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圍城
第一章 減肥與X光
深秋裏的省城,空氣中飄浮著的塵粒都比別的三個季節顯得清冷些。易天行從歸元寺回到省城大學後,漸漸隱去自己麵容裏的那一絲愁容,回複了尋常言笑無忌的憊懶模樣,隻是在他的內心深處,自然知道前方不知還有什麽樣的事情正等著自己。
那位秦梓兒姑娘或許是被神秘的上三天門主領回山中療傷去了,總之易天行在校園裏微咪著眼四處看,看了很多日子,總沒有看見那個俏麗的人影。
回到學校後的易天行還很費了一翻唇舌.很遇著些小麻煩,畢竟無緣無故曠了這麽多天課,總是有些說不過去。係裏的主任滿臉和藹,卻是暗藏殺機,讓他好不心驚膽戰。好在古老太爺沒吹牛——他果然認識省教育廳裏的某個人物,在易天行一個長途電話表明自己窘境後不久,那位教育廳的人物便幫易天行解決了這個問題。
問題隻是暫時解決了,因為係主任投向這男生的眼神裏充滿了恨鐵咋不成精鋼的憤怒。
而易天行卻比他更憤怒。
這種怒氣不是來自於清淡如水的校園生活,而是對於前些日子裏在歸元寺中武當山上麵對著無來由的打壓而產生的鬱悶和火氣,更來自於了解事情整個真相後的一絲失落,也在於對自己身份的迷惘無知。
自己究竟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
被哲學家問了N百年的爛俗三大問,如今卻時常在他的腦子裏響起。
佛心如蓮子,卻止不住塘間碧波耀夕光,如火苗漸上。
他下意識地不去想,也忍著不去歸元寺看望那位大妖師父,不知道是想逃避還是一絲無措,恨不得閉眼便當前事如夢——縱然他天份異人,禪法精妙——但畢竟也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而已。
易天行一臉安靜從係裏那棟灰撲撲的老式建築裏溜了出來,然後回了舊六舍。不料甫一進宿舍,卻發現眾多同學望向自己的眼光裏似乎較平日多出些什麽意味來,他微微皺眉,卻還是不忘堆上笑容,從黑糊糊的過道裏摸到了二四七室,然後推門進去。
“怎麽了?”他笑嘻嘻地問著自己的室友們。
幾個同學嗬嗬一笑,卻顯得有些尷尬。
這種尷尬在眾人間似乎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住上鋪的江蘇同學忽然說道:“老易啊,那些天幹嘛去了?”
易天行笑著應道:“家裏出了點兒事,所以臨時走了幾天。”
這挺公式化的一問一答之後,二四七寢室又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之中,半晌後,終於還是德不高望猶重的四川班頭從寢室外麵走了進來,打破了這種氣氛。
“老易,你和社會上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麽瓜葛?”
班頭到底是班頭,直來直去。
易天行一愣,心想這是怎麽讓人知道的?想了想微笑道:“哪有什麽瓜葛,你知道我是孤兒的。”
“那咱校醫院前天發生的事兒……?”班長試探著問道。
易天行哈哈一笑,這才知道為什麽舊六舍的一幹男生們看自己眼神都有些別扭,原來自己被逮到警察局的事情終於傳開了。
“哪兒啊,你居然忍心冤我是壞人?”易天行眉尖亂抖,眼中汪汪扮出黛玉葬花形狀,“人家隻是在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個人受了傷,所以把他送到校醫院,哪知道那人受的竟然是刀傷,所以被警察叔叔請去做筆錄嘛。”
“惡……”寢室裏這六個大男生險些被他作態嚇出汗來,班頭笑道:“還以為是怎麽回事,原來是這樣啊。”
易天行微微笑著,全沒有撒謊者應有的歉疚之意,反正他相信斌苦大師一定會讓那位潘局長把自己變清白,反在心裏想著,是不是得讓袁野或者鵬飛工貿給自己送麵錦旗來,錦旗上大書四字:“見義勇為”?
眾人正說著話,舊六舍樓下卻忽然熱鬧起來,一些學生正東一團西一團地圍著說話,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住在易天行上床的江蘇同學伸出半個頭去,然後興奮地回身報告道:“同學們,好象是民院那邊出事了。”
民院,原本是單獨的民族學院,後來並入了省城大學,如今也算是易天行他們的同學。
民族學院裏多的是藏族學生,“學風”飆悍,性情爽直,喝的是青稞和馬奶,吃的是羊腿和粑粑,天生的狠煞勁兒縱使在繁華風流氣足以銷金銼骨的省城裏也沒有絲毫軟化的跡像。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自然,他們是不在乎五嶽是何山何水,隻是胸腑間宛若高原青天一般磊落凜然,便是這般性格,所以這些藏族學生們往往會因為一言不合,而和周遭的人群發生衝突。
易天行骨子裏也是有些執拗的人,所以並不以為這種性格有什麽大問題,相反還有些隱隱的豔羨。
若不是第二天他有事情一定要去做,說不定他會下樓去看看這些藏族同學又是在和何方的人馬進行著刀尖上的交流。
…………………………………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易天行就起了床,到操場上百無聊賴地跑了幾個圈,趁著人少的當兒將朱雀鳥兒喚了下來好生折騰了一翻。
之所以要折騰自己的紅鳥兒子,易天行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他要給這鳥兒子減肥,想當初這寶貝朱雀兒生下來的時候,那叫一個靈動纖紅不染塵,如今吞了昆侖的地精之火又不知被老祖宗師父怎麽指點了一下,體內的火元倒是一個勁兒地開始猛烈,但這模樣也顯得有些拙且笨肥,肚子圓滾滾的再看不出當初的靈動勁兒。
——易天行自然不是以貌取鳥的俗人,隻是接下來的縣城之行,他有一個極重要的任務,那便是向偉大的.親愛的.正確的鄒蕾蕾同學進行全盤交待,而自己這非人非妖的身體隻怕會斷了自己的姻緣,全副希望就寄托在這可愛的朱雀鳥上。
誰都知道,無論愚笨或是冰雪聰明,隻要是小女生,對於可愛的小鳥小獸總有抵擋不住的無窮愛意。易天行就指望著自己的紅鳥兒子能吸收蕾蕾同學大部分的注意力,同時提高她的愛心指數,從而能夠抵抗自己男朋友不是“人”的無限驚恐。
可惜了哉,這紅鳥如今看著也太不可愛了,直像鳥中的惡霸,中號的火雞。
這叫易天行如何能依?於是從歸元寺回來的這些天,他天天指使著朱雀鳥在省城和武當之間來回飛行,必須在三刻之內往返,反正如今武當山的老少道士們也都知道了這朱雀的存在,也就沒必要擔心什麽。
隻是每日的長途飛行拉練讓小朱雀是羽散體頹,骨碌碌轉的眼睛裏第一次對老爹有了恚恨之意,可即便這般,鳥兒的減肥工作仍然陷入停頓,體重一點沒輕,身形一點沒瘦,讓易天行不由長嗟短歎,好生不甘。
今日又將小紅鳥折騰的夠嗆,易天行才罷了手,無奈搖搖頭,將手一背,去省城大學的二食堂吃了碗稀粥啃了兩個饅頭,沿著破爛的一球場慢悠悠地逛到校東門,準備去看望小肖。
小肖的傷勢已經穩定很多了,袁野幾天前就把他轉到了省人民醫院,易天行背了個爛包走下樓,遠遠看了一眼正漸漸圍攏過來的藏族青年們,笑了一笑,走出校門,搭上十九路公共汽車,便往醫院趕去。一路上公汽人氣混雜,薰鼻難忍,卻讓這位少年郎覺得欣喜無比,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和那些半仙半人的修道打交道,此時真真切切感受著凡俗氣息,卻是難得的享受,他在人民醫院大門外買了個硬硬的鍋魁,往裏麵塞了三塊錢的牛肉,便開始大嚼起來。一口牛肉一口油,學老農民樣蹲在街沿兒,看著麵前走過的男男女女,好生快樂。
吃完鍋魁,又買了七個放進書包裏,便往醫院裏進去,到住院部找到病房,推門而入。
在門口守著的兩個混混兒瞧著他眼生,伸手攔住,嘴裏喝道:“做什麽呢?沒看這是單人特護病房嗎?怎麽就往裏闖?”
說來奇怪,在歸元寺武當山和那些修道人一番爭鬥後,易天行的心性反而變得更加沉穩,全然沒有初識法術後睥睨世人的佻脫模樣,反是一臉誠懇地說道:“我叫易天行,來看一下小肖。”
兩個小混混是被袁野專門安排在醫院裏照顧小肖的人,自然是心思活絡,勤快能幹,乍一聽易天行這名字,便覺著有些耳熟,再一細想便記起這名字代表的是什麽,後背裏的汗涮的一聲就出來了,低頭顫聲道:“原來是少爺。”
易天行笑了笑,心想這古家的少爺當著沒什麽好處,調侃道:“別叫少爺。”看了一眼這二人,發現年紀也挺小的,便大喇喇道:“以後就叫我易哥好了。”說完便抬頭往病房裏走。
那兩小的在他身後一聽,臉上動容,心想少爺就是少爺,時刻站在流行浪花的上頭——這不是省港那邊道上正流行的稱謂嗎?對視一眼,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是,一哥。”
不知道易天行如果知道這二位聽錯了自己的話後會有什麽樣的想法,但當他看見一臉蒼白的小肖正閉眼躺在床上,心頭便是無名火起。雖然暗算小肖的吉祥天宗思如今被自己的天火一刀打的不知死活,但隻要一想到眼前這位傷餘之人下半輩子不知還能不能靠自己的雙腿走路,他的心裏便是一陣煩悶和黯然。
這時候,他才發現小肖的病床旁有一個年輕小子正伏在床邊睡覺。
那小子生的頗為清秀,與小肖長的有幾分相似。易天行皺皺眉頭,知道這肯定就是小肖那個唯一的親人,弟弟。他上前輕輕喊醒了這小子。
“你是誰?”小肖弟弟的眼中露出一絲驚謊,也難怪他,自己的兄長被人將腿砍斷了,自然讓他有些不安。
“我叫易天行。”易天行盡可能地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自然些,“是你哥在公司裏的同事。你是小肖的弟弟吧?叫啥名兒?”
“我叫肖勇。”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在哪兒上學呢?”
易天行或許習慣了在鵬飛工貿這邊發號施令,於是也不覺得自己一個學生像慈祥長者般發問顯得有些怪異。
“在六中讀高中。”
“我不是讓公司裏請了看護嗎?”易天行見這小子臉上滿是疲憊之色,眼中紅絲不斷,有些心疼。
肖勇有些憨憨地笑了,“自己哥,哪好讓外人服侍。”
易天行也笑了笑,說道:“你先去旁邊休息一下,我和你哥有些事情要說。”
肖勇有些遲疑,問道:“哥剛恢複沒幾天,醫生說要他多休息。”
易天行搖搖頭,臉上雖然仍然帶笑,話語裏卻不給他反駁的機會:“一會兒時間。”
肖勇也是聰明人,見到這年輕人能夠無聲無息地通過門外兩個保鏢進到病房,肯定這人不是什麽簡單人物,他也隱隱知道自己哥哥是在道上混的,想了想也笑道:“那好,我也兩天沒睡了,辛苦您了。”
“很得體。”易天行看著他推門出去,在心裏讚了一聲,接著便想到有這樣一個弟弟,那他兄長肯定也差不到哪裏去。
這個時候病房裏便隻剩下他還有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小肖。
易天行將手伸到自己頸後,摸了摸,前些天老祖宗師父在自己腦後種了一根妖毛,雖然後來被真武大帝殘留的氣息給煉化了,但在武當山與小公子秦梓兒的戰鬥中,這根妖毛卻給了他很多不知從何而來的啟示,讓他懂了一些自己本來絕對不會懂的事情。
他將自己的右掌輕輕提前,對著病房裏白淨的牆麵。
坐禪三味經在腦中一閃念,他的中食二指指甲下各有一道淡紅色的火苗輕輕渺渺地滲了出來,約摸一寸左右,閃耀無端。
便像要識破小公子秦梓兒的真蘭弦時一樣,他毫不猶豫地將這兩隻燃著玄火的手指輕輕抹上自己的雙眼。
足可融金化鐵的天火,被他用手指均勻地途在自己嬌嫩的眼球上。他卻隻感覺著自己的眼珠被微溫的指腹輕輕揉動著,十分舒服。
下一刻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這一手果然如在武當山上一樣奏效了。
他眨眨眼,再看這病房裏的景象,卻覺得有些怪異,床頭櫃,鮮花,窗台上的幔紗,所有的線條都以一種很奇妙的方式呈現在自己的眼裏。
易天行不知道這種法門能持續多長時間,趕緊走上前去,坐到小肖的病床旁,掀開被子,雙眼緊緊盯著他被繃帶層層包裹著的斷腿。
這隻腿是被吉祥天門下宗思手中仙劍所斬,仙劍之利不是人間物品所能比擬,也幸而如此,小肖的斷肢截麵平滑異常,省城大學的微創科醫生才能盡可能完美地將斷肢重植,神經恢複也應該比一般的斷肢病人來的簡單些。
易天行並不懂醫,但他在武當山用這火指灼瞳的法門識破了秦梓兒真蘭弦的運行軌跡後,便隱隱感覺,自己可以用這個法門來看看小肖的傷到底怎麽樣了,看看那些在醫學界也顯得十分麻煩的神經元修複進行的如何。
果不出其所料,他的眼光一觸繃帶,反射回來的圖像卻不是白白的醫用繃帶,而似乎帶有了某種穿透的力量,深深往裏紮去。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調用著自己的神思,一麵輕念心經以穩定心神,一麵催動著自己的神念往小肖的斷肢裏望去。
神目如電,這是說的天上諸神。而此時易天行的眼光雖不如電閃雷鳴般可怕,卻也是如X光一般犀利。
……
不知道看了多久,易天行長歎一口氣,緩緩將自己的神思從小肖斷肢處收了回來。一抬頭,卻愕然看見小肖正有些吃力地偏頭望著自己。
易天行嚇了一跳,尷尬道:“醒了?”
小肖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忽然問道:“我的腿有沒有救?”
“這應該問醫生。”易天行撓著腦袋應道。
“少爺,你能幫我的。我知道。”小肖經曆一番生死後,竟是較諸以前更沉靜許多。”
“我怎麽幫你?”
“我的腿怎麽樣了?醫生說創麵有些奇怪,神經元連上後總是通不了,做了幾次電刺激也沒有反應。”小肖望著易天行。
易天行歎了一聲,沉默良久後道:“那把傷你的劍有些古怪,創麵似乎被隔絕了。呆會兒我會去和主治醫生說一聲,加壓和電刺這些方案都暫時停下來。”
“我就知道你剛才看到了。”小肖聽見他的話不但沒有失望,反而笑了。
易天行也笑了,他喜歡和聰明人說話,這樣比較簡單,何況他本來就對小肖有所寄望。
“有些事情,不需要和太多人說。”
“知道。”小肖咳嗽了兩聲。
“先休息吧。”易天行轉過身去,問道:“能不能喝水?”
“前幾天開始進流食,不過今天好象要做什麽檢查,醫生讓我暫時先別喝。”
“喔。”易天行隨口應了聲,從床頭櫃上取了根棉簽,在口杯裏蘸了些清水,輕輕地潤著小肖的唇角,一麵挪著棉簽,一麵似無意說道:“你就安心養傷,放心,我會把你的腿弄好的。”
小肖有些難以自抑地露出一絲感激之色。
“感激什麽?”易天行淡淡道。
“感激少爺服侍我。”小肖笑著說話,眼角卻有些濕。
易天行笑著搖搖頭,心裏卻是蠻酸楚:“最不喜歡你們這些混道上的人,本來就是我欠你的,怎麽現在倒覺得我是在對你施恩一樣。”
正說著,袁野接到手下小弟的電話,知道少爺往省人民醫院來了,於是也急匆匆地趕了過來。易天行扭頭看他進來,不免有些詫異,說道:“你怎麽來了?”
袁野取下自己脖上的白色圍巾,掛到病房的衣架上,一麵應道:“聽說少爺來醫院了,我就來看看您有什麽吩咐沒。”
易天行沒好氣道:“前幾天不是才通過電話?這般迫不及待想見我?”他看了一眼病倦之色漸上的小肖,給袁野做了個眼色,溫言和小肖說了幾句,便離開了病房。
袁野一愣,隻得又將體溫尚存的圍巾重又掛上,轉頭在小肖手上輕輕拍了兩下,也跟著出了病房。
省人民醫院住院部後麵是個極大的園子,園子裏種著些耐寒的長青植物,時不時有病人在護士的攙扶下行走於草坪林間,享受著這冬日裏難得的陽光。
易天行嗬著熱氣,看著自己嗬出的熱霧在眼前幻成了各式各樣的形狀,隨口問道:“前些天在電話裏和你說的事情,你查的怎麽樣了?”
“查了一下,基本上和他進公司的時候說的情況差不多。”
“他身上有人命官司沒有?”
袁野搖搖頭:“很可惜沒有,小肖從學校出來就進的公司,這幾年表現的倒是挺能幹。但身上沒有官司,所以想在公司裏上位比較困難。”
“沒有才好。”易天行下意識地擺擺手,笑著說道:“這樣才能夠保證他將來能盡可能保護古家的利益。”
“這是怎麽個說法?”袁野皺皺眉。
“人終是要有所畏懼心才好。”易天行歎道:“如果連人命都不放在眼裏了,哪這世上還有什麽東西是他不敢拋卻的?”
“明白了。”袁野若有所思,“小肖是個本分人,但也是個聰明人,這兩條占齊的兄弟確實不多。當年若不是他一個人帶著弟弟生活,恐怕也不會走上這條道路。”
頓了頓他又道:“隻是看他有沒有這麽大的野心了,如果他自己都沒有主事的膽量和想法,你我想扶他上位也比較困難。”
“野心這兩個字太難聽。”易天行笑著擺擺手指頭,“叫上進心比較好。”他望著特護病房所在的住院部三樓,唇角微微一翹,心想這樣聰明的小夥子,往往會顯得太有自知之明,自保有作,進取不足,不過既然他已經看透了自己的神通,那自己就有辦法讓他有信心去當古家在省城的主事人。
易天行決定將一些淺顯的佛宗法門傳給小肖。
一是為了讓他將來能夠獨當一麵,二來是……為了心中的一絲歉疚吧?
袁野見他安靜地走著,也就安靜地隨在後麵,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問道:“少爺,前些天省城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噢?”易天行眉梢一挑,“什麽事兒?”
“那天夜裏,市局的潘局將少爺從派出所裏撈出來後,您不是跟著那輛車去了歸元寺?”
“是啊。”易天行停下了腳步,隱約猜到袁野說的大事是什麽。
“第二天,聽說警備區司令部和警察第二分隊都出動了,在歸元寺門口險些幹了起來。”
“你聽誰說的?”易天行仍然是一臉平靜。
袁野聳聳肩:“就像以前說的,鼠有鼠道。這些大事情,我們這種人總是比較容易是到消息,更何況這次軍警兩方對峙,事情鬧的真是很大。”
易天行此時眉宇間始現出一絲憂色,心想在世俗裏鬧出事情來,不會有什麽後患吧?正想著,又聽見袁野在身後關切問道:“少爺,這件事情和你無關?”
易天行眉梢一挑應道:“我有這麽大能量嗎?別瞎猜了。”雖然明知袁野肯定不相信,但至少明麵上他是不會承認什麽的,他為了阻止袁野繼續發問轉而問道:“最近和老太爺通了電話沒有?他可有說些什麽事情?”
袁野搖搖頭道:“老太爺隻是吩咐我聽少爺您指示,沒有什麽別的交待。”
易天行想到躲到高陽縣城的這位老狐狸,便想到自己這些天隱隱想到的某種不好的推論,歎口氣,終於還是問起了省城道上的事情:“最近省城安不安靜?”
“不是很安靜。”袁野平靜應道;“少爺上次被警察局請了去,道上便有些風言風語,那個從中搗鬼的城東彪子借著這勢頭,有些囂張勁,在省商和金羊廣場那裏與我們有些爭執,隻是少爺那些天一直沒有音訊,加上您交待過這件事情由您親自處理,所以我們就一直擱在那兒,沒有動手。”
易天行看看人民醫院裏的冬日美景,心想自己終究還是繞不過這些渾水,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城東彪子的事情,少爺是放手讓下麵做,還是自己處理?”袁野瞧出來這位讀大學的當家少爺對這些道上事情有些煩惱。
“我自己來吧。”易天行微微笑道:“讓你們做,隻怕又得血流成河。”
“我們會有分寸的。”袁野應道。
“大家的分寸本來就不一樣……對了。”易天行臉上浮起微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有個事兒,你不能瞞我。”
“少爺請講。”袁野有些愕然。
易天行慢悠悠說道:“你真想一心回高陽縣服侍老太爺?”
“自然。”
“那就好。”易天行微笑道:“若你想打理省城的家業,我自然也有辦法讓你接手。所以我想問清楚,不然將來我們扶著小肖上了位,你心裏不高興就不好了。”
袁野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少爺是直性子,我也不會拐彎,所以放心吧。”
“你若想留在省城,也是應有之義,所以不需要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易天行靜靜地看著他的雙眼。
袁野沉默半晌後道:“若說人不貪圖享受,那是虛假到了極點。但少爺若是在省城呆久了也就知道,一個人肩子上扛著一大家子的產業,幹的又是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日子久了,換誰都不想繼續幹下去。”
“原來你也是個好偷懶的人。”易天行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個有趣的“家丁”。
“彼此彼此。”袁野輕聲應道。
“幫我買張車票。”易天行對他說道:“我要回一趟高陽縣。”
第二章 蕾蕾媽與鳥兒子
所謂去路便是歸途。
易天行坐上從省城返回高陽縣城的火車,後背靠在綠色的硬座人造革上,雙眼微閉,聞著車廂裏傳來陣陣汗臭,不由一陣恍忽,仿佛回到了幾個月前,自己剛剛從高陽縣到省城來讀書的那輛火車上。當時的易天行身上沒有什麽負擔,初明佛性,天火將生,在火車上整治了幾個霸道的遊客,還美滋滋地用手掌的高溫給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麵。
如今他在歸元寺修行有成,體真火充盈,一應法門更是稔熟,再不似當初的修行初哥模樣,意隨心動,隨時隨地便能將體內的真火玩出花樣來。可是,如今卻沒了玩花樣的的興趣。
這便是厭了乏了的結果。
他斜乜著眼打量著車廂裏的人群,在心底輕輕歎了一聲,便閉目假寐。
一路無話,他也沒有吃什麽東西,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小時,火車終於在一陣刺耳的咯吱聲中停在了高陽縣城那個破爛的月台旁,而這個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跳下車廂,易天行從書包裏拿出瓶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再狠狠盯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歎道:“娘的,老家就是好,月亮都比省城要亮很多!”九十年代中的縣城還沒有太多汙染,夜空確實顯得比大省城要幹淨許多。看完了月亮,又看向那邊燈火依燃亮著的下貨站台。
那邊在忙碌的苦力們,那邊叮叮響著的小推車,都是他很熟悉的人或事,在去省城讀書之前,為了湊學費,他曾經在這裏扛了很多天的大包,隻是沒想到,一到省城,他卻莫名其妙成了什麽古家的少爺,創下扛大包縣城紀錄所賺的錢,現在還在自己的褲兜裏,一分錢都沒有花出去。
易天行唇角微微向上翹起,然後背起書包,便向縣城火車城高高的台階下走去。
縣城並不繁華,深夜裏,萬家燈火早已熄滅,隻剩下冬夜的寒風,和街道兩側六七層高的樓房裏傳來的安憩氣息。易天行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並不急著回家,反而緩緩走著。借著月光的映照,他在小巷裏東穿西穿,終於回到了江邊的那一大片棚戶區,街麵上攔車的石墩一如從前,破舊一如從前,就連街角垃圾的臭味似乎都沒有改變什麽。
看著熟悉的街景,他無來由的一陣感動。
他的小黑屋還在老地方,沒有人來動,城市拆遷的步伐還來不及踏入這片肮髒的角落。易天行低聲歡叫一聲,一腳踹開屋門,極熟練地左手一拉燈繩。
頓時,整間小黑屋被籠罩在了暖暖的桔黃燈光之中。
縱使半年無人居住,滿屋的灰塵在他的眼裏,也是這般的親近。床上墊的還是幹草,易天行想也沒想便躺了上去,真舒服啊,比學校寢室的木床舒服,比歸元寺的禪房舒服,比鵬飛工貿的大班皮椅舒服……還是家裏最舒服。
他就這般感歎著沉沉睡去,這是半年來他睡的最好的一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就醒了過來,關上點了一夜的小黃燈,推門而出,對著起著薄霧的小石坪發了發呆,便開始像去省城之前的那十幾年間一樣,似模似樣地開始打起拳來,一套拳畢,又找了塊幹巴巴的毛巾,在鄰居家的水龍頭處像做賊一樣打濕,胡亂擦了把臉,然後進屋推出了那輛二八的破舊自行車。
車子是用鐵鏈鎖住的,易天行撓頭撓的頭皮快破了也沒想起來鑰匙是在什麽地方,於是他雙手握住鐵鏈,輕輕一用力,將鐵鏈子拉成兩截,騎上自由了的自行車,沿著江邊往高陽縣中出發。
到縣中門口的時候,離中午放學還早,他百無聊賴地等著,一隻腳擱在自行車腳踏板上,一隻腳擱在人行道上,就像蕾蕾以前等他一樣。
“釘鈴鈴。”
放學的鈴聲響起,學生們撒著歡地往外噴湧著,易天行微咪著眼注意著從學校裏走出來的短發女生,卻沒有看見自己想看見的那個人影。正一失神,卻發現有一個女孩子,一個穿著粉紅棉襖的女孩子騎著自行車往江邊走了。
這個女生不是短發,一條俏皮的可愛的小瓣子在後輕輕搖晃。
易天行怪叫一聲,認出那輛二四的天藍自行車,趕緊騎上自行車跟了上去。
高陽縣城的江邊仍然是籠罩在淡淡的日光和夾竹桃的包圍中,少年男女的再次重逢似乎沒有小說裏描述的那麽熾烈和浪漫。
“你怎麽跑回來了?”
“不是說過元旦要回來看你的嗎?”
“嗯?”鄒蕾蕾可愛地偏了偏腦袋,烏溜溜的黑眼珠亂著易天行的心:“最近三十七天沒有寫信,兩個月沒有電話,然後……卻突然回來了?”說完這句話,小姑娘推著自行車便往前騎去。
易天行趕緊又跟了上去,涎著臉道:“真是想你,所以回來的。”
“吃了飯沒有?”
“還沒呢。”
“去我家吧,騎快點兒,不然媽會把米放進鍋裏了。”
“哎。”易天行脆生生地應著,心裏著實歡喜異常。這或許就是鄒蕾蕾最吸引他的地方——淡然,自在,隨便——易天行清楚,一個女生用這種態度對你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把你視作了最親近的人。
“腿好些沒有?”
“你說呢?”蕾蕾輕快地騎著自行車,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語中嗔怪之意蕩著易天行心魄。
“頭發留長了,真漂亮。”易天行嘖嘖歎著。
“去省城半年,說話還是這麽沒營養。”蕾蕾並不因為久別重逢而改變自己爽朗的心性。
……
推開鄒蕾蕾家門,不可避免的,易天行又要編造一大堆說辭來應付頗為吃驚的鄒爸爸和胖主任的詢問。好不容易等盤查結束,便坐上桌子準備吃飯。易天行在省城的水晶宮裏吃過海鮮,在寶通禪寺吃過素齋,在歸元寺裏吃過麵條,在學校裏啃過饅頭,可無論哪一種也比不上在鄒家吃的飯香。
想著上半年自己在這裏吃過的四菜一湯,易天行還是覺得齒頰留香,這香不一般,卻是家常味的。
吃完飯,慈祥且可愛的兩位長輩阻止了易天行洗碗以拍馬屁的舉動,將兩個少年男女趕進了裏間。鄒蕾蕾去廁所擰了個熱乎乎的濕毛巾遞給易天行,易天行誠惶誠恐地接了過來,香香地在臉上用力擦著,嘴裏含糊不清道:“是你的吧?真香,像你身上的味兒。”
“找死啊!”鄒蕾蕾接回毛巾,看著上麵的汙跡苦笑了一下,再回頭看著爸媽似乎沒有在偷窺,嘿嘿笑了一聲:“想聞味兒?”
易天行心道有這等好事?心裏想著,麵上便自然流露出來遐思的模樣。
鄒蕾蕾冷哼一聲:“做夢去吧。”
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
“說吧,怎麽忽然回來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蕾蕾坐在鋪著碎花床單的單人床上,靜靜看著易天行,眼裏閃過一絲憂慮。
易天行知道麵前這妮子關心自己,感動之餘,卻有些害怕自己將要出口的內容,想了想道:“是有點兒事情要和你說,不過也不是什麽要緊事。”他在心裏安慰自己,自己說不定是神仙,不是妖怪,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又一想,如果自己命好真是神仙,這事情好象也小不到哪裏去……隻好訥訥說道:“不過說想你,這是真話。”
鄒蕾蕾見他認真地表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別笑。我在省城過的挺好的,你可別在縣城裏瞎擔心。”易天行安慰她,心裏卻在想著:“確實過的挺好,娘的,隻不過見過幾次死人,見過幾次電視裏才會出現的東東,什麽你挑著擔我牽著馬之流。”
“說不說呢?”頗有幾分男子爽朗氣的蕾蕾同學有些煩了。
易天行討好求饒道:“這爸媽都在家,不方便說。”
他原意是想著這事兒讓自己的親密愛人知道也就罷了,斷不敢去驚嚇二位老人家。不料鄒蕾蕾卻從這句話裏聽出別的意味來,一低頭,眉眼角不自抑地露出一絲嬌羞之意,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扭在一處:“你臉皮這麽厚的人,也會有不方便?”
說實話,在省城光怪陸離的生活裏,易天行確實沒有太多想起鄒蕾蕾的美國時間,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女子的一顰一笑不自主的便會浮現在腦海裏,給他生活的勇氣和樂趣,那一句:“咱們以後住大房子”的誓言宛如一直響在耳邊。
此時看著小姑娘情動模樣,易天行哪還止得住滿腔情思,偷偷扭頭看著鄒爸爸和胖主任的行蹤,猴急地躥上前去,低頭照著蕾蕾姑娘紅撲撲的臉蛋上就叭唧了一口。
入口香滑……嗯,好象是說咖啡。
鄒蕾蕾想不到這小子居然會來突然襲擊,不由又羞又惱,卻是不敢大聲嚷嚷,隻好一個勁兒地用眼神表達著殺人的欲望。易天行坐在椅子上卻在回味那香香的味道,隻顧傻兮兮地笑著,自然沒有防備到蕾蕾走上前來,使出了失傳已久的擰耳絕招……
“啊!”的一聲慘呼,易天行金剛不壞之身唯一的罩門又被鄒蕾蕾給破了。他可憐兮兮地捂著自己耳朵,心底卻是萬分懷念這種味道,似乎有一個聲音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升了起來。
“真好,又被這隻可愛的小手捏著了。”
打破這種幾分暖昧幾分溫情氣氛的,是有些不合時宜衝進屋來的胖主任。
“蕾蕾,你別欺負他!”
鄒蕾蕾險些翻了白眼,心想這位到底是誰的媽啊?易天行卻不好說什麽,隻好嗬嗬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
待胖主任出去後,蕾蕾笑咪咪地問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晚上。”易天行有些害怕。
“噢?”蕾蕾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就睡在你那個屋子裏的嗎?”
“是啊。”
“事情真的隻能晚上說?”
易天行想了想道:“是啊,晚上說吧。”
“那好,晚上你在家裏等著我吧。”鄒蕾蕾有些糊塗,不知道這個從省城偷跑回來的大男生究竟有什麽要緊事必須和自己說,這一糊塗也就忘了對他先前的行為繼續小懲。
下午的時候,易天行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黑屋,本來想學幾十年前的可憐人們吃憶苦飯一般,再去那個自己當年倚以為生的垃圾山上踏踏舊跡,不料卻找不到了拾破爛的家什,那根前端分叉的竹棍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他冥思苦想,才記起來,自己當時是順手將這些塞到了口袋裏帶到了省城。想到此節,他不由苦笑起來,早知道在省城裏會遇見那麽多神神道道的事情,自己哪裏還敢有做一個偉大破爛王的美夢?
想到晚上蕾蕾要來,想到晚上就要在蕾蕾麵前表露自己的妖異體質,易天行自然十分緊張。他先是將小黑屋裏好生打扮了一番,當然,做做清潔工作而已,接著去小池塘邊將小朱雀召了下來,好生端詳了許久,雖然還是不敢確定這小家夥能不能增加自己在蕾蕾麵前過關的機會,但把牙一咬,心道:拚了!
一時盼著鄒蕾蕾來,一時怕鄒蕾蕾來,就在這般忐忑的心情中,夜色漸漸降臨。易天行去街上買了些小吃食,然後便向等待審查的犯人一樣,雙手放在膝蓋上,坐的筆直,等待著那個姑娘的到來。
咯吱一聲,鄒蕾蕾怯生生地推門進來看了一眼,看見坐在床上做威武狀的易天行,捂嘴偷笑,也放了心:“這地方隻來過一次,差點兒找不到地方了。”
易天行微笑道:“先吃飯吧,吃完了和你說件事兒。”他盡力想把這件事兒說的輕描淡寫一些,然後注意到了鄒蕾蕾手上提的一個袋子。
“是什麽?”他有些好奇。
鄒蕾蕾走上前去,頗豪氣地把他推開,將袋子裏的東西拿了出來,將袋子裏的東西鋪到床上,易天行這才看清楚,是一床淡青色的被褥。原先易天行那破爛的被單,早就因為要斷薛三兒一條腿的事情,被他撕成兩半,去寫了幅標語,掛在了海鷗商店外的大樹上。
“真拿了床來啊?”易天行撓撓後腦勺。
鄒蕾蕾笑著看了他一眼,“你答應元旦回來看我,就真的回來了,我當時答應給你買新被子,當然也得坐到。”
易天行感覺真窩心,心想有個女子關心自己真是娘的人世間最快樂幸福的事情,眼眶將濕卻趕緊嬉皮笑臉道:“吃了飯再來,咱倆人呆會兒在這新被褥上躺躺。”
鄒蕾蕾難得沒有嗔怪著吼他,反而幽幽道:“何苦老在臉上擺出這副小醜神情來。”易天行一時默然,溫柔應道:“還是你最了解我,你也知道,我一大爺們,總會不好意思的。”
昏暗卻溫暖的桔黃燈光下,這一對少年男女開始對桌上的吃食開始進攻。
蕾蕾遞了張紙給易天行擦嘴,然後靜靜望著他:“說吧,什麽事情。”
易天行看著她的雙眼,發現寧和的眼神隻有信任,不由有些無來由的驚慌,就此沉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起自己的腦袋,有些吃力地說道:“還記得有一天在江邊我和你說過的話嗎?”
鄒蕾蕾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有些怪異,強自笑道:“我又不是你這個怪物天才,記性當然不如你。”
“當時我問你如果我是個怪物怎麽辦?”
鄒蕾蕾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甜甜道:“你本來就是怪物天才嘛。”
小姑娘這個回答和當時在江邊的回答一樣,甚至連神情一樣。易天行也與當時一樣一笑無語,轉頭卻看不到道路邊上的江水在夕陽照耀下閃動著,隻看見自己的小黑屋裏桔黃的燈光像一個怪物的眼睛一樣悄悄眨著。
“我就是一個怪物。”易天行鼓足了無比的勇氣,拿出了在歸元寺裏救小朱雀玩疊羅漢時的力量,拚出了與秦梓兒往武當狂奔時的決心,還帶上一絲“鳥逼火鳥”時的破罐子破摔精神……用蚊子哼哼一樣大小的聲音說出了這七個字。
小黑屋裏陷入了一陣沉默。
易天行有些害怕,低頭不敢言語,半晌之後抬起頭卻有些莫名其妙地發現鄒蕾蕾正用一種電視劇上常見的傷痛欲絕表情,眼眶裏泛著淚花看著自己。
他一時慌了手腳:“蕾蕾,別哭,乖,別哭啊。”慌了手腳,於是隻好毛手毛腳地走上前去,想把這個惹人憐愛的姑娘摟在懷裏。
不料卻挨了一耳光,啪的一聲脆響。
收回手掌,蕾蕾姑娘的眼裏閃過一絲黯然,半晌之後幽幽然輕聲道:“說吧。”
易天行捂著自己的左臉,心想自己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還要說什麽?抖著聲音又重複了一遍:“我真是一個怪物。”
“你覺得這種借口有勁嗎?”蕾蕾同學眼中幽怨足以擊倒五百個刀槍不入的易天行,“胡雲來信裏說了,你在省城經常不在學校,他和何偉找你人也找不到。你如果在那裏認識了什麽女孩子,和我直說就是。我鄒蕾蕾難道還會與你廝脫不開?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易天行瞠目結舌,哪裏料到這妮子竟然是這般想法,一時腦中浮出諸般念頭,既想去痛揍多嘴的胡雲一頓,一時想拜倒於地,為女人天生與眾不同的思維模式大哭一場,一時……卻又想起了秦梓兒那張秀麗無比的麵容,心頭莫名愧意漸起。他趕緊搖搖腦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開,苦笑著說道:“你想到哪方麵去了?”
蕾蕾姑娘雖然性子開朗可愛,但這時候想到易天行移情別戀,還用了這樣一個蹩腳的借口來侮辱自己的智商,早就是又氣又怒又傷,眼淚珠子一串串地滴了下來。
“真的沒有,俺發誓,如果俺有別的心思,罰俺一輩子欲舉無力!”此誓不可謂不毒矣。
鄒蕾蕾被這無賴逗的破涕為笑,還帶著淚滯的臉龐卻忽然疑惑起來:“那你到底想說什麽?”忽然像是醒過來一般:“你說……你是怪物?”
“是啊。”易天行被這麽一鬧也認命了。
鄒蕾蕾失笑道:“你瞎說什麽呢?”
易天行極認真地回答道:“不是瞎說,是真的。”說完他從身旁拿起一把菜刀,在蕾蕾的一聲驚呼裏向自己的左臂用力斬去!
噗的一聲悶響,不像鐵石相觸,也沒有入肉之音。
易天行的手臂仍然是完好如常,隻是袖子已經被砍出了一道大口子。
鄒蕾蕾看看他的手臂,又看看他的臉,又看看他的手臂,嘴巴張的老大,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卻是沒有說出來。
易天行安靜地等待著,他有信心,因為他這個怪物喜歡的女人,在某些方麵也有比怪物更加堅韌的神經。
蕾蕾姑娘果然沒有令人失望地暈厥過去,隻是麵色有一些蒼白,她輕聲說道:“就是這樣嗎?”
“不止。”易天行淡淡地說著,心裏卻是有些心疼麵前這個可愛的姑娘,今天晚上要看到很多變態的表演。
“還記得另一次你和我說你是妖怪時,我的反應嗎?”鄒蕾蕾帶著倔強勁兒地用袖口擦幹自己臉上的淚水。
“當然記得。”易天行低下頭去。
鄒蕾蕾當時的回答讓他感覺很好,很自然,很符合易天行對理想伴侶的想像,女生當時睜著大大的像黑晶一般漂亮的大眼睛認真說道:“那你等先變成怪物讓我看看,我才能決定怎麽辦,如果能比你現在變得更帥一點,那可是件好事啊……”
“我現在才知道當時你為什麽老問我這些莫名奇妙的問題。”蕾蕾微笑著望著他,床角的雙腿卻有些發抖,“既然我回答過你,那我就有勇氣來看一看,看看你到底能不能變得帥一些。”
易天行歎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卻聽著丫頭帶著哭腔說道:“我還是不敢看,該看的時候你喊我一聲。”一說完便往床上趴去,用被子捂住自己腦袋,整個身體瑟瑟發抖。
怕成這樣,她還是沒有逃跑。
這個事實讓易天行感動的唏裏嘩啦的,有些掏心掏肺的感動,所謂許終身,便是在這一刻許下了。
過了許久。
埋頭於被褥冒充鴕鳥的蕾蕾同學終於顫抖著身體回過頭來,然後看見小黑屋的地上多了一團紅乎乎的東西,她下意識裏想要尖叫,卻用無比的毅力指揮自己的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小黑屋裏死一般的沉默,昏黃的燈光此時不再滲出溫暖。
鄒蕾蕾死死盯著麵前這團紅火的東西,大大的眼睛裏雖然充滿恐懼,卻是倔強地不肯閉上。過了很久很久,仿佛一個世紀之後,女孩兒的眼睛終於眨了一下,一滴淚珠從眼眶裏滑落,在潔淨的臉頰上淌成一道弧線。
“雖然……但是……還是很可愛的……”
“聲音雖然很抖,但畢竟還能說出話來。”站在角落裏的易天行一顆心放下來了一半,心想小紅鳥今天表現的不錯,初見蕾蕾媽,表現的還頗為溫馴。他心一鬆,便沒有注意到鄒蕾蕾的眼神有些煥散。
鄒蕾蕾看著麵前的紅鳥兒,嘴唇微微抖著,忽而唇角一咧,嗚呀一聲哭了出來,這一哭,哭的是比孟薑女還要淒涼三分,淒淒慘慘戚戚,將那紅肥綠瘦全哭成了易安筆下慘淡頹然之景……
“你……你怎麽能是一隻鳥呢……”
再堅強的姑娘,此時也終於抵擋不住今晚的衝擊,蕾蕾同學眼珠子迷離地翻了兩翻,身子向後一倒,便昏了過去。
……
留下在一旁角落裏尷尬無比,被視而不見的易天行目瞪口呆。
“醒醒,醒醒。”
鄒蕾蕾醒過來,便看見易天行那張平凡無奇,平日裏親切,今天卻覺得有些害怕的麵孔。她先是下意識地往牆角裏躲了躲,接著便嘴巴一咧又哭了起來。
這女子真是可愛,說不哭便不哭,說哭……那便很難停下了。
“錯了,錯了。”易天行急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像個大舌頭一般將事情解釋了一通。鄒蕾蕾雖然被駭的有些糊塗了,但看著床前的易天行,再看看床下那隻露出無辜神色的大紅肥鳥,神智終於慢慢恢複過來,半晌之後,她鎮定了一下心神,抖著聲音問道:“你不是鳥?”
“扯蛋!”易天行恨不得把自己的頭發揪下來,隻可惜這頭發比歸元寺裏的鐵蓮還要紮實,雖然這麽多年沒有長長過,但要撕下來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易天行終於頗為艱澀地將自己的身世和在省城裏的遭遇講了個通通徹徹,明明白白。而在故事結束之後,鄒蕾蕾卻仍然隻會睜著那雙靈動的大眼睛,重複問著那一句話:“你真的不是一隻鳥?”
易天行不知道自己心愛的姑娘是否能夠接受自己這異於常人的體質和別的方麵。隻是看著有些癡癡的鄒蕾蕾傻傻地坐在床角。
“現在你什麽都知道了。”他苦笑著說道。
鄒蕾蕾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是無法接受這些光怪陸離的故事:“真的很難相信。”
易天行歎了一口氣,體內火元命輪微轉,手掌上燃起了熊熊火焰。
在火光的映照下,鄒蕾蕾美麗的臉上露出幾分不可思議的表情。
又是一陣極長極尷尬的沉默之後,鄒蕾蕾試探著想回複兩人平常說話的氣氛。
“這就是你說的朱雀兒子?我剛才就是把它誤認成你?”她看著正在地麵上百無聊賴地進行走路運的小紅肥鳥。
“是啊。”易天行習慣性地苦笑道:“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變身,又變不成什麽奇形怪狀的家夥。”
“真的挺可愛的。”女孩兒愛小動物的天性終於暫時戰勝了莫名的恐懼。
小朱雀從生下來的那天起,便開始聽自己沒用的老爹在自己耳邊嘮叨,說在縣城裏有個蕾蕾媽,這時候看著床上那個蠻可憐的女孩子,知道這位便是蕾蕾媽了,知道這位姑娘對自己老爹似乎比自己更為重要些,想著平時被老爹教訓的可憐模樣,它決定找一個厲害些的靠山,於是搖搖擺擺地向床前走了過去,憨態可掬。
鄒蕾蕾先是因為它的靠近嚇了一跳,接著卻被這紅色肥鳥走路時小屁股顛顛的好笑模樣逗笑了。
小朱雀見蕾蕾媽似乎挺喜歡看自己扭屁股,於是幹脆在床下跳起了巴西桑巴,將那胖乎乎的屁股扭成了麻花。鄒蕾蕾捂著嘴吃吃笑著,易天行在一旁看著終於鬆了口氣,心裏給自己這鳥兒子記了大大一功。
“我能抱抱它嗎?”鄒蕾蕾情緒有些平複了,但還是不大敢看易天行,卻似乎不怎麽害怕這紅鳥。
“當然。你可是它的蕾蕾媽。”易天行喜出望外。
“瞎說什麽呢?我可不想這麽早當媽。”一句調侃出口,一句嗔怪出口,男女間先前被平空拉遠的關係似乎又稍微近了一些。
小朱雀被易天行耳濡目染著,雖然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蕾蕾媽”,但早就已經熟了老爹那套拍美人臀的溜須功夫,見蕾蕾媽要抱自己,紅火的雙翅一撲騰,便往蕾蕾的懷裏撲了過去。
“真沉。”鄒蕾蕾漸漸不再害怕了,抱著這隻肥重的大紅鳥。
小朱雀最近天天往武當山來回飛玩減肥,最聽不得諸如沉.重.肥.笨之類的話,聽見初見麵的蕾蕾媽也這般說,耍賴似的把小腦袋往鄒蕾蕾懷裏鑽著,在蕾蕾柔軟的胸上又蹭又拱。
鄒蕾蕾吃癢,嗬嗬笑了起來,用手指輕輕梳理著小朱雀柔順的鳥羽。
易天行卻是臉色鐵青,心想老子還沒碰到過的地方,這鳥兒子倒搶了先,真是失算啊。
第三章 問星空
夜已深了,鄒蕾蕾拒絕了易天行送自己的請求,可以看得出來,她對於如今的易天行還是有些隱隱的害怕。易天行也知道這種事情是強求不來,不能急於求成,自然也不怎麽傷心——畢竟鄒蕾蕾要求把鳥兒子抱回家玩,這就是極好的兆頭。
“今天受了驚嚇,真對不住,回去的路上小心一些。”易天行看著麵前這個可愛的女孩,不由想到半年前他們二人被薛三兒派的殺手用汽車撞飛的事情,心中一片疼惜。
鄒蕾蕾低頭良久,然後靜靜說道:“謝謝你專門回來告訴我這件事情,至少這說明……你是看重我的。隻是這件事情,你讓我想想……”
“不急不急。”易天行急於表現自己的溫良純仁。
“那我先走了。”
“別抱著它,它現在太沉,放它飛吧,它會跟著你的。”易天行看了一眼正滿眼愜意躺在蕾蕾懷裏的肥紅鳥。
小朱雀咕咕叫了幾聲,即是表示反對,又是表示無可奈何的接受。
鄒蕾蕾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問道:“這麽大個鳥,是怎麽從你身體裏鑽出來的?”
易天行幸虧沒有喝水,不然肯定止不住一口水噴出來。
蕾蕾嘿嘿笑了兩聲,將朱雀放飛,然後踏上了天藍色的自行車。
“小朱雀真可愛,就是叫聲不好聽,像雞叫。”
這次輪到易天行嘿嘿笑了,半晌後,他看著蕾蕾在夜風裏輕輕搖擺的小辮,柔聲說道:“想好了就告訴我一聲,我知道不容易,所以你怎麽做,我都同意。”
蕾蕾正要蹬車的腿僵了一下,安靜許久後,她回過頭來,澄淨的眼神看著自己一直放在心裏最溫柔地方的男子:“如果我決定了,我會來告訴你……”
小姑娘說話顯得有些客氣生分,少年郎有點兒黯然。
……
看著那輛天藍色的自行車在夜色下的高陽棚戶區裏漸行漸遠,易天行心頭忽然一陣疏朗,就像久雨的天空忽然放晴,從天上重重遮蔽的雲層中漏下一道天火,照拂在心頭。
小朱雀和他一樣,都有金剛不壞的身體,都有吐火的本事,有它跟著鄒蕾蕾,易天行並不擔心女孩的安全問題。而今天這一次攤牌,似乎得到了一個不錯的結果,這讓一直沉沉壓在易天行心頭的兩塊大石去了一塊,不由感到無比輕鬆,也更加堅定了他搬去另一塊石頭的把握。
古老太爺還是住在那幢臨江背山的好風水宅子裏。易天行借著夜色,從後山向下滑去,速度很快,聲音卻很輕,偶爾碰見猙獰的石尖想劃傷自己,他反而會比較快意地借此穩定一下身形。
宅子四周全是青樹,縱使在寒冷的冬日裏,樹葉也沒有落光,綠色仍舊殘留著,拱衛著這片安靜異常的莊園。
易天行滑到了莊園的後牆,手指微微用力,在水泥牆上硬生生鑽出一個洞來,然後慢慢地向上爬著。牆上是一片鐵絲網,應該是高壓電,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不能抵抗得住,畢竟當年自殘的時節,也沒有膽大到和電老虎開玩笑,於是他微微伏低身體,銳利無比的目光在莊園裏淡淡掃過,不出意外地發現角落裏有些漢子在巡邏。
天上浮雲隻有可憐的幾絡,不可能指望他們將月光遮住。
易天行暗吸一口氣,眼角餘光注意著那些大漢的動靜,好不容易等到幾個大漢的眼角同時離開自己所在的方位,深深插入牆麵的手指一勾,腳尖在牆上輕輕一點,整個身體便倒轉了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就像是甩鐵錘一樣,將自己的身體甩了進去。
甫一落地,在一刹那間,易天行腳尖在牆上一蹬,整個人的身體便像一道輕煙般向前躥去,到了小洋樓的窗台上,伏低了身子,用那叢灌木擋住自己。
保安們聽見似乎有什麽東西墜地,警覺無比的他們迅即將目光掃了過來,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從莊園的高牆到洋樓前有二十米的距離,而這二十米全是空曠的地麵,沒有辦法藏人的。他們隻是轉了個頭,這世界上應該沒有人能夠在他們轉頭的一瞬間裏跑出二十米,於是他們放下心來。
易天行屏住呼吸,開始用皮膚貪婪的吸取空氣,像一隻覓食前的狸貓般順著小洋樓向上爬去,任何一處細微的縫隙都可以被他借力,而強悍的肌肉和指力,讓這種攀爬顯得分外輕靈,在黑夜之中,如果有人能看見某人像在樓房的表麵慢慢向上浮去,一定會認為是個幽靈。
從露台的側邊他悄悄地爬了上去,來到了自己曾經挨過一槍的書房門口。他食指輕輕化出一道極纖細的真火之苗,從門縫裏伸了進去,火苗與鎖鑰輕輕一觸,金屬便抵抗不住這種可怕的高溫,瞬間化為鐵水,沿著木門向下淌去。
易天行輕輕推門而入,穿過書櫃旁的那道內門,悄悄走進了臥室。
臥室裏的布置很簡單,木製的仿古家俱雖然肯定價格不菲,但看著並不障眼。床上有一位老者正在熟睡,花白的頭發在枕頭上散亂著,枕頭旁邊放著一個有些老舊的收音匣子。
易天行輕輕走了過去,就像一個幽靈一般。
他將手指輕輕放在那位老者的頸下,正準備說話,便感覺自己的腋下被一把冰涼的金屬抵住了。
“誰?”
臥室裏燈光亮了起來,好在並不如何刺眼。
古老太爺緩緩轉過頭來,手裏握著一把手槍,就是曾經喂過易天行一顆子彈的銀白色勃朗寧。老太爺看見潛到自己床邊的年青人,愣了一愣,似乎沒有想到是他。
“你知道這把槍打我不死。”易天行的食指還是放在古老太爺的頸下,“而我隨時可以殺死你。”
“你這是在做什麽?”古老太爺臉上的皺紋像包子上的十八個褶,但語氣還是非常冷靜。
“向你問些事情。”
“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在這種情況下問我。”
“因為我不敢確定,除非生命受到危脅的情況下,你還會在什麽情況下說實話。”易天行微微笑著。
“把指頭移開。”古老太爺也笑了,“你要知道外麵有很多把槍對著你,這可不是我手上這女人和老人用的花哨玩意。”
這句話一出,臥室的門被人推開了,窗外.欄邊,都出現了很多人,手上都拿著火力極猛的家夥對著易天行。
古二一直在家,這個時候也穿著睡衣,扛著霰彈槍衝了進來,他看見是易天行,也是愣了。
“你不在省城,怎麽回來了?”古老太爺收回了槍。
易天行也收回了手指。
“出去吧,是三少爺。”古老太爺對手下吩咐道。
除了古二有些猶豫,其餘的手下應了聲便齊唰唰地退了下去,一時間,臥室裏又隻剩下這一個老狐狸和一隻嫩狐狸。
“你怎麽知道我進來的?”易天行從床邊的茶幾上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門響了。”古老太爺開始穿棉睡衣,準備起床,“我老了,容易驚醒,再說枕邊就有個報警的裝置。”
易天行這才知道是門口鎖鑰融化的鐵水落地的聲音驚醒了這位老狐狸,想到那麽輕微的聲音也能驚醒他,不由感到了一絲佩服,同時想到這老頭子自從執掌省城黑幫以後,隻怕日日過的就是這種風吹草動的日子,不免又多了一分同情。
他走上前去,幫古老太爺把睡衣的帶子係好,又倒了一杯溫水給他,然後在床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古老太爺喝了口水,坐在床上開始發問:“說吧,怎麽忽然回來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回縣城?”易天行的唇角露出一絲譏諷,他才不信袁野沒有通知他。
古老太爺嗬嗬笑了一聲:“隻以為你回縣城看小女朋友,哪裏知道你會半夜進來給我老家夥驚喜。”
“說吧。”
“說吧。”
兩個人一先一後說出同樣的兩個字。
“說說你為什麽回來。”
“我回來是想問你,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易天行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
古老太爺沉默了一會兒:“你這時候就不怕我說假話?”
易天行微笑道:“在生命與真相之間選擇一個。”他很誠懇地說道:“真相隻有一個,我以爺爺的名義發誓。”
古老太爺側側頭,頗有些興致地打量著這個後生,這個讓自己把整個家族生意交了出去,卻仍然想來整治自己的後生。
“我如此信任你,你有什麽話難道不能好好地和我說?”他微笑著,平靜如古井的雙眼看著少年。
“人,不在生死關頭,總是會習慣性地話語中打些埋伏。”易天行聳聳肩。
“你認為你這時候還有能力危脅我?”老狐狸微微笑著,唇角露出狡黠的笑容,“剛才你若不把手指挪開,或許還有這個可能。”
易天行也歪歪腦袋,不置可否地說道:“你那些槍手還在門外麵,就算衝進來,隻怕也會來不及。”
古老太爺靜靜道:“小子,你或許忘了,我能活到現在,從來都不是靠的別人的力量。”老人蒼老的手指輕輕垂在床邊,開始微動起來,指尖似乎隱隱透著寒氣。
易天行雙眼漸漸咪了起來。
便在一瞬之間,屋內的燈光黯了一下,易天行感覺某種力量破空而至,擦著自己的手掌邊擊向自己剛喝完水的空杯子。
叮叮數聲脆響,漂亮的玻璃杯被整齊割成了幾個透明的圓圈。
“比打碎難多了,老爺子的修為果然高明。”易天行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臉上卻不自覺地浮上一絲妖異的笑容,“可惜我在省城裏被一個小姑娘的風刃打磨的厲害,對上這些,並不會怎麽害怕。”
話音一落,他手指輕輕一彈,一朵耀著金紅之色的火蓮從他的食指尖吐了出來,緩緩向古老太爺漂了過去。
古老太爺臉上露出極大的緊張,而這朵火蓮將要飄到他麵前時,卻平空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在一眨眼間將這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燒成灰燼。”易天行看著他,“相信我,我尊老愛幼,不會騙老人家的。”
古老太爺自然能明白剛才易天行這手高明到了什麽程度,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易天行的真火神通,一時愣在原地,半晌後才醒過神來。
……
“我不認為,你與我之間有什麽誤會。”他看著易天行平靜說道:“如果有什麽誤會,我希望我們能把這個誤會化解。”
“不是誤會。”易天行搖搖手指頭,“隻是要個答案。”
“什麽答案?”
“你把我誘進這個局中的原因。”
古老太爺瞳孔微縮:“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還用講的太清楚嗎?”易天行看著他,“不要把我當傻子,雖然我很願意裝傻子。你把整副家業給我,我最初還以為你是想借助我的能力替你打江山,可後來看著你是真準備把攤子給我接手,這是為什麽?”他止住古老太爺發話,接著說道:“你給我講的那些故事,那些在省城救美的故事,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你故弄玄虛,將上三天講的神神道道,又借老祖宗的故事誘我去歸元寺。”
“而當我進了歸元寺,便發現事情和你說的完全不一樣了。”易天行歎道,“我身不由己地陷了進去,想拔腿而出的時候,卻已經太晚了。”
他哼哼冷笑道:“你說因為自己修為低,所以上三天不來接你修行,如今我修了心經,自然看出你的修為早已是上六重的高人,吉祥天的門人比你強的也沒幾個。”
“你究竟是誰?”
“你為什麽要編那樣一個故事,托我去向老祖宗道謝,從而讓我進了歸元寺?”
“你想做什麽?你把我引進這些修行門的爭鬥,是為了什麽?”
一連串的發問,都是易天行這些日子來的疑問,如同暴風雨一般向古老太爺襲去。
古老太爺卻隻是安靜地聽著,慢慢臉上卻浮起了一絲微笑:“這些事情不是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嗎?又和我這個老頭子有什麽關係?就算我誘你進歸元寺,難道我能指使斌苦大師傳你佛法?難道我能算出恰在此時上三天會和歸元寺發生衝突?難道我能算出你會拜了大恩人為師?難道我能算出來這所有的所有?”
“陰謀,不可能如此細密複雜。”老太爺歎道:“你畢竟還是太過年輕,試問如此絲絲入扣,一步不錯的陰謀,除了神佛,還有誰能編織出來?”
“你這番話已經承認自己撒了謊。”易天行冷冷道:“至少你不像半年前表現的那樣,對修道門派一無所知,隻是個偶爾得了神通的世俗黑道大老。”
“不錯,有些事情我是有所隱瞞,但我對你並無惡意。”古老太爺安靜說道:“那個故事是真的,我也確實是被老祖宗賜了一身神通。就像前人說過的那樣,撒謊,總是要九成真,一成假。”
“原因,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
“就算沒有我,你也會踏入歸元寺,你也會與上三天發生衝突,這所有的一切是早已注定的。”古老太爺微微一笑,“當你來到我的麵前的時候,你隻是一個平凡的學生,而我要做的,就是將你的人生軌跡引向你應該走的曲線。”
易天行閉眼,搖搖頭,睜眼:“怎麽走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從來不相信什麽命運之類的事情。”
“還記得在外麵的露台上,我曾經和你說的那句話嗎?”古老太爺此時看向他的眼神帶了一分悲天憫人的氣息,“當時我指著夜空上綴著的滿天繁星對你說,你是宇宙間永恒照耀的星辰,不可能劃上一片天空讓自己停留,你終究要成為你本應成為的你。”
“很拗口的說法,很狗血的說辭。”易天行冷靜如常,並不為其所動,“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些虛無縹涉的說辭,我要聽的是具體的東西。”
“命運,本來就是很虛無縹渺的事情。”古老太爺肅然道,“但,你必須相信這一點。那一年,大恩人救了我夫婦二人性命,神識一渡便在我腦中刻下印跡,說佛家有位大人物將轉世為生,要我等著他的到來,然後送到他的身邊。如今我終於做到了,而且也證明了,你所謂虛無縹緲的事情,就這樣準確無誤地發生在了我的眼前。”
易天行的嘴巴立馬變成河馬嘴,半天合不攏來:“大人物?你是說俺?”
古老太爺點點頭:“我是為了報恩,所以在你讀初中的時候便回到縣城養老,一方麵是自己確實厭了道上的爭鬥,另一方麵也是等著你的成長。”
原來這位縣城裏赫赫有名的古老太爺竟然是為了自己才回高陽縣城!
易天行覺得一股寒意漸漸生了起來,思慮如此周全,所謀必大,由不得他不小心:“薛老三那件事情是不是你安排的?”
“不錯。”古老狐狸沒有什麽愧疚之色:“雖然你和薛老三結仇不是我的計劃,但薛老三確實是被我暗中安排在市裏躲著。”
“就為了與我見一麵?”
“是為了和你自然的見麵。如果不是這樣,我實在很難想出什麽方法可以讓你不起疑心。”古老太爺說道:“你是一個表麵大咧咧,實際上很謹慎的年輕人,如果我平空和你講這些故事,相信沒有辦法將你引進歸元寺。”
“進歸元寺就是為了後麵的這一係列事情?”易天行搖搖頭:“你應該能查到我報考的是省城大學,以你在省城的能量,如果想把我誘進歸元寺,不用繞這麽多彎子。”
“那個故事也是為了在你的心頭留下一絲痕跡。”古老太爺沒有隱瞞,“修道者首重心境,或許不多,但一絲就足夠了。至於後來在省城發生的事情,根本不是我這樣一個小修行者所能掌控的。你知道,我隻是一個領路人,將你領進歸元寺,日後的造化就看你自己的了。”
古老太爺極認真地看著他的雙眼:“任何宗教,其實都像是一個門派,都是需要招弟子攬人手的,佛道之爭哪像涇渭一樣分明。佛道的爭執其實隻是表象,歸根結底,還是利益的衝突。道門自從七十年前聚成上三天後,便和世俗社會糾纏如一,與之相較,這寺廟倒是有些衰落了。你既然被牽扯了進來,我勸你還是好好籌劃一下,既要保得自己性命,也做些事情吧。”
“我該做些什麽?衝到昆侖山把上三天給滅了?”易天行自嘲說著。
古老太爺嗬嗬一笑:“我始終身份不大見得光,所以斌苦那和尚總是不肯見我。但你不一樣,我相信過不了多久,這些和尚們便會有事情來麻煩你的。”
易天行苦笑:“就知道事情沒這麽好玩。”
“我有沒有幫手?”他搓著手說道:“你知道,我有非常世儈的一麵。”
古老太爺皺眉道:“這就要問斌苦那和尚了。”
知道在這個比自己還羅嗦的老狐狸處再問不出來什麽,易天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我決定把省城的事情交給小肖管。”
“這是小事情,你做主吧。”古老太爺表現的很大方。
“鵬飛工貿的事情我不用管了吧?”易天行道:“我準備做專職的大和尚好了。”
古老太爺苦笑道:“江湖血腥,其實是幫助你入世修行罷了,你若實在不喜歡,我也沒輒。”
“血腥,入世?”易天行笑道:“敢情這佛門弟子的入世修行就是打打架,跳跳舞。”
古老太爺撓撓頭,心想你這少年歸納的倒也簡單,訥訥道:“你要這麽理解,倒也不錯。”
“我的領路人……”想到自己這半年來的生生死死,都是拜麵前這位老狐狸所賜,易天行語氣中透出一絲寒意,“你領路的任務完成了,今後準備做什麽?”
“混吃等死。”古老太爺表現的很大度。
易天行從莊園裏走了出去,沿途那些彪形大漢們都向他躬身行禮,再想到先前在臥室裏和古老太爺一番什麽都沒有弄清楚的談話,他愈發覺得自己先前偷偷溜進來的舉措有些滑稽和可笑,然後在門口看見那個一臉煞的古二。
“不要看著我不爽。”易天行知道這人心裏在想些什麽,輕描淡寫地說道:“別以為我想替你們姓古的看這家,別以為我想霸占你家,是你爺爺那混俅逼我當惡霸的。”
高陽縣城江邊亂石一片,江風帶著淡淡的腥氣拂過易天行的麵龐。他看著江心隨著波浪起伏的月亮倒影,忍不住抬頭望天,想從這極高而遠的夜空裏尋出些蛛絲馬跡出來。今夜的談話,不僅沒有把他心中的石塊掀開,反而讓他更沉重。與古老狐狸的交流雖然沒有達到預期中的目的,至少也讓他明白了很少的一些東西。
也是極重要的一些東西。
上三天的背後是道門,歸元寺的背後是佛宗,要幹架喲要幹架。自己哩?好象是佛家的嘛大人物投胎轉生,好神奇喲好神奇……
還有古老太爺下意識裏說的那句話:“試問如此絲絲入扣,一步不錯的陰謀,除了神佛,還有誰能編織出來?”
神佛?
呸!他往江裏吐了口濃痰。
“老子偏不救,又能如何?”雖然這般蠻不講理地設想著,他的腦海裏卻不自禁地浮現起在草舍中曾經驚鴻一敝的老僧背影,那蕭索的背影仿佛蘊含著天下至大的不甘和鬱結。
易天行心頭一顫,他知道自己是真地不可能丟下這位老祖宗師父不管了。不說他救了自己和鳥兒子一命,單是那份被囚五百年的痛苦,也仿佛讓他感同身受,萬分不安,而他對這樣一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不可能把他想像成無惡不作的壞人,擅用機謀的奸險小人。
即便他真的是壞人。
也沒有人能擁有剝奪另一個人五百年自由的權利。
縱使是老祖宗口裏說的那個大嬸也不行。
在易天行最開始發現自己的妖異體質後,他曾經對著滿天星空罵了句髒話。
“我幹!”
這個時候,他又對著滿天星空開始罵了起來……直到把所有罵人的話全部吐完,他才覺得心情似乎好過了些,然後對著幽幽深藍的星空極粗魯地比了個中指。
豎著中指的少年郎對著不知在宇宙間哪個角落裏逍遙的滿天神佛罵道:“老子玩不贏你們,當心老子不玩了!”
……………………………………
第二天,易天行到了縣城外的一處荒山上。他對著淺淺墳起的土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爺爺,不孝的孫兒來看您了。”
墳頭幾點小白花迎風招展,不知這花兒是什麽品種,生命力竟如此頑強,在冬日的寒風裏也是自開無語。
拜完爺爺的墳地,他回縣城買了一張火車票,便準備踏上回省城的路途。在鄒蕾蕾家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飯,然後蕾蕾送他出了家門。
“考慮的怎麽樣了?”易天行昨天夜裏模糊知道了自己將要麵臨的情況後,頓覺前途渺渺,此時看著女孩純淨麵容,不知怎地有衝動希望她說出讓自己失望的判斷。
“還沒想好。”鄒蕾蕾看著他的雙眼,仍然顯得有些怯生生的,“你等我再想想。”
“也好。”易天行微笑了一下,昨天晚上興起的學韋爵爺挾美挾款私逃的想法,在這白天裏自然成了白日夢。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我們都沒有權利去替別人做決定。
老天爺也不行。
這是易天行的人生信條。
第四章 不如跳舞
沒有傷痛病痛的壓力,沒有生活的壓力,甚至沒有生死的壓力,前十七年的小易過的是何等的灑然自在。若壓力襲身,他卻變成了有些執拗的少年郎,想不明白,那便不想了,應付不了,那便躲了。兼職的大和尚想來不怎麽好玩,入世修行相對而言,總是自由些。
不過是打打架,跳跳舞罷了。
便在人生的風口浪尖上像隻猴子般舞之蹈之,也算是不虛了時光。
力量給人帶來權力,權力帶來改變,這種改變便是一道城牆,小易不想進去,也已經進去了,想出來,也已經扯脫不開,所以隻好——騎城牆,看風光。
圍城,便是這意思。
…………………
下午很早,易天行就離開了省城大學,往金羊廣場去,準備去打人。
——可憐的孩子。
……
任何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心髒有自己的臉麵也有自己的不願意被人看見的角落,而很奇怪的是這樣三種地方,往往在一個城市裏麵都隔得不遠。所以北京有王府井後海,廣州有天河東有棠下,台北有西門町……省城也不例外。
省城的心髒和最見不得光的角落,便集中在省商中心和金羊廣場一帶,這一帶高樓林立,商鋪夾雜,長街之上車流如織,擁擠的人群在過街天橋和地下通道麵色匆忙地行走著,來回於購物天堂和書香撲麵的書城間,這般景象,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國,也算是排的上號的繁華城區。
易天行這個時候剛從書城裏出來,這書城號稱是亞洲前三的賣書之地,待他進去逛了一圈後,卻略覺有些失望。在校圖書館裏沒有查到的梵文入門,在這個書城也沒有找到,於是他隻好買了張省城地圖便出來。
本來按照他的記憶力,購書這種花錢費時的工作應該是不用的,隻是易天行有些怪癖,他喜歡買地圖,當年在縣城裏窮,就喜歡在圖書館裏看,如今身上有了些閑錢,袁野給他卡上打的十萬塊錢基本上還沒怎麽動過,於是看見了地圖便有些愛不釋手,隻是三塊五一張的價格讓他有些吃痛。
也虧得他有這種看地圖的怪癖,不然在和小公子秦梓兒往武當山的賭約,隻怕他怎樣都會輸個徹底。
從書城出來,沿著中山大道北往內一轉,繞過省商中心,到了金羊廣場的側麵,整個城市的景象頓時不同。隻見天色未晚,各式霓虹燈已然閃亮,一排三四層的樓前停著數不清的轎車,一路望過去,竟似看不見頭。從這些樓裏飄來各式各樣的香氣,提醒著易天行,這就是省城最奢華的食肆聚集地。
中國人講究個現世的福氣,於是花在享受上的時間和精力總是顯得尤其的多,如今的人們好不容易多了些閑錢,便拿出來瞎整。飲食居首,而飽暖思淫欲,自然,在這一排食肆的後麵,便是各式各樣的“休閑”場所了。
“泰式按摩。”
“正宗足療。”
……
易天行險些被這些招牌和招牌字下麵所隱含的暖昧意思幌暈了腦袋,趕緊低著頭急行了幾步,來到了一個略顯得清靜些的角落。
角落裏有幾個獨立的樓層,門前看不到停的車輛,也沒有太過花裏忽哨的裝飾,反而是淡淡暖色的燈光讓人胸中升起一些難以言喻的感受。
易天行咪著眼看著樓上的招牌:“清心會所”,知道自己今天要找的地方到了,不由啞然一笑,心想那位周小美的生意手腕果然不落俗流,難怪城東彪子的幾家夜總會生意會差成那樣。
便要抬步進去,卻遇見了自己根本沒有想到的麻煩。
“這位……同學?”站在清心會所門口的保安攔住了他的去向。
易天行一笑,心想這保安眼力好,怎麽就瞧出來自己是學生了,說道:“還沒開始營業嗎?”
那保安朝他身上望了兩眼,忍不住笑了,帶著一絲揶揄說道:“您是來消費的嗎?”
易天行笑笑:“進去看看可以吧?”
“當然不行。”保安態度不算惡劣,“本會所恕不接待非會員。”
九十年代中的中國,哪有這種私人會所的調調,易天行當然知道這條規矩是莫須有的,笑著說道:“總沒有把客人攔在門外的道理。”忽然瞧見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不由眼光向下自己掃視了一番,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像自己這樣一個衣著寒酸的年輕人,還背著個泛黃的軍綠書包——要進這種銷金窟,確實會惹人發笑的。
他有些好笑地聳聳肩,說道:“我是來找人的,請問周小美在嗎?”
“周小美?”兩個保安帶著疑惑的眼神互問了幾句,然後應道:“沒有這個人。”
易天行本來還想說清楚一點,但一轉眼看見街角一處頗為熱鬧,心思一動,向兩個保安告了聲擾,便在這兩人莫名其妙的眼光護送下往街角那頭走去。
街角也是一處大的娛樂場所,四層樓平平攤開幾百米,樓前一個大院,看上去還有那麽幾分氣派,霓虹燈招牌在夜色中閃閃發亮,幻成了一個流光溢彩的英文單詞:
“M-town”
這是間迪吧,而且也是鵬飛工貿在省城的生意。易天行先前心思一動,便是想到城東彪子如果要來的話,估計也不會直接向清心會所伸手,畢竟會所裏鬼知道有些什麽官麵上的人物消遣,最大的可能,還是來這間叫M塘的迪廳,袁野也說過,鵬飛開的這家迪廳在整個省城裏都是排的上號的,和城東的JJ還有人民公園那裏一家並稱省城三大。
而且最關鍵的是,易天行此時的打扮,雖然進迪廳也會顯得有些另類,但至少不會有人攔著自己。
迪廳裏很吵。
非常吵。
這是易天行交了六十塊錢門票後的第一印象,第二個感覺便是,貴,真他媽的貴。
洵目的燈光映在易天行的臉上,讓他微微閉眼,嘈雜的音樂打在他的耳裏,讓他微微心煩。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有人好靜有人好鬧,隻是這般鬧騰又有什麽快樂可言呢?
看著舞場裏把自己身體扭成奇形怪狀的紅男綠女們,易天行作如是想法。
走到吧台前,他要了一瓶啤酒,進門前就在保安那裏問清楚了的,六十塊錢一張的門票送一瓶啤酒,女士免費。想到這節,易天行不由狠狠地咕噥吞下一口啤酒,他是堅定的男女平等捍衛者,甚至還常常自詡有一點女權主義的傾向,所以最見不得這等不平等待遇。
迪廳裏的聲音越來越大,場中的人們也越扭越瘋,易天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著女人們扭動著的臀兒,心思亂動。嗯,紅粉真是骷髏嗎?那真是要大智慧了,幸好,真的是幸好,自己沒有這種可憐的智慧,看著這些臀線起伏還真是蠻賞心悅目的。
袁野告訴過他,這幾天城東彪子常常會使手下的人過來小砸。所謂小砸就是說小型砸場,不是那種幾十號人逢人便趕,逢物便砸的大挑釁,而是使喚幾個不知名的小子來惹惹事,鬧鬧場,把生意折騰下那種的小麻煩。
易天行三口就喝完了啤酒,想了想呆會兒這酒錢估計還是周小美給的,於是笑咪咪地又要了一打啤酒,在吧台小妹詫異的眼神裏慢慢飲著,等著那些來小砸的城東朋友。
他不在乎什麽,從武當山活著回來了,他還會在乎這些混混兒?
約摸晚上十點多鍾的樣子,迪廳一個角落裏發生了騷動,音樂沒有停,但易天行的耳力已經聽到了那裏傳來的哭泣和叫罵之聲。過了會兒,聲音越來越大,場內的保安也知道發生了事情,趕緊過去,而周圍一些看見了的人群也圍了過去看熱鬧,但場中的絕大多數人還是帶著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純情表情扭著並不顯得那麽純潔的腰肢動作。
易天行看著吧台裏的小妹眼中閃過一絲焦慮,於是問道:“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小妹雖然很奇怪台前這位青年學生的酒量,但仍是下意識答道:“好象是娟子,不知道怎麽回事。”
娟子可能是這位吧台小妹的朋友,那也應該是M塘裏麵的服務員,易天行想著:“要不要過去看看。”
吧台小妹看了一眼易天行麵前像林子一樣豎著的酒瓶子,麵上露出一絲猶豫。
“我不會逃單的。”易天行哈哈笑道:“我跟你一起過去看看。”
吧台小妹一笑:“別想離我太近,我不會給你這種機會。”
易天行這時候才細細看她,發現在迪廳昏暗的燈光下,每一個女子都顯得異樣嫵媚,不由心中一動。
跟著吧台小妹,從昏暗的牆邊走了過去,發現鬧事的地方是一處角台,有幾個大漢正在不停罵罵咧咧的,而一個模樣清秀的服務員正滿身酒水,嗚嗚泣著。
易天行在旁冷眼看了看,終於知曉了事情經過。客人要摸服務員的尊臀,服務員不依,於是客人大罵,潑酒水,客戶經理來道歉,客人依舊不依,要惹事。——他在心裏歎一下,這鬧事的人,怎麽一千多年了還依舊是這個套路?推陳出新的事情真的就沒有人做過?
吧台小妹把那個模樣清秀的娟子姑娘扶了出來,客戶經理正在不停地安撫對方,誰知那幾個大漢見自己調戲未成的服務員要走,更是不依,握起酒瓶子便準備幹架。
這時候看場子的人手終於來齊了。
“小四,你今天又來鬧事?”古家在M塘的話事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瘦子,模樣看著倒是有幾分凶氣。
“俊哥,怎麽?不行嗎?”城東來“小砸”的這幾位或許是這幾天小砸的過於順利,眉眼間都帶著一份驕橫和肆無忌憚。
易天行看著身旁正抱著團兒哭的兩個丫頭,低聲問道:“這些是什麽人啊?看著好凶。”
吧台小妹低聲罵了句髒話:“是城東的混混兒,這幾天一直來鬧事。”
“連著一個星期了,你真當我們是吃素的?前幾天是給彪哥麵子,你若還是不知進退,不要怪兄弟不客氣。”叫俊哥的那位說道。
城東來砸場的人也不是什麽善茬兒,輕佻道:“不用給彪哥麵子,你們現在主事兒的是個學生,能有什麽前途?”
俊哥一聽有些惱了,這幾天城東一直有人來鬧事,但公司裏的大老們都發了話,說讓自己這幹人不許輕動,聽說是上麵的上麵的上麵的那位正在讀書的少爺要親自出手立威,想到這節他不由呸了一口痰,心想:“立你娘的威,這他媽的都多少天了?也沒見人來。”
可總不能讓這種事情就這般發展下去,他看了一眼城東來人的腰間,多年的江湖經驗讓他一眼就瞧出來今天這些人別著家夥,看來真準備大鬧。他轉頭對手下吩咐道:“今天事情不對,你去會所請周總過來一趟。”
“是,俊哥。”那手下領命走了,易天行卻開始咪起眼睛。
“啪”的一聲,城東來人衝前幾步抓住正在哭的女服務員,直接一個耳光扇上去。
不知為什麽,這記耳光卻扇在了易天行的臉上,那張仍然帶著無辜微笑的臉上,好響的耳光聲。
“真爽。”易天行不是有受虐傾向,隻是無比欣喜地發現找到了一個說服自己出手的理由。
“你這樣是不對的。”易天行沒有去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正捂著手掌喚疼的城東混混兒,轉而向那位叫俊哥的人說道:“咱們是做生意的,什麽重要也沒有生意重要,這些人來擾生意,你就必須得護著顧客,顧客是上帝,我們要給上帝一個安全的娛樂環境。同時一個公司要健康成長,對待員工也要像家人一般,像剛才家人受辱,你為什麽不出手?咱們做生意,不能太教條,不能說公司對你發了話,說不要惹城東彪子,你就這樣木然而立。雖然無過,但這主觀能動性怎麽發揮哩?”
俊哥有些傻了,心想麵前這年青學生模樣的人,是不是被那一耳光給打傻了。
易天行仍然在不斷地噴著口水,進行著現代人事管理資源管理方麵的迪廳版講解,不能怪他羅嗦,他確實有些緊張,所以需要這些口水話的時間來穩定一下心神。為什麽緊張?因為說到底,這也是他第一次準備欺負人。
是啊,妖怪主動打黑道,太欺負人了……
終於講完了,易天行臉上露出了平靜的微笑,轉過身去看著那些城東來的混混們,說道:“回去給城東彪子說一聲,他如果再敢來惹事,我直接把他手給廢了。”
說話的聲音很輕柔,臉上的微笑很誠懇,但不知道為什麽,城東這些人看見這個青年學生模樣的人,在M塘昏暗燈光下露的白白牙齒,有些莫名畏懼。
“你丫誰啊?”有個人忍受不住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衝上來照著易天行的臉上就一個巴掌忽了過去。
第一個巴掌易天行讓人打,那是因為他想給自己找些火氣,並不是他天生下賤,自然這第二個巴掌是不肯挨的。
他輕輕一偏頭,就像頗有興致地在看那人一樣,這一巴掌便落了個空。易天行用手握住那人肘關節,兩根指頭微微用了點力,咯嚓一聲讓人心寒的骨裂聲,那人便哀嚎著半蹲了回去。
城東來的人,這下知道眼前這年青學生不簡單了。
而俊哥看著易天行的眼神,卻更加迷糊,心想這難道是袁大哥的什麽親信來M塘玩?
“操你媽的,敢和我們動手,不想活啦?”城東來人仍然還是一副囂張的表情,也是,來這裏鬧了幾天了,古家也沒敢對自己如何,看來彪哥新收的薛爺說的對,現在古家已經沒落了。沒落的古家,有什麽好怕的?就算自己打不贏人,難道對方敢和自己打?這不已經好幾天沒敢對自個如何了嗎?
一麵想著,這些家夥提著桌上的酒瓶子便衝了過來。
易天行眼力好,一眼便看到了酒瓶子上麵的商標,一個叉叉一個圈圈,知道是貴酒,不由皺了皺眉頭,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一個拳頭便自自然然地伸了過去。
一個拳頭碰一個瓶子。
啪啪啪三聲響,破了三個酒瓶,易天行聞著自己手上沾著的酒水香氣,暗道可惜。
他看了一眼這些城東來人,忽然笑了:“酒瓶子不是這麽用的。”
他一笑,眾人惶然,誰也不知道這位年輕高手是打什麽地方冒出來的,更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些什麽。
“酒瓶子是這麽用的。”易天行加重了語氣,而旁觀的諸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他已經從城東來人手上奪過了一隻酒瓶,圓圓的那種,然後就像縣城百姓夏日裏開西瓜一樣,萬分隨便地往旁邊一個人頭上砸去。
迸的一聲響起,西瓜綻了半邊,酒瓶卻一點兒沒碎,血紅的水水在城東來人的頭上橫流。
“這酒得多貴啊,比你們的腦袋可值錢多了。”易天行嘖嘖歎著,心裏卻咯噔一下,發現自從在歸元寺的那夜被老祖宗師父妖毛貫頂後,自己比以前可是囂張暴戾不少。
“我幹你娘的。”城東來人知道遇著硬手,把衣服一掀,從腰裏麵拿出黑糊糊的家夥來。
易天行眼睛咪了起來,他這才知道對方帶著槍,雖然自己天生金剛之體,但那次還是被古老太爺一槍崩出血來,不知道這些世俗武器對現在的自己還能不能造成傷害。
在一旁的俊哥本來還震驚於易天行驚人的速度和身手,這時候見對手亮了家夥,不由低聲吼道:“在這裏動家夥,你們也太邪了,難道彪哥準你這樣做?”
城東來人實在是被易天行閃電般的出手給嚇壞了,手裏握著槍死也不肯稍鬆。
這裏的情景馬上被看熱鬧的人傳了出去,先前還在外麵蹦著扭著的男男女女們一聽說有槍,馬上學著走獸一般疾速而散,隻留下兩方人馬在空蕩蕩的迪廳裏對峙著,城東來的人少,手上卻捏著手槍。古家這邊雖然人多卻麵有惶然之色,隻是最頭前那個不知身份的年青學生還是一臉淡然,似乎並不以為意。
門被人推開了,然後一個打扮的別樣素淡的婦人嫋嫋然走了進來,正是古家管著煙媚行生意的周小美。
“這不是東城的小四嗎?聽說你新近跟了位薛爺,怎麽不在家裏伺候著,來我們這兒玩……”
所有的女人,或者說某些特殊的職場女性,在某些時刻都喜歡學王熙鳳那一套,所謂人未至聲先到,至少也得聲音在人前震住旁人,周小美也習慣性地想幾句話便把場中氣氛控在自己手中,不料眼光一掃卻看見了那個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的年輕男孩……於是聲音嘎然而止,正待綻放光彩的夜玫瑰立馬低眉順眼,在一幹M塘工作人員詫異的注視下低頭來到了男孩的麵前。
“少爺,您怎麽來了?”
“嗯嗯,隨便來玩玩。”易天行將染著血汙的酒瓶子隨手塞到目瞪口呆的俊哥手裏,眼簾微垂,笑著說道:“小美姐今天這打扮比那天可要漂亮多了。”
“少爺誇獎。”周小美雙頰忽然現出兩抹紅暈,滄桑女子竟瞬間透出些年青的光彩來。
易天行可不會真信這等一級變臉功夫,微笑著說道:“這條圍巾挺好看的。”
他二人在這兒說著,全不當身前還有一個握著手槍的城東混混兒,這等做勢倒讓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周小美向易天行告了個歉,回頭對著這些人說道:“回去和你們彪子說一聲,前些日子已經給足你們麵子。”眼角餘光輕輕柔柔在易天行臉上掃了一番:“今天局麵又不同,讓他自己清醒一些。”
大不同啊大不同,易天行在心裏給她響著伴奏音。
“哼……”城東來鬧事的混混兒們自然不會被這幾句話就嚇回去,仗著自己手中有槍開始不幹不淨的罵起來。
易天行皺皺眉,壓低聲音問道:“迪廳應該有監控吧?”
周小美不解何意,應道:“有,現在應該開著。少爺,有什麽事。”她麵上鎮定,其實心裏著實有些慌,在江湖上這麽多年,對著手槍的經曆不是沒有過,隻是今天多了個身份嬌貴的古家少爺,若讓少爺在自己地盤上吃了什麽虧,受了傷,那自己在公司裏可是不好交待。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這條圍巾挺好看的,借我使使。”
周小美看了他一眼,將自己頸上的白色素巾解下來遞到易天行手中。
“報警。”
易天行對著拿著手槍的凶徒們笑了笑,吩咐了周小美一句,雙手握住白色圍巾的兩端拉直著試了試力,擺了一個李連傑在電影裏常用的動作,然後……他隻是擺了一個動作,接下來卻不是什麽空手擒拿,而是如同空蕩蕩的大廳裏無由起了一陣風。
風過後,東城來人隻覺得眼前一花,接著便是手中一輕,輕的感覺過後,卻是緩緩的疼痛從腕間開始延展開去,上升到自己的肘自己的肩。疼痛之下,下意識看了一眼身前的年青學生,卻發現這學生拿著白色的圍巾,小心地用兩個指頭隔著圍巾捏著一個黑黑的帶著金屬之色的東西。
槍?自己的槍?
東城來人大驚失色,失去槍了自己還有什麽倚仗?有些不相信地往自己的手上看去,卻見到自己沒有拿著任何東西的手掌已經軟軟地垂了下去。
這時候,腕骨折斷的痛楚才傳到了幾個人的大腦裏麵。
“啊,啊!”一陣此起彼伏的哀嚎傳遍整個大廳。
易天行掃了這些頹然坐於地的混混們一眼,搖了搖手指頭:“不如跳舞,打架都不如跳舞。”
………………………
他其實沒有扮酷耍狠的經驗,此時強行學著驕蠻黑社會二世祖的感覺,那模樣看著倒有幾分滑稽。周小美忍住偷笑的欲望,接過圍巾包著的槍枝,聽見少年吩咐道:“別碰這些槍,我想馬上就會有人來了。”
在M塘看場子的鵬飛公司眾人,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家少爺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周小美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心想馬上會有什麽人來呢?
“警察會跟著來,和城東彪子有瓜葛的警察。”易天行從吧台小妹好笑的眼神裏接過擦手的濕巾,笑著向周小美解釋道:“來砸場子,又有什麽用處?如果砸出問題來,他們自然會想著用些別的力量,這樣才能把你手下這些生意弄消停。”
果不出其所然,警察來的很快,不到兩分鍾就有幾個凶神惡煞的警察走了進來。
“金羊治安聯防大隊,都給我站著站著。”為首的警察滿臉的嚴肅。
“報告傅隊,M塘迪吧發生鬥毆。”其中一個警察說道。而捧著右手不停呼痛的城東來人,看見這些警察到了不驚反喜。
易天行打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開口道:“有黑社會來鬧事,我們報警,你們來的倒快。”
“你們報的警?”為首的傅姓警察還是一臉嚴肅外加幾分正氣,“不管怎麽說,你們傷了人,跟我回局子裏把話說清楚吧。”
周小美上前打圓場:“傅哥,這是哪裏話,一些自家小矛盾,哪至於勞煩您?”眼珠子一轉道:“日後有事,還得勞您大駕的。”
易天行卻哪裏耐煩玩這些場麵,走到警察麵前,微笑著說道:“你要哪些人去?他們持槍,槍上還有指紋,場子裏有監控,錄像你可以調。不過這些我都不會給你。你是哪個分局的?一個小小的聯防大隊最好別夾到這些事情裏麵來。”
他看著麵前警察漸漸抖起來的眉尖,知道對方怒氣漸上,不知怎的,易天行卻忽然想到半年前在高陽小縣城裏,自己一個人坐在解放路海鷗商店門口,將整個縣城黑道罵的不敢吱聲的場景,不知怎的,卻想起來了小縣城裏麵的那些警察,對著自己麵前這個明顯和城東彪子有瓜葛的省城警察更是分外的瞧不起。
“我是一個很囂張的人。”易天行將濕手巾丟還給仍然有些恍惚的吧台小妹,止住了周小美說話,“我就算一塊臭石頭吧,你不惹我,我老實的狠,你把我整煩了,你會很不好過嘀。”
他在扮著狠,卻一下想起來當著秦梓兒時自己的可憐模樣,於是又嘿嘿笑了聲,在心裏寬慰著自己:“當然,欺軟怕硬也是人之常情。”
姓傅的警察今天晚上是受城東彪子之托來整事兒的,哪料到進場一看,彪子的幾個手下被人生生扭斷了腕骨,一方麵是受驚於古家下手之狠,另一方麵也是想到這是真的抓住了古家的把柄。正暗自想著此次事了,待城東彪子興起之後,自己能從省城這些見不得光處撈取多少好處時,卻遇見了這樣一個自命囂張的年青人。
這人是誰?
他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但凡囂張者皆有囂張的實力。但他又不能不動,畢竟他既然應了城東彪子之請,用警察的身份明著出麵,那便沒有退路。
於是幾番思慮後,姓傅的警察冷冷一揮手,指揮手下的警察圍了上來。
“都把皮帶給解咯!”這聲吼,吼的是如此大義凜然,金剛威嚴。
從九十年代開始,解皮帶便成了警察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可惜易天行不喜歡這種調調兒。
“誰動就給我打。”他漫不在乎地對俊哥吩咐一聲,看著警察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搖搖頭,從周小美那裏接過像磚頭一樣大的移動電話,伸手在上麵按了幾個號碼。
“喂,潘局嗎?我是易天行。”
“對對,就是上次煩您撈出來的那個小子。”易天行對著電話笑了一下。
傅姓警察從聽見潘局這兩個字開始,就有些慌了。
“金羊有個聯防大隊是吧?隊長姓傅?”
“您不知道?隻知道金羊分局的局長姓孫?噢,好的,麻煩您了。”
“您稍等一下。”
易天行把磚頭電話拿遠了一點,對著傅姓警察笑著說道:“要不要接電話?”
傅姓警察……傻眼了,古家和三河的一位副局長有交情這是道上公開的秘密,誰知道眼前這位年青人竟然可以與省城警察的祖宗,市局的潘局在這兒侃侃而談。
傅姓警察極堅決又極討好地搖了搖頭。
易天行微笑著對電話裏說道:“麻煩您了,有些事情日後可能需要您幫忙看一下……嗯,知道的,我過兩天就回去,吃飯?好的。”
打完電話,易天行饒有興致地看著傅姓警察,然後輕聲說道:“滾吧,還賴在這兒幹嘛?”
警察們灰灰然地往M塘外麵走去,易天行又歪歪頭看了看城東的這些斷手混混兒們:“你們是想留下來吃宵夜?”
看著那些人狼狽的身影,易天行忽然又陷入沉思之中。
“少爺有什麽吩咐?”周小美小心問著。
易天行看了一眼正臉紅紅望著自己的吧台小妹,又看了一眼吧台上像林子一樣豎著的十三枝空啤酒瓶,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神色:“洗手間在哪裏?”
第五章 東風破
“少爺今天莽撞了。”周小美給沙發裏的易天行倒了杯茶,便俏然站在旁邊輕聲說道。
易天行一麵打量著這個自己先前怎樣也進不來的“清心會所”,一麵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想著心事,忽然聽見周小美這樣說,笑笑問道:“怎麽說?”
周小美見這少年總是想要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心底裏不禁笑了笑。
“不知道少爺是怎麽認識了市局的潘局長,那可是有名的油鹽不進,在司法公安係統是一個很有根基的大人物,既然少爺結識了他,那麽這樣重要的人物,是不能輕易用的。像今天這種事情,其實算是小場合,輕易用了這張牌,有些小題大作,另外平白無故欠了個人情,總是不好。”周小美流露出一絲怨意。
這怨意流露的好,一下就將她和易天行的關係拉近了許多。
易天行畢竟是個青澀少年,也不能全然看穿這些女人的心思,也沒有在乎這絲怨意是不是有什麽深意,隻是笑著解釋道:“那位潘局我倒是認識,不過先前那電話也不是打給他的。”
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惡作劇似的神情,“逗那幾個警察玩的。”
周小美沒好氣道:“真是孩子脾氣。”
易天行坐在沙發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輕聲歎道:“真是無趣的人生啊。”
周小美有些疑惑:“少爺?”
“沒什麽。”易天行笑著搖搖頭。
“你找人通知那個……什麽城東彪子一聲。見個麵,讓他不要再鬧了。”易天行說道。
“是。”周小美低眉應下,她今天才算真正見著這位古家少爺的手段,有些心驚,忽然甜甜笑道:“先前那個吧台上的妹子叫陳辰,少爺要不要她來服侍你。”
易天行難得的臉上一紅,轉而又一黑,正待說話,卻發現窗外省城的夜空卻忽然紅了起來,黑黑的夜色下不知從何處泛起的火光映打在清心會所在窗簾上,看著妖異無比。
周小美皺著眉尖快步來到窗外,看著火起的地方,半晌後從牙齒縫裏說出一句冷冰冰的話:“城東彪子那裏不用談了。”
易天行來到窗邊,看著火起的地方,知道正是自己一幹人剛出來的M塘,眼中寒芒一閃而逝,沉聲道:“你轉過身去,不準看。”
周小美雖然不解,但畢竟是心思玲瓏的女子,一個閃身便背對著易天行,強壓住自己的好奇心沒有轉頭看。隻聽著叭的一聲玻璃碎裂之聲,然後便是一陣風聲響起。
下一刻,周小美終於強製不住自己每個凡人皆有的好奇心,微微側頭,用餘光往窗外看去。這一瞧卻讓她禁不住香唇微張,險些一聲驚呼出口!
隻見窗外一個少年的身影正像一道輕煙般在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樹上飛馳著,隻是這道煙卻宛若有實質,每與樹尖一觸,便是幾枝樹丫被踩落於地。少年幾個起落,便已經到了正燃著熊熊大火的M塘前麵,更是毫不停頓便衝了進去,往熊熊燃燒著的噬夜火焰中衝了進去!
周小美看著眼前碎開的窗玻璃,有些目瞪口呆地呆立了半晌,終於醒過神來,披上外套,便往樓梯處衝去。
等她衝到了M塘的門口時,易天行正滿身黑灰地從迪廳裏跑了出來,這已經是他進出的第三趟了,身上扛著兩個被煙薰暈過去的保安,腋下還夾著一個不醒人事的女服務員。
“清點一下人數,看看裏麵還有人沒有。”易天行安靜地對神魂不定的俊哥吩咐著,清淡的聲音裏卻顯出一絲令人敵擋不住的冷來。
他接著轉頭對跑掉了一隻高跟鞋的周小美說道:“打電話。火警,急救電話,匪警,一個都不能少。”又道:“馬上通知公司,查清楚,究竟是誰做的。”
“少爺,人已經點清楚了,裏麵沒人了。”俊哥剛才親眼看見這位初見麵的古家少爺撲進火場,不畏生死地救著員工,此時眼中全是欽敬之色,“您救出來的這些人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易天行稍鬆了口氣。
“還能是誰?”周小美看著自己的心血漸漸被燒成了一幢黑糊糊的廢宅,急火攻心,一隻腳光著踩在另一隻腳上,惡狠狠說道:“還不就是城東那幫子軟蛋。”
“查清楚再說。”易天行看著正在燃燒著的樓房,他能將這火滅了,可惜身處俗世,卻不敢施展那等神通,於是隻好看著,他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師出要有名,咱們要打架,也要有確實的名目。”
燃燒著的迪廳前麵,一個少年有些意興索然地看著伸向夜空中的火焰,在他的身後,是一地的傷員和壓低了聲音的哀鳴,少年心頭異常憤怒。
在金羊廣場西角的一個巷口,有兩個人正在輕聲說著話,其中一個人穿著黑黑的衣裳,看著陰煞氣十足,臉上有一道從額角劃至唇角的傷疤,看著似乎是被火燒過的。
“看見沒有。火是燒他不死的。”這人冷冷微笑著。
而另外一人卻是滿臉怨毒之意,向那個帶著傷疤的人靠近了幾步,卻是有些瘸:“宗小師父,那我們該怎麽辦?”
“怎麽辦?”那人笑了笑,抬起臉來眼神中滿是冰冷,襯的那道傷疤更加險惡,原來這人竟是在小魚塘旁被易天行天火一刀劈的不知去向的宗思:“我已經被逐出了師門,自身修為不如他,能怎麽辦?”
“難道我的腿就白斷了?”那個瘸子伸出手掌可怖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手掌上卻隻有三個指頭。
“薛三兒,你要學會聰明一些。我當時就是以為自己的力量足夠幹掉易天行,才會輕易出手。如今既然不行,那我們自然要借助別人的力量。”
原來另一人是在高陽縣城裏被易天行逼的不敢出頭,後來被古老太爺揪回來打斷了腿的薛三兒。
也不知道易天行這兩個對頭是如何湊到了一處。
“你既然能從垃圾堆裏把我撿回來,這就說明上天隱隱有緣份,讓我們湊到了一處。”宗思露出陰險的笑容,“每個人來到這世界都是有他的宿命的,你我也一樣。”
薛三兒迷茫地搖搖頭。
兩個算計著陰謀詭計的人影漸漸往小巷裏走去,不知道去往哪裏去,緩緩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易天行現在畢竟不是神仙,他不知道有什麽事情在針對著自己發生,他隻是感覺心頭有些亂,情緒有些厭煩,不知道這種情緒是針對他所厭煩的黑道爭鬥產生,還是因為時刻壓在自己心頭那個大迷團所產生的。
在高陽縣城的時候,他可以橫行無忌地背著書包追殺一方老大,那是因為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麽可以壓製自己。而如今在省城茫茫人海中,他顧慮的事情太多,牽絆的事情太多,更何況如今頂著個古家少爺的名目,一旦如雷霆動,往往便會牽涉很多人進去,而他向來喜歡獨來獨往……看著街上黑黑夜空裏的烏烏雲朵,他的心神也自黯然,好生不自在。
便是這不自在三字,卻是心障,他在縣城全是自我修行,真正的第一個法門便是在歸元寺中修習的方便門自在法門,如今卻是被這不自在三字壓著了。
他是一個幹脆的人,主意既定,便不再多想,反而因此生出些決斷的感覺,甚至有些期盼著那個叫城東彪子的人快些找上門來。
大人打小孩子,確實不好玩,所以早些打完屁股,再把小孩子趕開,這樣比較好吧?
回到省城大學,看著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學生,易天行整整衣服,將沾染了些灰屑的頭發拍了拍,便走了進去,沿著荷花池往一教的方向去,卻發現平時頗為熱鬧的道路上顯得冷清了許多。他有些自嘲地想到,該不會又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走進破舊的舊六舍,踩著咯吱作響的木板,易天行一腳將二四七寢室的木門踢開,叫喚道:“新鮮省百貨門口正宗鍋魁,見者有份,貨物有限,欲吃請從速。”
對踢門聲早已充耳不聞的一幹男生聽著有吃的,頓時從牌桌前蜂擁而至,做餓虎撲食狀。
“老易有良心。”
“嗯嗯。”這位仁兄隻顧著吃,顧不著說話。
“嗯,呆會兒讓你上桌玩兩盤雙摳。”宿舍裏年紀最大的仁兄開口。易天行喜出望外,笑道:“這敢情好,幾個鍋魁就賄賂了你們,趕明兒我天天買。”
“這是夾牛肉,不是蔥油味的。”睡易天行上鋪的江蘇同學一邊嚼著一邊埋怨,“省百貨離咱學校這麽遠,拿回來也就硬了,還不如就買東門鍋魁西施的餅子,香香軟軟的。”
“怎不見你停口不吃?”易天行拿著自己的鍋魁正準備吃,笑罵道:“還香香軟軟,你當是偷摸小姑娘的手?”
眾人正調笑著,寢室門又被人一腳踹開,卻是班頭大人來逛寢室。他看見易天行手上的鍋魁,不由大喜道:“老易今天又派燒餅?謝了啊。”也不多問便麵色自然地從易天行手裏接過鍋魁,香香嚼了起來。
易天行攤著空空的雙手哀歎一聲道:“我說大班長,你能不能呆在二四一,沒事兒盡來咱寢室幹什麽?”
“有件事兒要和你們交待一聲。”四川班頭兒三下五除二將嘴裏的鍋魁吞了進去,含糊不清說道。易天行擔心他因為噎死而見不到未來的媳婦兒,趕緊給他倒了一杯水。
“嗯。”班頭清了清嗓子:“相信今天學校發生的事兒大家都知道,聽說明天兩邊要在東門外麵談判,大家注意一下安全,不要從那邊走。”
“班頭兒,這種內幕你也知道?”有人打趣道。
易天行一頭霧水,問道:“什麽事兒什麽事兒?”
班頭訥悶道:“今天全校的人都在看熱鬧,你不在?”
“我出去有些事情。”
“噢,這樣啊。”班頭釋然,解釋道:“就是民院的藏族學生和校外的一些混混兒發生了衝突,今天打了起來,聽說傷了幾個人,大家約好明天在東門外邊談判。”
易天行想起來了,今天白天離開學校的時候,還看見那些皮膚黝黑,看著健康無比的藏族兄弟正沉著臉往校外走,好奇問道:“是怎麽回事兒?”
江蘇同學插了進來:“聽說是有個藏族學生被校外的人哄著去玩牌,然後中了仙人跳,輸了不少錢,所以校外的混混來要錢。他們也不想想,咱校民院這些藏生都是天天帶著刀玩的,怎麽可能給這種冤大頭錢。”
“輸了多少?”
“二十三萬。”班頭聳聳肩。
“這麽多?”宿舍裏的七個小男人同時瞠目結舌,易天行也不例外。
“藏民家裏養著牛羊,若是都能折現,這些錢還是有的。”班頭撓撓頭說道。
易天行想了想也說道:“話倒是這麽說,不過牧民生活苦,往往一家養著牛羊馬,如果算價都可以上百萬,但若真想變現成人民幣,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年年間雪災旱情什麽的,也挺麻煩。”
“那倒是。”年紀最長的黑龍江老大發話了:“難怪那些藏族學生要和校外的這些王八蛋拚命。老易你今天沒瞧見,在校外廝殺的那叫一個凶猛。”一向以血性自詡的東北老大嘖嘖讚歎道:“這些藏族學生真是夠猛的。”
“學校知道了沒報警?”易天行有些納悶。
“怎麽可能事先報警?”班頭嗤之以鼻,“校方隻希望今天這事兒過去就算了,哪裏知道明天兩邊還有一場大架要打。現在學校正急著申報教育部的一個什麽工程,這種事情,能遮過去就遮過去,遮不過去再說。”
“那明天怎麽辦?怎麽說這些藏族學生也算咱們同學吧?他們一個班才十二個男生,聽說校外那夥人準備喊上百人過來,就算這些藏胞們再凶悍,也頂不住這麽多人吧?”黑龍江的這位豪勇之氣有些上來,語氣間竟似乎有準備拔著刀往肋骨裏插的衝動。
班頭趕緊攔道:“這事兒學校裝不知道,學生會幾個師兄商量著讓我們挨寢室通知一聲,明天可得注意安全。”頓了頓又道:“不過學生會那個大三的趙主席說了,明天如果實在有忍不住的,就去東門外邊給咱們的藏族同學站站街,不過動手……那是千萬不準嘀。”
他把尾音陰陽怪氣地拖長了一下,寢室裏麵幾個人都笑了起來,自然也有膽小的拿定了主意明天一定要去教學樓將自習進行到底,也有些膽大的諸如黑龍江那位開始熱血沸騰,而易天行卻是一張平靜臉容下滿是去看熱鬧的心思,隻是如果自己同學們若有什麽危險,他當然也不會袖手旁觀。
宿舍裏一下黑了。
“操,熄燈倒是準時。”
從舊六舍的各處宿舍裏傳來陣陣叫罵聲。
班頭摸著黑往自己寢室去了,留下欲哭無淚的易天行歎息著:“好不容易有了打牌的機會,又熄了燈。”
他從上鋪的同學手裏接過一枝煙,走到宿舍門外就著暗淡的燈光抽了起來,看著漸散的煙霧,眼神有些迷離。
第二日易天行又去對小肥鳥進行減肥晨練,回宿舍便接到了袁野打過來的電話。
“查清楚了,是城東的人。”
“嗯,我能去見見那個什麽彪子嗎?”
“聽說他去香港看大佛,當然,鬼都知道他是在說瞎話,在躲著您。”
“這種殺人放火的混蛋就算去拜天壇大佛,難道就有好出路?”易天行笑著地掛了電話。
他出東門去吃炸醬麵,發現通往紅瓦寺的路上有些奇怪,路中間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平日裏按著喇叭焦慮萬分的出租車也沒看見一個,相反的是在路的兩邊卻擠著兩排人。對,是兩排人,沿著路邊的人行道一字展開。
靠省城大學這邊都是穿著樸素衣服的學生模樣家夥,當中擁著十幾個穿藏袍的年青漢子,而靠商專那邊卻是些油頭粉麵,穿著滑亮皮服的家夥,黑色的皮衣像極了電影裏麵的江湖人士打扮。
易天行嗬嗬一笑,這才想起班頭昨天晚上交待的事情,原來這就是傳說的排齊人馬談數啊。
他自然不會將這些世俗爭鬥放在眼裏,心中毫無一絲緊張,慢悠悠地晃到學生這排人牆後麵,忽然看見自己宿舍裏的幾個家夥也跟在大部隊後麵湊熱鬧,趕緊擠了過去,問道:“你們怎麽也來了?對了,這麽多人不上課,難道學校不管?”
正緊張地直攥拳頭的黑龍江宿舍老大回了句:“老易,你過糊塗了?今天是周六。”
易天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最近上課上的少,對於這周複一周的日程計算確實有些糊塗。他定晴往場中一看,隻見學生這方打鋒線的是那十二個民院藏族學生,這些藏胞們在冷地浸骨的冬日裏,竟是裸著半片肩膀,藏袍片袖掖在腰間,裸露在外的身子精壯有力,腰間都別著一把長不過尺許的藏刀,而對麵那些社會上來鬧事的家夥,眉宇間都透著絲驕橫,皮衣下鼓囊囊的,不看而知帶著家夥。易天行雖說也見識過道上的混戰,但這般大的陣勢還是頭次看到,不由嘖嘖讚歎道:“果然是殺氣騰騰啊。”
他看著場中局勢,心裏雖然不緊張,隻是有些擔心學生們會吃虧,畢竟對方是職業打架的混混兒,而自己同學這邊雖然看著人多,但除了這十二藏族兄弟拿著藏刀不是吃素的,其餘這些戴眼鏡的高材生們怎麽看著也隻有搖旗呐喊的力量,而無下場廝殺的能力,想到此節,不禁有些擔心,湊在寢室裏幾個人裏問道:“呆會兒如果打起來怎麽辦?”
江蘇男生眼神熾熱燃燒著,答道:“這麽大的陣勢,這一學期算是沒白過了。”忽然才想明白易天行的問題,訥訥道:“不會真地打起來吧,這麽多人。”
黑龍江那位嗤了一聲,惡狠狠道:“同學一體,如果要打我們當然也要上。”
易天行看著其餘諸位麵有土色,再看身邊其餘的學生麵上也是緊張之色難抑,不由暗自歎了口氣,心想諸位還是研究一下諸如拜倫劍橋經曆之類比較合適,像這種事情還是適合袁野或者城東彪子這種人來做。
省城道上談判和縣城談判乃至和北京的談判都沒有什麽大的區別,往往就是雙方因某些小衝突引發爭鬥,然後雙方各不服氣,四處拉著人馬,然後在約定的談判地點,將自己的人馬擺出來,誰拉的人多,誰自然就是大爺。
——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進行規定掰腕子大賽。
但由於這道上關係總是互相交雜,所以往往兩邊會同時拉上一夥人,至於各自拉的兄弟互相熟識更是常見的場景,所以總會有人從中做和,拉的人越多,這架卻是越打不起來的。江湖傳言,有一次城東彪子和城北林家在七眼橋下擺人馬講數,後來息事寧人了,大家夥一清人,才發現在各自的隊伍裏有親兄弟五對,幹兄弟無數,還有幾個大舅子和姐夫之類的關係,此事後來被引為笑談,所以現在省城裏也極少有這種擺人馬的事情出現。
太幼稚了不是?
可今天不一樣。今天不是省城道上的衝突,而是省城混混和省城大學學生的衝突,在省大裏讀書的學生沒幾個是本地人,更不可能和省城道上兄弟有什麽瓜葛,於是雙方不用顧忌什麽臉麵,便在這省城大學外圍熱鬧的街麵上將隊伍拉了起來……隻是學生伢們湊熱鬧的心思,為藏族哥們兒站隊鼓勁的勇氣有,可真打起來……
易天行微微皺眉,看著場中情勢,最後還是沒有決定要不要出手,一是他發現了街角處遠遠開來一輛轎車,他的眼力可以看清楚,車裏有人正拿著攝像機,而那車的車牌是省O-80……易天行看的書比任何人都多,自然知道這車子是警察的便衣車。既然警察來了,那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而且有攝像機跟著,自己要施展神通更會有所顧慮。另一方麵就是,這種事情很難講出個對錯來,自己本就不是凡人,胡亂出手似乎不大妥當,更何況身周全是平日裏熟稔的同學,萬一有個誤傷什麽的,可就慘了。
想了想,他抬步向人群之後走去,遠遠冷眼看著場中,等待著事態的進一步變化。
長街兩側,人群分立於旁。一個藏族學生和一個商專那麵的領頭漢子湊在一起說了幾句話,然後聲音越來越大,隱隱可以聽見若幹不能入耳的汙穢詞語。藏族青年的臉上愈加的紅,顯得十分氣憤,顯然雙方的談判不止話不投機,更馬上要踏入拔刀相向的階段。
站在商專那邊的道上混混兒們臉上露出囂張的笑容,也是,對上一群學生仔,這有什麽好怕的?而學生這麵卻整個籠罩在有些畏懼的氣氛當中,有些人已經露出了退縮之意。
那個出麵談判的藏族青年額角方闊,眉直唇厚,黝黑的臉上還遺留著高原紅的痕跡,看上去便是個直性子。他退回學生隊伍之中,對著自己一幹人中的一個家夥低聲吼了幾句,然後轉身回來,眼中閃過一絲桀傲的神情,把手扶上了腰間的藏刀。
對麵的混混兒們也將手伸進棉襖皮衣裏麵,臉上露出警戒的神色。
眼看一場大戰即將爆發。
易天行咪著眼看著場中,並不準備馬上出麵,卻因為站在商專那麵的混混們一句叫囂改變了主意。
“敢跟我們東城人玩,別怪我們把你打回日喀則去。”
東城?易天行瞳孔微縮,真是冤家迎麵上了獨木橋啊!
……
什麽是幸福?幸福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倏地一聲出現在你麵前。就像一個你很討厭的人,但你東找西找總找不到合適地理由去揍他去表明你對他的厭惡,而某一天他忽然犯賤跑到你家門口撒了泡尿,還涎著臉在那兒嚎著:“揍我啊,揍我啊。”
易天行這時就感到這種幸福感了,昨天夜裏M塘的一把火已經成功勾起了他的憤怒,想和城東彪子談一談,別人又躲著——沒想到這麽快,就像是佛祖算好的一樣,這城東的人馬又惹上了自己,還惹到了自己的學校門口,啊,自己終於可以吐吐從武當山回來後的一肚子悶氣,好不快哉!
他微微笑著,眉梢被笑成了疏散明朗的表情符號。從自己的棉襖口袋裏摸了三塊錢,去街麵的小賣部,在麵有土色的老板娘手裏接過一包雲南產的白紅梅,施施然,悠悠然,邁著台步,哼著小曲,便……走到了省城與商專間的街麵上。
若平時,這樣一個年青學生出現在這條街上,那隻是常景而已,可今天不同。今天學生和城東混混們涇渭分明地站在街道兩側的人行道上,沒有一個人敢輕舉妄動,也沒有一個人敢站到街麵上。於是此時的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真有行人從此路過,隻怕也會被這燎天的殺氣給嚇走。
所以易天行的出現顯得很突兀,有點兒戲劇裏的什麽奇峰突起作用。
他的那幾個同班同學還站在學生的大隊伍裏,心自惴惴地看著場中央,忽然發現所有人都同時奇異地安靜下來了,然後定晴一看,才發現是老易,此時顯得有點兒不知死活的老易悠哉遊哉地出現在戰場的正中央,在那個雖千萬人卻無一人敢站的地方。
一個穿著棉襖的平淡無奇的學生,就這樣大喇喇地站在那裏慢慢撕著香煙的紙。
場中頓時陷入一陣有些恐怖的沉默之中。
這是挑釁!站在商專那麵的城東混混兒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手握著刀把握的更緊,眼中有些泛紅,想要衝上去將這個膽敢挑釁省城黑道臉麵的學生劈了。
這是傻子!站在省大這麵的大學男學生第一個念頭卻是這般,本來緊張到極點的心髒更是險些跳出咽喉,卻沒有人敢於衝上前去將這個學生拉回來。
易天行從煙盒裏取出一枝香煙,送到鼻翼前嗅嗅,淡淡然掃了城東眾人一眼,那眼光中的空淡讓被他眼神掃到的人都有些發虛。他往後走了幾步,微笑看著那位打頭的藏族青年,遞了一枝煙過去,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點燃,問道:“中文係易天行,師兄怎麽稱呼?”
那位藏族青年顯然是這次事件一方的領頭人,他怎樣也看不出來麵前這位貌不驚人的年青人有什麽可恃仗的本領,可以這樣囂張地為己方出頭,略斟酌了響回答道:“我叫納木,民院大三。”
“納木,好名字。”
“你懂藏語?”叫納木的藏族青年有些意外。
“不懂。”易天行嗬嗬笑道:“不過聽說過藏原上有一處天湖,就叫做納木措,自然知道納木是好名字。”
“納木措秋莫·多吉貢紮瑪。”納木微笑著說道:“這是我們聖湖的全稱,很巧,我的名字也是這樣。”
“牧羊之神所在,怎麽和這些人起了衝突?”
納木愈發瞧不出來麵前這叫易天行的學生深淺,說道:“高原子弟,不習慣省城這些人的陰謀詭計,有一個老鄉中了道,輸了二十多萬。”他順手將一個藏族青年從隊伍裏拉出來,拉到易天行麵前,“就是這個不成材的東西。”
易天行聽他口吻,才知道這叫納木的藏族青年在民院說話很有力量。
“我們隻喜歡馬上廝殺,不習慣這些歪歪扭扭的東西。所以我們不願意承認自己欠錢。”納木繼續說道。
易天行一笑,心想這無賴耍的倒也是光明磊落,想了想說道:“那接下來怎麽辦?難道打一架?”
納木靜靜地看著他:“我不知道您是誰,不過既然這個時候您願意出來,那麽肯定來幫助我們的。”
易天行搖搖頭:“說幫助也不確實,不過我們有共同的敵人罷了。”
“您是聰明人。”
“嗯,那今天讓我這個假聰明人說話吧。”易天行也不客氣。
納木微微低頭,“好,我們都聽你的。”藏上兒郎果然是爽朗幹脆。
易天行又笑了笑,惡狠狠拔了一口香煙,將煙頭丟在地上,用腳尖用力地碾了兩下,又走回了街中心。
“誰說話可以算個話的,出來和我說說。”
站在商專一側的百來名東城混混這才知道,麵前這位看著有些傻大膽的年青學生,竟是今天省城大學一邊的話事人。一陣議論之後,從混混們黑色皮衣的隊伍裏走出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家夥,三角眼閃著寒光,唇角有一道傷疤。
“有什麽要說的就和我說吧。”
“你們今天準備怎麽辦?”易天行有些好奇地問道,“擺出這麽一個架勢來,有點兒像拍電影,怎麽看著也不是要打架的樣子。”
那個傷疤臉一時語塞:“欠債還錢。”接著嘴一咧,陰陰笑道:“如果不還,那就拿肉來償吧。”
“呸。”易天行吐了口唾沫,“人都是從日喀則那邊下來的,老皮老肉,黑不溜秋,你也瞧得上眼?”接著語氣一轉,微笑道:“不瞞你說,我在這省城道上也認識幾個朋友,兩邊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你看那邊警察的暗梢也來盯著了。”
“警察?”刀疤臉下意識地朝易天行指的方向望去。
“看清楚了吧?”易天行調侃道:“你們欺負藏民老實,設仙人跳騙人家錢,這話傳出去也丟了省城人的臉麵。”不待那人變色又道:“當然,我知道大家都靠這個混飯吃的,你要是今天收不了錢,以後也不好交待。這樣,你看少一點如何?”
刀疤臉看他侃侃而談,麵無懼色,不由有些犯嘀咕,心想這位到底是什麽來路?心裏想著,嘴上就問了出來:“兄弟是大學生,怎麽和我們也認識?兄弟混哪邊?”
“江湖相逢,何必盤根問底。”易天行說著這些從書上電影上學來的套話,自個兒都覺得挺惡心。
“那你們肯出多少?”
“七萬。”
刀疤臉怒了:“你丫玩我呢?”
易天行不在乎的聳聳肩:“要不要隨你。”又道:“別把學生逼急了,都是一群在學校裏憋出鳥氣來了的大男人,雄性荷爾蒙也不比你手下的兄弟少,要知道學生最喜歡抱團兒的,真把他們的血性逼出來了,今天可沒辦法善了。”
他湊近刀疤臉耳邊低聲說道:“如果是道上衝突,那落案就算鬥毆,如果你把事情鬧大了,成了什麽學生聚眾,事情捅上去,你以為你擔的住?就算彪子,隻怕也會馬上往廣東溜。”
刀疤臉打了個寒顫,這才想到政府從那一年夏天之後對於學校向來管的挺嚴,如果自己成了什麽什麽導火索,將來隻怕屍首都不知道在哪兒揀回來,又聽見這年青學生說了彪哥的名字,愈發相信對方真是混省城道上的異類。
他臉上神情變幻良久,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易天行笑了,臉上雖然還是那副無害的笑容,看著並不擔心什麽,其實剛才心底下還是有些擔心的,畢竟就在學校門口……即便自己要囂張一下,似乎也不大方便不是?
“你們先去觀河公園等著,我取了錢就過來。”
“你跑了我找老天爺去?”刀疤臉嗤之以鼻。
易天行笑道:“你喊個手下跟著我。”心裏說,我還怕你們跑了哩。
“成。”刀疤臉想了想惡狠狠地危脅道:“我給兄弟你麵子,你也要把我這張臉給捧好咯。”他看了一眼遠處公安局監視的車子,微微側頭,對後麵的一百來號兄弟喊道:“玩的差不多了,都散了吧。”
站在商專那邊的混混兒們知道頭目們間的談判已經結束,今天這架估計是打不起來,便逐漸散去,隻留一隊看著最能打的家夥蹲在梧桐樹下抽著煙,眼神一個勁兒地往易天行這邊瞄過來。
易天行也走回學生們的隊伍中,搖搖頭道:“大家也都回寢室吧,不然老師又要說話的。”
學生們直到此時,才知道今天的局麵已經得到了緩解,紛紛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納木走到易天行身旁,壓低聲音問道:“你和他們怎麽說的?”聲音裏有一絲掩之不住的焦慮。
“沒事兒了。”易天行笑著看著這位藏族青年,“剩下的事情我來做,你們都散了吧。”
觀河公園在府北河畔,從省大東區校門穿出去往右行不到百米,便是公園的門口。這公園裏麵種著一大片的竹林,最是清幽不過,是省城一大勝地。傳說竹林裏麵還埋著古時候的一位名妓,這名妓與某名詩人有些瓜葛,於是也沾了些詩氣,做了些詩箋,名氣就大了起來。而在中國,但凡名氣大的地方必然就有個公園,有個收費的地方,這便是觀河公園的由來。
省城人最喜歡喝茶打麻將,這觀河公園裏也是個休閑的好去處。
易天行進了學校東門那家銀行裏從卡上取了七萬塊錢,便跟著那位留下來監視自己的小弟施施然地走進了觀河公園。此時他的心裏分外輕鬆,畢竟以他現在的體質和能力,對上正規的部隊可能幹不過,但對付這些黑道雜牌軍,確實沒有太多的挑戰性,而且現在隻是一個人,不用擔心自己同學們的安危,更是信心十足。
碰的一聲,一個黑色的塑料包丟到了茶鋪裏的木桌上。
“七萬塊錢,你數數。”易天行坐了下來,招呼老板上了碗花茶。
刀疤臉見他果然一人來了,不免更納悶此人的身份,心想道上有此膽量的年青後生,自己應該知道名號才是。
點完錢數,一個混混兒點頭示意不差,刀疤臉滿意的笑了,他們今天來省城收帳,本來也就沒指望能從那些幹巴巴的藏民身上收齊二十三萬,如今刀槍在庫不曾動,還能有七萬元入帳,已經是極為圓滿的結果。
“小兄弟做事漂亮。”刀疤臉起身欲離去,“還未請教貴寶號,日後好生親近親近。”
易天行微微笑著,手腕一動舉起茶碗在唇邊啜了一口,道:“這就要走?未免想的簡單些了吧?”
先前還嘻嘻哈哈著的東城混混兒聽著這話語氣不對,氣息頓時緊張起來。
“兄弟還有什麽話要說?”
易天行輕輕將碗蓋覆上微微冒著熱氣的茶碗:“我最近心情很不好,很憋屈。”
聽著這麽無來由的一句感歎,東城混混們兒麵麵相覷,刀疤臉眼中寒芒一閃,冷冷道:“有什麽指教,說吧。”
易天行眼觀鼻,鼻觀心:“我是鵬飛工貿公司駐省大辦事處的。”這段稀奇古怪的名頭報出來,也沒指望對方能聽懂,但他知道對方肯定能明白是什麽意思。
刀疤臉倒吸一口涼氣,半晌後才說:“原來兄弟是古家的朋友,今天真是謝過了。”
易天行將食指伸到麵門上搖了兩下:“先別謝,你們吃飯吃到我門前了,這話怎麽說的?”
刀疤臉是城東彪子手下,當然知道古家這兩個字在省城道上意味著什麽,鵬飛工貿更是古家的核心產業。雖然自己老大最近和古家好象有些不自在,但兩邊畢竟明麵上沒有撕破臉皮,他也不好多說什麽,想了想,他從黑色塑料袋裏取出兩萬塊錢放到易天行麵前。
易天行手指在嶄新的鈔票上麵輕輕劃過,忽然一笑,又將這堆鈔票推了過去。
“兄弟想怎麽辦?我們這兒有十個人,不瞞你說,先前散了的那些兄弟還在公園門口等著。”刀疤臉一臉無所謂的態度。
“今天的事情就這麽了了,隻不過,你們既然來我的地方撈錢,我想領教一下。”
領教二字一出口,刀疤臉手下齊刷刷地站了起來,警惕的目光都投射在易天行一個人身上。
易天行自然不會驚慌,笑著說道:“你們打麻將贏了那藏民二十三萬,難道連和我打打麻將的勇氣都沒有?”
刀疤臉愈發覺著麵前這不動聲色的年青學生深不可測,試探著說道:“聽說過強奸強賣的,可沒聽說過強賭。”
易天行一側頭笑道:“今天你不就看見了嗎?”
刀疤臉學著港台電影裏麵的黑社會微微側臉,用一種極為怪異的角度看著他,就像發現一隻井裏的青蛙嘴裏流著口水,發著要娶天鵝的誓言:“你昏頭了?”
“剛才人太多,我怕傷了無辜。現在這裏比較清靜,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易天行想了想:“我以前是好人,現在也是好人。但我不是濫好人,我不認為欺負一群殺人放火的家夥會有什麽不好意思。”
刀疤臉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易天行站起身來,笑著向前走了幾步,刀疤臉直覺到了一股危險,趕緊向後退去,一揮手讓兄弟們上。
那些混混兒們拔著刀衝了上來!
刀光閃亮……隻是下一刻便沒看見易天行的蹤影。
刀疤臉忽然覺得自己咽喉一緊,一隻並不粗大卻分外有力的手掌緊緊扼住了自己咽喉,這隻手掌的力量似乎隨時都可以把自己的脖子扭斷。
似乎為了向他證明這一點,另外一隻手輕輕握住了茶棚的一隻大黃竹。
刀疤臉睜大了眼看著即將發生的場景。
那隻有些秀氣的手輕輕合攏,指節微微發力,便隻聽著咯喇一聲,那隻粗如兒臂的大黃竹竟是慘兮兮地從中斷了!
刀疤臉滿是畏懼地看著扼住自己咽喉的易天行,半晌後滿臉通紅地逼出一句話來:“你想幹什麽?”
“陪我賭一把吧,讓我出出氣。”被一幹刀手圍在中間的易天行漫不經心地說道。
混黑道的人總是不信邪,刀疤臉的一個手下見他說話,覷著個空兒便抽刀往易天行頭上劈了過去。
易天行在刀光即將臨身的當兒還有空微微笑了一下,然後一隻手掌輕輕鬆鬆在半空裏將那片精鋼所打的刀刃握在了手中。
不是擋,不是躲,而是像握著情人的手一樣握著那把呼嘯而來的刀。
這下城東的諸人是真的傻了眼了,十來雙瞳孔齊刷刷地漸漸縮小,被驚恐占據了全副身體。
刀疤臉想到自己脆弱的咽喉還在這個學生的扼製之中,更是嚇得險些屁滾尿流,半天之後顫巍巍地說道:“硬……氣……功?”
易天行眉頭一挑,心想這個名目替自己想的好,笑嘻嘻道:“果然識貨。”
混混兒畢竟是混混兒,縱有三兩光棍氣魄,卻也敵不過這種實力上的差距。於是刀疤臉老老實實地坐在了桌子之上。
“怎麽賭?”他覺得自己的嘴裏很苦,心想這位煞星不知道是古家裏的什麽人。
“麻將吧。”易天行看著茶棚外的暖暖冬日,嗅著竹林間拂來的陣陣清風,心情不錯,“咱省城人最好的就是茶餘飯後來幾圈麻將消磨時光,相信大家都會玩。”
“我很不講理的,但牌桌上我很講理。”易天行瞧見刀疤臉有一個手下趁亂溜了出去,微微笑了一下,也不言語,“不過你們既然能逼著我的同學和你們賭,那我也要逼著你們賭,別想著走的事情。”他頓了頓,又道:“咱們依川牌規矩,剔風好了。”
他從滿桌青翠誘的麻將牌裏摸出一張東風,兩根手指輕輕一彈。
嗤的一聲破風聲起。
刀疤臉並一幹東城混混兒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粒麻將子兒被這一指之力深深地打進了泥地之中,就像這地麵是日本嫩豆腐做的一般。
“不走就不走!難道打麻將就一定輸!”諸人這般在心裏給自己鼓著勁,因為他們看出來了,打麻將不一定輸,這打架……那是一定會輸的。
第六章 小易的亂戰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任何一方梟雄的失敗總是源於他們不合時宜的自信心。雖然在觀河公園茶棚裏懷著不同心情在賭錢的諸位在曆史上肯定沒辦法留下什麽名字,但這一點也不例外。
如果刀疤臉和他的兄弟們知道易天行在省城大學裏“牌壇東方不敗”的綽號,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是省城大學第一屆棋牌大賽的撲克麻將中國象棋三料冠軍,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有一雙火眼金睛,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擁有比美國西部拓荒還要更狂野一些的記憶力,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那他們可能寧可和傳說中的硬氣功比比運氣,也不願意和這個省城大學的大學生坐上牌桌。
刀疤臉一方除了他本人之外,還有兩個老千上桌,正是騙了納木兄弟二十三萬的設局人。
這個時候三個人額上冒著黃豆大小的汗珠,臉色有些慘白。
“二百三十萬。”易天行也有些累,一百塊錢一番的麻將牌,要在這幾個小時之內贏到二百三十萬,確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算番數這種計算活兒又不是他的強項。
“要不給錢,要不我們繼續玩。”他端起有些涼的茶碗喝了一大口,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是在嘲笑茶棚裏的這些東城混混兒。
這一場賭局從早上一直賭到傍晚,此時暮色已至,淡淡金暉照在觀河公園美麗的竹海上,如同金波裏夾著青色的蒿綠,十分美麗。
“我沒錢。”麵有土色,迅而轉為慘白雪色,又硬生生掙出無賴紅色的刀疤臉直著脖子嚷道。他將裝著七萬元錢的黑色塑料袋往易天行麵前一推:“今天兄弟們認栽,論打,我們十個人好象還不夠你打,雖然沒真的動手。論賭,我們更不是老弟你的對手。”
他看著易天行的臉,麵上露出服軟之色:“二百三十萬,我是拿不出來的,兄弟給條路走。”
“成。”易天行將自己麵前的麻將子兒輕輕敲弄著,“你自然是拿不出來這麽多,可你剛才那小兄弟偷溜出去,難道不是去喊人?外麵圍的那些人怎麽不進來?”
話音甫落,從黑黑的竹林邊間走出很多漢子,圍住了小小的茶棚。
從人群裏走出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和一個打著繃帶的家夥。
打繃帶的家夥一見易天行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對旁邊的人說道:“大哥,昨天晚上在M塘就是這小子壞事,他身手很好。”
易天行看見那中年人也笑了起來,站起身迎上前去,還沒忘了將包著七萬塊錢的黑色塑料袋放進懷中,隻是鼓囊囊的看著有些滑稽。
“那天在校醫院看見彪哥的時候,還沒見您戴眼鏡,怎麽今天變的如此文縐縐了?”
東城彪子扶了扶眼鏡架,說道:“古家的當家少爺都躲在省大裏麵讀書,咱們這些跟著古家混飯吃的,當然也要學學這股風氣。”
“您不是去香港看大佛去了嗎?”
“佛祖難見,還是見見您比較合適。”
刀疤臉這時候才畏縮縮地走到東城彪子身旁,開口道:“彪哥……”話還沒說完,彪子已經是一個耳光扇了過去。啪的一聲脆響!
“記好了,以後做事情,至少得了解一下對方可能會出現什麽樣的人物。”彪子微笑著說道:“你既然要打省城大學學生的主意,怎麽能不事先弄清楚,我們這位古家少爺也在省城大學呢?”
城東來的眾人,這時候才知道和自己賭了一天牌的年青學生竟是省城龍頭古家的少爺,不由俱都傻了眼。
易天行笑了笑,到茶棚旁邊的水龍頭洗了把手,在身上胡亂擦擦,道:“真沒想到今天彪哥親自來了。”
彪子離他有三米遠便不再靠近,想來也是有些忌憚,他笑著說道:“古家少爺在這兒,我怎麽能不來?”
“二百三十萬?”易天行覺得今天晚上肯定會有些意思。
“不可能。”彪子搖搖頭。
“昨天晚上M塘那場火是你放的吧?”
“不錯。”彪子回答的很幹脆。
“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易天行搖搖頭,“會傷及無辜的。你我之間有私怨?”
“沒有。”彪子應道:“這場火是我手下放的,自然也就算是我放的,至於他們為什麽放,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別爭了。”易天行聳聳肩看著這個沉穩異常的中年人,“你鬥不過我的。”
“你很有氣魄膽量,難怪古老太爺會安心在縣城養老,而將省城的生意交給你。”
易天行苦笑了一下。
“可是你今天做錯了一件事情。”
“什麽事?”易天行眉梢一挑。
“你不該一個人來,而且你不該逼的太凶,你這是逼我和古家攤牌。”
“怎麽攤?”易天行頗有興致地望著他。
……
回答易天行的是一聲清脆的槍響。
——易天行很容易挨黑槍。因為他從來沒有現實社會中自己可能會受傷的那種意識,所以在廝鬥的時候,總是沒有萬事要防守為先的概念。於是乎,這一刻被被一槍牢牢地打在胸膛之上。一股力量將他衝地向後坐去,哢噔一聲,壓散了凳子,一屁股坐在濕濕的泥地上。
易天行隻覺胸中一陣劇痛,伸手一摸,發現濕濕的,舉起手掌一看,才發現……是殷紅的血水!
“原來子彈還是擋不住啊。”
殺手用的槍果然比古老太爺當年用的那把槍要猛上許多,易天行劇咳數聲,抬頭似笑未笑地望著彪子:“殺了我,就是開戰了。”
彪子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易天行,身邊一個槍手走上前去,抬起右臂,用黑洞洞的槍口瞄準著易天行額心。彪子煞氣十足說道:“殺了你,便是開戰。”
“開戰會死很多人的。”易天行又咳了數聲,低頭看看自己胸口,發覺厚厚的棉襖被打了一個洞,洞口的棉花向外綻著,白色的棉花被槍頭的火力灼的焦黑一片,看著十分惡心。
他忽然抬起頭來,眼瞳中掠過一絲妖異的光芒:“如果殺不了我,怎麽開戰?”
彪子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麵色一變,急聲促道:“斃了他!”
話音甫落,易天行膝蓋在泥地上一轉,整個人的身體非常怪異地扭曲著站了起來,用肉眼極難看清的速度向前一縱,身在半空,右臂便向前探去,落地之時,他的右臂已經緊緊纏住了那位槍手的右臂。
他悶哼一聲,微一用力,隻聽著一連串的劈劈啪啪之聲響起。
槍手一聲慘嚎,整枝右臂被這沛然莫禦的力量擠壓的粉碎,沒有一片完整的骨頭,手槍更是拿不住咯噔一下掉到了地上。
易天行接著一拉,那位槍手的身軀像風箏一樣被拉了過來,飄了過來——迸的一聲——兩個人的身體撞在了一起,易天行安然不動,那槍手被撞上的半片身子卻像是癱軟了一樣,骨頭不知道碎了多少根,血染草地。
“要殺我,就要做好送命的打算。”易天行冷冷想著,抬步向彪子走去。而一旁的大漢們看見這位胸口染血的年青人仍是生龍活虎,一出手便是威力驚人,心裏麵大是驚恐,卻是仍是狂嚎著衝上前去,刀光如雪紛紛灑灑向易天行籠去。
易天行一個側身,捏住一人肘關節,兩個指頭一用力,那人的肘咯喇一聲便碎了。慘呼聲大作,易天行感覺胸口疼痛未減,下手再不留情,隻是顧忌著斌苦老和尚以前交待的修行戒律,又不想弄得世間太過恐慌,所以一應天火法門未用,隻是憑著自己強悍到極點的體質和敏銳無比的速度,與這些黑幫中人打鬥著。
即便是這樣,也不過幾分鍾的時間,在觀河公園的茶鋪四周,便躺下了一大片的人影,俱都哀嚎不定,身上總有一處關節被易天行的鐵指捏碎。
這是一場一對數十的戰鬥,可惜還是沒有太多挑戰性。
人與妖怪的爭鬥,就像是螞蟻試圖撼動大樹一般。
在地上翻滾的人們此時投向易天行的目光裏除了驚駭,還是隻有驚駭。
好強的身手,好霸道的力量,好快的速度,這……是人嗎?
易天行毫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沒有發現彪子的身影。他悶哼一聲,腳在竹林尖上一彈,身子便隱入樹叢之中。在蔽天的樹枝裏,他撕開自己棉襖,發現一枚彈片正深深地嵌在自己胸口,比高陽縣城裏古老太爺打自己的那槍要嵌的深了許多,血雖然流的不多,卻也染紅了左邊的胸膛。
鮮紅的血流了兩滴下來,染在棉襖上,嗤嗤作著響,竟是高溫之極。
易天行用兩根指尖細細夾住那枚彈片,使勁拔了出來,看了兩眼放進自己褲兜裏,他這時候才有些後怕,原來世間的兵器還是能給自己造成傷害。
但此時已顧不得後怕了,既然東城彪子要殺自己,那他沒理由不反擊,他不惹事,不代表他怕事,事實上,他應該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典型,隻是怕麻煩而已。既然如今麻煩已經上身,那就要想辦法解決麻煩,而如今看來,要解決省城這點兒芝麻麻煩事兒的關鍵,就在於彪子。
如果能將這彪子捉住,古家和城東之間還怎麽開戰?
開戰不好,開戰要死人,開戰自己就要去坐在公司裏學諸葛搖扇扇,開戰自己就沒時間給蕾蕾寫情書了……
總之,為了大的小的有道理的沒道理的理由,他必須在今天晚上捉住彪子。
而這時候彪子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夜色已至,清淡的月光照在觀河公園的竹林上,遠處傳來陣陣哀鳴,更遠處傳來府北河緩緩流淌的聲音,易天行閉目坐在一株大樹的枝頭,左腿輕輕吊在樹枝下,右腿坐於臀下,盤了個奇形怪狀的散蓮花,右手左手無名指與食指搭了個意橋,坐禪三味經漸運,將自己體內的真火命輪緩緩催動起來,再借著體內充盈真元淡淡灑灑地將自己的神思遞延開去,小心翼翼地用心經法門控製著搜尋的方向的麵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月光穿過疏離的枝枝映上他的眼簾,他睜開了雙眼,露出了古怪的臉色。
省城大學的夜晚總是安靜中夾雜著躁動。
走在荷花池旁的男女們似乎毫不畏懼寒夜會減弱他們的熱情,而幾棟教學樓裏燈光證明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總有孤獨的男女在借助學習麻醉自己。更多自我麻醉的地方是校外的小酒館,錄像廳,還有宿舍樓裏一聲高過一聲的撲克牌聲。
年青人總是善忘,或者說是善於忘記。早晨還是劍拔弩張的東門擺陣已經被大家拋諸腦後,而易天行跟著這群混混兒們說了些什麽,雖然引起很多人猜忖,卻沒有引起很多人關心,哪怕他一整天都沒有回來。隻有他們班上的同學整齊地湊在二四七宿舍裏,心中惴然。
引發這個事件的民院十二個藏族學生不在其內。
這十二個帶著高原煞悍氣息的男兒這個時候正堵在校園裏一處僻靜的所在,他們對麵是一個故作鎮定的中年人。
“你們想做什麽?”
一個藏族學生的漢語不是很好,說話的聲音有些生硬:“今天早上來學校要錢的人,是你的手下?”
中年人就是彪子,他剛才遠遠看見易天行在觀河公園裏麵折手斷臂的可怖景象,很識機的早早溜走,並且打算從學校裏麵穿過去,心想這種平靜的地方肯定不會有什麽潛伏的危險。沒想到……卻被十二個藏族小夥子給堵住了。
“蠻子!”他在心底罵了一句,臉上卻仍然是寬厚的笑容:“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你們還攔著我做什麽?莫非藏族的規矩就是以多欺少?”
“我叫納木。”一個藏族學生走上前來,“我們這裏十二個人,都是從日喀則保送來的學生,我是領頭的。來之前縣長讓我照顧好大家,我說過,我們十二個人來省城,將來也要完完整整十二個人回家鄉。”
“可惜,今天早上看見你們這些漢人聚了這麽多人,我真的沒有信心了。”納木歎道:“這個時候易天行幫了我們,雖然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麽幫我,但我納木……”他加重了一下語氣:“是有恩必報的,我不放心他一個人,所以下午在觀河公園,我也偷偷去了,後麵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裏,你帶了很多人來,所以我回來找兄弟去幫忙,原想著把這條命還給易天行也就好,沒想到這小子不知道怎麽竟能把你嚇得逃跑。”
納木笑了笑,黝黑的臉上透出絲堅毅的味道:“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在你們這些人手上。我估計易天行一定很想抓住你,所以我們在這兒堵著你也算運氣不錯。”
彪子笑了笑:“這世上原來還真有兩肋插刀這種事情。”然後舉起手中的手槍對著麵前的納木。
納木雖然悍勇,但也是個涉世未深的藏族學生,一時有些愣了。
其餘的藏族學生卻是不退反而圍攏上來。
唰唰幾聲響,十二把明晃晃的藏刀被從腰間抽了出來,對上了一把冷冰冰的手槍。
納木的額角漸漸有些汗珠,卻仍是冷靜說道:“你有幾顆子彈?我們這裏有十二個人”
城東彪子萬萬想不到這些學生竟然如此悍不畏死,今日他原本想著將古家那個後生仔幹掉後,便借勢與古家開戰,哪料到古家那位後生仔竟然如此霸道驍勇,心裏本就顫了,此時又碰見了十二個不怕死的藏族學生,更是暗自罵著老天不長眼。
此時也顧不得這麽多了,先逃了性命再說。
“迸”的一聲清脆槍響,劃破了校園的夜空,驚起夜鳥三四隻,嚇壞情侶五六對。
啊!
尖叫聲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也不知道這樣安靜的角落裏是怎樣容下那麽多熱戀中的男女。
當易天行借著夜色的掩護疾速跑到這裏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亂糟糟的景象,和險之又險的局勢。
彪子自然無法發現他的靠近,叫囂著吼道:“我就不信真有他媽的往自己身上插刀的事情,有本事上來啊。”說完這句話便握著手槍往前麵緩緩走去。
納木握著藏刀的手更是緊了,腳下卻不知道是該前進還是後退,心中緊張無比。便在這時卻忽然覺得手中一輕,定睛一看,手中的藏刀不知為何不翼而飛。
“不叫兩肋插刀,這叫傾蓋如故。”
易天行說完這句話,城東彪子的一聲慘叫才出口。納木這一幹藏族學生才發現這位中文係的學弟不知何時來到場中,而城東彪子那隻握著手槍的手已經被生生地斫了下來!
易天行冷冷看著在地下捂著右腕的城東彪子,將鋒利的藏刀上的血液擦幹淨,反手丟給納木,轉頭對目瞪口呆的藏族青年們說道:“學校的保安馬上就會來了,你們快走吧。”
藏族青年們對視一眼,向易天行點頭示意,便離去。離開之前納木望著他誠懇道:“易,你是很厲害的人,希望以後有機會去我們家鄉作客。”
“好的。”易天行微笑著應下。
………………………………………
易天行提著右手腕還在流著血的彪子在黑夜裏的省城中奔行,穿過街角小巷,在黑暗的角落裏像一陣風掠過,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將他扔到了地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殘忍哩。”他看著彪子帶著無窮恨意的雙眼。
“不要怪我下手狠。”易天行說道,“你不該放火的。如果你殺我我都無所謂。殺人放火,人間最大的兩椿惡事,昨天如果不是我在,你知道M塘裏會死多少人嗎?斷你一支手,教會你尊重一下生命。”
彪子強忍著斷手的痛苦,嘶著聲音說道:“你一個人怎麽可能這麽厲害?”
易天行淡淡道:“這種需要費腦筋考慮的事情,我向來懶得想的,估計你以後想這件事情的機會比較多。”
彪子手腕間劇痛,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想怎麽處治我?”
“整件事情裏沒有我關愛的人因為你送命,所以我也不會要你的性命。”易天行看著他靜靜說道:“善後這種事情我不大擅長,所以我通知別人來處理一下。”
一個妖異的少年郎和一個落難的江湖大佬在省城一處安靜的巷子裏死寂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從角落裏走出幾個人,打頭的是袁野,眾人麵色肅然。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彪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我跟你說過,彪子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現在我處理完了,至於善後由你負責。”易天行丟下一句話,便想離開。
袁野苦笑道:“我還在暗中籌劃著分派人手,少爺您這像是玩一樣的就把他拎到我們麵前,還真是讓人有些吃驚。”
“有實力的時候,當然是要靠實力說話,陰謀詭計那一套是不起作用的。”易天行看著他:“魯迅說過,有力量的人用槍,沒力量的人才用筆。你讓諸葛亮和典韋到小黑屋單挑一下試試?”
“下麵該怎麽辦?”
“他欠我二百三十萬,你讓他寫張欠條,然後想辦法把帳要回來。”接著把自己懷裏的七萬塊錢遞給袁野,“幫我再存進去,我最近很憋屈,很鬱悶,所以不要來煩我。”
易天行又看了一眼快要疼暈過去的城東彪子,微微皺眉。這人倒也算是個狠角色,自己在觀河故意引他過來,他殺伐決斷,立即決定殺了自己,如果去玩陰謀,倒可能是一把好手。
可惜,有力量的人,從來不需要玩陰謀,一力降十會,足夠的蠻力能撕開所有的結。
可惜,易天行就是一個非常有力量的人。
第七章 素齋恕哉
省城第二人民醫院的醫生在那個晚上忙死了。
套用一句當夜值班主任的話來講。
“見過打架骨折的,沒見過這麽……多打架骨折的!”
青枝骨折、壓縮性骨折、嵌插型骨折、粉碎性骨折、斜形骨折、螺旋形骨折。
尺骨骨折、腕骨骨折、髕骨骨折、跗骨骨折、橈骨骨折、鎖骨骨折。
厚厚一疊檢驗單讓醫生們吃驚無比,良好的職業素質還沒有讓他們傻了眼,雖然這些五花八門的診斷結果讓年邁的照片儀器都有些難荷重負,好在傷者骨折的部位都不怎麽致命。唯獨有一個人,整個右半邊身子的骨頭基本上碎了,看著十分淒慘,真是他媽媽也認不出來了。
那個夜晚,整間醫院裏麵到處是不停慘叫的聲音。
這樣恐怖的事件,自然轟動了整個省城。
……………………………
易天行不在乎事件的轟動性,雖然從袁野那裏有所耳聞。因為他有絕對的信心,在省城大學出事的這個晚上,城東那些傷者沒有人敢說出自己的姓名,而學校裏的人不可能看清楚自己的麵目。
隻是省城大學槍擊事件總是鬧的沸沸騰騰,而東城大佬彪子的失蹤以及東城一幹人馬與骨傷科醫生的親密接觸,終於讓省城的江湖明白了古家少爺的可怖存在。這起案件自然也驚動了警察方麵和校方,雖然沒有什麽證據可以指證是易天行所為,但先前警方的監控錄像以及對同學們的詢問筆錄都證實了,易天行和這件省城一九九四年末的驚天案件脫不了幹係。
在那一夜之後,一直看著挺忠憨的袁野終於領著少爺命,開始進村掃蕩了,金羊廣場一帶,植物園那邊,古家開始接手原來東城的買賣——雖然這肯定不是易天行的吩咐。一時間省城江湖人士不免有些人人自危的感覺,原屬東城的勢力也都隱匿了起來,包括彪子新收的那位薛爺。
古家重繪了風光,易天行卻陷入了另一椿麻煩之中。
警察辦案是需要證據的,而現在的證據卻不足以讓易天行去蹲局子……不過這些證據已經足夠指證易天行涉入鬥毆事件,而這就已經足夠讓校方震怒。
於是易天行開始日複一次地在省城大學行政樓的各個科室裏來回接受詢問,等待著最終的處理結果。
冬天已經來了,省城的陰天漸漸的多了,易天行的心情也在這樣的往複中漸漸下沉。
在高陽縣裏和古老狐狸的一番談話並不能解釋他心中的謎團,不過他早已適應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思考,所以他並不急著去問誰。反而從小至大被他刻意用嘻笑麵容遮掩著的堅毅個性漸漸顯露出來。
他摸了摸自己腦後一塊地方,有些淡漠的笑了起來。這塊地方被老祖宗師父種了一根妖毛,在武當山上被真武大帝殘留的氣息煉化,但不知怎的,自從那次之後,他的心緒便開始變得淡然起來,而這種淡然的背後卻有些暴戾。
就像此時。
他坐在行政樓的那排長椅上,有些淡然地等著會議室裏的結果。學校正在開複議會,據係裏輔導員暗底裏幫他打探到的消息,那十二個藏族學生因為有政府的民族優待政策,可能會記過處理,而去湊熱鬧的學生們,都會受到警告處分,隻有易天行,估計會被開除了。
開除?易天行有些不甘地想到:“看樣子自己真的不能過平淡的人生啊。”感歎之餘,不免有些喪氣,畢竟過正常人的生活,娶個“神經粗放不似正常人”的蕾蕾當老婆,這是妖怪少年一直的理想。
大樓內裏塗著白漆,下麵是綠色的牆裙,看著並不讓人覺得賞目,反而有些類似醫院的陰森。他木然坐在長椅上看著大樓那頭會議室的方向。先前有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人進去了,不知道是做什麽的。
大約十一點多鍾,會議室的門開了,開會的人們漸漸散去,係主任先送先前進去的那位穿中山裝的中年人出門,然後折轉回來走到易天行麵前,滿臉微笑看著他:“我爭取了,但校方不同意,學校最忌諱學生和那些社會上的渣滓來往。”頓了頓道:“不介意我用渣滓兩個字吧?”
易天行想了想,微笑著應道:“不介意。雖然有時候我也是渣滓中的一部分,但這並不能改變渣滓就是渣滓。”
係主任歎了口氣道:“留校查看一年。”
易天行以為自己聽錯了,微微側頭:“您是說留校?”
“是。”
“謝謝。”他站起身來,給係主任深深鞠了一躬。
係主任笑了笑:“不用謝我,要謝的人在外麵,你去吧。”
看著這老頭半佝著身子在安靜的走廊裏慢慢走遠,易天行這個時候忽然很想感慨人生。
可惜他此時沒有感慨人生的時間——來省城後的生活實在是繁雜無趣且緊張,讓他少了很多當年在高陽縣城裏悲春傷秋的興趣。如果自己的人生是個謎,那讓自己慢慢來弄懂它吧,隻是在這個過程裏,他可不想遺漏自己想要的快樂,而為了保證自己的快樂,所以要先保住自己的生活,至少是生活的軌跡。好多的因為所以——其實隻是他必須把傷春悲秋的時間用來去見見那個幫了自己的人。
那個穿著中山裝的人。
在九四九五年的時候還會穿中山裝的隻會有三類人,一類是沒錢買別的衣服的人,比如農民工,一類是對別的衣服嗤之以鼻的人,比如易天行讀的大學裏的某位教授,該教授誓為三民主義奮鬥終身,四九年後不大好明著奮鬥,便誓將中山裝穿個終身。還有一類人,就是政府的官員,比如此時在教學樓門口看著易天行的這位。
這位官員微微有些禿頂,臉上露著紋絲不動放諸四海皆準的笑容。
“你好,易天行同學,有空和我說幾句嗎?”
易天行在心底裏鄙視了一下這些人的套話功夫,堆起微笑上了他的車子,那是一輛上海產的桑塔納。
司機並不在車上,易天行看著這位頹頂的政府官員,道:“謝謝您的幫助。”
“不客氣,上次古叔叔在電話托我照顧你,我最近在北京開會,沒想到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委屈你了。”禿頂官員拍拍他肩膀,又是標準的官員動作,“我姓唐,叫唐亦同,你叫我唐叔好了。”
易天行笑著撓撓頭,知道麵前這人是誰了,原來就是上次古老太爺提過的那位在教育廳工作的世侄。
“唐叔現在在廳裏做什麽職位?”
“副廳長,跑腿的命。廳裏要去北京開會,受那些大爺們訓的時候,就是我這等人出馬的時候。”唐亦同自嘲道,恰到好處地摸摸自己將禿的頭發,以示辛勞。
二人又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易天行究竟比不上這種官場中人的耐性,笑著說道:“這次的事情麻煩唐叔了,不知道……”話不說盡,等著對方接下文。
下文來的很快。
“省大是全國重點,直屬教育部。像上次曠課這種小事情,我打打招呼倒是有用,可你這件事情,在社會上影響很壞。如果光我一個人說話,隻怕是沒有用的。”唐亦同說道:“今天來,一是給學校的領導說說情,二來是接你去見一個人,吃吃飯。”
“什麽人?”
“省城警察局的潘局。”
汽車載著二人開進了寶通禪寺。
寶通禪寺是省城大寺,雖然名氣不如歸元寺,卻仍然是塔林勝地。這寺廟建於南朝的劉宋年間,比順治年間才開始興修的歸元寺不知道要老上多少年。寺廟落於省城東山南麓,坐北朝南,東邊是一大片靜波清心的大湖,西邊連著省城有名的道觀。全寺依山而建,掩映於蒼鬆翠竹之中,莊嚴古樸典雅之氣掩之不住。
易天行下車後深深嗅了一口寺中氣息,不知道是因為他習的佛法還是在歸元寺裏盤桓過許多天的原因,一入寺廟,他便覺著適意無比。一抬頭便見著禪寺的山門,隻見山門兩旁屏牆高聳,布瓦鋪脊,門楣上有“寶通禪寺”四個大字,這四個字圓潤通貫,頗見功力,易天行下意識讚道:“真是好字。”
此時的他卻不知道,因為這四個字,以後為他帶來處大機緣。
被沙彌迎進了山門,幾人沿著放生地、天王殿、大雄寶殿、萬佛殿、一路走過,將要到法界宮的時候,唐副廳長一擺手將他領進了旁邊的一間小院。
一路上很安靜,易天行打破沉默笑道:“寶通禪寺的素齋倒是有名,隻不過齋樓應該是山門左邊,唐叔帶我進寺吃飯,不怕擾了佛息?”唐亦同笑道:“外麵的素齋有什麽吃頭,真正的精華全在寺內,不是一定地位的人,可沒辦法吃到。”
小院頗為清幽,院牆角有三兩梅枝迎風傲立。
院內有一人站在梅樹旁相迎。
“勞煩潘局長了。”易天行已是第二次受這位省城警察大佬之助,雖然不知道對方今日有何求,謝字還是要說的。
入座後一應素菜便開始上來,潘局長今天穿的一身便服,開口三兩句卻絲毫不提要談之事,隻在這些天的天氣如何和月亮盈缺上打哈哈。易天行也有些了解了這些人物講話的習慣,於是捺著性子等著。幾番動箸之後,易天行終於沒了耐心,忍不住歎道:“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寺廟裏的素齋卻要做成犖菜模樣。”
他指著席一盤炒臘腸說道:“這盤炒臘腸不知是什麽作的,可看上去便是豬腸子裏麵夾著香肉,這種素齋,大和尚們又怎麽吃的下去?”
唐副廳長和潘局長相視一眼,不知道這位年青人要講些什麽。唐亦同微笑著說道:“佛家不是講個萬物歸一嗎?都是外相罷了,何必在乎這麽多。”
易天行搖搖頭道:“萬物歸一,那是道家的玩意兒。皮肉外相,皆是虛妄,本是素菜,卻要做成犖菜模樣,這才真是著相。”
潘局長眼神閃動,似乎來了興趣:“那依易同學的看法?”
易天行聳聳肩道:“這和老孟說的君子遠皰廚是一個道理。”
“怎講?”唐潘二人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大和尚們想吃肉,卻不敢吃,所以做成肉模樣,來個聊解心饞罷了。”易天行拔拉著青菜心,挑了一棵送進嘴裏。
潘局長指著院牆角的那樹梅笑道:“便是望梅指渴?”
易天行笑著搖頭:“是虛偽的很。”
潘局長聽他語帶譏刺,先是一愣,複又哈哈朗聲笑了起來:“果然是快言快語,那我也就不再遮掩了。”
“請講。”易天行微笑著。
“不知道易同學和歸元寺的斌苦大師可否認識?”潘局長望著他的眼睛。
易天行道:“潘局長說笑了,上次您把我從看守所裏撈出來的,還會不知?”
“有一事想拜托易同學向斌苦大師說項,所以確認一下。”潘局長聲音不高,唐亦同動筷吃菜,似乎沒有認真聽著。
易天行有些詫異,緩了緩說道:“潘局長應該與斌苦大師相識,什麽事情不方便直接說?”
潘局長苦笑道:“他老人家怎麽說也是政協的副主席,再說這件事情已經說了兩年了,一直也沒有辦法得到他老人家的首肯。”
易天行下意識地想到這件事情肯定很棘手,想也不想便說道:“您都沒辦法,我有辦法嗎?”
潘局長看出他的回避,微微一笑,暫時沒有說這個,轉而問道:“易同學和古家那位老人相識,倒也是蠻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易天行一笑道:“何止您?我自己現在都還是莫名其妙。”
這句話橫空而出,讓潘局長和唐副廳長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易天行又一笑道:“二位叔叔都是官麵上的大人物,不必在乎小子我瞎說。”
潘局長沉吟片刻後道:“易同學,或者我稱呼你易少爺?”雖是如此說著,但眼中卻帶著絲戲謔之意。
易天行險些一口素菜噴了出來,趕緊擺手道:“千萬別,還是同學比較好。”
“最近省城發生了很多事情,你清楚吧?”潘局長沒有看易天行,自斟了一杯素酒。
“什麽事情?”易天行開始裝糊塗。
潘局長笑著搖搖頭,轉身對唐亦同說道:“唐廳,您可不知道您這位世侄在省城的能量。”淡然無味道:“你來省城這幾個月一直安安分分,沒想到一動手就是這般迅雷不及掩耳,那天夜裏雖然沒有死人,但是影響極其惡劣,我非常痛恨這件事情。”
易天行心想:“誰想動手來了?還不是那城東彪子送上門來。”皺著眉頭苦著臉麵道:“潘局長,我可是守法良民。”
“我知道。”潘局長盯著他的雙眼:“我是政府官員,或許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出麵,需要走些別的路徑。但一些大麵上的事情,我是站得穩的。省城誰都知道,貪官或者有,但絕對不可能姓潘。如果不是知道你來省城後一直約束著袁野那幫人,我今天也不會冒險來見你。”
“有一家叫鵬飛工貿的公司,最近動作比較頻繁。而原來在東城有一個人,如今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易同學能不能指個路?”
易天行想了想,抬起頭來微笑著說道:“潘局長需要那個人嗎?”
潘局長道:“光人是不夠的,如果我要他,我隨時可以拿到他。”頓了頓道:“我是說在他失蹤以前。”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一個堂堂省城警察局長,想抓一個省城江湖人物倒是沒什麽難處,隻是眼下事情鬧得大了,總要有些得體的證據好把這個場子收攏,既然這位眼下似乎沒有對付古家的興致,那倒黴的自然是城東。而最近這些天袁野拿著城東彪子的性命,正在省城道上掃著城東的生意,想來一定會有所收獲。他想了會兒道:“鵬飛工貿這單買賣應該馬上就完了,潘局需要什麽樣的東西,我想他們應該拿的到。”
潘局長和他碰了個杯:“這禮物不小。”
易天行發現這位警察局長倒也比想像中來的篤誠許多,說道:“給您添麻煩了。”
潘局長又道:“最近省裏有指示,要抓一下省城的治安,大概有一個月的嚴打,我不想看見還有人鬧事。”
易天行道:“謝謝。”
雙方各有所得,席上的場麵又活絡了起來,加上那位唐副廳長不愧是搞教育出身,果然是學識淵博,幾個東晉時的床頭笑話竟被他講的有些古韻,不由更是讓這素菜淡酒多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來。
桌上正熱鬧著,一位身著袈裟的僧人從院外走了進來。
不知那人是什麽身份,潘局長和唐副廳長齊齊站了起來,易天行一頭霧水地跟著站了起來。
潘局長合什為禮道:“方丈不是在靜修?在下隻是與朋友吃些齋飯,萬萬不敢擾您。”
原來是寶通禪寺的方丈。
方丈微微一笑,卻不對潘局長說話,反而對著易天行合什行了一禮:“易居士今日來寺,卻不肯見老衲一麵,何其吝惜?”
潘局長雖然知道易天行與歸元寺有些關係,但萬萬沒料到這寶通禪寺的老方丈對他也是如此禮敬有加,不由心中生出些惶然來。唐亦同卻是古家親朋,怎也想不到古家竟出了個少爺,似乎比老太爺當年在省城混的更加圓潤些,竟能讓警察局的局長托其辦事,讓寶通禪室的方丈親至問候。
易天行微微一笑,方才心經一轉就感應到這位寶通禪寺方丈也是佛宗中修行人,自然明白對方敬的是自己山門護法的身份,合什還禮道:“見過方丈。”
方丈亦是一禮道:“居士可能見性?”
“未能。”
“筵散之後,還請居士留步,有一處煩惱需居士解脫。”
易天行微笑點頭。
待方丈離開後,潘唐二人看向易天行的眼光中更多出些什麽來,潘局長微一閉目,沉忖半晌後終於開口道:“看來我真是找對人了。歸元寺之事,一定要勞煩小易你多多幫忙。”
易天行聽著個“小易”二字,便是被這刻意的親切勁兒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推脫,又聽著潘局長說道:“若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不願意這般求人,更何況……”話雖沒有說話,一股無奈卻流露出來,“隻是這件事情是我一位長輩所托,所以還請易兄成全。”
“長輩?”旁邊聽著的唐副廳長終於忍不住咋然開口,“難道老潘你說的是那位?”
“正是。”
易天行微微咪眼,他不知道這位又是哪位,隻知道這個事情看來不簡單,做了個請的手勢,請潘局長把話講完。
“如今省城的官場上最流行什麽?”
“這個真不知道。”易天行撓撓頭,心想官場離自己有十萬八千裏。
唐亦同若有所思:“最流行敬佛崇道。”
“不錯。”潘局長輕聲道:“雖然這些事情都不大可能放在明麵上來做,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上麵那幾位誰不是互相比著的?每年開年的頭一柱香,誰能燒的到,便是大大的有臉麵,而且這些鬼神之事,大家誰敢不信?就說前年,那位林某人在武當山點了頭一柱香,他老家那家建築公司,便給了一百六十萬。”
潘局長歎道:“我那位長輩年紀也漸漸大了,不知怎麽也信上了這個,死活要在歸元寺裏點開年的頭柱香。可偏偏斌苦大師是真正的得道高人,不興這一套,任出什麽價碼也不允。他是政協副主席,又是佛教協會的理事,我們能有什麽辦法?若不是如此,上次我又怎麽會為小兄弟你出麵?”
易天行目瞪口呆,他今時今日才知道這些官場上的大人物們竟然肯為一柱香花了百萬元錢。好在他現在遇著的奇事實在太多,早已不是在高陽縣城裏的那個拾破爛少年郎,略一沉思便將心思定了下來,細細一想,這不是殺人放火的卑鄙事,反而可以為歸元寺弄些銀子花花,自己這個山門護法,似乎也可以為佛宗創創收了……心裏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麵上卻嗬嗬傻笑著應道:“和尚們沒有什麽花費,自然想不到這個上麵來,我去問問。”
潘局長唇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隻是不敢瞞您,我自己眼下遇著件煩心事,我必須把這件事情料理清楚了,才能給您一個確實的回答。隻是不知道這個時間來不來得及,畢竟離年頭也沒幾天了。”易天行說的十分認真。
潘局長舉杯而祝:“有這一句,我與老頭子也好交待,先此謝過。”他斟酌了會兒,又說到:“易同學,我知道你和古家沒有什麽太深的關聯,交淺言深,但為你自己著想,此時想送你四個字。”
“您說。”
“遵紀守法。”
易天行撓撓腦袋,心想自己倒是真想好好實踐這四個字,奈何我欲成佛,身邊盡魔。剛進省城大學的時候自己便想著洗白二字,可是縱橫皇宮妓院的韋爵爺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能做到嗎?
他望向禪院後方的山地,麵上一片沉靜。
不知因緣生法,則不知忠。不知忠,烏知恕哉?
第八章 佛塔裏的愛情牆
送走了這二位,易天行並不意外地看見先前見過的寶通禪寺方丈。
“見過大師。”
“護法何需多禮?”方丈雙手合什。
易天行亦是合什一禮,臉上的神情卻現出一絲歉意:“對不住,那人是尋著我來的,打擾大師清修了,他此時在哪裏?”
方丈微笑道:“護法神通,果然知曉麻煩何指。如今那位正在東山佛塔前候著護法。”
冬風漸吹盡,枝頭無羈葉,易天行信步向寺後東山上行去,一路踏石階,回首不見亂山,隻見禪寺黃牆淡影,就這般在石階之上緩緩踏著,當看到那八層的佛塔立於眼前,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已經調至最佳,體內火元命輪緩緩運轉著,心經暗誦,隨時準備出手。
佛塔莊嚴,如法像逼目。塔周樹木林間,自然的氣息繚繞其間,塔下有一欄,欄邊有一人。
一女子,一個穿著淡色衣裳的女子。
“即便相見,又何苦如臨大敵?”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眉目如畫,清洌奪目,正是秦梓兒。
易天行走到她身前一丈遠便不再靠近,淡淡道:“與你相見一次,性命便有虞一回,你叫我如何不小心?”
秦梓兒微微一笑,便把這佛寺勝景的光采奪了三分:“學校裏見麵似乎不曾動過手,再說你有金剛不壞之妖身,性命又怎麽是我個小女子說要便要的。”
“歸元寺裏那可怕的大陣似乎說明你撒謊成性。”易天行可不信她,“修道者首重修心,我不明白以你的道心,怎會做出那些齷齪事。”
打不過她,就一定要罵贏她。
……但對方不罵。
秦梓兒麵色一寧,緩緩歎道:“人人皆有勘不破的關口,還請你見諒。”
“罷罷罷。”易天行知道自己在武當山上修為又有精進,但對麵這清秀佳人卻不是自己便能對付的。既然不能拿對方如何,那還不如灑脫些:“怎麽又回省城了?”
“我回山中養傷,傷好了自然就回來了。”
“敢情你私下行動害得吉祥天死了二十幾個門人,對於你這位門主親生女來說,一點兒影響也沒有?”易天行譏諷道。
秦梓兒又是一歎:“我的責罰,日後自然會領。浩然天的師兄們便要來接掌中部事務,我這次來見你,也是私下行為。”
“回來了就來見我,有什麽事?”易天行眉尖微擰,沒有習慣性地開始油嘴滑舌。
秦梓兒冰做似的人兒,聽著這話卻是頰畔紅暈一閃即逝,好在易天行沒有注意到,不然不知又會生出多少問題來。
“在武當山上我騙了你一次,現在想來,不免心中有所虧欠,所以今天專程來提醒你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易天行裝作心不在焉聽著,轉眼看著佛塔上麵生著的青苔,心想這塔也太破舊了點吧?
“你現在很危險。”秦梓兒看著他,雙眼目光靈潤無比。
“什麽危險?”易天行心頭一動。
“回省城後聽竹叔說了一下最近你做的事情。”秦梓兒的語氣裏有一絲責備,“你行事太囂張了,這不是修行人應有的本分。”
易天行嗤之以鼻:“我不是上三天中人,你們的門規管不到我身上。”
“不是門規。”秦梓兒搖搖頭,緩緩道:“你沒有發覺奇怪嗎?那些黑社會為什麽忽然對古家這樣有興趣?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畢竟是一位修行者,而……”姑娘家欲言又止,“而修行者不能憑修為傷害世俗人等的。”
“那宗思算什麽?我一個兄弟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斷了一條腿!”易天行有些生氣,逼問著她。
秦梓兒歎了口氣道:“不論宗思是死是活,都已經被吉祥天逐出山門了,日後門內若找到他,他自然要受門規懲處。”
易天行哼了一聲,發現有些不知如何言語。
秦梓兒又道:“你或許不了解濫用修行力的後果。”她靜靜看著眼前這位年青人,“修行者濫用法力,擾亂了社會秩序,是會引來浩然天出手的。”
“浩然天?”易天行微微皺眉,調侃道:“吉祥天煉器,浩然天入世,這浩然天莫非就是多管閑事的部門?”
秦梓兒微微一笑:“若是讓我哥哥知道有人這麽形容他們的濟世大任,恐怕他會氣的吐血。”
“他比你的本領如何?”易天行純粹是好奇的一問。
“論悟力,他不如我。”秦梓兒低眉道。
易天行亦是誠懇道:“秦姑娘對小子果然坦誠,我相信這才是真話。前些日子與姑娘幾番交手,才明白姑娘道心通明,實在是小子我拍馬都趕不上的。若是說有誰對道術的領悟超過姑娘,我是如何也不相信。”說是拍馬都趕不上,卻也是輕輕拍了一下馬臀。
秦梓兒抬起頭來,有些別種意味的笑了:“可是如果要比道力,我遠不如他。”
說完這句話,不理被憋的說不出話來的易天行,向佛塔的欄裏走去,她摸著欄上的青石隙,幽幽道:“認真和你說一句,日後在省城還是小心些,像前些天那樣不怕暴露身份的打打殺殺還是不要做的好。不然若真惹得浩然天動手,縱使你天縱其才,也是沒有辦法逃脫此劫。”
易天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歎道:“你累不累?”
秦梓兒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解何意。
易天行有些神經質的吃吃笑了聲,轉身看著寶通禪寺內的冬樹石階,閉目良久,方始滿是疲倦道:“我很累,很煩。”
“看得出來。”秦梓兒微笑著,那份清麗笑意讓易天行覺得好受些,“你原先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現在忽然麵對這麽紛雜的人或事,不累才是不正常的。”頓了頓又歎道:“前些日子你在省城做出的事情,太過暴戾了。”
易天行冷笑一聲:“暴戾?我也知道。可是誰對我溫柔些?我倒是蠻喜歡那些光頭大和尚,可他們在打什麽主意又不給我明說,你們道門隻怕很想我死,認了一個師父,卻發現這師父隱藏著別的心思。半年前我還隻是個在高陽縣城裏麵拾破爛的窮學生,半年之後,卻被這麽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煩著。”他想到這些日子來的煩悶,心情微蕩,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你知道嗎?我有時候晚上在學校裏是個普通的學生,第二天卻要和黑道上的人打打殺殺,還要和你這樣一個男扮女裝的丫頭小公子玩些什麽跑步比賽,就是剛才,還要和些官場上的無趣人嗬嗬對笑……娘的,前一天還要思考吃飽飯的問題,下一瞬就在考慮要不要殺人,殺人的時候還要想好是燒死人還是錘死人,再後一刻卻又要愁著怎麽活下去!”
他睜著雙眼,眼神中卻有些迷惘:“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平常人,但現在這種生活我實在忍受不了,我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三個人,有三個不同的身份,而自己就在這三個身份之間輾轉騰挪,人格分裂啊……”
少年郎在佛塔前難得地吐露著心聲,卻引來女子的一絲憐惜歎聲。
易天行聽見這聲歎,卻有些禁受不住,罵咧咧道:“有什麽好歎的!”
秦梓兒的臉上一絲同情一現即逝,轉而微笑問道:“我們是怎麽成為對手的?”
“這應該問你自己比較清楚。”
“好象是一個關於某件袈裟的故事。”
“是啊。”易天行微笑道:“怎麽感覺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般。”
“確實好象是很久以前了。”秦梓兒有些輕微失神。
易天行閉目,用力嗅著寶通禪寺內清洌的空氣,良久之後睜開雙眼,嗬嗬笑著,露出滿口白牙,“以前的事情先別提了。我隻是在想,你現在對歸元寺裏那位是不是還有興趣。”
“沒有。”秦梓兒回答的異常幹脆,“千金鑄一錯,代價太高。”
易天行帶了絲嘲意說道:“你根本不知道關在歸元寺後園的那位是誰,我根本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傷到他一根毫毛,即便是道門裏執牛耳的上三天。”
“我是一個很幹脆的人,如今既然知道你的那位師傅不是凡人所能應付的,自然罷手。”
“我始終不明白,上三天便是不進歸元寺找我師傅麻煩,你父親便會如何。”
“我小時候看過一本小冊子。”隔了很久,秦梓兒幽幽道:“才知道,原來第一任祖師是五雷轟頂而死,第二任門主是兵解而亡,上一任門主卻是死的無蹤無影,而這些,聽聞全是因為不能做成歸元寺之事而遭了天罰。”
易天行的眉頭絞成了麻花,想不明白:“如果真有天意,不明白老天讓你們門內來對付俺師傅是個什麽意思,這不是白費勁嗎?”
秦梓兒唇角微綻道:“倒也不是挺白。”
易天行不去理這個爭強好勝的小女生,逕直說到:“上次武當山談話,似乎上三天裏的清靜天有些古怪。”
秦梓兒愁眉漸攏:“長老們長年不下昆侖山,實力高深莫測,而且據說能借道法上承天意,這歸元寺之事,便是清靜天第一任長老下的法旨。”又說道:“我找不到宗思,你要小心些,我小心觀察過,此人與清靜天有些瓜葛。”
“昆侖山?”易天行眉頭一挑,“看樣子以後的旅遊地點又多了一個。我就不明白,你老爹這個破門主當著有什麽勁,居然還指揮不動門內老頭子。”
秦梓兒微微一笑,卻帶著兩分苦澀。
易天行默然無語,似在思琢。忽然說道:“為什麽不向事情的另一個源頭尋找答案?去找一下,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詛咒套在上三天的頭上。”
“仙蹤縹緲,何處問天?”秦梓兒的眼中閃過一絲惘然。
“不問天,問那些長老神棍。”易天行抬首望天,半晌後冷笑道:“如果真有仙人,我估計他們很少會下來。”
“為什麽?”
“你見過幾個皇帝會到窮山荒野裏麵看猴子玩?”
秦梓兒微笑道:“既然這事情有這麽多的不合情理,你為什麽不像對我說的那般,去事情的另一個源頭尋找答案?去找一下,為什麽你會牽涉到這件事情當中來?或者說……為什麽你是現在的你?”
秦梓兒說的很空無,但易天行卻聽懂了。
他看著秦梓兒清淨無塵的雙眼,認真說道:“我是一個很世俗的人,與你不一樣,我眼下唯一勘不破的隻是生死二字,因為我見過神仙妖怪,目前還沒有見過閻王,所以不知道生命是不是一次性消費品,所以最在乎的便是性命,便是遇著敵人,我也不願輕易奪其命。”
“所以我願意為了報救命之恩,做些事情。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想弄清楚這整件事情。”
“可你還得小心一些,殺伐太重,我怕你被人利用。”
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現在也是一邊過著小日子,一邊尋找答案?古老太爺,歸元寺,老祖宗師父……隻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是一定沒有隱藏著陰謀,那就是我的朱雀兒子,想來武當山那些厲害的老道士肯定也和你說了。如果這也是個陰謀的話,我願意承擔這個陰謀,它太可愛了,所以我愛它,就這麽簡單。而老祖宗救了它也救了我,所以不論他是不是想利用我,我都願意被他利用。”
“有一個笑話想聽一下嗎?”
秦梓兒好奇道:“說吧,笑話是什麽名字?”
“神奇的豬。”
“難道是紅豬俠?”
“當然不是,紅豬俠是用來看的。咳咳,總之你聽吧,話說有一天,一個男人走進一家酒吧,後麵跟著一隻豬……這隻豬的四隻腳都沒了,換成四根木棍當作假肢……店裏的酒保就問這個男人:你的豬真奇怪,它為什麽沒有腳?”
秦梓兒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易天行的表情有些木然:“那男人答道:我這隻豬可是很厲害的,想當初我們家還很窮,住在草屋裏,結果這隻豬在後院嗅東嗅西時,發現了石油,讓我發了財,蓋了洋房,又蓋了遊泳池。酒保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又問道:對了,那他的腳是怎麽回事?”
“是啊,那隻豬的腳怎麽了?”秦梓兒問道。
易天行沒有理會她,繼續講著這個笑話:“男人說道:你知道,我這隻豬可是很厲害的,有一天,我五歲的小孩獨自一人在遊泳池裏溺水了,結果它跳進遊泳池把我兒子叼了出來,還幫他作口對口人工呼吸!酒保更驚訝了,又問:那他的腳怎麽會?…… 男人開始有點不耐煩:我說過了,這是一隻很厲害的豬,有一天半夜我家失火,它搖醒全部的家人,並獨自把火撲滅!”
“酒保:先生!我是問你你的豬為什麽沒有腳……”
“男人一臉不悅的回答:如果你有一隻這麽厲害的豬……你會一次把它吃完嗎?”
“你會一次把它吃完嗎?”
易天行望著有些說不出話來的吉祥天小公子,臉上浮出一絲詭異笑容:“笑話講完了,好笑嗎?”
秦梓兒搖搖頭:“很殘忍。”
“是啊。”易天行說道:“這是我們寢室裏的婦友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笑話,聽說還排在什麽殘忍笑話史上前幾名。”他頓了頓,忽然說道:“要我當神豬可以,但如果要把我的腿慢慢斫來吃了,我是不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了。”秦梓兒微微頜首,似乎在躲避他的眼光,“祝你一切順利,也希望你的答案能幫助我找到答案。”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秦梓兒忽然問道:“我能不能看一下朱雀鳥?”眼中閃過一絲期盼。
“稍等。”
易天行閉目暗運心經,神思在省城的上空微微拂動著,一刹之後他睜開雙眼,將手指放到唇邊打了個口哨。過不多時,便看見一個小黑點從天上疾飛而進,不料臨到了寶通禪寺上空數十米處卻不肯下落了,盤旋著,不停發著咕咕咕咕的叫聲。
……
。
可憐的朱雀鳥終究還是敵不過老爹的嘮叨大法,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降落到易天行肩頭,隻是那肥重的身子卻是壓得易天行身子險些一個趔趄:“小家夥知道咱倆以前打過架,還在記仇。”
秦梓兒這個時候卻是捂著嘴露出一雙烏漆可愛的眼睛盯著他肩頭渾體通紅的大肥鳥。
易天行摸摸小紅鳥,不,現在算是中號紅鳥的小腦袋,愁眉苦臉道:“最近營養有些過剩。”不料卻聽見秦梓兒從指縫裏溜出來的一聲歎息。
“好可愛的雛神獸啊!”
似乎覺著自己有些失態,秦梓兒趕緊斂了笑容,寧神靜氣,竟是恭恭敬敬對著朱雀鳥拜了下去。
這般恭謹,反是讓易天行直摸腦袋,有些不知所已。
小朱雀終究還是沒辦法掩飾自己對秦梓兒的厭惡,畢竟在歸元寺裏的那一場惡戰給它的印象實在太深,所以隻呆了一會兒,便驕傲地振翅而飛,留下一串直徹雲宵的咕咕“雞叫”破天而去。
“你的好惡是非,似乎還不如一隻鳥兒來的強烈。”見朱雀已去,秦梓兒放鬆了下來,打趣道。
“我從小便把很多事情看的很淡。”
兩個人緩緩向佛塔裏走去。
進入塔裏,映入二人眼中的卻是一道白生生的牆壁。白牆麵上卻留下了很多人的筆跡,看著有些雜亂不堪。秦梓兒皺皺眉道:“為什麽現在的遊客如此沒公德心?”
“你說錯了。”易天行笑著應道:“這是寶通禪寺最有名的愛情牆。牆上寫的都是那些前來禮佛的情侶留下的海誓山盟。”
秦梓兒有些不信,上前一看,果然上麵全是一些火辣辣的語句。
“我愛李豔!”
“亢亢,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玲玲兒,我明年不在中學教書了,我們去南邊吧。”
秦梓兒看著這些潦草的字句,不由麵上一紅。易天行也隨她在看,卻是笑了出來,秦梓兒異道怎麽了?易天行哈哈笑著指著牆上一句說道:“你看這個,太有趣了。”
她湊過去一看,也險些笑了出來。隻見一句熱辣辣的表白上麵寫著:“老婆大人,我愛你。”而旁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估計就是這句表白中所提到的“老婆大人”,那娟秀小字在旁邊寫著:
“知道了。”
易天行打趣道:“像不像領導批示?”
“很像。”秦梓兒微笑著應道,看著麵前這個心神朗朗的少年郎。
“你要不要寫?”易天行忽然問道。
秦梓兒搖搖頭,清麗無比的臉頰沒有太多的表情。
“那我來。”易天行來了興致,右手輕輕一彈,一道極豔麗的真火苗從食指指甲處吐了出來。伴著嗤嗤作響,他用食指在白色牆壁上快速寫了幾個字,然後看著傻兮兮地笑了起來。
“我們上塔看看吧。”秦梓兒發出邀請。
二人沿著狹窄的樓梯登塔而上,從欄邊向外望去,隻見正午的陽光正均勻地灑在省城的天空下,遠處的湖泊如同鏡子一樣反著清光,近處的東山密林被冬日一照,更顯幾分蕭索。
秦梓兒攏攏自己耳後的青絲,看著佛塔前方的天空,悠悠道:“看見這世界沒有?表麵上真是很幹淨,可是誰也不知道在天空的上方,在黃土的下方,有什麽樣的存在,你我或許在修行門中算是很出色的人物,但也隻是這大千世界裏一過客,千裏逆旅中暫同行……所以還請易兄你萬事小心。”
“謝謝提醒。”易天行隨口應道。
“我不會多說抱歉二字,因為你我的立場本就不一樣,若哪日你想找我討回公道,你來找我吧。”秦梓兒有些認真地說著。
“那得等到我打的贏你再說。”
易天行一麵想著,一麵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想拋離這個有些沉重的話題,便轉而問道:“你會醫術嗎?”
“怎麽?”
易天行將自己有心治好小肖腿的事情和她說了。
秦梓兒靜靜說道:“你體內火元其實也是真元一屬,隻不過顯得更為熾烈一些,若要用來救人,需要更為精純的控製。烈火可以焚城,卻不能烤熟一隻紅薯,便是這個道理,我知道有一種道術很適合你。”
“請講。”易天行知道這妮子是為了今後的合作,也是為了對以前的過節表示一下,所以答應的很理所當然。
“我傳你三台七星鬥法門,你且用心聽著。”秦梓兒望著他的雙眼,一絡青絲隨風而動。
……
不知過了多久,易天行從冥想中醒了過來。
“呆會兒會回學校嗎?”
“原本想著去歸元寺看看,但後來一想,若他們肯講給我聽,那自然會講,我沒必要去問。”易天行淡淡道,轉臉看著身邊這個如冰雪一般的人兒:“秦姑娘,你回學校?”
“還記得我的名字嗎?”秦梓兒微笑道。
“記得。”易天行也笑了,“很可愛的名字,秦梓兒。”
“秦梓兒這便要回學校了,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寶通禪寺裏很安靜,我很喜歡,我想多呆一會兒。”
秦梓兒頓了頓道:“那好,禪寺門口二五四公汽剛好路過省大。”
“你坐公汽?一個遁術不就到了?”易天行說道。
秦梓兒搖搖頭,微笑道:“從小生活在山裏,過著與正常人不一樣的修行生活,好不容易來到了省城,我不願意舍棄這些煙火氣。”說完這句話,她便向樓梯口走去,在那處又凝住身形說道:“都想過普通的生活,或許就是你我最像的地方吧。”
易天行愣了一愣。
秦梓兒拾階往下走去,在佛塔的第一層那麵白牆前駐足片刻,不知道在看什麽,然後漸漸行出寶通禪寺。片刻後,易天行也從佛塔上走了下來,他在佛塔口看著秦梓兒略顯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山門之外,忍不住雙手一合什,默默念道:“人來人往人不聚,抱歉。”
在他身後的那麵白牆上,先前他用天火指刻出的字跡醒目無比。
“蕾蕾同學,等著俺來娶你。”
第九章 立碑
省城大學西區的操場,九四年的時候還是煤渣地,黑灰一片,看著黯淡無比。場中草色枯黃,偶有耐寒花兒一朵略添些顏色,深夜時分,場中空無一人,旁邊機械學院的宿舍有些微燈光照了下來。
夜色中,易天行盤膝坐在操場的一角,雙掌平攤,以心經護神思,緩緩運著“三台七星鬥法”。這法門便是下午的時候秦梓兒教予他的,雖然不知道現在有沒有門戶之別,但看佛道兩家吹鼻子瞪眼的勁,便知道這女子傳他道術,也是很不簡單的事情。
三台七星鬥法,講究的是控製的精妙,而這,也是易天行在歸元寺修道後最粗疏的一麵。
“凡步罡之法,貴在存念觀想,無中生有,星鬥燦爛光芒如真,靈力強真氣足必獲感應。”他輕輕無聲吟誦著,舌尖頂著上顎,真經符文在腦中反複響起。
三台七星鬥法體外之用分為四出,所謂四出便是:“出左青龍之法:雙手掐寅紋,存想肝髒中青氣上升入腦,從左眼中出,變烏青龍侍於左側,同時要存想青龍君,一手執旗上書青龍,一手執劍立於青龍傍側。出右白虎法:雙手掐住申紋,存想肺中白色氣上升,從鼻中外出,變化成為白虎侍立於右側,白虎君一手仗劍一手執虎旗,侍立於白虎旁側。出上朱雀法:雙手掐午紋,存想心中火紅之氣上升從口中出,變化為朱雀在頭頂吐火,振翼似飛未飛。 -出下玄武法:雙手掐子紋,存想雙腎中紫黑之氣上升,從左耳中出,變化成玄武,在背後同伴。 再存想一個獅子從臍內出,站於身前哮吼。繼而觀想兩隻白鶴從六合宮出,交飛於自己雙肩之上。”
運功完畢,他極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想著:“原來道術就是空想還真,看樣子得學會意淫才行。”
左青龍,右白虎,獅出臍,鶴交肩,這四般妙想易天行暫時放了,因為總感覺青龍白虎有點兒淫褻味道。便隻是專心致誌地掐著午紋,出上朱雀。
道門中人修行三台七星鬥法,全靠識海幻出,所以需要存想心中火紅之氣上升從口中出,變化為朱雀在頭頂吐火……但易天行在識海裏意念一動,卻出了大問題!
便是意念微微一動,他胸腹間的真火命輪便像是得了許久未曾聽到的召喚,像小精靈一樣依附在命輪上的真火開始歡欣雀躍地跳動起來,而命輪也在這狂歡的氣氛中緩緩轉了起來,不過數息時間,轉動的速度便已疾不可見。而易天行此時正念著道門真言,一時也沒有顧及此間。
三台七星鬥法的下一句便是:“存想心中火紅之氣上升從口中出。”
易天行意念又一動,卻不像道門中人那樣隻是識海裏的虛像上升,而是……體內真火命輪遽然一收,然後急劇而擴,逼出一道金芒真火快速上升,真真正正的化作了火紅之氣,從他的口中向天噴了出去!
若秦梓兒此時在一旁看著他修行,一定會目瞪口呆,道門中人又有誰是天性火元之人?又有誰見過心神修練竟會化為實體之火!
那道高溫熾熱的火柱從他的口中向天噴去,宛若一個噴火怪獸般,若這等景象被人看著了,一定會以為日本人來省城拍哥斯拉了。
夜空裏,一道暗暗的朱影破空而來,呼嘯聲中,操場上空風雲一蕩而空,露出最上方那麵幽藍幽藍的夜空來。
在幽藍如海神之眼的夜色下,那朱影飛至盤腿而坐,無識無行的易天行頭頂上空,便盤旋不去。
而易天行仰首噴出的那道火柱卻被這朱影一張喙口,一絲不漏地全數吞進了腹中!
正是肥紅鳥來也。
很神奇的,那道易天行逼出來的體內真火與他頭頂上的朱雀鳥之間宛若形成了一座火橋,而更奇妙的是,這座火橋竟一絲亮光也未曾外泄,所以即便有人從他的身邊走過,也不會看到這詭秘的景象。
肥紅鳥吞了他老爹嘴裏噴出來的天火,似乎很舒服,撲扇著自己的翅膀,在老爹的頭頂上方扭著奇怪的舞蹈。
易天行終於從冥想中醒了過來。
“振翅似飛未飛?”他抬頭看著鳥兒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默默運著心經,查看著自己體內的模樣,發現那輪亮堪紅日的真火命輪,不知為何現在顯得圓潤許多,似乎被一位天界的巧手能匠細心打磨掉了毛刺,露出如玉盤如晶石的本質來。
易天行默立良久,一振臂,空氣中嗡嗡之聲大作,一道若有若無的波紋散了開去。
身旁枯黃的草地,嗤的一聲,如同被鬼斧割過般,露出道光溜溜的道路來。
“很強啊。”易天行毫不知羞地讚歎著自己,“原來這道門的功夫練起來這麽厲害。”
其實又哪裏是道門的法術厲害,而是他今天練的三台七星鬥法與他有緣。他那鳥兒子本來就是道家神獸,學點兒道門法術,不是事半功倍如此簡單,而是全然激發了他本來便深植於命輪裏的那一顆道心。
再說……
上窮碧落下黃泉,前翻五千年曆史,細查三大宅故書,相信也沒有哪個道士在意想識海生朱雀時,會出現他這種情況。
——除了他,還有誰能真的把天上那隻朱雀,那隻真的朱雀!召到頭頂上……振翅似飛未飛?!
易天行在黑糊糊的操場上打了一套縣城裏常耍的太極拳。
出拳無風,天上的雲朵卻似乎都在隨著他的出拳而飄移著。
“真的很強。”
一套拳畢,易天行下意識地點點頭,愣愣地站在操場枯黃冬草間。枯草此時早已被他出拳時帶的念力震的粉碎。一隻變得更胖了些的紅鳥正在他的頭頂輕輕飛翔,赤翅輕扇,地上的碎草便被席卷而起。
夜空雲朵漸散,淡銀月光浸灑了下來,一人一雀傻立,漫天草屑亂舞。
………………………………
“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
易天行挽起袖子,幹勁十足地把沉睡中的小肖從床上拍醒,然後伸出手指頭往他的腿上按去。
睡意朦朧的小肖看著自家少爺一手指天,一手戳己,嘴裏念著動畫片裏的台詞,嚇得不輕,身子卻是更輕,如“乳燕投林”般從床上翻身而起,躲到了病房的角落裏。
易天行嘿嘿笑了兩聲,道:“別怕,乖,叔叔給你看病。”
不是他瘋了,而是這種渾身充滿力量的感覺,真的很棒,很男人。
但馬上他又傻了眼。
“你的腿怎麽回事?怎麽蹦下床的?”
“醫生說,斷麵的神經元不知道怎麽接上了,雖然沒全好,但是有感覺,能動。”小肖怯生生地應道。
“最近病房裏有什麽異常沒有?”易天行皺眉問了一句,他上次來醫院查看小肖斷腿時,心經一探,便知道宗思用的那把劍有古怪,肉眼看不到,但心眼能見:小肖斷腿麵上竟似被一層淡金色的粒子塗了一層,便是這一層隔阻,讓神經元無法通暢。而他這些天在學校裏麵勤練道術,便是指望著能學會控製自己真元,來治上一治。
畢竟治病救人不是養馬養牛,要分外小心,所以他不敢大意,直到將三台七星鬥法練的純熟,才往省人民醫院而來。
枉他費了多少夜不眠不休,這小子居然好了!
這小子居然不用自己治就好了!易天行有些憤憤不平地想著,不知道是不是在遺憾自己失去了一次成為杏林神手的機會。
他仍然有些不相信,食指中指輕輕吐出淡金火苗,往自己的眼珠上緩緩揉著,然後一閉眼一睜眼,往已經目瞪口呆的小肖腿上看去,發現上次發現的那些阻塞已經被某種極高明的道力化為融雪,均勻地在小肖的腿內緩緩流淌。
用神通看了半晌,他終於很高興,不很爽地發現,這小子的斷腿果然好了。想了會兒,他問道:“最近你感覺什麽古怪沒有?”
小肖以前便知道這位少爺有些古裏古怪的神通,所以看他用火烤眼珠變態技來自虐,也能馬上從震駭中醒了過來,思琢良久,說道:“也沒有什麽古怪,隻是最近這些天夜裏都睡的很香,而且總是做夢,夢裏有很多螞蟻在我腿上爬。”
“我知道怎麽回事。”易天行歎口氣,知道肯定是秦梓兒來過,那斷腿上還殘留著一絲極高明的道術氣息。他撓著頭想著:“看來那女子還是不大相信自己能這麽快學會道術,不過這找她打架的事情……”
他這輩子打架從來沒有輸過,雖然打的次數很少,唯獨曾經輸給過一個女扮男裝的可惡丫頭。所以他在把操場上所有的枯草都震成碎屑,明白自己佛輪道心大大的厲害後,心裏隱隱有些打架的衝動。
——不料那女子做事漂亮,竟還了個大人情。
雖然小肖的腿是吉祥天宗思傷的,但宗思已經被逐出山門了,嗯……這個人情,看來是還武當山那椿事兒?
易天行想了想,旋即一絲微笑浮上唇角,忠恕之道,看來自己也要學學。
“這次受傷苦了你,上次我和你說過的事情。”他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破本子扔給小肖,“還不給我上床躺著去,難道還準備斷一次?”
小肖躲在病床上,翻起他扔過來的本子,發現上麵是用圓珠筆抄的一些佛經模樣的文字,不由皺起了眉頭:“少爺,這些玩意我看不大懂。”
“拜托,怎麽說你也是大學生好不好?雖然是個自考的。”易天行笑咪咪地說著,“先把經文背熟了,過兩天我來教你。”收徒弟的感覺不錯,可以學老祖宗師傅對自己的囂張勁兒。
病房門咯吱一響,一個美婦人伸了個腦袋進來,骨碌碌的眼珠子在易天行身上掃了一眼,然後甜甜地笑了:“準備來看看小肖的傷,沒想到少爺在這裏。”
來人是周小美,是那個在失火後的M塘外,光著一隻腳破口大罵的女人。
易天行沒好氣地苦笑了兩聲:“別找借口,找我居然找到這裏來了,肯定有事情。”
周小美微微一笑,從自己的女包裏掏出磚頭大哥大遞給易天行:“少爺,袁哥正急著找你。”
易天行按了幾個號碼,把磚頭放到自己的耳朵邊上:“袁叔,什麽事兒?”
“壓力很大,壓力相當大。”袁野在電話的那頭開始作報告,易天行偷偷瞄著病房裏的另外兩人,看見周小美開始削蘋果喂小肖吃,便走了出去,到露台上開始曬太陽。
冬天裏的太陽沒有什麽溫度。
“我說袁叔,您又不高考,能有什麽壓力?”易天行今天心情比較好,“說吧。”
“上次您電話裏說的事情,我實在做不了,而且省城江湖這麽多人都看著的,實在是不合規矩。”
易天行想了想,皺眉道:“你在哪裏?”
“公司樓上,就是上次那間會議室裏。”
“等我,我馬上來。”
…………………………………………
流金歲月今天又沒開門,因為易天行又在會議室裏開始開會。會議雙方隻有兩個人:他和袁野。
“我已經答應了那邊,彪子是一定要交的,該清理出來的證據我們也是要給的。”易天行在解釋著。
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袁野今天卻有些執拗。他搖搖頭,沉聲道:“不合江湖規矩。”
易天行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知道這些所謂的規矩在這些黑道人眼中還是有一定重量,但他其實骨子裏是一個很執拗的人:“我本來就不是什麽江湖人,自然不用守什麽江湖規矩。”
“壓力很大啊。”袁野又一次歎道。
“泡溫泉嗎?哪來的壓力。”易天行開始裝糊塗。
袁野道:“先不說公司內部願不願意把吃到手的黑貨吐出去,單說把彪子交給警方這件事情,便足以讓公司成為別的勢力的針對目標,古家在省城道上這麽多年,如果和政府有什麽交易,那口碑都沒了。”
“拜托。”易天行苦著臉說:“咱們就是一混黑道的,還要什麽口碑,真要口碑,如果你肯聽我的把公司解散了,準保能感動上蒼,賞咱們一萬字天碑。”
……
既然被古老太爺丟進江湖裏曆練,易天行便開始學著“獨裁”,仗著觀河公園亂戰在省城立下的餘威,他一手安排鵬飛工貿把東城的暗底生意全盤托給了省城公安局,而斷了隻手的城東彪哥,也於魚塘旁小屋軟禁靜養一月後,被警察們接進局子裏喝茶去了。
這件事情給省城黑道帶來的震撼絕對不亞於那一夜的一挑數十可怖廝殺。
就算古老太爺在省城的時候,古家也沒有這麽囂張過。這囂張不在於跋扈,而在於膽壯氣粗的BBWC。打從前清民國開始,省城這地方混江湖的人,也沒有誰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和官府勾結。而易天行,算是開了個破天荒的先例。
如今不再是人人自危,而是人人憤怒,因為易天行這次的行為已經觸到了江湖的底線。
江湖上有條老少皆知,婦孺亦曉的規矩:“頭可以斷,官府不能碰。”
二五仔或許有,金手指或許有,但那畢竟都是暗底裏的買賣,像他這樣肆無忌憚地與政府眉來眼去,不是誰都受得了的。而江湖……永遠都比人們想的深,一旦水渾了,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但易天行不在乎,笑咪咪地拒絕了袁野派出貼身保鏢的建議,為了防止對方亂下殺手,傷了自家兄弟,他還專門讓周小美以曼玉、青霞二合一的演技傳出口風:
鵬飛工貿上下皆因此事對“古三少爺”非常極其十分地不滿,但“古三少爺”一意孤行,倒行逆施,置兄弟泣血痛訴於不顧,與公安XX一窩、XX一氣,把彪子兄弟送入了牢房之中……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他擔心還住在宿舍裏會給同學們帶來麻煩,所以在棕北小區裏租了個房間,在風波平息前就暫時先住在這裏,也算是在省城有了個家。
他白天去學校上課,上課的時候給蕾蕾寫信,一邊給蕾蕾寫信一邊用坐禪三味經訓練著自己肚子裏的真火命輪,輪兒轉啊轉,便開始左青龍右白虎的使三台七星鬥法培起道心。
晚上,他就縮在棕北小區的房子裏,一邊看著周星馳的鹿鼎記,一邊歡欣鼓舞地等待省城黑道的來襲。
電視機裏傳來石班瑜那誇張的笑聲。
“哈哈哈哈,不是我~~喜歡打架……是有很多人喜歡被我打!”
喜歡被妖怪易天行打的人始終沒有出現,冬天的寒意漸漸籠罩著了整個省城,有幾天夜裏開始飄起雪花來。易天行一個人呆在屋子裏的時間長了,不免有些鬱悶,走到陽台上看著漫天飄落的雪花,便想起了初進歸元寺時,天上那麵寒意逼人的“縮小版天袈裟”,如今種在胖紅鳥額上的冰雪衲,接著便想起來那個一臉慈悲的斌苦和尚,清冽逼人卻似乎也有溫暖一麵的秦梓兒,自然也想起了自己那位有著彪悍人生的師傅大人,還有人生當中其他重要人物……
他將朱雀喚了回來,伸出手指拂去美麗紅羽上的雪粒,看著小家夥骨碌碌的眼睛歎息道:“一直沒見你蕾蕾媽回信,我有些想她了。”
易天行是個妖怪,並不容易覺著困,朱雀不是人,好象也不容易覺著困。這一人一雀便在這微涼的陽台上看了一夜的落鹽,直到朝陽初升,才下樓去買豆漿油條、對著VCD光盤以喙梳羽。
午後。
棕北小區的正中間是一個水池,冬天的太陽照耀著,讓水池泛著冷冷的光,偶而還有一兩隻金身褐背的冬泳魚兒擾著水波。池旁是一些大塊的紅石頭,池間是一些木板橋,橋上有很多孩童在嬉戲。
易天行不知道省城裏的那些人什麽時候會動手,所以隻是孤單地坐在遠處的草坪上,看著這幅油畫一般的景象,心情漸漸暖和起來。
他的身後是棕北小區的幼兒園,這幾天幼兒園二樓正在改建,一個不高的起吊架正豎在那裏。
他此時的心思全放在眼前的妙景妙意中,所以沒有注意到起吊架正緩緩地轉動起來,而起吊架的鋼繩上正拴著一塊沉甸甸厚實無比的鋼板。其實即便他注意到了,可能也不會有什麽想法。
所以當他發現自己頭頂有一大片陰影籠了過來時,隻是以為天上的太陽被雲遮住了,下意識地抬頭望天。
這才發現,陰影不是雲遮了太陽,而是那塊至少有十噸重的鋼板不知怎麽從起吊架上掉了下來,正呼嘯著壓向他的身體!
幸虧草坪上沒有別的人。
看著頭頂那塊愈來愈近的巨大鋼板,易天行眼睛一咪,整個人的身體緊繃了起來,從腳尖尾指到下頜的每一絲肌肉都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了非人的恐怕力量。
便在肉眼不及分辯的一刹那,隱約可以看到鋼板臨頭的易天行隻來得及做了一個動作。
他以指插地,倒立而起!
鋼板砸了下來!
“轟!”棕北小區裏傳來了一聲巨響。
十噸重的鋼板狠狠地砸在草坪上,激起了無數灰塵和被震濺開的新鮮泥土。
所有的人都嚇壞了,傻傻地看著這邊,有幾個在池塘邊玩耍的小孩子記得先前這裏坐著個大哥哥,心想這位大哥哥肯定被壓成肉餅了,不由嚇的哭了起來。
第十章 秦俑的設計
事故現場很快來了警車救護車,用起吊機將十噸重的鋼板吊離,沒有人擔心鋼板下壓著的那人安全,這麽重的鋼板壓著,自然是死了。
“天啦,這是怎麽回事!”圍觀的人群裏發出一陣驚呼。
沒有出現眾人想像中的血肉模糊的人餅。
被鋼板震落草皮的泥地上,隻看見了一雙腳,一雙向著天露出的白生生的腳,腳板上掛著被厚實鋼板震碎的皮鞋底子。
趕來救援的人們,呆住了,半晌後才醒過神,想到這位事故受害者有生還的可能,於是很艱苦的用鍬挖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從棕北小區鬆軟的草地中把易天行給挖了出來。
大家無法想象這麽重的鋼板,怎麽會湊巧將人像打釘子一樣打進草地裏,但眼見如此,卻是不得不信如此不可思議之事實。
從草地裏挖出來的易天行雖然昏迷不醒,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全身是新鮮濕潤的泥土,但整個人卻是完好無損,依然保持著一手向天的“超人”姿式。
醫生們強忍著無比的好奇將昏迷中仍然全身肌肉緊繃的易天行抬上了救護車,每抬一步,他的身上便落下許多泥土。
——就像抬著一個秦俑。
救護車發著嗚咽的聲音向醫院開去。
……
“紮不進去!”一個小護士顫抖著聲音。
醫生皺眉道:“不要慌,慢慢來,老這麽慌張以後怎麽出現場?”
躺在擔架上,滿臉泥土的易天行終於演不下去了,睜開眼睛微微笑道:“不關這小姑娘的事,確實紮不進去。”
車上頓時傳來一陣驚慌的尖叫。
易天行從鼻子裏拔出氧氣管子,拍拍身上的泥土,笑道:“麻煩停下車,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車內死一般的沉默,然後緩緩傳來小護士驚恐的哭泣聲。
易天行沒好氣道:“我不是妖怪,隻是命大,又有什麽好怕的,難道以為自己見了鬼?”這說辭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醫生的聲音也開始抖了起來,他是看見易天行被埋在土裏的慘狀的:“這位……?”
“學生。”易天行好意提醒他。
“這位同學,您……您真的沒事?……要不……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然後在眾人驚疑目光的護送中下車遠去,心想:“這下不用把內褲穿在外麵,也藏不住了。”
救護車關了喇叭,像逃一樣地開走,易天行看著車屁股的尾煙,走進街旁的一條小巷子,轉了幾個彎,隨便走到一座居民樓下,找了個小賣部,從褲兜裏摸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遞給了老板。
“一包翡翠,不慌找錢,我還要打幾個電話。”
他的身上破破爛爛,又滿是泥土,真像是剛剛被人挖出來的文物。在店老板莫名所以的目光接過香煙,他掏了一枝,美美地嗅了兩口,然後背轉身去,手指頭輕輕一搓便給點著了,才開始打電話。
“袁叔,我在……”他回頭問了聲店老板:“核動力研究院後麵那個巷子裏,你過來,嗯,不要帶什麽人。”
“喂,老太爺?嗯,我開始做事了,告訴你一聲。”
“喂,潘局長嗎?嗯,對對,您猜對了,今天他們動手了。”
“我是向您報備一下,估計我晚上會做點兒事情。”
“不要鬧大?放心,我保證絕對不會給你添太多麻煩,不過您也知道,我總得做點事情。”
“好好,理解萬歲。”
易天行把話筒放下,眼神裏透出一絲清冷來。他把煙塞進嘴裏,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煙卷像是被點燃了一般,從頭至尾被一口燃盡,用指頭掐熄了煙屁股,想了想,又打了個電話。
“老和尚,是我……扯蛋!我會回來的,今天不小心被幾個醫生護士發現了自己的神通,這事情怎麽遮掩下去?”
“六處?那是什麽地方?什麽?六處就是浩然天?”易天行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般尖叫起來。
“浩然天專門負責處理這種事情?要我找他們幫我抹痕跡?你當我瘋了?別逗我,快把秦梓兒的電話給我,我寧肯找這丫頭,怎麽說她也欠我人情。”
……
“喂,秦姑娘啊,有件事情麻煩你一下。”
掛下電話,易天行撓著腦袋想了想,該打點的地方都已經打點清楚,秦梓兒也答應幫自己處理那輛救護車的問題,想來上三天常年在俗世裏生存,對於掩飾痕跡這種事情肯定是輕車熟路。
“嗄吱。”小巷居民樓外傳來很多聲急促的刹車聲,然後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攏了過來。
忽然有人大叫道:“找到了!”
看著滿臉驚喜狂奔過來的眾人,易天行對著袁野沒好氣地笑罵道:“叫你少帶些人,你當郊遊?那小子還喊那麽大聲音,生怕別人不知道。
袁野看著他,嘴唇微動,半晌後才憋出一句話來:“聽說……是一塊大鋼板……真以為你死了。”
看著他真情流露,易天行胸中一暖,微笑道:“以後不要再這麽擔心,我這人命硬,不是那麽容易死的。”
袁野見他身上狼狽,轉聲吩咐道:“快給少爺拿套衣服來!”
這小巷裏麵又哪來的衣服?一眾江湖人士麵麵相覷,終於有機靈的家夥想到了主意,開始“奮不顧身”地解皮帶。
易天行苦笑著,卻也無法阻攔這些家夥拍馬屁的舉動。
換了一身由三個小弟奉獻的全套衣服,易天行拍拍自己頭發裏的土屑,還沒忘記跑到目瞪口呆的店老板處討了零錢,才隨著袁野上了車。
衣袖裏還有泥巴,易天行屁股一動,便嗽嗽落在了公爵王轎車的真皮坐椅上。
袁野掏出極品雲給他點了一枝,滿臉陰鶩道:“早和你說過,既然把彪子給了公安,那些老頑固肯定要動手,我們應該把握主動,你非要等著別人先出手。”
“刀劍雖利,不傷無罪之人。”易天行麵無表情地活動了一下微有些酸痛的右肩,方才鋼板臨體之時,他隻有擺了一個跳水的姿式,知道這樣才能更容易鑽進泥裏,而不用被鋼板砸實,饒是如此,卻依然是被震的有些發暈,雖沒有後怕,卻有些微微的怒氣,“等著他們先動手,我好看清楚是誰做的,免得打錯了人。”
轎車沿著人民南路緩緩往北開著,後麵跟著許多輛車子。
易天行回頭看了一眼,淡淡問道:“讓他們都散了吧。上次我們商量好的,讓你撒在外麵的那些人有什麽消息回來沒有?”
袁野從車窗伸出手去做了個手勢,跟在後麵的車子便緩緩散了:“沒有,我們再等等。”
“好。”
公爵王停在了人民南路的最北端,省展覽館的對麵。
易天行隔著玻璃看著展覽館前那個偉人的雕像。偉人右臂抬過頭頂,似在向誰輕輕招手,不由噗哧笑出聲來。
袁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嗎?”易天行樂道:“剛才我被埋進土裏的時候,和主席他老人家這個姿式基本上是一樣的。”
主席招招手,天下大亂,小易招招手,省城小亂。
袁野接了幾個電話,向易天行匯報一下情況,今天一整日,省城江湖上幾個出名的人物不約而同地出門旅遊了,就像是知道古家少爺要出事一樣。
“起重機是中午一點出的事。”易天行思忖了一下,“一點以後走的人不管,一點鍾之前走的人全部記下。”
“為什麽?”
“想殺我的人,不可能傻到一點之後才走,一點之前走的人,肯定是知道這件事情,但不見得是他們做的。如果是我要殺一個人物,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之後仍然坐在家裏喝茶。”他笑著說道,“起重機這玩意,控製台裏有幾十個按鈕,好幾個操作杆,不是隨便一個混混就能玩的,肯定是專業人士,你查一下沒有動的那幾位有誰和建築業有關?”
電話又響了起來,袁野聽完後轉過身來:“我們留在棕北的小梁一直盯著那個起重機的人,現在那人躲進了京川賓館。”
“京川賓館那邊歸誰?”
“老邢。”
“?”
“也是個老江湖了,一直不服古老太爺。”
“他家做建築嗎?”
“做。”
“他這時候在哪兒?”
袁野微微笑了起來:“所有的江湖頭目都離了省城,就他一個人還在家裏喝茶。”
易天行也笑了:“那他家住在哪裏?我們去拜訪一下。”
“文武路四十三號。”
“真是麻煩。”易天行一拍額頭,歎道:“那地方背後就是文殊院,前麵是公安局,老小子挺會安家的。”
袁野一頭霧水,心想離公安局近是得小心,但文殊院怕什麽?他哪裏知道自家這位少爺現在一聽見什麽廟什麽院什麽山的,便會頭疼。
“呆會兒我一個人去。”易天行想了想。
袁野皺著眉頭:“關二爺單刀赴會是英雄豪氣,如今這世道誰再單刀赴會就是傻子了。”
易天行聽他說的不客氣,知道這位大叔被今天的事情嚇的厲害,心想反正也不能瞞太久,幹脆說道:“十噸重情緣都壓不死俺,你還怕啥?”
出乎他的意料,袁野似乎並不吃驚,隻是緩緩應道:“少爺來省城後,古家一直沒什麽動作,縱使有,也都是您一人便輕輕鬆鬆把事情辦了。其實……您應該知道,在省城江湖裏,咱古家一直是頭一塊牌子,能量是有的。”
易天行想想,確實是這樣,以古家自身的力量,如果要擺平那個老刑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但他還是笑著說:“我堅持一個人去,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易天行看著車子前方遠處那個偉人像,靜靜說道:“從小看武俠小說,就有個奇怪的疑問,為什麽那些當帶頭大哥的,總是要先讓自己的小弟出去和別人拚,然後等自己的小弟被砍的差不多了,才會自己出手,施展絕世武功,立不世之威,我始終鬧不明白,他要是一開始就下場動手,前麵怎麽會殺的血流成河?”
袁野似乎被他的習慣動作感染,也開始撓頭。
易天行嘻嘻笑著接道:“後來才明白,原來那是小說,咱們這可是真刀真槍的日子。”
………………………
關雲長單刀赴會玩的那叫一個氣勢,易天行不好這調調,直接等到天黑了,才從汽車裏走了出來。公爵王在他的示意下開走了,看著汽車和車上有些擔心的袁野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易天行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哼著小調到了一幢居民樓下。
樓下有應答門,他按著袁野給的門牌號按了幾下。
“請問是誰。”
“麻煩和老邢說一聲,有人找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自動應答門開了,易天行向著黑糊糊的樓道走進去,提前給人通知一聲,好讓對方準備一下,這才是作客之道。
事情的過程一如想象中無趣。
居民樓三樓一間大房間裏驟然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竟有一盞茶的時間沒有停下來過。
這聲音像爆竹,像接親的時候踩汽球,像竹子被火烤裂開,像試音碟裏麵的玻璃破碎。
當然,更像拳頭打碎骨頭的聲音。
正在遠離此間的公爵王汽車裏,司機有些小心翼翼地問著袁野:“大哥,就讓少爺一個人進去?萬一出了事,老太爺那邊怎麽交待?”
司機看向袁野的眼神有些古怪,心裏在猜忖著這位袁大哥是不是在借老邢這把刀除掉自己頭上的少爺。
袁野苦笑了一下,沒有接話,心裏想著:“攤了這麽個少爺,公司在省城基本上就是擺投了。”
“那我們應該做什麽?”司機繼續問道。
袁野揉揉太陽穴:“把今天走的那些人全給我弄回來,等著少爺發落。然後……咱們洗洗睡吧。”
在省城大佬邢某人的家中。
這房間是複式結構,分上下兩層,下層是一個極大的客廳,客廳裏擺著一張淡黃桐色的實木餐桌,看著頗為貴氣。
桌上擺著很多盤菜,一道幹煸牛肉絲,一道三鮮魚肚,一道娃娃菜,一道雙仁浮皮……
易天行這時候就坐在這張淡黃桐色的餐桌旁,手裏端著碗白飯,筷子在幾盤菜之間來回穿梭著大塊朵頤,隻是身上穿的夾雜衣服看著有些礙眼。
他在吃飯。
而在他的四周,客廳的四角,到處橫七豎八躺著人,這些人身上看著總像是哪處癟了下去,有的哀嚎未停,有些已經不能動彈暈厥於地,不知是死是活,屋內四處鮮血四溢,染烏了羊毛地毯。
這般慘烈的景象似乎沒有影響到某人的食欲。易天行用筷尖劃了一塊魚肚,擱在香香的白米飯上,大口大口地嚼著,一麵含糊不清地向對麵說道:“吃啊,以後你沒什麽機會吃這些好東西了。”
他對麵坐著一個五十左右的老頭子,老頭子半禿,穿著一件很舒服的皮衣,隻是此時的臉色似乎不大舒服,慘白的臉上顯出幾分憤怒的鐵青色,額角青筋畢露。
這便是主謀暗殺易天行的老邢。
老邢萬料不到這位古家少爺竟直接殺上門來,並且如此輕易地將自己的保鏢全數擺平。此時聽著對方這句話,看來是不準備留活口了,不由眼角微跳。
“想殺我?沒這麽容易!”
話音一落,他卻來不及動作,因為易天行把筷子一放,一拳便往餐桌上擊去!
這一拳卻很神奇地沒有震起桌上的飯菜,卻像是擊入豆腐一般直接擊穿了厚實的實木桌麵,衝到了老邢的麵前!
易天行收回拳頭,看了一眼從老邢手中奪下的手槍,嘖嘖歎了兩聲,隨手揣進了口袋。
又盛了一碗湯,咕嚕嚕地喝了。
“不好意思,今兒一天沒吃飯,吃飽了再說。”
老邢沉默著,忽然跳起身來用手指著易天行的鼻尖怒罵道:“你玩我?你玩我?你玩我?你玩我?”一連四句“你玩我!”,這位江湖大佬又緊張又害怕又絕望,此時終於到了崩潰的邊緣。
“我就玩你了,怎麽嘀?”易天行看著有些癲狂的半禿老小子,唇角有了笑意。
“你壞了江湖規矩,與官府勾結,你該死!”老邢也是賊精的人,眼見這位小主兒實力驚人,於是舍了暴力手段,開始言語攻擊。
易天行抹抹嘴:“老子是守法良民,送彪子進監獄是理所當然,省城不是香港,不然我還可以拿良好市民獎,有什麽錯?”
老邢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丫就是省城最大的流氓,裝甚咧?”
“又北京話又陝西話的,你真是氣糊塗了。”易天行輕輕把他的手指頭扇開,老邢感覺指上一陣巨痛,不由叫了聲。
“我現在暫時還不是流氓。”易天行認真說道:“我這輩子傷過人也殺過人,但充其量也就是正當防衛或者正當防衛過當或者緊急避險,噢,這些法律名詞你可能不大懂。”
“通俗點兒說吧。那就是:人不犯我,我是不會主動犯人的。”易天行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你知不知道那塊鋼板砸下來的時候是在社區裏麵?那裏有很多小孩子玩的,砸著我無所謂,砸著小朋友怎麽辦?就算砸不到小朋友,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
“不動刀動槍,反而用鋼板,這誰教你的主意?”易天行冷冷問道。
“你收拾了彪子後,他手下那個薛三到了我這兒,給我出了這麽個主意。”
“你老糊塗了?給人當槍使?”易天行有些鄙夷。
老邢給自己點了枝煙,哆哆嗦嗦地拔了兩口。
“別多說了,江湖人,你給個痛快吧。”
正在生死分際之刻,樓上衝下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一邊哭著一邊喊道:“別打我爸爸。”
易天行有點意思地看了這男孩兒一眼,發現確實有點兒意思。
男孩兒手上拿著把槍。
易天行看見這小孩,便想到古老太爺那個最喜歡扛著霰彈槍往書房裏衝的二兒子,心想這些大佬們的崽似乎都這麽……真是家學淵源啊。
老邢的臉變得煞白,剛才打穿實木桌的一拳讓他知道這位古家少爺有些問題,槍並不見得能解決問題。
易天行轉過頭笑道:“老邢,家夥收在家裏也不藏好,這下出麻煩了不是?”接著轉身將自己的右臂舉起來,直直對著那個握著手槍發抖的男孩,食指伸在前麵,拇指翹起——用自己的手指也比劃了一個小手槍模樣!
他輕輕一扣中指,體內真火命輪緩緩一轉,逼出粒極細小的火元以疾逾子彈的速度打了出去!
屋內不知從哪裏傳出一聲輕響。
而那個男孩捂著右肩喚著疼,癱軟在了地上。
老邢的冷汗刷地一聲流了下來。
“放心,他沒事。”易天行看著老邢憐憫地說道:“本來不想廢太多唇舌,但還是想告訴你。我今天之所以找這麽個由頭對付你,隻是想著今後我不大可能永遠是單身一人,所以我想給我在意的人營造一個相對安全些的環境。”
老邢吐了口悶氣,抬起頭來,看著他的雙眼狠聲道:“說吧,到底要我怎麽死?”
“誰說要你死了?”易天行斜乜著眼看著他,“你死了你手下那些人誰管?來找我報仇怎麽辦?難道我一個個地接著殺?整個省城至少有幾千個混道上的,難道你要我在這九十年代中的太平盛世裏來玩一次屠城?”
“那你剛才說我以後吃不成這些東西?”
“嗯,你以後要學習吃素了。”
“我答應別人事情不鬧大,但我也要讓自己安全,讓朋友安全,所以我想了一個主意。”易天行笑咪咪說道。
“什麽主意?你如果敢把我交給公安,我寧肯當場死在你麵前!”老邢色厲內茬。
易天行笑的更甜了:“不會不會。我隻是在想,如果把你弄去當和尚一定很好玩。”
……
黑夜下的省城,易天行提著昏過去的老邢,像鬼魅一般在街旁的樹木上滑行著。他雖然吃飯說話羅嗦了半天,但戰鬥其實結束的很快,老邢家對麵的公安局和背後的文殊院都沒有什麽異動,這讓他安心不少。
捉住黑道對頭往歸元寺裏塞,這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殺一個人簡單,但要掌握整個局勢很難。老邢若真的死了,江湖必然再起血波肉瀾,他不喜歡天天去殺人,一是沒有挑戰性,二是不好玩。
在夜色的掩護下,他像一隻遊魂般疾速前行著。
忽然他發現了一個很詭異的景象。
不知從何時起——一個人,一個年輕人,一個穿著黑色中山裝,衣服上方還夾著一個晾衣夾子的年輕人,正在他的身邊一起飛奔著。
看見對方發現了自己,那個年輕人在高速奔跑中,轉過頭來對著易天行笑了笑。
“你不喜歡殺人?”年輕人的笑容很純真,像個孩子。
易天行摸摸自己的鼻子:“聽一個姓荊的同學說過:一切生死皆不受於心,誠英雄之誌也,可惜俺不是英雄,所以還沒勘破這一關。”
然後他在空曠的省城大街上停下腳步,麵對這個不知名的年輕道術高手。
第十一章 蓮動也
大街上空無一人,街燈早熄,倦雲蔽月,陰陰慘慘裏,隻是遠處繁華處的汽車低鳴聲嫋嫋傳了過來。
“可還是死了人。”那年輕高手微笑著,肩頭的晾衣夾子看著有些滑稽,“文武街四十三號死了四個人,都是你殺的。”
易天行提著一個人,並不顯得吃力,他想了想,也笑了:“死人不需要濃墨重彩來祭奠……我不需要解釋什麽。”
“這樣不好。”年輕高手又是啟齒一笑,“我們修行人不能過多地攙雜到世事當中,何況是奪人性命。”
易天行揉揉下巴,心想老這麽笑著也挺累的:“我猜到你是什麽人了,就是上三天裏管閑事的那部門?”
“是啊。”那人聽他的說法,眼神一亮,有了些興趣,“我是剛剛來省城上任的六處主任,新官上任,請多指教。”
易天行苦了笑下:“三把火啊……看樣子我運氣果然不大好。”
那名年輕道術高手略側了側頭,似是在聽些什麽:“好象有個高手趕過來了,我們快些吧。”
易天行把手中昏迷不醒的老邢像扔抹布一樣隨手扔在街旁大樹下,也煞有其事學這人模樣側了側頭,道:“我……聽不見,不過……我同意你的意見,快些吧,明天我還要考試。”
那年輕高手微微一笑,一拱手,再一分開,中指掐著大拇中紋,便是道家金城訣,一股不能言表的氣息漸漸散發開來:“我叫周逸文。”
易天行低首垂眉,雙手合於胸前,下六指交插而入,拇指輕糾,食指微微向天如劍立,結了個不動根本印,整個人峙而不動如山,輕聲應道:“俺是易天行。”
聽見他自報姓名,叫周逸文的年輕道術高手眉角不為人察覺地輕輕抖了一下。
遠處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刹車聲。
周逸文肩頭微動,那枚刺眼的木頭夾子被他的氣息震地離衣而飛,嗤的一聲消失在夜色中。
感覺到對麵這道術高手氣勢逼人,易天行猛地抬起頭來,如寒芒一樣的眼光投了過去。
兩個人沒有動手,開始……動手。
街旁的大樹在這一瞬間開始搖晃起來,就如同林梢枝頭無由來了一陣疾風。
站在街左側的周逸文左右雙手微分,一道若隱若現的細弦在雙掌間漸漸顯出形來。
街風過堂,他雙掌間細弦微振,這一振,滿天的枯樹葉也隨之震動起來,緩緩向下飄落。
片片樹葉墮至半空中,卻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著橫著飛了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加至極快的速度,化為無數道弧線向著不動如山的易天行割來。
易天行微微咪眼,雙掌也是漸分,舍了不動根本印,左掌微微向下,右掌翻開向天,一道淡紅色的氣息在雙掌間來回反複,看著妖異無比。樹葉將要襲體,他雙掌微微一合,掌間的淡紅氣息倏地散了開去,飄飄灑灑地在自己的身體外形成了一道氣牆。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枯黃的樹葉一撞上這道氣牆便化為粉碎,嫋嫋然地墜在街麵上,在他的身前攏作一道黃粉碎葉做的線條。
而離了這道氣牆範圍的樹葉,卻是帶著尖嘯的破空聲向後割去,隻聽得“叮叮”數十聲連綿不絕的脆響,街麵後的人行道磚塊被應該軟綿無力的枯樹葉擊碎了很多塊。
易天行微微一笑,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知道對方的實力果然很強。
街對麵的周逸文見他舉手投足間便破了自己的法術,微微皺眉:“你比傳聞中要強些。”
易天行拍拍雙手,開始抬花花轎子:“你左手陰,右手陽,中間太極弦輕振,也是很厲害的。”
周逸文從自己中山裝的左邊大口袋裏摸了一把東西,隨手撒在了街麵上,那些東西與路麵一觸,傳來一陣陣琵琶輕奏的美妙叮咚聲。
“你識道術?”他抬起頭來,純潔無比的笑容依然掛著,“告訴我,你先前用的是什麽?”
易天行將投向他撒在地上的事物的目光收了回來,緩緩舉起自己潔白如玉的雙手,緩緩應道:“你左陰右陽,我以左手常靜之慈悲,右手常動之智慧相應,看來沒有弄錯。”
“原來是斷貪嗔癡疑慢的悲智雙運。”周逸文麵色慎重起來,“閣下果然高明。”
話音甫落,他伸出右手在微微的夜風裏輕輕劃動著,然後倏地——右指一曲!
先前被他撒落在地麵上的一粒東西,似是受了召引,像個彈珠一樣猛地彈了起來,挾著呼嘯風聲,便向易天行的麵門擊來!
易天行一直咪著眼,便在這霎那間,天空的雲朵散開道小口子,睽違已久的月光重臨大地,讓他清清楚楚看明白這疾射而來的是一粒黑子。
一粒黑色啞光,帶著奪命殺氣的圍棋子。
他腳尖微微一轉,這枚疾速射來的棋子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他正有些疑惑如此簡單,便感覺身後有些問題,後腦隱隱有些汗滲了出來,似乎是不祥之兆。
嗚嗚的破空聲再次響起,本應是消失於黑夜之中的那枚黑色棋子不知為何竟在大街的上空畫了一道極大的弧線,向著他的後腦射來!
易天行眼角微跳,不知道自己的不壞肉身能不能擋住這枚不起眼的棋子,自然不肯行險,雙掌一翻,結了一個外縛印,在空中憑空施展,強生生借著空氣微不可察的一絲阻力,將自己的身子扭轉起來。
真言手印,威力果然巨大,雙掌如擊空中,卻是把他的身子帶的高速旋轉,有如日後冰麵上起舞的普魯申科般瀟灑。
而在他計算中本應擦著自己高速旋轉身體而過的那枚黑色棋子,在破空飛到他的身邊時,運行軌跡卻不易察覺地輕輕一扭,這一扭,便往左偏了幾毫米。
便是這幾毫米,棋子便擦著他的耳垂而過!
易天行感覺一陣生痛,皺眉伸手摸了一下,發現耳垂被這枚棋子打破了,正向外麵滲著鮮紅的血。
好厲害的棋子,竟像子彈一樣犀利!
易天行將染著血的兩根手指伸到眼前細細看著,忽然有些好玩地笑了:“嗬嗬,出血了,真是蠻稀奇的事情。”
他這輩子也就是被兩柄手槍打出來過一點點小血花,而像今天這樣被一枚棋子打出血來,實在是想像不到的事情。自己的血,對於易天行來說,是最為陌生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將食指放到唇邊,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也是鹹的。”他點點頭,“和書上說的差不多。”
周逸文以念力控製著那枚棋子,道心正純,此時見著易天行舔著自己的血手指,不免有些惡心。
其實易天行不是扮酷,也不是想嚇人……純粹,就是好奇罷了。
夜風吹拂過長街,易天行的頭發被微微吹亂:“還有一滴,你要不要嚐嚐?”他伸出染著一滴血的中指,極不雅地向周逸文豎立起來。
然後中指一彈,那滴在夜色中根本看不清的血,便刷的一聲破開夜空,向著周逸文的臉上飛去。
“哼!”周逸文冷哼一聲,伸出一隻手掌橫橫擋在半空。
那滴血不出意外地擊在了他的手掌上,潔白的掌麵襯的那滴血顯出些火紅色來。
易天行笑了,一邊開始挽袖子,一邊說道:“咱們抓緊時間打。”
袖子挽的很慢。
便在這挽袖子的過程中,他餘光看著街對麵,看著那個笑容純真如孩子的道術高手的麵色變化,覺得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那滴血落在周逸文的掌麵上後,他先是有些不屑一顧,接著卻是眉尖一抖,似乎感到了一絲痛楚,然後嘴唇微張,似乎想要喚出聲來,最後終於忍不住把手掌收回眼前細細察看,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掌麵竟被那滴不起眼的鮮血活生生燒灼出了一個焦黑的小洞!
直到此時,被火血生生燒烤的痛覺才全數傳到他的大腦皮層中。
一聲低極的痛呼!
而早在街對麵冷眼看著的易天行,便在這一聲痛呼中,腳尖一點人行道的坎子,整個人化作一道灰龍,向著周逸文撲了過去!
什麽真言手印?什麽坐禪三味?什麽心經自照?什麽佛輪道心?
統統滾蛋,咱小易最強的就是兩椿事兒:速度、力量!
半秒的時間,隻夠眨眼兩次,而易天行就已經衝到了周逸文的身前,小腿肌肉一繃,整個人便跳到了他的身前兩米高的空中,不如碗大的拳頭已經像雨點一樣朝著他的臉上撒了過去!
就算周逸文道術再精湛也對付不了這等潑皮攻勢。
想施丁甲決?不等你大指壓住中指的乾上,那拳頭便打在了你臉上。想換變神決?小指還來不及從無名指背後穿過,那拳頭又與你嬌弱的嘴唇進行了親密接觸。
他失了先機,便再也沒有道術施展的時間,被易天行劈嚦啪啦打了個痛快!
好在在北京西山駐守的時候,周逸文麵對的修練對手,是那個更蠻橫、更不講理、更狂野的浩然天大師兄。所以這陣痛徹心扉的打擊,並不能讓他亂了心神。他幹脆舍了道術未用,在瞬間內……
調身!
調息!
調心!
挨了幾拳後,他整個人便有如冬日街道上輕輕飄落的黃葉一般,深合道家鬆靜自然之道,雙掌柔柔護住要害,便在易天行如狂風暴雨般的拳頭襲擊中隨風而動。
便如狂滔巨浪裏的那一葉扁舟!
……
這一頓暴捶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易天行終於厭了打沙包的工作,腳尖點地輕輕一飄,又與周逸文拉開了距離。
“這樣都打不倒你,你可真耐打。”他讚歎的無比誠懇,實心實意,要知道他的拳頭是比鋼鐵還要堅硬的存在。
“哼哼……哎喲”周逸文緩緩垂下護住麵目的雙手,本待冷笑兩聲找回些被暴扁後的麵子,不料一笑之後牽動了唇角傷口,又是一陣生痛,不由譏諷道“這年月,肌肉男不流行了。”
易天行看著他鼻青臉腫的腦袋,忍住內心的快意,微笑道:“難道現在流行豬頭夜行?”
周逸文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被這小子揍成了什麽模樣,輕咳數聲才發現自己受傷不輕,便不再多話,雙手十指伸至麵前微微顫抖著,雙眼似閉未閉,喝道:“疾!”
隨著這一個疾字出口,他的臉色變得慘白,但隻慘白得一瞬,迅即又化為紅潤的……豬頭。
而先前被撒在地上的棋子,受這疾字一召,卻是如同有生命一般齊齊從地麵上蹦了起來,發出嗤嗤尖利的破空之聲,如同無數道雨絲向著易天行刮來。
易天行可再不敢用自己的肉身去擋這些鋒利至極的棋子。他合眼暗誦:“實相常樂。”體內那粒並不顯眼的道心便在三台七星鬥法的催動下緩緩漲開。
以心經自觀,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在現實的時間範疇內,卻是一息間的事情。道心渺渺然在真火命輪內四處飄蕩著,而每與命輪一觸,便會激出一段天火而出。
易天行以心經自觀,以三味坐禪相守,在利逾子彈的棋子臨身前,還好整以暇地雙手拇食二指相合,宛若捏了朵蓮花。
一雙手,兩朵蓮花。
卟地一聲微響,他便在自己的身前放了兩枚耀著金赤之光的天火幻成的蓮花。接下來他雙臂快速在身前擺動著,已經看不清動作,隻看見一片虛妄的臂影,影滅之時,雙臂已緩緩垂手於身體兩側。
而他的身前四周,已經滿滿布了七七四十九朵天火金蓮!
朵朵蓮動也。
金蓮宛若通靈,烏黑亮白的棋子縱使運行軌跡再是詭異,也穿不透這些朵朵飄浮於空中的金蓮攔截。隻聽得無數聲嗤嗤輕響,一道道輕煙在易天行身體四周緩緩升起,而那些奪命追魂的棋子也與天火凝成的棋子同歸於燼……
而這時,周逸文也飄到了易天行的麵門之前,一掌,挾著勁風打了過來!這一掌運行的過程中,他極奇異的用拇指指甲一挑中指指甲,頓時掌麵上耀出陣陣煞人氣息!
“道家開印訣?”
易天行道術修行雖淺,但閑書看的太多,一眼便瞧出這掌厲害,悶哼一聲,右掌擺了個攬雀尾,圓弧一劃收攏身前殘餘的幾朵天火真蓮,緊緊握在拳中,也是端端直直一拳擊了出去!
拳掌相交,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頓了,即便隻是一個彈指。
下一刻,一聲天雷般的巨響在二人身間響起,勁風四竄,街道兩旁的零葉冬樹齊齊向後一斜,像是被這威勢駭地想要遠離。
易天行感覺對方掌間一道極古怪的異力襲來,胸口一陣極厲害的煩悶。
此時他再也握不緊拳頭,天火真蓮也被全然擊碎,從指縫裏漏了出去,化為漫天火粒飄飄揚揚地在半空中飛舞。
便是借著這漫天輕揚,遮人耳目的金色火粒遮掩,他小腿肌肉一縮,整個人身體像把弓箭一樣從周逸文身邊竄了過去,一手提起了仍然昏迷的老邢,一手向著街旁黑暗角落裏召了召。
“你給這豬頭男解釋下,我走先。”
說完這句話,也不等周逸文再施道術攔截,便腳下生風,踩著腳丫子震起的灰塵,化為一道塵龍往著歸元寺的方向狂奔而去。
和這些修士打架真是太辛苦了,還是跑路簡單——易天行抹去唇角的一絲血跡,袖角開始嗤嗤的燃了起來,隨著他的狂奔,在夜色裏化成了一道詭麗的紅線。
……………………
周逸文轉向街旁的那個黑暗角落,輕聲說:“原來趕過來的那個高手就是你。”
秦梓兒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手上拿著方才不知道被周逸文震到何方去了的晾衣夾子。她走到周逸文身前,小心翼翼地將夾子夾到他的黑色中山裝上,才應道:“他今天找我幫忙,才從醫院回來,便感應到你們在這裏。”
“你給他幫忙?”周逸文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秦梓兒微微一笑,清麗的容顏更添秀色:“我和他又不是天生的敵人。”
周逸文撓撓頭:“在北京便能感受到這個少年郎的妖氣,我們和他終究不是一路人,你今天不該攔我。”
“他不是妖。”秦梓兒下意識地回答道:“既然真武殿殘留的氣息都認可了他,我自然也認可。”
周逸文又搖搖頭:“小師妹,我感覺你是不是暗中與他有什麽協議?”
秦梓兒知道自己這位師兄雖然心情純良,卻是極敏感纖細的人,微微笑道:“日後你自然知道。易天行的修為很強,更可怕的是他的進步實在太快,二師兄你縱然全力出手,也攔不下來他,何苦勉強?更何況你今天根本就不想傷他。”
“誰說我不想傷他?”周逸文摸著自己青一塊腫一塊的臉,苦笑道。
秦梓兒極認真地注視著他黑色中山裝上的那個晾衣夾子:“他如果想傷你,剛才的拳頭就不止讓你痛了。而如果你真想傷他,一開始就不會把這件本命法寶震的遠遠的。”
周逸文啞然,半晌後才訥訥應道:“確實不想傷他,隻是有些好奇,也想看看這少年郎究竟厲害到什麽程度,竟能在月前讓你吃了這麽多虧。”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道:“小師妹,前次歸元寺之事,吉祥天逝了四位長老還有二十餘弟子,師傅震怒令你回山,我這才臨時急調到省城六處。今後關於易天行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你們想對他做什麽?”秦梓兒如水波的眸子微微一轉。
“佛宗清淨無為了這麽多年,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不按規矩出牌的俗家弟子。”周逸文頓了頓:“不知為何,師傅很看重這小子,而且聽聞佛宗準備開法會讓那小子做什麽山門護法。這件事情的影響可大可小,所以門內正在上麵活動,希望能把這件事情緩下來。”
“緩下來?”秦梓兒的眉頭皺了。
“他應該是佛宗準備入世的象征,門內非常不安,政府方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準備怎麽做?”秦梓兒眉梢一挑。
“能召安那是最好。”
秦梓兒苦笑著搖搖頭:“隻怕他連佛宗的山門護法都不想做,又怎麽可能像浩然天一樣被世間繁縟事項牽絆?”
“那這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秦梓兒轉身看著歸元寺的方向:“那少年說過,他不怕打殺,最怕就是麻煩。”
“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而且是個很會裝糊塗的人。”
“那就是聰明人了……小師妹,如果先前我攔住他,我真不是他的對手?”
秦梓兒想了想:“關鍵是他如果想走,你根本攔不下來。”
周逸文哀歎道:“從小在道術上便不是你的對手,但長老們都說你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娃娃,也便罷了。但那小子聽說隻學了幾個月的法門,怎麽就會比我厲害?”
“天才這種事情,總是有的……師兄,你怎麽吐血了?”
“嗯,被那個易天才剛才一拳震的。”
“……”
“不怕,等以後大師兄來了,讓他幫我報仇。”
“真是很有男子氣概的回答亞。”秦梓兒一臉苦笑。
第十二章 囚歌
提著一個黑道大佬,易天行匆匆忙忙地在夜色中進了歸元寺。
看到迎上來的葉相僧,易天行一甩手將老邢扔了過去。葉相忙不迭地接著這百十斤的肉塊,麵上莫名驚詫。
“呆會兒再細說。”易天行脫去被燒掉半片衣袖的上衣,露出裏麵那件淡灰色的羊毛衫,“主持在哪兒?你帶著這人和我一起進去。”
入了大雄寶殿,再往側門一拐便進了後園。在後園口子處,就是斌苦大師清修的禪房。
易天行脫了鞋子,往斌苦大師的蒲團上一躺,做了幾個仰泳的姿式,安樂無比道:“還是這寺裏的氣息嗅著親近。”稍一放鬆,腦子裏馬上想起來另一椿事兒,從地上翻身起來,拿起電話便打。
“袁叔?有個叫薛三兒的人,你幫我查一下,我要他。對對,什麽?跑出去那些有一部分已經回來了?還有些也在往回趕?要我明天去處理一下?好的好的,明天再說吧。”
“說吧。”斌苦大師仍然是一臉慈祥,縱使易天行在禪房裏的翻滾落下許多土屑,也沒有變色。
易天行指著被葉相僧像小雞一樣拎著的老邢:“這個人是省城一個江湖人物,今天他要殺我,我想了想,還是把他送到寺裏來,天天與青燈古佛相伴,去去戾氣也好。”
葉相僧看了自己手中昏迷不醒的家夥一眼,苦笑道:“難道你要把歸元寺當作省城黑道大作戰的戰場?”
“哪兒能啊?”易天行咪咪笑著,眼神卻有些讓人琢磨不透,“我想了一下,這樣比較妥當,後園不是世俗人能進來的地方,把他關在這裏比較安全,再說……佛渡世人,我這也算是本份。”
斌苦大師看了他兩眼,歎了口氣:“罷罷,這燙手的饃饃,我們接著吧。”
“謝謝大師。”易天行誠心誠意地合什致謝。
“私自囚禁人,這事情終究說不過去。”葉相僧微皺著眉頭,插了句話。
“不是囚禁!”易天行斬釘截鐵應道,唇角還掛著笑意:“他是自願入寺為弟子,這一點大家一定要記清楚。”
葉相僧搖了搖頭。
“知道你在煩惱什麽。”易天行笑了:“別擔心太多,這些成日打打殺殺的人,心裏不知有多少陰暗處,你稍施一點兒神通給他看看,他自然會嚇得皈依我佛。”
宗教嘛,不就是威逼利誘四個字咩?何況這種“囚僧”,威逼便好了。
……
走出禪房,葉相僧自去安排可憐老邢今後的住處,而斌苦大師領著易天行穿過側堂,來到寺後的翠薇泉旁。泉水清冽,在月夜下泛著淡淡的光,讓人睹之惘然。
“入世隻是一端,護法當正心寧意,不要陷入太深。”斌苦用廣袖拂去泉旁石上落葉,請易天行坐下。
易天行想了想,說道:“我明白這一點,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掌握著這個度,隻是未免有些畏首畏尾,如今行走起來有些困難,還要請主持解惑。”
斌苦大師輕輕拈動著腕間那串檀香念珠,柔聲道:“世人皆苦,護法有憐憫心,這便是好的。”
“我憐世人,奈何世人並不憐我。”易天行微笑道:“先前在大街上與浩然天的周逸文交了次手,看樣子他們還是沒有移開注視著我的眼光。”
斌苦大師微笑道:“無妨,我也正要與你講這事情。先前說過開法會道場,定下您護法身份之事,如今也多了分變數,據傳言北京那方有些不同的意見,可能要暫緩些時日,你也知道,如今這天下,對於宗教之事向來重視。”
易天行吐了口濁氣:“這我並不在意,嘿嘿,若是不當,也無所謂。”
斌苦大師正色道:“這是哪裏來的賭氣話?”
易天行見他認真起來,嗬嗬笑著撓了撓頭,轉而問道:“先前還看見秦梓兒了……就是吉祥天裏那位小公子。我始終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他的眼神中漸漸被疑慮籠罩:“她前月擅自進入本寺後園,結果害得門內死傷慘重,但我今日觀她,竟是道心凝定一如從前,莫非這些人真的不在乎生死二字?”
斌苦大師略思忖了會兒:“修道之人,首要便是勘破紅塵,視己如虛空,生關死劫,或許真的不是太放在他們心上。”
易天行抓住他的話,咪眼問道:“那大和尚您呢?”
“嗬嗬,了生脫死,那已是大境界了。”斌苦大師灑然一笑,僧衣在夜風中輕輕擺動,“佛宗講究個渡化,人皆有命數,和尚們不會替人續命,卻也不會像那些道兄一樣挾劍而出,強改人命。”
易天行微微一笑:“省城江湖上都是些小事,我不放在心上,您自然更不會放在心上。隻是浩然天那邊,我還真挺煩的。”
斌苦大師眉梢一聳,銀白長眉宛若劍鋒般在夜空裏飄浮了起來:“居士乃我佛宗山門護法,六處不過是政府的一個隱秘部門,與他們較量,關鍵處便在於正大光明四字。”
“明白了。”易天行一合什,“那周逸文是初任省城六處主任,今夜不可能這般巧撞上我,看來公安局的那位潘局長也是有很多心思的。”
“官員,在乎的便是平衡二字。”斌苦大師說道:“護法這些天來做的不錯,省城暗底裏的平衡並未被你打破,今日肯替你收那滿身冤怨氣息的惡人入廟,也是想著隻有這法子才能收尾。”
“多謝。”易天行沉穩道:“穩定壓倒一切,這是我的一點自私想法,免得太麻煩。不瞞大和尚,先前在那可憐人的家裏,我心緒有些不寧,竟似覺著有些陶醉於操控人生死的能力。權力,或者說力量,真的像心魔一般,容易讓人心旌搖晃,不能自己。”
“區區心魔罷了。”斌苦大師又道:“其實護法無須太過執念於手段,萬物皆虛幻,如朝露,如花影,因果自種,怨不得人的。”
易天行微笑不語。
“這一個多月,護法去了何處?”
“回了趟高陽。”
“事情弄明白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
“屁都沒弄懂,我暫時也不想了。”
斌苦頜首道:“無思自然無煩惱。”
易天行譏笑道:“別和我說這種唬弄人的佛偈。”
“某人有個大來頭的親戚,說是想大年初一來上香。”他從石頭邊揀起片碎葉輕輕揉著,隨便說了句。
“來吧,佛渡一切有緣人。”斌苦大師微微笑著,德高望重這四個字兒頓時顯了出來:“正巧寶通禪院那邊要翻修,正缺香火錢,我忝為省城佛宗領袖,也該出出力了。”
易天行低聲一笑,知道這老和尚是給自己麵子,也懶怠再謝,反正日後總有自己出力的日子。
正這般想著,便聽見斌苦大師淡淡說道:“雖然道場暫時開不了,但護法你的身份已經定了。”
“就這麽隨隨便便定了?”易天行又開始撓頭。
斌苦大師微微笑道:“如今這年月,電話傳真總是有的,大家佛宗一脈,簽個字又不是難事。”見易天行滿臉委屈,知道這少年心中所想,又接著笑道:“護法不必煩惱馬上便要作苦力,弘揚佛法並不急在一時,要我佛慈悲廣濟天下……明年或者後年,陝西法門寺的師兄們將要送佛指舍利往香港供奉,護法尊貴身份,到時自然是要隨行的。”
易天行明白,佛宗終於準備開始在天下這一大片舞台上顯示能量,而標誌,似乎便是佛指舍利的出巡。
沉默許久後,他抬起頭來,黑黑的瞳子裏似有流光:“不知為何,我也感覺這一趟香港之行,會出什麽事情。”頓了頓又道:“好在還有一年的時間,且讓我快活一年再說。”
“一年之內,護法便把那些世俗事了了。”斌苦大師正顏道:“如果那個度不好掌握,護法莫若持金杵橫掃,掃出片光明來。”
“我雖未出家。但居士亦有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易天行咪咪笑著:“大和尚這是在攛唆著俺破戒亞。”
斌苦大師沒好氣道:“若真要你守這五戒,我怕你會立馬跑了。”
“然。”易天行一豎大拇指,“大師得道高人,果然能知道小子怎麽想的。”
斌苦大師自然不會去理會他的油嘴滑舌,合什敬道:“護法天生一顆佛心,日後自有皈依時。”
易天行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也不說話,隻是斜乜著眼毫不客氣狠狠地盯著他的光頭。
斌苦大師知道觸著了這小子最忌諱的地方,嗬嗬一笑,起身便往前殿走了。易天行見他走的幹脆,估摸著今天的思想工作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便巴巴地跟了上去,笑道:“這麽晚了,和尚廟裏有宵夜吃沒有?”
“自己做去。”看來斌苦這老和尚也是個挺有趣的人,“話說回來,護法啊,這接下來的一年你準備咋過?”
“別叫我護法成不?聽著總那麽別扭,總感覺自己像是庚子年間被擺在香台上的白蓮童子。至於咋過的問題,嗯,我想好了……”易天行認真地回答道:“還是按以前那麽過吧,得過的高興。”
“喜怒哀樂皆是苦處,何況你總是習慣性地掩蓋自己的情緒,裝的樂嗬嗬的又是何必?”
“你又不是知心大姐,我自有分寸。”一向裝糊塗的易天行被這老和尚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不由一酸。
“噢,那你去吧。”走到後園的門口,斌苦轉身往自己的禪房裏行去。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了一下——撣撣自己身上的灰土,鬆下肩膀,在臉上堆起天真無邪可人憨厚的笑容,屁顛屁顛地往後園裏跑,一路跑著一路還抹抹自己眼角,扮出十分傷感模樣,對著湖對麵那座不起眼茅舍高聲喚道:
“師傅!俺想死你啦!”
……………………………
易天行才沒有想那個猴子,倒不是沒半分感情……而是實在不敢想啊,也不知如何去想——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自己的這位師傅,畢竟這位大神通的師傅是被某位大嬸關在此間,自己做弟子的如果不想法子接他老人家出去頤養天年,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可是自己這點兒微末道行,難道還想和那位不知名的大嬸硬抗?
所以這一個月來他一直找著諸般借口,不來歸元寺。
但既然今天來了,這崇師之情便得表現的充沛些,相思之情表現的黯然銷魂些,不然依老祖宗師傅傳說中那暴劣脾氣……嘖嘖!
奈何易天行向央視相聲演員學來的嘴上功夫似乎沒有起什麽作用,被肉眼看不見的伏魔金剛圈牢牢護持住的茅舍始終一片安靜。
……
“小氣鬼!”易天行腹誹著,臉上卻保持著最卑微的笑容,“師傅,徒兒來看你來了。”
茅舍裏安靜依舊。
易天行跪在青石地板上看著天上的明月漸漸移向天際,不知道跪了多久,茅舍裏還是沒有聲音,看來師傅真的生氣咯。
不知道跪了多久,他雖然不覺得累,卻是有些倦了,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往茅舍裏遙遙望了一眼,便起身離去。
離開,卻沒有出寺,他隻是滿臉不爽地回到了斌苦大師的禪房裏,沿途有些修晚課的和尚見著他紛紛行禮。進了禪房,他又毫不客氣地拿起電話便打。
“護法……不,居士,這麽晚了給誰電話?出什麽事了?”斌苦老和尚從被子裏探出個頭來,看著有些好玩。
看來再德高望重的人,在他衣衫不整窩在被褥裏時,也高不起來重不下去了。
“沒事兒,我剛才不是和你說我準備這一年裏好好過日子嗎?那就從今天開始咯。”他向斌苦說了句,便開始按電話號碼。
“喂,是我啊,我知道很晚了,我要些東西,這時候在和尚廟裏呆著,無聊的狠咧,什麽?薛三兒跑了?跑就跑了,明兒你再抓就是……對對對,記一下,給我整點兒好吃的,再弄瓶酒來……對,二胡……別理,俺今兒準備開演唱會哩。”
過了大約半個鍾頭,被寺門外汽車聲吵醒的闔寺僧眾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口。
易天行嘿嘿笑著出了寺門,仗著自己的牛勁,從汽車上搬了一大箱子東西下來,輕鬆無比地往後園走去。睡眼腥鬆的葉相僧趕緊攔住問道:“這是什麽?”
易天行湊到他耳邊嘿嘿奸笑道:“有兔肉還有白酒,要不要跟兄弟我一起去喝點兒?”
葉相僧唬了一跳,連連擺手:“佛門清淨地,你……”話還沒說完就被易天行堵了回去:“你又著相了不是?要不要我和你再像上次辯論袈裟顏色一樣再來開場法會?”
“別,我可沒那精神。”葉相僧可不想和這少年廝纏,趕緊明哲保身地回屋。
其餘的僧眾見師兄回了屋,各自麵麵相覷數眼,終究是沒有人忍心看著易天行在古刹裏嚼肉咽酒,又知道這位身份尊貴得罪不起,隻好全都視而不見地回屋睡覺。
回到後園的湖心亭子中,易天行把箱子裏的物事一一拿了出來,放在了石桌上。
袁野服侍人的功夫還挺不錯,居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準備的如此豐盛。易天行流著口水,看著石桌上的紅燜手撕兔、雞湯螃蟹、幹草毛豆……全是地道的下酒菜啊。
當此美食,怎能無酒?
舉杯邀明月,亭下一閑人。
易天行撕了塊兔肉送入唇中,輕輕咀嚼著,讓那肉絲裏滲著的紅油緩緩沁了出來,從舌根到上顎全數浸滿了辣香,才緩緩吞下,然後端起手中的小酒杯,手腕一翻一口飲盡。
“好酒!”
又挾了幾顆毛豆下酒,隻覺得豆粒青青之意十足,雖然鬧不明白這大冬天的怎麽有毛豆,但味道足以蓋過疑問了。他微咪著眼,似乎陶醉於美食之中,手指卻是下意識地輕輕敲著桌麵,顯然在考慮什麽事情。
“額的親娘咧,我都這麽誘惑了,師傅居然還能忍得住不說話?”
……
酒喝光了,豆子嚼光了,兔肉撕光了,螃蟹啃光了,這古刹後園靜湖茅舍,便隻剩下月光了。
可老祖宗師傅還是不肯說話。
易天行歎了口氣,將滿是油汙的雙手在自己身上胡亂揩拭了下,正準備黯然離開,卻聽見寺內某種傳來一陣極低的哭泣聲。
循著聲音尋了去,才發現在後園的一處禪房裏,咱們昔日的黑道大佬,今時的可憐囚僧——老邢正在抹著中年人無辜的眼淚。
易天行輕輕在窗上敲了敲,麵無表情地說道:“活著總比死了好,寺廟裏的生活,也許對你有好處。”
老邢有些惘然地抬頭,然後看見了他,嘴唇一張,欲待說話,又聽著易天行下一句話。
“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有自己的不舍得。我明白你在想什麽,就當是給你兒子積德吧,想來這輩子你壞事做的也不少,以後念念經,也是有好處的。”
說完這句話,將剩下的吃食送入房內,他有些索然地回到湖心亭中。
易天行轉身看著茅屋那方,忽然心頭一動,從紙箱子裏拿了把二胡出來,沿著湖上的行廊走了過去。
在茅屋前方十米左右的地方,他輕輕伸出手掌,“嗡”的一聲輕響,淡青色的金剛伏魔圈一現即隱,將他的手掌震開。
他咪著眼往天上望去,計算著這道金剛伏魔圈的範圍。
然後腳尖一點,腳下那塊青石板寸寸碎裂,而他的人也被反震之力震的往夜空中飛去,將將要下墮之時,他四腳舒緩的一放,便像隻樹袋熊般牢牢地抱住了金剛伏魔圈最頂端的那個點。
他抱的很輕柔,很小心,所以沒有被震開,反而是被淡青色的伏魔圈托住了。
在滿天月色中,他小心翼翼、笨手笨腳地坐了起來。
金剛伏魔圈肉眼不可見,此時的易天行就像是平空浮在了夜空當中,看著十分詭異。
如此大費周折地坐到那個地方,不是他想明白了怎樣救老祖宗出來,隻是因為他很久以前就想過,總有一天,他要坐在這個金剛伏魔圈的上麵拉次二胡!
坐在這上麵就像坐在虛空之中,飄飄然,渺渺然,那真像仙人拉二胡——那是不同凡響!
易天行有些顫巍巍地坐穩當了,再看這腳下,發現竟是通通透透的空氣,由這角度看著夜色中的寺廟,廟外的冬樹枯丫,別有一番感覺。
而這種坐在空中的錯覺,更讓他有些淩淩然欲乘風而去的快感,不由傻傻笑出聲來。
許是老邢先前的悲容,讓他也是心有戚戚,所以二胡一響,便是那首曲子。
“人生於世上有幾個知己
多少友誼能長存
今日別離共你雙雙兩握手
友誼常在你我心裏
今天且要暫別
他朝也定能聚首
縱使不能會麵
始終也是朋友
說有萬裏山隔阻兩地遙
不需見麵心中也知曉
友誼改不了”
監獄風雲裏周潤發拉的那首曲子被他拉的格外悲愴,肥媽那古怪的唱腔被他唱的更加古怪,但那激越中的淡淡哀愁無奈卻是不遺一分地全數滲了出來。
綠島小夜曲被老盧把周藍蘋的原曲改的滄桑勁兒十足,易天行一邊拉著二胡,一邊止不住心酸不已,看月看林看寺看不穿,蕾蕾還不寫信來。
這首歌很應景:寺中老邢是被易天行囚著,易天行是被世俗事囚著,而他的老祖宗師傅又是被誰囚著?
少年郎有些發泄意味的歌聲在安靜的後園裏四處回響。
一座歸元寺,三個苦囚犯。
第十三章 漫長的一日(上)
這世間平凡又普通的路太多,可歎有人想走卻偏偏走不過。
…………………………………………
伏魔金剛圈當沒有外力入侵的時候,總是顯得那樣的溫柔。易天行坐在這圈子高高的頂端,感受著臀下軟綿綿的彈力,縱使看著自己身下是一片空氣,卻總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個超大號的汽球上一樣。
歸元寺的僧人們終於被嗚咽著的胡琴聲,被嘶吼著的爛歌聲震醒過來,紛紛擠到後園的門外,看著“易護法”一個人坐在夜空之中發著瘋癲,一輪大的耀眼的月兒襯在他身後的夜色背景中,顯得那樣的不協調。
醜陋但可愛的ET坐在自行車前筐裏飛越月亮那叫構圖之美,平常卻煩人的小易坐在淡青色圈頂背靠月色那叫“相映成醜”。
終於有人受不了了。
“你這蠢貨!給俺滾下去!”
茅舍裏暴出一聲極不耐煩的怒喝,金剛伏魔圈都被這一聲喝震的抖了起來,易天行臀尖和那道淡青色的力量麵稍一離開,便失了平衡,哇呀呀叫喚著,便沿著無形的圓弧滑了下來。
砰的一聲,摔了個狗啃泥。
摔的狼狽,易天行爬起身來卻是笑嘻嘻的。以他如今的身手,要摔的這麽狼狽可真不容易,不過為了讓茅舍裏那位師傅大人能夠稍平怒氣,這般作戲也是必要的手段。
見師傅大人開了金口,便知道老人家的小性子也使得差不多了,易天行將二胡扔給第二次被人吵醒的可憐的葉相僧,嘻嘻笑著自去尋了間禪房歇息。
過不多時,一道朱紅色的火影也鑽進了這間禪房。
“別老往我胸口鑽!”讓僧人們憤怒了一整夜的小易也開始憤怒了。
……
第二日一清早,歸元寺便有客來訪。
易天行正急著趕回學校考試,卻發現今天的大雄寶殿裏比往常要熱鬧許多。有熱鬧,自然就要去看看熱鬧。
不料這一看,卻險些看出麻煩來。
周逸文還是穿著昨天夜裏那身黑色中山裝,肩頭還是別著那枚晾衣夾子,隻是臉色有些發白,看樣子內傷還沒有痊愈。
易天行本欲偷窺便走,沒料到卻是這個六處的主任,一個激零便轉身欲走,不料卻被德高望重的斌苦主持拉了回來。
“易護法,請這邊。”
周逸文看見他微微一笑,卻是沒有說些什麽,就像昨夜長街上金蓮對黑棋的那場道術激鬥未曾發生過一般。
“斌苦大師,晚輩奉令前來省城六處上任,今後還要請大師多多照看。”
“周道兄何必客氣,如今世事太平,正是浩然天護持有方。”
“哪裏哪裏,大師客氣了。”周逸文一邊應著,一邊卻看著被斌苦大師恭恭敬敬請到首位坐著的易天行,他今日來歸元寺一方麵想修補前些日子佛道兩派之間發生的一些衝突縫隙,一方麵也是因為自己到省城六處就職,自然要和省城這些山門打好交道——哪料得純屬禮節性的拜訪,便碰見了昨天那個把自己砸成“豬頭”的可惡少年來。
本來就不打算對易天行不利,縱使這時想出氣,看著斌苦大師對這少年都如此恭敬,不免也要猶豫一二。
易天行卻是微微笑了起來,心知肚明斌苦和尚之所以把自己擺在香案上,一是要借此向浩然天,也就是六處表明易天行在佛宗的地位,讓對方不好胡亂動手,另一方麵就是昨夜與易天行說過的,“正大光明”四字。
不是要找俺們麻煩嗎?成,現在我人就在你麵前,是拳頭說話,還是用說話當拳頭,你自個兒慢慢挑便是。
周逸文看了他兩眼,露出那絲宛若千古不變的童真笑容道:“易兄,我們又見麵了。”
易天行看見他的乖巧笑容便覺著有些嗝應,打了個寒顫,苦笑道:“有話您說。”
周逸文盤桓少許,忽然想了個由頭,裝作詫異問道:“易兄可知道有位姓邢的老人如今在何處?”
“就在歸元寺裏。”易天行像小學生一樣快速而又準確地回答。
周逸文萬萬想不到這少年竟然承認的如此光明磊落,或者說恬不知恥,一時愣在當地,半晌後方訥訥道:“私自囚禁公民,這是違法的事情。”
易天行一直注意著他的麵部表情,此時終於相信這廝比秦梓兒要好對付多了,嗬嗬一笑道:“哪兒能啊?老邢昨夜忽然頓悟,便想來寺中禮佛,不料一睹佛像尊嚴,便心生安樂,將通大道,就不肯走了,唉……”他扼腕歎道:“昨夜我勸了他許久,不料他竟願將餘生常伴青燈古佛之側,像這樣的虔誠信徒,如今可不多見了。”
這般弊腳且荒誕的借口,自然無人可信。
周逸文皺眉道:“我能見見他嗎?”
斌苦大師微笑著,白眉輕飄著,一心無礙地看著易天行怎麽應付代表著政府的力量。
“不能。”易天行臉上露出無辜神情,“修行首重修心,我佛雖然慈悲,奈何邢居士竟是為了六根清淨,不肯見客,先前刷牙的時候我還想招呼他一道同去茅廁,誰知他見著我了便破口大罵,說了阻了他的修行。”
很牛二的借口,偏生還沒有什麽辦法戳破。
“荒謬!”周逸文開始積蓄怒氣。
“哪裏?”易天行問的還十分認真。
“你昨夜連傷四命,這又怎麽說?”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易天行一臉正氣,“若有證據,我和你法庭上見。如果沒有,隻是你想找我麻煩,那咱們尋個清淨點兒的地方單挑好了。”
比牛二還無賴的,就是一個會放火會打架很厲害的金剛牛二。
不等周逸文從惱怒無奈的情緒中擺脫出來,他眉梢一挑,笑咪咪地說道:“我還有事兒,先去忙了,周主任你在寺裏多玩會兒,這兒羅漢像挺多的,慢慢數。”
說完這話,他一拍尊臀,便哼著小曲出了山門,攔上計程車揚長而去。
…………………………………
冬天裏的校園,充斥著鍋爐房的味道。
易天行走在省城大學西區的道路上,忍不住苦笑了起來:“這是什麽事兒?又要開始作學生了。”身份的轉換,確實讓他有些頭疼,本來按道理講,他早就應該舍了校園裏的這一段生活,奈何每個人都是有自己夢想的,而易天行的夢想,最初便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
隻是如今看來,這個看似簡單的夢想也漸漸要變成一種奢望。
進了舊六舍破破爛爛的爛樓,入了睽違已久的二四七號宿舍,並不意外地發現宿舍裏一個人也沒有,應該都是去了考場。他從書桌上取出一本嶄新的《美學原理》,便下了樓。
從宿舍到考場還有約摸一公裏的路程,就在這段路上,他買了兩個饅頭啃著,一邊用手指頭翻著書頁。到了考場樓下,饅頭啃完了,他這本書也看完了,書裏的內容也背完了。
他有些自得地想道:“前些日子老和半仙們打架,差點兒忘了自己可是個記憶方麵的天才。”
進了考場,和多日未見的同學們哈啦了好一陣子,終於等到了考場鈴聲響起的那一刻。
“釘呤呤……”鈴兒響了,易天行也傻眼了。
試卷的左上方赫然寫著幾個鉛印的大字。
“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
他直愣愣地看著這幾個字,半天後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弄錯了考試的科目。
能在一段路上背完一本書的家夥,卻偏偏忘了考試的科目!
他朝著自己的腦袋就來了一拳頭:“傻了吧你?昨兒把別人打成豬頭爽吧?今兒你自己就成豬頭了。”
豬頭易這輩子都沒作過弊,在嚴重缺乏經驗的背景下,他隻好看著考卷上諸如“艾青筆下大堰河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基本內涵”之類的題目手足無措,眼淚汪汪。
大堰河他能背,“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你的關閉了的故居簷頭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如果是哄80前的大女生,那他可以張嘴就來,可問題是中文係像這種性格特征和基本內涵酸酸的問題,都是……有標準答案的。
他不是精神係魔術師,所以不知道標準答案是什麽。
於是隻好求助於大學生備考常用武器:作弊。
向前看是一胖男生的蓬蓬亂發,向左看是一個正冥思苦想的遊戲狂人,向右看,是一個正咬著筆尖發愁的可憐女生,向後看……
“咳咳,那誰誰誰,不要四處張望!”監考老師發話了。
易天行苦著臉坐直了身體,下意識地目光一掃,然後發現了一個比較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班上的團支書,優秀學生鍾同學,女性。
鍾同學的座位離他有七個桌子遠,如果是一般人,沒人能看到她考卷上的蠅頭小字。
但易天行能,他是妖怪,他有一雙天火燎後更加神妙的雙眼,隔著重重七張書桌還能看見那張試卷上娟秀小字寫著:
“……大堰河的一生,是為奴隸的一生,她的苦難是中國勞動婦女命運的化身。詩的抒情線索也表述了……”
於是乎,從《大堰河》保姆開始,《再別康橋》,抬首望《星空》,終於《沉淪》……鍾同學做完一題,易同學便抄一題,便這樣考試的時間漸漸到了尾聲,而他始終保持不變的姿式終於成功引起了監考試老師的注意。
“你在看哪裏?”老師冷冷問著。
易天行一聳肩:“隻要不是看別人卷子就好了。”
老師將信將疑地走到他身後,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發現那片視野中確實沒有什麽“人眼”可以望清楚的試卷,隻好咳了兩聲,低頭問道:“那你幹嘛老盯著那邊看?”
“我在看美女。”易天行一咧嘴,露出白白牙齒笑著大聲回答道。
全班同學齊齊轉頭看著他,哄地笑起堂來,隻有那個被他盯著看了一個小時的團支書鍾異性同學沒有回身……臉蛋兒上卻是漸漸紅了。
…………………
省城某個角落裏。
灶鼠喜歡結伴而食,躲在陰暗裏的小人也有互相取暖的需要。
薛三兒恭恭敬敬地給宗思端了杯茶:“宗道爺,老邢失手了,幸虧您算計到了這點,讓我躲了起來。聽說鵬飛工貿今天正在省城到處找我。”
“讓他們慢慢找吧。”宗思其實長的並不陰險,隻是個子比較小,加上說話總是冷冷的,給人的觀感卻是不佳。
“以後我們該怎麽辦?”薛三兒問道。
“你要報仇,而我也需要完成我自己的使命。”宗思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狂熱的氣息,“為了道門,易天行非死不可。”
“可是那小子是妖怪,我們尋常人怎麽殺得死他?而道爺的門派似乎也不想找他麻煩。”
宗思陰鶩一笑:“麻煩這種事情,不是誰給誰找,而是會自己找上門來的。”
“請道爺明示。”
“他將東城彪子送進了監獄,便給了省城這些三教九流之輩出手的借口,如果再將老邢殺了,便是結了血仇。江湖恩怨難了,縱使天生神通,也隻有越來越多的殺人。”宗思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顯得非常興奮,“待殺的沒有修為的俗人多了,先不說天譴,那些以人間天使自居的浩然天又怎麽可能放過他?我們就等著這些黑道人物去給老邢報仇吧。”
薛三兒愣了一愣,這才發現這位道爺心腸竟是如此歹毒。
不過他也是歹毒的人,嘿嘿笑著湊趣兒:“到時那個姓易的小痞子可就完了。”
“你先出去。”
將訥訥的薛三兒趕出門外,宗思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房間一麵牆前。牆上掛著幅三清畫像,像前有一香爐。
他燃了枝香,恭恭敬敬地插入爐中。
煙霧漸起,竟緩緩地在空中宛若實質般凝結起來,最後成了一幅蒼老的麵容!
“弟子宗思見過長老。”
那張蒼老的麵容一睜雙眼,眼神竟是深不可測。
“那少年還是未死?”
“正是,鋼板也砸不死他,不過聽說省城黑道那些人準備在今天再次動手。”
“佛宗傳經者,哪是這般容易死的。如今門中多人別有心思,再不將道諭放在眼中,不然若齊集三天之力,怎會應付不了一個尚未覺醒的少年?”蒼老麵容的聲音飄飄渺渺地屋內響起。
宗思眼神有些期盼:“吉祥天已經將弟子開革出門,不知長老……”
“盡力做事便好,不需要期望的事情,便不要開口。”
“是。”
“希望這次那少年能夠大開殺戒,若能引來雷劫便是最好。”
“那少年將心性隱藏的很深,不知這次他能不能控製住情緒,而且……”宗思欲言又止,“我總覺著小公子對這少年有回護之心,長老記得要提醒門主才是。”
一陣沉默後,蒼老麵容沒有回應他的這句話。
“佛宗將起,上天隱隱有兆,今次若再不得手,下一次機會又是幾年後的事情。”
宗思伏在地上,心裏卻有些疑惑,不明此言何解。
“你修為太低,記住不要像上次一樣直接出手。你下昆侖之後,心性有些躁狂了。”
“弟子知錯。”宗思似乎感受到這煙霧凝成的蒼老麵容的威嚴,大汗涔涔。
“薛三此人不要留了,以那少年在省城的能量,找到他是遲早的事情。”
“是。”
……………………………
易天行其實很喜歡學校裏的生活,這一點在很多年以後他還經常向蕾蕾感歎,如果不是出了些事情,他可能會從學士碩士博士博士後博士後後……這樣一路讀下去。
校園的生活比較輕鬆,對於他而言又不存在校園暴力的困擾,所以留下的隻是美好的感覺。
而為了在佛指舍利往香港供奉前這一兩年裏保持如此美好的感覺,他考試完後隻有暫時忍住去看同宿舍男生雙摳的強烈願望,往校門外走去,處理昨夜遺留下來的諸多問題。
正門外便是省城的二環路,此時正是中午,路上車來車往,繁華不堪。易天行在斑馬線上走著,準備到街對麵去攔一輛的士。
嘀嘀喇叭聲響了起來,他停了腳步,讓過麵前一輛飛馳而過的吉普車。
然後便感覺身後有一陣風吹過。
“啊!”路旁隱隱傳來一個女孩惶急的呼喊。
“碰”的一聲巨響,就在省城二環路上,易天行被一輛橫衝過來的東風平頭柴油貨車撞的飛了起來,就像是一隻斷了線的紙鶯,在冬日的街道上空畫著淒慘的線條,然後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竟是將水泥地麵都砸的有些變形了。
他又一次飛了起來。
感受著空氣如刀般衝擊著自己的臉,感受著自己的後腦深深撞進貨車鋼板的奇異感受,他知道自己又飛了,他媽的,又被撞飛了!
他的身體被撞飛在空中隻是很短的時間,卻足夠他想起很多回憶:“長安小貨車換成了東風平頭柴,真是一次比一次動物凶猛啊。”
在縣城的時候,他和鄒蕾蕾騎著自行車離開棚戶區的時候,便曾經被薛三兒的手下用車撞過。
無來由的回憶充斥著被撞的渾噩不知的易天行大腦。
他的身子在空中翻騰,眼光所觸之處都以一種扭曲的形象呈現出來,不知怎的,他竟覺著在街邊看見一個很熟悉的女孩兒身影,那身淡青色的運動服,那個藍色的雙肩書包……
開貨車的殺手肯定沒有估計到他撞上的目標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東風平頭柴將易天行撞飛後,自己的前擋風玻璃也被反震之力震的粉碎,鋼板更是被生生擊出一個模糊人的形狀。
不知道撞壞了什麽回路,貨車吱吱呀呀地滑行出了幾十米也停了下來。
殺手司機跳下了汽車,雙腿有些發軟,看著那個被撞飛了的學生居然沒有死,還在水泥地上動彈,不由傻了眼,忘了自己的首要任務應該是逃跑。
趴在地上的易天行搖了搖腦袋,拍掉自己頭發裏夾雜著的玻璃屑,很滿意地發現自己的身軀沒有出現變形。
然後皺眉,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沉,不然剛才怎麽可能出現幻覺?
舉首之後卻是愕然,原來先前所見並不是幻覺——隻見街旁一個穿著淡青色運動服的女孩正拚命捂著嘴看著自己,眼淚汪汪,一臉傷心欲絕的絕望神情。
鄒蕾蕾第一次來到省城,便看見自己的那位被一輛東風平頭柴油車撞的在半空中飛舞。
第十四章 漫長的一日(中)
在旁觀人群驚訝的目光裏,易天行從滿地玻璃屑中爬起來。他眼睛直直地盯著街邊上那個穿著淡青色運動服的女孩,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句什麽。
雖萬千人,眼中隻有你。
蕾蕾見到他“死而複生”,不由將捂住自己嘴的手掌垂了下來,臉上迅即閃過喜悅震驚的神情,卻神經堅毅地沒有上前——因為她看到了易天行的嘴唇動了一下——那種天生完美的默契讓她雖然心中有大疑惑,卻沒有做出多餘的動作,而是依言閉上了眼睛。
鄒蕾蕾同學,果然不愧是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蕾蕾妖媽。
易天行閉眼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催動體內的真火命輪緩緩運行起來,坐禪三味經一運,一道充沛之極的天火被他逼至右手食指第二指節,將這段天火壓縮成極小的顆粒。
他舉手向天。
食指上的那粒天火驟然間大放光明,耀得省城二環路這個街頭一片白熾,猶如一個小太陽出現在了這裏!
看熱鬧的民眾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人指光爆彈耀地啊喲之聲連連,齊齊捂住眼睛背轉了身去。
便是趁著這極短的時間,易天行右手輕輕一轉,悶哼一聲,道心一催,一拳淩空向身後擊去。
在他身後十幾米處呆呆站著的殺手,胸口像是被看不見的拳頭擊中,生生向內裏凹陷下去,震出一蓬血花!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看熱鬧的民眾們終於適應了那道強光對眼瞳的刺激,揉著眼睛重又將視線投入場內,卻發現車禍事故現場躺著一名死屍,而先前那個從地上爬起來的少年已經不見了。
沒有人注意到,街旁有一個女孩子也同時消失。
“剛才是車禍?”
“剛才我眼花了一下?”
“倒地下的就是被車撞傷的人?”
“貨車司機呢?是逃跑了?”
“交通肇事逃逸,真是虧德性啊。”
……
看熱鬧的國人當麵對著解釋不明白的事情時,總是會習慣地按照慣常的經驗給自己找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
人人都在疑惑先前的強光,卻沒有人勇於將自己的疑惑先說出來,因為這不能解釋,解釋不通,如果說出來了,可能會被人恥笑你犯病。
於是省城多了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逃逸惡性案件,多了許多茶餘飯後的談資,多了許多獨處時撓首不解的市民,卻是沒有人再去尋找那個少年了。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光豬皇帝遊行隊伍旁的小孩子一樣有勇氣。
離那個路口不遠處的莊孝街上,一輛出租汽車正在向著省城的東北方向行駛。
“剛才我以為你死了。”蕾蕾看了一眼易天行,伸手幫他把被碎玻璃劃破的衣裳勉強整理了下,盡量讓自己的口氣淡然些。
易天行微微笑著,看著女孩微紅的雙眼,知道這妮子就是這種性情,縱使關心的要死,這麵上也不肯顯出半分來。他自感動甜蜜,也不及多說閑話,自自然然地伸出雙手,將她摟在了懷裏。
香玉滿懷,但香玉不幹。
“別動手動腳的!”蕾蕾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推離自己的身體,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正偷笑開車的司機,臉上紅成了三月裏的桃花,淡淡粉粉,讓人直想輕咬一口。
“隻動了手,哪動腳?”易天行鼻端嗅著自己最愛的香氣,人都有些飄飄然,哪裏還顧得這多,死皮賴臉地纏了上去,雙手繞過妮子的腰,緊緊抱著,抱著。
鄒蕾蕾歎了口氣:“拿你沒辦法。”
……
半晌後,她悄悄地將自己的雙手也抱住了他。
“剛才我以為你死了。”她又重複了一遍,腦袋斜斜靠在易天行的肩上,眼淚刷的一聲流了下來。
易天行閉著眼,嘴唇張了張,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嗅著自己心愛女子的體息,臉頰下意識地在蕾蕾的青絲旁摩擦著。
“不死不死,乖,別哭,隻要你不發話,我永遠不死。”
他賭咒似地重複說著,眼睛看著車外飛掠而過的冬樹淡陽,美好風光。
……………………………………………
汽車到了歸元寺門口,易天行抱著蕾蕾下了車,蕾蕾在他的懷裏睡的很香,像個小孩子一樣,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抱著他的脖頸,死死不肯放手。
一腳踹開了禪房的木門,將蕾蕾放在了榻上,小心翼翼地蓋上被子掖好被角,易天行才舒了一口氣,對著身邊一臉沉思的斌苦大師說道:“這是我老婆,今天這一天她的安全我交給你。”
話說的很淡,份量很重。
斌苦大師略一思忖,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小姑娘怎麽了?”
“看見我被車子撞飛,以為我死了,傷心過度,後來又見我活了過來,驚喜過度,心神太過激蕩,又倔強地忍了許久,精神損耗有些大,歇些時候應該就沒有事情。”易天行滿臉疼惜地看著蕾蕾露在被子外麵的蒼白臉龐。
“可憐的孩子。”斌苦大師雙掌合什。
出了歸元寺,蹲在寺門口的石階上,易天行點了枝香煙,深深地拔了一口,煙霧向著青天緩緩爬升。一輛汽車以極快的速度開了過來,他咪著眼睛,用手指掐熄了剩下的半截香煙,放在手掌裏。
公爵王轎車嘎吱一聲在他麵前停了下來。
上了車,接過袁野遞過來的衣服換上,易天行將手掌裏的半截煙頭放進衣服口袋:“一天時間,一天的時間把這些事情了結了。”
袁野看了他一眼,從公爵王車裏的小冰櫃中摸了把手槍出來,插進了皮帶裏:“這麽急?”
“嗯。”易天行拿起一張紙單子看著,“以前隻有我一個人,我可以慢慢玩,現在我生命裏最重要的那位來我身邊了。我是男人,我得讓她過安全無憂的生活。”
“早就說過你行事過於仁慈,這樣會有後患。”相處數月,袁野了解了他的脾氣,說話也不再似他初到省城時那般客氣恭謹。
“殺人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
“但一個不殺,何以立威?”
易天行沒有接他的話,反問道:“這單子上寫的地址是對的?”
“沒問題,絕對是這三個人。”
“這些人應該沒這麽大的魄力。”易天行不置可否,“有人在後麵。三個頭目我負責處理,你必須把薛三兒給我挖出來,我總覺得這事情背後有些問題。”
他咪起了眼睛:“似乎最近總有人在挑動著我的情緒,盼著我殺人……但我這人挺倔的,想我殺人?我偏要多想想。”
“知道了。”袁野吩咐司機停了車,下了車,早有另一輛汽車接著他遠去。
易天行捏著手中的紙條下了車,看著對麵那條街道,那條街上是新修的小區,還比較清靜,他今天要抓回去的三個人,第一個就住在這裏麵。
五分鍾之後,他提著一個滿臉怒容卻說不出話的禿頂老頭回來了。
公爵王的司機以前一直跟著古老太爺,對於省城道上的人物很熟悉,一眼便認出來這位少爺手中小雞似的人物,就是省城黑道上響當當的人物,林家的大老。
但他很聰明地沒有將臉上的震驚表現出來。
易天行把那禿頂老頭往車子裏一塞,又看了一眼紙條,說了第二個地址。
公爵王汽車去了三個地方,省城道上合計謀殺易天行的三個主事人,都成了這汽車的“座下客”。
汽車開回了歸元寺,寺裏就又多了三個囚僧。
………………………………
“他今天並不憤怒,但顯得有些急迫。”
周逸文翹著二郎腿坐在一張藤椅上,看著窗台邊上那位美麗的少女。
“六處一直有人盯著他吧?難道沒有阻攔他?”秦梓兒靠在窗台邊上,一雙如白玉般的赤足輕輕在地毯上踩著。
“他動作太快了。”周逸文苦笑道:“他下午兩點半出了歸元寺,一個小時不到,便捉了三個流氓頭子回了寺,真不知道這少年郎如此肆無忌憚是為什麽,如果他把事情鬧大了,六處不得不動手。”
“這是獅子在巡遊自己的領地。”秦梓兒微微一笑,旋即眉頭微蹙:“總覺著有些地方不是很對勁。宗思濫殺凡人,卻忽然沒了蹤跡。
“你操這些心幹嘛?”周逸文今天換了身夾克,唯一沒換的是他肩頭那枚不起眼的晾衣夾。他拍拍藤椅旁的行李箱,“馬上你就要回山了,還不知道師傅會怎麽懲罰你,何必操心那小子。”
秦梓兒細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下:“總感覺背後有什麽事情在發生。”
“你先前與那少年不是也戰過數場?如果真有人在算計他,不是正合你意?”周逸文看似無心地說著,實際上卻是試探。
“不用試我。”秦梓兒淡淡道:“實話講給你聽,我與易天行雖未明言,但確實有個協議,所以我不會看著別人算計他,至少在他答應幫我做的事情沒做成之前。”
“難道……你想對付長老們?”周逸文難掩麵上震驚。
“為什麽不能?”秦梓兒笑了,清麗的臉上閃耀著自信的光采,“長老們逼著我父親送命,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沒有這個能力。”
周逸文苦笑著搖搖頭,心想現在修行門中的年輕人,像自己的小師妹還有那個蠻不講理的易天行,真是自信到了極點。
房門這時候被推開了。
竹應叟握著那柄青瑩的竹杖緩緩走了進來,周逸文也起身點頭致禮。
“小公子,昨日感應到的動靜已經查明。”
秦梓兒霍然回首。
“是清靜天的聯絡方式,門下叛徒宗思此時便在那小屋裏。”
竹應叟麵無表情,像是在訴說著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周逸文眉尖皺了起來:“難道長老們準備入世?”
秦梓兒伸手將自己的長發攏到肩後,冷冷道:“還不至於,但既然長老們不顧門規準備入世,必須讓他們吃痛一下,至少也延緩一下他們下山的時間。”
“怎麽做?”
“讓他們痛一下,讓他們知道這世間的修行者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弱,讓他們重新評估下山後的結果。”
“想搶我們浩然天的生意?”周逸文的眉梢也飛揚了起來,“我也有些手癢了,隻是總不好當麵和輩份高的可怕的長老們做對……”
“我們還有一個很強的少年啊。”秦梓兒說完這句話,神思有些惘然。
…………………………
老邢住的禪房裏又多了三個人,剛好可以湊一桌麻將。
這四個人放在社會上,任誰都是跺一跺腳,街頭狂震的人物,此時看向門口站著的易天行,眼神雖各有差異,相同的卻隻有一點。
恐懼!
他們被薛三兒挑唆著來對付這少年,自然會想到古家的反撲,於是藏的很深,身邊保鏢很多。
結果沒想到被別人像在菜場拎小雞兒一樣,輕輕鬆鬆地就拎出來了。
實力上的差距,讓眾人很害怕。
“諸位都是老江湖,我不明白你們怎麽會蠢到受人挑拔。”易天行丟完這句話,便離了禪房。
“老林你也來啦?”先來一夜的老邢似乎有些享受半個主人的樂趣,招呼新來的三人坐下。
“殺豬邢你這廢柴居然也在這兒?昨天道上都在傳你被古家三少殺了。”黑道大老們麵上青一陣紅一陣。
老邢歎道:“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豬頭,原來你們也和我差不多,是不是上了薛三兒那臭跛子的當?”
眾人哀歎聲漸起:“貪了,自己太貪了,以為老太爺在高陽養老,應該輪到我們風光才是。”
其實眾人自己也有些迷惑於這件事情發生的突然,但首重麵子的江湖人物寧肯將這種衝動歸結於自己的惡念,而不肯稍加懷疑是不是被人影響——嗯,江湖惡人,惡是美德。
因為心中都有疑惑,所以不想再深談這件事情。大佬們左右無事,開始交流起了業務。
“老邢,你用的什麽?”
“十噸重的鋼板,你知道我家做建築的。”老邢摸摸自己半禿的腦袋。
“殺豬邢果然霸道!”全禿的老林讚歎道:“我們隻想著用大貨車撞,你的噸數級果然比我們強。”
“嘲笑老子胖?”老邢憤怒了。
“別吵了!咱們以後難道就住在這裏?”另一人眼中煞勁兒漸起。
老邢冷笑一聲,他昨夜還不是曾經試著逃跑,哪裏知道這歸元寺的後園竟似有鬼,怎麽走也走不出去,那些和尚們看著老實,說不定是傳說中的那種人物。
“你還想動手?忘了你是怎麽進來的?”他恥笑道。
忽然想到古家三少爺那種厲害,眾人驚懼之色又起,麵麵相覷半晌後終於有人問道:“古三那身手……真不像人。”
“不錯。”被易天行收買來當臨時演員的葉相僧一身白衣飄飄,佛性十足地行進屋內,雙掌合什悲天憫人道:“古師弟法號易行,天字輩,本不是人,乃是佛子轉世。”
他的雙掌漸漸散出光毫,將這禪房耀的溫潤一片。
見此神通,四位可憐的黑道大老目瞪口呆,對於易天行胡謅的身份哪敢不信?這才明白自己惹上了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那種後悔堪比府北河水,長年不絕。
“大師。”全禿的老林顫拌著聲音問道:“弟子們知錯,那今後難道……難道我們就得永遠住在這裏?”
龍套葉相僧微微一笑,又扮了式倩僧幽魂,雙腳微微離地,隨著一陣清風緩緩飄出禪房之外。
嚇得臉色慘白的四位大佬聽見還在房間裏飄浮的一句話。
“一應隨緣吧。”
………………………
易天行在斌苦大師的禪房外瞄了一眼,看見蕾蕾這丫頭正睡的香,微微一笑,安心無比。
走出歸元寺外,鵬飛工貿負責聯絡的人送上來了一個不是很好的消息。
“薛三兒沒有找到。”
他看著歸元寺門口那大大的豎匾,半晌無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天下午,省城江湖一片混亂,古家的人開始進村掃蕩,而同時失去了四位大佬的勢力們顯然無力應付,轉眼間,以鮮血和烈火為代價,省城江湖的地圖重新畫了一遍,相信從這一個普通的冬日開始,省城再也沒有什麽勢力可是威脅到某人的幸福。
但他依然開心不起來,薛三兒隻是個小混混,雖然有狠氣,卻沒有相應的能力和智慧。
能夠讓省城幾位大佬同時失了理性,衝動地對自己動手,易天行不相信這僅僅是貪念帶來的惡障,而應該是有一位高手,一位真正的高手在背後控製著,這讓他略有些不安。
他回頭望望歸元寺裏,極不雅地豎了豎中指。
“靠,送一根妖毛給我都不幹,你這師傅也恁小氣!”
左方忽然有了真氣流動的征兆,他霍然轉身,看見自己身旁一顆樹上的樹皮漸漸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淡了下去,漸漸光滑了起來。
他不知道這是竹應叟最擅長的傳訊之法,於是很戒備地走近。
漸漸光滑的樹皮上青色淡濃相雜,混成了十幾個娟秀的小字。
“文殊院,薛三,宗思,可能有神棍,小心。”
看完這些文字,易天行會心微笑,將手掌覆在樹幹上,片刻後那塊樹皮變黑,再也看不清字跡。
……………………………
“什麽是神棍?”竹應叟恭敬地問道,他以前常扮算命的人,這一問便顯得有些意思。
“他自然明白。”秦梓兒眼瞳流光,這是她和易天行在寶通禪園佛塔上說過的話,易天行說過,清靜天的長老和神棍差不多。
“宗思這叛徒似乎一直與長老們有聯係,小公子最好不要摻雜其間。”
“我自有道理。”
“幫我拖住樓下的周師兄,不要讓他影響易天行的行動。”秦梓兒緩緩坐下,捏著紫薇訣,一股淡淡的氣息籠罩全身。
真蘭弱柳弦雙發,整棟小樓外的冬風漸漸疾了起來。
秦梓兒麵前平空生出一株蘭草一截柳枝,漸漸合二為一,融出一柄耀著寒光的小劍來,劍上氣息燎燒,顯非凡物。
“生命中重要的事物,是值得我們去守護的。”
她有些黯然地想著,漂亮的食指微微一顫,那柄光華隱現的小劍嗤的一聲破窗而出,往省城文殊院方向的高高雲天飛去。
第十五章 漫長的一日(續)
文殊院外。
文殊院裏自然供奉的是文殊菩薩。傳聞中這位菩薩大有來頭,號稱是無量諸佛母,一切菩薩師。其形如童子,身上染著光妙的紫金色,左手持一朵青蓮花,花上有金剛般若經至寶,象征無上智慧,右手執金剛寶劍,能斬群魔,斷一切煩惱,而座下常騎獅子出入。
這一天裏都像獅子一樣瘋狂看護自己領地的易天行看著山門,默默運轉著坐禪三味經,忽然問道:“上有文殊寶光,下有金山高蔓。這文殊院是和鎮江金山寺齊名的大廟,怎麽上三天的人能躲在裏麵?”
他沒有帶手下,隻是帶著白衣飄飄的葉相僧。既然宗思躲在文殊院裏,那麽免不了要和廟裏的和尚打交道,帶著麵相俊美的葉相僧,好比帶著一位公關,自然會方便許多。
葉相僧一合什道:“文殊院金山寺,是旅遊地,卻不是修行處,名氣自然是大的。”
這意思明白,旅遊勝地,卻不見得是佛法勝地,廟裏的和尚不見得有識人的神通。
“葉相師兄說話太過鋒利,不似清淨之人,大家都是佛門弟子,何必?”易天行打趣著,也是想舒緩一下大戰前緊張的情緒。
“此院是臨濟宗,本寺乃曹洞宗。”葉相僧淡淡道。
“原來如此。”易天行微笑道:“文殊菩薩有斬煩惱之利劍有無上智慧之青蓮,沒料到門下弟子沒學會。”
最早被少年捉回歸元寺當囚僧的老邢,家住在文武巷四十三號,背後便是這文殊院,如今幾廂對照,他就明白了為什麽老邢是第一個出手的。想到對方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一個人的情緒判斷,他的神色顯得凝重起來,緩緩向山門裏行去。
此時已是傍晚,倦鳥歸林,遊人歸家,殘日歸山。
門口的小沙彌攔了二位。
葉相僧上前說了幾句,二人便被放了進去。入山門不遠處便是三大士殿,易天行行過觀音大士殿時,下意識側頭望去,隻見殿角微翹,殿內豎著十幾根大石,看著莊嚴莫名,不由心頭一動。
與文殊院的主持打過照麵後,二人便隨意在寺內行走著,易天行緩緩運起心經,正將神識緩緩向外探去,便聽著身旁的白衣葉相僧輕聲合什道:“在說法堂裏。”
他略一驚愕,心想葉相僧怎地比自己發現的還快?旋即想到葉相僧長年禮佛,一顆不動明心比自己要堅定許多,對心經的運用自然也要純熟些。
在說法堂外,易天行也感應到了裏麵的力量。
那股有些感受不清,渾濁不明,似乎同時夾雜著許多種顏色的力量。
易天行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入目處便是一具死屍。
“薛三兒?”
薛三兒死的很慘,肢體被斬的七零八落,頭顱滾在石階下,身子成了不忍目睹的肉塊。
鮮血染紅了說法堂裏的青石板,血肉模糊的肢體和法度森嚴的建築形成一種很怪異的對比。
有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臉上有一道火燎痕跡的修士手握利劍,有些怪異地看著推門而入的這二人。
“宗思?”易天行緩緩抬起頭來,唇角帶著微笑,卻像問一具屍體一樣問著麵前這人。
葉相僧微閉雙目,合什輕聲默禱往生極樂咒。
“不可能這麽快。”宗思握著那把劍,有些神思恍惚,忽然間麵色一變,不知為何瞳子裏耀著妖異的光芒,“來便來吧,記著不要點裏麵那柱香。”
香字出口,他忽然住了嘴,滿臉的惘然,似乎先前那話不是自己說的。
“記得不要點裏麵那柱香!”
這一句話便在說法堂的小小庭院裏飄浮著,繚繞不絕,竟有些想繞梁玩三天的意思。
易天行微微皺眉,不知道這個人在玩什麽把戲,卻忽然感覺胸中一陣煩悶,隨著那句話,一個“記”字入耳,自己的心髒便猛跳一下,一共十個字,心髒便猛跳了十下,直到“香”字漸漸散開,一切才重複平常。他深吸一口氣,問道:
“想殺薛三兒滅口?老邢那些人都是被你指使薛三兒去唆使的?”
宗思此時額頭上滿是黃豆般的汗粒,似乎想到了某些極可怕的事情,忽然抬起頭來陰惻說道:“對,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沒想到我賣命到最後,還是被人賣了。”
他輕提手中仙劍,冷冷地望著易天行。
易天行淡漠地看著他,嘴唇忽然翹了下:“事情都是你整出來的,給我個我不知道的理由,說不定我會放過你。”
葉相僧微微皺眉,看了他一眼。
宗思不敢放鬆,右手緊緊地握著仙劍,指節蒼白著,半晌後才緩緩應道:“最開始的時候,隻是看不慣你,加上……我很不喜歡小公子說起你時的神情,所以我要在小池塘邊殺你。至於後來這些,一方麵是我要報仇,我因為你,因為你這個揀破爛兒出身的臭小子,被趕出了山門!”
易天行打斷他:“少扯蛋,現在你的命在我手上,給我揀緊要的說。”
宗思臉上神情變幻莫測,終於開口道:“清靜天的長老要你死。”
“為什麽?”
“不知道。”
“原來這樣啊。”易天行歎了口氣,右手空無一物地伸向前方,直直對著宗思,拇指和食指連成環,手掌像是握著一件什麽東西。
宗思眼角一跳,捏了個防禦的法訣,破口大罵道:“你不是說放過我?”
易天行麵無表情看了他一眼:“你給我的理由都是我知道的——沒得好處,憑什麽要放過你?”
葉相僧頌佛不已,暗讚護法手段卑鄙了得,眼角看著他虛握著空氣的右手,不禁好奇這是什麽手印?
易天行和手持利劍的宗思身間的空氣中忽然散發出一絲焦糊的味道。便在這說法堂青石板與殿宇之間的空氣中,一片枯葉飄落三人之間,卻不知為何嗤嗤響著燃了起來。
宗思額頭的汗不知為何全然幹了。
易天行目光微垂,兩腳隨意站著,右手掌虛握為空圓中通。
空氣中焦糊的味道越來越濃,兩個人身間的空氣竟緩緩流動起來,就像是烈日下被灼烤著的柏油路麵。
“綻!”
易天行輕輕說了一個字,無數微弱的朱紅之光漸漸在空氣中顯現了出來,緩緩凝成一把天火之刀,而刀柄恰恰塞在他一直虛握著的手掌中——原來隻是空手握刀,卻不是手印。
耀著妖異紅光的天火刀在空氣中無由凝結,而寬約半米的誇張刀麵卻是橫貫過了宗思的小腹,刀身弧線由粗礪漸趨細膩,一直在宗思的身後才攏成個極秀氣的刀尖。
綻且現之!這把天火刀不是易天行體內火元所化,而是以無上心經在體外凝成,易天行得秦梓兒之助,如今體內三台七星鬥法純熟,道心與佛輪相依偎,漸漸顯出強大的實力來。
所以天火刀一出現就是從宗思的身體裏現出原表,等於說一個人的身體裏忽然長出了一把大刀!
這把火刀斬斷了宗思的身體!
一直全神防備的宗思臉上露出了驚駭欲絕的神情,低頭看了看自己腰腹間那道妖異朱紅的刀麵,喉中咯咯作響。
“不可能!”
“impossible is nothing。”
易天行帶著絲紳士的優雅回了他最後一句話,拇指輕輕一搓,天火刀像切原木的刀片一樣將宗思的身軀一割為二。
宗思的上半身可怖地倒在地上,眼睛仍然睜的大大的,充滿了不甘和憤怒。
易天行冷冷地看了這人的屍體兩眼,右手的天火刀迅即散去,他手掌輕輕一握,數十道火星便輕飄飄地散了開去,落在了文殊院說法堂的青石地板上,天火一觸即燃,不一刻,滿地的血汙和肉塊,都化作了清靜灰燼。
小庭院又重複往日幽靜時光,隻有葉相僧的往生咒還在柔和地飄蕩著。
易天行閉目良久,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抬步而上,手掌輕觸那道花紋欞子,一推,便開門而入。
門內是一間小廳,廳內布置簡單,看不出有人長期居住的痕跡,略有些奇怪提在文殊院裏卻供著三清的畫像。
一氣化三清,現在是用來罵人的話,但三清對於道門意味著什麽,易天行比誰都清楚。
三清畫像前有一個香爐,爐旁放著幾柱香,一盒火柴,散發著微微的煙火氣。
易天行信步走了過去,看也沒看畫像一眼,打了個響指,指頭間冒出一道明黃火苗將香點著了,又恭恭敬敬插入爐中。
手指離開香的那一刹那。
他醒了過來!
……
“記得不要點裏麵那柱香!”
先前宗思死前那句神神道道的話重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他此時咪著眼睛看著麵前的三清畫像,知道事情有大古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推門進來,為什麽要去點這柱香,為什麽會做出自己的神智都無法控製的事情。
他緩緩運起坐禪三味經,準備麵臨未知的危險。
香燃了起來,嫋嫋青煙漸上,漸漸凝成一張蒼老的麵容。
而遠在省城另一角的小樓裏,秦梓兒雙目一睜,美麗的黑瞳裏略現一絲擔憂,右手食指在身前的半空中輕輕畫著,又一次開始施術,卻是無奈何徒然地歎了口氣。
不怪她。
若有天神在九天雲外俯看省城,便能發現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文殊院上空的雲層裏有一柄耀著寒芒的小劍正試圖穿過雲層往文殊院方向飛去。
而在它的身邊,卻有一個看著有些肥腫的紅色鳥兒正以可怖的速度在攔截著。
一直遙遙在頭頂跟著易天行的朱雀鳥長年在雲層上飛舞,嚇過倔傲的蒼鷹,逗過南去的大雁,還曾經在噴氣飛機的機翅上打過盹——可是蒼鷹大雁這些禽類見著它便渾身發軟,往雲下摔去,飛機這事情老爹曾經有嚴令,不準瞎來,所以可憐的小朱雀一直很寂寞——今天,它終於在難得來客的雲層上,發現了這柄可愛的小劍,而這小劍似並不怎麽怕自己,所謂見獵心喜,哪裏肯放過,揮著利爪,張著噴火之喙,與這柄靈劍進行著戰鬥機間的追逐,權當為了減肥而消食。
小靈劍畫著無數道犀利的弧線,卻是始終無法越過通靈朱雀的攔截,進不了雲層,自然也就無法飛到文殊院,也就更不可能在易天行被那道聲音引至房中時,飛到他的身邊攔下他!
這可惡的、貪玩的、不知輕重的……天殺的朱雀啊!
……………………
青煙漸凝,蒼老的麵容像故紙堆裏翻出來的村口曝日野叟,那張臉上雙目閉著,皺紋如山川堆積。
易天行看著這張煙霧中的臉,輕輕吸了一口氣,左手負在身後搭了個意橋,以心經護住心神。
“剛才你借宗思之口說的那句話,是很厲害的幻術,應該是道術當中的上清雷法變神訣。”
那張蒼老的麵容嘴唇有些怪異地微微張開,裏麵卻看不到牙齒,隻是無底的黑暗。
易天行有些微緊張,微咪著眼看著。
而這時,蒼老麵容臉上的那雙眼睛卻忽然睜開了!
易天行先前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嘴上,沒有料到對方的眼睛在這個時候毫無征兆地睜開,略一失神……便被變神!
那雙眼裏的目光很柔和,像山間轉彎時的小溪,流淌著卻不暄鬧,間拾野花一朵,氣息清新。
易天行的目光一投向這雙溪水般清澈的雙眼,便再也收不回來了。
“這是最純粹的力量,這就是精神的力量。”
蒼老的麵容黑洞洞的嘴唇輕輕張合,說出了一句話。
易天行胸口如遭重擊,心髒又像先前一樣猛地跳動起來,隻覺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像水花般吐了出去!
他的鮮血不是白流的,血花直接噴在了那張蒼老麵容上,隻聽得嗤嗤一連串響聲,煙霧凝成的蒼老麵容微一扭曲,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來自九天玄火的極度高溫。
便是這一瞬,易天行神識稍一清明,正待扭頭不看那對眼睛,卻聽著這可怕的蒼老麵容輕聲說道:
“逐水而清,急急如律令!”
這聲咒語一出,蒼老麵容上的那對魔眼中的內容又起了變化,一個個的小光點漸漸顯出真實的麵目,原來那是春日裏迎風飛舞的柳絮,下一刻,柳絮漸漸幻化著,成了高陽縣城夏初盛開的夾竹桃,那淡粉色的花朵是那樣的誘人心神。秋風起了,落葉墜了,街道上自行車的影子漸行漸遠,成了一個小黑點,這黑點轉眼間卻從天上落了下來,化為六角美麗的雪花,淡淡揚揚地灑在一座廟宇的上空……
轉眼之間,這雙眼中竟是經曆了春夏秋冬四季,幻出無數美麗片段,叫人不忍遠離。
即便是易天行也脫離不開,這所有的小片段便是他一生的經過,此時整個人的神識感覺一陣恍惚,仿佛自己極願隨著這美麗的景致遠去,便是如此一動念,便感覺自己的身體輕了起來,向著那雙深不可測的眼裏緩緩飄去!
葉相僧先前聽著喊聲便已衝了進來,見到這等古怪的情形自然不敢怠慢,一掌便往地上按了下去!
大手印落處,無數片碎地磚飛了起來,繞過易天行的身軀砸向那幅畫著三清像的圖畫,但很怪異的,這些挾著鋒利破風之聲的磚片一入那張煙霧凝成的蒼老麵容,便消失無蹤,宛若從來沒有出現過。
相反,葉相僧下一刻卻感覺著自己的身體被無數道勁風擊中,唇角滲著鮮血緩緩癱坐於地。
散坐於地,便盤散蓮花!佛宗術法暫時無用,那便清心正意,以金剛經護法!
便似在同一時間,說法堂的這間小屋中同時響起了無數聲頌佛之聲,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粗豪之輩,有纖細之徒,而這無數道聲音,全來自葉相僧猶自染著血汙的唇裏!
聲音在小屋裏來回往複,絕無中斷頹讓之意。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女童如此說。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老人如此說。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年青僧人誠意誠意說。
第十六章 漫長的一日(終)
佛音入耳。
易天行猛地一抬頭,極艱難地呻吟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右手在空中輕輕一招,兩枚如金蓮般的天火便往那蒼老麵容的眼睛彈去。
火蓮入目,卻似泥牛入海。
蒼老麵容此時愈發靜穆,那雙深不可測的雙眼中幻著全不似人間能有的光彩。
易天行神識飄蕩,迷迷糊糊間隻覺得自己應該閉眼,於是強力閉眼,甚至連眼角都感覺有些痛了,卻發現眼睛還是沒有閉上,還是看著那雙似乎帶著魔力的雙眼。
“那什麽是虛妄呢?”
那張蒼老麵容似乎自問自答。
而易天行卻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景象,先前的春華夏花秋實冬雪一瞬間不複存在,而是空蒙有如天際,緩緩上升,竟似看到了夕陽下的省城。
他有些失神地往那雙眼中望去,便看見了天,看見了地,看見了這殘陽血天,看見了這蟻行大地。
接著他隨著那雙眼越行越高,縱使葉相僧聲聲帶血的金剛經咒文也拉不住他。
天之上是什麽?
一片無靜的虛空,黑色的背景上無數繁星亙古不變不閃。
那雙眼中的景色漸行漸遠,卻忽然一頭向下沉去,穿過稀薄的大氣,穿過棉花般的雲朵,穿過半空裏的鳥群,而易天行的神識也隨著這雙眼行走著,漸漸發現自己看到了一座大雪山,雪山極其巍峨雄壯,黑色的山體和純白的積雪相映而險。
峰頂積雪常年不化,有三名修士正盤坐於雪中,大風一起,三人身上的積雪被吹拂而去,露出身上淡淡氣息。
最正宗的道家仙氣!
……
“回來,不要去,你不準去!”
歸元寺的一間禪房內,一個女孩正躺在床上,她在睡夢中焦急地呼喚,一字一音都是那麽地倔強。倔強的女孩眼角滑下一滴清淚,似乎非常擔心。
從禪房外伸出一隻耀著淡淡金光的巨手,輕輕替她揩拭掉這滴淚,然後輕輕拍著她的身子,像在哄孩子一樣哄著。
……
“回來!你這沒用的無賴!”
省城另一處小樓內,秦梓兒麵色憤怒,雙手結的紫薇訣已經有些崩潰之勢,半晌後,那張清麗蒼白的臉頰上終於露出決然之色,唇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而省城文殊院上空的那柄小靈劍似乎受了牽引,極憤怒地向著肥朱雀殺了過去!
而那天殺的愚蠢肥朱雀終於感覺到自己老爹出了什麽問題,極不好意思地將身子一扭,讓開了一條通道,讓那柄小靈劍朝著文殊院飛去。
而它,在半空之中居然也能用紅紅的翅膀扇了自己的鳥腦袋一下,一聲咕咕憤怒之叫,也隨劍而去!
……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應虛妄,亦是虛妄!”
葉相僧抖著嘴唇喝出這句金剛經偈言,昏倒過去。
而本來像行屍走肉一樣已經毫無氣息的易天行的身體,這時候卻抖了一下。
那柄真蘭弱柳合二為一的靈劍已經穿過了厚厚的暮雲,一頭紮進了文殊院,從說法堂的殿宇上空尖嘯而下,在小屋的頂上破開一道小洞,繞過易天行不能動彈的身體,殺向那張煙霧凝結而成的蒼老麵容!
耀著淡淡光芒的靈劍,一入煙霧卻倏而不見。
下一刻,遙遠的西域大雪山的上空,忽然一陣極古怪的紋動,生生破出一道黑暗幽深的空洞,而小靈劍就從這空洞裏殺了出來!
易天行身體在省城的文殊院說法堂內,他的神識卻在大雪山上飄蕩著,清清楚楚地看著這一切。
那三位帶著最正宗道家仙氣的人物仍然安靜地三角而坐。
隻有中間那位修士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眼,易天行便感覺心髒一陣劇抖,似乎覺著在哪裏見過,半晌後才明白,原來這就是那張蒼老麵容的雙眼!
意念一動,他便從渾然不知的狀態中醒了過來,心知不妙,一時卻不知如何脫身。
睜開眼的那修士,看著撲麵而來的小靈劍,淡淡說了句:“小公子的靈劍也來了。”
他空手一招,大雪山上風雪突然而來,卷起漫天粉雪。
雪止之時,他空手捏著那柄耀著淡淡光芒的小靈劍。
遠在萬裏之外的秦梓兒也感應到了法寶被製,卻是微微一笑,生生咽下喉間湧上來的鮮血,輕輕柔柔雙掌一合,生生將道家紫薇訣在掌心拍碎。
省城裏一雙美麗的女孩手掌輕輕拍了一下。
萬裏外昆侖雪山上被那人捏著的小靈劍卻爆了。
爆出萬丈光芒,爆出五色異彩,爆出威勢驚人的力量!
那三位莫測高深的人物終於坐不住,紛紛飄至半空躲避,而中間睜眼的那位,更是被碎劍震的衣衫破爛,麵上血絲數條。
陣勢一分,易天行飄蕩在昆侖雪山上的神識終於體會到了身輕如燕的快感,心經暗誦。
“照見五蘊皆空!”
便是意念一動,神識卻已萬裏,途間高山大河黃土綠原,便隻是一刹那的時間,他的神識已飛度關山,南越黃河,回到了省城文殊院的身體內。
“想走?”
那名正中的修士遙遙站在萬裏外的雪山上,對著蒼穹裏的那個黑色無底深淵怒喝道,雙眼幽深往這邊望來。
便是這一望,縱使神識已經回體的易天行,在文殊院說法堂內仍是一陣無由心悸。
少年郎感到了恐懼。
易天行知天樂命,有時候感到恐懼便會下意識地躲避,但今日看見這位渾身道家仙家的修士所產生的恐懼卻讓他有些憤怒。
他沒有閉眼,仍然是固執地望向那道煙霧凝結而成的蒼老麵容,望向那雙似乎包含著三千世界的眼瞳。
“星鬥燦爛光芒如真!”
他強行催動著三台七星鬥法,左手卻是一捏手印,結了朵蓮花,運起了不動根本手印,佛道雙法相持,卻有了異樣的效果。
“左手常靜,右手常動,一以慈悲,一以智慧。”
蒼老麵容的雙瞳此時回複了道力,更顯幽深。
文殊院內有一座大士殿,供的觀音大士,先前易天行經過時,心頭曾經無由一動,此時他召出了真言手印左手慈悲,右手智慧,卻恰恰契合了文殊菩薩的心境。
文殊菩薩,左手持一朵青蓮花,花上有金剛般若經至寶,象征無上智慧,右手執金剛寶劍,能斬群魔,斷一切煩惱——斷世間一切煩惱,如此方是大慈悲!
易天行恍若無知無覺站在小屋蒼老麵容前,神識與萬裏之外的清靜天修士做著最艱險的搏鬥。
便在此時,小屋內異象迭出。
他左手微翹,無名指斜斜指天,如慧劍!
他右手微垂,大拇指微微捺地,綻金蓮!
一團光暈在易天行身後漸漸升起,恍惚間能見寶劍煌煌,青蓮朵朵,一尊大慈悲大智慧的菩薩像緩緩顯了出來。菩薩像與身前無知無覺的易天行互有感應,小屋內佛光陣陣……
本來癱軟在地的葉相僧胸前的血漬漸漸化為幾朵紅梅染在他白色袈裟之上,而金剛經的咒語重又響了起來!
萬裏之外的大雪山上,三名道家仙氣燎身的修士滿臉凝重地看著蒼穹上那道空間縫隙。
本是幽黑無底的縫隙深淵,此時射出了萬丈金光!
三位修士感應到了那處的大慈悲,極有韻律地同時微微頜首,然後逐一像流水般閉上雙眼,不敢直視,意欲退去。
文殊院內那道煙霧凝成的蒼老麵容也緩緩地閉上雙眼。
……
“想走?”
這時候說出這句話的,卻換作了省城裏的易天行,他雙手橫掐午紋,眼中妖異光芒一閃,一聲偈子喝了出去。
“者!”
九字真言大手印裏的“者”字,代表複原,表現自由支配自己軀體和別人軀體的力量!
用佛言喝出,接下來卻是三台七星鬥法中的出朱雀一法。
少年體內真火命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疾速運轉著,那顆青蓮似的道心也似乎受到了感染,瘋狂地跳躍不停,不停撞擊著命輪,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將他體內的天火元氣逼了出去。
一道如金如火的洪流從他的口中噴薄而出,直上天際!
一聲極清厲的嘯叫,朱雀鳥自天而降,破屋而入,在易天行的頭頂上,振翅欲飛未飛。
朱雀鳥在這道洪流中以火洗羽,瞬息間身體變得金光閃閃,一揮羽翼,雙翼帶著數米長的火焰,便往那個正在閉上眼睛的蒼老麵容麵上飛去!
一入煙霧,便沒了蹤影。
萬裏之外,昆侖雪山之巔。
本來就彌漫著萬丈金光的那道空間縫隙正在緩緩的縮小,一隻奇異的火鳥卻橫生生地破空而入!
朱雀渾身噴著火焰,雙翼一展,火焰噴湧而出直達十數丈,山頂積雪一觸即融。
那三名修士斷然想不到竟然除了神識,還能有實物從這道連接萬裏之外的省城文殊院通道中穿了過來!
不知為何,兩名修士黯然歎了口氣,一捏法決,身形逐漸消失無蹤。
而那名一直與易天行神識糾纏著的修士卻無法脫身,那宛若秋水的一張眼寧靜地等待著朱雀的天臨。
猝然間,火翼行天須臾即至,帶著猙獰的殺意直直貫穿了中間那名修士的身體。
昆侖山頂,一陣極輕微的劈劈啪啪聲音響了起來,那名修士臉上忽而露出大悟的神情,漸漸整個身體發出了耀眼的光芒,越來越亮,漸至不可直視,最後化為一團虛無的白光。
朱雀鳥轉眼間飛出兩裏之外,回過鳥首,毫無一絲情緒地看了這團白光一眼,喙尖輕輕吐出一聲:
“咕咕。”
那團修士化作的白光驟然間暴開,片片碎裂,然後隨著美麗的雪花淡淡揚揚地埋葬在了這萬年積雪的峰頂。
………………………
看到萬裏外昆侖山頂發生的事情,雖然仍然有些說不清楚心中複雜的感受,但易天行知道今天事情完了。
三位清靜天的長老一死二遁,那道連接昆侖與省城文殊院的空間縫隙再也無人護持,漸漸變化成形狀,不複初始的圓融模樣,竟似有崩潰之險。
看著麵前的煙霧漸漸飄散,少年又疲又乏又累又緊張,根本不知這條通道崩散會有什麽可怕後果。
還好省城裏有比他更高明的年輕人。
在省城吉祥天的那座小樓裏,美麗的姑娘雙手在身前的空中幻出無數手訣,一陣無名波動漸漸傳了開去。
而萬裏外昆侖山頂本來被她一掌輕輕拍碎的小靈劍碎片,漸漸從厚厚的積雪中飄浮了起來,輕輕揚揚地往天穹飛去,一點一點地粘住了那道原本幽深此時佛光萬丈的空間縫隙。
不知道這樣補天補了多久,萬裏碧天終於一如水洗模樣,再無一道疤痕。
而小樓裏的秦梓兒麵色一白,便往右側緩緩倒了下去。
在說法堂裏的易天行疾運心經,終於很勉強地將自己體內暴走的真火命輪平複下去,而一直默默在他身後若實若虛顯現的文殊菩薩像也漸漸散去,隻留下一屋空氣,滿室佛語。
就在煙霧凝成的蒼老麵容散去的最後一刻。
易天行從那雙忽然顯得很疲倦的雙眼裏感到了很多說不清楚的內容。
那雙疲倦的雙眼緩緩合攏,省城文殊院內易天行最後看到的場景,便是雪山之上的朱雀鳥忽然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之上!
然後那張三清畫像漸漸化成粉末,消失無蹤。
“笨鳥!”
他心神俱裂,對著空無一物的牆麵喚出聲來。
平靜下來後的易天行神念一動,感覺到自己這鳥兒子似乎沒什麽事,隻是一瞬間飛了萬裏路程,損耗有些大,累的睡著了。
不要問他為什麽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反正知道就是知道,他和鳥兒子之間,從來都是這麽莫名其妙。
今天險些被清靜天的長老拘神,若早知精神的力量如此強大,他一定刻苦學習佛法道術,天天向上攀登天道高峰——至少也會弄明白,他和鳥兒子之間的狀況。
後悔是以後再做的事情,他這時候覺得很累,非常累。
易天行望向蓮花坐於地的葉相僧,眼光掃了一眼他袈裟上的點點紅梅,大聲叫喚道:“謝了啊,兄弟!”
葉相僧受傷不輕,說不出話來抗拒這種稱謂,隻好苦笑一下。
易天行又將頭轉過去,雙眼靜靜地望著文殊院外的冬樹之上,不知是在望在何方,他雙唇微動,輕聲道:“謝謝。”
說完兩聲必須要說的謝謝,他像個保齡球瓶一樣砰地摔倒在了地上,砸爛了幾塊地麵殘存著的石磚。
…………………
初至省城,不知怎麽便隨隨便便走進了號稱有法陣護持的歸元寺後園。那一日,易天行被天袈裟裏的一小片冰蠶衲壓的是渾體寒冷,險些送命,最後醒來時,是在斌苦大師的禪房裏,睜眼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個大大的光頭。
這次他醒過來的時候,很慶幸地發現,麵前不是光頭。
是蕾蕾的一頭青絲。
“我又睡著了?”
“為什麽要說又字?”蕾蕾眨著靈動的眼睛。
易天行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深深吸了口氣。因為這妮子來了省城,他在外麵打殺了一整日,卻隻有在這夜晚才來得及問一句話。
“你為什麽來省城了?”
鄒蕾蕾將手抽了出來,輕輕摸了摸他額上的發,滿臉憐惜道:
“因為你在省城啊。”
……
少年男女手牽著手在歸元寺安靜的後園裏漫步,今夜天上無月,園內顯得幽暗無比,偶有夜風拂過,吹的冬日枯枝簌簌作響。走到湖邊,那被老祖宗滋潤過的鐵蓮依然倔強地在嚴寒中生長著,湖心亭子顯得更加廖落,亭那邊便是茅舍。
易天行牽著鄒蕾蕾的手,安安靜靜地湖麵上的行廊走了過去,二人並沒有說話。
走到了茅舍的麵前。
“我爺爺死的早,家裏一直沒有什麽親人,這屋子裏住的算是我師父,也是我現在唯一的親人。”易天行側頭對她說道。
鄒蕾蕾微微一笑:“住在廟裏的師父……”忽然眉頭一皺道:“為什麽我感覺很親切似的?我可以進去看望他老人家嗎?”
易天行嗬嗬笑了起來,半晌後才停住,為難說道:“這個恐怕很難。”想到一時解釋不清楚金剛伏魔圈的厲害,隨口道:“而且這時候很晚了,明天再說。”
兩個人在茅舍前的湖畔尋了塊大石頭坐下。
“你也看見了我在省城裏的生活,很危險,很無聊。”易天行扯了根鐵蓮,下意識地糾纏在手腕上。
鄒蕾蕾輕輕靠在他的肩頭:“今天你送我來這裏後,又去了哪裏?那段時間我一直在睡夢中,總是感覺到很不安,覺得你身邊有很多的危險。”
易天行一窒,半晌後才輕聲說道:“沒事兒,都過去了。”
真的都過去了嗎?
“你的朱雀兒子呢?”
“在大雪山上玩,可能過些日子才能飛回來。”
“準備以後怎麽過?”鄒蕾蕾問道。
“不知道。”易天行歎了口氣,“小時候有爺爺,爺爺死了之後,我就開始一個人生活,習慣了,但當時總有個目標,總想著今後要住大房子,娶好媳婦兒……”他看了蕾蕾一眼,“但來到省城後,環境變了,我的心思變得恍惚了,我不知道我以前所想要的,還能不能得到。”
鄒蕾蕾輕輕把靠在他肩頭的腦袋動了動。
“蕾蕾,你這次能來見我,我非常開心,隻是有時候想起來,我的人生本來就是個謎,今後不知還要麵臨什麽樣的危險,如果你一直在我身邊,我真的很擔心。”
“我不會說什麽節烈女子要與你同生共死的鬼話,雖然你也明白,既然我來省城,那我們在縣城裏說的事情,我已經給出了答案。”
鄒蕾蕾清麗的容顏在這一瞬間顯出了最讓易天行心折的堅毅,淡眉柔唇,仿佛聖潔無比。
“我隻知道我挺喜歡和你在一起,而且今天你被車子撞飛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很心痛,所以當時我就下了決心。”
“什麽決心?”易天行有些期待,有些害怕。
“既然我要和你一起生活,那就要開開心心地生活。”鄒蕾蕾回頭看他,忽然欠著身子在他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若你死了,我答應你,也會開開心心地生活。”
易天行很感動,輕輕把她抱入懷裏。
“謝謝。”
歸元寺後園湖畔,一對小兒女依偎著,茅舍裏隱隱傳來一聲歎息。天上的雪花漸漸飄了下來,粉粉淡淡,就像是要為這繁雜的世間添上一筆純潔的顏色。
葉相僧此時在禪房裏回味著文殊院中說法堂裏隱約見到的菩薩寶像,走到窗前,看著漫天雪花雙手合什,一顆向佛之心前所未有的堅強。
斌苦大師白眉微拂,想著白日護法與神秘莫測的清靜天長老那一場相隔萬裏的神識拚鬥,憂心忡忡。
而在省城另一座小樓前,竹應叟提著一個大行李箱等候,秦梓兒緩緩從樓上下來,蒼白的麵容還留著內傷的痕跡。走到汽車旁邊,她回頭看了一眼從夜空裏飄下的雪花,眼神卻漸漸迷離,不知在想些什麽。
“別了,省城。”
這是省城江湖混亂血火的一日,這是佛道二宗死亡與生命糾纏重構的一日,這是重逢與別離的一日。
這是漫長的一日。
第十七章 入舍
——我們都是造物主的光榮,所以要快樂得從容
等蕾蕾去睡覺了,易天行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湖畔扔著石子玩,扔了會後,待湖裏的過冬魚兒都有些不堪其擾,終於開口問道:
“白天看見的那個修士確實很強啊。”
沒有人回答,他還是宛如自言自語般說道:“原來精神的力量這麽可怕,那道煙霧凝結成的臉,是什麽樣的法術呢?最開始用宗思的嘴誘我入局,用的是上清雷法變神訣,難怪宗思死之前的臉色那麽奇怪,想來這可憐的家夥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誘餌了。但……那煙霧凝成的臉究竟是什麽道術呢?”
“那張臉像是一條通道,可以從省城這裏一直通到萬裏之外的昆侖山頂,破碎虛空?娘咧,這好像是老黃說過的很恐怖的功夫吧?難道清靜天真這麽厲害?”
“如果真這麽厲害,我那鳥兒子怎麽就把他幹掉了呢?”他聳聳肩,表示著自己的不解。
“師傅,我今天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感覺著自己輕飄飄地忽然飄到了一座大雪山上,我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易天行搓著兩隻手,有些大劫之後的緊張,“但我知道這是我必須麵對的東西,我不可能一輩子都窩在歸元寺裏等著你的保護。”
仍然沒有人回答。
“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我和秦梓兒雖然沒有明說過,但大家都明白,將來肯定要想辦法弄清楚懸在他們上三天頭上的那把利劍,那個詛咒是怎麽回事——上三天要來殺你老人家,都是清靜天的長老奉的上天令諭……”他抬頭看了一眼滿天雪花的夜空,“看來,天上的道門神仙一直記著你偷吃丹藥,不肯罷手啊。”
茅舍依然一片安靜。
“那我呢?我又是個什麽東西?”易天行苦笑道:“如果說萬物有始皆有終,事物的存在都有它自己的軌跡,我來到這個人世間又是為了什麽?難道就像你說的,為了變得更高更快更強再強,最後打遍天下無敵手,再救你出去養老?……這歸元寺的天袈裟大陣連你這史上最強大妖都破不了,我這小妖又能有什麽用?”
“朱雀明明是道家的神獸,我為什麽好像偏偏和道士們在鬥氣,為什麽偏偏和光頭和尚們的交情越來越好?”
“天上那些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他還不知道傍晚時分,與清靜天長老的萬裏鬥神,引出了文殊菩薩寶像,不然隻怕更加迷惑……摸起一塊石頭,他猶豫了會兒,沒有往湖裏扔去,反手向後扔了出去。
一道淒厲的破風聲響起,茅屋破了一個大洞。
金剛伏魔圈,果然沒有物理防禦的效果。
“天上的家夥輕易不會下來的,你操那些子心豈不混帳?”老祖宗終於受不了他的絮叨,開了金口。
易天行來了興趣,嘻嘻笑著問道:“為什麽神仙們輕易不會下來?”
“廢話,現在這人間氣息渾雜,哪有仙境來的安然自在,再者,三界自有秩序,像那些家夥一個個都是仙氣外漏的主兒,一不小心就抹平個九華山,喝光個鄱陽湖,隨便動個小指頭就要死多少人?”
“那您怎麽在這兒?”
“唉……”屋裏那位老祖宗難得的傷春悲秋了一把,“你我師徒二人,都是被放逐的。”
“放逐?”易天行眼睛一亮,手在地上一撐,整個身體打著旋,麵對著茅舍。
“滿門如此。”
易天行張大了嘴巴:“那我師公也是?就那個細皮嫩肉,輕聲細語的家夥還會得罪大嬸?”
……
“師傅疼我!”
大妖也有傷心時。
老祖宗尖聲說完這句話,便又陷入了安靜之中。
易天行黯然。
他是個聰明人,隻不過喜歡裝傻充愣。一直明白自己這位師傅語焉不詳的原因,所以一直也不曾真地追問過——這師傅也疼徒兒——當麵對未名的將來時,知道的越多,其實也就越危險,若自己沒有足夠的實力,那麽不如且在這繁華且熱鬧的人世間打滾,便永遠不會知道足夠多的真相。
那天上的真相。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如果每個人都是造物主的恩寵,那便不應該有不一樣的待遇,我明白,入世並不是修行,入世便是入世本身,便是感受,在沒有足夠的力量前,我會認真感受每一天,師傅。”易天行對著茅舍那邊輕聲說道,然後跪下叩了個頭,轉身離開。
第二天清晨,蕾蕾便醒了過來,洗漱完畢後,才有些納悶地找到易天行,輕聲問道:“這廟裏怎麽會準備著牙刷毛巾?”
易天行自然不會和她說是自己讓袁野派人買來的,在高陽縣城裏的那次坦白,他並沒有坦白自己和古家的關係,想到這點,他一直有些頭痛。
晨光熹微,還沒有遊人來,寺裏正安靜。他便領著蕾蕾在歸元寺的前殿逛著,斌苦大師還找了個小沙彌來當專任導遊。畢竟是旅遊勝地,小姑娘又是第一次來,難免有些好奇,特別是數羅漢的時候,分外認真,根本看不出來昨日受了大驚嚇的樣子。
歸元寺數羅漢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本命羅漢,就是任意找一羅漢像,然後順序往下數去,自己有多少歲,那便數多少個,最後找到的那個,便是自己的本命羅漢。
易天行不信這個,一直沒有數過。
鄒蕾蕾卻是興致勃勃地數著,黑發紮的小辮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搖擺。
“這是什麽羅漢?”
易天行湊上前去看了一眼:“這是須達那尊者。”
“須達那尊者?”蕾蕾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看來是個不出名的大和尚,不免有些失望。
易天行微笑道:“別看不出名,其實來頭那是相……當的大亞。這位尊者是上古一個叫濕波國的地方的太子,他見到眾生痛苦,所以將所有財產,甚至連自己的孩子和妻子都施舍給了窮人和老人,從而感動上天,使他全家團聚。”
鄒蕾蕾沒好氣地一皺眉:“行善也就算了,居然連老婆小孩兒都送給人,這種沒擔當的男人,居然是我的本命羅漢,真沒意思。”
易天行撓頭無語,半晌後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笑道:“你知道嗎?這位尊者,可是佛祖的前世身啊。”
“這麽沒家庭責任感,就算是觀音菩薩我也不做。”
鄒蕾蕾忽然瞧見一直侍在旁邊的小沙彌皺了皺眉,嘻嘻一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有些不好意思。
易天行拉過她的手,慢慢往前走去,輕聲說道:“滿天都有神佛,相信我,沒錯的。”
在他二人身後,那尊脫胎漆塑的須達那尊者像渾身沒在殿堂陰暗的遮蔽下,殿外林梢有風吹過,微微一動,陽光穿林透了過來,在羅漢像的嘴唇處打下斑駁的痕跡,顯得這羅漢像似乎也在微微輕笑一般。
別了歸元寺,上午小情侶兩個又去省大逛了逛,看了看荷花池,瞄了瞄飛機教學樓,吃了頓食堂裏可以撬動地球的油條外加可以做為支點的硬包子,便去了易天行斷斷續續居住的舊六舍。
“老易帶媳婦來視察了!”
一進舊六舍,早有眼尖的同學們高聲呼喊起來,二四七裏那幾位哥們兒趕緊收拾好內褲臭襪子之類。
縱使蕾蕾同學神經大條,性子疏朗大方,但在一群看兄弟媳婦兒的男生麵前,終於不敵,漸漸羞紅了臉。
過了會兒,收到風聲的何偉和胡雲二人也殺了過來,見著易天行便是好一陣埋怨,說這麽多天不見都死到哪兒去了?
這兩個家夥最近來找易天行總找不到,卻和易天行宿舍裏的那幾位混的熟絡無比,黑龍江老大笑嘻嘻道:“今兒都到齊了,中午出去吃一頓吧。”
所有男生的眼睛開始放光。
胡雲的眼睛一直在放光,當他偷瞄鄒蕾蕾的時候。
易天行全看在眼裏,嗬嗬一笑將蕾蕾的手抓在手掌裏,臉上還扮著雲淡風輕。
中午的時候,易天行拍拍袁野送的卡,極豪邁的請大家夥去東門的小飯館狂嘬了一頓。
壘成小山似的啤酒瓶子,見證了易妖的酒量,而滿桌子都是滿臉紅光,渾身酒氣的敗將。
他正自豪邁,卻發現打酒館外麵走來幾個藏族學生。
“易?”為首的那個無比欣喜。
“納木?”易天行也很喜歡這個藏族年青漢子。
於是又開始喝酒,白酒。直到易天行灌了一瓶詩仙太白,納木才有些口齒不清地走了,走前還不停地叫喚著:“易,哪天去日喀則玩,我請你喝青稞酒,比這淡水來勁兒。”
易天行擺擺手。
他沒覺著暈,肚子卻有些脹。說起西藏,少年最初在高陽縣城背地圖的時候還真是有很大的興趣,但來到省城後,知道這個世界上神神秘秘的事情太多,這藏上高原密宗喇嘛眾多,那些活佛隻怕也是極厲害的人物,這西藏之行,還是能免則免吧。
鄒蕾蕾有些心疼地看著他。
他嗬嗬傻笑道:“沒事兒,和可樂差不多。”
鄒蕾蕾噗哧一笑:“倒忘了你不是人。”
這話一說,兩個人神情卻開始有些黯然,好在滿桌盡是酒醉不知人事客,也沒人注意到。
吃完飯後,好不容易等這些家夥的酒醒了一半,又吵嚷著要去唱歌。蕾蕾好不容易等考試完了來省城一趟,本想與易天行多獨處些時候,但使了幾次眼色,易天行卻沒有回應,反而微微笑道:“由他們吧,我待會兒和你說。”
唱歌的地方是一家小歌廳,極小的門臉做了些青青的假竹子,看著倒也雅致。那年月,省城唱歌極便宜,也不是按小時算,是按點歌的數目算,一首歌一塊錢,當然,茶水要五元一杯。
年少多金之小易,自然毫不在意。
熒屏一亮,歌聲一起。
“為你鍾情,傾我至誠……”
張國榮深情款款地看著一眾大男生,茶杯中的綠茶葉子緩緩飄浮著。
老板放的是告別演唱會的帶子,喝高了的男生也就懶怠再換,反正這幾首歌都是唱到能背的,便一首一首地接著吼下去,隻不過張國榮有些沙沙的嗓音卻被他們硬生生吼出幾分搖滾的味道來。
第九首是愛慕。
易天行運起蠻力搶過麥來,轉過身子,對著滿臉愕然的蕾蕾,濃情化不開地哼哼:“愛慕!愛慕!達到瘋癲……程……度……”
“厚臉皮!”蕾蕾輕聲咕噥道,臉頰上桃花紅滿天。
坐在遠處的胡雲一臉落寞,何偉嘿嘿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第十首是想你。
張國榮開始解襯衫扣子了,蕾蕾的眼睛再也不看易天行,滿臉傾慕地盯著熒屏的那男子。
易天行也喜歡張國榮,所以微微笑著看著她看著他,還看著這場中的他們。
他分外珍惜這些目光所及的人們,因為不知道很多年後還能不能見到。
“我要退學了。”
這是驅走所有燈泡後,走在觀河公園裏,易天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蕾蕾微微轉頭,目光中有些驚訝,迅而卻化作了理解。
人生就這麽幾十年,能有一個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你所思所想的伴侶,無疑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易天行幸福地擁著女孩,略有些落寞說道:“我的人生終究和他們不一樣,這些事情無法強求。如果還和他們在一起,我怕會給他們帶去危險。”
“那我呢?你就不怕嗎?”蕾蕾打趣道,黑晶般漂亮的大眼睛閃閃發亮。
“我無法抵抗命運。”易天行看著她,手指輕輕滑過她的發端,感受著指觸傳來的柔順,“而你就是我的命運。”
“別老這麽俗套。”鄒蕾蕾眼中盡是笑意望著他:“你以前也常說我的神經異於常人。”
“是啊,至少比許仙的膽子要大不少。”
“曆史早就證明了,女性承擔苦難和壓力的能力總是比男人要強很多。”
“這就是為什麽上天挑選了女人生孩子,而不是男人生孩子的原因。能者多勞?”易天行開始貧嘴。
鄒蕾蕾也不善;“和女人相比,男人確實比較無能。”
易天行苦著臉:“認輸,這兩個字殺傷力太強。”
沿著那個唐代著名性服務者兼詩人兼可憐被拋棄者的墳墓走了兩圈,看了看滿園的竹海,兩個人也覺得沒了意思,便打算出去。路過竹棚搭成的茶館時,看見裏麵的一桌桌麻將,易天行下意識地笑了起來。
“又傻笑什麽?”
“想起前些天在這裏打麻將的事情了,那天贏了不少。”易天行傻笑著,腦子裏盡在想什麽時候去問問袁野,在彪子那兒打的兩百三十萬的欠條收回來了多少錢,於是沒注意自己這話露了馬腳。
“你賭錢?”蕾蕾同學鼻尖一皺,山雨欲來。
易天行張目結舌半天,終於覺得這事不能再瞞自己的準媳婦兒了,趕緊支唔著把來省城後和古家的瓜葛都說了出來。
這故事自然是緊張有餘,精彩不足,害得小姑娘家家在一旁聽的攥拳咬牙,為他擔心不少。
他有些害怕地輕聲問道:“我沒做錯什麽吧?”
“還成,至少你沒有主動做壞事,別人惹上門來,你也沒仗著自己的妖勁兒瞎打一通。但是……”
領導的但是往往意味著不妙的結論,易天行開始緊張起來。
“你是沒做錯,但問題是,打一開始,你就不該做。”
鄒蕾蕾看著他,極其認真地說道。
宛如大海航行的孤舟終於找到舵手,夜裏劃歸的漁船看到了明燈,肥紅鳥看見了老爹揮手,老祖宗一夢醒來歸元寺成了廢墟。
悟了,明白了,清楚了。
“對啊,我幹嘛做呢?”他摸摸自己的腦袋,覺得自己確實有些笨,“不過已經做了,咱還是做好了再放手吧。”
這後半句話沒說出來。
“你準備一直把那四個……”鄒蕾蕾斟酌了一下用詞,“……壞人一直關在歸元寺裏麵嗎?”
“都是手上沾過血的人物,放出去我不安心,何況四個湊一桌麻將也是好的。”易天行微微一笑。
“放了吧。”蕾蕾同學大慈大悲,但下一句話卻發現慈悲不是原因。
“你抓了他們,如果有人想對你或者什麽鵬飛工貿不利,仍然會動手,而且你把他們的頭目抓了,那些底下的人動起來更無顧忌,有些本來就想上位的家夥,隻怕反而會故意鬧事,讓你們殺了那四個……壞人。”
“超讚!”易天行翹起大拇指,“我也擔心這個,所以一直讓袁野暗中幫襯著那四個老家夥原本就指定的接班人。”
鄒蕾蕾搖搖頭:“何必呢?現在見過你厲害的人肯定就會最怕你,那歸元寺裏關著的那四個人自然就是最怕你的,放出去,他們自然會約束手下不敢向你惹事。不要以為人類都是有仇必報的,當遇見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力量時,自然也會臣服。如此一來,你落個清靜,還落個好名聲,最關鍵的是,這才會讓省城那些黑社會老實下來。”
易天行滿麵疑惑,撓著頭道:“你打哪兒來的這麽些一套一套?”
鄒蕾蕾白了他一眼:“我至少還是看過周潤發演的那些江湖電影吧?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我看那個老太爺真是瘋了,會把這麽大的家業交給你管。”
易天行搖搖頭笑了。
他心知肚明這些話肯定是斌苦大師轉個彎讓這姑娘說給自己聽的。但既然是歸元寺的麵子,加上自家蕾蕾發了話……最關鍵的是,這些話確實有道理。
“那便放吧。不過得關一陣時間,讓他們知道害怕。”
“隨你,反正你知道我不是很願意看見你攙和到這些事情裏麵。”蕾蕾俏皮地笑了。
觀河公園外麵便是府北河,易天行幾月前便是在這裏被秦梓兒打下河去,直到今時今日還記得河底的湍流險石,還有河畔的那些蔓蔓水草。
他微一失神,然後極好地控製住了,沒有像剛才一樣又感歎些什麽,一轉手拉著蕾蕾的手,指尖輕輕柔柔在她掌心上畫著。
蕾蕾今天特別容易臉紅,幹咳了兩聲,打破尷尬問道:“你不上學了,以後準備做什麽呢?”
“開書店。”易天行站在河畔,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在古家看中了一個年輕人,準備扶他一把,然後我就安安穩穩地過這一年。斌苦大師給我算過命,說一年以後,我又要碰見麻煩了。昨天之後,我才覺得自己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強大,為了很簡單的活下去的理由,這一年裏我必須給自己騰出時間來,係統地學些東西。”
“真是很老氣的對白。”鄒蕾蕾嗤之以鼻,“你四月份才滿十七歲,別在這兒冒充孤獨好不好?”
“沒模仿絕望,就證明我心理素質夠好,碰見那麽些奇怪的事兒,到今天還沒有精神崩潰,我覺得我和你的神經大條程度有的一拚。”易天行揶揄道。
鄒蕾蕾挑挑眉尖兒,表示蔑視。
半晌後她輕聲問道:“那我怎麽辦?”
易天行一直在盤算這個問題,沉默良久:“我希望你報的大學不要在省城。”
“你準備就在省城開書店?”蕾蕾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
“嗯,這裏還有太多秘密要我去找一下。”易天行腦子裏浮現出了歸元寺,文殊院的重重殿宇,冬樹淡林。
蕾蕾強顏笑道:“不要忘了,分離往往很能消磨熱情的。”
易天行把她摟進懷裏:“不怕,咱倆的熱情就像一把火,點燃了整個沙漠……”
“惡心。”
“至於我考哪裏的大學,我自己做主。”
“你向來獨立自主,俺早知道你是新時代的女性。”
“你一個人在省城呆著,身邊的壓力還有那種和正常人不一樣的生活,會讓你不快樂,你要自己化解。”姑娘用鼓勵的目光望著他。
易天行苦笑了下:“秘密這種事情是最容易讓人好奇的,權力這種事情是最容易讓人興奮的,力量這種事情是最容易讓人依賴的——但好奇往往意味著危險,興奮往往意味著迷失,依賴的結果卻往往是失敗——我現在就被這三種情緒困繞著,這些情緒就像一片黑暗無底的海,我在海麵上浮著,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沉下去。”
“還是別想了。縱使是沉沒……”蕾蕾歎了口氣,幽幽然說道:“沉沒,也要天天都快樂。”
回到歸元寺中。
滿寺的香火氣無來由地讓易天行心安不少,鄒蕾蕾見他麵上露出平和笑容,心中也是格外安慰。
斌苦大師又和葉相僧去開會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躲著易天行,雖然是行善事,畢竟教唆小女孩的罪名,在易天行的眼裏可不輕。
寺裏的僧人們望向易天行的目光裏除了恬靜便隻有尊重,自然他可以隨便走著。
這麽隨便一走,便下意識地來到了後園,又來到了茅舍前的湖畔。
他抬頭一愣,便聽見蕾蕾在旁邊好奇說道:“昨天晚上說不方便進去,那這時候我可以去看看你的師傅老人家嗎?”
“嗯……”易天行滿臉為難,不知該怎麽回答,總不能讓這位內在氣質堅強但體質嬌弱的姑娘家去硬撞比城牆還結實的金剛伏魔圈吧?
他準備說實話:“我也隻見過一麵。師傅一直在茅舍裏清修,這外麵有一道鎮心魔用的金剛伏魔大陣,尋常人是不讓進的。”
“這樣啊。”蕾蕾有些失望:“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這位師傅和我很親切,似乎在哪裏見過一樣。”
昨日她在夢中呼喚易天行的時候,老祖宗的金光佛手曾經像哄孩子一樣安慰過她,或許就是這麽一絲關聯,讓她感到格外親近。
“拜一下吧。”
易天行微微笑道。
兩個人便在湖畔,對著茅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女子進來拜,心誠些。”
湖麵被這忽然傳出的聲音震的泛起漣漪,茅舍那處嗡嗡作響,就像是有鍾聲正要響起。
“師傅?”易天行嘴巴大到疑似脫臼,他是如何也不明白師傅怎麽會在蕾蕾麵前開那張金口,更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讓蕾蕾進茅舍。
怎麽進?
鄒蕾蕾有些不安地看了他兩眼,輕聲說道:“那我進去了?你陪我一起吧。”
易天行心想:“我還不知道怎麽進哩。”苦著臉撓撓頭道:“師傅脾氣不好,我見不著他。”
“你不進嗎?那我一個人去。”賊大膽的鄒蕾蕾對他的那位神秘師傅早就有了興趣,加上一直感覺著親切,自然也不害怕,麵上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
少年郎茫然不知,轉而心想自家師傅總不能害徒弟的媳婦,半晌後才極小心地說道:“那你試試?”
蕾蕾嘿嘿一笑,便往茅舍那邊走去。她不明白伏魔金剛圈是什麽東西,自然也不怎麽害怕。
眼看著她一步一步地靠近茅舍,易天行就越來越緊張,生怕出現丫頭頭破血流的悲慘場麵,心漸漸提到嗓子眼那裏,終於忍不住喊道:“蕾蕾!”
蕾蕾回眸一笑嫣然:“怎麽了?還是一起來?”
易天行忽然福至靈通,輕聲說道:“你慢點兒走,見著師傅了不要害怕。”
縱使鄒蕾蕾是神經比妖怪還要粗的奇異存在,縱使自己是師傅的徒兒,但若她發現自己的師傅便是傳說中的那位,估計也要嚇暈過去吧?
……
姑娘家輕快的腳步一會兒穿過了金剛伏魔圈的範圍。
走上了台階。
推開那扇很多年沒有開過的木門。
進了茅舍。
淡青色的光圈現都沒有現一下。
鄒蕾蕾就這麽輕鬆地進去了!
在外麵看著的易天行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保持著雕像的姿式很久很久,直到身後傳來斌苦老和尚的聲音。
“護法日安,以前就說過,這茅舍,有的人進不去,有的人能進去。”
第十八章 戒指
“誰能進,誰不能進?”易天行仍然沒有從蕾蕾輕鬆進入茅舍的驚愕中醒過來。
“就像是一道小巷,瘦子能進,胖子不能進。”
斌苦大師稍一點撥,他便明白了,佛家大陣不會不分青紅皂白,身有異念或是真元的人物才進不去,一心純妙的稚童卻不在此屬,難怪老祖宗以前說過,這茅舍是小和尚進得,大和尚和大妖怪都進不得。當時聽著這話,還覺著有些莫名其妙,如今才明白道理。看來蕾蕾的心思純良,竟是連佛法大陣也能感覺到。
“那我的鳥兒子呢?”易天行好奇道:“它體內火元好似比我還要豐沛很多,它怎麽說進就進了?”
“神獸氣息純正,便有如充斥世間之風息,一條巷子又怎麽攔的住?”
“啊?難道說我的氣息就是妖邪十足?”易天行翻了個白眼。
“十萬個為什麽在書店裏麵,別老問我。”斌苦和尚摸摸自己的迎風銀眉,看上去還真有點兒仙佛之氣,施施然走了。
“拜托,那本書我八歲就背完了。”
易天行摸摸腦袋,眼睛盯著茅舍那邊,心裏麵有些緊張。他倒不會擔心老祖宗會對蕾蕾如何,隻是一直以為蕾蕾呆會兒會發出小姑娘特有的見到奇怪事物後的尖叫聲,不料等了許久,茅舍裏麵還是安靜如常——即便這丫頭神經大條,也不至於沉穩成這樣子吧?
想了一會兒,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站在茅舍木門外數米遠的地方,伸出手掌向空無一物的空氣中按去,隻聽得“嗡”的一聲響,淡青色的金剛伏魔圈一現即隱,強渾無比的力量輕輕鬆鬆將他的手掌彈了回來。他咋舌想著:“這條小巷果然很窄啊。”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了許久,茅舍的木門終於咯吱一聲被推開了。鄒蕾蕾滿臉笑意地從屋裏走了出來。
易天行迎了上去,柔聲問道:“見著了?”
“見著了,師傅他老人家挺慈祥的。”
“慈祥?”易天行說話的音調都變了。
鄒蕾蕾疑惑道:“是啊,你怎麽怪裏怪氣的?”
“沒什麽?”易天行趕緊一笑遮掩過去,眼角餘光卻發現蕾蕾的手指上戴著一個金晃晃的東西。那東西金光燦爛,將本來就有些黯淡的冬日一下比了下去,他下意識地一閉眼,問道:“什麽玩意兒?”
“可不是玩意兒。”蕾蕾認真說道:“這是師傅給我的見麵禮。”
“見麵禮?”易天行賊兮兮地笑了,他知道自己這位師傅雖然脾氣不咋嘀,做事有時候也比較糊塗,隻識剛強不識融通,但幾百年來有一個公認的大優點,那就是大方,“不知道這見麵禮是什麽寶貝。”
他把蕾蕾的手抬起來,放到眼前細細端詳著了,看了半天卻沒有看出所以然。這隻不過是一個很小巧的純金戒指罷了,隻是戒麵上金光流通,顯得格外漂亮,隱隱有些莫名的氣息透了出來。
“喏,還有你一個,瞧你眼饞的。”鄒蕾蕾往他手心放了一個冰涼的事物,易天行一看,和蕾蕾細長手指上戴的純金戒指一模一樣,隻是形狀顯得略獷野一些。
“喲,還分男式女式……師傅,謝了。”他朝茅舍那邊毫不恭敬地喊了聲,就接了過來。接入手中才發現這戒指極輕,竟似捧著一捧清風,根本察覺不到重量,低聲取笑道:“別是幻術變的吧,這麽輕能有幾克,師傅出手也恁寒酸了些。”
“哼。”茅舍裏傳來了一聲極恚怒的聲音。
易天行吐了吐舌頭,正準備去哄哄老猴,便感覺自己手上一重,就像忽然一整座泰山壓到了自己手上!
縱使他神力無敵,這時候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泰山壓的撲倒在地!
隻聽得轟的一聲巨響!
他捧著純金戒指的拳頭整個的陷入了歸元寺厚實的石板裏,石板寸寸碎裂,而拳頭因為握著那個重到可怕之極的戒指,竟仍然一寸一寸地往土地裏陷了下去。
不一時,他整個右臂都被埋進了土裏,整個人看著狼狽不堪。
易天行的臉蛋兒貼著濕濕的泥地,感覺著自己的右臂像被一個火車頭帶著一樣往地裏鑽,整個肩膀也快要陷下去,終於慌了,左手拍打著被昨日雪水打濕的地麵,喊叫道:“認輸認輸,快饒了我。”
鄒蕾蕾戴著那純金戒指卻沒有什麽異變,她不知道易天行這是怎麽了,滿臉驚愕地望著狗趴式跪在地上的少年。
老祖宗終於放過了這小子。
易天行吃力地把自己的右胳膊像拔蘿卜一樣從地下拔了起來,再看著掌心那枚小小的純金戒指,眼神裏卻帶了絲懼意,剛才的經驗隻有他自己才明白,這小小的戒指究竟有多重!
便在這時,老祖宗的聲音輕輕傳到他的腦海裏。
“不是嫌輕嗎?剛才那就是這……寒酸玩意兒的真正重量,你這賊貨,不要就退契。”
“別啊。”易天行眉開眼笑,知道這肯定是寶貝,“哪有到手再還回去的道理……不過師傅啊,贈品也應該有說明書啊,這寶貝怎麽玩的?”
老祖宗懶怠理他,隨便說道:“給你媳婦兒保命用的,至於你,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鄒蕾蕾聽不見老祖宗傳到他識海裏的聲音,見他自言自語,不免有些奇怪,極可愛地插了句話:“師傅這是在商場買東西得的贈品嗎?”
不知道老孫頭這時候吐血了沒有。
見茅舍裏麵安靜了,這一對神經大條的青年男女便往園外走去,一麵走著,易天行一麵說笑道:“師傅還是挺有心的,居然見麵送咱倆一人一個戒指,你說我們什麽時候去領證?”
蕾蕾極厲害地瞪了他一眼。
“你說師傅慈祥?”他忽然想到這個問題,難道這聰明的妮子沒有看出來渾身長毛的神仙是哪位?
“是啊。”蕾蕾甜甜地笑了,眼中忽然綻出看見明星時的傾慕光芒,“師傅他老人家一身白衣,樣子溫純極了,長發披肩,看著就不像塵世中人……嗯,就像古時候的書生?”
易天行呆了半天,然後一拍腦袋:“看我七十二變?”
……
後園裏重複安靜,未化盡的殘雪在茅屋的頂上留白美麗,茅舍裏有一位老僧撐著下頜發呆。
“這些不知好歹的後生,居然說我這寶貝兒是贈品……噫?鄒丫頭說的也對,這好象是那年我去老敖家裏麵得的贈品啊……”
省城火車站永遠是人山人海,此時已是年末,雖然剛剛進入春運的步調,但南回北歸的學子和辛苦了一年的農民兄弟們,已經把車站擠成了沙丁魚罐頭,昨夜的一場雪紛紛灑灑地落在站前廣場上,讓這些等待歸家的人們更苦了一層。
易天行牽著蕾蕾的手,沿著邊進了貴賓候車廳,所謂貴賓,也就是要多交十塊錢的茶水錢罷了,裏麵的待遇可沒有VIP那麽地道,不過好在人不是太多。
候車廳裏正在放孫悅大姐的祝你平安,那時的孫大姐下巴不瘦,五官挺幹淨,看著討人喜,那歌詞兒也喜慶吉祥,所以一轉眼就在九四年底大火了起來。
“路上小心,我過兩天就回來。”易天行看了看四周的人群,偷偷抱了一下蕾蕾,他答應了她,今年在蕾蕾家吃團圓年飯。
“可惜鳥兒子不在,不然我就讓你抱著它回家,那就安全了。”他輕輕歎道,心裏有些記掛那個還在昆侖山上睡覺的小家夥。
“它多胖啊,我怕抱不動,不過說真的,這次來沒看見它,感覺有些遺憾。”鄒蕾蕾回答道。
“回去以後你把那個純金戒指一直戴在手指上,不要取下來。”易天行微微皺眉,想到師傅既然鄭重其事,那這戒指一定有古怪。
“知道了。”蕾蕾姑娘卻以為這少年是想的甜蜜意思,有些羞澀地應了下來。
“火車上冷,把這件衣服帶著。”易天行遞了件粉紅粉紅的棉襖過去。
“這麽可愛的顏色?”鄒蕾蕾苦著臉皺了眉。
“誰叫你這麽可愛。”易天行五分認真,五分戲謔。
姑娘假啐了她一口:“說正經事,你上午說的報考哪所學校的事情,我已經想好了。”
“嗯?”易天行有些擔心,又有些期待。
“我還是決定報省大。”蕾蕾的臉上浮現出清麗的光彩,“我知道你一直想過正常的生活,既然你沒辦法讀完大學,那我來幫你讀完。”
“……可我身邊會比較危險。”易天行感動的結結巴巴。
“所以你要變強啊。”蕾蕾用手指尖輕輕戳著他的胸膛,“變到強大到足夠保護我,要知道,這可是所有女生的夢想。”
易天行歡天喜地歎著氣:“怎麽和師傅老人家的要求一樣?壓力很大,壓力很大亞。”
召喚旅客進站的喇叭響了起來,分離的時刻也到了。兩個人沒有太多的傷感,畢竟過幾天又要見麵,而且兩人雖然沒有明言,但心底都許了將來要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的大願望……
送蕾蕾上了火車,易天行轉身便去了售票廳,他本來不想再麻煩鵬飛工貿的夥計們幫忙買票,想排隊給自己買一張回高陽縣城的火車票,哪料到售票大廳裏竟是人山人海,肉肉相疊,虧他還是個有金剛不壞之身,龍象之力的家夥,也被硬生生擠了出來。
他後怕地苦笑了下,便往站外走去。
但隻走了幾十米,便發現今天自己的四周有些異常。
——因為沒有票販子上來問他要不要票。
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原因,讓他感覺到了一絲奇怪,他緩緩環顧四周,果然發現了幾個奇怪的家夥。
從武當山下來後,他的實力一天比一天強,行事風格也越來越直接,連省城江湖上的大人物也敢直接逮回歸元寺,這時候更不會疑心不前。他直直走到一個家夥麵前,拍拍他的肩膀,十分自然地問道:
“兄弟,你是幹嘛的?”
像他這樣沒禮貌的問話,如果放在龍蛇混雜的火車站裏,確實是有找打的嫌疑,但不知為何,那個人看見他走了過來,臉色一下就白了,等易天行輕輕拍他的肩膀時,嚇得一腿軟險些摔倒在地下。
易天行拉住他,皺眉道:“怎麽回事兒?”
“我就是一賣票的,您別……”原來是個票販子。
易天行氣極反笑:“你說話別抖成不?既然是票販子,為什麽看見我了不來問我去哪兒?問我要不要票?”
這話問的是真沒什麽道理,哪有強逼著黃牛黨做生意的人?
那票販子也是無可奈何,求饒道:“您堂堂古家三少爺,何必為難咱們這些小的?您要去哪兒,不得有手下搶著送票?我也平時也就倒倒票,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妻兒無數,您就別放了我吧。”
“你認識我?”易天行真的有些詫異,像妻兒無數這種無邏輯話也就不去管它。
“省城裏混的人,誰不認識您呢?”票販子苦著臉道。他心裏想著,就您最近在省城江湖的風頭,咱們這些跑邊路的,敢不認識您嗎?何況江湖傳說中,您一個人兒就把那些大佬們都不知道弄哪兒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現在江湖上亂成了一鍋沸粥,誰不人人自危?上麵的大哥怕死,早就給了照片,千叮嚀萬囑咐,說看見你就得滾出五百米外去……我是沒有跑到五百米外,那不是來不及嘛。
“名人的煩惱啊!”
易天行摸了摸腦袋感歎著,聳聳肩便往車站下的台階走去。
這一動,原本在四周麵色緊張的票販子們都嚇了一跳,在擁擠的人群裏立馬顯出身形來。
他看見這場景,禁不住苦笑了起來。
“您……這時候……有空嗎?”
身後有人喊住了他,聲音顯得有些怯懦,有些緊張。他回過身來,發現不是先前的票販子,而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男孩子梳了一個郭富城的“砍頭”,眼睛裏看著他露出幾絲緊張,幾絲無措,還有那麽一絲極渺微的恨意。
易天行咪著眼睛,在這男孩子的臉上看了半晌,想起來這孩子是誰,這是老邢的兒子,那天夜裏在文武街四十號的複式結構樓中想打自己一槍的小家夥。
“有空,你想說什麽?”易天行攤攤手,有趣地看著這個孩子。
其實他自己也還是個大孩子,隻不過這一點被他以及他身邊的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忘記了。
火車站周圍一直是老邢的地盤,什麽倒票之類,都是他一手理著。但易天行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今天在火車站一露麵,早就有人把他的行蹤報了上去。隻不過最近的省城江湖被他鬧的不善,再也沒人敢傻裏傻氣地衝上去,在江湖的傳聞中,他已經成了獨行超人……
老邢的兒子叫邢小林,在自己的父親失蹤之後便開始打理家裏的生意。
兩個人談話的地方是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家肯德基,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的肯德基裏麵沒有幾個客人。
易天行啃了一口手裏的雞腿漢堡,咕噥道:“味道一般般。”
舉手投足間心經一動,神識便微微探了出去,他感應著這家餐廳四周有許多氣息不純的人物,想來是這些道上的人物將客人們都嚇走了。
邢小林有些拘謹地將大杯百事可樂遞了過去。
易天行滋滋響著喝了一口,望著他,微笑道:“我不欺負小孩子,有什麽話你就和我直接說吧,不過我勸你不要動手,我不想落個欺壓婦孺的名聲。”
邢小林麵色一白,知道自己埋伏的人手被麵前這位古家少爺發現了,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動了動,想起了那天夜裏,麵前這人不知道用了什麽古怪功夫把自己擊倒在地的神奇,終於起身出了門口,不知道和什麽人說了幾句話,還有些小爭執。
易天行斜乜著眼看著他,知道這孩子還是沒有習慣江湖的生活,過了會兒便感覺到店外麵的打手們都撤走了。
“我爸爸還活著嗎?”邢小林坐回座位上,很緊張害怕地問到。
第十九章 相當失敗的實驗
“活的挺好。”易天行回答的很誠懇。
邢小林鬆了一大口氣,不知怎地眼圈一紅,趕緊低下頭去用衣袖擦了擦臉,抬起頭來鼓足勇氣道:“古大哥,謝謝你。”
易天行眉頭一挑:“你這是非觀有問題,我這件事情是做的壞事,就算你爸爸想殺我,我抓住他之後也應該送到公安局去,而不應該自己關起來。你不用謝我,更不能謝我。”不知不覺間,他有了點兒好為人師的惡癖。
“我是謝謝你派人手來幫我。”邢小林喃喃道,“我爸被你……抓走後,原來的那些叔伯們不想著怎麽救他,卻開始要分我家的家產,都說我爸已經被你殺了。幸虧後來一位袁伯伯派人來說了話,我現在才能坐在這兒。”
易天行安靜地聽他說著,知道袁野按著自己的吩咐在做事,安下心來,這時候才發現蕾蕾轉述的斌苦和尚的意見確實有幾分道理,囚人隻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繼續。”他說道。
“古……少爺,您能放了我父親嗎?”邢小林滿臉的期盼。
“不行。”易天行靜靜應道,“至少現在不行,殺人未遂也要關幾天才能贖罪。”
“那你準備關多久?難道準備關他一輩子?”邢小林的聲音大了起來,滿臉通紅,有些激動。
“激動是最沒有用的情緒。至於關多久,這不是你應該操心的事情。”他回答的很平靜。
“你不怕我報仇嗎?”邢小林豁出去了。
易天行十指交插,靜靜看著麵前的邢小林,半晌後才緩緩說道:“你又準備像那天晚上一樣舉起槍?”
邢小林想到當時的場景,一下子絕望了,然後聽見易天行淡淡的聲音。
“其實,我以前才真是個很囂張的人,我指的是在縣城的時候。後來來了省城,不知怎麽,我心性變化了很多,可能是遇見了很多自己對付不了的人吧。我告訴你,如果要報仇,就一定要把自己變強,自己變強了,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能逼著你改變心性了。”
這是他半年來的心緒感悟,不知為何卻對著麵前這小子說了出來。
而這小子當然聽不明白,一臉惘然。
易天行從口袋裏摸出十塊錢推到邢小林麵前的桌上,想了想還是說了句:“沒多久你就能見你父親了,父慈子孝這種事情我最愛看,所以記得以後提醒你父親多行善積德。”他指著天上,“要知道天上都有神佛看著的。”
神佛極有可能是隻看熱鬧不做事的王八蛋,這句話他沒有說。
回到學校處理一些雜事,卻很意外地發現舊六舍下麵停著一輛警車,路過的同學都在指指點點。
“請問你是易天行同學嗎?”一名警察攔住了他。
他知道麻煩總會找上門來的,也不意外,看了看四周投射過來的好奇目光,道:“是我,有事情嗎?”
“你這時候有沒有空,我們有些事情想請你協助調查。”
“說地址,我呆會兒自己去,難道你準備讓我再坐一次警車,這可是在學校,我還是要留張臉的。”易天行靜靜地看著他。
“成。”來找他的警察估計也知道他身份,沒有為難。
易天行知道這時候不方便回宿舍了,幹脆直接出了東門,買了幾個蔥油鍋魁啃著,慢慢步行過了紅瓦寺,在觀河放映廳的對門上了公汽。
一路車中嘈雜,小易無話,公汽拐了幾彎便沿著人民南路一路向北、向北……然後在省城公安局的大門口停了下來。
這是易天行第一次來省城公安局,雖然有些好奇,卻也沒有表現在臉上。這是一幢四層樓房,前蘇的風格看著有些厚實,門廳很幽靜的感覺,進出的人們都很安靜。
按先前那小警察留的地址,上了四樓,進了一間辦公室,毫不意外地看見了潘局長。
易天行點頭致意,然後不等招呼便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潘局長喊我來辦公室見麵,不怕惹來議論?”
潘局長提起開水瓶,給他倒了一杯茶:“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有什麽好怕的。”言語間很有些坦篤之風。
易天行笑了笑。
“我以前是從刑警幹上來的,不習慣文字工作,說話直一些。幹公安這麽多年,見多了被你們這種人害得家破人亡的慘象,所以我一直很痛恨你們,如果換做五年前,你要是敢踏進這個門,我一定會喊人來把你銬住。”
潘局長給自己的大搪瓷缸攙水,易天行眼尖,看見這茶缸上殘留著幾個不大清楚了的紅字:對越自衛反擊戰前線留念。
“現在不銬了?”
“進了市局,開始坐辦公室了,才知道事情永遠比人想的更複雜,尤其是現在以法治國,什麽都講究證據,這才明白,有些事情是需要從長計議的。”
易天行偏了偏腦袋:“您有什麽事情要和我說嗎?”
“你最近動靜太大了。”潘局長坐到木桌後,舉起大茶杯喝了一口,“上次見麵便和你說過,違法的事情,你不要做。”
“知道。”易天行明白政府察覺到了省城江湖的風波,開始施壓,“不過您那天晚上不該通知六處的人,這一點我不滿意。”
潘局長發現麵前這位學生不卑不亢,骨子裏透著絲看淡一切的氣量,不免有些疑惑,沉吟少許:“這世界畢竟是世俗的世界,一切都應該依法辦事,雖然這次是那些流氓先向你動手,但你應該報案才對。”
“可能嗎?”易天行啞笑失笑,“雖然這話剛才我還對一個小男孩兒說過。”
“最近江岸區連著出現了幾宗命案,邢警大隊報上來,應該都和你家有關係,你怎麽解釋?”潘局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淩厲。
易天行暗底裏請袁野查過這位局長的底細,知道這位真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的清官,隱隱也有些敬意,但看著他言語逼人,卻也皺起了眉頭。
“最近那個叫袁野的人,正領著一幫打手到處打壓收人。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麽?那天在寶通禪院裏你答應過我安份一些。”
“放心,我真的很想做一個守法良民。”
“你抓了四個大流氓頭子不放,手下到處收地盤,還敢說自己沒有野心?”潘局長逼問著他,語氣漸漸厲害起來。
“什麽野心?一統省城黑道?”易天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伸出食指在自己麵前搖了搖:“老實和您說,一統天下我都沒興趣,何況是這些見不得光的生意。”
潘局長看了他半天,也看不出這少年究竟說的是不是真心話,眉頭微微皺攏,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不是古老頭的親孫子,何必做這些違背良心的事情?”
這是在試探。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您準備說什麽?城東彪子前兩天已經被法院判了無期,我能夠幫忙的事情自然會幫忙,但如果要求的太多,我恐怕很難應承下來。”
“這是為社會,為百姓做事。”潘局長誠懇道,“你也知道小老百姓最希望什麽,不就是安全寧和的生活嗎?”
“我明白。”易天行點點頭:“但這件事情我想過,黑道要洗白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有社會,便有社會的陰暗麵,那種生存方式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存在幾千年,不是你我兩個人就能解決的。”
“沒有試過,怎麽知道做不好?”潘局長語意殷殷。
忽然間易天行覺得非常有趣,麵前這位省城司法界的大人物和縣城裏那位老太爺一樣,都在非常努力地嚐試說服自己走一條他們認為正確的道路——雖然方向相反,但好象用心都是好的。
“就像你我都很痛恨的吸毒吧。”易天行想了想,舉了個並不是很恰當的例子,“現在的我有能力把省城主要的來源全部斷了,但是那些有毒癮的人怎麽辦?終究又會有新的道路入貨,而且價格會更高,市道會變得非常紛亂可怕。”
“見著自己痛恨的醜陋事物,難道不想辦法去摧毀?”潘局長聲音漸漸高了起來,怎也想不明白麵前這少年想些什麽。
“存在是一種痕跡,永遠沒有辦法抹去,如果強行施為,隻可能鬧出更大的岔子。”
潘局長這時候已經不再視眼前的少年為不入眼的小流氓頭子和歸元寺的敲門磚,而是下意識地平等交流著。
“那你會怎麽做?”
“控製,任何事物隻要控製在一個度之內,那便是好的。”
“我提醒你,不要讓我抓到你犯法的證據,即便你的出發點是好的,我也一定會抓你。”潘局長盯著他的雙眼,“省城有一萬多名警察,我們打擊犯罪,向來不遺餘力。”
“如果這是真的,反而是我非常高興看到的事情。”易天行誠心誠意回答道。
話既然已經說完了,便要告別。
告別之時,易天行主動伸出手去:“能握一下手嗎?”
潘局長看著眼前這少年,明知道他就是省城眼下最大的黑道頭子,卻怎麽也感覺不到半點不良的氣息,猶豫少許,還是將手伸了過去。
兩隻手輕輕一握便分開,易天行發現老潘右手食指上的老繭很厚,看樣子果然不是常坐辦公室的隊伍。
“大年初一,我在歸元寺等您。”
老潘給足了麵子,小易也要還足麵子。
潘局長愣了一愣,點了點頭。
易天行走下大樓,正要出省城公安局的大院,神識一動,下意識地往右望去。
隻見一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年青人正笑咪咪看著自己,那笑容是那樣的天真可愛,縱使是一個可惡的家夥卻也讓人無法生氣。
今天的黑色中山裝上沒有別那個古怪的晾衣夾。
“周逸文,你們門裏麵是不是都流行穿黑色中山裝?”易天行沒好氣道,前幾天才和清靜天的長老狠狠拚過一次,現在可憐的小朱雀還遺失在昆侖山頂,他自然沒什麽好話。
“比我想像當中態度要好很多。”周逸文走了過來,毫不避嫌地與他並肩走著。
“今天朗朗青天在上,暖暖冬日拂身,你不會這時候在大街上和我動手吧?”
“為什麽要動手?”周逸文很驚訝的樣子。
易天行停下腳步,皺起眉頭,心裏麵更驚訝:“難道準備玩什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俗套把戲?”
“本來你我就無恩無仇,何處去泯?”
“和你倒是無仇,但那天被你打的吐了一口血,燒爛了半片袖子,這事兒我可沒忘,要知道秦梓兒也沒下過這麽重的手……何況你們清靜天的長老好像很想讓我死。”易天行轉過身來,有些興趣地看著這個有張娃娃臉的浩然天高手,他雖然從秦梓兒在文殊院出手助己之事上推斷出上三天裏麵自有傾紮,但終究對這位有些戒心。
“你把我打成豬頭了,這筆帳怎麽算?”周逸文苦笑道:“至於清靜天的長老,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我們浩然天向來隻遵國法,不依門規,這和我沒什麽關係。”
易天行第一次聽說浩然天隻遵國法,可以不聽門規,好奇道:“難道秦梓兒的父親命令你們做事也不行?”
“不行。”周逸文回答地斬釘截鐵,“修行者本來就是超出世俗能力的存在,如果允許自行其事,這天下早就大亂了。我們浩然天本來就是幫助政府管理修行者的部門,當然要注意這種程序性的問題。”
“原來是這種說法。”在縣城裏聽說上三天時總覺得神秘難測,如今才明白竟在內外均有約束法度,易天行不免有些愕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甘於雙手將手上的力量獻給政府,雖然這是一種比較良性的分權機製,可是能夠下此決斷,當時的主事人真是很有遠見和智慧。”
聽見他難得的表揚,周逸文又咧開嘴笑了:“當時的主事人,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小師妹的父親,上三天如今名義上的門主大人。”
其實當時上三天門主秦臨川甘於將手上力量交給政府,還有另外一個考慮,那便是可以讓門上最精銳的年輕力量,可以不用接受清靜天長老的掣肘,這一點,周逸文當然不會和易天行說的太清楚。
“沒事兒我就先走了。”易天行沒有太多閑聊的雅致。
“剛才和潘局說什麽呢?”周大主任狀似隨意問道。
“不關你事。”易天行挑挑眉頭,重又抬步往公共汽車站走去。
“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周逸文趕前幾步,保持著和他並肩的速度,臉上重又掛起無害的笑容,“其實我是想問你件事情,大學生可以兼職吧?”
易天行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隨口回答道:“當然可以。”
“想不想到我們這兒來賺點兒外快?”
“嗯?”
“我新官上任,六處準備招點兒人手。”
如秦梓兒那天夜裏對周逸文說過的一般,易天行是個頂怕麻煩的人,現在身上還挑著歸元寺和鵬飛工貿兩個擔子,哪裏會傻到被招安投誠,連連擺手:“免了吧。”
“抓妖怪很好玩的。”周逸文笑咪咪地誘惑他。
這句話倒真是引起了易天行一些好奇,畢竟他也是……一妖啊——卻還沒有真見過人世間的妖怪。
見他有些意動,周逸文趕緊說道:“六處可是個編外衙門,直屬北京西山,一級的政府部門一般管不到我頭上,我不知道你在老潘那裏有什麽麻煩,但隻要不是殺人放火,隻要你進了六處,我都可以給你擔著。”
易天行暗自偷笑,心想和公安局鐵麵潘局有麻煩,那除了殺人放火還能有什麽?
“我們雖然暫時不是敵人,但也不是朋友,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熱衷拉我入夥。”
“我怕死啊。”周逸文認真說道,“雖然小師妹回山之後,我就是這省城修行者當中的第一高手,但誰知道將來的任務裏麵會遇見什麽大妖怪。”
聽見這第一高手四字,易天行抬起頭來微笑著看了他一眼。
周逸文一窒,半晌後訥訥道:“我們水平差不多。”
易天行不理他,又往前走去,丟下一句話:“實話說吧,如今這省城比我能打的估計也沒什麽人了。但我現在比秦梓兒還差相當一點點,你比我隻差些微一點點,如果碰見你都對付不了的事情,找我估計也是白給。”這句話自然是沒有把後園裏那位計算在內。
忽然想到斌苦和尚說過的話,他微微皺眉又加了句:“不過如果真有什麽麻煩,你去歸元寺找我,這不是承諾,隻是一種可能性。”
這是中國人幾千年來提煉出的樸素生存原則:多個朋友,哪怕是互相利用的朋友,也比多個敵人強。
看著他上了五十一路公共汽車,周逸文微微笑了起來,隻不過此時的笑容少了幾分孩子氣,多了幾分欣賞的意味。過了一會兒,一輛豐田轎車開了過來,副駕駛位的玻璃慢慢搖了下來,一個梳著小辮的小姑娘瞪著好奇的眼睛問道:“主任,那是誰啊?你陪他走了這麽老遠。”
“現在的省城第一高手。”周逸文平靜說道。
不知道警車的餘波平息了沒有,易天行沒有回學校,而是回到了棕北小區。三天沒有回這間兩室一廳的房子,他竟然有些想念,或許是潛意識裏把這兒當作了家吧——就像高陽縣城裏的小黑屋一樣。
取出鑰匙進了門,倒了一大杯涼白開喝了,放杯子的時候,看到了手指上的那枚純金戒指。
他皺了皺眉頭,將戒指有些費力地褪了下來,舉到眼前細細觀看了半天,卻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上麵金光流動,隱隱有氣息滲出,隻是這氣息卻察覺不到屬性。
在床上盤了個單蓮花,他微微閉眼,舌尖一抵上顎,神識漸漸鬆馳下來,心經經文在心中暗暗誦著,極小心地把神識往金戒指上送去。
這戒指肯定有古怪。小小的一枚金戒指竟然能將力氣大的驚人的自己深深壓進土裏,可以想見究竟有多重,這種密度根本不可能是地球上存在的任何物質——法寶?可是神識在上麵來回掃視了半天也沒有感覺什麽異常。
微一動念,體內的青青道心便飄浮起來,在圓潤紅澤的真火命輪間遊蕩,清清脆脆地撞擊了一下,一道極細極豔的天火苗從他的右手食指指甲下吐了出來。接著他輕輕將燃著天火的手指放在柔軟的眼球上輕輕揉動,再一睜眼時,便發現了這金戒指的異常。
這戒指在動!
不是整個在移動,而是金光潦繞間,那些組成戒指的細微金粒在緩緩流動!
易天行輕輕吸了一口氣,喚了聲:“大!”
戒指沒反應。
“大!”
戒指還是安靜地躺在他的手掌上。
“大大!”
他這話出口才一醒笑了出來,如今這年月,大大不值錢了,自然也沒作用。
看著戒指總沒出現期盼中的變化,他撓撓腦袋,心想難道自己猜錯了?這戒指不是老祖宗的那寶貝?可除了那根棒子,哪還能找到這麽重的家什?
在給自己念了幾道清心咒之後,他還是肯定自己的判斷,隻是冥思苦想到底該怎麽把這寶貝喚醒。傳說中這東西可是能隨意變形的好東西,一棒能開山劈海,今時今日落在自己手裏已是極大的機緣,如果不會用,豈不是暴殄了天物?
惱火之下,於是乎棕北小區這間不起眼的兩室一廳房子裏不時響起古怪的話語。
“金箍開門!”
“金箍變身!”
“金箍棒,變形出發!”
“可裏,可裏,巴巴變!”
“燃燒吧!小棒棒!”
……
把所有能想到的動畫片變身絕技口號都喊了一遍,他有些頹然地發現這枚戒指還是沒有絲毫變化。本來按道理應該去歸元寺請教自己的師傅大人,但師傅大人脾氣暴燥,估計會嫌自己沒用踢出門來?
忽然想到蕾蕾手指上也有一枚戒指,他撐頜細想,既然師傅說了這是給蕾蕾的保命玩意兒,那肯定不需要蕾蕾修煉什麽技法,而是當危險來臨時,這戒指自然會變成當年打死白膚骨感美人兒的棒子。
便是這麽一自我解釋,倒也死了心,隻等著將來再和哪路對頭殺的危險時,再看這戒指發威吧。他歎了口氣,將戒指隨意拋著上下玩著,一時興起,還在手掌上綻了朵天火金蓮來烤。
“熔了你試試!”
易天行胡作非為,卻剛好應了這法寶使用的決竅。
如意之棒,便要如主人之意,老祖宗雖將這棒子以天大神通一分為二,分贈這小兩口,但隻是在茅舍裏以佛光灌頂,讓那半截棒子也就是那枚戒指認了鄒蕾蕾為主,易天行這小子便沒這造化。
之所以一直喚不動,便是沒有認主的原因,如何能如他的意?
而他這真火一烤,卻是應了他的本命屬火,極巧地將自己的氣息鍍到了戒指上麵。
少年此時尤自不知,掌中妖火焚戒,還在像烤雞翅一樣地玩著。
“變回六千多斤重,俺家把你熔了賣給國家金庫,那就發達了!”
下意識地一句貧嘴,卻換來了接下來一聲巨響和一連串的慘叫。
幸虧易天行住的是二樓,而那天晚上樓下剛好沒人。
下一刻,便看見易天行正像上午在歸元寺後園中一樣,右臂深深地紮進了地中,慘白的臉頰與水泥地麵進行著親密接觸,不停狂呼著:“輕!輕!輕!輕!乖……快輕!”
第二天的新聞裏報道了一件事情:本市棕北小區昨夜發生一起樓房質量事故,該居民樓在昨夜無緣無故破了一個大洞,這個洞從樓上直貫樓下,鋼筋都斷了……
其實當天采訪的記者很奇怪,為什麽這個洞最後會深深地陷入地基裏,而且赫然剛剛好是一個人手臂的粗細。
第二十章 夜探六處
樓房破了一個大洞,自然沒有辦法再住。當天夜裏易天行就跑回了歸元寺,就在後園的湖畔雙手捧著那枚小小的戒指不停傻笑。
平日裏他的憨態倒有大部分是裝出來的,總以為這樣能避免許多的麻煩,但今夜的傻笑卻是發自內心深處——平白無故得了這麽個寶貝,換做誰,隻怕也會在夢裏笑醒過來——更何況是他這個麵對著許多危險,急需增強實力的少妖。
“師傅,謝了。”還是和白天的那句話差不多,但態度顯得誠懇了不少。
老祖宗沒有理會這沒見過黃金的窮酸,易天行也不以為意,小心翼翼地將戒指套上小指,便進了斌苦和尚的禪房,然後很自然地霸占了老和尚的蒲團,又開始在地上學起了仰泳的姿式。
斌苦微笑道:“怎麽這麽開心?”
“佛曰:不可說。”易天行隨口應道,忽然想到白天周逸文找自己的事情,便爬起來,把這件事情和斌苦大師說了聲。
斌苦大師微微皺眉,良久之後才輕輕歎道:“護法實力逐漸強大,現在看來道門也在向你示好,這件事情我的立場不能持中,所以不給建議。”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畢竟斌苦大師是佛宗中人,自然不願意看見易天行和道門的人走的太近。
“和他們把關係處好一點也不錯,畢竟將來還要去昆侖山討公道的。”他摸了摸自己指上的金戒指,輕輕鬆鬆說著,話裏麵卻顯出一股悍氣。
“六處代表著國家,我們應該尊重。”斌苦大師合什低首。
易天行知道這位說的是官麵話,微微一笑:“我對六處很陌生,如果以後真要動手,怕又像在文殊院裏那樣被人打個措手不及。”
“那是衙門,做事不會太沒規矩。”
“那我沒規矩好了,找時間去探探虛實。”
“護法莫要莽撞。”
“不是莽撞。”易天行看著禪房外的冬樹,“以後若大家真的相安無事,再去偷窺就會顯得下作了些。如今他們既然示好,雙方卻沒有真正和解,那麽即便發生些爭執,也有回旋的餘地,如此好的時機,我不能不利用。”
當天晚上,他在禪房裏麵熟悉怎麽使喚手上的這枚金戒,心意一動,將這枚戒指變成了一根耀著寒光的金針,然後輕輕在地上的石磚上一劃。
他劃的很輕,但這石磚在金針之下變成像豆腐一樣的存在,輕輕鬆鬆被針尖劃開,露出裏麵嶄新的青色。
他微微凝神,推門而出,先在歸元寺外的殿口打了個電話。
“喂,胖主任?是我,易天行……蕾蕾剛到家還沒睡?太好了,麻煩你叫她接個電話。”
過了一會兒蕾蕾拿起了話筒,有些疑惑地問道:“剛下火車,怎麽又電話追過來了?”
“想你了。”易天行肉麻了一下,趕緊說正事:“那戒指你戴著的?”
“是啊。”
“那你千萬別對那戒指做什麽事情。”
“什麽事情?”
“這個……說不大明白,反正就是這戒指是件寶貝兒,你別亂玩。”棕北小區裏的前車之鑒讓他有些擔心蕾蕾的安全。
蕾蕾的聲音忽然緊張起來,壓低聲音說道:“我也正想和你說這個事情。”
“啊?”易天行一愣,心想難道她已經發現了什麽?
“剛才下了火車站,街上沒燈,不知道為什麽,這枚金戒指發起光來了,嚇了我一大跳。”
“那還好。”易天行拍拍胸膛,“總之你別喊它變重就成,這玩意兒比肥紅鳥聽話。”
省城的夜晚非常安靜,易天行渾身舒展地沿著府北河岸奔跑,每一步的起放總是顯得那樣的協調,全身的肌肉有節奏地一張一馳,便這樣悄無聲息的奔跑,速度卻是那樣的可怕。
月光從頭頂映了下來,照在如鬼魅般疾速前行的少年身上,像是一隻狸貓正在河沿穿行。
今夜的出訪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白天與周逸文一番談話之後想到的。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雖然浩然天現在非但沒有表現出對自己的敵意,反而有拉攏的意思,但如果這樣就信了,未免也太糊塗了些。
而浩然天,也就是六處,對於易天行來說,還仍然是一片空白,所以他覺得有必要去探探別人的底細。
對付這種修士,袁野這種江湖粗人便派不上用場了,而似乎也不好意思打擾歸元寺的僧人們的清靜,唯一敢使喚的葉相僧,這幾天不知道怎麽回事總在禪房裏發呆。
於是乎,易天行隻好……親身犯險。
六處在省城的基地,便在府北河入省城處的賀家灣,這地方隻有一條單進的道路,地勢險峻幽僻,外人想進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易天行站在高高的山峰上,看著腳下不遠處的星星燈火,知道這便是神秘的六處。
他盤腿坐下,借著樹木的遮擋掩住身形,散蓮花一坐,心經一運,便將神識淡淡揚揚地送下山去。
神識順風而下,將要接觸那便燈火時,易天行心念一動,微微皺眉,捏了個手印將神識喚了回來。
山下有一處結界。
如果神識觸動,恐怕會驚動樓內的浩然天眾人。
本來今天夜裏並沒有強探六處的必要,但一來易天行得了金箍後心裏便有些癢,二來如果不弄清楚浩然天真正的實力和想法,他有些不放心,所以今天的任務目標便是:去撈些便宜,還不能被人認出來。
在山頂上沉默許久,他忽然抬起了右手,嚐試著輕輕喊道:“鏟子出來!”
……
一把金光閃閃的鏟子在六處駐地後背的山峰上發著光芒。
“黯淡些!”易天行著了急。
於是金光閃閃的鏟子變成了一把破舊不堪,黑糊糊的鏟子,和年前老祖宗在歸元寺後園破天袈裟大陣時的黑棍差不多模樣。
一鏟下去,堅強的岩石像水豆花一樣被劃破,挑起,挖開。易天行力量本就驚人,再有這寶貝幫忙,不過數鏟,峰頂便被挖了一個半人深大洞,露出裏麵刀砍斧削般的新鮮痕跡。
看了看頭上的月兒,發現時間還早,易天行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重又拾起鏟子開始挖地道,一邊還咕噥著:“雖然這法子笨,但安全亞。”
不知道挖了多久,地道裏麵一片漆黑,好在他眼力驚人,也不用點火。
他皺眉一算,離那道結界也近了,擔心聲音會驚醒六處的人手,左掌一張,一道天火便吐了出去,瞬息間將麵前的岩石熔成紅暗之色,緩緩有流淌之勢。
然後一鏟揮去,便無聲無息地挖去一大塊紅石。
鏟影如風,入石無聲,地道漸成……
半個鍾頭後,被地下泥土變成鑽地鼠的易天行終於小心翼翼地從六處的辦公樓後麵鑽了出來。
不是對方防備不嚴,而六處處理非世俗的事務,結界之外便是山峰,而周圍駐紮的武警每天都會例行巡山,以當前天下修行者的能力,沒有能在一夜之間挖一條從山峰下到駐地的地道,所以防衛力量隻是防著修行者從天而至,防著正規遁術,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人能夠無聲無息地從地下挖出一條地道來。
不是每個人都像易天行一樣有把視岩石為豆腐的金箍鏟,還有一手能融岩石的天火掌。
樓中一片安靜,拐角處偶有幾點燈火。
易天行翻著腦海裏的資料,回憶自己在高陽縣城背過的建築學原理,再回憶了一下五角大樓的辦公室布置,便拿定了自己要找的目標。
六處大樓五樓一處不起眼的房間。
大樓裏到處都有淡淡的氣息傳來,看來修行者果然不少,隻是不知道造詣如何,易天行雖然在操場上操縱風雲之後信心暴棚,卻也不敢貿貿然溜進去,他還不至於小瞧浩然天到這個地步。
閉住了自己的呼吸,開始用皮膚貪婪地吸取空氣中的氧分,他像一個幽靈般悄悄附住了大樓的側壁。
此時不敢再催坐禪三味經運天火,擔心被人感應到,於是全仗著自己非人的力量和敏捷,極巧妙地攀著六處大樓牆壁上肉眼都幾乎看不清的小突起,像遊蟬般緩緩向上爬去。他身子貼的極低,遠遠看去,竟像是一道黑影在向上方流動。
伏在五樓的窗邊,右手小指上的金戒指輕輕一抖,化成一把小刀,輕輕鬆鬆地割開窗閂,易天行輕輕推開,悄無聲息地溜了進去。
樓裏麵有人,他清楚地感應到了,約摸是在三樓,隻是不知道夜已經這麽深了,這些六處的職員們還呆在那裏做什麽。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來看風景,而是想找一些資料之類的東西,自然不敢多耽擱,瞄著自己選定的房間輕輕走去。
那是一間很平常的房間,門上掛著名牌,牌上寫著三個字:
洗手間。
“靠!這些搞設計的把廁所放在這兒幹嘛?廁所應該放在兩頭才符合人居學原理!”盡信書不如無書,背書機器易天行憤憤不平地在心裏暗罵道。
還好,六處這大樓雖然深居山脈之間,但和太平洋那頭的五角大樓在設計上果然有些相似之處,機要資料室不一會兒便被易天行找到了。
輕輕撫摩著戒指,本來想直接破門而入,但又怕留下痕跡,將來麻煩,易天行想了想,微微皺眉:“不知道這棒子有沒有這種功夫。”
懷著試一試的心情,他輕輕將戒指放在門鎖的口子處,默默念道:“進去。”
下一刻果然發生了很奇妙的事情。
金戒指以肉眼不可察覺的速度變得柔軟了起來,緩緩向鑰匙孔裏流了進去。
他一手扶著門把,捏住戒指的手指微微用力。
“喀”的一聲輕響,門開了。
“什麽聲音?”三樓一間房間內有一個女子在問話。
易天行此時狀態全然調整到了巔峰,一字不漏地將數十米外的聲音納入耳中,眉頭微皺,左手在走廊的牆壁上硬生生摳了一塊水泥塊,指尖一彈,六處大樓下麵圍牆處又傳出一聲喀的輕響。
很老套的計策似乎奏效了,大樓裏回複了安靜。
推門而入。
一排的卷宗像被人生生斬斷的竹子一樣整整齊齊碼在櫃子裏,歡迎著他的到來。
背身輕輕合上門,他靜靜走上前去,自然地就像在高陽縣城圖書館裏看書一樣,隨手抽出一本,便開始翻看。
略略看一遍,便記住了絕大部分,於是放回去,又開始看其餘的。
看了約摸十幾本,他在心裏歎了口氣,這些卷宗講的倒確實是修行門的秘辛,第一本便是武當道門的架構及人員組成,後麵還有些他不知道的門派,可是易天行最想知道的上三天,尤其是清靜天的資料卻沒有發現。
像鬼魅一樣安靜地行走在走廊上,他忽然神識一動,感覺到旁邊一個房間隱隱有些奇怪的氣息傳來,這氣息讓他感覺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遇見過一般。
轉身看見一扇門。
門上看著似乎空無一物,但易天行微微一咪眼,便看見木門麵上隱著幾道符咒,符咒上寫著幾個熟到不能再熟的咒語,靈氣十足。
“星鬥燦爛光芒如真!”
原來是秦梓兒傳給他的三台七星鬥法禁製,難怪他剛才會心生感應。
“難道這門內又是你留給我的好處?”他摸摸自己的鼻子,體內道心微微輕振,依三台七星鬥法心訣緩緩運行,伸掌輕輕按上符咒。
沒有任何聲音,符咒上麵那星鬥燦爛光芒如真八字緩緩黯淡了下去,最後化為淡淡青痕消失在符咒之上。
又進了一扇門。
屋內沒有書櫃,隻有一張小小的桌子和一張床,桌上放著兩本書,一本是個黃皮頁的小冊子,另一本是本修行法門,上麵寫著:“上清雷法。”
易天行微微一驚,拾起這本法門略略一翻,發現果然是真物,想到那日文殊院中與清靜天長老的萬裏殺神,那渾身道家仙氣的修士使的應該便是這上清雷法,便知道自己又揀著寶了。
事已至此,他自然知道這是秦梓兒專門留給他的,隻是不知道那位麵目清麗的女子是如何知道他一定會跑到六處的大樓裏來當小賊。
其實秦梓兒傳他三台七星鬥法,也沒有指望他竟能在一夜之間融匯貫通,本是想著等他道術大成後,自然會來找上三天麻煩,那便能吸引他進這門,閱此書。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法門,牢牢背入腦海之中,不過數息間便將全書看完,重又放回桌麵。
這本已是如此要緊的物事,那另一本是什麽?
易天行有些小心地翻開那本黃皮頁作封麵的小冊子。
小冊子的紙頁已經有些破舊了,上麵的字跡囂張卻不失法度,灑脫自在,令睹者心折。
第一頁的第一句話便讓易天行大吃一驚。
“吾本昆侖弟子,十年前於峰頂雪岩之上,遇仙……”
……
易天行神情凝重地翻著這小冊子。
“餘縱橫江湖十載未嚐一敗,然奉仙諭之省城入歸元寺,頹然而歸。其時天下紛亂,長江岸堤崩潰,孤老相扶,餓殍橫於街,屍臭傳數裏……餘以有用之身行此無濟之事,何顏麵對天下蒼生?問上仙,上仙不應,臨崖黯然……”
“長老又奉仙旨,令門下弟子往省城行那無謂之事,歸元寺後園中人神通堪比天地,豈是我等修士力敵之屬?餘身為門主卻不知其中詳細究竟,豈不大荒謬?此時天下戰火紛飛,死傷無數,外蠻入侵,餘卻孤坐昆侖,心神囿於此間,若上天有仙,仙意何其忍也。”
“逆仙旨不下昆侖數年,如今思量,定已觸了上怒,清靜天那幾位老賊近日眼神有些不善,心血數有來潮,掐指一算,仙人十八年降臨之日已近,餘恐大歸之期將至,雖一身修為乃仙人所授,然天賦我形,祖予我烈魂,男兒豈能怯懦度日,明朝暮雲臨山之時,吾當拭劍以試!”
拭劍以試!
心係蒼生之苦,有一顆仁慈之心,無可奈何之下,想向仙人挑戰,好霸道的氣勢!好壯勇的男兒!
易天行心情微微有些激蕩,知道這位肯定就是創建上三天的首任門主,實在想不到自己一直嗤之以鼻的人,竟也是位仁勇之士。
但他從秦梓兒口中知道這位首任門主最後的結局是兵解而亡,不免又有些黯然,接著看到:
“門下弟子林落梧甚好,可任門主。”
然後便是一大片空白,想來這位首任門主在寫完這句話後不久便逝去。
後麵的筆跡換了幾次,看來不是同一個人所寫,他看到最終終於肯定,這便是秦梓兒提到過的,曾經在山上看過的門主親筆記載的小冊子。
看來這冊子上的瀟灑筆跡,便是前幾任的門主親筆所留。後麵的內容大同小異,或激昂或黯然,裏麵記著的不僅僅是歸元寺,還有許多別的寺廟,甚至能看見文殊院的名字,而這些,全部是清靜天長老要求上三天除去的目標,但後幾位門主在講到兵入廟中的情景,卻是淡淡一筆帶過,讓人不明所以,除了知道仙人每十八年才會降臨昆侖一次,別的事情易天行還是有些迷惑。
整個冊子最後一句話是:“門下弟子秦臨川甚好,可任門主。”
秦臨川便是當世的上三天門主,隻是不知為何,他一直遲遲沒有在這黃頁麵的小冊子上落筆。
閉目沉思良久,忽然間,易天行有了一種很可怕的猜想,難道這些寺廟裏原本都關著超越凡俗的存在?就像老祖宗一樣?所以天上的神仙要傳凡人神通,讓他們來消滅?但這種猜想太可怕且涎漫無羈,如果人間滿地神佛,那凡人還怎麽生存?
他搖搖頭把這念頭甩了出去,合上冊頁,恭敬將這本冊子放回桌上,輕輕歎了一口氣,低頭鞠了一躬。
冊上的內容還在他的腦海中不停浮現,上麵記載著的幾位門主均是大智大勇之輩,尤其是那首任門主,果然不愧是當年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一代強人,片言隻語間,壯烈之氣溢於紙麵,最後正麵挑戰仙人而亡,真真當得起他這一禮。
出門之後,他對著那沉默了少許,雙手緩緩提了起來,拇指食指分成了個“八”字,虎口遙遙對著木門麵上肉眼不可見手符咒。擔心氣勢太盛,讓三樓那些人察覺,他緩緩催著坐禪三味經,體內真火命輪像蝸牛一樣緩緩轉動,火元漩渦帶動著中間飄浮著的道心。
“出!”
道道青氣從他的虎口逼出,帶著三台七星鬥法的印記,逼在了符咒上,先前消失在符咒上的那八個字字又漸漸顯現了出來。
“光芒燦爛星鬥如真。”
審視了半天,有些自豪的發現符咒回複平常,就和先前秦梓兒布下的禁製一模一樣,他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沿著六處大樓外的牆壁緩緩向下爬行,他的頭在下腳在上,姿式看著異常奇怪。
將將爬了數米,便聽見左側方的房間裏傳來一聲驚訝地聲音:“易天行?”
他嚇了一跳,以為被人發現了,全身肌肉緊繃,隨時準備應對,不料過了陣,卻沒有什麽異動。
想了想,他往左側輕輕爬了數米,發現聲音果然是三樓的那個房間裏傳來,對話的是一女二男。
“周主任為什麽要和那個易天行合作?小公子在省城的時候,我們和他幹過幾次,雖然這人一身神通確實厲害,但歸元寺那次死了這麽多人,我們憑什麽和他一起做事?”
問話的是一個男子。
“這你要問主任,我怎麽知道?”一個女孩沒好氣的聲音傳了出來。易天行悄悄往屋裏看去,發現是一個紮著馬尾辮,看著很清爽的小女生,這小女生便是在省城公安局外麵接周逸文的那位。
另外一個年青男人皺眉道:“這兩年我們省城六處一直是聽小公子的指令,一直很安穩,雖然小公子幾個月前動用了一次省軍區的力量,但大部分時間都很穩妥,如今這周主任一來,便要玩這些名堂……”
“咳咳。”有人咳嗽著提醒他,“別在背後說領導。說起小公子在省城的時候,一應外道妖邪知道她在省城,根本不敢進來,那我們自然是樂得清閑,隻是如今小公子不知道為什麽被召回山上,周主任來了。領導換了,行事的方式自然也會換。”
“那個叫易天行的人究竟是什麽人?周主任這麽看重他?我這次是和周主任從西山直接過來,不知道以前省城發生過什麽,兩位師兄能不能和我說一下?”那個紮馬尾辮的小女生好奇問道。
第一個開口說話的男子想了想回答道:“易天行應該是佛宗中人,但是和社會上的一些敗類也有關聯,一身修為沒有多少人知道。隻知道小公子上次起意在武當山收他,結果沒有成功,後來吉祥天的那些長老在歸元寺裏做了什麽,我們這些外圍人員也不是很清楚。”
“歸元寺?是不是十一月裏麵的那次天象異動?”小女生插了句話。
“就是那次,海內的修行門派都有感應,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那次吉祥天門內死傷慘重,六處撒在外圍的人手也都被震傷了不少。我估計小公子這次被召回山也和這件事情有關,那個叫易天行的後來便是從歸元寺裏出來,看來一定是他做的手腳。”
在窗外偷聽的易天行苦笑,心想這是老祖宗的大神通,怎麽安到自己頭上了?
又聽了會兒,發現這三個人都是省城六處的職員,今天晚上值班,習慣了無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的安寧,根本沒有一絲警惕之心,都合在一處閑聊。聊完了易天行之後,便開始聊些六處內的八卦,諸如小公子的性別難測,視覺係之美;周主任的邋遢級別,沒有女朋友的人連曬衣服也曬不好,總別著枚晾衣夾子,可偏偏是這樣的人,卻天天呆在省城參加舞會,不肯回六處呆著……
易天行沒有偷聽娛樂周刊的興趣,緩緩向下滑去,悄無聲息地進了地道的入口,不多時身形便出現在了六處外圍山峰的黑黑峰頂。
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無盡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六處大樓外圍的武警人員按著每天工作安排進行著巡山,然後很輕鬆地在山崖後方發現了一大堆石礫。
確實很輕鬆,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石礫,就算是省城大學裏最出名的厚玻璃近視眼也能看見。
周逸文昨天夜裏在省城參加舞會,夢裏麵還摟著美人在跳華爾茲,便被秘密電話從被窩裏叫了起來,一路匆忙,他到六處時就披了件單衣,便這樣衣服的肩膀上居然還夾著那枚晾衣夾子。
他站在山峰上看著麵前這堆生生被人斬下來的石頭,微微皺眉,麵色隱隱有些鐵青:“地道是什麽時候挖的?”
“就昨天晚上。”一個浩然天成員有些害怕地應道。
“一個晚上就挖了條七百多米長的地道?這外麵可是有一層花崗岩!”周逸文眼皮一抬,有些驚愕,揮手走進黑不隆冬的地道口。
他小心觀察著約半人高的地道四周岩壁,發現竟是被人生生用某種工具砍了下來,又往前走了幾百米,快要接近六處大視聽結界之時,看見周圍的牆臂有些異樣,痕跡不再像剛開始那般生硬,線條漸漸顯得圓潤起來。
將手掌貼在牆壁上感應著,他微微皺眉,感受到岩石處傳來的絲絲火燥之意。
出了地道口便看見三個灰頭灰臉的夜班值班人員,他不好對著原來秦梓兒的下屬發怒,披頭便喝斥那個梳馬尾辮的小女生:“你們是怎麽值的班?”
馬尾辮小女生委屈道:“我們一夜沒睡,根本不知道那人什麽時候挖的地道,什麽時候進來的。”
“罷罷。”周逸文歎了口氣,一擺手,“那人比你們修為強太多,過幾天我去找他討公道。”
好在六處大樓裏麵沒有丟失什麽東西,細細察了半天,發現這修為高深的竊賊似乎什麽重要事物也沒帶走。
……
半個小時後,周逸文站在昨天易天行進去的第二個房間外,感受著麵前撲鼻而來的正宗道家氣息,感受著那幾道三台七星鬥法禁製強大的威力,喃喃道:“小師妹,這門裏究竟是什麽?為什麽你會用自己一個人會的三台七星鬥法封住?”
“易天行,你來我六處一趟,卻什麽都不拿,你究竟在玩什麽玄虛?”
第二十一章 勝利的大會
後幾日易天行在學校考完了最後幾門試,站在一教學校的平台上,看著身邊複古式的欄杆,看著眼前被道路分成兩塊的荷花池,看著池中因寒氣而顯得怯懦發抖的殘葉敗枝,他歎了一口氣。
到了告別校園的時刻。
學問見識之類,在這朗朗園中也學不得多少,但此間氣氛自在,書卷氣潑辣氣夾雜,是世間最尋常的生活,卻是易天行最愛的生活——“校園”二字,對於少年來講,精神上的象征意義更要大一些。
與同寢室的同學們攀著肩膀從考場回到舊六舍,在陰暗的房間裏麵,眾人開始打牌,美其名曰,本學期的止戰之局。
看著宿舍裏的哄鬧人氣,聽著撲克牌摔在木桌上的啪啪之聲,易天行咧嘴笑了,不顧眾人的強力反對,死皮賴臉地湊了上去,認認真真地玩了一把雙摳,這一把他沒有用任何的異能,也沒有去看那些同學的牌,但超強的記憶力還是讓他完美地使出了拖拉機摳底六十五分的戰術。
“手上隻有六十五分。”他做出萬分惋惜狀,然後被旁邊的人哄下了牌桌。
可能是在省城大學最後一次打牌了吧?想到初進大學時的生活,想著在學生活動中心玩雙摳打麻將,中國國際象棋雙殺,圍棋運子,想到當時和自己分坐桌子兩側的清麗女子秦梓兒,易天行有些恍惚。他這時已經收拾好了包裹下了樓,同學們以為他已經買好車票了,拍拍他的肩便當作了送行,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準備退學,所以這告別顯得很男兒氣,很灑脫。
提著包裹在校園裏往東門走去,在路上卻看見一個女生望了自己一眼,然後馬上低下頭,悄無聲息地準備從他身邊走過。
“鍾大團支書,見著我了怎麽不打招呼?”易天行攔住那個女生調笑道。
易……易……易同學好。”平日裏很開朗的鍾同學無來由雙頰一紅,趕緊低頭走了。
易天行在後麵摸摸腦袋,不明所以。
鵬飛工貿離省大並不遠,就在七眼橋北麵一處大廈裏,易天行便沒有坐車,沿著文化路太平南街一路向北,繞過二十九中,再從橋上看了兩眼府北河,便到了鵬飛工貿的樓下。
他抬頭向上看去,隻見“流金歲月”四個大金字招牌在冬日下耀著光。
“那娃兒,你找哪個?”易天行正準備進直達三樓的電梯,便被人用正宗省城話攔了下來。
他回頭一看,是個中年漢子,眉毛極粗,一張大嘴裏麵露著黃牙。
他微微皺眉:“上去吃飯。”
第二次在這會議室裏開會,鑒於古家三少爺的名頭已經在省城江湖上響到一種變態的程度,收到消息的鵬飛工貿大佬們再也不敢像上次一樣輕慢,在半個鍾頭之內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袁野坐在他身邊,給他遞了一杯茶,附到他耳朵邊上輕聲說道:“搞突然襲擊?”
他笑了笑,轉身看著身邊還有些行動不便的小肖,沒好氣道:“你怎麽這麽早就出院了?既然出來了,剛好今天也是要交待你的事情。”
小肖從醫院出來後,便一直跟著袁野,隻是傷還未全好,暫時在公司裏做著閑職,這時候不知道會上會交待什麽事情,有些納悶。
袁野皺皺眉:“這麽大的決定,我還沒有在下麵鋪路,怕有反彈。”
易天行也皺眉了:“別理下麵這些破人,我們倆個說了算。”
周小美這時候也從會議室外扭了進來,M塘的保安頭子俊哥跟在她的後麵,一路和相熟的人和微笑點頭打著招呼,一路向大班椅這邊走來。
她知道自家這位少爺的審美意向,今天打扮的格外清雅,一件淡粉色的套裝,加上清新可人的發式,渾似變了一個人,走到易天行身邊斂眉低氣,很道德地說道:“少爺,小美今天把上次那個叫陳辰的妹妹帶來了,她就在下麵的車子裏。”
易天行一口茶噴了出去。
袁野大感好奇:“那個叫陳辰的是誰?”
“我不認識,也不見。”易天行手忙腳亂地把濕手在身上揩了兩下,攔住兩個人的話頭,對著那個狐狸精略有些憤怒略有些求饒說道:“小美姐,饒了我。”
這句話一出口,本來都在扮著大俠狀的諸位鵬飛成員眼睛一亮,再看向周小美的眼神都不大一樣。看來這個年輕貌美的老鴇頭子和少爺很熟?看樣子以後要多巴結才是。
易天行招手讓周小美湊過耳朵來,眼神寧靜道:“得了,戲演的差不多了,我麵子也給了,去吧。”
周小美微微一驚,才知道這少年竟然心思如此玲瓏剔透,卻不慌張嫣然一笑道:“小美的這點兒心思哪裏瞞得過少爺。”
易天行也是露齒一笑:“把電話借我使使。”
周小美微微笑著從坤包裏取出磚頭手機遞給他,便回座位上坐著,開始享受身旁眾人討好的目光。
“開會開會。”易天行敲打著那張挺貴的桌子,像居委會的大媽一樣扯著喉嚨喊道。
本來就挺安靜的會場,這時候更是安靜到縱使一隻黑貓走過也能被發現。
“很久不見了,大家都過的好吧?”
他沒有做過會議主持人,所以這開場白便顯得挺有鄉土氣息。好在手下這些鵬飛工貿的中層幹部們對山藥蛋派沒有什麽抵觸感,紛紛像小雞兒一樣點頭。
“挺好的,少爺費心了。”這是個低眉順眼的酸人。
“董事長放心,俺們吃的好喝的好睡的好,這樣打架才有力氣。”這是個冒充豪邁的渾人。
“嘿,跟著三少爺,咱在這省城地界兒算是混出來了,走哪兒人不豎根大拇指,瞧見沒?這就是咱省城道上赫赫有名的古家三少爺直屬手下袁大哥親信周小美大姐旁邊的那位律子……”這是個溜須拍馬的小人,這小人很強,一句話誰也沒漏下。
易天行撐著額頭,有氣無力地低聲哀歎道:“這都是些什麽人啊!”
一片嘈雜之後,鵬飛工貿集團有限公司第二次股東大會擴大會議勝利召開了。
“今兒的議題就兩樣。第一件事情:從城東彪子那兒入手的生意要控製好,要吸收好,要掌握好。”
易天行終於發現自己不是當領導的材料,於是沒有自己說話,而是把意思交代給袁野,讓袁野做報告,哪料到這廝一開口居然就是這種三好腔調,他趕緊捂住了耳朵。
“……然後代理董事長,也就是三少爺交待下來,關於其它的幾個場子,大家要開始慢慢放手。哪幾個?就是老邢,禿頭林他們那幾家的。”
這話一出來,會議室裏開始熱鬧起來,一些在這次“入村”行動中占了不少地盤的人不幹了。
袁野揮揮手:“又不是全放,吵什麽吵!以後自然會從那邊收管理費。”
“那幾個老大都死了,放出去誰收?還不又得大亂,少爺上次的指示精神不是穩定重於一切嗎?”有人開始矯小易之令。
易天行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在眾人臉上掃了一眼:“誰說都死了?我說他們死了那才是真死,我沒說這話,誰想他們死都不行。今天是傳達,不是商量,記住了,在三個月之內,一些太囂張的買賣都放出去,尤其是最近這個月新進來的地盤。城東彪子那裏的暗盤生意都已經讓公安剿了,剩下的都是日常的管理費,這錢收的放心,剩下這幾塊,你們最好老實些。”
不管他樂不樂意,如今的古家在省城江湖上已經形成了獨霸之勢,潘局長在四層蘇式大樓裏的那番說話他還沒有忘記,既然政府已經開始盯著了,那自然要示示弱,洗洗身子。
就算要當出頭鳥,也得當在夜裏出沒的烏鴉,別變成五彩傻鳥在獵槍前麵飛來飛去。
“知道大家靠什麽賺錢生活,所以我一直不過問具體的事情,免得我自己知道了心煩,但大家記住一條,我在這個位子上一天,你們做事情就先想一想,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不然我會很不高興。”
雖然他還是個年輕人,沒有長期居上位的氣勢,但這些天來的血火洗禮讓他已經有了些冷漠煞人的感覺。
看見下麵的這些人點頭了,他才滿意地給了袁野一個眼神,讓他繼續。
“第二件事情是一項人事任命,等舊曆年過完了,小肖……哎……”袁野轉頭帶著絲歉意低聲問了下有些惘然的小肖姓名,才接著說道:“肖勁鬆,將會接任鵬飛工貿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助理一職,請各部門的主管人員多多加以配合。”
會議室陷入了一陣奇異的沉默中。
肖勁鬆,半年前還是鵬飛工貿的一個司機,根本沒有資格進這間會議室,就算現在,他見到這間會議室裏的所有人還要低頭喊聲哥哥——就這樣的一個小字輩,居然要空降進入公司的領導核心了。
混江湖的人不笨,知道這是三少爺心疼這小子救主斷腿,給的恩惠。但這恩惠實在太大,隱隱害著了公司裏其餘人進階的前途。
加上古老太爺一直在高陽呆著,眼前這位三少爺雖然厲害的不像人,但半年才來一次公司,看樣子誌不在此,袁大哥早就發過話要回高陽陪老太爺……這省城的買賣總是要找接班人的,難道肖勁鬆就是內定的接班人?那我們呢?
事涉根本利益,眾人便不再像剛才那般好說服,長時間的沉默便代表了抗議和異見。
處於事件焦點的小肖正坐在易天行旁邊做筆錄,忽然聽見這椿事情,臉刷的一聲變白了,喃喃道:“我可不行。”
易天行舒服地靠在大班椅上,咪眼看著麵色各異的公司成員,輕聲說道:“我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還必須得行,這件事情在徐伯徐媽的小池塘邊上我就交待過你,難道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
不理會若有所思的肖勁鬆,他向前欠欠身子,把腳擱在桌下自己的大包裹上,饒有興致地看了沉默眾人一眼,安靜半天後說了兩個字:
“鼓掌。”
……
一片安靜之中,正低著頭的周小美感受到了易天行投來的目光,她一咬牙,給身後的俊子遞了個眼色,兩個人舉起手掌開始啪啪地拍起手來。
而剩下的這十幾位在易天行冷冷的目光和周小美的掌聲提示下終於醒了過來,如今麵對的不再是深不可測但麵上仁慈的古老太爺,也不是悍勇卻厚道的袁野大哥,而是那個不按常理出牌,一個人便攪得省城江湖血雨腥風的三少爺!
易天行淡淡的目光掃了一圈。
頓時,流金歲月西餐廳上的會議室裏響起了熱烈持久真誠的掌聲,連綿不絕,以慶賀本次大會的圓滿結束。
待眾人散去後,易天行從桌下拿出向周小美借的手機放到耳旁,說道:“老同誌,你聽見了吧?以後別老讓我管這些破事兒,入世修行也不見得非要天天打打殺殺不是?”
古老太爺蒼老的聲音在話筒裏響了起來:“再說吧,不過過年你回縣城記得來陪我喝兩杯。”
汽車裏麵坐著四個人,周小美在開車。
小肖的腿還沒有好全,陪易天行坐在後座,此時的臉上不再像會議室裏那般緊張,多了一份平靜和堅忍。
“平靜下來的很快,看樣子混黑道也要有文憑的才行。”
易天行心裏這般想著,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微微一笑,對正在開車,耳朵卻豎的老高的周小美道:“小美姐,你那個手下自己回去沒問題吧?”
周小美回應的嗓音脆生脆生的:“沒問題,我也很久沒開過車了,今兒正好試試手。”
易天行抹了抹頭上的冷汗,轉身對小肖說道:“這車裏都不是外人,你有什麽疑慮,直接和我說。”
“我輩份太低,不能服眾。”肖勁鬆很清楚自己上位最大的困難在哪裏。
“今天要他們把吃到手的地盤吐一部分出去,有的人肯定不願意,會陽奉陰違,借此立威。”易天行輕聲說道:“上次傳你的那功法練的怎麽樣了?”
“有感覺了。”小肖看了一眼前排的兩人,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一絲喜悅。
“那就好,最近我要回縣城了,等開年後你有什麽修練方麵的問題你就來問我。”易天行加大了音量,“至於人手,讓袁大哥調給你,但下手不要太狠,那樣效果會適得其反。”
袁野回過身來皺眉道:“我還是覺得太快了些,公司裏的那些都是人精,單靠立威也隻能震住一時,總得給小肖扶植幾個親信。”
“我想過。”易天行一笑,“今兒在會議室裏說話的那三個人,說話溫柔的酸人不可信,冒充豪邁的粗人最可疑,唯獨是那個赤裸裸拍馬屁的小人可以用。”
“你說那個魏子?”袁野直皺眉,眉尖裏都滲著份輕蔑和惡心。
“小人用好了也是絕門武器。”易天行笑嘻嘻道:“他這麽惡心一人,如今卻有資格坐在會議室裏,肯定除了察言觀色,順風放火外,還有些真本事。”
“少爺,我們去哪?”
“說了八百遍,小美姐,換個稱呼吧。”
“啊……董事長,咱們這是去向何方?”周小美掩嘴噗哧一笑,風情萬種。
易天行無可奈何地撓撓腦袋,忽地手臂一振:“兵發墨水湖去也!俺家要在那裏租房開書店,請你們三位幫忙參詳地點辯論租金。”
被抓了苦力的三位麵麵相覷,一個省城黑道的大佬,一個省城煙媚行的領頭女子,一位新上任的公司大助理……居然要去為一間小書店勞心費力。
怎麽說現在易天行卡裏也有十萬塊錢,假假算半個有錢人,租房子開書店的事情很爽利地就辦了下來,讓周小美送肖勁鬆回住處後,他和袁野沿著墨水湖旁的公路緩緩走著。
“肖勁鬆很有城府,你不擔心將來?”袁野給他遞了根煙,自己也點著了。
易天行輕輕吸了一口,將煙霧緩緩吐出來,看著白煙消散在冬日省城的天空中,說道:“這香煙還是你教會我抽的,如今想來,我在省城真正的熟人也就是你了,確實是很可悲的半年。”
又接著說道:“肖勁鬆那邊你不用監視,你應該早就察覺到了,我會些……世俗人不會的東西,我把那種功夫教給了他,他應該知道我的層次和世俗人的區別,不會妄動。”
袁野拔了一口煙,說道:“你就不怕他學會了你的功夫,將來反過來對付你?”
易天行微微一笑:“他是聰明人,越學的深便越會知道,在修行方麵他一輩子也趕不上我。”
“為什麽?”
“因為我是天才。”易天行用煙頭隔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而天才這種東西,是不世出的。”
袁野無聲笑了笑。
“你想學嗎?”易天行忽然來了廣收門徒的興致,好奇地看著袁野那種忠厚卻彪悍的臉。
“為什麽開始不教我?”袁野望著他極有意思的笑了,“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混江湖的,功夫越高越容易做壞事,老百姓就越可憐?”
被說中了心事,易天行嘿嘿一笑,一口將手指裏夾的煙卷吸完。
“還是別費那個心了,雖然不明白你為什麽突然要退學開書店,但既然你喜歡,也就由著你,先顧好你自己的生活。”二人相處半年,袁野對這少年也有些了感情,“至於我,我還是相信我這兄弟。”
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間。
易天行知道,他腰裏一直別著把勃朗寧,九毫米的那款。
“拜托,那已經是古董了,都不知道還打不打的響。”
“我這人就是守舊。”袁野無所謂地回答。
“差點兒忘了,你幫我弄張回高陽的車票,春節在火車站買票,是咱中國最王八蛋的經驗,我算怕了。”
兩人在餘家灣那裏告別,易天行背著大包裹去歸元寺,袁野回自己的家。
看著袁野寬厚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易天行這才想起,自己居然一直沒有問過這人的家裏情況,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在歸元寺又住了兩天,不時把玩手指上的那枚金戒指,終於等到了袁野派人送來的車票。
易天行把包裹往斌苦主持的禪房裏一扔,又跑到葉相僧的廂房去吼了一句。
“你小子傻了?已經呆了七八天了!”
葉相僧自文殊院回來後,便把自己困在廂房中不食不飲不語,這時候見易天行來了,也隻是微笑著一合什,不多言語。
易天行見他若有所悟的古怪樣子,微微皺眉,也就不去理他,到後園和老祖宗打了個招呼,便去車站上了火車,找著自己的臥鋪,美美一覺便回了縣城。
離上次回高陽縣城也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所以沒有近鄉情怯的狀況,但當他躺在自己小黑屋的幹草鋪上,嗅著身下蕾蕾送的床單的味道,感覺還是非常的好。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
今天應該祭灶,但小黑屋裏隻有個很久沒用的煤油爐子,爐上滿是黑灰,他沒有打掃的欲望,正在屋外的小石坪上打著拳,複習著當年的感覺,忽然感覺右手的尾指一陣麻癢,似乎那枚金戒指正在嗡嗡作響。
一回頭,便看見穿著一身粉紅棉襖的鄒蕾蕾笑咪咪地望著自己,右手上那枚纖細的金戒指泛著柔和的光。
……
“搬去你家住?你家好象沒那麽多房啊。”易天行摸摸腦袋,十分為難。
“你睡客廳的沙發。”正在給他疊被子的蕾蕾沒好氣道:“爸媽說大過年的,你一個人在這兒住太可憐了。記住,可不是我讓你去家裏住的。”
“成。”易天行咧嘴笑道:“既然是丈母娘發話了,我們做小輩的自然要聽。”
“瞧你美的。”鄒蕾蕾取笑道:“一說你現在也是大學生了,怎麽還是這副輕佻樣子。”
“已經退學了。”他微笑望著她。
蕾蕾臉色黯淡了一下,忽然想到易天行的心情,趕緊勉強一笑,光采重現:“瞧這可憐的孩子,來,姐姐抱抱。”
說著張開了雙臂。
易天行走上前去穿過她的腋下緊緊抱著,在她紅撲撲的臉蛋兒凶狠無比地嘬了一口,在她耳邊低聲說:“走,咱們回家!”
少年推著蕾蕾那輛天藍色的自行車,姑娘挽著他的臂彎,兩個人在高陽縣城的街道上慢慢悠悠地走著。街旁賣頂頂糕的小攤少了,但海鷗商店依然生意紅火,街旁有一家店鋪出人意料地沒有放張學友的歌兒,而是用卡式機在放竇唯那盤黑夢裏的一首歌。
“落葉的季節裏感到陣陣寒意
還有你......
孤寂的日子裏對抗著我自己
還有你......
害怕這心的愛是否將被破壞
擔心那未來更擔心我的存在
寒冷的雨夜裏像有人在哭泣
還有你......
廣闊的腦海裏是從前的記憶
還有你......”
第二十二章 過年
幸福這種感覺,總是能將時間縮短成片段。
在高陽縣城的幸福生活過的很快,一眨眼便到了農曆新年前的那天。這期間易天行去了趟江邊的莊園,和古老狐狸二人就入世修行的方法進行了一次長時間且沒結果的辯論。另外就是,這小兩口正大光明地攜手出席了原高中同學的若幹次聚會,在旁人羨煞的目光中,易天行使出酒桶的能力,把那些吃幹醋的男生喝到慘敗。
其中有一次在三五酒店裏,他硬生生把眼神總盯著蕾蕾的胡雲喝成了醉蝦。那天晚上,胡雲蹲在酒店的門口數著自己的份子錢,眼圈紅紅的,酒味重重的,嘴裏口齒不清地咕噥著:“這他媽的尿喝多了,酒就特別多。”
一九九五的除夕剛好是一月三十號,這天中午吃完年飯,易天行和鄒蕾蕾小兩口拖著胖主任和鄒老師下樓放了幾掛鞭炮,劈劈啪啪的聲音裏,春節的氣氛一下顯了出來。拍掉身上的紅紙屑,嗅著居民樓裏四處傳來的臘肉香味,易天行忽然想到一件要緊事情,不由哀聲歎氣起來。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省城潘局長會帶著某位不知道深淺的大人物去歸元寺點香。他轉身對蕾蕾說道:“我今天得走了。”
“啊?”蕾蕾睜著大大的眼睛,滿是驚訝。
“師傅還一個人在歸元寺,今兒大年夜,我得盡盡孝去。”易天行忽然想到茅舍裏的那個老猴孤苦伶仃的背影,孝心開始泛濫。
蕾蕾沒有像一般女子那樣扮出哀怨神情,反自極清爽地微微一笑:“去吧。”過了會兒,想起了什麽,愁道:“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哪兒還有車,再說怎麽來的及?”
“不怕。”易天行道:“你家小易能跑。”
於是小易又開始跑步,辛苦無聊之餘,不免也想起來上次和秦梓兒往武當山的狂奔。隻是如今他體內道心已植,修為日深,再不複當日莽撞野蠻模樣,身形輕輕揚揚在山間穿行,果真有了些飄飄然的感覺。
他體質妖邪,真元似乎源源不盡,所以才能支持這種長途跋涉,若換作人類門派裏任一修士,隻怕也早累癱在了半途。不過兩個多鍾頭,省城灰灰的輪廓便顯現在遠處的天際下。
下了荒山,在公路上攔了一輛汽車進了城,再花高價坐著計程車去了歸元寺。
省城又下了雪,地上的積雪像一層純白的氈子鋪在歸元寺外,紅色的寺牆,黃色的殿簷,褚色的豎匾,與這鋪天蓋地的雪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寺外早落光了葉子的光樹丫在寒風裏發著抖,天上幾朵雲在頹然無力地緩緩飄浮著。
易天行一邊拍著雪往山門裏行去,一邊跟身邊迎他的僧人笑道:“今兒大年三十,寺裏也沒什麽準備?看著真冷清。”
“出家人,不興年節的說法。”那僧人微笑著應道。
“葉相那兄弟還在禪房裏玩高深?”易天行調笑道。
僧人合什應道:“師傅說了,大師兄日前有大福緣,此時正是靜心體會之時,不許我們打擾。”
進斌苦大師禪房與驚訝的老和尚打了個招呼,便拿起電話給肖勁鬆打了個電話,這幾天袁野已經回高陽縣城陪老太爺了,鵬飛工貿的事情都先交小肖和周小美理著。在電話裏請他幫忙置了些年貨,讓他早些送過來,這才歇了口氣,轉身對斌苦說道:“主持,明天那件事情怎麽準備?”
斌苦大師知道他說的是頭柱香的事情,眼瞼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點香敬佛,天天都在做的事情,不用準備什麽。”
易天行想了想,說道:“那人身份尊貴,太過怠慢恐怕不好。”
“無妨。”斌苦搖搖頭,“世俗人都有一端毛病,你若太看重他,他反而不會在意。心誠則靈,這事情本就如此。”
“高明。”易天行點點頭:“難怪您能當副主席,小子隻能混江湖吹風雨。”
離了禪房,便往積著白雪的後園去,進了被雪水染成烏色的後園拱門,走過那間關著省城江湖大佬的臨時囚舍時候,卻聽見裏麵傳來了一些極奇怪的聲音,脆生生地像是什麽硬東西落到了地上。
易天行停住腳步,側耳傾聽,聽了半晌,忽然幽幽歎道:“棺材居然也舍得掉地上。”
一推門,便看見一張麻將子正在青石地板上蹦跳不停,半晌後停了下來,剛好是牌麵向上,果然是一張八筒。
麻將桌子旁的四個人眼光本都注意在這張牌上,聽見聲音一抬頭,便看見了少年那張似笑非笑的尋常麵容。
這四位齊齊唬了一跳,手一抖,桌上青翠可人的竹背麻將子兒滾的到處都是。
易天行一腳跨進了門檻,看著這四位省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啞然半晌終於開口道:“幸福!諸位這日子過的比我還幸福啊。”
起先他曾經開過一句玩笑話,說捉四個人剛好在歸元寺裏湊一桌麻將,誰知道今兒這四位本該在禪房裏痛心懺悔的囚僧……真的在玩麻將!
……
“別嚇他們,這事兒是我吩咐小沙彌辦的,這四個人太可憐了。”門外傳來了一個有些悲天憫人的聲音。
不用回頭,易天行也知道是誰,苦笑著搖搖頭:“閉關結束了?慈悲不是這麽發的,你得知道這四位人物手上沾著多少血?”
被關了這多天,嘴裏早淡出鳥來的四個黑道大佬今日忽然有麻將玩,本以為是春節福利,哪裏知道麵前這位“佛子”小爺居然不知情,敢情是那清俊和尚自作主張——四人想到後果,想到易天行的手段,不由麵麵相覷,臉上表情有畏懼有期盼有躲閃,可謂精彩之極。
葉相僧一身粗布僧衣站在門口,冬天裏淡淡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竟似給他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暈。
易天行回頭看見他,微微咪眼,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僧人如今身上有了些說不清楚的變化,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佛息籠罩其身。
“你們繼續玩,隻是別再把八筒掉地上,今兒年三十,棺材落地不吉利。”易天行說完這句便出了屋,反手將門關上,與滿麵微笑的葉相僧在後園裏並排而行。
“護法何苦嚇他們。”
“對付惡人,隻有嚇才有用。”易天行眉梢一挑,接著納悶問道:“你這次閉關是怎麽回事?好象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葉相僧雙手合什,對著西天遙遙一拜:“托易師兄庇佑,葉相於文殊院講法堂裏得見文殊智慧菩薩寶像,心有所感,冥思半月,稍有所悟。”
“文殊菩薩的寶像?”易天行斜著眼看了他兩眼,可不信菩薩的分身會在人間顯形,心想這小子不會是那天被清靜天長老的奪神大法給整成白癡了吧?但葉相此時的狀態明顯與往常不同,淡淡佛息遮掩全身,竟讓人瞧不清楚他究竟到了什麽境界。
“來,給兄弟說說,你悟了些什麽?”他湊到離葉相僧極近的地方問道,恍然間,才發現原來這和尚年紀應該不小了,但麵相生的卻是莫名離塵清俊。
今日的葉相僧顯得沉穩許多,一合什,麵上散出雪蓮般淡雅的笑容:“世人多苦,當以慈悲渡化。”
“所以你開始變老好人了,開始給那些世人眼中的惡人麻將玩了?”易天行毫不客氣道:“文殊菩薩一手執青蓮托金剛般若經,這是智慧,另一手是金剛寶劍,斬世間一切煩惱,如此才是真慈悲。你這慈悲讓我很是煩惱,層次也低了些。”
葉相僧卻不與他鬥嘴,反自咧嘴一笑,一片稚子純正之意撲麵而來:“師兄說笑了。”
易天行笑著搖搖頭,拿這忽然不強嘴了的清俊和尚真沒辦法。
“文殊菩薩寶像入心,葉相,你要以大慈悲渡化世人,準備怎麽做?”
“跟著師兄你一起做。”葉相僧回答地理所當然。
易天行一個激零,連連擺手:“我可沒那大誌願,您自去苦修,我就不奉陪了。”說完這句,便往湖那邊跑。
不料葉相僧竟是不離不棄,緊跟著他往那邊走,也沒見他如何用力,速度竟也不慢。
“師兄,你是有大智慧的人,葉相我隻識得慈悲,卻不知如何渡化,菩薩傳法小僧,令小僧隨師兄普渡世人……”葉相僧在他身後嘮叨著,易天行在前麵捂耳朵:“不聽不聽,般若波羅蜜!住嘴!”
“師兄高明,隻是心經隻修己身,般若波羅蜜乃是以無上智慧到達彼岸,小僧無此智慧……”
“啊呀!”
易天行沿著後園的湖跑了三圈,沒想到身後這和尚竟是輕輕鬆鬆地跟了上來,聽著這嘮叨終於忍不住了,碰的一聲停住腳步,叉腰做潑婦狀:“你這和尚恁沒道理,恁羅嗦,究竟意欲何如?”
這一著急,連唱腔也都出來了。
葉相僧站在他身前,甜絲絲笑道:“師兄還是將那四個可憐人放了吧。我佛慈悲,怎舍見世間骨肉分離……”
“stop!”易天行睜大了雙眼,“敢情你折騰半天就為了這件事兒?”
葉相僧微笑道:“這是第一件事兒。”
“我不答應怎麽辦?”易天行開始耍無賴。
“師兄心裏早就答應了。”葉相僧一合什,躬下身子給他行了一禮。
易天行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心裏早就已經做好了放人的準備。
畢竟省城江湖不可能讓古家一人占著,這是很招忌諱的事情,何況當時也已經被蕾蕾說服,這趟回省城便是準備放那四個黑戶和尚。隻是輕輕鬆鬆便被麵前這和尚點了出來,他麵子上卻不好過,哼哼唧唧了半天才說道:“給你麵子,下不為例。”
葉相僧滿臉慈悲:“師兄才是真正有慈悲的大德。”
“就這件事吧?沒事兒你就去放人吧,人還等著回家看兒子抱孫子咧。”易天行有些怕了這廝的作派。
“還有一件事情。”葉相僧一合什。
“啥事兒?”
“菩薩點化,今後葉相修行佛法,便當入世,還要請師兄多多指點。”
易天行品著這話裏的意思,一時間傻了,半晌後才喃喃道:“難道你準備告訴我,你要還俗和我一起在社會上玩?”
“為什麽要還俗?”葉相僧睜著雙無辜的大眼睛,“不過師兄今後去哪裏,我自然也是要去哪裏的。”
“難道要我帶著個大和尚開書店?!”易天行此時的眼神可以燒掉整座省城。
“然。”葉相僧滿臉靜穆,渾體聖潔。
“蒼天啊,大地啊……我的文殊菩薩啊!”易天行蹦了起來,對著省城冬日的天空破口大罵:“瞧你們把這孩子害成什麽樣了!”
……
雪洗後的天空碧藍一片,偶有幾朵白雲在緩緩飄浮,時聚時分,某一刻,卻將將遮住了淡淡的日頭,陽光從雲朵的縫隙裏滲了出來,宛如佛光彌漫。陽光給白雲勾勒出了一道輪廓,若此時有人抬頭望去,一定會悠然發現,像極了一張慈悲俯看著人間的臉龐。
人類的適應能力總是比他們想像的更要強。不出一個鍾頭,易天行便適應了自己多了個尾巴的事實,好在葉相僧此時也隻是微笑著,並不多言語。他在寺門外接著肖勁鬆派人送來的年貨——又和上次一樣是個大紙箱子——又是獨自一人將箱子提進了歸元寺。
進後園,走進那四位“可憐人”的囚房。
“都走吧。”
四位黑道大佬一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應對。老邢終究是住的時間要多上一天,斟酌了會兒道:“您有什麽話請明講。”
“大過年的,放你們回去吃團圓飯。”易天行還抱著那個大紙箱子懶揚揚站在門口,似乎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老邢一聽這話險些老淚縱橫,和尚廟的生活真不好過,吃的是白水青菜,更不可能有桑拿按摩,最關鍵的是這一屋住著的四人平日都不知有多少仇怨,是睡也睡不安心,生怕被人下了毒手,真是比在監獄裏的生活還要苦,度日如年是一點兒也不誇張——這時乍一聽可以走了,怎不喜形於色?
“哪有這麽簡單。”四人裏最陰煞的那位開口了,“你究竟想幹嘛?”
易天行微咪著眼看著他:“你是我第三個抓的,姓舒?當天你喝高了,正在床上和姘頭胡天胡地,沒帶保鏢,所以你不服氣?”
其實聽了另外三人的遭遇,這人早就心寒了,隻是仍然強硬著:“古三厲害,我是知道的。”
“我的厲害你不知道。”易天行冷冷哼了一聲,真火命輪裏的道心微微一脹,試了試從六處偷看到的上清雷法,心神化為一股氣勢往那人身上壓去。
姓舒的那人麵色一白,張口欲言,卻說不出來一句話,雙手捂著自己的喉嚨,嗬嗬作響。
其餘三個黑道大佬麵無表情,實則幸災樂禍。
“阿彌陀佛。”葉相僧又準備像在說法堂裏一樣開始念往生極樂咒為此人超度。
這下易天行倒是分了心:“大慈悲的,怎麽不攔我?”
他鬆了心神的控製,姓舒的流氓頭子緩過勁來,胸口一陣劇痛,嘴一張吐出來一坨東西,細細一看卻嚇的不淺,原來是一坨血塊。
葉相僧微笑合什道:“師兄有大智慧,或許你這才是真正的慈悲。”
易天行再掃了這四人一眼:“還認為這件事情不簡單嗎?”
“簡單簡單,古少爺高德厚義,我們領受了。”
“以後出去了老實點兒,壞事兒少做點兒,當然,要你們完全不做,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做壞事的時候,多想想天上,明白嗎?”
這四位已經被葉相僧洗過一遍腦了,內心深處對於未名的神佛存在早就怕的要死,當然,他們最怕的還是易天行鬼魅般的身手氣勢,還有那個所謂佛子的名頭,老林插話道:“易先生,這次事情是我們不對,您需要什麽補償?”
江湖人要顏麵,縱使內心深處已經怕的要死,麵上卻還要淡淡不在乎的立著牌坊。
易天行看了他兩眼,靜靜道:“說句真心話吧,真的盡量做個好人,這個世界,好人通常還是會有好報的。”
話糙理不糙,理糙拳頭不糙。
他說什麽,那四位也隻有聽著。
“以後每個星期來歸元寺報一次道,如果沒來,那就對不住了。”易天行淡淡地威脅著,掌心吐出一道天火,在目瞪口樣的四人眼前緩緩飄至那桌整整齊齊的翠綠麻將上。
嗤的一聲輕響,木桌絲毫未損,那些極難熔的麻將子在瞬間化為了一蓬刺鼻輕煙。
易天行睫毛微垂,心經一運,那蓬刺鼻輕煙緩緩在空氣中凝結成了一個十分煞人的黑色骷髏頭!
“別想著逃,這九幽冥首隨時能找到你。”易天行開始習慣性地胡說八道。
四位膽大的黑道龍頭被這一手嚇的不善,臉色慘白,八條腿像篩糠一樣抖了起來。
世界上有些人不見得怕死,但肯定怕不明白的詭異存在,此乃人之常情。正如想跳樓自殺的人,如果忽而見鬼,隻怕第一個反應也就是喊著母親的名諱哭著奪路而奔,而不會想到自己本來就是準備變成鬼的那個人。
有些滿意於這幾位的反應,易天行側了側身子,讓出了門口的道路。
夜色漸漸降臨,歸元寺唯一的一台二十九寸菲利浦彩電被易天行抱到了後園,拖了老長的電線,擱在了茅舍的正對麵。
“師傅,這位置怎麽樣?能看見不?”他回頭對茅舍裏喊著。
“嗯。”
調了半天天線,閃雪花的電視機終於出了圖像,正是吉祥喜慶的大年夜新聞聯播。
“今天全國各地人民歡度除夕,北國鬆花江畔霧鬆片片,南國廣州花市……”
在乏味的背景音中,易天行把紙箱子拖了過來,從裏麵一樣一樣地往外搬,又給自己安了個大靠椅,終於將一切收拾妥當了,便準備去前院喊了幾個臉熟的僧人進來一起熱鬧,不料包括斌苦大師、葉相僧在內誰也不給麵子,不肯來。
他有些興趣索然地回到後園,從桌上取了一瓶酒和些果子往茅舍裏扔了過去,便往躺椅上一坐,先啃了根雞腿,又把酒精爐子點著了,開始燉麻辣火鍋,往紅油翻滾的湯裏燙著滑溜溜的鴨腸豬腦,跑到前殿要了一大桶飯,便開始香香地吃了起來。
大葷啊……難怪和尚們不肯進來。
易天行抹了抹油糊糊的嘴,吃飽了便開始盡孝。
他把酒瓶蓋擰開了,給麵前的小白瓷杯斟滿,回身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著茅舍裏一低頭:“祝師傅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休弄喧,俺家活了上千年的老猴不愛聽這個,換個新鮮辭兒!”老祖宗的聲音嗡嗡響著。
易天行跪在地上苦著臉撓撓頭,半天後憋了一句出來:“那祝師傅早日脫困,給徒兒證婚。”
“出這破園子還須耗些時辰,說的恁早了,不過倒也喜慶,就依你。”
易天行一聽這話,手腕一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咪咪地站起身來,屁股剛要落在躺椅上,卻聽著身後的茅舍裏傳來一陣極煩燥的尖叫:“這潑鳥給的是什麽破酒?辣死俺家了!”
接著便是一陣吐舌抿唇的嘩啦痛苦之聲。
少年一愣,跑到茅舍外,把身子靠上柔軟如沙發般的金剛伏魔圈,側著腦袋問道:“師傅,這可是如今最好的茅台啊,不愛喝?”
“哪有這辣的酒?你這徒兒不HD。”
易天行吐了吐舌頭,才想起這位當年喝的可都是果酒黃酒,白酒這玩意兒出來的時候,他老人家已經被關在這歸元寺裏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師傅,那斌苦和尚,還有這和尚的師傅師祖們孝敬你的是什麽酒?”
“酸酸潤潤的,倒也不知道名字。”茅舍裏的老祖宗似乎也有些犯愁。
好在為他準備年貨的,不知道是小肖還是小肖新收的那位善於拍馬溜須的魏子,紙箱看著尋常,裏麵的貨色倒是極好的東西。易天行東翻西翻居然摸出來了一瓶葡萄酒。
他湊到眼前細細看著,驚喜喊道:“師傅,這玩意兒好,你接著。”一甩手就把酒瓶子扔進了茅舍。
老祖宗在茅舍裏喝了兩口,咂巴了兩下嘴,便不再言語,看來頗為滿意,半晌後。
“就是這個味兒,以後多整點兒來喝。”
“這是華夏長城出的幹紅。”易天行咋咋舌,“多整點兒?幸虧今兒喝的不是1978年份的蒙塔榭。”
火鍋還在翻滾著,麻辣的香氣溢滿整個後園,他正翹著腿看電視,春節聯歡晚會的開場舞已經開跳了,筷子上夾著柱青菜便往沸紅湯裏伸去,便這時卻眼前一花,火鍋不翼而飛!
他下意識回頭,便聽見茅舍裏那老孫頭一麵喊辣一麵大嚼的聲音。
“師傅,給徒兒留些。”易天行很愁苦,早知道他老人家如今不止愛吃果子,就該備兩個鍋亞。
當徒弟的自古就命苦,沙僧要挑擔子,猴兒要打妖精,八戒什麽都不做,但經常被人放蒸屜裏受水氣烘烤作開胃菜,也是苦差使——少年郎無可奈何地扁扁嘴,拿出花生瓜子慢慢嗑著,雞腿零嘴慢慢啃著,就著茅台小酒慢慢飲著,無比委屈地看著電視屏幕。
電視機裏一個姓郭的可愛胖子正在演小品,他演的那位人物正挾著軍大衣去火車站給同事排隊買票,一麵往台下走,還一麵給台下的觀眾打著招呼:“有事兒您說話!”
易天行不知為何有些困了,或許這半年來的生活讓他有些疲乏,而在這除夕之夜,在這團圓之時,與自己的師傅大人呆在一處讓他感到很放鬆,感到很安全。
“師傅,有事兒您說話。”他朝後方喊了句,便腦袋一歪,在躺椅上睡著了,手中的瓜子簌簌落在了地上。
過了會兒,滿天的繁星從雲朵裏鑽了出來,將微弱的光灑在後園裏,天上沒有月亮。茅舍的木門吱地一聲被人推開,一個穿著破舊袈裟的黑影慢慢走了出來,就倚坐在了門旁的石階上。
茅舍外的空氣中似有感應,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漸漸顯現了出來。
那黑影破舊的袈裟之外,是一雙毛茸茸的手掌,那雙毛手掌輕輕一招,易天行落在地上的瓜子輕飄飄地飛了過去。黑影一麵咧嘴嗑著瓜子一麵說著:“你小子不怕凍,就不給你加衣裳了。”
第二十三章 初春一夢
這是一片靜寂之地,這是一片佛光普照之地。
佛光是什麽?不外乎就是些淡淡融融的金色光芒加諸人心的感覺罷了。
易天行輕輕揉揉鼻尖,在心裏這般想著,卻發現自己一摸摸了個空,沒有手指,也沒有鼻子。
淡金色的光芒在這一片虛無之中漸漸彌散開來,他有些詫異地發現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身體,隻是通過一雙眼,看著眼前的變化。
忽然間一陣心悸。
佛光無處不在,耀得空間內金色煌煌,不知從哪一瞬間起,光線的顏色漸漸起了變化,分出層層的濃淡來,一層濃金如赤焰,一層淡金若夕暉,便是這樣的光線疊加,讓身處空間裏的易天行感到無比心慌,覺得這些光線似乎都是有意識的存在。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心中所想,佛光深處隱隱有聲音傳來。
“找到他!”
這聲音很古怪,不像是一個人說不出來的,但又聽不出多個口音相加,就像是一萬人被訓練了一萬年後,用盡所有力氣用同樣的聲調,在空曠的廣場上聲嘶力竭喊出來了這三個字。
“找到他!”
“找到誰?”
易天行惘然地漂浮在空間裏,喃喃地下意識問道。
沒有人回答他,層層惑人眼神的佛光異彩不停變幻著深淺,深處裏不停傳出那三個字。
“找到他!”
“找到他!”
……
飄浮於無盡空間裏的易天行終於怒了,雙眼微咪著吼道:“誰在玩玄虛?出來!”
佛光深處陷入了沉默。
忽然空間裏的某一處的光線扭曲了起來,一尊像,一尊菩薩像,一尊右手持劍左手持蓮的菩薩像——正是那位文殊智慧菩薩的寶像,以某種易天行無法理解的方式,緩緩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寶像仿似中空,飄飄煥煥,似乎隨時可能湮滅。
“可憐這些佛性在世間飄散著,無意識的訖語卻沒有忘記。”
菩薩檀口未開,語言已至。
易天行有些恍惚,欲待拜倒,卻發現自己沒有身體,轉瞬之後,仿佛明悟了某些事情,有些癡癡然笑想著:“為什麽所有的故事的背後都有一個大陰謀?為什麽每位主角都要腳踩祥雲來破此陰謀?”
“誰被囚著?誰不見了?為什麽要我找?”他恍恍惚惚問著。
他不知道此時看見的是夢境還是什麽。
如果說是夢,這夢境顯得太真實了一些,如果不是夢,那眼前的一切,根本無法解釋,這位菩薩的神識為什麽要進入自己的精神世界,更不明白那些萬重佛光後麵又是何等樣的人物。
文殊菩薩依舊是那副千年不增動一紋的肅穆神情,而一些話語卻輕輕擊打在易天行的心頭。
“那人不見了,天上便有了紛爭,有許多位失敗者被打下了凡塵,這種情況失衡已久,佛有好生之德,所以要挽回這種情況……”
菩薩眉毛順順挺秀氣,雙目閉著挺莊重,眉宇間一粒朱砂挺漂亮,說出來的話卻很含糊。
易天行緊張地想咽口水,卻發現沒口水可以咽,他還不大習慣自己的神識飄在精神空間裏的感覺,這種宛若真實夢境的感覺
“紛爭是什麽?”
“成佛的道路有千萬條,然而有些道路卻為另一些人所反對。”
“明白。”在若實若虛的夢境中,易天行依然明白的很快,“理念之爭最迂腐,也最糊塗,華山氣宗劍宗那套玩意兒,沒想到西天還在玩。”
“自成佛,苦修佛,上千年來的衝突,愈演愈烈了,而那位再不出現,隻怕將來被打落凡塵的仙佛會越來越多,三界的秩序將會大亂。”
“菩薩是諸佛之師,難道不能從中調和?”
文殊菩薩一直緊閉著的雙眼忽然一下睜開,萬丈佛光刹那間從那淡青雙瞳裏猛地迸發。
“佛度世人,卻度不了自身。”
“那怎麽辦?”易天行忽然心頭一陣痛,憂心忡忡。
“去找到他。”
“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是你。”
“和尚們都喜歡說廢話。”少年在夢境中仍然不忘習慣性地腹誹,當然更不會忘記做出恭敬無比的表情,隻是不知道對方看不看得見。
“我該做些什麽?”這句話其實從他來省城後便斷斷續續問過幾個人,可惜了哉,從來沒有人給過他一個確實的答案。
“做屁!”
易天行愕然,心想菩薩這句話何其粗豪?忽然發現不對勁,這聲音挺耳熟的,下意識地雙眼往上望去,便看見一團光芒正漂浮在精神空間的上方,氣勢無比囂張,一股力量波動遙遙向著空間裏的邊緣掃了過去。
“滾!都給老子滾!”
老祖宗的聲音在空間裏追逐著那些萬重佛光,挺凶狠地罵著,叱著,喝著。
佛光重重背後的神秘人物們似乎頗為驚懼,漸漸沉默散去,那些不同層次的佛光也漸漸煥散,整個空間裏便隻剩下無盡的黑暗和一個蠻橫四處衝撞的光團,還有一尊低首無語的菩薩分身寶像。
蠻橫的光團飛到易天行眼前,漸漸露出身形,一身極破舊老黃的裂裟,也掩不住袈裟下這位的大神通大囂張。
“文殊老兒,你莫挑唆俺徒兒給你賣命,瞧在當年靈山上你給俺文憑的情份,俺不難為你,速速去了也罷。”
文殊菩薩不易察覺地輕輕歎了口氣:“大聖下界又已逾五百年,難道不想再回去?”
老祖宗把鼻子一歪,送了個白眼過去:“牛牽到北京還是頭牛,俺到了西天還是隻猴子,回去作甚?”
文殊菩薩的分身寶像也漸漸散了,留下這古怪的師徒二人。
“怎麽?嫌師傅俺不肯告訴你真相?”
易天行迷迷糊糊笑道:“哪兒敢啊?”
“那你為啥要問這些破佛?”
“冤枉!”可惜在夢中他扮不出委屈的樣子,“是這些大人物來找我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若不是你天天想著此事,這些被貶到凡塵,早失了一身神通空留佛性的家夥,又怎能入你夢來?”
“咄!”老祖宗食指驕橫地一指,“回去!”
“不要啊,我還什麽都不知道!”
“過日子需要知道油米鹽醋,不需要知道娘的陰謀故事。”
……
隨著這聲暴喝,易天行悠悠醒來,雙眼一睜,便看見身前的火鍋裏凝著的紅油,身旁一大堆瓜子殼,還有那台在正在播放中央電視台天氣預報的菲利浦彩電。
身上有點點積雪,看來昨夜雪又降下省城。
原來真是初春一夢。
他揉揉有些發澀的雙眼,轉過身去對著茅舍,輕聲說道:“師傅啊,該告訴我的還是得告訴啊,不然活著總感覺被別人蒙在鼓裏,這感覺是相當的不好。”
老祖宗嗡嗡作響若黃鍾大呂的聲音終於在他腦裏響了起來:“你有力量嗎?”
易天行苦笑,摸摸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如果說在人間,那我有些力量。”
“那知道了又有什麽用?”
易天行搖搖頭:“有階段性的目標,那麽做事情會比較有方向感,比較容易見效果。”
“那好,去把那……什麽什麽天的小道士們都殺了。”
少年咋舌:“難度高了些。”
“……”
“我到底該做些什麽?”少年終於難得地吐露了一絲絲不耐煩。
“更高更快更……”
“強屁!”易天行開始學師傅說粗話,“這大概就是為啥古鏞那老兒要把鵬飛工貿給我管,要讓俺學學血火打殺,將來碰見真正的敵人的時候才不會心軟?師傅你這人不厚道,明明都是你使的壞,卻不肯明講,還硬說自己不認識古老狐狸,哄誰家的孩子呢?”
老祖宗笑了:“瞎猜總是一件顯得太蠢的事兒。”
“別用笑來掩飾。”易天行沒好氣道,“您的光輝形象咋能和軍師這種沒品角色聯係起來哩?”
“渾小子!”聽著這家夥句句帶刺,老祖宗麵上掛不住了,“要不是怕你將來死的太容易,我幹嘛逼著你入世修煉?”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被菩薩挑中,給扔了下來,但我喜歡你小子,所以不想你死的太難看。”這句話老祖宗沒有說出口。
易天行睜著一雙無辜閃動的大眼睛:“流氓堆兒裏能修行到什麽?如果是要積鐵血殺氣,那您應該把我整到部隊去才中,如果是要學王者之氣,您應該把我丟到香港去拜入黃大師門下。”
“世上無人能走我修行的道路。”老祖宗說道:“我乃天生的神通由道入佛,你卻要經後世曆練,俗世的生活對於你來講是不可或缺的。”
“無所謂,生活本來就是得過的一件事情,讓自己和身邊的人能幸福就好。”易天行挑挑眉毛。
“萬千人命消散於汝眼前,一瞬而愛別離,生死苦,種種心劫,汝能不動心否?”
“不能。”易天行回答的像脆豆一樣脆,“如果這是成長的目的,那俺寧肯回家賣紅薯,拾垃圾去。”
易天行知道先前神識所見並不是夢,文殊菩薩分身寶像的話讓他隱約間明白了許多東西。西天少了位重要人物,下麵的人開始鬧騰,政治鬥爭再次上演,失敗方被打落凡塵……上三天領著道門的令諭,大約是在中土各地寺廟裏尋找那些菩薩尊者們的轉世之身……但這是佛門內部的事情,怎麽又和道門扯上關係了?
“您也是鬥輸了被逐下來的?”他試探著向茅舍裏問道。
“扯蛋。”老祖宗驕縱之氣漸起,“俺下來的時候那人還在,不然誰能把我整下來?”
“那人如今不在了?”
“……”
易天行鼓足勇氣道:“師傅,我別的不要求,您給我句明話,那位到底是誰?是不是一大巴掌就能將你壓著的那位?”
茅舍裏沉默了良久,然後傳出來一聲:“嗯。”
佛祖不見鳥。
歸元寺後園的冬日枯枝被一陣無由風刮地簌簌作響,似乎極為畏懼,地平線那頭剛剛探出頭的一輪紅日也忽然被一層烏雲遮住顏麵,似乎不想聽到什麽。
茅舍四周靜寂許久,易天行喃喃自語道:“師傅你是對的,這事兒太大,小子我扛不動,不應該知道這個。”
萬事萬物皆有定數,一九九五年大年初一這天,易天行在省城歸元寺後園裏輕輕搖頭,想當作自己沒有聽到這件事情,從而將自己置身事外,安全地生活……直到很多年後,他開始蹲在廁所裏洗尿布的時候,才開始苦笑,才明白一九九五年時的想法,確實太單純了些。
塵歸塵,土歸土,歸你做的,永遠還是歸你做,這事兒逃不開忘不了跑不掉。
某處山中,雲深處有人家。
縱使此間氣息宛如仙人洞府,卻也沒有除去人間新春味道,屋外滿地紅屑和淡淡煙火氣,證明了先前有人在這兒放過鞭炮煙花。
此時的屋內傳來陣陣咳嗽的聲音。
清麗不可方物的秦梓兒緩緩抬起麵龐,看著桌前的父親:“爹,從省城回來兩個月了,你的傷好點沒有?”
上三天當代門主秦臨川帶著憐愛的神情看著她:“癡兒,無須再為此事自責,也怪我沒有將事情的原由講與你聽。”
秦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下。
“我任門主以來,最得意的事情便是將門下的年青子弟分了出去,組了六處,交由政府。如此才能不讓這些鮮活生命消失在那些無謂的爭鬥中。”秦臨川抬頭,視線似乎直透屋頂,直視無窮天空,“上三天組派以來,便不停地往各處廟宇尋找一些人物。而為什麽要找那些人,清靜天的長老們卻從來不肯說。”
他歎了一口氣:“梓兒,你沒有經曆過那些事情,不知道我們要麵對的是何等樣恐怖的存在,雖然那些人和歸元寺後園那位比起來境界要低很多,但也有非凡俗人所不能具備的神通。當年門內師兄弟每戰一處,雖然最終會取勝,卻是死傷慘重。所以從我接手之後,便一直暗中與長老們抗衡著……隻是再過數年,仙人們便會下凡,到時是何等樣境況,就非你我所能妄測的了。”
秦梓兒抬起頭來:“女兒在省城助易天行對付清靜天的長老,父親對這件事情是什麽看法?”
“從你入道之始,長老們便認為你是繼祖師之後,最為聰慧之人。”秦臨川看著女兒的雙眼,“對事物你有自己的判斷,我不會妄圖影響你,隻是要記住,不可太盛。”
“易天行的身份是謎,不知道他會在今後的鬥爭中是什麽樣的變數,而奚長老葬身於昆侖峰頂,清靜天的長老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
“長老們長年不下山,又信奉著不能妄幹世事的原則,在世俗社會裏應該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秦臨川搖搖頭:“前日心血來潮,我卜了一卦,感覺頂多兩三年之內,易天行有一大劫。”
“我留了一門心法給他。”
“我知道,你周師兄一直在問六處五樓那門內是什麽。”
“父親不責怪我私傳他道術?”
“嗬嗬。”秦臨川一笑,眼瞳裏卻沒有笑意,“既然我已經決定了不再聽從長老們的說辭,那麽將來麵對天罰是自然的事情,這人間的力量強上一分,將來保留下來的機會也就多上一分。”
“仙人們真的很強嗎?”
“強這個字用的不貼切。”秦臨川認真說道:“你要記住一點,仙人也是從凡人修煉起的,所以不要有畏懼之心。”
秦梓兒緩緩點頭,麵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父親,那我開始閉關了。”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易天行皺眉回頭,發現是一大堆光頭。
以斌苦主持為首,葉相僧為副,歸元寺佛宗隱門裏的數十位弟子齊齊走了進來。易天行咪眼看著,發現這些和尚自己大多都見過,就是那次為了救小紅鳥而在後園玩疊羅漢的事情,這些大和尚的手掌都帶著稀奇古怪的真言經咒與自己的身體進行過親密接觸。
想到小紅鳥,他這才想到那胖家夥還沒回來,不知道做什麽去了,遙遙神念隻是感覺著它還在西方某處呆著。
回到眼前,他雙手負在身後,好奇道:“這是做什麽?”
斌苦大師合什微微一笑,便低身行了個大禮,後麵的僧人們也紛紛躬下身去,一時間袈裟飄飄,場間好不壯觀。
“噫,這麽客氣?”易天行正有些飄飄然,便看見葉相僧不停給自己使眼色,這才一醒,趕緊側身避開。
和尚們拜的自然是茅舍裏的那位。
斌苦大師輕聲禮頌道:“南無我佛。”
身後僧人齊聲讚頌:“南無我佛。”
聲音在庭院內嫋嫋蕩蕩,經久不絕。
……
不是南無阿彌陀佛,不是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卻是南無我佛。
易天行自然知道南無是梵文,禮敬的意思,隻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說南無我佛。
這個疑問一直持續到開始在斌苦的禪房裏吃早飯。
“我佛是什麽意思?”
“我寺之佛。”斌苦大師微笑應道:“別處寺廟供的是佛之金身,本寺供的卻是佛之真身。”
“肉麻。”易天行端著大碗滋溜喝了幾口稀粥,“俺那師傅哪是什麽佛。“
“鬥戰勝佛,莫非護法未曾聽說過?”斌苦大師滿臉迷惑,“為免驚駭世人,所以本寺兩百年來規矩便是隻稱我佛,而不具法名。”
易天行一口稀飯噴了出來:“……我早忘了這碼子事兒了。”接著皺眉道:“知道你這大和尚隱藏的深,所以你知道師傅身份也不是什麽大驚奇,但人多嘴雜,雖然都是隱門弟子,但總要小心傳了出去。”
“尋常弟子自然不知道老祖宗的身份,這秘密向來隻有本寺主持一人知曉。”
“呀,不小心被這人偷聽到了。”易天行看了一眼身邊正挑著白生生素麵,而若有所思的葉相僧一眼,獰笑道:“斌苦大師,要不要俺這山門護法幫你進行殺人滅口的工作?”
葉相僧這些天的心神真的變了,竟沒有白這無聊的小子一眼,反自合什微微一笑,肉麻純真處讓易天行雞皮疙瘩直起。
斌苦大師嗬嗬笑道:“葉相便是本寺下任的主持。”說完這句話,他便去了前殿,預備今天最重要的點頭柱香的事項,禪房裏剩下易天行和葉相僧兩人。
“葉相,升官了得請客啊。”他拍拍葉相僧的肩膀。
葉相僧微微一笑,將自己身前的那碗素麵推到他的眼前:“麵條味道比稀粥好。”
“小氣和尚。”易天行搖搖頭,“昨晚上吃的太油,今天得吃點兒白粥粥清一下腸胃。”
葉相僧終於保持不住笑容,猶豫半晌後說道:“師兄啊,以後還是少在寺裏犯戒吧。”
易天行撓了撓頭,嗬嗬笑道:“你說的對,我以後注意下。”
鍾聲響起。
時針指向了八點正,歸元寺一九九五年的頭柱香便要開始點了。大殿前已經來了許多香客,人聲鼎沸,但卻都不得殿門而入,知客僧們正在維持秩序。
“諸位居士,請按秩序排隊,本寺點香八點半鍾開始,禮佛在於心誠,不在於先後之別。”
知客僧不停地喊著,下麵擠作一堆的香客卻沒人理會,要不是為了搶著新年頭道香給來年求個好福緣,誰會願意大過年的,一大清早便從暖烘烘的被窩裏爬了起來。
所有人狂熱的眼光都盯著殿外那個大銅爐
與殿外的熱鬧景象相比,殿內卻是另一番模樣。
清晨的大雄寶殿顯得有些幽暗,沁涼的青石地板上站著數人,潘局長今天穿著便服,跟在一個人身後。
那人頭發有些花白,精神矍爍,寬廣的前額微微發亮,穿著一身很平常的夾克,身上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權重者的味道。
“斌苦大師,今日打擾了。”
斌苦主持滿麵平靜:“您能來,也是對宗教工作的關心。”
那老者將雙手背在身後,微微笑道:“這是宗教界的盛事,我也早想來看一下了。”
說話間,斌苦從身後的僧人手中接過一枝粗香,低眉遞給那老者。那枝粗香外體通黃,約摸有幾根手指頭粗細。
老者雙手接過,微微一笑,眉角卻有些自嘲之意,略斟酌了會兒,還是在身旁的火上點燃,然後恭恭敬敬插入殿前的香爐中。
斌苦大師又遞了一枝粗香過去。
老者一愣:“兩柱?這是什麽說法?”
斌苦微笑道:“天下無雙佛前成雙。”
老者灑然一笑,便依言做了一遍。
一直在幔後偷窺的易天行皺了皺眉頭:“為什麽要點粗香?這應該是方內人才點的,老和尚這著不合規矩。”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葉相僧寧靜應道:“既然對方要點香,那便點,隻是這頭柱香還是要留給真正虔誠的施主居士才對。”
“小人啊。”易天行讚歎道:“又不能得罪領導,還要堅持原則,原來做和尚也是辛苦的事情。但斌苦這一手不夠好,既然已經下水,便不能做半套戲,何苦來著。”
“師兄不去見那人?這可是你引薦來的貴客。”
易天行看著老者那張經常上電視新聞的臉,堅決地搖了搖頭:“這世上最複雜的事情就是宗教和政治,我現在已經被你們拖到一宗事兒裏麵了,另一椿事兒我是堅決不碰的。”
“師兄今日眉宇間有憂色。”
易天行默然,任誰知道自己的命運和一椿神佛公案扯上關係了,都會不堪重負,轉而問道:“為什麽葉相你今天精神似乎也不很好。”
葉相僧勉強一笑:“昨夜不知為何,總睡不安穩,似乎做了個奇怪的夢,在夢裏麵萬丈佛光閃耀,不知是否意有所指。”
易天行麵色微變,數息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哼著:“妹妹你坐船頭噢,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
這是他減壓的方式,雖然顯得古怪了一些,但效果很明顯,眉宇間的憂色漸漸淡了,露出那副不在乎的神情來,一拂袖往殿後行去。
“念佛堂桌上擺的是什麽?”
“西遊記的浮雕。”
“難怪眼熟。”
二人說話間,大殿裏的“點偽香”工作已經結束,那位領導和隨著的潘局長被知客僧迎去偏殿用茶。
“大師,請問易天行同學這時在寺內嗎?”覷著個空兒,潘局長輕聲和斌苦大師問道。
斌苦微微一愣:“潘局長尋易居士何事?”
“沒什麽。”潘局長自然不方便明說,他要找易天行一是言謝,二是想問問那古家少年郎從哪裏把那四個流氓頭子放回來了。
斌苦合了一什:“或許還在睡吧。”
易天行沒有睡,他正和葉相一前一後站在歸元寺某一間殿內,二人興致勃勃地執著頂端包著紅布的實木棍,往麵前那個黑黝黝的大鍾上撞去。
鍾聲再起。
殿外人聲複又喧嘩,眾多善施居士紛紛往那大銅爐前擠去,縱在寒冷的初一早晨,也硬生生擠出了幾分紅火的感覺。熱鬧之中,殿宇之間,銅鼎之旁,也不知踩落了多少雙臭鞋,擠破了幾件衣裳。
青煙陣陣裏,新的一年開始了。
第二十四章 小書亭
知識就是力量——大不列顛培根子曾經曰過
易天行沒覺著這句話多麽有道理。他已經在省城開了兩個月的書店,日子過的安穩之極,他明白這絕對不是書店裏這些帶著油墨香氣的書籍帶來的力量,而是自己非人的力量神通壓製住了省城裏那些心懷不軌的人。
書店就開在省城西南墨水湖邊的街口,一個門麵連著後麵的三間臥室,一間被改作了書庫,門麵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刊物,生意雖然不好,但也勉強能過,反正他也隻是需要個生活的幌子,並不太在意收入。
老邢老林這四位省城江湖的大佬迫於易天行的“佛子之威”,又被那個他胡謅的“九幽冥首”嚇得不淺,早已喪失了挑戰和逃跑的勇氣——勇氣這東西就是這麽簡單,一旦失去,再找回來就很難了——這些天來四人老老實實地按時每周去歸元寺報道上香學佛,但後來報道集合學習的地點,卻改在了墨水湖畔的這間小書店裏。
因為這裏有明師。
葉相僧一直跟著易天行打理書店,整天穿著一件粗布袈裟遊走於書販學生之間,滿臉溫和微笑地迎接著四周人等投來的異樣目光。這等定力,縱使是易小妖也自歎不如。而這位愈發有大慈悲感覺的僧人,自然理所當然地接過了教育流氓的光榮任務。
“今天,我們要學習的是百業經的第四個故事:能願比丘,這故事講的是殺生之報,短命多病……”
書店後麵的小屋內,葉相僧這般緩緩說著,那四位流氓頭子恭謹無比聽著。
流氓頭子喜歡這位清俊和尚,不喜歡這小書亭的老板,因為和尚很溫柔,老板很凶。
易天行在小屋內扛了一大麻袋書往前麵的門麵走去,瞪了這幾個老家夥一眼:“呆會兒快點兒把讀書心得寫出來,不要像上星期一樣拖到晚上十一二點,這葉相是來給我打工的,不是給你們當義務老師的。”
……
流氓頭子學習的過程,就是墨水湖一帶風聲鶴唳的時辰。
這四個流氓頭子經曆了歸元寺之囚,膽子忽然變得小了很多,雖然年前易天行單刀捉人的強人舉動讓他們很絕望,再沒有挑戰古家的勇氣,但習慣了以陰險之心度人,總擔心在一起聽課的另三位“同學”會不會在來往墨水湖的路上設伏,所以總是帶著很多保鏢打手。
這下墨水湖的居民可就開了眼,每周三的晚上,都能看見一溜的混混兒們沿著一間小書店分排站著,每星期都能看見香港黑幫談判片的真實上演。
這種情況在易天行表示輕微的不滿後終於飛快地結束。
但人多嘴雜,省城江湖終於知道了這間小書店是古家那位孤膽少年英雄開的,加上那四位流氓頭子孝敬的結果,於是墨水湖一帶沒有一方江湖勢力膽敢進駐,原有的一些小混混也早就很自覺地退出十裏以外。從一九九五年的二月起,小書店方圓三公裏之內,西南至湖畔,東北至歸元寺旁,成了省城上治安最好的地段。
這種情形一直維係到易天行離開省城,多年以後還有些老住戶在回味著當時的太平。
“當時不聞戰叫,隻聽見:太平!太平!”
魯先生曾經說過。
這些天易天行也在學習,認識了些書商後,去搜了些梵文入門來看,什麽喀喀啦嚓的學了半天,到了也沒有鬧清楚,去年在高陽縣城小池塘處看見的那些金光大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還是要學。知識雖然不是直接的力量,但獲取力量最簡單的途徑就是這個——兩月之中,他時常在歸元寺後園裏複習著坐禪三味經,自然更不可能放棄秦梓兒從手指縫裏漏給他的那兩門道法,心經愈發純熟,修為日增,但想到大雪山頂上那三個渾身道家仙氣的修士,仍然覺著不夠——也曾經想過是不是得從師傅那裏整點兒菩提門的功法來練,但老祖宗一句話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小孩子舞大錘,那叫找死。”
經過數日沉默的思考,他開始負重跑,肉體的鍛煉也是變強的一個方法。把右手小指上的金戒指變成了一根五百斤重的鏈子套在了腰上,他開始每天晨跑,就沿著墨水湖的岸邊,在清晨的霧氣中奔跑著。
墨水湖不小,約摸有個二十幾平方公裏,一般人跑不下來。
而易天行腰上纏著五百斤重的金箍,也沒覺著多累。縱使在繁華的都市裏,他不敢跑的太快,但仍然不過半個小時左右跑回小書店。
這情景終於被有心人看在了眼裏。
那些天天和他一樣晨起運動的老爺爺老太太們看著這少年從湖的這邊出發,三四十分鍾後又從湖的那邊回來,開始總以為這少年是坐著公共汽車,但想著沒有人會傻成這樣吧?於是開始紛紛議論,這神奇的速度少年也成了湖邊居民們的談資。
而易天行自以為很收斂,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
一天清晨,省田徑隊的教練也慕名而來,觀賞傳說中可以以四百米的速度跑十公裏的強人。這位教練在樹林裏看著易天行出發,便開始計時,等到易天行麵不紅氣不喘汗不流地從湖的另一邊跑回來時,他掐下了秒表。
然後傻了眼。
“三十一分四十二秒。”
這個速度如果去參加馬拉鬆比賽,可以和肯尼亞的黑瘦朋友們較量一下了。
第二天。
易天行跑回湖邊,蹬了兩下腿,悄無聲息地把金鏈子收到尾指上化成戒指,然後咪著眼看著麵前這位中年人,有了以下的幾句對話。
“同學,你好。”
“嗯,我現在沒有上學了,請問有什麽事?”
“我是省田徑隊的賀教練,剛才看見你跑步,有些興趣。”
易天行心裏咯噔一下,趕緊說道:“噢,怎麽了?”
“你跑的很快啊,湖這麽大,你居然半個小時就能跑一圈。”
“嗬嗬,您誤會了,我每天都是跑到歸元寺,然後坐車去湖那邊訂今天的書。”
“啊?”
“我是個開書店的。”
“別騙我。”教練不知道麵前這個年青人為什麽不願意表露自己的能力,“我昨天也不信,所以今天是騎著摩托車跟著你跑的。”
易天行微咪著眼,心裏想著是說今天跑步怎麽感覺奇怪,原來是有人跟蹤。
“你想說什麽?”
“想不想參加田徑隊。”
“不想。”
“為什麽?”
“就是不想。”
“如果跑出來了,將來的人生會很精彩的。”
“怎麽個精彩法?”
“嗯,可以獲得很多的榮譽。”
“不想要。”
“可以有很好的經濟收入。”
“運動員能有多少收入?陳躍玲現在在美國也要做生意,我現在不用做事也有錢花,挺好的。”
“原來是個小富翁,但……可以為國爭光啊。”
易天行撓了撓頭,不想再說什麽,拍拍屁股走人,一麵走一麵心想:“如果自己一妖怪去參加奧運會拿金牌,等於一大老爺們變性參加女子百米……玩這種不公平競爭,那咱國家的臉才叫丟了。”
留下身後無助和困惑的省田徑隊教練。
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卻對生活的步調產生了影響,那日後他隻好把修練跑步的時間改在了深夜,便是這一改,卻發現了些奇怪的事情。
葉相僧每到深夜,便會枯坐在湖邊,看著如墨夜湖,滿麵安靜。
“坐了幾天了,在想什麽?”易天行從腰上取下金鏈,在和尚的身邊坐下,手指頭甩著鏈子玩,金鏈在夜色裏化為流火。
葉相僧微微側頭,忽然說道:“師兄,修佛的目的是什麽?”
易天行想了想:“我比較同意胡適的意見,最終在於勘破生死關口吧,人生大苦便是此事。”
葉相僧微微一笑:“那是度己,度人卻要有顆慈悲心才成。”
易天行無語看天,半晌後幽幽道:“慈悲這事情真的很複雜。去年我曾經救過一場火……發現自己能救人性命,真是件極快樂的事情,也曾經想過今後的人生是不是應該當一個兼職的救火員,但後來才發現省城一年得鬧上萬次火,消防隊每天都要出動幾十次,我區區一人怎麽可能管的過來?或許我骨子裏真有些冷血,便幹脆沒理這事。”
葉相插言:“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易天行看著湖麵平靜道:“同時被火困著的兩人,我如何選擇救誰?救此是慈悲,不救彼又是什麽?”
葉相搖搖頭,滿臉慈悲:“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你天天夜裏呆在墨水湖邊做什麽?”易天行無言笑了笑,轉而問著。
“救人。”葉相僧雙手合什站了起來,粗布織就的袈裟在夜風裏輕輕飄拂著,“上個月有位婦人在這裏跳湖,我擔心以後還會有人自殺,所以天天夜裏來這裏等。”
“古人守株待兔,葉相守湖待溺。”易天行搖搖頭,“如果真要救人,你就該去府北河上的廊橋,那裏差不多隔兩三天就有人往水下蹦。”
葉相僧也苦笑了起來:“所以你說的對,你我都救不了所有世人,所謂救人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頓頓了輕聲說道:“原來修佛就是讓自己心安。”
有些無力的話語在墨水湖上空飄浮著。
易天行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和尚是真和尚,有顆慈悲心,我沒有心不安的想法。”
他站起身來,持金鏈當空舞:“我修佛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想變強一些,能夠保命。”
……
少年說的是真心話,他在拚命地修行,拚命地找到讓自己變強的方法。
數月的修行,讓他的精神和肉體都到達了巔峰狀態,某一日坐在歸元寺後園裏冥想,如紅玉盤般的真火命輪繞著已如初蓮大小的道心緩緩運轉,絲絲真元繚繞,安美異常。
他忽然心頭一動,有了靈犀不點也通,想到在文武巷四十三號裏曾經用過的那招,雙目一睜,三台七星鬥訣疾催,體內那粒飄渺道心開始微微發漲,輕輕柔柔地在真火命輪上一觸,便激出一段天火逼至了指間。
他抬起右臂,挾著一陣輕微劈劈啪啪的聲音,瞄準了茅舍。
用無上心經控製著神念,將食指第二指節處的那粒天火壓縮成成了極細微的一點小星。
芥子之微,卻要耗用極大的心神控製,才能抵住天火浩然的反彈——易天行清楚地感覺到這枚小火星裏蘊含著極強大的威力。
坐禪三味經一運,體內命輪疾轉,一股沛然若禦的力量由體內直衝右臂,便有如壓縮空氣般,硬生生地將指節中那粒天火逼了出去!
淒厲的破風聲響起,那粒天火宛如將空氣割開了一道無阻力的通洞,沿著那條筆直的幽黑線條往前急發,竟似比子彈的速度還要快上幾分。
一瞬間,伏魔金剛圈起了反應,淡青色的的法陣微微一現。
而這粒天火竟似尖銳無比,生生地破開了道小口子,從伏魔金剛圈上鑽了進去。
眼尖的人或許能看見,這粒天火在被淡青色金剛圈所阻時,竟在極短的瞬間內消失不見,下一刻才出現在圈裏。
破空?!
易天行眉梢一挑,知道自己玩出了一個極厲害的花樣,連伏魔金剛圈都能打穿,那還有什麽避彈衣能擋得住?天火早就消失在了茅舍之中,沒有什麽動靜,他也不會擔心,因為裏麵住著自己的師傅,那個最厲害的大妖怪。
“不錯,有進步。”老祖宗如是說。
聽到難得的表揚,易天行將食指放在自己唇前,輕輕往指頭上吹了口氣,擺起了西部牛仔的惡心姿式。
第二十五章 交易
葉相僧又一次講完了課,將有些疲憊不堪的四位流氓頭子送上車,才回了書店。看見易天行坐在櫃台邊閉目冥想,便知道他又在練功,見他如此刻苦努力,終於忍不住問道:“感覺師兄最近很有緊迫感。”
“是啊。”易天行醒了過來,起身將賣的最火的大唐雙龍傳擱在櫃台最前麵,“不知道以後會碰見什麽厲害人物,趁最近比較悠閑趕緊練練塊兒,準備打架。”
正說著厲害人物,小書店外麵便走進來了一個人,那人穿著身夾克,夾克上麵別著枚晾衣夾子。
易天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去整理自己的書:“大主任很能忍得住,到今天才來。”
周逸文笑了笑,宛如孩子般童真的笑容竟將幽暗的小書店照亮了。他側身看見葉相僧,微一沉忖,卻是一驚,歎道:“省城這個小書店真是藏龍臥虎。”
葉相僧微笑不語,給他倒了杯茶,三人進裏間坐了下來。
易天行抬起頭看見這二位臉上都是如此純良和善,不由苦笑道:“不是臥虎藏龍,是絕代雙嬌。”隨口問道:“周大主任今天前來有什麽吩咐?”
“易兄弟最近過的挺安穩的。”周逸文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莫測高深的葉相僧。
“我這人向來低調。”易天行笑著回答。
周逸文也忍不住笑了:“省城四個大流氓忽然失蹤,春節的時候又忽然被放回來,任手下如何發問也不肯說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接著便是每個星期準時到你這小書店來聽課,每次聽課的時候,一幫混混兒便在這居民區四周老實等著,這陣仗可大了,把咱們的潘大局長折騰的不善。鵬飛工貿的人更是隔三岔五便往這小書店送孝敬。儼儼然這間不起眼的小書店快要成為省城黑道大聚會的地點,你居然還說自己低調?”
易天行苦笑道:“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四個流氓頭子現在有葉相僧保著,倒不怕我欺負,相反卻怕另外的三個人會暗中使壞,所以不帶人是不敢來。”
“閑事不要提。”周逸文見他沒有回避葉相僧的意思,便直接說道:“易兄弟把東西還我吧。”
“什麽東西?”易天行滿臉愕然。
周逸文微微笑道:“兩個月前你去我們辦公室參觀了一下,當時我借了你幾本書,你還沒看完?”這話說的很客氣。
“瞎扯啥?”易天行嗬嗬一笑,“就我們三個人不用粉牆一樣地來裝點句子,明說了吧,我什麽時候拿過你們六處的東西?”
“拿倒是沒拿。”周逸文依言直接說道:“我當時也納悶,所以在六處大樓裏查了幾十天,就想弄清楚你那天夜探六處到底是為什麽。後來直接有機會接觸你的檔案,才知道你記憶力驚人,那你要看什麽東西,自然不用拿走,直接記下來才好。”
“有機會接觸?”易天行皺了眉頭,轉而問道:“你身為浩然天在省城的負責人,難道不能看到我的機密檔案?”
“你的檔案級別現在是三A。”周逸文回答道:“即便是我要調閱,也很費功夫。”
“三A?又不是炸金花,級別越高越麻煩。”易天行的臉像苦瓜:“這級別是誰定?”
“政府。”周逸文很同情地看著他。
“啊,我的幸福生活啊。”
“別打岔,你到底在六處看了些什麽東西?”
發現自己的乾坤挪移轉移話題大法沒有奏效,易天行笑咪咪地說:“既然你都不知道,我會傻到告訴你嗎?”
周逸文嚴肅地說:“我這次來是正式的交涉,畢竟你是佛門中有地位的人。”
“和尚也分很多種,有花和尚,有酒肉和尚,有幫秦王打天下的和尚,有喜歡打韃子的和尚,也有會耍賴的和尚。”易天行指著自己笑道,看見周逸文臉色有些發黑,趕緊安慰道:“你畢竟是代表政府出麵,我怎麽也不能在你麵前承認什麽吧?”
“好好好。”周逸文直擺手,“我不用你口頭上承認什麽,但至少你得還我點兒麵子。”
易天行從與秦梓兒的合作中已經感受到了上三天年青一輩的誠意,心裏琢磨著以後總要和清靜天的長老們動手,那和浩然天便不能撕破了臉皮,沉默了會兒後說道:“你說說看這麵子怎麽算。”
“咱們現在不是敵人吧?”
“不是敵人難道是情人?”
周逸文靜靜看著他:“小師妹離開省城的時候說過你是可以信賴的對象。”
易天行微微皺眉:“你想要我做什麽?”
“真沒有興趣為政府做事?你應該清楚,你的敵人不是我們浩然天,至少在你沒有作奸犯科之前,我們不是敵人。”周逸文喝了一口茶。
易天行搖搖頭:“省城這麽太平,哪裏需要我做什麽?”
“你不知道。”周逸文歎了一口氣,“往年我一直呆在北京西山,雖然全國各地都有六處,但省城這塊兒是特例,自從梓兒下山後,省城便是由吉祥天管理修行方麵的事情。她在省城一日,小公子的名聲便會震著外道邪人不敢擅入,如今她回山,這省城便開始有些不安靜了。”
“我怎麽沒感覺到?”易天行撓撓頭,“別玩危言聳聽這套,你們六處的實力我雖然沒有正麵碰過,但想來對付些人應該簡單的很。”
“按正常情況來講確實是這樣,我們有一整套的信息處理係統,各地的修行者都在掌控之中,一般不會出什麽問題。”周逸文微微皺眉:“隻是最近省城會來一些人,這些人的實力我們也不是很清楚,為防萬一,所以想請你出手。”
“噢?”易天行來了興趣,“是哪裏的人?”
“是台灣來的商人。”周逸文道:“正因為是來投資的客人,所以政府方麵要禮貌接待,我們也不好監視的太明顯。”
易天行皺眉:“這商人有什麽古怪?”不知為何他感覺到這位商人和自己一定有什麽瓜葛。
一直在旁邊安靜聽著的葉相僧緩緩應道:“看來林伯要來省城了。”
周逸文看了他一眼,知道這位是歸元寺的得道高僧,對他能喊出那位台灣商人的姓名,自然也不奇怪。
“林伯?”易天行又在撓頭,“這名字聽著挺耳熟。”
“莫殺聽過沒有?”周逸文問他。
“沒有。”
周逸文極古怪地笑了:“那你這次如果和他遇見了,一定特別有意思,那人和你一樣,也是玩火的。”
易天行的眉毛彎了起來:“想起來了,當初秦梓兒為了進歸元寺,用的借口便是要借天袈裟一用,而借天袈裟,好象就是為了對付這個叫莫殺的人。”他納悶道:“記得那位林伯應該是去年底就該過來的,怎麽現在才到?”
“梓兒在省城,他們不敢過來。”周逸文看來對自己的小師妹真是無比崇拜。
易天行嗤之以鼻:“那你找我幹嘛?如果是商業活動,自然沒什麽事,如果那林伯身邊的噴火保鏢要做壞事,你們六處逮了不就行了?”
周逸文嚴肅地說道:“這位林伯是七十年代末忽然發家的古怪商人,雖然在台灣是出了名的善人,經常修繕寺廟,但他手下的莫殺卻是出了名的不講理凶殘,我們上三天台灣一支曾經想過向林伯索要讚助,結果被這人生生在埔裏花海中燒死了許多門徒。”
“原來你們是仇家。”易天行很鄙視上三天墮落成了黑道。
“明白就好。浩然天是政府部門,不可能牽涉到這些鬥爭中,吉祥天全部門人也隨著梓兒回了山。”他湊到易天行耳邊輕聲說道:“但……清靜天的人手可能會出來,到時候如果把莫殺的狠煞性情逼出來了,五行秘法裏的火門亂噴,這省城可就慘了。”
老虎要下山——秦梓兒和易天行看來都低估了神秘清靜天的決斷之力。
“嗯?”易天行一張嘴發出古怪的聲音,露出白白的牙齒,“好消息,我正愁昆侖太遠,自己懶得找上門。”
葉相僧微微一笑,知道這位色厲內茬,在給自己打氣。
周逸文沒好氣道:“按道理我們應該保護林伯這個商務代表團的安全,但你知道,名義上我們和清靜天還是一門,所以……這個……”
“不方便?”易天行笑著應道:“原來今天是請我出山做保鏢。”
“哪能呢?”周逸文笑的那叫一個甜,“您在佛門裏身份多尊貴啊,我是想請您參加大後天晚上的接待酒會。”
易天行冷冷道:“清靜天的長老們難道不想來找我算帳?哪用得著我去找他們。”
周逸文臉上露出童真笑容:“三個大長老都奈何不了你,他們哪敢來對付你。”
易天行微微一笑,心裏卻有些發慌,如今的他自然知道,當時在文殊院講法堂裏和清靜天的三位長老萬裏神識之爭,雖然最後慘勝,卻是憑借了一些外在的很神妙的力量,勝的很是僥幸糊塗。
“你們這不等於是出賣同門?”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周逸文嚴肅道:“我們隻遵守法律和政府命令,這是一直以來六處的第一原則。”
“說的好聽,那你自己作保鏢,別來煩我。”
“……”
“給我講講清靜天的情況。”易天行不開玩笑,既然始終要麵對清靜天神秘莫測的力量,那自然要趁這次浩然天站在自己一邊時,好好琢磨一下。
周逸文沉吟少許,葉相僧知機微微一笑,自去前麵的門麵站櫃台、賣書、迎接可愛小女生愛煞的眼光。
“我沒見過長老,一個都沒有。”他端起冷茶,咕嘟灌了一口。
易天行微微閉目:“我不理你見過沒有,說說實力,說說人馬。”
“上三天裏最神秘的就是清靜天,浩然天的存在,在一些高級政府官員中不是秘密,而清靜天究竟擁有何等力量,沒有人完全清楚。”他看了一眼沉思中的少年,“我手上有個名單,這名單很關鍵,上麵寫著一些隱藏在世間的清靜天高人。”
易天行接過單子看了兩眼,眼角急速跳動了幾下:“真好玩,原來武當那位掌教真人也是清靜天的長老。”名單上還寫著些沒名的人物,但他知道這些人物一定在世俗世界裏有著不平凡的位置。
他抬頭平靜看著周逸文:“這名單是秦梓兒的父親通過你的手交給我的?”
周逸文沒有想到他一下就看出了事情的底細,微笑道:“希望你不要誤會這是一次利用。”
“是利用。”易天行很認真,“不過既然是互相利用,我也不會有什麽吃虧上當的感覺。”
“清靜天會有多少人入省城。”
“兩個。”
“人不多。”
“什麽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
“我隻盯這兩個人?”
“要小心子彈。”
“哪兒射來的?”
“我手下的,或者是一些清靜天擁有,而我還沒有查到的勢力。”
易天行忽然覺著和周逸文交流是件很輕鬆的事情,不由微笑道:“我保住林伯的命,你給我什麽好處。”
周逸文想了想,下了決心:“以後不論你犯了什麽罪,我可以當作看不見……”他豎起一根食指,“一次。”
“我是守法良民,這好處等於沒有。”易天行平靜看著他,“我需要清靜天,不,是上三天這七十年來每一次行動的卷宗,你能不能給我?”
周逸文霍然變色,半晌後方緩緩道:“這事情太大,我需要請示。”
“請示六處的頭頭你的大師兄,還是秦門主?”易天行微笑著,給他的杯中摻了熱水,“如果我把清靜天的那兩人殺了,會有什麽後果?”
“沒有後果。”周逸文平靜道:“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一向很擅長做這些清潔工作。”
易天行眉頭一挑:“看來你們是準備栽贓陷害那個叫莫殺的人。”
“交易都有黑暗的一麵。”周逸文伸出手去。
易天行握住了他的手:“你先請示,我也再考慮一下,希望這交易能有個光明的尾巴。”
送周大主任上車遠離,易天行站在小書店的外麵,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看著圍在葉相僧旁邊詢問少女漫畫的女學生,輕輕捏了捏下巴。
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啊。
葉相僧終於擺脫了好奇少女們的圍堵,來到他的身旁,合什道:“師兄慎重。”
“明白。”易天行微微皺眉,“看來那位秦門主比你我想象的要深許多,與虎謀皮這種事情我可以爽快答應,但具體怎麽做,還得走一步看一步。”
葉相僧合什道:“阿彌陀佛,佛有慈悲心,我不讚成師兄破戒殺人。”
易天行微笑著看了他兩眼,拍著他的肩道:“別瞎想什麽,我自有分寸。”他看著周大主任轎車離去的街道,微笑想著:“想和我一起玩?我奉陪。”
忽然想到現在還在西邊不知哪裏的肥鳥兒子,他心中好生牽掛,三味坐禪經在心裏緩緩吟誦,一股淡淡氣息從小書店門口彌散開去,順著春日的青青樹枝往天上擴散,街上的行人感覺到心中歡愉卻不知何解,而在他的神識中,無數光點漸漸匯攏遠離,一瞬之間,與極遙遠處的一個小光點呼應相連……
“沒死沒傷,一天隻動十幾裏地,這破鳥碰見什麽好玩的了?”易天行覺得好生古怪,不知道小朱雀是怎麽回事,明明感應到它一應正常,卻偏偏沒有疾飛回城,而是像隻“豬寶寶”一樣在西邊的地界慢慢挪著。
“難道碰見什麽母鳥,所以見色忘爹?”易天行想它想的著急,十分惱怒,轉身對葉相僧說道:“師兄幫忙看店,俺去打個電話。”
葉相僧一愣:“給誰打?”
“給孩子它媽,俺也要找點兒安慰!”
省城火車站正在大修,候車室出站口全部被綠色的防護布包裹著,隻露出上麵破舊的牆麵,顯得有些怪異,就像是穿著綠布裙子的老姑娘。
一胖一瘦兩個人從出站口下的通道裏走了出來,這二人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破爛,式樣也有些古怪,就像是當年學大寨時的村委會主任一般,臉上也滿是黝黑之色,一看就是經常做農活的人。
易天行放出神識去探那肥鳥,氣息雖然彌漫卻是極淡,一般的修行人根本感應不到,縱使坐著轎車離去的周大主任也沒有感到異樣。
而這兩位農民伯伯卻是在那一刻同時抬頭,望向省城春日漂亮的天空。
“師兄,二十幾年沒下山了,這省城咋忽然多了位高手?”胖子問道。
“是啊,不是斌苦和尚的味道,難道台灣那個歹人已經到了?”瘦子回道。
第二十六章 農民
在省城的大街上走著一胖一瘦兩位農民伯伯。
這兩位農民伯伯,胖的那位姓陳名三星,瘦的那位姓梁名四牛,二位均是川中人士,世代居住臥牛山中,習得祖傳功法,練的是鐵板硬橋,以養豬為業,以種地為生,腳踩黃土背迎天,汗滴下土且肥田,小村寡民的日子過了幾十年,身子康健,生活樂無邊,吃飯不缺鹽……咳咳……總之是很幸福的兩位老人家。
之所以這次會別了家中結發妻子,放牛孩兒,來到這繁華銷骨的省城,全因為數日前這二位隱於鄉間的高手接到了一塊千裏傳令。
令牌是木做的,上麵紋著一麵清靜天境。
陳三星和梁四牛明白自己平靜的生活結束了,上一次他們出山還是二十幾年前,那一次他們也是來這座省城,這座有個文殊院的省城。
他們二人無門無派,打小便跟著村子裏的一個老人家學習道法。七十年前,他們的師傅還不是老人家,是川中意興飛揚的高手,和昆侖派殺出來的一位高手大戰三天三夜,一招惜敗,就此隱於伏牛山不出,那昆侖弟子惜他大才,邀他出山,他堅決不應,隻是答應若以後若有事,可以木牌傳令,不論自己或是門人弟子絕無二話。
那名昆侖弟子便是驚才絕豔的上三天首任門主。
木牌在上三天首任門主兵解後,便歸清靜天長老掌管。
自然,這二位麵相樸實的農民伯伯便是清靜天派出的高手。
陳三星牙齒很好,五十多歲的年齡了,還喜歡啃豬肘子,這時候他領著師弟在省城著名的好吃街上走著,看著旁邊攤販呦喝的食物,不禁咽了咽唾沫。
“師弟,二十幾年沒來,省城東西的味道還是這麽香。”
梁四牛悶聲悶氣地應了句,兩個人便扛著編織袋往攤上走去。
“兩位吃點兒啥?”攤主是位中年婦女,看著麵前這兩個窮酸的農民樣,說話有些陰陽怪氣。
陳三星有些困難地想了想,把手伸進自己黃綠上衣裏,捏了捏裏麵用回形針別著的手絹厚薄,嘴唇微張道:“給我們來兩碗麵條吧。”
一會兒後,“砰砰”兩聲炮響,兩碗紅油麵條被那中年婦女扔在了桌子上。
麵條從紅油裏露出白生生的腰身,似乎在嘲笑著窮人的寒酸,上麵星星點點的蔥花倒是頗為誘人。梁四牛聞著麵碗裏的香氣,極憨厚地笑了笑,拿起筷子便開始風卷殘雲,不過是四筷子,一海碗又麻又辣的麵條便被這位仁兄吞落肚裏。
陳三星吃法又與他不一樣,用黑木筷尖小心翼翼地將麵條挑起、微微卷動成一團一團的小麵圈,然後再在麵湯裏蕩蕩,沾上些蔥花紅油,再美美地送入唇齒間,細細咀嚼著,半晌之後吐一口熱氣,麵上回味良久,竟像吃鮑魚龍蝦般享受。
吃的秀氣,速度卻也不慢,不一會兒功夫麵碗也見了底,他端起碗來,一仰脖將碗中的剩麵湯一滴不漏地喝了。
梁四牛幾口吃完了這麵,便眼巴巴看著師哥慢條斯理地享受,陳三星放下碗來,溫和笑道:“胖牛兒,要不要再來一碗?”
“師哥,不要了,我們先去找住的地方吧。”
陳三星從內衣裏摸出手帕,慢慢打開,從裏麵取出三張一元錢遞給了中年婦女。中年婦女餘光裏看著他手指甲中的黑泥,像看見蟑螂似的神經質一抖,這三張錢就飄到了地上。
如果易天行在旁邊看著,肯定要問問她,你家天天在攤子上和小強跳舞,在這扮啥純潔呢?
中年婦女手上本來還端著隻客人吃剩後的碗,這一抖便抖出了問題,碗中的冷剩油湯全部潑在了旁邊桌的客人身上。
好巧不巧,旁邊桌上坐的恰好是染紅發穿單夾克在溫柔春天裏戴墨鏡的那類人——俗稱混混兒。
中年婦女演技絕佳,馬上從不屑一顧避之不迭轉成驚駭莫名聲嘶欲裂:“不關我事,是這兩個人。”
渾身被潑滿了冷油湯的小流氓可不管這事兒,甩手就一巴掌扇了過去,中年婦女臉上挨了一個耳光,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憨厚的梁四牛眼睛圓睜,便想上前,卻被他師哥拉了下來。陳三星輕聲說道:“忍。”
流氓還不肯罷休,要這中年婦女賠償損失,陳三星好不容易擠了過去,腆著老臉道:“這位小兄弟,這件事情我們也有不對,要不然洗衣服的錢,我們給出了吧。”
流氓看了這瘦巴巴的老頭兒兩眼,極輕蔑地笑道:“你這鄉下老頭,要賠嗎?我這衣服可是名牌,兩千塊錢一件,你拿錢來吧。”
陳三星臉上的皺紋深成了問號:“啷個恁貴噢。”
“冤有頭,債有主,我兄弟是明眼人,這事兒跟你沒關,快滾開。”流氓一把將陳三星推的老遠,明知道這些老農民身上榨不出什麽油水來,自然不會願意浪費時間。
梁四牛趕緊上前扶著,憨厚問道。
“還忍不?師哥。”
看著人群裏被推搡地無助哭泣的中年婦女,陳三星咳了兩聲,有些黯淡地說了聲:“忍。”
兩位二十多年沒有進過城的老農民相攜著離開了這裏,沿著省城漂亮的馬路緩緩向前走著,背有些佝僂。
離開了二十多年,才發現原來的人民旅社早就不見了,才發現如今的招待所都流行標間了,才明白自己身上帶的盤纏已經不夠找到處住了。
春天到了,省城忽然下起雨來,一陣雨攜一陣寒,街道上的空氣頓時顯得寒冷了數分。陳三星和梁四牛兩個人已經在人防工程改的小旅館裏住了兩天,這兩天裏他們餓了就吃兩個饅頭,渴了就喝點兒自來水,日子過的挺苦,但卻沒有想過要回去。
因為他們此行是受清靜天之請是來除魔衛道的,而這些天在省城看見的諸多不平事愈發讓這兩位老人家相信,如今這世道果然不太平,如果不能在省城除去那兩個殺人如麻的魔頭,不知這世間百姓還要受多少苦。
於是他們忍耐。
這天中午,為了省錢的兩個人主動出了地下通道,背著兩個編織袋,蹲在街旁的報亭下啃著饅頭,看著從天而降的雨水,陳三星又咳了兩聲,緩緩說道:“應該就是這兩天了吧?”
“嗯。”梁四牛一口塞進去了半個饅頭,含糊不清地應著,頭發上麵滿是灰塵。
陳三星又緊了緊身上的單衣,衣裳上的青黃之色已經被洗的糊成一團:“最近這幾天一直有人盯著我們。”
梁四牛抬頭看了一眼正坐在街對麵咖啡廳裏的一個年輕人,點了點頭:“師哥,現在壞人太多,我們要忍到什麽時候?”
“能忍則忍。”陳三星把被水星濺濕的頭發往後胡亂絡了下:“不要忘記師傅和那位昆侖派的高人定下的規矩,我們修行人,不能胡亂對凡人出手,我們比他們強的太多,隨便動一下就可能要了他們的命,這樣不好這樣不好,何況我們都是種田的,曉得大家生活都不容易,不好欺侮弱小,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更要學會忍耐。”
他嚅嚅說著,就是一個在村口講古的老頭兒。
“喂喂,那誰,快起來,不要蹲在這裏。”有披著雨衣的城管隔著老遠呼喊著這兩個老農民。
梁四牛疑惑問道:“蹲哪兒也要管?”
“城裏的規矩是多些。”陳三星牽著他的衣袖站起身來,走入了雨中,雨水漸漸大了起來,冰涼的雨水混著省城的氣息淋濕了他們全身。
二人走進巷口,頭頂上的天空有一架飛機掠過。
二人有所感應,同時抬頭,對視一眼,極憨厚地笑了。
他們等的妖邪,清靜天長老們鄭重告知的妖邪已經坐飛機到了省城,他們馬上就可以開始除魔衛道,然後回家種田養豬,離這古裏古怪的省城遠些。
想到這些,兩個人很高興。
人一幸福,老天便不開心了,兩位農民伯伯正在巷子口相視傻笑,裏麵便跑出來了幾個流氓。
“滾遠點兒!”
即便是農民,這也是修行後的農民,縱使亂雨迷人眼,梁四牛仍然一眼穿透層層雨簾,看見巷子裏一間自行車棚裏正熱鬧著,有人叫著有人打著。
“師哥,有人打架。”
“噢,那我們走吧。”
……
“師哥,有個男娃兒遭搶咯。”
“噢?那我們去勸哈。”
“這幾位小兄弟,行善積德……”
“砰”的一聲,一塊磚頭在陳三星老爺子的頭上碎了。
鮮血緩緩流了下來,染紅了他花白雜亂的頭發。
“你娃兒遭捶!”梁四牛暴跳如雷,睜著一雙牛鈴大的眼往手上拿著半截破磚的流氓逼了過去。
陳三星一手扶牆,一手捂著額頭,輕聲喚道:“胖牛兒,忍到,忍到……”
“師哥,我忍不住了。”
“忍!”陳三星咬著那嘴被旱煙薰黃了的牙。
巷子裏傳了一聲女性的驚叫:“救命啊……”
兩位老農民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中的憤怒。
……
“還忍不?”梁四牛碗大的拳頭捏地咯吱作響,緊張地盯著師哥。
“欺淩婦孺,忍無可忍!”
陳三星想到這些天來看見的不平事,心頭火起,終於不肯再忍。他一腳踩在小巷的牆上,下一刻人卻不知為何到了巷內,一手提著正被毆打的年青男子,一手提著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兩隻手上泛著淡淡的黃光,黃光由上向下流淌,將這兩名被害人牢牢地護住。
一幹小流氓們傻了眼,有的掉落了手上的磚頭,有的提著正準備解褲子的雙手發呆。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機會露出驚愕的表情。
因為梁四牛跺腳了。
梁四牛悶喝一聲,跺腳!
這雙在田地裏行過萬裏路的大腳板,跺在了小巷裏的地麵上!
腳板與地麵一觸,刹那間時光仿佛停止,右腳上套的那隻解放鞋寸寸裂開,露出裏麵那隻滿是老繭皮的腳板,鞋下的水泥地也仿佛變軟了,扭曲著吱呀著變著形,蕩起水泥地麵上的水泊。
這時,聲音才響了起來。
“迸”的一聲巨響在小巷內響起。
地麵上積著的雨水都被這一腳給震了起來,化為無數渾圓的水珠,挾著呼嘯的破風之聲在巷內四處橫行,風起處,正由天而降的雨絲似乎也被這一腳之威嚇的倒流,在巷內胡亂擊打著。
巷中響起了密集的劈劈啪啪的聲音,就像機關槍一樣。
聲音停時,巷內的雙側牆壁上全是坑坑窪窪的小洞,洞內可以看到新鮮的磚頭渣子!
一腳震起的雨水便能將磚牆打成麻子臉,好可怕的力量!
巷內所有的流氓隻來得及悶哼數聲,便身上血花四濺,帶著無數細細的血洞死去!
將已經昏厥過去的一男一女放置在巷外一個避雨處,兩位衣著破爛的老農民便背著編織袋迎著雨離開。此時雨漸漸大了,一片水霧中的省城高樓像是奇形怪狀的怪物,似乎想要吞噬生活在這裏的所有人。
……
“師哥,又要買鞋咯。”
巷內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個渾身血洞的死人。
巷外一胖一瘦兩位老農民走進了省城的層層雨霧中。
第二十七章 商人
漫天雨水裏,救護車的聲音,警車淒厲的警笛聲交織一片,竹林巷外一大片地方已經被警察控製住了,不時有擔架從巷子裏抬出一具屍首,擔架上白色的單子全被染成了紅色,看著淒慘無比。
在一旁的警車上,滿臉無助惘然地一對青年男女正在接受著警方的盤問,但卻根本說不出什麽所以然。
這是省城開年後發生的最大的一起惡性殺人案件,守在外圍的各報記者有默契地沒有拍照,而是等著警察局等會兒的說明,這件事情太大,隨意報道是要負政治責任的。潘局長也從公安局趕了過來,滿臉鐵青地看著自己的手下們做著筆錄,查著痕跡。
一場大雨,根本無跡可尋。
法醫的初步鑒定報告出來了,一共十四位被害人,被害人是因為身體被擊破許多小洞,尋致流血過多而死亡,但奇怪的是,這些小洞不像是霰彈槍的小鋼珠打破的,因為上麵沒有灼燒的痕跡,具體是如何造成的傷痕,在沒有進行進一步的屍檢之前,無法給出結論。
潘局長濃濃的雙眉漸漸凝糾成一團亂麻,回到車上拿起通話器。
“給我接六處。”
竹林巷的對麵是一家咖啡廳,透過外麵雨水浸漫的櫥窗,可以看見裏麵有兩個人正在神情凝重的交談。
“死的是些什麽人?”
“一些小流氓在巷子裏做壞事,然後……”
“這兩位師叔下手真是狠。”
“狠嗎?如果那兩位先前走了,或許出手的就是我。”易天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真苦。
周逸文冷漠地看著他:“死了十四個人,這宗命案總要有個交待。”
易天行搖搖頭:“我隻答應幫你看著這兩個人,沒答應你出手。”
“那我們的協議不作數了?”
易天行想了想,歎了口氣:“希望這兩位可愛的農民伯伯不是專程來找我的。”
陳三星和梁四牛進了省城,便感應到了易天行往天上探去的神識,而易天行自然也感應到了對方的存在,於是這些天裏一直跟著他們,看著這兩位久居山中的老農民在這繁華古怪的省城裏遇見的事情,不知為何,心中總有異樣的感受,有種莫名的好感。
但想到現在雙方是在敵對的陣營裏,不由一陣煩悶。
“林伯已經到了,晚上省裏要開接待酒會,你來不來?”周逸文平靜問道。
“來。”易天行微微一笑,心想:“如果有陰謀,那就更要來了。”
咖啡廳的門被人推開,一個穿著警服的人走了進來,外麵雨大,淺綠的警服被水浸成了墨色。
“這是誰做的?”潘局長坐在他們兩個人中間,毫不客氣地問道。
“問他吧。”易天行把這個難解的問題扔給了周逸文。
潘局長轉身盯著周逸文的雙眼,雖然是個凡人,但眼中的淩厲氣勢仍然讓周大主任一陣心慌,他沉忖半晌後道:“是兩個極厲害的修行人,潘局長你放心,最多三天之內,我會把他們交到你手上,不論生死。”
潘局長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望向易天行:“被殺的人是不是你手下?”
易天行咪著眼看了他一會兒:“難道你覺得這天下的王八蛋都在跟著我混?”
“剛才問那對青年男女的筆錄已經出來了。”潘局長從衣服裏掏出一疊紙扔到易天行麵前的桌上,“光天化日,在巷子裏搶劫強奸,這就是你們流氓做的好事,真他娘的該死!”
局長很憤怒,任誰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發生了十四個人被殺的惡性案件,誰的脾氣都好不起來。
易天行搖搖頭,吐了一口濁氣:“別指望我為別人做的壞事買單。”
“你現在是省城龍頭,我不找你我找誰?”潘局長說龍頭二字時唇角帶了一絲輕蔑和怒意,眼神淩厲。
“我會查。”易天行冷冷地回望他。
三個人說完話,便在咖啡廳裏分了手,周逸文走之前說了一句話。
“晚上酒會在白天鵝賓館。”
易天行端起那杯苦澀冰冷的咖啡,沒有反應,隻是聽著咖啡廳裏壓低了聲音在放的音樂,縱使壓低了聲音,這歌仍然顯得那麽蒼勁且無奈。
“是與非過眼似煙吹
笑淚滲進了老井裏
上路對唱過客鄉裏
春與秋撒滿了希冀
夏與冬看透了生死
世代輩輩永遠緊記
一天加一天
每分耕種汗與血
粒粒皆辛酸
永不改變
人定勝天
……”
這是BEYOND唱的農民,黃家駒的遺作。
“有點兒意思。”易天行笑咪咪想著那兩位老農民。
墨水湖畔也在下雨。
小書店今天沒有開門,裏麵坐著很多人,已經沒有足夠多的板凳,有的人就坐在了紮成一堆的新書上麵。
易天行在辦公桌後蹺著二郎腿,看著麵前這些人。
“老邢啊,放你們出來的時候,是怎麽和你們四個說的?”
省城黑道的四位大佬麵麵相覷:“你說要我們多做好事。”
“今兒竹林巷那邊的事情,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吧?到底是誰做的?查出來了沒有?”易天行很惱火,一方麵是很痛恨那些人的行為,另一方麵是因為這些人惹得兩位清靜天派到省城的高手動了殺機,殺機一起再難平伏,誰知道將來自己會吃多少虧。
“是小四的手下。”禿頭的老林恭恭謹謹答道。
“小四是誰?”易天行皺了眉頭。
在他身後的袁野插話道:“就是以前跟著城東彪子的那個人。”
“不是進了監獄了嗎?”
“是啊,所以手下那些小弟就散了,也沒人管了,而原來城東和幾家交界那塊……”袁野看了一眼老邢那四個人:“現在沒人敢管,所以那些小子才敢胡來。”
原來是這樣。易天行有些頭疼的想到,這治安的敗壞和自己還真是有些關係。
人生於世,看來真不能無為而治。
“定個簡單點兒的規矩吧。”他的手放在木桌上輕輕敲著,發著咚咚的響聲,“強奸殺人這種事情,最好別讓我知道……”
敲木桌的手指一停,咚咚的響聲也停了下來,正在聽著的眾人一驚。
“如果我知道了,保證他死的會比今天這十四個更慘。”
易天行微笑著看著麵前這些掌控著省城黑道的人。
“至於原來城東的那些小孩子,你們幾個該收的就收了,如果有瞎來的,都給我打斷腿趕出省城去。就說這話是我說的。”
“明白了。”屋裏的人額頭上開始出汗,知道從今天開始,省城江湖便要開展自查自糾的工作。
眾人走後,易天行躲在椅子上苦笑了起來。
“記得那次在小池塘邊說的話嗎?”
“少爺指的哪句?”肖勁鬆看了袁野一眼。
“如果黑社會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嘛?”易天行摸摸自己的額頭,“今天才明白,有些事情確實想的簡單了。”
“剛才和那幾個人說的,鵬飛工貿下麵的人也要做到。”
他麵無表情地說著。
“是。”
“我讓你們查的那兩個人,私底下查,不要讓太多人知道,查到在哪裏後,第一時間通知我。”
“是。”
“你們走吧。”
“大少爺來了,他好象找你有急事。”
“嗯?他住在哪兒?”
“住在市駐省辦的招待所裏,這是地址,他說不方便過來。”
待眾人走後,他進了臥室,臥室裏麵有三個人,一個和尚正在忙著端茶遞水送鍋魁,另兩個看模樣就是餓壞了的老頭兒正坐在床邊上大嚼,腳下是一個被雨水打濕了的編織袋,袋上的積水正沿著花花綠綠的紋路流到袋角,打濕了下麵的水泥地。
易天行走到二人麵前,笑咪咪道:“吃的還行吧?”
“還成。”梁四牛憨憨地應道,鍋魁的油在他厚厚的嘴唇上泛著光,“第一次坐出租車,很快。”
陳三星還是斯文卻快速地吃完了手中的吃食,感激地從葉相僧手中接過溫茶,喝了一口,抿了抿:“娃兒你叫什麽名字?”
易天行苦笑著撓撓鼻尖:“不說也瞞不過,我就是易天行。”
陳三星微微一笑,眼角的皺紋堆積成兩朵老菊:“我們是來殺你的,你還把我們接到你家來?”
“省城所有人都在找你們,而我不想讓你們被他們找到。”
“一飯之恩不能忘,可我們還是要殺你。”
憨憨的梁四牛這時候才知道麵前這看著溫厚的少年人,就是自己和師哥下山要殺的對象之一,不由張大了嘴,露出裏麵的吃食,看著滑稽無比;葉相僧卻忙著往茶杯裏倒水,像是什麽都沒有聽到。
“為什麽要殺我。”易天行直視著這二個老頭子的雙眼,毫不退縮。
陳三星癟了癟嘴,半晌後才囁嚅道:“因為你是壞人。”
“我壞在哪裏?”和兩位可愛老農民進行辯論賽,易天行忽然覺得成竹在胸。
“剛才在外麵的都是些什麽人?”
“嗯,都是些江湖人。”
“不對,都是些身有血光的惡人。”
“好,縱使他們是惡人。”易天行直視著陳三星溫和的雙眼,“為什麽要殺我?”
陳三星忽然沉默下來,微微抬頭看向右上方的牆壁,半晌後:“如果看娃兒你剛才的說話,似乎可以說明你是好人,但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在演戲給我看?從我們師兄弟進這省城開始,你便一直跟在我們身後,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隻是想等著那另一個妖人來了後,我們一起除了比較簡單些。”說完這話,他有些古怪地看著葉相僧一眼,喃喃自語著什麽,卻沒有人能夠聽清。
易天行撓撓頭:“跟著兩位呆了兩天,小子也受了兩天教育。”他說的是真心話,轉而微微一笑:“清靜天請二位長老下山,本應該是隱秘之事,為什麽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誰知道了?”
“浩然天。”
“噢,那是同道中人,知道便知道了,我也不會去請他們幫忙。”陳三星茫然道。
易天行冷笑道:“老前輩,你可知道浩然天也在請我殺你們,不然我怎麽知道你們來了。”
陳三星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不應該啊,大家同道中人……”
易天行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二位真是一顆童稚之心,在這黑暗汙濁的省城裏真是難行寸步。
小屋內一陣沉默。
“娃兒,我很難相信。”
“明白,所以我想請二位給我點兒時間查一下這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咧次下山還有次事情。”
易天行微笑道:“明白,還是那句話,請二位給我一點時間查一下,包括你們要做的那件事情。”
“我不信!”一直憨憨拙拙在床邊坐著的梁四牛忽然吼道:“清靜天的道兄也都是得道高人,如果不是天性良善,怎能入道?像我們師兄弟在山裏種田幾十年,他們怎會唬我胖牛,死吧,賊小子!”
話音一落,他抬起粗壯的右腿,便要往地上跺去!
膝蓋一抬,嘶的一聲粗布褲子被裏麵的肌肉崩裂了道口子!
……
易天行在心裏歎了口氣,他白天已經親眼見過這隻腳在雨巷中殺的可怖景象,卻緩緩向椅後躺去,沒有任何反應。
葉相僧雙手合什,雙目微閉,淡淡佛息繚繞身邊。
……
那隻沾著泥水的赤足,那隻一跺腳便秒殺十四人的神足,破空踏下!
空氣似乎都受不了這一腳之威,微微震動起來,在那隻腳麵四周變著形。
“迸”的一聲悶響。
小屋內空氣蕩漾,一道大風從床邊刮起,一股氣勢壓迫人心,屋內四周的物什被這空氣一震,都被壓的粉碎,木桌、帶著油墨氣的新書、沒吃完的鍋魁、新買的床單、桌上的鏡子……全部被壓成了碎片,像雨點一樣擊打在牆上,叮叮作響,好不動聽!
雖然駭人,卻遠沒有白日裏的殺傷力——因為這隻腳沒有跺下去!
這隻腳被一隻手輕輕鬆鬆托住了!
下一刻,陳三星咳了兩聲,把自己的手從梁四牛那隻滿是泥水的腳下挪開,把手掌在編織袋上胡亂擦了兩下,站起身來。
梁四牛滿臉茫然,也跟著師哥站了起來。
“娃兒,我不能相信你。”他看著一臉平靜的易天行,“雖然你剛才沒出手。”
“明白。”易天行恭恭敬敬說道。
“你學的歸元寺的方便門?”陳三星看著他,“麻煩給斌苦大師帶聲好,就說我兄弟來省城了。”說完這句話打開編織袋,從袋裏取出一塊臘肉遞了過去。
“難得下山,沒帶啥子好東西,這塊臘肉你幫我帶給斌苦,我和他道門有別,就不去見他了。”
易天行很是吃驚,沒想到這兩位老農民一樣的可怕修士,居然認識斌苦和尚,再看著自己接過的臘肉,卻又是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和尚怎麽吃肉?”
“噢,也對。”陳三星摸摸自己花白的頭發,有些尷尬,“那娃兒你吃了吧。”
說完這句話便帶著自己的師弟往屋外走去。
“兩位前輩不如這幾天就留在這裏,要知道外麵有很多人在找你們。”
“找到我們了又怎麽樣?”陳三星沒有回頭,瘦削的肩膀卻帶著股天下一肩挑的悍猛味道。
易天行在白天便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兩位老人家回了書店,本就沒指望能夠說服有些迂腐的二人化敵為友,能夠不見麵就對殺,已是極好的結果,不由訥訥笑道:“難道下次碰麵我們就要開始打架?”
“娃兒,你有兩天時間搞清白咧件事情的顛顛兜兜。”陳三星說道:“我不在這裏和你動手,不是信你的話,隻是這裏是居民區,我們一動手,那些凡人會遭殃,還有就是二十幾年前我們曾經錯殺過好人,所以現在出手很小心,不願再犯前頭的錯,你明白沒有?”
“明白。”易天行低身一禮。
兩位老農民出門之時,忽然齊齊回頭對二人施了一禮。
易天行和葉相僧均是無由一驚。
“謝謝小朋友你讓我們吃了頓飽飯,我們不可能在你這裏住下去,不然將來如果真的要動手殺你,又欠你太多飯錢,我們會下不了手。”陳三星對易天行認真說著,“這次下山沒想到價錢漲的太厲害,我們要留著回家的車票錢,先前吃的餅子茶水錢,隻有以後再給你了。”
下一句話是麵向葉相僧說的,聽的人卻有些恍惚不知何解。
“二十七年前,我們師兄弟殺過你一次,你沒有殺我們一次,這二十七年裏,我們一直過的不自在,如今知道你還在世,心裏頭很安逸,謝謝你。”
來自臥牛山的兩位農民對著葉相僧滿臉誠懇說道。
兩位老人家走了,不知道又會去省城哪個小巷裏麵啃饅頭喝涼水。
易天行想著這二位的行事風範,不由悠悠歎道:“行事有古風,這才真是高人模樣。”
“別人要殺你,你請回來好吃好喝,師兄也頗有古人遺韻。”葉相僧微笑合什。
易天行一窒,有些害羞:“師兄啊,那兩位最後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什麽他殺了你,你沒有殺他……”
葉相僧皺眉道:“我也不清楚,不過自從他們兩人踏入這間小屋起,我便感覺有些異樣的感覺。”
易天行微垂眼瞼,心中隱約猜到兩位臥牛山高手說的是什麽事情,卻不說破,轉而道:“既然他們認識斌苦大師,改天問他就是。”
葉相僧一顆不動心,也不在這些事情上多作思想,微笑問道:“師兄對後幾天的事情似乎成竹在胸。”
易天行往後一躺,卻哎喲一聲,摔到了地上,這才發現椅背已經被自己震裂了,這還是剛才梁四牛一腳穿地時,自己的緊張心緒所致。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扯蛋,我屁都不知道,隻不過越不知道的時候,越要表現的自己啥都知道,整個莫測高深,讓潛在暗處的對頭有些拿不準主意。”
“誰是對頭?”
“清靜天、六處……”易天行眼神平靜,“既然要我和這兩位大打出手,上麵這兩家都有可能,我總感覺周大主任沒那麽簡單。”
“估計沒有人能想到,你居然會提前一步和這兩位老人家碰麵。”
易天行微微一笑,眼瞳裏微弱金光一閃即隱:“陰謀這種東西,利用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暢和誤會,我不會給對手這種機會。”
去市駐省辦事處的招待所找到古大,才知道這家夥也是因為林伯的事情來省城。
古大還是穿著那身黑色西裝,麵上滿是政客的微笑:“晚上有個酒會,你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
“林伯的那個酒會?”易天行笑著問道。
“你怎麽知道?”古大有些詫異。
易天行沒好氣道:“你上次來省城不是說過?”
“那你怎麽知道是今兒這事情。”
易天行從懷裏掏出周逸文給的請柬,無奈道:“俺現在也是忙於交際的苦命淫兒。”
古大哈哈一笑道:“早聽說你在省城混的很開,沒想到這種公務上的酒會,你也能有請柬,看樣子我不用浪費一張了。”
“這酒會很多人想去嗎?”
“是啊,林伯出了名的樂善好施,大好人一個,省裏下麵這些縣市誰不想來撈些便宜。”
易天行微微皺眉:“高人一個接一個啊。”
“你說什麽?”古大沒有聽清楚。
“沒啥。”易天行笑著說:“我們去吃飯了再去,聽說這種酒會都吃不飽。”
“酒會是用天聊天打屁的。”
“看樣子最近你經常參加聊天打屁。”
“嗯,現在變正主任了。”古大緊了緊脖子上的領帶,微笑道。
“市台辦正主任,也是閑職。”易天行取笑道。
……
天色已晚,囂張了一整天的大雨也漸漸停了,白天鵝賓館亮起了奪目的燈光,三樓舉辦酒會的大廳更是金碧輝煌,有了古大作掩護,易天行便不用擔心自己的行蹤處處被六處的人監控著,很安心地舉著一杯酒,學著身周的上層人士們淺嚐輒止。
侍者們在眾人間來回遊走,中國內陸在九十年代中舉行這種酒會還是沒有多少經驗,端著高腳杯子四處聊天的人們臉上還有幾分拘謹。
古大看見省裏的一位官員,便給易天行打了個招呼,自去寒喧。易天行也不在意,他今天來的目的,便想瞧瞧那位台灣來的林伯,以及林伯身邊那位莫殺——那個和自己一樣是臥牛山農民高人目標的莫殺。
輕曼的音樂停了下來,有人開始講話。
“今天,我們歡迎台灣的林棲衡先生回到祖國觀光,林先生熱心公益,關注民生教育問題,是海峽兩岸聞名的著名慈善家,證嚴法師的諸多義舉,便全虧林氏集團之助,林氏集團在內地也捐助頗多……”
主持人不鹹不淡地說著話,然後才請林棲衡上台致詞。
那位姓林的富翁一上台,易天行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他的心間繚繞,揮之不去,就像是兩塊分開了數千年的玉石,在經曆了黃沙滄海之後,忽然在一間小攤上重逢一般。
他忽然覺得這種感覺很微妙,不由抬頭去注視那位林伯。
台上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老人頭發銀白,精神很好,戴著一個銀絲框的眼鏡,穿著身極合體的西服,言談舉止間淡淡的儒雅之氣掩之不住。
沒有看見那位傳說中會五門秘法火門的莫殺。
隻有一位老者在娓娓說著,聲音極輕,極細柔。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
第二十八章 莫殺火妖
那位林姓商人講完話後,遁例便是一位領導發言。易天行躲在會場陰暗處冷冷看著,才發現今天上台的領導居然是上次在歸元寺點頭柱香的那位——看來政府對於這位回來投資的台灣商人很重視。
酒喝多了肚子脹,話說多了嘴巴幹,易天行不喝酒不說話,便有些無聊,正無聊的時候,便看見周逸文笑咪咪地走了過來,身邊跟著個小姑娘。
易天行微微咪眼,覺著這小姑娘有些眼熟,馬上想起來這是那次夜探六處時曾經瞄過一眼的六處職員,隻不過小姑娘的馬尾辮今天解了,盤了上去,再加上一身合體的晚禮服,看著是另一番風味。
“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得力助手,小琪。”
易天行微笑著伸出手去,小姑娘的手挺軟的。
“這位是易天行,目前算是……嗯……”周逸文望向易天行。
“書店老板。”易天行溫和應道。
“你那套去蒙別人。”周逸文像孩子一樣笑了,對小琪說道:“這位可是如今省城有名的人物,我們六處想聘他作客卿,他還要拿味兒。”
易天行懶怠和他言語周旋,說道:“知道你喜歡參加舞會酒會,但你今天來肯定沒這麽簡單。”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玩?”周逸文一臉苦瓜相。
易天行暗笑,心想這是偷聽來的,自然不能講給你聽。
“林伯商務代表團一行就住在這樓上,房號給你。”周逸文遞了個小紙片給他,認真說道:“從這時候起,這一行人的安全就交給你了,我們六處正式脫手。”
易天行接過紙片,在手指間捏了兩下,抬頭望著他,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點兒東西來,但看了半天一無所獲,發現這位大主任仍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著,開口應道:“成,你們就撤吧,這事情我來。”又想到一件事情:“你得給我個文件證明什麽,不然萬一被鐵麵無私的潘局長當小偷抓了,我到哪兒喊冤?”
周逸文微微皺眉,想了會兒終於從衣服裏摸了個小本子遞了過去:“這是六處的工作證,你拿好了,等事情完了還我。”頓了頓又道:“當然,如果你以後願意來六處兼個差什麽的,我馬上喊人給你辦正式的。”
易天行笑了笑,沒有回他。
周逸文忽然說道:“我去有些事情,你們兩個人先在這裏看著會兒。”接著轉頭對小琪說:“等酒會完了,你再帶處裏的同誌們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便滿麵笑容從場中的婦人身間擠了出去。
“這種時候還不忘記揩油,真是異類。”易天行歎道。
旁邊的小琪姑娘臉一紅,心想自己這位主任確實有些不像話。
“我去打個電話。”易天行湊到她身邊微笑著說。小琪這才發現說了半天話的他遠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麽成熟,看麵相竟還是個孩子,不由心頭無由一慌,趕緊應道:“那你去吧,我先在這兒守著,你呆會兒來接班。”
看著先後離去的二人,麵相可愛的小琪姑娘若有所思,微微皺眉。
……
易天行下樓在前台給袁野打了個電話,過了會兒袁野便帶著幾輛車趕了過來。
看見小車的肖勁鬆,他皺了皺眉頭:“你回去。”
“知道了。”小肖明白他的意思,公司裏需要有人等著,二話不說幹脆地回了車上。
袁野走上來,看著這飯店進出的政商名流,微微皺眉:“少爺,兄弟們身上都帶著家夥,在這兒說話不方便。”
“不怕。”易天行把剛從周逸文那裏詐來的證件塞到他手裏:“記住,你今天晚上不是咱省城的黑道頭子,是有身份的高級保安人員。”
袁野小心地把證件收好。
易天行看了看圍在自己身邊的十幾個漢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身上都帶著家夥?原來鵬飛工貿確實挺強的。”
袁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怎麽可能有這麽多槍,政府管的挺緊的,來的又急,又不方便拿銃,一時就隻湊到七把家夥。”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太陽,原來書上寫的黑幫都他媽是假的。”接著沒好氣道:“那沒拿槍的就拿的大刀?”
“不是。”袁野很誠實的回答:“是小刀。”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二十九路軍瀟灑的年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易天行好笑地搖搖頭,“沒槍的兄弟都跟著小肖回去。”
袁野分辯道:“刀有時候挺管用的。”
易天行一臉苦笑想著:“對付修士,子彈還可以用用,這刀……還是免了吧。”
帶刀的人跟著小肖坐麵包車走了,他對留下來的人吩咐道:“呆會兒用這證件,在二十三樓開間房,要鄰著B4房,今天晚上你們就留下來負責保護那間房裏的客人,明天早上代表團大概會出門,我會一路跟著,聽清楚沒有?”
這些漢子斷想不到當了半輩子流氓,今天居然要改職當警察,半天沒緩過勁來,稀稀落落地聲音夾雜響了起來。
“清…楚了。”
小易很不滿意大家的精神狀態亞,學著軍訓時的教官腔吼道:“我聽不見,再說一遍,大家清楚了沒有?”
眾人精神一振,大聲吼道:“清楚了!”
這一聲吼,引得白天鵝賓館進出的貴人們紛紛投來注視的目光,保安們也發現了這裏的奇怪,因為今天的酒會專門調來的警察們也注意到了這些凶神惡煞的漢子,發現不是什麽善類,便走了過來。
看見自己的手下下意識地想退縮,易天行不由好笑:“你們今天也是警察,還是秘密警察,怕啥?”
輕輕鬆鬆用六處的證件打發走了警察哥哥,他又低聲對袁野吩咐道:“今天晚上可能麵對些很奇怪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出手,如果一定要出手……”他話語裏帶了一絲狠勁兒:“直接開槍,往死裏打。”
“隻是有兩個人你如果見著了,馬上趴下,不準動手。這兩個是兩個農民,一個胖一個瘦,身上有一個編織袋不離身,很好認的。當然,如果是六處的人要進,不要攔他們,但一定記得登記,呆會兒你去這賓館的商場買個寶麗萊,誰要進B4房,都必須登記拍照留下簽名……”他抬頭望向白天鵝賓館燈火通明的二十三層大廈,摸了摸鼻尖,心想:“想陷害我嗎?呀呀個呸,你到底是哪邊兒的?”
離白天鵝賓館約五裏遠,是一座立交橋,橋下原有的停車場在去年的市容整治中被拆了,規劃成了草地,誰知道市規劃局的大人們引進錯了草種,那草貴而不惠,一入春便如韭菜般的瘋長,偏生個頭兒都還挺茁壯,看著就像白菜一樣。
省城有個笑話,說“省城一大怪,立交橋下種白菜”,便是這事。
如白菜般蓬勃生長著的草地裏,陳三星和梁四牛二位老人家正背靠背打盹,已經夜了,昨天還下了雨,正是春雨催人眠的時分。
這時候雨早停了,外麵卻走過來了一個全身穿著雨衣的人,雨衣是那種老式的皮革外緣,看著有些陰森。
穿雨衣的人走到陳三星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二位師叔,晚輩來晚了。”
陳三星嗬嗬一笑:“娃兒,來坐吧。”
穿雨衣的一笑,笑聲挺甜:“就不坐了,這是地址。”伸手遞了個紙片過去,昏暗的燈光打了下來,打在紙片上將將看見兩個黑體字:“B4”
遞完紙條後,穿雨衣的神秘人便告退而去。
看著那件黑雨衣消失在夜色之中,梁四牛湊了過來,右腳還是沒有套上鞋子,黑糊糊的光腳丫子把“大白菜”踩倒了幾根。
“師哥,我們晚上去?”
“等。”
“等啥?”
“我給過他兩天時間,便要守信。”
一會兒後,易天行走了過來,他手裏提了個籃子。
“坐。”陳三星看著他誠摯道。
易天行沒有像先前那個穿雨衣的人一樣怕髒,他嗬嗬一笑,便在滿是汙水的“白菜地”裏坐了下來,反手從竹籃子裏取出三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三個人一人分了一碗。
“吃。”易天行說的也很誠摯,很簡約。
麵碗很海,麵條很粗,熱湯很辣,三個人呼嚕呼嚕吃的挺香。
白天鵝賓館的酒會還在開,易天行從旋轉樓梯慢慢往上走,看見袁野正滿麵肅穆地站在廳口前,眉頭一皺,以為出了什麽事情,趕緊上前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袁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上廁所嗎?怎麽去了這麽久?”
“沒什麽,你擺這酷的表情做什麽?”易天行沒好氣道。
袁野咧嘴一笑道:“難得能在這麽光明正大的場合別槍站著,感覺有些怪異。”
兩人說笑兩句,他告訴易天行,鵬飛工貿的一幹手下已經提前到二十三樓去看房間,布置護衛了,易天行叮囑了幾句小心後,便抬步往廳裏走去。
酒會已經過半,這時候已經開始跳舞,雖然不知道這種程式安排究竟合不合規矩,但昏暗的燈光,曼妙的音樂,足以讓這個有些緊張的夜晚顯得輕鬆一些。
周大主任的助手小琪姑娘還在大廳的落地窗旁等著,看著他來了,有些緊張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下來:“幹嘛去了?”
“人有三急。”易天行隨口回道。
“你褲子怎麽回事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周逸文看了一眼他的身後,眉頭極細微地皺了一下。
“這酒會裏的酒太淡了,我去外麵吃了碗麵,喝了兩口燒酒。”易天行抿抿唇,似乎還在回味酒精的辣度,“結果被老板娘不小心推到了地上。”
周逸文天真的笑容又堆了起來:“別是瞧你長的俊吧。”
易天行不知為何忽然很厭惡這個有張童子麵的家夥,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酒會進行到了尾聲,他看著那位林姓商人在人們的陪伴下開始往外走了,也就跟了上去。
……
二十三層的白天鵝賓館,在夜色下就像一隻真的天鵝般美麗,隻是此時夜色如墨,不知怎的讓人想起了天鵝湖裏那隻妖異的黑天鵝。
易天行站在走廊上,雙眼微微咪著看著走廊的盡頭。
整個二十三層都被台灣方麵來的商務代表團包下了,隻留下了B5這間房,現在袁野和那七位帶著手槍的漢子,便在裏麵。
他這時候很頭痛,先前與陳三星的對話並沒有達到他想要的全部目標,雖然也有了些答案。
兩位農民伯伯在他的麵條攻勢下對他的好感日增,但對白天鵝賓館二十三樓B4裏麵傳來的陣陣妖氣,卻是不肯放鬆。
妖氣?他輕輕抽動鼻子,吸了一下賓館裏微微的氣息,有些意思地發現,走廊盡頭的房間裏確實有些異常,那感覺就像自己在武當山金殿裏散發出來的味道相似。
輕輕踩在走廊上的地毯上,他用手撐著自己的下頜,看著眼前這道被包裝的很名貴的黑色木門,看著門上鍍金牌子上的B4二字,陷入沉思。
進還是不進?
思忖良久,他右腳踏前一步,右手握拳輕輕放在門匙口上。
烏龍了,賓館這站不是用鑰匙的,是用磁卡的。
小金戒指再能變形,也不可能變成一張有芯片的磁卡,門自然是打不開。
他苦笑兩聲,心想:“還是要暴力咩?”
右手尾指輕輕一彈,套在指上的金戒指嗤的一聲變成張極薄的金片,金光一閃,防盜的門閂像紙一樣地被輕鬆切開,黑色木門無聲向裏開去,門內沒有開大燈,隻有一盞昏黃的燈光在床邊微微泛著溫暖,燈旁有一位滿身儒雅氣的老者正微笑看著滿臉愕然的易天行。
他似乎在等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易天行微微一笑,並沒有身為竊賊被逮現行後的不安尷尬,他往前走了兩步,極有禮貌地反身將門關上。
“林先生還沒睡?”他擺出準備和對方嘮家常的陣勢。
話一出口,原本安靜寧和的屋內卻是氣氛一變,一股不知從何處升起的強烈殺氣繚繞屋間。
易天行冷冷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林棲衡,發現這股氣勢並不能衝淡這位老者身上的儒雅之氣。
一道破風聲響起,嗤嗤淒厲!
易天行微一皺眉,一隻手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疾速伸至後腦處,擋處了宛如黑夜中來的幽冥一拳!
砰的一聲悶響,這有些小巧的拳頭,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偷襲的那人根本想不到麵前這少年竟然反應如此神速,拳頭便被少年攥在了掌中!
那個拳頭沒有慌亂,忽地五指一張,嗤嗤作響在易天行的掌中劃出深深地幾條淺灰色印子。
易天行悶哼一聲,感覺掌麵居然有些劃破的跡象。
偷襲的拳頭脫困而出,極陰險地指尖一挑,深深向易天行反手腕間兩條筋絡裏刺去。
如果是一般的人碰見這種奇詭招數,隻怕整隻手就廢了,好陰險的出手!
……
但易天行不是普通人,他有金剛不壞身,也隻是感覺腕間微微一麻,一聲暴喝,右臂暴長,抓出身後偷襲者手腕,用力向前一摔!
以他的神力,這一摔可以將一輛汽車摔碎——但這時候卻摔了個空!
身後的偷襲者,竟在一瞬間變得沒有了重量,如同空氣般隨著他的一振臂向前飄了過來。
運足全身氣力,卻使到了空處,易天行胸口一悶。
趁著他一悶,那位偷襲者的身體也恰好到了他的身前半空中。
……
那人。
出指,細長卻閃著鋒芒的手指戳向易天行柔軟雙眼!
橫掌,秀氣卻挾著殺意的掌麵砍向易天行脆弱咽喉!
立肘,如同鐵錘般強勁的肘尖砸在易天行胸膛之上!
撩腿,無聲無息如鬼魅般的一腿重重踢在易天行小腹下!
易天行閉眼!垂首!挺胸!……夾腿!
……
啪啪啪啪,偷襲者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出了四招,易天行不躲不避硬生生抗了四下,四次肉體致命接觸的聲音極有韻律在房間裏緩緩響起。
四聲音落,易天行胸上的衣衫緩緩飄落,大腿內側的褲子也被一腳蹭破。
下一刻,易天行伸掌一抓,卻又抓了個空,那個偷襲者輕輕一飄,離他兩米之外,冷冰冰的看著他。
那是一雙充滿了倔強、不服的雙眼。
易天行冷冷盯著這雙眼,看著麵前這位短發緊衣的偷襲者,看著偷襲者胸口微微起伏的曲線,看著偷襲者臉上如畫般清晰的五官,感受著對方身上淡淡繚繞的殺氣妖意,他一字一句說道:
“沒想到莫殺是個女人。”
莫殺,是台灣富商林棲衡身邊最得力最神秘的殺手,當年曾在台灣埔裏花海中一人擊斃了上三天台灣一脈數十位高手,出了名的冷漠殘忍,在傳聞中一直是以妖異男人的形象出現,沒想到竟然是個女人。
她望著易天行,冷冰冰道:“毫無還手之力,你連女人也不如。”
易天行眉頭一挑,語意間帶了一絲鄙夷之意:“是嗎?我相信你的手已經骨折了。”
莫殺捏了捏自己的右手腕,麵上閃過一絲痛楚之意,沒有說話。
“身為女人,應該有些淑女模樣。”易天行冷冷地說道:“最後那一招用多了,你將來會嫁不出去的。”
莫殺臉上的表情很精彩,本來挺漂亮的一個女孩子,眉毛卻如秀劍般向上輕揚著,再配上她的一頭短發和清爽打扮,真像極了一個男學生,卻被易天行的這句話氣的眉如蠶抖,看著憤怒之極。
易天行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來這時候還在山中閉關的秦梓兒,一歎心想:“為什麽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女扮男裝?”
這一聲歎息,卻讓性情古怪的莫殺以為他在嘲笑自己。
她麵色凝重起來,兩道宛如利劍般像要破天而去的劍眉一振,手上如幻似真地捏了幾個法訣,易天行頓時感到場中的氣息又為之一變。
變得幹燥,枯熱,焦慮。
易天行眉頭微皺,看著場中的變化。
……
下一刻,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莫殺的掌中吐出了兩朵火蓮,泛著淡淡朱紅之色,一看就不是凡間能有,乃是能融萬物的天火。
這天火是真厲害,一般的修士碰見也沒什麽辦法,除非用法寶硬抗,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秦梓兒那樣強到變態,敢空手對天火。
莫殺能在台灣搏下無數凶名,能夠名動兩岸,靠的便是五行法門中的控火之術。
但易天行不怕這玩意。
真的不怕……
他看著麵前的火妖莫殺,又歎了口氣:“你名字取的好,莫殺火妖,我就不殺你了。”
在魯班門前問斧子,在關老爺門前耍大刀,在夫子門前賣論語,在太白墓上題詩篇,在小易麵前玩火……
人生五大不自量力也。
坐禪三味經輕輕一運,少年體內的真火命逆向微微轉動,他平攤手掌向前,以掌心對著莫殺蓄勢待發的天火。
莫殺一閉雙眼,紅潤雙唇輕張,叱喝一聲口決:“皆令得度,如我身發。”
這是《修行道地經》,也是坐禪三味經中常用的法門。
易天行微微皺眉,感覺對方似乎與自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再想到在會場上看見林伯時的感覺,心頭一陣恍惚。
天火如劍,森嚴刺向他的麵門!
他正在沉思,沒料到這火妖下手竟是無聲無息,如此歹毒。
一皺眉,一抬掌,便擋著了。
一道並不宏廣卻格外妖豔的天火在他二人的掌間嗤嗤作響如亂發般急刺,被掌力所激,天火苗四溢!
易天行真火命輪再轉,掌心憑空生出一道幽暗境界,所有的天火全被他的“倒行逆施”給吸進掌中!
“我真懷疑你是我的徒子徒孫。”他靜靜看著麵色驚詫的莫殺,感受著剛吸進來的天火熟悉的味道。
莫殺沉默著,忽然腳尖一踩地,整個人如同火鳥般在這二十三樓的房間裏飄浮了起來,滿頭短發忽然間變作了火紅之色,還在刹那間變長了,帶著妖異的紅光,披散在肩頭。
半空中的景象看著格外詭秘,一個滿頭豔紅長發的女子滿臉戾氣地往易天行撲了過來。
飛至半途,一道道若有若無的隱隱火苗從莫殺的衣服下滲了出來,瞬間大放光明,顏色也漸趨白熾。
熊熊燃燒著的火焰挾著致命的高溫向易天行席卷而來!
感受著撲麵而來的高溫,易天行右手伸至半空,微微畫了個圓弧。
……
火焰臨身,少年在火焰中微微笑著出拳。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燃了起來,眼前全是金紅之色,卻沒有半點緊張。他不慌不忙地外圓中方一拳頭伸了過去,“啪”的一聲輕響。
如果比起殺人技,練過拳法的易天行可能沒有她快,但他不怕打。如果比起放火技,這火妖和天生火元的易天行比起來……嗯,這麽比有些不公平。
總之莫殺命苦,就算她對上秦梓兒可能都沒這麽狼狽,但對上功法一模一樣的易天行,便是有些吃虧。
所以小易在天火包融中一出拳,在半空如火靈般舞著的火妖便僵僵摔了下來。
莫殺砰地一聲摔在了地上,鼻子被打出血來,抬臉無比凶狠地望著易天行,縱是美人,也神情可怖。
火苗因這一摔四濺,整個房間呼地一聲燃了起來。
易天行平伸手掌,像領導向遊行群眾示意般向房內的四處角落掃了一圈,全數火焰都被吸入了掌中,一絲火星都沒有留下。
此時火妖莫殺再投過來的目光,終於開始有了一絲驚歎和佩服。
“你究竟是誰?”
“我是你們此行的保鏢。”易天行極紳士地向倒在地上的女殺手行了一禮。
一直安坐於沙發上的林棲衡,縱使屋內火苗亂竄時也沒有動的他終於站了起來,走到易天行身前,滿臉溫和笑容說道:“您說錯了,我們才是您這一生的保鏢。”
第二十九章 關於四月十五日的回憶
易天行平時看著喜歡嘰嘰歪歪,喜歡八卦,喜歡大呼小叫,偶爾還會蹦兩個髒字來表示自己激昂的情緒,但實際上,當真有什麽重要事情發生的時候,他總是顯得有與年齡不相襯的冷靜。
比如此時。
他滿臉平靜地床上扯下床單,扔給衣裳被燒成一片一片,露出內裏春光無限的莫殺,微笑道:“估計你我是這個世界上買衣服買的最多的人。”
然後他才在林棲衡身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雙眼靜靜望著:“來,說說吧,似乎我又要收小弟了……這勉強是件挺好的事兒。”
林棲衡微微一笑,起身倒了兩杯茶,才緩緩說道:“您可知道我原來是什麽模樣嗎?”
易天行打量著眼前這位著名的富商,看著這老頭子滿身儒雅的氣致,苦笑道:“直接點兒說。”
“我以前是一個做電子的商人,那是七十年代中,由於資金出了點問題,我的那間小公司倒了。”林棲稀說的很平靜,風雨過後看彩虹,自然可以天高雲淡,畢竟他現在不是以破產商人的身份在回憶往事。
“那是一九七七年四月份,我那時想著欠了這麽多錢,再想到會拖累家中的妻子和孩子,不由萬念俱灰,恨不得一死了之。所以我去了陽明山洗溫泉,想享受最後一次,便去跳海自殺。”林棲衡摸了摸額頭:“那時候我是個禿頭,身體也很發福,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一九七七年四月?”易天行在心裏嘀咕著。
“誰知道那次的溫泉浴改變了我的人生。”林棲衡無比恭敬地望著易天行:“那天天有異象,無風草自偃,溫泉的水也忽然燙了起來,我從水中爬起來之後,發現被燙傷,在醫院的病床上,被燙落的皮膚慢慢掉了下來,發現我的身體竟年輕了不少,身體裏麵更出現了很多我不明白的變化,從此心中再無死念,而是充滿了對生命的眷念,腦海裏仿佛有一位菩薩交待了我一些什麽事情,要弟子我好好活著等著一位人物的來臨。”
易天行沒有插嘴。
“從那天起,不知道為什麽。”林棲衡微微笑了起來,“我忽然開了竅,運道也變的極好,莫名其妙地拚命借錢,去買了鄉下的一塊地,誰知道就在四月底,島內開始實平均地權條例施行細則,所有台灣的土地主一下發了大財……而我,也就趕上了這最後的一班車。”
“發財之後,開始做塑膠做家電做房產,總之隻要我做什麽,什麽行業便開始轉運。”他歎息道:“從那天之後,菩薩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過,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上天有神佛的存在,不然我的人生轉折該如何解釋?所以手上有了錢之後,我便開始在台灣的寺廟裏四處供奉,上香,每年都要去拜拜……也因此和證嚴法師有了些交往,我曾經就這件事情問過法師,問我等的人應該在何處。法師說……”
他望向易天行若有所思的臉。
“法師說,我要等的人在西方,在大陸。”
易天行笑了起來。
林棲衡也笑了:“大陸如此之大,我雖然有錢,但也沒有能力去找,從八十年代中兩岸解禁以後,我便派了不少人回鄉來察訪,結果總是一無所獲,直到去年的一天,我忽然感覺到我要找的人已經醒過來了,正在華中的某地等著我。”
“去年的一天?”易天行微微皺眉,想起來在小池塘邊明道悟性的那一天,那天他看見了許多梵文字,然後無師自通了天火之藝。
“正是。”林棲衡恭謹應道:“所以我去年便要來省城了,因為感應到了您的位置。”
“為什麽現在才來?”易天行不是擺身份的少爺,隻是純粹地好奇,“我不相信周逸文說的,你們是怕秦梓兒。”
“確實是怕。”林棲衡微笑道:“那位秦姑娘太厲害了,證嚴法師對我有所提醒,我身邊這個女孩子身上妖氣又太重。”
他看向裹著被單坐在床上的莫殺,這位出手狠辣的姑娘正好奇地看著易天行的臉。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秦梓兒的名氣已經被吹到了海峽那邊,看來自己當初和秦梓兒打來打去,居然還能活著,真是件不錯的事情。
他轉身望向床上的莫殺,結果被這姑娘床單下露出來白生生的大腿晃暈了眼睛,趕緊扭過頭去問道:“這位姑娘又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她的神通和我一樣?”
“她是福建妹子,當初她父親偷渡到了台灣,之後便一病不起,便是由我一手養大的,也算是有緣。”
易天行皺眉道:“那她的一身修為怎麽學來的?”
林棲衡嗬嗬一笑道:“和我如今賺錢的本事一樣,也是天生來的。據她父親臨終前說,當時偷渡的木船在海峽裏翻了,她父親隻好將她裝進木箱裏,曆盡辛苦遊了很久才碰上國軍的巡邏艦,據說當時在海中,曾經從碧藍天空上,忽然有一道閃電劈中了這孩子當時坐的木箱,沒想到這可憐的女孩居然沒有死。”
“閃電?”易天行的眉頭皺的更厲害了,轉頭望向省城高而深遠的夜空,心中歎著:“上麵的人真是厲害。”
旋即想到老祖宗師傅當年也就是說了幾句話便傳了古老太爺一手淩空殺敵的本事,便即釋然,轉而鄭重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你被溫泉燙傷的那天還記得是幾號嗎?”
“四月十五號。”一直安靜且好奇盯著他的臉看的莫殺姑娘插嘴道。
“你怎麽知……”
“因為我爸爸帶著我偷渡過海,船翻也就是那一天。”莫殺冷冰冰回答他的問題。
易天行癟了癟嘴,又咧了咧嘴,笑了笑,用手撐住下頜,忽然長身而起,伸出一根中指對著窗外的天空劈裏啪啦說了一大通……林莫二人聽不懂高陽土話,自然不知道他是在罵人。
少年接著又把纖夫的愛唱了三遍,然後臉上回複了平靜。
表麵的平靜。
……
“很巧,我是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號生的。”
“您相信我剛才說的了?”林棲衡儒雅的麵上有一絲掩之不住的激動。
莫殺也終於露出了一絲緊張。
易天行極甜地笑了笑:“這種事情,你叫我不信,我又能有什麽解釋?”在三樓酒會大廳裏與林伯的初一照麵,便感覺到了對方身上的氣息與自己完全同源同種,與莫殺的一番交手,更是從吸入體內的天火真元裏感受到了親人的味道。
還有這般多的巧合,少年如何能夠不信?
“我曾經在縣城裏問過一個老狐狸,說我既然是個什麽人物,那應該有幫手才對,他叫我去問省城歸元寺的一位大和尚。”易天行微笑道:“大和尚說我是什麽傳經者,我就問傳經者總得有幾個打手幫忙才對,他說到時候自然會來。”
“原來你們今天來了。”
“但說老實話,你們來的很不是時候。”
“來吧,二位。”易天行輕輕拍拍掌,“給我講講這故事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就是個愛聽故事的人。”
“證嚴法師說過,您是有使命的人,而我們則是您完成使命過程中的助手。”
易天行想到那個夢,皺了皺眉頭:“這我知道,問題在於這使命有些遙遠。”
“佛家入中土後,便開始講究自然而行,主公無需太過操心。”
“我和朱雀是什麽關係?”少年問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林棲衡歎了口氣道:“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朱雀神獸的模樣,但朱雀乃是道門神獸,而證嚴法師曾言八字:由道入佛,天下有雙,要我轉達給主公。”
“由道入佛,天下有雙。”
少年細細品著這八個字的意思,一時有些感悟,卻說不清楚,體內那粒道心微微漲著,真火命輪像呼吸一樣的一脹一縮,淡淡氣息從他的身上浸染出來。林棲衡微微閉目,感覺本來便是安善雅定的內心更加安寧;而受他體內豐沛火元的感染,莫殺身上的金紅天火色也緩緩顯出真跡,將這屋內耀的無比輝煌。
……
或許一刹那,或許良久,三人同時從這境界裏醒了過來,互視一眼,莫名所以。
“證嚴法師?”易天行咳了咳,“著名的大好人給我傳話,看來俺也壞不到哪兒去,看來比斌苦這死鴨子可愛,以後去台灣問他。”
沒想到遇見自己命中注定的夥伴後,仍然對事情的真相沒有太大幫助,想到這裏,他有些惱火。不過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惱火了,所以很快地便平伏下心情,將那個夢,那個佛,那個鳥,那個使命全數丟到了腦後,隻將雙眼看住眼前今生。
“幹。”他說了個髒字,然後極溫柔地抿唇一笑,對自己的“夥伴”舉起手邊的茶杯,“幹杯。”
……
一般人如果忽然發現天上砸下來一個大大大富翁和一個美女——還是會殺人的那種,估計都會開始流口水,易天行卻笑嘻嘻地說:“原來二位也是糊塗人,你們還是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吧。”
“嗯?”床上衣衫不整的女子和沙發中扮儒雅的商人都呆了。
“那不然你們準備怎麽辦?”
“自然是跟著您,看看有什麽需要我們效勞的。”
“目前有嗎?有我自然會找你。”易天行看著他的雙眼。
“主公……”林伯顯得有些著急。
“除了別叫主公、主人、少爺、先知、大師……”易天行一口氣說了二十幾個稱謂,“隨便叫什麽都行。”
“自然不會總叫主公,我們此次來本就是要按菩薩旨意,拜入師傅門下。”
被師傅二字噎住了的易天行口齒不清道:“俺還沒明白,哪敢教人。”
“那師傅需要錢嗎?”林伯問的認真又直接,“弟子這些年靠師傅庇佑,錢倒是有不少。”
“錢當然是好東西,但問題是我現在暫時不知道拿錢來做什麽。”易天行皺眉想著,既然自己的這便宜徒弟好像隻有賺錢的神通,那自己將來肯定有用錢的時候,此謂之顛倒因果律。
“錢便是權。”林棲衡看著他的神情說道:“既然您聽不慣師傅,還是稱呼您先生好了。先生,您既然如今在世上修行,那麽有些世俗的事情我們是可以幫手的。”
“我明白。”易天行微笑著,輕聲細語地說:“其實我在想,或許你如果找不到我這麽一個人,你的心中壓力會更少,你的日子也會過的更幸福些。”
林棲衡皺眉不語。
“現在不是一千多年前的貞觀年間了。”易天行歎道:“如今是商業社會,難道還真的有人會像傳說中的豬兒和吃人怪物那樣,在一個地方等了幾十上百年,就為了別人曾經說過將要來到的師傅?”
“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何必非要交織在一起。”
他說的很誠懇。
林棲衡想了想,微笑道:“先生或許不了解我們的誠意,也罷,今次來也是想了了這十八年來的心願,得見先生真容,已極安慰,再過幾日,我便要回台灣了,先生如果有事,隻需要吩咐一聲。”
易天行忽然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喃喃道:“既然你們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那我估計總有一天我們會互相需要的。”
他想了想,平常無奇的臉上忽然泛起極誠懇的笑容:“既然我們以後的人生注定會有交集,我又不想和你們做什麽師徒……那……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說完這句話,他便主動向林伯伸出手去。
林伯雖然篤信神佛,對於菩薩吩咐的事情毫無怨言,找易天行找了十八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心情激動不能自已,若易天行讓他做什麽,想來他都不會拒絕——但他畢竟是有名的商人,手下還有許多產業和員工需要照顧,所以這次省城之行本來有些惴惴,想不到……這位按道理講應該是自己主人的神通人物居然不願自居尊位,願意做朋友。
他有些感動地站了起來,握住了少年溫暖的手。
半跪坐於床上的莫殺忽然迸了個字兒出來:“你人很好。”
易天行微微笑道:“雖然很不喜歡你出手的狠毒,但很喜歡你不像別的女孩子一樣羅嗦,而且一語中的。”
“為什麽這麽抗拒?”
“沒有。”易天行笑著搖搖頭,“不知為何,或許是上天刻下的烙印,看見你們兩人,我心裏也莫名歡喜,隻是你們確實來的不是時候。”
“難道最近先生身邊有什麽麻煩?”
“不錯。”
話音一落,門外傳來嘈雜的吵鬧聲,隱隱能聽見是袁野在和其他的人發生著爭執。
易天行眼中寒光漸露:“麻煩還很多。”
“要不要我去打發了。”林棲衡微笑說道。
“不用。”易天行活動了一下肩膀,“門外是我的一些朋友,我請他們來保護你們,正好這時候看看他們處理問題如何。”
“保護我們?”林棲衡皺了眉,疏疏的尾尖攏作了一團。
“這便是我先前說的,你們來的不是時候。”易天行笑了笑,“莫殺是天生的火妖,在台灣那邊又傷了許多上三天的人命,難道你們不知道上三天在大陸這邊很有實力?”
“我很強……”莫殺輕聲說道,忽然想起來先前與這位易先生對招竟是大敗,便住了嘴。
“我本來就陷入了一椿煩心事當中,你們的到來,剛好給了我的對頭一個編織陰謀的機會。而且實話和你們講,清靜天的兩位客座長老已經盯住了莫殺,隨時都有可能來殺她。”
“很厲害的人物?”
易天行走到窗邊,遠遠往立交橋的方向望去,想到陳三星二位老伯今天晚上果然如約沒有前來殺人,不由心生感激:“相當厲害,毫無疑問他們是好人,但同時他們也是心中正邪之分太強強,太固執的老頭兒。”
屋外閃起幾道亮光,易天行知道是袁野正拿著立拍得相機在給六處的人“合影留念”,不由微微一笑,坐禪三味經輕運,一道極高溫的天火噴出掌心,將白天鵝賓館二十三樓的臨街落地玻璃,在瞬間內融化成一個空洞。
背對著屋外刮進來的疾風,他坐回沙發上,對二人使了個眼色。
莫殺裹著床單,自然不方便見客,赤足在床上輕輕一沾,整個人便飄飄揚揚禦風飛進了洗手間,床單下曼妙身姿,配上那頭清新短發,很是美麗動人。
易天行眼睛睜的大大的:“妖裏妖氣,美嘀狠咧。”
房門的鎖剛才已經被他的金片弄斷了,所以周逸文很輕鬆地推門而入,身後跟著滿臉憤怒的小琪姑娘和其餘的六處工作人員。
周逸文的臉上滿是惶急之色,再配上那張童子麵,看著挺像幼兒園裏被搶了棒棒糖的小男生,待看見易天行好端端坐在沙發裏,眉角閃過一絲不為人察覺的驚奇之色。
“沒出事吧?”
他焦急看著易天行,眼光在屋內掃了一圈,發現裝修挺豪華的雙人套間已經被火燎成黑焦一片。
易天行向他使了個眼色,然後緩緩道:“沒事兒,一點意外。”
接著大聲說道:“琪姑娘,給林先生換間房吧。”然後推著周逸文出了屋,一邊走一邊在他耳邊輕聲咒罵道:“老子要是被那兩個老農民打死了,算不算因公殉職。”
周逸文看見屋裏的模樣,就知道方才裏麵有一場大戰,眉頭微皺道:“和兩位師叔交過手了?怎麽沒看見屍首?”
“靠,那兩個老爺子神通太大,我哪留的下來。”他扭頭看向那片被燒融了的玻璃,“都走了。”
“那你……”
易天行很無恥地笑了:“我雖然不是對手,但心比他們黑,我說如果他們不走,我就放把火把這賓館裏的所有人全部給燒成烤雞。”
“他們就這麽退了?”周逸文睜大了雙眼。
“是啊。”易天行眼睛睜的比他還大。
周逸文想了想臥牛山上的倔強老農民,喃喃自語道:“確實挺像那兩位師叔的稟性。”
小琪姑娘睜著因為熬夜而泛紅的雙眼:“外麵那些保安人員是哪兒的?我怎麽看著臉生?”
易天行和周大主任相視苦笑。
為林棲衡父女倆安排好房間後,易天行和周逸文進了B5,袁野正擺弄著手裏的相機。
“為什麽進那房間的人都要照相?”周逸文問道。
易天行笑的莫測高深:“我怕今天晚上被人扣屎盆子,照個相,將來上公堂也算是有個呈堂證物。”
“你不相信我們六處?”
“不。”易天行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以我老婆的名義發誓,我相信一個政府部門會以百姓為重,你不要誤會。”
“明天林伯一行會去西郊的開發區看一下。”周逸文靜靜看著易天行誠懇的雙眼,似乎在試探什麽。
“知道了。”易天行笑的極純良,就像周大主任那張天真的臉一樣,全沒有一絲陰謀的影子。
第三十章 赴沙場
四月春風如子手,輕拂君麵撓人心。
今日是台灣林氏商務代表團訪問省城的第二站,一行豪華車隊正在省城寬敞的人民南路上浩浩蕩蕩開進,頭前有警車開道,後麵是幾輛小轎車,然後才是個不起眼,但很厚重的豐田麵包。
坐在豐田考斯特的麵包車上,搖下車窗,在春日裏吹著小資的微風,易天行對身邊正在開車的袁野說道:“安排的事情怎麽樣了?”
“和老邢那幾個都打了招呼,他們現在對少爺是服貼的很,不怕他們陽奉陰違。”
“好。”易天行靠在軟軟的副駕駛位上,對身後的那對來自台灣的幹父女說道:“呆會兒就按我們安排的辦。”
林棲衡有些擔心:“莫兒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易天行轉過頭去看著莫殺倔強而冰寒的臉,苦笑道:“你以前殺人太多,今天多擔擔心,也算是還點兒債。”
“我不信。”莫殺的話仍然是那麽簡潔。
車內幾人自然知道她是說,不相信要來殺她的臥牛山老農民會比自己強。
易天行歎了口氣,微笑看著她:“你最好相信,那兩位雖然看著就像鄰村的老伯,在我這輩子遇見過的人當中,但肯定是最頂尖的高手。”
他往前看著車隊前麵的小車,六處的人——不,是周大主任的人都在那幾輛車裏麵,皺皺眉頭,妖異的目力讓他看見了筆直大道上數公裏遠處,有另一個車隊開了過來,那些轎車上都貼著喜字,看來是接親的隊伍。
“前麵來了個車隊,是不是我們的人?”
“我看不清。”袁野自然沒有他那麽妖異的視力,喃喃問道:“車牌號碼是多少?”
易天行微咪著眼報道:“某A-E6606”
“就是這個。”袁野沉著應道:“這是老邢給兒子準備的婚車,奔馳六百對吧?”
“嗯。看來邢小林將來挺幸福的。”易天行將手枕在自己的後腦上,“既然來了,那就準備吧。”
車隊向人民南路向南,從府北河上穿過,便來到了天竺街的路口,這裏左手側是汽車站,右手側是一處大學院校,正是人多車多的交通繁忙地。
對麵迎親的車隊也漸漸近了,林氏車隊裏的對話機傳來周逸文的聲音。
“對麵有車隊,大家小心些。”
易天行把對話機一摁,笑道:“大主任,今兒你居然親自帶隊,不是說這兩天給我充分信任的咩?”
“別說笑了老易。”周逸文笑罵道。
易天行沒有說話,收起唇角的笑容,冷冷地看著前麵的車隊越來越近,看著身邊的車流。
嗄吱一聲尖鳴,對麵開來的迎親車隊正如他所設計的那樣,仿佛刹車失靈了,迎頭便撞在了自己車隊的開道車上。
一通金屬撞擊的響聲,雖然兩邊開的都慢,沒有出現汽車飛到天上的景象,但車隊還是停了下來,前後加起來二十幾輛車就像麻花一樣,胡亂擰在了一起。
“走。”看著迎親車隊刻意給這輛麵包車留出來的一道縫,易天行輕聲說了個字。
袁野臉色一肅,右手塞檔,前腳掌把油門一踩到底,豐田考斯特猛地向前衝去,帶著刺耳的加速聲從剛容一車的縫隙中殺了出去!
這輛麵包車一過,迎親的車隊又胡亂動了下。
原有的縫隙馬上被堵了起來。
看著豐田考斯特車的背影消失在天竺街裏,林氏商務代表團的車隊裏下來了許多人,大部分人麵色惘然,隻有周逸文麵色鐵青,一直掛在臉上的天真笑容也消失無蹤。
“馬上給我接潘局,林伯父女倆被人綁架了。”
“綁架?”他的助手小琪姑娘一挑眉梢,看著他。
豐田麵包車在省城的大街小巷裏穿行,易天行一直沉默的神情終於略微放鬆了些。
“師傅,我們這是要往哪兒去?”
“去赴個約會。”易天行微笑道:“但我不想被人打擾,更不想被人去學漁翁占便宜。”他頓了頓又說道:“不知道能不能擺脫對方,但至少搶先一步打亂對方的部署總是好的,所以今天絕對不能去西郊。”
……
隨著麵包車向城外開去,後方有警車在追,而在這條追捕的路上,忽然間熱鬧了起來,買臭豆腐的攤子不知被誰扔到了街中心,麵包車開過後,不知道怎麽回事,又多出了幾家吵架的人把馬路堵的死死的。
這些臨時演員全是省城古、邢、林……幾大家的手下,難得有一次無拍攝演出的機會,演技自然不佳,扮攤販的那婦女看著警車被臭豆腐彈攔住無法動彈,忍不住捂著嘴在笑,但扮演吵架的人堵在馬路兩旁,卻是聲音越吵越大——原來這些群眾演員分屬邢林兩家,本來就有矛盾,此時奉旨吵架,卻是火氣越吵越盛,竟有了準備開全武行的模樣,讓後麵趕來的警察隻好先停在這裏,安撫大局。
便是如此一擾,麵包車已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不知去了哪裏。
這正是:全城江湖兒女行動起來,為了易先生出城!
麵包車不知開了多久,又在核物理設計院後麵的小巷中停了下來,袁野推開車門,將身子骨不比年青人的林伯接下車去。
葉相僧已在巷中滿臉微笑迎著。
林伯下車便看見這位僧人,感受著對方身上的淡淡佛息,就想起台灣的證嚴法師來,不由大驚失色:“是真佛子。”
易天行不理會他的大驚小怪,將袁野招到身邊輕聲說道:“鬧一鬧就散,不要讓政府臉上太難看。”
袁野嗯了聲。
然後易天行抿了抿嘴,認真說道:“小心一些,別出事。”
葉相僧走到架駛位旁,睜著纖淨無塵的雙眼說道:“師兄,對方道門厲害,要不要我回寺通知住持?”
“哪這麽麻煩?”易天行揮揮手,“我自己去就成了。”
大家在小巷中告別,葉相僧領著林伯去歸元寺暫避,袁野回鵬飛工貿掌控全局,而易天行則帶著莫殺往城東去。
往沙場去。
坐在車廂裏,莫殺爬到副駕駛位上,看見易天行正在翻著駕駛員手冊,不由眉頭微皺,抓了抓滿頭的短發:“師傅?”
“嗯?”易天行抬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給我兩分鍾,我沒開過車,現學一下,放心,我是天才。”
莫殺歎了口氣,想去拍他的肩膀,忽然想到這位可是自己的師傅大人,手便僵在了半空中。她旋又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來開。
“你會開車?”易天行看著身邊這個小美人兒。
莫殺用右手緊了緊自己淡藍色的衣領,冷冰冰道:“不會開車的殺手是稀有動物。”
……
油門轟鳴,麵包車遠去。
莫殺一邊開車一邊問他:“為什麽?”
雖然早已習慣這殺手女子說話簡約的勁兒,但易天行還是有些別扭,嗬嗬一笑應道:“你身上有味兒,妖味兒,這樣才能讓那兩位清靜天的客座長老跟著我們走。”
莫殺鼻子裏哼了一聲,如劍的雙眉一挑,透了些妖意出來。
“關鍵不是這個。”易天行以手撐頜,微咪著眼,看著窗外急速向後倒退的聳聳春樹,“陳三星兩位是受人挑唆前來,我很擔心在這場戰鬥中,會有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現,所以要換個打架的地方。”
“嗯?”莫殺皺眉,表示不解。
“我給你分析一下今天這件事情。”易天行抖摟精神,開始上課,他憋了幾天,早就悶的不善,“我被人請求,要來保住你的性命,而你在台灣殺了那麽多人,上三天肯定很想你死。所以臥牛山的那二位才會來省城,但很奇怪的是,這二位似乎與這件事情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人物……這樣下來,最後便會出現三種情況。”
“一,你被殺死,我沒有保住你,我有麻煩。”
“二,陳三星兩位老爺子被殺死,我得罪道門,我有麻煩。”
“三,我們正打的起勁兒,兩邊不停往天上噴血,噴到血盡人將亡的時候,旁邊有個搖扇子的年青俊美魔鬼跑出來,占我們的便宜,很瀟灑地把我們這四個人全給斃了……我們都沒麻煩。”
他笑咪咪說道:“那樣最沒麻煩,但最不能接受啊。”
“誰?”
“不知道。”易天行沒所謂地拱拱肩,“雖然有隱隱猜到,但我相信最後的事實。反正要害我們的人今天肯定會跟著我們,不然等瓜兒熟了,他會來不及揀——到時候誰來揀便宜,那就是誰了。”
“你要誘他出來?”
“這是把雙刃劍,如果對方實力太強,我這樣做就是找死——所以我要打破對方的安排,不然進了對方的局,隻怕是死路一條。”
“師傅這麽厲害,也怕?”
“你被槍打過沒有?”易天行眼神裏閃過一絲微弱金光,“我有,所以我不想呆會兒麵臨被幾十挺機關槍包圍的局麵,我鬧這麽大陣勢,隻為拖對方一拖,哪怕是一小粒砝碼,也有可能影響勝負的天平往哪邊倒。”
“我們會勝。”莫殺點點頭,說的理所當然。
易天行啞然失笑,說道:“莫殺,今天說不定還能不能活下去,得告訴你咱們這門派的名稱。”
“什麽?”
“咱們這門叫菩提門,話說當年,俺的師傅老人家在山上呆的厭了,又怕死,所以就跑到海那邊上山……”
“師傅,你很羅嗦。”
“嗯,這是化解緊張的一種方法。”易天行自我解嘲,半晌後緩緩說道:“咱這門派有個最大的特點。”
“嗯?”專心開車的莫殺回應的很不專心。
易天行認真說道:“最大的特點就是護短,從我的師公,到你的師公,再到你師傅我……”他指著自己的鼻尖,“都很護短,誰要欺負自己徒弟,那是不行的。”
“明白了。”莫殺的短發被春風吹的有些淩亂,“隻是……師傅,我好象迷路了,你不要光顧著感歎,也得告訴我怎麽走才是。”
在師徒二人的努力下,豐田麵包車終於往城東沙場駛去,那處沙場如今已經荒廢,沒有人煙,正好適合打架。
窗外的農田開始返青,田間偶有雞犬之聲傳來,堰塘旁邊母鴨子正領著小鴨子扭著屁股往水裏紮。
易天行忽然想起來自己的肥鳥兒子,不由微微一笑,一會兒後說道:“你感覺到了嗎?”
“嗯。”莫殺回答的很認真,鼻梁上有一滴汗漸漸流了下來,她已經感受到車旁一直沒有消散的兩股氣勢,兩股深不可測的氣勢。
車子行走著,那兩位高手也行走著。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腳步聲像打雷一樣擊打在易天行和莫殺這師徒二人心上,這二人雖是昨夜才認的關係,在靈識感覺上卻是出奇的一致。
“農民伯伯正在跟我們散步。”易天行拍拍自己的臉頰,想讓自己清醒些,忽然咒罵道:“真是兩個倔老頭!”
沙場到了。
此地兩側是極險峻的山峰,山間密林遮閉,若有人藏身其間,根本無法發現。山峰之間,便是一片廢棄的沙場。
春日的光芒照耀在紋路圓潤的黃沙堆之上,構織成極美麗的圖案。
將軍百戰死黃沙,真是險地。
易天行透過車窗,滿臉平靜看著眼前的沙地,看著沙地上的那兩位農民。
陳三星和梁四牛站在沙上看著汽車靠近,那個髒兮兮的編織袋放在腳邊上。
梁四牛抬腿,平膝,跺腳!
……
大地震動,黃沙飛舞。
第三十一章 黃沙落盡
“迸”的一聲巨響回蕩在山穀之中,震的林鳥驚起,沙地大動。
易天行見過梁四牛三次跺腳,第一次是在省城大雨中的小巷外,那一次腳板與地麵雨水的接觸,激得巷內雨如殺人針,秒殺十四人;第二次是在自己小書店的臥室內,雖然陳三星輕輕鬆鬆一隻手便把這煞狠腳掌抬住了,隻漏了些餘勁,便讓屋內物什震的粉碎。今日在沙場上,他第三次見到對方出腳,身臨局內,這才感受到這一腳真正的威力有多大,才知道這兩位老農民似的修士究竟厲害到了什麽程度。
沙場上的沙堆本來是沿著風長年吹襲的方向,畫著道道弧線,而在那一聲驚天巨響後,弧線便人為改變了走勢,層層沙浪相疊,便向麵包車襲了過來。
“走!”
上一刻易天行一拳打碎車窗,提著莫殺的手,往天上躥去,下一刻便看見麵包車沿著那道沙浪開始劇烈震動。
劈劈啪啪一陣脆響。
金屬的車身宛若被一隻隱形的遠古巨人之手捏碎,擠壓變形扭曲,露出如同枝條般森森的金屬茬兒來!
好可怕的力量!
易天行飄然落在沙地之一,感受著腳下如同被犁過一遍的沙地,心中震駭,雙眼卻平靜看著麵前的二位老爺子。
“老爺子們好。”
生死對決之刻,他像看見街邊下象棋的鄰居大爺一樣親切。
易天行伸出手掌平攤在空中,迎接從天空中飄下的莫殺。
莫殺眉頭微皺,腳尖輕輕一點,便有如仙子般輕輕踩在了他的手掌上,淩空而立,藍色衣衫在風中輕輕擺動,全神戒備著,體內火元漸溢,黑發漸赤,緩緩變長宛如火苗於空中亂飛。
少年沙上立,火妖掌上舞。
……
“黃花落盡骷髏見,殺人從來無善終。”陳老爺子看著他,“娃兒,你何必回護著你手掌上這個女娃兒?”
易天行微笑仰臉看了一眼莫殺,鎮定回答道:
“很多人都好奇我飄忽不定的是非觀,其實我的是非觀很簡單,首先是我關心的人,其次是無辜的人,然後是我欣賞的人,別的人我管不著也不想管。”頓了頓又道:“莫殺是我的徒弟,我自然不能看她有事。”
“原來如此。”陳三星滿是老黃繭的手掌輕輕在大腿外側搓了下,似乎有些可惜,“你昨夜說兩天之約改成一天,我還以為你會置身事外。”
“抱歉。”易天行低眉沉氣。
光著一隻赤足的梁四牛嗡聲嗡氣道:“師哥,這娃兒對我們不錯,算了吧。”
陳三星一笑,露出嘴裏麵的黃牙來:“二十七年前我們就錯過一次,我啷個曉得咧個娃兒是不是在蒙我們?”
易小妖與臥牛山二老猩猩惜猴子,卻不得不動手,因為人生總是有太多的執念無法除去。
“請。”
“請。”
依足舊時規矩,這臥牛山的師兄弟二人左手握拳在下,右手掌刀扇風於上,抱了個標標準準的拳,行了一禮。
易天行一愣,正準備依樣滑葫蘆,才發現自己剛才為了“落地式”顯得更帥氣一些,學著李連傑和謝苗在新少林五祖裏的作派,讓那火妖丫頭站在自己的掌上。
“你躲遠點。”他平靜說道。
莫殺眉頭一皺,正待反對,便感覺腳腕處一緊。
易天行雖然愛現,但讓這女生站在自己掌上,為的是另一個原因——他一把握住莫殺纖細的腳腕,肩膀一動,腳在沙地上畫了個圈,手臂的肌肉絲絲緊束,驟然間暴發出極大的力量,像甩鏈球一樣把她甩了出去!
莫殺從幼時海水中被閃電擊中後,便可以隨時改變體質,一旦真元盡吐化為火妖,她的身體便會輕飄飄幾乎沒有絲毫重量,易天行的這一擲之力何其威猛,她又是如此之輕,於是乎隻聽得呼的一聲風響,她的人便飄飄嫋嫋向遠處的山林中飛去。
看著莫殺微金光芒包圍的身影漸漸變小,消失在山林中,易天行鬆了口氣,大聲喊道:“丫頭,躲好點兒,別讓我看到,不準出來,不然我會生氣。”
然後回身,看著若有所思的陳三星,雙腳不丁不八而立,雙手搭了一拳,兩根尾指搭了個意橋,右手上的金戒指微微發亮。
“請!”
陳三星用有些微凹的雙眼瞥了他一眼,唇角牽動了一下,似在想著什麽,然後對梁四牛說了聲:“踢他。”便退了兩步。
留下易天行和梁四牛對峙著。
……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
易天行雙手攏了個空圓擺在胸前,硬生生擋了梁四牛的一腳後,苦笑著想到。
看著那個黑黑的腳丫子毫不受力般突破自己的雙臂,踹到自己胸上,感覺著農民伯伯腳板上的老繭讓自己胸口的肌膚生辣辣的作痛,電光火石的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金剛不壞的身體馬上要變成被撕裂的汽車,仿佛看到自己的胸骨正在緩緩變形。
他輕喝一聲,在那彈指間,將自己的兩個腳後跟提了起來。
和對方拚力量,那是傻子。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對方的力量踢實。
梁四牛的這一腳是斜斜向上踢去,根本沒有看清他怎麽動作,腳麵已經印在了易天行的胸膛上。
咣咣當當嘩嘩啦啦。
如同巨鍾被人一腳踩破,再聽得一陣衣服被硬力生生震碎的聲音。
山穀內一陣勁風嗡的一聲向左右兩方散去,兩側山峰上的密林都被這道風摧垮了不少。
……
下一刻,梁四牛有些傻傻地抬頭看著天上。
易天行已經被這一腳踢到了天上,疾速向上飛著,瞬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少年郎哪擋得住這一腳,鬆開腳後跟,便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個火箭狠狠紮在了胸上,再以從來沒有的加速度往天上飛去,他下意識地向下看去——噫,梁四牛怎麽越來越小了?
他醒過神來,才知道自己已經被踢飛到了天上,喉頭一甜,硬生生將這口鮮血咽下肚去,感覺著身周呼嘯的風聲,感覺著自己的飛翔,才知道這一腳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如果不是自己見機的快,隻怕這時候已經被一腳震死!
半空中的易天行身子不受控製的越飛越高,漸漸飛過峰頂,視線望去,竟能看見遠方省城的高樓大廈。
天上有雲,易天行穿雲而過!
他有些恍惚,娘咧,居然真的被人踢到了天上——飛天的噴火少年在漫長的上升過程之後,終於浮出了雲麵,感覺到了高空的寒冷,發現四周的天穹比地上看著更加明藍,很美麗。
但這時他無暇欣賞美景,真元在體內一運,發現並沒有大礙,擰緊了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狠煞勁兒。
上升的力量終於衰竭,他的身子一頓,便橫生生摔了下來!
易天行悶喝一聲,調整自己的姿式,頭下腳上,坐禪三味經一運,體內真火命輪疾轉,自腳麵下噴出兩道耀著妖異金芒的天火,整個人重重一抖,便加速往地麵的那兩個黑點衝了下去!
阿童木要反攻了!
“越過遼闊天空,啦啦啦飛向遙遠群星,
來吧,阿童木,愛科學的好少年。
善良勇敢的,啦啦啦鐵臂阿童木,
十萬馬力,奇大神力,無私無畏的阿童木。”
……
腳下的天火焰就像是火箭助推器一樣,以強大的馬力推著他加速向地麵衝去,迎麵刮來的寒風向刀子一樣割著他天下第一結實的臉皮,沙地上那兩個黑點在視野中也急劇擴大。
下一刻,他便看見了正仰頭迷惘看天的梁四牛的憨實麵龐,縮肩伸拳,經文一運,天火從指間內迸了出來,挾著赤紅苗苗,重重砸下!
梁四牛雖然不明白這位曾經和自己蹲在街口吃麵的少年怎麽變成了蒼蠅,輕輕一腳就飛到了天上,但看見那個耀著金火的拳頭往自己麵門來,也知道這拳頭不簡單。
也不知道這位身材壯實的老農民怎麽玩得出來女子體操運動員的動作,隻見他……金雞獨立,一腿向天——出腳。
山穀裏看不見的天神又開始打鑼,咣的一聲破鑼響。
腳麵與火拳實打實地撞在了一起!
易天行整個人的身子頭下腳上,以極怪異地姿式撞在那隻黑糊糊的腳上,整隻右臂猛地抖了起來,火苗被震的漫天飛舞,長袖在瞬間被強勁的氣流絞成了粉末!
他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微微閃了一下,一道金光護住他的右臂,這才讓他沒有骨折。
……
拳“掌”相交之後。
梁四牛悶哼一聲,鼻子裏滲出兩道血絲,立在沙地上的左腳深深的陷了進去,直達膝蓋——而易天行……又飛了起來。
“又飛?!”
少年哇哇亂叫著,四肢亂舞著,又被踢成了天空中的一個小黑點。
梁四牛似乎隻有腳板厲害,看不出別的道術,但世事每每如此,修行講究的便是專心,單練麻婆豆腐的大叔,絕對比藝跨八大菜係的大廚做的菜要好吃。與此相類,隻會“一腳踹”的梁四牛,絕對比佛道兼修,天火炫技的易天行功力深厚許多。
於是在城東沙場的山穀裏,便隻能看見一個少年被踢飛、落下、出拳、再飛、再落……
便在此時,一直安靜站在梁四牛身後的陳三星輕輕向前跨了一步,右手食指並在中指之下,捏了個道訣,右腳前腳掌插入了沙地之中。
如此數回合之後,易天行漸漸習慣了這種打鬥方式,此時他還在天上翻著跟鬥,自然沒有發現陳三星的異動。
又一次的阿童木式俯衝,這一次他三台七星鬥法也加了上去,體內那枚青色道心猛地一長,竟有化蓮之跡,此時出拳也不再是單單的金火猛烈,在其間還夾雜了些淡青色的莫名氣流。
拳掌再次相交,沒有發出轟然巨響,反是悶悶的一聲。
梁四牛憨實的麵孔忽然一愣,忽然發現腳下的沙地突然間變軟了許多,再也承受不了易天行從天而降的反作用力,倏地一聲,竟生生被砸進了地麵!
片刻間,他原來站的地方隻看得見一片黃沙,沒有人跡!
便是如此一來,易天行沒有再次慘被踢飛,而是斜斜向著右後方掠去,腳尖在沙地上畫了一道深深的痕跡,直退了一百多米,才勉強停了身形。
連番的蠻力對衝,讓他胸腑內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先前一直忍著,此時見危機已過,心神一鬆,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落在麵前的黃沙之上,嗤嗤作響,竟將沙子也燃著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梁四牛先前所站的沙地,看著那平滑如鏡的黃沙,然後看見陳三星的嘴唇微張,似乎說了些什麽,但是看不明白。
他腳尖一點,便在沙堆上輕飄飄滑了過去,皺眉道:“我把梁前輩挖出來。”
“不用。”陳三星將身邊的編織袋踢遠了些,向他招了招手,“過來一點。”—
省城裏,周逸文還在四處追尋著易天行一行人的下落,忽然聽到從城東處傳來一聲巨響,道心通明,馬上感應到了是兩位修行高手正在拚鬥,不由唇角現出了一絲笑意,過了許久,又聽到一聲巨響。
他對身邊的阿琪姑娘吩咐道:“不用找了,我知道他們在哪裏。”
然後他走到自己的車上,拿了一部很沉重的車載電話,不知給誰拔了個電話,臉色有些凝重,喃喃自語道:“你很會躲,看來隻能調一部分人去了。”
阿琪姑娘眼尖,看見這電話下麵白色油漆寫的編號,發現是軍用的。
……
城東那個山穀內一片安靜,隻有風吹著沙粒滾動的細微聲音響起,兩側的山林本來是青翠一片,但此時臨著沙地的青樹被先前一陣狂鬥震的東倒西歪,就像是被無知小子用如椽巨筆在這圖案上瞎畫了幾下,看著潦草不堪。
太陽正當午,如金花怒放,光波四散,黃沙之上,更顯光明。
梁四牛還被埋在深深的沙堆之中。
易天行半跪在地上,鮮血染紅了上半身,也將上半身的衣衫全部燒毀,隻留下勻稱赤裸的肌肉露在外麵。
另一側的陳三星看不出受了傷沒有,但是原來黝黑的麵色下也透出絲慘白來。
這一老一少吃麵條的兩位朋友,已經戰了許多回合,地上的黃沙胡亂堆積著,印證著方才戰局的慘烈。
二人同時抬頭,眼神相交不知蘊含著多少無聲的內容。
陳三星平平推掌,麵上滿是下了決心之後的堅毅,易天行麵色一凜,雙拳齊出,挾著金青相雜的氣流轟了過去。
毫無意外的一聲巨響,易天行雙拳上金青交雜的氣流通過這一掌度到了陳三星的掌上,沿著老農民修士的手指,掌緣,腕一路侵襲向下,瞬息間便到他的脖頸。
陳三星宛如不能呼吸般,臉色瞬時一青,接著便是一紅,眼中充滿了驚詫莫名,緩緩癱坐於地。
而易天行被這平淡無奇的雙掌一震,頭顱猛地向後傾去,一道血花向天噴了出來,落於地上嗤嗤作響。他的整個身體也根本無法承受這反樸歸真的造化掌力,在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條,重重地砸入了沙場邊峰上密林,喀喇響聲中,不知砸碎了多少林木。
他扒開自己身邊的碎木亂枝,霍地站起身來,看著沙堆上正緩緩坐下的陳三星,神識微渡,發現對方已經沒了呼吸,不由麵上顯露出幾分驚慌,愣了愣,忽然大聲吼叫道:“陳老頭兒,你答應帶我去臥牛山的,你可不準死!”
看來他受的傷也不輕,便是這麽喊了一句,腳下一軟,身子翻轉向後便要向在林間草地。——
一場法力的比拚後,雙方都受了極重的傷,隻剩下最後那麽一兩口氣。
易天行正要倒在地上,卻發現自己的雙腋下多了一根硬硬的東西,扶住了自己。
他愕然低頭,便看見自己的腋下本是空氣處,漸漸的有兩柄靈氣十足的仙劍現出身形來。
視線順著光潔鋒利的劍麵往上看去,發現兩個劍柄被握在兩個修士的手中,這兩個修士麵上五官清俊,白潤如玉,卻沒有一絲表情紋動,一身白衣飄飄,看著很是煞人。
更煞人的是他們身上的氣息,淡淡的正宗道家仙氣。
易天行大驚失色,發現這就是年初在文殊院說法堂中與自己萬裏神識拚鬥的清靜天三位長老之二,另一個已經被朱雀鳥焚體而亡。
而剩下的兩位,卻在自己和臥牛山二老兩敗俱傷之時,出現在了此地!
……
易天行感覺自己腋下的兩柄仙劍正努力地破體而入,不及多想,一聲悶哼,雙腳在地上用力一跺,整個人的身體便被反震之力震的疾速後退——不料竟是脫離不了對方劍鋒,那兩位看不出年齡的長老,竟是像鬼魅一樣地跟在他的身前。
少年大驚失色,背對著沙地往後掠飛,雙手也顧不得仙劍鋒利,直接穿附而上,便要去拿這兩位清靜天不世高手的手腕。
這兩位不世高手麵上表情仍然紋絲不動,手腕卻是一抖,擺脫了他泛著淡淡金光的手,橫劍一割!
一陣極淒厲的刺耳聲響起,仙劍與易天行的肉體硬生生地挫著——清靜天長老們宛如萬年不變的神情,終於在此刻皺了皺眉,似乎想不到這一劍竟是沒有將對方殺死。
易天行的金剛不壞之身,終於沒有讓這兩柄仙劍將自己裂體而亡,但仙劍確非凡品,手槍子彈也隻能打出小血花的他,竟被生生割開了一大片血肉,鮮血猛地向外噴著。
鮮血落地,便綻為火苗。
而這電火光石間的數招,全是在三人高速行進中發生的。這三人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式向沙地處急衝,易天行夾著兩柄劍,鮮血橫流,兩位清靜天長老麵無表情,橫劍相斬。
隻見從一麵的山林處到陳三星僵臥的沙地中,易天行雙腋流下的血化作了兩道熾熱的火線,筆直無比,魅異無比!
極短暫卻又極驚心動魄的斷魂路終於在沙地上畫了句號。
忽然有長滿了老繭的手指平穩而又堅定地搭在了這兩柄渾體仙氣繚繞的劍麵上。
便是這一搭,仙劍再動不得一分!
趁此良機,易天行雙腋微鬆,飄然而退。
清靜天兩位長老瞳孔微縮,看著本來便沒有一絲呼吸的陳三星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
這位難得詐死的老實農民修士輕聲道:“二位長老,二十七年未見了。”
隨著這一句家常話,場中又起突變。
兩道火線的盡頭,是一片平滑如鏡的沙麵。
沙麵上忽然出現了兩個凹陷,沙粒微動,也便是隻動了一下,一雙腳,一雙踏破千山取盡萬魂的鐵腳,化作了兩道黑龍,直取兩位清靜天長老的胸膛。
事發突然,清靜天長老手中仙劍又被陳三星以天大神通捏住,不及閃避,硬生生以本身真元抗了一腳!
真不愧是修為冠絕人間的清靜天長老,突遇偷襲,生生受了梁四牛雙腳,竟沒有散體而亡,一道微黃光芒,勉強護住了二人心髒。
饒是如此,仍然聽得喀嚓兩聲,清靜天長老胸骨碎裂,一口鮮血齊噴了出來,噴向了陳三星!
陳三星感應到這口本命血中含著的巨大威力,一捏手訣,滿地黃沙喚起,擋住了鮮血,手指卻也無奈鬆了仙劍。
清靜天長老知道今日埋伏反中伏,麵上表情卻是絲毫不慌張,修行人,本就心誌堅定,知道今日事敗,馬上做決定——仙劍在身前一斬,身子便飄向後方,意欲遁去。
……
易天行不讓他們走!
“我們等了多少年,就為了這一天。”
這是歌詞,也是少年此時的心聲——文殊院裏的比鬥讓他清楚的認識到,這兩個清靜天的長老實力太恐怖,如果今天讓他們走了,下次怎麽辦?
少年人的兩個火拳化為火龍,穿過仙劍之風,便向清靜天長老撲了過去,火龍雖炫,卻也及不上先前梁四牛那憋了半天的一雙腳掌黑龍厲害——清靜天長老已有退意,眉間一皺,不想多作耽擱,便欲用胸腹受了這一拳,借力而遁。
奇變再生!
易天行一雙火拳分別將要砸到這二人胸上時,竟是金光一閃,耀得沙場山穀內金光一片,無比燦爛。
“吃俺一棒!”少年學著老祖宗師傅的作派尖聲叫道。
隻見一根不過雙指粗細的黃金棍兒出現在他的雙手間,硬生生砸在了兩位清靜天長老的胸上!
喀嚓兩聲相隔極近的脆響,二位長老本來就碎裂了的胸骨,被這一棒擊的全數粉碎,鮮血像水龍頭一樣汩汩流出!
“神器!”
麵容千古不變的清靜天長老臉上終於露出了驚怖的神情,被這霸道一棍擊的遠遠落下,癱倒在黃沙之上,吐血不止。—
“鐺”的一聲脆響,易天行將金棒兒插入黃沙之中,持棍而立。陳三星走到了他的身後,咳了兩聲,卻也咳出了些血,想來先前也是受了傷,而梁四牛先前那兩腳用力太猛,清靜天長老的反震之力太大,所以一時坐在地上,起不了身。
“神器!”兩位實力高深之極的清靜天長老,看著擊傷自己的金色棒兒,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易天行與陳三星對掌,到傷後誘敵,再到挾劍以退,退至沙場中,詐死的陳三星以指凝劍,埋伏在沙地中的梁四牛雙腳飛踹,易天行假意出拳,卻用一直隱而未用的老祖宗牌金箍棍兒砸了過去!
如此完美的三連擊,終於重傷了實力深不可測的清靜天正牌長老!
山穀裏一陣風吹了過來,卷起一片黃沙。
易天行伸出食指微微翹著,遙遙指向癱坐在地上的兩位清靜天長老,冷冷說道:“就算是半仙……我也要陰死你!”
黃沙落盡時,沙地上兩位平時長居昆侖峰頂,不食人間煙火,修為冠絕天下的清靜天長老,聽到這句話又齊齊噴了一口鮮血。
第三十二章 黃雀啄了老爺子
打狗要打落水狗,喝湯要喝滾燙湯,摘果子下手要早,莫要沽名學霸王,青山留給他人,自己以後沒柴燒,隻能將冬天熬——這些話是教育俺們,當強大的敵人暫時虛弱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抓緊時間,讓他們虛弱到長眠不醒。
……
於是易天行拖著金光閃閃的棍子便往前去,棍子極重,在沙地上劃了條深深的溝。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舉棍向天作英勇狀,便要往那兩位看著奄奄一息的清靜天長老頭上砸去。
仙劍一架,卻是一聲脆響,根本擋不住那棍兒,粉成萬千碎片灑落在黃沙之上。
二位長老在金棍臨身之際,唇中念念有辭,身子猛地像汽球般漲了起來,心口處那點淡黃色的保命光芒驟然放大,從他們的手掌心裏飄出兩粒飄渺無比的青蓮來。
難道是道心?
易天行一麵想著,手下卻沒有變緩,細細的金棒兒蠻不講理地就敲在了這兩粒青蓮上!山穀內一陣地動山搖,青色的光芒被金色的棍影在刹那間砸的粉碎,青青絲絲的光影在穀內四處飄浮著。清靜天兩位長老,肉身都被震的隱隱有些變形扭曲,那兩枚道心的碎裂,卻保住了他們的性命。
兩位清靜天的長老緩緩飄浮了起來,浮到了十幾丈的半空中,身前身後盡是鮮血往下滴著,像小瀑布一般,兩雙宛如沒有人類感情的雙眼直直看著陳三星。
“塞亞人變身?”易天行唬了一跳,腳尖一點地,以百米衝刺的速度逃到到陳老爺子身邊問道。
“他們要去了。”陳三星悲天憫人應道,這下少年才放下心來,右手伸到額上搭著涼棚欣賞這絕世高手臨死的燦爛。
……
“陳長老,想不到你竟然與妖人勾結。”
清靜天的長老微微垂首,白色的衣衫在空中飄浮著,其跡渺然。
“二十七年前,你們要我們來這省城文殊院除妖,我們來了。”陳三星眨著昏濁的雙眼,“然後我悔了二十七年,而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心中的悔意,所以這次才會又喊我們來。”
“難道你麵前這少年不是妖嗎?”清靜天長老嘴唇未張,聲音已至。
“比人妖之分更大的……是善惡之分。”陳三星緩緩坐在了地上,平伏自己體內亂竄的真元之力,“今次來省城,這少年與我結識,我反而警惕,擔心他是故意蒙騙我,所以一直沒有應承他什麽。但有些事情是作不得偽的,比如他身邊那……”他本來想說葉相僧,但想了想還是隱了去,“比如他先前為了自己新收的徒兒,敢和我們這兩個死老子硬抗。”
“這二十七年裏我想了很多。”陳三星微笑著拍拍坐在自己身旁的梁四牛肩膀,“我隻殺壞人壞妖,不殺好人好妖。今天等到你們的出現,果然證實了我的猜想,上三天如今果然變質了,或許說,你們一直都沒有變過。”
“想讓我兄弟二人成為你們手中的殺人利器……”他歎了一口氣,“我們隻是些喜歡種田養豬的農民,何必打擾我們?”
“你們怎麽知道我們在旁邊?”清靜天的一位長老雙目微垂。
“猜的。”易天行握著金棒兒插嘴道:“我知道有人想趁我與陳梁二位兩敗俱傷之際占便宜,但萬萬想不到居然是昆侖山上的半仙。”
梁四牛忽然憨憨說道:“師哥,我的腿好象斷了。”
易天行微微皺眉,回身望去,這才知道清靜天兩位長老的實力究竟強大到了什麽程度,如果今天不是誤打誤撞陰了對方一道,今日之戰,還真不知誰勝誰負。
陳三星一笑應道:“腿斷了不怕,就怕一顆道心染了塵,這才可怕,你二人道心已破,安心去吧。”
這自然說的是清靜天如今的行事。
“喂,搞完了再聊天好不好?”易天行瞳孔微縮看著天上,兩位清靜天長老白玉如瑩的臉龐竟緩緩透明了起來,似乎有些不好的預兆。
陳三星看著這情形,眉頭抖了兩下,厲聲道:“二位道兄,難道你們要將元神拚掉?今日你們已經敗亡,難道準備元神碎裂,萬劫不複,這是何必何苦?”
兩位清靜天長老的身體緩緩合作一處,碧光乍現……兩個鮮血直流的肉身迸的一聲摔到了地上,空中徒然留著一個淡青色的人影。
清靜天長老脫舍合體後,以這種元神狀態在這個世上堅持不了多久,便會化虛而去,歸於永恒的沉寂。但他們仍然執著地做出這樣沒有退路的選擇,隻為了爭取殺掉易天行,真不知道易天行的存在對於道門,究竟有何等樣的危脅。
另一方麵也說明,這些得道之人,對於生死寂滅,真是看穿看透了。
那個淡青色的人影緩緩睜開雙眼,眼中全無人類應有的情緒波動,便往易天行看來,輕聲吟道:“陳道兄,你可知留下這少年對我們道門來講是如何大的損害?
易天行有了文殊院之鑒,哪敢怠慢,一抬肘便遮住自己雙眼。
這雙眼,便是有如深淵,正是拘神的上清雷法!
……
陳三星歎了口氣,抬起有些沉重的上眼皮,一雙看穿世事,平靜如無波古井般的雙眼,毫不畏懼地往清靜天長老元神的拘神雙眼望去。
雙方的目光有如磁石般攏在了一處。
飄浮在空中淡青色的元神驟然一漲,模糊的人形突然變大,一股壓力往地麵霸道無比地壓來。
陳三星臉上皺紋更加的深了,雙眼卻是一點渣滓也沒有,數十年的山中勞作,讓這位農民修士的道心堅明遠勝同儕,哪裏能受上清雷法之拘?隻見他右手手指捏了個紫薇訣,青黃破舊的上衣猛然鼓起,一道氣勢毫不示弱地迎天而上。
空氣中一陣嗡嗡輕紋,兩股精神力量交織在了一起,做著最細微最精密的糾纏廝殺!
看見臥牛山老農一人便擋住了對方的上清雷訣,易天行卻來不及驚歎於陳三星深不可測的實力,因為他這邊也在做著極炫的戰鬥。
清靜天長老元神合成的模糊人影,在半空中似乎可以一心二用,宛如有兩張麵孔……一麵神目如電,與陳三星進行著精神力量的比拚,另一麵,淡青色的人形背後,卻漸漸顯出一張麵孔來,麵孔上的那張嘴有如孩兒的唇,微微張合,念出一道咒語。
“上天賜我威震萬靈!”
隨著這聲咒語出口,沙場上空的浮雲漸漸攏了過來,雲中隱隱有雷電之聲,原本被金棒兒砸成碎片散落在地上的仙劍碎片,也叮叮作響,在沙地上抖動起來。
梁四牛花白的頭發在空中亂飛著,鐵腳一前,便準備帶傷出手。
易天行冷冷伸出右臂攔住他,左掌握著金色的棒兒,看著前方。
片刻後,受咒語所激,在地上像蝌蚪一樣亂跳著的仙劍碎片,忽然發出了熾白的光芒,被強悍的法力重新融成了一枚枚極小的仙劍,隨著清靜天長老元神法像那張孩兒唇的一張一合,嗤嗤作響,離地而起,橫亙於法像與易天行的中間,排成了一列劍陣。
劍尖如林整齊排列,白光彌漫中緩緩遊動,就像是時刻準備出擊的蛇首!
……
易天行瞳孔微縮,雙掌虎口握住金棒兒,平平伸向麵前,舌尖一綻,喝道:“分!”
他不是老祖宗,自然沒有天大法力將傳說中的金箍棒生生煉成兩片。
隨著他一聲喝,這金光閃閃的棒兒從中間漸漸細了下去,最後在一片煙塵裏化成了幾顆首尾相串的鏈子,而這棒兒也變成了兩根通過金鏈相連的短棍。
——雙截棍?!
千萬柄小仙劍破空而至!
易天行不言不語,麵色平靜,忽地眉毛一挑,手腕輕輕一抖,隻見那個金黃色的雙截棍便化作了萬千棍影,護住了身前一大片空間,將自己和臥牛山二老全數遮蔽。
叮叮叮叮……在刹那間仿佛有上萬次清脆的撞擊聲響起,毫無間歇。
這驚世駭俗的雙截棍,成功抵禦住了小仙劍轟炸群的攻擊,棍影重重,將千萬柄小仙劍盡數攔在影外。
無數泛著白熾之光的仙劍碎片緩緩落在地上。
半空中十幾丈高處,清靜天長老的元神像隨著這些仙劍的碎裂,而漸漸變淡!
漫長的攻擊防禦……易天行什麽都顧不上了,隻知道下意識地機械揮舞著手中金光閃閃的雙截棍,忽然發現棍端一輕,定睛一看,才知道自己又捱了過去,感受著自己右臂的酸麻,他決定速戰速決。
少年低聲怪叫一了聲,刷刷刷抖了幾個腕花,雙截棍的那一頭極瀟灑地夾在了臂下。
他用大拇指麵在自己的鼻端從左到右抹了一下,臉上露出了渾不在意生死的牛二神情——腳尖一點,便向半空中的清靜天長老元神衝了過去!
……
快使用雙截棍,狠狠殺仙!快使用雙截棍,狠狠殺仙!
很多年以後,他在K房裏當麥霸的時候,總是這樣唱著歌詞。—
配合著少年郎的雙截棍攻勢,陳三星也開始動作,他宛如自言自語般道:“一場清秋,一場花落,到你們去的時候了。”雙目中並沒有神芒暴出,反而是愈發柔和清潤,就如臥牛山中的老泉,又如慈祥老漢看著膝前孫兒時的愛憐。
農民伯伯很厲害很有文化,這是易天行唯一的念頭。
清靜天長老與陳三星的精神廝殺,終於有了勝負之兆,兩處眼光交融處,竟嗤嗤響了起來,空中平空生出了些許小裂縫,縫間幽黑無底,不知是何處空間。
易天行當日在歸元寺後園裏,便曾經見過天袈裟大陣造成的空間裂縫,那日比今天的裂縫不知要多上多少倍,所以今天自然應付自如,身子東一扭西一拐,便越過空間裂縫,殺到了清靜天長老元神像的麵前。
坐禪三味經一運,一道天火沿“黃金雙截棍”噴湧而上,天火與神器相依相偎,直直砸向元神像的額頭。
陳三星悶哼一聲,耳角裂開,有鮮血流出,精神力疾出。
元神像的雙目閃過一絲黯淡之色,淡青色的法像一淡複又濃密,顯出實體。
金棍吐火,重重敲在實體之上。
沒有聲音發出,金棍就像是殺入了泥濘之中,艱澀無比地前行前……不知過了一刻還是千萬年……火棍終於從這元神的體內橫破而出,棍上的天火沾到了法像之上,焚焚燃起。
漫天天火燃起,清靜天長老的元神越發的搖搖欲墜,漸漸淡青色的法像被融成了一片片的碎區,就像是一個人的麵部龜裂成了數百塊濃淡不一的皮膚,看著十分恐怖。
易天行重重摔落在地上,嗤的一聲,金棍複又歸一,勉強助他穩住身體,回頭望去。
隻見清靜天長老的殘破元神在天火中微微搖頭,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麽,終於還是什麽也沒說,長久的沉默之後,隻是歎息著道出兩個字:“可惜。”
可惜二字一出口,山穀內一陣清風吹來。
天火倏地一滅,而火焰中的元神也化作了萬千碎片,在空中淡淡化去,消失無痕……
不知為何,易天行心有所感,沉默地站立在沙堆上,半天沒有說話。
“一切都結束了吧?”
“一切都結束了。”
陳三星說完這句話,從口裏噴出一口發烏的血液,緩緩癱坐在了地上。
……
清靜天的兩位長老死了,連元神都化作了灰燼,散落在這人間的土地上,而沒有被昆侖山白雪掩蓋的福份。
易天行和陳梁二位受傷極重,都坐在沙場上休息。少年想到這件事情背後的那陰險小人,眉頭一皺,便勉強站起身來,準備招呼躲在山林中的莫殺出來,然後盡快帶著陳梁二位趕回歸元寺。
但……天不如他所願。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一聲極清脆的聲音。這聲音是從沙場旁的山林中傳來,“PIU”的一聲,尾音似乎還有些轉彎,綿中帶脆,格外動聽。
易天行感到腰間一緊,便被拉得橫橫移了一步,刹那之後,便感覺到自己的腰畔有一個極尖銳的東西破空而去,險險擦著自己腰際的肌膚,竟刮的有些生生作痛。
他回頭一看,隻見陳三星坐在地上,掌如鷹爪,知道是這位老農民拉了自己一把。
梁四牛艱難地挪步過來:“師哥,你蔑得啥子事吧?”
陳三星有些艱難的笑了笑,沒有作答。
易天行的眼瞳卻驟然放大,因為他看見這位可愛的農民伯伯腰上出現了一個大洞,大大的血洞。
他是個很懂輕重緩急的人,不及回身不及回首,卻是先喊出聲來:“變!”他手上的金棒兒呼的一聲,變作了一片金光閃閃的金箔,刷的一聲在沙地上展開,沿著他們三人的身體護做了一圈。
幸虧他反應的快,不然就慘了。
鐺鐺鐺鐺鐺……一連串急促的鞭炮聲響起,又像是金屬敲擊聲,聲音在約兩人高的金箔圈內回複響著,震的地動沙搖,頭暈腦脹。
圈內的三人卻知道情勢很嚴峻——這是槍炮聲!這是子彈與金箔撞擊的聲音!
易天行看著金箔上像麻子一樣重重鼓起的痕跡,知道這是外麵山林上埋伏的人,用的子彈打在金箔上造成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片金箔的材質,所以也更加心驚。
這用的什麽槍?竟能將這玩意兒都打突!
但看來這種變態的子彈畢竟打不穿這道金箔的防禦,易天行放下心來,才撲向陳三星處,跪在沙地上,細細看著他腰間的大黑洞。
子彈穿過去的速度太快,又有燒灼,所以這時候血才開始滲出來,血滲的越來越快,最後成了流淌之勢,汪在陳三星那件破舊的淺綠黃上衣上。
易天行食指吐出天火苗,手忙腳亂地給老爺子止著血。
陳三星的臉漸漸白了,嘿嘿笑道:“這就是現代修行人的悲哀,躲得過仙劍,卻躲不過子彈。”
“別瞎扯……要讓……一顆金屬球就打死了,你也白在臥牛山……熬了這麽多年。”易天行口齒不清,哆哆嗦嗦地說著,不知道是在安慰老爺子,還是在安慰自己。
他將手指伸進陳三星腹腔上的那個血洞,雙目中金異妖光一閃,便遁著自己能穿透肉體的視線,小心翼翼地在裏麵找著血管。
一會兒之後,易天行急了,他畢竟不是醫生,不知道怎麽處理,那些血管,雖然知道那裏是腹粘膜,有大動脈。
必須要回省城!
可外麵的子彈還在拚命地喧泄著殺意。
易天行一拳砸進沙堆,從極深處摸出一粒細長的硬金條來。
“我操你媽的,脫殼穿甲彈!打坦克的東西!”
他猛地站起身來,對著山林中吼道:“把他們都殺了!”
回過頭來冷冷對重傷臥地的陳三星和惶措不安的梁四牛說道:“等外麵的人被殺光了,我們就衝出去。”
陳三星有些虛弱地笑了笑:“不要殺人了……黃花落盡骷髏見,殺人從來無善終,先前這句話也是對我說的……我今天死在這裏……或許……也是在為二十七年前的殺孽贖罪。”
易天行盯著陳三星那雙有些疲倦的眼,輕聲說道:“葉相還活的好好的,你怎麽能死?要贖罪,你就活下去,去親口給他說。”
回省城,回歸元寺,就一定能救活你,就算你被打坦克的東西穿了膛。
所以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去,所以他要對著山林喊那聲:“把他們都殺了。”
他相信火妖莫殺聽見了這句話,他也相信做了多年殺手的火妖,在層層密林之中一定能夠完成殺人的簡單任務。
因為片刻後,金箔內的三人便聽見,山林中哀嚎聲和林火呼嘯聲開始慘烈地響了起來。
……
“娃兒,喊那女娃兒莫殺人咯,你有這神物護著,應該蔑得事情。”
“少說一句話,你也少流一滴血。”易天行不顧長幼之分,開始吼了起來。他將手放在陳三星那血肉模糊可怖之極的傷口內,壓著老爺子的血管,免得他流血太多,他設此局三日,預估了多次對方的實力配備,上三天與軍方有關係他知道,但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能動用如此強大的軍隊力量來對付自己,會用如此可怕的手段……少年雙眼中寒芒漸起。
先前若不是陳三星拉了他一把,那被這枚尾翼穩定脫殼穿甲彈擊中的人就是他了。
很明顯,對方知道易天行有金剛不壞之軀,所以才想到用這種可怕的軍火。
陳三星虛弱地喘了兩口氣,發現自己眼前的人影漸漸花了起來,知道這是流血過多的後遺症,不由伸出手去,拉住梁四牛的手,艱難說道:“肥牛兒啊,這次事情完了,你就回山裏麵。把我燒成灰,帶回臥牛去,就把我埋在後山竹子林裏頭,讓你嫂子好好把孫娃兒帶大,記得要讓他們把初中讀完,才讓他們出去打工……尤其是那兩個女娃兒,一定要讀書,聽到蔑得?”
梁四牛慌張地看著師兄胸腹部的大血口,眼淚花花,花白的頭發糾結著:“師哥,你放心。”
“你以後再也不要出山咯,你我師兄弟出山兩次,一次做了錯事,殺了人。一次做了……好事,被人殺……看來山下太黑,不管做好事……錯事,都蔑得好果果吃。”
陳三星微微地笑了起來,眼前似乎出現了臥牛山的景致,後山的竹林,屋前的老泉井,自家那個胖堂客,開始讀小學的幾個孫兒……
“對了。”老爺子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啥子事?”梁四牛止住了眼淚,易天行也睜大了眼睛,滿臉哀容。
“明年的年豬記得早兩天殺……今年……的臘肉……薰的時間太少了……不夠香啊。”陳三星老爺子眨巴了兩下幹枯的嘴唇。
……
“老頭子,能不能回城了再交待遺言?”
渾身鮮血的赤發莫殺,在金箔外麵沒好氣地嚷道。
易天行聞聲大喜過望,唰的一聲將金箔收到尾指上,扛起陳三星,便踩著黃沙往省城方向狂奔。
……
“老頭兒,明年你可以親手薰臘肉給我吃了。”
第三十三章 愛國衛生運動
六處的汽車開到沙場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斜陽從兩片山穀中間打了過來,照在黃沙之上,泛著血色的光芒,兩邊山峰中滿是火頭,刺鼻的濃煙還在上升,林間卻是一片安靜,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活人的聲音。
周逸文從車上下來,重重地關上車門,如同孩子一樣純真可愛的臉頰上看不到半分表情。
“這裏出了什麽事?”阿琪姑娘疑惑問道。
周逸文下意識地把皮鞋在沙地上蹭了蹭,說道:“不清楚,易天行應該挾持著林氏父女二人來了這裏,但現在應該跑了。”
“要通緝嗎?”阿琪公式化地問道。
周逸文有些神經質地趕緊攔道:“不要!”然後看著阿琪疑惑的眼光,嗬嗬一笑自嘲道:“你也知道易天行不是凡人,我們自己找就好了。”
阿琪蹲了下去,從沙地裏刨出了幾個彈殼出來,驚歎道:“這裏有彈殼。”拿在掌心細細看著,才發現竟然全部是重火力,“67、81,天啦,全是7.62mm機槍子彈……這裏還有個88式的子彈……什麽?穿甲彈?難道誰把改裝重狙都搬來了?”
小姑娘從地上跳了起來,看著周主任驚道:“主任,這裏簡直是個小型戰場……那邊還有血。”她微微傾耳聽著:“山林裏應該有不少死人。”
周逸文眼睛在沙場裏四處掃著,最終失望地歎了口氣:“你先上車。”
阿琪疑惑道:“這麽大的事情難道不向上報告?”
“我有專斷的權力,六處的規章裏麵應該寫的很清楚。”周逸文盯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上車等我。”
阿琪上車後,周逸文在沙場上看似隨意地走動著,腳掌輕輕碾壓著地上的每一塊沙子,忽然停住腳步,蹲下身子,從沙中摸出一塊奇異的金屬亮片,正是清靜天長老被易天行打碎了的仙劍。
奇異地沉默一會兒後,他從腰間取出灰黑色的對講機,略沉穩了一下心情,擰著上麵的第二個圓鈕,在一片電波雜音中調到一個秘密的頻率,放到唇邊輕聲說道。
“任務失敗,他還活著。”
對話機的那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應道,那聲音顯得很蒼老有力:“政府的力量,在非被迫,及非被授權情況下,嚴禁加入到非凡俗的鬥爭中,這是當年訂下的六處三大原則之一,你違反此項原則,又未經正式授權……我祝你能夠將此事處理妥當。”
說完這句話,不等周逸文回答,對話機的那邊便陷入了沉默。
周逸文拿著對話機,神經質地笑了笑,忽然大吼一聲,將對話機深深地擲入了沙地裏。
……
沉默地站了許久,他忽然又開始挖起了沙地,挖了半天,才將對話機又重新挖了出來,拍了兩下,開始發布命令:“六處相關人員聽令,本處編外人員易天行……受到不明力量襲擊,此時應該返回省城,如他受傷,予以他一應方便及協助,見到其人後,迅速與我聯係。”
滿山穀的子彈殼,滿沙地的血漬,山林裏毫無生氣的十幾具屍首,連氣息都消失無蹤的清靜天長老——充分證明了他想對付的人是多麽可怕的存在。
既然對付不了,便要提前示好,不論對方現在信或不信,這姿態是一定要擺的,隻希望能夠影響到對方的判斷。
陳三星在夢裏麵正在用大片刀剁紅苕葉子,灰舊的石窠子裏,半碎的青青的紅苕葉子正混著些糠糊糊,準備送到豬圈裏,去喂那頭長耳黑花背的大豬。
那豬養得多好,吃的太巴適咯,現在硬是胖的挪不動窩咯……
他樂滋滋地笑了起來,一笑卻發現自己的腰肋部劇痛,這才醒了過來。
一睜眼,老農便發現自己身邊圍滿了人,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或半熟不生的麵孔圍著自己,這些人圍的太緊了,以至臉咋的看著都有些變形。
“散開些……我看著暈。”
他下意識說了句話。
易天行怪叫一聲,衝到禪房角落的葉相僧旁邊,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你娃兒救人果然有一套,不愧是菩薩轉……”然後生生把最後一個字咽落肚中。
葉相僧被他的鐵手一拍,吃痛地眉毛一皺,便沒聽清那幾個字。這慈悲和尚自從文殊院歸來後,便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通,先前易天行扛著血人便要往後園衝,便是他心頭一動攔了下來。
沒想到自己的神通,真是暗合了文殊菩薩的慈悲之意,用之為陳三星治傷,竟讓禪房內慈光大盛,止血生肌……嗯,真的就像超級雲南白藥那麽好用。
想到此節,一心以慈悲度世人的和尚開心地笑了,忽然又眉頭一皺道:“老先生的脾髒破了,師兄還是要將他送到醫院去才行。”
易天行應道:“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事情做完,明天就送他進醫院,他現在情況怎麽樣?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應該無礙。”葉相僧頭有些暈,易天行趕緊扶住。
……
在禪房臥榻旁。
“斌苦?”陳三星皺了皺眉頭,認出了麵前這個大光頭。
“師哥。”梁四牛眼淚花花地抓著他的手,“你可活過來了。”
陳三星毫不客氣地扒開他,死死盯著斌苦大師:“二十幾年沒見了,給你的臘肉收到沒有?”
小易開始打擾老人家的久別重逢,在禪房那頭招著手:“老爺子,你的臘肉不是給了我撒?”
陳三星充耳不聞,滿臉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似乎很享受躺著的感覺。
“為啥子我還活著嘀?”
“因為施主不應死。”
“為何不應死?以私恩出山,以好惡殺人,視國法無物,難道不該死?”陳三星嗬嗬一笑,牽動腹部傷口,又咳了兩聲:“咳…咳……二十七年前你我是生死之敵,為何今日救我?”
“阿彌陀佛,救施主的不是旁人,正是施主自己。”斌苦大師微微笑道:“二十七年前,你們兄弟倆人衝入文殊院殺人,那孩子沒有殺你。今日你們在省城救人,那孩子救了你。一飲一啄,皆有定數,這世上來往糾葛,不過是人心變幻,哪有什麽仇怨可言?”
……
葉相僧為了救治陳三星太過厲害的傷勢,體內內息全耗,走起路都有些發抖。他走到陳三星麵前輕聲道:“施主,你好生歇息吧。”
說完這句話,清俊的和尚便往房外走去。
陳三星欲待喚住他,卻是腹部又一陣劇痛,沒有喊出聲來。
易天行在一旁冷眼旁觀著,唇角露出一絲微笑,二十七年的恩仇已了,陳三星胸中埋了二十七年的歉意,也算真正結束了。—————
林伯和莫殺此時在客房內休息,易天行暫時沒有去打擾他們。捂著胸口便進了後園,在湖畔脫了進寺後才穿上的僧袍,細細觀看自己的身體,發現肋下那兩道可怖的傷口已經漸漸愈合了,留下一大塊新肉痕跡,也有了逐漸變灰的趨勢,隻是比以往的恢複速度要顯得慢了許多。
發現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和指肉間有些血漬,他把手伸進湖裏用力搓洗著,水波漸漸蕩開,蕩得水中暮色滿天,鐵蓮青青。
老祖宗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裏響了起來:“沒事吧。”
聲音很淡,想刻意讓聽的人感覺不到那絲關心,易天行微微一笑,沒有轉頭,麵上的曲線十分柔和:“沒事,親愛的師傅。”
看見禪房內的那一幕,不知為何他有些感動,對這世間的感情二字又有了別一層的理解。
幾分鍾之後,便聽見有歸元寺隱門的弟子進來恭敬稟報。
“護法,六處的人來了,正在前殿。”
“噫?”易天行極古怪地一笑,心想那位小周周還真是很有賭博的勇氣。
在大雄寶殿裏,省城統理修行與俗世關聯事務的六處主任——周逸文正滿臉焦急地踱著步,看見易天行滿臉慘白地走進殿來,趕緊迎前幾步,關心道:“易兄弟,你沒事吧?”
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別提了,今天兄弟我險些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周逸文臉上煞氣漸上,在那張孩兒麵上出現這種表情反而顯得很可愛:“什麽人做的?這天下豈能由得那些修道人胡來!”這話說的是義正辭嚴、氣憤填膺、正氣凜然……
易天行歎了口氣:“你也認識,就是你通知我的那兩個老農民。”說話間溫柔的目光看著周大主任純真的臉,柔聲道:“如果不是你早做提醒,還真不知道結果如何。”這話說的叫感佩莫名、感激萬分、感涕不盡……
“林伯和那個莫殺沒出事吧?”周逸文比較關心這有政治影響的事情。
“沒事。”易天行搖搖頭,冷冷道:“清靜天的人一直盯著車隊,幸虧我途中搶先走了一步,將林伯和莫殺安置在了歸元寺裏,不然今天可就慘了。”
“那兩位師叔呢?”
易天行臉色黯然,實際上是在心裏想著措辭:“其實……我很欣賞那兩位,這次迫不得已要殺他們,心裏很不自在。”
周逸文聽他說那兩位死了,不由也是一歎,接著聽見少年的下一句冷冰冰的話。
“最可恨的是那兩個清靜天的長老!趁我和那兩位鬥的你死我活的時候,突然殺了出來。”
“什麽?昆侖大長老難道也來了?”周逸文額上冒出了冷汗。
“還好沒出什麽大事。”易天行歎了一口氣:“具體的情況我此時不方便講,你多包涵。”
“不方便”三字,乃是從古至今數千年間用來打馬虎眼的最好借口。
“我馬上喊六處的人來把林伯父女倆接回賓館保護。”周逸文淡淡試探著。
易天行搖了搖頭,冷冰冰說道:“你或許不知道,今天最後我被一批槍手圍攻,如果不是身子骨硬,早就被打成了冤魂。由此看來,清靜天和某些方麵有牽連,最好還是不要把林伯放回俗世裏。”他望向周逸文誠懇說道:“你現在畢竟算是半個官場人,以後要多小心。”
周逸文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現在怎麽辦?”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清靜天既然主動向我出手,也就別怪我手狠了。”他靜靜望著周大主任的雙眼,似乎想從中看出些什麽,“我不求你幫我,隻希望你不要阻攔我。”
周逸文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我知道你對我有疑心,畢竟能夠調動武裝力量,似乎在省城也隻有我才有這種能力。”
他忽然長身而起笑道:“梓兒說過,要我好生照看你。看來為了除去你的疑心,你的這趟複仇之旅,我也隻好舍命陪君子了。”
大雄寶殿內的三位坐佛在陰暗的殿堂裏俯看著眾生。
“我說過,我不會不相信六處,那天夜裏我以老婆的名義發過誓的。”易天行誠懇說道。
周逸文微微有些感動,轉而說道:“你的目標是什麽?”
“武當山。”易天行冷冷道:“你給我的單子上寫著的,武當掌教,他也是清靜天的長老。”
“什麽時候?”
“此時。”
“要帶什麽人嗎?”
“我去喊莫殺。”
“為什麽?”周逸文疑惑問道。
易天行微笑道:“上次在小書店裏你不是說過嗎?暗殺清靜天長老這麽大的事情,是需要他背著黑鍋兒跑的。”
……
在兩位“本年度省城最佳男演員”離開歸元寺後不久,茅舍裏傳來老猴兒的歎息聲。
“現在這些小王八蛋,一個賽一個的奸賊不要臉!”———
“由省城開往十堰方向的T373次列車就要發車了,請送親友的同誌們注意時間,抓緊下車,在月台上的同誌,請注意安全,站在黃線外……”
六處的能量很大,臨時起意,也給他們三人整了個軟臥包廂,隨著火車轟隆隆地開動,軟臥內的三人也開始了談話。
“莫小姐您好。”周逸文伸過手去,“我們見過麵了,今天要麻煩您連夜起程,真是辛苦你了。”
“沒什麽。”莫殺淡淡說道,她早就得了少年師傅的吩咐,少說便成,反正她也是個不愛說話的姑娘。
易天行咳了兩聲:“周主任,雖然行程裏有到第二汽車廠的安排,但既然是打前站,沒必要勞動莫小姐吧?”
周主任為難地看了莫殺兩眼。
莫殺從鼻子哼了聲,表示自己沒意見。
周逸文放鬆下來,在桌下向易天行伸出了大拇指,暗讚他撒謊功夫了得。易天行也微微一笑,表示對他陰人功夫的欣賞。
一車廂,三個人,不知道是誰在騙誰,誰在被騙。
……
列車過不多時便過了江,進入了郊區,此時夜已深了,又沒有萬家燈火做背景,所以車窗外全是墨一般的黑暗,火車與鐵軌單調的撞擊聲催人入睡,易天行卻安靜地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周逸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麵向牆壁裝睡的莫殺,壓低聲音說道:“怎麽感覺咱倆人有點兒獨闖龍潭的英雄氣?”
易天行正準備和他互相吹捧幾句,忽然眉頭一皺,用鼻子吸了幾下。
天上的月亮從雲朵裏飄了出來,淡銀色的月光耀在省城郊外的農莊裏,鄉村裏的小池塘變作了數十麵小鏡子,泛著微微的光芒。
“有問題。”他瞳孔微縮,一拳砸在列車的鋼化玻璃上。
沒有人能看見,拳頭觸到玻璃上的那一刻,尾指的戒指率先觸到玻璃麵,輕輕一觸,玻璃便有了裂紋。碰的一聲響,厚厚的玻璃被打的粉碎,車外的夜風鼓鼓吹了進來。
“怎麽了?”周逸文還沒來得及發出心中疑問,便看見易天行滿臉恨意地往車外蹦去,在高速行進的列車上一跳而下,腳尖在鐵軌旁一點,便化作了一道輕煙往鐵道旁的一處荒山上跑去。
嗖的一聲,一直在裝睡的莫殺也化作了一道紅影從周逸文身旁穿了過去,宛如沒有半分重量般飄落在了地上,略停頓了一刻,便也隨著易天行的前進方向入了山林。
火車並沒有停頓,仍然在快速前行。周逸文隻是呆了一呆,車子已經開過了那片荒山。
他微微咪眼,終於破了的車窗處跳了下去。
荒山上一片安靜,周逸文凝神戒備著,登上了山頂,輕漫的月光灑拂在他的身上,耀得他那一身黑色中山裝格外詭異,他的肩頭微微突起,不知裏麵有什麽。
出乎他的意料,易天行和莫殺二人正背對著他,安靜地站著,看著山下如小鏡麵一般的銀色池塘。
“發現誰了?”
他一麵往前走著,一麵小心問道。
“發現你了。”
易天行回過頭來,微微一笑,一道天火從他的右拳散開,迅即散成極淡的紅色微粒,微粒沿著地麵燎燒而上,至半空中攏作一處,結了個淡淡紅光的視聽結界。
周逸文沉默許久,半晌後微微一笑,用自己的手指輕輕撫著下巴,說道:“你就這麽有把握我會跟著你過來?”
“陰謀家的好奇心都很重,而且他們隻會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東西……更關鍵的是,他們往往都很有賭博的精神。”易天行往前走了一步,便停在了遠地。
“我隻是很奇怪,事情明明有可能敗露,你為什麽還妄想著我沒有發現,難道真當我是傻子嗎?”他看著周逸文靜靜說道。
周逸文斟酌了下用辭才回道:“問題是我不能離開省城,所以隻好期望你沒有發現事情的真相。”
“為什麽不能離開省城?我相信你如果回北京,頂多也就是降職。”
“履曆上的汙點,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是致命的記錄。”周逸文苦笑了下,“我有我的事業,我不甘心我的事業就在省城畫上了句點。”
周主任想到傍晚在沙場對話機裏聽到的聲音,不由歎了口氣:“告訴我,你是怎麽發現是我的。”
“還記得在小書店裏的交易嗎?你給過我一個清靜天人員的名單——如果我今天晚上真地去殺武當掌教,那真是遂了你的願。”易天行冷冷道:“貪這個字,容易讓人思維不夠縝密,你也就錯在這裏。你低估了我對於上三天的了解。”
他想起在六處大樓那道木門後看見的小黃冊子,說道:“武當,確實和清靜天有關係,但卻不是能上接天旨的長老,上接天旨,這是何等樣機密的事情,所以我斷定清靜天真正的長老人數極少……而且武當派一直與吉祥天交好,去年我與小公子秦梓兒比鬥,她便把地址選在了武當山,如果武當山是她一直防備有加的清靜天長老,她怎麽會做出這麽糊塗的事。”
易天行微笑道:“我相信秦梓兒的智慧,所以斷定你的那份名單是假的,所以我就要想你到底想做什麽。”
周逸文苦笑:“好象你對上三天比我還要了解。”
易天行心底暗自感謝秦梓兒留給自己的小黃冊,接著說道:“還有一件事情你算漏了,那就是我會主動地去和陳梁二位結識。”
周逸文皺眉道:“這點確實想不到,昆侖大長老傳令要他們來殺你,沒想到你居然敢找上門去……那二位現在應該就在歸元寺裏吧?”
“不錯。”易天行微微笑道:“之所以你算不到這點,是因為你從骨子裏對人就缺乏信任,所以根本無法了解傾蓋如故這四個字。”
……
他伸了個懶腰:“我起初以為是秦梓兒的父親設計的這一切,目的是要讓我和清靜天的實力相拚而亡,後來發現不對,他沒理由如此冒進,尤其是不應該把他身後的武當派也攪了進來。後來我又以為你是清靜天埋在六處裏的樁子,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那個名單是假的,但看見清靜天兩位長老的實力後,我才知道我又算錯了,以他們的實力,如果想暗殺我,得手的機會很大,沒有必要轉一個彎,還要將臥牛山的那兩位老農民扯進來,更沒必要玩這些花招,而且清靜天向來不下山,難以解釋他們怎麽會和軍方有聯係……算來算去,你這次的圈套真的算了很多人,如果不是我命大,可能最終的結局便是,我死了,臥牛山二老死了,清靜天二老死了,你也有了借口去對付名單上的那些門派……那些門派應該都是秦門主的實力吧?……好了,事情都說完了,你也該把老底掀出來看看了……”
易天行嘿嘿一笑,笑容卻倏地一收,盯著周逸文冷冷道:“全天下的修行人你都在算計,你到底是哪邊的?”
周逸文沉默許久,極古怪地歎了一口氣,將手伸進黑色中山裝的口袋裏,似乎有些畏懼夜風的寒冷:“我,姓周名逸文,是上三天當代門主秦臨川的二徒……同時,我是六處駐省城辦事處主任,隻是我還有兩個不為人知的隱秘身份——我是清靜天長老從小培養的接班人……我……還是六處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辦公室的負責人。”
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辦公室?
易天行微有所悟,歎了一口氣,終於證實了對方的真實身份,身上感到了一絲寒意。
死了很多人,殺了很多天,原來隻是一場例行公事的愛國衛生運動。
——打掃的對象,自然就是自己這一幹擁有非凡力量的修行人等。
第三十四章 黑棋與虛梅
“這次打掃沒有打掃幹淨。”峰頂上的易天行微微笑著說道。
周逸文笑的未免多了兩分黯淡之色:“是啊。”接著苦笑道:“最麻煩的,我是這次負責組織同學打掃衛生的小組長。”
易天行淡淡說道:“愛國衛生運動,從來都不需要老師親自動手的,”
……
荒山頂上的淡紅結界內,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後易天行才撇撇嘴說道:“看來六處裏的愛委會才是政府管理修行者的核心部門,相信它的存在是很隱密的事情,包括六處的頭目都不見得明白你是做什麽的。”
“六處雖然號稱脫離上三天,但畢竟骨子裏是一門同派。”周逸文平靜說道:“這麽強大的實力,如果沒有別的方法進行控製,你試想一下,國家怎麽可能放心?”
“明白,如果修士是片樹林,那六處就是樹林外沿專門種的防火林,而你這個愛委會就是專門負責修剪多餘枝條的園林工人。”易天行漫不在乎道。
“不錯。從去年起,省城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又橫空冒出你來,秦門主也下了山,十一月十八日歸元寺的可怕力量現身,更是讓所有人都感到了害怕——上級領導認為天下這些修行門派有些控製不住了,所以決定進行一次清洗行動,剛好與上三天有仇的莫殺要隨林伯來省城。”周逸文望著一直沉默站在淡紅結界旁的莫殺一眼,微微一笑,“……這正好給了我們一個機會。”
“原來是三麵間諜,佩服佩服。”說著佩服,易天行的眼裏卻沒有佩服之意。
“為了社會的安定,為了國家的持續發展,修行者這些不確定因素,必須要得到強有力的控製。”周主任為自己的行為做著辯解。
易天行似乎沒有聽到,微微側頭,看著山下的風光,半晌後才說道:“那些死了的人,可惜再也享受不到社會的安寧。”
他搖了搖頭,沉默著,半晌後才說道:“記得在小書店裏你說過什麽嗎?你要我小心背後的子彈,我問你子彈是從哪兒射來的,你說有可能是清靜天掌控的勢力,有可能是你手下的行為,就是沒說你自己。”
“你也一樣,你還以你老婆的名義發誓,說你會相信六處。”
想到這幾天裏兩個人互相欺騙,二人下意識地對望一眼,苦笑了一下。
騙子對騙子,兩個人都很辛苦。
易天行眉毛一挑道:“我相信六處,並不是相信你,就如同這次的事情之後,我仍然相信我生活的這塊土地,但不會相信這塊土地上的那些人。國家是什麽?國家就是生活在這上麵的每一個人的組合,而不是像你這樣自以救蒼生為己任實則王八透頂的官僚。”
“你跟我上山,難道不怕我殺你。”
周逸文微笑著搖搖頭:“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便知道我的所有行事都在什麽樣的力量支持下進行,我不相信你敢殺我,除非你願意麵對今後的萬裏逃亡以及和親友的永世分離。”
“別唬我。”易天行笑了,“你先前也說過,國家是利益的組合,既然你們這次的清洗行動失敗了一大半,而且你的領導也知道真相已經散漏,難道他們就不擔心修士和六處的反噬?你是出頭鳥,我相信如果秦梓兒的哥哥著手清除自己的部門內大人物插下的奸細,或者說我要對付你,你就會馬上變成被拋棄的卒子。”
“殺了我,你就不擔心有什麽後遺症?要知道與國家作對,就算你是神仙,也會寸步難動。”周主任瞳孔微縮,呼吸卻平緩了下來,隨時準備出手。
易天行從懷裏摸出來了一片奇異的金屬碎片:“這是我們在沙場遇伏後,逃回歸元寺時,我匆忙揀的一塊東西,你認得是什麽嗎?”
周逸文的孩兒麵上閃過一線驚異。
“不錯,這是清靜天長老用的仙劍。”易天行平靜道:“所以今天你如果死在這裏了,也不是我殺的。而是你我去向清靜天複仇的道路中,被清靜天殘餘長老偷襲,啊……周主任英勇抗敵,壯烈殉國,實在是我們學習的楷模。”
“沒人會信的。”周逸文嘴唇有些發白。
“有些事情隻是需要一個答案,比如你為什麽會死,至於這個答案是不是真的,從來不會有人關心。”易天行嗤之以鼻:“政治這種事情,到最後隻有給出一個理由了結這樁事情就好,相信你的領導也不會願意和六處或者是我全麵開火。而且,為了少些後遺症,我也要殺了你。隻有血一般的事實,才能讓你身後的那些人知道,如果將來還想對付我,可能會付出怎樣大的代價。”
“你喜歡打掃,我也喜歡反打掃,你喜歡打掃影響到平衡的人物,我喜歡打掃我看不順眼的人。”易天行沒有一絲表情望著他:“另外奉送一個殺你的私人理由。”
“我在省城這些天認識了四個有著孩子般天真笑容的人,一個是葉相,還有兩位是臥牛山的農民伯伯。四個人當中隻有你的笑容是虛假的。”
“為了你沒有機會再玷汙這麽純真的笑容,我決定殺了你。”
“很羅嗦的師傅。”
莫殺在心裏麵想著,緩緩將背靠在了淡紅色的結界上,她體內真元全屬火性,這麽輕輕一靠,結界上紅色愈濃,在黑夜裏成了道鮮血般的半圓球,牢牢罩在了峰頂之上。
兩個騙子說話羅嗦,小周周是為了凝結法力,準備最後逃跑的那招;小易是為了默運禪經,消化白天受的重傷。此時兩個人話說完了,身體也調理好了,出手並不羅嗦。
周逸文一直揣在黑色中山裝大口袋裏的右手拿了出來,一攤手掌,掌心數十枚黑色棋子在銀月赤圈的映照下,顏色十分怪異。
他左手拇指緩緩撫上無名指的第三個指節,定在那處,紋絲不動,易天行認得這是在掐金訣,心頭一動,腳在峰頂青石上一踩,一個噴火的拳頭,便向著他的臉麵錘去。
火拳劃破了沉寂的夜空,周逸文看著眼前越來越大的火拳,麵上表情卻是一絲不動,一直掐在無名指的第三個指節上的拇指急速顫抖了起來。
嗤嗤破空聲響起,他右手掌心的數十枚黑色棋子無由飛起,挾著尖利的風聲向著易天行身上襲來。而另有少部分棋子卻在空中奇異地轉了道弧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到了一直平靜靠在結界上的莫殺身前。
易天行怪叫一聲,在空中將自己的身體扭成了麻花,躲過殺人棋子的來襲,右手一招,一根金晃晃的棍子便捏在了虎口之中,朝著周逸文當頭砸下。
“砰”的一聲巨響,金棍卻並沒有砸中周逸文的身體,而是重重在砸在了山峰上的泥地上,隻濺地黃泥漫天飛舞,撞中朱紅色的結界,又彈了下來,嘩啦作響中,兩人身上險些被泥蓋住。
因為他棍尖所向瞄的乃是周逸文肩頭的那個微微突起,那個他長年夾在肩膀上的晾衣夾子!
從抓老邢之夜初次與他見麵,便發現這位六處主任不論穿著什麽衣服,那枚晾衣夾子,總在他的肩上,易天行一直小心著那玩意,攻敵當攻其最強處,明明知道那枚晾衣夾有古怪,他自然要首先擊破。
但他沒想到——當自己一棍砸來之時,周逸文卻作了個他怎麽也沒想到的動作——周逸文竟將這枚晾衣夾震到了旁邊的泥地上。
晾衣夾被真力一激,穿破他肩頭黑色的中山裝,落在了地上,而易天行賭了一把,舍了周逸文的人不砸,而是追著一縱身,用棍尖狠狠地把那枚晾衣夾砸了個粉碎!
可是……場中一點反應也沒有。
此時周逸文用道術召喚的數十枚黑色棋子撞到天火結界後,也怪異地彈了回來,直刺易天行的後背。
易天行悶哼一聲,朵朵天火金蓮被他用坐禪三味經逼出體外,燒灼出後背的衣裳,護住自己的後體,隻留下許多了邊沿焦糊的破洞。一陣事物燒化的輕微嘶嘶聲響起,正麵襲來黑色棋子與天火金蓮同歸於盡,沒有打正方向的棋子散落到了地上。
而周逸文暗中襲向莫殺的黑色棋子到了莫殺的麵前時,那殺手女子卻是微微一笑,頭發頓時變成赤紅之色,長度也陡然增加不少,卻是沒有閃避,而是瞬間化為近似於靈體的存在,讓那些奪命棋子穿體而過,頹然無力地墜落在了新土之上。
一個回合之後,三人無人受傷。
……
“你的晾衣夾碎了。”易天行拄著金棍靜靜道。
周逸文無所謂地搖搖頭:“碎了便碎了,改天我再做一個。”
易天行眼睛圓睜,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小時候是隨清靜天的大長老長大的,後來才入的六處,又暗中被國家召入了愛委會。從小時起,我就別著那枚晾衣夾,所以我自己的師兄妹一直以為這是我的保命法寶。”周逸文看著泥地,晾衣夾早被金棍砸成了粉末消失無蹤,不由微微一笑“我的敵人也一直會注意我肩上的晾衣夾,總是會猜這是什麽厲害的法器。”
他有些靦腆地笑了:“其實我的實力不弱,不需要什麽法器,反而因為常在官場行走,所以我需要有一個小禁製來控製自己強大的氣息,相反這樣一來,我的敵人往往會注意晾衣夾,而總能讓我逃過一命。”
“這枚晾衣夾,就是一個小禁製閥,就是這麽簡單。”
說完這句話,他身上的氣息漸漸高漲起來,漸成磅礴之象,微微擠動著殷紅色的結界,發著吱吱的聲息,原本散落在地上的黑色棋子倏地一聲飛了起來,劃向他的身前身後的空中,不停在空中急速運行著,畫著數十道軌跡柔滑的圓弧,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防禦。
一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年青人,被數十枚破空飛舞的黑色棋子包圍,尖利的破空聲圍繞在他的四周,在這黑色的夜中,在這赤色的結界內,看著是那樣的詭異。
……
易天行微微咪起了眼睛,輕聲說道:“兄弟,重點兒。”
他右手上握著的金棍驟然變長了一倍,足有兩米多長,耀著凡間不可能存在的金色光芒,直把結界內的每一粒微小的泥土都照的清清楚楚。而隨著棍身一重,易天行的腳也緩緩往泥地中沉陷,漸漸陷入了半個腳掌。
周逸文隱約猜到他手上拿的是什麽,嘴唇一下變得白了,那張孩兒麵終於露出了一絲絕望:“既然雙方都露了老底,看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錯,是你死。”易天行萬分肯定。
倚靠在赤紅結界上的莫殺一臉平靜,絲毫也沒有過來幫忙的意思:“如果自己的師傅連這家夥都打不贏,那也不配做自己師傅了……而且還那麽羅嗦。”
易天行就像買菜一樣走上前去,撈起兩米多長的棒子,朝著“鬼模鬼樣”的周逸文砸了過去,棍子敲到周逸文頭上的時候,那些在他身周急速穿行的黑色棋子忽然泛起了幽幽的光,就像是一群蜜蜂般密密麻麻地貼到了金棍的表麵。
便是這麽一貼,易天行便覺得落棍之勢受了極大的阻擾,感覺棍端之前如入泥濘,十分難以發力。
每一個貼在金棍上的黑色棋子驟然一裂,露出裏麵石質的新鮮裂口,而每一個裂口裏,都爆發出一小段抵擋的力量。
噗噗噗噗噗,急促而又連續的數十聲悶響,就像是幾十道肉眼不可見的力量,從周逸文的四周連到金棍上的斷裂棋子,十分勉強地架住了這一根金棍。
“積沙成塔!”
由此可見周逸文道術控製能力多麽地精妙,奈何易天行向來是信奉蠻力破巧結的粗人,便是阻了一阻,複又一聲暴喝,仍然是直直一棍劈了下去。
“嗡”的一聲響,就像是金屬在空曠的空間裏做著急速的振動。
貼附在金棍身上的黑棋全部炸成了碎末,而這一棍也仿佛被空氣墊住了,沒有擊實。饒是如此,棍下的周逸文仍然感覺從頭頂處傳來一股沛然莫禦的可怕力量,隻覺雙腿一緊,胸口一陣巨烈疼痛,噗的一聲,整個人的下半身全被砸進了泥土裏!
易天行回棍於地,棍尾重重地插進了泥土裏。他喘了兩口粗氣,這兩下看似簡單,實際上也讓他累的不善。看著下半身被埋在土裏的周逸文五官流血的可怖模樣,看著橫流鮮血下那張純善天真的臉孔,不知為何他心頭一軟,說道:“你我實力相差太遠,總是一死,何必掙紮多苦?”
周逸文雙手撐在泥地上,泥地已經埋到他的腰間,伸出舌頭,有些癲狂地舔了一口唇邊的鮮血,喃喃道:“嗬嗬……明知道這個世界在今天傍晚就拋棄了我,但是我不能拋棄自己亞。”
“我成全你。”衝著他的這句話,易天行就給他一分尊重,右手一揮,金棍肅然落下。
如果棍棒下移的速度是五米每秒,易天行手中的金棍離半身入土的周逸文隻有一米,那麽從易天行揮棒到棒端敲中周逸文頭顱隻需要五分之一秒,不過一彈指。
便在這彈指時間內,周逸文隻來得及做了一件事情,他像炒黃豆一樣脆生生地吐出一串咒語。
“禱上清以化……”
易天行心中一悟,想起來了這是什麽。這便是當初他與小公子秦梓兒在武當山上連番鬥法時,秦梓兒被自己施下流招數抱住後,最後用的神妙功法。
果然,金棍落地,卻是一空,好在易天行力量霸道,控製住了自己的身體,運足了力量的金棍險險在土上一寸處停住,才沒有把這半片山峰打垮。
金棍是很詭異地從周逸文的身體裏穿了過去。
周逸文此時臉色煞白,看來真元消耗極大,他的臉也漸漸地淡了,脖頸也漸漸淡了,就像隨時化入到這片空氣之中一樣。
易天行見過秦梓兒施此道法,知道下一刻這位周大主任便不知道會遁到哪裏去,不由微微咪起了眼,左掌吐出了能融世上一切的九天玄火,白熾漸趨無色的火苗便要往周逸文的虛影上燒去——傳說中連幽魂都能煉化的天火,不知道能不能燒灼這極度道法幻去的人身?他心裏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忽然周逸文的淡化身影一僵,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緊緊包裹住,無法動彈,而他望向結界外的麵部表情初始驚愕,繼而絕望。
便在此時,殷紅的結界之外,卻飄起雪來。
莫殺霍然轉身,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雪,而是淡淡揚揚地花瓣——漫天的梅花碎瓣裹著一位紮著馬尾辮的姑娘俏然而立!
第三十五章 一應皆是浮雲啊
梅花似雪,雪似梅花。
梅花雪裏站著位姑娘,姑娘的手中有一株梅花,靈氣十足,梅朵片片脫落而下,卻不墜地,反在空中繞著梅株曲枝緩緩流動。
莫殺悶哼一聲,十指吐出妖異金火,突破天火結界的包圍,直燎對方全身。發現對方境界厲害,接著將腦袋一甩,滿頭赤發就像萬千火針一樣往那紮著馬尾辮的姑娘身上刺去。
“住手。”易天行道:“阿琪姑娘不是敵人。”
萬千火針險之又險地在阿琪姑娘的麵前幾厘米處停了下來。
阿琪姑娘視而不見,專心以道術控製著麵前的那株虛梅,不知為何,麵上的表情卻是份外傷心。
原本漸漸淡化的周逸文的身影又漸漸變回實體,知道自己中了靈弦三法中的“虛梅弦”,體味著身上宛如被萬朵億朵無數朵梅花粘粘包裹的無力感覺,再看向結界外的阿琪,臉上滿是大悟之後的絕望和黯然。
易天行再看周逸文的眼神,便多了一絲同情:“看來浩然天一直都防著你,你也死的不冤了。”
周逸文牽扯著發白的嘴唇笑了笑,不再言語。
易天行怪叫了一聲,似乎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堅定一些,怪叫之後,他一棒擊下,金光閃閃的棍兒臨到周逸文頭頂上時,倏地化作了一片彌漫金光。
金光閃過,周逸文頭顱落地,無頭的腔口上,卻沒有鮮血噴出。
周主任的頭顱骨碌骨碌滾到結界旁才停下,那張滿是童真的臉上,竟有了一絲解脫的淡淡笑意。
……
易天行看著那頭顱黯然許久,搖了搖頭。
半晌後他才抬起頭來,坐禪三味經一運,體內真火命輪逆轉而行,右手手掌輕輕一招,殷紅的天火結界頓時塌陷,化作滿天淡淡紅粒,遊走著,急速鑽回了他的手掌心。
結界一消,外麵的滿天梅花雪也停了。
易天行往峰壁處走了幾步,沒有回頭,靜靜問道:“阿琪姑娘怎麽稱呼?和秦梓兒什麽關係?”
他往時在秦梓兒的真蘭弦上吃過數次大虧,此時見著這漫天虛梅,便感覺到了其間的聯係,雖然不知道這是靈台三弦真蘭、霧柳、虛梅中的一種,但知道這深藏不露的小姑娘在上三天裏一定不簡單。
阿琪輕輕梳理了下自己的馬尾下擺,輕聲說道:“我的真名叫秦琪兒,六處裏沒有人知道。”
易天行苦笑了兩聲。
“早知道你們六處對周逸文有防備,我何苦做這惡人。”
秦琪兒沒有答他,反而走到周逸文的屍身旁,蹲了下來,將他的頭顱與身體拚在了一處,右手輕輕撫摸著那張漸漸冰涼的孩兒麵——眼圈漸漸紅了。
“父親早就知道你是被清靜天長老養大的,你卻總是騙著哥哥,說你沒有見過長老。我一路從西山陪你到了省城,二師兄啊……我提醒了你很多次了,你為什麽一直不肯聽呢?”
看來六處早就知道自己的體係內,被某些方麵安插了人員。
易天行看到阿琪使出虛梅弦縛住脫體的周逸文時,便猜到了這點。他看著跪在周主任身旁眩然欲泣的阿琪,雙眼裏沒有什麽表情,語意卻有些陰冷:“人算天算不如不算,你們這些人都是他媽吃多了撐的。”
楓林路那條大街是省城最安靜的地方,那裏不是郊區,反而離省城最繁華的商業區也沒多遠,之所以這麽安靜,是因為那裏乃是省城的首善之地,諸多省直機關包括軍區大院都散散分布在那裏。長街之上,走不了幾步,便能看見一個簡樸卻大氣的門,而這些門外毫無疑問都有武警站崗。
很安靜的地方,很有權力感的地方。
在楓林路上中段,有一個最大的院子,前方是個單行道合成的半庭院,中間的青青的草坪,草坪對麵是一幢老式的大樓,樓外涮著白漆,間層卻是實木,式樣有些西式教堂的感覺,加上頂樓那個大大的符號,更讓這幢建築多出了幾分肅穆的感覺。
此時夜已深,大樓裏隻有機要處還有工作人員留守,淡微的燈光耀在站口那五個紅黃相間的書法大字上。
在這個大院的後方,是生活區,沿著幾幢標準住宿樓往裏去,約摸走出一裏地,便能看見一個菜園子,像老農民們生活的地方,菜園子裏側是些架著葡萄藤的行廊,行廊盡頭,是五個單門獨戶的小院子。
在第一個小院子裏,有位老者正在佝著腰侍弄著生菜,右手提著個老舊的葫蘆瓢在澆水,他細心地澆完水,和身邊的警衛員說了聲,便往樓上走去。
權重者的生活也很寂寞,他的子女們都在北京的學校裏當老師,白天他要來往於會場辦公室,寬闊的額頭上閃耀著忙碌卻充實的光芒,一至晚間,一切安靜下來,他卻有些適應不了。
上了二樓,給自己摻了杯茶。樓下的保姆阿姨來問他夜宵吃些什麽,他微微一笑,摸摸自己額頭的白發,想到今天下午省城發生的那件事情,便沒了味口,淡淡說了聲不用,便端著茶杯往自己的書房裏去。
書房裏一片黑暗,他擰開台燈,昏黃的燈光一下散開,將書房那個角落裏的幽暗比照的更加明顯。
那個幽暗的角落裏是一個老式的單人沙發。
此時,那個沙發上坐著個人,因為燈光太暗,那個人的上半身都被黑暗包圍著,隻看得見他蹺著二郎腿,雙手平穩放在沙發的扶手上。
戒備森嚴的楓林路大院,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
老者的身體一僵,卻馬上回複了平常,心誌的堅毅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較。他坐在了自己的書桌後麵,喝了一口茶,看著那個沙發上黑暗中的人。
“你應該知道你擅自進入這間書房所會帶來的嚴重後果。”
“我知道。”沙發上的那人將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兩隻手收攏回來,極細膩地並在自己的腿上,“我隻是來向領導匯報一下工作。”
“請講。”老者坐穩了身子,僵硬的表情卻透露了一絲緊張。
“事情都結束了。”黑暗中的那人很輕聲地說道:“一切都結束了,我想您也不願意重新開始。”
“你需要什麽?”老者不認為這些可以高來高去的修行者如此好說話。
“我不需要承諾。”黑暗中的那人微微一笑,似乎有些鄙夷,“政治人物的承諾,就像中國男足一樣,臭且不可信。”
“那你想做什麽?”自從上三天與政府開始合作後,修行者的存在,對於某些高級官員而言已經不再是秘密,而對麵黑暗中的這個人既然能夠突破防禦,進了自己的書房,那便有能力隨時來取自己的性命——這個事實讓老者有些震驚。
“六處的秦處長托我向您問好。”
黑暗中的人繼續說道:“我來是要表明態度,我不想與政府作對,所以也請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本來是示弱的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卻多了分威脅的意思。
老者微微一笑,說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不用明白。”黑暗中的那人應道:“我隻是想知道這次的事情那裏知不知道?”
他指了指書桌上的旗子。
老者微微閉目,沉忖少許,判斷著自己的回答所能帶來的是利益還是被動,許久以後,才搖了搖頭。
“那便好。”黑暗中的那人似乎笑了,“寶通禪寺能夠有一千萬的善款進行維修,我代斌苦大師多謝領導關心。”
老者雙目一睜,不怒而威,旋又陷入了沉默,半晌後合攏雙手,握住微燙的茶杯,說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好的,謝謝領導理解。”黑暗中的那人站了起來,“在我看來,這些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以後也沒有必要發生。”
老者點了點頭。
書房裏的燈忽然暗了下來,再猛然一亮,老者的眼被刺了一下,再睜開眼時,發現沙發處已經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了,隻是在沙發的扶手上,多了一個綠皮的小本子。
他走了過去,翻開小本子一看,是六處的工作證。隻見這本工作證左側的麵麵上貼著張照片,上麵周逸文滿臉笑容,無比純真。
他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便蹲在痰盂旁邊點著了。
工作證漸漸化成灰燼,周逸文的照片也燃為無形,似乎宣告著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楓林路走到盡頭,再穿幾個小巷子,便是一片夜市,燒烤攤子上的孜然香味飄拂其中,誘得食客滿口生津。易天行麵無表情地在食客們身間穿行,好不容易擠到了一個清靜的攤子上麵,坐下喊老板遞了一瓶啤酒來,手指輕輕一捏,便啟了啤酒蓋子,也不用杯,一仰脖兒便灌了下去。
一口氣喝光了瓶中的啤酒,他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點,抹抹唇邊的白沫,看著桌上分坐兩側的姑娘家,輕聲道:“別像兩個鬥雞一樣,我今天心情不好。”
莫殺聽見師傅發話,才把滿是敵意的目光從秦琪兒的身上收了回來。
秦琪兒的眼圈卻還是紅的,身上拿著個包裹,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
“找塊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他葬了。”易天行看著她手裏的包裹,包裹裏是周逸文的骨灰,“這件事情敗了,他本來就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就算我不殺他,相信你哥哥也不會放過他。”
他先前在大院裏妄自代六處的秦處長小小威脅了一下對方,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也算綁了個同夥:“你是秦梓兒的妹妹?我沒有聽說過,我一直以為她就是老幺。”
秦琪兒抬起頭來,眼中全是幽幽恨意:“你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嗎?”
“扯蛋。”易天行知道這紮馬尾的小姑娘在想些什麽,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要不是你幫忙,我還不見得殺得了小周周,你在這兒扮啥哀怨?”
不知為何,知道這丫頭是秦梓兒的妹妹,易天行有些以兄長自居的想法,不料這一聲吼出去,秦琪兒眼圈又紅了起來,手掌輕輕撫著懷裏的包裹。
易天行歎了口氣,求助般向莫殺望了一眼,發現短發火妖此時光顧著啃脆骨,竟根本不在乎對麵女生手上捧著一捧新鮮骨灰——易天行無奈何,隻好轉著話題。
“你們一直知道愛委會是什麽角色嗎?”
秦琪兒聽見在說正事,強抑著心裏的感覺,回答道:“有察覺,但不是很清楚,這次事情之後,自然就清楚了。”
易天行默然,心想今後六處內部一定又會有一場清洗與反清洗的行動,忽然笑道:“反正不關我的事。”
“什麽事?”秦琪兒微微好奇。
“難道你哥哥,秦處長知道了,在自己的處裏隱藏著這麽個監視部門,難道不準備動手清洗?”易天行有些吃驚。
秦琪兒極冷淡的嗤了一聲:“那你要看這是誰在監視我們,明知道是國家不放心我們六處,還能怎麽辦?”
“那六處可能會怎麽辦?”
“不怎麽辦,就當沒有這件事情,就當不知道愛委會的存在一樣。”
易天行點了點頭,若他處在秦梓兒哥哥的位置上,估計也隻有這一個辦法。—————
周逸文的死亡並沒有在省城裏造成什麽影響,六處除了極少數人外,其餘的職員都很怪異地從不同的渠道收到很隱秘的消息,消息裏說:自己那位愛跳舞,肩上總別著個晾衣夾子的周大主任,是因為保護林氏商貿集團,從而和神秘的清靜天長老力拚而亡……歎息了幾聲英勇,紅了幾次眼圈,去拜了一次衣冠塚,這事情便淡了。
時光如水,洗拂記憶的能力總是那樣的強,漸漸沒有人再記得那位有張小孩子一樣純真笑臉的人。
……
天上有幾朵雲,一朵像海盜,一朵像馬克思,一朵像王朔,嗯,還有一朵像小周周。
易天行把眼光從白白如棉花糖的雲朵處收了回來,將手上那本《純情卷》放回書包裏,便進了省人民醫院。
那天夜裏處理完所有事情之後,陳三星便被送到了醫院的特護病房,老爺子的生命力果然夠頑強,康健能力更是令人咋舌,不過這麽些天,便接到了主治醫師麵帶驚惶遞過來的出院通知書。
今天,易天行便是來接老爺子回家的。
回到小書店裏,葉相僧已經備好了飯菜,上桌之後,易天行便開始苦臉,滿桌的青水菜,一水兒的素淨色,怎看著也沒啥食欲,陳三星無所謂,反正醫生一直叮囑著,要清淡清淡再清淡。
但梁四牛年過半百的人能有如此體重威勢,那自然都是吃肥肉吃出來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自然明白什麽意思,賊笑著出了書店,一會兒之後,便端了一大鍋回來。
鍋裏煮著酸菜臘肉鱔魚,大鮮大油之物。
葉相僧連道了兩聲阿彌陀佛,便捧著飯碗,夾了兩筷子青菜,進了裏屋,陳三星略想了想,也慢慢挪著傷餘的身子,跟著他進去。
在臥室之中,仍然滿地堆著書。
陳三星看著葉相僧的眼光漸趨柔和:“你知道我們見過麵的。”
葉相僧將碗放到桌旁,合什微微一笑,低下了頭。
……
知道陳三星和葉相僧在屋裏敘著舊,易天行雖然隱隱猜到二人談的是些什麽內容,對當時的險惡過程仍有些心癢,但又不好意思去偷聽,眼珠子一轉,和憨憨的梁四牛碰了個杯兒,狀似無意問道:
“老梁啊,你們以前來過省城吧?”
“是啊。”
“來省城幹啥呢?”
“殺妖怪。”
“妖怪啥樣啊?”
梁四牛嘴裏正含著塊豬肘,呆在那裏,半晌後才道:“……是個小和尚。”
“小和尚你們也下得了手?”易天行扁扁嘴,裝出不屑的模樣。
粗拙老梁難得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陳三星和葉相二人從裏屋出來了,不知道葉相僧說了些什麽,老農民的臉上沒了皺紋,海闊天空,浮雲已去。
他對易天行說道:“明天我和師弟就回臥牛山。”
第三十六章 編織袋4991以及告別
清晨不過五六點鍾,小書店便醒了過來,隨著木門被卸下的聲音,陳三星提著那個編織袋坐到了門口,看著東邊的魚肚白,眼睛微咪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被吵醒的易天行揉著發困地眼睛蹲到了他的旁邊,疑惑問道:“老爺子,就算要走,也不至於這麽早做準備吧?”
陳三星沒有回他的話,從衣服口袋裏摸出旱煙袋來,撕了幾絡土煙,便塞到了那個黃銅發亮的煙鍋子裏。易天行小時候經常給爺爺點煙,見他正在掏火,便微微一笑,把大拇指湊到了煙鍋處,輕輕一捺,煙草便燃了。
易天行另一隻手扶著煙杆,送到陳三星的唇邊,陳三星愣了愣,便張嘴含住,吧嗒吧嗒地吸著,每吸一口,易天行捺在煙鍋子的大拇指便會摁一下,將燃著的煙草摁地更實在一些。
老爺子嗬嗬一笑,往地上吐了口頭煙發苦的唾沫,對他說道:“沒想到你小子居然也會服侍老人抽土煙。”
易天行笑咪咪道:“那是,咱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啊。”
“你們這小書店為什麽還是這種老木門?”陳三星回頭看著兩人身後斜靠著的木門。
“木門怎麽了?”易天行不明所以。
陳三星歎了口氣道:“二十七年沒有下山,這次下山,才發現世道變了很多,不敢說是現在的壞人比那時的多,至少也是人們將自己心中惡的一麵展示出來的機會更多了。那兩天我和肥牛在省城街上逛著,看見所有沿街的門麵都換成了那種鐵卷簾,不知怎嘀,心裏頭有些不是滋味。”
他又吧嗒了兩口煙,神情有些落寞。
“現在社會活泛了,什麽機會都多了,做壞事的機會自然也多了。”易天行微笑著安慰道。
“看來我們這些老黃曆,確實不適合在這新鮮社會裏掛著了。”陳三星一笑,滿臉的皺紋又攏了起來。
易天行想著這位老農民的古道熱腸,廿年執著,不由心頭微潤:“至少您這次下山,也算是了了一椿心事,也看明白了某些修道人的真實想法。”
陳三星搖搖頭:“這世道太複雜了,我也懶怠再看,還是回臥牛自在。”
易天行也搖搖頭:“您啊……”忽地住口不提,轉而好奇問道:“我一直很奇怪,在沙場的時候,梁老頭兒應該不知道咱們私底下的安排吧?”
“肥牛兒太老實本分,我就沒告訴他。”
“那為什麽我替莫殺出頭的時候,他老人家來踢我,感覺那兩腳不像意想中的,也不像後來踹中清靜天長老時那麽厲害?”
“因為我喊他踢你。”
“嗯?”
“我們從小便住在一起,有一年家裏養了頭豬,跑出豬圈了,我讓他把豬趕回圈裏,結果他一腳就把豬給踢死了。”
易天行又嗯了一聲,無比疑惑。
“他這人太老實,所以我就給他定了個規矩,以後要他省點兒力氣的時候,就喊:‘踢他’,如果是讓他對付壞人的時候,我就喊:‘踹他!’。”
“原來他那天在沙場是把我在當豬踢啊。”
……
“易娃子,我覺得你人不錯,想送你件東西,你要不要?”陳三星把煙杆在書店的門檻上磕了磕,敲出一地火星。
這些天的經曆,尤其是在沙場中,陳三星雙眼單挑清靜天長老上清雷訣,早就讓易天行明白,這位老農民一樣的修士實力到了何等樣恐怖的程度,此時聽著有東西收,心想那不得是什麽法寶?趕緊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
等看見陳三星從編織袋裏往外拿東西時,他卻是隻好撓著頭苦笑。
陳三星先從編織袋裏取了兩串香腸出來,薰的黃黑黃黑的那種,遞到他手上。
“估計你和那小菩薩天天呆一起,蔑得啥子好油水吃,這兩串香腸留給你以後晚上打牙祭。”
易天行苦臉一笑,接了過來。
然後陳三星又從編織袋裏取出了一口大鐵鍋。
“您二位來省城,帶鍋幹嗎?”
“準備在省城開火,自己煮點兒飯吃要便宜些,哪曉得現在城裏頭連塊開火的荒地都蔑得,我們又怕城管來趕,所以就一直放在袋子裏頭咯。”
他又取出來一把黃木椅子,解釋道:“這是平常在家裏頭坐習慣啊嘀。”
接著又從那髒兮兮、角落都被磨起了毛邊的編織袋裏拿出來了……一條鮮魚,幾十斤大米,兩件大紅色的毛衣——手織的那種,另外還取出來了幾雙臭襪子,三棵大白菜,半壺菜籽油,二兩紅皮紅生米,一桶烈性老白幹……還有一根玉米,兩根玉米,三根,四根,五根……最後發現,竟從這編織袋裏掏出來了座小山似的玉米堆!
“額嘀親娘咧。”易天行眼睛睜得比ET還要大,還要亮,看著堆滿了書店門口的東西,“您下趟山不容易,也不至於把家都搬來了吧?”
“反正也就一袋子裝起了,也不費什麽事費什麽勁。”
少年聽到這句話,腦子終於轉了起來,眼睛開始漸漸放光,望向了陳三星,滿是不可置信的喜悅。
“你個瓜娃子猜到了?”陳三星嘿嘿一笑,把掏空了的編織袋扔在了他的腳底下。
易天行一手把編織袋攥了過不,指腹輕輕撫摸著上麵的汙跡,還有綠紅相夾的塑料條,上麵有個化肥廠殘缺的電話號碼:4991——極誇張地讚歎道:“寶貝啊!”
……
當然是寶貝,一個能裝下這麽多東西的編織袋是什麽?
——介不奏是傳說中的空間袋咩?
易天行得了金箍棒開始傻笑,這時候又抓著髒不拉嘰的編織袋開始傻笑,半晌後才回過神來,埋怨道:“這麽好的寶貝,您也太不上心了,現在上麵全是髒泥,埋汰的很。”
陳三星撓撓頭道:“也沒覺得怎麽寶啊,就是方便一點而已。”
易天行把編織袋坐在了屁股下麵,生怕某人反悔,然後才開始腆著臉,學習怎麽用這玩意。
……
學的差不多了,東邊的紅日也掙紮著探出了頭來,透過墨水湖畔的柳枝輕輕揚揚照在這一老一少二人臉上。
陳三星微微咪眼,歎道:“真舒服,老漢我有些想家了。”
易天行看了一眼門口堆著的東西,皺眉道:“老爺子,那你們回去怎麽辦?這些東西怎麽拿?”
“扛起走。”陳三星認真說道:“牛兒勁大,蔑得事。”
“包穀就不用了吧?”易天行撓撓腦袋。
“也對噢,這裏是我們兩家去年剩的陳玉米。”陳三星醒了過來,“本來就是想這次下山順手賣了的,結果一直沒有騰出手來。”
“成,我按國家保護價收購。”易天行意氣風發。
“握手成交。”陳三星伸出手去,少年忙不迭地雙手握住,那叫一個感動。
正這時,葉相僧已經用小煤油爐子做好了麵條,給這兩個人端了過來,看見門口堆地雜七雜八的物事,不由也是一愣。
“沒薑沒蒜沒蔥沒辣椒。”易天行嚐了一口,無比委屈,“真難吃啊,以後再也不能讓葉菩薩大人做飯了。”
梁四牛也洗涮完畢了,葉相僧又做了兩碗來吃。四個人便每個人捧著一海碗麵條,呼嚕呼嚕地吃著,麵湯就著陽光,雖不辛辣,卻十分新鮮。
想起了那個雨夜後的立交橋,想起了那夜也是這樣吃著麵條,大家對視一笑,盡在不語中。
麵條幾口就吃完,湯也沒剩。易天行看見身旁的那桶老白幹,忽然來了豪興,一掌拍開,就往幾個人還殘著麵條的海碗裏滿滿地倒上。
“幹!”他舉杯敬朝陽,便往嘴裏倒去。
陳三星咪了咪眼睛,也舉起了海碗,一口飲盡,潑出來的酒水濕了他的老舊衣襟。梁四牛見師哥喝了,也趕緊一口喝光。唯獨剩下的葉相僧在這三個“農民”的目光注視下,也終於抵擋不住群眾的壓力,苦著臉淺淺地抿了一口。
在墨水湖畔小書店,迎著省城新生的初陽,四人心中愉快。
十點半的飛機就要到了,機場還是那麽的擁擠。
四個人提著大包小包進了機場,其中還有一個光頭俊美的和尚,這組合看上去無比怪異,省城機場裏的人們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投射了過來。
梁四牛看著機場裏水滑一片的地麵,看著自動扶梯,不由有些慌神,拉了拉師哥的袖子:“師哥,第一次做飛機,有點慌噢,咧要好多錢啊?”
陳三星也是頭一回坐飛機,本就有些惴惴,聽到他說話,卻強笑道:“莫怕,易娃子掏錢,說讓我們享受一哈。”
正扛著那把黃木椅子的易天行聽到這句話,湊到二位老爺子身邊調笑道:“梁老爺子,你那天把我踢到天上坐了好幾次飛機,今天你也試一下這個味道。”
去換了登機牌,把行李托運——托運費都比這些山間事物要貴許多——四個人站在安檢通道處告別。
“什麽時候去臥牛玩吧。”梁四牛誠懇邀請著兩個年青人,陳三星也點點頭。
“一定。”易天行應道,葉相僧合什一禮。
易天行很喜歡這兩位老農民,現在省城又沒有什麽事,本打算就去臥牛山住些日子,但蕾蕾馬上就要高考,而自己那該死的鳥兒子,不知為什麽還一直沒有飛回來,總是在西邊的山上慢慢挪著,所以一時脫不開身。
正在別時閑話,身邊卻走過去了一個隊伍,隊伍的方向是港澳登機口。
林氏商貿集團要回台灣了。
易天行微微頜首,向隊伍裏的林棲衡打了個招呼,林棲衡此時在眾人簇擁下不方便回禮,略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一頭耀眼短紅發的莫殺卻不管旁人的眼光,走了過來,對著他便是鞠了一躬:“師傅,徒兒走了。”
易天行沒好氣道:“前兩天還是黑頭發,怎麽今天就染紅了,年紀輕輕的,不學好。”
莫殺更沒好氣:“和師傅在一起呆了兩天,徒兒吃的香睡的好,鬼知道怎麽回事,境界又高了,頭發紅了就回不去了。”
易天行一窘,湊到她耳邊嘻嘻笑著說道:“下次來,我讓你見見那個傳說中的胖師弟,估計你會紅的更快。”
……
負責林氏商貿代表團安全的秦琪兒一直跟在她的身後,輕聲說道:“小聲一些,不要被人聽見了。”
易天行對她輕聲問道:“聽說你現在是省城六處主任?”
秦琪兒點了點頭。
他俯到她的耳旁說道:“你父親是不是已經對昆侖本壇動手了?”
秦琪兒微微一驚,不好明言,隻好又細微不可察地點了點下頜,轉向陳梁二位行了個大禮:“見過兩位師叔。”按輩份她確實應該這麽叫。
離去之前,莫殺塞了張硬硬的東西到易天行手裏。
易天行疑道:“什麽東西?”
“錢。”莫殺回答地異常簡潔。
少年看了看自己手上這張卡,撇撇嘴:“看來是很多錢。”
……
先前幾天,他已經把古二要求的投資的事情給林棲衡說了,一切都在計劃之內,將來他和林伯以及莫殺見麵的機會還多,所以看見林氏一行人消失在進機口裏,並沒有多少離情愁緒。
往成都的飛機也開始接客了,陳梁二位提著隨身的小包包,便準備進去。陳三星仍然是一臉平靜,梁四牛臉上卻有了幾分難舍之意。
陳三星終究還是看著葉相僧行了一禮,很鄭重。
葉相僧也合什回了一禮。
易天行忽然想到件事情,怪叫一聲,從身後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個袋子,塞到了梁四牛懷裏。
“這是什麽?”
“新耐克,很貴嘀,老爺子以後下腳輕一點。”
飛機飛走了,易天行和葉相僧抬頭望著劃破藍天的痕跡,悠悠道:“我最初最不喜道門的人物,總覺著在乎利益有餘,清靜不足,直到見識這兩位老農,才讓我明白,不論道佛,都是有高人的,以陳老爺子的恐怖修為,卻甘於在臥牛山裏種田養豬,這才是真正的道家清靜吧?”
提到清靜二字,他便想到自己那招人憐乞人憎從來清靜的道門聖獸鳥兒子,已經幾個月沒見了,心中擔憂不已,三味坐禪經緩緩吟誦,微微放出神識探去,氣息從機場後的草地中直衝天穹,卻與白雲一觸便鋪灑而下,往著西方淡淡飄去。
——神識感應到一切如常,小朱雀還在那邊蹣跚移步,無病無災。
高空之中的機艙內,有一胖一瘦兩個老農民正在空姐可憐的目光注視下捧著嘔吐袋大吐特吐,忽然感覺到了淡淡氣息,就像是他們初至省城時那樣,不由哀歎道:“這瓜娃子害死老漢咯,窮苦人哪有這享福的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