎖門的屋內是空蕩蕩一片,行李已經帶走了,卻沒有凱文的身影。
  我慌亂的尋找,仍是冷靜的葉子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遞給我。
  「給妳的。」
  認出封套上的字跡是凱文的,我發抖的手接過,隱約不安和內疚。
  小心打開,他逸灑的字跡一字字映入我底眼。
  『親愛的Tina:
  我搭乘七點五十的班機,回美國了。到最後,妳仍是像故事中的那個女孩,不願傷害我。
  我不感激妳的反倒非常生氣,氣妳為何不懂追求自己的幸福,為什麽以為給我同情會讓我快樂。
  星期一妳和他在門口告別,他在妳的手機裡的留言,我都看見、都聽見,也因此我必須獨自回去。
  在強烈佔有的慾望之下,我也想過就算妳逃跑也要將妳帶走,但是最後----我不能,
  我不想毀掉我和妳,我更不想要一個已經蛀空的身體。
  放棄妳,這個決定下得很痛苦,現在我已經感受到體內每一寸都像燒過後的焦了,也預料到失去妳後我會痛苦很久,
  但請妳放心,我會有自己的療傷方式,會讓自己好好的過下去,隻要能找到一點根苗,我就會盡全力重生。
  暫時別找我,我極欲獨處。如果有一天妳發覺自己能給我的是真愛時,歡迎妳回到我身邊,我仍是等著。永遠等著。
  最後,希望妳找到自己的幸福。真的要幸福! 』
  放下信紙,太陽的光芒從陽台直入,刺痛我的雙眼。
  我呆立許久,直到太陽熱度蒸發我臉頰上的淚水。
  在我信奉無疑的良心至上,愛情終究成了利刃將他殺傷。
  我清楚著,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轍,不能自以為是的回美國拉住凱文的褲腳求他原諒。
  我隻能,讓自己幸福。
  是的,要幸福。
  從窗戶透進屋內的是金黃加雜微藍的光束,一掃多日的陰霾,我終於不再感到寒冷。
  掃去那層殘雪之後是早春的嫩芽,這日的台北----
  晴天。
  
  尾 聲
  我用右手開門,進門之後脫下鞋子,將Note-Book擦亮之後將眼鏡放到鞋櫃上頭,屋內有著一股烏龍麵的香氣。好熟悉的味道。
  不過,又是阿皓玩的把戲,很想謝謝他刻意討取我的歡心,但是花那麽多時間卻煮出那麽難吃的麵,實在是糟蹋了。
  何況,我想吃的隻有瓶子煮的麵。
  想來這輩子是再也吃不到了,大家認為吃麵的這種小事,也是我珍貴的幸福啊。
  重重的吐呐我的傷心。重重的踩著步子經過玄關,抬頭。
  我呆立當場。
  那麽熟悉的人影正縮在沙發裡,屈膝用雙臂抱住,下巴枕在膝頭上,一旁的桌上擱著一碗剛煮好的烏龍麵。
  不,不可能。
  在希望和絕望間遊移,我幾乎放聲大叫。
  沙發上的人形緩緩的抬頭,笑容對我。
  我倒抽口氣,她伸出右手,學著招財貓的姿勢朝我用右手抓握二下,「你回來了。」
  我全身緊繃。
  神哪,如果這是夢,就不要讓我醒來吧!
  「我,也回來了。」
  我不敢移動身體,怕一挪動,整個夢幻場景就會變成滿地碎片。
  「喂,不吃的話,麵會冷掉唷。」
  她從沙發裡起身,一張笑臉在我麵前晃動。
  「妳----」喉嚨乾澀,「回-來-真的?」
  「嗯,」她在我的四周打轉一圈,又往她的青綠色門板走去,伸伸懶腰。「啊,好累哦!好久沒好好睡一覺了,真是累死人了。」
  「等,等一下。」我終於可以發出完整的音節,叫住已經打開房門的她。
  「明天再聊吧!我們還有很多個明天可以聊呢!一樣七點二十起床哦!」她說,關上門板不管愣住的我。
  我的腦筋還沒轉回來,門隨即打開。
  「對了,晚安。」她向我揮手。
  「嗯。」
  「不能嗯,要說晚安。」
  「晚-安。」我艱難的說。
  她笑著消失在門後,我卻隻能呆立在大廳,許久許久。
  後來像發了瘋似的開始大笑,無法壓抑自己的聲音,隻是不斷的想笑,笑到眼淚掉出來,緊繃之後的肌肉舒緩是如此痛快和舒服。
  明天鄰居要抗議就隨他們吧。不過,不該將她吵醒才是。
  瓶子,晚安。
  晚安。
  我的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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