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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語者:千秋素光同

(2009-06-12 16:23:31) 下一個
寐語者:衣香鬢影係列之1:回首已是百年身

衣香鬢影係列之2: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語者
 
  【卷一】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第一記:白茶花·鴿血石
  “祁七小姐,你是說祁蕙殊?”
  “還能有誰,方才進門時,我當真瞧見是她。”
  坐在他側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搖頭笑道,“怕是你看岔眼,這話要讓世則兄聽去可了不得……”話音未落,隻聽身後樓梯傳來輕快腳步聲,果真說曹操,曹操到。
  “你們兩個不仗義的,倒藏在這裏逍遙。” 顏世則轉下樓梯,滿麵春風,徑自往長沙發一端坐下。深青絲絨沙發被水晶吊燈照得碧惻惻的,袁家兩個紈絝子各倚一端,一個長辮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鵝黃紗麗,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撚了細長洋火替他點煙。
  見顏世則滿臉笑容,所幸沒有聽見剛才那番話,袁五公子暗自鬆口氣,對胞弟使個眼色,叫他莫再亂嚼舌頭。
  顏祁兩家聯姻是遲早的事,祁七小姐與顏世則自幼相識,外間早將她視作顏家少奶。以祁家那樣的書香門第,若說祁七小姐出現在這風月銷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尷尬。
  顏世則玩得興致正濃,往沙發仰身一坐,撫掌興歎,“好個雲頂皇宮,極樂銷金窟當真名不虛傳,如此豪奢手筆,說出去誰信!”
  這名為“雲頂皇宮”的神秘賭場開張不到半月,已轟動全城,令達官顯貴趨之若鶩。
  若單是華奢,也算不得出奇。
  此間卻是妙處有三。
  其一,隻接熟客,若無人引薦,縱有金山銀山捧著,也不得其門而入;
  其二,進門處有專設的暗室,為每人備有一枚西洋麵具。入內之後,人人皆戴著麵具行事,誰也不識彼此真麵目。縱是名士淑媛,也盡可縱情狎玩;
  其三,這賭場管事是個女子,人稱貝夫人,傳聞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婦,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豔色聞名,入夜明燈高照,檀香縹緲,令賓客尋芳忘返。
  “單看貝夫人這手筆,怕也是富可敵國了!”
  “外間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婦之說嗎。”
  “那是訛傳罷了,我倒聞聽這貝夫人隻是個幌子,幕後另有其人。”
  “說起貝夫人,我倒遇著一樁奇事。”顏世則一敲額頭,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寶行的蹊蹺事來——顏家珠寶行裏頗多奇珍,早年顏家老爺子在北平開設典當行,從破落旗人手裏搜羅了許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裏出來的東西,有一枚鴿血紅寶石更成了顏家珠寶行的鎮店之寶。
  前日裏,有客登門,自稱主家姓貝,指名要這樣一顆紅寶石,開出的價碼令人無法回絕。
  奇就奇在,顏家收得那枚紅寶石並未對外張揚,不知那人是從何知曉。
  袁家兄弟聞聽這話連連稱奇,頓生好事之心,“貝這姓氏也算少見,照這手筆看來,十有八九便是這位貝夫人了!看來你與她頗有緣分,指不定另有淵源。”
  顏世則搖頭笑,家中親眷都已問了個遍,誰也不認得貝氏。
  “不如遞張名帖進去,貝夫人或許肯賞麵。”袁五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舊識,豈非得遇貴人。世則兄且想想,貝夫人身後是怎樣的靠山,她若肯提攜一二,你在令尊跟前豈不揚眉吐氣?”
  顏世則心中不大樂意,然而袁五的話不無道理。他脾氣甚好,耳根子向來軟,經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勸動了心思,頂著頭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卻不到一刻鍾時間,使女便來回覆。
  “請顏少爺隨我到小閣樓去。”印度使女說一口婉轉漢話,蜜色肌膚光潤,妙目流盼,朝顏世則嫵媚而笑。
  賭場共有三層,越往上越是豪奢,最頂上的小閣樓卻是貝夫人接待貴賓之地,向來不許旁人踏足,隻有身份極特殊的人方可入內。
  顏世則隨使女走上樓梯,心中有些發虛,未想到貝夫人真會見他,且是這般禮遇。
  尋常賭場多與黑幫相涉,雲頂皇宮更不知是何來頭。
  顏氏向來是清白人家,雖不乏場麵見識,卻從未遇見過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頭,軟聲笑道,“今晚有貴客來,夫人在小閣樓陪著客人玩牌,有勞顏公子移步。”顏世則點了點頭,也不知說什麽好。
  思忖間,一抬頭已來到三樓,眼前為之一炫。
  天方奇香撲麵,古雅陳設無不金碧生輝。各桌賭局鬥牌正酣。紗麗飄飄的印度美人搖動腳腕金鈴,靈蛇似的腰肢款擺,或托琉璃盤,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燈影綽約間。其中男男女女,華服錦飾各異,無一例外戴著斑斕麵具在臉上。西洋麵具與京戲臉譜不同,除了金漆細繪,更以羽毛珠片裝飾得繁複詭豔。有的似狐狸臉,有點似怪獸頭;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淚掛腮……無不惟妙惟肖,在煙霧繚繞中看來,別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見這景象隻覺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顏世則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麵具掩覆,不辨真假美醜,頓生莫名懼意,一時轉頭不敢多看。
  緊隨使女來到旋梯底下,使女回頭做了個悄聲的手勢,放輕步子領他上了閣樓。
  厚重的桃木雕花門打開,眼前恍似天方寶窟洞開。
  耀眼光亮從穹頂吊燈灑下,長絨羊毛繡毯落足無聲,壁上掛著波斯宮廷細密畫,當中架的是手繪屏風,雕鏤起伏的宮廷躺椅設在屏風前,兩側侍立著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豔態。
  長窗下,一叢白茶花開得豐湛凜冽。
  使女請顏世則在外間稍坐,徑自入內通傳。
  隻見裏頭綽綽光暈,透出人影翩躚,間或有低微笑語。
  顏世則覺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氣。那白茶花團團怒綻,香氣幽馥,形似名品雪獅子,別具一分幽致。顏世則是愛花之人,細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種與雪獅子的嫁接。
  忽記起蕙殊也愛白茶,家中種有幾株極美的法國白茶花。她說洋人給每種花都定下一句花語,白茶花的花語便是,“你怎可輕視我的愛情”。
  使女這一進去,便不再出來,左等右等也不見人。隻聽裏邊時有人語低笑,講的不知是哪國話,聽來不像英文。顏世則靜等了半晌,看表已過去半個鍾點,漸漸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貝夫人是存心怠慢,還是另有用意。
  他這裏進退兩難,實在按捺不住,便趨身從屏風間隙裏窺望。
  裏邊燈光暗了許多,壁燈透著曖昧暖色,不知是什麽顏色的紗罩,讓橙黃燈光透著暗紫。牌桌邊坐了兩個金發洋人,各戴一隻純白麵具,旁邊穿福緞長衫的高瘦中國人正襟危坐,戴的卻是張笑臉麵具。
  上一輪牌局似乎剛結束,一幅紙牌散扔在桌上,並不見籌碼。
  發牌人是個穿綠絲綢禮服,戴蝴蝶麵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頸,波浪短發盤曲,鬢插一朵白山茶絹花。戴齊肘蕾絲手套的雙手,洗起牌來靈活翻飛,飛快已將紙牌砌好,一張張發到四人麵前。
  現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裏麵四人卻似饒有興致。
  背對顏世則這邊卻有兩個人,隱約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著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複,椅背鏤刻著張開的羽翼。
  顏世則屏息趨近,從屏風間隙望見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經心姿態,黑色禮服勾出肩背優雅曲線,領子裏翻出雪白立領,烏黑鬢發修得齊整,一隻手夾了雪茄,另一手閑閑將牌拿起。
  這雙手十分修長,指節勻亭,比女子更優雅好看。
  紙牌在他掌心展開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閃動烏亮光澤,沉斂中流露光華。
  顏世則素來精通牌技,驟見這漂亮的一手,幾乎脫口叫絕。那發牌的女郎有所覺察,抬頭看向屏風,蝴蝶麵具下紅唇如菱,忽而粲齒一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注:意為“我們有客人來了”]
  這下聽明白,原來她講的是德語。
  兩個洋人愕然詢問,“Wie bitte?”[注:意為“怎麽?”]
  顏世則慌忙後退,心下大窘。
  卻聽一個溫雅的男子聲音笑道,“貝兒,不請人進來,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訓得是。”軟語聲裏,綠衣女郎徐步轉出屏風,朝顏世則一笑摘下麵具,露出烏發雪膚和一雙貓兒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國話略帶南洋口音,“有勞顏先生久候了。”
  (下)
  神秘的貝夫人,卻是個妙齡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練達風情。
  眼見她親自迎出,摘下麵具以真容相示,顏世則不覺已呆了。
  貝夫人笑語嫣然,非但不怪罪他無禮窺望,倒邀他入內一起玩牌,似乎將他視作熟稔老友。顏世則尷尬之餘,又有些受寵若驚。待想起該說點什麽,貝夫人已翩然轉身,揚腕朝他一招,“隨我來。”
  顏世則身不由己跟上,腳下厚密的長絨地毯軟得無處著力,像要將人陷進去。
  貝夫人向座中諸人介紹顏世則,並不提他名字身份,隻稱是四少的貴客。
  顏世則隨她目光看去,終於看清座首那人——
  濁世之中,竟有如此風儀。
  想來這才是賭場真正的主人。
  這被稱作四少的男子,年紀不過三十,修眉斜飛,薄唇含笑,天生一雙攝人心神的眼睛。簡單的黑色夜禮服穿在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倜儻,那從容氣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認定他是此間主人。
  他身畔麗人雖戴著麵具,仍見風致婀娜。
  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臉上黑貓麵具透著迫人冷意。
  顏世則目光觸到她,莫名頓住,驚覺似在哪裏見過。
  黑貓麵具底下,那雙點漆般的瞳子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將目光移開。
  座中高瘦的長衫男子起身讓出座位給他,朝四少人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顏先生愛玩什麽牌?”四少漫不經心開口,語聲柔和低沉。
  顏世則揣摩著回答,“尋常的都玩,最有意思還是惠斯特橋牌。”
  “惠斯特橋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著玩吧。”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顏世則為一方,兩個德國人一方,依然是貝夫人發牌。
  惠斯特橋牌的精髓在於夥伴間協作,要想贏,必須兩個人信任配合。每個人即是自己的領袖,又是同伴的保護者,該決斷時決斷,該犧牲時犧牲,榮譽和失敗都不是一個人在承擔。
  其實顏世則並不擅長這種老式橋牌,總嫌它乏味沉悶了些。他這裏心不在焉,四少卻是個中高手,看似桌上遊戲,卻有異常敏捷之思維,牌風強悍,令他配合起來力不從心,漸漸露出磕磕絆絆的狼狽。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顏世則總覺得有誰在盯著自己,有一道目光總纏繞在周圍,捉又捉不住……這感覺令他越發不安,頻頻出牌出錯。
  “橋牌是無聲的戰爭。”四少目光斜過來,似笑非笑神色令顏世則一窒。
  這一抬眼間,卻撞上另一道目光。
  是那個戴黑貓麵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後,就這麽靜靜瞧著他。
  就是這個目光,一直擾得他心神不安的源頭,原來是這雙目光。從怪異的黑貓麵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識,又無從捉摸。隨後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卻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聲說了什麽。
  四少將牌擱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貝兒來替我這一局。”
  顏世則也想趁此告辭脫身。
  不待開口,貝夫人已走過來,“四少真會掃人興致,好在還有顏先生!”她說著搖了搖桌上的鈴,隻見牆角巨幅油畫一轉,竟是道暗門。先前進來通傳便不見蹤影的印度使女應聲而出,接替了貝夫人發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攜離去,顏世則心裏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貓麵具的女子臨到離去也再沒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彎,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蕙殊。
  顏世則一呆,猛然回頭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風外,腳步聲漸去漸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這般打扮起來,風情未必輸給此姝。
  顏世則兀自胡思亂想,忘記牌局已經開始,冷不丁被貝夫人碧目一掃,剛剛收回的心神卻又亂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一番慘輸。然而他卻料錯,貝夫人接手這牌局彷佛是送金來的,一晚上幾乎沒有贏過,連帶那搭檔的洋人也輸得臉發綠。顏世則隻需跟著自己搭檔撿錢,贏了個盆滿缽滿。
  到牌局結束時點帳,數額驚出他一身汗。
  所幸是贏了,若是輸,隻怕回家要被老頭子罵死。
  天將亮時,貝夫人親自送他出來,言下殷殷,態度和藹。
  次日袁家兄弟聽說了顏少閣樓奇遇記,直叫悔青了腸子,大罵姓顏的不仗義,竟不替他們引薦。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慣了,見不得顏世則那飄飄然的樣子,便啐道,“當心樂極生悲!”
  果真應了他的烏鴉嘴。
  時至半夜,暴雨傾盆,祁家一個電話打來,說七小姐離家出走了。
  顏世則冒雨趕去,祁家上下已亂作一團,見了他來,更是窘迫。
  祁老爺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麵哭個不休,一句話也說不出。
  五小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將一隻磨損得很舊的紙盒子遞給他,“小七留給你的。”
  顏世則茫然接在手中,喃喃問,“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裏,怎麽也不和我說一聲……究竟為著什麽事,要鬧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擠出細弱語聲,“她說要解除婚約。”
  “什麽?”顏世則是真的沒聽清楚,五小姐聲音太低。
  “父親氣極了,叫她滾,說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沒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隻留了這個給你。”五小姐拿手絹拭著淚,“小七一向最本分的,天知道這回著了什麽魔……”
  顏世則有些回不過神,好似未睡醒時,聽著什麽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離家出走。
  這不是真的,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戲罷。
  顏世則低頭看手中紙盒,四邊都磨得破了,是小時候他送她的西洋畫冊盒子。
  五小姐看著他掀開盒蓋,看著他手一抖,盒子墜地,落出一隻羽毛鑲貼的黑貓麵具。
  麵具、紅寶石、貝夫人、四少……逐個從眼前掠過。
  耳聽著五小姐啜泣聲細細,擾得他心亂,似乎想起什麽,又似什麽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緩,挾風潑灑天地,窗外庭院樹搖花摧。猛然一聲驚雷乍響,似在頭頂滾過。
  顏世則霍然抬頭,是了,是這樣!
  那枚紅寶石連店裏老夥計也未見過,他卻特地捧給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歡這未來的訂婚禮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貝夫人怎能得知店裏有這枚寶石。
  往日裏端莊本分都是做戲,她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顏給他,便如戴著一隻淑媛麵具,敷衍周旋在祁顏兩家;背地裏早與那來曆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當麵嘲弄他,看他怯懦出醜,他竟一無所覺。
  眼睜睜看她倚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眼睜睜看她離去。
  一個女子倘若變心移情,又有什麽能阻攔。
  她選了那樣一個人,富可敵國、風度翩翩……自然,是她選得好。
  她不但走,還要留下這隻麵具來嘲笑他,顏世則你是如此失敗的一個人,一個連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從前她總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處世,應有所抱負。自從她留洋歸來,便不隻一次地說,世則,為什麽你總是沒有變化呢。
  但她從未將厭惡失望表露出來,於是他以為不要緊,隻要哄得她高興便好。
  原來,她已失去隱忍的耐性。
  她再也瞧他不起,終究明明白白告訴他——顏世則配不上祁蕙殊。
  又一聲驚雷乍起。
  顏世則踉蹌退後兩步,盯著地上怪異的黑貓麵具,麵容漸漸蒼白扭曲。
  五小姐親自倒來一杯白蘭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過了半晌也不見回緩,依然唇青頰白,似在瞬間被人擊倒。
  “世則,你們究竟怎麽了?小七去了哪裏,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細膩,看出其中蹊蹺,憂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處,務必告訴我!”
  顏世則張了張口,語聲堵在喉嚨。
  要說什麽,說雲頂皇宮嗎,還是將那風月銷金窟的秘密和盤托出,將蕙殊與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從此毀了祁蕙殊的名聲,毀了顏世則的臉麵,也毀了祁顏兩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貓麵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翹著,彷佛露出一個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約也是這樣譏誚的笑。
  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處軟肋,知道他連說出實情的勇氣也沒有。
  蕙殊,最溫柔的蕙殊,原來你是這樣狠。
  
  第二記:故人心·知何似
  “何必做得這樣狠。”貝兒歎口氣,將一杯熱騰騰的大吉嶺紅茶放到蕙殊麵前,“這回你是鬧得太過了。”蕙殊聞言抬頭,哭了整夜的眼皮還有些紅腫,眼睛越發顯得圓大,烏亮濕潤的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頭吃著早餐,聞言將銀叉子一擱,揚眉道,“難道我真的昧著心思嫁過去,做個恪守婦道的少奶奶就好?”
  貝兒還未答話,她又急語如濺珠,“我說延遲婚期,老爺子隻當我舍不得離家;叫世則振作,他又隻當我囉嗦……從前認得他的時候並不是這樣子,不知他為何會越變越像一個紈絝子!我不能昧著自己心思,同這樣的男人相對一輩子,他已經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顏世則,我沒辦法再騙自己,我不喜歡這樣的他,早已經不喜歡了……往後怨就由他怨去,誰都與我再不相幹!”
  她分明難過,臉上卻繃得比誰都不在乎,卻不知泛紅的眼圈已出賣了心中委屈。貝兒覷著她,不由搖頭笑,“這個樣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來了,難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麽好。”
  蕙殊低了臉,拿銀匙有一下無一下撥弄紅茶,“你以為我樂意那樣麽。”
  貝兒定定看她,眼前浮現初見時的樣子……彼時尚在萬裏之遙的美國南部校園,邂逅東方同胞並不容易,年歲相近的兩個少女頓成知己。
  初到異邦的蕙殊未褪羞澀,舉手投足都是東方閨秀的拘謹。有著東方血統的Lily Bell卻是人群中天生的焦點,來自母親的中國風情,令她吸引了無數的目光。被她逼著學跳舞、學騎馬的蕙殊,一開始緊張抗拒,漸漸如鳥兒鑽出樊籠,發現自由天空。
  那時候,她們無憂無慮,真正快活。
  飄得再遠的風箏,背後總有一根線,那根線收緊的時候,便是自由的終結。
  貝兒在畢業後回到香港,身為港督府參事的父親好賭成性,將她嫁給本埠中國富商,做了一筆金錢換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則回國,繼續名門閨秀的沉靜生活,留洋歸來隻不過為她風光嫁衣多添一層金粉,也給祁家開明門風再增一則佳話。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著頭,語聲有些啞。
  “可你還是在意顏,不然也不必送上那隻麵具。”貝兒抽出一支煙來,目光流露與韶齡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發他振作,可惜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頓,端起茶來慢慢喝,彷佛沒聽見。
  一縷煙從貝兒紅唇間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擋了一半臉,眉目不動,語聲悶悶,“我可沒安什麽好心,就想氣死他。”貝爾笑起來,“嘴這麽硬,一會兒見了四少,看你還怎麽說。”
  “你還笑。”蕙殊橫她一眼,支肘撫住額頭,“我都愁死了。”
  “現在知道愁,半夜落湯雞似的衝進我家,倒不見你愁。”貝兒斜睨過來,笑得蕙殊惱羞成怒,信手將點綴餐盤的一朵黃康乃馨擲了過去,“Lily,你有沒有心肝!”
  貝兒笑著避開,卻聽蕙殊呀的一聲,張大眼睛望住她身後,臉頰騰地紅透——
  穿黑綢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門口,腰間帶子鬆鬆係著,領口半敞,被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擲進懷裏。
  顯然是剛剛睡起,四少慵懶神容未褪,眯起一雙秀狹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們還真早。”
  蕙殊張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觸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領口微露出男子緊實肌膚,與黑色絲綢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態,四少似乎孰視無睹,也沒有回避的意思,徑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頭,遞個眼色給貝兒,將臉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縮得不能再縮。
  四少懶洋洋地問,“小七很餓嗎?”
  蕙殊一愣抬眼,見四少將整盤麵包片都推到她麵前。
  “臉都要埋進碟子裏了,有這麽餓嗎?”他語聲溫柔戲謔。
  貝兒笑出聲來。
  蕙殊惱也不是,窘也不是,隻想用眼光將貝兒釘到牆角去。
  在這無聲脅迫之下,貝兒忍了笑,將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記”擇要道來,為投合四少憐香惜玉之心,特地將小七淒惻之狀再三誇大。聽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覺心酸,眼圈紅紅,險些落下淚來。
  四少安靜地聽著,隻是慢條斯理飲茶。
  貝兒終於講完,側眼覷看,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
  蕙殊將麵具留給顏世則,自曝秘密的一節,是她最擔心的,卻也不敢將此隱瞞。若隻是賭氣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給自己留退路。待顏世則見了那麵具,隻當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相識日久,越發知道四少看似溫潤的性子底下,藏著莫測的陰晴。若是小七不知輕重,當真惹他著惱……貝兒心中忐忑,立時轉了口風,“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卻也怪我,那晚不該存心捉弄,若不將顏少請上來,也不會生出這些事端。我原隻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緣,斷就斷了罷。”四少擱下杯子,對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這回眼淚真的掉下來,“四少……我其實……”
  “你先吃飯,過會兒到書房來。”他說罷起身,頭也不回走出餐室。
  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還吃得下。
  二女麵麵相覷,貝兒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這樣原諒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諸般手段,軟纏硬磨來說服他。想不到他卻讚同這逃婚之舉。
  偌大城中,顏祁兩家若要掀出一個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爛攤子的,也隻有四少。
  站在書房虛掩的門前,蕙殊吸一口氣,抬手敲門,聽見裏頭溫柔語聲說“進來”。
  推門刹那,滿室碎金撲麵,陽光篩過梧桐樹影,從落地長窗灑入,將個頎長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轉過身來,平紋雪白襯衣,長直領係小溫莎十字結,側臉輪廓逆光,帶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時忘了該說什麽。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雙手交握於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長的手轉動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霧氤氳。蕙殊心中漸覺寧定,從未有過的安穩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個人?”他的聲音沉靜,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麽呢,蕙殊說不出這滋味,隻覺有種無形力量,將她心頭紛亂都壓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說的是“不要”,多麽奇怪的用辭。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悵,“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裏竟也有淡淡傷感。
  蕙殊訝異地看他,聽見他又問,“但你仍希望,終有一日他能成為你想要的那種人,是嗎?”
  她緘默,四少微微傾身,輕聲問,“小七,是嗎?”
  他眼裏的傷感,似變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樣嗎,她仍對世則存有寄望嗎?
  否則何必留下那隻麵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裏還能回頭。他能不能成為她期待的人,都無關緊要了。
  原本未曾想過這麽深、這麽細,這一刻才覺深深悵惘,心口有莫名牽痛。
  世則,他不夠好,待她卻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發酸,緩緩道,“也許是,我想做另一種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這話脫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作聲。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麽,哪怕哼一聲也好,好過這樣的沉默。
  可他沒有一點反應,方才還噙著笑容,此刻神情卻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
  “你想過往後的打算嗎?”四少終於開口,語聲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氣答道,“我羨慕貝兒,可以做獨立的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裏卻有著一點小女子的有恃無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絕不會拒絕一個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來,“貝兒一定私下告訴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書。”
  蕙殊臉一紅,索性大方承認,“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沒有問題,德文也會一些,沒人比我更適合做你的秘書。”她微揚了臉,青春光潔的額頭下,眼睛晶瑩,流露新式女性獨有的張揚自信。
  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個人,也曾眉目動揚,顧盼神飛。
  一言不發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儻樣子,這樣的他,令蕙殊覺得陌生。
  她又急急開口,“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Lily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歎口氣,“你和貝兒不一樣。”
  “為什麽?”蕙殊睜大眼睛,立刻反問。
  四少微微一笑,“你應當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點頭,心中黯然,想起貝兒顛沛際遇,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貝兒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長她十歲,聽說也是極出色的男子。這段姻緣雖是財勢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的Lily常寫信來,言辭間滿是小婦人的幸福自得。
  這段美滿時光維持不到一年便結束,蒙先生在外頭另結了新歡。
  貝兒個性尖銳,她的反擊也來得驚世駭俗——蒙先生尋一個新歡,她便覓一個情人;他徹夜不歸,她便歡宴達旦;他金屋藏嬌,她便擲金豪賭。蒙家雖不算舊式家庭,也容不得這樣的媳婦。蒙老夫人幾乎被她氣死,逼著蒙先生與之離婚。貝兒拿了豐厚贍養金頭也不回離去,一度輾轉南洋各地,沉溺聲色,嗜賭如命……
  “若非遇著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裏。”蕙殊低頭,指尖撫過衣紐,“如今這樣很好,她雖為你做事,又不依附於你,她有自己獨立的意誌,這正是我沒有的。”
  “你說得很對,這些都對。”四少直視她的眼,“可是你忘記一件事,Lily是已離了婚的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邊,無需顧忌名分聲譽,你卻和她不一樣。”
  蕙殊啞然望住他。
  “你若和她一樣,便會被外間視作我的女人。”四少臉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晉銘的女人,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下)
  蕙殊為之震動,茫然地想,這算是回絕她麽。
  四少神色隱有幾分嚴肅,“蕙殊,一念之差或許改變你一生,負上這等印記,往後誰還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裏的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發不可遏止,一句話想也未想便衝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
  話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頭。
  他淡淡看她,目光彷如杯中漸漸冷去的紅茶,僅有的溫度也氤氳而散,“你認為,無妨麽?”
  蕙殊僵了片刻,側過臉,不敢看他,“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她絕沒有將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觸犯的禁地。她不過是同自己賭氣,才說了這委屈負氣的話……卻未曾想到,對他已是冒犯。
  她親眼見他取出那枚鴿血紅寶石,與盒中墜子終於配成一雙。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傷的表情,令她入目難忘。
  要怎樣的深情,才能令一個人癡妄至此。
  當日則捧了那枚寶石給她看時,蕙殊一眼便怔住,驚怔於世事之巧,人世之小,萬萬想不到另半枚紅寶石竟在他這裏覓到。世則說,是個落魄旗人拿去典當,又被典當行轉手賣入他珠寶行的。似這樣的極品,連他也不曾見過。
  可蕙殊見過。
  另有枚幾乎一模一樣的鴿血紅寶石,鑲做淚滴似的鏈墜,她在四少掌心見過。世所罕有的成色,絕不會看錯。那是前清宮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碩大一顆冠飾,後來被切割為二,各自下落不明。當年四少購得半枚,請名匠嵌成鏈墜,以贈佳人。
  三年前,她還遠在美利堅,那段風流公案隻在後來聽過影影綽綽傳聞……霍沈念卿,如今聽來是何等顯赫的名字,卻鮮少再有人提及“薛晉銘”三個字。
  旁人口中的傳言,無不香豔出奇,光怪陸離。
  唯獨在當事人口中說來,隻是淡淡一句,“我忘了半枚石頭是不祥的。”
  是的,愛情豈能一分為二。
  寶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種都有不同的靈性。紅寶石是愛情的象征,寓意火熱的愛。當年他送出那半枚墜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遺失了另一半的殘缺。
  那段往事,是旁人眼裏是英雄美人的傳奇,也是另一個失敗者的不光彩笑柄。
  他卻不避忌,亦從不否認對那位夫人的摯情。
  他不惜代價,到處尋找那鴿血寶石的另半枚;他容許貝兒和她的好奇,讓她們看他珍藏的項墜;他設計各式西洋麵具,隻因那位夫人也曾這樣戴過;他愛白茶花,曾在佳人鬢邊簪,與它花語心有戚戚然……
  隻是,他從不提起那個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謎。
  壁鍾滴嗒,從九點指向十一點。
  貝兒等得心焦,偷偷張望了五六次,四少書房的門仍是虛掩,裏頭偶爾有蕙殊低微語聲,半個字也聽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寧的時候,蕙殊拉開房門出來,沉默走下樓梯。
  貝兒心覺不妙,迎麵便問,“怎樣怎樣,四少沒答應嗎,你有沒有好好同他說,是不是講錯話惹他生氣……”
  蕙殊打斷她,淡淡道,“答應了。”
  “呀,那你還垮著一張臉!”貝兒聞言雀躍,“好極了,我就知道四少不會見死不救,這可太好了,往後有你做四少的秘書,我們又在一起了!”
  可是蕙殊不說話,臉上也沒多少笑容,悵悵地似失魂落魄。
  貝兒皺眉,“怎麽了,還有什麽事?”
  “沒什麽。”蕙殊勉強笑笑,“四少說,過幾日你們要去北平,讓我跟著一道。這一趟回來,如果還不後悔,便錄用我做秘書;若是我後悔了,隨時可以回家去。”
  她佇足,低頭摩挲那楠木樓梯扶手,默了片刻,“Lily,我突然不知道了……”
  貝兒沒做聲,若有所思看她。
  “我不知道有沒有做錯。”蕙殊有些茫然,“我對他十分敬慕,但從未有過別樣心思,也不敢有……往後選了這條路,旁人說什麽我並不在乎,可是四少,他會如何看我,我又該如何待他。”
  走廊盡頭長窗敞開,一陣風吹進來,彷佛是為了提醒她,攜來花園裏濃鬱的白茶花香氣。
  “Lily,你不會有這苦惱嗎?”蕙殊歎口氣,在樓梯最後一階坐下,呆呆望向花園裏無處不在的白山茶,“還是我太軟弱,想得太多?”
  “我不苦惱。”貝兒看著她,目光複雜,“小七,我們不同。”
  “你也這麽說。”蕙殊苦笑一下。
  貝兒碧綠的眼睛眯起來,像極了貓,“真的,小七,你還沒有真的愛過。”
  蕙殊挑起彎彎的眉毛看向她,滿眼詢問。
  “對我來說,他是最好的朋友、夥伴,也是恩人。”貝兒淡淡地笑,“所以我不苦惱,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愛上他,又得不到他——這卻是你的苦惱,對嗎?”
  蕙殊跳起來,“不是,我沒有那樣想。”
  “你真的沒有一點兒喜歡他?”貝兒綠眼睛閃爍曖昧的光澤,“比顏更多一點的喜歡?”
  蕙殊的臉紅了又白,再不作聲。
  “不過這沒關係。”貝兒微笑,眼底有過來人的了然,她挽起蕙殊,和她手牽手走進客廳,“你還有的是時間做決定,等我們從北平回來再想也不遲。”
  
  第三記:怎堪誤·卻相逢
  也不知四少用了什麽法子,顏世則真的沒有再找來雲頂皇宮。
  祁七小姐的出走並沒有驚動太大,或是顏祁兩家礙於臉麵,對外隻說七小姐有事遠行。
  蕙殊棲身於貝夫人的寓所,就在租界最繁華的瑪嘉侖路,樓下是四少辦公的貿易行。整條街上匯集銀行商號,入夜燈紅酒綠,是往日顏世則也常流連的地方。起初住在裏頭,蕙殊很是惴惴,唯恐被人尋到。然而一晃三五日過去,無人前來驚擾,反倒無端失落。
  “你說他們會不會壓根就沒找我,巴不得我走了,省得眼見心煩。”蕙殊以手支頤,心不在焉地玩著筆。貝兒不理會,自顧忙著,此去北平要打點的頭緒極是繁雜。見她不應,蕙殊越發沒趣,悄悄繞到她身後,張望桌上信函賬單。
  “全是德文?”蕙殊湊近看,“我的德文生疏好久了,真麻煩,四少怎麽盡和德國人做生意。”說著便伸手去翻那信函,卻被貝兒一擋,手上翻了個空。
  “說了別亂看,好奇心害死貓。”貝兒利落地將信函收起,橫了蕙殊一眼,“沒事就回去收拾行李,咱們後天就啟程了,往後可沒人鞍前馬後服侍,你得學著照顧自己。”
  可蕙殊似一塊麥芽糖,笑眯眯粘在她身邊,總有問不完的問題,趕也趕不走。她又是極聰明的,做秘書那點事,隻半日就學會了,餘下便是問東問西,對事事都好奇。
  “就知道你們有秘密,瞞著不跟我說,信不過我。”蕙殊半趴在桌沿,拖長聲調,悶悶不樂,眼珠卻滴溜跟著貝兒身影轉。貝兒將要緊的文件一一清點整理,鎖入提箱,連同四少慣用的水筆信紙也都細心帶上……末了轉身問蕙殊,“還有沒有什麽落下的?”
  蕙殊根本就沒在意她收拾些什麽,被問得一頭霧水。
  貝兒抄起她身後桌上的印章,順手敲她額頭一記,“印章都不記得!就知道你丟三落四!”
  蕙殊捂著額頭委屈呼痛。
  “做秘書不是難事,最要緊卻有兩條,一要心細……”貝兒話未說完就被蕙殊搶白過去,“二要口緊,不該問的話不問,對吧?我早記得了!”
  然而貝兒正色看她,“小七,你要真記得才好。”
  蕙殊哦一聲,明白她言下所指,低了頭不再多話。
  今早一言不慎,險些觸了礁,想來還有幾分心虛。
  她委實是好奇——四少年紀尚輕,雖出身北平望族,家道卻已中落。如今在這城中,他不顯山不露水,看似個尋常生意人。然而他手中財勢究竟有多大,過從交往之人都是什麽來頭,卻連貝兒也未必清楚。即便以雲頂皇宮的排場,也不過冰山一角。
  自來此地不過三年,什麽生意能有這般驚人利益?
  蕙殊出身富家,見慣飛黃騰達,卻不曾見識過此等神通……何況如今亂世,一夜暴富或是轉瞬破落,皆屬平常。暗地裏,蕙殊也曾揣測過,如今最賺錢的莫過煙土。
  這不是尋常人能做的買賣。
  滾子商、膏商、運商都是各有行會的,其中財雄勢大者,莫不與各地軍政勾結,尤以滇川為甚。北平政府雖有銷煙令,卻不過是做做樣子;隻有南方政府明令禁煙,向來嚴查厲懲。
  看四少的樣子,怎麽也不像和煙土買賣扯得上關係。
  他身後謎團著實太多,用貝兒的話說,“知道早了,於你並無好處,該知道的時候自會讓你知道。”
  正被蕙殊左一問句右一句地糾纏著問,門房卻來通報貝夫人,說有客人拜訪貝夫人。
  貝兒隻道是裁縫行裏送來了訂製的裘皮大衣,此去北平也該是入冬時節,務必備上大衣,便叫蕙殊下樓去看看。
  門房領進來個衣冠嚴整的矮個男子,拄一支手杖,見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禮。
  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膚色黧黑,輪廓頗深,舉止彬彬有禮,口音透著不中不洋的古怪。
  這人開門見山要見“蒙夫人”,令蕙殊嚇一跳,立時便想起貝兒遠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厭的蒙先生尋來了這裏。
  “這裏沒有蒙夫人,你找錯地方了。”蕙殊當仁不讓攔在門口。
  那人欠身說,“我找一位名叫Lily Bell的女士,我是她從前的管家。”
  “亞福。”
  貝兒的語聲從身後扶梯傳來,莫名拔高音調,透出驚怔,“你怎會找來這裏?”
  喚作亞福的男子抬頭望見她,神色微變,衝口喚道,“太太!”
  這時蕙殊才從他身後敞開的大門,愕然瞧見外頭停著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
  車門半開著,四少從裏邊轉過頭來,看見蕙殊,微微頷首示意她過去。
  蕙殊望一眼貝兒,急步來到車前,“四少,是你領那人來找Lily?”
  四少目光深斂,也不說話,隻示意她上車。司機將車開走,也不顧貝兒,將她單獨留與那人。蕙殊轉頭質問四少,“這是怎麽回事,蒙家還找貝兒做什麽,她早和姓蒙的沒有關係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開口,“離婚書上缺了丈夫的簽字是無效的。”
  蕙殊愕然,“他沒簽字?他不答應離婚麽?”
  四少沒回答,默了片刻,才沉聲道,“亞福來找貝兒是為傳達蒙先生的遺囑。”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麵遇到颶風,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語聲很淡,卻伸手覆上蕙殊手背,傳遞一絲安撫的力量給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卻有些微的涼,“讓貝兒單獨待一陣,她不喜歡在人前流淚。之後你陪著她,我去安排,或許趕得上今晚往香港的班船。”
  蕙殊早已聽得呆了。
  貝兒……她不是恨著那個朝秦暮楚的男人麽,不是已離他而去麽?
  許多話想問,卻不知如何問,脫口而出卻是傻傻的、無關輕重的一句,“她還去北平嗎?”
  四少側首看她,眼裏有她看不懂的悲憫與溫柔,“真是個傻丫頭。”
  (下)
  “火車上的日子真真乏味,悶得人快要生鏽。總算今日可得解脫,大約傍晚便能抵達北平。四少說晚間便可吃到德芳齋的珍珠丸子,那裏的廚子是從前給王爺做飯的,想來你一定也喜歡……Lily,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後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筆,歎了口氣。
  指尖本已冷得不靈活,火車又搖晃,草草字跡難看之極。
  習慣了南方冬季的溫暖,當火車北上,越來越接近北平,便開始感覺到嚴寒蕭殺。車窗外景物飛逝,廣袤大地一望無際,鐵軌旁盡是筆直的楊樹林,車窗上已嗬氣成霜。
  蕙殊起身嗬了嗬手,看表已是午後,這時間四少午睡該已醒了。
  到隔壁包廂門前,列車員立刻熱心上前為她拉開了門——她與四少孤男寡女同行,雖是各住一間包廂,列車員卻似認定他二人關係非淺,每每見她,總奉上曖昧的殷勤。
  聽得動靜,四少抬起眼來,窗外淡薄日光籠著他側顏,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鮮明。他閑靠在窗邊看書,半敞了領口,領帶也未係,手中拿著一本法文版的《La dame aux Camélias》[注:《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們男子也愛這纏綿悱惻的調調嗎?”
  他好似看得太過入迷,眉目間隱有迷茫,“為何她要拒絕他?”
  “拒絕才好,我頂頂厭惡那個Armand,這樣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不屑道。
  四少皺眉擱下書,“她那麽聰明世故,卻又固執。”
  蕙殊心念一動,驀地想起書中的Margaret生就絕色美貌,引巴黎貴族爭相追逐,在風月場上紅極一時。因她隨身的裝扮總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來茶花女的名號。
  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裏都不能忘卻心口一抹晶瑩雪。
  一時兩人怔怔,都忘了言語。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麽,蕙殊卻是滿心繚亂,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貝兒與蒙先生,隻覺世間最誤人,莫過一個情字。當日送別到碼頭,貝兒臨去也不曾落淚,隻是走得那樣匆匆,連平日最要緊的首飾匣都遺下。替她收拾時,才在匣子底層發現那舊照片——原來蒙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貝兒依偎在他臂彎像足了一隻碧眼波斯貓。
  此時想來,似顏世則那樣平庸的男子,或許更可堪歲月消磨。
  當日四少說,小七,你遲早會生悔意。
  會麽……火車猛然搖晃,突如其來的後聳令蕙殊立足不穩,整個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將她拽入懷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衝力,同蕙殊雙雙摔在床鋪上。遠遠傳來鐵軌哐當的巨響,隨即火車停下,鳴笛聲與敲鍾聲響成一片。
  待火車停穩,四少示意蕙殊鎮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烏亮的德造手槍。蕙殊驚呆,隻見他趨近車窗查看動靜,蹙眉良久,神色緊張凝重。
  外頭腳步聲急,旋即包廂門被敲響,是列車員在大聲安撫乘客,“眾位不必驚慌,前方遇上鐵路管製,火車需暫時停靠……”
  四少將槍藏入衣下,拉開門截住一名匆匆奔過的列車員,“前麵什麽事情?”
  列車員苦笑道,“有專列到,車站到沿線一律管製,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兒,遇上了誰也沒轍。您且放寬心,等管製過去吧。”
  這位乘客派頭極大,打賞也大方,見他聞言麵色不豫,列車員便湊近了低聲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專列來得倉促,還神秘得很。”說著往包廂內一瞥,列車員露出個曖昧笑容,連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麵紅耳赤地站起來。
  四少並不將槍放回枕下,反而貼身藏好。
  他一介平民,卻隨身帶槍,蕙殊看在眼裏暗自心驚。
  四少也不解釋,隻淡淡道,“遇上管製也沒辦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會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廂,出去時伸手在她胳膊輕輕一扶。
  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隔了衣物也那麽暖人。
  蕙殊無端紅了臉。
  回到包廂,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筆寫完給貝兒的信,卻發現一個字也寫不出了。
  管製足足耗去四個鍾點。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狹路相逢的逼仄,這才知特權階層的可惱。
  總算火車到站,隨著熙熙攘攘人群鑽出站台時,天色已經黑盡。北平的冬天寒冷幹燥,夜風兜頭吹著,似小刀子刮臉。蕙殊從未嚐過這般饑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張望半晌也不見來接人的車子,忍不住哀歎,“這可好了,連個接的人也沒有,果真是誰也不驚動。”
  怪就怪他,來之前貝兒問北平那邊如何安排,四少卻道誰也不驚動。明明已到家門口,卻一幅微服私訪的派頭,當時她便打趣說,四少也要來一出三過家門而不入麽。貝兒還怪她多話,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風中受凍。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辯解,隻脫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長又暖,幾乎把她整個人包裹進去。
  一輛車子無聲駛近,夜色裏也沒有打燈,靜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驚了一跳,就見車門打開,一截纖細的小腿從旗袍下伸出。
  裹著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車,幾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聲,揚起手,作勢欲打他,“沒良心的,還算記得回來!”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麽嫁了人還是這副壞脾氣。”
  “有好脾氣也不會朝著你!”那女子臉一揚,站台燈光照見她鳳眼粉腮,嫵媚可人,一口脆圓京腔十分好聽。
  四少搖頭笑,“難怪人說徐總長什麽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轉眸朝蕙殊一掃,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麽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無地自容,張口想要反駁,卻聽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書。”
  他為她二人介紹,“這位是徐季霖徐總長的太太,胡夢蝶。”
  蕙殊了然,對她含笑點頭。
  胡夢蝶與她握手,笑容裏有一分不冷不熱的疏遠。
  司機安頓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嗎?”
  胡夢蝶將四少挽了,“晉銘,你同我坐後麵,有好多話,路上我慢慢兒跟你說。”
  “好,先去住處安頓下來,祁小姐累壞了。” 四少側首微笑,“你我敘舊不急這一時。”
  “那怎麽成,季霖已在德芳齋備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夢蝶一麵拉他坐進車子,一麵嗔道,“我可記著你素日口味,你且嚐嚐,看這些年變是沒變。”
  “自然沒變。”四少的語聲低沉帶笑,“雖說世道在變,總有些人心未變。”
  “晉銘……”胡夢蝶語聲一軟,輕輕歎口氣,“此番見著你回來,我這心裏總算踏實了。”
  “這幾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聽著這番對答,半明白半懵懂,隻覺兩人語意都蕭索,聽來令人心酸。她是見不得這種場麵的,便想岔開話頭,令兩人輕鬆些……卻苦於插不進話,悶悶等了半晌,總算覷著個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勞煩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麽要人來了北平,害火車被管製四個鍾點,足足挨到這會兒。”
  四少接過她話頭笑道,“天子腳下,要人往來頻繁,這種事隻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夢蝶不答話,靜了片刻,才輕聲問,“晉銘,你真不知是誰嗎?”
  蕙殊一怔,良久未聽見四少出聲,忍不住轉頭看去。
  車子開得頗急,外邊路燈不時掃過,將一片片光影投入車內,晃得人臉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隻隱隱見他薄唇一動,“霍督軍?”
  “不,是霍夫人。”
  
  第四記:登粉墨·看飛觴
  “是她,這倒巧。”
  隻得這五個字,似提起一個遺忘許久的舊人。四少語意淡薄,令蕙殊以為自己聽錯。回頭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臉卻匿在昏昏綽綽陰影裏,似個沒有喜悲的雕像。
  胡夢蝶也意外,怔了一怔,籲出口氣,“噯,可不是巧麽。”
  她笑得不經意,卻流露如釋重負的感慨。靜了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當初真不值得,我早說過,你遲早要吃虧在女人上頭。”
  四少笑笑,“陳年舊事,我不大記得了。”胡夢蝶哼了聲,“她也算個有能耐的,隻是你們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臉,倒叫人看了個透骨涼。枉你為李孟元盡心出力,卻落得那般下場。”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關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難處,這兩年他也過得不如意。”
  “說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麽嫁了這樣一個人。自被撤辦以後,費盡資財各方疏通,如今撈個小官隻圖太平終老。”胡夢蝶的語意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奚落,“還有你那二哥、三哥越發不像話,一個濫賭,一個燒大煙……幸好還有你在。”
  “外頭不是說麽,薛家吃喝嫖賭俱全,老四就占著一個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夢蝶卻笑不出,長長歎了口氣。
  蕙殊聽得難過,心裏亦轉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齋已是晚上八時過了。
  聽見包廂外腳步聲至,裏邊已有人連聲笑道,“晉銘,晉銘,可叫我好等!”迎出來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臒,風度上佳,卻不是預想中官僚模樣的徐總長。除卻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個儒雅文人。
  四少與徐氏夫婦久別重逢,席間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徐季麟夫婦熱絡善談,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們的話題蕙殊全然插不上嘴,隻覺自己是個多餘的外人,一頓飯吃得毫不知味。原以為四少風塵仆仆北上,見了徐總長必有要事商談,可他三人從頭到尾都在敘舊,絮絮問候別情,上至家中親眷,下至狐朋酒友,盡是瑣碎之事……甚至連那位夫人抵達北平之事也沒再提及。
  私心裏,蕙殊更願意聽他說一說這位霍夫人。
  四少卻閉口不提,和胡夢蝶隻說幼時趣事,和徐季麟隻問故交近況。
  席間倒弄明白了胡夢蝶的來曆,原來是薛家表親,按輩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歲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時寄居薛家,與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邊,出入官場交際,手腕十分練達。名分上雖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卻早已故身,扶正是遲早的事。
  飯局過後,徐氏夫婦說要親自送他們至住處。
  出了德芳齋,徐季麟走在前邊,胡夢蝶當著他也不避諱,親熱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聲跟在後麵。經過走廊時聽著叮一聲,綴在胸前的珍珠扣針脫落,滴溜滾到一間包廂的門縫邊。
  蕙殊低頭尋找,恰此時包廂門打開,裏邊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
  卻是個年輕男子,衣著闊氣,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尷尬,“我……在找東西。”
  那男子低頭看,眼尖地發現了扣針,俯身拾起來給她,溫言道,“是這個嗎?”
  蕙殊正要道謝,卻聽身後傳來四少的聲音,“小七?”
  薛晉銘折返來尋她,一抬眼見著那年輕男子,兩人四目相對,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隻刹那僵持,四少淡淡點頭,那人回之一笑,都沒有開口。
  蕙殊一頭霧水,被四少不由分說攬了,轉身便走。
  樓梯處胡夢蝶已迎了上來,朝他們身後張望,“那人是誰,瞧著眼熟。”
  四少隨口答,“不認得。”
  那人已回了包廂,方才匆匆覷得一眼,胡夢蝶著實覺得眼熟。
  “對了,好像是佟孝錫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經心道,“是麽,不像吧。”
  徐家這處閑置的別業,地方雅潔幽靜,仆傭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鄰花園,從露台即可到苑中,夜裏有風燈亮起,照見噴泉藤蘿和秋千。別具一格的情調令蕙殊當即愛上,連連欣歎道,“這地方真美,住下來便哪兒也不想去了!”
  這願望卻未能滿足,隨後兩日竟是走馬燈似的轉,從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盡忙著飲茶看戲,酒宴舞會,以及種種風花雪月。
  闊別數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嘩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隻身抵達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這實在不能不引來或暖或冷的目光無數。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測薛晉銘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隻為拜訪舊友故交,頻頻出入名流宅第,會友宴聚,除此也不見他做過別的事情。
  他所拜訪的大多是政府要員,眼下時興西式做派,宴畢之後,總是女士們一邊享用茶點,一邊談些風月閑話;男士則在書房談論他們自以為有趣的話題,不外乎官場風向,誰得勢誰倒黴,誰個斂財有道,誰家後院起火,並不比女人間蜚短流長來得有趣。
  外麵到處在打仗,裏麵卻酒濃脂暖,儼然太平盛世。
  蕙殊從心底裏厭惡這些虛假繁華的調調。
  四少卻偏喜歡同這些人把臂言歡。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發作,每日裏不得不笑顏相迎,做好秘書兼女伴的份內事。
  周旋在夫人們當中,她雖不及貝兒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風度,卻也不是什麽難事。
  胡夢蝶將她介紹給諸人,隻稱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領神會,理所當然視她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躍,舉止儀態、見聞談吐都令夫人們滿意。在她麵前,夫人們也保持著微妙一致的默契,閉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總還是有人漏出口風。
  隻言片語間,蕙殊聽得出北平名媛對這位大督軍夫人的敵意。
  據說當初督軍迎娶她為正室,北平霍家大為惱火,幾位族公力陳族規家訓,勸降沈氏為妾室。霍督軍非但不聽,更拒絕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親到場,徑自舉行了一場沸沸揚揚的西式婚禮,為一時之轟動。
  又據說,霍家大公子對這位繼母恨之入骨,專程趕去大鬧一番,惹出不少禍事。督軍震怒之下,將大公子強遣出國。當年的鬧劇至今說來還令人津津樂道。
  再又據說,這位出身風塵的霍夫人婚後依然出盡風頭,在督軍縱容下公開參與政治,與南方政要過從甚密……此番霍督軍在前線督戰,她卻現身北平,來得如此張揚,著實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傳來傳去都是這據說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這般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過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令蕙殊覺得無所適從。
  儀容還是四少的儀容,風度也是四少的風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裏不同,她說不上來,隻覺難以接受。那張熟悉的臉上,像罩了層逼真的麵具,人前人後無暇可擊。
  這裏的人不大喚他四少,或稱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晉銘。
  蕙殊從未叫過那兩個字,私心裏,隻覺四少才是他。
  一聲“薛晉銘”,怎樣聽來都是疏離。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過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遠,仍記著念著,白茶花、紅寶石無不是癡意,隻恨不能將伊變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遺不忘;如今人來了,雖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裏去。
  有心,自然得見。
  可他倒似徹徹底底忘了那個人,終日出入宴聚,自顧風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關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戲,那麽戲台上最好的演員也不及他萬一,那必定是同一個軀殼裏棲宿著兩個靈魂,一個是癡心至情的四少,一個是涼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風流是做戲,他又作與誰看?
  攜美歸來的薛四公子,有新歡相伴,一洗舊日落魄。
  等看舊戲新演的眾人紛紛失望,原來果真郎無情妾無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悵悵然,思前想後回過味來,難怪他肯帶她北上。
  原先還想,難得不嫌她累贅。
  卻原來,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這發式您看還成嗎?”
  女仆小心翼翼問話,蕙殊回過神,端詳鏡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藍底繡如意淺領長襖,美則美矣,卻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對沉甸甸的玉扣耳墜,蕙殊頓時苦了臉,“就不能換副小點兒的嗎,耳朵都要扯長了。”
  門邊傳來低低笑聲。
  蕙殊轉頭,見四少含笑立在門口,閑閑負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錦長衫,領口露一線雪白襯緞,活脫脫就是戲文裏走出來的濁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見人將長衫穿得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覺發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過神來,匆忙掠了掠鬢發,“我……我這就好。”
  “我可不是來催妝。”四少笑著將一隻朱紅錦盒擱在梳妝台上,“這個收著,待見了傅老夫人,你來獻壽。”
  小小一方錦盒並不出奇,蕙殊看一眼,遲疑道,“我去獻壽,這不合禮數罷。”
  “怎麽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晉銘的什麽人,又怎麽好貿然替他在尊長跟前獻壽。
  這層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卻明知故問。
  蕙殊有些惱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總理高堂跟前現眼,我可沒這分量。”
  四少凝視她,靜了一刻,卻無慍色,“這幾日委屈你了。”
  他將話一挑明,令她滿腔委屈如被發酵,漲上來就收不回去。連日困惑都在心頭結成一股鬱氣,蕙殊衝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邊過得好好的,為必要來北平看這些官僚臉色?難道我們大老遠來到北平,就是為了吃喝玩樂,整日同這些人胡混?”
  話音落地,覆水難收,明知會觸犯他,還是將這番話說了出來。
  蕙殊背抵妝台,低了頭,眼圈泛紅。
  等半晌不見他發作,抬眼卻撞上他無奈目光,撞上他滿目的黯然。
  “現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錯事。”他緩緩開口,語意透涼,“小七,你隻需明白這一點,我雖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裏一滯,想解釋卻不知如何說才好,隻呆呆看著他一言不發轉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說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為總理高堂,八旬大壽卻毫不張揚,僅在傅家祖宅設了壽宴,請的都是傅家裏外親眷,其餘賓客婉謝,禮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楊,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書香傳家,門庭興茂,親眷眾多。薛晉銘的母親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時與她多有親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歡喜,再三囑咐要叫他來赴宴。
  今日徐氏夫婦也隨同前往,早早的就來等著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聲勢,能借四少與老夫人這點淵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許收一文錢禮金,誰若不聽便不是她的子孫。”胡夢蝶笑道,“老太太是個清淨人,可惜兒子不是什麽好官。當著老太太不收禮,隻怕轉身要的更多。”
  “小蝶!”徐季麟從前座回頭嗬斥,“不要亂講,總理官聲也是隨便議論的?”
  “不說就不說。”胡夢蝶撇了撇嘴。
  蕙殊見四少一直側臉看著車窗外,無動於衷的樣子,隻好自己尋思著找個話題,“聽說傅家請齊了四大京班,那幾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沒別的嗜好,一愛繡品,一愛聽戲,咱們今兒也算有耳福了。”胡夢蝶心思玲瓏,早將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這才明白過來四少送禮的苦心,那錦盒她已悄悄打開來瞧過,裏麵正是一幅素色繡品,卻不知會不會太過尋常。
  車子往傅家馳去,一路開得甚急,轉入劉家市口卻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從,有男有女,參差高低不齊,列著齊整隊伍朝這邊過來,並肩挽臂軋斷了路麵。最前方的人拉開巨幅白布,上麵粗大黑字觸目驚心。後邊無數橫幅豎旗揮舞,紙頁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號聲浪一陣高過一陣。道旁販夫走卒紛紛走避,前頭的車輛已經湮沒在混亂人群中,進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皺眉叫司機掉頭,從胡同裏繞道過去。
  胡夢隨口抱怨了兩句,不耐煩地取出煙來,對前麵人群好似見慣不驚。
  蕙殊卻詫異極了,“這是學生遊行嗎?”
  胡夢蝶嗯了一聲,“鬧了好些天了,還真沒完沒了……我說季麟,政府怎麽就非不放人,天天讓他們鬧,煩不煩?”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麽,這樣輕易就放人,政府權威何存。”
  蕙殊聽得好奇,往日隻在報紙上看過,南方甚少有學生遊行,就是工人罷工也是少見的。車子剛倒入胡同,前麵的遊行隊伍已壓過來了,近處清楚可以看見那些學生揮動的胳膊,與臉上激動表情。
  薛晉銘側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興趣?”
  “沒有。”蕙殊訕訕收回張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橫幅上寫什麽。”
  白底黑字的橫幅大多寫著口號,如“嚴懲賣國政府”、“還我自由”雲雲,更多寫著“抗議迫害學生領袖、要求釋放鄭龐陸三人”。
  “那三人被怎麽了?”蕙殊瞧著那幾個名字,難耐好奇。
  “關著,也沒怎麽。” 徐季麟冷哼,“這些混賬學生,唯恐天下不亂,念過幾個字就以為天下都是他們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個什麽爛攤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幾時輪到他們要什麽民主?民主能頂吃還是頂喝?”
  四少一直緘默,這才接過話頭,“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終有一日可獲民主,但不是現在。你我有生之年,隻怕都來不及看到。”
  徐季麟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胡夢蝶卻插話道,“北平這位警備廳長也太無能,不如晉銘來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將這幫混賬學生趕得遠遠的,誰敢放肆!”
  蕙殊心頭一跳,驀想起那些傳聞,據說他從前也是手段頗辣的,很鎮壓過一些激進學生。
  看他如今溫文爾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樣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晉銘回北平來,他總不肯。”
  四少隻是笑一笑,語聲淡定無波,“我無意再入仕途。”
  趕到傅府正當時候,嘉客雲集,壽宴將開。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場諸人均是喜氣的中式衣裝。
  放眼看去,長衫馬褂、旗袍襖裙、貂絨裘衣,乍看似時光倒轉,倒也富貴堂皇。
  蕙殊隨在四少身後,一路穿堂入室,直歎傅家大宅之恢宏,連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見頭。胡夢蝶卻對她悄聲道,“薛家鼎盛的時候,比傅家一點不差。”
  可如今呢,胡夢蝶言下之意沒有明言,隻低低歎口氣。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麵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會否心生悵然。
  世間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興,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暉堂,裏外喜氣洋洋,來賀壽的親眷後輩絡繹不絕,幾乎將偌大廳堂占滿。大多偏房親戚連近前的機會也沒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說不上幾句話。
  傅老夫人卻是一位矍鑠可親的老人,既無矜高之態,也無龍鍾之形,銀發素妝如仙嫗。
  周遭的目光如影隨形,自一踏進來,薛晉銘便被眾人緊緊注目。
  蕙殊隨他問安道賀,傅老夫人訝然打量,經身旁長媳提醒,才認出是晉銘。
  一別多年不見,老夫人讓他近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覺傷感。
  老太太睹人傷情,卻被他一番話撫慰得笑逐顏開。
  這孩子不僅長得好儀表,謙和體貼也如他母親一般。
  傅家大太太從旁瞧著,這聲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傳言的那般輕薄,反倒進度有度,英華內斂。他所攜來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頗有名門氣度。
  瞧見這一雙佳偶,傅老夫人越發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總是最愛看到孩童與眷侶,孩童令人忘卻時間無情,情侶令人憶起世間美好。
  蕙殊見機,親手將壽禮獻上,大太太方欲婉謝,那錦盒卻已打開——
  大太太訝然低呼,“發繡!”
  “夫人慧眼,正是東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繡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聞言驚了,身子不由自主傾前,“現今世上還存有方娘子的繡品?”
  四少笑而不答,將那小小一幅繡片展開,雙手呈給老夫人。
  上邊一朵墨色龍爪菊,鮮靈欲活,細看竟是用發絲繡成,細若睫絲,深淺光潤。
  發繡本是繡中一奇,自明亡清興,世間漸已失傳。
  傳聞最後一代發繡聖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顫巍巍伸手撫上,“這是墨菊圖,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繡品,此後封針罷線,再無所傳。”
  這樣一份禮,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將自己腕上玉鐲當場取來贈給蕙殊,對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讚不絕口。
  壽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囑,特地向傅總理引薦了晉銘與徐氏夫婦。
  傅總理事母至孝,見薛晉銘儀表言止非凡,又得母親垂青,便改口以賢侄相稱。
  這令徐季麟夫婦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卻是心煩意躁,臉上微弱笑意越來越繃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壽宴,卻還有連場的戲要看。
  傅家有專門的戲樓,園子裏早已搭得金碧輝煌,堂前足足排開數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請到傅總理坐席左近,與一班顯貴名流同在一處。各個貴賓的坐席間,以雕花屏風相隔,聲可聞,影可見,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發不自在了。
  耳聽得金鼓鳴鑼,絲胡回轉,台前彩旌翻卷,喝彩聲裏粉墨連場,福壽境中瓊漿飛觴。
  這戲,總算是開唱了。
  
  第五記:金玉盟·將相和
  台上鏗鏗鏘鏘唱得熱鬧非凡,演的是龍鳳呈祥,福壽成雙;
  台下明來暗去,看的卻是趨炎附勢,盛衰炎涼。
  薛家本是沒落門庭,一別數年歸來的薛四公子卻成了傅總理的座上賓。
  出入此間,哪有不懂看風頭的人。
  台上戲還沒唱完一出,這席間裏已經來來去去好幾撥人,或是來敘舊,或是來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聽說老夫人賞了鐲子給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親,便殷殷地讓人送來一碟冰糖梅子給蕙殊。
  胡夢蝶看蕙殊隻會說謝謝,便代她對那丫鬟說,七小姐多飲了兩杯,稍後酒勁緩過來,便親自前去謝謝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臉來,“別再讓我同這些太太們纏了,個個都是人精,我應付不來的。”四少看向胡夢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攬的,這人情還得你去還。”
  胡夢蝶睨他一眼,在他耳邊悄聲道,“這位三太太是總理的心尖肉,枕邊風最厲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歡她,嫌她是個戲子出身,這才上你這兒走門子,平常這三太太可傲氣得緊。”
  四少笑了,眼梢略揚,“人家傲氣,就不許我家傲氣?”
  胡夢蝶杏眼一睜,“噫,你還擺上譜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聲笑起來,徐季麟指著四少,“晉銘一向護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盤旋著他那一聲“我家”,興許是他無心戲言,在她聽來卻是滿心震動。
  然而耳邊聽得胡夢蝶“咦”的一聲,“那不是傅夫人嗎,她匆匆忙忙上哪兒去?”
  蕙殊聞言抬眸,見傅家大太太果真離開老夫人所在的女賓席位,領著仆從匆匆往前廳而去。
  老夫人和賓客都在,當家主母私自離席,這似乎不大得體。
  隻過了片刻,卻見傅總理也起身離開,往老夫人那兒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隻胡夢蝶一人,很快賓客間嘈嘈切切,都覺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風垂簾隔著,誰也瞧不見裏邊怎麽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貴體違和……此時戲台上剛唱完一出《鳳還巢》,今兒點的都是老夫人喜歡的曲目。下一出《貴妃醉酒》更是美不勝收,可惜座中已無人有心聽戲。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晉銘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蓋,隨著戲台上抑揚唱腔,一下下撥著茶麵浮葉。茶霧氤氳嫋嫋,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離。
  那台上正唱到: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
  那戲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卻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顏,似世間別無牽念。
  冬日天色陰沉沉的,剛過午後便暮雲低垂,壓得天空似要塌下來。戲樓裏外早早掛起喜氣的福壽燈籠,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軟綿綿,似帶上朦朧曖昧情致。
  台上貴妃掩袖銜杯,嗔一聲李三郎,拋廣袖,回流波。
  台下眾人側目,斂聲屏息。
  非為楊妃驚豔,卻是那廊前門外,仆婢挑起了垂簾,傅夫人伴著一位紫錦高領長襖,圍銀狐裘披肩的麗人款款而來。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隻覺那豔光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
  不待看得仔細,傅夫人駐足側身,將她讓入內間。
  影動珠簾曳曳,人若驚鴻,轉眼消失於眾人眼前。
  隻那麽錯眼間,恍惚隻見一個顧盼眼神,風神自若,秋水湛澈。
  緊隨其後,是四名戎裝侍從踏進門來。
  靴聲沉沉,似風雪天開門撲入的寒風,與這一園子喜慶格格不入。
  幾個傅家女眷隨在二位夫人身後進了主間,四名侍從武官在門前左右肅立,連帶著滿園子暖亮的燈光都被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慶裏滲入肅殺之氣。
  壽宴依舊,然而靜默裏,左右喧嘩都停了。
  隻聽戲台上貴妃依舊還在唱著,那一出粉墨悲歡並未因誰的出現而改變。
  蕙殊沒有回頭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無需從他眉目間尋找答案。
  那樣的風華,那樣的身份,再不會是別人。
  檀板敲,絲竹囀。
  楊妃又唱:
  不覺來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袖底一緊,蕙殊低眸,衣袖被胡夢蝶輕輕扯了,似乎示意她去問四少什麽。
  蕙殊不應,將臉漠然側了過去。
  胡夢蝶纖眉擰起,想問晉銘是不是那人,又不敢開口。能令傅夫人親自出迎,敢帶著侍從武官出入總理家宅,又有這般驚人容華……除了那個人,還能是誰。
  再看四少,卻依舊端著茶,連手指輕扣茶蓋的姿勢都沒有變,目光專注於台上,整個人都沉在戲裏,從頭至尾不曾向別處看上一眼。
  屏風外有吳儂笑語,華服盛妝的三太太領著丫鬟拂簾而來,“我帶了醒酒茶,來瞧瞧七小姐酒勁兒緩過了沒有。”
  蕙殊忙起身道謝,礙不過她殷勤,隻得喝了兩口濃釅的苦茶。
  見四少聽戲聽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貴妃娘娘勾去魂魄,連身邊佳人也顧不得了。”胡夢蝶陪著她笑了幾聲,蕙殊卻木無表情。正尷尬間,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吳地人氏?”
  她口音裏帶了幾分吳語的婉轉,卻向來以自己鄉音未褪為恥,聽四少這樣講,臉色立時沉了。
  然而四少卻說,“霍夫人也是吳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於色,“我正要去見她,原來是同鄉,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夢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諷,尋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總理看上,那時晉銘已經遠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從前那檔子事。果然聽她又說,“原來薛四公子也識得霍夫人,這可巧,不如祁小姐與我一同過去,老太太愛熱鬧,沒準兒正想著祁小姐呢。”
  “我……”蕙殊沒來由一慌,竟想不出什麽話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驚鄂回頭,瞪了他,說不出話來。
  他微微側臉,並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罷。”
  他如此得寸進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願的事,也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你早晚會有悔意,這話,他也是說過的。
  蕙殊咬唇站起來,心中氣惱委屈,一言不發隨了三太太而去。
  (下)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錯過了在大督軍夫人跟前露臉的機會。
  蕙殊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怕走快了撞見,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見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愛白茶花與紅寶石的女子,終於近在咫尺。
  一聲“太太留步”,卻將她二人擋在垂簾外。
  傅府總管事滿麵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爺會見貴客,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去。”
  三太太臉色一僵,冷冷反詰,“任何人?那大太太與六小姐呢?”
  總管笑道,“在裏頭,老太太傳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惱怒,這總管似乎並不將她放在眼裏,依然擋駕不放。三太太氣得捏著手巾抽噎起來,“祁小姐,您瞧瞧,偌大個總理府就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尷尬無措,總管見三太太在這兒當口撒潑也慌了神,百般勸慰不聽,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卻見簾子微掀,一個俏丫鬟探出來身,朝總管噯了一聲,“老夫人問,外邊唱什麽戲呢?”
  三太太與總管都不敢吱聲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對總管低聲道,“趕緊準備著,一會兒客人要走了。”
  總管愕然,“這就走,不用飯了?才坐下一盞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麽,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說還有要務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壓低聲兒道,“不過往後都是一家人了,還怕沒機會一塊兒用飯麽。”
  總管喜道,“這麽說,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進去,“什麽事成了?”
  “瞧我這多嘴的,回頭大太太該罰了。” 丫鬟掩嘴一笑,麵上得色愈顯,倒似故意說給她聽的。也不待三太太說話,徑自放下簾子折身入內。
  “六姑娘……”三太太轉頭看總管,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當真喜事近了?”
  總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聲音。
  總管忙做個噤聲手勢,笑容卻不減,“您還是回了吧,霍夫人一會兒就得出來了,難道您要守在這兒親口問她?”
  三太太不說話,轉身走了兩步,險些一頭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卻被她緊緊抓住手腕,發狠似的攥著。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著牙笑,齒縫裏切出遊絲細聲,“霍公子、霍少帥……大太太總算找著個好女婿。六姑娘這一嫁,真給老爺太太爭氣!”
  “當真?”徐季麟將茶碗一頓,險些潑出茶水,“傅霍聯姻,霍夫人是為這個來的?”
  蕙殊低頭抿茶,“人沒見著,隻聽老夫人身邊丫鬟說的,三太太似乎也是這麽說。”
  “那就錯不了。”胡夢蝶篤定點頭,“風聲都放出來了,準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頭緊鎖,“這……”
  “這是好事,兩家結了姻親,霍督軍跟傅總理合作,從北平到華北,還不成了他們的天下!你跟傅總理,總算是跟對人了!”胡夢蝶喜形於色,然而目光往薛晉銘身上一轉,旋即明白徐季麟為何皺眉,當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誰會計較那點陳年舊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夢蝶琢磨著這話有些尷尬,便站起身來為他二人斟茶,一麵將話頭引向今天的戲。直讚那一出《貴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兒,《金玉緣》也是極好……
  “都是好戲。”四少接過話音,若有所思地笑笑,“這最好的一出,還是《將相和》。”
  “有嗎?”胡夢蝶隨口問,“戲單上沒見有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來,拂袖撣一撣衣擺,似在自言自語,“戲聽過了,我也回去了。”
  可蕙殊坐著不動。
  “小七?”四少微微皺眉。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氣將他頂了回去,“我想聽的戲還沒開唱。”
  傅府宴罷,賓客魚貫告辭出來,天色已黑盡。
  徐氏夫婦住在城中,與薛祁二人所居別墅相隔路遠,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機在前麵沉默開車,後座上蕙殊與四少也一言不發。
  “她走時,你是想去見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語。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識趣。”蕙殊笑笑。
  他平靜地目視前方,緩緩道,“我若想見她,誰也阻攔不了。”
  蕙殊語窒。
  “對不起。”她咬唇,將臉側向車窗,“當日貝兒說得很對,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這樣的秘書,我終究做不來。”
  “好。”四少終於開口,“三天後,我離開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語聲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半點征詢的意思,“季麟兄會派專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貝兒,也可請他安排。”
  “謝謝。”蕙殊挺直身子,傷心難過到極處,反而說不出話來。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辦完,你協助得很好,是十分稱職的秘書。”他淡淡側顏,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溫柔全是假象,這才真正的他。
  “啟程之日,你的薪資由季麟轉交。”
  嗬,原來還有薪資。
  蕙殊啞然失笑,當日她都忘了問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傭,還以為真的做了他的紅粉知己。原來至頭至尾,他仍是個商人,真正的商人。
  雇她來北平,仿佛隻是為了陪他吃喝玩樂,並遙遙望一眼舊情人。
  車已在寓所前停下。
  司機拉開門,他下了車,伸出手來攙她。
  蕙殊猛地推開他,跑上前台階,大步向寓所大門而去。
  門半掩著,裏頭燈開著,傭人並沒有迎出來。
  一線橘色燈光從門隙裏照出,投在門前台階上,照亮倦客歸家的路。
  是的,她隻是客,這裏不是家。
  蕙殊眼前模糊,淚水將光亮變得愈發朦朧,耳中聽見他在後麵喚了一聲,似叫她站住。
  她越加快腳步,伸手便去推門。
  身後腳步聲急,有人疾奔而來,猛然將她攔腰一圈,重重推向門旁。
  哢嗒金屬聲裏,一柄烏亮的槍已在他手中,拔出上膛,對準門後。
  蕙殊醒過神來,驚覺往日仆傭見車到門口,都會出來迎接……今日卻沒有一個人影,隻有暖暖燈光亮著,前園裏卻安靜得不同尋常,連花園裏的小狗也沒有叫。
  他擋在她身前,凝神戒備,下巴繃緊。
  裏麵寂靜無聲。
  他以目光示意她回避,槍口輕輕將門頂開一點,猛地轉身,抬腳踢開房門——
  一個低柔語聲從裏麵傳來。
  “晉銘,別來無恙。”
  水晶吊燈照得客廳一片燦亮,深藍天鵝絨沙發正中,端端坐著那驚鴻一現的女子。
  吊燈下細長的墜子被風吹得泠泠有聲,細碎光暈在她身上搖曳。
  蕙殊有些目眩,在這境地,呼吸都變得多餘。
  身旁沒有聲響,他似也屏住了氣息,靜靜望住她。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隻是他與她的。
  北平冬夜又幹又冷的空氣,吸一口也嗆得喉嚨生疼。
  終於,他先開了口,“霍夫人。”
  語聲冷澀,竟不像是他的聲音。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搖曳光影下,遺世獨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視。
  “把槍收起來。”她微低了下頜,顯出婉柔姿態,語意卻堅決。
  四少無聲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勢,並不將槍放下。
  二樓扶欄後麵悄無聲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銳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蕙殊變了臉色。
  四少視若無睹,一步步朝她走去。
  霍夫人眉頭微皺,一瞬不瞬看著他走近。
  他笑著舉高雙手,槍在手中彷佛隻是一個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虜。”
  說著,他一鬆手,將槍拋在她腳下。
  看著他臉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然。
  四目相對,刹那凝峙。
  旋即她轉過目光,看向他身後,朝蕙殊淡淡頷首,“祁小姐,抱歉,請到樓上稍事休息。”
  蕙殊明白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頭卻被四少穩穩攬住。
  “不必見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
  蕙殊似被火星燙到,耳後熱潮湧起。
  霍夫人麵無表情,側過臉,冷冷喚了聲,“許副官。”
  走廊柱子後麵轉出個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輕男子,麵容英俊精悍,以筆挺的軍人身姿向她立正。
  “我有話與薛四公子商談,你帶祁小姐上樓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語聲透出不容回絕的強硬。
  “是!”許錚靴跟一叩,銳利目光轉向蕙殊,“祁小姐,請!”
  蕙殊感覺到四少攬在她肩頭的手一緊。
  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製著喜怒,語聲平淡,“別和我針鋒相對,我們不是敵人,從來不是。”
  “是麽。”他語聲冷漠,“為敵為友,一向是你說了算。”
  “晉銘。”霍夫人歎口氣,眼眸深處有一抹憂傷掠過,“我原以為,你會信我。”
  
  第六記:心字纏·扣連環
  望著霍夫人憂傷如訴目光,蕙殊知道,這是對他最致命的征服,他必不能抵抗。
  果然,攬在她肩頭的手緩緩垂下。
  四少默然片刻,低低道,“我信。”
  他又笑了,笑得輕慢而自嘲,“除了信你,我還能怎樣。”
  但他並不放開蕙殊,反將她攬在自己身後,“小七不必留下,這裏沒有她的事,徐太太約了她今晚打牌,我這就讓司機送她去徐家。”
  “你以為徐家就安全麽?”霍夫人的語聲透涼。
  蕙殊聞言錯愕,覺察他手上又是一緊,掌心似有汗出。
  霍夫人俯身拾起他拋下的槍,拿在手上看了看,修長指尖撫過烏黑裎亮的槍身。
  “如今你手段通天,要錢有錢,要槍有槍,又回到北平來攪風弄雨。”她冷冷看他,“你以為這裏當真沒人清楚你的來路?在南邊私販軍火也好,行賄政要也罷,好歹有人替你遮掩,眼下北平這爛攤子,你插手進來可曾想過後果!”
  往日種種疑惑電光般掠過眼前,蕙殊呆看四少,震駭得說不出話來。
  他竟然做的是這一門生意!
  軍火買賣非同尋常,無論南北,一概嚴令禁止私人販運,若有查獲,就地槍決。
  難怪他行事隱秘,將人瞞得滴水不漏;
  難怪他總與德國人做生意,最大的軍火商自然全在德國。
  難怪雲頂賭場往來豪客如雲,還有什麽比軍火更賺錢,又有哪裏比賭場行賄洗金更容易。
  然而四少欠身一笑,像足了最忠誠的騎士,出言卻犀利,“霍夫人若是為興師問罪而來,薛某認罪便是。”
  霍夫人修眉一挑,怒意隱現。
  四少漫不經心地笑,“你若是為了傅家來做說客,我會令你失望。”
  “噢?”霍夫人深眸微睞,“何以見得我是為傅家而來?”
  “傅霍聯姻,你我便是敵人。”四少斂了笑容,目光轉涼。
  霍夫人靜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麽,卻隻是緘默。
  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書,與這些全無關係,不必將她扯進來。”
  “那你呢?”霍夫人驀然揚眉,隱有惱意,“你究竟知不知道——”
  她頓住語聲沒有往下說,將唇緊緊抿了,似極力克製著自己。
  蕙殊怔怔看她,全然不明白他們的針鋒相對是為了什麽。
  隻聽霍夫人再度開口,怒色已斂,隻餘無奈,“晉銘,你明知道眼下處境已十分危險。我來見你,不為做誰的說客,隻是不想……不想看見你有事。”
  她這一句話,頓時令蕙殊心驚意寒,腦子似被潑過冰水般清楚起來。
  原來如此。
  他要她立刻離開北平,連反駁餘地都不給。
  她卻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險正向他悄然迫近。
  什麽敵友什麽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樣她明白——四少是回護著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開在心間。
  望了身側沉默的他,蕙殊輕輕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明白幹脆,“四少,我不走。”
  他聞言一怔,旋即皺眉,“小七,不要胡鬧。”
  “你趕不走我的。”她倔強仰頭,既然他有這份回護之心,她亦不會臨陣退縮。
  “祁小姐,請先上樓去吧。”霍夫人歎了口氣,對蕙殊平添一分和悅之色。
  副官許錚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個請的手勢。
  蕙殊不甘,緩步走向樓梯,回頭又看向四少。
  跟在身後的許錚不動聲色一扶,毫不費力將她帶上樓梯,鐵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掙紮不得。
  樓梯上腳步聲與蕙殊的掙紮聲遠去,明晃晃的大廳裏隻剩彼此二人。
  他定定看她,耳邊猶回蕩著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
  “你以為我會有什麽事?”他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
  她眉頭一皺,怫然側過臉,不理會他口無遮攔的話。
  他深深望著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與你相幹麽?”
  她默然,轉身走到通往花園的落地門前,背對了他,久久不語不動。
  那纖細背影同從前一樣清瘦,或許她過得仍辛苦,風光背後自有別的不易。
  他凝望她,心底有一處隱秘情愫,被抽絲剝繭的拆開來,一絲絲,一層層,澀意蔓延至咽喉,至舌尖,想喚一聲她的名,喚一聲“念卿”,卻早已忘了如何開口。
  她深深歎了口氣,並不轉身,背對他緩緩開口,“旁人生死與我不相幹,你,與我一直都相幹。”
  回旋心尖的一絲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斷了什麽。
  不管是真相幹還是假安慰,他總是願意信她的。
  她驀地側首,聽見樓梯上傳來許錚的腳步聲。
  “花園不錯,領我看看你這園子可好?”她推開落地長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徑自步入花園。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隨她緩步走入林蔭深處。
  夜裏寒風撲麵吹散一腔紛亂,北平這時節也快下雪了。
  習慣了南方氣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環住雙臂,駐足在梧桐樹下。他也未穿大衣,兩人一時都有些瑟縮,不覺相視而笑。
  他打破緘默,“要不要拿件披風,燙一壺好酒,尋個背風處坐坐?”
  她笑了笑,“我隻有幾句話,說完便走。”
  “你的來意我明白。”薛晉銘悵然一笑,負了手,仰頭看向冬夜蕭瑟的天空,“沒想到再見麵會是這樣。”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語,“以為可以向你問一聲好,坐下來,喝一杯酒,敘一敘閑話,聽你說說故人,說說你的女兒。”
  她默然垂下目光,卻聽他低低喚了一聲“雲漪。”
  她抬眸。
  他失笑,“不對,該叫你念卿了。”
  念卿與雲漪,是她的往世與今生。
  初相遇時,她是豔冠一時的“中國夜鶯”,有個曼妙的名字,喚作雲漪。
  洗去風塵之後,她以本來麵目嫁入名門,成了霍督軍的夫人,回複她本來的名字,冠以顯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總之都是我。”她以淡然一笑掩飾眼底的觸動。
  他靜了一刻,若無其事轉過話頭,“霍小姐可好?”
  她莞爾,眉目間平添恬柔,“她叫霖霖,兩歲了,是個壞脾氣的小姑娘。”
  “將門虎女?”他笑。
  “像極了仲亨的壞脾氣。”她也笑。
  他深深看她,良久才又開口,“你看上去很累。”
  她笑了笑,神容坦然,“還好,盡我所能罷了。”
  說來這般輕鬆,那些聚少離多,形隻影單,卻不足為外人道。背後風風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隻有一身擔當。身為霍夫人,冠了那樣顯赫的姓氏,並非隻有風光。
  這大半年來從未太平,東南軍閥叛亂,不斷滋擾中原,幾個南北重鎮一直在打仗。大督軍霍仲亨已被北平晉為元帥銜,仍督察五省軍務。東南戰事原本已經趨已平定,兩股潰敗的叛軍卻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膠東一帶卷土重來,趁隙偷襲三鎮。霍帥震怒,於數月前親赴前線督戰。
  此時北平風雲變幻,正是叵測之際,卻隻得她一個人隻身北上。
  三年時光不短不長,足夠褪盡她的軟弱,屬於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軟弱。
  眼前已是見慣風波的霍沈念卿,脫胎換骨,卻也風霜留痕。
  “念卿。”
  這兩個字,從薛晉銘唇間低低喚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念卿望住他,回以一絲淺笑。
  “他將你看守得如珠似寶。”薛晉銘看向遠處隔門守望的許錚,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門後,許錚筆挺佇立著,目光一刻不離地盯著這裏。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殺,也不怪許副官警覺。似你方才那樣舉著槍,他自然如臨大敵。”
  薛晉銘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當然信任。”念卿莞爾,“沒人比他更忠誠……隻是太過忠誠,有些話便不能被他聽見。”
  風吹過頭上樹枝,枯葉簌簌,欲墜不墜,牽動心頭起伏莫名。
  薛晉銘半側了臉,自嘲而笑,“你我之間,能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話?即便有,也早就傳遍天下。”念卿深深看他,“過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釋懷。”
  “我明白。”他頷首,喉間卻有一絲澀然。
  “即便你不肯將我視作朋友,我們也不應是敵人。”她臉頰映著微弱月光,顯出執拗的蒼白,“倘若仲亨不幫傅家,倘若沒有傅霍聯姻,你還當我是敵人麽?”
  籠在清寒月色裏的遠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顏。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兩難。
  曾有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狠狠騙過他,騙得他有苦難言,一敗塗地;當她褪下名伶雲漪的麵具,換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騙他,騙他與她長相忘,不相知,再莫為敵。
  他一次次信以為真。
  然而總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攜來“傅霍聯姻”的佳訊。
  始信命中有劫數,昔日今日,走到哪裏總遇著這個劫。
  無需再分高低強弱,她來了,他便敗了。
  這盤棋走得再高明再隱秘,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她。
  時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來,豪綽慷慨不減當年,結交名流顯貴,出入高官府第,一躍而為總理府上紅人。這歌舞升平、衣香鬢影,瞞過了身邊的蕙殊,瞞過了傅氏的耳目……觥籌交錯,賄金賂銀,本也是常情。
  旁人誰又想到,這金是金山,銀是銀海,賄的卻不是小功名,賂的更不是小交情。
  區區一個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誰又料到他有這般財力,所圖是那等機心。
  三年蟄伏,韜光養晦,即便南邊也少有人知道薛晉銘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
  他所作所為,瞞過所有人,亦瞞不過識他知他如沈念卿。
  私販軍火,她知道;
  行賄政要,她知道;
  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聯姻之親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時正有大批軍火繞過傅氏勢力氛圍,走海路,從南邊北上,悄然運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頻頻收受來曆不明之重金巨資,內閣裏人心動搖,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臥虎藏龍,風雨欲變。
  內閣佟傅兩係相爭已久。
  傅總理是內閣之首,佟大帥為北方軍閥之雄。
  二者夙怨深積,兩相壓製,互爭長短。如今傅氏組閣,佟氏表麵被壓下一頭,不能公然與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腐敗,屢被彈劾,佟帥養兵蓄地,勢力日漸強盛。
  一山難容二虎,傅佟之爭愈演愈烈,終有一場惡戰。
  三個月前,“彈劾總理案”轟動中外,連同國務總理、法務總長在內的傅係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貪汙、舞弊、挪用軍需等數項罪名。參議院內對峙之勢劍拔弩張,第一輪投票被佟係壓倒,然而未等第二輪開始,接連兩名議員被暗殺。
  血案震動一時,殺雞儆猴之效立見,也將彈劾案拖延了足足兩個月。隨後第二輪投票不出所料,佟係慘敗,諸多議員紛紛倒戈,參議院內盡成傅係天下。
  佟帥一怒之下以督察軍務之名離開北平,傅係風光無雙,提早彈冠相慶。
  雖如此,工夫仍需做足,定於本月的參議院決議仍然照舊舉行。
  而此時,留在北平的佟係心腹,始終蟄伏未出的殺手鐧——徐總長徐季麟也迎來了千裏北上的薛晉銘。此時彼明我暗,以徐季麟為首的佟係人馬悄然謀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兵不厭詐的佟大帥,也為這記“回馬槍”壓上重寶,勢在必得——若再彈劾不成,屯駐數百裏外的軍隊立刻開赴北平,以武力脅迫內閣下台。
  北方大小軍閥七零八落,無人能與雄霸東北之佟帥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軍霍仲亨。
  猶記當日,煙雨相送。
  轉瞬三年,再相逢卻見傅霍聯姻。
  永以為好之約,化作一場泡影。
  究竟是世事反複,還是命數無常。
  薛晉銘目不轉睛地看著念卿,目光變幻遠近。如今他竟已分不出她究竟是雲漪、是念卿,還是霍夫人……重逢之悅,相見之傷,盡化作失落迷惘。
  既已窺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卻說,永不為敵——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
  從前他會毫不猶豫地信她,被騙被瞞,甘之如飴。
  如今的薛晉銘卻已不會輕易被一個女子的目光打動。
  風涼露重,在園子裏立了許久,早已襟袖寒透。
  念卿雙臂環住肩膀,自嘲地一笑,“我話已至此,你若不信,隻當我多此一舉罷。”
  薛晉銘一言不發。
  念卿黯然轉身,卻聽他在身後低低說,“知道你抵達北平,我已做好最壞準備……至多,再輸給你一次。”
  她駐足,靜靜回轉身來。
  頭頂枯枝落下橫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一聲低歎,“這一次,你不會輸給我。”
  “是麽?”他凝視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與子謙離開北平,仲亨不會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願意攪個天翻地覆也與我無關……我隻願你,平安珍重。”她語聲淡淡,目光寂寂。
  他卻震動,失驚之下脫口問道,“子謙?你是說霍督軍的兒子霍子謙?”
  她笑,“不然還有哪個子謙。”
  薛晉銘錯愕之極,“霍公子怎會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嗎?”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聲,神色裏有深深疲憊與無奈。
  寒風吹得她兩頰微微泛紅,“留洋隻是幌子,總不能讓人知道他闖出禍事,離家出走。”
  她抬腕掠起鬢發,“子謙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這次落在老傅手裏,我們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晉銘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裏?你是說……”
  “沒錯。”念卿苦笑,“你大概聽說過北平鬧事學生裏頭,有幾個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鄭立民的,就是子謙。”
  
  第七記:往日意·今時癡
  那場傳奇式的婚事轟動一時。
  有外電記者撰寫了聳動而浪漫的新聞標題:“最有權勢的將軍與最美貌的女伶”——英文報章上紛紛用了“actress”這個詞描述督軍夫人的出身,國人則不會如此客氣,原本“伎與妓”在時人眼裏並沒有明顯的分界嶺,女伶不見得比名妓高尚。諸多報章用辭曖昧,或有意或無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會了更多豔軼之色。
  不隻霍夫人的出身飽受非議,霍公子大鬧督軍府與程氏悔婚的鬧劇,也轟傳街頭巷尾。
  督軍元配夫人所生長子,公然反對其父迎娶沈氏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靈前敬茶。督軍不允,稱沈氏雖是繼室,仍為合法妻子,與元配地位平等。豈料婚禮次日,霍公子竟將生母遺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廳……督軍暴怒,一頓馬鞭將大公子抽得死去活來,險些鬧出人命。
  經此一鬧,喜氣變了晦氣,壞事接踵而至。
  數日後,霍夫人胞妹與富商程氏訂婚,臨到宴上,賓客雲集,那程公子卻臨時悔婚,留下書信一封,連麵也不露,不聲不響就那麽走了。程家不過是普通富庶人家,見得罪了權貴,慌不迭連夜遷走,家宅生意全都棄之不顧。程老夫人連氣帶嚇,路上一病歸西。
  這樁事雖被霍家壓了下去,未經報章披露,市井之間依舊傳得沸沸揚揚。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並不關心。
  傳入薛晉銘耳中,亦是意料中事。
  除卻程家悔婚的變故,種種風波他是早料到的,她也是明白的。
  他曾看著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步步為營,卻不能陪在念卿的身邊,也不曾親見她後來的風風雨雨。遠在千裏之外,聽聞她種種消息,終究隻是聽聞。
  時至今日,親眼見了,親耳聽了,英雄美人,風流聞世,誰說這不是一段錦繡奇緣。然則錦繡也是一針針織就,紮在指尖的疼,不足為外人道。
  昔日沈念卿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無悔無怨;霍仲亨為沈念卿一諾訂三生,誓言如山,那是萬千人共睹的傳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銜的光華,背後無非一份現世安寧,她所冀求的與凡人並無不同。
  她有一段不能見光的過往,卻站在了一個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
  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艱辛方可承受。
  如同霍子謙曾那樣羞辱於她,她卻不得不為他趕赴北平,為他周旋於險惡漩渦。
  薛晉銘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她臉上,她的微笑與漠然,依然無暇可擊。
  “值得嗎?”他語聲輕微,眼裏失落不甘再難掩藏,“這就是你舍我取他,換來的委屈?”
  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覺察自己眼角有淚。
  驀然間,他握住她的肩,將她緊緊擁入懷抱。
  他身體的溫暖,帶著似曾相識的熟悉,久遠得像一場夢,遺落在歲月之外,蘇醒於冥冥之中。
  “這一次,我會贏給你看。”他貼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國之誌,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著,這次我必然會贏!”
  念卿怔忡,被他眼裏迫人光亮窒住。
  眼前月光一暗,熾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他以微顫的唇封緘了她的呼吸。
  她身子顫抖得厲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卻掙不開他雙臂的禁錮。
  輾轉千裏,失而複得,恍惚如在夢中。
  卻不是夢,夢裏不會有痛。
  一記脆聲,伴著頰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晉銘清醒過來。
  念卿喘息著掙脫他雙臂,唇上嫣紅濕潤,滿眼驚怒,“你……”
  話還來不及說,身後靴聲逼近,許錚已大步趕到,噠一聲手槍上膛,烏黑槍管抵上薛晉銘額頭。念卿脫口叫道,“許錚,別動手……”
  卻已遲了半拍。
  許錚狠狠一揚手,槍托砸在薛晉銘額頭。
  他竟不閃避。
  以他的身手,要避開這一擊易如反掌。
  他卻一動不動,仿佛被她揚手一記耳光摑得呆了,仍由血流下來,漫過眼前,將慘白月光也染紅。耳邊聲音在一刹那飄遠,隱約隻聽見她叫了他名字,“晉銘——”
  二樓轉角房間,門被踢開,黑衣黑麵的許錚踏進門來,指向瑟瑟發抖的管家,“你,出來!”管家麵無人色,瑟縮搖頭,“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許錚二話不說,將他揪了衣領拖出。
  關在一起的仆傭驚慌退縮,隻有蕙殊挺身站了出來,“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情與他無關,我才是四少的秘書。”許錚冷眼看過來,將管家衣領拎起,“有誰知道紗布藥棉在哪裏?”
  蕙殊一怔,卻聽管家抖抖索索說,“紗,紗布沒有……藥棉有……還有……”
  許錚皺眉不耐,抬腿將管家踹個趔趄,“有藥棉還不去拿!”
  蕙殊忙扶起管家,隨他一同去儲物間翻找。
  這房子無人常住,東西備得也不齊全,找半天隻找出一瓶消毒藥水和一小包藥棉。
  許錚拿了就走,走出兩步似想起什麽,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幫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樓梯,被他拽進書房,蕙殊一抬眼,就見四少斜躺在沙發上,額頭到衣領都是猩紅痕跡,手從沙發邊軟軟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發前,拿手絹為他捂著額頭。
  可怕的鮮紅色刺入眼裏,蕙殊驚呆,“四少!”
  “夫人,東西找來了!”許錚語氣尷尬。
  “消毒水給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還沾著四少的血。
  蕙殊隻覺一陣刺痛,眼裏心裏都被什麽刺著,一時間顧不得別的,忙上前將藥水遞上。
  手絹一拿開,血又從他額頭傷口滲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卻被霍夫人攔住。
  “別碰傷口。”霍夫人接過藥棉,沾了消毒水,修長手指將四少鬢發撩開,小心翼翼清洗。
  看她溫柔舉動,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將四少傷成這樣。
  “有熱水和毛巾嗎?”
  蕙殊怔了怔,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
  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緩,全無淩人氣勢,一手還搭在四少手腕,細心探他脈搏。沙發上的四少側了側臉,似乎將醒未醒,垂下沙發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輕輕握住。她俯身喚他的名字,“晉銘?”
  他沒有應聲,側臉被燈光投下淡淡陰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輪廓平添了柔和。
  晉銘晉銘,這二字被霍夫人吳語口音軟軟喚著,說不出的低回委婉。
  她的影子也被燈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鬢廝磨。
  蕙殊默然轉身,推門出去。
  許錚正靠牆抽煙,一見門開,慌忙立正將煙扔了。
  卻見是蕙殊,那臉色便又恢複鐵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裏邊要熱水和毛巾。”
  許錚似欲發作,終究還是忍下去,轉頭衝一名侍從吼道,“去,打熱水來!”
  這吼聲隔了門也聽得見。
  沙發上閉目躺著的薛晉銘悠悠一笑,“下手這麽狠,我究竟哪裏得罪過許副官……”
  念卿一怔,驚喜道,“你沒事麽?”
  薛晉銘睜開眼,瞳仁被燈光映得幽深,卻不說話,隻是望著她。
  “看來你早就醒了。”被戲弄的慍色從念卿眼底一掠而過,她鬆開他的手,“許副官出手莽撞,錯責在我,冒犯之處望四少見諒。”
  淡漠神色令她雙頰越顯蒼白,從那柔軟唇間吐出的話語,帶了刻意的疏離。
  薛晉銘無聲笑笑,隻貪戀她掌心的短暫溫存,後悔不該睜眼。
  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問,“真的沒事麽?”
  他緩緩坐起,倚了沙發,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
  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亂倉皇的氣息糾纏複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我……”他喃喃開口,卻似不知該說什麽。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臉,神色平靜,喜怒哀樂深深斂藏。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為何還要這樣辛苦?”他望定她,語聲低緩,“我不記恨你當初的選擇,但你要知道……你若過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動容,抬眼迎上他目光,良久不能言語。
  甘心二字聽在耳中,勾起的卻是當年舊話——彼時她說,薛晉銘,你不過是不甘心。如今他終肯承認了甘心,再不是從前自負的薛四公子。輸贏得失從他口中坦然說出,卻令她聽得心酸,或許真是錯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錯殺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錯也錯了,罷也罷了。
  念卿側過臉,不忍再聽下去。
  然而這一次他格外執拗,迫著她,聽得清清楚楚,“從前非分之念早已斷絕,你無需理會我,我也不會令你聲名受累。”
  你隻需,允許我愛你。
  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與他的驕傲,不允許有這樣的話語,哪怕隻有兩個人聽見。
  往日萬語千言不能述,到這一刻,咫尺相對,卻更是說不得。
  那便不消說,就這樣看著也是好的。
  念卿微側了身,避開他目光,彷佛一個字也未曾聽見,隻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啟程,你既執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強。老傅不是善類,佟帥也非良主,你自己萬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們就這麽走?”薛晉銘眉頭深蹙。
  她斜隱入鬢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壽宴上,那一出傅霍聯姻的戲,自然不是白做。”
  薛晉銘恍然,“你答允聯姻,以此騙得姓傅的放你們回去?之後又要怎麽辦,難道出爾反爾,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別無所長,隻擅騙人。”
  薛晉銘挑眉,眼裏憂色湧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聯姻的誠意呢?”
  “那也隻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淺笑,說得輕描淡寫,“我騙人的本事想來還是有幾分罷。”
  薛晉銘痛心神色溢於眉間,“憑什麽要你這樣為他冒險,你一個小女子,既沒有通天徹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謙一分一毫,他闖下的過錯自去擔當,與你何幹!”
  念卿垂眸一笑,“怎麽不相幹,憑他是霍仲亨的兒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晉銘一時無言以對。
  “總之,明日子謙隨我一走,任憑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會出一兵一卒,除非戰事蔓延,禍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勳,我也不能攔你,既然淌進了這渾水,往後你自己萬事小心。”
  薛晉銘定定看了她半晌,眼裏犀光閃動,“隻要霍帥不插手北麵,佟帥也不會捋他虎須。倘若傅家沒有霍氏相助,九成勝算在我。待佟帥入主內閣,我自會讓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沒有錯信薛某人!”
  沒有鮮花著錦、沒有軟玉溫香,眼前意氣風發的薛四公子,鏗然擲語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晉銘……終究這才是真正的他。
  縱是念卿也不由為之動容。
  她久久凝視他,“我不知你為何這般信賴佟岑勳,不知你究竟圖他什麽,既然你有你的抱負,我亦不便多說……我隻不想你再走錯,不想你再受累。”
  薛晉銘抬眼,迎上她殷殷關切目光,看懂她眼底深深憂慮。
  ——佟大帥密謀倒閣,薛四公子出錢賄選傅係要員;佟大帥策動兵變,薛四公子繞過戒嚴從海路運送軍火北上;佟大帥有人馬有地盤,進可攻退可守,贏了可做大總統,輸了仍是一方軍閥。而你薛晉銘,如今再豪綽也不過是一介商賈。
  亂世為尊,怎樣也輪不到商人。
  這是旦夕風雲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誰也不知明日城頭招展誰家王旗。賭上全副身家性命,若隻為換去功名仕途……這旁人勘不破的鏡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還看不透麽?
  她的無聲質問,不著一字,俱寫在眼底。
  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靜開口,“這一潭水有多渾,我自然清楚。北邊是爛透了,南邊又未嚐沒有惡瘤在身。我棄仕從商,並非不識抬舉,隻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軍閥強國……當年家父將兄長們安置在軍政要職,送我赴日學習軍事,寄厚望予我……彼時躊躇滿誌,也曾立誌以現代軍事革除國內舊弊。”他語聲一頓,浮起悵惘笑容,“可還記得你我初見時候,記得我那時的情狀?”
  豈能不記得。
  一個醉臥花叢,拋擲千金為博紅顏一笑;
  一個冷對權貴,潑酒擲杯拂袖揚長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輕輕抿起。
  他不在意她的沉默,隻是笑,語聲裏帶了絲恍惚,“那時終日酩酊、尋芳買醉,既無心仕途,也憊懶軍務,形同一灘爛泥。後來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見你,譬如歸國之初,還不曾失望憤懣、放浪形骸……那樣,你會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跡的手帕,被她捏在手裏,絞纏在修長指間。
  他目光從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靜靜瞧著,緩聲說道,“當年一同自士官學校畢業的同窗,先後歸國從戎,有的投身軍閥麾下,有的靠祖蔭升官發財,最不濟的便與土匪豪強拚搶地盤……而我混跡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風月酒色,卻再也無所事事。如此日複一日,理想消弭,我並不甘心。當長穀川一郎秘密前來拜訪時,我如遇救星,如蒙急援,恨未能早與他相見。”
  長穀川一郎的名字似細針入耳,令念卿眉頭一緊,神色僵了一僵。
  這是誰也不願提起的名字,是他險些鑄下的最大過錯;也曾是她夢魘中的毒蛇,時時伏在暗處,不知何時便會噬人。當年暗中操縱凶手,毒死於她有恩的秦爺,欲殺她滅口,欲置霍仲亨於死地的元凶,便是這個長穀川。
  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無法遺忘從前過錯。
  “我在日本與他結識,原本隻知長穀川家族擁有龐大產業,直到那時才知,他所謂的小生意其實是軍火。”薛晉銘坦然迎上念卿震驚目光,“後來長穀川經由我引薦,與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業與鋼鐵,打算以薛家產業為幌子,在北方秘密營造軍工廠,以低價擠走德國人。起初我對長穀川提防未足,一心視他為友,險些鑄成大錯。”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給我最大的懲罰……這代價足以抵償從前過錯。”
  念卿怔怔無言以對。
  “少年時讀季直公《政聞錄》,有感於儲金救國之論——‘譬之樹然,教育猶花,海陸軍猶果也,而其根本則在實業”。工商界有識之士有感於此,既失望於政治受製於軍事,則不如引曲線而興實業,徐圖強盛。”黯痛之色卻從他臉上隱去,話音轉,落地有聲,熠熠光輝在他眼裏灼燃,“若一個國家沒有自己的工業軍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禦強敵?”
  他仰首而笑,眉宇間一派清朗,“我自問弄權不如家父,征戰不及督軍,那也總有一件事情可為!”
  念卿驚愕震動,終於明白他的深謀遠慮。
  不在於販賣軍火,不在於謀勢謀財,他要做的是——造軍火,造中國自己的軍火。
  
  第八記:夜深沉·雪紛霏
  “你殺豬啊,這麽燙的水,燙到夫人怎麽辦!”許錚試了試侍從打來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卻聽身旁撲哧一聲笑——蕙殊板著的臉一時繃不住,被他這話逗樂。
  許錚這才反應過來,錯了,間接罵到夫人頭上去了。
  “笑什麽笑?”許錚惱羞成怒,瞪一眼蕙殊,悶悶氣惱。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見他袖口濺上的血跡,“是你動手打人?”
  許錚不理睬。
  “你就這樣對待你們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們簡直是土匪、軍閥、粗魯……stupid idiot!”那被罵的人滿不在乎,隻是冷哼,“中國人講中國話,少來唧唧咕咕。”
  蕙殊氣結。
  “難道離了洋文不會說話?”許錚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從重新打了溫熱水過來,還待嗆上這大小姐幾句。蕙殊卻搶上一步接過水盆,“給我,不用你礙事!”
  這倒讓許錚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討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悅。當下退到門邊,替這大小姐推開了房門。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許錚,大步走過他麵前——
  腳趾上突如其來的劇痛讓許錚刹那麵目扭曲,倒抽冷氣。
  穿慣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殺傷力在此時得到發揮。
  蕙殊回頭眨眼,朝許錚露出一個燦然笑容。
  見了房間裏的二人,卻讓蕙殊頓時笑不出來。
  四少與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視他。
  靜夜無聲,燈影斜映,偌大的房間裏除了他和她,彷佛再也容不下多餘的人。
  蕙殊與許錚一時都呆在門口。
  霍夫人側首,眼裏存著些許恍惚,似剛剛從一場驚夢裏醒來。
  “許副官。”她定了定神,再開口時已沉靜如初,“時間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謙,直接往車站與我會合。”
  許錚立正將靴跟一叩,“是,夫人,我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親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邊還不能全然放心,若有個萬一,旁人應付不來。”
  “可是夫人……”許錚猶疑,“萬一你獨自在車站遇上變故……”
  霍夫人沉下臉來,皎皎眉目自有凜然氣度,“沒有可是,這是命令。”
  “是!”許錚咬牙立正,後退一步,將房門重重帶上。
  蕙殊端著個水盆,一時間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隻聽四少低聲問,“要走了?”
  霍夫人沉默,轉身走向蕙殊,“勞煩你了,祁小姐。”
  見她伸手欲接過毛巾,蕙殊忙避開,“我來,我來就好。”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爭,靜立在沙發一側,看她手忙腳亂絞幹毛巾。
  四少額頭傷口已清理過,所幸是皮外傷,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還是令蕙殊心驚肉跳,拿著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來,摸一摸自己臉頰,皺眉看手上的血,“這麽髒。”
  蕙殊慌忙解釋,“不是髒,我怕你會疼……”
  急切之下,一邊說一邊毛巾就按了上去,隻聽四少哎的一聲,倒抽長長一口涼氣。
  一雙溫軟的手,及時接過了毛巾。
  “應該這樣子。”霍夫人溫言示意給蕙殊看,拿毛巾從內而外拭去多餘血汙,手勢輕巧,小心避開了傷口。四少略仰了頭,鬢發淩亂,燈光映著眼眸,在她雙手之下順從得像個孩子。
  霍夫人也不說話,將擦過的毛巾浸回熱水,再絞幹了,緩緩拭過他臉頰。
  “我欽佩你的意願,隻是現實沉重,有些事恐怕太過理想不能達成。”霍夫人語聲輕緩,四少的目光卻為之粲然。
  蕙殊聽不懂,不知這沒頭沒腦的,又是關於什麽意願。
  “我知道。”四少微笑,“艱難是必然的,但總強過畏難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實現你的抱負麽?”霍夫人歎了口氣。
  “別的可以,這一項不能。”四少目光篤誠,“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許還未爆發,但東南叛亂已是引子。況且我想做的事,牽涉極大,首當其衝便是煤鐵命脈。軍工雖自前清就有,可多年來未見發展。那正是因為政府無能,礦業被軍閥割據劃占,難以調配!如今南方富庶在於商運,實業根基薄弱,資源恰是軟肋,而北方則大有可為。佟公儒將出身,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學校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現代軍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講到激越處,一時嗓音沙啞,說不出話來。
  蕙殊看在眼裏十分難受,默然轉身倒了杯水遞在他手裏。
  霍夫人卻隻是沉默。
  燈光將她側顏映得極美,也極冷,似一尊毫無感情的雕像。
  她待他忽冷忽熱,真正殘忍。
  之前聽聞她、好奇她,卻從未厭惡她,連理應存在的嫉妒心也沒有過。
  但這一刻蕙殊望著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終於從心底生出一絲恨來。
  一個女人,怎能狠心至此。
  可她卻又開口,語聲輕微而明晰,“那麽但願你是對的,無論成敗,我會支持你。”
  無法言傳的光輝耀亮他整個人,似世間所有快慰都在頃刻降臨。
  第一次在四少眼裏見到這樣的神情,連同方才的激揚卓然,令蕙殊驚怔,彷佛也是第一次看清這個名叫薛晉銘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寵辱偕忘,世無其二。
  眼前璧人般的一雙,令她黯然,隻覺自己是多餘的存在。
  蕙殊悄無聲退了開去,緩步退至門邊,轉身握上冰涼的雕銅門柄。
  “回來。”四少卻出聲喚住她。
  “記得方才你說不走的,現在反悔了麽?”他語聲裏流露一絲笑意,似責問又似調侃。
  蕙殊心裏有一種忿然情緒被激起,斷然回頭道,“我沒反悔,我要留下!”
  “留下是什麽意思?”四少笑起來,懶懶倚了沙發,對霍夫人詫異眼神也視若不見,“是願意跟著我,但憑差遣,生死相隨?”
  他竟在這種境地,說出這樣曖昧的話來。
  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頭隱隱蹙起。
  但憑差遣,生死相隨——這話在蕙殊心裏盤旋了一遭,似星火所過之處燃起光亮。
  蕙殊抬頭觸上四少似笑非笑的眼,心裏一線豁亮,莫非這便是他給她的考驗。
  如果她不信他,就此放棄,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差一點,她也就真的放棄了。
  錯綜欣喜湧上心間,蕙殊不假思索,脫口道,“是的,我願意。”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
  “什麽?”蕙殊幾疑聽錯。
  霍夫人也錯愕地望向四少。
  “念卿,你說過願意幫我的。”他笑得狡黠,“勞煩你捎上這丫頭,送她南下轉去香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對蕙殊笑道,“你既願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隨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轉往香港,待找到貝兒再與我聯絡。”
  蕙殊漲紅了臉,“為什麽你留在北平,卻要我隨霍夫人離開……你,你在戲耍我麽?”
  四少沒有答話,隻是笑著看她。
  霍夫人輕聲歎息。
  這令蕙殊的臉越發漲紅,目不轉睛隻瞪住他。
  “此去香港不是讓你去玩。”四少語聲淡淡,目光卻轉向霍夫人,“從德國過來的貨,一向是在香港中轉,由經營船運的蒙家負責轉運。蒙祖遜與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與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卻遭遇船難,我懷疑與此次運往北方的軍火有關。蒙夫人已經趕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術,兩頭失去照應……因此,小七,我要你盡快與貝兒會麵,接替她的工作,在南邊與我接應。”
  原來蒙家與四少是這樣的淵源。
  原來貝兒得四少照顧也並非偶然。
  蕙殊怔怔聽著,太多隱秘驟然在眼前揭開,令她一時間回不過神。
  霍夫人沉吟片刻,頷首道,“好,南邊你暫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會追查出來……祁小姐交給我,你可以放心。”
  兩人四目相對,也不再多言。
  能說的想說的,俱付與此刻無聲。
  四少轉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萬難,你可做得到?”
  這就是一直以來想要的機會,想要有所作為的人生。
  真正要做決定的時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蕙殊心裏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穩的語聲說,“我會竭盡所能。”
  此去行程輾轉,一切從簡,匆忙間隻揀上必要的行李,華服美飾統統不要。
  來時兩口大箱子仍不夠裝衣服和鞋子,此時離去,卻隻得小小一隻提箱傍身。
  拋掉華而不實的物件,剩下的原來這樣單薄。
  蕙殊提了藤箱,換上大衣,站在鏡前打量自己。樓下傳來汽車接二連三發動的聲音,一道道車燈光柱打亮,刺破了淩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陣陣抽縮,有說不出的難受。
  就要走了,真的離去,再沒有遲疑餘地。
  蕙殊撫上門把手,低頭靜了一刻,將門輕輕打開。
  守候在外的侍從接過行李,“祁小姐請,夫人已等候多時。”
  蕙殊點點頭,隨他走下樓梯,待想起回頭看一眼房間也來不及了。那門已被侍從帶上,關在裏頭的記憶或許也是最後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將從此轉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篤定的是——不能回頭,亦不會回頭。
  大廳裏燈火燦亮,門外車子排得齊整,侍從立正守候在門旁。
  霍夫人攏一身黑貂絨披風,立在大廳正中,光亮鋪灑她周身。
  單單不見四少,隻有書房的門虛掩,燈光從裏麵透出。
  “他在裏麵。”霍夫人語聲平靜,聽不出喜悲情緒,“我先到車裏等你。”
  她轉身走出門外,四名侍從隨在其後,光燦燦的大廳裏轉眼隻得蕙殊一人。
  他不送她麽。
  蕙殊茫然想著,腳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虛掩的門前。
  抬手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喚道,“四少?”
  裏頭仍是寂靜,從門隙看進去,有個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蕙殊喉嚨裏堵住,像進了沙子,將滿腔話都堵住,好艱難才能開口,“我走了,我會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裏邊傳來他低低語聲,“你也珍重,我不送了。”
  蕙殊心口一緊,終是忍不住,將門輕輕推開一點——看見他麵向壁爐一隅,獨自負手而立,燈光將他影子拉得長而單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後窗外,隱隱可見門口的車子。
  他卻並不回頭,背對她離去的窗口,不知不聞不見。
  眼淚漫上來之前,蕙殊將門無聲帶上,轉身而去。
  黑色座車停在門口,隨行侍從戒備在四下。
  司機打開車門,讓蕙殊坐進去。
  身側的霍夫人攏著貂裘隱在陰影裏,周身都是暗的,彷佛與夜色融作一起。
  車子發動,緩緩馳出門前林蔭路。
  即將轉彎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頭張望。
  那一扇亮起燈光的窗戶後麵,有個人影,漸去漸遠漸模糊。
  “他會好好的。”霍夫人的語聲此刻聽來竟顯得細弱。
  蕙殊說不出話,隻有眼淚滑下腮邊。
  天色將明,濃霧仍化不開。
  從晨霧中透出的站台燈火顯得微弱可憐,卻仍竭力將一點點橘黃微光聚起,去驅散無處不在的冷與暗。車子減速進入站台,入站口兩側警戒的列兵站得筆挺僵硬,槍支緊貼在身側,目送車隊從眼前駛過。
  從車窗裏望出去,隱約看見士兵們木然的臉和身側烏沉沉的槍支,比微弱的路燈更加無精打采。蕙殊默然瞧著,卻聽霍夫人說,“落雪了。”
  果真,車窗不知幾時飄上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點點的潔白。
  北平入冬的第一場雪在此時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歎氣,遺憾這雪落得太遲。
  霍夫人轉臉看窗外,輕聲道,“他們沒有冬衣。”
  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還隻穿著灰撲撲的軍單衣,打著綁腿,連長靴與棉衣都沒有。
  料峭冬寒已籠罩北方大地,坐在車中披著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襲來,蕙殊簡直不能想象單衣薄履站在外邊的感覺。可這些士兵就真切站在眼前,一個個被車子掠過,被遺忘在嚴寒之中。
  “這太過分了,難道政府連配發棉衣的錢也沒有嗎?”蕙殊惻然,不覺皺起眉頭。
  霍夫人仍是平靜的語聲,“北平政府的軍需開支都花在錢莊與煙土上頭去了,哪有閑錢給士兵發冬衣。”蕙殊哽住,憤怒與悲哀湧上心頭,竟不知該說什麽。
  “一支連棉衣都發不起的煙軍賭將,要對抗佟帥那支全新裝備的日式新軍。”霍夫人轉過臉來,彷佛是自言自語,“這場仗,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動。
  轉眼間車子已駛上站台,前方停候的專列亮起紅燈,車頭噴出陣陣蒸汽,彌漫的白煙與霧氣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麵,隻見影影綽綽的幾人迎了上來。
  等在站台的侍從上前打開車門,在霍夫人傾身下車之極迅速低語了幾句。霍夫人動作一頓,神色卻鎮定不改,回頭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隨他上車,不必同旁人多話。”
  蕙殊明白她的意思,當即豎起大衣領子將麵容擋了,隨那侍從穿過站台登上專列。
  匆匆回頭瞥去,見霍夫人從容站在站台中央,燈光映照她黑衣雪膚,微揚的下頜顯出淡淡倨傲,似千軍萬馬當前,也有她一身擔當。
  那幾人來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來送別的。蕙殊不認得這些麵孔,彷佛隻記得在傅府見過——當真是來送別,還是另有用心?她分辨不來,心中直覺,事情怕是不大順利。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專列車廂壁上懸著掛鍾,每一下滴答聲都似敲打在心頭。
  車廂內很暖和,蕙殊脫了大衣仍覺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
  幾名侍從立在車廂門口,沉著臉色,沒人同她說話。
  難道真是事情有變,今日已走不掉了麽。
  蕙殊忐忑,片刻前是戀戀不舍離開,此時箭在弦上卻又害怕走不掉。
  恍惚裏覺得背後有巨口張開,有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
  猛然間火車鳴笛,轟然咆哮,震動沿鐵軌一波波傳來。
  那送行的幾人終於退後肅立,兩側列兵同時立正敬禮。
  霍夫人緩步登上專列,在車門回頭微笑致意。
  車門關閉,火車啟動,徐徐向前馳去。
  就這麽走了?
  許副官和那位霍公子呢?
  蕙殊迷惘,心知事情發生了不妙的變化,卻茫然不知所措。
  霍夫人上車之後便隻在自己的車廂裏,並沒有過來,她的車廂與蕙殊所在車廂相隔,中間有侍從守衛,門也緊閉著。
  蕙殊無奈,在車廂內不安地踱了幾步,也隻得悶悶坐下來。
  火車卻是越馳越快,一路鳴笛,白色蒸汽從前方滾滾吹來。
  車窗外刷刷掠過高低起伏屋舍,漸漸不見屋脊,轉入樹叢田野。半空中淩亂霰雪也漸變作雪片飛舞,打在車窗上,清晰可見六出棱花……北方清晨的天空下,蕭瑟原野撲麵而來,蒼黃大地即將被飛雪覆蓋。
  鐵軌哐當,敲得蕙殊心神彷徨,一時間霍夫人的身影與四少的麵容交替掠過眼前……“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古句無端兜上心間,不知是映了誰的景。
  胡思亂想之際,火車搖搖晃晃,幾時緩下來也不知道。
  待汽笛聲響,蕙殊才驚覺火車竟停了。
  車窗外是茫茫原野,巨大堆土台上衰草雜亂,連個站台也沒有,隻有一條泥濘路通往遠處一片破敗屋舍。蕙殊跳起來,正欲問侍從到了哪裏,為何停車——卻在此時,驚見那泥濘路上塵土揚起,高低荒草叢中,有一輛汽車飛快駛來。
    
  【卷二】一程歸雁 致君纏綿
  第九記:煢煢影·悵悵思
  泥濘路已到盡頭,車子在不遠處停下。
  身後包廂的門也在同時滑開,神色憂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來,發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換回一身輕簡衣裝,婀娜中別具傲岸。她從車窗望出去,眉頭緊蹙,“怎麽隻有一部車子趕到……派人下去接應,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這兵站已廢棄好幾年,平日沒人往來。”侍從眼尖,驀地看見車上有人下來,“您瞧,那不是公子嘛,還有許副官!”
  車裏果真下來四個人,開車的就是許錚,其餘兩名侍從將一人左右簇擁,大步朝這裏趕來。
  一隊衛兵下了火車,迅速迎向他們。
  “許錚受傷了!”霍夫人語聲一緊。
  蕙殊驚愕望去,見許錚捂著胳膊,半邊袖子染紅,不由大驚失色。
  片刻後隻聽得靴聲橐橐,許錚當先一步跨進來,叩靴道,“報告夫人,屬下完成任務!”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變。
  許錚咬牙,“其餘人,全部留下斷後。”
  車廂內一片凝固般的沉默。
  良久,目光霍夫人從許錚臉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車窗外衰草連天,唇間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許錚抬頭欲說什麽,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氣,斷然道,“開車,叫司機全速行進。”
  “是!”侍從肅然立正。
  “讓隨行醫生過來看看,許副官傷得不輕。” 霍夫人走近許錚,查看他傷勢,卻自始至終不曾理會許錚身後那人,仿佛根本沒有瞧見那樣一個人站在眼前。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牽引。
  盡管身披大衣,領子和長圍巾將麵容遮了一半,仍可見淩亂黑發下的挺秀輪廓、漆黑眉色和一雙極大極黑的眼睛。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衛兵的簇擁下,愈發顯出清瘦。頭發像是許久沒有修剪,散在肩頭,落拓裏顯出幾分憔悴。
  他也一言不發看著霍夫人,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濃密,目光卻顯出陰鬱憔悴。
  心中隱隱已知道這人是誰,可蕙殊卻不敢相信,這少年就是大督軍霍仲亨的公子?就是傳聞中驕橫跋扈,令霍夫人顏麵掃地的霍子謙?
  霍夫人卻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車廂。
  許錚忙出聲喚住她,“夫人!”
  她漠然回過頭來。
  許錚尷尬地頓了一下,不得不將霍子謙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綁縛的雙手。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綁來的。
  霍夫人終於正眼打量這位霍公子。
  “這次怎麽沒跑掉,你不是很會逃麽?”她審視霍子謙狼狽形狀,語聲冷漠,不掩譏諷。
  披在肩頭的大衣滑落,隻穿一身淺灰色學生裝的霍子謙顯得異常清瘦,被縛的手上骨節微凸,半垂的臉上,睫毛陰影深濃,目光也藏在陰影裏不可分辨。
  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憑她的目光刺在臉上,隻是深深避讓。
  看上去,他竟怕她。
  蕙殊就站在側旁,離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見他的表情。
  這霍公子,和外間說的全然不對,以往聽來的流言和眼下所見恰恰相反——都說三年前霍公子大鬧婚禮,對繼母懷恨在心,可眼前這憔悴少年怎麽看也不似強橫之人,倒是霍夫人聲色霍子謙側過臉,低低咳嗽了兩聲。
  長圍巾滑下去,露出他毫無血色的唇。
  弱者總是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裏,心中對霍子謙已生出一絲不忍。
  霍夫人皺起眉頭,卻什麽也沒說,隻朝許錚點了下頭。
  許錚會意,上前解開了霍子謙被縛的雙手。
  就在許錚為他鬆綁時,霍子謙突然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會連累這許多人。”
  霍夫人臉色略僵,仍是不動聲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謙臉色蒼白,緘默片刻,再一次說,“對不起。”
  “你無需道歉。”霍夫人目光複雜,看了他良久,終究淡淡道,“你沒有什麽需要我原諒,若說有,那也是對你父親的虧欠,你唯一對不起的人隻是你父親。”
  霍子謙緩緩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親?您不說,我幾乎忘了我還有個父親。”
  “霍子謙!”霍夫人驀然變了臉色,右手握緊,似極力克製著憤怒。
  許錚忙擋在兩人之間,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還病著,先讓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語,冷冷頷首,令侍從將霍子謙帶了下去。
  隨行醫生匆匆過來,許錚卻不讓他看自己傷處,執意讓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風寒。
  “強什麽,讓你看就看。”霍夫人嗬斥許錚,神色卻關切,“跟督軍學什麽不好,學到這副死硬脾氣!”許錚嘿嘿笑,隻得老老實實伸出胳膊,冷不丁回頭卻瞧見夫人身後的蕙殊,脫口道,“她怎麽在這兒?”
  霍夫人回頭看蕙殊,又看看許錚,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隨我們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顧她。”
  許錚瞪眼,給了蕙殊一個不知是怒還是笑的古怪眼神。
  蕙殊哼一聲,不想理會這粗魯討嫌的人。
  原本臉色沉鬱的霍夫人看見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覺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來。”霍夫人朝蕙殊點點頭。
  她像長姊一樣挽著她的手,掌心柔軟,指尖微涼。
  這感覺令蕙殊又安心又緊張。
  霍夫人的起居車廂十分寬敞舒適,外間布置簡單,像是個小書房。地上鋪了柔軟的地毯,門一關上便十分安靜,隻有鐵軌規律的聲音隱隱穿來。
  “祁小姐,我很高興有你同路作伴。”她親自取了瓷杯為蕙殊倒茶,嫻雅親切模樣,就像在家中款待賓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緊張的一幕彷佛從未發生過。
  蕙殊端起茶來笑笑,尋思著,該不該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卻見霍夫人在對麵沙發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傷神。
  “夫人頭疼嗎?”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這半日……霍夫人卻笑笑,微歎了一聲,“方才很抱歉,讓你見笑了。”
  蕙殊忙搖頭,“不不,是我給您添了麻煩。”
  霍夫人凝視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變故,這一路恐怕不會十分太平,晉銘讓你隨我南下,本來是為你安全著想,眼下卻要連累你擔驚受怕,真是對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遲疑片刻,還是問出心中擔慮,“北平,到底出什麽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隻簡略地說,“子謙逃跑,驚動了傅家,令老傅臨時變卦,派人上來追截。幸好有許錚前往接應,沒讓子謙落在他們手裏;車站上耳目眾多,老傅不敢強行扣押我,隻派人來說子謙出了意外,想騙我留下……如今我們強行離開,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臉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質,這一路上定會暗中阻攔。”
  蕙殊聽得心驚,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樣的凶險。
  可是霍督軍夫人的專列,又有誰敢攔截。
  霍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歎道,“南下必經的幾站,都有小股軍閥割據,他們往日雖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變亂,人心背向難測……為萬全起見,我打算改道東行,先在平城與督軍會合,隨後送你南下。”
  (下)
  車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無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錯橫枯黃的枝條。
  漫漫路途本身已夠乏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壓抑和拘謹,以及某種無法描述的怪異氛圍。在這趟飛馳而封閉的專列裏,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陰鬱、侍從的嚴肅與許錚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氣都壓抑得無法呼吸。
  沒有人大聲談笑,連腳步聲都必須放輕,一舉一動都像在靜夜中小心翼翼。
  每間起居車廂都是獨立的,門一關起來,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麽,像是整個世界隻剩你一個囚徒。門口和車廂走廊都有衛兵,侍從隨時聽候召喚,他們像看不見的影子,卻又無處不在,隨時隨地有人關注你的動靜。
  這滋味太難受,分明是暖和的車廂,卻讓人手足發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筆,對著日記本塗塗畫畫,在紙上勾勒出一個身穿旗袍,體態婀娜的女子,臉上卻空著沒有五官,不知道該畫成誰的樣子。
  呆了半晌,蕙殊歎口氣,將這一頁撕下來揉掉。
  還是寫點什麽罷,自北上以來,遇到林林總總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變化,反而沒有心思去想,日記本裏空空如也,許久沒有留一個字了。翻看之前的幾頁,時間還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寫著對顏世則的失望、對未來婚姻的不滿、對貝兒的羨慕,還有不加掩飾的對四少的仰慕。再看自己寫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麵紅耳赤。
  那時的憂愁、快樂與煩惱,不過是這些。
  想不到時隔未久,卻已物是人非,那種心境已回不去了。
  “難道這便是成長?”
  提筆寫下這一行作了開頭,蕙殊頓住,一時不知該再寫什麽。
  “發生在北平的事情太多,我無從說起。從前的疑問不曾解開,又多了新的謎題。好似每個人都藏著秘密,Lily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謎……人怎麽能背負這麽多東西生活呢,那會多麽痛苦。沒有秘密的人更快樂,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為她那樣的人。”
  霍沈念卿。
  蕙殊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會念著誰。若他那般深情仍不能將之打動,誰又能是她心底的人……會是那位神秘的將軍嗎?我實在好奇,第一次對另一個女子如此好奇。”
  停下筆,蕙殊眼前浮現那美豔得無暇可擊的容顏。
  仿佛擁有兩張臉的霍沈念卿,一麵冷,一麵暖;一麵明,一麵暗。
  若願對你好,便是春風拂麵;如若厭你,便如三九寒霜。
  是怎樣的恩怨令她對霍子謙如此冷漠,以至於同在一列車上,也不聞不問不見。
  霍公子也一直將自己關在車廂裏,起居全在裏頭,始終不再露麵。
  醫生說他風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藥侍從也極少進去打擾。
  霍夫人則根本視他若不存在。
  多數時候,她也將自己關在車廂裏,除了與許錚談話,偶爾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間的話題。她言談優雅,反應敏捷,英文十分流暢,絲毫感覺不到風塵痕跡。而她身上有種不拘泥的磊落和女性的嫵媚,又不同於尋常閨秀。
  但更多時候,她是個安靜淡漠的人,總是一個人靜靜看書。
  蕙殊覺得,她並不快樂。
  難道她的將軍並不愛她?
  還是因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負著太多負擔?
  篤篤。
  敲門聲很重,許錚硬梆梆的聲音傳來,“祁小姐?”
  蕙殊故意磨蹭了半晌才去開門。
  “夫人請祁小姐過去。”許錚站得筆挺,目光垂視地麵。
  “好,我這便去。”蕙殊點頭,轉回桌前將日記本收起,順勢伸了伸懶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懶怠了。這動作看在許錚眼裏,卻以為她因不情願去陪夫人。
  見許錚杵在門口瞪眼看自己,蕙殊伸了一半的懶腰便不好意思再伸下去。
  “夫人很喜歡你,你有空陪她說說話吧,反正你也是一個人。”許錚嘴角扯了扯,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容。蕙殊錯愕,不明白他突然冒出這話是什麽意思。許錚有些訥訥,似乎唯恐她誤會,又解釋道,“這不是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想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樂意陪她,夫人其實心地很好……”
  “我沒有不樂意呀。”蕙殊笑起來,想了想又悄聲道,“夫人待我很友好,但不知為什麽,我就是有點怕她。”
  許錚臉色也緩下來,“怎麽會,夫人是很和善的。”
  “怎麽沒有女仆陪伴呢?”蕙殊奇怪地問,“難道她總是一個人?”
  “以前夫人身邊有個桂姐。”許錚遲疑了下,“那是一直跟隨她的管家,跟夫人是患難之交。半年前,夫人的車子被激進分子投了炸彈,裏邊隻有桂姐一個人,夫人臨時有事下車,桂姐卻遭了難。那之後夫人很是歉疚,同新的管家也不再親近。以往舊仆隻剩一個萍姐,平日忙著照顧大小姐,不常在夫人身邊。”
  炸彈、刺殺、死亡,這些事聽上去如此遙遠,卻被他說得如日常三餐一樣普通。
  這都是蕙殊聞所未聞的事,連想象都十分困難。
  大督軍夫人霍沈念卿,出入有專列,隨行有侍從,連總理府上也對她禮敬三分。她所過的日子,原該是風光八麵,華奢氣派的……然而想象那孑然一身的孤立,蕙殊隻覺難受,脫口問道,“那她的親人呢,難道連朋友也沒有麽?”
  許錚沉默,似乎不想多說此事,隻淡淡道,“夫人有一個妹妹,不在身邊。”
  哦,那個妹妹。
  蕙殊立時想起來,那個傳聞被未婚夫當眾悔婚的可憐女子。
  姐姐是這般風華,那妹妹應當也是美人,為何遭遇卻這般不幸。
  蕙殊歎口氣,說話間二人已走到霍夫人起居車廂外。
  許錚不再說話,側身朝她點點頭,示意她進去。
  已是黃昏時分,天色陰晦,車廂裏提早亮了燈。橘色燈光從他側麵照過來,堅毅五官平添柔和,那雙大而亮的眼睛裏,帶了孩童般的懇切。
  台燈斜照,霍夫人坐在桌旁,正伏案書寫。
  “夫人。”蕙殊喚了一聲,她似太過專注,並沒有聽見。
  蕙殊抬手敲門,她這才一驚抬眸,露出溫柔笑容,“祁小姐,請進來。”
  “我打擾你了麽?” 蕙殊歉然笑,看她似乎正在專注寫著什麽。
  霍夫人將一頁紙箋隨手折起,“沒有,我隻是在寫信。”
  蕙殊忽起頑心,歪頭笑道,“給督軍的信麽?”
  霍夫人垂眸笑了笑,“不,是給我妹妹寫信。”
  “噢。”蕙殊略怔,看著霍夫人將那信紙折好,夾入桌上一本冊子,卻不小心從冊子裏落下薄薄一片東西。她尚未察覺,蕙殊已眼尖地瞧見,忙上前撿起,“您掉了東西。”
  是一幀照片。
  英武挺拔的男子一身戎裝,氣度威嚴,佩元帥劍與綬帶,身旁倚坐著神態婉約的霍夫人,身穿繁繡旗袍,膝上抱著個洋囡囡似的孩子,孩子大眼睛烏溜溜盯著鏡頭,拇指還吮在嘴裏。
  這樣的三個人,這樣的寧馨美好。
  “真可愛。”蕙殊由衷讚歎,被那小女孩兒牢牢吸引了目光,不舍將照片遞回去。
  “她現在已長大了一些。”霍夫人微微笑著,眉梢眼角都是溫柔,“是個淘氣的孩子,當真見到你,她一定會頭疼。”
  蕙殊歎道,“她真像一個Angel.”
  “每個孩子都是天使。”霍夫人亦笑。
  照片上的霍夫人妝容素淡,倚在那威嚴的男子身邊,淺笑如初荷。
  真美。
  她應是幸福的吧。
  然而不知為何,另一個瘦削落寞的身影自心底掠過,蕙殊不禁想起霍子謙。
  如果每個孩子都是天使,那他呢,在繼母與妹妹的光芒下,可還是他父親的天使?
  “這一路很順利,我們明晚就能進入安全地界,最遲後日傍晚抵達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給她,回身在椅中坐下來,“我原先計劃是從平城取道營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電報,老傅與佟帥提早交上手,兩邊都開了火,眼下北平已經翻天覆地。”
  “那四少呢?”蕙殊驚得從椅中一躍而起,“他是不是還在北平?”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靜,“佟帥一交手便占了上風,四少應當不會有事。隻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變動,戰事一起,我擔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會插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那不要緊,我可以改走別的路。”蕙殊急忙答道,“隻要能快一點!”
  “我會盡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諸方態勢未明,我希望務必穩妥……”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急促敲門聲打斷,外頭不知是誰,將門敲得又重又急。
  這令霍夫人臉色一沉,“什麽事?”
  門外傳來侍從的聲音,“報告夫人,公子的情況不大好!”
  
  第十記:釋夙懷·禦風波
  半掩的門內人影幢幢,語聲低抑,燈光從門縫裏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線。
  蕙殊的鞋尖就比在這條線後,這是一條分界線,將她這不相幹的外人擋在外邊。
  霍夫人進去後再沒有動靜,醫生和許錚也在裏頭,裏麵肅靜得沒有半分聲響。
  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樣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
  照理說風寒是最常見的病,就算霍公子身體單薄,也不至於有甚麽危險。
  可是裏頭的悄無聲息,令蕙殊心頭莫名升起不祥預感和隱隱的擔心。
  終於有人推門而出,卻是許錚,他臉色難看之極,一向穩定的步態也流露倉促。
  蕙殊迎上去,“怎麽樣了?”
  許錚駐足看她,焦慮皺眉,“回去吧,這裏你也幫不上忙。”
  不待蕙殊開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燒眉毛的大事發生。
  這更令蕙殊彷徨難安,哪還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隻聽門內突然傳來霍夫人急切呼聲,“子謙——”
  蕙殊忍無可忍,一咬牙推門進去。
  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隻見霍子謙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襯衣已解開,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紅。醫生正扶住他身子,為他注射藥物。霍夫人將他扶在懷中,喚著他名字,他卻似一點力氣也沒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頭!”蕙殊奔上前,抓起枕頭墊在他後背,令他有所依峙。
  到跟前終於看清那傷口,似被利器所傷,皮肉翻卷,創麵感染裂開,流出可怕的膿血。
  醫生正準備清創,見她來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幫手。
  蕙殊又怕又緊張,機械地聽從醫生吩咐,轉頭不敢去看。
  隻聽醫生說,“隻差兩分就傷及內髒,實在太險了!”
  他受了這樣的傷,竟還打算逃跑,連日來更裝作若無其事,連每天為他檢查風寒的醫生也沒發現他身上另有外傷。
  蕙殊聽得倒抽涼氣,忍不住看向霍子謙。
  他臉色蒼白如紙,額頭盡是冷汗,一聲不吭忍受著傷口痛楚。
  醫生將傷口清理後簡單包紮,灑上去的藥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謙。”霍夫人低喚他名字,柔聲說,“忍耐一些,很快就好。”
  他在她比臂彎中微微掙紮了下,想將她推開。
  她卻輕拍他後背,像在安撫一個嬰兒。
  他安靜下來,順從地閉上眼不再抗拒,臉色慘白如紙,兩頰卻升起潮紅。
  侍從送了熱毛巾進來,霍夫人親手替他擦去額頭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這才瞧見床腳扔著一團亂糟糟皺起的繃帶,上麵血痕狼藉……難怪這些天來,他一直關在車廂內,自己胡亂包紮上藥,以致旁人誰都沒有發現。
  藥瓶懸在床頭,醫生已為他手背插上吊針,藥劑一滴滴漏下。
  霍夫人壓低聲音,不掩焦慮地問,“他發熱越來越厲害,能堅持到醫院嗎?”
  醫生也皺眉,“傷口感染必定引起發熱,如果感染控製不住,發熱會越來越危險。”
  她方要說話,卻覺手腕一緊,竟被子謙抓住。
  他睜開眼,語聲微弱而清晰,“我不去醫院。”
  “傻話。”霍夫人放柔了語聲,“你別再說話,好好休息。”
  他卻發了急,狠狠抓緊她的手,喘息道,“我說了不去!”
  霍夫人歎口氣,麵對霍子謙的執拗,卻顯出一反常態的溫軟態度,對身旁三人輕聲道,“你們先出去罷。”
  門被輕輕帶上,房裏隻剩這一對名義上的繼母與繼子,卻是年歲相差不多的兩個人。
  念卿從他潮熱汗出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這由不得你,許錚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醫院。”霍子謙唇上毫無血色,胸口一時梗住,說不出話來。
  “你想說什麽我替你說,無非是怕老傅追上來,對麽?”念卿看著他,目光裏有一絲複雜的溫柔,“你逞強隱瞞,是跟我慪氣,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醫,耽誤行程被追兵趕上?”
  霍子謙抿緊雙唇,蒼白了臉,緘默不語。
  念卿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們這父子倆,連蠢起來也是一樣的蠢。這三年來他想方設法找尋你,嘴上說隻當你死在外麵,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內疚。”她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樣一個人,什麽都不能將他擊倒,卻隻有你令他兩鬢染霜……隻因他是你父親。”
  念卿轉過頭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眼底瑩然水光,“每次我瞧著他早生的華發,總會想,何時才能從他心裏拔去你種下的刺。”
  霍子謙聞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動,亦有不願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來北平,唯一的心願,隻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兒子。”
  “他不再憎恨我麽?”霍子謙喃喃開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時恨過你?”
  霍子謙垂下目光,“他說永不原諒我。”
  看著他驟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聲,心底記憶如黑色潮水翻湧……刹那間掠過眼前,是當日念喬淒慘情狀、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謙的冤屈憎恨目光……鎖在唇間三年的話,終於脫口而出,“那並不是你的錯,念喬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話,說出來,似用盡全部力氣。
  霍子謙的臉色陣陣青白,也在瞬息間變了又變。
  念卿低下頭去,深深藏起了臉上表情,語聲卻好似一觸即碎的琉璃,“你並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卻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兒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謙嘴唇微顫,耳邊有些蒙蒙的,隻聽著她說——
  “若說我對念喬有九分失望,仲亨對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對念喬有十分內疚,仲亨對你卻有十二萬分內疚。我和念喬不再見麵,仍每天寫信給她,隻是寫完不會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鮮少提起你,從不承認思念你,可是……你知道麽……”
  她的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他也再聽不下去,頰上溫熱,淚水不知是何時滾落。
  火車漸漸減速,車窗外不時有燈光掃進白蕾絲窗簾。
  霍子謙驀地抬頭,“不要停車,我可以撐過去,半途停車一定會有危險!”
  念卿凝視他,眼神複雜,“既然知道危險,為什麽還要逃?”
  車速越來越慢,終於駛進站台,窗外燈光越來越亮眼,卻也照得霍子謙的臉色越發蒼白。
  他撐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親名譽,他不該有我這樣的兒子,就當我早已死在外麵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
  這番話似耗盡他力氣,撐在床沿的雙臂顫抖,霍子謙乏力跌向床邊。
  念卿俯身去扶,他卻負氣將她推開。
  火車恰在此時停下,慣力借著一推之勢,令念卿跌倒在地。
  “你……”霍子謙惶然張了張嘴,竟不知該如何喚她。
  從前隻肯喚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聲“沈姨娘”換來父親掌摑,也抵死不肯鬆口。
  如今卻要喚她什麽呢。
  念卿扶了椅子緩緩站起,沉默撫平旗袍下擺。
  “子謙,別再任性。” 她並未生氣,仍以容忍目光看著他,“你已是一個男人了,有許多事情等你去擔當,沒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責任。”
  她的語聲低切,卻似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她是他名義上的繼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卻也隻是個柔弱的女人。
  在他鬧出天翻地覆亂子的時候,她卻以單薄之軀擋在風雨之前,為他收拾滿盤亂局。她冠了他父親的姓氏,一舉一動無不對得起這個姓氏,他卻截然相反,早將自己責任忘卻一空。
  “你是霍仲亨的兒子,縱然逃過天涯海角也改變不了這事實。無論你做錯做對,仲亨與我都將與你一起承擔,無論你承不承認,我們終究是一家人。”
  她望住他,目光溫暖,“所謂家人,便是禍福同當。”
  哪怕沒有血濃於水,仍有福禍與共,她與他終是割不斷的至親。
  “如果您當我是家人,就聽我這一次,不要停車,不要管我這點小傷!”霍子謙緩緩抬起頭來,望定念卿,“眼下處境並不安全,夫人,請您盡快趕到父親身邊去!”
  念卿怔住,幾疑自己聽錯。
  當日他被他父親抽得死去活來,也不肯改口叫她一聲“夫人”,認定霍夫人隻能有一個,隻能是他的生身之母。
  這是他生母臨終的遺願,也是那位夫人隱忍一生,滿腔幽怨的最後宣泄——霍夫人隻能有一個。她要世人知道,她堅守一生換來的名分,誰也不能搶去。
  在她死後,她要霍仲亨隻能娶妾,不得續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當日子謙冷冷地站在他父親麵前,向他父親道喜,又向念卿道喜。
  他說,姨娘大喜,子謙向姨娘道賀。
  回應他的是霍仲亨揚手一記耳光。
  隨後的婚禮,他拒不出席,並對守候在外的報紙記者說,霍家不承認這門婚事。
  新婚次日清晨,他帶著他生母的遺像來到新房外,將遺像供奉在大廳,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靈前敬茶。仆傭被他的舉動嚇得不敢通報,大喜的婚房外麵擺了偌大一幅遺像,這已非晦氣所能形容。
  霍仲亨聞訊從臥房出來,盛怒之下,連睡袍也未及換,迎麵一見子謙頓時臉色鐵青,二話不說,隻叫人拿他的馬鞭來。
  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謙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從將大門關了。
  那牛筋浸桐油絞成的鞭子執在霍仲亨的手中,縱是烈馬也難以抵受,但凡挨過督軍手上馬鞭的士兵,提起來莫不膽寒。
  第一鞭抽下去,子謙蹌踉跪倒,鞭梢帶起血珠子颯然濺上念卿臉頰。任憑她如何哀求,暴怒的霍仲亨根本不理會任何人,手中馬鞭一下狠似一下……子謙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縮在地,也不開口求饒。
  最終一聲摔碎瓷具的脆響,中止了要命的鞭撻,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謙的痛苦。
  念卿站在元配霍夫人的遺像前,將骨瓷茶壺重重砸向地麵,任茶水橫流碎瓷亂濺……她卻穩穩端一隻斟滿的茶杯在手裏,轉身,朝遺像跪下。
  舉盞齊眉,低頭叩拜。
  這一跪,成全了元配夫人的遺願,亦從此自認了妾室的身份。
  一路艱難走過來,她所求的不是名分,隻是一個平等相待的地位,一份正大光明的情義。
  她也不想應踐那句“薄命憐卿甘做妾”的讖語,然而終究還是跪了,認了——無論外界將誰稱作霍夫人,在那位逝者靈前,在她丈夫和兒子的麵前,沈念卿認下了妾室的名分。
  “夫人!”
  子謙的聲音將她從陳年舊事拉回當下。
  昏黃燈光照著子謙蒼白的臉,緊抿的唇,飛揚的眉,依稀還和當日一樣。
  但有些東西終於改變,終於和往日不同。
  “夫人,你聽我這一次,千萬不要耽擱。”子謙焦急道,“你知道麽,真正的危險不是姓傅的想扣留我們,那是——”他頓住語聲,將捂在手底下的傷口亮給她看,“刺殺我的,另有其人!”
  念卿目光一凜,勃然變了臉色,“這不是追兵所傷?那又是誰傷你?”
  子謙搖頭,“我不知道刺客是誰主使,隻知除了傅家,必定還有人想對你我暗下殺手。”
  霍子謙參與學生運動被逮捕一事,是傅家用以要挾霍仲亨的把柄,也是傅霍兩家都極力掩蓋的秘密。除了彼此,按理再不會有第三方知道霍子謙在傅家手裏。
  當日在念卿百般周旋之下,傅家勉強同意將子謙交給她帶走。
  啟程之日,許錚奉命往秘密接應處接人,傅家將子謙關押在一處隱蔽的公館,有衛兵嚴密看守,既防範霍家救人,又保護子謙的安全。然而就在約定交接的時間,許錚途中遇到意外阻截,子謙卻在公館遇刺。
  一名刺客扮作傅公館的仆人,將刀藏在茶盤夾層,躲過衛兵搜身,進入到守衛嚴密的霍子謙房裏。萬幸子謙警惕,躲過了致命一擊,肋下卻被刺傷。衛兵聽到呼救衝入房裏擊斃刺客,埋伏在公館外的槍手趁亂衝入大門,與守衛發生激戰。
  子謙不明就裏,不知是誰想對自己下殺手,趁醫生為他倉促包紮之際,擊暈了醫生,翻窗逃出公館。而許錚恰在此時趕到,見傅家衛兵追截霍子謙,雙方一照麵即交火。
  最終子謙被許錚救下,其餘侍從舍命斷後,死傷代價慘重。
  許錚機智果斷,一麵派人趕回車站向念卿傳訊,一麵製造出車毀人亡的假象,令車子墜入河中,暗地另搶了車子,改抄近道追上專列,與念卿會合。
  傅家得知子謙遇刺而亡的消息,無法向霍家交代,索性派親信追到車站阻截。當時情勢未明,傅家不敢在車站公然扣留霍夫人專列,便謊稱霍公子臨時病重,欲將念卿騙回城中。
  早已有備的念卿順水推舟,稱子謙既然病重,也不宜立刻啟程,不如留在北平安心養病,既有未來嶽家照料也足可放心。傅家親信無可奈何,隻得眼睜睜看她登車離去。
  這原是一個早早設下的陷阱,一石二鳥,連環殺機。
  不早不遲挑在這個時間動手,恰好令霍家與傅家狹路相逢,自起紛爭。
  無論是霍公子還是霍夫人哪一個死在傅家手裏,霍仲亨必不會善罷甘休。
  這計策之毒辣,越想越令人悚然。
  這般煞費苦心,無非想令傅霍兩家反目,方可坐收漁翁之利。
  然而真正可怖的卻不是其人用心,而是此人竟能知道傅家秘密關押子謙的地點,也知道許錚要去接應的時間——若非在傅家埋有眼線,便是在念卿身邊設下了耳目。
  以子謙的警惕多疑,他既不敢信任念卿身邊的人,不敢告之實情,又怕因治療傷勢而滯留當地,引來新的危險,唯有盡快趕到霍仲亨身邊才算安全。因此一路隱瞞,不敢暴露自己傷勢。
  然而血肉之軀終究不是鐵鑄的,直到傷勢感染惡化引起發熱,再也隱瞞不住。
  
  十一記:易真假·履薄冰
  霍夫人的專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車站,事先全無通知,令當地措手不及。
  一幹軍政官員接到消息,得知霍夫人隨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醫院。
  晏城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進出京津一帶多經過此地,多有行商輾轉聚集,卻鮮少有政要往來。這一帶向來被幾股小軍閥交錯割據,彼此勢力微薄,隻圖個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紛爭,勉強算是太平地盤。霍夫人的到來卻打破這平靜,如淺水池塘突然躍入一尾大鯢,誰也摸不透她的來意和去向——尤其在這當下,北平傳來倒閣的消息,佟帥連夜帶兵北上,逼迫傅總理發表辭職聲明,辭去內閣總理職務。
  而傳聞即將與傅家聯姻的霍氏,卻按兵不動,坐視傅家下台。
  若霍帥當真無意涉足北平亂局,又如何解釋霍夫人的突然現身。
  一時間人心惶惶,當地官員各揣心思,各藏玄機,都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殷勤探望。
  令眾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經離開醫院,被侍從護送著匆匆返回專列。旁人至多遠遠見著一個側影,貂裘華服,婀娜生姿,確是傳聞中的美人。
  侍從官在站台擋駕,稱夫人路途疲憊,需要休息,恕不見外客。
  一幹官員麵麵相覷,就這樣被拒之門外。
  差人從醫院打聽,得知入院的有兩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個侍從。那女子並無大恙,隻說喉嚨疼,看來十分嬌氣;侍從卻受了不輕的外傷。
  兩個都是無關緊要的人,霍夫人卻待他們十分周到,不但親自送二人到醫院,還留下侍從照顧。到底是大督軍夫人的派頭,連侍從也強橫之極,對探訪者一概回絕,不許人打擾。
  入夜漸漸下起雪來,城中寂靜無聲,偶爾有一兩聲犬吠起伏。
  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風中,撲打上窗紙,簌簌有聲。
  北方小城裏家家戶戶慣於早睡,不到夜半時分,街巷裏燈火便次第熄了。
  住在巷尾的一戶人家剛剛歇下,卻被一陣窸窣腳步聲驚醒。
  當家的聽得蹊蹺,披衣到窗下,撐開一道細縫窺望。
  昏昏夜色裏,一行人影正迅速穿過巷子,沿著城牆根而去,無聲沒入一扇門後。
  那正是醫院後院的小門。
  三層高醫院,有房間依然亮著燈,橘色燈光在寒夜裏分外醒目。
  門廊前一盞風燈被吹得忽明忽暗。
  走廊外侍立著全副武裝的衛兵,佩槍在身,麵無表情。
  一名值夜的護士走近盡頭那間病房,按例想要進去查房。
  門口衛兵卻攔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臉上,令她不敢踏進一步。
  匆匆腳步聲從走廊彼端傳來,幾名戎裝軍官大步而入,風氅緊裹,肩上頭上帶進來外邊的落雪。護士瑟縮退到一邊,眼見為首的軍官昂然在病房門前立定,“報告!”
  “進來。”裏頭女子語聲冷淡而柔美。
  護士覷著推門的機會,朝內張望了一眼,隱隱瞧見個婀娜身影,風儀入目難忘。
  隻這麽匆匆一眼,房門又被掩上。
  窗簾密密遮掩,外麵風聲呼嘯,天色已是漆黑。
  許錚壓低聲音,“夫人,都準備好了!”
  念卿一言不發站在窗邊,從簾子間隙看了看外邊,“雪越下越大了。”
  她轉過身,已換上平常人家的藍花布襖,頭發向後綰起,“子謙還發著熱,這種天氣能否捱得住全看他自己了。”許錚臉色也沉重,“我看那刀傷,是專用來刺殺的軍製匕首,公子受了這樣的傷仍能堅持到現在,著實令人佩服。”
  念卿欲言又止,肩頭因心緒起伏而有些發顫。
  雖不著一語,許錚卻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責,公子這樣隱瞞,也是為大局著想。此事全怪屬下失職,如果提早趕到便不會被人趁隙動手。”
  “不怪你。”念卿搖頭道,“都是我大意,一心隻提防傅家,卻未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若再遲些說出真相,我真不知該如何應對,隻怕那時做什麽都晚了!”
  念卿止住語聲,咬了咬唇,肩頭卻仍微微顫抖。
  跟在她身邊這麽久,許錚還是第一次見夫人如此失態。
  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獨對狂瀾,九死一生間周旋,也不曾流露此時的彷徨。
  許錚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隻要有我一口氣在,絕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念卿卻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麽……你知道我怕什麽?”
  許錚低了頭,欲言又止。
  “他,知道你去接子謙的時間。”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著自己指尖,手指無意識握緊又鬆開,“東郊偏遠,我離開之後,他有足夠時間通知佟帥……你半路被阻截,剛好在那之後。”她臉色蒼白,目光散亂,言語條理卻仍頑強地保持著清晰,“侍從們不可能有差錯,否則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傅家走漏風聲大有可能,但途中你被攔截又要怎麽解釋?旁人豈能神機妙算,猜到我會夜訪徐宅,猜到你從東郊出發……若是差錯出在這關節上,那便隻有一個人能做到。”
  “我也想過。”許錚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將一雙濃眉緊緊擰起,“您知道的,我對薛四公子素無好感,可若真是他出賣了您,那他,他演戲也未免演得太好……”
  薛晉銘對夫人的愛慕是人所皆知的秘密,但第一次從許錚嘴裏挑明了說出來,仍令他麵紅耳赤,似犯下了對督軍極大的冒犯。
  夫人的話句句打在要害,莫說她自己無法反駁,連許錚也找不出比薛晉銘更可懷疑的人——他暗中為佟帥效命,而此時最不願看到傅霍聯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許錚心裏還藏有另一層揣測,卻不能對夫人說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軍和夫人之間必然生怨,最樂於見到這結果的也是那薛晉銘。
  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倚了身後鐵花床欄,手上緊緊握著那細鐵條,“可是,不應該是他!”
  許錚聞言一愕。
  念卿臉色依然蒼白,目光卻熠熠,“他已經知道,聯姻隻是我敷衍傅家的謊話,根本沒有傅霍聯姻一說,佟帥大可不必擔心,更沒有道理無端與仲亨結仇。”
  許錚略一遲疑,衝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會相信您的話嗎?”
  他這一問,似突如其來的冰雪灌頂,令她怔怔僵在那裏。
  不錯,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
  時間足可扭曲太多,她已不是從前的她,他卻一定還是當年的他麽?
  許錚默然看著夫人,看她緩緩垂下目光,那神情彷佛是被人刺了一針在背脊……然而隻有片刻的迷茫遊離,旋即她抬起頭,以輕微而堅決的語聲說,“是,我肯定。”
  許錚一呆之下,愕然無言以對。
  窗外呼嘯的風聲提醒許錚,夜已深沉,風雪漸急,城中人跡全無,是時候行動了。
  他深吸了口氣,肅然道,“夫人,無論如何還是先避過風頭,等督軍趕到再追究此事不遲。外頭全都預備好了,隻等您吩咐!”
  夫人蹙眉不語,轉身在房中踱了幾步,臉色凝重,“等一等!我想到些事……好似有哪裏不對,你不覺得方才已觸到什麽頭緒麽?” 她駐足揚眉,朝許錚看過來,澄澈目光照得他心頭也是一亮——不錯,方才的話已然觸到些邊際,可究竟是什麽呢?
  “除了晉銘和宅中仆人,既知道我到了徐宅,又知道你出發的時間……”夫人不停踱步,不知何時也有了和督軍一樣的習慣,思索時的語速越來越快,“這人事先知道晉銘住在何處,清楚當日我的行蹤,猜到我可能會去見他——”
  “徐季麟!”
  許錚搶先一口說出這名字,旋即也被這答案驚住。
  念卿側身站定,目光犀利,如一隻獵殺前警覺的母豹,“是他,他在暗中監視晉銘!”
  北平變亂,佟帥先下一城,傅係的勢力卻未肯就此罷休,集結在津門附件的軍隊正迅速向北平合圍,佟帥在東北的部屬也正火速馳援。北方各路軍閥匯集,將北平置於虎視眈眈之下,一場混戰在所不免。
  然而,薛晉銘究竟被置於何種位置?
  若是佟帥信不過他,假徐季麟之手誘他千裏北上,一旦倒閣成功,兔死狗烹,他會不會成為第一個祭刀之人?若佟帥並無猜忌之心,卻是徐季麟行反間之道,那他暗中究竟是為傅家效力,還是另有其主?
  以子謙遇刺之事看來,那一方行事不像佟帥手段,卻又似訓練有素的軍人所為。難道激流暗湧之下,還潛藏著未知的勢力,時刻窺視這一切?看不清的敵友真假,到底有幾隻手在暗中攪動這迷局,此刻又有多少人置身水火之中?
  明知晉銘身涉險境,她卻無能為力,連自顧也不暇。
  傷重感染的子謙還發著高熱,再不能經受路途顛沛。
  殺機隨影隨行,不知下一次危險會在何時。
  冷汗涔涔透衣,遍體生寒,念卿低了頭,將臉埋在自己掌心,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遠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戀倚賴。
  然而總有一個聲音嫋嫋在耳畔念著,仲亨,仲亨……
  他已該得到北平的消息了。
  為什麽還是按兵不動,沒有一點動靜傳來。
  東南叛亂軍閥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將戰事一再拖延,她等他歸來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給自己無數借口,到此時孤絕無援,心底裏密密纏纏如針刺線刻,再也分不清有沒有怨。
  窗外風聲呼嘯,雪更急,夜更濃。
  許錚卻不敢催促,眼前修削背影彷佛一碰即折。
  良久,夫人幽幽一歎,終於轉過身來,“走吧,該動身了!此去變數難測,我將祁小姐交托給你,你務必保護好她。”
  許錚毅然道,“夫人放心,屬下必不辱命!”
  他話音未落,雜亂腳步聲已從走廊到了門口,“報告!”
  許錚與念卿互換眼色,俱是一凜。
  急急趕來的侍從沾了滿身碎雪,匆促行禮,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剛得到的消息,說前方大雪封路,往南邊和東邊的鐵路都已暫時關閉!”
  “鐵路關閉?誰下的命令?”許錚脫口驚問。
  念卿剛剛回複血色的臉頰再度蒼白。
  侍從搖頭,“還不清楚,城裏軍警也是剛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備而來。”
  許錚還未接話,卻聽夫人驀地開口,“馬上離開醫院!等城裏軍警有備就來不及了!”
  早年顛沛生涯磨煉出她異乎常人的警惕,數年安穩生活,並未磨去她對危險的敏銳直覺。
  念卿焦切挑起窗簾,“附近有沒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風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
  許錚略一沉吟,“有,我有辦法!”
  變在頃刻,事不宜遲。
  留守醫院的侍從立刻將發熱昏迷中的子謙強行攙扶起來,許錚護著他與念卿,避開醫院耳目,從後院悄然離去。其餘侍從匆匆趕回專列接應蕙殊。
  原設計好與蕙殊互換身份,混淆外間耳目,假造一個霍夫人仍在專列上的幌子;對外不能暴露霍子謙的身份,隻能謊稱侍從受傷入院。旁人不知究竟,那刺殺的人卻必然明白侍從便是子謙,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
  按原定計劃,隻待今夜人靜更深,將子謙接出醫院,與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來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經過晏城的火車離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則與許錚同行,引開外間注意力,仍照原路行進。
  這桃代李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來。
  她的勇氣令許錚肅然起敬。
  念卿接受了這個建議,沒有客氣推托,隻將自己最幹練的侍從都留給蕙殊,命許錚留在她身邊全力守護。
  念卿很清楚,在這境地下,她和子謙是萬萬不能落在居心叵測之人手裏。
  誰控製了她與子謙,便等於製住了霍仲亨的軟肋。
  縱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這裏,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禍,引得紛爭再起。
  不論付出何種代價,亦不能令那險惡之人得逞。
  可這計劃來不及實行已落空。
  局勢的變故比任何人的預料,來得更快更莫測。
  人生如棋似戲,可這亂世,早已沒有遊戲規則可循,也沒有棋路可走。
  成王敗寇,旦夕禍福,唯有以命相搏。
  
  十二記:雪上霜·夢中人
  這一夜北風呼嘯,巷尾夏家豆腐鋪的老倆口也睡得不踏實。
  夏伯夜裏起來小解,依稀看到一隊人影迅疾經過巷子,進了對麵教會醫院。待他叫醒老伴,惴惴開門看時,巷子裏卻杳無人跡,家家戶戶早已熄燈入睡,靜夜裏隻怕是他看花了眼。
  老倆口惴惴地重新睡下,沒有驚動廂房裏的女兒。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裏聽得一聲短促驚叫從廂房傳來。
  老倆口還未回過神,屋簾一挑,幾個黑影子悄無聲閃入,後麵踉蹌推進來一個人,卻是簌簌發抖的自家閨女。夏伯一個激靈,嚇得滾下炕來,未及出聲,已被左右兩個黑影子利索地掩住了口。
  三人嚇得肝膽欲裂,看這架勢定是遭遇盜匪。
  老夏掙紮著叩頭求饒,闖入者卻將他與妻女三兩下縛住手腳,口勒手巾,一並押在屋角。
  整個巷子到這裏拐了彎,巷尾是豆腐作坊,隔壁隻住得夏家一戶人家。左右街坊隔了老遠,聽不見夏家動靜,即便掙脫呼救也不會有人聽到。
  夏伯不住發抖,心中慘道完了,一家子性命就要毀在今晚了。
  然而為首的人朝他說一聲“得罪了”,既不動武,也不翻搜財物,隻將屋裏前前後後檢視一番,回身敲了敲窗戶。
  外頭足音雜亂,兩人攙扶著一個高瘦男子進來,將那人小心翼翼放置在炕上。
  簾子被挑起,一個身影悄無聲進來,看上去竟是女子身形。
  “夫人,這民舍僻靜,可暫避一時。”為首那人語聲恭謙。
  “好,外邊多留幾個人,盯著動靜。”女子語聲卻分外低宛。
  “前後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點點頭,轉過身來,看向被縛在牆角的夏家三人。
  老夏周身發僵,夏家母女緊縮身子擠在一起,連喘氣也不敢。
  黑暗裏看不清麵貌,隻聽她低聲道,“我們路過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風雪,冒犯之處請見諒。”她又走近了些,窗紙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側臉,眉目廓形有如畫上天人,“我們天亮便走,不動府上分毫,三位無需驚怕。”
  她身後一人上前,隻聽叮叮朗朗的錢幣輕響,像是一大摞銀元擱在桌上。
  夏家夫婦瑟瑟發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閨女,到底念過幾天書,此刻竟比爹娘鎮靜,聽了那女子一番話,雖仍惶惑,卻遲疑點了點頭,邁出半步擋在父母跟前,姿態哀懇,無聲請求她莫要傷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著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顧不得再說什麽,匆匆讓人將他們三人鎖進側屋。
  微光從窗紙照進來,將子謙臉色照得越發蒼白,乍看著像隨時會消失的影子。
  “子謙?”念卿握住他的手,隻覺他掌心滾燙汗濕,指尖卻冰涼。
  “冷。”他含糊呻吟,分明額頭滾燙,卻一直喃喃說冷。
  許錚已將炕上棉被嚴嚴實實蓋在他身上,摸他額頭,卻比之前更燙了。
  “越燒越厲害,一點都沒有好轉!公子這樣拖下去不行!”許錚心慌意亂,衝念卿急道,“我馬上去醫院,帶一個大夫過來!”
  念卿皺眉,“不行,現在回醫院是自投羅網。”
  許錚還欲爭辯,卻聽她說,“況且,派去接蕙殊的人這時還未趕來,隻怕遇到了麻煩。”
  這也正是許錚一直擔憂的。
  茫然裏,隻覺進是險,退也是險,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你先去接應蕙殊,無論如何要把她帶過來。”念卿心中也是一團亂麻,眼前沉沉黑暗,甚至連對手是誰,危險潛藏在哪裏都還未知。身邊沉沉昏睡的子謙卻一直緊攥著她的手,迫她鼓起勇氣,支撐他也支撐自己。
  “可是公子他……”許錚躊躇,卻沒有反駁的機會,夫人異常堅決,“子謙交給我,你立刻去接應蕙殊。”
  “是!”
  趁夜色濃重,風急雪嚴,許錚帶上幾個人再度趕往車站。
  聽著外邊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念卿心神不寧,掌心濕膩膩也不知是自己還是子謙的汗。侍從捧了窗台上落雪,浸濕手巾覆在子謙額上,化下去的水濡濕他烏黑鬢發。
  從醫院走得匆忙,藥也沒帶上,此時竟是無醫無藥,聽天由命。
  驀然間心頭一動,念卿環顧四下,一進這屋子便聞著股熟悉的味道,倉促間未及留意,此時仔細分辨,分明是清苦的艾葉香氣。
  香氣來自枕頭。
  南方民間有將艾草曬幹填進枕頭的習俗,用以辟邪去蟲,明目醒腦。
  記得幼時受寒之後,母親總吩咐下人熬上一桶滾燙的艾草湯給自己擦洗周身……尋思這無醫無藥的境地,雖不敢貿然將枕頭裏填塞的艾草煎來服用,擦拭身子總是無礙,也總好過束手無策。念卿當即讓侍從去灶房燒來一鍋滾水,親自動手將枕頭裏的艾葉拆來煮了,濃綠近墨的藥汁滾燙,辛澀藥香飄散屋內。
  念卿試了試燙手的水溫,將手帕浸下去,黑黢黢的藥汁立刻將白色帕子染上。
  望著被染黑的舊手帕,念卿有一瞬怔神,依然輕輕將手帕浸入藥湯裏。
  猶記當時初相見,威名赫赫、殺伐予奪的霍督軍,卻在她麵前俯下身來,用這條手帕拭去她一手的血汙。
  這帕子從此留在她手裏,再不離身。
  仲亨,為何此刻你仍不在我身旁。
  手帕被滾水浸得很燙,提在手中一下下絞幹,眼前被蒸起的水霧暈開一片朦朧。
  柔軟的織物纏繞指間,灼燙,依稀似他掌心的溫度。
  滾熱藥汁燙得手指通紅,似也不覺疼痛。
  忽冷忽熱的煎熬裏,彷佛有雙柔軟的手探入胸口,解開衣扣,涼涼的指尖觸上滾燙肌膚,像綺夢裏曾見的溫柔……霍子謙沉沉地喘了聲,似醒非醒睜開眼來。
  誰的眉目浮現眼前,若即若離。
  鼻端有清遠微澀的香氣,靜靜襲入肺腑心竅。
  難道又是夢,如同當年那一場荒唐大夢。
  夢裏知何處,此身彼身,此生彼生,醒來悔無可悔,錯無可錯。
  驀然間,一陣滾燙落在胸口,灼痛肌膚,熱騰騰滾過周身。
  子謙眉頭一皺,下意識掙紮,耳邊卻聽得一個溫軟語聲,“躺著別動。”
  這語聲將他心神和身子都定在刹那間,分明溫柔,卻叫人抗拒不得。
  胸口的灼燙過去,化作綿綿暖意湧入僵冷的身子,藥味撲入鼻端令神智漸漸清明,滌蕩了心頭燥亂煩惡……子謙竭力睜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昏暗裏怎麽也看不清楚,隻覺她指尖拂過之處,點點溫柔,軟語聲聲恰如記憶深處的母親。
  那時候,母親性情還未變得乖僻,仍是如水一般溫婉。
  總是抱著年幼的他,倚在窗下,唱著月兒彎彎的童謠。
  “娘。”
  喃喃語聲沙啞,他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虛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念卿聽得真切,頓住手怔怔看他。
  透窗微光照得少年唇頰慘淡,眉睫卻更濃黑,嘴唇與鼻梁的淩厲線條像極了仲亨,下頜卻有著他母親的娟秀。看他嘴唇翕動,念卿傾身俯近,“子謙,你要什麽?”
  他微微睜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拽在手中再不放鬆。
  念卿下意識想要抽出袖子,卻又頓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邊有孩童般恬然的笑。
  趁著艾葉湯還滾燙,念卿拿手帕浸了,不停為他擦拭胸膛後背。又替他係好襯衣,將被子嚴嚴實實捂好,這才覺察自己手指被熱湯藥燙得紅腫,火辣辣作痛。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子謙冰冷手腳開始回暖,額頭滲出微汗。
  忽聽他迷迷糊糊說著什麽,念卿凝神聽去,像是三個字的什麽膏……直至他反複嘟噥,才令她反應過來,是在說“桂花糕”。
  就是桂花糕,仲亨曾說過,子謙幼年愛吃桂花糕,當初還特地吩咐下人為他做過。可惜直至離家,子謙也不領父親這份心意,一口也沒嚐過。
  從昨天到此時,水米未進,難怪他迷迷糊糊念起這桂花糕。
  病裏若知道餓,便是天大的好事,念卿欣喜不已,忙叫進侍從,吩咐找些吃的來。可這天寒地凍的夜裏,翻遍灶房隻找到半缸粳米,一些菜幹。
  念卿隻得挽了袖子親自下廚煮粥。
  侍從都是行伍之人,眼看幫不上手,便將夏家閨女鬆了綁,帶來灶房幫忙。念卿看她惶惑不安模樣,端茶遞水卻很是麻利順從,便和悅地問起她名字年歲。
  “我叫四蓮。”女孩兒怯生生低著頭,“剛滿十八。”
  念卿攪粥的手不覺緩下來,側目看去,十八歲的少女亭亭玉立,濃鬢如雲,烏黑長辮垂下肩頭。似此如花妙齡,尋常女子該想些什麽,卻是念卿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的……未經含苞便被迫一夜盛放的罌粟之花,少時喪母,含冤殺人,身不由己零落為風月棋子。
  如今想來恍若一夢,那些事,已遙遠得好似前世。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她已是重新活過來的霍沈念卿。
  那名喚四蓮的少女也在怯怯偷眼打量她,雖在身後幫忙,卻離她三步距離,不敢接近。
  “你念過書麽?”念卿微微一笑。
  “從前跟哥哥們念過一點。”四蓮細聲回答。
  “家裏還有兄長?”念卿留神問。
  四蓮默了一刻,低低道,“都不在了。”
  念卿蹙眉,探究目光裏的銳利,迫使四蓮澀然道,“那年北上逃戰亂,爹跟三個哥哥患了疫病,一下子都沒了……”
  一時間,念卿也沉默了,看著這黯然少女,不覺低低歎口氣。
  “這麽說,你是跟著你娘改嫁到這家來的?”念卿柔聲問,“你們原是南方人?”
  四蓮點頭,“我家在虞縣。”
  念卿知道那個地方,點了點頭,“難怪聽你說北方話帶些口音,虞縣是好地方,怎麽會到北方來避戰,北方隻有比南方更亂的。”
  “那年北方鬧複辟,我爹說,革命黨來了天天打仗,日子更不好過,還不如皇上在的時候……”四蓮驀地頓住話語,自悔言多,惴惴窺看念卿神色,不敢再說什麽。
  念卿手裏長勺依然緩緩攪動米粥,臉色平靜,“你爹是做什麽的?”
  “教私塾。”四蓮遲疑了下,喃喃道,“他原本是喜歡革命黨的,那年還帶頭到鎮上絞了辮子,可後來打仗打個沒完,總是不消停,唉……”
  念卿沒有說話,沉默攪著那一鍋漸漸散發清香的米粥。
  “人回來了!夫人!”
  院子裏紛亂動靜與侍從焦切語聲,令念卿驀地抬頭,恍惚神思刹那間收回。
  飛雪卷入柴門,先前隨許錚同去接應蕙殊的侍從,隻得一人倉促趕回。
  那人邁進屋來連氣也顧不得喘,張口便是一句,“許副官被捕了!”
  念卿手中木勺險些驚落。
  “還有祁小姐。”侍從喘著粗氣,“也被城裏駐軍帶走,連同專列一起被扣下了。”
  “許錚……他怎會這麽大意!”念卿驚怒失色,將木勺一擱,急急斥問,“究竟出了什麽變故,你可瞧清楚了,當真是城裏駐軍動手?”
  侍從立定,“是的,許副官引追兵抓捕他與祁小姐,命我趕回報告夫人,城裏情況有變,咱們已陷進重圍,四麵受敵。現在隻能將計就計,由祁小姐與他假扮您和公子,暫時瞞過外間耳目,趁這機會,您與公子務必盡快離開城裏!”
  念卿倒抽一口涼氣,沉聲問,“城裏情況有變是什麽意思,他探聽到什麽?”
  侍從略遲疑,“怕是北平內亂了。”
  “內亂?”念卿驚問,“佟帥出了事?”
  侍從臉色沉重,“詳情尚不清楚,隻知佟帥已棄了北平,連夜率部退回東北……眼下不知是何方人馬掌握局勢,但切斷鐵路的命令是從北平來的,城裏駐軍想必收到了阻截專列的指令,如今已聽從北平差遣了。”
  本已是一團亂麻,雪上更添嚴霜。
  許錚與蕙殊身陷囹圄、難測吉凶,外頭天翻地覆也不知是什麽光景,子謙卻仍病得迷迷糊糊,念卿低頭撫上額角,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心下一片茫然,晃悠悠似踩在虛空,無處可著力。
  看她臉色青白,侍從憂切道,“您一夜未眠,先歇歇吧。我這就去打探消息,先設法出城再說!”念卿撐了額頭,茫然自語,“是,先出城去,得讓他知道那不是我和子謙,要不然……”她驀地抬頭,萬千頭緒裏躍出最緊要的牽念。
  他們以為抓著她便可脅迫仲亨,他卻不知道妻兒還好好的,若因此受製於人豈不危殆。
  北平內亂、佟帥退走、晉銘被監視、幕後黑手行刺子謙,甚至在她一踏入北平便遇上刺殺……佟帥與傅係相爭,想從中坐收漁利之人委實太多,究竟是誰處心積慮要嫁禍三方,一心將所有人卷入這亂局?
  幕幕迷影閃過腦中,念卿定定望著前方,一雙眸子在昏暗裏異常幽亮。
  往日閑聊時,曾聽蕙殊說她從未做過秘書,四少的秘書原本另有其人。隻因那位聰明練達的女士遭遇不幸,丈夫出海失蹤,才臨時換了蕙殊來頂替。她失蹤的丈夫也是四少的生意夥伴,正是親自交接一船運往北方的貨物時出了事。
  運往北方的貨物,若是給佟帥的軍火,不遲不早偏在這個時候出事,是天災抑或人禍?
  若是人為,傅家隻有陸軍,沒有能耐在海上動手,南方政府也不會為此大動幹戈。如果劫走這批軍火是針對佟帥,那便是早有預謀,一心要借佟傅相爭之機除去姓佟的。單憑傅係勢力,不足以製住佟帥,引霍仲亨出馬才是借刀殺人的真正目的。
  這麽說來,子謙落入傅家手中,隻怕也不是偶然。
  早有人在背後策動這巨大的陷阱,首當其衝便是除去雄踞北方的佟帥。
  一竅洞穿,全局皆清。
  念卿抬手掠過鬢發,挺直了身子,目光在暗處閃動貓一般冷冷的光。
  三年前的舊事,曆曆猶在眼前。
  東京帝國大學博士長穀川一郎攜重金厚諾而至,以手指沾茶水,在案幾畫下東南版圖的廓形,暗示將來華夏疆土分割為四,將“東南王”傀儡政權許以霍仲亨。
  霍仲亨拂袖送客,長穀川心猶不甘,終究挑開天窗,一句“敢問督軍誌在何方”,儼然拋出任君開價的姿態。
  他卻僅以四個字回敬——誌在家國。
  那是她永不能忘懷的一刻。
  半世戎馬的將軍,於書齋之中,紅袖之側,俯仰豪情,盡付朗朗一笑。
  霍仲亨拒絕了東南王的誘餌,佟岑勳卻未能抵擋華北王的誘惑。
  大批畢業自日本士官學校的新派軍官紛紛投效佟岑勳,以日式作風治軍,連同軍需配備一律向日本看齊,不惜籌措巨款購買日本軍火。日本人對佟岑勳也十分親善友好,不僅有軍火直供,更派出軍事顧問團,為佟係訓練新軍。
  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佟岑勳迅速壯大,接連並吞周邊幾股小軍閥,兩三年間崛起於北方。遠可與霍仲亨南北對峙,近可與內閣一爭短長。然而佟岑勳也非草莽武夫,胸中自有一盤局。他與日本人交相利用,羽翼漸豐,暗中蓄養實力,幾番抗拒日本染指北方煤鐵礦業。
  回想在徐宅與四少的那一番話,前因昭昭,竟是她早已知道卻未曾深想的。
  他說,“我想做的事,牽涉極大,首當其衝便是煤鐵命脈”;
  他說,“佟公眼界不同常人”;
  他說,“若一個國家沒有自己的工業軍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禦強敵”。
  頃刻念動,心中已轉過千百念頭。
  晉銘,他是早知道佟岑勳要與日本人翻臉的。
  ——沒了日本人的軍火援助,無異於拔去老虎嘴裏的牙。因此他壓低價格從德國采購軍火,不遠千裏運送北上,又費盡心力籌建軍工廠……那一批軍火在海上出事,想必他與佟帥都已覺察到,日本人耐不住性子,動手隻在遲早。
  兵逼內閣,提早向傅係發難,搶奪北平控製權,隻怕也是佟岑勳被迫不得已之舉。
  薛晉銘在徐宅已被監視,且不論是否徐季麟所為,佟係之中顯然已有內鬼,且是位高權重的人物。否則以晉銘素來的警惕,斷不會被尋常人覷得空子。
  此時北平局勢不堪設想,佟岑勳被自己人背後捅了刀子,倉促退走東北,晉銘又該如何自保。如此俊彥人物,竟是時運不濟,處處碰壁,一腔壯誌難酬。
  侍從看夫人蹙眉沉吟,也不敢出聲驚擾,這時卻聽有人怯怯說了聲,“粥好了。”
  灶房門口,長辮垂肩的四蓮捧一碗熱騰騰的粳米粥,清香撲鼻。
  
  十三記:思惘然·驚變亂
  溫熱薄粥喂到唇邊,穀物的香氣令黑暗中生出篤實溫暖。
  側坐垂首的少女舀一勺粥,輕輕撮唇吹涼,蓬鬆的鬢發也隨之揚起幾絲。
  霍子謙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這光景。
  “你是誰?”他沙啞開口,驚得少女驚惶抬眼,卻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想起夢裏那溫暖的手,和母親般恬柔語聲,脫口便問,“方才也是你麽?”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頭去。
  霍子謙微微趨身想看清楚她麵目,是否真是夢中之人。這舉動卻令她羞紅了臉,深深垂下目光,手上不留神傾覆了粥碗,陶碗落地跌破,發出脆響。
  屋外正與侍從商議的念卿聽見動靜,掀簾而入,子謙瞧見她,神情一滯。
  四蓮站起身,慌亂道,“他,他醒了!”
  見子謙氣色好轉,念卿心裏一寬,不禁露出笑容,忙吩咐四蓮再盛一碗來,說著自己俯身去收拾地上摔破的碗。她雖穿了粗布棉袍,彎身時仍顯出清瘦身形,腰肢盈盈欲折。窗紙透進些許微光,子謙低了頭,隻願周遭再昏暗些才好,才遮得住心上眉間神慌。
  環顧四下,像是北方人家常見的土炕,環境十分陌生,子謙詫異問,“這是什麽地方?”
  念卿攏一攏鬢發,“醫院裏人多眼雜,今晚且在這戶人家避一避,天亮我們便出城。”
  她不願讓他無謂擔心,他卻聽出她言下有所隱瞞。
  憂切之下,子謙執拗追問來龍去脈。
  眼下險惡境況卻是一言難盡,念卿歎口氣,將前情後果擇要道來,告知許錚與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隱瞞了她心中對局勢的猜測,沒有說出最壞的可能。子謙聽得專注,臉色變幻,良久卻將頭低了,再不說一句話。
  “子謙?”念卿覺出他神色有異,他默然側過臉,在她關切注視下更覺難堪。
  往日裏,自命頂天立地好男兒,卻糊裏糊塗成了他人棋子,闖下禍事連累父親,連繼母也一並牽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軀,卻要她以弱質之身庇護!
  愧疚如蟻齧心,自慚到極處,隻恨世間多出自己一個累贅。
  子謙咬著牙,無地自容。
  麵前一盞微溫茶水卻遞來。
  她將茶杯放進他手心,他不得不接過,低頭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額頭。
  “別胡思亂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來,才是眼下最要緊的。”念卿試了試他額頭熱度,似有好轉。子謙的臉卻紅得厲害,直待她掌心移開,才緩緩將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蓮重又盛了粥來,念卿親手接過,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謙唇邊。
  子謙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後窘迫發燙。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慣了霖霖,竟也將你當作小孩子……來,你可以自己吃的。”
  這一笑令子謙更是尷尬,忙接過粥碗,埋頭一勺勺往嘴裏吞。
  看他吃個不停口的模樣,念卿笑問好吃麽。
  可這窘況下哪裏吃得出味道,子謙隻胡亂點頭。
  “要多謝四蓮姑娘,她忙了半夜呢。” 念卿朝四蓮一笑,卻隻字不提這粥是自己親手煮的。
  四蓮越發羞怯,卻聽到炕上的男子低聲說“多謝”。
  他語聲沙啞,低低的,格外好聽。
  四蓮悄然抬眼看去,此時過了五更,透白天光從窗紙照進來,照見半倚炕上的蒼白少年和側坐在旁的女子,原來世上竟有這樣好看的人,彷佛戲文裏走出來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轉眸看過來,“家裏可有馬車?”
  四蓮點頭,“有。”
  “有蓬嗎?”
  “有烏氈蓬,就是有點兒破。”
  “你會趕車麽?”
  “會。”
  念卿點點頭,示意她到跟前來,“天一亮你就駕車送我們出城,隻當送一趟豆腐,等我們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會放了你父母,再出城與我們會合,到時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蓮手上一冷,被她冰涼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涼更硬的物什。
  迎上光亮一看,竟是寶光流轉的一枚蓮辬白玉耳墜子,任是誰也瞧得出價值不費。
  “我身上沒帶別的財物,這個就作車資和茶水錢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裏有著不容回絕的強硬。四蓮仿佛被掌心這小小一枚玉石燙到,手上微顫,良久才啞聲到,“隻要你們別為難我娘,我做什麽都成。”
  “我保證你爹娘平安無恙。” 念卿莊重頷首。
  門邊有侍從身影一動,低低叫了聲“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輕拍了拍,起身出去,單留下四蓮和子謙二人。
  默然片刻,四蓮咬唇,鼓起勇氣問子謙,“你們是什麽人?”
  子謙略怔,卻沒有開口。
  四蓮兩手不安地絞著,低頭顫聲問,“您和太太出了城還會放我回來麽?”
  這一句話卻令子謙臉色驟變,陣陣青白。
  “她是我父親的妻子。”
  子謙冷漠語聲驚得四蓮錯愕抬頭。
  天光漸亮,照得他臉色越發蒼白,清俊眉目猶顯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親的妻子。”他重複,加重語聲在父親二字上,也不知是不是說給她聽。
  烏氈車篷放下來,前後層層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狹小空間隻容得兩個人。
  舊轅轍套一匹瘦馬,四蓮親自坐在前頭趕車。
  除留下看守的兩人,其餘侍從紛紛更易服色,或扮商販,或扮力伕,前後混雜在清早出城的人叢裏,隨著夏家馬車向晏城南門而去。
  晏城雖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販卻常在此處歇腳,尤以販運私鹽私煙的馬隊為多。城門的緝查軍警收了鹽商行會好處,也不過做做樣子,向來盤查鬆散。平頭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會多費唇舌。念卿與子謙藏身在馬車,趕車的四蓮又是本城人,理當不會引來軍警注意。
  出來時天色還昏黑,到城門口已天光大亮。
  市井人聲漸漸喧雜起來,南北各路口音夾雜著軍警的高聲吆喝,與路邊小販的叫賣聲,在車氈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蓋,靠在車壁上凝神辨聽這些聲音,留意路人交談間提到的城中變故。
  良久,什麽也沒聽到,隻有高低起伏市井聲。
  聽在耳中,竟生出久違的恍惚之感。
  從前與念喬寄居的裏巷,也是這般煙火喧雜,那曾是她們相依為命的時光。子謙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喬呢,何時才能彼此原諒。
  心緒茫然間,念卿抬眸,卻對上子謙鬱鬱眼神。
  子謙以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她,四目相對之下,他並沒有回避。
  “我曾做錯一件事。”他語聲很低。
  念卿無聲地挑了挑眉。
  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親下跪,是我當初太過氣盛。”
  馬車搖晃前行,木軲轆吱呀有聲,氈蓬隔開外間喧雜,二人之間靜默無聲。
  無聲,勝似萬千怨憎。
  他寧願她斥罵,將昔年委屈傷心盡數報複。
  “你沒做錯。”她卻淡淡開口,神色平靜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你父親。”她看著他眼睛,緩緩道,“我尊重她的遺願,尊重她至死維護的驕傲。身為人子,你遵從她的心意,並沒做錯。”
  他呆看她。
  刹那間迷惘,不願相信她的話,不願正視她眼底的坦然。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來,彷佛她早已不再介懷,那無足輕重的往事,隻是他一個人的耿耿於懷……離家這三年,原隻是孩子同大人的慪氣,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錯已錯,悔何悔。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當初。
  馬車在等候出城盤查的人叢中緩慢前行,外邊甕甕人聲裏偶爾夾雜老馬甩響鼻的聲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們得快些離開此地,好讓他安心。”念卿隻裝沒看到子謙震動神情,不著痕跡帶過了話頭。驀然馬車一晃,外邊驚叫叱喝聲隨之起伏。
  車壁傳來嗒嗒輕響,是侍從約定示警的暗號。
  念卿起身從車氈縫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從已朝馬車靠攏,各自神色警戒,將手移向腰間,隨時準備拔出臃腫棉衣底下暗藏的槍。
  斜前方一列荷槍實彈的士兵正吆喝驅趕路人,從城牆根下小跑步而來。擁擠在城門口的人眾見慣兵亂,也不散開,麻木地推搡成一團,隻有被驚擾的騾馬長嘶短噅,揚蹄帶起陣陣沙土。
  “關閉城門!關閉城門!”士兵高聲呼喝,在城門口端槍排成人牆,強行將等候在前麵的人叢擋開,荷槍驅趕強行推搡的人。
  隻聽四下嘩然,急於出城的人眾紛紛叫罵,非但不退避更朝門口一窩蜂擠去。有人高嚷“憑什麽不讓出城”、“大白天關什麽城門”……話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槍托砸倒在地。周遭驚叫四起,城門口頓時亂成一窩粥。
  守門軍警手忙腳亂擋住潮水般湧來的人群,軋軋推動老舊的城門,
  侍從當先籠住馬韁,不動聲色盯住四蓮,防她突然生事。
  念卿與子謙迅速交換眼色,示意侍從們見機行事,不可輕舉妄動。
  手無寸鐵的平民縱然怨憤衝天也不敢與軍警硬碰,圍堵在前方的人叢漸漸退後,稍有反抗即被驅趕毆打。眼看城門軋軋合上,強行闖關隻能是自投羅網……念卿咬了咬唇,與子謙目光交錯,想說退走卻又難以甘心,分明城門就在眼前,相距不過十餘步。
  出了這門,一路南去,便是仲亨所在的地方。
  此時,他正心憂著她的處境,如同她心憂他的進退。
  “夫人,請以安危為重。”子謙驀然開口,深深凝望她,年輕柔和的臉龐透出與他年紀並不相符的鎮定,依稀有幾分仲亨的影子。
  這低低一語聽在耳中,令人心頭回暖。
  不錯,總要留得後路,以安危為重。
  念卿當機立斷,示意侍從挾四蓮調轉馬車,混在人潮裏趁亂退走。
  馬車剛剛轉上回城方向,卻聽後邊一聲吆喝,“哎,站住——”
  一個軍官裝束的男人撥開人叢,大步朝這馬車而來。
  車內念卿變了臉色,甫一動身,已被子謙擋住,他動作比她更快,毫不遲疑將她護在身側。
  “別怕!”他臂膀用力,將她護得嚴嚴實實,蒼白臉龐因緊張而升起血色。
  外頭柔順語聲適時響起,卻是四蓮。
  但聽她甜甜怯怯喚一聲,“田長官。”
  “跑什麽跑,見著你田大哥也不打聲招呼!大老早的跑這兒來幹什麽?這誰呀,打哪來的?”那軍官語聲粗豪,透著輕薄勁兒,盤問起四蓮身邊的侍從卻是一派凶煞。
  侍從戴了舊棉帽,做鄉下人打扮,隻是聳肩低頭,做出卑微樣子。
  四蓮緘默,身後一道車簾之隔的念卿已屏住氣息,子謙與侍從皆做好動手準備。隻要四蓮泄漏口風,這人稍有異動,免不得要硬殺出一條血路。
  “我替爹送趟豆腐,這是我家新雇的夥計,跟著去搬貨的。”
  四蓮話聲落地,念卿懸緊的心也落回原處。隻聽那軍官又問,“你爹呢,怎麽自己偷懶,盡差遣你個丫頭片子。”
  “下雪天,爹腿腳不利索。”
  “我就說嘛,家裏沒個男丁不行,哪兒能讓姑娘家幹這些事。”
  四蓮緘口不答。
  那軍官嘿嘿一笑,側身擠上車板,與她貼肩坐在一處,“走,捎上我一道回城。”
  “我,我得先送這趟出去,要不爹會罵的!田大哥,您給行個方便好麽?”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送豆腐!甭管你爹的,聽大哥一句,趕緊回家待著!”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回頭打起仗來有你們哭爹喊娘的!”
  “打仗?”
  非但四蓮一驚,念卿與子謙屏息藏身車後,也聞言失色。
  那軍官哎呀一聲,作勢要扇自己嘴巴,“瞧我這心軟的,遇上你就什麽話都說了!四蓮,這機密大事我都跟你說了,咱這份心,天日可表吧?”四蓮慌亂避開他欲摸上腰間的手,急急問,“真要打仗嗎,這怎麽說打就打,還不讓人出城,真打起來要咱們往哪兒逃?”
  那軍官重重呸了聲,“你以為老子愛打仗麽,誰他媽樂意送死,誰不愛好吃好喝混著?這鬼世道是你我說打就打,說不打就不打?不怕告訴你,霍仲亨霍帥、佟岑勳佟帥,聽過麽?響的大人物!就在今早,霍帥遇刺,人還在醫院不知生死,佟帥的三個混成旅南下,先頭一個營已經奔咱們來了!”
  耳朵裏蒙蒙的似被人塞住了棉花團,聽什麽都不真切……彷佛提到了仲亨,不對,一定不是仲亨,必是她聽錯了。
  念卿緩緩轉過臉,望了近在咫尺的子謙,卻似乎看不清他的臉。
  眼前驚人相似的眉眼,恍惚是仲亨的樣子,忽遠忽近浮動。
  遇刺。
  念卿一顫,耳邊聽著各種聲音重又清晰起來,清晰得可怕,一字字都似針刺進身子,在心口濺開血花,銳痛衝出唇間——
  嘴卻被掩住,被那瘦削顫抖的手緊緊掩住。
  子謙發狠地收緊胳膊,將念卿圈在臂彎不能動彈,冰冷手掌掩住她的嘴。
  一簾之隔就是那軍官與四蓮,裏頭稍有異動便會被發現。
  逼仄的馬車,隨車輪顛簸起伏。
  那軍官岔開話頭不再提起打仗的事,一路隻顧言語戲耍四蓮,頗有垂涎之意。四蓮默不作聲趕車,將那軍官送到南街路口,離夏家已不遠,斜前方即是教會醫院所在。卻聽四蓮“哎”的一聲,“出了什麽亂子,怎麽醫院被封了?”
  “昨夜裏有要緊的犯人從醫院跑了。”
  “難怪不讓出城,這要等到幾時才開門呀?”
  “真要打起仗來可不好說,要依我看,這仗八成也打不起來。”
  “真的麽?”
  “你想啊,霍帥這一受傷,萬一有個好歹,多少人盯著他地盤呢,誰還有心思搶咱們這破地方,你說是這理不是?”
  “您都說不打仗,那準沒錯,可要謝天謝地了!”
  被四蓮這一捧,那軍官得意洋洋,跳下馬車還不忘趁勢在四蓮腰間捏上一把,“回去吧,等得空了找你聽戲去。”待他轉身走遠,四蓮牽強笑容消弭無蹤,側身望一眼車簾,默默掉轉馬車往夏家方向而去。
  總算一路無事,馬車徑直進了夏家後院,混在路人裏隨行保護的侍從都鬆了一口氣。夏家鋪子今日閉門,掛起了歇業的牌子。車簾掀起,念卿當先邁下馬車,卻不料一步踩虛,踉蹌跌跪在雪地上。
  “夫人!”
  子謙與側旁侍從都搶前來扶。
  她卻攀了車轅,自己站起來,膝蓋微顫也不讓任何人攙挽。
  地上積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碎雪沾在她身上,容顏映了雪光,望之不忍,隻恐人如薄雪,觸之則化。
  
  十四記:蚌鷸爭·父子隙
  夜裏派出探查消息的一人也在夏家,與留守侍從會合,正擔慮著夫人出城是否安全。
  不多時卻見馬車折返,夫人與公子默然下車,隨行侍從個個臉色凝重。
  那三名侍從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隻見夫人擋開旁人的攙扶,獨自走向屋裏。
  公子立在雪地裏,低了頭,修長身影孑然而立。
  打探到消息的侍從惴惴上前,朝念卿報告,剛得到的消息,正是佟孝錫占了北平,以武力遣散議會,逮捕若幹官員,率部進駐總理府;更有傳言稱霍督軍遇刺,背後亦是日本人與佟孝錫的操縱。
  聽見佟孝錫這三個字,子謙愕然抬眉,念卿亦頓住腳步,本已慘淡的臉色更罩嚴霜。
  “竟然是他!”
  萬萬想不到,將佟大帥趕出的北平的人,竟是他親生兒子佟孝錫。
  佟帥膝下長子與次子早夭,三公子佟孝錫卻年少有為,自東瀛留學歸來,跟隨佟帥戎馬征戰,屢建功勳。早有傳言稱,日本人為佟帥提供的軍事援助,便是三公子從中牽線。這位少帥在佟係聲望日隆,外受日本人讚賞,內受少壯將領擁戴,一度傳出他將接掌佟帥半壁江山的風聲。直至近年佟岑勳與日本人漸生嫌隙,少壯親日的佟孝錫也接連遭到彈壓。
  外間早有佟氏父子不和的傳言,一時謠傳四起,甚而有說佟帥新納的姨太太生下幼子,奪去佟帥歡心……豪門裏真真假假,總有是非不斷。可誰想到,一夜間父子反目,佟三公子竟當真動手奪權。
  一夜之間,北平兵變,佟孝錫逼得其父佟岑勳倉促兵敗南下。
  此時的佟岑勳被人釜底抽薪,失去立足之地,隻有從旁人手裏搶奪地盤,才能東山再起。然而佟孝錫是早有準備,連晏城這彈丸之地也被他收編麾下,佟岑勳若不想父子相殘,一路朝南敗走,遲早要與霍仲亨正麵交鋒。
  這兩人若是惡鬥起來,半個中國都將不得安寧。
  可這兩人若是聯手,便是日本人和佟孝錫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的。
  這步步驚心一路,原是魑魅魍魎四伏,早已挖好的陷阱就等著她跳下去。
  念卿扶了門框,一時間倦極無力,心直往下墜——仲亨,此時此刻你在麵臨何等境地,你是否平安?子謙顧不得思索佟家父子恩怨,滿心隻剩一個念頭——父親遇刺的消息是真是假,萬一父親當真出事——這念頭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劍,一線動搖,便足以將他劈得魂飛魄散!
  那個不可一世,以為自己隻手遮天,總想主宰他人命運的人,怎麽能這樣就倒下?
  “不可能!”子謙衝口而出,“那一定是假消息,他沒這麽容易被人算計,沒人能是他的對手!”他大步來到念卿麵前,臉頰因憤怒而漲紅,肋下傷處牽動,也忘了痛楚。
  第一次聽他以如此堅定語氣提及他父親,念卿抬眸,在他眼裏看到全無掩飾的狂熱崇拜。
  縱有疏離,也改變不了血濃於水,他心中的父親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念卿倚門看他,淚光迷茫了眼前,看不清他年輕鮮朗的眉眼,但那堅毅目光定是與仲亨一樣。她笑裏帶淚,“沒錯,那是騙人的,那樣拙劣的謊話隻有心藏鬼祟之人才會相信。”
  刺殺了霍仲亨,讓佟岑勳搶去地盤一家獨大,這不是日本人所樂見的結果,他們絕沒有行刺的理由。北平兵變,佟帥南下,仲亨豈能不知這背後險惡陷阱。被逼到這關口上,佟帥就如一條燃燒的火舌,仲亨身後卻是彈藥庫的所在。
  一旦點燃,炸毀的不隻是兩個軍閥,那後果將不堪想象。
  可突然間橫生枝節,霍仲亨遇刺受傷,一步亂子打破日本人步下的瞞天殺局。
  如此一來,誰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麽,就算誰都不信,明知遇刺隻是一幕煙霧彈……那麽,這煙霧彈是給誰看?他又是否確信妻兒果真落在佟孝錫手裏?
  隻有獵物,才會朝著陷阱一步步走進去。而霍仲亨不是,他一向是最好的獵人。他們將他當作一隻被瞄準的野獸,隻待扣動扳機。他卻突然消失在視野裏,不聲不響,無形無跡。
  “佟孝錫現在定是慌了,因而不顧一切封鎖鐵路抓捕我們。”子謙一麵笑一麵咬牙忍著。
  四蓮幫著念卿,正給他傷口換藥,將繃帶拆下重新包紮。
  還沒長好的傷口火辣辣的疼,他硬是一聲不哼,仰著脖子故作談笑生風。
  這倔強德行和某人一模一樣,念卿啼笑皆非瞧著他,想著仲亨年輕時候的樣子,隻怕如出一轍。心中不覺溫軟,頰上浮起嫣然。子謙忘了下半句要說什麽,呆看她,忽覺傷處一緊。
  “喂,你!”
  四蓮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隻聽他嚷,“綁這麽緊,這丫頭想勒死我!”
  “不是,我……”四蓮傻了眼,霎時間臉紅耳赤,不知如何辯解。念卿也被子謙突轉惱怒的樣子嚇了一跳,卻聽他哼聲一笑,“輕點好麽,我又不是粽子!”
  念卿忍俊不禁,四蓮僵了一刻也撲哧笑出聲來,趁機從他掌心掙脫。
  藏匿在夏家已是第五天了,有四蓮裏外照應,比預想中安全了許多。
  馬車上那軍官一番話已令四蓮猜出幾分內情,當時本有機會呼救的四蓮,卻以沉默保護了車中的念卿和子謙。既已同舟共濟,念卿索性向她表明了身份。
  夏家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平日裏受慣兵痞惡吏的欺壓,第一次見到這等大人物,卻絲毫沒有淩人之勢。霍夫人雍容沉靜,待人溫和,早令四蓮心生好感;傷病在身的霍公子,更激起少女憫柔之心。
  一連五日的戒嚴,令城中人心惶惶,要打仗的消息傳遍街頭巷尾,不能出城避禍的老百姓隻好屯糧搶米,藏起家中細軟財物,終日提心吊膽,不知哪一天就大禍臨頭……誰也沒有閑心管他人閑事,夏家豆腐鋪子突然歇業,終日門窗緊閉,看在街坊眼中也隻當是避禍去了。
  念卿與子謙從醫院逃走,引來一番搜捕,所幸隻被當作霍夫人的隨從,並未引起重視,軍警找了兩日不見蹤跡也就不了了之。蕙殊和許錚被當作替身捕去,真正的霍夫人和霍公子就藏匿在他們眼皮底下,卻沒人注意到這毫不起眼的民宅。
  隻有那姓田的軍官偶爾上門滋擾四蓮,引得一番虛驚。
  四蓮頗為機靈,假稱家中來了遠房表哥和表嫂,表哥正在病中,不便有客打擾……起初那軍官執意要進去查看,侍從藏在門後隨時準備動手。念卿隔著門簾,和他打了半個照麵,佯裝咳嗽得厲害,拿帕子掩著嘴說,“我男人怕是得了癆病。”
  這句話令那人跨進門檻的一條腿,頓時收了回去。
  念卿在門簾後頭裝咳,咳得撕心裂肺。
  那人再也沒有遲疑,避走猶恐不及。
  子謙在炕上蒙著頭笑得直抖,見念卿一額冷汗地進來,故意學肺癆咳嗽,氣得念卿揚手便要打他。雖是落難狼狽,擔驚受怕的日子,倒生出患難與共的情分,令念卿與子謙平添默契。隔絕在兩人間的尷尬往事,像是暫時淡去。
  外間戰事一觸即發,城中軍警日夜戒嚴,逃出城去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
  除了等待轉機與救援,再也無計可施。
  大雪初霽,天色放晴,屋簷下冰淩融化,雪水濺落窗台。
  寒冬天氣嗬氣成霜,不覺已是第六天了。
  仍然沒有轉機,隻有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佟孝錫在北平宣布自己就任陸軍總司令,同時以總理府的名義任命其父佟岑勳為西北路巡閱使,調遣佟帥舊部駐防西北。這算是徹底截斷了佟帥的後路,將他留在老巢的兵馬也抽走。
  仲亨傳出遇刺消息後,再無動靜,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麽。
  城中戒備森嚴,念卿再不敢派侍從外出打探消息,唯一的消息來源便是四蓮。借著每日巡邏的機會,四蓮設法找姓田的軍官套取口風。
  姓田的雖是個下級軍官,消息卻靈通,北平專使昨夜抵達的消息第一時間由他傳出。
  這是最壞的變故,不用說,定要來押送“霍夫人”去北平的。
  日本人和佟孝錫不會放心將如此重要的人質留在這鞭長莫及的小城,必要牢牢控製在手中,才可製掣霍仲亨。小城官吏沒見過霍夫人真容,蕙殊與許錚暫且還能冒充,卻未必瞞得過專使,即便暫時瞞過,到了北平也必被揭穿。
  要阻止他們將人帶走,僅憑這幾個侍從是絕無可能。
  若等蕙殊他們被押回北平,隻怕羊入虎口,救援更難。
  仲亨的救援遲遲不來,等待,如此艱難。
  當年那一場豪賭,她不知勝算幾何,以必輸之心賭上身家性命。如今卻不同了,再不敢想萬分之一輸的可能,再沒有置生死於度外的勇氣。仲亨有家國,而她有他、有霖霖、有太多眷戀與守護,從此再不能輸。
  四蓮一早出去找田伍長打探消息還未回來,隻怕帶回來的是更壞的音訊。
  若不出意外,北平專使今天就要將蕙殊和許錚帶走。
  “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
  子謙忍無可忍,將擋在跟前的侍從一把推開,大步朝門口走去。
  兩個侍從慌了,左右攔住他,子謙大怒掙紮,全不顧自己傷口剛剛長好。念卿立在簷下,不著急也不動怒,看著他對侍從大發脾氣,隻淡淡問一聲,“你是救人,還是去送死?”
  子謙回頭望見她一臉倦色,並未嗬斥責難,那目光卻令他感到十足狼狽。
  “總不能就讓他們兩個代替你我去送死,我寧肯自己去北平,也不想天天躲在屋裏!”子謙急怒之下大聲道,“他當他的縮頭烏龜,我霍子謙不幹這孬種的事!”
  “你說誰是縮頭烏龜?”念卿語聲驀地拔高,犀冷目光直迫上來。
  氣頭上的話,想要收回也來不及了,子謙梗著脖子,隻一聲不吭。
  念卿走到他麵前,直視他眼睛,“你敢再說這種話,立刻給我滾!”
  她竟叫他滾。
  他瞪住她,羞怒得忘了該如何反駁,舌尖像打了結,“我,我說錯什麽!他那麽神通廣大,為什麽拖到現在也不管我們死活,他難道不是隻顧自己……他什麽時候管過妻兒,管過別人死活?我們像傻子一樣天天等在這兒,他呢,他在幹什麽?我娘病得要死的時候他在幹什麽,我等他回來料理喪事的時候他在幹什麽?你以為他是什麽情深義重之人……”
  他再說不下去,因為她渾身顫抖,臉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
  念卿張著嘴,沒有一個字可說,所以的話都像冰一樣被凍住。
  能說什麽,難道告訴他,他母親病得快死的時候,他父親也被政敵陷害,成了眾矢之的,任漫天汙水潑來,被人指著脊骨唾罵,卻隻能忍辱負重,與她演一出將計就計的美人計,造一幕沉溺溫柔鄉的假象,韜光養晦以圖反擊。
  能忍人所不能忍,不到萬全時機絕不動手,一旦動手則無僥幸可言,這便是霍仲亨行事之風。隻有她懂得,也隻有她相信,萬般絕望境地也不可動搖這信任。
  可是如何告訴子謙,如何能讓他信,能讓他懂?
  “你若不是霍仲亨的兒子——”念卿望定子謙,深深歎一口氣,正欲開口之際,忽聽侍從低呼一聲,“夫人,你聽!”
  軋軋,沙沙。
  有車輪碾過地麵,汽車快速駛近,和許多人齊步奔跑的聲音。
  就在門外,就從巷子的另一頭,朝夏家這裏逼近。
  一聲尖利警哨驀地劃破寒冷清晨,隨即起伏警哨聲從巷子兩邊乃至院後響起,四下裏一聲聲催命般包抄過來。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守衛在外的侍從甚至來不及示警,刹車聲已響起在門外。
  子謙臉色劇變,將念卿往身後一推,朝侍從道,“帶夫人走,快走!”
  前門處腳步聲逼近,院門被哐哐捶得山響。
  有人高嚷,“開門!搜查逃犯!”
  侍從將前門死死抵住,然而後院門上也傳來梆梆之聲,外頭的人已開始用槍托砸門。
  前後退路都已堵死,子謙一咬牙,奪槍在手,“我們分兩頭衝出去將人引開,你趁亂混在百姓裏,先藏起來……”
  “沒用了,他們是有備而來。”念卿截斷他話語,“隻剩這幾個人,走不了了。”
  子謙望著念卿冷靜得異樣的麵容,心陡然沉了下去。
  撞門聲一下下傳來,門後的侍從已快要頂不住了,薄薄一扇門板,被撞得就要裂散開來。
  她冰涼的手覆上他手背,握住他手中的槍,“別莽撞,子謙,把槍交給我。”
  她平靜目光迫著他,手上一點點用力,從他手裏抽出槍,“我不要你拚命,隻要留得青山在,總有轉機……你父親一定會來救我們,你要相信他。”
  她轉身看向門後驚恐的四蓮,緩聲道,“夏姑娘,我們走後,請設法把消息傳揚出去,城中越多人知道越好,你就告訴他們,說霍沈念卿死了。”
  四蓮一個激靈,“夫人你……”
  侍從與子謙卻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這風聲一旦在城中傳開,一傳十,十傳百,遲早傳入軍隊,傳出城外。
  霍夫人死在晏城的消息傳出,佟孝錫手中人質必被懷疑是假冒。
  子謙震動,想不到她烈性至此,寧肯讓父親以為她已死了,也不願他因此受人挾製。
  念卿走到子謙身邊,同他一起麵向門口,“放他們進來。”
  訇然聲裏,院門被推倒。
  端槍的警察率先衝了進來,外頭赫然是嚴陣以待的士兵,將這平民宅子團團包圍。
  當先一個胖子穿著警察局長服色,大步跨進院來,身後跟著個戎裝軍官,帽簷壓低在濃眉上,滿臉的絡腮胡子,負手往門口一站。警察局長欠身問,“專員,您要的是這幾個人嗎?”
  那軍官冷冷抬眼,揚起馬鞭朝念卿一指,“不錯,把這幾個要犯統統帶走!”
  
  十五記:兒女癡·英雄意
  軍警護送專員座車一路駛往站台,除了警察局長,並無別的官員前來送行。
  警察局長親自將幾名要犯押到,送專員登上列車,眼看列車徐徐駛出,總算長籲一口氣。
  這天大的麻煩終於脫手,晏城又能太平些日子了。
  子謙與念卿被一前一後押進車廂。
  警衛執槍守在門外,絡腮胡的專員負手踱了進來。
  他一步步走到念卿跟前,壓低的帽簷下,目光灼人欲窒。
  念卿屏住了呼吸,也定定看他,發髻在押解途中狼狽散開,發絲淩亂拂在臉側。
  他伸手替她掠起鬢發,指尖從她耳畔拂過。
  “混賬!”子謙勃然大怒,猛然揮拳朝絡腮胡專員臉上揍去。
  這一拳來的猝不及防,專員側身閃避,卻被子謙反肘擊向頸側。
  隻聽念卿一聲驚呼,子謙乘勢逼上,回環連踢,腳下橫掃。
  “好身手!”專員喝一聲彩,側身沉肩,以肩頭硬挨了凶狠一擊,卻反手扣住子謙胳膊,一個利落的側拋摔將子謙拋向身後!
  “住手!”念卿的驚呼聲裏,子謙踉蹌撞上車廂,將壁燈撞得哐啷跌落。
  絡腮胡專員立即收手,俯身去扶他。
  子謙捂了肋下傷口,一聲冷哼,猛然回身反踢,長腿回襲向對方頭部。他身手彪悍,訓練有素,這一腳的力道逼得那專員連退三步,錯步站穩,倉促間一記手刀橫斬,將子謙迫退。
  這專員竟是精擅格鬥的柔道高手。
  子謙傷口牽動,一時氣促,卻見眼前有輕飄飄東西落下——大把的絡腮胡子竟被拳風帶落。“將門虎子,名不虛傳。”專員朗聲大笑,順手將上唇胡子也揭去,露出英俊倜儻真容。
  雖已猜出是他,乍見之下,念卿仍心旌震動。再沒有比絕處逢生、重遇故人的欣喜更可擊潰勇氣的堤防。她怔怔看他,目光迷離複雜,“真的是你。”
  “是我。”他微笑著摘下軍帽,踏前一步,執起她的手,彷佛搭救公主的翩翩騎士,作勢就要吻上她手背。念卿卻抽出手,輕斥道,“晉銘!”
  薛晉銘放開了她的手,莞爾一笑,仿佛隻是個促狹玩笑。
  她卻覺察他握住她手的刹那,五指緊扣,掌心汗出。
  子謙立在一旁早已看呆,見這北平專員與繼母意態親近,當著他的麵作出輕薄之舉,頓時憤然喝問,“你是什麽人?”
  薛晉銘回頭笑看他,“我是好人。”
  不待念卿開口,他將手中軍帽拋向子謙,笑道,“胡子是假,行頭是假,我這專員自然也是假的。如果不出意料,真專員今日中午抵達晏城,我這出戲就算唱完了。”
  他話音未落,身後腳步聲匆匆傳來,伴著一個脆生生聲音,“夫人,可算救回你了!”
  裹著厚長呢大衣的蕙殊一頭闖進來,卻被垂及地麵的大衣絆得一個踉蹌,險些撞在薛晉銘身上。薛晉銘伸手挽住她,“慌什麽呢,小七!”
  已是嚴寒天氣,行李又遺落在專列上,隻得胡亂披一件四少的大衣,衣擺都快要掃到地麵。蕙殊自己模樣狼狽,見了麵前一身民婦打扮,形容憔悴不堪的念卿,心頭更是一酸。轉頭看霍公子,也比初見他時更加消瘦陰鬱。
  “蕙殊!”念卿見到她,歉然動容,朝她低下頭,“多謝你……”
  這鄭重姿態反令蕙殊紅了臉,忙伸手扶住念卿,“夫人客氣什麽,我可什麽都沒做。”
  “怎麽沒人謝我?”薛晉銘在旁閑閑插話,噙一絲玩味笑意。
  這神情看在子謙眼裏,更添孟浪輕浮,毫不客氣便是一聲冷哼。
  念卿回望薛晉銘,也將子謙陰沉臉色看在眼裏,臉上初綻的笑容為之凝結。
  尷尬的僵持隻是一刹,念卿輕輕開口,“許錚呢?”
  蕙殊搶在薛晉銘之前脫口回答,“他趕去督軍那裏了!”
  念卿一驚,“仲亨,他在哪裏?”
  薛晉銘沉吟看她,目光掃向車窗外,卻是答非所問,“真的專使一到,就會發現我是假冒,到時北平必定四處通緝我們。這條路不太平,我們到下一站就改道走水路。”
  子謙冷不丁插進話來,聲色冷冽,“我父親在哪裏,是誰派你的?”
  念卿抬眸,與薛晉銘目光相觸。
  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唯恐損壞了最珍貴的瓷器。
  “他在哪裏?”念卿屏住呼吸,語聲低細得仿若遊絲。
  他望著她,輕聲道,“督軍在醫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傷是真。
  早在她動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傷。
  東南三鎮叛亂,幾股大小軍閥展開混戰,戰事蔓延甚廣。南方政府調動軍隊鎮壓不力,各路將領自起內訌,南麵局勢越來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請他調兵堵截叛軍。
  這一戰,卻比預料中艱難。
  東南水患災荒不斷,匪亂四起,地方軍政早已失控。
  叛亂軍閥憑借地利之便,將政府軍隊打得暈頭轉向。那些煙兵匪將雖沒有經受正規軍的作戰訓練,卻素來好勇鬥狠,剽悍起來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隊被拖入膠著戰局,初時交戰,孤軍深入敵境,竟連吃敗仗,雙方都死傷慘重。
  霍仲亨連下四道電令,又督促政府軍支援,然而援軍趕來途中遇襲,軍械彈藥被炸,困在半途束手無策。霍仲亨一怒之下親自趕赴前線,鏖戰半月,將叛軍逼得節節敗退。
  眼看勝局將定,敵方隻剩苟延殘喘之力,霍仲亨卻在攻下叛軍給養重鎮之後,停止了追剿。外間揣測紛紜,有說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軍製掣南方,有說他接受叛亂軍閥條件,收受重金,放了叛軍一條生路,也有說他趁北方時局動蕩,有意北上爭雄。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叛軍為了守住最後的給養重地,調集兵力殊死反撲,憑借居高臨下山勢,壓製了一次次進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傷亡慘重。至戰況最激烈時,霍仲亨親臨戰場,身先士卒,指揮衝鋒隊士兵以血肉為盾牆,悍然推進。
  先鋒隊士兵奮不畏死,士氣高漲,終於攻下城門,將叛軍最後的巢穴摧毀。
  戰場上槍炮不長眼,一枚榴霰彈落在陣前,炮彈碎片擊入霍仲亨右胸。
  這消息被嚴密封鎖,一旦傳出,隻怕牽動各方,引發新的動蕩。
  也就在此時,一紙密電從北平發出——子謙落在傅家手裏,佟傅之戰一觸即發,傅總理以聯姻為名,邀請霍仲亨北上會談。
  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誰能想到,叱吒風雲的大督軍此時卻在一間小小醫院秘密接受手術。他將這消息封鎖得如此嚴密,悄然完成手術,悄然養傷,除了親信將領與侍從,連其餘部屬也不知道,更遑論遠在千裏之外的念卿與許錚。
  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緊急電報,讓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與傅家周旋,設法救回子謙。這不是他第一次讓她參與政治,卻是第一次讓她獨立麵對重大危局。
  那時隻知他在前線分身乏術,卻未曾想到事態已這樣危急。
  迎著薛晉銘的目光,念卿驟然沉默,轉身朝向車窗,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顫的肩頭,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
  他是她眼中無堅不摧的英雄,任何時候,都如山嶽在前,守護他一心所係的家國、守護她頭頂一方晴空……可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護自己。受了那樣的傷,仍以沉默繼續守護,守護大局,也守護她的安寧泰然。
  “督軍傷勢穩定,應會很快複原。”
  薛晉銘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識抬手想要撫上她肩頭。
  隔了萬千距離,卻似永遠也觸不到她,抬起的手終究隻得緩緩垂下。
  子謙卻搶上一步,憤然推開薛晉銘,劈麵喝問,“誰告訴你的消息,我憑什麽相信你!”
  他質問的是薛晉銘,目光卻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語,恍惚看著他倆。
  薛晉銘同樣望著她,語聲微啞,“我已見過督軍。”
  子謙神色震動,“什麽時候?”
  “三天前。”薛晉銘答得坦然,“與佟帥一起。”
  “你是佟岑勳的人?”子謙驚疑不定, “這不可能,佟岑勳還在南下途中,不可能與父親……”
  他語聲驀然頓住,轉頭看念卿。
  局外局,謎中謎,即便親耳所聞、親眼所見,也難分真假虛實。
  子謙目光緩緩掃過薛晉銘英俊麵容,耳邊響起她方才喚他的名字。
  那段捕風捉影的風流往事,傳得人盡皆知,連他也依稀記得一個名字——薛四公子。
  “子謙,不要無禮。”沉默良久的念卿終於開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憊到極點,往日奪人心魄的神采蕩然無蹤,在一身民婦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澤的珍珠。縱是如此,她低弱語聲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謙緩緩放開了薛晉銘,一言不發退開。
  念卿看著四少,唇間輕輕吐出一句,“多謝。”
  這樣的疏離,連蕙殊聽了也覺黯然。
  原本劫後重逢,蕙殊滿心的欣喜卻被霍子謙的敵意凍結,連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裏之外。卻見四少整了整衣領,若無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將你們平安送到霍帥手上。至於這份人情,往後佟帥自會找他討還。”
  他笑得輕鬆,將涉險救人說成一份輕描淡寫的差事,將這情份與她的謝意一並推得遠遠的。
  念卿側過臉不看他,望了車窗外飛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勳當真會麵了?”
  薛晉銘笑意斂去,轉回鄭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隻是障眼法,佟帥一早秘密啟程,趕來與霍帥會麵。我本不知道你們困在晏城,是夢蝶傳來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來。她一手偽造專使印信,將專使動身時間拖延了半日,才讓我有機可乘。”
  “專使是徐季麟?”念卿驀地開口。
  “是他。”薛晉銘垂下目光,唇角有一絲笑,卻笑得寂寥。
  這答案雖不意外,從他口中親自得到證實,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眾叛親離滋味他已早早地嚐過,如今僅剩二三好友,原以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親,可再一次背棄他的仍是身邊親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時無言,望了他,目光瑩然。
  薛晉銘卻滿不在乎笑笑,“政見不同罷了,男人麽,割席斷義也不算壞事。”
  割席斷義是光明正大的絕交,可徐季麟騙取他信任,設下耳目監視,怎能不算壞事。
  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願對故友惡言相向。
  有嫌隙處,方見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隻恐在他麵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他早已看見,看見她眼裏的惻隱,以及深斂的憂切,竟是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樣受著監視。”薛晉銘沉默一刹,低聲說,“真正想殺我的,是佟孝錫。”
  念卿一驚,從不知他與佟孝錫也有往來。
  薛晉銘卻似不想多說此事,淡淡轉了話鋒,“眼下兵分兩頭,我來晏城接出你們,督軍與佟帥已在秘密調遣兵力,一麵牽製佟孝錫,一麵合圍北平。”
  他說得簡潔,可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牽動的何止萬千!
  一山難容二虎,何況是霍仲亨與佟岑勳這兩個同樣以強硬聞名的軍閥。
  這二人早年結下宿怨,曾經為地盤爭鬥不休,最後一南一北各不相見,所持政見更截然相反。
  佟岑勳向來主張武力統一,不斷吞並地盤;霍仲亨則反對內戰,一直敦促南北和談。佟岑勳公開譏笑霍仲亨英雄氣短,當年在報紙上攻訐他迎娶名伶,最響亮便是佟岑勳的聲音;霍仲亨則回斥其窮兵黷武,匪性難改,截斷佟岑勳從南方販運煙土的路子,令他蝕了一筆巨財。
  這兩人遲早有一場惡鬥,幾乎是所有人認定的事。
  連佟岑勳也親口說過,“霍仲亨的偽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統一。”
  曾有報人調侃說,縱使有朝一日南北統一,佟霍二人也難化幹戈為玉帛。
  誰料到跋扈一時的佟帥,會栽在自己兒子手裏。
  這關口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也偏偏發生了。
  “這是仲亨的主意罷。”念卿輕籲一口氣,露出淡淡笑容。
  她笑得沉靜,疲憊容顏重又有了光彩。
  無需他回答印證,這等胸襟,隻會是霍仲亨——是她所選擇的那個男人,她心中獨一無二的英雄。這等璀璨眸光,隻有在提及他的時候,方閃動在她眼裏。
  或許永遠不會屬於旁人。
  薛晉銘看著她,平靜地答,“是。”
  當日兵變來得倉促,佟岑勳覺察異狀已來不及布署。
  倉促之下,薛晉銘隨佟部撤離北平,又受傅係與佟孝錫兩頭夾擊,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兒子從背後刺傷一刀,令佟岑勳氣得舊病複發,半生跋扈,終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帥隻當大勢已去,萬萬沒想這時候接到霍仲亨密電。
  以當時腹背受敵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機發難,他是絕無生機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會平白便宜了佟孝錫與日本人。”
  薛晉銘也笑,“有共同的敵人便是朋友。”
  這句話,何其熟悉。
  刹那間驚覺時光流轉,世事重疊,卻早已物是人非。
  兩人四目相對,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說什麽,也早忘了如何說。
  良久,子謙的聲音打破沉默,“佟岑勳性格多疑,他就這麽容易信任父親,立時投奔了他?”
  “這我不敢說。”薛晉銘笑笑,“看起來,霍帥倒是信任他的。”
  子謙抬眉示疑。
  薛晉銘笑得意味深長,“你們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嗎?”
  蕙殊一驚,立刻轉頭看念卿,卻見念卿笑容不改。
  “父親不會拿我們做人質。”子謙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
  薛晉銘挑了挑眉,驀地低聲笑起來,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真是將門虎子,連說話神氣都一樣。”薛晉銘笑了半晌,終於正色道,“令尊說,他放心交托二位與我,讓佟帥不必枉做小人。”
  
  十六記:煙花殺·烽火起
  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順利,列車很快進入相對安全的地界,離碼頭已經不遠。
  蕙殊望著車窗外漸漸擦黑的天色,回眸見霍夫人仍在熟睡中,雖然車輪顛簸,她卻睡得深沉,濃密睫毛投下如扇陰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跡。這幾日也不知她是怎樣撐過來的,若非疲累到極處,也不會一坐下來便睡著。
  蕙殊將大衣脫下蓋在她身上,她在睡夢中蹙了蹙眉,並未醒轉,隻將大衣緊緊擁住。不知是否錯覺,蕙殊彷佛覺得,她唇角緊繃的一絲淺紋舒展開來,臉頰貼了大衣呢絨,似有淺淺笑意。
  這大衣上還有著四少的氣息,她也聞到了麽?是這氣息令她安心,還是夢中有了誰的慰藉?蕙殊凝視她良久,心中悵然,竟在這一刻湧起豔羨。
  此前縱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覺得有何可羨慕,不過是各有各的命運。可此刻,她卻羨慕她有摯情如此。她愛她的良人,愛到連四少這般男子也不能動搖她的心,愛到身經百劫也要一往無前。
  這樣的孤勇,又有多少人愛得起。
  顏世則,遙遠得彷佛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臉,卻隻記得一點輪廓。
  四少,更遙遠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離他越遠。
  然而另一個人的堅毅眉目隱隱浮現,她不是沒覺察,當他頻頻用灼熱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時掩飾回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許錚,這個呆頭呆腦的人,起初曾覺得那樣討厭,如今卻知他的忠義擔當……蕙殊坐在窗下,不覺唇角帶上淺淺笑意,任由心思紛紛揚揚。
  不知列車什麽時候已停了下來。
  車廂門外腳步聲近,霍夫人驀然睜眼,不待蕙殊反應過來,她已一驚而起。
  來的卻是四少,一身戎裝齊整,抬手輕敲門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來,大衣不覺滑落地上。
  “從這裏下車已不遠,我們改走小路到碼頭,列車繼續走。”薛晉銘微微一笑,“這樣安全,隻是要辛苦你們。”念卿會過意來,空車入站實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卻又擔心道,“夜裏走小路安全麽?”
  薛晉銘笑道,“許錚提早趕來探過路,備好了馬匹,我們騎馬過去。”
  “許副官?”蕙殊驚喜脫口道,“他不是趕去見霍帥了嗎?”
  薛晉銘笑得促狹,“給你的驚喜。”
  蕙殊一怔,旋即麵紅耳赤,“驚喜什麽,才不關我事!”
  念卿與薛晉銘相視,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
  許錚隻身冒著危險,提早過來探定虛實,預備接應,卻與薛晉銘一起騙她,假稱是去見霍仲亨,隻是不想她一早擔憂罷了。
  念卿心中感動,不動聲色撿起滑落的大衣,交還給蕙殊,“那就動身吧,事不宜遲。”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著,我不怕冷!”
  但霍夫人隻是搖頭一笑,轉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著她背影,想著她倔強地不肯欠他分毫情義,連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絲苦笑泛起,唇邊盡是澀意。
  下得車來,才知這趟短短路途的艱難。
  寒冬入夜,風似霜刃,路麵已經積雪盈寸。
  蕙殊生長於南方,最是怕冷,被風迎麵一吹隻覺周身都被小刀子紮著,手足瞬時僵冷,恨不能縮成一團。在這樣的夜裏騎馬穿行小路,霜雪濕滑,最是危險。
  不遠處亮起燈光暗號,果然是許錚,連同少許士兵和馬匹,早已等待在此。
  念卿踏著積雪迎上前去,不料腳下微微一滑,身側立即有人伸臂來扶。她隻道是薛晉銘,忙抽回手,抬眸卻見是子謙。
  “你和我一道。”子謙不由分說握住她手臂,接過士兵遞來的馬韁,示意她先上馬。
  “我會騎馬。”念卿一笑,論騎術精湛,她實不遜於一般男子。但子謙握著她手臂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冷著臉又重複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後傳來薛晉銘的語聲,“許副官,勞煩你照顧祁小姐,我到前麵領路。” 他大步上前,越過蕙殊和念卿,經過她身旁時駐足,低聲道,“下雪路滑,讓霍公子照應一下為好。”
  他說完也不停步,長靴踏著積雪,徑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馬。
  蕙殊也被許錚拉上馬背,靠上身後堅實胸膛,寒意頓減。
  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馬,嫻熟身姿令子謙一看便放下心來。方才隻擔心她受不了路滑顛簸,夜裏騎行不比得跑馬場上踏青冶遊,但看她標準的軍人騎姿,不必說也知是誰的調教。
  馬蹄踏雪,雪濺有聲,一下下好似指尖拂過緊繃的弓弦。
  昏暗月色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藍。
  一行馬隊悄無聲息穿過崎嶇小徑,偶爾馬蹄過處,震落道旁枯枝積雪。
  子謙迫使自己將精神力集中,不去注意縈繞鼻端的那一絲膚發暖香。但那隱約香氣像在故意作弄他,總在鬆懈的瞬間襲來,令他煩不勝煩,下意識催馬急行,嗒嗒嗒趕上前麵,與薛晉銘並轡而行。
  “這一路會不會太過於順遂?”子謙沉聲開口,恰問出念卿與四少此時的忐忑。
  過了前麵岔道口就進入城中,再往前不遠就是碼頭,就看能否平安通過這最後一關了。按理說,四少冒充北平專使帶走人質,不會這麽快被識破,徐季麟到達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晉銘放緩韁繩,對子謙低聲道,“到了碼頭無論有什麽事,你隻需護送夫人離開,其餘交給我和許副官。”
  念卿轉頭望了四少,話到唇邊,卻不知能說什麽。
  轉過路口,前方出現影影綽綽燈火,已能清楚望見碼頭。
  雖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運,大箱大箱的貨物等著裝卸落船,馬隊絡繹不絕,趁夜將到埠的貨物運進運出。工頭不住吆喝警告,讓搬運工小心箱中貨物。數艘船上裝運的都是煙花炮仗之類,時近年關,雜貨商已開始為新年售賣的炮仗囤貨。這東西最小氣,既沾不得水又見不得火,一落水便報廢,若濺上半點火星更是大禍。
  一行人混在馱貨的馬隊裏,悄然接近碼頭。
  子謙與薛晉銘交換眼色,暗自錯開隊列,悄無聲息隨著馬隊接近岸邊。
  前來接應的船隻不便靠近這碼頭,以防遭到盤查,唯有搭乘貨船出去,到遠處江麵再換船。一早買通的貨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貨已載滿,船主遠遠見到許錚提燈打出暗號,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著霍夫人與霍公子先後登船,蕙殊穩一穩心神,扶著四少的手踩上那搖搖晃晃搭板。許錚從船頭俯身來接引,伸手可及的距離,似乎一躍即過……蕙殊將手遞向許錚,抬頭瞬間,身後陡然槍聲響起,連串子彈從後頭飛來,火辣辣擦著耳畔,擊在船頭船身!
  許錚隻差一線便可抓住蕙殊的手。
  然而船身搖晃,搭板錯開,蕙殊一腳踏空,直跌入水中。
  寒冬臘月的河水刺骨紮髓,轉瞬沒頂,來不及呼救,冰水已從口鼻灌入,似萬千小刀一起紮進來。耳邊嘩然水聲、驚呼聲、叫喊聲,混雜在驚天動地的槍聲裏,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子彈嗖嗖橫飛,射入水裏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大衣濕透卻像沉重的石枷,拖著她身子直往下墜。壓迫的窒痛與刺骨的寒冷,令頭腦瞬時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湧出氣泡,肺裏最後的氧氣即將耗盡。
  一雙手緊緊托上她腰間,托起她下沉的身體,往前方遊去。
  蕙殊神智模糊,再無力氣,長發飄散水中,一口氣就要緩不過來。
  那人回過身,覺察她瀕臨窒息,猛然將她拽向懷中,冷冷嘴唇壓上她的唇,溫暖氣流隨之度入,從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為之一緩,近在咫尺的麵容也終於看清。
  是許錚。
  他將她緊緊抱住,製住她本能的掙紮,不讓她浮上水麵。
  子彈帶來的旋流密集穿過眼前,水麵上硝煙彌漫,槍聲響成一片,水下也被攪得混沌不堪。
  許錚帶著她竭力朝前潛遊,水下缺氧令蕙殊神智迷糊,隻抓緊許錚的手,不敢鬆開半分。
  驀然間,一聲巨響突如其來,像炸雷落在江麵。
  火光照亮水底,將江水映成血紅,更掀起陣陣大浪。
  兩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拋上江麵,頓時眼前燦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墜落,夜空亮如白晝。他們搭乘的那艘貨船已變成熊熊燃燒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無數煙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亂舞,銀花火樹,團團錦繡綻放,煙花燼化作七色星雨,紛紛墜落水麵。
  這景象,美如末世,眩目驚心。
  船炸了。
  持續不斷的爆炸聲掩過了許錚的嘶吼,“夫人——”
  長官下令生擒,不許朝人放槍。
  追兵衝向碼頭,根本不知貨船上裝載著何物,便朝貨船水麵一陣亂槍掃射,嚇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碼頭上一片驚恐尖叫,貨物翻倒,任何船隻也不得離開碼頭。
  眼見蕙殊落水,許錚躍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與子謙被困船上……而裝滿炮仗煙花的貨船周遭槍彈橫飛,火星四濺!
  薛晉銘在岸上臉色劇變,顧不得閃避槍彈,立刻搶到岸邊卸貨處,與侍從奪下三隻小木船,趁亂撐船靠向貨船外側。
  槍聲響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謙合身按倒,雙雙匍匐在船頭甲板。
  混亂中隻聽槍聲震耳,彈片嗖嗖飛濺,隱約聽見誰脫口喊出一個名字,“雲漪——”
  念卿一震,掙開子謙,不顧一切探身到船舷外側。
  小船上的薛晉銘朝她伸出手,“跳下來!”
  貨船劇烈搖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紛紛跳入江中,子謙與船上侍從開槍還擊,將已追至岸邊的追兵擊斃。念卿回頭推開子謙,“快離開這船!”
  “你和他走!”子謙不由分說,將念卿攔腰抱起,拋向小船上的薛晉銘,“帶她走,我來斷後!”
  念卿一句話都來不及說,身子急墜入那熟悉懷抱。
  慣力將兩人一起撞倒,薛晉銘趁勢將她護在身下,以自己身體為盾,緊緊護在她上方。
  侍從劃動小船,如離弦之箭,在紛飛彈雨中劃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謙與侍從也先後躍下,乘著後麵兩艘小船趕上來,一麵開槍還擊,將試圖奪船追上來的追兵紛紛擊倒。江麵上連連有人中槍落水,有追兵,也有侍從。
  念卿仰頭隻見薛晉銘唇角緊繃,一滴汗從他下頜墜下,墜在她頸窩。
  “快劃!”他喝令劃船的侍從,語聲因緊張而嘶啞。
  然而話音未落,一名侍從頭部中槍,哼也未哼一聲便栽倒,鮮血濺上甲板……這是片刻前還攙扶她下馬的年輕侍從,跟隨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緊薛晉銘衣襟,直攥得指節發白。
  他卻推開她的手,離開她身邊,替上那死去侍從的位置,拿起槳繼續劃動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彈雨裏前行,後麵的小船也漸漸追了上來,依稀可見子謙的身影。
  卻不見蕙殊和許錚。
  念卿心驚,環顧四下,失聲呼喊,“蕙……”
  下一個字已被吞噬在轟然巨響聲裏。
  貨船爆炸了。
  火光瞬時將眼前耀成一片白熾血紅,熱浪撲麵如炙,巨力將小船掀得上下顛簸。
  念卿幾乎要被拋出船舷,薛晉銘緊緊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顧將她抱緊,任船身傾斜搖晃,火團如急雨墜落四周,隻抱著她一分也不放鬆。
  貨船上無數煙花炸起,星火飛濺,火藥的濃烈氣味嗆得人無法呼吸,一身一臉都是煙花燃燼的細灰。念卿剛覺察到點點灼痛,頭已被他按到胸前,他用胸膛為她擋住一切,連同那嗆鼻的火藥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氣息掩蓋。
  衣下透來暖意,和著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體便如一道屏障,為她隔絕險惡飄搖。
  臂彎間方寸天地,寧定安好。
  念卿靜靜伏在他懷抱,與他一起抵禦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烈,槍彈不長眼的橫飛。耳中被各種聲響震得甕甕蒙蒙,隱隱的,聽見他又喚了一聲“雲漪”……語聲如呢喃,於生死須臾間,脫口而出卻仍是這個名字。
  
  十七記:隻影來·向誰去
  貨船上煙花爆炸,將碼頭上堆積的貨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濃煙遮蔽了江麵。追兵不得不狼狽退回,眼看著小船消失在江麵濃煙之中,彷佛被地獄之火吞噬。
  爆裂聲劈剝不絕,即使遠在半裏開外,徐季麟也從車中看得清清楚楚。
  火光透進車窗玻璃,映著他臉色鐵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滾下鬢角。
  望著遠處駭人之景,旁邊的警察局長早已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那貨船上滿載的竟是煙花炮仗!為了生擒人質,下令隻向船身射擊,卻恰恰點燃了這偌大的炸藥庫。火團熊熊,將貨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隻怕也早變了焦炭。
  火勢足足染了兩個鍾點才漸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陸續回來報告,江麵發現了不少焦黑殘骸,身份不可辨認。
  徐季麟一語不發下車,望向濃煙滾滾的江麵,良久,顫抖著手將煙鬥點燃。
  煙霧噴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釋重負的輕快。
  從此世上再無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帥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熱忱為薛晉銘牽線鋪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論才幹資曆,論身家手腕,他何嚐輸於此人。若說佟帥昏聵,放著良臣不用,偏將薛晉銘引為心腹,怪隻怪老匹夫有眼無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寶,百依百順,她卻為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謀高枝,擇三公子而棲。
  亦怪不得槍彈無眼,生死無常。
  “這簍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長臉色發青,掏帕子抹著額頭汗水,“徐專員,弟兄們都是照您吩咐辦事,可這……長官那裏,這可怎麽交待?”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緊不慢伸手入衣內,“怕什麽,我有少帥手令。”
  警察局長聞言一喜,忙探頭來看。
  迎上眼前卻是一柄烏黑槍管,正正抵上他額頭。
  槍響,血漿迸濺,警察局長圓瞪兩眼倒在徐季麟腳下。
  徐季麟嫌惡地避開地上血汙,將槍收起,抬腳將屍體踢下路邊斜坡,直看著屍身滾向江邊。
  身後警衛早已驚駭,個個呆若木雞,隻聽徐專員冷冷道,“馮局長下令炸船,奮不顧身追擊逃犯,不幸中槍身亡。你們可都看見了?”
  “沒有看到公子,隻有兩個隨從,都死了……”渾身濕淋淋的侍從喘著粗氣,剛從水裏攀上船來,“附近江麵都找遍了,隻剩碼頭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
  許錚濃眉糾結,身上亦濕漉漉滴著水,嘴唇早已凍得烏紫。
  寒冬天氣裏嗬氣成霜,他卻顧不得換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臉上的水,“你們跟我搭小船去找,這裏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醫,一刻也不要耽誤。”
  許錚轉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兩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晉銘舍命護著,夫人隻是嗆水昏迷,並未受傷。等候在遠處江麵接應的船隻旋即趕到,將落水的眾人救起。除去侍從傷亡過半,諸人都無大礙,祁小姐也隻是在水下受寒過度,一時暈了過去。
  然而,找遍江麵,唯獨不見公子的蹤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晉銘用毯子緊緊裹住她,不停搓著她雙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漸漸有了些血色。許錚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見公子,必然不同意開船。若再繼續耽誤下去,隻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趕來。
  “薛先生,請代為照顧夫人。”許錚朝薛晉銘立正,腳跟一並,鄭重點頭。
  薛晉銘抬頭,肅然頷首,“你多加小心。”
  他懇切目光令許錚感動,油然湧起歉意,之前諸多偏見,甚至魯莽將他打傷……此時方覺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話的時候,錚錚男兒又何需言語作態。
  許錚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晉銘伸出手。
  這友善的握手卻落了空,薛晉銘沒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
  尷尬之餘,許錚也不以為意,原本是他魯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氣傲,有所怪罪也難免。
  船已發動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頭一動,似要醒來。
  許錚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艙內,毅然轉身離船,帶了幾名侍從登上小艇,劃向寒霧籠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風漸急,甲板上侍從傾身提醒薛晉銘,“外頭冷,讓夫人進艙內休息吧。”
  薛晉銘一直怔怔低頭看著懷中的念卿,似乎這才回過神來,忙將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際卻似腳步虛浮,一個踉蹌摔倒在濕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懷中的人,唯恐將她摔著。
  身旁侍從本欲上前攙扶,見他這個樣子,頓時呆住——薛四公子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目光卻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彎,他卻慌亂摸索著她頭發臉龐,彷佛已看不見她。
  清晨天色還未完全亮起,第一縷陽光從醫院走廊長窗照進來,將一個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護士放輕腳步走近,在這纖削女子身後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覺,隻透過一扇病房門上的玻璃,靜靜凝望裏麵。
  走廊靜極,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層毛玻璃,裏邊其實什麽也看不見,她卻就這樣一動不動看著。
  年輕的護士心有不忍,輕輕咳嗽一聲。
  她回轉身來,容顏仍蒼白,卻比夜裏見著更多一分豔色。
  “病人該加藥了。”護士輕聲說,端了手中藥盤,示意她擋住了門口。她歉然側身,將房門輕輕推開,看著護士走進去,拉開病床前半掩的簾子……護士覷著醫生不在,回身朝她點了點頭,暗示她可以進來。
  她略遲疑,緩緩走近,步子輕悄無聲。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著,夜裏剛做了手術,麻醉藥力還未過去。
  護士將吊瓶的藥水換過,悄然打量眼前這對男女——夜裏手術倉促,來不及看清男子樣貌,此刻白色紗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隻露出下半張臉來。細看之下,隻見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輪廓鮮朗,想來應是風采絕佳的美男子……這樣的一個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難見光明,該是何其殘酷。
  護士忍不住歎了口氣。
  對麵女子聞聲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顫,探詢而憂慮地望住她。
  如此美好的一對男女,上天也應憐見。護士終究年輕心軟,忍不住摘下口罩,低聲道:“手術做得很及時,隻要運氣不太壞,他應當能恢複過來……”
  “鬱文。”醫生嚴厲語聲從門口傳來,製止了她的話。
  名喚鬱文的年輕護士惶恐低頭,見醫生快步走進來,對那女子說話卻極為恭敬,“病人現在還不宜探視,您也需要休息,請您先回病房去。”
  那蒼白沉默的女子點了點頭,仍目不轉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轉身離去。
  鬱文送她出來,緩步跟在她身後,想說些安慰的話,又不知如何說起。
  “他會瞎麽?”她卻淡淡開口,語聲空洞。
  “我想,不會。”鬱文的語氣並不篤穩。
  那女子側身回眸看她。
  在這樣的目光下,似有一種無形窒迫,令鬱文喃喃道,“角膜灼傷不算嚴重,但現在還不好說,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繃帶……”
  “到時如果看不見,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再看見了?”她語聲緩慢,每個字都說得格外清晰。
  鬱文遲疑片刻,默默點頭。
  她便不再說話,徑自朝前走去,腳步越走越快,幾乎令鬱文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盡頭轉梯,鬱文忍不住提醒,“您當心!”
  話音未落,卻見她已絆上階梯,一個踉蹌跌跪在地。
  鬱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頭,肩頭微微顫抖。
  “太太您不要擔憂,先生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的。”鬱文婉言勸慰。
  她隻是哽咽。
  鬱文怔了怔,驀地記起,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隱秘,卻驚動了院長連夜趕來。當時曾聽得隨從尊稱這女子為夫人,卻喚那男子為四少,想來並非夫婦。
  “對不起,我弄錯了。”鬱文忙道歉,心下難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長?”
  “他……”這美麗非凡的女子抬起臉來,淚眼恍惚,語聲卻凝住,“他是……”
  竟不知,該說是誰。
  孰親孰友,是他非他。
  兜兜轉轉這麽些年,他為她拋卻所有,換一身孑然,到如今傷痕累累,卻仍舊不是她的誰。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經曆過如此漫長的等待。
  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經曆過如此無助的煎熬。
  四少的眼睛還能不能看見,就在明天拆開紗布的刹那可知。
  生平從不曾求過神佛上帝,可當不遠處教堂鍾聲敲響,黃昏倦鳥掠過屋簷,佇立在走廊盡頭的蕙殊不由自主兩手交握胸口,遙遙向天禱告。
  在這樣的時刻,或許也隻有神的力量,可救人於苦難,恩賜仁愛於眾生。
  四少、子謙、許錚、夫人……他們都不應再遭受這不公正的厄難。
  這一路相伴,總算踏入平安之地,卻失去子謙與許錚的音訊,兩人生死未卜,四少又傷重,隻剩她與夫人守在這醫院,一天天等著更好或更壞的消息傳來。
  盡管這裏已是霍帥所轄之地,夫人卻未表明身份,院方隻知是大人物到來,竭盡殷勤周全,卻絕想不到是霍夫人親臨——因為此時,從晏城到北平,從報紙到街巷,到處都在沸沸揚揚傳言著一件大事:霍仲亨夫人遭遇毒手,在北方遇襲而死。
  不管是佟孝錫下的手,還是佟岑勳做的惡,這樁血案總歸算在佟家父子頭上。
  霍帥多情舉世皆知,隻怕衝冠一怒為紅顏,血債終需血償。一時間,北方六鎮風聲鶴唳,皆傳霍仲亨即將兵臨城下,與佟帥血刃相見。北方各鎮大小軍閥無不心驚,各自擁兵戒備,皆知這場惡鬥一起,半壁江山又將重新洗牌,不知何人終得笑到最後。
  轉眼間,暮色四合,天又黑了。
  蕙殊緩緩轉身,走過靜謐長廊,遠遠便聽見斷續樂聲。
  跳針劃過唱片,樂聲滑出,卻是一支悠揚的小步舞曲。
  曲聲輕快愉悅,好似歲時逆轉,恍然令人置身陽光絢爛的午後,薰衣草起伏,蜂鳥盤旋,野莓子的藤蔓從姑娘的裙邊伸過。
  樂聲正從四少的病房傳出,隱約間雜著女子笑語,“好了好了,可算調好了!”
  蕙殊推開虛掩的房門,見護士鬱文正俯身調弄著一台老舊的唱片機,窗邊椅上,四少含笑側耳聽著,霍夫人陪在他身側,笑意清淺。
  清冷的黃昏,驀然有暖意如春。
  彷佛不是在病房,也沒有了傷病憂慮,隻有朝朝暮暮好時光,如花美眷,笑向檀郎。
  “蕙殊來了。”霍夫人抬眸瞧見她,莞爾道,“你瞧鬱小姐找來什麽好東西。”
  縱使笑靨如花,也掩不住她眼睛底下淡淡陰影,那是徹夜不眠所積的淤暗。這些天來,她越發消瘦了。蕙殊勉強笑笑,在那唱片機上一摸便是一手積塵。鬱文有些不好意思,“放了許久的舊家什,想不到還能聽呢。”
  “這禮物真難得。” 四少笑語溫柔,“多謝你,小鬱。”
  鬱文的臉紅似晚霞。
  蕙殊懵然看她,又轉頭看霍夫人。
  霍夫人俯身在她耳畔輕聲說,“今天是他的生辰。”
  蕙殊脫口驚呼,“啊,原來是今天!”
  四少低笑,“小七打算送我什麽?”
  蕙殊頓時窘迫,看著他微微側首,唇角半揚,促狹裏不掩倜儻的神情。
  翩翩人如玉,斜雨不須歸。
  任何磨難也磨不去他與生俱來的灑脫,無論身經何事,他總是笑著。
  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蕙殊低聲道,“我隻有一件禮物……”說著,傾身上去,環住他頸項,嘴唇溫柔落在他臉頰。
  他一怔,旋即揚了臉,輕輕回吻了她的額頭。
  眼淚墜下之前,蕙殊抽身退開,強忍淚意笑道,“生辰快樂。”
  “謝謝,你也要快樂。”四少微笑。
  蕙殊的淚落下,悄然轉身,退出門外。
  鬱文不知何時也已離去。
  隻剩念卿,靜靜在他身後。
  他並不回頭,語聲似笑非笑,“還有神秘禮物麽?”
  身後並無回應,她緩緩轉到他麵前,宛聲開口,“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他唇畔笑容凝住。
  暮色轉濃,光影漸消,兩道影子一同融入初降的黑夜。
  老舊的唱片機兀自轉著,轉完了一支支舞曲,又在黑暗中響起了華美的華爾茲。
  他淡淡笑了,“那麽,你欠我一支舞。”
  三年前那一場精心設計的舞會,成全了英雄美人,成全了曠世佳話,亦成全了她的決絕轉身。唯獨拋下了最初的舞伴,忘記了那一支舞本該是他的。
  夜的華爾茲,兩個人的糾纏。
  念卿閉上眼睛,淚水濕了眼睫,“是,我記得那支舞。”
  她伸出手,將指尖交於他掌心。
  他緩緩起身,將她的手一點點握住。
  她翩然倚入他臂彎,他扶在她腰間的手,輕輕,似托住薄雪一片。
  舞曲聲響起,華美樂章如水流淌,在這沒有燈光的狹小房間,他執了她的手,她牽引他舞步,旋身、回轉、進退……錯身間忽遠忽近,形影裏且翩且躚。
  一曲悠揚,百折千回;
  指尖心上,乍暖還涼。
  誰的氣息縈繞耳畔,誰的鬢絲幽香如蘭。
  華爾茲的樂曲似一幅柔軟絲綢鋪開在深濃的夜裏,將黑暗房間變作開滿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灑,令時間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領彼此飛翔,共此黑暗之中,越過咫尺天涯,終得相擁。
  
  十八記:雪初霽·晴方好
  一曲小行板華爾茲猶自低回,門外匆匆靴聲已踏破旖旎。
  外麵侍從隔著虛掩的房門,大聲道,“報告夫人,有消息到!”
  念卿停下舞步,靜默於黑暗中,沒有應聲。
  不知從何時開始,最懼怕就是突如其來的這聲“報告”,每每聽到,總是變故接踵而至。
  掌心中她的手緊了一緊,薛晉銘沉默放開,任她緩緩抽身,轉向門口,一步步走了出去。
  隻聽侍從的聲音亢奮鏗鏘,“剛剛接到的消息,督軍與佟帥聯合發表宣言,聲討偽內閣,擁立被佟孝錫驅逐出北平的洪議長為代理總理!同時會師滄州,先頭部隊北上,即將兵臨北平!”
  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膽,以為佟霍之戰即將爆發之時,這個消息算不算石破天驚;
  害怕這場戰事帶來亂世傾覆的人,會不會如釋重負,振奮慶幸;
  在暗中等待鷸蚌相爭,以期漁翁得利的人,是不是當頭一棒,悔不當初。
  這些,都不要緊了。
  念卿緩緩倚上門邊,心中恍惚,一時間隻明白一件事——這麽久,這麽遲,終於他要回來了。再一次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她身邊來,如同每一次離去,每一次歸來,攜一身征塵,攜半世倥傯。如同她總在等待,無論多累多遠。
  “督軍……還有別的消息麽?”念卿軟聲問,喉嚨裏啞啞的,想問仲亨的傷好得怎樣了,想問他人在哪裏,可他的名字到了唇邊,不覺換成“督軍”。
  他不是她一個人的良人,不隻是她的仲亨。
  滿心關切溫軟的話語,便再說不出口。
  “有,還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從的振奮溢於言表,“聽說公子受了傷,好在沒有大礙,許副官已護送公子回南方就醫,督軍正派人前來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
  念卿怔忪脫口,“明天?”
  這兩個字也清晰傳入薛晉銘耳中。
  天亮之後就是明日。
  分離,來得猝不及防。
  得不到時固然傷懷,方才刹那,錯覺夢想成真,轉頭被一聲“明日”驚醒,懷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淩遲加身,比驟然發覺目不能視的那一刻更痛百倍。
  他看不見她,連門外語聲也聽不到,隻隱隱覺得有光從門外照進。
  她要走了,心底有個惶懼的聲音在說,她要離去了,或許明日之後再也見不著她的容顏,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溫軟!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晉銘驀地轉身,“雲漪!”
  推門而入,映入眼裏,便是這情形。
  念卿呆了,看著他轉身在黑暗的空氣中攬了個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張,俊秀側臉被一線燈光映得蒼白,像個被遺棄的孩子,陷在絕望的泥沼裏靜靜等待沉沒。
  “我在。”她輕輕開口,應了那個久已塵封的名字,“我在這裏,我不走。”
  她知道他聽見了侍從的話,上前扶了他,淡淡地笑,“明天還等著看你康複,我怎會走。”
  可是明日之後呢。
  他亦笑了,並沒有問出心底的這句話。
  隻是他唇角笑容,比話語更易讀懂,念卿垂下目光,已來不及將淚水忍回。
  一點微溫的淚落在他手背,轉瞬變涼。
  “總算皆大歡喜,還哭什麽。”薛晉銘笑起來,不著痕跡地推開念卿,“叫小七來,快把許錚的去向告訴她,省得她長籲短歎,擔心無緣報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裏的人是你。”念卿低聲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將她往旁人身邊推。”
  薛晉銘緘默片刻,“不是那樣的。”
  念卿良久不語,終究低歎一聲,“晉銘,錯過一次無妨,若一再錯過未免可惜。”
  “你這不算將我往旁人身邊推麽?”他反唇相譏。
  這一問,窒得念卿再不作聲。
  他頓時生悔,放柔了語聲道,“你不用擔心,我隻是尚未遇著中意的人,況且……當年辜負洛麗,她雖然音訊杳無,我與她的婚約還是在的。”
  方洛麗,這久違的名字,連同那如花豐妍的笑靨重又浮上心間。
  一句辜負,又豈能道盡當年家國官場恩怨。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恍惚憶起往事,憶起那些共曆的時光,隻覺流年暗轉,變換驚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點音訊也沒有麽?”
  薛晉銘略遲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後一次尋到她行蹤,是在北平……世界說小也小。”
  “怎麽?”念卿詫異揚眉。
  “她與佟孝錫在一起。”薛晉銘緩緩道。
  震驚到極處,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念卿隻怔怔瞧著他臉上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舊識。”薛晉銘平靜地笑笑,“我與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過他當時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認得洛麗,是她裙下不二之臣。當年佟帥剛剛發跡於北方,聲名不大好聽,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舊京華,舊風流,曾經顯赫一度的薛家與風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頹敗。
  佟氏卻成一時之豪雄。
  “那你與佟家……”念卿喃喃問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錫與我反目,並非全為洛麗。他本就爭強好勝,與他父親政見不合,一味與日本人交好,視長穀川為師為友。即便沒有洛麗的怨隙,我們也做不成長久的朋友。”
  他說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熱血,一起走來的朋友。縱使如今成殊途,未嚐沒有同歸之誌。念卿不忍再聽他提起前事,轉念想來也已明白個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這樣快,恐怕與佟帥倚重薛晉銘不無關係。
  “世上本沒有永遠的朋友,亦沒有永遠的敵人。”念卿柔聲道,“你並沒有錯。”
  有伊這一句,萬般錯,又如何。
  薛晉銘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從此成了廢人,一無所有,所幸還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顫,“別胡說,你會好起來的,無論用什麽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醫好你!”
  他歎口氣,牽起她雙手,將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紗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幫我做一件事。”
  念卿覺得不對,想縮手卻被他牢牢握住。
  “幫我拆開。”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涼氣,“晉銘!”
  “拆開!”他仍是微笑,語氣卻強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沒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見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後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語聲哽咽。
  一次次從她口中聽過拒絕的話,有過憤怒、有過決絕、有過無奈,隻這一次孱弱無力。
  薛晉銘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製地發抖,卻無力掙脫他的掌心,指尖觸到紗布的紋理,像觸摸著針尖刀鋒。
  “快揭開,我想看你。”他笑得輕快愉悅,微微欠身,讓她可以踮起腳尖夠上他的高挑。
  紗布緩緩鬆脫,一層一層揭起,剩下最後的薄紗。
  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極輕,從他濃眉一掠而過。
  他微挑的眼角如鳳尾,密而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一線。
  “晉銘。”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處。
  “嗯。”他應了聲,蹙起眉心,眼眸一動不動地看她,彷佛看著無盡空洞。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閉上眼,心如萬針攢刺。
  “哭得像個兔子,真難看。”
  他慢悠悠開了口,看著她驚喜睜大的眼,惡作劇般微笑,“早知你這個樣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進去,像墜入無底湖泊。
  那最深處的漩渦緩緩擴大,漫過雙足,漫上腰際。想退後已動彈不得,眼看著碧藍的水湧上,潮汐逼近,漩渦卷住雙腿,溫柔地將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個激靈醒來,茫然睜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緩緩擁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
  怎會得來這樣詭譎的夢,念卿按上額頭,隻覺頭痛欲裂,天旋地轉。
  窗外天色已蒙蒙發白,一夜濃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樣回到房間的。
  太久沒有放任地喝過酒,以她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謙脫險、仲亨起事、晉銘複明,三樁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後,巨大的喜悅令人歡欣若狂。晉銘執意讓蕙殊找了酒來,定要與她不醉不休。他傷後不能飲酒,便由蕙殊代飲……念卿揉著額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驚人,簡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
  想來蕙殊也醉得不輕,隻怕這時還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連大衣也未披,鬆鬆綰起頭發,便去敲隔壁房門。走廊上的警衛卻說,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這麽早去哪裏?”念卿愕然。
  “薛先生說要看梅花。”警衛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這兩人……念卿微怔,不覺失笑。
  醫院後園有大片梅林,這幾天已綻開初蕾,夜裏風過,暗香潛入窗牖,引得晉銘昨晚就想尋芳而去,想來這幾日早已悶得不耐。晨風穿過走廊吹得鬢頰生涼,念卿轉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尋他二人。
  指尖觸上門柄,宿醉昏沉的腦中驀然有一線清明,刹那念動如電。
  “晉銘!”念卿一震,轉身奔下樓梯,匆匆穿過兩棟小樓間的連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這西側的小木樓是臨時隔出來,隻住了她與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獨自住在東樓病房,他雖未明說,她卻知道是出於避嫌之心,他為人考慮向來周全……木樓梯被踏得咚咚作響,念卿一口氣奔過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門前,將門猛地推開——
  藏藍窗簾被風微微吹動,空蕩蕩的房間裏,潔白床單一塵不染。
  枕上撫得平整,正中一隻猩紅絲絨小盒,玲瓏醒目。
  劇跳的心在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緩緩走近,將絲絨小盒拿起,打開。
  比猩紅絲絨更深豔的,是靜靜躺在盒中的一對鴿血寶石。
  那豔絕光采,世無其二,是真正會奪去人心的魔魅。
  似曾相識,卻又前所未見。
  病房的門被推開,護士鬱文進來,見念卿神色不對,便笑道,“別擔心,他們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氣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顫聲問。
  鬱文怔住,“有一會兒,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話音未落,隻見念卿發足奔出門去,頭也不回奔下樓梯,薄呢裙角揚起在樓梯轉角。走廊上的守衛慌忙追上去,急聲喚著“夫人”、“夫人”。
  鬱文自驚愕裏回過神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忙追到窗口張望。
  積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飄灑,清晨陽光淡薄。門裏門外依然守衛森嚴,梅林中卻沒有人,整個院裏都不見薛先生與祁小姐的身影。鬱文退後一步,心下震動,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醫院,不顧侍從呼喊,一口氣追到數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漸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動……地上積雪滲入單靴,浸濕了裙擺。茫然駐足四顧,念卿急促喘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寒風刮進喉嚨,似刀子剜割。
  幾個侍從一路惶恐跟著,不敢勸阻,不敢問——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動自由不受限製,守衛隻道他們是在巷口散步,誰也未想過阻攔盤問。
  “有誰看見他們走的?”念卿撫胸急喘,“往哪邊去了?”
  侍從們麵麵相覷,有人惴惴道,“大約是往右邊走的,碼頭也是這個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備車,任憑侍從阻攔,隻二話不說,上車便催司機往碼頭趕去。
  車輪壓得一路冰屑四濺,陽光漸漸透過層雲,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
  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緊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發,直覺眼睛幹澀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陽光晃的。車子風馳電掣趕到碼頭,遠遠的,已見著大小船隻進進出出,入目盡是繁忙景象。
  船來船往,離別送行的人群擁擠岸上。
  眼前種種似曾相識,仿如昨日重現。
  侍從跳下車,拉開車門,卻見夫人靜靜坐著,身姿端正,眼望著前方的碼頭,似乎並無下車的意思。侍從試探問,“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閉碼頭?”
  這裏已是霍仲亨所轄地界,莫說封閉一個碼頭,就是攔截江麵,將所有已開出的船隻追回也不是難事。夫人若想追回那兩人,隻需一聲令下,實在不必親自追來。
  可是夫人緘默,一動不動望向前方江麵,目光恍惚,唇角抿緊。
  他口口聲聲仍喚著雲漪;
  他送回這遺落已久的寶石;
  自始至終他是最清醒的人,從不曾遺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願令她兩難。
  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甚麽?
  無非是,放手後退笑對。
  便讓往昔種種皆隨他去,有情無情終需斷絕。
  念卿低頭,將絲絨盒子握在掌心,一點點攥緊。
  侍從喚道,“夫人?”
  她閉了閉眼,緩緩搖頭。
  “您的意思是,放他們走?”侍從遲疑問。
  夫人側臉向內,彷佛帶了一絲笑,輕聲道,“回去吧。”
  侍從愕然,看著她漠然神色,與方才失魂一般追出醫院的樣子,彷佛竟是兩個人。
  車子緩緩掉頭,原路返回醫院。
  路上夫人再未開口,微闔雙眼似睡著一般。
  直至侍從輕聲喚道,“夫人,接您的車已到了。”
  念卿睜開眼,見已到了醫院,門前已有四部黑色車子靜靜停著。
  從大門到門廊都肅立著全副武裝的衛兵,遠遠望去,滿目肅然。車子長驅直入,所經過處,衛兵依次敬禮……似是無聲提醒,提醒她記起自己的身份,記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簷前枝頭積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處泥濘狼狽,如同她掃上泥汙的裙擺與濕漉漉的鞋襪。
  車停穩,念卿踏上門前台階,迎著身側目光,一步步朝樓上走去。
  侍從跟在身後想說什麽,念卿抬手止住他,滿麵疲憊,“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她推開虛掩的房門,轉身將門帶上,低頭以額抵門,良久一動不動。
  這一路離散驚魂,等了這許久,總算是要走了,就要去到良人的身邊,做回眾人矚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遺失了什麽,為什麽覺察不到欣喜。
  不是薛晉銘——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為他,不是因為負疚。
  那是遺失了什麽,是睡在心底的另一個自己麽?不是雲漪也不是霍夫人,僅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從前隻能以雲漪的名字求生,往後隻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獨不是念卿。
  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離合,哪怕僅僅是想對一個朋友的挽留,對一個知己的酬償,也不能了……太多事於她都是不能做,甚至不能想。
  從前、如今、往後,都不能了。
  念卿緩緩挺直後背,轉過身,一如既往地抬起頭,迫令自己堅定。
  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氣凝結,時間停止。
  她看見他,靜靜負手立在窗前,一襲黑色大衣,軒昂身形,如淵停如嶽峙,不知在身後站了多久,一直這樣看著她,彷佛已看了許久。
    
  【卷三】兵以弭兵 戰以止戰  
  十九記:笑繾綣·語鏗鏘  
  長窗在他身後敞開,陽光斜照進來,簷下雪已化了,滴水濺濕窗台。
  風攜暗香,拂起她鬢發紛揚。
  霍仲亨一言不發望著她,看她衣衫單薄,低綰的發髻散開,裙擺也掃上汙跡,一身的狼狽憔悴;看她兩肩越顯瘦削,臉龐也蒼白;看她眼底氤氳,霧茫茫似籠上煙靄。
  這是他珍之惜之,原該捧在掌心的女子。
  這是他立下誓言,願為之遮風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嬌妻。
  此刻她卻狼狽站在他眼前,受盡波折,心力交瘁。
  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結的霜氣,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發模糊,愈發看不清,隻一片水霧彌漫,朦朧裏見他走近,挺拔身軀將身後光也遮住,大衣裏露出深青色軍服,胸前滿滿的勳章燦亮。
  這勳章與他寬闊胸膛,便是她所能見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淺,纏繞心頭的那些憂、那些慮,連同漂浮的心緒,都在這一刻沉下去,悲歡喜怒各自落回原位。隻因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
  相對無言,不同於靜默的寧定,窗外吹進的風裏也似有了暖意。
  外頭融雪正寒,她卻連大衣也不穿,就這麽瑟瑟站在他麵前。
  霍仲亨脫下大衣,嚴嚴實實將她裹住。
  厚呢大衣格外軟和,猶帶他的體溫。
  “冷不冷?”他問。
  念卿搖頭,喉嚨裏哽住,說不出話。
  他用手背貼了貼她冰涼臉頰,低頭看見她濕漉漉的鞋子,濃眉皺起,二話不說抱起她放到沙發上。然後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將鞋子脫了拋到一旁,再脫下雪水浸濕的襪子,用溫暖大手攏住她冰冷雙腳。
  “凍成這樣還說不冷?” 霍仲亨抬眉,目光裏有一絲責備之色。
  念卿說不出話,隻定定望著他為她暖足的雙手。
  “凍傻了麽?” 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熱水來,衣袖卻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她終於開口,聲音低澀,目光緊緊望住他。
  霍仲亨點頭,來不及說話,就見她似一隻被驚嚇的貓兒,起身撲進他懷裏。
  “不許走!”她手臂環著他脖子,赤腳著地,仰頭直視他的眼,“不許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輩子恨你!”她咬著唇,將下唇咬得發白,手臂環得他幾乎窒息。
  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氣,卻已不由自主將她緊緊擁住。
  她那麽瘦,在他懷中微微顫抖。
  “不單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他歎口氣,將她抱得更緊,低頭在她耳際輕輕一吻,“不然,霖霖怎麽辦,我怎麽辦?”
  念卿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環緊他,任憑淚水滑落。
  “這麽大的人還哭?”他低聲笑,而她一臉的淚,順勢就要蹭在他襟前。
  “你看你,怎麽跟霖霖一個德性……”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鬢旁發絲,“別哭了,如果你不想蓬頭垢麵見人,還有半個鍾的時間梳妝打扮,再遲就趕不及了。”
  “什麽來不及?”念卿茫然問。
  “今晚代總理就任晚宴,我來接了你,晚上可得趕回去。”他笑得輕鬆,眼底卻有紅絲,顯然是連夜趕來,倦色難掩。
  “你重傷初愈,怎能這樣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撫上他胸膛,感覺指尖下傳來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將手移開。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喚一聲,“念卿。”
  她柔聲應了,抬起眼來深深看他。
  此刻卻換他說不出一個字來,惟有環緊雙臂,將此生至寶屏息守護。
  “守護麽,起初是源賴朝討伐源義經時設立的官職,至鐮倉末期便成了獨裁一方的守護大名,同如今的軍閥異曲同工……”
  “打住打住,這都扯到哪裏去了,誰問你這個守護。”蕙殊聽得昏頭轉向,揮手打斷四少滔滔不絕的話語,“我問的是守護這個詞在拉丁文裏的來源!”
  “你沒說不能回答別的來源,我沒答錯便算贏。”四少笑得狡黠。
  蕙殊跳起來,“哪有這樣耍賴的,怎樣都能扯贏,不算不算!”
  甲板上風吹得急,冷不丁將她圍在頸上的絲巾吹走,飄飄落向甲板另一端。蕙殊哎呀一聲,顧不得和他爭辯,忙追了上去。絲巾落在地上,蕙殊彎身,卻見一雙黑色高跟鞋映入眼裏。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將絲巾拾起,遞了過來。
  “謝謝。”蕙殊微怔,見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風姿綽約,一身裝束從頭到腳都是黑色。
  “這海風最是煩人。”她朝蕙殊笑笑,身邊並無同伴,似很樂於攀談。
  蕙殊同她寒暄了兩句,心中掛著四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隨她望過去,問得有些唐突。
  蕙殊搖頭笑笑,一路上早已習慣被人這樣問,也懶於解釋,趁此說了聲抱歉,匆匆轉身回去四少身邊。原本在玩一個互相考較的遊戲,此時海上風急,眼看雲層陰沉,將有雨至。
  蕙殊提議回艙裏再玩,四少點頭而笑,緩緩從椅中起身。
  蕙殊伸手去扶,他擋開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準確地繞開腳下障礙。
  看他行走在前,姿態依然瀟灑,隻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誰也看不出是個半盲的人。
  那場煙火將他眼睛灼傷,醫院裏治療倉促,未能令他完全複明,兩眼隻可模糊見物,往後也不知能恢複幾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側,竭力不去想這問題,權當他一切如常……隻是心中苦澀,自那夜得知他並未複明,更配合他演上一出戲來瞞過霍夫人,這苦澀滋味便如深刺紮入心底。甚至對霍夫人也生出一絲不可理喻的怨懟,明知道他所遭厄運並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曉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說什麽也無用了。
  抑或那些都不要緊,蕙殊隻希望,此去香港能讓四少遠離亂世紛紜,尋得好醫生,將眼傷養好。到那裏有貝兒,有他的紅顏知己,但願能令他忘卻煩惱。
  蕙殊歎了口氣,不經意間,似覺身後有所異樣。
  她回頭,見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欄杆邊,正一瞬不瞬望著自己和四少。
  強烈的光線晃動在臉上,念卿迷迷糊糊醒來,周身軟綿綿沒有力氣,伏在他懷中舍不得睜眼,喃喃問,“到哪裏了?”
  “已經到了。”霍仲亨語聲溫醇。
  念卿一驚坐起,茫然看向車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燈色樹影不斷朝後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見燈火輝煌的所在。車子已足足開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經到了。她 “我以為剛睡著,竟睡了這麽久?”念卿抬手攏起鬢發,眼底猶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這才動了動肩膀,將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裏滿是憐惜。
  一路上她枕著他胳膊睡得安穩,他攬著她一動不動,唯恐將她驚醒。
  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卻依然身姿筆挺,任何時刻都保持軍人的威儀,從無絲毫懈怠。
  彷佛真是個鐵鑄的人,永遠不知疲倦。
  但她知道他不是。
  “最累的是你,什麽時候你才能承認自己是個會累的凡人?”念卿歎口氣,倚回他懷抱,鬢發摩挲著他頸項。霍仲亨低聲笑,“不是凡人,難道現在我是鬼?”
  念卿啼笑皆非,“胡說!”
  話音未落,車子猛地急轉,念卿身子一傾,被霍仲亨緊緊按倒座位,旋即被他覆身護住。根本來不及看清,隻覺前方不遠處一個白影落下,尖銳的刹車聲裏,司機反應迅疾地將車打向道旁,險險刹住。
  急雨般槍聲響起,震得耳中嗡嗡,彷佛就在身邊方寸之地。
  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強光燈依次打開,隨行警衛車輛呼嘯趕到,皮靴踏地,槍械上膛,各種聲響紛至。念卿掙紮坐起,卻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強行將她按在懷中,不許她看見前方景象。
  “報告督軍,前方路障已清除,未發現危險目標。”車門外傳來侍從官的聲音,隨之有大隊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槍護衛在座駕前後,隔絕了兩側道路。
  霍仲亨沉聲問,“那是什麽?”
  “是……一幅標語。”
  念卿聞言一怔,亦鬆了口氣,原來是虛驚。
  霍仲亨皺眉,“拿過來。”
  侍從立刻取來那白色的一團,已被打得滿是彈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陣槍響是衛兵們將標語當作襲擊物體,開槍射擊,將其打成篩網一般。念卿凝眸細看,依稀辨認出上麵鮮紅如血的幾個大字,“內戰相煎……泣血……何時止,同根相殘……”標語是寫在巨幅白布上,從道旁一棟三層銀行的頂樓用長杆挑出,算準霍仲亨座車經過時放下。
  衛戍警察已衝上那棟樓,封鎖搜查。
  “給我疊好。”霍仲亨一言不發將標語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轉頭命令侍從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訊,先看起來。”
  “是!”侍從官立正,複又壓低聲音,“督軍,前麵有記者被驚動,要不要驅逐?”
  念卿皺眉看向前方,在軍警隔離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閃爍,正朝這裏湧來。
  霍仲亨無動於衷,揮手讓車直接開過去。
  這裏已進入戒嚴區域,前麵就是臨時內閣所在的辦公樓,位於山腳林蔭道盡頭,看上去平平無奇,今晚卻是冠蓋雲集,吸引中外無數目光匯聚——隻因北方軍政界首次與北平公然決裂,分庭抗禮;兩大水火不容的割據派係首次攜手同盟,霍佟二人摒棄前嫌,一致針對受日本操縱的無能內閣和再三挑起事端的好戰勢力。
  代理總理的匆忙上台,雖沒有實權,卻豎起了一杆號召大旗。
  隻是這杆大旗,左右有一獅一虎,握在兩大權勢軍閥手中——究竟是真義舉,真正氣,還是假借家國之名,行吞並之實,借機鏟除舊內閣勢力,這是誰也不敢妄下斷言的。
  佟岑勳虎視眈眈由來已久,霍仲亨布署周密來勢洶洶。
  兩人本有宿怨,締盟卻來得突然,如同誰能料到佟係自起內訌,父子反目。
  北平城裏駐防的部隊正是佟岑勳往日最賞識的精銳少壯,如今指揮著這批精銳對抗他的,正是他親生兒子。這邊廂看似宿敵化怨,那邊廂父子卻是否真要你死我活,莫說外界揣測紛紜,就算念卿也暗自忐忑,不敢想這一步走得對是不對。
  虎毒不食子,佟岑勳真能狠下心來清理家門麽,即便他真的不顧自己兒子死活,擺在他麵前的卻是滔天權勢,一山難容二虎,他與仲亨誰又肯多讓一步。
  這些疑慮不是沒有盤旋心間,隻是她不願想也不願問。
  看著車窗外越來越逼近的輝煌燈火,浮華絢麗如她前半生的舞台,卻是他風頭浪尖的戰場,亦是她將一生追隨輾轉的地方。無論他去往何方,驚濤萬丈或是靜水深流,於她皆是一樣。
  念卿回首看著身邊之人,露出淺淺笑容,手指將他掌心緊扣。
  車門開處,華氈鋪地,明燈高照。
  無數鎂光燈閃耀,白光刺目,卻已是習以為常。
  念卿垂眸避開強光,將手交到霍仲亨手中,緩緩起身下車。
  強光頓時閃成一片光海,照見墨綠絲絨旗袍下的纖細足踝,一段小腿修長勻亭。
  探身而出的女子盈盈站定,仰首間修眉入鬢,眸若琉璃,笑隱兩頤。
  霍沈念卿,這便是那個風流美人,一代豔伶。
  佟岑勳與眾人迎出門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豔光四射之景。
  一身戎裝的霍仲亨臂挽佳人,威儀裏平添風流,英武中更顯軒朗,果真是璧人無雙。
  佟岑勳負手站定,也不上前去搶他風頭,隻冷眼瞧著,鼻子裏哼一聲,“得瑟個啥。”
  外頭那些記者像是瘋了,鎂光燈對準這二人猛烈閃耀,不顧軍警阻擋,隻顧往前衝擠,南腔北調、此起彼伏、或中或洋的聲音亂成一片,有問霍仲亨幾時開戰、有問臨時內閣是否支持南北和談、還有問傅霍聯姻是真是假……正在佟岑勳嗤之以鼻時,卻聽一個聲音大喊道,“霍夫人不久前遭遇暗殺,請問您對卷入政治陰謀有何看法?”
  倚在霍仲亨臂彎的美人聞聲駐足,回頭看向聲音來處。
  一時間連天喧嘩都靜了,閃光燈悄然放低,眾多記者一麵張望是何人發問,一麵屏息等待霍夫人的反應。霍沈念卿回轉身,靜了片刻,含笑開口,“我並沒有卷入政治陰謀。”
  她的笑容溫婉從容,放開挽住霍仲亨的手,走下一步台階,站在記者們麵前。
  “您是說,並沒有遭遇到傳聞中的暗殺?”有記者反問。
  “暗殺是有的,這沒什麽奇怪。”霍夫人回答得輕描淡寫,那記者反應卻機敏,順勢追問,“這麽說你經常遇到威脅,這是否因為樹敵太多,有許多人對您或督軍不滿?”
  霍夫人微笑,“督軍有沒有招人不滿我不知道,在我看來他是個好人。而我隻是個女人,是個兩歲孩子的母親,我拿不起槍也做不來官。若問殺了我有什麽好處,恐怕是沒有的。但總有人見不得安寧太平,連一介女流也下手暗殺,此等恐怖卑劣手段,隻會釀成傷痛,令原可成為手足朋友的人再起仇怨,自相殘殺……希望看到這個後果的人,我雖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這絕不是政治陰謀,政治是政客的把戲,與平民百姓無關;但若仇怨再起,禍害的絕不是二三政客,而是殃及民眾、殃及國家,這便是對吾國吾民的陰謀!”
  華燈映亮她雲髻素顏,黑絲絨旗袍下的身影,是東方女子最柔美的風姿,也恰是這柔軟唇間,吐出令男兒易色的鏗鏘之言。
  霍仲亨屏息凝視念卿,不禁神馳。
  若說當年的她,是舞台上的熠熠鑽石,那麽今日伊人,已是一輪皎皎素月。
  提問刁鑽的記者被霍夫人一語震懾,啞然不知如何回應,身後鎂光燈似也忘記了閃爍,眾多記者都靜了下去……片刻無聲,卻有一個清晰掌聲在身後響起。
  霍仲亨回首,見那第一個鼓掌之人正是佟岑勳。
  眾人仿若大夢驚醒,四下掌聲紛起,響成一片。
  乍見久聞其名的佟岑勳,念卿含笑欠身,卻掠過一絲訝然——煊赫的軍禮服穿在光頭微胖的佟大帥身上氣派十足,但見他舉手投足間,仍是一派大大咧咧的隨和,與霍仲亨的軍人風度大相徑庭。
  這個人身上並沒有傳聞中的跋扈之氣,倒似個從大宅子走出的鄉下豪紳。
  在她審視他時,佟帥笑眯眯也將念卿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轉頭對霍仲亨哈哈一笑,“姓佟的從不服人,隻有兩件事上,算你霍某人比我有本事!”
  霍仲亨笑而不語。
  眾多記者聞言興奮,伸長頭頸隻恐漏聽一字。
  佟岑勳伸出兩個手指頭,“一是養兒子,一是討媳婦!”
  眾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
  周遭哄笑聲打破微妙堅冰,耀眼的鎂光燈模糊了視線,佳人風華奪去了眾人注意的焦點……唯有霍仲亨與佟岑勳淡淡相視,各自眼中機芒都逃不過對方眼睛。
  這看似粗俚的一句戲言,既曲折示好,巧妙恭維了霍仲亨夫婦,又是自嘲解圍,將佟孝錫兵變之事淡淡帶過。那本是佟岑勳最忌人提及的痛處,卻也是無論如何也回避不開的要害。
  眼下如何處置佟孝錫,打還是不打,這是佟帥的軟肋,亦是霍仲亨的難題。
  從霍夫人風姿中回過神來的眾多記者,此時已將目光轉向今晚真正的主角,一時間人聲高漲,喧雜又起,一聲聲追問如急雨如落炭,鎂光燈閃得念卿看不清咫尺間仲亨的表情。
  一直緘默的霍仲亨卻在此時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靜。
  他從侍從手中接過一件疊起的物件,朝佟岑勳笑道,“承蒙佟兄謬讚,在下動身倉促,兩手空空而來,隻得借花獻佛,以這份薄禮轉贈佟兄。”
  話音落,他振臂一揚,那滿是彈孔的標語布幅展開在眾人眼前。
  人群嘩動,後麵的記者拚命擠近想要瞧個清楚,周遭官員也大感驚詫,眼見那支離破碎的布幅上墨跡宛然,一時卻辨認不出寫些什麽。佟岑勳走上前,兩手叉腰看了半晌,一字字念出來,“內戰相煎,骨肉泣血……何時止,同根相殘……何時休。”
  霍仲亨直視他,“方才來的途中,有人冒死將這幅字送到我手上。”
  四下無人作聲,無數道目光匯聚在那破碎的布幅上。
  “內戰相煎何時止,同根相殘何時休。”他緩聲重複佟岑勳剛剛念出的字句,將布幅雙手遞出,“這份大禮,霍某願與佟兄共享。”
  佟岑勳定睛看他良久,抬手接過。
  刹那間人聲如潮起,鎂光燈齊齊閃動,將夜空耀得亮如白晝。
  
  二十記:同安樂·共憂患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報紙頭條,一打開便撞入眼裏,是兩大軍閥戎裝並肩而立。
  蕙殊歎口氣,久久盯著照片,卻是左側不起眼處,那個站在霍仲亨身後的女子身影。
  照片裏的她微微仰首,專注凝望,彷佛全世界的光彩都隻在她眼前這個男人身上。
  報紙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那布滿彈孔的標語布幅。
  當日蕙殊將報紙一字一句讀給四少聽時,他坐在窗前椅上,靜靜聽著,沒有言語,連一絲一毫動容也沒有。隻在她讀完後,接過報紙擱在膝上,就著窗外斜陽光亮,低頭久久看著……
  這已是幾日前的舊報紙了,他卻一直放在枕邊,疊得齊齊整整。
  “小七?”貝兒的聲音從門廊傳來,“慢吞吞小姐,你還沒找著那本書嗎?”
  “找著了!”蕙殊忙將報紙放回原處,拿起書匆匆走出門外。
  清晨陽光穿過藤蔓,將金色光斑灑在四少一塵不染的白襯衣上,身側黑衣黑裙的貝兒挽著低髻,正將調好的紅茶遞給他。蕙殊揚起手中書本,“是這本詩集嗎?”
  貝兒回頭看了一眼,“哎呀,不是這本。”
  四少側首笑了笑,“不要緊,詩集也一樣。”
  貝兒笑著起身,“那好,讓小七陪著你,我先去忙了……午間約了林醫生,你可別忘了。”
  “不是安德魯醫生嗎,怎麽又來個林醫生?”蕙殊詫異插話。
  “安德魯引薦這位林燕綺小姐,說是位極出色的眼科大夫,治愈過戰時許多傷患,今天是特意請她看看四少。你替他記著這事,別又跑出門去!”貝兒語速飛快,一麵說一麵已戴好帽子麵紗,俯身在四少麵頰俏皮一吻.
  蕙殊還來不及細問,她已風風火火轉身離去。
  “越來越像個當家主母了。”蕙殊望著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卻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憐惜。
  自從蒙先生失蹤,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個獨子,母親年事已高,若非貝兒及時趕回,偌大家業隻怕已潰亂成一盤散沙。回到香港的貝兒獨撐大局,親自掌管生意,同時派人繼續搜尋,不放棄尋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經受失子之痛,臥病不起,也全靠貝兒照料。婆媳間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為命的情分裏。
  蕙殊與四少的到來,令苦苦支撐的貝兒仿如得見親人。
  然而再次見到貝兒,時隔不到半年,蕙殊隻覺她容貌依舊,眼底卻平添風霜。回想起在雲頂賭場的時光,三人言笑晏晏,彷佛仍是昨日。如今貝兒寡居,四少眼傷,彷佛人人都麵目全非,唯獨蕙殊自己,還不曾改變。
  真的不曾改變麽。
  四少語聲打斷蕙殊的恍惚,笑著問她,“拿的什麽詩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詩集看看,“《吉檀迦利》,從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搖頭笑,“不必念了,這本早已記得爛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說來念給你聽……”蕙殊傷腦筋地想,有什麽小說沒讀給他聽過。他卻淡淡開口笑道,“你和貝兒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靜,“你們不想我關注報紙上的事情,找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想我忘記煩惱……你真相信我會忘麽?”
  蕙殊怔怔說不出話來,喉嚨似被堵住。
  他一字字道,“我遲早要回去,你們是知道的。”
  走廊一端傳來輕微腳步聲,仆傭送來今日的報紙。
  四少立刻側過頭,薄唇抿起,身子從藤椅中微傾向前。
  蕙殊明白他心思,忙接過來匆匆掃了一遍,這才鬆了口氣,“沒有要緊事,還是差不多的消息。”四少微微蹙眉,“沒有進展?”
  “隻說兩位大帥仍在磋商,各國公使紛紛會見代總理,各地軍政府皆有致電。”蕙殊匆匆翻看報紙,揀幾條要緊的標題念出來,也仍是模棱兩可的措辭。見四少側耳聽著,神色凝重,蕙殊不由脫口道,“我是越發看不懂了,以他們的能耐,早就能打進北平去了,為何一直不上不下的拖著。”
  四少沒有回答,靜默良久才問,“有沒有佟孝錫的消息?”
  “我看看,好像……”蕙殊將報紙翻來覆去,仔細搜尋每則消息,驀地,目光凝在一條不甚醒目的標題上,“徐……”
  她驟然止聲,抬手捂著了嘴,然而四少卻已聽見。
  “徐什麽?”他轉頭,目光銳利。
  蕙殊呆呆看著報紙,不知要如何回答。
  報紙上僅有一條報道佟孝錫會見日本專使的消息,比這更醒目的,卻是旁邊粗黑大字寫著,“軍務總長遇刺”——已被佟孝錫晉升為軍務總長的徐季麟在赴會途中遭遇槍擊,身中五彈慘亡,凶手徐胡夢蝶當場被捕。
  碼頭倉庫裏剛卸了貨,潮濕的海腥氣令人聞之欲嘔。
  管事和工頭狼狽跟在一名幹練女子身後,啞口無言聽著她的責問。悶熱的倉庫裏,汗水很快打濕各人衣衫,幾個男人忍不住已將領扣解開敞風,唯有蒙夫人的長裙上衣立領仍扣得嚴實。汗水早已濡濕她鬢角,順著耳根淌下,她恍若無覺,隻顧對照賬冊核查貨物。
  “太太,您回去歇著吧,這點小事犯不著您親自來幹。”管事囁嚅,卻換來她回頭斜睨的一眼,那碧色眼珠盯得人心裏發毛。
  貝兒將賬冊隨手一抖,“叫你們清點錯漏已經過去一個禮拜,半點回音沒有,沒一個肯聽差遣,你們當我是女人就好欺負了?”那管事的臉膛本就黝黑,聞言更是漲得黑紅。身旁一人正待申辯,卻聽倉庫門口有人叫道,“太太,有人來見你!”
  貝兒將裙擺一撩,大步跨過地上散亂的繩索,不耐煩道,“讓他候著!”
  “是祁小姐。”門口傳話的人語聲未落,蕙殊焦急叫聲已傳來,“Lily,你快點出來,有要緊事!”貝兒一愣,三步並作兩步趕出門外,汗流浹背的樣子倒令蕙殊嚇了一跳。
  “幹什麽大驚小怪的。”貝兒搶先發問。
  蕙殊氣喘未平,跺腳道,“他要回北平,已經逼著下人去訂船票了!”
  “他瘋了?”貝兒一呆,“早上不還好好的嗎!又是霍夫人有事?”
  蕙殊搖頭,滿麵愧惱,“都怪我,我不該把夢蝶姐的事告訴他,他一聽到夢蝶姐要被槍決,哪裏還坐得住!當時就給霍夫人去了電報,跟著便要親自趕去北平!”
  貝兒不曾見過胡夢蝶,隻聽蕙殊大略講過北平際遇,一時想不起夢蝶姐是何許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趕去北平,這也萬萬不能的。她二話不說抓起蕙殊就往車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給我說清楚,什麽蝴蝶姐什麽槍決的……真是亂了套了!”
  車子飛快開回蒙家,蕙殊剛好來得及將事情講個大略。
  報紙上說,徐家二姨太胡夢蝶當眾刺殺親夫,人證物證確鑿。徐季麟正是佟孝錫左膀右臂,被刺殺在這關口,夢蝶又落在佟孝錫手裏,實在是凶多吉少。貝兒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著四少的脾氣,怕是無論如何也勸不住他。
  眼下若要救胡夢蝶性命,阻攔四少動身,也隻能指望一個人了。
  司機打開車門,貝兒和蕙殊匆匆步上門前台階。
  卻聽身後汽車呼嘯,從右邊來路疾馳而近,一聲急刹刺耳傳來。
  兩人一驚,回頭見是蒙家的車子剛好刹在階前。還未停得穩當,車門內一個人就跌跌撞撞衝下來,正是管家亞福。貝兒窩了一腔子火,撞上亞福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劈麵斥道,“慌什麽慌,有鬼咬你麽?”
  “不……不是鬼……”亞福仰頭張口,手指了身後,表情比見了鬼更怪異,卻又似撿了天上掉下的元寶一般狂喜。貝兒瞪了他正欲發作,卻被蕙殊猛地一拽。
  “Lily!”蕙殊語聲驚詫緊張得變了調,目瞪口呆指著亞福身後的車子。
  那車上還有一人。
  後座車門被司機打開,一個瘦高的男人走下來。
  盡管又黑又瘦,虛弱得幾乎脫形,但那輪廓鮮明,極富男子氣概的臉,是令人過目難忘的。哪怕蕙殊隻看過照片,也幾乎一眼就認出來。
  貝兒呆呆看著,看他抬起清瘦的臉,眼窩凹陷,愈顯得眉毛濃黑,膚色深黝。
  “蒙太太,你終於不是寡婦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齒白得耀眼。
  貝兒退後了一步,身子微微發抖。
  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裏轉過黯然。
  貝兒又退一步,肩頭顫抖得更厲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還未沾到她衣服,她卻像被踩著尾巴的貓,跳起來撲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險些踉蹌摔倒。
  “死鬼!你還知道回來,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麵有多久——” 貝兒發瘋一般捶打著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還是在笑,眼淚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臉頰頸項,直至蕙殊和亞福合力將她拉住,那虛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過氣來,稍稍平穩了氣息,便又笑著將她拖回懷抱。
  念卿攏上銀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門。
  左右衛兵立正,司機拉開車門,待她側身正要上車之際,一名侍從卻趕上前來,“報告!有電報到。”念卿回身,見侍從已將電文雙手呈上,雖未拆開,那上頭標明發自香港的字樣已令念卿心頭劇跳。
  這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發來,也自然是為了胡夢蝶之事。
  難道他不聽勸阻,當真已啟程北上!
  接過薄薄一紙電文在手,心憂如焚卻不能在人前表現出來,念卿隻將電報疊起,一言不發上車。前封電報語焉不詳,發得倉促,隻說胡夢蝶身陷囹圄,盼她施以援手。
  自晉銘與蕙殊不辭而別,沿途去向雖有專人通報,也知他們平安抵達香港,得友人接應照顧,卻再沒有更多消息傳來,也不知他眼傷如今怎樣。佟岑勳那裏亦接到薛晉銘一封辭呈,他以南下養病為由,辭去身係職務。急得佟帥破口大罵,卻亦無可奈何。
  誰也未曾想到,這當口傳出徐季麟遇刺一案,凶手竟是徐家二太太胡夢蝶。
  胡夢蝶本是無足輕重的一介女流,當眾槍殺其夫,引眾人驚駭之餘,或疑情殺或疑另有內情。卻未料到,佟孝錫趁機大做文章,一麵將凶手拘捕審訊,一麵放出風聲,稱胡夢蝶係由南方政府派遣的刺客,行刺高官,蓄意製造混亂,阻礙統一大業。南北僵持局麵本已微妙之極,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借胡夢蝶一案攪渾事態,一口攀誣南方政府,引得謠傳四起,人心惶惶。
  自胡夢蝶入獄,念卿一直暗中設法周旋營救。
  恰是一籌莫展時候,再收到薛晉銘的電報,得知他不顧眼傷,執意動身北上,麵見佟孝錫,這更令念卿焦急萬分。他隻身趕往北平,非但救不了胡夢蝶,一旦自己落入佟孝錫手中,更是凶多吉少。此刻要想製掣佟孝錫,或許隻有一個法子——他背靠著日本勢力,正因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才敢兵變奪權。
  念卿不敢想,卻已隱隱猜到四少的打算。
  這一紙電文捏在手中重逾千鈞,怕隻怕,他為救紅顏知己孤注一擲,再次找上長穀川。
  車子穩穩行駛在路上,念卿緩緩拆開電文。
  映入眼中的第一行字令她驟然睜大了眼。
  司機和侍從隻聽後座上夫人一聲低呼。
  “夫人?”
  侍從立刻轉頭,見她低頭看著那電文,嘴唇微啟,露出震驚之極的神色。
  “掉頭,立刻去見督軍!”夫人抬眸,斷然命令司機改道。
  侍從猶豫道,“可是總理夫人約了您……”
  “馬上掉頭!”夫人語聲堅決。
  司機不敢遲疑,打滿方向盤,全速向臨時軍政府所在大樓駛去。
  
  廿一記:魑魅出·蕭牆亂
  海上失蹤多日的蒙祖遜平安歸來,也帶回當日貨船離奇出事的原委。
  那場風暴來臨之前,貨船已接近港口,就在即將掉頭之時,海麵突然發現呼救的拋錨漁船。若是在遠處公海,以蒙祖遜出海的經驗必不會如此大意,輕易讓人上船。但當時風暴將至,且在近海,是海盜通常不會出沒的地方……蒙祖遜當即決定靠近漁船,將船上十幾人接引到貨船上。豈料那十幾個喬裝的漁民,甫一登船便亮出槍械,竟是訓練有素的軍人。
  貨船上也早已有人裏應外合,趁機奪取駕駛艙,切斷與岸上通訊聯係。
  奮起抵抗的船員紛紛慘死在槍口下,有的躍入海中也被擊斃。
  混亂中蒙祖遜與大副跳下小艇逃生,僥幸躲過槍彈,在無水無食的海上漂流曝曬了四天。
  瀕臨死亡之際,終於有路過的漁船將兩人救起,帶回岸上漁村。
  當地氣候炎熱,多有瘟瘴,兩人不幸感染熱病,在荒僻漁村中無醫無藥捱了多日,隻憑土方治療。大副本已負傷,最終耐不住傷病而死。蒙祖遜也病得渾渾噩噩,幾番托當地人通知家中,村中漁民卻是蒙昧質樸,語言也不通,無法將他得救的消息傳回。
  蒙祖遜急迫想要傳回的,不僅是自己急待救援,更有一則至關緊要的消息需轉達四少。
  可惜這消息耽誤了太久,遲遲未能傳回。
  “如今隻怕為時已晚……”蒙祖遜一口氣說出前後原委,額頭冒出細汗,撐在桌麵的手微微發顫,也不知是虛弱還是激動。眼前的四少,與前次相見時,儀容風度絲毫未改,卻萬萬想不到,這般風流人物竟已雙目半盲。
  這變故令大難不死的蒙祖遜也心驚意寒。
  貝兒臉色也變了,望向一言不發的四少,忍不住道,“祖遜,你會不會看錯?”
  “不,我很確定。”蒙祖遜斷然搖頭,“那個領頭劫船的軍人,就是當日陳司令身邊的人!我一向長於記憶,這你是知道的。但凡我見過一次的人,絕不會忘記。”
  薛晉銘目光定定望向遠方,藤編手杖被他攥緊在掌中,攥得指節發白,“你方才說,他們劫船之後,好像在搜尋什麽?”
  “是,那些人很快控製了全船,卻並不急於劫運滿船軍火,反而四下搜尋,這十分蹊蹺。”蒙祖遜思索道,“我當時藏匿在水手之中,以為他們是在找我,但看似又不像……之後我百般思索,實在不知那船上有什麽可搜,但劫軍火必定不是他們首要目的。”
  三人都沉默下去,屋子裏唯有電扇轉動的的嗡嗡聲,旋轉的光影令人心煩意亂。
  薛晉銘緩緩站起身來,手杖敲擊地板發出輕微篤篤聲。貝兒歎了口氣,蒙祖遜默然將她冰涼的手握住。卻聽四少問道,“陳司令前次拜訪你,隻是為了撈上一票?”
  “是,而且是大大的一票!”蒙祖遜苦笑,“想從我這兒刮油的軍閥多了,似他這樣貪婪的,我算平生僅見。”薛晉銘並不轉身,淡淡道,“或許他意不在搜刮,隻是試探你的底細。”
  “這我也想過,即便他早已知道你我關係,那也不至於從我下手。”蒙祖遜皺了皺眉,“我一個小小商人,能起什麽作用?”
  “僅僅你我的份量或許不足,但若能以此扯上霍仲亨呢?”
  薛晉銘低沉語聲,令蒙祖遜與貝兒雙雙一驚。
  “當年南邊曾經向霍帥遞出橄欖枝,若他肯歸附,便委以陸軍總司令的大權。”薛晉銘將手杖一頓,“隻因他回絕了大總統美意,才輪到今日的陳久善。”
  如今陳久善已是南方政府最為倚重的將軍,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軍閥,但論實力名望,仍不是霍仲亨的對手。蒙祖遜與貝兒互視一眼,隻聽四少又道,“看如今這情勢,霍帥與北方嫌隙日深,無論和談成與不成,他遲早是要站到南邊去的。”
  蒙祖遜恍然大悟,“那麽,陳久善明知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若想先下手為強,最好的法子便是從中離間,令大總統對霍仲亨生疑!你那一船軍火是秘密運給佟岑勳的,可走的路子……”
  薛晉銘抬手止住他的話,緘默不再言語。
  貝兒心中已明白過來,她對這其中關竅自然再清楚不過。
  四少做的生意是最最不能見光的,偏又與大人物們勾連甚密。背後若不是有來頭極大的人物撐腰,誰敢輕易沾上軍火買賣。縱是跟在他身邊這麽久,貝兒也從不知這背後神秘人物是誰。
  如今一切豁然開朗。
  除了霍仲亨,誰能一手遮天,為他打開南北通暢之路。
  細想來,霍仲亨的部隊裝備精良,近來大量引入德造軍械,其中也未必沒有薛晉銘的能耐。
  誰又會想到這一對往日宿敵,早已心照不宣地化敵為友。這層關係一旦抖明,對誰都沒有好處。以這兩人心機之深沉,且礙於霍夫人這微妙的一環,自然是諱莫如深。
  望著四少孤單背影,貝兒心中慢慢回過另一重滋味——他心氣孤高,不願受人恩惠,偏偏欠了霍仲亨這樣大的一份人情。
  難怪他孤注一擲加入佟岑勳的陣營,不惜冒死北上,參與政變。
  隻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贏得真正翻身之機,在北方站穩腳跟,開辟自己的軍工產業。從此無需做這見不得光的軍火買賣,無需欠著霍仲亨那還不完的人情。
  蒙祖遜一聲長歎打破此間沉默,“若當真如你所言,豈不是糟糕透頂!”
  陳久善從中弄鬼,有意令南方以為軍火是霍仲亨秘密運給佟岑勳,助其發動北方內戰,破壞和談。恰在這個時候,傅係內閣下台,佟孝錫兵變,日本的橫插一手令局勢陡變,勢不兩立的霍仲亨與佟岑勳竟攜手共謀。
  霍仲亨一向力主和談,若暗地運送軍火支持佟係內戰,如今更旗幟鮮明與佟岑勳站在一處,共同擁立了新任臨時內閣……這些舉動看在南邊眼中,自是出爾反爾,陽奉陰違。
  陳久善一番手腳竟歪打正著,做得恰是時候。
  貝兒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尋思著錯綜複雜的局勢,腦中已亂作一團。
  偏偏四少的一句話,更是雪上加霜,“軍火遇劫之事我曾告知念卿,當時隻疑日本人所為,無人料到是南方出了內鬼。看來陳久善蓄謀已久,若此番扳不倒霍帥,勢必心生異誌!”
  匆匆趕到辦公廳,卻不見霍仲亨人影。
  隻有幾位政務官員枯坐在會議室等待,預定的會議時間早已過了。
  念卿焦急之下,召來侍從室詢問,才知昨晚軍營中有事,今晨已驚動督軍親往視察。
  “按理說這個時間已該返回了。”侍從官賠笑道,“或許另有要事耽誤,夫人稍安勿躁,我立刻派人通知……”念卿站起身來,“不必,我這就去駐地見督軍。”
  侍從官驚道,“那邊正在鬧事,您此時過去萬萬不可!”
  “鬧什麽事?” 念卿挑眉,心裏不覺一沉。
  若隻是幾個兵痞鬧事,又怎麽會驚動他親自前往。她深知仲亨的脾氣,時間觀念對於軍人是尤其看重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不會在會議上遲到。
  侍從官麵色遲疑,似礙於機密不便開口。
  念卿看他一眼,也不再問,徑自轉身朝門口去。
  侍從快步追上解釋道,“夫人!夫人留步!事情是這樣……近日有報告說士兵凍傷嚴重,起初隻道天氣寒冷,可昨晚有個年少士兵竟被活活凍死,拆開他棉衣被褥才發現裏頭都是破紗爛布,根本沒有多少棉絮,還摻入了泥沙添重,以蒙混過關。”
  “有這種事?”夫人驟然回首,臉色變得鐵青,同督軍初聞報告時的反應幾乎一樣。
  侍從官低頭道,“隨後查出軍中所用的肉食也多有變質……因此自昨晚起,營中嘩變,底下軍官本想強行壓下事態,直至今晨鬧得大了,才不得不驚動督軍。”
  “真是混賬!”夫人怒道,“到這時候還想隱瞞!”
  侍從忙道,“夫人這時候不宜前往,以免……”
  他話未說完,夫人已轉身往外走,比方才走得更快。望著那背影娉婷,步履如風,全然沒有一分女子的軟弱,侍從隻得跺腳,後悔不該實話相告,
  出城之後道路泥濘,車子開得越快,顛簸也越是厲害。
  饒是如此,夫人還一徑催促開快些。
  司機朝後視鏡裏掃了一眼,見夫人側首看著車窗外,唇角緊抿,鬢發微亂。
  跟在夫人身邊這兩年,任何時候見著她都有無暇可擊的風致,鮮少見她這樣惶急。
  車窗玻璃搖下,掠麵生寒的風,也吹不散心中團團亂麻。
  望著車窗外陌生景致,北方封凍的大地遲遲不見回春跡象,想來此時的南方卻已是霜融霧散,春水漣漣……一別數月,冬去春來,霖霖又該長高了吧。
  思及女兒,念卿肅然臉龐不覺露出一絲淺笑。
  原以為仲亨來了,便可平定亂局,逐走佟孝錫,助新內閣上台。可時局遠比意料中複雜叵測,人心是最猜不透的謎。諸方勢力,各有謀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頭來身不由己,事端竟是越來越多。縱然他一如既往的珍她惜她,將她藏在羽翼底下,可那外間風雨聲聲催人,又豈是她能充耳不聞的。
  晉銘的一紙電文發來,寥寥數言,更是她不能回絕的。
  他從來沒有向她要求過任何事,除了這一次,為了那名喚夢蝶的女子,那是他在世上僅存的知己與親人。他鄭重懇求她的相助——不是向念卿亦不是向雲漪,而是向霍夫人。
  她顯赫的身份權勢,彷佛第一次對他有了意義。
  明知進退水火,千難萬阻,但她說過的——但凡是你想要,但凡我做得到。
  緊捏在手中的電文,已看了又看。
  重壓之下,連歎息也乏力。
  念卿一言不發,緩緩地,將那電文疊起放入手袋。
  仲亨,我要怎麽告訴你,這又是一個壞消息,糟糕透頂的壞消息。
  和佟岑勳意見相悖,僵持不下,已夠令他心煩;眼下軍中嘩變,更是雪上加霜;可恨陳久善又從背後一刀捅下——這種時候若南方再出變故,縱是霍仲亨也三頭六臂也難以顧及全局。
  南方一直是他冀望之所在,也是憂慮之所在。
  早在三年前,仲亨便說過,大總統的建國構想太過理想化,於政治一途缺乏機變手段,過於依賴軍閥……如今看來,南方軍政大權日漸旁落,他的憂慮已逐一應驗!
  盡管如此,他仍在極力維護南方。
  援救胡夢蝶看似小事,卻成了牽動各方要害的由頭。
  當時眾目睽睽,要洗脫胡夢蝶謀殺的罪名已沒有可能,若否認胡夢蝶與南邊有關,無異於將那剛烈女子推上刑場,逼她為徐季麟那卑鄙小人抵命;若要暫時保住她性命,隻能承認她的行動是受人指派。
  佟孝錫擺明是在試探他父親與霍仲亨的態度。
  日本人出爾反爾,利用佟孝錫削弱佟帥之後,已將他作為棄子,轉而支持更有價值的傅係勢力。佟孝錫孤守京津做困獸之鬥,眼見霍仲亨與佟岑勳為盟,更是走投無路——唯有突然掉頭反咬南方一口。
  他這一咬,不得不說父子連心,到底還是兒子最了解父親。
  佟岑勳最是護短,雖對這不孝子恨得咬牙切齒,卻未必真會要他性命。南方卻是與他勢不兩立,遲早要決一生死的對頭。縱然他不挑起戰端,南方也容不下他在北方獨大。
  此時佟孝錫調轉槍口對準南方,佟岑勳又豈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若不是霍仲亨牽製其中,將佟岑勳死死壓住,這兩父子,一個反複無常,一個護短好戰,想想便足以令人一額冷汗。
  出得城外,越見景致荒涼,光禿禿的筆直樹幹夾道掠過,一地雨雪泥濘。
  車子駛過重重關卡,終於抵達南郊軍營。
  遠遠已瞧見戒備森嚴的軍車載滿士兵,個個全副武裝,在營外嚴陣布防,槍炮均已架設待命。
  座車緩緩駛近,減速通過陣列森嚴的防線,從窗後清楚可見槍械黑沉沉的金屬光亮映著泥濘雪地,晦暗天色照見士兵緊繃的麵容。
  眼前景象不斷掠過,念卿目不轉睛看著,心中漸漸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這箭在弦上的情形,隻怕此地隨時有兵變危險,若營中當真嘩變,稍有異動,外麵已做好武力鎮壓的準備,到時血流成河在所難免。
  前方設了路障和鐵絲網,衛兵抬手將車子攔下。
  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軍座車,向來通行無阻,司機探頭便要斥責那不識相的衛兵。卻見衛兵向車內立正敬禮,肅然道,“督軍有令,任何車輛不得出入。”
  司機錯愕望向夫人,見她並不反駁,隻緩緩推開車門,踩著一地泥濘下車。
  她一身輕裘華衣,本是去赴總理夫人之約的打扮,站在此地卻是格外突兀。迎麵寒風凜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飛舞,轉瞬沾上她鬢發。她攏了攏大衣,高跟鞋踩過濕滑路麵,在泥濘中一步步走向前去。司機慌忙跟上,明知攔不得也勸不得,隻好撐起傘隨她前行。
  衛兵在前領路,引著夫人從專用通道直往閱兵場去,一路所過的營房前都有荷槍衛兵把守,留在營房裏都是並未參與鬧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緊張地望著這一行人經過……薄薄的灰色軍棉衣讓他們臉色更見黯淡,盡管如此也遮不去這些麵孔本有的稚氣。他們大多還是稚氣未脫的年輕人,有著瘦削的臉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著軍營裏突然出現的女人,彷佛看見雪地裏突然開出五月繁花一樣驚奇。
  望著這些士兵的臉,念卿的腳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將轉過前方台階時,衛兵低聲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頭,頓住腳步,被眼前景象驚得呼吸凝固——黑壓壓的人叢聚集在閱兵台前,霰雪挾風飛舞,成千名士兵沉默佇立著,卻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
  寂靜的閱兵場上,隻聽得風聲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著白布的擔架,掩蓋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襯下越顯渺小。所有士兵都佇立在十米外的地方,並沒有意料中的群情嘩變,他們手中甚至連槍械也沒有。
  隻有每張臉上寫滿的悲戚,和沉默中的憤怒。
  這便是那個被活活凍死的士兵。
  他或許隻有十六歲,甚至更年少……或許他隻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個小兵,一輩子也沒想過能親眼見到督軍,更沒想過能蒙督軍垂青。
  但此刻,那個戎裝威嚴的男人脫下身上黑呢風氅,深深俯身,將風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帥銜的五省督軍霍仲亨,揭了軍帽在手中,朝靜臥擔架上的士兵肅然低頭。
  身後眾多軍官隨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軍官驀地雙膝一戰,朝那擔架直直跪下,周身顫抖不已。
  在他身後有許多件堆積的軍棉衣,上麵都有豁開著檢視過的劃口,團團皺起的爛紗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摻了假的棉衣和那單薄的覆屍白布一樣抵擋不了冬日嚴寒。
  黃泉路上,惟願那一件黑呢風氅的溫暖能為無辜亡魂稍增慰藉。
  
  廿二記:鐵血變·胭脂難
  寒風如刀,刮過霍仲亨毫無表情的臉,那鋒銳唇角緊抿,並沒有流露半分怒色。他身後雙膝跪地的軍官卻抖若篩糠,周身越顫越厲害,不敢抬頭朝他背影看上一眼。那肅殺身影不怒自威,早有殺機撲麵。
  當眾拆驗的軍衣裏破絮挑出,那一刻,便知劫數到了。貪汙軍晌、舞弊納垢、欺下瞞上,任何一條都是足以槍斃的死罪。
  今日三罪並舉,再無僥幸之機。
  跪地的軍官萬念俱灰,將眼一閉,抖抖索索摸向腰間佩槍……然而手還未觸上佩槍,督軍身後侍從已將槍管抵住他後腦。
  霍仲亨回過身,目光掃向他。那軍官喉結滾動,嘴唇發青,雙手劇顫著將腰間佩槍遞向霍仲亨,“督軍,念在追隨您多年的份上,給兄弟一個痛快吧!”
  霍仲亨目光如冰封。閱兵場上鴉雀無聲,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處。饒是鐵打的漢子也經不起這穿魂透魄的注視,那軍官再也抵受不住,猛地轉向那擔架上士兵的遺體納頭便叩,直碰得額頭鮮血長流……“我該死,我曹老三罪該萬死!我對不住弟兄們,是我瞎了眼黑了心肝!要早知道棉衣裏是那個樣子……我要早知道……我……”他俯跪在那遺體旁嘶聲哽咽,額頭血痕與涕淚交流,入目驚心。
  “把槍撿起來。”冷冷語聲裏,一雙黑色軍靴映入眼裏。
  曹老三已麵無人色,在眾目睽睽之下拾起槍來,仰頭望向眼前高大身影。站在人叢之後的念卿,看不清霍仲亨表情,隻聽見他語聲低沉平緩,每一字都似有著直達人心的力量,“你從馬弁升至營長,半輩子隨我出生入死,腿瘸了人老了,骨頭也被銅臭給蝕空了!”
  他陡地從地上揪起癱軟如泥的曹老三,勃然怒道,“除了銀元、女人、大煙……你心裏還有沒有這班同生共死的弟兄?你還配跪在這裏給他叩頭?你還敢說你是霍仲亨的兵?”
  寒風將這怒吼聲遠遠傳開,傳入在場每個人耳中心底,遠處枯枝瑟瑟,彷如被震懾的眾人,連枝頭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念卿身後的司機幾乎跌落了手中的傘,這是第一次親見督軍的震怒,親聞這萬鈞的雷霆……再覷看夫人臉色,也是被震懾的僵然,彷佛連氣也忘喘,隻怔怔望住督軍。
  整個閱兵場上冷寂如鐵。
  曹老三的衣領被督軍狠狠拎著,人卻像被抽去了筋骨,軟得站也站不住。督軍再一次冷冷開口,卻無人聽見他對曹老三說了什麽。他語聲極低,隻短短數語,旋即鬆了手。本已爛泥一堆的曹老三卻踉蹌兩步站穩,慢慢抬起頭來,眼裏有異樣光采。
  隻有他聽見了霍仲亨的話,當他被拎緊領口,隻聽見霍仲亨淡淡地說,“我知道軍衣是被偷梁換柱,有人利用你挑撥軍心……你錯在心生貪婪,更錯在妄顧軍法!這陷害你的人,我必會查出,你就安心上路,給自己一個幹淨吧。”
  督軍放開他衣領,一言不發轉過身去,緩步走向閱兵台上。曹老三低頭看手中佩槍,複又轉頭看向黑壓壓的士兵們。購置軍衣時,隻想著從中揩些油水無傷大雅,便受了棉商的好處。當時也曾查過,確是上好的棉絮,卻怎麽也想不到換到士兵手上已成了破紗爛絮,想不到棉商竟敢在軍需上做手腳!士兵們喊冷的時候,隻當是新兵們嬌氣怕苦,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因此活活凍死!
  那個凍死的小兵才剛十五歲,比他當年入行伍時還小,他是十九歲才跟了督軍,和當時的督軍恰好同年……
  十九,十九,如今轉眼已快三十九了。
  遠遠的,念卿抬手捂住了唇,目不轉睛看著曹老三僵硬抬手,舉槍對準太陽穴。
  死寂的閱兵場上,隻有霍仲亨的軍靴踏過積雪,一步步走向閱兵台的沉重步履聲。
  隨即,一聲槍響,震落枝頭簌簌積雪。
  “夫人!”
  隨著槍聲響過,夫人身子一震,削瘦肩頭微微發抖。
  司機忙將她扶住,嗬氣成霜的天氣已將她嘴唇凍得青白,鬢發也被融開的雪粒浸濕。他方欲出聲喚人,夫人卻抬手止住他,也不言語,神情震動以至恍惚……
  這一槍震懾之威,令全場千百人一齊僵作木石。
  司機也半晌做聲不得。
  片刻沉寂,卻似無比漫長。良久,夫人緩緩開口,示意一名衛兵近前。
  “將這個交給督軍。”
  她將一紙疊起的電文遞給衛兵。
  督軍已登上閱兵台,鴉雀無聲的士兵們肅立等候訓令。衛兵小跑步上前,將電文呈上。
  督軍蹙眉接過,垂目略略一掃,峻嚴目光旋即掃向這邊,停在夫人身上。夫人微揚了臉,靜靜凝望督軍,目光如深流。
  督軍朝夫人微微頷首,皺起的眉頭彷佛緩了一緩,目光便又轉開。
  夫人悄然轉身退去。
  司機疾步跟上她,心有不解卻不敢發問,直待夫人回到車上,吩咐開車,才惴惴地問,“不等督軍嗎?”
  夫人靠著後座,彷佛很冷,將大衣緊裹,“回去吧。”
  司機不再多言,驅車駛離軍營,駛上回城道路。
  縱然裹緊大衣仍覺透骨寒冷,念卿抿了幹澀嘴唇,彷佛仍覺耳邊有槍聲回響。
  到底是她天真,也到底明白他將她護在羽翼底下是何等良苦用心。若非那一聲槍響震醒心中幻夢,活生生的人命擺在眼前,她還盼著能有一線斡旋餘地,還指望他出麵營救胡夢蝶。殊不知,這已是你死我活的關口,豈容得婦人之仁。如何能對他開口,讓他放下內外交困的局麵,去與佟孝錫斡旋甚至妥協,單單……為救一個女子。
  她開不了這個口,麵對仲亨,麵對他所負安危之重任,她沒有辦法說出這樣的要求。
  晉銘,抱歉。我當竭盡所能援救夢蝶,但若需以大局為代價,我寧可有負你之所托。
  “您還去總理府嗎?”司機在前座低聲探問。
  念卿回過神,見已進入城中分岔路口。是了,還有總理夫人的邀約……前一刻目睹血濺當場,轉過身仍是名流金粉、現世升平,該唱的戲碼還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馬疆場,她則有另一個衣香鬢影的戰場。總理夫人的邀約豈會是閑談風月,卻不知又是一盤什麽棋等著她走下去。
  “去吧。”念卿淡淡點頭。
  車窗外吹入的冷風,隨呼吸鑽入肺腑,北方寒冷幹燥的空氣彷佛令心緒也凍結。
  車子駛入警戒道,盡頭的總理府已遙遙在望。
  洪夫人親自迎出來,連連笑道,“總算把你等來了。”
  念卿忙歉然說明遲到原委,直言剛從軍營趕來,隻不提今日變故。
  洪夫人見她來得匆促也猜知有事發生,當下卻不多言,含笑攜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廳。裏頭已有五六人正閑坐敘話,抬眼看去都是高官顯達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見念卿鞋上雨雪泥濘,訝然道,“霍夫人這是從哪裏來?”
  洪夫人替念卿接過話來,“人家是大老遠從南郊軍營趕來的,你們瞧,這才叫比翼連枝,誰說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蘭紅玉麽!”
  念卿笑道,“這可折煞人了,我不過帶個口信過去,哪裏擔得起這樣大的名頭。”
  座間一時寒暄如儀。
  見念卿入了座,夫人們談興更濃,座間話題卻不是什麽脂粉閑事,三句倒有兩句不離時政。別處有這許多女子闊論國事或許引人側目,在洪夫人這裏卻不奇怪。如今以洪夫人為首的名流女眷發起成立了一個女子同濟會,吸引不少受過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參與其中。這班女子熱衷時事,以爭取男女平權,維護女性參政權益,施展愛國抱負為大任。這其中有真巾幗,也有假英雌,雖不乏真正胸懷抱負的新女性,也更免不了成為官場裏權力派係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這幾位,即有財政、外務、教育等幾位總長夫人,儼然是個閨閣小朝廷。
  原本是大好事,卻因此尷尬曖昧起來。念卿心中有如明鏡般清楚。
  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參與女子同濟會的事務,絕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幹影響,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後的政治風向。
  這些日子深居簡出,以身體抱恙為由,將交際往來一概推辭,便是不想摻入這場熱鬧。眼下時局微妙,她在這脂粉陣中一舉一動,難免引來無謂猜測。今日這茶會卻是為了商議婦女界募集軍餉與梨園義演的事兒,這件事上,霍夫人終是推遲不得。
  夫人們正說得興起,各出各的風頭,念卿隻是聽著,唇角輕抿,也不言語。
  “霍夫人在想什麽呢,一句話不說,盡看我們獻醜?”座中有位活潑的夫人朝她笑嗔。
  念卿笑了笑,拂去茶湯上浮葉,拈起青瓷茶蓋在杯沿輕輕一叩,歎道,“我在想……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難辦,人前女子風光得來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卻叫我們無能為力,想來怎不氣餒。”
  眾人被她這話澆得一頭冷水,卻又錯愕莫名。到底有心思活泛的人反應過來,輕聲道,“你是指胡夢蝶……”
  這名字一說出來,座中頓時冷了場。最伶俐的人也緘了口,不知說什麽才好。
  念卿也不言語,幽幽歎一口氣,抬眉卻迎上洪夫人秀狹的眼,那眼尾笑紋絲絲都透出別樣意味。
  洪夫人緩緩開口,“方才咱們也說起了胡夢蝶那件事,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座中有人歎氣,“原先還曾同她一起聽過戲,誰想到會發生這等變故……想不到胡夢蝶是這般剛烈的性子。”
  “她素來就潑辣,不過到底是個弱女子,一想起她當眾開槍殺人,我便揪心!”說話的是田夫人,邊說邊拍著胸口,手上碩大的戴祖母綠寶石便隨著她義憤的話音寶澤閃動,“你們誰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裏一起吃茶聽戲,誰不說徐家二太太慷慨熱誠……這世道真是黑白顛倒,弱女子倒成了殺人凶手,沒處可講理去!”
  另一位夫人點頭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霖這麽些年,哪能說變刺客就變刺客。這槍殺案總之蹊蹺得很,隻怕是被人利用,無端做了槍靶子。”
  有人低聲說,“我聽說是那徐季霖懷疑二太太與人有染,將她關押家中,私設刑罰,以致胡夢蝶精神失常。卻不知那日徐季霖為何將她帶在身邊,以致被她趁隙奪槍,鬧個魚死網破……”
  這本是眼下沸沸揚揚的事件,當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來路,一時間說起這胡夢蝶案,有人質疑、有人同情、有人義憤填膺。冷不丁卻聽洪夫人問,“霍夫人也認得這位徐家二太太麽?”
  念卿抬眸,微微一笑,“我孤陋得很,此次到北平才聽聞胡夢蝶的名字,人卻無緣得見。”
  洪夫人噢了一聲,也不言語,隻歎口氣。
  身旁便有人接過話頭問道:“霍夫人如何看這案子?”
  一時間眾人目光都匯聚過來,瞧著平素從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這敏感事件上如何執言。
  她輕緩開口,吳儂軟語亦講得字字果決,“我以為,這本是一樁家宅私怨,卻被佟孝錫惡意歪曲,將一個弱質女子當作政治陰謀的犧牲品。”
  以她的身份,這話一說出來,已然表明立場。這不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對佟孝錫的態度。
  壁爐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托了溫熱的茶盞在手心,不覺有些微汗。
  顯然霍仲亨不會如佟孝錫所願,且將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將這事引到她頭上,暗示她以女子同濟會的名義出麵聲援斡旋……那佟孝錫雖不見得肯買她的帳,但若想日後留一條退路,總要給新內閣總理三分顏麵。況且女子同濟會有外國公使夫人們的支持,佟孝錫所仰仗的日本人想來也要顧及外交影響。
  洪夫人垂了眼,將手中茶蓋一下下刮過青瓷杯沿,斜斜裏看向念卿。美人如玉,難得如此有情有義。
  外人不知她為胡夢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罷了,這其中隱情又怎瞞得過她的靈通。賣這麽一個情麵給霍夫人,換她對女子同濟會的支持,這筆交易看來是做得過。
  樓梯上腳步聲咚咚,在這寧靜的午後,足以將整棟樓的人驚動。
  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顧不得仕女風度,一手將裙擺提了,直衝到四少臥房門前。
  不待抬手敲門,門已從裏麵打開,貝兒站在門口瞪圓一雙碧琉璃似的眼,“輕點兒,裏麵林大夫……”
  她話未說完就被蕙殊劈麵打斷,隻聽蕙殊上氣不接下氣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
  貝兒一呆,便聽身後傳來四少疾問,“小七,什麽消息?”
  然而另一個比他更嚴厲的女子聲音也傳來,“別動,你給我躺好!”
  越過貝兒肩頭,蕙殊這才看清房裏還有一個人,正是給四少治療眼傷的林大夫。
  仰躺椅上正接受檢查的四少已聞聲坐起,將湊近臉上的檢視燈一把推開,這一來卻惹惱了身旁的林大夫,不由分說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
  難得被人嗬斥的四少一時怔了,看著這位年輕大夫秀雅卻嚴肅的臉,隻得默不作聲躺回椅上。
  貝兒也忙上前按住他肩頭,“明天就要手術了,千萬要讓醫生仔細檢查,這可出不得半點差錯!”
  林大夫聞言抬頭,揚了揚略顯疏淡的眉,目光雖冷淡卻充滿身為醫者的威嚴。
  貝兒暗悔說錯話,當麵提起“差錯”,豈不是質疑醫生的水準。
  這位林大夫以女子之身躋身醫界,其心氣之高也與醫術不相上下了。
  林大夫卻並未再看她一眼,隻利落地收起診具,“病人狀況很好,用藥後炎症已經消除,明天可以手術。”
  “手術後恢複還需多久?”四少聞言不見欣喜,反流露一絲不耐。
  林大夫冷冷答道,“隨你自己。”
  這答複嗆得四少頓時啞然,貝兒同蕙殊更是麵麵相覷。
  卻聽林大夫不緊不慢說:“你若肯配合,休養用藥得宜,三五日也許好得了;你若喜歡折騰,拿自己眼睛不當回事,耗個三五月也未必全好。”
  貝兒看看四少無奈表情,複又看看林大夫的冷臉……
  身旁蕙殊卻已沒心沒肺地笑出聲來。
  四少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礙於禮節,起身含笑將林大夫送至門口。
  待貝兒親自將她送下樓去,四少才驀然轉過身來,一個爆栗敲在蕙殊頭上。幸虧他眼傷未好,模模糊糊失了準頭,被蕙殊敏捷躲過,舉起報紙護在頭頂嚷道,“趕著來將好消息告訴你,倒換來一頓打,有這麽欺負人的?”
  “到底什麽消息,是不是夢蝶……”四少笑容隱去,顯出從容態度之下的忐忑,隻問得半句就止了聲。
  因為蕙殊的笑聲已打斷他的問話。“是的是的!夢蝶姐的庭審被押後了,說是證據未足,暫緩審理!”蕙殊喜不自禁,將手上報紙高高舉起給他看,雖知他看不見,卻恨不得讓他嗅到油墨香裏的喜氣,“霍夫人真真厲害極了,她在電報裏叫你稍安勿躁,切莫動身,待五日後再見分曉。我原本也是存疑的,想不到她果真說到做到,分毫不差!這下夢蝶姐有救了,至少保住了命,營救她出獄定是遲早的事!”
  四少彷佛是太過意外,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沉默良久才低低問了聲,“她……如何辦到的?”
  蕙殊搖頭,報上新聞語焉不詳,隻模糊寫道——陷入僵局的徐季霖遇刺案忽有轉機,以總理夫人洪嶽佩華為首的婦女同濟社公開批評此案,發起集會聲援胡夢蝶,譴責佟孝錫妄顧公正,以強淩弱之行為,其他各界也紛紛關注此案進展……鑒於徐季霖遇刺一案眾說紛紜,主審官員認定目前證據未足量罪,宣布暫緩庭審,犯人收押在監,因病就醫於東橋醫院。
  “看來霍夫人已將夢蝶姐救出監獄,因病就醫也是緩兵之計吧。”蕙殊欣喜道,“幸好你聽了她勸,待你眼傷治愈,那邊人也救了出來,真是再好不過!”
  四少一言不發,目光微垂。
  蕙殊住了口,不知自己說錯什麽,也不知四少臉色為何如此異樣。
  “怎麽了,有什麽不妥?”蕙殊惴惴問,“你怕霍夫人救不了夢蝶姐?”
  “她救得了。”四少唇角略牽,分明是笑著卻讓人看得心裏不安。窗外影影綽綽綠蔭,風一下下吹動垂簾上流蘇穗子。
  他側過臉,緩緩道,“這樣的代價,自然救得了。”
  
  廿三記:相濡沫·共靈犀
  寒雨蕭瑟,一團橘黃燈光的暖意,不足以驅散夜的黑暗。一冊日記本攤開,合起,又再打開……燈下女子怔怔看著雪白紙頁,再一次將筆擱下。已經許久不曾寫過日記,四邊已磨舊的日記本子仍隨身帶著,卻似乎再沒有那樣細致的心思。
  這些年匆匆忙忙,輾輾轉轉,好似什麽都沒有變,卻總有些什麽不一樣了。
  修長手指撫過紙頁,燈光映照無名指上一點璀璨,小小一枚石頭被指環托著,晶瑩流轉。
  念卿歎口氣,合上日記本。
  窗外雨聲簌簌,寒意更濃。
  這樣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裏,冷是不冷。
  前日軍營出事之後,仲亨連家也沒回,即刻趕往鄰近駐軍各地,親自視察軍需。這一走就是三天,駐軍之地偏遠,往來奔波勞頓,又遇上這連日大雨……此番他是動了雷霆真怒,鐵下心來徹查到底。
  這些年來,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失望。
  她卻幫不上他分毫,連一句寬慰的話也沒機會同他說……甚至,來不及向他解釋胡夢蝶與同濟會的事。
  合衣躺在床上,關了燈,眼前浮現那雙深邃凝重目光。
  念卿將手按在心口,竭力壓下紛亂忐忑心思,覺察心跳得飄飄忽忽,彷佛無處著力。
  不管怎樣,明晚仲亨便要回來了。
  期盼與忐忑交織成魘,一夜驟夢頻驚。
  臨到天亮時迷迷糊糊睡去,朦朧裏聽見聲響,見他俯身吻她額頭,替她蓋好被子,悄無聲轉身離去。如同在家的時候,每天清晨他早早離去,從不將她驚醒……明知是在夢中,也覺心安,念卿甜甜歎口氣,側身酣眠。
  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間。
  念卿眯了眯眼,隱隱聞到一縷幽香,卻奇怪房中並無花束……驀地,側首卻見床頭有一枝半綻的白梅。
  念卿一驚而起,披衣散發奔下樓去,迎麵見著一名女仆,慌忙便問,“督軍回來過?”
  “是,督軍天未亮時回來的,換過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裏了?”念卿怔怔問。
  女仆搖頭不知。
  念卿扶了樓梯,茫然呆立半晌。
  這一整日裏,仆人們覺得,夫人從未像今天這麽難侍候。
  平素從不在意他們準備什麽飯菜,今日卻親自入廚,對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騰了大半日總算預備好晚餐,樣樣都照著督軍最愛的口味,且又別出心裁。然而從黃昏等到天黑,直等到臨近半夜,督軍仍未回家。
  眼看著夜闌人靜,桌上飯菜冷透,下人們麵麵相覷……夫人卻仍然在等。
  壁鍾滴答滴答,轉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無可奈何,隻得讓人接通侍從室電話,問一問督軍是否還在忙。
  女仆將電話接通,才問得兩句,臉色已異樣。
  念卿見狀一驚,從沙發裏霍然起身,“怎麽回事?”
  “侍從室說督軍已離開三個鍾點了……”女仆惴惴道,“走時隻帶了兩個侍從,座車也還停在樓外,不知人去了哪裏。”
  整個侍從室被驚動得人仰馬翻。
  夫人連夜趕過來,命人全城搜尋,務必找到督軍去向,且不可驚動外界。
  照說這麽一個城裏,走也走不到哪裏去。
  可明裏暗裏有多少人盼著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實在不敢去想……遠有陳久善,近有佟孝錫,明有內敵,暗有外寇!何況軍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這個時候不帶侍從,也不知會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這實在太過蹊蹺!
  念卿越想越怕,臉色蒼白,手上禁不住地發顫。
  侍從在一旁不住勸慰,勸她安心等待,督軍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半個鍾點之後,侍從室終於接到報告,查明督軍大致去向。
  侍從長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麵麵相覷, 暗自叫苦。
  夫人卻不給他周旋餘地,劈麵直問,“督軍在哪裏?”
  侍從囁嚅半晌,小聲道,“七裏巷。”
  七裏巷原本不叫七裏巷,而是叫七裏香,時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為七裏巷。
  這條巷子會聚風月,是遠近聞名的煙花地,脂粉香溢,鶯燕和鳴,便得了七裏香的名頭。
  若說一個男人瞞著妻子半夜悄悄去到這個地方,任是誰也猜得到是去做什麽。
  男人麽,誰沒有點風流逸趣,何況是位高權重如霍仲亨。
  可霍夫人不是什麽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軍深夜尋歡,河東之怒誰敢阻擋。
  侍從長眼看著夫人臉色微變,暗中叫苦不迭,隻怕這馬蜂窩是捅大了。
  隻見夫人一言不發,轉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這裏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請督軍,省了您夜半勞累……”侍從趕上去擋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車,連連賠笑勸留。夫人也不開口,依然往前走。侍從發了急,不管不顧拉住車門,“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為我要去哪裏?”
  門廊燈光昏黃,一半照著門外樹影森森,一半映照門前鑿花台階。
  夫人立在階前,肩頭攏一襲狐裘,微垂的臉龐被燈光投下薄薄陰影,似籠上一層夜霧。
  “什麽七裏八裏,叫你們查了半天,盡查些無稽的東西。”夫人語聲冷冷的,也不見怒色,“督軍怎可能去那種地方,必是你們弄錯了。”
  追上來的侍從們麵麵相覷,愕然不知如何應對,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譏誚。
  這轉折來得太過突兀,片刻前還焦急萬分的夫人,得知督軍去了煙花之地,非但不惱不怒,反而似驟然變了個人。卻聽她又開口,語調十分厭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為止,關於督軍的去向,誰若再胡說八道——”
  她微側首,目光掃過來。
  “是!”侍從們慌忙立正,齊齊抬手行禮。
  “是什麽?”夫人眉梢一挑。
  這次再無人敢出聲,一個個都將嘴閉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著他們,也不言語,隻待司機將車穩穩駛了過來。
  侍從們惴惴目送她上車離去,看著車子馳遠,這才相顧咋舌。
  念卿將手套一點點摘下,靠上後座椅背,心頭緊一陣慢一陣,猶自砰砰地跳。
  司機在前麵問,“夫人,是回去麽?”
  連問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過神來,澀聲道,“不急,去城南繞一圈吧。”
  司機從後視鏡裏詫異地看她,已是淩晨兩點,竟還出城兜風。
  瞧夫人的臉色並不像有這閑情,倒顯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還來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蕩蕩的大房子,一個個變故都來得猝不及防,讓人無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麽呢……即便說他殺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獨不相信他會去狎妓,至少不會在這內憂外患的時候,否則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麽風浪險惡都一起過來了,早已生死相托,無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麽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詭秘舉動,將她也一並瞞住。
  七裏巷裏有什麽人,是他必須連夜去見的,且放心大膽隻帶兩個侍從。
  風月之地,最宜隱藏女子神秘身份。
  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一點。
  他去見的那個人,選擇藏身在七裏巷……念卿驀然坐直身子,眸色閃動,眼前彷佛有一雙微哂笑眸浮現。
  “夫人?”司機被她猝然舉動驚了一驚。
  “回去。”念卿下意識握緊手套,手指僵冷,紛亂念頭俱都一起湧上來,看似不相幹的線頭,驟然相銜,結成密密一個網,將無數謎團都串起……如果來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陳久善的異心、軍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夥伴海上遇襲……南方,原以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還安全嗎?
  車子飛馳,穿過寒冷寂靜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氣蒙蒙遮擋,隻有黑暗不斷掠過身旁。
  已過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錯過了。
  城中白梅在這時節俱已凋謝,他卻從遠處郊野帶回一枝,悄然擱在她枕邊。
  他是記得的。
  念卿抬手掩麵,卻來不及止住滑落的淚。
  無名指上戒指,涼涼的觸上麵頰。
  三年前的今日,他為她戴上這小小一圈指環,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
  那時他說,“念卿,我有禮物給你!”
  他瞪著她說,“給我收下,不許摘!”
  車子停下,抬頭已望見家中燈光,深宵相待,靜候歸人。
  二樓書房窗口透出暈黃,他已先她一步抵家。
  念卿推開車門,披肩與手套俱都忘在後座,自顧提了裙擺,疾步跑上台階,奔進客廳,直奔上二樓,鞋跟將木樓梯踏得嗒嗒響。
  書房的門虛掩,暖光漫過門縫,投下細長的一道光在她腳下。
  指尖觸上門柄的時候,突然心跳得急起來,緊張不安,如墜熱戀的少女。
  “我回來了。”
  念卿倚門而立,鬢絲從耳際鬆鬆落下。
  霍仲亨埋首桌前燈下,提筆書寫正疾,聽見她推門說話,便淡淡“嗯”了一聲。
  念卿將門反手帶上,背倚著門,怔怔看他。
  “仲亨?”
  他終於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麵在公函上批寫一麵說,“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除此再無多餘的話,不問她為何晚歸,不問她去了哪裏。
  念卿立在門口,一室橘色燈光,刹那間不再有暖意。
  她緩步走近他身旁,低了頭,將桌上散亂的公函一一理好。
  他全無反應,凝神在公函中,濃眉皺得很緊。
  原本一句“對不起”已至唇邊,念卿卻再無勇氣說出來,手上機械地將公函疊起,放回他手邊……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疊公函上,桌麵發出沉悶聲響,在靜夜裏如巨錘落地,震得桌麵筆架杯盞都顫動。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濃眉軒起,毫無表情地看她,語聲冷淡,彷佛在命令一個士兵。
  念卿一動不動,在他怒色隱隱的眼底,看見自己惶然無措身影。
  霍仲亨不說話,眼裏卻像燃著火。
  她被這怒焰無聲灼燒,臂上背上有針刺般的疼,卻不覺灼熱,反而是幽幽的冷。
  這痛楚令她呼吸艱難,隻想立刻蜷起來,藏起來……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話,一定要說;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去,迎著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顫抖地吻上他臉頰。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著,緩緩直起身,猝然背轉身子向門口快步走去。
  門鎖卻太緊,念卿的手抖得厲害,一下子未能拉開房門。
  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門柄時,身後一隻大手覆上她的手,將門柄反轉,哢嗒一聲門被反鎖。
  他反手將她環住,迫她轉過身來,直麵他的逼視。
  她仰起頭,不反抗也不掙紮,睜大著漆黑的瞳子,裏麵隻有迷迷蒙蒙的無助。
  霍仲亨頓住了,臂上力氣像在瞬間消失,就這麽環住她,覺出她身體的微弱顫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氣。
  他記得她是多麽凶悍敏捷的女人,記得她過去習慣枕刀入睡,甚至記得她拔刀奪槍的身手。若有人企圖冒犯,他毫不懷疑她會一刀割斷對手咽喉,就如同當年他悄然夜訪,險些被她誤作殺手,黑暗裏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樣一個亡命徒,為生存為所愛,敢於以命相搏,死而無懼。
  而此刻,她在他懷抱中,溫軟馴順如一隻被棄的貓。
  是的,他想起來……當年她撿回過一隻被遺棄在舊宅的花貓,她將那貓兒抱在膝上,那貓便是這樣的溫馴姿態,任憑她做什麽都不會反抗。它托賴於她掌心些許的溫暖,認定她是它的救主與庇護人,全心全意倚賴著她的愛與仁慈。
  如同她倚賴他。
  她緘默地望著他,兩手緊握在身前,肩膀因縮起而更顯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纖細手腕,將她手背貼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傷而留下的印記。
  “救胡夢蝶,對你這般重要?”
  他向來直截了當,從不拐彎抹角。
  “是。”
  他要知道什麽,她便答什麽,同樣無需委婉。
  霍仲亨不語,目光變幻,似在隱抑怒意。
  念卿垂下目光,“對不起,我知道這不應該。”
  “是麽?”霍仲亨抬眉,用一種複雜的目光審視她。
  “那幾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間,該做哪一樣……他一直付出良多,從未曾有求於我,隻有這一次。胡夢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許便如念喬之於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她容色平靜,雖內疚卻沒有半分閃爍之色,坦蕩得令人無奈。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緩緩開口,“情分既已欠下,還,是還不完的。”
  他臉色沉重,眼裏亦有無奈傷懷。
  一個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謙的生母。
  念卿咬唇遲疑一瞬,澀然道:“我看見那個死去的士兵,他太無辜……王侯將相廝殺爭鬥,死去的卻是這些無辜弱者,沒有半分公道可給他們,就那麽懵懵懂懂,為看不見摸不著的事丟掉性命。我捫心自問,倘若胡夢蝶不是薛晉銘的親人,我便可以眼睜睜看著她被佟孝錫利用,看著她去給一個奸惡小人抵命麽?”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給她一個公道?”
  “我沒有那麽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萬幸。”念卿黯然,“仲亨,對不起,那天發生太多事,我來不及向你解釋……這人情,我會設法償還給洪夫人,你不要為此擔心。”
  霍仲亨靜了片刻,淡淡說,“你已經償還給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
  念卿睜大眼睛。
  霍仲亨歎口氣,“你知道,內閣還是個臨時名義,代總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總理之職,閣中對他頗有爭議。佟岑勳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試探我的意思。洪歧凡這人勝在名望資曆,才幹確實平庸。但他能知輕重,不是專製之人,日後反而可以壓製佟岑勳。因此我仍在他這一方,隻是這層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勳過早知道……”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念卿臉色已變,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
  原來她仍太過天真,仍未學會識辨政客們的棋局。
  “不過那也沒什麽,我罵你,是怕你下回再吃虧。” 他撫上她臉頰,微微擰起眉頭,用哄女兒的語氣說道,“那些人都壞得很,往後你不要再理她們。”
  他見念卿神色慘淡,便咳嗽一聲,“還有……那個,我今晚見了個人。”
  念卿默不作聲。
  “你也認得的。”霍仲亨頓了頓,好似在想如何措辭,“你可能還記得,幾年前她曾幫過我一個大忙……”
  念卿輕輕問,“顧小姐別來無恙?”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麽你們女人講話都這樣奇怪。”
  “奇怪什麽?”
  “她見了我,第一句話也是問,尊夫人別來無恙。”
  
  廿四記:燕子歸·故人來
  明明彈得一手好鋼琴,卻偏愛拉一手嚇死人的胡琴——顧青衣,這別具一格的女子,霍仲亨從前的紅粉知己,亦是南方秘密設在風月局中的一枚棋子。
  如同昔日雲漪,她與她是同一種人,更有著驚人的相似。
  流光曼舞,衣香鬢影,掩飾著不為人知的身份與目的。
  以美色為武器,以高官顯貴為獵物,倚風月輕生死,銜走至關成敗的情報。
  “燕子飛來飛去,黑色身影輕盈,燕尾掠過天際,裁走看不見的雲。”
  她們這一種人,有個動聽的綽號叫“燕子”。
  假如沒有霍仲亨,沒有當初各為其主的分歧,顧青衣與雲漪,會否成為知己——這個問題,念卿想過,顧青衣也想過,卻永遠不會得到答案。隻因世上原無“假如”二字。自昔年一別,各自沉浮,雲漪洗盡鉛華,以沈念卿的名字重生,“中國夜鶯”從此永匿紅塵,成為塵封的傳奇。而顧青衣,當年效力於南方政府,而後輾轉南去,曾聽說她嫁作商人婦,隨即去國離鄉,遠渡重洋,再也杳無音訊……
  原來卻是她苦心布下的幌子。
  真正的顧青衣已然投身軍界,改名顧離非,成為南方諜報部門特勤專員。
  一個女子若選擇走上這樣的路,便意味著兩個字,無歸。
  這是念卿當年豁出性命也要掙脫的鎖鏈,寧肯粉身碎骨,也不願被這鎖鏈綁縛著沉入深淵。
  若非是從仲亨口中聽到這番話,念卿簡直不可置信,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她是一個可憐人。”霍仲亨沉默片刻,緩緩道,“她的兄長和未婚夫參加那年的國會請願,被活活打死在她眼前。”
  多年前轟動全國的鎮壓血案,北洋賣國政府對請願學生大開殺戒,出動流氓軍警驅逐學生,朝那些手無寸鐵的青年投以棍棒馬刀甚至子彈……顧青衣,便也是其中一個被逮捕的女學生。
  “後來呢,她怎樣出來的,此後就去了南方麽?”念卿憂切追問。
  “大抵如此。”霍仲亨隨口敷衍,卻抵不過她那雙黑幽幽的眼,彷佛將他心裏什麽都看了去。他隻得歎口氣,“是,我幫了一點小忙。”
  這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當日顧青衣問雲漪,“假如是我先識得他……”
  念卿從未懷疑,卻想不到她說的原是反話,明明就是她識得他在先。
  而他也從未解釋,將這段往事深深藏起。
  霍仲亨看著念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卻不知該說什麽,他原不是善於解釋的人。這樁事,於他也早已成了過往,並沒什麽可說。隻是他擔心她會介意,害怕她會耿耿於懷。
  “念卿,其實當年……”他尷尬開口,卻被她伸手掩住了唇。
  “我不需要知道。”念卿微笑。
  人人都有過往,亦有保留過往秘密的權利,縱是夫妻也無需窮追到底。
  她偏了頭,帶一點意味深長的笑容,“督軍大人也應有自己的秘密。”
  霍仲亨皺眉,“這能算什麽秘密!好了,現在趕快回房去睡覺,你看看天都亮了!”
  “咦,真的快天亮了。”念卿側首看向窗外,驚訝發現天邊還有一顆微弱閃亮的星子,彷佛就嵌在窗前,離人這麽近。
  “那裏有一顆星!”她不理會他的不滿,將他拽到窗邊,欣喜指給他看。
  淩晨五點的天際斜月漸沉,晨曦從東方地平線上露出微微亮色,黑夜即將散去,星辰悄然匿入雲層之前,將最後的幽光戀戀留給天幕。
  “是兩顆。”他眼力好,在那顆星的近旁又發現更細微的一粒,若非仔細辨認,不易發覺那至柔的一點光。
  她與他手指交扣,倚入他溫暖堅實懷抱,心滿意足微笑。
  “想不想回家?”他突然問。
  念卿怔住,回頭看進他雙眼,見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在這個鋼鐵般的男人的眼裏,她第一次看見了厭倦與疲憊。
  她立即張臂環住他,緊緊的,用盡全部力氣給他支持,“仲亨,這裏便是家。”
  此心安處是吾家。
  你在哪裏,哪裏便是我的家。
  霍仲亨動容,良久凝視她眼中光影,不覺墜入那瀲灩溫柔中去……他驀然低頭,深深吻上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額,輾轉流連,停在她耳鬢青絲間,喃喃問,“念卿,我是一個好人麽?”念卿一震,強壓下心中忐忑起伏,隻柔柔地笑,“誰能比你更好。”
  他卻笑了,“我是個好將軍,卻不是個好人。”
  念卿抬起臉來,凝眸看他,“你在自責?因為軍衣的事?”
  霍仲亨目光轉寒。
  “那作惡的人已處決,無辜者也應瞑目,你不要太過自責。”念卿輕輕開口,勸慰的話還未說完,他卻冷聲道,“曹老三雖貪財,諒他還做不出損害同袍的惡行。那軍衣裏的破棉絮,是陳久善做的手腳,曹老三受他利用,不過是個替死鬼!”
  殺一人以平眾怒,止一端而防大亂,明知有冤也不得不殺。
  被人利用的曹老三是冤殺,無辜受累的士兵亦是枉死。
  那批軍衣是今歲秋前由軍務局置辦,全部采購自南方——這是霍仲亨與南方的默契之一,他為南方提供武力支持,南方則援助他龐大的軍需開支。這批軍需是塊大大的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卻因是霍仲亨的東西,而無人敢動。因北上征戰在即,霍仲亨尤為重視,也深知貪汙軍需的敝習,特地派人前往監督。然而押運之際,軍務局卻因沿途戰亂之故,沒有從鐵路運送,改走汽車一路輾轉……最不易檢驗出紕漏的軍衣便是在這途中被人動了手腳,而負責交接的曹老三又糊裏糊塗被人收買。
  若沒有這一筆賄金被發現,南方情報部門也沒想到陳久善會算計到霍仲亨頭上。
  顧青衣奉命北上調查之際,尚未確定陳久善與此事有關,隻懷疑有南方高官涉入其中。而她密見霍仲亨,卻是為了另一個原因——情報部門已獲知,有人向大總統揭發,稱霍仲亨暗中支持薛晉銘的軍火交易,秘密提供軍費支持佟岑勳在北方發動內戰,表麵倡議和談,實則挑起戰爭,借機擴充勢力。
  霍仲亨得到顧青衣攜來的消息,已連夜發出急電,命許錚立即趕赴香港,協同薛晉銘處理此事。但就在顧青衣北上的同時,另一人也被派遣南下,調查薛晉銘的軍火交易。
  “這個人,是陳久善的幹女兒。”霍仲亨目光沉沉,望向窗外漸已發白的天際,“也是薛四公子的舊相識。”
  “太太,外麵有位女士說要拜訪薛四公子。”管家亞福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室門口。
  正在享用下午茶的蒙氏夫婦、四少與蕙殊一齊停住——薛晉銘的行蹤一直對外保密,隻有霍督軍與夫人知道他住在這裏,這突然找上門來的女子卻又是誰。
  貝兒反應極快,立刻喝問亞福,“她是什麽人?你有沒有說薛先生在這裏?”
  亞福忙搖頭,“我說不認得薛四公子。”
  蒙祖遜看向薛晉銘,“你可有別的朋友知道此處?”
  坐在背光處的薛晉銘戴一副墨色遮陽眼鏡,手術後目力雖已恢複大半,卻仍有些畏光。他對蒙祖遜搖了搖頭,問亞福道,“她還有別的話麽?”
  亞福忙道:“她隻說她姓馮。”
  “馮?”薛晉銘皺了眉,略一沉吟,驀地從椅中站起來,“是方還是馮?”
  眾人被他的反應嚇一跳,亞福南洋口音濃重,方和馮的讀音混淆不清,見四少這樣問,慌忙答道:“是方……方圓的方……”
  四少脫口問,“她在門外?”
  “是。”亞福極善察言觀色,見他神情如此,忙說:“要不要這就請她進來?”
  蒙祖遜站起身來,“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麵。”
  四少不語,靜了一刻,微微頷首。
  貝兒不放心地跟了蒙祖遜一同迎出去。
  薛晉銘緩步走到回廊下,從紫藤花架間隙裏,望見大廳通向小會客廳的走廊。隻過了片刻,就見亞福親自在前引路,領著一個黑衣女子款款而來。那女子步入走廊,將黑紗寬簷遮陽帽脫下,露出低挽卷發、白皙肌膚與菱角分明的紅唇。
  “咦,是她!”
  這一聲低呼卻來自身後的蕙殊。
  驟聞這兩個字,卻比看清她容貌更令薛晉銘驚愕。
  他訝然看向蕙殊,“你見過她?”
  蕙殊詫異萬分,“她就是船上那個人呀!你記不記得那時我跟你說,我們船上有個美人,長得十分標致?你還說我多事……”薛晉銘臉色微變,“你確定麽?”蕙殊用力點頭,“沒有錯,我記得她的樣子!”
  “她在船上便已見到我?”四少臉色峻嚴。
  “是的,她還問你是不是我先生。”蕙殊有些尷尬。
  薛晉銘回轉身去,望向遠處早已不見人影的走廊,莫測神色令蕙殊心裏慌亂起來,不由惴惴問道,“她究竟是誰?”
  四少靜了一刻,緩緩道,“是我從前的未婚妻。”
  蒙祖遜閱人多矣,卻第一次見到這麽古怪的女子。
  她自一開始說了句“你不是薛晉銘,請讓他自己來見我”,便端坐沙發裏,點燃一支煙,再不開口說話。任憑蒙祖遜如何詢問,她也無動於衷。貝兒在一旁與蒙祖遜互換了眼色,柔聲道,“方小姐這是什麽意思呢,你到我家來尋人,總要告訴我這人是什麽樣子吧?”
  “這裏並不歡迎我是麽?”方小姐抬眼看她,唇角抿起,顯出一種神經質的防衛,襯了她雪膚紅唇,愈顯得孤傲,“也許我是來錯了,我要找的人或許早已忘了我。”
  貝兒忙道,“方小姐,你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方小姐一笑,徑自起身向門口走去,“告辭了。”
  貝兒與蒙祖遜忙要攔住她,會客室的門卻被推開——
  午後陽光從門上紫藤蘿間漏下來,婆娑光影裏,那人站在門口,薄唇上帶一點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鏡片後的一雙眼卻似有著催眠的力量。
  “洛麗。”他輕聲喚出她的名。
  她定定望住他,雙肩發顫,倨傲神情在刹那間土崩瓦解。
  薛晉銘向她伸出手,她卻退後一步,搖頭哽咽,“我以為你再不肯見我……”
  “我尋了你許久,為何到現在才來找我?” 薛晉銘扶住她搖搖欲墜身子,神色溫柔,目不轉睛看她。她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臉來看他。
  這泫然欲泣卻又強作堅強的神態,令蕙殊看了也覺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欲滴的模樣,恍惚竟與霍夫人神韻有幾分相似。
  蒙祖遜將貝兒挽了,悄無聲退出門來,反手將門輕輕帶上。
  貝兒怔忪回身,卻見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將她擁住,“咱們走吧。”
  風扇旋轉,吹得紗簾起伏不定。
  伏在沙發扶手上的方洛麗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漸漸止住哽咽。
  “我原想一個人躲到誰也找不著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卻在那船上遇著你……我原以為那位女士是你新的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見了,我終究忍不住……便一路跟著你們來香港,費了許多時日才打聽到你在這裏。”方洛麗倚了沙發,接過薛晉銘遞來的手帕低頭拭淚,“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想來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
  薛晉銘執起她的手,看見她手背有深淺交錯的舊疤痕,“這是怎麽回事?”
  方洛麗縮回手,“都是舊傷,不要緊。”
  “是佟孝錫?”薛晉銘蹙眉問。
  方洛麗臉色微變,兩手絞緊手帕,提起這個名字似仍覺恐懼,“他喝醉酒常常發怒,我沒有辦法,當初在北方一個人也不肯幫我,隻有他……晉銘,你會不會瞧不起我,跟了那樣一個人……”
  “這是什麽傻話。”薛晉銘微微傾身,望住她雙眼,“洛麗,你真是在船上遇著我麽?”
  方洛麗手上一頓,目光微錯,“你疑心我編造謊話騙你?”
  他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隻驚歎緣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鄉。”
  入夜的蒙公館籠在靜謐月色下,潮濕的南國氣候,令夜霧也帶上濕漉漉的水汽。
  亞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總要依次巡查過各個房間才可安心。
  今晚的蒙公館因那神秘客人的到來而比平日更加寧靜,先生與太太早早上樓休息,祁小姐自晚餐後再未下樓,而薛先生與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談話,直到方才薛先生才離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獨自住在三樓的客房。
  亞福站在樓梯上張望三樓,見方小姐房門緊閉,門下縫隙裏透出亮光。整層樓除去這客房便是薛先生臨時用的書房,他上前檢查了書房門鎖,輕手輕腳關上走廊的燈,掉頭下樓。
  花園裏林蔭掩蔽,蟲鳴起伏。
  亞福穿過花園小徑朝仆傭們住的側樓走去,轉身時,似不經意瞥見什麽……他驀地站住,回頭看向三樓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書房。方才彷佛有一點亮光在那窗口閃過,亞福迷惑地走近兩步細看,卻不見什麽光亮。
  是眼花了吧,亞福搖頭,暗歎年紀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
  他背轉身,卻沒有看見三樓窗後有個淡淡人影,一閃即沒入黑暗之中。
  窗簾隔絕了外麵光亮,室內卻嗒的亮起一點微光。
  金屬打火機,擎在一隻秀美的手中,光亮漫漫照過書桌,照上一格格抽屜……她取下襟前銀絲繞成的胸針,翻轉過來變成一枚奇異工具,伸入抽屜鎖孔,如開門時一般輕易地將鎖芯撥開。抽屜裏整齊疊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動,然而一頁頁都不是那至關緊要之物。
  悶熱的室內長窗緊閉,一絲風也沒有,她挺秀鼻尖上漸漸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麽不看看左邊抽屜?”
  黑暗中傳來這溫柔含笑的語聲,恍如催魂。
  叮一聲,金屬打火機墜落地上,光亮徹底熄滅。
  窗前落地台燈卻亮起,朦朧暖光照著墨綠絲絨窗簾,那人長身玉立在簾後,朝她翩翩一笑,“找著你要的東西了麽?”
  薛晉銘走到酒櫃前,倒了兩杯白蘭地,端一杯遞到方洛麗麵前。
  方洛麗的臉色慘白,盯住他一言不發,汗珠卻從鬢角滾落。
  薛晉銘微笑倚上身後桌沿,“你演戲的本事大有進展。”
  “你一早已識破我?”方洛麗臉頰漲紅,目光幽幽透出恨意。
  他啜一口酒,靜靜看她,並不開口。
  方洛麗咬唇不語。
  他低低歎一口氣,“洛麗,你以為我真的不懂你麽,似你這樣驕傲的人,怎會願意如此作踐自己來取悅我?”方洛麗手上一顫,摔落酒杯,彎身探手入自己裙底。他卻似早有所料,閃身上前,將她手臂輕鬆一剪,迫她跌入他臂彎。方洛麗掙紮彎身,抬腿朝他踢去,卻被他伸手探入長裙底下,修長敏捷手指滑上她大腿絲襪,從吊襪帶上輕車熟路地一抹——那銀光閃閃的輕巧手槍便被他抹在掌心。
  
  廿五記:險峰轉·歧路回
  “她是你的未婚妻,卻做了佟孝錫的情婦,現在又做了陳久善的幹女兒?”蒙祖遜苦笑,將手中煙鬥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這算怎樣一筆糊塗賬?”
  方洛麗夜半潛入書房,企圖盜取四少與霍督軍往來的密電信函,從中竊取證據,被四少當場拿住。若說旁人不知道深淺,低估了曾任警備廳長的薛四公子,以為一出美人計就能從他眼皮底下盜取情報,可陳久善卻是官場老手,他豈能不知笑麵殺人原是薛晉銘的長處。
  況且霍仲亨派出的人即將抵達,這方洛麗卻來得不早不遲,彷佛送上門來的把柄,好讓他們得知陳久善的企圖。
  蒙祖遜咬著煙鬥,眉頭緊鎖,“我總覺這件事不是這麽簡單……晉銘,你不覺得方小姐來得太過蹊蹺?”
  “蹊蹺在哪裏?”薛晉銘懶懶倚在沙發上,神色疲乏,從銀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點上。他平素是不愛抽煙的,看來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蒙祖遜皺眉道,“方小姐落在我們手裏,倒像是陳久善故意送來的把柄,好讓霍帥先行發難,他再來個後發製人?他有這等把握,莫非手裏當真握有十足證據?”
  “我不知道。”薛晉銘答得坦白直截,目光卻追著那飄忽嫋繞煙霧,彷佛已神遊物外。
  “照理說,他不該這時候將霍仲亨的矛頭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他重兵在手,證據十足,也沒理由把自己推上火山口。若我是他,理當按兵不動,坐等北方打起來,再收漁人之利。”蒙祖遜若有所思道,“除非,他根本不想霍仲亨攻打北平,唯恐霍仲亨以武力統一北方,他便失去趁亂分一杯羹的機會。因此一麵在背後放火,牽製霍仲亨的力量,一麵煽動南方出兵,借南北之戰擴充威望實力……若果真如此,那佟孝錫與他怕也是串通為謀!”
  薛晉銘不說話,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半晌開口,卻是答非所問,“許錚下午就要到了吧?”
  蒙祖遜微怔,“怎麽,你打算把她交給霍帥的人?”
  薛晉銘將抽了一小半的煙緩緩摁熄,搖頭笑而不語。
  卻聽有人敲門,女仆在書房門外催請兩位先生下樓用午餐。沙發上懶貓一樣懨懨的薛晉銘聽見這話,站起來伸了伸腰,“好極了,聽說貝兒親自下廚燉了湯。”
  他今日言行十分怪異,令蒙祖遜一頭霧水。
  二人下樓進了餐室,貝兒與蕙殊已候在桌旁,桌上濃湯飄香,佳肴誘人。
  隻是席間三人都心事重重,心思全然不在美食上,唯獨四少意態悠閑,對貝兒親手烹製的濃湯讚不絕口。蒙氏夫婦暗自相覷,都覺出他今日的古怪。貝兒尤其覺得不妙,聽亞福說,昨晚半夜巡查,發現四少房間一直亮著燈,似乎一整晚未睡。
  蕙殊今日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貝兒尋思著找個話頭,便說,“下午霍督軍的人到來,我叫亞福去接,晚上安排了家宴給客人接風。”冷不丁卻聽蕙殊接口道,“我去接吧。”
  蒙氏夫婦齊齊看她,一時詫異莫名。
  她臉頰微紅,卻冷冷垂著眼,做出一派若無其事的泰然姿態。
  貝兒看看她,又看看笑而不語的四少,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古怪,不知這兩人撞了什麽邪。蒙祖遜打破尷尬地咳嗽一聲,“聽說方小姐終於肯吃飯了麽?”
  這位方小姐被擒住之後,一連三天不吃不喝,性子十分剛硬。四少也不理會她,將她關在後院儲藏室裏,不許旁人去探視,這套對付人的禁閉手段他是得心應手。可憐那方小姐一直被關到今早,四少才去見了她,總算令她肯開口吃飯。
  薛晉銘笑了一笑,淡淡說,“明天我就帶她一同回南方去。”
  蒙祖遜錯愕抬眼,疑似自己聽錯。
  蕙殊麵無表情,似早已知道這個決定。
  貝兒失聲問,“你這個時候回去做什麽?”
  “自然是做好人,辦好事。”薛晉銘悠然地笑。
  蒙氏夫婦麵麵相覷。
  蕙殊卻開了口,“薛先生打算向南方政府捐贈六百萬元軍費,並將軍火全部贈予霍督軍,還將當麵向陳久善提親,對了……方小姐已經應允了薛先生的求婚。”她舉起手邊酒杯,笑得格外甜美,眼中隱隱泛起淚光,“這是我做為薛先生的秘書,替他辦的第一件要緊事。讓我們……為這段良緣幹杯!”
  蒙氏夫婦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轉過神來。
  席間隻有兩人舉起了酒杯,一個是蕙殊,一個是四少。
  蕙殊猛一仰頭,將酒直倒進嗓子裏。
  四少緩緩啜飲,直至酒盡杯傾。
  林蔭路盤旋至半山,臨海的碎石淺灘灌木綴生,海風潮濕微鹹。
  亞福親自開車,一路上熱情地向貴客介紹沿途風物,後座的許錚麵帶微笑,雖然不太聽得明白亞福口音濃重的話,仍保持著傾聽神情。亞福覺得這位許先生待人有禮,半點不似他以為的粗豪軍人。倒是陪在他身旁的祁小姐顯得有些失禮了,她一路上都不同客人說話,抿著嘴角,隻看著車窗外風景出神。
  許錚心情卻極好,說不出原因的好,他從後視鏡裏看著蕙殊,卻不敢側頭去看她的臉。想了半晌,終於找出話來,“聽說薛四少的眼睛總算治好了?”
  蕙殊回頭見,他坐姿端嚴,兩手在膝上放得規規矩矩,雖是問她話,卻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看慣了他黑麵黑臉的硬朗模樣,此刻脫去軍裝,拘謹守禮的許副官倒似變了個人……對了,聽說他現今已被委任為師長,名副其實成為霍仲亨的左右手,不再是許副官了。
  “四少好多了。”蕙殊淡淡回答,眼角掃向他擦得裎亮的鞋尖、一塵不染的雪白袖口,女子纖敏如發的心緒隱隱已觸動,心頭驀然浮上那日水下生死相係的一刻……車中悶熱,令她耳根臉頰潮紅,不覺抬頭想叫亞福搖下前麵車窗,卻不經意撞上後視鏡中,那一雙凝視自己的眼。
  蕙殊陡然側過臉,慌亂看向車窗外,似乎聽得許錚也低咳了一聲。
  這境況真叫人尷尬,她尋思著主動打破沉默,“霍公子還好麽,聽說他也受了傷?”
  “是的,公子受了槍傷,不過傷在皮肉,並不要緊。”許錚想了想,又道,“當日十分危險,幸好夏姑娘將公子藏起來,我才來得及帶人趕去。”
  蕙殊詫異道,“夏姑娘是誰?”
  她當日單獨被擒,並未到過夏家,也不識得四蓮。
  於是許錚將霍夫人藏身夏家,受四蓮相助的經過簡略講來——後來碼頭烽火四起之際,子謙掩護眾人脫險,受傷落水後掙紮遊到岸邊,避過了追兵的搜尋。然而天寒地凍,他又受傷失血,與侍從失散。正在危急時,城中的夏姑娘得知碼頭貨船爆炸,冒死趕來發現公子,將他救回了家中,直待許錚尋跡找來。
  蕙殊聽得如聞天方夜譚,呆了良久,怔怔歎道,“這,這可真是浪漫……人與人的緣分實在奇妙。”許錚笑起來,“可不是麽,夫人當年同督軍相識,那才奇妙之極……”他驀然住了口,覺察自己多嘴失言,實在講得太多。
  蕙殊抿唇一笑,對那段風流公案早已聽得多了,各式傳言都爛熟於心,隻是從來緘口不提,畢竟那是四少最最傷心之事。思及四少,心頭剛剛散開的失落陰霾重又聚起。她低頭,無意識地扯著白蕾絲手套上的珠片,良久低聲問,“你認得一位叫方洛麗的女士麽?”
  許錚一怔,“認得。”
  蕙殊半低了頭,“你知道她同四少從前的事麽?”
  許錚皺眉,“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人?”
  蕙殊吸一口氣,“因為,她也到了這裏。”
  “她在這裏?”許錚驚詫莫名,“衝著薛四少來的?”
  他接到命令趕來之際,顧青衣尚未見到霍仲亨,誰也不知方洛麗早已悄無聲息尾隨薛晉銘來到香港。這個消息令許錚大感錯愕。
  蕙殊娓娓將方洛麗夜入書房盜取書信的經過道來,並告知方小姐被擒後向四少承認了來曆,直言她是陳久善幹女兒的身份——這出人意料的變故令許錚臉色凝重,“四少打算怎樣處置此事?”
  這一問,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
  她看向後視鏡中自己和許錚並肩而坐的身影,語聲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約,迎娶方小姐。”
  許錚的反應不如她預料的震驚,隻是皺起眉問,“然後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將家產捐給政府做軍費,軍火贈給督軍,放棄他一心一意要做的軍工廠,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車子在此時駛入一個急彎,道旁低垂樹枝刷刷刮過半搖下的車窗,幾乎打在蕙殊肩頭。許錚下意識將她一拽,伸臂擋住樹枝。她隨著車子轉彎之勢跌入他臂彎,茫然地仰起臉,“為什麽,你們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業嗎,他怎麽能這樣輕率放棄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開始,就這樣撒手放棄!”
  壓抑心底的失望在這一刻衝破理智牢籠,再不能欺騙自己相信種種借口與慰藉,他就是放棄了,放棄了曾激勵她一同為之努力的理想,放棄了她滿懷憧憬期待的將來。她視他如無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斂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長遠,胸懷久誌……可如今,他因一個莫名其妙到來的女人,以一個全無道理的決定,輕易粉碎了她對他的期待。
  這失望,遠比他要結婚的決定更令她難過。
  溫暖水波動漾在臉龐耳際,帶起奇異的甕甕聲響,水下屏息的窒悶,令心緒異樣寧靜,似將整個世界都遠遠隔絕。
  浴室門上傳來低叩,女管家的語聲聽來彷佛十分遙遠,“夫人,衣裳已備好了。”
  水麵漾開,從氤氳霧氣中浮出女子精致臉廓,瓷白肌膚添了浴後紅潤,水珠從她眉睫發梢滴落,沿修長頸項滾落頸窩,漫過鎖骨……她拿一條雪白浴巾漫不經心裹上身子,赤足踩過地上羊毛絨毯,懶懶問道,“督軍在路上了麽?”
  “侍從室說已出來了。” 女管家將一襲深紅曳地禮服捧上前來,衣緞流光溢彩,紅得耀人眼目。鮮少有人敢將這般豔烈顏色穿在身上,唯獨夫人雪膚濃鬢,天然風流,最適宜不過。女管家心下暗自讚歎,一麵將妝台上璀璨奪目的鑽石項鏈輕輕係上她頸項。
  她看著鏡中閃耀的鑽石,微皺了眉頭。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歡?換那條瑪瑙墜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貼身小物的抽屜,取出一隻不起眼的錦盒,垂眸看了半晌,輕輕打開來……管家探頭看去,卻是一副豔絕奪目的鴿血紅寶石耳墜,眩目之光令見慣世麵的管家也呆住。夫人親手將耳墜佩上,自鏡前轉身,眸色流轉,鬢砌烏雲,襯了唇角一點笑意,頃刻間整個房間都生出異樣光輝。
  “夫人真是美極了!”管家的讚歎發自肺腑。
  念卿看向鏡中人,看那鴿血寶石緋光瀲灩,心頭不覺回暖。
  耳畔鬢間一點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與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負知己之情。
  今晚總理府上夜宴,將是一場王對王的硬仗。
  這身盛妝華服,亦是她的戰甲。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獲得全勝,終於壓倒反對之聲,於今日正式宣誓就任。
  代總理與臨時內閣的尷尬處境得以脫去,入主北平的呼聲也隨之高漲。
  如何處置佟孝錫,卻是梗在霍仲亨與佟岑勳之間的最大難題。
  打進北平則是魚死網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錫的和談條件,與之妥協。
  佟孝錫的條件十分明確,他要向北退守,依舊盤踞煤鐵富庶之地,保有依附於他的小股軍閥武裝及日本顧問團,名義上則宣布歸附北方內閣——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幹戈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殘之苦。
  對於政客來說,最大獲利已到手,該上台的上台,該升官的升官,誰再管佟孝錫退往哪裏。若是仗一打起來,難免出錢出餉,一應軍費開銷總要算在政府頭上,要從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順水推舟就此妥協,既不為難佟岑勳,也不麻煩霍仲亨,理應皆大歡喜。
  北方再一次得來粉飾的太平,不管真假,總算作太平。
  由佟孝錫掌控的煤鐵資源,依舊由日本商團“共同”擁有開發權利——將這些好處給了他們,也無損大家手中既有利益,興許日後還可共同獲利。
  這便是內閣的如意金算盤,也是總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與佟岑勳共同赴會的調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勳止兵不前,打與不打、如何打、打下來勢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處……兩個人互不相讓,態度亦是同樣難以捉摸。
  風雲局中劍拔弩張,她這廂,卻依舊華服盛妝,做自己角色中的鬢影衣香。
  這是亂世中一瞬升平的奢華,那烽火戎馬、流離顛沛,卻是升平背後的瘡痍。
  許多年後,不知世人又將記得哪一麵。
  窗外天色陰沉,風卷暮雲,天邊灰暗裏透出隱隱焦黃。
  “就要變天了。”夫人出神地看著窗外,彷佛自言自語。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過身來笑了一笑,拂了裙擺,款步走向門口。
  樓梯上蹬蹬的卻是侍從快步奔了上來,幾乎與夫人迎麵衝撞。
  女管家瞪視那冒冒失失的侍從,卻見他叩靴立正,咧嘴笑著大聲道:“報告!有客人到!”
  念卿皺眉,隨著他目光方向看去,樓下大廳正中端端正正站著一人,身穿普通士兵軍服,軍帽寬簷遮臉,也認不出是誰。
  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樓梯。
  那人聞聲仰頭看上來,抬手摘下軍帽,漆黑鬢角,鮮朗俊秀眉目被燈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脫口呼出,“子謙!怎麽是你?”
  華燈照耀的梯上,她紅衣耀目,裙袂飛揚,如晚霞翩然降下,帶了灼人眼目的美。
  直至她來到麵前,子謙方才回過神來,雖一瞬間紅了臉,仍朝她粲齒微笑,“正是我,霍子謙。”念卿又歡喜又驚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你傷勢全好了麽?”
  子謙點頭,冷不丁被她捏住胳膊,臂上剛剛愈合的傷處疼得他嘴角一咧,強忍住了沒有吭聲,隻苦笑道,“夫人,輕點好麽。”
  念卿挑眉看他,“傷也沒好,瞞著你父親偷偷摸摸跑來,又想折騰什麽?”
  “哪有偷偷摸摸,我是正大光明來從軍!”子謙不悅抗議。
  “是麽?”念卿啼笑皆非,看著他鬆垮的軍服,“正大光明的霍公子為何要穿成小兵模樣混進來?難道怕半路被你父親發現,又給打發回去?”
  被她這一笑,子謙臉上又紅。
  管家適時送上茶來,殷勤道,“公子遠來辛苦。”
  子謙接過茶,心不在焉張望門外,忐忑神色似做錯事的小孩。
  念卿心下好笑,故意悠悠說道,“你父親正在路上,這就要到了。”
  子謙哼一聲,悶悶低頭不說話,倔強裏流露掩不住的孩子氣。
  “不過,我相信他看見你一定很歡喜。”念卿柔柔地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子謙,我也很高興你能趕來。”
  “喔?”子謙抬起眉毛的樣子像極了霍仲亨,“你不嫌我來添亂了?”
  念卿收起戲謔笑容,深深看他,“你來這裏,我認為是真正的和解。”
  子謙垂下目光,靜了一刻,低低笑道,“難道不是早已和解了?”
  她但笑不語,隻伸出手給他,姿態溫雅,齊肘絲綢手套愈映得膚光勝雪。
  他同她握手,相視釋然一笑。
  “我這次……”子謙張了口,剛想要說什麽,門外卻傳來汽車駛近和警衛立正敬禮的聲音,旋即而來的刹車聲響令他一彈而起,麵向門口站直,神色緊繃如臨大敵。
  響亮靴聲裏,戎裝佩綬、身披黑呢大氅的霍仲亨大步而來,還未踏進門便揚聲問道,“夫人準備好了沒有……”
  話音頓住,他立在大廳門口,愕然看見了子謙。
  刹那間分明有驚喜神色自他眼底掠過,他卻將臉色一沉,厲聲斥道,“你來做什麽?”
  子謙毫不示弱地昂起頭,“我來從軍。”
  “從軍?”霍仲亨濃眉一揚,上下打量他,“來做少帥賺風頭麽?”
  念卿在一旁嗔視他,他也視而不見,冷冷卸下風氅,在沙發上坐了,銳利目光審視子謙如老鷹俯視爪下的兔子。子謙臉上漲紅,卻梗著脖子不看他,目光越過他投向身後牆壁,硬聲重複自己的話,“我來從軍!”
  霍仲亨不屑地冷哼一聲,卻被念卿從身後按住了肩。
  “仲亨!”念卿當著子謙的麵不好多言,隻輕搖他肩頭,“子謙遠來勞頓,讓他先休息吧。”
  “父親,我是來從軍的。”子謙卻又開口,“男兒本該從軍報國,這次回去之後我已想清楚,願隨父親征戰,報效家國!”
  霍仲亨冷冷審視他,“想清楚些什麽?不去鬧遊行了?”
  子謙緘默半晌,緩緩將頭低了,語聲生硬,“從前我做錯過一些事,請父親原諒。”
  他這般桀驁的性子,能當麵直言認錯,著實不易。
  念卿望著這倔強少年,欣然微笑,心中不經意想起與他年歲相差無幾的念喬。
  他已迷途知返,可是念喬呢,她還有脫離深淵的機會麽。
  霍仲亨峻嚴目光總算稍有和緩。
  “既然這麽想從軍打仗,那就試試吧,我看你能熬幾日。”他語聲仍冷,目光卻已有了淡淡暖意,“不過你給我記住兩條,第一不得以霍子謙這身份自傲,去到軍中,最好忘掉你老子姓什麽!”
  子謙哼一聲,以不屑表情作為回應。
  霍仲亨厲聲又道,“第二,你若行差踏錯,照樣軍法從事!”
  子謙大聲應答,“是!”
  
  廿六記:興幹戈·全玉帛
  總理府四下早早戒嚴,軍警將新聞記者全部驅逐,來往道路戒備森嚴。
  今晚宴會聚集中外名流顯達,總理府內外布置得輝煌錦繡,燈火照徹夜空,悠揚樂聲遠近可聞……如此盛大喜氣,卻被軍警嚴陣以待的肅殺衝淡了幾分。車子轉彎,駛入總理府門前,璀璨奪目燈光照入車中,遠近光影晃動眼前,子謙皺眉,十分不適這驟然而至的聚光。前麵那部黑色車子徐徐停穩,子謙所乘的車緊隨其後停下。道旁警衛齊齊持槍敬禮,侍從官跑步近前將車門打開,抬手敬禮,肅立在側。
  霍仲亨從車中下來,側身將手伸給念卿。
  耀目光亮從後方斜照,將他挺拔身影長長投在階下。
  侍從打開車門,子謙一抬頭望見父親一身深青色元帥禮服莊重挺拔、綬帶織金、佩劍在身,燦亮勳章昭示煊赫戰功……念卿挽了他臂彎,紅衣似火輕裘如雪,仰臉朝他淺淺一笑。他低頭看她,側臉暈上柔光,笑容如醇酒。
  子謙立在車門邊看得怔了,被身旁侍從低聲提醒才回過神來,低頭整了整領結,走上前去喚一聲“父親。”
  霍仲亨點了點頭。
  念卿含笑看過來,欣然讚賞目光令子謙臉上一紅。
  身穿黑色夜禮服的子謙立在燈火絢爛中,玉樹臨風姿態與往日桀驁不同,別具一番清貴氣度。他薄唇輕抿,在仲亨麵前總有一絲孩子氣的緊張——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與霍仲亨夫婦公開出席社交場合,且是這樣隆重的場麵——但對於桀驁不馴的子謙,再多的大人物也不見得能令他緊張,他的不安,是隻恐在父親麵前表現得不夠好。
  來自父親的關注,是他一直珍惜並渴望的,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都無法改變這事實。
  少年青澀,曲折心思,念卿懂得。
  在車上,她對仲亨柔柔耳語,“對他好一些,他還是個孩子。”
  他板起臉問,“你幾時也開始替這混小子說話?”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們早已和解。”
  他哼一聲,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盡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他麵前的子謙,身量比起父親隻略差半頭,已是翩翩風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著他,卻似乎不知如何與自己兒子說話,又是冷冷一句,“愣著幹什麽?”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輕輕叩了叩。
  於是霍仲亨低咳一聲,語聲和緩下去,“走吧。”
  子謙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們身後半步之遙,隱隱聞到一縷熟悉暖香,彷佛是她的香水味道,嫋嫋似一隻看不見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撥……眼前浮光掠影,卻隻見她裙袂翩躚。
  大廳裏光亮驟盛,層疊光環遮蔽了男女麵目,隻聽得曲聲人語如潮湧至麵前。
  一聲“霍督軍到”,令全場驟然一肅。
  子謙抬起眼來,四下裏無數雙驚詫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過眩亮的燈光,令他看不清每個人的麵目,隻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後,令人無所遁形。
  父親的身影卻如一道屏一座山,將他安穩地罩住。
  他向眾人淡淡笑著,用不經意的聲色說,“犬子霍子謙。”
  區區五個字,從他口中說出卻有著難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該稱作自傲麽?子謙看向父親,不敢相信自己從他話中聽出的自傲之情。父親臂彎挽著他那美麗的夫人,神色從容,目光淡淡投向這裏,並沒有刻意看他,卻流露全不掩飾的自傲。
  原來是真的,父親真的以他為傲。
  子謙掌心裏滲出了汗,心跳得急切,彷佛有熱血湧上耳後。他挺直身姿,微揚下頜,學著父親威嚴姿態,唇角帶上一點倨傲又從容的笑容。
  少帥霍子謙的到來成了全場最聳動的焦點,甚至比霍仲亨夫婦和佟大帥更加引人注目。
  幾位夫人趁著霍帥、佟帥同洪總理在一旁敘話,滿麵春風地迎上來,紛紛對霍公子關切備至。雲英未嫁的淑媛們遠遠立在廊後,低聲言笑之際,目光總飄向霍公子與念卿所在的方向……燈影酒色之間,那一對俊美人物實在太過奪目,無論被人群簇擁到哪裏,都牽引無數視線。
  子謙一向最是厭惡浮華虛榮場合,今夜的燈光卻似有著奇異魔力,令他有些眩暈,隻是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看她橫波顧盼,長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鬢影之間。她向他介紹一個個冗長拗口的名字和官職,某某長官與某某夫人,某某公子與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記下來,過耳不忘。
  她杯中香檳飲盡,他自然而然接過,從身旁侍者托盤中拿起一杯遞給她。
  “子謙,你不要喝太多。”她笑著看他。
  他這才覺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發熱。他的酒量生來就不好,這點肖似母親,她是喝一小杯女兒紅也會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與趨附阿諛的人們言笑自如,任憑琥珀美酒一杯杯的飲下,酒力卻隻令她雙眼越發璨亮晶瑩,唇上笑意越發嫵媚。
  這樣一個女子,既是百煉鋼亦是繞指柔,正是父親的心頭愛。
  母親如何能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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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嬌妻在側,佳兒在前,還是老弟好福氣!”佟岑勳斜眼看向眾人簇擁的霍夫人與霍公子,難得文縐縐地恭維了一句,旋又摸著唇上胡子,哼聲道,“老子養了四房老婆,三個兒子,就沒一個成器的東西!”
  他驟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令洪歧凡有些尷尬,一時不知如何答話,也不好對佟岑勳的家事置喙。他雖已坐上總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勳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沒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勳隻怕壓根不肯給他麵子。
  霍仲亨卻笑笑,“你這樣講不公道,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聞言變色,心提到嗓子眼,真不知霍帥為何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當口提起佟三公子豈非給佟帥添堵,這兩人若不言一和翻起臉來,糟糕的還是自己。當即洪歧凡便想岔開這話打個圓場,但佟岑勳偏偏較了真,竟問霍仲亨,“出息在哪兒,出息在跟老子作對的本事上麽?”霍仲亨朗聲笑,“這件本事上,犬子倒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勳嘿嘿一笑,“老話說得好啊,龍生龍,鳳生鳳,我老佟是個粗人,比不得霍帥出身名門,我家老三那點本事怎麽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麽鬧也鬧不上台麵。”
  這話裏鋒芒已展,聽著洪岐凡耳中,頓覺糟糕。
  這兩未大帥貌似言語無忌,實則試探往來,暗藏機鋒。洪歧凡心下忐忑,賠笑道,“兩位都過謙了,年輕人言行有所出格總也難免,父子又豈能有隔夜之仇。”他這意思是暗示與佟孝錫和談的意願,也算迎合佟帥的心意。
  可佟岑勳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麵無表情,好似根本沒有聽到。洪歧凡臉上掛不住,恰逢洪夫人攜了一位公使夫人過來引見,他便趁此抽身,將這兩個難纏的老對頭獨自撂下,任憑他們鬧去。
  看著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笑了一笑,“若隻是父子仇,反倒好辦。”
  “廢話。”佟岑勳橫他一眼,也算是附和了他的觀點。
  霍仲亨也不再和他客套,單刀直入道,“做老子的教訓兒子雖是天經地義,但也難免叫外人看了笑話,你若不好動手,做世叔的教訓一下侄子倒也無妨。”
  佟岑勳聞言將兩道粗眉一抬,粗話衝到嘴邊又硬忍住,“什麽叫老子不好動手?”
  “你好動手麽?”霍仲亨瞪他,“不怕後院引火、自起內訌,那你婆婆媽媽磨蹭到現在是為了什麽?”
  這話真是戳到佟大帥的痛腳,激得他脫口一句,“你爺爺的!”
  除此,卻是無可辯駁,霍仲亨的話半點沒有說錯。
  外人都以為他佟岑勳護短,舍不得教訓兒子,才遲遲按兵不動。
  殊不知他苦的是自己養虎貽患,這些年一手扶植老三在軍中建立威望,羽翼漸成,如今的軍中已不是他佟岑勳一個人就能說一不二。少壯派軍官們即便表麵仍追隨於他,私心裏多少還是向著佟孝錫。假如佟係內部兩派真要打開,軍心一亂便再也收不回來。就算是佟老三也沒敢當真向自家父老弟兄動手,他不過是耍了一記花槍,將老子逼出北平,妄圖以此逼迫老爺子退位放權。
  眼前明擺著有霍仲亨的援手,他卻也不敢貿然請世叔出麵教訓世侄。
  這位世叔,豈是吃素的主。
  “我也有一事相托。”霍仲亨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指向廳中正與念卿共舞的子謙,“這混小子此次跑來,想要我給他謀份差事,我怕他狐假虎威到處添亂,不如就交給佟兄收拾,在你手上他總歸要規矩幾分。”
  佟岑勳怔住。
  看霍仲亨的神色態度,絕非說笑試探,他是當真要拿自己獨生兒子交換做人質,以使他信得過,放心讓他拿下北平——隻要霍子謙在佟岑勳手裏,就不怕霍仲亨會對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勳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這他媽甜不甜,酸不酸,一點酒味沒有!”佟岑勳順手揪住一個侍者便嚷,“總理府裏沒有像樣的酒嗎,燒刀子有沒有,給老子弄點順口的來!”
  侍者被他嚇呆,愣愣回答,“燒……燒刀子有……廚房有……”
  “你叫老子去廚房喝?”佟岑勳兩眼一瞪。
  霍仲亨卻朗聲一笑,“去廚房喝又怎樣,埋汰了你不成?”
  佟岑勳最受不得人激,當下將大腿一拍,“去就去!我還怕你丫了……”
  大廳一側的洪歧凡正盯著這邊動靜,見他二人一聲招呼不打就離場,忙問侍者怎麽回事。
  得到的回複令他瞠目。
  正與念卿共舞的子謙也頓住腳步,“父親和佟大帥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將他手一扣,“別去。”
  “可是父親沒帶隨從,他一個人的安全……”子謙心下躊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謙,你信他麽?”
  “信。”子謙篤定點頭。
  念卿笑而不語,溫柔欣賞眼神令他心頭驀然一蕩。
  她卻笑吟吟轉開了話頭,“聽說是四蓮姑娘救了你,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報答?”
  子謙一呆,口中頓時囁嚅起來,“夏姑娘,她……”
  “怎樣?”她笑起來眉眼如絲,氣息如蘭,“我似乎聽人說,你已將她帶了回去?”
  “許崢!”子謙咬牙,“這小子真嘴碎!”
  她越發笑彎了眉,“就算許崢不說,你又瞞得了我們多久?”
  子謙急忙分辯,“夫人,你不要聽他亂嚼舌頭,當日是許崢不放心路途中無人照料我傷勢,才將夏姑娘一同帶回,她父母家人都在北方,等這邊安定了還要送她回來的。”
  “哦,你就沒想過將她父母也接過去麽?”念卿笑得意味深長。
  子謙臉上漲紅,“夫人,你以為我是這樣輕浮的人嗎!”
  “這是輕浮嗎?”念卿揚眉,“兩情相悅難道不是世間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聲,悶悶轉過頭去,再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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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是我看著長大的,幾個兒子裏,我最疼就是他。”
  佟岑勳仰頭灌一口酒,直接就著手中大碗,酒液從嘴角淌下胸口,敞開的軍服裏,襯衣已濕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對麵板凳上,軍禮服的扣子解開兩粒,元帥佩劍也摘下拋在桌旁。
  廚房裏仆傭早已被他二人驚走,火卻仍在灶上燒著,煙熏得黑漆漆的廚房裏彌散著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氣。身後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勳臉上時暗時亮,“悔不該送他去日本,書念回來,腦子也念壞了,誰好誰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個長穀川是什麽東西,能叫他言聽計從,比我這親爹還親?”
  霍仲亨想了一想,卻是答非所問,“你還記得年輕的時候麽?”
  佟岑勳一愣,“記得什麽?”
  “我那時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總想著從軍打仗,建勳立業,就算被逼成了親,也沒在家裏待上多久。”霍仲亨搖頭笑,“如今瞧著這些小子們,想來當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鐵不成鋼。”佟岑勳嘿嘿笑,“我爹天天操棍子去賭館尋我,幸虧沒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視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壇往碗中再次注滿。
  佟岑勳大歎一聲,“老了,老了!你說這日子怎麽就一天天混過去,眨個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歎道,“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
  從前清打到共和,從分打到合,從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幟,英雄折戟……到頭打來打去,還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強依舊環伺,侵我物產命脈,占我主權民權,蠶食鯨吞無厭。我輩厲兵秣馬,半生倥傯,大好青春拋擲征途,直至兩鬢染霜,昔年熱血湮沒於沉浮官場。
  卻誰還記得,當初少年宏願,又是為何而戰?
  “我為何而戰?”佟岑勳目光已醺然,聽得霍仲亨的話,便也喃喃自問。
  為成全功名,為衣錦還鄉,為保國佑民?
  霍仲亨將酒碗一擱,“為終有一日,幹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輩便可掛劍歸鄉,攜一白頭人,不問世間事。”
  “你那是做夢!”佟岑勳嗤笑,仗著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那些大大小小的猢猻們,個個都想分一塊肉吃,憑你不想打就不打麽,隻怕到時連你的肉也一起撕來嚼了!你以為這是什麽聖賢世道,要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誰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惱,抬袖子撣一撣酒漬,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們服。”
  “你看你看,說來說去,還是要打。” 佟岑勳笑得前仰後合,得意洋洋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到底迂腐,卻見霍仲亨斂去笑容,沉毅神態令人望之肅然,也令他譏誚的話語到了嘴邊不覺凝住。
  霍仲亨直視佟岑勳,緩緩道,“兵以弭兵,戰以止戰,霍某謹以這八個字相贈佟兄。”
  八個字,驚醒一身酒意。
  佟岑勳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動,一時竟呆了。
  他是讀書不多的莽人,然而這八個字卻無需深奧解說,自是他這身經百戰之人最能體會的。
  眼前這人是與他相爭多年的老對頭,也是他素來瞧不起的——這姓霍的不過仗著出身名門,有財有勢,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隻看他風月纏身,與那紅顏名伶鬧得滿城風雨,便知剝掉軍衣也無非是個紈絝子弟。這等人,靠的是出身運氣,算什麽英雄好漢。
  佟岑勳一向是這樣認為,也一向是看低霍仲亨的。
  直至今日今時,在這煙火熏燎廚房中,遠離了君子與英雄,唯有兩碗劣酒,一番肝膽,照出錚錚男兒胸懷——短短八個字,是他從來不曾想過,隻怕到死也不會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麵前粗瓷酒碗,啪一聲擲在地上,摔為碎塊。
  “這就是長穀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著一地碎瓷,冷冷道,“將這國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鷸蚌相爭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財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勳悶聲不答,臉色變幻莫定。
  “誰不想問鼎九州。”霍仲亨沉聲一笑,“我也曾想,給我十年,不信拿不下這半壁江山!”
  佟岑勳一驚抬頭,這等狂言,隻有從霍仲亨口中說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當真還有十年能容你我相爭麽?”他語聲陡然轉厲,似自問也似問他。
  佟岑勳惕然望住他,“你認為,連十年也撐不住?”
  霍仲亨麵色如霜,“山東名存實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開。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性子,坐等我國南北統一,協力齊心?”
  佟岑勳喃喃點頭,“不錯,你這話我信。”
  “你若信我,便記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戰!”霍仲亨擲地語聲宛若截鐵,“霍某生平從不喜戰,但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將你所謂的大小猢猻一並收拾幹淨,還北方一個說得上話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談統一之機!”
  
  廿七記:紅塵誤·倦回顧
  初春小雨潤濕枝頭新綠,一隻灰羽燕子銜泥歸來,剪尾掠過瓦藍天際,落在一處深院高簷下。
  悶雷般隆隆滾過的車輪聲從遠而近,碾過一地軟泥,窪中積雨四濺。
  簷下燕子驚得撲棱棱飛起。
  窗後人家有仆婦趨前,慌忙朝外張望,隻見全副武裝的軍車一輛接一輛馳過,綿延隊列一眼望不到頭,荷槍的士兵載得密密滿滿,烏沉發亮的槍械架在車上,騰騰殺氣隔那樣遠都驚得她倒退一步,膽顫心驚將窗戶掩上。
  “又打仗了!”
  烽煙橫貫,驚破三月飛絮天。
  北方的初春被籠罩在戰事陰雲之下,鼙鼓動地,四下煙塵密布,幹戈又起。
  霍係與佟係聯軍在一個毫無預兆的深夜突然發動對京津地帶的合圍,東路的霍係精銳之師一夜奔襲,突進守軍腹地,連下三鎮,將佟孝錫的布防出其不意撕開一道豁口;佟係重裝部隊從西路掩進,分軍兩路,一支與霍係會師進擊密雲、昌平、宣府等地,一支轉戰西北,驅逐割據在西北邊防的多股軍閥和雜亂部隊,將佟孝錫唯一退路截斷。
  與此同時,佟孝錫也發動反撲,祭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殺手鐧。
  踞守膠東的兩個師團兵力經由日本人控製的鐵路,取道南下,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直撲霍仲亨的後方,欲從背後切斷霍係的糧草補給線,令深入北方的部隊孤立無援。
  這兩個師團抵達東南咽喉重鎮,尚未來得及布防,即遭到迎頭痛擊——新任師長許錚早已率部在此待命。南方政府也派出艦隻,以保護民眾為由,從港口向佟係駐軍之地開炮。
  在這合圍夾攻之勢下,霍仲亨親率部眾長驅直入,首當其衝的目標並非北平,而是盤踞北方的大小軍閥——凡退守自保、不聽從號令的各股地方軍隊,均被視同佟孝錫餘黨,一律武力拿下,就地撤銷編製,長官免職。
  起初尚有寥寥抵抗,其餘小股軍閥見勢不妙,紛紛棄甲保命,宣布服從新內閣,接受整編,被納入霍仲亨麾下。不到月餘,北方大小軍閥已紛紛歸附,死守北平做困獸之鬥的佟孝錫,徒然把持著手中的北平內閣,卻儼然已成光杆司令,北平內閣也成空殼。
  然而,困獸餘勇尚存。
  握在佟孝錫手中的是一支純日係裝備的悍勇之師,武器精良,由日本顧問團教官特訓,是佟岑勳經營多年的王牌,一度橫掃西北,未逢敵手。
  將這支部隊送到霍仲亨的鐵齒之下,眼睜睜看著兩支精銳交戰,是最令佟岑勳痛入骨髓的事。
  霍仲亨的王牌之師全係德式裝備,行動迅猛如閃電,如狼群出現在戰場,以最快速度撲向對手,將一切敢於抵抗的力量撕碎。
  佟孝錫兵敗如山倒的局麵,幾乎沒有半分懸念。
  總理府已開始籌備入主北平的慶功事宜。
  對佟岑勳而言,卻絲毫沒有戰勝的喜悅。
  多年心血,就此毀去,一手培養起來的精英是被自己親自送到霍仲亨手下做了炮灰。
  經此一役,他是再也沒有家底可與霍仲亨一爭高下。
  然而,霍仲亨似乎總要與他開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傳來的消息,霍仲亨部圍困北平兩日,在佟孝錫已陷入孤絕境地之時,突然於昨夜撤出西線,使佟孝錫得以趁機突圍,率殘部往西北遁逃而來。
  門外傳來一聲嘹亮的“報告——”
  佟岑勳背向門口坐在椅上,頭也不回,悶悶抬了抬手。
  一身戎裝的霍子謙大步邁進門來,立正站定。
  佟岑勳緩緩起身,將手中那一紙電文遞給他,略顯肥壯的身形似乎比往日遲緩了些。霍子謙接過電文來迅速看了兩眼,臉上微露詫異之色。
  “你認為你父親為何這樣做?”佟岑勳單刀直入地問他。
  霍子謙想了一想,沉聲答,“北平是古都,父親如果強行進攻,城中守軍做困獸殊死之鬥,必定戰火四延,殃及民眾,人文根脈盡毀。”他望向佟岑勳,淡淡道,“這必然不是父親願意看到的結果。”
  自然,還有另一層意思不可能在佟岑勳麵前直言。
  霍仲亨沒有對佟係精銳趕盡殺絕,放佟孝錫往西北逃竄,讓佟岑勳自己來收拾這殘局,這固然是信守諾言,做到了二人以子為質的約定,卻也給佟岑勳留足了退路顏麵,全然沒有落井下石之心。
  君子之風,磊落如斯。
  佟岑勳一言不發凝視霍子謙良久,似無聲的歎了口氣,“你去北平吧。”
  霍子謙略感錯愕,“大帥的意思是……”
  佟岑勳笑了笑,“去吧,你父親那裏頭緒繁多,正用得上你。”
  他凝視眼前英姿勃發的年輕軍官,仿若在他身上看見當年的霍仲亨——那個令他耿耿於懷多年的老對頭,打也打過,爭也爭過,明裏暗裏交手已不記得有過多少回合。
  然則終究還是輸給他,沒有輸於戰場烽煙,卻輸於心胸襟懷。
  硝煙剛剛彌散,這座曆經了無數次血火洗禮的古都已煥然而平靜地迎來有一個明媚清晨。
  城牆無聲,流雲聚散,這座城市有如閱盡千年滄桑的智者,隻在雲天相接之處,睜開一線眼簾,淡淡看著又一幕成王敗寇,看著一個失敗者的遠去,一個新的征服者的到來。
  對於仲亨,這也是他闊別多年,終得重歸的故土。
  念卿從車中望出去,望見陌生又熟悉的景致,依稀記得不久之前才從這裏驚險萬端的逃離,然而轉眼半年,卻又跟隨她的良人重新踏入這座城池。
  他一念之間,可令整座城陷於血火,也可令眾生免遭荼毒。
  現在他便是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車飛馳在出城的路上,掛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車牌,隨行車輛也毫不引人注目。
  沒有人會想到剛剛疾馳而過的車中,正是霍仲亨夫人。
  車子漸漸遠離繁華市井,駛近偏遠城郊,駛向城郊醫院所在的湖畔……這是念卿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她要親自去接那可憐可敬的女子,將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這是晉銘親自托付給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親人。
  “夫人,醫院到了。”前座的侍從低聲提醒。
  念卿回過神,抬頭已望見前方白牆灰瓦的兩層小樓,教會醫院的鮮紅十字嵌在牆上分外醒目。
  醫院門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這此處保護胡夢蝶的人。
  念卿下了車,快步走上醫院台階,卻在門口被攔住。
  “夫人,請等一等!”攔住她的人一臉憂切,“對不起,您暫時不能進入病房,隻能在門外探望。”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醫生,“為什麽,病人有什麽問題?”
  醫生遲疑了下,“病人過於虛弱……而且,已患上結核病。”
  “你是說……癆病?”念卿臉色遽變。
  “是。”醫生點頭,“病人送來時已經被感染,應該是在監牢中染上的。”
  念卿怔怔看著醫生,又看向左右侍從,一時心中茫然,隻希望是自己聽錯。
  陡然記得久遠記憶中,那個蒼白枯槁的女子,念喬的親生母親……記起她房中傳出的撕心裂肺咳嗽聲,家中仆傭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懼。
  癆病,這可怕的字眼,奪去無數人性命的惡症,竟不偏不倚降臨在這可憐女子身上。
  窗外春風吹得正急,柳絲短長,款擺搖曳。
  窗後的白色窗幔卻紋絲不動,病房裏門窗緊閉,靜謐無聲。初春淡薄陽光斜斜照在床頭,白色枕間散下幾綹烏黑發絲,垂落在床沿。一道醫用屏風擋在床前,彷佛將那孤零零的女子與整個世界都隔開,生死病痛都被劃分清楚。
  門推開,輕微腳步聲傳來。
  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動,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點輕響也即刻驚醒過來。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隻能在屏風外麵,這個病是要過人的……”
  隱約人聲令她神智又再清楚了一點,微微睜開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見個隱約人影,不遠不近立在跟前。她輕輕歎了口氣,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兩步。
  “夢蝶?”
  是在喚她的名字。
  她費力地睜眼,漸漸看清那娉婷人影,卻看不清她模糊麵容。
  念卿上前一步,不顧身後醫生勸止,將臉上口罩取下,柔聲道,“夢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將你托付於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蒼白的女子睫毛一顫,喉間微動,終於有了細弱語聲,“晉銘?”
  念卿見她醒來,欣喜不已,趨身去握住她的手,她卻猛地瑟縮,掙紮喘息道,“別過來……”
  身後醫生與侍從慌忙將念卿拽住,強行將她帶出病房。
  強烈的酸楚攫住心頭,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念卿遠遠站定,倚著病房的門,黯然道,“我就在這裏和她說說話,不會進去,你們都出去吧。”
  病床上的胡夢蝶將臉轉向這邊,靜靜看著她,露出一絲微弱笑容。
  她蒼白嘴唇翕動,喃喃地,想要問什麽話,卻又無聲無息,一雙眼裏充滿幽幽企盼。
  終於這樣近地看見,這傳奇般的女子,令他魂縈夢繞的容顏——胡夢蝶歎一口氣,眼簾半闔,“他一切都好麽?”
  念卿遲疑一刻,輕輕點頭。
  這短暫遲疑落入胡夢蝶眼裏,病中的人越發敏感,她目不轉睛盯著念卿,“真的?”
  麵對這樣的目光,謊言和安慰都太辜負,她所需的已經不多。
  念卿緩緩將口罩帶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風旁坐下,隔了半個房間的距離與她四目相對。
  “他很平安,傷勢都好了。”念卿輕聲說,“現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軍職。”胡夢蝶遽然睜大雙眼,望了她良久,弱聲問,“這是他自己的決定?”
  念卿點頭。
  胡夢蝶垂在床沿上枯瘦的手,不由揪緊被單,“為什麽?”
  “他將家產捐贈南方作為軍費,大批軍火也一並捐出。”念卿語聲平靜,目光微垂,“他這個對外宣稱的中立者、佟帥的秘密支持者,現在已經公開成為南方的追隨者,他從軍火所獲之利益也全部歸南方所有……除此,他將正式宣布與佟岑勳決裂,放棄在北方的鐵礦開發協議,撤銷原定的軍工廠籌建計劃。”
  胡夢蝶眼中的震驚之色,隨著她話語,漸漸被迷茫悲哀取代。
  念卿抬起眼來,望了她,清晰緩慢地說,“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賄的舊賬則一筆勾銷,外子與他合作往來之事也得到南方諒解。”
  語音未盡,她似乎還有什麽話,卻終究隻是轉過臉去,朝著窗外將表情隱藏。胡夢蝶默然躺著,隻看見她側臉柔和起伏輪廓和耳鬢微亂發絲,良久地看著,心上一口怨氣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為她,不單成全她,還要成全她的男人。
  “他到底欠了你什麽,這樣還……都還不清?”
  胡夢蝶閉上眼,幽幽吐出這一句,黯無血色的嘴唇微顫。
  念卿聽著,依然側首沉默,並不回答。
  “為什麽不勸止,你究竟要誤他到什麽時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聲未成,劇烈的咳嗽襲來,胡夢蝶猝然將臉側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縮。可怕的咳嗽聲像是從她腔子裏引爆出來,要將這孱弱之軀炸成碎片。
  念卿起身將床頭水杯遞給她,俯身欲扶她坐起。
  胡夢蝶用盡力氣將她推開,水杯傾翻,潑了念卿一身的水。
  “你隻看到他揮金如土,風流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夢蝶伏在床沿,無力喘息,哀切地望了念卿,“他自小就機靈,向來隻有他欺負別人,沒有人能欺負到他……可他若真心對一個人好,便好得全無道理,寧肯自己吃虧也不讓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臉,淚水涔涔,再也說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開口,垂著目光,臉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見一絲喜悲。
  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床,瘦削肩頭顯出一種孤峭冷意。
  “南方陸軍司令陳久善是外子的宿敵,他暗裏擴充地盤,屯購軍火,一直想借南北之爭謀取私利。若南北和談得以達成,他和一幹主戰官員首當其衝便要折損巨大利益。包括他在軍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將受到外子的壓製。”念卿回轉身,直視病床上的胡夢蝶,“和談之事擱淺多年,始終無人從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於這風頭浪尖,一力推動南北政府重啟和談。陳久善卻倚仗大總統對他的信任,背後離間,趁晉銘與外子合作的證據落在他手裏,誣陷外子借晉銘之手行賄南方政要,結黨謀私,心懷不軌,以挑動大總統對外子的疑慮……陳久善曾在戰亂中救過大總統性命,如今執掌兵權,手握證據,若被他在背後狠狠咬上這一口,外子多年來推動和談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諸東流。”
  她語聲頓住,目光深深隱有鋒芒,“晉銘興建兵工的理想在於強國,若國家一日不得安寧,縱然大興兵工,也無濟於事。我欠他的情義,此生無以為報。但若說他所作所為僅僅隻為兒女私情,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陽光斜移,照在胡夢蝶全無血色的臉上,將她烏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睜著眼,歎了口氣,神色有些歡喜,又有些惆悵,“不錯,他不是那樣狹隘的人……晉銘,晉銘他早已長成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
  念卿走到床前,將掌心覆在她手背,“夢蝶,我這就拍電報給晉銘,你要等著他回來,等他回來接你去南方,那裏氣候暖和,最宜養病,你會快快好起來的。”
  胡夢蝶睫毛一顫,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闔上,呼吸漸漸平穩悠長。
  念卿見她入睡,便放輕了步子,悄無聲退出屏風外。
  “他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男子。”
  病床上的胡夢蝶卻夢囈般喃喃開口,閉了眼,微笑恬然,“我八歲,他九歲那年,他對他父親說,長大了要娶小蝶做太太……表姐夫狠狠罵了他,要他改口叫蝶姨。他不肯,往後也從沒叫過……少年戲言,他是早已不記得了,我也在徐家過了這麽些年,原以為全都忘了,這冤家偏偏又回來,瞧著他,我真是歡喜……”
    
  【卷四】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  
  第廿八記
  北平城中第一支桃花綻開的時候,這場戰事的硝煙痕跡也平息在一派升平景象裏。
  在霍佟聯軍的威勢之下,北方各地散潰軍閥紛紛棄戰歸附,宣布服從新內閣,擁戴新任總理與政府。潰逃西北的佟孝錫殘部在榆林一帶撞入包圍,被迫向佟岑勳投降。蔓延四下的戰火再一次被撲熄,古老的北平城又免去一次戰火浩劫。
  對於黎民而言,這是唯一值得額手相慶之事。
  新內閣的上台與北方名義上的統一,在世人看來,不過是又一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利顛覆。那些名義上宣布了歸附的軍閥,依然保有獨立武裝,照樣在一方土地上總攬軍政大權,橫行無忌,儼然土皇帝一般。就算是那佟孝錫,也隻被安了個不輕不重的罪責,撤去一應職務,押回東北軟禁了事。
  見慣更替起落的老皇城,與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對分分合合的政局早已波瀾不驚。
  總理府又換了新主人,牆還是那牆,瓦也還是那瓦,隻不同的是,新任總理夫人將門前的石獅子打了去,重砌了一個西式噴泉。總理府對麵的大宅原是一處前清王府,後來被傅家占去,而今傅家倒台,這富麗奢華的王府又住進了霍仲亨夫婦。
  春日黃昏,薄雲低絮,三兩隻倦鳥歸巢。
  風動垂簾,夕陽將碧瓦闌幹染遍。
  西廳裏早早亮起燈來,將庭中一樹碧桃照得影影綽綽,池中錦鯉翻波,攪起水聲泠泠。
  金絲楠木圓桌鋪上雪白亞麻桌布,外頭依次傳菜,兩名仆婦利落地將滿桌精致菜肴一一布好,道一聲“夫人請用”,便悄無聲垂手退出門外。巨大的圓桌旁,念卿獨自一人端坐,麵對著象牙箸、淨瓷碗、描金杯,和空蕩蕩的花廳華堂。
  仲亨與子謙父子倆一同回了霍家大宅,府中也不過是少了兩個人,卻格外的冷清下來,仿佛裏裏外外人聲人影都少了一半。念卿拿鏤花小銀勺有一下無一下攪著白玉豆腐羹,縱是出自妙廚巧手,奈何心不在焉,入口也便索然無味。
  霍家大宅遠在城南,算來他們也該到了。
  今晚的霍家自是熱鬧。
  念卿靜靜低了頭,小勺滑過碗沿的輕微聲響入耳異常清晰。
  臨到出門前,他仍同她爭執,竭力想要說服她一同回去霍家,隨他正大光明登門,讓那些拒不承認她身份的族老族公好好看著,看清楚誰才是霍家今日的女主人。
  她卻不肯,寧願惹他拂袖而去,也不肯同他一起回去那高門深院的霍家大宅。
  “你怕什麽?”他無可奈何地問她。
  “不怕什麽,我不樂意罷了,你別勉強我。”她這樣答。
  他十分失望,再不同她爭執,沉著臉掉頭而去。
  縱是萬般不悅,他也會依她,絕不勉強她做任何不樂意的事。
  子謙卻不肯依,倔起來誰也不會放在眼裏,直接闖進來劈麵直問她是否還在記恨當年的事,記恨霍家對她的不認可,因而不肯與父親一同回去。他摯誠坦蕩,向她應承,族公們早已放下成見,絕不會與她為難。
  真是個傻孩子。
  她不肯回去的緣由又怎好對他明言。
  念卿笑一笑,象牙箸挑起珍珠米,送入口中細細嚼。
  外頭卻傳來隱隱聲響,旋即是那響亮熟悉的腳步聲……隻聽得仆婦在廳門外錯愕道,“夫人,督軍回來了!”念卿怔怔擱下筷子,來不及起身相迎,霍仲亨已大踏步地進來。
  “怎麽突然折回來,又有事麽?”念卿詫異地站起身來,接過他的大衣。
  “沒事。”他今日未著戎裝,一襲玄錦長衫,飄然有林下風度。
  “你不回家去?”念卿蹙眉看他。
  霍仲亨徑自坐下,將袖口隨意一挽,一麵叫仆婦拿碗筷來,一麵漫不經心應她,“我這不是在家麽,還要回哪裏去。”
  念卿一時靜默,也不再多問,親手盛好湯遞給他。
  他給她挾菜,在她碗中堆出滿滿一座小山來。
  “怎麽樣,這邊廚子的手藝吃得還慣麽?”他笑著看她,見她有些怔怔的,便伸手揉了揉她頭發,如同對待霖霖一般,“愣著做什麽,吃飯呀,我專程回來陪你吃飯的,怕你一個人冷清。”
  念卿看著他,不說話,目光楚楚。
  他笑了,攥住她的手,也不回避外頭的仆婦,順手一帶便將她攬在膝上,“也罷……你的心意我懂得。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有子謙回去也是一樣。”
  他豈能讓她再受這樣的委屈。
  若將她留在外麵私宅,僅他一人回去,坊間定又是一番蜚短流長,少不得又要提起霍夫人不得見光的名分出身。霍仲亨看著念卿,凝視她依然清亮照人,卻已承載太多悲歡的眼睛,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不由收緊,將她緊緊地擁住。
  “對不起。”他在她耳畔低低說出這三個字,將埋藏心底的無奈一並帶出。
  “仲亨……”念卿動容,將頭枕了他肩膀,一時不能言語。
  二人靜靜相倚,過了良久,她低低道,“我既已在子謙母親的靈前跪了,便已立定心意,不會踏進霍家一步。這是我對她的應承,在霍家隻有一位霍夫人,這是她應得的尊重,我不要同她爭一個祖宗祠堂裏的位置……隻要在你身邊,做你的妻子,對我已足夠。”
  “我明白。”霍仲亨歎口氣,良久沒有說話,掌心撫過她頭發,任柔軟鬢絲從指間滑過。
  她也不語,與他十指相纏,倚在他身畔,心如海潮初定,月輪清照。
  外麵天色早已暗了下來,遠近燈火次第升起。
  他笨拙地盛湯給她,迫著她多吃一些,看她不情不願,便問,“你吃不慣北方的口味,不如再換一個南邊來的廚子。”念卿蹙眉將不愛吃的羊肉挑出碗外,“我隻想吃萍姐做的菜。”
  霍仲亨笑容溫存,“那好辦,等這裏事情一了,我們便回家去。”
  念卿低了頭,“霖霖的生辰就快要到了。”
  “我自然記得。”霍仲亨點頭,“你放心,到她生辰那天,我們必定是在家中陪她一起的。”
  桌下咪嗚一聲,不知哪裏鑽來的一隻黑色貓咪繞在念卿身旁乞食。
  “這貓兒和墨墨幼時很像呢。”念卿俯身抱起它,撓著貓兒的脖子,低低歎了口氣,“墨墨已長那麽大了,養它的時候還沒有霖霖,現今霖霖也快三歲了,時光果真催人老……”
  “你說誰老?”霍仲亨板起臉,故作怒色。
  念卿不由笑出聲來,貓兒被他厲色一驚,躍下地一溜煙跑出門去。
  入夜的王府大宅靜謐幽深,庭台深閣都浸在水一般的月華裏,湖石青苔,斜枝傍月,依然鮮朗的雕梁畫棟,停留著昔日皇家榮耀。階前淺草從中一兩聲鳥鳴啾啾,似猶在緬懷舊時繁華。隻是人去樓空,江山易主,唯有長空素月,亙古相照。
  “仲亨,我在想……很多年以後,後世會如何評說你。”念卿挽了霍仲亨臂彎,靠著他肩膀,悠悠笑著抬眸看他。仰首之間,清輝都落進她眼底,閃動盈盈碎芒。霍仲亨微微一笑,“那麽久遠的事情,我沒有想過。”
  念卿促狹地側首笑,“說不定會將你說成荒唐好色的大惡人。”
  霍仲亨讚同點頭,“那倒也不假,我確是好色。”說著他便收緊臂彎,將她箍在懷中,低頭淺吻她鬢角柔發。他身上溫暖氣息帶了說不出的繾綣味道,似秋日森林中木苔之香,撩撥得她周身綿軟,膝彎沉沉的,一時無處著力。
  今夜月色纏綿,子謙不在府中,跟前也沒有霖霖的吵嚷頑鬧……二人相攜走在深庭回廊,遠離扈從之擾,事務之繁,又尋回暌違已久的清淨與廝磨。
  “明日你將電文通告全國,又要一石激起千層浪,隻怕風波比往日來得都猛烈。”念卿歎口氣,靜靜依在他胸前,“我真不願你獨自一人去挑這樣的大梁,可這件事,我又不得不支持……你做了這樣了不起的決定,若真能順利施行,於國之功,足可令後世銘記。”
  霍仲亨沉聲而笑,“隻怕不見得,你且看吧,明日電文一發,必然有人要說我主動廢督是沽名釣譽、玩弄政治的把戲。”
  念卿揚眉而笑,“玩弄把戲?你倒叫他們也拿自己身家權位來玩一玩看!”
  廢督裁軍,不是霍仲亨的首創。
  早在當年第一次南北和談之際,以孟公為首的北方內閣便已提出“廢除督軍,還政裁軍”的倡議。督軍這一職銜原隻是督察地方軍務,卻因長年軍閥混戰,地方割據之勢愈演愈烈,原本與督軍互為製擎的地方文職長官屢遭壓製,權責旁落,形同虛設。
  而地方行省督軍一人執掌軍政財大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甚至敢於對抗中央,以地域門係自成一黨,與政府稍有衝突即宣布獨立,得到好處便又暫時歸附,屢屢出爾反爾,相互間爭搶地盤更是幹戈不休。霍佟聯軍此番以武力威迫北方軍閥臣服,實現名義上的北方統一,坊間民眾卻絲毫不以為意——原因便在於,地方大權依然被軍閥們割據,霍仲亨一旦撤軍,大小軍閥照樣我行我素,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再起戰火。
  一個內閣從登台到倒台,慢不過三年,快則在旦夕。
  因此當年孟公在南北第一次和談之際,便首次發出廢督倡議,認為地方派係林立,內閣聲望衰頹,正是阻礙南北合議的最大礁石。孟公此言一出,激起軒然大波,軍閥中破口大罵者有之,氣急敗壞者有之,冷眼作壁上觀者有之……卻也有數人站出來,毅然決然支持廢督之議。
  這當中便有當時年過而立、意氣風發、剛晉為上將軍銜的霍仲亨。
  這個損害了大多數人利益的倡議,迅速遭到反彈,主戰派係趁機從中挑撥,令第一次南北和談終告破裂,孟大總統為此黯然引咎下台,廢督倡議也形同廢紙一般被人漸漸遺忘。
  “我從未忘記這件事。”霍仲亨凝視念卿,迎著她憂慮目光,淡淡道,“督軍一職,本來與共和理想相悖,既是共和,自當推行民治,督軍製度與憲法體製全不相宜,已然成為統一大業之障礙。孟公故世之前,我曾向他承諾,廢督之舉關乎共和成敗,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定要在告老掛劍之前,完成這一心願。”
  他看她神色不寧,便又笑道,“何況以我輩能耐,就算解職下野,以個人之能力也可盡國民之義務,沒有督軍這個頭銜,同樣能效力於國家嘛。”
  念卿歎口氣,“我不擔心這個,你就算辭去全部官職,變回白丁一個也沒有什麽要緊。我隻怕你隻身難對眾怒,積毀可以銷骨,又不知會有多少人言風波……”
  霍仲亭朗聲笑,“風波算什麽,古人雲,人海闊,何日不風波!這些人言褒貶都是浮雲,興許區區幾十載後,已無人記得你我。”
  念卿心中震動,抬起頭來,隻見皓月素光,千古如斯。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浮世虛華夢,千秋身後名,旁人窮盡所能的追逐,卻從來不曾入得他的眼。
  世間能令她閱盡紅塵,而仍心醉神馳的,也唯有這一個心懷天下的霍仲亨。
  廢督之功,她豈能不明白,隻是這樣一來他便要隻身與眾人為敵。而且廢督裁軍之後,他辛苦半生打下的基業也必然受損。於公,她當敬佩支持;於私,她卻是萬般憂慮。
  “你不要擔心,我自有我的分寸。”霍仲亨將她的手攥得更緊些,給她無聲的安撫。她抬眸深深看他,眉彎唇角帶起一絲淺笑,“也好,我倒真希望你明日就能掛劍封印,解甲還家,陪我養花弄草,做個太平閑人。”
  霍仲亨笑起來,“我就這麽無用,隻能種種田,養養花?”
  念卿笑嗔,“不然你還想做什麽,落草為寇或是……含飴弄孫?”
  霍仲亨駭然大笑,一麵笑一麵搖頭,“胡說八道!”
  “誰說不會。”念卿明眸轉睞,“子謙這歲數,在鄉下早已娶親成家,等過兩年可不是真要給你抱回孫子來。”
  “這……”霍仲亨聞言一呆,臉色變得十分古怪尷尬,似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關於子謙與夏家姑娘的事,到底要不要說給他知道呢?念卿心下躊躇片刻,終是覺得這件事還是由子謙自己來處理較好,況且他明日有大事在即,這時也沒有心思管這些兒女瑣事。
  “對了……”念卿驀然想起一件十分要緊的事,話到唇邊卻又遲疑。
  他挑一挑眉,靜等她說出來。
  念卿垂下目光,“晉銘明日一早就到了。”
  “哦,這好極了。”霍仲亨淡淡一笑,“他來看望徐胡夢蝶是麽,你好好款待他,他若不喜歡回薛家便住到這裏來罷,我也正好有許多事想同他談。”
  “恩。”念卿如釋重負,笑著頷首。
  “你在緊張什麽?”霍仲亨勾起唇角看她。
  “我哪有緊張……”念卿一怔,話一出口卻自己也覺出不自在來,不覺啞然而笑。
  “傻丫頭。”霍仲亨笑著拍了拍她臉頰,“你想太多了。”
  月已中天,露濕碧苔。
  二人相攜穿過中庭,默默無話,無聲卻勝有聲。
  霍仲亨低了頭若有所思,似在想著什麽,半晌喃喃自語道,“我竟已老到要抱孫子了?”
  念卿錯愕片刻回過神來,伏在他肩上笑不可抑,這越發令他懊惱起來,一臉認真地扭頭問她,“念卿,我很老麽?”
  念卿咬唇而笑,在他耳畔輕聲嗬暖,“你老得依然令我吃不消。”
  他一怔,未料到她敢如此大膽撩撥,一時心猿意馬,心恨恨地難以自持。
  “你這壞東西。”他瞪她。
  她笑,狡黠如狐地閃身便要躲開。
  他二話不說將她拽回,便在那廊柱背後將她抵住,肆意襲吻下去。
  
  第廿九記
  夜裏毫無預兆地下起雨來,春雷滾過層簷,簾外雨驟風急。
  許久未曾睡得如今晚一般酣沉,直至電話鈴響到三遍,念卿才驀然驚醒,探身看時霍仲亨已開了燈,起身將電話接起。他隻聽了片刻,說一聲“知道了”,便將電話掛斷。念卿心裏揪緊,不知又發生什麽大事,他卻俯身握住她的手,“醫院說胡夢蝶病勢轉急,正在搶救。”
  念卿驚跳起來,“夢蝶?我今晨去看她不是還好好的,怎會突然轉急?”
  為什麽偏偏是在此時,辛苦捱到這個時候,在她等的人即將趕到之前,卻要等不及麽……念卿心神紛亂,匆匆披衣起身,也來不及梳妝,急急便奔下樓。霍仲亨已吩咐備好車,陪她一同趕去醫院,路上緊握了她的手,安慰她人事已盡,且聽天命。
  “有什麽天命,老天若有眼,為什麽如此不公?”念卿哽咽了語聲,“夢蝶她實在……太淒涼……老天為何總要折磨這些可憐人,連一點微末指望都不肯給她!”霍仲亨默然將她擁緊,覺察到她簌簌發抖,便用自己大衣將她裹住。她伏在他胸前,聽到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隻覺這是世間唯一安穩庇佑之地。一時間緊扣了他的手,不敢鬆開半分。
  醫院裏燈火通明,胡夢蝶的病房已不許進入,醫生在裏頭搶救,護士匆忙進出,白色身影在深夜燈光下影影綽綽,晃得人心驚膽寒。
  霍仲亨已經派出人去車站,隻待薛晉銘一到便即刻接他過來……壁鍾一點點滑過,長夜漸漸,護士進出病房間神色凝重,壓在人心上的不祥之感越來越重。廊下燈光昏黃,照著窗前念卿憔悴容顏,窗外雨仍未停,天色卻蒙蒙發白,不覺已是淩晨時分。
  霍仲亨走到她身後,將她輕輕攬了,“天都亮了,你也歇一歇吧。”
  “你要走麽?”念卿回過神來,驀地將他衣袖拽住,切切望住他。
  “我今日還有要緊事,這裏會留人陪你,你不要太擔心……薛晉銘也該要趕到了,她應能等到他的。”霍仲亨微微地笑,將她冰冷手指攢在掌心暖了暖。她卻抓住他的手,一時間心慌意亂,脫口道,“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再做這些事,你哪裏都不要去……就陪著我和霖霖,我們回家去好不好,仲亨,好不好?”
  他蹙起眉,“念卿,不要傻。”
  念卿哀哀地望住他,“仲亨,求你……我很怕,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擔驚害怕!”
  他看著她,沒有言語,隻是沉沉歎了一聲。
  身後傳來大夫的語聲,“夫人——”
  胡夢蝶病房的門打開,主治大夫站在門邊,一頭大汗地摘下口罩,似有話同她講。念卿望向病房,又回頭看仲亨,想要去看夢蝶卻又抓著他的手舍不得放開。霍仲亨笑了笑,替她掠起鬢旁散發,“我又不是去衝鋒陷陣,有什麽好害怕。”
  說著,他將手輕輕抽出,在她後背拍了拍,“去吧,去陪陪她。”
  念卿看著他轉身掉頭而去,大步走得匆匆,似乎將她的神魂也抽去一並帶走。
  大夫看著神容憔悴的霍夫人,有些遲疑艱難地開口,“夫人,我們已盡全力施救。”
  霍夫人靜了一刻,緩緩問,“你是說,她已不能好了?”
  大夫點了點頭,“藥力已不起作用,恐怕隨時都會挺不過去。假如病人還有心願未了,我可以為她注射強心劑,另她能多撐一時,但也隻是一時的事……”
  雨水濺落窗沿,灰白天際被雨雲壓得很低。
  霍夫人轉頭看向壁上掛鍾,出神地看了一陣,方才輕聲道,“好,多謝你。”
  大夫默默將病房的門推開一線,屏風已撤去,躺在雪白床單下的胡夢蝶消瘦蒼白,臉上血色腿盡,濃密黑發襯在臉側……她一動不動,看似睡得平靜,卻在念卿走近時,微微張開眼來對她笑一笑。
  念卿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天已亮了,他就要到了。”
  胡夢蝶臉上泛起異樣紅暈,長長睫毛撲扇,真如棲留在臉上的蝴蝶一般。她睜眼定定望著念卿,目光溫柔,良久微弱一笑,“他們叫你中國夜鶯呢,他是不是也愛聽你唱歌?”
  她說出這句話來,竟沒有喘息斷續,目光也更有神了些。念卿心下淒惻,隻怕這已是回光返照之象,便握緊她的手,輕輕笑道,“我許久沒有唱過了,要不要唱一段曲子給你聽,你愛聽什麽?”
  胡夢蝶目光如水,癡癡道,“銀床漸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
  這是飲水詞中一闋《虞美人》。
  “銀床漸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柔婉低回歌聲如清泉涓流,一字字,一聲聲,道出惆悵情愫,“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胡夢蝶含笑聽著,秀眸似闔未闔,恍然有癡醉之色。
  “那時候他總愛纏著我唱曲給他聽,我唱得也不好,他卻聽得十分高興……最愛聽便是這十年蹤跡十年心……他才那麽一點兒歲數,哪裏懂得是什麽意思……如今算來,自他離家也……也已有十年了。”胡夢蝶曼聲絮語,笑靨淺淺,臉頰泛起異樣潮紅。
  念卿眼前已被淚光模糊。
  “十年又如何?”
  這低啞熟悉的語聲自身後傳來。
  念卿一驚回首,看見額發微亂、一臉奔波倦色的薛晉銘站在門邊,臂上搭了大衣,目光隻望著床上的夢蝶,淡淡笑道,“便是再過十年,你還是那隻笨得要命的小蝴蝶。”
  胡夢蝶睜開雙眼,眸中異彩流轉,晶瑩如琉璃。
  他走到她身邊,俯身將她扶起,緊緊擁入懷抱,“小蝶。”
  她如瀑黑發從他臂彎散落,身子輕輕如絮,仰了臉癡癡看他,神色恬美如在極樂之境。臉頰上如霞紅暈在這一瞬美到極致,隻短短一瞬,那紅暈便急劇轉淡轉黯,變為慘敗的死灰顏色。
  她卻仍笑著,斷斷續續道,“你說……要娶我……做四少奶……奶……我沒有忘……”
  “是,我也沒有忘。”薛晉銘深深動容,目不轉睛看她,喉頭略微滾動。
  胡夢蝶的氣息漸急漸促,嘴唇顫抖,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薛晉銘目光緩緩轉向念卿,在她臉上隻停留了一刹,極痛楚的一刹。
  他執起胡夢蝶枯瘦的手和她一綹長發,將那發絲打了個旋兒,輕輕繞在她無名指上,又再以另一綹發絲繞在自己無名指間。他望了她,低低問,“做我的妻子,你願意麽?”
  胡夢蝶眼中已近熄滅的光芒驟然迸出璀璨光亮,用盡力氣點了點頭。
  他低頭,嘴唇輕輕印上她額頭。
  她闔上眼,一絲醉人笑意永遠停留在唇畔。
  因她染有那可怕的疾病,夢蝶並未停靈,次日便落葬在薛晉銘親自為她挑選的墓地。
  她與薛晉銘輩分殊隔,又是弑夫的寡婦,薛家自然不會承認這個四少奶奶。胡家早已凋零,也沒有什麽娘家親眷,徐家更恨她入骨。為胡夢蝶送葬的親友隻得薛晉銘與霍沈念卿。
  是日陰雨如愁絲,綿綿鋪灑天地。
  雖然這婚姻並無法律效力,薛晉銘仍按亡妻之禮將夢蝶莊重落葬,墓碑上也明明白白刻下“薛門胡氏夢蝶之墓”和“薛晉銘立”的字樣。
  一束雪白野雛菊用絲帶紮好,輕輕放在墓碑前。
  薛晉銘俯身將那絲帶細心撫平,久久凝視墓碑上的那個名字,任斜雨紛飛鑽入傘下,打濕他肩頭,隻一動不動地陪在墓前,不願離去。身後為他撐傘的黑衣待從低聲勸慰,“薛先生請節哀……雨下得大了,您請回車上吧,夫人還在等您。”
  雨絲簌簌打在傘上,薛晉銘茫然回頭,見身後數步之外立著黑衣黑傘的四名侍從,傘下的念卿素顏低髻,鬢佩白花,黑絲絨旗袍下擺被風微微撩起,臉上戚容更添楚楚。她迎著他落寞憔悴目光,低低歎一口氣,接過侍從手中雨傘,讓他們暫回車上候著。
  淒清墓園裏,雨打落英,她撐了傘走到他麵前,為他遮去風雨。
  “頭發都濕了。”她目光濕潤,將一方白色繡邊手帕遞上,看他怔怔立著毫無反應。變踮了腳尖,親手為他擦去鬢發上的雨水。
  他抬手覆上她手背,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
  念卿沒有閃避,靜靜看他,任他握住她的手。
  什麽話都是多餘,四目相對之間,他的悲傷落寞她都懂,她的心疼關切他也懂。
  薛晉銘接過念卿手中的傘,回首看向那一抷新塚,低低道,“我未曾給她半分回報,她卻是待我最好的人,幼時是,如今也是。”
  念卿輕輕扣住他的手,“你還有蕙殊,有許多別的朋友……”
  他淡淡一笑,“還有你。”
  念卿亦微笑,“是,還有我和仲亨。”
  他的笑容黯了一黯,僅是微不可見的變化,轉而攬過她,將傘遮在她頭上,“回去吧。”
  涓涓雨水蜿蜒流過地麵,忽來的一陣風吹得甚急,將她旗袍下擺吹起。拂過他腿側。
  眼前霧雨如煙,新柳吐綠。
  薛晉銘低了頭,目不斜視,絲絲冷雨沾上臉頰,心中空茫茫卻又似綻滿蓮華。
  隻聽她在身旁歎了一聲,似有遲疑地問,“你,真要娶方小姐?”
  他頓住腳步,略有些失神,旋即黯然一笑,“我想,夢蝶不會反對我續娶洛麗。”
  念卿蹙眉不語。
  薛晉銘深深看她,“你不為我歡喜麽?”
  “當然不。”念卿直視他的眼,“晉銘,欠人情意,不是這樣還的。”
  “你有更好的法子還來我看看?”他的譏諷衝口而出。
  念卿臉色一變,定定望住他,眼中被觸痛之色令他更覺痛楚。
  “對不起。”他錯開目光,神色一時慘淡。
  二人都默了,相對竟無話,唯覺雨更瀟瀟。
  “方小姐是有骨氣的女子,她不需要人垂憐施舍,你若以婚姻去拯救,於她於你都是無益。”念卿緘默良久終於說出這一番話。薛晉銘默默聽了,悵然一笑,“你太久沒有見著她,處境是十分能改變人的,她這些年過得很不好,如今肯嫁給我也並非為著以往情分。”
  他低了頭,平靜神色中有淡淡寥落,“她有一個女兒,是私生女。”
  “她的女兒……”念卿驚怔止步,“是佟孝錫的?”
  “我不知道,她不肯說,隻知現今養在鄉下,比霍大小姐還年幼。”薛晉銘低聲道,“她說她可以沒有丈夫,但女兒總是需要父親。”
  念卿再也說不出話來,手中雨傘不知何時斜了,雨絲飄進來,已將他和她都淋濕了半身。
  四月二十三日,霍仲亨發表漾電,為達成南北和談統一之夙願,重提裁軍廢督之議,提出[值此艱塞時局,外患不息,內憂未止,長哀民生之多難,苦虎狼之環伺,奈何手足相殘,自毀長城基業。今唯南北重啟合議,息兵止戰,使我南北東西民同一心,政同一體,實現真正之共和,息紛爭以致強盛。餘觀和議之梗,民治之害者,厥為藩鎮重兵之握,把持一方政權,足以相抗中央,致令不能達,和不能至。共和製下,藩鎮武力大不相宜,宜以廢除為上。我背報國之熱忱,非踞督軍之權位始能達也。欲全家國之責,必先犧牲個人之利,廢除督軍製,實為今日之要害。餘在此位曆十餘年,自問無虧於國家,今若廢督裁軍,請自霍仲亨始。]
  漾電一出,震動全國,內外皆驚。
  此前雖有孟公廢督之議,卻是由中央政府提出,而霍仲亨身為五省督軍自請廢督,其電一出,各界之震動難以言表。
  內閣總理洪歧凡率先表示讚同,認為霍仲亨此舉深合民意。
  北平內閣的風向自然隨之而動,各部要員紛紛表示,“當協力進行,務期民願達成”。
  二十四日,佟岑勳緊隨霍仲亨之後,致電宣布支持廢督。
  自二十六日始,北方各省軍政首腦先後通電回應,紛紛表示擁戴,素來追隨霍仲亨的東南各地方督軍更率先表示願以身作則,自廢督軍之稱號。
  時隔多年,早已被視作空想願望的“廢督之議”一夜之間席卷全國,震驚者有之、懷疑者有之、反對者有之……但無論如何,民心向背是無法遮掩的事實——自電文通告全國之日起,北平學生率先發起遊行,將[支持廢督]、[重開和談]的標語傳單鋪滿街頭巷尾,有學生亢奮之下爬上四層高的銀行樓頂,不顧安全地揮舞橫幅,令軍警不得不將他強行趕下;旋即全國學生紛起響應,廢督呼聲如狂潮湧起——“霍仲亨”這三個字連同他發表的電文倡議內容,在短短數日內被中外大小報章一次次轉述。
  不僅如此,更有另一個令國人奔走相告的消息:
  北平政府於五月一日宣布,願意重啟和談,並委任洪總理之侄洪君祥為南北和議總代表,向南方軍政府發出和談倡議,並以霍仲亨擔任南北和談之調停人。
  舉國上下為之轟動。
  與這近乎狂熱的政治呼聲形成的鮮明對比,卻是南方政府罕有的沉默。
  在霍佟聯軍強大的軍事威懾下,重啟和談的決議並沒有遭到來自北平內閣和其他軍閥的反對,卻遭到南方軍政府主戰派係的激烈反彈。
  以陳久善為首的主戰派係認為霍仲亨出身北洋,與北方關係根深蒂固,由他居中為介難免偏袒北方之嫌;而南方政府中主和派係卻與之意見相左,認為霍帥敢為天下先,舍一己之私而全大義,論聲望公正皆為最佳人選。雙方針鋒相對之激烈不亞於硝煙戰場,南方大總統卻始終未置一辭,態度如山罩霧。
  廢督之後,以霍仲亨為首的大軍閥們如何自處?是當真下野,還是另就高職——這一點,是霍仲亨在電文中也予以回避,並未明言的焦點。
  清醒的時政評論報人紛紛對此提出質疑和詬病。
  陳久善在南方更是唆使激進報章大肆指責霍仲亨的“廢督”缺乏誠意,實則是變相的獨立,利用輿論之力,將自己從割據軍閥變成政府和民眾認可的割據軍閥,以為進一步野心做準備。《光大報》主筆公開撰文諷刺:[霍仲亨最善以民意為矛,論心機城府,當世以此公為第一。]
  與此同時,在北平舉行的廢督裁軍籌商會議上,內閣閣員與各地軍政代表也相爭不下,為大大小小問題一次次鬧得麵紅耳赤。
  一旦廢督之議通過,各地將要麵臨數目龐大的軍隊裁員、編製整改、冗員安置及軍餉調撥等問題。尤其各地軍政散漫已久,中央權利一時之間難以到達,原先一人獨裁的督軍若不存在了,誰來頂替軍務第一人的位置,誰又能當得起不受軍隊製約的最高政務長官?值此變革之際,軍心如何穩定,外擾如何抵禦?
  這當中,牽涉的是無數個利益團體,是在向最頑固的軍閥勢力開刀。
  首先擺在眾人麵前的,便是廢督之後的地方統轄事宜。
  對此,內閣閣員眾說紛紜,有主張設北方聯軍總司令將各地軍務統一管轄;有提出設軍務自治委員會,仍依地方舊製;甚至有人認為隻需直接改督軍名銜為省長,即可實現以政治軍……
  黑色座車在府門前尚未停穩,侍從還來不及上前,戎裝在身的霍仲亨以徑自下車,將車門重重一摔,大步踏上台階,騰騰殺氣令門前衛兵連平常的“敬禮”也不敢喊出聲,隻屏息舉槍,抬手行禮。
  “一群混帳!”霍仲亨隨手解下元帥佩劍,擲給身後侍從,朝偏廳裏匆匆迎出來的念卿嚷道,“這群酒囊飯袋就欠收拾,不罵上一頓便不知道好歹,當老子是唱戲的一般糊弄!”
  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如此暴躁失態,念卿不禁駭然失笑。
  正在氣頭上的霍仲亨是被拔了須的老虎,誰惹上去便該自認倒黴。一眾仆傭侍從都躲得遠遠的,端茶上來的女仆小心翼翼走近,湊巧霍仲亨轉身,竟嚇得她一個寒噤。
  “誰吃了豹子膽將你氣成這樣?”念卿笑著接過托盤,遣退了仆人。親手將茶遞給他。
  “還不是那群酒囊飯袋。”霍仲亨怒色稍霽,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頓,卻不料將細瓷茶托喀一聲崩壞,茶水濺潑他一手一袖。念卿看他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你還笑!”霍仲亨惱怒,將她一把拽入懷中,不顧她的佯嗔閃避,在她白皙如玉的頸側狠狠啄了一吻。念卿哎呀一聲睜開,撫上被他吮吻的地方,隻覺微微的疼,心知必又印下淤痕了。
  他誌得意滿地側了側頭,對她雪白肌膚上清晰的吻痕十分欣賞,方才熊熊怒火總算熄滅下去。這變臉如翻書的脾氣多年不變,發起火來足以將人嚇死,一轉眼高興起來卻連為什麽發火也忘記得幹幹淨淨。念卿啼笑皆非地瞪了他,唇如紅菱似揚非揚,看在眼中令霍仲亨心裏不覺怦然,一手抬起她下巴……她卻驀地轉過身,那手帕掩了唇,低聲嗆咳起來。
  霍仲亨一怔,攬過她身子,皺眉審視,“這是怎麽了?”
  “沒事,早上有些著涼罷。”念卿笑笑,精神倒也如常,隻是臉色略有些不佳。霍仲亨抬手摸了摸她額頭,眉頭深深糾起,“你在發熱?”
  “哪有!”念卿隻覺稍有些潮熱而已,並無什麽不適,便推開他的手笑道,“我又不是霖霖,你大驚小怪做什麽……”她拖了他的手,不由分說拖他到偏廳,帶他看那滿滿一屋子孩童的玩物衣裳,都是她精挑細選來的寶貝。
  “這是給霖霖的小繡鞋,南邊可找不到這麽好的手藝,聽說是以前宮裏針線嬤嬤做出來的,還有這個——”念卿欣喜地翻出各種寶貝來炫耀,“我猜霖霖會喜歡這個,不過那一樣也不錯,她脾氣像你,慣愛男孩子玩的東西……”
  “念卿。”霍仲亨在身後喚她,雙臂從腰間環過來,將她緊緊環住,低聲歉然道,“我們回去的日子恐怕還要再延一些時候,這裏有些事,我還走不開。”
  念卿怔了怔,轉過身來望住他。
  “對不起。”霍仲亨眼中滿是愧色,“霖霖的生辰,怕是趕不上了。”
  念卿不說話。
  “我想這丫頭也不會計較。”霍仲亨放軟語聲,陪笑道,“她究竟還小,往後我們有的是時間陪她玩,對麽……”念卿低頭看了看手中那雙湖藍錦緞的女童繡鞋,鞋尖上白絨線盤出惟妙惟肖的貓兒,分外討喜。
  “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她又該長大了,這鞋子怕也穿不上了。”念卿幽幽一笑,將小鞋子擱回原處。霍仲亨一時不知能說什麽,隻默然將她攬住。
  “我知道廢督這事很難辦。”念卿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難,相當難。”霍仲亨直言不諱承認,也隻有在她麵前才可盡數道出心中煩惱,“廢督不成,和談就難辦。現在北邊已經願意談,南邊卻仍在觀望廢督能否真正執行。”
  “大總統必是受了陳久善的挑撥,他的個性素來優柔,對北洋派係又久存偏見……”念卿歎息,“你雖然開了廢督的頭,真要做起來,又豈是三兩句話那麽簡單。這些人將事情也看得太輕易,怎能指望一朝一夕就把這件大事辦好。”
  “不是他們想得輕易,是根本沒打算往難處想。”霍仲亨冷冷道,“你知道這幫混帳東西今日會議上提了什麽建議麽?”
  他將那些餿主意一一說給她聽。
  聽得設北方聯軍總司令統轄各地軍務時,念卿隻搖頭歎息,這一相情願的想法根本不合實際;再聽到有人提出設軍務自治委員會時,便蹙了眉,心知這與舊日督軍製並無不同,隻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可最後聽到竟有人說隻需直接改督軍名銜為省長時,饒是她如今性情已和婉許多,也禁不住惡從心頭起,隻想罵一聲——“竟有如此飯桶!”
  “可不就是一群飯桶!”霍仲亨也恨得牙癢,“這幫人若是我的部下,立刻踢出去一人抽上一百鞭子再說!”
  念卿笑,一麵笑一麵拿手帕掩了唇,又咳了幾聲。
  霍仲亨拍撫著她後背,皺眉到,“這風寒也不可大意,要讓醫生看看才好。”
  話音未落,就聽侍從在外頭敬禮道,“報告!薛晉銘帶了一名德國大夫前來拜訪夫人。”
  念卿訝然,旋即想起今晨同他通過電話,原是怕他獨自一人心憂,故致電問候,卻被他在電話裏聽見她有些咳嗽……想不到這就帶了大夫上門來。
  “難得他有心。”霍仲亨毫無芥蒂地笑道,“正好,我早想與他會麵。”
  念卿淡淡而笑。
  這兩人是早該見麵了。
  隻是仲亨近日忙與要務,晉銘又傷心夢蝶因他而死,歉疚不已,前幾日將她未嫁前住過的一處舊屋買下,要按照夢蝶幼時心願,將那屋子改建成一處四季有花的花房……她也未曾勸阻,任他自去忙碌,有一樁事忙著總能緩釋些悲傷,多完成一樁夢蝶生前遺願,也可令他心結稍解。
    
  三〇記
  一大早雲低風急,到眼裏終於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簷下水滴如珠,濺落在房簷下的青瓷金魚缸裏,一尾錦鯉耐不住雨天氣悶,啪地躍出水麵,跌在門口青磚地上。女仆正為兩位客人上茶,沒留意這小小動靜,隻有薛四公子上前將那尾魚兒捧在掌心,俯身放回魚缸。
  他身旁那位高鼻金發洋人笑著說了什麽,唧唧咕咕卻教女仆聽不明白。
  廊下腳步聲近,督軍爽朗語聲遠遠傳來,“薛晉銘,你怎麽挑了這樣一個天氣來?”
  薛晉銘一抬眼,見雪亮軍靴踏入門來,霍仲亨戎裝在身,像是剛從外麵回來的樣子。念卿施了眉黛薄妝,珍珠犀梳綰起低髻,含笑隨在他身側,修嫋身影裹在雪青色旗袍下,那泠泠如水沉的顏色本是十分壓人的,偏生被她穿來,自有一種停雲斂霧的風流態度。
  霍仲亨直走到薛晉銘麵前,直呼其名,同他半分寒暄客套也沒有,“要來也不早說,害得念卿一點準備也沒有。”
  薛晉銘微微一笑,率先朝他伸出手去。
  他二人的握手短促有力,儼然有老熟人的默契。
  念卿從旁瞧著,不覺莞爾,“可不是,你一來就下雨,我這不賢惠的名聲竟是被你帶累了。”
  按照南方的習俗,主人家會客之日若趕在下雨天,便是這家主母不賢惠之故。
  “夫人自然賢惠,我隻怕督軍嫌我討厭,特地趕了這時辰來。所謂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怎麽也要在府上討杯酒喝。”薛晉銘亦不客氣,趁此將霍仲亨擠兌。他攜來的異邦友人含笑站在一旁,聽不懂三人笑談,一雙藍眼隻驚豔地望向念卿。
  薛晉銘適時為他引薦,“這位是李斯德先生。”
  李斯德是他給自己取的中文名,到南方遊曆已有數月,雖是第一次來北平,卻對古老帝都景仰已久。他用生硬的英文表達對霍督軍的敬意,盛讚霍夫人的美麗。看他熱情有禮,念卿心存好感,卻聽薛晉銘介紹他是有名的胸科大夫,一時微覺意外。
  “這次將李先生請來北平,本是為了夢蝶……他在這方麵極有權威,隻可惜我們到得太遲了。”薛晉銘淡淡解釋,霍仲亨聞言望向念卿,眉宇間掠過一刹那異樣的陰霾,旋即平複如初,“多謝你有心,念卿正巧有些著涼,勞煩大夫看一看也好。”
  念卿無奈而笑,雖覺得他二人小題大做,這番盛意卻不好辜負。
  李斯德隨身攜了診箱,提出最好到房間裏去,需要貼身檢查。
  念卿隻得笑笑,“那去樓上吧。”
  她溫潤目光從薛晉銘臉上掃過,轉而望了霍仲亨,似有一絲欲言又止。
  霍仲亨頷首微笑,“去吧。”
  看她領了大夫往樓上去,身影消失在轉梯處,霍仲亨這才看向薛晉銘,沉聲問,“這是怎麽回事?”薛晉銘臉色亦轉肅,“她接觸夢蝶多日,小心為好。”
  霍仲亨濃眉糾緊,“當時醫生已檢查過,說她無恙。”
  “我聽李斯德說,這病過了人不見得立時能顯現,每人體質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晉銘語聲有些發澀,怔了一刻,勉強笑道,“我向來多事,你不要見怪,總之讓醫生瞧瞧總沒壞處。”霍仲亨沒有說話,目光定定望向樓梯處,良久才沉聲道,“多謝。”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
  簷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樹搖曳,風裏攜來青苔香氣。
  薛晉銘端起荼來淺抿一口,“貢茶?”
  霍仲亨一笑,“萬壽龍團。”
  “難怪。”薛晉銘亦笑,“眼下等閑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鹽荼之路壟斷至今,但願督軍此次廢督功成,也讓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川滇這頭向來偏安,自成一係,慣會見風使舵。”霍仲亨不以為意,擺擺手道,“但此次廢督,最不情願便是這些個人。明裏不敢叫囂,暗中陽奉陰違。”
  薛晉銘笑道,“你廢掉的是他們手中真金白銀,一旦不在其位,這些人操縱不得權柄,所把持的煙土、黃金、鹽茶等買賣,少了哪一單不是剜他的心肝?”見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蓋專注拂去浮葉,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牆,總得給人留條活路。”
  這話說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躊躇難以決斷的關鍵。
  廢督的決議一下,便是勁弩離弦,再不能收回。
  若遇阻抗,隻得強力執行,否則內閣威望何存,往後號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卻又與廢督初衷相違,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時從權妥協,不從根基上徹底廢督,民眾輿論必定失望,對和談與新憲的信心也會受到影響。日後再要削弱藩鎮武力,隻怕又需大動幹戈。
  照霍亨一貫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動手便不會再留退路。
  但畢其功於一役,終究是不合實際的空想。
  “你這話,道理是不錯。”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晉銘臉上,緩聲道,“依你看來,此事以緩行為宜了?”薛晉銘並不即時回答,那雙總帶著三分笑意的鳳眼,悠然看向門口雨滴濺落的金魚缸,“督軍可曾聽聞過一則烹菜的法門,叫做慢火煎活魚,溫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似乎覺得這句話實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揚了揚眉道,“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過獎。”薛晉銘笑得謙和溫雅。
  單看這謙謙君子模樣,誰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聞名,等速不擇手段的那個警備廳長;誰想得到他鎮暴緝凶,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著此人,目光不覺微睞如鷹。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個人情。”霍仲亨斂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將煙盒拋給薛晉銘。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晉銘隨意一笑。
  說遠些,當年隻身南下,若沒有念卿暗中相護,以霍夫人的身份為他裏外照應,單憑他赤手空拳也沒那麽輕易打下今日局麵;說近些,在軍火上頭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門路,又豈能無往而不利,令黑白兩道都甘願買賬。
  “那是另一碼事。”霍仲亨擺手,青煙嫋繞指間,如撥雲推霧,“南方幾年前就有心招攬你,以你的才幹,自不會久居人下。但我聽說,你答應為南方督辦軍務,領了個副督察的虛銜,卻不肯接受實職,這又是為何?”
  薛晉銘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陸地上實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並不反駁。
  “發展軍工實業是我真正心願,回南方就職隻是暫緩之策,我終歸要走回自己的路。”薛晉銘淡淡而笑,轉開了話鋒,“督軍,你可知我唯獨佩服你哪一點?”
  “不知道。”霍仲亨皺眉,答得幹脆。
  “你能知難而上,以一已之力改造時世,不像大多數人,終需改變自己以適應世事。”薛晉銘目光平靜,顯出曆經磨礪方有的從容,“我曾以為,需達成你這番功業才算抱負得展,但其實你我各有所長,本是不一樣的人,你善治軍,我善謀商,我實在無需以你為標榜。”
   醫生戴上聽診器,一端小賀筒貼緊夫人後背,示意她深呼吸。
  醫生的藍眼一眨不眨,凝神細辨認,複又示意她輕輕咳嗽。
  夫人試著咳了兩聲,卻當真惹起一陣嗆咳,撫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來。醫生聽著她咳嗽的聲音,眉頭越發皺緊,聽了良久仍是一言不發。女仆在旁看著,見無人目光低垂,氣息微微的樣子,那臉頰耳後的肌膚皙白,瑩瑩膚光透出一抹嫣紅。
  醫生檢查得十分細致,最後又取了塗片小心翼翼保存起來,放入診箱。
  一直安靜的夫人卻回轉身,低低開口,講的是外國話,令她全然聽不懂。
  “我的狀況是不是不太好?”念卿噙著微笑,語聲平靜。
  李斯德大夫看著她,碧藍的眼裏似乎有些起伏,隻溫言道,“不要擔心,我現在還不能下結論,要看塗片檢驗結果。”念卿點點頭,沒有言語,靜看他收拾診具。
  看他一樣樣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幫忙,卻聽夫人忽而幽幽開口,“你再檢查一次好麽?”
  李斯德有些錯愕,見她已站起身,手撫了身上旗袍盤扣,輕聲道,“或許有衣服料子隔著,聽得不仔細,要不褪了衣裳再聽一聽?”
  她眼裏楚楚的,有一絲極力壓抑的慌亂,和企盼萬幸的希翼。
  李斯德點了點頭。
  於是夫人轉進內室,讓女仆替她解開旗袍,拿一條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後背。
  女仆又仔細看了看簾子,這才請醫生進來。
  方才的檢查步驟又重複了一遍,霍夫人配合得順從仔細。
  “好了。”大夫再一次收起診具,囑咐了幾句飲食休息上的要緊事,請她不必擔憂。
  女仆將大夫送出房間。
  摸著一粒粒盤扣,念卿緩緩將衣裳穿上,細滑涼軟的旗袍料子從指間掠過,指尖上涼絲絲的觸感直抵心尖。發髻被衣扣一帶,略有些鬆了,念卿走到妝台前,將長發放下梳理,重新綰起。鏡中的自己,唇色鮮豔,鬢發烏黑,猶是一個女人如花盛綻,如月滿盈的年歲。
  胸中又是一陣窒悶,嗆咳衝到唇間,念卿發了狠地將唇咬住,強令自己將咳嗽忍回……血色湧上來,臉頰耳後陡然升起異樣嫣紅,鼻尖額際密密布上汗珠。
  “夫人!”女仆進來見她這個樣子,慌忙上前拍撫她後背,她卻一伸手推開,別過臉去淡淡說了聲,“離我遠些。”女仆以為自己做錯什麽惹她不悅,惴惴低頭退到一旁,不敢出聲。
  這了半晌,夫人似乎喘過氣來,低聲道,“去告訴督軍,說我有些困,想睡一會兒,就不下去了。”女仆應了,轉身走到門口,卻聽夫人又叫住,“等等!”
  她以手撫額,怔怔地出了會兒神,扶桌站起來,“算了。”說著理一理鬢發,臉上神采似又回來幾分,徐步走出房間,一步步走下樓去。
  底下督軍與兩位客人正在說著什麽,見她下來,一齊住了口。
  “念卿。”督軍起身喚她名字,上前扶了她,“大夫也說你風寒有些重,我看你就回去歇著,不用陪我們吃吃喝喝了。”他緊緊扶著她手臂,將她握得很緊,目光也須臾不離她的臉,語聲卻是輕鬆的。
  “我沒事。”念卿笑一笑,看向他身後的薛晉銘,帶幾分俏皮的笑意,“你帶來的這位大夫真是仔細,瞧個風寒也如臨大敵一般,倒教我心虛起來。”薛晉銘看著她,目光如他唇角笑意一般柔和,“德國人做事向來這樣,你不要多心,沒有事的。”
  李斯德與公使館的友人另有要事相約,當即告辭,由督軍府的車子送出去。
  三個人伯午宴從簡,上的都是家常菜,廚子的手藝卻是極好。
  霍薛二人也不再議論政事,席間隻說起北平舊事,坊間軼聞,兩人竟有許多共識。薛晉銘善談,言辭風趣幽默,連霍仲亨也一反往日威嚴,頻頻妙語,引念卿莞爾不已。
  席間談笑風生,賓主俱歡顏。
  隔著一個桌子,念卿不經意抬眼,觸上對麵薛晉銘的目光。
  他在看她,雖隻一瞬,那目光卻驚電似的撞進她眼裏,熟悉得怕人。
  是什麽時候見過他這樣的目光,什麽時候……念卿心底茫茫的,驀然浮起當年的一幕……那時他拘禁了她,贏得同她的賭約,在竹廊中與她舉杯相慶。她恨恨將一杯酒潑了他滿臉,他將桌上杯盞全都掃落在地,將她推倒在狼藉的桌台,凶戾的吻落下,吻在她脖子上,仿佛要吸盡她的血才罷休。她不掙紮,冷冷地看著,沒有活氣的眼睛直看著他。於是他停下,也定定地看她,就像現在,也就是這樣的目光……一般的淒楚,一般的惶惑。
  他同仲亨說著話,似乎並未覺察,笑談間不疑難問題地看過來,驀地問她,“對了,霍大小姐的生辰快要到了罷?”
  念卿微怔,“是。”
  薛晉銘笑著歎口氣,“霍小姐都快三歲了,我還無福得見。”
  霍仲亨一笑,接過話道,“小毛孩子都差不多,隻不過我這一個尤其頑劣罷了。”
  “那必定是像你。”薛晉銘了然而笑。
  “不單像,也是他給寵的。”念卿笑嗔,言及女兒,眼中有細細柔柔光彩,“你可曾見過誰家小孩枕一頭豹子睡覺?”
  “豹子?”薛晉銘失驚,“活的豹子?”
  “活的,這麽大一頭,叫墨墨!”念卿笑著張開雙臂,比了個大大的樣子,有幾分孩子氣的炫耀,“還沒有霖霖的時候,我們就養著了,從小狗那麽一丁點兒大,足足養到現在,連他都拖不動呢!霖霖剛會走路的時候,墨墨就在一旁跟著:霖霖要睡覺,它便趴在身邊守著,有時霖霖愛拿它當枕頭,摟著它脖子睡……”
  薛晉銘聽得瞠目無言,怔了半晌才喃喃問,“它不咬孩子嗎?”
  “怎麽會,墨墨是姐姐呢,它比霖霖還要聽話。”念卿一臉驕傲,似乎覺得他的疑問十分好笑,說著扭頭望向霍仲亨,明眸閃閃,似尋求他認同一般。
  薛晉銘怔怔看著眼前孩子氣的念卿,看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她。
  霍仲亨卻見慣不驚地微笑,用哄孩子的聲氣說,“對對。”
  說罷轉頭對薛晉銘故作悄聲道,“她是將墨墨當作另一個女兒看待的……她慣愛這些,我家園子裏貓狗鳥雀不知道收羅了多少,多虧我有先見之明,選的地方足夠大。”
  念卿眉眼彎彎,笑而不語。
  “報告!”
  門外一聲稟報,令她笑容斂去,眉心蹙起一絲不悅。
  明知道督軍與夫人在宴客,若非十分緊要的事,侍從也不會冒冒失失來打擾。
  霍仲亨皺眉接過侍從呈來的函件,隻略略掃了一眼,臉上神色已凝重,當即便吩咐備車去總理府。這頓飯自然吃不下去,霍仲亨也不同薛晉銘講什麽虛禮客套,匆匆道了抱歉,隻吩咐念卿好好款待,改日再向四少賠罪。
  看他匆匆離去,靴聲漸遠,念卿目光猶望著門外,半晌沒有出聲。
  簷下風起,吹得垂簾簌簌。
  薛晉銘出神地看著她側影,卻聽她低低歎了口氣。
  “晉銘,我真害怕。”
  “你怕什麽?”
  “廢督這件事,我總覺得會有極大的麻煩,會很不妙……”念卿回過身,幽幽看他,眸中流露無助,“我說不出哪裏不好,也不能不讚同,可是每每想起來,總叫人心神不寧。”
  “你的擔憂同督軍說過嗎?”薛晉銘凝望她。
  念卿搖頭。
  桌上菜也漸涼,薛晉銘看了庭外搖曳花樹,對她微微一笑,“出去走走,屋子裏太悶了。”他取了她搭在椅背的披肩,替她搭在身上。
  二人緩步走在園子裏,碧樹掩映,繁花正茂。
  “我明白你的思慮,你擔心督軍成為眾矢之的,反傷自身。”薛晉銘緩緩道,“是以,方才我也向他進言,請他在廢督之事上緩進徐行,多留一些餘地。”
  “他要聽得進去才好。”念卿歎息,還欲再說什麽,卻驀地轉身,掩唇嗆咳起來。
  “念卿!”薛晉銘忙將她扶住。
  她抽身退開,離他遠遠的,“別……別靠近我。”
  薛晉銘怔住,望了她,輕輕開口,“你是有福的人,上天如此眷顧你,不會讓你有事。”
  念卿抬眸看他,漸止住咳嗽,目光盈盈如水。
  他身後花樹被風吹動,落英點點拂過肩頭,將他眉梢眼底都染上溫柔。
  “你知道麽,我總以為能比他做得好,能給你千百倍眷顧寵愛,令你無憂無慮……可我似乎又一廂情願了。你雖有你的負累,卻是心甘情願。”他伸出手,替她牽起滑下肩頭的披肩,“總是親眼見著我才相信,你隻在他身旁才會那樣地笑……念卿,你這樣好,誰忍辜負,上蒼也必會一直眷顧你。”
  霍仲亨夜深才回來,臉有倦凶,一進門見念卿侍了沙發,還在燈下等著。他怫然便有怒色,正要開口數落,卻見她微垂著臉,以手支頤,分明已在燈下睡著了。
  桌上擱著兩粒醫生給的藥片,杯裏水還溫著。
  霍仲亨輕輕將她抱回床上,“念卿,醒醒,吃了藥再睡。”
  她朦朧睜眼,似乎困極了,看到是他,便心滿意足地唔了一聲,蜷起身子又要睡過去。他忙拿過水杯,將藥片送入她唇間,“乖一些,快把藥吃了。”
  她順從地吞下藥,眼睛也沒睜,伏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許久不曾見她如此疲倦貪睡,霍仲亨深深看她,小心翼翼放她在枕上,牽過被子給她蓋好。
  更深,夜濃,人靜。
  就這樣靜靜看著燈下沉睡的她,仿佛已是世間到樂。
  霍仲亨俯身吻了她臉頰,關了燈,悄然退出門外。
  春夜靜謐,天氣還仍涼爽,卻不知為何總有些潮熱。念卿朦朧裏輾轉,覺出身上有汗,潮潮得粘著肌膚,鬢發也汗濕。她醒來,下意識伸手,發覺枕畔空空無人。
  “仲亨?”念卿一驚而起,開了燈,見床頭搭著他的衣服,人卻不見蹤影。
  念卿披衣而起,悄然穿過走廊,見書房裏亮著燈,卻也無人。
  隻有書房通向庭中的門半敞著,窗紗隨風微動。
  念卿走進去,瞧見他獨自一人立在簾前廊下,身影蕭索,悶悶抽煙。
  他聽見她腳步聲,回頭看了她,無奈地笑,“你還是起來了。”
  “嗯。”念卿淡淡應一聲,倚在門上看他,並不過去。
  他朝她伸過手,“過來。”
  她仿若沒聽見,隻望著他,良久輕聲道,“不要煩,事情總是可以解決的,你不要先累垮了自己才好。”
  他點頭笑笑,朝她走來。
  “我有些困,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睡。”她卻退後兩步,不待他過來便退到書桌後,低頭回避他的目光,“這幾晶我不太舒服,想一個人睡,你……你就在書房睡吧。”
  霍仲亨臉色微變,定定看她。
  念卿轉身,卻聽見身後傳來他冷冷語聲,“你給我過來!”
  她站定不動,冷不丁被他從身後擁緊,那堅實臂膀將她勒得幾乎喘不過氣。
  “仲亨,不可以……”念卿喘息掙紮,極力想將他推開。
  他圈牢她身子,低頭吻住她肩頸,吻在鎖骨起伏的那一點微凹處。
  “沒什麽不可以!”霍仲亨語聲蘊有怒意,“我要你你起來,你就乖乖給我好起來,不準再說這種話!生病又怎麽樣,我會怕那區區一點小病?”
  溫熱水滴落在他手背,她無聲落淚,終於靜了下來,不再掙紮,如無助的貓兒一般軟軟倚在他胸前。他撫著她頭發,輕聲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驀地,他轉過她身子,笑著看她,“還有一個好消息我沒告訴你。”
  念卿抬起朦朧淚眼。
  “我們要回家了!”霍仲亨似乎興高采烈,“終於可以趕上霖霖的生日,你的禮物不會白買了!”
  
  第卅一記
  四月廿七日,內閣突然下令撤去東北靳義明、吳雲鵬二人軍職,急調佟岑勳部回師進駐,撤換相關將領二十九人,並以瀆職滋事罪名將其中一十七人逮捕,移交軍事法庭裁處。
  靳、吳二人意欲在日本支持下起兵宣布獨立,反對廢督,卻被這一擊打得措手不及,隻得倉皇往山東逃竄。途中遭遇霍仲亨部截擊,被打得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此次親自率部截擊的正是少帥霍子謙。
  靳義明兵敗被俘虜,吳雲鵬則拋下親族部屬,隻身逃往日本避難。
  五月五日,霍仲亨宣布所轄五省廢除督軍一職,將全省軍政劃為九個衛戍區;自任衛戍總司令統一管束地方;成立軍務善後處,解決裁軍善後等相關要務,並親任軍務善後督辦;各部屬將領暫居原職,以穩定軍心為首要。
  隨後又宣布新的電令。限各衛戍區長官六個月籌辦裁軍善後方案,酌定消納方法,以為士兵異日謀生之計。其餘各軍餉及軍事項經費,仍在稅項下支取;各地軍法暫依舊製,俟聯合政府成立,再依新憲為準。自廢督日始,軍費應較前有減無增。
  五月七日,內閣頒布廢督令,北方各藩鎮即日改製。
  電令一出,舉國震動,輿論大嘩。
  巨變來得比預期中更快更迅猛,輾轉呼籲多年的廢督之聲終成事實。
  五月九日,南方軍政府臨時大總統兼大元帥公開致電霍仲亨,稱『廢督之舉利在千秋,惟犧牲個人權利以致國者,君實為當世第一人。愚誠歎哉!』
  至此,廢督之議終成定局。
  在中國大地上叱吒多年的“督軍”,似乎一夜之間便要退出曆史舞台,成為過往煙雲。
  然而,南方第一大報章率先在次日打出巨大配上標題:“欺世盜名,玩弄民意,廢督空談終成笑柄”——報人撰文直指霍仲亨玩弄權柄,欺世盜名,假借廢督抬升個人聲望,卻毫無實際誠意,所謂廢督不過是一次獨裁戲法。
  按電令中所言,重新劃定衛戍區之後,總司令仍由原告的督軍擔當,包括軍務善後督辦也是督軍親任。幕前幕後權力仍抓在他一人手裏,各級軍官基本也沒有變遷,若用一句話以蔽之,那就是:除了督軍變成將軍,其餘該怎樣還是怎樣。
  至於六個月為期的裁軍縮銀,此時看來,也是一紙空談,遙遙無期!
  雖也有報章指出,廢督是長遠之事,應循序漸進,從上至下逐層推行,有霍仲亨以身作則已是了不起的開端,在動蕩現狀下,暫不放權是穩定軍心的必然之舉雲雲……但這種聲音,比起鋪天蓋地的非難質疑,實在太過輕微,遠不足以消弭世人的失望憤怒。
  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國人向來善疑,有好事不見得肯一呼百應,有壞事則必定蜂擁而上。如是一夜之間,霍仲亨從眾望所歸,變成眾矢之的。
  將軍府一牆之內,鮮花著錦,芳菲正盛,滿目春光絢爛奪人,分毫不受外間風雨人言影響。
  進進出出的仆從丫鬟忙碌不休,樓上走道裏已堆滿大大小小行李箱子,管家仍在指揮著下人將更多物件收拾裝箱。
  後苑裏濃蔭淺碧,花樹掩映,卻是一派寧靜。
  仆傭遠遠候在廊內,進出端茶送水也小心放輕了腳步,唯恐驚擾了苑中午後清幽。
  那茵茵淺草鋪滿庭中,海棠樹下懸著秋千架,纏繞在架上的花藤須蔓嫋嫋,隨風而顫。
  秋千架下設了青藤貴妃榻和一把西式長椅。穿淡青衫子,垂著兩條粗黑發辮的丫鬟將一盞剛沏好的萬壽龍團輕輕擱在四少手邊藤幾,朝他低低一笑。這是他偏好的茶,每日登門必喝。這陣子他每日都來,將軍和夫人早已將他視作自家人,無需講究繁冗禮數。
  青藤貴妃榻上的夫人斜倚錦靠,攏著麵紗,拿絹扇遮了半臉,仿佛刻意與四少離得遠些。
  李斯德醫生戴著聽筒凝神在她背上聽了半晌,微笑點了點頭,又從診箱裏取出注射針和藥水。女仆從旁看著那長長的針頭,不覺瑟縮,夫人卻已習慣了,順從地伸出手臂,任女仆幫她挽起袖子。
  她越發瘦了,皙白如雪的肌膚下,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針頭紮進去,薛晉銘眉頭也隨之一緊。
  醫生轉頭用德語和他說了什麽,他目光便是一亮,熠熠如星子,“看來這靜息療法還真有用,醫生說你狀況不錯,至少沒再加重。”
  念卿微微一笑。
  薛晉銘欣然道,“等送你回到家中就更好了,海邊空氣潔淨,氣候溫暖,最宜休養。”
  “晉銘,這真的不必。”念卿無奈而笑,雖不指望能在這件事上說服他,卻仍想勸上一勸,“你既已經接受南方的軍職,還是早些過去就任為好。我又不是沒人護送,這路上醫生仆傭還少得了嗎,哪裏需得你再專程送一趟?”
  薛晉銘打斷她的話,“沒錯,你有的是侍從前呼後擁,但朋友,隻得我一個。”
  念卿無話可駁,默了片刻,輕歎道,“你又這樣不顧輕重。”
  他深深看著她,“沒有什麽能比你重要。”
  “傻話,你當然有更要緊的事,你的理想責任抱負,這些難道不重要麽?”念卿蹙起眉頭,似乎真有些生氣了。她為他著想,他自然是懂了,於是也不分辨隻淡淡地笑,“等將軍在北平的要務了結,趕回你身邊,我自然就會離開……況且他不是應諾在霖霖生辰之前趕回麽,短短時日耽擱不了什麽,你放心。”
  念卿沉沉一歎,“可是晉銘,你這樣做,有沒有想過方小姐的處境?”
  薛晉銘臉色一黯。
  她卻止住語聲,沒有再說下去。
  薛晉銘抬眼看去,卻見是霍仲亨回來了,正大步從廊內而來。身後還跟著侍從,一麵走一麵向他請示著什麽,霍仲亨臉色陰沉,在不遠處立住腳,回身厲聲斥那侍從,“這還有什麽可斟酌,該斃就斃,軍紀國法是用來討價還價的?”
  侍從噤若寒蟬地退下。
  念卿從榻上起身,蹙眉控問,“這又是做什麽,一回來就殺氣騰騰。”
  霍仲亨回過身,看見她微揚了臉,風吹起麵紗,鬢發肩頭都沾上細碎落英。
  “沒什麽,小事一樁。”霍仲亨笑了笑,迎著她執意追問的目光,隻得回答,“剛處決了靳義明。”
  薛晉銘聞言一驚,念卿也微微變了臉色,“靳義明是佟帥的部屬……”
  霍仲亨抬了抬眉,倨傲盡顯,“那又怎樣,姓靳的帶頭抵抗廢督,興兵獨立,我就是要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你嫌到處樹敵還不夠多麽?”念卿怔了半晌才說得出話來。
  “我對這幫人已足夠客氣!”霍仲亨原本就陰沉的臉色越發鐵青。
  當日一紙急電打斷了府中午宴,傳來靳義明與吳雲鵬等人圖謀獨立,反對廢督的消息。
  這個變故令霍仲亨不得不重新衡量局勢利弊,雖然以他不甘妥協的個性,寧願付出重大代價,也要將“腐肉”一刀剜盡。然而內外交困的局勢,與軍中人心的浮動,迫使他正視念卿的擔憂,與薛晉銘提出的緩行建議,最終妥協於現實,頒布了令輿論大失所望的廢督令。
  比起外頭的罵聲一片,更大的煎熬來自內心。
  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願看到這妥協的後果,卻又不得不做出妥協的決定。
  “這一次,我是真的將自己推上國之罪人的刑台了。”
  發出電令的前一晚,他向她說出這句話,明知不可為,亦為之。
  這世上,唯有她明白他的苦楚。
  但寧願看到這個結果,哪怕是妥協,哪怕是不甘……除此之外,廢督令得以頒行,他在北平的政務也暫告段落,得以返回南方整飭裁軍善後事宜。
  總算可以回家,這是比廢督令頒布更令她欣悅的事。
  在北平還遺留著一些繁瑣政務,需耽誤些時候,子謙也還沒有回來。她一心等著他忙完這些事,一同回去,可是他等不及,一刻也不願耽誤,隻想盡早將她送回溫暖的南方——
  不是他不能等,是她的身體不能等。
  這個病,來得措手不及,仿若一夜之間將他和她頭頂睛空遮滿烏雲。
  霍仲亨不願再多談論政事,轉向一旁的醫生,淡淡岔開話題。
  “今天怎麽樣?”他握了念卿的手,“大夫檢查後怎麽說?”
  “很好,有好轉。”薛晉銘笑著替醫生回答。
  霍仲亨喜上眉梢,連聲道,“你看,我就說沒什麽大不了,這點小病算得什麽,等回去好好養一陣子,不又鮮蹦亂跳才怪!”
  念卿被他的話逗得笑出聲,不留神嗆了風,又是一陣咳。
  薛晉銘忙要去拍她後背,卻幾乎與霍仲亨同時伸出手,於是頓住,緩緩將手垂下。
  霍仲亨的目光投過來,與他交匯,二人心照不宣,眼中俱有憂色。
  醫生已證實念卿被夢蝶過上了肺結核。
  迄念仍沒有任何藥物或手術能有絕對把握治愈這病症,在貧苦民間,染上癆病便意味著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縱然是豪門富家,也有許多人因這個病而無可救藥。
  能在這個病裏存活下來的人,並非沒有,隻有少之又少。
  一半賴於藥石見效,一半賴於自身生命力的頑強。
  所幸念卿的病發現得早,並未如夢蝶一般病入膏肓,大夫給她的方子見效也極快。
  她是從鬼門關裏一次次闖過來的人,幼年捱過了肆虐貧民區的傷寒和瘧疾,又逃脫了獄中絞刑和饑寒,再從複辟者與日本人的魔手中逃生,複又躲過刺殺遇襲;即便父親早亡、母親慘死,連她全心嗬護的妹妹也遭遇那樣的不幸……唯有她依然不折不撓立於他的身側。
  當年族公極力勸他休棄這個女子,曾搬出命數之說,稱她命格剛硬,有克親之虞。
  霍仲亨從來不信鬼神命數這些虛妄之談,直到如今方肯相信,也寧願相信,隻願她當真命格剛硬,能克製一切災劫,縱然將這災劫應在他的身上也好。
  “李大夫這靜息療法,聽著玄乎,看來倒是真有效!北邊氣候不好,這時節又多柳絮,對你身體不好……這兩天你就盡快啟程,早點回去休養,也好早日好起來。”霍仲亨看著她,似乎急不可待,恨不得立刻將她丟上專列,送回千裏之外的家中,隻是手心裏卻將她的手攥得極緊極緊。念卿莞爾,輕輕點了點頭,也將他的手指用力扣住。
  下值廢督引起軒然大波,南北和談風雲變幻之際,一向備受矚目的霍夫人卻突然離開北平,隻身返回南方。這一異動,引起外間諸多揣測,霍仲亨與南方的微妙關係再次成為局勢焦點。
  霍夫人啟程當日,中外記者早早守候在車站,將去路圍了個水泄不通。然而直等到晌午也不見動靜,原來早在前一晚,霍夫人攜友人侍從已悄然離開北平,一早從碼頭乘船離去。
  船頭風勢勁急,清晨的風捎來潮濕雨意,海天處層雲鋪展,由魚白至淺灰,仿佛是淡墨在天邊勻勻染出。海風吹得麵紗飛揚,發絲繚繞,念卿站在甲板欄杆後,眺望遠處雨雲,良久怔忪出神。
  “要下雨了。”
  身後腳步聲近,他來到身旁,靜靜陪她看那海天相接處一隻海鳥翩然掠過。
  念卿並未回頭,默了片刻,淡淡說,“你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薛晉銘沉默。
  恍惚裏今夕何夕,那一天,碼頭霧雨迷離,她遠遠目送他孑然遠去……轉眼三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也不過一千多個日夜,兜來轉去似乎一切都已改變,可他和她竟還能站在一起,同看海天渺渺。
  那些悲酸辛苦的記憶,在這一刻如怒潮衝上岸邊,漸平漸緩,終化作無聲無息的泡沫,遠遠蕩開在一望無際的海岸……餘下的,唯有寧靜與釋然。
  假使這船再也不停,就這樣行駛下去,在無邊無涯的海上永久飄蕩,那會是夢中的極樂。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車繞過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達。”他淡淡一笑,轉開了話頭,“這樣雖費些周折,總好過一路茲擾。”
  霍夫人今日抵達的消息早已傳開,碼頭上少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記者。
  一路上刻意低調回避,固然是出於安全考慮,卻也不想在霍仲亨正值風頭浪尖的時候另生枝節。她患病的消息更不願被外界得知。乘船也是醫生的建議,專列上空氣流通不暢更比不得輪船平穩,不利於她的健康。
  霍仲亨將她托付給他,他亦不辭千裏護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舍生冒死將她送回霍仲亨的身邊。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信任與尊重,亦是他與她之間超越俗念的友誼。
  這一路,從北而南,在船上共渡的時日也漫長也短暫。
  隔了諸多侍從醫護,真正單獨相待的時候並不多。
  但他每日都能陪著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著陽光海風看書,偶爾說說笑話;他指給她看魚躍鷗翔,看晚霞朝日;興致好時,她低聲哼唱婉轉的歌謠,用隻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夜裏蘇醒的“中國夜鶯”,歌聲在字根表的海麵悠悠飄散,如同浪濤聲裏海妖的低吟……
  “晉銘。”
  她驀然開口喚他名字。
  他靜靜等她說話,等良久,耳邊隻有海風吹過的聲音,交織浪濤起伏的旋律。
  “謝謝。”
  她半垂眼簾,並不側首看他,隻低低的一聲,以從未有過的鄭重態度道出。
  薛晉銘良久不能出聲,佇立在風中,仿佛神思已被風吹散……終究不知是從哪兒找回來的聲音,澀啞低迷,他喃喃地答,“這兩個字且留著吧,往後你要說的時候還多。”
  念卿一笑,轉頭掩唇,再一次劇烈嗆咳。
  他慌忙去扶,她卻猝然轉身,扶了欄杆快步往艙室裏去。
  船身在海風裏微晃,她一個踉蹌,跪倒在甲板上。
  身後一雙手伸來,及時將她挽住,二話不說將她橫抱起來。
  他的臂彎堅實有力,襯衣下透出暖暖體溫,心跳的聲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晉銘大步奔回艙室,連聲急喚大夫。
  隨行的李斯德大夫趕來,她已咳得幾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針劑,方才漸趨平緩。
  藥力令她沉沉昏睡過去。
  留下兩名女看護陪伴在床邊,大夫與薛晉銘退出艙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術處理方麵,隻有肺部壓縮被證實是確切有效的手段,危險性也很高,大多數人不願意冒險嚐試人工氣胸療法。”李斯德點燃煙鬥,一邊走一邊沉吟道,“照霍零售價現在的情況看,保守的靜息療法隻能延緩病情惡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這個方法假使失敗,會怎麽樣?”薛晉銘沉聲問。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說,她樂於挑戰危險。”
  薛晉銘一驚駐足,“你將這想法告訴她了?”
  “她作為病人,有權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揚了揚眉,深藍眼睛裏透出德國人固有的堅持。
  等候在碼頭的五部黑色車子一早摘去了車牌,隨行侍從皆著便服,饒是如此仍被無孔不入的新聞記者尾隨發現。戴了麵紗的霍夫人,身在仆從簇擁之中,遠遠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從攙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間顯得憔悴。
  有眼尖的記者驟然發現,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機哢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攙扶她上車的一幕。隻見前後各兩部車子開道護衛,霍夫人與薛四公子同乘中間一部車揚塵而去……翌日報章鋪天蓋地俱是這曖昧香豔的消息。
  終究還是回來了。
  五月薰風拂暖,車子飛馳在傍山臨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致一一掠過眼前。
  薛晉銘凝望車窗外,一時有些恍惚。
  入目綠蔭蔥蘢,各色繁花開滿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奪目的木棉樹,仿佛團團火焰綻在枝頭。此間的木棉比南國開得要遲,每當看見南國的木棉,他總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著,疲憊地靠了椅背,蒼白臉頰透出病後潮紅,睫毛如蝶須覆下。
  蜿蜒道路盤山而上,直抵山頂,那臨海而築的豪宅隱現於綠蔭之間,屋頂白石雕花已隱約可見。那便是傳聞中的“茗穀”——當年大督軍霍仲亨一擲千金,買下海濱半山風景絕倫之處,聘請名師張孝華設計修築了此處別墅,送給新婚夫人作為結婚禮物。
  “到了。”念卿不知什麽時候已醒來,轉頭對他柔柔地笑,“晉銘,這裏便是我家。”
  薛晉銘親自扶她下來,她欣喜地指他看那一叢叢雪團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為今年花期已過,再也見這著這些花開了……”
  他扶著她臂膀的手,驀然一緊,脫口道,“胡說。”
  她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風中芬芳,“仲亨給這裏取名茗穀,穀,有歸隱林泉之寄寓。”
  “茗,則取自白茶花的別名玉茗。”他接過她的話,微微笑道,“我也愛這花,還曾想,日後我若能有一個女兒,便也取玉茗為名。”
  他與她四目相對,各自眼中笑意深淺,浮沉心緒卻是無痕可尋。
  白茶花期已將盡,瑩白細碎的花瓣隨風吹落,揚揚灑灑,鋪散在門前一小段青石階上,風裏芬芳遠送,遠處木棉搖曳一樹紅焰,天際流雲無聲。
  侍從仆傭遠遠迎出來門來,從大門一直站到台階下。
  “媽媽——”
  脆嫩的童聲驟然傳來,念卿一震,抬頭看向大門,忙叫人近前攔住。
  然而冷不丁側麵圍欄上,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突然翻上牆頭,手舞足蹈地就要撲向念卿。似乎是女仆驚慌地叫聲隨之響起,“霖霖小姐,快下來!”
  “快抓住她!”念卿的驚叫聲裏,薛晉銘箭步上去,捉住那紅衣小女孩的胳膊,如拎一隻張牙舞爪的野貓,在她稚嫩憤怒的尖叫聲裏,總算將她從那一人多高的牆頭拎下。
  “壞人!壞人!”霖霖發辮鬆脫,長發亂如蓬草,身上臉上都蹭滿牆上灰泥。薛晉銘剛要鬆手放她到地麵,她扭頭一口咬在他手背,手裏拿著個小小的木削手槍不由分說照他打去。左右仆傭慌忙上前幫忙,左一個大小姐,右一個小祖宗的央告,可霖霖咬住薛晉銘的手背就是不鬆口。
  驀聽得夫人喚了聲“霖霖”,餘下的聲音卻被一陣咳嗽掩蓋。
  霖霖一呆,抬眼見她被人扶著,拿手絹掩了口,隻是咳,咳得像要喘不過氣來。
  “媽媽!”霖霖終於鬆開薛晉銘的手,無視那滲出血絲的細小牙印,隻顧掙紮著撲向念卿,“抱抱,媽媽抱抱……”
  念卿慌忙退後數步,冷下臉來,弱聲道,“說過不許爬樹翻牆,為什麽又不乖?”霖霖大聲委屈道,“姐姐不許霖霖看媽媽,霖霖有乖的!”
  念卿看向她身後,這才發現一直陪著霖霖的並不是保姆萍姐,而是四蓮。
  四蓮換了一身白衫藍裙,發辮剪短,俏皮地束起,額前略微燙了一點卷發,整個兒便煥然一新,渾然脫去了小城姑娘的拘謹,儼然一個文靜清秀的新式女學生。
  見霍夫人這樣看她,四蓮早已羞紅了臉,低頭怯怯喚一聲,“夫人。”
  念卿微笑點頭,卻顧不上同她問候,霖霖已不高興地鬧起來,扭著身子定要撲向母親身邊。看著她急出汗的小臉,念卿心頭一酸,眼眶也微微紅了。
  薛晉銘看她麵有不忍,唯恐她一時心軟去抱孩子,忙一手攬了她,示意四蓮抱走霖霖。
  卻見念卿冷冷連臉色一沉,對霖霖硬聲說,“你不乖,這個髒樣子還咬人,媽媽不想抱你!”
  聽得她這樣說,霖霖呆了,摸摸自己一臉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漸漸浮上淚水。四蓮俯身來抱她,她將腳一跺,扭頭轉身就跑,一溜煙跑進大門不見人影。
  
  第卅二記
  入暮天色很快轉暗,餘暉照進長窗,將鏡前念卿周身染上淡淡金輝,也襯得她膚色更顯蒼白。家中女傭萍姐隻能遠遠站在門口,看著看護女仆幫夫人換了衣服,卻連走進屋裏幫她理一理頭發也不能。
  夫人轉過身,對她一笑,“去請薛先生和四蓮小姐下樓吃飯,把大小姐也一並帶下去。”
  “那夫人您呢?”萍姐脫口問道。
  夫人垂下目光,“從今日起,我都在房間裏用餐,我的用具也和所有人隔開。”
  萍姐心酸難過,忍不住踏前一步,“可是夫人一一”
  “你別進來。”夫人抬手一擋,蹙眉道,“你要照顧霖霖,小孩子是最容易被染上病的,往後你也不要踏進我的屋子。”
  “是。”萍姐眼裏湧上淚水,低了頭,一言不發退出門去。
  “等等。”夫人複又將她叫住,想說什麽卻又遲疑,默了半晌低低開口,“她,這些日子怎麽樣?”
  雖隻一個她字,萍姐自然明白說的是誰。
  “還好,一直吃著藥,身子也康健。大夫說念喬小姐情緒安穩,可以讓她偶爾出來走動,也見一見家裏人,理當有好處。”萍姐又低聲道,“前陣子少爺回家,還帶著四蓮小姐,我便沒敢讓人陪念喬小姐出來散步,怕被他瞧見… … ”
  夫人臉色微變,“少爺問起過這事麽?”
  萍姐忙道,“問起過一回,我照夫人的吩咐,隻說念喬小姐早就回鄉下去了,少爺便沒有再問。”夫人微微點頭,似有些疲憊,撫胸緩緩坐回椅中,“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頭你領兩天假,去省城看看女兒… …淩兒讀書還乖麽?”萍姐噙了淚謝過夫人,連聲說淩兒能有今日,全靠夫人眷顧。
  夫人笑笑,讓她自去照顧大小姐。
  然而萍姐退出去片刻,又急忙地回來,直說大小姐不肯下樓,摔了一屋子東西,吵著要見夫人。
  念卿無奈,起身戴起麵紗,又拿帕子掩了半臉,匆匆往霖霖房裏去。
  遠遠就聽見屋子裏乒乓摔東西的聲音,萍姐上前將門一推,一隻小孩的鞋劈麵飛來,幾乎打在她肩頭。萍姐忙道,“大小姐快別鬧了,夫人來了!”
  她話音未落,裏頭混亂聲響驟止。
  念卿蹙眉越過門口一堆淩亂散倒的衣物玩具,看兄那隻周身漆黑的豹子俯臥表屋子正中,一雙琥珀大眼迫視前方,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小主人,不許任何人靠近。見到是念卿進來,它一征,立時歡躍地站起來,作勢要撲向女主人懷抱。
  “墨墨!”坐在粉紅小床上的霖霖圓蹬大眼,出聲喝止了豹子墨墨。
  她烏黑柔亮的頭發已經梳成兩條辮子用緞帶紮起,雪白嶄新的裙子穿在身上,小臉也洗得幹幹淨淨,瓷樣肌膚吹彈可破,大眼晴烏溜晶瑩,眼淚還掛在眼角。
  看見母親終於來了,霖霖忙用手背胡亂將眼淚一擦,將身子挺得正直,哼一聲扭過臉去。
  念卿讓仆人都出去,反手將房門帶上,遠遠站在門口看她,既不過去也不說話。霖霖和她大眼小眼在對視半晌,終於忍不住小嘴一扁,“臉臉洗幹淨了……媽媽壞,媽媽不來抱霖霖!”
  她想哭,可是哇的一聲還沒衝出嘴邊就止住,眼淚打著轉也沒有落下來。
  因為她看見母親臉上早已布滿淚水。
  “媽媽每一天都在想你,想抱抱你,陪陪你。”念卿語聲哽咽,“可是媽媽生病了,如果碰到你,你也會生病,病了就要打很痛的針,你明白麽… … ”
  “霖霖不怕打針!”霖霖一骨碌跳下來,就要向她奔過來。
  念卿慌忙退後,“不許過來!如果你碰到媽媽,媽媽會病得更重,會死掉,那樣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
  “死掉?”霖霖呆呆站住,小腦瓜裏還不太明白死掉是什麽意思,但她明白再也見不到媽媽便比任何事都更可怕,於是一動不敢動地站著,睜大眼晴茫然望子成龍著念卿,“霖霖生病了,為什麽媽媽可以抱抱?”
  念卿語塞,隻能答道,“因為你是小孩子,媽媽是大人。”
  霖霖歪著頭想了一想,驀她如大人一般歎口氣,“小孩不好!”
  “嗯,小孩不好。”念卿破涕為笑,柔聲哄她,“所以你要多吃飯,霖霖長大,變成大人就可以來抱媽媽了。”
  “爸爸在哪?”霖霖十分不高興,“媽媽生病,爸爸為什麽不回來?”
  胸口隱隱窒痛,令念卿說不出話來,淚水卻無聲落下。
  “媽媽不哭!”霖霖想上前又不敢,急紅了小臉大聲道,“爸爸壞,媽媽不抱他!”
  夜裏在四蓮和萍姐的安撫下,好容易哄得霖霖入睡了。念卿在門邊悄然凝望她睡顏,看了許久才轉身,緩步走過走廊,在樓梯處見著沉默而立的薛晉銘。他看她穿上一身騎馬裝束,手裏拿了披肩,便皺眉問,“你還要出去?”
  外邊天色早已黑盡,夜風也轉涼。
  念卿輕輕點頭,“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薛晉銘看著她略顯疲憊的臉色,皺眉問,“一定要騎馬?天都黑了,還是讓人備車吧。”
  “不遠,就在後山,騎馬走山道很快,車子反倒要繞路。”她笑一笑,不由分說在前領路,帶他穿過後苑,來到馬廄。二人各挑了馬,並轡穿過月色朗照的庭院,緩僵馳在山道上,夜裏花香越發馥鬱,熏得空氣也似釀過一般,濕潤的衣風微漾著甜。
  “我想等霖霖生日之後,請大夫開始那個新穎大膽的療法。”念卿平靜開口,語氣輕快,將那極具危險性的人工氣 胸療法說得如一個新鮮的遊戲。
  “你想過萬一失敗的後果麽?”薛晉銘語聲微澀。
  “也不會比這樣拖下去更壞。”念卿淡淡一笑。
  “但至少… … ”薛晉銘黯然說不下去,不知道至少還能怎樣。
  “我已想過,這樣拖著,或許可以拖得久一些,給仲亨和霖霖的擔憂卻也更多,仲亨他所要承擔的已經夠多,霖霖又這麽小,我每天都提心吊膽,唯恐將她染上… … 我親眼見過念喬的母親死於癆病,也見過夢蝶那形銷骨立的樣子,我不想重蹈覆轍。”她微仰起臉,望了夜空中孤月皎潔,輕輕歎道,“若能一搏,贏回一命自是上天眷顧,輸了也了無遺憾。”
  她有條不紊談論著自己的生死,仿佛說著與己無關的平常事;擔憂著丈夫與女兒的感受,卻不提他,半個字也不提他的悲仿。
  薛晉銘木然聽著,心上有發僵的麻,隻聽著她語聲幽幽,偏爾夾一兩聲咳嗽,並不理會他的反應,隻低低說下去,“我此生沒什麽再可遺憾… … 仲亨會是一個好父親,他和霖霖都足夠勇敢,他們會好好的… … 除此,我仍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見你有自已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
  這是第一次,她對他如此坦言。
  薛晉銘轉過臉,不讓她看見他的表情,挽僵的手緊握成拳。
  “還有,便是念喬。”她歎息,挽住僵繩,駐馬在一樹高大木棉之下。
  石徑盡頭,一座爬滿青藤的兩層小樓被高牆鐵欄深深圍著,橘黃燈光點點亮起,養在門後的獵犬已聞聲下低吠起來。生鑄的厚重鐵門軋軋開啟,警衛從裏頭奔出來厲聲嗬斥,走近才發現竟是夫人來了。
  薛晉銘將念卿扶下馬背,在警衛引領下踏入那宅子,夜裏看不清庭院模樣,隻覺林木森森,木葉搖搖,碎石砌成的路麵職了青苔,落腳微滑,仿佛是很少有人走過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燈光的小屋,隻覺整棟宅子除了那點燈火,冷冰冰再無人間煙火氣,連二樓每扇窗戶都被鐵條焊牢,上麵纏繞著爬山虎的藤蔓。
  警衛推開門,屋裏倒是整潔清淨,窗後垂著白色紗簾,地上織毯柔軟,兩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樓梯兩側。念卿沉默地走上樓梯,腳步放得極輕,到二樓走廊處駐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氣喘。
  薛晉銘從身後扶住她,扶她緩緩走到一間門上有鐵枝方孔的房間前,裏麵燈光透出,隱隱可見一個女子側身而立的輪廊。警衛掏鑰匙打開了門,房裏那穿白裙的女子聞聲轉過頭來,濃密長發從臉側垂下,膚色極白,眸色極黑,尖削下巴與挺秀的鼻梁與念卿如出一轍,唇角卻有一道猙獰傷疤,橫貫整個左頰,一直劃到左眼下方,將整張左臉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晉銘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傷疤上,再也不能移開。
  她是念喬,她竟是念喬。
  當年晨露一般嬌嫩的少女,被念卿嗬護備至的同父異母妹妹,笑起來有著和念卿一樣的眉彎,不顧一切愛著那個懦弱的富家子,眼裏被愛 情的火焰灼燒,無視一切阻礙與現實一一那樣的念喬,曾對他笑如春風,也曾對他怒目而視的念喬,竟成了眼前容顏盡毀的瘋女。
  她目不轉晴看著念卿,唇角浮著一點癡癡的笑,帶起頰上一點酒窩,“姐姐。”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薛晉銘立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對姐妹,一個病重憔悴,一個瘋癲破碎,滿心都被這可怕的疑問充斥,鐵窗密閉的房間裏,窒悶得令人心悸。
  念喬牽起身上白裙,裙袂蕾絲層疊,長長拖曳在地一一他這才看清楚,竟是一襲婚紗。她轉過身子,癡癡對著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結婚禮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門口,肩膀微微有些顫抖。
  “我還有好多新樣式的禮服!姐姐,你來看!”念喬癡癡笑著拉開壁角衣櫥,裏頭滿滿一櫥都是婚紗,有的掛不下便團團皺起,塞在角落,隨櫃門打開而跌出。喬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紗裏,歡躍地一件件抓起來,比劃在身上,一麵喃喃自語,“我穿哪一件好… … ”
  念卿彎下身子咳嗽。
  薛晉銘扶住她,一時無言以對,低低說了聲,“走吧。”
  驀然聽得身後念養尖聲問,“你要走哪裏去?”
  薛晉銘愕然回頭,見念喬站起身來,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晴刹那間瞪圓,“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過神來,將薛晉銘往身後一擋,弱聲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話音未落,念喬已撲到跟前,揚手抓住念卿肩膀,語聲尖厲扭曲,“把他還給我,不許你帶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複著這一句,直到被薛晉銘鉗住雙手,強行帶她離念卿身邊,外間的警衛也一擁而入,將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麵,耳聽著念喬淒厲慘叫,無力地靠在門邊。
  警衛熟練地拿出江射針劑,片刻後,她叫聲減弱,昏昏歪倒在沙發上。
  薛晉銘攬住念卿,覺察她身子顫抖,雙手冰冷,當即不由分說將她帶下樓去。
  走出門外,念卿臉色已慘白如紙,直至被他攬上馬背,這才仰頭將眼一閉,任憑淚水滾落,卻仍緊咬了唇一言不發,隨他一路疾馳返回。
  到門前下了馬,她也不理迎上前來的萍姐等人,徑自疾步奔上樓去,將書房的門重重一甩-----薛晉銘搶上前去,一手將門抵住,“念卿!”
  她不理會,腳步虛浮地走到壁角酒櫃前,剛拿起一瓶白蘭地便被他劈手奪去。他用力握住她肩頭,語聲近乎哀切,“別這樣… … ”
  念卿猝然回頭看他,啞聲道,“在船上你問起念喬,我沒有答,現在你都看見了,那就是念喬,她已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喲樣子!”
  念卿與霍仲亨的婚禮之前,有一件醜聞雖被壓製了輿論,仍在市井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一一霍夫人的妹妹在訂婚當天被未婚夫當眾悔婚。有傳言說,那程氏是有骨氣的正經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風塵出身,拚著得罪權貴,也不認這門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異鄉… … 然而當年恩怨,薛晉銘再清楚不過,那程以哲是他親自下令逮捕的激進分子,也曾當麵刑訊,那人性子偏激狹隘,一腔盲目熱忱,祝軍閥政客皆為死敵。
  然而,若說起與那程以哲真正的交道,猶在此之前。
  彼時世上尚無念卿,隻有豔 名傾城的雲漪。
  她也還未識得霍仲亨,仍是金絲籠中夜夜歌唱的衣鶯,是伴在他身側巧笑倩兮的紅粉。
  他也記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時狂熱追求的人,正是念卿。
  及至入獄後,因愛生恨,所憎所惱的人,也是念卿。
  “我明知道他懷著別樣心思,卻攔不住念喬的癡心,她認定了她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說什麽也要同他一起。 ”念卿黯然,一縷亂發從鬢邊垂下,“當日程家向念喬提親,我心中知道不妥,卻不忍令念喬一再失望。我對她的管束早已令她不滿,我想著她畢竟已長大,或許也該放手讓她走一走自己的路… … 果真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程以哲與沈念喬的訂婚消息傳來,薛晉銘已身在南國,對這突兀喜訊隻覺莫名。倒是退婚息傳來時,倒令他毫不意外。
  “念喬便是因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開?”薛晉銘皺眉問道。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搖頭。
  “程以哲不止退婚,還留下一封遺書給念喬,在訂婚當日跳海自殺。”念卿語聲沙啞,“那封信十分惡毒,將他利用念喬報複我的原委盡數道出,一字一句寫著他從來不曾愛過她。”
  薛晉銘憤然 脫 口,“無恥!這算什麽男人,他死有餘辜!”
  念卿漠然道,“他的屍身並沒有撈到,我總不信他那種人會真的自殺……那隻怕是他刺激念喬來報複我的又一個手段。念喬自然深信不疑,對我恨之入骨,當日她撂下一句狠話便與我反目而去,我隻當她是氣話,卻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來。”
  “你既毀了我,我也不會教你如願以償嫁入霍家。”
  時隔多年,這一句咬牙切齒的話重又回響在耳邊,仍令念卿寒徹筋骨。
  薛晉銘心驚,忍不住追問,“她究競做了什麽?”
  念卿緘默,額頭有細細汗珠冒出,良久才啞聲道,“那時候子謙也來了,他在家中沒能遇上念喬,念喬卻機緣巧合認得他。他反對我和仲亨結婚,與他父親鬧得很僵… … 那天夜裏,他被幾個侍從官勸出去喝得大醉,那幾人都是風月老手,挑了舞女各自尋 歡。殊不知念喬在暗中一直尾隨他們,趁醉混在舞女之中,將子謙帶出舞廳… … ”
  繼室的妹妹與繼子鬧出醜聞,算來也是姨母與子侄的悖 倫,一旦鬧出這樣的事,霍家顏麵無存,霍仲亨無顏麵對天下人,她這風光的督軍夫人便再也做不成。
  念喬是真的豁出一切,不顧名節聲謄,隻求拖著她身名俱毀,同墮地獄。
  她是真的那樣恨她。
  念卿說不下去,額上冷汗更多,咳喘連連。
  薛晉銘也聽不下去,驀地站起身來,“別再說了,那都已是過去的事… … 念卿,忘了罷,子謙也是無心之過,這怪不得他。”
  “白然怪不得他。”念卿勉強笑了一笑,蒼白頰上泛起紅暈,“他並未和念喬做出什麽事來,雖未認出她身份,卻及時醒轉,將她當作舞女趕走。”
  薛晉銘一怔,旋即長長鬆了口氣,“謝天謝地!”
  念卿恍惚抬眼,目光中浮起一層深黯的痛楚,“我有時回想,假若念喬當真引誘了子謙也罷,那便不會發生後來的慘事… … 不會被趕出來之後,撞在裴五那幫人手裏… … 你可還記得二貝勒手下的裴五?”
  裴五,前清宮中的閹 人,替複辟者效力的殺手,控製念卿為其棋子,後來更毒殺了對念卿有情有義,不肯投靠日本人的秦爺。
  他又怎會忘記這個人,怎能忘記那雙冷森森毒蛇一樣的眼。
  寒意從腳底升起,薛晉銘想起念喬臉上可怖的傷疤,然則真正可怕的事隻怕遠不止此。他太清楚那些不擇手段的畜生,為了報複,幹得出一切喪盡天良的勾當。念卿不肯受二貝勒要挾,寧死不為日本人效力,毀了他們苦心高下的毒計,裝五自然恨她入骨。
  念卿的語聲發顫,透著入骨的冷,“那幫畜生一共五人,他們將她抓去,淩 辱 她,打她,最後劃壞了她的臉。”她死死咬住唇,過了良久,一字字道,“到第三日念喬才被救出,這五個人也被仲亨逮捕…… 是我親手開槍,一個個處決!”
  薛晉銘看著她蒼白得一絲血色也不見的臉,再也無法自抑,驀地將她緊緊攬入懷抱。
  她俯在他 胸 前顫抖得厲害,昔年噩夢般的記憶重回眼前,迫得她喘不過氣,胸 口火辣辣似何有小刀剜 割,呼吸之間帶出腥甜,刹時身子一顫,一口血嗆出喉嚨,在他白色衣襟泅染開觸目驚心的紅。  
  
  第卅三記
  “這支好看,最襯這身衣裳。”
  母親笑吟吟剪下枝頭新綻放的月季,小心剔去花刺,俯身別在她衣襟的扣子上。她美滋滋低頭嗅那花朵,抬眼瞥見門邊怯生生立著瘦小的念喬,不知是何時來到庭中,卻不敢走近母親身旁,一雙眼睛巴望著她襟前花朵。
  她扯一扯母親袖子,“妹妹呢?”
  母親回身看見了門邊庶出的女兒,唇角笑容略淡,信手在枝條剪下一朵小花遞去。念喬接了花,小臉上浮起甜菜甜菜笑容。待母親轉身回了屋子,念喬嘴角一扁,指著她襟前的花朵說:“我要你這朵!”
  這朵要略大些,開得嬌 豔 欲滴,她有些舍不得。
  遲疑間,念喬將嘴一撅,扭身便跑。
  “妹妹!”她追上去,取下那花朵塞在她手裏,“好了好了,給你。”
  念喬接過花來看了眼,抬頭對她笑,一揚手將花擲在地上。她忙蹲身去撿,念喬搶先一腳踩上來,將那花兒碾踩成爛泥。她驚愕拉住念喬,卻被她抓傷手臂,氣急之下兩人扭扯成一團。母親聞身趕來,聽女傭說了經過,冷冷看向念喬,“把二小姐關回房裏思過,中午不許吃飯。”
  念喬放聲大哭,一路踢打女傭,撕心裂肺哭喊著“媽媽……”
  “媽媽--------”
  “霖霖-------”
  念卿猛然間身子一顫,滿頭大汗醒來,鬢發淩亂,唇上毫無血色。
  床邊正在談話的醫生與薛晉銘都是一驚,忙上前按住她,她卻推開他的手,掙紮起身,“霖霖在哭,你沒聽見霖霖在哭嗎!”
  為免傳染孩子,早已將霖霖換去樓上的房間,隔了這麽遠哪裏還聽得到哭聲。“是你做了噩夢,霖霖沒有事。”薛晉銘看著她憔悴的病容,想說些安慰的話,自己心中卻早已亂了。
  念卿怔怔抬眼,回想想噩夢二字,夢中念喬的哭聲與那被踩爛的花竟又浮現眼前,早已模糊的幼年記憶,此時清晰如在昨日。
  醫生再次量了體溫,發現高燒依然不退,先前的藥似乎已不起效用,隻得注射針劑才能勉強退燒。醫生取來兩支針藥,一支是給她的,另一支是給薛晉銘注射的預防藥劑。他與她接觸甚多,不是不危險。
  看著針頭紮進她纖瘦手臂,自己臂上也傳來輕微刺痛,薛晉銘一時怔怔,有種微妙不可言傳的怦然,慶幸此刻與她分擔著這一切……她似有所覺,半垂的睫毛一顫,目光與他相觸。
  心底有一聲輕響,似琴弦斷裂,又似水滴落下的聲音。
  那漸漸泅開的一處,無可阻擋地漫開,仿佛深鎖已久的異獸闖出牢籠,一頭撞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
  她眼裏從未有過的閃避,令薛晉銘陡然心悸,一時深深溺在她眼裏,仿佛生生世世再也出不來……驀地,臂上針頭抽出的痛,令他心神一收,刹那間回過神來。
  醫生不掩憂色,也不再多說,隻囑咐好好休息。
  念卿目光掃過床頭大大小小藥瓶,掃過雪白床單,終究落到自己細瘦手腕。
  “我想盡快開始治療。”她緩緩開口,微弱語聲令醫生與薛晉銘都是一怔。
  “不是說好等霖霖生日之後嗎?”薛晉銘 脫 口道。
  “也許我已等不到那個時候。”念卿垂下目光,微微一笑,語意堅決不容反駁。她這神情令他心中揪緊,下意識站起身來說道,“可是霍帥還未同意,這療法太過危險,你不能如此莽撞。”
  念卿輕輕閉上眼睛,“我不想這麽拖著,空等僥幸和萬一,這樣子於人於已都是折磨……仲亨若在這裏,也必會尊重我的願望。”
  薛晉銘語聲驟止,望了她,一句話凝在唇邊,卻再也說不出。
  人工氣胸 療法風險極大,病人必須入院治療,終日臥床不得動彈。
  霍夫人不願將患病的消息傳開,讓李斯德大夫在城中最好的教會醫院安排好隱秘的病房,預備以假身份入住,對外隻稱是達官家眷。
  “病房所在的一層樓都已安置妥當,安全隱秘方麵可以放心。”薛晉銘親自去醫院查看了回來,經便安置警衛,確保念卿的安全。
  “這幾日你還咳得厲害,大夫說不宜開始治療,等吃幾天藥,狀況稍穩定些再入院。”薛晉銘遲疑片刻後又問,“霍帥回覆電報了麽?”
  “沒有。”念卿低頭,落 寞一笑。
  五月白蘭已開過,落花細碎落在她肩上。
  庭中秋千架下,她斜倚長椅,身上覆了薄薄的雪白線毯,雖是夏初天氣仍有些畏涼。薛晉銘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靜了片刻,抬頭笑道,“對了,這世界真小,我在醫院倒遇見一個熟人。”
  念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薛晉銘看她鬱鬱寡歡神色,便又笑道,“你記不記得我曾說過,在香港時,有一位十分凶悍的女醫生……”
  “治好你眼傷的女士們林大夫?”念卿揚眉,記得他曾提過的那位女醫生,似乎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林……林……林燕綺!”
  薛晉銘訝然,“你記性真好,隻聽過一回便記得這名字,不錯,正是她,她受邀來此地為一個盲眼的孩童做手術,恰巧便遇上了。”
  念卿笑起來,“我一直好奇是怎樣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不但治好你的眼睛,還能將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薛晉銘笑得尷尬,佯裝低頭喝茶。
  念卿心頭激動,想那林大夫也是蘭心蕙質,若是沒有這許多糾葛羈絆,晉銘同她,同蕙殊,同那一個個巧笑倩兮的好女子,未嚐沒有白首相攜的可能。可這些女子在他人生中來來去去,終究都漸漸離他遠去,如香魂已杳的夢蝶,如默然轉身的洛麗。
  洛麗,洛麗。
  縱使舉案齊眉,終究意難平。
  這樣的兩個人,兜來轉去,分分合合,最終還是要走在一處了。
  晉銘已遣人去香港接回洛麗……他說侍她的病好了,他便舉行婚禮。
  念卿閉上眼,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麽滋味。
  “方小姐至今還留在蒙家?”
  她驀然提起洛麗,薛晉銘臉上的笑容不覺斂去。
  “是,我不放心她再回陳久善那裏,蒙家自會照顧她。”
  念卿點了點頭,抬眸看他良久,縈回在唇間的話終究還是忍了回去。
  然而他已察覺她不忍神色,脫 口問道,“你想說什麽?”
  她來不及回答,遠遠的,萍姐已一疊聲叫道,“夫人,夫人,少帥回來了!”
  “子謙!”
  念卿一踏入客廳,便看見了子謙一身戎裝,英姿挺秀地立在正中,身影遠遠看去竟和他父親有了三分相似。
  “夫人。”他恭然開口,乍見他時的滿麵喜色,在瞧見她身旁的薛晉銘後轉為疏離。
  “怎麽突然回來了?”念卿萬分詫異,離開北平時子謙尚在征戰途中,聽聞他初建了戰功,被仲亨留在身邊協理廢督事務。如今他卻無聲無息,突然回到家中,事先一點風聲也未聽仲亨提過。
  子謙也不答話,目光灼灼隻望著念卿,“聽父親說你病了?”
  念卿有些怔忡,方欲回答,卻見素顏的四蓮新手端了茶進來,在子謙身後柔柔低了頭,一言不發將茶放在案幾上。
  子謙無意間回頭,觸上她羞怯目光,頓時一呆。
  “少帥請用茶。”四蓮將頭低得不能再低。
  “哦。”子謙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不自在的喝上一口,更加不自在地說了聲,“謝謝。”
  念卿不覺莞爾,看子謙風塵仆仆模樣,一路上早已汗濕鬢角,忙吩咐萍姐給他預備衣物,先讓他上樓更衣休息。萍姐會意地將丫頭們遣走,隻留下四蓮在側……
  子謙的房間在三樓單獨的一隅,走廊長窗敞開,恰將風中梧桐枯落葉吹進來幾片。
  步入浴室的子謙已換上雪白襯衣,灰色暗紋長褲熨得筆挺,幾副袖扣整整齊齊擺上待他挑選。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也已擱在桌上……沙發上坐著沉靜的四蓮,見他出來,忙站起身相迎。
  這般周到仔細,倒令子謙有些局促,怔了怔才溫言笑道,“怎麽叫你來做這些事,你是家裏的客人,又不是丫環,萍姐也真是的。”
  四蓮用輕如蚊蚋的嗓音說,“我應該的。”
  子謙一愣,然後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頓時耳後有些發熱。
  定睛看她模樣,與初見時頗有變化,原告白皙的肌膚更見剔透,燙了卷兒的頭發精心束起,唇上有薄薄的胭脂。她本就是十分清秀的女子,如此一來,更添少女嫵 媚。
  她舍命救他,又一路照顧他南來,看在旁人眼裏早已將她當作是他的女人,莫說許崢和夫人有些想法,想必在她自己心中,也早已是這樣的認知。
  子謙一時默然,看著她楚楚模樣,心中不覺泛起憐惜,卻也泛起說不出道不明的澀意。
  一聲輕微的吱呀,房門被悄悄推開。
  “誰?”子謙警覺轉身,卻見一隻小手伸進來揮了揮,稚氣的童音帶著脆笑,“是霖霖小姐。”
  子謙欣喜地打開門,將霖霖一下子舉起來,逗得她咯咯大笑。
  還是前次回家養傷時初見這小女孩兒,比他年幼十多歲的異母妹妹,想不到竟與他一般投緣,這精靈般的小姑娘也實在惹他愛不釋手。
  霖霖纏著子謙與四蓮一番玩鬧,在房裏進進出出地瘋跑,將兩個大人惹出一身汗來,直至聽哥哥說要去見媽媽才肯安靜。
  她已懂得了媽媽在生病,不能夠在讓媽媽抱,於是安靜地依在念卿臥房門口,眼巴巴望著子謙走進去,眼巴巴望著一道屏風橫在房中,擋住了視線讓她不能看見媽媽的身影。
  四蓮俯身將她抱起,悄無聲帶上房門退了出去。
  屏風後麵傳來念卿低弱語聲,“子謙,別過來。”
  子謙默然駐足,隔著一層棉紙屏風,隱約可見那玲瓏側影,被光勻勻投在眼前。
  “北邊還好麽?”
  雖然她問的是北邊,但他知道她想問的是他父親。
  子謙沉吟片刻,沉聲道,“大體還安穩,隻是南邊又不太平了,日前北平又接連出了事,此次父親命我回來便是秘密調查那幾起暗殺事件。”
  屏風後她的身影一晃,語聲陡緊,“暗殺?”
  南邊怎麽個不太平,北平又出了什麽事,何以又牽扯到暗殺---------這此日子她竟全不知情!自回到家中,仲亨每次發來電報隻是寥寥數言問候,從不提及政事。身邊除了仆從便是醫生,在這臨海眺遠的茗穀別墅中,遠離紛擾,她竟錯覺風平浪靜,以為歲月終歸於靜好。
  念卿怔怔撫住胸 口,驀地明白過來,這寧靜幻象是仲亨和晉銘聯手給她撐起的避世之傘,是故意為她隔絕憂患,好讓她靜心養病,不再受半分驚擾。
  縱使機關算盡,也敵不過人世無常。
  就在念卿因病離開北平的次日,顧青衣一封密電送到,傳來同樣的壞消息--------大總統舊疾複發,早在霍仲亨宣布廢督時便已臥床不起,日前病逝急遽轉危,情形大為不妙。
  早年輾轉流亡,又為國操持多年,大總統雖不過五旬年紀,卻是重病纏身,身子時好時壞。南方政局向來動蕩不寧,也與他隨時可能轉危的健康狀況有關。一量德高望重的大總統倒下,誰來接手權柄,誰又能擔當眾望?
  大總統原本挑選了兩名副手作為繼任人先,帶在身邊苦心栽培。 其中他最青睞的一人,遭遇叛軍襲擊身亡,另一人年富力強,出身句門,被委任為總統府總參謀長,卻始終受大總統壓製,遲遲不肯放權。在這微妙情勢下,以陸軍總司令陳久善為首的軍中元老開始蠢蠢欲動,在軍中分為兩派勢力,向大總統屢進讒言,公開與總參謀長想抗衡。
  “陳久善一心擴充武力,雖不敢公然反對南北和談,暗中早已做了無數手腳--------他賄賂北方政要,挑動地方軍閥混戰,向政敵暗下毒手,如今越來越肆無忌憚。”子謙略一遲疑,沉起道,“父親可曾向你提過光明社?”
  這三個字似乎在哪裏聽過,念卿心思紛亂,不及細想,脫 口問。“那是什麽?”
  “是一個詩社。”
  “詩社?”
  念卿心念電轉,驀然記起早在北上之前,仲亨曾下令查封過一間非法聚眾的詩社,她曾為此勸諫仲亨,對待熱血青年不要過於強硬……“是了,我記得這名字,仲亨曾逮捕過這詩社的幾個人。”
  子謙深吸了口氣,“那個時候我化名鄭立民在北平參與運動,結交了些人,也鬧過些不知輕重的事端……”他語聲中雖透出難堪,卻直言坦誠過往,毫無掩飾之意,屏風手的念卿微微一笑,接過他話語答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同你已沒有關係。”
  子謙默默聽了,心中又暖意漾開,良久方又開口,“當年我曾與這光明社的人有過交道……那時我用化名隱藏身份,他們並不知我是霍仲亨的兒子,因父親查封詩社一事,曾要求北平學生聯合發起抗議,捏造假證據汙蔑父親殘殺學生,還許諾向學生組織提供武器和經費!”
  念卿一驚,“他們竟有武器來源?”
  子謙肅然道,“我自然不答應,就此與他們鬧翻,再無住來。這幫人行蹤隱秘,當時我已覺著其中一二人來曆可疑。日前南方接連發生幾起暗殺,被害政要都是陳久善的對頭,明裏暗裏都是總參謀長的支持者。一直調查此事的情報局顧小姐查到線索,逮捕了幾名疑犯,順藤摸瓜發現背後暗殺組織與當年光明社有關,並且……”
  他語聲一頓,似有遲疑。
  念卿冷冷問,“並且怎樣?”
  “並且,顧小姐在暗殺綁架資料中發現了霖霖的照片。”他語聲未落,屏風後一聲輕響,似有什麽被掀翻,隻聽夫人呼吸陡急,猛然會傳出陣陣咳嗽……子謙心中一緊,徑直繞過屏風,隻見她正匆匆收起手帕,一瞥之間,他已看見帕子上的點點猩紅。
  他慌了神,什麽也顧不得,立刻衝上去扶起她。
  她一時說不出話,隻用盡力氣推他,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這個病會過人的!”
  子謙呆呆看她,整個人似僵了一般。
  隻知她被病人傳染上了肺病,卻未想到已嚴重到如此程度。望著她蒼白臉龐與唇角殘餘的血跡,子謙心裏一片混沌,素日裏想得起的念頭,都紛紛湧了上來,曆曆往事從眼前心頭上呼嘯而過。
  從前曾那樣鄙夷她,也曾在初見時驚愕於她的風度,曾在母親靈前逼迫她下跪,又曾為了她妹妹的事與父親大鬧一場,棄家而去;她曾曾經誤會他做下禽 獸之行,憤怒中將他掌摑,那是除母親之外,唯一敢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親震怒鞭打他時,挺身為他擋住鞭子;他負傷病倒時,她守在身旁寸步不離;遭遇危難時,她與他同在一起,共曆驚濤駭浪……這個女人,總是高高在上站在父親身旁,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
  然而現在,她竟變成這個樣子,脆弱得仿佛仿佛生命隨時會消失。
  真的是她麽?
  是他恨過,感激過,也敬畏過的那個女人麽?
  他敬畏她,如同敬畏父親一般敬畏著父親的妻子。
  這念頭如騰騰烈火燃燒在身,令他踉蹌後退,背抵上身後的屏風,將屏風轟然撞倒。
  “子謙?”她怔仲抬頭,見他喃喃開口,語聲變得低澀沙啞,“你不會死的,有我守在這裏,什麽人也傷不到你,什麽事也傷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裏看到迥異往日的灼熱。
  外頭傳來女仆的語聲,屏風倒地的聲響驚起女仆連聲探問,“夫人,有事麽?”
  這聲音令子謙眼神一亂,那灼熱的光芒熄滅下去,額頭卻滲出汗來,仿佛剛自一場噩夢中驚醒。念卿隨口應了女仆,拿手帕掩住唇,將臉側向窗外,揮手讓他退出去。
  子謙深深低頭,退到屋子正中,似乎想說什麽卻隻是沉默。
  屋子裏靜得可以聽得到走廊上女仆走動間裙擺的聲響。
  壁上掛鍾嗒的一聲,似一枚石子投在死 寂的水麵。
  窗下的念卿轉過頭來,臉上平添霜色,眸子裏冷冷有迫人的光,“你是說,他們想對霖霖不利?”
  “父親有這個擔心,這次他派我帶回最精銳的一個警衛連,叮囑務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謙肅然抬首,堅毅唇角流露男子漢的傲岸,“夫人請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負責。”
  念卿微微點頭,緊繃的下頜與柔美身廓,透出蓄勢欲發的怒意,令他想起家中那隻優雅而危險的母豹。她徐徐轉過身,語聲稍緩,“你父親在北平可好?”
  子謙略皺了眉,“我隻匆匆見到他一麵……因大總統這一病,和談的事便又懸了,若這時候大總統撒手西去,繼任者還會不會接受北方和談條件便是求知,父親十分憂心,大總統也致信給他,昐能拚著一息尚存,盡早開始和談。因此父親被這些事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得,他若走了更不知和談要拖到猴年馬月!”
  念卿沒有言語,定定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飛到千裏之外。
  子謙重重歎口氣,“父親如今的處境是兩頭為難,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頭眼裏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卻隻會住他肩上推。父親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爭短長的資本,真要硬拚起來,誰強過誰還未可知。他卻一力堅持廢督,自己限製自己的權力,拚著一身罵名去做這些事……有時我真替父親不值!”
  “他做的事,自然是值的,隻是你還不懂罷了。”念卿輕輕開口,噙一絲悵惘笑意。
  “我為何不懂?”子謙不甘反問。
  “他在你這個年紀,想的也是一爭短長,打天下,霸江山。”念卿微笑,“這幾十年他不也是這麽真刀真槍打過來的?”
  子謙不耐道,“你也要搬出他那一套家國興亡的說辭來麽?”
  念卿一怔,旋即無奈而笑。
  到底是年少氣威,要他懂得仲亨曆數十年才悟得的境界,豈非強他所難。她無聲一歎,淡淡轉開了話頭,隻問道,“你這麽不聲不響的回來,不隻是為了保護我同霖霖吧?”
  子謙臉色微變,肅然點頭,“不錯,父親另有秘密任務給我。”
  念卿將眉一挑,“光明社?他讓你親自來查這件事麽?”
  她神色中的詫異懷疑之色,令他大感不悅,卻又反駁不得,隻得悶悶道,“自然不是我一個人……我奉命協助許崢,我在明,他在暗,畢竟當年我曾接近過光明社的人,知曉些根底。”
  念卿這才放下心來,“你也要當心,若這光明社真是陳久善暗中支持的暗殺組織,實力便不容小覷。你當年用了化名瞞過他們,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誰了,這明處的位置無異於槍靶子,你自己的安危也不可大意。”
  子謙不在乎地笑道,“不過是群烏合之眾,蕙殊一個女流之輩都不怕,我還怕了不成?”
  念卿聞言一驚,“你說祁蕙殊?”
  子謙驚覺說漏嘴,懊惱地撓了撓頭,“還不就是許崢那小子……他秘密前往南方調查光明社,那邊有顧小姐與他暗中接應。為免打草驚蛇,他將蕙殊也帶在身邊,名義上是去南方拜見祁家父母,也好遮人耳目。”
  念卿這一驚非小,訝然瞪了他,“許崢同蕙殊?他們什麽時候……蕙殊不是一直在香港麽?她幾時回了南方,竟連四少也不知道?”
  子謙尷尬地撓頭道,“祁大小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聽說薛晉銘剛去往北平,蕙殊與他那位方小姐就大吵一場,當即不辭而別離開香港,自個兒跑回家去,那會兒正亂得一塌糊塗,隻有許崢在南邊一帶打仗,蒙家唯恐她出事,便請許崢派人將她扣住,這兩個人不知怎麽就誤打誤撞上……總之,許崢這小子不肯多說,我也鬧不清這一對是真冤家還是假做戲。”
  念卿怔怔回想那時候正值夢蝶亡故,四少在北平料理喪事,恰是傷心之際……想來蒙先生和貝夫人也是怕他擔心蕙殊,一直將他瞞著。以蕙殊那倔強要強的脾氣,誤會了薛晉銘與南方虛與委蛇的心思,偏又摻和上方洛麗,竟鬧出這許多事端。
  “真是胡鬧!許崢怎麽能讓她一個女孩子攪和進這些事裏?”念卿有些著惱,“這事不能再瞞著四少,你盡快把蕙殊接回來,南方太過危險了!”
  子謙懶懶地笑,“管他們呢,反正有許崢在……他不會真舍得讓蕙殊涉險的。”
  念卿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細想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倒也真是管不著的……一時不覺失笑,抬眼間迎上子謙清澈目光,心下微微一動,“那你呢?”
  子謙一怔,“我什麽?”
  念卿靜了片刻直視他雙眼,“子謙,說真話,你不喜歡四蓮是麽?”
  子謙臉上陡的紅了,垂下目光,默然良久才緩緩道,“不,我喜歡她。”
  她目光雪亮,仿佛一眼看穿他心底。
  他緩緩抬起眼來與她對視,一字一句地說,“她很好,我所喜歡的女子,便是緣她一般勇敢、善良、溫柔,待人寬厚,知書達理,日後會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妻子和一個好母親。”
  他望著她,眼裏滿滿的感情,似洶湧欲決堤的洪水,卻牢牢圈固在一線堤防之後,絕不越雷池半步,“我願意娶她為妻,終身愛護她、尊重她、感激她。”
  他鄭重說出這話,仿佛是承諾,是立誓,又或是……與那記無可能的心念想訣別。  
  
  第卅四記
  自這日之後,念卿的病況急轉直下,連著兩日徹夜高燒,昏沉沉臥床不起。
  原本已定下了入院治療的時間,這一惡化,卻令醫生再度束手無策。
  李斯德大夫不讚同立即開始治療,擔憂她承受不了治療過程的痛苦和風險。盡管照此惡化下去,也是在一天天延誤著治療時機,但若貿然入院,一個不慎,便有可能令她再也蘇醒不過來。
  誰也沒勇氣貿然做出決斷,偏偏在這個時候,霍仲亨毫無音訊,子謙已急得一天拍了四封急電過去。走廊上偶有侍從巡夜的腳步聲,屏風外值夜的看護昏昏欲睡。
  臥房亮著一盞柔暗的燈,守在床前的 四蓮卻還沒有睡意。
  夫人一時昏沉一時清醒,周身滾燙得嚇人。四蓮俯身替她拭汗,她微微蹙眉,吃力地抬手推拒。四蓮明白她意思,忙道,“不要緊,我身子一向強健,夫人別擔心我。”
  夫人轉眸看她,目光瑩然,流露溫柔憐惜。
  這樣的目光,愈是叫四蓮心中酸地難受。
  雖有看護寸步不離守著,但她想,有一個親人在身邊總是好的….萍姐要照顧大小姐,少爺和四少是男子,不便留在臥室陪伴,若留夫人孤零零一個躺在夜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也太淒涼。四蓮想著,自己雖粗拙,總還是能送茶遞水,至少總可以陪陪她的。
  下午林燕綺大幅登門拜訪時,夫人精神還好,起來同林小姐說了會兒話,還親手將一枚白茶花胸針贈給林小姐,沒想到夜裏竟又加重了病情,連著兩次咯血。
  林小姐看夫人這情形,ue躊躇拿不定主意,橫豎拖也危險治也危險…..同四少和子謙少爺商量之後,又給夫人注射了更大劑量的藥物,強行止住咯血….許是這藥物的關係,夫人暫時昏睡過去,至夜半醒來,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隻倦倦側首望著窗外,仿佛在盼著等著什麽。
  四蓮轉頭落下淚來。
  先前夫人將自己結婚時佩戴的首飾給了她,又將一副鴿血紅寶石交托給她,要她在四少結婚時贈給他的妻子。看似些微末小事,她卻明白那是夫人在交代為了的心願。
  夜風從半敞的長窗吹進來,簾子起伏,燈影忽明忽暗。
  四蓮走過去想將簾子係好,驀然聽得夫人低低說了一聲什麽,回首隻見她從枕上抬頭,勉力朝窗外望去。四蓮忙上前扶住她,看她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因消瘦深陷而越顯得幽深。她以為她害怕窗外搖曳的樹影,起身忙要關窗,這一探身才見遠遠有燈光逼近,在大門口刷的一轉,車燈如利刃刺破黑暗,長驅直駛而入。
  這種時候,誰的坐車竟能深夜通過層層崗哨,無聲無息直抵門前?
  還能有誰。
  四蓮一呆之下,欣喜欲狂的跳起來,連稱謂也忘了改口,“怕是督軍回來了,夫人,是督軍回來了!”
  四蓮奔上樓去叫起子謙和四少,她細碎腳步聲還未到達走廊盡頭,急促沉重的靴聲已自樓梯傳來,到臥房門口一頓——橘色光亮從門外暖暖灑進來,那麽亮,亮得令她睜不開眼睛。
  眼前一時朦朧,隻瞧見棉紙屏風映上他挺拔身影,高遠如一座山的影子,攜著光,攜著暖,遠遠已將她籠罩。
  那一日,初見他,便也如這般….看著他俯身,看著他高大身影緩緩罩下,從此將她籠在他的身影裏,形與影,心與身,溶溶地化在一處,融了彼此,淡了得失。
  念卿微仰起頭,盡量令自己美好地笑著,眼睛終於適應了光亮,卻在看清他樣子的那一刻再度被淚水模糊——他的兩鬢原先隻有一兩絲銀白閃耀,此刻燈下,卻已盡是霜色。
  他沒有穿那一身耀眼的戎裝,胸前也沒有往日奪目的勳章。
  眼前隻有一個兩鬢雪白,神容疲憊,藏藍長衫在身的中年男子,眉目間再沒有殺伐之色,那些江山意氣、叱詫風流,都悄然隱入眉心一道豎痕,匿於唇邊薄薄一絲笑紋。
  “我回來了。”他俯下身子,捉住她的手,將她冰冷指尖貼在自己胸前,令她感覺到衣衫之下的溫度與急促心跳。他望著她的眼,低低喚她的名,“念卿,我在這裏。”
  念卿抬起手扶上他鬢發,指尖顫顫穿進銀白發絲裏。
  眼淚無聲無息從她眼尾淌下,淌入她濃密烏黑的鬢間。
  他抱起她,低頭吻她鬢發上的淚,薄唇輕輕落在她眼角,將淚水全都吻去。
  從北平秘密趕來,專列一刻不停向南疾駛,在堆積如山的公務裏不眠不休,路途上短短幾日漫長勝過幾年——隻恐到得遲了一分,甚至一秒。
  總算是來得及。
  溫暖的濕意濺落在她頸項,一點,隻那麽一點。
  卻不是她的淚。
  這個時候霍仲亨分明應該正在北平出席重要會議,參與內閣即將決議通過的和談草案,確定下次南北和談的各項條件,以及達成對廢督後南北地方軍隊的同意整編意見。然而誰能想到,他卻無聲無息出現在千裏之外,在政局最微妙的時候抽身離開。
  “我此次回來,務必保密,你那些電文我不回,便是為免被監聽去了行蹤。”霍仲亨接過子謙手上的冷水毛巾捂了捂臉,先前憔悴倦色略顯好些,濃眉下的一雙眼又恢複了銳利神采“至少待明日議會通過了和談決議,屆時即便我行蹤泄露,也不至左右人心。”
  淩晨四點的書房裏燈光大亮,窗外卻還是一片濃黑夜色。
  燈下沙發上各坐著霍仲亨、薛晉銘與子謙,三人臉上都壓著沉沉憂色。
  南北和談已是到了最緊要的關口,對於南方大總統的病況,各方也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一方麵兩邊皆全力掃除最後的障礙,力求盡快啟動和談,能早一日是一日;另一方麵,假使大總統當真捱不到那一天,接下來的繼任者便是和談關鍵。
  “大總統已秘密委任盧總參謀長為代執政,算是給了接班傳位的名分,接不接的過手尚且難說。此人雖擁戴統一,卻抱著一套硬搬英美的念頭,提的是聯省自治那一套。這套東西自然很得地方歡心,但以中國的實情,必然是要鬧出亂子…..他一心聯合我之力,壓製陳久善,我的條件便是放棄聯省自治,要他全力擁戴南北商定的新憲。
  “這樣一來,你與他也有了分歧,隻怕他也會對你另生忌憚之心。大總統遲遲未肯放權給他,不是沒有道理。“薛晉銘長歎一聲,”可若不是他來接任,便要輪到陳久善頭上,那豈不更糟。“
  霍仲亨苦笑,“怕什麽糟,這一盤棋反正早已糟透了。“
  竟連霍仲亨都對時局失望至此,作頹然之歎,豈不令人涼透肺腑。
  “父親為何這樣說?“子謙率先忍耐不住,脫口反問他。
  “這不是你該問的。”霍仲亨冷冷掃了他一眼,將他餘下話語都迫了回去。
  緘默在旁的薛晉銘卻驀地笑了。
  一點點笑出來,笑在眉梢,澀在眼底。
  他接過霍仲亨的話,緩緩開口,“從廢黜帝製,建立共和,到複辟、內戰、和談….中國從隻有一個皇帝,到沒有皇帝,再到許多個土皇帝,鬧了許多年的民主共和,反倒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想要正正經經做事情的人,處處碰壁;靠槍杆子和銀元,反倒橫行天下!起初我以為隻是自己錯了,便棄仕從商,改投實業。但如今看來,或許不是哪一個人做錯,而是全都錯,從一開始便錯了。”
  霍仲亨默然聽著他的話,眼裏有了深深無奈的洞悉。
  二人都清楚對方心中所思,也正是自己長久的困頓疑惑,卻誰也解答不了對方的困局。
  薛晉銘一雙幽深鳳眼,也落在霍仲亨臉上,落在他兩鬢早生的華發——可知是多少日夜操勞的煎熬。眼前的這人,是權傾一時的大軍閥,是熱血報國的真男兒,終究也隻是為國為家操持半生的尋常人。
  若從一開始,所有人走上的便是一條歧途,縱有蓋世拔山之力,又當奈何。
  英雄意,家國誌,若落得終歸寄浮雲,又讓人情何以堪。
  令人窒息的沉寂裏,子謙的語聲如清流如截鐵,“就算曾經走了歧路錯路,隻要人在國在,總有一日走得回正道,總有人會不惜粉身碎骨走下去。”
  半身籠在燈光下的霍仲亨遽然抬起眼來,定定看著眼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與自己有著相同血脈的兒子…..那鐵鑄似的神情,驀然有了暖。
  他緩緩點頭,罕有地,對子謙露出讚許微笑。
  子謙卻紅了臉,抿唇不再言語。
  霍仲亨溫和地看著他,“剛才你欲言又止,想問什麽?”
  子謙遲疑片刻,審慎地問,“我是詫異……父親為何擔心你的電文會被人監聽。”
  霍仲亨一笑,“怎麽不會,我的、總理的、佟岑勳的…..都有耳目在監聽監看。日前老佟身邊才逮出一個日本間諜,潛伏府裏做了四年幫傭,整四年才給逮到,當場還咬毒自盡了。老佟為這事暴跳如雷,將屍首斷頭示眾,至今人頭還掛在大帥府外。”
  薛晉銘聽得變了臉色,子謙也覺背脊發涼,下意識望向門外,“這府裏的人總是可靠的。”
  霍仲亨麵無表情道,“出了家門口呢?”
  子謙立即道,“醫院也可放心,我們早已部署周密。”
  薛晉銘緩緩道,“我會再對醫生護士的身份查上一遍。”
  霍仲亨頜首不語,指尖一支煙徐徐燃盡,煙灰墜在地上,“明天就送念卿入院吧。”
  子謙與薛晉銘震動抬眼,望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一路上我翻來覆去想這件事,若是換我在她的處境,我亦願意賭一次運氣,不願躺在家裏等死。”霍仲亨語聲平靜的異常,透出令人窒迫的力量。然而從他口中說出“等死”二字仍激得薛晉銘臉色陡變,冷冷看了他,“你怎知一定就是等死?”
  “我不知道。”霍仲亨轉過目光,那目光平靜近乎空洞,“等來的是生是死,你我都不知道,真正在等的人不是你我,是念卿。”
  薛晉銘心頭一震,隻聽他淡淡問,“你可曾想過這個等的滋味?”
  等死,抑或等生,這便是此刻她所受著的滋味。
  刹那心底如有萬針攢刺。
  “我不準再讓她受這種罪。”霍仲亨的聲音沙啞滯澀,卻有不容置疑的堅定,“若果真留不住,我便陪她好好地走;若還有一線希望,我便和她一起賭。”
  這一輩子,他做夢都沒想過會對旁人說出這種話。
  這樣坦白,這樣熱烈,這樣不管不顧。
  如今他說了,就在自己兒子麵前,毫無顧忌地說出來。
  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廓,與兩鬢的白。
  燈下的另兩個男人,齊齊望著他,在這一刻真正明白那個女子為何甘願與他生死相隨。
  議會中各係人馬經過三天的討價還價,在各自利益問題上錙銖必較,拍案大罵,乃至墨盒橫飛,最終北平內閣得以確認了南北和談的七十三項條議,時稱“七三條”。
  在這七十三條中,明文寫入了南北共同製定新憲,廢黜舊製,裁軍減餉,地方最高行政長官不得兼任軍職,南北軍隊接受統一整編及調防……其餘包括工商、軍工、教育、資源等各方麵的變革求新,去分歧而存共識。條文一經公布,舉國震動,原本對廢督誠意與和談實質存有質疑的民眾,紛紛奔走相告,對這一結果喜出望外,一時間民心振奮,群情激蕩。
  值此舉國相慶之際,最勞苦功高,也最應當出來接受慶功和讚譽的一個人,卻悄然消失於眾人視線中,任憑報章記者有通天徹地之能,尋遍整個北平,在大大小小的慶功場合都見不到霍仲亨的人影。
  直至數日之後,才有消息從南方傳來,霍帥已從北平不辭而別,將觥籌交錯、鮮花著錦的慶功場麵都留給洪歧帆和佟岑勳等人,自己則拂衣而去,隻身回返南方,在他為其夫人而建的茗穀別墅中深居簡出,謝絕外客拜訪。
  這消息起初令人困惑不解,揣測四起,但旋即從霍家傳出的喜訊,則令人恍然大悟。
  原來是少帥霍子謙即將成婚,為主持膝下獨子的婚禮,霍帥放下政務趕回家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到底是哪一家名門閨秀獲此殊遇,得嫁霍仲亨之子,卻成了一個謎。
  竟沒有一家報章打聽得到霍家少夫人的身份,連北平霍家也三緘其口,最不可思議的是堂堂少帥的婚禮,竟沒有邀請一個名流政要,也沒有大肆鋪張,隻在報上刊登了結婚啟事,宣布霍子謙與夏四蓮結為夫婦。
  關於這位少夫人,便隻得一個名字為人所知,任憑外界挖空心思猜破頭,也想不出哪一家豪門姓夏,又是哪一個夏家有位芳諱四蓮的千金。有好事者從這名字裏猜,“四蓮”二字不似大家閨秀之名,倒有幾分江南秀色的輕俏。思及霍仲亨夫人極富傳奇色彩的身世,隻怕這位少夫人的來曆也頗值得玩味……否則,堂堂少帥的婚禮何以如此低調。
  婚禮的日子訂在九號,有天長地久的寓意,也是萍姐找人算來的吉日。
  原本霍仲亨與子謙都不信這套,倒是夏家父母是舊式人家,或許在意,況且萍姐口口聲聲念叨著要給夫人衝喜——子謙選在這個時候結婚,正因著當日萍姐的一句話。
  “謝天謝地,夫人總算是捱了過來,這真是老天保佑!我看不如好事成雙,少爺與四蓮小姐的喜事眼下就給辦了,也給夫人衝衝喜,多半這喜氣一衝,病氣晦氣就給衝掉了!”
  這話,算是歪打正著說到了霍家父子的心坎裏。
  雖說衝喜一說是無稽之談,但若念卿知道子謙成婚,必定欣喜安慰。
  能令她快活,便比任何事都重要。
  好不容易捱過來那漫長的七日,在最初的七天裏,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痛苦煎熬難以設想,生命危險隨時潛伏,誰也說不清下一刻她會睜開眼睛,還是會永遠沉睡。
  半昏迷中的念卿,承受著肉體痛苦的極致,也承受著毅力考驗的極致。
  對於日夜守候在側的霍仲亨,又何嚐不是一種清醒的淩遲。
  七天裏,他寸步不離守候在旁,眼看著粗粗細細的管子接進她身體,看著針頭紮進她蒼白皮膚下清晰可見的血管,看著她在劇烈痛楚中汗濕了衣衫,身體卻一分也不能動彈,隻能以細瘦手指與他緊緊相扣,在他手上攥出深淺青紫掐痕,即使昏迷中也不願鬆開……
  她夜裏被疼痛折磨無法入睡,他也睜著眼與她一起無眠。
  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進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
  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
  隻要在她偶爾清醒的間隙,一轉頭便能看見他,看見他同她一起,總在一起。
  彼此再也沒有旁人可以替代。
  就在外間各界對霍仲亨行蹤揣測紛紜的時候,遠在南方海邊的教會醫院裏,在長窗臨海,露台爬滿藤花,安靜無聲的病房裏,兩鬢雪白的霍仲亨什麽也沒想,什麽也沒有做,隻是靜靜守著病床上那一張沉靜睡顏,守著他這半輩子最安靜專注的時光。
  那些紛擾憂患、風雲起落、家國天下,在這一刻離他遠去。
  於所剩的生命之中再無雜念。
  隻有她。
  假如連她也被上天帶走,於他,生命仍會繼續,責任仍在繼續,隻不過那僅是他的軀殼與鬥誌在繼續,靈魂與愛戀皆已蕩然無存——連同子謙也這樣相信,若那名叫沈念卿的女子去了,他那豪情蓋世的父親也將不複存於世間,活下來的將隻是一個失魂落魄的老人。
  一個是美人,一個是名將,這離亂塵世可否容他們相攜白頭?
  她說,“不遲不早,不離不棄。”
  結婚的那一天,他望著禮堂中白紗曳地,如在雲堆霧繞間的她目眩神迷。
  他執起她的手方知悔恨,恨這一刻來的太遲,恨在相遇之前已浪費了漫漫半生。
  交換結婚戒指的時候,他掀起麵紗吻她,在她耳邊低聲說,“為何不早些讓我遇見你?”
  她睜大眼睛望住他,忘了要回吻。
  他隻得懊惱地命令,“吻我!”
  她乖乖踮起腳尖,吻在他臉頰,飛快地低聲說,“不遲不早,不離不棄。”
  妾不離。
  君不棄。
  “你在笑什麽?”
  霍仲亨驀地自遐思裏回過神,臉上猶帶著笑,卻見病床上的念卿已醒來,目光正柔柔望向自己。他回望她,淡淡地笑,“我在笑你。”
  她眨眼,神情無辜的像個孩子。
  醫生和護士推門進來,護士扶起念卿,給她做每日例行的檢查。
  霍仲亨隨醫生走到門外,醫生興奮的拿出最新檢驗結果給他看,——這冒險的療治果然起了作用,念卿不但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病情開始穩定,肺上感染的 情況也開始出現好轉。
  按醫院的意思,建議念卿仍留在醫院臥床,待完全康複後再出院。
  但李斯德大夫的主張卻與醫生相反,他認為這個病首先是要保持病人心境平穩舒暢,渡過最初危險期之後,大可回到家中修養,在熟悉的環境裏更有利病人康複。
  念卿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
  霍仲亨決定給她一個最大的驚喜。
  便將子謙的婚禮定在她出院回家的這一天。
  茗穀別墅前有寬闊美麗的草坪,婚禮就定在草坪上舉行。
  因按子謙的意思行了西式禮儀,便省卻許多麻煩,一應儀式從簡。
  除了將夏季二老接來之外,隻有霍家一名長輩到場主婚,其餘受邀的友人,除薛晉銘與方洛麗外,都是霍仲亨部下親信將領及家眷,共計十餘人。
  擔任伴娘與伴郎的則是許錚與祁蕙殊。
  “許師長已同蕙殊啟程趕來,洛麗由蒙夫人陪伴,也已經在路上,夏家二老今晚就到。,我已安排人去接了。”薛晉銘笑著將賓客名單拿給霍仲亨看,雖說隻有十餘人的場麵,也頗要費些心思打點。念卿不在家中,隻有一個萍姐裏外操持,霍仲亨對這些瑣事全然摸不著頭腦,萬幸還有一個長袖善舞的薛晉銘。
  “讓你來操辦這件事,實在是大材小用。”霍仲亨從醫院回來心情十分好,與薛晉銘並肩走在草坪上,一邊看著正在搭建的婚禮場地,一麵朗聲笑道,“說起來,你和方小姐為何不做伴郎伴娘?”
  薛晉銘笑容略斂,“伴娘是要未婚女子但當……洛麗她未嫁生女,這不大合適。“
  霍仲亨一愣,這才回想起來念卿曾略略提過,想來方洛麗的女兒便是她與佟孝錫的私生女,想不到佟岑勳一世豪雄,卻養出個毫無擔當的混賬兒子,當下皺眉問道。“方小姐的女兒現在何處?“
  “聽說由洛麗娘家親戚養在鄉下。“薛晉銘黯然歎口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霍仲亨沒有說話,恍然想起當年與方洛麗之父方繼堯的交鋒,當初也曾炙手可熱的方家,轉眼三年卻落得如此境地,一時也覺蕭索,對那方小姐不覺生出一絲歉疚。他駐足看向薛晉銘,卻又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麽才好…..正沉吟間,卻見一個男仆跌跌撞撞奔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胡亂喊道,“督軍,不好了,少爺他….少呀他去了後山,硬闖進丹青樓去了!“
  丹青樓,薛晉銘一鄂之下,驀地反應過來,正是那晚與念卿探視念喬的地方。
  霍仲亨也變了臉色,“他怎麽會知道丹青樓?“
  男仆帶著哭腔道,“是四蓮小姐帶少爺去的!”
  
  第卅五記  
  四蓮早已抱定勇氣去麵對最壞結果,可眼前的一幕,仍超出她所想像的“壞”、
  當那緊鎖的房門被子謙踢開,幽暗房間被光亮照進,白衣散發的女子轉過身來——子謙的臉在霎那間變得慘白!侍從衝上樓梯的匆忙腳步聲與那女子驚恐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如刀子一樣劈開黑暗,迎麵向她呼嘯襲來,將她逼退到堅硬冰冷的牆角。
  仿佛是一扇關有惡鬼的門被她無意中打開。
  “絕不能讓少爺見到丹青樓裏的那個人!”
  萍姐幽幽的語聲無數次回響耳邊,連同丹青樓這三個字,變成癡心的咒,幾乎要將人逼瘋過去….
  千錯萬錯,錯在那一日悄悄去聽萍姐同下人們吩咐婚禮的安排。
  幸福如從天上掉下,令她眩暈,掩不住心口怦怦亂跳的那隻白兔,太想知道婚禮那天會是什麽樣子。她聽見門內有人問,丹青樓裏那位要怎麽辦?萍姐的聲音驟然變了,冷斥一聲,“仔細你的嘴,這種時候提那位做什麽!”
  那位,又是哪位?四蓮心裏好奇,附耳仔細聽——
  “少爺還不知道後山有那個地方,這件事督軍與夫人不提,咱們就作不知道。”萍姐又說,“對四蓮小姐也不可提起,總之你們切切記著,絕不能讓少爺見到丹青樓裏的 那個人!”
  通往後山隻有那一條小徑,當天黃昏,四蓮借口散步,找到了那棟隱藏在林子深處的小樓。
  夕陽照上爬滿藤蔓的窗口,貼紙窗欄後麵,一個白衣婀娜的人影倚窗而立。
  藏在樹後的四蓮隻隱隱瞧見她的側臉,已被那雕像般的美麗驚呆。
  這就是絕對不能讓子謙見到的那個人。
  被囚禁在鐵欄後麵的美麗女子,就是隱藏在他鬱鬱寡歡笑容之下的答案麽——四蓮不是蠢笨的人,當一個女子麵對所愛的男子,再笨也會變得敏銳,她又豈會察覺不到子謙眼裏的憂鬱。原先她隻勸慰自己,他是太忙累了,這不要緊……往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她會令他開懷,令他明白她的心。
  丹青樓前的驚鴻一瞥,卻將她這微末心願碾作粉碎。
  這是被他父帥拆散的有情人,是他心裏密密藏著的那一人?
  ——當她奔回茗穀,推開他的房門,當麵含淚問他,“你心裏另有別人對不對?”他失手潑翻了咖啡,一臉驚愕,變了聲調,“四蓮,你胡說什麽!”
  她憤然漲紅了臉,在他麵前的羞澀自慚盡被委屈淹沒,衝口而出道,“我身份卑微,並未妄想你會真的娶我,一路上跟著你來,隻因我自己樂意,我喜歡為你做這些事,用不著你感激回報!你喜歡的人就在後山那棟樓裏,既然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騙我?”
  他聽得呆了,默然半晌,上前將她手腕一拽,拽著她徑自往後園去。
  她掙紮,他卻冷冷道,“帶我去看你說的那個樓,看看到底是誰!”
  他的臉色鐵青,手指冰冷,拽得她痛入心肺。
  丹青樓前的鐵門緊閉,警衛看見他來,慌得紛紛亂了手腳。他冷聲喝令開門,拔出配槍直指守門警衛的頭,逼得警衛戰戰兢兢打開鐵門。
  他拽了她,二話不說直奔樓上,一腳將那房門踢開——
  隱藏三年的秘密,隨一聲尖叫揭開。
  四蓮駭然睜大眼,耳聽著那白衣女子歇斯底裏的瘋狂哀叫,眼前仿佛仍是她驟然轉過來的那半張臉,刀痕翻卷,猙獰奪目!她看見子謙仿佛看見了惡魔,恐懼的渾身發抖,轉身撲向窗口,卻撞在鐵欄上。子謙踉蹌上前抓住她,不讓她用自己額頭瘋狂撲撞鐵欄——可他的手觸到她,竟令她麵目扭曲,雙目血紅,張口便朝他咬下!
  四蓮不假思索撲上去,擋在子謙與她之間,臂上劇痛傳來,竟被那瘋女張口咬住。
  侍從已趕到,慌亂間拉開了子謙,卻怎麽也拉不住那瘋女。
  四蓮痛得冷汗直冒,驚恐中什麽也看不清楚,驀然間隻聽一個威嚴語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修長人影矯捷無比地欺近,在那瘋女身後揚掌落下,一記手刀切在她頸側。瘋女眼白一翻,無聲無需軟倒在他手下。
  四蓮這才看清出手如刀的人竟是瓶體溫文爾雅的四少。
  薛晉銘將昏厥的念喬放到床上,試了試她脈搏。
  霍仲亨站在門口冷冷掃了一眼子謙,目光落在四蓮鮮血淋漓的臂上,濃眉一皺,“來人,扶她下去包紮。”四蓮猶在驚魂未定中,觸上霍仲亨的目光,更是全身一顫,心知自己闖下了彌天大禍,一時間傷處疼痛,心上駭怕,令她瑟瑟抖得不能自抑。
  身後卻有雙大手伸來,穩穩將她扶住。
  子謙毅然蒼白著臉色,一雙烏黑的眼睛卻望著她,“痛麽?”
  四蓮仰首愣愣答,“不痛。”
  子謙已勉強鎮定了心神,望一眼父親和薛晉銘,默然扶了四蓮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卻駐足,回頭看向昏厥中的瘋女——身裹白紗、麵目全非的念喬,他臉色的蒼白裏微微透出青,扶著四蓮的手不覺 顫抖。
  霍仲亨一反常態沒有發怒,隻看著他,淡淡道,“帶四蓮回去,遲些來書房見我。”
  別墅內外都已布置得花團錦簇,喜氣洋洋,連一絲不苟的書房裏也插上喜慶的花束。
  霍仲亨往麵前兩隻杯中斟上濃烈的伏特加酒,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子謙。
  這是做父親的第一次親手給兒子斟酒。
  子謙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臉色灰敗,眼裏黯淡無光。
  分明還記得,初相見,人麵如花,巧笑嫣然——列車呼嘯的站台上,他懷著對亡母的傷感,對父親的失望,孑然一身來到南方——卻遇著那個來接同伴的少女,她的笑,令他眼前驟然亮起陽光。
  他替她們拎起箱子,陪她們走出熙攘人群。
  兩個少女活潑如春日的燕子,同他說起城裏最轟動的喜事,最風流的佳話,告訴他大督軍即將迎娶那傾城名伶沈念卿。
  他隻冷笑。
  那秀妍少女竟那樣敏感,轉眸間覺察到他的神色,如有所思地看過來、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那一刻,流露出與她秀雅容貌不相符的警惕狐疑。
  接她們的車子停在路邊,臨分手時,他問她的名字。
  她隻肯告訴他一個可愛的英文名字,“Joyce”、
  他笑著記下,並不懊惱。
  以霍子謙的能耐要想找出一個女子,並不是什麽難事——等他為母親討回了公道,於父親的婚事有了結果,了結此間的煩心事,自然會再找她。
  轉頭一別,佳人絕塵而起。
  他看不到捉弄人的命運轉盤已在身後悄然移動。
  初見父親那美麗的新婚妻子時,霎那間似曾相識的驚愕,也並未引起他的警醒,隻以為自己被豔色所驚——她的確是極美的,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的風華賠得起他的父親。
  他的到來,掀起翻天覆地的波折,鬧得人盡皆知,父親卻不為所動,照樣舉行了轟動一時的婚禮。
  他自然不會參加這樣一場可恥的婚禮,也錯失了最後一次發現那少女真正身份的機會,
  他隻沉浸在自己的憤怒裏,對父親的憎恨之火灼燒去他所有的理智。
  除了恨,還是恨。
  至於那些紛紛揚揚的是非,誰被悔婚,誰被拋棄,誰自殺,誰懷恨,誰悲切……都與他毫不相幹。
  甚至他也渾然忘了車站上一見驚豔的那個少女。
  卻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夜舞廳裏紙醉金迷,脂粉香繞,他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攙扶著走出舞廳。懵懂裏隻聞到淡淡幽香沁入鼻端,溫軟的軀體倚靠身側,陪著他上了車,進了門…..他一頭倒在床上,軟綿綿,天旋地轉,紅綃香暖。
  是醉裏溫柔鄉,是夢中太虛境。
  那綿軟的身子緊貼上來,耳畔嗬暖,唇舌生香,有個渺渺語聲在喚他的名字,“霍子謙……”
  朦朧裏睜眼,見著是她,竟然是她。
  這是夢吧。
  他懶懶地笑,撫上他姣好眉眼,一伸手將她拽人懷抱。
  她咬著唇,在他身下不住顫抖,唇角帶笑,眼角含淚。
  隨著他一件件脫去她衣衫,男子溫暖掌心覆上她無暇肌膚,她 忍不住抽泣出聲,“不要!“
  他錯愕抬眼,酒意驚散,昏蒙蒙看清她的臉。
  真的是她,原來竟不是夢。
  “是你!” 他翻身下床,驚覺身在陌生的房間,自己衣不蔽體,她已羅衫半敞,雲鬢淩散。
  她揚起妝痕模糊的臉,眼裏分明有絕望憎恨和不甘挑釁,“是我又怎樣?”
  她,竟也是個舞女。
  他驚怒交加,心底驀的騰起強烈憎惡。
  他恨這世上美好的女子為何都如此自輕自賤,不肯相夫教子,偏要化作紅塵萬丈裏的妖精鬼物,去勾引迷惑正直的男子,將他們從妻兒身邊勾走,如同那中國夜鶯啄走他父親的眼,令他看不見身後妻子的悲,看不見兒子的苦。
  “滾出去!”他冷冷看著那曾令他心動的女子。
  她卻放肆地大聲笑起來,笑出眼淚,笑得喘不過氣。
  他被真正觸怒,一把拽住她,打開身後房門,狠狠將她推了出去。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一並擲出門外,“滾,你給我滾……”
  房門重重甩上,屋裏驟然安靜下來,他彎下身去扶桌嘔吐,再不理會門外的動靜,依稀似聽得一聲女子的尖叫,旋即再無聲響。
  他頹然倒在床上,頭疼欲裂,昏昏睡去。
  醒來,是因為一記火辣辣的掌摑。
  父親威怒欲狂的臉映入眼中,他揪起他衣領,將他狠狠拋向床頭。
  他的額頭在床柱撞出巨響,左右侍從拚盡全力也拉不住暴怒的霍仲亨。
  他掙紮著下床,想要撿起衣服穿好,卻被父親抬腳踹倒在床尾。
  對麵的穿衣鏡裏清晰映出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半身赤裸,臉頰還殘留著猩紅唇印。
  “畜牲!”
  父親仿佛氣得忘了如何開口,良久隻說得出這兩個字。
  他已記起昨夜險些做出的荒唐事,也不過就是買醉尋歡,有什麽大不了。
  他抬眼看著父親, ,“你能金屋藏嬌,我就不能尋花問柳?”
  父親的臉色鐵青得可怕,令他有一種報複得逞的快意,卻又有些惶恐,但下一刻從父親口中說出的話,卻驟然令他周身凝結,仿如墜入寒冰地獄。
  “她是沈念喬,是你繼母的親妹妹!”
  他如罹雷擊,呆在當場,霎那間心底空白一片,隻在看著父親轉身之時,才呆呆開口,“不,我沒有…..我們沒有…..”
  但父親已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並不給他澄清的機會。
  父親將他當作囚犯一般看管起來,當日就安排好了一切,派人押送他啟程乘船去國外。名為留學,實則將他這辱沒門楣、不孝的兒子遠遠流放。
  他途中裝病,趁侍從不備逃跑,從此改名換姓在北方一帶躲避,輾轉多時才又回到北平。那名叫念喬的女子也就此再無音訊,隻聽說霍夫人的每每因病需要療養早已被送走……想來怕也是和他一樣,被打發到不為人知的地方去了。
  “她就此發了瘋?”
  子謙的聲音聽來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低啞遲疑,仿佛拖著沉重枷鎖。
  他抬眼望著對麵沙發上的父親,滿目都是痛苦之色,“是我毀了她?”
  “子謙”霍仲亨看著他的眼,緩緩道,“當日是我錯怪你,你並未冒犯念喬,這件事上我應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你怎麽知道……”子謙呆楞,喃喃道,“可是她依然變成這個樣子,還有她的臉,為何也毀了?”
  霍仲亨將杯中的酒緩緩飲盡。
  “我和念卿有許多仇家,其中有異邦人,曾經挾持利用過念卿,這件往事你已知道。念喬因情傷與念卿翻臉,並且十分恨我。她那心上人走投無路自殺,原是因我的緣故….她對我和念卿雖然心存報複,原本也做不出這等歹毒事,隻因那幫仇家暗中唆使她,給她暗示,利用她向你下手。她們的用意在於製造醜聞,伺機向我發難…..當晚你卻沒有中計,將念喬趕出了門。那幫人…..惱羞成怒之下幫走念喬,將她淩辱,毀了她的臉。”
  窗外天色已暗了下來,書房裏沒有開燈,沙發上父子二人的身影都被籠罩在昏暗裏,臉上蒙了沉沉的陰影,再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死寂的書房裏隻有壁鍾滴答,子謙沉重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仿佛在黑暗中大口喘氣。
  良久的沉默之後,霍仲亨沉聲開口,“我逮捕到那幫畜生,審訊出前後內情時,你已經離家出走,三年間音訊杳無,我始終沒有機會當麵向你道歉….念卿同我,都不願將後來發生的事告知你,隻因,這不是你需要承擔的罪責。”
  父親的語聲溫醇,似溶了濃濃的寵溺在其中,是他從未聽到過的慈愛溫暖。
  “你就要成婚了,一個男人自成婚之日起,便算真正成人,你再也無需以霍仲亨之子自稱,往後你就是你,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擔負你應擔負的責任,彌補你能彌補的過錯。”
  昏暗中,依然是沉默。
  良久,子謙的急促氣息漸漸平穩下來,緊攥著沙發扶手的手指緩緩鬆開、
  “父親,我明白了。”他站起身來,深深低下頭去,一字一句說出那從未對父親說過的三個字,“謝謝您。”
  父親沒有回答,隻是站起身來,張開有力雙臂將他擁抱。
  “去看看四蓮的傷。”父親送他到書房門口,打開了燈,目光裏有融融暖意,“她以弱質女流之身,敢為你阻擋危險,這個好女子值得你一生相守。”
  子謙臉上終於浮起一絲笑意,低了頭,向父親告辭退去。
  緩步穿過走廊,夏日傍晚的風裏有青草與花的香氣,從廊上長窗望出去,依稀可見草坪上仆傭們仍在為兩日後的婚禮布置忙碌……..婚禮,將是他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起點。
  四蓮的房門前,子謙駐足,微微閉了閉眼,霎那間眼前有誰的麵容掠過,隻那麽一晃,便再也捉摸不到,終究是要永沉記憶深處了。
  他抬起手,正欲扣上房門,那門卻從內打開了。
  四蓮站在門口,抬眼見到他,卻是一呆。
  “子謙少爺!”
  “叫我子謙。”他低頭看了她白皙的臉和略微紅腫的眼,仿佛是剛剛哭泣過的樣子,一時也不多問,隻淡淡笑道,“你正要出去麽?”
  四蓮低垂了臉,仿佛不知該說什麽。
  子謙自然而然捉住她的手,查看她臂上的傷處,柔聲問,“傷得厲害麽?”
  四蓮默默搖頭,將手抽了回去,低頭從兜裏取出一條鏈子交在他手裏,“這是那位姑娘的東西,大約是混亂裏被我扯掉了,還好沒有弄丟。”
  “你可不能這樣稱呼她,沒大沒小。”子謙淡淡一笑,“她是夫人的妹妹,你我應當稱她一聲喬姨。”四蓮啊的一聲抬起頭來,眼裏滿是錯愕。子謙隻是笑,接過那條鏈子來敲,倒是十分精細雅致,底下墜著個心形墜子。
  他指尖撫上去,漫不經心笑道,“這倒好看。”
  嗒一聲,那墜子應聲彈開,竟是一個小小的相片夾子。
  四蓮也好奇地定睛看去,見是一男一女的合影,女子甜美鮮豔,依稀是那瘋女子的模樣,身旁男子戴了金絲邊眼睛,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卻不認得是誰。
  “是他!”
  子謙卻脫口驚呼,驀地變了臉色。
  四蓮愕然正欲探問,卻見他握了那鏈子轉身便走,急匆匆奔向父帥的書房。
  毫無疑問,此人便是程以哲。
  子謙回想在光明社所見到的那個人,“他蓄著須,瘸了一條腿,總帶著副低簷帽,架黑框圓片眼睛,容貌身形和照片上相差無多。他在北平期間使用了好幾個化名,我隻知道其中一個化名是盧平。”
  霍仲亨淡淡道,“製造東華樓爆炸案的盧平。”
  子謙與薛晉銘聞言皆是一驚,“東華樓爆炸案是他做的?”
  當年北平東華樓發生的爆炸案,當場炸死一名外交官員和兩名隨從,傷及數名路人。真正的刺殺目標是外交部總長,所幸他當日因事來遲,逃過一劫。此案轟動一時,逮捕疑犯達四十餘人,真正元凶卻逃脫法網。警備廳隻獲得一條秘密線索,得知此人曾用過盧平的化名,其餘一概不詳。
  光明社自那時起已開始製造暗殺。
  新內閣政府為獲得民心,大力抨擊前任傅係內閣的專製,一力提倡尊重教育,保障言論與文化的民主,放寬對學社的限製,收回了警備廳以往可以動輒查封學校的權力。
  光明社便趁此以詩社為幌子,隱匿在各處學府之中,行跡詭秘難尋。
  薛晉銘蹙眉回想,當年的程以哲在他印象中隻是一介書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遇事不自量力,偏激狹隘令人生厭,但究其本心,總還是一腔熱血,何至於走到如今這地步。
  “怪隻怪當初我手軟。”霍仲亨緩緩開口,眼裏似乎有一絲複雜之色轉過,旋即沒入寒霜似的神情裏,身後燈光映上他鬢角霜色,側臉望之有如鐵鑄。
  薛晉銘抬眉看向霍仲亨,當年方繼堯倒台,他被免職,霍仲亨一手接管軍政大權,隨即將程以哲從監牢裏釋放。若說程以哲要記恨,也當記恨逮捕刑訊他的“元凶”薛晉銘。
  “你將他無罪開釋,公開恢複他的名譽,已十分對得起他。”薛晉銘疑惑道,“他記恨念卿尚可算因愛生恨,與你又何來仇怨?”
  “要說這仇怨……”霍仲亨一聲冷哼,“他自稱投海自殺,實則逃亡求生,他若再不逃走,便不隻一條腿被打瘸,隻怕命都要喪在同黨手裏。”
  當年方繼堯與李孟元勾結日商的證據,被念卿利用程以哲捅了出去,程以哲卻因此歪打正著成了正義報人化身,被激進分子奉為英雄。自出獄之後,激進分子與他頻頻接觸,更看上他與大督軍即將攀上的親事,暗中將他當作重要棋子部署,利用他對念卿的怨艾,說服他接近霍家獲取情報。
  當時正值時局紛亂,抵製日商鬧得沸沸揚揚,有日本商團參與修築的鐵路也遭到破壞。那鐵路實則仍由政府所掌控,民眾卻不明內情,受激進分子挑動,鐵路工人罷工,妨礙鐵路修築;更有激進分子往鐵路局投擲炸彈,鬧得人心惶惶…此事早已令霍仲亨震怒,此前與方繼堯之爭令他分身乏術,無暇顧及,程以哲對念喬的接近,卻成了送上門的契機。
  程沈的親事,霍仲亨不動聲色,暗中將計就計,引程以哲入甕,順藤摸瓜牽出他身後激進黨人的線索,待得程以哲察覺不妙,為時已晚——連同他所在報館同仁在內的十餘名激進分子一夜之間盡被逮捕,僅有程以哲的知交好友夏杭生一人逃脫。
  夏杭生與激進分子領袖交往密切,逃脫之後向激進黨人發出警告,稱所有被捕同伴都是遭到程以哲的出賣。恰在此時,霍仲亨順水推舟,隆重宣布了程以哲與沈念喬的訂婚消息。
  程以哲陷入孤絕境地,被同伴視為叛徒而遭追殺,走投無路之下恨絕了霍仲亨與沈念卿,不惜悔婚留書,以自殺假象逃亡,借念喬之手報複念卿。
  這一切恩怨背後,那隻看不見的翻雲覆雨之手,原是霍仲亨。
  以程以哲區區心機,想要暗中報複沈氏姐妹,卻忘記了念卿身後有縱橫官場數十年的霍仲亨——以他鐵血手腕,若向借刀殺人除去程以哲實在是易如反掌。
  “我以為放他一馬或可以令他迷途知返,想不到此人偏執至此!”霍仲亨麵無表情,冷冷道,“既然他要走這條路,就莫要怪我趕盡殺絕。”
  他語意中肅殺畢現,令子謙也聞之生寒,遲疑探問道,“那些激進分子父親如何發落的?”
  霍仲亨淡淡掃了他一眼,“槍斃。”
  子謙窒住。
  薛晉銘驀地出聲問道,“程以哲這事,念卿至今不知?”
  霍仲亨沉默了一刻,硬聲道,“她無需知道。”
  子謙驚愕,“父親,你……”
  霍仲亨沉了臉色,縱是一身儒雅長衫也掩不住眼底的強橫之態,“她向來心軟,處處忍讓她那妹子,若真讓程以哲娶了念喬才是後患無窮。”
  子謙素來厭惡他這個大軍閥的作派,一時隱忍不住,衝口道,“父親,這事是你偏激在先,槍斃激進分子也做得太絕了!”
  “放肆,你懂什麽叫偏激!”霍仲亨動怒,子謙還欲反駁,卻被薛晉銘果斷出言打斷,“都已是過去的事了,偏不偏激都無關緊要,我看眼下多事之秋,還是不要讓念卿知曉為好。程以哲既然恨你入骨,這光明社又有了陳久善撐腰。萬萬不可小視。”
  “許錚、顧青衣已查處光明社多處據點,對首腦人物已有掌握,一舉鏟除並非難事。不過——”霍仲亨怒色稍斂,濃眉揚起,陡然有殺機迫人而來,“我要的是斬草除根!”
  “你指陳久善?”薛晉銘目光閃動,“你要借光明社之事向陳久善發難?”
  霍仲亨唇角一絲笑紋如鋒。
  然而子謙隻覺得背脊生寒,原來父親明麵上令他協助調查,暗中早已對此事了如指掌,所謂的調查不過是做一做官樣文章,實則殺心已下。
  “父親,你真要對光明社趕盡殺絕?”子謙定定望住父親。
  然而此番連薛晉銘也站到了父親一邊,決然接口道,“子謙,光明社已不是當初的詩社,這是一幫真正的危險人物!”
  “可其中也有熱血學生,全然不知究竟,都是被陳久善和程以哲利用1父親一旦動手,則全都免不了殺身之禍,必然令無辜者為惡人殉葬!”子謙情急之下站起身來,“請父親務必三思,一個念喬的例子已經足夠了,不要再令更多人……….”
  “混賬!”霍仲亨勃然大怒,拂袖一掌揮出,將身旁瓷雕台燈掃落在地。
  一聲裂瓷重響在靜夜裏聽來驚心動魄。
  薛晉銘來不及阻攔,身後卻陡然傳來哇的一聲大哭——
  竟是霖霖。
  她不知什麽時候躲在門外,偷聽到父親與哥哥的爭吵,好奇探頭來看,恰撞上霍仲亨掃落瓷雕,那碎瓷片飛濺起來,堪堪從她下巴劃過,竟劃出一道小小血口。
  霍仲亨一見傷及女兒,頓時呆了,慌忙上前抱起霖霖,對門外侍從怒道,“是誰讓大小姐進來的?”
  侍從嚇得說不出話,平日裏大小姐一向進出書房暢通無阻,是唯一不需通報的人,誰想到今日卻會撞上這樣的禍事。
  霖霖伏在父親肩上大哭,慌得霍仲亨什麽也顧不得,抱了她急忙叫醫生來。薛晉銘也連勝催促仆傭拿冷水毛巾來為大小姐止血,連那隻跟在霖霖身後滿屋子亂逛的黑豹見小主人受驚,也齜牙衝人咆哮………一時間眾人圍著霖霖亂作一團,倒將子謙忘在書房無人理會。
  望著父親與霖霖遠去背影,子謙落寞垂目,隻見一地瓷白碎片。
  幼年每當被母親責打罰跪,也曾暗暗期盼父親的出現,期盼那寬厚肩膀給他片刻依靠與安慰……一年年一歲歲過去,直至母親亡故,他也長大成人,這個心願再也無可能實現。
  子謙緩緩俯身,將地上碎片拾起,一片片放入掌心。
  眼前光影不覺一暗,有人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抬起頭來,見四蓮提了素緞長裙,也不在乎淑女儀態,就在地上屈膝跪坐下來,和他一起撿拾起地上碎片,。子謙看著她烏黑發絲從臉龐滑落,心頭不覺一軟,捉住她的手,“這種事不需你做,讓下人收拾便是。”
  四蓮抬頭,眉彎如月,“那你為什麽要拾?”
  子謙怔住,喃喃道,“我撿著玩。”
  “我同你一起玩。”四蓮一笑露出雪白的兩粒小虎牙,戲謔神情仿佛是在哄個孩子。
  子謙怔怔看她,第一次覺得有小虎牙的女子如此可人。
  
  第卅六記  
  茗穀別墅前木棉勝火,山荼如雪,夾道兩旁花樹從中綴著絲帶紮成的同心結與玫瑰花,綠茵茸茸的草坪上搭起三重鮮花拱門,觀禮區正中的白色穹頂帳篷下鮮花錦簇,香檳塔與結婚蛋糕的馥鬱香氣被夏日晨風吹送遠近,錦繡花團引得草坪上粉蝶翩躚。
  仆傭們換上一色的新衫,忙碌穿行其間,喜色洋溢滿麵。
  念卿從車中下來,挽了霍仲亨手臂,一抬眼便瞧見這景象,頓時怔怔站住,微啟了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仿佛墜入了美麗幻境之中……耳邊傳來霍仲亨暖暖笑語,“這是子謙與四蓮給你的驚喜,今日是他們的婚禮。”
  “天!”
  念卿隻說得出這一個字,抬手掩唇,將喜悅的驚呼掩住,眼中泛起一片晶瑩。
  霍仲亨挽了她,緩步踏上草坪,仆傭們紛紛含笑欠身,一聲聲喚著“夫人”……大門裏飛奔出一大一小兩個裙飛揚的身影,大的身影奔在前麵,小的身影拖曳著長長裙帶,後麵是慌忙追出來的萍姐,一疊聲叫道“霖霖小姐慢些跑!”
  “夫人夫人!”前麵那亮得耀眼的粉色身影飛一般奔到念卿跟前,不由分說將她抱住。
  “小七…….”念卿隻驚喜喚得一聲名字,便被她連珠炮似的話語打斷。
  “你擔心死我了!一聽說你病倒,我簡直嚇得要死,天天祈禱你不要有事,祈禱你同四少都要平平安安!謝天謝地你可算好了起來!”蕙殊笑顏璀璨,姣好容顏煥發出奪人光彩,那是熱戀中女子才有的明光。
  她話音未落,隻覺身後被什麽猛然拽住,一個脆嫩語聲憤怒叫道,“走開,媽媽是我的!”
  蕙殊驚愕轉身,原來她擋住了好不容易奔到跟前的霖霖,氣得小姑娘雙手抓住她裙擺便往後拖。霍仲亨俯身如拎小貓一樣拎起女兒,往自己肩頭一扛,柔聲哄道,“霖霖,咱們不是說好要乖的麽?”
  霖霖扭動著身子,用哭腔哼道,“不嘛,就抱一下,抱一下下……”
  霍仲亨回頭看念卿,念卿卻直直望著女兒,見著她下巴的淺細傷痕,眼眶頓時紅了。
  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是他永遠無法拒絕的人,當她們一起用楚楚眼神望住他,他隻得不由自主將女兒送到念卿手中,小心翼翼道,“好好,就抱一下。”
  霖霖立即緊緊摟住念卿頸項,將小臉貼住她的臉,晶瑩淚珠啪嗒啪嗒落下。霍仲亨最見不得女兒的淚眼,趕緊轉過身去,恰看見蕙殊和她身後匆匆迎上來的許錚。
  “祁七小姐?”霍仲亨微微一笑。
  蕙殊方才一見念卿欣喜忘形,到了霍仲亨麵前才慌忙收斂形狀,作淑女態度垂首致意,“蕙殊久仰將軍。”
  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位赫赫有名的人物,竟與照片中威嚴模樣截然不同,成熟男子的英華內蘊,一言一笑皆有深遠魅力,似歲月磨礪後的美玉,不知不覺已將人心神奪去。蕙殊忍不住抬眼仔細打量,心中暗歎,也隻有這般氣度的男子與夫人站在一起,才不會被那豔光迫了下去。
  少有女子敢如此大大方方打量自己,霍仲亨注目蕙殊,又看到她身後穿了件伴郎禮服,顯得滿臉不自在的許錚,目光在二人之間一轉,淡淡笑道,“好,很好。”
  二人頓時麵紅耳赤。
  新人此刻各自在房中準備,賓客已開始陸續到來。
  念卿尚在病中,不便以女主人身份出來待客,霍仲亨寸步不離陪在她身側,接待賓客的中澤便由許錚與蕙殊代勞。霖霖因是婚禮上的花僮,此刻新人都已收拾齊整,花僮卻還蓬亂著頭發四處亂跑,好容易才被萍姐逮去梳洗打扮。
  薛晉銘已親自前去迎接方洛麗與蒙夫人,她二人本該昨晚就到,途中因風浪耽誤航程,今晨才堪堪抵達,所幸沒有錯過婚禮…..“也不知方小姐如今怎樣,想起她似乎還是昨日見過一般,總記得她在那日宴會的模樣。”念卿倚在霍仲亨臂彎,一時悵惘,驚覺流年如梭。
  霍仲亨並不答話,隻微微一笑,攬了她緩步穿過走廊,步入清淨的小客廳休息。
  她已迫不及待想看新人,卻被他笑著攔阻,定要將真正驚喜留到最後一刻。
  從長窗後麵望去,庭前草坪上賓客言笑晏晏,許錚與蕙殊並肩站在一處,年貌相當,風度相宜,儼然一雙壁人。念卿將頭靠在霍仲亨肩上,喃喃笑道,“真好。”
  他攬在她單薄肩頭的手微微一緊,低聲重複她的話,“是,真好。”
  假使歲月就此停泊,就此停泊……她驀地轉身環住他,將臉深深埋在他襟前,“什麽時候北上和談?”他默了一刻,“這幾日大總統病況略有起色,他想盡早啟程,盡快啟動和談,以免夜長夢多……”
  她不再言語,隻將他環得更緊些。
  “我想不會耽誤很久。”他竭力想要找些話來安慰她,“等我此次回來,和談大功告成,往後便可以安安穩穩,看著子謙成婚生子,看著霖霖長大成人,我們便一天天變老,老得雞皮鶴發,你攙著我,我攙著你,老爺子同老太婆天天還去山頭看海潮日落…..”
  她低頭輕輕笑出聲來,轉過頭,指尖拭過眼角,一抬眸卻瞧見庭前熟悉身影。
  “仲亨,那是方小姐麽?”念卿語聲怔忡。
  霍仲亨目力極好,一看之下也感意外,“怎麽她變化這樣大。”
  兩個女子,相仿年歲,也曾是一般綺顏玉貌。
  當日宴會上初見,雙珠並肩立於翩翩公子左右,豔光耀花了無數人的眼……也是嘛一日,中國夜鶯折身展翼,以鳳凰浴火之姿,從此投向另一人身側。而如珠似玉的方大小姐與眾星拱月的薛四公子,轉眼雙雙跌落雲端,一個失意紅塵,一個落寞天涯。
  到如今,依舊命數交錯,如輪盤牽轉。
  念卿看著四少臂彎裏挽著的女子,看她海棠色織錦旗袍托出身段婀娜,眉梢一段風流入鬢,杏眼一點胭脂斜挑,美得鋒芒畢露,豔得旁若無人。
  方洛麗亦定定看著眼前的霍夫人,看她濃鬢薄妝,清清素素的容顏,帶了三分病容,便如她襟前那一朵白茶花,瑩然綻在煙霞色的蟬翼紗旗袍上,縱有繁華萬端,也奪不過這一點清豔。
  歲月裏,各自風雨各自行,原來她與她都變了。
  卻是一個回眸乍現昨日名伶之美豔,一個轉身已成今日豪門之雍容。
  方洛麗身側是風采煥然的薛晉銘,黑色禮服襯了他與生俱來的優雅,無人能出其右。
  他向眾人莊重介紹臂彎中的女子,“在下未婚妻,方洛麗小姐。”
  她揚起玲瓏下頜,唇角跳起一抹傲慢笑意。
  在場賓客隻覺目不暇接,從未在同一刻見過這樣多的美人,眼前繽紛麗色晃得人心馳目眩,霍夫人的美貌已是世所罕有,今日卻又有祁七小姐、方小姐和與她相擁而來的蒙夫人,各個都是光豔照人。
  然而今日真正主角亮相,卻令會場光芒都暗了下去。
  婚禮進行曲悠然奏響,綠茵長毯的一端,著象牙白燕尾服的新郎臂挽白紗曳地的新娘,蕾絲披紗垂下綴珠網麵,無數極細的銀絲閃耀其間,仿如冰綃飛濺,縈繞著新娘累累綰起的雲鬢。
  念卿微微啟唇,認出那是當年不遠萬裏從法國送來,在她結婚那天所穿上的婚紗。
  習俗相傳,母親穿過的婚紗會給新娘帶來祝福和好運;新娘在出嫁時穿上母親的婚紗,亦藉此接近母親的幸福,並向母親傳達感激與敬意。
  淚光朦朧眼前,念卿垂了臉,微微哽咽。
  霍仲亨扣緊她手指,目不轉睛望著一對新人莊重走來,粉妝玉琢的霖霖與一名小小男童牽起新娘長裙亦步亦趨跟隨在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宛如天人的新郎新娘身上,屏息無聲,唯有聖潔莊嚴的樂聲緩緩自人心頭淌過。
  “啊!”
  一個稚嫩童聲陡然響起。
  花僮霖霖的裙擺被男童踩住,害她險些撲倒在地。
  眾目睽睽下,穿著天使般蓬鬆白裙的霖霖二話不說,提起裙子,一腳踹向男童。
  男童撒腿就跑,一頭撞在新郎霍子謙身上,被子謙俯身拎起還在兩腳亂踢;霖霖撲上來追打,子謙狼狽舉起男童閃避;新娘眼明手快拖住霖霖,卻一不留神踩到自己裙塊,抱著霖霖一起跌落在地;新郎慌忙去扶,男童趁機掀起新娘寬大裙幅,一頭鑽進去躲藏;霖霖不依不饒撲過去,新娘頭紗被扯掉,後退躲閃不及,竟同新郎撞個滿懷!
  子謙下意識將四蓮一抱,兩人麵對麵,唇對唇,撞了個結結實實!
  左右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念卿以手撫額,“天,這都是跟誰學的……”
  霍仲亨目光發直,尷尬表情不知是不是想笑,渾然隻裝沒有聽見。
  新人啼笑皆非,賓客瞠目結舌。
  一場本該完美無缺的婚禮,被兩個花僮鬧得人仰馬翻,雖混亂透頂卻也暖人心扉,沒有人忍心責怪這連個最可愛的小惡魔。
  新人交換戒指與誓言,開啟香檳,樂師們在噴泉池畔適時奏響了華美舞曲,同一時刻,池中人魚雕像噴出清泉四濺,水花在池上綻開,氤氳水霧隨風飄拂過仕女鬢角,攜走暗香盈盈,風流款款。
  新人攜手共舞第一支舞曲,新娘略顯青澀的舞步在新郎溫柔的引領下漸入佳境,飛揚裙擺與白紗宛如流雲回旋在這一對壁人周圍……第二支舞曲由新人與父母共舞,霍仲亨執起新娘之手步入場中,子謙來到念卿麵前,含笑欠身向她伸出手。
  日光照耀他年輕明亮的眼睛,流動淡金色的幸福光輝。
  四蓮的雙親不諳西式禮儀,由人陪了坐在首席,笑得合不攏嘴,夏母不住拿手絹抹淚,幾疑身在夢中,眼前的女兒美得令她不敢相信。隨一支支甜美舞曲奏響,伴郎伴娘也引領賓客紛紛起舞,一隊隊俊彥男女,掠起無數豔羨目光。
  許錚與蕙殊,薛晉銘與方洛麗,旋身相逢於舞池。
  錯身回眸間,誰的顧盼,誰的流連,都在相望的刹那歸於一笑釋然。
  薛晉銘微微頜首,給蕙殊以讚美目光。
  原本一直板著臉對方洛麗佯裝視而不見的蕙殊,終究不忍心令四少失望,給了方洛麗一個善意笑容。四少眼裏的心領神會與感激,令蕙殊心上一酸,柔軟目光望了他,個中滋味卻是自己也難以明了,抑或再也無需明了。
  腰間許錚的手一緊,將她攬向自己,濯濯目光迫得蕙殊無法呼吸,再也不能分神四顧……二人步步回旋,進退相偕間,蕙殊眼角餘光掃到碧眼善睞、笑眸如絲的貝兒,雖有了蒙夫人的身份,仍在一眾年輕軍官中如魚得水,言笑自如,成眾人追組之焦點。
  蕙殊望住貝兒歎一口氣,不掩欣羨,心知自己是再無這樣左右逢源的可能,大概這輩子都要被這醋意大得嚇死人的呆頭鵝給困住了。
  夏日薰風吹得花樹下落英繽紛,翩躚鬢影,流連衣香,入目恍如夢境。
  不遠處霍仲亨正與三兩名親信將領把盞言歡,鬢旁發絲在陽光下閃耀一縷銀芒,側臉上笑容豪邁,是許久不曾見過的開懷……念卿倚了花樹下的長椅,靜靜笑望眾人,兩支舞曲跳下來已有些疲憊,不經意抬手貼了貼臉頰,覺出鬢畔微汗。
  一方雪白手帕遞到眼前。
  抬眼見是薛晉銘——黑禮服,白手帕,袖口上兩粒黑曜石閃爍如他目中淡淡溫柔。
  念卿伸手接了手帕,看他在她身畔坐下,不由問道,“方小姐呢?”
  “她去補妝。”
  “孩子沒一道來?”
  “等我們回南邊安頓好,再將敏敏接來。”
  “是叫敏敏?”
  “敏言。”
  “敏言惠行,這名字好。”
  “日後可給霖霖做個妹妹。”
  “那可真好。”
  如此寒暄家常,似乎也沒有什麽話可說。
  兩人一時都靜了,閑坐在花樹之下,目光相接,各自淡淡一笑。
  身旁有女賓經過,頻頻投來秋波。
  念卿側首莞爾,“你究竟迷惑過多少女子。”
  薛晉銘低頭一笑,淡淡問,“其中可曾有過你?”
  ——可曾有過我?念卿默然,手中攥著他那一方雪白手帕,軟軟綿綿恰似攥著滿懷的惘然,心下一池靜水如被風吹皺。良久,隻微微一笑,語聲溫純如水,“自然有過。”
  他便笑了,也不言語,眼睫隨目光垂下,投一片柔和弧影在臉頰。
  驀然臂上一痛,念卿低頭看去,是個胖乎乎的小男童緊拉著她手臂。
  “ 這是誰家孩子?”
  念卿展顏,抽出手來撫上他頭頂,孩子卻往後退了一步。
  薛晉銘笑道,“是高軍長的兒子,隻有他年齡同霖霖相仿,特意找來做花僮的”
  念卿柔聲問那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薛晉銘低聲對念卿說,“這孩子說是生過場病,不太會說話。”他語音未落,那孩子突然一步上前,將念卿手臂更緊的拉住,口中冒出含糊的一句,“霖霖!霖霖,走……走……”
  念卿訝然,“你要找霖霖一起玩嗎?”
  男童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抓著念卿不放手,一個勁想將她拽起來。
  身後仆傭見狀已趕過來,想要將他抱走,他急得漲紅小臉,嘴裏呀呀咿咿越發說不清楚話。
  “等等。”念卿看著男童掙紮模樣,臉色微微有些變了,起身問女仆,“小姐在哪裏?”
  女仆怔怔回答,“大小姐弄髒了衣服,萍姐抱她回房梳洗去了。”
  念卿一言不發轉身牽起男童,彎下身子問他,“你是要帶我去找霖霖嗎?”
  男童猛然點頭,拖了念卿的手,扭頭就往花園後的灌木叢跑去。
  薛晉銘見念卿徑自隨了那孩子去,一時驚詫,也忙起身跟上。隻見男童將念卿帶到那高大鐵花雕欄下,自己一彎身鑽進那半人高的灌木叢裏,小小身子探出鐵花欄杆外,窸窸窣窣一陣扒拉,貓腰又鑽出灌木叢,將手裏一枚蹭上泥土的蝴蝶結遞給念卿。
  “霖霖……姑姑……走….走…..”男童跺著腳指向鐵欄杆外。
  薛晉銘一震,眼前如有驚雷劈下。
  不遠處霍仲亨隱約聽得喧嘩的聲音,回頭看來,見眾人已亂作一團。
  念卿身子發軟,猛地一個激靈,轉身推開麵前眾人,不顧一切向樓上奔去。旗袍窄窄下擺緊絆著腿,到台階上隻覺步子一錯,竟踉蹌跌倒。
  “念卿!”
  霍仲亨箭步而至,將她橫抱起來,隻見她臉色慘白,身子簌簌發抖。未及追問究竟,薛晉銘已大步衝上樓去,身後仆傭們亂紛紛叫道“誰瞧見大小姐了”、“霖霖小姐在哪兒”…..
  樓上走廊靜悄悄隻有兩個女仆往來走動,霖霖房間的門緊閉著。
  女仆見薛晉銘臉色鐵青衝上來,劈頭便問“大小姐在不在房裏”,一時驚得呆了,隻慌慌點頭。薛晉銘將門一推,發覺已從內鎖上,當即抬腳將門踹開——
  房裏小床上粉色紗帳飄垂,地上散落著幾件玩具,長窗大開,卻沒有一個人影。
  門外兩名女仆目瞪口呆,分明親眼見萍姐抱大小姐進了屋,便再也沒見她們出來過。
  尖利鳴哨聲四下響起。
  樓頂警報聲大作,鐵門軋軋關閉,駐守警衛的跑步聲齊刷刷由遠而近傳來,汽車呼嘯一聲接一聲。隻一轉眼間,風雲突變,從茗穀離去的各條道路都被關閉,警哨驚得林中飛鳥撲楞楞衝天而起,連那鎖在後園中的黑豹也被聲響驚動,低沉咆哮聲遠遠傳來。
  新郎霍子謙丟下新娘,連禮服也不及換,回房取了配槍,親自驅車沿那蝴蝶結所示方向追去。
  霍仲亨果斷下令封鎖茗穀所在的整座山,在每條進出通路設下關卡,即時起全城戒嚴,發現可疑人物格殺勿論。
  婚禮上男男女女的賓客們,都被瑟瑟拘在一處。
  所有人都在,唯獨不見了方洛麗與萍姐。
  貝兒心思靈活,立時奔向女士化妝間,一眼看到妝台上擱著方洛麗隨身所攜的珍珠手袋,包裏空空如也,她一路帶著說為了防身的小巧手槍已不見,隻剩薄薄一張疊起的紙封。
  走廊上一臉陰鶩的薛晉銘接過貝兒遞上的信封,唰的撕開,裏頭輕飄飄墜下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方洛麗抱著一個有大大黑眼睛的羸弱女童。
  背後隻得一行潦草字跡,“敏敏落入程手,以命換命,無可奈何。”
  照片被薛晉銘猛地攥入掌心,緊緊皺成一團。
  貝兒從未見過他這樣子,那目色陰厲得竟像要噬人。
  “四少,夫人要見你……”蕙殊提了裙子從長廊一頭飛奔過來,陡然瞧見薛晉銘的樣子,語聲堪堪刹住,下一聲“四少”未及出口,薛晉銘已一言不發掉頭往大門而去。
  
  第卅七記
  入夜的茗穀燈火通明,巡邏森嚴,濃雲映蔽長空,一點星月也看不見,四下裏夜鳥蟄枝,草蟲伏藏,平日的蛙鳴聲也被巡邏侍從的靴省代替。
  子謙一臉疲憊,襯衫領口扯開,袖口卷起,陰沉沉坐在大廳沙發中一言不發。平素從不見他抽煙,此刻指間一支煙徐徐燃著,青色煙霧繚繞。四蓮親自端了剛煮好的粥,輕輕個在他手邊,“你一整天還沒吃過東西。”
  子謙皺了下眉,“我不餓,給父親和夫人送去吧。”
  “已經送上去了。”四蓮低聲道,“夫人還是不肯去醫院,父親守著她,兩人都沒吃飯……這樣子下去怎麽行,你也勸勸夫人吧。”
  “找不到霖霖,她是哪也不肯去的。”子謙眸色陰沉,將煙頭重重掐滅在雲石煙灰缸裏,“我就不信,掘地三尺會找不到這麽三個大活人,今晚我就抄它個天翻地覆,看那程以哲到底有什麽神通!”
  語音未落,門外靴聲急促,許錚大步流星奔進來,劈麵就問:“四少回來沒有?”
  “他引了那方洛麗來劫走霖霖,如今還有臉上門麽?”子謙一聲冷哼,不耐得斥道,“怎麽著半日都不見你,正要找人你卻跑哪裏去了!”
  許錚重重喘一口氣,“夫人明我去了一趟教會女子學校,果然,月淩也失蹤了。”
  子謙久不在家中,聞言不明就裏,“月淩又是誰?”
  四蓮忍不住接口,“就是萍姐常掛在嘴上的淩兒?”
  許錚點頭,“正是,萍姐是帶著淩兒一起進來做事的,夫人喜歡那孩子機靈,前年送她進女子學校念書,平日寄宿學校,放假才回來。我方才去學校查問,得知月淩數日前就被人接走,接她的人自稱是府裏司機,說她母親得了急病,騙的校方信以為真。”
  “又是這手段!”子謙大怒,“太卑鄙了,除了挾持無辜孩童,這程以哲還能幹出什麽事來!”
  “程以哲不過是個卒子。”
  低沉迫人的語聲冷冷從身後樓梯傳來。
  子謙與許錚聞聲一驚,回頭見霍仲亨緩步走下樓梯,臉上如罩嚴霜。
  “父親。”子謙匆忙站起身來,脫口問道,“夫人怎樣了?”
  四蓮聽出他語聲的緊張異樣,抬眼見他滿目優切流露無遺。
  霍仲亨沉聲道,“她服過藥,暫且睡著了。”
  “當真不用送她去醫院麽?”子謙遲疑道,“我擔心她受不住這刺激,病況又要加重。”
  “念卿她不會這麽無用。”霍仲亨落座沙發,容色疲憊,眼裏有明顯紅絲,“讓她留在家中也好,呆在醫院那種冷冰冰的地方少不得胡思亂想。”
  子謙還欲再說什麽,卻被四蓮輕輕拽了拽袖子。
  “我去陪著夫人。”四蓮懂得察言觀色,領了霍仲亨應允的眼神悄然轉身上樓,留他們三人在樓下商議。許錚將月淩失蹤的前後詳情一一稟來,並擔憂薛晉銘追蹤方洛麗而去,至今沒有消息傳回,恐他遇上不測。
  子謙一向對薛晉銘懷有成見,此時更恨他引狼入室。
  “這事怪不得他,陳久善設下計中計,一早已布下陷阱,你我都大意輕敵了。”霍仲亨麵無表情,目光中暗芒閃動,“陳久善布下刺殺疑雲吸引視線,另我在這頭一心戒備,卻不知他已暗度陳倉,在薛晉銘身邊早早布下了殺手鐧。”
  當日方洛麗為陳久善盜取信函,失手被薛晉銘擒住,薛晉銘以姻緣相許,感化她棄暗投明。這一招騙過了薛晉銘,也騙過了霍仲亨——以男子對弱者的憐憫之心,總容易相信一個走投無路的薄命女子,更何況薛晉銘辜負方洛麗在先,於她日後遭遇本就心懷愧疚;方家又是毀在霍仲亨手裏,看方家母女顛沛流離,於霍仲亨終有不忍。
  孤身攜女的方洛麗,誰又忍對她過於苛責。
  唯有念卿本能察覺其中的不妥,卻說不出究竟不妥在那裏。以她的微妙處境,已不能明言勸阻薛晉銘與方洛麗的婚事,幾番探問暗示,也改變不了薛晉銘的補償之心。
  如今謎底揭開,方洛麗的失手被擒才是計中計的真正開端。
  自那時起,陳久善已開始策劃一切,驅使方洛麗接近四少,有了薛晉銘未婚妻的身份,再伺機接近念卿和霖霖——隻要挾住其中之一,便牢牢抓住了霍仲亨的軟肋。
  如同隱匿在陰影中的毒蛇,時刻盯準獵物的破綻和弱點,一旦給它天時地利,驟然暴起傷人。
  妻女是霍仲亨的弱點,薛晉銘是霍夫人的弱點,方洛麗則是薛晉銘的弱點。
  而方洛麗與萍姐,則擁有世間為人母者共同的致命弱點。
  忠心耿耿如萍姐,也不能招架愛女落在歹人手中的威脅,她目睹過念喬的慘劇,太清楚一個稚齡少女落入歹人之手的結果。
  萍姐是最容易接近霖霖,也最不會被防備的人,以她一人之力躲不過森嚴戒備,方洛麗身為嘉賓,進出自如,又兼有訓練有素的身手,姿勢裏應外合的最佳人選。
  子謙暗裏咬牙,“若非這場婚禮,也不至給了陳久善和程以哲可趁之機。”
  霍仲亨目光一寒,“身邊若有妻刺,早一日拔出,總比晚一日發作的好。”
  許錚昂然答道,“姓陳的有歹毒手段,咱們也不是吃齋念佛的,他苦心積慮布置那光明社早在我們掌握中,今日就給他連窩端了,不信找不到大小姐!”
  霍仲亨神色凝重,“沒有那麽簡單,陳久善的目的是脅迫我不支持代執政繼任總統。他十分清楚我的手段,一旦找回霖霖必不肯與他善罷甘休。他既然敢向我動手,隻怕已做好硬拚的準備。”
  子謙將眉一挑,“他想動武?”
  霍仲亨緩緩道,“不是同我動武,是同代執政動武。”
  ——那便是政變。
  若是霍仲亨在政變中出兵支持代執政,陳久善必然討不到好果子吃。如今霖霖落在他手裏,霍仲亨投鼠忌器,隻能按兵不動;待他政變奪權,掌握南方大勢,屆時再無需忌憚霍仲亨,更加不會交還霖霖。
  子謙終於明白過來這最壞的可能,臉色鐵青,眼裏騰起殺機。
  許錚伸手按在他肩頭,“少帥請冷靜……”
  他語音還未落,門外有侍從大聲稟報,“報告!薛四少找到了!”
  巡邏警衛在茗穀附近路旁發現歪歪停著的黑色轎車,發現了受傷昏迷在車裏的薛晉銘。
  彈孔穿透他左臂,再差兩分就命中心髒。
  帶了這樣的傷還能獨自驅車趕回,子謙望著因失血而臉色蒼白的薛晉銘,到底心生欽佩。
  醫生迅速為他包紮輸血,注射藥劑,檢查之後不見其他傷痕,萬幸沒有傷及要害。
  原以為他今夜是不會醒來了,然而霍仲亨來看過了他傷勢,還未走的出門口,醫生一轉頭竟訝然發現薛晉銘從床上掙紮醒來——
  “程以哲身邊有黑龍會的人。”
  他衝口而出的一句話,令霍仲亨猝然轉身,身旁子謙與許錚更是勃然變了臉色。
  惡名昭彰的黑龍會,是日本人在華最大的幫會,背後有日本陸軍省撐腰,公然在華插手軍火買賣、煙土販運等行業,進而搜羅情報、暗植間諜,無惡不作。
  “挾持霖霖出動了黑龍會中高手接應洛麗,陳久善以程以哲為卒子,暗中與黑龍會相勾結。我追蹤到一個名叫四海會館的賭場便失去線索,那裏應是黑龍會秘密經營的場所,我懷疑霖霖就藏在那裏。”薛晉銘一把扯掉輸液的針頭,焦切道,“如今事不宜遲,趁四海會館還沒有被驚動,立刻派人封鎖搜查!”
  子謙緊盯了薛晉銘,沉聲道,“我們將全城掀了個遍也不見蹤跡,為何你卻能直接尋去四海會館?既然沒有驚動四海會館之人,又是誰傷了你?”
  聲聲質問,點點疑蹤,一時間竟都指向了薛晉銘。
  薛晉銘沉默,似對此並不意外,蒼白臉色略僵,眼底陰影看上去更顯虛弱。
  子謙神色咄咄,許錚的質疑目光也如錐子釘在他臉上。
  他抬眼望住霍仲亨,一言不發,既不回應也不解釋。
  霍仲亨目光莫測的看了他半響,緩緩抬手令許錚和子謙退下。
  房裏隻餘一盞台燈照著薛晉銘失去血色的臉、烏黑的鬢,與額上微微滲出的汗。
  霍仲亨坐下來,換了與薛晉銘平視的姿態,燈光映上他淩峻側顏,卻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你今日對我所說的任何話,我不會轉述於旁人。”
  薛晉銘迎上他目光,淡淡反問,“旁人?”
  霍仲亨靜了一刻,點頭道,“連同她。”
  薛晉銘神色一緩,臉上緊繃線條稍柔,唇角有澀意泛起。
  “這便是洛麗留下的線索。”
  他遞上那張照片,皺起的照片背後是方洛麗留下的潦草小字,貝兒和蕙珠曾在第一時間見過。霍仲亨皺眉接過隻略看了看,翻過照片正麵,目光落在照片下方一處毫不顯眼的黑印上,無心看去仿若一點汙痕,細看才顯出精微圖形。
  那是黑龍會微記。
  霍仲亨眉頭一皺,“方洛麗與黑龍會早有瓜葛?”
  薛晉銘見他一眼便能識出黑龍會的秘密微記,心知霍仲亨對黑龍會必是留意已久,“我不認為她投靠了黑龍會,若是那樣,又豈會受陳久善的脅迫。”他抬眼直視霍仲亨,緩緩道,“洛麗是無辜的,真正曾涉入黑龍會的人,是我。”
  已是淩晨四點,黎明將至前的夜色最是深濃,悶熱的空氣裏有一股黏人潮意,夜空中濃雲壓的越來越低,隱約已聽得悶悶雷聲。
  外麵風聲嗚嗚,一陣急似一陣卷過,破舊的閣樓不斷發出吱嘎聲,方寸大的天窗玻璃早已破了,隻用縱橫幾根木條釘上,風從間隙裏灌進來,在低狹的閣樓卷起嗆人塵灰,不知是蛛網還是什麽飛舞在臉側,漆黑一團裏什麽也看不清。
  孩子們哭得累了,小小身子蜷縮在一起,互相依偎睡著,睡夢裏還不時發出抽泣……嚶嚶細細的,方洛麗聽出是自己女兒的聲音,心中酸楚,想要哄一哄確是不能。
  勒在口中的帕子令她一個字也說不出,綁縛住手腳的繩索怎麽也掙不脫,手腕火辣辣已被勒的血肉模糊。她隻能一點點挪動身體,竭力靠近敏敏和霖霖,用身體為她們擋住風,將兩個孩子盡量護在自己身子下。
  她聽到勻細的呼吸聲,嘻嘻辨認,卻是蜷成小獸的霖霖。起初的驚恐之後,這孩子似也懂得哭鬧無用,自顧爬到壁角將自己好好蜷起,在這陰森的夜裏竟也睡得酣沉。
  才隻三歲的孩童,目睹了萍姐母女在她眼前被滅口,子彈穿過血肉之軀,暗夜裏爆開的血花濺在她雪白紗裙——霖霖睜大眼睛,哭聲驟止,眼睜睜看著萍姐的身體綿軟倒下。
  黑暗中,方洛麗不由自主閉上眼,默默祈禱她還不懂得什麽是死亡。
  如今是一步錯,步步錯,千刀萬剮難贖罪孽。
  唯一的希望隻在他的身上,隻求他平平安安帶回訊息,解救出兩個孩子。
  祈求他不要有事,祈求他平安脫險,祈求他看懂她留下的暗示。
  他必定不會辜負她所托,必定不會令她失望。
  無論今時往日,她都深深篤信。
  晉銘,祈求你,僅此一次祈求你。
  溫熱的淚水滑落,方洛麗背倚了冷硬牆壁,仰麵望向黑洞洞的頭頂,耳聽著風聲吹得閣樓頂上不知什麽啪啪的響,神思卻一點點模糊,一點點恍惚……眼前幕幕回轉,盡是他的笑他的眼,風聲似也在他溫柔目光裏變得輕緩,仿如京都三月,櫻花漫天。
  懵懂無憂的她,隨父親第一次踏出國門,遊曆日本。
  在櫻花如雲錦的異國神社,偶然一回眸,見著那翩翩少年,看他素襪木屐,黑衣垂袖,搖動拜殿前的祈願麻繩。麻繩撞得古老的風鈴發出悠長聲響,粉白花瓣落在他肩上,發上……他察覺到她凝視的目光,回首一眼,從此撞進她心底,再也趕不出去。
  亦在那時,隨他識得一班同窗少年,有他、有佟孝錫、有許多後來平步青雲的俊傑。不過那時他們都還是少年,同她一般愛玩鬧、愛衝動、爭強好勝……每每辯論比拚,或鬥劍或比武,或賽馬或賭酒,不可動搖的贏家總是那個名字,薛晉銘。
  他似乎無一事不是最優,無一處不是最好。
  匆匆一月,父親便要歸國,為她踐行的舞會上,他以行雲流水般舞步,帶著她共醉 的夢鄉,夢鄉裏有她心心念念的王子,白衣翩翩逐馬陌上,五陵競秀,倚橋風流。
  任憑佟孝錫如何爭取,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永遠比不過那個人的。
  連同長穀川也承認,沒能為大日本帝國籠絡住薛晉銘是一個失敗。這個長穀川是真有眼光的,在那些人當中,獨獨看中了他,邀他加入精英薈萃的黑龍會——這秘密身份跟隨他數年,歸國入仕,孤身南下,從來無人知曉,她更是做夢也不曾想到。
  直至陳久善以敏敏為質,逼她潛入蒙家,佯裝道信失手,故意被他擒住。
  她不是不怕的。
  她害怕他的鄙夷,害怕他的厭憎,不怕不能達成目的,令陳久善交托的任務落空。若她這顆棋子失去價值,敏敏也就不能活了……因而處心積慮,因而不擇手段,他甚至學足他心尖上那個人的舉止神態,捏準他最不能釋懷的歉疚,向他下手。
  他理所當然中計,比她預想中更輕易。
  他不嫌憎她劣跡斑斑的過往,不畏她未嫁生女的難堪,竟然重提婚約,原娶她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帶她永離那不見天日的孽。
  他知她心結難解,釋不開以往的錯。
  “年少時,誰不曾做過荒唐事。”
  他一這些話來娓娓相勸,更激起她的譏誚。
  她笑他是許仙,倒想來點化她這白蛇。
  誰是妖,誰是人,唯有他自己心中一清二楚。
  卻未想到,他會剖出真心,將那一段黑龍會的晦秘往事向她盡數道出,以自己曾步入的最大迷途開解她回頭是岸——他能以黑龍會的泥澤裏抽身,她又如何不能擺脫過往陰霾。
  他站在懸崖邊上向她伸出手,她隻需朝前一步便能真的脫離苦海。
  他卻不知道,她身後還有一個人,還有那與她血脈相連的一個小人兒。
  明智最後的出路就在眼前,為了敏敏,她也甘願放棄唾手可得的救贖。
  陳久善命程以哲帶走了敏敏,令她趁婚禮之際劫走霖霖,以霍仲亨之女交換敏敏。
  她知道這是又一個謊言,一旦捉到霖霖,陳久善必不會放過她與敏敏。
  可是唯有劫來霖霖,才能找到黑龍會將敏敏藏在哪裏;也唯有劫來霖霖,才能逼得霍仲亨出手對付黑龍會與陳久善——隻要霍仲亨不死,她方洛麗就仍有可利用的價值,陳久善不會像對待萍姐母女一樣輕易殺她滅口。
  那照片上的黑龍會標記,他一看便懂。
  她故意遺落下霖霖的蝴蝶結,沿途布下線索與暗記,引他追蹤而來。
  黑龍會派來接應的人手段高明,一路避過搜尋軍警,光明社的人則四處布下疑蹤,引開霍仲亨的注意力。
  她小心翼翼留下線索,眼看已到了四海會館,卻終究失手被發現。
  日本人的倭刀已抽出,她慘然閉目待死。
  然而冰冷刀刃並為落下,一個病歪歪毫無溫度的語聲阻止了日本人的殺機,“人給我留著,還有用。”
  暗室的門朝兩邊滑開,悄無聲走出個穿長袍的瘦高身影,瘸了條腿,一步一拐走到她麵前。他那手杖抬起她的臉,眼睛隱在黑框眼鏡後頭,蠟黃臉頰瘦的凹陷,顴骨更顯突兀。
  “方小姐,別來無恙。”
  程以哲,斯文神色一如往日,整個人卻已被陰冷吞噬。
  日本人見行跡暴露,苦心經營的據點恐怕已被識破,當即便要將她與霖霖轉往另一處秘密地點。然而薛晉銘來得如此之快,日本人還來不及應對,他已尋蹤追到附近巷口。
  且來的是隻身一人。
  日本人將計就計,橫下心,派出殺手。
  在那曲折幽深的煙花巷中,煙館妓寮,魚龍混雜,若要神不知鬼不覺將一個人除去,那是易如反掌。一旦薛晉銘追入巷中,不待他發現四海會館,殺手既已下手。
  然而薛晉銘竟沒有接近煙花巷。
  他似乎追蹤失誤,找丟了她留下的線索,徑自與四海會館錯身而過。
  日本人倒是鬆一口氣。
  此時全城戒嚴,出動了滿街的軍警搜尋,再要將霖霖與她轉移地點藏匿已不可能。日本人狡兔三窟,在四海會館左右也置下了隱秘的據點,以暗道連通,當即將他們藏入會館後麵一坐廢棄鍾塔的閣樓上。
  程以哲大失所望,不肯就此放過薛晉銘。
  日本人卻不願驚動軍警,唯恐暴露四海會館所在,拒絕派出殺手,對程以哲的要求根本就不買帳。
  惱怒之下,程以哲親自帶人追去。
  這個蠢材。
  他必是傷不了你的,對麽,晉銘。
  方洛麗緊緊咬唇,身子簌簌,不敢設想另一種“不對”的可能。
  可是你為何孤身前來涉險,是信不過我還是太相信我。
  我果真是害了你麽。
  夜已一點點過去,希翼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愈發渺茫。
  淚水不停滑墜,從不曾有過如此絕望。
  白光劃過,隱隱照亮黑暗中的閣樓。
  緊隨著閃電的悶雷聲轟隆隆而來,驚得身下兩個孩子都轉醒,瑟縮的依偎在一起。
  暴雨終於來了。
  刷刷急雨抽打車窗,從玻璃內看去,雨幕中昏昏不可見物。
  長街兩旁黑黢黢的建築仿如鬼影幢幢,前麵路口便是那煙花巷了。
  “待少帥信號一到,我的人立刻從正麵包抄會館,這裏左右去路都以截斷,將軍已下令,若有漏網之魚格殺勿論,一個也不會放過。”許錚轉頭看向身旁的薛晉銘,“你的傷怎麽樣?”
  “無妨。”薛晉銘將德造手槍推上膛,目光投向隱匿在雨幕中的四海會館,“我們隻有這一次機會,無論如何要找到霖霖。”
  路燈微光照進車內,被雨刮一下下攪動,在他蒼白緊張的側臉投下道道暗影。
  眼前咫尺之隔,霖霖,敏言,洛麗,可都在麽。
  萬一他追蹤出錯,婉儀判斷失誤,萬一她們已被帶走……卻已沒有萬一,此時已萬萬容不得萬一。
  霍仲亨已通知尚在南浦閱兵的代執政,要他星夜兼程趕回。
  一旦陳久善發動政變,單憑代執政所能調遣的兵力不足支撐三日。霍仲亨已下令部屬時刻待戰馳援——在他與陳久善翻臉動手之前,無論以何種代價,都必須找到霖霖。
  清剿黑龍會與光明社,僅此一次機會,倘若失手,便失去唯一所憑之利。
  他追蹤洛麗留下的線索到這附近,發現最可疑處便是四海會館,未免打草驚蛇,佯裝追蹤失誤,過其門而不入,離去時遭遇殺手追殺也未敢驚動軍警——可若萬一判斷失準呢?
  到此刻,竟不由自主懷疑起自己的判斷,隻因那萬一甚至萬萬之一的意外,都是他不能承受的後果。
  許錚並未側首,卻已將他的緊張看在眼中。
  曾是心懷敵視甚至大打出手的人,此刻並肩而戰,無論有多少成見隔閡,哪怕隻這一刻,也是換命交心的兄弟。
  “我信你。”許錚微微一笑,語聲未落,眼前雨幕中騰起耀眼光亮,寂靜夜晚驟然被槍聲驚破,那是子謙發出的進攻訊號。
    
  【卷五】 百歲如流 素光千秋  
  第卅八記
  被暴雨雷鳴掩蓋的槍聲聽起來並不真切,起初猶疑夢中幻覺,這幻覺卻越來越近,越來越真……一道閃電劈開黑漆漆夜空,轟然爆炸聲震動了地麵,晃的閣樓積塵不住落下。從睡夢中驚醒的兩個孩子慌得縮作一團,勒在口中的帕子堵住尖叫,黑暗中隻聽見敏敏發出小貓般微弱的哭哼,霖霖卻拚命蹬踢,想要擺脫縛住雙手的繩索。
  方洛麗心中猛然疾跳,勉力掙紮著貼近窗口,從縫隙望見火光映紅了半天,依稀看的前方濃煙升騰,暗夜雨幕中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仿佛是四海會館所在的地方被炸。
  這到底意欲何為,是救人還是傷人?若是霍仲亨的人必然投鼠忌器,唯恐誤傷霍大小姐,不會貿然向四海會館投彈……方洛麗驚疑不定,咬了唇,狠狠用肩膀撞擊那木條釘牢的窗口,想要撞開木條,從窗口看得清楚一些。
  恰在此時,又是一聲爆炸,比前一次更加猛烈,整個閣樓都顫抖搖晃,木板發出吱嘎聲,似隨時會被震塌。兩個孩子驚恐的直往她身邊縮,方洛麗肩膀已撞的皮開肉綻,那木條也終於被撞鬆脫幾根。她不敢再撞,看那陳朽的窗框已快承受不住,外麵風雨撲打進來,淋濕她一臉。
  探頭看下去,廢棄鍾塔離地約五六層高,下麵影影綽綽晃動著魑魅般影子,前麵四海會館已硝石橫飛,這裏卻詭異得連燈火也沒有。
  方洛麗想不起這是什麽地方,隻記得原先法國傳教士來建造了這座老教堂,十年前毀於戰火,隻剩這一座孤零零鍾塔,不知什麽時候廢墟上又重又蓋起嘍,也不知幾時成了黑龍會的秘密據點,與四海會館以暗道相連,成了日本人撤退掩蔽的地方。
  此刻情形看去,四海會館已徹底被圍困,鍾塔這裏卻安然無事,似乎並未被發覺。方洛麗心急如焚,汗水雨水混合著濕了眉睫鬢發,兩個孩子縮在她身下,也被灌進來的風雨打濕半身。
  惶急四顧之下,想要找到什麽發出新號,令人注意到閣樓這裏……可低矮狹窄的閣樓隻是一處隱秘夾層,除了蛛網塵灰什麽也沒有,隻地板中間一塊活動木板可供進出。
  乒一聲悶響,那木板被頂開,一個黑影鑽了上來。
  孩子們驚慌發抖的望著那黑影,看他緩緩舉起手中風燈,幽暗光亮照見雨衣鬥篷下白慘慘的臉。是程以哲……方洛麗目光從他麵孔移下,緊盯著他雨衣上淋漓滴下的水痕在木板泅出淡紅痕跡,閣樓的潮濕黴味裏平添了血的腥氣。
  程以哲脫了雨衣,冷冷看了方洛麗,粗暴地拎起她推開,自己趨身從被撞破的窗洞探看下方情形。地上木板吱呀一聲又被頂開,有人探身,喘著粗氣到,“大哥,暗道已經被咱們炸塌了,整個兒埋在廢墟裏,這下就算把四海會館翻個底朝天也發現不了這後頭。”
  程以哲頭也不回盯著外麵雨幕問,“底下還有幾個黑龍會的?”
  “五個。”
  “全殺掉。”
  那人一呆,好似沒聽清。
  程以哲回頭冷冰冰看去,“隻留光明社的人,其餘統統滅口。”
  那人聞言瑟瑟,“可是,殺了黑龍會的人,日本人不會放過咱們……”
  “你以為日本人知道咱們炸毀暗道,斷絕他們退路以自保,就會善罷甘休?”程以哲嗤一聲冷笑,“幾個倭奴殺就殺了,囉嗦什麽!”
  他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來捏起霖霖小臉。
  霖霖嘴裏勒了帕子,一雙小腿狠命蹬踢。
  “隻要有這個寶貝在我們手裏就行了。”他湊近審視霖霖,語聲中的溫柔在這森然境況下聽來越發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下去守著,別漏了馬腳。”
  霖霖嗚嗚發出憤怒吼聲,瞪圓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頭被激怒的小豹子。程以哲笑得越發愉悅,“別鬧,你若再鬧,我就——”
  他手裏的搶突然抵上霖霖額頭,嘴一張,“乓!”
  方洛麗合身撲過去擋在霖霖身前,恨恨盯了他,下一刻卻被他反手一耳光摑倒。
  敏敏哭起來。
  程以哲陡然翻臉,“讓這兩個小崽子閉嘴!”
  方洛麗竭力將孩子護住,倚了牆壁慢慢坐起,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動靜,唯恐他再傷害孩子。他卻探身往樓下一看,立即滅了燈,閣樓裏重又陷入黑暗。
  程以哲出手扼住兩個孩子咽喉,“你若出聲,我就一手扼死一個。”
  兩個孩子瑟瑟發抖,在他手底下掙紮不得。
  方洛麗慌亂搖頭,艱難的俯跪下來,向他苦苦哀求……暴雨漸漸停歇,外頭風聲弱下去,雷聲也小了。
  她終於清晰聽見命令開門搜查的呼喝聲與紛亂有力的靴聲,果然是來解救他們的軍警,已從四海會館挨家挨戶搜尋過來……下麵哐當一聲門被踢開,有重物倒地聲,有聽來毫無破綻的叫冤聲。
  軍靴踏地咚咚而上,一路搜尋到鍾樓頂層。
  程以哲手上力度略重,兩個孩子漲紅臉,艱難呼吸,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方洛麗咬唇屏住呼吸,心髒幾乎跳的幾乎要爆裂開來,耳聽得自己血管搏動突突有聲,聽得程以哲濁重的呼吸近在身側。
  隱蔽的閣樓藏在頂層天花板上,聲音從腳下木板縫隙裏傳來。
  軍靴聲漸行漸近,清晰如在耳邊。
  隻隔著薄薄一層木板,靴聲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緩而沉重。
  “報告長官,這裏沒有。”
  “都搜查過了嗎?”
  “是!”
  “下去再看看。”
  方洛麗齒間腥甜,唇上已咬出血來——腳上猛掙,刹那劇痛徹骨,旋即卻是一鬆!雙腳在緊緊綁縛的繩索中終於掙出,皮肉也被粗麻繩勒下一層。反綁在身後的手依然不能動彈,腳上火辣辣劇痛,趁黑暗裏程以哲尚未察覺,他試著一點點將麻木的雙腳抽出。
  然而已太遲,底下軍靴聲已沿著樓梯下去,漸漸又遠了。
  整個四海會館已被翻了個底朝天,裏頭搜出私藏的武器彈藥若幹,打死武裝反抗的暴徒十餘人,卻根本沒有霖霖她們的身影。
  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
  後院裏突然發生的爆炸,幾乎將整個院子夷為平地,廢墟坍塌下來將幾名剛衝進去的士兵也掩埋——唯一不曾搜索到的地方便是這裏。
  “不可能,絕不可能在下麵!”
  霍子謙望著眼前狼藉廢墟,眼裏像要滴出血來。
  許錚呆看著廢墟裏露出半身的士兵屍身,默然半響,齒縫裏艱難迸出二字,“挖開!”
  這二字似火星一樣濺燙了身側子謙與薛晉銘。
  “我不信……”薛晉銘喃喃似自言自語,失去血色的臉已慘白的怕人,驀地,他抬頭看向後麵鍾塔,“不可能,日本人明明有人質,不可能選擇同歸於盡!”
  子謙朝身旁軍官怒吼,“再找,往那邊找過去!”
  那軍官低頭答,“找過了,沒有……”
  說話間,薛晉銘卻已朝後麵鍾塔方向而去,子謙赤紅了眼,二話不說提槍跟上。
  許錚不語不動,用絕望目光望著廢墟,語聲沙啞無力,“來人,挖。”
  士兵們默默燃起火把,照亮天明前最後的暗夜。
  一個個放下槍的士兵躬身在廢墟裏,用雙手小心挖刨,搬開斷磚碎瓦,抱著最後的希翼和最大的絕望開始搜尋。
  從破開的窗洞裏,遙遙望見廢墟上亮起的火把,似乎他們已不抱找到活人的指望,開始翻尋屍首。程以哲無聲地笑起來,光挖開廢墟足以耗去大半日時間,這已足夠將人趁亂送走。
  身後地板被輕輕頂起一道縫隙。
  下麵的人探頭悄聲道,“大哥,安全了。”
  程以哲冷哼,“那些日本人的屍首呢?”
  “丟到廢墟那邊去了,混在一起不會被看出來的。”
  “好。”程以哲總算滿意的笑出聲來,然而笑聲一頓,語聲驟然緊促,“不好,他們折回來了,快下去掩蔽。”
  那人身子一縮,慌忙合上蓋板。
  程以哲湊近窗口,緊張望著下麵動靜。
  暴雨厚的雲層還未散去,慘淡月光剛剛露出一點便又被一片飄來的烏雲遮住。
  他看不見下邊動靜,隱約隻見又有軍警闖了進來,亂紛紛一番翻找,哐哐當當將所有能砸開的東西都砸開,能翻到的東西都翻到……程以哲全神貫注盯著下方動靜,握搶得掌心裏黏糊糊出了一手的汗。
  身後,雙手被綁縛的方洛麗卻倚著牆壁一點點站了起來。
  底下殺了個回馬槍的軍警再一次搜尋無果,終於要放棄此處撤走。
  這一走便在不會回頭,再補會有獲救之機。
  方洛麗低下頭,黑暗中模糊隻見兩個小小的人影瑟縮在一處。
  敏敏。
  她在心底無聲喚了女兒的名字。
  程以哲覺出身後動靜,方欲回頭,隻覺身後黑暗中風聲襲來,一個人影不顧一切撞向自己!
  他自足不穩向後跌去,背後窗戶上木條已鬆脫,陳朽的窗框與早已被破碎的玻璃撐不住兩個人的身子與這一撞之勢,喀喇喇斷裂聲裏,背後陡然一空!兩人一起跌落下去——
  薛晉銘絕望地環視四下,鍾塔四下毫無所獲,僵然轉身之間……半空中一聲裂響來得突兀,他下意識仰頭,隻看見迅速墜下的影子掠過眼前,旋即悶聲墜在地上!
  暗夜裏,一蓬鮮紅噴濺。
  身旁從震驚中回過神的子謙驀地叫道“塔上藏著有人!”
  軍警跟著他衝了進去,將裏麵來不及抵抗的人一一逮捕,直奔最頂層而去。
  鍾塔裏響起零星抵抗的槍聲,遠處許錚亦被驚動,帶人朝這裏趕來。
  唯有薛晉銘僵如木石,望著眼前血泊裏仍在微弱掙紮的兩人。
  一個士兵俯身查看仰天跌下的一人,那人後腦著地,雙眼大睜,身子仍在抽搐;另一人側身蜷著,雙手被反綁,一叢長發遮住了臉。
  士兵想用槍杆將她翻過身來。
  “別碰她。”
  薛晉銘陡然出聲,聲音卻低啞顫抖得不似他的語聲。
  他俯下身,緩緩將那人扶起,小心翼翼拂開她臉上亂發。
  血從她唇角鼻孔裏不斷湧出,他用袖子去擦,怎麽也擦不幹淨。
  “洛麗。”
  他喚她名字,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雪白襯衣將溫熱的血染紅大片。
  她身子仍溫軟,氣息卻一點點微弱下去,半睜得眼睛已逝去神采,暗淡眼眸微微轉動,似在彌留中尋找著誰的身影。
  薛晉銘茫然抬頭想喚醫生,卻隻看見眼前沉默的士兵與周遭奔走營救的混亂。
  她歪頭枕了他的肩,喉間微微有聲,似有什麽話說。
  “我明白。”他握住她漸漸發涼的手,目光已有些空洞,喃喃不知如何成句,“敏敏……是你的女兒,便也是我的女兒。”
  她安靜下來,幽幽委頓在一地泥濘雨水裏,容顏狼藉,再不是從前明光照人的天之驕女,再不是漫天櫻花之下微笑的羞澀少女。
  他的語聲低微,恍惚有意思笑容,“等她長大,我會教她做個真正的淑女,像她的媽媽一樣。”
  像她,提著裙子滿不在乎跑過草地;
  像她,發著脾氣,總被他們嘲笑太不像個淑女;
  曾在鋼琴旁,他彈奏,她吟唱;
  曾在花園裏,她作畫,他欣賞。
  曆曆眼前,幕幕心上……卻終完,淡了、散了、不在了。
  同日,陳久善發動政變,突襲總統府,炮轟議院,派兵包圍南浦,欲將正在此地閱兵的代執政及隨行大員一網打盡。
  代執政提早得知消息,已連夜撤往臨近師團駐地。
  霍仲亨率先出兵截擊,將陳久善的補給線切斷,將其先頭部隊堵在南浦,形成甕中合圍之勢。代執政迅速發布討逆電令,急調兵力圍剿。其餘陳久善黨羽本就各懷機心,此時見一擊失手,前路不通,後路難退,軍心頓時潰毀……其中見風使舵者,立刻發布電文,稱陳久善脅迫起兵,實不得已為之,急盼中央肅逆清剿雲雲。
  正在山居養病的大總統驚悉陳久善兵變,威怒之下抱病趕回。
  陳久善倒也是一條硬漢,雖知大勢已去,仍孤軍力戰不降。
  持續了二十餘天的混戰最終在霍仲亨為首的三大軍閥連盒幹預下終結。
  陳久善慘淡流亡,乘貨輪逃往日本。
  黑龍會的人親自護送他抵達東京,奉如上賓。
  卻在下榻當晚,陳久善於浴室中被刺,額頭被一槍擊中,橫屍浴缸。
  此事被日本封鎖了消息,直至日前才有國內報紙披露,並公布陳久善橫屍的照片。
  隔日國內轟動,各家報紙均第一時間已頭版登載此事。
  念卿捏著報紙快步穿過走廊,不理會門口侍從,徑自推門走進霍仲亨書房。
  霍仲亨正在同一名部屬談話,見她一臉肅容直闖進來,便頷首令部屬退下,並隨手將桌上一份文件合起。
  念卿揚手將報紙仍在他麵前。
  霍仲亨瞟了一眼,漫不經心笑道,“你理會這些做什麽,剛剛出院回來又開始操心。”
  霖霖平安歸來後,念卿再度入院,病情因受了驚嚇略有反複。
  這一去便在醫院整整住了兩個月。
  一周前醫生做了細菌檢查,結果是陰性,透視顯示肺上陰影已彌合消失。
  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將她從死神手裏奪回,自當年初遇,一路風波險惡,她緊緊隨他走來,無數威脅波折都不曾讓他真正恐懼……隻有這一場病,令他懼怕到無以複加,幾乎當真以為要失去她了。
  而今霖霖脫險歸來,她亦好端端站在眼前,看著她或輕顰或淺笑,甚而揚眉動怒,也覺世間至樂莫過於此。
  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溫暖,“過來。”
  她卻直望著他,“仲亨,回答我,這是怎麽麽回事。”
  報紙上陳久善的死訊其實已算不得新聞。
  霍仲亨連看一眼的興趣也無。
  可這消息對於她,無疑是意料之外的。
  “晉銘倉促離開,就是去做這件事?是你讓顧青衣暗裏幫他?”她滿目驚疑,望住他不敢置信。霍仲亨笑容不減,目光略沉,“你怎麽猜到是他做的?”念卿變了臉色,“他走的那樣倉促,騙我說帶方小姐一股返鄉安葬,一去就毫無音訊……原來竟是去做這件事?”
  當日陳久善勾結黑龍會劫持霖霖,事敗之後,霍仲亨大開殺戒,名為搜捕暴徒,全城清查級部,將光明社秘密據點一網打盡,近百人被逮捕下獄;暗裏對黑龍會勢力痛下殺手,下令抓獲一個便就地槍決一個。顧青衣所在的情報密查局也趁調查陳久善政變之機,在政界中嚴厲清查,但凡插到受過黑龍會賄賂,與日本人往來密切的官員,皆被隔離審查。
  此舉另日本人在南方猖獗一時的特務活動遭受打擊。
  從政界到軍界,黑道白道,或官或匪,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陳久善亦成了殺一儆百的活例。
  “這是大總統默許的。”霍仲亨看著念卿,淡淡開口,“情報局本就不打算放過陳久善,他知曉政界內幕太多,逃去日本後患無窮。”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念卿毫不讓步,步步追問,“陳久善早就該殺,可為什麽讓晉銘親自謀劃這事,情報局的人做什麽去了,竟讓他一介外人來動手?”
  霍仲亨目光深沉,定定看了她,並不回答。
  念卿深吸口氣,緩聲問,“你們究竟瞞了我什麽事?”
  霍仲亨拿起桌上那份文件,一言不發遞給她。
  念卿接過來,翻開見著密密麻麻數頁,頁頭都打上紅色“機密”印章,匆匆看去,確實情報局審定的光明社案件詳情,並附涉案者名錄,最後紅筆寫就的一行行全是槍決名單。
  入目赫然,背脊生寒。
  “為何給我看這個?”念卿抬眼望向霍仲亨。
  “你看看後麵的簽名。”霍仲亨平靜開口。
  念卿目光移下,驀然眼前一跳,映入那熟悉的三個字——薛晉銘。
  名字是毛筆手書,毫無疑問是他的字跡。
  “情報密查局第六特訓處主任。”霍仲亨緩緩道,“這是薛晉銘的新任務,免去原均無副督察的閑職,調任情報局,直接向大總統負責。此次刺殺陳久善的行動由第三特訓處主任顧青衣負責,薛晉銘協從。第六特訓處專為對抗日本情報滲透而設,首要敵人便是黑龍會——除了薛晉銘,再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確再沒有人比曾任警備廳長、熟知黑龍會底細、與日本人打過無數交道、身手膽略皆一流的薛晉銘更適合這個位置。
  “這是他自己的意願,也是我給大總統的推薦。”霍仲亨站起身來,看著念卿震驚神情,淡淡道,“十天前他已從日本返回,直接去往南方赴任,敏敏托付蒙夫人帶去香港照料。”
  念卿呆呆看著手中文件上熟悉的簽名。
  習的是柳體,一筆筆倜儻秀逸,墨跡光潤。
  薛,晉,銘。
  名門風流、倚紅偎翠、揮擲萬金的生涯你是真的厭了吧。
  當熱血激揚的壯誌已在失落於現實,崎嶇救過路上,你從北到南,從年少至如今,起起落落走了無數歧路冤路,到底,還是為自己選了這條最難走的路。
  若非孑然一身,從此再無牽掛,他又怎能一往無前,甘願為自己選上這條路。
  霍仲亨皺眉看透她心底所想,“本想等你身子完全好起來再告訴你,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人各有誌,他不畏懼,你也不必太過掛慮。”
  念卿猝然別過臉,眼裏墜下淚來。
  霍仲亨凝望她半響,伸手抬起她下巴,想說些什麽,卻又難以言表,隻是她淒迷淚眼驀然令她有了不安於紛亂的困擾,一句話浮上心頭,竟脫口而出,“你打算為他愧疚一輩子麽?”
  念卿聞言抬頭,怔怔看他。
  他也驟然沉默,眉心緊鎖。
  她張了張口,似欲解釋,可又解釋些什麽呢。
  終究,隻得歎了一聲。
  念卿黯然將那文件放回桌上,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看她憔悴背影消失在門外,霍仲亨仍定定盯了門上出神,良久才回轉身來。
  心思卻已亂了。
  回思她孤身住院期間,自己忙於平息陳久善叛亂、肅清光明社餘黨、清剿黑龍會勢力這些大大小小的事,又動身去見了養病歸來的大總統,卻將她和霖霖拋在身後,更留它病重孤零零一人……深深歉疚蝕上心頭,他驀地轉身開門追了出去。
  奔下樓梯,推開通往花園的門,一眼看見她抱膝坐在台階上,小小背影和瘦削肩頭,看來竟似個委屈迷茫的孩子。
  他放輕腳步走過草地,到她身旁台階,也席地坐下。
  遠處霖霖抱著皮球,正和墨墨滾在一起嬉鬧,又玩的滿身碎草泥汙,髒兮兮像隻小皮猴。
  經過那次驚嚇,霖霖照樣愛玩愛瘋,照樣和小豹子玩在一起——隻是,她毫無理由的變得不愛說話了,即便被父母問道,也隻是搖頭點頭,想要讓她說一句話難如登天。
  大夫查過她耳朵聲帶都沒有任何異常,最終認為還是驚嚇過度所致,隻能待她年紀漸長,慢慢忘記,慢慢恢複。
  望著玩的不亦樂乎的霖霖,霍仲亨心緒柔軟,握住念卿的手,握在掌心裏摩挲。
  她靠在他肩上,低低地問,“你在生我氣麽?”
  他笑而不答,隻側首吻她額頭,輕輕緩緩地吻下去……
  書房的門半掩著,子謙領著四蓮從樓上下來,本是來跟父親知會一聲——今日答應領四蓮去聽戲,卻見父親不在書房裏,侍從隻說剛出去一會兒。
  子謙心裏一動,叫四蓮在外看著,對侍從假稱有東西送給父帥過目,趁機溜進書房偷偷翻找起來。進來他對俄文書籍十分著迷,前日在家看一本俄文書,卻被父親發現,斥為異端邪說。父親將那書收繳了帶進書房,不許他看,自己倒看得十分認真。
  子謙在書架上一眼尋到那本書,忙藏進懷裏,一轉身卻看見攤開放在桌上的文件。
  上麵紅彤彤一片字跡撞入眼裏,令他陡然站住。
  他十分清楚用紅筆書寫的名字意味著什麽。
    
  第卅九記
  同豹子玩得正歡的霖霖,一扭頭看見父母並肩坐在台階上,正在做著奇怪的事情——霖霖歪著頭,不明白爸爸為什麽咬媽媽的耳垂,又去咬媽媽的嘴……她躡手躡腳帶著墨墨走近他們,冷不丁“哇”一聲大叫!
  爸爸果然被嚇住了,回頭瞪大眼睛看她。
  霖霖指著他鼻子,“爸爸壞,爸爸咬媽媽!”
  媽媽撲哧笑出聲,爸爸的臉卻騰地紅了。
  “怎麽平常不肯說話,一看到這種事就來打岔?”霍仲亨哭笑不得地拎起女兒,捏住她小小的鼻尖,想趁機逗她多說幾句話,她卻怎麽也不肯開口,扭著身子也不讓父親抱。
  霍仲亨隻得放下她,假裝板起臉,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大約是落掌稍重了,霖霖小嘴一扁,放開嗓子嚎哭,卻根本沒有一滴眼淚。
  念卿知道那是她假哭的小伎倆,全然不以為意。
  伏在地上的墨墨卻不樂意了,呼地站起來,毛茸茸大腦袋不客氣朝霍仲亨頂去。
  毫無防備的霍仲亨頓時被黑豹子壓倒在地,傻乎乎的墨墨並不知自己已長成庬然大物,仍以為可以像幼時一般膩在人身上玩鬧……此刻一見主人被撲倒,越發興奮,賴皮地膩在他身上不肯起來,直至被侍從趕來邊拖帶推地弄開,仍嗚嗚著撒嬌。
  險些被壓得喘不過氣的霍仲亨,總算被念卿攙扶起來。
  看著咬唇忍笑的妻子和拍手大笑的女兒,他隻得狼狽地整了整衣服上草屑泥土,佯裝鎮定地咳嗽一聲,“你陪霖霖玩,我回書房去了。”
  轉身一走出花園,他便沉下臉訓斥身後侍從,“怎麽不將那隻豹子拴上鏈條?壓著小姐怎麽辦!”侍從忍笑低頭,聽見他轉身自顧嘀咕,“真是,什麽時候長那麽肥了……”
  其實念卿也在思慮著這個問題。
  墨墨畢竟是猛獸,如今越長越大,爪利齒尖,稍微有個不慎,後果不堪想象。況且霖霖也不能終日同隻豹子瘋玩。她已經三歲大了,也是時候教她讀書、識字、音樂、舞蹈、繪畫、騎術、射擊……想想竟要學習這麽多呢,做小孩子未嚐不比大人辛苦。
  念卿牽起霖霖,帶她到小客廳的鋼琴前,抱她一起坐在琴凳上。
  跳躍琴音在她纖長手指下流淌,一曲《致愛麗絲》溫柔回旋,美妙如天籟。
  霖霖隻安靜了片刻,便悄悄溜下地,爬到三角鋼琴下麵探頭探腦,琢磨這龐然大物的聲音從哪裏發出。
  念卿歎口氣,無奈地想,這丫頭對音樂是完全沒有天賦了。
  “夫人!”
  身後門被乓一聲推開,四蓮急急奔進來,耳邊兩粒翠玉墜子顫悠悠晃著,“夫人,您快去勸勸,子謙又惹了父帥,正在書房裏鬧呢!”
  念卿心下隻道是子謙又言語衝動,這父子倆總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鬧,她已習以為常,若有哪一天相安無事才是奇怪。然而四蓮話音未落,樓上仆傭驚駭叫聲傳來,隱約聽得有人叫著“少爺,少爺——”
  四蓮與念卿一時都變了臉色,慌忙奔上樓,隻見侍從已衝進書房攔住霍仲亨,子謙正被仆人從地上攙扶起來,嘴角赫然淌著血。
  “你打死我也改變不了這事實,天下人都眼睜睜看著,不管你做了多少好事,後世隻會記住你的專製暴虐,你留在曆史上的名字隻會是封建軍閥!”子謙抹去唇角的血,昴頭看著霍仲亨,毫不示弱地冷笑。
  兩個高大魁梧的侍從也拉不住盛怒之下的霍仲亨,隻拚命擋在他與子謙之間。
  念卿來不及出聲,隻見霍仲亨拂袖摔開侍從,又是一掌摑在子謙臉上。
  子謙踉蹌退後數步,鼻子裏也淌下鮮血。
  四蓮奔上去將他扶住,哀聲求懇,“父帥,別打了!”
  念卿也擋在霍仲亨身前,緊緊拽住他衣袖,焦切對四蓮說,“快扶子謙回房去。”
  子謙卻將眉一揚,越發挑釁地看著父親,“你除了會動手還會什麽?除了打我,你這個父親又做過什麽?”
  霍仲亨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手卻在微微發抖。
  念卿知道這是暴怒的佂兆,若再將他激怒不知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一時間慌得變了臉色。偏偏子謙仍然不知死活,又冷笑道,“你既然不分青紅皂白,將那些無辜學生都算在光明社餘黨裏槍決,不如也算上我一個!省了我總在麵前礙你的眼,你反正也不需要這麽一個兒子……”
  霍仲亨猛地推開念卿,一轉身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佩槍。
  念卿眼疾手快將槍奪下,失聲叫道,“四蓮,快帶子謙走!”
  四蓮拚盡全力拖住子謙胳膊,顫聲道,“求你了,子謙,求你別鬧了……我們走……”
  “要走你自己走!”子謙憤然將胳膊一抽,四蓮立足不穩,重重跌倒在地。
  念卿惶急之下顧不得四蓮,霍仲亨將她手腕一捏,輕而易舉將槍奪回,嗒一聲上了膛。
  “霍仲亨,你瘋了嗎!”念卿抓住槍管,如被激怒的母獸一般擋在子謙跟前,卻聽身後仆人驚呼了一聲,“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
  四蓮臉色蒼白地被人扶著,勉力撐起身子,一手環住腰間,額頭滲出密密汗珠,下唇咬得發白。子謙一看之下呆了,忙俯身將她抱起,“你怎麽了,摔到哪裏了?”
  四蓮虛弱搖頭,“我沒事。”
  念卿卻已變了臉色,顫聲對仆傭道,“請醫生來,快請醫生來!”
  醫生趕來時,四蓮已稍稍好轉,念卿在房裏陪著她,子謙茫然不知所措地守在門外。
  足足等了大半小時,醫生才從房裏出來。
  “她怎麽樣?”子謙緊張追問。
  “少帥……”醫生笑著摘下眼鏡,方要回答,卻見夫人推門出來了。
  念卿板著臉,冷冷看子謙。
  子謙低頭不敢看她責問的目光。
  念卿歎口氣,“你明知道你父親在意你的,為什麽總要說那些話去傷他?”
  子謙黯然沉默。
  “或許那些人在你心中是誌士是朋友,但無論你有多看重他們,都不值得為此賠上父子情分。”念卿肅然看著他,“你用那樣惡毒的話指責你父親,可曾想過他的感受?”
  “我不是故意氣他。”子謙抿了唇,雖仍嘴硬,卻也有了幾分歉疚之色,“可是,父親他也是人,並不是永遠不會犯錯的神祇!這件事上的確是他錯了,若他一意孤行下去,隻怕會鑄成大錯。那些話固然激怒他,可即便我不說,外麵自有千萬人會說……夫人,你也不希望他多年之後被人罵作暴虐無道的軍閥,我更不希望自己的父親遭人唾罵。”
  見念卿蹙眉不語,似有所觸動,子謙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越,“夫人,我何嚐不明白父親心憂家國,何嚐不體諒他的立場,可是你不能否認,他骨子裏仍有專製的遺毒,他習慣了一手遮天,從未真正懂得民權民意,如果他將這些無辜牽涉進光明社一案的人全部槍決,那將是他一生洗不去的汙點!”
  “子謙……”念卿沉沉歎息,“你不是沒有道理,可是衝動對抗,是最不正確的方式。”
  她那洞悉眼神自有一種魔力,令他在她麵前心悅誠服,滿腔委屈之火也被她柔和似水的目光澆滅。
  “是。”子謙微微低了頭,“我的確是衝動了。”
  念卿看著這個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大孩子”,看他局促慚愧神情,不覺莞爾,“以後不要再讓人為你擔心了,總這個樣子,怎麽做別人的父親呢。”
  子謙呆呆抬頭,仿佛沒聽明白她的話。
  她也不再多說,隻眉眼彎彎地一笑,轉身往書房去了。
  書忘裏一地狼藉,霍仲亨負手立在窗前,仍陰沉著臉色。
  侍從仆傭一個也不敢進去收拾,唯恐再惹他發怒。
  門輕輕被推開,輕細腳步聲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霍仲亨歎口氣,頭也不回地問,“沒什麽要緊吧?”
  念卿並不回答,靜靜斟上茶,奉上一隻青花餈盞在他麵前。
  他低頭,見一段皓腕凝霜,嗅一縷茗香沁雅。
  她笑眸如絲,似謔非謔,捏著戲文裏的腔調曼聲道,“官人息怒。”
  霍仲亨板著臉看她片刻,終究還是無可奈何笑了。
  他伸身接了茶,佯作不以為然,“花樣百出,巧言令色!”
  她閑閑坐下,手肘支著椅背,慵懶如貓地伏在自已臂上,微嗔睨他,“有人要做暴君,我自然隻好學精乖些,否則一句話觸到逆鱗,豈不糟糕。”
  霍仲亨沒好氣地橫她一眼,“少來這套拐彎抹角,你也想說我專製是麽?”
  念卿含笑反問,“你不專製麽?”
  他語塞,冷冷轉過頭去。
  “真的要槍決那些人?”她委婉探問。
  “你別想來說情。”他一口回絕得不留餘地。
  念卿歎口氣,緘默不語。
  霍仲亨也不理會,低頭啜茶。
  “記不記得在北平時,你曾同我談過,這條路磕磕絆絆走到如今,有人奔走呐喊,有人四處碰壁,轟轟烈烈有過之,慘淡收場有之……你也曾捫心自問,這條路是不是走對了。”念卿緩緩道,“這問題無人可以回答,你已是局中人,是非功過自有後世評說。可子謙不一樣,他想要尋求他的路,想在你走過的方向之外尋找另一種可能,也許他會是對的呢……”
  “不可能!”霍仲亨截然打斷她的話,“就算我的路走得不對,他那條路也隻會更錯!你看他整日都看些什麽,盡是些空談理想、亂七八糟的東西,哄得一幫熱血小兒不知天高地厚!”
  念卿苦惱地揉了揉額角,拿這頑固起來像頭獅子的男人毫無辦法。
  “算了,懶得同你講,跟女人討論政治真是無趣。”他重重擱下茶盞,將她拽入懷抱,“這些事輪不到你憂心,你養好身子是正經……對了,四蓮沒摔著吧?”
  念卿懶懶抬眼,“她倒沒摔著,隻是險些摔著你的孫子。”
  “哦。”
  霍仲亨心不在焉地應了聲,攬著她腰肢,低頭嗅她鬂發的幽香。
  驀地,他一震抬頭,“你說什麽?”
  念卿眨眼。
  霍仲亨表情漸漸變了,瞠目望住她,喃喃道,“你在嚇唬我……”
  念卿笑得促狹,“做祖父而已,有什麽可嚇唬你的。”
  這祖父二字好比晴天一聲霹靂,眼前仿佛看見自己老態龍鍾,被人口口聲聲喚作老頭……霍仲亨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複雜之極。
  經子謙這麽一鬧,再兼念卿百般勸說,霍仲亨總算是同意將光明社的案子發還重審。
  此番複審下來,有八人獲赦,槍決名單上仍餘二十多人。
  其中有五個學社領袖,因與程以哲交往密切,有確鑿證據表明這五人曾參與光明社非法集會,並向暴徒提供藏匿處所和武器,在學社印刷廠的貨物中夾帶槍械,協助光明社販運軍火。
  按理說,這五人並未做下傷天害理之事,但僅私販軍火一條,便是律法規定的死罪。
  當此亂世,黑白兩道販運軍火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如薛晉銘這等大走私商更是與政要杈貴合作,在霍仲亨的庇護下,把軍火走私做成了半公開的買賣,無人敢置喙。
  若當真追究起這項罪名,霍薛二人自然首當其衝。
  子謙因此強烈反對將五名學社領袖劃入槍決名單。
  在霍仲亨看來,這五人卻是大大的危險人物,既然被他逮到現成的死罪,便絕不可能放過。能赦免那罪行較輕的八人,已是看在四蓮傳出喜訊的份上,給了霍子謙天大的顏麵。
  子謙卻不領情。
  少夫人的佳訊令茗穀上下一片喜氣洋洋,可這喜氣也隻維持了一日,第二天子謙就在裁軍善後會議上,當著全體將領和部分官員麵前,公然提出此事,稱霍仲亨槍決學社領袖是一種“屠殺行為”。霍仲亨大發雷霆,當即撤銷霍子謙的軍職,命令他以士兵身份往偏遠駐地,隨新征入伍的新兵們一同接受操練,學會如何做一個懂得服從的軍人。
  霍仲亨萬萬沒有料到,子謙被削奪了與他當麵對抗的機會,不但沒有識趣消停的意思,反麵變本加厲做下一件蠢事——每過兩日,一篇署名“兼言”的文章公開發表在報上,有名有姓的為這五人鳴冤。霍仲亨下令查禁光明社,逮捕大量學人,本已激起輿論不滿。此篇文章一經發布,更引來是非爭辨無數,個別激進報章甚至而發起了聲援運動。
  兼言二字,是一個謙字錯位拆開,子謙這是在明目張膽向父親示威,表明他不會因強權壓製而閉嘴——被徹底激怒的霍仲亨,這次再不客氣,直接將子謙也逮捕下獄,關進了牢裏。
  這一關就是半月,不得探視,不得傳遞消息。
  起初隻道是做老子的教訓兒子,讓他吃些苦頭也就罷了,可眼看著子謙一天天被關押下去,今早更有侍從悄悄傳來消息,說少帥在牢裏染上風寒,病了。
  四蓮再也隱忍不住,直闖到霍仲亨書房門前,含淚跪下,替子謙認罪求饒。
  念卿讓人將她強行架回房裏,她抗拒不得,便也不吃不喝,以沉默倔強抗衡。
  “我不管你們兩父子是打是鬧,政治上的事,出了家門再扯,無端端鬧得家中雞犬不寧,讓一個女人來擔驚受怕算什麽事!”
  夫人憤怒語聲從書房裏傳出,伴隨著什麽東西被摔落的響動。
  向來溫婉柔順的夫從也發了火,令門外侍從聽來越發噤若寒蟬。
  “本該是歡歡喜喜的日子,卻鬧到這個地步,整日看著小蓮哭哭啼啼,你們兩個就這麽心安理得?”念卿發起脾氣來,毫不理會堂堂大元帥的威嚴,直罵得霍仲亨啞口無言。
  也隻有這個女人可以對他如此凶悍。
  霍仲亨無可奈何望著念卿,被她數落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隻沉沉歎道,“你還要我怎樣讓步?我已說過,什麽時候他認罪知錯,什麽時候自己出來。如今是這混賬小子自甘蹲大牢,不是我不放他,你向我發火有什麽用?”
  念卿看他有幾分服軟的意思,轉而嗔道,“那也不是一定要關在牢裏,你就讓他回家思過,有四蓮的規勸,有人在旁邊看著,不是更好麽?”
  霍仲亨自嘲一笑,“你認為誰看得住這混世魔王?”
  顯然四蓮是看他不住的,念卿自問也沒這能耐,想了一想不覺得也失笑,“除了你,還能有誰,誰叫你是他父親!”
  她放柔了語聲,半嗔半磨道,“你若將對霖霖的耐性分一半給他,也不會鬧成現在這樣……何況,有你在一旁教導,總好過扔他一人在牢裏胡思亂想。”
  “我若不在呢?”霍仲亨低頭看她,目光深深,流露隻在她麵前才有的柔和,卻也透著一絲無奈,“一旦我離家北上,他在這裏更要無法無天,不知會鬧出多少亂子。”
  念卿一怔,“你要北上?”
  霍仲亨點頭,“也該是時候了。”
  他說得平靜,似在講一件毫不出奇的小事。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念卿怔住,定定望了他,陡然間說不出話來。
  這一天,已令人期待太久。
  這是萬眾翹盼的南北和談,是兩個政府跨越分歧與隔閡,終得見統一大業露出曙光。
  “大總統已定下了北上和談之期,他病況不穩,為免節外生枝,和談達成之前,行蹤對外界嚴格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不要對子謙和四蓮提起,過兩日我會以裁軍巡檢的名義外出,隨大總統秘密前往北平。”霍仲亨深深望住念卿,淡定神色也難掩感喟,“醫生已下了診斷,大總統深知自己病入膏盲,此次北上已抱定鞠躬盡瘁的決心……這時刻於他於我,於萬千國人都太重要,容不得任何人節外生枝!”
  念卿動容,良久垂下目光,輕輕歎道,“我懂了。”
  “子謙如此執拗,錯也在我……”霍仲亨黯然轉過身去,不讓念卿看見他臉上的傷感,“我這個父親做得尤其失敗。”
  念卿心中酸楚,走近前去,默默從背後環住他,將臉貼在他背上,“子謙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霍仲亨落寞一笑,“隨他吧。”
  話雖如此,子謙在牢裏生病的消息仍令霍仲亨放心不下,囑咐念卿次日親自去看一看。
  那是一座專門關押秘密囚犯的監獄,遠在城郊,由舊禮堂改建。外院芭蕉掩映,一派濃蔭,屋子裏邊卻是潮濕悶熱,甫一路進去便有腐朽氣息撲麵而來,令念卿心頭一窒。
  警衛將最裏邊的牢門打開,有幾級石階向下,通往一間昏暗的屋子。
  牆上小小窗孔被芭蕉葉半掩住,漏下幾縷微弱光線,照見牆角的木板床。
  子謙就沉沉昏睡在半床破絮裏,淩亂頭發披散,遮了臉頰。
  似覺察有人走近身側,他眉頭一皺,眼睛朦朧半睜。
  昏暗裏,是個綽約如畫的影子,往昔夢裏曾見。
  恍惚裏,這影子俯近,漸漸清晰,漸漸真切。
  “子謙。”她柔聲喚他。
  原來竟不是夢……他怔怔張了張口,喉嚨裏沙啞得說不出話,隻望著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
  她帶來的醫生,為他量了體溫,注射了針劑,又喂他服下了藥。他順從地任由醫生擺布,素日裏桀驁神情一絲也無存,隻在吃藥時皺緊眉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醫生退出去,念卿望著他,歎了口氣,也不說話。
  他垂下目光,呼吸卻紛亂。
  “子謙,我不明白。”她淡淡開口,“為什麽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對於你,竟能比父親妻兒更要緊?他們的死活,值得你用這樣的代價去爭取麽?”
  他抬起眼,凝望她,“對,你不明白。”
  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
  信念。
  不提這兩個字,她倒忘了——忘了當初在北平學生運動裏炙手可熱的三位領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鄭立民”的霍家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擁有與他父親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啞然失笑,全不掩飾眼裏的嘲諷,“是啊,多高貴的信念!”
  子謙蒼白臉頰微微漲紅,被她的譏誚激怒,“你懼怕這兩個字,正是因為你不曾擁有,你活在渾渾噩噩的世俗裏,看不到更深遠的,如太陽如明月一樣輝煌的所在!”
  念卿不說話,站起身來,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他迎視她,仿如被這樣的目光潑了透體的冷水。
  “我沒有你那麽光輝的信念,我隻知你的父親在憂心家國大事之餘,還被你攪得心神不寧;你的妻子整日流淚,牽掛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著她一起受罪……而你卻在這裏空談信念,空談什麽日月光輝!”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覺得可恥嗎,霍子謙?”
  他蒼白了臉色,啞聲道,“如果這是你眼中的可恥,我願意就這麽可恥下去。”
  “好,好!”念卿怒極反笑,再不願與他多言,轉身往門口走去。
  卻聽身後,他沙啞了語聲,一字一句道,“縱然這樣的可恥,也好過成為第二個霍仲亨。”
  “你說什麽?”念卿驚詫回身,錯愕到極點。
  “我說,我不想做第二個霍仲亨。”子謙自嘲地笑,“自小聽得最多的話便是將門虎子,他們個個都要我照霍仲亨的模子,什麽都學他,什麽都像他!我卻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人生,他分明已經走錯的路,為何不許我換另一條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過,何以斷定這條路不能抵達彼岸?”
  念卿怔忡聽著,良久,喃喃開口,“你就這麽急於否定你的父親,急於證明你可以強過他?”
  子謙不答,眼裏迷茫變幻,似乎自己也未想得透徹這答案。
  “假如最後的結果是你錯了,你可會後悔?”她一雙明澈眸子深深望進他眼底。
  “不會。”他立時回答,語意堅決,“無論對錯,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
  
  四〇記  
  炎熱午後,陽光白熾,監獄的大門緩緩打開。
  警衛“護送”著消瘦蒼白的霍子謙走出門來,將他交給等候在外的四名侍從。子謙仰頭看了看天空,被強烈陽光晃得微眯了眼,一眼部發跟隨侍從上車。
  車子一路飛馳,卻偏離了入城的方向,繞道駛向西郊。
  “你們要帶我去哪裏?”子謙在後座沉聲發問。
  “送少帥回府。”侍從答得謙恭,“途中需要繞一段路,望少帥海涵。”
  子謙沒有回答,隻冷冷審視著窗外不斷掠後的景致,終於在越來越接近那廢氣礦場時,豁然解開了心頭疑竇——他們繞道帶他經過的地方,正是一處廢礦改建的刑場。
  車子放緩速度,慢慢駛過幾排鐵絲攔網,遠處空曠荒涼的礦場曝曬在灼烈日光下,一株虯曲枯樹地下站著一排人影,更遠處是持槍肅立的士兵。
  槍聲驟響。
  子謙周身一震,眼睛遽然大睜。
  樹下那一排戴著鐐銬的人影隨槍聲直直倒下。
  又是一排囚犯被推上刑場,行刑的士兵再一次端槍瞄準。
  車子緩緩從刑場外駛過,仿佛故意載著子謙繞場觀看槍決,直至最後一輪槍聲響過,才掉頭重新駛向回城方向。
  冰冷的槍聲久久回響,血淋淋的刑場上,二十餘具屍體橫陳。
  侍從官從後視鏡裏小心打量後座上少帥的神情,見他臉上慘無血色,嘴唇緊抿,多日未刮的下巴長出胡茬,臉頰眼眶都因消瘦而凹陷,濃眉下一雙眼睛幽沉沉毫無波瀾。車子已經駛出刑場老遠,他還僵硬著脖頸,直盯盯望著窗外,一路上再沒有說過一個字。
  車子抵達茗穀,早早候在門口的四蓮遙遙望見他下車的身影,已奔上來迎接。
  站在台階上的念卿牽著霖霖,靜靜看著四蓮撲入子謙懷中,看著子謙木然的笑容,陡然間有一種錯覺,仿佛眼前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子謙,甚至也不是數日前獄中曾見的那個子謙——在他的身上又什麽東西仿佛已不見了。
  眼前的子謙,笑容木然,神態木然,仿佛對身旁的一切都木不關心。
  念卿心裏揪緊,牽著霖霖的手不由自主握緊。
  霖霖被她捏痛了小手,不高興地掙脫了奔向子謙。
  子謙低頭看霖霖,笑容裏總算有了一些暖意,再抬頭看見佇立階前的念卿,那暖意便被霜色覆蓋。
  念卿的微笑也因為他冰冷眼神而凝結。
  她將他在獄中所說的話悉數轉達了仲亨,原本不指望仲亨能諒解子謙的想法,隻希望對父子能少一些誤解……卻沒想到,仲亨在兩日前簽署了槍決光明社一幹案犯的命令,同時下令釋放霍子謙。
  子謙出獄之日,便是那二十餘案犯執行槍決之時。
  霍仲亨命令侍從官前去接子謙出獄,途中取道刑場,要讓子謙親眼目睹那行刑場麵,讓他看著那些人斃命眼前。
  他說,“要講信念,我便讓他看看什麽是信念。”
  此時此刻,子謙冷冷目光卻迫得念卿心裏透寒。
  看著兩人四目相對,陷入僵然局麵,四蓮忙上前挽了子謙的手,關切問他累不累。子謙不答,從她臂間抽回手,漠然走上樓梯。
  從踏進家門,他就沒有一句關切問候。
  念卿扶了她的肩,低聲歎道,“他是這樣的性子,讓他先歇一歇。”
  四蓮默然點頭,原本豐潤的臉頰已清減下去,這些日子憔悴不少。
  “我去給子謙煮點粥。”她勉強笑一笑,執意要親自下廚。
  念卿無奈,隻得遣開女仆,陪著她去廚房。
  四蓮平日活潑愛笑,此時隻低頭做事,神思有些恍惚,聽著念卿有一句無一句的閑聊,驀地睫毛一顫,眼淚就大顆大顆落下來。
  “小蓮……”念卿黯然無言,隻將她輕輕攬在懷中。看著她傷心抽泣,卻不知可以說些什麽來勸慰,隻能拍她肩背,柔聲勸道,“給他些時間吧,過些年他會慢慢懂事起來。”
  四蓮搖頭不說話,倔強地用手背擦去淚水,可那淚水越擦越多,總也不停。
  念卿怔怔看她,心裏模模糊糊想起子謙的母親——仲亨的原配妻子,那個隻在遺像中見過的女子,那張端肅清秀的容顏,不經意間竟與眼前的四蓮重合。
  外麵有車子駛近,有衛兵跑步敬禮的聲音,是霍仲亨回來了。
  念卿忙拿手絹拭去四蓮眼角淚痕,笑著哄她,“快別慪氣了,若被你父帥知道他欺負你,隻怕又要打得他死去活來。”
  四蓮將淚水抹去,咬唇自嘲一笑,“夫人,我是不是特別傻?”
  念卿怔住,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她卻似小女孩般抽了抽鼻子,徑自轉過話頭,“不要緊,我本來就是個傻丫頭,就這麽傻下去也好。”
  她分明笑得甜美,那笑容裏卻有說不出的勉強。
  念卿心下澀然,卻也隻得回之一笑。
  四蓮揚起唇角,又露出她俏皮的小虎牙,仿佛方才的苦澀全都煙消雲散,一轉身迎出客廳,甜聲喚道,“父帥,子謙回來了!”
  霍仲亨嗯一聲,也沒什麽回應,似乎隨口問了她幾句。
  聽著他們在客廳裏閑話如常,嚴父孝媳。一派家宅和睦……念卿心下卻是越發茫然,眼前一時掠過子謙冰冷眼神,一時掠過四蓮苦澀與甜美交織的笑容。
  身後灶子上的粥剛剛煮開,穀米香氣溢出,咕嘟嘟翻著泡。
  金色餘暉鋪灑窗前綠茵,夕陽下寧靜的茗穀又將迎來一個夜晚,如同往昔,如同將來,不知往後的幾十年是否都能在如此美好黃昏裏渡過。
  念卿定定站著,耳聽著外麵傳來仲亨和霖霖的笑聲,間或有四蓮的軟語,心中卻隻飄忽忽想著……明日仲亨就要啟程北上了,他說一旦和談成功,南北一統,畢生心願達成,便是他攜妻兒歸隱林泉的時候。
  這茗穀,便是他與她避居室外的桃源。
  “夫人,夫人,粥都溢出來了!”
  女仆奔進來咋呼呼的聲音驚回念卿神思,這才發覺粥已煮得漫出來了,一股焦糊味到彌漫。念卿下意識伸手去幫忙,卻不慎被燙到了手。
  霍仲亨也被驚動,聞聲趕過來,一眼見她手被燙傷,立時沉下臉,責怪她不該親自入廚。
  她也不分辨,任由他數落。
  仆人取了藥膏來,他不要人插手,親自給她敷上傷處。
  見此情狀,四蓮頓時識趣,領著霖霖和仆人悄然回避了。
  看著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沾了藥膏在她手背上塗抹,念卿不語不動,靜靜看了他良久。
  “好了,當心不要沾到水。”他如釋重負對她一笑。
  她卻張臂環住他頸項,將臉深深伏在他胸前。
  “這又怎麽了?”霍仲亨詫異看她。
  “等你從北平回來,答應過我的話,會不會忘記?”她 望著他,目光幽幽,像是個唯恐被遺棄的孩子。
  霍仲亨笑了,“答應你的事,我幾時忘過。”
  念卿軟軟倚在他懷中,低聲道,“你知道麽。看著子謙和小蓮這個樣子,我總是提心吊膽……今日子謙回來,看他的神色十分不好……你用高壓手段對待光明社也就罷了,對自己兒子總是有些過了。”
  霍仲亨臉上笑容斂起,“那混小子不用你操心。”
  念卿不悅蹙眉,“你不要一味強硬好麽,這是在家中,又不是在你的軍營。”
  “他既是我的兒子,也是一個普通士兵,沒什麽不一樣!既然他要走一條新的路來給我看,那便讓他走去,我等著他能走多遠!”霍仲亨冷冷起身,怫然有怒色,“關他在牢裏,他不服,那我便放他出來,好讓他親眼看看信念需要付出什麽代價。他以為動動嘴皮就有了信念?天真!信念向來是血淋淋的東西,是要真刀真槍拿命換的!”
  ————————————————
  到晚飯時分,子謙總算是下樓來了。
  看他平靜地陪在四蓮身邊胡子刮了,氣色也好了些。
  念卿暗自鬆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讓四蓮坐到自己身邊,讓子謙坐到或仲亨身側。
  然而仲亨對他視若無睹,仿佛家中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縱使念卿一再以眼光給他暗示,他也無動於衷。
  子謙神色平靜,對父親的冷漠態度似並不在意,反倒沉默得出奇,隻在四蓮給他布菜時,才抬頭略微笑笑。
  念卿心裏忐忑,卻說不出哪裏不對,所幸有霖霖纏著仲亨玩鬧,有四蓮在側溫言說笑,一家人總算聚在一處吃了頓太太平平的晚飯。
  霖霖一心要去和墨墨玩,三兩口吃完飯便丟下碗,強要拽著父親一起去按墨墨。霍仲亨自然順著她,飯也顧不得吃完便起身隨她去,對念卿的嗔怪也置之不理。
  父女倆像是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領著墨墨在園子裏玩得不亦樂乎,直至天色漸黑也不舍得回屋。
  聽著霖霖脆嫩的歡笑與霍仲亨爽朗笑聲不時傳來,念卿步出連廊花架,攔住瘋跑的霖霖,拿手絹幫她擦試滿頭的汗。
  霖霖也瘋得累了。順勢賴在媽媽懷中。
  仲亨來到跟前,念卿抬眸一笑,不經意間瞧見他身後連廊盡頭,站著沉默的子謙。
  也不知他在那兒站了多久,就這麽默不作聲看著這裏。
  霍仲亨順著念卿的目光,回首也瞧見了子謙,臉上笑容頓時斂去。
  “我帶霖霖回房了。”念卿抱起女兒,壓低了語聲,對他軟聲勸道,“你明天就去北平了,好好同那個子謙說會兒話,別總罵他。”
  霍仲亨嗯了一聲,沉著臉負手看向子謙。
  子謙並不走近,也不說話,隻站在數步外望住父親。
  這古怪態度令霍仲亨皺起眉頭,斥責的話到了唇邊,想一想還是罷了。
  眼前神色落寞而木然的子謙,令霍仲亨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抑或失望,抑或無奈,抑或歉疚……終究隻是歎口氣,拂袖轉身離去。
  “父親。”子謙卻開口喚住他,語聲低啞,“小蓮說孩子還沒有取好名字,您若是有空,便給孩子取個名吧。”
  霍仲亨萬萬沒料到他這時候會提出這個事來,一時間怔住,冷峻臉色為之緩和,“這不是還早麽 你急什麽!”
  雖是斥責語氣,卻也不禁莞爾。
  霍仲亨好笑地看著子謙,“我看你別的不急,但爹倒是迫不及待。”
  子謙低頭笑,“我其實……總覺得有些倉促。”
  霍仲亨表情變了變,到底忍俊不禁,笑著歎了口氣,“是,恐怕人人都是如此。”
  子謙定定望住父親,驀然問,“是麽?”
  霍仲亨明白過來他這聲反問的意味,心下有些尷尬。轉頭岔開了話,“明日我將外出巡閱,有一陣子不在家中,你好自為之,不要惹得夫人不快,凡事都需征詢她的意見。”
  見子謙頷首不語,霍仲亨一時也無話,想要再叮囑他幾句,卻怎麽也說不出來關切溫和的話語,多少年都是板著臉,早習慣了冷言冷語,竟不知該以什麽態度麵對自己的兒子。
  遲疑了片刻,霍仲亨認識淡淡道,“聽說前幾日擬病了,今日早些回房休息。”子謙依然頷首不語,直待霍仲亨轉過身,將要離去的時候,才低低問了一句,“那霖霖呢?”
  霍仲亨頓住了腳步,沒有回頭。
  子謙啞著嗓子問,“有霖霖的時候,您也是這麽想的麽?”
  霍仲亨默勒片刻,硬聲回答,“那不一樣。”
  年少懵懂時,自己尚不及弱冠,尚沒有做好為人父的準備,倉促得來的孩子亦不曾想過珍惜;戎馬半生,轉眼便錯過稚子繞膝,父子間隔閡已深,更為再娶新婦而反目;原以為是終生缺憾,卻不料老來得女,霖霖的降生仿佛是上天賜予的最好彌補。
  彼時此時,又豈能一樣。
  對霍仲亨而言,是歲月心境的不一樣,聽在子謙耳中卻不然。
  區區三個字的“不一樣”,令他本已蒼白的臉色驟然慘淡。
  不一樣,果真是不一樣。
  無論他做什麽,在父親心中,依然比不上那小小孩童的一個笑臉。
  他所渴慕的種種,從幼時一個擁抱的企盼,到如今所持的信念,皆被父親輕而易舉撕碎了踩在腳下。
  從父親的目光裏,他讀懂了他的失望和鄙薄——他看待他,隻是在看一個卑微的失敗者,能冠以這個姓氏已是他霍子謙最大的光榮。
  簾外朦朦透入光亮,天色將明未明,偶有一兩聲鳥鳴啾啾。
  四蓮睡意未消,隱約覺得有什麽聲響從樓下傳來,枕畔子謙卻已驚醒,睜眼聽來,卻是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翻身而起,赤足披起睡袍,匆匆推開露台的門。
  晨風送來海麵的潮濕,迎麵吹得發膚生涼。
  子謙俯身向下望去,此時天色半暗,庭院裏還亮著燈光,花樹綽約影子半隱在暗處,等候在門口的黑色座車和隨行車輛已整裝待發。
  衛兵荷槍列隊,將遠處鐵枝纏花大門徐徐推開。
  朦朧燈光照著兩個淡淡身影相攜走出,肩並肩,手攜手,在市從仆傭的目光裏相依而行。那一身戎裝的挺拔背影,有了身側玲瓏倩影的依偎,比任何時候都更傲岸從容。
  “怎麽這樣早?”四蓮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披衣來到身側,見父帥天色未明就已啟程,不覺愕然。這時家人還在熟睡,他卻誰也沒有驚動,隻讓夫人送他到門口。看著那二人相攜走在晨光漫透的庭院裏,仿佛走在田園畫卷中,縱是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四蓮看得呆了,良久回過神來,怔怔問子謙,“不去送一送父帥麽?”
  子謙隻是沉默,撐了露台雕花欄杆,定定看著那一雙相依相攜身影。
  竟連道別的機會也沒有麽,抑或在父帥心裏,真正牽掛的隻有妻女,他卻是個十足多餘的人……子謙低了頭,自嘲而笑,眼角有微微濕意。
  四蓮看著夫人送父帥至車前,侍從打開了車門,父帥站定回身,低頭在夫人耳畔說了什麽;夫人仰臉笑,旗袍下擺被晨風微微掀起,踮起足尖吻上他臉頰;他的手扶在她盈盈腰間,久久不舍將她放開。
  侍從環立在側,他們卻坦然從容,一舉一動自是真情流露,另見者動容。
  黑色座車漸漸駛遠,夫人佇立在門前階上,孑然望著遠處揚塵,身姿亭亭於風中……四蓮心下起伏,欣羨中難掩酸楚,回過頭來卻見子謙正深深看著自己。
  “他們這樣真好。”他露出微笑 ,語聲溫柔平和。
  “這便是書中說的鶼……鶼鰈情深罷?”四蓮想了一想,不太確實是不是這個詞,有些不好意思地歪頭笑看子謙。她念書不多,隻略識幾個字,如今才開始跟著家庭教師學習國文與英文,進境已是十分神速。
  子謙莞爾點頭,“鶼鰈情深,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的典故四蓮卻未曾聽過,他便攬了她,倚在露台欄杆上,一麵看著晨光點點亮起,一麵柔聲講給她聽。四蓮倚著他肩頭,聽得神往,不由脫口道,“往後我們也會的……”
  話音甫落,紅暈已升上她兩頰。
  看她羞怯咬唇而笑,子謙憂鬱眼底也有了暖意。
  “小蓮。”他低低喚她的名,“是我委屈了你。”
  “哎?”四蓮一時未會過意來。
  他攬她入懷,輕撫她頭發,“嫁給我這麽個一事無成的人,你委屈麽?”
  四蓮怔住,良久輕聲道,“你一向是最好的。”
  “是麽?”子謙澀然而笑,“倘若我不是霍仲亨的兒子呢。”
  四蓮抬起頭來,神色裏略有些惱意,抿唇看著他,“難道我遇著你時,便已知道你是誰的兒子麽?”
  子謙一時動容,目不轉睛看她半晌,攥了她的手在掌心,“若我那時帶你遠走高飛,再沒有眼下錦衣玉食,或許日子過得艱辛,卻無需捆縛在這錦繡牢籠……那樣你還願意嫁我麽?”
  他神色話語都十分怪異,四蓮疑惑看他,試探問道,“子謙,你究竟在想什麽?”
  他不回答,目光灼灼迫人,“告訴我,你願不願意讓我們的孩子生在另一個天地裏,再不必如我一般縛手縛腳,一事無成?”
  四蓮呆了,雙手被他組攥得生痛,喃喃道,“你要怎樣,我總是依你的,可是子謙……”
  “不必可是,我隻要知道你願意就好。”他眼中有無限熱切溫柔,令她溺在其中,再說不出抗拒的話來……然而心中隱隱的,總有莫名惶惑,她睜大眼睛想看清他眼裏究竟藏著什麽古怪念頭,他卻驟然低頭,以唇舌封禁了她的困惑,驅散了她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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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仲亨已走了四五日,算來也該到北平了。
  清晨的陽光還未熾熱,風裏捎來絲絲涼意,念卿閑坐樹蔭下,微眯起眼睛看霖霖追逐一隻蝴蝶,膝上攤開著日記本子,手裏握了筆,卻良久未落一字。
  有許多心事縈繞,一件件,一樁樁,細想來都是牽念。
  這幾日的茗穀重又恢複寧靜,仲亨的強硬手段似乎對子謙見了效,再不見他折騰生事,整日隻配著四蓮,偶或外出聽戲冶遊,不出門時候在家中與霖霖玩耍,或親自教習四蓮的英語課程。
  “夫人。”
  正想著,四蓮甜甜語聲卻從身後傳來。
  念卿回眸,見四蓮一身外出裝束,寬簷遮陽涼帽垂下麵紗,拄了長柄洋傘在手裏,臉頰透著淡淡紅暈;子謙長身玉立在她身側,一雙壁人令陽光失色。
  “要出去玩麽?”念卿笑著蹙起眉頭,隻覺這一對小夫妻天天外出,實在貪玩。
  “我想去瞧瞧慈雲庵的靈龜,聽說靈龜五十年才出來一次,祈願很靈驗呢。”四蓮笑著上前挽了念卿手臂,甜聲道,“夫人也同我們一道吧,您天天都在家中也不嫌氣悶。”
  念卿微微一笑,“你們去罷,我不信什麽靈龜祈願。”
  四蓮咬唇而笑,湊近她耳邊悄聲道,“都說靈龜祈男最靈了,子謙希望是個男孩子……”
  這話引得念卿失笑,四蓮越發羞紅了臉,搖著她手臂軟聲道,“夫人,你也一同去好不好?”子謙在她身後也微微笑道,“夫人就依了她吧,若不然,她定要嘮叨我一整日了。”
  經不住這小夫婦左一句右一句的磨,念卿隻得應允。
  待回房換了身象牙白旗袍,薄施粉黛的念卿與穿鵝黃洋裝的四蓮並肩走出,二人便如同姐妹一般,皎皎風華與明媚笑顏相映,令靜候門前的子謙竟以不開目光。
  看著他們走近,自謙含笑欠身打開車門,“我能有幸為二位夫人開車麽?”
  四蓮笑著稱好,念卿也不禁莞爾,許久不曾見他如此開朗笑容,不經意間與他目光相觸,他隻飛快看她一眼,便垂下目光。
  仲亨恐子謙在家生事,早早安排了貼身侍從時刻“保護”,可憐新婚燕爾的小夫婦無論去到哪裏,都跟著幾個不識趣的家夥在身側。今日難得有念卿同行,侍從們頗為識趣,隨警衛車輛跟隨在後,總算給了小夫婦片刻清靜。
  慈雲庵裏俱是女尼,男客隻在外院奉茶。
  四蓮興致甚高,見庵中有賣百草茯苓膏,一嚐之下卻不是素日喜愛的味道,便纏著子謙要去吃城中廣福記的茯苓膏。念卿笑說讓侍從去一趟便是,四蓮卻不依,定要子謙親自去買。平日從未見她耍過嬌癡脾氣,念卿不覺蹙眉,轉念想來,確也是小夫妻間甜蜜情致,況且她有了孩子,,難免性子古怪些。
  難得子謙也肯百依百順,甘之如飴為嬌妻跑腿。
  見他起身,侍從也立時跟上。
  “買一份茯苓膏用得著前呼後擁麽?”子謙駐足,回首望了念卿,無奈而笑。
  堂堂少帥,一舉一動都需要受人監視,也實在令人氣餒。
  念卿本就不讚同仲亨對待子謙的強硬手段,此刻見他無奈神情,心下越發不忍,便朝侍從略一搖頭。子謙如釋重負,朝她低低道了聲,“多謝夫人。”
  “去吧。”念卿淺淺一笑,對他溫言道,“午間就在庵中用齋,你早些回來。”
  他看著她,沒有答話,目光似有刹那迷蒙。
  念卿待有所覺,他已垂下目光,恭謙應了聲是。
  他又回頭看向四蓮,“是廣福記,對麽?”
  “是。”四蓮輕聲應道。
  “好,我記得了。”他頷首笑,轉身刹那,目光飄飄掠過念卿,見她微側了臉,抬腕掠起幾縷鬢發,那皓腕如霜雪,一掠間的風流難描難畫,就此烙在眼底心上……隻怕是,此去萬裏千山也難忘懷了。
  
  第四一記
  慈雲庵的茶院尋常不待外客,因是霍夫人來了,才特意灑掃靜室,奉上香茶。
  院中翠柏修竹掩映,山泉潺潺,曲水環繞石亭,氤氳茶香滌蕩胸襟。
  念卿欣然環顧四下,“這地方清幽怡人,若是仲亨看到必定喜歡。”
  “子謙也喜歡這裏。”四蓮脫口應道。
  “是麽?”念卿漫不經心笑問,“這地方你同子謙曾來過?”
  四蓮低了頭,似有些遲疑,“前些日子來過。”
  他二人都不是虔誠的佛教徒,卻能尋來這偏僻的寺院,念卿心下有些奇怪,抬眸看向四蓮,見她將一條手絹絞在指間,神色顯出隱隱不寧。
  方才子謙走後,她便心不在焉,話也少了許多。
  原先隻道是她累了,此時看來,卻似乎藏有什麽心事——念卿心念略動,卻不露聲色,隻淡淡笑道,“這倒難得,看來子謙也頗有佛緣。”
  四蓮低聲道,“是他母親信佛,前次來這庵裏也是為他亡母祈福。”
  念卿微怔,轉念間會過意來,明白子謙的顧慮多思,不由一歎,“他有這般誠孝之心是在難得,隻是想得太多,何需這樣思慮重重。”
  “他怕讓父帥知道了不悅。”四蓮細聲為子謙聲辯。
  “子謙竟這樣想?”念卿聞言蹙眉,“他將他父親看的也太涼薄,仲亨待他母親一向敬重,從未有過輕慢之心,子謙他……到底心思太重,這一點是在不像他父親。這性子若不改,隻怕會累他一輩子。”
  四蓮怔怔聽著,並不答話。
  念卿心中滋味複雜,想起子謙的生母,想起照片上那有著一雙深斂鳳眼的女子,眉梢眼角都是舊式女子獨有的溫順隱忍。在被丈夫遺忘的婚姻裏沉默等待,直至年華耗盡,徒留一腔幽怨……這樣的女子,念卿亦欽佩亦惋惜,卻不能認同那自我封閉似的執拗。
  可歎子謙卻承襲了他母親的心性,越有心事越是深藏,越是渴慕越是緘默,卻沒能繼承他父親的胸襟,更與他父親直接了當的性子截然相反。
  霍仲亨多年戎馬生涯,叱吒縱橫,說一不二,早已是鐵鑄成的脾氣。以子謙和他母親曲折敏感的性子,自然難以承擔他的霸道強橫。這兩父子惜非同類,雖是一家人,卻心性相悖,要相知相契又談何容易。
  看著念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四蓮抿了抿唇,清亮眸子裏神色變換,終究鼓足勇氣問出心中疑惑已久的問題,“夫人,我不明白,父帥為何總是厭惡子謙?”
  “厭惡?”念卿驚愕,萬萬沒有想到她會用了這樣一個詞。
  四蓮語塞,忙搖頭補充道,“不,我的意思不是厭惡……我不知該怎麽講,父帥對子謙自然是看重的,可為什麽他從來不肯聽一聽子謙的想法?不管子謙說什麽都是錯,做什麽也都是錯……難道在父帥眼裏,子謙真的一無可取麽?”
  念卿聽得怔了,良久不知該說什麽。
  看著困惑委屈的四蓮,亦可想象子謙被一再苛責的酸楚。
  然而這兩父子的心結,又豈是她三言兩語能夠道盡。
  “連你也有如此誤解,仲亨或許真的不是一個好父親。”念卿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下,望著山石間清澈流泉,深深歎息,“子謙就像這泉水,奮力衝激山石,一往無前。他心中隻將仲亨視為擋路的嶙峋怪石,總以為是他父親在阻擋他的路,卻從來不曾想過,假如沒有這些山石依憑,他早已被泥沙吸沒,如何成的了今日清泉!”
  四蓮心頭震動,卻聽夫人語聲轉低,雖平靜也難掩哀傷,“他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在我年少時,也曾與母親深有隔閡,看她拋下父親另嫁洋人,我也是怨恨的……那時我卻不懂得,她所做一切都是為我,笑是為我,怒是為我,責備苛刻,忍辱負重,統統都是為我!待我明白過來為時已晚,這一世再沒有機會告訴她,我有多麽感激。”
  夫人的身世撲朔如謎,從來麽有人提起,四蓮隻模糊知道她有過一段豔軼往事,再之前卻不得而知。此刻聽她親口說來,雖隻寥寥一語帶過,其悲愴,其悵惘,已令聞者黯然。
  “等你將孩子抱在手中便會明白,為人父母,縱然子女有千般不是,也不會有厭惡之心。”念卿自床前轉過身來,噙了柔婉笑容,眼中有無奈亦有感傷。
  她幽深目光落在四蓮臉上,看她低下頭去,慢慢絞著手中絹帕,一下一下絞緊。
  靜室半掩的門吱呀一聲推開,知客女尼在門外欠身笑道,“夫人,素齋備好了,今早新剝的青筍很是新鮮。”
  四蓮聞聲一顫,僵然轉頭看向門外女尼。
  那灰衣女尼垂眉順目,撚一串木珠在手中,態度和順。
  念卿並未留意到四蓮的異樣反應,隻詫異道,“這麽早就備好了?再等等,子謙還未回來。”
  四蓮緩緩站起身來,一手撫在胸口,一手拿帕子掩口,“夫人……我……”
  看她蹙眉欲嘔的模樣,念卿會意,轉頭吩咐那女尼,“你照看一下少夫人。”
  女尼側身讓過一旁,“少夫人隨我來,淨手間在後麵。”
  四蓮點頭,緩步邁出門外,扶了門框朝念卿回眸望去。
  隻見夫人神色關切的看著她,眼裏有淡淡的溫柔。
  “要不要我陪你?”念卿柔聲問。
  四蓮勉強笑了一笑,輕輕搖頭,神色裏竟似有幾分淒惶。
  念卿有些錯愕,想著她年紀還輕,初為人母難免心緒彷徨,不由平添幾分憐惜體恤,“沒事,這不要緊的。”
  四蓮點點頭,轉身隨著那女尼往前走了數步。
  身後又傳來夫人柔聲囑咐,“你當心些。”
  這一聲叮嚀,輕輕宛宛,落在心頭,卻有千鈞之重。
  四蓮停駐了腳步,眼前已湧上淚水,再無法抗拒心底的掙紮,膝彎軟軟,再邁步出背離的步子,猝然間將眼一閉,轉身朝念卿跪下——
  “夫人,我做錯了!”
  念卿驚怔,匆忙上前扶她,卻被她拽住雙手,怎麽也扶不起來。
  隻見她軟軟跪在地上,低頭隻是抽泣,念卿焦急抬眸,顧不得傳喚外邊的侍從,隻叫那女尼幫忙來扶。
  灰衣女尼卻呆看四蓮,複又看向念卿,隻一刹那遲疑,竟慌慌張張轉身奔了出去,轉眼間奔出側門不見人影。
  念卿心頭一跳,失聲叫道,“來人!”
  守護在外的侍從聞聲而入,一見少夫人跪地抽泣的情形,也都驚得呆了。
  “小蓮,你給我起來!”念卿聲色轉厲,“這究竟怎麽回事?”
  “是我錯了,子謙也錯了……”四蓮咬唇抬眸,哀哀望住念卿,“他不是去買茯苓膏。”
  念卿倒抽一口涼氣,語聲驟然繃緊,“那他去了哪裏?”
  “碼頭。”四蓮顫聲說出這兩個字,令念卿臉色劇變,驚得手足發冷。
  “他早已想好今日逃走的法子,叫我在庵中拖住夫人,他擺脫侍從先去碼頭與人會和。庵中有人扮作女尼,會以青筍為暗號,帶我從後門離開……”四蓮哽咽說出這幾句話,似耗盡了全部決心與力氣,頹然掩麵跌坐地上。
  然而念卿不容她掩泣,盛怒種一把拽住她手腕,“你說清楚,他同什麽人會和,哪來的機會部署內應?從碼頭又要去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四蓮迷茫搖頭,忽又怔怔點頭,臉上滿是淚水,“他曾提過,有個北平過來的舊識曾托他營救光明社,像將其中幾人救出送走……後來父帥關了他,知道他出獄回家,才在幾日前見過那人,那日我們外出遊玩,是我幫他遮掩了侍從耳目……他說那人是他就要好的朋友,在北平時曾有過患難交情……”
  夫人緩緩鬆開她的手,退後兩步,用一種似霜刃又似死水的目光看著她。
  這目光令她瑟瑟,心中又怕又悔,越發不知自己是做對還是做錯了。隻聽侍從焦灼道,“夫人,我們馬上去追,少帥應當還在碼頭!”
  夫人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聲已森冷,“封鎖碼頭,禁止任何船隻離港。”
  “是!”侍從應命,複又遲疑探問,“那少帥他……”
  “先不必驚動他。”夫人目光流轉,冷冷落在四蓮身上,似帶著毫無溫度的火焰,“廣福記,他要你趕去會和,是在這個地方麽?”
  繁忙的碼頭上人聲喧沸,正午灼人的陽光下,狹窄道路上擠滿販夫走卒,人力車晃著鈴鐺擋在龐然大物的汽車前麵,令司機煩惱的不停掀按喇叭。閘口外輪船鳴響汽笛,噴出陣陣白霧,被風一吹,飄飄蕩蕩籠向岸上,夾帶了隱隱嗆鼻的氣味。
  這氣味與汽車帶起的飛揚塵土不時撲進路旁一間老舊的茶館裏,茶客們紛紛掩鼻,寧肯忍受悶熱,也嚷嚷著讓茶倌關一關窗。
  忙的團團轉的茶倌忙探身到窗前,方要放下推窗,卻聽身後那桌的客人沉聲道,“等等。” 非。凡
  這客人獨個兒坐在這裏已喝了半晌的茶,桌上茶水早已衝的寡淡。茶倌扭頭看她一身穿戴平常,灰色風衣,灰色氈帽,帽簷壓得極低,看似個尋常商人模樣,這一開口卻大有氣派。
  “這扇窗別關。”這人略抬頭,手指在桌麵扣了扣,將一塊銀元擱在茶碗邊上。
  “是是。”茶倌間這闊綽出手頓時眉開眼笑,二話不說收了銀元,討好的將推窗再支起一點,順帶著好奇張望了眼,卻間外頭沒什麽熱鬧可瞧,對麵隻是廣福客棧背街的一麵,二樓幾扇窗戶都緊閉,看來是沒有什麽生意。
  茶倌滿腹疑竇,聽見嗒一聲輕響,那客人彈開懷表蓋子看了一眼,又目不轉睛的盯著窗外,像是在等什麽人。覺察到他的窺探,客人目光微抬,冷冷掃向他臉上,茶倌心頭一跳,慌不迭低了頭,識相的退開。
  子謙合上懷表表蓋,眉心微微蹙起,算時間也該到了……不知她能否順利脫身,又會不會找錯地方,莫非是他吩咐的不夠仔細,還是她忘記了他的話?
  城中並沒有一家買茯苓膏的廣福記,隻有這碼頭邊上的廣福客棧。
  客棧正門開在小巷中,位置隱蔽,不易招人注目,此刻他卻擔心她倉促指間找不到地方。
  離船開還有大半個鍾點,老龐的人還在暗處等待,隻待他打出信號便來接應。
  可是他若不來呢。
  是走還是留,是拋下她與未出生的孩子隻身遠走,還是放棄這逃離的機會,放棄心底那一點星星之火的信念……子謙漸覺心跳的急促,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不安與猶疑越來越沉重,壓在心上令他喘不過氣。那些紛亂的念頭,過去的,當下的,往後的,全都爭先恐後及上來,仿佛無數個聲音在耳邊尖厲吵嚷,此起彼伏呼喊著他,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恍惚裏,有的像溫柔女子語聲,切切喚著子謙;有的木然恭謹,口口叫著少帥;還有熱切如狂,一聲高過一聲,呼喊著“鄭立民”……
  鄭立民,是這個久違的名字。
  是那黑壓壓如潮的遊行學生裏,男男女女,揮舞著抗議標語,狂熱呼喊的名字。
  “抗議政府拘捕愛國學生領袖!”
  “聲援鄭龐陸三人!”
  “釋放鄭立民!”
  “釋放龐培雲!”
  “釋放陸釗!”
  一幕幕,恍如昨日。
  深冬北平牢獄的寒冷,內心萬丈火焰的熾烈,這一切竟似從來不曾模糊,從來不曾遠離。
  究竟是鄭立民這名字更真切,還是少帥霍子謙的名頭更耀眼。
  那時誰又能想到,那帶頭發起學生運動,抗議內閣腐敗,抨擊軍閥獨裁的鄭立民,竟是大軍閥霍仲亨的兒子。他是三人種年紀最輕,聲望也最高的一個,從法國歸來的陸大哥是最受敬重的一個,出身四川豪富之家的龐大哥是最講義氣的一個。
  三個人,身份來曆皆不同,卻胸懷同樣的信念,一同演講,一同辯論,也一同被逮捕入獄。在獄中相互激勵,為信念為國家,死而無懼。
  那個時候,真的沒有想過父親回來解救。
  以為就此赴死,世上再無霍子謙。
  可到底父親還是讓她來了,冒著那樣的風險,盯著被人要挾的困局,安然將他帶離牢獄,帶離北平的萬張風雲,將他又帶回昔日光環之下……他是感激她的,一如感激父親苦心栽培,感激小蓮死生相隨……似乎每一個人,連同這顯赫的姓氏,都存有他必須感激的理由。
  便在那顯赫姓氏的榮光照耀下,他已能看見往後數十年人生,都將一步步走上父親所期望的道路——從西世上沒有了滿腔熱血的鄭立民,隻有跟在父親身後亦步亦趨的霍子謙。
  直至光明社覆沒後,清查相關線索,在牽涉進槍械販運的幫會勢力中,被他意外尋到了龐培雲的下落,才知昔日並肩而戰的兄弟,如今曆經江湖風雨,投身急流險途,已成了頗有聲望的人物。
  自當日傅氏內閣倒台,獄中的陸龐二人也被釋放,龐培雲回返四川老家,寄身家族所在的幫會,借民間盤根錯節之力發展隱秘組織。然而半年之前,陸釗再次入獄,未經審判便被當地軍閥以匪盜之罪執行了槍決。
  這是到朝夕變換,生死轉瞬,外間早已天翻地覆,可笑他竟似大夢初醒。
  壓低的氈帽寬簷下,緊抿的唇角泛起苦澀笑容,子謙默默握緊了拳,攥在手中的懷表早已被掌心汗水浸染。表麵已磨損的痕跡,每一個紋理都無比熟悉,留下被摩挲過無數次的光滑。
  這是父親年輕時用過的懷表,母親在他離家求學之際,鄭重其事給了他。
  從此隨身戴著,再也未曾換過。
  這是父親一次也不曾留意過這懷表,抑或早已忘了是自己曾用過的東西。
  陡然間,子謙眼角一跳。
  對麵客棧二樓靠內的推窗支起,一頂鵝黃色女式軟帽似不經意的掛出窗邊,帽上飄垂的紗網被風吹起——這是四蓮的帽子,是他與她約定的暗號,她終究還是趕來了!
  子謙深深吸一口氣,起身大步出茶倌,穿過人群擁塞的界麵,與道旁一名人力車夫擦肩而過。車夫蹲坐車旁,半仰了臉,搭在頭上的遮陽汗巾擋住底下敏銳目光,隻露出滿是絡腮胡的下半張臉。子謙與他四目相接,車夫站起身來,“先生,要接人嗎?”
  這是龐培雲為他安排的貼身保鏢,是個槍法神準的幫會中人。
  子謙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示意他在原處接應即可。
  廣福客棧門口懸著兩隻褪色的舊燈籠,兩個夥計歪在櫃台打瞌睡,見子謙進來說了句“找人”,便也懶得招呼,任憑他蹬蹬一路小跑上樓。
  最靠裏的房間門前一道藍布簾子半卷,子謙屏息側身,從簾隙裏走進去,見一個淡淡鵝黃身影坐在床沿,半低了臉,兩手擱在膝上,不安的絞著帕子。
  “小蓮!”子謙掀簾而入,大步走到床前,欣喜的將她擁入懷抱。
  她身子繃得緊緊的,在他臂彎裏顫抖,揚起蒼白的臉來,一動不動看他。
  “怎麽了,怕成這樣?”他笑著抬起她的臉,滿目熱切,卻觸上她淒惶含淚的眼。
  子謙一時怔住,順著她目光方向轉身看去——床柱後麵緩緩轉出一個婀娜身影,象牙白旗將她肌膚襯得有如白瓷般清冷,幽深眉眼間亦沒有一絲溫度。
  耳邊轟然一聲,似全身的血一起湧上,刹那凍結成冰。
  他直勾勾望住她,滿眼的熱望,在轉眼間熄散如死灰。
  四蓮驀然抓住他的手,周身抖得厲害,語聲哽咽,“子謙……”
  他身子一顫,不敢置信的回頭看她。
  她卻哀哀望向念卿,“夫人,求您不要怪罪他,他已經不走了!”
  “我當然不會怪罪。”念卿微微一笑,走到窗邊將那帽子取下,“能將這幫人引出來一網打盡,也算你幫你父親做了件得力的事。”
  自程以哲之後,她從未痛恨這幫激進黨人達到如此地步,先是念喬被害,再是霖霖被劫,如今子謙也辜負了仲亨的厚望,被她們妖言蠱惑,越走越遠,一錯再錯!
  念卿緩緩拿起桌上一隻茶盞,往窗台正中一擱,將蓋子揭了翻轉到放,茶托翻擱其上——這正是龐培雲交代的暗語,是行幫堂會通用的切口,隱匿在下邊的人一見這暗號,便知行事順遂,速來接應。
  子謙本已死灰似的臉刹那間失盡血色。
  念卿唇角半揚,似笑非笑的譏誚,“子謙,你要學的東西還多。”
  那些傳言種她那不光彩的來曆,原來不是坊間穿鑿附會;父親對她的身世三緘其口,果真是事出有因。子謙啞然失笑,冷汗透衣而出,背脊上乍冷又熱,緩緩轉頭望了四蓮,將手一點點從她掌心抽出。
  “為什麽?”他隻想問她這一句,眼中卻泛起紅絲。
  四蓮狠狠咬住唇,眼淚不住滾落,“我不想你繼續錯下去。”
  子謙慘笑搖頭,“你說願意同我走,也是錯麽?”
  四蓮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隻不住的搖頭,伸出手想要再拉住他。
  他卻笑出聲,一麵笑一麵往後退去,“原來竟是你騙了我。”
  說話間退至門口,子謙猛然一個轉身往外衝去。
  門前人影一晃,藏在暗處的兩名高壯漢子一左一右擋住去路。
  子謙揮拳擊向一人,那人閃身避開,反肘抵住他胸膛,變拳為掌切中他頸側。子謙眼前頓時一黑,想不到父親在她身邊伏有如此高手,一年失手,雙臂已被另一人利落反剪,踉蹌跪倒在地,耳邊隻聽那人低低道一聲,“少帥,得罪了。”
  幾乎就在子謙與侍從動手的同時,樓下槍聲也響起,附近警哨鳴笛之聲大作。
  碼頭上頃刻間亂成一團,軍警持槍驅散人群,將此處巷口封鎖,遠處船隻被勒令停航,碼頭各處通道皆被封鎖。人群驚叫奔走,四下裏零星槍聲起伏,最激烈的交戰卻在這小小巷口。
  來接子謙的人,正是龐培雲。
  龐培雲為人仗義,親自來接子謙夫婦,絲毫不疑有詐。
  待他帶人邁進客棧,匆匆踏上樓梯,那兩個打瞌睡的“夥計”一躍而起,連開數槍!龐培雲猝不及防之下,當場身中數彈跌下樓梯,掙紮之際,被趕上來的侍從一槍斃命。
  隨性七八人拔槍還擊,有的越窗逃走,有的悍然往二樓衝去。
  早已藏匿在走廊與樓梯下的軍警搶彈齊發,將反抗逃逸者分頭截住,有越窗逃出者,被一槍擊中頭部,摔落在街心,鮮血迸濺,引起街上驚駭叫聲響成一片。樓下樓外槍聲大作,混跡在碼頭人群中的龐培雲同黨都是亡命之徒,心知被捕也是思路一條,各自作困獸之鬥,軍警受命格殺勿論,當場將一個個反抗者擊斃。
  碼頭上驚慌奔走的人群還沒有來得及弄明白發生了什麽,隻見著軍警四出,槍聲大作,仿佛聽得有人斃命,又見著有人奔逃……進退擁擠的街上,人群如潮水般嘩啦啦退散,一個個唯恐被不長眼的槍彈波及。整條街上轉眼間逃得空蕩蕩,之餘一地淩亂,半個人影都不見。
  碼頭上橫七豎八擊斃多人,巷口濺血橫屍,烏合之眾豈是有備而來的軍警的對手。變亂起自頃刻,也不過片刻工夫,抓捕的抓捕,擊斃的擊斃,一場騷亂轉眼被收拾的幹幹淨淨,儼然不費吹灰之力。
  硝煙未散的客棧門前,三部座車駛來,前後都是警衛車輛,中間一輛空車司機下來打開車門。侍從簇擁著夫人與少夫人走出門來,少帥在兩名侍從挾製下,毫無反抗之力,木然隨在夫人身後。
  目睹屠殺慘景發生眼前,地上鮮血狼藉,眾位無辜兄弟都因他一人而送命,子謙一路走來,腳下漸漸虛浮。龐大哥的屍身就仰倒在樓梯底下,雙眼圓睜,猶未瞑目——或許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不恨命喪敵手,隻恨誤信霍子謙,恨他出賣弟兄,將眾人引進陷阱……而他這活下來的人,是悲是憤,是絕望是痛苦,都已無關緊要。
  木無反應的子謙,仿如行屍走肉,任憑侍從將他左右挾住,一步步走到客棧門口。
  他遲滯目光掃過倒斃眼前的屍首,望見倒在巷口的那輛人力車。
  片刻間還同他說過話的“車夫”周身浴血,倒臥在車旁。
  如果當時帶上這人一起踏入客棧,如果他能再警覺審慎一些,是否能少一些人枉送性命,是否能救回龐大哥一條性命……龐大哥此刻還橫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流滿麵,隻怕也沒有人敢為他殮葬。子謙頓住腳步,緩緩回身望了念卿,嘴唇翁張,想說一句“能否替我收殮龐培雲”,嗓子裏卻已啞了,半點聲音也發布出來。
  念卿讓四蓮先上了車,回頭見他這副魂魄不存的樣子,不由歎一口氣,冷了臉走到他麵前,“你想說什麽?”
  他張了張口,語聲喑啞,念卿無法聽清,便又靠近了一步。
  “請替我……”子謙抬起眼,語聲卻驟然頓住,目光不經意掠過那倒斃道旁的車夫,仿佛見那屍體動了一動!是他眼花麽?正午日光火辣辣的照著,車窗玻璃白晃晃反射陽光,晃得近旁侍從也眯起了眼,仿佛沒有看見那車夫從地上掙了起來……抬起滿是鮮血的手臂……陽光下冷冷的一閃,是烏黑槍管的反光……槍管正朝向他的背後。
  念卿方欲開口,驟然間他合身撲來,掙紮侍從的鉗製,將她猛地撞到在地。
  隨那一聲槍響,他的身軀沉沉壓在她身上,冰冷臉頰貼上她的臉,仿佛感覺到他身子輕輕一顫,旋即槍聲如急雨,侍從們開槍還擊,將那車夫周身打成篩子一般……那人握槍的整隻手掌被打爛,倒地抽搐大笑,悔隻悔沒能將鄭立民連同他那婆娘一起殺了,恨隻恨大哥一世英雄竟被這對狗男女設計出賣!他漸漸力竭,拚盡最後力氣嘶聲吼道,“叛徒……夠男女……不得好死……”
  戴著少夫人的車子見槍聲驟起,已迅速駛離街口。
  後麵一輛車子載了夫人和少帥也飛一般駛出,急速往前開去。
  司機滿頭大汗,朝著最近的醫院所在之處,將車速提到了極限,一路風馳電掣……後座上念卿緊緊攬住子謙的身子,用手絹捂住他頸側傷處,血仍從手絹底下汨汨湧出,湧過她的指縫,沿著手腕一直流到手肘,將她象牙白旗袍染成半身鮮紅。
  這一槍穿過鎖骨,彈片劃破他頸側血脈。
  火辣辣的痛楚撕裂了半邊身子,耳中仿佛能同得到血流出身體的聲音。
  子謙竭力睜大眼,想對她說,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可是已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漸漸地,這痛楚感覺開始模糊淡去,隻有她冰冷柔軟的手指撫在臉上,懷抱卻如此溫暖,仿佛帶著幼時母親的體溫。
  她溫熱淚水滴落他臉上,隱隱的,好像聽見她在說著什麽,好像是一遍遍叫著他名字……她的手為何如此冰冷,為何如此顫抖,是恐懼,是寒冷,還是為他?
  眼前一切都變得虛浮,霧茫茫似籠著一層薄紗。
  她的臉也在這層薄紗後,似遠似近,如同他第一眼看見她……她穿著黑色騎馬裝,戴著黑色麵網,騎著父親最愛的那匹黑色駿馬,襟前佩一朵雪白山茶花,英姿颯颯,從遠處馳騁而來,到父親麵前勒馬一躍而下。
  她沒有看見冷冷立在後麵的他,滿眼裏隻有他父親。
  她驕傲的掀起麵網,對父親燦爛一笑……那一笑,美得觸目驚心。
  他探手入懷,沾了滿手鮮血將那隻懷表取出,費力的放入她手裏,沒有血色的薄唇揚起動人微笑,“給小蓮……出生禮物……父親的表……”
  斷續語聲滑落在歎息裏,沾著血的懷表,鏈子晃悠著輕輕垂下。
  
  第四二記
  偌大的茗穀,少了子謙,走了四蓮,一夜之間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
  主樓和前院建成的時候,霖霖也剛出生,白天夜裏,仆從進出繁忙,嬰兒的啼哭聲和仲亨的笑聲總是將屋子塞得滿滿,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層的房子裏,也不嫌人少,不覺屋多。
  如今卻不一樣了。
  午後是最安靜的時刻,霖霖也在午睡。
   念卿站在廊下欄杆後麵已許久,隻靜靜望著門前綠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樹蔭間漏下的斑駁陽光,眼前影影綽綽好像又看見那日婚禮的場麵,看見四蓮的白紗飛揚……侍從自走廊一端走來,看見她帶著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夫人,許師長又電報到。”侍從將剛收到的電文呈上。
   念卿並不接,淡淡問,“他也聽到風聲了?”
  “是,許師長擔憂夫人安危。”
  “叫他不必來。”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著深深倦意,也仍存著清醒,“他不能走,沒有他在後麵穩住軍隊,仲亨在北邊做什麽都不能安心。”
  侍從緘默片刻又問,“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嗎?”
  念卿悵然一笑,“找回來又怎麽樣?留她在這裏守一世的寡麽?”
  侍從低頭不再說話。
  “由她去吧,她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她將子謙的書都留下,放得那麽齊整,或許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看看。”念卿緩緩轉身,不知是說給侍從聽,還是說給誰聽,“天那麽高,路那麽遠,多走一走也好……”
  看著她依然婀娜挺直的背影,侍從卻覺得夫人似已驟然蒼老許多,接連的變故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眼前這幅單薄之軀,實在已承受了太多。侍從一時隱忍不住,脫口問,“夫人,要不要通知親友過來……”
  親友?
  念卿駐足,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他在說誰——自然不是遠在北平的霍家,也不是夏家,這世上除了仲亨、霖霖與念喬,還能算的是她親友的人,也不過那一個了。
  可是那一個,如今總算已掙出她給的牢籠,去往新的方向,怎能再拉他回頭。
  侍從已是身邊跟隨多年的心腹,顧不得什麽忌憚,見她怔忪失神,索性將話挑明,“我聽說薛主任執行公務又去了日本,恐怕還不知道消息。”
  夫人抬起眼來,用椅中似笑似悲的目光看著他,“你覺得我很需要人來垂憐麽?”
  或許侍從沒有這個意思,可他說出這種話,仍舊刺痛她。
  當她還是一無所有的女伶時,便什麽也沒有怕過,如今孤立無援又如何,誰又能再將她擊倒。到了這個時候,仲亨畢生之宏願,成敗就在頃刻,她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去擾亂聽他,不管結果將要麵對什麽,她隻要他傾盡所能去做。
  侍從一句話也說不出,呆呆看著她轉身而去,看著她孤峭背影如一株開在雪地裏的梅,霜意淩人,一時不敢直視。
   冷冷清清的茗穀,與往日沒什麽不同,隻是變得越發安靜。
  走過長廊,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聽見垂低的樹枝拂過檣簷,隱約像有人跟在身後。
  念卿駐足回頭,看向空蕩蕩的走廊,一陣清風拂過臉頰,吹的鬢發紛拂。
  子謙,你還會回來麽?
  回來聽我告訴你,又許多關於你父親的事,你還沒有機會知道。
  午後陽光白晃晃,灼得人睜不開眼,地麵仿佛都在發燙。
  念卿一言不發飛來到馬廄,騎上霍仲亨送給她的黑色駿馬,在烈日下連遮陽帽也不戴,徑自縱馬躍出花園,向後山奔去。幾名侍從趕緊策馬追上去,以為她是要去丹青樓……然而她隻是放開韁繩在山間路上狂奔,長發被風吹的獵獵,裙裾揚起,馬蹄聲聲踏得草葉紛飛。
  烈日勝火,汗水濕了鬢發衣衫,眼淚與汗水混雜在一起,都是苦鹹。
  任力氣在奔馳中耗盡,任眼淚被烈日烤幹。
  她終於放緩速度,朝前麵的丹青樓徐徐馳去,座下馬兒也累極了,低頭長長噴出鼻息。念卿不忍,躍下馬將它牽往路旁陰涼樹蔭底下,摟住它脖子,將臉貼了它濃密柔軟的鬢毛,良久一動不動。
  侍從們趕上來,不知她是不是要進丹青樓去。
  然而她隻默然望著那爬滿青藤的小樓,看了半晌,頭也不回的上馬離開。
  緊閉的窗外古木森森,鳴蟬不絕。
  左右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霍仲亨負手站在窗後,許久一動不動,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隱約找出他的臉,照出那陰沉眼神和兩鬢的霜白。
  恍惚也隻彈指,年華已流逝大半。
  昔年熱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過兩鬢染霜,裏頭那個卻隻怕已走到人生盡頭。
  身後一門之隔,裏麵就是大總統的臥房,醫生正在全力搶救,大總統夫人也在裏麵。
  似乎有微弱哭聲,極其壓抑,極其無助的傳來。
  那是個溫柔敦厚的女子,年紀也不過三旬,還沒有子女。
  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樣站在他身後,默默承擔,默默守候。
  這世上有許多事總會是意想不到的發生,就在昨日夜裏,大總統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書修改遺囑——這份遺囑,是關於在新憲中加入立法院對總統權力的約束和彈劾辦法,以防範總統一人獨裁的局麵出現,並在統一和談跳躍中,要求勿必重整各地軍隊,收歸中央指揮權力,徹底除去割據的禍根。
  這些內容當日與內閣討論時,遭到不少反對之聲,這是意料中事。
  真正令大總統失望的是,他最後選定的繼任者在此關頭,竟沒有真出來表示支持——顯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時日無多,拚著支持他,卻得罪日後需要籠絡的勢力,是大大的不劃算。這令大總統萬般懊惱,卻也無可奈何。
  若僅僅隻是不買他的帳倒也罷了,怕卻怕,有人存了私心,隻等他百年之後一手壟斷大權,重現專製之禍。
  可歎走到最後,最可信的人卻不是自己人。
  這些話,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說的,所幸不必說出來,霍仲亨早已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時今日站在這裏,隻是一個中間調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內閣,他若一查手,便帶來了第三方軍閥勢力,帶了無窮無盡的後患和瓜葛。
  昨夜裏大總統精神還好,轉頭對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該辦的辦好,免得來不及。”
  誰想到一語成讖,近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彌留。
  大總統年長他不到十歲,看上去儼然已是老態龍鍾。
  從前也是那樣精力充沛的一個人,卻早早被耗盡了心血,榨幹了精神。盡管他從不曾流露過生命走到盡頭的悲哀,隻在一次兩人閑話間,悵然歎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後,她會怎麽樣。”
  聽著裏麵傳來極力壓抑,卻怎麽也抑不住的哭聲,霍仲亨想起當日這句話,掌心裏不覺滲出密密的汗……當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誰先走了,剩下那個要怎麽辦?
  大總統是真的走到盡頭了,裏麵哀泣的夫人卻還剩著漫漫一生。
  至於自己,這半生功業已足,必生心願仍懸於一線之外。
  而他的念卿,他念卿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攜林泉,還沒有真正開始過。
  子謙和四蓮還未懂事,他們還不足以成為她的依托,隻怕反要成為她的負累。
  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飛躍萬裏,回到遙遠的海濱疊巒,回到茗穀的光影流連之間。
  身後房門卻打開了,醫生垂首邁出來,不理會旁邊諸人焦切探問,隻對霍仲亨做了一個請入內的手勢。
  真的走到這最後一刻,隻差那麽一步,他卻再也支撐不住這沉重的擔子。
  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見醫護已退開,秘書和親近隨從圍聚在側,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靜靜躺在雪白床單下,眼窩深陷,氣若遊絲。夫人握住他的手,替他在最後一份遺囑上簽了名。
  看見霍仲亨,他艱難的抬一抬手,眼珠轉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張紙。
  夫人將那張紙遞給霍仲亨,正式昨晚他剛修改過的遺囑,隻又添上了一句話——“國家鼎器,唯賢可當,唯民可據。但使勿違餘願,捐棄隔閡,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臉色漸漸改變,那輕巧的一張紙捏在手上,卻似拿捏住江山萬裏,狼煙無盡。
  不能言明的囑托,最無奈的暗示,都隱在這句話裏,也將滿腹不甘與憂慮,都轉嫁到他的肩上。
  一盞孤燈,照著白的壁,黑的影。
  那燈光微弱,隻照的小小一團光亮,照不開大片陰影的深暗。
  她坐在床頭陰影裏,仍覺那燈光太過刺眼,每一絲光亮都令她覺得痛。
  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紮進肌膚,無聲無息淩遲。
  這樣的感覺已多年不曾有過了。
  第一次是見到母親被人從獄中抬出去,她看見灰黑的囚衣,看見一隻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親留下最後的記憶;第二次見到滿麵鮮血的念喬,掙紮在醫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這是第三次麽?她盯著那盞燈一動不動,並不去關上它,任憑那光亮將她刺痛,或許還不夠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門,將門徐徐推開一線,一道慘白光亮照進來,長長投在她腳下。
  “夫人,少夫人醒來了。”
  她抬起眼,沒有說話,目光裏亮起微弱希冀。
  “少夫人無恙,隻是……實在無法保住……”
  她仍沒有說話,垂下眼,僅有的一線希冀光芒熄滅,神情如死灰。
  侍從僵立在門邊,手足又涼又沉,不忍上前驚擾她,又不能放任她就這樣守在床邊……她已一動不動的坐在這裏,守了大半夜,也沒有一句話。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醫生說她就快醒了。”侍從斂息探問。
  她點了點頭,扶了床沿起身,卻似絲毫沒有力氣。
  侍從忙上前攙扶。
  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單覆蓋的嚴嚴實實,邊上卻有一點被她起身時帶皺。她伸手撫平那處皺痕,似乎怕進了風,凍著了沉睡在床下的人,又替他將被單掖好一些。
  隔了薄薄被單,手不經意觸到他身子,依然軟和如在生時。
  她一顫,不由自主像掀起被單,看這傻孩子會不會突然醒來。
  身後侍從忙將她攔住,見她淚水落下,唯恐親人眼淚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時顧不得禮數,隻將她合身抱住,“夫人節哀,您這樣子,公子走的也不安心……”
  安心。
  這兩個字輕飄飄傳入耳中,似一刀戳進心裏,呼吸為之凝滯,喉嚨裏有什麽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麽急欲衝破而出……陡然間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軟倒,隻覺力氣急速溜走,再沒有可以支撐的地方。
  侍從慌了神,高聲呼喊醫生。
  她聽見侍從的聲音,卻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蒙蒙的聽不清楚。
  好累,好想闔眼睡過去。
  可是,不對,還不能睡,有什麽事情是她我拿國際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一定有,一定有什麽事被忘記了……
  侍從看她眼睛漸漸闔上,身子綿軟無力,眼看是昏厥過去。情急下正要將她抱起,卻見夫人眉頭略緊,微弱的嗆出一聲咳嗽,竟悠悠睜開了眼。
  醫生和護士已奔進來,見狀忙要送她進病房,她卻勉力擺了擺手,自己緩緩站穩身子,卻仍有些搖搖欲墜。侍從看她慘白如紙的臉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這裏!少帥……也該入殮了……”
  念卿聞言抬眸,愴然望住雪白床單覆蓋下的子謙,目不轉睛望了良久。
  侍從看她微微啟唇,似乎想說什麽,卻半晌沒有出生。於是沉聲道,“夫人放心,這裏屬下自會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不要拍電報。”念卿啞聲開口,一字一句竭力說的清晰,“不要讓他知道。”
  侍從一呆,幾疑自己聽錯。
  “碼頭上的事,對外頭找個說辭擋過去,家裏的事……”念卿目光恍惚,語聲卻堅決,“暫時封鎖消息,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侍從呆望夫人,一時間,完全無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麽,也不知她哪來這樣的膽量敢將此事一肩擔下!除了這樣大的事,又豈能對將軍隱瞞?難道獨子下葬,也不通知為父的趕回來?
  夫人卻頭也不回,步履緩慢的走出門去,孑然身影穿過午夜醫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頂上燈光將她的影子拖得長長,兩旁刷的粉白的牆壁,似將她那單薄身影壓在中間,不斷朝她壓過去,壓過去……
  子謙的葬禮在三日後舉行。
  外間因碼頭那一場大亂,已是滿城轟動,各種離奇猜測不絕,一時流言四起。
  霍仲亨已北上多日,至今仍沒有音訊傳回。
  因念卿執意壓下消息,不對外張揚,喪事也就隻好從簡。
  子謙不信宗教,便沒有道場法會,沒有設靈致祭,隻按照四蓮的意思,請來一位高僧為他念誦了三天三夜的地藏菩薩本願經,為他消除業障,解脫苦海。
  出殯之日,為他送行的親人隻有念卿、四蓮、霖霖。
  墓地擇在離茗穀不遠的山麓,三麵青山合圍,麵朝寧靜海灣,腳下有萬畝梨花,每到春來,雪海飄香,滿目晶瑩。
  這梨花林是仲亨常來漫步的地方,他喜歡這裏,他說北平故宅的後麵也有大片梨花,雖不及這裏的多,卻是他幼年印象最深刻的所在。
  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謙的兒時夢,舊時歡。
  念卿駐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濤,沒有梨花綻放的時節,層疊枝葉被風吹拂,遠遠送來細細簌簌的林濤,仿佛有誰在耳邊低語。
  天邊有陰沉的濃雲層疊壓著,連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來又有暴雨將至。
  挾裹潮意的海風越來越急,海麵腥氣與濕氣混合,疾風吹的念卿一身黑裙黑紗飛揚。
  空氣裏的潮濕終於變成雨意,雨絲飄上臉頰,沾濕眉睫。
  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見的雨絲玩,不經意看見一隻隨風飛來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繞著四蓮飛舞,仿佛是被她鬢旁白色小花引來。
  四蓮被仆傭左右攙扶著,鬢角都是汗,臉頰隱隱有了些血色,臉色不像前幾日那樣青白。那淡淡紅暈襯著她蒼白的臉,仿佛竟有些透明。
  因擔心她身子虛弱,念卿讓侍從備了軟轎抬她上山。她卻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來,以她小產過後的身子,能走上這半山腰已是虛汗透衣。
  半空中悶雷陣陣,雨絲越來越密。
  死寂的山嶺上,疾風卷起漫天紙錢,與碎葉交雜在一起,上下飛舞。
  子謙的靈柩落葬,黃土一捧捧撒下,將棺木漸漸掩蓋。
  侍從與仆傭紛紛跪地哭號,悲聲此起彼伏,陣陣撕扯人心。
  女仆牽著霖霖,讓她跪在夫人身邊,給她的哥哥叩頭。
  霖霖睜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四蓮……她們倆的樣子多麽奇怪,臉上沒有一點眼淚,好像都一起變成了木頭人,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洞望著前麵。霖霖屏住氣息,隨她們叩下去,又起來,再叩下去,再起來……終於女仆放開了她,她立刻挨到媽媽身邊,小心翼翼搖了搖媽媽的手,扭頭又去看四蓮,問出心裏憋了好久的話,“哥哥在哪裏?爸爸在哪裏?”
  念卿垂眸看女兒,在她黑烏烏亮晶晶的眼裏,看見自己神情恍惚的樣子。
  她卻不敢看四蓮,一直不敢看,每每到了四蓮跟前,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希望四蓮會哭、會恨、會狠狠咒罵。
  然而四蓮什麽都沒做,就這麽癡癡怔怔,好像還在夢中不曾醒來。
  當她在病床上睜開眼,得知子謙與孩子已雙雙離去,她就那樣睜大眼睛望著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說出下文,等她說子謙還會回來。
  沒有人見到少夫人的眼淚,及時仆人在深夜走進她的房間,也隻看見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
  她如常起居,如常說話,仿佛並沒有什麽不同。
  她一直就鮮少有激烈的情緒,不像念喬,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
  從前總是那般沉靜,如今這沉靜變成了死寂,再沒有一絲波瀾,一顰一笑都似已凍結。
  直至這一刻,看著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鮮朗的男子將永遠埋在黃土之下……念卿望著四蓮,目不轉睛望著,身子不由自主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她在四蓮臉上看見了笑容。
  四蓮在笑,笑得唇角彎彎,眉眼細細,如同在婚禮上回眸的一笑,仿佛子謙就在她麵前,有一次伸出手給她,領她翩躚起舞,帶她旋入五月絢爛的花海。
  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綻開,令念卿在夜裏一次次驚醒,夢中都浮現葬禮那日四蓮的的笑容。
  葬禮過後,四蓮病倒,連日高燒不退。
  念卿在她身邊不眠不休照料了兩天兩夜,終於也不支。醫生唯恐她的肺結核因過度悲傷疲勞而複發,不得不注射鎮靜藥劑,強製讓她臥床休養。
  所幸四蓮開始好轉,畢竟年輕,身子康健,高燒退的也快。
  這日夜裏念卿精神略好,聽女仆說少夫人還沒睡,大半夜了還在整理少帥留下的書。念卿默然聽著,怔了半晌,披衣來到四蓮房間外。
  虛掩的門裏亮著暖色燈光,四蓮跪坐在地毯上,將書本堆了滿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見念卿站在門外,也沒什麽反應,複又低下頭自顧忙著。
  念卿推門走進去,伸手將她從地上扶起,,“地上涼,叫人給你拿個墊子。”
  四蓮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聲問,“忙什麽?”
  她垂目看著那些書,語聲低微,“他看書總是隨手亂放,到下一次又不記得放在哪裏,總是一頓亂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來才不會找不著要看的書。”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書,澀然道,“兩父子真是一樣的習慣。”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分明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又能在說什麽。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將披在身上的長衣搭在四蓮肩頭,轉身朝門外去。身後卻聽四蓮低低開口,“你……幫我瞧瞧這個好麽?”
  念卿回身,見她從胸口取出那隻懷表,捧在手心裏,“這上麵刻有洋文,我認不得。”
  那懷表表殼十分簡單,迎著燈光看去,依稀可辨表殼下方刻有幾個細小字母。這不過是原廠商的標識,並不是仲亨或子謙刻上去的,沒有任何意義。
  四蓮卻滿眼期待,目不轉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謙究竟在表上刻了什麽。
  念卿指尖撫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見開頭有個“L”——
  “是lotos!”念卿脫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蓮期待目光,“lotos,是蓮花的意思。”
  這懷表的外國廠商或標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蓮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蓮花命名。
  然而念卿不願說出實話,隻含淚而笑,輕聲道,“他刻的是,蓮。”
  四蓮睜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沒有聽懂。
  然而大顆的淚水已湧出眼眶,如斷線的珠子沿著她臉頰滾落。
  她握緊懷表在掌心,投身撲入念卿懷抱。
  門前廊上的仆人都聽見了少夫人房裏傳出的哭聲,那樣哀切,那樣淒絕,卻是少帥去後,第一次聽見少夫人的哭聲。
  這哭聲從房間傳出,悠悠回蕩在靜夜的茗穀,院子裏寂靜無聲,蟲鳴鳥啼都小時,隻有這哀泣聲難抑難止,似一線哀怨遊魂徘徊,又似情深難酬的萬古歎息。
  直過了許久,月兒從中天移向了東邊天際,哭聲才漸漸消止。
  次日清晨仆人不敢吵醒夫人,知道她昨夜安撫少夫人,很晚才回房睡下。
  然而夫人還是早早醒了,一睜眼就問起少夫人。
  女仆說少夫人起的早,想去少帥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
  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夢裏又見著四蓮在葬禮那日的笑,一時頭痛欲裂。
  起身梳洗後正要去霖霖的房間,卻見一名年輕女仆匆匆奔上樓來,竟不顧禮數向念卿劈麵直問,“夫人,您見著少夫人回來了嗎?”
  念卿一震。
  身後女仆詫異問那年輕女仆,“不是你一早陪著少夫人去上墳的嗎?”
  念卿女仆臉色發白,“少夫人說想單獨呆著,叫我走開不要擾她……我等了會兒再去,卻不見她蹤影,以為她從山上小路先回來了!”
  女仆目瞪口呆,卻見夫人驀然轉身朝少夫人的房間奔去。
  念卿推開房間,晨光從長窗照進來,高大的水晶花瓶裏綻開著白色花束,子謙的書也全部整整齊齊放回架上。桌上一箋留書,用子謙喜歡的那方青玉鎮紙壓著,四蓮的字跡秀致端正——
  她未能走下去的路,我願替他走完。
  勿念。
  蓮字。
  
  第四三記
  臥室長窗外藍紫色的朝顏花,日出綻開,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開窗,看見那些朝顏花都被昨夜暴雨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遠凋零。這景象映入眼裏,似一片陰雲隱隱罩上心間。
  這些朝顏花還是當初和仲亨一起種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遙遠天際,那裏陰雲堆積,天幕烏沉沉,仿佛有千軍萬馬正要向這裏撲來。風吹過,念卿閉上眼睛,任晨風像他溫柔的手掠過鬢旁……驀地卻覺一雙溫暖小手將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幾時來到身後,穿著曳地睡裙,睜著惺忪睡眼,皺著小眉頭嘟噥,“爸爸呢,爸爸在哪兒?”
  她平日從來不會醒這麽早,念卿俯身將她抱起,看她頭發蓬亂,眼神迷蒙,卻不停轉向左右,像在找著什麽。女仆在後邊惶恐道,“小姐一睜眼就說將軍回來了,不管怎樣也要跑過來……”念卿轉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點頭,急忙四下張望,尋找父親身影。
  “傻囡,你做夢了。”念卿拍撫她後背,柔聲笑道,“爸爸還沒有回家。”
  “什麽是做夢?”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滿眼委屈失望。
  這該怎樣解釋呢,什麽是夢,什麽又是真。
  念卿啞然,心頭有一絲澀意,抱了女兒走到自己的床前,將她放在大床上,“你閉上眼睛睡著,便又可以做夢了。”霜霖揉著眼睛想了一想,“做夢能看見爸爸麽?”念卿笑著點頭,卻將臉側向一旁,唯恐女兒看見自己眼眶微紅。
  也許是衾枕間有著父母的味道,霖霖滿意蜷起身子,將自己縮得像隻小小的刺蝟,腦袋埋進枕頭裏。念卿也側躺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來了……”霖霖閉著眼睛嘟噥,“騙人……”念卿笑起來,溫柔凝視女兒嬌嫩容顏,看她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顯透出父親的影子。
  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盡早歸來。
  當他風塵仆仆踏進家門,她該以怎樣的麵目見他。
  假如當日死在槍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謙,那樣會不會稍好一些。
  也不知家中噩耗還能壓住多久,外間已是滿城風雨,人言比風傳得還要快,比蛇還要來得毒。封鎖子謙死訊,秘不發喪,這是她橫下心來,罔顧退路做出的決定。即便日後他有萬般怨恨,也是她該當承受的罪咎。她並不怕他的責怪,隻怕消息早早傳到北平,傳到他耳中,怕他亂卻分寸,怕他功販垂成。
  功敗垂成。
  一個巨人,跋涉萬裏,終究還是倒在離終點一步之遙的地方。
  離和談成功真的隻差那麽一點,大總統的生命卻也終於耗盡。
  聞知消息趕到的內閣總理洪歧凡頓足大恨,長歎天不佑我。
  大總統一行秘密來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舊居,進出隱秘,除卻內閣心腹也沒有幾個人知道裏麵究竟住著誰。然而淩晨大總統病篤,醫生前住搶救,總理及相關要員先後馬不停蹄趕來……縱然是在見慣世麵的北平城,這也算是大動靜了,以周遭耳目之靈通,要包住紙裏的這團火,難上加難。
  這名副其實的一團火,仿佛就架在麥杆紮成的屋下,隨時會引燃這棟岌岌可危的屋子。
  大總統毫無預兆地死在北平,事先沒有一點風聲,這消息若傳揚出去,可想而知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若有心之人趁機煽風點火,南北剛剛穩定下來的太平局麵,勢必又起風波。曆經萬難走到今天這地步,和談成果已在眼前,豈可功虧一簣。
  大總統的死訊,無論如何不能在此時傳開。
  “代執政也是這個意思。”霍仲亨沉聲道,“我已與他通電取得聯絡,他同意暫且秘不發喪,既然對外是說大總統正在金陵養病,那隻得先將遺體護送回金陵城,再宣布喪訊。代執政會在南邊部署周全,一旦喪訊發出,他便繼任為代總統,一切以穩定人心為先。”
  洪歧凡連連頷首,“這是最好不過,和談的事也隻得先擱一擱,先等眼前這難關過去。”
  霍仲亨寬慰他道,“此次啟程北上,他已預料到或許不能再回去,因此早有部署,我也留了兵力牽製諸方,倒不必擔心會起多大亂子。隻是這一來,人心浮動,新總統繼任之初,尚需重樹威望。我擔憂和談之事照這麽耽擱下去,難免夜長夢多……”
  洪歧凡長歎一聲道,“我何嚐願意如此,以我這把歲數,若能辦成這件事,躺進棺材裏也能心安理得……”他年紀略長於大總統,但也敬重他人品,尊稱一聲先生,“雖說天不假年,先生去得太早,但和局已奠定在此,隻要代總統那裏對和談條約沒有異議,我想日後重啟也不是難事。”
  思及那遺囑,和大總統臨終前不甘的目光,霍仲亨沉默不語,隻微微點了點頭。
  北平仲夏,天氣悶熱難當,洪歧凡拿帕子不時揩拭額頭的汗,“這個天氣,哎,要動身最好是盡快,不宜延遲啊!”
  “今晚就走。”霍仲亨語聲平穩,神色篤定,“金陵有人接應,這一路上我就不能隨同前往了,南邊才是要害,我需盡早趕回去。”
  洪歧凡沉吟一刻道,“也好,路上我來安排。”
  為遮掩耳目,洪歧凡特地施放了煙霧彈,在黃昏時分宣布戒嚴,聲稱洪夫人要乘專列去往金陵,霍仲亨則乘隨後的專列南下。
  這一別南去,下次相見又要若幹時日,洪歧凡感慨人世無常,執意備下薄酒為霍仲亨踐行。
  兩人心情皆沉痛,一桌素肴寡酒,聊備心意。
  桌上談及這些年起落辛酸事,洪歧凡竟數度掩麵泣下,悲不能抑。霍仲亨並未料到他會觸動若此,一時也唏噓,同因大總統的辭世而起人世蒼茫之悲。臨別時,洪歧凡送他上車,驀地握住他的手,愴然道,“從前有諸多對不住你的事,那是我自作小人,你是真豪傑、大丈夫!”他激越之下,連家鄉話也脫口道來,“這一世人,我隻服氣過先生同你兩個,你行事光明磊落,自不必如我等蠅營狗芶,做政客於你太不適宜……”
  以他素日圓滑,表麵看似庸碌,實則從來沒有一句真言,今日酒後卻吐露這許多話。霍仲亨心中觸動,目光在洪歧凡臉上停留良久,看他一臉漲紅的酒意,斑白頭發淩亂下來也不自知,步履虛浮間老態盡顯。
  這班舊人,都已老的老,去的去,或許當真是另一個時代該來了。
  他不是多話的人,該說的也都彼此了然,霍仲亨伸臂扶了洪歧凡一把,對他慨然而笑,互道了珍重,上車絕塵而去……從車子後視鏡裏仍看見洪歧凡久久站立道旁,一直目送座車駛遠。
  住車站的路上已戒嚴,街頭看不見人影,道旁店鋪都關了門。
  司機減速將要經過一處彎道,隻聽後座的霍仲亨淡淡出聲,“停一下。”
  隨行侍從立時警覺,然而霍仲亨隻是吩咐前座的副官,“你去替我買兩份玫瑰糕,街口第三個鋪子。”年輕的副官愕然一霎,旋即會意是為夫人或小姐買的,立時推門下車。
  “還是我自己去。”霍仲亨卻又開口,“你不知道要哪一種,甜膩了不行。”
  這家鋪子的玫瑰糕是祖傳手藝,念卿那樣刁的嘴,也愛得不得了,回南邊之後常說起北平這家玫瑰糕是最好的……思及她嬌慵神情,霍仲亨陰沉了整日的臉上,終於流露一絲極淡的笑容。可副官卻遲疑提醒,“街邊鋪子因戒嚴都關門了。”
  霍仲亨瞪了他眼,“關了門不會再敲開麽。”
  他徑自推門下車,走得兩步又回頭吩咐,“你們把車開到前麵路口去,我敲開鋪子讓人見到你們這排場,又要一驚一乍,擾民得很。”
  副官應聲讓司機往前開走,自己仍跟著他到鋪子門前,寸步不離保護。
  霍仲亨抬手敲了兩記,正要出聲,猛然聽得一聲巨響。
  前麵街口騰起劇烈火光,爆炸聲震耳欲聾,自己的座車同迎麵來的一輛汽車撞在一起,兩車都陷入火海,爆炸還在一聲接著一聲,滾滾黑煙將天空都遮住。後麵跟隨的警衛車輛立時急刹,仍有跟得近的一部車被波及……碎玻璃與車身殘骸隨爆炸飛濺老遠,夾雜著人的血肉。
  副官驚得目瞪口呆,此處早已戒嚴,怎會有車子疾馳而來。
  尋常撞車無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眼前的兩部車子卻在劇烈爆炸聲裏幾乎化為焦炭……這不是汽油爆炸能辦到的,那撞來的車上顯然藏有烈性炸藥,足以連人帶車炸為碎片。
  隻有司機一人在那座車上,已絕無幸免無能。
  若非臨時起意來買玫瑰糕,此時葬身火海的,便是霍仲亨。
  半夜裏急促軍靴聲打破茗穀的寧靜,值夜的女仆紛紛被驚動,從未見過侍從官這樣倉促闖來。
  “快叫起夫人,有急電!”來的是四名親信侍隊,為首的侍從官看著驚呆的女仆,焦急地猛一跺靴,“快去叫夫人!”
  窗外樹上有夜鴉被接連亮起的燈光驚動,發出一聲刺耳鳴叫,撲楞楞飛走。樓上樓下燈光俱都打開,不消片刻,匆匆腳步聲從二樓傳來。
  夫人散著一頭烏黑長發,白綢緞睡衣外披了件深紅長衣,穿著繡花拖鞋直奔下樓梯,腰間細長飄帶尚來不及束好。侍從將電文雙手呈上,“夫人,這是剛剛從情報處顧主任那裏接到的密電!”
  念卿接過來飛快展開,已譯好的密電言簡詞略,撞入眼簾的第一行字,即令心髒驟然停跳一拍,整個人瞬間跌落寒冰深淵。
  “——大總統病故,和談未成,北平秘不發喪!”
  早已對新憲心懷不滿的南方守舊勢力暗中支持代執政,與北方總理洪歧凡密謀另訂新約,垂新劃分勢力,將削弱總統和總理權力的新憲條約廢去,變議會和立法院為虛設,保全守舊勢力的權益,將大權依然保留在總統一人之手,以共和之名,行獨裁之實。
  當初洪歧凡受霍仲亨相助,登上總理之位,雖貴為內閣首領,權威聲望卻總受到霍仲亨的壓製,北方派係將領根本不將他放在眼中,更何況還有東北佟岑勳。一日有這兩人在,他一日坐不安穩,總理寶座始終被人家用槍杆抵著。
  固然和談成功,南北一統,也是洪歧凡畢生心願,然而按照和約議定的新憲,他將失去手裏幾乎大半的權力,受製於南北議員共同組成的議院,即使保留顯赫職務,也大權盡去。
  這一點,也是代執政忿忿不能甘心之處。
  想大總統在位時,大權獨攬,說一不二,輪到繼任者手上卻將權柄剝奪大半,憑空令立法院與議會淩駕總統之上。不但繼任者不忿,連帶著因此失去大權的諸多元老舊部也不能甘心。大總統威望超卓,有他在時,無人敢置喙。然而蓋世英雄,也有遲暮之日,一朝大總統撒手西去,任他萬民景仰,也奈何不了權柄在握的繼任者。
  一旦密約達成,霍仲亨即成為最大的絆腳石。
  是天意使然,還是有人暗動手腳?大總統當真在和談前夕功虧一簣,猝然病死在北平!
  為顧全大局之穩定,遺體將被送回金陵,再發布喪訊。
  至此大總統北上和談之行,將被徹底掩蓋,也不會有人得知霍仲亨秘密同行。
  隻要令他永久緘口,將和談條約偷天換日,由新總統與洪歧凡簽訂新約,南北統一大業達成,後世將會永久記得他二人的功勳,其他的,便可從史書上徹底抹去——
  顧青衣密電稱:洪歧凡密謀在霍仲亨回程途中下手刺殺,代執政調兵截斷他退路,防止他的死訊激起部屬兵變,並命令潛伏在日本的情報處成員,一旦薛晉銘抵達,立刻以叛國罪將他逮捕槍決。
  ******
  侍從緊盯著夫人慘白如紙的臉,氣息急促,從方才第一眼看到這電文,心中劇跳就不曾緩過。夫人將電文又看了一遍,緩緩抬起眼來,眸色黑得怕人,“確證是顧青衣發來的?”
  侍從喉嚨幹澀,“無法確證。”
  “什麽意思?”念卿陡然揚眉,語聲拔高。
  “顧主任已無法取得聯係,密電剛收到,訊號就斷了,至今沒能接通。”侍從咬了咬牙,“旋即聯絡北平,將軍也沒有音訊,無法取得聯絡……”
  “沒有音訊?”念卿緩慢重複這四字,深瞳裏光芒似針尖,“所有消息都被封鎖了?”
  “是。”侍從點頭,“此次將軍和大總統是秘密北上,外界無人知道,一旦消息封鎖,聯絡中斷,我們完全無法得知事態到了哪一步,現在連將軍人在哪裏也不清楚,眼下找到將軍是最要緊,必須立刻派人北上!”
  侍從焦急萬分,接連向她諫言,話音切切,似乎越說越快,念卿漸漸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分明每個字都傳入耳中,卻好似隔了水,隔了山,從太遠的地方傳來……終於有另一名侍從發覺她的異樣,脫口喚了一聲“夫人”,隻見她額頭鬢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沒有一點血色。
  念卿茫然抬手,想推開上前攙扶她的女仆,卻身子一晃,踉蹌靠向案幾。
  侍從們不敢再出聲,,後悔倉促之下將她驚動……少帥的死,少夫人的走,已令她短短時日憔悴至此,如今看她單薄身影,似枝頭搖搖欲墜的一片葉子,顫顫在呼嘯疾風中。
  她緩緩坐下來,手中捏了那紙電文,一動不動,也不出聲,隻將電文一點點捏緊,直捏得自己指節泛白,手背肌膚下現出青色血脈。也隻是片刻,她肩頭的顫抖漸漸平息,紛亂氣息漸緩。
  那一瞬恐懼與軟弱襲來,如颶風狂瀾,險將人擊倒。
  僅能抓住的隻有自已,以克製和堅定,將自已穩穩抓住,直至理智與力量重新回到身體中,直至將一切重新抓住。
  “現在,你們去辦這幾件事。”她終於開口,語聲輕微,抬頭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她直直盯著遠處窗外的黑暗,靜且深,銳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著凶獸,她的目光便似箭羽,要將那躍躍欲噬人的凶獸釘在原地。
  “叫各駐軍軍長整裝備戰,如若遭遇進犯,可就地反擊,無需等候將軍指令。”夫人臉上沒有一絲多餘表情,隻有堅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尋將軍下落,讓高軍長和許錚來見我,不要驚動其他將領,不要將消息走漏,不管用什麽辦法,務必聯絡上薛晉銘和顧青衣……還有……”
  她頓住語聲,靜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這樣罷。”
  侍從應命,看著夫人站起身來,緩步往樓上走。
  燈光將她影子拖長,她扶了樓梯,細瘦手腕擱上烏漆欄杆,黑發垂落身後;深紅色細長衣帶垂下身側,有一端太長,逶迤在地上,隨她一步步走過,如一道血痕劃過暗色地毯。
  *******
  稚嫩哭鬧聲從樓上傳來,霖霖不知何時被驚醒,哭著要找媽媽,女仆正抱著她百般哄勸。
  “媽媽在這裏。”
  女仆回頭,看見夫人走進來,燈光淡淡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照著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掙脫女仆,飛撲到念卿麵前,將她一把抱住,放聲大哭,似受了極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將女兒緊緊摟抱。
  想起母親從前也曾這樣摟抱自己——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一無所有的時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漸漸又開始顫抖,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製。
  “出去!”她壓低聲,極力克製的語聲已帶上扭曲和顫音。
  女仆慌忙退出門外,將房門輕輕帶上。
  門鎖哢的一聲,將她最後一分支撐的力量壓斷。
  念卿抱緊女兒,仰起頭,任燈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頭看見媽媽臉上濕漉漉全是淚水,可是媽媽卻在笑,無聲地笑。
  “媽媽……”霖霖抬起雙手胡亂去擦她臉上的淚。
  “你想不想和媽媽在一起?”念卿低頭問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臉。
  霖霖用力點頭,“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緩緩笑,“好,到哪裏,我們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著她的淚,“媽媽不哭!”
  念卿目不轉睛望著女兒,差一點,她就要吩咐侍從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將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壞的打算,也是一個母親護雛的本能反應。
  不願相信,也不能畏縮。
  假如命運真要如此惡毒,不會因為閉上眼睛就讓一切不再發生。
  倘若這一切果真到來,那就來吧。
  一紙密電,翻天巨變,都不會令她有多麽意外。
  死算得什麽,仲亨自己向來不避諱這個字眼,也隨時有直麵死生的從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險。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個日夜了。
  她時時刻刻懼怕著某些事,懼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戰要遠行,都唯恐是最後一次離別……她不許家中仆傭有任何的口無遮攔,不許言語稍有觸犯忌諱。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風聲鶴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險的地方,也放手讓他去,從不阻攔。
  不畏生死,隻怕別離。
  死亡沒什麽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裏,他和她總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頭撫上女兒的臉,想起母親撒手去後,留她在世間,過往種種掙紮,往事曆曆曆回現。
  不,她的霖霖絕不會如此辛苦。
  ******
  三日後,最壞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來。
  輾轉從北平證實,霍仲亨的座車在去往車站途中發生爆炸,現場找到的焦屍兩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隨行警衛也隨即在爆炸後失蹤。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晉銘也許提早得到顧青衣的消息,中途離奇失蹤,等候在碼頭逮捕他的情報處人員空手而歸。
  這是最好的消息。
  最壞的消息卻從南方傳來——發出密電便失去音訊的顧青衣,喬裝潛住南洋,登船之時被發現行跡,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國罪,當晚就在獄中執行了秘密槍決。
  這是許錚親自帶來的消息。
  曆經了太多的死亡,眼看著一個個人從身邊離開,似乎死亡,已成為司空見慣。
  “她什麽時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長窗後麵,背影孤峭,語聲空茫。
  “槍決是在淩晨。”許錚摘了軍帽在手中,黯然低頭。
  夫人一言不發,推門走出庭院,來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緩緩俯拜下去。
  顧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隻知她總穿一身奇裝異服,描著梅子色口紅,笑容孤傲。
  隻知她彈得一手好鋼琴,卻偏愛拉一手嚇死人的胡琴。
  後來仲亨說,顧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愛聽胡琴。
  她曾笑著問她,“假如是我先識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後,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見的光明。
  這光明卻沒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個女人。
  於是她轉過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遙遠南方那一線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終於吞噬了這隻燕子。
  待到天亮之時,陽光照亮天際,空中流雲會不會記得,曾有一隻燕子從這裏飛過,剪尾裁開陰雲,留下屬於她的淺淺痕跡。
  
  第四四記
  震驚舉國的噩耗一日之間傳遍南北西東,大總統病逝金陵,全城縞素,萬民同悲。
  第一時間在南方宣誓就職的臨時代總統已趕赴金陵,親自主持公祭,南方軍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內閣總理洪歧凡通電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並在報上發表了洋洋萬言的悼文。
  靈樞移厝之日,數萬民眾湧上街頭送喪,悲聲震天。
  與此同時,一紙噩耗也從南方軍政府傳到茗穀。
  ——霍仲亨護送先總統靈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國分子襲擊,不幸罹難,叛國分子已遭到逮捕判決,將軍遺體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將追認功勳,特頒一等護國威烈勳章,追授景勳大元帥銜,為國家最高榮謄。
  南方政府將在霍夫人接受勳章之後,按僅次於先總統的禮儀,為霍帥舉行國葬。
  大半個中國都沉浸在哀慟之中,南方街頭巷尾盡是一片素白。
  陰雲攜雨,一大早就起了風。
  南方的夏天來得早,去得也快,一場雨落透,天氣便涼爽幾分,連場陰雨帶去暑熱,不覺秋涼已至。昨夜風雨打落的一地殘紅,零落在泥濘中。
  蕙殊放輕腳步走到書房門口,看見許錚垂手肅立的背影,越過他寬闊肩頭,看見書桌後麵那張屬於將軍的椅子裏,端端坐著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寬大,她的身影很單薄。
  然而她挺直端嚴的身姿,莊重的麵容,卻讓人感覺不到她和這個位置之間應有的空洞。
  風從她身後敞開的長窗吹進來,涼意襲人,隱隱送來許錚激越語聲,“……若再打不到將軍,我們將會一步步受製於人!拖到國喪之後,議院通過決議,臨時總統正式就任,那時說什麽也遲了!”
  夫人蹙眉不語,隻聽著許錚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將抵達,此時來者不善,我們無需再對他客氣,要動手不如盡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簡單的事,玉石俱焚也不過如此。”夫人語聲疲憊,略微沙啞,卻仍透著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認為,這便是將軍希望看到的結果?”
  許錚咬牙,一時間不能回答。
  和談危局,脆如一張薄紙。
  自裁軍廢督之後,人心思定,軍隊也不願日複一日打下去,和談統一已是人心大勢所向。
  如今先總統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誰先動手挑起戰端,誰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國罪人。
  然而一想到將軍一生磊落,卻這樣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輩暗算,悲愴憤恨難以自持,許錚斷然道,“那又如何,這個罪人就由我來做,總不能眼看著虎狼逼到家門口了,坐視他們步步進逼,竊走將軍的心血,將和談成果據為己有!”
  “他的畢生心血……難道隻為讓人銘記他的汗馬功勞?”夫人語聲略揚,“由你興起戰火,將和局打破,留一個千瘡百孔爛攤子,這比起那幫人毀壞和談,偷梁換柱,就更好麽?”
  迎上她雪亮目光,許錚僵然語塞。
  將軍付出一生心血,無非為了南北一統,中華強盛。如今先總統屍骨未寒,和談成果懸於一線,一旦同南方軍政府翻臉,戰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與希望毀於一旦……古來名將,蓋世英豪,多少人闖過疆場腥風血雨,卻最終倒在齷齪肮髒的政壇之下。許錚心中大恨,激憤之下脫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說出真相,握著手裏堂堂十萬杆槍,卻要受這份窩囊氣!這是憑什麽?”
  從不曾聽過許錚用這樣強硬語氣同夫人說話,蕙殊尷尬停住腳步,轉身欲回避。卻聽夫人忽而笑了,笑聲愴然,“憑會麽,憑這十萬杆槍不隻左右你我幾人命運,更將牽動這整個兒的時局,這大半個國家!”
  許錚震動,如冰水兜頭澆下,將被怒火燒昏的理智澆醒。
  “若非如此,這麽些年,將軍如履薄冰,苦心經營,又是為了什麽。”夫人笑著,眉稍眼底卻有淡淡苦澀,“若隻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需將這副枷鎖扛在肩頭。”
  蕙殊動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氣。
  “小七。”夫人敏銳地發現她在門外,淡淡抬眉,是喚了這久違的一聲“小七”。
  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貝兒走後,再沒人這樣喚她,許錚向來是喚她名字的。
  看著夫人對她露出微笑,眼裏終於有了一絲柔和神情,蕙殊卻心頭一酸,硬生生將眼淚忍住。
  接連得知將軍遇險、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驚天變故,莫說蕙殊無法接受,便是許錚這樣鐵打的漢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將軍生死未卜,這讓視他如君如父的許錚怒發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進金陵,為將軍複仇。
  “夫人。”蕙殊低了頭,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眼睛的紅腫,“您吩咐的事情我已辦好了,今夜就可以啟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應。您請放心,等這邊的事情安穩了,我會親自將霖霖護送回來……”
  她語聲哽住,一時說不下去。夫人在這個時候囑托她護送霖霖去香港,雖在他們麵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堅定,想來心中已早做好玉碎的準備。
  念卿望著她,微露笑容。
  眼前的祁蕙殊轉眼已出落得從容冷靜,不再是北平初見時嬌滴滴如從花房溫室中長出的蓓蕾。她隨著四少經受危險波折,從雲端到塵土,走過她那一條並不崎嶇卻宛轉的路,現在來到許錚的身邊,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難孤立的時候,依然站在這裏。
  這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晉銘從來不會看錯人,從來不會。
  她眼裏感激之色,令蕙殊反而不安,躊躇了片刻,鼓起勇氣開口,“夫人,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等將軍平安歸來,一定能再團聚!”夫人搖頭笑笑,沒有回答,隻側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從側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絲淺淺細紋,這個綺年絕色的女子,竟也被歲月蝕上痕跡,令人望之生憐也生敬。
  許錚也勸她,“是的,夫人,您留下來太冒風險,如今將軍生死未卜……”
  她驟然回眸,打斷他的話,“什麽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著,隻不過是,不過是還在回家的路上!”
  這一句話,這一回眸,將她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偽裝全盤擊破。
  誰都期望這萬幸的結果,可是一天天過去,派出尋找的人毫無頭緒,將軍與隨行的侍從竟然一夜之間消失,半點蹤跡也找不到。
  許錚再也不忍多說什麽,緊緊抿唇,低頭不言。
  蕙殊忍住眼裏酸澀,強笑著岔開她的話,“夫人不是說還有一人要同我們一起走麽?隻怕要早些準備著,免得晚上動身倉促。”
  夫人眼裏略黯,淡淡道,“是念喬。”
  蕙殊怔住,雖不曾親見,也聽聞過茗穀後麵住著的那名瘋女。
  許錚與她目光相觸,各自神色複雜。
  夫人默然片刻,緩緩道,“她這後半輩子,也沒別的指望,但求平安終老。”
  三人一時都無言。
  恍惚間,蕙殊覺得自己無比幸運——比之少夫人、比之顧青衣、比之方洛麗,比之夢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實在是幸運之至。於此亂世之中,最難覓最珍貴的平凡安寧,原來一直就在自己手中。從前平庸如顏世則,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輾轉千裏,終於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許錚磨去了她的高傲,還是這世事無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著她年輕而有光彩的臉,夫人語聲低微,“你知道麽,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寧肯留她在我身邊,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與活,從她口中說出來,如此平常恬淡。
  蕙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隻見她唇角笑意漸深,目光堅毅,“接到顧青衣的密電,我原已抱定最壞的打算,要打要拚,你死我活,再沒什麽可顧忌。可是仲亨躲過了刺殺,一切便又不同!隻要沒有最後關頭,我便不能放手,隻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盡我最大力量——他的兒子,我未能守護住,剩下這一點是他畢生心血,我不會再放手。”
  許錚怔怔看著她決絕麵容,這一瞬,在她眼中看見真正的勇氣。
  她唇角微微噙著傲然的笑,最後一句話,沒有當著他們麵前說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國,我便以生死酬你。
  總統府派來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黨部元老,代總統的心腹顧問中,也是當年與先總統一起出生入死,碩果僅存的耋耄元勳。連這樣的人都早早被收買,足見那人用心之深,預謀之早,當初先總統遲遲不宣布繼任者的憂慮果真被印證。
  念卿緩步走下樓梯,噙一絲笑,看著眼前白須飄拂,儼然儀表莊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聲,“柳公,遠來辛苦。”
  樓梯上款款走下一個婀娜女子,身旁沒有侍從仆傭,隻她一個人從容走來,意態輕慢,仿佛不是來見總統府的專使,而是在自家花園信步賞春一般。柳沛德拄仗站起,推一推鼻梁上圓片眼鏡,看清來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裝扮——煙白色滾珠旗袍,烏黑頭發綰成低髻,兩粒碩圓珍珠在耳垂閃動幽藍光澤,映照著冰雪似的容貌,連那笑意也透著沁涼。
  她雖穿了素色,卻沒有服孝。
  霍仲亨的死訊早已送至,眼前的霍夫人卻依然粉黛薄妝,錦繡在身,全然沒有一絲戚容。
  柳沛德眯了眯眼,目光透過鏡片,錐子似的釘在她身上。
  她挑一挑眉梢,優雅抬手請他入座。
  照麵一眼,彼此來意態度都似寒刃出鞘,開門見山,沒有半分含糊。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聲,以沉緩語調向霍夫人表明來意,轉達代總統的致哀之意,並請節哀保重……隻是話音初落,便聽霍夫人低低笑了,“原先有人誤傳外子遇刺,而今證實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外子正在歸家途中,怎麽連柳公也誤信了人言?”
  “請這等事?”柳沛德瞪眼,白須微顫,森然之色從鏡片之後一掠而過,“霍夫人,據老夫所知,外間謠言紛傳,有人假冒霍帥之名散布流言,公然汙蔑領袖,將汙名栽贓於領袖身上,此等用心可誅,夫人莫要行差踏錯,反受奸人利用。”
  “柳公說得是,如今魑魅橫行,不知是誰在捏造外子遇難謠言,公然混淆視聽。”念卿也不掩飾眼中嘲諷之色,一口吳儂軟語說得宛轉,話裏鋒芒一分不減,“柳公專程為外子而來,一路勞頓,不如在舍下小住幾日,等外子回來好好款待。”
  柳沛德握著手仗緩緩以座中站起身來,白須飄飄,一雙眼神異常陰沉,“若霍帥果真逃得大難,實乃國之萬幸,隻是夫人也莫要掉以輕心,萬事多為自已留條後路是好。”
  這話裏威脅之意已擺在了明麵上。
  當日顧青衣冒死傳訊,走漏了北平刺殺的消息,代總統也知這一枚勳章瞞得過天下人,卻瞞不過她霍沈念卿。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奉勳章上門,逼迫她接受仲亨的死訊,迫她與他們一道圓上這彌天大謊——所憑恃的,無非是欺她女流之身,倘若她肯識趣低頭,為富貴為地位,接受這勳章,他們便可理直氣壯竊得和談成果,哪怕仲亨平安歸來,也為時已晚,代總統已名正言順坐上獨裁高位,軍政大權在手,仲亨隻能眼睜睜輸給這幫宵小;倘若她一怒之下與南方軍政府反目,縱容兵變,那麽破壞統一和談的罪名便可落到霍仲亨頭上,號召討伐也就師出有名,順理成章。
  他們以為這樣便能逼她入死境,令她絕望低頭,卻忘了他們的七寸也同樣暴露無遺——先總統去得蹊蹺,本就有人心存疑竇,明裏暗裏想要扯他們落馬的大有人在。南方軍界、政界與黨部,本就派係林立,代總統一手拉攏了黨部元老,軍界少壯勢力暗地裏卻不服。一旦霍仲亨歸來,抑或遇刺真相被揭穿,真正的和談條約被披露,南北兩方都不會放過這二人。
  念卿緩緩笑了,迎著柳沛德陰沉目光,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多謝柳公掛慮,要說後路,我一介女流又用得著什麽後路,無非是破釜沉舟,死而後生罷了!”
  柳沛德目光一寒,哼出冷冷笑聲,連道幾聲“好好好”,將手杖在地上頓了一頓,“霍夫人,好氣魄,老夫拭目以待!”
  念卿一笑,也不與他再多廢話,抬手端茶送客。
  許錚冷冷從偏廳門內走出,來到念卿身後,鐵青的臉色毫不客氣透出殺機。
  一個娉婷女子恰是時候地端茶上來,卻不是女仆,而是與許錚一同出來“送客”的蕙殊。
  柳沛德隻聽一聲低呼,一盞茶跌落,濺得藤條案幾上狼籍一片。
  那容顏姣美的奉茶女子怔怔望住自己身後的秘書,一雙眼直勾勾仿佛看見了最不可思議的事物。
  柳沛德回頭,見秘書也目不轉睛看著眼前美人,卻沒有半分意外之色,眼裏沉沉的,有一種陰鬱惡毒的快意。
  蕙殊僵立,一臉不敢置信的驚愕。
  顏世則,竟是顏世則。
  也曾想過,假若再與他重逢,是在何時何地……或許她已年老,或許他已妻兒在側,然而蕙珠做夢也想不到,竟是在這般境地,與昔日被她拋下的未婚夫相見。
  匆匆離家之後,再次回去,已是與許錚一道。
  父母原諒了她的衝動莽撞,自然大半是看在許錚這未來的佳婿麵上。
  於是再無人提及顏世則,隻有五姐含糊告訴她,顏家公子在她棄婚出走後病了一場,不久也離家遠行,自奔前程去了。那時聽來她也愧疚,對於顏世則,實實在在是她虧負於人。然而直至此刻,親眼見到這嚴肅清瘦、蓄起半臉胡須的男子,見到截然不同往日的顏世則,才知他改變得有多厲害,才知他曾有過怎樣的苦楚,以致形貌大變,令她初見之下竟未能認出。
  再也沒有比在這種時候故人重逢,更加苦澀的事。
  顏世則顯然早已知道她如今去向,從未謀麵,從無音訊,直等到今日今時,卻以這樣的身份前來相見——他一瞬不瞬望住她,冷漠眼神中隱透的怨恨,霎時已說明一切。
  前往香港的船定在午夜從僻遠的軍用碼頭出發,以此避過耳目,務求安全抵達。路上隻有蕙殊護送霖霖與念喬,隨行保護的侍從人數眾多,許錚卻不能親自隨行。
  午夜的茗穀,星稀月白,夜嵐沉沉似水。
  離別再短暫,對於熱戀中的男女也是最漫長的折磨,誰又忍心再去打擾那一對依依難舍的戀人——念卿從窗後望見遠處廊柱下的蕙殊和許錚,看著那一雙交疊的影子被廊下燈光長長投在光亮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不覺垂眸一笑,心底既欣然也悵然。
  這一別,相隔迢迢,又要何時再能重逢。
  躺在母親臂彎裏的霖霖仍是睡意朦朧,還不知道自己就要與媽媽分開,隻微微嘟起小嘴,不滿睡夢中被女仆抱起來,攪了她的酣眠。
  溫軟的,輕柔的,是母親的吻落在臉頰,柔軟發絲拂落頸窩,酥癢令霖霖睜開眼睛,一伸手抓住那綹垂落的發絲,咯的笑出聲來。
  淚光在自己與女兒之間隔開霧蒙蒙的距離,念卿微微仰臉,不讓眼中淚水落下。
  “媽媽?”霖霖疑惑眨眼,發現了她眼裏晶瑩閃動的水光,可又分明看見媽媽在笑。
  “來,把外衣穿上,夜裏風涼。”念卿拿起小小衣裳,給她穿在身上。霖霖眼睛一亮,“我們要出去玩嗎?”念卿笑著點頭,不說話,怕一開口,語聲的顫抖泄露出心中不舍。
  小孩子聽說要玩總是最快活的,尤其媽媽從來沒在晚上允許她出去玩過,霖霖立時雀躍,扭著念卿的手撒嬌問,“可不可以帶墨墨一起去玩?”
  念卿一怔,脫口道,“不行。”
  霖霖失望地嘟起嘴,“都是墨墨和我一起玩的嘛……”
  這話聽得念卿心頭一酸,想起女兒長到如今,從來都沒有夥伴,隻有一隻豹子同她玩耍。
  她原本可以長在北平的深門大宅裏,有許多同宗兄弟姐妹,然而因她有個不受家族歡迎的毋親,她便從來沒有跨進那個家門一步;她原本可以有別的夥伴,可以同鄰舍親朋的孩子追逐玩鬧,然而因她有個不同尋常的父親,她便時刻受到嚴密保護,不能與陌生人接近,身旁隻有佩槍的侍從和小心翼翼的仆從……和豹子一起長大,滿身都是野勁的霖霖,甚至不知道如何與同齡的孩子相處。她的大膽和野性,總將別的小孩嚇跑;尤其在經過萍姐綁架的驚嚇之後,小小年紀的霖霖竟變得沉默寡言,隻肯在父母麵前說笑,對著往日親近的仆傭卻再也不會依賴頑皮。
  墨墨不能一起帶往香港,今晚一別,她連這唯一的“朋友”也將失去。
  心裏鈍鈍的痛,似年久生鏽的小刀子緩慢在割。
  念卿咬唇緘默半晌,看著霖霖滿是失落的小臉,終究心軟,“你現在可以去和墨墨玩一會兒,但是不能帶它一起走,它會很乖地在家等你回來。”
  霖霖低下頭想了一想,竟似小大人般歎口氣,“好吧。”
  念卿牽著她的手走出房間,一抬眼看見家庭醫生站在走廊上,似已站了一會兒,等著有話同她說。念卿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轉身將霖霖交給女仆,吩咐女仆帶小姐去花園的豹籠看看。誰料霖霖卻不肯,拽著念卿不肯放手,偏要和媽媽一起玩。
  念卿隻得哄她,“我們來捉迷藏,你先去藏好,媽媽一會兒找你。”
  “好呀!”霖霖頓時開心起來,甩開女仆的手,自已蹦蹦跳跳奔下樓,嘴裏嚷著,“媽媽你要快點來找我!”看著女仆匆匆追上去,念卿這才轉身看向那瘦高嚴肅的大夫,“將她帶來了?”
  大夫低聲道,“是,念喬小姐在房裏,正準備注射。”
  念卿默然,轉頭看向走廊另一側的房間,那房門緊閉,門口站著兩名身量粗壯的女仆,正是在丹青樓看護念喬的。今夜念喬就要隨蕙殊和霖霖一起啟程前往香港,她這陣子狀況很有好轉,然而路途中隻怕受到刺激,失控起來便是天大的麻煩。醫生建議提前給她注射鎮靜藥物,令她一覺昏睡過去,待到醒來已安全抵達。
  念卿走近那門前,抬手遲疑一瞬,將房門輕輕推開。
  裏麵隻亮著一盞落地台燈,燈光柔和,照著那瘦削背影。
  念喬沒有穿她那身最心愛的新娘白紗,已被換上了一身白衫黑裙,頭發也整整齊齊梳成兩條發辮,戴了一頂樣式簡潔的軟帽。她正仰頭望著天花板,踮起足尖,極力伸手想夠到花枝吊燈。聽見門開的聲響,念喬回頭,睜大眼睛看過來。
  “姐姐。”她口齒清晰,清瘦小臉露出怯怯笑容,尖尖的下頜,眼睛越發黑亮。
  她的狀況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一切正常,看著與常人無異,隻是下一刻,也許一個細微聲響,一道異樣光線都會令她驚恐失控……念卿定定看她,想開口,一時卻似被什麽扼住嗓子,恍惚想起幼時的念喬,膚色極白,父親曾戲稱她是小瓷人兒。
  如今,她是真的成了一隻瓷人兒,被打碎的瓷人兒。
  燈光照在她臉上,傷疤猙獰的那一麵隱在背光的陰影裏,完好的另一側依然美麗。
  自從住進丹青樓,她再也沒有出過那鐵門,今日陡然被帶來這裏,置身陌生環境,不由惶惑,“姐姐,這是哪裏,我們又搬新家了麽?”她怯生生環顧左右,將雙手背在身後,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念卿對她露出溫暖笑容,眼裏的苦澀都被隱藏在笑容之下,“是,又要去新家了。”
  她緩緩伸手替她理了理發辮,柔聲笑,“喜歡去新家麽?”
  念喬以為她問的新家就是這裏,遲疑點頭,又抬眼望向那花枝吊燈,“這個真好看。”
  念卿一瞬不瞬望著她的眼睛,這一刻隻見純稚,再沒有從前的怨毒迷失。
  “念喬……”這名字從唇間喚出,似一聲歎息,流露無盡酸楚。念卿驀然張臂將念喬擁抱,緊緊地擁抱。除了霖霖,這就是世上唯一與自己有著相同血緣的人了,她們終究有著一樣的姓氏,一樣的血,這是再多怨憎、再多疏離也無法斬斷的紐帶。
  燈下,時隔數年終於重新相擁的姐妹,一個懵懂不知所以,一個隱忍不能言語。
  還能再說什麽呢,一切都過去了,一切也都再回不去了。
  念卿喚了醫生進來,安撫著一見醫生就變得驚慌的念喬,讓她溫順地躺到床上去。醫生取出針管和藥,正要往念喬臂上注射,突然門給傳來霖霖脆生生的委屈語聲,“媽媽,你躲在這裏不來我我——”
  仆人們慌不迭隻喚得一聲“大小姐”,根本來不及阻攔,她已靈活地躲過她們,將房門砰地推開!念喬驚得一跳,縮起身子躲向床頭,一雙眼驚恐望住闖入的小人兒。
  霖霖也呆了,未曾想到屋裏會有這樣一個陌生人。
  念卿慌忙起身擋住念喬,唯恐霖霖看見了她猙獰的麵容,又怕念喬受到驚嚇,急急喝令仆人將小姐帶走。
  然而霖霖與念喬幾乎同時開口問,“她是誰?”
  霖霖伸出手,指著念喬,滿臉好奇。
  念喬竟也怯怯探出臉,第一次沒有因陌生人的出現而驚恐尖叫。
  霖霖走近她,她也沒有畏縮躲避,同樣睜大好奇雙眼看著,看看霖霖,又看看念卿,似乎在這小女孩身上發現了昔日熟悉的姐姐的影子……念卿反倒怔住,不知該不該攔住她們,遲疑間,霖霖已走到床前,驀地伸手摸上念喬臉頰疤痕——
  念卿被女兒唐突舉動驚呆,念喬也是本能地一顫。
  “疼嗎?”霖霖小聲問。
  念喬呆了一呆,緩緩搖頭。
  霖霖爬上床邊,湊近她的臉,小心翼翼吹氣。
  “吹吹。”她笑眯眯,沒有一點被嚇住的樣子,軟軟小手攀上念喬脖子,“吹吹就不疼了。”
  念卿攔住身旁女仆,屏息看著念喬和霖霖,不讓人近前打擾。
  一個不知自己是姨母,一個不知對麵是長輩,卻因天生血緣而有了發乎自然的親近。眼前情景令念卿動容,怔怔的,舍不得驚擾這刹那的寧馨。眼前兩個是與她最親近的女子,卻並不知道她此刻心中萬千滋味。霖霖隻為自己找到新的玩伴而欣喜,念喬也難得明朗地笑著,任由霖霖好奇觸摸她臉上疤痕。
  醫生與護士被晾在一旁,尷尬不知進退,隻得望向念卿。
  念卿搖頭,抬手讓他們出去,隻想讓這副溫暖圖景再多停留些時候。
  她走到霖霖身後,拉開她在念喬臉上摸來摸去的手,“霖霖,叫姨姨。”
  “姨姨?”霖霖扭頭問念喬,“你叫姨姨?”
  念卿苦笑,不知要如何與她解釋“姨姨”的含義,念喬卻認真地指著自己說,“念喬。”
  她能如此清楚說出自已的名字,令念卿暗自驚喜。
  霖霖卻不管她到底叫什麽,一手拖了她,對念卿歡欣道,“媽媽,我帶姨姨去看墨墨好不好?”
  念卿略遲疑,看著念喬怯怯又期待的眼睛,不由自主已點了頭。
  霖霖拖著念喬歡快地跑下樓,她人小,步子又窄,念喬卻仍跟得跌跌撞撞,許久不曾這樣奔跑過,臉頰不覺泛起興奮紅暈……念卿追上前,挽住念喬手臂,忙叫霖霖慢些跑。
  念喬回頭看她,手臂自然而然與她挽在一處。
  念卿一怔,恍惚似回到從前,姐妹倆挽臂並肩,雖沒有錢卻愛流連在五光十色的店鋪櫥窗外,那時她指著那些昂貴的衣服首飾對念喬說,以後我給你買很多很多……
  花園中林木扶疏,豹籠隱在一從芭蕉樹後,遠遠看見主人,墨墨已發出興奮的吼聲。
  這聲音令念喬一驚,下意識縮到念卿身後。
  “沒事,那是墨墨。”念卿輕拍她手背。
  “墨墨不咬人,墨墨最乖了!”霖霖一把拖了她的手,拖她到豹籠前,催促看守豹籠的男仆打開鐵鎖。墨墨被鏈子栓了牽出來,立即撲向霖霖,同她親昵玩耍。
  念喬在一旁看得驚奇有趣。
  霖霖站起來,從衣服兜兜裏掏出一塊壓碎的莓子蛋糕,掰下一半丟給墨墨。
  墨墨兩口吞了,歡喜地舔著舌頭,像隻小狗似的拿腦袋直蹭霖霖的手,繼續討要另半塊。
  霖霖笑嘻嘻朝念卿吐了吐舌頭。
  她總是這樣,每晚睡前的宵夜,她常常隻喝牛奶,把點心悄悄藏起,等第二天一早帶給墨墨。
  這令念卿哭笑不得,卻也舍不得責備這孩子的善良心意。
  霖霖摸著墨墨的頭,將另半塊蛋料遞給它,“好吃嗎,墨墨?”
  念卿失笑,取了手絹上前,拉起霖霖的手,替她抹去一手的碎屑。
  “廚房的嬤嬤呀!”霖霖回過頭來,也就在這一刹那,墨墨似被鞭子抽中,猛地騰躍而起,發出一聲淒厲吼叫,從半空滾落地上,粗尾重重掃在霖霖身上,將她掃倒在地。
  變故突如其來,發生隻在一瞬間。
  黑豹伏在地上痛苦抽搐,大口喘著粗氣,身體陣陣發抖,霖霖跌倒在它爪下,被它沉重身體壓住。仆人目瞪口呆,來不及高聲呼救,隻見夫人已撲了上去——
  “霖霖!”念卿抓住了霖霖的手,將已嚇呆的霖霖拚命往外拽。
  豹子一聲咆哮,聳身前撲。
  念卿猛然將霖霖拽入懷中,合身就地撲倒,避開了豹掌致命的一擊,然而裂帛聲裏,肩背撕裂般劇痛傳來,如有烈火竄上肌膚。
  仆人放聲尖叫,“來人啊,豹子發狂啦——”
  痛苦掙紮中的黑豹赤紅了雙目,一股股白沫從口裏湧出,狂性大發地翻滾在地,拚著瀕死爆發的蠻力又一掌將念卿掀倒,頃刻間,念卿肩背已是血肉模糊。
  女子尖叫聲刺破茗穀夜晚,遠在前麵廳中的許錚和蕙殊也清楚聽見。
  “是夫人?”蕙殊驚呆。
  “是念喬小姐!”許錚脫口回答,箭步朝後園奔去。
  劇烈恐懼和痛楚襲來,生死交關之際,念卿腦中異常清明,兩次敏捷避開豹子的襲擊,卻也被逼到了豹籠角落的絕境。身後咆哮聲逼近,念卿一咬牙,拚盡全力將霖霖猛地推開,回身張臂擋在豹子麵前,眼前血盆大口陡張,尖齒如匕首,濃重腥氣噴到臉上——
  刹那間,仲亨的臉掠過眼前。
  念卿緊閉了眼,腦中一片空白。
  一個沉重力量撞上來,猛地壓住了她,肋骨傳來劇痛,耳邊卻是哢嚓一聲骨頭斷裂脆響,腥熱鮮血噴濺!
  念卿睜開眼,咫尺之間,是念喬的臉。
  豹子被撞倒在自已身側,撞到它的,是念喬。
  念喬以瘦弱之軀猛衝過來撞開了黑豹,與豹子滾倒在一起,毒發抽搐的豹子拚盡瀕死之力,回頭反噬,一口咬在念喬肩頸,利齒切入骨頭,鮮血激濺,星星點點噴了念卿一臉。
  槍聲劃破血腥的夜,趕到的侍從亂槍齊發,將豹子擊斃當場。
  夜空中仿佛仍有血雨飄灑,連天空也變成了一片旋轉的血紅。
  念卿僅有的一點清醒神識裏,聽見霖霖終於哇一聲大哭出來。
  
  第四五記
  白色煙霧從煙鬥中大股大股冒出來,一手拿煙鬥一手拿電報的人蜷身在沙發中,垂目看這十萬火急送到的電文,喉嚨裏發出格的一聲,電報在手中微微發顫。
  直看了半晌,也不開口,隻將電報紙湊近煙鬥,就著一點火光點燃,緩緩燒去 。
  “豎子不足與謀……”柳沛德喃喃自語,似一聲苦笑,又似一聲長歎,蜷在沙發中的身影深深的佝僂下去。他狠狠抽一口煙,噴出大股煙霧,將空洞眼神籠住。
  古往今來,多少驍勇名將一生殺敵無數,最終卻倒在政壇之下。
  若說萬物有生克,那麽英雄得天敵便是政客。
  霍仲亨自負豪傑,卻不知自己早落在權術陷阱中,這原是一盤沒有懸念的對其。柳沛德算無遺策,身為先總統身邊第一謀士,卻惟獨沒有算到這一個乾坤陡轉的變局——若對手早已將自己置身輸贏之外,棄了全部籌碼,你又如何贏他。
  萬萬想不到,那個人竟決絕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動不動坐了半晌,叼著煙鬥遲緩起身,一步步走出臥室,抬眼看見等候在外的顏世則與另兩名心腹。
  “那女人還活著?”柳沛德白須顫動,目光冷淡。
  兩人惶恐低頭,顏世則垂首答道,“外傷不足以致命,不過霍沈念卿的妹妹證實已喪生。”
  煞費心機,就出去這麽個無關癢痛之人?”柳沛德自嘲一笑,咬著煙鬥緩步走到窗前,一言步伐佇立。
  原以為天衣無縫的殺局,的來如此滑稽結果,毫無關係的人死了,該被滅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著。
  他這裏失手,遠不是最糟,真正被釜底抽薪的確實金陵。
  所有人都將注意力傾注於霍仲亨的生氣去向,這個人一旦放虎歸山,後果是誰都不願想象。代總統大位還未坐穩,已被他的銷聲匿跡搞得坐臥不寧,風聲鶴唳。他從北平逃脫,竟從此消失無蹤,令一路布下的天羅地網形容虛設。
  刺殺不成,代總統立即調兵部署, 做好應對霍仲亨反撲的準備,隻等兵變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壞和談,號召各路軍鎮討伐。無論他有何等威望,先總統屍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卻是鐵錚錚的事實,屆時人心倒戈,必陷他於四麵楚歌之境。
  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臉人影也不露,日夜監視霍家也徒勞。
  霍沈念卿在急於尋找他,部署也在找他,代總統更是迫切得像一頭嗜血的獸,急紅了眼地在黑暗中尋找那潛伏的對手,寧肯對手躍起相搏,也勝過這樣無聲無息的威懾——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突然如閃電般出現,一口咬住你的咽喉。
  假如早聽他的勸解,早些下手製住霍仲亨死穴,也不會讓他暗度陳倉,絕地反撲。
  柳沛德一聲長歎,將煙鬥在窗欞上重重一叩,“晚了。”
  霍仲亨終於動手,想要再製服他,已然晚了。
  就在今晨一早,失蹤多日的、薛晉銘與一向反對代總統繼任的陸軍參謀總長一同現身議院,向議院提交彈劾,指正太總統偽造和談條約、篡改先總統遺命、刺殺霍仲亨與另兩位知情的黨部元老,捏造罪名將顧青衣等人槍決……陸軍參謀總長提交彈劾的同時,還出示了先總統親筆遺書和真正的和談草約,那草約上不但有先總統與洪岐凡的簽名,還有霍仲亨等數位參與秘密和談的官員的簽名,以此證實了代總統矢口否認的秘密和談一事。
  除此,還有一個人,也隨薛晉銘一同出現——那便是以“悲痛臥病”為由,一直閉門不出的先總統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現在議院,在黨部、軍部與理藩院全體官員麵前,公開支持參謀總長的彈劾。
  原來這才是霍仲亨的反撲。
  他隱忍至今,不現身不動武,卻已悄無聲息將刀鋒架上了對手後頸。
  他以身為餌,牽製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蹤他的去向。而他不急於調兵動武,也不趕回家中保護妻女,卻去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為他提供庇護的人,正是先總統夫人。
  代總統上天入地尋他生死下落時,豈會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
  而薛晉銘則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總統遺書和談草約,神不知鬼不覺潛回南方,投向反對代總統的軍部少壯派,一先總統夫人拉攏黨部元老,猝然從背後發難,將這致命一刀差勁對手心髒。
  煙霧浮沉眼前,柳沛德叼著煙鬥,辦眯了眼睛——在這個時候,會想起許久以前曾與霍仲亨一起打獵,那時自己正當壯年,霍仲亨還是個英姿勃發的年輕將領……他看著霍仲亨獵鹿,從來沒有多餘的彈孔,隻有致命處一槍足矣。
  在當年那個年輕將領手上,鹿雖死,皮毛依舊完好。
  柳沛德失聲笑,越想越覺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竟笑了個前仰後合。
  他詭異笑聲令身後三人莫名所以,麵麵相覷,漸漸毛骨悚然。
  待到他聲音嘶啞,連聲嗆咳,總算停住了笑,從窗前緩緩轉過身了,眼裏透出奇異的,似絕望又似狂熱的神色,“罷罷罷,魚死網破拚上一場,也算痛快……霍仲亨,你想抽身而退顧個身後周全,我卻便不讓你如意。”
  病房裏白慘慘的燈光透過門上玻璃,招商惠殊沉默的側顏,照見淚痕宛然,
  身後女子語聲沉宛,“你放心,夫人在醫院很安全,我會親自去看護她……”
  “不!”惠殊猝然轉身打轉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專稿暗殺的人有多可怕,他們是無孔不入的惡魔!”她看向身後的林燕綺大夫,神色激動,“連茗穀也能被人潛入,我決不能信任醫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這裏!”
  “祁小姐,您冷靜一些。”林燕綺醫生堅持不肯讓步,“現在醫院裏裏外外都是警衛,整個醫院都已封鎖,你若仍堅持要將夫人帶出醫院,這我不能同意,我這不能同意。你也看到她的傷,萬一離院感染,引發敗血症是會要命的!”
  惠殊扭過頭去不說話,肩膀微微發顫,想起豹籠前那驚怖的一幕,仿佛鼻端猶能聞到濃重的血腥氣——那是她平生僅見的,最可怕的畫麵。
  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餅,此刻冰冷躺下的屍體,就將是霖霖。
  喬裝成糧鋪學徒的殺手,趁傍晚送米麵到茗穀,傻死了一名廚子,換裝改扮成廚子模樣,伺機刺殺。設於警衛森嚴,全部機會接近主樓,直等到夜裏女仆來取宵夜點心,終於覷得投毒的機會。豈料陰差陽錯,那蛋糕卻被夫人養的豹子吃下。
  殺手身份暴露,逃走不及,吞槍自殺。
  中毒瀕死的豹子發狂噬人,夫人為保護霖霖受傷,雖無性命之虞,肩背傷口卻也觸目驚心。
  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惠殊陡然閉上眼睛,不敢想,一想氣那可憐慘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發抖!
  肩頭一暖,是林大夫輕輕將她的肩膀握住。
  林大夫瘦而勻長的手或許是拿慣手術刀,比一般女子穩定有力。
  “不要怕,都過去了。”林燕綺張碧擁抱惠殊,自己語氣也微顫。
  兩個人莫莫靠在一起,交換彼此僅有的勇氣,一起抵禦這亂世的冷酷。
  透過病房門上玻璃,兩人一起看向床上沉睡的女子。
  烏緞似的長發散在枕上,趁著她因失血而蒼白的臉龐,冷冷的沒有溫度。
  她已醒來,眸子半闔半睜,濃睫覆下,靜靜躺在病房中一片雪白之中,整個人似玉雕雪砌,即便如此憔悴也無損她的美麗,隻是所有的生機似乎已從她身上被抽走——從昏迷中醒來的霍夫人,不哭泣不言語,任憑誰出現在她眼前都無動於衷,隻變成這般木然模樣,似已將自己封緘在與世隔絕的一層透明的繭中,再不願關心外間風風雨雨。
  林燕綺在心中問,上天真的公平嗎?
  倘若上天公平,為何在她一人身上賦予最不可思議的美麗;
  倘若上天不公平,又為何在她一人身上傾注了最不可承載的哀傷。
  “她會好起來,這些傷,摧毀不了她。”林燕綺喃喃地,不知是對惠殊說,還是在對昏迷中的霍沈念卿說。惠殊心中亦茫然,不敢想象,當夫人睜開眼,又要如何麵對這一切——念喬慘死眼前、將軍生死未卜、四少下落不明、政敵步步相逼、戰火一觸即發。
  錯了,全都錯了。
  一切原不該這樣,將軍心係家國,夫人深明大義,四少情深意重、子謙熱血激昂、四蓮心地純善……他們原始人中龍鳳,占盡世上風光,原該擁有最美好的一切。
  究竟是哪裏出了錯,為什麽所有這一切,都偏離了最初的方向,墮向不可知的深淵。
  甚至,顏世則,連他也走上一條意想不到的路。
  惠殊閉上眼,眼中卻已無淚。
  緩步走過醫院靜謐長廊,守衛森嚴的侍從令她稍稍覺得心安。
  許錚在醫院守到天亮方才匆匆離開,往日裏隻有夫人才能壓得住他那火爆的脾氣,如今夫人昏迷未醒,以他的嫉惡如仇,隻怕衝動之下莽撞行事,反落入對手全套。
  惠殊心裏憂慮,一麵想著,一麵低頭走出醫院大門。
  “小姐買花吧!”一個徘徊在門口賣花的女童朝她奔來,高高舉起一書梔子花,便要塞進她手裏。身後警衛立即上前驅趕那小孩,花束落在地上,惠殊垂目刹那,陡地怔住——花束用一條白色緞帶紮著,七朵雪白梔子花,中間紮一小束蒔蘿,不倫不類卻又別樣有趣。
  當年顏世則,第一次送她的花束,便是這樣別出心裁的怪趣。
  惠殊抬眼,望見那賣花女童跑遠的身影,一直跑進對街小巷。
  警衛未及阻止,之間祁小姐已匆匆醉了上去。
  陰暗小巷裏有一股潮濕味道迎麵而來。
  “顏世則,你出來!”惠殊微微氣喘,一手扶牆,揚聲叫出那久違的名字。
  簷下陰影中,壓低禮貌的瘦高身影徐徐走出,垂在身側的手,夾一隻半燃的煙。
  隱在帽簷下的目光深涼,如同他微啞語聲,“你還記得我送的花。”
  “為什麽引我來這裏?”惠殊深吸一口氣,音樂聽得身後腳步聲急,是警衛們追了上來。
  “想看看你。”顏世則一笑,緩步朝她走近。
  惠殊下意識退後半步,“你……”
  後麵的話語來不及出口,陡然已被他用唇奪去。
  他猛然將她拽如懷抱,在她毫無防備之際,低頭吻上她的嘴唇。
  惠殊腦中轟然一聲,怒火熊熊騰起,似一聲滾雷炸在頭上。
  巨響,驚天動地。
  這聲響來得地動山搖,令整個地麵都在顫抖,天空似一瞬間灰暗下來。
  這不是錯覺,是爆炸。
  惠殊奮力睜開顏世則懷抱,在脫離他臂彎的一刹那,聽見他極低極快地說了聲“保重。”
  他放開她,轉身朝小巷深處奔去。
  槍聲響起。
  那瘦高身影即將消失於小巷轉彎處,追趕上來的警衛也在同一刻開了槍。
  風衣揚起一角,顏世則灰色身影隻一晃,便無聲無息倒在牆根下。
  惠殊睜大雙眼,駭茫看著一切在眼前發生,什麽也來不及,連一聲驚叫也未能發出——警衛已拖著她迅速離開巷子,超來路退回。甫一奔出巷口,飛濺磚石泥灰與嗆人的硝煙味道迎頭撲來,惠殊抬頭,駭然看見醫院整幢樓都已著火,東麵半個樓角塌毀,那正是夫人病房所在的位置,而大門已被完全炸倒——就在她剛剛站立的地方,接她的車子已炸成廢鐵。
  一場驚天陰謀被赤裸裸揭穿,就此真相大白於天下,也釀成一場震驚世人的政治風暴。這場颶風在半月之內席卷了整個政界,從南至北,自上而下,涉入彈劾案的達官要人竟達三十多餘人之眾。都當其衝的南方軍政府臨時代總統被控涉嫌陰謀顛覆和謀殺的雙重罪名。
  消息一經傳出,效忠代總統的軍隊連夜集結開進,包圍了總統府與議院,強行攻占立法院,宣布議員們非法集結,以武力驅逐並逮捕了大批議員和黨部元老。這一野蠻行徑引致舉國大嘩,譴責聲浪如潮湧至。非但民眾大嘩,各地軍鎮也紛紛起而抗議,更有佟岑勳等人率先號召討伐。
  南方政府就此分裂為二,大多數黨部元老與軍隊少壯派結成同盟,擁戴陸軍總參謀長繼任臨時總統,迅速調遣兵力反擊,誓死維護先總統遺誌;而代總統則另組內閣,宣布舊議會為非法,宣布將對黨部重新改組。雙方軍隊對峙不下,互有傷亡,各地軍鎮討伐武裝遠水難救近火……一時間,戰火陰霾籠罩,民眾再一次陷入長亂恐慌之中。
  便在此時,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變故,扭轉了整個局勢。
  直至許多年後,有人著書記述當年事,仍稱這一事件是國家與曆史方向的扭轉關鍵。
  隨同就越三號這個日子,還有一個人的名字也被深深刻印下來。
  在這一天,霍仲亨麾下三位主要將領高傳湘、謝叢昆、許錚聯名發表聲明,公布了霍仲亨在北平遇刺身亡的消息,證實了人間流傳已久的霍夫人與霍子謙意外亡故傳聞,至此叱吒一時的霍氏家族,分崩離析。同一日,三位將領聯合宣布易幟,帥麾下所轄不對工十萬人歸附南方軍政府,接受陸軍整編,擁戴陸軍參謀長繼任大總統,宣誓致死維護南北統一,並籲請南方政府嚴懲刺殺霍仲亨的幕後真凶。
  十萬精銳之師加入戰局,對亂局的扭轉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南方政府一挽被動之事,與霍係軍隊兩麵合擊,將叛軍打得節節敗退。其餘他伺機而動,打算趁此分一杯羹的大小軍閥見勢不對,立刻倒戈,重新依附於南方政府……這場混戰僅僅持續了半月時間,匆匆上台的代總統兵敗如山倒,不得草草下台,攜家眷流亡美國。
  首次變故波及,北方政府總理洪岐凡也成千夫所指的罪人,難以洗清刺殺霍仲亨的嫌疑,其本人雖一再否認,卻抵不住朝野一片罵聲。連遠在家鄉的洪家祖墳也被憤怒民眾挖掘以泄憤,洪岐凡聞知此事,氣急攻心,幾近昏厥。
  最終,洪岐凡不得不狼狽下台,提早結束了他原本平穩的政治生涯。
  九月十五日,議院通過決議,任命陸軍參謀總長為臨時軍事及政務決議員會委員長,代行總統責權。委員長上任頒布的第一道政令,即是追認霍仲亨巍論軍大元帥,特頒紫金雲維護國勳章,並為之舉行國葬。
  萬人公祭大會當日,暴雨傾盆,黑雲壓城,風雨呼嘯之聲宛若完鬼同哭。
  葬禮之後,黑雲散盡,萬裏晴空如洗,晚霞絢爛無疇。
  至此塵埃落定,各得其所。
  霍係將領們依舊手握重兵,成為南方政府陸軍部的新貴;經過一番清洗的情報局悄然易主,原有部門撤並更名,成立新的特工機構,在彈劾案中立下汗馬功勞的薛晉銘深得新總統倚重,順理成章入主第一把交椅。
  少數人間的權力更替,儼然是世間最殘酷的遊戲。
  政治史一場最庸俗的戲碼,上演了無數回的橋毀段,仍一遍遍重複。
  圍繞權利的核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是時間,上演著同樣的傾軋、背叛、分裂與征伐。
  原先的聯盟被拋棄,新的契約又建立,誰能分得清這其中有多少正義,又有多少的非正義。
  然而民間自由另一番真真假假,曲折離奇的評說。
  誰也不知道,最初的留言是從何而起。
  漸漸的,市井坊間開始流傳霍帥生死下落之謎,圍繞這一懸案,各種謎團接踵而至,一個接一個的疑雲,衍生出不同版本的離奇故事,世人爭議最多的“四大謎案”傳揚得風風雨雨。
  其一,霍公館黑豹噬人血案。
  坊間流傳著霍公館豢養的黑豹曾將一個女子活生生咬死,這女子是誰,因何守到如此慘酷的對待,那豹子是從何而來……這血腥可怖的懸案原本有無數秘密可探究,卻因霍公館的離奇大火,而被永遠掩埋在廢墟之中。
  其二,便是霍公館的離奇失火案。
  霍仲亨公祭前一日,茗穀霍公館半夜突然失火,火勢迅猛蔓延,一夜之間將那毗山挑海的豪奢大宅燒成殘垣斷壁,昔日繁華風流,無數香豔秘聞,隨之一同埋葬,永遠或為灰燼。
  其三,聖愛醫院爆炸案。
  這所天主教會醫院當日無緣無故遭到炸彈襲擊,當場炸死炸傷多人。據傳聞,那位身負美豔傳奇之名的霍夫人即在醫院爆炸案中身亡,可是又有另一種傳言說,當時在霍公館被黑豹咬死的女子才是霍夫人……許多人不願相信霍帥竟忍心將自己眉毛年輕的夫人扔給黑豹活活咬死,可若知道了另一樁與霍夫人有關疑案,這疑問,似乎也迎刃而解。
  那便是其四,最香豔離奇的碼頭私奔傳言。
  霍仲亨之子霍子謙猝死原因始終不為外界所知,有人說是遇刺,有人說是被其父槍決,更有人言之鑿鑿稱,當日曾看見霍公子與霍夫人一同出現在碼頭,兩人秘會於客棧之中,似欲相約乘船離去。隨後行蹤敗露,碼頭被趕來的軍警封鎖,多人遭到圍捕,更有人當場被擊斃。
  各種聳人聽聞的傳言被拚湊在一起,仿佛一幅幅支離破碎的畫麵,引發更多離奇的猜想。
  美豔風流的繼母與年少英俊的繼子;
  手段狠辣的將軍與血腥噬人的豹子;
  一代名伶香消玉殞,一代名將折戟政壇;
  無論世間、傳言如何光怪陸離,那些一度光芒四射的名字,也終究在談資軼聞的消磨中,漸漸模糊,漸漸遺落,漸漸被時間漫過,在永恒的時間之河中沉沒。
  轉眼又是一年春盡。
  南方的夏天來得尤其早,幾場春雨落盡,和暖風中便已帶上初夏微醺的香氣。
  道旁的木棉又要開了,火紅蓓蕾在枝頭顫顫欲綻。
  佇立屬下的女子不由仰頭,出神地望著那木棉樹,恍惚回想起昔日茗穀門前列烈如火的木棉,與那皎皎勝雪的白茶花……風吹起她寬大的白衣半袖,深藍長裙素雅怡人,額前歇歇遮下一片薄發,在眉彎處,勾出一道新月弧。
  一輛黑色車子悄無聲息駛到她麵前停下。
  車裏下來的女子風姿娉婷,剪了時下最風行的短短曲發,束腰洋裝與高跟鞋令她愈發顯出幹練文雅風度。她對那佇立樹下的女子揚手笑,“燕綺,燕綺,我來遲了。”
  林燕綺轉身,佯嗔笑道,“許太太貴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沒什麽打緊,反正今日做東的又不是我。”許祁惠殊看她一眼,親熱的挽了她的手臂,“說得也是,讓那人等一等,才好顯出他做東的誠意。”
  “怎麽?林燕綺詫異,”做東的不是你麽?”
  許祁惠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誰的花,來獻你這尊佛!”
  “四少回來了?”林燕綺意外之極,語聲裏不經意流露出驚喜落入惠殊促狹笑眸裏,令她不由轟了臉頰。惠殊迫不及待向她說起四少此番回來,變得如何瀟灑如何沉著……二人一路有說有笑不如對麵的“明月樓”酒家。
  “這地方可選得好。”惠殊一踏進垂湘妃竹簾的包間,便朝那水墨屏風後的人揚眉笑道。
  林燕綺抬眸看去,見那屏風之側,雕窗之下,淡淡側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絲溫潤笑意看向自己。一別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舊,仍是一身點塵不染的學白襯衣,隻那一雙溫柔帶笑的眼睛越發幽深,越發沉斂,越發令人看不到邊際。
  “燕綺,多日不見。”他向她走來,自然而然喚了她的名字,帶著些親近,卻不會令人覺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有一刹那的停留,這令林燕綺下意識微側了臉,不願被他看見自己額上的那道傷疤。
  縱然有齊眉的斜劉海遮著,他還是看見了。
  這就是那道疤了。
  醫院爆炸當日,是她不顧危險衝進病房,護著念卿撤離,在千鈞一發之際替念卿擋住了炸飛的玻璃。若沒有她,那些炸成無數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將盡數飛濺到念卿身上。
  她因而受了不輕的傷,傷愈之後,額頭仍留下一道無法消弭的淺淺的疤痕。
  念卿卻在拿驚心動魄的爆炸中毫發無傷。
  薛晉銘的目光從那傷疤上掠過,仿若沒有瞧見,上前替她和惠殊拉開座椅,親手為她們斟上陳年女兒紅。桌上菜肴琳琅,趁著琥珀色的女兒紅,入目活色生香。
  四少是最會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簡單隨意,實則精妙入微,無一處不是最最熨帖。屏風外,悠悠細細傳來清唱小曲的稚鶯似的女生,那是個穿水紅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緩吳音,字字句句,低低宛宛,唱來卻是入骨悱惻,“仙偶縱長生,論塵緣也恁爭,百年好合風流勝,逢時對景,增歡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問雙星,朝朝暮暮,爭似我和卿。”
  薛晉銘執壺斟酒的手,略略一顫,那琥珀色的女兒紅從杯中濺出一滴,浸開暗色痕跡。
  惠殊的笑語也頓住,靜靜的,隻聽那紅杉女子細細聲唱下去,一闋《密誓》唱完,並未接後麵的《埋玉》《哭緣》,似有人不願意聽那悲悲戚戚的端子,她便指弦輕轉,曲調低回,將那空惘彈詞輕輕唱來,“唱不盡興旺夢幻,彈不盡悲傷感歎,抵多少淒涼滿眼對江山。我隻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把天寶當年遺事談。”
  湘妃簾後,女兒紅陳年釀香嫋嫋,一室幽靜。
  良久,側耳靜聽的三人一動不動,似連什麽都忘了。
  “他們……可還好?”打破這緘默的,確實林燕綺。
  薛晉銘沒有回答,臉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隻專注地將一杯酒斟滿。
  惠殊也靜默。
  林燕綺話已脫口,無法收回,一時間隻覺追悔。
  不該問的,真真不該問的。
  那兩個人,必不願在被人記起,不願再被人談及。
  關於他們的傳奇,最好的結局,便是在時光裏慢慢模糊,慢慢遺忘。
  可是她又怎麽能忘。
  她是親眼見過那樣一個男子,親眼見過那樣一段深情。
  隻要是見過,便是再也不能忘的。
  那一夜的月光,她記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靜好。
  淡淡的月華從簾隙裏照進,將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
  沉睡在一泓月色的女子,彷佛是白茶花的精魅幻化。
  沒有人忍心驚擾那樣的睡顏,她不忍,那久久佇立門前的男子也同樣不忍——哪怕,他已一動不動站在門前許久,任月光照得他兩鬢如雪,卻遲遲沒有推門而入,沒有走進那咫尺之外的女子。
  他隻是靜靜看她,以刻骨的懺悔,以銘心的深摯,就那麽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裏沒有悲喜,沒有傷痛,隻有一片天地俱歸無物的空徹。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毀譽,再也不能夠羈絆他。
  在那眼底空徹世界裏,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個人。
  薛晉銘短期一杯女兒紅,凝視杯中久久不肯寧止的漣漪,仿如看見世事動漾,不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總要有人碎這塵世輪轉,不停走下去。
  走下去的人,有無奈,亦有堅持。
  抽身離去的人,是真正的智者,亦是真正的勇者。
  燕綺不能忘,他又何嚐能忘。
  當孜然一身自風雨中歸來的霍仲亨,在一眾親信部署麵前,從容吩咐他們公布他的死訊,命令他們向南方政府易幟效忠,往後效忠國家如同效忠與他;麵對苦苦挽留的部署,亦是心無掛礙的霍仲亨,淡淡付諸一笑,“我這半生,於國未有建樹,於家未盡責任,唯一可以慰平生之事,隻有這一樁。”
  兵以弭兵,戰以止戰,是他多年不滅的信念。
  如今這新年終被她自己打破。
  若是他不退反進,逐鹿天下,正是良機。
  然而他若一戰,麵臨分裂危機的南方政府再難號令大局,四方割據再度紛起,各地軍閥無所歸附,野心者,投機者,複辟者頓失製掣,耗盡半生得來的南北和局,隻怕終究要毀在他自己手中。
  難道要再耗去整個後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與成就,以此證明他們全都錯了麽?
  霍仲亨如是笑言——
  “也許我們所走過的,並不是最正確的路。在這條路上,我竭盡全力往前走,走對過,也走錯過。先總統為國家鞠躬盡瘁,止步在離畢生信念一步之遙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將親見南北一統,大願得償。這條路走到此刻,即便強逼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令你們走到盡頭。我們這一輩人最好的時間已經過去,我們經曆過黑暗與輝煌的時日,成敗對錯,隻有時間可評說。我老了,剩下的路你們自己走,往後已是一個新的天下。”
  言猶在耳,字字句句如鐫刻在心。
  眼前仿佛仍見著霍仲亨長衫磊落,兩鬢染霜,拂袖茲自去,拋卻了半生戎馬,一身肅殺。
  薛晉銘慢慢將一杯酒飲盡。
  陳年女兒紅的回甘綿長,扶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縷若有若無笑意。
  “他們很好,她一毫起來,一切都在好起來。”
  窗外彈詞輕轉,仿佛是為了應和他的話,嚦嚦唱著半隻新曲,“閑情萬種從今掣,論聚散浮萍一葉,願結個再生緣,歲歲團圓不缺。”
  林燕綺輕籲一口氣,回眸與惠殊相視而笑。
  雕窗外,一輪冰魄,清光照徹。
  不覺夜遲,三人一同從明月樓出來,許祁惠殊隻說要去接她五姐,撇下啊他兩個匆匆便走了。
  薛晉銘送燕綺返家,難得良夜,得遇故人,兩人興致頗高,一路慢慢三步走回去,隻讓司機開著車子在後麵徐徐跟著。
  在一處即將打樣的賣花鋪子外,林燕綺看見一盆開得極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幾分茗穀白茶的風韻。薛晉銘停下來,將那盆花買了,挽起襯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對燕綺笑道,“我不會養花,你且替我養著吧。”
  燕綺朗然一笑應諾。
  來到屋前,薛晉銘將花交給了門房,與燕綺握手道別。
  燕綺走上台階,複有駐足回眸,微微紅了臉,輕聲道,“你多保重。”
  薛晉銘頷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門內。
  昏黃路燈下,他靜靜站了一會,低頭從煙盒中取出一支煙來。
  一點火星閃爍,青色煙霧騰起,籠住他眉目。
  他抬頭,煙霧從唇間徐徐飄散。
  半空中月華皎潔,也不知他們如今所在之處,是否也有一樣的月光。
  幕然間,心頭兜上那一句,“隻有關山今夜月,千裏外,素光同”。
  悵然笑意扶上眉間,心頭一點隱痛,不能聚,不能散。
  薛晉銘轉身走向車子。
  司機為他拉開車門,低聲說,“有消息到了。”
  薛晉銘麵無表情坐蓐後座,接過司機地上的一分褐色機密函件,就著路燈光亮,淡淡掃了一眼——上麵隻有簡短的七個字:“灰鵠墜入荊棘叢。”
  一絲冰冷笑意浮現在薛晉銘薄削唇邊。
  這七個字,將變成明日各大報章上關於前總統流亡途中客死異鄉的頭條新聞。
  那修長優雅的手,將褐色函件緩緩合上。
  雪白袖口上,兩粒黑曜石袖扣在夜色中閃動幽冷光澤。
  黑曜石相傳為辟邪之物,以百煉之精純,震煞擋惡,去疾除穢。
  偈雲,淨洗寶珠,當願眾生,內外無垢,悉令光潔。

寐語者:衣香鬢影係列之3:明月照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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