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省城
第二十九章 火車上
易天行在火車上的日子過的很淒慘。雖說他從小便在臭氣薰天的垃圾堆上長大,但如何也沒料到火車硬座車廂裏的味道竟然恐怖到了那種地步,尤其混雜著無數著奇特味覺的臭氣總是被一股汗酸味包圍著,更讓他的鼻孔有些承受不了。
從高陽縣到省城要坐七個小時的火車,易天行就硬生生閉氣閉了七個小時,好在已經學會了用皮膚呼吸,雖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施展,總有些在大馬路上洗澡的不痛快,但好在可以堵住臭氣入侵,他也就顧不得那多了,隻是偶爾還要假意起伏下胸膛,以免被車上的乘客誤認為這個一動不動的年青人犯重病身亡。
火車從開到省中部後,便一頭紮進了連綿不絕,起伏不平的重重山巒中。他看著車外的風景在隧道和青山之間轉換著,不由有些無聊。想到那一天在小池塘裏學會的佛宗法門,他皺了皺眉,滑過車廂內擁擠的人群,擠到了廁所裏。
“啪!”
他打了個響指,帶著一絲得意地看著一道幽藍幽藍的火苗從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升上了起來。他對於操控自己體內異火的技巧還不是很純熟,趁著此時火車上無聊的時候,便躲在廁所裏練了起來,響指不停地打著,火苗也時熄時滅,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感受到自己體內那股紅色光點的運行方式,而對於火苗的控製也更有心得,甚至可以隨著自己的意念,讓指上的火苗從幽藍變為赤紅或是白熾。他知道這些顏色的變化是溫度的變化。
易天行畢竟是個半途出家的修道者。或者可以說是個完全自學者,現在的這一身神通大半是天地造化強加於他,而這些控製技能,正所謂:道,卻是在誤打誤撞中慢慢摸索。他在這個世上還沒有找到同道,自然也就無法學學孔夫子去問問長耳朵老人。好在天生有一具強橫的肉體和大到包天的膽子,加上天性聰慧,又看了那麽多的宗教書籍,總算練出了一點法門。
不過他還是有些頭痛。暑假裏除了在車站扛大包,他翻遍了縣圖書館裏所有的佛經典籍,甚至還跑到兒童公園旁邊那間已然敗落的古佛寺裏碰運氣,還是沒能找到真正解決的辦法。所謂真正解決的辦法,在他看來,至少要能明白自己的身體是怎麽回事,體內的火是什麽性質的,自己現在純用意念控製,那這種意念控製是通過何種途徑達到?
在高陽縣的地攤上,他買了一本河北某個“大師”寫的一本氣功秘笈,回家後看了半天,才發現是垃圾——丹田雪山,元嬰金丹,可那是要學會內視之術,以易天行目前的眼力,看幾公裏外的情侶親嘴有沒有伸舌頭倒是沒問題,可以看進自己的體內,看那些火紅光點如何運行,卻是強人所難。
目前易天行的狀態就像是個拿手槍當玩具的嬰孩,知道自己一摳扳機,便可以打出子彈,但卻不知道子彈是放在彈匣的哪裏,子彈擊發的原理又是什麽。
易天行很不滿意這種狀態,一方麵他一向很在意對自己身體的控製程度,另一方麵是,他不想像拿著手槍的小孩一樣,總有一天會被手槍裏的子彈崩了自己的腦袋。
“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易天行頗為瀟灑地吹熄了自己手指上的幽幽火苗,然後聽見有人在廁所外麵用力地砸門。
“誰啊?”他有些不爽地把門推開,然後看見一個列車員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
“有什麽事兒?”易天行以為是自己把廁所占久了被乘客反應,還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那個列車員冷冷盯著他,那眼神裏冷漠夾著鄙夷,就像易天行昨天晚上偷了他家幾條臘肉一樣,“查票!”
易天行雖然不明白為什麽查票兩個字需要用這麽大分貝的聲音吼出來,卻還是老老實實從襯衣口袋裏拿出火車票,遞到列車員手裏。
那列車員皺著眉頭,用兩根手指拈著那張皺巴巴的車票,似乎生怕自己手被這張車票弄髒了,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才悻悻然遞了回來,嘴裏咕噥道:“居然是真票,還以為這小子躲廁所裏逃票。”
易天行知道他是看自己穿的寒酸,所以一路盯著,不由有些瞧不起這人,冷冷接過票便往自己座位走過去。列車員看他表情,自己臉上有些掛不住,低聲罵了幾句髒話。
回到自己座位前,他才發現自己的位子竟然被一個年青的小夥子占了,便輕輕喊了聲,那人卻沒有醒過來。易天行仔細一看,那年青後生靠在椅上,眼睛閉的緊緊的,眼皮下的眼珠卻在輕輕滾動,便知道這家夥是裝睡想賴座,便毫不客氣地一掌拍在那家夥肩頭,大聲道:“對不起,這是我的座位。”
那家夥肩頭吃痛,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嘴裏罵道:“你丫有病啊!這麽重。”
坐在旁邊的很有幾個人是和那家夥一路旅遊的,也紛紛吵起來,易天行冷冷看著這些人,卻不理會,徑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些人見他一副生熟不忌的表情,更是火起,便挽著袖子要打他。列車員在一邊卻隻顧著看笑話,存心要讓易天行這個窮酸吃吃虧,也不上來拉架。
易天行被這群蒼蠅擾著,不由有些心煩,靠在窗邊假寐,右手卻藏在左腋下悄悄一搓。他一搓之下,拇指和食指間微微一觸,卻閃過一道極微細的火弧,易天行神念微微一動,指尖上的星星之火便分為幾個更細微的小火星,沿著火車的地板悄無聲息地向那些家夥腳底飛去。
“哎喲、哎喲、哎喲……!”
火車上頓時慘叫連連,那些正著袖子的家夥哀聲連連,趕緊把自己著火了的皮鞋脫了下來,這才發現皮鞋上竟然被燒出了一個極深的小洞,焦味大作。但這火燒的很有講究,剛剛穿過皮鞋的膠底,燒壞這些旅客的襪子便倏然而止,隻是讓這些旅客吃痛了一下。
“這怎麽回事兒?”
“這車有問題!”
“車子漏電,肯定是漏電!”
易天行有些滿意自己的隔空控火能力,也不再聽這些旅客和列車員之間的爭吵,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沉沉睡去。
……
不知過了多久,火車終於穿過了重重秦嶺,來到了緩緩起伏的丘陵之間,。時間是下午四點鍾,易天行把頭伸出窗外,咪著眼迎著風看著前路,隱約看見前方的天空中有些白煙升起,而且周遭的景致也變得世儈起來,這才知道,省城要到了。先前罵罵咧咧的旅客們這時候已經昏昏欲睡,列車上賣盒飯的人,正忙著賺最後一道錢。易天行撕開方便麵碗的包裝,趁人不注意倒了些礦泉水進去,然後麵無表情地捧著,隻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掌便把方便麵加熱沸騰,美滋滋地吃起熱騰騰的麵來。
吃的肚飽意滿之時,列車也緩緩地停了下來。
易天行打了個飽嗝,扛上自己的家什,跟著硬座車廂上擁擠的人流下了車。他遠遠地看見臥鋪車廂那邊的月台上停了一輛黑色的尼桑藍鳥,整個車線流暢圓潤,看著賞目至極,可能是來接什麽人的。他不由讚歎道:“省城人真是有錢,這車也比我們縣長坐的車好。”
還站在車門口的那位列車員聽見他的感歎,不由恥笑道:“真是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這車在省城裏也算不了什麽,隻是……這些人能把車開到月台上來接人,看樣子也是接什麽大人物了。”
易天行懶得理他,背上行囊便準備離開月台,不料看著那輛轎車處有十幾個人像是在找誰而沒找到一樣,滿麵焦慮地沿著長長的火車跑了過來。
第三十章 家丁袁野
易天行停住了腳步,因為他感覺有些蹊蹺。
而那些人果然也慢慢地找到了這節硬座車廂,還把易天行給圍在了中間,其中一個穿著黑T恤的中年人手上拿著張照片,對著易天行看了半天,似乎還是無法確認,幹脆把照片遞到了易天行的手裏。
“您看看,是您嗎?”這夥人一看就非善類,但那位黑T恤的中年人說話異常客氣。
易天行有些好笑,哪有找人還要自己認的?不過他隱約也猜到了什麽,接過照片,一看,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樣。照片是高二的時候縣中組織去三遊洞旅遊的照片,這也是易天行難得的一次留影,還是集體照。他看著這張照片,有些好玩地發現,在照片上密密麻麻的人頭中,自己的那張臉還被人用紅筆細細地勾了一個圓圈。
“是我,您是?”
那中年人看他一口應下,居然也不多做懷疑,給身邊的手下使了個眼色,眾人便齊聲鞠了個躬。就在火車的廂門口,一群大漢齊唰唰地向一個窮酸氣十足的學生低下頭去。
“歡迎三少爺來省城。”
……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看到雲山霧罩的列車員,頓時傻了眼,直到眾人離去很久,下巴還和上唇保持著一個驚人的距離。
來的人是古老太爺在省城的一班近身手下,穿黑T恤那位叫袁野,算是古老太爺最親近的隨從,打從一九七八年便跟著古家做事。自古老太爺回縣城後,古大古二都很奇怪地沒有去省裏,所以現在省城裏的買賣都是他代為看管。前些天從縣裏接到老太爺的電話,他還有些莫名其妙,心想這是從哪裏又冒出來了一個三少爺?此時看著易天行不起眼的寒酸模樣,心裏更是直犯嘀咕。但畢竟黑道講究家法規矩,再者古老太爺在電話裏語氣也說的非常重,要他務必全盤聽這位三少爺吩咐,竟隱隱有想把省城生意交手給這個後生仔的想法,所以他表現的也是頗為恭謹。
袁野想到這裏,百思不得其解,側頭看了眼一臉平靜的易天行,給他拉開了藍鳥轎車的車門。
易天行沒有上車。他天性裏就反感混黑道的人物,雖然前些日子和古老太爺攀上關係,在交談中還被這位老太爺感動了一下下,但事後仍然回複了一如既往的厭惡。雖然他相信古老太爺對自己有所倚仗,相交亦有幾分真心,但自己卻一直覺著還是相互利用的關係,此時看著一大群大漢圍著自己,他便有些不自在了,更何況被來來往往的人群用目光注視著,那滋味更不好受。
他做出誠懇有禮的模樣,對袁野說道:“袁叔叔,我今天要去學校報名,招生簡章上說學校在車站在接待處,我直接去就行,不用麻煩您了。”
袁野哪裏肯幹,一個勁兒地要拉他。
易天行有些不耐煩,臉色一沉。
袁野不知為何,感覺到心尖一跳,覺得對麵這少年身上竟然透出一分自己看不透的煞人氣息來,身子不由一滯。趁著這空,易天行便往車站口走去。
“還愣著幹嘛?去把車開到車站外等著!”袁野對手下吼道,方才被一個少年人的氣勢壓製了心神,這緩過氣來後,不由有些惱羞成怒。
車站外。
易天行一個人背著破背囊在前麵緩緩走著,袁野帶著十來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緊緊跟隨,隊伍的最後麵還有一輛藍鳥轎車正以老婆婆的速度慢慢龜行。這時候正是學生返校的高峰期,車站上年青男女人來人往,忽然看見這麽一個奇怪的隊伍,不由都好奇地注視著。
易天行在心裏暗暗地罵了古老太爺兩句,回頭道:“你們回吧,留個聯係方式,有事情我自然會找你。”他自己感覺不到,這句話卻儼儼然有了居高淩下的氣勢。
袁野愣了愣,發現這個新來的少爺似乎有些不愛這些排場,略斟酌了下,便將其餘的人支使了回去,而自己替下了藍鳥的司機。“三少爺,您看這樣行不?”
易天行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穿著黑T恤的中年人長著一張忠厚無比的臉,沒想到這人竟如此執著,也懶怠多理會,徑直找到省城大學的接待處,遞上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
接待處有一名老師和幾個看樣子是大二的學生。
那老師還比較熱情,喊幾個大二的學生接過他的行囊,然後登記一下,便領他到校大巴上等著。時不時又有新生到站,隻不過大家都不認識也沒有人打招呼,就這樣呆呆地等著開車。易天行等的有些無聊,回頭看著那位袁野正幹巴巴地苦著臉坐在不遠處的藍鳥裏,又有些後悔了。
正想著,校巴開動了,易天行輕輕吐了口氣。而藍鳥上的袁野把墨鏡架在了鼻梁上,一點油門,也跟了上去。
在校巴上,來接新學生的老師做了自我介紹,一眾新生才知道他原來是研二的學生,叫李長鬆,按慣例兼任著輔導員。輔導員這種名詞對於剛從高中出來的學子們自然有些新鮮,但大家還是盡量表現出自己的尊敬,易天行麵子自然也不例外,隻是聽著那位老師不停地對省城大學的介紹,不免有些發困。
“省城大學地處中國曆史文化名城——XX市區。學校東西兩個校區,中間一條文化路和九三路橫穿其間,占地麵積7050餘畝,校舍建築麵積272萬餘平方米。校園環境幽雅、花木繁茂、碧草如茵、景色宜人,是讀書治學的理想園地。
在長期的辦學曆程中,我校形成了深厚的文化底蘊、紮實的辦學基礎和以校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校風“嚴謹、勤奮、求是、創新”為核心的省大精神。XX、XXX曾任校長,XX、XX、XXX、XX、XXX,都曾在此求學或傳道授業。1991年評選的古今100位“我省文化名人”的近代50人中,有36人為省大校友;中國科學院院士和中國工程院院士中有50人為省大校友。目前我校在校學生……是我國在校師生人數最多的大學……”
……
易天行其實很清楚,省大原本就是省內第一名校,但在五六年全國高校大改革的時候被硬生生把工科劃了出去,新成立了一家省立工學院。本來就是一個媽生的兩個學校,又毗鄰而居,分家根本分不利落,舌頭和牙齒雖親,卻也喜歡老打架,所以留下了重重積怨。誰料得這進入九十年代,國家又要改革,所以又硬生生地把兩家合起來。
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這強並的學校又如何能順當?單隻校名便折騰了幾年的時間,原來的省大肯定想留著省大的金字招牌,可工學院一說咱也是省裏工科老大,而且還用原來的名字,豈不是成了被你兼並?麵子上肯定過不去。於是現在的省大很尷尬地改名叫做省城聯合大學,還是分成兩個校區,一東一西,名義是一個學校,其實卻是兩套班子。
易天行報的專業在西區,也就是原來工學院那塊兒。
到了學校領了宿舍號,把小紙條放掌心一看,“舊六舍二四七”--他滿心輕鬆地問了一個漂亮師姐,就扛著行囊往南邊走了。一直跟的不近不遠的袁野覷著空,跑到他身邊便想給他扛包。易天行可不給他這個套近乎的機會,眼神平靜地搖搖頭。
袁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棒”,但好像和易天行天生相克,竟被這樣平靜的一個眼神給唬住了,雙手垂在大腿外側,老老實實的。
………………………
舊六舍是一個破到不能再破的木式結構三層半樓,中間的過道實在是黑,在白天裏也瞧不清腳底下的東西,好在易天行眼力好,踩著木板咯吱咯吱地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把門一推開,便看見了宿舍裏來自天南地北的幾個學生。
幾個男學生一會兒就廝混的半生不熟了,一個四川學生賊兮兮笑著從自己的行李裏端出一副麻將出來。
“打牌嗎?”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今兒就不了,我還有些事兒。”直到幾個月後,他才明白自己錯過今日牌局是多麽愚蠢的事情,因為在後來的日子裏,這些同學們怎樣也不肯和他玩有關牌技方麵的東西。
其他幾個人把桌子湊了起來,對他說道:“那明天可不能跑了。”
“哎喲喂,這外麵停著輛轎車,全新,停了整下午了,別不是是等誰的吧?”躺在上鋪的江蘇學生問道。
易天行扒到窗邊一看,果然是那輛幽黑的藍鳥。
第三十一章 洗白是難度活
易天行沒有想到袁野還在外麵等著,走下樓,輕輕敲了敲車窗玻璃。
袁野其實是個實在人,雖然混跡黑道,自然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但從當年被古老太爺收留後,便一顆紅心向天,忠心不二。易天行對於他而言,是來路神秘的、不姓古的古家三少爺;是讓自己看不出有什麽出奇的地方,卻又莫名戒懼的年青學生。
他一直坐在車駕駛位上,想得有些出神,忽然看見易天行就站在自己車窗邊,不由嚇了一跳。
“袁叔,怎麽還沒走?”易天行淡淡問道。袁野正準備說話,被易天行止住了,坐上了車,車子開到一個僻靜地方,易天行才示意他繼續。
袁野看著這個少年直眉朗神的臉,囁嚅半晌後道:“還有些事情要請示小少爺。”
“叫我天行好了。”易天行調適著自己的忍耐心。
“今天兄弟們已經在金穀度假村包了個房,準備給少爺您接風。”
“少爺?接風?兄弟?度假村?”易天行聽到一連串自己陌生的名詞,腦子裏卻開始往外延展,想到那場所謂的接風宴肯定還有什麽美酒小姐之類,忍耐不由到了極限。此時他終於有些後悔和古老狐狸的約定,當初好像是自己欠人一人情,現在看來,難受的卻是自己----他可不願意擔這個有些膩的虛名,正準備對麵前這個中年人發火,但看到他一臉恭謹的表情,實在是張不開嘴。想到這裏不由有些恨起古老狐狸來。他下樓的時候就穿了件皺巴巴的汗衫,隻好向袁野要了兩塊錢,然後到路邊的一家小賣部裏往高陽縣拔了個電話。
……
古老太爺似乎料到他會打電話回來。
“有什麽不習慣嗎?”
“很不習慣。”易天行加重語氣,冷冷說道。
古老太爺在電話那頭像隻狐狸一樣笑了笑,說道:“你縱然是龍子,如今也是在俗世打混,這些事情總是要經曆的,對你的心性磨煉有好處。”
“寶劍鋒不可能自磨礪中來,咱是天生的。”易天行拿著話筒的手略緊了緊,“你馬上讓你的手下離我遠點兒。我們達成的協議,隻是我借用你的名頭,將來如果出事兒了,我不直接出手,以免暴露,而是讓他們幫我。可沒有說,我必須忍受一個大漢開著輛小轎車天天跟著我,更何況哪怕是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都可以看出這條大漢來路不正。”
“適應一下吧。”古老太爺語氣有些放緩,開始傳道授業解惑,“袁野其實是個忠厚人,再說黑道雖然名聲不好,內裏的文章卻是頗大,你有這樣一個忠厚人跟著,自己也能有些好處。”
“現在是什麽年代了,難道我還需要一個忠仆?”易天行牙齒癢癢的,恨不得施展自己的神行速度趕回高陽縣一掌拍爛這個老狐狸的腦袋,“再說我能有什麽好處?總覺得自己好像被你上了一個什麽套。”
“說圈套也不對。我是真的有心把省城的生意交給你……或者說,至少讓你幫我看著。”古老太爺的聲音忽然變得黯淡起來,“不要以為我是兒戲。我兒子在八四年就死了,剩下兩個孫子,本來大的倒是個聰明人,如果把省城的生意交給他,我也放心。隻可惜老大聰明的有些過了頭,看透了省城深淺後,打死也要賴在市裏,不肯趟那裏的渾水。老二倒是衝勁十足,但是在社會上行走,很多時候是要用腦子,而不是用膀子。”
易天行想到那個拿著獵槍衝進書房的魯莽家夥,一笑認同了老狐狸的說法,轉而問道:“可這與我有什麽關係?我不以為我們見了兩麵,你就能對我有足夠的信任。”
古老太爺略斟酌了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錢我早就賺夠了。其實混道上的人,最後不是不想退出,而是手上有太多人的血,太多人的命,無路可退。我回縣城養老,現在人還活著,省城其它的勢力還懼我三分,我手下的小兄弟們還是可以吃碗安穩飯,可一旦我全盤退出或是死翹翹了,兩個孫子又不肯或是不能接手,手下這些人怎麽辦?所以我挑你出來,不是要送你一件大禮,而是請你幫我一個忙,想給我手下的兒郎們尋個靠山。”
易天行懶懶應道:“我不是慈悲的菩薩,又沒有千雙手,哪裏可能有求必應。再者,我也沒那個能耐。”
古老太爺嗬嗬笑道:“我家那個二孫子隻會動刀動槍,當然不行,因為他終究還是凡體肉胎,被人打一槍還是會死的。而你不一樣,簡直是金剛下凡,我可不相信就省城那些土銃野槍能威脅到你。”
易天行把話筒夾在耳朵邊上,向店老板要了瓶水,一邊喝一邊說道:“那我也隻是你的一杆槍,對我有什麽好處?”
“提要求時,不要太赤裸裸。”老太爺說這話還真透出點兒德高望重的味兒來,“你不是準備開揀破爛公司嗎?那有什麽好處?你如果答應替我接這攤子,我明天就叫律師跟你簽合同,轉幾個公司到你名下玩玩。”
易天行一笑後,旋即皺眉道:“可我不以為這種蛋糕有多大的吸引力。”
古老太爺在那邊也皺著眉:“難道拾破爛真是你的愛好?”
一老一少二人隔著幾百公裏的電話線,上演著皺眉的劇情。
“不是愛好,是習慣。”易天行糾正道。
“不良的生活習慣是需要改改的。”古老太爺反糾正。
“怎麽我卻看不出有什麽不良。”易天行語氣不善。
“你現在住學生宿舍,難道要你寢室裏的同學天天聞你的臭味?記住,寢室可不是你的小黑屋。最關鍵的是,你到大學不急著想好好讀書表現,急著賺錢又是為了哪般?……明白明白……”不等他接話,古老太爺又開始語重心長,“那個小姑娘叫蕾蕾吧?雖然你們現在年輕人講究愛情至上,但家長的意見還是要多考慮考慮的。”
易天行略一驚,靜靜聽著,似乎沒有聽出一絲危脅的意味出來,才微微笑了下,應道:“難道混黑道比拾破爛要給父母長臉一些?”
古老太爺歎口氣道:“黑道也是可以洗白的,如果你能做好了,也是為社會做貢獻不是?”
“蛋,是不能這樣扯的。”易天行譏笑道:“這種逆天的偉大事業,小爺我可沒那個本事。想當年韋爵爺何等樣高明人物,末了也沒有把天地會給洗白了,更何況區區一個我。”
話雖這樣說,易天行心裏也有些嘀咕,如果手下真能有幾間小公司,來錢肯定比組一個“泛省城垃圾拾荒者大聯盟”要快的多,但他一方麵是不大信得過老狐狸,一方麵也確實對走偏門生意的黑道有著天然的反感。
“再考慮一下。”古老太爺在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了一句,“人生不過匆匆數十年,白駒過隙一晃既過,你是個年輕人,應該要比我更懂得享受生活。生活這玩意兒,其實玩的不是心跳,而是自在,而自在,其實是需要權力做保障的。你自己是有大神通的人,我沒有辦法給你更多權力,隻能給你一個舞台,就當是場遊戲如何?”
“理由仍然不充分,要知道我是一個多疑的人。”易天行平靜地說。
“彼此彼此。之所以選擇你,而不是別人,那是因為……在這個世上,隻找到你這樣一個和我有能力的人,而且你的能力比我還要強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在道上靠著自己的能力開始了這場遊戲,你又為何不可以?”
遊戲二字,有些打動了易天行。
他安靜了很久,然後應道:“如果我答應你,你會不會管我怎麽做?”
古老太爺的語氣有些掩之不住的驚喜,“當然不會,你把天翻過來,我也不管。”嘿嘿陰笑道:“反正我在縣城,離你那兒幾百公裏,總不可能把帳算我頭上。”
易天行笑著呸了一聲,說道:“那你可別管我怎麽玩了,以後千萬別哭。不過別以為我會答應你,我憎恨流氓,頂多是沒事兒的時候去幫你看看家財萬貫有沒有被人惦記著。”
一老一少又笑罵了幾句,易天行又說了說準備什麽時候去歸元寺,然後互相虛情假意地致以慰問,便掛了話筒。易天行習慣性地把空空的礦泉水瓶子裝進褲兜裏,準備以後賣錢,卻忽然想到,從今往後,自己要開始學習玩法人代表這種有趣的東西,這收破爛看樣子隻能做為業餘愛好了。
第三十二章 以身焚蚊
“少爺……不,錯了錯了……天行……不,天行少爺,汗……”一直遠遠跟著的袁野見他電話打完了,小意地走上前來,但看見他唇角那絲妖異的笑容,不由嚇得心頭一通亂跳,一個稱呼整了半天也沒整利落。
易天行哪裏知道這位中年人看見自己就有些莫名恐懼,還一個勁地想,就這樣一個人物,居然能管著古家在省城的生意?
“少爺,手上那幹猴崽兒還在度假村裏,等著和您見麵。”袁野小意說道。
易天行見他總是改不了稱呼,也沒有辦法,挑挑眉梢,說道:“度假村在哪裏?”
“在機場路上,大概一個小時的路。”
“那我就不去了。”他看著中年人露出一絲無奈表情,道:“你總不能看著我頭天上學就夜不歸宿吧?有句話你要記好了,在學校,我就是一個學生。”易天行還是有些擔心自己。
袁野連聲稱是,又問什麽時候見麵,說總要請少爺去視察一下公司業務。
易天行想了想,說:“明天晚上和大家吃頓飯,聚一下,不過下午你先派輛車來,送我去個地方。”他在省城人生地不熟,要去郊區的歸元寺,還確實得需要個司機,他想了想又說:“你天天在公司裏忙,就不用親自來了,隨便找個司機就好。”
袁野應了聲。
易天行這時候才有空好好打量下這個流氓頭子兼古家忠仆,發現這家夥皮膚黝黑,身子精壯,兩眼偶爾閃過一絲厲煞之色,偏是那張臉,卻生的是老實的有些過分,濃眉將連,厚唇圓腮,讓人一眼看上去,便有了幾分信任之感,頓時將那凶煞氣勢削了八分。
他摸了摸鼻子,說道:“既然我答應那個老頭子暫時幫他管著生意,那你就得聽我的。現在我跟你約法三章,如果這三條你辦不到,那你就自己回高陽縣和那個老頭子……噢,不對,和爺爺說去吧。”
袁野聽他稱呼古老太爺為老頭子,毫不尊重,本來氣上胸膛準備出言嗬斥,卻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這才想明白眼前這年輕人是古家後人,竟然敢叫老太爺為老頭子,看來在家中肯定是最得寵了,趕緊把把話咽了回去,擦了擦額頭冷汗,恭敬聽著。
“一,如果不是什麽要緊事,千萬別來找我。”易天行微微低著頭,緩緩說道,“二,既便來找我,也不能讓學校裏的人看出什麽端倪來,做事低調一些,是有好處的;三,公司的生意今天都先停下來,明天見了麵再說。”
“啊?”袁野聽著他頭兩個要求,還在想挺簡單的,沒想到這最後一條,卻是驚了他一跳,“少爺,這一晚的生意就是多少錢啊,怎麽好說停就停?”
易天行摸摸鼻子,想想確實也是那麽回事,嘿嘿笑道:“還真不習慣,現在我揀破爛的,也成了一秒幾十萬上下的家夥了。”他把揀破爛那三個字說的格外含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道:“省城裏,現在有沒有人和我們不對路?”
袁野想了想,誠實應道:“要說不對路,隻要不是我們古家的人,那都和我們不對路,自從古老爺子回縣城後,那些人都不安份了,尤其是城東彪子,聽說您要來省城,已經放話說要讓您吃癟。”易天行心裏暗罵了一句髒話,帶著一絲希望問道:“應該還沒有翻臉到要喊打喊殺吧?”
袁野睜著一雙中年人無辜的雙眼應道:“我們的本職工作就是喊打喊殺。”
易天行的身體子彈都打不進去,自然不怕打殺,但卻是怕極了麻煩,一聽這話頭都大了三圈,在心裏不停咒罵著古老狐狸,“你個老家夥怕自己孫子出事,卻把小爺我推上火線,真有你的!”
…
當天晚上,易天行第一次睡在了小黑屋以外的床上,他聽著室內其他幾名同學發出的輕微鼾聲,看著窗外皎潔明月,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古老太爺,心裏都是有些納悶,這老家夥為什麽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又想到明天還要麵對一大幫道上的兄弟,如今的手下,便暗自琢磨了起來。
易天行上初中時,有一個同學在遊戲機廳外玩耍的時候,被一個八歲的小流氓搶劫。這話聽著嚇人,卻是真事兒,那個八歲的小流氓就是縣城裏一個大流氓的兒子,從小在外麵橫行慣了,偏巧易天行那同學家裏是開水果鋪的,隨身帶著一把刀子,見一個小孩也敢搶自己,血氣上腦,竟一刀把那個小孩給捅死了。
事後易天行的那個同學被送進少管所關了三年,而家裏更是被那個小流氓的爹砸了個稀爛。那個同學從少管所出來後,怕道上的人找他報仇,便往南邊去了,也不知道這些年來是死是活。
易天行在床上翻了個身,想到自己以後就要和這樣一群人打交道,心裏泛起莫名情緒,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煩燥。省城九月仍然天熱,大學校園裏綠樹成蔭,蚊子自然不少,舊六舍沒有紗窗,幾個勇敢的蚊子便盯上了上身赤裸的易天行,撲到他身上,準備盡血而飽。
易天行正煩著明天的事兒,見這種停止進化上億年的家夥也敢來惹自己,輕輕哼了聲,神念一動將體內朱火運至皮膚外一毫米,赤裸的身體向上的那麵頓時泛起了一層淺淺的暗紅色,幾隻大肚蚊子頓時在幾聲嗤嗤響聲中化為幾絡青煙。
第二日是周末,一大早的學校新生正被輔導員領著熟悉校園,沒人注意到有一輛普桑開到了校園東門,接走了正在鍋盔攤子旁邊流著口水的易天行。
易天行坐在副駕駛位上,將手上的夾牛肉鍋盔咬了一口,餘光裏瞧了一眼身旁的司機,發現是個年輕人,嘴裏含糊不清說道:“辛苦你了,這麽早就來接我。”
那年輕人臉上有些緊張,雙手握著方向盤應道:“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易天行卟哧一笑,險些把嘴裏的牛肉都噴了出來,心道這不應該是警察叔叔的對白嗎?怎麽今天卻從一個小流氓嘴裏說出來了。
“少爺,去哪兒?”那年輕人叫小肖,今年也不過二十多歲,是袁野手下蠻得力的打手,今天被派來給易天行當司機,本來還有些不情願,但一聽說坐車的是古家三少爺,頓時麵上有了光,屁顛屁顛的來了。這時候他見易天行發笑,不知怎的,心裏有些發毛。
易天行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聲,說道:“去歸元寺。”
第三十三章 寺中論律
歸元寺是省城著名的大寺,是由兩位江浙居士白光、主峰倡儀興建,後由省城富商集民資而成。寺名歸元二字,擷取自《愣伽經》“歸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門”一句,意為萬法歸一,方便法門各異。寺院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個院落,現存著殿堂樓閣二十八棟,樓內藏經頗豐,香火極盛。
大多數廟宇名匾,多橫書懸嵌於寺廟三門之楣,而歸元寺為直匾,全國罕見,堪稱塔林一奇。清道光以前,歸元寺名和其餘眾寺一般均為橫書,道光皇帝某時欣聞白光、主峰積善德善功,親賜玉璽一方,璽上以陽文篆刻“敕賜曹洞宗三十一世白光主峰祖師之印”,以嘉其行。此後歸元寺地位在萬千寺中大大提高,寺名改為隻有皇帝禦賜玉璽的建築方可使用的直書。
易天行跟著小肖來到寺門口,了一眼寺院門口的那道大直匾,上麵紅底寫著三個大大的金黃字體:“歸元寺”,又看著眼前遊客如織,不由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寺廟是清順治年間才修,而且又在人煙茂盛之地,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麽靈氣,若真有世外高人,又怎肯落腳於此?略斟酌了下,仍然抬步行了進去。
寺中佛像莊嚴,木刻石雕碑帖林立,濃濃檀香繚繞其間。小肖以為易天行這個冒牌少爺是來看新鮮,便使出渾身解數,賣弄著自己可憐的導遊功夫,易天行微笑著聽了會兒,便把他支開了,一個人在寺裏閑逛著,趁著遊人們不怎麽注意,專向那些僻靜的地方行去。
易天行身具異能,讀的佛經又多,最近又習了三味坐禪經禦火之法,對禪宗寺廟自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這時嗅著身邊檀香嫋嫋,聞著耳旁謁語聲聲,不覺心體俱適,直想就地坐下來盤個蓮花台,好好靜修一番。
不知如何,他竟慢慢走出了正寺,來到了後園。
他興步走到後園才發現,先前看著格局頗小的歸元寺,五座庭院是散落有致地分布,紅牆黃簷,竟讓觀者感覺這整座寺廟,便是一道紅色為底,金線穿連的袈裟,一股沛然莫禦的,橫貫於天地之間,仿似賦予了這件袈裟生命一般。
易天行見此妙地,自然是讚歎不已。
從寺廟一角的小木門裏走出來一個白衣和尚,對著他合了一什。易天行急忙還禮,看著那和尚年歲已大,眉梢微亂,雙眼卻是清澈有神,倒是頗有些得道高人的感覺,易天行神思微微一動,心想莫非尋找那個古老太爺念念不忘聲音的事情,就著落在這個忽然出現的僧人身上?
那僧人再一合什,道:“施主來了不該來之地。”
“何處不該來?”
那僧人麵色平靜,卻透著股居高臨下的感覺,悠然道:“佛門清靜地,豈容俗子打擾。”
易天行見他說話不客氣,不免來了興趣,微微一笑應道:“既然大開方便門,何處不是度世地?”
歸元寺,寺名取自愣伽經。易天行惱他無理,回他這句話,首一句用了寺名歸元二字暗含的“歸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門”中的方便一典,而第二句卻是禪宗上的一段史話,當日禪宗始祖達摩以《楞伽經》授慧可曰:“我觀漢土,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這句話便是暗刺僧人無理,既然寺名點明了要大開方便之門,依愣伽經度人度世,又何必拒人於門外?
僧人略一凝神,便悟了這句意思,似是沒有想到這位年青人對佛經也有如此了解,麵上露出一絲詫異來,旋即微微一笑重新行禮道:“施主原來是法門中人,貧僧冒失了。”
易天行亦重新合了一什。
“不過……”那僧人又笑道:“《景德傳燈錄》用是宋代道原編篡,其敘述真偽佛家眾德至今仍是各執一詞,愣伽一經是否由一祖由西攜來,還是二話。”
易天行心知這僧人是和自己較上勁來,心底裏暗自嗤笑了陣,道這等和尚爭強好勝,哪裏能體悟禪心?較自己的層次都遠遠不如,又如何能是自己尋找的高人,心裏想著,嘴上卻也不慢,問道:“師父這身袈裟倒也素淨。”
那僧人低眉靜道:“外物多擾心,應持素淨觀。”
易天行平生最瞧不起裝腔作勢之徒,讀高中時身周無人與己能共參一二,此時難得見著一佛門中人,本以為是檀口慧心的真正智慧人,不料仍是如此做作,不由更瞧不起這廝,打鼻子裏哼了一聲道:“袈裟為五衣七衣大衣三等,便是所謂安陀會、鬱多羅僧、僧伽黎,你這袈裟模樣像沙灘衣,又算哪等?而毗尼母經第八又說:‘諸比丘衣色盡褪,佛聽用十種色染:一者泥,二者陀婆樹皮,三者婆陀樹皮,四者非草……’”他越說眼睛中鄙意愈濃,語速愈快,而那僧人愈是驚愕。
“‘……又有三壞色、五壞色之謂,青黑相混,取之不正色,名為壞色。你這一身素白,又算哪種壞色?不合式不合色,空執著於皮相之美,忘卻律法,糊塗。”易天行毫不給這僧人留臉麵,一連串的話吐了出來,此時聲音漸大,引得一幹在歸元寺後園靜修的僧人出來。
那些人僧人見著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和寺中頗富才名的葉相師兄爭執,似乎還略占上風,不由齊詫。
那叫做葉相的僧人被易天行一陣數落,臉上青紅不定,強顏辯道:“施主執著於服色樣式,才是真的著相。”
易天行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道:“敢請教,四分律第四十裏那句是如何說?”不待葉相僧人回答,清聲說道:“佛弟子舍利弗入白衣舍,深恐風吹袈裟,脫肩落地,在下在家中捧誦經書,書中此段注解白衣舍用俗人家,一直深以為然。今日見著高僧,才知道原來這白衣舍卻是大廟一間,佩服佩服。”
兩聲佩服笑完,他已飄飄走到了歸元寺的廟門之處。
“請留步。”
一個穿著雜褐色袈裟的僧人在側麵合什。先前寺內眾僧見著此人,齊身行禮:“主持。”
易天行咪著眼看著他,合了一什。
歸元寺主持走到一身白衣的葉相身前,歎息道:“徒兒,今日被施主當頭棒喝,還不警醒?”葉相愧然道是。
易天行微微一笑道:“是在下造次,年輕氣盛,徒逞口舌之快,還望大師饒恕則個。”
主持和藹笑道:“哪裏話,施主佛學經義純熟,執律甚謹,倒教我這方外之人有了些不當豔羨心,還請往廂房靜談。”
易天行哪裏肯放過這個深入探究歸元寺秘密的機會,微微一笑應下,便隨著主持往後園行去。
歸元寺的後園有一麵小湖,此時天上忽然下起小雨來。雨點如絲如煙,白色的雨氣像濃霧般彌漫著,漸漸地拂過湖麵,整個後園空寂無人,幾片新荷在湖麵上飄浮著,隔著水麵,隱隱可見對岸的綠樹在雨中成排佇立。
“施主可是來自上三天?”主持清澈眼神望著水麵那處,貌似無意問道。
易天行一驚,心中猛然一喜,卻是接著一酸……直到此時,一直還把自己當作妖怪的他,終於肯相信古老太爺的話。原來上三天真的存在!原來這個世上真的還有許多和自己一樣,比尋常世人高出很多層次的存在,原來……自己不是真的孤單。
易天行看著主持,勉力穩住自己心緒,麵上浮出最真摯的笑容,“主持看來知道很多……”他此時完全忘記問那個聲音的事情,隻想弄清楚自己的同道中人究竟在哪裏。
不料他這句話一說,先前還是滿麵平靜的主持卻幽幽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息,就像是從風中擷的片段,又像是湖麵上斬的一片荷香。
下一刻,易天行便感覺一道淒厲無比的殺氣,隨著這道歎息,從風中荷香裏,無孔不入地向自己襲來!
第三十四章 荷風雪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誰來憐子?
……
四周蛙聲頓然而止!
易天行心神方動,便感覺身前荷塘中片片青葉如扇,已是挾著勁風向自己鋪來。他雖然從小便具奇異之能,但何時見過這等怪異事情,渾以為是荷葉被妖氣附身,自己來到了聊齋的世界當中。
可此時尚是白日,天日煌煌下,那些荷葉蓮枝又如此聖潔,毫無妖態。他心頭一驚,不知發生何事。慌亂之中,左腳後跟向後一踢,向前一個弧圈翻出,正以為脫了伏擊,不料離湖岸較近的數十根蓮枝疾出,已是迅如閃電般捆住了他的四肢。
易天行雖然不知這是何事,但隱隱猜到是身邊的老和尚一手所造,卻是不理解這位主持為何對自己突然出手,餘光卻見著先前還在自己身邊的僧人此時已飄然而遁,站到了湖中心的亭子上。
荷葉蓮枝愈捆愈緊,易天行雙手握拳被死死綁在腰間,但畢竟是天生金剛之身,也不覺怎麽疼痛,他略微用了用力試了下,有些愕然地發現這些看似普通的枝條不知被施了什麽法,竟是硬韌無比,不輸精鋼細絲。但他自小塘悟道後,身上力量更是驚人,也不把這些怪異枝條放在眼裏,於是假作無力,把臉微微低著,等待對方的後著。
“善哉”
飄然立於亭上的歸元寺主持輕宣一聲佛號,取下腕間檀木念珠,向被荷枝捆著的易天行拋來。隻見那串念珠色作褐澤,卻在半空中不停盤旋著,漸漸散出陣寧神靜心的清香來。
易天行卻是眉頭一皺,直覺裏發現這串不起眼的念珠可能對自己造成傷害,於是決定不再拖延,一聲悶哼,雙臂一振將自己身上的荷葉蓮枝震成段段碎條。
那主持驚噫一聲。需知這荷葉種在小湖裏,深受園後那位祖宗“滋養”,加上自己以佛心操控,堅韌靈巧擬可比肩半神之物,以往用來捆人,從無失手,不料今日卻被這少年輕鬆掙脫。大駭之下,主持更是霜色上麵,顫聲道:“原來已經有上六重的境界,難怪敢單槍匹馬來我寺挑釁,布陣!”
陣法未及布成,他卻隻見眼前一陣風起,清光閃過,易天行已經笑咪咪地來到他的麵前。
歸元寺主持法號斌苦,是佛宗方便門門主。他今日施法,卻料不到奈何不了這小子,不由又是一驚,修行人向來注重精神修練,卻不擅長肉體力量,而他先前看得明白,這位少年竟是用著一雙肉足,全憑著快到駭人的速度生生從湖麵上衝了過來!
易天行總覺著這一仗有些莫名其妙,溫和笑道:“主持是不是認錯人了?”
斌苦和尚臉色微黃,緩緩道:“施主神通,老衲不能識破,隻是為了我歸元寺一脈香火,卻是容不得你離去。”臉色忽然化為慈和,道:“孤峰隱遁笑吾癡,歲月蹉跎負遠期。此去天台重乞法,何時汐社共吟詩。心同泥絮渾無著,身似山雲任所之!彈指百年如一夢,浮生莫為利名羈。此去路上,辛苦施主與我同行。”
易天行聽的明明白白,這是當年斌宗法師往大陸來修法時,所作別離之句,此時自歸元寺主持口中念出,竟生出一分玉石懼焚的慘烈意味來。
易天行麵色一變,知道不妙,便發覺周遭環境一變。
小雨忽然瓢潑而下,本是白晝的寺院,卻忽然變得極其黯淡,庭院內光線漸漸滅盡,隻餘湖間荷葉下夏蛙殘喘陣陣。
歸元寺東南西北中五處院落,竟在此同一時傳出一道偈聲,易天行心頭一震,知道有大事將臨,須臾間,便看見半空中出現一片極大陰影,他抬頭細看,卻赫然是一件極大的袈裟!
易天行正道不妙,便覺渾身上下被那片遙在天際,力卻著身的袈裟壓的無法動彈,更覺怪異地是,一陣陣奇寒入骨的冰意開始籠罩著整個湖麵,而兩人所處的湖中心,更是寒冷異常,亭子的木柱開始被凍的咯吱直響。
亭間越來越寒,亭外數丈內的湖麵也結了冰,溫度下降的太快,以至於本來在水中嬉戲的魚兒都來不及遊出去,便被生生凍在了冰裏。
易天行是頭一遭遇見這種法術較量,哪裏知道那袈裟乃是歸元寺伏魔金剛陣的一個變化,更不知曉其間厲害,隻是傻愣愣地發呆,有些弄不明白,自己連汽車都能搬動,怎麽可能被一件薄薄的袈裟壓的動彈不得。眼看著似乎今天要吃虧,不由在心底哀嚎一聲,他全然不知自己是怎麽得罪了這寺院的和尚,哪裏想到偷來寺院看一眼也會惹出這大麻煩來?餘光裏瞧著斌苦和尚的長長眉梢冰淩漸掛,似乎也是被寒冷凍的頗為吃力,不由歎道:“你我何仇?竟要與我同歸於盡?”
斌苦老和尚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但看著他雖有懼寒之意,卻仍是言談自若,不由眼中生出一絲懼意和悔意來。
空中的水氣,此時也被這種極寒凝成了雪花,緩緩地飄在二人四周,此時亭內一片漆黑,常人根本無法視物,隻有這些雪花反射著不知從何處來的光線,看著頗為美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易天行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溫度也越來越低,甚至與皮膚接觸著的衣物似乎都被凍脆了,正不知所以時,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動了一下。
不知為何,其實就是隨性隨意的那麽一刹那,他的右手手指動了一下。
而易天行也就抓住了這一刹那的機會,右手無名指微微一翹,與大拇指似觸非觸,搭了個意橋,周身神念瞬間遊走全身,在電光火石間驅走了身上的極寒,打鼻子裏悶哼一聲,功力急催,把體內的那些朱紅火焰盡數逼了出去。
隻見黑夜雪亭間,一人大發光明,朵朵豔赤之火在他的身旁周遭跳躍舞動著。
歸元寺後園的降溫過程頓時一緩。
高高臨在歸元寺上空的那件袈裟,似乎頗有靈性,竟是緩緩向下飄了數十丈。易天行隻覺身子一重,千均之力加身,以他之能亦是險險跪倒在地。
但他是個知天順命的家夥,見著這寶貝力氣大,也不和它硬抗,順勢就坐了下來,身體在半空中滯留的一瞬間擺了個姿式,左腿自然伸直,右腿擱在左膝之上,打了個散蓮花。
易雙掌擺在胸間,指作鈴瓏曲,閉目冥想,任著自己修行的不淨法門像吸塵器一樣,不停地吸納著體內的金紅光點,然後化為高溫的白熾火焰,向四周擴去。而天上的那件袈裟也像是通靈般地微微輕拂,亭外襲來的寒意,更是增上三分。
雙方爭鬥不多時,亭內積雪已有數寸,而易天行此時就像是一座高溫的煉爐,天上那件可怕的袈裟就像是一個恐怖到了極點的大冰櫃,兩方的溫度就在這小小的亭子內較量著,易天行身邊的積雪也隨著雙方力量的此消彼漲,一時融化,一時凝結。
易天行隻覺體內真火不斷向外湧去,微微感覺有些虛弱,想到方才疾火大出,雖然瞬間將寒意驅出亭外,但也是耗損頗大,不由大罵自己愚蠢,隻消護住自己就行,何必和那麽個死物爭個氣勢高下?想著自己畢竟初習禪法,而頭上那片袈裟卻是個寶物,力量源源不絕,若自己真元盡失後,豈不是要被凍成一個冰柱?
漫天寒意間,易天行隻覺神思一陣恍惚,體內真火漸有枯竭之象。而此時風雪大作,似乎要隨時撲滅小湖雪亭裏那位少年身上最後的一點殘火。
第三十五章 慈悲法門
易天行的尾指尖忽然感到一陣陌生的感覺,勉強掙眼一看,卻發現是一滴冰粒落在其上,方明白這種感覺叫做疼痛。心知此時自己已是快抗不住這件天殺的袈裟寶貝了,心底幽幽一歎,不知生出多少悔意來。
“蕾蕾。”在萬千世人中,他就記掛著這一個女子,想到蕾蕾那張纖淨無塵可愛的臉,易天行心中求生之念大作,猛地一咬舌尖,手指亂彈,拇指依著順序奇快無比地在其餘四根手指的第一節指腹上疾點,體內殘餘的金紅朱火就像是鋼琴上的琴鍵一樣,隨著他的指法四處亂竄著。
“設修行得在於暑熱,求處清涼,然後安隱;在冰寒處,求至溫暖,然後安隱;如饑得食,如渴得飲,如行遠路疲極困甚而得乘車,然後安隱;……執心不亂……無差特心,皆令得度,如我身發。”
他默默念著《修行道地經》,這便是《坐禪三昧經》中所謂“五門對治法裏的,多嗔恚人,慈心法門治”中的慈心法門。
此經本是說人間慈怨,但卻被他這個不信天地的小祖宗用來當煉體內真火的法門!
而冥冥中自有天意,這段經文,竟是無一處無一字不契合他此時情況,體內真火亂竄,便是暑熱欲求清涼。體外雪亭之間,袈裟臨頂冰雪覆身,正是求至溫暖之刻,然後疲極困甚……
說不得念了多久,易天行微微睜開雙眼,抿在一處的薄唇微啟,抖落幾粒雪花,舌尖一綻,喝出一句謁子:“煉此身以逆造化。”
便在一瞬之間,雪亭之內情勢大異!易天行身上早已熄燼的火苗重又燃起,不再是極高溫所發出的白熾之色,而是一種帶著中正平和氣息的大朱紅。朱紅的火焰熊熊燃燒,迅即將亭內的低溫一掃而光。
天上的袈裟似乎也察覺了雪亭裏的異變,在九天之上開始迎風飄搖起來。易天行隻覺身體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束縛的越來越緊,而亭上的降溫也是越來越快。
他一聲悶哼,不知從何處得的靈感,讓他身子向前一傾,原本擱在左膝上的右腿半跪於底,以自己的腰背硬抗著那道強悍莫名的力量……然後雙臂一振,在身體旁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而原本附在他體外的朱紅火焰,也隨著這一振,沿著左手中指到右手中指,帶著肩背處的一道火紅,被他用法門催向空中,一團火苗向亭上飛去,遠遠看著竟有幾分火鳥神韻。
被折騰了許久的雪亭終於禁受不住這種內外夾攻,轟的一聲倒塌下來,壓在了亭內二人身上。易天行一個滑步,將歸元寺的斌苦和尚擋在身下。
而此時,從易天行肩背上脫體而起的殷紅朱火已經如箭般射至天空,遠遠化作一個光點,便要擊打在迎罡風而舞的袈裟上。眼看著兩者便要接觸,易天行不由開始緊張起來,畢竟不知道那件袈裟是什麽寶貝,也不知道能不能燒毀。
正在這時,歸元寺後園某處,有人輕輕說了聲:“噫,弄出天火來這麽好玩?”
那人的語音極輕,卻清清楚楚打在易天行耳中,易天行眼睛一黑,腦中嗡的一聲,便昏了過去。
易天行的體質怪異,大腦怪異,神經怪異,可能是這三怪,所以他從不做夢,由小至大都是如此,青春萌動之時,他還頗為傷心於春夢不止了無痕,更是無處尋覓。
但他以為此時自己在做夢。
先前還是身處寒雪凜冽的小亭,此時卻躺在暖和的被窩裏,被子是青黃色的,看樣子是在禪房中,向左一看,更是嚇了一大跳,先前對自己喊打喊殺,末了卻在自己身下奄奄一息的歸元寺主持,這時候卻滿臉慈愛地看著自己,好象前一刻是賈政,這時候又忽然變身成了賈老太太。
“幻境,這一定是幻境。”易天行自以為是的念叨道。
但馬上他否認了這種想法,因為他發現歸元寺主持斌苦和尚雖然滿臉慈愛,卻也是圍著一床棉被在瑟瑟發抖,雙頰烏青,一見便知是凍傷。而和尚那兩道長長的眉毛也短了不少,就是不知是被天上的袈裟凍掉,還是被自己的真火燒掉。
易天行神識掃了一遍房內,發現並無特異,於是平靜看著這位老和尚,緩緩問道:“還請主持解釋一下。”
“誤會誤會。”斌苦和尚一麵打著哆嗦一麵解釋道,“這後園乃是本寺秘地,非我方便門內弟子,不得擅入,亦不能入。而先前施主如閑庭信步般便踱了進來,又與葉相爭執,故老衲誤以為施主乃是惡人,於是冒昧出手,還望施主海涵。”
易天行一翻白眼,從鼻子裏嗤了一聲,說:“大和尚,能不能編好聽點兒?”
“確實是誤會。”斌苦和尚愁眉苦臉道。
“那如何現在不誤會我?”易天行一想到自己差點被那麵大袈裟給玩死,咬牙恨道。
斌苦和尚眉頭一皺,想了半天說辭,方才應道:“方才情勢如此危急,施主仍不忘護著老納,又怎會是凶徒?”
易天行微微皺眉,自然不相信對方會憑此點就相信自己,淡淡一笑道:“天上那麵袈裟又是什麽寶貝?後來又如何?為何我會在這禪房內醒來?”
斌苦和尚本就不擅言辭,聽著他連珠炮似的發問,一時木訥不知如何言語。半晌後生生把話帶開道:“施主身體感覺如何?”
易天行咪眼笑著望著他,本待問他那個令自己昏眩的聲音是怎麽回事,但想到他肯定不會說,於是強自壓住,靜聽其言。
斌苦和尚哪見過這等少年,吱唔半天,終於將心一橫,老實說道:“其實本寺近日來有一大難,而那凶者傳聞是一年青後生,所以今日見施主來此,又有一身絕高神通,所以不得已請了法旨,動了伏魔陣,萬般千般,都是鄙寺的不是。”
易天行見他說的誠懇,加上也自己也覺著這架打的莫名其妙,便信了三分,但想到自己被冤枉險些送命,仍是氣不打一處來;準備發飆,卻忽然想到先前在後園口和斌苦和尚的兩句對話,自己暗琢磨了會兒,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主持見他發笑,亦溫和一笑道:“施主亦是明白了。”
當其時,易天行正與那葉相僧辯執衣律,爭執不下,而主持問他是否來自上三天,少年得知世上果有上三天之說,心神激蕩下胡亂應了句““主持看來知道很多……”,便讓闔個歸元寺視自己為仇。
易天行微微笑道:“想來這歸元寺欲殺之人定是出自上三天。”
第三十六章 解惑更惑
“明白倒是明白。”易天行看著他的雙眼,“但小子我腦袋依然不清楚,煩請大師告訴我,究竟何為上三天?”
“施主一身大神通,竟然不知上三天?”斌苦和尚頗為驚訝。
易天行苦笑道:“若是知道,方才又怎會讓你誤會?”
“施主下山之時,門中長輩沒有叮囑過?”斌苦和尚皺眉道。
易天行一愣,說道:“下山?又是何意?”
斌苦和尚先前與他鬥法,全然不是對手,後來用了寺中至寶才稍占上風,又見這年青人可以操控三昧離火,名又不著,好生驚服,自然以為他是某隱居的世家子弟,此時在裝腔作勢,連聲問道:“敢請教施主師承何處?”
易天行笑說:“怎麽?不興天生的嗎?”
斌苦和尚嗬嗬笑道:“施主說笑,若不方便說也罷了。”
易天行見他誤會,也不想多加解釋,隻是更加確定了世上果然有一種修行人,想到古老太爺暗自猜忖的話,自然問道:“上三天究竟是何方神聖?大師法力高強,難道不是上三天中人?”
誰知斌苦和尚一聽他這樣說,臉上愁容更甚,苦臉對道:“我乃佛宗弟子,講究清靜無為,不擾世俗,怎會與上三天中人同氣連聲。”
……………
其實古老太爺猜想的並不為錯。上三天確實是世上一處奇異所在,隻是這個稱謂出現的極晚,約摸是解放前才出現,而且也有許多修士不肯加入,之所以出現這等情況,全是因為上三天的宗旨與一般修行門派大相逕異。
上三天並不分為儒釋道三家,卻是分為了吉祥天、浩然天、清靜天,吉祥天統領各門修行,煉器;浩然天入世修行,除不得擾民外,除妖降魔,並且負責懲治修士中的敗類;而清靜天,卻是上三天中最神秘的所在。
可惜這斌苦老和尚隻肯講說到此處,便不肯再多細談。易天行心裏癢癢的,好不難受,隻得問道:“大師修的佛宗,倒是與弟子有緣,煩請告知此次貴寺與上三天有何齟齬,竟鬧到對方要上門單挑?”
斌苦和尚一愣。
上三天的小公子前些月發了一函,說是要借自己寺中的天袈裟去對付一位台灣商人,但自己修行佛道,怎能行此造孽之事,再者,這天袈裟又是如何能借出的,於是這些天內寺內好生戒備,就為防著上三天依著自己高明道行來明搶暗偷,不料今天卻認錯了人,莫名其妙得罪了個高手,還損了袈裟。
想到這節,斌苦和尚就開始心痛,但畢竟茲事體大,此中細節他可不肯告訴易天行,斟酌半晌後方道:“佛曰不可說。”低頭一禮,易天行就隻看見一個不會說話的光頭杵在自己麵前。
易天行恨不得一掌就拍在那光腦袋上,強自按捺自己的好奇心道:“方才在後園的爭鬥,難道外麵的人看不見?”
斌苦聽他問出這等幼稚問題來,始才信了這廝果然是個不知如何學會法力的渾小子,苦笑道:“自然是有境界隔絕,不過亭子倒是損了。”
“大師,修佛當依何途?”
“隨緣即好。”
“大師,歸元寺裏有什麽好玩的沒有?”易天行賊兮兮地問道。
斌苦大師聽出這小子有什麽不好的想法,打起精神應付道:“老衲不知。”
“先前小子聽見一個聲音……”
“哪裏來的聲音?”斌苦作出一副白癡狀。
易天行微微一笑,自顧自問道:“據聞歸元寺中有血書楞伽經,為佛門至寶,上三天的人是不是想來搶這寶貝?”
斌苦大師更是緊張,還是那句:“老衲不知。”
“哎,天上怎麽又出現一件袈裟?”
“老衲不知……這個……小施主莫要玩笑。”
“說笑一番,鬆筋活骨,我們兩個凍死鬼也好受些。對了斌苦大師,你可知道上三天這次準備來什麽人?”
“老衲不知。”
“既然把我誤會成了對方,那難道對方隻準備派一個年青人就挑了歸元寺?”
“老衲不知。”
“你說,像我這種人物,能不能投入你們歸元寺下?”
“老衲不知。”
“和尚,廁所在哪兒啊?”
“老衲不知。”
“隨地大小便,是會破壞環境的,尤其是歸元寺這麽靈性的地方。”
易天行認真答道。
……………
一個老和尚和一個潑皮少年郎就在禪房裏進行著這種極沒營養的對話。易天行坐在禪房的木床上,發現自己已經比較熱乎了,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對著斌苦一合什,說道:“既然是場誤會,那在下就告辭了,外麵還有人等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在想,司機小肖同誌不會已經等的抓狂了吧?
斌苦大喜過望,趕緊道:“老施主走好,老衲受傷不輕,恐不能送了。”他先前連說十數個老衲不知,此時舌頭也轉不過彎來,竟稱呼易天行了一聲老施主。
易天行哈哈大笑,道:“大師真是客氣,原來所謂世外高人都是如此謙恭。”
他的衣服先前都被體內朱火燒成灰燼,此時身上穿著一件僧袍,竟還比較合身。他自嘲地掃視了自己身體一眼,走到廂門,自然有歸元寺門下弟子接著。
易天行仔細一看,這些僧人麵色俱都頹頹灰然,顯是精力枯竭之兆,隻怕正是先前歸元寺施法用袈裟鎮寺時,與自己拚真元的結果。想到自己勉強在這種奇妙的對決中活了下來,他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回頭對斌苦說道:“今日初至貴寺,便莫名其妙打了一仗,顯是有緣,不過……”他忽然想到那日接到古老太爺電話時想到的四字:娛樂精神,話鋒一轉道:
“平白無故吃了頓冰雹,又險些被凍成冰疙瘩,貴寺總要有所補償才是?”
斌苦一愣,他向來誦經念佛,哪裏遇見過這種討價還價之事,心想修士門內,今日欠你一情,日後還了便是,怎好自己張嘴索要,那樣豈不顯著卑劣?易天行卻不管這套,欠債總是要還的,不如討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施主請講。”
易天行恭謹行了一禮,道:“小子自幼研習佛經,但無上師指點,還盼能有機緣常來歸元寺中,日夜得聆主持點拔。”這是擺明了要來學本事,他還有些怕對方不答應。
“施主一心向佛,我等自然要大開方便之門,如此甚好。”哪知斌苦老和尚答應的如此幹脆。
易天行微微一愣,續又問道:“後山那人喜歡吃些什麽?”
“時鮮果子。”斌苦和尚一時失嘴,忽然想到自己這句等同於默認了後山之事,不由大驚失色,臉上煞白一片。
易天行先前在禪房裏與他瞎掰半天,就是為了這一刻,此時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微笑著離開。
第三十七章 流金歲月
歸元寺僧眾遠遠著易天行坐上一輛桑塔納遠去,才又回來稟報斌苦和尚。
“師父,怎能讓那潑皮來我寺修行?徒兒觀此人麵相煞冷,絕非善類。”先前和易天行在院內爭辯的葉相僧憤然不解道。
“起初見這位年青人竟可破了本寺大須彌錯路陣門,進入我寺後園禁地,那是何等樣修為之人,自然以為他是上三天的小公子,本寺為弘佛法護山門當然要全力以赴。誰料末了才知竟是個誤會。此時誤會既除,當然前事如塵,不須再提,我佛當度有緣人,那位小施主便是與我寺有緣,爾等切記。”
斌苦和尚肅然說道,一身正氣繚繞全身,眾歸元寺佛門弟子滿心感佩,躬身一諾應下。
待眾僧退下後,斌苦和尚勉強打坐,數息過後,一口烏血噴了出來。他看著後園方向被白霧遮掩的山穀,黯然道:“天袈裟足可抵擋九玄天火,您老祖宗帶著天火和袈裟都收了,又叫我們如何抵擋上三天的索要?”旋即微微笑道:“既然老祖宗你對這小子感興趣,那我就讓他來寺裏修法,若他出了事情,您總不能光看不幫吧?”
原來這個訥於言的慈悲和尚,竟然也是個敏於謀的深謀之士。
斌苦大師雙手合什,暗頌佛經,心裏卻想著剛才那個奇異噴火少年:“小小年紀,便天生有如此修為,莫不是與我佛宗大有幹係的那位傳經者?”
……………………
易天行哪裏知道斌苦和尚的心思,正坐在桑塔納的副駕駛位上暗自得意,想到,原來自己運氣不錯,不至於遇見的每個老家夥都像古老太爺那樣奸滑成精。畢竟他是初次遭逢這種玄之玄的爭鬥,事後靜思,自己一初哥兒居然愣頭愣腦地抗了下來,臨走還順路套出和尚話來,自然有些沾沾自喜,
不過他旋即又想到天上的那件大袈裟,還有最後那聲震到自己昏厥的聲音,不禁有些後怕,臉色有些發白,一個聲音就有天地莫測之威,實在太過駭人,有這聲音護寺,歸元寺難道還怕那上三天作甚?莫非上三天更加厲害?
他在胡亂想著,旁邊的司機小肖側臉看了看他。陪自家三少爺逛歸元寺,怎麽進去時穿著T恤短褲,出來時便換成了一身青褐僧袍,他對這位三少爺大感莫測高深之餘,更是佩服。
易天行摸摸自己腦袋,暗自想著,為何古老太爺找那聲音找了幾十年也沒個端倪,而自己始來歸元寺就有了收獲,沒覺出什麽難來,也很難想像古老太爺苦苦尋找數十年不果的黯淡心緒。他把車窗搖下,看著車外飛馳而的樹影美女,嘿嘿笑了兩聲,回頭對小肖說道:“今天是不是有個聚會?”
“是,少爺。”小肖兩眼看著前路,聲音很是恭敬。
易天行歎了口氣,知道是改不了這些人的稱呼,也就懶怠再管,吩咐道:“身上有錢沒有?”
“有,少爺。”小肖有些詫異地瞄了他一眼。
“去一家服裝店,買身衣服穿穿,花的錢我會讓袁野給你。”易天行毫不客氣地使用著古家的金錢。
小肖笑著說:“是,少爺。”
易天行見這小子乖巧,打趣道:“剛才歸元寺裏的主持叫我老施主,你以後幹脆叫我老易得了。”
“歸元寺主持?”小肖驚歎道:“聽說那位主持是得道高僧,一向不見外客,每年省城開政協會的時候也隻是在開慕式上露下臉,他居然肯見您?少爺,您的麵子還真大啊。”
易天行暗自苦笑,心想若讓你過一下自己方才雪窖生活,才知道這麵子是怎麽來的,他摸摸自己鼻子,輕聲歎道:“剛當了一天大學生,就要四處奔波,水裏來雪裏去,一生勞碌命,老易不容易啊。”
……………………
小肖是省城本地人,對於何處有錦衣美服,何處有精剪細吹自然門清,易天行剛從歸元寺一場大戰歸來,心神猶自恍惚,被他拖著在各式商場專買店進進出出,身上的衣服褲子鞋襪試來換去。不過半個小時,當易天行在商場落地鏡前看到自己的身影時,不免懷疑自己眼花。
“裏麵那個挺精神的小夥子是誰?”易天行洋洋得意問道。
小肖知情識趣,應道:“當然是咱家的三少爺。”
說笑著二人上了車,這便往市區七眼橋而去。
古家在省城的生意繁雜,其中的大宗生意還是集在鵬飛工貿公司裏,而這家公司就座落在七眼橋旁的一幢大廈中,齊齊占了三層。隻是畢竟是黑道生意,門麵擺著闊,又哪裏需要這麽大的辦公空間和人員?於是空了一層出來,整了個西式餐廳,喚作“流金歲月”,晚上對外營業,白天就成了自家兄弟的俱樂部,沒什麽事兒的時候,一幹強人就打打牌喝喝酒。
二人上了樓,隻見流金歲月門口已經圍了一堆人,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幾個女子,這些人看見兩人來了,隻冷冷看了幾眼又回頭說著自己的話。易天行一眼就看破了眾人麵上的煞氣,知道並非善類,皺了皺眉。小肖認識這群人,正準備介紹一下,卻被易天行用一個眼神止住。
他本來就是被古老太爺騙上這架賊船,心內有些抵觸,最初還想著玩上一把,但今天在歸元寺的經曆對他的心神造成極大震撼,眼界再已不會局限在世俗層麵上,此時再來看這些平日裏覺著神秘的黑道人物,也隻是覺著諾諾,並不怎麽好玩。
境界上去了,人也就自然淡然了,易天行看著那些人,透出些飄然離濁世的疏離感來,這感覺落在黑道諸人眼中,卻隻感覺到一絲難以捉摸的壓迫感和難受。
有人感到有些不適應,盯了盯這個陌生的年青人一眼,問道:“你是哪位?會所還沒開門。”旁邊有人給他輕聲說了句什麽,那人罵咧咧地對小肖吼道:“你個板板娘的,明知道今天有大事,還帶朋友來喝閑酒!”
小肖眉宇際陰鶩一現,卻不說話。
易天行在旁用餘光看著,內心有些欣賞這個小子。當然,他在心裏稱別人小子,卻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裏更是一個小子。
這時候袁野終於從樓上下來了,他遠遠看見小肖和一個年青人在一起,急忙半低著身子跑了過去,站在易天行麵前,雙掌貼著自己的大腿外緣,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道:“少爺您來了。”
“嗯。”易天行輕輕應了聲,便在他的帶領下往會所裏走去。
小肖強逼著自己浮出笑容和先前辱罵自己的那人打了聲招呼,也跟了上去,隻留下方才還嘈亂無比的一幹黑道人物在門外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言語。
第三十八章 人人都是周淮安
易天行在縣城的時候,總覺著自己是個妖怪,與古老太爺的相逢,雖然稍微衝淡了一些自己這種自鄙心緒,但心中惶然依然未褪。直至今日在省城歸元寺裏真正見識了所謂玄道,才明白自己既不是非人類,也不見得有如何特異。心結既脫,他再看這些普通人時,已不再有往日的避讓,倒有了幾分自內而外俯視眾生的感覺。
他毫不客氣地走到會議室長桌盡頭,坐到那張真皮做的大班椅上,微微皺眉,發現並不比自己小黑屋裏的藤椅舒服多少,掃視了一眼跟進來的眾人,發現眾人麵色各異,不由在心底暗笑了聲,臉上浮起懶揚揚的笑容,輕聲道:“都坐吧。”
眾人麵麵相覷,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正喊小肖給易天行端茶的袁野這時候才察覺會議室裏氣氛不對,冷冷道:“少爺叫你們坐,怎麽還站著?是不是嫌自己兩條腿不累?”
袁野和易天行見過幾次麵,在易天行的麵前,他永遠是那個謙恭有加,執禮甚嚴的仆人,而在此時,他冷冷一句話卻嚇得眾人連滾帶爬的搶著座位坐下。
易天行頗有興趣地看了此人一眼,心想原來這才是袁野兄的本職工作才對,此人麵相忠樸,卻又嚴苛禦下,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古家的生意由他管著應該不會出什麽大問題——想到此節,他愈發有些不明白古老太爺將自己拖進這灘渾水來是何意圖。
他端著小肖斟來的茶,吹了吹茶水上的浮香,輕輕啜了一口。其實在他縣城裏哪有餘錢喝茶,也不可能有這種古色古香的愛好,隻是此時身份有所不同,也不自覺地端起了架子,似模似樣地表演起來。
喝茶的當兒,袁野已經把他的身份講的清清楚楚,又吩咐底下的眾人要如何如何。總之這些在易天行聽來都是廢話,自然也就沒認真聽,隻是發現室內眾人聞說省城的生意從今以後全部交給自己來打理時,齊聲訝然,有些還麵露不忿之色。
易天行微微一笑,知道自己不能服眾——沒關係,他本就不準備服眾,這隻是一場遊戲罷了——還是順帶的那種。於是他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明亮平滑的紅木桌麵,開始了自己的“就職演講”
“別看著我,也別哼哼。我叫易天行。”他看著室內的眾人緩緩說道:“也別恨我,這差使不是我自己想幹的。當然,這一點對於諸位來說沒有什麽關聯,諸位也不會因為我的主觀願望,而影響自己的客觀判斷。我隻是想知道你們的客觀判斷是什麽?那誰……你來說說,你對我來省城主事有什麽看法?”他指著先前在門口對小肖發狠的那人。
那人頓時呆若木雞,半天後才顫抖著站直了身子,低頭說道:“沒有意見。”
“今天是我與諸位第一次見麵,所以想開誠布公的談談。這談話嘛,自然是要談的,你說你沒有意見?難道公司這麽大,你一點主意都沒有?明顯是搪塞之辭。”易天行笑著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臉上橫肉直抖,“沒意見,那就說明意見大了。”
袁野在一旁的秘書位上坐著,聽見易天行的這番說話,皺了皺眉頭,他本身對古家忠心不二,實在是覺得這位三少爺有些鋒芒太盛,這樣對將來掌權大為不利,正想打個圓場,卻被易天行一道帶著深意的眼神止住。
鵬飛工貿本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公司。能在這會議室裏有個座位的人,其實在省城大街小巷裏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各有山頭,隻是一直被古老太爺壓著,自然不敢反天。但自從古老太爺回縣城養老,不止省城裏敵對的幾個勢力開始蠢蠢欲動,連公司內部人也開始有些思異之心,好在袁野四周補的妥當,加之本身威望也高,所以沒釀出什麽事兒來。不料今天這新來的三少爺,看模樣是要給自己一幹人個下馬威了,不少人臉上便開始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易天行輕輕用手掌支著下頜,半靠在紅木桌上,緩緩地掃視一眼屋內眾人。他如今眼界早開,心境再也無法回複到從前的模樣,開元寺、天袈裟、寺後山中那道鬼神莫測的聲音,一直隻聞其名不見其形的神秘上三天——有太多的事情吸引著他,並隱隱讓他畏懼,根本不可能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古老太爺的囑托上。但易天行是個首重信諾之人,既然在縣城裏上了古老狐狸一當,他便一定會將這事做下去。
他淡淡道:“我知道,有的人見我年輕,於是認為嘴上沒毛,於是如何如何。又有的人,跟著袁叔很多年,本以為老太爺養老,古大不肯來,古二不頂事,這省城的主事兒應該歸他才是……”正認真聽他說話的袁野唬了一跳,趕緊想說些什麽分辯一二,被易天行擺手止住,繼續說:“想什麽我都不在乎,諸位也都是省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叫我一個小子管著,麵上可能會過不去。今後你們繼續玩你們的,我繼續玩我的。”
袁野一聽可就直叫慘,心想這是怎麽個事兒?趕緊說道:“少爺,您這話太重。”
“別慌,我還沒說完。”易天行對他笑了笑,話鋒一轉道:“大家需得記住了,雖說大家做事辛苦,但這幾家公司的法人代表,至少在目前為止,還是姓古。如今我被老太爺喊來坐辦公室,其實也不想插手太多,頂多就是個金庫保管員的角色。隻要大家玩的不過分,我都無所謂,但如果誰要是把這金庫裏的金子玩少了那麽兩三根。”他掃了室內眾人一眼,“別怪我對不住大夥。”
底下一幹“山大王”聽他說完,放心了不少,心想這少爺好像也就是個貪玩貪錢的祖宗,倒是不難對付,紛紛說道:“少爺您這是哪裏話?為了您,我們當然是要水裏來火裏去,斷不敢有二心!”嘴上說的漂亮,但畢竟不是正規軍,眾流氓心神一放鬆,坐姿也就鬆了起來,有人開始掏耳朵,有人開始摳腳丫,有人開始安排晚上飯局後的消遣,害得袁野不停地瞪完這個,又瞪那個,正越瞪火越大之際,聽見旁邊的易天行對自己輕聲說道:“把公司裏所有的帳本都拿過來。”
說這句話之前,易天行正抿了口茶,感覺有些苦,皺了皺眉。
正準備放鬆下心神的眾人一見他皺眉,再聽他吩咐的內容,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就在胃以上喉以下的部位上下擺蕩著。
易天行忍不住挑挑眉梢,對著眾人說:“別以為我是疑心大家做了手腳,隻是走個過場罷了,不是說舊清時,新官上任第一宗事兒,就是要去帳房瞄兩眼嗎?”說完哈哈一笑。
眾人剛有些緊張,聽他這麽一說,一想也是,幾十本厚厚的帳目,他一個少年人隨便翻翻又能看出什麽名堂?把心放回肚子裏,也隨著他發笑,於是一幹流氓本來正準備掏耳洞的手扮裝憨拙地撫起頭頂來,正往腳丫伸去的手用力拍著大腿以助笑興,前麵還在說什麽洗足城,後半句卻忽然變成了少爺真是風趣雲雲。
此時眾人為了表示自己的心中無鬼,又想迎合少年之趣,笑的是格外豪爽,笑的意氣風發,豪氣幹雲,氣吞山河,海闊天空,天高雲淡……這讓易天行不禁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忽然來到了塞外漠上的龍門客棧裏,懷裏正摟著金鑲玉,對著數十位一模一樣的周淮安周大俠飲酒。
他輕輕歎口氣,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想到:“原來黑社會的戲碼也沒有什麽技術含量。”
第三十九章 開會開會
高陽縣城裏,有一處建築易天行最為熟悉,那就是縣圖書館。這些年,圖書館的位置被隨著經濟發展而慢慢腫脹的菜市場擠占,慢慢地被擠到了一大堆居民樓群後麵的小巷裏。如今的縣城圖書館建在一個公共廁所旁邊,外觀古樸老舊,易天行每來此地,便會歎息一陣。
易天行打小記憶力驚人,加上一直牢記五柳先生那句“好讀書,不求甚解。”聰慧過人,又不求甚解,於是乎看書的速度較諸尋常人快上太多,自然也就會出現無書可看的情況,這樣一來,縣城裏的圖書館就成了他無事時淘書的最佳去處。
來的次數太多之後,他對這館裏的一切數字都了然於心。縣城財政緊張,更無餘錢支持圖書館,所以到了易天行離開縣城的時候,圖書館也隻有圖書六萬冊,外文圖書不足千冊,幸虧各類工具書倒有四千多種,至於古籍線裝書之類更是少的可憐。
易天行在此看書十年,屬於典型囫圇吞棗式讀書法,站在布滿灰塵的書格間且行且看,一本接一本地拿起放下,沒有感覺到太多閱讀的美妙,卻是往腦子裏裝了亂七八糟的一大堆記憶。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記的東西有沒有用處,但今天動念要查帳的時候,看過的的那幾本企業成本學、會計原理,便在一瞬間浮現在了腦海裏,一條一式清晰無比——知識果然就是力量就是好處啊,他暗自歎著——而事實上,這些好處將伴隨著他這光怪陸離、峰穀相迭的一生。
帳冊用紙倒是蠻專業,又薄又平很不好翻。正好易天行嫌那碗鐵觀音苦,不肯再喝,就用無名指蘸了少許金黃的茶水,輕輕翻弄著麵前的帳冊,無名指的指端像機器一般快速蹂躪著帳頁,就好像Paul Gilbert疾速而又清秀地拔弄吉它弦。
他越翻越快,坐的離他最近的袁野和小肖竟然瞪目結舌地發現自己聽到了陣陣風聲,卻看不清帳頁的翻動的痕跡。
以這種變態的速度,尋常人能看清幾個數字基本上就可以參加奧運會十米移動靶,和後年拿冠軍的楊淩一爭高下,更何況還要查出問題來。於是剛開始還盯著他查帳的眾流氓頭子愈發相信這隻是一個過場,開始放鬆地打起嗬欠來。
易天行卻是在高速中把帳上數字看的一清一楚,在腦中高速運算著,結果越算越是搖頭,待把第三冊翻完後,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暗道這古老太爺真是當個甩手皇帝,竟把這大的家業留給下麵的人偷吃混喝,轉頭問袁野道:“袁叔,公司的帳目平時是誰管?”
“怎麽?出什麽問題了?”袁野一驚。
在會議室裏無聊的眾流氓們也一個激靈,豎起耳朵聽著。
易天行微微笑了下:“袁叔應該不大管帳吧?”
袁野麵上一窘,黑黑的精悍漢子竟露出一絲赧意來,道:“這個……沒讀過……”
易天行又一笑,趕緊攔住他自曝其短的話,說道:“袁叔是公司總經理,自然不會去理帳目這種小事,公司裏請的哪家事務所的會計?”
袁野一愣,自己這些混黑道的人還真沒想過要請什麽事務所,困惑道:“事務所?鵬飛工貿有自己的會計,林姐,林姐,你來一下。”他大聲喊著,過了會兒,從會議室外麵走進來了一個中年婦女,那中年婦女頭發盤著,麵容尋常,看到會議室裏有這麽多平時避之不迭的大佬,有些畏懦地走上前來,低聲道:“袁總,有什麽事?”
袁野指著易天行介紹道:“這是……”他愣了一愣,“……這是公司的易董,有些帳目方麵的問題要問你。”
林姐眼神微微一懼,馬上低下頭問道:“易董,有什麽事情?”
易天行眼角餘光瞥見會議室內有好幾個人表情都開始緊張起來,頓時了解於胸,溫和笑著說道:“林姐是吧?家裏經濟情況怎麽樣?”
“自從來公司上班以後,還算過得去。”林姐本來是省城一家紡織廠的下崗會計,也是迫於生計,才出來尋找工作,也算她運氣不好,好不容易有一家公司肯用她,這公司背景卻不大幹淨。
易天行想了想,皺眉道:“家裏有孩子嗎?”
林姐不知道這位年輕的易董想做什麽,有些無助地看了袁野一眼,才怯怯應道:“有一個兒子,在上高一。”
“高一啊。”易天行一歎,心想那比自己也不過小了三四歲,斟酌了會兒說道:“林姐,您會計證拿了多少年了?”
“我是中財畢業的,畢業的時候一起發給我們了。”林姐說到自己當年讀的大學,臉上煥出一絲光彩來。
易天行溫和一笑道:“既然是中財畢業,那肯定應該記得你們老師上的第一課?我們國家所有的財務學校,似乎第一課都是講同樣的內容。”
林姐臉色劇變,身體也開始抖起來,卻不肯說話。室內眾人心裏有鬼的開始犯嘀咕,心中坦蕩的人卻開始奇怪和好奇財務學校第一課是什麽內容。
“不做假帳。”易天行看著她微微一笑,“這是做會計的人,最基本的職業操守。”
他將自己麵前的帳本合上,對這位年紀足以做自己母親的人說道:“我相信您的品行,也相信您有許多不得已的地方。但事實上您做錯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請離開我們公司。”
他淡淡地一句話,便決定了鵬飛工貿一個財務人員的去留。
林姐一愣,眼眶一紅,微微抽泣道:“對不起,對不起,可我……家裏還指望我每月的工資……”易天行冷血地搖搖頭,袁野也隱約猜到是這位古怪的三少爺從帳目中查出了什麽來,於是給手下使了個眼色,便有人領著林姐出門去財務科結帳走人。
一直坐在下麵聽的流氓頭子們,開始有些坐不住了,他們不知道這個會計的去留意味著什麽,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暴風驟雨的來臨,流金歲月會所這間有些奢華的會議室,開始陷入一陣古怪的沉默當中。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易天行終於再次開口了。
“哪位是秦響林?”
一聽見這個人的名字,底下眾人齊齊發出了聲輕呼。連一直在易天行身邊安坐若素的袁野,麵上也露出了極不可思議的神情。
易天行不管這麽多,隻管微笑看著會議室裏的眾人。終於,有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袁野忍不住在旁邊輕聲說道:“易董,這是公司裏的元老,解放前就和老太爺一起闖江湖的,身子骨老了,讓他坐下可好?”
易天行微微一笑,示意那位老人坐下,自己用兩根手指拈了冊帳簿,晃悠悠地從大班椅上站了起來,走到了老人身邊,半佝著身子說道:“秦老爺子,給您看個東西。”
那秦老爺子鼻子一哼,說道:“小孩子家家的,盡弄什麽玄虛?有什麽就快說,老頭子我還要去喝茶!”
易天行摸摸鼻子,把帳冊在他麵前翻開,伸出食指在帳冊上麵輕輕點了幾個地方。旁人也看不見他點的是什麽,但隻見秦老爺子臉色一下變了,猛地側頭看了易天行一眼。
易天行貼著他的耳朵,微微笑著輕聲說道:“得勝街的門麵租金,我隻要拿一半回來,剩下的一半就算您養老的。”
秦老爺子臉上青白相間,憋了半天,壓低了聲音說道:“易少爺給足了我麵子,我自然也知道怎麽做,後天到帳。”接著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對易天行拱了拱手,又和眾人一圓手打了個招呼:“老朽去為易董辦些事情,諸位兄弟在這裏照拂著。”便起身離去。
易天行知道這老家夥謀公中的錢被自己揭了,臉上有些掛不住,也就不去管他,慢慢踱回紅木桌前,拿起另一本帳冊,問道:“周小美又是哪位?”
會議室裏一個微有愕意的美麗少婦站起身來。
易天行先前也沒注意到有這一號女子,這次便不再下去,向她示意過來。會議室內其餘的人也被先前秦老爺子吃的悶虧弄的既懼又疑,那個叫周小美的美婦趕緊搖著腰肢,娉娉嫋嫋地走了過來,臉上露出極媚的笑容,柔聲說道:“易少爺,找小美有什麽吩咐?”
易天行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女人倒真有幾分風情,幸虧還是頗有分寸,沒有把夜總會那套搬到會議室來,不然她若往自己大腿上一坐,這查帳之事算是完蛋了,嘻嘻笑著說道:“小美姐,我也給你看個東西。”說完又像先前那樣,側過身子把帳簿給她一個人看,用手指點了幾個地方。
周小美乃是省城歡場的領羊,心思何其玲瓏,一下便知方才秦老爺子因何事而退,眼珠子一轉,便嗲聲道:“易董真是英明,隻是最近省裏在抓什麽精神文明精神建設,各處管的嚴,生意太清淡了,向省百批進的酒水帳都沒法兒清,所以挪了些交公的款項,我保證,最遲兩個月就能有個交待。”
“交待倒也不必,兩個月也是太長,我給你三天時間,把這塊抹平。” 易天行對她說話就不像對秦老爺子說話那麽客氣,冷冷續道:“另外你也別想打手下那些小姐的主意。來之前我也了解了一下,省商和金羊廣場周邊的那幾家夜總會一直是我們公司管理,但公司向來不在你手下的皮肉生意裏抽頭,隻是走周邊貨,讓你代收款子,若這點兒現金帳也有缺口,我實在是很懷疑你辦事的能力。”
周小美臉色變了變,知道這個主兒腦子太清楚了,不敢再多廢話,她可不比秦老爺子的江湖地位,臉皮薄可以直接走,應了聲是還乖乖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易天行忽然笑了一下,看著會議室裏的眾人說道:“我們是一個一個來,還是大家自己來?”
會議室裏眾流氓頭子麵麵相覷,心知若是一個一個和這位精明少爺對帳,那就是輪著上來被他涮一道臉皮;若大家自己此時認了,呆會兒私下往公司裏打帳,還能留個麵子。想到這個道上人最在乎的麵子,眾老大雖然有些心痛吃到嘴裏的錢又被充了公,但還是強打著精神說,易董不要太辛苦了,這些事情讓下麵的人弄就好,保證幾時如何雲雲。
易天行在心中偷笑了一下。其實剛才查帳時間如此短,又哪裏能全部查完,他隻是看出秦老爺子和周小美兩筆交易的的疏漏,然後拿出來當嚇猴子的死雞罷,不料竟果真應聲嚇倒了一幹無膽“匪類”。
……
這場平靜卻隱含寒流的見麵會終於開完,會議室裏就隻剩下了易天行、袁野和小肖三人。袁野帶著愧色道:“平時對公司的管理實在是不嚴,好在少爺您來了,不然我真不知道以後怎麽見老太爺。”易天行知道袁野也就是打架算計的好手,若真要他管企業,那純是瞎掰,不由笑著寬慰了幾句,然後又叫袁野去請個專門的會計事務所。
“我不可能做這些事情。”易天行誠懇說道:“今天算我來開開眼界,具體的事情,我是不想插手的。”
袁野一愣。
臨出門前,易天行想了想,對袁野交待了一句:“那個林姐住在哪裏應該知道吧?晚上給她送兩萬塊錢過去。”
“是。”
第四十章 小公子
桑塔納停在了省大東門外,易天行下車便吩咐他走了。然後他站在賣鍋魁的那對母女麵前,又買了七個鍋魁,走進校園內的一處林子,看著沒人注意,雙手捧著像小山一樣堆著的鍋魁,腳尖在木樓小縫裏輕微踩著用力,便輕“手”輕腳地飄上了舊六舍的二樓,推開了自己宿舍的木門。
宿舍內忽然傳來了陣驚懼的聲音。
“快把蠟燭吹了!”“查房!”“把牌扔掉!”
正當那六個男生手忙腳亂地應付突發狀況時,卻意外發現了站在房門口處是那個一臉愕然,一天未見蹤跡的同舍易同學,更意外的是,發現這廝手上還捧著七個香噴噴冒著熱氣的鍋魁。
……
“你叫易天行吧?”一個同學正往嘴裏塞著蔥油味的鍋魁。
“是啊。”
“一天沒見,跑哪去了?晚上打牌的時候就湊不攏腳,末了湊齊人又停電了,隻好偷偷摸摸點蠟燭。”
易天行傻傻地笑了笑。
明天是星期天,二四七宿舍的人們在吃完鍋魁後又開始玩起牌來,開始還熱情地招呼易天行加入,待後來發現這個姓易的小子眼賊手快算計太精永不落敗之後,便贈予其一個東方不敗的外號,再毫不客氣地把他踹開。
易天行很喜歡這種感覺。
被踹開後,易天行樂嗬嗬地抱著盆子去廁所旁邊的水池衝涼水澡,洗澡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自己胸口上的那一抹朱紅顏色愈發地深了,竟漸漸生出些靈動之感來。他皺眉想著,決定過些日子去歸元寺請教一下那位木訥的斌苦和尚。
待夜深之後,他躺在床上,感覺有些心理上的累。還沒有正式開學,自己這個奇怪的大學生已經參加了一次省城黑道的聚會,而馬上回到學校又回複了學生的身份——兩種身份的交替,讓他有些不知所以,特別是發現自己在兩種身份兩種麵貌間轉換的如此自然,不由有些懷疑自己有些分裂人格——想到這裏,他苦笑了下,又忽然想到初中時候的那個可憐的同學,心中對剛才酒樓裏的氣氛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抵觸,暗暗下了決心,以後盡量少管這些事情。
他心緒稍微寧靜了些,聞著新枕頭散發出來的味道,開始給蕾蕾寫信,雖然沒點蠟燭,但借著窗外的那一抹朦朧月色,已經足夠了。
……………………
不管是貧民窟還是小別墅,不論是高山峻嶺還是江南小鎮,一到夜間,沐浴著的月光都是同樣的。
省城一處式樣古樸的院落內,有一個臉上稚氣未脫的美麗少年正看著窗外的明月。他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瑪魯珠子,回頭問道:“歸元寺主持有沒有回話?”
“公子,那邊一應安靜如常。”回答他話的是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瞎子,打扮很奇怪,有些複古的感覺,對那少年的稱謂也是頗有古風。
少年用手指勾著自己如錦絲般的黑色發端,輕聲說道:“前些天感應到歸元寺有法寶啟用,威力驚人,應該就是天袈裟。很是奇怪,明明知道我們吉祥天這次對天袈裟誌在必得,為什麽歸元寺的僧人還敢在這時候用此法寶?難道是遇見了什麽難以抵擋的敵人?”
原來這個美麗異常的少年,竟然就是上三天中吉祥天的小公子。
那位叫做竹叔的瞎子微微側頭道:“公子當時提起,竹某便算了一卦,風起東南,卦心不定,數成一三,隻怕此次謀事中有變數。”頓了頓又道:“這卦相倒是顯在當日出了歸元寺的那學生身上。”
“那學生有沒有什麽異象?”
“今天門內弟子暗中跟蹤,原來這人是古家的子弟,暫時看不出蹊蹺。”
小公子似乎很相信竹叔的話,安靜思琢了會兒後道:“可是一定要做下去。雖說四九年之後,我們與台灣一支來往漸少,後來浩然天更多的為官府出力,我們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也不方便與當年渡過海峽的那支來往太密,但畢竟是同脈相傳,香火情仍在。如今他們那邊被林伯方麵打壓的太慘,我們既然能幫忙還是幫一下。”
竹叔思考了一會兒後道:“傳聞中,先前林伯對於我們在台灣的門中弟子並沒有什麽動作,倒是那邊的一支有些不忿他手下那人的氣焰,憤而出手。算起來,似乎還是我們理虧一些。”
小公子靜靜道:“竹叔看著我自幼長大,當能明白我心中所想並非林伯那般簡單。”
竹叔低身應道:“知道。”過了會兒又道:“可是林伯這次來大陸是投資,一路都由官方接待,我們如果出手,會不會和浩然天鬧翻?”
小公子如星辰般亮麗的眼神忽然迷離了一下,過了會兒重又閃回堅毅之色,毅然道:“這些是門內之事,輪不到浩然天做主。”
“那門主?”竹叔方開了口,小公子已厲然喝止道:“誰也不許告訴父親和哥哥!”
……
“我們吉祥天向來重煉器,法寶眾多,為什麽一定要取歸元寺的天袈裟?老門主當年曾經有過明諭,天底下修真門派,誰都能動,就是不準找歸元寺麻煩。公子你今次貿然行事,竹某人不敢苟同。”
小公子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不同意可以保留意見,但這次的行動一定要成功。至於為什麽要天袈裟,你看過台灣那邊傳來的消息就應該明白了,何必多問?”
竹叔想到案卷中,對台灣富商林伯身邊那個像火一樣的男子的形容,終於明白了。
“莫殺用的是五行秘法中的火門,一身真火炫耀其外,而如今吉祥天內水門眾人還在昆侖山上做事,怎麽也來不及趕回來,所以我們一定要把歸元寺的天袈裟借到手,借這異寶冰天凍地的神通,將莫殺死死凍住!”
如果易天行也看過那個卷宗,那他一定會很奇怪,奇怪於這位林伯身邊的高手,為什麽和自己的能力是如此的相似。
不知過了多久,小公子看著天上皎潔的明月,一絲落寞浮上他的臉龐,他暗自說道:“父親,歸元寺裏究竟藏著什麽令你如此害怕?”
古樸的院落似乎感受到了這陣令人心弦為之一顫的落寞,安靜黯然了起來。戴著墨鏡的瞎子竹叔啞聲問道:“天晚了,您去睡吧。”
“好的。”小公子低聲應道,輕步向樓上行去,赤白的足踩在紅紅的地毯上看著格外纖淨,“那個叫易天行的學生盯緊一些,他如果隻是偶爾去旅遊倒罷了,若再發現他去歸元寺,就讓木門送他安息。”
“是。”竹叔應道,心裏卻湧起了陣陣不安,當日的卦相上,算出那位易天行的學生,乃是赤金朱火,南野星縱,貴不可言之相,要讓他死,隻怕不那麽容易………
第四十一章 朱雀BB
開學已經十幾天,轉眼將到中秋。易天行這些天裏和同學們打鬧,在課室裏打瞌睡——隻怪他自己選錯了係,又選了個漢語言文學教育——如果是學學數學之類需要高智商高分析計算能力的科目,估計他還能在大學裏辛苦一些,可選了文科裏的這門,以他變態的記憶力,待頭三天把所有課本和課外指定輔導書看完後,又變得無所事事。
省大給他的感覺還是不錯,雖說美女有點少,米飯有點硬,老師有點凶,宿舍有點破之外,別的都還好,尤其是風景不錯。
校門口處是一片荷花池,夏末之時,蓮花未褪,青葉猶自在微風中飄搖,看上去賞心悅目。新生上課的地方就在荷花池對麵的一教。一教學樓是當年蘇聯人修的,有個名頭叫什麽飛機式建築,易天行沒有瞧出來整個教學樓和飛機有什麽關係,隻是覺得長長的一排,外色青暗,紅屋為頂,看著十分有氣勢。
這天上完課了,易天行聽見班上幾個男生正在籌劃著寢室間的跨室撲克牌交流大賽,興趣馬上上來了,屁顛屁顛地湊到前麵去,狂呼著要報名。幾個男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接著狂呼一聲:“我們又不是瘋子!誰會和你這變態玩!”
易天行牌技之精早已傳遍全班。
易天行撓著後腦勺呐呐道:“大不了讓你們幾局好了。”周圍的那幾個男人應聲而倒……
………………
沒得牌打,於是我們可憐的男主角隻好乖乖地提著全寢室的七個開水瓶,像一隻將要開屏的孔雀般施施然往開水房蕩去,不料下樓不遠,便看見了一輛讓他頭痛的桑塔納。
小肖趕上前來接過他手上的開水瓶,結果手忙腳亂,還險些砸了。易天行歎口氣接過來說:“這種技術活兒,還是得我來的。”
在一旁低眉斂氣的袁野輕聲說道:“少爺,下午公司要開會,今天您下午沒課,可以跟我去了吧。”
他這些天已經來請了易天行幾次,易天行問了問沒什麽要緊事,便用各式各樣奇怪的理由推托了,今天公司要決定購一塊地的大事,所以逼得袁野這個名義上的總經理隻得再次出馬。
易天行把他二人拉到一邊,輕聲問清楚什麽事後,皺著眉頭道:“我又不是學商的,哪塊地皮值錢我怎麽清楚?公司裏除了那些老大,總還有幾個專門搞事的人才吧?等你們定好了,我簽個字就是。”
袁野把嘴張的老大,黑壯的臉上露出一絲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低聲咆哮道:“少爺,您可不能荒廢人生啊……”
易天行當然不怕他揍自己,誰揍得過誰還另一說,倒是聽見他這句話不由卟地一下笑出聲來,心想這位袁老大還真挺“關心”自己的,笑道:“我還是學生好不好?學習才是我的正業,難道你要我天天泡在公司裏和你給我請的女秘書打情罵俏?”
袁野一窘道:“那女秘書您還沒見到,就這麽反感,那我去把她辭了。”急著分辯道:“不是我想給您請個女秘書,而是現在的秘書招聘,來的人都是女的。”
“有哲理。”易天行表揚他,“不過我這兩天忙著學習,估計抽不出空來。”他想了想又道:“這樣吧,周日的時候我去公司和你碰下頭,再看看最近的買賣好了。”
說完這句話,便不理二人,往熱氣騰騰的開水房裏鑽去,還不忘在房門口和那位帶著點水靈勁兒的開水房小妹調笑兩句。
………………
易天行的確沒說謊,他這兩天確實忙著學習——隻不過學的不是課堂上的古代漢語,而是一些黃紙寫就的古老佛經——此時他坐在歸元寺檀香滿室的禪房內,把眼光從楞伽經上抬起來,對上長眉皺額的主持斌苦大師,輕聲問道:“大師,小子還是不明白。”
“可記住了?”斌苦輕聲道。
“何故說斷常?及與我無我?何不一切時,演說真實義?而複為眾生,分別說心量?”易天行雙手微垂,盤腿坐在蒲團上,緩緩念道,“一字一句皆在心,就是不解何意。
斌苦大師雙手合什道:“上來四句問法身佛之平等相,此六句偈問法身之性相;此乃大乘法寶--第一義諦。斷見謂人死如物壞,死已斷滅,無有精神體性常存,名為斷滅。譬如崇尚 二乘緣起性空而不解緣起性空之諸大知識,每雲一切法緣起性空,一切滅已即……常見者謂執取靈知心為不生不滅之永恒實體,誤認此靈知心為常恒不壞之 心,此即《楞嚴經》所示之五現涅盤外道見;亦有佛子修習定法,坐入初禪、 二三四禪定境,妄認定境中之靈知心為常恒真實之心;合欲界靈知心,總名外 道五現涅樂邪見,藏密四大派諸祖如宗喀巴之類……”
易天行聽的腦暈眼花,在心中暗自默禱道:“早知要聽這些聽不懂的話,何苦逼自己來這兒?”
其實斌苦和尚玩了招陰的,隻是給易天行細細講解佛學經義,卻將體用之分全數不講,一應法門竟是一個字未吐露。
易天行哪裏知道,隻是聽著僅僅楞伽經頭四句,便被這和尚講出四千字的疏義來,早已嚇傻,心想就算自己腦袋是天才中的天才,也禁不住這等折磨,尋了個由頭,便告辭出來,逕在歸元寺後園裏遊玩。
斌苦和尚還在暗自猜忖著易天行的身份,雖然隱隱覺得這少年肯定與自己佛宗大有法緣,卻仍然暫時不敢將自家寺中絕學傳授於他,但他若要在寺中流連,當然不會阻攔。而其餘的和尚在那天全寺之力運天袈裟與他爭鬥後,早就認可了這少年霸道的實力,也不敢隨便前去招惹。
易天行看似閑庭信步般,便往湖邊走去,他拔了一根細細的荷葉枝,放在手上把玩著,他對這種能暫時捆住自己的植物枝條印象頗深,好奇地打量,然後伸到嘴裏咬了咬。
“嘻嘻。”不知從何處傳了兩聲嘻笑。
易天行微微一笑,臉色平靜似乎一無所聞,胸中卻是又驚又喜,驚的是他發現這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聲音,喜的是似乎這聲音的主人一直在看著自己……他歎了口氣,似乎要往回走,卻覷著眾僧沒有注意自己的空,便想往湖那麵的後山悄悄溜過去。
不料,一轉身,便看見了一張臉。
葉相僧微微笑道:“易施主,那邊乃我寺禁地,卻是去不得嘀。”
易天行心裏在罵娘,臉上卻擺出無害笑容溫柔道:“那處荷香怡人,山間鬆風清心,葉相師兄可覺著是一處修行的福地?”
“阿彌陀佛。”葉相不予理會,“施主前日教訓貧僧的是,如今方知一心安處便是盛地。”
易天行聽他說話酸溜溜的,再一看才發現這和尚將自己那套白袈裟換成灰樸樸的了,不由一笑,攬著他肩膀道:“一大老爺們,還記仇啊?”
葉相一出家人,哪裏見過這等不知趣的施主,哭笑不得。
……………………
稍後,易天行又進禪房,坐在斌苦大師對麵讀了幾遍經,暗自琢磨良久,也沒有琢磨出感覺來,心想莫非自己還是得先把五門對治法學好了?可是這修行依經絡而行,自己為什麽總感覺不到?他捺住性子問斌苦大師,自己這身體究竟是如何?
斌苦雙眼微閉,道:“時辰未到,一切隨緣吧。”
易天行終於感覺到這老和尚有些拖延的感覺,皺眉搖了搖頭,告了聲罪,便從歸元寺側門出去了。他出寺門之後,卻未直接回學校,反是過了姚家店市場的小巷,繞了老大一個圈子,然後沿著一條偏僻的小石路往一座山上爬去。
歸元寺後山上樹木茂盛,林蔭遮日,易天行一麵爬著一麵欣賞著周遭的景色,聽著頭頂傳來的陣陣鳥鳴,再聞著林間清香,精神不由為之一振。林間偶有遊人,他也不好施展自己的速度,便慢慢向前行進,將至山頂時,月亮已經掛到了晚霞的對麵,太陽將落,陰暗降臨山頭。
此時微風吹來,輕輕繚繞全身,易天行忽覺一陣陰冷,向前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山頂,腳下竟然是一處絕壁。絕壁約有百丈來高,峭石平骨如鏡,宛如被天斧劈開一般。易天行想到古老太爺當年帶著那位官小姐逃命,逃到此處絕望的心境,也自追思惘然。
山間益發的暗了,易天行心想當年古老太爺和那位官小姐隻怕就是這麽跳了下去,他要找尋那位聲音的主人,一是代古老太爺謝恩,二是也想請教一下這位鬼神莫測的人物自己的情況,正準備學幾十年前殉情的那位情侶往下跳,卻發現很反常的在日落時分,山腳下竟然起著霧,看見這奇怪的白霧,易天行猶豫了。
遠在千萬裏外即將沉入山澗的最後一道陽光,照拂在他的眼簾上。
他忽然感覺眼皮一陣微痛,心一中慌,睜眼四處查看,卻沒有發現異常,倒意外地從濃霧裏隱隱約約看到了個淡到了極致的光圈。
光圈泛著微微的青色,由地下拔然而生,慢慢沿著弧形向上合去,在天上合攏,形成一個奇異的半圓。
易天行瞠目結舌,心想怎麽突然自己看見了這般古怪的一個東西。
正想著,忽然靈心一動,感受到了那個青色光圈遙遙傳來凜不可侵的力量,竟比當日自己奮力相搏的天袈裟更要強上數倍之多。
易天行一驚,再細細察看,才發現這個青色光圈竟像是一個罩子,牢牢地罩住了歸元寺的後園、小山……他恍然大悟,看來這光圈應該是佛門的一種結界,隻是不知是防禦還是禁錮用的,隻是看這威力如此巨大,自己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他在山上又呆了會兒,心中盼望著歸元寺後的那個聲音能主動地找自己說話,不料一直等到天色全黑,古樸歸元寺內仍然是一片安靜。想了會兒,他揀起一塊石頭,使出自己的神力往歸元寺裏擲去,不料那個光圈似乎對於物理攻擊不能免疫,石頭噗地一聲穿過淡淡青色光幕,奇快無比地砸在歸元寺後園一座禪房內。
“哎喲媽耶……”不知是哪個和尚不幸挨了這記天外來石,呼痛慘叫一聲。
易天行吐吐舌頭,不再多耽擱,便回學校去了。
………………
老鼠在舊六舍的木板隔間躥來躥去,悉悉索索地響個不停,但住在二四七室的幾個男生,不論來自東南西北,都已經聽慣了這省城老鼠的方言,見怪不怪地在床上酣然睡去,隻有易天行靜臥在自己的下鋪,閉目假寐。
他雙眼微閉,溫和的眼簾將觸未觸,雙手擱在自己小腹上,中指與拇指微觸,雙手反向而置,結了一個在經書上抄來的蓮花童子手印,體內點點金火隨著他的神念漸漸流轉起來。正在這時,他神思一動想到下午在歸元寺裏學的楞伽經,手式奇幻一轉,平空擺出了個奇怪的姿式,也不知為何,這姿式一結,他的心境頓然清明,過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離省城大學三裏外的一間公寓內,此時燈火全熄,上三天的那個瞎子竹叔手拄木杖,看著窗外省城夜景,也不回頭,淡淡說道:“下手留神一些,不要傷到那人的同學,你我修行之人上動天聽,切不可輕易傷害凡人。”
身後有一個瘦瘦的漢子,頭上纏著白布,恭謹應了一聲,然後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來一方玉盒,玉盒一直貼著他的小腹,此時取出尢有餘溫。
他輕輕掀開玉盒,玉盒裏赫然躺著幾隻妖異無比的綠色小蟲,這小蟲子圓頭節身,長長的兩個觸角中空,似乎是用來吸什麽的。瘦漢子臉色愈加緊張,雙掌相交,虎口緩緩磨擦著,良久之後,從鼻腔裏悶叱一聲:“去!”
隨著這一聲,黑暗的房內綠幽幽的熒光大作,那幾隻妖異小綠蟲迅疾化為數個小光點,在房內亂竄著,凶猛地勁頭似乎要擇人而噬。瘦漢子似乎怕這種東西噬主,趕緊往自己身上噴灑了一些藥粉,而那個一身長衫的竹叔看著夜空出神,整個人竟似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那些小光點竟似對他視而不見。
過不多時,那幾個小光點終於禁受不住房內綠氤之氣的壓迫,迅而加速,遁入夜空不見。
一直沉默站在窗口的竹叔緩緩道:“希望小公子不要惹上不該惹的人。”
……………………
省城大學男生宿舍外的大葉樹詭異地飄蕩起來,不一會兒幾個小綠點便順風飄入了二樓的一個房間。房內的七個男生正酣然入睡,全未察覺有幾個小綠蟲正陰滲滲地爬了進來。
那幾個小綠蟲生的醜陋惡心無比,套用一句阿亮的話,那叫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小蟲爬過的地方不僅留下一道膿涎,而那膿涎竟似帶有極強的腐蝕性,舊六舍的木地板上被蝕出了一道極深的印子。
小綠蟲們像是被誰指揮著一般,一路嗤嗤蝕著地板,沿著床腳向上爬去,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可憐房內的幾個人在睡夢中根本無法聞到。不多時,小綠蟲便爬到了易天行的床上,膿涎流在他的席子上,腐蝕出了幾個綠中雜黑色的大洞。
小綠蟲們看見裸著上身酣然入睡的易天行,忽然身上青色光芒大盛,呼地一聲便向易天行身上飛去。
不料“噗噗”數聲響,可怖的小綠蟲竟被易天行身上那層薄薄的離火彈了出來!
……
小綠蟲噴出了綠色的汁液,扭頭扭腦,顯得十分憤怒,像是受了傷。
而遠在三裏外的公寓中,那個使蠱的瘦漢子,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知道今天遇見麻煩人物了,如果不能控蠱取勝,隻怕會反受其害。大驚之下,瘦漢子用一柄烏骨小刀割開自己的左腕,將自己的鮮血滴入麵前的玉盒中。
主血飼蠱!“
小綠蟲猛地一下脹了起來,青熒熒的蟲身上籠罩著凶惡的氣息,慢慢地向仍未醒來的易天行身上爬去,蟲身微微蠕動,蟲首張嘴欲噬,流下來的惡涎不再僅僅是腐蝕,更平添了幾分腥毒之味。
這是木蠱的上三重境界。
小綠蟲一路吐著腥水,一路爬上了易天行的胸腹,便要張嘴咬他的肉,往身體裏鑽去……
易天行根本不知自己正處在生死邊緣,猶自酣睡,眼看便要被這毒蟲殺死,不料此時房內異變陡生。
他的胸口上的那抹朱紅漸漸發亮起來,映的身上幾隻小蟲愈發猙獰。朱紅色慢慢鼓了起來,鼓成了一個形狀怪異的肉團,肉團扭動著搖晃著,就像是有什麽東西要鑽出易天行的體外……
……
下一刻,隻見易天行的胸膛上多出了一隻通體朱紅的小雀兒,正眨著靈氣十足的眼睛,帶著可愛無比的神態,無辜看著自己身周幾隻駭的發抖的小蟲子。
第四十二章 火熱的生活
這雀兒渾身作朱紅色,腹部略略有些發白,圓頭尖喙,小小巧巧地和人一節手指差不多大小,身上的羽毛很纖細就像絨毛一般,看著很是可愛。朱紅小雀用細細的腳丫踩在易天行結實的胸堂上,絨絨的雙翅貼在雀身兩側,像個小孩子一樣地扭著脖頸四處張望。
先前還煞氣十足的幾個小青蟲趴在易天行身上,似乎被這可愛的鳥兒嚇呆了,一動也不敢動,隻是不停往外吐著綠汁,抵抗著下麵易天行身體自然散出的淡淡離火。
小朱雀在易天行的胸膛上蹣跚行步,那些小青蟲子開始瑟瑟發抖。小朱雀明亮的兩隻小眼睛骨溜溜一轉,然後注意到了自己的腳下有這樣幾隻蟲子,頓時稚態可掬地伸首去啄。它的動作很笨拙,但很奇怪的是,小綠蟲子這種極凶惡的蠱蟲,不知為何死死低著身子,似乎恐懼到了極點,甘願受死一般。
就像小雞啄米一樣,稚小的朱雀笨拙地低下頭一口叼起一隻小綠蟲,似乎也不在乎小綠蟲身上的腐蝕汁液,咕噥一聲便吞了下去,其餘幾隻小綠蟲似乎遇上了命中的克星,也不敢逃跑,就這樣等著被小朱雀慢慢地一隻一隻地全部吃進腹中……窗外的月光打在易天行的胸膛上,這幅生吃蠱蟲的場景,被幽幽的月光一襯,顯得更加詭異靈魅可怖。
小朱雀吃完這幾隻蠱蟲,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兩隻細細的腳丫勉力分開,吃力地低下雀身將緣尖對準易天行身上的綠色汁液,啾啾一吸,就像吸果凍一樣,全部吸進了自己並不太大的肚子,這才顯得有些滿意地低聲鳴叫了兩聲,聲音清靈。然後用自己的喙尖梳理了自己的翅上絨毛,便美美地趴回到易天行的胸膛上睡著了。
……………………
易天行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身披著金色盔甲,站在一朵五彩祥雲上,嘴裏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在一群魔怪之間肆意廝殺著——這應該算是他有生以來做的第一個夢,於是在夢中他就感覺到隱隱的恐懼,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一摸身上全是冷汗,然後很受驚嚇地發現自己的胸口上多了個毛茸茸的東西!
他嚇得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陣勢有些大驚醒了上鋪的江蘇同學。江蘇同學含糊不清問道:“怎麽了?”
易天行盯著滑落到自己大腿上的紅色小鳥,無意識應道:“沒什麽,我去上廁所。”
他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抱著這隻看著很脆弱的小紅鳥進了廁所,細細察看著這不知從哪裏來的小家夥。發現這小紅鳥生的實在是很可愛,易天行忍不住微笑著輕輕用手指逗弄一下小家夥的尖喙。
小紅鳥早就醒了,眨著忽閃忽閃的眼睛看著他。
小紅鳥看著易天行的臉,忽然把圓滾滾的小頭往易天行胸上蹭著,發出了一陣陣啾啾叫聲,聲音很小,卻是清靈異常,顯得頗為親熱。
易天行被這小紅鳥的絨毛咯地直癢癢,看著它親密神情,不知為何,胸中生出一份感動來,疼惜地把小家夥托在手掌上,輕輕問道:“啊,你不會也是一個迷路的家夥吧?”
正自玩著,易天行卻下意識裏發現自己的胸上與往常有些不一樣,定盯一看,他嚇了一跳,發現自己胸上那塊朱紅色的印記忽然不見。這塊印記還是在縣城小池塘裏初明道性之時生成的,誰知此時又忽然不見!
易天行想了半天,忽然心頭一動抬起頭來,看著自己掌心上的小紅鳥,壓低聲音道:“喂,兄弟,你不會是我生的吧?”
雖然易天行堅持認為自己不是大母鳥,但也沒辦法,隻好承擔起了養育小紅鳥的父母大任。經過他的一番折騰,他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小紅鳥身上竟然是溫度極高,就算是水潑上去,也會馬上冒著白煙幹掉。這樣自然不能把它放在寢室裏喂養,不然如果把同學的手燙著了怎麽辦?
易天行隻好瞞著眾人,偷偷摸摸養起這隻自己“生”的小鳥來。
晚上還比較好辦,易天行悄悄在宿舍外的大樹上做了一個鐵皮子彎成的窩,然後把那隻小紅鳥塞進去,臨別之時再叮囑幾聲不要摔下來之類的廢話,小紅鳥似乎挺明人理的,倒還真沒摔下來過。隻是從那一天起,窗外那根梧桐樹便漸漸地顯出老來,葉片在這生機盎然的夏末時漸漸發黃,枝椏也開始有些枯幹,易天行天天對著窗外的大樹說對不起。好在自從小紅鳥占了窗外大樹後,蚊子之類的東西也在舊六舍絕跡了,這倒是極大的改善了男學生的住宿環境。
可白天不行,易天行深知當今的大學裏養著的是一群饑餓終日的男學生,這些家夥如果發現了一隻不會飛的雛鳥,肯定會眼泛綠光,口涎大垂地往樹上爬去。於是每天清晨,易天行假裝晨練兼聽惡心VOA時,便會把小紅鳥接下來,裝進自己吃飯用的鋁製飯盒裏。
飯盒被占,直接導致了易天行的飲食習慣改變。原本用來打飯菜的鋁製飯盒,現在天天裝的是小紅鳥,他便隻能頓頓啃夾榨菜的饅頭或是沾肉鬆的麵包,然後懷裏揣著發燙的鋁盒急步離開食堂。
他怕被同學發現,所以一直是鋁盒不離身。鋁盒的高溫慢慢地滲出厚厚的帆布書包,傳到他的腰腹上,真像是隨身攜帶著一個燙手的山芋。
可易天行別無它法,連上課的時候也帶著。
不料他在教室裏呆著,原本頗為寬敞陰涼的教室,溫度竟然慢慢升高,在台上講課的老師和台下認真聽課或打瞌睡的同學,都感覺到這夏末時分,竟然如同三伏天一樣,酷熱難當,屋內像是有誰正在拚命開著暖氣。
眾人額上汗滴漸下,紛紛喊熱,老師雖然覺著奇怪,可也沒有辦法。
易天行暗自叫苦,偷偷做了個鬼臉,便從教室後門溜了出去。
他這一走,教室裏清風過堂,立馬涼爽起來,隻留下一幹學生在那裏嘖嘖稱奇,名之謂:“迷你厄爾尼諾現象”。
……………
易天行有些弄不明白這隻小紅鳥吃些什麽東西,所以常常在深夜裏爬到學校的大樹上麵去抓那些蟲子,讓他有些惡心的白花花的大肥蟲送到小紅鳥的喙邊,誰知小家夥一扭脖頸,萬分驕傲地表示出了對這種食物的厭惡。
易天行又用自己疾如閃電的手指頭在空中夾了一小碟子蒼蠅,誰知道小紅鳥唧咕幾聲,便從鳥喙裏吐出一絲火苗給燒成了灰燼。
“你小子還挺挑食愛幹淨啊……”易天行可不知道這小家夥生出來的第一天就活吞了好幾個綠頭蠱蟲,以為它是有潔癖,撓頭無輒,百般思琢下終於想到:“這小雞似的家夥,渾身紅通通的,怕不是愛吃顏色鮮豔的東西吧?”
好在鵬飛工貿給“易董”辦了張卡,袁野打了十萬塊錢進來後,易天行倒是沒有了金錢之虞。他跑到東門外對麵商校旁邊的菜攤上,揀著漂亮的果子蔬菜便買了一大堆,有豔紅的西紅柿、翠綠的黃瓜、紫幽幽的葡萄,還有省城特產的紅的像火一樣的桔子……然後鬼鬼祟祟地抱著鋁盒子跑到操場陰暗的角落裏,把這些瓜果堆到了一頭迷糊勁十足的小紅鳥身前。
誰知道小紅鳥對這些瓜果仍然是不屑一顧。
易天行哀歎一聲,用手指輕輕敲著小紅鳥的喙突,沒好氣道:“小祖宗,你總得吃點兒啥吧?”
誰知他一說話,小紅鳥就來了精神,撲哧撲哧扇著絨毛未褪的翅膀,想飛卻又飛不起來,就像是個眷母情深的小雞崽兒一樣,一頭撲進易天行的懷裏。
易天行唬了一跳,卻發現小家夥已經安靜地在自己懷裏睡去了。他想到這些天來小紅鳥對自己眷戀異常,不由想到某件事情,有些害怕地輕聲說道:“喂,小家夥,你可別要吃奶,我胸前可沒有那種裝備。”
看著小紅鳥渾身朱紅一片的羽毛,看著它恬靜自得的神態,易天行心中一暖,留神看著四周有無別人經過,把小紅鳥抱在懷裏,就像是哄孩子一樣地輕輕搖擺,嘴裏咕噥著:“寶寶乖,快覺覺,咕咕咕咕……”
前麵還是一副令人感動的畫麵,可最後的這幾聲證明了易天行同學的孤陋寡聞,他逗小朱雀的聲音,就像是在逗小雞一樣。
艱苦的養雀工作進行到了第二周,易天行成功地被記得幾十次曠課後,又有一件頭痛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他發燒了。
對,就是這麽小的一件事情。可是對於從小百病不侵的易天行來說,卻是難得的大事。他躺在床上感覺著頭暈和額上的高溫,一方麵是覺著新鮮,一方麵也有些害怕。宿舍的同學給他端來米粥後便去上自習,隻留下他躺在床上對著窗外的夜色發呆。
易天行看窗外的那株梧桐樹,咕咕叫了幾聲,沒過多久,樹當中的小紅鳥似乎聽見了,也咕咕回了幾聲。
這便是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在此刻便顯現的一覽無疑——隻會學雞叫的易天行,終於把自己這隻貴比天物的朱雀神鳥也培養成了一隻隻會咕咕叫的家夥。
易天行此時哪裏會想到自己是個不稱職的父母,隻是看小紅鳥在樹上安然呆著就有些高興。他又忽然想到自己奇怪的高燒,皺皺眉,低聲對著窗外大樹上的那小家夥咕噥道:“不會是你小子害的吧?
“咕咕……”
“還不是你?你天天就像是塊大功率的電熱爐,我這麽抱著你,想不發燒都難!”
“咕咕咕……”
“說我沒用?哼,你爹我自己也會玩火的。”易天行童趣之心大作,中指頭一彈,一點火星便緩緩飄出窗外,沿著一道直線準準落入樹葉間的小紅鳥窩裏,他夜裏在操場上和小紅鳥玩過幾次,知道這小家夥天生不怕火,所以不會擔心把朱雀燒成新奧爾良烤翅,隻是玩笑而已。
“咕咕咕咕……”
“哈哈哈哈,哎喲……慘了。”
看著一串火團從窗外高樹裏向這邊打了過來,高燒昏眩的易天行從床上翻身而起,動作快捷如同狡兔一般往書桌撲去。
在他的身前,放在書桌上的課本燃燒的正旺。
易天行速度驚人,雙掌疾拍,竟化作了十數個虛影,掌風驚人就像是風壓式的滅火器,一會兒功夫,火便滅了。他看著自己黑糊糊的手掌,尷尬一笑,對著窗外笑罵道:“你這個白眼雀兒,恁沒良心,開個玩笑也值得噴火進屋來玩?”
而舊六舍窗外的大樹裏,小紅鳥似乎頗為得意。
“咕咕咕咕咕……”
………………
這一晚易天行就在和小紅鳥的輕聲細語加“危險打鬧”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一量體溫發現高燒仍然未褪,頭卻是更加暈眩,他不由覺著納悶,心想自己那日在歸元寺裏與天袈裟鬥法之時,身上的溫度隻怕有好幾千度,也沒有覺著身體不適,怎麽體溫計上的水銀柱不過升高了幾個刻度,自己就難受的不行?
疑問未解,他終於認輸,準備去校醫院看病。
搖搖晃晃走下舊六舍,易天行覷著沒人注意,走到自己宿舍窗前那株大樹下,輕輕咕咕叫了兩聲,樹上的小紅鳥也應了一下。他抬頭看看四周,見沒有人注意,於是從書包裏取出鋁飯盒來,平放在大樹下一處特定的位置,然後單拳擊向樹幹。
迸的一聲。
大樹搖了兩下,然後一團朱紅色的東西摔了下來。
易天行這一招已經練了很多次了,小紅鳥不偏不倚地摔到了鋁飯盒中。易天行把蓋子一蓋,往書包裏一塞,便往校醫院走去。
第四十三章 以蕾蕾的名義
“放鬆點兒。”
“我很放鬆了。”一個很委屈的男中音。
“硬的像石頭一樣,這叫放鬆嗎?”一個很惱怒的聲音。
“可我也沒辦法,我已經在拚命地想像聽巴赫。”
“巴赫有什麽用?”
“啊,上周音樂鑒賞課,聽巴赫的法國組曲,我聽的極其放鬆,最後在第四排睡的挺香。”
……
“瑞賴克斯!”惱怒的聲音顯然已經老羞成怒。
委屈的聲音依然委屈:“知道咱學校人人都是外文高手,可您不使勁兒打針,跟我在這外文上較勁兒有什麽用。”
“我還沒使勁兒?……”
“拜托,您雖然不是鍋爐工人,可也得使點兒勁呀。”
“你這學生怎麽說話的?”
校醫院醫生一共紮彎了六個針頭,又聽著這小子不停羅嗦,最後終於忍不住把他趕出了注射室。易天行灰溜溜地來到醫院大門口,看見人群擁擠,趕緊把自己熱的燙手的書包抱到自己懷裏,側著身子愁眉苦臉溜出院門。
走到醫院口子的花壇前麵,微風襲來,才把這糊塗蛋給吹醒了。易天行一拍腦門,無比感歎道:“真是發燒發糊塗了。從來沒打過針,以自己這變態體格,這細細的針頭要紮進去確實不容易啊。”回頭遠遠對著注射室的方向拱了拱手,輕聲笑道:“老師,對不住。”
拍完腦門,他再拍拍屁股,走人。
從校醫院旁邊那門穿出去,九三路上一溜的遊戲機房和台球室,熱鬧處往前幾步有個大藥房,易天行搖搖晃晃走進去,開始對著櫃台上各式各樣的藥品發呆。他從小沒吃過藥,確實極度欠缺這方麵的經驗。
“您要點兒什麽?”一個挺甜的小營業員湊過來問他。
易天行抿了抿嘴,發現這營業員笑容甜度挺高,嗬嗬回道:“發燒,不想打針,您看吃點兒什麽藥?”
“阿斯匹林、複方阿斯匹林、水楊酸鈉、水楊酸鈉合劑……您平常吃哪種?”小營業員問道。
易天行撓撓頭道:“沒經驗,哪種藥效比較猛?”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小營業員不僅笑的甜,心也挺好,“是藥三分毒,別光貪圖藥效,就吃複方阿斯匹林吧。”
………………………
易天行此人在right time、right place偶爾會小小發發花癡:比如在今日頭腦昏眩的時辰,鄒蕾蕾小娘子不在身邊的地方。他心裏對那個小營業員念念不忘,雙手把熱乎乎的鋁飯盒當熱寶捂在懷裏,眉開眼笑地走在夏末時分、校醫院通往體育場的路上。
這條道路兩旁樹蔭高蔽,很是清涼,此時涼風過巷,更是讓人無比適意。易天行正開心地走著,眼角餘光卻瞄著身後側一團黑影向自己猛撞了過來。他雖然此時發燒發的迷迷糊糊,可身體機能卻沒半點退化,神經猛地一緊,身體肌肉瞬間緊繃,腳尖在地上一轉,整個身體頓時平平滑出數步外,還沒忘了一拳如風疾疾打在那個黑影的中部!
“啊……”一個女生的驚呼。
易天行一時失神,好清淡可人的聲音。
他定晴一看,隻見自己的鐵拳正打在一輛漂亮的自行車龍頭上,生生把鋼做的車把打的陷了下去,而那輛淡綠色的自行車上是一個少女。那少女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一頭黑發在背後鬆鬆地係在一處,身上穿著很淡雅的碎花裙子,容貌清秀淡雅,眉目間卻是頗為淡漠,有若冰雪一般讓人不敢逼視,宛如水晶雕琢的人兒般。
易天行大駭,心想這可打錯了!錯愕之下,嘴巴張的老大,似乎恨不得將自己那個害事的鐵拳頭吞進肚裏去。
少女眉尖微蹙,輕聲道:“對不起,同學。”
易天行正自暗悔居然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出拳,卻聽見少女和自己說對不起,不由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趕緊支唔著應道:“是我對不起你,沒嚇著你吧?”
“沒事。”看見易天行一副受窘的模樣,少女唇角微微一翹,淡淡笑了下。
少女的眉目清雅到了極致,隻是總有絲抹之不去的淡漠,此時淡淡一笑,一笑便讓傻傻看著的易天行覺著一道清清漫漫的陽光拂了過來,冰雪頓時融化,春水汩汩滋潤著心窩某處。
易天行忽然覺著不妙,暗自念道:“眼可以動,手可以動,心卻不能亂動啊……!”
正亂想著,那少女已經歪歪扭扭騎著車走了,看去向似乎是新一舍。
…………………
等易天行醒過來時,身旁早無那少女蹤影,隻有那些從遊泳池出來、青春逼人的身體曲線上濕意猶存的大學女生——他打了個冷戰,想到剛才這事,不由大為後悔,大學校園裏最常見的撞車戀愛大法,怎麽落到自己頭上,卻成了大煞風景的鐵拳破單車呢?
憤憤然回了宿舍,他把發燙的鋁飯盒往床底的臭鞋子旁邊一塞,便在床上躺了下來。通靈的小朱雀平日在宿舍裏從來不會發出一點聲音,但今天可能是實在受不了易天行鞋子的臭味,咕咕咕咕叫個不停,直到易天行狠狠在床上錘了兩下才安靜。
易天行躺在床上想著剛才的那個少女,不由邪邪笑了起來,真是一個美女啊。一麵開始動起花花腸子,一麵順手把錢包從褲兜裏拿出來,準備丟在桌上。不料似乎老天爺要打醒他,錢包在他手上一翻,平常夾在錢包裏的那張照片赫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照片上那個女孩眉目如畫,故作凶態實則可愛無比地用一根食指指著照相機鏡頭。
易天行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對著照片中的女孩苦著臉道:“蕾蕾啊,我可沒動什麽花花心思,請首長明察。”話雖如此說著,心裏卻有些發虛……於是易天行開始找借口,當然,他是死也不會承認自己好色的,而且畢竟是有修為之人,平日裏對著美女也可以勉強扮柳下惠狀,所以決定從外部環境上找原因。
“為什麽今天會犯花癡呢?”他故作深沉,接著自問自答道:“當然不可能是因為騎自行車的女生太漂亮的原因,藥房裏賣藥的小營業員俺也看著特順眼哩。”
然後他很自然地找到了借口。
“唉,果然是人一生病便容易柔弱。發高燒把人燒糊塗了,難怪看著漂亮女生就想撲上去。”
自以為想明白了,易天行倒了水,看了看說明書,然後一古腦吞了正常人一個星期的藥量。
把幾十片阿斯匹林藥丸吞下肚子後,易天行倒頭便睡,等著高燒退去,不料一覺睡到下午,燒仍然未退,昏眩依然。
……
他趁著宿舍裏沒人,翻身起床,捧著鋁飯盒,看著裏麵那隻憨稚可愛的小紅鳥,半晌後惡狠狠道:“都怪你這小火雞!”
小朱雀很無辜地叫了幾聲。
把朱雀貶成火雞之後,他想了想,便收拾打扮,準備去歸元寺,去向那個斌苦和尚請教一下自己這奇異的狀況。
自從知道斌苦和尚是在敷衍自己後,易天行對去歸元寺修禪的興趣便減了許多,加上對歸元寺後山那片青色的光罩結界有些天生的恐懼,所以一直在說服自己不要輕涉那處。但今日實在是病的不行,加上自己天生與眾不同,打針打不進去,如今看情形吃藥也沒用處,隻得去問那些懂“邪門法術”的和尚求些高招。
當然,他暗自說服自己,不是自己修為太差連區區高燒都禁不住。他悲憤想道:“自己之所以降貴紆尊地去求大和尚幫忙,實在是因為這高燒後容易讓人意誌力減弱,容易犯生活上的錯誤啊。”
易天行用手指挑弄著小朱雀的喙嘴,癟癟嘴道:“小子記住了,身為爺們,什麽錯誤都可以犯,犯了再改就是,可隻有生活作風上,是堅決不允許犯錯誤嘀!”小朱雀輕輕咕咕叫了兩聲,似乎是在表示明白。
就這樣,在學校裏舒舒服服當了半個月學生的易天行,終於再一次主動踏入那些玄之又玄的修道之地——這次,是以蕾蕾的名義。
………………………
開元寺主持斌苦大師看見易天行踏進後園,一顆禪心早已笑成了蓮花,麵上卻還是慈祥平和。哪料到易天行遠遠便笑著說道:“心是蓮花開,竟有多少瓣?大和尚看見小子來,為何如此開心?”
斌苦大師苦笑連連,將他迎入禪房奉茶。
“小施主連著數日未來,還以為施主向佛之心日淡,今日見到施主身影,自然欣慰。”
易天行額上高溫未退,哪有精神和他扯這些淡,哀歎道:“今日是有個天大的麻煩要請大師幫忙解決。”
斌苦大師笑道:“施主一身修為早已入了上六重境界,哪裏還需要我區區陋寺幫手?”
“上六重什麽的我不懂。”易天行一擺手,把書包放到身邊的蒲團上,把自己一張臉突兀伸到斌苦大師麵前,把個老和尚倒唬了一跳。
“您摸摸。”
斌苦大師有些驚疑不定將手擱到他額上,閉目良久,麵上神情深不可測。
易天行側著頭看著這位省政協副主席,佛宗的得道高僧,心中生出幾分希望來。
……
也不知過了多久,斌苦大師緩緩睜開眼道:
“施主,您發燒了。”
易天行險些摔倒在地,無奈笑道:“這點我也明白,不需大師法力察探,隻是……”他看著斌苦的雙眼道,“我為什麽會發燒?”
為什麽發燒?這在世俗人看來很無厘頭的問題,落在易天行身上,還真成了個大問題。
斌苦醒過神來,也是一愣,也對,麵前這愣頭青顯然不識道術法門,但天生一股神通煞是駭人,那天用天袈裟都還未能收服他,反逼出他身上的九天玄火來。這樣一個金火貫穿身體內外之人,為何發燒?怎能發燒?
斌苦沉思少許,便開始細細盤問易天行身上的情況。
先前歸元寺中幾番唔麵,這二人中老和尚是不想多問,隻想借這少年替自己歸元寺擋場災禍;易天行卻是不大信得過這和尚,自然也不肯細講。不過今天情況特異,易天行實在不願意成為第一個因為高燒而犧牲的修行之人,他捧著自己愈昏愈重的腦袋,終於將自己從幼時到如今的奇異之處通通講予斌苦聽了,隻是暫時隱瞞了小紅鳥的事情。
斌苦聽完後,閉目尋思良久,終了猶自歎著搖搖頭道:“我修佛法數十年,與上三天下諸多門派亦有來往,可像施主這般遭逢造化,卻是頭遭得見。似乎是自娘胎中便帶著金剛之身,天火之焰,老衲實在參祥不透。不過……”他看著易天行道,“施主幾番悟道均與我禪宗佛經有大幹係,顯見施主與我宗門是頗有緣份之人。三昧坐禪經,修行道地經,皆是禪宗大法,但我禪宗弟子均是用之築基培元,不以力取,卻是質勝,應無走火入魔之虞。按常理論,施主既然以此兩門經習得控玄火之術,斷不至於被火元反噬,出現這種奇異高燒症狀。”
易天行猶豫良久,終於說道:“如果另有一部分火元長期處於體外,不受法門所控,又會如何?”
“不受法門疏導,自然火元自行焰焰。不過以施主體內火元之盛,火元離體後又無禁製,隻怕這整個省城都要燃起來。”
易天行思琢半天要不要全盤托出,卻忽然聞到身邊有股糊味。
他和斌苦老和尚對視一眼,看出對方眼中的疑惑,然後猛地往側邊看去。
隻見易天行先前放書包用的蒲團,此時已冒起青煙!
………………………
“這是何物?”斌苦大師乃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此時語音裏卻有些顫抖。
易天行白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會要把我家小紅鳥當妖怪收了吧?當心我翻臉。”
這一老一少二人,此時正趴在地上,看著蒲團上滿是迷惘神態的朱紅色小鳥。小朱雀顯然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老爹和一個光頭要把屁股蹶的老高,傻乎乎地看著自己,烏黑的眼珠骨溜溜轉了幾圈,看著可愛極了。
小朱雀忽然稚態可掬地走起路來,把易天行唬了一跳。
隻見小朱雀扭著屁股穿過主持禪房側簾,沿著一道青石小徑,步履蹣跚地向歸元寺偏殿行去,易天行和斌苦和尚趕緊跟在後麵,心裏各有各的緊張。
側殿的僧人正在早課,忽然看見這樣一個小家夥跑了進來,看著它可愛,正準備上來逗著玩,不料被斌苦和尚一陣“佛門獅子吼”轟出殿門,隻留下自己和易天行傻愣愣地看著小朱雀在偏殿的大方格石地板上走來走去。
“它要做什麽?”
易天行側頭一看,斌苦大師正滿臉緊張地看著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納悶,這位高僧何至於緊張成這個模樣,隨口應道:“我也不知。”
不料這小朱雀看見偏殿裏供的觀音菩薩像,似乎來了興趣,咕咕叫了幾聲,一張嘴便吐出串串火苗往供桌上的瓜果噴去。
斌苦唬了一跳,右手佛印急結,一道氣流從他的指間急速吐出……供桌前的空間一陣紋動,似是平空生出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勉勉擋住了小朱雀吐出來的火團。
易天行也是一陣後悔。他正覺著斌苦和尚多了幾分解決自己問題的誠意,不料這小家夥又準備“火燒紅蓮寺”,若得罪了歸元寺的和尚,再想求和尚教自己法門可就麻煩了。
想到這節,他便準備拿出當爹的威嚴來,抓住小紅鳥好好進行一下口頭教育。斌苦大師心疼自己寺中財物,也顧不得高人風範,捋起袖子便要來幫忙……可還沒等這兩個人出手,小朱雀已經是扇著絨毛未褪的翅膀險險撲到了觀音大士泥塑像的淨瓶上。
二人捉雀忌器,隻好傻傻看著調皮的小朱雀在聖潔不可褻的淨瓶裏排了一灘不知什麽顏色的穢物!
第四十四章 羅漢像前的奸笑
“嗒嗒嗒嗒……”隨著竹棍輕輕擊打著石板地的聲音,瞎子竹叔走進了省城那間不起眼的古樸小院。
赤足白衣的吉祥天小公子,輕輕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黑色秀發,輕聲問道:“那個學生進歸元寺已經有幾天了?”
“三天三夜未出寺門。”竹叔恭謹應道。
小公子臉上宛如冰雪一般,細聲道:“竹叔那日說的對,這學生不是一般人物,上三重的木青蠱都能被他無聲無息化去,是我處事不謹,反讓門下死了一位高手,日後向雲貴門裏還不方便交待。”
竹叔道:“公子無須擔心,門下眾人為公子出力,雖身死猶不言悔。”
“歸元寺還是不肯答應借我們天袈裟?”
“是,斌苦大師修禪多年,卻仍是執拗性子。”
“也罷,看樣子隻能親自去拜會一下了。”
竹叔猶豫了下道:“屬下猶有一勸。”
“請講。”
“老門主有明旨,不得騷擾歸元寺,似乎那座寺內有什麽奇異。老門主仙逝後,令尊接任大位,卻也向來對歸元寺禮敬有加。如果隻是為了除掉台灣林伯,便要妄動幹戈,屬下以為不智。”
“竹叔思慮周詳,我明白。”小公子將纖細的雙手合攏在身前,細聲道:“隻是那林伯手下的莫殺,在台灣殺孽太重,我上三天台灣一支,於埔裏花海中竟被生生燒死三十餘人,如此大仇,怎能不報?天袈裟乃是天生克火之法器,今次我是誌在必得。”
竹叔見他執著,也不多勸,低身一禮,轉而又道:“我昨日又卜了一卦,此行雖未見凶險,卻是對小公子日後修行大有滯障,不若小公子讓老奴先去與歸元寺僧眾會上一會。”
小公子微微一笑,眼波流轉,室內生春,輕聲道:“我知道你是忌憚那個叫易天行的少年。有人親自去瞧過他。那少年雖然體內火元極旺,但身周赤燥溫高,顯然不知如何控製,想來如今的一身神通或是有什麽巧遇,或是是天生胎中金火過盛。但他不識五行道法,如此下去,不出數月便會自焚而死,你我何須擔心?”
竹叔皺眉,不再言語。
小公子輕輕掂起腳跟,赤裸的雙足在厚厚的毯絨上滑動著:“不過是個小色狼罷了。”
…
易天行確實已經在歸元寺裏呆了三天三夜,至於其中的原因,卻要從三天前小朱雀在觀音大士泥塑淨瓶中噓噓開始說起。
“寶貝兒乖,爹帶你去上廁所,雖然這歸元寺裏廁所比較難找,但你也不能跑觀音大士臉上去做壞事啊!”易天行在菩薩像下麵喚著小紅鳥,心裏卻直犯納悶,“你小子強,平時也沒見你吃喝拉撒,得,這下好,居然把觀音大士的淨瓶也弄髒了。”想到這般囂張,沒給自己落麵子,易天行止不住臉上泛起一絲得意來。
斌苦大師在旁邊著急看著,看見他的嘴臉,再聽他說的暗中損自己山門的話,氣不打一處來,悶哼一聲,轉身對著觀音像拜了拜,又極奇怪地對著咕咕叫喚的小紅鳥拜了一拜,然後右臂一振,臂上僧袍一卷。
僧袍一卷,寬大的袖口急速旋轉起來。
“袖中乾坤,收!”
斌苦大師真元急運,袈裟敞袖圓潤流轉,袖口嘶嘶作響,像是一個風洞般向內吸納著空氣!
瞬息間,歸元寺偏殿內風聲大作,香燭飄搖不定,站在淨瓶口上的小朱雀一沒站穩,便被連著身周的空氣,全部被吸進了斌苦大師的袖子中。斌苦大師左手攏著袖口,看著小朱雀不停拱弄著自己的袈裟袖衣,僧袖上時不時被拱出一個小圓來,臉上戒備之色大作。
易天行急道:“大師,小心些!”
斌苦大師單手向易天行施了一禮,回複了往日的世外高人模樣,溫和道:“小施主放心,老衲自有分寸。”
不料話音剛落,蓬地一聲,斌苦寬寬的僧袖猛烈地燃燒起來。
……
斌苦大師一臉頹色,右臂的僧袖全部被燒成了灰燼,裸出了黑一塊灰一塊的光膀子。易天行抱著咕咕叫著的小紅鳥,滿臉無辜地看著他,輕聲討好道:“小孩子不懂事,出‘嘴’沒個輕重。”
斌苦咳了兩聲,自去禪房換了件袈裟,請易天行和那個會噴火的小祖宗在後園的湖心亭中坐下。
易天行打量著四周景色,笑道:“前幾天坍塌,這麽快就修繕一新,歸元寺果然是個發財地方。”
斌苦臉色凝重,不接他的笑話,壓低聲音道:“易施主,你可知道你懷裏這火紅色的小鳥是什麽?”
易天行一臉惘然。
斌苦歎道:“也不知你是從何得來,不過你天生火性真元充沛,倒與這神物性子相近。”
“神物?”易天行瞪大了眼睛。
“不錯。”斌苦大師看著他掌上的那隻朱紅色的小鳥,靜靜道:“這神物不曾出現在人世間已有千年,想不到竟然會乖乖地伏在你的掌上。”
易天行皺眉道:“我這兒……呸,既然是神物就別兒了,到底是什麽?”
“是朱雀。”斌苦大師神秘兮兮說道,不過臉上猶自帶著一絲不解,“隻是典籍中朱雀鳴叫之聲應是清鳴徹天,怎麽這隻卻是咕咕咕像隻小雞一樣?”
易天行嘿嘿一笑。
………………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朱雀乃四象神獸之一,為南方靈獸。鳥作朱紅,狀如仙氳錦雞,五彩斑瀾羽,生性高潔不喜欲物,非靜泉不飲,非寒枝不棲。在星天二十八宿中,朱雀是南方七星(井、鬼、柳、星、張、翼、軫)的總脈。
易天行博覽群書,自然知道朱雀的大來頭,但這種隻存於典籍上的神物,這種隻是傳說中的存在,難道就是此刻乖巧可人呆在自己手掌心的小紅東西?
輕輕撫著掌上小紅鳥的頂上紅羽,易天行想了很久,還是很難接受這個事實,說道:“書上的朱雀樣子像錦雞,可與我這兒子樣子差的太遠。”
斌苦聽他固執地稱呼神獸朱雀為兒子,不由好笑,小心翼翼地把朱雀從他手上接了過來,擱在石桌的茶盤上,禮拜讚歎道:“南無阿彌陀佛,果然不愧是神獸,這還是初生之態,便輕輕鬆鬆用九天玄火破了我修行六十年的袖中乾坤。”
易天行奸狡成精,一看這斌苦和尚露出準備吟誦“飛機內外兩個太陽……”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麽,趕緊把小紅鳥裝回了自己的鋁飯盒裏。
斌苦大師一驚道:“易施主,你準備如何?如此聖物切不可隨意放置於民間,會擾動天地間的真氣流動……”還沒說完,便被易天行揮手止住:“我問你,這小紅鳥……好,且讓我認為它是朱雀,是誰生誰養的?應該交給誰?如果你沒個讓我信服的答案,我當然隻好繼續養他教他,把他培養成為愛XX、愛XX、有XX、有XX的進步朱雀,對不?”
他不等斌苦大師回答,又道:“別和提什麽天下眾生的事兒。打你認出這鳥兒真身起,我就知道你老和尚又在想什麽,我明著和你說了,我不會把我兒子給別人,你也死了這條心吧。”
斌苦大師苦笑道:“可是如此神物,施主又如何喂養?還是放在我們寺中比較安全,也方便神獸吸天地靈氣,長大化形。”
“門都沒有,窗我也給你釘死了。我前些天養的這麽辛苦,差點兒沒把省大給整成一間大桑拿室,怎麽也沒見你們來幫個手?想要養它,和我打一架再說。” 易天行裝作憤憤然道。
斌苦大師想了想,繞道進攻:“施主身上高燒未褪,如今看來,自然是朱雀神獸吸取施主體內火元,再以外火相擾。若不想法將施主與朱雀神獸分離,隻怕這高燒還是小事,再過些時日……”
易天行等的便是他這一句。他故作姿態抬頭看著亭外藍天,不知在想些什麽問題,假假歎口氣道:“佛門慈悲,想當年佛祖以身飼鷹,我老易又何妨以火喂雀?”
斌苦大師聽出這少年在頑笑,哭笑不得道:“施主究竟意欲何為?”
“麻煩大師細細將佛宗精義教給小子,我再讓我這朱雀兒子好好修行,如此一來,豈不皆大歡喜?”易天行涎著臉道。
斌苦這才聽出味兒來,心想你小子原來繞著彎還是想學自己方便門中法術,但想到朱雀之事實在重大,不由猶豫了起來——他本意隻是想留這少年在寺中逗山後老祖宗高興,以便應付上三天的索物之舉,方便門中修行法是斷不敢傳於外人。但今日看見朱雀後,斌苦和尚卻對這少年無來由的有了好感。他的想法很是簡單:朱雀乃佛門聖物,能讓聖物擇其朝夕為伴,這少年的心性想來大佳——於是沉默半晌後道:“施主可以留寺修法。”
易天行正色道:“謝主持。”
“但奉勸小施主一句,朱雀神獸天性屬火,雖然施主體內火元之盛世所難見,但朱雀鳥未化形前卻不能自控火力,你與它長期相處,隻怕對於肉身有極大壞處。”
………………
易天行確實希望趕快解除自己的病痛,加上懷裏抱著個所謂神獸,心下也自惴然。他拿定了主意,便在歸元寺的辦公室裏給學校打了個電話,讓同寢室的同學幫著請了幾天假,趁著這幾天好好地躲在歸元寺山門之內修起佛經禪意來。
歸元寺存著善本的《心經》、《磧砂藏》、血書《華嚴經》和《法華經》。斌苦主持既然默允了他的修行,自然不再藏私,領著他進了後園的藏經處,與他一道參祥。易天行雖然天縱其才,但畢竟初涉佛道,有些不知頭尾的句子,仍需向斌苦大師請教,斌苦把佛經中的細微處一一點透,又以自身修為幻出各式法印為其作對照。
半日下來,易天行對於控製真元的法門盡數收下,雖受益頗多,但依心經之法內觀自身,心中隱隱猶有極大疑惑極大畏懼,正欲開口,斌苦主持又領著他進了寺西側的羅漢堂。
易天行微咪著眼看著身邊的無數尊羅漢像,諸尊羅漢神態各異,盤腿踞坐者有之,手捧佛經研讀者居多,麵相或雄壯莊嚴或溫良憨然或滄桑之色大作,他見此雕刻佳藝,不由暗自讚歎。
慢慢走至一尊羅漢前,發現這羅漢臥在石上看天,雙目似閉未閉,易天行頓時生出悠然之心,滿心歡愉。
在此羅漢像前略一駐足,易天行身表氣機一動,竟隱隱察覺羅漢像上隨著衣袂的線條流動,竟似有無數道或勁或柔的真氣隨之運轉,再觀這羅漢自大神情,始對佛宗方便麵的心境修行有所了悟於心。
又有一尊羅漢是陀怒尊者,身邊被六個童子圍著,這六童子有的捂著羅漢的嘴巴,有的揪著羅漢的耳朵……稚憨天真之態油然而現,易天行笑著讚道:“大和尚有童稚心,方能得道。”
“不止如此。”一直跟在他身邊的斌苦和尚微笑道:“這六戲彌勒,指的是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擾,方能一心向道。”
易天行猛然停住腳步,就在庭院裏默默立著。
……
瓷藍的天空上,幾縷白雲自在隨心地漂浮;歸元寺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鍾聲;庭院間清風襲來,間雜桂香……
“關尹子有道:惟聾則不聞聲,惟盲則不見色,惟喑則不音言。不聞聲者不聞道,不聞事,不聞我;不見色者不見道,不見事,不見我;不音言者不言道,不言事,不言我。”易天行輕聲吟誦道。
斌苦知這少年已通門竅,合什一禮:“阿彌陀佛,道家始祖老子曾問道佛祖。後佛學東漸,經唐皇焚寺毀宗之苦,日漸衰敗,又自道家返取其粹,如此生理循環,便是至理。”
易天行此時似乎意遊身外,麵上泛起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唇微微動著,繼續念道:“人徒知偽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偽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忽然嘿嘿笑了起來,笑的像一隻偷吃了薰肉的狐狸。
懷中的小朱雀勉強擠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來,好奇地盯著這個少年若有所思.賊笑兮兮的臉頰,輕輕咕咕叫了聲。
很多年後,歸元寺的六戲彌勒像成了修行人朝聖之所。
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有個叫易天行的少年曾經在這尊羅漢像前駐足沉思良久,然後奸笑數聲,入歸元寺禪房不食不飲,閉關三日。
…………………
聽說有人推薦,在哪兒在哪兒?俺四顧茫然,仙人蹤跡已遝,敢請哪位兄台留個地址俺去瞻仰一二?
第四十五章 疊羅漢
朱雀肯定不是佛家的東西……可男豬要跟佛門打交道,於是就混說至此了。這本小說起因便是想用來掙錢的,對於故事本身力求圖個自圓其說,但事涉道理,就很沒道理了,這本書也沒什麽道理,嗬嗬,告諒。內裏但凡宗教之類事,全是在下瞎掰瞎掰——貓膩無良免責聲明
………………
閉關,是一種很有曆史傳承意味的儀式。
廣而論之,古有達摩麵壁,今有中醫絕食,紛紛擾擾形式不一而足;以目的論,邋遢道人張三豐閉關潛修是要創太極,王重陽閉關是為了躲林朝英,當今世界首富蓋茨每年閉關兩次是為了賺更多的錢;以結果論,張三豐閉關一出便被那個剛相和尚打的吐血,令狐衝閉關把小師妹都給逼走了……
但不論哪種,閉關之人出關時,總是會有些奇遇或是好處才行。
至今日,易天行已在歸元寺禪房內閉關三日,不飲不食,不言不語。
……
清晨,晨光微熹,寺內樹葉迎風輕擺,勤快的蟲兒從樹上的小洞裏爬出來挑戰小鳥的勇氣;做早課的和尚們饑腸浪漉漉,好生思念稀粥饅頭和鹹菜;歸元寺主持斌苦大師正和自己的愛徒葉相僧一麵吃著香噴噴的素麵,一麵擔心深在禪房內的易天行。
禪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裏麵推開。
易天行眨眨有些發粘的眼睛,有些惘然地看著圍上來的眾僧。僧人們齊齊合什一禮,這是對開元寺數十年來第一位閉關修行者的禮數。
易天行微微一笑,手指輕輕摸著從懷裏鑽出來的小朱雀腦袋。
斌苦大師也勿忙自禪房中趕來,小心攜著他手,更小心地對小朱雀微微一笑,輕聲問道:“易施主?”
易天行頭腦微微有些昏眩,眼中看到的景象與往常大不一樣,竟似被蒙上層淡淡的紗霧,卻愈加清晰,聯想到前些天剛讀過的大唐雙龍傳,他不由心生激動外加感動……這便是上了個層次吧?他微微一笑,略帶傲意道:“有勞大師擔憂,小子明白了。”
眾僧又一合什行禮,偌大的庭院裏靜悄悄的。斌苦大師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易天行右手撫著溫熱的小朱雀,雙眼平視前方,忽然發覺歸元寺內的樹林像被朝霞鍍上了一層赤紅,微微霧化的目光似乎能夠仔細捉摸到每一處細節的生動,再看遙遙天際似有紫煙漸升……
他略略擺頭稍減腦中昏眩,心道自己修行大成,不由哈哈大笑,哪料這最後一聲笑竟似被什麽事物噎住,停在了喉嚨處,而他整個身子直直向後倒去,堅逾精石的後腦在歸元寺石階上一磕,轟的一聲把青石板砸出一個凹陷來。
……………………
“閉關三日,哪料得竟是燒糊塗了。”葉相僧一麵擰著濕毛巾往易天行額上敷去,一麵促狹說道。
斌苦和尚忍不住輕笑了聲,對他嗬道:“休得無禮。”
“啊呸!換你三天不吃不喝試試!”躺在床上的易天行一臉病容,愁眉苦臉道:“原以為是初窺大道,哪知是眼花,將工廠黑煙認作了紫氣東來……啊……原來王者之氣不是這麽容易煉成的。”他忽然揪住斌苦和尚衣袖,哀聲道:“大師啊,小子閉關三日,自認心經經法練的稔熟,也算明白些佛宗妙詣,對體內真元的控製應該沒問題了,怎麽這高燒還是未褪?”
斌苦歎了聲氣,看了他半晌後道:“施主倒是練通了……”側臉瞥了一眼一直貼著易天行臉頰酣睡的小紅鳥道:“……可這位還是孩提時代,又如何自控火氣外溢?再者老衲先前為施主診脈,竟隱隱發現施主心律與這朱雀神鳥有相通之感,如此看來,隻怕施主體內真元愈盛,這朱雀體內天火也是愈豐,加之這小朱雀尚未化形通靈,無法自行修煉,施主的高燒……看來隻會越來越猛才是。”
易天行正哎喲喲地從自己腋下取出體溫計,一看水銀柱的高度,嚇得險些把體溫計扔到窗外去,又一聽這老和尚說這燒還會越來越猛,不由駭的臉色發黃,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才抖著聲音道:“別呀,我打小沒病過,可頂不住這天眩地轉的感覺,還要猛?當我是海鮮準備生猛紅燒啊?”
說完這番話,忽然覺著胸口一陣炙痛,腦中一暈,便又沉沉睡去。
……
這也不怪他膽小。他自小金剛不壞,後來又無師自通了玄火之妙,不知是否百毒不侵,不過這病倒是從來沒有得過,也沒受過傷,還真不知道傷痛的味道。這些天忽然日日小病生著,小燒發著,頭沉甸甸地墜在自己頸上——就好比一個從來沒有吃過辣椒的女生,忽然被人灌了一盆水煮魚——那個難受實在是難以言喻。
過了半晌,易天行勉強睜開有些發紅的眼睛,上氣不接下氣問道:“那能有什麽辦法?”
斌苦大師皺著眉,思忖少許後道:“施主,您看目前這種狀況,您實在不宜再與朱雀神鳥長期相處。”
易天行雙眼微閉,想了會兒道:“它若是離了我身邊,不能吸我體內火元,不會有事嗎?”
“當然不會,神獸自有其求存之道,即便與你分開,最壞的結果也隻是成長漸慢,想來不會至於有性命之虞。”
易天行側頭看著自己頭邊的小紅鳥,看著它順滑的羽毛,心裏湧起強烈的不舍。
正在這時,似乎有人咳嗽了一聲。
易天行馬上警覺了起來,因為他發現這個聲音就是當日把自己震昏的那人。而先前一直酣睡的小朱雀也倏地醒了過來,站在枕頭上,扭著小小的圓腦袋四處望著,小腳丫不安蹭著枕上的柔布,看著緊張無比。
……
易天行腦中響起雷打一般的聲音。
“好久沒看見這小東西了,過來玩玩。”
小朱雀似乎也聽懂了這句話,咕咕咕咕叫了起來,聲音急促不安,似乎極為恐懼。
易天行看見它神態,心中大驚。還不及做出什麽反應,便看見禪房內的空氣奇異地扭動著,淡淡光線被扭成了幻彩的紋動,似乎一種力量正憑籍著空氣的傳遞進入禪房。
小朱雀無辜地眨動著小黑眼睛,咕咕兩聲慘叫,身上的羽毛忽然一亂,像是被人用手抓住一樣,頗詭異地平空升到禪房中的半空,倏地一聲,東倒西歪地被那股力量抓著往禪房外麵慘拖過去!
體溫計很久沒用過了,嘿嘿,是我錯,抱歉。
…………
禪房內的三人沒反應過來,先是互視一眼,才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畏懼。
小朱雀被那股力量牽引著,極詭秘的向室外疾飛。
易天行怪叫一聲,整個人從病塌上一縱而起,伸手便要去空中抓小朱雀,不料疾如閃電的出手卻仍然隻抓住了空蕩蕩的氣體。他大怒之下顧不得此時病體纏綿,腳跟在病塌上重重一蹬,伴著轟隆的病床倒塌聲,整個人的身子已經橫橫飛了出去,直追雀影。
小朱雀在空中強自掙紮著,翅膀撲撲扇著,似乎是想脫離那股力量的控製,但奈何力量懸殊太大,幾片稚茸羽毛漸漸飄下,雀身卻是出了禪房沿著回廊便向後園去了。
緊跟在後的易天行看得是又驚又怒,心中一痛,一咬下唇,身子猶自滯留在空中,也來不及落地,右手化作鐵爪攀住禪房木門一角,整個身體在空中畫出一道半圓弧緊緊追著不能自主的小朱雀而去。不料他快,那力量抓著小朱雀跑的更快。易天行頭頂擦著回廊房梁伸手一探,仍是險險差了數指。
下一刻,小朱雀咕咕慘叫一聲,控製他的力量似乎更大了,速度陡然加快,嗤地一聲衝破空氣的阻障,用肉眼極難觀看到的速度往後園奔去。
易天行心頭一涼,雖隱約猜到這力量的主人就是自己尋找的那個聲音,但眼看著自己骨血一般的小朱雀被人這樣玩弄於股掌之間.苦不堪言,他便莫名憤怒。
憤怒之下,他這三日來的苦修終於顯現出了成果。
易天行身子猶在回廊上空疾奔,雙手退至腰腹間其快無比地結了個手式,中指與拇指微觸,雙手反向而置,結了一個蓮花童子手印,體內火元呼地一聲蘇醒過來,神識中心經經文一動,真氣由眉宇間往下疾沉,再自小腿以下的皮膚處猛地綻了出來。
呼的一聲!
奔跑中的易天行雙腿燃燒了起來,整個人的身體籠罩在朱紅色的火焰之中,以尋常人不可能做的姿式前傾疾奔。他體內真火疾出,頓時點燃了身後回廊上的木頭,而他的身體也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穿出回廊,踩著碧波蕩漾的湖麵,穿小亭直追而去。
感覺著空氣擊打在自己的臉上眼中,易天行根本沒有時間思考什麽事情,身子已經隨著慘鳴著的小朱雀急速前行折返,不一會兒功夫,一雀一人便穿過了歸元寺後園,一前一後進了小山,隱約可見一處茅舍。
“停住!”
正左一招袖裏乾坤.右一招袖裏乾坤,準備辛苦撲滅回廊殘火的歸元寺主持斌苦大師,遠遠看見易天行的身體將要隨著那隻朱雀飛進後山某處,不由氣急敗壞大叫道。
歸元寺其餘的和尚也露出了無比緊張的麵容,紛紛趕了過來。
易天行每根頭發都緊張到了極致,哪裏管這些禿驢羅唕,隻當眼不能視,耳不能聞,帶著身後腿上巨誇張的火焰,扮出三太子威煞神情,便一頭往朱雀遁入的那間茅舍撲了過去。
斌苦老和尚麵露不忍之色。
……
隻聽得“嗡”的一聲巨響,易天行一頭撞到空中的一道結界上,淡青色的光圈隱隱一現即沒。
他狂追朱雀,卻渾忘了自己早前就深為畏懼的青色光圈,毫無準備之下,又是全力撲擊,這下撞的實在是太猛。整個人的身子慘慘然被震出一道可憐的弧線,狼狽無比地落到遠處的湖中,激起水花大片,金鯉數隻。
這青色結界的威力實在太大,易天行鐵鑄的身子都被撞的險些散架。他搖晃著腦袋從水裏站起來,臉上還留著代表震蕩後遺症的癡呆表情。
前一刻還威風凜凜的火中少年,這一刻便成了落在湯中的燒雞。
……………………
易天行乃是極其固執之人,心憂小紅鳥死活,渾不知懼地從湖中爬起,便欲又要往那間茅舍衝去。
幸好此時歸元寺後園的諸多“高僧”盡皆趕了過來。斌苦老和尚氣喘籲籲地趕到湖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諸位弟子,抱住易施主!”
易天行被撞的有些渾渾噩噩,神智不清,聽見這句話還不耐煩地一擺手,咕噥道:“我自己起來了,不用抱。”
歸元寺的和尚卻不管那麽多,紛紛衝到他的身邊,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隻盼不讓這個小祖宗再行動一步。
不知道是被冰涼湖水一鎮,還是小朱雀被那人抓走,易天行忽然感覺自己的體溫下降了些,再看綿在自己身上的眾僧,終於醒過神來,亂罵道:“原來你們這些賊和尚想要拐我兒子!”他雖然怒極,卻也不忍下重手,肩頭一震,便把一個和尚震飛開去;一提左腿,又將一名和尚踢入水中,天生神力,這區區幾個和尚又如何能攔得住他?
“糊塗!……施主誤會了……念咒施咒!……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最忙的人倒是斌苦老和尚,他先罵弟子糊塗,竟妄想用肉體之力抱住易天行,後又解著想跟易天行解釋,事情並非他所想像,再看著有一弟子被震到了湖心亭上,忍不住出言指點,最後這聲,卻是哀歎連連了。
一個歸元寺僧人終於施出了法術。
“嗡 班紮叭呢吽,定!”
僧人輕頌咒語,然後一隻手掌卷著念珠輕輕擊打在易天行肩頭。
易天行肩頭微微一麻,微感詫異。他聽出這幾字真言乃是金剛手心咒,隻是納悶於金剛手心咒竟有定形之用。
不過他的肉體實在太過強橫,隻是微微一滯,便又如常向前行走。
僧眾們此時心頭大駭,生怕這不知死活的少年衝入茅舍裏把老祖宗得罪了。大駭之下,再也顧不得修行風範,十幾個和尚衝天而起,齊齊向易天行撲來。
易天行還沒愣到要和十幾個有修為之人硬抗,腳尖在湖畔石板上一點,身子滑溜溜地移開數米,躲開眾僧之撲。
斌苦大師早有準備,趁著他身形未定,手腕上一直懸掛著的檀色念珠脫腕而出,直奔易天行麵門。易天行認出這串念珠便是初入歸元寺時險些對上的法器,心頭一震,強自把身體一扭,險險避過念珠上散開的淡黃光芒。
不料他這一避,卻將自己的右肩全部讓給了身後的一位僧人。
“嗡 班紮叭呢吽,定!”
這僧人功力比先前那位要高的多,易天行右半邊身子一麻,體內真元運行不暢,不由停下腳來,悶哼一聲,左手拇指在小指尖上一搭,意橋即通,麻痹之感大減,一側頭卻看見原來是葉相僧正滿頭大汗的急催法力。
斌苦大師功力覷此良機,輕身一飄至了易天行身前,右手對著易天行橫打過來的左臂一格,左手成指點在了易天行胸口膻中之上,輕宣佛號:“嗡班紮叭呢……卟……”咒語最末的“定”字變成“卟”字,卻是被易天行揮臂震傷,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饒是如此,易天行身子也似被加上了千斤重縛,行動滯緩起來。
看見主持吐血,再加上好不容易逮到這個機會,歸元寺僧眾哪敢放過?便在一霎之間,眾多僧人紛紛向易天行撲了過來。整個歸元寺後園湖邊便隻見得僧衣飄飄,光頭晃晃。
易天行暗中叫苦,每當他體內火元微漲,身體微動之際,便有一個和尚給自己施上一掌,定上片刻……不多時,易天行的身前身後,便擠滿了和尚,和尚們的雙掌緊緊貼在他的胸上背上,甚至大腿上。
易天行不甘如此就縛,悶哼一聲,自楞伽經上看來的心法疾運,真元稍動,再憑著自己的天生神力,竟勉勉在眾多僧人的施法下,向前邁了一步。
歸元寺的和尚們哪裏見過這種蠻牛型怪物,駭的不知所以然。
先前被擠在外麵的僧人們已是惶然失措,口中胡念著咒語也衝了過來。“嗡 遲加日阿嘎納……”、“ 嗡 哂比日阿 嘉日阿……”、“ 嗡 班雜民嘎 阿嘉嘛梭哈” 、“嗡 啊 姑汝曼紮……”“嗡 呀嘛日阿嘉”
煌煌念咒之聲響徹寺院。
易天行周遭僧眾太擠,不過這些後衝過來的僧人卻自有妙招。有的從僧群裏鑽進去,照著易天行的臭腳丫就來上一掌,定上一咒。而更多的卻是飛身而上,踩著自己師兄弟的肩頭,隔著老遠,便把手掌往易天行麵門上按去,也不管有沒有那麽大的地方。
此時歸元寺後園裏的情景實在是荒唐可笑之極,幾十個僧人將易天行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地包住,竟是從上到下疊了幾層,卻似像馬戲團表演一般。
不一會兒功夫,易天行便感覺自己平日還蠻幹淨的臉上,便多出了十幾張夾著汗酸味的手掌,不由腥惡欲嘔,他透過捂在自己鼻子眼睛處的三隻手掌縫裏看著對麵的斌苦主持,哀歎道:“宗喀巴大師祈禱文、宗喀巴大師心咒還靠些譜,你這些徒弟怎麽連跨越經書免罪咒也般出來了?”
哪怕他天縱其能,此時也早已無法動彈。少年家又實在興不起運起天火燒死身周和尚的邪念,於是放棄了掙紮,隻是嘴裏罵咧咧道:“你聽聽,他媽的怎麽連吹腳加持咒和肉食加持咒也搬了出來?當我是騾子還是盤菜?”
斌苦大師愧然一笑,旋又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這天時正好,陽光普照,歸元寺湖心亭上棲著三兩隻小鳥,清鳴愜意,而湖畔岸上的人們正在為一隻不知死活的小紅鳥玩著辛苦疊羅漢的遊戲。
第四十六章 老祖宗
暮色漸至。
歸元寺後園裏的疊羅漢遊戲也不知進行了多久,被埋在一大堆和尚身下腿上的易天行終於忍受不住人氣烘熏,無奈認輸道:“我不進那個屋子了,你們放了我吧。”
氣喘籲籲的斌苦和尚滿是懷疑問道:“施主當真。”
“言出必行。”
雖聽他說的肯切,斌苦卻哪裏敢相信,指揮著站在和尚堆尖上,已經快站不穩了的僧人去湖裏撈了十幾株鐵蓮,實實在在把易天行綁成了粽子,再親自帶著葉相僧及幾個功力深厚的弟子一路將易天行押至禪房,一路上眾人手掌還是親密貼在易天行身上,口中金剛定心咒喃喃不停念著。
禪房內。
“施主破不了結界,且……嗯……我寺那位老祖宗雖然頑心不減,但想來對小紅鳥也沒什麽惡意,還是在這裏等會兒吧。”
易天行倒在禪房塌上,噗地吹了口氣,吹開自己唇邊的一片濕荷碎葉,看了看自己身邊如臨大敵的僧人,再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幾個泛著淡淡光澤的僧人手掌,歎道:“那結界是什麽名堂?”
斌苦大師略想了想,終於還是應道:“那是金剛伏魔圈。”
“噢。”易天行反應很平淡。
這平淡的一聲“嗯”倒是令歸元寺眾僧有些詫異。眾僧心想:莫非這位天火少年竟然不知道金剛伏魔圈乃是佛門最為純正威力最猛的法陣?——這還真是讓他們猜著了,易天行在踏入歸元寺之前,對於玄學禪宗之識,全是一片空白,一地道小雛兒,自然不會知道金剛伏魔圈的赫赫大名。
易天行咳了兩聲,問道:“後山你們口中的老祖宗是誰?”
“佛曰,不可……”
斌苦話還差個結尾音,易天行已是渾不講理地把最後那字噴了出來:“說!”
“咳咳。”斌苦見他霸道,不由尷尬地一笑。他看了看禪房中的眾僧,終究還是輕輕歎了口氣,將眾僧支出門外,眾僧雖然不放心易天行,但也隻得遵令去了。
斌苦望著易天行的雙眼,忽而眉梢微聳,沉默半晌後說道:“後山那老祖宗,乃是我寺的一大異數,也算是本寺的一大秘辛了。”
易天行看見一幹和尚退的幹淨,雙手雙腳仍是被那些鐵蓮死死捆著,便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躍了起來,動作好不瀟灑漂亮。
斌苦看著他閉目一用力,便將身上鐵蓮枝掙的寸寸斷裂,臉上卻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反伸手隨意無比地遞了碗茶過去。
易天行接過茶笑道:“不怕我變卦,去衝撞了你們的老祖宗?”
“我信得過你,若非如此,也不會將歸元寺之寶血書心經楞枷經借與施主觀閱。”斌苦大師淡淡道。
“這老祖宗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讓你們怕成這樣?”易天行雖然心焦朱雀死活,但此時高燒已褪,心思回複靜明,自然想到後山那聲音既然是佛門高人,定不會對一隻可愛的小鳥下毒手,於是心下稍安。加上他在縣城聽古老太爺講那段陳年往事時,便已經對這位堪比天地之威的人物大是好奇,於是小心問道。
“老衲並不知這位老祖宗的身份。”
易天行不信,搖頭不語。
斌苦大師解釋道:“我自幼便在歸元寺出家,當時便知道寺後有這樣一位老祖宗。這位老祖宗長年住在小茅屋裏,從不出來見人,隻是寺中弟子偶爾會聽他吩咐送些食物水果進去,而外麵那個金剛伏魔圈也是一直在此,應該是為老祖宗護持修法。這位老祖宗雖然人不肯出來,但性子卻有時像孩子一樣頑劣,時常運起他的無上神通,在寺內小弟子耳邊說話,嚇別人一大跳。記得當年我有一次在湖邊打水,便被他的聲音駭得掉進湖裏。不過常年如此,寺內弟子大都也就習慣了,反正這位老祖宗人是不肯出來,我們全當他在我們耳邊響起的聲音是……咳咳。”
“放屁?”易天行嘿嘿笑道。
“阿彌陀佛,哪敢有此等不尊敬的念頭。”斌苦大師苦笑搖頭道:“初時當然好奇,自然會去問師傅,後山裏那個聲音是誰。不料師傅也不清楚,說道他也是自幼時便見著這老祖宗在後山呆著了。”
“那你師傅的師傅呢?不會也是這樣一套說辭吧?”易天行愈發覺著那位老祖宗有些古怪。
“不止我師祖,連我師祖的師祖也是如此說。倒仿佛這位老祖宗是從天地之始,便開始住在那間小茅屋裏一般。”斌苦大師說道:“老祖宗性情有時頑劣、有時好笑、當然也有雷霆之怒時,不過更多的時候卻是一個呆在茅屋裏沉默不語。不過老祖宗對小和尚都是極好的,時常開些不傷大雅的小玩笑,甚至有時還會指點下小和尚修經文。這一來而去,小和尚們都會慢慢長大,然後成了主持、方丈,一代一代地傳下來,自然對老祖宗是禮敬有加,敬若神佛。”
易天行想了想,皺眉道:“那建寺之初呢?白光和主峰這兩兄弟集資建寺前,應該沒有這位老人家,日後總該有些記載才對。”
“阿彌陀佛,竟是毫無記載,而且……傳說白光、主峰二位先輩當年建寺似乎也與後山那位老祖宗有所幹係,隻是具體事由早已湮滅不可考。”
“我的娘哎,從順治十五年到現在,那豈不是活了幾百歲?”易天行嘖嘖稱奇。
斌苦大師應道:“或許老祖宗已近神佛之體,正在修百年苦禪?不過弟子們也沒誰敢去驚擾他老人家。”
“你們就任由這樣一個千年不出的老怪物呆在自己寺裏麵?”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老祖宗已經成了本寺每日生活的一部分,也沒有誰會覺得有什麽特異,僧眾們早就習慣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冒出來的聲音,多出來的玩笑話。”
“可為什麽有一個金剛伏魔圈把這位老祖宗罩著?會不會是這個把他關住了?就像剛才把我擋在外麵一樣。”易天行眼珠子骨溜溜轉著,不知道在想什麽鬼主意。
斌苦大師正色肅然道:“小施主不可胡語!金剛伏魔圈乃是鎮邪去妖至純至正之法陣,小施主先前殺意太重,自然會被擋在外麵,而老祖宗佛心淳正,一片天真爛漫,怎能與妖邪之物有半點瓜葛?”
易天行嘿嘿一笑,心想你們也不知道這老祖宗的模樣,說不定歸元寺裏還真是關著個天底下最厲害的妖怪。
想到此節,他忽然盤腿坐著,以肘撐頜,說道:“真是個貪玩的白胡子老頭嗎?那我的朱雀兒子應該沒事才對。對了大師,這位老祖宗法力高強是肯定的,那你前些天說什麽上三天雲雲,又何必擔心?還讓我這樣一個初哥來給你擋禍。”他看見斌苦欲解釋什麽,趕緊攔道:“出家人禁誑語,咱們也說直接些,你那些小算盤小子我也明白。”
斌苦大師一窘,半晌後方應道:“老祖宗身份何等尊貴?按輩份算,我們合寺弟子都可以當他灰孫子了,可不敢為了這事煩他老人家。再說這老祖宗性子又好強,如果知道我們連區區當世修士也奈何不了,隻怕天天晚上我們都會睡不好覺——他性子上來了,甚至可以不眠不休在我們耳朵邊上唱一晚上的小曲兒”
“難道老人家性子這般強?既然如此,又怎會竟連闔寺僧眾受辱也不出手?”
“從師祖爺那兒傳下來,老祖宗為本寺出手也不過三次,均是麵臨滅寺之災。一次是清道光年間省城巡撫強采湖中鐵蓮,與本寺爭執起來,要鎖拿本寺全體僧眾入獄。就在綠營圍寺時,老祖宗打了個噴嚏……”斌苦大師悠然回思,“……這一聲哈啾,便震翻了寺外數十馬匹,嚇得巡撫大人從此多了遺尿的毛病,然後化為兩道旋風直撲省城中心而去,沿路掀翻商鋪若幹,行人無數,才緩緩平息。一時間,歸元寺內有神仙被省中百姓傳的沸沸揚揚。此事被官府奏了上去,說本寺習妖法行反事,還好皇帝聰明,知道六合之外事,不可輕言,最終反是頒了枚禦賜玉璽,了結此事,此後本寺匾牌便改成直書。”
易天行搓搓手,聽的眉飛色舞,心想這老家夥還真是強到變態。他常常想著自己的身體已經足夠,可哪想過一個噴嚏簡直就像當今都還沒研發出來的氣象武器,不由大感佩服。
“性子好強!倒和自己有些相像。”易天行聽著這般驚天動地的事跡,喜滋滋地想著,自己和這位厲害到不得了的人物似乎有這麽一絲極勉強的相似處,聊可安慰,接著趕緊問道:“還有兩次呢?”
斌苦大師忽然麵露不忍之色,猶疑說道:“還有兩次均是貧僧親眼所見。老祖宗那兩次殺人太多,場麵太過慘烈,不便多言。隻是教小施主得知,一次是在三八年十月底,另一次發生在六七年的七月末。”
易天行看的閑書多,記性好,自然知道這兩個月裏省城出了什麽大事。三八年那次乃是日軍在與國軍一場血戰後,突入省城;六七年,卻是省城裏兩個造反派武鬥正烈之時,他不由吸了口冷氣道:“日本人和百萬雄師可算是撞上煞星。”
斌苦大師搖頭歎道:“世間亂離,這兩場血肉橫飛之事也不過是大時代慘豔濃妝上的一點血紅罷了。”
易天行忽然皺眉想道:“這老祖宗天天呆在自己寺裏,看著天下人受苦,也算不得什麽好漢。”但他實在不想把這高人想成所謂“混俅”,於是自我開解道:“或許真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出不了那青色結界吧。”一麵想著,嘴上卻未停問道:“那你把我拖進這淌渾水作甚?”
斌苦大師臉上窘態更甚,呐呐言道:“這個……當日小施主以九天玄火與本寺至寶天袈裟相抗,末了卻被老祖宗一古腦收了去。若上三天的小公子前來討要,本寺實在無法應付。而老祖宗似乎對小施主您格外青眼有加,因此本寺……這個,慚愧,慚愧。”
易天行一聽便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搖頭歎道:“大師也是說笑,我與那位老祖宗也未曾謀過麵,怎會得他青睞?”
“小施主可知當日鬥法因何昏迷?”
“噢,這自然清楚,說到這兒我就是一肚子氣。”易天行狀作憤憤不平道:“你弄一法寶來對付我這無辜學生倒還罷了,末了我腹痛憋出屎主意,好不容易胡亂煉成了什麽九天玄火,眼看可以將這天袈裟破掉,你們那老祖宗竟然以老欺小,為老不尊,親自出手……噢,不對,是親自出聲將俺擊倒,嘖嘖嘖……”
“施主誤會了。”斌苦大師合什正色道:“當日玄火離體,施主無力自保,險些喪命於天袈裟之下,卻是老祖宗在千鈞一發之刻,將施主救了下來。”
易天行調笑道:“你那時胡子眉毛被都凍成雪絲,整一個聖誕老人般,還能看見過程如何?”
斌苦見他不信,著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須得信我。”
“不論如何,終歸你們那位老祖宗以大欺小的罪名是逃不脫的。”易天行也自好奇那位高人為何救了自己,臉上卻扮出鄙夷神色,“還說什麽老祖宗身份尊貴,我看也不過就是個老不修。”
……
“你小子膽子不小。”一個聲音在禪房裏響了起來。
易天行正調侃斌苦老和尚來勁,下意識應了聲:“你老子我天生賊大膽。”說完這句才發現事情不對——這聲音聽著耳熟,竟像是那老祖宗的!
可他發現了也來不及反應,隻聽著那聲音嘿嘿笑了兩聲,他便慘慘地被禪房內空氣一陣輕爆震地飛仆於地,然後又被生生抓到空中,手腳亂動著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摔在牆上,震下梁上雜物若幹,灰塵無數。
易天行被這股沛然莫禦的力量震的是五髒六腑在體內絞成一團,好不難受,半跪在地上,發現嘴裏全是灰,不由呸了兩聲,又幹嘔兩聲,咳了陣後仍是強頸罵道:“又來欺負凡夫俗子,算什麽英雄好漢。”
斌苦大師在旁邊替他著急,對著空中打著圓場:“老祖宗,這小子嘴上缺德,不過人倒不壞,您就饒了他吧?”
易天行低著頭暗自一樂,心想我不好意思求饒,老和尚替我求倒也不錯,這一來便覺著斌苦老和尚滿是皺紋的臉看著愈是親近可愛了。
那老祖宗身在後山茅舍之中,聲音卻在易天行呆的禪房裏響起。
那聲音嘿嘿笑了兩聲,說道:“俺老……老……老家夥玩你耍子的。”
易天行麵子已經擺了一次,哪裏還敢再和這位神佛一般的老家夥強嘴,嘿嘿一笑,學斌苦和尚的模樣往空中胡亂揖一揖,涎著臉柔聲道:“老公公,你何必和小子我一般見識。先前您將小子養的那雀兒拿去玩,玩了這久想來也該厭了,還是還給小子如何?”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在禪房內鳧鳧蕩蕩,宛若自天外無跡而至。
“還給你?天火流於外,心火焚於中,憑你小子的本事,隻怕養不了幾天,不是你被心火生生燒死,就是這小鳥無法控製天火,把這人間燒的個七零八落。小子,你還要嗎?莫要調嘴,害了大事。”
易天行唬了一跳,哪裏想到自己的寶貝兒子會給自己帶來這大的麻煩,可委實又舍不得那個可愛的家夥,一人一鳥這些天“長相廝守”,感情日深,但畢竟是性命要緊,一時間諸多念頭湧上心頭,眉頭緊鎖,好生為難。“難道自己真要把小紅鳥留在歸元寺裏養著?”想到要和小朱雀分離,易天行不由眼圈一紅。
斌苦和尚在旁看著他可憐,也無它法,隻得輕聲頌著佛經。
“嘻嘻,你小子真不禁逗。”
這位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老祖宗果然有一顆稚童之心。
隨著這句話聲音落地,易天行有些驚喜地發現從禪房門口慢悠悠地飛來了一隻小紅鳥,隻是飛行的姿式還是有些笨拙,似是剛學會不久,搖搖晃晃、忽高忽低,它一麵飛著,小腦袋還不時往後望去,像極了一個人正在害怕什麽事物一樣,看著可愛之極。
易天行喜地怪叫一聲,衝上前去把小朱雀抱在懷裏,欣喜之餘細細察看它的羽身,發現一應完好——隻是小小的頭顱上麵不知為何多出來了一小撮細細的白毛,不由大為疑惑。
第四十七章 緣份啊
易天行隱隱有些不安,用兩根手指輕輕梳理著小朱雀頂上的那撮銀白色的細毛,頭也不敢抬,輕聲問著身邊的斌苦大師:“大師,怎麽變白了?不會是被老祖宗拿著小家夥的腦袋在白灰牆上使勁擂的吧?”
斌苦大師哭笑不得道:“老祖宗雖然天真爛漫,童心未去,也不至於學黃口稚子做這那等乖張事。”他湊近前去一看,不料臉色倏地一變,顯是震驚異常。
這時老祖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識貨的憨貨。”
易天行實在是有些摸不準這位大人物的脾性,怕得罪他自己再吃苦,便按斌苦大師傳授,裝作沒聽到。他側臉看著斌苦一臉震驚神情,納悶道:“大師,這撮白毛有什麽古怪?”
“天……天……天袈裟?”斌苦嘴唇抖著,忽而輕身躍出禪房,不數刻便來到了後山茅舍外。
易天行雖然也跟了去,但心悸那道淡青色光罩,所謂金剛伏魔圈,隻肯遠遠地呆在湖邊,一麵輕輕撫弄著疲態盡顯的小朱雀,一麵側耳聽著斌苦大師在說什麽。
“老祖宗,那朱雀額上一撮白毛究竟是何物?”斌苦大師顫抖著聲音問道。
“苦臉小和尚,你不是認出來了嗎?”
說完這句話,歸元寺後園裏便回複了安靜,那個調笑中尤自帶著天地不可測之威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斌苦大師終於長歎一口氣,滿臉頹容轉身回來。
“出了什麽事?”易天行有些好奇。
斌苦大師忽然定定看著他,又滿臉不舍地看看他懷裏的小朱雀,嘴裏念念有辭,自言自語道:“斷不能這樣,本寺至寶,怎能在我手上流落寺外?……可……又有何法?老祖宗神通親種,我們這等層次的修行之人怎能拔除……罷罷,一切皆是緣分。”
易天行聽的茫然不知所以。
這位歸元寺的主持忽而雙掌合什,口中頌禮有聲,片刻後麵上回複平常,一片慈悲祥和之意籠罩全身。
他輕輕對著易天行施了一禮道:“施主得老祖宗護持,想來也是極大的緣份,還望施主日後行善施仁,不要汙了朱雀熾火之羽,也莫令那雪裟沾塵才是。”
易天行眉頭一皺,想了會兒忽然大驚道:“難道你是說……大師是說,小家夥額上這撮白毛竟是……?”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正是本寺至寶天袈裟,也不知老祖宗用了什麽神通,竟幻作了朱雀神鳥額頂上的一撮白毛。”
易天行嘴張的大大的,活似一個仰首看天卻被天上掉下來的大燒餅噎住了的可憐人。驚喜交集之餘,卻有些不解和隱懼,他心想,這種好事,來的未免也太陡了些吧?咱可沒動過搶天袈裟的念頭,那老祖宗送自己這份大禮,到底是什麽意思?
斌苦大師見他神情,微笑說道:“苦海無邊,佛門慈悲卻隻渡那有緣人。施主既然得老祖宗另相相看,便是一緣;施主與朱雀神鳥相生相諧,情義銘於內,這又是一緣;施主若是不與朱雀神鳥分開,便有喪命之虞,而若分開,卻又是情難以堪。故而老祖宗用天袈裟化為白羽鎮住朱雀天火,既能夠不讓施主與朱雀生生分離,又能護住施主與朱雀安危,得一圓善之果,這更是極大的緣份。”
易天行先前隻知道天袈裟是個極厲害的寶貝,這時才明白原來天袈裟對自己和小紅鳥的意義竟是如此之大,神念暗查己身,這才發現體內真元流動順暢,體溫正常,神清氣明,全沒有前些日子昏眩不安之感,再看小朱雀也是安安然地在自己懷裏打著瞌睡,一如平常。他不由感佩莫名,說道:“小子哪裏有這深厚的福緣,實在不敢受此寶物。”
斌苦大師失聲笑道:“實在不知易施主亦有不好意思的時辰。”轉而正色道:“施主卻是誤會了,老衲雖舍此聖物,卻是上體天心,盼朱雀神獸能順利成長,早日為這世上降下吉祥佛光,施主勿需客氣。隻是……施主雖然一身神通常人難及,上三天裏也不過有頂端少幾位高手能稍抗一二,隻要幾位門主和小公子不出手,應該無虞。但今後身攜朱雀天袈裟兩大異寶,做事行路,均得小心才是。”
易天行先前聽這老僧講過上三天不知為了什麽原因,定要借天袈裟一用,這時回過神來,不由微微皺眉,想這不是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嗎?不過若沒有天袈裟覆在小朱雀額頂,自己這一大一小還真抗不住那種吐魯番高燒——罷罷罷,他想了想,還是隻有在現實麵前低頭,厚著臉皮把小朱雀揣入懷裏。
他知道佛門弟子講個機緣,便也不再言謝,隻是暗自琢磨著,這又欠了歸元寺一個大人情,還不知日後怎樣去還。即便歸元寺真有慈悲心,幫自己瞞著身攜天袈裟的事情,但若上三天那位厲害無比的小公子找歸元寺麻煩,難道自己還好意思袖手旁觀?
想到此節,他再看斌苦大師一臉慈悲肅穆的神情,不由懷疑起這位高僧的真正用心來。
易天行想到自己初涉社會,便先欠古老太爺,後欠斌苦老和尚,屁股後麵拖了一串算不清的爛帳,不由在心底恨恨暗罵道:“薑是老的辣,絲瓜是老的韌,棗子是老的綿,核桃是老的硬,這人……果然是老的最辣最韌最綿最硬……最奸滑。”
……………………
易天行當夜留在了歸元寺禪房中,他抱著小紅鳥,細細研究著它額上那撮白毛,隻覺著觸手冰涼,但卻不知如何施法。想到這節沒弄清楚可不得了,他半夜溜到斌苦大師禪房內,嘮嘮叨叨問了半宿才弄明白天袈裟的妙用之道,隻是把個老和尚整的是精神委靡。
第二日清晨,易天行在後園茅舍外叩了兩個頭,謝過老祖宗救命救雀之恩。
他本來還想進去看看那老祖宗是什麽模樣,心裏還有偌大的幾個疑問想請教,加上受古老太爺之托,光在外麵叩頭似乎不大好,總要親自麵見那人,敘敘三十年代舊事才合式。但斌苦大師隻是笑而不允,老祖宗也不知是不是又找到什麽新鮮玩意兒,不再說話。易天行隻好悻悻作罷,心裏剛生起哪一天偷偷溜進去看看的念頭,卻又忽然想起那個堅若金剛的青色結界,還是吐了吐舌頭,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斌苦大師親自將他送至山門外,忽然長歎一聲道:“如今本寺至寶已歸施主所有,施主多加小心。”
易天行點頭應下。
斌苦大師又道:“聽聞易施主乃是古家之人?”眉梢微微抖動一下。
易天行微微皺眉應道:“也可說是,這正是小子煩憂所在。”
斌苦大師歎氣道:“古家老太爺前些年住在省城時,時常來本寺上香火,布施甚勤,奈何他是道上之人,殺孽太重,本寺實在無法與之深交。易施主年紀尚青,日後切可不行差踏錯。”
易天行無奈一歎道:“看來,終究還是得想了法子把這事情推托幹淨才是。”
二人又閑說了數句,易天行便欲下階離去,斌苦大師攔住他道:“施主莫嫌老衲羅嗦,隻是你一身修行乃天生而來,不知這塵世裏修士的諸般規矩,還是要多加小心。切不可以為自己有一身神通,便能橫行無阻。”
易天行挑挑眉毛,沒有應話,其實他如今心裏驕縱之氣漸漸滋生,隻是自己還未察覺。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如今已不是宋明之時,科學昌明,佛法日衰,縱有些超出凡世的能力,也抵擋不住子彈。”
易天行嘿嘿一笑,斌苦大師知道這小子笑的什麽,無奈道:“即便你能擋子彈,那火箭彈如何?”易天行一愣,又聽著斌苦大師續道:“火箭彈能擋,導彈如何?原子彈?中子彈?外子彈?”
易天行噗哧一笑,知道這位高僧雖通世務,隻怕也隻是半通而已。他拍著老和尚肩膀道:“中子彈是有,外子彈又是何物?你我兩個男人家,頂多怕怕內子,外子是無緣見識其厲害的。”
……………………
從歸元寺出來,易天行本想給袁野打個電話讓公司派車來接自己,忽然想到先前自己才決定要少管那麵的事情,不由好生心痛自己的腐化墮落,意誌不堅,狠下心腸邁著步子往學校而去。
他將雙手負於身後慢慢往學校搖著,一路上賞夏末街景,口中背誦司馬光的《訓儉示康》不停,又吟李商隱詩句以清心——“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難聽的聲音在省城安靜的街巷中四處穿蕩。
出歸元寺往七裏橋方向三四裏,便有一處好景,穿省城而行的府北河繞流其間,微風行於水麵之上,蕩起層層輕紋,府北河堤上種著青青雅柳,柳樹極茂,垂縷絲葉繁繁雜雜籠在岸邊,映出了一大片淡淡斑駁影子。易天行走在綠蔭之下,感覺身邊似乎站著無數仆人,正拿著無數把綠綢好扇在扇風一樣爽利。
他越行越是得意,歎道:“若於此處讀書,豈不勝過皂隸郭家之俗?”天時尚早,他近旁無人,所以放肆地噴吐著酸言腐語。
正高興著,卻發現前麵河邊一塊石上坐著一個瞎子,那瞎子手拿竹幡,上書幾個大字:“祖傳鐵嘴斷人前程。”
易天行微微一皺眉。
如今這年月,算命玩的大都是打一槍換一地兒的遊擊戰術,哪裏有這種扛著大旗的正規軍?若算命的人手一支竹幡,那可別指望輕裝上陣,敵退我進,隻可能給城管家屬晾衣服增加幾根晾衣架。
走的更近了些,易天行隻見那瞎子一身青衣,安坐如磐,不由心頭一動。他依歸元寺三天潛修所習心經暗觀這個瞎子,發現此人體外一道淺淺灰色真氣流動,果然是個修行中人,不由暗自警惕起來。
“測個字吧。”瞎子閉著眼,卻對從身旁輕手輕腳掠過的易天行說道。
易天行站著想了想。
他雖然怕麻煩,但除了古老太爺和歸元寺裏的和尚外,還沒有見過修行之人,今日在歸元寺裏得了天袈裟,出了寺門便碰見一個,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來人何意,不由動了好奇好勝的心思,於是抿著唇微微一笑,便在石上坐了下來。
“先生今年貴庚?”
“丁巳年,甲辰月,壬寅日。”易天行摸著自己的鼻子。
“當今世上,還能記得這些老黃曆的年輕人不多了。先生雖然年歲不長,但胸中所學似乎不少。”瞎子謙恭說道。
易天行微微一笑,說道:“閑話稍後再敘,既然測字,總不能聊天耽擱了你做生意。”
“先生心善,請出字。”
“既然說我心善,那就善字好了。”易天行哈哈笑道。
瞎子骨節突出的右手在竹幡的竹節上輕輕摸娑著。
易天行眼皮忽然一跳,便感覺身下一道酥酥然的寒冷之意循著石頭向自己襲來。他知道是這瞎子弄鬼,眉頭一皺,雙手假意摸自己身上錢包,卻是在懷裏的小朱雀頭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接著神念一動,體內真火迅疾運轉起來,抵抗著這道異感寒氣。
瞎子嘴唇微張,輕輕歎了一口氣。
易天行悶哼一聲,發現這瞎子遞過來的寒氣竟在一瞬之間猛烈了數十倍,渺渺然、若英華天降似向自己身上湧來!他倒吸一口冷氣,才知道這瞎子剛開始出手時的氣勢,竟然是刻意遮掩,真正的實力竟然強悍如斯!
易天行稍一錯神,一股凍徹人心的寒流,便沿著尾閭處浸了上來,一路殺伐而上,竟是勢不可擋,瞬息間凍住了自己體內火元流動。易天行雙眉一挑,想不到這瞎子區區一個凡人竟然有如此本事,略帶愕然的眼神看了瞎子一眼,便微笑著將雙手平擱在自己膝蓋之上。
他的雙手放的格外輕柔。
就像是兩朵蓮花在膝上盛開一樣。
雙掌食指相勾,反相而反,尾指輕輕離眾——這正是佛門中的解冤結手印。
手印初結,易天行體內火元便開始沿著自己的神念歡愉無比地自在流動起來,漸漸融為金色的水滴,繼而匯流成溪,最後注入胸腹間的一片氣海之中……
瞎子襲來的寒冷真氣此時仿佛變成了三伏天裏的白雪,一觸既融。瞎子麵色一變,額上汗滴漸出,扶在竹幡上的粗大手掌握的更加用力,顯出青白之色來。
易天行已經猜出了這人來自何地,雖然被古老太爺和斌苦和尚常在耳旁提著,弄得隱隱有些畏懼那個地方,但畢竟少年心性,惱這人不問來由便胡亂出手,悶哼一聲,心中默念三昧坐禪經,一道道火性真元,便淺淺滲進石頭表層下往瞎子坐處追了過去。
……
此時朝陽方升,殘月未墜。
易天行和瞎子二人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似乎憩意恬淡,隻是不曾說話。瞎子手持竹幡,皺眉苦思,似乎是在想著為易天行測字,又哪裏知道這二人正在進行著不屬於世俗人理解範疇內的拚爭。
這時河畔遠遠地走過來了些晨練的老頭老太太。
易天行忽然起身站直,唇角閃過一絲妖異的笑容問道:“可測出來了?”
瞎子抬起手臂,有些艱難地擦去額上黃豆大的汗珠,半晌後才緩緩應道:“……不可測。”
易天行看著他枯萎內陷的雙眼,冷笑道:“我不懂算命,不過還記著許慎《說文解字》上解的明白:善者,吉祥也。”
瞎子身軀一震。
易天行忽又微微一笑,合什道:“吉祥天何等樣渺然的存在,何苦與我這世俗窮小子有牽連?煩請轉告貴公子,小子我對吉祥天向來敬仰,斷不敢有所輕慢,請勿誤會。”他說完這番話,也不理對方如何,擺擺手便往朝霞下的七眼橋方向去了,學校便在那處。
瞎子抬起右臂,哆嗦著抓住竹幡,很辛苦地站起身來,隻見他手指微微一彈,高五尺有餘的竹幡便嗤地一聲化作了他手掌裏的一隻青瑩竹杖。瞎子咳嗽了兩聲,便拄著竹杖,和著“嗒嗒嗒嗒”的杖頭點地聲,黯然遠去。
隨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河畔的柳林中,那塊大石頭砰地一聲從中裂開。
第四十八章 妖,是一種問題
拄著青竹杖的瞎子十分吃力地行走著,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了省城西麵一處古樸院子外。他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隻是有些奇怪,瞎子避著正廳不進,反而進了院中三層小樓側邊的一間小平房。
入了小平房,瞎子輕聲吩咐仆婦準備了些冰塊和大桶涼水,略坐了陣,便進了衛生間。他把冰塊往大桶涼水裏一倒,撲通數聲,清清涼水迅速衝刷著冰塊,涼意直彌室內,縱在九十月之交的天氣裏,也讓人感覺冰寒難擋。
瞎子卻似乎感受不到這些。
他將青竹杖擱在桶旁,摸索著脫下衣服,露出瘦骨嶙峋卻周身潮紅的身體,然後緩緩滑入冰水之中。
隻聽見嗤的一聲響。
竟像是一塊燒紅了的生鐵浸入冷水一般,木桶裏水氣直噴,瞎子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細細看,才發現他的眉梢和發端早已被火烤的枯卷起來。
泡了許久,瞎子仍是咳嗽聲聲。
他皺著眉歎了聲:“真是厲害。”
一陣歎息後,瞎子在大木桶中捏了個劍訣,盤膝運功,左手摸到桶邊死死地握住那根青瑩剔透的竹杖,似乎在借助竹杖裏蘊含的靈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自己體內到處亂竄的真火殘勁盡數逼出體外,原本被火灼過一般的身子,才漸漸回複了平時的蒼白之色,被易天行逼進體內真火灼的四處枯卷的發眉也漸漸平順下來。
而此時,先前冰寒沏骨的涼水,已經開始不斷冒著熱氣。
瞎子借助外力,勉強逼出易天行留在自己體內的熱毒,整個人雖然脫了被心火燒烤的煎熬,卻也是疲態全現,整個人看著頹敗不堪。他收拾妥當,才拄著青竹杖慢慢從廚房行出來,吃力地邁著老沉的腳步,進了小樓。
“竹叔。”小樓裏的幾個人向他行禮道。
其中一個黑黑的小個子一身陰煞之氣,他看見竹叔麵容憔悴,眉頭皺了下。
“宗思你來啦?”瞎子竹叔微側著頭聽了聽,忽然說道:“你們先出去,我有些事情要稟報公子。”
上了二樓。
“竹叔為何單身赴險?”似乎很喜歡赤足而立的小公子今日穿了件雪白的衣裳,看著飄然若仙。他站在窗口,也不回頭,語音裏卻透出幾絲關切。
竹叔歎了口氣,應道:“昨夜靈識偶有一得,便臨時起意多算了一卦,探得天袈裟已經附體,公子昨夜做題太晚,屬下不便打擾,自作主張前去察探,不料卻碰見那學生。”
“易天行?”小公子回頭皺眉道,眉尖極細,彎出道冰冷卻美麗的小圈來。轉過身後,他發現竹叔麵色不對,淡淡讓他坐下說話。
“正是那人。”
小公子沉思半晌後道:“依前些日子看來,他體內火靈肆虐,自己又不識修行之法,應該會漸漸火灼而死。”
“不知他得了什麽奇遇,竟然還是活蹦亂跳的。”竹叔眨著深陷的雙眼,苦笑道:“不過屬下與他對陣之時有所感應,天袈裟應該便是在他身上。”
小公子微一凝神,思琢少許時間便明白易天行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微微一笑,轉而問道:“竹叔與他交手,可是受傷了?”
竹叔微一欠身道:“正是,那少年體內火靈實在充沛的驚人,甚至比浩然天的火老頭真元還要雄厚數分。屬下一時不謹,被火元攻心,受了些小傷。”
小公子輕移赤足走到竹叔身邊,款款蹲下身子,將一根如蔥手指輕輕搭在竹叔腕間寸口,閉目凝神半晌後緩緩道:“似勁卻衰,數脈實脈相雜……竹叔錯了。”
竹叔微微側頭聽著。
“那學生體內真火極旺,若一般人,竹叔您用冰寒意攻之,確是正途,但那小子天生怪異,不能以常理論,被他火元反攻,您體內真氣仍為寒態,兩相交雜,傷害尤其之大。”小公子起身輕聲說道:“您當用自己最擅長的木門,即便不敵,也不至於傷成這樣。”
竹叔微笑應道:“老家夥心思確實有時候轉不過來。”
小公子亦是溫柔一笑,道:“您先歇著吧,我去看看那個易天行的神通。”
竹叔忽然麵露緊張之色,側著頭急忙道:“公子尊貴,怎可輕身犯險?”
小公子走到窗邊,看著街對麵的民居,看著街頭的樹枝,看著街人麵色如常行走的人們,幽然歎道:“自小在山裏長大,門中長輩都誇我冰雪聰明,是上三天六十年來進速最快的一位,說起日後這門主之位定是我接手……當年我要入世修行,你和父親都不答允,如今我已經在這個世俗的城市裏生活了兩年,看到了以前在山裏麵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感受到了我們在門中永遠無法感受到的鮮活氣息,修為日進。若欲出世,當先入世……”
他說了這麽長一段似乎與先前話題毫無幹係的話,忽然話風一轉:“易天行既然能傷得了你,看來確實是個對手。我不是好鬥之人,隻是對他有些好奇罷了。”
“那天袈裟?”竹叔皺眉道:“此事應當稟報門主才是。”
“你前些天不是已經給父親報過信了嗎?”
竹叔這才知道自己私底下的動作全部落在小公子眼裏。
小公子瞥了他一眼,道:“別慌著請罪。有兩個好消息,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好消息是台灣的林伯已經動身來了,先經香港,然後在上海參加一個論壇,再來省城。還有一個好消息就是宗思已經帶著水門從昆侖得來的地精之火前來……”他略停了下道:“壞消息是,莫殺這次卻不知因何緣故沒有跟著他來。”
竹叔釋然道:“既然如此,天袈裟也就不是急用之物,此事倒可緩上些時日。”
小公子搖頭道:“前些天父親來信將我嗬斥了一番,說道嚴禁觸碰歸元寺。我倒是不明白,歸元寺裏的僧眾法力也不過爾爾,怎能讓父親大人和老門主如此畏懼。若歸元寺真有大神通,我倒要去看看那姓易的小子,看看他何德何能,竟讓斌苦和尚雙手將天袈裟送予他!”
其實這位冰雪一般的小公子心中還有秘密。
他雙手輕輕摳弄著窗台上的雕楠木眼,腳微微踮起,雪白的赤足輕輕搖著。
他想到自己小時候在山上時,曾經在父親房裏偷看到的那本冊籍,那還是首任門主留下的,冊籍中充滿了悵悔哀傷不甘失落之意。
上三天的老門主是昆侖一脈,當年在雪山巔上修行數十年,上承天霜,下接地火,修成了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但那書冊中記載著,似乎當年老門主下山後遇著一件大事,才動了念頭組了上三天,又失落於自己的修為距某種存在太遠太遠,從而有些自棄。
他本不以為意,不料父親大人接任門主之後,捧著那本小冊子看了三天,匆匆下了次山,也不知去了何處,然後重傷而回。
從此父親也自頹然,雖然明明修為高深在世上難覓敵手,卻是躲在吉祥天深山中淡泊而活。
他不服,於是又看了一遍小冊子,然後記住了一個地方和一句話。
歸元寺。
“暗行苦行碌過十年,朱雀飆飛直上三天。”
難道上三天這個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這句話?
小公子苦思不得其解。
於是在修為精進後,他要求下山入世修行,全然不管不顧吉祥天遁世煉器的門規,來到了省城,然後找到了一個莫須有的理由索要天袈裟——他要看看歸元寺裏到底有什麽。
……………………
小公子在老房子裏對著幽幽藍天,不停想著歸元寺裏秘密之時,易天行已經回到了學校。他正躺在一教背後的小露台上,對著同一片幽幽藍天,想著歸元寺後山那位了不起的老祖宗。
這堂課是外國文學史,他胡亂應付了同學們的詢問,偷偷跑了出來。一教這種飛機式建築,在龐大的正樓身後,還留著一間兩層的小樓,與正樓相連。易天行從小樓的自習室裏搬了個椅子,便坐在了露台的旁邊,發起呆來。
一教學樓背後便是圖書館,兩棟樓之間密密匝匝地全是參天大樹,這些樹趁著秋天還沒真正到來之前,撒潑似地拚命瘋長,大片樹葉將樓下的草地遮的密密實實,或粗壯或細嫩的枝葉四處伸展著,有些已經伸到了教學樓的露台上,似乎要玩一把金秋落葉前最後的瘋狂。
樓下的草地上有些不畏死活的學生情侶正在摟摟抱抱,將自己的恩愛顯現成為光天化日下的影片。易天行低頭偷窺,麵上露出一絲極暖昧的笑容,然後將右手輕輕搭在露台沿上。
露台沿上垂著一溜樹枝,極細極嫩的那種。
他用食指輕輕觸著枝葉,感受著上麵的新鮮生命氣息。
藍天白雲在上,朗朗書聲在後。易天行雙目似閉未閉,左手結了個手印,殘留在他體內的寒氣,被五昧坐禪經心法緩緩逼了出去,沿著那根細長的食指慢慢吐向樹枝。
大樹似乎有先天吐納之能。那串極細極嫩的樹枝被這股寒意凍著,卻沒有變得凍脆,還是俏然搭在露台上。
不知過了多久,易天行睜開雙眼,吐了口濁氣,望著自己食指上的細枝輕聲道了聲謝,便拾起書包下樓。他並不知道,在自己離開一教學樓後不久,省城一教學樓背後、靠著大樹的那片草坪青色漸除,寒意突降,霜上草地深處,白露白露,凍僵鴛鴦無數。
………………………
回到宿舍,才知道有人來找過自己。
易天行歪著頭想了會兒,到門房花五角錢給袁野打了個電話。袁野有些意外之喜,卻讓易天行很意外地回答道,自己並沒有打電話,然後殷勤邀請“易董”抽暇前來鵬飛工貿視察工作。易天行這時候正被歸元寺、上三天、會玩“氣象武器”的神秘老祖宗、會耍“玄冥神掌”的瞎子這些事情弄的頭昏腦脹,加上對於古家的事情還沒有想清楚,趕緊支唔幾句,便把電話掛了。
不知道是誰來找自己?
他想了想,忽然感覺自己書包裏的鋁盒子跳了兩下,這才一笑想起那個小家夥。
走過教工食堂,他來到了還在修建中的南園。南園此時遠不是招生通知書上描繪的那般美麗,還是一個滿是泥塘的大工地,這時候正是工人們午休的時候,工地一側的角落裏,槐樹之下,格外安靜。
易天行留神有沒有人注意自己,偷著空把小朱雀從鋁飯盒裏拿出來。
他看著正骨溜溜轉著烏漆小眼珠的紅鳥兒,嘿嘿笑道:“好像歸元寺的老祖宗給了你什麽好處,居然能飛了。”
小紅鳥將腦袋一偏,眼珠子向上一翻。
易天行瞠目結舌,心想你這畜生,竟像人似地擺出了一個鄙視的神態?他暗中教訓著小畜生,卻忘了自己可是這“小畜生”的老爹。
“嗯,現在會飛了。你從老爹我這兒遺傳了鋼筋鐵骨,想來也不怕什麽猛禽獵手,你肯定也不願意天天呆在小盒子裏,唉,我都替你氣悶啊。這樣吧,今後你就自己在外邊玩,隻是記著別到處噴火玩,你老爹我可不想當義務消防員。嗯……當然了,每天還是得回來給我報道,不準夜不歸宿!如果餓了想吃點火奶,回爹身邊,爹抱著你睡覺。”易天行煞有介事地對著小紅鳥商量道。
“咕咕……”
“這叫聲確實不大好聽,怪我怪我,以後讓你蕾蕾媽重新教你好了。”易天行無恥笑道。
“咕咕咕……”
易天行眉梢一翹道:“去吧。隻是記著,如果碰上什麽厲害角色了,什麽都別理,隻管給我跑,聽見沒?”
小紅鳥歪著脖頸,身上朱紅色的羽毛微微振著,似乎在表示聽明白了。
它朝著易天行咕咕咕咕親熱地叫了幾聲,便極不熟練撲扇著絨毛還未完全褪幹淨的小翅膀往槐樹上飛去。它飛到槐樹枝頭,小腳丫子抓住一根細枝,停在上麵,扭著紅彤彤中夾著一絲銀白的小腦袋左顧右盼,神態頗為得意。
易天行在下麵指著它笑罵道:“白眼雀兒這名字可真不虧你,剛說聲就跑了?怎說也得表現點依依不舍吧?人有人格,妖也要有妖格的。”
一個妖字出口,易天行卻似想到了什麽,低頭陷入一陣沉默之中。
……
省大南園熾烈的午間陽光照在槐樹下的少年身上。
“老爹我不想當妖怪。”少年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枝頭上四處好奇張望的小紅鳥輕聲說道:“可是,這些天在歸元寺裏修佛,卻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他也不管小紅鳥能不能聽懂,自顧自地嘮叨著。
“心經、楞伽經,這些經文上講的清楚,各式境界也算明白了。如今火元在我體內自在運行,可……可是按佛家的修行法子,真元應該是在經絡裏流走才對,為什麽我卻找不到那勞什子經絡?什麽紫府虛海,按著心經的法子,老爹把自己體內像法醫一樣細細查了一遍,可還是沒找到。” ”他苦笑了一下,“若是自己體質問題倒也罷了,可為什麽真元在我體內運行自如,毫無滯礙?竟像我整個人就是一個虛府般,世上哪有這樣的人?我都險些懷疑自己是人形噴火器了!”
他對著枝頭的小紅鳥招了招手。
小紅鳥乖巧地飛了回來。
易天行看著可愛的它,撓著腦袋哀聲歎道:“其實我早該明白了。雖然沒有親眼見著,但你終歸還是從我身體裏跑出來的。能生個大笨鳥的家夥,能不是妖怪嗎?”
他在歸元寺靜修之初,便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問題,本來準備詢問斌苦,卻被那老和尚領著去了羅漢堂,見佛心喜,一時卻忘了此事。此時忽然想起這個天大的問題,不由疑惑漸生。
易天行這十七年人間歲月,一直便困惑於自己的身份。少時以為己必為妖,遇古老太爺後心結稍解,初入歸元寺後,更是認為自己是修行之人,並無特異。不想幾篇佛門心法修煉過後,卻又碰上一個難以明白的死結,似這等事情,他斷不敢與旁人說道,於是乎隻好對著自己的朱雀BB不停發著牢騷。
“我可不想自己是個妖怪。妖怪在人間沒好下場的。”易天行看著朱雀明亮的眼睛,認真說道:“更關鍵的是,妖怪,都沒有好姻緣亞。你看人家白娘子道行又深又賢惠,還能給許家掙錢,終究還是險些被許家小白給休了。你那蕾蕾媽,雖然是個明慧人兒,可也不能保證她沒個犯糊塗的時候。咱們不能給她犯錯的機會不是?”
他攤開雙掌,小紅鳥撲扇著翅膀飛了起來。
正午的省城大學裏,易天行慢慢向校東門走去,身邊道路旁的林梢之上有一個紅色雀影隨著他上下飛舞著。他決定去東門外的放映廳看場美國大片,舒緩一下這些日子來的緊張心緒,那片子的名字好像叫《真實的謊言》,是一壯極而近妖怪的家夥演的。
第四十九章 見色起義
出了校東門,嗅著四周煙火氣十足的香味,易天行的口水開始泛濫,進一小館子要了一碗水水的炸醬麵,澆上肉醬,再喊一旁的春姐包子館遞了籠包子過來。包子是仿的省城著名小吃龍眼包,可惜模樣在那兒,味道卻是差的太遠。這炸醬麵也不地道,省城畢竟偏南,做不出北地的大碗氣慨。但易天行這人不挑食,隻要碗中有火紅的辣油浮著,便滿心歡喜。
他等東西都來了,便趴在桌邊開始大嚼,食飽辣透之後,扯著幾片店家預著、像碎片粘連起來一樣的紙巾擦擦嘴,走到紅瓦寺那麵,看見了一個公用電話亭。
他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電話,給遠在縣城的古老太爺拔了回去。
“老頭兒,那人我見著了。”易天行努力說的平淡些。
古老太爺一陣沉默,半晌後道:“麻煩你了。”
易天行知道老家夥正在那邊感傷,調笑說道:“還成,就是險些家破子散。”
古老太爺不知他這話的意思,問道:“那位老人家怕有百來歲了吧?身子骨可還康健?你可有待我叩頭謝過?”
易天行暗笑,想歸元寺裏那老祖宗怕不得有好幾個一百歲,應道:“出了些事情,暫時還沒得及說。”
古老太爺在電話那頭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失望:“辛苦你了。”
易天行道:“放心,我會找著機會把你那件事情給他說說。”想了想又道:“不過我可不能保證他還能記得你是誰。”他心想歸元寺的老祖宗法力高強的變態,又如此貪玩,說不定當年隻是偶一起意救了古老太爺,這多年過去後,真要他記住還是有些困難。
古老太爺嗬嗬一笑道:“不記得又有何妨?隻要我的心盡到就好。前些年在省城的時候,我月月去歸元寺上香火,香火錢不知扔了多少,斌苦那老禿驢硬是不讓我進山門。如今你能進去,已是比我有緣。”
易天行噗哧笑了一聲,也沒告訴他這緣份可是打出來的。
“那位老人家是什麽樣的人?”古老太爺問道。
易天行拿著話筒,歪著腦袋想了會兒,認真回道:
“高人。”
過了會兒又加了一句。
“但他高到很變態,也就是變態的高人。”
……
笑聲中,二人又閑聊了幾句,古老太爺終於說道:“袁野給我打電話來,說你最近很少去公司。”
易天行沉吟半刻後道:“我自己也還沒想清楚,暫時不能答應你什麽。我畢竟是個學生,其實就想過點兒簡單日子。”
古老太爺又歎了口氣勸道:“該奮鬥的時候,別往地上躺。”
易天行笑著回道:“奮鬥這兩個字從您嘴裏說出來,總覺著透著一股邪氣。”
古老太爺嗬嗬一笑,略沉默了會兒後又道:“這事情總不能勉強你。你說的也對,憑你的學識本事,隨隨便便過點兒好日子也不難。不過我還是希望這一年裏你幫我古家多看著些,日後有機會,自然會有所回報。”
“怎麽幫?難道要我領著袁野在省城的大街小巷裏打打殺殺?”易天行沒好氣道。
古老太爺一哂,道:“我是讓你做生意人,又不是讓你做打手。”
易天行譏諷道:“就您老頭家那些生意,怕不都是些虧心買賣。”忽而想到古老太爺這人似乎還不錯,語氣稍放軟了些,“若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隻要不傷天害理,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畢竟我也喜歡袁野的性子,說來奇怪,這家夥還真是個異類。”
古老太爺在話筒裏的語氣一肅道:“古家在省城經營多年,正經生意才是大頭,袁野倒不是什麽異類……隻是當年起家時不太幹淨,所以名聲才不大好。唉,現在也不可能把當年隨著一起闖江湖的兄弟手足棄之不理,於是如今才有些尾大不掉,想洗也洗不幹淨。”
易天行捧著話筒,聽著話筒裏傳來的那個滄老的聲音,心想這是自然之理,如果罪孽下的財富可以輕鬆見到陽光,這世上才是真沒道理了。他歎口氣,轉頭看著街上的人們,看見有幾個男學生正勾肩搭背往遊戲廳去,有一對青年男女正保持著半米的距離、以五秒一米的速度壓著馬路,那家叫東時區九點的咖啡館門口站著幾個俏麗的女生。
他看著這些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人們自在怡然,忽而麵上露出笑容,輕聲道:“我可以幫古家一些忙,但我自己不會牽涉的太深。”
他用話筒撓撓自己有些發癢的頭皮,嗬嗬笑道:“剛才忽然發現,我到省城一個月,似乎什麽樣的生活都碰到了,卻偏偏還沒有好好當幾天學生。”
易天行對著話筒誠懇道:“我想當學生,就這麽簡單。”
話筒的那頭陷入沉默,然後二人互祝平安,便掛了電話。
………………
正走到望江放映廳的樓下,看著白底告示板上用紅漆塗著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真實的謊言”,易天行趕緊準備掏錢買票,卻不曾想打一環路林蔭下走來了兩個熟悉的身影,不由笑著迎了上去。
來人是易天行的高中同學何偉和胡雲。高中畢業後,胡雲進了省城的警察學院,何偉進了省財專。
“沒想到你們兩個居然會來看我。”易天行把錢揣回口袋,輕輕和這兩個家夥擊了個拳。
何偉嘿嘿笑著說道:“這小子今天跑我學校去蹭飯,我一想,來省城後還沒見過你,幹脆跑你學校來了。”
易天行問道:“剛才去我宿舍找我的人就是你們吧?”
胡雲在一旁應道:“是啊,沒找到人,所以我們兩個就在校園子裏逛了一圈。”
易天行轉頭對何偉說道:“怎麽?今天是來宰我這窮酸?”
“哪兒能?”何偉上大學後談吐倒也收斂了不少,隻是眉宇間的痞子氣還沒有完全洗脫幹淨:“我們未來的警察同誌今天請客。”
易天行笑著領著二人往東門那麵走:“那就不客氣了。”
“你們學校美女真多。”何偉一麵走著一麵慨歎。
易天行有些奇怪,看了胡雲一眼,又看著何偉:“你們財專號稱收集全省高校美女標本,你身在盤絲洞,居然還會露出這種三月不知肉味的表情?”
何偉苦著臉一笑。
易天行還覺著奇怪,胡雲已經在旁邊偷笑道:“財專美女倒是多,隻是何某人進度太快,自作自受找了個美女管著自己,弱水三千,如今隻能喝一瓢,看也隻能看一瓢了。”
易天行哈哈一笑,開始審訊:“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三圍,電話,一個都不能少。”
“有你這樣恬不知恥打探嫂子隱私的人?”何偉故作詫異。
胡雲和易天行不依,繼續逼供。
何偉禁不住這兩個家夥纏,摸摸腦袋挺不好意思的:“叫張瑾,省城本地人,今年十八,明年十六,三圍不知,電話不能說,家庭住址,不關你們兩個人的事。”
易天行和胡雲對視一笑,拍著何偉的肩膀:“注意安全。”三人自然明白這安全指的是什麽。
何偉哪肯讓這兩人嘲弄自己,假意一歎道:“再怎麽我身邊也有個人,不像你胡雲,天天呆在那和尚廟裏。夏天的時候不是跟我吹有什麽警花兒嗎?現在再說,那警校裏有片花瓣沒?”
胡雲痛苦不堪,滿心悵悔:“還不是被我那老爹騙上了賊船。”
何偉又轉過頭說道易天行:“還有你。鄒蕾蕾同學不在身邊,寫信怕不把你指頭磨出老繭來了吧?”
易天行一笑:“扯蛋。”這才想起有好幾天沒有給蕾蕾寫信,心裏湧起一絲歉意。他轉頭偷偷留意了一下胡雲的臉色,發現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來:“指頭磨出老繭來的,往往是在和尚廟裏的某些人物才對。”
何偉和易天行眼神一對,哈哈大笑起來。
胡雲愣了一愣,才明白這兩個小子說的什麽意思,跳起來作勢欲打。何偉和易天行笑著避開,往人來人往的文化路上走去。
“太陽的光直射我的臉,而你卻無動於衰……”
文化街上,三三兩兩的女學生們青春逼人地行走著,何偉扮出蛤蟆般無害的笑容,卻吸引不來一絲注意的目光。他隻好苦著臉,哼著黑豹的歌兒。胡雲一臉正色,卻不忘將自己學警的下擺拉了拉,讓自己的打扮更加筆挺。
落在後麵的易天行,抬頭看天空漫漫陽光,感覺無比舒適。
………………
吃完飯三人分手,易天行在舊六舍外卻遠遠看見了袁野小肖,還有那輛汽車,不由撫額哀歎,想到肯定是古老頭接電話後的安排。和這兩人碰上麵,才知道今天是公司聚餐的飯局,聽到這句,易天行又是哀歎出口,心想早知如此,先前何必與何偉胡雲兩個小子爭食爭的如此之猛。
水晶宮不是東海龍王用來睡覺打屁的地方,而是省城裏最大的一間海鮮酒樓,這酒樓其實就是一艘大船,一直安靜地停在江邊。吃著空運來的海鮮,感受著船外吹進來的江風,倒確實是一件極好的享受。
易天行問著身邊的小肖:“在這兒吃頓飯得多少錢?”
“便宜的有,貴的也有,看你怎麽個吃法。”小肖回答道:“有一頓百來塊錢的,也有一餐上萬的。”
“啊……”易天行歎息道:“這家店的牙齒咬的還真深,你說公司聚餐放這種地方,得吃多少錢去?”他自從踏進鵬飛工貿的那一刻起,骨子裏的守財奴意識便開始逐漸蘇醒了。
小肖一笑道:“管吃多少錢,您也甭客氣,這間店收我們非常便宜,而且也比別的店正宗,不敢冤我們。”
易天行一挑眉毛教訓道:“這你就不懂了,飲食行業最黑的,雖然古家在省城也是有頭有臉,可別人要整你點秤,你還是一樣沒著兒。”
在旁邊安靜聽著的袁野終於忍不住笑了,看著易天行詫異的神情解釋道:“這家店就是我們公司開的。”
………………
走進富麗堂皇的酒樓三樓大廳,早已等候在此的諸人紛紛站了起來,向易天行問好。易天行還是有些不適應這種場麵,麵部表情僵硬地點點頭,然後就在頭席上坐了下來。
頭席除了易天行和袁野還有幾個頭麵人物,小肖本來並沒資格坐在這桌,但易天行覺得這人有些投脾氣,就把他拉著坐了下來。拿過袁野遞來的菜單,看著上麵那些名目繁多的菜名,易天行一下傻了。他一窮小子,除了海帶、帶魚這兩種都有帶字的便宜貨色,對於海鮮這類食物向來沒有第一手的認識,趕緊支唔著把菜單還給袁野,咕噥不清吩咐道:“隨便吃些就好,雖然是公司聚餐,又是自家的生意,但還是不要吃太貴了,左手右手都是自己的不是?”
袁野也沒注意他的窘態,拿過菜單便按著他的吩咐對旁邊的服務生說道:“要好吃不貴的那種。五香熏魚、涼拌金針菇、蝦幹雙素、腩肉炒管魚、涼拌蟄頭、涼拌蓬菜、涼拌海螺、辣炒毛鮮、韭菜炒海腸、油潑鮑魚、醬暴海鮮雜盤、油潑扇貝、蝦仁蘿卜丸子鍋、冰水苦瓜、香酥兔腿、蒜蓉天鵝蛋、鹽水香螺、海蠣子豆腐鍋……”
他麵色平常地說著,易天行卻在旁邊早聽傻了眼,心道原來這就是已經節儉後的菜單?輕輕咳了兩聲道:“差不多了。”
袁野想了想也就別再點,吩咐服務生去交待,然後說各桌酒水都由他們自己點,回過身來恭謹問道:“少爺主食吃些什麽?”
“米飯。”易天行想也沒想就回答道。
“有品味。”袁野心想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孩子,點主食都隻點白飯,就像在酒吧裏隻喝白水一樣,搖頭大讚。
……
果然是自家開的酒樓,什麽都快。滿滿五桌人,不一會兒功夫,菜都上齊了。易天行端著杯中的紅酒向席上諸人虛敬了一杯,便開始挾筷大塊朵頤,各盤中夾完了,發現也沒什麽特別的好,就是那道涼拌蟄頭和海礪子豆腐鍋最勾引他的口水。蟄頭脆的要死,黃瓜,老醋,蒜蓉爽就一個字,而海厲子豆腐鍋的湯水味湯濃鬱,正好下飯。
他埋頭吃著,席上另幾位省城道上的頭麵人物卻是眉頭漸皺,互相使個眼色,便準備來敬酒。那天易天行在會議室裏把眾人整的啞巴吃黃連般可憐,可畢竟古家生意染著濃濃的黑色,階層森嚴,諸人有恨意也不敢對這易家少爺如何。眼見酒席已開,在酒場上報仇可是個極好的主意,於是都端著高高的杯子,斟滿衝鼻的白酒,放易天行的座位旁殺了過來。
易天行還沒來得及說話,袁野已經是端著杯子站了起來,以他在省城古家的地位,他要給易天行代酒,誰還說出個二字?於是一場酒中廝殺就此展開,眾人臉上紅光漸現,話聲漸大,語句漸粗……
過了會兒,小肖卻領著酒樓的經理走到易天行的身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麽。
易天行眉頭微微一皺,便跟著二人上了船的四樓,進了一間包房,然後看見了一個人,他笑了笑,坐到那個人的對麵,手指拈起一塊西瓜喂嘴裏吃了,口齒不清問道:“古大,你怎麽來省城了?下麵公司正聚餐,你躲這兒幹嘛?”
來人正是古老太爺的大孫子,一直不肯來省城的古大。
古大摸摸自己發亮的額頭,向一直畢恭畢敬地酒樓經理使了個眼色,經理識趣地喚出所有人,把這間清靜的包房留給了他二人。
包房裏麵一空,古大嗬嗬笑著坐到了易天行的身邊,笑著說道:“我說天行啊,現在咱們也算是兄弟了,說話溫柔一點兒又怕什麽?”
“切。”易天行不懷好意地把沾滿西瓜汁的雙手在他肩上一拍,順勢擦幹淨,“要不是你不肯來省城主事,我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地步?”
“現在你在省城裏可以呼風喚雨,一言九鼎,有什麽不好?”古大微笑道。
“這麽好,你怎麽不來?”易天行微笑反問。
古大想了想,忽然皺眉說道:“記得我在縣城裏見你第一麵就說過,你是個聰明人。”頓了頓又道:“你是聰明人,而現在我們家和你有了扯脫不開的關係,雖然爺爺肯放手給你我不是很明白,哪怕我現在知道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但我尊敬他老人家的經驗和智慧,同時也很感激你來幫我們家扛這個攤子,所以我今天會和你說清楚。”
“我不會參合到家族的生意裏麵。”古大看著易天行認真道,“我要走的是另一條路,不能和這些事情沾邊的道路。所以希望你能放心,我和古二絕對會支持你,絕對沒有別的什麽意思。”
“可還是說不透。”易天行搖搖自己的手指頭,“我初涉社會,也許想問題會比較簡單,但我知道,像你們家這種人戶,最在乎的還是利益,我看不出來你們把這攤子給我,對於你們有什麽好處,而最關鍵的是:我看不出來,接手這個攤子,對於我到底有什麽好處。”
古大笑了:“這最後一句才是真話,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爺爺也說過,您和我們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確實我們也沒辦法給你什麽好處。”他的眼睛閃著認真執著的光芒,“我們隻能給你一個在我們看來很重要,但在你看來或許有些虛無縹渺的東西,那就是:信任。”
“我們把古家數千人的人命都交給你。”
易天行忽然感覺自己肩上被什麽壓了一下,搖頭調笑道:“太重了。”又說:“那這樣對古家又有什麽好處?”
“我們準備從黑道撤走,但這幾千兄弟還要吃飯還要活命。好處就是希望你接手後,能保住這些兄弟的飯碗。”古大說道:“你是聰明人,看的書也多,自然知道為什麽曆史上成功的人,往往後來無法歸隱?華盛頓做到了,所以可以回家種他小時候砍了的櫻桃樹;而張居正可以衣錦還鄉,卻保不住自己的子孫和死後三分地。這就是因為華盛頓沒有人要跟他吃飯,而張居正若一退,他身邊的那些人馬上就要玩完。”
易天行摸著自己的唇邊,想了會兒,道:“我不知道日後要麵臨什麽東西,所以我無法答應你什麽東西,而且說句不怕得罪你的實話,我一直認為黑道人物,都是渣滓。”
古大笑了。
易天行也笑了:“我在你們家生意裏麵也就看看耍耍,直接涉足,那是不可能的。”
古大見說服不了他,也就沒有繼續,畢竟他心裏對爺爺將省城生意交給一個認識不足三月的年輕人,還是有些存疑。
易天行忽然問道:“你不會到省城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套話吧?”
“當然不是。”古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些興奮說道:“這次省裏引資,聽說台灣的林伯要回大陸,我是受市政府的委托,來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林伯給市投點兒錢。”
易天行不知道林伯是誰,但看著古大熾熱的眼神想著,估計又是一個特有錢的台商。
“林伯是台灣一名人。”
“出名在什麽地方?”
古大正色道:“行善。聽說證嚴法師很多善舉都有林伯支持。”
易天行愕然道:“還真是行善樂施的大好人啊。”
“是啊。”古大微笑道:“這次難得回大陸,所以市裏要我來和省裏通下氣,看怎麽接待。另外市裏也想爭取一下他老人家的投資。”
“我們市就高陽縣城對麵有一破宣和廟,怎麽可能。”易天行嗤之以鼻,忽然想到他一個黑道人物居然幫政府辦事,不由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
古大正色道:“我說過,我走的是另一條路,我和家裏道上的生意向來沒有什麽瓜葛的。”
“噢?什麽路?”易天行來了興趣,“你現在是什麽身份?”
“我是市台辦副主任。”古大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動作之標準,果然像極了電視上麵在香港辦招商引資的內地官員。
易天行噗哧一笑。
本來古大還隨身帶著律師,想把省城幾家公司過到易天行名下,不料易天行考慮了會兒還是拒絕了。他說道:“有沒有這個名分,對於我來說沒什麽區別。古家如果信我,那我沒必要用這文件上的一個簽名來壓人,如果你們不信我,那我更落個輕鬆,將來拍屁股走人,也方便些。”末了,隻是讓古大當著律師的麵,寫了份全權委托書了事。
辦完這件事後,易天行回到樓下,他看見袁野已經被那些家夥灌的臉色發紅,不由嘿嘿一聲奸笑走上前去,接過袁野的酒杯,開始大殺四方。
以易天行的妖異體質,你就算給他灌工業酒精外加液化氣估計都沒事,何況區區六十多度的白酒。於是易天行杯來酒幹,臉上紅潤漸上,眼睛卻是益發明亮,也不知過了多久,先前還自認酒精考驗的一幹人等就在他喝酒如喝水的強烈攻勢中,帶著震驚和無比佩服的表情,慢慢滑向酒桌下麵。
晚上十一點多鍾,滴酒未沾的小肖把裝醉的易天行架上了車,然後開回了省城大學。易天行睜開雙眼,說道:“不要走大門進去,開在東門就好。”小肖知道他在裝醉,微微一笑,道:“少爺,您可真厲害,不知道以後還會給我帶來什麽樣的驚奇。”
易天行搖下車窗,吹著微涼的夜風若有所思,半晌後道:“驚奇這種事情,有時候還是要少些的好。”
………………
那日過後,易天行的生活安穩了下來。
小朱雀似乎剛喜愛上了長大的感覺,天天在外麵瘋玩,隻是到了夜裏才會回到舊六舍窗外的大樹上,對著易天行咕咕叫幾聲,便香甜睡去。易天行倒是每天守著夜,等著小家夥回來,有時候等的時候,也偶爾會想到,自己雖然不知道父母是誰,但如今也算是體會了為人父母的艱辛,不免會想起胡亂葬在縣城後山的爺爺來。
不免又是一陣感傷。
天袈裟被歸元寺老祖宗化作一撮雪羽,植在了小朱雀的額上。從此後小朱雀再也沒有無緣無故地發著熱,窗外的大樹漸漸回複了生氣,不過蚊蟲仍然不敢靠近這棟木製的建築。
易天行自然也不會再發燒了,雖然有些想念藥店的那位小姑娘。鋁飯盒也可以自己用了,不用天天吃饅頭榨菜和麵包。
他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拜那撮銀羽之賜,更是知曉了這寶貝的妙處。可不免也會有些擔心,吉祥天既然想要這天袈裟,而那日在府北河畔,自己與吉祥天的那瞎子已經鬥了一次,沒理由他們不來找自己的麻煩。
易天行這些日子裏暗自警惕著,總是擔心吉祥天會來找麻煩。他甚至還動過念頭,是不是應該讓袁野弄把槍來防身,可後來一想,戰場上似乎噴火器比手槍的威力更要大些,如今己方已經有了自己和小紅鳥這兩個恐怖的噴火龍頭,似乎沒必要再弄個小槍擱手裏玩,才斷了這想法。
雖然歸元寺斌苦大師,在禪房裏也給他講解過一些當世修行界的規矩,比如不得輕擾世俗事、嚴禁牽連無辜世人之類。但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這種修行之人的爭鬥,對於易天行來說,是極為陌生的。他也是到了省城後,才初次涉入這種境界的紛爭,不免有些惶惶然,加上擔心自己的事情會連累到一些無辜的人,更是時刻緊張著。
但他生就疏懶開朗的性子,緊張了兩三天,發現學校裏的生活一應如常,慢慢警戒的心也就淡了,袁野這幾天也沒有找過他,易天行活的更是愜意,若不是天天晚上朱雀兒子要回來報道,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回到了高中無憂無慮的生活當中。
於是易天行開始正常的上課睡覺,在食堂裏打飯罵娘,在操場上看球吹口哨,在宿舍裏支招兼眼淚花花——他們班現在已經有了一條規定,不允許易天行上牌桌,即便支招,雙摳一局也不能超過三招,麻將一圈不能超過五招——可憐的少年,隻好天天坐在上鋪,居高臨下,痛罵底下一大群豬頭不會玩牌,然後底下那群豬頭,齊齊向上比個中指,頗為壯觀。
當然,他不會忘了每周給鄒蕾蕾同學發幾封熱情嚴肅活潑的信。
易天行的“幸福生活”維持到了月底。
學生會的幹事下了通知,下個月全係要開棋牌類競技大賽。易天行班上全體集中在了班頭所在的二四一宿舍裏,大家剛一碰頭,未經磋商,便一致決定,這個光榮而毫不艱巨的任務,當然要交給號稱牌桌東方不敗的易天行同學。
易天行這些天被大家集體杯葛,委屈的像小媳婦兒似的,如今逮著機會,當然不肯錯過。他微微一笑,咪著眼對著滿宿舍的男生說道:“如果我去,對別的班上同學似乎不大公平,還是不要了吧。”
班頭是一四川人,瘦高個兒,咆哮道:“為了集體榮譽,不去也得去!”
易天行嘿嘿笑道:“我們班隻是小集體。難道別班同學就不是我們大集體的一分子嗎?如果要我去也成。”他站起身來,對著四周同學抱著一揖:“那我也算是班集體的一分子了,將來宿舍裏的牌局,可不能不準我上。”
男生們麵麵相覷。
睡易天行上鋪的江蘇男生苦著臉道:“那我看,咱們班還是別爭這個集體榮譽了,不然和老易在一起玩牌,肯定以後天天開水都要我們打,房間要我們掃,食堂的雞腿票要被這小子贏光。”他看班長似乎準備語重心長,趕緊攔道:“班長,你要三思啊,不然你的煙錢就準備給這小子贏光吧。”
班頭一聽如此慘痛的下場,不由打了個抖。
眾男生一聽也對,趕緊紛紛說道:“對對對,小集體榮譽嘛,咱們班就別和其它班爭了。”
易天行故作灑脫,把手一攤:“既然大家如此愛係愛校,那就罷了。”
班頭在煙錢和班麵子之間掙紮許久,還是沒下了決定。
正在這時候,二四一宿舍的門被推開,比班長勢力要大上N倍的學生會女幹事探了個腦袋進來,這位女同學之所以權勢薰天,一來是掌著學生會的好玩東西,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她是個美女。
“喂,你們還商量什麽?咱們班當然是易天行。”
班頭看見她,就像是窮苦人民見到了大救星,趕緊解釋道:“那小子敢和全班人民提要求,談條件。”
“反了他了。”美女幹事穿著件花裙子,笑咪咪地走了進來,全體男生哈腰行禮。
花裙子美女幹事看著易天行,笑著說道:“其實老易你不參加也好,不然東方不敗的名頭肯定就要毀於一旦。”
雖然明知是激將法,易天行還是扯著喉嚨喊道:“誰?誰敢和我叫板?”
“本係第一才女,秦梓。”美女幹事從包裏拿出報名表來,指著一個名字。
“晴子?我還櫻木花道。”易天行接過報名表,卻被那個秀麗的簽名震了一下。
擠在宿舍裏的男學生,開始譏笑易天行孤陋寡聞,竟然連著名的中文係才女秦梓都沒聽說過。
“秦梓是大二的師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最關鍵是她漂亮的像仙女一樣。”美女幹事笑咪咪地掏出一張照片,遞到易天行眼前:“私人贈送你看一眼。
易天行看著那照片上白衣少女,沒怎麽費功夫,便想起了那日險些騎自行車撞上自己的冰雪少女,他回思起當日那陽光下這少女的輕輕一笑,不由有些呆了。
“我去。”易天行大義凜然道:“本來以為我班其他同學水平足夠傲然全係,但既然出了一個才女,我天行號不敗大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觀,為集體爭榮譽,怎能少了我?這女生報了哪幾項?我全部都要參加!”
全班男生哈哈笑了起來,有人忽然問道:“你隻會打撲克玩麻將,象棋圍棋這些東西你學過嗎?”
易天行想了想,正色道:“現在再學,也不遲。”
“去死吧。”全體男生起哄起來。
“朝聞道,夕死足矣。”易天行笑咪咪地在報名表上簽上自己大名,轉身離去。
班上的男生也嘻嘻笑著散了場,從二四一宿舍裏出來,跟在笑咪咪的易天行身後振臂高呼口號,群情激易。
“打倒賭鬼反動色狼易天行!”
易天行也不回頭,高舉右臂,緊握成拳,呼口號:“見美色則揭竿而起,我輩本分!”
第五十章 卡斯帕清源榮華高進桑
省城大學圖書館和高陽縣圖書館的區別,就像是恐龍家族中身板最龐大的震龍和身材最婀娜的盜龍一樣,體積差了幾個數量級。易天行從歸元寺上三天這些神神道道的境界中脫離出來,終於回複了高中時讀書的習慣,一猛子紮進書海裏,嚼的口唇流油,腦滿腸肥,好不快哉。尤其是臨到身前的棋牌大賽,全虧了這些日子惡補的諸多棋譜,才讓他有了信心站在了學生活動中心人聲鼎沸的A電教門口。
這次活動……當然沒有校方插手。
麻將赫然搬到學生活動中心打,這種事情學校可以閉一隻眼放行,但絕對不可能睜著另一隻眼寫個學校主辦的海報。
在十月份的天氣裏,易天行被強行套上了一件大風衣,然後在全班男生圍拱下威風凜凜而來,過堂穿風,將他的氣勢更吹到了天上。
“忘了擦發蠟了。”瘦高個兒四川班長尤有些不知足。
易天行一邊擦著額上的汗,一邊可憐應道:“有必要做這樣一個出場式嗎?”
“集體榮譽。”班長大人嚴肅回道。
“這叫集體發瘋。”易天行苦著臉咕噥道。
學生活動中心裏早已擠滿了人,一看威名早已赫赫在外的中文係第一麻牌高手,東方不敗易天行“閃亮”登場,頓時歡呼聲嘲弄聲喝倒彩聲炸雷似的響了起來。
易天行暗自裏把身邊這些驕態畢現的兄弟罵了個遍,臉上還要擺出寵辱不驚的高手風範,施施然往對局台上走去。
進了熱氣撲麵的活動中心,易天行再也顧不得班長的拙劣導演,把身上那件風衣給掀了,隨手扔給同宿舍的那幾個哥們兒,找準寫著自己名字的撲克牌台,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今天一直在演小跟班的班長大人急了,連忙小聲說道:“那邊麻將台子就要開打了,學校盯的緊,麻將必須先玩先收,不然傳出去影響不好,老師們要來找麻煩的。”
易天行這時候已經坐到了牌桌旁邊,對著幾個麵有土色的牌搭子極禮貌地笑了笑,然後轉頭輕聲說道:“麻將要打四方,再快也不能快到哪兒去,我爭取一鍾頭之內把撲克搞定。”
玩的什麽牌?橋牌?別扯,那是文雅人玩的,大學生可不玩那個,咱玩地道雙摳。
易天行的對門挺好,是一個女生。他知道能上來玩的肯定都是牌技純熟,女生尤其佳,不是他有性別歧視和花癡習慣,而是女生打牌一般都比較穩,不會劍走偏鋒。打結對的牌,必須兩家的配合要好。而易天行自己就是個好掌控牌局的人,至少希望對方能按自己的路數來,所以一看到是個女生,便有些高興。
事實也是如此。
不出三巡,他和那個女生的組合,已經順利淘汰了幾對選手,輕鬆殺入決賽。每當他和那個女生打到A的時候,另一對選手還在很苦惱地翻躍五這座小山。
易天行看看那邊麻將桌上的人已經等的有些不耐了,轉頭向自己的女搭擋帶著歉意笑了笑,說道:“抱歉,決賽還有會兒,我得先過去。”那個女學生估計這輩子玩雙摳也沒有贏的如此意氣風發過,捂著嘴笑道:“你快去吧,我等你。”
易天行聽到我等你這三個字,不免又習慣性地聽出了些別的意味來,心神一激蕩,再看這女學生,便覺得她臉上那幾粒淡淡的雀斑也透出些誘人的味道。
往麻將台上一坐,那三個搭子齊聲一歎。有一個易天行認識的家夥笑著罵道:“你小子這不是攔我們的升級之道嗎?”接著搖頭對跟在易天行身邊的班長歎道:“我說,你們班這樣做事不厚道啊。”
易天行不好意思說道:“別怪我,都怪我們班頭硬要拉我上馬。”
亦有些不好意思的班長大人大手一揮,對著那三個牌搭子笑道:“諸位,能與本班東方不敗一戰,也算是青史留名的大好機會。當然,晚上本班有一飯局,諸位都來。”
三個牌搭子來了興致,問道:“哪兒的飯局?是南園的小炒還是吃館子?”
班長大人麵色一窘,道:“班費可不寬裕啊,剛好一食堂就在樓下,各位何必求遠?”
“切!”
“什麽規矩?”易天行有些奇怪,為什麽沒有看到那個叫秦梓的大二才女,想著要抓緊些時間。
一個牌搭子百無聊賴地應道:“四川規矩,剔風,不算番,另三色,全包,不興雷。”
麻將的進行過程比雙摳還要無聊。
那三人平日裏都是男生宿舍裏的麻將老手,靠著打麻將混日子的隊伍,哪裏會不知道在男生宿舍裏被傳成神一樣的易天行,所以這比賽早早便沒了鬥誌。沒了鬥誌,這一輸起來就是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隻見易天行刷刷刷刷洗著牌,牌壘子像聽話的小車一樣在桌麵上遊走而成堆,那姿式叫一個漂亮,旁邊圍上來好多學生看表演來了,一時之間,麻將區人山人海。哪裏有人能看得出來,易天行這變態早已經把每張牌的位置記的清清楚楚,還把自己麵前那壘砌成了自己想要的排列……
易天行微微側著頭,若有所思,大拇指腹輕輕地在麻將子兒的麵緣上摩娑著,然後微笑著輕輕把牌麵翻過來:“幺雞,七對。”
七對、七對、七對、七對、七對……
伴隨著震天價的喝彩吃驚之聲,他就這樣“渾不在意,妙手天成”地玩著最直接的七對,一連胡了六七把,身邊的三個牌搭子終於不幹了。
“這不是埋汰人嗎?不玩了不玩了。”三人表示棄權。
三人分屬的班長卻不肯幹,在旁邊麵紅脖子粗的吼道:“老易肯定出了老千,不然怎麽會這樣!”
那三人同時回頭,給了自己班長一個白眼:“能瞧出來嗎?明知道他出千,但抓不到,也就得認。”又有一人給自己班長出著主意:“明年讓他換班,換到咱班上來。”
別了麻將,離了雙摳,易天行終於被班長大人帶到了三樓。他此時方才知道棋類競賽是在三樓的小房間裏。或許是想到可以和那位曼妙少女單獨相對,易天行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容。
“那位秦梓怎麽在下麵沒看見?”易天行似乎無意問道。
班長沒好氣道:“人家一才女,難道要學你們臭男人光膀子甩牌?”
易天行不以為意:“先前我那牌搭子不也是一女生。”
“秦梓隻報了中國象棋和圍棋兩項。”
易天行感到有些上當:“那怎麽你們要我全報?”
“別說這麽多廢話。”班長一把把他推進了棋類比賽場地。
三樓比起樓下的嘈雜來說,頓時是另一片天地,不大的房間裏分成三組,每一組進行的內容都不一樣,國際象棋,國內象棋和圍棋。學生棋手們分坪而坐,靜語悄聲,隻聞棋子落坪清心之音,卻無周遭叫好俗趣。
易天行眼光一掃,便見到角落裏的那個女生。
那穿著白色衣衫,淡雅有若秋水的女子。
……………
易天行雖然有些花癡,但畢竟不是白癡,之所以對這名叫作秦梓的女生如此上心,當然不可能就因為她生了一張漂亮臉蛋。這兩天他也有想過和秦梓在校醫院外那條路上的“偶遇”,結果卻得出些不大妙的結論,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平凡的女孩看見有人空手把自行車架打彎後,竟會平靜若斯。
正是因為這個小小的緣由,一進棋牌室,他便集中神念,察探著秦梓所在的方向。一番察看後,他微微皺眉,感覺到那女子身周有些什麽言不清、道不明奇異的感覺,遠遠地望著那女子宛如冰雪般晶瑩美麗的麵容,他悄悄將自己右手伸到空氣中,真氣流轉,遙遙感覺著那處傳來的淡弱氣息。
他的眉越發皺的深了,感覺到那個叫秦梓的女生竟不是一個俗人,隻是境界頗高,看不出來修行到了何種層次。他心想上次從校醫院回來的路上撞上時,還沒有察覺到這女生有什麽異象,怎麽今日感覺卻如此強烈?他不知道這是前些日子在歸元寺裏修習心經有得後的結果,還道是自己那日高燒糊塗了。
帶著一絲警惕,易天行在自己的位置上緩緩坐了下來,遠遠望了那處角落裏的白衫少女一樣,不料那女子也在此時抬頭。
二人對視一眼,空氣中似乎有柔柔氣波流動。
易天行最先開始的是中國象棋。
他從小便在高陽縣的棚戶區裏看那些苦哈哈們打撲克玩麻將,加上他本非常人,自然精通無比。但這中國象棋還真是沒玩過,雖然這些天在圖書館裏惡補了許多棋譜,但也不知道究竟行或不行,於是起步便有些緊張。
他執紅,先行。
過宮炮,這招最粗顯後路又最寬泛。
對方應了平軍。
與對手隨意應走了幾步,易天行放下心來,看來對方也是業餘有研究的,隻要是走套路棋,易天行倒不怎麽害怕,一眼便瞧出來對方是依著橫軍攻對宮炮在走。
一時間,各種梅花譜,無雙梅花譜,桔中秘,龍象譜,雙馬局,各式古譜今式在易天行腦海裏像放電影一樣的過著,而他腦力急轉,在其中勉力選出最合適的,慢慢應出。
如此步步為營,不多時,對手便陷入苦思之中。
而易天行也歎了口氣,知道此局算是得了。
………………
接著是國際象棋。
易天行與對麵那個戴眼鏡的胖男生握了一下手,然後擺了個最常見的西西裏防禦。
走了幾步,那個胖男生推了一下眼鏡,用鄉鎮幹部的語氣說道:“不錯啊,索金變例用的挺熟的。”
易天行鬱悶著,心想隻會照貓畫虎,當然一步不敢錯。
他這時候對那個叫秦梓的女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當然不是因為美或才女名頭的關係,於是乎對於沒有秦梓參加的國際象棋有些興趣乏然,隨手應著,不多時,場上黑棋局麵便一塌糊塗,中心封閉,右側乏力,眼看便是要穩輸了。
不料那位胖男生似乎沒見過開局如此嚴謹,中盤卻如此胡來的“高手”,對著棋盤思琢良久,竟是不敢下子,一麵擦著額頭的冷汗,一麵苦思不停。
易天行等不及,便給裁判打了聲招呼,在旁邊又開了局中國象棋,套了胡榮華年青時常用的幾個大刀絕招,砍翻了一個大二高手。
不料一回頭,卻見那個胖男生吃力地從棋桌旁站起身來,麵容慘淡地咕噥道:“這棋太邪了,看不出來名堂,認輸,認輸。”說完就慢慢向棋室外挪去。
易天行瞠目結舌,心想,您別這樣啊,我可不想一人兼五門,會累死嘀。
……………………
雖然易天行折騰的快,可時間還是一分一秒地在過,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中途經過班長大人的不停哀求,裁判終於同意易天行下樓參加撲克和麻將的決賽。易天行順風順水地力斬若幹不用出血的肥牯,甩下最後一串火車頭摳底,扔下最後一張二筒糊定,成功上位為省城大學第一屆棋牌大賽的雙料冠軍。
在和自己的雙摳搭擋女生進行了一個同誌般的擁抱後,易天行急匆匆地跑上了三樓。
他實在是抑製不住對那個叫秦梓的女生的好奇。一進門,便看見那位少女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裏,眼光往自己看來,長長的眼睫毛輕輕眨了一下。“你想做什麽?”易天行對著她微微一笑,在心裏想著。
易天行坐到了座位上,再也不管什麽法蘭西防禦,阿維爾巴赫變例,魯賓斯坦體係,幹淨利落在國際象棋上輸給了對手;然後用盡了前人的智慧,煌煌然若胡榮華呂欽許銀川三位一體,硬生生砍殺了諸多中國象棋高手。
可圍棋不能這樣。
就算一個運算能力到了顛峰的電腦,頂多也就在象棋上逞逞猛,對著這似乎最簡單的黑白二子也無可奈何。
好在畢竟是學生比賽,了不起有幾個初三段的人才,不可能有什麽妖刀之流。易天行對著紋枰,苦思冥想,把從古到今自己見過的圍棋譜梳理了個遍,直到把自己特異的大腦絞成了枯幹的海綿,才艱險無比地殺入了最後的二人對決。
中國象棋和圍棋的決賽雙方是同兩個人,裁判在經過二人同意後,安排了一個極少見的雙對局。
一副古色古香的中國象棋擺放在右側,棋盤上紅馬黑象躍躍欲動。一副啞光頗有雅氣的圍棋子擱在二人左側,十九道縱橫路上殺氣騰騰。
易天行不合時宜地打破了這種氛圍。
他向對麵那個安靜的白衣少女主動伸出手去:“秦梓?在下櫻木花道,為見你一麵,我殺的好生辛苦。”
第五十一章 遙相望
梁實秋說過,最不喜與太有涵養之人下棋,因為殺死對方一大塊或是抽了一個車,對方仍然是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象是無關痛癢,使得局中的你覺得索然寡味。
易天行也信奉這個道理,他不是君子,在勝負場上也好爭個輸贏,於是看著對麵叫秦梓的女生長睫微垂,白膚賽雪,自凝神不語扮出不食人間煙火模樣,便有些大不自在。
“該你了。”他提醒道。
秦梓微微點點頭,然後伸出如青蔥般的玉指拈了枚黑子輕輕放在右下角上。
學生比賽,自然不會進行番棋,一局定勝負的情況下,易天行對圍棋並無太大把握,於是將全副心神集中在中國象棋之上,按著腦海中印象頗深的一套古譜運車行馬。他之所以印象深,是因為那古局的名字實在羅嗦。
古局名:順炮橫車攻直車不食棄馬局
“炮二平五”,“馬二進三”,易天行口中念念有詞,擺著架式。若對方按常理應炮八平五,馬八進七,或是之類應法,便是順了那個名字挺長的古局路數。不料對方這女子不為所動,過宮炮架著,連環馬跳著,竟似一小農般毫無進取心地、自顧自地經營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易天行微微皺眉,心想這樣試探,總不是個了局。
象棋還在試探,二人的圍棋卻已經在邊角上廝殺起來,可惜易天行畢竟不是老手,這圍棋實在是易學難精,有些深奧。不多時,便在邊角處的反提吃了大虧,一個提三還一,一個提五還一,生生虧空了不少。心情激蕩之下,竟連最簡單的一處打劫也沒照顧到,空空讓了幾手,損失慘重。
他不由哀歎著拍了拍額頭。
秦梓長長的睫毛微動,抿著薄薄的唇,麵上沒有一絲表情的提著子,讓人瞧不清她究竟是喜或是激動。
易天行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女生的好奇,對於坪上勝負倒不是很在意。他從蘭草編的棋子罐中取出一枚啞然意雋的白色棋子,放在自己食指與中間間輕輕摩挲著,眼光卻有些無禮地投射到秦梓略顯蒼白的美麗麵龐上。
……
圍棋下到了中盤,秦梓第一百五十六手輕輕落在了H9上,緊緊貼住了易天行那顆可憐無比、黯淡無光的白子。
易天行微微一笑,身子向後仰著歎了口氣。雖然他棋藝不精,但看此局麵也知道大勢已去,故作灑脫投子認負。
而象棋此時也至殘局。
易天行黑棋雙炮馬雙卒對秦梓雙炮馬士象全。
這棋如何看著也是和棋麵居多,秦梓隨意在楚漢線上往上運炮頂著馬腳,抬起臉頰,第一次說話了:“和?”
整整一盤圍棋未曾多加思索的易天行,此時卻支起下頜,開始長考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頭來,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不和。”易天行搖搖頭道:“和了我就輸了,雖然不知道妹妹你為何事而來,但我這人就是好勝,縱要憐香惜玉也得站在勝利者的立場上。”
秦梓卻仍然是麵無表情,微微低著頭。
易天行微微一笑,朗聲道:“若我贏了這盤,你給我個彩頭如何?”
秦梓終於抬起臉來,她清澈的雙眼神光四溢,寒意奪人,淡淡道:“也好。”
易天行將一雙平凡無奇的手擱上棋盤。
“我贏了,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秦梓微一凝神,輕輕拂起自己鬢角青絲,緩緩道:“我自己的事情,便答應你。不過若你贏不了,我要向你討件東西。”
易天行的手指輕輕摩裟著自己的下頜,閉目半晌後道:“若是我的東西,我自然答允。”
秦梓聽他鸚鵡學舌,不由搖搖頭,冷冷道:“在你身上,自然就是你的。”
易天行出了會兒神,忽然點頭應下。
………………
炮6退5!
一直在旁邊安靜觀戰的眾人,終於忍不住輕輕驚歎了一聲。在這種均勢的局麵下,易天行的黑棋主動退炮,完全像是一步閑手。當然,這個時候沒有人能看出來,這著退炮籌劃極其巧妙,正是勝局的要著。
秦梓眉尖微蹙,帥四平五。
易天行馬4進6 3,秦梓應了步炮六平五,他也不加思索,逕直回了步馬6進5 4。
……
接下來,二人在棋盤的楚河漢界上運子如飛,紅方後炮再進,眼看將解眼前之虞,不料易天行微微一笑,將自己的老將五平六,橫生生地露出這塊肥肉給了對方。
秦梓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
她忽而想到和易天行的那個賭約,眉頭一皺,便開始在棋盤上尋找兌子的機會,畢竟若將大子盡數全棄,局麵由繁而簡,想易天行的黑棋也再不能玩出什麽花招。
易天行卻似乎神遊盤外,麵對對方明明白白的意思也不稍加抵抗,很輕易地便送了枚馬與紅子兌掉。
便是這一兌,卻讓場上局麵煥然一變。
秦梓微微一驚,似乎看出後麵的路數。
而旁觀的眾人卻還是一頭霧水。
易天行微笑道:“你我一勝一負,也算平手。”
秦梓淡淡道:“下完再說。”
易天行見她倔強,也不多話,默然運著自己的黑棋,不過數步,原本紛繁一片的棋盤上,卻驟現一道殺伐之氣直衝紅方帥營。
黑棋前炮平四,紅棋移帥。
黑棋前炮炮五進五。
紅棋再無退路。
正是象棋中最最可憐的困斃。
旁觀諸人直到紅棋已敗,方才明了此中妙趣,不由哄地一聲喝起彩來,隻是看在秦梓身為輸家又是美女的份上,喝彩聲顯得不那麽理直氣壯。
秦梓一直低著頭,此時方緩緩將那美麗不可奪視的臉頰抬起來,若靜泉秋石般的雙瞳靜靜看著易天行,然後起身對著身邊的人小聲說了句什麽,便轉身離開。
易天行皺眉看著她。他知道,不會這麽簡單。
……………………
這次比賽,易天行的收獲是:一張大紅獎狀和寢室同仁額外讚助的十張雞腿票,走在路上男學生們投來豔羨的目光和女學生們不屑的神情。
他不知道這些女孩子們為什麽會不屑。難道就是因為自己對著中文係第一才女秦梓沒有憐香惜玉?還是說自己賭鬼的潛質實在是太強,以至於女孩子們都有些本能的反感?
他將這椿事寫到了給鄒蕾蕾的信中,在信上哀歎連連妄圖搏取同情,不料蕾蕾回信時,一如既往的明月清風。於是他在第二封信裏寫上關於秦梓的種種事情,狀作隨意走筆,實則刻意露出些並不存在的甜蜜來,不過是想讓蕾蕾同學酸上一酸,不料蕾蕾的回信讓他慌了神。那封信裏一句私言密語都無,竟是一篇荀子的勸學篇,想來那個短發女生是真生氣了。
易天行向來是個有色心無色膽的精神層麵色狼,那日與秦梓見麵後,雖然也被那種清雅風姿所吸引,但絕沒有動過什麽不該動的心思,更何況他非常清楚,這個叫秦梓的才女絕不簡單,看模樣神情,與上三天中的吉祥天一定關聯匪淺。一番考慮後,為安全起見,他惡狠狠地命令那小朱雀晚上不準回舊六舍外的大樹,暫時中斷了與小家夥的聯係,等著這件事情結束後再說。
似乎為了證明他的這種判斷,在以後的校園生活中,他發現一向深入簡出的秦梓,似乎成了自己在校園中的某一種倒影,一種時刻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當易天行在一教樓前荷花池旁讀著蕾蕾寫來的信時,秦梓正從他的身後遠遠地穿過三教。當易天行在操場上當守門員施展八臂金剛功夫時,秦梓偶爾會推著自行車,遠遠地走過。或許某個無聊的夜晚,易天行扒在舊六舍二四七室破爛窗台往外望去時,隔著數公裏遠,秦梓正在省城大學東區那架古銅大鍾前望著某一個方向。
若在一般人看來,他二人的生活實在是沒有什麽交集。
在尋常人的眼中,這種相隔數百米的“擦肩而過”甚至連薄緣都算不上,
但他們兩個人不同,都是修行中人——荷花池旁的遠遠注視,操場邊的目光一觸,還有那個夜晚裏,兩個修行道上的天才,相隔數公裏的遙遙對望——修行中人六識敏銳,這些在尋常人眼中毫無牽連的場景,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卻是清晰無比。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
就是如此。
終於有一日,這種遙遙互望的日子結束了。
那一日天高雲淡,秋風送爽,落葉漸至,肅殺之意微作。
秦梓推著自行車來到正在啃雞腿的易天行麵前,輕聲說了句:“你的象棋下的不錯。”
易天行知道她肯定有什麽話要說,所謂下棋事,隻是借口罷了,但還是微笑應道:“不是我下的好,隻是記性不錯罷了,那局我套的是1984年全國個人賽江蘇徐天紅和一個河南棋手的譜子。”
秦梓哦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隻是在離開的前一刻,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個紙條。
易天行在紙條上掃了一眼,便放進了自己的錢夾裏麵。翻開錢夾時,鄒蕾蕾同學那張純淨可愛的麵容又隨著那根囂張無比的食指,一同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忍不住偷偷一笑,在心裏嘀咕著,真是個凶女人啊。
紙條上麵寫了一個地點。
七眼橋下,府北河旁。
易天行一個人來到了七眼橋下。
此時微風從河麵拂來,蕩的河畔弱柳輕擺。
易天行此刻心神一片清明。他知道秦梓肯定來頭不簡單,但自己拿定了水來土淹的主意,也就不怎麽害怕了。明知道吉祥天的人不會這麽容易放過自己,那麽早些顯身在自己麵前,或許還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每日裏疑神疑鬼。
他在河邊等了會兒,終於看到了那個騎自行車的少女。
“你好,有什麽事情嗎?”易天行欣賞著少女的美麗。
秦梓淡淡道:“有些事情想麻煩你一下。”
易天行隱隱有些緊張:“什麽事?”
“就是賭約上說的事情。”
易天行吐了口悶氣,抱著膝蓋坐在河邊的椅子上,看著秦梓說道:“那天是你輸了,似乎應該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才對。”
“什麽事?你先說吧。”秦梓似乎永遠都是那種淡淡然然的神情,這一點卻讓易天行瞧著有些無名火起。
他略有些無奈說道:“不要再來煩我了好嗎?我都不明白,你們不是半仙嗎?和我一窮小子折騰個什麽勁兒。”
秦梓推著自行車站在他的身前,也不回頭,逕直看著河麵上偶爾展現在湍流中的白石,靜靜道:“你在說些什麽?”
易天行咧嘴一笑,把皮鞋脫了,讓自己憋屈了一天的臭腳丫在椅子上被清風侍候著:“我雖然不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但也能看出來,你是有境界的人,隻是不知道到了什麽程度而已,最近這些天時常在學校裏看見你的影子,感覺有些怪異。”
秦梓回頭,看見他的不雅坐姿,略皺了皺眉,道:“你也是修行人,為什麽要和我們拉開距離?”
易天行搖搖頭道:“我無師無長,無欲無求,隻想過個凡人的生活,你何必把我拖進你們的世界去?”
“我們的世界?”秦梓的眼中閃過一絲惘然,“我們的世界又是什麽世界?”
“吉祥天。”易天行雖然很喜歡麵前有美女賞目,但很不耐煩進行這種似乎很有味道的對話,直接了當說道:“知道我,並且對我感興趣的人,不外乎就是吉祥天,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觀察我,但我想表明,我對你們沒有敵意,請不要為難我。”
“你不知道?”秦梓的臉上閃過一絲譏誚。
易天行忽然覺得自家那個凶霸霸的蕾蕾同學是多麽的可愛,無奈歎道:“我不想進行這種你不來我不往的無聊對話。總之象棋你輸給了我,你就得答應我,以後別來找我麻煩。”
秦梓露出一絲愕然,旋又微笑道:“我說過,隻要是我的事情,我可以答應你,可惜這是門內的公事。”
“不要敷衍。”易天行略帶一絲嘲弄說道:“為何方才你臉上露出一絲愕然?莫不是以為這麽大的事情我竟想通過一盤小小的棋局化解?你們這些半仙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想很傻?”
他站起身來,走到秦梓身邊,餘光看著她的柔弱肩頭說道:“我這種人就是這麽簡單,重然諾,本來就是我的原則,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們之間的賭約。”
秦梓側過頭,河風繚繞著她的發絲搭在額上。
“我隻能答應你私人的要求,這也是我的原則。”
易天行抿著唇笑了,笑的無比邪惡。
“私人要求?”
“不錯。”
易天行歎道:“一直聽聞上三天大名,總覺著是飄渺於天際的存在,和自己這種凡夫俗子扯不上關係,沒想到啊……”他眼光在秦梓小有韻味的身上招視一番,“居然上三天也要玩美人計了。”
秦梓似乎有些受驚,兩隻清澈的大眼睛露出一絲窘色。
也未見她如何移動,隻覺河邊的風勢略一流轉,她整個人便與易天行隔開了三步的距離。
這下倒是輪到易天行吃驚,他張著嘴歎道:“好高明的輕功。”旋又歎息道:“放心吧,過於私人的要求是不敢提的。”
他微笑著拍拍自己的胸口,扮成可愛憨厚模樣說道:“這裏有個女生管家。”
第五十二章 真蘭弦
七眼橋下河水悠漾,岸旁惠風和暢。
秦梓輕輕低下身子,將衣袖高高捋起,把那潔白的小臂伸入河水中,采摘了一枝蘭草。她輕輕咬了咬下唇,緩緩說道:“私人要求你慢慢想吧,既然有人管著你,我也不擔心,隻是……”
易天行見她語氣中忽然透出小女兒情態,不由心中一蕩,暗自想著,要求過分的事情不能,玩一下小曖昧似乎也對不起自己的狼心狗肺,但如果能時常看著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女生,倒也不錯。
正想著,卻聽到秦梓的下一句話。
“有一件東西在你那裏,我想要。”
“說話的語氣很不中聽。”易天行搖頭道:“若是借,態度便要好些。”
“不是借,是要。”秦梓認真說道。
易天行看著這女子神情,微微皺眉,知道吉祥天還是放不下歸元寺裏的那片袈裟,思忖了會後應道:“先前賭約裏倒是有這一條,不過你沒有贏。何況你想要的東西,本來就是不我的,我無法給你。”
秦梓看著這個年輕人,越發覺著有些古怪的感覺,看著他一臉無賴神情,渾不把神秘莫測的吉祥天當成一種威脅,不免暗自揣測著他到底有何倚持。她哪裏知道,易天行根本沒有這種道門相爭的概念,生死廝殺,似乎離他的世界還遠的狠。自然說話有些牛二的橫勁。
前些天裏,她暗中查探著易天行的守藏,發現這個學生也隻是如一般子弟那樣渾噩度日,若不是清楚他體內有極豐沛的火元,又知道這學生進出上三天視為畏途的歸元寺數次,她還真不敢相信,易天行也是修行中人。
易天行見她不說話,略覺古怪。
秦梓思忖了會兒,發現和這學生還是要直接一些,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不肯給,那就算我搶好了。”
在歸元寺潛修數日後,易天行的修為大增,斌苦大師也曾經說過,上三天門內除了些有數的高手,沒有誰會對自己造成威脅。因此當他聽見這句話後,也隻覺著這女生坦白的倒有些可愛,真沒想過就憑這樣一個水靈的小姑娘能從自己這變態手上搶到東西,於是嗬嗬笑了一聲,係上鞋帶,便欲離去。
正走了一步。
便感覺身周環境有些異象發生。
七眼橋下終年不絕的浪花拍石聲,便在一霎間消失不聞,而河畔隨風擺動的柳枝也在同一時刻安靜了下來。
他愕然回首,卻依然隻看見秦梓美麗的側麵和那幾絡秀發。
“我設了一個小結界,大約能支撐半個小時。”
秦梓淡淡說道,身周的氣息卻漸漸厚重起來。
易天行皺眉,這才發現麵前這個女子境界頗高,竟隱隱讓自己有些害怕的感覺。
他在肚子裏強給自己打氣,假意嗬嗬一笑道:“我可是天賦異稟,不想欺負你這小姑娘。聽說吉祥天的小公子乃是修行門中的天才,不如改天我和他喝茶聊聊。”
秦梓聽到他的這句話,微微一笑,方才在河邊擷取的那株蘭草輕輕淼淼地從自己掌心落了下來。
蘭草在空中輕輕飄蕩的時候,她右手掌在胸前一展,道道指影仿佛蘭香溢室,漸漸揮發開來。
而那株蘭草也在下墜的過程中忽然消失不見。
下一刻,秦梓的掌心中多了一道似青如玉的淡淡煙氳。
易天行雖然認不得這是吉祥天從道家借來的先天密法,靈弦三法中的“真蘭弦”,但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他的動作太快了。心裏這個念頭方現,一雙鐵腳已經在河畔地上一蹬,蓬地一聲巨響,河畔地上的大石被他一腳踏碎。而他也借著這股巨力,整個人被震到半空之中,斜斜往前方掠去。
他先前聽這女子說有結界,便以為是歸元寺中那種青色伏魔金剛圈,把自己的兩個手臂擋在臉前,便像炮彈一樣往前衝去,隻盼能將這結界一衝破開。
不料他的身子在空中滑行良久,卻是空蕩蕩地一無所觸。
他整個人被自己一腳之力反震飛了足足了三四秒鍾,按照他的速度,至少也得跑到了幾百米外……可還是什麽都沒撞到!
體內火元微亂,他整個人已實實在在地摔了下來。
又是一聲悶響。
易天行拍拍屁股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自己先前坐的椅子已經被自己的貴臀壓的破爛不堪。
原來,自己竟是在遠地玩了個高空跳!
“這是什麽結界?”易天行臉色凝重起來,對秦梓冷冷說道。
秦梓默然不語,右手平攤在胸前,左手挽了個極美的光圈,隻見結界內仿若凍結一般的柳樹柔枝在這一霎間活動起來,向易天行身上撲去。
易天行肌體比尋常人要靈敏數十倍,哪裏這麽容易便被這些柳條纏住,隻見他像道閃電一般在密密麻麻的柳條內閃躲著,動作好不迅疾隨意。
秦梓一皺眉,手掌放在身前平放,掌心那道淡淡的煙暈浮了起來。
“縛!”
隨著她這聲清叱,易天行忽然感覺自己身周的空氣變的粘滯起來,自己的速度大受限製,略一窒神,便被那些柳條密密匝匝捆了個結實。
秦梓見他略一掙紮便無法動彈,於是輕移蓮步向他靠近,說道:“吉祥天也不願與閣下為敵,隻是有些事情需要這件天袈裟一用,還請見諒。”
易天行忽然將低著的頭抬了起來,臉上還是鬼鬼的笑容:“我還蠻經常被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捆綁係的潛質。”
說完這句色情話,秦梓離他也隻有兩步之遙。
他雙臂一掙,自己身上的柳枝寸寸短裂,而他整個人也已向秦梓撲了過去,手臂如電閃出,扣在了秦梓的頸上。
“歸元寺的鐵蓮都綁不住我,何況這些虛柳。”易天行一麵向美女自吹著,一麵小心盯著她掌心的那道煙暈。他總覺著那裏麵蘊藏著很可怕的力量,自是不敢大意。
“修行之人,怎麽能有你這種體質?”秦梓一驚後反自微微一笑:“既然你看得出來是虛柳,那你隻是破了實體,又哪裏破得了虛質?”
易天行的手指按在她的頸上,火元將吐未吐,隻是覺得觸手處一片粉嫩,倒有些分神。聽見她這樣一句話,心中警惕方起,卻看見秦梓微微一笑,將她的右掌合上。
這一合,便等於五根手指在那道說不明白是什麽顏色的煙暈上輕輕一攏。
輕輕一攏。
易天行身上驟感壓力倍增,明明自己身上一根柳條都沒有,此時卻感覺有無數道堅韌無比的柳條正在捆著自己,還在不停收縮。
他悶哼一聲,身上肌肉緊繃,勉勉抗住這種怪異的虛無力量。
再一側頭,卻見秦梓已經離了自己的掌口所扼,站在數步之外俏生生地看著自己。
“不用掙紮了。”秦梓淡淡說道。
易天行悶哼一聲,體內真元疾運。他不信這個邪,肉眼都看不見的東西能捆住自己?可是秦梓用的道家秘法“真蘭弦”確實厲害,道道虛影,無所不在的捆著他,他一發力,便發現自己從頭頂到小腳趾頭,全部在與一種奇異的力量對抗,似乎身遭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在與這道極細小的力量進行著較量。
而這種極細微的對抗,實在是他這個粗糙的修行初哥難以掌握。
細微處無法掌握,積沙成塔,整個大方麵上的力量對比也顯得淩亂。
而法術的對抗,最在乎的便是秩序。
易天行無法掌握自己力量的秩序,此時空有千鈞金剛龍象力,卻也隻能狼狽地東突西扭,空使著力。他每一撞,便似乎有無數力量。奈何這些力量似乎全數擊打在泥沼之中,滑膩裏更隱藏著極玄妙的細微用力,讓他始終難以脫此束縛。
易天行稍微平靜了一下心神,老老實實地站在秦梓構造出來的結界裏。
“這是什麽道理?”在這種局麵下,他也不肯放過求教的機會。
秦梓淡淡道:“你空有一身蠻力和無盡火元,卻不知如何使用。你在歸元寺悟道三日,也隻學了些內修的法門,這外在的控製卻是連修士中的小孩子也不如。像你這樣漫無章法地用著自己的真元,就像是一處被點著的油田,熊熊燃燒,看著勢盛,卻毫無用處。真正的高手,當然會懂得把這些油用在該用的地方,把它的每一次燃燒,都變成一種力量。”
說完這句話,她將右掌五指略微鬆了鬆,易天行也感覺自己身上的束縛稍鬆了一點,但他不敢輕舉妄動,雖然對她的蔑視有些不服,但發現情勢如此,道理似乎也是如此,由不得自己不服。
好在自己不怕挨揍。
易天行在心裏這樣寬慰自己,嘴上調笑道:“原來修行就是燒油,難怪藏上信徒們都習慣了獻喇嘛酥油。”
秦梓慢慢走上前來,輕聲說道:“貧嘴是一種不好的習氣。”
她右掌像托蓮一般輕輕隔空托著那道煙暈,然後左手輕輕一彈指。
一彈指,空氣中一陣微動,結界中嗤嗤之聲大作。
易天行眉頭一皺,被無形真氣捆成醉蝦一樣的身體,在他極恐怖的力量作用下,終於彈了起來,腰腹部驟然用力,整個人從地上彈至半空,險險躲過幾片呼嘯而來的風刃。
可還是有兩枚沒有躲過,劃破了他的衣裳,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灰痕。
易天行感覺著自己肩頭傳來的陣陣辣痛,好生吃驚,心想這女子一彈指召出的風刃竟有接近子彈的威力,再想到她喚出結界的手段,臨空控力的法門,不由好生駭然,心想這丫頭在吉祥天裏到底是何角色?居然會厲害成這種樣子,自己在她手上竟是想不出什麽辦法來。
秦梓見他居然還能動,不由神情微愕,見到風刃劃到他的身體上,不由向前挪了一步,似乎頗為關心他的生死。直到最後看見他像隻醉蝦一樣的在地上扭著,又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我無惡意,你若不躲,這幾片風刃也隻會割破你的衣裳罷了。”
易天行心裏好生駭異,直到此時他才承認對方有足夠的實力可以傷害到自己。想透了這點,他才不禁感歎世上之大,無奇不有,眼前這個看著怯弱無比的小女生,竟是真元比斌苦還要雄厚的修道中人。
他心中凜然,臉上卻還是掛著無害且無辜的笑容。
“你長這麽漂亮,用得著使這種方法耍流氓嗎?我教你幾個好招數,隻要你肯使出來,不用你來脫我衣服,我自己會心苦情願變身為色狼的……”
秦梓微惱,右手五指一攏,掌心煙暈被青蔥樣的細長手指捏成扁狀。
易天行感覺身體四周空氣驟然一緊,還沒有說完的那句話戛然而止。他隻感覺自己每一寸肌膚都感覺著巨大的壓力,自己的衣服也被壓成了煙盒上的錫箔紙一般,皺皺著緊緊貼在自己身上。
他可不想一直就這樣束手就縛,在心裏尋著解決的辦法,不停默禱經文。此時體內真元像漩渦一般急速運行著,奈何體內真氣再足,體膚所觸之處皆是壓力,每一絲肌肉都在微微發顫,自己根本無法將力量使出來,就像是在深海底拚命掙紮一般。
“如是思惟,不令外念!”
他在自己的識海裏悶哼一句,坐禪三味經當中一直未能全盤體會的思惟法門,終於在這種狼狽的境地下向他敞開了一道門縫。隨著經文的輕頌,易天行放鬆了對自己體內真元的控製,反讓真元隨著外部的壓力緩緩流轉著,遁自然之道,依佛心無障,真元漸漸歸於控製之中,淩亂之象稍頓。
趁著這機會,他運起法門,體內火元一漲,悶哼一聲,指尖微抬,三粒極高溫的朱火便串成連珠向秦梓所站之處襲去。
秦梓果然有大神通,隻見她左手在自己身前由上至下輕輕一拂,一道光滑如鏡的冰麵,便毫無先兆地橫生在自己麵前。
嗤嗤數響,冰麵盡數融去,而易天行喚出的三枚朱火也消失無蹤。
但就是這一霎那,易天行覺著外部那股無孔不入的壓力,竟稍稍緩和了一些。先前一陣巨壓,隨著他身周的空氣緩緩壓至,他身上還好,隻是耳膜被震的有些發痛,嗡嗡響著。
此時壓力漸小,神識複又清明,一抬頭卻看見那個厲害無比的小女生,竟是雙頰生起淡淡紅暈,側過了身去。
易天行一愣,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卻看見因為空氣中的壓力,自己的衣服緊緊貼著自己的皮膚,將那不雅的某處輪廓顯現的十分清楚。
他抬起頭來對著側過臉去的秦梓傻嗬嗬一笑。
這一笑,卻把自己剛悟得的一絲道理全數拋光,也把這難得的戰機可惜錯過。
第五十三章 焚柳煮衣
秦梓餘光中看見他傻笑,卻誤從這笑聲裏聽出幾絲淫褻味道來,寒著臉一擺左手,指尖真氣繚蕩,隨著嗤嗤破空之聲,風刃又至。
易天行慌了神,雖然這些風刃似乎還不能破開自己堅逾精石的肌膚,但那種火辣辣的痛也不是好受的,破口罵道:“是你耍流氓,關我屁事!”
這時候風刃已經挾著破空之聲,來到了他的麵前。
易天行這次學了個乖,整個人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眼觀鼻鼻觀心,學著老僧入定。隻是他雖然模樣擺了出來,一顆不動佛心卻沒練到家,耳中聽著淒厲風聲,身上覺著漸漸冰涼,似乎有幾片風刃正從自己自己的鼻尖掠了過去。
他先前罵秦梓耍流氓,不料還真是一語成讖。
破空而至的風刃擦著他的肌膚來回割著,將他身上的衣服劃成一條條的布屑,隨著布屑緩緩落在地上。易天行的身上便隻剩了條小內褲,全身赤裸。
“才女耍流氓啊!”
易天行也不管這結界有沒有隔音的作用,不顧情態破口大罵道。
秦梓臉色一黑,卻沒有接話,反而用眼光將他身體從上至下好好掃視了一番,隻是看著易天行勻稱的身材,麵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過了會兒,秦梓沒有發現自己想要找的東西,不由微微一凝神,半晌後道:“天袈裟呢?”
“這種情況下說話?”易天行臉皮厚,光著身子看著她,臉上滿是促狹笑容。
秦梓一窘,一揮左手,結界內的柳枝便輕輕揚揚地飄了過來,蓋在了易天行身上。
易天行沒有再出手,雖然這時候他已經能夠喚出自己體內真火,但他總覺得對方此次前來,肯定有所準備,自己的火元不見得會起作用,更何況在他的神識裏,總覺得眼前這個小女生不會真的傷害自己。
“天袈裟不在我身上。”他煞有介事說道:“那日歸元寺借我天袈裟幫我退燒,後來燒退後天袈裟便不見了,估計是寺中老和尚使神通喚了回去。”
秦梓雖然有些不信,但眼看著易天行近乎赤裸的身體,確實想不出別的可能。
易天行見她沉吟,笑咪咪道:“秦梓,你在吉祥天裏是什麽身份?好厲害,我在你麵前什麽辦法都沒有。”忽然長歎一聲,麵上戚容漸現:“我自小獨自修行,原以為天下之大,沒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沒料到遇見的第一個上三天中人,就比我厲害這麽多。”
秦梓轉過身來,看著他滑稽模樣,微皺了皺眉:“真是感應不到你身上有天袈裟。”眉宇間露出一絲失望和黯然。
易天行此時被柳條纏著了一個綠柱子,他用勉強能動的食指摳摳柳條上的突起,皺皺眉:“你是吉祥天中何人,為什麽要對付我?”
秦梓輕輕從唇際吐出一句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你要天袈裟做什麽?”
秦梓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易天行閉目想了會兒:“以你的修為,天袈裟對你沒什麽幫助。”
秦梓靜靜望著他道:“你先前似乎有些自卑心緒,其實不妨讓你知道。修行門中,像你這樣的初學者,便能到如此境界,進速之快,算是世上罕見。”
易天行眉角一挑道:“還是不如你。”
秦梓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轉而問道:“既然天袈裟不在你身上,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如今我是菜板上奄奄一息的魚,隨您怎麽剔骨。”易天行話裏有一絲火氣,“問吧。”
“你怎麽進得了歸元寺後園?”
易天行道:“走進去的。”
秦梓麵上微有怒色:“不要說笑。”說完這句話,她出奇地沉默下來,負手於後,靜觀蒼天,悠然歎道:“那處後園裏有什麽,在修行界裏一直是諱莫如深的事情。”
她想了會兒後緩緩說道:“我也不瞞你,我自小記掛此事,推斷出裏麵應該住著一位有大神通之人。隻是不論是我上三天,還是高原藏密,這些年來都有試探,但沒有一次能夠成功潛進。你為何能進?這個原因我總要弄清楚。”
易天行凝神聽著,心裏也湧起很大的疑問。他後來也常覺著自己歸元寺之行似乎有些過於順利,此時聽這位吉祥天的秦梓姑娘說,才知道那處後園竟是一個秘地,可為何自己當日如閑庭信步般便走了進去?為何自己後來進出,也沒覺著有什麽奇異之處?
他忽然想到在歸元寺斌苦大師和自己說的一句話。
“老祖宗對你青眼有加……”
他猛一驚神,縱然此時全身赤裸,卻也流下兩滴汗來。老祖宗對自己青眼有加,所以自己可以輕輕鬆鬆進了歸元寺後園,可以從斌苦那裏學到修佛法門,可以得到了歸元寺的寶貝天袈裟給小紅鳥滅火……好大的人情!
易天行不是傻瓜,他想到此處,便有些暗驚,試看自己也沒什麽能讓那個強到變態的老祖宗瞧得順眼的,他給自己這麽大的人情,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原因。
而這原因,卻是現在的自己無法參詳透徹。
……………
秦梓一直安靜地等著他開口。
易天行思忖良久後,才說道:“你信緣份嗎?”
秦梓一愣,半晌後搖了搖頭。
“我信。”易天行笑了笑,“緣份這東西,當我覺得一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很沒道理時,我便把它歸結為緣份。歸元寺裏的遭遇,我也當是一種緣份。”
秦梓又搖了搖頭。
易天行忽然微笑道:“你不會打算把我捆在身邊一輩子吧?”
他一句調侃,秦梓卻若無所聞,自問道:“歸元寺的後園裏究竟有什麽?”
易天行雖然有些懷疑歸元寺的用心,但相較之下,對於麵前這個厲害的恐怖小女生更是沒有半分信任,想了會兒後臉上堆起誠懇麵容:“我確實不知道,一個愣小子哪裏可能遇見什麽奇遇,或許是運氣好吧。”
秦梓麵上神情淡然,看不出心中所想。
易天行此時卻忽然啊啊大叫起來。
秦梓側臉去看,卻見他身周的柳條不知為何竟燃了起來,略一皺眉,心想難道這小子對於體內火元仍然不知如何控製?
就在哇哇大叫聲中,易天行暗自叫體內火元緩緩逼出,將自己身上的柳條燒了個幹幹淨淨。雖然體內那些無數股虛勁仍然揮之不去,但火元繚體,卻讓他感覺舒服了些。
柳條燒光了,他身上還有什麽?
小內褲是布做的,更是早就燒成了他腳下的一團灰燼。
於是他此時像一隻剝的幹幹淨淨的光豬一樣,站在清雅淡麗的才女秦梓麵前。
秦梓微啐一口,麵上略有羞意,側過臉去喝斥道:“成何體統。”
秦梓心神微亂,右掌中的神奇煙暈也自搖晃了一下。易天行感覺自己身上的無名束縛略有放鬆,在她身後邪邪一笑。
“幹脆都燒幹淨,讓你查天袈裟也查的清楚些。”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默運著坐禪三味經,隨著體內的真元疾運,終於勉力向前移了一步。先前被困在結界中時,曾聽見秦梓無意說過一句:這結界約摸能支持半小時,而先前他暗算半小時差不多到了,於是使出了自己的小伎倆。
易天行等的就是這機會,不待秦梓反應過來,腳跟部的肌肉勉力一彈,整個人便向秦梓撲了過去。
秦梓忽覺掌心真蘭弦一震,知道身後有異動,強行轉身,卻看見全身赤裸的易天行向自己撲了過來。
以她的修為,在這個世上遇見任何一個高手,也不至於慌亂成這種模樣。若易天行此時是全身火元盡出,化為焚天神通撲過來,秦梓自信也有辦法應付——但她畢竟是個青稚未褪的姑娘家,驟一見一個赤條條的大男人向自己飛撲而來,哪有不心慌的道理——她下意識裏捏了個神訣,移地三尺之外。
便是這一慌神,強加在易天行身上的道家秘法真蘭弦卻因此出現了一道精神麵上的缺口。
易天行半仆於前,左膝跪地,感覺身遭束縛漸漸煥散,暗喜之下,一聲方便門法咒頌出:“破大自在!”
體內金紅火元被他急速逼出,從自己的左手在指尖到右手中指尖,繞過後背,一道極鮮豔的火鳥噴薄而出,衝天直上,狠狠打在因時間漸久而顯出真形的結界上。
易天行撲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結界內一陣天搖地動。
易天行腳尖在地上一點,整個人燃著熊熊朱焰,挾著令人退避三分的高溫,趁著結界淡薄的一霎間衝了過去。結界消退後,顯出一直在不遠方的七眼橋來,他哪敢停留,渾身燃著火一頭跳進了湍急的府北河裏。
“轟”地一聲響,浪花四濺。
……………
結界一破,二人先前站著的地方回複尋常景色。河上微風漸起,柳枝又開始在風中輕輕擺動,清香中一片適意寧然,隻有岸畔一隻碎成木片的椅子和一些破爛的布屑證明方才這裏曾經有過一場激鬥。
一個全身黑衣的陰煞小個子跪在秦梓的身後。
“主公,為何留這小子一命?”
秦梓今日控製真蘭弦太久,真元耗損過大,最後又以神念與易天行的九天玄火硬拚了一道,臉色不禁有些發白,卻顯得這張美麗麵龐更加怯弱可人。她沒有解釋那個小個子的問題,隻是看著水波滾滾的河麵,有些出神。
第五十四章 溫柔小火
府北河過了七眼橋繞過觀河亭,勢頭便緩了下來,漸漸鬱成一片汪汪的靜流之地。水麵雖然談不上廣袤無垠,但平靜無風亦無波的鏡麵樣子,仍然是似極了江南明秀湖泊。水麵明淨無瑕,映著天上的絲絲雲彩,泛著淡淡日光……日頭漸漸下去了,夕陽照著水麵,幾片雨雲從遠處飄了過來,卻露出了另一角青天早月。
易天行安靜地躲在水底泥沙上,借著水流的溫柔擠壓安撫自己紊亂難平的心緒。他並不知道今天麵對的這名青稚女子便是吉祥天裏神秘的小公子,更不知道若他從秦梓手上逃脫的消息傳到修行門中,會讓一幹修士對他的評價飆升到什麽地步。他隻是覺得有些頹然,覺得自己在歸元寺裏辛苦修道,怎麽最後卻落了個慘於黃毛小丫頭之手的下場。
身邊的河水有些冰涼,易天行封住自己口鼻,用自己以前在縣城學會的本事,用自己的周身皮膚吸納著水中的空氣,涼氣漸沁,他暗自將坐味三禪經運行了幾遍,化解先前的傷勢,然後勉力在河底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光著腳踩在淤泥中,極困難地抵抗著撲麵而來的水波。
他不知道要到哪裏去。
雖然感覺中,那個叫秦梓的女子對於自己並沒有動殺念。但想到對方的身份,易天行便苦笑起來。
“說不定再被她抓到,會被當成妖怪捉到山上去給那個狗屎吉祥天看門,就算她良心好給我求情,可她這樣一個下層修士,在門裏麵說話也沒什麽分量吧。”易天行想到這點,便決定還是要先暫時躲起來,至少看看風聲再說。
他在水底抬頭向上望去,發現天光漸漸暗了,這才知道時間已晚,估計岸上的人極難發現水底下的蹤跡,便決定開始自己的逃亡。
河底黑黑的,縱使易天行火眼金睛,卻也看不出太遠。他隻好順著水勢的方向,模糊判斷著河的走勢,然後學一本武俠小說裏的高人,從河底泥中使出吃奶的力氣搬了塊大石頭給自己穩定重心,便一步一步踩著爛泥,迎著清水,沉在河底向前行去……
………………
易天行從小便有著高人一等的自視,雖然那時候是自視為妖,可也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人整的這麽慘,所以當他在縣城受氣後,可以變身為囂張的少年,當他麵對著黑道龍頭古老太爺時,也可以談笑自若。而這一切,其實都是建立在他對自己近乎變態的自信上。而今日,一個叫秦梓的小女生卻把他的這種自信擊成了粉碎。於是他抱著塊大石頭在河底喪魂落魄地走著,也不辯方向,不論時間,隻是不知驚了河底多少年沒有被打擾過的蝦兵蟹將。
直到河麵上一點光線都沒有了,低頭抱石穿水而行的他才稍稍安下心來,回複了平常。然後默念心經自察,卻有些愕然地發現自己體內的傷勢似乎好了許多,先前被秦梓結界震的一片默淡的火元此時也漸漸活泛起來,在自己的身體中歡呼雀躍著,想要彌補自己胸腹間的一大片墨色。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忽然一道暗浪打了過來,正擊在他的麵門之上,這才把他打醒了。
這,不正是和秦梓那種奇怪的道門秘法相近的環境嗎?
麵對挫折,不同的人會選擇不同的應對方法。有的人可能會放棄。有的人可能會憤發圖強,然後報仇雪恨。
而易天行不是這兩種人當中的任何一種。
他隻是有些不服氣,然後有些害怕,於是想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然後讓自己變得更強,不是為了去報仇,是為了下一次不再有讓自己有吃虧的機會。
他是一個修道者,但首先是一個世俗主義者,小半個犬儒主義者。
既然此時靈機一動,摸到了修行關卡的邊緣,他當然不肯放過修行良機。於是他也不上岸,幹脆把石頭扔到身邊,震起一片泥水,然後盤膝坐在這塊石頭上,雙手擱在膝上,雙目微閉,舌抵下顎,寧神靜氣,拇指與中指似觸非觸反向而結,結著蓮花童子手印,便隨著輕輕蕩著的水波在河底潛修起來。
“如是思惟,不令外念!”
在岸上被困於秦梓青蘭弦秘境時,他識海裏曾響起這句坐禪三味經當中的思惟法門,而當時因極搞笑的原因,與他擦肩而過。
此時他靜靜坐在黑暗不見光線的河底,感受著麵上的水流,感受著身周無處不在,極細微的壓力,感受著這股與秦梓道家秘法雖威力大不相同,境界卻極為神似的環境,心神寧明一片,諸般法門如流水一般從自己識海裏緩緩淌過,一直未曾參透的思惟法門,不停地反複祝禱著。
體內的朱火,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歡喜,開始溫柔適意地緩緩流淌起來,漸漸包圍住了他體內的那片墨色。
“身心蕩然,得無掛礙,是諸大眾,各各自知,心遍十方,見十方空,如觀手中,所持葉物”
易天行於河底口不能誦,心卻能明。
楞嚴經緩緩自心頭飄過。
身內的朱火漸漸地轉換著形狀,不再用急火攻林的態勢穿行體內,而是徐如清風般感染著它所接觸到的每一處。
如同易天行在高陽縣城小黑屋旁的小塘悟道一樣。此時他的身體也漸漸散發著金紅色的火苗,火苗如同蛇信般從他裸露的皮膚上忽吐忽收,迅疾靈運無比,不時燎得他身周河水一陣沸騰。
但如今他體內的天火似乎有了自我的靈性,光芒不再一味霸道,反自有些內斂的上乘感覺,離他體外數寸,便悠然退回。
於是在黑黑河底的少年,身周雖然燃燒著奇異的火焰,這仿佛心通天地的火苗卻沒有照亮整片河道,倒是引來了一大群好奇的魚兒,在他的身邊輕輕遊動著,有幾條膽大的魚,更是遊的離他隻有數尺遠,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身上不時竄出來的寸許高火苗,似乎正在想著,這麽詭異的景象,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河麵上覆蓋著一些水生植物,有些葉麵寬大,有些如絲如縷,茫茫一片鋪在水麵上,在這黑暗的夜裏將河麵變成了奇異的草地。四周的環境有些神秘味道,偶爾能聽見幾聲秋蛙殘鳴和夜梟森叫。
河畔有些灌木生的頗為茂盛,肥重的葉子壓彎了枝條,探進了靜默的水裏。
易天行緩緩地從水麵層層浮萍中探出頭來,吹掉自己嘴唇邊的葉屑,他用手拔開頭頂的灌木葉,靜悄悄地爬上岸。
他把身子壓的極低,因為靈識之中總感應到不遠處一股陰煞無比的氣息正在尋找著自己。不知為何,他堅信那個叫秦梓的女子不會想置自己於死地,卻從這股氣息中感受到一絲厲殺之意。而他此時雖然於佛法有所觸通,體內傷勢卻依然未能痊愈,自然不敢去撩動這個未知的敵人。
借著夜色的掩護,他爬上岸,在全無人煙的河畔護堤林裏疾奔,沿著和那道陰煞氣息相反的方向。
不知跑出了多久,他終於除了天上繁星外,看到了其它的光源。
悄悄掩近過去,才發現是一家農舍。
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身處何方,但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身體,不由皺了皺眉,腳尖輕輕一使力,整個人便輕飄飄地躍進了農舍之內。
農舍多有養狗,易天行自然也防著畜生,剛一落地,便感到身後有條猛犬低聲咆哮著向自己衝了過來。
他指尖迅疾伸出,奇快無比卻又奇準無比地輕輕點在那條狗的鼻子上。指尖一道火星突迸,那條狗哀嗚一聲,淒慘退了回去,隔著遠遠的距離望著易天行,卻是再也不敢叫了,眼神中充滿了對這個會噴火小賊的畏懼。
易天行甩甩手,想甩掉指尖摸到狗鼻子後濕乎乎的感覺。走進院內,十分驚喜地發現院內大竹竿上居然真的有幾件衣服。
他隨手摸了下來,胡亂套到自己身上,便又翻身出院,向遠遠夜空下燈光更盛處走去。
走到燈光盛處,才發現是一個小鎮。
他看著自己身上發灰的中山裝不由笑了起來,找了個店鋪,好言好語相求,才得老板施舍打了個電話。
他電話打給了袁野。
“在忙嗎?”
“沒,三少爺,有什麽事,這麽晚了。”袁野的聲音有些詫異。
易天行想了想,斟酌道:“我出了點兒事情,你過來接我一下。”
袁野聽見他出了事,渾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壓低聲音道:“人怎麽樣?”
“沒事。”易天行道:“活蹦亂跳。隻是我最近這幾天不大方便再回學校,想問下你有沒有什麽好地方可以躲一下。”
袁野以往和易天行見麵,總能看見少年麵上散漫無狀的神情,此時聽他淡淡說著沒事,心中卻明白,肯定是出了大事,於是也不再含糊,直接問道:“您在哪兒?”
易天行問了下店老板,才知道自己在河底一通亂走,竟走到了省城東郊,一處叫做龍泉驛的鎮子。
“龍泉驛?那就好,我馬上過來,辛苦少爺等會兒。”袁野應道。
易天行忽然說道:“你小心一些,不要被人看見了。”
“是。”
過了約四十分鍾,袁野開著輛國產汽車進了小鎮,易天行遠遠看著他搖了搖頭,於是他裝作過路,也不停留,便把車子開出了鎮。
易天行向那位店鋪老板千恩萬謝,隻差要把自己偷來的舊中山裝抵了電話錢,才慢悠悠地沿著鎮上的陰影向鎮外走去。
在鎮外的樹林裏。
易天行微笑看著車邊的袁野道:“這麽晚了把你拖出來,實在是不好意思。”
袁野把他上下打量一道,小心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居然這麽小心。”
易天行皺眉,心想上三天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講與他聽也沒必要,要讓他相信又得費一番口舌,於是淡淡道:“事情有些棘手,不過一時也講不清楚,總之今天下午我被人整治了一道,現在感覺有人想要殺我。”
“什麽人膽子這麽大?”袁野一臉忠厚的臉上終於顯現出了平日隱藏於下的凶戾之氣,“少爺把人名交給我,我讓他活不過今晚。”
易天行唬了一跳,笑道:“別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拍拍他肩頭微笑道:“這件事情你幫不上忙,還是我自己處理吧。”
袁野皺皺眉道:“這省城道上,少爺,您可不能自減了威風。若說我們古家在省城還有什麽擺不平的事情,除了政府還是隻有政府,到底是誰?”
易天行心想,難道我能告訴你是半神仙要捉我?他笑著說道:“這件事情日後我若處理妥了,自然會告訴你。我今日要你來,主要是我還不清楚對方到底是怎麽想,所以學校暫時有些不方便回去,所以想你帶我去一個安全點的地方。”
袁野見他不說,自然也不好追問,恭謹道:“既然不能回學校,那少爺幹脆回公司吧。”
易天行苦笑,心想回公司難道讓一幹黑社會成為修行界的炮灰,連連擺手。
袁野又想了會兒,道:“有了,少爺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易天行忽然感覺那道陰煞氣息又離這間小鎮近了些,不由微微皺眉,體內心經直催,隱隱捕捉著對方的神識……
“省城西邊有地方嗎?”他忽然問道。
袁野憨笑道:“就是在城西。”
第五十六章 石釣魚
二人上了汽車,便往省城方向開去。一路上易天行坐在副駕駛座上麵色凝重,他左手結著手印,右手撫胸,暗自探看著那道陰煞氣息的方向,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境界比自己也隻低上一些,想到一探子遊騎便有如此功力,若被吉祥天的人圍住了,隻怕還真隻有束手就縛一道途徑。
好在隨著汽車的漸行漸遠,那道陰煞氣息也漸漸弱了下來,直至淡然不可捉摸,終於消逝在汽車身後某處。
易天行心神一鬆,歎了口氣,側麵看著袁野一臉鎮定的神情,忽然想道:“自己把這些凡人帶進修行人間的爭鬥中來,會不會出問題?”
不多時,汽車便上了二環路,易天行遠遠望著省城在夜裏的萬家燈火,輕輕歎道:“這當學生沒當多久,便要跑路,我可不願意。”
他是個很執著的人,即便麵對著神秘的吉祥天,仍然不願意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此時看著萬家燈火,一派生活氣息,暗自下著決心,總要擺脫這種在他看來很無謂的爭鬥。
袁野一點油門,汽車在空曠無車的夜間二環路上疾駛起來,他從上衣口袋摸出一盒煙,給易天行打了根,然後自己點著,對著擋風玻璃噴出一口濃煙後,問道:“少爺,究竟是什麽人讓你這麽害怕?等事情結束了,我們殺回省城來。”
易天行第一次抽煙,汽車內的電子點煙器總使不好,看著袁野沒注意,假意把煙頭湊到點煙器上,卻悄悄湊到了自己握著點煙器的食指上,嗤嗤燃燒聲起,他笑咪咪地拔了一口煙,學著平日裏同學的模樣往外吐著煙圈應道:“殺回省城可不幹,到時候弄清楚對方怎麽想的後,我偷偷溜回來的好。”
袁野聽他這麽說,臉上浮出一絲莫名其妙的神情,許久後情真意切道:“少爺,就像我那天說的一樣,您可真要奮發圖強了。”
易天行卟地一聲把嘴裏的煙頭噴了出來,哈哈大笑。
………………
袁野給易天行選的藏身之所果然很妥當,是省城西邊山裏的一處魚塘,汽車拐了無數個彎,硌了無數塊石頭才開了魚塘邊的農舍,裏麵的人聽著汽車聲音都出來看著。
農舍裏住的是一對老年夫婦。
“袁大哥,你怎麽來了?”老年夫婦看見袁野開車,有些驚訝。
袁野把手向正慢慢從車廂裏走出來的易天行:“許大伯許大媽,這是我們……”易天行向他使了個眼色,“……這是我們公司的……小易,以後專門負責公司裏農貿一塊,我今天帶他來考察一下。”
那對姓許的老年夫婦趕緊把他們領進屋去。
易天行坐在屋內,看著四周樸實的農家格局,滿心歡喜道:“袁叔,你經常來這魚塘釣魚?”
“我哪受得了釣魚的無聊,是老太爺當年喜歡。”袁野應道:“少爺,這魚塘是公司的產業,原本是我暗中買下,準備老太爺養老時候用的。不料老太爺最後還是隻肯回高陽縣城。”
易天行微微一笑,心想這人對古老狐狸還真是忠心不二。
袁野看見他一身鄉下人打扮,皺皺眉,想到自己車上還有前幾天打獵時候的衣服,趕緊出去從車上拿來給易天行換上。
易天行倒沒覺著自己這一身有什麽不舒服,隻要幹淨就好,畢竟他也是拾破爛的出身,但看他殷勤,自然也不好拂他的意,一麵換著衣服一麵說道:“這魚塘養的什麽魚?”
“淡水鯊。”袁野回道:“養著隻是為給老太爺解乏得趣,所以也沒和省城的館子簽什麽固定合同,總之每個月公裏派一筆帳給許伯許媽,付了飼料和人工就好,塘裏滿了要分塘的時候,才會自己派車給城裏運一車去,每年公司農貿這塊賴著這魚塘不少。”
“噢,這魚賣的怎麽樣?”易天行想不到黑社會還真的辦公司。
“淡水鯊魚肥少刺,城裏的大酒店都很喜歡,每年可以入帳十幾萬萬吧。”袁野見他神情,以為他擔心和省城有經濟來往,會人多嘴雜,趕緊道:“少爺放心,知道這個魚塘的人很少。”
“我不是不放心。”易天行笑道:“隻是想著估計要在這裏躲幾天,總要找些解悶的事情才成,既然有現成的魚塘,當然不能放過錘煉釣技的機會。”
袁野笑道:“少爺既然想玩這個,那我這幾天陪你好好玩玩。”
易天行想了會兒道:“公司裏這麽多事情,你還是回去吧。何況你老不在公司,若落在有心人眼裏,不免又會多了個心眼。”頓了頓又道:“何況我那些對頭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萬一從你的去向察到這裏,倒還不好。”
袁野臉色凝重道:“少爺一直不肯說對頭是誰,我也不好多問,隻是剛才你說自己受了點小傷,又不準我請大夫,如果那個對頭找上門來怎麽辦?”他拍拍自己腰間,豪氣笑道:“不說別的,當年隨老太爺江湖廝殺,這把勃朗寧可是用慣了的,雖然好幾年沒有動過了,不過旁人若想害您的性命,總得過我這關才是。”
易天行笑著搖搖頭道:“不須太過小心,其實我想我那對頭也不見得是要我性命,隻是目前我還摸不準對方是如何想的,所以才要暫借此地稍避。”
袁野道:“那要不要我喊些人去察看一下?”
易天行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不讓這些世俗凡人牽扯到這些事情裏麵,笑著拒絕了,又道:“若對方真殺了過來,我一個人自保恐怕還方便些,你在這裏也沒多大用處。”
他看著袁野臉上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神情,趕緊笑著道:“老太爺沒說過嗎?我也是練過的。”
袁野心想,你一富家少爺,哪裏能有什麽真功夫。他是一個真性情人,嘴上不說,臉上卻不免露出了輕視的神情。
易天行心中暗笑,領著他走出門外,對著黑黑的魚塘,側身對袁野說道:“看得見裏麵的魚嗎?”
袁野搖搖頭。
易天行從腳邊拾起一粒石子,便運起力氣往水裏擲去。石子挾著勁氣破水而入,嗤的一聲,一條又大又肥的淡水鯊噴著血花,從水底一躍而起,拚命地掙紮著。
他看著袁野瞠目結舌的表情,笑道:“請許伯撈上來,呆會兒我們吃了,你就回去。”臨回屋前,他對著魚塘裏浮白的淡水鯊屍體默一合什道:“魚兄弟,莫怪我手殘,怪就怪這姓袁的家夥不信我,阿彌陀佛,早登極樂吧。”
………………
吃完清蒸淡水鯊,又把許媽做的魚湯麵掃了個一幹二淨,磨蹭了半天的袁野終於在易天行的命令下有些不情不願地走了。易天行讚了幾聲許媽的手藝好,便趁著二人給自己準備床鋪的空當,走出農舍,來到了魚塘邊的那片林子裏。
夜裏風寒,塘上傳來輕微的水腥氣。
易天行看了看天上繁星朗月,回頭瞄了一眼身後密密的林子,舉起起右手,打了個響指。響指的聲音,在寂廖的夜空裏傳的老遠,空空嫋嫋久不停歇。
“咕咕咕咕……”
一片沉寂的山坳間響起了一陣清脆卻有些難聽的鳴叫。易天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著遠處飛來一個小黑點,小黑點隨著夜風疾衝而下,漸行漸近,終於化為一陣清風撲入他的懷裏。
他抱著已經比以前大了不少的小紅鳥苦笑道:“明天一定給你買兩盤黃鶯鶯的磁帶來聽聽。”
小朱雀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隻是有些時候沒有見著他了,此時聞著他的體息,拚命地用自己毛絨絨的腦袋拱蹭著,模樣可愛極了。
易天行用食指輕輕撓撓它翅膀下的軟毛,輕聲道:“這些天做的不錯,保命要緊,上三天的那位姐姐太厲害了,你老爹我不是她的對手啊。”
小朱雀抬起頭來,黑幽幽的眼珠望著,骨溜溜一轉從鳥喙裏又吐出一串咕咕叫聲。
易天行輕笑道:“知道你能幹,下午就做的不錯,老爹有什麽事情不要你幫手。”他想著下午被秦梓困在結界中不知如何是好時,如果小紅鳥貿然撲下來救自己,隻怕會被這些上三天的半神仙捉去。
想到此處,他不免有些後怕,看著紅鳥的小眼珠,認真誠摯說道:“記住,如果以後老爹出了什麽事,不要管我,你自己跑,要不跑到歸元寺去。”
小朱雀一直安靜地在他懷裏呆著,忽然聽到歸元寺三個字卻揮著翅膀上了他的肩頭,咕咕亂叫,模樣顯得十分著急。
他一邊說著,一邊感應著小朱雀身上的天火之力,懷中滾燙一片,引得自己體內火元加速流轉著,不一時,便覺渾身舒暢,竟似對傷勢大有好處。
易天行笑道:“也不知道你為什麽這般怕那位歸元寺裏的老祖宗,按說他給你安了個天袈裟化成的羽毛,對你我可是有大好處的。”他看小朱雀仍然急地在自己肩頭亂踩,無奈笑道:“也罷也罷,不去歸元寺。那日後若我真的不在你身邊了,你可得跑遠一些……嗯……”他思琢道:“去竹海吧,就是往南邊飛一段,以你現在的速度,大約也就是半小時,就會看到一大片的竹子,像海草一樣恐怖密集生長著的地方,你以後就呆在那裏麵好了。”
夜已漸深,明月高懸,這一人一雀就在喂養著淡水鯊的魚塘邊像嘮家常一樣嘮著生離死別。
第五十七章 塘中魚
第二天易天行醒來後,洗漱妥當,正準備去山間放鬆一下,同時喚回小朱雀為自己療傷,不料卻頗為意外地看見小肖背著兩個大包站在農舍的門口。
“少爺。”小肖臉上顯得十分高興。他昨天半夜被袁野從床上揪起來,告訴了他此間的事情,讓他前來照看易天行的生活,一想到自己被袁頭和少爺如此信任,便覺著自己前途無量,怎能不欣喜異常?
易天行一拍額頭,頭痛道:“是不是袁叔讓你來的?”
“是啊。”小肖詫異道:“我還以為是您讓袁叔傳的話。”
易天行看著他帶的包裹,便知道袁野肯定給這小子下了死命令,於是哀歎一聲,也不再多矯情,把他領進門交給了徐氏夫婦。進了屋,看著小肖從包裹裏拿出諸如人參酒、羽絨服、之類的東西,易天行不由傻了眼,張大了嘴問道:“我們不是來旅遊,更不是來度假的。”
“有備無患。”小肖雖然不知道自家的三少爺躲在這鄉下小魚塘裏做什麽,但還是嗬嗬笑道:“鄉下冷,人參酒補身子。”
易天行從羽絨服裏麵摸出一把硬梆梆的東西出來,不由望著司機小肖同誌哀歎道:“那這呢?你帶著霰彈槍來轟魚的?”
……………
就這樣,易天行在省城西邊山下的小魚塘住了下來。
雖然沒有采菊東籬下的真趣,卻也可以閑時釣釣塘裏遊不動的肥魚,悶時喝喝把人參泡成了木渣子的陳酒,晨起山中喚朱雀,暮歸塘邊問魚熟,生活的倒也怡然自在。
山間的風景頗好,雖然夜裏有些死寂乏味,但天上繁星卻比城裏的任一個夜裏都要明亮許多。易天行很喜歡在夜裏喚來小紅鳥,然後一人一雀坐在高高的樹枝頭,看著明月映照下的魚塘裏眾魚爭食,激起水浪翻滾。偶有山風吹過,吹得他在枝頭一陣輕晃,他看著天上顯得格外明亮格外接接自己臉頰的月亮,神思一陣恍惚,心想那上麵真的是荒漠一片嗎?
他偶爾會想到自己奇異的身世和這一年來光怪陸離的遭遇,總覺得隱隱之中,有一隻命運之手在左右著自己。自己雖說表麵上偽作知天好命,但也有些不甘心隨波逐流,總想弄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為什麽。
為什麽古老太爺會讓自己去幫他找那個聲音?這或許還能說的過去,因為他可能真的隻知道自己這樣一個修行者。那為什麽自己可以輕輕鬆鬆,如閑庭信步一般走進歸元寺的後園?上三天的秦梓曾經說過,那處後園對於海內的修行門派是一個禁忌。
如果說這禁忌便指的是後園那位神通可堪天地的老祖宗。那為什麽老祖宗會對自己青眼有加,白白將歸元寺鎮寺之寶天袈裟送給自己的紅鳥兒子?
想到因為這件天袈裟引來了上三天的大麻煩,易天行便是煩苦上心頭,不能自解,他摸著小朱雀額上的那撮銀毛,真是恨不得生生揪下來才好。
太多的為什麽就像一道道絲縷,捆住了他的心念,讓他愈發覺著重負難擋。這幾日傷勢也漸漸好了,他打算潛回省城,去向歸元寺裏的和尚們問個清楚。
明月林間照,有魚塘中遊。
易天行坐在高高的林梢上隨著夜風一浮一沉,忽而大叫一聲,似乎要將心中這幾天來的鬱悶隨這一聲吼排出身體,然後腳尖一踩,便向魚塘裏撲了過去。小朱雀不知道老爹忽然發了什麽瘋,咕咕叫著飛上了天空。
水花四濺。
易天行此時純屬窮極無聊,才會跳到魚塘裏玩。哪裏料到這塘裏養的卻不是草魚鰱魚之類的可憐小家夥,卻是淡水鯊。淡水鯊又名巴丁魚,雖然野生的它們隻以腐敗動物屍體和植物碎屑為食,但畢竟頂著鯊名,總有幾分凶悍野性,此時見著偌大一個哺乳動物從天上掉進自己家裏,本性裏還不知道能不能把對方當作食物,可能也是怕了這家夥來搶自己的爛魚腐蝦,便借著凶勁圍了上來,繞著易天行的身子便是一頓猛咬胡撕。
易天行被涼水一浸才醒了過來,然後發現自己身邊遊動著無數條或青或白的大肥魚,不由唬了一跳。待發現這些魚拚命地在撕咬自己身體後,卻是覺得好玩起來,他的金剛之身現在隻怕連子彈也打不進去了,又怎麽可能被魚齒撕破?
於是沙水鯊的拚命撕咬,落在他身上的感覺倒成了渾身上下無所不在的輕擊,易天行宛如置身於土耳其浴室,正享受著皇帝般的待遇,被姬妾們繡拳粉腿輕輕捶著。
池塘裏翻滾不定,易天行逗著這些大肥魚玩。他被咬了隻怕有上千口,終於結束了這種另類的按摩,從塘邊爬了起來,丟下那群咬了半天卻沒有一塊肉落肚的可憐魚兒在水裏疲憊地遊著。
這樣胡亂鬧了一通,少年人終於將那些煩心事全數拋諸腦後,臉上回複了平日的慵懶無謂神態。
被這裏的吵鬧聲驚醒的小肖,趕到池邊,卻看見渾身濕淋淋的易天行正坐在塘邊的石頭上往外呸著水。
“少爺,沒事兒吧?”小肖滿臉警惕。
易天行盯著他手上拿著的那把猛火霰彈槍,苦笑道:“隻要你不走火,估計就沒什麽事兒。”
………………
鄉間生活雖然頗有野趣,過的久了卻也容易讓人厭煩。徐伯徐媽也沒有看電視的習慣,隻有個收音機擺在臥室裏。易天行吃魚肉也吃的有些厭了,小朱雀雖然可愛又有靈性,但畢竟不會說話,所以多了許多和司機小肖聊天的機會,就是這些聊天,卻讓他生出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念頭。
雖然易天行自己也覺得這主意來的有些沒來由,而且自己為了脫身考慮問題有些自私,甚至有些王八蛋般的不負責任,但有時偶爾看到小肖的脾氣稟性,又覺得似乎這才對路。
“你這幾天有沒有和袁叔聯係?”他隨口問道。
小肖沉著應道:“沒有,袁叔交待了,少爺不想讓人知道你躲在這裏,所以他不主動聯係我們,我不會給他打電話,免得泄露了少爺的行蹤。”
易天行微微笑了下:“說說你自己吧,跟著我呆在這麽個無聊地方,會不會覺得悶?要不然你回城去看看。”
小肖笑道:“少爺這是哪裏話。雖然和少爺接觸不多,但總覺得少爺身上肯定有很多奇妙的事情,能跟在您身邊受些薰陶總是好的。”
易天行這人是孔雀性格,自戀不可避免,嗬嗬笑著問道:“哪有什麽好奇妙的。”嘴上是在自謙,卻是暗想,自己的氣質果然蠻能吸引人的。
小肖在他身邊坐下,看著魚塘:“少爺做事總是出人意料,像第一次送你去歸元寺,進去的時候穿的是平常衣裳,出來的時候卻是滿身僧袍。”他嘿嘿笑道:“雖然不知道這是為什麽,而且想來少爺也不會告訴我,不過還是覺得少爺蠻神的。”
易天行哪裏料到所謂奇妙便是這些事情,不由尷尬道:“那是……嗯,在歸元寺裏被僧人的大香燒著衣服,歸元寺主持不好意思,所以賠了我一件……”忽然覺得自己這套說辭似乎太站不住腳,於是訥然住嘴。
小肖嘻嘻笑道:“那前天晚上呢?少爺怎麽有那麽大的膽子去淡水鯊的魚塘裏玩?”
易天行無語,過了會兒拍拍小肖的肩膀道:“你心思果然挺細的,不過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說,以後你也別問了。”
小肖麵上閃過一絲畏懼之色,趕緊站起來道:“以後不敢了。”
易天行笑罵著讓他坐下:“隻是你問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怕什麽?”
魚塘邊有些尷尬地安靜下來。
“以前有個不知名的詩人寫道:或是在寂靜的樹林中緩步沉思,想著那些配稱為聰明、善良的人和事……”易天行摸摸牙,覺得好酸,“我不是個聰明人。但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有些問題想問問你。”
“少爺請講。”小肖聽他有話要問,臉上恭謹應道。
“聽說你在自學法學專科?”
“是。”
“果然挺有上進心的。”易天行笑笑,示意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想了會兒後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很不願意插手古家在省城的生意,雖然老太爺一直有這個想法。你能不能幫我出出主意?”
小肖哪裏料到他一開頭就給自己丟了這麽大個題目,古老太爺為什麽要讓麵前這個大學生少爺接手省城生意,又哪裏是他這個黑道底層人物所能了解的,訥訥道:“這個小的真不敢瞎猜老太爺的心意,或許是他認為您有這個能力吧。”
“那願望呢?”易天行側頭望著他安靜問道:“能力與願望是一個人能不能做好一件事的兩個必備條件,如果沒有願望怎麽辦?你說我該怎麽拒絕?”
小肖皺了皺眉,看到魚塘上麵水波漸泛金光如鱗,心中隱隱感覺似乎有什麽樣的機遇正在等待著自己。他想了會兒後,斟酌著用詞緩緩道:“隻有有能力的人才會講到願望。更多的人都是被動地選擇,而不是所有人都像少爺一樣,在這件事情麵前仍然有選擇接手或是不接的機會。”
易天行有些感興趣地看著他。
“我知道少爺是讀書人,瞧不起我們這些混黑道的流氓。”小肖嗬嗬笑道:“其實袁老大暗底裏已經發了好幾次脾氣,他是真心想扶您上位,您卻總躲著他。”
易天行亦是一笑道:“這不瞞你,我小時候看見過許多事情,對於混黑道沒有什麽好感,再說我確實有足夠的能力來選擇要不要接手,而我的願望肯定是不想接。”
“那您當初為什麽要答應古老太爺?”小肖好奇問道。
易天行攤開雙手無奈道:“哪有答應,完全是趕鴨子上架。”
小肖皺眉想了會兒,心想麵前這位貌不驚人的三少爺看來果真有了不得的本事,不然怎能讓古老太爺如此看重。半晌後他說道:“其實少爺,混黑道的人,就像先前說的那樣,他們隻是被動地選擇罷了。在入行的初期,沒有幾個人有選擇的機會,您若肯回公司做事,說不定還可以帶著大家走正道。”
易天行微笑著搖搖頭:“這說服不了我。每個人的人生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自然也要由自己負責。而且洗白這種事情,在我們這種地方,難度太大。”
他起身向著魚塘那邊走去,從徐伯手上接過藥食料,便往魚塘裏撒去,淡黃色的食料被他的臂膀撒開,碎成一片半圓,平平整整地落在塘麵上。
徐伯笑道:“易先生使力使的好,像是喂了幾十年魚的老行家。”
……
小肖安安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忙完了,遞上毛巾。易天行接毛巾入手卻是一愣,才想明白是給自己擦汗的,可是撒些餌料對於他的體質來說,實在連鍛煉都算不上,更不可能出汗,便微笑著把毛巾遞還回去:“從見你那天起,便發覺你是一個很有城府的人,能不能介意給我講講你的過去。”
城府二字,往往顯得有些怪異的意味,尤其是這兩字從頂頭上司嘴裏說出來時,更會帶著不好的結果。
小肖一驚,正欲分辯,易天行揮手止住,隨意道:“你先前說混黑道的都有自己的原因,我想聽聽你的原因。”
……
小肖踏足江湖的理由很簡單,就如同社會上每一個忘了怎麽走路的小子一樣。讀書讀不好,因為讀不好所以時間多,時間多所以可以到處去玩,去玩的地方多了,見的囂張的人多了,自然容易受欺負。年輕人血性重,所謂平衡的反噬,他自然要憤而起來反欺負,反欺負又被狠欺負,所以要找靠山,這樣便入了學校的社團,這下便更沒前途了,出校後便直接跟著以前的老大開始在江湖上混飯吃,一直到了如今。
易天行皺眉忍著笑聽他把這一大堆陳年爛芝麻事兒講完,道:“這裏麵有哪一條原因是站的住腳的?”
“沒有。”小肖這時候回答的很利落。
“所以。”易天行發表自己的看法,“還是剛才說的那句老話,每個人要為自己走的路負責,我實在是沒有理由做這些事情。”他轉過身去,走到岸上土台處,用腳和著桶裏的藥餌,平靜說道:“老太爺可能是真賞識我,省城裏古家的生意確實也需要有個人管著,袁叔年紀漸漸大了,而且他性情過於樸實,看樣子總有一天也是會跟著老太爺回高陽縣。”
小肖垂手在他身後聽著。
“義者利也,我也不是什麽好人,隻是這件事情沒有足夠的利益吸引我。”易天行平靜望著他,“之所以我說這麽多給你聽,其中的原因你應該明白。”
“明白。”小肖低頭恭敬道。
“慢慢來。”易天行點點頭,唇角浮起一絲微笑:“我是一個學生,沒有什麽經驗給你,不過我隻知道一點,不管是黑道還是白道,追求的不外乎就是金錢罷了。所以你多動動腦子,看看怎樣少做點傷天害理的事,又能多掙些錢,這就是關鍵。”
小肖愈發覺著有些看不透麵前這位少爺,半晌後試探道:“可是一味賺錢,江湖上亂起來怎麽辦?”
“江湖?什麽是江湖?”易天行低聲說道:“沒錢賺,就沒江湖,你看書上那些江湖人爭的還不就是鈔票,隻要你賺了足夠的錢,你就有足夠的江湖攥在手心裏。”
“難道要洗心革麵不問江湖事?”小肖目瞪口呆:“可地盤上很多鋪子買賣糾紛,別的大哥找麻煩。小老板們都習慣找我們,而且道上兄弟確實有用,再說鄉裏鄉親的……”
“有什麽用?維持秩序?”易天行從料桶裏拾起稀稀的魚食,慢慢搓成一個個的小圓,笑咪咪說道:“如果黑社會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嘛?”
第五十八章 天火一刀
十月十七日,天晴。
易天行抱膝坐在離魚塘不遠處的林間,正思琢著自己從幼時修習的佛門習法,待將所有法文融會貫通後,不由對於體用之分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忽而想到楞嚴經第九卷裏的諸般修行之道,卻微微皺起眉來。
“火元自生,佛心不動。”他輕聲念著,似乎隱隱明白了這控火之術最基本的道理。什麽是真火?如何控製?原來要控製的根本不是火,而是溫度罷了。
他雖然是文科生,卻也明白溫度便是標明粒子活躍程度的指標,心想若是自己能像控製體內火元一般,控製自己身周粒子活動,豈不是可以平空讓溫度升高不少?可一轉念,他又有些糊塗,雖然在歸元寺裏修了心經,可也隻是對自己體內火元的操縱手法有了精妙認識,至於體外溫度,如果自己也能隨意控製,未免有些異想天開,那可是得推翻熱力學X大定律的邪門功夫了。
接著又想到秦梓的那個神通結界,微一思索,便明白了怎麽回事,想來也是借助某種法器將自身真元修為凝成某種隔斷,若想破了對方結界,也隻有以極強端攻其極弱處,或是自己與對方的修為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
正想著這些,林外農舍裏傳來一聲槍響,然後便是一聲慘叫!
易天行霍地站起身來,卻沒有貿然衝了過去,因為隨著那聲慘叫,一股陰煞無比的氣息從農舍那邊傳了過來。
那道氣息很熟悉,就是易天行衝破秦梓結界躍入河中後,一直追著他的那道。他皺了皺眉,以思惟法門催神識疾行,察探著那方,那道氣息似乎也不隱藏,傲然催發著與他相抗。
“照見五蘊皆空……”易天行暗誦心經經文,感應著那道陰煞氣息,發覺對方境界似乎比自己尤有不如,足尖一點,便要往農舍奔去。
此時林間一陣寒風吹過。
一片青色的樹葉不知為何緩緩飄落下來,在空中墜落的過程中,竟漸漸變得枯黃,待要落地時已萎幹無比,風揉欲碎。
易天行猛地定住身形,雙眼看著前方,靈識沿著林子四周走了一遍,發現已經有一道結界被人悄悄立了起來,而那個挾著陰煞氣息的高手卻似乎幻作了幾個分身,躲進了林子裏,隻是不知是在林梢高處,還是藏身於落葉地底。
他知道來不及了,微微低頭,安安靜靜地站在林子正中,右手負於身後捏了個蓮花童子手印,左手食拇指相扣,體內真元緩緩流淌,抬頭看著頭頂被林枝分成若幹片的天空,看著這些天空漸漸被一道淡淡的霧氣包圍……輕聲道:“出來吧。”
說完這句話,易天行像是很隨意地把把在手搭在身旁的一株樹上。
手掌與粗糙的樹皮一接觸,他便把三味坐禪經的諸般法門一起開動,小心地將自己體內熊熊燃燒的火元壓成一道極細小的真氣,向樹上傳遞過去。
與秦梓鬥法時,他的體用之法差的太遠,因此一身修為根本無法淋漓盡致地施展,今日驟遇敵人,自然學了個乖,搶先出手。
體內真元運行無速無阻,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手掌下的那棵大樹便出現了奇怪的狀況。
樹幹從他手掌貼著的那一處開始膨脹,然後奇快無比地向上傳去,樹皮劈劈啪啪地裂開,帶著嗤嗤破風之聲四處飛射,就像是有一條大蟲忽然鑽進了樹幹中,然後將這株樹硬生生地脹破。
易天行閉目運功,大樹越脹越大,而那道樹身上的膨脹也無比迅癡地向樹梢上傳去。
迸地一聲悶響,大樹終於炸成了粉碎,而隨著樹心中穿心而過的真火在樹冠處炸了開來,一大團詭麗流焰也蓬地散將開來。
隨著這團火焰地噴出,一個黑黑的人影狼狽不堪地飛了出來,慘慘遁入林間。
易天行心頭一閃,發現又失去了這人的蹤影。
林子上空的那層淡淡霧氣越來越重,易天行帶著一絲不屑道:“以為這種結界也能困住我?”他這些天養傷早就養出一身牢騷氣來,看見這名修士居然也想學秦梓用結界困住自己,更是胸中忿怒,神識早已探得此人修為與自己層次相仿還略有不如,自然不把對方的結界放在眼裏。
他右手伸至身前,指尖綻成五朵小火苗串成的花瓣。接著五指一攏,指尖上的花瓣也隨之一合,幻成了一朵紅豔明麗的花朵,他神識一動,這朵焰花便緩緩離了指尖,向林子上空飄去,將將觸及林梢上麵那層淡淡結界,便身子劇震。
又是一聲極大的悶響聲,原本是淡淡黯黯的結界,似乎被這朵天火所釀的奇花所染,瞬間變成了一道極明亮的光幕,然後像一層薄冰一般碎成無數小片,紛紛揚揚地從空中落了下來。
這些明亮小片,一落到林間地麵上便燃了起來,一時間林間火苗處處,仿若置身於煉獄火山間一般。
易天行正自微笑,卻感覺麵前空中一陣寒風飄過,火中出現了一個渾身陰煞氣的小個子,那小個子的結界被破了,卻也並不惱羞成怒,反而尖聲笑了起來。
“沒想到幾天時間,你的修為就進境的如此之快。”
易天行悶聲問道:“你是誰?”
“吉祥天門下宗思,見過朱雀少年。”陰煞小個子微笑行禮道。
易天行聽見這稱呼不由一哂,心中記掛著農舍裏的那聲慘叫,不敢多做停留,笑了一聲,腳尖在林間濕泥地中用力一點,體內火元急吐,右拳挾著真火便向叫宗思的年輕人擊了過去。
不料宗思卻是不閃不避,反而唇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易天行的火拳眼見要擊到他的身體,看見這絲笑容後知道哪裏有些不妥,卻也不及停手,隻好一拳轟了過去,不料卻是一拳擊了個空,宗思的身體極詭秘地搖晃起來,在易天行真火的燎烤下漸漸淡去……
原來是個幻像!
易天行知道中了對方的圈套,卻不知這個宗思的本身躲在何處預著伏擊自己,悶哼一聲,無數股細細的真火被他逼出體外,將自己燃成一個火人,以作防禦。
不料火元離體,馬上感覺到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似乎身後正有一股極大的力量,極玄妙的感覺,催動著自己體內火元的流運,引誘著體內火元熊熊且不計後果地燃燒起來,易天行轉身,發現身後半空中飄蕩著一個很奇快泛著火光的小油燈,燈身通亮,似乎與自己體內的火元爭盛,顯見不是凡品。
易天行眉頭一皺,感到體內火元似乎有些失去控製般地想與小油燈裏的火苗爭鬥,不由大感意外,畢竟他火元再盛,可也不能毫無保留地送出,於是默持思惟法門,想控製火元進出,不料卻毫不奏效。
“這是昆侖山上的火精之引。”
從旁邊走來了個黑衣人,這才是宗思的真身。
易天行感到局勢凶險,也不去理他,盤膝坐在地上,各式法門真言在腦中急閃,卻隻能稍阻火元外泄之勢,似乎飄蕩在自己眼前半空中的那盞油燈,像是火中的美女一樣,竟惹得自己體內火元不受控製的向油燈圍去,雖然油燈似乎無法收入火元,但也讓他感到萬分吃虧。
一瞬間易天行身上大放光明,火勢熊熊而起,化為數條火龍衝向那盞看著古樸的小油燈,在油燈之外火蕾狂吐,看著威勢無比,他卻暗自叫苦,知道無法持久。
好在此時他體內真火大旺,似乎還可支持一二,而且體表上一層朱火鋪著,那個叫宗思的年輕人也頗為忌憚,不敢上前,似乎是存著靠這件法寶耗盡易天行體內火元的心思。
“不用勉強了,火精之引加上古銅神燈,乃地上萬火之母,你體內火元雖盛,又如何敵的過這種力量?”宗思嘿嘿笑道。
易天行暗自咒罵著自己體內這些火元好色,臉上卻透出一絲笑容來,這笑容卻伴著臉上不斷冒出的火苗,看著猙獰可怕無比:“地上萬火之母?倒是挺大的名頭。為什麽要來動我?難道是你們門內的意思?”他眼力尖,早看見叫宗思的小子看著輕鬆,實際上負在身後的雙手不停擅抖,看來他控製這盞油燈也是十分吃力。
第五十九章 無名火起
宗思麵色一肅道:“你的進境太快,修行門中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出過你這種異類。你既然向著歸元寺與我門中為敵,小公子留你一命乃是後患,今日我便要收了你。”
火焰中的易天行笑道:“收了我?當我是妖怪?據聞上三天雖然神秘,卻不涉世事,尤其是吉祥天門中,修器無數,但嚴禁涉足塵世爭鬥,你們幾番與我過不去,難道不怕門規處置?”
宗思冷冷道:“短短數月,你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外行人,便有了如今連我都不如的修為,是不是妖怪又有誰知道?”
易天行聽他說中自己心中隱隱所憂,咧嘴嘿嘿笑了聲,白白的牙在嘴唇上飄著的遊移火苗中顯得格外明亮:“是人是妖,難不成是由你們吉祥天來定?”
“不拘是人是妖,你敢與小公子為敵,便是死路一條。”宗思陰冷應道。
“啪!”的一聲輕響。
不知如何,先前還盤膝坐著與那盞油燈搶奪火元控製權的易天行,此時卻像一陣風一樣地飄到了宗思的身後,火掌輕推,拍中宗思的肩部。
宗思一聲怪叫,整個人被這一掌擊的斜斜地掠上天空。
易天行剛才等了半天才等到這個機會,見他在半空中防禦大亂,哪肯錯過,右手中指一彈,一粒朱火便向著他的胸口急射。不料場中的那盞小油燈果然厲害,竟似有極大的吸引力,強自把這枚朱火引偏了數寸,沒有擊中宗思胸口要害,而是擦著他的臉頰過去,留下一道深深的焦痕。
宗思悶哼一聲,往林梢裏一鑽,帶著肩頭火光不知循入何處。易天行咪眼看著,也不知道這小子用了什麽手段,竟把自己拍到他肩上的離火弄熄了。
此時宗思先前設下的結界雖破,但林間火苗處處,青葉青枝被燒得升起陣陣濃煙,林間幾不可視,而宗思雖遁,那盞泛著淡淡暗金色的古樸油燈卻依然平空停留在易天行身前不遠處。
……
易天行此時顧不得去追殺受傷的宗思,心想這人修為境界比自己低也敢來收自己,看來麵前這破油燈肯定是個了不得的法器,想到這節,再看著自己體內真火汩汩而出,繞著油燈不停打轉,怎麽也招不回來,於是不免有些忌憚,心中惴然,在油燈前複又盤膝坐了下來,想尋思一個對付法器的方法。
他心想宗思受了自己離火一掌,應該受傷不淺,雖然油燈和“火精”在對付自己,那廝定不敢走遠,不過也應該沒有什麽勇氣再來偷襲自己,於是安安心心地坐了下來,在腦海裏挖出佛宗的無上法門。
“物雖有生,不積聚,不滅,亦不舍眾形,雖沒而不滅。”易天行一顆玲瓏心,暗自運著觀品之心,隱約感覺火元與天地間諸般真氣相似,也講究個去歸之途,但卻始終找不到具體法子,不免有些著急。
佛心一動,神識稍亂,卻直透林梢煙霧感受到了那個鳥兒。
那個紅色的鳥兒正在林梢掠翅急飛著,似乎頗為著急。
原本青青的林梢,此時已被林間火苗燎的枯幹一片,在林間的空地上,易天行盤膝坐著,十分吃力地對抗著古銅油燈中昆侖火精的神通,而在林梢深處,還有一雙陰煞氣十足的雙眼盯著他。越過林梢頂頭,可以看到有一隻渾體通紅的小雀兒正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來回疾掠,似乎想要衝入林中。
“千萬別下來。”易天行暗自默禱著。
他現在還有一抗之力,暗運三味坐禪經,靈機一動。
“內外出入息,去則心影隨。”
禪經真言一出,體內殘餘的火元正緩緩沿著腹中某處慢慢轉運起來,初始薄淡,卻漸運漸厚,形成一道水中急流一樣的漩渦。他以心經暗觀自身,發現這一大異象,卻不知是福還是禍,但不論如何,火元漩的吸取之力較諸先前要大上許多,那盞要命的油燈吸取自己火元的速度減緩了許多。
易天行雙眼靜靜看著油燈內的那一點幽幽火光,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樣不起眼的東西,竟能有如此大的神通,此時才想起歸元寺斌苦大師曾經提過,吉祥天最擅煉器,自己與宗思對敵之初,看他修為不過爾爾,卻忘了他可能帶著的法寶,實在是愚不可及。
雙眼看著前方自己火元組織的數條火龍繞著油燈不停周旋著,他的神識卻放在林子上方,十分小心地注意著宗思的舉動和小朱雀。
右上方的林梢一陣微動。
易天行知道,宗思要來了。
此時他體內火旋漸快,慢慢要與油燈的吸取之力持平,宗思卻要來了!
易天行一陣微慌,不知應該先顧著那頭。
正想著,便聽見上空一段咒語響起:“震離坎兌,翊讚扶將!”肩頭一片漆黑的宗思挾著陰煞之氣向他撲了過來。
隨著這句道家真言響起,易天行麵前的那盞油燈驟然大放光明,一股極強大的力量從那處傳了過來,先前還繞著油燈的幾條火龍頓時被吸近了三分!
易天行悶哼一聲,將身子強自一扭,恰恰躲開宗思的天外一掌。
但那宗思身法奇異,竟似無形無質般,身子挾著道道殘影繞著他周旋,間或伸出一掌。
易天行雖然速度奇快,但此時大半副心神全都被場間點著火精的油燈係著,盤膝而坐,便隻有被動挨打的份,不由好生鬱悶。雖然他反應快,但行動不便,終究還是被宗思拍了幾掌,雖然身子堅實不會受傷,但肩頭後背火辣辣的痛還是令他無名火起。
無名火起?
易天行心中想了這句話,下一刻便悟了對敵之道。宗思又是鬼魅般飄近,毒辣一掌擊出,將將要擊中他肋下時,他心神一動,法門疾出,一團真火便從自己的肋下滲了出來,直燒宗思的手掌。
宗思怪叫一聲,左掌穿腋而出,替了右掌便要擊打他的麵門。
但他的身法雖然詭異飄忽,卻終究及不上易天行神思一念之間的迅速,手掌還未觸及麵門,又是一團真火迎了上來。
易天行此時體內真火雖然和火精油燈玩著老鷹抓雞的遊戲,但殘留的真火卻足以應付宗思的拳腳。
如此交手幾個回合,易天行定下心來,知道宗思除了這件法寶外,便隻有依賴自己的拳腳功夫,這倒是不大怕的。
第六十章 真元充盈
正這般想著。
“鋥!”的一聲清吟。
易天行餘光一看,大叫糟糕,隻見左頰被火燒傷的宗思正滿臉陰鶩地從身後拔出一柄劍來。
劍身寒若秋水,光毫四溢,顯非凡品。
易天行臉色一沉,隱約感到這把劍能夠傷害到自己。
而他的全身修為還在與場中半空裏漂浮著的小油燈對抗著。
他該如何辦?
……
便在這生死一線間,林子上空傳來一聲極尖的清鳴之聲。
伴著這道鳴叫,一道極亮極赤的火團劃破了林梢上麵的片片霧籠天空,撕開道大大的傷口,向著易天行身前飛來,直撲那盞幽幽燃著的火精油燈!
小朱雀感應到他的危險,終於衝了下來!
易天行大驚,身子一彈平空躍起,險險避開宗思自身後遞來的寒意一劍,便向場中撲去。他不知道小紅鳥碰上這昆侖山中的地火之精,會發生什麽樣的狀況,心焦之下,舍命而出。
不料他蹦的快,小朱雀下衝之勢更急,便在他攔住小朱雀之前,它已經衝到了油燈那裏,一張小緣,便如同啄食一般,將那盞古銅油燈裏的幽幽火精一口吞了下去。
一口吞了下去!
易天行瞠目結舌,又是興奮又是擔心地看著它。而執劍於後的宗思似乎也萬萬沒料到從天上飛了隻小鳥來,便將自己視為神物的昆侖火精一口吞了,滿臉土色,愕然站著。
……
林間頗為詭異的安靜著。先前還你死我活的二人這時候看著一隻通體紅火的小鳥發呆。令人震驚的,小朱雀一口吞了火精,身體上卻沒有顯出什麽異狀來。
“這是什麽東西?”宗思握著那柄劍失魂落魄道。
易天行卻一皺眉,一憂小朱雀的真身被這人看見了,另一憂卻是感覺到身周的林間發生了些極奇妙的變化。
先前他體內的真火被昆侖地精引出,化為數條火龍繞著油燈打轉,而此時小朱雀一口將油燈裏的火精吞入肚中,卻是隔絕了火龍與地精之間的引力,數條火龍似乎愣了會兒,又感應到自己主人易天行體內的火陣旋渦,便歡呼著向易天行撲了回來。
易天行卻是大驚,心想這麽多火元一下撲回體內,不會像吃多了的胖子一樣腹脹體裂吧。
宗思渾身手足冰涼。他從那日七眼橋邊看見易天行後,便決定除掉此子,這件事情根本便是瞞著吉祥天門中暗自進行,一方麵是他覺得此人似乎是自己天生的危脅,另一方麵……卻是看不得小公子對此人似乎有些什麽特殊的感覺。於是他暗自帶著門內師兄弟從昆侖艱辛獲取的火精,用起追蹤之術,用了幾天的時間才找到在漁塘邊潛修的易天行。
不料卻敗了!
而且敗的如此之慘!連自己的法寶也被那個叫不出名字來的小鳥一口吞掉!
宗思怒氣盈胸,終於從先前的頹喪心緒中擺脫出來,這時候卻不再向易天行動手,而是狂嚎一聲:“還我寶來!”執劍向站在林間的小朱雀撲去,其勢猛厲,似欲噬人一般。
而剛剛吞食了火精的小朱雀似乎正陶醉在吃了頓大餐後的喜悅裏,咕咕叫著在林間緩慢行走,宛如人類飯後散步消食一般,全沒注意到劍風即將臨體,危險將至!
易天行大驚,哪裏還顧得如何收伏在場間遊走的火元之龍,心神一動,左指捏了個手印,右臂橫舉如刀,竟似有無窮的吸力將場中的遊離火元吸著聚了過來,成了一個形狀模糊的火刀。
砍!
意隨心至,易天行心念方一動,這柄驚世駭俗的火刀便隨著他右臂的輕輕一刀,破空劈了出去!
轟的一聲巨響。
集中了易天行體內大數火元的這柄虛刀,趕在宗思劍鋒砍到小朱雀之前,實實在在擊打在了宗思的胸膛上。隨著震天價的一聲巨響,宗思哀鳴一聲,被一股沛然莫禦的強大力量橫橫打飛到天空上!
易天行右臂指揮的火元如同火山噴發般一濺而散,而宗思就像是火山口噴發出去的石礫一樣,燃燒著穿過濃霧遮蔽的林梢,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竟似成了一個小黑點,不知最後落到了何處!
易天行遠遠望著天空中被自己擊飛的宗思身體越來越小,自己也有些傻了。
好可怕的力量!難道這一火刀是自己發出來的?
事情還沒完。
如此可怕的力量,如何回到他的體內?這是先前被昆侖火精緩緩吸引出的,而此時卻像歸家的孩子一樣前赴後繼往他的體內鑽去,易天行隻感覺到虛海內一片腫脹,整個身體雖然精神,卻有些難荷其負。
火元鑽回的越來越快,易天行體內的火元漩渦也越轉越急,越來越厚實強大。
易天行知道已經到了關鍵處,悶哼一聲往地上一坐,盤了個雙蓮花,雙手疾幻法印,神識內倒轉心經,瞎貓碰死老鼠般將三味坐禪經裏初禪二禪三禪之品倒行而施,緩緩吸納著這些本來就是自己的火元兄弟。
漸漸的,他體內火元漩渦的運轉變得平緩起來,吸力雖然仍然十足,卻變得有條不紊。而死死包圍著他的高溫火元也漸漸平靜下來,乖乖地沿著他三萬六千個毛孔慢慢地往體內滲去,一進體內被便歸入虛海,再經火漩一轉,成為最初的本始模樣。
也幸虧易天行此人膽大心細,不然他一定會被這些火元擠的頭暈腦脹,修行力大減,甚至可能會暗傷纏身。
小朱雀吞掉火精後,便變得有些懶散,看著自己老爹在練功也不幫忙,就趴在易天行身上睡著了。
而隨著易天行對火元的吸納,他的身體似乎成了一處空氣中的漩渦,林間的空氣繞著他的身體疾速打著轉,卷著碎葉火燼還有林梢處不停燃燒著的火焰向他飛來,方圓五百米內,所有的林葉火苗都以他的身體為中心輕輕搖擺著,似乎在行禮一般。
第六十一章 回到省城
也許隻過了一刹,但易天行艱難地吸納著火元,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麽長久的時間,終於一切如常。
他睜開眼睛,發現體內真元充盈,較之最初似乎尤有精進,不免暗喜,接著卻發現自己體外裹著一大堆枯枝碎葉,而先前林間處處燃燒的火頭也不知為何都平息了下來。
“難道都被自己吞進去了?”他摸摸腦袋。
這時候卻輪不到他細想,畢竟一場惡戰甫息,而開始時農舍裏傳來的那聲慘呼一直讓他惴惴不安,至於那個叫宗思的小王八蛋知道朱雀在自己身邊後有什麽後患,更是現在無法考慮的事情。
他拾起毫不起眼的古銅油燈,腳尖在尤自冒著熱氣的林間黑地上一點,身子便斜斜掠空,手掌再在樹幹上借力一搭,整個人便向林外遠處的農舍縱去,勢愈疾箭。
進了農舍,便看見徐伯徐媽二人癱倒在地一動不動,易天行心中大駭,趕緊上前探二人鼻息,發現隻是昏了過去,不由心中稍安,再進了後屋,卻看見了讓他驚怒交加的一個場麵。
小肖手上拿著那柄霰彈獵槍,整個人卻麵色慘白地靠在床沿。
獵槍被齊嶄嶄砍作了兩截,小肖一隻手握著一邊,顯然還沒來得及開槍,而他的右腿也被砍斷獵槍的力量生生砍斷!鮮血流了一地,看著淒慘無比。
易天行大怒,看這斷口便知道是那個叫宗思的人用手中利劍所斷,趕緊上前給小肖止血。
他看的閑書多,對於急救也有些了解,按照書上教的法子,把床單撕了下來,在小肖的大腿根部係了個活結,以備過陣子要舒通,又用手指按了幾處穴位。
但看著讓他有些頭皮發麻的半截斷腿,易天行卻是又怒又是黯然。
想到先前在林子裏吸納火元時悟的法子,易天行眉梢一翹,趕緊到廚房裏取了盆水,然後倒施三味坐禪經,生生把體內火元斂為一個反向而轉的小漩渦,拚命吸納著水中極細微的火元,或許連火元也稱不上,隻是不停地吸納著。
便這樣生生地倒施法門,過不多時,這盆水終於在滋滋聲中凍成了冰塊。
易天行來不及為自己法門的提升高興,趕緊將這盆冰用手指頭砍成冰塊,然後倒進身旁預好的大桶裏,再小心翼翼地將小肖的斷腿擱到另一個幹燥小袋子中,確認口子係好後,才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用冰塊埋好。
接著他給自己赤裸的身上胡亂套了件衣服,將小肖扶了下來,徒手將床劈成了個簡易擔架,用床單將小肖和裝斷腿的桶緊緊捆在床上,便用自己的天生神力,單臂舉著這一人一腿一床出門。
轟的一聲,易天行一腳將農舍的牆踢了個大洞。
出了農舍,易天行心急如焚,自然不可能等救護車來,他咬咬牙,看準了省城的方向,也顧不得驚世駭俗,便單手扛著這張大床,沿著最直的方向,遇塘越塘,遇林穿林,像一把開山斧般,以最快的神行速度向省城奔去,他跑的奇快無比,道道殘影之後留下一道場起的灰塵巨龍,和很多不停揉著眼睛,以為自己眼花白天看見鬼了的路人。
易天行隻想著怎麽能救小肖一命,最好還能把他的腿給接上,心急如焚的他,離暴走的距離似乎也隻有一絲絲了,而他本身也是在進行著真正暴走這樣很有味道的工作,於是乎,自然不會再考慮藏頭露尾,躲著吉祥天,畏著秦梓這樣的事情,更何況斷肢保存重植最為艱難,快上一秒便是多上一分的希望。
於是他光明正大,甚至是驚世駭俗地單手扛著木床,殺進了省城大學附屬醫院。
之所以來這家醫院,是因為他在省城裏隻知道這家醫院怎麽走。
易天行從醫院主任的口裏聽到小肖性命無虞,斷肢保存完好,馬上就要進行斷肢重植手術時,才放鬆了下來,才感覺到自己背上冒出了一大陣冷汗。
這汗自然不是奔跑費力熱出來的,是心急急出來的。
而當易天行走出手術區,來到校醫院四樓的窗邊下意識往下看去時,汗又唰地一聲流了下來。
這次的汗是嚇出來的。
聽說有個人跑的比劉易斯還快,在高速公路邊上連超寶馬大奔,早就有人報料給了媒體,再聽說此人力氣比施瓦辛格還大,單手扛著張床,床上躺著個人,人邊係著個桶,離奇新鮮各大要素占全了,省城大大小小的媒體自然一窩蜂似地趕了過來。
樓下已經站滿了人,而且個個都扛著長槍大炮,不是真的家夥,而是各式易天行叫不上的名的攝影器材,比較有意思的是,扛機器的大漢前麵無一例外站著個漂亮花姑娘,應該是文字記者。
保衛處的人一邊把記者們往外攔著一麵請示醫院領導:“院長,我說最近咱們醫院沒發生什麽醫療事故吧?”
“沒有。”
“那……有沒有因為病人窮就把人趕跑的事兒?”
院長很雄渾的聲音響起:“救死扶傷是我們的職責,這個月我們哪裏有趕過?”
易天行這時候才醒過神來,知道今天自己小展神通在省城裏鬧出多大的事兒來。好在醫院裏的醫生護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對他沒有怎麽另相看待,他趕緊在護士那裏借了電話給袁野拔了過去。
“袁叔,您趕緊來省城大學醫院一下,出事了。”
袁野極少見他如此惶急,甚至是那天夜裏他被人追殺的時候似乎也沒有這麽著急過,趕緊問道:“少爺,出什麽事兒了?”
易天行將今天的事兒揀緊要地說了一遍,隻是隱藏了宗思修士門弟子的身份。
袁野略一琢磨,便明白了是什麽情況,便開始發動省城裏的人脈,務必要把校醫院裏的這些記者給請回去。
易天行想了想又道:“你得派個能幹人去趟魚塘,徐氏夫婦還是昏迷,得看看有什麽事,另外也得打理一下,不要讓人瞧出什麽來。”
“是。”袁野應下,便要動身往校醫院來。
易天行想想,似乎沒有他幫手,很多事情也是不方便,便默允了,然後把腦袋伸到窗邊偷偷瞧著,過了會兒時間,看見有幾個女記者看了CALL機後,萬般無奈地一擺手帶著手下撤了,還有些記者嘴裏開始罵罵咧咧,但校醫院的院子裏終究還是清靜了下來。
院長根本不知這些記者是因何而來,又是因何而散,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給領導們打著電話,想尋些蛛絲馬跡。易天行卻站在窗口邊上無比讚歎,心想鵬飛工貿果然在省城裏很有實力,居然能和這麽多媒體搭通天地線,還有能量影響到對方。
過了半個鍾頭,滿頭大汗的袁野終於趕了過來,緊緊問了問情況,然後又給悄悄給準備進手術室的醫生遞了個大紅包,便拉著易天行到一邊盤問起來。
“怎麽有這麽多的記者?”袁野問道。
易天行想了想,沒辦法,還是解釋了一下,隻是把自己的神通刻意說的小了許多,說自己隻是力氣大了些,跑的快了些,這些記者成天沒事兒做,就蹲在街口等著狗咬人,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體育天才,所以都圍了過來。
袁野眼色裏明顯透著不信,但也不好過多追問,忽又想到小肖斷腿,陰煞之氣浮上他樸實麵龐:“這次是誰幹的?還是上次對少爺不利的那批人。”
易天行皺皺眉,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我勸你最好不要指望從我這裏打聽出什麽,這件事情,我自然會給小肖一個交待。”自踏足修行門中,他第一次對吉祥天生出了恨意,好在這份恨意還沒有讓他失去冷靜,他細細想著,總覺得宗思這個人身上有股說不出的陰褻味道,和上次讓自己吃苦的秦梓完全不一樣。
“不行,小肖是公司的人,必須由我們去討個說法。”袁野酷勁十足道。
易天行想著傷了小肖的宗思被自己的驚世火刀不知道劈到哪兒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心想這從哪裏去找個說法?難道要自己單槍匹馬去挑了吉祥天的山門?即便自己有這種天大棒的悍勇,可也不知道對方山門在哪裏啊:“傷了小肖的人,來自很玄妙的地方,你千萬不要插手。”
他很慎重地叮囑道。
袁野一愣,混黑道的人其實最信神佛,聽易天行這樣說,便有些心思恍惚,呐呐道:“什麽地方。”
易天行一臉平靜地望著他:“你應該隱隱察覺到我有些與常人相異的地方,所以不要問了。”
袁野目瞠口呆,心想難道自家的三少爺是個妖怪?臉色也不禁變的有些煞白,下意識裏退了一步。易天行微微一笑。終究對家族的忠心戰勝了對未知事物的畏懼,袁野有些怯怯地走近道:“那接下來怎麽辦?”
易天行道:“先要麻煩公司把我的事情遮掩下來,和那些記者好好說一下。”他想了想又道:“不要恐嚇他們,好好說。”
袁野認真應下。
“等小肖手術做完,你安排幾個人來照看,另外就是他家裏還是派人去說一聲,我知道他家隻有一個弟弟,你安排一下他弟弟的生活。”易天行冷冷道:“至於別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的,晚些時候,我會先去一趟歸元寺。”
……
等待總是令人難熬的。
易天行和袁野二人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眼睛看著手術室上的小燈,袁野忍不住將香煙拿出來叨在嘴上,然後給易天行遞了一根,易天行指了指“no smoking”的牌子,拉著他到走廊上,開始吞雲吐霧。易天行吐出嘴裏煙氣,有些黯然道:“這次我真是虧欠小肖。”
袁野應道:“少爺話重了,保護你,本來就是我們的職司。”
易天行彈了彈煙灰,看著煙灰從陽台上緩緩向樓下飄去,認真說道:“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肯與鵬飛工貿來往過深嗎?”
袁野略有些詫異抬頭望著他。
“一方麵是我不想涉足你們所謂的道上生活。”易天行深深吸了口煙,香煙的頂端像紅寶石一樣閃閃亮著,“二來,我很不喜歡你們腦子裏的某些東西。黑道是一個階層森嚴的社會,而在我看來,一條命便是一條命,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條命,沒有誰貴誰賤,而你們往往把性命這種事情看得太輕。往好了講,這叫熱血男兒,往壞了講,這叫做天性薄涼。”
袁野安靜了會兒,緩緩說道:“我讀的書不多,講不出什麽道理,但我隻知道貓有貓道,鼠有鼠道,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我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一樣也怕死。”他嗬嗬自嘲笑道:“如果能不死,誰願意去死?隻是我們求生存的方式和一般人相差太遠,少爺瞧不起我們也是自然。”
易天行微微一笑,知道這種事情無法深談,便住了嘴。
十二個小時之後,校醫院上空的天空已經漆黑如墨,烏雲在上,無繁星點綴。
手術室上的小燈終於換了顏色。
易天行看著臉色慘白的小肖被推進了特護病房,心中一陣內疚,不知怎的卻想起了鄒蕾蕾被薛三兒手下撞斷小腿的那件事情。
站在病房的門口,他十分想念鄒蕾蕾。
…………
走出校醫院,迎麵卻有一輛警車。
一個警察走了上來,攔住了易天行和袁野的去路,先前依著易天行吩咐悄悄呆在外圍的鵬飛工貿的人,這時候見警察攔路,趕緊顯出身來,十幾號人將校醫院口堵住,看著氣勢頗為囂張。
警察先是一愣,似乎沒有想到易天行這個學生身後竟然有這麽大的勢力,接著卻是麵色一黑道:“怎麽了?聚眾鬧事?”
袁野笑著走上前去問道:“請問有什麽事嗎?”
警察道:“誰是易天行?”
易天行走上前來。
“你跟我們回局子,把今天的事情做一下筆錄。”
易天行一頭霧水問道:“什麽事情?”轉臉望向袁野,誰知袁野也是不清楚,攤開雙手,低聲道:“公安都來了,應該不是你和汽車賽跑的事情。”
警察把車門拉開,道:“請吧。”
袁野手下一幹人不幹了,罵咧咧道:“不說清楚就去,去什麽去?”
警察木著臉道:“我們調查過了,送那個傷者來醫院的就是這個易天行,我們隻是讓他解釋一下,那個傷者的斷腿是怎麽回事。”
易天行眉頭一皺,心知公安斷不可能如此積極,一定是有人報案。正想著,打外麵有一個中年人笑嗬嗬地走了過來,遠遠就喊著:“袁老大,什麽事兒讓您來醫院?是不是家裏有人翹了?”
袁野湊到易天行耳邊說道:“少爺,這就是前些天我提過的城東彪子,估計今天就是他找的麻煩。”
易天行微微一笑,卻看見身邊漸漸圍攏起許多人來,當中大部分是省城大學的學生。他眉頭一皺,一方麵是不想和彪子這些黑道人物有什麽接觸,二來也不願意在學校裏鬧出風風雨雨,於是老老實實上了警車,回頭對袁野道:“你們先散了,不要叫人看笑話。”
那個叫彪子的人似乎沒想到古家新近派到省城主事的少爺竟然如此怕事,愣在那處不知如何是好。
易天行臨上車門時回頭看了那人一眼,微微一笑,卻叫那個彪子渾身冷了三分。
事情說麻煩就麻煩,說不麻煩就不麻煩,雖然是彪子報的料,公安請的客,但當易天行如此配合地進了派出所後,警察對他倒也客氣,畢竟知道這是目前省城古家名義上的當家人,自然麵上不會太過為難,隻是依著規矩問著筆錄。
但筆錄確實很難寫,漏洞四出。易天行根本沒有辦法把這件事情講清楚,小肖是如何受的傷?為什麽傷口那麽齊整,明顯像是刀傷?他在魚塘那裏做什麽?為什麽魚塘外麵的林子被燒的差不多光了?
諸多的疑問讓問筆錄的警察皺起了眉。他發現眼前這個一臉平靜的大學生似乎真的很有嫌疑,至少也是不肯吐實,於是淡淡說道:“易天行,這件事情你最好能說清楚,不然你的嫌疑最大,恐怕就得在局子裏呆會兒時間了。”
易天行苦笑一聲,心想叫我怎麽說?難道要我說是一把仙劍把小肖和霰彈槍同時劈成了兩半?
警察見他沉默不語,又規勸道:“我們了解到,你來省城後,古家一直很平靜,我想這件事情肯定不是你惹出來的。”他用手上的鋼筆輕輕點點桌麵,良久後緩緩說道:“是不是城東彪子做的?”
易天行猛一抬頭,呆了半晌後嗬嗬笑道:“這是哪裏話,不是他向您報的案嗎?”
警察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們這些道上人物有什麽事情都喜歡私下解決,不過今天那姓肖的小子傷的太重,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掀起什麽血雨腥風來。”
“您言重了。”易天行誠懇道:“確實不是什麽道上糾紛,小肖受傷,確實是一件意外。”
“噢。”警察見他油鹽不進,漸漸有些氣惱,沉聲道:“是什麽意外?”
易天行皺眉想了想,忽然說道:“我們那個魚塘裏養的淡水鯊,我和小肖在塘邊散步的時候,他不小心掉進塘裏,被那些魚咬斷了腿。”
“這些話誰會信呢?”那警察揶揄說道:“雖然法醫沒有看到傷口,但醫生的筆錄是,傷口光潔,為銳器所傷,怎麽可能是魚咬的。”
易天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何必讓你我雙方為難?你若一個字不說,我們總沒辦法把你請進來又送出去。古家的人肯定不會幹看著你被我們關著,估計今天一天都要想辦法撈人。”
“呆會兒我去和他們說一下,您就別擔心了,不會有什麽問題。”易天行的表現倒更像一個奉公守法的好警察。
“既然如此,那你今天就別出去了,在號子裏呆著吧。”警察不無威脅之意。
易天行不以為意,笑著應道:“那得麻煩您給我安排地方。”
警察一歎道:“你是古家主事人,何苦與我們這些小警察為難。彪子既然報了案,我們循例也得問一下,你隨便交個人出來不行嗎?”
易天行極認真地搖搖頭道:“什麽事情都可以做,隨便冤人的功夫我還沒有學會。”
……………
問完筆錄已是第二天的淩晨,易天行被塞進了一個小屋子。警察都是聰明人,自然不會把他這種人和一般混混賽在一起,所以給安排了一個單間,還比較清靜。
易天行站在窗口,看出遠方漸漸探出頭來的朝陽,心裏生出一股古怪莫名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被關進警察局,卻是因為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小房間裏有些潮濕,鋪上滿是汙漬,易天行自然不願意坐上去,身子直直站著,也沒有什麽困意,腦子裏想著斷了小肖一腿的宗思,還有那個神秘的吉祥天,厲害的秦梓姑娘……
袁野給他送了鋪蓋和吃的進來,兩人一見麵,他就把外麵的警察一通臭罵,倒把易天行唬了一跳。袁野笑道:“常打交道,罵兩句不妨事。”
易天行一笑道:“原來道上人物真有這麽囂張。”
袁野道:“少爺您就隨便指個人,把小肖這事結了,嗯,彪子手下有個殺手就是用刀的。”
易天行搖搖頭:“這事兒和那個什麽彪子無關,我沒道理冤他。”
袁野生氣道:“可那小子報案,明著就是要看我們笑話。”
易天行笑道:“像這種爭一時之氣的,隻怕也不是什麽厲害人物,理他作甚?”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肯定在外麵找人撈我,不過……事情不要做急了,我可不想一夜之間,全省城的司法機關都知道我這麽一號人。”
他忽然又想到什麽,叮囑道:“東城彪子那裏,你不要有什麽動作。”
袁野有些不解問道:“為什麽?像這種事情可不能由著他做,明顯不合規矩。”
“我不懂規矩。”易天行摸摸自己後腦勺,“這個人我出去後自己處理好了,你現在要緊的就是在醫院裏保證小肖的健康,還有就是把他弟弟照顧好。另外就是快些把我撈出去。”
袁野冷靜道:“我和石河子分局的一個副局關係不錯,隻是他昨天去江寧開會,接了我電話,大概今天夜裏才能趕回來,就辛苦少爺再等會兒。”
“撈人這種事情在小說上見的多了,沒料到自己也有機會體驗一下。”易天行微笑道:“也算是次不錯的人生曆練。”
袁野離開後,他開始對著窗子外邊的天空發呆,天上飄著幾絲雲彩,如此孤寂令人難忍。
這不是他第一次獨處。以前在高陽縣城時,他也常常獨自一人坐在小塘旁邊發呆。但這是他第一次被強製性地關著,雖然在他眼裏,關住他的這間小屋子比紙糊的強不了多少,但易天行一直有個很固執的想法,他雖然身體與凡人大相徑庭,本身又有諸多超出世俗水準的神通,但他一直很想做一個普通人,至少是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之所以如此,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家鄉裏的那個女孩。
他無法想像蕾蕾以後跟自己過上這種神神道道的生活。更何況在今後的歲月裏,他不知道還會遇到什麽樣危險的事情。
便是這樣胡亂想著,派出所小屋子窗外的天空漸漸變幻著顏色,太陽從初升漸至中庭又緩緩墜下,一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易天行咪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斜陽,看著夕照在樹葉上留下的火紅之色,想到了小朱雀,不知宗思如今究竟是死是活,如果他活著,那小朱雀的存在被吉祥天知道後有什麽麻煩還不知道,如果他死了,隻怕吉祥天更不會善罷甘休。
仿佛與他心意相通,他剛想到吉祥天這個名字,便感覺到一牆之外傳來了一絲氣息。
一絲修行者散發出來的氣息。
易天行微微皺眉,將手掌按在牆上,對著窗外空無一人的地方輕聲說道:“哪位高人來訪,還請出來一會。”
不料窗外沉寂許久,不見有人答話。
……
夜深了,易天行有些食不知味地掃蕩掉警察送來的盒飯,無比真切地感受到:自由這種東西真是比空氣還珍貴的存在。
派出所裏的電話很突兀地響了起來。
過了陣,傳來一陣腳步聲,易天行從窗前回過頭來,看見一個生麵孔的警察,看肩上的標誌,似乎職位不低。
“易天行?”警察問道。
易天行下意識應了聲是。
“辛苦了,快請出來吧。”警察的語氣很溫和。
易天行有些摸不著頭腦,心想袁野說的撈人似乎沒有這麽快。昨天把他載回來的警察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疑惑,把房門打開,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這是市局的潘局。”
易天行愈發覺得奇怪,按他的判斷,古家這種上不了台麵的生意人,是斷斷極難與市局這種層次的專政機關搭上線的。
他一邊穿著衣服,一麵對那位潘局表示了下謝意,隻有他們兩個人在時,終於忍不住問道:“這就是要放了?”
潘局笑了笑:“事情雖然沒有查清,但按道理看,你怎麽也沒有嫌疑。”
易天行亦是一笑,心想道理總是這樣的,但總不可能這麽簡單就放自己出去,總是有人說話才對。
潘局笑道:“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實在想不到,以你古家的身份,居然他老人家肯為你說話。”
易天行隱隱猜到是誰,也就不再客氣,再謝了聲,便隨著他走到派出所外麵。
一直在派出所外麵候著的古家人看他出來,正準備迎上,易天行看見潘局麵色不豫,趕緊使了個眼色,便和潘局一起走到街拐角,上了一輛汽車。
第六十四章 夜裏站著個瞎子
“葉相師兄。”易天行笑咪咪地和車上的白衣僧人打著招呼,“怎麽今天把袈裟又換成白的了?不怕我再刺你幾句。”
歸元寺主持的得意門徒葉相僧沒好氣道:“關了你一天也沒說把你這性子關好點。”轉過身向潘局道了聲謝,合什一禮。
潘局笑道:“這隻是小事情,以這位少年在古家的身份,我們沒有什麽證據自然也不好多關的,何況是斌苦大師發了話。”
說完這句,又和葉相隨便說了幾聲幾天後去歸元寺的事情,便告辭了。
待這潘局走了,易天行才在汽車上伸了個懶腰,嗬嗬笑道:“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是斌苦和尚把我撈出來的。”歸元寺斌苦主持兼著省政協副主席,撈個人還是件輕鬆的事情。
葉相僧苦笑道:“你還樂得出來?知不知道你惹了禍?”
“什麽事情?”易天行心知肚明,卻還在裝著傻。
“師傅說了,你先不要回省大,隨我回歸元寺吧。”
易天行略沉思少許,便應了下來,和車外的兄弟說了聲,便吩咐開車。汽車開動起來,不多時便消失在省城的沉沉夜色之中。
汽車開過七眼橋不遠,卻忽然嘎吱一聲停了下來。
此時夜色深沉,舉頭無月,府北河緩緩流淌。
易天行止住葉相僧下車的舉動,咪著眼推開車門,看向前路。
路上有一個瞎子,正拄著個青竹杖,在有些微寒的夜裏輕聲咳嗽。
“今天先生不算命?”易天行微笑道
“閣下命硬,算不出來。”竹叔冷冷應道。
“先生攔我去路,這是何意。”
“易先生何須假作不知。我門中弟子現今身在何處,還請易先生告知一二。”
易天行眉頭一擰,想了會兒後緩緩應道:“這事須瞞不得貴門。吉祥天何等樣的存在,為什麽要派人追殺在下?先是那個叫秦梓的小姑娘設局陰我,後又有一個叫做宗思的人傷我屬下,又欲殺我。敢請教這是為何?”
竹叔略略側頭,道:“其中緣由日後再來詳論,隻是宗思昨日離門,一直未歸,不知……”語氣頓然變得冷森無比,“不知是否已經命喪閣下之手?”
說完這句話,府北河上吹來的濕氣也顯得冷上了幾分,竹叔手中竹杖刺入土中,眾人隻覺土下似乎有什麽事物在急速生長,漸漸向著自己這方來了。
易天行皺眉,腳在路麵上重重一頓。
坐禪三味經緩釋,一道雄渾無比的真火向著路麵上的泥土裏探去。
不知過了多久,路麵上約摸數丈的地方,兩股力量終於碰觸到了一處。
竹叔拄著竹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易天行眉宇間的凝重之色也是愈來愈重。
地下漸漸傳來了很奇怪的聲音,就像是豆在釜中哭泣的聲音一樣,唏唏唆唆,又像是秋天的枯葉被火苗燃燒一般……
“過不來了。”易天行靜靜說道。
隨著他這句話出口,他和竹叔二人間的路麵上一聲悶響,整段路麵似乎被什麽力量震高了一截又迅疾落下,揚起好大的灰塵。
兩人間的路麵似乎被火烤過一般,散發著令人難忍的熱氣,漸漸裂了開來,若有明眼人,或許能看見小小的裂口裏有許多燒焦的植物根係。
竹叔身子一震,勉立站直,咳了兩聲,道:“不期數日不見,閣下的修行精進如斯。”瞎了的雙眼極古怪地一翻,看著有些駭人:“隻是如果今日不把人交出來,你卻是過不去。”
他說完這句話,易天行才感應到四周的黑暗裏似乎隱藏著許多高手,每個人身上真氣流動,雖然境界比自己都略有不如,但亦非凡俗之輩。
他皺皺眉頭道:“吉祥天,何其美麗的名字,佛祖經書裏賦予了怎樣的涵義?如今你們用這名字組著門派,卻幹著肮髒之事,不嫌羞恥嗎?”
竹叔冷然道:“我門中向來與人為善,閣下休得汙血噴人。”
易天行冷笑道:“修行門中規矩,嚴禁無故傷害凡人,昨日與我住在一塊兒的凡人卻被你們門下弟子宗思生生砍斷了腿,如今還在省大醫院裏躺著,難道與人為善就是要把人的腿砍下來?”
竹叔似乎初聞此事,臉上一陣愕然,皺皺眉又道:“斷不會有此事,如今宗思隻怕已命喪閣下之手,這些事情還不是由著你說。”
“我是什麽樣的人。”易天行道:“你們門中有個叫秦梓的小姑娘應該比較清楚,你可以問問她,看我是不是一個好撒謊的人,更何況這些事情我有必要撒謊嗎?”
他左手結個解冤結手印,右手遙遙指著竹叔,一點明紅朱火從他的中指透了出來,在夜空裏幻作一道美極詭極的小火劍。
“我一向對你們避讓,但若真逼得急了,廝殺一番也不是不可以。”易天行冷冷道。
“你先告訴我宗思如今身在何處。”
易天行心想鬼知道那小子被自己一記天外火刀打到哪兒去了,說不定早就去奈何橋邊喝孟婆湯,隻是這話是萬萬不敢出口:“他昨夜來襲殺我,被我趕跑了,至於他現在到了何處,應該是我找你要人才對。”
竹叔話語一窒,吉祥天雖然神秘,卻向來自詡正道之人,眼見易天行嘴利,倒不知如何應付。
“那我門中的昆侖火精又在何處?”
“火精?是什麽東西?”易天行仍然施展自己的厚臉神功。
竹叔氣不打一處來,手指在竹杖上不停抖著:“易先生何必苦苦支撐。”
易天行微微一笑,從懷裏取出被自己捏扁了的那盞小油燈,扔了過去:“這是火精嗎?宗思就是用這個來殺我,結果卻被我破了。”
黑暗中吉祥天的一個門人悄無聲息地掩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盞小油燈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易天行暗自一懍,心知今日對上的這些人果然很麻煩,暗中思琢少許後嗬嗬笑道:“瞎子叔,咱們也是第二次見麵了。至於宗思昨天來殺我的事情,我暫時不找你們麻煩,讓路好不好?”
本是示弱之意,不料落在竹叔耳裏卻換了個意思。他早就將易天行這些年裏的過往打聽的清清楚楚,當然知道他在高陽縣城裏睚訾必報的性情,這時見他不向自己追討宗思,隻怕……宗思早已被這人殺了。
想到此節,他悶哼一聲,怒氣盈胸,喝道:“將此人拿下,送小公子處治。”
黑暗中不知多少人應了下,聲音在夜空裏顯得格外空蕩。
一直安靜坐在車上的葉相僧此時卻發話了。
“好熱鬧的夜。”
白衣飄飄的僧人,指吐火劍的少年,拄竹而立的盲叟,夜空裏隱藏著的凶險,構成一副極詭異魅惑的畫麵。
第六十五章 大手印
葉相僧在易天行麵前總是一副毛燥麵情,在外人麵前卻還真有幾分高僧風範,夜風將他白色袈裟輕輕吹拂著,配上他淡雅麵容,倒真是真欲禦風而去:“吉祥天諸位前輩,莫非真要與我歸元寺為敵?”
竹叔早知葉相僧在車內,隻是想到他是斌苦大師的關門弟子,萬不得已實在不想與佛門為敵,所以假作不知道他在車中。但此時見他站了出來,也隻好應道:“吉祥天竹應叟見過大師。”
葉相僧微笑合什一禮。
易天行見此情景知道沒有自己的什麽事了,於是微微一笑將指尖的真火收了回去。
“這少年無門無派,體內妖火縱橫,大師何苦庇護於他?”
“無門無派,便要受你們欺壓?”易天行出言譏道。
葉相僧卻是灑然一笑道:“好教竹先生知曉,這位易居士乃是本寺俗家弟子,一直帶發修行。若他與吉祥天中有什麽誤會,那便是我們兩門間的事情……”
易天行聽著他侃侃而談,把自己的名諱也從易施主改成了易居士,心中卻生起了奇怪的感覺,心想這歸元寺還真是自己的福地,隻是……隻是這些和尚為什麽對自己如此好?
竹叔當然知道葉相僧是在吹法螺,冷冷一笑道:“大師乃佛門中人,打誑語可是要犯戒的。”
葉相僧微微一笑道:“竹先生若是不信,當可察知這位易居士使的全是正宗禪宗精妙法門,此便為一證。”
“不足為證,法門萬千,人人皆可擇而學之。”竹叔搖頭道。
“至於其中緣由,事關重大,卻不是小僧能說,也非先生能聞。”葉相僧仍然保持著臉上的微笑,話語間卻暗示易天行的身份尊貴。
易天行在一旁卻是越聽越糊塗。
竹叔見歸元寺對這噴火少年一力維護,也是心中猜測不定,加上老門主一直有嚴令不得輕擾歸元寺,若不是小公子此心太重,隻怕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出來。但宗思雖然暗違小公子之命憑著門中靈竹追查易天行下落,但畢竟是門內優秀年青弟子,如今不知死活,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問清楚的事情。
他心思既定,滿是皺紋的臉上浮出一絲莫名笑意,說道:“歸元寺乃佛門重地,吉祥天輕易也不會擾諸位大師清修,隻是這位易先生還是要隨我回去麵見小公子分說一二。”
他把竹杖輕輕頓了下。
易天行暗運心經察看,卻發現並無異象。
這一頓隻是個信號,漸漸黑暗中的吉祥天中人紛紛現出身來,雖然隻有四五個人,但個個身上真氣靈動流轉,境界不低。
易天行皺了皺眉,側頭看了葉相僧一眼,心道如果自己逃命,憑著自己的變態速度和金剛不壞之身倒也不難,但身邊多了這麽個和尚……他從初入歸元寺起,便覺得這些和尚修為不如何,卻哪裏知道歸元寺裏的僧人一直暗中對他另眼相待。
葉相僧微微一笑,本是合什的雙掌分開,右掌緩緩向前推去,每往前推出一分,掌上籠著的淡淡佛光便純上一分,盛上一分,宛若夜空裏放著光明的佛像右掌。
“大手印?”竹叔雖然目不能視,但感應著空氣中緩緩流轉著的佛家真氣,緩緩道破。
“嗡嘛呢叭咪吽”葉相僧輕輕吟著六字大明咒,“一應陰域散去。”
佛光大盛,黑夜中宛若忽而白晝。
竹叔麵色一凝,左手捏了個劍訣,道家秘法附上青竹杖,正待對敵,不料佛光漸至卻是毫無殺氣,反自光明正大純正柔和,令人無心起敵對之意。
站在他身後的幾名吉祥天中人感覺有些異象,正欲出手,卻聽到自己身後傳來陣陣佛偈聲。
“達維也達嗡,達啦達啦。”十幾個僧人排成兩行輕聲吟唱著梵音大悲咒緩緩從夜色中走了出來。
佛謁聲聲,梵音陣陣。
場間一片佛息繚繞。
葉相僧幻作寶像莊嚴,微一合什道:“竹先生請退。易居士往後數日便在歸元寺中,若吉祥天有意來詢,本寺當掃榻相迎。”
竹叔瞎了的雙眼微微一眨,揮手領著眾人潛入夜色之中,臨去之前丟下一句話:“三日後來訪。”
看著漸漸消逝在夜色中的吉祥天眾人,易天行淡淡掃了葉相僧一眼,回身鑽進汽車,說道:“你最好給我個解釋。”
葉相僧微笑應道:“那是家師的事情,弟子不敢服其勞。”
易天行忽而壞壞一笑,伸手攀著他肩膀眉開眼笑道:“你們的道家對頭已經走了,何苦還在我這人麵前扮什麽高人模樣?來來來,把你先前使的那個大手印教兄弟我試試。”
第六十六章 朱雀之庇
葉相僧一窒無語。
“不肯教?那把你那些師兄弟玩的大悲咒教我。一排和尚整齊吟唱出聲,確實還挺能唬人的。”易天行笑嘻嘻道:“在縣城的時候就想著要學梵文,一到省城就被這些事耽擱了。”
他的心裏其實有許多疑問,但生就這種憊懶性子,既然知道見到斌苦後一定能有個解釋,便又回複了無賴神態。
汽車在黑夜中緩緩駛進歸元寺。
易天行一進後園便深深吸了口氣,歎道:“終於安穩了。”
“不安穩。”一直在禪房裏等候的斌苦大師微微笑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佛不動心,無始亦無終。”易天行脫了牢獄之苦,又得歸元寺之助沒和吉祥天翻臉,心中對這老和尚不免有些感激,深深一什到地。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將他領進禪房,然後道:“你可是有許多事想問我?”
易天行點點頭。
“居士乃是有緣人。”
易天行今夜第二次聽僧人稱呼自己為居士,微微咪眼,心裏保持著冷靜:“如何有緣?”
“居士未曾施術,便施施然進我歸元寺後園,顯是上天護佑,這便是一緣。一場誤會之下,卻得了不問俗事的老祖宗相救,這便是二緣。居士攜著聖物朱雀外火燎身,不習本寺方便門佛法便有殞命之險,這便是三緣。而本寺至寶天袈裟被種於朱雀額頭,以鎮天火,從此與居士不離不棄,便是四緣。”
易天行誠摯請教道:“究竟我與佛門有什麽緣份?”
“老衲也隻是猜忖,畢竟我佛門史上,已有數百年未見……”斌苦大師一臉寶嚴道:“佛門史中,無父無母,自外而來,無師自通大智慧……若不出意外,居士應著這真言,應是我佛門傳經者。”
“什麽是傳經者。”易天行膛目結舌。
“把這些經書看完。”斌苦大師道:“以居士的聰慧心,定能悟了。”
丟下這晦澀難明的幾句話,斌苦大師起身離去,剩下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易天行和蒲團旁邊的幾本書籍。
易天行拾起書籍一看,卻發現是雜七雜八,什麽樣的書都有,分別是《大唐玄奘三藏西域記》、《南山律宗史》、《阿彌陀經》、《大乘五方便》
便是這樣渾似毫無關聯的書擺在自己麵前,易天行毫無頭緒,拾起卻又放下,正在此時不知為何他心中忽有感應,扭頭望向歸元寺後山那間小茅屋的方向。
便在此時,老祖宗的那個聲音在他的心裏響了起來,是一聲冷笑。
一聲極怨恨極憤怒極悵悔的冷笑。
月光灑在歸元寺的禪房上,清清灑灑一片清麗,易天行盤膝坐在禪房內的蒲團上捧著微微有些發黃的經書,慢慢翻讀著。書頁上墨跡如夜,讓人心中寧靜,經文精深,玄思幽遠,虛實相間,一時竟讓他的神思恍恍乎有些外遊之意。
這幾本經書均為佛門精義,卻不涉玄妙修行之法。
易天行認真頌讀,隨著唐三藏西去東歸,品著鳩摩羅什大德那一聲聲的佛說,隱約感覺著自己似乎跟隨著達摩先師在少室山那個滿是積雪的山洞門口,看著那個叫做慧可的斷臂少年……
“什麽是傳經者?”
他在心底這樣問著自己,也這樣問著麵前那個滿麵皺紋的老和尚。
斌苦和尚搖頭不語,轉而道:“居士你看這幾本經書有什麽共通之處?”
易天行應道:“均為一代大德所著或是自西土譯來。”
“這些大德有何相似之處?”
易天行皺皺眉頭,半晌後應道:“三藏法師生於盛唐,達摩祖師是南朝時渡的江,鳩摩羅什是後秦時從龜茲國來中土,神秀和尚八十歲的時候,安祿山才打進長安。這些人有什麽共通之處?”他自幼看書便多,對於這些佛門高僧雖然了解並不深刻,但一些大體上的事情還是記得清楚。
斌苦和尚微微一笑合什道:“其實……他們都是傳經者。”
“傳經者?”易天行心頭一震,聯想到斌苦和尚說自己也是傳經者,腦子裏有些迷糊,“什麽傳經者?不明白。”
“每逢佛法衰微之際,天下大亂之時,我佛慈悲,便會降下大德之力,遊走於世間,以佛門經義教化世人,這大德所附,便是所謂傳經者了。”
易天行並非常人,先前稍一錯愕,此時便已回複冷靜,笑著問道:“傳經取經,又不是拍西遊記,說這多閑話又能如何?”
斌苦和尚笑著應道:“居士還是愛頑笑,你可知達摩祖師麵壁十年,才傳下我禪宗之星星點火;唐李太宗當朝,民心初定,天下不安,三藏法師西去天竺,曆十數年而歸;南北朝時六祖慧能出身梅嶺,卻險些湮沒不聞,全靠七祖神秀於長安宣法,與北宗相爭數十年,方才定下正統……”
易天行趕緊擺手止住他的羅嗦,他自然清楚斌苦老和尚最後說的是當年禪宗史上最大的一樁公案,說白了,也就是幾個和尚在那裏爭,誰才是佛祖的正宗灰孫子吧……他自然不敢將這段腹誹當著斌苦的麵兒說出來,畢竟不論怎麽說,自己來省城後,很是承這老和尚的情,也得了對方不少助力,這表麵上的尊敬還是要講究的。
“好,既便這些是佛門中萬眾敬仰的傳經者,每當佛法衰微之際,傳經者便應運而生,揭竿而起……”易天行忽然覺得自己這成語用的大不妥當,似乎是把這些佛門傳奇人物全當作陳勝吳廣一流,卻也不及改口,一個嗬嗬打個馬虎眼,續道:“將佛法灑遍世上,普渡慈航於苦海裏渡世人往彼岸去……可是……”
“可是……”他眉宇間閃過一絲莫名之色,挑著眉梢望著對麵的老和尚,“這與我又有何幹?”
“前夜說過。你便是當世的傳經者。”
傳經者三個字像楔子一樣深深嵌進易天行腦子裏,縱使他想擺脫似乎也力有不逮,他搖搖頭,盡可能讓自己顯得輕鬆些,緩緩笑著問道:“大師,你是說。我是當世天生的大和尚?”
“也可以如此說吧。”斌苦大師微微一笑,“此乃天生一段緣份,乃居士與我佛門的三世宿緣。”
易天行很直接地問道:“講些能說服我的理由。”
“居士可有慈母育爾身?”斌苦微微垂下頭。
易天行一愣,又聽到這越來越不順眼的老和尚接著問道。
“居士可有嚴父教爾行?”
“居士可知自己來自何處?”
“居士可知自己體內為何天生便有偌大神通?”
“居士為何不進寺院,卻能通過修行佛經而悟禪宗玄妙之法門?”
“居士為何能得聖物朱雀之庇?”
第六十七章 傳經者
易天行越聽越不對勁,微微皺眉想著,你這老和尚這套來唬自己似乎還是差了些味道,淡淡開口道:“這又如何?我爹媽死的早,我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若說這也成了佐證,那你們這些大和尚還不得天天在各地的孤兒院裏麵扒這所謂的傳經者?再說朱雀,哪是我兒子庇護我,都是俺護著他。”他聲音越來越是散漫無狀:“即便這小紅鳥是上天派來看著我,再怎麽講,朱雀也是道家聖物,和你們這些大和尚哪能扯上什麽關係?難不成明天武當山再來兩個牛鼻子老道,我又得進道門從僮子開始玩起?”
他嗤著笑了一聲,唇角略帶了絲揶揄。
“大和尚,我也給你說白了,我看你似乎對這傳經者的東西也不是很了解。”他看著斌苦大師靜若古井的雙瞳,慢慢說道。
斌苦大師有些尷尬地微微一笑,旋即應道:“居士果然聰慧……這傳經者自宋元以降,便沒有再臨人間,故佛門之中,隻是有這說法,其中具體事由,也不是我們這些後世彌陀能夠了悟。隻是居士不覺得自己的身世與佛門內的傳經者前輩,有太多的相似嗎?”
易天行好奇道:“天下無父無母的孤兒多了去了,我和這些高僧大德有什麽相似的?”他忽又想到一件事情,嘿嘿壞笑著說道:“大和尚你休得哄我。就說那位打龜茲來的鳩摩羅什,他可是有父有母的,他父親當年從天竺逃到龜茲娶了龜茲的公主,這才生了鳩摩羅什,怎麽可能是無父無母?”
斌苦微微一笑應道:“信與不信,全在居士一念之間。”
“好,既便我信你,我是這什麽勞什子的傳經者。那又如何?莫非我便要皈依佛門,剃發披袈,做個小沙彌?”易天行撓撓後腦問道。
斌苦大師有些好氣地一合什道:“且尊重些。這隻是無上佛法所示,至於後路如何,又如何是我一塵世和尚所能判定?”
“那豈不是等於我們兩個說了一大堆的廢話?”
“易居士,我想請你今後常駐寺內,一方麵可以修行佛法,再看上天又會有何等樣的安排。二來,你既然與吉祥天門內發生衝突,若出了歸元寺,隻怕會有諸般不便。”
易天行靜靜地看著斌苦和尚的雙眼,硬是沒有看出一絲威脅的意味來,仍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樣,不由在心底冷笑了兩聲。
“那我要在歸元寺裏呆多久?”他抱膝而坐,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擊打著自己的膝蓋。雖然不明白傳經者是什麽,也不明白斌苦主持為何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那個傳經者,但他總覺得這件事情似乎不像字麵上看著那麽光鮮,隱隱有什麽危險之處。
“吉祥天隻怕對於此事不會善罷甘休,待我請北方禪院幾位師兄來與他們講講理,易居士再出寺也不妨。”
易天行又問道:“傳經者這種名頭難道可以你說我是,我就是嗎?”
“自然不是。”斌苦大師嗬嗬一笑道:“三藏法師西行十數年,曆劫無數。居士若是我佛門中興的傳經者,自然會有冥冥佛旨引導你的修行。”
“那我需要做什麽?”易天行很不喜歡這種一頭霧水的感覺,加上從他清楚對方其實也是半頭霧水後,更是莫名其妙。
斌苦大師雙手合什,滿麵佛光輕拂:“居士當為降魔金剛,護法佑佛,行於世間傳我宗大德。”
易天行聽見這話,漸漸地咪起了雙眼,瞳子裏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寒光,心裏想著,原來……原來所謂傳經者就是打手啊……
“老和尚你做事不厚道。”易天行伸出食指在斌苦大師眼前輕輕搖著,“以前覺著你怎麽也是宅心仁厚有道高僧,怎麽今天看著你的臉,總覺得嘴也漸漸尖了,眼也漸漸狹了,透出絲狐狸的味道來。”
易天行當然不肯就這麽戴上什麽傳經者的帽子,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宗教之間的爭鬥比世界上任何一種利益衝突更加恐怖,雖然不大理解一向講究清淡無為,融了老莊之道的禪宗怎麽也動了爭鬥的妄念,但一想到佛教在當今世界上的漸漸衰敗,便知道如果自己成了禪宗的打手,以後的日子也不見得怎麽好過。若是在中國之地倒還好說,萬一將來像小說上寫的那樣,自己被派到羅馬那個小城國裏麵去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自己可不見得有命能回來。
他原來不信神佛,自然也不會以為世界上的宗教有什麽玄妙的力量可言。
但如今這幾個月過去,實實在在地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有超出人力的存在,不免對於這些宗教有了隱隱的忌憚之意。
斌苦大師看了看他的臉色,歎了口氣道:“施主自己考慮一下。”不知為何,他把對易天行的稱呼又從居士改成了施主,頓了頓,老和尚又道:“你殺了吉祥天門下的宗思……”
易天行橫插一句:“我可沒殺,你別冤我。”
第六十八章 自己是妖怪?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續道:“不論你殺或沒殺,吉祥天認定是你殺的,如今門內高手盡出,便在寺外等著你出去。”
易天行狠狠罵道:“老和尚,吉祥天好像是想要你歸元寺的袈裟,才會和我起衝突吧?難道你想從這件事情裏撇清?”
斌苦大師難得露出無賴神情道:“天袈裟已經種在聖朱雀的額上了,居士若是肯歸還本寺,那本寺把宗思之死擔下來又何妨?”
易天行想到那些天高燒不退的可怕境況,哪裏敢接這個話,在心裏暗自罵了幾句。旋又想到自己的火鳥兒子已經吞了吉祥天從昆侖山搞到的地精之火,應該馬上可以變身為超級無敵噴火大王吧?就算吉祥天要對付自己又怕什麽?他想到此處,不由輕輕撫弄著自己左手的食指,唇角綻出一絲笑意。
斌苦大師見他神態,暗自好奇他為什麽如此自信,道:“雖然易施主先天金剛之體,如今方便門法門盡得,控火之術當世無雙,隻是上三天傳承已逾一甲子,門內奇人異士眾多,即便你神通無敵,也禁不住對方一湧而上,更何況……”老和尚有些發白的眉毛輕輕抖了一下:“如今省城內,吉祥天的小公子一直在入世修行,所以實力最為強橫的浩然天退出省城,據傳聞裏,那位小公子天縱其才,施主不見得是其對手,即便施主抗過了他,又如何應付接踵而來的浩然天?還有上三天中最為神秘的清靜天?萬一你惹得上三天的門主親自出手……唉。”
天行暗自咒罵著麵前這個老和尚,心想高人到底是高人,不停的威脅自己卻還是顯得如此悲天憫人,那感覺就像是特雷莎修女向你討要高利貸一樣,縱使不爽,卻還覺得對方真是的滿心愛你。略想了想後,他說道:“我相信吉祥天裏不都是宗思這樣的瘋子,隻要能和對方說說,我不相信沒有談判解決的可能。”
斌苦大師微笑著打斷他的話:“竹叔是吉祥天裏的老臣子,你見過吧?”
“見過。”易天行皺皺眉,他知道這位竹叔就是自己從歸元寺修法出門後遇見的那一個瞎叟,“有什麽問題?”
斌苦大師輕輕歎了口氣:“上三天這麽些年一直守在內地,也沒做什麽大事,隻有一件事情抓的比較緊,那就是四處抓些小妖怪。”他看著易天行愈發迷糊的臉,微微笑道:“竹叔在吉祥天內是很有地位的人,他認定你是一個火妖,你說,老鼠能和貓談條件嗎?”
“我不是妖怪。”易一行很平靜地回答道。
“你是不是不重要,關鍵是在別人的眼裏你是不是。”斌苦大師更平靜地回答道。
易天行咪起雙眼,安靜半晌後緩緩說道:“如果我入了歸元寺,難道我就不再是妖怪?”
“阿彌陀佛,眾生平等,我佛大開方便之門。”
“佛寺萬千,總不能你說我是勞什子傳經者,這天下的和尚都聽你的吧?”易天行皺眉道。
斌苦大師微笑道:“若施主考慮清楚後,老衲自會延請北南兩方幾座大寺高德前來共參盛會,扶風法門,杭州靈隱,梅嶺草舍應該都會來人。”
易天行這才發現自己問了一個笨問題。若按斌苦以前說的,上三天這個古怪的修行門派是從三四十年代開始興起,而且以道家修士為主,那麽佛宗自然與他們不大對路,眼見可以把自己拖進佛道二家之爭,有沒有傳經者的名頭,或者說,對方願不願意給自己一個傳經者的名頭,問題並不太大,想來這些安穩了幾十年的和尚也不會在意多出一個打手出來。
“容我考慮一下。”
斌苦大師一合什便要往禪房外退出去。
易天行忽然在他身後喊了一聲:“那老和尚,傳經者能吃肉嗎?”
“居士難道不能將世間萬物當作平等的眾生對待嗎?”
易天行拱拱肩無所謂道:“我熱愛動物,但更熱愛煮熟的.”
斌苦大師啞然無語。
“當這什麽傳經者能不能娶老婆?”易天行又問。
聽見這話,斌苦大師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默然半晌後才訥訥應道:“我說不得,施主做得。”
易天行雙手扶在窗欞上看著遠遠吊在寺院上空的那輪明月,他目力極好,隱隱能看見寺外的夜色之中似乎有什麽人正潛伏在樹丫之中,隻是這些人似乎都是修行者,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隱了自己的身形,若不是易天行身體變態,眼力變態,能看清楚滿地月光的輕輕扭曲,還真無法看出他們的行藏。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知道這肯定是吉祥天的門下弟子。
宗思究竟死了沒有?他並不清楚,但看吉祥天的作態,隻怕那個想殺自己的年青人在著了自己的天火一刀後,確實沒有回門內覆命。易天行並不知道宗思來殺自己是自作主張,所以一盤算,也以為這人是真的死了。
從縣城裏算起,他也隻殺過兩個人,那兩個人是薛三兒派來殺自己的,他們傷了蕾蕾,易天行當時憤怒之下,也就沒有留手,一顆石頭便廢了這兩個人。但事實上,易天行不是一個好殺之人,縱使對付薛三兒,也隻是請古老太爺廢了他的一條腿。
於是乎,當真的知道宗思死在自己的手下時,他心底也不禁一陣惶然。
竹叔認定他是個會玩火的妖怪,於是他自然成了中土修士的敵人。雖然易天行先前還可以滿麵平靜地否認,但其實這妖怪二字是實實在在地打到他的心底深處,觸及了他一直最為害怕的事情。
他畢竟生長在人間,可以接受自己有異能接受自己是超人是蜘蛛俠是什麽什麽……但還是不大容易接受自己是妖怪。
第六十九章 特殊地位
想到此節,他不由對著窗外的夜樹月光幽幽歎了口氣。
小朱雀他早就放走了,吩咐那個吃飽了地精火的小家夥跑的遠遠的,千萬別離自己太近,不然被吉祥天的人看見了,又是一個大麻煩。
想到吉祥天,便想到死在自己手上的宗思,便想到那個一直未謀一麵卻一直聽說極為厲害的小公子,接著……便想到那個眉顏如畫,清麗逼人的秦梓姑娘。
秦梓確實厲害。但易天行心裏明白,在漁塘修行這幾日後,自己體內真氣愈加充盈,此時若再鬥上一場,自己斷不會再用上裸男逼人的無賴招數,說不定……還可以近身廝纏,一想到那女子身上的清幽香味和曼妙曲線,易天行心頭一蕩,月光照拂下的平常臉龐不由自主地色色笑了。
好在鄒蕾蕾同學對於易天行而言,有觀音菩薩一樣的清心效果。少年郎一個激零醒過神來,暗自掐了自己兩把,神思又飄回了小縣城,想到鄒蕾蕾印在自己額頭上的那個吻,回思著那甜甜軟軟微濕的感覺,心情一片甜美,甜美之後,旋又升起無限煩惱。
吉祥天要找自己興師問罪,歸元寺裏的和尚借此要脅自己當什麽破爛“傳經者”
什麽是傳經者?
斌苦和尚語焉不詳,但易天行這些天看了佛門傳說中的傳經者所著下的佛法妙旨西行遊行,也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這傳經者,要曆世間劫,要宏無上法,真不是一個好當的差使啊。何況古時候東方自成一派,頂多和道人妖怪起些衝突,哪像如今科學昌明,再要唬弄人信佛,又不知要難上多少。
但一想到傳經者在佛門裏的特殊地位,易天行又有些心動,且不說可以借助佛門的力量與吉祥天談判,免了自己的當前之虞,想來以後的生活有了幾百萬大和尚當靠山,日子也會甜如蜜,自己所想像中和鄒蕾蕾的幸福生活似乎也是可以預期的事情。隻是……
隻是……為什麽自己心中對這個身份竟隱隱有如此多的害怕呢?
這個身份就像是一頂大帽子,眼看著要套在自己頭上了,卻顯得比泰山加阿裏山還要重些,壓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和古家老狐狸當日給自己戴的黑道帽子比起來,更有些承載不起。
“莫名其妙!”他低聲咒罵著,想著這幾個月裏碰見的事情。
現在擺在易天行麵前的,似乎隻有兩條路:一條是依了斌苦大師所請,安安穩穩地停在歸元寺中,等著全國各地的和尚們來認自己的傳經者身份,二是瀟瀟灑灑地出寺門而去,和吉祥天好好鬥上一場,一脫羈絆心自在,爽快倒是爽快了,卻不見得有什麽好下場。
諸般煩憂湧上心頭,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傳經者?唐三藏,鳩摩羅什……這些在青史書卷上何其赫赫的大名,怎麽可能和自己這個小縣城裏拾破爛的家夥扯上關聯。想到此處,易天行輕輕癟了癟唇角,略帶了絲自嘲,“上三天這幾十年裏一直在修行門中好生興旺,看來佛宗的和尚們有些安靜不下來了。”
他推開禪房的木門輕輕走了出去,慢步踱至歸元寺後園的那片靜湖邊,看著那日與斌苦和尚鬥法時的湖心小亭,他心中一動,便借著滿天月光坐了下去,盤了一個散蓮花,體內真元緩緩流淌,便這般毫無防備的修行起來。
身邊的樹林裏、禪房簷下,院後高樹,不知有多少人正悄悄看著自己……
易天行並不擔心,因為他正看著後山那個小茅屋,那個被伏魔金剛圈牢牢守護著的小茅屋,那個小茅屋裏住著一個神通徹天地的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斌苦和尚說的話,眼睛漸漸咪了起來,心思一觸即通,很想和後園那個奇怪的老祖宗說上兩句話。
第七十章 緣至福通
佛說:緣至福通。
但易天行不相信世界上有有所求便有所應的好事,所以當那個聲音在他的腦海裏響起時,他不由喜難自禁地微微笑了一下。
“小子你在煩什麽?”
“老祖宗最近過的怎麽樣?”不知為何,對著歸元寺合寺僧眾敬畏無比的老祖宗,易天行卻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親近感,他輕輕開口,似乎對著麵前的空氣說著話。
“過了幾百年,早習慣了。”老祖宗的聲音很低,卻像是一個鍾不停地在易天行的腦子裏嗡嗡響著。
易天行皺了皺眉,體內心經緩運,保住靈台清明,頓了頓問道:“斌苦之所以認定我是什麽傳經者,是您給了暗示吧?”先前在禪房裏談話,易天行發現斌苦大師本人,對這佛門傳說中的傳經者也沒有多少了解,而且所謂自己是傳經者的證據實在是模糊的有些過分,而那位佛門主持一心認定自己是傳經者,肯定是有什麽人或事情給了他足夠的信心。
而在這個歸元寺內,能讓斌苦大師篤信不疑的,也隻有在後園呆了幾百年的老祖宗。
“也不全是,你本來就是這一代的傳經者,隻不過很多年前我就告訴過他你的到來。”老祖宗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很聰明,和尚很笨,所以我說什麽他就信什麽。”
“我不信我是傳經者,我是好色者倒還差不多。”易天行苦笑著搖了搖頭。
“老祖宗為什麽一直對小子照拂有加?您是佛門高人,小子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自己是妖怪還是什麽。”
“神仙?妖怪?”老祖宗的聲音忽然嗄嗄笑了起來,笑聲中卻不自禁帶了一絲抹之不去的悲涼之意。
易天行聞著這笑聲,心頭不知為何竟也隨之酸楚起來,似乎感覺到自己對麵這個大神通之人有什麽樣的悲苦過往。
他心頭忽然一動,皺眉看著小茅屋,想到了一個以前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他從古老太爺口中得知歸元寺住著一位高人後,便一直以為這位高人是在此處潛修,後來結識了斌苦大師,雖然這個老和尚也不見得有多宅心仁厚,但看得出來也不是什麽居心險惡之人,所以……一直認為這位老祖宗是和佛門史上諸多高僧一般在修閉口禪枯木禪之類的功法,但如今細細想來,再看這威力巨大的金剛伏魔圈,心頭卻想到另外一個可能。
“你是被人關在這裏?”易天行這句話不敢出口,隻是在心中想著,期盼老祖宗能聽得見。
好象對方聽見了,腦海裏的聲音消失了很久。
“是啊,五百多年了。”老祖宗的聲音有些尖利,又有些發抖。
易天行哪料到自己一語中的,不由腦中一炸,駭然無比。他是見識過老祖宗的手段的,一句話便能將古老太爺從凡人變成世間高手,硬生生將歸元寺鎮寺之寶天袈裟化作了朱雀鳥額上的一撮銀羽……這樣的大神通之人,竟然也會被人關住,而且……五百年了!
易天行仍然是在湖邊打著散蓮花座,腿卻有些控製不住地抖了起來,能關住這位老祖宗的人,又是什麽樣的存在?是神還是佛?
那這位老祖宗又是誰?
“不要想我是誰。”老祖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小子,你很怕別人認為你是妖怪嗎?若真如此,那你就真是妖怪中的敗類了。”
易天行緩緩從震驚之中醒過神來,心思一動,顫聲道:“老祖宗,憑歸元寺這些和尚是關不住你的。”
“廢話,俺大鬧天下的時候,這些和尚還沒生。”老祖宗聽見他這樣說,似乎很生氣,“這天底下能關住我的,又能有幾個人?”
易天行穩定一下心神,摸摸自己鼻子:“老祖宗,您……也是妖怪?”他在腦子裏問的十分小心翼翼。
老祖宗嘿嘿一笑,道:“不錯,俺便是上天下地,有史以來最強的妖怪,有沒有一點意外和害怕?”
易天行笑了笑,開口譏道:“我若不答應斌苦和尚的,明天一出寺門,也就會便成吉祥天說的妖怪了,有什麽好怕的?頂多你是大妖怪老妖怪,我是個小妖,還是年青多金之妖。”
“為什麽不答應?傳經者在佛宗隱門裏的地位很高。”自稱是史上最強妖怪的老祖宗似乎有些困惑,“記得我們那時候到處吃飯都是可以不要錢的。”
易天行抓住他語中漏洞,眼中寒芒一射,問道:“老祖宗,你,你也是傳經者?”
老祖宗的聲音忽然安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聲說道:“不錯。想當年俺們一路玩著,跟著師傅到處吃白食看風光,日子過的也算不錯。”
第七十一章 神仙的跟班
又過了一陣,老祖宗的聲音又在易天行腦子裏響了起來。
“你為什麽不答應那個苦臉小和尚?這小和尚我看著他長大,為人雖然木訥了些,但也不算什麽混帳東西。”
易天行苦臉笑道:“先前是心中隱隱有些畏懼,卻不知因何而懼,如今看見您這樣的大人物也被關在這裏麵,才算明白了。當打手這種事情,確實不是很好,哪怕是當佛宗的打手又能如何?用完了隻怕也就會被棄如敝履。”
“聰明,隻是又太笨。”老祖宗嘿嘿尖聲笑道:“你當你的,要打架的時候你不打不就結了。”
“耍賴啊?屍位素餐感覺總不太對。”易天行汗顏,萬沒料到這位前任傳經者,不知名大妖,歸元寺老祖宗,竟是比自己還要憊懶無賴。
“傳經者是做什麽的?”
“弘揚佛法……”剛說了四個字,易天行就說不下去了,這樣冠冕堂皇的說辭說服不了自己,不由卻想到了基督教的十字軍,那是不是也算一種傳經者?隻不過好像顯得比較暴力和王八蛋一些。
“你明白就好。傳經者嘛,就是湊幾個人,把佛祖的意思給下麵的凡人說一說,然後勸他們,你們要信佛啊……”老祖宗笑的陰森森的。
易天行體內火元充盈,聽著這語音中夾雜的無限恨意,卻仍是止不住有些寒栗不安。
老祖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就像當今的宣傳部?哦嗬嗬。”老祖宗極囂張地笑了起來。
“您也知道宣傳這兩個字?”易天行也不由笑了起來。
“廢話,關了五百年,若沒有點兒東西看,怎麽打發時間?”老祖宗罵道:“我可不是老骨董,報紙電視這些東西我還是知道的。”
易天行好奇道:“您出不來,怎麽接觸這些東西?”
“自然有小和尚給我送進來。”
“這個金剛伏魔圈為什麽我進不去?”
“小和尚進得,大和尚和大妖怪都進不得?”
易天行聽不明白,老祖宗也沒有詳加解釋。
“您真是妖怪嗎?那我……真的也是妖怪嗎?不然你為什麽要我當傳經者?”易天行的眼睛咪成了一條縫,心裏有些緊張。
“什麽是妖?”老祖宗反問道。
易天行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有個小和尚給我拿了幾本書,其中有一出斷橋,呀呀真好看,一條小白蛇兒修練成了大美人兒,你說她是妖嗎?”
易天行一聽便知道這位老祖宗說的是白素貞,略斟酌了會兒道:“我喜歡這個女子還有她的丫環,但她們確實是妖啊。”
“那敖廣那廝呢?為什麽龍王可以上登仙班?”
易天行今夜受的刺激實在太大,萬沒想到這位老祖宗竟直呼東海龍王之名,似乎還頗為熟識的模樣,難道這滿天神佛真的存在於某一處嗎?
“真有神仙啊。”易天行處於一種震駭之後的迷糊狀態中,額上的冷汗漸漸冒了出來,卻強抑著緊張,緩緩應道:“龍飛於天,蛇行於地,自然不同。”
“扯蛋。”老祖宗似乎呸了一口;“老敖那家夥當年剛生的時候不一樣在東海底下的泥巴裏尋些蝦米來吃,比蛇隻怕還要慘上幾分。”
易天行這時已經相信被關在小茅屋裏的這位老祖宗一定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態度也漸漸變的恭敬起來。
“孔雀明王聽過吧?”
“聽過。”易天行意識到自己是在聽一個大妖怪講神仙們的故事,不禁駭的有些神思恍惚,不知如何應對。
“那就是個大妖怪。觀自在菩薩身邊有個黑熊知道吧?那也是妖怪,佛祖身邊那幾個天王知道吧?也是妖怪。佛祖知道吧?娘的,他也是個妖怪。”老祖宗的語聲愈來愈急,好像頗為激動。
易天行已經顧不得理會這些話有沒有道理,隻是這些提到的名字已經讓他嚇得半死了。
“所以說啊,世上哪裏有妖怪呢?大妖怪就是神仙,小妖怪就是妖怪,小妖怪變成大妖怪也就成了神仙……嗯,或者說,小妖怪你如果投靠了大妖怪,那你也就成了神仙,至少也是神仙的跟班了。”
易天行沉默良久,抬起頭來,眼光寧和一片,微微一笑道:“原來當妖怪也不是丟臉的事情啊,那你為什麽還要幫斌苦和尚勸我當傳經者?”
“當傳經者好,妖怪來當傳經者更好。”老祖宗嘿嘿笑著,似乎在做一件什麽快意的事情,“妖怪嘛,如果投靠了佛祖,那可就成了俺們中土最大的妖怪,自動升級成神仙,怕什麽呢?”
易天行聽出老祖宗話裏的譏屑之意,忍不住反唇相譏道:“你還不一樣投靠了,可惜現在還被人關著。”
“嘿嘿。”老祖宗笑道:“那是因為俺不肯當神仙的跟班,你有俺這個膽子嗎?小朱雀兒。”
易天行沒有聽清楚老祖宗喚自己小朱雀兒,不然肯定又會生起莫大疑問。他此時還在消化今天晚上的震驚,但倔強如他實在是不肯輕易接過傳經者這頂帽子。
“我不想幹。”
“這是你的命。”老祖宗的聲音有些寒冷逼人。
易天行好生惱火:“我的命隻能我自己掌控,哪能你們說是什麽便是什麽?”
“是嗎?可你能選擇你的出生嗎?能選擇你遇見些什麽人嗎?能真正選擇將來的事情嗎?”
老祖宗嘿嘿笑著,這笑落在易天行耳裏卻比哭還難聽一些。他已經震驚的有些麻木了——自己天生便與世俗人不一樣,後來遇見了古老太爺,又因為古老太爺所托來到了省城歸元寺,遇見了上三天還有茅舍裏這個神秘莫測的老祖宗——一切事情,發生的都是這樣水到渠成,難道……自己古怪的身世,真的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嗎?
第七十二章 二體一心
易天行唇裏有些發苦,他嘴唇輕輕抖動著:“老祖宗,不知為何我總覺著你不會害我,你告訴我,我不想當這個可能嗎?”
“當,為什麽不當?苦臉小和尚自己也弄不明白傳經者是什麽,也不會讓你做什麽事情,隻是佛宗千年的隱門傳承裏已經說清楚了你的到來,趁當世的和尚和上邊交流不方便,趕緊當著,吃白飯的事情為什麽不做?”
易天行隱隱明白老祖宗說的上邊是什麽地方,不由有些害怕,囁嚅說道:“這吃白飯不做事,將來會不會被上邊收拾?”
“唉,你還小,等你明白的時候自然就明白了。”老祖宗忽然歎到:“你在上邊有親戚,沒什麽大事的。”
“靠,神仙也玩裙帶……”易天行覺得莫名搞笑,忽然麵部表情一僵道:“我在上邊有親戚?”
“去去,你現在什麽也不明白,虧我還和你廢了半天口水,等著吧,該你明白的時候,你自然就明白了。”老祖宗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我什麽時候能明白?”易天行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身世真的好象蠻神妙似的,不免有些緊張。
“十年?二十年?”老祖宗隨口應著。
易天行張大了嘴,道:“我該怎麽明白?”
“你不是學了佛陀那老家夥的東西嗎?怎麽還會問這麽愚蠢的問題?”老祖宗似乎覺得和這樣境界低的人談話很廢心力,罵道:“你既然要當傳經者,那自然會四處行走,尋到你的那幾個幫手,再隨便玩幾年也就明白了。”
易天行不敢和他鬥嘴,苦著臉問道:“可是當這個傳經者好象蠻麻煩,什麽靈隱寺梅嶺都要過來人。”
“呸,現在是別人求你,你就是大爺,你不想理這些,誰能逼著你理?”
“無恥啊……”易天行幽然歎道。
老祖宗亦是一歎道:“俺也是和俺師父學的啊。”
“您師父是誰?為什麽我沒有師父?”
“我師父?其實……他是個好人,隻是有些濫好人了。”老祖宗似乎頗為感慨,悠悠道:“至於你的師父?我當你師父夠資格嗎?”
易天行絕頂聰明之人,再加上心底裏本身對這位老祖宗就有種說不出來的親近感,一聽這話,略一思琢便從地上一彈而起,朝著小茅屋的方向便跪了下去,碰碰碰碰磕了四個響頭,他身子堅逾精鋼,硬生生把湖邊的石板砸了一個深坑,額頭觸地,砸的石屑四濺。
“演的倒挺是那麽回事。”老祖宗見這小子奸滑,反而似乎頗為快意,“隻是為什麽多磕了一個頭。”
易天行既然認了這大人物當師父,自然心底的畏懼之意便談了,涎著臉說道:“那三個頭是代古老太爺磕的,謝過師父您老人家當年的救命之恩。徒兒和師傅二體一心,心意既到,磕一個也就是了。”
“姓古的是什麽人?”老祖宗似乎在思忖,“當年李姓皇帝手下好像有個姓古的將領,不過已經死了好些年了。”
易天行一咋舌,知道神仙或是大妖怪的時間概念和正常人相差太大,便也不再詳細說,想了想道:“師父,您老人家是不是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暗行苦行碌十年,朱雀飆飛直上三天?”
易天行帶著期盼的眼神看著小茅屋的方向。這句話是古老太爺告訴他的,要知道這句話的後半句裏嵌著朱雀和上三天兩個名詞,朱雀自然應的是自家那隻小紅鳥兒子,這上三天似乎也是從老祖宗,不,現在應該喚作師父了,師父的嘴裏說出來後才有了這樣一個修士宗派。既然師父能說出這麽玄妙的話,想來對這件事情比較清楚。
“沒說過,什麽亂七八糟的。”老祖宗斷然否認。
易天行失望之餘,仍是一腦袋漿糊,“師父,接下來徒兒該怎麽做?”
“現在這些小和尚都不明白傳經者是什麽,或者說,他們隻知道按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到這兩年,應該是個傳經者降世了,但他們也不會明白你是來做什麽的,你就虛應故事,瞎玩唄,至於什麽上三天的小娃娃,你給我打,打輸了別來見我,俺老……最厭的就是打架不中的妖怪。”老祖宗憤憤道。
易天行哭笑不得道:“打不贏怎麽辦?”
“你有沒有試過自殺?”老祖宗嘻嘻笑著問道。
易天行一愣道:“試過,沒死成。”
“自己都殺不死自己,你還怕別人能殺了你?打不贏就認輸,緩過勁兒來再打。”
易天行暗自想著,這新認的師父似乎也太渾了,苦臉道:“真出事情來怎麽辦?吉祥天裏的那些修士好象本領蠻高的。”他眉角一挑笑兮兮道:“師父,若徒兒把事情玩大了,您可得救我啊。”
有這樣一棵大樹好乘涼,易天行斷沒有跑到太陽下麵蒸幹桑拿的傻氣。
“唉,俺能出去不早出去了。”老祖宗罵咧咧道:“也不知道俺是不是閑的太久,怎麽會想到收你這樣一個沒用的徒弟。”
“那我對敵之時,該報什麽名頭?俺們師門叫什麽?”易天行仍然存著靠師門嚇退吉祥天的無恥想法。
“菩提門吧。”老祖宗似乎頗為傷感,“不過這門沒什麽名氣。”
易天行心涼了半截,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訥訥問道:“師父,您老人家是被誰關在這裏的?那對頭若是來找麻煩怎麽辦?”
老祖宗氣不打一處來,心想自己幾個師兄弟當年服侍師父是何等樣的殷勤,跑路搶人樣樣做得,哪像今天這小子全不顧師父冷暖,光顧著給自己討好處,冷哼一聲道:“放心,你師父我真正的對頭五百年也不見得下界一次。”
易天行正自安心,又聽見他道:“不過……那些什麽上三天的小娃娃倒是蠻麻煩,過了幾十年就會來和我玩一次,我可不是帶小孩子的,也不知道這些道門的神仙有什麽毛病,你出去後想辦法問清楚,他們到底想幹嘛。”
易天行雖然憊賴,骨子裏卻是尊師重道,聽得師父這樣說,滿麵鎮重應下。
“師父,徒兒還是很好奇,您這麽大的神通,是哪路神仙將你關在這裏?”易天行其實心底暗自想著,自己既然拜了這師父,便得讓師父過的好些,聽師父的話,好象已經被關在這裏五百年了,自己必須得想辦法救他出去才是。
第七十三章 神識交流
老祖宗嘿嘿笑道,竟是完全明了他有什麽想法:“你有這心就好,現在的你境界比一隻螞蟻還不如,今天和你講這些已經是沒必要了。以後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就好。”
“到底是誰。”不知為何,易天行對那個關了自家師父五百年的神仙有種說不出來的怒意,竟像是那神仙前生欠了自己無數賭債一般。
老祖宗的聲音安靜良久,才複又緩緩響起:“是一個大嬸。一個肥頭大耳,手長肚子圓的大嬸……”
這一聲拖長的尾音好生怨毒。
易天行這時正跪在湖邊的石板上,身旁湖水輕蕩,而這整個後園被一道淡淡的青色光圈籠罩著,光芒漸漸散開,竟似掩住了天上的月光,讓歸元寺裏外的兩方人馬都看不清楚他正在做些什麽。
他與自己新認的師父一直用神識交流著,此時感覺到小茅屋裏的師父一種比天袈裟還要冰寒的神念洶湧而來。他知道這道神念不是想對自己不利,而是自己先前的話反複問著,觸著師父心底最痛最恨的記憶,旋即他又駭然,隻是情緒的發泄,便有這麽強的氣勢……師父,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妖怪吧。
易天行腦中嗡的一聲響,感受著師父那方神識磅礴而來,氣壓天地,不由牙床輕輕抖了起來。便在這時自己的後頸處微微一涼,似乎有什麽東西正穿了進來,說來也奇怪,先前師父的無儔壓迫便在此時化作一道精神力量進入他的體內,似乎把他精神中的那一絲絲多慮的性情因子壓榨的一幹二淨,讓他直覺精神清明,直欲向月噬叫一般。
他盤腿閉目坐在湖邊,感受著自己精神層麵發生的小小變化,暗自運著心經自察,沒有發現體內真元轉輪速度大小有任何的變化,但又很奇妙地察覺自己的精神層麵似乎有所改變,卻不知這種改變是表現在什麽方麵。
就這般坐著,體悟著內心的細微變化,他默然不語。
而不遠處的小茅舍裏,易天行新認的師父歎了口氣,原本像鐵尺一樣雙肩輕輕緩了下去,他體內那股與伏魔金剛圈的相抗的氣勢也低了下來,小茅舍裏的空氣原本似乎被某種某名的力量撐成了一片圓弧,十分怪異,此時也平靜了下來。
這位在歸元寺裏被關了幾百年的老祖宗站起身,走到小茅舍的一間香翕前。小茅舍裏清潔無比,除了角落裏散亂堆著許多書還有報紙以後,別無它物,一般寺廟殿宇裏常見的羅漢佛像,在這個地方是一尊也沒有。
香翕上隻有一個觀音像。
觀音大士,手持淨瓶,瓶中楊枝甘露欲滴,菩薩寶像莊嚴,雙目似閉未閉,朦朧中予人一種安靜寧和之感,偏在觀音像的雙梳淡眉間俏生生點著一粒紅痣。
這粒紅痣好生明豔。
老祖宗穿著一襲僧衣,僧衣已經有些破爛了。他走到觀音像麵前,輕輕一合什,嘴裏輕聲罵道:“菩薩,你好狠心,給俺送了這麽個沒用徒弟。”
他腳下卻忽然有個圓滾滾的事物咕咕叫了起來。
原來竟是易天行的那個紅鳥兒子,此時正脹著圓滾滾的肚子在老祖宗的腳底下打滾。
老祖宗罵道:“你和你那老爹一個出息,他膽小你貪吃!”
小朱雀自從吃了宗思古銅燈裏的昆侖地精火後,便一直圓滾滾的,似是患了厭食症一般,笨拙之下更顯可愛。不知為何,小朱雀頗為害怕這位老祖宗,此時聽著老祖宗吼自己,更是淒涼無比地輕聲咕咕叫了起來。
老祖宗也不管他,罵道:“裝可憐的本事倒和我那個笨蛋徒弟有得一比。”
小朱雀聽見這人說自己老爹,也是發起狠來……在地上拚命打著滾,表明自己的憤怒態度。
老祖宗嘿嘿尖聲一笑道:“難道不對嗎?俺那笨蛋徒弟,居然會被道家的幾個世俗弟子駭得不敢出門,俺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憋屈?”
其實易天行也算是世上難得見的賊大膽了,甫進修行門,便直接對上了修行門中最厲害的上三天,隻是……若和他新認的這位師父膽子比起來,確實比麻雀也大不了多少啊。
“你說這小子膽子怎麽這麽小呢?按這種修行速度……”老祖宗幽幽道:“等他出師,再來接我出去養老,這得多少年啊。”
小朱雀聽見這話,一骨碌翻起身來,兩隻小腳丫往前踩,圓滾滾的肚子快要蹭到茅舍的地上了,它稚氣無比地踩到老祖宗破爛僧衣麵前,咕咕叫幾聲,似乎在分辯什麽。
茅舍內一片安靜。
“他博覽群書?”老祖宗忽然沒好氣地罵了一句;“俺知道俺是文盲,所以膽子大,成了吧?”
第七十四章 白日夢啊
歸元寺的晨風輕輕拂在易天行的臉上,他從昨夜開始的沉思中漸漸醒來。
宛若一夢,真的醒來。
他微咪著眼看著不遠處,湖那頭的一間茅舍,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感覺:昨夜是南柯一夢,還是真的認了一個老祖宗呢?他左手食中二指輕觸,結了一個佛心手印,心經緩緩運著,將自己腦中神識嚐試著往茅舍那處探去。
嗡的一聲輕響。
茅舍外的那道淡青色伏魔金剛圈,便在易天行神識輕觸之時,以極快的速度顯了一下形,便又湮去,肉眼再難看清。
而易天行識海中卻是遭了如錘般的重擊,胸口一陣煩悶,險些受傷。
他歎口氣,不敢再試,於是等著新認的師父說話。這一等卻不知道等了多久,而茅舍那邊一直安靜無比,昨夜還顯得有些聒噪的老祖宗新師父此時卻是安靜的像個啞巴一樣。
易天行等了許久,終於死了心,知道師父不想理自己。
但這樣一來,卻讓他產生了一個非常怪異的念頭。
“難道昨天晚上自己真的隻是做了個夢嗎?”自己獨自坐在湖畔,而茅舍裏的那人出不來,他也進不去……既便認了個師父,豈不是和沒有師父一樣?
易天行常在當代的科學家的一些著述中看到:當我們觀測不到,並且對我們的所有行為全部不能造成影響的世界,那是我們不需要了解的世界,對於觀測者而言,這些世界也就是不存在的。。
那像茅舍裏的這位呢?雖然知道他很強,隱隱也察覺他對自己沒有惡意,可如果一直接觸不到,那豈不是昨夜一切……真的如夢?
易天行有些恍惚地站起身來。
卻又感覺有什麽東西和昨夜之前變的不一樣了。
這個變化在斌苦大師悄悄站在他身旁後,表現的更為充分,他重又回複到初至省城時的無羈無絆的心態,吉祥天的陰影,佛宗的重擔,在這一瞬間似乎都變得不再那麽重要。畢竟他親耳聽見有人告訴自己:這世界上真的是有神仙的……
神仙?這位從縣城來的學生既然知道了世界有神仙,那對著這些凡人,哪怕是凡人中的修真者,又能害怕到哪裏去?這就像是年青人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總是怕記過怕老師,可一旦了解這個世界上有作奸犯科,有炒魷魚等等……遠比記過和老師更大條的事情,誰又會在乎自己在學校裏的一些鬧騰?
“該喚易兄弟施主還是居士?”
易天行微微一笑應道:“喚什麽都是一樣。”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居士果然是有緣人。”
易天行忽然有了取笑這老和尚的念頭:“傳經者是佛門千年以來的規矩?”
“正是。”
“這一切是佛緣吧?”
“正是。”
“那老和尚你何必操心我答不答應?佛有千萬法門,若真是我的福緣,我既便此時不答應你,終究日後也會皈依大道。”
斌苦一愣道:“居士有理。”
“歸元寺的粥太清淡了,你和葉相天天吃的那種素麵給我來兩碗,昨天在看守所裏吃的不大好。”易天行說著負起雙手往禪房而去,丟下一臉錯愕的歸元寺主持斌苦大師。
易天行在禪房裏香噴噴地吃了兩大碗素麵,再看著侍立在旁的葉相僧,忽然笑道:“葉相師兄,昨夜玩的大手印光芒萬丈,什麽時候有空教我兩手?”
葉相僧應該是被斌苦大師囑咐過,也不再和這位佛宗貴客進行口舌之爭,淡淡一笑道:“這自然沒問題,易居士已通曉我寺方便法門,大手印不過外用之道罷了,呆會兒我抄錄幾個口訣給您。”
易天行咋舌稱奇:“葉相師兄如今才真是有了點高僧風範,比穿白袈裟的時候順眼多了。”
葉相僧連禱佛號,麵上毫無表情,心底卻是煩死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也不知師父為什麽對他如此另眼相看。
斌苦大師在一旁微笑道:“易居士這些日子便在寺中住著,午後,我便會喚知客僧去知會吉祥天中人一聲,再過上月餘,北法門南靈隱梅嶺草舍的人來齊後,居士便可領護法牌了。”
“聽上去很複雜的樣子。”易天行撓頭苦笑道:“先不說那些,這護法大概是一個什麽品秩?
斌苦大師微笑應道:“山門護法,隻是對著方內人所言。”
“就是傳經者換個說法?那這山門護法以後有什麽待遇?”易天行來了興趣。
斌苦搖頭苦笑道:“修法乃大道,外物不縈身,居士所言,老衲無從答起。”
易天行嘿嘿笑道:“就知道你老和尚拿護法牌子唬外人,估計佛宗也很多年沒這個說法了。這樣吧……”他抿了抿嘴唇,道:“以後我再來你歸元寺化齋飯的時候,再不能用這素麵對付我了。”
斌苦雖然大有世俗智慧,但畢竟長居古刹,不擅長這些鬥嘴之事,以為他說真話,不由納悶道:“這素麵味道莫非不好?”
易天行一笑說道:“味道倒不錯,這素豆油我也能吃習慣,但是一大湯碗銀絲麵上,如果能撒上幾粒蔥花,豈不更美?”
他隻是隨口一說,不料斌苦大師卻麵露為難之色。
“又不是要吃狗肉。”易天行反而被他這神情弄得摸不著頭腦,訥悶問道:“幾粒蔥花至於讓你這麽大個和尚廟如此為難?”
一直安靜侍立於旁的葉相僧終於見不得這憊賴小子神情了,黑著臉粗聲粗氣應道:“釋宗弟子不茹犖……”
易天行愣了一愣才醒過神來,他讀的佛經多,卻把這檔子事情給忘了,不由一拍腦門歉意無比道:“對不住對不住,忘了蔥蒜之類也是不能吃的。”
易天行不是傻子,不是ED患者,也沒有殉道狂熱,所以他熱愛美女,喜歡AV,愛蕾蕾,像自己的紅鳥兒子一樣貪吃,無比喜愛自己生存著的這個花花世界——所以,要讓他當一輩子的大和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蹺著二郎腿,躺在禪院中的竹椅上,嘬兩口溫茶,看兩眼青天白雲,看著似乎很是閑適,腦子卻比歸元寺外馬路上的汽車輪子轉的還要快些,畢竟省城大學醫院裏,還躺著一個斷腿的小肖,而袁野隻怕也正在著急,更不用提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給親愛的蕾蕾打電話了。
“怎麽擺脫這種境況?”他微閉雙眼,感受著晨時日光的溫和柔軟,“我如果要過正常人的生活,那麽肯定不能和吉祥天動手,就算按師父的話說,以自己的變態體質就算打不贏,也沒有性命之虞,可老和對方糾纏,這普通人的生活也算是完蛋了。更何況……萬一被吉祥天的人禁錮住了怎麽辦?就像師父這個變態老妖怪一樣……”
想到這節,他不由打了個寒噤,被關上五百年?幹!這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事情。就算自己能忍五百年,五百年之後蕾蕾老婆也早變成骷髏了,紅粉骷髏,或許絕代高僧眼裏並無兩樣,但自己可沒那種慧眼。
既然和吉祥天打是沒有出路的,那就隻好談判,就像是省城黑道上談判。易天行微微咪起雙眼,回憶著自己看過的教父,想著馬裏奧大人是怎麽安排美國的那些黑幫談判的,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所謂談判,也就是首先去除對方的大義名份,然後雙方拚小弟而已。
如此看來,首先要讓吉祥天的人不能認為自己是妖怪,其次,要讓自己的背景夠硬,這樣才有談判的可能。
而要達到這兩個目標,眼前便有一個最好的方法,那就是借助歸元寺的名頭,給自己套一件佛宗護法的衣裳,然後擺出全國百萬僧眾給自己冒充一下小弟,逼著吉祥天的主事人和自己談。
當然,既然自己存著事後要甩了歸元寺的無恥念頭,那麽就不能讓這些和尚出太多力,不然自己也會覺得自己人品有問題。
“又不能讓和尚幫我打,那該怎麽談呢?”易天行又習慣性地咪起了眼,便在此時,陽光拂上他的眼簾,透過睫毛幻作了別樣的彩暈,他的腦中不知從何處生出一段回憶起來,似乎是油然而升,他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知道了茅舍裏的師父大人,當年便是和某位大嬸打賭輸了之後被關了五百年……打賭?
他霍然轉頭,望向茅舍的方向,這白日裏的茅舍反而較諸夜晚顯得更加清幽和模糊。
第七十五章 黑衣人啊
歸元寺今天大門緊閉,正是金秋遊客如織時節,大門卻緊閉著,幾名知客僧在大門外合什迎客,卻不知道等著的是何方人物。
易天行安靜地隨著斌苦大師走到大殿之上。
羅漢像或猙獰或肅穆或活潑可愛,他隨手拾了塊蒲團,便依著大和尚的吩咐在殿後一處坐了下來。
等著吉祥天的來人。
“見過大師。”兩個人在知客僧的帶領下走進歸元寺豎匾大門。瞎子竹叔手中握的青竹杖點在寺中石板地上,篤篤作響,他向著站立迎客的斌苦大師一合什,行了一禮。
而他身後那個卻沒有動作,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
就這般安靜地站著,卻讓躲在幔後的易天行感到神思有些恍惚,有些忍不住探頭出去看了一眼。
隻見那人一身極合身的黑色中山裝,身形不高,黑發如絲被一頂極雅致的無簷帽攏著,渾身透出一分清洌感覺來,很怪異的清洌感覺,就像一塊黑色寒玉一般攝人。
易天行微微皺眉,他一直有著賈寶玉的嫡傳怪癖,總認為世間須眉乃是濁物,為什麽麵前這男子卻讓他感到心神如此清爽?
斌苦大師也注意到那人。他微微一笑合什道:“敢問這位高人?”
竹叔翻了翻自己的瞎眼,唇角有些古怪地牽扯一下:“好教主持得知,這是本門小公子,今日專程前來拜會歸元寺大德。”
那個全身作黑色,麵目看不清楚的小公子微微一頜首,身上清洌氣息漸漸散開,讓大殿上眾人均感心清氣爽。
歸元寺的諸多僧眾卻麵上露出了凝重之色,小公子?這便是傳聞中上三天內天資最為聰穎,實力最為難測的小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此時隻是如此簡單的一舉手一投足,卻讓殿內眾人受氣息牽引,心生感應。
易天行本來皺著的眉頭,此時皺的更加厲害了。
他一直把這位小公子當作自己的假想敵,所以看見這位全身作黑的家夥後,本來還在腹誹此人像塊黑炭頭,但不知為何,此時感應到對方氣息,卻有種熟悉的感覺,更是生不起什麽對敵之念。
他有些好奇,於是不顧斌苦大師的眼色攔阻,笑眯眯地從幔後走了出來,一麵走還一麵笑兮兮地打著招呼。
“老竹?好久不見了,那天早上吐了幾碗血?”
“葉相,來貴客了,怎麽不搬幾個板凳來請客人坐?就算寺裏沒板凳,也該弄幾張蒲團,讓大家坐在石板地上喝喝茶嘛。”
“噫,這位便是吉祥天的小公子?久仰大名,嘖嘖,瞧這身行頭,那叫一個帥啊,Versace什麽時候也開始做中山裝了?”
…………………
易天行嘖嘖稱讚著走入殿內,全不顧滿寺僧眾哭笑不得的眼光,逕直走到小公子麵前,這才發現這位神秘的小公子竟比自己還要矮半個頭,加上這位黑衫黑發黑帽的小公子始終像個大閨女一樣低著頭,竟是看不清楚他的麵目。
斌苦大師喝道:“休得無禮。”
易天行回頭嘿嘿笑道:“哪能哪能。”腦中卻在暗笑,心想你這和尚私下對我倒是恭敬,一到人前便擺出主持樣子來了。
“無量壽佛。”竹叔輕輕摩挲著自己手中的竹杖,聽著這個小子散涎無狀的說話,心中氣不打一處出,手指微微顫抖著:“這位仁兄,既然你肯出來,那是最好,免得傷了我們吉祥天與佛宗之間的和氣。”
這位盲叟倒是傲氣,隻肯把吉祥天與佛宗相提並論,卻不肯單與歸元寺作比較,似乎覺得那種比較會降了自家身份。
易天行又是一皺眉,這才發現最近這幾天皺眉的次數比前半輩子加起來還要多一些:“吉祥天果然很霸道啊。”
“閣下何出此言?”竹叔雙眼望天,當然,他什麽都望不到。
易天行見他作狀,嗬嗬一笑,正想說話,斌苦大師已經站到他的身旁,對著小公子合什一禮道:“不知小公子今日前來本寺有何貴幹?”
易天行一笑,心想這便是宗派間打交道的虛偽性了,明知道對方是來挑場子要人,但麵兒上也得擺出一副特無辜特迷茫的樣子。
小公子安靜地站著,給人清洌的感覺,似乎像一塊拒人千裏之外的玄冰,但見斌苦大師說話,仍是頗有禮數地合什回了一禮,隻是頭更加低了,離他頗近的易天行更看不見他的麵容。
易天行昨夜新認了個膽大包天的師父,似乎被師父的怨念一灌頂,自己的膽子也大了不少,對著這位省城修真界號稱最強的小公子,他竟是涎著臉把頭湊了過去,全不顧禮數地要去看對方長的什麽模樣。
不料這位全身素黑的小公子也是很有意思地一回身,負手於後,淡看殿外風光,隻將如離鞘劍刃一般挺拔的後背亮給了易天行。
易天行隻覺身前空氣一陣紋動,一股溫和的力量阻住了自己的前行。
他知道對方施了神通,不由尷尬一笑,不再冒昧。
竹叔側耳聽著這邊的動靜,忽然說道:“易先生,今日冒昧前來,便如三日前那夜所言,是要向您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什麽人?”易天行也學會了斌苦大師的裝茫然本事,心頭卻是一動,知道正題開始了。
“我吉祥天門下弟子,姓宗名思。”竹叔滿是皺紋的麵上煞氣漸起,“九月赴昆侖取地精之火,近日回城,前些日子忽然失去了蹤跡。”
“竹應叟。”易天行前些天在七眼橋邊的夜裏,知道這個瞎子的名字,他搖搖頭道:“這與我又有何幹係?”
“殺人者當償命。”
“反擊至死,錯不在我。”易天行冷冷道:“更何況那個叫宗思的人死了沒有,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死不見屍,你們便想冤我一椿命案?”
斌苦大師輕宣一聲:“阿彌陀佛,易天行既然是我佛門弟子,這件事情,自然是由我歸元寺與貴方交涉,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一直沉默的小公子此時正背著手看著殿外四處躍飛的小麻雀,忽然開口道:“你憑什麽和我們交涉?”聲音清雅,卻沒有半分感情,讓聞者隱約有難以捉摸之感。
葉相僧今日又換了他最得意的那一襲白色袈裟,聽見這小公子驕橫,不由冷笑道:“上三天好大的名頭,也不過隻有一個甲子的傳承,我中土佛宗上下千年,難道還不能與貴方談上一番。”
小公子仍然不轉身,細長的手指輕輕伸到身前緩緩劃著,原本在殿外飛舞自在麻雀鳥兒忽然間似乎被天地間某種怪異的力量操控著,無力再飛,暈頭轉向地在石坪上來回撲騰著……小公子冷冷道:“外來胡教罷了。”
“南無阿彌陀佛。”殿內眾僧齊宣佛號。
第七十六章 小辯論
“南無阿彌陀佛。”殿內眾僧齊宣佛號。
斌苦大師微笑著伸出手掌,腕間那串檀香念珠微微綻著柔和的光毫,光毫漸漸彌出殿外,籠著石板之上的數丈空間。
“但依本願自在。”
一聲佛謁出口,殿間寒氣頓消,幾個雀兒如蒙大赦,趕緊飛身而起,逃的遠遠地落在寺外的青樹之上。
易天行微微皺眉,心經暗運,感覺到場間的某種不自在不協調。他隱感覺這位小公子的神態實在是過於做作,並不真的便是驕橫無狀,反而像是一個本來溫文而雅的人,卻硬要扮成強搶民女的惡人一般。
他為什麽要這樣?肯定是為了激怒歸元寺眾僧。
易天行忽然想到在府北河邊秦梓和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我想知道歸元寺的後園裏究竟住著什麽樣的人……”
易天行一驚:“看來這位小公子看來根本意不在己,而是想借此發揮,和歸元寺撕破臉皮,好進後園一探究竟。”易天行雖然絕對不會擔心自己那個變態師父的安危,但昨夜聽師父說過,不想被人打擾,自然得想個法子,開口問道:“吉祥天究竟想怎樣?本人易天行,自認此事並無行差踏錯,貴方若一力強為,隻怕堵不住這天下修士悠悠之口。”
小公子很奇怪,當易天行一開口,他卻安靜了下來。
竹應叟在一旁輕聲說道:“若你是一般修行人,這件事情自然有再行查究的必要。隻是……”他睜開雙眼,用慘白的眼仁直直看著易天行寒聲道:“你體內妖火縱橫,連我門中取來煉器的昆侖地精之火也搶了,顯然是應劫而生的火妖,妖道殊途,不論如何,今日你必須回我吉祥天門內受審。”
易天行氣極反笑,嗬嗬應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莫非你們門人作惡不是在下的對手,於是在下就成了妖怪?我在這俗世也活了十幾個年頭,倒是頭次聽說這樣的道理。”他嘖嘖讚歎道:“真是修道門霸權主義抬頭了。”
……………
殿內歸元寺僧眾聞得對方驕橫,早已大怒,一顆平常佛心不知被拋諸何方,此時再被易天行這樣一挑,更是心火大起,金剛怒目,直欲吞了殿門處的這一個瞎子一個黑衣少年。
小公子又清清淡淡地開口了:“斌苦大師說句話吧。”
易天行微咪著眼,他發現這位小公子似乎不願意和自己說話,心裏覺得有些奇怪,此時更加斷定,這位小公子是借題發揮,想要對歸元寺不利,心中有數後,便開口微笑搶先應道:“我人便在此處,小公子說句話吧。”
果然,他一開口,小公子便合唇不語,隻是背著身看著殿外。
易天行從他身後望去,恰恰看見那頂黑色稚氣的帽子下,瑩若潔玉的耳垂和脖頸,不由心頭一蕩後卻又是一陣惡心:“如果讓蕾蕾看見一個男人的皮膚好成這樣,會不會吐血?”
竹應叟又不合時宜地開口了:“易先生既然不肯交待本門弟子宗思的下落,那就莫怪本門辣手誅妖了。”
歸元寺中眾僧輕宣佛號,佛像莊嚴,經香繚繞,聲勢宏偉。
殿外卻不知何時來了一些遊人,這些古怪的遊人不知從何擺脫了知客僧的攔阻,來到了殿前的庭院間。
易天行微微咪眼,知道吉祥天門下實力終於顯現了出來,若自己再不想個法子,隻怕馬上就會是一場佛道家的法術拚殺。
打打殺殺?那是多麽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這種事情是易天行不屑於看到的,於是他輕聲向竹應叟問道:“竹叔?雖然您認為我是妖怪,可我還是想尊您一聲叔,敢請教您為何認定我是妖怪?”
“三日前七眼橋外,你用妖火潛地,破我木宗正氣植,那一絲非人的氣息卻是逃不過老夫的感應。”竹應叟應道。
易天行朗聲一笑道:“世上之大,無奇不有,若竹叔識不得我控火法門,也是自然,怎可以此斷我為妖?”
竹應叟冷笑道:“易先生,你自幼無父無母,又無門無派,這一身修為又是從何而來?世上除了妖物,又哪有人類修士可以斂取天地精華,自生真元。”
易天行咪眼看著這個瞎子,雖然他這是第一次知道世上果然有妖怪,也是第一次知道妖怪和人類修士的區別,但他並不驚慌,因為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噢?”他故作驚詫,“莫非隻有妖怪才能無門無派,自行修道?”
竹應叟冷然道:“這是自然。”
易天行雙眼一翻,冷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辱我佛祖!”
竹應叟一愣,一直靜立的小公子也略略側了側頭,殿內眾僧雖然聽易天行說這瞎子辱及佛祖十分氣憤,卻又不知瞎子是哪裏辱及了佛祖。隻是斌苦大師和葉相僧二人微微點頭,心想易護法不止佛學精湛,這詭辯之術倒也了得。
“釋加帝子,見眾生苦,起宏願修佛,敢請教竹叔,佛祖是從何門何派學得佛法?”易天行冷冷道。
竹應叟這才知道中了這小子的圈套,佛祖之前,自然是無門無派,那按自己先前對妖怪的定義,豈不是自己在說佛祖是個大妖怪,想到這可得罪了不知多少僧人,不由微微惴然。
易天行卻是表情豐富,轉眼間又嗬嗬笑道:“不過竹叔想來也是口誤,無心之失,在下也就不多做計較了。”
竹應叟一皺眉,慘白眼仁一翻道:“黃口小子,隻會狡辯,你又焉能與神佛相提。更何況你修的是什麽邪法?”
“妖邪二字不可亂說。”易天行知道是時候了,回頭笑眯眯地對葉相僧說道:“葉師兄,煩請你告訴這位不良於視的老人家,在下習的是什麽法,如今又是何門何派。”
葉相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上前十分恭謹地合什一禮。
竹應叟知道這位白衣僧人在修行門內輩份不低,趕緊回禮,就連一直安靜的小公子也微微頜首示意。
葉相僧做完全套,方才緩緩說道:“好教小公子與竹先生得知。這位易居士乃我歸元寺俗家子弟,三日前曾與竹先生說過,當時竹先生不信,在下持禪不久,對於易居士的身份也不方便多講,此時便請家師宣示。”
竹應叟暗道邪門,心想這些歸元寺的和尚怎麽如此看重眼前這個火妖少年?看樣子小公子的計策還真是使得通了。
斌苦大師輕宣一聲佛號,將自己手腕上的檀念珠輕輕合在掌心,說道:“這位易居士,便是我佛宗當代山門護法,得中土釋家弟子之敬,護法宏佛,斷不是妖邪一途。”
山門護法?
第七十七章 小賭約
山門護法!
這四字一出,不隻竹應叟大驚失色,就連殿內一直不清楚內幕的歸元寺內門眾僧也麵露震驚喜悅,便是一直安若泰山的小公子也肩頭輕震了一下。
竹應叟沉思良久,似將心底的驚訝化去,方斟酌說道:“佛宗六十年來未有護法,不知這位易護法又是哪次道場上立下的功德?”
易天行這才知道,原來要當山門護法,竟然還要開個大道場,不由唇角一翹自嘲想道:“開道場?難道這山門護法都是必死的命?所以佛家高僧幹脆提前開道場超渡?”
斌苦大師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淡淡向竹應叟回道:“易居士為我佛宗山門護法一事本屬隱秘,若不是與貴門之間有些誤會,老衲也是不敢輕易道出。”略沉忖了會兒又道:“兩月之後,北法門南靈隱梅嶺草舍的師兄弟們,便會前來歸元寺主持此事,到時,還請貴門撥冗前來觀禮。”
易天行搖頭讚歎,心想老和尚這話說的漂亮,若不是你吉祥天咄咄逼人,本是我們和尚間的大事,何必要給你們知道?既然讓你們知道了,已經是賣了天大的人情,難道你們吉祥天還會不知進退?不退?我北有法門寺,南有靈隱寺,還有那個六祖慧能傳下的俗家分支梅嶺草舍,你上三天即便神秘莫測,也得數數天下除了監獄外還有多少個光頭,這些光頭一人啐你一口阿彌陀佛,看你受不受得了……
……
小公子雙手此時又已負在了身後,修長潔瑩的手指輕輕扣著,他輕聲說道:“原來易先生竟然是佛家山門護法,大有來頭的人物,先前多有得罪了。
這是他今天在歸元寺裏第一次向易天行開口。
易天行沒來由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旋即又覺得自己有些賤,不由苦笑著應道:“小公子閣下有什麽吩咐?”
小公子靜靜道:“既然易先生是佛宗山門護法,自然不是什麽妖怪。不過我門下弟子宗思的下落,總是要落在閣下身上,不知閣下準備如何處理?”
易天行也是聰慧之人,知道小公子此時見歸元寺出頭,幹脆直接和自己對上了。他摸了摸鼻子,靜靜道:“宗思是死是活,我不知曉,即便他不幸離世,我也隻能表示哀悼,畢竟此事錯由在他。吉祥天乃上三天一門,雖然小子我久在塵世,不知貴門神通,但也聽說貴門門規嚴謹,嚴禁傷害世俗之人,宗思既然已經犯了門規,也就怨不得我出手懲戒。”
小公子幽幽歎了口氣道:“宗思此人,心性高傲,當日見你之後……”他忽然住口不語,轉而道:“那昆侖地精之火如今又在何處?此火乃是地心火引,有聚火之能,乃我吉祥中修器所倚之物,三日前先生將古銅油燈還歸本門,隻是燈中已經空無一物,還請易先生賜還在下。
易天行皺眉,發現小公子說話比剛進寺門時要變得客氣許多,但心想這昆侖地精之火早已經被自己的火鳥兒子吞進肚子裏,還好像鬧了個消化不良,如今要自己交出來,難道要自己把火鳥兒子的圓圓小肚一剖為二?不由苦笑道:“當日林間一場廝鬥,宗思敗走後,地精之火忽而在林梢上空燃燒,便不知去向。”
他心想那日魚塘外林間確實曾經被自己燒過一遍,如此撒謊,想來也可瞞過對方。
不料小公子聽見這話,又是幽幽一歎,黑色的中山裝緊緊貼在他的身上,此時顯得更加幽冷了。
易天行不知自己哪裏答錯了,微笑道:“此事是在下莽撞,還請見諒。”
小公子忽而側過身子,輕聲道:“易護法,此事終要有個了局。”
易天行聽見他稱自己為護法,知道事情來了,微笑道:“請講。”
“我們再打個賭吧。”小公子輕輕說道。
此時日光已至中庭,滿院樹枝微微梳理著陽光,石板上光斑輕閃,小公子一側身,潔白如玉的下頜被淡淡光線映照著,美麗無比,易天行心頭一蕩,便沒有聽清楚“我們再打個賭吧”中間的那個再字。
如果他此時聽清楚了,或許,他就能猜到這位小公子是誰,或許,以後的故事,便沒有那麽有趣,也可能不會再那般驚險了。
“你去過武當山嗎?”小公子輕聲問道。
“沒有。”易天行應道,卻不知道這位清麗不似須眉的小公子意俗何為。
小公子的帽子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淡麗的雙唇,似乎是笑了:“真是巧,我也沒有去過。易先生可有興致隨在下一同去武當遊覽風光?”
易天行皺眉等著後話。
“我們的賭約是,誰先到武當山點燃金殿前的龍頭香,誰便勝了。”
……
武當山群峰疊翠猶如海濤起伏,動靜相雜。青樹密林中澗水常見,峰岩兀立中景色空蒙一片,正是中國道家名山,也是旅遊勝地。
武當山原名太和山,之所以改名武當,卻是來自一句話:“非真武不足當之”,這句話中的真武,便是武當山道家供奉的玄天真武上帝。武當道教是真武大帝的本源道場,所以和中國別的道教名山有很大的區別。在老君石乃至金殿各處,崇奉的諸多道家仙人裏,“三清”,“四禦”都顯得不是那麽重要,而在最顯赫位置上供奉的卻是玄天真武上帝。
在民間傳說中,真武大帝登天之時,被五條龍捧擁著,天花四散宛如雨水彌漫山穀,仙境盛況乍現於武當山坳,唐代愛喝酒的李白大人在詩中寫著: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下來;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而在中國古代神話中,東西南北四方都有神鎮守著。真武是鎮守北方的神。古人把北方星宿想象為龜蛇相纏的形象,稱為玄武。武當山的真武大地,就是這位仁兄了。
而小公子所說的龍頭香,是在武當山南岩萬壽宮外的絕崖旁,此處有一石梁,梁上雕龍,平平懸空伸出一丈,寬卻恰容一足,上麵雕盤龍就是傳說中玄武大帝的坐騎,據說玄武大帝登天之前經常騎著它到處巡視。
而這龍頭石梁頂端雕一香爐,便是“龍頭香”。
自古以來,香客們來朝武當,總有人為了表示自己的虔誠,冒著生命危險去燒龍頭香,這細細石梁生出崖外,懸空不見底,四周山風呼嘯,單隻站穩已是極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還要帶著長柱香去點燃,所以墜岩而亡的香客不計其數。
直到清康熙年間,一個孝子為了給久病纏身的老母親祈福,強行登上龍頭梁點香,卻不幸摔死,川湖部院總督方才下令禁燒龍頭香,並設欄門加鎖,立碑告誡。碑文上書,神本慈悲,心誠則靈,香客們不一定非要登到懸崖絕壁上燒香才算是對神的崇敬;所以不要複蹈前轍,毀掉寶貴的生命。
點龍頭香?傻子才樂意。
第七十八章 小易快跑
易天行不是傻子,而龍頭香的這一段故事,他知道的清清楚楚,此時聽對方選了如此險題,不由咪起眼睛思忖了半晌,才緩緩說道:
“您是吉祥天中小公子,神通無比,隨便一飛便到了,我怎麽贏你?”
“我不是神仙,自然是不會飛的。”
“遁術?”
“我不想傷了佛道兩家和氣,既然如此,你我各憑自身修為吧。”
“嗯,我認識貴門的一位女孩子,好象貴門擅長法器……這個……”
“既然是自身修為,當然一應身外法寶是不能用。”
“白日裏千裏狂奔,隻怕會驚擾世俗。”
“你我擇林間山嶺而行,自然無礙。”
“公路那是不能走了。”
“自然。”
“如果有人作弊怎麽辦?”
小公子安靜了半天忽然憋出這樣一句話來:“誰作弊是小狗。”
“……”易天行笑了,發現這個冰冷冷的小公子竟然像小女孩子一樣可愛。
“我答應你,隻是勝了又如何?”
“你說呢?”小公子輕拂衣袖,走下歸元寺正殿石階。
見到易天行答應和小公子進行這場怪異賭局,斌苦大師咋然變色,心道此賭必輸。不論其餘,單說上三天本來就是道家雜派,把賭約之地放在武當山上,這首先便是失了地利。
易天行心中卻另有盤算,當他聽見武當山的名字時,首先想著的便是玄武,而很自然的,便想到了四神獸中的朱雀,也就是自己那個紅鳥兒子。他到此時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紅鳥兒子真是一個來頭大的不得了的家夥。於是對武當山的玄武也來了興致。再加上晨間於湖畔靜坐時,神思偶有一得,早已料到今日恐怕是和賭這個字逃不了幹係,自然也有準備。
至於獲勝的把握,易天行雖然自負,但也知道麵前這位全身黑色的小公子肯定比自己要高明不少,境界似乎也遠在自己之上。隻是這位小公子頗為好笑地提出以本身修為比試,然後又要踏山尋路,這可合了易天行的心意,讓他禁不住想拜拜西天神佛,看是不是佛祖保佑自己,讓小公子想出了這般蠢的一個主意。
以他的變態速度,隻要對方不施法術,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比自己跑的更快,更關鍵的是,易天行從小在縣城圖書館裏進行填鴨式教學,如今腦海中略一動念,便把自己當年實在閑得無事時看過的各式地圖翻了出來,一瞬間,腦中圖畫亂飛,他立刻擬定了一條最合適的道路……而且從省城至武當山八百三十公裏,中間還有幾條大河。易天行不由美滋滋地想到:“爺們我可是能在水底呼吸的妖怪,你一個修行者不能用法寶,不能施法門,你怎麽跑的過我?”
斌苦大師本想勸他放棄這個賭約,但被易天行微微一笑拒絕了。他想的很簡單,這件事情如果能和吉祥天這樣解決最好,如果全靠佛宗給自己撐腰,自己借佛宗之力太多,這個人情就欠得大了,以後隻怕不怎麽好還,這“山門護法”說不定還真要去為了大和尚們拚死拚活。而在這個世界上想活的舒服一些,人情還是少欠一些為妙。
至於輸?現在還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易天行不喜歡在勝負未分之時,便首先考慮輸的問題。更何況那柱在世俗人眼前險到極至的龍頭香,在易天行看來,也不過就是需要多加小心一點罷了。
隨著歸元寺角樓裏的一聲清遠鍾聲響起,易天行跟在那位沉默的小公子身後出了寺門,身後是歸元寺眾僧的佛偈聲聲,和扮成遊客的吉祥天門人躬身行禮。
斌苦大師眼中有些疑惑之色,心裏麵卻是咯噔一聲,有所感應。而竹應叟是想著,小公子為什麽要讓對方在賭約裏占這麽大的便宜。
竹應叟翻了翻白眼,斌苦大師頌了聲佛,各自無語。
……
歸元寺之外,是省城一處熱鬧所在,有賣衣服的攤子,有拷紅薯的爐子,有四處玩耍的孩子,這個時候的街上,還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小公子和易天行這個憊賴子。
易天行跟在小公子身後左側約四五步的樣子,斜眼偷瞧著這個人,越瞧越是覺得這位清洌男子很是眼熟,卻怎樣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何時何地見過此人。
路上人聲鼎沸,二人自然不可能施展手段,隻是施施然地在人群間行走著。
易天行微微一笑,既然對方不急,那自己更不用急。修行門總講究一個玄妙,一舉一動往往便有深意,誰沉不住氣,便先落了下乘。
他如今身份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學生,所以也要學會一些修行門中的模樣。
出歸元寺外不遠,穿過嘈雜的市場,繞過密密麻麻的人力遊覽車,易天行隨著小公子的步伐漸漸走到大街上。此時正是初秋,陽光溫柔,天高雲淡,空氣中傳來一陣陣燒枯葉的幹燥氣味,二人的腳步漸漸趨於一致。
一踏一放,一前一後,似乎頗有默契。
這兩個對手,一個是無師自通天火絕技的少年,一個是修行門中最為強大的上三天小公子,他們之間的較量,會怎樣開始呢?
如同閑庭信步一般地走著,這般走了兩個鍾頭,終於沿著省城的二環路出了市區,來到了一處比較安靜的路口。路口兩旁有鐵軌穿過,左右是些零散的民居,往前方望去,不遠處可以看到金黃一片的油菜花田。
易天行看著秋風輕輕吹拂著油菜花田金浪微紋的美麗景象,一時不由呆了,歎道:“好美。”
他身前不遠處的小公子也靜了下來,半晌後輕聲說道:“就從這裏開始吧。”
“好。”易天行微微一滯,然後應了聲,仍是緩緩向前走去。
小公子喊了開始,似乎卻也並不急於前行,也隨著緩緩向前。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黃燦燦的油菜花田間,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一定以為這兩個人是來踏青的年青學子,正十分享受著自然的美景,哪裏知道一場不限賭注的賭局便是要從這裏開始。
易天行側頭向小公子望了一眼,有些失望地發現仍然隻能看見這人美麗的下頜,歎了口氣。
一聲歎息,卻驚起了油菜花田裏飲蜜的一隻五彩蝴蝶。
蝴蝶飛起。
易天行目瞪口呆地看見一身黑衣的小公子也像一隻蝴蝶般飛了起來。他正想開口驚呼,卻看到小公子一振雙臂,腳尖輕輕點上一枝油菜花伸到空中的枝丫上,枝丫一顫,小公子的身體便疾疾向前飛去,其速不可言諭,直似一道輕煙,劃破金色花田上空,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向著西邊掠去!
“不準飛!”這是易天行的第一個念頭。
“不是飛,是輕功!”這是易天行的第二個念頭。
“俺可能會輸!”這是易天行的第三個念頭。
少年郎體內不服輸的勁頭也起來了,他要與這修為高深的小公子比一比自己最拿手的速度!易天行知道自己跑的快,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跑多快,在縣城裏的垃圾山上他沒有機會表現,扛著一張大床往省城裏奔時又忌憚斷腿小肖的傷勢,未能盡興。
今日,讓我像阿甘一樣地跑吧!
腳尖深深踩進鬆軟的土壤裏,易天行腳背一弓,小腿的肌肉緊束成絲,爆發力迸起,整個人便化作一枝利箭向前衝去。
他不會輕功,恃仗的便是自己非人的力量。
這一跑,聲勢駭人。金黃色的油菜花田被他橫生生地穿過。他每一腳都會深深踩入土裏,然後憑著強大的反作用力向前撲去,姿式雖然極為不美,速度卻是快逾利箭,每一腳之間的間隔往往都在二十米左右,仿佛就是吃了興奮劑的約翰遜忽然被五十條大狼狗在追,又像是一個小個子誇父追著太陽一般誇張。
金色花田此時仿佛被一個妖怪匿身其中,中間被易天行的身體生生收割出來一條道路,就像是被天人寫了一道驚心動魄的一字。
隨著咚咚的踩地之聲,易天行也踏上了前往武當山的旅程。
第七十九章 在路上
平時軟綿綿的嫩枝,此時在易天行的高速行進中抽打在臉上,已經變成了力量十足的鞭打,好在他身體比鋼鐵還要結實,這些根本不及閃躲也不願閃躲的枝丫碰到他的臉上,他能感覺到的也隻是輕柔的拂過,就像是縣城裏那個叫鄒蕾蕾的姑娘發梢拂過自己臉頰一般。
他的感覺輕鬆,這些植物卻是倒了大黴,被這個人型收割機生生撞著,枝丫與他的身體一觸,高速的碰撞中紛紛散開,變成碎屑漫天飛起。
易天行一路穿株而行,便一路拋起無數葉屑。他感受著撲在自己臉頰上的枝丫力量,看著極速前行中眼間似乎變得慢了下來的鏡頭,看著鏡頭畫麵裏嫩枝被自己的鼻梁還有厚臉皮撞成天女散花——他知道自己的速度絕對已經超過了悍馬,卻不知能不能追上居然會玩功夫的小公子——遠遠還能看見一個極淡的黑影在油菜花田上如煙輕舞,卻看不清細節。
這還是他的眼力才能看見,若是一般的農夫,根本看不見施展輕功的小公子身影,頂多能感覺身邊有一陣清風吹過。
易天行微閉著眼,在農田裏殺伐般衝刺著,體內火元之輪緩緩運轉起來,體內真氣充沛,渾身充滿了力量,腳尖在泥地裏使勁踩著,眼旁閃過有些變形的景色,嘴裏不停往外吐著誤入口中的生菜葉子……狠狠念著阿甘裏麵的台詞:“我和珍妮又變成秤不離砣了。”
確實,他和小公子一前一後驚世駭俗地狂奔著,這時的情況,他就像是跟在小公子這杆秤後搖搖晃晃的大鐵砣子。
省城之外的菜田綿延數裏,一入秋時,油菜風泛作黃色迎風輕搖,一大片大片地悅人雙眼,但這在小公子和易天行的速度來說,卻隻是一會兒便過的距離。
易天行遠遠看見金黃色的油菜田便要到頭了,前麵雖然仍然僻靜,卻是秋荒之地,如果在上麵跑步,總會落到眼尖民眾的眼裏。他正在犯愁,卻看見小公子已經變成淡淡黑點的影子在將出油菜花田之際,於空中極奇妙地一轉,輕輕揚揚地便穿了菜田,劃了一道優美的曲線,投入田外深深密林覆蓋的山中。
他暗讚一聲,心經疾運,將自己的神識微微擴散開去,狂奔著的右腳抬了起來,借著速度生生頓入泥地裏。
轟的一聲響。
易天行終於借助這種蠻力做法改變了自己奔行的方向,極別扭極難看地險險擦著汙泥田地躍向了旁邊的山嶺,隻是這一變向又不知折了多少花、損了多少枝。
遠處的一個正在拔著旱煙袋的農夫聽見田裏傳來一聲巨響,不由疑惑地站起身來,往自家石板地吐了口痰,隨意用布鞋底蹭了兩下,背起雙手拿著煙竿便往田裏走了過來。
他看著自家油菜花田裏那一道長長的豁口,有些畏縮地探頭從豁口處往遠方看上去,隻見這道口子直直前行,整齊無比,竟看不清楚究竟有多長,似乎是一直通向了鄰村的菜地,詭異無比。
“鐺”的一聲。
這位農夫手上的煙竿落在了地上,他臉上滿是震驚和糊塗的神情,極搞笑的一陣沉默之後,他忽然狂呼道:“老婆,快喊村長過來!”
“上午我還來上過肥的,怎麽會這樣……“膽小的農夫哆嗦著嘴唇咕噥道:“見鬼了!妖精,一定是野豬妖。”他心想,能一頓啃掉這麽多油菜的家夥肯定是妖怪,還肯定是個大嘴能吃的妖怪。
正在山嶺上疾速縱躍的易天行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村民口中的野豬妖。
此時他的全副心神都用在掌握自己的奔跑姿式上。奔行的速度已經提得太快,而又單憑著蠻力,所以方向不好控製,極容易一頭撞上山間的巨石,他不得不將神識微微探出,遇著石頭了便提前一縱,隻是這樣一來,先前已經漸漸清晰的小公子背影再也沒有拉近,兩個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像一道煙和尾隨的一道雷似地拚命狂奔。
山上石多路險人少,兩個人可以盡情狂奔,沒有跑出多久,便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山坳,易天行真元盈身,傾神聽著前方的聲響,漸漸聞著傳來汩汩水聲,不由好生歡喜,心想等到了大河攔道之際,看你小公子又如何過河。
一條大河突兀出現在二人麵前。河水湍急,將驚濤拍石之聲傳的老遠,離岸邊往北行不過數公裏路,便有一座大橋。
易天行冷眼看著前麵那個身影,正準備待小公子轉向大橋而行之機,強行從河麵下衝過去,搶得先機,正在想著好事之時,哪料得小公子竟是速度不減絲毫,在岸旁略一提氣,便輕輕嫋嫋地化為一縷輕煙從水麵上飄了過去。
易天行一麵向前衝去,心裏卻是驚駭異常。
他前些日子在歸元寺裏為了追回被老祖宗搶去的小朱雀時,急火攻心,也曾在湖麵上踏水而過,但那不過十來米距離,哪像眼前所見這位如此驚世駭俗,竟從寬達百米的大河之麵上飄了過去,雖然腳尖偶有點水,但那也是近乎於達摩祖師當年一葦渡江的神跡了。
易天行看著那身影轉眼前飄了對岸,不由將心一橫,心裏罵了句髒話,便往河上衝了過去。
腳尖甫沾河水,整個人的真元已經提到了極處,兩隻腳丫子就像是動畫片裏的家夥一樣化成了一對腳形螺旋槳,用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拚命打著水,憑著腳掌不停踩水所傳回來的反震力,他勉強在水麵上撲騰著往前狂奔。他知道此時不能減速,一減速便會沉入水裏,那樣可就慢了。
啪啪啪啪,從他身下傳來極大的擊水之聲,竟要將身周河水打石之聲也要掩了過去。
“呸!”不過數秒時間,便見幹地在前,他心頭一鬆,哪料體內真氣一鬆,便一腳踏進了水裏,好在離岸已近,不過是濕了濕褲子,又化為一條黃龍向前飛去,與小公子的距離也沒有拉遠。
易天行隨著小公子在密林裏穿行,體內火元漸繚,虛府中的真元命輪緩緩轉動起來,整個人的精神生理狀態都晉入到了最完美的階段,哪料得那小公子竟似也是越跑越有感覺,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累似的,越跑越快,他看著前麵那個渺如輕煙的人影,不禁有些駭然,心想自己恃仗的大河攔道,如今看來起不了半分作用,莫不是今天真要輸給這個黑衣戴帽不敢見人的清洌小子?
一想到這個賭約可是沒有定賭注,那可以是一頓叉燒飯,也可以是……一條人命?
易天行的冷汗漸漸滲了出來。
好在他還有第二個優勢——那就是腦海中對於地理位置,山勢水流的熟悉程度——天才,不論進行哪方麵的比賽,總會多些恃仗的。易天行有些自我安慰地想到:“就算這位小公子是修行門中的奇才,我跑不贏他,可修道之人,難道比自己這個現代社會不量產出的天才地圖記憶器更會識途嗎?”
似乎是老天爺在安慰他,他剛想到這所謂的第二優勢,前方的那個清洌身影的方向似乎真的有所差錯,易天行咪眼頂著風看著,發覺小公子似乎猶豫了一陣後,沿著山梁,往西北方向去了。
他暗自偷笑。
“這小子終於走上了俺期盼已久的錯路。”
由此間山嶺往西北去,要偏離由省城往武當山方向的直線略有十五度角左右。易天行自然不會傻到提醒自己的對手,他本來也不是這種厚道人,側身看了一眼那個失錯了方向的聲影,便悶聲悶氣地悄悄沿著自己非常清楚的直線往武當山狂奔而去。
閑話一兩句:停了這麽久,原因很悲慘,這裏我就不訴苦了,諸位看這故事的兄弟姐妹,若得閑,幫我在那個調查裏麵投個票,我好控製一下自己的行文方式,雖然江山易改,俺這個性子確實難移.
依往日規矩,俺周末還是要休息嘀,諸君原諒則個.
一直跟著這故事的,在此一並謝過,望來日我能賺錢,您能看個完整的故事作消遣:P
第八十章 進山
日頭漸漸地沉了下去,山林裏一片靜寂,隻是易天行自己微微的喘息聲和身體撞破樹枝發出來的輕輕哢嚓聲。
到此時,他已經擺脫小公子單獨狂奔了一個多小時。
嗅著山林裏充滿野性的氣息,感受著撲麵而來力度十足的風,與大自然裏最原始的植物進行著最原始的身體碰撞,他將一個“人類”所能發揮的速度施展到了極致,如果有人能夠看見他的奔跑,肯定會以為這是山林間的豹靈,而更多的可能是:人們隻會看到一陣疾風一道黃龍,然後是遍地的灰塵枝屑。
獨行至此時,易天行終於感覺到了微微的疲憊,許是這一絲的疲憊讓他的心神稍有鬆馳,才有了興致看看四周的景致。
一麵疾奔著一麵賞著平日裏在省城縣城都很少見的密林濕地,過不多時便有些厭了。
此時,不知為何,他倒忽然有些想念那個走錯了路的小公子來。
先前和小公子一前一後賽跑,雖然沒有說話,卻是遠遠看著,知道在自己的不遠處,便有他。這話聽著玄妙,卻隻是每個人都害怕的孤獨症發作了吧。
山間太靜,陽光難以穿透密林打到地上,一股莫名的悲戚之感籠照其間。
易天行不敢放鬆速度,卻忍不住歎了口氣,隻是這口氣還沒來得及歎出,便被撲麵而來的山風倒灌入嘴裏,反而有些氣悶。他不知道走錯了路的小公子此時已經到了何方,隻知道自己走的是最直的路線,以小公子先前的速度,不可能在走錯路後,仍然能趕到自己的前麵,便稍稍放心了些。
他自林間穿過,驚起林間憩鳥,聽著一陣鳥鳴,他抬頭望去,才知是歸鳥驚飛,不由一笑收拾心緒,重又提足狂奔。
他本以為在這樣僻靜的地方,自己發力狂奔不會對世俗人的生活造成什麽影響,但他忘記了一點,那便是:中國地方雖然大,但與之相較,人是更多。
人多,那麽再僻靜的地方也不可避免留下人類活動的痕跡,更何況他機械地沿著地圖上的直線而行,更是容易碰見什麽柔弱且容易受傷害的事物。
比如:他剛才一笑之際放鬆了神思的前探,從而撞上的那間小破屋子。
好在破屋子裏沒有人。
易天行穿屋而過的時候有些慶幸地想到,待自己麵部離火將破木屑逼散後,卻赫然發現自己的落腳處,正有一隻黑色的山羊可憐兮兮地望著自己。
“咩咩”
“我幹!”易天行大驚失色,知道自己這一腳下去是多大的力氣,趕緊彎膝一收,極狼狽地在空中翻了個筋鬥,與這隻黑羊極親密地擦身而過,連滾帶爬地撞破羊舍的另一邊土牆,逃也似地往山下奔去,隻留下危危欲倒的羊舍,還有一串極可憐的咩咩叫喚之聲。
……
撞破了一間羊舍,踩翻了數個豬圈,險些和一輛運煤的大貨車接吻,驚著幾個在池塘裏摸秋泥鰍的泥孩子,踏千山,穿萬林,易天行終於有驚無險地來到了武當山腳下。
他一直沒有感受到小公子的氣息,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對幾何學的無比堅定仍然讓他相信小公子一定還在自己身後,隻是不知道拉了有多遠。
武當山腳下是一處小鎮子,此間本來便是旅遊勝地,雖然日頭已經慢慢往西山滑去,但鎮上仍然是不少人在走動。易天行遠遠看著那片鎮宅,不由微微皺眉,但已經不能多想,眼看勝利在望,此刻正是分秒必爭之際,哪管得那多,便施展著自己的駭世速度向鎮上衝了過去。
他一邊衝著,一邊把右手伸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口袋裏有幾塊錢。
他掏出一元硬幣。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而他作完這個動作後,人已經衝到了鎮子上,變態的速度!
他將一元硬幣輕輕扔向鎮中道路邊的一個小商鋪,然後從櫃台上拿了一瓶礦泉水。
而此時店老板正扭頭看自己老婆大人摸了一個二筒,對對糊已經聽牌了,正滿心緊張之時,感到身後有陣風呼嘯而過。他回身有些疑惑地看著店鋪門口夕陽映照著空空蕩蕩的街道,忽然發現自己的櫃台上少了一瓶礦泉水,正想喊抓賊,卻看見自家店鋪的門柱上正嵌著塊東西嗡嗡作響。
他滿心不安地湊上前一看,卻唬了一跳,原來是枚一元的硬幣不知怎麽深深嵌了進去,還在不停地顫抖著……
易天行一邊跑著一邊將滿瓶子的水灌進了肚子裏,腹內一陣涼爽,好不愜意。卻在此時看見被暮色映的如朱如血群山裏傳來一陣極低的嗚嗚聲,他皺眉聽著,心裏的不安越來越濃了,卻不知道這份不安是從何而來。
進了武當山了。
山路艱險,石路九疊,易天行飛身在其間縱躍,聽著山裏不知何處道觀傳來陣陣誦唱。
武當山的道士大概是與塵世最為接近的出家人。這些道人時常做些齋醮之類的法事活動。自明成祖朱棣建了武當道場後,便從全國各大道教名山欽選四百名精通經典和道樂的高功道人來武當山辦道,雖然最主要的意思是削弱原本的武當山道統,卻也沾此光,使武當山道教樂聲薈萃了全國道樂精華。
“……嘎玉撞金,鳴絲吹竹,擊金鼓鏜,鳴玉琅琅……”
古人作此繁彩描寫,便是形容武當山上道士音律之美妙,宛若仙國雲端有天籟之音渺渺飄來。
此時暮色漸沉,易天行於山道間聽見的不是一般法事道樂,而是武當山道士每日修持的日常功課,所謂抒詠性的吟唱,便是每日清晨和黃昏誦頌經文真誥,每次詠唱時間約為一個小時,雖然易天行聽在耳裏覺得有些聒噪,卻不知道這些噪音是武當山道士們視為最純最古的道樂本色,更是修士升仙的必由之路。
易天行雖無道心,但在山路上迎風狂奔,這些飛梁繞柱的鍾磬之聲還是緩緩傳入自己的耳裏,雖不能虔誠其心,卻亦有陶淑性情之妙,漸覺一應塵世俗慮漸漸消淡,心靈漸趨空明。
便在此時,入鎮前聽到的那陣奇怪嗚嗚聲又響了起來,頓時將易天行從這種心境中驚了出來。
這陣嗚嗚聲似乎更近了些,易天行心裏的不安也隨之更盛了些。
踏著山路上的青苔,易天行往老君岩飛奔而去,而那嗚嗚聲卻從另一個方向似乎也往老君岩去了。伴隨著越來越大的嗚嗚聲,他翻過滿布文人墨客留跡的崖壁,繞過那道貼著懸崖極險的坳口,便看見了那柱陰森伸向漸為濃墨夜色裏的龍頭香……
同時終於看見了那個發出嗚嗚聲的源頭,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不安究竟是從何而來。
隻見武當山的山穀裏,正有一架深身成軍綠色的軍用直升飛機正緩緩向上盤旋著,正往那盛放著龍頭香的石柱飛去,而直升飛機舷邊,正冷冷站著一位黑衣黑褲,帽簷遮麵的清洌少年。
正是小公子。
第八十一章 被忽悠了
易天行在心裏狂吼一聲,腳尖在崖壁上狠狠一踹,剛好踹在“穀上清風”的紅字之上,一個風字頓時被他的鐵腳跺成了碎屑,而他也借著這股巨力,整個劃為一道勁風向龍頭香撲了過去。
可惜還是晚了。
他離龍頭香還有數百米,而直升飛機從山穀間直接飛了上來,便盤旋在龍頭香之上。
小公子輕輕飄到龍頭香石柱上,冷冷看著欄內一臉莫名之色的易天行,輕聲說道:“你輸了。”
易天行咪著眼看著他,也不知看了多久,那架軍用直升飛機也飛走了,方才微笑道:“如果你願意當小狗汪汪叫,我不介意你判我輸。”他臉上雖然笑著,但心裏已經氣急敗壞,心想自己辛辛苦苦跋山涉水,你居然使詐!低頭看著自己被林間樹枝割成一塊塊布條的衣衫,他冷冷道:“小公子倒是會取巧。”
小公子似乎覺得他這身打扮有些不雅,微微側臉。有些單薄的身子站在懸空的石柱上,山風吹來,衣衫獵獵作響,他帽簷壓住的青絲掠耳而飛,夕陽最後一絲光線照在他的身上,配上這奇妙的場景,讓人產生錯覺此子直欲飛仙而去一般。
易天行暗自壓住自己怒氣,嬉笑道:“小狗公子?”
小公子嘴角微微扯動一下,似是笑了:“易護法似乎有些不服氣。”
“當然不服。”易天行可不會自動放棄申辯的機會,微笑跳到龍頭香石梁的這頭:“小公子先前過大河之後便往西北去,我還以為閣下是不識路,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去機場搬救兵去了。”他嘖嘖讚歎道:“上三天果然權勢薰天,不僅在修行門中翻雲覆雨,原來在這塵世裏也有這麽大的權勢,居然能夠調動軍區的直升飛機。”
“在下本是一凡人,雖然修道有得,又哪裏禁得住這千裏奔走所消耗的真元。”小公子微微笑道:“護法本非凡人,自然不在例中。”
易天行聽他這話是暗諷自己不是人,不由哈哈笑道:“小公子莫非真願意當小狗?”
小公子微微望向西方,看著漸漸染上墨色的山頭,腳尖輕輕踩在極細的石梁之上,輕聲道:“易護法認為在下作弊?”
“正是。”
“你我賭約裏是怎麽說的?”
易天行一聽愣了下,將先前的賭約好生回憶了一番,不由傻了眼,這才知道上了這小子一個大當。
“您是吉祥天中小公子,神通無比,隨便一飛便到了,我怎麽贏你?”
“我不是神仙,自然是不會飛的。”
“遁術?”
“我不想傷了佛道兩家和氣,既然如此,你我各憑自身修為吧。”
“嗯,我認識貴門的一位女孩子,好象貴門擅長法器……這個……”
“既然是自身修為,當然一應身外法寶是不能用。”
“白日裏千裏狂奔,隻怕會驚擾世俗。”
“你我擇林間山嶺而行,自然無礙。”
“公路那是不能走了。”
“自然。”
這些對話便是在歸元寺中易天行與小公子討價還價的全部記錄。
“我可有飛天遁地?”小公子站在石梁的那頭輕聲問道。
“沒有。”易天行站在石梁的這頭悶聲回道。
“我可有使用吉祥天門內法寶?”
“沒有。”
“我可有行走於公路之上?”
“沒有。”
“那我何處舞弊?”
易天行一臉苦笑,萬萬沒想到對方談賭約時給的條件,隻限定了不能使用修真法寶,卻沒有說不可以使用人類的交通工具,隻是當時自己頂多想著汽車,那也及不上自己的雙腿快,哪裏知道上三天家大業大,居然可以用軍用直升飛機。
“怪隻怪自己不夠小心吧。”
他暗自歎道,不過是幾個轉念的時間,微笑又浮上了臉頰:“小公子說的對,隻是我沒有想到修行門中以天資縱橫聞名的吉祥天小公子會放棄與我這個怪物較量的機會。”
小公子似乎微有歉意,一躬身道:“此局勝之不武,易先生告諒。”不知為何,他不再稱呼易天行為易護法。
易天行微笑應道:“隻怪自己不小心。”
小公子俏然站在石柱那頭:“其實在下以有心算先生無心,也不怪先生疏忽,便說這點龍頭香一事,先生匆匆而來,身上可有帶香?我門中與武當山道人有舊,事前我便通知此處的師叔伯將山下香火全部收了起來,易先生自然是買不到香的。”他從自己黑色中山裝裏緩緩取出一根香來,插在石頭頂頭龍頭托著的香爐裏。
“心想武當在天下享有盛名,怎可能你我二人擅闖此地,也沒有道人前來攔阻……”易天行笑道:“原來如此。小公子如此費心,在下輸的也算快活些。”忽然狀似無意問道:“費這多周折,不知道小公子對在下有何要求。”
他是聰明人,自然不相信對方隻是為了贏一場賭局出氣,而肯定是對自己有什麽極困難的要求。
不料小公子輕聲說道:“隻求易先生能在武當山金殿內修道三日,不得外出一步。”
“就這麽簡單?”易天行眉頭一跳,心生不吉。
“就如此簡單。”小公子不動聲色。
易天行忽然冷冷道:“難道貴門不再追究我與宗思之事?”
“宗思之事,我相信易先生為人……”
不待他說完,易天行攔道:“你見過我?又如何謾談我的為人。”
小公子微微愣了下。
易天行又冷然道:“這三天時辰,小公子陪我不陪?若有閣下陪我聽道,那我聽上三日又是何妨?”他的頭腦本來就清楚,從小公子這奇異的要求中自然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略一沉思,便明白對方是想調開自己,怕是要對歸元寺動手了。
武當山山穀懸崖邊的龍頭香上,兩個人陷入了一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小公子歎口氣道:“既然易先生猜出我的用意,又何必不從我所請?難道閣下非要夾雜到我佛道兩家的爭鬥裏?”
“我猜不到什麽。”易天行搖搖頭道:“隻是閣下籌措精妙,所謀必大。再加上這所有的事由,全是因為吉祥天向歸元寺索取天袈裟之事引起,我不能不懷疑你讓我困在武當山,是為了對歸元寺不利。”
小公子安靜了會兒後回答道:“吉祥天是正道門派,強搶法寶的事情做不出來。隻是歸元寺後園那處與本門大有幹係,而我不願閣下受池水之殃,所以想了這麽個取巧法子。”
他說話的聲音很誠懇,但易天行哪裏敢信,微笑道:“歸元寺於我有恩,還請貴門高抬貴手才是。”
小公子亦是微笑應道:“易先生還是初涉塵世,不知世間凶險,修行門間爭鬥,往往是暗流湍然,一旦迸發,卻是不留情麵。就算是歸元寺的斌苦主持,莫非你以為他真是心讚閣下佛學修為,所以要請你任山門護法?”
易天行笑著撓撓鼻子道:“還真是拳拳之意,險些被你感動。”話鋒一轉道:“在下不過是個修行初哥,吉祥天又怎會將我看在眼裏。”
小公子忽然看了他一眼,半晌後道:“隻是惜你一身修為不易,為你謀個保全之策罷了。”
“罷罷罷。”易天行仰天長歎,忽然抿唇一笑,“和尚和道士打架,我自然不便插手,小公子請點香吧,隻要這賭約你勝了,我便依你所言。”
第八十二章 用拳頭講道理
小公子略有遲疑,心想這可不像易天行的性格,暗中將真元護住全身,雙指輕輕一搓,自袖間滑出一樣黑色的小事物,閃著火苗便往龍頭香爐裏的短香頭飛去,此時山風正烈,卻是吹不動那火苗半分,顯見也是某種寶物。
易天行負手於後,悄悄向身下的萬丈懸崖彈出了一粒微不可見的小火星,暗自用神識遙遙控著,同時心經一運,暗誦佛宗經文,將自己體內虛府中的真火命輪強行逆轉起來。
這還是當日在小魚塘旁林中與宗思對敵之時,被昆侖火精引出自身火龍反噬而新學會的一招。
隨著他體內真火命輪的緩緩逆轉,易天行的身周光線微微有些變形,而命輪的轉動,像是形成了一個極奇異的漩渦,帶著無窮的吸力,不停地吸收著皮膚之外空氣中微弱的火元之力。
而這一切,都是暗中進行的。
易天行外表仍然一如往常,正站在龍頭香靠欄的這頭滿麵笑容看著小公子。
小公子召出的黑色事物托著火苗緩緩飄著,下一刻,便要點燃香爐裏的短香了。
易天行眼中寒芒一射,唇角卻露出一絲笑容,本來負在身後的右手忽然平直伸向前方,指尖挾著一絲勁氣,便與那個黑色事物建立了神識上的聯係。
“收!”隨著他的一聲叱喝,體內真火命輪逆轉之速驟然加快,吸取體外火元的力道突然上漲,而他的指尖遙遙指著的方向,更是在夜空中憑空生出一道寒意逼人的通道來,似乎這條通道裏所有的火性元素,全被他的指尖吸附了過去。
嗤的一聲輕響。
山風吹拂而不動分毫的火苗,終於在這強大的噬火通道作用下熄滅了。而那個承著火苗的黑色事物也忽然變得頹然無力,輕飄飄飛回了小公子手裏!
小公子霍然轉身,冷冷道:“易先生,鬥智不是我的對手,莫非你想在道術上與我較量一番?”
易天行發現他有些發怒,趕緊嘿嘿笑道:“一直聽斌苦大師對小公子在道術上的天分讚歎有加,小子我半路出家,哪敢與閣下對敵。”
他此時正等著自己潛入懸崖下的星火浮起來,生怕小公子發現後出手,微微有些緊張,此時做出憊賴模樣,隻為了讓對方放鬆心神。下一刻,他看見自己所希望看見的場景出現,不由微微笑了一下,心底放鬆了起來。
見他神情,小公子微微皺眉,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一轉身,卻看見不知從何處來的一粒幽暗星火,似乎從懸崖之下飄浮了起來,已經附上了自己先前插在龍頭香爐裏的短香。
便隻是微微一沾!
那短香頭上忽然火光大作,刹那間極美麗的火苗綻成耀目的眩彩。
易天行看著那柱冒起青煙的香柱,平靜開口道:“這香是我點燃的,賭約是我贏了。”
第五章 武當一戰
夜色籠罩下的武當山,橫空伸出懸崖的一根石柱,石柱兩端站著兩個人,石柱的龍頭端首有一個香爐,香爐中一枝短香正嫋嫋生煙。
好一幅詭麗的畫麵。
長久的沉默之後,小公子終於開口了,仍然是那種清冽致極讓人聽不出具體感覺的聲音。
“易先生果然很強。”
易天行此時臉上早已脫卻佻脫之色,滿是凝重:“小公子謬讚,天行隻是一個普通學生罷了。”
“控火之術倒行逆施,強自開出一條極寒風道滅了我點香之火。又以神識控製如此微弱、甚至不能引起我注意的小火星,一心二用,卻能完美達到。”小公子似乎並未憤怒,反自幽幽道:“在修行門中,似你我這般年紀,卻有如此修為的人,我也隻知道四五個罷了。”
易天行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易兄今夜反敗為勝,在下佩服。”
“哪裏哪裏。”易天行心裏一陣惡寒,心想這種沒營養的對話,沒必要放到山風襲身,險絕諸地的武當山絕壁上來說吧?
小公子說道:“不知易兄贏了在下,又要贏些什麽彩頭?”
易天行微微一笑,心中對這些口頭上的承諾並不抱太多指望,但想了一會兒後仍然還是說道:“嗬嗬,既然小公子要給彩頭,我也就獅子大開口了。”
“請講。”
“我要你吉祥天給你一句承諾。”
“承諾何事?”
“從今往後,我不希望貴門再針對我行事,希望你我雙方和平相處。”
小公子微微側身道:“我門中可有針對你?”
易天行被山風一吹,雖不覺著冷,也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竹叔當初給我算命,後來你門下一個叫秦梓的女生又在七眼橋外把我打的吐血,最後宗思弄了個古怪銅燈想來收我,這些可算是針對?”
小公子微一欠身道:“這多事由,全隻因為閣下與歸元寺來往密切,而歸元寺與本門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故而竹叔出手試探,至於宗思,此子年輕氣盛,私下出手,還請易兄見諒。”
易天行沒有想到這個一身黑衣的清冽男子竟如此好說話,和傳說裏那位驚才絕豔的小公子完全是兩個模樣,不由心中疑竇漸生,不知所以,想了想,唇角綻出極溫和的笑容道:“公子好人,如此,今後我便不用再擔心時刻遇見貴門的高手?”
“不錯,我代吉祥天應承易兄,隻要易兄不主動生事,不行惡舉,我吉祥天自然不會前來尋你麻煩。”
易天行大喜過望道:“如此多謝了。”
“易兄似乎對修行道有種排斥之感?”小公子微笑問道。
“不錯。在下隻想過些世俗人的生活。”易天行漸漸感覺這位小公子有些親切可人了。
小公子道:“如此也好。”
易天行微微一笑道:“小公子,武當山夜深露重,我就……先告辭?”言語裏透著一絲詢問的意思。
小公子在考慮什麽,過了會兒後方應道:“易兄要回歸元寺?”
易天行的腳尖輕輕踩在龍頭香的石柱上,知道對方期望自己回答不是。
他知道小公子和自己玩這樣一個玩笑似的賭約,為的便是將自己留在武當山上,而不能插手吉祥天與歸元寺之間的爭鬥——易天行雖然不明白,吉祥天究竟想從歸元寺處得到什麽,但他畢竟欠了斌苦大師許多人情,更何況昨夜又新認了一個老祖宗師傅——他雖然在世間逍遙存活,但心底總有些責任感,要讓他就此不理歸元寺,實在是他做不出來的事情。
在心底斟酌良久,易天行微微一笑,知道先前溫和的談話已經結束,現在自己必須做出選擇了,要不與吉祥天言歸於好,不再管歸元寺裏的事情,要不便是趕回歸元寺,卻說不定要和身前這位莫測高深的小公子動手。
半晌後,他微微笑了,應道:“正是。”
這算是一個小男生在成長為男人過程當中所做出的一種選擇吧。
“何必非要如此。”小公子歎道:“請!”
易天行知道這聲請不是請自己離開,不由歎了口氣,麵色漸漸凝重起來,體內火元疾運,雙腳微微側分,微笑望著小公子道:“想不到最終還是要靠拳腳來講道理。”
小公子亦是一笑,黑色帽簷下有發絲輕輕揚起,讓易天行微一恍神:“易兄說的對,在這世上,道理都是拳腳打出來的。”
“一定要把我留在武當山嗎?”
“不錯,不過三天而已。”
“難道我的存在對於吉祥天進入歸元寺的計劃有什麽阻礙?”
“閣下似乎不大了解自己的實力究竟到了什麽程度。”小公子歎道:“似你這般的修道天才,不知會有多少門派眼紅。再者……”他忽然猶豫了一下,住口不說。
“賭約我勝了,你不應該向我出手.”
“易兄回歸元寺,便是對我吉祥天主動生事,我不得不留你在此處.”
易天行無奈地搖搖頭,旋又抖擻精神,用手拉了拉自己破爛衣服的下擺,平攤右手掌於前,遙遙指著宛若平空站在如墨夜色中的小公子。
“請。”
“請!”
話一出口,兩人的腳尖同時在石梁之上輕輕一頓,同時出掌,便在這柱燃著嫋嫋輕香的武當險地上動起手來。
所謂動手,也隻是對掌。
一掌,二人一觸即分,像兩隻迎風飄展的蝴蝶一樣,在變化莫測的氣流裏翅膀輕輕一觸,便分飛而去。
便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易天行將自己體內火元毫無保留地向對方溫熱如玉的手掌上遞了過去。他不會因為這位小公子長的柔弱便心生憐惜之心。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吉祥天的小公子對於修行界來說意味著什麽。於是他毫無保留運起坐禪三味經,將自己的火元化為數道潛流向對方攻去。
可惜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小公子的手掌上晶瑩溫潤,不知覆著一層什麽樣的事物,竟能將易天行極高溫的火元牢牢擋在掌外。
而在兩人交手的一刹那間,小公子的右手尾指一彈,數道虛無空影便挾著勁力往易天行的身上襲來。易天行強扭身體,卻難敵對方這神出鬼沒的手段,腰腹間重重挨了幾記。
好在他金剛不壞之身,這幾枚利刃一般的虛影也隻是讓他本來就襤褸的衣衫變得更加可憐一些。
便隻是一刹那,兩個人接觸再又分開,重新遙遙相對在龍頭香石梁的兩端。
兩個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噫,似乎發現什麽不可思議之事。
“你的手上是什麽?”易天行問道。
小公子應道:“天蠶絲織的手套。”
他將自己的雙手放在自己臉前細細端詳著,發現自己不畏水火刀劍的手套竟然被易天行的天火烤的有些發黃了,不由有些心痛,旋又說道:“我吉祥天擅長煉器製寶,想來易兄也是聽過。隻是不知易兄身上穿著何種寶衣,竟能刀槍不入?”
易天行微微一笑,知道對方還不了解自己變態的身體強度,於是頗不紳士地沒有回答,反而道:“小公子還有什麽寶貝不妨讓在下開開眼。”這話雖然是調侃,但確實也是他有些見獵心喜,不知道以煉器聞名的吉祥天小公子身上能有什麽寶貝。
一身黑衣的小公子站在夜色籠罩的武當山絕崖上,顯得更加清絕無儔,冷靜攝人。
“如此得罪了。”
一株蘭草不知如何平空而生,在小公子平攤著的手掌上緩緩浮起,迅即又往萬丈懸崖下飄去,在飄落的過程中,蘭草顏色漸枯,枝條漸萎,由青綠轉為慘黃,仿佛在這幾息間經曆了春夏秋冬一個輪回般。
隨著這株蘭草碎成粉屑,小公子平攤著的如玉手掌上方,輕輕浮現出一道似青如玉的淡淡煙氳。
易天行瞳孔微縮,認出這是在七眼橋下府北河畔,秦梓用來製服自己的厲害玩意兒,不由深吸一口氣,右手五指微分,將體內火元化為數道美麗紅羽從指甲底慢慢鑽了出來。
那日在七眼橋下對上秦梓施展的真蘭弦,易天行毫無應對方法,畢竟對方這法寶無形無質,卻又能捆住自己。但今時不同往日,易天行前些日子在小魚塘潛修,心經已至上品,這時全神戒備之下,再看這小公子手掌微微隔空托著的青色淡氳,也不怎麽害怕了。
不害怕,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能看清楚這法寶是從何方襲來。
易天行悶哼一聲,左手中食二指指頭上微微綻出一道小火花,旋即點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樣做,雖然自己不怕火,但這樣怪誕的行為似乎不是自己想出來,而是腦子裏自己迸出來的。便在他做這個動作之前,他後腦處一根頭發怪異地疼痛起來,不由讓他心中一動,聯想到昨夜在歸元寺後園裏感受到的老祖宗師父氣息……
火花在他的眼前四濺,待一應散去後,易天行隻覺眼光較諸平日更為敏銳,夜色如墨的武當山在此時的眼中,仿佛也顯出了真實的麵目,各處雲霧繚繞,山間青林流水相雜。
他微微凝神,看著小公子手掌的那道青色煙氳,暗運思惟法門。
像一朵火樹般燃燒在他指尖上的真火之苗,瞬間突漲,將武當山老君岩四周的夜空耀的宛若白晝一般。
龍頭香上的二人之間本來是空空蕩蕩的,但當易天行用天火燎過時,卻發出一陣陣奇異的嘶嘶之聲,似乎有什麽東西被燃著了,卻是看不到事物。
小公子手掌心的淡青色煙氳,此時顯得更加淡了。
“你能看見真蘭弦?”小公子有些意外。
易天行確實能看見,便是從自己用手指燒灼雙眼後,雖然眼睛有些酸痛,卻是清清楚楚地看見小公子掌心那團青色煙氳所含的巨大能量,還有漸漸向自己探來的淡淡煙絲,真蘭弦的厲害之處,便在於這團能量如果將敵人包圍住,便可以每一方寸之地緊貼著對方,讓對方無從發力。而易天行既然能看見真蘭弦的運行軌跡,自然不會給對方這種機會,於是一把火燒了過去,不料天火果然霸道,竟連這種有質無形的能量體也能燒灼幹淨。
小公子也不待他回話,微微一笑,掌心一收,真蘭弦直接往易天行麵門上飄了過來。
易天行感覺到這團青色煙氳裏隱藏著的巨大能量,哪裏敢造次,便想側身躲開。
哪知道他的身子在極險的石梁上剛有轉身的跡象,破空而至的真蘭弦卻忽然消失無蹤,下一刻卻又出現在小公子掌心。
易天行有些驚愕,然後發現一陣風撲入自己懷裏。
卻是小公子趁他轉身,用一種極可怖的速度欺近他的懷中,在他胸口上按了一掌。
小公子身法鬼魅,進退自如,如電如風,這一刻又安靜地站在了龍頭香的香爐處。這石梁憑空伸出懸崖,下麵便是深不見底的武當山山穀,他卻還在這上麵疾進疾退,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這一掌實實按在易天行胸口上,若換作一般人,隻怕早已飛了出去。
但易天行不是一般人,他是變態人種,也隻是覺得胸口氣息微微一窒便無大礙。
小公子靜靜道:“你身上不是什麽寶衣,你是先天的金剛之身?”
易天行微笑道:“不錯,小公子何以教我?”這意思有些囂張,看你小公子拿我這不怕打的家夥怎麽辦。
話剛說完,小公子口中極快地念了一句咒語。
龍頭香石梁的上空空氣裏傳來一陣紋動。易天行還來不及反應,便看見一隻大劍從天而降,生生砍在自己的左肩上。
這大劍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生生在武當山的夜空裏破空而出,根本讓人防無可防!
“砰!”的一聲巨響。
易天行悶哼一聲,感覺被一股巨力往下壓去,不由左腿一軟,單腿跪在了石梁之上,身子一搖晃,險些摔下萬丈深淵!
那把大劍須臾而至,須臾而沒,轉眼間消失無蹤。
易天行吃痛,憤然抬頭望著正緩緩走近自己的小公子:“砍不死我!”
小公子也不言語,右手捏了個劍決,黑色的中山裝倏地一緊。
易天行心頭一緊。
忽然感覺自己身體右後方的空中有些異常。
可這石梁太窄,叫他避無可避,於是又實實在在地被那把神出鬼沒的大劍劈中了後背。
又是一聲巨響。
易天行感覺自己體內的五腑六髒都有些搖晃了,勉強在石梁上站穩,不期下一刻,那柄大劍又奇詭無比地從下方的空氣中冒了出來,由下而上,瞄著他的胯下來了記生劈!
……
“我的……小白鳥哎!”
第八十三章 無恥是一種境界
小公子不知使得什麽法術,竟能讓這柄大劍憑空出現。易天行根本沒有辦法提前防備,隻好被動挨打,不過數十息的時間,已經在石梁上被這柄該死的大劍狠狠劈了七八下。雖然他的身體結實的狠,沒有出現什麽問題,但這種被人按在地上痛扁的感覺,實在是有些屈辱難當。
“操!這小子使的什麽邪門功夫?”易天行在心裏哀歎道,他瞧破了真蘭弦,本有些沾沾自喜,哪料到對方竟然厲害如斯,讓自己根本沒有還手之機。
大劍又來了!
哄地一聲響,易天行整個人被劈到了石梁上,像一隻可愛的考拉一樣抱著石梁不肯放手,他呸地吐出口裏的灰塵,咒罵道:“你這家夥,繼續啊,反正老子不怕打。”
小公子冷冷道:“隻會挨打,也不過是廢物點心罷了。”不知為何,他這時候說話比先前要尖刻許多。
“那又如何?你也拿我沒轍。”易天行趴在石梁上不肯起身,玩起了廢兒無賴精神。
易天行身上狼狽,心底大是震驚,這位穿著黑色中山裝的小公子真是強的不像話,咒語似乎也不需要多念,這樣宛若天外飛來的大劍,竟隨手可招,若不是自己這種變態強悍的肉體,換作任何一個人,隻怕也擋不住大劍幾砍之勢。
想到這點,他不禁起了一些畏懼之心,這才記起了斌苦大師常常在自己耳邊說的話:“小公子乃是修行門中的奇才。”
或許正是因為畏懼,易天行才忘記思考,為什麽小公子召來的大劍隻會豎著劈自己,而不是想把自己劈下崖去。
“奇才?奇才是說明他懂的多,可不見得力氣大吧。”
想到這節,趴在石梁上裝死的易天行眼中寒芒一射,右手五指一彈,五道火龍便從他的指尖迸發,繞著石梁向小公子攻去,其勢猛若驚雷,讓人睹之心寒。
小公子腳尖一點,便像是一道輕煙般迅疾退回原位,右手在自己身前由上至下平平抹了一下,一道如鏡如冰的結界麵便出現在他身前。
五道火龍與這結界麵輕輕一觸,嘶嘶作響後,便開始咆哮著廝殺起來。
易天行雖然像考拉一樣抱著懸在半空中的石梁,模樣滑稽無比,體內卻是真火命輪不停旋轉,體內火元疾出,供養著這五頭火龍向小公子的結界發起衝擊。小公子仍然是一臉平靜,看著結界有些微微鬆動,似乎也並不在意。
“遁!”
小公子輕聲一喝,他的雙腳與石梁接觸的那一部分漸漸煥出青石一般的顏色,隨著這青石般的顏色往上延展,他整個人先是化作一個石像,接著便……奇異地消失在結界之後!
易天行大驚,神識正欲放出,便感覺自己身前多了一人。
好快的速度!好奇妙的石遁之術!
突兀出現的小公子靜靜看著他的雙眼,一指點出,易天行強悍的身體都來不及做出反應,小公子的食指已經輕輕點在他的眉宇之間。
易天行隻感覺自己的雙眼間有一道清流迅疾注入,雖然不明白這是什麽玩意兒,但想來也不是什麽好事兒,心底不由大駭,悶哼一聲,體內火元化為一道豔赤之流從胸腑向上匯聚,死死在自己百會穴處抵住那道清流。
可歎他與小公子之間對真元的控製差了太多。如果說小公子在修行道中對真元的控製有如以臂使手,揮灑自如,而易天行卻隻是一個初涉此道的新手。在每一細微處的控製上,差別更是天壤之別。
火元之流剛穿過顱前,抵達眉宇之間,那道清流卻又不見了。
一觸即收!就如同先前小公子施展的那一招一樣,看著簡單,實則由極暴烈而轉為極靜,其間的控製法門哪是易天行這種初哥能掌握的。
易天行如今體內真元充沛,放在當世,估計也是極少見的異類,但在作戰技巧還是大有不足,而他此時的精神還放在抵抗已經消失不見的清流上,悶哼一聲,那道清流已經倏然不見。此時他體內火元並無對敵的力量,隻得化為一道火柱從他的雙眼之間噴向天空,看著奇異無比。
眉宇之間的火柱!
就如同他的雙眼在放煙花一般!
這一道詭異的煙火照耀著整個山穀,山穀四周,似乎隱隱傳來一陣驚歎之聲,但易天行根本感覺不到這些異動,因為下一刻,小公子冰涼的手掌已經劈到了易天行的咽喉上。
易天行喉頭一震,身子微軟,單手扶在石梁上,身形奇魅無比地一滑,右腳便向小公子的脛骨踢了下去。
但他忘了自己對敵的小公子的絕招。
那柄大劍。
如鬼魅一般突兀出現的大劍橫空出現在他身後,挾著無比可擬的霸氣向他背上劈下。此時他全副神思都放在自己眉宇間的火柱和暗自踢出的一腳,身後全無防憊,哀嚎一聲,慘慘被打在石梁上。
小公子微微一笑,趁著他被打的懵懂不堪之時,右手手掌輕輕一合,那道一直安靜停在他掌心的青色煙氳被捏的有些變形。
“慘了!”易天行隻來得及發一聲感歎,便感覺到了如同在七眼橋下一樣的感覺,先前被他火元防禦著的真蘭弦秘術籠罩全身。
真蘭弦力量盡吐,瞬息間將易天行渾身上下捆了個結結實實。易天行眼中異芒一閃,清清楚楚看到有一層極薄極淡的青色紗霧籠罩住自己全身。他心有不甘,想到自己的天火似乎能將真蘭弦的外探煙絲燒去,難道不能燒掉此時裹在自己身上的這層東西?心念一動,體內火輪嗚嗚急轉,一道道天火被他強橫無比地逼出體外。
本來就破爛不堪的衣衫瞬息間被燒成灰燼,武當山龍頭香石梁上,就隻看見赤身裸體的易天行正在不停燃燒,金紅火苗籠罩著他的全身,將老君岩一帶照耀的無比怪異。
許是小公子交待過的關係,整個武當山靜悄悄的,各處修行的道士也沒有出來。小公子也隻是安靜地看著易天行默然運著天火,而不出手阻止,似乎頗有信心。
易天行身上不知燃燒了多久,終於漸漸熄滅下來。沉默許久之後,他輕歎一聲,終於放棄:“怪了,這玩意兒耐火蠻好,小公子你應該參加消防隊才是。”
小公子這時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輕輕拂去自己下頜的一滴汗珠,輕聲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是能挨打,就能無敵於天下的。”
易天行有些狼狽地倒在石梁上,心裏卻是寫了一個大大的服字,要知道與小公子的這番交手也不過數息間的事情,電光火石間,對方竟能連續施展近身技,趁自己忙於應付之際,悄無聲息地用真蘭弦控製住自己。
他感受著自己體外每一方寸地傳來的微微壓力,眉頭微皺,心知自己與小公子間的差距實在太大,若真個動手,無論如何也不是對方的對手。這不是修為的差異,是技巧的差異,這位小公子能清清楚楚地判斷場間的局勢,最大限度地利用環境心理等因素,再配上自己最擅長的技能,從而達到最好的效果。
易天行苦笑道:“小公子果然厲害,出手宛如寫字畫畫一般輕鬆自然。”
小公子在石梁上如仙子一般緩緩走近,輕聲道:“易先生放心,雖然我有無數種殺了你的方法,但我不會那樣做,隻求先生能在武當山盤桓數日。”
易天行感覺自己被他輕輕提了起來,然後回到了懸崖上欄內,不由大感沒麵子,苦笑道:“小公子氣力倒是蠻大,居然提著我這笨人也不嫌重。”
小公子微微一笑。
易天行隻看得見他清麗的下頜,想了想忽然又道:“你準備把我關在哪裏?”
“金殿。”
易天行微笑道:“離了你的控製,這……對了,小公子能不能告訴我,你用來捆住我的法寶叫什麽名字?我和這法寶好象蠻有緣似的。”
“真蘭弦。”小公子居然沒有不耐煩的神情,隻是微微側頭,似乎不大願意看易天行赤身裸體的可笑滑稽模樣。
易天行一笑歎道:“能讓小公子在武當山這等明山秀水陪我三日,倒也不錯。”
小公子微微皺眉道:“我何時說過要陪你三日?”
易天行一哂道:“我雖然不認識道家寶貝,但也能感覺到,這真蘭弦能縛住我,全靠小公子神識控製,想來如果你和真蘭弦之間離的太遠,根本沒有辦法縛住我,是這樣嗎?”
“這倒是對的。”小公子微微一笑,“隻是我帶你去的金殿,最是適合關人了,我即便不在此間,想來你也逃不掉。”
易天行雙眼微咪,他此時被小公子倒提在手裏,身上光溜溜的,不過自從覺會佛宗控火法門以來,他經常便和火焰打交道,於是也習慣了這種衣服被燒光後的尷尬局麵,他由下自上悄悄望著小公子的麵門,隻是可惜小公子的上半臉頰還是被帽子遮著,看不大清楚。
“金殿?是朱元璋那家夥修的銅家夥嗎?”
“是吧。”
……
金殿,武當山主殿,修於正峰之上,相傳朱元璋在元末起義時,一次戰役中被敵兵追殺,慌敵中逃到武當山下,在茅舍前遇見一個道士,便苦苦哀求道士能收留自己躲藏。道士對他說:“如果我收留你,呆會兒敵人來了,將我這茅草做的道觀燒了怎麽辦?”朱元璋一聽,趕緊回答道:“如果你的道觀被燒了,將來我給你打造一個金子做的宮殿。”
就這樣,道士收留了朱元璋,讓他躲過這一次兵災,然後道觀卻最終被燒了。待朱元璋擊退陳友諒,逼死張士誠,北驅元蒙,定都南京,建立明朝之後,便召天下工匠,在武當山修了一座金殿。
雖說名義上是金殿,但畢竟不能真的全部用金子做,一來太貴,估計明朝怎麽也修不起來,二來金質太軟,用來修宮殿,隻怕會成為金豆腐渣工程。所以武當山的金殿絕大部分的材質是用的黃銅,但整個宮殿仍然是黃澄澄的,看著貴氣無比,尤其是每當雨後初霽,明亮的陽光照耀在清洗幹淨後的金殿之上,反光數十裏,看著蔚為壯觀。
易天行不知道武當山的金殿裏有什麽樣的凶險,隻是內心深處隱隱有些擔憂。此時被小公子像提小雞一樣地提著,他不知在盤算著什麽。
最後盤算出來了一個史上最下流對戰法。
“報告教官,我要撒尿!”他忽然理直氣壯地喊了出來。
小公子一愣,似乎沒有碰見過這樣的無賴子,把他往地上狠狠一摔,冷聲道:“撒吧。”
“再次報告教官,站不起來,撒不出來。”
“撒不出來就憋著。”小公子沒好氣道。
“憋不住屙身上怎麽辦?”易天行不知為何,此時說話更加粗俗不堪。
小公子冷聲道:“你別想耍什麽花招了,你願意弄髒自己的身子,我不介意。”他也不回頭,伸出兩根手指,拈著易天行的耳朵,便把他提了起來。說來這幅畫麵確實也挺好笑,小公子生的瘦弱,此時卻用兩根手指提著一個比自己還要壯實些的青年人,還顯得十分輕鬆。
易天行眼睛骨碌骨碌轉了兩下,忽然說道:“那我就不憋咯。”餘光裏偷偷瞄著小公子的臉,身子卻扭了起來,反正這真蘭弦也隻是縛住他,卻不會造成什麽傷害。
小公子感覺自己手上提著的家夥在掙紮,一轉頭,就看見一具光溜溜極難看的身體正在扭動,略有些厭惡地將易天行扔到地上,想了想,又右手五指微微一顫,掌心內的真蘭弦微微一擠。
易天行感覺身上壓力頓增,本以為是這家夥借機懲戒自己,哪料到這股壓力左強右弱,竟似一雙看不見的手,將自己扶了起來。
“你快一些。”小公子靜靜離開數米。
“嘩啦啦啦下雨啦。”易天行一麵哼著小曲,一麵注意著身周的感覺。
果然,某一處的真氣包圍出現了缺口。
易天行苦笑著皺眉,心想自己這招未免也太下作了些吧?
“小溪緩緩流噢。”
安靜的武當山某處不知名山坳裏響起了一陣不雅水流聲。
便在那不雅的空當,易天行極不雅地從不雅處逼出一團天火,化作一道不雅到了極致的紅鳥向自己身後的小公子攻去。
而在小公子單手生出一個鏡麵擋下天火之時,易天行趁機跳轉過身來,大聲叫道:“非禮勿視!”
這一招居然管用了,小公子下意識裏不肯看他的裸體,一側身。而易天行已經像隻八爪章魚般撲了上去,把黑衣黑褲戴著帽子的小公子抱了個結結實實!
小公子心頭大亂,右掌微微一震,真蘭弦圓融之力頓時有些煥散之像。
他下一刻醒過神來,第一時間低頭,極巧無比地在易天行鼻尖一撞,右手化指為劍生生戳在易天行腋窩裏。
饒是易天行刀槍不入的身體,也感到一陣生痛,哀呼一聲。但他到底是金剛之身,如今抱著小公子卻是死也不肯放手了,近戰他也不是小公子的對手,但如果說起蠻力來,這世界上難道可能有人比易天行更厲害?
易天行低聲在他的耳邊威脅道:“不準動,不然我燒死你。”忽然鼻端傳來一陣幽香,不由心頭一蕩,抱的更緊了一些,他此時還是赤身裸體,抱著小公子看著實在是大不雅。
小公子氣的渾身發抖,嘴唇微張,一道奇怪的咒語念了出來。
“禱上清以化……”
易天行愕然發現懷中出現了奇怪的跡象,感到被自己如鐵雙臂緊緊縛住的小公子的臉頰竟漸漸的淡了,就像是電影裏麵的淡入淡出交果一樣。
這幅圖麵讓他有些害怕,一是因為不了解而恐懼,二是因為知道小公子如果靠這種古怪的法子一旦脫離開自己的身體,那自己再也沒有取勝的機會。
他悶哼一聲,將心經五品漫遊開去,感受著身周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正向三米外漸漸凝去,猜測這是小公子的移體術,眉間一皺,知道自己攔不住他了,趕緊雙腳腳尖一蹬,身子平平向後滑出三米。
“無恥!”
小公子的身影漸漸在不遠處匯聚起來,還沒完全顯出身形,一聲極憤怒夾雜著著羞意的清叱已經出口。
第八十四章 真石劍
易天行微微咪眼,唇角綻出一絲嘲弄:“無恥?”想到這些天來的遭遇,怒氣盈胸,先前殘留的一絲窘意早就被拋回了高陽縣小池塘裏。看著黑衣黑帽中漸漸化為實體的小公子,他在心底暗自冷笑一聲,全神戒備著,並不意外地發現這廝露在帽下麵的下半臉頰有些微微蒼白,想來剛才那個法術耗了不少真元。
小公子似乎被他赤身裸體一抱後異常憤怒,右手劍訣一領,武當山的夜色中山風大作,一柄大劍突兀出現在空中向易天行劈了過來。
易天行便等著這劍,他耳力敏銳,聽著破空之聲,便往左輕輕一滑。
大劍擦著他的身體砍到老君岩的石板地上。
轟隆一聲,石板被劈成了數塊。
漫天灰塵裏,大劍又一次的消失。
易天行單手扶在地上,眼中寒光漸起,等待著這柄大劍的再一次出現。
“嗤!”劍風破空。
易天行向右一個打滾,躲了過去。現在不比當時在石梁上,石梁太窄,易天行縱使再靈動也沒處可躲,如今在平地上,他可不願意被這幾百斤的大劍生劈。
大劍又從他右方的夜空裏平空生出,向他的腋下狠狠刺去。
易天行悶哼一聲,腳步向後挪了兩寸,右臂微張,讓大劍從自己的腋下穿空而過,等大劍穿過一半正要消失之際,他忽然合緊雙臂,將這把宛若天外而來的大劍死死夾在臂下!便在霎那之間,少年的體內起三味坐禪經疾運,將體內真火逼成一團溫度極高的火點,由胸腑沿臂肘噴湧送出,在左手的拇指上被壓成泛著朱赤色的妖異光芒……然後輕輕捺在大劍的劍刃上。
嗤的一聲輕響。
總是平空而至的大劍這一次再也沒有機會平空消失,而是由鞘至刃尖猛地一下變的白熾熱紅,噗噗輕裂之聲大作,化為無數高溫的碎片,漸漸消失在易天行身周的黑夜裏,就像是無數閃著光點的瑩火蟲在夜空中曼舞不息。
……
易天行歎道:“小公子竟能將真元化為體外之劍,佩服。”
小公子聲音比這中夜山風更加寒冷:“你錯了,先前是五行控術,這才是體外之劍。”話音一落,他輕輕將手掌放在道路旁的崖壁上,然後輕輕離開。易天行瞠目結舌地發現,崖壁上被小公子手掌按住的那一塊,隨著他手掌的離開,也有一根石柱被輕輕的提了出來。
就像山崖是豆腐一樣。
小公子的手掌輕輕吸著,那道石柱滑順無比地從崖壁上被拔了出來,石柱由粗趨細,細細看著,才發現是一柄大巧無鋒的石劍。
易天行看著他潔白瑩淨的小手握著一把石劍,感受著那把劍上傳來一絲令人恐懼的感覺,不由苦笑道:“這事情好象弄大了,小姑娘習氣,葵花感覺。”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出口,小公子本來就冷若玄冰的氣息顯得更加寒冽。
石劍被他握在手上,看著十分的不協調,黑與白,粗礪的石劍柄和光滑纖淨的手掌,兩相映照,十分怪異,但他就這樣握著,卻又顯得很自然,好象這把劍是天生為他做作一般。
“我最擅長劍術,請易兄指教。”
話音甫落,小公子手腕一抖,石劍化為森森石柱向易天行刺來。
易天行一看小公子出手便知道這位乃是劍法大家,自己哪裏是他對手,暗自一咬舌尖,心道:“拚了!”竟是不躲不避,右手極漂亮地一展一握,體內火元疾出,化為一道寬約一掌,長約半丈的火刀,牢牢握在右手中,向那把石劍劈了過去。
小公子握著那把石劍就像握著雙筷子一樣輕鬆。
他極巧妙地一轉,石劍劍尖向著易天行的咽喉點去。
易天行能感覺到他的憤怒,甚至能感覺到對方此時是真的想殺死自己,雖然他對自己的身體強度很有信心,但也不敢和對手握在手中的劍尖相接,畢竟對方是修行門中的奇才,誰能保證他的這把不起眼石劍是什麽仙器之類。
電光火石間,易天行悶哼一聲,強自扭動身體,讓自己的左肩與對方的石劍相接。一陣巨痛從左肩傳來,餘光裏瞧見這柄石劍的劍尖竟插進自己的肩頭一分左右。
這還是自從被古老太爺打了一槍後,易天行的身軀第一次被外力所傷。
易天行性情與眾不同,此時怒極反笑,平常的麵貌露出一絲邪邪的笑容,右手手腕一轉,掌中握的天火之刀挾著破空的滾滾熱浪向小公子劈去。
小公子不敢托大,腳尖一蹭,身體平平滑後數步,石劍宛若沒有刺出沒有傷到易天行一般,好整以暇地在劍路上等著易天行的天火一刀。
天火一刀,無形無跡,青石一劍,清雅空靈。
刀劍一交,一陣極刺耳的聲音響起,就像是有無數個藏僧正在敲著金鈸一般。
“咣咣”武當山的安靜深夜被這幾聲巨響驚醒了過來。
小公子的身形清幽,來去無形,易天行身體強蠻,速度驚人,兩人之間的交手,就像是兩道輕煙在山道上你旋我轉你糾我纏一般,數息之間也不知互相遞了多少招出去。
易天行沒有什麽招數,靠的就是蠻力和狠勁。
可這匹夫之勇隻逞得一時,終究還是被狼狽地打落於地,赤裸的身上東一道西一道傷口,好在傷口不深,而且迅即轉為淺灰色,再轉為原本的肉色,就像是渾沒有受過傷一般。
小公子側著身子對著他,手中的石劍輕輕拄在地上。
“你還想與我動手嗎?”
易天行呸了一口,真氣燎勁烘繞間,這口唾沫吐在地上嗤嗤作響,竟將地麵灼的黑了一小塊地方。他此時雖然沒有什麽太過難受的傷勢,但確實感覺有些疲累,尤其是被石劍劃過之後,這久違的受傷的感覺,讓他有些隱隱害怕。
更讓他不爽的是這種挫敗感,這種麵對強大的敵人無從發力的感覺。他的天火一刀威力雖然十足,但根本沒有辦法挨到小公子身體分毫,甚至連他的帽子都沒辦法打落,若用離火攻擊,威力又不足,小公子簡簡單單施出一個冰鏡便擋住了。
這種挫敗感讓他非常的不樂意。他決定用別的法子扳回一程,沉默一陣後,他看著小公子隱藏在帽子後麵的大半臉寵,忽然低頭壞壞的笑了,抬起頭來臉上卻滿是驚愕震驚:“小公子,你帽子上有條蛇。”
就這樣,易天行打了半天都沒有打下來的帽子,被一聲驚呼的小公子像扔什麽樣地扔的遠遠的。
如流瀑般的黑發漸漸滑下,那張美麗異人,眉目如畫的麵寵出現在易天行麵前。
意識到自己上了個很幼稚的當後,小公子有些嗔怒地望向易天行,卻看見這家夥的一臉壞笑。
“秦梓姑娘,果然是你。”易天行冷冷說道。
“你早就知道了?”一直扮成男生的秦梓疏眉微蹙,感覺到一直被自己戲弄著的少年平靜麵容下掩之不住的怒氣。
秦梓想到在七眼橋下,麵前這個男生也是用那種……無恥的方法亂己心神,不由又羞又怒,她自小被視為上三天不世出的天才,人人尊敬愛護,什麽時候遇見過這等無行浪子。一想著,她的眼光下意識地往易天行身下瞄去,馬上羞意微作,一個側身,冷冷道:“堂堂男子漢,居然用這種無恥的法子。”
易天行挑挑眉頭,無所謂道:“我向來信奉目的正確論,手段沒有道德評價的必要。”
“還不把衣服穿上?”秦梓可沒有易天行那麽厚臉皮,可以和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在野地裏說話。
野鴨飛不高,就暫時別冒充白天鵝,打架如果不是別人的對手,那說話永遠比拳頭要可愛。易天行明白這個道理,深吸一口氣,強自壓抑住自己胸中怒氣,迅疾換了麵上表情,摸著腦袋嗬嗬一笑道:“我學的這法門什麽都好,就是蠻容易形成裸奔的局麵。”忽然苦笑道:“我可沒有隨身攜帶衣物的習慣。”
秦梓如蘭手指一召,不知從何處取出一身道袍,輕飄飄向易天行處飛了過去。
易天行接了過來,手忙腳亂穿好,把頭微微一偏,欣賞著麵前這女子驚人的美麗,微笑道:“剛才把你抱在懷裏的感覺不錯。”
“什麽不錯?”秦梓沒有反應過來。
“沒什麽,香玉滿懷……”易天行淡淡說道,下半句話卻戛然而止。
一柄大劍又憑空而至,生生把他的後一個字劈回肚裏。
秦梓滿臉憤恚道:“你再說一個字,看我怎麽收拾你。”忽然覺得這句話有些像打情罵俏,便住了嘴。
易天行卻是腦中靈光一現,隱隱覺得心緒有些不妥,便想起了張翠山的兒子的故事,嚇得趕緊猛搖腦袋,便這樣兩個人站在武當山坳裏陷入了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易天行終於輕歎一口氣說道:“還打嗎?”
“不打了,反正打你不死。”秦梓難得的幽默了一下。
“唉,真不明白,為什麽你們就不肯放過我這個可憐的孩子。”易天行扮委屈狀。
秦梓的帽子被脫掉,恢複女兒身打扮後,似乎性情也變得女性化一些,噗哧一笑道:“你又哪裏可憐了?”
旋又冷冷道:“你還是要回歸元寺嗎?”
易天行撓頭苦惱道:“這般忽冷忽熱,以後你怎麽嫁得出去?”
秦梓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疑惑,旋又浮上一絲堅毅神情道:“我一心向道,這些兒女私情又如何能牽絆我。”
不知為何,易天行的心裏忽然覺得格外放鬆,似乎聽到了什麽好消息似的,安靜了會兒後應道:“為什麽不讓我回歸元寺?”
“你怎麽知道我就是小公子?”秦梓反問道。
易天行淡淡道:“我是無賴子,卻不是傻子。若不是猜到是你,先前怎會用那種下作方法破你的真蘭弦。很多事情我能了解一點點,但有一部分我是懶怠說明白,比如你,還有些事情我是猜到了也不敢相信,或者說有些事情越不明白,我或許能過的越舒服一些。要知道,裝糊塗一向是我最擅長做的事情,在縣城裏我就裝了十七年,早就養成好習慣了。”說完這句話,他望向東邊的夜空,想起了省城歸元寺裏的那位師傅大人。
“果然如此,不枉我欣賞你。”秦梓淡淡道。
易天行沒有自作多情,知道她還有下文。
“我從小修行道術,從沒有哪種道術能讓我花一個月的時間,所以向來被視為上三天中不世出的奇才。”秦梓安靜說道:“不是誇讚自己,在山中我已經無書可學,所以我向父親請命,來省城讀大學,便是想入世潛修。”
“門中查過你,知道你從小到大的所有情況。”
易天行點點頭,相信她的說話,畢竟上三天能調用軍用直升機,想來在世俗裏有極大的力量。
“其實你和我一樣。天才,或許都有孤獨症吧,我相信你從小到大也曾經困惑過。但我很羨慕你,能夠很好地融入到這個社會裏,就像在學校裏在小縣城裏,而不像我一樣仍然是孤家寡人。”秦梓微微笑道:“你很樂天,所以可以有鄒蕾蕾那樣可愛的女孩子。”
易天行微微發窘,忽然眉頭一皺道:“先前還在爭死鬥活,這時候卻開始閑話家常,感覺相當不好。”
秦梓話鋒一轉:“你根本不是什麽佛宗的山門護法,你隻是一個不知如何得了大機緣的幸運兒罷了。你根本不知道修行界之間的爭鬥,你何必插足我們之間的事情?我想把你留在武當,一方麵我承認是你的實力已經足夠威脅我的計劃,另一方麵,我又何嚐不是想保全你的性命。”
“什麽計劃?”易天行安靜道:“在這個月之前,我確實隻是有些特異之處的世俗人罷了。所以我也隻會按照世俗社會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情,歸元寺裏的僧眾待我如何,雖然其中自然也有利用我的因素,但畢竟他們幫過我不少。而你們。”他聲音頓了頓道:“吉祥天究竟想進歸元寺做什麽?強索天袈裟是借口,向我興事問罪仍然隻是借口,我知道,你們想進歸元寺後園,可你們進去了又如何?”
“你隨我來。”秦梓輕聲歎息道,然後向武當山上行去。
易天行滿頭霧水地跟著她向山上行去。
遠遠可以看見金殿在夜色裏微微反射著淡淡光芒,易天行隨著秦梓姑娘走入側近的一間廟宇,推開牆壁上的一個隱門,便進了一間頗為簡潔幹淨的小房間。
“請坐。”
易天行微微點頭坐下。
“吉祥天錄屬上三天,一向隻講究修寶煉器,極少入世。所以你對我一直和歸元寺過不去,有些不解?”
秦梓倒了一杯水,遞給易天行。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易天行唇角一絲譏諷道:“比如先前你還要對我打打殺殺,這時候卻又和我促膝談心。”
秦梓微微一笑,美麗的臉龐秀光四射,易天行下意識地把雙眼望向別處。
“我做事很直接。如果能用法力將你困在武當,我會毫不猶豫地做。實話說,先前我施咒脫開……”秦梓語聲微微一頓:“你的懷抱,耗損真元太多,已經無力再次施展真蘭弦,而不能施出真蘭弦,我沒有辦法將你困在一個地方。所以我想和你講講,希望你能自動留在武當。”
易天行微微一笑:“姑娘說話夠真接,我喜歡。若能說服我留在武當,那姑娘請講。”
“你很強。”秦梓靜靜道:“這點或許你自己不清楚,但我明白,你就像是一塊璞玉,稍加雕琢,必成大器。我既然想進歸元寺後園,便不想在歸元寺裏與你對敵。”
易天行摸摸鼻子,苦笑道:“謝謝你誇獎我這個手下敗將。”
秦梓又道:“可是對我為什麽要進歸元寺後園感到好奇?”
“正是。”
“因為我要去看一個人。”秦梓睫毛微垂,兩隻手指拈著水杯送到自己的薄薄雙唇間。
“後園裏的那個人?”易天行靜靜問道。
“不錯。”
“為什麽?”易天行麵上平靜,心裏卻開始翻滾,心想自己的老祖宗師父至少也得幾百年沒有踏足塵世,難道還會與人結怨?
秦梓道:“你可知上三天建派以來不過六十餘年?建派始祖當年掃遍天下道門,憑著俗世修士無法相抗的力量,將所有道家術派一統於門下。”
易天行聽她一說,不由想起當年那個建派始祖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神姿。
秦梓忽然悠悠一歎道:“那還是三十年代,始祖下昆侖山,往歸元寺一探,結果重傷而歸,不數日便溘然逝去。”
易天行心中一震,對自己心中的猜想又多了幾分確認,心想自己的老祖宗師父如果真是自己所猜想的那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上三天開派祖師自然會被硬生生打的吐血——打遍天下無敵手碰到打遍天上天下無敵手的家夥會是什麽樣的下場?——這怪異的對決讓他暗自偷笑,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仍然是一臉平靜。
“我也是從典籍上看見這些秘辛,最開始頗為奇怪,後來慢慢查明歸元寺後園裏住著一位修為高深之人。”秦梓冷然道:“那便是我此行欲見之人。”
易天行忽然有些厭惡:“就算你開派祖師死在對方手上,可是對方一直呆在歸元寺裏,肯定是你祖師去招惹別人,技不如人,難道你們這些當後輩的就要死纏濫打?”他現在怎麽說也是歸元寺老祖宗的掛名弟子了,當然說話要偏著自家人。
“並非如此。”秦梓微微一笑道:“這不是私仇,而是公事。”
“公事?”易天行本是裝糊塗,這時候卻是真糊塗了。
“上三天開派祖師,隻是昆侖派的一個小弟子,為什麽短短數年,他就能成為中原道門法術最為高強之人?”秦梓輕聲說道:“我下山之前才明白,原來是有仙人下凡授他法術,所以我上三天才能在修道門中獨樹一幟,無人能抗。”
“仙人?”易天行頭中嗡的一聲。
“不錯。”秦梓苦笑道:“仙人撫我頂,多麽有浪漫色彩的傳說,可惜仙人也是講條件的。”
易天行看見她唇角的一絲苦笑,知道必有蹊蹺,皺眉問道:“這條件難道和歸元寺有什麽關係?”
“佛道兩家向來交好。”秦梓道:“隻是不知為何,我上三天曆任門主都會往歸元寺一探,而每次均是重傷而回。”
“去歸元寺打架,難道這就是仙人的指示?”易天行隱約覺得捉摸到了事情的關鍵。
“人神相隔,我也不是很清楚。”秦梓麵無表情,想來是不願意就此事與易天行講的太過清楚:“我隻知道前兩任門主都是因為歸元寺內的某人而死。而如今……門主是我父親。”
“於是你一定要想辦法將歸元寺裏的那個人殺死?”易天行靜靜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既然你有這麽重要的緣由,我自然也不能說你什麽,隻是覺得……”忽然譏諷一笑,在心裏想道:“原來赫赫大名的上三天,也不過是仙人不方便出麵時候的打手罷了。”
秦梓道:“我沒有想過能夠殺死歸元寺裏的那人。”她凝重說道:“門中的小冊子上講:此人當年犯下滔天大罪,被佛道兩家鎮壓,而佛宗講究渡化,所以隻肯將這大妖鎮壓在金剛伏魔圈內,而仙家認為這大妖應該被誅,所以……”
“所以天上的神仙不好意思不看佛爺的麵子,便在凡間喊些人去做這件事情。隻是仙人和歸元寺裏的那個人有什麽瓜葛?”易天行問道。
秦梓搖頭無語。
易天行忽然打了個嗬欠,“估計你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其實……”
“其實什麽?”
易天行臉色有些古怪:“為什麽你們不幹脆把上三天散了去?這樣和仙人的約定也就不算數,你的父親也就不用再親探歸元寺,豈不皆大歡喜。”
“建一座城池容易,要想毀去,卻又牽涉到太多的人和事,不論是內在還是外部的原因,都不會允許上三天的門主如此作法。”秦梓靜靜道。
易天行笑道:“忽然想到了金庸寫的長樂幫,真像是要接賞善罰惡令的人們啊。”
“仙人?真有仙人嗎?”易天行有些神遊物外,“秦梓姑娘,你見過仙人沒有?”
秦梓微微搖了搖頭。
“上界的煩惱,何必讓我們這些小人物爭來殺去?秦梓姑娘,我勸你放過歸元寺一馬。”
秦梓堅定地拒絕:“事關家父生死,雖然他肯定不會讚同我的做法,但我還是要試一試。”
易天行皺眉說道:“我對歸元寺比你熟悉,你可承認?”
“不錯。”秦梓應道:“歸元寺後園,我們道家人極難進入,而易兄在後園生活了一段時間,自然比我熟悉,敢問何以教我?後園裏住的那人,是什麽模樣,你可曾清楚?”
易天行低頭斟酌半晌後道:“那人很強,和你我根本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存在,你最好不要動他的心思,最終還是會铩羽而歸。”
秦梓微笑道:“我不是莽夫,仙人都有所忌憚的人物,自然不是我們這些修道人能對付的。”
易天行奇道:“那你還要進後園?”
“不錯。”秦梓靜靜道:“我吉祥天最擅長法器,用了幾名弟子的性命才弄清楚,原來歸元寺後園裏有一個伏魔金剛圈,這是佛家禁錮大陣。我不求敗了那人,隻求通過調動伏魔金剛圈替我父親看看那人究竟有多厲害。”
“原來是個孝女。你們想進後園,就是想用方法去觸動伏魔金剛圈?”易天行微微咪眼。
秦梓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易天行曾經一頭撞上過那道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在陣法尚未發動的情況下,已經感受到了那股堪比天地造化的雄渾力量,如果吉祥天真能想出辦法發動伏魔金剛圈,那自己的老祖宗變態師父……能頂得住嗎?想到這節,他不由有些拿不準。
“為什麽不和歸元寺的大師們說清楚?兩相參詳,說不定能夠解開這個謎團,知道這些事情究竟是為什麽。”易天行為了掩飾自己心中驚惶,轉而問道。
“這些胡教和尚怎麽可能相信我們的話,更何況我才不信斌苦老和尚不知道歸元寺後園之人的身份。”秦梓冷笑一聲,接著問道:“易兄聽完我的解釋,可否願意不再插手我門與歸元寺的爭鬥。”
易天行微微一笑,明白這是要自己做答了:“七眼橋下便和姑娘說過,我最重然諾,自然要慎重一些。這樣吧,隻要姑娘答應不會傷害到我的親人,我便不理會這椿事情。”
秦梓微微一笑,似乎舒了口氣。
“那我這便回省城了。”女生笑的很甜。
“一路回吧,我也想坐坐直升飛機,開開洋犖。”易天行笑的更甜。
推門而出,卻不是原來的那間道觀,而一間極富麗堂皇,極寬大氣派的殿宇。
易天行愣在原地。
秦梓微微笑道:“一門入而百門出,正是武當的移勢大陣,此處便是金殿,易兄可以多欣賞一番。”
易天行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覺,便聽見小公子冷冷說道:“易兄今日與往常不一般,身上多了絲不一樣的氣息。”
他眉頭一皺,後頸那一根毛發又開始微微痛起來。
“好強的妖氣。”秦梓歎道:“叫我如何敢信你。”
易天行正欲發難,便聽見金殿之外,一片嗡嗡然地道士禮頌聲響起:“德者道之符,誠者法之本,道無德不足為道,法非誠不足言法……”
“景霄大雷琅書!”博聞強識的少年郎大驚失色,卻根本不及反應,便感覺身旁一座高大如山的塑像以一種不為人察的方式輕輕顫動了起來,空氣中禮頌聲往複遁環,帶來一陣無由紋動,一股宛若天神般的氣勢將他死死壓在地板上。
他用盡全身真元,強強扭動脖頸,向塑像望去,映入眼簾的卻是頗為猙獰的龜蛇相纏景像。
原來是真武大帝。
第八十五章 大光明
有這樣一尊神:混元六天傳法教主;三教祖師;三元都總管;九天遊奕使;元天上帝;蕩魔天尊……這麽多的封號,一百多個字的封號,隻是用來形容他一個人。
那就是玄天真武上帝。
就是那個披發跣足、腳踏龜蛇、發祥於武當山、以掃妖除魔為樂的真武大帝!
“本不指望你能守約,隻是沒想到自己會蠢到上這麽弱智的當。”易天行冷冷望著小公子秦梓的清洌背影。
“我有惡念,卻無惡意。”秦梓幽然歎道:“今天的事情,我向你說聲抱歉。上三天傳承七十年,表麵光鮮,誰知道我們的頭上懸著一柄大劍,事涉家父性命,我不得不如此。”
易天行散坐於地,手結蓮花印,勉強穩住自己心神,眼光再也不去看這女子,冷冷道:“原來所謂促膝談心,隻是為了把我誘到金殿裏麵來。”
秦梓幽然歎道:“這裏隻是殘留著真武上帝在凡間的最後一絲氣息,淳和中正,一應妖物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你做錯了一件事情。”易天行搖著頭。
“什麽事?”
“如果把我留在武當山,是為了你要進歸元寺後園行險。我不以為你有這種實力,所以我在不在省城,本來就不是關鍵,不然你以為我會和你廢話這麽久?”
“我不會說你會後悔這一類廢話。”易天行的身體已經被這金殿內的氣息壓往地麵:“因為你必定會後悔的。”
小公子並不回頭,緩緩走向殿門,忽然在殿門口處停住身形:“我的真名叫秦梓兒,多個兒字。易天行,今次事情如果有個好結果,我會來找你下象棋。”
一句話含著幾分意思,告訴易天行真名,多一個兒字,便是多添了一分親密,這裏麵可能含著姑娘家欺騙色狼的一絲內疚。“今次事情如果有個好結果……”一句又給易天行一點兒希望,至於下象棋一語,又不知含了多少未盡之意。
易天行像青蛙一樣狼狽趴在地上抵抗真武大帝殘留氣息的威壓,心裏還在讚歎著這姑娘心思剔透玲瓏,一句話竟能複雜到如斯地步,細細品著裏麵的意思,不由有些恍惚了,連先前對秦梓欺騙自己的怒意也減了兩分。
可毀約於前,受騙於後,少年郎心中早積起十二分的憤怒,此時縱少了兩分,亦是十足之數。
隻是轉眼間,強大的威勢不停壓榨著他體內每一分寸,讓他經脈欲碎,血肉欲撕,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
金殿內真武大帝法相莊嚴,龜蛇盤於下,渾身上下仙光四射,直徹天地。而像一隻螞蟻般站在塑像前的易天行,此時卻渾身籠罩在一股極囂張的氣勢中,他的後腦某處,一根頭發鑽心般的痛,這種痛卻讓他渾身激發起了無比雄渾的力量。
傳說中能生小猴子的妖毛?
易天行震驚著,他知道這絕對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在後園老祖宗傳給自己的法寶。
真武大帝像似乎感覺到了麵前這個人類所散發出來的氣勢,一個小小的人類也敢在在自己麵前挑戰自己的權威,真武大帝像如漆雙眉隱約間不可捉摸的動了一下。
便是這一動,身處場中的易天行感受到一股堪比天地的力量向自己壓了來。
易天行明明知道自己麵前的隻是個塑像罷了,但不知為何,仍然能感受到那股來自遠古神獸的巨大力量,或許這一絲力量真隻是真武大帝殘留在人間的一絲氣息,卻仍然是那樣的驚世駭俗,叫人無法抵擋。
……
省城,歸元寺內。
當易天行在後頸那一根毛發妖力的刺激下,全身散發著如神魔般的氣勢,與真武大帝殘留在人間的氣息進行著勢場上的較量時,這種貫徹天地,凜凜然的氣波,終於傳到了歸元寺內。
歸元寺後園那間茅舍內,圓滾滾的小朱雀正在穿著破爛袈裟的老僧身旁打滾消食,忽然感受到老爹的氣息,倏地一聲站了起來,兩隻細細的小腳丫子支撐著它圓滾滾的身體,看著可笑無比。
“咕咕咕!”小朱雀感受到易天行的不甘,憤怒地鳴叫起來。
旁邊的老和尚輕輕用手指點著它額上的那撮銀羽,嗬嗬笑道:“想去嗎?那就去吧,反正都是你的老相識,俺那根毛好象也快不行了。”
話一出口,小朱雀的身體便緩緩變大起來,原本柔順無比的絨毛化作了鮮豔無比的新羽,整個身體漲大了約一倍有餘。
它蹣跚走到茅舍的門口,看了看西方的天空,鳥喙微張,一聲極尖厲極憤怒的清鳴響徹寺院。
“嗚!”
隨著一聲清鳴,長大了的小朱雀振翅一飛,化為一團紅火便高飛入天,直上九霄雲外。
…………
秦梓頭夜已經回到了省城。此時日當正午,歸元寺外的森森林木化作的陰影籠著她的全身。她換了一身衣裳,脫了那身一黑到底的行頭,卻還是冷冷地站在歸元寺門口,想到易天行此時正在武當山金殿裏吃苦頭,她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小女兒家的心思,和天分這種事情是扯不上什麽關聯,也是最捉摸不透的。
……
過了許久。
在歸元寺大殿之外,竹叔站在秦梓身旁,微一躬身道:“公子,一切都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動手。”
“再等一等。”不知為何,秦梓心神有些不寧。
竹叔手上的竹杖頂端有一塊青黃色的竹皮,約摸有三指寬半掌長,便在此時,這塊竹皮漸漸變幻著色彩,不同層次的青色漸漸疊加,最後顯出幾行字。
秦梓眼角餘光掃過,微微皺眉。
竹杖上武當山傳書。
“金殿失火,易遁。”
秦梓一驚,微微側著腦袋想了半晌,始終想不明白易天行怎麽能跑出依附著真武大帝氣息,又被武當山道人景霄大雷琅書護持的金殿。這也不能怪她,縱她如何策無遺算,可唯一知道易天行有隻小朱雀的宗思如今不知去向,若她早知道易天行身邊帶著這麽一位小紅鳥,那她一定不會把禁錮少年郎的地方選在武當山上。
——朱雀真武,那是有裙帶關係嘀。
此時的秦梓兒,自然是不知道事情的原由,但如今箭已在弦,不得不發,也不理那小子趕回省城後會出現什麽問題,抬步便往歸元寺大殿內走去。
斌苦大師卻不在大殿之上。今天省政協八屆二次會議預備會召開,在水果湖旁的政協禮堂開完會後,他帶著葉相僧去了寶通禪寺用齋飯。葉相僧坐在他身旁無語,心想自己的師父雖然兼著省政協的副主席,但極少去參加這些例會,今日不知為何,從清晨便離寺來了這裏。想到如今歸元寺外的情形,葉相僧略感煩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緒不寧,斌苦大師腕間的檀香佛珠緩緩釋放著淡淡光芒,令睹者心生寧和之感。
“不知易護法現在如何了。”
“吉祥天已經入寺了,主持,我們何時回去?”
斌苦大師的淡淡白眉微微動了一下:“上三天的身後是如今這三千世界的真正權力者,小公子這數月來一直謀著要進本寺後園,佛宗如今勢微,你我如何應對?”
“弟子愚笨,請師父指點。”麵相俊美的葉相僧一合什,恭謹問道。
斌苦大師輕輕拔著虎口中的念珠,輕聲道:“佛無常性。明月大江,清風山崗,朝露晚雨,一應自然而行,小公子要進後園,那便進吧。”
葉相僧一愣。
“隻是進了還能出來嗎?”斌苦大師幽幽道:“天才如小公子,也不過是有些小聰明,而沒有大智慧,隻看見事物一角,卻不知道事情本由。”
“易天行還一直沒有消息。”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斌苦大師歎道,“不應此劫,如何修成正果?冥冥中早已注定,他這趟武當山,是一定要去。”
斌苦大師臉上的皺紋仿佛在同一時被抹去,露出難得的凜然之像:“不是所有的佛都不會發火的。”旋又微笑道:“何況易護法也快趕回來了。”
…………………
當易天行被真武大帝氣息快壓成肉幹的時候,心裏忽然湧起來了這樣一個疑問。前日在歸元寺後園裏與老祖宗師父的一番交談,讓他略略有些了解。可是這真武大帝的氣息為什麽對自己如此敵對?難道妖氣真的與一般力量有這麽大的差別?
他知道問題出在老祖宗給自己紮的那根毛發上麵,這根毛發上的力量比他自己的力量不知要強上多少,也正是因為這根毛發,他才在和秦梓之間的較量裏多次險裏逃生,也正是憑著這根毛發的力量才能勉強抵抗住真武大帝淳和雄渾的氣息。
可惜毛發無根,易天行無法回頭也可以感覺到自己腦後這根毛發已經開始漸漸變的無力,漸漸有了要被真武大帝氣息煉化的跡象。
嗤的一聲輕響。
老祖宗種在易天行腦後的那根毛發終於化為一線青煙嫋嫋升到半空。
而如今與真武大帝氣息直接對抗的,已經換作了易天行體內的火元之力。
易天行體內真火命輪急轉,將自己的火元輸送至自己的四肢及胸腑間,抵抗著那份仿佛來自遠古的無孔不入的氣息侵入,隻是甫一接觸,才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平日裏引以為豪的豐沛火性真元,此刻卻是顯得那麽的微弱渺小,甚至連先前自己後脖頸的那根毛蘊含的力量都遠遠不如。
金殿外不知有多少道士正在齊聲吟唱著“景霄大雷琅書”,咒語陣陣,催動著真武大帝金身威勢。
金殿內真武大帝的氣息四處縱橫,充溢全殿,但殿內別處事物卻是紋絲不動,仿佛無風無痕一般,但身處其間的易天行卻是有苦自己知,那股充溢四周的力量像水壓機一般壓榨著自己的身體,而每當自己提起火性真元與之相抗時,這股氣息傳來的力量更是像洪水一般湧來,似乎自己的真元有一種奇異的味道,讓真武大帝這位龜兒子蛇孫子饞上加饞……
在小縣城的時候,易天行因為自己妖異的體質而不停地嚐試過在尋常人人是自殺的種種舉措,比如從五樓往下跳,比如拿刀子在自己的咽喉上像割牛排一樣地割來割去,但對於真正的生死分際的感覺,他嚐試的極少,因此完全養成了不在乎生死的人生態度。所謂不在乎,其實也隻是生死對於他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了。
在歸元寺後園被天袈裟罩在雪亭中時,他想到死亡。
此時被真武大帝殘留人間氣息壓榨著,他又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已經無法呼吸了,身體四周的空氣似乎都畏懼於那種力量而與他的皮膚產生了隔絕,如此一來他呼吸不到任何氧氣,漸漸感覺頭有些暈眩,四肢漸漸冰涼。
恍惚中,易天行下意識地自嘲想道:“悔啊!打不過那陰險丫頭,自己就該跑路,還妄想學張無忌和趙敏在陷井裏麵談什麽心……愚笨如斯!”
“出息入息時,正觀無常相。息法次弟生,展轉更相因,乃至眾緣合,起時不暫停……”
他輕輕在腦海中念頌著禪經的止觀法門,稍微感覺好受了一些,隻是四肢仍然不聽使喚地被死死壓在地上,竟感覺有些扁了。
石板好涼。
啪的一聲輕響,金殿內的青石地板終於承受不住這股大力的壓榨,易天行身下的石板微微寸裂,便依著他的人形被壓進去了淺淺的一層,他整個人就像是被巨人的手掌啪的一聲打進石板裏麵一樣,看著怪異無比。
恍惚中,易天行似乎感覺到先前被植在自己後腦的那根妖毛煉化後並沒有消散在空氣中,而是嫋嫋化為青煙,淡淡揚揚地從自己的鼻端鑽了進去。
他的腦中嗡的一聲巨響,然後便似乎聽見很多人在不停地說話。
“師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時。”
“這猢猻!你不在前邊去睡,卻來我這後邊作甚?”
“師父昨日壇前對眾相允,教弟子三更時候,從後門裏……”
“這廝果然是個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盤中之暗謎也?”
……
“顯密圓通真妙訣,惜修生命無他說。
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
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
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裏種金蓮。
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這段秘藏在易天行的腦中響起來,本有些渾渾噩噩的他頓時醒了過來。如果換成別的人,當此危局定是想不明白這說的是何事,但他這個讀過萬卷書背過萬卷書的腦子,卻一下記起來了。
“吳承恩的段子啊……”易天行呻吟著,靈台深處似乎隱隱要抓住些什麽東西。
窗外夜色漸濃,殿內暗燭漸弱,他終於腦中嗡的一聲,身體暈了過去,神識卻進入了一種飄忽的狀態,體內每一細微處都在經受著真火粒的洗涮。
而在此時,武當山峰頂之上傳來一聲極尖厲的嘯聲,一團如赤如金的朱紅色光影飛嘯而來。
金殿外的道士們被這嘯聲所懾,身畔長劍通靈,嗡嗡作響中齊齊自己伸了出來,露出了明晃晃的劍身,像是在迎接什麽樣的貴客,顯得畏懼之極。
隻可憐這位貴客沒有和被自己的老爹教過作客之道,朱紅的羽翼一展,鳥喙輕吐,一道火焰便化為鋪天紅浪向著峰頂夜色中反著微暗金光的正殿噴去。
而似乎受了這道九天玄火的感應,正以奇怪身姿於殿內掙紮的易天行忽然雙目一睜,黑黑的雙瞳平靜異常,雙臂如疾鳥投林般向後一展,整個人的身子便用兩隻腳尖踮著,而胸膛一挺,整個人反弓向著金殿宇頂,便在霎那間,一道洪流如金如玉,有如火山爆發般從他的胸上噴薄而出,如同朝日躍過地平線的那瞬間般,美豔不可方物。
這道火柱從他身上噴薄而出,直直打在金殿的屋頂,轟的一聲巨響,擊出了一個渾圓之極的創口,直直向著夜空畫去,與朱雀鳥由空而至一道九天玄火在武當山的夜空裏不期而遇,迅疾散開,化為滿天火勢將武當山峰頂罩入其中。整個金殿是用黃銅所作,此時竟也燃了起來,熊熊火焰好不駭人!
其時夜空中一輪明月,月中可有玉兔?朱雀破天而至,大放光明。
而武當的真武……
“日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若易天行這個時候仍然醒著,一定便明白射陽山人在幾百年前說出的話,終於在今天應著景兒了。
第八十六章 跳台紀事
北京西山,很多著名的權力人物及不著名權力人物都習慣在這裏療養。
“餘極不忘龍泉也,不忘龍泉,尤不忘鬆。”
“這是清代龔定庵《說京師翠微山》裏的句子。”
“能在鬆下對上一局,也算雅事。”
“我是工作人員,陪老師下棋也是工作,殺人作保鏢也是工作,和雅字兒可沾不上邊。”
西山麓裏,有一泉,泉畔有四鬆,鬆旁有一小屋,屋內有兩個人正在下著圍棋。其中一人赫然是當今世上享有大名的國手,而與這位國手對局的,隻是個打扮委瑣的年青人。這年青人麵上漫不在乎,身上穿著件油汙洗之不褪的夾克,夾克的領子上還有一個晾衣服用的夾子,看模樣是這年青人收衣服時,竟忘了取下來。
好馬虎大意的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馬虎大意的人,此時卻是氣定神閑地望著棋盤,而盤那麵的著名國手已經是冷汗漸下。
半晌後,那位著名國手推坪認輸,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笑道:“周逸文,你如今棋藝大進,我可不是對手。”
穿著夾克實用的年青人便是周逸文。他嗬嗬一笑道:“老師過獎。”
國手無奈笑著搖頭道:“天天陪那幾位下棋,想贏想輸都不大合適,這身棋藝倒是有些荒廢。”
周逸文擠擠眉頭笑道:“既然老師覺得下棋無趣,下次那幾個老頭子再要下棋,你不去不就成了?”
國手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你們這幫子怪物?”袖子一拂棋坪出門而去。
便在這時,周逸文臉上的笑容忽然收斂了起來,側頭微微聽著東南某個方向,許久以後才緩緩開口道:“武當山方向有事。”
此時小屋裏麵一個人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是在和誰說話。
便在下一刻,屋內一處角落裏的空氣漸漸流動起來,射經此地的光線都被某種力量變的有些搖晃靈動,光線漸漸地暗了起來,形成一個人形,緩緩的,終於
看清楚了,是一個看著樸實無華,卻給人一種凝重之感的男人正盤膝坐在蒲團上打坐。
那人約摸三十歲左右,微閉著眼,感應著南方某處,半晌後輕聲說道:“好強的妖氣。”
周逸文眉頭微皺:“大師兄,武當山有真武大帝分身,何方妖孽竟敢前去滋事?”
這位大師兄應道:“我也不知,不過武當山道門前日便來過信,說今日武當山有事,提前向我們報備。”
周逸文想了想後說道:“北京城最近一直比較太平,要不然我去武當看一下?”
大師兄微微笑了,道:“如果你知道是誰在那裏,估計你就不會想去了。”
周逸文一愣,旋即麵上露出古怪神情,訥訥道:“不會是小師妹在那邊吧?”
大師兄笑道:“梓兒最近一直在省城裏讀書,最近卻是不停有動作。希望她不要惹出什麽事情來。”
周逸文吐了吐舌頭道:“小師妹那種變態天才,就算惹什麽事也不用怕的。”
“她性情其實清朗,若不是為了必要之事,是不會輕易出手的。隻是你也明白,歸元寺後麵對於本門而言意味著什麽。”大師兄歎了口氣,仰首望天:“清靜天的長老們一直催促著父親對歸元寺下手,說是上麵有法旨下來。而父親自從十年前重傷而回後,似乎對事情都看的淡了,何況如今太平盛世,我們怎好胡亂行事……哼!”
他冷笑道:“仙人無憑,你我修行數十年,哪有見過?那些長老們仗著這些虛無縹緲的令旨,便要我們行這些無謂之事,實在是令人惱火。”
周逸文麵色也有些黯淡:“我從來沒有去過清靜天,聽說長老們都在昆侖呆著,真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我們和佛宗起衝突。”
“上三天建立的目的是什麽?”大師兄冷笑道:“從第一代祖師開始,便被迫著去歸元寺麵對不可名狀的危險。幸虧父親當年心思動的快,把門下的我們分了出來,立了浩然天的牌子,跟著政府做些事情,這才能脫了清靜天長老的束縛。”
“歸元寺後麵到底是什麽?”
大師兄皺皺眉:“父親一直也不肯說。你我隻求守著這世道便好,不要攙到這些事情裏麵來。隻是梓兒……我怕她,我怕她又去歸元寺。
大師兄平靜望著他說道:“你隔些時間還是去看一下,如今我執掌著浩然天,雖然阿梓是我親妹妹,但不方便輕離北京,梓兒這丫頭,什麽都好,就是勘不破一個孝字。執念會害人的。”
“明白。”周逸文點點頭。
北京東南方向又傳來微微氣息波動。
“這般強大的妖氣,究竟是誰?”浩然天中最出類拔萃的兩個高手互視一眼,眼中充滿疑惑和遇見好玩事情後的興奮。
……
武當山金殿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才停下來,金殿上的黃銅有些竟已被溶了,像冬天的冰棱子一樣垂頭喪氣地掛在殿簷邊沿,貴氣無比的金黃此時變作了黯淡無神的土黃色,一排子銅水化作的刺尖,有氣無力地訴說著這一夜自己慘被一人一鳥焚化的悲慘境遇。
金殿外的道士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場景。先前大火起時,眾人結了劍陣,靠著景霄大雷琅書的真經威力勉強結了個結界,這才活了下來。眾人隻是依著秦梓的吩咐將金殿守住,根本不知殿內關的是何等人物,此時見著天火猛烈如斯,不由都愣了,一時間也無人敢進這座快要被燒化了的金殿裏瞧瞧。
不知過了多久,在金殿香火氣息濃厚的包圍中,易天行緩緩醒來。
他的眼睛微微睜開,在確認自己沒有見到牛頭兄馬麵弟後,第一個念頭是:“活著的感覺真好。”然後看見了已經變得不大一樣的朱雀鳥,雖然眼前這隻朱雀鳥個頭比他的鳥兒子大了不少,羽色也更加鮮紅,緣尖也漸漸突了出來,但易天行仍然一眼就認了出來,畢竟是連血帶肉的存在,那種與生俱來的氣息是變不了的。
因為他醒來的晚,所以沒有機會看見朱雀鳥在武當山金殿裏大展神威的一刻。
自然,也無法知道自己剛才天火噴薄的凜烈模樣。
現在整個金殿就像是被一個玩火的劣童玩耍了大半年一般,處處可見焦黑的火灼痕跡,但凡木製的事物都被燒的一幹二淨,就連神威凜凜的真武大帝塑像,也被薰成了黑臉的廚夫……易天行強忍著身體的酸痛坐起身來,卻發現自己身上的道袍早已經被燒的一幹二淨,而自己又回複了光溜溜的滑稽模樣。
“剛才是怎麽回事?”易天行輕輕摸著朱雀鳥的額頭,心中充滿疑惑,感覺自己體內真元充盈,但火輪於中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小朱雀或許真的長大了,竟然不大願意讓老爹摸自己額頭,而是一扭脖頸,驕傲地在金殿正中的石板地上走了幾步,嘴裏咕咕咕咕叫個不停。
易天行心中一動:“朱雀、玄武,你和這裏的龜蛇好象有些親戚關係?”搔頭道:“難道就因為這樣,所以這位伏魔真君就由著你瞎來?”
他忽然想到小公子秦梓已經往省城回了,站起身來,便往殿外行去。
他擔心很多,就是不會擔心自己那位變態大妖師父的安危,書上麵,這位可是怎麽都殺不死的人物,在見識過了真武大帝的厲害後,終於明白了修行中人與這些傳說中的存在,相差的不是一點半點那麽簡單,自然也就聯想到,秦梓雖然被稱為修行道中的天才,可如果要和自己的變態老祖宗師父比起來,那叫一個仰之彌高。他隻是擔心歸元寺裏的小和尚們……
推開殿門,易天行並不意外地看見十幾位背負長劍的道士。這些道士們年紀有長有幼,白發銀須者有之,年青有為者有之,隻是個個身上氣息繚身,都有不低的境界,隻是身上的道袍卻是焦糊一片,破破爛爛……
此時晨光熹微,輕輕照拂在易天行的臉上。金殿外的道士想不到這樣一場大火之後,還有能從金殿裏活著出來,且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郎,不由皺眉輕噫訝歎一片,更是齊齊戒備起來。
“諸位有禮了。”易天行眼中平靜異常。
他話一出口,這些道人齊聲道:“無量壽佛。”一位道人劍決一領,腰畔長劍倏然脫鞘而出,在峰頂外的天空畫了一道美妙的弧線,然後很奇妙地飛到易天行麵前垂然懸空而立,飄飄然渺渺然,發著嗡嗡的聲音……
“請小友暫請留此地三日。”一位老道士有些不安地說道。
易天行微微一笑,知道這柄飛劍算是示威來著,若換作前日的他,此時可能會驚歎於飛劍這種仙術玩意兒的好玩,或許會口花花地和這些道士們開開辯論會,但經曆昨夜生死之劫後,他的本性已經漸漸地顯了出來。
“我忙。”
說完這兩個字,易天行腳尖在地上重重一踏,借著反作用力,騰空而起,咯嗒一聲,折下殿簷邊被燒熔後的黃銅凝成的銅枝。銅枝在手,整個人的身體剛要落地,他的腳略微前踮一步,用腳尖在殿外石板上一點,借著這下落之勢,轉化成了奇快無比的速度向道士們攻去。
不料這些道人又是齊聲一句:“無量壽佛。”便閃開一條道路,似乎是讓易天行出去。
來不及思慮,高速奔殺中的易天行眉頭一皺,身體卻已化為一道灰龍從道人們中間讓出的空間裏衝了過去。
然後戛然而止。
因為前麵是萬丈深淵。
再回身時,身後的道人們已經結了個劍陣,明劍亮晃晃地看著頗有氣勢,奈何這些道人們身上的衣衫有些破爛不堪,所以整個劍陣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武當派什麽時候變成丐幫了?
“挺陰險的。”易天行手中黃銅枝一振,身前一片黃影,當當一陣碎響,不知擋住了那柄飛劍多少次攻擊。
他不會道術,隻修佛法,不識以法門殺敵,但卻有物理優勢。飛劍來勢刁鑽,也鑽不過他以怪力不停舞動的黃銅枝,反正也不會覺著累,隻是看著武當山的道士們劍陣已成,景霄大雷琅書又起,漸漸感覺一股壓迫感正向自己襲了過來。
不能老在這裏呆著,但……身後是萬丈懸崖。
武當山的道士們自然也是這般想的,看著這赤身裸體的少年郎似乎無處可遁,滿麵緊張之色也漸漸轉成德高望重的模樣。
一個老道士輕輕說道:“易先生既然能通過真武上君的考驗,自然不是妖類,您與小公子的賭約,從您踏出金殿門口起生效,隻求先生再盤桓數日便好,本山定當以禮相待。”這位道士是武當隱門門主,依著吉祥天之請,要將易天行困在此處,哪料到竟生生賠了一座金殿,本就心疼,加上昨夜異象迭起,隱約間看見那隻喙尖噴火的紅鳥,卻想起道門裏的那位聖獸來,想到此節,這位門主對易天行的身份更是猜摸不透,言語間自然是好生客氣。
易天行自嘲一笑,心想如果自己還相信什麽賭約,那才真是可笑之事。
這時候胖乎乎的朱雀鳥也邁著小笨步從金殿裏慢慢踱了出來。這些境界頗高的道士們看見這鳥,卻像是看見了祖宗一般,嚇得齊齊往後退了幾步。
易天行有些奇怪,旋即想到,朱雀神鳥可是道門聖物,這些道士如此恭敬也算正常。他看著現如今已經有小臂長短的朱雀,歎口氣,心想這位既然在人間現了蹤影,今後的麻煩事情隻怕更多。
晨風襲來,易天行站在山頂閉目良久,旋即雙眼一睜,一絲胡鬧的意味在眼瞳中顯了出來,他覺得自己體內真元充盈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於是決定賭一賭。
“告辭。”他微笑說道。
武當山眾道人一愣,心想劍陣已成,唯一的生門也由那道萬丈深淵封住,縱使上三天門主親至也不敢輕言能脫,這位少年似乎竟不將這劍陣放在眼裏,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易天行不是神仙,不是天下第一高手,自然知道自己衝不過這個森森劍陣,但他何時想過去衝?
“走吧。”他對著金殿門口正用喙尖梳理著殷紅羽毛的小紅鳥說了聲。
朱雀聽見老爹吩咐,骨碌碌的眼珠子轉了轉,竟似極輕蔑地看了眾道士一眼,便振翅一飛,向著東邊天上那輪剛剛探出頭的朝陽處飛去,留下武當山一座燒爛了的金殿和振翅起時的遍地灰塵。
見著鳥兒子飛走了,易天行微微一笑,腳尖一彈,一個反身跳水轉體一百八十度向後翻騰……123456789……數不清多少圈的超難度姿式,向著懸崖的方向跳了下去!
跳了下去!
道士們看著麵前懸崖邊空空蕩蕩的石板,不由麵麵相覷,一會兒後終於醒過神來,衝到懸崖邊探頭望去。
隻見武當山孤峰之壁,有一團黑影正急速向下墜落,而一邊往下掉落,一邊有些奇怪之極的喊叫聲傳了上來。
“嗚……嗚……嗚……好刺激啊……媽亞……!”
……
不知過了多久,山腳下終於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縱使晨光暗淡,站在懸崖邊的道士們也能清楚瞧見這一次撞擊所震出的滿穀塵土,塵雲漸歇,似乎看見一個黑影站了起來,搖了搖腦袋,便往山外的道路狂奔了過去。
道士們你看我來我看你,目瞪口呆地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就這麽散了。
就在易天行離開武當山後不久,一道輕輕緲緲渾不似人類的聲音在金殿內幽然響起:“早知道是這玩火的不講理小祖宗的宿主,我這是何苦來著。”
小公子秦梓兒為了進後園發動金剛伏魔圈,而動用武當山隱門力量,妄圖將佛宗護法易天行留在武當,這件事情在日後的修行界裏成了件名人逸事,此事最終的結果是:
武當山金殿被焚,日後耗資千萬重修。
山穀中天然形成一巨坑,坑為人形,後人傳說乃仙人降世時形成,有好事者在旁立牌,上書:“九天仙女落凡塵”又有小孩子在旁塗鴉:“臉著地了。”一時間成為旅遊熱點,又為武當山帶來收入若幹。
第八十七章 拳拳之辛
“我前兩天在做什麽?”
“你在打架,不停地打架。先是和一個丫頭打,結果很華麗嘀敗了;然後和一個看不見的神仙留在人間的一個屁鬥,鬥了半天,糊裏糊塗嘀贏了;最後是被一幫老道士圍了起來,你很彪悍嘀逃了。”
“為什麽我要打架?”
“因為別人要把你關在武當山當小牛鼻子。”
“那為什麽關我?”
“因為你很強,確實很強,對方怕你留在省城歸元寺對他們的計劃有太大的影響。”
“這樣說自己會不會顯得太自戀了一些……那對方的計劃是什麽?”
“嗯……據說是想殺進歸元寺後園去對付你的師父大人。”
“嗯……你說對方想幹這件逆天的大事,是不是有些找死的嫌疑?”
“嗯……我也這麽認為的……但,你認為秦梓兒智商像古倫木一樣嗎?”
“她如果是古倫木,我就是歐巴!”
“那看樣子,她真有把握進歸元寺後園逆天。”
“難道就是那個伏魔金剛圈?雖然很厲害,比長城拐彎還要結實,但想不明白能對那猴子有什麽用。”
“猴子是你師父,尊重些。”
“別,我還是當不知道這事兒的好,免得嚇得自己尿床,將來師傅事弟子服其勞,萬一要我去找佛祖翻翻舊帳,我還活不活了。”
“無恥的易啊。”
“偉大,光榮,正確的易啊。”
“既然你怕事,幹嘛還往省城跑?”
“這個……萬一師傅真出了點兒啥事,我往後一靠也就沒山了。”
“你準備咋辦?”
“繼續打架唄,這事兒我雖然不擅長,但知道也就是個熟練工種,秦梓兒這兩天把我練的差不多了,正好試試。”
“可你是個頂討厭打架的人啊。”
沉默良久。
“可能我還是比較喜歡歸元寺的那些和尚,而且你知道我喜歡看西遊記的。”
……
肥紅鳥在天上飛,苦小易在地上跑,由武當往省城去的路在他眼裏雖不算遠,但路上寂寞卻是難擋,於是乎開始自己和自己進行思辯對話交流答疑座談會,便在這般極沒有營養的自言自語中,奔跑著的小易奔跑回了省城。
進了市區,降了速度,攔了個計程車,坐到歸元寺大門口,才發現自己身上沒有錢——在武當山山穀外邊搶劫的道袍裏麵一張鈔票也沒有。
“很失敗的發現。”
易天行微微笑著,看樣子像極了個善仁可愛的小道僮:“司機大哥,忘帶錢,就當是您施舍的香火錢吧。”說完這句話,便丟下目瞪口呆、不及醒神索要車錢的計程車司機向歸元寺門口走去。離歸元寺大門十米左右,他發現了極大的異常,寺院的豎匾之下涇渭分明地站著兩隊人。
不是修行者,是官兵,也就是現在人們說的國家暴力機關。
一隊是軍人,滿麵肅然;一隊是特警,滿臉煞氣。
易天行腦中微微一轉,便明白是怎麽回事。秦梓與自己賽跑時既然能調用軍用飛機,那麽上三天一定與軍方有很深的聯係,而斌苦大師極輕鬆地便把自己從公安局裏撈了出來,看樣子與省城的警方關係也是不錯。隻是看如今雙方連世俗力量都動用了,真不知道裏麵已經打成什麽樣子。
他心急如焚,也顧不得那多,腳尖一點地麵,便在兩隊士兵警察未及反應之前,化為一道挾著灰塵的人影衝進了歸元寺裏。
這兩隊人馬顯然已經被特意招呼過,遇見這種莽撞人也不吃驚,也沒有動手。領頭一位中尉和一個警長還互視一眼。警長走上前去,給那名中尉點了根煙,小意問道:“兄弟,今兒咱們這任務可有些奇怪。隻準和尚道士進去,不準遊客進去,裏麵有啥事兒?”
中尉皺皺眉:“不大清楚,可能是有什麽重要人物進歸元寺數羅漢?”
警長彈彈煙灰,忽然說道:“那剛才那人進去,我們還沒有問他姓名。”
“不怕。”中尉寬慰他道:“看清楚了,那是個小道士。”
“那就成。”警長目的達成,笑的格外輕鬆,“先前說好的,和尚歸我查,道士歸你查,這就沒我什麽事兒了。”
……………………
出乎“換裝道士”易天行意料,歸元寺裏很安靜。
甚至還能聽到如往常一樣的佛謁之聲。
來到後園,湖上的荷葉仍然略顯頹敗,湖心亭依然六角窄簷,隻是原本清靜無比的茅舍四周正遠遠站著數位高手。
真正的高手。
隔著老遠,易天行都能察覺到這些修士身上澎湃的氣息威勢。
而易天行剛認幾天的變態師父,那位在歸元寺裏住了幾百年的老祖宗,卻是安靜地呆在茅舍裏,沒有出聲,更沒有什麽反應。
一身淡藍衫子的秦梓背負雙手,隔著一大片湖麵看著茅舍的方向。
一直拱衛在茅舍之外的那道伏魔金剛圈在往常的白晝裏是隱形不見,而此刻,卻在吉祥天高手們的功力輕觸下,顯出淡淡青色來。
而在整個歸元寺後園上空,則是一個更大的視聽結界,顯然是為了防止此間的異動驚嚇到省城普通的百姓。
“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歸元寺的僧人不攔著你是為什麽。”易天行走到秦梓的身後。
沒有歸元寺的僧人出來,整個後園竟成了吉祥天的天下。
秦梓也不回頭,輕聲道:“看過蘇三起解嗎?洪桐縣裏,是沒有好人的。”
“那你還執意進此後園?”
“在這個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做的。”秦梓的側臉讓易天行感覺到一種寧折不屈的堅毅。他原本無比憤恨,但此時再看這小女子明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是一個恐怖的存在,卻仍然堅持做著,這份堅持背後的孝心讓易天行隱隱有些感動,如今這世道,緹縈救父的事情確實不多見。
但隻是感動罷了。
“你知道為什麽你先前對付我,我不怎麽生氣嗎?”易天行將自己的道袍寬袖撕去一角,露出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個拳頭來。
“因為打小我就死不了,也受不了傷,沒有生死之懼,沒有傷痛之懼,所以一般對世人而言的傷害,我自己並不覺得是一種傷害,即便你在石梁之上對我痛下殺手,我也並不覺得如何,因為我知道你殺不死我,最多隻能嚇嚇我。”他翹起唇角一笑,“對於一個漂亮姑娘,她嚇嚇我不是什麽很難以忍受的事情。直到你又騙我,我才開始有些憤怒。我是妖怪吧?妖怪的情緒總是來的有些緩慢,或許這叫做遲鈍?”
“抱歉。”秦梓兒肩頭微動,卻沒有轉過身來。
“但你不該堅持進歸元寺鬧事,這事情你占不得一絲道理。”易天行搖搖手指頭,旋又將手指合攏,緊緊握住,顯出指節上的蒼白色來。
“事涉家父,請多見諒。”似乎是懼怕易天行擾了吉祥天門中高手觸動金剛伏魔圈的氣勢,秦梓兒語意軟弱。
“那你就能借著強索天袈裟,故意與佛宗結釁?我打賭,你門中長輩一定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麽。”易天行帶著一絲憐憫看著他。
“在武當山上,你也說過,你向來信奉目的正確論,手段沒有道德評價的必要。”
“目的正確,確實沒有評價手段的必要。但現在的問題是,你的手段讓我很不高興,最關鍵的是,你的目的和我的目的有根本的衝突。”
秦梓兒霍然轉身,“那你有父親嗎?你知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因為一個很荒唐的理由便要永遠離開你時,那種難受的感覺嗎?”
“我沒爹沒媽。”易天行靜靜應道,忽然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但我有家教!”
秦梓兒氣的渾身發抖。
然後她看見迎麵而來,竟比子彈的速度也差不了多少的一隻拳頭,拳頭上淡淡佛光微耀。
……
秦梓兒長睫微抬,潔瑩如玉的雙手一合,在胸前結了個紫微訣:小指從無名指背過,中指勾定.大指掐無名指第三節,中指掐掌心橫紋,便這般輕輕遝遝地擋著了。
一聲悶響。
一個人影飛了起來。
秦梓兒飄然落地,才發現自己的紫微決根本沒有起到效果,等於胸口生生受了一記重擊。
“不是大手印!”秦梓兒淡麗的唇角溢出一絲鮮血,詫異莫名。
易天行向自己的拳頭上吹口氣,咧嘴笑道:“蠻力而已。”
他不是傻子,經曆武當之敗,他怎麽會想到和這位道術精湛的小公子比拚什麽修行法門?以己之長,攻敵之短,而小易同學最強悍的,不正是那身蠻力嗎?自然他要選擇物理攻擊,而非法術了。至於先前拳頭上的佛光則完全是個幌子,在歸元寺那夜纏著葉相僧,也就會了個大手印的皮毛,沒想到果然起了作用。
而另一邊,吉祥天的高手們神色凝重地小心操持著伏魔金剛圈,淡青色的光芒在一瞬之間變濃了不少,而金剛圈的威力也開始漸漸顯現了出來,那四位將手掌輕輕抵著金剛圈的高手們麵上皺紋齊顯,而在身後督戰的竹叔則是不安地側著腦袋,監視著小茅屋裏的動向,似乎根本不在意秦梓兒受傷之事。
易天行深吸一口氣,向前衝去,在衝的過程中,他垂在身畔的左手拇食二指搭了個意橋,右手先平伸為掌,迅疾合攏為拳,一拳向著秦梓兒擊去。
秦梓兒眉頭一皺,身子向左一飄,右手領了個劍決,那柄易天行已經眼熟到厭惡的大劍又憑空出現,砍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是被我熔了嗎?怎麽又出來了?”易天行隻來得及想這麽一句,便被大劍橫生生砍在肩上,微微吃痛,重重倒地。
便是這電火光石間的較量,他那記以施甘露手印運出來的拳頭,便擊在了空中。
擊在了空中,並不等於擊空。
易天行算計的便是如此,身子還在斜斜倒下之際,體內坐禪三味經疾運,將體內真火沿著手臂盡數逼了出去,那記拳頭,那記擊空了的拳頭,卻成了一隻火拳。
天火離體而去,竟在心經的微妙控製下保持著拳頭的模樣,赤紅苗苗,猙獰的火拳破空而出,生生擊在淡青色的金剛伏魔圈上。
一聲巨響從那一處傳了開來,被籠罩著歸元寺後園的結界一阻,聲浪又傳回園中,此起彼伏,繚繚不絕。
天火與那道淡青色光圈一觸,便迅即渙散開來,而那道青色光圈卻顯得異常明亮了,那四位吉祥天高手受了反震,不約而同的,齊齊吐了一口鮮血出來,噴在那道青色光圈上,竟是沒有滲進去,反是鮮紅映著濃青,更顯凶怖!
秦梓兒寒聲道:“好莽撞的少年,你可知道這個陣勢有多凶險?即便你出了真武大殿,脫了妖人的身份,我依照賭約不尋你麻煩,請你也遵守你的承諾。”
“你要我死我都沒生氣,你氣什麽?”易天行冷笑道: “我勸你還是罷手,據我所知,裏麵那人,不是一個伏魔金剛圈就能困住他的。”說來也是,老祖宗可以傳聲入耳,可以隔空攝雀,還能把天袈裟和自己的天火一古腦就收了,哪裏見他有半點被金剛圈困住的模樣?
“是嗎?”秦梓不為所動,反手捏了個劍訣。
而那四位高手也忍住傷勢,將自己的右掌輕輕搭上了金剛伏魔圈,這四人所處的方位也很奇特,與秦梓所在的陣眼恰恰形成了一道極完美的弧形。秦梓劍訣一捏,便隻覺天地間的真元便被那四位高手齊齊吸攏過來,然後匯聚到秦梓的身上。
“斬!”
秦梓一聲清喝,歸元寺後園上空突兀出現一道閃電,直直劈在伏魔金剛圈上。
沒有出現易天行意料中的巨響,反而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緩緩運轉起來。
“糟糕了。”正在歸元寺外某處茶樓裏逍遙自得品著茶的斌苦大師驚道:“老祖宗為什麽還沒出手?這金剛圈的力量弱了這麽多,怎麽遮得住他的氣息?”
伏魔金剛圈一轉,原先一直隱蔽在其間的老祖宗的氣勢終於覷了個空兒散發出來,那種毀天滅地的睥睨氣概雖然隻露出了少許,也讓小公子秦梓大為動容。
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這股氣勢甫出後園,便遇著了極大的障礙。
……
歸元寺的秘密是什麽?易天行曾經以為是那本血書楞枷經,後來才明白是後園這位被關了五百年的老祖宗,而老祖宗能被關在這裏,那麽一定是有什麽器物能降住他——易天行想到此節,冷汗涔涔而下。
在高陽縣城裏麵,他在圖書館裏曾經翻過省城的旅遊指南,上麵提到歸元寺的時候,除了說羅漢像之外,還記了一筆歸元寺建築的特征。歸元寺的的殿宇全部成散品字狀排列,若有人能飛,從半空中往下看去,這些殿宇看似零亂建著,其實模樣非常有意思——就像是一張袈裟一般。
而此時,歸元寺所發生的異象,讓易天行很輕鬆地想起來了旅遊指南上的話。
金剛伏魔圈稍有鬆動,老祖宗的氣息一滲了出來,似乎被他上天下地的威勢所感,歸元寺所有殿宇的屋頂都與伏魔金剛圈遙相呼應,散發出淡青色的光芒,而這些光芒有若實體一般地飄到屋頂上方一丈高處,漸漸連成一大片,細細察看,竟像是一大片五彩斑駁的袈裟在歸元寺的上空飄浮。
易天行曾經險些被歸元寺的天袈裟活活凍死。
而此刻歸元寺的這些殿宇……不就是一個大版的天袈裟!
這般恐怖的大陣,能蘊含多大的能量?
易天行伸掌吐出天火之刀,聲音微顫道:“你還是騙了我,你根本不是想觸動伏魔金剛圈,而是想削弱伏魔金剛圈,讓老祖宗的氣息散出,然後讓外麵這不知名的大陣取他的性命。”
秦梓麵上也有著難以抑止的緊張:“你終於明白了。”
易天行冷冷道:“原來這金剛圈本來就不是用來關老祖宗,而是用來遮掩老祖宗氣息,以便讓他躲過外麵大陣威力。”
秦梓美麗的臉頰微微透出一絲蒼白:“你明白的也晚了,此時真正的天袈裟大陣已經發作,你若再不出去,呆會兒可能會送命。何況你我的賭約裏說明了,你不得插手我與歸元寺之間的事情。”
易天行搖搖頭,堅定無比道:“至於賭約,你騙了我兩次,我也會在言語上打些埋伏。我說過,隻要你不傷害我的親人,我自然不會阻你,但老祖宗有危險,我自然不會視而不見。”
秦梓長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正在控製著削弱金剛圈的力量,頗為吃力:“這茅舍裏的人是你什麽人?”
易天行手握天火刀,靜靜道:“是我師父,是我前兩天才認的師父。”
話音一落,他半跪於地,一拳向著地麵用力砸去,青石板被這一拳之威震地離地半尺,拳中火元盡吐,由地下反串而起,化為數道火龍,便向金剛圈外站著的四位吉祥天高手噴去。
第八十八章 天!袈裟!
老祖宗的氣息一破伏魔金剛圈而出,躲在歸元寺外小巷裏的斌苦和尚,和他那位白衣飄飄的葉相徒兒懼是一愣,老和尚是臉色煞白,手中握著的茶杯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小和尚滿臉惘然,不知所謂。
“走!”
“去哪兒?”
“當然不是天竺,快隨為師回寺!”
……
歸元寺的後園裏那麵佛光湛湛的大袈裟仍然在上空飄著,煌煌然,赫赫然,真應了前人那首詩讚:“詩曰: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清淨玉壺冰。自從佛製袈裟後,萬劫誰能敢斷僧?”
而袈裟之下,後園裏已經是打的不可開交。易天行錘地一拳,震起四道火龍向著吉祥天的那四位高手轟了過去,火龍身上泛著金光,內裏卻有些熾白,任誰也能瞧出溫度極高。縱使那四位是修道高人,又哪裏敢輕碰?趕緊一縱躲開,而隨著這四人手掌與濃青色的伏魔金剛圈脫離,經此一滯,金剛圈轉動的速度也就緩了下來,老祖宗的氣息也淡了許多。
秦梓一皺眉,左手無名指輕輕一彈,一柄大劍便又破空而至,對著易天行展開了追劈。
易天行像隻加裝了火箭噴射器的猴子一樣,靈動無比地閃躲著,手上卻是一轉腕,棄了施甘露手印,以心經控製著體內火輪,從肘間化出一道火苗,凝形為刀,毫不猶豫地殺向那四位吉祥天高手。
他這招是學得笑傲江湖裏龍泉一役的令狐衝,殺傷對方最弱的有生力量先,但……可惜他的身後不是學野狐禪的嵩山派編外高手,而是上三天門主的親生女兒,吉祥天中實力最為精妙的小公子。
秦梓兒如蔥食指輕輕在自己的虎口上一按,一枚蘭草憑空出現在她的手掌上空。
蘭草漸漸飄下,便在十多厘米的距離間,漸漸枯黃,幹萎,最後粉碎成空,隻餘下一道青色煙氳輕輕揚揚地浮在她的手中。
真蘭弦!
易天行餘光裏瞥見,知道這道術厲害,右手指尖噴出天火,往自己眼瞳中一抹,隱隱看見真蘭弦襲來的大致軌跡,趕緊身子一扭,險險躲了過去。
便是這一躲,那四個吉祥天的高手,又將手掌貼上了金剛伏魔圈,青色的光圈轉動的速度也漸漸快了起來,而法陣本身的淡青色轉為濃青後,此時又轉淡了。
“我幹!”雖然一直以為天底下沒有什麽事物能真正要了自己老祖宗師傅的性命,但不知為何,易天行今日總是莫名緊張,有些不大妙的預感。
氣急敗壞中,他坐禪三味經疾運,手中天火之刀驟然間大放光明,一記勇不可擋地橫劈,空中一陣嘶啦啦的奇異聲音響起,秦梓真蘭弦縮了回去,二人分地而立。
一絡燒黃了的發絲從秦梓兒的額頭上緩緩飄落。
“這少年修為增進好快!”秦梓兒有些訝異。
便在她訝異的時候,歸元寺的斌苦大師終於領著葉相僧來到了後園。
“阿彌陀佛。”老和尚滿臉慈悲:“小公子,貧僧隻是答應閣下來後園一觀,可不會允你在此胡作非為。”話音一落,他腕間的檀香佛珠盤旋著升至半空,便向秦梓當頭罩去。
秦梓傲然則立,單手在胸前,食指微翹,如蘭花花瓣一展。
凝結著偌大念力的佛珠便這樣被蘭花般的一指定在了半空之中。
趁著她分身乏術,易天行狂吼一聲,火元繞過全身,急急向四位吉祥天高手攻去。
那四位高手站著五象缺一之勢,互為犄角,見著易天行攻來,卻是不閃不避,頭先一人肩頭一縮,接著後麵的三人依次將肩頭一縮,竟像水波一般緩緩流轉起來。
易天行的天火刀,便劈在這宛如實質一般在四人肩頭流轉的氣流上。
噗的一聲。
這四位高手生挨一刀,肩上嗤嗤焦糊一片,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受傷不淺,卻也借著這流轉之勢成功將易天行的真元渡到金剛伏魔圈上,讓那道淡青色的光圈更薄上了一分。
“我再幹!”易天行萬萬想不到這些吉祥天的老家夥竟然如此頑固。
他輕咬下唇,腳尖一點石板,餘光裏瞥見斌苦大師正滿麵肅穆地控製著檀香佛珠與秦梓對陣,把心一橫,右手倒提天火刀,倏忽飄至一位吉祥天高手身邊,左手按出一記燃著火苗的“虛有其表佛家大手印”,擋住從斜側方襲來的竹叔靈動杖影,提肘輕揮,便要將豔紅刀鋒往那位不能動彈的高手咽喉上割去!
易天行心憂茅舍裏老祖宗安危,此時已顧不得那多,要下殺手了!
見到局勢緊迫,秦梓本來就有些微微蒼白的麗顏顯得更加幽然,她左手五指如蘭花瓣輕輕綻放,柔柔托住斌苦大師蘊含著至上佛力的檀香念珠,右手尾指輕輕一抖,一道閃著暗光的風刃淒厲無比地出手,向著易天行的耳根射去。
啪的一聲輕響,卻是一位白衣年輕僧人滿臉凝重地一合什,左手二掌大手印相合,生生將這道風刃險之又險地拍散在掌心。
此時再無人能阻易天行殺人,耀著殷紅如血的天火刀鋒離那位滿麵驚駭卻動彈不得的吉祥天高手咽喉隻有一絲距離。
天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連串霹靂,響聲直震人耳,最後一聲,更是宛如一個炸雷般響在眾人耳旁。
包括秦梓兒和斌苦大師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天地至威一聲驚跌於地。而隻有肉體無比強橫的易天行勉強站著,但他往吉祥天高手咽喉割去的一刀,也被這一聲震的有些偏了,向那位高手的左肩畫了過去。嗤的一聲輕響,那位高手左臂齊生生地被斬落於地,但易天行手中之刀乃是天火之刀,遇血則封,這隻斷臂的創口卻沒有流血,整個場景看上去就像是木偶被人拉斷木臂一樣詭異。
易天行也被這聲音和麵前這景象唬了一跳,停了動作,渾身火元含而待放,比周遭略高一些的體溫讓空氣有些變形。
不知道為何,斌苦大師輕歎一聲,收起佛珠,攜著葉相僧退出後園。
秦梓的臉上閃過一絲激動,她知道真正的天袈裟大陣終於啟動了,而歸元寺後園裏的這人……這位一直懸在自己家族頭頂的利劍,或許會被除去吧?
省城金秋無雲的天空,飄落下了一滴雨,恰恰滴在易天行的臉上,嗤的一聲,化為輕煙散入空中。
很怪異的下起雨來。
瓢潑大雨從萬裏碧空無緣而下,將呆呆站在伏魔金剛圈旁邊的易天行淋了個渾身濕透,而他異常高溫的身體迅即將這些雨水熱成水蒸氣,渾身上下仿佛包裹在白色霧氣中。
秦梓也摸不準這天袈裟大陣有多大的威力,腳尖在地板上一滑,輕輕離遠了一些。
雨下的越來越大了,易天行的心裏也越來越驚,他隱隱猜到這大陣是針對金剛圈裏的老祖宗,自己一幹人隻是沾了些邊罷了。
這場大雨不知道下了多久,戛然而止。
接著歸元寺的後園裏狂風大作,飄浮在半空中的宛若遮天浮雲的袈裟佛影輕輕擺動著。
風速奇快,吹的後園裏花草殘傷,飛沙走石,小湖中的水被吹的如同沸騰一般。易天行咪著眼,雙足往地上重重一頓,整個小腿深深插入地下才勉強穩住身形,而一直站在金剛圈旁的那四位吉祥天高手,受力最大,更是被吹的東倒西歪,臉上的皺紋都幾乎要被吹成攤開的煎麵皮,看著狼狽不堪。
站的較遠的竹叔將竹杖插入土中,暗施法術,杖根生出一大片根莖生生紮進土裏,所以站的比誰都要穩。他右手輕輕扶住秦梓,秦梓皺眉看著死硬不肯退出的易天行,麵上表情有些奇異地閃了下,反手一掌將竹叔擊出陣外,開口說道:“易天行,你快出去吧,你承受不住。”
風雖然很大,但她的聲音仍然傳到了易天行的耳裏。易天行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她。
秦梓黯然一歎,身形從他身旁掠過,便待接四位長老出來,不料暴雨狂風之後,便是閃電襲來,無數道細細麻麻的閃電布滿了歸元寺後園狹小的空間外圍,竟似有靈性般地封住陣內中人的出路。
如此一來,誰也退不出去了。
電勢漸猛,無數道粗如兒臂,聲勢駭人的閃電從浮雲袈裟的深處襲來,向著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劈去,啪啪巨響之中,淡青色光圈搖搖欲墜,而在光圈附近的諸人更是被震的遠遠摔倒,口中鮮血溢出。
易天行沒有受傷,隻是被震的仆倒在地,吃了一嘴灰塵混水而成的泥漿,他呸了一口,感受著這些閃電所挾著的無窮威力,不由心驚膽顫,再看光圈內茅舍雖然一如平常,但自己的師父大人卻是無聲無息,不知這些閃電究竟傷到他沒有。
仿若老天變臉,閃電連續不斷地落了大半個鍾頭,將整個後園裏的突起之物全數劈的粉碎,好在電劈的中心是老祖宗所在的茅屋,而茅屋似乎被老祖宗的氣息所護,竟是一點損傷也沒有。易天行和吉祥天的眾人雖然受傷不淺,卻還沒有殞命之虞。
這佛家大陣果然古怪,易天行暗自心驚,難怪斌苦老和尚一早就知機退了出去。
狂風、暴雨、閃電……後麵還有什麽?
不需要多久,易天行便和身周的吉祥天高手一同感受到了。這一次不是大自然的可怕力量,而是仿佛來自人心的感受。
酸,很酸,似乎整個後園的小湖裏被灌滿了山西陳醋,空氣中彌漫著酸到極致的味道,易天行鼻子一陣抽搐,險些被這難以忍受的感覺逼暈了,而離他最近的一個吉祥天高手已經忍受不住,哇哇嘔吐起來,秦梓臉色蒼白,手上不停捏著靜心法決。
接著是辣,就好象老天爺是個川爹湘媽的廚子,這時候正在往後園裏麵撒辣椒麵。
空氣中全是辣味,讓人避無可避。
抹掉眼角被辣出來的眼淚,易天行對著天上遮雲蔽日的袈裟大陣,破口大罵道:“幹你娘的,做飯啊你!”
接著是苦,苦到讓人撕心裂肺,苦到讓人全不想活,這苦該怎般形容?便有若宇宙超級無敵青澀小苦瓜被人剁成末抹在你的舌麵上,又像是黃蓮泡水讓你當可樂喝。
直到很多年以後,易天行還記得這個滋味,他曾經向鄒蕾蕾描述半天,卻也不能說明其間難過,隻得長歎一聲:“那叫一個……苦哇!”
這真正的天袈裟果然不是個好玩的主,事情還遠遠沒完。苦後是甜,甜本來是人人喜歡的感覺,但沒有人知道甜到極至,卻是最難忍受的事情。歸元寺後園的天空剛剛被天雨洗刷過,被天風吹刮過,被閃電劈成碎片的物什也被堆到了陣角,整個場子幹幹淨淨,如水洗般明淨,隻可惜空氣中四處飄拂著糖精的味道,甜到發膩,甜到發苦,眾人的味蕾被這味道無孔不入的惡心感覺侵襲著,直欲作哎。
易天行精神恍惚中隻想到,省城有名的小吃,就在七眼橋旁邊的“三合泥”——“三合泥”是用糯米、黑豆、芝麻、豬油加大大大量白糖做成的,以甜膩之名煞倒無數省大情侶,唯苦丁茶方可送下——他下意識地幹嘔了一聲,雙眼微閉,輕聲呻吟道:“老子再也不吃三合泥了!”
……
最後是鹹,鹹如鹽塊,鹹如老醃肉,鹹的就像年邁的阿媽做菜放了五道鹽,鹹的就像打死私鹽販子後鹽粒狂歡。
有一個年紀稍輕一些的吉祥天高手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神識上的折磨,狂叫一聲往小湖中撲去,大口灌著湖水,想衝淡自己嘴裏的鹹意。
但這些味道全是來自天袈裟大陣在神識上的侵襲,這位高手縱使飲下水去,卻像是在喝鹹鹹的死海水一般,更是難受,不由就在湖中大口嘔吐了起來。
經過這一波味覺上的可怕襲擊,場中諸人能站著的已經很少,易天行憑著自己的變態身體和強韌神經,勉強扶地而站,而秦梓麵色蒼白,靠法決勉強遮蔽住自己的五識,度過此劫,而那幾位吉祥天的高手早已癱軟在地,沒有動靜。
易天行隻擔心自己那位變態師父,他處於大陣的中心,想來所受的苦楚比自己一幹人要大上許多,不知他能不能熬過去。
便在此時,老祖宗的聲音響了起來。
“行者係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是故心樂虛空。若心在色,攝令在空,心轉柔軟。令身內虛空漸漸廣大,自見色身如藕根孔。習之轉利,見身盡空,無得有色。外色亦爾,內外虛空同為一空。是時心緣虛空,無量無力,便離色想,安隱快樂;如鳥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虛空,無所觸礙。是名初無色定……”
如黃鍾大呂般的聲音在後園裏漸漸響起,擊打在狼狽不堪眾人的心頭。
第八十九章 殘局
老祖宗的聲音傳到眾人耳裏,除了易天行和秦梓兒心有所悟外,其餘癱倒諸人全無所覺。而易天行最熟的便是方便法門,此時聽著師父大人口述坐禪三味經的禪法要解,更是早有所明,不由唇角綻笑,緩緩箕坐於地,盤起散蓮花,就這般打起坐來。
接下來天袈裟大陣又幻出了酷熱,幹燥,諸多外苦,而都被易秦二人苦苦抗了過去,而那幾位吉祥天中人因為昏厥,反而逃脫一命。
又等了會兒,發現五識之苦似乎停了,易天行不由眉頭微皺,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麽沒有嚴寒一關?”
天袈裟大陣漸漸運轉,歸元寺上空的清影漸漸透出厲殺之意。
而老祖宗的氣勢也漸漸全數浸透出伏魔金剛圈,囂張蠻橫無比地向著天上那片籠罩在佛光裏的袈裟襲去。
仿若天際遠遠傳來一聲巨雷,兩股沛然莫禦的力量終於碰撞在了一起。
後園內的空氣都仿佛被這強大力量的碰撞扭曲變形了,空中憑空出現了很多裂縫。一個不幸處在裂縫口邊的吉祥天高手慘呼一聲,從自己的右肩到左腰被一道細細的裂縫從中斷開,鮮血狂迸中,身體被橫生生割成兩半,慘狀不堪死去。
看著身邊的小裂縫越來越多,如同灰塵一般四處彌漫著,易天行左眼直跳,看見那名高手慘死的模樣,不由冷冷盯了臉色煞白的秦梓兒一眼:“死了人了,你高興了嗎?”
正在殺人小裂縫空當裏不停飄動的秦梓兒沒有回答,隻是把臉微微轉了過去,縱是如此,眼尖的易天行仍然看見了她流露出一絲黯然之意。
易天行不知該如何停住這道天袈裟大陣,隻有把希望寄托在發動陣眼的秦梓兒身上,眉尖一擰,單手而立,躲過破空而出的一道深隧空間裂縫,手腕一抖,整個人便化作一團急速旋轉的火輪向秦梓兒滾了過去。
便在這不足數丈的距離內,有幾絲如灰塵般細微的小裂縫觸到了他的身上。子彈也打不透的石肌鐵膚,在這時候,卻成了豆腐做的,鮮血迅疾從破開的肌膚內濺了出來,一路留下道鮮血淋漓的印跡。
秦梓兒想不到這平日裏憊懶無賴怯懦的少年郎,此時竟然變得如此悍勇,麵上現出惘然之色來。
縱使倉促,秦梓兒道法精妙,雙手蘭花指一結,真蘭弦,霧柳弦,虛梅弦,道門古術裏的“靈弦三法”疾出,重重疊加施加在易天行的身上。
但易天行挾天火而攻,速度太快,縱使被靈弦三法控住,四肢已經無法動彈,但依借著慣性,仍然像是一個火軲轆般往秦梓兒的身上撞了過去。
一連串爆竹炸響的聲音從二人身體間傳出,秦梓兒一口鮮血從唇角沿著雪白的下頜滴了下來,而易天行極辛苦地勉強站立著,身上露出數不清多少道的小傷口,傷口滴著血,血滴上土地,發出嗤嗤的燒灼之聲。
便在這時,本來一絲極細小不引人注目的小裂縫,就在二人的身體間以一種奇異的速度張裂開來,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小裂縫便化作了黑幽煞人的地獄入口。
以易天行強橫的肉體,碰著小裂縫了也要流血,碰見這麽大個口子,誰還能活下來?
而易天行被靈弦三法所控無法動彈,眼見那道殺人空間裂縫以可怕的速度在擴大,下一刻整個身體便要被吞噬,誰能救他?
時間似乎在這時候慢了起來,四肢無法動彈的易天行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秦梓兒的臉,忽然從那張清麗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莫名之色,然後那張臉慢慢地淡了下來,如夢如渺……
秦梓兒終於用了在武當山上曾經使用過的那招極費真力的法術。
“禱上清以化……”
她薄唇輕動,整個人化為虛影,下一刻又從虛影化為實體,極神奇地便出現在易天行和殺人裂縫的中間。
秦梓兒手掌一推!
——卻推了個空,隻看見漸漸遠離的少年的麵上若有所思,嘴唇微動。二人目光相接,神識一問一答。
“為什麽救我?”
“我騙過你,可我何時真地要殺你?”
秦梓兒有些倔強地抹去唇畔的血絲,冷冷地看了一眼易天行遠去的身影。
…………
易天行沒有死,也沒有被那些空間裂縫吸進黃泉之中。
便在剛才那刹那,茅舍裏傳來一聲暴喝,一隻宛如遠古巨人的大手從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裏破圍而出,一把抓住易天行,便把他拖進了茅舍裏!
茅舍裏麵毫無清修之地的感覺,易天行趴在地上,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書,很多書!然後看見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老僧。
一個渾身罩在極大古舊袈裟裏,頭發亂糟糟地胡亂生長著,看著潦草無比的老僧。
那老僧背對著屋門,一隻不經意伸出袈裟的手上生著些長毛,易天行眼尖,能看見這些長毛正在微微發著抖,似乎正在和某種力量進行著抗衡,而且這隻手上很奇怪地帶著一隻鐲子,鐲子發著烏金之色,雖然不是凡品,如此裝扮看著卻有些脂粉氣,可即使這般,也掩不住這老僧強到變態的氣勢,看著便讓人有俯首膜拜的衝動。
易天行一個翻身跳了起來,扯著嗓子喊道:“師父!”
托吉祥天四大高手削弱伏魔金剛圈的福,這是他第一次進茅舍,第一次看見自己這位傳說中的師父,自然興奮緊張異常,甚至還隱隱有一絲畏懼。
“閉嘴!”一聲極暴烈的呼喝響起。
易天行吐了吐舌頭,心想這位的脾氣果然和世人的印象一樣,那是相……當的不好啊!
師父剛救了自己一命,易同學哪裏還敢打擾他與寺院上空那片佛力強橫的袈裟鬥法,強自壓製自己的好奇,把眼光從他的後背轉開,投向歸元寺後園的庭落裏。
後園裏的力量衝突越來越暴烈了,空氣中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輕響聲,而易天行知道,這些聽著很可愛的輕響,就是一道力量裂縫的碰撞,隨時有可能帶走一條鮮活的生命。
他看著在密密麻麻的裂縫包圍裏清妙無比移動著的秦梓兒,不知為何,心裏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微微皺眉看著那個女子。
整座歸元寺殿宇幻成的袈裟漸漸顯現了全部的威力,後園裏殘存的三名吉祥天高手終於爆血而亡,而秦梓兒仗著自己高明的修為和輕身技巧,險之又險地飄來飄去,卻是無法脫陣而遁。
易天行有些擔心地回頭看去,隻見一道天光自天而降,挾著無上佛光照耀在老僧的頭頂。易天行能感覺到這道祥和無比的佛光,其實才是大陣真正蘊含的力量,而後園裏的力量隻是些殘餘罷了,如果是他迎頭對頭這道佛光,恐怕一個照麵便會化為飛灰,想到此節,不由嚇的心驚膽顫。
“嗤!”老僧極輕蔑的一笑,對著天上翻了個白眼,眼瞳金光閃閃,妖異無比。
易天行心中讚歎,心想自己這師父果然不愧是當年號稱“打遍天上天下無敵手”的那位,對著自己怕的要死的無上佛光,竟然像洗日光浴一樣自在。
正自暗樂,不料卻聽著袈裟深處似乎傳來一陣咒語,噫噫呀呀,讓人好不煩惱。
煩惱者乃是易天行的師父大人。老僧指天嗬罵道:“又給老子玩定心真言?”
易天行聽見“定心真言”這四個字,再看著師父大人手腕上那個赤金鐲子正急劇縮小,不由想到一件事物,腦子裏嗡的一聲,冷汗涮涮地流了下來。
定心真言,便是緊箍咒!
難道老僧手腕上的鐲子,便是當年套他腦袋上的那個金箍兒?
他成佛之後又被別人關在這裏,想都想的到是他的火爆脾氣又得罪了西天哪位大神,可他怎麽笨到又把箍兒自己帶上了?
易天行這才明天今天的事情比自己想的還要凶險上幾分,勉強撐起身子,想幫一下自己這位剛認不久的師父,不料隻是往佛光處靠近一步,不料體內所有的真元竟似不受控製般地跳躍起來,嚇得他魂飛膽喪。
鐲子越來越緊,咒語越來越急,佛光越來越盛,老僧的身子開始抖起來,似乎正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茅舍開始也漸漸顫抖起來,似乎隨時有倒塌的危險。
……
便在易天行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在人間消失了上千年的那四個擲地有聲的大字又喊了出來。
“吃俺一棒!”
老祖宗尖聲叫道,聲音如同滾雷一般在後園裏回蕩著,易天行耳中刺痛,險些暈了過去,而正在躲避著力量裂縫的秦梓兒也是身形一滯,險些喪命。
隨著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叫,老祖宗手掌一翻,一根黑糊糊的鐵棒子迅即間衝天而上,挾著無可敵對的氣勢,衝向天上的袈裟大陣。
……
如果天袈裟是一麵鑼,那這根黑糊糊的棒子便是那破鑼的杵。
如果天袈裟是一口鍋,那這根黑糊糊的棒子便是那鑿鍋的鏟。
如果天袈裟是一道陣,那這根黑糊糊的棒子便是那壞陣的旗。
杵破鑼,鏟鑿鍋,旗壞陣,鑼破杵斷鍋漏鏟折陣壞旗焚。
這一天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鐵棒與天袈裟一觸,碰撞的聲音從歸元寺的後園傳了開來,輕輕鬆鬆地撕破了吉祥天設在後園上方的視聽結界,直衝高天而去,然後在省城數千麵上的天空裏爆了開來,轟轟烈烈地傳向省城數百萬人的耳朵裏。
冬日一聲驚雷,嚇煞無數行人,省城還很稀少的車輛報警器也開始孤單地鳴叫了起來,樓裏嬰兒開始啼哭,麻將桌上的輸家開始咒罵老天……而歸元寺中,守在外圍的吉祥天門人都被這一聲震地狂噴鮮血而亡,而所有的和尚們都被斌苦大師領著坐在大雄寶殿裏,但奇怪的是沒有麵朝釋迦牟尼而坐,卻是坐在佛像背後,看著海島觀音訟經不止……似乎受到了什麽感應,北京西山裏的那兩位浩然天高手臉色凝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上所有的修道之人,都被這一聲高天驚雷震的道心搖動。
而在睜大了雙眼,心神震駭的易天行耳中,卻沒有聽到一絲聲音。
兩方極剛極強的力量對衝,卻像是晨蕊承著清露,蝶翅遇著清風,沒有碰撞的聲音,隻是柔柔的秋風漸漸吹拂著大地。
不知過了多久。
他從茅舍的地上爬起來,揉揉雙眼,發現後園裏回複了往常的青草秋樹,隻是地上的血漬和臉色蒼白暈倒在地麵上的秦梓兒提醒著他,剛剛有一場大戰。
大象希形,大音希聲,真正的力量交鋒,原來就是這樣的。
“幻覺,這一定都是幻覺。”易天行發現自己和老祖宗都好象還是鮮活地活著,樂的屁顛屁顛地笑了。
一陣秋風拂來,易天行霍然轉首,看見老祖宗正頹然坐在蒲團上,擔心之餘便欲衝過去查看。
“休得過來!”老祖宗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虛弱,卻仍然是霸氣難掩,“可惜哩,可惜哩,隻差一點點。”
易天行不明白師傅說的隻差一點點是什麽意思,他先前被那道佛光餘蔭所耀,此時感覺渾身刺痛:“師父,你還好吧?”
“死不了。”老祖宗嘎嘎怪笑一聲,然後極出人意外的一腳把他踹出了茅舍,“沒用的小子。”
易天行本想繼續發問,忽然感覺身體一輕,便被老祖宗送出了伏魔金剛圈,甫一出圈,便看到原本有些濃厚的青色光圈漸漸淡了,易天行心中一黯,知道自己以後再也很難進到茅屋裏,去看一看自己的老祖宗師父,畢竟像今天這樣用吉祥天四位高手的性命換來伏魔金剛圈的淡化,不是隨時都可以做到的。
“天袈裟的雪蠶衲已經種到你鳥兒子額上了,隻要朱雀鳥魄體不滅,袈裟大陣便永遠不全,怎能奈何俺家?若不是這樣,俺怎能抗過這些暑冬之苦,如今俺雖然還是出不去,但它也別想困死我,最多不過五十年……五十年……”
易天行心中震驚,這才知道原來歸元寺至寶天袈裟不是真的天袈裟,如今朱雀額上的那撮銀羽隻是真正天袈裟的一片而已。想到自己當時就對著這一片便險些喪命,不由對今天的袈裟大陣感到駭然。再一聯想到老祖宗的深謀遠慮,不由打了個大大的問號,以想這位當年雖說也是聰明,可這等小計謀向來是屑玩的啊。
“師父為什麽不阻止這些吉祥天高手的圖謀?如果先動手,豈不是不用和這可怕的天袈裟大陣硬抗?”易天行心中閃過一絲疑問,卻來不及出口,便被一件事情打斷。
一直癱軟在地上的秦梓兒,忽然麵色一白,整個身體被一股力量淩空抓到半空。
秦梓兒迅疾醒了過來,一咬下唇,左手劍決疾運,身形幻遁而逝,下一刻出現在後園裏的另一片天空。不料那股力量更有鬼神莫測之能,竟似能判斷出她往哪裏去,又將她生生抓住。
這姑娘家果然不愧是上三天中天姿縱橫之人,身法疾變,在空中畫出無數道詭異的弧線,躲著那個無形的手掌。可惜力量上的差距太大,終於被那隻無形大手握在手心,
她身體周遭金光一閃,金光構成一個模糊的人手,可以看出這隻人手的指節正準備發力。
“小公子!”被震的血肉模糊的竹應叟感應著這方,心膽欲喪。
易天行嘴巴張的大大的,卻不知道該喊什麽。
天袈裟大陣既然已經暫時平息,這世上能有如此霸道的能力的,除了老祖宗還能有誰。
“這女娃心腸不好,想來殺我。”老祖宗霸道的聲音遞了出來,“不過膽子挺大,我喜歡。”
易天行聳聳肩正待說話,歸元寺後園異變又生。
“前輩手下留情。”
後園裏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一個穿著黑袍的中年人不知從何處遁空而至,身體怪異地浮在半空中,右手一領,一柄清如泉水,樸如竹枝的青鋒破袖而出,毫無煙火氣地在秦梓兒麵門前一劃而下。
一道奇異的光芒閃過,秦梓兒緩緩脫離了老祖宗的控製,被那個身手高明的中年人提著飛落在歸元寺的殿宇屋頂上。
“想走?”老祖宗今日被天袈裟大陣打的不善,加上又被那緊箍咒兒觸了經年之心痛,恚怒之下動了怒氣。
“不走。”先前那個中年人誠懇說道:“前輩神通,不是我們這些凡世中人能夠相比,隻是前輩若想留下我,恐怕力量又要提升起來,到時天袈裟大陣再起感應,仙術之爭,驚擾人間,這又是何苦?”
“十年前你來過。”老祖宗說道。
“正是。晚生上三天秦臨川見過前輩,十年前不自量力,前來挑戰,慘敗而歸,這十年裏晚生一直隱居深山,潛心修煉。”中年人恭謹行了一禮。
易天行眼中寒芒一閃,知道這位中年人肯定就是秦梓兒的父親,神秘的上三天門主,他再看著秦梓兒,發現臉色慘白的秦梓兒正乖乖地站在自己父親身後。
“小女不知天高地厚,又心憂本人性命,所以冒昧相擾,還請前輩饒過她這一次。”秦臨川又道。
易天行知道此時對話的兩個人不是自己能插嘴的,於是安靜聽著。
“七十年前來煩我的那個小娃子是你們門中什麽人?”
“是本門開派祖師。”
“後來陸陸續續又來過一些……”
“也是本門中人。”
老祖宗嘎嘎笑道:“這些家夥都不聰明,哪比得上今天這個小姑娘陰險,竟然想出這樣一個法子,險些要了俺的性命。”
秦臨川略帶歉疚的看了一眼自己受傷的女兒,轉而道:“還請前輩告諒。”
老祖宗囂張說道:“你眼前這少年是俺徒兒,你若不服,可以代我教訓一下。”
“不敢。”秦臨川懇切道:“令徒高賢,在武當山的賭約已經勝了小女,小女厚顏不認,已是德行有虧,在下此次一定帶她回去嚴加管教。”
秦臨川看了易天行一眼,微微一笑,易天行被他的眼神一看,不由渾身一麻,再看見他懷中秦梓兒蒼白麵上頹然雙瞳悄悄投向自己的幽怨眼光,卻是趕緊轉過臉去。
世俗修士首領,上三天門主秦臨川的儒雅笑容並沒有維持多久。
後園上空那隻漸漸淡去的金色拳頭正緩緩向茅舍裏飄回,老祖宗極輕蔑地嗤了一聲,那隻金色拳頭豎了根中指,然後中指一彈,一點淡金色光芒破空而出,擊打在秦臨川的背上。
“滾吧,老子累了。”
秦臨川一口鮮血噴出,把歸元寺的殿瓦染作紅梅點點,卻哪裏敢還手,恭謹一禮而退。
上三天從建派之初,便不停有絕頂高手前來歸元寺,意圖對老祖宗不利,每每卻是根本觸不到根本,便慘慘而退。
而一九九四年的這一次,是門主親女秦梓兒擅自行動,不料卻成為有史以來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但也是代價最為慘重的一次,省城的吉祥天高手死了二十三人,隻剩下了秦梓兒和竹應叟一女一盲。
……
易天行知道,事情並沒有完,無所謂地撇撇眉,回頭望著茅舍輕聲說道:“師父啊,你今天性情變得挺溫和的。”
“嗯?”
易天行撓撓頭:“可沒想過你會放那個丫頭走的。”
“俺家除了女妖怪,甚時節殺過女子?!”老祖宗怒氣漸上,“再說……今後外麵的事兒俺不管,有這破袈裟鎮著,俺想管也沒處管去,那丫頭和那些不知死活的小子都給你玩去,免得你太無聊。”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苦笑著心想,我又不像你被關了五百年,閑的沒事兒做找人打架玩,自己這點兒本事,不知道是被人玩還是玩人哩?
“何況如果不是那丫頭找了幾個道士來把金剛伏魔圈弱了,俺家省了些力氣,俺家又如何出手破陣?留她一命,算承她個情。”
“敢情這全是您算著的?”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
茅舍裏停了良久,聲音才又響了起來:“借你九天玄火與天袈裟的冰雪衲相爭之機,俺收了冰雪衲,再種到那紅鳥兒的額上,冰火相濟,損了天袈裟根本。又借著這幫子賊心不死的道士,和那個聰明極了的女娃娃,弱了金剛伏魔圈,這才試著破破這陣,看看俺有沒有出去的可能……誰料到還是差了一絲絲啊。”
易天行第三次吸一口涼氣,口齒不清說道:“大……大……大陰謀家啊……可不像師父的剛猛形象。”
老祖宗極淒厲地笑了兩聲:“不管是誰,被前關五百年,後關五百年,也會憋出些壞主意來的。”
“天袈裟大陣這般厲害,究竟是什麽法寶?”感受著老祖宗的苦鬱,小易不知為何也是悲從中來,趕緊轉了話題。
“嗯……算是你師公的戰袍?”
易天行目瞪口呆無語。
“師父,徒兒以後要做些什麽?”
“更高、更快、更強,再強……”
“呃……”易天行小心翼翼問道:“我沒聽錯吧?”
“俺又不是文盲!”老祖宗勃然大怒:“這五百年的待遇比上五百年好很多,不用老看風景吃澀桃,明時東林黨的文章,清時桐城派的遊記,民初的罵戰,文革的大字報,如今的小報周刊,你師父俺家還是看過的不知比你多多少,我看的書比你認的字兒還多!”
“那你是閑得。”易天行偷笑想著。
“咕咕,咕咕,”不知何時飛回寺中的小朱雀不停鳴叫著,似乎在嘲笑什麽。
……
易天行終於抑止不住心中好奇問道:“師父,您怎麽又被關起來了?”
沒聽見回答,他忽然又兩眼放光問道:“師父,您說我該不會也是天上神仙投胎轉世的吧?”
“滾!”
老祖宗幹淨利落地說完這個字,茅舍便陷入安靜,再也沒有聲音響起。
易天行訥訥然地跪在地上,向茅舍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便從後園裏離開。
在大雄寶殿後麵找到正笑咪咪擦著觀音像的斌苦和尚,本來想罵他兩句,卻忽然發現無從罵起,隻好狠狠啐了兩口:“你這和尚,心腸倒是蠻毒。”
“阿彌陀佛,佛祖慈悲為懷,所謂刀來頭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吉祥天的這些道兄既然想進後園隨喜,我又何必阻止?”斌苦大師一臉德高望重。
易天行歎氣道:“隻是……死了很多人。”
“阿彌陀佛。”斌苦大師笑容一收,苦臉道:“小廟老和尚,哪裏上威名赫赫上三天的對手,全指望老祖宗出手,誰想到那位小公子竟想出這樣毒辣的計策來,又誰想到老祖宗竟然一直等到天袈裟大陣發動才肯出手。”想了想又幽然歎道:“這是兩百年來,本寺天袈裟大陣第一次發動,果然厲害。”
易天行也不去理他,笑著丟了一句話:“說到底你也就是一看門的,這麽多感歎幹嘛?”一拂衣袖便要出寺門而去。
斌苦大師急道:“易護法,一月之後要開道場,你可記著要回來。”
易天行沒好氣道:“上三天現在還敢找你麻煩?還要我這個打手有什麽用?”
斌苦大師笑咪咪道:“佛曰不可說。”
“切。”易天行摸摸自己渾身刺痛的身體,哀歎一聲,便往寺門走去。
……
歸元寺外的警察和軍人早已收拾完血肉殘局,撤的幹幹淨淨,香客和遊人們漸漸圍攏過來,議論著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四處的小攤販們開始了呦喝,孩童們嬉笑玩耍,一片安樂景象。
易天行看著這一切,微微一笑,心中充滿安樂,他決定回學校處理些事情,然後去看看許久未見的袁野和醫院裏的小肖,然後便回一次縣城。
這件事情算起來也就是三椿事兒:秦梓兒要殺老祖宗,老祖宗想脫困,佛宗想損上三天實力……怎麽看著,也沒自己什麽事兒啊?他歎了口氣,忽然發現這世上似乎真的沒有什麽能真正信任的人了,在世上生存,還是得靠自己吧?
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看了一眼天上纖淨無塵的天空,看了一眼正在極高處笨拙飛行的肥紅鳥。
他要回縣城,他要去麵對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人,他要去告訴她:你知道嗎?我有可能是個大妖怪,你知道嗎?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你知道嗎?原來歸元寺裏的和尚都像商人一樣,你知道嗎?我遇見一個很厲害的女孩子。你知道嗎?我可能拜了一個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妖怪當了師傅,大妖怪是什麽前任傳經者,我可能是下任傳經者。你知道嗎?我會放火噢,而且我還養了個鳥兒子,它比我放火的本事更大……
“你知道嗎?我好象不是人。”
“蕾蕾同學,你還要不要我?”
“我要和你過好日子,我要和你住大房子,所以我要沒人敢來打擾我們倆,所以我要……更高、更快、更強、再強、再再強!”
少年郎緊握著拳頭,向著省城的天空叫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