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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語者:回首已是百年身

(2009-06-12 16:22:46) 下一個

衣香鬢影係列之1:回首已是百年身
作者:寐語者

  【明珠蒙塵】  
  “新華路有兩百多學生在遊行,老易跟小北走一趟!”
  “工人罷工那條稿子還沒傳回來,再催再催,截稿時間至多拖到零點一刻!”
  “小程的社論好了沒有?”
  “如果時政稿子來不及,就用海外評論湊版,念卿再趕兩條譯稿!”
  時近七點,報館兩層樓裏依然忙得人仰馬翻,燈火通明打字機嗒嗒響成一片,廢稿散亂一地,人人進出來去都似打仗,踏得樓梯地板冬冬作響。葉總編急得快要上火,矮胖身影風一樣卷進卷出,衝進時政部催稿,衝去社會部派人,掉頭又衝來編輯部丟下一句話,不等念卿抬頭,便風風火火衝回辦公室接電話。
  “我……”念卿張口才吐出一個字,總編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邊。
  緒梅從一堆稿子裏抬起頭來,捶桌子笑,“慘了吧,兩條譯稿!”
  一聽緒梅開口,小鍾再忙也要回頭搭話,“脫線總編,專撿軟柿子捏。”
  葉總編大名葉起憲,第一次聽到這名字就讓小鍾笑翻了天,在他們廣東話裏諧音起線,是神經病的意思,從此脫線總編的雅號就在報館傳開。緒梅一聽小鍾的廣東口音講國語就忍不住發笑,念卿卻半分也笑不出來,兩條譯稿,這得譯到什麽時候,已經七點了……她抬眼看牆上掛鍾,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長歎口氣。
  緒梅停筆問她,“是不是趕不及晚上的課了?”
  “趕不上也得趕。”念卿苦笑,“如果動作夠快,勉強還來得及。”
  “那你不是沒時間吃晚飯了?”緒梅麵有憂色。
  念卿已經埋頭開始譯稿子,無暇再和她說話,隻敷衍地嗯了一聲。
  緒梅擱了筆,“老是不吃晚飯!這樣下去你非熬出胃病不可!”
  “你何苦嘛。”小鍾也回頭道,“一個女人打拚這麽辛苦,不如早點嫁人啦!”
  “這叫什麽話,誰說女人不能自己打拚了?”緒梅立時反駁他。
  兩個人又要展開一輪唇槍舌劍之際,門口傳來中氣十足地一聲暴喝,“稿子弄完沒有?”
  葉起憲叉腰站在門口,灰呢西服半敞,國字臉上殺氣騰騰,緒梅與小鍾立刻噤聲,乖乖把頭埋回稿件堆中。念卿已經見怪不怪,頭也不曾抬一下,自顧專注趕工。葉起憲走到她桌前,滿意地敲敲桌沿,和顏悅色道,“小沈啊,辛苦你了。”
  “應該的。”念卿笑一笑,隻希望他趕緊走,別再妨礙她幹活。
  葉起憲負手轉身,掃了眼緒梅桌上亂糟糟的一堆稿子,搖頭道,“年輕人就要不怕苦不怕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埋頭做事低頭看路,斷不能似那等好高騖遠之輩……”
  小鍾重重咳嗽,緒梅與念卿無奈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老葉,過來看下。”
  程以哲的聲音及時從門口傳來,無異於救世福音,拯救三名小編於水深火熱。
  葉起憲矮胖身軀一個靈活的轉身,快步迎上去,笑容堆滿每一條皺紋,“社論寫好了?”
  “你先看看。”程以哲遞過薄薄兩頁稿紙,修剪得幹淨齊整的指甲卻沾上一點墨跡。
  兩人站在門邊一邊看稿一邊說話,葉起憲匆匆掃完稿子,讚不絕口,隻對幾處犀利的用詞有些猶疑,建議換成相對圓滑的表達。程以哲嗯了聲,不置可否。葉起憲知道大名鼎鼎的程主筆一向固執,改他的稿子向來不易,暗自琢磨著找怎麽借口……一抬頭,卻見程以哲目光飄忽,注意力完全沒在稿子上,隻朝他身後看去。
  葉起憲循著他目光回頭,卻見沈念卿神情專注,手上寫得飛快,長發不時散下來遮了視線,她一邊寫,一邊隨手將發絲掠到耳後——抬手一掠間,叫人立時想起“皓腕凝霜雪”之句。
  葉起憲恍然,早先聽人私下傳言,說程主筆對新來的那個女編輯有意思,原本他還不信——程以哲是什麽樣的條件,且不說家資殷實,文藻出眾,單論人品相貌那也是眾裏挑一的。如此才俊,怎可能看上那土氣木訥的小姑娘。那沈念卿平日看來也不出眾,寡言少語,隻知埋頭做事,打扮尤其土氣,老是罩件鬆垮垮的外套,蓄著厚蓬蓬的劉海,連同一副黑框眼鏡,整整遮去半張臉。自她來報館做事兩個多月,葉起憲還從未仔細瞧過她長什麽模樣。
  倒是這會兒不經意看去,那一抬腕、一掠鬢,倒有幾分嫵媚。葉起憲咧嘴,嘿嘿一樂,在程以哲肩頭重重一拍,“文章沒問題,我就稍微改幾個字詞兒,正好你得空幫小沈看看稿子。”
  “小沈有什麽稿子?”程以哲一怔,挺秀眉峰微蹙。
  “她趕兩條重要的譯稿,要得急,正好你一起看看,省了再審稿。”葉起憲推他一把,掉頭就走,“不說了,我趕著催稿,這邊交給你了。”
  掛鍾滴答滴答,報館裏燈火漸漸暗下來,幾間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隻剩二樓還亮著幾盞昏黃燈光。走道樓梯的走動聲越來越少,沒走的人都在加班,整棟樓終於安靜下來。
  緒梅已經早早收工回家,家裏還有父母等著她吃飯。小鍾也趕完稿子,收拾好東西,回頭見整間屋子隻剩念卿還在埋頭疾寫,程以哲靜靜坐在她旁邊,說是審稿,其實在親手幫她校對謄稿。燈光斜斜照下,將打字機的陰影投在紙上,念卿隻顧疾寫,沒注意到光線的昏暗。程以哲起身,輕輕越過她身後,將台燈的位置調了調,光線頓時轉亮。念卿抬頭朝他一笑,兩人並不說話,各自又埋頭做事。
  小鍾驀然覺得這一幕很默契,旁人私下都說這兩人不般配……接觸日久,他倒覺得念卿並不像旁人說的那麽土氣,至少不像她外表給人的木訥感覺。緒梅也說,念卿其實很漂亮,隻是不會打扮。他倒覺得不是漂亮與否的問題,這女孩子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氣質,會吸引到程主筆大概也不奇怪。
  “程先生,我先下班了,再會。”小鍾客氣地向程以哲告辭,卻向念卿眨了眨眼,離開之時故意反手將門虛掩。
  房間裏頓時安靜得隻剩掛鍾的嗒嗒聲。
  程以哲看一眼時間,已經快到八點鍾,念卿每晚八點半要趕去做家庭教師,教學生英文。
  “稿子給我吧,你時間來不及了。”程以哲擱了筆,溫柔注視念卿。
  念卿習慣性低頭推了下眼鏡,微微一笑,“沒事,就快趕完了,一直勞煩程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程以哲笑了笑,對她的生疏語氣徒覺無奈, “那麽,快寫吧。”
  念卿側首,歉意地一笑,低頭繼續趕稿。
  程以哲卻再也無心做事,隻是凝眸看她,不舍得放過她的每個小動作——分明是最平常的一顰一笑,在她做來總有說不出的韻致,這傻丫頭卻從不明白自己的美。看著她專注的側顏,他心中滿滿都是暖意,忍不住輕聲叫她,“念卿。”
  “嗯?”念卿忙著寫完最後幾行,隻低低應了一聲,沒有抬頭。
  “說了多少次你都不記得,不要再叫程先生好不好?”程以哲笑著抱怨,聲音卻轉為低柔,透著些孩子氣的無奈,“我也有名字的。”
  念卿筆下一頓,心中微微觸動,卻假裝專注於稿子,沒有應聲。
  “念卿?”程以哲伸手過來按住了稿紙,不容她回避。
  燈光下,他的手修長削瘦,微凸骨節顯出手的主人特有的固執。
  恰在此時,樓下門崗揚聲叫道,“沈念卿,有人找——”話音未落,就聽冬冬的腳步聲跑上樓來,似乎每一步都在跳躍,踏得陳舊的木樓板微微顫抖。
  “糟了,念喬都找來這裏了,準是遲了。”念卿跳起來,側身不著痕跡地避開程以哲,上前將虛掩的房門拉開。還未見人,就聽一個脆脆的嗓子在樓梯上就嚷,“姐,你怎麽還不收工,我等了好久都不見你,上課就快遲到了呀!”
  念喬三步並作兩步奔上樓來,11月的天氣隻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藕色絨線衫,兩條烏亮發辮鬆鬆垂在肩頭,粉色雙頰透著水潤,鼻尖因奔跑而滲出汗珠。
  “這就好,再等我兩分鍾!”念卿顧不上多說,匆匆轉身卻被念喬一把抓住,“哎呀,別再耽擱了,快走快走!”卻聽裏麵一個溫厚男聲朗然道,“別管稿子了,趕緊走,我來掃尾就是。”
  念喬一怔,這才瞧見程以哲,頓時臉上一紅,兩手交扭,“程大哥也在?”
  程以哲抬頭一笑,不由分說收起稿子,關了台燈,取下念卿掛在牆上的圍巾,“快走吧,老葉那裏我去說!”
  念卿看一眼掛鍾,指針已越過八點,果然耽擱不得了,“隻好麻煩程先生了。”
  程以哲將圍巾一抖,替念卿搭在頸上,念卿下意識縮肩。程以哲手上一頓,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出門。念喬佇立門邊,望著眼前兩人,一時呆了。
  “老夏,拜托幫個忙,還差幾行而已,我趕不及了。” 程以哲推門而入,將稿子丟到副主筆桌上,不待老夏從一堆稿子中回過神來,掉頭朝總編室叫道,“老葉,稿子好了,一會兒讓老夏審完給你!”
  “喂喂……”夏杭生嚷起來,“這也太過分了吧!”程以哲不理他,徑直收拾了隨身物件,從牆上取了風衣套上,出門時拋下一句,“念卿的稿子別出錯啊。”
  “重色輕友!”夏杭生衝他欣長背影笑罵,“人人都追女,就你程大少爺最了不得!”
  念卿關上辦公室門,恰好聽到夏杭生的大嗓門,念喬亦轉頭看她。
  “走吧。”念卿假裝什麽也沒聽到,低頭挽了念喬匆匆步下樓梯,卻聽程以哲快步追下樓來,揚聲叫道,“等我送你們!”街邊就有黃包車停著,念卿揚手招了車夫過來,便推念喬上去。程以哲趕上來,匆匆攔住念喬,“坐我的車子,黃包車太慢!”
  不待念卿回答,念喬已經感激點頭,“多謝程大哥!”
  程以哲匆忙去開車,念喬慶幸地拍著胸口,脆聲連珠炮似的,“幸好有程大哥,今天要是遲到就麻煩了,老師要考試上堂課的曲子,剛好輪到我第一個。本來我基礎就差,若在遲到,定然過不了關……”
  念卿驀地開口,淡淡打斷她的話,“今天是我加班誤了時間,往後我會盡量守時。但是,我不希望無故欠下人情,旁人對你好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明白嗎?”
  念喬怔住,“可是程大哥……”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念卿神色淡淡,聲氣卻強硬起來,古板的黑框眼鏡下透出嚴厲之色。念喬低了頭不敢答話,心中百般委屈,正欲分辯時,一輛黑色小奧斯汀已經徐徐駛到跟前。程以哲探出頭來,“快上來,別耽誤。”
  兩姐妹一路上互不說話,念卿報了地址就再未開口,一向活潑的念喬也悶聲不響。程以哲有些納悶,想了想便找個話頭問道,“是先到名山路十號,再送念喬去橋西路嗎?”
  “不,先送念喬,我可以遲一點。”念卿忙回答。
  程以哲趁勢問,“念喬今天的課很要緊吧?”
  念喬偷眼看了看姐姐臉色,見她隻是側首看窗外,便拘謹地答道,“是的,要考試新曲子。”
  “哦,哪一首?”
  “肖邦F小調第二練習曲。”
  程以哲啊的一聲,笑道,“充滿幻想和靜謐,宛如孩子夢中的歌聲。”
  念喬驚喜讚歎,“就是這個感覺,程先生你說得太好了,我總不知道怎麽表達呢!”
  “這是舒曼的話。”程以哲抬目一笑,從後視鏡看到念喬臉紅吐舌的可愛模樣,越發覺得有趣,“剛才還叫程大哥,怎麽又倒退回去了?”
  “嗯,都一樣啊。”念喬又偷眼去看念卿,卻見她微微闔目,似乎已經靠著座椅睡著。
  程以哲也從後視鏡瞧見了,想來念卿定是太疲憊,便閉口不再說話,以免吵著她。
  念卿其實毫無睡意,故意閉目裝睡,隻不想讓念喬覺得她在旁邊而局促不安。不一會兒,感覺車子緩緩停下,念卿忙睜眼一看窗外,卻還沒到橋西路。
  “程大哥?這裏還沒到啊!”念喬已經搶先發問。
  程以哲抬腕看一下表,回頭笑道,“我知道,時間還來得及,先過來買點心。”
  兩姐妹俱是一怔,念卿蹙眉道,“買點心?”
  “你們都沒吃晚飯,這家白俄人的店裏有幾款蛋糕特別好吃。”程以哲笑著下車,替念卿拉開車門,“快來,我不懂你們愛吃的口味。”
  他俯身伸手來扶她,笑容溫暖,目光似身後迷離燈彩般惑人。
  念卿怔了一刻,心口有些發緊。
  他笑著催促,“還磨蹭,是誰趕時間了?”
  念卿隻得下車,回身看念喬也從另一邊下來,小跑步繞過車子,滿懷歡快,“這家店我們來過,姐姐帶我來的!”
  程以哲笑道,“好極了,那你喜歡什麽口味?”
  “櫻桃醬和楊梅!”念喬眼角彎彎笑得似一隻饞嘴小貓。
  念卿亦莞爾,側眸間,卻見玻璃轉門推開,一雙男女相伴出來,步履匆匆間已是光彩奪目,吸引路人紛紛側首——端的是俊男美女,華服錦繡,相得益彰。
  念喬已忍不住悄聲讚歎,“好漂亮的一對!”
  程以哲定睛細看,一下認出來,“咦,是薛四公子。”
  “薛四公子?”念喬脫口而出,語聲清脆,引得路人側目,連那風采翩翩的公子也微側了下頭,似乎聽到了她的語聲。
  念卿低頭咳了聲,扯起圍巾將嘴捂住,側過了身子。
  “怎麽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嗎?”
  念卿不說話,圍巾遮了大半張臉,隔了眼鏡看不清臉上神色。
  那對俊男美女徑直鑽進路邊一輛豪華轎車,絕塵而去。
  念卿又咳了兩聲,這才放下圍巾,抬起臉來,“沒事,給冷風嗆了下。”
  
  【倩影疑蹤】
  
  將念喬送到聲樂老師家裏已經八點二十分了,程以哲掉頭加速往名山路趕,一路將車開得飛快,驚得路旁黃包車紛紛避讓,念卿忙道,“小心些,稍微遲到點也沒事。”
  “我的車技你放心。”程以哲笑笑,從後視鏡瞧著念卿,試探道,“我聽說現在好點的私人聲樂課,學費都蠻貴。”
  念卿嗯了一聲,“是,都按時薪收費。”
  程以哲沉默了下,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如今一般小康人家也未必念得起私人聲樂課,念卿不過是個報館小職員,薪水微薄,供了姐妹二人衣食還要供念喬求學,一人身兼兩份工,辛苦可想而知。
  “念喬是在教會女校吧?”程以哲故作不經意地問,“學校裏頭沒有聲樂課嗎?”
  “有是有,但念喬想考女子師範學院的音樂係,基礎不夠,隻得多花點工夫。” 念喬亦隨口笑答,並未透出半分辛苦感歎。愈是輕描淡寫,愈叫人聽得心酸。一雙姐妹,年貌相差不到幾年,妹妹似朝花彩蝶,無憂無慮,姐姐卻這般辛苦忍耐,年紀輕輕便承擔起生活重荷……程以哲無聲歎了口氣,裝作突然想起,“對了,我有個表姐也在學聲樂,家裏請了老師,不如叫念喬和她一道學,相互也好有個伴。”
  念卿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才輕聲道,“多謝程先生,這位老師教慣了,換人恐怕不適應呢。”
  程以哲不再說話,悶聲開車,兩人俱是沉默下去。經過路口時,另一輛車子橫在岔路上,程以哲猛然一掀喇叭,按得嘟嘟聲山響不絕。念卿一驚,坐直身子,從後視鏡裏對上程以哲灼灼目光。他直盯了她,終於脫口道,“念卿,為什麽總是拒絕,難道每個人的好意都包藏了禍心?你一個弱女子又能扛得了多少?”念卿臉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後麵車子見他們不動,按響喇叭催促,程以哲心煩地踩下油門,一路疾馳,再不與念卿說話。
  趕至名山路十號,剛好八點三十五分。
  “這裏?”程以哲看了眼外麵,狐疑回頭看向念卿——名山路十號的門牌下是一間店麵堂皇的進出口商行。念卿點頭一笑,“是對麵,我在這裏下,走過去就好。”
  對麵一排高低錯落的洋樓,紅牆鐵欄,高大的法國梧桐沿著巷子一路延伸,鐵枝街燈透過濃綠深碧,將林蔭後一棟棟紅牆白窗的小樓映得格外精巧。
  “原來是這裏,送你到門口吧。”程以哲恍然,這一帶已算是富人街,沿巷子穿出去就是領館區了,往來聚居之人非富即貴,多是洋人和新派人士喜歡紮堆的地方。
  念卿卻執意在此下車,“人家是舊式家庭,對禮數看得重,若見男士送我過來,未免失禮。”
  見她這樣說,程以哲也隻得作罷,開了車門扶她下來,“課要上多久?”
  “兩個鍾點。”念卿扯起圍巾將臉龐遮住,朝他道了謝,轉身低頭便走。
  “念卿……”程以哲柔聲喚住她,“晚上我來接你可好?”
  念卿猝然轉身,聲色俱嚴,“不!”
  程以哲呆住,從未見她說話如此強硬,神色間竟似萬般戒備抗拒。
  “好,我明白了。”程以哲勉強笑笑,心頭澀微微似擠滿了沙子。街燈下,她亦怔怔看他,纖白手指牽了駝色圍巾,姿態楚楚,怔忡間欲言又止,終究一轉身,低頭而去。
  程以哲默然倚了車門,看她小跑步穿過街道,一直目送她走入一戶人家,這才黯然坐回車中。不覺又發了一陣呆,想起那纖瘦背景,心口隱隱作痛。
  “大約她是真的厭惡我吧。”程以哲悶悶喝一口酒,掉頭望住窗外發怔,眉間盡是悒鬱。
  夏杭生苦笑,一時無話可說。
  富家公子追膩了紅歌星,換女學生或貧家女試試新口味也是常有的,旁人以為程以哲追求沈念卿也不過是一場遊戲,但夏杭生知道不是。多年相知,他最明白程以哲的為人。他若是一般紈絝子弟,也不會拋下諾大家業,跑來報館做個小小主筆。
  程以哲算是上流圈子裏的異類,對祖產家業毫無興趣,一心要做中國最有良心的報人,多年獨身自好,沒半分風流韻事。兩個月前,報館新來一個臨時編譯,誰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程少就莫名陷入了狂熱的戀愛。
  那女子怎麽看都不顯山露水,偏偏還對程以哲一口回絕。起初夏杭生以為,念卿冷對以哲,不過是小女子吊人胃口的慣有手段。久了才知,人家真是沒看上程少。
  “這又有什麽辦法。”夏杭生搖頭歎息,“兩情相悅這種事,最是勉強不來,你條件再好,付出再多,人家偏不喜歡……總不能一頭撞死在她跟前罷。”
  窗外夜風一陣陣吹來,帶著濕冷潮氣。
  夏杭生起身去關窗,“我說,你一連幾個晚上都跑我家喝酒,回去也不怕老爺子罵?”
  “他早罵累了,不罵了。”程以哲懶懶笑,仰頭又喝一杯。
  “酒入愁腸愁更愁!”夏杭生奪了他酒瓶,索性下了逐客令,“就快下雨了,算我拜托你,早點回去吧,程少!”
  “你小子沒義氣!”程以哲悶悶起身去奪酒瓶。
  “天涯何處無芳草,今晚一宿大雨,明早花更香,樹更綠,又是新一天啦!”夏杭生勸得苦口婆心。
  程以哲驀的愣了愣,“下雨了?”
  “可不是!”
  “現在幾點?”
  “差一刻鍾十點,不早了吧。”
  “我去接念卿,她沒帶傘!”程以哲二話不說,掉頭取了外衣,推門就走。
  夏杭生氣得跺腳,一晚上白跟他廢話了。
  夏家離名山路倒是不遠,程以哲趕到時,十點還差幾分。他將車子泊在路口,開著雨刮,目不轉睛盯著路上,唯恐錯過了念卿。這個時辰,又下著大雨,路上幾乎沒有了行人。除了偶爾幾輛車子開過,隻有三輛黃包車進去,卻沒有一輛出來。念卿回家必然是走這個方向,不可能從那頭繞路。程以哲一直等到十點二十分,仍未見人,心裏越發忐忑。
  常有在社會版看到女學生做家教被非禮的新聞,此時那些聳人聽聞的事件盡兜上心頭,程以哲再坐不住,隱約記得見她跑進了右邊第五盞街燈後的人家……當下也顧不得別的,徑直將車子開到那家門前,冒雨衝入門洞,按響門鈴。
  連按了兩遍,才聽有腳步聲近前,門上小方洞拉開,一雙眼睛隱在陰影後頭,中年男人的聲音冷冷問,“找誰?”
  程以哲彬彬有禮道,“請問沈小姐可是在這裏做家庭教師?”
  門後那人沉默片刻,“走了。”
  程以哲詫異道,“什麽時候走的?”
  “早走了。”那人聲音更冷,一雙眼卻似錐子般打量著程以哲,“你是誰?”
  這聲音聽來不似本地人,冷硬中透出敵意,令人聽來毫無好感。程以哲越發驚疑不安,退後一步,審視了下這戶人家,門牌上寫著名山路春深巷6號,同左右一色的歐式兩層小樓,牆根爬滿藤蘿,門廊下有簡單花草,一切與普通富人家無異。
  門戶哢噠一聲,那人開了門出來,反手將房門虛掩。門廊燈下是個身穿睡袍的男人,中等身材,微微禿頂,看來十分平常,隻是一雙眼格外銳利。
  “我是沈小姐的同事,順道過來接她。”程以哲略欠身,不動聲色地打量此人。
  門後卻聽一個女人的語聲響起,“這麽晚,誰呀?”
  房門開處,一個略見臃腫的圓臉女人探身出來。程以哲鬆了口氣,有女主人在家,想來不會發生那種事情,忙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是來接沈小姐的。”
  “噢,沈小姐今天有點著涼,早回去了。”那女人一雙眼睛在他身上骨碌轉,說話倒是和氣。
  “這樣……那真是抱歉,打擾二位休息了。”程以哲隻得欠身告辭,冒雨跑回車上,身上已經淋得半濕。
  回去的一路上,越想越覺得古怪。這戶人家怎麽看都不似念卿說的舊式家庭,若說是外來的暴發戶家庭倒有些像,但那對夫婦給人的感覺極差,看上去沒有半分有錢人家的優裕,反倒覺得陰沉。
  程以哲一整夜沒能睡著,擔心著念卿是否安然回家,恨不得立刻找巡捕房的朋友把她家找出來,卻又怕小題大做,給她惹來麻煩,往後更加惹她討厭。
  輾轉反側到天亮,程以哲一早便趕到報館,眼巴巴張望,直看到那瘦削身影如往常一般踏入大門,一顆心這才墜回原地。當著眾人不便說話,足足忍耐到半上午,念卿拿了稿子去總編室,回來時經過主筆辦公室門口,程以哲一步將她攔住。
  念卿嚇了一跳,愕然抬頭看他,“程先生?”
  “你跟我來下。”程以哲轉身回辦公室。
  念卿隻得硬了頭皮跟進去,見夏杭生不在,竟隻得二人單獨現對。程以哲轉身,“念卿,我要先跟你道歉。”
  “為什麽?”念卿莫名所以。
  “我一時唐突,可能給你惹了點麻煩。”程以哲將手插在深灰條紋西褲兜裏,雪白襯衣袖子挽起,同色西服馬甲裁剪得熨貼修身,懷表的鏈子在胸前微微晃動。
  “程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念卿有些不安,微微抿唇,抬眸看他。
  她抿唇的動作,看得程以哲心頭一跳,低頭道,“我……昨晚因為下雨,還是去了名山路接你,卻不知道你提早走了,冒昧打擾了那家人,可能會引起他們不快,給你……”
  話音未落,卻聽喀的一聲。
  他一抬頭,見念卿倒退兩步,撞上身後資料架,稿子脫手散落一地。
  “你去了那裏?”念卿麵孔雪白,語聲透涼,雙手竟止不住地發顫。
  程以哲被她的反應嚇壞了,忙拾起地上稿件,一疊聲道歉。念卿卻緊緊盯住他,肩頭越發顫抖得厲害。程以哲情急,張臂便將她擁入懷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要太擔心,就算丟了這份家教,我再幫你找一份……”
  “放手!”念卿猛然掙開他,急退到門邊,臉色蒼白如紙,“程以哲,你知道你在做什麽?我無才無貌,有什麽讓你感興趣?我尊重你,也請你自重,不要再幹擾我的生活,不要再糾纏下去!”她一口氣說出來,靠了門框劇烈喘息,身子依然簌簌發抖。
  程以哲整個人怔住,似未能反應過來。
  “我希望再不會在那地方見到你,最好永遠不會!”念卿冷冷吐出這一句,轉身摔門而去。
  
  【名伶傾城】  
  下學時分,老鍾敲響,三五成群的女學生結伴步出學堂,嬌聲笑語令清靜的林蔭小路一時熱鬧如三月花海。南方初冬暖陽下,女學生們大多還穿著夾衣旗袍,偶有時髦的少女已率先穿上白色闊袖窄腰衫襖,套黑色長裙,剪了齊耳短發,素麵朝天的走過,引得眾人側目。
  “如今最時興的打扮就是這樣呢。”女生們欣羨地議論,念喬抱了書本回頭張望那白衫黑裙的背影,隻覺素雅飄逸,越瞧越好看。
  “念喬身段兒風流,要穿上這麽一身準比她好看。”同伴嘻笑著打趣,“不曉得會迷倒多少人!”念喬不依,跺腳道,“誰風流了,你這碎嘴就會胡說。”同伴躲閃,念喬追上去,兩個嬉鬧作一團。身後女生們瞧著二人直笑,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念喬!”
  眾人愕然側首,見路邊停著輛黑色車子,一個高挑俊秀的男子倚了車門,象牙色軟呢西服配淺色條紋褲子,唇挑笑意,態度倜儻……將一眾女生看得出神,反而忘了他方才喚的何人,直待念喬低頭迎了上去,眾人一時相顧訝然。
  念喬立在車前數步,不敢抬眼看他,隻聽得自己心跳聲如鼓,兩頰火燎似的燙。程以哲連喚兩聲,她都毫無反應,亦不抬頭。
  “怎麽,不認得我了?”程以哲苦笑,莫非連念喬也不肯見他,兩姐妹拿定主意視他如路人。
  “程大哥……”念喬語聲細如蚊蚋,“是姐姐拜托你來接我嗎?”
  還肯叫程大哥,看來不會拒他於千裏之外,程以哲鬆口氣,聽她提及念卿卻又心中發澀,隻微微一笑,“順道路過這裏,來捎你一程。”
  念喬抬眸飛快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暈紅雙頰漾開小小酒窩。
  
  坐上車子,程以哲說了些笑話逗她,念喬漸漸回複平素的活潑,神態也自在起來。
  到了路口,見程以哲將車轉向報館方向,念喬忙道,“我們家往左邊。”
  程以哲詫異,“今天不去上課嗎?”
  念喬睜大眼睛,一雙妙目黑白分明,“咦,姐姐沒告訴過你,逢禮拜四老師都不上課的。”
  “呃,看我這記性,一時忘了。”程以哲忙打哈哈蒙混過去,“那是直接送你回家嗎?”
  念喬一點未在意,脫口將地址告訴他,一麵順口抱怨起聲樂老師的嚴厲,卻不知程以哲心中暗自急跳,且喜且憂。自從念卿當麵回絕之後,一直視他如路人,不假半分辭色。他心中疑慮卻是更甚,思來想去,隻好從念喬這裏打探。原本未曾指望這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事,卻不料歪打正著,念喬對他毫無戒心,竟肯讓他送抵家門。
  天可憐見,他試探過多少遍,念卿也不肯透露住址,報館資料科處雖也查得到,他卻不敢貿然侵犯她隱私。大致知道她住在某一帶,也暗暗在左近徘徊過多次,卻始終不曾接近。
  程以哲無聲苦笑,想起昨日大醉,夏杭生罵他賤……世間那樣多女子,為何獨獨戀上不愛他的那一個;明明可以正大光明追求,偏偏又怕她,唯恐惹她一絲不快,如今連話也不能同她說……這兩日,念卿待他已至冰點,日日相對,卻視而不見。今天硬著頭皮來找念喬,若再趁勢登門,她會不會加倍的深惡痛絕……程以哲一麵開車,一麵心中掙紮,也不知念喬唧唧喳喳說了些什麽,直到她急急大叫一聲,“到了到了!”
  原來她住在這裏,程以哲跟在念喬身後,身不由己踏進一條僻靜老巷,兩側都是破敗的老房子,牆上給煙火熏出斑駁印痕,竹竿子橫七豎八晾滿衣服,萬國旗般飄動。已是黃昏時分,巷子裏飄來陣陣炊煙,帶著嗆人的煤煙氣……底層黑洞洞的門樓也砌了門窗住進人家,不知誰家主婦操著聽不懂的外地方言在罵孩子,兩個半大孩子舞著彩紙糊就的大刀追打過去。
  天光昏暗,過道裏唯一的路燈還未亮,程以哲低頭仔細看路,留心著高低不平的路麵。念喬在前頭走得極輕快,兀自笑道,“姐姐說過了年再換一處房子,離學校近些,不用老遠來去。”
  程以哲忍不住脫口道,“你們一直就住這裏?”
  “沒有啊,以前住孤兒院宿舍。”念喬隨口笑道。
  程以哲聽說過一些零星故事,知道她們父母雙亡,姐妹失散多年,念喬是念卿從孤兒院找回來的……他沉默下去,不知該說什麽,隻覺心裏堵得難受。
  “這裏上樓。”念喬走進一戶門洞,回頭招呼他,“樓梯有些暗,當心哦。”
  木樓梯知嘎作響,一路盤旋到三樓窄小的閣樓前。
  程以哲要微微低一點頭,才不會觸到積滿油灰的屋梁。
  念喬開了門,側身望著他,笑容熱情明亮,“程大哥,進來坐坐吧。”
  程以哲猶豫了一刻,步入屋裏,迎麵是一大片燦燦的綠,印花向日葵的布窗簾外,是連綿的灰瓦屋頂,一眼可以望見遠處教堂的尖頂,刷得雪白的窗台上放了小小一盆蘭草,兩隻鴿子在屋頂傻乎乎散步。小小的房中,處處簡陋,卻處處整齊,透出細致溫暖。
  “怎麽樣,還不錯吧。”念喬歪著頭欣賞他訝然的表情,“我和姐姐一起布置的。”
  “好,真好。”程以哲由衷讚歎。
  念喬一笑,眼眸清亮坦然,“以後會更好的,等我畢業就和姐姐一起掙錢,我們會更好。”
  麵對生活的艱辛,十六歲的女孩子,眼眸裏閃動著不屬於她這年紀的擔當和樂觀。程以哲第一次覺得,他真真看低了這小姑娘。
  “姐姐說過了年搬到好點的地方住,我卻覺得這裏很好,房租又便宜。”念喬學著洋人的樣子聳肩攤手,辮子在肩上甩動,笑眸彎彎。那明亮笑容卻晃得程以哲眼睛發澀,張了口不知說什麽好,目光無意識落到桌上,看見一本英文課本。
  “這是念卿的書?”他信手拿起來。
  “嗯,已經教過的舊書。”念喬轉身,忙著燒水倒茶,“程大哥稍坐一下。”
  程以哲翻開那課本,外麵看來頗舊,前麵幾頁留有熟悉的清秀字跡,密密標滿批注。然而翻到後頭,大半本書都是整頁的雪白,一點批注都沒有。
  念喬蹲在過道的爐子前燒水,驀然聽得程以哲走到身後,“你姐姐平日晚上都什麽時候回家?”
  “大約十點多吧。”念喬不經意地回答,“我做完功課就睡覺的,她每晚到家我都睡迷糊了。”
  “沒有看過鍾點?”程以哲追問。
  “那個舊鍾壞掉好久了,反正也用不著。”念喬笑道,“反正每天早上樓下鋪子一開門,小孩子刮刮的鬧,就知道是六點了。”
  半晌沒聽程以哲回答,念喬詫異地回頭,見他站在門口,直盯著手上那冊課本出神。
  她一連喚了幾聲,他才猛一抬頭,臉色在昏黃燈光下隱隱發沉。
  “程……”她才一張口,他卻驀的按住她肩頭,目光灼灼盯了她,“念喬,今天我來過的事,萬萬不要告訴你姐姐,否則她生氣起來,再不許我過來,記得嗎?”
  念喬怔怔點頭。
  “我有點急事,這就得走。”程以哲轉身將課本放回桌上,匆匆走到樓梯口,再一次叮囑,“念喬,千萬記得!”
  他噔噔下樓,腳步聲去得遠了,念喬仍怔怔望著樓梯發呆,不由自主撫上自己肩頭,他方才按住的地方仿佛還留著掌心餘溫。爐子上水壺噝噝作響,一壺水滾滾的開了。
  
  (下)
  大半夜裏,門上篤篤急響,將夏杭生從睡夢裏驚醒,卻又沒了聲響。莫非是發了場噩夢。夏杭生開燈看鍾,才淩晨一點過,正欲倒頭再睡,敲門聲又響起。夏杭生一個激靈,翻身下床,驚問,“是誰?”
  “我,程以哲。”
  門開處,程大少爺衣衫不整地倚了門框,低頭以手背擋住麵孔。夏杭生氣急敗壞,正要罵人,卻見程以哲抬頭,鼻血流淌,麵帶傷痕,衣領袖口一片猩紅,頓時將他驚呆在門口。
  “看什麽,死不了!”程以哲一把推開老夏,徑直進屋,將外套隨手拋在地上,到盥洗間接了冷水洗臉。夏杭生慌忙翻箱倒櫃,總算找出小半瓶雲南白藥,好一頓手忙腳亂 ……總算是止住了血,卻搞得兩人都是狼狽不堪。程以哲尤其淒慘,鼻血流了許多,外套襯衣上都是血汙,臉頰也擦傷一片。
  “不會是摔了一跤吧。”夏杭生沒好氣地衝水洗手,相識多年,倒是第一次見風采翩翩的程少搞成這副樣子。
  程以哲悶聲不答。
  “男人打架也沒什麽,關鍵是,打輸了比較沒麵子。”夏杭生笑起來,又補充一句,“尤其是在女人麵前。”隻聽咚的一聲,夏杭生嚇一跳,轉身見程以哲臉色鐵青,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啞聲怒道,“閉嘴!”
  “出什麽事了?”夏杭生頓覺事情不妙,從未見程以哲發過這樣大的火。
  “你跟什麽人打了架?” 夏杭生追問,程以哲悶聲答不知道。
  “為什麽打架?”夏杭生又問,程以哲依然悶聲答不知道。
  夏杭生氣急,當胸給他一拳,“你他媽還知道什麽,就知道半夜來捶門?”
  程以哲跌坐椅上,半晌終於吐出一句,“我跟蹤了念卿。”
  晚上八點鍾,程以哲同朋友換了一部車子,早早將車泊在春深巷路口,眼見著八點二十分,念卿乘黃包車在他不遠處下了,快步走到春深巷6號,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上次那圓臉女人,側身讓了念卿進去,探頭左右張望,將門重重帶上。
  此時正是夜間進出活動的時辰,左右鄰家頻繁有人車出入,打扮入時的男女相伴投入夜色之中,遠處領館區亮起一片燈紅酒綠,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程以哲守在車裏,緊盯那春深巷6號,見二樓燈光亮起,窗戶卻緊閉,看不清簾後是否有人活動。時間一點點滑過,比任何時候都難捱……終於捱到十點、十點半、十一點,念卿始終沒有從那扇門內出來。
  十二點鍾,夜歸的人已紛紛回家,整條巷子清靜下來,程以哲終於坐不住,拿定主意直闖那戶人家探個明白。待他疾步穿過路口,卻見一輛轎車迎麵而來,匆忙間閃避不及,眼看要被撞上。那車子堪堪一個急刹,輪下擦出火花,總算是刹住……司機探頭出來,操了一口北方口音,破口便罵。
  程以哲狼狽不堪,無暇理睬,掉頭要走。此時一輛車子開過,車燈掠進後座,照亮一個淡淡側顏。程以哲驀的駐足,心中電光火石般一閃,似聽得車內有個女子聲音低低開口,司機立時發動車子,掉頭駛走。
  “念卿,念卿——”程以哲回過神來,拔足追上前去,那車子轉眼已駛出路口。
  倉促間,那側影隻看得一眼,卻熟悉得觸目驚心。
  程以哲匆忙奔回馬路對麵,忙要上車去追。甫一打開車門,便被人從身後抱住,風聲過耳,臉頰已著了一拳!程以哲掙紮不得,後領被人拽了,猛地按倒在車前蓋,雨點般拳腳落在身上。黑暗中看不清來人是誰,隻聽一個濃重的蘇北口音操著生硬的本地話,惡狠狠道,“不嫌命長就少管閑事!”
  程以哲眼前發昏,耳邊聽到玻璃碎裂聲,口中盡是血腥味……遠處巡捕哨聲吹響,待他掙紮了站起來,那夥人已不見蹤影。巡捕趕來,見車子玻璃被砸碎,輪胎也給紮破,又見他衣著光鮮,料來必是富家公子惹上了小流氓。這種事每日沒有十起也有八起,巡捕懶得費事,直接問了地址,便要送他回家了事。程以哲一身狼狽,自然不敢回家,隻得報上了夏杭生的地址。
  次日一早趕到報館,等到近午也不見沈念卿,問葉起憲才知她一早告了假。
  夏杭生搖了電話給巡捕房的朋友,托人查探春深巷6號住戶,回複卻是這家房東一早移居南洋,房子托朋友租給外地商人,具體情形不明。
  程以哲驀的記起一個人,“老易!”
  老易是社會部的資深記者,跑遍全城街頭巷尾,大大小小的奇聞八卦全在他一杆筆下。若論此人路子之寬,人麵之廣,隻怕連巡捕房也甘拜下風。
  “春深巷啊……”老易叼了煙鬥,信手翻翻那簿寶貝地址錄,皺眉想了想,“住這條巷子的名人倒有幾個,不過這6號人家卻沒有印象。”
  程以哲大失所望,“老易,你再仔細想想,果真沒有一點印象嗎?”
  老易擰眉看了看他,心中詫異,竭力思索了許久,忽的一敲桌子,“嘿!”
  “怎樣?”程夏二人同時搶問。
  老易撲哧一笑,“程少,你該不會是記錯了門牌吧。”
  見程以哲愕然,老易越發促狹笑道,“春深巷6號我是沒印象,不過7號卻知道……那可是住了豔名遠播的一位人物,我看你找的怕是她吧!”
  夏杭生不耐煩道,“胡扯,7號關6號什麽破事!”
  程以哲驀然抬頭盯了老易,“7號住著誰?”
  老易嘖了一聲,歎道,“皇帝的夜鶯!”
  ——皇帝的夜鶯,也有洋人愛叫她中國夜鶯,意思取自一個國外小說家筆下的故事。從前有個皇帝,禦前養有一隻美麗非凡的夜鶯,她每晚隻歌唱一小會兒,美妙聲音能令枯萎的花朵重新開放,垂死的病人煥發生機……沒有人知道夜鶯從哪裏來,隻知她在夜裏出現,又消失於夜色之中。[注]
  自她在梅杜莎俱樂部登台之日,將近三個月,任何歌星、紅伶、名媛的風頭都蓋不過這位“中國夜鶯”。梅杜莎俱樂部是城中頂尖的風月之地,隻接納會員入內,入會者除了軍政名流、豪門巨富,便是各國領館的洋人。據說每晚的鮮花香檳都是從外國空運,舞娘俱是高大美豔的白俄女子,樂隊也全是洋人,許多名噪一時的紅歌星都以在此登台為榮。
  “是她?”程以哲雖極少涉足風月場所,卻也聽說過這位紅極一時的傾城名伶。
  “沒錯,就是她,中國夜鶯,雲漪。”老易吸一口煙,歎息般吐出那香豔的名字,仿佛舌尖也帶上了一抹綺靡豔色,複又搖頭道,“春深路7號據說是她的寓所,不過極少有人見到她出入,偶爾露麵也是車載車送……況且,你也知道梅杜莎的後台是什麽人,雲漪這顆大搖錢樹,進出都有保鏢護送,誰能近前。”
  
  【絕色驚魂】
  
  車窗外景物飛逝,一麵是爬滿藤蘿青苔的山壁,一麵是白浪拍岸的海灘。梧桐林蔭道徐徐盤山而上,將人帶入如畫景致之中。天邊晚霞漸漸沉入夜色,林蔭間路燈次第亮起。
  近山腰處,道旁停滿各式豪華轎車,幾乎將路口堵塞。高且纖細的鐵花圍欄後,大片常綠灌木修剪出玲瓏花式,乳白大理石砌出羅馬式噴泉,悠揚樂聲自那水晶大門之內傳出。
  晚上八時未到,門前已是香車如織、賓客絡繹——傳聞中蝕魂銷金的梅杜莎俱樂部,竟遠離浮華塵囂,隱匿在一片傍山臨海的綠蔭之中。膚棕眼碧的印度侍者拉開車門,程以哲隨了表兄白慕華下車,挽了各自的女伴步上門前織金點翠的地毯。
  梅杜莎向來隻接待熟識常客,一般人縱是腰纏萬貫,若沒有常客引薦也一樣被拒之門外。程家門風篤嚴,也並非數一數二的豪富之家,倒是與經營紙業的白家有姑表之親。白家幾乎壟斷城中紙業,比之程氏家業又豪闊許多。侍者認得白慕華,恭然欠身領了四人入內。
  一扇扇雕花長門開啟,水晶吊燈剔透搖曳,梵阿鈴的悠渺調子似在半空流轉,如絲纏繞;明滑如鏡的地麵不知嵌了什麽,閃動星星點點銀芒,竟覺步步生輝……兩名女伴低聲驚歎,程以哲亦駐足,微眯了眼,幾疑踏入幻境。白慕華回首一笑,早知他三人必是這般反應。
  橢圓的大廳裏,中央留做舞池,前麵是金壁輝煌的舞台,散布四下的座位不多,約莫能容百人。程以哲環顧四下,多見金發碧目,盛裝而來的洋人,少數黑發黑眼的麵孔亦是熟知的名流,舞台下最靠前的座位卻統統留空。白色製服侍者領四人在靠前的側首落座,立時有豐滿豔冶的白俄女子穿了刺繡旗袍,上前斟上香檳。
  以白家的聲勢也隻得坐在側首,程以哲掃了眼前麵落座的數人,除去幾名洋人,卻都是往日難得一見的政界中人。白慕華循了他目光看去,微微一笑,“那是荷蘭跟丹麥使館的參讚,同另兩個洋行老板……這是尋常的,真正大人物還未到呢。”
  說話間,嘉賓貴客魚貫而至,各自落座。大廳裏水晶吊燈漸漸暗下去,樂池裏音樂變換,起先的舒緩悠揚換作靡靡的綺麗之音。兩名女伴都是新派女子,言笑間並不扭捏,倒是程以哲心不在焉,令他身邊短發鳳眼的嬌小女子十分不悅。
  時間已至八點半,程以哲啜了口酒,不耐地望向舞台,心裏愈覺忐忑煩躁。忽聽白慕華壓低聲音笑道,“瞧,來了。”程以哲手上一顫,驚回頭,險些潑濺了杯中香檳。但見舞台上毫無動靜,白慕華的目光卻是遞向門口。程以哲心頭一寬,複又揪得更緊,也不知自己在憂懼什麽。
  卻見一行人踏進門來,兩名紫色製服的侍者在前領路,引了後頭五六人徐步而入,沿專門的貴賓走廊直抵前排落座。走在前頭的人俱是黑頭發黃麵孔,兩名洋人反而隨在後麵。程以哲認出其中最耀眼的一人,一襲黑色夜禮服,襯了倜儻身段,舉止間貴氣十足,容色風度令程以哲也自愧弗如。
  “薛四公子!”身側女伴脫口驚呼,兩女驚喜不已。
  白慕華感歎,“世上果真有人占盡諸般榮光,不由得人不嫉妒。”
  程以哲仔細看去,依稀認出其中一人像是稅務司長,其他人再不認得。
  舞台上金色幕布徐徐升起,廳中燈光俱暗,樂池中響起西塔琴和塔布納鼓的聲音,台上金紅粲然的穹門洞開,鈴聲如雨,紗麗飄揚,十二名印度舞娘踩了躍動節拍,跳起腳鈴舞。當中一名領舞者,穿火紅紗麗,麵紗綴滿金珠,腰身曼妙如靈蛇,露在外麵的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帶出異域風情無限。程以哲目不轉睛盯了那舞娘,心口怦怦急跳,恨不得立時摘了她麵紗,一窺究竟。
  曲聲終了,紅衣舞娘飛旋回身,麵紗拋起,飄過台下。
  一時間豔驚四座,竟有人忘情般站起,欲搶奪那麵紗……程以哲卻重重靠上椅背,喘出一口氣,千幸萬幸,不是她!
  白慕華興味盎然地笑道,“如何,梅杜莎名不虛傳吧?”
  程以哲心情大悅,端了酒杯笑道,“雲漪小姐果然美麗。”
  白慕華低頭正要喝酒,聞言哈哈大笑,“好沒見識的書呆子,雲漪豈是這麽容易讓你見著的,早著呢,不到最後可不會出來。”
  原來還不是她……一口香檳哽在喉間,化作苦澀,程以哲苦笑著放下酒杯,再也無心聲色。一名女伴訝然道,“這般美貌,還不如那雲漪?”
  白慕華笑而不答。歌舞陸續登場,一場比一場熱烈,出場的女子一個勝一個妖豔,各逞風流妍態,看得台下眾人忘乎所以,神魂顛倒……卻沒有一個似她,程以哲心中一點點踏實下去,卻有一處越懸越高,叫人透不過氣。他昏昏然起身,對女伴歉然一笑,“我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回來。”白慕華拽住他,“早不去晚不去,等一晚上就看這會兒了!”
  程以哲一呆,正欲開口,眼前陡然黑了,廳中燈光俱暗。
  “坐下坐下,來了來了!”白慕華激動得語聲似變了調。
  大廳穹頂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漸漸亮起,灑下一片朦朧柔光。
  幕布啟處,一扇巨大的絹畫屏風,粉紅櫻花鋪滿舞台。燈光淡淡籠罩下來,舞台上不見人影,隻映出屏風後一個嫋嫋側影。一縷縹緲歌聲便在此時揚起,初時細若遊絲,伴了低回樂聲漸漸拋入虛空,宛轉起伏,無聲無息潛入魂靈,叩動心扉。
  一段《蝴蝶夫人》的詠歎調,音韻頓挫的意大利語,從她口中唱來平添了月夜霜落的曲致,淺吟低唱間,無需聽懂那歌詞含義,仍受其哀婉纏綿所感,聞者無不心醉,複又神傷。
  這幕淒婉歌劇中,愛上美國軍官的日本女子,日夜守候情人歸來,卻等來無情被棄的結局,最終引刀自盡。悲劇降臨之前,她曾眺望情人離去的港口,滿懷期待與溫柔,吟唱出《明朗的一天》……“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nire.Tutto questo avverrà, te lo prometto. Tienti la tua paura. Io con sicura fede lo aspetto.”(他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終於實現他曾經的諾言。是的,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那個身影徐徐轉出屏風,深紫裸肩長裙曳地,裙袂迭迭,如水蜿蜒,雪白絲緞披肩綴了極長的流蘇,隨步態款款而動。雲鬢堆髻下,華麗的銀色蝴蝶麵具遮去麵容,隻露出玲瓏紅唇和纖柔下頜,雪膚紅唇相映,豔色烈烈,奪人遐思無限。
  歌聲漸入幽渺,雲漪仰首凝立,緩緩轉身,披肩如雪色水袖揚起,雲髻隨之散開,青絲似流瀑傾下。青絲雪帛相映,一隻蝴蝶麵具飄然而落,佳人懶回眸,全場俱寂。
  時間仿佛在此刻凝固,廳中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幕布緩緩降下,某個角落裏忽聽一聲清脆裂響,似玻璃杯脫手墜地,卻如一滴冷水滲入沸油,刹那間全場掌聲如雷。燈光再度亮起,座中男女紛紛收回神魂,仍是唏噓不已。
  “天人,天人啊。”白慕華倒抽一口氣,似覺從雲層裏走了一遭,這才回返塵世。側首看去,卻見程以哲目光發直,茫然盯住人去台空的幕布,仿佛魂魄已不屬己身。侍者悄然上前,拾掇起地上玻璃碎片,替他換上新的酒杯,他亦渾然不覺。白慕華啼笑皆非,早知這書呆子風月世麵見得少,可也未免太過忘形。
  “以哲,以哲,該回魂了!”白慕華連聲喚他,含笑打趣道,“這可怎麽了得,隻一眼便丟了魂,回頭我怎麽跟舅父交待去!”
  程以哲恍惚回頭,見表兄連說帶笑,兩名女伴麵有慚色,周遭光影陸離,酒色芬芳依舊馥鬱,然而整個天地卻已黯了,灰敗的底子上,一切都失去顏色。唯獨那絕色容顏在眼前無限放大,似火焰舔噬,將心中另一個影子燒作灰燼。身側女伴見他臉色發青,額有微汗,覺出些許異樣,卻見他端起酒杯,一口口緩慢地飲盡。
  此時樂聲又起,場內燈色光影變幻,舞池中無數小燈閃爍,似散落一地珍珠。舞台一側的金色旋梯直抵二樓,鮮花錦簇,頂端灑下漫天彩帶……靡靡舞曲,裙袂飄飄,四名美豔佳人魚貫步下旋梯,霎時間豔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四名美人正是今晚登台的四場歌舞主角,此刻換了一式的晚裝高髻,鬢簪玫瑰,或嫣然,或冷傲,或楚楚,或嫵媚,個個似步下雲端的公主,自旋梯居高臨下俯視大廳,座中名流富豪盡皆仰首目眩,為之瘋魔。
  四名白俄女郎各推一輛花車自舞台兩側出來,穿一色的高衩旗袍,修長大腿雪白晃眼。花車上分別是粉、白、黃、紅四種顏色的玫瑰絹花,與旋梯上四名女子鬢角的玫瑰顏色相對應,至此,每晚最癲狂的高潮時分來臨。
  “這是什麽意思?”短發鳳眼的女子嬌聲驚問,程以哲卻置若罔聞,白慕華忙笑道,“這是梅杜莎最有特色的節目了……每晚歌舞結束之後,便是徹夜狂歡的舞會。當晚登台的五位美人,將挑選自己的舞伴領銜步入舞池。男士們若希望被誰挑中,就買下代表她那一色的玫瑰放在桌上,美人便會到你跟前來,至於能不能被挑中,就看你的魅力了。”
  “這太有趣了!”兩名女伴連連嬌笑,一人好奇道,“買得多少沒有關係麽?”
  白慕華搖頭笑,“梅杜莎崇尚浪漫的騎士精神,不以多少而論,全看你對佳人的心意……除非,有薛四公子那樣的手筆。”
  “聽說薛四公子曾包下全場的黑色玫瑰送給雲漪?”短發鳳眼女子睜大眼睛。
  白慕華笑笑,“不是曾經,是近半月來天天如此。”
  兩女相顧失色,短發女子更加好奇道,“那這一支黑玫瑰要價多少?”
  白慕華朝薛四公子所在方向望了一眼,含笑伸出一個手指,“這是其他四色的價,黑玫瑰麽……”他挑眉一笑,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女伴嘖嘖有聲。
  “五百。”
  隻聽咣當一聲,程以哲碰翻酒瓶,連帶打翻桌上酒杯。豔紅香檳灑上雪白桌布,幾乎潑上身側女伴的粉色蕾絲長裙,驚得那女子嬌嗔連連。白慕華忙打圓場笑道,“血色羅裙翻酒汙,雖然是風流事,以哲你也太不小心了!”
  程以哲毫無反應,不等侍者上前替換杯盞,端起未灑盡的半杯殘酒就喝。
  連白慕華也覺出他的舉止失常,礙於女伴在側,隻得暗遞眼色,程以哲卻兀自發愣。
  此時座中名流富豪已將花車上四色玫瑰爭購一空,四名女子相繼步下旋梯,穿行於座中,帶起香風拂麵,各自挑選出了舞伴,被挑中之人盡是高官豪富。此時一名大紅旗袍的白俄女郎自舞台上走出,懷抱滿捧黑色玫瑰,風情萬種地環視台下眾人。
  座中眾人皆翹首屏息,無人敢有半分喧嘩。
  燈光流轉,一束柔光所指之處,刹時聚焦了全場目光。旋梯頂端,一襲黑色塔夫綢長裙閃動幽暗光澤,托出個冰肌雪顏的女子,一步步走下旋梯,似自夜空降入塵世,腳下縱有萬紫千紅,也被這一抹素到極致的豔色奪去光彩。
  雲漪垂眸,環視四下,目光掃過前排第一座上熟悉的身影,薛四公子微微側身,向身後侍者吩咐了什麽。侍者微笑點頭,向台上白俄女子打出個特殊的手勢,那女子走到台前粲然一笑,將懷中滿捧黑色玫瑰拋向薛四公子那桌,用流利的中文朗聲宣布“今晚最美麗的玫瑰全部由長穀川先生購得”,複又用英文重複了一遍。
  川穀川,不是薛晉銘。
  竟是個日本人,全場靜了片刻,隨即相顧嘩然。
  雲漪心中一凝,轉眸冷冷掃向薛晉銘,那人端了香檳在手,優雅地向她舉杯一笑。他身旁的瘦削男子卻向她欠身致意,穿鐵灰色禮服,唇上蓄了刺目的仁丹胡,彬彬有禮的笑容下透出令她背脊發涼的陰冷。
  座中盡皆愕然,白慕華一拍桌子,“怎麽搞的,薛公子的人怎能被倭人搶去?”
  他語聲頗響,引得座側兩名褐發洋人回頭看來,身旁女伴忙輕扯他衣袖。白慕華不耐,正欲開口,卻見一直悶頭喝酒的程以哲霍然站起,大步朝台前走去。
  “以哲!”白慕華急急喚他,引得左右一片愕然,程以哲卻頭也不回。
  這邊起了騷動,台前卻也陷入僵局。
  但見雲漪緩緩步下旋梯,在最後兩步駐足,冷冷睨住了薛晉銘。那長穀川先生本已站起身來,躊躇滿誌,隻等佳人上前。然而雲漪全未將他看在眼裏,隻傲然揚臉,既不開口,也不近前,唇角挑出一抹孤誚笑意,看得薛晉銘漸漸變了臉色。
  
  【風月連環】
  左右侍者猝不及防,被那高挑文秀男子直闖台前貴賓席。
  貴賓席上皆是政要富豪,一見情形不對,席間數名保鏢已起身。不待程以哲靠近,兩名高大的黑衣侍者突然無聲閃出,將他左右挾住。程以哲猛然揮拳向一名侍者擊去,那侍者錯身閃過,反肘擊在他肋下,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
  前排幾個洋女人尖聲大叫,滿場聳動,雲漪與薛四公子也朝這邊望來。
  白慕華疾奔上前叫道,“以哲,別胡鬧!”
  程以哲爬起來,又被兩名侍者挾住,奮力掙紮間,陡然啞聲叫道,“念卿,跟我走!”
  這一聲,驚起座中嘩然,眾人目光皆投向旋梯上憑欄而立的女子——曖昧燈色映照下,雲漪微揚了臉,黛眉挑起,神色似喜非嗔,閑閑笑道,“你叫我麽?”
  這熟悉語聲傳入耳中,蝕骨柔媚,底下卻透出冷漠。程以哲心頭一激,如被冰水潑下,怔怔望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再說不出話來……白慕華已趕上前來,一把拽住程以哲,連聲道,“他喝醉了,請見諒,見諒!”
  雲漪眼波橫掠,語聲透出濃濃慵媚,“若是為了雲漪而來,總該有支花吧。”
  “念卿,你是不是念卿?”程以哲癡癡看她,她笑而不答,流波妙目在他身上徐徐一轉,僅用目光便絞碎他最後一線企盼。全場都靜了下去,樂隊僵在樂池中,不知要不要奏響舞曲,席間四名領舞的女郎也緊張望了雲漪……日本人橫刀奪愛,薛四公子拱手讓美,半路又殺出個文秀男子。再沒有比這更精彩的戲碼,人人翹首觀望,隻看這風流鬧劇如何收場。
  雲漪抬步走下旋梯,在薛四公子和日本人桌前駐足一笑,“長穀川先生,多謝你捧場,隻可惜,你還漏掉了一支玫瑰。”卻見眾目睽睽之下,雲漪抬手摘下鬢旁那朵黑色玫瑰,湊在鼻端一嗅,目光掃過眾人,卻揚手將花拋到程以哲腳下。薛晉銘怔住,隨即變了臉色,脫口道,“雲漪!”
  “以少博眾,我選這位勇敢的冒險家。”雲漪一笑轉身,向樂隊做了個美妙手勢……《假麵舞會圓舞曲》的華麗調子適時奏響,舞池裏燈色變幻,四名美豔女郎提了長裙向各自挑中的男子微微欠身,挽了舞伴款款步入舞池。雲漪翩然來到程以哲麵前,抬起手臂,塔夫綢長裙帶起冷且悅耳的悉簌聲。他恍惚挽住她,隔了黑色蕾絲手套,觸到她指尖的冰涼。
  兩人翩躚滑入舞池中央,另四對男女隨之起舞。轉瞬間燈紅酒綠,舞影婆娑,方才劍拔弩張消弭於無形。薛四公子負手立在原處,映了變幻陸離的燈色,雋雅眉目間掠過陰冷殺機。
  他第一次觸到她,這樣近,挽了她纖削腰肢,扶了她冰涼的手;她亦第一次坦然相對,沒有黑框眼鏡的遮擋,沒有濃厚長發的掩飾,將另一個脫胎換骨的沈念卿呈現於眼前。
  沉默黯淡的念卿,風流美豔的雲漪,哪一個是真正的她。
  “這個驚喜,程先生滿意麽?”她半仰了臉,眉梢眼底笑意風流,一點譏誚如芒,刺得程以哲指尖心上怵怵的痛,半晌才艱澀開口,“為什麽這般作踐自己?”
  “良家女淪落風塵,隻等癡情公子來搭救。”她勾了勾唇角,語聲哀切抑揚,倒似在念戲文。
  程以哲驀然握緊她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啞了聲音,“好,我娶你!”
  雲漪舞步一滯,臉上不動聲色,纖濃睫毛投下兩扇陰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做我的妻子,讓我一生一世愛你,再不讓你受半分委屈!”他攬緊她,目光如火,輕顫的唇間吐出這一句話。兩人步步旋舞,陸離燈影在他身後化作流光飛舞,靡麗樂聲也被這一聲切切誓言掩蓋。雲漪閉了閉眼睛,恍惚間想起遙遠的一幕往事……有一個少年也曾單膝跪在五月的花海裏,對她說,嫁給我,我給你幸福,你和你的母親再不必蒙受委屈。
  “嗬!”雲漪睜了眼,笑若春風,“但凡有點身家,便將自己當作救世主麽?”
  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她暗生感激,然而今夜這般作為,連同一番唐突求婚,卻令她再感激不來……這俊秀麵容,看在眼裏也徒增了孱弱可笑。
  “若嘲諷我可令你快活,我甘願給你淩遲。”程以哲慘笑,沉浸於一廂情願的傷情裏。
  雲漪微笑,帶他滑入舞池邊緣的陰影裏,一字一句給他淩遲,“英雄救美不是人人能演的戲碼,做我的恩客,你還不夠能耐。”
  程以哲一僵,腳下虛浮,踩住她裙袂,兩人踉蹌貼在一處,從遠處看來,倒似緊緊摟抱一般。
  薛晉銘的目光遙遙越過舞池,片刻不曾離開這兩人身影,將這一幕全看入眼裏。
  “倒真是才子佳人。”長穀川一郎悠然開口,說一口流利京腔的漢語,端了香檳和薛四公子相視而笑。薛晉銘淺淺啜了口酒,修長如玉的手指輕叩杯沿,碧璽扳指閃動瑩潤光澤。
  先前那火紅旗袍的白俄女侍親自上來給長穀川斟酒,俯身時有意無意露出乳溝,豐碩胸脯險些挨上長穀川肩頭。薛晉銘抬眸掃她一眼,側首見一個青灰長衫的瘦高身影隱在廊柱後,朝這邊欠了欠身。白俄美人已順勢偎進長穀川懷抱,修長緊實的大腿貼在他身側,回眸卻向薛四公子飛個眼風。薛晉銘了然一笑,疏懶地向身後勾了勾手指,一名隨從立即俯身過來,靜候他吩咐。
  
  雲漪一抽裙袂,從程以哲懷中掙身退開。
  程以哲退了一步,愴然望定她,“念卿,我竟看錯你。”
  一個瘦高身影從廊柱暗影後走出,來到程以哲身後,抬手按上他肩膀,“程公子喝多了罷。”
  雲漪臉色變了變,程以哲反身揮開他手臂,一腔怒火撒向此人。然而那人竟似如影隨形,瘦削五指再度勾上來,令他半邊身子頓時酸麻。
  “程先生還是隨我來吧,令兄已在車上候著了。”那人笑了笑,年紀已不輕,臉上卻保養得一絲皺紋也沒有,鬢角梳得齊齊整整,尖細語聲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五爺來得正好。”雲漪踏前一步,含笑直視那人,“程少醉得厲害,恐怕要勞煩五爺親自送一趟,務必令程少安然抵家。” 程以哲聽出她特意加重了安然二字,心裏又愧又暖,再顧不得一切,奮力撞開身後那人,一把拽住了雲漪,“跟我……”
  一個走字未能出口,裴五爺翻掌如刃切在他後頸,伸臂接住他癱軟的身子。
  “就為這麽個麵人兒,得罪四少?”裴五爺朝雲漪撇嘴一笑,嘖嘖搖頭,“難怪秦爺說,咱雲小姐近來越發不伶俐了。”雲漪冷冷看他,“五爺多慮了,雲漪辦事如何,不勞你操心。你隻管替我送好程先生,四少那裏我自有分寸。”
  裴五爺目光幽幽,到底還是冷哼了聲,“好罷,就賣你一個情麵。”
  得他這一句,雲漪心頭大石落地,欲再叮囑,卻聽身後有人恭然道,“雲小姐,四少有請。”
  雲漪凜了下,暗自斂定心神,待轉身時,已恢複一貫的慵媚神態。
  此時第一支舞曲已完,燈光微微亮起,雲漪徐步穿過舞池,倨傲地駐足。薛晉銘含笑起身,替她拉開椅子。雲漪看也不看,自己拉開一名洋人身旁的空椅坐下。洋人忙欠身致意,殷勤地替她斟上酒。薛晉銘似笑非笑,卻也不惱,溫言將在座數人一一介紹給她,雲漪隻淡淡頷首笑。到那長穀川時,薛晉銘頓了一頓,不提冗長的官職身份,隻說,“這位是東京帝國大學的長穀川一郎博士。”
  長穀川一郎彬彬有禮地向雲漪致意,對之前所受冷遇似乎全不在意,盛讚雲漪的歌聲有如天籟,將這一段經典曲目演繹得動人心魄。雲漪微笑致謝。
  長穀川卻轉了話鋒,笑裏帶刺道,“不過,我以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並不是一出好的劇目,他並不了解我國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堅貞,不會像巧巧桑那樣輕浮懦弱,靠美色取悅外國男人。”[1]
  雲漪勾起唇角,目光掠過他身邊白俄美人,“是麽,貴國女子既然如此堅貞,想來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潔身自好,不會像那劇中軍官一樣,輕易迷戀外國女子。”
  這一番話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懂得中文,聞言不禁失笑,長穀川臉色變幻,一時發作不得,隻得冷冷笑道,“雲漪小姐果然冰雪聰明。”
  “普契尼雖不諳大和女子真正的美麗,卻也將巧巧桑之癡情描摹得感人至深。”薛晉銘閑閑而笑,輕描淡寫揭過僵局,給長穀川下了台階。
  雲漪斜他一眼,“四少遊學東瀛之時,可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薛四公子凝視雲漪,笑容溫柔,“異國風情固然獨特,我卻獨愛眼前佳人。”
  此時舞曲又起,燈光轉暗,樂隊奏出纏綿靡麗的調子,撩人心神。
  “That\'s my turn now.”薛四公子翩翩起身,向在座諸人含笑頷首,攬了雲漪步入舞池。
  雲漪冷了臉,一言不發。薛晉銘亦不說話,隻低頭凝視她,挽在她腰間的手漸漸收緊,迫她緊貼在他身前。燈色昏暗,照見她頸項雪白,修長如玉,鬢角散下一縷發絲,悠悠拂動,似酥酥撩在人心上。薛晉銘湊近她耳鬢,閉目深嗅,隱隱女人香,混和了他身上煙草與香水味道,越發繚繞迷人。
  “那是誰?”他在她耳畔呢喃似的開了口。
  “你又是誰?”雲漪冷若冰霜。
  “這話真叫人傷心。”薛晉銘捉了雲漪的手貼在胸口,似笑非笑看她。
  雲漪抽了手,幽幽地笑,“原來四少也有心。”
  薛晉銘最愛她這副冷而媚的神氣,一時心頭酥軟,倒舍不得責怪了,隻笑謔道,“你才是個沒良心的東西。”雲漪卻一發嗔怒起來,摔脫他的手,冷冷道,“我同旁人跳支舞便是沒良心了?那你將我讓給日本人又怎麽算?”舞池裏人影交錯,有人聞聲側目,薛晉銘忙攬了她,啼笑皆非道,“你倒惡人先告狀,好好好,算我小氣。”
  雲漪掙脫他懷抱,轉身出了舞池,直往後台去。薛晉銘趕上前拽了她,將她逼在廊柱後頭,貼著她臉龐歎道,“你存心折磨我!”
  “薛家四少肯屈尊捧個輕賤的伶人,已是賞了雲漪天大的顏麵,任憑如何打發,我也不敢說您半個不是。”雲漪冷冷揚了臉,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可若是借著個女子的姿色去討好日本人……四少,恕我說聲不認識您!”
  薛晉銘臉色劇變,觸上她凜凜目光,臉上熱辣辣似挨了一記耳光。
  雲漪眼裏也浮起蒙蒙一層水光,泫然望定他,淒楚哀豔之極。
  他伸手方欲撫上她臉龐,她卻重重推開他,咬唇掉頭而去。
  “雲漪!”薛晉銘追到後台入口,卻見一襲青衫閃出,裴五滿麵謙卑地攔住他去路。
  
  轉進後台,身後幕簾擋住外頭視線,雲漪眼裏淚光立時斂去,一掃哀婉神色,隻餘淡漠蒼白。
  一路疾步直入,順手摘了手套拋給緊隨身後的仆婦,來到專屬化妝間門口。雲漪推門而入,卻見那猩紅絲絨窗簾前,早已有人候著她了。
  那人坐在輪椅上,背向門口,悠然抽著一隻雪茄。
  “秦爺。”雲漪反手將門合上,背抵了門,臉色越發蒼白。
  秦爺扳動輪椅,轉過身來,黑色綢衫上織了團團的福字,同他麵容一般富態而平庸,看似個最尋常的商人,毫無特出之處,隻一雙眼裏精光奪人。
  “今晚玩得可開心?”秦爺笑眯眯打量她,目光似隻錐子,令雲漪喉頭發緊,無言以對。
  “秦爺,您說過薛四公子的事已完,卻沒說過還有日本人這一節。”雲漪索性開門見山,強撐了倔強神色,“您當初許諾的話,雲漪記得很清楚。”
  “丫頭,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雖說了薛四公子的事情已完,卻未曾說過,從此你便可以得罪他。” 秦爺嗬嗬笑,目中精光閃動,“行有行規,你吃一天風月飯,就得作一天的笑臉,莫說炙手可熱的薛晉銘,哪一個恩客都開罪不得。”
  雲漪垂眸不語,心頭卻隻盤旋著風月飯三個字,似被鞭子抽中背脊。
  “我以為,這碗風月飯總有些不同。”她冷冷抬了頭,“從前既要籠絡薛晉銘,便由不得我招惹別的恩客,如今換了霍仲亨,我便一心一意接近那霍督軍!這頭的薛公子,隻怕是招呼不周了!”
  “你這丫頭,果真不是吃這碗飯的料!”秦爺笑得慈和,對她的忤逆態度絲毫不以為意,“也罷,我秦九應承過的事情,自然有數。待霍仲亨的事情一完,你自去遠走高飛,該給你的好處我一分不少。”
  “多謝秦爺。”雲漪臉上漸漸緩過些血色,神色仍是淡漠。
  秦爺卻斂了笑意,沉沉開口,“你莫謝得太早,我也有話在先,那霍督軍雖有風流惜花之名,卻絕非薛四那等多情公子可比。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烈,你也怕是聽說過的……若是你拿捏不穩,栽在他手中,也莫怪秦九無能。”
  雲漪靠在門上淡淡笑了,明眸半睞,笑意慵倦,“聽起來倒是有趣。”
  秦爺亦是一笑,“相當的有趣。”

  【隻若初見】
  “霍仲亨反戈一擊,當真毒辣!”
  “段公有日本人傾力扶助,原本布署周詳,若非此人背後一刀,何至於臨陣慘敗,落得黯然引退的下場……”
  千味齋天字號包廂裏,錦屏隔斷,華燈高照,圓桌上幾樣簡單清素的小菜,雖格外精致,卻也不見出奇。隻有行家才知,這千味齋以素齋聞名,主廚是昔年宮中禦廚,最不起眼的一道“白毛浮綠水”,不過是豆腐雕出薄片,盛在清湯裏,也要講究十二道工序。
  桌旁這三人,皆是尋常富商打扮,舉止作派毫不張揚。包廂外卻守著十餘名便服壯漢,將半條走廊封了,不許閑雜人等接近。侍者上菜進入也被人緊緊盯著,大氣不敢喘。有眼尖的瞧見那些壯漢個個腰間凸出,分明藏了槍械。
  千味齋素來貴客如雲,但這等陣勢仍是叫人咋舌驚心。
  桌上主座一人穿褚色長衫,看似儒商模樣,端了茶盞笑諷道,“如今霍督軍一箭雙雕,既吞並了地盤,又向新內閣表了忠心,這才是識時務的俊傑。”
  他身旁之人無聲嗤笑,卻不答話,國字臉上神色傲慢,氣派不俗。
  另一人皺眉沉吟,“這一箭之謀,怕是意在三雕。”
  “你是指……”長衫儒者臉色一沉,壓低了嗓音,“南邊?”
  一直緘默的那人冷聲笑了,“南邊能成什麽氣候,秀才造反,三年無成!”
  三人相視而笑,卻聽走廊上腳步聲匆匆而至,侍衛剛說了聲“薛公子到”,那門就給人嘩的推開,薛晉銘似乎來得匆忙,臉色透著疲憊,不若往日神采飛揚。
  “抱歉抱歉,晚生公務纏身,來得遲了,還望方伯父、徐伯父見諒。”他歉然朝座上兩人欠了欠身,又朝那國字臉的男子一笑,“姐夫,你提早過來也不叫我。”
  方繼僥忙笑道,“怪我想得不周,下午接了徐次長與日本商行代表會麵,便直接過來此處。料想你那邊事務繁忙,便沒叫上你。”國字臉的李孟元笑道,“世伯又見外了,私底下何必提這些虛銜。您是孟元的長輩,這省長次長的稱謂反倒亂了輩分。”
  “對對,老朽昏庸,老朽昏庸!”方繼僥連連陪笑,身為一方省長,也算封疆大吏,但在徐薛二人麵前,卻卑顏之極。薛家一門顯貴,老頭子生前是兩朝內閣元老,長子早逝,二少身居總統府高級參謀官,三少身為陸軍少將,長女嫁了財政部次長李孟元,四少薛晉銘年紀輕輕,自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歸國,即出任本省警備廳長要職。
  方繼僥曾與薛老爺子有同學之誼,兩家也算世交,但方家家勢顯然遠遜薛家。如今薛晉銘雖是他下屬,日後曆練完畢,調回北平,少不得平步青雲;李孟元更是得罪不起的財神爺……這二人自然要仔細捧在手裏,更何況,方繼僥還盤算著另一重心思。
  薛晉銘在李孟元身旁坐下,衣間袖底有一絲酒氣,隱約帶了脂粉香。李孟元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心中有數,這風流大少哪裏是忙公務,分明是同女人廝混了回來。這兩日秘密赴此公幹,卻一來就聽聞了四少的風流軼聞。小報寫得繪聲繪色,講他迷上個絕代豔姝,如何一擲萬金,如何奪美爭風。
  “怎麽我一來就冷了場,方才各位不是聊得正有趣麽。”薛晉銘閑適地靠了椅背笑道。
  李孟元笑了笑,“沒什麽趣事,不過在說霍仲亨。”
  “咦,霍督軍近日很風光。”薛晉銘笑起來,“滿城報紙都在說他,何廳長前陣子為了籌備典禮迎他入城,忙了個腳不沾地,可昨日傳話來,卻叫撤掉虛禮,說是霍督軍不欲擾民……可惜何廳長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他隻當笑話說來,卻聽得方省長怫然變色——當著自己眼皮底下,下屬卻一門心思討好旁人,當真不給省長大人麵子。
  薛晉銘說得輕描淡寫,隻一語揭過,複又笑吟吟說起這千味齋的菜式。叨陪末席的徐惠甫卻暗自抹了一額冷汗,驚悸於薛四公子殺人不見血的手段。那何廳長曾因一點小事開罪了薛晉銘,之後自恃年高,不屑向後生小輩低頭。薛晉銘性情驕狂,行事卻陰刻,往往笑麵殺人,刀不刃血,同僚中人無不對他避忌三分。
  這一桌上好齋宴,徐惠甫卻是食不知味。那三人兀自談笑風生,席間話題從素齋菜式說到金融行情,又從金融行情說到昆曲名伶,最終還是說回霍仲亨身上。
  徐惠甫夾了一筷子百合芹絲,低頭暗笑,這三人麵上做得輕鬆,其實哪個不忌憚。
  霍仲亨是何許人物——出身豪門,名將之後,清帝在位時便已晉升至高階武官,之後曆經共和、複辟、內戰,江山更替,王旗幾度易色,多少叱吒人物匆匆登台草草落寇,能始終屹立不倒的人物沒有幾個。這霍仲亨卻是一路披荊斬棘,從西路巡閱使,至行省總督,加陸軍上將銜,再授警武將軍銜,出任三省督軍。
  自南北政府分裂之後,北方內閣占了上風,裏頭又鬧出兩大派係。一派受日本人支持,一派受英美庇護,兩年間鬥得你死我活。今年總統選舉,親日派落下下風,索性借著日本人的扶持,搶先出兵,聲稱武力統一全國。那霍仲亨手握重兵,原本是日係親信將領,奉內閣總理密令出兵北上。兵至直隸,霍仲亨卻突然發難,來了個背後夾擊,裏應外合。戰局立時扭轉,親日派潰不成軍,內閣總理黯然下台,新內閣由英美派係重新掌權。敗潰的日係將領各自擁兵割據,通電內外,宣布脫離政府。霍仲亨被新內閣任命為三省督軍,總領平叛軍事,大半年間征戰四城,九月兵臨鄰省,與叛軍激戰兩月而勝。最後殘餘的兩支叛軍投奔了南方政府,一旦霍仲亨部南下,勢必挑起南北之戰。
  新內閣中大多是精悍的主戰派,再三催令前線向南推進,而霍仲亨偏在此時按兵不動,聲稱將士勞頓,糧餉不足,急需休養整頓,公然調駐部隊,將鄰近三省連同舊部控製之地,統統圈入自己勢力範圍。
  本省偏安繁華一隅,雖是十裏洋場,萬千風月,卻入不了兵家之眼。方繼僥奉行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從清末總督混到共和省長,安居任上多年,與薛家裏外照應,明麵上是牆頭草,不涉派係之爭,新內閣上台也未秧及池魚。但薛家這幾年,暗裏從日本人手中撈了不少好處,顯然是打著中立旗號的親日派——霍仲亨在此際突然入城,對薛家和方家而言,無論如何都不是好事。
  “說是三天後入城?”李孟元蹙眉問了一聲。
  方繼僥神色凝重,“是,已經先遣衛戍部隊出發,明日抵達,霍仲亨隨後就到。”
  薛晉銘低頭喝了口湯,淡淡道,“聽說先遣隊隻是護送傷病士兵,已提早讓醫院做了準備,征用城郊倉庫做臨時看護區,接收了許多傷病員。”
  李孟元冷笑,“他向來善於收買軍心!”
  方繼僥哼了聲,“哪家醫院手腳伸這麽長?”
  薛晉銘微笑,“自然是美國人的教會醫院。”
  ——“教會醫院?你確定?”
  雲漪停下手,隻摘了半隻耳環,從鏡裏望向身後高瘦的灰衫人。
  裴五點頭,“確切無誤,霍仲亨會先到那裏探視傷病員,隨後入城。”
  雲漪沉默了一刻,漠然道,“就這一次機會?”
  裴五皮笑肉不笑,“不是還有晚宴嘛,薛少那邊你可盯仔細了。”
  叮一聲,珍珠耳環被雲漪隨手擲在妝台上,她側身冷笑,“這算什麽,王允獻貂禪?”
  又是一車的傷病員送到了臨時醫療站,醫療看護人員從院裏匆匆跑出來,安排擔架抬下重症傷患,將傷寒、霍亂等傳染病患立即隔離。接連兩日不斷湧至的傷患已讓醫護人員應接不暇,人手十分緊缺。金發瘦削的美國醫生一麵指揮工作人員,一麵催促助手從城中調集藥品。
  一輛普通軍用吉普隨大車一起駛來,悄然停在門口。醫護人員忙於安置傷員,無暇顧及這頭,守門工人已見慣軍車,立即給車子放了行,轉頭幫忙抬擔架去。吉普緩緩駛入,原本寬敞的倉庫大院裏也擁擠局促,一頭搭建了臨時帳篷,一頭用來晾曬病房床單,白晃晃一片布帛上醒目的紅十字標誌如同鮮血畫出。
  “傷病士兵的數量太多,超過原先預計,教會醫院的人手藥品都很緊張,看護人員基本是自願來幫忙的修女,原先的護士早已不夠用。”車內後座上,副官低聲報告醫院的詳情,後座那人靠了椅背,微微闔目,隻現出倨傲輪廓的側影。副官壓低聲音道,“城裏另外三家醫院都不肯出動人手,怕是背後有人弄鬼。”那人仍緘默闔目,唇角隱透一絲笑紋。
  副官抬腕看一眼時間,“還有兩個鍾點,要不要通知院方?”
  那人終於開口,語聲低沉,隱有倦意,“不必驚擾。”
  “是,督軍。”副官下車,欠身拉開後座車門。
  黑色逞亮皮鞋踏出車門,深色長呢風氅被風揚起一角,露出底下深灰暗紋西服。年輕英挺的副官已算高大出色,站在這人身旁,卻立時被他壓了一頭。
  “最左邊是隔離區,都是感染病人,一般傷病員在右區,中間是醫療區。”副官隨在他身後,指引右邊通道。他隨意脫了披風搭在臂上,卻往左區走去。
  “督軍,那是感染區!”副官忙阻攔。
  “隨便看看。”他頭也不回,步伐極快,雖隻穿了尋常便服,舉手投足仍是一派戎馬風度。副官遲疑勸阻,“感染病區已經隔離,不宜……”
  “怕什麽?”他語聲平淡,自然流露威嚴,“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死人堆裏也未嫌棄過,怕什麽病。”副官有些尷尬,卻仍低聲抱怨,“您原說取消行程,臨時又抽空過來,早知道就通知醫院提前消毒了。”
  “迂腐!”
  “行程取消?”
  雲漪暗驚,下意識掩了掩頭巾,漿洗得平直的白麻頭巾將大半張臉遮了,隻露一雙眼睛。黑呢修女長袍勾勒了窈窕身段,黑檀木念珠和銀鏈十字架懸在胸前,將她扮作修女模樣。
  護士打扮的瘦削女人將一箱藥品交給她,趁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剛得到消息,行程臨時取消,人不來了。車子等在後院門口,從隔離區繞過去就能看到。”
  雲漪心中忐忑,捧了藥箱低頭疾行,遇到別的修女向她微笑招呼,隻裝作匆忙不見。眾人都在忙碌,也無人察覺多出一位麵生的修女。
  一路穿過醫療區,將要繞過隔離病區之際,忽聽一聲女人尖叫,接著玻璃碎響,簡陋的隔離病房裏傳出修女們高低驚呼。雲漪呆了呆,聽得身後腳步聲繚亂,剛要側身避開,卻聽那美國醫生用生硬漢語朝她焦急叫道,“過來幫忙!”
  兩名修女慌忙從後麵趕上來,一人回頭叫她,“快來,那頭出事了!”
  眾目睽睽之下,雲漪隻得跟上去,隨她們跑進病區。遠遠見一圈人圍在門口,裏頭不住傳來女人的尖叫。美國醫生奮力分開眾人,一眼望去頓時大驚,脫口叫道,“NO!”
  一個頭纏繃帶的士兵貼牆靠在窗下,挾住個嬌小的護士,手裏尖利的玻璃正抵住護士頸側。身後窗玻璃被打碎,落了滿地玻璃渣。一些碎玻璃濺在他和那護士身上,頭上繃帶滲出血,臉上血汙猙獰。護士驚恐萬狀,不住地尖叫顫抖,頸上已被玻璃劃出血痕。
  那士兵握著玻璃的手,已被割得血流如注,最可怖卻是他的右腿,整個已潰爛得露出白骨,隻靠牆支撐了身體,嘶吼著不許人靠近。
  美國醫生情急之下朝那人喊出一連串英文,那人也急急嘶吼,一口難懂的方言,誰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麽。雲漪初時一怔,覺得那方言十分耳熟,仔細聽了竟能明白七八分。
  她母親是吳地人氏,說話口音依稀與此人相似,卻又不盡相同。
  雲漪定神細聽,斷斷續續聽得他說,“阿珍,陪我……為我……最後一次……”
  “上帝啊,他究竟要幹什麽!”一名年老修女不住在胸前劃著十字。
  “他似乎說,要那護士陪著他……”雲漪遲疑開口,又用英文重複了一遍。
  美國醫生猛然回頭,眼睛瞪大,“他要和她一起死?”
  雲漪未及回答,卻聽旁邊一名短發護士哭叫起來,“不要傷害阿梅!”
  “阿梅?”雲漪愕然,“她不叫阿珍?”
  那護士還未回答,就聽醫生搶問道,“這病人是否有精神問題?”
  “應該沒有。”另一名年長的護士遲疑回答,“他斷了右腿,本來今天要做截肢,可羅醫生早上來看,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是什麽意思?”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從人圈外傳來。
  雲漪站在門後,目光被人擋住,隻見眾人不由自主讓開,未看清發問之人是誰,想來必是別的醫生。那護士隱有惻隱之色,“感染引發敗血症,已經出現嚴重毒血現象,截肢已晚了,即便動了手術也熬不過來的。”
  雲漪呆住,眾人聞言愴然,一時靜了下去,隻聽被挾持的護士依然哭叫著求救。
  “救救阿梅!”短發護士抽泣起來,望了人群後那人,又望向醫生。
  阿梅隻知哭叫,已近崩潰,而那士兵臉色蒼白,眼睛赤紅,神智已然是混沌了,癲狂地抓住阿梅,反反複複朝她吼叫著同一句話——那句話說得又快又急,雲漪心知這話十分要緊,卻怎麽也聽不懂他的意思。
  僵持之際,眾人一籌莫展,雲漪急出一身冷汗。
  忽聽嗒一聲輕響,兩邊的人卻霍然驚叫著閃開,雲漪抬頭,隻見一個高大身影越過眾人,手中烏光逞亮的德國造手槍已經上膛。
  “不要開槍!”雲漪駭然驚呼。
  旁邊數名修女一起驚呼上帝,連連在胸前劃出十字。
  雲漪情急,搶上前拽住那人手臂,“別殺他!”
  那人無動於衷,語聲冷硬裏透出沉痛,“他是軍人,死,也要有尊嚴地死!”
  恰在這時,那士兵又哀急地說了一遍,這次終於聽得分明——
  “他在說,阿珍再唱一次歌給我聽!”雲漪一震,心念電轉,頓時明白過來。
  那人略有遲疑,卻仍未將槍放下。
  “他將阿梅當做了另一個女子,隻想死前聽她再唱一次歌,不是要殺她。”雲漪急急開口,心頭發顫。那士兵本已是回光返照,拚著最後一口氣折騰下來,此時臉色青白,全身抽搐,漸漸倚牆癱倒,隻是死死抓住阿梅,手中玻璃雖貼在她頸上,卻是滿臉哀切之色。
  眾人都沉默了,那人終於垂了手,緩緩將槍放下。
  一個垂死士兵最後的心願,僅僅是聽他心上的女子再唱一次家鄉小調……雲漪眼中發酸,喉頭緊澀,終於聽懂了他的話,卻無力替他完成心願。
  或許,隻能給他些微的慰藉——
  雲漪含淚望過去,喉頭略哽,啟唇唱道,“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隻唱得前人半闋《蝶戀花》,曲未盡,淚已落。
  那士兵怔怔轉過頭來,望住這唱歌的修女,手中玻璃墜地。
  曲調淒愴,歌喉哀婉,聽在眾人耳中,似雪水浸透心扉,無不悲涼沉默。
  雲漪再唱不下去,那垂死的士兵卻艱難地咧了咧唇,終於放開了阿梅,朝雲漪奄奄抬手。
  阿梅踉蹌奔過來,被兩名修女扶住,立時昏厥過去。
  雲漪走到那士兵跟前,屈膝跪下來,握住他的手,替他拭去臉上血汙,也看清他麵容——原來還如此年輕,或許不比念喬年長……此刻安靜地閉上眼,宛若江南鄉間的文秀少年。他閉上的眼忽又睜開,瞳光漸漸渙散,卻還極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雲漪的臉。
  雲漪遲疑了一刻,拉下頭巾,任長發披散下來,麵容再無遮掩——可惜少年已經看不到了,那雙深凹的眼裏已蒙上一層死灰。
  幾名修女走到跟前,念誦主的名字,默默在胸前劃下十字,求主寬恕罪人。
  雲漪握著他滿是血汙的手,心神恍惚,久久不忍鬆開。
  她是皇帝的夜鶯,在滿堂金玉下歌唱,用歌聲美貌邀寵於權貴;他們追逐她,視她的歌聲如天籟,笑容如珍寶,她卻從未因此而快樂……直至今天,為一個垂死的士兵歌唱,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歌聲真的可以給人愉悅安慰。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護工上前抬走了士兵的屍體,盡管他已聽不到,她仍要將這支曲子唱完給他。
  一方雪白亞麻手帕遞到眼前。
  雲漪猛然抬頭,眼前模糊一片,這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麵。
  見她怔怔沒有反應,那人捉住她的手,親自用手帕擦去上麵血汙。雲漪忙抽回手,淚眼迷蒙間看也未看那人,隻低頭道了聲謝。
  那人沉聲開口,“應是我向你道謝,修女。”
  雲漪呆了呆,陡然記起自己眼下的身份,忙側首拭淚,避開他目光。
  “我曾以為宗教隻會給人麻痹的安慰,你的善行卻是真正的仁愛。”他的語聲如磁石,威嚴裏流露出誠摯,對她緩緩說道,“我為我的士兵感激你。”
  他站起身來,向她微微欠身,轉身大步而去。
  雲漪終於自震驚裏回過神來,脫口驚問,“你是誰?”
  那人回過頭來,麵容已不年輕,濃密鬢角潛了不易察覺的銀絲,年少英俊曆經了風霜,煉就內斂光華,古銅膚色更添滄桑。他微笑,濃眉上一道細淺的傷痕越發醒目,將這張麵容深深刻進她腦海——
  “我是霍仲亨。”
  
  【各藏機心】  
  一切都亂了套。
  他是霍仲亨,他竟是霍仲亨。
  原先的計劃處處周密,算準了時間和地點,算準了如何邂逅,甚至何種姿態、何種眼神、何種對白,她都已設計好……一席食材佐料都齊備的盛宴,火候恰當,翻炒恰時,偏偏就在起鍋的一刹那,卻發現全盤弄錯,而油鹽醬醋統統都已下鍋,再也收不回來了。
  車子飛快駛回城中,雲漪裹緊修女袍,將自己縮進後座角落陰影中,心中攪成一團亂麻。這一盤棋,一開局就脫離她的掌握,果真是出師不利麽。
  後背冷汗未幹,心中卻是莫名煩躁,雲漪狠狠搖下車窗,初冬寒風獵獵直灌進來,吹散燥熱。頭腦清醒了許多,可那人的笑容眼神仍在心頭揮之不去。司機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雲小姐,請不要搖下車窗,當心著涼。”
  雲漪心煩,冷冷轉頭不睬——扮出一副關切麵孔,不過是怕人瞧見她的行蹤,引來無謂的麻煩。她是午夜囚籠裏見不得光的夜鶯。從司機到管家,都是秦爺的眼線,身邊隨時有人在監視著她一舉一動。
  車子直接駛入名山路春深巷,在七號門前停下。司機下車看了看左右,這才拉開車門。雲漪匆匆低頭步入門廊,裏麵有人開了門……斜對街洋房二樓的窗簾後,程以哲臉色蒼白,抿緊纖薄嘴唇,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重金購下這處房子,一連守候數日,終於等到了他猜測中的結果——給念卿開門的女人,圓臉微胖,正是那晚在隔壁六號見過的女主人!
  這就是念卿的秘密,那個虛構的家教工作,隻是為了掩蓋她真實的身份,六號與七號本就是相通的一處樓房。從六號進去的是沈念卿,從七號出來的已是雲漪。
  區區一個歌妓,再是紅極一時也未必值得花這番工夫替她遮掩。
  雲漪,究竟是她真實身份,還是另一重麵具?
  “薛公子還有半個鍾點就到,您得趕緊準備下。”圓臉的胖婦人跟在雲漪身後上了二樓,態度謙恭和善。雲漪走到臥室門口掃了一眼,裏頭已精心布置好一切。
  “不錯,陳太辦事越來越利索了。”她譏誚地一笑,扯了衣扣,將修女袍脫下擲給那陳太,轉身進了化妝間。陳太太彎身撿了衣服,滿麵堆笑,“雲小姐抽空打點下要緊的物件,這兩天恐怕得搬家。”雲漪散開長發,拿了梳子正要梳頭,聞言一怔,“又搬,這兒才搬來多久?”
  陳太太笑道,“畢竟這裏已經被人找來,秦爺說,往後難免不方便……還叫提醒雲小姐,行事要仔細些。”
  雲漪停了手,不由想起程以哲,鏡子裏卻映出身後婦人臃腫堆笑的臉,令她頓覺惡心。
  “我這裏沒什麽事了,你出去吧。”雲漪麵無表情,拿起法國香粉細細拍上臉頰,將本已蒼白的臉色染得越發沒有血色。
  陳太太欠身退了出去,手中修女衣袍裏落下一件東西,卻是一方染了血的手帕。陳太太嫌惡地拎起帕子,正要扔出去,卻聽雲漪叫住她,“等等,那是我的。”
  “這都弄髒了。”陳太太撇了撇嘴, 卻見雲漪急步過來,二話不說奪了手帕,一轉身走進了盥洗間。
  雲漪開足水,急急衝洗那手帕。血跡染上不久,反複衝洗數遍已漸漸淡了,但始終留了痕跡。雲漪不耐,發狠地搓洗了兩下,不留神竟折斷了一枚長指甲,痛得直抽涼氣。這一痛,腦子卻也清醒過來,望著那方手帕,竟不知自己發了什麽瘋。
  不過是條髒手帕,還當是寶貝麽?
  雲漪怔了片刻,自嘲地一笑,抓起濕答答的手帕,重重丟進洗衣籃子裏。
  換上睡袍,將長發淩亂打散,又將折斷的指甲修好,雲漪端詳了下鏡中容顏,將幾滴香水灑在腕上。走到化妝間門口,回頭看向洗衣籃子,到底忍不住,又鬼使神差地撿出了那條手帕。
  那人握著她的手,用手帕擦去上麵血汙……想起當時一舉一動,竟格外清晰。
  樓下忽有汽車刹車聲傳來,雲漪一驚,不及細想,匆匆將濕手帕塞進隨身小手袋裏。
  管家陳太太謙恭欠身,將薛晉銘迎進小客廳。
  雖不是第一次踏進她香閨,卻仍被四下布置吸引。薛晉銘駐足環顧,小書房裏鋪了長絨印度地毯,藏書豐富,四壁掛著精細的伊朗密畫,土耳其吊燈裏不知摻入了什麽香料,將房間裏熏出撩人沉香。檀木陳列架上不是尋常珍玩,卻是各色的刀。
  一個喜歡刀的女人——薛晉銘負手微笑,各種女人他見得多了,也隻有這個女人每次都能給他驚喜。旁人誰會相信,薛四公子夜夜豪擲萬金,一手捧紅這傾城名伶……半月過去,換作別的女人早該令他厭惡了,偏偏這個女人,卻連臥房也未讓他踏入一步。
  第一次到她寓所,隻到大客廳止步,第二次進到那維多利亞情調的小會客廳,第三次到二樓的古雅茶室,這是第四次……終於到了與臥室一牆之隔的小書房。
  仿佛傲慢神秘的克麗奧芭特拉女王,橫臥在宮殿最深處,每次隻允許寵臣近前一步,誘人的一切就在你眼前,卻隔著一道又一道的門,總也抵達不了女王的寢殿。
  說不心急是假的,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不能抵擋這樣的誘惑,他亦無數次遐想過她玉體橫陳的風流,但比起男歡女愛的短暫愉悅,薛晉銘更享受這捕獵遊戲的精神快意——做慣了獵人,偶爾享受一下被捕獵的滋味,實在是可遇不可求的樂趣。
  門外傳來懶懶的腳步聲,薛晉銘整了下領帶,走到陳列架前,將一柄俄羅斯彎刀拿在手裏閑閑把玩,隻作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雖是心甘情願寵著她,到底抹不下男人的顏麵……自從那晚在梅杜莎翻臉,她竟一連三天給他冷遇。到頭來還是他耐不住性子,從秦爺那裏探了口風,主動上門來求和。
  能讓薛四公子放下身段,這般遷就的女人,也就這麽一個。
  薛晉銘抽出彎刀細細欣賞,聽得推門聲音,卻故意不回頭。
  半晌不見身後動靜,正詫異不耐,卻聽身後幽幽一聲歎息。薛晉銘心神一蕩,再按捺不住,回頭隻見雲漪慵然倚了門,水色絲緞睡袍隻用絲帶鬆鬆束在腰間,烏黑長發披散下來,幾絲淩亂發縷貼著臉頰,似剛睡醒的模樣,臉色透著冷冷的瓷白,唇上不見血色,一雙眸子瀲灩幽黑。
  “這是怎麽了?”薛晉銘急忙迎上去,一時忘了顏麵,隻顧心疼,“怎麽憔悴成這樣?”
  雲漪也不答話,懶懶倚門看他,神色裏又似怨恨又似歡喜。
  薛晉銘歎了口氣,舉起雙手,“我已來投降了,對俘虜不能友善一些麽?”
  “也不知被誰俘虜了去,卻來我這裏討人情。”雲漪冷著臉,微略沙啞的語聲越發撩人,眼裏流露一絲嫵媚笑意。薛晉銘笑而不答,探手勾了她腰肢,將門一關,低頭便吻下去。
  耀眼的鴿血紅寶石墜子,配了細長鏈子從頸項垂下,似一滴鮮血凝在脂玉上。
  薛晉銘親手扣上鏈子,俯身在她頸後一吻,修長手指撫過雲漪頸項,沿著纖細鎖骨滑下,指尖觸著那枚寶石,從鏡子裏凝視她雙眼,“從此不許取下來,我要每天都看你戴著。”
  雲漪懶懶一笑,“不過是顆石頭,你若喜歡,我戴著便是。”
  薛晉銘陡然圈緊她身子,貼在她耳畔低聲說,“這種石頭,代表火熱的愛。”
  “哦?”雲漪勾了勾唇角,“那不是送錯了人?”
  他挑眉看她,卻見她淡淡笑道,“你那火熱的愛,還是留給方小姐好了,我可無福消受。”薛晉銘立時明白過來,暗自心花怒放,臉上卻裝作委屈,“一個雲漪已令我茶飯不思,哪裏還有心思招惹旁人?”雲漪二話不說,扯下鏈子擲回給他,“少來誆人,你當我是聾的瞎的?”
  這幾日來,薛晉銘天天同姐夫李孟元在一處,少不得有方省長作陪,有方省長便少不得有他那嬌蠻千金……外頭早就傳言薛四公子與方家千金婚約將近,薛晉銘心中有數,知道是方繼僥故意散布出去,一心促成這門親事。以方家的門第勢力,薛家未必看得上眼,不過眼下還是用得著方繼僥的時候,薛晉銘也就不置可否,權當多添一樁風流韻事。
  “你同旁人吃醋也就罷了,似方洛麗那野丫頭,我可從未拿她當女人。”薛晉銘貼在雲漪耳畔笑語,“你知道,我對男人向來沒有興趣。”
  雲漪笑啐,“在我跟前這般貶低人家,卻不知到了方小姐跟前又如何貶低我!”
  薛晉銘又是發誓又是討饒,左右卻哄不轉她,雲漪越發不講理,一口認定他移情省長千金,以至數日不來見她。薛晉銘隻得承認,是他小心眼同她負氣,雲漪卻仍是不依。
  “怎麽就碰上你這魔星!”薛晉銘無奈,一把拽住她的手,將她掌心貼在自己胸口,“好了,現在聽著,我同你說實話……這幾日是我姐夫到了,方家父女也是陪他,不關我事。”
  見雲漪一臉不信,薛晉銘正色低聲道,“這是真話,可不許傳揚出去!我姐夫秘密來此,外間是不知道的。”雲漪愕然,眸子一轉,開口卻叫他啼笑皆非,“可不是,連姐夫也來了,還說不是聯姻!” 薛晉銘又好氣又好笑,啐道,“盡會跟我胡攪蠻纏,他來辦他的公務,同我有什麽幹係?”
  “公務?”雲漪笑道,“辦什麽公務要躲躲閃閃,四少騙人的本事可變差了。”薛晉銘無可奈何,料定她也搞不懂什麽國事,索性不耐道,“也罷,再同你說一次實話,信不信由得你——他來見幾個日本商人,無需給外間知道,便以處置家事的名義過來,這樣你可信了?”
  雲漪飛快抬眸,見薛晉銘麵有不豫之色,顯然不欲再說下去……李孟元秘見日本商人,倒是個有趣的消息。見她總算不再搶白,薛晉銘方要趁機哄勸,卻見雲漪抬眸,悠悠拋過來一句,“誰問你姐夫,我管他做什麽,他又不是你那方小姐。”
  薛晉銘至此真是啞口無言了。
  雲漪倚了妝台,足尖挑了繡花尖頭尼泊爾拖鞋,閑閑笑問,“方小姐美不美?”
  薛晉銘一時脾氣上來,回了她句,“你有興趣,便自己瞧去!”
  不料雲漪揚眉一笑,挑釁地睨了他,“好得很,我正有此意。”
  這倒將薛晉銘僵住,話已出口,若再收回豈不更顯心虛……然而轉念一想,明晚倒真有個機會,原是給霍仲亨接風的無趣晚宴,若攜了雲漪同去,正好給李孟元看看。一來,證明他薛晉銘確實沉迷美色,胸無大誌,好叫姐姐放心,不必提防他爭奪家產;二來,若能以方洛麗刺激雲漪,令二女爭風邀寵,他當然樂見其成。
  “查無此人?”霍仲亨回身,濃眉微擰。
  副官低頭道,“是,醫生護士都以為是新來的修女,後來證實,並無那樣一個年輕美貌的修女,無人知道她從何而來。”
  “有這種事。”霍仲亨沉吟片刻,饒有興味地看向副官,“你怎麽看?”
  “這……”副官臉色尷尬,憋了半晌,冒出一句,“我,我不信教。”
  霍仲亨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年輕的副官越發麵紅耳赤,急急解釋道,“當時在場的幾個修女都看到她,後來平白卻不見了人,就像來的時候,誰也不知幾時多出這麽個人……她們都說……她是……”
  “是什麽?”霍仲亨點燃雪茄,在椅中悠然坐下,微微一笑。
  “是,天使顯靈。”副官自己也覺得無稽,深知督軍向來不信神怪之說,難免要被他斥罵了。悶頭等了片刻,卻見督軍咬著雪茄,凝神沉吟,似乎已經走神。
  “督軍?”副官詫異,小心翼翼探問,“您相信有天使?”
  霍仲亨抬眉掃他一眼,“你見過神仙長了扁毛滿天飛的?”
  副官給他嗆住,啞口無言。
  “洋人那點見識,以為會飛便是長了翅膀,把他們的神仙說得跟扁毛畜生似的!在我們中國的傳說裏,雷震子才長翅膀!”霍仲亨把玩著雪茄,繼續教訓副官,“我反對那些遺老遺少固步自封,但也絕不讚同你們崇洋媚外。洋人好的東西要承認,就說這雪茄這衣服,確實比咱們煙鍋馬褂來得方便;可文化這東西,我們老祖先淬煉了五千年,洋人豈能望及項背?再說……對了,剛才是說到什麽?”
  副官已被訓得一頭霧水,幾次想提醒他離題萬裏了,卻逮不著機會,現在總算鬆了口氣,忍笑咳了一聲,小聲回答他,“剛才,您在說那修女的問題。”
  “不對,是說天使。”霍仲亨講話的邏輯極強,偶爾記錯也能立刻抓回條理。
  副官尷尬地點頭,再次折服無言。
  霍仲亨悠悠吸了口雪茄,吐出煙霧,若有所思道,“至於那位修女……我相信她還會出現。”
  
  【棋逢對手】
  
  仿佛一夜之間,房子裏的人全都消失無蹤。
  名山路春深巷六號和七號一連兩日門窗緊鎖,不見有人進出,程以哲終於察覺不對。待他翻進後院,砸開餐室窗戶進到屋內,入目一片晃眼的白——雪白窗簾,雪白天花板,家俱陳設都用雪白布單罩了,地板上纖塵不染,清晰照出他孤零零的影子。
  程以哲衝上二樓,找遍每一間屋子,隻差沒撬開牆壁地板,卻連她掉落的頭發也不曾發現一根,甚至沒有丁點兒痕跡可以證明她曾存在過。她就這樣消失了,連同那神秘的管家仆役,於一夜之間消失無蹤……他分明記得前晚還見她房中亮著燈光,一樓客廳敞開的長窗後麵,隔了白蕾絲窗簾隱約見到管家忙碌的身影。
  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裏,那句“事如春夢了無痕”突然浮現程以哲腦中,在這樣的境地下想起,竟似絕妙的諷刺。程以哲大聲笑起來,直笑得彎下腰,笑得喉嚨發苦。
  那日後,沈念卿再未在報館出現,隻寄了一封辭職函給葉起憲,遺留在報館的私人物件也不曾來取。緒梅將她的東西清點之後交給程以哲,隻是一本英文版白朗寧夫人十四行詩集、一柄小梳子和一副新的黑框眼鏡。小梳子上繞了兩根發絲,捏在手裏卻覺出異樣,並不是真的發絲——這才恍然,她平日那厚蓬蓬的臃腫發式原本就是假發,連同那幅新眼鏡隻怕也是備用的裝扮。
  程以哲驀然回過神來,心中浮起不妙的預感,急急驅車趕至她們姐妹居住的屋子,果然又是人去樓空……問了鄰居,說是前日才搬走,與春深路七號是同一天。
  梅杜莎連日不見雲漪登台,經理親自出來解釋,隻說雲小姐因病休養,暫時離開舞台。
  剩下最後一絲線索,便是念喬。
  程以哲找到教會女校,卻得知另一個意外。
  學校沒有一個叫沈念喬的學生,隻有一個宋念喬,已在兩天前退了學。沒有人知道念喬的去向,連平日與她交好的女同學也一頭霧水。負責學生庶務的修女倒是提起,來給宋念喬辦退學手續的人是她姑母。程以哲追問那人外貌,修女說,是位穿戴體麵的胖婦人,圓臉燙發,帶外地口音。
  “雲小姐安心,一切都按秦爺的囑咐辦好了。”陳太太眯了眼睛笑,故作軟諛的話裏夾了生硬的外地口音,聽在耳中,似吃了口夾生飯的感覺。
  雲漪背朝門口,靜靜立在窗前,米色透明蕾絲窗紗在她身旁微微飄拂,夕陽穿過庭院,從她身後落地長窗照進來,給她婀娜身影蒙上金色光暈。厚窗簾的流蘇穗子有一下無一下掠過她絲緞裙擺,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美輪美奐的庭院和新居,用秦爺的話說,住進一位阿拉伯公主也不會委屈。
  雲漪無聲笑了笑,想起那閣樓中的小窗戶,和窗外連綿的灰瓦屋頂、不怕人的白鴿……念喬如今住進封閉的貴族女校,不知可會懷念她們的小小蝸居。
  念卿騙她說,母親的遺產終於歸到她們名下,從此可以供念喬讀最好的學校。念喬初時不願意,放不下對母親的芥蒂,最終還是被念卿勸服。畢竟愛倫汀女校是她夢寐以求的地方,她亦夢想出人頭地,躋身真正淑女的行列,有朝一日也能睥睨左右——盡管念喬從不說出口,但念卿懂得,再隱忍卑微的少女,也總有一個瑰麗的夢想。
  隻有沈念卿是例外,沈念卿沒有夢想,沈念卿從來沒有時間做夢。
  雲漪微微發笑。
  “雲小姐?”陳太見她立在窗前恍惚出神,忍不住出聲喚她。
  雲漪回頭,眼裏淡淡霧氣立時斂了,重又換上銳而媚的神氣,似伏在暗處的貓。
  陳太不敢直視她這副眼光,勉強笑了笑,“時間差不多了,讓司機準備出發吧。”
  雲漪隻讓薛晉銘到梅杜莎接她,從新宅繞道往梅杜莎頗需一些時間。司機一路默不作聲,雲漪神思遊離,怔怔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出神……那天送念喬去學校,不知她從哪裏學來的把戲,嚷著要給念卿看手相。說了半天不著邊際的瘋話,卻忽然驚叫說,姐姐,你命運線上有一條好大的分叉,將來會遇到重要的人改變你一生呢。
  雲漪望著自己掌心,澀然一笑——改變,經曆的改變還少麽。
  不錯,就在今晚之後,或許很多事情都會改變,也或許隻是她一人被改變。
  市政大宴會廳前,寬闊曲折的車道上依次停滿政要名流們的座車,宴會廳中金壁輝煌,人影交錯,低緩音樂聲如水流淌。正是不早不晚的入場時分,來賓紛紛步入大門,向熟識友人招呼致意。穹頂上高掛的巨型水晶吊燈是當年神秘豪富特別從佛羅倫薩訂製了送給醇親王的禮物,被醇親王轉贈英國公使,至此懸掛於此,繁複枝盞共有三千條之多,隻在舉行最盛大的慶典時才會全部亮起。為了迎接霍仲亨,三千盞明燈再次亮起,將寬敞的圓形大廳照得亮如白晝,光影裏的一切都似夢境般影影綽綽,奢靡得不真切。
  華衣雲鬢的仕女們聚在一處低聲談笑,在這樣的場合個個顯得端莊貞淑,其間有許多金發碧目的麵孔,洋女們搖擺著裙裾,在各自男伴身邊向陌生人大方地含笑致意。英俊的侍者忙碌穿梭在大廳和門廳裏,個個打著筆挺的領結,端了銀托盤鞠躬微笑,向傲慢的賓客們奉上高腳酒杯。
  這樣優雅莊重的場麵,在薛晉銘挽著雲漪出現的時候被第一次打破。
  許多人後來一直津津樂道,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一對男女。
  沒有人能將簡單而考究的黑色夜禮服裝得比他更好看,這樣的衣著需要天生的貴氣來襯,以雍容撐起倜儻,既灑脫又不顯浮華,方是世家風範——隻是,當他身邊站著的人是雲漪,這份豐神如玉卻顯得薄弱,似乎被那咄咄的豔光逼壓下去。
  時下仕女風行齊肩的短短曲發,她卻將濃密黑發全部散下,與耳邊搖曳的翡翠長墜子相映生輝。銀色旗袍裁剪曼妙,裙擺綴了孔雀綠亮片,濃鬱的綠映了雪色的肌膚、閃爍銀芒,仿佛從海中浮出的塞壬女妖,美得妖異而激烈。
  那一刹那,眾人甚至遺忘了她的身份,忽視了她和薛晉銘相伴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是怎樣的奇突和不得體……當然,僅僅隻是刹那的忽視。回過神來之後,那些貞淑的女士們紛紛避讓到後麵,甚至打開扇子遮住麵孔。男人們卻可以來到薛四公子跟前,寒暄問候之餘,也順理成章欣賞他的女伴。薛晉銘攜了雲漪,從容穿過大廳,毫不在意周遭的眼光,反而十分享受這種樂趣。
  “不必偽裝君子,就有這樣的好處。”他側首在雲漪耳邊低笑。
  雲漪微微一笑,手指在他臂上輕叩,“別高興太早,快把你的君子麵孔裝扮起來。”
  薛晉銘循了她目光回頭看去,幾名外國公使和政府要員在大扶梯底下圍聚起小小的中心,方繼僥早已瞧見他們,臉上依然帶笑,卻已笑得十分僵硬。他身旁那位高挑明豔的少女卻毫不掩飾臉上喜怒,狠狠一眼瞪了過來。
  
  (下)
  方洛麗穿了粉色緞麵繡玫瑰花的旗袍,一頭濃密黑發用鵝黃色緞帶縛過頭頂,係一個俏皮的蝴蝶結在側麵,惱怒失望都毫不掩飾地表現在青春逼人的臉龐上。與之孑然相反的,卻是她身旁的方夫人,一張保養得宜的麵孔不露半分聲色。
  其實,方夫人已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再不要見人。
  薛晉銘名聲浪蕩,饒是方夫人深居簡出也聽說了他與那紅伶的軼聞——恨隻恨繼僥一心攀附權貴,硬把洛麗和那花花公子扯在一起。還說什麽人不風流枉少年,教壞洛麗這不爭氣的丫頭,也一門心思想著姓薛的。眼下可好,人家根本不把你方繼僥看在眼裏,公然帶了情婦出席,當著全城名流麵前,將堂堂省長的顏麵當作地毯踩踏。
  方夫人心裏恨恨想著,最最可氣是,給人踩了臉還得若無其事的陪笑!
  方繼僥到底是官場沉浮已久的人,明知薛晉銘故意讓他難看,心中雖惱恨,卻隻假裝沒瞧見雲漪,仍同薛晉銘寒暄迎奉如常。周圍幾人也附和著聊起官場上的瑣碎談資,不外乎誰又失了勢,誰又出了醜。其餘人都已識趣的退開,方繼僥心中明白,過了今晚,大概他也會淪為談資中的醜角。
  看著薛晉銘倜儻張揚的笑容,方洛麗暗暗恨得手腳發冷,更可恨是他身邊那狐狸精似的女人,可那女人竟朝她微笑!自幼所受的教養命令她立刻掉轉頭,絕不多看那女人一眼,即便同她說話也是一種羞恥。可那女人突然嬌聲道,“四少,我想出去透透氣。”
  “好的,需要我陪你嗎?”薛晉銘猜不透她心思,但明白她那喜怒無常的脾氣,後一句不過是出於禮貌的套話。
  “不用。”雲漪一笑轉身,也不睬旁人,卻睨了方洛麗笑道,“方小姐不怕悶麽,要不要隨我一起?”
  方洛麗怔了怔,旋即意識到,自己正受著得寸進尺的挑釁!
  雲漪肆無忌憚的目光刺得她怒火如熾,雙頰漲紅,衝口便答,“好!”
  “洛麗!”這一聲,卻是方繼僥夫婦同時開口喝止。偏偏方洛麗是個叛逆倔強的性子,他們越是擔心雲漪懷有惡意,她越要瞧瞧那女人能使出什麽花招。不等方夫人開口,方洛麗已經走到薛晉銘跟前,冷冷掃了他眼,轉頭對雲漪傲然一笑,“正好,我正想出去走走。”
  兩人娉婷相攜離去,一般高挑婀娜的背影穿過大廳側門,消失在各色目光之中。
  方夫人想跟過去,卻被方繼僥用眼色止住。他了解女兒的火暴性情,並不擔心她被人欺辱,隻求急性子的夫人別再添亂。身邊一時空落落,薛晉銘反而怡然微笑,滿麵春風適意——二姝相爭,最後的贏家終究是他。
  這一去卻是半晌不見二人回來,廳中賓客皆已到場,算來今晚的主角也快到了。
  周遭一班官僚的話題照舊沉悶無味,薛晉銘心不在焉地敷衍說笑,目光四下遊移,卻不見那兩人出現。正詫異間,聽見身後有人脆生生直呼他名字,“薛晉銘!”
  不用回頭也知道,必是方洛麗了。
  “正想著你們跑哪去了。”薛晉銘含笑回頭,身後隻有方洛麗一人,不見雲漪身影。當著諸人麵前,方洛麗不由分說挽住薛晉銘臂彎,笑著將頭一歪,“對不起,四少暫時失陪一下!”
  方夫人重重咳嗽了聲,大惱洛麗不爭氣,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將薛晉銘拽走。
  薛晉銘一路被她拖到角落,方洛麗陡然駐足回頭,臉上再沒有半分笑容。薛晉銘大感尷尬,忙笑道,“大小姐,這又是玩的哪一出?”
  方洛麗哼了聲,“我們來玩個小把戲,捉迷藏如何?”
  薛晉銘啼笑皆非,“你今年幾歲,還玩捉迷藏?雲漪呢?”
  “她嘛,藏起來了。”洛麗雙手環胸,故作無辜地眨眼,“遊戲已經開始了,你最好趕緊去找她,時間不是很多了。”
  “洛麗,別胡鬧,你知道這是什麽場合!”薛晉銘皺起眉頭。
  “忘了告訴你,剛才我和雲小姐有個小小的賭注,你若找不到她,就算我贏;若找到了,就算我輸,時間到舞會開始為止,賭注就是你!” 方洛麗聳肩一笑,掉頭揚長而去。薛晉銘呆住,正要追上她問個明白,卻聽門口軍樂隊奏響迎賓曲,廳中諸人紛紛湧向門前,方繼僥率一眾官員急急穿過大廳。
  霍仲亨終於到了。
  第一眼看見霍仲亨,薛晉銘大感意外,此人氣度相貌上佳,全然不是他意料中的孔武跋扈之態。今晚並非正式場合,霍仲亨未以軍禮服出席,一身黑色禮服隻若尋常紳士。諸人讓開中間一條通道,紛紛欠身。霍仲亨摘了禮帽,從容步入大廳,與迎上前來的方繼僥含笑握手,毫無耀武揚威之態,惟有唇角一絲不經意的笑容透出倨傲神色。
  方繼僥逐一為他引薦在場官員,到薛晉銘時,霍仲亨淡淡看他一眼,隻簡短地說,“久仰。”
  兩個字,一個眼神,已帶出無形的迫力,令薛晉銘感到被壓製的不悅。
  這真是一個令人氣悶的夜晚。
  雲漪果真失蹤,找遍全場不見人影;方洛麗丟下一個莫名其妙的遊戲,也躲開了他;霍仲亨成為諸人簇擁的核心,當日滿嘴硬話的方繼僥,當麵卻換上一副卑微笑臉……繼方省長發表冗長的歡迎辭後,霍督軍的講話隻有簡潔的幾句答謝——越是淡定,越是顯出旁人趨炎附勢之態,果真槍杆子才是實權麽?薛晉銘冷笑,悄然退出人叢,端了酒杯冷眼旁觀,心中越發煩躁。
  難道這兩個女人當真結下聯盟,拿他做了無聊的賭注……薛晉銘穿梭在人從中,尋思雲漪可能會躲在哪裏。恰在此時,大廳中燈光一變,樂池裏有人敲響叮的一聲,舞會時間到了。
  燈光暗下來,霍仲亨含笑向方夫人欠身,邀她共舞;
  方洛麗穿過人群來到薛晉銘麵前,昂頭一笑,“我贏了”;
  樂池中各個樂手翻開樂譜,準備演奏照例的開場曲。突然之間,激昂跳躍的鋼琴聲響起,連串音符如流瀑飛濺,竟是一曲肖邦的波蘭舞曲《英雄》。
  樂師們怔住,舉起琴弓麵麵相覷,隻聽琴聲逐漸增強的序奏之後,切入無比輝煌的英雄主題,音符間充滿著信心與力量;連串華麗的轉調跌宕起伏,仿佛能聽見戰陣前馬蹄聲急,千軍萬馬一往無前,將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展現在諸人眼前。
  連同霍仲亨在內,所有人都怔怔立住,被琴聲撼動心神。
  最後一段琴聲更加氣勢奪人,宛如在勝利凱歌中向英雄致以最熱烈的讚美。
  琴聲戛然而止,全場靜默了片刻,第一道掌聲響起,卻是霍仲亨率先鼓掌。
  頃刻間掌聲雷動,從那黑色斯坦威鋼琴後麵,款款站起一個婀娜身影。
  潮水般的掌聲刹那間凝頓。
  她穿過眾人目光,直直走到霍仲亨跟前,揚起臉來,綻出粲然笑容。
  這容顏,令霍仲亨有刹那的恍惚,隨即聽見她用極低柔的、隻容彼此聽見的聲音說,“這份禮物,喜歡嗎?”
  如果容貌會認錯,這個聲音卻不會聽錯。
  “我的禮物?”霍仲亨灼灼看她半晌,忽而笑了,“曲子,還是人?”
  他笑起來有一道紋路從輪廓堅毅的下巴擴展開來,透著無可言喻的風采。
  “都是。”雲漪笑著歎了口氣,胸口竟微微發窒。
  
  【心照不宣】
  
  『公子獻美,將軍風流』
  報紙上醒目的標題,配了誇張的漫畫,文章裏隱去了當事人真名實姓,卻更加引人猜想。
  秦爺將報紙啪的丟回桌上,取下煙鬥,嗬嗬笑道,“好,很好,一出馬便是一箭雙雕,接下來隻等好戲連場。”
  雲漪麵無表情,懶懶靠在沙發中,盯了自己鮮紅蔻丹出神。
  一出獻美計轟動全城,第二日街頭巷尾的報販都在叫嚷著同一個花邊新聞——薛公子宴前獻美,霍督軍笑擁佳人。
  雲漪是薛四公子一手捧紅的名伶,千金堆出的名頭,光芒四射的出場……原來一切隻是薛公子預謀已久的獻美之計。至此輿論嘩然,人人皆說薛晉銘心機深沉,見風使舵,誰也想不到,竟是他最早投向了霍仲亨,且是用了這樣的手段。
  非但方繼僥沒有想到,連李孟元也是措手不及。
  晚宴次日,李孟元即刻啟程回了北平,連薛晉銘的麵也未見,顯然對他背叛家族立場的行為大是惱怒。方繼僥卻是最尷尬的人,雖挽回了顏麵,卻亂了立場,頓時左右為難。
  這樣的關頭上,真正當事人的聲音反而被滔滔人言淹沒下去。
  霍仲亨攜美而去,雲漪藏入金屋,不再拋頭露麵……至於薛晉銘,若說他與此事無關,誰肯相信?薛晉銘做夢也沒有想到,以他呼風喚雨、縱橫花叢,竟也栽在一個女人手中,成了旁人的跳板和棋子,更在無知無覺之際,聲名掃地,眾叛親離。
  “一表人才的四少,難為你也舍得。”裴五立在秦爺身後,皮笑肉不笑地覷住雲漪,見她毫無反應,又不陰不陽地笑道,“話說回來,如今有了霍督軍這棵大樹,嘖嘖……”
  秦爺截斷裴五的話,到底顧及雲漪一分顏麵,悅色對她笑道,“薛晉銘如今是恨絕了你和霍仲亨,卻也拿你們沒有辦法,北平那頭已夠他傷神一陣子。接下來,你隻需一心一意對付霍仲亨,旁人暫不必理會。”
  一雙大手握住她重重搖晃,捏得肩頭生痛,將她自噩夢裏拽回。
  可那血紅的泥沼依然吸住她雙腿,令她動彈不得……“雲漪!”霍仲亨的聲音拔高,驚退夢中幻象。雲漪霍然睜開眼,驚出一額的汗珠,直直盯了他,滿目都是驚惶。不待霍仲亨開口,她已撲進他懷裏,身子瑟瑟發抖。
  隔了大衣仍覺出她身子的單薄,霍仲亨怔了怔,默然將她攬住,“夢見什麽了?”
  雲漪下意識一顫,似又見到滿目猩紅,溫熱腥濃的血汩汩從那人咽喉冒出……不,不能說,那是個永久塵封的秘密,誰也不會知道。
  “我夢見,怪物。”她在他懷中瑟縮了下,習以為常地說謊。
  他也習以為常聽出了她的謊言,並不拆穿,笑著拍了拍她後背,“這不是好好躲在怪物懷裏嗎?”聽他將自己比做怪物,雲漪忍俊不禁,一抬頭卻正碰上他低頭看下來,他的唇堪堪擦過她額頭。兩人動作一頓,驚覺眼下的曖昧親昵,不約而同地側身避過了。
  雲漪低頭掠一掠鬢發,心中有絲慌亂,另有說不出的滋味纏雜其間。
  人前諸般曖昧舉止,兩人都做得落落大方,唯獨到了人後,反而各自謹守分寸——人人皆知她是他的情婦、寵妾、禁臠,外間軼聞將他們描述得淫冶不堪,就連秦爺也以為霍仲亨沉淪在溫柔鄉中。唯獨雲漪知道,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自從霍仲亨當眾收下薛晉銘所獻的“禮物”,便常常攜帶雲漪在身邊,公然出入應酬。雲漪獨自住在那小公館裏,霍仲亨大多時候仍居官邸,身邊偶爾也有別的紅歌星或名媛相伴,但每周必有一兩日到小公館留宿……隻是,他不碰她,甚至不曾親吻過她。
  他可以與她一起散步、看書、聊天、釣魚……相處默契,言笑甚歡;他待她十分尊重寬容,欣賞並讚同她大多數的觀點,偶爾意見相左,也一笑置之;他不約束她的行動自由,如果說她是一隻金絲雀,也是一隻沒有牢籠束縛的金絲雀。
  他待她,不似情婦,倒似朋友、夥伴、對手。
  這是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太明白彼此的意圖,反而省略了無謂猜忌。
  他說,聰明人與聰明人的交往,最是困難,也最是容易。
  雲漪望了霍仲亨的側顏怔怔出神,卻見他忽的起身,一伸手撈過她腳下的魚竿,“有魚!”未等她反應過來,薄霧氤氳的湖麵上已經水花激濺,霍仲亨猛地將魚竿一收,帶起銀亮釣線劃過半空,將白晃晃一條大鰱魚嘩的拽出水麵!雲漪躲閃不及,被濺上一身水花,脫口驚叫。霍仲亨大笑,俯身取了魚鉤,將大魚雙手拋入桶中。不料那魚瀕死掙紮,撲騰一聲濺起大片水花,甩了霍仲亨一頭一身的水。
  他方才笑話雲漪的膽小,眼下輪到雲漪脆聲笑他的狼狽。
  副官遠遠守在岸邊,聽見湖心亭裏傳來二人笑聲,不覺失笑。跟了督軍這麽些年,還從未見過他這般孩子氣的笑鬧。古人說“老夫聊發少年狂”,可見年過而立的男子一旦熱戀起來,未必不及少年人狂熱。
  霍仲亨滿臉是水,狼狽地抬了袖子去擦,偏偏今日穿了件英國製的風衣,料子是軍用防水布的,擦在臉上又涼又硬還不吸水。正覺麻煩不耐,聽見雲漪笑著說了聲,“我來。”
  柔軟的手帕印在臉上,皮膚所觸,是她指尖的柔軟。
  心中莫名一蕩,隱約有香甜滋味浮動,是她腕間散發的香水味……霍仲亨一笑,不由自主握住那纖細手腕,低頭去嗅,目光卻瞟到她手中的雪白亞麻手帕。
  雲漪被他握住手腕,心下略緊,忙要抽手,卻見他凝神盯著那條手帕。
  情急間,竟然拿錯了這一條,她明明是要拿自己的手帕。刹那間暈生雙頤,見過無數風月場麵的雲漪,卻為一條手帕羞得滿麵飛紅。
  “一直留著?”霍仲亨的聲音低沉柔和,她卻不敢抬眸看他,臉上火辣辣似已燒透。
  雲漪抿唇,語聲輕軟,“想著還給你,卻總不記得。”
  霍仲亨凝視她半晌,也不再多說,淡淡一笑,“留著吧。”
  傍晚的湖麵起了風,吹得湖上枯荷瑟瑟起伏。
  她剛抬了頭想說什麽,卻見他已起身,負手步出亭子,“走吧,該回去了。”
  
  【風流看遍】  
  清晨,陳太托了銀盤,輕手輕腳踏上樓梯,盤子裏擱了英式早點和當天三份不同的報紙。剛一踏上樓梯轉角,就見雲漪披了薄絨睡袍,長發蓬鬆地下樓來。陳太頗感意外,忙笑道,“您今兒起得好早。”
  “送去客房的?”雲漪看一眼托盤,詫異問道,“督軍沒走嗎?”
  “督軍一早散步回來,這會兒在小書房裏,我正送早點和報紙上去呢。”陳太笑道。
  原來是去散步了,雲漪恍然一笑,早間聽見他下樓的動靜,想著他已離去了,便也懶得起床,心裏莫名覺得空落,輾轉了半天再也睡不著。拿起托盤中報紙,隨意翻了翻,熟練地找到時政評論版,果然又有大篇的文章……雲漪抽出每份報紙裏的時政版丟給陳太,親手接過了托盤,“把這幾張丟掉,再送一份早點上來。”
  推開小書房的門,霍仲亨正津津有味看著一張不知哪天的舊報紙,大概是她隨手扔在旁邊的。“人家看新聞,你看舊聞。”雲漪笑著擱了托盤,側首去瞧那報紙,卻見上麵赫然印著副諷刺漫畫:一個蓄著八字胡,麵容凶狠,頭戴白纓禮帽的將軍,手中煞有介事地舉著槍,槍口卻插著朵紅玫瑰,模樣誇張滑稽。
  “天!”雲漪叫起來,“他們把你畫得這樣醜!”
  霍仲亨抬眉詫異道,“醜嗎,我還在想,蓄上八字胡會不會好看。”
  雲漪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等你六十歲以後,可以試試。”
  兩人隻顧相互戲謔,對諷刺漫畫反而不以為意。雲漪一麵說笑一麵布置早點,霍仲亨皺眉看著桌上的牛油吐司、煙肉、麥片、牛奶、煎蛋、水果……終於忍不住問,“我能不能隻要一碗白米粥?”
  隻要住在小公館這邊,早飯必是雲漪親自布置的英式早點,起初還覺得新奇有趣,久了再提不起興趣,終究還是中國的清粥小菜可口。可她堅持無比,說正統的英式早餐是營養搭配最完美的早餐。
  “不行!”雲漪倒上一杯熱騰騰的混合紅茶,不理會他的鬱悶。
  “別拿你們洋派的規矩為難個古板老頭!”霍仲亨大聲抱怨。
  “在我家吃飯,就照我的規矩。”雲漪無動於衷。
  霍仲亨抗議無效,悶悶端起濃茶喝一大口,還未吞下就聽雲漪喝止,“飯後再喝茶!”
  他憤然決定忽略這個嘮叨的女人,抓起一份報紙來擋住臉。
  陳太敲門,送上另一份早餐。雲漪剛接過托盤,就聽霍仲亨嚷起來,“你又偷走了報紙!”
  這話可把陳太嚇一大跳,還好雲漪立時接口道,“都一樣的內容,我都能背了,有什麽好看?”
  霍仲亨笑起來,“你倒背一段來聽聽,今天說些什麽?”
  雲漪睨他一眼,當真背給他聽,“說你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罔顧家國之重望,溺紅粉之溫香,裹足閨閣之前,躑躅南北,意氣消沉……”
  霍仲亨一麵吃早餐,一麵微笑傾聽。
  近日的報紙上連篇累牘都是抨擊他的消息,直指他擁兵自重、沉迷美色、罔顧大局。北平政府三番四次來電催促他南下征討,都被他以軍需匱乏、軍隊傷病嚴重為由,硬給拖延下來。明麵上的冠冕堂皇,卻堵不住底下的流言蜚語。那些攻擊他的報章大多背後受政敵指使,言辭極盡惡毒,內容不堪入目。
  起初看到那些下流文人的文章,雲漪還覺得憤怒,漸漸看多了,也由無奈而至麻木。
  倒是霍仲亨始終泰然處之,仿佛事不關己,隻當笑談。
  每當她看不過那些汙言穢語,他總笑說,文人墮節,盜猶不及。
  可這畢竟關乎他堂堂督軍的聲望名譽,再是灑脫,也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名節做笑談。
  雲漪沉默下去,漸漸斂了笑容。霍仲亨也不多說,低頭專心用餐,兩人一時都安靜下來。雲漪攪著咖啡,心神不屬,良久都不喝一口。
  “為什麽?”雲漪突然開口。
  見霍仲亨麵無表情,雲漪終於發了火,將小銀勺重重一擱,“你就由得他們這樣胡說,由得他們糟蹋你的名望?你分明可以辯解,為什麽還故意迎合流言,唯恐他們將你糟蹋得不夠?”
  話一出口,她頓時後悔。
  果然,他眉毛也不抬一下,摘下餐巾拋在桌上,淡淡道,“你的問題太多了。”
  這不動聲色的一句話,頓時將她逼回角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澆熄那忘乎所以的火花。
  火花,真的是火花,她冷硬已久的心裏竟冒出微弱火花……必定是眼前樂融融的情態蒙騙了她,將幻境當成了現世,陶醉在自己一手編排的戲碼裏,入戲太深,忘了自己是誰。
  雲漪端起已變冷的咖啡,緩緩地喝,手腕的微微顫抖到底出賣了她的心緒。
  霍仲亨靠了椅背靜靜看她,沒有放過她一絲一毫的反應。
  這是又一場聲情並茂地表演,還是她的真情流露?
  薛晉銘獻美,未必真的指望靠一個女人絆住他。隻怕美人計底下還套著一條離間計,借此離間北平內閣本不牢固的信任,削弱他的威望。薛家這點伎倆,在他眼裏實不入流,
  彼方有風月連環,他自有順水推舟。
  流言當前,他又何嚐不是無可奈何。
  隻是,比起個人名節聲望,總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維護。
  看著她僵然維持的笑容,霍仲亨心中不是滋味,終究覺得不忍。
  “你的心意我懂得,但是雲漪,你有你的本分,既然跟了我,便要學會沉默!”霍仲亨聲色平緩,不帶一分喜怒,字字說來卻如三九寒霜。
  雲漪靜靜放下杯子,垂眸斂眉,讓他看到他想要的沉默。
  霍仲亨站起身來,她也溫馴地站起,眉眼平順,將喜怒斂藏得很好。
  她這個樣子,越發令他皺了眉,“你不必如此,該怎樣還是怎樣。”
  “是。”她露出一點笑容,恰到好處的婉約,似無數次雕琢後的完美。
  不錯,這才是她應有的姿態,也是他滿意的態度。
  霍仲亨定定看了她,突然間莫名心煩,轉頭走出門去,連一聲道別也沒有。
  聽著他腳步聲離去,雲漪久久垂眸,不語不動。
  走到樓梯口,霍仲亨忽想起雪茄盒忘在了書房,便折回去拿。許是下意識地掛懷,不由放輕腳步,緩緩走近門口。
  雲漪正親手收拾桌上杯盞,背向了門口,身姿站得驕傲筆直,悠悠拿起杯碟層疊放好,動作輕緩專注,不像做家事,倒似在同自己玩耍,落寞背影格外單薄。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正要開口,卻聽她獨自曼聲哼唱起來,哼的是《綠珠》裏幾句唱段,“往日裏列笙歌同敲檀板,蒙使君情繾綣密誓河山,這也是妾薄命勞飛燕散……”
  她本不愛戲曲,因他喜歡,近日才學著哼幾句。此時細細嫋嫋,斷斷續續哼唱來,倒似歎息一般,聽在他耳中,心頭卻似風過水麵。一句“勞飛燕散”餘音未盡,她拿起個咖啡杯子,指尖上一轉,驀地往地上擲去。
  骨瓷描金的杯子摔落厚厚地毯,竟也沒破。這益發觸怒了雲漪,抓起個碟子又重重往窗台擲去。這回嗆啷啷摔了個四分五裂,似一口鬱氣吐出,索性抓起桌上杯子碟子一股腦砸了,裂瓷聲裏碎片飛濺,隻摔了個滿地狼藉,痛快淋漓!
  雲漪失聲笑,宣泄的快意在心頭瘋長,桌上已砸了個精光,最後剩下桌布,她也伸手便掀……陡然間手腕一緊,他從身後將她牢牢攥住。
  “雲漪!”霍仲亨濃眉緊擰,沉聲喝止她。
  她回過身來,唇角猶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卻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霍仲亨一時驚怒失語,往日裏總見她巧笑倩兮,妙語解頤,從不曾見她這番暴烈模樣。他蹙眉看她,這熟悉又陌生的麵容,眉梢眼底都是謎,饒是他也看不清,這一身豔骨到底支撐了多少悲欣善惡。
  陰雨天色,空蕩蕩的房子早早亮起燈光,照得寂寞無處遁形。陳太在樓下將唱片放得很大聲,一闋彈詞已唱道尾聲:“倒不如嫁一個風流子,朝歡暮樂度時光,紫薇花對紫薇郎。”
  二樓臥室窗前,雲漪坐在一張搖椅裏,點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遊離地聽著樓下聲音細細傳來……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幸,最是伶仃,莫過這紫薇花對紫薇郎。
  那一場負氣大鬧,似乎讓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歡心。
  他足足一個禮拜沒來小公館,秦爺沒有發話,陳太已開始明裏暗裏,諷著刺著提點雲漪——別真把自己當作戲折子裏的小姐,真個學人恩恩愛愛,鴛鴦雙棲。他是誰,你又是誰!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不比得從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爺也不便與她見麵,中間消息都由陳太傳遞。正想著,便見她端了杏仁雪耳上來,笑眯眯給她擱在手邊。
  “少抽些煙,熏壞了嗓子可麻煩。”陳太拿手扇了扇,嫌惡那煙味,依舊笑著說,“悶了這麽幾日也不出門逛逛?”
  雲漪懶洋洋陷在躺椅裏,一臉厭倦,動也不想動。
  陳太笑一笑,“近日可有些熱鬧瞧呢。”
  見雲漪還是沒有反應,她又歎口氣,“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如說給你聽,薛四公子到底還是與省長千金訂了婚,你就斷了那念頭吧!”
  薛晉銘與方洛麗訂婚……雲漪怔了下,想起那晚上言語爽脆的方小姐,不由會心一笑。
  那個青春明媚的女子,會大聲笑、大聲斥、大聲承認自己喜歡那人;雖是受了雲漪激將,答應與她打賭,幫忙將她藏起來——但看得出,方洛麗不隻是為了薛晉銘,她拚力維護的,半是愛情,半是驕傲。
  隻是她未曾想到,那個賭約看似幫她贏得了薛晉銘,卻也成全了雲漪的算計。
  不知道方洛麗事後會以怎樣的心情想起雲漪;至少雲漪想起她時,是欣賞羨慕的。
  她身上有著雲漪最羨慕的東西,自由。
  或許雲漪也擁有她最羨慕的東西,薛晉銘的迷戀。
  “北平已經來了委任,薛四公子以警務廳長一職,再兼檢務處長,這下是花月春風兩得意呢。”陳太故意拿話刺她,滿足著自己私心裏的快意。
  雲漪笑起來,她同霍仲亨慪氣,在旁人看來竟是為了薛晉銘麽……若說做情人,薛晉銘確是最好的人選,那樣體貼又風流,隻是少了些男子漢的頂天立地,未必配得起方洛麗那般率真的女子。雲漪覺得可惜,不覺歎了口氣。
  陳太以為戳到她痛處,越發得意教訓起人來,“好歹這頭才是正經,慪氣也該有個限度。這男人嘛,總歸是抹不下麵子的。不是我多嘴,往日你待薛少的手段,那是將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隻換了個人,卻連新出道的雛兒也不如!往來都是恩客,待誰不是一樣!”
  雲漪抬眸看過來,眸光冷冽,逼得陳太一時忘了該說什麽。
  往來都是恩客,待誰不是一樣,這話可說得真好。
  她心裏比誰都明白,霍仲亨沒有哪裏不一樣,唯一的差錯不過是,她喜歡他。
  當日陰差陽錯算漏一分,叫她遇著他。
  對著霍督軍,她有的是玲瓏手段;然而對著他,便是一成手段也使不出來。
  他不是別人,是那個用手帕輕輕擦去她一手血汙的男人。
  風月場裏兜兜轉轉,諸般風流看遍,終究還是遇著了這麽一個人。

  【山雨欲來】  
  艾倫汀女校是英國人開辦的貴族寄宿學校,每月隻放假一天,讓學生回家看望家人。每到這天,校門外一早便停滿車子,各家司機傭人遠遠恭候著自家小姐出來。遠處看去都是同樣穿一色陰丹士林夾棉旗袍的女學生,各自漫不經心鑽進自家車子,舉手投足並不見格外嬌縱,卻自然顯出一股氣派。念喬能進這所學校全賴秦爺的人麵,也不知他打通什麽關節,令古板高傲的英國校長同意念喬插班進去上學。
  念卿立在婆娑樹影底下,已經候了半個鍾點,總算看見念喬慢吞吞走在一眾人後頭,梳兩條麻花辮子,一身普通校服也遮不住少女迅速發育的玲瓏身段。
  人叢車影裏,念喬心知不會有人接自己,卻忍不住羨慕那些同學,看她們優雅地側坐進車子裏,雖穿著一樣的服色,卻與自己大不相同。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見一個溫溫軟軟的聲音,“我在這裏呢。”念喬驚了一跳,不知念卿什麽時候已走到了她跟前。
  “姐姐!你怎麽來了,今天不用工作麽?”念喬驚喜不已,扭了姐姐胳膊撒嬌。
  “跟洋行告了假,特地來接你的。”念卿笑吟吟打量她,“新學校還習慣麽?”
  “習慣了,老師同學都很好呢。”念喬口不對心地笑著,“你呢,洋行的工作好不好做?”
  其實念喬本想抱怨,隻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心知姐姐供她念這學校已不容易。雖說是有母親遺產,但上次姐姐卻說辭了報館工作,在德國人的洋行做文書,薪水更多些。如此可見,母親的遺產也不見得多豐厚,生活仍是辛苦的。
  姐妹倆手挽手走去路口招黃包車,隔了一個月不見,各自話趕話地說笑個不停。
  南方12月的天氣並不很冷,穿件夾棉旗袍已經夠了,念卿卻套著格子紋的舊大衣,依然把她那條駝絨大圍巾連脖子帶下巴都遮了,頭上還戴一頂老氣的軟邊灰呢帽。連同那黑框眼鏡,越發遮得整張臉密不透風。
  “怎麽穿得像個小老太婆,你才多少歲!”念喬口無遮攔地取笑姐姐,冷不防伸手便摘去她帽子,卻見一頭烏光動人的波浪卷發傾覆而下。念喬一愣,驚喜地叫起來,“你電了頭發!”
  “別胡鬧!”念卿唬然變了臉色,劈手奪回帽子,趁四下無人注意,急急將長發綰了塞進帽子底下。念喬鮮少見她這麽慌張,隻道她是對外貌自卑,忍不住歎口氣道,“姐姐,你要有些自信才好,不要總把自己遮起來。”
  念卿低頭不語,轉身走在前麵。念喬忙趕上去,親熱地挽了她手臂,嘻嘻笑,“其實姐姐很好看的,就是太不會打扮,真不知你在英國鄉下都學了些什麽,還不如我在孤兒院裏好,至少嬤嬤們教會我梳辮子!”念卿慍色已緩,隻低頭笑笑,也不分辯。念喬隻顧哄她高興,脫口便說,“你電了頭發就比以前好看,若再換一身打扮,不知有多迷人……程大哥就說過你其實很美呢!”
  話一出口念喬就知道說錯了,慌忙住口已經來不及。念卿霍然回頭,眼鏡底下一雙眼眸灼灼迫人,“你見過程以哲?”
  念喬趕緊搖頭否認,“沒有沒有……轉校之後再沒見過!”
  念卿牢牢盯了她雙眼,聲色俱厲,“最好是沒有!那種公子哥不是你該交往的對象,自己專心把書念好,將來自會出人頭地,用不著學紅歌星攀附有錢人!”
  兩姐妹坐在廣東餐館裏吃飯,無論念卿說什麽,念喬都悶著頭不說話。
  隻不過是錯提了句程以哲,便招來這一通斥責,更夾些沒頭沒腦的話,叫人好生委屈。念喬心裏氣惱,又不敢同姐姐爭吵,一路上隻低了頭賭氣,悶悶不說話。
  瞧著她委屈模樣,念卿心下也有些歉疚,自知一時氣急將話說得重了——當時實在擔心念喬再同程以哲往來,被她知道自己的隱秘固然糟糕,更擔心小姑娘情思初動,錯將一顆心係在程以哲身上,落得枉自傷神。隻是她如今情竇雖開,猶自懵懂,某些話反而不能挑明了說。
  今晚霍仲亨應當不會來小公館,陳太也被暫時遣去辦事,晚一些回去倒是無妨。念卿看了看時間,隻作輕快地笑笑,“晚上邢雲珠在東方大戲院演《謝瑤環》,我已買好票了。”
  念喬怔了怔,知道姐姐從不愛聽戲的,難得竟對《謝瑤環》有興致。兩姐妹一個月才聚一次,想想也實在不該慪氣,便粲然笑道,“原來你這麽洋派的人,也愛聽戲!”
  兩人吃完飯去逛百貨公司,剛拐過路口,卻見亂哄哄一片人圍在街心,將整條路截斷。裏邊升騰起股股黑煙,火光隱隱,竟似大白天在街頭焚燒東西。人叢裏群情激憤,紛紛高呼,“抵製日貨”、“驅逐倭人”……不斷有人從街邊商鋪裏抬出成箱成捆得貨物,往那火堆上扔。人叢裏有人打出“閩商聯合會”、“湖廣商會”、“四川商會”等各色旗幟……轉眼間街心火堆燒得劈啪作響,濃煙越騰越高,群情越發興奮高漲。
  兩人看得振奮,忽聽警哨聲響,有汽車聲音隆隆駛近,人群頓時大亂。
  念卿心驚,忙拉起圍巾擋住臉,拽了念喬便跑,身後已是一片呼號混亂……
  經這一攪,兩人都是驚魂未定,也沒了心思逛街,便沿著路閑逛。念喬嚷著晚上要吃姐姐做的飯,念卿不動聲色,隻說原先的房子已退了租,現今和同事一起租房子,不方便做飯。
  念喬愕然問,“那今晚我住哪裏?”
  “你回學校,我回家。”念卿無奈,看著念喬一臉的失望,忙好言哄她,“隻是暫時分開,等我多攢些錢,就租一套大房子……從前分開七年都不怕,現在算什麽。”
  念喬低頭沉默了半晌,突然衝口說道,“姐姐,既然過得這麽辛苦,為什麽還讓我念書,我也可以出來工作的!”
  念卿腳下一滯,強笑道,“傻話,你當然要念書,不但要考上高等學堂,往後還要送你去奧地利念書,既然學了聲樂,就要學到最好,這一行若要出人頭地……”
  “姐姐!”念喬驀地打斷她,“我不去外國!”
  這個話題兩人已爭執過多次,念喬是決然反感外國的,每次提及留洋的事,必定同念卿發急。
  瞧著她漲紅的臉,念卿掉頭什麽也沒說,隻無聲歎息……她仍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討厭媽媽,討厭洋人,連同對留洋念書也深惡痛絕。
  
  今日不想再和她爭吵,念卿略過這話題,看一眼時間,吃過晚飯也差不多該去戲院了。
  這一場戲看得異常沉悶,兩人都懷有心事,心不在焉。
  散場之後,隨人群走出戲院門口,看天色似要下雨,念卿忙去路邊買了傘。轉頭卻瞧見有賣糖炒栗子的小販,眼前頓時一亮,拉了念喬便奔過去。
  兩人捧了熱乎乎的栗子,一麵呼燙,一麵忍不住饞地剝起來。
  “從前爸爸剝栗子剝得可快了!”念喬高興之際,突然想起爸爸,忍不住感歎,“我記得爸爸最喜歡剝好栗子逗我們,誰肯親他一口,便給誰吃。”
  念卿正咬住一顆香軟的栗子,聽得這話,喉間哽住。
  “姐姐,你還記得爸爸的樣子麽?”念喬轉頭望住她,目光幽幽。
  “從來沒忘記。”念卿恍惚了下,眼眶漸漸發熱,隻垂眸一笑,“爸爸是美男子呢。”
  “可我已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念喬語聲轉淡,透出譏誚。
  “那時……你還小。”念卿無奈。當年她才九歲,而自己也不過十三歲。
  往事紛紜,刹那間湧上來,似溺水的感覺。念卿深吸口氣,強迫自己甩開回憶,疾步往前走,“走吧,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學校。”
  “既然已過了七年,為什麽還要回來?”念喬在身後幽幽開口。
  念卿身子一震,僵立在路燈下,竟沒有勇氣轉身。
  果真下雨了,絲絲寒雨灑下,昏黃路燈籠在一團水霧中。
  “跟著那洋人去了英國,你們已有錦衣玉食,就算她死了,你也有遺產……如今特地回來,就是為了拯救我,好將我也帶離苦海?”念喬語聲變得急促尖刻,“為什麽我必須得留洋,外國就那麽好嗎?”
  念卿霍然轉過身,“你到底想說什麽?”
  念喬被她奪人目光逼得一窒,然而話已衝至唇邊,“對於你們,虛榮心就那麽重要?”
  “虛榮心?”念卿睜大眼睛望住妹妹,怔怔聽著傷人之語從至親口中說出。
  “難道不是嗎,她跟洋人私奔不是因為虛榮?你令我念貴族女校,令我留洋,難道不是虛榮?”念喬索性不管不顧,將心底壓了許久的話統統傾泄而出,“姐姐,我常常覺得你很陌生,不再是從前的姐姐!你跟她一去英國就是七年,爸爸病死,我在孤兒院長大,這些年我隻當你們都已經死了!可你回來了,短短一年,我有了親人、有了書念、有了前程似錦……可是,我越來越覺得你陌生!你對誰都提防,對什麽事都一手決定,替我安排一切,卻從不問我的意願!”
  念喬的聲音聽在耳中,漸漸變得不真切。念卿茫然片刻,望住念喬,將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沒錯,是念喬,是她親生的妹妹。
  “下雨了。”念卿怔怔仰頭看一眼天上,似乎全沒聽見念喬的話,隻撐開傘替她遮住雨絲,一手還抱著紙包裏的栗子。念喬卻往後一退,避開傘,寧肯淋在雨裏。
  念卿頓住,定定看著她,手上一鬆,任雨傘隨風刮走。
  “不受我的恩惠是麽?”她微微一笑,猛然將那袋糖炒栗子往地下一摜,栗子骨碌碌滾落一地泥水中,“好,有骨氣,你便自生自滅給我瞧瞧!”
  夜風吹得雨絲唰唰打在臉上,念喬煞白了臉,抬手擋在眼前,再睜眼時,隻見念卿已徑直攔下輛黃包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陳太總算等到雲漪回家,卻見她身上淋濕,臉色發青,噔噔直上二樓。她忙跟上前,雲漪卻隻回一句“不關你事”,便摔門進了浴室。陳太莫名其妙,暗惱這女人最近越來越瘋,該叫秦爺好生教訓一頓才好,便也懶得理她,徑直下樓回房睡覺。
  浴室裏水汽蒸騰,水流嘩嘩打在臉上,將淚水全部帶走。
  雲漪掩住臉,滿心悲酸卻不知是為誰,為念喬、為媽媽、還是為自己……當年媽媽帶了她登船,遠離故土,看著碼頭越來越遠,媽媽也曾流著淚說,念卿,往後你會不會怪我?
  如今念喬一聲聲質問,又叫她怎麽回答。
  為什麽回來,自然是因為,這裏有國,有家,有親人——哪怕這國是內外交困、千瘡百孔的國;這家是人去樓空、敗落殆盡的家;這人是情分疏離、誤會重重的人。
  一心將念喬遠遠送去國外,卻是不想讓她涉入這烽火頻起,內憂外患的亂世。人在其間,命如飄萍,她已是泥足深陷,斷不能再讓念喬步入這境地。可那傻孩子隻見滿眼繁華,哪裏知道亂世的險惡。
  悲傷的時候,雲漪總躲在浴室裏,隻有這小小空間才是隱秘安全的地方。
  外麵似乎有動靜,想必是陳太又來看她。
  雲漪不出聲,將水流開得更大,厭惡那無處不在的耳目。
  又過了良久,直洗得手腳都發軟,雲漪這才關了水,擦幹頭發,隨便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推開浴室門的刹那,雲漪一呆,眼前竟黑蒙蒙一片,窗簾卻拉開了,透進微弱亮光。
  窗外雨還未歇,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響……方才進浴室之前,分明開了燈。
  刹那間遍體生寒,雲漪想也未想,立刻撲向床頭,摸到枕下的匕首。
  抽刀的刹那,寒光亮起,刀身映出身後一個隱隱黑影。
  雲漪猛然回身,舉刀刺下!
  
  【長夜廝守】
  
  刀光劃破黑暗,朝那黑影當胸刺落。
  刀鋒隻差寸許刺到,雲漪腕上驟然一痛,被他緊緊鉗製住,高大黑影近在眼前,將她整個人罩住。熟悉的男子氣息逼近,帶著若有若無的煙草香和莫名溫暖的味道。
  “下手這麽狠?”他翻腕一帶,輕鬆繳去她凶器。
  映了窗外微弱光亮,刃身寒芒在他手中一閃即斂,瞬間映上那英武眉目。
  昏暗之中,他一雙眼睛格外銳利,雪光似的將她洞穿。
  “是你……”雲漪身子一軟,被他伸臂攬住,順勢帶入懷中。貼上他健碩胸膛,雲漪終於緩過神來,懸在嗓子眼的一口氣重重喘出,驚魂未定地望了他,隻是急促喘息。
  霍仲亨拋下匕首,一摸她額頭,觸手都是冷汗。
  “怎麽怕成這樣,早知不來嚇你了。”他笑起來,攬住她在床邊坐下,雲漪立刻掙起來,急急要去開燈。霍仲亨將她拽回身邊,察覺她仍在簌簌發抖,甚至比剛才抖得更厲害。
  ——她連身後是誰都沒看清,第一反應便是抽刀,下手即是致命之處。假如今晚不是他,而是陳太或別人誤入房間,勢必已出人命。換作任何一個尋常人,就算膽大警覺,也不應是這樣的反應。何況,她還在枕頭底下隨時壓著匕首……霍仲亨凝視眼前女子,她也正定定望住自己,身姿緊繃戒備,似一隻麵對獵人的母豹。
  雲漪遍體冷汗,手腳都已綿軟。
  他的目光為什麽這樣亮、這樣利,似兩把錐子將她釘在原地……他懷疑了,必定是懷疑了!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對方神色,沉默對峙不過數秒,對雲漪卻是太久。
  他抬手撫上她臉頰,沿下巴滑至頸項,掌心握槍多年磨出的粗繭摩娑在她細嫩肌膚,竟帶起顫栗的快感。然而她知道,此刻隻需稍一用力,他便能立刻扭斷她脖子。
  這雙手,曾經為她溫柔拭去血汙肮髒的手,是否也會毫不猶豫掐下來?
  雲漪仰首望住他,微微喘息,喉嚨裏帶出啜泣般細弱聲音。
  窗外微光映出她朦朧麵容妖嬈如謎,神色無助卻如稚弱孩童。
  “你在怕什麽?”他逼視她。
  “我怕很多。”雲漪脫口而出,眼底脆弱不加遮掩。
  “包括我?”他迫近她,迫得她無法呼吸。
  “是。”上一瞬她已想到如何遮掩過去,然而下一瞬,仍是心甘情願說出真話。
  暗影籠在彼此臉上,隻聽見各自的呼吸聲,在靜夜裏格外清晰。
  頸上驀的一緊,下巴被他重重捏起,來不及抵擋和思索,已陷入他火熱的掠奪,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他吮住她的唇,薄唇柔軟而輕柔,含住她冰涼顫抖的唇瓣深深吮吸,唇舌相迫,令她驚惶的舌尖走投無路,被他緊緊抵住,不容躲閃。
  喘息裏交纏,戰栗裏沉溺……神智被襲奪一空,雲漪緩緩闔上眼,任由自己在眩暈中飛墮,再也想不起來,想不起挑逗和技巧,想不起危險與疑慮,隻覺醉人溫暖,甘願就此沉淪,抵死纏綿。他將她抵在床頭,兩人漸漸滑至柔軟枕上,她的長發絲絲縷縷繞在他指間,浴袍已敞開,露出大片雪白肌膚,耳鬢浮動浴後幽香。情迷意動間,雲漪喘息漸急,身子卻也顫抖得越發厲害,在他懷抱中漸漸蜷縮,身子不由自主緊繃。
  他要她,終究是要她的……雲漪想笑,卻忍不住落下淚來。十八歲之後,再沒有男人碰觸過她的身體,關於愛欲的印象隻有屈辱麻木,唯一的美好隻是那初戀的異國少年,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子。此後便師承專人的調教,學會迷惑男子,令他們臣服顛倒,卻永遠嚐不到肉欲的甜頭,懸在那一線處,萬般遐想,不得遂願。
  直至遇上他,便似中了魔,教她在午夜裏一次次醒轉,整夜再難入眠……她已是一個女人,成熟飽滿如七月芳桃的女人。在那些夜晚,她也曾不可遏製地想念他溫暖掌心,有力臂彎,也曾暗暗用手指描過自己唇瓣,想象那是他堅毅的薄唇。
  然而他放開了她,正當意亂情迷之際,卻停下唇齒的糾纏。霍仲亨低歎一聲,在她額頭印下淺吻,攬了她靜靜躺在床上。雲漪身子一動,卻被他按住,“別走開,陪著我。”
  他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側過臉來靜靜看她。昏暗裏看不清他眉目神色,隻覺那目光深幽如潭,似要將她溺斃在其中。雲漪一時茫然,恍恍惚惚掙開他,便要起身去開燈。
  “不用開燈……”他坐起身來,身形語聲隱隱透出疲憊,似欲說什麽,卻又沉默。
  雲漪怔怔看他,心中突然有些發慌,見慣平日從容瀟灑的霍仲亨,陡然覺得眼前換了一個人——僅僅一周不見,這落寞的、疲憊的、需要借著黑暗來隱藏自己的男人,是他嗎?
  雲漪背抵了妝台,一時手足無措,驚覺自己竟不會表達關心的話,從來沒有發自真心地在意過哪個男人,躊躇半晌隻弱聲問,“很累麽?”
  霍仲亨隻是緘默,起身走到窗前,也不回答。
  雲漪看著他背影,覺出拒人千裏的孤峭,其實他並不需要她吧……一時間心下寥落,雲漪默然轉身退開,軟聲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甫一轉身,卻聽他淡淡開口,“我的夫人過世了。”
  雲漪一呆,怔了片刻才明白過來,是他遠在家中的元配妻子……她該說什麽,一個情婦,該對她恩客的發妻過世表達遺憾、哀傷還是什麽?
  “那麽,給你倒酒。”雲漪平靜地轉身,步向酒櫃,語聲淡柔,“喝一點酒,悲傷會好些。”
  她打開酒櫃旁的壁燈,拿起白蘭地倒進兩隻杯子,淺碧色的壁燈光芒將酒的顏色映得似毒藥般幽綠。雲漪端起一杯,自己先仰頭喝了一大口,卻聽他說,“我並不感到悲傷。”
  “甚至,想不起她長什麽模樣。”霍仲亨自嘲地笑笑,在窗前搖椅中頹然坐下,意態落寞。
  
  雲漪端了酒杯走到他跟前,屈膝跪坐地毯上,靠在他膝邊,“可你看上去很難過。”
  霍仲亨接過酒杯,喝了一口,“她十五歲嫁給我,成婚兩個月,我便去了北平……那年我十七歲。”他沉默,雲漪便歎息接口,“從此一別,郎心似海,妾心成灰?”
  “那是戲文。”霍仲亨垂下手,緩緩撫過她頭發,“北平那會兒還叫京城,我雄心萬丈去赴功名,踏上天子地,便將家中瑣事都拋在腦後,渾然忘了自己已經娶親。接到第一封家書,卻是家母寫來報喜,告知我即將做父親。”
  他第一次同她提到家中妻兒,雲漪默然垂眸,分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官宦之家多早婚,他那麽早娶親生子也是平常。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自己還是半大孩子,如何懂得為人父的責任。霍仲亨似知道她心中想什麽,苦笑了下,“那時也不覺有何可喜,倒是驚了我一跳,大感不可思議。”
  “之後呢?”雲漪仰頭問道。
  “之後,又過了兩年我方回家,子謙已會走路說話。”霍仲亨搖頭笑笑。
  子謙,他的兒子叫子謙,算來年頭也該有十七歲了,比念喬還大呢。雲漪低了頭,不願被他看見自己的神情。他也不在意,徑直說道,“一晃許多年,我長年在外,即便節年回家,同她也是相對無話。她從不問我做些什麽,早年知道我在外麵有人還勸我正經納妾,往後也不再提了。子謙成年後,便外出念書,她一個人住在北平,若沒有家信來,我也記不起還有那麽一個人。”
  雲漪悵然想,一個賢良的舊式女子,注定要化在男人身後粉白無光的背景裏,才好襯出他的光彩萬丈來。如同媽媽從前嚐試過的那樣,隻是她失敗了。所幸,自己不必如此。
  霍仲亨又一次沉默,不再說下去,她也猜得到,往後並無什麽可說,不過是一場病來了,她便靜靜死去了,沒有丈夫兒子在身邊,一個人悄然離開,自始至終沒有給他添一分麻煩。
  從心底裏沁出來絲絲的冷,令雲漪悵惘難過,驀然間懂得他的寥落。
  他不為那個女子悲傷,因為悲傷同愛情一樣勉強不來。可是,這世上唯一真正守候他的人,無論悲喜遠近都會默默守候他的人,從此再沒有了。
  他一直都是強者,隻有他拋開別人,沒有任何人能夠拋棄他。
  但時間可以,生命可以。
  “你幾時回北平?”雲漪伏在他膝上,抬眸依依地看他。
  “北平,眼下不能回去。”他語聲淡下來,難辨喜怒。
  “那誰料理霍夫人的喪事?”
  霍仲亨淡淡道,“家中有人操持,子謙也會趕回來,為他母親扶靈歸鄉。”
  雲漪不能再追問下去,他說,北平眼下不能回去,言外之意已透露得太多。
  北平內閣對他是何態度,已經不言自明。南北兩邊各自對峙,而他擁兵不前,占據最緊要的三省,手中兵力更令兩方忌憚。如今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邊都動不了他,而一旦回到北平,無異於送入刀俎下的魚肉。
  若他願意,大可如外間傳言的那樣,做起一方土皇帝,誰也莫可奈何。
  然而雲漪確信,霍仲亨不是那樣一個土匪軍閥。雖然他從不透露口風,在他身邊也探不到確切的消息,然而隱隱的,她總覺得他另藏了極大的計劃。否則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麽順水推舟,領受這番美人計,全然不惜聲名受累。她看不明白,對他似懂非懂,隻懵懵懂懂覺得……他在蟄伏,隻待時機到來,必有一番天翻地覆的變局。
  “很晚了,你休息吧。”霍仲亨俯身將她扶起,“我也去睡了。”
  雲漪不說話,隨他起身,卻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肯放開。
  霍仲亨一怔,旋即明白過來,慨然而笑,“我沒事。”
  “我有事。”雲漪貼近他,踮起足尖才夠將下巴擱在他肩頭,“我想你陪著我。”
  他緘默片刻,柔聲說,“好。”
  兩人靜靜並頭躺著,她仍握著他的手,手指交扣,感應著他的孤獨落寞。
  在這樣的時候,說什麽都已多餘。
  睜開眼時,天色已亮,霍仲亨早已不在枕邊。
  
  【風雲乍變】  
  夜裏一場大雨摧折了庭院裏不少花木,卻不見花匠來整理,往常那老花匠總是一早便來,從不忘剪一枝新開的玫瑰放在餐桌上。雲漪今日心情格外好,便親自拿了小剪刀去園子裏,推門嗅到清新的泥土香氣,不覺心曠神怡。
  忽聽身後驚乍乍一聲,陳太的尖嗓門從門口一路傳來,“出事了,出大事了,這下亂了!”
  雲漪皺眉回頭,見她顛顛兒地跑來,手裏抓著張報紙,急喘道,“我說督軍怎麽天不亮就走得那般急,原來城裏都炸鍋了,打起來了,死了好多人……”
  “誰和誰打起來,哪來的消息,你慢慢說!”雲漪截斷她沒頭沒腦的話,劈手奪過報紙一看,頭版上粗黑的一行標題,“賣國奸商私藏日貨、日本浪人夜襲商會”!
  陳太連珠炮似的說,“說是昨兒下半夜就鬧開了,好多日本人拿著棍棒衝進商會一頓砸,沿街店鋪全都砸個稀爛,見了中國人就打!幾個警察趕去也被打了,隨後那些工人警察全跟日本人幹上了,說是抓了幾個凶手。早上天一亮,好多學生知道了,乖乖不得了,日本領館外頭那叫人山人海啊……全都炸了鍋了!” 陳太繪聲繪色,說得好像自己親眼所見一般。
  雲漪打開報紙匆匆掃了幾眼,詳細經過的報道也相差無幾,手腳頓時發涼,想到念喬昨夜獨自一人回校,也不知是否遇上了騷亂。陳太隻是聽秦爺派了人來傳話,也不知騷亂發生在哪些個地方,隻壓低聲音說:“秦爺叫你立刻去見他,路上務必小心!”
  雲漪心頭一凝,低頭沉吟半晌,卻問道,“督軍半夜就得了消息?”
  “約莫五點多,突然有車子來,徐副官進來就催我叫醒督軍。”陳太很是得意,“我當時就知道準出了大事,果然……”
  “知道了,叫司機準備出發,你去艾倫汀學校看下我妹妹,確定她昨晚安全回校。” 雲漪淡淡打斷陳太的話,擱了報紙轉身上樓。忽而思及昨夜,雖然喝了點酒,但身邊這樣大的動靜,自己不應該毫無知覺……雲漪驀然駐足,從樓梯上回頭問道,“你叫醒督軍,是在客房還是我房間?”
  “客房。”陳太一臉莫名,“督軍不是一向歇在客房嘛!”
  雲漪眼色黯了一黯,什麽話也沒說,轉頭奔上樓去。
  他果然沒有留下,大概一待她睡著便悄然離開。那長夜廝守的一幕,隨著一覺醒來,似已成泡影。雲漪凝望鏡中麵容,唇角浮起自嘲的微笑。縱然顛倒眾生,卻不能留住這一個。
  
  片刻後,雲漪匆匆下樓,已換上一身利落的紫衣黑裙,寬沿帽邊垂下黑色麵網,將大半張臉遮了。陳太照例以念喬監護人的身份,往學校探視,雲漪則隨了司機去見秦爺。
  城中果然人心惶惶,往來車馬人流都少了,各處路口都是巡警。別處倒還好,一駛入昨晚鬧事的路段,隻見兩側店鋪統統關門,門窗店招無不砸得稀爛,幾處店麵焦黑狼藉,還殘留著大火焚燒的痕跡。那些牆根木板處幹涸的褐色印子觸目驚心,也不知是不是血跡。
  如果是血,又是中國人的血,還是日本人的血……雲漪別過頭,不敢看,不敢想。
  殺戮死亡早已不會令她懼怕,可是同胞的血仍似地獄火焰將她灼痛。
  秦爺住在城南毫不起眼的一棟舊洋樓裏,生了鏽的鐵門支嘎打開,滿院子的青苔和爬山虎總讓人想起墓地的冷清。裴五站在門洞下等她,一身藍布長衫襯了慘白臉色,透出尋常男人沒有的陰柔氣。見了她,裴五細聲笑道,“小雲越發容光照人了。”
  雲漪勾了勾唇角,漠然隨他上樓。大白天裏,秦爺房裏窗戶緊閉,絲絨窗簾遮得密不透光,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重藥味。難得一次見到秦爺不在輪椅上,卻是靠在一張鴉片床上吞雲吐霧。見雲漪進來,秦爺點點頭,讓裴五領著兩個服侍他的丫頭退下。
  秦爺悠悠地笑,“人呐,一輩子總得迷上那麽點什麽,要不何苦活著。像我就離不開這一口續命煙,知道是個害人玩意兒,也舍不得丟。”
  輕飄飄一句話,令雲漪心口抽緊。秦爺仍是笑,朝她睃過來,“可不就像男人對你似的。”
  “謝秦爺提點。”雲漪不動聲色低頭,掌心卻滲出冷汗。
  “好丫頭,有悟性,不枉我千裏迢迢帶你回來。”秦爺抬起眼角打量這風姿綽約的女子,比之當日倫敦東區貧民巷裏灰老鼠似的女孩,短短兩年間,已判若兩人。
  雲漪掀起麵網,抬眸直視他,“秦爺喚我來,有何吩咐?”
  “急什麽,先坐下來嘮嘮閑話。” 秦爺悠然笑,歪過身子又抽一口煙。熟悉的煙味令雲漪一陣惡心,恍惚想起父親房中長年彌漫的鴉片味道。
  “當初你遇著我,是怎麽說的來著?”秦爺忽然敲了敲腦門,似乎想不起來。
  雲漪沉默地挺直背脊,良久,才木然開口,“隻要你帶我回中國,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灰色潮濕的記憶像倫敦冬日不散的濃霧團團撲來,令她霍然閉上眼,耳邊響起尖利可怕的嘲笑叫罵聲,“妓女”、“殺人犯的女兒”、“下地獄的蕩婦”……
  秦爺歎口氣,“我就看重你這點知情知義的性子,如今多少事兒都過來了,若是功虧一簣可就怪不得人!小雲,你記著,隻要忠心耿耿為大清朝效命,二貝勒爺必不會虧待你。”
  大清朝,這三個字從秦爺嘴裏吐出,帶了幾分肅穆之色,卻怎麽也掩不住那黃黑齒間被鴉片熏出的殘敗味道。清帝退位已多年,遺老們複辟的夢想卻仍不破滅。一個敗了,總有另一個跟上,列強都在虎視眈眈這錦繡疆土,他們卻仍盯著那金光瑞氣中的龍椅。
  雲漪垂著眸子,微微一笑,並不掩飾她的漠視和輕邈,“秦爺高看雲漪了,風塵中人,隻求苟全性命,貪個朝歡暮樂,什麽君不君,臣不臣,我是不懂的。”
  秦爺搖頭,滿麵痛心之色,“天地君親師!全都給你們敗光了!”
  他又猛吸一陣,那煙泡咕嘟嘟地翻,聲音令雲漪覺得滑稽。
  “今兒這件事是個好機會。”秦爺仰頭閉上眼睛,徐徐將衝突內情道來——
  近日日本商行全麵壟斷了市上棉紗生意,不許中國商人入市,聯合抬高棉紗價格。眾多中國商會不忿,倡議發起抵製日貨,要求所有店鋪不得購入日本人的棉紗布匹。其中一名奸商陽奉陰違,暗中進了大批日本貨藏在店裏,卻被夥計告發給商會。正當眾人憤而要他交出貨物,竟有十餘名日本浪人衝來,對商會眾人大打出手。警察旋即趕到,為首浪人拒捕,打傷一名警察,隨即被警方逮捕了三人。
  當晚夜半,百餘名日本人手持棍棒武器衝入中國店鋪,大肆砸毀店麵,將數名守夜夥計和路人打傷,其中一人傷重致死。聞訊趕至的警察對日本人對峙,卻被下令不得開槍,造成數名警察受傷,兩名警察的佩槍被奪。市民一早聞訊,群情激憤,圍聚日本領館示威,並要求警務廳長嚴懲凶徒。警務廳長薛晉銘非但不予理睬,反而調集警察驅散群眾,當街毆打激進學生……“就在你進來之前,剛得消息,各個學校都聞訊停課,學生上街遊行,要求撤職查辦薛晉銘。”秦爺眯了眼睛看雲漪,唇角竟挑起笑容。
  雲漪已說不出話來,胸口急劇起伏。
  方才一路所見盡浮現眼前,那些焦黑的灼痕、褐色的血跡……縱然隻是一個恩客、一個任務,雲漪也無法將那風度翩翩的佳公子與媚日漢奸聯係在一起。畢竟,他待她是不壞的,哪怕是逢場作戲,也曾給過她些微的溫暖。
  “五月以來,各地運動遊行就沒斷過,眼下可好,薛晉銘可是自己坐在了火爐子上。”秦爺眼中精光閃動,病懨懨的煙鬼臉上透出逼人殺機,“如今這事兒不怕鬧大,就怕被壓下!你仔細給我辦好兩件事,別有丁點兒差錯!”
  雲漪屏息,隻聽他沉聲道,“寫一封匿名信給程以哲送到報館,將李孟元私見日本人的事情透給他知道,此其一;回去盯緊霍仲亨,一旦北平有指令過來,即刻告訴我!”
  “你要攪渾這潭水,將各方麵都拖進來?”雲漪駭然,冷汗透衣,“秦爺,難道你幫日本人?”
  “胡說!”秦爺一拍床沿,震得床頭青綠泥金茶盞直打顫,“白疼你一場了,爺是什麽人,會做那等國賊勾當?別說我,就是裴五,就是外頭隨便哪一個,莫不是忠心耿耿效忠皇上的!”
  他青筋暴起,聲氣咄咄,逼得雲漪一時說不出話來,然而心中卻是百般忐忑。
  程以哲素知她曾與薛晉銘的關係,這封匿名信換作旁人寫,他未必肯信,但換了她的筆跡……以程以哲的衝動和熱血,必定立即將消息公諸報端。屆時火上澆油,非但陷薛晉銘於不利,更將矛頭指向李孟元,指向北平內閣;而薛晉銘一旦看到這條消息,自然知道是她泄密。如今她是霍仲亨的人,一舉一動都難免牽涉上霍仲亨,屆時薛晉銘走投無路,前有奪美之恨,今有泄密之仇,勢必會與霍仲亨惡鬥一番。事態若果真鬧到如此地步,隻怕誰也料想不到結局。最大的輸家固然會是薛晉銘,然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你想做漁翁?”雲漪驚疑不定,蹙眉望定秦爺。
  秦爺拊掌笑,“聰明,跟了霍仲亨長進不少。”
  “就算借題發揮,將這事件鬧大,清帝也已經退位了,又能如何得利?”雲漪咄咄反問。
  “什麽清帝!要叫皇上!”秦爺眼睛一瞪,怒斥雲漪,“這是政局,你懂什麽!”
  雲漪冷笑,“政局是什麽?我隻知,你我都是中國人。”
  秦爺久久瞪視雲漪,漸緩了聲色,歎道,“也罷,就拿你當自家人,不怕告訴你知道!二貝勒已與當局要人談成條件,一旦北平內閣倒台,新內閣便會解除對皇室的軟禁,放皇上重回滿洲……屆時我八旗子弟卷土重來,複國指日可待!”
  仿若已經看到龍旗還京之日的盛況,秦爺眼睛發亮,滿麵狂熱希翼。看在雲漪眼中,隻覺荒謬可笑,匪夷所思到瘋狂的地步,若不是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絕難相信真有如此愚忠之人!
  “我秦九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若有半分賣國之心,必死無葬身之地!”秦爺抬手指天,斬釘截鐵立了誓,轉頭森然迫視雲漪,“你可還有疑慮?”
  這陰刻目光逼得雲漪退了一步,不待她回答,秦爺已沉聲喚了裴五進來,“帶她出去,將信寫好了給我!”
  雲漪直直望住秦爺,口中幹澀發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萬幸不是幫日本人做事,然而……雲漪呆住,心中紛亂如麻,心底似有個聲音在阻撓她,告誡她萬不能做下這事!從前任何任務都不曾掙紮猶疑過,旁人禍福與她毫不相幹,這一次是什麽令她惶恐不安……
  “怎麽,是舍不得姓薛的小白臉,還是心疼你那霍督軍?”裴五在她身後低笑,幾乎貼在她耳根說話,閹人特有的尖細嗓音入耳如刀劃瓷上。雲漪重重咬了唇,緊閉上眼,竭力不去聽他說話,然而那聲音清晰傳入耳中,“別耽誤了,你寶貝妹子還有事兒呢!”
  “念喬怎麽了!”雲漪回頭驚問,裴五撲哧一笑,“沒事兒,有秦爺在,包管她好好的!”
  秦爺點頭一笑,儼然又恢複了往常慈和富態模樣。
  雲漪僵立著,不及開口,臂上已然劇痛,被裴五幹瘦五指扣住,用力拽了出去。
  
  【風雨驚情】
  打開一早送來的報紙,雲漪掃了眼標題,麵無表情繼續翻看內容。
  “好端端鬧著退學,原本就回校遲了,舍監罰她也不冤,居然還鬧著退學,你那妹子也太不象話,真當自個兒是千金小姐了!”陳太在一旁氣鼓鼓抱怨,“平白給人添亂,好話說了一大堆,學校這次倒是不罰她,下回再發神經,我可不管了!”
  “知道了。”雲漪低頭專注看報,黑綢裙外隻裹了條長絨刺繡披肩,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中一動不動,一麵看報,一麵伸出手讓陳太塗抹藥油。腕上前日被裴五鉗過的地方,留下一圈淡淡的青紫痕跡。陳太握著那隻纖瘦手腕,隻覺一用力便能捏斷,手背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色血管隱約可見。這麽單薄個人,那裴五竟也下得手,閹人果真是心狠手辣……陳太歎口氣,忍不住有些憐憫她,“晚間再抹一次藥油,明早就能消了。”
  雲漪將看完的報紙合上,靜靜側首,閉上眼睛。
  陳太收起藥箱,轉頭又叮囑雲漪,“早些好起來,別讓督軍瞧見起了疑!”
  她也不回答,隻是側首向內,似乎懨懨睡去,披肩一角從椅側垂下來,金線流蘇穗子貼了黑色長裙,隨裙袂逶迤在暗色地板上,似沉沉死氣裏唯一的亮色。
  自從秦爺那裏回來,也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怎麽,當晚便發熱病倒,醫生來看了說是感冒。今天一早倒是退了燒,仍懨懨的不肯說話,飯也不怎麽吃,叫她去學校看念喬也不肯。陳太無計可施,瞧著她伶仃模樣倒也不忍,便輕輕帶上房門。
  正要退出去,忽見報紙從雲漪膝上飄落下來,攤開在地板上。陳太上前拾起,看見那頭版頭條上寫著“昨日驚爆醜聞,今日查封報館,賣國官僚逮捕正義報人,各界人士聯合聲援……”,下頭密密的字看得人眼花,陳太隻看了看正中那幅圖片,拍得不甚清晰,依稀是個男人被警察押上車子。
  未到晚飯時分,霍仲亨卻突然來了。見他一身戎裝未換,隻帶兩個副官隨行,陳太慌忙要上樓叫醒雲漪,霍仲亨卻揮手讓她自去準備晚餐,自己徑直上樓,臉色沉鬱得怕人。陳太心裏忐忑,托了茶水,躡手躡腳上樓探看,卻見臥房的門虛掩,恰瞧見督軍俯身看著雲漪,緩緩吻了她額頭……
  雲漪一顫,從睡夢中驚醒,隻覺一個高大身影迫下,想也不想便奮力推開,卻被那有力的手臂順勢攬入懷中。雲漪虛軟無力,觸到他溫暖懷抱,這才看清眼前人。看她怔怔望住自己,似受到極大的驚嚇,霍仲亨也隻淡淡一笑,臉上沉鬱之色略緩,“怎麽,換了衣服便不認識?”
  果真是第一次看他穿著軍裝,挺括的鐵灰色督軍常服,肩領上燦金耀眼的徽章,越發襯出他卓而不凡的英武。霍仲亨被她直勾勾盯了半晌,不覺莞爾,“我很難看?”
  “很好看。”雲漪竟有些臉紅,笑意似湖麵漣漪,一掠而過。
  霍仲亨笑起來,眼角笑紋隱入修剪整齊的鬢角,有一種男子的美,卻是歲月曆練而成。
  “怎麽突然來了?”雲漪微覺詫異,他一向公務繁忙,總要夜深才來。
  “幾天沒見你,順路過來看看。” 霍仲亨牽了她的手,卻沒有注意到她臉色蒼白,猶帶病容,“快換衣服,陪我下樓吃飯,晚些方繼僥還等著見我。”
  雲漪聞言抬眸,“你還要走?”
  霍仲亨淡淡開口,“這兩日出的亂子不少,你是知道的。”
  這話叫雲漪心裏突的一跳,觸及他目光,隻覺清冷透骨。
  “我能知道些什麽,左右都是你們這些大人物,翻手為雲覆手雨。”雲漪不動聲色地笑。
  霍仲亨凝眸看她,“不錯,政治是大人物的遊戲,旁人玩不起。”
  話說到這個份上,雲漪心中雪亮,反而淡定下來。他卻不再多說,似乎隻是隨口的戲言,隨即話風一轉,“不說這些乏味的事,專程來看你,別壞了興致。”
  雲漪笑得虛弱,冷汗又冒出,倚了身後衣櫥的門,慢悠悠地說,“你來我這裏,除了吃飯睡覺,就沒有別的事情?”霍仲亨本已轉身,聞言立時回頭,灼灼看向她,“你想有什麽?”
  “你能給什麽?”雲漪笑得輕佻而挑釁。
  霍仲亨皺眉凝視她半晌,心中本已煩躁,更不願同她爭執,冷冷道,“我叫你換衣服。”
  她昂首同他僵持,緘默固執地倚門而立,挑釁著他的耐性。
  “雲漪,無謂的挑釁,受累的隻會是你自己!”霍仲亨疲憊地在長沙發中坐下,閉目隱忍片刻,緩緩開口,“你十分聰明,一些話不必說穿,我以為你會懂得。可你太過固執,定要將自己和旁人都逼至絕處才肯罷休。”
  這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每日裏提心吊膽,猜測他知道多少、提防多少,猜測他何時會發現她的身份,拆穿她的隱秘……無窮盡的驚怕,令她從未安睡過一夜,除了以為他在身邊的那晚。
  以為,也僅僅是以為。
  
  “你知道我為什麽沉迷美色,胸無大誌,遲遲不回北平,也不南下打仗?”霍仲亨笑了一笑,神色沉重落寞,“南下是和什麽人打?打勝打輸又是什麽人獲利?這些年,國人自相殘殺還不夠麽?南北議和說來說去,始終沒個結果,倒是底下割據爭鬥鬧得歡騰!我卡在這個節骨眼上,進退兩難,名聲毀壞固然可惜,但若果真和南邊打上一仗,那才是一世作為盡毀!”
  雲漪呆呆聽著,從未想到他會同她說出肺腑之言。
  霍仲亨似也說得激憤,沉默片刻,犀利目光直鎖住她,不掩失望之色,“北平那邊假托薛晉銘之手,將你獻給我,你為他們做事,自然無可厚非。我起初留下你,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做個樣子給北平看。至於用完了你,我自有法子讓你無聲無息消失。可你至今還好好活著,難道就不會想想其中緣由?”
  冷汗爬了滿背,雲漪身子一時冷一時熱,不知該恐懼還是慶幸。原來,霍仲亨也並非無所不能,他自以為看穿一切,卻誤將她當做了北平內閣的人,並未識破她真正的底細。
  “你我相識不過月餘,你如何待我,我心中自然有數;我待你如何,想必你也明白幾分。雲漪,你是身染風塵,心若琉璃的女子,我以為你是懂得大是非,大善惡的!如今日商一案,薛晉銘和李孟元是罪有應得,北平想保他們,隻會激起眾怒。當此風頭浪尖上,任何人攪進來,足以攪個粉身碎骨!你若以為北平一紙電令就能鎮住我,那是大謬!”霍仲亨越說越惱火,負手踱至窗下,隱忍怒意。雲漪有些恍惚,心底已雪亮洞明,耳邊卻隻縈繞著他那一句“身染風塵,心若琉璃”……得他這一句,已比什麽都重要,亦足可欣慰。
  
  “仲亨,其實,我一點也不後悔。”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從微啟的唇間吐出,似一聲無限低回的歎息。暮色已至,最後一抹斜陽餘輝灑進窗後,給她輪廓麵容蒙上淡淡金輝。霍仲亨回頭看她,這才覺出她麵色格外蒼白,心中不覺一軟。
  她望住他,目光溫柔如水,仿佛生來就是這樣巧笑倩兮,總是知道該怎麽取悅他,懂得他的喜怒哀樂,從不向他索要分毫……然而他對她,卻從未有過真正的關切,不曾問過她是否開心、是否不適、是否有心事。
  有些話似已到了嘴邊,卻又啞然。霍仲亨默然看她,終究歎息一聲,“時間不早,換了衣服,下樓吃晚飯吧。”她順從地點頭一笑,轉身將櫥門打開,裏頭掛滿顏色從深至淺的各式華服。霍仲亨背轉身,等她換好衣服,卻聽她在身後嬌聲問,“我穿紫色好不好?”他屏住呼吸,嗯了一聲算是肯定,知道她穿什麽顏色都是好看的。
  “你看,這一件好不好?”她又問他。
  霍仲亨知道不該回頭,卻有一個力量牽扯著他脖子,讓他抵抗不了,不由自主就回過頭去——她解開了黑綢暗花長裙前麵一長排銀扣子,底下雪白肌膚映了黑色蕾絲,從肩頭鎖骨,到酥胸、細腰、長腿,咄咄豔色就這麽逼到他眼前。
  饒是見慣風月、波瀾不驚,霍仲亨仍是呆住,似在這一刻重回了青澀少年的歲月,在這絕美胴體之前,仿佛連呼吸也是一種褻瀆。他和她最近的距離,隻是那一晚黑暗中的相依,隔了夜色的掩蔽,藏起了她的鋒芒。此刻才驀然驚覺,有一種美,竟似刀鋒迎麵。
  “我穿給你看?”她拿了件紫色旗袍,笑著走到他跟前,手腕一揚,冰涼絲滑的衣物輕飄飄擦過他臉頰,也不知是挑釁還是挑逗。霍仲亨已有些喘不過氣,卻聽一聲裂帛清響,她將身上黑綢長裙狠狠一扯,下擺最後幾顆銀扣子紛紛濺落……眼前之景能令任何男人血脈賁張。
  所幸他還有最後一絲理智,立刻站起身來,拿披肩將她裹住。
  她反手將披肩揮開,逼近他跟前,霍仲亨氣促,啞聲道,“雲漪,你……”
  一個“你”字餘音未盡,已被她的唇封住。
  她緊緊勾住他頸項,同他一起跌進長沙發裏。不待他翻身製住她,竟一擰腰肢,不由分說將他壓在身下,足尖勾住他腳踝,長腿貼著他腿側摩娑。她激烈地吻他,舌尖上似有一團火在他唇齒間肆意燃燒,將魅惑的毒藥融入彼此呼吸,刹那間焚盡了理智,撕裂了彼此間戒備的籬牆。舌尖猛地一痛,腥甜滋味湧入口中,驚怒之餘,竟激起從未有過的快感。她竟咬了他,霍仲亨終於勃然大怒,抱著她仰身坐起,狠狠吻得她向後仰去,長發如瀑垂覆。
  她動手解開他衣扣腰帶,顫抖的雙手也掩飾不了動作的笨拙。刹那間霍仲亨心中雪亮,隻看她對男人的經驗便可知道,她隻不過枉擔了名妓的虛名。那雙笨拙小手總算解開他衣服,正要卸下他腰間佩槍。霍仲亨按住她,輕而易舉將她手腕捏住,高舉過頭頂,令她毫無反抗之力。 她下意識掙紮,隨即頹然軟倒,低抑地啜泣起來。
  他俯身細細吻她,卻吻到鹹澀的味道,不同於血的腥甜。
  她的眼淚濕了他的臉頰。
  恰在此時,門上被人敲響,副官似乎在催促他動身。
  霍仲亨想也不想,隨手抓起沙發旁的花瓶砸向門上,暴怒道,“出去!”
  就在分神的一刹那,她身手竟也快得出奇,陡然撥出他腰間佩槍!霍仲亨驚怒回頭,探身便來奪槍,她卻已調轉槍口,對準了自己左胸。雲漪手指觸到扳機的刹那,霍仲亨反手揮出,將她連人帶槍重重摑倒,直摔向地麵。槍脫手飛出,在地板上打了幾個旋兒,跌進牆角。雲漪跌在地上,眼前金星繚亂,耳邊嗡嗡作響,唇間湧出腥甜味道。
  “混帳東西!”霍仲亨驚怒未消,氣急敗壞的斥罵,再顧不得從容風度。雲漪想笑,卻隻覺得全身無力,牽扯一下唇角也痛楚。她掙紮起身,推開他欲攙扶的手,將破碎的衣衫擋在胸前,冷冷睨了他,“既然你都已知道,又不想殺我,那就滾吧。”
  “你叫我滾?”霍仲亨不可思議地瞪住這個女人。
  “現在就滾,什麽時候想殺我了,可以再來!”雲漪一口氣緩過來,又恢複了死硬到底的倔強。
  “好,那就說定了。”霍仲亨望住她眼睛,笑起來,“你要死,隻能死在我手上。”
  雲漪想笑,卻沒了力氣,隻弱聲喘息道,“滾!”
  霍仲亨非但不滾,反而俯下身來,襯衣淩亂敞開,露出赤裸堅實的胸膛,一手捏起她下巴,“蠢東西,我告訴你,這世上除了死,還有許多更高明的辦法!”
  雲漪動彈不得,被迫抬起頭,隻聽他柔聲說,“比如,忘掉你的從前,往後老老實實跟著我!”
  
  【烈焰融冰】
  暗夜裏,隻有床頭一盞台燈亮起。
  雲漪蜷縮床頭,倚了靠枕怔怔出神,耳邊似有無數紛亂聲音,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
  這一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棋既然已經走出,卒子過河,再無回頭路。
  他們是不會放過她了,從前也曾指望物盡其用之後,或可遠走高飛。如今涉入政局,雲漪所知的秘密已太多,僅出賣薛李一事足可令她永久緘口。雲漪咬唇,眼前似又浮出裴五陰毒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她已沒有時間遲疑,唯一的生路便在霍仲亨身上。他遲遲不拆穿她的底細,畢竟是存了一線期望,或許還有一分真情——這便是,她所能賭上的全部。他到底是留了機會給她,等著她迷途知返,棄暗投明,可她若真的搖尾乞憐,他又會如何?
  雲漪緩緩閉上眼,似又回到那生死相博的一幕。
  霍仲亨暴怒的麵容猶在眼前,假如沒有被她逼到這一步,他又豈會真情流露。他是一個好獵人,深諳捕獵的藝術,永遠從容不迫,以欣賞獵物的掙紮為樂;而她是一隻好狐狸,遊走在機簧陷阱之間,以騙取獵人的誘餌為生。
  然而這一次,最好的獵人也被最好的狐狸咬到。她不在乎,什麽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押上一盤賭局。但他在乎,所以不能放手來博。
  又一個裙下之臣,英雄如霍仲亨也被她撥弄在掌心——多麽值得驕傲的成就,分明應該矜矜自喜,不是嗎?雲漪無聲地笑,眼淚大顆大顆落下。
  
  “忘了你的過往,從此老老實實跟著我。”
  那一句話回響在耳邊,竟似不真實的。片刻前的驚心情動,隻像一場戲,隨著大幕落下,再無痕跡。真的隻是一場戲,雖然沒有事先預設的劇本,她卻是天生的演員。那麽他呢,他又是在戲裏還是戲外?能否將這句話當作他的承諾,能否相信他會接納她的一切?
  牆上時鍾指向淩晨一點,已經夜深,他還沒有來。
  雲漪神思有些渙散,不知是困倦還是紛亂,眼淚早已沒有,隻剩心思紛亂如麻。朦朧間似乎聽見了汽車由遠駛近的聲音,轉眼卻又恢複了寂靜。是聽錯了罷,剛躍出的一絲歡欣立時跌回失望中去……雲漪悵然閉上眼,卻聽又一聲拖長的刹車聲從樓下傳來,在這闌深靜夜裏格外清晰。
  樓下燈光亮起,從睡夢裏驚起的陳太慌忙披衣迎出來。
  霍仲亨一臉倦容地走進大廳,向陳太搖了搖手,示意不必驚擾。樓梯上匆匆的腳步聲卻打斷他,霍仲亨抬目,眼前水藍薄綢飛揚,似一抹流雲撲麵。雲漪披著睡袍從樓梯上飛奔下來,絲綢貼著她曼妙身軀,漾出水紋般曲線。未待他開口,她已縱身撲進他懷抱。
  隻分開幾個小時,卻像幾十年那麽漫長。
  “你還來做什麽!”雲漪將臉藏在霍仲亨胸口,說著嘴硬負氣的話,聲氣卻低宛歡喜。
  霍仲亨不語,臉上倦色卻在擁她入懷的一刻盡化為溫柔,輕鬆橫抱起她,徑直往樓上去。
  原以為他要繼續傍晚沒時間完成的事,但事實是,他踢開房門將她扔在床上,不解風情地罵道:“現在什麽季節,衣不蔽體就跑出來!”雲漪一呆,旋即惱得翻身坐起,順手將一隻枕頭砸過去——衣不蔽體的美色被一個正常男人無視,意想中的纏綿變成不解風情的斥罵,這對於一個美人,實在是莫大的挫敗。
  霍仲亨不理她,自己解開軍裝領口,扯下硬邦邦的領章扔在桌上,頭也不回道,“去倒酒。”
  這態度十分惡劣,可雲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收斂了倔強神色,順從起身去倒酒。
  拿起白蘭地酒瓶,雲漪偷眼瞧他,又悄然換了另一瓶酒。
  雖然不想承認,但她實在是更喜歡他毫無風度的樣子,就像現在,隻在她麵前才流露的暴躁、無禮、不解風情……人前那個風度無瑕可擊的霍督軍,是蓄養著“中國夜鶯”的權貴,是她高貴的主子;而在人後對她毫不客氣,嘻笑怒罵皆隨興的霍仲亨,才是喜歡她,也被她喜歡的男人。這樣的時候,甚至令她有種錯覺,好似已同他相濡以沫許多年,彼此已經熟悉到無需偽裝。
  可惜,錯覺,僅僅隻是錯覺。
  “又在煩什麽?”雲漪一麵倒酒,一麵隨口問他。
  “我煩什麽,你會不知道?”霍仲亨沒好氣地反問。雲漪一僵,繼而想起話已說開,牌已攤過,反而無需忌諱遮掩,便也頂回去,“我不是大人物,不懂你們的遊戲。”
  “遊戲!”霍仲亨重重哼了一聲,“送上門請人摑自己耳光,這算哪門子遊戲!”
  晚間方繼僥巴巴地上門來見他,果然又揣來北平新的電令。內閣對日商一案大為緊張,責令方繼僥全權處理此事,務必以外交和平為第一要義,杜絕事態擴大。同時委婉暗示霍仲亨,軍方不得幹預外交事務,全城治安安全由薛晉銘負責即可。
  “他們忌憚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何必為這事發火。”雲漪不以為意地笑笑,將酒瓶放回原處。卻聽霍仲亨語意更怒,“不作虧心事,又何需忌憚我,這群奴顏卑膝的老東西,一看到洋大人的臉色,就忘了祖宗姓什麽,連麵子帶裏子,沒什麽不敢賣的!”
  一個賣字,已是國人最敏感的字眼。
  雲漪猝然回頭,“賣什麽?”
  霍仲亨冷哼,“那日逮捕的三個鬧事日本人,經查實,首犯正是日本領館的人。日本總領事以外交豁免為由,要求中國政府將三名犯人移交日本領館,那方繼僥竟然打算同意!”
  “可笑,莫非外交豁免就是日本人殺人放火的護身符!”雲漪脫口譏誚。
  “當日有警察死在日本人手上,方繼僥擔心警備部隊群情激憤,不敢將人交給他們看押,便轉到了我手上。如今放與不放,可就由不得他說了算!”霍仲亨發起火來,到底還是有幾分暴戾跋扈,雲漪看在眼裏,心中雖為他的骨氣叫好,卻也暗自擔心。
  他這是以一己之身,抗衡整個賣國政府,生生將自己逼到了風頭浪尖。
  “現在外界還不知道政府有放人的打算,假如傳揚出去,隻怕要鬧出更大的風波。”雲漪蹙眉歎息,“原本一個薛晉銘,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薛晉銘那是活該,好好的中國人不做,偏要做日本狗,專會對自己同胞下手。”霍仲亨是不說則矣,越說越火大,罵興越發的濃了,“學生遊行隻要求查辦他,已經夠留餘地,若換作是在我手下,早一顆槍子崩了他!”
  雲漪卻緘默下去,也不知是因為提及了薛晉銘,還是聽他將崩掉一個人說得這樣輕鬆,心中泛起些微難受。或許是戀舊,也或許是歉疚,每每思及薛晉銘,她總無法生出厭憎。那個人留在她心底的影子,仍是錦衣翩翩,豐神如玉,他曾經是她灰暗世界裏唯一可見的美好,至今也仍是幹淨的一隅,不忍令之蒙垢。
  “算了,何必為他們動怒。”雲漪歎口氣,端了酒杯走到霍仲亨身邊,嫣然笑道,“午夜閨房,不適合繼續談論政治話題。”
  霍仲亨接過酒杯仰頭就是一大口,立時挑眉回頭,瞪了雲漪,“大半夜你給我喝這個?”
  “你的理智太多,需要一點熱情。” 雲漪端了同樣一杯伏特加,慢悠悠喝一口,俯身逼近沙發上的霍仲亨,“伏特加口感純淨如水,毫無花巧,入口化開來卻是烈烈燃燒的火,便是西伯利亞的冰原也能給它融化……”火焰果然燃燒起來,不僅在酒杯裏、咽喉裏,更在兩人灼灼對視的眼睛裏。
  他擱了酒杯,伸臂將她攬到跟前,雙手托起她臉龐。雲漪伏跪在他膝前,從未見他用這樣沉靜溫柔地目光凝神她,那溫柔之下絲絲透出的神情,竟像是無奈……他也會無奈麽。
  “雲漪,不要逼我。”霍仲亨歎口氣,“你應得到更好的珍視。”
  雲漪震駭抬眸,迎上他洞徹目光,似被驚電刺進心底。霍仲亨的笑容隱有幾許悲涼,“我仍有耐心等待,等什麽時候,你不再有目的,我也不再戒備。”
  沉寂,久久沉寂。
  時針滴答一聲,又越過一格,夜更深,人更靜。
  雲漪低下頭,以手掩住了臉,緩緩伏在霍仲亨膝上。他感覺到她微微顫抖,喘息急促,似極力壓抑著哽咽。霍仲亨歎息,手掌撫過她頭發,絲絲柔滑令他不忍釋手……人說戲子無情,偏偏就是這個反複無常的女子,卻讓他心生痛惜,舍不得傷害分毫。哪怕知道她心裏並不僅僅存著愛戀,但隻要仍有一分,都已令他欣慰。
  “在你麵前,有時我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老了?”霍仲亨微微一笑,歎息道,“老到令一個女子不能真心愛上我。”
  雲漪亦笑起來,卻不去安慰他的自傷,隻淡淡反問他,“你又曾愛上過誰嗎?”
  霍仲亨怔了片刻,唇間吐出幹脆的兩個字,“沒有。”
  這個答案毫不意外,卻仍令雲漪心口抽痛,臉上笑容卻愈深,“我也還沒有。”
  他眉梢一挑,不掩失望之色,卻也釋然含笑,“這麽說,扯平?”
  “不。”雲漪搖頭,“至少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略多,算起來,你欠我。”
  良夜昏燈,孤男寡女,卻在討價還價地商量這個問題……霍仲亨擰起眉頭,終於覺出眼下狀況的詭異,忿然脫口道,“這是什麽鬼道理!”
  雲漪仰頭大笑,卻被他狠狠吻住。
  激烈的長吻漸漸奪去兩個人的意誌力,伏特加的狂熱開始在血液裏燃燒,足以融化西伯利亞冰原的酒精,也能夠瓦解心中最頑固的壁壘。他的喘息漸重,捉住她遊走在他胸膛的手,貼在她耳際啞聲問,“願意麽?”
  雲漪呼吸急促,喉嚨發緊,似有火焰遊走在四肢百骸,惟獨舌尖上兩個字,卻輕飄飄打著旋兒。耳邊被他的氣息酥酥撩撥,他的唇遊走在她頸項耳鬢,輕啄緩摩,忽一下咬在她耳垂上,激得她每一寸肌膚都緊繃,再不能承受多一分的刺激。
  “願意麽?”他又一次問,語聲越發沙啞,越發低沉。
  雲漪湧出眼淚,用盡力氣攀住他頸項,耳垂被他吮住,每一次吮吸都似抽幹她的生命。當他溫暖大掌覆上她乳峰,驟然用力握住,掌心的繭觸上挺立乳尖……她終於失聲尖叫,哽咽著喘息,“我願意,仲亨,我願意!”

  【憂患誰共】
  睜眼見枕邊人猶在沉睡,清晨陽光透過蕾絲窗簾,映上他剛毅側臉,即使睡夢中仍眉頭緊攢。窗外啾啾聲入耳,雲漪抬眸看去,見枝頭棲著一雙交頸灰雀,雄雀正以尖喙細細梳過雌雀羽翎……雲漪歎息,對此良辰美景佳偶,幾疑身在夢中。他忽然伸臂攬住她的腰,睜開眼,朝她微微一笑。
  見霍仲亨笑容舒展,雲漪不覺失笑,想起他第一次在她身邊醒來時的局促之態,也不過就在幾天之前——誰又能想象,威名赫赫的霍仲亨原來從不在任何女人身邊過夜。
  從前即便是在北平家中,他也與妻子分房而臥,多年來早已習慣一人獨宿。他說,他習慣枕槍入睡,任何人在夜裏靠近他,驚醒他,都可能被立斃當場。
  睡夢中,是一個人最沒有防備,也最脆弱的時刻。數十年戎馬生涯,若非這樣的戒備和警惕,又豈能一次次從槍口下生還,一次次躲過政敵的刺殺。霍仲亨笑說,“曾經閉上眼就不知道能否再睜開,有一陣子,我最痛恨睡覺……回頭想來,自己也覺可笑。”
  這一句話令雲漪深深震動。他肯放下英雄的麵具,揭開霍仲亨作為凡人的一麵給她看,非但沒有令她看低他半分,反而愈覺他可親可愛。於是雲漪直視他雙眼,淡淡笑道,“從此以後,我不怕你,你也不必怕我。”——每個人心裏都藏有隱秘的恐懼,在睡夢中,他和她會是平等的。那一夜,霍仲亨下了極大的決心,試著在另一個人身邊安睡。
  這一睡著,便再不肯離開。
  臂上掛鍾嗒的一聲,不識趣地指向八點。
  “你對我催眠了?”霍仲亨眯起眼睛,皺眉看了掛鍾片刻,“為什麽在你這裏,總睡過頭?”
  雲漪懶懶笑道,“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
  霍仲亨搖頭笑,在她頰上一吻,立刻起身不再耽擱。正要下床,卻覺腰上一緊,轉頭見雲漪像隻貓似的支肘伏在枕上,長發淩亂,媚眼如絲,似笑非笑地咬住了他睡衣腰帶,紅唇貝齒相映,令他喉頭發緊,隻想立時在她唇上狠吮一口。
  見他板著臉瞪她,她眨了眨右眼,朝他促狹地笑。
  “說吧,又想要什麽?”他很了解她的企圖,果然,雲漪咬唇笑,“今晚我要去你那裏!”
  “不行,督軍府又不是戲園子。”霍仲亨一麵穿衣,一麵毫不客氣地回絕。
  雲漪抱著枕頭,嗔怨道,“你的督軍府是正經地方,我不是正經人,所以去不得?”
  霍仲亨皺眉斥道,“又在胡說什麽。”
  過了半晌不見她回答,回頭看去,雲漪隻是悶悶低頭,有些發呆。
  “我知道你想什麽。”霍仲亨無奈,俯身柔聲哄她,“這幾日不許你外出,絕非故意將你藏起,恥於見人。如今是非常時期,我一言一行牽涉甚大,而你身份微妙,為免節外生枝,還是審慎為好。”
  “說得這麽堂皇,誰知是不是在督軍府藏了別人。”雲漪心下黯然,卻隻得轉眸嗔笑。霍仲亨哭笑不得,心知她是借題發揮,使使性子,便戲謔道,“這你大可放心,督軍府是軍政重地,我即使養了別的女人,也不會藏在那裏。”
  雲漪斜眸看他,“我倒忘了,督軍大人向來不怕美人計的。”
  霍仲亨終於失去耐性,二話不說扳起她下巴,在她脖頸胸前留下深深淺淺的懲戒印痕……
  倚門目送霍仲亨上車,看著黑色座駕絕塵而去,雲漪仍翹首立在門口,暗紫旗袍下擺被風吹得微微揚起,露出一截纖勻小腿。霍仲亨從後視鏡裏看著她孑然獨立,亭亭身影逐漸模糊在視線裏,忽覺心底有說不出的滋味,似軟軟塌陷了一塊下去。
  少年情懷老來識,已過而立之年才驚覺戀愛的滋味,也不知是太早還是太遲。霍仲亨搖頭苦笑,此時車子轉過路口,駛離了幽靜綠蔭道,路邊有巡邏警察荷槍實彈而過,靴聲響起在明媚的清晨,晨風裏突然有了肅殺氣息。
  香閨情濃的畫境倏忽已遠,風雨陰霾撲麵而來。
  霍仲亨皺眉仰靠椅背,心境陡然轉暗,眉宇間隱隱透出殺氣。
  一段林蔭路,一扇鐵花門,似乎隔開兩個天地。小樓猶是溫柔鄉,外間卻已是黑雲壓城、山雨欲來。雲漪臉上笑容幽幽斂去,轉身走過大廳,高跟鞋在漆光鑒人的地板上敲出清脆聲響。
  他寧肯每日晨昏往返奔波於官邸和此間,也堅決不肯讓她踏入督軍府。那裏終究才是他真正的領地,不像這行宮般的小公館,來去全憑一時興致。
  不管如何迷戀,他仍在戒備,仍在頑固抵抗著她的入侵。
  陳太指使著傭人們打掃房間,見雲漪上樓,忙迎了上來,問還要不要繼續為督軍準備客房?雲漪側眸,見她一臉曖昧笑容,便也回之曖昧一笑,“當然不用。”看著她婀娜轉身而去,陳太暗暗在心中啐了一口,真是個天生的狐媚子。
  
  客廳裏電話忽然響了。
  陳太還不怎麽習慣這剛裝上的洋玩意,每次接聽電話總是一驚一乍。雲漪剛走進書房,就聽樓下傳來陳太驚乍乍的尖嗓門,“雲小姐,雲小姐!”雲漪本就心煩,聽她大呼小叫更是不悅,心裏卻有些莫名發緊,下意識想到秦爺的陰沉眼神。卻聽陳太噔噔跑上樓,推門便嚷,“我就說吧,你那寶貝妹子又惹事了!”
  竟然是念喬學校打來的電話,說念喬昨夜企圖偷跑出校,被舍監發現攔下。念喬竟當場和舍監大鬧,揚言要退學,氣得舍監將她鎖起來。今天一早校方便打來電話,通知宋念喬的家人前去辦理退學手續。陳太一口氣說完校方的意思,忙不迭冷笑道,“阿彌陀佛,這下退了學也好,我這把老骨頭伺候大小姐你一個也夠了,可經不起她這麽折騰。”
  雲漪隻覺頭痛欲裂,無心理她閑言閑語,匆忙抓起手袋外套便走。陳太不緊不慢跟在後麵,涼涼地說:“督軍吩咐這幾日不要出門,被他知道怕是不好吧!”隻見雲漪背影一僵,猛地駐足回頭,幽冷目光刺得陳太下意識往後一退。
  “做戲做足,不管你背後主子是誰,隻要在這裏一天,就得一天聽我的差遣。”雲漪冷冷逼視陳太,臉上卻帶著三分笑意,“莫說趕走一個管家,就算失手殺了人,也未必有人能辦得了我!”陳太麵色如土,牙齒咬得死緊,到底沒有發出格格的打顫聲。
  一路趕往學校,陳太再不敢多說一個字,直到車子停在校門口,才轉頭看向後座的雲漪,畏縮地問:“還是我單獨去嗎?”雲漪低頭打開手袋,將一隻小小的絲絨盒子遞給陳太,麵無表情地說,“你去見舍監,請她出麵求情。我單獨去見念喬,你不必跟著。”
  “隻打點這麽些,恐怕……” 陳太看一眼那絲絨盒子,有些忐忑,卻見雲漪掉頭推門下車,漠然丟下兩個字,“足夠。”陳太難捺好奇,忍不住將絲絨盒子打開一線,偷眼覷去,隻見紅光流轉,格外耀眼,竟是碩大一枚鴿血紅寶石。
  學校蓋得很氣派,一名年輕女教員在前引路,雲漪隨她穿過一道道拱廊,終於來到一間單獨鎖禁的宿舍門前。女教員回頭上下打量雲漪,放低聲音問,“你是宋念喬的家人?”見雲漪點頭,女教員歎息道,“真可惜,她是我教過的學生裏,最有音樂天賦的。”
  說話間,她已打開門鎖,側身讓過,“領她回宿舍收拾下東西,舍監還等著你們了結手續。”
  “多謝你。”雲漪向她欠身一笑,徑直推門進去。
  狹小的寢室裏,迎麵就是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念喬蒙著被子,側臉向內,大白天仍在酣睡。
  雲漪一言不發地站在床邊看了她許久,緩緩走近,猛地一掀被子。念喬尖叫,翻身爬起來,抓了枕頭便向雲漪打去。雲漪也不閃避,任由枕頭胡亂打在身上臉上。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念喬滿臉淚痕,眼睛早已哭得紅腫,隻穿件單薄的睡衣跪在床上,連哭帶叫地撒潑。雲漪驀地張臂將她抱住,用盡力氣將她抱得很緊,“乖,不要哭,姐姐在這裏。”
  這句話陡然令念喬安靜下來,小時候每次惹禍被媽媽罵,姐姐總是護住她,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隻要聽到說“姐姐在這裏”,便什麽也不怕了……念喬呆了一刻,終於伏在雲漪肩上放聲大哭,“你好久都不來看我,我以為你真的不要我,讓我自生自滅去了……”
  一時間,傷心委屈全都湧上心頭,念喬索性將壓在心裏的話統統吐出,“這鬼學校我再也不念了,我受夠那些闊小姐冷言冷語,盡管讓她們走這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雲漪默默聽著,心如刀割,卻是無言以對。她豈會不明白這人眼的勢利,念喬無錢無勢,沒個來頭,又是半路插班在這裏,自然是要遭人冷眼的。“可是,世上哪有盡如人意的地方,不管在哪裏,總有委屈。隻看這委屈背後,有沒有更值得爭取的東西。”雲漪沉沉歎息,一麵拿手絹拭去念喬臉上淚水,“忍一時委屈,圖的是錦繡前程,你要知道……”
  “不,你不明白!”念喬憤然打斷她的話,“你不知道她們都說我什麽,那些話有多難聽,你根本想象不到!”見姐姐蹙眉不語,念喬再也忍不住,衝口說道,“她們背後說我來路不明,不曉得是被哪家蓄養的……”
  雲漪手上一顫,良久不語,緩緩絞緊了手絹。
  不管念喬怎麽哭鬧,雲漪始終不開口,待她自己發作夠了,仍隻若無其事地笑道,“我還有事,不能久留,校方那邊我會打點。”念喬正待開口,卻見雲漪拿了手袋起身,根本不給她置喙反駁的餘地,“別的事情我都隨你,隻退學這一樁,你是不要想了。” 看著姐姐堅定冷傲的麵容,念喬真正惱了,“我是你妹妹,不是你的附屬品,我也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我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不要用親情的名義行專製之事!”
  雲漪已走到門邊,聞言僵然回頭,怔怔望住念喬。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僵了半晌,雲漪靠在門上頹然笑了,瘦削肩頭微微塌下,似再也撐不起太多負累。念喬有刹那錯覺,似在這美豔麵孔上看見了蒼老的影子……她一呆,方才隻顧傷心激動,這才注意到姐姐今日的不同。
  迎上念喬疑惑目光,雲漪下意識伸手撫上臉頰,想擋住她的探究眼神,卻是徒勞——早上匆忙趕往學校,顧不上仔細喬裝遮掩,隻在旗袍外匆匆罩上寬大外套,戴上軟邊帽子微微遮了臉。然而帽簷內垂下的卷曲發綹,明豔照人的眉目,外套裏隱隱露出的旗袍刺繡領子,全都看在念喬眼裏,與她往日的麵目形象大不一樣。
  不隻這番打扮,連同雲漪今日的神情舉止,都讓念喬隱約覺出異樣……姐姐這一陣子都銷聲匿跡,不來學校看她,也從未讓自己到過她工作的洋行,甚至不知她租屋處究竟在哪裏。念喬並不笨,隻是從未將姐姐往壞處想過,然而少女的敏感心思就像盛滿水的碟子,平端著毫不打緊,一旦傾斜,覆水盡傾,再無法遮擋收拾。
  “念喬,我不想再同你吵,有些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但不是現在!”雲漪黯然微笑,轉身拉開房門,快步走了出去。
  隱約聽見姐姐和門外的人說了什麽,腳步聲便沿著走廊遠去,念喬呆了呆,一咬牙追出門去,卻被門外的女教員厲色攔住,說禁閉尚未取消,不許踏出房門。念喬情急掙紮,不經意間,卻看見舍監與那名富態的胖夫人已經候在不遠處的門廊下——她認出那位胖夫人,分明是姐姐上次介紹的闊太太,姐姐假稱她是自家姑母,托了她家先生的情麵,才令校長同意自己入讀。隻見胖夫人一臉笑容,謙卑地迎上姐姐,連一向傲慢的舍監也顯得態度謙和。而姐姐的背影一反以往拘謹,顯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風韻和傲氣,竟似換了一個人。
  
  【亂世飄萍】  
  舍監親自將雲漪送出來,一掃往日高傲之色。看她黑發碧眼,不過四十來歲模樣,聽說是有華俄混血背景,陳太心下很是不屑。車子開出學校,陳太這才將賄賂舍監,說動校長地經過細細說來,一麵討好地同雲漪笑道,“那等混種女人一看就不入流,正經女子哪個肯同洋人廝混,生個混種出來真真丟臉!”雲漪笑一笑,臉色愈冷,陳太也不知說錯了什麽,隻得囁囁緘口。
  車子突然刹住,二人身子急傾,陳太正要破口罵那司機,卻聽一陣震耳呼號聲,夾雜著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胡亂響起,左右車子紛紛往道旁避讓,街頭瞬時亂成一團。
  “嚴懲肇事凶手!查辦賣國官僚!聲援正義報人!”但見街頭轉角處轉出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黑底白字大橫幅高擎過街,當先幾名男學生舉了擴音話筒一路高喊遊行口號,跟在後頭的女學生們揮舞手中小旗,將傳單散發給道旁路人,鼓勵更多行人加入到遊行隊伍中去……眼看那百餘人的學生隊伍越來越壯大,將整條馬路堵得水泄不通,傳單漫天飛舞,呼喊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得人耳中發蒙,心尖子都揪緊。陳太驚惶失措,忙催司機快走快走。可車子哪裏還動得了半分,眼看遊行隊伍越避越近,那橫幅旗幟上的字已清晰可見,甚至能看清領頭學生激憤的麵容……陳太眼尖地看見隊伍裏有人高舉幾塊牌子,上麵畫著扭曲誇張的人頭像,寥寥幾筆竟也畫得傳神,當先一幅畫的是“公子打手”,接著是“禍國官商”、“漢奸長官”、“財色軍閥”,分別影射了薛晉銘、李孟元、方繼僥與霍仲亨四人。
  陳太心驚肉跳,偷眼去看雲漪,卻見她目不轉睛望著那遊行隊伍,神色淡漠如常,全然無動於衷,隻是臉色愈發蒼白了幾分。假若那些人認出這部車子,認出車裏的女人……陳太悚然不敢想象,忙按住雲漪,叫她伏低身子避一避。雲漪一言不發,驀地掙開她,推門便要下車。陳太大驚,死命將她拖住,不知她幾時生出這般蠻力,險些拖她不住。雲漪嘴唇發抖,掌心汗濕,蒼白臉頰浮起憤怒的潮紅,刹那間腦中一片混亂,再想不起別的,隻知道他們弄錯了,他們錯怪了仲亨,他們怎能這樣的侮辱他!那財色二字刺痛她的眼,像鋼針戳在脊背,提醒她是禍水的事實……哪怕世人都誤解他,隻有她懂得,隻有她看到了真實的他!她要說出來,將事實說出來,仲亨不是什麽“財色軍閥”,他是真正的男子漢,是她心中敬重愛慕的人!
  然而她掙不開陳太粗實有力的雙手,雖用盡力氣也是徒勞。陳太那雙骨節粗大的手像枷鎖似的困住雲漪,將她牢牢困在後座。陳太喘著粗氣劈頭叫道,“你是瘋了還是想送死!”
  我是瘋了,必然是瘋了……雲漪絕望地笑出來,一早知道是徒勞,並沒有機會給她反抗,即使衝出去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聲音,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話。就像車子淹沒在浩蕩人流中,就像她的聲音被震耳欲聾的口號蓋過,就像手握重兵的霍仲亨麵對人言誤解也隻能沉默……亂世驚濤裏,一切都微不足道。
  遊行隊伍從車窗外浩浩蕩蕩地走過,有傳單被貼上車頭車窗,振奮揮舞的手臂隔著玻璃從雲漪眼前晃過……陳太不由分說按下雲漪的脖子,強迫她低頭伏在椅背,唯恐被人認出是軍閥霍仲亨的情婦!
  臉頰貼在冷硬的椅背,脖頸卡在陳太有力的手掌中,雲漪不再掙紮,順從地閉上眼,保持著這屈辱狼狽的姿勢,任由淚水縱肆。
  遊行隊伍還未過完,警笛尖哨又已響成一片,聞訊趕來的警察開始堵截驅散遊行隊伍。激憤的學生手無寸鐵,許多人手挽手並肩前行,單憑血肉之軀向棍棒迎去。勇氣終究難敵勇力,警哨聲響起,全副武裝的警察衝進遊行隊伍,轉眼間哭叫慘呼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司機覷準人群空隙,踩足油門衝出重圍,奪路飛駛……不止那一處,沿路又遇上幾處小規模的示威,道路交通近乎癱瘓,商店紛紛關門停業,滿城都似一隻被捅壞的蜂窩。
  
  車子駛入僻靜林蔭道,終於自混亂衝突中逃離出來,不再聽到那揪心糝人的口號。陳太掏出手絹來擦汗,瞟一眼身旁蒼白的雲漪,見她臉頰淚痕已幹,漠然垂首坐著,眼眶還泛著微微的紅。陳太雖不是什麽人物,這風月場上的世故倒也見得多了,隻瞧雲漪方才那瘋癲模樣,已明白這女子到底是動了真心。陳太素來不喜歡雲漪,甚而嫌憎她的張狂,此時卻忍不住悄聲嘮叨,“做這行最忌一個情字兒,多少紅倌都是毀在這上頭!”
  說了這話,陳太便有些後悔,料定雲漪會反唇相機。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雲漪隻側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絲難得的溫柔笑意,隱約有感激之色,倒令陳太不安起來。正欲訥訥找話,車子已緩速駛入路口,陳太鬆口氣,“阿彌陀佛,總算平安回來了!”
  話音未落,猛然一聲巨響,車窗玻璃伴隨著嚓啦脆聲綻裂四散,無數碎玻璃渣如霰飛濺,劈頭蓋臉打在三人身上。陳太尖叫,隻覺臉上頸上火辣辣的痛,似被無數小刀劃過!
  “伏下!”雲漪開了口,聲色依然鎮定,一麵拉起外衣遮住頭臉,一麵將陳太按低。司機驚駭之下,車子已熄了火,隻見路旁不知何時衝出十餘名學生打扮的高壯男子,手持棍棒磚石向這裏衝來,其中一人竟舉起個鐵皮桶,裏頭點燃了火,似欲砸向車頭!
  司機大駭,倉促間發動車子,卻見去路已被那些學生手挽手結成人牆堵住,立時驚出滿身冷汗!卻聽雲漪在身後斷然道,“衝過去!不要停!”遲疑的刹那,又一塊石頭砸上前擋風玻璃,大塊玻璃喀嚓盡裂,司機一咬牙,猛踩油門——
  車子轟然衝向前方,眼看就要撞上路中央的人牆,卻聽有人大喊一聲,人牆立時潰散,眾人四散奔逃,車子險險擦著一人衣角衝過,將那人掀翻在地,直滾了好幾轉。
  “他媽的臭婊子!”叫罵聲裏,有人拋出點燃的鐵皮桶,轟然砸中車子尾部,撞出巨大凹痕,車內雲漪和陳太也被撞向前座,隻看見後麵一片火光濃煙。陳太撕心裂肺地尖叫,滿臉都是碎玻璃劃出的血跡,慘狀可怖。司機猛踩油門,一路飛馳,直衝入公館鐵門,方才堪堪刹住。
  雲漪扶著陳太跌跌撞撞下車,全未察覺自己也是鬢發散亂,頰邊淌下觸目血痕。司機到底是跟隨秦爺的人,迅速恢複鎮定,忙叫人鎖上鐵門,命所有男傭守在門口,不讓暴徒闖入。
  女仆們慌忙扶雲漪和陳太進了客廳,一麵找來藥箱,一麵打水幫她二人清洗。陳太傷得不輕,滿臉都是血痕,也幸好有她替雲漪擋過了碎玻璃,隻有零星幾點劃到雲漪臉頰手背。萬幸臉頰的傷口淺細,倒是手背上一道深深血痕,也不知是玻璃劃的,還是在哪裏掛蹭的。
  正忙亂間,忽聽外麵一聲巨震,鐵門被砸得哐啷啷亂響,火光陣陣騰起,打砸叫罵之聲不絕。
  女仆們驚駭尖叫,陳太已是麵無人色,雲漪甩下毛巾,快步走到窗後,一眼便望見院子裏的火光濃煙。那些人已追到這裏來,將門口團團圍住,不斷投擲石塊和點燃的鐵罐進來。仆人們慌忙撲火,一麵撲打火苗,一麵躲閃四下橫飛的石塊,已有人被砸得頭破血流。
  有女仆戰戰兢兢問要不要報警,陳太略緩過勁來,見著情狀又驚又怕,抬手一耳光甩在那丫頭臉上,氣得說話結巴,“報報,報什麽警,當然是通知督軍!快去搖電話!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動手動到秦……動到姑奶奶頭上!”
  小丫頭捂了臉立刻飛奔去搖電話,卻聽雲漪冷冷叫道,“回來。”
  “不用通知督軍。”雲漪放下窗簾,轉身對仆傭們揮了揮手,“都出去幫忙,這裏沒有事了。”眾人麵麵相覷,連陳太也愣住,直待雲漪沉下臉色,眼看要發火,這才忙不迭退出去。陳太尖聲問,“你犯什麽糊塗,人命關天還不通知督軍!秦爺再有辦法,這一時半會哪裏顧得來!”
  雲漪卻泰然坐下,拿起剪紗布的剪子把玩,臉上浮起古怪笑容,“有人精心安排這出戲給督軍看,哪裏用得著我們去通知。”陳太瞠目,“什麽意思?”
  “你瞧那些人真像學生麽?”雲漪眼底有光芒閃過,“穿了學生裝還是從頭到腳的痞氣,身手這般利落,哪是毛孩子可比?先前隻砸車不傷人,眼下硬闖進來也不難,反倒客客氣氣堵在門口扔石頭放火,這麽點手段,在您看來不嫌嫩了些麽?”
  給她這麽一說,陳太也回過味兒來,卻被她最後一句譏誚得臉色青白。雲漪冷眼覷著陳太神色,心裏倒越發篤穩,相信這一幕至少不是秦爺的籌劃——原本雲漪心頭第一個疑心的就是秦爺。除了他,旁人輕易不會知道霍仲亨金屋藏嬌的地方;而秦爺一直處心積慮想要攪混這潭水,若能借此激怒霍仲亨,逼他向學生發難,加劇民眾對軍閥內閣的反感,自然會令秦爺滿意。可是細細想來又不對,外界雖不知道霍仲亨與內閣正在對峙中,秦爺卻是最清楚不過,此時若逼霍仲亨與內閣站到同一陣線,長遠看來,對秦爺的大計有害無益。
  “你是說,外頭那些人隻是嚇唬咱們,不會真的衝進來?”陳太頭腦靈活,頗有些曆練,立時便想到,“這是擺明嫁禍給那幫子學生,好叫督軍跟他們過不去!誰這麽大膽子?”
  雲漪還未回答,隻聽電話鈴聲響起,陳太忙忍著傷口疼痛,蹣跚去接起來,果然是從督軍府打來的。那頭是許副官,語氣鎮定關切,隻說督軍已經知道公館的事,問雲小姐有無大礙。
  陳太回頭朝雲漪看去,頓時手上一顫,驚得摔落了話筒——隻見雲漪拿了那剪刀,毫不猶豫就往自己手背傷口劃下去,已經止血的傷口頓時豁開,直撕裂到腕處,鮮血汩汩湧出,傷口幾乎縱貫整個手背!
  “喂喂?”摔落的話筒裏傳來許副官焦灼的聲音,陳太呆呆被雲漪的目光驅使著,撿起話筒顫聲答道,“雲小姐受了傷……”
  “傷得怎麽樣?”許副官追問。
  “流了很多血,傷勢,傷勢……”陳太一緊張,再度結巴起來,電話那頭立即掛斷,掛斷前匆匆留下一句,“我即刻趕到!”
  陳太掛上電話,回頭望住雲漪一手鮮血,隻覺手腳發軟。那血還在不斷湧出,順著手指滴在地板上,轉眼已是觸目驚心的一片猩紅。雲漪臉色蒼白,咬了嘴唇,卻垂眸看著傷口微微地笑,仿佛那不是傷在自己身上,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叫他們不用撲火了,燒多少是多少,讓它燒吧。”雲漪一雙幽幽的眸子盯了陳太,盯得她背脊發涼,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片刻之後,兩輛軍車呼嘯而來,圍堵門口的暴徒聞風而逃,荷槍實彈的士兵跳下車去追擊,另一輛車徑直駛到門前。來的不隻是許副官,而是霍仲亨本人。
  映入霍仲亨眼中的小公館已經一片狼藉,庭院裏四下騰起火光濃煙,花木焚毀,門窗玻璃盡被打碎,滿地都是玻璃碎片。當他衝進滾滾濃煙,踢開大門,隻見雲漪瑟縮在大廳沙發旁的角落裏,似一隻驚恐的貓,長發淩亂披散,蒼白臉頰猶帶血痕,環抱雙肩的手上滿是鮮血,身上也是血汙斑斑。
  霍仲亨耳中隻覺轟然一聲,似有什麽狠狠撞上心口,從深心裏傳來重重椎擊的回響。
  他竟從不知道,有一種痛,分明沒有挨到皮肉,卻也似剜心一般酷烈。
  “你來了。”雲漪茫然抬眸看他,身子蜷縮得更緊,卻露出一絲笑容。
  他定定看她,一個字也說不出,猛地將她攔腰橫抱起來,轉身大步衝出房門。
  霍仲亨抱著雲漪上車,命令副官立刻去醫院。
  雲漪弱聲掙紮,往日紅潤柔軟的嘴唇因失血而蒼白,“我不去……會被人看見……”
  霍仲亨低頭看她,聽她在這樣的時候還記掛著自己不能見光的身份,越發心如刀割,驚覺自己對她的殘酷。懷中人竟是如此單薄纖細,他仿佛一伸手就能折斷,同樣也能伸出手將她好好嗬護起來。然而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丟棄她在淒風冷雨中,冷眼看她能結出怎樣奇麗的花朵,給他錦繡的人生再添一抹豔色。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冷酷可恥。
  霍仲亨抱緊了雲漪,俯身在她耳邊緩緩說道,“那就讓他們都看見,我們再不必閃躲!”
  
  【福兮禍兮】
  
  什麽是贏,什麽是輸?雲漪一直以為,用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利益,便是贏。
  那什麽是福,什麽又是禍?這一點雲漪卻沒有想過,或許能夠活著,就已經是福。
  看起來,她贏得了多麽漂亮的一場。
  霍仲亨的專車載著她光明正大駛入督軍府,英俊的副官陪伴在側,一路護送她穿過層層戒備、守衛森嚴的崗哨,終於踏入堂皇莊重的督軍官邸。往後,這裏將成為她的新家,擁有自己的房間和座車,有自己親自挑選的仆人。無論這個“家”是不是真的屬於她,至少眼下,終於有了一方安全的屋簷替她遮蔽風雨。
  督軍府的管事殷勤備至,指揮著新雇的仆人裏外張羅,忙著安置雲漪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子。許副官陪她略略看過了整棟房子,最後來到她獨立的臥房。三樓麵南的房間,寬敞明亮,沒有過多的花飾擺設,卻有一個極大的露台,可以俯瞰整個花園。
  許副官問雲漪是否滿意,言辭恭謹,似已將她視作這裏的女主人。雲漪走到屋子中間,靜靜站了一會兒,回首微笑道,“很好,我很喜歡。”
  的確,已經足夠好,隻是雲漪卻歡喜不起來,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惆悵。許副官退了出去,讓她稍事歇息。站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雲漪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手背傷處裹了繃帶,還有隱隱的痛。醫生說傷痕太深,多半要留下疤痕。雲漪伸出雙手,迎著窗外照進的陽光,不覺歎息……這就是代價麽,不,並不是一道傷痕的代價。
  門上敲響,萍姐在外麵輕聲問,“雲小姐,您帶回的貓要怎麽辦,是不是栓起來?”
  雲漪開了門,見新來的女仆萍姐怯生生站在門口,抱著一隻髒兮兮的花貓不知所措。貓咪原本瑟縮在萍姐懷裏,見了雲漪,咪嗚一聲抬起頭來,琥珀色的眼裏流露出依戀和茫然。
  公館遇襲之後,雲漪並沒有再回去,隻在醫院休養了兩天,直到今日才出院。許副官遵照霍仲亨的安排,先接雲漪回公館那邊收拾了行李衣物,便直接送到督軍府。小公館裏的仆傭已經遣散大半,隻留陳太和幾個工人守屋。整棟華麗精巧的房子裏,屬於雲漪的私人物品不過是一些書、一些衣服和她收藏的那些刀。陳太太眼巴巴跟到門口,雲漪卻沒有讓她隨行的意思,隻吩咐她守著屋子。正要上車的時候,一隻花貓不知從哪裏鑽出來,衝著雲漪喵喵地叫。
  雲漪認出是廚房養的貓兒,卻見它渾身贓兮兮,似乎餓了兩三天。陳太上前攆貓,被雲漪攔下,直抱怨說原先養貓的廚子已經遣走,現在沒人有工夫理它,攆了算了。
  那貓兒平時都待在廚房和花園,偶爾被雲漪看到,總會拿肉脯喂它,想來它便記住了這人是對它好的……貓狗是有靈性的東西,誰對它好,誰對它不好,心裏清楚得很。
  可是人呢,貴為萬物之靈,卻已漸漸失去了最本能的判斷力。
  看著那貓兒怯怯的樣子,雲漪心中一軟,俯身向它伸出手。花貓遲疑了下,嗅著她指尖,慢慢將脖子蹭過來,偎依在雲漪腳下。
  即便是一隻貓,也有機會重新選擇自己的命運。
  “雲小姐?”萍姐忍不住出聲打斷了雲漪的怔忪。雲漪回過神來,撫了撫花貓背脊,“不用栓著,就在院子裏搭個窩,隨它自在。”萍姐擔心道,“要是跑了怎麽辦?”
  雲漪一笑,“那也隨它。”
  萍姐訕訕地應了一聲,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也不敢多問,便老實地抱了貓兒退出去。
  “記得先幫貓咪洗澡。”雲漪笑盈盈倚在門上,心境不覺明朗起來。
  世間萬物總有強弱,在這飄搖亂世裏,雲漪或沈念卿是不折不扣的弱者,隻能依附著強者生存;然而在一隻貓的眼裏,她卻是它的全部世界。一個更弱小的生命因她的保護而存在,想到這一點,雲漪驀然感動,心中生出別樣溫柔。
  深夜,霍仲亨歸來,悄然推門,以為雲漪已睡著。卻見壁爐前的躺椅裏,長發散覆的女子抱著膝上花貓,正低聲同貓說話。壁爐火光映上她柔美側顏,照亮她唇角笑意盈盈。
  看著這樣的一幕,霍仲亨舍不得移開眼睛,更舍不得推門將她驚動。
  他靜靜站著,聽見她低聲對那隻貓說,“……你被丟掉過幾次?廚娘說你也是撿來的,這次差點又變野貓。也許哪一天,我也會被丟掉呢……不過沒關係,不管我到哪裏,總會帶著你一起,再不會丟掉你。”
  雲漪低頭笑著,輕撓貓脖子上鬆軟的毛皮,心裏滿是溫柔。
  忽聽那溫醇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管我到哪裏,總會帶著你,再不會丟掉你。”
  貓兒警覺地跳下地,躲進了床底。
  雲漪靜了一瞬,緩緩轉過身來,尚未看清霍仲亨的表情,眼裏已湧上淚意。
  襲擊公館的“流氓學生”被當場抓住了幾個,過後卻一口咬定無人指使,經查也確實是學生身份。這讓霍仲亨大為光火,明知道背後另有主謀,卻毫無憑據。恰在這敏感關頭上,霍仲亨突然逮捕了數名學生的消息立刻掀起軒然大波,外界不知究竟,一致譴責軍閥霍仲亨殘暴鎮壓愛國學生。
  審問之下,那幾個學生終於承認是被人收買,混同一班流氓尋機鬧事,卻怎麽也問不出背後主謀是誰……想來幾個小嘍囉,所能知道的也不過如此。
  其實幕後主謀是誰,霍仲亨與雲漪心中各自都有些分寸。
  對方嫁禍給學生的目的很明顯,正是為了激怒霍仲亨,令他做出鎮壓學生之舉,將群情激憤的矛頭轉到他身上。非但拖了他這大靠山下水,也緩解了薛方等人蒙受千夫所指的窘境。隻要霍仲亨不再從中作梗,悄然釋放了日本凶手,北平內閣也能大大鬆一口氣,不再擔心因此得罪日本人,被撤走幕後援助資金。
  而在霍仲亨看來,雲漪本是北平內閣安插在他身邊的人,如今因他而背叛,自然會被北平內閣趁機下手鏟除。想到雲漪被襲擊的一幕,仍令他後怕不已。然而雲漪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告訴霍仲亨——事後回想,當時襲擊座車的人本有機會除去她,卻沒有下手,似乎還刻意避開了她,並未令她真的受到傷害。
  除了秦爺,雲漪對旁人並沒有半分價值,殺了她隻會更加激怒霍仲亨,更易令他們達到目的。但是對方對她,卻似乎格外的心慈手軟。
  這一點疑惑,在雲漪心裏漸漸勾勒出一個人的影子。
  關押數日之後,霍仲亨下令釋放了鬧事學生,不再追查此事。
  雲漪也暗暗鬆了口氣,隻要仲亨不趟進這渾水就好。至於旁人愛怎麽打,愛怎麽鬧,都與她無關。她的喜悲禍福,如今都緊緊係在他一個人身上。就讓那些機關算盡的人暗地咬牙頓足好了,偏就不遂他們的願,不上他們的鉤。
  初入督軍府的彷徨已消失,雲漪很快適應了女主人的新身份。
  起初沒有了陳太整日盯在身邊,還有些不習慣。如今的貼身女仆萍姐是雲漪自己選的,性子溫和質樸,可惜年紀輕輕守了寡,還帶著個五歲的小女兒,叫做淩兒。
  見到淩兒之前,雲漪一直以為自己是討厭小孩的。安靜乖巧的淩兒卻讓雲漪改變了想法,每次看著花貓和淩兒在後院玩耍,總讓她覺得安慰,相信世上仍有著澄淨與美好。
  外邊諷刺霍仲亨好色荒淫的聲音從來沒有停歇過,雲漪更是早已淪為無恥蕩婦,人皆唾棄。
  然而就在一片唾罵聲裏,霍仲亨開始公然和雲漪出雙入對,再不回避世人耳目。
  起初的驚詫之後,唾罵的聲浪似乎也並未高到哪裏去。罵的人依然在罵,看熱鬧的依舊在看,切齒憤恨的依然在恨……惟獨身為流言主角的兩個人,反而泰然自若,兩情相悅正當時。
  現在雲漪和霍仲亨幾乎是形影不離了。督軍府被一個中庭花園前後隔開,前麵是霍仲亨署理公務的地方,後麵小樓才是私人住所。雲漪一般不去前樓,偶爾沒有外人在時,會坐在霍仲亨書房,靜靜看書陪他;有時霍仲亨坐在窗下,與下屬同僚談話,不經意間轉頭,總會看到中庭花園裏有個懶洋洋的女人抱著貓在曬太陽。
  霍仲亨常常慶幸,慶幸在自己老去之前,終於嚐到熱戀的滋味……任外間風雨飄搖,一牆之內,卻隻是他和她的世界。
  公館那邊修整好之後,雲漪偶爾會回去看看,有時也將陳太叫到督軍府來交代些雜事。霍仲亨取笑她貪新不厭舊,既舍不得舊管家,又非要換一個新女仆,真是不可理喻。雲漪隻是笑而不答。
  什麽時候想見陳太,什麽時候帶話給秦爺,現在都由雲漪說了算。陳太要想見到她已很難,更遑論監視。秦爺對此雖無可奈何,卻也樂於看到雲漪住進督軍府,這意味著她能接觸更多更核心的情報。雲漪並不是衝鋒過河的小卒子,而是他手中放長線、釣大魚的餌,隻要線在手裏,她終歸是跑不掉的。
  秦爺的手段,雲漪很明白,也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他的小小警告——念喬因為違反校規被罰一個月不得離校回家,也不得接受探訪。
  
  傍晚陳太應約來見雲漪,女仆見陳太是常客,便直接帶她進去。到了廚房外麵,卻見雲漪正跟著萍姐學做菜,係了圍裙,挽起頭發,脂粉盡卸的一張素麵滿是笑容。往日同在一起,竟從沒見她這樣笑過,陳太隱隱覺得這一刻的雲漪似乎不再那麽可厭。女仆進去傳話,雲漪回頭見陳太已到門外,便匆匆迎出來,連圍裙也沒有摘。
  念喬被禁足在學校一個月,家人不能探訪,雲漪反而鬆一口氣。這樣至少保證念喬不會到處亂跑,老老實實留在學校更為安全。“這陣子外麵越來越亂,每天都在打啊砸的,你也盡量少出門吧,沒有必要的事情不用過來。”雲漪和顏悅色,倒讓陳太有些不習慣,輕咳一聲說,“你那妹子也實在不懂事,放她在外麵遲早惹出麻煩。老爺子這麽做,倒也是為你好,你莫怪他。”
  在督軍府說話做事都需十分謹慎,為免隔牆有耳,雲漪與陳太約定了暗語,老爺子自然是指秦爺。提起這人,雲漪一時沉默下去,臉色陰晴不定,隔了半晌才淡淡問陳太,“你跟著老爺子也有十年了吧?”陳太微怔,喃喃道,“不隻,十五年都不隻了……”
  雲漪有些意外,側目看陳太,見她也不過四十來歲光景。若是十五年前便跟著秦爺,那也是正當芳華之年。細看陳太麵容,雖已臃腫發福,眉目卻仍算得端正細致。雲漪默然垂眸,心下牽動,轉過萬千滋味……彼此相處時日不短,卻從不知道她底細來曆。隻知她被稱為陳太,又一個假扮的丈夫,卻不知她真名實姓,夫家是誰。尋常女子似她這般年紀,早已在家相夫教子,若沒有坎坷身世又豈會在秦爺手中效力。
  雲漪無聲歎息,看了下時間已不早,便起身從抽屜裏取了厚厚一疊錢交給陳太,“念喬雖在學校裏,也難保不會惹是生非,我能做的便隻是盡量打點周全……你在那邊也少不了花銷,若有短缺便跟我說。”在錢物上,雲漪毫不慳吝,那日疏通舍監便是一塊紅寶石出手。陳太接了錢,心知雲漪好意,嘴上卻也不說什麽,隻起身告辭。
  平日都是女仆送客,今日不知為何,雲漪倒親自送了她出來。陳太越發訕訕不安,隨口找了些家常閑話,兩人邊說邊走到門前,卻見霍仲亨剛剛下車,一身軍服嚴整,披了黑呢風氅,大步走進門來。
  “今天倒回來得早。”雲漪笑語盈盈迎上去,霍仲亨原本神色沉肅,抬目見了她,眉心皺痕立時舒展,微笑著站定,朝她張開雙臂。兩人竟旁若無人地相擁在一起,叫陳太在旁邊尷尬不已,忙悄無聲地退了出去。
  霍仲亨低頭打量雲漪,見她腰係圍裙,鬢發略見蓬鬆,不由大笑,“倒也有幾分廚娘派頭。”
  雲漪也不惱,扯下圍裙反手往他身上係去,“來,陪我去做飯!”
  “豈有此理!” 霍仲亨啼笑皆非,閃身便躲,說什麽也不沾那條女人穿的圍裙。雲漪存心捉弄他,不依不饒追在身邊。霍仲亨被追到樓梯底下,走投無路,猛一轉身將雲漪拽進懷抱……
  
  【危城驚夢】  
  “夜裏風涼,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霍仲亨步出露台,從身後將雲漪環住,發覺她一雙手涼冰冰的,便抓起來攏在自己掌心。雲漪也不回頭,隻靜靜靠在他胸前,無聲歎息。他察覺出她鬱鬱寡歡,扳過她身子細細打量,望進她幽深眼底,“在我身邊,你仍不開心。”
  雲漪一怔,卻見他神色認真,素來從容堅定的眼神裏竟有幾分空落。這眼神刺得她心口抽緊,急急張口欲辯解,卻被他伸指按在唇上。他指頭有多年握槍留下的淺繭,抵在她柔嫩唇瓣上,恰似那灼熱眼神烙進她心底。
  “雲漪,永遠不要敷衍我。”霍仲亨語聲裏透出濃濃寥落,“我有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等下去,我還不算太老,還有時間慢慢打動你的心……”這話讓雲漪想笑,眼眶卻莫名熱了,不由歎道,“我的心早已被你占去。”
  霍仲亨微微一笑,“被督軍占去,還是被霍仲亨占去?”夜風簌簌吹動欄外樹梢,寒意透進袖底,雲漪的笑容凝住。他卻似無心一句笑言,並不等待她回答,隻將她緊緊攬入懷中,“進來,外邊太冷。”
  這一夜,雲漪久久不能入睡,不時從朦朧裏驚醒,總覺心神不定。每次醒來第一個念頭,便是找尋霍仲亨還在不在身邊,幸而他寬大手掌總是握著她的手,即便睡夢中也不曾放開。這令雲漪稍稍安心,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墜入夢境。
  夢裏又彌漫著倫敦冬日濕濃的大霧,灰蒙蒙遮蔽了一切,看不清前方是大路還是懸崖,隱約有可怕的轟鳴聲逼近,似火車呼嘯而來,將要迎頭碾過……雲漪想逃,雙腳卻被藤蔓卷住,那黑色藤蔓裏盛開著巨大的白色花朵,花蕊中是一張張慘白的人臉,其中駭然有母親、父親、秦爺……雲漪尖叫,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聲音,漸漸連視覺和聽覺也模糊起來。轟隆隆的呼嘯聲逼近了,死亡的氣息裏竟夾雜著幼年家中薔薇花的香氣。最後的意識裏,她想起念喬,想起仲亨,想起還有極重要的話沒能告訴他,可尖利的呼嘯聲已逼近,像一把刀穿透了身體!
  雲漪猛地坐起,大口急促喘氣,驚覺汗透全身。霍仲亨也驚醒過來,立刻抱住她,一麵柔聲安慰,一麵打開床頭台燈。也不知是燈光還是他的體溫驅走了恐懼,雲漪緩過勁來,緊緊抓住他的手,想起夢裏來不及告訴他的那句話,一時竟震動得不能言語。
  突然間,電話鈴聲大作,在午夜裏突兀響起,令人心神驚跳。
  霍仲亨立刻到沙發旁接起電話,隻聽了片刻,臉色已轉為鐵青。雲漪心中砰砰亂跳,想來必是出了大事,一身冷汗還未止歇,心口再度懸緊,掌心又滲出汗來。昏黃燈光照在霍仲亨臉上,映得他麵容半明半暗,目光裏陡然有殺機奪人。
  “立刻調集駐軍,監視警備廳與領館,切不可引發衝突。我即刻趕到方繼僥處。”霍仲亨簡短下達指令,掛了電話便迅速穿衣。雲漪立刻追問出了何事,霍仲亨轉頭看她一眼,淡淡道,“沒什麽大事,你睡覺。” 整個督軍府都已被驚動,燈光漸次亮起,門口警衛處傳來急促跑步聲,間或有軍犬低沉嗚咽。雲漪哪裏還能睡下,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霍仲亨大步走過來將她按回枕上,不由分說在她額頭一吻,“聽話,我去一趟就回來,不會耽擱很久。”
  雲漪待要掙紮,霍仲亨已從枕頭下取了佩槍,轉身便要離去。
  “仲亨!”雲漪一把抓住他,話到嘴邊卻哽住,隻覺指尖發涼,嘴唇發顫。
  霍仲亨心裏掛著事情,一時不耐,“又怎麽了?”
  雲漪怔怔鬆了手,黯然垂眸,“沒事,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霍仲亨微皺了眉頭,似乎想說什麽,頓了一頓,卻還是匆忙轉身走了。
  天亮時雲漪才得知究竟,昨晚淩晨時分,關押在警備廳看守所的相關犯人突然被連夜轉移,主要有幾個領頭鬧事的學生和與警察發生衝突的工人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名犯人卻是當初以一篇驚世報道披露內幕,震動政壇內外的《新報》主筆程以哲。
  轉移犯人的命令由警備廳長薛晉銘臨時下達,事先並無上峰指令。警備廳押送人犯經過領館區路卡,被駐防軍隊發現。駐防軍官沒有接到霍仲亨的指令,不予放行,雙方發生爭執。混亂中,突然有兩輛貨疾駛而來,迎頭衝撞關卡,車上跳下一隊武裝精良的黑衣人,公然持槍劫持犯人,將程以哲在內的七人帶上了貨車。
  警察與駐軍被迫開火,雖然當場打死四名歹徒,卻仍被對方搶走了犯人。激烈槍擊發生在領館區附近的繁華之地,雖是夜深人靜,消息仍如火星濺上油蓬布,一夜間傳遍全城每個角落,釀成滔天風波,熊熊怒火迅速席卷了街頭巷尾、學校碼頭、軍政機要……
  從督軍府三樓的露台上,已能望見四下騰起的濃煙火光,不知是聚眾遊行的人群又在焚燒示威,還是軍警為軀散人群而設的路障被燒毀。雖未親見,已能想象那群情暴亂的怒潮,是何等可怕!雲漪不忍再看,反手甩上房門,焦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程以哲這個名字,連同這人的麵容原本已變得模糊,隨那短暫的假身份一起丟棄在記憶深處。此刻得知他突然被劫,生死難料,那久久潛伏心底,幾乎已被忽略的一絲罪疚竟似被驚醒的春蠶,開始啃咬著雲漪的心,一下下喚起從前記憶。仿佛塵霜凝結的凍土之下,露出了殘紅痕跡,那終究是曾經美好過的……
  當日利用他手中之筆披露內幕,陷他於囹圄之地,她雖也愧疚難安,卻並未惶恐過。隻因她知道,隻要還在霍仲亨眼皮底下,便沒有人敢亂來。即便落在薛晉銘手裏,他也罪不致死,頂多皮肉吃些苦頭,遲早會開釋出獄。但雲漪萬萬沒有想到,竟有人當街襲擊軍警,衝擊駐軍關卡,從警察手裏劫走犯人,這分明是公然挑釁霍仲亨,更將政府顏麵徹底踐踏。
  程以哲不過是個普通報人,對於政客沒有任何價值,歹徒將他劫去到底有何目的?誰會冒此大險將他劫走?誰又有本事將劫持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是誰如此鬥膽包天?又是誰能這般神通廣大?
  一連串的疑問逼得雲漪掌心滲出冷汗,背脊不住發冷……長久徘徊在危險邊緣,已練就她生存的本能,對逼近身邊的危機有著異於常人的敏銳觸覺。這一次的恐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迅疾、詭譎而強烈!可是雲漪不願相信,盡管心底直覺已隱隱指出了方向,卻仍不願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錦衣翩翩的身影,倜儻溫柔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現在她眼前,愈想起那人待她的好處,愈想起那人可能幹下的惡行,背脊上便似有細針刺著一般。
  
  偏巧在這關鍵時刻,又與秦爺失去了聯係。霍仲亨一走,雲漪便立刻撥了電話給陳太,命她立刻與秦爺取得聯係,探問秦爺的意思。她猜測那幫歹徒的身份有兩個可能,一是日本人插手了,一是受人差遣的黑道人物所為——前者是她最不願麵對的,後者則是不幸中的萬幸。秦爺在道上人脈甚廣,若是道上朋友所為,秦爺必定知道風聲。而陳太接了電話之後立刻去見秦爺,出去了大半天都沒有音信,雲漪已經撥了許多次電話過去,都說陳太還未回來。
  外麵暴亂四起,陳太一個人出去也不知是否安全,雲漪深悔大意。督軍府前調派了重兵駐守,防止憤怒群眾衝擊,雲漪也被困在府裏寸步不能離開。尤其令她擔心的還有念喬,撥了電話去找舍監,一直也找不到人,早上撥過去隻說學校緊急召集開會,午後電話竟一直無人接聽了……整個世界仿佛都在一夜之間亂了套,一切都脫離了原位!
  而她唯一的浮木,這個時候也不在身邊。
  想起霍仲亨,越發令雲漪揪心,他自半夜匆匆離去,已一整天沒有消息。副官來過電話,隻轉達他的口令,吩咐督軍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覺已到黃昏。暮色下的城市仿佛暴風雨暫時退去的海麵,顯出些許寧靜,卻不知這看似平靜的水麵下還潛伏著怎樣的危機,也不知什麽時候會掀起更大的風浪。
  天色暗了下來,飯廳裏擺好了晚飯,卻遲遲不見雲漪下樓來。萍姐發了急,早飯午飯都是送到樓上,卻幾乎沒有動過筷子,又原樣退回來,令她又憂又急。淩兒坐在小板凳上,怯怯望住萍姐叫了聲,“媽媽,我餓了。”萍姐回頭,看見女兒可憐巴巴的眼神,心裏驀然一動。
  電話撥過去,公館那邊的女仆又一次回答說陳太還沒回來。雲漪心神大亂,將電話重重甩上, 頹然跌坐回沙發,將十指緊緊交握,強抑雙手的顫抖。外麵有人輕輕敲門,雲漪煩躁地脫口斥道,“什麽事?”
  外頭傳來輕細稚氣的聲音,“我是淩兒。”雲漪怔了怔,一麵起身開門,一麵想著萍姐管教嚴厲,怎麽會讓淩兒擅自跑上樓來……門開處,卻見瘦小的淩兒小心翼翼端著托盤,上麵盛著香氣撲鼻的一盅湯,怯生生說,“雲小姐,媽媽說你該吃飯了。”淩兒尖削小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五歲女孩不應有的懂事和早熟,刹那間擊中雲漪的心,令她心口發熱,眼中潮潤,恍惚想起來自己和念喬的童年。
  麵對餐桌上豐盛菜肴,雲漪勉強張口,食不知味地咽下,轉頭看看坐在身邊的淩兒正吃得心滿意足,不由擱下筷子莞爾一笑。諾大的餐桌上隻有雲漪和萍姐母女,顯得格外冷清。平日仲亨大多在家吃飯,有他在身邊,從不覺得這餐廳如此空曠。萍姐被雲漪強行留下來一起吃飯,周身都不自在,倒是淩兒吃得十分開心。
  看著雲漪細心地拿餐巾擦去淩兒唇邊飯粒,笑容恬柔,萍姐忍不住笑道,“雲小姐喜歡孩子,往後可有得你煩心的。”雲漪抬眸一怔,沒有反應過來,卻聽萍姐撲哧一笑,“您這麽年輕,往後愛養多少公子小姐都行,隻怕到時孩子多了,叫你煩都煩不過來……”這尋常的一句玩笑,聽在雲漪耳中,卻令她癡癡呆住。
  孩子,她和霍仲亨的孩子麽?是嗬,世間男女一旦相悅相親,自然是要結鴛盟、修恩愛、生兒育女、共偕白頭的……這原是男女間再尋常不過之事。而對於雲漪,這卻是她想都不曾想過,連做夢也不曾奢望過的。莫說白頭到老,若能相守多一些時日,已令她歡欣不盡。
  看著淩兒,雲漪一時恍惚,隱隱有一分隱秘而本能的渴望在心底蘇醒。外麵突然有了動靜,士兵跑步敬禮的聲音裏,隱約有汽車駛近……雲漪跳起來,轉身飛奔出大廳。
  
  【一諾成癡】  
  霍仲亨自車上下來,軍裝外披著黑呢風氅,挺拔身影仿佛與身後夜色融在一處。他走得極快,將副官甩在身後數步,臉上一點表情也無。雲漪奔進大廳,一眼瞧見他,脫口叫道“仲亨!”他駐足抬目,略略露出一線笑容,向雲漪張開左臂,“我回來了。”
  這淡淡四個字立即令她一顆心落回原處,似一切都有了著落。雲漪撲進他懷裏,緊緊環住他脖子,如往常般親昵,卻察覺他身子微微一僵。她是何等敏銳的心思,立刻放開他,迎著大廳明亮的燈光仔細看去,發現霍仲亨臉色有些不同尋常的蒼白。尤為怪異的是,他沒有張開雙臂擁抱她,僅用左臂將她攬住,右臂卻一直藏在風氅底下。雲漪想也不想,立刻伸手去掀他風氅,卻被霍仲亨扣住了手腕,
  “跟我上樓。”他低低開口,眼底仍有笑意,不由分說將她攬在身側往樓上走去。雲漪也不堅持,默默隨他進了臥室,待房門關上,霍仲亨這才自己脫了風氅。雲漪脫口驚呼,但見他右臂灰色軍裝上泅開大片暗褐顏色,分明是血跡!雲漪刹那間變了臉色,嘴唇發顫,雖沒有驚叫出聲,卻已是滿眸驚痛。霍仲亨笑了下,疲憊地坐進沙發,“幫我脫掉衣服,叫許錚和醫生上來,不要驚動其他人。”
  雲漪點頭,一句話也未多說,轉身就開門出去。霍仲亨見她背影步履從容不亂,心中不由掠過一絲陰影……常言道“關心則亂”,可她看來卻並無多少慌亂的樣子,不知是她性情冷靜若此,還是並不關心?抑或是,她一早知道他會受傷?
  霍仲亨皺眉,越發覺得臂上傷處火辣辣疼痛。之前沒來得及妥善處理,隻草草包紮,此時傷口牽動,血已浸透紗布,滲出衣服外麵。不知是傷痛還是什麽,莫名令他一陣煩躁,扯開衣扣便要脫了外衣。
  “別動!”雲漪脫口急叫,推門進來剛巧看見霍仲亨的動作,忙奔到他身邊,將手中托盤重重擱在案幾上,盤裏水杯猛然傾濺。她又慌忙伸手去扶,水已灑出來一半。霍仲亨靜靜看著她一舉一動,目光深邃平靜。雲漪將半杯水遞到他手裏,強作鎮定地笑道,“醫生這就上來,很快。”霍仲亨嗯了一聲,仍是目不轉睛看著她。雲漪拿起剪刀,咬唇看向他臂上傷處,“我要把你衣服剪開,血已經粘住,不能硬脫。”霍仲亨點頭,傾身靠過去,十分配合地伸出手臂。雲漪深吸一口氣,“如果碰疼了,你告訴我。”
  “好。”霍仲亨微笑,看著她屏息拿起剪子,從傷口上方斜剪下去,小心地剪去半截袖子。她動作輕柔嫻熟,手腕很穩,並沒有弄疼他。可她自己倒將下唇咬得發白,好似如臨大敵。底下傷口已經簡單包紮過,雲漪一看便皺眉,“怎麽弄得這樣潦草!”
  霍仲亨還未回答,醫生和許副官已推門進來。
  醫生拆開草草包紮的繃帶,雲漪一看那傷處,便知是槍傷,心下頓時一緊。先前處理得潦草,沒能完全止血,醫生不得不對傷口重新進行清洗。霍仲亨受傷之事不能走露風聲,當下隻有一個醫生,沒有護士從旁協助。醫生正有些犯難,雲漪卻熟練地接過藥箱,“我來幫忙。”
  傷口所幸不深,彈頭已經取出,隻是一般外傷。霍仲亨皺眉看一眼傷口,笑著說,“這準頭也差得太遠,換許錚來開這一槍,至少能打中這兒。”他指一指自己右胸,滿不在乎地看向許錚。這話叫許錚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一時間哭笑不得。雲漪本就驚魂未定,聽見這話頓時惱了,當著旁人也忍不住叱道,“說什麽混話!”霍仲亨瞪她一眼,“你專心點,別給醫生幫了倒忙!”
  分明他是傷患,一條胳膊還交在人家手裏,卻依然神氣十足,自顧發號施令,沒有半點身為傷病員的自覺——雲漪和醫生對視一眼,均露出無奈地表情。傷口處理地很順利,醫生固定好最後一條繃帶,讚許地對雲漪點頭,“雲小姐可以成為一名專業的護士了。”雲漪赧然,抬頭卻迎上霍仲亨銳利的目光,剛浮上唇角的笑意不覺凝住。
  “您謬讚了,我隻是在教會醫院幫過忙。”雲漪不動聲色地垂眸,笑著接過醫生遞來的幾樣藥物。霍仲亨立刻站起來,試著揮動手臂,醫生急忙說不可。雲漪送了醫生出去,順便收拾了滿是血汙的衣服繃帶,交給萍姐妥善處理掉。許副官留下來,恭然等待霍仲亨示下。可等了半晌,卻隻見霍仲亨蹙眉出神,一句話不說。許錚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卻驀然說,“再給我說一次,你當時調查之後怎麽說的。”
  許錚一愣,立刻明白是指對雲漪的調查,“雲小姐的背景,據屬下兩次調查,並無重大可疑……”霍仲亨不耐地截過他話頭,“你說她身世簡單,無親無故,少年時受人資助,一直混跡在風月場。原先並不出眾,後來被薛晉銘收留,捧作了交際花,專與洋人們周旋……是不是這樣?”
  “是,屬下查到的情況就是這樣。”許錚低聲回答,神色有些尷尬,調查督軍情婦的背景原本就是一件尷尬的事情。霍仲亨良久沉默,令他更覺忐忑,忍不住問道,“督軍,您難道是懷疑……”
  “我沒懷疑任何人。”霍仲亨皺眉,冷冷掃他一眼,“你這草率的毛病總是不改,難成大器!”
  許錚不敢再接話,卻暗自狐疑他為何在此時問起雲漪。早先督軍已兩度調查過雲漪,一次是剛剛收了她在身邊,一次是接她入住督軍府之後。兩次都是許錚親自查的,結果如他預料的一樣,雲漪隻是一顆身份低微的棋子,身世背景也同戲文中的風塵女子,看似花花綠綠,底下卻是一片慘淡的空白。也因這份空白,而幹淨可信。在許錚看來,這真是應了紅顏薄命的老話。這些日子她在督軍身邊的一言一行,許錚也暗自看在眼中,若說這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都是假象,他實在不知世間還有什麽是美好的……門外腳步聲近,雲漪送了醫生已折返,推門見霍仲亨與許錚正在說話,立刻識趣地退了出去。
  “雲漪,你進來。”霍仲亨叫住她,對許錚略一抬手,“去吧,不要漏了風聲,其餘就照我在車上說的辦。”許錚忙一叩靴跟,行禮告退。走到門邊與雲漪擦肩而過,他匆匆一眼瞥去,見她眼眶泛紅,顯然是哭過的。許錚暗自歎息,反手將門帶上。
  
  霍仲亨將遇刺經過簡單告知雲漪,隻揀幾句要緊的說了,講得輕描淡寫。
  薛晉銘擅自轉移犯人,卻那麽湊巧地引來神秘歹徒當街劫持,這無論如何都令他擺脫不了通敵瀆職的嫌疑。此事不知因何泄漏出去,矛頭直指薛晉銘勾結日本人,企圖滅口行凶——程以哲率先捅出了內幕,難保不會知道更多的秘密,對此最忌憚的便是薛晉銘和日本商團。他離奇遇截,自然是薛晉銘嫌疑最大。警備廳和議會廳門前一早被憤怒的示威人群包圍。軍警嚴整以待,隨時準備強行鎮壓。連方繼僥在內的大小官員都不願在這個風口上出頭,麵對議會大廳前的請願人潮,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薛晉銘更是稱病避入郊外別墅,連麵也不露。霍仲亨見此情狀大發雷霆,在緊急召開的軍政會議上痛罵各級官員,迫令方繼僥與他一起出麵安撫請願群眾。
  兩位最高軍政長官一起出現在議會大廳前,群情為之沸騰,請願口號震天。霍仲亨當眾承諾,必將維護法政之尊嚴,決不姑息為惡之徒,盡快解救被劫諸人。這三項承諾令請願群眾大感振奮,雖未完全信任,局麵總算開始好轉。請願學生代表要求與霍仲亨當麵坐下來協商,正式遞交請願書。霍仲亨慨然同意,讓五所學校的學生代表一起進入接待廳等候。
  霍仲亨先返回樓上結束了會議,隻帶了貼身侍從步入接待廳,豈料一名裝扮成學生的男子突然跳起來向他開槍。槍響之後,現場一片混亂,方繼僥等人聞訊趕來,卻見霍仲亨安然無恙,而一名學生被擊斃在地。為了不再節外生枝,令請願者與政府矛盾激化,霍仲亨隱瞞了傷勢,立即關閉現場,全麵封鎖消息。
  那暗殺者經檢查發現,中槍之前已經咬碎嘴裏的氰化鉀丸,服毒自殺。這顯然不是一個狂熱的激進學生,而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當時那一槍原本是不會失手的,隻是他沒算到霍仲亨走入接待廳時,並沒有走在最前麵,而是許錚當先一步。許錚推門,那暗殺者立刻躍起來,卻發現目標不對,再瞄準後麵的霍仲亨已慢了一步。隻這麽一瞬的誤差,卻是生死立判。
  雲漪聽到這裏,冷汗已濕透背心。
  
  霍仲亨本已疲累,講了這些話更覺得口渴。雲漪遞上杯子給他,看著他喝完,卻不說話,隻咬唇看他。霍仲亨抬眉,啞然失笑,“看什麽,我沒缺胳膊沒少腿。”雲漪臉色黯淡,唇上也沒有多少血色,一雙眸子漆幽幽地看了他半晌,卻說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話,“我在想,假若那顆子彈真的瞄準了……我該怎麽辦。”
  “怎麽辦,不如為我殉情!”霍仲亨嗤笑,隻覺女人的思維真是不可理喻,好端端去想他身後的打算。雲漪自己也笑起來,緩緩伏在他膝上,仰起頭來看他,“殉情,大概是不會的,我最怕死了。”霍仲亨哼了一聲,掌心仍是暖暖撫上她臉頰。她眨眼笑,“不過,你若不在了,我就自由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霍仲亨又皺了眉,正要斥她胡說,卻聽她低聲笑起來,笑得眼淚簌簌而落,溫熱的一滴滴,不斷打落在他掌心。
  霍仲亨的手僵住,因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能笑得如此絕望。
  這樣的雲漪令他一下子覺得心慌,慌得不知說什麽好。寬慰、哄勸、安撫是那麽容易的事,可當你的心真正被觸動的時候,那些都沒有用了。他隻得靜靜看著她,不勸也不哄,隻用一隻左手笨拙地替她拭淚。她的淚不停,他的手指也就一直流連在她臉頰……
  過了良久,霍仲亨低聲抱怨,“還要哭嗎,我手都酸了。” 雲漪抓住他的手,將嘴唇覆在他掌心,自唇間吐出模糊的一聲歎息,“仲亨,我不要自由了。”
  “也好,我關你一輩子便是。”霍仲亨笑起來,將她攬進懷抱。
  ——他不會懂得這句話對她意味著什麽,雲漪笑著閉上眼睛,心中終於踏實篤定。
  
  【針鋒相對】  
  書房裏咣一聲巨響,什麽東西被重重砸在門上,又乒碰滾了一地。萍姐端著藥正要敲門,被這聲響嚇得倒退兩步。“我來。”身後傳來雲漪的聲音,萍姐回頭見雲漪穿一身素白旗袍匆匆而來,含笑接過她手中托盤,低聲說,“你去忙別的。”萍姐如釋重負地應聲退開,卻見雲漪笑容底下難掩憔悴臉色,似乎一夜都未睡好。
  “仲亨,是我,你該吃藥了。”雲漪垂首敲門,等了一陣沒反應,正要再敲,卻見霍仲亨來開了門。雲漪細細看他臉色倒是平靜如常,沒什麽異樣,可再看他身後地上,電話機已摔了個四分五裂。“這是幹什麽呢?”雲漪皺眉看他一眼,將藥擱在桌上,俯身去撿那一地碎片。霍仲亨一手將她拽起來,苦笑道,“還撿什麽,整個爛透的東西,砸了算了。”
  雲漪愕然,隻見霍仲亨緩緩坐回椅上,疲憊地揉了揉眉頭,“我這裏費盡力氣在調解,眼看安撫有所成效,那幫蠢材倒盡會火上澆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往後都靠這些個酒囊飯袋做事,隻怕真要國將不國了!”雲漪聽得一陣揪心,忙問怎麽回事。霍仲亨歎息道,“方繼僥下令關閉全城所有學校,師生一律停課,不得私自聚集。”雲漪一震,惶然變了臉色,“這不是存心逼得學生造反嗎!”
  霍仲亨煞費苦心安撫下來的局麵,因為省長方繼僥一道禁令,終成徒勞。不論為了什麽理由,關閉學校都是倒行逆施的專製之舉,隻會將本已尖銳的矛盾逼向白熱化的爆發。“禁學令”一宣布,便接連爆發了學生和警察的兩起流血衝突。連一些憤怒的教員也加入到學生的抗暴行列中,拒不離開講台,一致抵抗警察封校。校方迫於兩邊壓力,一時也無從應對,各所學校接連陷入失控局麵。越來越多的學生衝破警察阻攔,湧上街頭,再度引發大規模遊行抗議……
  霍仲亨接獲消息,當即怒不可遏,失手將電話機砸了個粉碎。雲漪此刻才明白他之所以說出“砸了算了”,必然是心中失望之極……他雖是一方軍閥,骨子裏仍有深重的儒將之風,不到不得已,不會妄動幹戈。而這一地砸爛的碎片,隻怕不隻是電話機,而是他對方繼僥,乃至北平政府僅存的一線期望。
  然而此刻,雲漪已顧不得揣摩霍仲亨的心思,心中盡被焦慮填滿。
  禁學令一下,各個學校必然亂成一團,念喬被關在學校原本尚可放心,程以哲的消息不至於那麽快傳到她耳中,即便她知道了也無可奈何。可如今學校已亂,一旦失去管束,以念喬的衝動激烈還不知會闖出怎樣的禍事!一時間雲漪心亂如麻,偏偏在霍仲亨跟前又不敢表露半分。陳太到今天還沒有消息,已讓雲漪心裏有了最壞的打算。假若陳太有個不測,與秦爺那頭的聯係便是斷了。
  若是從前,隻巴不得有機會擺脫秦爺和陳太,可如今這條線一端連著念喬的安危,一端係著她自己的隱秘,若果真毫無預兆的斷了,隻怕比身受鉗製更糟糕。更何況,雲漪此刻又添了另一重驚慮——
  暗殺霍仲亨的那名殺手一時還未查出真實身份,然而昨晚霍仲亨說到遇刺經過時,最令雲漪驚駭的不是槍擊發生之時,而是聽說刺客吞服了氰化鉀自盡!當時雲漪耳中轟然一聲,隻覺血脈鼓蕩,冷汗盡出……氰化鉀,這曾是最令她恐懼的死亡代名詞。
  裴五親自教她藏匿毒丸,教她選擇什麽時機服毒,那情形還曆曆在目!
  手上冷不丁被他溫暖寬厚的手掌握住,雲漪一驚,卻聽霍仲亨柔聲說,“你這兩天臉色很不好,外麵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還輪不到你操心……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這四個字連同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他掌心的溫度,全都匯集成一股暖流,從她心間洶湧而過,似破閘的洪水,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已衝出唇間。
  雲漪清醒地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聽見自己衝口說出,“仲亨,救我……”門上篤篤敲響,突兀的響動令雲漪驚跳起來,倉皇回頭去看,卻沒來得及看清霍仲亨的表情。
  這短促有力的敲門聲顯然是許錚,而許錚一般不會這麽莽撞地直上二樓敲門。
  “報告督軍,徐廳長登門求見。”門外許錚頓了一下,沉聲道,“隨行還有一位日本商團代表,山田先生。”
  前樓會客廳裏,陳設疏朗大氣,四壁不掛尋常字畫,隻懸著一幅巨大地圖。許錚將徐惠甫一行三人引領落座,告知督軍稍後便到。徐惠甫態度謙和,放下副廳長的架子,親自向許錚介紹兩位日本客人。卻不料許錚一臉肅色,全然不苟言笑,令徐惠甫一時尷尬無比。那兩名衣冠楚楚的日本商人倒是神色泰然,隻顧四下打量,並不將這冷遇放在眼裏。
  為首的山田一郎身材矮胖,臉上一團和氣,確是謙遜隨和的商人模樣。隨在他身後的那人瘦削沉默,唇上胡髯修剪得格外整齊,拄了手杖站得身姿筆挺。這標準的軍人站姿倒引起了許錚的注意,兩人目光相觸,恰似刀鋒相映……門外腳步聲近,許錚一叩靴跟,立正行禮,座中三人也忙起身,徐惠甫搶前一步,滿麵堆笑地迎上霍仲亨。
  兩個日本人摘下禮帽,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徐惠甫一眼望見霍仲亨,心下暗自欽歎,平日見慣他軍裝威嚴的模樣,今日卻是一身藏藍長衫,飄然走來,氣度雍容不凡。霍仲亨朝兩名日本人略略頷首,含笑落座,神色間有些漫不經心的倨傲。
  徐惠甫忙向他介紹,山田一郎是日本商團特遣代表,曾在中國經商多年,對中日兩國商貿多有推動。山田一郎連連謙辭,自稱對霍督軍威名仰慕已久。霍仲亨含笑聆聽,目光卻從山田一郎移向他身側的瘦削男子。那人抬目,與霍仲亨的目光飛快一觸,立即垂下眼皮。
  “這是我的商團顧問,東京帝國大學的長穀川博士。”山田立即欠身介紹,十分懂得察顏觀色。霍仲亨“哦”了一聲,頗有興味地笑笑,“我欽佩有學問的人。”長穀川謙遜地笑道,“不敢當,將軍經世濟國,才是真正的大學問。”聽長穀川的中國話異常流利,隱約帶著京味兒,霍仲亨越發有了興趣,問他是否到過北平。長穀川笑言曾在北平居留數年,談及北平往事如數家珍,從正陽樓的蒸大螃蟹談到八大胡同的風流事,倒有頗多共識之處。徐惠甫與山田也不住附和稱是,一時間四人談笑風生,頓有投契之意。
  霍仲亨的友善態度,大大出乎徐惠甫的預料,連山田也覺意外。瞧著話頭漸漸熱乎,時機也差不多了,長穀川端起茶盞小啜一口,將瓷蓋輕輕叩了叩。山田一郎低咳了聲,端正地站起來,朝霍仲亨深深一鞠,“大督軍,近日鄙國商團屢遭暴徒滋擾,聲名蒙受誣構,幸得貴國軍警出麵維護,鄙人謹代表大日本國商團向貴國政府致以誠摯謝意。”徐惠甫與長穀川皆凝神等待霍仲亨的反應,然而霍仲亨似乎沒有回應之意,隻閑適地靠了椅背,靜待山田一郎說下去。見此情狀,山田略有些局促,隻得繼續說道,“貴國政府法製嚴明,相信對於近日糾紛已有妥善處理,鄙國商團一向尊重法紀,全力配合貴方調查。如今事態已經明了,薛廳長年青有為,已將滋事之徒緝拿,對此鄙人深表感激。同時也希望盡快結案,及早釋放我國同胞。”山田說完,長穀川也緩緩起身,再度向霍仲亨鞠躬。
  霍仲亨的笑容一點點加深,看在徐惠甫眼裏卻覺背脊涼意漸濃。
  “我尚不知此案已經水落石出,山田先生倒是如此篤定。”霍仲亨淡笑兩聲,目光掃過徐惠甫僵住的笑臉,“不是說劫囚案尚待調查嗎?”徐惠甫忙點頭,“是是,薛廳長正全力偵緝劫囚匪徒,相信不日即可告破……”霍仲亨聞言不置可否,氣氛一時僵冷下去。
  打死中國警察的尋釁浪人至今被關押獄中,日本總領事幾次三番要求移交人犯,由日本人自行處理,北平政府默許之下,方繼僥也立刻妥協,卻不料在霍仲亨這裏卡住。他不肯放人,方繼僥也絕不敢同那槍杆子硬碰。此事已引起全國關注,北平政府迫於輿論壓力,不敢公然下令,私下施壓卻被霍仲亨盡數頂了回去。日本方麵惱羞成怒,逼迫親日內閣,無論如何要在英美插手之前平息此事。內閣隻得層層逼迫下來,從李孟元到薛晉銘,再到方繼僥,最終還得搬動霍仲亨這塊頑石。日本人最終按捺不住,派出商團代表親自與霍仲亨會麵,而這牽線引薦的苦差便落在倒黴的徐惠甫頭上。
  徐惠甫連連遞了眼色給山田,對方卻視若無睹,逼得他隻好又說,“督軍,如今兩國商貿往來密切,民間糾紛事小,影響了兩國通商事大……此前山田先生曾與方省長會晤,省長也認為民事糾紛與外交……”霍仲亨將手中茶盞重重一頓,瓷蓋被震跳起來,脆聲跌落。山田一驚,徐惠甫的後半截話也就此嚇了回去,隻有長穀川不動聲色地望向霍仲亨。
  “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撤下去!”方才還笑意溫煦的霍仲亨,轉眼已是麵罩嚴霜,為一杯茶水大發脾氣。一直沉默站在他身後的許錚立刻端起茶盞退了出去,霍仲亨怒色未霽,起身走到壁掛的巨幅地圖下,負手而立。餘下三人麵麵相覷,不知他這突兀之舉究竟有何深意。僵持片刻,霍仲亨徐徐轉過身來,唇角浮起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最近總是發火,到底是年紀大了,見不得一丁點不順眼的東西。”
  他似有意無意加重了“東西”二字,令徐惠甫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霍仲亨歎了口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隨他手指之處,正是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圖。他張開手掌,按在那一塊廣闊的中國版圖上,語聲飽含了複雜的情緒,“我們中國人認為,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如今家裏蟊賊橫行,欺我家人,這小小糾紛不除,我豈有閑情與鄰人鬥雞走狗?”
  霍仲亨話音擲地有聲。
  其餘三人的臉色各呈精彩,或青白或漲紅,抑或陰沉沉緊繃。恰在這是,門上輕敲兩下,應聲而開。山田一郎回頭看去,眼前頓覺有光華亮起。但見那手托茶盤的女子嫋嫋而來,亭亭似幽蘭空穀,一襲象牙白旗袍簡約素雅,鬢簪一枚珠片蘭花,米粒大的粉色珍珠串成蕊芯,隨著她纖長睫毛一起輕顫。
  這便是那著名的美人了……山田一郎心神搖曳,又聽得她柔聲說,“仲亨,你的茶。”那聲音柔宛入骨,說話間她旁若無人地走到他身邊,仰臉一笑,非但山田的目光再難收回,連徐惠甫也好一陣失神。
  “你幾時搶了萍姐的活兒?”霍仲亨雖然皺著眉,神色語氣卻俱是溫柔,當著人前也不避嫌。他兩人含笑相對,恰似月下花前一雙璧人。雲漪轉過身子,朝被打斷了談話的男士們歉然一笑,目光似不經意掃過,驀然凝頓在長穀川臉上。
  “長穀川先生?”雲漪挑眉微笑,眸光晶亮迫人。
  “萬分榮幸,又與您見麵了。”長穀川抬起臉來,唇角露出一道深刻笑紋,尖削的鷹勾鼻下仁丹胡微微聳動,“在下的真名是,長穀川健二。”這熟悉的笑容令雲漪覺得眼底微微刺痛,似一根細針紮在心底繃緊的弦上……梅杜莎紙醉金迷的那個夜晚,狂亂失措的程以哲,錦衣翩翩的薛晉銘,笑容陰冷的長穀川,連同隨之而來的種種變故……那是“中國夜鶯”最後一次公開登場。雲漪的目光變幻,笑容更冷,而她臉上每一個微妙的變化,都清晰映入霍仲亨眼裏。“既然是老朋友,那就一起坐下聊聊。”霍仲亨朗聲一笑,示意雲漪坐下。長穀川提雲漪拉開椅子,朝山田比了個手勢,笑看向雲漪,“上次匆匆一晤,雲小姐天人之質,令在下欽歎不已。此次冒昧登門造訪,略備了一份小小禮物,補上前次的見麵禮。督軍應該不會見怪吧?”山田忙從隨身提箱中取出一隻小巧錦盒。霍仲亨看了雲漪一眼,頷首微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聽他這麽說,雲漪越發似笑非笑,慵然支頤道,“老人常說西洋人的玩意是奇技淫巧,這東瀛的寶貝我倒不曾見識過,想來也別有奇趣。”這話著明讚實貶,聽得山田一陣尷尬,長穀川卻麵不改色,含笑將那錦盒打開,推到雲漪麵前,“希望雲小姐會喜歡。”
  雲漪垂目掃去,隱隱笑意凝在唇邊。
  那盒子裏,並不是什麽稀罕奇巧的玩意,隻是一枚古拙的龍紋玉扳指。
  霍仲亨卻流露一絲詫異之色,那扳指雖形態樸拙,卻是年頭久遠的皇家珍物。原本這價值連城的物什也算送得出手,可拿這樣的俗物送雲漪,指望靠錢財打動她,卻是太過愚蠢了。看那長穀川像是心機極深之人,怎會想出這麽一個蠢主意。霍仲亨轉念看雲漪,見她微垂濃睫,眼波深斂,伸手合上那錦盒,緩緩笑了一笑,“很好,我很喜歡。”
  
  【一觸即發】  
  珍寶獻美人,瞧這手筆顯然是有備而來。霍仲亨會心一笑,不由想起來張儀使楚與鄭袖獻讒的典故來——看來日本人將他當做了好色懷王,將雲漪當做了佞姬鄭袖。想來倒也有趣,卻不知獻給他這懷王的又是什麽異寶。長穀川倒也爽快,轉向霍仲亨低低一笑,“督軍方才所言,令鄙人深感欽佩,所謂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確是至理。隻是,以督軍之雄才,若隻安於一間鬥室,未免也太委屈了。”
  “依博士所見,如何才不委屈?”霍仲亨笑容不減,眼中有鋒銳一閃。長穀川卻笑而不答,轉頭看向牆上地圖,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幾上勾勒出淡淡幾筆,赫然竟是東南五省版圖——饒是雲漪也臉色驟變,難掩震駭。雖早知列強虎勢眈眈,卻不料小小日本野心竟猖狂至此。
  那東南五省地域廣博,物資豐饒,一直是軍閥派係爭奪之地,疆域犬牙交錯,與霍仲亨勢力範圍多有接壤。其他諸係軍閥在霍仲亨的牽製下,未敢大肆擴張,而霍仲亨也從未主動挑起紛爭,使得東南五省相對太平。如今日本人秘密支持北方軍閥,借派係混戰之機,已暗中將手腳伸向東北。如今看來,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已盯上了東南沿海,而霍仲亨則是他們意欲扶植的又一個傀儡。
  冷汗悚然而出,已分不清是驚是怒是懼。雲漪強斂心緒,目光移回那錦盒,複又移向霍仲亨。長穀川與山田一郎滿麵笑容,也在翹首等候他的反應。座中六道目光齊齊投在霍仲亨臉上,緊張、諂媚、期待皆有。然而良久沉寂,霍仲亨目光半垂,凝視那茶水畫出的版圖輪廓,臉上沒有半分表情。諾大的會客廳裏隻有窗紗在微微拂動,陣陣冷風從未關好的窗縫吹進來,十二月的南方到底還是冷了。雲漪望著霍仲亨喜怒莫測的側臉,突然有些透不過氣來,身上一陣陣發冷,從腳底竄起的寒意再也壓抑不住……仿佛感應到她的心思,霍仲亨濃眉微抬,兩道清寒目光突然落在她身上。
  刹那間,雲漪臉上血色盡失,目光中有什麽東西盈盈欲碎。
  霍仲亨轉頭,再不看她一眼,拂袖將那茶水畫出的痕跡抹去。這一拂袖,令長穀川與山田神色大變,卻見霍仲亨站起身來,眉心微蹙,唇角有冷冷笑意,“二位既知鬥室難容丈夫之誌,卻拿這巴掌大塊地方做人情,也不嫌小氣。”山田駭然倒抽一口冷氣,長穀川亦驚疑不定地望住霍仲亨,聽他這口氣竟有鯨吞之狂意,遠遠超出他們對此人的估計。
  霍仲亨負手而立,朗聲笑道,“話不投機,二位請!”廳門應聲而開,許錚大步走到兩名日本人身後,彬彬然頷首示意。雲漪也隨之起身,靜靜讓到一側。長穀川臉色變幻不定,山田張口剛要說話卻被他揚手製止。方才的謙遜之態已然無存,長穀川健二微微昂頭,終於與霍仲亨正麵對視,眼中鋒芒盡顯,“那麽,敢問督軍誌在何方?”
  “誌在家國。”霍仲亨長衫飄飄,豐神磊落,萬般滄桑,半世倥傯,盡付朗朗一笑間。在他目光之下,長穀川臉色陣陣青白,之前咄咄傲色再也無存。
  “告辭。”長穀川低頭一鞠躬,不顧山田欲言又止之色,猝然轉身而去。雲漪驀然開口,“長穀川先生,您忘了重要的東西。”長穀川轉身一僵,目光如錐一般落在雲漪臉上。雲漪傲然回視,微笑道,“寶物已鑒賞過了,君子不奪人所好,您請收回。”長穀川的目光在她和霍仲亨之間遊移片刻,臉上緩緩露出笑容,“這可真是太遺憾了。”
  他加重了遺憾二字,聽在雲漪耳中,似刀刃劃過冰冷瓷麵。
  許錚送他二人離去,反手將廳門合上。
  雲漪緩緩轉身,一雙眸子定定望住身後的霍仲亨。他負手背窗而立,麵容逆了光線有些看不真切,然而她感覺到他的目光,感覺到那不動聲色之間洞燭人心的力量。
  此時此刻,這目光才是最令她恐懼的存在,甚至超過那枚龍紋扳指帶給她的恐懼——那是秦爺從不離身的禦賜之物,是隆裕皇太後當麵賞下的恩典,是他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榮光。
  打開錦盒的一刹那,雲漪已知道,秦爺出事了。
  霍仲亨一言不發走到雲漪跟前,捉起她的手,察覺她指尖冰冷,掌心俱是汗水。雲漪偎進他懷抱,緊緊攥住他的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他覺察到她身子緊繃,似極力壓抑著什麽。霍仲亨輕抬起她下巴,柔聲一笑,“這樣就嚇著了,真沒用。”雲漪飛快抬眸,臉上戚色一掠而逝,轉瞬換上輕俏笑容,“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嘴上說著不怕,那攥在他掌心的指尖卻是冷得沁人。霍仲亨緊了緊她的手,臉上不動聲色,扶了她在沙發坐下。這是一個敢在他麵前奪槍的女人,若說區區兩個日本人一席話便能將她嚇成這樣,霍仲亨是絕不會相信的。他凝神審視她蒼白麵容,突然出其不意地問,“你對薛晉銘了解多少?”
  驟然聽得這個名字,雲漪一顆心險些衝出喉嚨,他竟在這個時候問起此人……刹那間,雲漪心中無數念頭電閃而過,隱約有個聲音焦切催促,說呀,告訴他,全都告訴他!眼下不是最好的機會麽,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秦爺如今已顧不著你……顧不著,真的顧不著麽?
  紛亂思緒裏跳出秦爺模糊麵容,隱隱與長穀川陰冷笑容重疊在一起,令她悚然而栗。
  那扳指怎麽會落在日本人手裏,秦爺和長穀川難道真的攪在一起,還是說,長穀川已經控製了秦爺?可秦爺背後還有更厲害的主子,那位神通廣大的二貝勒難道也與日本人串通了?如此一來,念喬豈不是也落入日本人手中?長穀川分明是在警告她,她的主子已落在他手裏,她亦得聽從他的差遣。如果昨日行刺仲亨的殺手,果真是秦爺的人,那便是出於日本人的授意!日本人……一手安排暗殺,一手以重利相誘,仲亨果然已成他們眼中之釘?
  無數可怖念頭紛湧而至,迫得雲漪無法呼吸,胸口仿佛梗著一柄冰冷鋒利的刀刃,稍有動彈就會刺入心髒……她還不能動,情勢一切未明之前,輕舉妄動隻會讓危險提早逼近。
  或者再賭一次仲亨的信任?不,她不敢……相隔不過月餘,督軍府朝夕相對的恩愛已蝕去了她的狠勁。她再不能像當日一般,豁出一切去奪槍,拿性命賭他的信任。那時她還不怕輸,而現在怕了。萬一他不相信,不原諒,又該怎麽辦?
  比起被仲亨懷疑和厭憎,她寧願獨自麵對十個百個長穀川的威脅。
  她這裏驚濤駭浪滿心掙紮,而霍仲亨也在凝神審視她神色變化,靜待了半晌,仍看她恍惚怔神,終於忍不住喚她,“雲漪,我在同你說話。”雲漪心念已定,再無掙紮猶疑,緩緩抬眸望定他,笑道,“我總得想一會兒啊,許久不提這個人,我都快忘了。”霍仲亨搖頭笑,“沒良心的東西,總還是待你好過的。”
  沒良心的東西,雲漪一怔,恍惚記得那個倜儻溫柔的人也曾在她耳畔這樣說過。這話若換作旁人說來,必少不了拈酸之意,惟獨從霍仲亨口中輕描淡寫說出,卻是一派自如。以他的磊落性情,自不屑計較這些,也從不介懷她的過往。雲漪明白他,便也坦然一笑,“是,薛公子待我是不錯的。”霍仲亨頷首示意她說下去,雲漪沉吟片刻,由衷說道,“你問我對他了解多少,這很難回答。若是單以一個女子眼光來看,他相貌風度無可挑剔,為人知情識趣,十分令人心儀;若是以我的立場看來……”
  “如何?”霍仲亨目光深邃,隱隱含笑。雲漪暗自思量了下,提醒自己不可說錯說漏,此時在他眼裏,她還是薛晉銘的棋子,受著那人的利用。她悵然一笑,“即便是你問我,自始至終,我也並不認為他是惡人。”這話確是雲漪肺腑之言,對霍仲亨也無需遮掩。
  霍仲亨靜靜凝視她,目光越發深邃了幾分,看不出是喜是惡。雲漪娓娓說道,“薛晉銘早年東渡求學,自然與日本人親厚。可他出身世家,自恃清高,人品風骨雖不見得高明,但也不至於齷齪下流。外間都說他奴顏賣國,我卻總有些不信……有時我在想,磊落如你,也受人言之累,那薛晉銘又會不會是被人誤解,會不會也有他的苦衷?”
  霍仲亨久久不作聲,雲漪雖是坦然,卻還是有些忐忑。此時為薛晉銘說話,一半出自她真心,一半也出於利弊權衡……薛晉銘與日本人是否真有勾結,她一直是懷疑的。此時就算她不說出來,他也自會有所判斷。
  霍仲亨看了她許久,朗聲一笑,目中流露激賞之色,“雲漪,我沒有看錯,你果真是一塊瑰寶。”雲漪錯愕,旋即紅了臉頰,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你和我想得不差,看來真有靈犀一說。”霍仲亨望住她,若有所思道,“我雖然不喜歡薛晉銘這公子哥,卻也不信這全盤亂子都是他弄出來的。如你所言,他還未折墮至此,也不夠厚顏辣手。我想他是受人利用,被人推到前頭當槍杆子使了。若真是如此,必有人躲在暗中兩頭挑撥,趁亂漁利!”
  隨著話音落地,霍仲亨雪亮目光也落在雲漪臉上,令她周身血液仿佛凝固於瞬間。
  “這……”雲漪抬眸迎上他目光,無瑕可擊的笑容及時浮現,嬌嗔道,“被你一說,好似處處都是陰謀,越想越怕人了!我不要管,總之有你在,什麽薛晉銘、長穀川……都與我不相幹了!”這一招四兩撥千斤,不著痕跡帶過了他的話頭。而她的話,如同她的笑顏,都恰到好處地叩擊在他心坎。霍仲亨深深動容,將她緊攬在了懷中。
  “仲亨……”雲漪仰頭攀住他脖頸,在他頸上淺吻輕啄,喃喃道,“外頭這樣亂,你千萬不能再出事,我再不要看到你受傷流血……答應我!”
  “我答應。”霍仲亨閉了閉眼,將她抱得更緊。
  二人靜靜相依,耳鬢交接,於沉寂間聆聽彼此心跳。
  風浪裏,唯有這一個寧定踏實的懷抱,仿佛可以容納你我一生。
  良久,雲漪微微垂眸,手指撫上他長衫的扣子,細細聲喚他,“仲亨,這兩天我老是心神不定……聽萍姐說城南有個廟裏菩薩很靈,明天我想去拜一拜,求個平安,好不好?”霍仲亨失笑,“你平日信洋派,這會兒又想求菩薩,分明是病急亂投醫!”雲漪委屈嗔怨,“若不是你整天叫人提心吊膽,我好端端幹什麽亂投醫!”霍仲亨嘿嘿笑,“好好好,明天讓許錚陪你去。”
  就這麽輕易得到了機會,雲漪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試探地再問一遍,“明天我一早就去?”霍仲亨點頭,“好,不過不能亂跑,許錚要一同去。”
  次日清晨,霍仲亨一早出發去視察駐軍營防,近日風波不斷,四麵駐軍不斷往城中增調,以備應急鎮暴之需。雲漪也隨著他早早出發,由許錚陪同著上了另一部車。霍仲亨親自替她拉開車門,溫言笑道,“早去早回,不要貪玩亂跑,當心許錚回來告狀!”他言語寵溺,仿若將她當作小孩子,許錚也在一旁嘿嘿地笑。雲漪仰臉望著他,心中綿軟而微酸,不由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他深深看她,“有話同我說?”
  是,我有千言萬語同你說……但不是現在。雲漪靜靜地笑,放開了手,踮起足尖在他臉頰一吻,“我很快回來,晚上等你吃飯。”霍仲亨笑著點頭,目送她的車子發動,徐徐駛出督軍府。南方冬天的清晨格外陰冷,鬱鬱不見陽光,風中捎來潮濕的雨意,寒氣絲絲沁人,鉛灰色的濃雲密密堆疊到天邊,恰如霍仲亨眼底一略而過的陰霾。
  一切都如她的計劃,甚至超乎預料的順利。踏入城郊靜雲庵,雲漪心跳漸漸加快,到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了。敬香禮佛完畢,雲漪捐了一大筆香火,請師太單獨辟出一間禪室,讓她在佛前靜誦經文,祈求平安。許錚因是男客,隻得在庵堂前守候。念誦一遍完整的經文差不多要費上四個小時,中途不得間斷打擾。許錚前腳退了出去,雲漪立即買通師太從庵堂後門溜走。師太這種事情見得多了,收了香火錢也不多問——富家小姐太太私會情郎,敬香禮拜是最穩妥不過的借口。
  雲漪奔出庵堂後門,攔下黃包車直奔念喬學校,看時間堪堪已過了八時。車夫被她催促著一路急奔,雲漪捏了手絹不住拭汗,恨不得讓車輪生出翅膀。這一路往返時間掐得剛好,隻求一切順利,務必在午時之前趕回庵堂,不能令許錚發現有異。
  學校門口果然已被封閉,學生概不允許私自進出,家人探視也必須獲得學監許可。所幸是洋人開辦的貴族學校,此間學生多出身富家高門,進出監視也不若其他學校嚴格。雲漪衣飾華貴,風致綽約,見者不敢怠慢,直接引了她去見學監。
  那中俄混血的精幹婦人正在訓斥兩名年輕教員,雲漪焦急之下顧不得禮節,不等通報便邁進門內。學監轉身一看,方要發火,卻見雲漪掀起了麵紗。那兩名年輕女教員不曾見過雲漪,乍一見她美貌,不由訝然歆羨。學監一臉盛氣淩人的表情卻在刹那間凝固,瞪眼望住雲漪,似被驚嚇住了一般。雲漪踏前一步,急急道,“夫人,我是宋念喬的姐姐,我……”話音未盡,卻被學監厲聲打斷,“宋念喬退學了,早已不在學校,這裏不歡迎外人,請您離開!”
  耳邊似一聲霹靂乍起,雲漪駭然失聲道,“退學?你說她退學了?”學監臉色漲紅,用力揮了手臂嚷著,“請你出去!這裏不歡迎外人!”兩旁的女教員看得呆了,從未見過矜持傲慢的學監如此暴躁失態,對待眼前女子仿若仇人一般。那女子愣在原地,臉色瞬時蒼白,模樣楚楚堪憐。學監轉頭朝身後教員尖叫道,“趕她出去,給我趕她出去!”
  兩名女教員硬著頭皮上去,剛一挨到那女子瘦削胳膊,便被她重重摔開。雲漪一步逼近學監麵前,攥住她手腕,厲聲急問,“念喬去了哪裏,誰給她辦的退學?什麽時候的事?”學監被她淩厲聲色駭得臉色青白,神色越發慌亂,半晌才吃吃道,“前,前天就退了……是她姑父差人來辦的,當時就接……接走了!”

  【危若朝露】  
  學監的話還未說完,衣襟驟然一緊,被雲漪攥住,“你就這樣讓她被人帶走?你答應過我什麽,你說不會讓任何人接近她,你和他們串通了騙我!”學監一個踉蹌被推倒在椅上,慌亂搖頭否認。見她如此失態,雲漪已知事情遠非念喬被帶走那麽簡單,學監必然知道了什麽,否則不是惶恐如此。可她一早是被秦爺和雲漪買通的人,誰又會無緣無故脅迫於她?
  兩名教員目瞪口呆,見那美豔女子憤然迫住學監,似一隻被激怒的母豹,周身都散發著危險。而學監一反往日跋扈之態,被逼得驚惶不已,連連退縮。其他教員聞聲而來,隻聽學監一疊聲地尖叫,“來人,把這瘋子趕出去,快趕她出去!”眾人不由分說將雲漪拖開,學監狼狽脫身,頭也不回奔上樓梯,似被惡魔追在身後。
  任憑雲漪如何懇求,教員們都不肯開口,誰也不願提及宋念喬的名字。
  恍惚走出教務樓,雲漪失神地扶了牆壁,腳下陣陣發軟。回想學監的話,那帶走念喬的“姑父”似乎應是秦爺,可念喬早已被秦爺監視起來,若是秦爺要帶走她,不必等到三天前才動手。如今已不擔心秦爺帶走念喬,怕隻怕帶走念喬的人不是秦爺!
  早知如今害得念喬下落不明,還不如一早向仲亨坦白,縱然仲亨不肯原諒,也不至於遷怒無辜的念喬……雲漪頹然捂住臉,從未如這一刻般強烈地痛恨自己。說到底,不過是她怯懦自私,舍不得拿僅有的生機去試探一個男人的心。
  “宋小姐?”雲漪聞聲一驚,回頭見一個年輕女教員站在廊下向自己招手,麵容依稀有些熟悉。雲漪走過去,警覺地駐足在三步外,凝眸審視她。那教員看看左右,一把將雲漪拉進廊柱背後,“我見過你,上次在禁閉室……念喬是我的學生!”雲漪恍然記起來,情急問道,“你知道念喬的去向?”女教員壓低嗓音,“念喬的事情有些古怪,學監親自給她辦的退學,我們都不清楚底細,隻知她退學得十分突然,並且……”
  “怎樣?”雲漪惶急地抓住她,“你可曾看見是什麽人將她接走?”女教員遲疑了下,惴惴道,“是幾名男子,我沒看得真切,但念喬一直在掙紮,不肯同他們上車。”雲漪心頭似有刀刃劃過,咬唇隱忍半晌,蹙眉問道,“在那之前,可曾有特別的人找過學監?” 女教員茫然搖頭,再問也說不出究竟。雲漪隻得感激一笑,“我知道了,多謝你!念喬的事請不要再和任何人說起,即便有人問你,也不可多說!”她語意鄭重,一時將女教員駭住,呐呐說不出話來。雲漪頷首告辭,剛轉身走出門廊,女教員驀然叫住她,“對了,念喬退學的前一天,學監去過一趟警備廳!”
  雲漪腳下一絆,僵然回頭,緩緩問,“你確知是警備廳?”女教員篤定點頭,“是,封校令發布之後警備廳害怕學生鬧事,一直監視學校,那日傳召了各校的學監,仿佛是有新的訓令……學監那天一早出去,到晚上都不曾回校,第二天一來就給念喬辦了退學。”
  “警備廳……”雲漪喃喃重複這三個字,肩頭竟簌簌發抖。女教員忙要扶她,她卻猛一轉身,直往校門外奔去,連一聲告辭的話也忘了說。也不知道這對神秘的姐妹究竟招惹了什麽麻煩,女教員捂住胸口,這才覺出忐忑後怕。轉身退回走廊,女教員甫一抬頭,恰瞧見學監立在樓梯陰影底下,滿麵陰沉地盯住自己。
  雲漪一口氣奔出學校,攔下黃包車直奔秦爺的居所。原先恨不得插翅飛出此人掌心,卻不料有朝一日真的飛了出去,卻發現秦爺掌心之外,隻是另一個更大更黑的囚籠。冷風撲麵吹來,周身汗水濕透了衣服,涼涼貼在背上,寒意直透骨髓。雲漪環住雙肩,迎著撲麵寒風,反而漸漸鎮定下來。如今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不管念喬是不是落在日本人手裏,要殺要剮總要弄個明白。這糾纏複雜的四方勢力,霍仲亨、日本人、北平內閣、秦爺……他們究竟想要做什麽,究竟誰同誰勾結,又是誰在眈視著誰?
  遠遠到了路口,雲漪吩咐車夫放緩步子,卻不在門前停留。經過那陳舊的宅子,雲漪拉下麵紗從車蓬裏望去,隻見門窗緊閉,庭園空寂無人。從外麵看不出任何異樣,牆上斑駁依舊,隻是爬山虎的藤蔓更見枯黃。那三樓的小露台連接著秦爺的書房,窗簾依然密密遮著,一如他平日厭惡光線的習慣。
  雲漪在下一個轉彎處下來,在路邊叫住個賣報的小孩,叫她到那棟房子跑一趟,就說是上門賣報的。過了片刻,小孩一臉失望地跑回來,直嚷著家裏沒人,拍了好一陣門也無人來應。雲漪翻過那孩子的小手一看,髒兮兮的掌心有一層新蹭的灰,可見那房子是真的無人居住了。否則以裴五的潔癖,不會容忍門窗一天不做清洗。雲漪拿一塊銀元打發了那孩子,不敢在路上多做停留,匆匆避進路旁的綢緞店,佯裝低頭挑選衣料。
  秦爺和裴五都離開了這裏,陳太也不見蹤影,照此看來,必是出了大事,以至於倉促間轉移藏身之地,甚至來不及和她聯係……雲漪心中漸漸有了個囫圇的輪廓,隱約覺出方向。
  “本店有新到的花色,您瞧瞧這款可好?”店夥計一眼瞧出雲漪身家闊綽,殷勤地陪在左右,不住推薦貨品。雲漪敷衍地點頭,卻被那夥計不由分說引到鏡子跟前,將一塊時髦的葛呢料子往她身上比劃,“您瞧你瞧,這顏色可襯您的膚色了!”雲漪失笑,她根本不曾撩起麵紗,沒露出半點肌膚,這夥計也恭維得太不高明。雲漪往鏡子裏掃了一眼,轉身便要走出店門,然而眼角餘光所及,卻驀然凝頓在鏡子一角——鏡子映出對麵街角的路燈,燈柱下有個灰衣男人正探頭朝店裏張望。
  “唉唉,您這是做什麽!”夥計見雲漪驟然退後兩步,那塊昂貴衣料脫手落地,竟被踩成一團,頓時心疼得直嚷。雲漪背抵了櫃台,從鏡子裏仔細一看,豈止路燈下有人,那賣花攤子旁邊也蹲著一個壯漢,另一個戴氈帽的車夫正靠在路邊的黃包車上假裝等客,目光卻時時瞥向店裏。這三人分別堵在左右前方,成品字形截住了去路,似一隻張開的布袋,隻待她鑽進套裏……縱是千般小心,到底還是露了行跡,此時一隻腳已踏進陷阱。
  死亡並不是第一次逼近,那黴爛陰森的死亡氣息她還記憶猶新……雲漪閉了下眼睛,隻覺陣陣空茫,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惶,隻有那一雙深邃目光定格在心底。
  “把這些衣料包起來,我都要了。”那女子驀然開口,夥計以為自己聽錯,愕然抬頭望去,卻見她摘下綴著麵網的寬邊帽子,烏黑卷發掩映下,一張麵容美豔驚人。她隨手點去,將店裏所有料子都要了。夥計驚訝得話也說不順溜,隻是愣愣點頭,卻聽她說,“送三份樣料去督軍府,就說請姓雲的小姐來店裏收貨。”
  一聽督軍府,驚得夥計手也顫了,那女子蹙眉催促,“差三個人分頭送去,馬上去!”夥計忙說店裏送貨的學徒隻有兩人,不夠人手。雲漪一時也顧不得了,隻求能將線索送回霍仲亨手上,令他知道她遇襲的時間地點。
  待送貨學徒一走,雲漪轉身指向街上,“將餘下的料子全部燒掉。”夥計大驚失色,莫不是今天遇著了瘋子,忙攔住她,“太太,這當街縱火要吃官司的!”雲漪也不多說,將厚厚一疊鈔票拍在櫃上,“你隻管燒幾匹布,出不了大事,出了事也有督軍府頂著!”夥計望著那疊鈔票咽下口水,心裏琢磨著督軍府三個字,又惴惴打量雲漪的容貌氣派……外頭三個盯梢的似已察覺異樣,戴氈帽的男子開始朝綢緞店靠近,探看裏頭動靜。雲漪發了急,將手袋裏鈔票錢物一股腦倒在櫃上,“你去不去?”
  外頭那人剛蹩到店門口,忽然聽夥計高聲叫道,“讓開,讓開,全都讓開!”隻見兩個夥計抬了幾大匹布料奔出來,一人提著油壺,將上好的衣料往大路中間一扔,嘩的潑上油,不待眾人反應過來,火苗已轟然騰起,大堆布料轉眼被點燃,黑煙滾滾而起。四下頓時驚亂一片,路人紛紛尖叫躲避,推搡奔走。時下世道正亂,到處在焚燒日貨,人人提心吊膽,一見這陣勢更是風聲鶴唳,滿街亂成了一鍋粥。
  “不好!”那人一把摔了氈帽,隻見煙火滾滾的混亂街頭,綢緞鋪眨眼間被人流淹沒,哪裏還有雲漪的影子。三人恍然明白中計,立刻發足追趕,一路排開人叢,從兩麵包抄上去。
  雲漪混在人叢中奔跑,不敢回頭張望,驀然聽見前頭響起警哨,巡警已聞訊趕來。雲漪大喜過望,拚命往前奔去,忽然身子被人撞得一歪,高跟鞋應聲折斷,將她重重摔在地上。“在那裏!”後頭有人發一聲喊,立時發現她蹤跡,三人越眾追逼上來。雲漪強忍腳踝劇痛,掙紮著爬起來,前方已望見巡警身影,兩輛車子正朝自己駛近。
  身後三人越逼越近,雲漪一咬牙踢掉鞋子,赤足向前奔去,每一步都似刀割般疼痛。
  “雲小姐!”前方車上跳下幾名軍人,為首一人赫然是許錚!恰在雲漪怔神之際,槍聲已響,子彈從身後飛來,打中身旁店招燈牌。雲漪伏倒在地,一時間槍聲大作,巡警開槍還擊。許錚驀然朝雲漪大叫,“小心!快躲開!”雲漪抬頭,隻見頭頂被擊中的燈牌轟一聲連著電線倒了下來——
  
  原來死亡來得如此輕易,兜了那麽久,走了那麽遠,還是來到終點。
  雲漪霍然閉上眼,被一股猝力朝後猛拽,肩背在地麵磨得火辣的痛!驚呼未及出口,已被一隻汗浸浸、涼瓦瓦的手捂住了嘴。那人拖住她就地一滾,耳邊轟然巨響,碎片四濺,燈牌四分五裂地砸在兩人身前,堪堪隻差幾寸。
  僥幸撿回一命,驚魂還未回竅,那人一把拽了雲漪,不由分說推進身後小巷。雲漪蹌踉兩步,正欲掙紮,卻聽那人急急開口,“快跟我來!”雲漪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此人,這舍命從燈牌下救出她的人,竟是失蹤多日的陳太!紛亂軍靴聲逼近巷口,許錚的聲音傳來,“雲小姐,雲小姐,你在裏麵嗎?”
  燈牌殘塊連同一地狼藉堵住了狹窄巷口,許錚帶著人在外麵焦急探問,一時進不了巷子。雲漪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此時她隻需出一聲,便能回到許錚那裏,回到仲亨身邊……然而眼前的陳太身形佝僂,頭臉裹在葛呢圍巾下,隻露出幾綹灰白頭發,額頭鮮血迸流,是方才為救她而撞傷。“跟我來,我不會害你!”陳太大口喘著氣,一手扶了牆壁,一手來抓雲漪。
  “秦爺叫你來的?”雲漪往後一縮,警覺地退開兩步。陳太伸出的手僵住,身子頹然靠住牆壁,嘶聲說,“秦爺……死了。”
  短短四字如一聲晴天霹靂震得雲漪魂飛魄散。
  最頑固的秦爺、最危險的秦爺、本事通天徹地的秦爺、控製著她生死進退的秦爺,就這樣一句話就死了、沒了、不在了。心神恍惚間,隻聽著許錚在巷外一聲聲地喊,指揮人手移開巷口障礙……雲漪身子一晃,被陳太死死拽住,“這邊,跟我來!”
  掉頭之間,陳太頭巾滑落,露出猙獰的半邊臉頰,皮肉翻卷,盡是血紅扭曲的傷痕。這一眼,令雲漪周身血液凝結。許錚的聲音近在咫尺,退回那一頭太平無事,邁向這一頭則是觸目驚心的真相。雲漪一咬牙,挽住陳太手臂,隨她蹌踉奔進小巷深處。老舊街巷縱橫交錯,一個岔口拐向另一個岔口,仿若巨大的迷宮,轉瞬間吞沒了二人身影。
  破敗的老巷深處,一片花花綠綠的招牌沿路挑出,整條巷子擠滿了野妓私寮,桃紅春香的靡豔字眼題寫在灰膩膩的牌子上,明白昭示著每層樓上的營生。陳太的藏身之所就是這間散發著黴爛氣息的舊屋,牆角裂縫處滲出黃褐水印,隔壁隱隱傳來女人的高低尖叫和床板支嘎搖晃的聲音。陳太關上房門,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雲漪,讓她坐在床沿。一路上不要命的赤足急奔,雲漪雙腳已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尤其腳踝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不知是被什麽割傷。陳太熟練地撕下一塊床單,俯身跪在雲漪跟前,將她雙腳捧在自己懷裏。雲漪愣愣望住陳太,見她端起桌上涼茶替自己衝洗傷口,複又低頭,用嘴去吮她腳踝的傷處。
  雲漪慌忙縮腳,一把拉住陳太,“別這樣!”陳太仰頭回答,“傷口有碎渣子,長進肉裏要發爛的,得趕緊吸了。”見雲漪還是搖頭,陳太頓一頓,低聲說,“我沒病,不髒的。”
  半日裏驚恐萬狀,雲漪也鎮定如常,卻因這一句話,陡然紅了眼眶。
  “你的臉怎麽了?” 雲漪拉起陳太,看著她臉頰猙獰傷痕,顫聲問,“誰傷了你?”她這一句話,問得陳太瑟瑟發抖,原本豐滿壯實的身形竟在短短幾日裏迅速佝僂。迎著雲漪焦切目光,陳太一歪身跌坐床沿,肩頭抽搐,大顆大顆眼淚從她皮肉翻卷的臉頰滾落……
  秦爺被裴五在煙泡裏下了毒,死在霍仲亨遇刺的當天。
  恰在當時,陳太照雲漪的吩咐來找秦爺,赫然撞見他摔在床下,周身青紫,身邊人都被裴五支走。秦爺一生以忠君為傲,寧死不肯聽命於日本人,礙了二貝勒的大局,終究令主子起了殺心。那毒藥令秦爺七竅流血,慘狀可怖,陳太欲送他急救已來不及了。秦爺臨死說出原委,讓她轉告雲漪,二貝勒勾結日本人,將要對霍仲亨下毒手。然而還未等他咽氣,裴五已闖進來發現了陳太,秦爺急中生智在陳太耳邊大叫一聲,“別告訴這畜生!”
  便是這句話保住了陳太的命——裴五以為秦爺臨死交待了什麽秘密,便將陳太關起來嚴刑拷打,沒有立即殺她滅口。秦爺暴斃,手下人對裴五多有疑心,並不服他管束。陳太是跟隨秦爺多年的舊人,她被裴五拷打,更令底下人憤憤不平。當晚裴五外出,兩名看守趁機放了陳太,隨她一同逃出,各自奔命而去。
  陳太逃來此處藏匿了兩日,不知外麵風頭如何,也不知雲漪是否被裴五控製,更不敢輕易露麵與她聯絡。直至打探到外麵消息,得知督軍並未遇刺,卻仍不敢貿然尋找雲漪。
  “於是你便喬裝潛匿,每日在秦爺住處外頭打探,看我會不會找來?”雲漪望著陳太,一雙漆幽幽的眼裏蓄滿淚水,聲音也在發顫。陳太咬牙點頭,“你若不投靠裴五,便一定會來找秦爺問個究竟……何況你妹子並未落在裴五手裏,想來你也不會受他要挾。”
  雲漪霍然盯住她,“你確定念喬沒有落在裴五和日本人手裏?”陳太立刻點頭道,“那晚裴五用刑逼我,一則要我說出秦爺臨終遺言,另一則便是問念喬的下落……聽他的意思,你妹子一早已被人接走,他以為是秦爺動了手腳。”雲漪臉色發青,眼神恍惚,唇畔卻浮起一絲慘淡笑意。陳太忙解釋道,“你放心,絕不是秦爺,秦爺從未叫我……”
  “我知道不是秦爺。”雲漪竟笑起來,眉梢眼角透出寒意絲絲,“不是秦爺、不是裴五、不是日本人,你說是誰?”陳太一震,雙眼陡然睜大,“這,不可能……”
  餘下隻有兩個人有這能耐,不是薛晉銘,便是霍仲亨。
  這實在令人太過震駭,陳太尚未回過神來,卻見雲漪拿起那剛撕下的床單條子,一下下裹在腳上傷處,咬唇也不吭一聲痛。陳太忙攔住她,“不能這麽裹,傷口還沒弄幹淨!”雲漪拂開她的手,麵色已平靜如常,“我得回去了。”陳太倒抽一口冷氣,“就這麽跑回去送死,沈小姐,你瘋了麽!”
  “你叫我什麽?”雲漪手上一頓,怔怔抬眸望過來。陳太一時黯然,別過臉沉默片刻,“秦爺死前還有一句話,他說答允過你的事絕不食言,往後你自去遠走高飛,換回原本的頭臉,世上再無雲漪此人。”
  
  【滿盤皆輸】
  “——從此世上再無雲漪此人。”
  救她、逼她、教她、害她、成全她……統統都是這人所為,如今人死燈滅,是恩是怨都已無從說起。雲漪怔怔聽著陳太的話,心頭像被小鈍刀子一點點剜著,分明在痛,卻沒有血可以流。恍惚裏,有個模糊的聲音漸漸浮現,漸漸清晰……“念卿,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把我和這裏的一切都忘掉,就當你已再世為人!如果你忘不掉,我死後必不能安息!” 母親淒厲的語聲,是她揮不去的噩夢,永遠如影隨行。雲漪閉眼,緩緩捂住耳朵,卻不知要往哪裏躲藏才能避開這鋪天蓋地的回憶。
  所謂遠走高飛、改頭換麵,這是母親臨終的願望,是秦爺給她的允諾,也是她夢寐以求的解脫——就像壁虎斷尾求存,舍棄生命的某一部分,拖著支離破碎的殘軀繼續前行。
  陳太哽咽勸道,“秦爺還留著筆錢給你,存在老地方,夠你用上大半輩子……如今到了這一步,也別再爭什麽意短情長,憑你單槍匹馬也救不出你妹子。姐妹一場,人各有命,你也算對得起她了!往後遠走高飛,活一個是一個,總好過兩人抱在一起死。”
  雲漪久久低頭,沉默間不辨悲喜,仿佛化作石雕木刻。細碎的沙沙聲打在窗上,外頭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陰沉了整日的天色終於黑盡。雲漪抬頭看一眼窗外,見褪色的花布簾子被風吹得翻卷,不由低低歎道,“天都黑了……你怎麽辦呢?”陳太怔了怔,才省得她是在問自己。
  “沒什麽怎麽辦,半輩子都過來了,到這把歲數怎麽也要撐到老。” 陳太黯然苦笑,仿佛為了回應她的話,那殘破的窗欞喀一聲似要被風吹掉,卻依舊搖搖晃晃堅持著。
  最卑微殘敗處,往往生出最堅韌的生機,她同她都是如此。雲漪默了片刻,抬眸打量這間房子,瞧見床頭舊木櫃上那幀發黃的小像,圓潤青春的女子笑得分外動人,眉目依稀熟悉。“這是我從前住的地方,若沒遇著秦爺,我多半還做著這趟營生。”陳太一口說了出來,並無半分避諱。雲漪亦不作聲,隻默默握住陳太粗礪的手。夜色終於吞盡了白日最後一絲光亮,屋裏徹底暗了下來,兩人也再看不清彼此麵目表情,不知這一刻各自是笑是淚。
  
  “該點燈了。”陳太摸索著站起來,卻被雲漪按住,黑暗裏隻聽她語聲緊促,平靜裏透出萬分疲憊,“別點燈,這裏已不安全,我們得趁天黑離開。”陳太心頭一惕,想起這一路倉惶奔來難免引人注意,的確已不能久留在此。可她二人身單力微,一時間又能逃到哪裏去——外頭已是滿城風雨,隻怕到處都是軍警和裴五的暗哨,貿然出去隻是自投羅網。
  “這裏是什麽地界,離法租界碼頭有多遠?”黑暗裏雲漪冷不丁開口。陳太愕然,不知雲漪何來這樣一問,遲疑片刻,隻回答說不遠。雲漪沉默,恰此時窗外路燈亮起,有微弱昏黃光線照進來,映出她淡淡輪廓,似一座神秘冰冷的雕像。陳太不知她在想什麽,上前輕拍她肩膀,想叫她不必害怕。卻不料雲漪驀地抬頭,臉上竟是一片晶瑩水光,映著點漆般瞳眸,淒涼得叫人心碎,“我曾同他說,我不要自由了……如今看來,還是自由好,自由比什麽都好。”這話全無頭緒,陳太聽得一頭霧水,隻知她說要自由,便歎道,“這節骨眼上還談什麽自由,能保住性命已是阿彌陀佛!”
  雲漪微仰了頭,一字一句笑道,“隻要到了碼頭,就有自由。”
  陳太一震,驚疑不定地望住雲漪,“你,另有門路?”
  黑暗裏,雲漪的眼睛似貓一般瑩瑩照人,“門路是沒有的,退路卻有一條。”
  一直以來,明知腳下危崖孤懸、惡浪滔天,也隻得閉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可是閉著眼,不等於真的盲眼。
  壟斷煙土生意的潮州幫一向與洋人勾結,貨船直接從英法租界碼頭走私,借著洋人轄區的庇護,令中國稅司莫可奈何,漸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縱容租界碼頭的煙土走私成了一個龐大而隱秘的產業。底下操縱這項生意的,已不僅僅是煙土商,黑白兩道勢力交錯混雜,官、商、匪互有牽連,委實是最渾的一趟水——莫說陳太,隻怕連秦爺也不曾想到,雲漪竟有膽子找上潮州幫,暗地以重金籠絡,同幫派頭目達成交易。
  聽著她款款道來,陳太一時恍然,恍然裏又透出涼澈。原以為她們姐妹生活清苦,隻是雲漪故意裝出來的寒酸,怕在人前露了底細。以她往來恩客的豪綽,隨便一份珠寶禮物都足以令她們錦衣玉食。卻想不到,她將錢都花在了這個地方,舍下大本錢,買來活命的退路。
  一個小小女子,竟有這樣的心機城府,從不曾等待誰的恩赦成全,隻不動聲色地鍛煉羽翼,一旦翅膀長硬,便要遠走高飛。秦爺困不住她,霍仲亨也未必留得住她。
  隻是人算永遠不如天算,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準備周全,一切已經天翻地覆。枉自苦苦忍耐,總沒機會從秦爺眼皮底下救出念喬;等到秦爺倒下,念喬卻又失去了蹤影……那一條看不見的鏈子始終栓在雲漪身上,誰握著鏈子彼端,誰就握住了她的羽翼。
  陳太怔忪良久,閉目苦笑,“你比我聰明太多。”
  聰明麽,聰明又有什麽用。
  雲漪悵然抬眸,也隻能無聲苦笑。若是當真聰明,又怎會一廂情願。那日她說,“仲亨,我不要自由了”——他不會懂得這句話對她的意義,唯有雲漪自己明白,那一刻,她曾真的願意放棄。
  假如今天沒有跟蹤而來的許錚,她會不會依然願意放棄?
  恍惚間,雲漪笑出聲來。母親有前車之鑒,秦爺有慘例在前——你永遠不知道主子什麽時候會翻臉,也不知道男人什麽時候會變心。更何況,這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男人,或許從未對她交付過真心,如同她也不曾對他攤開過底牌。
  昏黃路燈下,兩個身穿臃腫冬衣的婦人轉出巷口,手提竹籃,頭裹花土布頭巾,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此時夜色已濃,這片破敗街巷多是煙館私窯,入夜匯集了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各色人等。路麵罕有女子身影,隻有幾個招徠生意的窯姐兒,絕看不到良家女子經過。
  兩名婦人低頭穿過人群,與幾名車夫擦肩而過。一個矮壯漢子回頭瞥見那走在後頭的婦人,步態細碎緩慢,粗圓腰身仍有幾分靈活。漢子嘿嘿笑著上前,探手往那婦人腰臀摸去。還未觸到衣角,那婦人驀然有所警覺,冷不丁駐足回頭——頭巾下蠟黃的一張臉,竟布滿無數大大小小黑痣,奇醜無比,嚇得那車夫慌忙縮手。
  走在前頭的胖婦人趕緊回身拽走那醜婦,兩人匆匆穿過混亂街頭,專撿近路小巷左穿右拐,不多時便來到法租界與英租界交界的路口。先前窮街陋巷倒容易避人耳目,從這裏一走出去卻是堂皇大街,到處都有軍警巡邏。碼頭距此不過十分鍾腳程,卻是最易出事的一段險途。“從左右兩道都能到達碼頭,我們便在這裏分路,到碼頭會合。” 雲漪掩了掩頭巾,留意到路口有巡警經過,忙側身避到路燈後頭。陳太驚疑道,“兩人一起好有照應,為什麽要分頭?”雲漪沉了默片刻,輕聲道,“假如我沒能趕過來,你記得我之前說的地方和暗號,找到馮魁武馮爺,他會安排你搭今晚的貨輪離開。”
  “你還想著督軍,還想回頭找他求情對不對?”陳太一把拽住她手腕,氣得連聲低斥,“到這關頭了,你犯什麽糊塗!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說好了避過這陣風頭再回來救你妹子,怎麽事到臨頭又來犯渾,把你自個兒賠進去也沒有用處……”
  雲漪驀地笑起來,頭巾下隻露出一雙清亮眸子,“我沒犯渾,也不會回頭找誰。”陳太不信,扣住她手腕不肯放,想劈頭一頓罵醒她,又怕招來路人側目,一時急得掌心冒汗。
  她的焦灼神色全都看在雲漪眼裏,雲漪望住陳太,眼裏暖意也漸濃——到底還有個人真心顧念她,生死同命的時刻也沒有舍下她。
  “他們是衝著我來的,你不必跟著搭進來,跟我一道隻會有危險。”雲漪微微一笑,反手握住陳太手掌,“何況我也有求於你,保你平安離去也算是幫我自己的忙。”
  言下之意,她和她恩怨兩清,各得其所,誰也不欠誰的情分。可她越是這樣說,陳太越明白她的用心,越覺得虧欠良多。雲漪似看穿她的心思,不待她開口便笑著說道,“我若有個閃失,請設法解救念喬……她沒有罪名,也不至於連坐,需要疏通打點的地方,正好用上秦爺那筆錢。”她語氣淡定,說得好似安排一場普通聚宴,卻是將自己與親人的性命安危相托。
  饒是看慣生死聚散,陳太也陡然間說不出話來,隱忍良久才開口,“為什麽偏就信我?”
  為什麽偏就信她?
  隻因,你我都再沒有旁人可相信。
  這話,在心裏同自己說一遍即可,不能說出口,說出口便是血淋淋的疼。
  雲漪將頭巾掩緊,答非所問地笑道,“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她轉身,緩慢地走向左邊岔路,步子雖細碎卻仍平穩,不知是怎樣的毅力才耐得住腳上傷痕累累的痛楚。陳太脫口喚道,“雲……念卿!”雲漪聞聲回眸,靜靜看她,她卻再不知要說什麽。路燈下一左一右兩條岔路,一旦分道踏上,從此是同舟共濟,還是各自沉浮?
  “我有名字。”靜立片刻,陳太啞聲說,“我叫桂珍,李桂珍。”原來這是她的名字,叫了許久的陳太,到此刻才知道她名字。雲漪眼中微熱,含笑喚一聲,“桂珍姐,路上當心。”
  入夜的碼頭依然燈火通明,四處都是工人在奔走搬運,巨大貨輪已經停靠入港。
  短短一段路,桂珍用不了十分鍾已趕到約定的廊洞底下。到底是租界的地盤,到處是巡警與租界巡捕房的人,不時截住路人盤查。此刻城裏怕是更加沸沸揚揚,想來督軍已是動了真怒,找不到雲漪,大有將全城掀個底朝天的勢頭。
  桂珍藏身在暗處,不住焦切地張望路口,不知雲漪走到了哪裏。所幸那邊路口沒太多巡警,隻有三兩名警察守在路旁,見有年輕女子經過便截住查問,看得桂珍心頭一陣懸緊。
  又一對男女被攔下,那豔麗女子看似潑辣模樣,對巡警的盤查萬分不耐,張口嗬斥道,“別礙事了,我是認得你們薛廳長的!”巡警一愣,非但沒顯出恭敬之色,反而立刻扭住那女子,往路旁的一部黑色車子帶去。那女子驚叫掙紮,卻被粗暴地按低了頭,好讓車內之人看清容貌。車子裏光線昏暗,隻隱隱瞧見個俊挺側臉,冷冷一雙眼睛掃過來。那女子本是個小有名氣的紅歌星,僅與薛晉銘有過模糊一麵之緣,隨口誇耀卻被當作了雲漪。她此刻嚇得尖叫連連,慌忙求饒,卻見車裏那人略一擺手,便漠然轉過頭去。身後巡警立刻放開她,示意她可以走了。她恍惚覺出這人是誰,卻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回身朝男伴奔去。
  一個臂挎提籃的婦人剛好通過了盤查,匆匆低頭走過。她收勢不及,堪堪撞在那人身上。她一個踉蹌,那臃腫笨拙的婦人卻立足不穩,重重摔倒在地。路旁巡警噗哧一聲笑了,看著那粗笨婦人出醜而大樂。摔在地上的婦人緩緩爬起來,卑怯得頭也不敢抬。那巡警越發有心捉弄她,上前一腳踢開她提籃,喝道,“頭巾拿下來,遮遮掩掩見不得人嗎?”
  那婦人一僵,緩緩伸手撩開頭巾,抬頭將臉轉向他。巡警頓時被那滿臉的黑痣嚇到,啐了一聲,揮手道,“醜八怪,去去去!”婦人慌忙躬身,掩上頭巾低頭便走。
  “站住。”一個冰冷而富磁性的聲音驀然從車裏傳來。
  
  這聲音似一根無形的針,傳入耳中,直刺心底。抬眸已看到繁忙的碼頭燈火,不遠處就是與陳太約定碰麵的廊洞,不知此刻她是否在暗處眼看著一切……雲漪閉了閉眼,緩緩轉過身子。
  巡警拉開車門,那人披了黑呢大衣,壓低寬沿禮帽,徐步走到她跟前。雲漪靜靜低頭,除了自己的呼吸和他冰冷目光,再感覺不到周遭別的存在。那目光讓她有一種涼絲絲的錯覺,仿佛周身不著寸縷,被置於寒風之中。
  “抬頭。”他冷冷開口,那卑怯的婦人有些遲鈍,呆了一刻才訥訥仰臉。這張蠟黃浮腫滿是黑痣的醜臉,令他一陣煩惡,方才見她跌倒的樣子,竟莫名想起那人的身姿,真真可笑。他自嘲地一牽唇角,側首示意她可以走了。
  雲漪幾乎不敢相信有如此僥幸,本已沉入穀底的一顆心險些躍出喉嚨。轉身一步步前行,冷汗涼颼颼濕了後背,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懸空的鋼絲上,腳上傷口已痛到麻木。隱約聽得身後車門拉開的聲音,他似要上車離去了,雲漪深吸口氣,竭力鎮靜如常地前行,一點點遠離危險,一步步接近生機……一隻手陡然扣住了她的肩,將她整個身子狠狠扳轉。
  雲漪跌入身後那人臂彎,一抬頭迎上那人灼灼的眼。
  這雙眼猶比女子秀美三分,眼尾似鳳目微揚,倜儻裏帶煞,陰鬱裏含情。
  此刻他目光並未落在她臉上,卻定定看向地上。雲漪隨他目光看去,心頭一寒,頓知再劫難逃——出賣她的,原來不是這張臉,而是腳上滲出布鞋的血,在她走過的路上留下淺淺血印。
  頭巾被他反手扯下,一頭卷曲黑發如瀑散覆。他冷笑,扳起她臉龐,拿頭巾重重抹去。粗布頭巾擦過臉頰,火辣辣的感覺似被人摑上一記耳光。雲漪憤然掙紮,不肯讓他碰到一分肌膚。他停了手,眯起眼來看她片刻,驀地將頭巾一擲,怒道,“拿水來!”
  一個巡警飛奔到對麵茶攤,抓起個大茶壺奔回來。他劈手奪過,將大半壺涼掉的茶水朝雲漪兜頭潑去……雲漪閉眼側首,任憑涼水潑麵,眉睫盡濕,咬唇不吭一聲。臉上化妝被衝成黃黃黑黑的水痕,順著她臉龐淌下,露出底下瓷白肌膚。
  隆冬寒風裏,涼水打濕一頭一身,臃腫的棉衣也被潑濕,冷得雲漪微微發顫。他粗暴地拽過她,伸手去解她棉衣扣子。雲漪掙脫,反手打開他的手,倔強揚起臉來,“我自己來!”
  他看著她解開扣子,脫了濕透的棉衣拋在地下,隻穿單薄的斜襟粗布衫褲,仍是鄉下婦人衣服,濕漉漉的頭發披散,臉上狼狽滴水,那神情姿態卻似個不容侵犯的王後。
  “四少,久違了。”雲漪仰起臉,笑得冷峭豔冶,拋開了委曲求全,拋開了隱忍不發,將那層假麵連同化裝一起撕去,刹那間回複原形。
  租界碼頭的秘密是她最後的退路,她一直保守得滴水不漏,連秦爺也被瞞了過去,偏偏薛晉銘卻找來了這裏。雲漪被帶上車子,既不反抗,也不掙紮,心尖上最後一點暖意也涼透,唇角卻不由自主浮上笑容。兩部車子一前一後駛離租界,繁忙雜亂的碼頭並無多少人注意這短暫混亂的一幕。
  薛晉銘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身側的雲漪,見她竟然在笑,便一伸手勾起她下巴,迫她貼近自己,“故人重逢,令你這般開心?”雲漪抬眸,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木然一笑,“我開心極了。”薛晉銘挑眉,捏緊她下巴,“聽上去很牽強。”雲漪仍是笑著,似乎渾然不覺他指上暗暗加重的力道,“你能找來這裏,真讓我驚喜。”她反應如此平淡倒讓薛晉銘始料不及,他希望她發怒、反抗、哭叫,可是她隻對著他笑。
  她的態度刺痛了他,如同想起她以往一顰一笑的刺痛。薛晉銘將她肩頭輕輕攬了,貼在她耳畔柔聲說,“你這個樣子,真不可愛,遠不及你妹妹討人喜歡。”
  這一次,他如願以償看到她臉色刷白,身子甚至一顫,連聲音也變了調,“你對她做了什麽?”薛晉銘笑起來,撫上她濕漉漉猶帶水珠的臉頰,“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黃毛丫頭,她雖乖巧,還是不及你的風韻。”他的手放肆地滑下她頸項,修長手指停留在鎖骨上輕輕摩挲。雲漪沒有掙紮,卻閉上了眼睛,眼角有隱約淚光。
  也隻有這樣才能觸動她鐵石心腸,令她對他的舉動有所反應了……薛晉銘停了手,臉上鬱色愈濃,再沒有勝利者炫耀的輕狂。卻聽雲漪幽幽開口,“是念喬讓你來這裏找我?”她問他話,卻連眼睛也不屑睜開,仿佛他才是她的俘虜。薛晉銘心裏越發如被針刺,恨不得讓她陪他一起難堪憤怒,便惡意地笑道,“小丫頭比你聽話多了,實在是個好孩子。”
  孩子,念喬真的還是孩子麽?雲漪苦笑,隻覺舌尖喉嚨無處不是苦澀……她知道念喬的脾氣心性,從不敢將這秘密告訴她。每次聯絡馮爺,都隻能利用單獨外出探視念喬的機會,才能避開陳太和其他耳目,惟獨不避諱的人隻是念喬。她隻說是探訪朋友,念喬也從不多問。
  念喬是那麽天真的一個孩子,是她唯一的親人。可原來,連念喬也不信任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疑心上她的行蹤,默默記住了這地方的蹊蹺。
  這份疑心,究竟藏在念喬心裏多久了,為什麽她從不當麵問她?她是怪她一直的隱瞞麽……隱瞞,她又何嚐願意隱瞞!可她對母親許下過誓言,也受著秦爺戒律的束縛,更不願意將那白紙似的人兒扯下這趟渾水……白紙,如今的念喬果真還是白紙嗎?
  到底是姐妹,雖然同父異母,骨子裏卻有著一樣的多疑。說是多疑,偏偏她又輕信了薛晉銘,竟被他套出話來。這苦心經營的計劃,最終卻壞在最信任的人身上。雲漪黯然而笑,濕漉漉的頭發滴下水來,越發冷意透骨,然而心尖上卻隱約有什麽漸漸回暖。
  薛晉銘的手臂環上她腰間,一手探向她腳踝,欲檢視她腳上傷處。雲漪將腳一縮,冷冷格開他的手。“怎麽突然端莊守禮起來?”薛晉銘眉梢一挑,眼光懾人,“當真從良了麽?”
  從良,雲漪笑了,他不是口舌刻薄的人,想盡法子激怒她,羞辱她,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麽幾句。從良沒什麽可笑,可笑的是,沒有良人可從。
  雲漪按住心口,終於明白那微弱得幾不可覺的一絲暖意是從何而來——帶走念喬的人是薛晉銘,不是仲亨;縱然仲亨疑她、查她、跟蹤她,至少不曾設下圈套給她,不曾眼睜睜旁觀她的掙紮。退到最無望的底線上,僅僅這樣,也是好的。
  本以為是滿盤皆輸了,卻在黯然認輸的這一刻發現,還好,還不算最難看的輸法。
  
  【亦敵亦友】  
  兩輛黑色車子在暮色掩蔽下悄然駛入西郊半山,直抵薛晉銘度假寓所。掩映在綠蔭間的三層小樓,頗具南洋情調,居高臨下遠眺海濱。薛晉銘親自拉開車門扶下雲漪,看一眼她腳上的傷,不由分說將她橫抱起來。這親昵的姿勢從前也是有過的,那時她並不厭惡,如今卻生出強烈的排斥感。薛晉銘察覺了她的抗拒,反而將她抱得更緊。
  雲漪蹙眉掙紮,薛晉銘低頭看她,意味深長地笑,“我記得,你最擅長欲迎還拒。”這曖昧笑容令雲漪越發難堪,索性冷峭一笑,“抱著霍仲亨的女人,令四少很有顏麵麽?”薛晉銘臉色一僵,加重手上力道,將她緊緊箍在臂彎。
  上了三樓,薛晉銘抱著雲漪大步走到盡頭的房間,一腳踢開房門。門後響起一個女子的驚叫聲,“誰!”雲漪驟然一激,來不及看清房內是誰,已被薛晉銘重重拋在沙發上。
  藍絲絨沙發的柔軟令雲漪並未被摔痛,然而眼前的一切卻似尖刀剜進心裏。雲漪撐起身子,看著這濃妝豔麗的少女,身上隻披一件蕾絲睡袍,似個洋娃娃般站在床前,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天真純善的妹妹。念喬分明才睡醒的樣子,眼圈微紅,夢裏似乎哭過。她愣愣望住沙發上狼狽的雲漪,呆了一刻才歡叫出聲,“姐姐!”
  雲漪渾身發抖,她想象過無數次念喬身陷囹圄的狼狽淒慘,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然而此刻,她寧願看到念喬鐐銬加身,也不願看到她這個模樣。迎著雲漪驚駭目光,念喬卻似沒事人一般歡天喜地撲過來,拳頭胡亂捶打在雲漪身上,“姐姐,姐姐,你嚇死我了!”
  雲漪回過神來,一把拽住她手腕,將她從頭看到腳,目光凝固在她頸間刺目的淤青上。這赫然是新近留下的吻痕,仿佛還散發著情欲氣息——她最恐懼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薛晉銘,你……無恥!”雲漪憤然望向那始作傭者,怒到極處,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薛晉銘閑閑倚在門上,非但不在意,反而朝念喬挑眉一笑。念喬愣了下,不悅地掙開雲漪,“你說什麽呀,四少是好人,你別亂發脾氣,怪都怪你自己!”她扭頭朝薛晉銘甜甜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嬌嗔,“姐姐她脾氣不好,四少你別見怪!”
  這燦爛笑容綻放在她臉上,竟比鮮血更刺目,雲漪再也忍無可忍,反手便是一掌摑去,“你閉嘴!”這一巴掌摑得念喬呆若木雞,白皙臉頰浮現紅痕,眼裏立刻蓄滿淚水,“你打我?你還有臉打我?”她退開兩步,捂了火辣辣地臉頰,尖聲道,“我不怪你出賣程先生,不怪你替惡人做事,不怪你丟下我一個人逃走……你,你倒還有臉打我!”
  聽著她一聲聲控訴,雲漪張了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整個身子都似浸入冰水裏一般。薛晉銘見她臉色青白得怕人,再不忍激她,上前拉住念喬,“好了,你先出去,我有話和你姐姐說。”念喬氣急,脫口叫道,“我沒有這樣的姐姐!”
  雲漪掩住了臉,再無力說話,也無力流淚。薛晉銘皺眉喚進侍從,令人將念喬帶走。念喬不肯,憤憤然還欲質問雲漪。侍從將她拖到門口,卻不敢強扭她。掙紮間,念喬隻覺肩頭一痛,竟是薛晉銘冷冷按住她,臉色是她從未見過的陰冷,比之原來的風度翩翩判若兩人。念喬愣住,脫口頂撞道,“你幹什麽?”薛晉銘再無耐心哄她,漠然對侍從一揮手,“關到地下室去。”
  念喬呆住,不明白溫柔和親的四少為何轉瞬翻臉,卻見姐姐臉色蒼白地趕到門邊,似要擋在自己身前,阻攔薛晉銘動手。然而她毫無力氣,反被薛晉銘狠狠拽進懷中。念喬頓時惶恐後悔了,跺腳朝薛晉銘尖叫,“不許傷害我姐姐!”雲漪望著她慘然一笑,薛晉銘卻又回複了溫柔表情,“放心,我一直很寵你姐姐。倒是你,再不乖乖聽話,我就殺了你的程先生!”
  程先生,這三個字好似咒語,令念喬止住了叫鬧。雲漪望著念喬被侍從帶走,半晌才木然轉頭看向薛晉銘,而他正饒有興味欣賞著她的神情。
  原來程以哲也在他手裏,那麽當日勾結匪徒劫走犯人,真是薛晉銘監守自盜之舉,他是真的與日本人狼狽為奸了;非但如此,他還以程以哲為餌,誘騙了念喬……雲漪靜靜抬眸,凝視這豐神如玉的佳公子,唇角浮上一絲冰冷笑容。
  這笑容和目光令薛晉銘如芒在背,他關上門,返身將她抵在牆上。雲漪木然閉上眼睛,對他的舉動再也無動於衷。她衣著單薄,頭發依然濕漉漉貼著臉頰,倔強的臉上幾乎沒有血色,也沒有任何表情。薛晉銘原有滿腔怒火,想了無數的法子激怒她,折磨她,卻在親眼看到念喬傷害她的時候,比自己被她傷害更難以忍受。原來,他遺落在她身上的心思,比自己想象的還多……薛晉銘良久凝視她楚楚眉目,終究還是歎了口氣,“我說了不曾對她做過什麽,你偏偏不信,我在你眼裏,果真是如此小人?”
  雲漪睜開眼,顫聲道,“可她睡在你家裏,這副樣子,頸上,頸上還有……”薛晉銘笑了,促狹地逼近她,“有什麽?”不待雲漪回答,他驀然低頭吻在她頸上。雲漪憤然掙脫,揚手便要摑上去。“是什麽,是不是這樣?”薛晉銘不躲不閃,隻笑著等待她的巴掌扇下來。
  “我第一次見你,便被你潑了一身的酒,再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他淡淡笑著,目光款款。雲漪頹然垂下手,心裏驀然兜上那句戲文——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雲漪,你應感謝我。”薛晉銘重重歎了口氣,“若不是我,這丫頭早已落在長穀川手裏!”
  
  天色已經徹底黑盡,房裏沒有開燈,薛晉銘的麵容漸漸隱入黑暗,再看不清他的神色。雲漪與他沉默相恃片刻,傷處的疼痛令周身冷意越發不可抑止,肩頭顫抖加劇。腰間驀然一緊,薛晉銘將她攔腰抱了,大步走到床前。觸及尚有餘溫的柔軟枕頭,雲漪似被火炭燙到,從他臂彎中激烈掙脫!
  “雲漪!”薛晉銘重重按住她,無奈道,“讓我看看你的傷。” 床頭台燈隨之亮起,溫暖的橘色光芒照著他側臉,映著眼裏的關切情意,竟似水光點點。雲漪不再徒勞掙紮,倚著床頭冷冷看他一舉一動。薛晉銘小心脫去她血跡斑斑的鞋襪,一眼看見那道傷口,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滿目盡是疼惜。侍從按他吩咐送來了藥水紗布,他親手替她消毒清洗,仔細塗上藥水。雲漪咬緊嘴唇,始終一言不發,痛得額上滲出微汗也不出聲。薛晉銘蹙眉看著她這副樣子,心中莫名湧起怒意,假若此刻換作霍仲亨,她還會這般逞強麽……思及此,他手上不由加重,雲漪忍痛一縮,慌得薛晉銘立刻俯身,低頭細細吹氣,好讓傷口痛楚減輕。
  那次她在舞池裏崴了腳,他當眾半跪下來,也是這樣低頭替她按揉腳踝……雲漪轉過臉,不再看他,可到底還是被觸到了軟肋,總是經不住旁人對她的好。
  傷口雖深,好在沒有傷及筋骨,薛晉銘替她包紮完畢,又拉過被子攏住她。雲漪瞧出這主臥是他的睡房,立時想到剛才念喬的模樣,驀然伸手掀掉被子。薛晉銘一怔,不由苦笑,“這被子是新換的,除了你妹妹並沒旁人用過,用不著嫌惡。”
  他言語坦白,雲漪倒也無話可說,隻冷冷轉過臉,漠然無動於衷。薛晉銘凝望她半晌,歎了口氣,語聲越發溫柔懇切,“這麽久不見,你難道沒有話問我,不想和我談一談?”看她麵無表情,全無反應的樣子,薛晉銘知道她是抱定決心不給他任何機會了。
  “既然你不說話,那我來說。”薛晉銘笑笑,轉身在沙發上疊腿坐了,“念喬小姐在我家裏住了幾日,我就睡了幾日書房。睡在我床上的女人,未必就是我的女人。”薛晉銘睨著雲漪,笑意促狹,“隻是平白多個大活人在家裏,總免不了招風。若是我的女人,那就不奇怪了。至於那印子……很遺憾,經手人不是我,是那位程先生。”
  先前念喬的反應已令雲漪覺出蹊蹺,想來另有隱情。薛晉銘這番話不論真假,至少和她的猜測也相符個七八分。雲漪疲憊地開口,“程以哲是你劫走的?”薛晉銘爽快點頭,雲漪蹙眉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薛晉銘,不論外頭如何說你,我始終不肯相信,即便對著仲亨我也說過,你不該是那等奴顏卑膝,賣國求榮的人。”
  她語聲低微乏力,聽在薛晉銘耳中,卻已掀起心底波瀾,良久起伏不已。先前的倜儻笑容漸漸斂去,他也靜靜回望她,鄭重答道,“對,我不是。”
  念卿心頭略寬,望住薛晉銘緩緩露出一絲笑意,“但願你是一個高尚的敵人。”薛晉銘握住她的手,“我們從來不是敵人。”雲漪抽回手,唇角笑意斂去,轉眼覆上霜色,“你若是仲亨的敵人,便也是我的敵人。”薛晉銘迎上她明澈眼神,不由苦笑。
  到這一步,雲漪也隻得苦笑。
  外頭傳言日本人指使薛晉銘,秘密劫走了程以哲等一幹愛國誌士,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程以哲隻是被她利用的棋子,對日本人沒有太大價值。他們大費周章劫人,究竟目的何在?薛晉銘被推出來頂罪,似乎順理成章,卻又太過明顯……若說雲漪懷疑,是因她知曉內情,而霍仲亨的敏銳質疑則令雲漪暗自心驚。
  如今真相大白,卻是一切顛倒過來。劫走程以哲的確是薛晉銘的傑作,卻不是出自長穀川的授意,反而是日本人做了薛晉銘的幌子,至今都被他們一手扶持的薛晉銘蒙在鼓裏。在日本人看來,程以哲曾披露過北平高官與日本商人勾結的內幕,手裏極可能握有更多證據。薛晉銘將他逮捕,連番審訊卻無結果。迫於輿論壓力,強行滅口更怕激起民憤。誰知就在這當口程以哲突然被劫,若是劫囚之人從他身上得到更多證據,直接向國會提出彈劾,必將令不少人大禍臨頭,也令日本人在北平的經營落空。
  這巨大的威脅自然令李孟元、方繼僥等人坐立不安,在外界懷疑日本人的同時,日本人的懷疑目標卻隻能指向另一個人,那是唯一能在薛晉銘手裏帶走囚犯的人,也是一直與他們作對的人。
  “就算除掉了霍仲亨,你也未必有資格取而代之。”雲漪神色冷漠,言辭卻似刀鋒,“你瞞著主子兩頭挑撥,不惜讓日本人對自己同胞下手,這就是堂堂薛四公子的氣節!”薛晉銘臉色陰鶩,額角青筋隱現,“你錯了,我沒有主子,也沒人配做我的主子。”
  “薛家同日本人素有生意往來,我也有很多日本朋友,這是事實。大家一起做生意,沒什麽問題。至於要我聽從長穀川的擺布,給倭人做奴才……”薛晉銘一頓,低聲笑了起來,“他們也配麽?隻有我那不爭氣的姐姐,受了李孟元的挑唆,才暈乎乎投靠日本人,將一副家業都落在李孟元手裏。外人隻道薛家的男人都是繡花枕頭,卻不知老頭子死前已被淘個精光,剩下不過是個空殼子。”
  雲漪默然,薛家近些年看似光鮮,勢力的確大不如前,三個兒子隻知奢靡玩樂,剩下女婿李孟元主持局麵,原來骨子裏也是早就爛了。倒是薛晉銘,竟令所有人都小瞧了他,雲漪歎了口氣,“好歹這幾年讓你韜光養晦,也沒少了日本人的幫襯,如今總算等來機會,我先恭喜你了。”
  她的嘲諷並未令薛晉銘難堪,他傾身望住她,柔聲一笑,“不敢當,還是雲漪小姐更勝一籌。若不是二貝勒投向長穀川,我硬吞下滿口黃連,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來曆……秦九是個人才,可惜再是老奸巨猾也不過兔死狗烹……”雲漪驀然抬眸打斷他,“逝者已矣,秦爺再不堪也算是條漢子,你未必強過他。”薛晉銘也不惱怒,望住她眼睛緩緩道,“現在你或許厭惡我,總有一天,我會令你心甘情願抬頭仰望!”雲漪搖頭笑道,“我如何看你,並沒什麽要緊,你不過是不甘心!”薛晉銘一時愕然,待回過神來正要駁她,雲漪卻閑閑靠回了床頭,“這些都是風月閑話了,四少辛苦了半天,有什麽正事還是直說吧。”
  滿心炫耀被人堵在喉嚨,沒有比這更乏味的事情。薛晉銘不掩失望之色,“你的耐心變差了,好奇心也沒有了,真不可愛。”雲漪索性連眼皮也懶得抬,“是呀,你順藤摸瓜找出念喬,神機妙算騙出我藏身之地,多麽神奇;一個沒用的書呆子,一個沒見識的小姑娘,落在你手裏竟變出這麽多戲法,我應當好奇才是。”薛晉銘給她搶白得沒話說,到底還是懊惱了,“牙尖嘴利,姓霍那人居然也受得了你!”雲漪笑得眼眉彎彎,令他無可奈何,瞪了她半晌也隻得相顧而笑……劍拔弩張的兩人,一時倒真似至交老友,將生死恩怨都做了笑談。
  還是雲漪先開了口,“說吧,要我做什麽,第二次暗殺霍仲亨?”薛晉銘攤開手,“別錯怪好人,那次是長穀川讓二貝勒幹的,方繼僥做內應,不關我事。”雲漪笑著點頭,“對,你隻是放火看戲,妄想坐收其利。”薛晉銘含笑看她,“我若真要你暗殺霍仲亨呢?”雲漪一口幹脆地回答,“我殺了你!”薛晉銘哈哈大笑,好一陣笑得說不出話。雲漪等著他笑完,仰臉平靜地笑笑,“你不用想了,我不在乎少活幾十年,拿念喬來威脅也沒用。”
  
  【破釜沉舟】  
  “你唯一的親人,尚不及那個男人的分量?”薛晉銘踱至雲漪麵前,笑容滿是嘲諷,“癡情若此,可真不像你了。” 雲漪笑得漫不經心,“無物似情濃,我為何不可癡情?”薛晉銘不答,目光如芒,似要看進她眼中,直鑽入深心裏去。
  他篤定她在說謊。風塵紅顏,苦守冰心一片,這戲碼縱然演上無數遍,也不會在她身上上演。隻因她和他是同樣的人,他了解她遠比任何人多。她每騙他一次,他便多了解她一分,她對他有多少欺騙,他對她亦有多少了解。“除卻癡情呢?”薛晉銘索性單刀直入,“霍仲亨還給你什麽好處,都說來聽聽。”
  好處,雲漪含笑回味這兩個字,心頭泛起絲絲苦澀。區區好處兩個字,便將她和那人之間的種種都帶過,嗔癡親疏仿佛都作了玩笑。也罷,到這地步還有什麽不能攤開。雲漪撐了額頭笑道,“也沒別的好處,不過是留我一條生路。霍仲亨若在,我多半還有生機,他不在了,我同念喬都活不了。就算你放過我,他們也遲早要滅口。與其枉做小人,倒不如利落一死。”
  她果真坦白至此,卻令薛晉銘失望到極點。他久久盯住她,歎息道,“原來你到這時候,還指望著霍仲亨給你生路?生路明明就在眼前,你卻寧可為他賭上性命,也不肯信我一次?”
  雲漪靜了片刻,緩緩開口,“你給我的,不是生路,是另一個囚籠。”
  “難道他給你的便是海闊天空?”薛晉銘冷笑,“雲漪,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心裏很明白,他能給你的,我一樣不少也能給你;我能給你的,他給不了!”雲漪愕然抬眸,有刹那的迷惘,忽而回過神來,頓時駭然失笑。可薛晉銘一臉肅容,沒有半分玩笑意味,令她笑了半晌再也笑不出來……他指的是愛情,霍仲亨給不了,而他能給的愛情。
  兩人一時都靜了下來,誰也不出聲,似乎都被這不合時宜的突兀之念震住。薛晉銘目光灼灼,雲漪側頭避過,頹然一笑,“你以為我需要這個?”薛晉銘篤定地迫視她,“你需要。”
  在這般境地下討論愛情,再沒有比這更滑稽的,偏偏這滑稽,又讓人笑不出來。雲漪搖頭,不願再與他討論下去,然而薛晉銘陡然拽住她手腕,將她攬了起來,“傻丫頭,躲不過去的!不如我們來賭一把,看看你的英雄會不會來救美?”
  雲漪一驚,隻聽他笑道,“如果不出所料,霍仲亨這時已知道你的下落。”
  租界碼頭是耳目繁雜之地,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抓走她,消息不出半個鍾頭便能傳回霍仲亨那裏,這也是雲漪僅存的一線希望。薛晉銘似也看穿她想法,越發笑得狡猾,“我們就來賭,兩天之內,霍仲亨會不會來救你。若他不來,算你輸,便要答應我的要求;你若贏了,我從此再不出現在你麵前。如何?”
  雲漪神色僵硬,抿唇不答,越發令薛晉銘覺得快意,“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你放心,暗殺那等下三濫的事,從來不是我的做派。你若輸了,僅僅隻需在質詢會上,露麵十分鍾,將你所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告訴內閣特派調查委員會,督軍大人是如何接受色賄,如何與保皇餘孽勾結,故意拖延戰事,阻撓南北統一大業!”
  薛晉銘每說一句,雲漪臉色愈白一分,待他說出霍仲亨禍國殃民四條大罪,她連唇色都已泛白。沉寂片刻,雲漪艱澀開口,“什麽質詢會,特派調查委員會又是什麽意思?”薛晉銘笑容可掬地解釋道,“因為戰事延誤,近日與日本外交糾紛遲遲未得解決,更有惡化趨勢,內閣對此十分焦慮。數日前,總理下令組建特派調查委員會,親自趕赴本省協助斡旋,同時調查一幹官員相應責任……不隻霍督軍,連同方省長和我也在調查之列。而且,質詢會是公正的,內閣兩邊派係各占一半人員,誰也偏袒不了誰。你隻要說出事實,並沒有什麽艱難的,對不對?”
  雲漪不開口,垂著睫毛,似瞬間化作一尊瓷雕。
  “隻是幾句話,不害人,不做惡。”薛晉銘的聲音似夢幻般蠱惑,“從此你便脫離夢魘,有我陪伴在身邊,永遠保護你,寵你,不再讓你蒙受半分委屈。”
  雲漪還是不開口,瓷白的臉龐隱隱透寒,沒有了生氣,連薛晉銘也瞧不出她是喜是悲。
  “特派調查委員會的專列今晚就到,有他們在,我打賭霍仲亨不會輕舉妄動,更不敢英雄救美。”薛晉銘笑容愈深,耐心愈好,“雲漪,你一向大膽愛玩,這麽好玩的事情怎能不同我賭?” 燈光暖暖照著她玲瓏眉目,令他越看越愛,竟不忍移開目光……快了,很快她便將徹底屬於他,這一點他篤定無疑。
  雲漪抬眸,眼底無波,笑容飄忽,“好,我賭。”
  
  黃昏的時候下起了細雨,庭院裏寒枝簌簌,青石小徑被雨水潤透,五色雨花石在路麵嵌出精巧花形,越顯晶瑩可喜。一隻不起眼的灰羽雀鳥掠過樹梢,停在露台闌幹。忽有輕細的篤篤聲響起,驚得鳥兒撲棱了下翅膀,側頭朝聲響處看來。露台的木門後麵,雲漪用指尖輕叩玻璃,專注地逗弄那隻鳥兒,仿佛連有人推門走到身後也未察覺。
  管家連喚了兩聲,她才回過頭來,依然帶著輕悄柔和的笑容。管家低咳一聲,欠身說,“雲小姐,您可以下樓了,四少在竹廊等您一起用晚餐。”雲漪笑著點頭,順從地拿起外套,便要步出房門。管家忙將捧在手裏的盒子打開,取出一套堇色繁花排繡旗袍,滿臉堆笑道,“這是四少專程為您從瑞和齋訂製的……”雲漪一眼掃去,好一襲華衣,端的是美若雲錦。見她笑著接過,毫無抗拒之意,管家這才如釋重負地退了出去。
  早聽說這是個利害的主兒,連四少都吃過她不少苦頭,可親眼所見之下,管家隻覺人言可恨——兩天前,四少將她鎖在房裏,再也不聞不問,除了取送三餐,嚴禁任何人進出。換作尋常女子必是哭鬧不休,可整整兩天過去,這麗人始終沉靜無聲,比他所見過的四少身邊任何一個女人都更溫柔順從。
  開門聲打斷管家的胡思亂想,轉頭間,隻覺眼前光亮驟盛。雲漪已換上那身旗袍,素麵未施脂粉,烏黑長發從雙肩繚繞披散下來,對他懶懶一笑。管家呆了好半晌才收回魂魄,匆忙低頭,徑直在前領路,再不敢抬眼看她。
  仿泰式建造的竹廊裏,窗下蕉葉燈已點亮,隱約的檀香氣息在深冬雨夜裏氤氳出一派異域靡麗。薛晉銘看著雲漪嫋嫋款款走來,含笑起身相迎,給她一個輕輕的擁抱。雲漪並不回避,垂眸從容一笑。薛晉銘在她耳邊低聲問,“這兩天過得好嗎?”雲漪點頭,“好極了,謝謝你的款待。”薛晉銘凝視她許久,忽而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落座用餐,每一道菜肴都用這個時令罕有的鮮花鑲嵌,美得令人不忍下箸。雲漪饒有興致地品嚐著佳肴,不時露出溫柔笑顏,隻是格外沉靜寡言。薛晉銘也不多話,隻替她斟上酒,
  一麵斟酒一麵不經意笑道,“今天回來的路上遇著了霍督軍。”雲漪的手一頓,挾在筷端的玉蘭片掉落桌上。薛晉銘笑吟吟另挾了一片在她碟裏,“嚐嚐我家廚子的手藝,師從北平禦廚,不容易請到的。”他笑看她,懷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希望在她眼底發現些許狼狽痕跡。可惜她是舞台上的“中國夜鶯”,演技無與倫比。看她神色悠然,專注品嚐玉蘭片的美味,薛晉銘便又笑道,“督軍好雅興,正要去戲院捧那蘇蓮生的場子。”
  “今晚演《良緣記》麽,蘇蓮生的場子自然是要捧的。”雲漪笑著點頭,對近來紅得發紫的昆曲名伶也饒有興趣。薛晉銘卻搖頭歎道,“蘇蓮生也算美人,若比起顧青衣,卻是庸常脂粉了。”他驀然提及顧青衣這名字,令雲漪一怔,卻聽他淡淡笑道,“有顧青衣陪著督軍看戲,隻怕是搶定了蘇蓮生的風頭。”
  顧青衣,蘇蓮生……這綺麗的名字似絲線纏繞心尖,漸漸收緊,勒入血肉。雲漪默不作聲,低頭細細嚼那一片玉蘭片,將萬般滋味都嚼碎在其中,似連血帶肉生生咽下。“我認得她。”她端起酒杯,漫不經心地笑,“她愛穿奇裝異服,彈得一手好鋼琴,卻偏偏喜歡拉嚇死人的二胡,我若是男人也會迷上這奇特女子。”
  那是個風月場裏的異類,比雲漪更早成名的豔妓,在“中國夜鶯”出現之前,已多年無人能與她爭輝。直至雲漪紅極一時的當口,顧青衣才略減了鋒芒。隨後“中國夜鶯”被藏入金屋,從風月場上銷聲匿跡,顧青衣重又豔幟高張,風頭無兩——原來是她,如今伴在霍仲亨身邊,取代雲漪位置的人,原來是顧青衣。
  薛晉銘似笑非笑,“原來美人之間也會惺惺相惜。”
  雲漪笑而不答,將酒杯緩緩送到唇邊,手腕沒有半分顫抖,一如她神色的平靜。薛晉銘也舉了杯,朝她欣然揚眉,“對了,你還沒有祝賀我贏得賭約。”雲漪笑起來,爽快地仰頭便喝,卻被他驀的扣住手腕,“借酒澆愁可以,但不許借我的酒,澆那人的愁。”
  雲漪唇角帶笑,眸色如霜,“那人,誰是那人?”薛晉銘啞然失笑,“這是唱的哪一出?”話音未落,雲漪一翻腕,半杯瀲灩如血的美酒兜頭朝他潑去,空杯揚手擲出,脆生生碎在牆上。
  “戲子無情,唱哪出都是一樣。”雲漪傾身靠近薛晉銘,似笑非笑道,“四少用不著奚落人,不過是願賭服輸,換個主子而已。”
  薛晉銘不說話,抽出餐巾緩緩拭去臉上酒跡,目不轉睛地望住雲漪。未待雲漪有所回應,他猛然站起,凶狠地將她拖入懷抱,一伸手掀了桌布,連同餐盤嗆啷啷掀翻一地。兩人糾纏著跌倒桌台,暴怒的薛晉銘一反憐香惜玉之態,將雲漪粗暴地推倒,俯身狠狠吮吻她的唇,一路吻下頸項。雲漪不掙紮,亦不閃避,木然仍由他擺布。裂帛聲裏,他扯開她旗袍上整排銀鈕,滴零零濺落一地……狼藉的桌台上,仰躺著衣不蔽體的女子,長發淩亂披散在肩頭胸前,黑發雪膚,如死淒豔。
  薛晉銘停下來,定定俯身從上方凝視她,看見她睜大的眼睛,和眼裏波瀾不興的空洞。他撫上她透涼的臉頰,緊貼她柔軟的身體,眼裏情欲的火焰卻漸漸熄滅,終究隻餘哀涼。
  “我知道你傷心。”他輕吻她額頭,指尖撫上她赤裸的胸前,停頓在心髒的位置,“沒有關係,這裏所有的舊傷,我會一一修補起來。”薛晉銘深深歎息,俯身將臉埋在雲漪耳鬢頸間,埋在柔滑清香的發絲裏,似個溫順的大孩子。他溫熱呼吸拂在她耳畔,令她緊繃了兩天兩夜的心,終於軟塌下去。她的眼淚滑落鬢角,滲到他臉上,他默默將她抱得更緊。
  “我知道他不會來。”雲漪輕輕地笑,笑得薛晉銘越發心酸,忍不住歎道,“那你還同我賭?”雲漪眨眼,眨落淚珠點點,“不輸光手裏最後的籌碼,賭徒總不會甘心。”
  清晨,薛晉銘來到雲漪臥房門前,見房門大開,雲漪早早已梳妝完畢,靜坐在沙發上等待。她一身黑衣黑裙,卻化了冷豔的妝容,以掩蓋臉色的憔悴和雙眼的紅腫,顯然昨夜一宿未眠。
  見到薛晉銘進來,她才收回恍惚神色,緩緩起身去取外套。薛晉銘攔住她,攬她在沙發坐下,眉心微微蹙起,似在斟酌語句。雲漪疲憊地笑笑,“昨晚吩咐的話,我都已記下。”薛晉銘凝視她片刻,仿佛比她更憂愁,“可是雲漪,有一件事,我總不放心。”
  雲漪靜靜等他說下文,卻見他低頭擺弄手裏小小一個鋁製盒子,自進門就攥在手中,仿佛很是要緊。雲漪再看一眼那盒子,驀然明白過來,在刹那間瞧見最真實的人心。不待他開口,雲漪已笑著點頭,“理當如此。”薛晉銘臉色稍緩,語聲也溫軟下來,似笑實嗔道,“你騙我太多次,我防備你一次,算是從此兩清,好不好?”
  他眼神款款,真誠得令人不忍。雲漪卻笑起來,雖已是意料中事,聽他當麵說出來仍覺微微透涼。薛晉銘見她沉默,正欲再解釋,卻見她乖巧地點頭,“好極了,給我瞧瞧是什麽?”她劈手奪去他手中盒子,打開來卻是兩支藥劑,一隻針管,藥盒上全是日文。雲漪好奇地眨眼,“怎麽用的?”薛晉銘翻過藥盒,抽出底下的英文說明卡片給她看。
  “incapacitating agents”,雲漪蹙眉念出那拗口的詞匯,“失能性毒劑?”
  英文說明寫得很詳細,標明了藥劑的功能和效應——注射後將對人的精神活動和軀體功能產生抑止效應,引起暫時的失能反應。比如肢體無力,體能迅速下降,行動緩慢;毒發中期會失去語言能力,表達不清,行動不穩,甚至昏迷。中毒後一小時內沒有任何症狀,隨後逐漸出現反應,思維和行動都受到有效抑製。一般的失能性毒劑不會造成傷害或死亡,兩小時內注射解毒劑,症狀會迅速減輕,兩天內可恢複正常,無後遺症。
  雲漪對著簡單幾行英文字反反複複看了幾遍,抬眸問道,“若是超過兩個鍾點呢?”薛晉銘看她神色如常,並無異樣情緒,便柔聲答道,“超過時間,解毒劑有可能失效,昏迷之後可能再也不會蘇醒。”雲漪點了點頭,輕輕一笑,“這倒是很有用的毒藥,科學真可怕,一麵救死扶傷,一麵發明出更厲害的東西來害人。”
  此時若有旁人聽到這二人饒有興味的談論,必然想不到他們討論的毒藥,稍後卻是用在她自己身上。薛晉銘看一眼時間,離質詢會開始還有兩個鍾點,便握了雲漪的手笑道,“所以呢,待會兒你要乖乖聽話,在我安排的時間內說完該說的東西,離開庭上便有人為你注射解毒劑;若是你淘氣,又同我玩花樣……”
  雲漪側首一笑,“我還能玩什麽花樣,待會兒便是木頭人一個,提線全在你手裏……這世上,怕是再沒有比四少更聰明的人了。”
  
  【背水一戰】  
  地下室的窗戶隻有一半露在地麵,透進昏暗光線。儲物間臨時改做的囚室裏,有著熟悉的香樟木味道。念喬蜷縮在簡陋的木板床上,盡力蜷緊身子仍覺得冷。隱約的樟木香氣令她想起從前住在小巷閣樓的時候,姐姐總是在潮濕的屋角和櫃底放上香樟木片。念喬將臉埋進被子裏,悶頭不願再想,眼前卻總晃過姐姐的笑臉,仿佛覺得她就站在旁邊笑吟吟看著自己。
  “傻丫頭。”真的是姐姐的聲音,念喬愕然抬眼,看見那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靜靜站在門邊,黑呢長大衣和黑呢帽子將她從頭到腳裹在神秘的黑色裏,連臉上也覆著黑色麵網,腮邊綴著顆細小的血紅寶石,閃耀著血淚似的豔烈。那一點殷紅流轉,光華卻刺痛念喬的眼睛。
  “還在生我的氣?”念卿走到床前,伸手撫她頭發,卻被她扭頭躲過。念卿僵了一下,依然替她撫平蓬亂的鬢發。念喬負氣推開姐姐的手,悶頭不吭聲,卻覺背後一暖,竟被念卿張臂抱住。她將她抱得那麽緊,令她再也掙紮不了。念喬被她奇突的舉動弄得很不自在,“你幹什麽,不要抱著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念卿不放手,也不說話,越發令念喬心煩起來,“你有話就說啊!”念卿終於開了口,卻是莫名的一句“對不起。”
  她對不起她嗎?念喬怔怔回頭看向姐姐,想回答卻不知從何說起,卻聽她低聲說,“對不起,念喬,這一次我不能再照顧你。這世上仍有比你我生死更要緊的事,從前我做錯過,如今不能再錯。”念喬愕然張口,來不及說話,念卿已經起身退到門口,朝她微微一笑,“記得,如果有機會活下去,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
  “等等我!”念喬慌了,赤腳跳下床已來不及抓住她。門被重重關上,姐姐的身影就這樣斷然消失在門外,腳步聲一路遠去,似抽走了念喬僅餘的勇氣。任是她再懵懂,也聽出了姐姐話裏的決絕之意。不祥的感覺似冰冷潮水湧上,令她感到被拋棄的恐懼——這一次,姐姐是真的要拋下她,不顧而去了。念喬無望地踢打叫喊了半晌,終於滑倒在地上,失聲抽泣起來。當年母親出走的記憶已經模糊,年幼的她尚不懂得真正的悲傷。直至這一次,她是真切明白了當年父親的切膚之痛……她不明白,為什麽她們可以這般輕鬆轉身,留下背影似一把尖刀插在親人心裏。任她哭得聲嘶力竭,外頭也沒有半分動靜。念喬轉頭四顧,看著空蕩蕩的地下室,又一次淚如雨下。待她哭得累了,起身想蜷回床頭,這才透過眼裏淚光看見了床沿的信封,和上麵熟悉的筆跡……
  
  淡藍色藥劑被抽進針管,針頭紮入蒼白皮膚下纖細的青色血管,將藥劑緩緩推注進去。雲漪被薛晉銘攬在臂彎,溫順地伸出手,任由醫師擺布。薛晉銘攬緊她,皺眉對醫師說,“輕一些。”醫師拔出針頭,將棉團壓在雲漪手背,仔細看了看時間,“現在是九點十三分,藥效將在十點十分至十五分發作。”薛晉銘點頭,“很好,你陪著雲小姐,務必照顧好她。”
  黑色座車在一前一後兩部車子護衛下,緩緩駛出半山寓所,朝城中而去。雲漪一路上緘默不語,薛晉銘看她眼裏有淡淡紅絲,便攬她靠在自己肩頭,柔聲說,“小睡一會兒吧。”
  雲漪抬眸看他,雖不是第一次見他戎裝的樣子,卻是第一次發現他穿這身淺灰銀章的軍服,確實英姿倜儻,分外好看。到這一刻,她卻有些恍惚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厭惡還是欣賞這個人。他和她確是同類,彼此了解,彼此欣賞,連他做出這樣的事情,她也可以理解。偏偏,她隻是無法愛上他。若是她愛他,一切會不會不同?
  這個問題,永遠沒有人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令他心裏又是喜悅又是難過,分不清是什麽滋味。他避開她目光,小心地問,“不想睡嗎?”雲漪搖頭莞爾,“不睡,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睡。”這話令薛晉銘眉頭一皺,心裏驀然掠過陰霾。然而雲漪神色如常,目光澄明,反倒令他無言以對。兩人各自沉默下去,約莫半小時後,車子緩緩駛入一條偏僻的林蔭道,停在一棟宏偉的歐式圓頂大樓背後。
  “你在這裏下車,從側門進議政廳,他們會帶你到安全的地方等候傳召。”薛晉銘替她打開車門,關切叮囑道,“進去以後不要亂走動,藥效發作起來別怕,一切有我。”雲漪看他一眼,點頭笑笑,轉頭便要下車。薛晉銘猛地將她拽回懷裏,不由分說吻在她唇上。雲漪抽身掙脫,甩開他的手,徑直推門下車。
  他目不轉睛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希望她能停下來,回頭看他一眼。然而他的手下一左一右押著她走上台階,那黑色倩影迅速消失在議政廳側門,終究沒有回頭。薛晉銘默然片刻,揮手命司機掉頭,繞小路去議政廳正門。附近區域已被警務廳下令隔離,以保證調查委員會出入安全。沿路商鋪通通關閉,每隔百米便有荷槍實彈的警察巡邏戒嚴。看著車外一路部署,薛晉銘陰鬱的臉上終於露出少許微笑。
  
  德國造的精準大鍾又滑過一格,肅穆的議政大廳裏鴉雀無聲,滿堂政要高官雲集。特遣調查委員會的八名官員坐在最顯眼的首席,個個都將麵孔繃做鐵板似的,不善之色盡露。
  方繼僥以省長之尊和委員會趙主任對麵而坐,身旁的座位卻一直空著。離質詢會議開始還差三分鍾了,方繼僥皺緊眉頭看向對麵的趙主任,見他臉上不動聲色,手指卻一下下叩在桌麵,泄漏了心中焦慮不滿。坐在下首的薛晉銘一反平日張揚,神色莊重沉毅。迎著方繼僥惴惴的眼神,薛晉銘略挑了挑眉峰,回以莫測高深的一笑。
  計劃應該是順暢的,可霍仲亨遲遲還未到場,任他再是倨傲也不至公然拂了委員會的顏麵。方繼僥素來審慎,越到了關鍵時刻,越覺忐忑不寧,額角不由有了汗珠。薛晉銘冷眼瞧著他掏帕子抹汗,暗笑文人無用,待收拾了霍仲亨,下一個便輪到他方繼僥。
  壁鍾指針越過又一格,即將指向那刻度時,大門外響起了整齊震耳的叩靴聲。門口兩列衛兵齊刷刷立正敬禮。霍仲亨大步走進廳中,在門口振臂卸下披風交給副官,軍服筆挺耀眼,襟前四枚勳章光輝眩目。在座中階文官,平日鮮有機會近距離看到霍仲亨,乍一見他踏進門來,頓生窒迫感覺。薛晉銘的目光一直隨他落座,挑釁之色,再也不加掩飾。他希望霍仲亨看懂他目中的藐視之意,並還以正麵的迎擊。然而霍仲亨目不斜視,唇角有淡定笑容,始終不曾向他這邊略掃一眼,在今日這般場合下,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的疏淡。薛晉銘猶自咄咄,卻見方繼僥咳嗽一聲,又掏出帕子來擦汗。這分神的刹那,隻覺一道極鋒銳的目光掠過,劈麵頓生涼意。薛晉銘惕然回頭,恰見霍仲亨側目,與趙主任相視而笑,“開始吧。”
  質詢會的流程並不複雜,形式卻相當繁瑣。委員們事前已經就重大問題和相應官員做出調查問詢,厚厚的報告書就擺在麵前,今日這陣仗顯然是有備而來。八名調查會委員分屬於內閣兩派,目的針鋒相對,各懷鬼胎。薛晉銘身為警備廳長,負有直接責任,第一個接受質詢。率先發問的委員態度尖銳,擺出了六項證據,直指薛晉銘瀆職。然而緊跟著,便有別的委員明為質疑,暗中將問題焦點引開。待八名委員先後提問完畢,薛晉銘從容起身,針對各項質疑一一作答。他風度無瑕,言辭謹雅,態度溫和坦誠,一番侃侃對答下來,饒是對立派別的委員也難對他萌生惡感。薛晉銘含笑掃視眾人,見火候已差不多了,便低咳一聲,正待拋出反客為主的一擊,卻聽趙主任開了口,“薛廳長,我這裏尚有一點疑竇。”
  非但薛晉銘聞言一凜,連那八名委員也詫異側目。趙主任是資曆深厚的老好人,向來不管是非的中立派,所以才由他出任這主任之職,使兩派勢力平衡。他這時突然發難,令兩派都措手不及,也不知他打的什麽算盤。方繼僥不停擦汗,手裏帕子皺成一團。
  “失蹤嫌犯程以哲,是以誹謗政府、造謠滋事的罪名被捕,但遲遲未予定罪,薛廳長給出的解釋是可能牽涉有幕後主謀。”趙主任麵無表情地翻開一疊卷宗,“此案到此便擱置下去,不曾繼續調查,薛廳長既然懷疑幕後有人主使,為什麽又不予追究?”
  趙主任此言一出,顯然將矛頭直指霍仲亨。方繼僥大喜過望,心中暗呼僥幸,然而薛晉銘的麵色卻越發凝重起來。庭上諸人一時麵麵相覷,不知這趙主任究竟站在哪一頭,這葫蘆裏賣的又是什麽藥。底下竊竊人聲四起,薛晉銘卻緘口不言,銳利目光似要將那閑坐對麵的霍仲亨穿透。到這時刻,霍仲亨仍是一派事不關己的泰然,隻抬眼朝薛晉銘一掃,甚而流露淡淡笑意。薛晉銘本已暗自警惕,以他生性詭智,沒有必勝把握,不會輕易祭出殺手鐧。然而霍仲亨的態度早已激起他騰騰怒意,這一個輕藐眼神頓時成了澆向火堆的熟油。
  “趙主任之言一針見血。”薛晉銘笑起來,目光冷冷掠過那八位正襟危坐的委員,停在趙主任臉上,“事實上,薛某非但全力追查了,也找到了重要證人,卻也因這位證人的特殊身份,令調查無法進行,被迫不了了之。”
  話音未落,薛晉銘悔意頓生,刹那間知道不妙——證人二字從他口中一出,對麵的霍仲亨眼神態度立時變了,先前閑散態度猶在,一雙眼裏卻是鋒芒畢露,恰似出鞘之劍,捕獵之鷹。庭下已炸了鍋,官場中人何等敏銳,頓時知道將有大變故發生。尤以方繼僥最是緊張亢奮,恨不得站起來替薛晉銘說話。然而高手過招,進退隻在刹那動念——薛晉銘已明白,他錯失了先機,看錯了霍仲亨。
  縱是智者千慮,唯一拿不定的卻是人心,薛晉銘是否已投向日本人,是誰也猜不透的。若他當真將雲漪交到長穀川手裏,屆時覆巢之下,必無完卵;若他沒有交出雲漪,霍仲亨出手強奪,反有可能逼他投向敵方,無論如何都是投鼠忌器。是以霍仲亨按捺不發,以靜製動,隻等薛晉銘先揭底牌。
  此刻薛晉銘想通這一點,為時已晚了。二人四目相對,霍仲亨一掃方才的輕藐怠慢,眼裏甚至流露欣賞之色,卻令薛晉銘後背霎時汗濕——他已知道了他的底牌,而他尚不知道這人手裏藏了什麽殺招!雖然趙主任已是霍仲亨的人,可他空有一個虛銜,餘下八名委員卻是大半已被籠絡。孰勝孰敗,倒也還未可知。薛晉銘掌心雖已汗濕,風度卻分毫不減,傲然朝霍仲亨回以針鋒相對的一笑。
  庭上趙主任啪的一拍卷宗,令底下竊竊人聲頓時息斂。
  當庭之上,薛晉銘單刀直入,拋出程以哲誹謗案的源頭,指出向程以哲提供消息之人,故意利用報界,誤導輿論,攻擊內閣。此人身份特殊,非但有高官為蔭庇,更暗中投效滿清餘孽,為雙方搭橋引線……如今此人已被拘捕,可當庭傳召問訊。
  眼前一片黑暗,自踏入側門,雲漪便被左右二人蒙上眼睛,一路沿樓梯下行,似乎步入了地下室。議政廳是方繼僥的地盤,他們將她藏得如此隱秘,顯然害怕被霍仲亨找到。寂靜黑暗裏,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漪漸漸覺得昏沉,疲倦得想要睡去……卻聽腳步聲近,來人將她拽起來。雲漪起身,忽覺腳下發軟,險些跌倒。那人默不作聲,強行將她扶出房間,一路前行。周身的虛軟令雲漪明白過來,藥力已經起效了。仿佛走過了長長一段安靜空曠的走廊,靜得可以聽見自己腳步回聲。那人停下,在她耳邊說,“雲小姐,解毒劑在我這裏,不必擔心。”耳邊聽見沉重大門推開的聲音,那人解開她蒙眼黑布,頓時光亮大盛。雲漪下意識眯了眼,抬手去擋亮光,卻覺手臂酸軟,連抬手都要費盡力氣。
  待眼前適應了光亮,這才發覺有無數道目光直勾勾、亮刺刺匯集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又一次成為滿堂聚焦的中心,仿佛重回光芒四射的舞台。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從前風月、眼下生死,竟是如此相似。雲漪恍惚想笑,當真便迎著滿堂目光,展顏而笑。
  所有人都靜了下去,因這一笑,忘了明槍暗劍,隻覺芳華流倩。
  滿堂人叢之中,她一眼便看見他,仿佛一早知道他就在那裏,從不曾遠離。她竭力想要看清楚他的眉目神情,然而藥效已令視覺漸漸模糊,眼前似蒙上浮動的灰霧。穿過眾人目光,款款前行的女子,黑衣如謎,綽約如夢,仿佛去赴一場愛人的密約。然而腳下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刃,力氣在迅速流逝,從門口到庭上短短的一段,比生平任何一段路都走得艱難。可這艱難也是愉悅的,隻因對麵有他。
  所有人都在看她,薛晉銘在看,霍仲亨也在看。這一身黑衣黑裙,看在旁人眼裏是冷豔,是莊嚴,看在霍仲亨眼裏卻是別樣的牽動。驚鴻一瞥的初見,黑袍下的修女,一切猶在眼前,此時恍然想來,當真是隻若初見!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這般時候、這般境地,她想對他說的話,已盡被前人道盡。霍仲亨猝然閉了眼,眼底有極複雜的神色一掠而過,再睜開時已回複深斂如潭。然而那真情流露的一眼,已被薛晉銘敏銳地捕到。
  庭上人聲盡斂,底下暗流洶湧、各自心頭驚濤萬丈,而壁上掛鍾已指向預計的時刻。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時間拿捏地恰到好處,薛晉銘朝霍仲亨頷首微笑,終於送出最後一擊。
  趙主任臉色越發凝重,依照程序,首先核實雲漪身份。在座諸人,幾乎無人不識“中國夜鶯”,即便不曾親見,也是早早聽聞過的。然而雲漪開口第一句話,卻令眾人愕然,“我不是雲漪,我的本名是沈念卿。”
  這個名字,她終於可以親口說給他知道。雲漪微仰了臉,眼底笑意澄淨,映入霍仲亨眼裏卻是隱隱牽痛。雖然早已查知她的本名,雖一直希望聽她親口對他道出,卻想不到是在這樣的境地。薛晉銘卻已不耐,她叫什麽本名都無關緊要,往後她隻是他的雲漪。他轉頭直視趙主任,方繼僥也故作泰然地打個哼哼。趙主任無奈望向霍仲亨,隻得沉下臉來,照章開始問詢。
  一個個質問拋出,所有的疑點都目標鮮明地指向雲漪背後主使之人。
  趙主任當庭眾公示了薛晉銘提供的證物,正是當日雲漪寫給程以哲,揭發李孟元勾結日本商人的密函,也是誹謗政府案的消息來源。
  “是我寫的。”雲漪一口承認。
  “何人指使你發出此信?”
  雲漪坦然答道,“秦九。”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警備廳已查實,秦九亦非此人本名,其舊姓寧古塔,改漢姓為劉,本名劉正,世代為前清禦前侍衛。雲漪既承認為秦九效命,便是承認了與前清餘孽有勾結。而眾所周知,她曾先後是薛晉銘與霍仲亨的情婦,更是經薛晉銘而與霍仲亨相識。如今她身份暴露,連帶著薛晉銘與霍仲亨也難以洗脫嫌疑,難免不是一丘之貉。
  眾目睽睽之下,趙主任鐵青了臉色問道,“你先後接近政府要員,也是出自秦九的指使?”
  所有人的目光皆轉向了霍薛二人,饒是趙主任刻意模糊其辭,人人心頭卻已是雪亮。座中薛霍二人卻都是麵無表情,視眾人目光若無物。雲漪沉默了片刻,先前低緩的語聲更見微弱,“秦九曾借我籠絡警備廳長薛晉銘,薛晉銘隨即將我轉送旁人,與秦九並無瓜葛。”
  一言定音,她終究做出了選擇,按照他事前的安排,對答得分毫不差。
  聰明如雲漪,到底懂得省事度勢,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向,適時投向真正的強者。薛晉銘笑了,以勝者姿態朝霍仲亨慷慨一笑,盡顯贏家風度。至此勝負已分,生平快意,莫過揚眉雪恥之時。方繼僥終於不再擦汗,笑眯眯隻等看霍仲亨一敗塗地。
  滿堂嘩然之聲再也壓不下去,趙主任無計可施,再不能公然維護霍仲亨。偏偏霍督軍此刻眼裏隻有那女子,目光一瞬不瞬望住她,看不出究竟是悲是怒,望之令人生涼。到這地步還不思反擊,果真是英雄氣短,紅顏禍水……趙主任黯然長歎,明知下一個問題不需要再問,出於程序,還是得問上一遍,“薛晉銘將你轉送何人?”
  雲漪緩緩側首,看向霍仲亨所在的方向,目光迷茫幽遠,似看向不知名的遠方。藥效已令她神智恍惚,眼前隻有影影綽綽的一點輪廓。她沒有看見霍仲亨眼裏終於不加掩飾的悲哀,也沒人看見他默默握拳的手。隻要一句話,他便能阻止她說下去,阻止一切發生。
  可是霍仲亨沉默,似一尊沒有感情的石像,沉默等待她說出那一句,粉碎彼此最後的念想。
  “薛晉銘想將我送給方省長。”雲漪麵無表情地開了口,語聲冷漠遲緩,“我則借他獻美計脫身,回歸舊主手下。”
  滿堂俱寂,一時間沒有人反應過來,隻聽她緩緩說道,“我自兩年前奉命接近秦九,潛入梅杜莎俱樂部,明為秦九做事,實為監視前清餘孽,獲取秦九與內閣官員勾結之罪證。”
  秦爺死在這個時候,便是給她最大的恩惠。
  當日為了隱秘穩妥,秦爺動用一切手段,將她的過往痕跡抹殺地幹幹淨淨,仿佛世間從未有過沈念卿此人。唯一能證明她存在過的證據,隻是念喬的存在。她是最重要的殺手鐧,除了秦爺自己,再無人知道她的底細,連裴五與二貝勒也不明究竟。以秦爺的手段,原本連念喬也要一並抹殺,但留下念喬卻是雲漪和他交易的第一條件。於是秦爺妥協,為她造出一個全新的身份,有根有底,連許錚也曾信以為真。如今秦爺不在了,鎖住她秘密的那口箱子永沉水底——她的名字、身份、來曆,這一次終於由自己說了算。
  雲漪的聲音微弱,傳入每個人耳中,卻似驚天炸雷滾過。她似乎每說一個字都極為吃力,卻仍一字字清晰說道,“我是霍仲亨的人,從前是,一直是。”
  
  【力挽狂瀾】
  一塊通紅的熱鐵浸入冷水,嗤剌剌激起大片水汽,卻隻激得那麽一聲,隨即冰火交接的激烈盡化作烏有,恰似這滿堂鼎沸之後,驟然陷入的死寂。在座諸人瞠目結舌,任誰也想不到事情竟發生如此逆轉。都是混跡官場的老油子,失驚之餘,已看明白這劍拔弩張的局麵,眼下怕是要出事了。撞在這當口上,誰沾到邊都是大禍臨頭,自是斂聲屏息,個個恨不能將頭縮進腔子裏去。
  方繼僥也不擦汗了,一雙眼睛盯著對麵薛晉銘,似要瞪出血來。這便是他精心部署的殺手鐧,果真夠毒辣,事到臨頭反戈相向,就在委員會眼皮底下讓她空手白刃地翻了盤。
  沈念卿語不驚人死不休,“當日密函裏提及內閣要員與日商勾結舞弊之證據,係有人暗中提供;劫囚案背後,也有人裏外串通……蓄意陷害同僚;隨後,督軍遇刺,與此人亦有莫大關係;現今薛廳長已查知……程以哲等人下落……”寥寥幾句話,拚著一口氣說出來,念卿隻覺冷汗如注,張了口再發不出聲音,意識漸漸有些迷糊。話已至此,矛頭算是徹底轉向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方繼僥。
  薛晉銘在這一刹那心思洞明,她口中的敵人原來不是他。
  眼前一切開始晃動旋轉……四少,你終究明白了吧。她笑一笑,想起薛晉銘那句話,“我們從來不是敵人”……當日仲亨遇刺,若不是有人裏應外合,刺客必定混不進去。起初她是疑心過他的,直待他抓了她去,明明白白道出用心,明處的敵人反而不可怕了。既然不是薛晉銘,那麽必是蟄伏在暗處,更危險的那人。
  她答應他的賭約,答應上庭來作證,原來是早已抱定了主意,借這機會掀出那藏在暗處的人。她以德報怨替他開脫遮掩,無非是想將他推向霍仲亨。這般的處心積慮,這般的不管不顧,連生死也做了賭注,僅僅就為一個霍仲亨——薛晉銘隻能笑,笑自己機關算盡、枉作小人,如今進退都是一場空。
  一時間整個兒亂了套,事態變化全然脫離了控製,八名調查委員麵麵相覷,方繼僥恨得臉色發青,豆大汗珠滾下臉頰也不覺察。
  原來這女人腳踩兩頭,暗中替薛霍二人搭了橋,實則要對付的是他。好一個薛晉銘,難怪處處透出古怪,原來是打得這番主意,隻怕想得也太天真了!方繼僥眯起眼,鬆垮的眼泡越發讓兩眼細眯成一線,眼縫裏卻有冷芒一閃而過。他轉頭冷冷一瞥薛晉銘,卻見他直勾勾望著那女人,隻是笑,笑得異樣奇詭。反觀此時占著最大贏麵,最該發笑的人,卻沒有半絲笑容——霍仲亨非但笑不出來,反而鐵青了臉,蹙眉沉默,趙主任連問兩遍的問話都不曾聽見。
  她就從容自若地站在那裏,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絲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知他不信任她,她便以決絕回敬他的猜疑;他預想到她的背叛,她便報之以不容回絕的堅持,偏要他承認她,站到她身邊來,與她共同進退。他就知道,這刁鑽的女人從不肯吃虧,連誰多愛誰幾分也要討價還價,任人擺布絕不是她的作派。旁人將她做為刺向霍仲亨的矛,她卻變作他的盾,轉身迎上身後刀刃,拚卻微末之力攪翻這重重機關;如此不計後果、不惜代價,怕是將一切都豁了出去。
  霍仲亨想笑,心中幾番牽動,偏偏笑不出來。
  早已下定決心原諒她,即便她做出再絕情之舉,他都不在乎。不管她曾經為誰賣命,如今受誰操縱,隻要將她抓回手裏,她還是他霍仲亨的女人。可她此刻的舉動,已全然不管不顧,一反往常的周密謹慎,舉止說話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令霍仲亨心中驀然生出不祥之感。
  “督軍!”趙主任發了急,陡然提高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題,“請回答盧委員的提問,第一個問題是否屬實?”霍仲亨總算注意到有人向他提出質詢,大概已連問了兩遍,令趙主任不得不出聲提醒。見他回頭,盧委員再一次問道,“沈念卿受你派遣一說,是否屬實?”
  霍仲亨眉頭一蹙,不耐道,“還有什麽問題,一並問完再說。”
  盧委員僵住,見趙主任不置可否,隻好繼續問下去,“誹謗案中,誣告政府的密函來源據說是有人暗中提供,請問您事先是否知情,是否清楚係何人所為,可曾考慮過阻止此事?”這問題來得毒辣,趙主任剛要開口揭過,卻聽霍仲亨朗聲笑了,“霍某身為軍人,屬下行事也屬軍務,行為正當與否自有軍事法庭來過問,輪不到在這裏攤開了說。你身為調查委員,不思督察行政,反來幹涉軍事,實乃大謬!”
  眾委員愕然失色,未料到霍仲亨如此強硬,質詢委員反被他當場斥責。趙主任不失時機來打圓場,“督軍所言極是,政務與軍務本該分立,隻是此番調查事關重大,務必請督軍給予協助。”他話音未落,便聽身旁方繼僥失聲大笑起來,仿若聽見了最滑稽不過的笑話。
  “原來今日請出督軍,隻為了協助?”方繼僥笑得一團和氣,目光如針似芒,“這可好哇,撇得好幹淨,既然正主兒都不在了,這質詢會我看就做做樣子得了?”趙主任拍了桌子便要發作,霍仲亨卻毫不客氣地笑道,“有你在,自然跑不了正主兒。”
  看這二人是刀劍出鞘,不分生死不罷休,隻怕委員會也要壓不住了。趙主任暗自心驚,忙咳嗽一聲,肅容叩了叩桌麵,“證人一麵之辭還需進一步審查,沈念卿,你所做證詞關係重大,是非曲直來不得半點虛妄,千萬想清楚了再簽字!”
  書記官執了簿筆上前,遞到沈念卿跟前,然而她垂手不接,也不說話。書記官催促的聲音恍恍惚惚聽在耳中,念卿竭力想要抬起手來,卻覺身子半分不聽使喚,費盡全力終於抬起了幾分,卻怎麽也抓不住那隻筆……霍仲亨蹙眉定定看她,見她遲緩地抬了手,一點點靠近那支筆,手腕竟不住顫抖,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對了。霍仲亨猛地起身,來不及邁步已見念卿身子一晃,軟倒下去。
  滿堂嘩然,隻見霍督軍倉猝起身,險些掀翻了桌子。
  坐在近側的薛晉銘卻已搶先奔到沈念卿身旁,俯身將她抱了起來。趙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霍仲亨,“不可衝動!”
  然而方繼僥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快,仿佛早有準備,就等著這一刻——不待趙主任發話,他已蹭地站了起來,將桌子重重一拍,“維持庭上秩序!”隨他話音落地,左右側門從外打開,兩列整裝佩槍的警衛齊刷刷奔進大廳,腳步整齊,行動迅速,顯然早已預備在外頭了。頃刻生變,滿座都驚得呆了,隻聽趙主任驚怒嗬斥,“方省長,這是什麽意思?”
  方繼僥的神色已全然變了,似瞬間換上另一張臉孔,細密笑紋底下透出滿滿的倨傲,“亂什麽亂,都給我坐回去,誰也不許妄動!”他此刻已全然不再理會趙主任,隻將目光斜斜睃了霍仲亨,話卻是說給薛晉銘聽的。
  “證人關係重大,需立刻送醫急救。”趙主任厲聲質問方繼僥,“你阻撓證人送醫,難道光天化日之下,想要當眾滅口?”方繼僥眼皮一翻,“證詞還未簽字生效,真偽尚無定論,趙主任就想一句話定了方某的罪麽?”
  念卿被薛晉銘緊緊摟著,身體已麻痹無力,連轉動一下脖子也不能……可最後一分神智還在,依稀聽見方繼僥的話,似一盆冰水淋在頭頂。難道拚卻了所有,好容易走到這步,卻要在他眼前功虧一簣?
  “別怕,我在這裏。”薛晉銘摟緊了懷裏蒼白的人兒,卻見她睜著失神的眼睛,焦灼而艱難地望向身側。他以為她在找霍仲亨,可順著她目光看去,卻是呆立在一旁的書記官。她一額都是汗,嘴唇微顫,依稀是在說“筆”,垂落身側的手竭力想要抬起,卻是徒勞。
  趙主任被方繼僥頂得無言以對,再看看身後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警衛,便已全都明白了——難怪方繼僥有恃無恐,單看這一色的日造槍械,便知背後是誰在做他的強援。薛方兩家已經聯姻,薛晉銘自然是他盟友,雖是小小警備廳長,卻控製著城中各處機要。
  趙主任暗一咬牙,心下後悔不迭。當日是他力勸霍仲亨不可動武,勸他相信內閣,切不可授人以柄。眼下看來,他是全然錯了,這世道已是武夫當國,誰抓住槍杆子誰便是贏家。然而如今悔之晚矣,霍仲亨的部隊分駐三省,離本城最近的駐軍也在遠郊,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隻怕今日是要折在此地了!唯一的希望,隻看能否憑著委員會的麵子,暫且壓他一壓,好歹還有內閣在後頭……趙主任這裏急出滿頭冷汗,霍仲亨卻是一聲冷笑,對眼前變故竟是視若無睹,依然邁步朝那女子走去。
  “督軍想做什麽?”方繼僥一步擋在他麵前,滿臉堆笑,故意瞪圓了眼睛,“難道還需鄙人再說一遍?即便督軍憐花心切,總還是要顧及一下大局吧?”方繼僥湊近霍仲亨,滿懷快意地期待著對手暴跳如雷。然而冷不丁喉頭一緊,竟被霍仲亨揪住領口,單手提了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肥背粗腰的方繼僥竟似個毫無反抗力的孩童,被拎得踮起足尖,臉色紫漲。“滾!”霍仲亨麵無表情,唇間隻吐出一個字,揚手便將他撂出三步開外,撲通坐倒在地。
  所有人瞠目結舌,直到方繼僥扶腰爬起,聲嘶力竭地吼叫,“逮捕他!給我逮捕他!”兩側警衛這才回過神來,端了槍衝上庭前,卻聽薛晉銘抬頭喝道,“站住。”
  頂頭長官的號令比省長的威望有力,警衛們原地立定,不再踏前一步。
  霍仲亨與薛晉銘相隔不過兩步,四道目光相交,虛空裏似有金鐵聲劃過……隔在兩人之間的,卻是陷入半昏迷的念卿,整個人似一株枯萎的蘭草,斜倚在薛晉銘臂彎,長發如瀑垂落。
  方繼僥急了,一把奪過身旁警衛的佩槍,對準了霍仲亨,“晉銘,還不動手!”
  霍仲亨回頭,笑容裏流露匪夷所思的神情,“你想同我動武?”
  
  隨他話音落地,竟有一種聲音由遠而近傳來,隱隱震地有聲,仿佛有什麽逐漸逼近。起初人人皆被庭上變故震撼,大多不曾注意到外頭動靜,隻有極少人細心察覺到了……不知是誰最先探頭看向窗外,猛一聲驚呼自庭下響起,“是軍隊!”
  這一聲喊,駭得眾人心驚肉跳,坐在外側的立時撲向窗邊,不看不打緊,這一放眼看去——議政廳外廣場上,黑壓壓都是軍隊!後頭軍車隆隆而至,槍炮架設森嚴,四下裏荷槍實彈的士兵,穿一色深灰製服,整齊劃一的步伐震動地麵,似潮水般逼近大門。
  有反應敏捷的已驚跳了起來,諸人再顧不得什麽庭上秩序,亂紛紛慌作了一團。
  方繼僥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瞪了霍仲亨,怎麽可能有軍隊,進出本省的通路都已被封閉,軍隊絕不可能從天而降!警備廳早早將他監視了起來,連日裏隻見他醉心風月,根本不曾調遣過軍隊……這絕不可能,一定是他使詐!
  槍聲驟響,方繼僥朝天鳴槍,震住底下場麵,朝薛晉銘和左右警衛吼道,“還愣著幹什麽,把人通通給我抓起來!”左右警衛遲疑,有人還在等待薛晉銘號令,有人終於端起了槍,對準霍仲亨與庭上八名委員。見有人帶頭,其餘人也喀的拉動槍栓,紛紛舉槍。
  “方繼僥你想造反了!”趙主任大怒,其餘委員個個麵如土色,有人抖抖嗦嗦打著圓場,直嚷著“冷靜,大家冷靜”。然而到這一步,方繼僥的暴跳已不再令趙主任擔心,反而是霍仲亨讓委員們駭然失色——他果真調集了軍隊,就在委員會抵達本省的同時,霍仲亨一麵拉攏趙主任、敷衍內閣、蒙蔽方繼僥的耳目,一麵暗中集結軍隊,以不可思議的手段突破了封鎖,神不知鬼不覺地布下羅網,待得眾人發覺,已然是兵臨城下。
  莫非他一早知道方繼僥會發難,他又是從哪裏調集來的軍隊,他這麽大動幹戈,僅僅是要對付方繼僥,還是另有可怕居心……趙主任一頭冷汗涔涔,驚覺這是個驚天的圈套,而他從一開始就已踏了進來,此時抽身已晚。
  混亂場麵下,惟獨薛晉銘一個人對周遭視若無睹,隻是俯身抱著沈念卿,目光專注在她一人身上。念卿已陷入半昏迷中,隱隱聽得周遭大亂,聽得有人驚呼“軍隊來了”……薛晉銘深深看著念卿,看她牽動唇角,露出淡薄笑容。
  她知道會贏,他一定會贏,隻因他不是別人,他是霍仲亨。
  至此心中大石訇然落地,念卿放棄了掙紮,靜靜闔上眼睛,任由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將自己淹沒。最後朦朧的意識裏,是薛晉銘緊緊抱著自己,不是他,不是仲亨。
  一點淚光凝在眼角,順著睫毛顫了顫,終究不曾墜下。
  也罷,是誰都不重要了,這一生實在太累,她已懶得再睜眼了。
  這一局棋,從第一步就輸了——不是輸給他,而是輸給你。
  “最能狠下心的人,原來是你。”薛晉銘望著她沉靜容顏,一時恍惚,伸手去拂她頰邊亂發。指尖還未觸及,隻聽喀的一聲響,烏黑槍管已抵在額際——侍立在霍仲亨身側的副官許錚,一個箭步上前,拔槍指住了薛晉銘。
  左右警衛慌忙將槍口轉向許錚,方繼僥驚跳起來,一見情勢不妙,立即見風使舵地叫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一切交給委員會裁決!”
  然而震地靴聲已至,大門被轟然推開,身穿鐵灰製服的正規軍隊如出鞘的利刃,凜冽無聲,殺氣騰騰。號令聲裏,上膛舉槍之聲整齊劃一,烏黑槍口齊刷刷對準庭上警衛及諸人。饒是裝備精良的警衛,在真正的軍隊麵前也陣腳大亂——到這地步,寡眾勝負已分,然而束手待縛終是不甘。方繼僥眼角抽跳,汗水沿著額角蜿蜒似小溪,咬牙怒道,“霍仲亨,你當真目無國法了嗎?方某堂堂省長,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就算委員會包庇你,內閣也不會縱容你胡來!”
  “是麽,那我們便來講講國法。”霍仲亨冷冷側首,眼底鋒芒畢露寒。全副武裝的士兵橐橐而入,毫不含糊地包圍了在場諸人。趙主任也僵住,慌忙勸止霍仲亨道,“督軍息怒,內閣已將此事交由委員會查辦,請督軍信任在下,切莫衝動誤事,武力終究不能解決問題……”
  “武力不能解決,難道要溫良恭儉才能解決?”霍仲亨的目光掃過畏縮在後頭的委員們,卻無一人敢與他犀利目光對視。他負手看向庭下眾人,“軍人外禦敵寇,內鎮奸邪,武力所及,同樣是捍衛國法之威嚴。”
  趙主任啞口無言,隻得諾諾,其餘委員也連連稱是。方繼僥見最後的退路已斷,再無適才耀武揚威之色,顫聲嚷道,“我是一省之長,有大總統親頒的委任狀,即便要辦我,也輪不到你霍仲亨和趙知武!”
  “我便辦了你又怎樣?”霍仲亨截過他話頭,聲色淡淡,並不如何狠厲,卻令方繼僥陡然打了個寒噤。隻見他冷冷看向趙知武,“方繼僥擾亂質詢會、當眾迫害證人、武力威脅調查委員、涉嫌勾結日商、瀆職納賄……數罪並舉!趙主任,你說如何處置是好?”
  趙知武張了口,汗涔涔地呆了半晌,一咬牙道,“應當停職拘禁,聽候徹查。”
  ——特遣調查委員會當庭宣布,拘捕方繼僥、薛晉銘及一幹涉案官員,同時急電北平,獲內閣緊急會議通過,由督軍霍仲亨臨時出任代省長。旋即,代省長霍仲亨宣布三省戒嚴,進入緊急狀態,停止南北戰事。南方當局於次日發布電文,譴責北平內閣包庇賣國官員,支持霍仲亨重審日商一案,徹查賣國醜行,並宣布暫停戰事,聯合三省,共建和平。

  【浮生如斯】  
  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臉上,光暈浮動,有暗香縈繞。
  冬日陽光斜照,窗簾被微風吹動,一下下攪動著光暈,將細密鏤空的蕾絲紋樣投影在粉白的牆壁上……窗外微風撩動樹枝的聲音,在這幽靜午後格外清晰,間或有輕微的沙沙聲傳來。
  是在夢裏,還是另一場夢醒?
  念卿靜靜睜眼,良久不敢動彈,不敢出聲,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幻。這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地方,督軍府的臥房。床頭攤放著未看完的英文小說,銀箔書簽並沒有夾進去……念卿閉上眼,重又睜開,眼前毫無變化。
  像是睡了一場沉沉大覺,醒來一切如舊,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不曾有人死去、不曾有人背離;不曾心痛、不曾絕望;不曾有過步步驚魂,不曾有過生死離別。一切的一切,隻是南柯一夢,是被唱片機跳掉的片斷,唱針撥回去,又從頭來過。
  念卿緩緩坐起,一轉頭便看見了霍仲亨。
  他就坐在窗前椅上,仰靠椅背睡著了,手邊案幾堆滿文書,一紙電文飄落腳邊。他睡得很沉,眉心一如往常的微蹙,睡容也透著疲憊。念卿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他……房裏很靜,他的側影英挺,在這陽光底下有種別樣的寧定,令她驀然生出劫後餘生的酸楚。
  輕輕下下床,赤足走過地毯來到他身邊,念卿的腳步比貓更輕悄,舍不得將他驚醒。他全副軍裝穿得一絲不苟,在家中也半分不得鬆懈,累成這樣也不肯躺下休息。她伸出手,還未觸及他肩膀,淚水已簌簌落了下來……他究竟在這裏守了多久,看這累累疊疊的公函電文,隻差沒把書房也搬來她床邊。
  這樣睡不知他會不會冷,念卿心緒迷蒙,一時隻想著找條薄毯給他蓋上,抬步卻踩到那張飄落的電文。她俯身去拾,不經意掃到上麵的字跡——這是南邊政府聯合四省通告全國的電文,文中直斥北平內閣失政媚外,稱霍仲亨乃國之肱股,實堪共和之表率雲雲……念卿怔忡地拾起電文,心底似有一扇門扉洞開,被光亮照進。她抬眸望向熟睡中的仲亨,指尖涼涼的,似捏著一塊將化未化的雪。
  他和南邊算是結盟了麽,或是早已有了默契?她朝夕與他相對,卻毫不知情,隻道他一心仍是向著北平。他果然是戒備著她的,往日種種,不知有多少是試探,多少是猜疑。念卿直起身子,木然將那電文擱回茶幾。然而指尖驟然一縮,似被茶幾上的信封燙到,那上麵筆跡宛然,恰是她留給念喬的信。這信,落在他手裏也不奇怪,想來是他救出了念喬……隻是信封底下,還斜斜壓著一份發黃的英文舊報紙。念卿顫著手將報紙抽出,翻過背麵,赫然一道標題映入眼中,“中國養女謀殺案。”
  耳中嗡的一聲,繚亂光暈紛舞在眼前,周遭一切俱都在瞬間變暗。記憶的墳墓裏似有無數藤蔓伸出,帶著腐爛的氣息將她緊緊纏繞。埋葬在萬裏之外的過去,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就這樣被翻掘了出來,晾曬在陽光底下,晾曬在他的眼前。
  隱約有什麽聲響傳來,霍仲亨心中牽動,驀然睜開眼,“念卿!”
  這個名字第一次從他口中喚出,低低的,帶著不敢置信的小心和溫柔。然而她沒有反應,隻是直勾勾看著他,麵孔煞白得怕人。霍仲亨猛然起身,胳膊一下子帶翻了桌上文書,嘩嘩散落一地……下一刻,她已在他懷抱中,被他緊緊擁住。
  她睡了那麽久,整整一天一夜還不肯醒來。起初看她暈倒在庭上,原以為是緊張所致,隨即趕到的醫生卻發現她被注射了藥劑。回想那一刻,薛晉銘被槍指住,卻說出“沒有解毒劑”——那是他生平最恐懼的時刻,恐懼到不能呼吸,每一吸氣都覺刀刮似的痛。
  “念卿?”霍仲亨低頭看她,她卻毫無反應。難道薛晉銘說謊,難道醫生的診斷有錯,那藥劑仍舊侵害了她的神智……霍仲亨一時間心神大亂,慌忙抱起念卿放回床上,“說話,念卿你說話!”
  醫生已斷定那不是毒劑,而是一種罕見的神經幹擾藥物,即使不經治療,昏睡12小時後也會自然蘇醒。可她這個樣子,分明醒來了,卻比昏睡時更令他驚怕。霍仲亨抓起床頭電話立時要叫醫生,卻見念卿突然笑了,笑得蒼白慘淡,卻到底是恢複了活氣。
  “說什麽?”她幽幽望定他,嗓音沙啞破碎,“你還想聽我說什麽?”
  霍仲亨怔住,這才想起她方才緊緊盯著的英文報紙,和那封信。
  “中國養女謀殺案?”念卿笑出聲來,“你想聽這個?還是聽我母親如何棄家出走,父親如何潦倒病死,我如何殺人,如何……”話音一窒,她被霍仲亨狠狠攬進懷中,緊摁在胸口,迫得不能呼吸,隻聽見他激烈的心跳聲,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整個世界再無其它。
  她在他懷裏簌簌發抖,呼吸艱難,似一隻隨時會碎裂的瓷娃娃。霍仲亨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原先有千言萬語,此刻卻唯有歎息。她是如此脆弱,任何觸動對她都太鋒利。她濃密黑發散覆下來,繚繚繞繞,纏住他的手指……霍仲亨闔目長歎,嘴唇輕輕落在她頭發上,一路吻上鬢角,吻上額頭。
  他唇上的溫暖,令她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劇烈顫抖。她的身子又軟又輕,在他臂彎裏似一株隨時會折斷的蘭草。兩個人就這樣相互倚靠,耳鬢廝磨在冬日陽光之下,就這樣永遠相依下去也好。可她微弱地笑笑,終究打破這片刻寧定,“你看過那封信了。”
  “對不起,我未能尊重你的私密。”霍仲亨握住念卿冰冷的手,低頭吻在她指尖。
  她是極審慎的人,即便留給親人的絕筆信裏仍對自己的身份隻字未體,隻將一段私隱家事告訴了妹妹——她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父親與外室的私情,令念卿的母親棄家出走,從此流落異國。信函裏看得出妹妹對她誤解甚深,她並不辯解,卻有一段話令他深深動容——“念喬,沒有人甘願流落風塵,但若在生存與清白之間選擇,我寧願活下去;而若生死與大是大非相悖離,我卻不能夠再錯下去。”
  在她寫下這行字的時候,是淚如雨下,還是痛徹心扉……那個時候他卻不在她身旁,縱是風雲叱吒,卻來不及為她擦去當時淚光,如今已不知能否追回她的原諒。
  她究竟還隱藏了多少傷痛,一層層揭開都令他觸目驚心。當初調查她的身份,查到秦九便再無線索可尋。直至順著這封信裏線索追查下去,才知當年遠走異國的母女,竟又遭遇了更加可怕的災難——謀殺,是什麽會逼得一個未及18歲的少女涉嫌謀殺?
  英文舊報紙上語焉不詳,字裏行間都是貶歧,用詞極其惡毒。殺人少女的名字是瑪姬,冠了洋人姓氏叫做漢彌頓,既不姓沈也不姓宋,從而避過了追查。幸而通過英國使館查到了她母親的身份,原來那位夫人也改了名字,夫姓便是漢彌頓。報紙上講,所有人都認定瑪姬是殺死那位雕塑家的凶手,證據卻指向她的母親,而她母親也親口認罪,令瑪姬逃脫法律責罰,從此消失無蹤。
  霍仲亨深深看著懷中女子,這是他的念卿,對一隻流浪貓兒也會溫柔憐惜的念卿。可他知道,當生存與尊嚴麵臨威脅之時,那隻拈花彈琴的手一樣可以橫刀相向。念卿笑容淒苦,“為什麽要知道這些,定要看見我如此不堪,你才滿意?”
  “你在我眼裏,始終有如初見。”霍仲亨閉上眼睛,不願被她看見心底硬生生刮劃而過的痛楚。卻不知他這一句“有如初見”,輕而易舉將她擊潰,令她淚如雨下。念卿蒼白手指緊緊抓住他的手,似溺水之人不肯放開僅有的稻草,“記不記得那天早晨,臨上車的時候你問我……”
  “我問你,是不是有話同我說。”霍仲亨接過她的話頭,一字不差地說下去,“你隻是笑,說很快就回來,晚上等著我回家吃飯。”他記得這樣清楚,一個字都不曾說錯。念卿笑起來,笑得泣不成聲。霍仲亨歎息,手指撫過她鬢發,“傻丫頭,我自然知道你有話想說……我也等你這些話,等很久了。”
  很久,會比她更久麽,等到終於可以開口,卻忘記了該從哪裏說起。
  念卿惘然地想,那麽多悲傷,那麽多離亂,如何才能說得清楚,如何才能令他明白……霍仲亨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凡是關於沈念卿的,我都要知道,隨便什麽都好。”
  念卿別過臉,不願被他看見眼裏淚光閃動,裝作不經意地笑笑,“那麽,從最老套的戲文講起好不好?”霍仲亨微笑,“講給老套的人聽,當然好。”
  老套,當真能老套又何嚐不好。
  老套的戲文裏才子佳人總有花好月圓的結局,而現世男女,連這樣的老套也不可得。
  這一點,在她四歲的時候已然明白。那天家裏來了個不速之客,那病骨支離的女子抱著一個嬰兒跪在她家門口,被大雨淋得濕透。父親讓她們進了門,母親卻把自己關在書房兩天兩夜沒有出來。念卿也被關在自己房裏,不許接近那病入膏肓的女子,奶娘說她患了癆病。果真沒過兩天,那女子便死在她們家裏,留下那小小嬰兒……父親說,那是她的妹妹。
  換作戲文裏的苦情橋段,少不得心酸垂淚一把,換在自己身上卻是欲哭無淚的悲酸。
  母親是那樣硬氣的一個人,念卿永遠記得她說過,“原諒隻得一次,再多便廉價了”。
  自此之後,父母在人前依然相敬如賓,維持著兩個家族的顏麵,然而念卿再沒有見過母親真心笑顏。盡管如此,念喬卻一天天長大,母親雖不喜歡她,卻也不曾薄待這可憐的孩子。
  “念喬慢慢懂事以後,常常問我,為什麽媽媽不喜歡她。”念卿眼裏淚光晶瑩,“她不知道媽媽已盡力而為。” 念喬的存在,便是背叛的鐵證,母親再偉大也無法真心喜歡上這個“女兒”。盡管如此,她還是恪守了與父親的約定——念喬的生母臨終前懇求父親,永遠不要透露念喬的生世,不讓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出身微賤的生母。
  於是母親認下了念喬做自己的女兒,答應永不說出這秘密。
  “媽媽是最重信諾的人,她的承諾,我本該遵守下去。”念卿悵然而笑,或許旁人無法明白她和念喬有著怎樣的感情。父親後來沉溺鴉片,母親的心早已不在家裏,剩下兩姐妹相互依持,念喬從學步學語到讀書識字,都是跟在她身後,跟著她一起長大。
  然而一分別便是七年,再尋回她時,她已不是當初的念喬。她已學會選擇自己的立場,有了自己的愛恨喜悲。想起那日的一幕幕,念卿仍覺心頭隱隱抽痛,“我終究不能替她打算一輩子,”
  那個嬌憨女孩隻有匆匆一麵之緣,雖知是她的妹妹,也無暇細看。霍仲亨緩緩點頭,“你做得沒錯,至少她有權利知道自己的母親,知道自己為何來到這世上。”念卿抬眸迎上他悲喜洞明的目光,一時忘了言語,心中如有溫泉浸過。霍仲亨卻蹙眉沉吟道,“那時是遜清末年,政局已亂,世道動蕩,各家都有艱難之處。”念卿緘默片刻,低低說道,“我父親不善經商,承襲家業之後,連番投資均失敗……最可恨卻是迷上了鴉片。媽媽因此搬出家門,帶我住在別院。不久姥爺病逝,媽媽便隻身回到家鄉赴喪。”
  豈知這一去,就此改變母女二人的命運,連帶著念卿的一生也從此扭轉。
  
  【何許何處】
  
  母親曾經以為,留在被鴉片煙霧籠罩的家中,日複一日過著絕望的日子,無異於等死。於是赴喪途中,與漢彌頓先生在火車上的邂逅,便成了她唯一可見的救贖。念卿唇邊有淡淡笑容,似水麵漣漪漾開,“漢彌頓先生是在東方旅行多年的探險家,他在江南水鄉的拱橋上偶遇我的母親,於是愛上她,追尋她從江南回到這裏。”
  母親最終決定拋下一切,跟隨漢彌頓先生遠走異國,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氣。想來家中已再沒有牽掛,隻有小小的女兒是她無論如何也要帶走的。當時她隻十一歲,開開心心去乘船,卻不知一走就是七年……初到英國的日子雖然新鮮美好,卻並不快樂。漢彌頓先生同母親結了婚,送她入讀最好的學校,請來家庭教師教她英文、法文、聲樂和鋼琴。在鄉間別墅裏,她擁有自己的小馬和騎師,可以自由地馳騁在牧場……然而小小女孩的心中始終記得,萬裏之外才是她的親人,才是她的家。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不愛同母親說話,一度與母親疏離如路人。
  平靜的生活隻有短暫五年,隨後厄運驟至,漢彌頓先生赴印度經商,因洪災猝死在孟買,貨物全部損毀。損毀的貨物涉及巨額賠償,漢彌頓先生的生意原本經營不善,欠下許多債務,瀕臨破產邊緣。母親變賣房產,隻剩一貧如洗,不得不帶著她遷入貧民區。
  華人勞工的地位比黑人更卑微,混跡在倫敦東郊貧民區的各色窮人之中,一對華人母女要想生存下來,不是不可能,隻是代價慘重而已。
  她抬起手給他看,這隻手纖細蒼白,輪廓極美,隻有凝神細看才能發現指間淡淡疤痕。
  傷口或扭曲或斑駁,有割傷亦有裂傷,時隔數年疤痕仍未淡去。即便肌膚傷痕可以抹平,心上的痕跡卻已不可磨滅。霍仲亨捉住她的手,輕輕握在掌心,似握緊她的過往和傷痛……這些舊傷痕他是注意過的,混跡風塵的女子大多出身貧寒,他隻道是她幼年勞作的痕跡。
  “這些不算什麽。”念卿淡淡抽回手,依然笑著,語聲卻開始顫抖,“你知道真正屈辱是什麽嗎,不是饑餓,也不是冷……是,是……”她突然說不下去,毫無血色的嘴唇一直顫抖,似乎牽著他的心一起顫抖。她的瞳孔深邃,像碎裂的鏡子,每一塊碎片都照見自己的殘忍。這一刻霍仲亨開始後悔,後悔到極致。
  
  報紙上白紙黑字,寫那中國養女的監護人,一位受人敬重的雕塑家,被一把刻刀割開喉嚨,死在了自己的工作室裏。當時隻有他的中國情婦和情婦的女兒在場,蘇格蘭場逮捕了這兩個女人,依據現場證據判定情婦是凶手,最終無罪開釋了情婦的女兒——被那雕塑家好心收養的中國少女。盡管凶手當庭認罪,很快因傷寒死在獄中,可外界始終認為真正凶手是那名冷酷的少女。
  “念卿,那些都已過去,與我們再無關係。”他的手指撫上她的唇,不讓她再說下去。”
  假如那個時候,那個少年,也對她說出這句話,或許此生將會重寫。
  那個金發燦亮,有海水一樣碧藍眼睛的少年,曾在五月的花海向她求婚,曾在月光下的舊倉庫裏和她狂亂糾纏。那時她是他導師的養女,常常去那工作室看望母親。她固執地不肯將那位資助人喚作養父,盡管母親早已是他公開的情婦和最美的模特。
  十七歲的時候,她仍瘦弱蒼白,並不夠美麗。資助人卻一次次要求念卿做他新的模特,總被母親拒絕。那人的目光,越來越狂熱地追逐在她身上,終於有一天,她悄悄去工作室約會,卻沒有見到那赴約的少年,隻有資助人在等著她。他強行剝去她衣物,將她綁在工作台上……霍仲亨驀然閉上眼,將她狠狠按在胸前,“念卿,別再說了!”
  念卿不理他,自顧漠然講下去,“我摸到一把刻刀,割斷了繩子,他一拳一拳打下來,我死也不鬆手,他伸手來奪刀……我便,一刀紮進他脖子,割斷了他喉嚨。”
  她不再說話,他也不語不動。
  兩人都靜默了,連同漸漸西斜的陽光也一起凝固在冬日午後。就快到過年時節,是冬天最冷的時候了,房間裏早早生了壁爐,可還是令人手足發僵,從心底直僵出來。
  仿佛過了許久,霍仲亨才尋回自己的聲音,“念卿。”
  他喚她,她也不答。
  他將手指探進她濃密發絲,一下下梳過,這般小心輕憐,是他這半輩子從未有過的溫柔。
  “念卿。”他又喚她,貼在她耳邊低聲說,“不要緊,這些都不要緊。”
  她仍然沒有反應,他抬起她臉龐,卻見她雙目緊閉,淚水漣漣而下。霍仲亨再說不出話來,低頭便吻了下去,將那溫熱哭鹹的淚水一起吻去,舌尖心尖都是澀澀甜甜。念卿哽咽著想說什麽,他卻強橫地封住她雙唇,不許她開口。如同銷毀那起案件與她的關聯——殘舊的一切,他要通通抹掉,再重新給她一個世界。
  梳子握在手裏微微發顫,梳了幾次也不能梳起鬢旁散發。念卿放下梳子,怔怔望著右手出神。失能性藥劑對神經的麻痹作用十分厲害,要過48小時才完全失效……僅隻如此,並不會危及生命。他終於騙回她一次,騙得很徹底,也輸得同樣徹底。念卿默然握了梳子,梳齒戳在掌心的刺痛令心頭牽扯稍覺緩和,眼前卻揮不去那似笑非笑的麵容。如今此人鋃鐺入獄,前一天還是翩翩佳公子,今日已成階下囚。方繼僥被捕之後,薛晉銘下令解除全城警察武裝,隨後交出了程以哲和念喬,二人都完好無損。仲亨是坦蕩之人,對敵人也不吝讚賞,他說薛四少迷途知返,不失君子之風。
  四少,念及這個稱謂仍是溫軟,齒間呢喃似囈語。
  萍姐已將念卿素日喜歡的幾樣首飾挑揀出來,見她還未梳好頭,忙接過梳子替她綰攏發絲。自念卿醒來之後,萍姐歡喜不已,慌忙去給佛龕上香。半日裏陪著念卿梳洗整理,萍姐一張嘴就不曾停過,恨不得將這幾日裏發生的事通通告訴她。督軍和誰一起看戲赴宴、督軍通宵達旦和將領們開會、督軍守著她一天一夜、督軍吩咐陳太在公館照顧宋小姐……直聽得念卿搖頭苦笑。
  此刻念喬已被安全接到公館,有陳太在那邊照看她,程以哲也已安然獲釋。那日與陳太失散之後,她被薛晉銘帶走,而藏身暗中的陳太目睹一切,並沒有獨自逃走,反而冒險趕到督軍府向仲亨報信,隨後被仲亨送回公館。聽說念喬獲救之後,情緒十分不穩,仲亨也將她一並送往公館,由陳太照料。
  自念卿醒來,還未有機會見到她們。仲亨曾問要不要帶念喬來此,念卿卻說不必。她還未想好如何麵對念喬,麵對一個全新的,已長大成人的念喬;或許此刻的念喬,也未準備好如何麵對一個迥然不同的姐姐。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她,風暴並未停歇,相反卻是剛剛開始;風暴中心雖然平靜,一步之外卻已是風雲翻湧,劍拔弩張。
  仲亨很忙,內外壓力集於一身,想在她身邊多待一刻也不能。念卿悵然笑笑,看一眼鏡中妝容,卻覺唇上猩紅刺眼,顯得膚色更加蒼白。萍姐手巧,已用一枚珍珠夾子將她高髻綰起,襯上墨綠絲絨旗袍和銀狐披肩,端的冷豔高貴——可這不是她想要的模樣,她不要再被冠以豔妓之名。
  一天之內,外界報章已連篇累牘將她寫成愛國俠妓,寫她深明大義,英雄紅顏相得益彰。萍姐將報紙都拿給她看了,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有真心褒讚也有含沙射影。念卿卻再明白不過,假若仲亨敗了,此刻報章的言辭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盡管如此,每則報章仍不忘提及她昔日豔名,大肆鋪排筆墨,渲染她的情事。雲漪這名字,似長在肉裏的符咒,怎麽也揭不下來——不,沈念卿不是雲漪,中國夜鶯已是昨日風月,她再不需以萬端風流取悅世人耳目,也不需強裝出雍容高貴,靠珠玉遮掩蒼白。
  “不用了。”念卿抬手將綰好的高髻拆散,拿手帕擦去唇上猩紅,對一臉茫然的萍姐莞爾笑道,“今天我不想化妝。”萍姐愕然,“可是晚上有宴會呀,許副官說是好大排場,督軍吩咐要好好準備的……”念卿笑而不語,徑直打開衣櫥,取出平日絕少穿的一套衣服。
  萍姐還欲勸她,卻聽淩兒在門外脆聲叫著沈小姐。開門看時,小丫頭竟抱著諾大一捧梅花,橫斜枝條將自己小臉都遮住,細細聲說,“有人送花來。”萍姐訝然接過,問她何人送花,淩兒睜大眼睛隻是搖頭。梅花,寓意堅貞和高雅——看似不經意插在竹籃裏,卻是少見的綠萼梅,紮得很是精致。念卿掃一眼花束,似乎並不關心,隻笑著招呼淩兒過來。淩兒還未走近,跟在身後的花貓已趁機鑽進屋裏,弓身跳上念卿膝蓋。
  “賴皮的小東西!”念卿笑著揉揉花貓鬆軟皮毛,這貓已算老貓了,卻仍呼嚕著仰麵撒嬌。萍姐在紮花枝的絲帶上發現幾個娟秀的蠅頭小楷字,脫口念出“顧青衣”……念卿的手停下,卻未抬眸,依然輕輕撫摸貓咪。萍姐皺眉將花擱下,不敢再多言,忙招呼淩兒出去玩。
  念卿將貓抱到地上,淡然起身換衣,始終未看那花束一眼。
  許錚對照著名單,仔細核實完來賓名錄,再一次向霍仲亨匯報今晚宴會的籌備細節。今晚是代省長及大督軍霍仲亨首次公開設宴,邀集政府要員、商界大亨、全城名流以及英美俄法德五國領事同時出席——選在這個時候設宴,一則撫定人心,另一則亦擺明是對北平施壓、歐美幹預和外界種種流言的高調回應。
  兵變風波震驚全國,內閣為之色變。霍仲亨先斬後奏,與北平公開決裂,處決了行凶日商,迫令城中日本商會道歉,令日本人顏麵掃地。一時間民眾激越稱好,奔走支持,同時卻也憂心忡忡,一怕北平高壓鎮壓,與霍仲亨兵戎相見;二怕霍仲亨野心過大,既已宣布三省戒嚴,下一步便是獨立也不奇怪。如此一來,兵禍再起,其他諸省軍閥必定效法霍氏獨立,屆時又將重現割據混戰之禍。如今,霍仲亨是進是退,是戰是和,已成內外關注之焦點。
  今晚這一場盛宴,必是精彩無倫,更是每個環節都不能出錯。
  許錚一絲不苟地匯報完畢,霍仲亨皺了眉頭,有一下無一下敲著桌子,似乎心不在焉。許錚看不懂他心思,又不敢問,正自惴惴著,卻聽他問,“真要學洋人那套麽,我怎麽想怎麽別扭!”許錚愕然,待反應過來他所指何意,竟撲一聲笑出來。霍仲亨惱怒地瞪過去,不掩尷尬之色,許錚隻得強忍笑意,“不別扭,怎麽會別扭呢……”不待他說完,霍仲亨便不自在地揮手嚷道,“行了,就這麽辦了!還不去備車!”
  天色已暗,時間差不多正好,霍仲亨換好正式軍禮服,佩上織金綬帶和勳章,腰間馬刀佩劍佩槍俱齊,最後戴上雪白手套。一切就緒,許錚在門口請示可否出發。霍仲亨頷首,從容步出辦公樓,至後樓大廳負手等候念卿。
  樓梯上步履聲聲清脆,霍仲亨抬眼看去,見一個颯爽麗人亭亭走下樓梯,竟穿了全副男裝,裁剪精妙的白色條紋小西服,既有英挺之氣,又恰到好處地勾出曼妙身廓。她一頭烏黑卷發齊齊梳攏向後,挽做簡潔低髻。素顏不染脂粉,生就一段風流。
  
  【占盡風流】
  
  入暮,廳中華燈漸次亮起,扶梯頂上水晶吊燈投下璀璨光芒,將她婀娜身影映得似真似幻。霍仲亨凝望階上的女子,心頭卻兜上初見她的幕幕光景,穿修女黑袍的她,華服耀眼的她,與眼前素麵朝天的她……紛紛疊印在一起。有一種人是天生的明星,即使不施脂粉,隱於人群,也會有華彩從骨子裏透出來。而他的念卿,恰是這般女子。霍仲亨欠身一笑,穩穩向她伸出手。她抿一絲笑意在唇邊,並不將手交給他,語聲亦清冷,“督軍在等誰?”這話來得奇突,霍仲亨卻沒有半分遲疑,朗聲清晰地回答,“我等的是沈念卿。”
  隨他語聲落地,有純澈光采從念卿眼底掠過,湛瑩的眸子幾乎奪去身後燈色。
  不錯,從此她是洗盡鉛華的沈念卿,再不是浮華環繞的雲漪。旁人不明白的心思,唯他能懂,唯有霍仲亨懂得沈念卿——男裝素顏非為奪人眼目,隻不過,是她揮別過往的一點心跡。
  念卿笑了,款款步下階梯,將手交到霍仲亨掌心,任他將她挽在臂彎。
  副官許錚和侍從長郭培中俱是軍服鮮亮,率六名高級侍從早已候在門外。霍仲亨座車的白底紅字一號已換為黃底黑字一號[1],警戒車輛在前開道,侍從車輛隨後,雪亮車燈齊齊打開,一行車隊儀仗鮮明地駛出督軍府。
  這樣的陣仗是念卿不曾見過的,往日她隻同他出席非官方的交際場合,而正式宴會上,以她的身份是不合宜的。念卿靜默下去,側目看窗外景物飛逝,心緒無端迷離。手上忽覺一暖,被他緊緊握住,他的拇指從她光潔修削的手指上摩挲而過,竟停在了無名指上。念卿心上沒來由一緊,回頭看他,卻見霍仲亨微闔著眼,似在深思又似心不在焉,並未看她一眼。
  整天昏睡著,果真是睡迷糊了,竟想到哪裏去了。念卿側首一笑,仿佛覺得有沙子攙進身體裏,粗礪地磨在某處,分不清是不是痛。下意識去揉眼,卻覺出真有沙子,怕是從車窗外吹進來的。霍仲亨見她低頭揉眼,便伸臂攬過她,俯身小心吹去沙子。念卿眼裏紅紅,有淚水湧出來,霍仲亨一麵笑著,一麵拿手帕給她拭淚,那淚水幾番拭去卻又湧了出來。他頓住,抬起她下巴細細審視,見她眼裏有淚,唇邊卻帶笑。
  “怎麽回事?”霍仲亨眉頭緊蹙,“又是什麽惹你不痛快,不痛快就說出來,哭什麽?”什麽心思被他直來直去地嚷出來,都變成沒意思了,念卿窒了片刻,不由笑起來。霍仲亨見她這樣笑,越發不安,耐著性子問,“是想你妹妹,還是擔心別的?”念卿抽出手笑道,“別胡猜,沙子迷了眼罷了。”霍仲亨看看她,轉頭悶聲不語。車子拐過一個轉彎時,他驀然啊的一聲。司機一驚,慌忙減速下來,見霍仲亨擺手示意無事,才又繼續駛前。
  霍仲亨挑眉笑看念卿,似終於猜透了極難的謎題,“你在氣顧青衣那回事?”他就這麽大大方方將顧青衣三個字提起來,倒叫念卿啼笑皆非,明知他想差了,卻偏不否認,倒看他要說什麽。霍仲亨哈哈大笑,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一緊,反倒問她,“既然知道這回事,為何不直接問我,你又不是那等小心眼的女人。”念卿啞然瞪了他半晌,終是無奈而笑,“你同什麽人做什麽事,總有你的道理,我又為什麽要問。”
  “嘴硬!”霍仲亨笑斥她,“我不信世上有全然不吃醋的女人。”念卿靜了一下,淡淡笑道,“那麽,等到新人換舊人那天,我再吃醋不遲。”霍仲亨搖頭笑,將她攬得更緊些,“念卿,你的毛病就是心重,什麽都不往好處想。”
  仿佛果真是這樣,許久以來,她已習慣了事先想好最壞的可能。念卿低頭不語,良久才淡淡道,“你想偏了,顧小姐那回事我還真未細想過……當時隻道是末路,也就無心理這閑事。”
  霍仲亨沉默片刻,想說什麽,卻隻歎了一聲。原本,他沒指望她怎樣,也不認為她應當堅貞不二。盡忠效死是男人的事,小女子辛苦求存已屬不易,是個男人便不該卷她進這渾水裏受累。薛晉銘旁的還好,惟獨這一件,他是不原諒的。
  隻是,他未想到,這個女人偏就堅貞不二,偏就肯為他舍命。他一直都看低了她,直到那一刻,他的念卿光芒四射,奪盡眾人風采,比任何人都高貴。當她說,“從前是,一直是”……他便知道,傾此一生也不足以報她了。
  “不,你不知道。”念卿平靜地抬眸看他,迎上他深深目光,“你在那時,即便真的棄了我,也不要緊。我那樣做,並不是為你。”霍仲亨目光變幻,溫柔神色斂進深不見底的眼瞳裏,卻仍是笑著,“那是為了什麽?”
  “為了四個字。”念卿輕忽地笑。
  霍仲亨神色凝重,卻聽她柔聲開口,“你說,誌在家國。”
  不是山盟海誓,不是你儂我儂,僅僅隻是他的家國之誌。
  “好不好笑,我這樣的人也肯認命赴死,卻是為這樣一個緣由。”她明眸微睞,自嘲地挑起唇角,笑容裏透出深切的涼,“你都不曾有半些好處給我,若真是那樣死了,到陰司裏也被判官笑話,竟有這樣奇蠢之……”這番胡話到底沒能說完,便已給霍仲亨一手鉗住了下巴,再也說不下去。他的麵容冷冰冰,傾身俯近她,“我說什麽你便信麽?”
  念卿呆了一呆,也是,“誌在家國”不過是冠冕堂皇一句口頭話。可她信,真的信,自始至終不曾懷疑。霍仲亨冷冷詰問,“或許我是欺世盜名之輩呢?”念卿說不出話,卻決然搖頭,眉目間盡是不肯伏低的倔強。他鬆開手上鉗製,她脫口便說,“那我也信!”
  他說什麽都是可信的,他不是旁人,他是霍仲亨。縱是人皆負我,也總有一個人值得豁出所有去信上一回。不若此,人生豈非太過蒼涼。仿如母親遇著她的紳士,人人都會遇上那麽一劫。而她的劫,便是他了。
  霍仲亨眼裏霜色融開,暖暖地看她,“還說不是為我?”
  一語驚醒夢中人,兜兜轉轉到此刻,轉念想來,誰說不是為他!換作旁人,說什麽家國,說什麽共和,隻怕她也不肯信的。原來,她不似自己想象的涼薄,她愛他竟也這樣多。
  念卿這副怔愣神色落在霍仲亨眼裏,卻令他七竅生煙,幾欲發作——什麽冰雪聰明、七竅玲瓏,原來她是這麽個糊塗的東西,一直跟他擰著勁,假裝未曾泥足深陷。都到了這地步,他肯俯首稱臣了,她卻還妄想全身而退!霍仲亨不動聲色,語聲越發醇和溫潤,“這些風波都過來了,往後你有什麽心願盡可以告訴我。上天入地,我總會為你辦到。”
  心願,她的心願……念卿震動,萬般滋味都在這一刻湧上心頭,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或卑微、或奢侈、或渺茫的希望如潮水而至。偏偏到了今日,卻隻剩下無邊惆悵。他掌心覆上她手背,含笑凝望她,“念卿,說你的心願!”
  “我的心願……”她恍惚笑笑,終於記起很重要的事情,“對,我想從此自由自在,去我想去的地方,說我想說的話;和念喬一起回我們從前的家,把媽媽喜歡的院子再修起來。”她閉眼想了半晌,猶自喃喃囈語,“我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沒有人認得我的偏僻山村,養很多貓和狗;或者,住在海邊的屋子,春天的時候種下很多花……啊!”念卿猝然痛呼,被霍仲亨猛地攥緊手腕,抬眼見他麵色鐵青,一張臉上烏雲密布,似有雷霆暴雨將至的征兆。
  她說了半天的心願通通都是亂七八糟,竟沒有一句提到他,竟沒想過要同他執手到老,卻說什麽自由自在,要去很遠的地方……霍仲亨冷冷瞪住她,隻覺這輩子都沒這樣失望憤怒過,正待開口時,車子卻是一緩,穩穩駛入了燈火輝煌的迎賓道上。
  華燈照耀,沿途警衛士兵立正向霍仲亨座車敬禮。遠遠已見燈火輝煌,宴會廳外滿滿的豪華轎車一字排開在草坪上,穿黑色燕尾服的侍從每三步一人侍立在側,儼然升平盛世,繁華無邊。車門開處,吳議長領著一眾高官早已迎了出來。念卿將手遞給霍仲亨,甫一站定,兩側隔欄外頓時有耀眼白光閃動。念卿下意識抬手去擋,卻被霍仲亨一手攬住,不由分說挽住她步上大門台階。
  此起彼伏的白光閃得人眼花繚亂,被攔在遠處的中外記者不顧一切想要靠近,紛紛高舉了照相機朝他們掀動快門。如此場麵念卿並不陌生,站在光環中央展示美麗羽翎與歌喉,本就是她的天賦。然而此刻站在霍仲亨身邊,迎麵一道道探究叵測的目光,卻似絲網絆在足下,令她遲疑了步伐。霍仲亨覺察了她的凝滯,回身站定,迫著念卿與他一同直麵鎂光燈閃爍處。他奕奕目光環視四下,用隻有她聽得見的語聲說,“往後,這便是你的舞台。”
  念卿一震,仿佛重回初次登台的那刻,耀眼燈光穿透身體,直抵靈魂。
  她的舞台,原以為永遠隻是一個人的舞台,不管有沒有人喝彩,都要將一生一曲唱完。可是他來了,他在這裏,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影子……無處不在。明滅閃爍的光芒裏,念卿緩緩揚起臉龐,白衣皎潔,獨立於霍仲亨身旁。戎裝的督軍雄姿英發,如伴木蘭,如攜紅玉,端端是“美人如玉劍如虹”,一雙璧人,占盡風流。
  圓廳裏翹首久候的眾人為之目眩,紛紛讓向兩旁,向今晚的主角致意。
  穹頂上流光溢彩的巨大水晶吊燈,照得四壁燦然生輝。置身此間,每個人都似鍍上了一層光環,光影又織成麵具,覆在千人如一麵的謙謙笑臉上,如一出天衣無縫的表演。人群中不乏昔日熟悉麵孔,念卿從他們麵前一步步走過,目光掠過諸人,既不回避亦不駐留。惟獨在看見顧青衣的一刻,腳步為之略緩。遠遠立在人後的顧青衣,衣飾素淡,毫不張揚,高挑身姿仍似寒梅獨秀。
  隔了人叢,二人目光交匯。
  念卿凝眸,旋即微一頷首,唇畔笑容加深。
  宴會是為慶賀霍仲亨就任代省長而舉行,規矩上應由國民議會吳議長來主持。如今議會雖是個虛設,台麵上卻是少不得的。吳議長年過六旬,早年曾追隨康梁,多年混跡政壇,一番歡迎辭講得滴水不漏。既討好了霍仲亨,又不失麵子上的堂皇,時時引得掌聲如沸,群情熱忱之至。每有讚頌之語,左右便是一片附和之聲。霍仲亨卻隻是含笑聽著,神情似有所回應,又似全然未曾看在眼裏。
  明知這些溢美之辭不無阿諛,念卿聽在耳中,卻仍是欣悅。他們褒頌他,無論如何誇大,在她聽來都是理所應當。霍仲亨察覺到她目光,側首看來,與她相視而笑。他忽而低頭,在她耳畔悄聲問,“什麽是對男人最高的嘉賞?”念卿一怔,他並未期待她的回答,徑自說出了答案,“一定是所愛女子的崇拜。”念卿大窘,忙不迭垂眸,已來不及收回眼裏崇拜之色,引得霍仲亨忍俊不禁。
  愛,他說所愛。念卿呆了一刻才回過神來,耳邊卻是如潮掌聲湧起。
  吳議長致辭已畢,眾人都等著霍仲亨的講話,他卻毫無這個意思。一聲清越鈴響,侍者托了銀盤魚貫而入,宴會正式開始。眾人俱是愕然,散開後各自竊竊聲議論。念卿亦覺奇怪,轉念一想,以仲亨的性子怕是有極重大的決定,才會留到最後宣布。然而來不及探問,舞曲已悠揚奏起,四散空出的圓廳中央,隻剩她與霍仲亨二人。刹那間時光流轉,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光影,她第一次將手交到他掌心,第一次同他共舞。
  那是一場精心安排的相遇,輔著衣香鬢影,輔著酒色迷離。
  
  眾人看得呆了,起初還有守舊的夫人們看念卿的男裝不慣,暗自等著看她跳舞時尷尬。然而她竟不顧這身不倫不類的打扮,與督軍相攜起舞。二人舞步灑脫有行雲之逸,卻無流水之潺。在各色裙袂飛揚的舞池裏,惟這二人灑脫自如,剛柔相宜,攜走無窮驚豔。
  念卿低了頭笑,鬢旁拂到他暖暖氣息,一時心悅神弛。
  “仲亨。”她忍不住開口,輕細地喚了他一聲。他淡淡應了,她卻不知要說什麽,隻是詫異於他的沉默。“在想什麽?”念卿抬眸看他,卻在他臉上發現了一掠而過的尷尬神色。霍仲亨側過臉,卻躲閃不開念卿探究的目光。原本就未想好的話,更是亂了頭緒,連事先想好的句子也忘了。念卿看他臉色古怪,越發覺得不安,“有什麽事?”
  “嗯,有點事。”霍仲亨竟語塞起來,腳下一不留神踩錯了拍子,險些踩到她足尖。堪堪一收勢,卻將念卿抱了個滿懷。四目相對,兩人同時脫口道,“我……”
  “督軍!”身後一聲通稟,令兩人迅速回過神來。霍仲亨轉頭,怒視不合時宜冒出的許錚,“說!”許錚上前一步,語聲壓得極低,念卿卻還是隱約聽見了——
  “有不明身份之徒混入第一獄所,欲救出薛晉銘,當場事敗。獄警擊斃三人,逮捕一人,現正審訊中,薛晉銘已轉移至重刑室看押。”許錚一叩靴跟,低頭聽候指令。念卿惶然望向霍仲亨,在他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怒,隻見他略略頷首,“知道了。”
  許錚悄然退下,雖引起不少人注目,倒也並無太大動靜。念卿被霍仲亨挽在臂彎,隨著未完的舞曲,繼續舞步蹁躚。然而心神一亂,舞步屢屢出錯。霍仲亨仍是笑著,也不多說,隻將她攬得更緊。念卿忍了片刻,索性單刀直入,“薛晉銘會判重罪麽?”
  霍仲亨一笑,“這不由我裁定。”
  可你一句話便能左右裁定人的意誌,念卿不敢直接說出這句,隻委婉地笑笑,“你不是說過他迷途知返嗎?”
  “今晚不適合這個話題。”霍仲亨拒絕得十分幹脆,令念卿啞口無言。可重刑室三個字著實怵人,令她無論如何也不忍心,明知不智也要再問一句,“他會不會被刑訊?”
  “如果會呢?”霍仲亨淡淡看她,“你便去劫獄嗎?”
  他這麽說,定是不會用刑了,念卿總算鬆一口氣。再偷眼一看霍仲亨的臉色,頓知沉默為妙,最好一晚上不要說話,等他氣頭過去——對付他的壞脾氣,她早已駕輕就熟。恰這時舞曲漸杳,霍仲亨一呆,最緊要的話還沒說出口,不覺惱怒這舞曲也太短。念卿見他神色不對,當即眉眼彎彎笑得似隻狐狸,“我去補妝,一會兒回來。”
  “念卿!”霍仲亨眉頭一皺,伸手拽了個空,身後卻是一眾官員圍了上來,將他簇擁在了中間。
  
  【執子之手】
  宴會才剛開始,眾人都忙於同新朋故友寒暄應酬,休息間裏還沒有人。念卿悄無聲息避入幃幕後,從桌上銀煙盒裏抽出支煙,卻發現裝洋火的小匣子是空的。原本紛亂心緒越發的不安寧,心頭盤桓著“重刑室”三個字,似一團濕冷的寒氣罩著。那是重犯死囚關押的地方,每每想起記憶裏陰森森回蕩著老鼠叫聲的監獄,仍會不寒而栗……母親就是死在那種地方,感染傷寒,最後也不知道葬在哪處公墓。
  她想象不出薛晉銘在重刑室是什麽樣子,也不敢往明白裏想。他那樣的一個人,若置身滿地汙水橫流,灰老鼠四竄的地方,會受得了麽?無論如何,他總是沒有害她,自始至終都顧惜著她。念卿立在窗後,凝望外麵花園出神,想來霍仲亨正忙於周旋應酬,顧不上找她。
  劫獄,究竟是誰幹的,難道不知這樣做隻會害了他麽。薛晉銘原本不是重罪,若因劫獄而負上更多罪名,隻怕才真是在劫難逃。想著那人笑貌言語,隻覺深深無奈,也沒了心情裝扮笑顏。窗外夜色恬美,隱約可見城中燈火,念卿把玩著指間香煙,卻聽身後有人笑道,“這麽巧。”
  顧青衣不知何時進來的,懶洋洋環著臂微笑,一身素淡旗袍,梅子色口紅豔得別致,襯了她白淨膚色,嫋嫋眉眼,別有一種清幽情調。身後跟著個男伴,膚色略深的瘦高青年,樣貌風度俱佳,卻不似風月場裏的人。兩人相視,念卿晃一晃手裏香煙,閑閑笑道,“可不是巧麽。”
  那男子上前替她點煙,態度殷勤而恰到分寸。煙霧升起,念卿目光掃過他雙手,抬眸隻是一笑。顧青衣倚了紫絲絨沙發,亦將一支煙點著,笑著介紹那男子是南洋華商,姓嚴,有個拗口的洋名叫作Danna Yan.
  兩位女士在此休息,嚴先生便識趣地告退。顧青衣伸出手給他,他欠身行了個老式吻手禮,翩然轉身出去。見念卿饒有興味地瞧著,顧青衣聳肩一笑,“南洋闊少,做金主最適合不過。”念卿點頭笑,“尤其是拿槍的金主。”
  “譬如霍督軍。”顧青衣似笑非笑地挑眉,目光卻已轉為銳利。
  “彼此彼此。”念卿毫不含糊,單刀直入將場麵挑明,笑吟吟瞧著顧青衣臉色的轉變。震動之色卻隻在顧青衣臉上一掠而過,隨之卻是失望。顧青衣悶悶掐滅了煙,唇角輕俏地一撇,“真無趣,我討厭太聰明的女人。”念卿很無辜,揚起右手給她看,“南洋闊少握槍的老繭一大圈,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事實上,今晚一見到顧青衣,念卿已覺出奇怪。這樣的場合下,別人或許不清楚底細,霍仲亨卻不會樂於讓念卿見到她。即便她是某位富商要人的女伴,也會從來賓名冊上剔除……除非,她以特別的理由或身份來出席晚宴。這個疑問,直至見到她的男伴,方才豁然明朗。嚴先生點煙的時候,手上硬繭被念卿瞧了個分明,這顯然是握槍多年才會留下的痕跡。
  論應變見識,念卿自然不是常人,一竅開而百惑解——既然中國夜鶯可以是紅顏誘餌,南洋闊少實則軍人出身,那麽風流紅粉顧青衣為何不能另藏機竅。
  顧青衣的眉目隱在嫋繞煙霧後麵,瞧不真切,越發透出若即若離的神秘。雲漪與顧青衣,兩個紅極一時的名字,同是夜幕下幽豔暗放的花,紅蕊綠萼下同樣潛藏著不可見的刺。今日兩人終於狹路相逢,隻是“雲漪”已不存於世,兩個傾城名伶從此再無交鋒機會。
  女人之間的戰爭往往無聲而微妙,有時尚未謀麵,暗流已起;有時急流洶湧,複又惺惺相惜。兩個女子彼此審視,一般的玲瓏水晶心肝,滴水不漏的笑容下,誰也窺不破對方心思。今日境地,說來是念卿的上風,卻是顧青衣搶了先機。狹路相逢或可偶遇,此時的巧合,顯然是有備而來。似顧青衣這樣的女子,至少不會浪費時間在爭風吃醋上。
  話雖如此,女人終究是女人,顧青衣正色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我總好奇,若是當日快上一步,令他先遇上我,不知還會不會輸給你。”——原來兩頭都是同樣的招數,各使一出美人計,不知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念卿認真想了一想,“那也真未可知。”
  “無端便宜了臭男人。”顧青衣自嘲地笑笑,重又點燃一支煙。她撇嘴的樣子很是特別,潑辣裏透著媚色,鮮有男子抵得過這樣的誘惑。念卿發覺自己開始欣賞這位顧小姐,未及開口,卻被她搶先說出來,“你比傳聞中可親,我瞧著喜歡。”念卿莞爾,“我們原是同類,何不相親相愛?”顧青衣脆聲大笑起來,豔豔蔻丹指了念卿,“我真喜歡你,同聰明人講話果然不費勁,這可省了工夫。”念卿笑容不減,徐徐吐出一口煙,靜候她的下文。
  當日方繼僥聯合親日派閣員,暗中截斷了霍仲亨調兵的通路。然而一夜之間,浩蕩軍隊仿佛從天而降,致命一擊令方繼僥潰不成軍,自此全省都在霍仲亨控製之下,令北平鞭長莫及。
  雖是神機妙算,可這番漂亮手段,也不是霍仲亨一人之力辦得到的——
  當日北平內閣迫於外交壓力,嚴令霍仲亨釋放日商,更要求他向日本領事公開道歉。一連三道密電終於令霍仲亨動了真怒,回覆電文隻一句話:“如此政府,焉能代表國民之意願”。
  此時南方派遣專使,化名南洋嚴氏富商密見霍仲亨,適時遞上橄欖枝,遊說他投效南方。其間引線搭橋的人,便是南方設在此間的秘密棋子顧青衣。此次南邊誠意非凡,給出條件有二,一是出借海上通路及艦隊,助霍仲亨秘密調兵入境,布下製勝一棋。兵變之後,南方政府立即發表公開宣言,支持霍仲亨鐵腕平息日商事件,承認其代省長身份。
  “其二呢?”念卿平靜開口,對顧青衣道出的內情多少已經猜到,對南方的好感此前也聽仲亨略略提過,隻是不知他究竟與南方訂下了什麽條件。
  “其二更是優厚。”顧青衣歎口氣,“總理連委任狀也已備好,隻待他點個頭便出任陸軍總司令,統領北伐軍事。一旦完成統一大業,軍事大權握於誰手不言自明……這樣的好事,偏有人還不識貨。”
  “於是你便找上我?”念卿深睫閃閃,驚詫神色好似聽到最不可思議的笑話。顧青衣懷疑她沒聽清楚,又將出任陸軍總司令這回事重說一遍,卻隻見念卿啞然失笑。
  “原隻當他是個武夫,不料還是奇貨可居。”念卿戲謔地摁熄了香煙,站起身來看著顧青衣,“如果你想讓我勸說仲亨,那可抱歉了,你怕是高估了我,也低估了他。”話不投機半句多,念卿歉然一笑,轉身便要離開,身後顧青衣隻不緊不慢補上一句,“你就這麽甘心?”
  到底是同類,或者說物傷其類,這一聲“甘心”硬是絆住了念卿的步子。
  見沈念卿轉過身來,顧青衣鬆一口氣,卻見她定定瞧著自己,原本一雙眼裏嗔笑怒罵皆是文章,此刻卻浮上一層空寂冷意。這神色,顧青衣並不陌生,因為每日鏡中她也常見。不同風光底下,她們有著一樣的軟肋。於是顧青衣笑了,“你可知道北平的動作?那幫子人隻會靠錢賄選,一說要打仗怕都怕死了,哪能真同霍仲亨翻臉。內閣已經放出話來,本省地盤奉上之餘,還請督軍大人賞臉入閣……老實說,這價碼比之我們這頭也不遜色。隻是南邊海闊天空,什麽都是新的,由得你從頭來過;而回了北平,入了內閣,霍督軍就不是現在的霍督軍。霍氏在北平有頭有臉,人家元配雖沒了,兒子家眷卻是在的。沈小姐,敢問一句,您跟去北平打算屈身為妾,還是繼續做個不見天日的情婦?”
  若有人問,被刀子割上一記再撒滿鹽粒是什麽滋味,那便是此刻的滋味了。
  念卿低了頭笑,在這樣的時候仍有心情自嘲。偏偏顧青衣一張嘴似淬毒的匕首,生生要將人淩遲,“薄命憐卿甘作妾,沈念卿這名字果真要一語成讖麽?”
  該回答她什麽?依著一副傲骨,冷冷反擊說,“天地之大,我自有幹幹淨淨的去處”;又或者說,“所謂名分,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這些話盤旋唇邊、心頭,是這樣想著,卻無法這樣說出口。對著一個同類,一個或許看穿了她肺腑的人,念卿說不出這般冠冕堂皇的話。
  如何能再騙自己,若說不想跟著他,那是假的;再多自由,再廣闊的天地,沒有他都是徒然;若說什麽都不在乎,也是假的……劫後餘生風波定,戲文裏的英雄美人從此便可鴛鴦雙棲,不問紅塵,隻留風流佳話在人間。可她呢,不見光的夜鶯被高懸在陽光底下,唱罷了,歌完了,是躲回金絲籠裏,還是振翅投向天空?
  生死契闊容易,人間煙火難捱,相愛是兩個人的事,相守卻是另一回事。
  “一朝恩盡紅顏老,你真的不為自己打算?”顧青衣語聲輕微,念慣戲文的人總帶著些嫵媚腔調,幽幽眼神更似有蠱惑人心的力量,令念卿一時恍惚,疑是身在戲中。
  可是她的戲,早已經唱完了。戲台上的雲漪已經謝幕,往後活在世間的是沈念卿,真真切切活在這凡俗世間,識進退,知得失,做一個簡單女子。
  “我沒什麽打算。”念卿笑得恬淡,臉龐逆著身後變幻光暈,悄斂了明媚容華,“顧小姐是有誌向的人,我很佩服,多謝你替我設想周到。念卿孑然一身,去留無足掛齒,往後若有機緣,我們或可成為朋友。”顧青衣凝視她,惋惜之色溢於言表,“我本以為你是聰明人。”
  念卿揚眉一笑,“我向來不是。”
  一曲間歇,舞池裏人叢尚未散開,卻見顧青衣與沈念卿款款相攜而來,兩個女子或柔媚或清麗,一似庭花,一似秋月,映得滿堂華彩盡失顏色。
  饒是如此奪目,卻隻有那些個洋人和幾個留洋回來的新派小姐肯同她們寒暄說笑。風塵女攀上再高的枝頭也還是風塵女,仕紳夫人們是萬萬不屑於她們結交的。在場男士俱是城中頭麵人物,再是神往也不敢在今日場合下流露殷勤。隻有顧青衣的男伴陪在二人身邊,態度殷勤,風采煥然,時有妙語如珠引得佳人展頤。
  稍停,舞曲又起,嚴氏公子朝念卿翩翩一欠身,含笑邀她共舞。念卿莞爾將手遞出,猝不及防卻被一人從身後接過。霍仲亨不知何時離開了眾人層層簇擁,已來到念卿身後,正目光溫潤地瞧著她,一點笑容若有若無浮現。他這副神色瞧在旁人眼裏隻道是溫情款款,惟獨念卿暗自叫苦……霍仲亨笑著向嚴公子說聲抱歉,卻將念卿的手緊緊攥在掌心,不由分說攜了她步入舞池。
  舞曲纏綿回旋,念卿小心跟著他的步子,低頭等著被他責問。半晌未見動靜,他隻是輕輕攬著她,舞步趨止流連,專注而沉默。她與顧青衣相見,他瞧在眼裏,心中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一笑揭過,並不過問,仿佛隻當是兩個女人的閨閣閑話。可見,他是真的信她了……念卿心中感動,悄然握緊了他的手,靜靜依偎在他臂彎,隻覺四肢百骸都是綿軟。
  “我說了不算,定要親眼見過才相信。”霍仲亨雖是笑著,言語卻毫不留情麵,“這下眼見為實,該安心了?”顧青衣這件事上,原本沒有誰理虧,被他這麽一揶揄倒叫念卿啼笑皆非。
  “方才顧小姐問了一句話,倒讓我答不上來。”念卿眸光瑩然地瞧著霍仲亨,看他揚眉靜聽下文,便學著顧青衣的懶懶語調說,“若是當日換她先遇上你,不知又會如何。”霍仲亨一怔,旋即朗聲大笑,“孩子話,這種事又不是論資排輩,還講究個先後。”念卿低頭但笑不語,良久卻歎息道,“到得太早是錯過,到得太晚也是錯過,冥冥中或許真有天意。”霍仲亨眉頭一皺,聽到這話頗不是滋味,什麽叫到得太早也是錯過!當下臂上一緊,將她箍在懷中,冷冷斥道,“哪來那麽多錯過,整日盡會胡思亂想!”他光火的樣子看得念卿竊笑不已,越發同他戲謔起來,未說幾句卻見他垮下臉色,悶聲道,“別鬧了!”
  念卿斂了笑容,被他突然端肅的神色驚住。
  迷離變幻的燈色下,她仰起臉來一瞬不瞬望著他,似乎被他語聲嚇住,隱在濃睫陰影下的眸子透出一絲緊張。霍仲亨見她這般神情,越發忐忑,暗自又將許錚罵了一遍——這小子的餿主意若是搞砸了事,定要踢他去馬房,刷上一個月的馬!
  好端端學什麽洋人做派,這種事拿來大眼瞪小眼地問上一遍,還有什麽意思。中國人講的是含蓄,花前月下終身暗許,何其美好的意境。偏偏許錚一口咬定沈小姐是新派人,要當麵弄上這麽一套才叫羅曼蒂克……見鬼的羅曼蒂克!霍仲亨黑著臉,斬釘截鐵開口,“念卿,我有禮物給你!”
  竟有人送禮送得如臨大敵,念卿愕然之下,卻聽得他問,“當日你在這裏送我兩件禮物,可還記得?”當然,她當然記得,一件禮物是她彈給他的曲子,另一件禮物便是她自己。霍仲亨將念卿左手一握,“這便是我的回禮!”
  冰冷的硬東西套入無名指上,念卿怔忪低頭,見銀白指環托起光華璀璨的一粒石頭在指間閃閃發光。無名指,他將這石頭套在她的無名指……耳邊突然靜了,連樂聲也不見,仿佛一切聲音都靜止了下來。他怎麽能套在這裏,這可要鬧笑話的……念卿下意識便要摘下戒指,卻被霍仲亨一把攥住。他聲色俱厲說了一句什麽,念卿沒有聽清,一時間隻覺倉皇尷尬。見她低了頭還要去摘,霍仲亨終於暴怒,“給我收下,不許摘!”
  這一次,周遭是真的靜了下來。
  眾人都被霍仲亨這一聲怒斥驚住,樂手們不敢再彈奏,眾人麵麵相覷,四下裏鴉雀無聲。念卿終於魂魄歸位,一口氣還未喘過來,已被霍仲亨一手拽住,闊步登上大廳前方台階。
  “眾位,本人在此宣布兩件事情。”霍仲亨開門見山,半句場麵話也沒有,“其一,解除本省戒嚴,恢複南北交通,全麵停止四省戰事。無論南北,都是中華版圖,手足相爭傷在自身,本人衷心希望停止內戰,重啟南北和談!”
  話音落,全場靜,旋即掌聲如雷。
  隻有不愛打仗的百姓,沒有不愛打仗的軍閥。有仗打,才有地盤可搶,有錢財可刮。人人都猜霍仲亨到底會幫北邊打南邊,還是幫南邊打北邊,不管幫哪一頭,都少不了他的好處。
  但是霍仲亨說,不打,哪一邊都不打。
  加上本省在內,四省地盤都已落入霍仲亨手中。四省戰事全麵停止,無異於隔斷了全國戰局,哪一頭想再鬧大都是不易,要麽就此僵持,要麽坐下來和談。
  一定有人不樂意,但也一定有更多人撫額相慶——譬如眼前眾人神色各異,或震動或激越或失望,掌聲卻依然久久不息。畢竟,期望戰事平息,南北統一才是國民真正的意願。
  念卿一時間忘了心中震動,情不自禁為他鼓掌。
  霍仲亨轉頭看她,微微一笑,驀然將她的手牽住。念卿一窒,隻見他麵向眾人朗聲說道,“其二,宣布一件私事——本人與沈念卿小姐正式宣布訂婚。”
  
  【雲誰之思】
  “然後呢,然後呢?”桂珍姐興奮得滿臉通紅,緊逼著念卿追問不休,“督軍還說了什麽?那些人臉上都是什麽表情?”一整下午她就沒有消停過,逼得念卿啼笑皆非,“好桂珍,你饒了我,那些真的不記得了!”叫慣了陳太,一時改口頗不習慣,念卿不肯叫她桂珍姐,隻是一口一個桂珍地叫。桂珍姐不滿地笑啐,“沒大沒小,少來敷衍我,那種場麵是個女人都會記上一輩子,我才不信你不記得!”
  念卿笑盈盈隻作沒有聽見。回想當時情形隻覺身在夢中,一切都是影影綽綽,那些人都有什麽反應,誰嘩然、誰震動、誰歡喜、誰祝福,似乎同她都沒有關係。彼時隻記得,他緊緊牽著她的手,掌心溫暖堅定,再也不曾放開。
  生死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就這樣將手交到他手中,無名指套上他的戒指,小小一圈,圈出一個新的天地。從前人們相信,無名指有一條血管通向心髒,套住這手指就套住了一個人的心,這便是婚戒的由來。指間光采閃爍,念卿抬手迎上光線,看晶瑩剔透的小石頭折射出幻麗色彩,仿佛夢裏光景。
  萍姐推門進來,連喚了兩聲沈小姐,卻見念卿自顧出神,唇邊噙一抹淡淡笑意,壓根就沒聽見。桂珍亮開嗓子喚了聲“霍夫人”,驚得念卿回首一怔,霎時頰上飛紅。萍姐忍笑道,“送禮服樣子的人來了,請沈小姐下去看一看。”
  訂婚宣布得突然,索性連訂婚宴也免了,直接將婚期定在半月之後。許錚直笑說督軍是他見過最心急的新郎官,若不是礙於沈小姐的體麵,最好連這些過場都省了,直接將人搶入督軍府去。這一來可將督軍府上上下下忙了個腳底翻天,婚禮相關瑣事無數,從禮堂布置、禮賓喜帖到新人禮服,都得趕在十天之內置備就位。單禮服這一樁,就叫全城最出名的四家裁衣店各送十套樣子,又從英國訂了最新式的婚紗,其他首飾鞋子捧花通通都要全新訂製。
  四十套禮服眩目鋪開,將小客廳映得五色繽紛,流光溢彩。喜紅、燦金、寶藍、絳紫;蘇繡、蜀繡、湘繡、粵繡;訂珠、串銀、挑龍、繡鳳;中式、西式、傳統式、改良式……直把人看了個眼花繚亂。念卿不喜歡太過濃重富麗,挑了幾款都是輕約典雅的,令桂珍直嚷著太素了。
  其中有件茜紅色小禮服令念卿眼前一亮,“念喬穿這款一定可愛極了。”萍姐一麵記下來,一麵問尺寸如何改,念卿沉默了下,淡淡說,“送過去給她試了尺寸再改。”
  當日兵變之後,關押在薛晉銘別墅的宋念喬和程以哲都被解救出來。程以哲受了些刑囚,傷勢並無大礙,念喬倒是毫發無傷。起初風波未定,霍仲亨將念喬暫時安置在小公館,隨後念卿醒來,當晚便宣布訂婚。直到次日晚上,念卿才單獨去了小公館,與念喬談了整晚,回來時仍是單獨一人。霍仲亨問她為何不接妹妹過來,念卿隻說念喬性子內向,一時還不習慣。
  桂珍看一眼念卿神色,試探說,“兩姐妹總這麽分開住著也不方便,還是把念喬小姐接過來吧。”念卿笑一笑,不置可否,轉身專注挑選禮服。桂珍忍不住抱怨道,“你讓那小妮子一個人待在那邊,也不管束。那姓程的從前招惹你,現在沒了指望便去搭上念喬,瞧著就讓人討厭!”
  念卿仍是笑著,不緊不慢道,“這話可不公道,念喬自己喜歡人家,怎麽能怪程先生。原先我不許他們來往,是礙於當時處境,他們兩人有緣患難,若真能兩情相悅也是好事。”
  “這話可真不像你說的。”桂珍皺眉看她,轉念一想卻又笑道,“是了,如今自個兒恩愛,果然看什麽都順眼。”念卿也不解釋,含笑背轉了身,眼底卻有一抹無奈掠過。
  到底人長大了,不比得小時候打上一架也不記仇。縱然是姐妹,一旦生分了,也再回不去往日的親密。最熟悉的親人突然換作另一個人,從貧寒女子到督軍夫人,連帶著周遭一切都改變;生母的舊事揭開,任是誰也難以接受;原是相依為命的兩姐妹,如今憑空多出一個霍督軍、一個程先生,生生替代了彼此最親密的位置……短短時日,變故頻生,總要給彼此一些時間慢慢接受。
  說曹操,曹操到,剛提及了程以哲,便有仆人來通報說,程家二小姐求見。
  桂珍嗤笑一聲,“我說吧!”
  程以哲無罪開釋之後,因敢於執言,又受人迫害,一時成了正義人物,受到霍督軍公開褒獎。他本人出獄之後,因傷病未愈,一直深居簡出。念喬去程家看望了他兩回,立時便有言語傳開,程家自然也樂於攀上霍夫人這門高枝。
  仆人將程二小姐和同來的一名女伴引進二樓小會客室,二人才坐下,便見念卿走了進來。程二小姐忙不迭起身相迎,身旁女伴反而落落大方,摘下帽子朝念卿略一點頭。
  “方小姐?”念卿大感意外,全未料到程二小姐攜來的女伴竟是她。眼前冷冷而立,一身素色旗袍,蛾眉淡掃的女子,正是方繼僥的愛女,薛晉銘的未婚妻——方洛麗。
  原來程二小姐竟是方洛麗的同學,世界果真很小,兜兜轉轉也有避不開的人。見沈念卿對方洛麗的出現如此愕然,頓時令程以臻暗出了一手冷汗。以臻性子溫厚,最見不得人落魄可憐。眼見方家一敗塗地,昔日省長千金,如今想要見上督軍夫人一麵,還需繞上七八個彎,托她代為引薦,怎能不心寒。仆人奉茶上來,沈念卿略抬目光,示意下人先為方小姐上茶。這不動聲色的一眼卻令程以臻心頭一寬。
  洛麗今日來,是以客人隨伴的身份,照理最後才輪到給她上茶;沈念卿顯然已明了她二人來意,也並未因方家的關係冷遇洛麗,反而以上賓待她……大概洛麗也未料到念卿待她如此客氣,隻淡淡道了聲謝。原本尚有三分偏見的程以臻,再看這位督軍夫人,不由多了三分敬意。
  程以臻初次拜訪念卿,隻說替家母致謝,感激督軍大人賜還舍弟清白。三人心知肚明,各自揀著場麵話寒暄客套一番,以臻適時提及對園藝的興趣。督軍府後麵的園子恰出自名師設計,念卿便領了二人往花園參觀……程以臻領著花匠邊看邊問,不覺走到花徑另一頭去。
  方洛麗在小噴泉跟前駐足,轉身凝視念卿,“沈小姐,恭喜。”這話近幾日已聽得太多,但從她口中說出卻不一樣。方繼僥尚在獄中待審,沈念卿又是這樣特殊的身份處境,方洛麗此時見她,一言一舉都是要避嫌的。
  “多謝你。”念卿直視了她,目光坦蕩,“方小姐,你我見麵不易,有事盡管直說。”如此單刀直入,反令方洛麗鬆了口氣,繞圈子委實不是她的長處。方洛麗將唇一咬,直截了當說:“我有兩件事求你幫忙,你若答應,任何報酬我都肯出。”
  原來她不是乞求,而是來談條件。念卿微怔,繼而由衷微笑,這硬氣的女子,雖過分單純卻也異常可愛,全不似念喬那般偏狹,反而極有擔當。見念卿露出笑容,方洛麗臉色有些漲紅,“我知道你現在不缺錢財,我能付給你的也不多,但這人情隻要欠你一天,我必定加倍償還。”
  念卿深深看她,“你不恨我麽?”
  方家落到這個境地,可說全拜霍仲亨所賜,與念卿也不無關係。然而方洛麗咬唇將臉側向一旁,過了半晌才冷冷答道,“我不喜歡你,也不恨你。父親有今天,是他自己走錯路,若是早點聽我的勸……”她仰起頭,低澀語聲一頓,“總之,錯便是錯了,怪旁人也無用。”
  想不到她能明理若此,念卿斂了笑容,心下肅然。方洛麗轉頭卻是一笑,“當初為了晉銘,我倒也恨過你,現在想想毫無意義,即便沒有你,他也不見得一定愛上我。”
  方繼僥那等小人竟養出這樣磊落通透的女兒,念卿心底唯能有此一歎。
  贅言已是多餘,念卿爽快問道,“哪兩件事?”
  “我父親患有肝病,在牢裏過得艱難,我想讓醫生每日探望他一次。”方洛麗的要求很簡單,也在念卿意料之內。念卿當即點頭,“我盡力而為,但醫生必須由獄方指派專人。”
  “你頭腦真縝密。”方洛麗自嘲地笑笑,“放心,我沒那劫獄的本事。”——提及劫獄,她神色為之一凜,“另外,前日劫獄的事,絕不是四少的意思,那是北平有人故意害他,想滅了他的口!”見念卿皺眉不語,方洛麗急道,“四少素日為人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什麽大惡人,就算有錯也不至死,難道你真能眼睜睜看著他遭難……”
  “滅口的事,你從何得知?”念卿驀然截過話頭,將方洛麗問得一怔。低頭遲疑良久,方洛麗總算開了口,“是李孟元的妹妹報的信。”
  “李繁琦?”念卿挑了挑眉,方洛麗無聲點頭……繁琦這名字是聽四少提過的,念卿略一沉吟,心中已明白過來,“請放心,督軍不會為難四少,目前暫時留在重刑室比外頭更安全,過兩日自然會放他出來。”
  “不,你不明白!”方洛麗脫口道,“他已經回不去北平了,那邊已萬萬容不下他!”
  她當然明白,劫獄的事早已查明是有人暗中欲下毒手,此時最想令薛晉銘永遠閉嘴的人,顯然來自北邊,也來自他身邊。出獄之後,四少的處境隻怕比在獄中更危險。
  “我求你的第二件事,便是讓晉銘留在這裏,至少這裏還有他一方立足之地,還有我在他跟前……他如今實在已是一無所有!”方洛麗語聲驀然哽咽,轉過頭再說不出話來。
  身後良久沉寂,不見沈念卿有所回應,方洛麗自覺失態,胡亂拭了拭淚。卻聽沈念卿淡淡開了口,“若是他去更遠的地方呢,你仍願意陪伴他?”
  送走程方二人,萍姐來說禮服還等著確定樣子,念卿卻已沒了心情,隻覺深深疲憊。正要回樓上休息,淩兒哭兮兮跑來說貓咪不見了……萍姐直罵女仆忘記鎖好後院的門,翻來覆去找了半天,那乖順懂事的花貓竟真的不知去向。
  霍仲亨回來的時候,正瞧見一屋子亂惶惶的情形,四下不見念卿,女仆卻說沈小姐爬到閣樓找貓去了。
  念卿半身懸在梯上,極力踮腳張望,口中喵喵的喚著。
  “給我下來!”霍仲亨一聲急斥,嚇了念卿老大一跳,未及轉身已被他緊緊拽住,淩空橫抱了下來。念卿急急告訴他貓丟了,霍仲亨啼笑皆非,“勞師動眾就為一隻貓,你喜歡多少養多少,丟一隻怕什麽!”
  “那怎能一樣,這貓跟了我這麽些日子,感情總是在的。” 念卿很是黯然,悶悶低頭不再說話,任他怎麽安慰也無濟於事。除了它,世上再無一隻貓咪曾陪伴她渡過那些孤寂日子。貓如此,人亦如此。縱有萬般不是,也抹不掉相悅過的痕跡,真真假假總在心頭。
  霍仲亨著了急,“明天我給你找一隻更好的!”更好,世間有無數更好,直至認定了你的那一個,便再沒有更好……心念至此,念卿驀然觸動,深深蜷伏在霍仲亨懷中,再不願離開。
  方洛麗來過的事情,連同李繁琦的報信,念卿都原原本本說給霍仲亨聽了。
  “隻怕不單李孟元心裏有鬼,躲在他後頭害怕的人更多。”霍仲亨神色冷峻,對北平雖是徹底絕望放棄,提及政客腐敗終究還是憤怒。念卿本不願在他麵前過多提及薛晉銘,此時卻忍不住追問,“你引薦薛晉銘給南方的事情怎樣了?”霍仲亨看她一眼,漫不經心隻說了四個字,“皆大歡喜。”念卿心頭一寬,欣慰之色溢於言表。霍仲亨看在眼裏,微微一笑道,“薛晉銘是聰明人,識得進退,你倒不必替他操心。”
  南邊正是用人的時候,薛晉銘才幹見識均是不凡,去到南邊自有一番作為。
  “多一個盟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念卿巧笑倩兮地瞧著霍仲亨,不失時機給他恰好的恭維,“也隻有督軍大人能有這番胸襟,肯替人鋪路,化舊怨為新盟。”
  霍仲亨瞪她一眼,“你也不錯,人情賣得順溜!”
  在霍仲亨的幹預下,薛晉銘最終隻定了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撤職了事。方繼僥撤職之後,一並查實了多項罪名,卻因病重入院,遲遲未能受審定案。
  自薛晉銘出獄,念卿再未與他見麵。
  婚期一天天臨近,瑣事繁雜,諸般應酬往來更令念卿應接不暇。念喬不時也過來幫忙,隔了這一層生分,姐妹倆反而不再爭吵,彼此客客氣氣說笑。經曆一番變故,念喬似乎變了不少,究竟哪裏變了,念卿卻也說不上來。隻是念喬畏懼霍仲亨,一如念卿並不喜歡提及程以哲,兩個男人都好像隔在姐妹間的那根刺。
  清晨起了霧,雲團裏夾著些雨絲,潮乎乎陰沉沉的天色氣令人倍感壓抑。
  念卿醒得極早,輕悄悄起床下樓,並未驚動霍仲亨。昨夜仲亨忙到淩晨,近天亮才睡,此時正是沉酣。侍從與司機備好車子候在門口,見管家撐了傘送念卿出來,忍不住暗自嘀咕,第一次見沈小姐這麽早出門,還挑這麽個淒風苦雨的天氣。
  車子開了許久,臨近碼頭的時候沈小姐叫停下來,說要下車走走。侍從嚇了一跳,探頭見車外雨絲漸急,冷得人隻想往衣服裏縮。這樣的天氣走在外麵,可不把個弱弱柔柔的沈小姐凍壞了麽。但念卿堅持起來,是誰也攔不住的,最後侍從無奈,隻得讓司機開了車徐徐跟在她後麵。前麵已是碼頭,人群漸漸擁擠,都是一大早趕著乘船的人。見人群雜亂,侍從正要請沈小姐上車,一晃眼卻不見了沈念卿的蹤影,那黑衣窈窕的身影轉瞬融入人叢,四下都是撐傘的人,密密將視線擋了,哪來還看得到人。
  汽笛聲震耳欲聾,輪船煙囪噴出股股濃煙,與海上霧靄一同湧動,將天空染上一層陰晦的灰。雨急浪翻的海麵連綿起伏,往南看,看不到盡頭。
  南方,比這裏更溫暖晴朗的地方,聽說連冬天也不會寒冷,終年有暖暖陽光照耀,女子愛穿薄綢衫褲,有蜜色肌膚與甜美笑容……那裏,或許是適合他的地方。
  行色匆匆的旅人攜著行李箱籠從眼前魚貫而過,與送別的親朋在入閘鐵欄外揮手道別,有人揮淚,有人不舍,更多人木然走過並不停留。熙熙攘攘的人群後麵,裹一身黑呢大衣的女子沉默立於簷下一隅,低沿軟帽綴著麵網,遮去了容貌。從她跟前走過的人,卻紛紛回頭張望,猜測這謎一般綽約女子是誰家貴眷,又在此送別何人。
  開往南方的輪船又鳴響第二遍汽笛。笛響三遍船就開了,入閘口的船員不住催促旅客搬運行李,排在後頭的人開始焦急擠向前去。念卿低頭看表,時間已差不多了,四少卻仍未出現,莫非是臨時改變主意,又不肯去南邊了……站在這裏可以清晰看見入閘口的方向,左右有掛牌遮擋,卻不易被旁人瞧見。念卿漸漸有些焦慮,走出幾步朝來路眺望,卻不敢太露了行跡。一早得知薛晉銘南去的行期,彷徨再三還是決意來送他。仲亨雖不會計較,外頭人言卻是可畏……今日並非霍夫人送別前警備廳長薛晉銘,而是沈念卿送別薛四公子,僅僅是故人與故人的離別,無關是非與風月。
  這是她的私事,無需驚動仲亨,無需侍從隨行,更無需讓四少知道她的到來。到今日塵埃落定,再相見也不過平添惆悵,他和她都不是沒有決斷的人。四少出獄已多日,念卿不曾探望,連禮數上的問候也沒有過;薛晉銘倒送來一份得體的禮物,為霍督軍與沈小姐的婚訊道賀,除此再無多言,也從此斷了往來。
  今日不會再有人來送他,扈從如雲、一呼百應的薛四公子現在隻剩孤零零一個,連方洛麗也不會來了。前天夜裏方繼僥肝病發作,淩晨病逝於醫院。方夫人悲痛過度,臥床不起,料理喪事與照顧病母的責任,都落在方洛麗一人身上。
  當天傍晚,程以臻帶來一隻信封交還念卿。裏頭原有念卿準備的一張洋行支票和一張去往南方的船票。退回來的信封裏,船票還在,取去了支票,再沒有別的話。
  在為方繼僥周旋一事上,方夫人傾盡家產向北平打點,多方請人出麵說話。如今人去財盡,舉步唯艱,方洛麗所需要的再不是愛情,而是錢和勢,令她能活下去的錢和勢。這恰恰是薛晉銘從前有,而現在無的——從前他有一切,惟獨對她沒有愛情,等到如今共曆患難,愛情或許會來時,她已不需要愛情。
  一曲散去,該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也隻能背轉身,各自風雨各自行。
  至於她,昔日雲漪,今日念卿,也隻能站在這裏,於無聲處,於落幕後,靜靜看他離去。
  如同初見時,他靜靜笑著,看她到來。
  
  【永以為好】 上部終 
  火苗騰起,點燃又一支煙,青色煙霧在眼前氤氳出奇異幻景,嫋嫋似誰人舞影。
  “四少,船快開了。”老仆人一手提了皮箱,一手替薛晉銘撐著傘,忍不住低聲催促。最後一批旅客也已登船,入閘口漸漸沒有了人,船員都已回到船舷口,隻等第三聲汽笛響過,便可鎖閘開船。大概四少已是最後一位未登船的乘客,老仆人再是不舍也隻得催促他動身。
  四少卻隻是慢慢地抽著煙,神色裏略有倦意,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麽。老仆人猜想,大概是在等什麽人,可是又不像……四少已在這背靜的轉角處站了許久,隻是抽煙和瞧著遠處海麵出神。若是等人,人家來了也找不著他。老仆人望著那落寞身影,見海風吹動他灰色大衣下擺,心裏無端一陣難受,想來四少還是不舍得走罷。
  “等您到南邊安頓好了,就給個信,我還過來侍候您。”老仆人喃喃說得一句便哽咽了。薛晉銘轉身看他一眼,從他手裏接過了皮箱,拍了他肩頭淡淡一笑,“好,你回去吧。”老仆人猶有不甘,又急急懇切道,“我好多年沒回去,回老家也住不慣,您要是不嫌棄,我這把老骨頭還能跟您幾年。”薛晉銘笑著側過臉,不讓老仆看見他牽強笑容,再回頭已恢複素日倜儻神色,輕慢裏帶笑,“又來羅嗦,這次回鄉下好生享福,你這把老骨頭也該歇著了。”老仆黯然無言以對,聽得薛晉銘又問他回鄉的錢夠不夠,忙不迭點頭說夠了夠了。
  “那就好,我走了。”薛晉銘一笑轉身,說走便是走,沒有半分拖遝留戀。外頭急雨撲麵,颯颯濕了他一肩,老仆人追上去遞傘給他,執意要看船開了才肯走。薛晉銘突然就沉了臉色,淡淡將傘擋開,“我不喜歡有人看著走。”
  老仆怔住,撐了傘立在原地,看他孑然一身走進風雨裏去,一步步過了閘口,登上舷梯……那一襲灰色大衣的修削身影,裹了蒙蒙雨霧,就此行得遠了。
  遠了,終於遠了。想再瞧得清楚一些,卻隻是越來越遠……念卿不願眨眼,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見這身影。然而眼前一切終於模糊,一點淚,凝在睫間卻不肯墜。
  那遠去背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挺拔瀟灑,不似走在淒風冷雨裏,倒似走在衣香鬢影間。
  這樣的四少,來時去時一般從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憐憫反倒是對他的羞辱。
  第三聲汽笛響起,輪船徐徐離岸。
  船身駛動的第一下顛簸,似剪刀哢嚓落下,終於剪斷心底最後一絲幻念。
  想見到又怕見到,明知那人不會出現,仍不免癡妄一場。
  船舷邊擠滿了人,爭先恐後向岸邊送別的親朋揮手。薛晉銘穿過其間,頭也不回,再未向碼頭看上一眼。船離岸邊,碼頭上送行的人也漸漸散了,送別的場麵本就是一時的情切,再難舍的離別也一樣會過去,轉身又是新的笑臉。
  薛晉銘到艙裏擱了行李,出來見船已掉頭,一時卻未駛遠,隻等避讓另一艘入港輪船駛過。而方才擠在舷邊戀戀不舍的人們已忙著對艙室陳設挑剔評點,岸邊送別的人早已散去。薛晉銘閑閑將手插在大衣兜裏,倚了欄杆看海麵起伏,看船徐徐掉頭駛向南麵。
  人散了,船開了。
  念卿緩步走到外頭來,沐在淋漓雨裏,默默看船駛遠。
  找得快要發瘋的侍從終於遠遠瞧見她,忙不迭讓司機按響喇叭,自己撐傘下車,疾步趕了上去。司機隻怕沈小姐沒看到,一個勁將喇叭按得驚天動地。
  薛晉銘聽見岸上隱隱的汽車喇叭聲,不經意間回頭看去——
  碼頭空曠,霧雨迷離,一抹淡淡人影遺世獨立。
  醒目的黑色轎車駛近她,有人撐傘上前,似在極力勸說什麽。
  她轉身走到車前,卻又回頭,定定望向這裏。
  一隻白色沙鷗,掠翅劃過海麵,鷗鳴嚦嚦。
  “念卿。”薛晉銘張口,終於喚出這個名字,卻隻喃喃在唇齒間,幾近無聲。
  輪船破浪急駛,越行越遠,將岸上景致漸漸拋在後頭。眼前視野漸寬、漸遠、漸淡……終於模糊了她的身影,模糊了霧雨纏綿,模糊了一天一地。
  高跟鞋的聲音一路從樓梯上傳來,直到書房門口停下。
  霍仲亨係著睡袍坐在沙發裏,低頭看報,手裏穩穩端了薄胎青瓷茶盞,連眉毛也未抬一下。念卿倚著門框靜靜看他,也不知該說什麽,鼻端卻是越來越酸。看四少走,淚水並未落下,回來這一路,與那離去的人背道而馳,也未落淚。直待到了家,見了他,看他安穩地坐在壁爐邊喝茶看報,好像一早在這裏等她,永遠會在這裏等她……終於,淚意無可遏止。
  霍仲亨歎了口氣,擱下報紙,朝她伸出手,“過來。”
  念卿走過去,貓一般溫順地伏在他懷裏,慢慢開始抽泣,終於泣不成聲。
  “仲亨,我不明白。”她抬起淚眼望住他,“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為什麽還這樣難過?”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霍仲亨目光深邃,半是無奈半是了然,“好了,你已做得足夠,不要哭了!”念卿默然點頭,忍回眼淚,朝他露出一個微弱笑容。霍仲亨眉頭一皺,火頭剛冒上來,便被她盈盈目光熄滅——她竟用這種眼神看他,一瞬不瞬,眼裏滿滿都是依賴。
  “看什麽,我又不會走。”霍仲亨沒好氣地笑起來,狠狠托起她下巴,手指揉進她發絲裏,“算了,要哭就哭,別這樣看著我!哭過這一次,以後再不許傷心!”
  他孩子氣的惱怒終於引得念卿破涕為笑,笑裏仍有眼淚撲簌簌落下,卻已不是悲淚。
  她的淚水墜落他掌心,又滲出指縫,溫溫熱熱,酥酥癢癢。
  霍仲亨深深看她,第一次默許他的女人在他麵前為另一個人流淚。
  隻因這是她的酸楚,她的無奈,因而變得合理,變得可以容納。
  這不可思議的感受,或許便是他們所謂的愛了……霍仲亨一時喟然,隻將念卿緊緊擁入懷中。她柔軟長發在他掌下散開,涼涼滑滑似青色緞子,握在手裏有一種安恬的感覺。壁爐裏偶有火星爆開的輕響,除此隻有一室寧定和她細勻悠長的呼吸。她就這麽蜷在他懷裏,漸漸沉靜睡去,睫毛下還凝著一點淚珠。他將她抱到床上,動作極輕緩,似捧著一朵盛開在掌心的睡蓮。
  
  念喬下午來時沉著臉,直上二樓找念卿,卻被桂珍擋下,說夫人早上出門著了涼,這會兒還在休息。見念喬麵色不豫,桂珍便笑著打趣道,“這是怎麽了,又同程公子吵嘴麽?”念喬咬唇,從手袋裏掏出個疊得四四方方的東西擲在桌上,悶聲仍不說話。
  桂珍好奇拿來一看,卻是張半皺的報紙,展開隻瞄得一眼,頓時變了臉色。那上麵赫然一張醒目照片,正是戎裝的督軍和一身男裝的念卿。底下粗黑大字的標題寫著“氣短可是真英雄,情長終究小兒女”——饒是念書不多,桂珍也讀出這句話裏濃烈的諷刺。
  “這是哪來的?”桂珍吃了一驚,左右看看,急忙將報紙揉了,“這種東西你怎麽敢帶進府來!”念喬漲紅臉,忍著氣說,“這是北平的報紙,上麵還有更難聽的。”桂珍啐一口,兩下撕了報紙,憤憤數落道,“臭窮酸盡會靠筆杆子毀人,這種東西還巴巴的拿來給她看,你也是個不省事的……哎,你怎麽會有北平的報紙,誰給你的?”見桂珍一臉狐疑,多半又疑心到程以哲頭上,念喬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剛去車站接了個同學,人家從北平回來,捎張報紙路上看看有什麽奇怪。”提及同學,念喬忽然想起件蹊蹺事,“今兒在車站還遇見個奇怪的人。”
  “有多奇怪?”桂珍隨口問道。
  “那人好像也是學生,挺英俊的樣子,跟我同學坐一個包廂,起初還客客氣氣幫我們提了行李,後來惠珍多話,偏偏提起報紙上的督軍夫人,她還不知道我們是姐妹。”念喬皺著眉頭,“我倒沒說什麽,那人翻臉卻比翻書還快,狠狠瞪著惠珍,像是誰欠了他錢,把我嚇一跳!”
  桂珍哈哈笑起來,“可不就是北平那些激進學生麽,再不然就真是跟督軍有仇的,他們帶兵打仗的人誰身上沒點血債,不奇怪,不奇怪!”念喬支頤想了想,“我瞧著不像,總之那人古怪得很。”二人又議論一番,閑閑扯了些家常話,念喬記掛著同程以哲的約會,也不待念卿睡起便走了。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念卿醒來仍覺昏昏沉沉,早上在碼頭著了涼,一整天都在頭痛。
  門外走廊上有軍靴聲橐橐走近,是仲亨提早回來了,即使隻聽得他腳步聲也覺得一陣甜蜜。念卿懶懶地擁了被子,眯著眼睛看門口。
  門是被踢開的,霍仲亨雙手舉著個黑乎乎的小東西,大步走到床邊,將那東西往床上便是一扔。念卿一聲驚叫,被那毛茸茸的小家夥迎麵撲在身上。它小爪子抱住她再不肯放開,一頭便往暖暖的被子裏鑽去。“是小狗?”念卿驚喜地拎起小家夥一看,這圓頭圓腦的“小狗”,漆黑毛皮烏光水亮,長尾巴神氣地甩在身後,眼角有漂亮的淺色縱紋,分明,分明就是一隻幼小的黑豹!
  念卿瞠目,險些失手將它掉在床下。
  霍仲亨縱聲大笑,滿意地欣賞她驚駭神情,“我說過給你一隻更好的。”
  溫順的小花貓,變成這活生生會吃人的黑豹,這便是他眼裏的更好……念卿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看看張牙舞爪的小豹子,又看看那趾高氣揚的男人,呆了一刻,終於笑不可抑。
  “你要把它當貓咪養麽?”念卿幾乎笑出眼淚。
  霍仲亨卻沒有耐性管她笑什麽,“快起來,懶女人,還有好東西給你!”
  念卿不情願地被他拽起來,草草梳洗收拾了,便隨他急匆匆出門。車子朝海邊開得飛快,一路上霍仲亨都賣著關子,念卿也由著他折騰。早上還是霧雨綿綿的天色,到傍晚總算有了幾分晴意,淡淡陽光穿透雲層,細縷一樣灑在粼粼海麵。海風的潮意帶著雨後清新,吹散了天際陰雲……念卿望著車窗外起伏的海麵,手指扣在仲亨溫暖掌心,心境亦如這海天遼闊,纖塵不染。
  車子盤山而上,在空曠的山頂停下。
  霍仲亨攜她下車,海天相接的浩淼景致驟然撲入眼簾,一輪夕陽正漸漸沉入地平線下,落日熔金,餘暉似火,將碧藍海水也染成了耀眼金色。造化之輝煌,令念卿陶然忘己,沉淪在無邊美景裏,久久不能言語。
  身後有力的手臂將她輕輕環住,霍仲亨低頭啄吻在她耳畔,“喜歡這嗎?”
  念卿閉上眼睛,怡然微笑,“喜歡。”
  “這裏不算很遠,不是偏僻山村,仍然有很多人認得我們。但我會為你建一座海邊的屋子,俯瞰大海,仰望天空;春天你可以種花,可以養你的小狗小貓,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你說過的心願,隻有一點我辦不到,不能讓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後我在哪裏,你便在哪裏,不能再去別處!”
  夕陽餘暉照在他臉上,映出奪人光采,令她錯覺這一刻世上所有光輝都落入他眼底。
  同樣的金色天空下,同樣的夕陽如醉——
  城中,督軍府前,清瘦的黑衣少年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守衛森嚴的崗哨跟前。警衛毫不客氣將他擋住,他揚眉一笑,眼裏似灑進金色光芒,英俊眉目因這一笑而帶上男子少有的細致鮮朗。少年開了口,語聲卻傲慢,“我是霍子謙。”
  海上,輪船迎風破浪,駛向溫暖的南方。船頭欄杆後,修頎身形的男子悠然遠眺,側顏被夕陽鍍上淡淡光暈。甲板上散步的仕女不時駐足回首,假意張望他身後海鷗。在他身後,淼淼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行海鳥結隊歸來,正投向斑斕雲霞深處……

寐語者:衣香鬢影係列之2:千秋素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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