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逸:芥末男女

(2009-05-10 07:32:44) 下一個

  簡介:
  一段又一段都市男女曲折纏綿的愛情,剪不斷,理還亂……曾經的枕邊人不一定了解,終有一天碾成泥,輾成塵,不再如故。風,可以不懂雲的飄泊;沙,可以不懂海的遼闊;天,可以不懂雨的落魄;不是每段愛都有結果。
  龍蝦與芥末,婚姻與激情。許多事情發展到後來往往會不按個人意誌出現一些問題,愛情也不例外。小說中戀人最終以相同的理由——你給的是我不要的,我要的你不能給予,結束了他們長達五年的悲傷愛情。

  引子:
  璽彤跟我說:
  龍蝦和芥末,
  婚姻與激情,
  有人吃龍蝦可以不要芥末,
  但沒人會為了芥末放棄龍蝦!
  我不屑一顧,我說:
  沒有芥末我就不會吃龍蝦!
  她說:
  那隻能說明你是個渴望得到婚姻還要去尋找激情的人!

  今天,簡直是個奇跡!
  陽光像成都女人的眼波,明媚而熱情地布滿這個灰色城市的每個角落。
  成都的冬天很少有這樣的天氣,連一向瓦灰色的天空,也碧藍得萬裏無雲。
  我真沒想到,老天會如此厚待我——在我婚禮的當天,賜我無價的陽光。
  我對著鏡子,鏡中的我空前美麗,雪白的婚紗,唯美複古的希臘風格,一層一層的紗纏繞包裹著我,映襯著我化著明豔新娘妝的臉。右手無名指上那枚小小方鑽,樸實大方,低調而不乏品位,很符合我心血管內科醫生的身份。
  我有些緊張,喉頭有點發幹,連手心都是汗。
  母親已經第20次看表:“這個陳誌謙,怎麽還不來?哪有新郎遲到的?”
  我更加緊張,難道誌謙逃婚?
  天,我不要在婚禮當天出天字第一號的醜!
  “璽彤,給誌謙打電話!”我聲音有點啞。
  “已經打過了,接不通!”為了不搶我的風頭,一向美麗的璽彤特意打扮得很低調。
  我也開始頻頻看表。
  我不斷望向窗外,秋水已經望幹。
  “錦詩,時間到了,我們走吧!”誌謙被人簇擁著走進我的房間。
  謝天謝地,他終於來了!
  我險些淪為棄婦!
  我鬆口氣。
  咦?誌謙的頭發有點油膩,西裝下擺甚至皺了一小片。
  奇怪,誌謙一向愛好整潔,今日怎如此馬虎?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點。
  我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錦詩,今日是你的大日子,開心一點。
  “錦詩……”誌謙看著我,無比專注。
  我仰起頭,也凝望著他,期待他說出每個新郎都會對新娘說的那句話——今天你是最美的新娘!
  “錦詩,怎麽你口紅的顏色恁地豔?太妖嬈,不配你!發髻梳得太高,有點顯老!”
  我差點昏厥,當著諸多親友的麵。
  新郎竟在結婚這天抱怨新娘不夠美!
  我忍不住瞪誌謙。
  誰知,他竟白我一眼,那目光竟這樣不屑。
  我的心情立即跌至穀底。
  突然,那陽光變得分外刺眼,仿佛在嘲笑我:梁錦詩,這才是開始!
  木然地跟著車隊到了餐廳,一大群人,鬧哄哄的,有人叫我上台與新郎行結婚禮。
  我固執地坐在椅子上不肯動,真要把自己交給這個男人嗎?
  “錦詩,該你行禮了!錦詩,快上台去,誌謙在等你!”
  我還是穩坐著不動,如同賭氣一般。
  婚禮現場哄鬧起來。
  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我想站起來,可是婚紗卻纏在椅子上,一點也動彈不得!
  我急了,一用力,“嘩!”婚紗頓時被撕成兩半。
  我猛地睜開眼睛——窗外的陽光還是那麽慵懶,桌上還放著一個玻璃小碟,碟子裏是融化的冰淇淋。
  我摸摸額角,這個夢太逼真,竟驚駭出汗來。
  我沒有結婚,我正坐在新開張的“百度”咖啡廳吃哈根達斯!
  等人,等誌謙,等這個和我交往了5年,已經談婚論嫁的男人,一家廣告公司的平麵設計師。
  等太久,我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不禁訕笑。
  隔著偌大的落地玻璃,春熙路上人來人往,時尚的、落魄的、幸福的、窘困的、散漫的、不快樂的、顰著眉的、癟著嘴的……
  奇怪,隻隔了一層玻璃,一切都不同了,仿佛玻璃裏的我和玻璃外的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似乎一切凡塵俗事都與我無關。
  不過,一切隻是似乎,並不是真的如此。
  生活裏有太多的幻象。
  我的好友原璽彤常常嘲笑我是“春熙路動物”。
  是的,我承認,我喜歡春熙路,勝過這世上任何一條街。
  從我上中學起,從春熙路還隻是一條窄窄的、破落的小街開始,我就迷戀它。
  隻要有不開心的事情,紮進春熙路的人群裏,我就能快速地平靜下來。
  璽彤常說,“百度”不過是一間搭在公廁上的玻璃房子,憑什麽一個單球冰淇淋要賣28元?
  可是,我偏偏喜歡。
  冬日,躲進這不透風的玻璃房子裏,曬太陽,喝咖啡,吃冰淇淋,看一本閑書,是可以忘記一切煩惱的。
  現在是下午4點半,太陽已經有些提不起精神了。
  誌謙還沒有來。
  不過,我並沒有著急。
  我已經習慣等他,對於他,我永遠都在等待。
  他總是遲到或者不到,很多事情頻繁發生,漸漸人就會麻木,說好聽一點,就是習慣。
  我正努力把最後一點冰淇淋填進嘴裏,手機響了。
  我接起來。
  “錦詩,我來不了了,你別等我了。我現在在機場,到上海出差,一個星期以後回來。你自己回家吃飯吧,跟你父母解釋一下。”
  “哦,路上小心!”
  “晚上睡覺關好門。”
  “我……”
  我話還沒說完,誌謙的電話已經掛了,隻留給我嘟嘟的忙音。
  我歎口氣,撥了家裏的電話。
  “喂,媽媽!誌謙不能來吃晚飯了,他出差了!”
  “又臨時出差,他好幾個月沒來吃飯了!”母親的聲音有太多的不滿。
  “那你回來嗎?”
  “我,我也不回來了,璽彤約我吃飯!”為了不回家聽母親抱怨嘮叨,我咬咬牙,狠下心來。
  母親一言不發地掛斷電話。
  真難想像,平時溫文的母親會這麽無禮地掛斷別人的電話,不過,我不是別人,我是她的女兒。她無須在我麵前講禮貌,她大可把平生所受之氣,全都發到我身上。
  誰叫我那麽不聽她的話呢?
  我抬頭看看天。
  奇怪,不過打了兩個電話的時間,天空突然不再藍得通透,連陽光照在身上都沒有了暖意。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信手撥電話給璽彤,約了她晚上在MIX見麵。
  掛了電話,我喉頭像堵了一塊卵石,有些透不過氣。
  看著窗外熙來攘往的人群,想到自己又形單影隻一個人,我不禁悲從中來。
  我甩甩頭,買了單,走出來。
  清冷的空氣,瞬間將我包裹起來,我甚至能感覺到幹燥的空氣即刻吸幹我裸露在外皮膚的水分。
  這一刻,寂寞更像深入骨髓的癌細胞,迅速在我體內擴散,走在熱鬧的街頭,我卻已被寂寞吞噬。
  不能讓這陰鬱的情緒控製我,我努力對著櫥窗給自己擠出一個笑容。
  然後,隨著人流走進商場。
  我和所有女人一樣,特別喜歡購物。
  開心的時候,要Shopping慶祝,不開心的時候,亦要Shopping發泄,心情平和的時候,Shopping更是工作的動力。
  我在太平洋選了一件Hermes的粉紅色羊絨大衣,質地異常柔軟,像情人的嘴唇。
  然後,一件駝色的無袖大翻領毛衣抓住了我的視線,我試穿了一下,毛衣非常貼身,把身材襯托得分外婀娜,尤其是胸部到腰間的線條,玲瓏而優雅。那厚實的大翻領更是讓脖子顯得頎長又高貴。
  換了平時,我不會買這件毛衣,高領的無袖毛衣非常挑剔穿著的氣溫,太冷、太熱都不適合。
  一年當中,穿它的機會,不會多過兩次。
  可是,有什麽關係呢?
  我今天,心情不好。錢又是我賺的,誰又能說“不”呢?
  我側著頭想——哦,誌謙一定會說“不!”他還會說“錦詩,你的衣服已經多得穿不下了!”
  可是,誌謙現在不在,山高皇帝遠啊!
  我偷偷笑,爽快地買單。
  未婚,就是有這點好處。
  我大可告訴他,這些衣服,是我大前年買的,反正,我那麽多的衣服,他未必記得住。
  想到等一下要到酒吧去,我脫下身上這件白開水一樣沒有味道的毛衣,換上了這件新買的無袖裝。
  成都的冬天,天黑得特別早。
  等我從商場出來,已經華燈初上,夜上濃妝了!
  “夜上濃妝”,我很喜歡這個詞,就像夜晚流連歡場的女人,在五彩濃妝的掩蓋下,在虛假的屈意承歡中,讓人辨不清真偽。蒼白的麵孔、憔悴的神情、空洞的眼神、糜爛的靈魂,全都悲哀地掩藏在濃妝之下。
  成都的夜,在華燈的濃妝下,不知道藏起了多少故事,引發了多少欲望……
  好不容易挨到8點鍾,我打車到MIX,徑直走進最裏麵的小廳,這裏播放的都是電子音樂,有種很異樣的情調,總覺得有無數赤裸的欲望在蠢蠢欲動。
  我選了最角落的位子坐下,要了一瓶藍寶石,我這個人凡事喜歡低調,非常不喜歡在酒吧裏遇見熟人,尤其怕碰見我的病人。
  很多病人在酒吧裏遇見自己的醫生,都會覺得難以接受,似乎泡酒吧的醫生都不夠專業,似乎醫生就活該活在福爾馬林裏。
  尤其是我的病人,都有脆弱的“心靈”,我可不敢刺激他們。
  為了我的專業形象,為了我的病人,我不得不低調、低調、再低調。
  酒吧裏人不多,連打碟的DJ都還沒到。
  可是,我還是注意到,我斜對麵的桌子上坐著一個男人。
  除了我這個寂寞的人,誰還會如此早就到酒吧裏泡著呢?
  我禁不住打量他,可是,酒吧裏燈光太過迷離,我隻能隱約辨認他的輪廓,不出意外,這應該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
  不過,我對好看的男人一向沒有興趣,男人一好看了,難免讓人覺得不夠深度、不夠穩重、不夠專業、不夠man。
  可是這個男人有點例外。
  他在等人,抑或一個人?
  我下意識地猜測,誰知,他也向我看過來。
  我慌忙把頭移開。
  他發現我在看他了嗎?
  我的臉有些發燙,但願沒有!
  一個女人直勾勾盯著一個男人看,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璽彤還沒到,美麗的女人總是讓人等,我已經習慣。
  可是酒吧裏其他的客人也還沒來。
  偌大的酒吧,除去這個男人,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以讓我停留目光的地方了。
  我又偷偷望向他。
  天,他居然還在看我!
  我慌忙把視線閃到一邊,假裝欣賞他身後的吧台。
  可是,就算不看他,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在注視我。
  我的臉開始發燙,從來沒有哪個男人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承認,我也算是個美麗的女人,可是在醫院裏,整日麵對的都是愁眉苦臉的病人,他們全都對著我作“西施捧心狀”,哪裏有工夫欣賞這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五官是否長端正了。
  而誌謙更是對我視若無睹,每當我穿了新衣服,換了新妝容,向他詢問意見,他總是頭也不抬,埋首書中,胡亂應付一句:“還過得去啦!”
  不是不影響心情的,但是,時間一久也習慣了。
  璽彤常安慰我:“沒關係,天仙美女也會3日看厭的,何況他對著你整整5年。”
  我忍不住,又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這個男人。
  咦?他好像已經沒有看我這邊了。
  我抬起頭,又開始明目張膽地看他。
  哦,他好像有很挺的鼻子,嘴角的線條很性感,眉毛很濃,眼睛嘛……
  啊!我們的視線居然碰到了一起,要想移開,已經來不及了!
  我的心頓時漏跳一拍,冬冬地快跳起來,似有人在急叩我的心門。
  我想迅速低下頭,可是他對著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清澈,沒有一絲雜念,我也隻好故作大方地對著他牽了牽嘴角。
  這笑容,一定尷尬到極點。
  我暗暗發誓,今天晚上絕不再看他第二眼。
  還好,有客人陸續進來,酒吧一下喧鬧起來。
  璽彤還是沒有來,而且她竟然打電話告訴我,有客戶約她談事情,來不了了。
  “原璽彤,我今天已經第二次被人爽約了!”我幾乎忍不住對著電話抱怨。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總不能讓她放下工作來陪我這個寂寞無聊的大齡女青年吧?
  我歎口氣,拿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
  很怪,我很喜歡喝藍寶石對水晶葡萄,口感異常清爽,像夏天雨後的黃昏,清新又熱情。
  還不到10點鍾,我左邊桌的三位美女便已被隔壁桌稱不上帥哥的男人勾走了。
  而右邊桌的三位美女則已經喝得爛醉如泥,癱倒在桌上了。
  其餘的美女則保持著高度的清醒,目光如炬,妄圖在昏暗的燈光下,發掘真正的帥哥。個別還不時躥進洗手間,填補殘缺的妝容。其實如此迷離的燈光下,哪個男人又怎能分辨出女人臉上胭脂是否脫落呢?
  我暗自好笑。
  酒吧裏,人越來越多,可是我覺得越來越寂寞。
  我試著打誌謙的手機,可是電話一直關機。
  本來平靜下來的心又煩躁起來。
  搖著手中的液體,我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還記得剛和誌謙談戀愛的時候,他一下飛機就會立即給我打電話,抱著電話,我們誰也不想先掛斷。
  可是,現在……
  我禁不住想笑,難道時間真的可以磨滅任何一種激情?
  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
  漸漸,整個人輕飄飄的,眼前的焦距似乎有點散亂,身邊的人變得忽遠忽近。
  也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本來黏得很緊的兩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分隔千裏。
  人如此,心也如此。
  誌謙,你的心已經離我很遠了嗎?
  誌謙,你還把我放在心上嗎?
  誌謙,我還把你放在心上!
  蒙矓中,我看見斜對麵桌的那個男人,還是一個人在自斟自飲。
  哦,原來他也一個人。
  被人爽約了,抑或本就一個人?
  我下意識地猜測著。
  原來孤單的人不隻我一個,也許這座城市裏,每一個酒吧,都有孤單的人。
  趁自己還能清楚地向出租車司機說清楚家庭住址,迅速把剩餘的大半瓶酒存了,離開這個喧鬧的地方。
  走出MIX,寒風像刀片一樣劃向我的臉,我頓時清醒了許多。
  回到家,我匆匆沐浴,頭發濕著,便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被子很軟,很香,可是,沒有誌謙。
  我一向要抱著他才能入睡的,誌謙是我的安眠藥,幸虧今天有酒,我才能迅速合上眼睛。
  可是,一直半夢半醒,睡不踏實。
  蒙矓中,聽見誌謙在喚我:“錦詩,起來,錦詩起來,頭發還沒幹,不能睡!”
  我掙紮著,睜開眼睛——原來電話響了。
  我接過電話,誌謙的聲音傳過來:“錦詩,我手機沒電了,又沒帶充電器,借別人電話打給你的,你早點休息!”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聲,掛了電話,埋頭繼續苦睡。
  誌謙沒有忘記我,誌謙給我打電話了!
  我的心頓時塌實下來,瞬間睡得死沉。
  早上6點半,鬧鍾便亂叫不止,聲音響得簡直可以追魂奪命。
  我恨它入骨,卻又離不開它。
  完全如同一些伴侶的關係,離不開舍不下,卻又相互怨恨。
  好不容易掙紮起床,頭痛欲裂。
  我迅速把微波爐打開,放進一袋牛奶,然後衝進洗手間洗漱。
  天,我的臉上全是被單褶皺印。
  我趕緊拍了一張保濕麵膜在臉上。
  女人一過25歲,皮膚就開始走下坡路,不得不隨時注意。
  像我這樣的女人,年齡一大,身材容易變形,皮膚會幹燥,頭發開始分叉,眼睛也逐漸暗淡,再不結婚,就會打破“新娘是整個婚禮最美麗女人”的神話了。
  說不定誌謙哪天突然醒悟,扔下我,尋找青春美少女!
  哦……
  幸虧有麵膜。
  麵膜是大齡女人的救生圈。
  我親愛的麵膜。
  為了買更多更好的麵膜,我必須加倍努力地工作。
  這個月我值白班,一整天都得待在醫院!
  一想起醫院那濃重的消毒水味道,我心裏就不舒服,像有無形的螞蟻,密密麻麻爬上我的脊背……
  拉開衣櫃,我順手拿出一件米黃色的大衣,樣式非常普通。
  一進醫院就得換上毫無特色的白大褂,穿什麽樣的衣服出門,已經不重要了。
  我相信,我醫治過不少病人了,可是真正記得我的臉的病人,沒有幾個。
  他們根本自顧不暇,全都揣著“心事”。
  我在住院部工作,不過休息了兩天,竟然又新添了5位病人。
  這年頭,人的心髒承受能力越來越低。
  不過也好,病人一多,時間過得特別快。
  我8點整開始查房,然後進一步了解新住進來的病人。
  中午到食堂吃飯,遇到我們門診部的柯忺宇醫生,他也是心血管科內科醫生。這5個病人都是由他周末接收,轉過來的。其中一個還要做心髒搭橋手術。
  我坐下來和他談了兩句。
  柯醫生是我們科最年輕的男醫師,剛滿30。而我是科裏最年輕的女醫師,那群護士最愛開我倆的玩笑。
  可惜,我一早已經有了誌謙。
  科室裏有很多護士對柯醫生情有獨鍾,因為他特別儒雅有風度,溫文得像個大學講師。
  護士總是偏愛醫生,就像空姐鍾情機師一樣。
  誰說兔子不吃窩邊草?
  下午,病人明顯少了。
  我試著撥打誌謙的手機,仍然處於關機狀態。
  我看看表,已經5點半了,整整一天都快過去了,誌謙還是一個電話也沒給我打過來。
  他不聯係我,而我又聯係不到他。
  我恨恨地想,總是思念多一點的那個人吃虧多一點,感情付出越多,主動權就離你越遠。
  想到下了班,又一個人,沒有地方可去,淒清的感覺就不由自主湧上心頭。
  其實,平時下班,也待在家裏。誌謙總是在電腦前加班,或者看書,很難和我說上兩句話。
  可是,有他在,我就是覺得心裏特別安穩。
  有種堅如磐石的穩定。
  想到昨晚開的酒還沒有喝完,我信手打電話給璽彤。
  為著昨天的爽約,璽彤還心存內疚,除了答應和我一起去MIX,還附加請我去紅高粱吃海鮮。
  我立即把這好消息告訴樂忻怡,忻怡開心地連聲說好。
  忻怡是我的小學同學,因讀書早,她比我小整整兩歲。而璽彤則是我的高中同窗兼室友。
  我們三人一向情同姐妹,亦是最佳損友搭檔。
  璽彤是出了名的美人,高中時學校裏三分之一的男生都或明或暗地喜歡過她,不少男生都給她寫過情書,虛榮的璽彤至今還保存著滿滿兩大抽屜情書。
  她常常把這些情書拿出來,在我和忻怡麵前炫耀:“看,我收的情書多得可以砸死你們!”
  如今的璽彤呢?更添成熟風韻,舉手投足風情萬種。
  她的追求者,更是多如過江之鯽了。
  我4歲的小侄兒總是誇耀地對她的小同學們說:“電視裏的萬人迷不漂亮,我的璽彤阿姨才是真正的萬人迷。”
  看,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璽彤的美色收買!
  最可貴,璽彤工作態度一流,加之天生一副水晶心肝、玲瓏肚腸,很快成為房產界的翹楚。
  每每看到璽彤累得半死,忻怡就會感歎:“你天生一副不勞而獲的麵孔,為什麽還要這麽拚呢?找個男人養你不好嗎?”
  璽彤定會給她一個白眼:“金絲雀太嬌貴!我不過賤命一條。”
  “交個男朋友,不如養條狗!這句話,你沒聽說過嗎?”
  ……
  嗬嗬,她就是一張嘴太刻薄,讓人吃不消!
  忻怡不是特別美,但是有種特別的味道,她非常得出塵,有如今中國女人少有的溫婉、雅致和天真。可能和她的職業有關係吧,她是音樂學院教古箏的老師。
  不過,隻我和璽彤知道,看似柔順的忻怡骨子裏倔強無比,她認定的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從小忻怡就開始練習古箏,可能她的那分難得的古典韻味,就是靠它培養出來的吧,難怪現在的父母都要讓孩子學學樂器。
  每次聽她彈《高山流水》,我就要暈,而璽彤更是不客氣,抓過琴就亂撥,奇響無比,她還美其名曰:“這就是著名的《秦王破陣子》!是否夠鏗鏘?”
  我們笑成一團。
  笑著笑著,都成了大齡女青年。
  嗬嗬……
  下了班,璽彤來接我,忻怡已經在車上了。
  我一上車,忻怡就皺眉毛:“好濃的藥水味道!錦詩,沒有男人會喜歡你的!”
  “沒關係,我的消毒水味道有誌謙喜歡,倒是你,用這麽好的香水還找不到男朋友!”我嘴巴也不肯饒她。
  忻怡佯作惱怒,抓起車上璽彤的“奇跡”就往我身上噴,我趕忙躲閃,璽彤一邊開車一邊大叫:“多噴點,讓她淋個香水雨!哈哈,香到極致會變臭哦!”
  我們鬧成一團。
  唧唧喳喳吵個不停。
  每次和她們在一起,我的心就會充盈而喜悅,誰說女人沒有友情?
  隻是女人的友情更嬌弱,需要比愛情更多的嗬護。
  忻怡用“哉”,很清淡,像她的人,飄逸但又有足夠親和力。
  而璽彤,她的香水亂七八糟,專門挑瓶子漂亮的買。
  我們常常說她惡俗!
  而且,香水的價格似乎和它的味道無關,反而是瓶子越精美,價格越不菲。
  唉!這個買櫝還珠的年代!
  基本上,我不喜歡用香水,用了也蓋不住消毒水味道,說不定還會怪怪的。
  況且,一個身上香噴噴的年輕女醫生,會讓病人沒有安全感。
  看,為了病人,我放棄我諸多女人的嗜好。
  誰說醫生沒有犧牲?
  這就是犧牲!
  一路上,都有人往璽彤這輛火紅的熱情的POLO上瞄,一車美女,香味四溢,而且唧唧喳喳鬧個不停。
  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香車美女”!
  到了“紅高粱”,我們點了最喜歡的龍蝦、三文魚、蒜蓉青口、紅燒九肚魚、兩道精致的小菜,用龍蝦頭煲了白粥。
  龍蝦蘸芥末醬油碟,十分好味。一入口,芥末濃厚的味道,如遊絲般鑽進鼻內,瞬間直達心髒,淚腺受到強大刺激,隨即淚盈滿眶,每個人看起來都似有無窮傷心事,全都吃得眼淚汪汪。
  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
  忻怡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失戀也沒流過淚,這芥末太厲害了,比愛情還讓人難以控製!”
  璽彤抹抹嘴角說:“龍蝦和芥末,像不像婚姻與激情的關係?有人吃龍蝦可以不要芥末,但沒有人會為了芥末放棄龍蝦!“
  我不屑一顧:“沒有芥末我就不會吃龍蝦!“
  璽彤笑得前俯後仰:“那隻能說明你是個渴望得到婚姻還要去尋找激情的人!”
  我白她一眼:“我有誌謙,我們很相愛!”
  “那你們還有激情嗎?還會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嗎?會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嗎?他還會深情吻你嗎?”
  我被璽彤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愣住了。
  是,我們還沒有結婚,可是已經不會牽腸掛肚地想念對方,如果不做愛,幾乎不會擁抱接吻了,甚至——連做愛,也如同刷牙一般。
  “璽彤,愛情不會永遠充滿激情!”我有一點失神!
  “沒有激情的愛情,簡直不能稱作愛情!”忻怡輕聲怪叫。
  “但,沒有激情的婚姻仍然是婚姻!”我看著她們,突然間,我們都若有所失。
  “那不是等於喜歡芥末的人,必須不蘸芥末吃龍蝦?”忻怡瞪圓了眼睛,“錦詩,這樣的婚姻,你想要嗎?”
  “有了芥末,龍蝦可以賣得很貴,可是,沒有芥末,龍蝦卻還是龍蝦!”我也望著忻怡,“所以,人們不會為了沒有激情而不去結婚!”
  “沒有激情的愛情不算愛情,可是婚姻裏卻缺少激情,那婚姻裏豈不是沒有愛情?多可怕!”忻怡笑起來,“我可不願意結婚了!”
  璽彤忍不住笑起來:“婚姻裏是有愛情的。隻是婚姻裏的愛情沒有激情,所以很多人才會到婚姻以外的地方尋找激情,然後打著愛情的幌子。”
  我和忻怡全都笑起來。
  然後忻怡正色:“如果不能讓我很心動,我是不會結婚的!”我們都知道,忻怡以前談過好幾次戀愛,但是因為實在找不到那種極至心動的感覺,都一一作罷。
  她常常回憶起高中時代,暗戀一名學長的感覺:“整日想著他,偷偷騎了車,跟在他身後轉半個城,絲毫不覺氣喘,隻覺滿心歡喜,雖隻是背影,也可在睡前反複咀嚼回味。如果有機會從他身邊走過,心髒幾乎激動得可以跳出來……可惜,從此以後,對著任何一名男子,我都無法再產生這種心動的感覺了。如果找不到這樣的男子,我寧肯終生不吃龍蝦!”
  忻怡負氣地說著。
  那時候,我們也常常躺在被窩裏,聽她描述夢中情人,她做夢一般的神情與現在一般無二。
  此刻,見她如此心馳神往,似乎又墜回高中時代,我和璽彤同時尖叫:“把嘴裏的龍蝦吐出來!”
  忻怡被我們戲謔,忍不住還擊。
  一頓飯吃得異常熱鬧。
  到了MIX,音樂立即鋪天蓋地將我們包裹,密密實實,水泄不通。
  我們選了靠牆的位置坐下。
  想起早上的頭疼,我尚心有餘悸,暗自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喝多了。
  可是,藍寶石那樣誘人,誌謙仍舊一個電話也沒打給我。
  我又一杯一杯接著喝下去。
  幸虧對了水晶葡萄,否則一早醉死。
  正在聊天,手機響起來,是趙凱。
  我看了璽彤一眼,趙凱是她的前任男友。
  “喂?錦詩,你那邊好吵,你在哪裏啊?”趙凱幾乎對著電話在吼。
  我也對著電話大聲喊:“我在MIX,找我有事嗎?”
  “下周我結婚,請你來觀禮!我馬上把喜帖給你送過來!”趙凱聲音裏透著喜悅。
  “別……”可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把電話掛斷。
  我看了看璽彤,她正在和忻怡講她一個追求者有多麽無賴,兩個人笑得前俯後仰,花枝亂顫。
  我咽了口唾沫,決定先不告訴璽彤,還是等趙凱自己送上門來吧。
  過了半個鍾頭,我正俯身聽忻怡講她的暗戀史,見璽彤突然表情僵住了,直愣愣看著我身後。
  我回頭一看,一個男人站在我的身後,笑容可掬,哦,趙凱已經來了。
  “璽彤、忻怡你們也在啊?”趙凱有些意外,“正好,我把帖子也給忻怡!”
  “什麽帖子?”忻怡白他一眼。
  “我下周結婚,請你來喝喜酒啊!不過,我沒準備璽彤的,如果你不介意,也一起來吧!”趙凱眼睛看著別處,根本不敢在璽彤身上停留。
  “好啊,看我那天有沒有空。”璽彤瞥一眼趙凱。
  我趕緊打圓場:“趙凱,你還有很多喜帖要送吧,趕緊去吧。”
  趙凱離開。
  璽彤瞪了我一眼:“他要來,你怎麽沒告訴我!”
  “他自己要來的,我可沒叫他來。怎麽,聽見老情人要結婚,新娘不是你,心裏不舒服?”我決定再刺激一下璽彤。
  “我有什麽不舒服的?”
  “你不難過嗎?”忻怡也不肯放過她。
  “難過?難過也得有時間啊!我每天忙得跟條狗似的,哪有工夫?”璽彤一臉的不屑。
  然後,璽彤定下來,開始和臨桌一名窺視她已久的男子眉來眼去。
  天!就著昏暗的燈光,我們都能清晰地辨別出那男人有一口大黃牙!
  璽彤這麽苛求完美的女人,這麽對男人不屑一顧的女人,竟然對這口黃牙視若無睹,還頻頻向對方放電。
  還說自己不介懷?
  我和忻怡對看一眼,各自都在心裏歎了口氣。
  事情過去這麽久了,璽彤竟然還放不下。
  趙凱是璽彤大學時代的戀人,兩人死去活來地愛了3年。
  可突然有一天,璽彤發現趙凱的目光不再流連於她的身上,連說話都心不在焉,老躲在一旁發短信,打電話。
  精明如璽彤,哪裏有不起疑心的?
  一調查,果然,小趙同誌和一名小學老師又偷偷好上了。
  璽彤氣結,揪著趙凱不放。
  那一日,我和忻怡都在,趙凱苦著臉辯解:“我是愛璽彤的,小學老師怎麽能和她比呢?可是兩人朝夕相對,感情早就降溫。我找小學老師,不過圖一時新鮮快樂,如同看書、釣魚一般,是業餘愛好、消遣。可璽彤是正職,怎麽能相提並論?”
  我們三人都被他氣得哭笑不得。
  原來老婆是正職,情人是兼職或者業餘愛好。
  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男人。
  不過,這可是大實話,在愛情的道路上,也許每個男人都願意擁有一份優渥的正職外,還兼職數份,順便有廣泛業餘愛好。
  呸!美死他們!
  那段時間,我也盯誌謙特別緊,一下班就回家守著他。
  可誌謙還是一如既往,上班、下班,一回家就對牢電腦和書本。
  電話從頭到尾也不響一聲,身上沒有任何其他異性的香味,隻有永恒的我的消毒水味,
  我放下心來。
  可是,現在璽彤的狀態讓我和忻怡都很不放心。
  她一個勁地喝酒,嬌笑不已。
  笑著笑著,眼淚自眼角滑落,滴進酒杯裏,淚水晶瑩,一跌進酒裏便再尋不到。
  如同璽彤的悲傷,在喧鬧的酒吧裏,融進去,便不易察覺。
  明明是璽彤主動和趙凱分手,難過的應該是趙凱。
  可偏偏放不下的是璽彤,而那廂,趙凱已經歡天喜地結婚發喜帖了!
  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吧。
  璽彤對著酒杯獨自垂淚,發了一會兒呆,又自顧自深吸一口氣,突然笑了。
  她以為我和忻怡沒有察覺,故作開朗地舉起酒杯:“來,希望我們都能擁有龍蝦和芥末!”
  我和忻怡隻得陪她喝了一杯。
  誰知她又給自己斟滿,一飲而盡。
  她快速地給自己斟酒,又飛快喝下,攔也攔不住,還不時大聲笑:“今天很開心!你們要陪我多喝幾杯!”
  我和忻怡擔心地看著她。
  很快,璽彤就醉了,伏在桌上,一邊笑,一邊哭。
  臉上的妝容全糊了,任誰也看不出,這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原璽彤了。
  結果,忻怡隻好開車送璽彤回家。
  看見璽彤這樣,我心裏突然憋悶無比,自己的眼淚也快要忍不住了。
  我沒有離開,反而坐下來,繼續喝酒。
  我一向不是嗜酒的人。
  可是,這兩天,不知為什麽,我開始覺得酒是好東西。
  喝到熏熏然,飄飄悠悠,所有煩惱都可以化解。
  誌謙,你把我忘了嗎?
  12點,正是酒吧裏人最多的時候,突然我覺得好像有人在注視我。
  我抬起頭,看見隔了兩個座位,一名男子正看著我微笑。竟然是昨天在這裏遇到的那個男人,他還是一個人。
  剛才那張桌旁坐的還不是他,可見他剛來。見他望著我笑,我也大方地對他笑笑。
  他突然對我比畫了一下,我沒看懂,隻好睜大眼睛一直看著他。他用手輕輕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又指指我。
  我下意識照他的動作,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竟然滿臉是淚。
  原來,我哭了,但是我自己並不知道,需要一個陌生人來提醒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些尷尬。
  他觀察我有一陣了吧?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不自然,舉起酒杯,對我做了個幹杯的動作。我突然輕鬆起來,也回應他,把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他笑了,我也笑了。
  隔著幾張桌子、隔著爛醉的人群,在明暗不定的燈光裏,在曖昧的音樂中,我和一個陌生得隻見過兩次麵的男人,相視而笑……
  這可不是我的作風。
  天,我一定醉了!
  回到家,我倒頭便睡,夢裏有一雙眼睛一直看著我笑,在這笑容裏,我輕鬆而愉快。
  我的夢裏有了除誌謙以外的男人。
  翌日,誌謙終於打電話給我,他太忙,新客戶要求甚多,非常刁難人。
  以誌謙這樣孤傲的性格,想必忍得很難受,心情惡劣,自然不想四處借電話打給我。
  今日心情好一點,頭一個必定想到借部手機打給我。
  雖然隻在電話裏三言兩語,但5年的感情,足以打消昨晚一切委屈。
  下了班,心情還不錯。
  正好回家吃飯,順便陪陪父母。
  一開門,飯菜香便已經飄到門口,我深深呼吸,頓覺饑腸轆轆。
  從小我就在這60平方米的屋中生活,雖然家庭環境非常普通,直到我大學畢業,才穿了第一件有牌子的衣服。可是,我仍然深知父母愛我至深。
  聽見開門聲,母親趕緊從廚房奔出來,見是我,一張臉笑成菊花:“回來了,怎麽不早說?媽媽馬上做你最喜歡吃的碎肉芽菜。”
  我想鑽進廚房和她說兩句貼心話,可是廚房實在太小,兩個人根本轉不過身。
  我隻得倚在門口看她歡喜地忙碌。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真美人,長得頗像女明星許晴,特別是那對小酒窩,笑起來是可以顛倒眾生的。
  母親也把這酒窩遺傳給了我,但是我並沒有用它顛倒眾生,連誌謙都已經看厭了它。
  可如今,連母親的這對酒窩也埋沒在皺紋裏,該是我拖累的吧?
  我不禁有些心酸,一股歉意湧上心頭。
  吃飯的時候,氣氛非常融洽,我已經有整整一周沒有回家吃飯了。
  “錦詩,誌謙向你求婚了嗎?”母親笑眯眯往我碗裏夾菜。
  “還沒呢。”我隨口答。
  “你們在一起都這麽久了,再不結婚,別人要說閑話的。”母親歎口氣。
  “那誌謙回來,我和他商量一下,找個時間登記了事。”我吞了一大口飯。
  “那你們什麽時候買房子?現在成都房價漲得厲害呢。”母親放下碗,盯著我。
  我胡亂應道:“誌謙說,用我們現在租的房子結婚,等以後房價降了再考慮買房。”
  “什麽,租房結婚?我不同意!”母親突然惱了。
  “可誌謙拿不出那麽多錢買房的!”我也放下筷子。
  “當初就叫你不要跟著這個男人,長得平凡、工作普通、沒錢、家庭條件一般,一身壞脾氣,又不愛說話。你到底看上他什麽了?”母親早對誌謙不滿,當初反對沒有成效,今日她終於忍不住抱怨出來。
  “他有才華!”我提高聲線,有些惱羞成怒。
  是的,誌謙是我選的,已經這麽多年了,時間、青春、精力、感情,我統統給了他。就算現在發現不合適,也已經晚了。一切不能再回頭,天大的委屈,我也隻有忍了。
  如今,我隻能看他的優點,缺點必須統統視而不見。
  “才華?對著電腦,動動鼠標,合成幾張圖片就叫有才華?有才華怎麽沒見他買套房子給你……”母親也火了。
  “總之,不買房子,他就別想娶你!”母親用力把碗摔下。
  “我愛嫁誰,你管不著!”我覺得委屈極了。
  父親趕緊打圓場:“一切都慢慢商量,如果誌謙錢不夠,我們出一點。總是要買房子的。”
  “為什麽我們要出錢?一個男人娶老婆的本事都沒有,還要來幹嗎!”母親站起來,眼淚順著眼角落下。
  我立即噤聲。
  父親趕緊把母親拉到臥室,隱隱,我聽見父親柔聲軟語地勸她。
  我父親梁柏濤是個老式男人,一輩子將母親含在嘴中,雖然沒有錢,但是數十年如一日地將她捧在手心,大概在母親麵前,他覺得一輩子都欠著她吧。
  我外公是國民黨高級軍官,外婆是縣太爺的獨女,我的母親自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
  我的父親出生書香世家,我爺爺是北大的教授,可惜,兩個好家庭的青年人,遇到文革,竟然都落魄起來。
  母親仗著美貌,本可嫁得很好,一生衣食無憂,偏偏遇上我父親,傾慕於他。
  也難怪,父親到現在也還是個儒雅有風度的男人,何況當初他拉一手好琴,畫一手栩栩如生的國畫,寫的情書流暢動人。
  雖然窮,母親還是嫁了他。
  指望如此有才氣的男人一定有出頭的一日,然而,老天並沒有給他如此好的際遇,他就這樣沉淪下去,成為一個小單位的小科員。
  他讓她吃了苦,故此,他覺得一直欠著她,不能在物質上滿足她,隻有給她更多的愛。
  我知道,父母從小對我期望殷切。
  家裏經濟最拮據的時候,母親仍然堅持讓父親送我學小提琴,逢年過節必有一套有趣的新書送我作為禮物。從小學至高中,家裏所有的報紙都用來給我練習毛筆字。為了培養我的氣質,連芭蕾也學了。唐詩宋詞,更是自孩提時就已經耳熟能詳。他們又辛苦將我供到醫科畢業。
  母親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我能嫁得好,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彌補她這一生的遺憾。
  看他們給我取的名字就知道了,梁錦詩,錦詩——大概希望我一生都如最華麗的詩篇吧。
  可惜,我偏偏不爭氣,選了個極普通的男朋友,職業平平,相貌平平,連說兩句討未來嶽母歡心的話也不會。
  不過,誌謙是個不善表達的人,他連對我,都沒有說過甜言蜜語。
  這樣木訥,怎麽過得了我母親這一關?
  都怪我任性。
  可惜,現在我隻能為我的任性付出代價。
  這頓飯不歡而散。
  回到自己家中,我覺得心中始終憋著一口氣,為自己,也為母親不值。
  這樣委屈,不知道為的是什麽?
  連帶最愛我的母親也跟著受氣。
  喉頭哽著,眼淚汩汩流下。
  想到近一年來,被誌謙忽視,我禁不住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正哭著,電話響了,接起來——是母親。
  我趕緊止住哭泣。
  “錦詩,媽媽說了過激的話,別放在心上。媽媽隻是覺得他配不上你,為你不值。但隻要你喜歡,媽媽就會接受他。房子的事情,以後我們再考慮。”母親盡量把聲音放得很低,溫柔如水。
  是的,這聲音是帶著水的,母親一定也是忍著淚給我打的電話。她一定不放心負氣離家的女兒。
  我不禁淚盈於眶。
  哦,我的母親!
  誌謙與我吵架,永不會放低姿態來與我道歉。
  我的母親竟然向她的女兒低頭。
  我強裝笑容,與母親胡亂說了兩句。
  掛了電話,我撲倒在床上,眼淚恣意流出來,弄濕了被子,弄濕了整顆心。
  媽媽,對不起……
  4天後,誌謙回來。
  一周沒有見他,我有些想念,但這想念又不似初初相戀時那般迫切,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反複煎熬著一顆心。
  這想念,是黃昏裏淡淡太陽的影子,不溫不火,似有還無,卻又難以真正揮散。
  真見了麵,又沒有想像中歡喜,隻握住他的手,往他懷裏靠一靠,覺得極安心。夜裏睡覺也覺得容易些了。
  也許,老夫老妻的感覺就是這樣。
  還沒結婚,就已經如此,結婚以後的生活,更加不敢想像。
  生活平淡,感情麻木,還隻是小事,重要的是誌謙竟不肯好好與我說話,動不動就冷嘲熱諷。
  晚上,我翻開時裝雜誌,想看看哪種麵膜補水效果最好。
  誌謙坐在電腦桌前,趕他的設計圖。
  “錦詩”,誌謙喚我。
  我趕緊走到他跟前。雖然誌謙長得一點也不英俊,可是非常耐看,眉頭微皺的時候,有種天生的桀驁不馴。但凡靠近他的人,都覺得他渾身上下有種讓人安心的氣質,似乎天大的事情發生了,有他在一定能迎刃而解。
  任何時候,誌謙都保持著他氣定神閑的姿態。
  誌謙說過,做人姿勢最緊要,一個人得到再多,贏得再漂亮,姿勢不漂亮,總有些缺憾。
  “錦詩,現在白糖漲價了嗎?”雖然我特意走到他跟前,可是他還是頭也不抬,自顧自地說話。
  “沒有啊?”我有些詫異,誌謙一向不肯過問柴米油鹽的。
  “那為什麽咖啡裏不放糖!”口氣極不屑。
  我差點暈厥!
  看,他就是這樣,不肯好好跟我說話,非要挖苦我兩句才甘心。
  “誌謙,你非要把工作帶回家做嗎?”我望著他,忍不住抱怨。
  “啊!不工作,還可以幹什麽?陪你看肥皂劇,抑或研究哪本雜誌上的衣服最好看?”他終於抬起頭看我。
  我忍住氣:“陪我說兩句話也好。”
  “好吧,你要說什麽?”誌謙反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壓著火,盡量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
  “誌謙,你想結婚嗎?”我嚴肅地看著他。
  “結婚?怎麽,你向我求婚嗎?鮮花在哪裏?鑽戒在哪裏?”他哈哈笑起來,似乎在看一個頭腦簡單的蠢女人。
  然後他一把拽著我,環住我的腰:“傻瓜,隨時可以結婚的!難道你著急了,擔心年齡大了,嫁不出去?放心,明天我們就去登記。”
  “明天是星期天。”我瞪著他。
  “那就後天。”他隨口答,一點也不認真。
  “誌謙,結婚是要買房子的。”我盯著他。
  “誰說結婚要買房子?我結婚就不買房子,我們租的這個地方不是很好嗎?”他有些吃驚,似乎我問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問題。
  “可我不想在別人的房子裏結婚!”我一個字接一個字地說。
  “錦詩,你知道現在房地產泡沫有多嚴重嗎?你今年買了房,可能明年房價就跌到你負資產,我們不是有錢人,搏不起!”誌謙也嚴肅起來。
  “可是,要是房價不跌,我們是不是永遠不結婚?”
  “暫時租房住不行嗎?”誌謙有些不耐煩。
  “可是,我父母就我這一個女兒,總不能讓他們委屈地把女兒嫁了吧?”我不高興了。
  “果然,梁錦詩,我就知道是你媽的主意。嫌我沒錢不是?逼我了是不是?告訴你媽,我就是不買房子,她願不願意嫁女兒,無所謂!”誌謙已經甩開我的手,把我推到一邊。
  我身體僵住,但還是企圖好好跟他說:“誌謙,不是我媽的意思,是我不想。”
  “你到底是要嫁給我,還是要嫁給房子?你那麽想要房子,找個有房有車的嫁了,別跟著我!”誌謙大聲衝我吼。
  他一吼,我就手足無措起來,心也跟著跌下去,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愛了5年的男人,我突然覺得他很陌生。
  “有什麽好哭的,我又沒欺負你!”誌謙繼續衝我吼。
  一年以前,隻要我流淚,誌謙還是會手忙腳亂地放低了聲音來哄我,可是現在,就算我哭啞了喉嚨,哭腫了眼睛也不會再心疼了吧?
  “誌謙,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還想解釋,可是聲音都在抖。
  “我讓你別說了。”誌謙站起身,走進臥室,用力將門關上!
  天,什麽主動權都被這個男人占盡!
  舊時的女人和男人吵架,撒手鐧是讓男人睡客廳、睡沙發。
  可現在的男人,比女人還先奔進臥室鎖了門。
  我用力敲門,可誌謙卻在房間裏輕蔑地說:“你不是不想住在租的房子裏嗎?那你走啊!”
  我為之氣結。
  突然想笑,可是心卻像被扔進了無邊的蒼涼荒漠裏。
  我走出門,用力關上房門。漫無目的地順著綠化帶往前走。
  眼淚還在臉上,夜風一吹,像刀割一般的痛。
  我心亂如麻,舊的淚痕被風舔幹,新的眼淚又湧出來。
  我一邊走,一邊回頭,誌謙並沒有追出來。
  我忘了,我們已經不再熱戀,他早對我了如指掌。
  他永遠都知道怎麽對付我,他知道我沒有地方去,到頭還是得回到他身邊。
  我看著路邊的櫥窗,我蒼白得像個高危病人,連嘴唇都是紫的。
  我這才發現,光顧著和他賭氣,出門的時候,連外套都沒穿,隻片刻,我已經抖得如風中落葉。
  不能回家,我又能到哪裏去呢?
  出於醫生的本能,我知道再走下去,我一定會生病,必須盡快找個暖和的地方待著。
  一抬頭,我看見街邊上有一家小酒吧,“花語”。
  我鑽進去,暖氣頓時包裹我,我立即舒了口氣。
  人一暖和,心裏頓時沒有那麽多怨氣。
  我坐下來,服務生過來問我喝什麽。
  我才想起自己出門沒有帶錢包,我趕緊全身上下摸了摸,竟然一分錢也沒帶。
  服務生不耐煩地看著我:“小姐你到底要什麽?”
  我尷尬地衝服務生笑笑:“不要了。”
  我站起來,離開。
  剛走到門口,服務生把我叫住:“小姐,那邊那位先生送你半瓶藍寶石。”
  我愣了,回頭一看。
  竟然是他!那個我在MIX遇到過兩次的男人!
  我略一遲疑,留下,還是走?
  留下,我不慣與陌生人搭訕。走,外邊那麽冷,我又能去哪裏呢?
  我衡量一下,想到誌謙得意的樣子:我就知道你走不了多久!
  我決定坐下。
  我在隔了他兩張桌子遠的地方坐下,我想,要是他坐過來與我說話,我就離開。
  服務員把酒給我倒上。
  我喝一口,溫醇甘洌的酒順著我的喉頭滑下,一股暖流從舌尖流到心髒,再自心髒蔓延向全身。
  精神為之一振。
  他不說話,隻含笑看著我。
  我顧不得介意他的目光,連喝了好幾口酒,身上才有了熱氣。
  等緩過氣來,我對他笑笑:“謝謝!”
  他也對我笑笑:“不客氣!”
  我發覺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並且笑起來的樣子很有幾分像梁朝偉。
  見他不像要坐過來的樣子,我放下心來,決定大方一點。
  誌謙說過,做人最要緊姿勢好看。
  誌謙,又是誌謙!
  今天晚上,我要忘掉這個男人。
  “一個人?”我揚聲問他。
  “一個人。你呢?”他的笑容在唇邊擴大。
  “一個人。”我也笑。
  然後,我們不再交談,各自喝著酒,想著心事,也間或隔著桌子舉杯,對飲一杯。
  忍不住,我偷偷看他,如同第一次一般,小心躲避著,唯恐被他發現。
  他有非常優雅的側麵,喝酒的姿勢有一點潦倒,有一點寂寞,似乎有什麽事情一直困擾著他,就連他偶爾抬頭對我笑,那滿含笑意的眼睛裏,都有藏不住的心事。
  一個這麽好看的男人,也會寂寞嗎?
  這樣的男人,應該天生有擁紅偎綠的資格吧?
  可是,為什麽每次遇到他,他都一個人呢?
  那麽寂寞!
  他是做什麽工作的呢?
  那樣從容的氣度,那樣淡定的表情……應該是大公司的高級職員吧,或者是個成功的生意人?
  我猜測著。
  突然看見他也正望著我。
  四目相接,他的眼睛明亮而深幽,我的心頓時慌亂起來,趕緊低下頭,拚命抑製自己的心跳。
  這個男人的眼睛,也如梁朝偉般會放電呢!
  他會怎麽想我?
  一個在酒吧裏流淚買醉的女人?
  一個棄婦?
  是呢?我穿著如此單薄的米色羊絨毛衣,沒有外套,一分錢也沒有,腫著眼睛、掛著淚痕、散著頭發,直接衝進酒吧。
  像不像剛剛被別人的妻子從床上揪起來,慌亂地奪門而逃的情婦?
  天,太像了!
  我簡直不敢再想,隻覺得臉越來越燙。
  他為什麽要送酒給我呢?
  可憐我,抑或生活苦悶,想添點樂趣,看多點笑話?
  為什麽每次遇到他,他都一個人?
  而為什麽每次遇到他,我也一個人?
  嗬嗬,一個人!
  孤孤單單,又欠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豪氣。
  隻得擠進喧鬧的酒吧,企圖用別人的熱鬧來偽裝自己。
  一個人!
  如果以後還能在酒吧裏遇見他,我決定在心裏叫他“一個人”。
  我胡亂猜測,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窘迫萬分,一定不自然到極點。
  我悶悶地喝酒。
  璽彤要是知道,我喝一個陌生男人的酒,而且與他眉來眼去,一定會暈死過去的。
  想到這裏我又有些想笑,忍不住牽牽嘴角。
  奇怪,剛才還為誌謙與我吵架傷心欲絕,此刻又覺得不是什麽大事了。甚至,可以坐下來接受一個陌生男人的饋贈。
  酒吧裏放梁朝偉的“為情所困”,歌聲如泣如訴,纏綿哀怨,一時間,整個空間都凝固,我在這歌聲裏沉醉,有刹那失神。
  “這一生為情所困,隻為當初你的心太真,這一生癡癡戀戀,隻為一個無法實現的諾言……”
  我想起了,初初遇見誌謙的事情……
  那一年,我剛剛大學畢業,皮膚晶瑩得發亮,頭發柔順烏黑,身體剛發育停當,簇新,發出芬芳的氣息,沒有一絲多餘脂肪……穿雪白醫生服,滿口醫學術語,卻隻是稚嫩的實習生,跟在帶我的醫師身後唯唯諾諾。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薔薇爬滿牆,粉紅菲菲,像最豐盈的青春。
  那一天,我如常工作,因為馬虎,填錯了給病人開的藥品名,隻一字之差,被帶我的醫師當著一屋子病人的麵責備。
  心裏又惱又羞,終於臉上掛不住,淚盈於睫。
  正好,誌謙陪同事來看病,目睹整個過程。
  我強忍眼淚,逃出病房。
  沒想到,誌謙跟出來,一言不發,遞我一方手帕揩眼淚。
  我至今記得那方手帕被疊得方方正正,洗得幹幹淨淨,甚至有淡淡太陽曬過的香味。
  那一刻,我的心頓時平靜下來。
  也從那一刻,我對誌謙有了莫名的好感和依賴。
  後來,誌謙帶我到醫院外邊的一家小咖啡屋,請我吃了一客冰淇淋。
  我們就開始了5年的戀情……
  誌謙是個不擅表達的人,可是每每回憶起相識這一天,他的眼波會分外溫柔:“那天陽光很好,照進病房裏,整間屋子都鍍了一層金粉。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細致玲瓏的一張麵孔,白皙如水晶一般,因著尷尬委屈,漲得通紅,尖尖下頜,大眼睛裏蓄滿淚水,看了讓人心生憐意。我屏住呼吸,原來醫生也可以這樣美麗。當你奔出房間,我如同被魔附身,身不由己,也跟著你走出房間。你躲在角落裏,單薄肩膀輕輕抽動,我的心也跟著被抽動,不由自主想安慰你,想抹去這張臉上的淚水……”
  我極喜歡聽誌謙描述這一刻的情節,覺得他形容得十分傳神動人。故此,我常常要求誌謙描述,剛開始,他總是不厭其煩。後來,心情好的時候也偶爾會答應我。現在,如果我再提這要求,他會不屑一顧,裝作沒聽見。
  我歎口氣,抬起頭,“一個人”也呆呆握著酒杯,似乎也在回憶什麽。
  因為他唇邊也掛著一個似有還無的笑容,可能他和我一樣,也在這歌聲裏尋找失去的回憶吧。
  “這一生為情所困,隻為當初你的心太真,這一生癡癡戀戀,隻為一個無法實現的諾言……”
  突然,我的氣消了。
  我站起身,想和“一個人”說聲再見。但見他一直陷在他自己的思緒裏,也不便打斷。
  我悄悄離開。
  街上風很大,我的身體瞬間凍僵。
  我僵著身子,努力回憶那個芬芳的夏日來取暖。
  剛走到樓下,突然一個黑影從花叢邊躥出來,我嚇一大跳,失聲尖叫。
  那人似也被我駭住,往後退了一步。
  我定睛一看。是誌謙,他手中還握著我的大衣。
  他看我一眼,也不說話。隻把大衣披在我身上,用力握住我的手,輕輕搓了搓。他的手幹燥、溫暖。但我的手已經僵住,根本無法動彈,甚至合不攏。
  他有些急了,又似乎有點心疼,責備地瞪我一眼,撩起衣服下擺,將我的手貼在他溫暖細致的皮膚上,用力環住我,似乎想將自己所有的熱量都傳給我。
  我一靠近他,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手心處他的體溫,迅速傳到我的全身。
  我的眼淚忍不住又滑落。
  終於,誌謙還是來找我了。
  可是,我們也有了如此深的裂痕……我傷心地想。
  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抹幹眼淚,去洗澡。
  滾燙的水,從身上淋下來,包裹住我,如同誌謙細膩平滑的皮膚,我的心平靜下來。
  走進臥室,誌謙正躺在床的左邊,那是我睡的位置,我上床,他立刻回到他自己的那一半床。
  我躺上床,這一半的被子、床單已經被他溫好,一點也不冰涼了。
  誌謙就是這樣,每個冬天,他都會比我先洗澡,然後幫我把被子暖好,讓給我睡。就連半夜裏,我起夜,他也會蒙矓地主動睡到我的地盤來為我暖被子,我上床,他再讓給我。
  平日,我很為他這個小動作感動。然而今天,我忍不住想:隻為我暖暖被子,付出一點體溫,就妄想不買房子和我結婚。一個小動作,可以省幾十萬呢!
  想完,我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汗顏。
  也許誌謙也在想:我為你付出這麽多,夜夜不厭其煩為你溫暖被窩,事無巨細為你想到,你卻為了一套房子、身外物,與我翻臉。
  我們還是沒有說話。
  誌謙想來抱我,我僵直身體,不肯理他。
  他悻悻地轉過身,背對著我。
  我胡亂想著,蒙矓起來,思維逐漸散亂,睡意終於征服了我。
  半夜醒來,發覺我在誌謙的懷裏,誌謙的手握著我的手,十指相扣,是我們每夜睡慣了的姿勢。
  多麽可怕!吵架了,翻臉了,賭氣了,決裂了,無論多麽堅定,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會讓你為它妥協。
  可是,這個姿勢讓我睡得那麽安心、那麽舒服,為什麽不繼續呢?
  什麽東西,都是習慣了的好!
  我還來不及細想,又睡了過去。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開心的也好,不開心的也好。
  平淡的也好,溢滿激情的也好。
  時間是世界上唯一最公正、公平的,它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也不會介意任何人的心情,更不會看任何人的臉色。
  隻匆匆一瞬,紅顏已經足夠衰敗成白發。
  柔軟鮮活的身軀,也將灰飛煙滅。
  這周,我仍舊上白班,我很開心——因為不用上夜班。
  我憎惡夜班,冬天的夜,輾轉在一個個心跳極端不規律的病人中間,非常寂寞淒清。
  我怕冷,一早將空調打開,坐在沙發上翻雜誌,誌謙則在看一個央視的深度新聞節目。
  我們同坐在沙發上,沙發很大,很軟,一坐上去,整個人都陷下去。
  我覺得很溫馨,可誌謙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捧著雜誌翻啊翻,間或抬頭看誌謙兩眼。
  嗬,他夠酷!從頭到尾,眼睛隻盯著屏幕。
  已經很久了,我們已經很久如此,相對無言,各做各的事情。
  其實,我和誌謙的性格愛好非常非常地不相同。
  雖然我是醫生,在別人眼中,這是一份很優渥、很高尚的職業,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很平凡的都市女子,興趣愛好和一般女人沒有兩樣。雖然誌謙隻是廣告公司的平麵設計師,但是卻異常有才華,在我眼中,誌謙是有品位的男人。
  我喜歡聽流行歌曲,誌謙愛純音樂,甚至歌劇。
  我愛熱鬧,總想到人多的地方去,誌謙愛靜,覺得一個人待著是至大享受。
  我看通俗小說,誌謙看的書雜而艱深,我不太能領悟。連看電影,我們都各有喜好。
  看,我們是這樣得不同!
  但是,我愛他,願意迎合他的生活。
  兩個人要過下去,總得有一個遷就另一個,他不肯,隻得我低頭。
  但人們總說,先低頭的那一個,愛得要深一些,付出要多一點。
  每次我把這句話說給誌謙聽,他總是嗤之以鼻。
  我胡亂翻到某一頁,誌謙突然說話:“這條裙子很好看!”
  我如夢初醒,趕緊打起十二分精神。
  啊,這是條春天的裙子。直身的,粉紅色,淡淡的,輕飄飄的,裙子上有碎花,碎花集中在裙擺,而長度剛好在膝蓋上。一走動,必定如落英繽紛。
  果然好眼光!
  連看電視,順便瞥一眼雜誌,都能揪出最精華的這一件衫。
  “你真地覺得好看?”我問他。
  他已經太久沒有注意過我的衣著,明知道我很在乎他的意見,但也不肯為我指點一二。
  “對!這是一條每個女人都該擁有的裙子。而且,氣質特別配你,很溫柔,有一點俏皮。”誌謙笑著看了看我。然後,視線又轉回熒光屏。
  我立即興奮起來,也許,我穿了這條裙,誌謙會得對我另眼相看!
  我決定改善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差點為了這條裙子失眠。
  第二天,一下班,我就到太平洋百貨,找到這個專櫃,對著雜誌買下了這條粉紅色的落英繽紛裙。
  果然,試穿上身,每走一步,那上麵嬌嫩的花朵,就仿佛要從膝頭墜落一般。
  雖然,這還隻是冬天,要到春天,還漫長得很。
  但我希望,這條春天的裙子能夠再度吸引誌謙的眼光。
  我買了裙,急趕家。
  喘著氣,將裙子穿上,薄薄的裙,貼在身上,根本擋不住寒氣。
  我又披了米色羊毛披肩,還是很冷。
  我笑想:凍人美麗!
  終於誌謙回來,他頭也不抬,就鑽進書房。
  我趕緊跟了上去。
  努力在他麵前晃啊晃。
  但是誌謙還是不肯把視線投放在我身上,似乎壓根沒見我穿了這條為他而買的不合季節的裙子。
  誌謙已經對我視而不見!
  多麽悲哀!
  我努力提高自己的興致,看了這條裙,誌謙就會再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我咳嗽兩聲,提醒他。
  終於,聽見我咳嗽,誌謙抬起頭。
  “錦詩,你是不是感冒了?”話還沒說完,誌謙盯著我,眼睛都要瞪出來。
  “錦詩,你腦袋有毛病啊?”他看著我,“這麽冷的天,你穿這麽單薄的一條裙,瘋了?”
  “好看嗎?”我問他。
  “好看?你不想活了,快把褲子穿上!”
  “你說這條裙很好看的!”我也盯著他,努力讓自己笑靨如花。
  “我說的?我什麽時候說的?我根本沒見你穿過!”誌謙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昨天晚上,你看了雜誌後說的!”我強顏歡笑,看著他,希望他能想起來。
  “我說過嗎?”誌謙皺起眉,一點也想不起來的樣子。
  我的心一下從空中摔下來,重重跌在地上,跌進冬天的泥濘中。
  原來誌謙隻是敷衍我,隻是隨口說說,也許,他根本沒有看一眼我的雜誌。
  “陳誌謙……”我紅了眼睛。
  原來,他已經這麽地忽視我,連帶對我說話也口不對心。
  不!根本是沒有用心!
  我穿再漂亮的衣服、化再明麗的妝,他也不會再用那種炙熱的眼光看我。
  我覺得委屈極了,我才27歲,我還沒有結婚,為什麽我要被我愛的男人忽視?
  我渴望異性的眼光在我身上留戀,我渴望被這目光將臉頰燒燙……
  我看著誌謙,心裏失望到極點。
  轉身,奔出去。
  “錦詩,你到哪裏去……”誌謙的聲音追出來,但人沒有!
  “別管我,讓我靜一靜!”我用力關上門。
  我又離家出走了。
  我忍不住笑。
  到哪裏去呢?這麽冷!
  我總是將自己放在如此被動的位置。
  在寒冷的冬夜裏,上一次沒穿外套,這一次穿著春裝。
  我在心裏嘲笑自己沉不住氣。
  不過,總算吃一塹長一智,我帶了錢包出門。
  到哪裏去?
  夜裏,溫暖的地方不外是酒吧。
  上次那裏還不錯。
  我隻得又進去。
  天,竟然沒有位子了!我仔細四處打量——到處是雙雙對對,或者三五成群的男女,把這冰涼的冬夜也渲染地溫暖起來。
  隻是這溫暖不屬於我。
  今天是周五,難怪生意如此好。
  好不容易找到吧台旁邊的位子。
  剛坐下,突然覺得旁邊有人在看牢我笑。
  我仰起臉——“一個人”!
  竟然是他!
  我又遇見了他,難道他天天都泡在酒吧?
  不,也許,他也認為我天天泡酒吧。
  “一個人?”他的聲音裏有掩藏不住的驚喜。
  我點點頭問他:“你也一個人?”
  他的笑容在唇邊擴大,非常迷人,有種慵懶的散漫的味道。
  這個笑容,一定讓很多女人動心,也一定讓更多女人傷心。
  我偷偷想,禁不住將笑容擺上了臉。
  “喝藍寶石?”他搖搖手中的杯子。
  “好啊!”我不客氣地點頭。
  總是遇見他,雖然不曾交談,但在這全是陌生人的酒吧裏,我們倆已經是老熟人了。
  碰碰杯子,很清脆的響,像水晶落在地上,裂成碎片,有種放縱的快樂。
  “你的裙子很漂亮,很稱你。非常女性,非常溫柔!”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裙角,目光溫柔如水,裙角上的花朵,也在這水中一朵朵盛開……
  我笑笑,沉默不語。
  “你不怕冷?”他看著我。
  “冷,怎麽不怕?”我反問他。
  “每次看見你,你都穿得特別單薄,似乎從另一個季節而來。我這裏是冬季,而你,是從春天走來。”他的手把玩著透明的酒杯,手指修長、指甲幹淨整齊。
  “看過《開往春天的地鐵》沒有?我剛從那列地鐵中下來。”我仰起頭。
  “哈哈,難怪。看見你,覺得異常溫暖。”他的笑容澄明。
  “為什麽每次都一個人?”我忍不住問。
  “你為什麽也一個人,不寂寞嗎?”他也反問我。
  “相伴寂寞,不如獨自寂寞!”我睨他一眼。
  “相伴寂寞,不如獨自寂寞!”他重複這句話,仔細回味,竟有點悵然起來。
  然後,他輕輕碰我的杯子:“為獨自寂寞幹杯!”說完,一仰頭,飲盡杯中酒。
  我也抿了一口。
  我們聊起來,話題很多,他是個健談的人,知識非常豐富。但不涉及雙方的私人問題。
  然後,我們喝了很多酒,我覺得有點飄飄然。
  和他說話很愉快,他始終看著我的眼睛,專注而認真,卻又有點漫不經心。
  矛盾的眼神,矛盾的男人。
  我笑……
  有個胖子,從我身邊擠過,不小心,我被他凸出的肚子撞下凳子。
  他及時伸出手挽住我:“小心!”
  他溫暖的氣息嗬在我頸後,他半攬著我,貼我很近,那暖作一團的空氣,依附在我的頸部,然後擴散到耳根,發梢,唇邊,肩膀。
  我呼了口氣,反應竟是酥軟。
  我想我是醉了——我抬眼偷偷看他,他正望著我,那眼睛裏,有濃得化不開的笑容。
  濃黑的眼眸裏麵光彩不停地變換,深綠,深藍,深紫,深灰——不是我眼花,我真地看出這麽多顏色。
  我竟呆住了,隨即發現自己還賴在他臂腕中。
  一張臉迅即漲得通紅,直燒到耳根。
  我趕緊站直身體,坐到凳子上,喝了兩口酒,慌亂地掩飾自己:“剛才那個男人身材可真好!”
  “什麽?”他睜圓了眼睛,比了比肚子,“身材好?”
  我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不能讓他看破我這一刻的軟弱和窘困,我隻得故作鎮定:“是啊,球型也是身材啊!”
  “球型也是身材?”他反應過來,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你真逗!”
  “怎麽,你不知道嗎?這句話是著名的加菲貓說的。”我笑著看向他,這才鎮定下來。
  “是嗎?你看動畫片?你是幼兒園老師嗎?”這一刻他笑得像個孩子,似乎故意為了陪襯我這個“幼兒園老師”。
  我也笑:“你是幼兒園小朋友嗎?那麽開心。”
  “真的,這麽久以來,今天晚上我最開心,最放鬆!告訴我,加菲貓還說了什麽?”他眨著眼睛看我。
  我歎口氣,既然他覺得我是幼稚園老師,我不如就當到底:“它還說,愛情來的快,去的也快,隻有豬肉卷是永恒的!”
  “哈哈哈……很經典……”
  整個晚上,我們都在笑……
  奇怪,這一刻,誌謙到哪裏去了?
  我覺得,我的心裏又重新恢複了信心,又尋到了生活的樂趣。
  原來,我不是那麽乏味得讓男人不肯正眼看一看的女人。
  午夜12點,酒吧最熱鬧的時候,我們決定離開。
  出了酒吧門,我們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
  揮手道別的那一刻,竟都有些依依不舍,但是我們還是沒有互留姓名或者聯係方式,甚至沒有約好下一次再見。
  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呢?
  看著他高大頎長的身影,一點點溶入夜色,我竟略微有一點悵然……
  回到家,我的心裏盈滿歡愉。
  我以為誌謙又會像上次那樣,偷偷帶了衣服在樓下等我。
  但是沒有,回到家,誌謙仍然在埋頭趕他的設計圖。
  他的表情淡定,原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負氣離去。
  當然,我的委屈、我的喜悅、我的傷痛,他已經麻木,不再關心。
  我穿了春天的裙子,他隻以為我是一時貪靚,發神經。
  我匆匆離開,他以為我約了璽彤或忻怡,急著赴約。
  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早已經看慣,連帶我這個人都不再放在心上。
  我獨自沐浴,上床。
  心裏反複想:下一次,還會不會遇見“一個人”呢?
  今天,我開始上夜班了。
  要上整整一個星期的夜班,我的心情也因著夜班而低落下來。
  上夜班意味著整整一個星期都無法和誌謙見麵。他上班的時候,我在睡覺,我上班的時候,他在夢中。
  完全沒有交集。出門的時候,誌謙剛好下班回來,我抬頭看他,他卻低頭穿鞋。
  “誌謙,我又上夜班了。”
  “嗯!”
  “你會想我嗎?”
  “啊?”誌謙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有什麽好想的。你每個月都要值夜班!”我歎口氣,是啊,例行公事而已,獨獨我那麽看不開。
  走出門,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罩著一層霧氣。
  都市裏已經很少看到藍天白雲,說得好聽點是煙霞籠罩,實情是空氣汙染到極點。
  每個人臉上都似蒙著一層灰,敷多少麵膜都不管用,洗把臉,水都是渾的。
  到了醫院,例行公事,與上一任班的醫生做好交接,循例到病房走了一圈,沒有什麽特別嚴重的病人。
  做完一切,我鬆口氣。
  但願晚上沒有突然轉上來的病人,不然就別想休息了。
  休息室很冷,混合著濃濃藥水味道的空氣,完全穿透我厚重的衣服。
  我起身蓋了件羽絨服在身上,卻還是冷。
  其實,也並不是真正因為氣溫低才覺得冷,冷是發自骨子裏的寂寞、清冷造成的吧。
  一個人形單影隻,難免如此。
  我斜斜靠在單人床上,隨手翻看一本醫學雜誌。
  真的很枯燥,讓我不得不想念誌謙。
  心動不如行動,我幹脆給誌謙打了個電話。
  “喂?”
  “誌謙,你在幹嗎?”
  “趕一個設計圖,上次去上海的那個設計沒有通過,對方很苛刻。”誌謙的聲音非常平淡,真地尋不到一點想念我的味道。
  “我想和你聊聊,晚上暫時沒什麽事情。”
  “我沒空,你無聊,我可忙得很。”誌謙非常不耐煩,也不等我說完話,就斷然把電話掛斷了。
  聽著電話裏的忙音,我的心也沉下去。
  以前不是這樣,以前每夜我值班,誌謙總是會殷勤地和我通電話,常常整個通宵都有說不完的話題。
  也許,當初話太多,嚴重透支,所以現在我們才會相對無言吧。
  原來,激情真地有個期限,隻是不知道愛情有沒有期限。
  也許,一切完美的愛情,都是因為還來不及變壞,就突然變故,戛然而止了吧。
  最佳例子便是“梁祝”。
  接連兩天都相安無事。
  做人真是矛盾。
  一方麵我希望沒有新病人轉到住院部來,好圖個清靜;一方麵,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又希望多幾個病人來,我忙活一下,也就天亮了。
  今天是星期四了,再熬一天,我就解脫了。
  雖然白班有更多煩瑣的事務,但是可以每晚見到誌謙,沐浴更衣,躺在自己沒有藥水味道的床上,是最幸福不過的事情了。
  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翻書。
  “梁醫生,有病人轉上來,情況很嚴重!”護士小林匆匆跑過來。
  我迅速披上白大褂,衝出休息室。
  “什麽症狀?”
  “病人心跳極端不規律,出現過幾次短暫休克,剛從急診室轉上來。”小林和另一位值班護士小吳趕緊向我匯報情況。
  我拿過急症室開過來的初診病曆簡單瞄了兩眼,便衝進病房檢查病人。
  病人是名86歲的老婆婆,情況很糟糕,生命體征非常弱,幸虧急診室已經對她做過一些應急處理了。
  我趕緊吩咐護士密切觀察病人,然後開好藥單,讓小林趕緊給病人輸液。
  我有些慌亂,我還太年輕,27歲,連到門診部坐班的資格都才剛考取,院裏還不放心我到門診部,特意讓我在住院部再多留一年。
  雖然,當醫生已經5年了,但是遇到這種突然的情況,我還是有點擔心。
  畢竟交到我手裏的是人命!
  我特別怕遇到這種年紀特別大的病人,心髒一出毛病,很容易猝死。
  我怕我的病人在我眼前消失……
  我一直有這方麵的心理恐懼,幾乎不能擺脫。
  “梁醫生,三號床病人脈搏突然減弱,她喘不過氣來了!”小吳跑過來喚我。
  我趕緊衝到三號床去。
  三號病人心跳十分紊亂,一直張大口用力喘氣。
  我還沒來得及對她做檢查,小林又跑過來:“梁醫生,新轉上來的病人又休克了!”
  “梁醫生,又轉上來一個病人,在男病區,你快去看看!”護士小張也急急衝過來。
  我急出一身冷汗,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可是剛才的高齡病人是我最怕遇到的,三號床我也還沒檢查,現在男病區又轉上來一個!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像鴕鳥,顧得了頭就顧不了尾!
  偏偏今天晚上值夜班的醫生隻有我一個人!
  冷汗順著我的脊背往下流。
  三位護士都看著我,我隻得說:“你們先穩住病人,我處理完三號就到男病區!”
  小張是剛從門診轉上來的護士,她見我實在忙不過來,又太年輕,有點不放心:“梁醫生,要不,我到急診請醫生上來幫忙?反正這個病人是他剛轉上來的。”
  此刻麵子已經不重要,我趕緊點頭。
  好不容易,匆匆將兩邊的病人安頓好。
  我趕到男病區,病人已經靠著呼吸器昏睡過去了。
  我檢查了他的病曆,然後又給他添了一瓶平衡液。
  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靠在門框上,我都有些站不穩了。
  小張看著我,“梁醫生,幸虧剛才餘醫生肯上來幫忙,本來不關他的事的。”
  “餘醫生?”急診室什麽時候來了個餘醫生?我有些納悶,低頭看急診轉過來的單子上寫的名字——餘紹明。
  “我以前怎麽沒聽過這個醫生的名字,他什麽時候到急診的?新來的醫生嗎?”我問小張。
  “哦,他以前是內科門診部的醫生,上個月急診的劉醫生出國培訓,才把他調到急診的。怎麽,你以前沒見過他嗎?”小張好奇地看著我,“你連大名鼎鼎的餘紹明醫生都不知道?”
  “有什麽好奇怪的,醫院這麽多醫生,如果不同科,平時沒有交道,我哪裏能全都認識?”我覺得小張有些大驚小怪,醫院裏至少有一半醫生我從來沒有和他們打過照麵,還有三分之一的醫生,我叫不出名字。
  我笑笑走開。
  看來這個餘紹明醫生的值班順序和我一樣,以後他會像劉醫生一樣和我頻繁打交道的。
  不如下去主動和他打個招呼,順便感謝他今晚幫了我的忙。
  要是他到處跟人說今晚的事情,我可能又要挨主任的罵了,這樣下去,恐怕明年我就別想到門診部工作。
  醫院裏,同樣需要搞好人際關係。
  我下電梯,走到對麵一樓的急診醫生辦公室。
  整棟大樓都冷清清的,有些蕭瑟的味道。
  我的汗毛不自覺地豎起來,它們一定企圖偽裝成毛衣來為我抵抗寒氣,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真奇怪,在這裏已經呆了整整5年,可是隻要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大樓裏,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學校裏,大家講的那些醫院裏有鬼的故事。
  似乎到處都魅影重重。
  辦公室的門半掩著,我輕輕叩了叩,門發出輕微的脆響。
  “請進!”一個溫和的略微有些疲倦的男人的聲音傳出來。
  我輕輕推開門……
  “餘醫生,我是……”看著坐在桌前的男人,我驚呆了,整個人僵在那裏,到口邊的話全都被嚇得倒退了回去。
  心簡直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雖然作為一名醫生,我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是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桌前的這個男人,約摸30出頭,英俊的麵孔,散漫疲倦的神態,軟而服帖的發角,額前一縷發斜斜掃下來,如果不是穿著與我同樣的白大褂,我會毫不猶豫地叫出來——“一個人”!
  “一個人”,不!
  應該說,餘紹明醫生也看著我,顯然他也陷入極度驚駭當中,一臉的不置信,微張了口,如果不是他突兀的表情,他的嘴唇,簡直是在誘惑一個吻。
  我們僵持了足足有一分鍾,不,也許更長……
  “你也是這兒的醫生?”我們同時脫口而出。
  隨即,餘紹明笑了起來,他一笑,我的心跳得更快,糟糕,剛才在樓上手忙腳亂的窘態全讓他看去了,他一定在肚子裏笑。
  這個女人怎麽配當醫生?那麽稚嫩,手足無措,一點也不專業。隻配夜夜流連酒吧買醉度餘生。
  看著他微笑的眼睛,我後悔莫及。
  我後悔前段時間頻繁出入酒吧,後悔接受他送的酒,後悔與他搭訕,後悔剛才請他來幫忙,甚至後悔不應該下來,丟這個臉!
  “怎麽不說話,嚇到了,還是太開心了?”餘紹明望著我,看見我呆在那裏,表情尷尬到極點,眼睛裏的笑意更濃了。
  我輕輕咳嗽一聲,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是心內科的梁錦詩,剛才謝謝你幫我忙!”
  我自己都能感覺這句話說得機械無比。
  說完,我虛弱地笑了笑。
  “哦,剛才就是幫你啊?沒關係,我們的值班表一樣,以後有機會合作,需要幫忙說一聲。我剛從內科轉下來,對急診還不太熟悉!”他已經完全放輕鬆了,一雙眼睛緊盯著我不放。
  我胡亂客套了一句:“樓上不敢離人太久,我走了,以後再聊!”
  顧不得姿態,我幾乎奪門而出!
  奔進幽暗的樓道裏,我按著怦怦跳個不停的心髒。
  太刺激了,簡直不能接受,要是明天他對著每個人說,看,梁錦詩是我在酒吧裏勾搭上的。我矜持的美名就全毀了。
  我完全不敢想——自己之前所有狼狽窘迫的樣子全被他看去了。
  隻因是個陌生人,幾分鍾前,我還在想,要是能再在酒吧遇到他就好了。
  現在,我隻求時間能夠倒流,就是凍死街頭,我也願從沒遇見過他。
  好不容易,我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走進住院部大樓,我忽然看見鏡子裏,自己竟然滿麵緋紅。
  我趕緊用手冰了冰麵孔,讓滾燙的臉頰降溫。
  “梁醫生,你見過餘醫生了嗎?”小張笑眯眯地走過來。
  這個小張真多事!
  “見過了,打了個招呼,以後會經常打交道嘛!”我故意淡淡地說。
  “他長得很帥吧?院裏很多護士和實習醫生都暗戀他呢!”小張誇張地強調。
  “也包括你嗎?”我反問小張,搶白她兩句。
  “你不覺得他長得像梁朝偉嗎?”小張一點也不在乎我笑她。
  “不覺得。完全沒法比!”我故意裝出努力回憶他長相的樣子。
  “難怪她們說梁醫生是最矜持含蓄的女醫生,老氣橫秋一點都不像年輕人。”小張對我吐吐舌頭,轉身開溜。
  我真想一把揪住她,問她到底她們還在我後麵說了什麽壞話。
  我這樣低調,竟然還是有人說三道四。
  難怪人們都說,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醫院裏最多的就是女人——為什麽沒有男護士?
  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我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
  眼前老是晃動著餘紹明似笑非笑的表情——這個可惡的男人!
  早上8點,我把昨晚新轉上來的幾個病人的情況仔細告訴了接我班的醫生,然後迅速回到家。
  從出租車的後視鏡裏,我看見自己蒼白憔悴的麵孔。
  女人上了年紀真不能熬夜。
  該死的餘紹明,害我擔心了一整夜。
  幸虧明天又是周六,不用上班了。
  回到家,誌謙已經不在了。
  我趕緊沐浴更衣,好好把身上的晦氣和藥水味道衝洗幹淨。
  然後我躺上床。
  被子裏竟然有個滾燙的、用毛絨巾包好的大號熱水袋。
  看得出來,熱水袋是剛灌好的,還非常燙手。
  我心裏一暖。
  我攬過誌謙的枕頭,那上麵淡淡的,他的味道,熟悉而讓人安心。
  終於,抱著熱水袋,我沉沉睡去……
  我夢見各種稀奇古怪的場景,恍惚中,我竟然回到古代。
  反複對著那個中國曆史上最有名的心髒病人——患有心悸病的傾國美女西施,企圖遊說她做心髒手術:“美女,還是做了手術好,心髒就不會痛了!”
  她始終不肯,情急之下竟然惱怒:“梁錦詩,你真笨!活該你隻有一個男朋友!我哪裏是有心髒病,不過做個含蓄嫵媚點的姿態,好讓男人瘋狂,女人模仿,後世傳頌而已!”
  我愕然!西施捧心?
  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趕緊磨她傳授兩招媚惑男人的招數。
  “錦詩……”誌謙的聲音衝進夢中。
  我睜開眼,睡眼惺忪,哦,原來真是誌謙回來了。
  我竟然一覺睡到黃昏。
  “錦詩,你在笑什麽?睡著了,還笑得那麽詭異?”誌謙幫我把被子蓋嚴實。
  我忍不住又笑起來,興致勃勃地將夢告訴誌謙。
  誌謙也笑起來:“傻瓜,你每天想什麽?成日做怪夢。”
  晚上,我們到門口的牛肉館子吃飯,誌謙點了我最喜歡的泡椒牛肉絲。
  這家的牛肉,非常鮮嫩細滑,百吃不厭,連我這從來不吃牛肉的人都一吃就上癮。
  吃飯的時候,我又想起那個夢,然後忍不住把夢境更詳細描述給誌謙聽。
  誌謙今天心情似乎特別好,鮮有的,他饒有興趣地聽我說著,並不時微笑。末了,他還說一句:“等一下回家,我把它做成flash,一定很有意思。”
  我一聽,立即來了精神,匆匆吃了飯,拖著誌謙回家。
  我最愛看誌謙做的flash了,他以前常常把我們生活中的趣事做成flash給我看,逗我開心。
  記得剛認識誌謙的時候,他就把我們初初相遇那一刻,做成了flash,畫麵唯美極了,當時就打動了我。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直到現在。
  回到家,誌謙打開電腦,開始專心地製作flash,我守在他旁邊,津津有味地看他。
  誌謙,真是最普通不過的男人,扔進人海裏,未必能把他挑出來。
  可是,他身上就是有種特殊的氣質,看了讓人覺得十分舒服、熨帖,似乎發生天大的事情,隻要有他在,就沒有解決不了的。
  而且,誌謙看事情非常有個人見地,往往獨到,別具匠心。
  總之,他深深吸引我,如強大的磁場,讓我離不開,舍不下。
  我盯著誌謙,他盯著屏幕。
  我最愛他全神貫注工作的樣子。
  又恨他隻顧著工作,忽略我。
  忍不住,我湊上前吻他。
  此刻誌謙正做到興頭上,下意識,伸手推了我一把。
  力道過大,我差點從椅子上栽下去。
  我以為他逗我玩,又俯身靠近他。
  誰知,他還是一把將我推開:“錦詩,別鬧了,你沒看我在忙嗎?”
  我不依:“你別隻顧著看電腦啊,你也看看我!”
  “看了你,就做不成西施了!”誌謙顰一顰眉,有點不耐煩。
  “可是,我們好幾天沒見麵了,你不能陪我聊一會兒天嗎?”我求他。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又要聊天又要做flash,你以為我是超人?上班已經夠累了!”誌謙聲音非常不悅。
  “先陪我說話,然後再做flash。”我仰起臉。
  誌謙曾經說過,我微微仰起臉的樣子最好看,臉部線條柔和完美。
  “梁錦詩,做人不要太貪,以免得寸進尺!”他的語氣非常生硬。
  我立即不悅:“什麽得寸進尺,我要男朋友陪我說話,就叫得寸進尺?”
  “你不要蠻不講理!”誌謙似乎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好了,什麽都不做了,睡覺!”
  他推開我,關了電腦,自顧自洗澡去了。
  我呆坐在沙發上,明明好好的,怎麽又被我搞砸了?
  我悶悶地想,心裏堵得慌,遲早我要從醫生淪為心髒病人的。
  誌謙洗過澡,便埋頭大睡。
  因為工作太累,他很快就呼吸均勻,進入夢中。
  而我,因為才一覺睡到黃昏,此刻完全無法合上眼睛。
  黑暗中,我睜圓了眼,怎麽也想不明白,我和誌謙,曾經那樣心動,那樣恩愛,怎麽會淪落到今天的局麵呢?
  稍有言語不和,即刻大吵大鬧。
  我知道,黑夜總是緊跟在白晝之後的,但同樣,白晝也終會戰勝黑夜。
  可是,我擔心我和誌謙的關係,就如同白晝轉換為黑夜。而這黑夜,是失眠人的黑夜,漫長得沒有邊際,也許永遠到不了頭。
  唉,別人說,同床異夢的夫妻最悲哀。
  我說“不!”同床異夢至少夫妻倆可以同時入睡。
  最悲哀,是一個已經夢到酣處,另一個卻睜眼等天明。
  周末總是過得特別快,雖然整整兩天,誌謙都和我待在家中,可是,我們的生活還是沒有交集。
  誌謙看書,我看電視。
  我看書,誌謙上網。
  我上網,誌謙又忙著看他那些艱澀的法國大導演拍的藝術片。
  那些電影,節奏緩慢,完全似催眠曲,看不到一半我就能睡著,比安眠藥還要有效果。
  可是,誌謙卻看得津津有味,一部接一部,甘之如飴。
  下午,我正在看亦舒的《喜寶》,突然手機“滴滴”叫,拿過來一看,是一條短信。
  “在幹什麽?”
  我看看號碼,非常陌生,可對方的口氣卻十分熟稔,便狐疑地回過去:“你是誰?”
  很快對方回過來:“餘紹明”。
  這三個字如火炭屑飛進我的眼睛,燙得我差點眼珠掉出來,就連手中握著的手機都差點落到地上。
  天,這個人陰魂不散,他到底要幹什麽?
  我驚慌失措,連忙把手機扔得遠遠的。
  可是,短信又來了。
  怕誌謙起疑心,我又忙不迭撲上前,抓過電話:“怎麽不說話了?”
  該死的餘紹明。
  我本來止水一般的心,又開始亂跳起來。
  不回短信,萬一他又打過來怎麽辦?
  我嚇得趕緊把手機關掉。
  斜眼看看誌謙,他還穩坐電視機前。
  我這才又鬆了口氣。
  誌謙要是知道,我與一個陌生男人在酒吧裏眉來眼去,一定會立即把我趕出家門。
  該死的餘紹明,他的影子一直在我腦子裏縈繞不去。
  他是怎麽弄到我手機號的?
  哦,一定是值班表上!又或向人打聽的?
  向誰打聽的?
  別人會不會疑心他為什麽要找我的號碼?
  我猜測著,心緒不寧中度過整個下午。
  晚上,連吃飯都沒有胃口。
  誌謙倒是吃了兩大碗,而且還笑眯眯對我說:“這個周末真舒服,難得你這麽安靜,一點都不煩我。”
  我還是不肯說話。
  “錦詩,你不舒服嗎?”誌謙有點懷疑地看著我,“你一沉默,多半是生病了!”然後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
  我摔開他的手:“你才有病!”
  “那你是有心事了?”他盯著我。
  “你才有心事呢!我能有什麽心事?”我心裏被他問得毛毛的,趕緊猛扒了兩口飯到嘴巴裏,一著急,又嗆到。
  誌謙哈哈大笑:“你這個稀裏糊塗的腦袋,還能有什麽心事?不外又是看中哪件衣服,覺得價錢太貴,想買,又怕我說你浪費奢侈?”
  我白他一眼,不作聲。
  他又哈一聲笑:“被我說中了!”
  我還是不說話,就這樣混過去了。
  又到周一。
  還好,終於上白班了。
  周一總是忙碌一點,不過還好,時間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就到中午。
  我和小張、小林兩位護士妹妹一起到食堂吃飯。
  食堂的菜色永遠簡單如一,味道不鹹不淡,卻也沒太多其他的滋味。
  我總能從中吃出洗碗布的餿味,不過不敢說出來,怕別人說我自持矜貴。
  我挑了幾樣素菜,端著碗與小張她們一起尋找座位。
  突然小張眼前一亮,拖著我往前麵走。
  原來有張桌正好有三個空位。
  待走過去,我才發現,桌上坐的是餘紹明,要轉身已經來不及。
  小張已經一張臉興奮地漲紅了:“餘醫生,我們可以坐下來嗎?”
  餘紹明抬起頭,看見我,眼睛裏竟閃過一絲喜悅。
  難道我看花了眼睛?但他眼中的確有一抹亮光。
  一定是我忙暈了頭,看見他就緊張,出了幻覺。
  “沒關係,坐啊!”他溫和地說。其實,不等他答應,小張、小林已經坐下,小張還拚命拉我的衣角。
  “好像有點擠,我還是換個位置好了!”我東張西望,企圖找個空位坐下。
  “梁醫生,算了吧。將就坐一下,肯定沒位置了。一個人吃飯多孤單啊!”小林好心地說。
  小張則口無遮攔:“難怪他們都說梁醫生特別講究,連吃飯都嫌地方擠!”
  我紅了臉,有點不好意思,瞪了小張一眼,悻悻地坐下來。
  我從來沒有發現小張是這樣多話的一個人,她滔滔不絕地對餘紹明說話,餘紹明一直溫和地聽,偶爾發表一下自己的觀點。而我則從頭到尾,將臉埋在碗裏,根本不肯抬起頭來。
  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餘紹明的目光一直肆無忌憚地停留在我的身上,那目光裏一定還有幾許好奇和好笑。
  終於,該死的小張把話題轉到我身上。
  “餘醫生,你以前沒有見過梁醫生嗎?”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趕緊仰起臉,死死盯住餘紹明的嘴巴。
  要是餘紹明說經常在酒吧裏見到我,我立即把整碗飯扣到他臉上。
  下意識我抓緊了碗沿。
  餘紹明故意頓一頓,促狹地看我一眼:“真的,以前從來沒見過她啊!簡直不知道醫院裏還有這麽漂亮的女醫生!”
  他話一說完,我頓時臉漲得通紅,但隨即也放下一顆心來。
  小張誇張地對我餘紹明說:“看,梁醫生臉紅了。梁醫生最愛臉紅了,她是我們醫院最矜持含蓄的女醫生了。”
  我的臉更紅了,我分明看見餘紹明臉上那個難以置信的表情。
  是啊,誰會認為一個夜夜衣衫不整,流連酒吧,與陌生人一同買醉的女人會矜持含蓄?
  “臉紅是最昂貴的胭脂,花錢也買不到的,女人一臉紅,就容易讓男人想入非非。”餘紹明看牢我說,說完又獨自笑了起來。
  小張和小林也嗬嗬笑起來。他們倒是聊得開心,難為我犧牲自己成為笑柄。
  這個可惡的男人。
  好不容易吃完飯,正要離開。
  “餘醫生,不如晚上下班一起吃飯?和你聊天真是很愉快。”小張希冀地看著餘紹明。
  “好啊,順便把梁醫生叫上。”餘紹明立即答應。
  “我,晚上有點事情,恐怕去不了!”我想也不想就拒絕。
  “你能有什麽事?你下了班不外是回家或者一個人看電影。不要拒人於千裏之外嘛。”小林很誠懇地看著我。
  “梁醫生,我們才認識,我不至於讓你這麽反感,一起吃頓飯而已,不用這麽快就回絕吧?”餘紹明話都說成這樣了,我還能怎麽樣?
  要是不順著他,他到處亂說話,豈不更糟糕。
  隻得點點頭妥協:“好吧。”
  因為這頓飯,我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
  我真是怕了這個餘紹明。
  其實,我並不是特別愛到酒吧。
  隻是這兩次出了一些意外狀況,才會頻繁出現在酒吧裏,沒想到每次都被他碰到。
  這難道不是一個雞蛋吃不飽,一個罪名背到老?
  盡管我一再祈禱下班時間不要到來,又在交班時,特別細心,甚至有點囉唆地對值夜班的醫生千叮嚀萬囑咐,拖延著時間。但是在小張和小林的催促下,我還是不得不下班了。
  走到醫院大門口,餘紹明的車已經候在那裏了。
  一輛白色的威馳,非常整潔,含蓄低調,但不太配笑起來有幾分邪氣的餘紹明。
  我特地搶先坐在車的後排,把副駕駛的位子留給了小張。
  小張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小張一定暗暗在心裏琢磨:難得愚鈍的梁醫生今天醒眼了呢!
  真虧了小張,那一點點下班時間,她還精心化了個妝。
  我平日除了描一描眉毛,基本上素麵朝天,誌謙說他喜歡我纖塵不染的樣子。
  我也就纖塵不染了這麽多年。
  小張挑了距離我們醫院很遠的地方吃晚飯。
  是在成都電視台附近的“九盛”吃鵝唇。
  其實,一走進店裏,鼎沸的人聲就差點將我淹沒,這裏生意出奇得好,味道想必也很有特色吧。
  成都味道好的餐館都必須排隊,隻要有人排隊的地方味道也一定差不到哪裏去。
  其實,以前我很喜歡在熱鬧的地方吃飯,從小我就偏好美食,對吃特別講究。可是自從和誌謙在一起以後,我就很少到人多的地方吃飯了。
  誌謙討厭人多的地方,又怕等,又怕吵,如果餐館環境再惡劣一點,衛生條件再差一點,他根本就無法動筷子。我隻得順著他,少吃了很多美食。
  這家鵝唇味道確實很不錯,肉質十分細嫩,浸泡在滾燙的紅油裏,有種特別的味道。配上清香的青筍、新鮮的花椒、香濃的芹菜……真是很美味,香辣爽口。
  可能有餘紹明在,小張和小林都有些顧忌,吃得很少,大半時間都在和餘紹明聊天。
  反而我,一來插不上嘴,二來也不願意多說話,三來平時和誌謙在一起很少吃這些美味小吃,幹脆大快朵頤。
  小張特別好笑,因為塗了特別好看的有一層淡淡的、閃閃的金粉的唇膏,因而吃東西的時候也舍不得擦掉,隻好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吃。
  而我,根本不顧忌形象,反正我最狼狽的樣子已經被餘紹明看去了,吃得毫無顧忌。
  餘紹明笑說:“梁醫生,你真像我的小侄女,每次吃東西糊得滿嘴都是!”
  我當場嗆得咳了起來……
  該死的餘紹明。
  果然,小張、小林都忍不住笑起來。
  我頓時覺得顏麵盡失,什麽胃口都沒有了。
  我突然想起誌謙,每次我吃東西弄到臉上,他總是寵愛地幫我把臉擦幹淨,微笑著注視我。
  我覺得很幸福。
  不過,這一刻,我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突然,這餐飯變得漫長起來……
  好不容易吃完飯,我剛喘了口氣。
  “餘醫生,不如,我們找個酒吧坐坐?”小張竟然還舍不得放餘紹明走。
  餘紹明用探詢的目光向我望來,我趕緊說:“酒吧我就不去了,我回家了。”
  小林趕緊幫我說好話:“梁醫生從來不去酒吧的,她一下班就回家,至多一個人去看場電影。”
  我更想鑽地洞了,這話聽在餘紹明耳裏,不知道是不是諷刺呢?
  我不等他們商量好到哪間酒吧,就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道別,抓起外套就奔出門。
  沒有餘紹明在,空氣果然好很多,雖然冷一點。
  反正晚上回家也隻能和誌謙大眼瞪小眼,還不如散散步,幫助消化。
  像我這種年紀的女人最尷尬,保養好一點,還勉強可以充20出頭的女孩,保養差一點,別人會以為你是5歲小孩的母親。
  所以飯後走走,保持身材很重要。
  我一邊鼓勵自己,一邊在寒風中縮手縮腳地順著馬路走著。
  “梁醫生……”天,是餘紹明的聲音!
  我向路邊看去,餘紹明開著車,緩緩跟著我。
  刹那,我竟然有拔腿就跑的衝動。但太沒風度了,我還是極不情願地走過去。
  他已經把車門打開,而且是副駕駛的門。
  我隻好硬著頭皮上了車,才發現車上隻有他一個人。“小張和小林呢?”
  “她們已經走了。我說突然有點急事,找借口走了。”餘紹明看著我。
  夜色裏,他的眼睛閃著光,我不得不再次承認,他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
  我一時喉嚨有點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呆呆望著他。好半晌才擠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我要回家了,不麻煩你了。”
  我轉身欲推開車門。
  “等等,梁醫生。”餘紹明喊住我,語氣有點急切。
  我停下來,回過身看著他。
  “梁醫生,我能和你說幾句話嗎?”他突然嚴肅起來。
  我隻好靜下來聽他說話。
  “你為什麽總躲著我?不回我短信,見到我就想跑,從頭到尾低著頭不肯看我,好像我欺負了你一般,告訴我為什麽?”餘紹明密切觀察著我的表情。
  我能說什麽?難道告訴他,我怕你把我的事情到處說?
  我隻得抬頭看著他,有些結巴地說:“我沒有故意躲你啊?”
  他突然笑:“我知道,你一定很注意自己在同事當中的形象。我知道你想轉到門診部掛牌,還在考察階段,所以怕有是非。放心,我不會把之前的事情對任何一個人說,我保證。我們是那天在醫院值夜班時才認識的。”說完,他對我眨眨眼睛。
  我突然鬆了口氣,他應該說話算話吧。幾天來,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了。
  我對他笑了笑,這次這個笑容很輕鬆,相信他也看得出來。
  “梁醫生,我覺得,我和你之前聊得很投機,我們又總是不期而遇,應該是有點做朋友的緣分吧。我很想私下和你交個朋友,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可以出來坐坐,聊聊天。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呢?”餘紹明話說得十分誠懇婉轉,讓我無法拒絕。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確定他眼睛裏都是誠意,便放心地點點頭。
  其實,我並不排斥他,在不知道他是我同事之前,我甚至願意再在酒吧裏遇見他。
  他也鬆了口氣:“這下好了,我可以正常說話了,說實話,我不太願意很嚴肅地說話,平時工作已經夠緊張了,但我知道你是那種很慎重的人,所以隻好嚴肅一點。”
  我忍不住笑,催他開車。
  “我請你喝藍寶石?”他試探著問。
  反正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何不大方一點:“不去酒吧好嗎?我知道一家咖啡很不錯,不嫌棄的話,我請你。”
  “好啊!”他也老實不客氣。
  一路上,我們隨意聊一點醫院裏的事情,氣氛相當融洽。
  距離近了,我發現,餘紹明居然用香水,而且是“高夫”的那一款,有淡淡煙草味道的男士香水,很有點讓人迷醉的感覺,一點也不妖嬈,而且很man。
  這是一個很講究的男人。
  喝咖啡的地方是一家叫“左翼”的小店,十分精致,但生意很冷清。
  不過,這裏的咖啡十分地道,當著麵親自為你研磨,整間屋都溢滿濃濃咖啡香。
  單是聞這味道,都可以讓你失眠一整夜。
  我為餘紹明點了這裏很醇的一道咖啡,自己則要了紅茶。
  餘紹明十分自在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癱在沙發裏。
  我見他如此隨意,更也輕鬆起來,也選了個自己喜歡的姿勢,斜靠在沙發裏。
  我們繼續開始的話題。
  “你剛才為什麽要找借口離開小張她們?”我有點好奇。
  “小女孩唧唧喳喳讓人受不了。你也是小女孩,但低調含蓄,很不可多得!我寧願和你多待一會兒,反正回家也沒事。”他聳聳肩膀。
  “哈哈,我還是小女孩?我都27歲了!”我忍不住笑,其實,下個月,我才滿27歲,我總喜歡把自己年齡說大一點。
  “可你看上去,比她們更像個小女孩,可是表情又很嚴肅,有小大人的感覺。”餘紹明看著我,突然笑起來:“尤其是你吃飯的樣子,很坦率,一點也不做作,非常可愛,像個孩子。”
  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你怎麽脫身的?你的兩個崇拜者,怎麽肯讓你離開?”
  “我偷偷用小靈通撥打我的手機,然後假裝接了個很緊急的電話,就離開了。”他笑起來,一副詭計得逞的自得。
  “餘醫生。”
  “別叫我餘醫生,叫我紹明。我很想叫你錦詩,老是醫生醫生地稱呼,太見外了,好像又回到醫院裏一樣,讓人無法輕鬆起來。”餘紹明攤開手,看著我,似乎在求我。
  我歎口氣:“紹明。”
  他滿意地笑起來。
  “真奇怪,以前怎麽沒在醫院見過你?”餘紹明感歎。
  “是啊,算時間,我們應該同事了有3年了,而且每年肯定在一起開過大會,吃過團圓飯的。”我也覺得奇怪。
  “那豈不是很像《向左走,向右走》,無數次擦肩而過,卻始終無緣見麵。”餘紹明笑起來。
  我歪著頭想想,是有一點像。
  但是以前我們的工作絲毫沒有交集,醫院幾百號人,沒見過也很正常。
  況且,5年來,我心中隻有誌謙一個男人,旁的男人,不管多出色,從我旁邊走過,我也不會特別留意的。
  “你很喜歡泡酒吧?”我忍不住問,同時不忘向他解釋,“我不太愛到酒吧去,尤其一個人的時候。前幾次都是因為特殊原因才去的。”
  “我?我不排斥到酒吧去,但是也不是常常去,遇到你的那幾次,正好心情比較鬱悶,遇到點煩心的事,所以頻繁光顧了幾次,還都遇到了你,真是巧!”餘紹明一邊解釋,一邊自己也覺得好笑。
  我告訴他,我偷偷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一個人”。
  餘紹明一聽,眼睛都瞪圓了:“不會這麽巧吧?每次遇到你,你都一個人,我在心裏也暗暗叫你‘一個人’。”
  說完,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然後,我們自最近的電影說開,然後說到各自喜歡的導演和演員,最後又說到武俠小說。
  他喜歡金庸,我喜歡古龍,我們為此竟爭論起來,而且麵紅脖子粗,相當愉快。
  臨別時,竟然有點意猶未盡。
  餘紹明送我回家,到我家樓下,我們爭論的話題還沒結束,雙方都還談興正濃,他舍不得走,我舍不得下車。
  隻好約定改天有時間,一定再找個安靜的地方繼續沒聊完的話題。
  他的車停在院子外麵,院子裏有點黑,他故意把車頭調轉,對著大門,打開車頭的大燈,為我鋪亮了整條路,十分細心。
  直到我上了樓,他才把車開走。
  回到家,誌謙已經睡了,聽見我關門的聲音,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因想著自己和另外的男子約會,回家晚了,特別心虛,躡手躡腳,連燈都不敢開,隻得胡亂摸黑沐浴上床。
  躺在床上,怎麽也平靜不下來,腦袋裏反複出現餘紹明的笑容,心情卻出奇得好。
  很快,在“他”的注視下,我就睡著了,連夢都十分悠然自得。
  做女人,我已經是半老徐娘,但做醫生,還顯得太嫩。原來平時我唯恐自己太過年輕,病人對我不信任,故拉長臉作威嚴狀,病人已經頗有微詞。今天見我笑容可掬,終於忍不住吐露心聲。  我趕緊對他說:“謝謝先生教誨,一定時時笑臉相迎,包括宣布噩耗時。”
  我害怕冬天的早晨,起床隻覺十分痛苦,把手拿出溫暖的被窩,伸到冰冷的空氣中,拿起寒氣逼人的衣服套在身上,無疑是一項酷刑。
  每日誌謙總會催促我無數次,我才會戀戀不舍地離開被窩。
  可是,今晨,誌謙還沒醒,我卻已經醒了。
  利落地翻身下床,套上衣服,然後沐浴,讓滾燙的水把皮膚燙染成薔薇色,敷張麵膜開始做早餐。
  煎好四個圓潤的金黃嬌嫩的雞蛋,然後用鮮牛奶對巧克力粉,香氣頓時在整個房間裏散溢開來。
  這時,誌謙也起來,見我已經準備好一切,頗為詫異地說:“咦,太陽自西邊升起?”
  我淡笑不語,喝一口巧克力牛奶,氣定神閑地望著他。
  窗外有玫瑰色朝霞,我心裏始終漲滿歡愉,我甚至化了妝。
  雖然是淡妝,隻描了眉,塗了少許睫毛膏,掃了淡淡粉色胭脂在雙頰處,抹了薄薄的櫻花色唇膏,一張臉,竟然格外生動起來。
  連誌謙都咄咄稱奇:“今天,有重要人物來醫院參觀?”
  我白他一眼,套上一件England的格子外套,看起來竟然很有點學生味道,然後關門上班。
  一路上,清冷的空氣也分外清新。
  緣何今日心情如此好?
  我心裏一個細小的聲音代我回答:因為今日說不定可在醫院看見餘紹明。
  我心中轟然一震,呆在出租車上,怎會因著一個相識不過數日的男人欣喜如此?
  我頓覺渾身一顫,為這意外的答案。
  一路上我惶恐不安,怎麽能為了誌謙以外的男人如此忐忑憧憬?
  我可以騙所有人,但騙不了我自己,無疑,我對餘紹明有一份難以解釋的情懷。
  而我已有了誌謙,怎麽能讓旁的男人左右我的情緒?
  我開始不安起來。
  不知不覺行到住院部樓下梅林處。
  頓時沁人心脾的臘梅香味如遊絲一般,撲鼻而來,令人精神一振。
  我最愛這黃色小花,小小單薄的一朵,便可釋放滿室的芬芳。
  如同愛情,一旦愛上一個人,頓時整個世界變得美麗可愛。
  似乎,這香味可以解憂,我頓時忘記一切煩惱。
  臘梅尚可在寒冬裏獨自芬芳,我為什麽不能在心裏偷偷享受一份無傷大雅的感情帶來的喜悅呢?
  頓時,因著這份獨特的芳香,我釋懷了。
  我和餘紹明,不過是朋友,所有情愫,隻是我心中的一份秘密,不會影響到任何人。
  為什麽我不能偷偷享受呢?
  一個人一生中,能夠心動的機會並沒有幾次,為什麽不仔細品位呢?
  我笑笑,決定坦然對待自己的感情。
  今天有兩位病人出院,他們都來向我道別。
  我心情非常愉快,醫生最大的心願便是每個病人都可痊愈出院。
  正在查房,突然手機短信響起,我拿出來一看:“錦詩,今日從住院部樓下過,聞到陣陣臘梅香味,十分清甜,如果你路過記得深呼吸。中午食堂見。”
  我頓時心中一暖,是餘紹明。
  笑容不知不覺自心裏擴大到麵部。
  一位正在量體溫的中年男人忍不住說:“梁醫生,原來你也會笑?你一笑,我們心情也好很多,不要成日繃著麵孔做人,你累,病人也累。每次你查房,我們都以為有噩耗宣布。”
  我莞爾。
  做女人,我已經是半老徐娘,但做醫生,還顯得太嫩。原來平時我唯恐自己太過年輕,病人對我不信任,故拉長臉作威嚴狀,病人已經頗有微詞。今天見我笑容可掬,終於忍不住吐露心聲。
  我趕緊對他說:“謝謝先生教誨,一定時時笑臉相迎,包括宣布噩耗時。”
  那中年病人一愣,立即反應過來我是在開玩笑,也哈哈笑起來。
  頓時整間病房都生動起來。
  難道醫生的笑容對病人有如此大的鼓勵?
  我決定檢討自己過往的言行。
  空下來,我立即回複餘紹明短信:“今晨,已經蒙受臘梅香味之恩惠,一上午愉快非凡。是以早對它感恩戴德。小小臘梅,足以驅散整個冬天的陰霾。”
  很快,短信又回過來:“你的笑容也可以驅散冬日寒氣,多笑笑,別繃著麵孔!”
  我趕緊又回:“已經有病人提出該項要求,我已經遵旨辦事了!”
  他發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我也回他一個可愛的笑容。
  我們一來二往,我發現,我的拇指按動手機按鍵的速度迅速提升。
  小張這個鬼丫頭,在一旁悄悄觀察,對小林說:“看,梁醫生一直發短信,滿麵含情,怕是春天到了吧?”
  我聽得小林啐她一口:“少管閑事,梁醫生又不是老怪物,發發短信有何奇怪的。”
  小張辯解:“她平時板著麵孔,今日春風拂麵,好像十分愉快的樣子,有些奇怪。”
  小林笑說:“梁醫生人很好,隻是靦腆一點,人都有開心的事情。你剛來不知道,其實梁醫生很幽默的。況且每逢病人出院,她心情都會特別好。”
  小張釋然。
  我不禁啞然失笑,我的喜怒哀樂竟然牽動這麽多人。
  中午吃飯,我故意避開小張、小林,我可有重要約會呢!
  約會這個詞,距離我已經十萬八千裏,今天又重新找上我。
  怎能不喜上眉梢。
  幸虧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她們也沒在意。
  我是個奇怪的人,食堂的飯菜永遠乏善可陳,絲毫不合我胃口,可因著習慣和懶惰的原因,卻又不願意花力氣,到外麵的餐館吃一碗原汁原味湯料濃厚的牛肉麵。
  其實我的愛情生活何嚐又不是如此呢?
  明明和誌謙在一起,已經得不到重視,已經再也找不到心動心悸的感覺,因著習慣,我竟願意這樣長久忍受下去,而且願意忍受一生。
  不過,這次,也許我願意有新嚐試,隻是還不是時候。
  我端著飯盒在食堂裏走了一圈,眼睛不斷在人群中打量,可是絲毫也沒有看見餘紹明倜儻的影子,心裏空蕩蕩的,十分失落,隻得隨便找了個角落裏的位子坐下來埋頭苦吃。
  原本就十分乏味的飯菜,吃在我嘴裏,更加味同嚼蠟。
  我剛把一片冬瓜裏的肥肉挑出來,放在一邊,一把熟悉得讓我心悸的聲音就在我身畔響起。
  “怎麽坐這麽角落的位置?差點找不到你!”
  餘紹明磊落地坐下來,看著我,眼睛裏全是溫柔的笑意。
  我有些心慌,趕忙塞了一片冬瓜到嘴裏掩飾自己的不自然。
  是的,他這樣迤迤然然地坐下來,我的心就開始狂跳不止。
  咦,怎麽回事?這並不是約會,他並沒有對牢我,用眼睛含情地向我放電。也沒有溫柔地說:“錦詩,我等候你多時。”他隻是和看見千千萬萬名醫護同仁一樣,用極端平和的目光看著我。
  我心裏七上八下,如同一頭最原始莽撞的小鹿跳個不停,可是他卻神態自若,鎮定非凡。也許,我想太多,而他隻當我普通同事。
  可能我多慮了。
  想通了,我倒鎮定下來。
  也好,這份悄悄的感情,就埋在心底,誰也不影響,權當作種子,不生根、不發芽的種子,短短的存在朝夕,隨著時間的流逝,最後隻幻作淡淡的回憶。多好!
  想到這裏,我唇角牽起一抹笑容,差點出醜。
  餘紹明見聞頗廣博,我們繼續聊天,很熟絡的感覺,似乎已經認識良久。
  我們開始就金庸配不配當浙大教授討論開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在嘈雜的食堂裏,我眼前竟隻有一個餘紹明,隻聽得見他的聲音,看得見他的笑容。
  奇怪,這餐飯竟吃出美味的感覺,絲毫也不難吞咽,很快便被我一掃而光。
  最奇怪,餘君與我簡直心有靈犀,隻聽他徐徐說:“平日我最恨食堂飯菜,今日竟然覺得也頗有些滋味,似乎和平時有點兩樣。”
  我笑著起身:“因為有金庸作佐料,當然味道好過平時!”
  餘紹明也福至心靈,當即笑起來:“明天用古龍作佐料想必也不差啊!明天一定吃慢一點。”
  我們相視而笑,在油膩的、空氣渾濁的食堂裏。
  我竟然有片刻眩暈,天,有沒有人看見我眼中微藍色的火花?
  我訕笑不已,為自己的自作多情。
  也許英俊的餘紹明醫生,不過與我這酒吧裏頻繁相遇的女人,特別談得來而已。
  也許,他尚擁有無數我這樣的紅顏知己,有人陪他喝酒,有人陪他賞花,有人陪他作樂,我則可以專職陪他在食堂共進午餐。
  我更加為自己剛才在食堂的表現,訕笑不已。
  也許女人年齡一大,乏人問津,一有男人稍微表示好感,立即一顆老心蕩漾春意。奮不顧身撲將上去,才發現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幸虧,麵對英俊的餘君,我應對得當,不至於出醜丟臉。
  不過,我願意享受這片刻的歡愉,食堂裏,還能找到比這更好的節目嗎?
  晚上回到家,誌謙居然先我一步。
  “錦詩,明天我又要出差,還是一個星期,上次的設計做好了,明天必須親自拿到上海去給客戶過目。”誌謙斜靠在沙發上,整個人陷在裏麵。
  如同我陷進餘紹明的眼波!
  天,我怎麽把毫不相關的兩件事情想到了一起!
  我拍一下腦袋,提醒自己清醒一點,暫時將餘紹明拋到腦後。
  “什麽,又要出差?”我歎口氣,心裏漸漸湧上一點失落。
  這失落,似一點墨,滴進一大碗水裏,漸漸變成淺墨色,並不是濃黑。
  誌謙也看出我情緒有點低沉,想到好幾天看不到我,等他出差回來,我又要值夜班了,等於兩個星期不能見麵,他也有點愧疚。
  誌謙將我拉到麵前,坐在沙發上,擁進懷裏:“沒關係,我多賺點錢,好買房子結婚啊!”
  我斜斜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好了,請你到‘祖母廚房’吃晚餐,你不是最喜歡浪漫的環境嗎?!”誌謙吻吻我額角。
  我很喜歡吃“祖母廚房”的胡蘿卜蛋糕,終於心情好一點。
  民以食為天,在食物麵前,天大的煩惱都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況且,我們已經如同老夫老妻,一點情趣也無。
  每日下班,必到樓下小餐館胡亂填塞一點食物也就了事。
  今天,可以到“祖母廚房”,應該算是一大進步吧。
  也許誌謙也覺得最近一段時間,我們之間有點不對勁,試著想改變一下。
  到了“祖母廚房”,我們特意挑選了最裏麵一間玻璃屋。
  白色的桌椅,四周是海螺和精致的燭台,非常浪漫,一抬頭便可看見無盡的天穹。完全是燭光晚餐的最浪漫地點。
  我立刻覺得腹如鼓鳴,趕緊要了一塊胡蘿卜蛋糕,然後點了七成熟牛排,誌謙要了三文魚意大利麵。
  說來怪,我從小就厭惡胡蘿卜,直到現在吃紅燒的、涼拌的、生炒的胡蘿卜都會覺得惡心想吐。盡管我知道吃胡蘿卜益處多多,可是偏偏受不了那股怪味。然而我又獨愛這裏的胡蘿卜蛋糕。因為它一點胡蘿卜的味道都沒有,反而有一種胡蘿卜特有的清甜。
  也許,這個道理簡單如人們渴望愛情,又忌憚婚姻一樣。希望有愛情的甜蜜,又不用背負婚姻的責任。
  食物一端上來,我立即大嚼起來,老夫老妻哪裏還講究儀態。
  誌謙看樣子也真餓了。
  我們很快如同牛嚼牡丹,將食物全部吃光。
  然後,在溫馨浪漫的白色小屋中,在星光微弱的天穹下,大眼瞪小眼,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以前,我們隨便在哪個小飯館吃飯,總是牽著手,不顧旁人的眼光,盈盈相望,整個晚上不說話也不會覺得膩。
  現在,就算在最浪漫的地方吃飯,也如同吃快餐便當,三下五除二,隻求填飽肚子。
  氣氛尷尬起來,終於,誌謙訕訕地說:“錦詩,吃飽了吧?回家吧。外麵怎麽也沒家裏舒服,我還想上網查點資料。”
  我趕緊點頭,生怕這沉悶的氣氛繼續尷尬地蔓延,暴露我和誌謙之間的隔閡。
  但這麽多年過去了,兩個人多少又還有點默契,如果就此放棄又覺得太過可惜。
  故此,上出租車的時候,我用力抱著誌謙的手臂,誌謙也緊緊夾住我的手,回過頭吻吻我的額角。
  誌謙很少在人前對我表示親熱,這算不算進步?
  我開心地想著。
  到了家,誌謙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上網。
  因為明天他要出差,我們竟然難得地坐在厚實的地毯上對著電視,看了一部碟片。
  片名叫《兩小無猜》,是法國大導演的手筆。
  因為是文藝片,我也很喜歡看。
  非常動人的畫麵,非常動人的故事,非常純潔的感情,我和誌謙都看得不住欷歔。
  其實愛情到底是什麽呢?
  一時的心動?天長地久的糾纏?或者世上本沒有愛情,隻是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人相信了?
  躺上床,誌謙的身體很暖,他一年四季沐冷水浴,皮膚光滑如絲緞,我靠過去,緊緊貼著。
  誌謙是我冬日的多功能熱水袋。
  奇怪,我緊緊抱住他,他也用力環住我,可是,我們都沒有做愛的衝動。
  以前,隻要想到他溫暖的懷抱,隻要靠近他,感受他的氣息,我便難以自持。
  曾經我們如此瘋狂迷戀彼此的身體,像做科學研究一樣探討、摸索對方的身體,不惜花昂貴代價到酒店開房。
  現在一切熟到不能再熟,又有自己的家,絕對自主,卻沒了興致。
  我們還是做愛了,但是沒有任何激情,完全例行公事,彼此都不能從中獲得更多的樂趣,整個過程非常簡單乏味,甚至連接吻都省略了。
  其實,就算接吻,也沒有了以前那種心馳神往的感覺。
  生命是一場幻覺,它把我們都騙了。
  當一切水到渠成的時候,有了渠,卻沒了水。
  生活往往如此,事與願違的事情發生太多,漸漸人們連許願都不再願意。
  翌日,誌謙輕輕翻身起床,我努力抬了抬眼皮,窗外還是一片漆黑。
  “幾點了?”我蒙矓地問。
  “6點。”誌謙一邊輕輕回答我,一邊替我把被子掩好。
  哦,他得走了,飛機不等人。
  實在太困乏,我又連忙合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鍾,也許半個鍾頭,誰知道呢?蒙矓夢境,一分鍾也可以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誌謙似乎吻了吻我,我連眼皮都不肯再抬一下,繼續埋頭苦睡。
  以前,誌謙每次出差,不管多早,我都要起來為他做早餐,然後擁抱、接吻,纏綿再三才肯讓他離去。
  現在,一切已經習慣,反正走了還會再回來,有什麽好留戀的?
  我繼續睡,直到手機鬧鈴大作。
  我操起手機真想扔到牆角。
  雖然眼睛有點澀,但我還是看見手機上有一條短信:“錦詩,今日氣溫驟降,注意添衣,你那件粉紅色羊絨大衣看起來很保暖,而且樣式大方美觀,實在適合今天這樣的天氣。”
  是餘紹明!
  我一下清醒過來,心胸中頓時漲滿了粉紅色的喜悅,似乎天地間也洋溢著看不見的粉紅色磁場。
  那件粉紅色大衣,還是第一次看見餘紹明時穿的,沒想到他倒記得如此清楚。
  不像誌謙,因為從不留意我,件件舊衣裳他都覺得似新衫,唯獨我這個人是舊的,百看百膩,毫無新意。
  上了年紀的女人就是這點賤,還不知道對方心意,一條短信,就高興如此,立即身輕如燕,翻身下床。
  要知道平日,起床是我開門七件事中最難一件。
  看到誌謙為我溫好的牛奶,用小火蒸著的奶油饅頭,我心裏又陡然升起一種羞愧的罪惡感。
  但是,想到餘紹明那張英俊異常的麵孔,這份自責又被我轉瞬拋到了腦後。
  不由自主,鬼使神差,我竟又開始塗脂抹粉。
  妝化到一半,我心裏有小小聲音反複詢問:緣何如此仔細粉飾自己?費時費力,討好的是誰呢?
  ——餘紹明!這個答案再淺顯明白不過。
  為什麽恒久以來,女性總要靠一管口紅,一盒胭脂度日?
  女為悅己者容!毫無疑問,為著吸引異性!
  化妝品永遠不會滯銷。
  我歎口氣,女人都不能免俗,為著在心儀的異性麵前能夠紅粉菲菲分外可愛,不得不修飾再三。
  那小聲音又問:你已有陳誌謙,為何還為其他異性歡欣雀躍,春心蕩漾?
  我隻得對著鏡子,歪頭苦想:人生苦短,應及時行樂。
  今時不同往日,不是男性見了女性皓腕一截,就必須以身相許。
  我不過陳誌謙女友,並非他妻子。如果有更投緣、更心動之異性,能夠予我更多愛、更多關注,為什麽不能換呢?
  現在誰沒有離過一兩次婚?換伴侶尚且如此容易,何況換男友!
  那小聲音十分擔憂:錦詩,你已有二心!可憐誌謙對你至死不渝。
  我聽見自己訕笑:至死不渝?陳誌謙已經連多看梁錦詩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了!倘若真至死不渝,不過因為還未遇到更好更合其心意的。一旦有了,梁錦詩也不過一件過時的舊衣服,即刻可換。
  那聲音歎口氣:梁錦詩,可見你對這段感情早已極為不滿,今日終於滿腹牢騷,抱怨不已。培養一段感情並不容易,望你慎之慎之!
  我輕輕笑,對牢鏡中自己說:梁錦詩,別擔心,一切尚是未知數,不過多個心動的異性朋友,還有待進一步觀察、考驗,陳誌謙仍然是我唯一男友。
  我放下心來。
  一切感情問題,都必須自問自答,自己解決,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你。
  父母與你有代溝,不能理解。
  女友們自顧不暇,誰也不敢輕易給誰意見,以免日後出了問題,反目成仇,將一切問題怪罪於給意見的人。
  天長日久,自己便是自己的良師益友,一切問題自己同自己商量,正方、辯方,可一人擔當。
  到了醫院,竟然驚見案頭有一枝小小臘梅,滿室都是幽幽的、清甜的香味。
  小張探頭對我說:“梁醫生,不知是誰放在護士站,花枝上一張便簽紙,寫著贈梁錦詩醫生,我便給你放在桌上。”
  我拿起花枝,枝頭上果然有一張白色紙片,不過二指寬,墨藍色鋼筆龍飛鳳舞寫著:贈梁錦詩醫生。
  “是誰,是誰為你送花來?這樣誌趣,花上還凝著晨露。竟還有人如此有心?”小張嘖嘖稱奇,盯牢我看。
  我心中一動,看著新折斷的花枝,心中已經明白七八分,故意裝作坦然:“也許是出院的病人,順手送上一枝廉價臘梅表示謝意。”
  小張仔細想想,覺得我說得也頗有道理:“這麽早,隻有病人有這份心吧。當醫生就有這點好處,誰又會記得護士呢?”她酸溜溜說了兩句,便離開。
  我深深嗅了嗅臘梅,香氣撲鼻,蠟黃色花朵,似乎想借助香氣幫助送花人,直搗我的內心。
  我心中一顫。
  好不容易強自鎮定下來,開始查房。
  果然,才看了不到兩個病人,短信就跟了過來:“上班途中,突然於濃霧中聞到奪人心魄的花香,但因隔著霧,隻聞其香,不見其姿。讓我想起你,似乎也隔一層薄霧,看不真切,卻可以擾人心誌……”
  落款是“送花人”。
  我不禁笑出聲來,整個上午穿梭病房,臉上始終溢滿笑容。
  這個餘紹明,頗會討女生歡心。
  雖然上午很忙,但我還是見縫插針回複他:“隔著霧最好、看不清更好,以免猙獰麵目嚇到你魂飛魄散。”
  急診室裏的餘紹明想必也很忙,但也見縫插針回複我:“我乃鍾馗大弟子,專為捉麵目猙獰女妖精而來!”
  有來有往,手機單發短信,已經發燙,如同我緋紅的麵頰。
  中午到食堂吃飯,我故意找角落位置坐下。
  果然餘君又尋了過來。
  “謝謝你的臘梅。”我笑著望向他,隨即輕輕垂下眼簾,正好可以讓他看見我塗了一層淡淡蘭蔻睫毛膏的睫毛。
  不少女孩都喜歡把睫毛膏一層層抹到睫毛上,以造成睫毛濃密的效果,其實這樣反而顯得不自然。
  蘭蔻睫毛膏拉長效果十分好,隻需淡淡一層,睫毛立即卷翹,而且看不出任何人工痕跡。太露痕跡,豈不路人皆知?
  “朋友間,送送小禮物,很正常,不需要道謝啊。”他神態自若,似乎我真是他一名談得來的朋友。
  也許,餘君對每位女性都如此體貼。
  剛說了不到兩句話,一個尖利的聲音傳過來:“咦,梁醫生,你和餘醫生坐在一起?”
  我抬起頭,小張和小林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我們麵前,都一臉詫異,尤其小張,更是杏眼圓睜。
  我一時語塞,倒是餘紹明輕飄飄一句話就解決所有問題:“正好遇見梁醫生一個人吃飯,幹脆坐過來湊熱鬧。你們也一起坐啊,人多吃飯才香。”
  小張立即毫不客氣坐了下來,緊貼餘紹明。
  這頓飯,又成了小張主講,小林幫腔,餘紹明附和,而我充當聽眾。
  下班,餘紹明再約我到“左翼”喝咖啡。
  我也不推卻。
  害怕睡不著,我隻點了香蕉奶昔,對於我來說,喝什麽已經不重要,重要是和誰一起喝。
  我們始終似朋友一般,海闊天空胡亂聊天,但心中又充盈著喜悅,這快樂單純得如同得到棒棒糖的稚童。
  此刻,空氣中本應該充滿曖昧因子,但是,因著無關痛癢的話題,倒意外得澄淨清明起來。
  也許,誌謙太久沒有與我傾心交談,一肚子的話如果不找個機會倒出來,恐怕全都腐爛於這軀殼裏。
  自認識誌謙以來,每到他出差之時,我便會度日如年,然而今次,時間飛快度過。
  早上起床心情就輕鬆歡愉,上班時與餘紹明短信往來,中午必定在食堂偶遇,下班又可找一僻靜茶社小坐片刻。
  就連回了家,也會打開電腦於QQ上聊適才沒有盡興的話題。
  甚至,在聯眾遊戲裏,挑一個人少的房間,一邊下五子棋,一邊就著棋局展開話題。
  但始終保持朋友應該有的距離,似乎雙方都明白對方的心意,又似乎雙方都不明白。
  他始終沒有更進一步表示,我也始終溫文有禮。
  午夜夢回,我也會感歎,罷了,罷了,就這樣天長地久做一對朋友。
  當下,心中卻如明鏡,男女之間,如果沒有異樣情愫,怎麽可以天長地久地擁有純潔友誼?
  那不過是心懷鬼胎的男女引誘對方上鉤的托詞。
  轉眼周四,璽彤與忻怡百忙中抽出時間約我。
  我們約在一間名為“櫻花”的咖啡屋見麵。
  璽彤極喜歡這名字——“櫻花”,簡直如同愛情,剛剛還光禿禿了無生氣,忽如一夜東風來,頓時滿樹燦爛繁花,極之華麗耀目。但一低頭,轉瞬已經遍地落英,晚來急風,芳蹤難覓。
  愛情不是也這樣?猝不及防地來,猝不及防地去。任你有通天的本領也控製不住它。
  璽彤懶懶靠在沙發裏,忻怡正眉飛色舞向我們講述參加趙凱婚禮的每一個細節。
  我一邊聽,一邊抽空回著餘紹明的短信。
  “新娘漂亮嗎,那個小學老師?”璽彤有氣無力問一句,故意顯得不在乎,但是我們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不服氣。
  不過忻怡似乎比璽彤還要介懷“那是我見過最糟糕的新娘,穿一件大紅繡牡丹的旗袍,旗袍平庸,如同餐館禮儀小姐。本來旗袍最顯身段,偏偏她長得矮小幹癟,衣服套在她身上,鬆鬆垮垮。最倒胃口是一張臉塗得緋紅,如同猴子屁股!整個人從頭到尾吊在趙凱身上,如同被抽了骨頭,好沒風度儀態。怎麽趙凱會舍美豔璽彤,選了這隻瘦皮猴。我敢打賭,她衣服裏的胸都是假的,臨時安裝上去,充充場麵。”
  天,一向溫文嫻靜,不說人是非的忻怡,原來還是個中好手,一番話,說得我與璽彤都笑了起來。
  這還不算,忻怡居然還從包包裏掏出一小盒喜糖:“這是趙凱托我帶給你的,我幫你保留了一個星期。”
  璽彤,“霍”地站起來,將糖扔在地上,大力踩上兩腳,鼓鼓糖盒立即扁塌下來。
  忻怡拍手笑:“像那個小學老師的胸部!”
  璽彤解氣地飛過一個媚眼:“真想告訴那個小學老師,如果不能凸出來,不如讓它凹下去!”
  我和忻怡都愕然!接著大笑起來。
  趙凱這個負心人,今日終於從璽彤生命裏消失,從此趙郎是路人。
  不過,璽彤心中這道無形的傷口,雖然結了痂,但底下,還血肉模糊一大團。
  唉!
  隨意聊了兩句,璽彤突然如發現新大陸般怪叫起來:“錦詩,你居然化妝!”
  我有些不好意思,沒有作聲。
  接著忻怡也叫:“整個晚上,她都心不在焉,而且不停發短信!”
  我有些掛不住臉,慌忙將手機往口袋裏放。
  “錦詩,有新情況,對象是誰?”璽彤咄咄逼人。
  我眼前晃過餘紹明的麵孔,麵孔微微發燙,心裏舒舒服服歎了口氣。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璽彤和忻怡都是識趣的人,凡是當事人不肯解釋,千萬不要逼問,輕則翻臉,重則朋友都沒得作。
  多年好友怎麽修來?不過知道適當時候緘口。
  忻怡隻得長歎口氣,略微惆悵道:“為什麽我身邊轉來轉去就是那兩個男人,我明明條件也不差,為什麽就沒有男人肯像看璽彤般,淌著口水看我?”
  璽彤斜眼看著忻怡:“誰讓你信號不足?讓你擦擦口紅,似要你命!看,一向自許瀟灑的梁醫生不也塗起口紅來?”
  “一管口紅可以有這樣功能?”素麵朝天的忻怡滿臉疑惑。
  “所以胭脂從來不會滯銷。”璽彤解釋道:“人類在激動之時,麵頰與嘴唇都會充血而呈現緋紅,化妝品可以給予異性這種虛像:嗬,她雙眼看牢我時麵頰漲紅嘴唇潤濕,她對我有意……”
  “原來如此!”忻怡總算開竅。
  我聽著覺得心酸,忍不住接著說:“人類不過是靈長類動物一支,自以為進化文明,實則不失原始本色,你看報章雜誌,占最大篇幅的是什麽?是吃,食遍中外,吃掉五湖四海。”
  我越說越想笑:“這是動物最原始的欲望。其餘便是打扮、美容、健身、纖體。這又是為著什麽?吸引異性,傳宗接代,食與性,仍然是文明的人類兩大所欲,同猿猴有什麽分別?
  “那麽憤世嫉俗的梁醫生,世上有無愛情這回事?”忻怡忍不住用嘲笑口吻問。
  我滔滔不絕:“人類始祖並不知道有愛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動物一樣,不過是為著繁殖後代。”
  忻怡大為震驚:“啊!”
  “男方挑選伴侶,至今均把年輕貌美放首位,你猜是為什麽?”
  “膚淺。”
  “年輕有生育能力,胸大可以哺乳,盛臀代表盆骨健康,方便生育。”
  “什麽?”
  “所以璽彤這樣前凸後翹,年輕的葫蘆身段,自然吸引異性目光。這不過是人類為著繁衍後代的本能!”
  “氣質、文化、學識、內涵呢?不要把女人比作生育機器。”璽彤無端被我攻擊,拋出新問題。
  “那是近代的事,人類文明之後,要求漸為繁複,不但希望有後裔,且要質素優秀的子女,需要配偶帶來良好因子,像努力、勤學、大方、平和這些,這才開始注意女性內涵。古人不是一向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嗎?所以璽彤這樣身材一流,素質一流的女性,最適合現今男人口味,你還是趕快生兒育女,為人類繁衍優秀品種做最突出貢獻吧,哈哈哈……”
  “仍然是因為傳宗接代?”忻怡大為折服地看著我。
  “梁錦詩!你今日鬼上身。”璽彤甩我一個老白眼。
  但是,隨即都欷歔感歎起來,誰說不是呢?
  “也許愛情就是人類為了將自己與動物區別開,強自虛構出來,滿足自己虛榮心與自尊心的謊言。”璽彤語氣懊惱,一副被古人欺騙的模樣。
  愛情到底是什麽?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說法!而且相當一部分人,根本隻當它神話傳說。
  每一個傳世的愛情故事主角都已經作古,我們到哪裏去探求究竟?根本無法詢問當事人。
  就算真有愛情。人類會進化,但人的本性依然拙劣,作為人與一般動物最大本性上的區別之愛情,更是亙古自私,千年不變。
  盡管,和璽彤忻怡探討了一晚上愛情的荒謬和不堪一擊。
  我一到家,便急匆匆打開電腦,與餘紹明一邊下棋,一邊暢談。不亦樂乎。
  不管是愛情欺騙了我,還是我欺騙了愛情,總之,我輕飄飄樂在其中。
  何況,我與餘紹明根本隻字未談“情愛”,我們談的不過是人間最瑣碎之事。
  突然,餘紹明問:“錦詩,你知道周末醫院組織我們到西嶺雪山度假一事嗎?”
  “知道!”
  “我看了人員編排表,一共分三撥人,按值班時間表排列。這周末,我與你這一組人一同出發,屆時,我們可以一起遊山賞雪!”屏幕上的字幾乎讓我眉開眼笑,笑出聲來。
  哇,有機會與餘君把臂同遊。
  我趕緊敲擊鍵盤:“^_^,我知道,小張小林也與我們一組。”
  餘紹明:“^_^,沒關係,大家都是同事,人多熱鬧。不過山上天寒地凍,你要多準備衣服。”
  “我有羽絨服,夠厚否?”
  “夠了!但據說住在山頂,住宿條件有限,可有睡袋?”餘紹明真是細心。
  “睡袋?沒有!很少旅行,沒有這些裝備!”我趕緊承認。
  “山上寒氣重,被褥多半濕潤,睡袋必定派上用場。明日我陪你去買,我知道一處專賣戶外用品小店,物美價廉!”
  我禁不住從心裏笑出聲:“明天見!”
  結果當晚,我便在山上遊曆一番,餘紹明溫柔體貼,讓我在夢中也覺得與他同遊是種享受。
  如果現實與夢境可以融為一體,那就美哉!美哉!
  我一直悲觀地認為生命是一場幻覺,但是,這一次我希望這幻象能更美麗。
  上午,整個人精神異常亢奮,心情十分愉悅,我極為耐心地為每個病人做好檢查,一邊見縫插針與餘紹明用短信聊天。
  上洗手間的時候,我突然看見鏡子裏的我,麵頰緋紅,眼睛明亮,唇角上揚,有種難以言說的喜悅。
  這神采飛揚的,是我嗎?
  我呆住了,看牢鏡中人,萎靡的梁錦詩醫生今日美麗得如同懷春少女。
  我笑了,情不自禁地彎下腰,這多年前與誌謙初初相戀的少女又回來了,我27歲的軀殼,刹那間年輕起來,難怪連劉曉慶那樣的女人也說,戀愛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
  我抿抿嘴角走出洗手間,手機短信又來了,我趕緊打開,醞釀片刻回複過去。
  小張和小林也在為明天到西嶺雪山的事情,雀躍不已,兩個人一直竊竊私語。
  中午,在食堂吃飯,餘紹明又輕而易舉將我找到。
  當他在的時候,最乏味的午餐也變得可口起來。
  等待中,時間過得分外漫長,好不容易才熬到6點鍾。
  我匆忙向接班醫生交代了幾句,便急急下樓,我甚至覺得電梯慢得像蝸牛。
  一出住院部大樓,我便拔足狂奔,穿過梅花林的時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立即撲麵而來,令我心頭一暖。
  奔到醫院門口,遠遠看見餘紹明白色的車子停在左邊,才緩下腳步,定定神,喘口氣,故作悠然地走過去。
  要是被他看見我急不可待想見到他,一路小跑的樣子,一定會笑掉大牙的。我甚至可以想像他笑起來,邪邪的、不正經的樣子。
  一上車,餘紹明車裏輕輕流淌的音樂,頓時讓我繃緊的神經舒緩下來。
  他斜斜看了我一眼,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笑,我竟有刹那恍惚。
  “肚子餓了,到哪裏吃飯?”餘紹明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我。
  “你做主,有沒有好推薦?”我偏過頭望著他。
  “知道附近有一家賣燒菜的餐館還不錯,要不要去試試?”
  “好啊!”我爽快地回答,和誌謙在一起久了,我對食物早就沒那麽挑剔了。
  很快,餘紹明帶我到醫院旁邊一條小巷子,進到一間門口種有一排細細翠綠竹子的小餐館裏。
  這小小餐館,十分幹淨整潔,每一張四方桌上還鋪著素條紋的嫩綠色方格子桌布,地上鋪著淡綠瓷磚,非常雅致。最特別是小餐館還有個十分別致的名字:“小竹居”。
  土豆燒排骨、雪魔芋燒子雞、香菇紅燒肉、一道綠油油的白油菜,全都用考究的鑲邊白瓷碗端上來,香氣撲鼻。
  一入口,我才知道真是味道一流,每一道菜都十分香濃可口,各具特色,濃淡適宜。
  我一連吃了兩大碗飯。
  餘紹明一直含笑看著我:“很少女孩子這麽愛惜食物,又不挑食!”
  我對他聳聳肩,這些都是陳誌謙同誌訓練出來的,以前我吃東西可是出名地難伺候。
  付賬的時候我才知道,這頓飯,不過16元錢,真是名副其實的物美價廉。
  我吃驚極了,一直表示以後要經常來:“這麽近,又如此便宜,中午完全不用吃食堂那些乏善可陳的菜式了!”
  餘紹明笑嘻嘻的:“好啊,以後你常常到這裏來吃,我免費作陪!”
  我爽快地點頭。
  接下來餘紹明開車帶我到東風大橋附近一棟小公寓,這公寓裏竟然藏著一家賣戶外用品的小店,店就開在家中。
  所有的東西又好又便宜,餘紹明幫我選了一床很厚的單人睡袋,又為我挑了一盞可以戴在頭上的小照明燈。
  從老板招呼他的熟稔的樣子,看得出來,他是這裏的常客,難怪他有結實頎長的身形。
  “接下來做什麽?”我捧著睡袋,仰著頭看餘紹明,他的側麵非常動人,有一種桀驁。
  “看電影好不好?我好久沒進過電影院了,聽小林說你很喜歡看電影的。”餘紹明回過頭看我。
  “是啊,不過平時都習慣一個人看!”我笑答。
  餘紹明眼中突然閃過一絲詫異:“一個人?”
  “對啊,有規定一個人不能看電影嗎?”我有些納悶他的反應過於激烈。
  “哦,當然不。隻是奇怪會有人喜歡一個人看電影。”他有些不信似的。
  我也懶得解釋:“怎麽那麽多問題,到底看不看電影?”
  餘紹明聳聳肩,把他一肚子的問題甩在腦後:“好的,出發,去王府井影城吧!”
  男人永遠不會在一個問題上糾纏,一旦想不明白立即拋之腦後,而女人都是好奇心大過天,非要在一個問題上糾纏不清,往往鑽了牛角尖而不自知。
  其實沒有什麽好看的片子,隻有一部《亞瑟王》正在熱映中。
  選位置的時候,餘紹明紳士地讓我挑選,我選了靠邊的位置。
  “怎麽選這麽偏的位置?”他忍不住問我。
  “這樣萬一有事要出去,不會影響到其他人!”我答。
  餘紹明立即笑說:“現在的女孩很少有這份公德心!都搶著要坐最中間的好位置。有的人如果坐不了最中間的位置,寧肯不看電影呢,非常霸道。”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我心中偷笑,這可不是我的習慣,這是陳誌謙的習慣,隻是跟他在一起太久,潛移默化變成我的習慣。
  進放映廳之前,餘紹明非常細心地問我:“要不要爆米花,買不買零食?”
  我再次感歎於他的體貼,不過我回答:“不用了,我不喜歡在電影院裏吃東西,一來會分神,而且不太衛生。”
  “很少女孩子有這麽好的習慣!”餘紹明歎了口氣,似乎想起什麽。
  我笑笑沒說話,心想那不過是陳誌謙教導有方,他最恨人看電影時在一旁窸窸窣窣吃東西,會影響他看電影,而且他總認為小小放映廳容納數百人,空氣不流通,一定藏汙納垢,會汙染食物。
  於是我不得不為他養成了看電影不吃零食的習慣。
  多虧了陳誌謙!
  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麽呢?
  電影差強人意,勉強可以入眼,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麽震撼人心,倒是女主角非常美麗,身上陰藍色的文身,有種分外的妖嬈詭異。
  餘紹明看得很專注,明滅閃爍的光影中,他的輪廓更加分明。
  我的手放在扶手上,餘紹明也將手放過來,有好幾次,我以為他要輕輕握住我的手,可是始終沒有,隻輕輕觸碰到一下,如同被電擊到,迅速移開。
  無端端,我的心漏跳了好幾拍。
  突然,我心中一酸,想起了誌謙。
  記得有一年的夏天,在我的強烈要求下,誌謙陪我去看《鍾無豔》,是張柏芝、鄭秀文、梅豔芳三位大美女領銜主演。
  坦白說,我這個人素來沒什麽品位,雖然梅豔芳的反串,讓我有被人強塞了隻蒼蠅在喉頭的感覺。
  女人反串男人,從葉童到林青霞,都讓我感覺怪怪,一個女人摟著另一個女人卿卿我我,纏綿悱惻,實在有點令人倒胃口。但是見到三位美女如此明麗可愛,倒也覺得賞心悅目,值回票錢了。
  電影演到一半,誌謙突然起身離開,因為靠邊坐,倒也沒影響到其他人。
  我以為他上廁所,也沒在意。
  可是直到電影快要結束,我才發現,誌謙還沒有回來。
  沉不住氣,打電話給他,他竟然在電話中說:“我已經在家裏了!”
  我差點暈倒:“你怎麽先走了?”
  誌謙冷冷地說:“如此爛片,如同垃圾,看它簡直浪費時間,我為什麽要留下來?”
  “可你也應該知會我一聲!”我有些惱了。
  “你看得津津有味,我不想破壞你的興致!”他還很有道理。
  我氣得七竅生煙:“難道這樣就不影響我情緒了?”
  誌謙見我對著電話一陣咆哮,冷冰冰搪塞了我幾句,就匆匆掛斷電話。
  我氣呼呼地打過去,他竟然已經關機,讓我連發氣的對象都找不到。
  看見旁邊,一對對依偎在一起的情侶,我再沒心情看電影,含著委屈的眼淚,自己打車回家。
  至今,我也不知道《鍾無豔》的大結局是什麽樣的。
  隻記得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愛情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可惜,我偏偏喜歡瓦全,第二天,誌謙的氣還沒消,我就已經主動送上門賠不是了。
  恁地沒出息。
  可是玉碎有什麽意思呢?碎玉又不值價,全瓦倒還可以擋擋風雨。
  不過那以後,我喜歡看而誌謙鐵定不喜歡看的電影,我就再也不敢讓他陪我去了,以免自討沒趣。
  想起誌謙,我有刹那失神,千萬不要讓他遠在上海還能影響我的心情。
  可是,看完電影,紹明約我再去喝咖啡,我竟沒了興致,推說累了,讓他直接把我送回了家。
  一到家,來不及開燈,我就撲到床上,深深吸了口氣,被子裏有濃濃的誌謙的味道。
  這味道熟稔得讓我心慌,我突然很想誌謙,渴望抱緊他,分享他的體溫。
  我迫不及待地撥打了誌謙的電話,誌謙已經睡了。
  他有好習慣,每日一定按時上床。
  “錦詩,還沒睡覺?”聽著他滿是蒙矓睡意的聲音,我覺得十分窩心。
  “還沒有,明天要到西嶺雪山去,同事帶我去買了睡袋!”我親熱地對他說。
  “哦,那你更要早點休息!”誌謙還記得關心我。
  “我知道!”
  “我想你了……”我對著電話撒嬌。
  “哦,我也是。今天很累,早點睡吧。”誌謙明顯敷衍著我。
  接著,不容我多說,他在電話那頭親了我一下,把電話掛斷。
  “喀”一聲掛線聲,如同一盆雪水把我從頭淋到腳,滿腔滾燙的思念,刹那間被澆得透心涼。我又能怎麽樣呢?隻得歎口氣,坐在無邊的黑暗中發起呆來……
  等我醒來,才發現自己昨晚竟然和衣躺在床上睡著了,手臂因伏在床上,被腦袋壓著,已經麻木,如同被萬隻螞蟻啃噬殆盡,整條手臂形同虛設,完全抬不起來了。
  窗外的天空已經隱隱泛起魚肚白,我看看手機,已經是淩晨6點過了。
  我掙紮著,褪去衣衫,用滾燙的熱水沐浴,才緩過勁來。
  我一邊敷麵膜,一邊收拾行李。除了一些必需品,想起頭天餘紹明的提醒,我又戴了兩雙備用的羊毛襪子和一條柔軟的毛巾。
  不打無準備的仗,這個世界,永遠說不清楚意外什麽時候會蹦出來嚇你一跳,有準備,有計可施,總好過兩手空空,一籌莫展。
  考慮到山上冰天雪地,我特地穿了一件水紅色的三翻領開司米毛衣,一條貼身的懷舊色牛仔褲,外麵套一件中長的白色羽絨服,還穿了細羊絨的毛襪子,為了走路方便,我穿了登山的小羊皮矮靴,同款的淡粉色羊毛圍巾、手套、帽子,把整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配上明麗而不濃豔的妝容,我覺得自己簡直無懈可擊。
  匆匆灌自己喝下一杯熱巧克力,整個人都暖和了,連臉色都紅潤起來。
  冬天,一切溫暖的東西都能煥發生機。
  9點整,醫院的大客車已經等在了門口,車裏已經坐了一小半人了。
  我選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四處張望一下,全都是我們這個值班表裏的人,不過也有幾個很麵生,但是唯獨少了一雙會笑的眼睛。
  我的心沉了沉,興致也有些減退,慌忙掏出手機給餘紹明發短消息:“你怎麽還不到?”
  不到一分鍾,短信回過來:“請抬頭!”
  我略微一抬眼睛,餘紹明已經站在車門口,正對著我眨眼睛。
  他走上來,有些遲疑——好不好坐在梁錦詩身邊?
  還沒等他決定,小張也到了,她興奮地衝餘紹明打個招呼,然後她看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擠上前,坐到我旁邊:“梁醫生,我和你一起坐!”
  我看見餘紹明無奈地衝我攤一攤手。小張還沒察覺,自顧自地說:“餘醫生,你坐我們前麵的位置吧,順便幫小林占個座位,我們幾個人比較熟,坐在一起沒那麽悶。”
  小張絮絮叨叨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餘紹明隻得坐下。
  雖然,我滿心期冀餘紹明可以坐在我身邊,不過想一想,他坐在前麵,又可以避嫌,又不必距離我很遠,也就安下心來。
  很快小林也到了。10分鍾後,車子出發。
  平時大家在醫院裏都很嚴肅,今日出來休閑,一個個都很放鬆,還有人輕輕唱歌。
  司機好心地放了印度風情的迪士高音樂,這充滿異域色彩的音樂正是我和餘紹明在MIX初相識時所播放的。
  果然,如同心有靈犀,餘紹明回過頭來,深深望了我一眼。
  那眼睛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的心狂跳起來,為了掩飾這一刻的窘迫,我輕輕回了他一個“了然”的微笑。
  車窗外天空陰霾,兩旁的景物全都飛快掠過,隻捕得模糊輪廓,一閃即逝。
  青春也是這樣,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我突然明白及時行樂的重要性,趁肉身尚能承受,盡情享受歡愉,否則過時不候。
  一路上,小林顯得特別興奮,不知道是否餘紹明坐在她旁邊的原因,她不時回過頭來和小張說話,又搶著講笑話給大家聽,逗得周圍的人前俯後仰。
  我含笑聽著,保持緘默。
  誌謙最怕女人話多,我習慣恒久沉默……
  相反,一向話多的小張今天則一直很少說話,而且臉色蒼白。
  餘紹明真是細心:“小張,怎麽,身體不舒服?”
  小張點點頭,眼睛裏都嗆了眼淚:“我暈車,不習慣坐長途車!”
  餘紹明趕緊拿出自己的保溫水杯,倒了一小杯給小張讓她喝下:“小張,我們換個座位吧,我這裏靠窗,你把窗戶開一道縫,風吹進來要舒服一點。”
  小張立刻感激地笑笑,和餘紹明換了座位。
  當餘紹明坐到我身邊時,我聞到了淡淡的、帶有煙草味道的“高夫”香水的味道,我還記得這款香水是梁朝偉做的廣告,在這味道裏,餘紹明的笑容越發與梁朝偉相似。
  我突然緊張起來,下意識手握成拳,指甲掐得手心生疼。
  反而餘紹明,氣定神閑,處之泰然。
  他開始和我絮絮聊天,講一些自己過去旅行的趣事。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也有男醫生和女醫生坐在一起的,我和餘紹明坐在一起並沒有什麽特別,也就鎮定下來。
  漸漸車繞過大邑縣,一路慢慢開始進山。
  頓時空氣清新起來,清冽異常,過了花水灣溫泉,遙遙可以看見前方山嶺上,覆著厚厚的積雪,白茫茫一片。
  車內不少女醫生都歡呼起來,連小張也好了,不顧寒冷把車窗打開……
  很少看見雪的我,也激動了,漲紅了臉對餘紹明說:“看,山上全是雪呢!”
  餘紹明往車窗外看去,天空陰沉沉,密布烏雲。
  “看天氣,山上正在下一場大雪呢!”餘紹明笑著說。
  “是嗎?”我更加激動,期待著等一下可以看見紛揚的白雪。
  記憶中,成都已經整整9年沒有下過雪了,我的眼睛如同久旱的沙漠般,渴望著可以看見飛雪。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冬天的山裏若是不下雪,隻有些殘山敗水,似一名貴婦人出席盛大宴會卻沒有化妝,令人總覺有所欠缺。所以冬天的山需要雪來修飾。
  雪一來,立時便有不同的景況:低眉垂首的冬天馬上便活了起來,變得含情脈脈,無限風光。
  “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岩下雪如塵;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鬆蘿萬朵雲。”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越靠近山,氣溫越低,我們也越興奮。
  很快車到兩河口分叉,右邊是去後山滑雪場,左邊去前山茶裏坪,我們這次旅行的地點是前山,醫院在山腳訂了一家度假山莊。
  車開進度假村,我們魚貫下車。
  這時已經是中午時分,我們早已經餓了,全都不顧儀態,衝進餐廳。
  幸虧飯菜已經準備好,10分鍾後就開飯了。
  我、小林、小張一行人坐一張桌子,在小張的盛情邀請下,餘紹明和我們心內科的柯忺宇醫生、心外科的林鑒醫生也加入到我們這一桌。
  小張得意地說:“看,全醫院最帥的三名單身男醫生都在我們這一桌了!”
  我留意了一下,餘紹明大方俊朗,柯忺宇儒雅溫柔,林鑒是典型的陽光男孩,的確是醫院外形最好的三名男士。
  餐廳準備了不少野菜,十分開胃,我吃了足足兩大碗飯。
  餘紹明大方地照顧著每個女同胞,當他把我喜歡的蕨菜炒肉絲特地調放到我麵前時,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懷疑。
  想到他為了照顧我,不得不順帶照顧小張、小林她們,就覺得特別窩心。
  我特意對他含蓄地笑了笑,他調皮地對我眨眨眼睛。
  吃過飯,和我們一起來的副院長招呼大家到會議室開年終總結會。
  我們按照各自的科室分開坐好。
  會議冗長,內容也老生常談,幾乎所有的人思緒都被外麵的雪山所吸引。
  我低著頭想心事,突然短信來了:“小朋友,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小心被院長發現!”
  我笑著給餘紹明回過去:“是啊,心都野了,早到山上撒歡去了!”
  於是,一來二往,我們開始互發短信,沉醉拇指遊戲當中。
  終於下午3點,會開完了。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大家歡呼雀躍。
  成都人的劣根性顯現出來,有近一半的人,衝進棋牌室,開始鬥地主、打麻將……
  麻將、撲克、骰子……我全不會。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局,何必局限於牌桌上?擇業、交友、戀愛、結婚、生子……哪一樣不靠運氣?都是技術含量極低的事。
  不過還好,有不少年輕醫生、護士,都願意嚐試登山,到深山中領略雪景。
  我、小張、小林和餘紹明、柯忺宇、林鑒組成一組,開始往山上走去。
  走到山腳下,開始有細微的雪末飄揚下來,石梯上有薄薄一層積雪,因為被很多人踩過變成冰片,顯得十分濕滑,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走,頗有點舉步維艱的味道。
  好幾次我們三個女生都差點滑倒,幸虧身邊三位男士及時出手相助。
  還是柯忺宇細心,他很快發現路邊有一家小店,賣冰爪,我們趕緊各自買了一副,套在鞋上,果然,走在雪地裏,立刻健步如飛,十分穩妥。
  小張激動地拉著小林直往上跑,我們尾隨前行。
  雖然山路比較平坦,石梯也很平緩,但是我們平時缺少鍛煉,漸漸覺得體力不支,並且全身冒汗。
  走到蛙潭,石梯兩邊的山上樹木多了起來,尤其是鬆樹一片連著一片,樹梢上開始積有白雪。
  初時,雪淅淅瀝瀝,細細密密,後來慢慢地聚集,鋪得地上一片絨白,厚厚實實的……
  走到半山腰,雪花已經鵝毛般大小,一片片飄落下來,悠揚而從容,我的睫毛上、帽子上全黏滿了雪花。
  整個山崖全都被白雪覆蓋,密密實實地包裹起來,成為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我們全都被眼前這美麗的景致震驚了,一個個屏住呼吸,隻聽得雪簌簌地落下來,落到樹梢上、落到山脊上、落到結冰的溪流中……
  整個山穀中,萬籟俱寂,隻有簌簌雪落聲……
  一些冰縫中,還有一條條的冰淩,晶瑩剔透,十分趣致。
  路邊偶然有行人經過,都忍不住對我們這一群人側目。
  全都是俊美、有素養的年輕人,在別人眼中該是非常登對的三對情侶吧。
  我偷偷想,看著身邊高大的餘紹明,心裏有種按捺不住的歡喜,隱隱地,我自己也知道,這歡喜是為了如此出色的男人竟然唯獨給自己青眼吧。
  女人總是這樣,希望優秀的男人對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屑一顧,唯獨對自己青睞有加、死心塌地,情有獨鍾……似乎這樣便能襯托出自己多麽與眾不同。
  隻要是女人,都逃不過這種情結。
  再往上走一點,雪更大了,甚至有點淒惶迷離,仿佛不是人間。
  我們都有些餓了,中午那一餐飯,早在抵抗寒冷與劇烈運動中,消耗幹淨。
  幸虧路邊有兩名山婦在販賣燒烤。
  所有四川境內的名山古跡中,都少不了這沿途販賣手工藝品、當地特產、小吃與燒烤的山民,因為他們,旅途也增添別樣的滋味。
  遠遠聞到燒烤濃烈的香味,我們全都忍不住食欲大增,腹鳴如鼓,衝將上去。
  那兩名婦女,衣著極為單薄,隻穿毛衣薄外套,絲毫不畏懼寒冷,而且麵色黝黑紅潤,聲音洪亮,十分熱情。
  小小燒烤爐擺著老臘肉、香腸、麂子肉、獐子肉、野豬肉、羊肉、牛肉、雞翅膀、土豆、藕片……品種不多,勝在有幾味野味。
  小張、小林、林鑒趕忙張羅起來,挑選著食物。
  切成薄片的肉,見火便嗞嗞作響,滲出金黃色噴著濃香的油,婦女笑著操持起來,動作嫻熟,在肉上撒上鹽巴、味精、花椒末、海椒粉、孜然、八角、混合香料……
  整個山穀中都是濃烈的香味,我們捧肉大嚼,味道鮮美,夾著雪花,吃在嘴裏頓時變成人間少有的美味。
  餘紹明悄悄在我耳邊說:“如果這個時候,能喝一杯芝華士更完美。”
  我側過頭仔細一想,芝華士獨有的馥鬱芬芳,夾著水果的清甜,帶著濃濃的煙熏味道,的確十分配合這口味濃重的烤肉。
  “甘露咖啡甜酒也不錯,這款餐後酒,勝在咖啡味夠重,有一點甜,又帶咖啡的微澀,也很配合。”
  餘紹明露齒一笑:“也不錯,不過稍微甜膩一點。”
  我莞爾,人生本就太多苦楚,喝甜膩一點的酒,算得了什麽?根本不足為過。
  人應該在適當時候,多給自己一點甜頭,否則漫長人生,豈不隻有荊棘?
  餘紹明,你便是我的甘露咖啡甜酒,我不會覺得你太甜膩,我懂得及時享用。
  我含笑不語。
  餘紹明眼底有一抹精光閃過:“你總是這樣,好像有很多話到了嘴邊,又強自咽回去,讓人無限遐想——這小女人,吞咽回的那句話是什麽?”
  我臉微微一紅,撇過頭,沒有說話,生怕被他窺破。
  我們繼續前行,天色漸暗,雪更加淒迷,一片片妖冶地飛滿山穀。
  已經6點鍾了,我們還沒有到山頂。
  糟糕的是,醫院為我們訂的住宿地點在山下。我們已經上到山頂三分之二處。
  山民告訴我們,再前行1公裏,可到獐子崖,否則下山還需至少三個鍾頭。
  餘紹明與我們商量,決定不下山,暫時住在獐子崖的接待處。
  到了接待處,天色已經轉為濃黑,我們才發現,這裏住宿條件十分簡陋。不能沐浴,房間裏沒有衛生間,衛生條件在我們這群醫生眼中簡直堪憂。但已經騎虎難下,我們隻得住下。
  住宿區是木屋,我們選了三人間,正好兩間房子,每間隻需50元,十分便宜。
  但便宜無好貨的道理四處通行,果然房間一點也不隔音,隔壁一點點響動都聽得見。
  林鑒笑嘻嘻說:“那不是小林晚上囈語,我們全都聽得見?你小心說夢話,說出你暗戀誰!”
  小林笑著撲上前追打林鑒,林鑒躲在柯忺宇身後,小林打不著他,急喚小張幫忙,四個人嬉鬧不已。
  鬧騰了好一會兒,才各自進房間收拾東西。
  餘紹明十分細心,專程走過來囑咐我們,吃飯前,先把電熱毯打開。
  我們三個女生,這才發現這裏雖然陳設簡陋,但竟然每張床放置了電熱毯。我們趕緊把電熱毯打開,把半濕潤的床單被褥烘一烘。
  突然,我手機短信響起來,我打開一看,是站在我旁邊的餘紹明發的:“把你的睡袋拿出來鋪上,一並暖熱,睡覺時才不會冷!”
  這樣體己的話,的確隻有發短信才行,若讓小張、小林聽去,指不定多出什麽是非。
  我趕緊把睡袋拿出來鋪上床。
  一看見我的睡袋,小張、小林就怪叫起來,羨慕不已:“梁醫生,你可以放心睡個好覺了。我們就慘了,被子指不定被什麽人睡過,幹不幹淨啊?想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直發癢。”
  我笑了,低著頭,一臉滿足。
  放好東西,我們到樓下吃飯,由於天色已晚,我和餘紹明還把各自的頭燈帶在身上。
  餐廳在破舊樓房的底層一間四麵透風的大廳裏,就著一盞昏黃老舊的牆燈,我們狼吞虎咽,如風卷殘雲一般,把一桌沒滋味、沒熱氣的飯菜胡亂吞下肚。
  晚飯後,我們要求老板燒幾瓶開水給我們送到房間裏。
  誰知,老板娘竟然扯一扯老板的衣服對我們說:“想用開水?自己動手燒,我們可沒空,要回房間看電視了。”說完,老板娘扯著老板轉身走掉。
  我們全都為之氣結。
  冰天雪地,夜間尤其寒冷,我們又都在雪地裏走了一整天,十分疲乏,晚上吃的東西又都是半溫熱的,完全不足以讓人取暖,現在所有人身體都凍得似一塊生鐵,手、足已經凍得生疼。
  尤其是小林,穿得又不夠厚,小張的運動鞋也已經被雪弄濕了。
  不能沐浴已經夠痛苦,如果臉、腳都不能用熱水洗一洗,人是會瘋掉的。
  見我們全都一臉怨氣,餘紹明趕緊說:“桌子旁邊有個燒蜂窩煤的爐子,還沒有熄火,可以用來燒水,我來加個煤,應該可以燒一壺開水吧!”說著餘紹明開始動手,林鑒與柯忺宇趕緊過去幫忙。
  在燃燒得通紅的舊煤上加上一個新煤,然後在爐子上放上水壺便成功了。可是用蜂窩煤燒開水,十分費時。小張、小林已經凍得吃不消了,餘紹明見狀,便囑咐她們先到樓上,躺上床暖一暖。可是兩人都不肯動,扭捏不已。
  原來整棟樓,隻我們兩間房住了人,她們害怕,不敢獨自上樓。
  林鑒便自告奮勇陪她們一起上去。
  餘紹明笑說:“你們都上去吧,燒開水又不是打老虎,哪用那麽多人!”
  我看他一眼,不想把他一個人留下,但又不好意思主動留下來陪他。
  正為難,小張提出:“梁醫生,你留下來陪餘醫生吧,我們剛好四個人到樓上打牌,反正你也不會玩牌,不如在這裏看看餘醫生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或者陪他說說話也好,整個接待站,隻有我們幾個人,挺怕人的!”
  我立即鬆口氣:“好的!我一定留下來保護餘醫生!”
  餘紹明笑說:“那要是有妖魔鬼怪來了,你可別先跑了,一定要頂住!關鍵時刻用美色誘惑他們,讓我先逃。”
  我白他一眼,林鑒四人全都笑了,鬧哄哄地穿過院子,上了樓。
  他們一走,整個大廳裏更安靜了,隻聽見呼呼的風聲,肆意撞擊著木門。
  門咯吱咯吱響,一下,一下,幹澀而詭異,像陳朽的幹枯老人,因幹癟無肉,骨頭和骨頭間摩擦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整個大廳已經破敗不堪,四處都有風凜冽地灌進來,凍得人手足都沒有知覺了。
  餘紹明招呼我坐在火爐旁邊:“靠火爐近一點,不要凍著了。”
  他坐在我對麵,埋頭檢查爐火,發現新煤完全沒點燃。原來舊煤已經燒得差不多了,火力不夠,帶不燃上麵的新煤。
  “如果,新煤燃不起來舊煤就燒完了,今天晚上我們就別想有熱水了?必須找東西把新煤引燃。”說完,餘紹明起身,四處尋找柴火。結果,一無所獲。
  我笑眯眯望著他:“我有辦法!”
  餘紹明疑惑地看著我,我揚一揚手中一張10元鈔票。
  “你不會想燒錢吧?”他瞪圓眼睛,似乎覺得我很白癡。
  我睨他一眼,站起身,走到廚房碗櫃上,放下10元鈔票,把碗櫃裏一捆一次性木筷拿出來,再衝餘紹明揮一揮:“老板娘那麽刻薄,讓我們吃冷的飯菜,又讓我們自己燒開水。教訓教訓她也好。反正10塊錢也遠不止買這些筷子,說到底,我還讓她賺了一點。”
  他恍然大悟,一臉驚喜:“看不出你還挺聰明。”
  我故意沉一沉臉:“原來你一直覺得我笨?”
  餘紹明也不解釋,隻哈哈大笑:“錦詩,你總讓我意外!”
  他開始陸續把筷子放進火爐裏,木筷一見到火星,立即燒著,火苗輕快地舔著木筷,躥上來,我們欣喜地對望。
  火苗映紅了他的臉,連帶他的眸子裏,也好似有火星在一點一點地閃爍。
  我的心也被火爐周圍逐漸升高的氣溫燙熱,溫暖起來,也許血液循環也加快了,不然心跳怎麽會無端端加快,呼吸怎麽會急促起來……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那裏麵有太多變幻的色彩,我怕沉溺其間,難以自拔……
  餘紹明似乎沒有發覺我的異樣,開始講他兒時的故事。
  我含笑不語,靜靜傾聽,我牢牢記得,誌謙說懂得沉默的女人,是最美麗的女人。男人最害怕的女人,是多話的女人。
  “你呢?小時候一定很文靜?和你在一起最大的感觸就是一個靜字。你總是默默不語,睜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看著人,最多的表情是但笑不語。不過你的笑,也有很多種,比別人說話還豐富,開心的、驕傲的、自信的、謙卑的、心虛的、怯懦的、羞澀的、苦澀的……這麽多的笑容,你隻需要彎一彎嘴角,就全部都展現出來,真的很神奇,你好像不需要開口就已經說了千言萬語,可是又好像什麽都沒說,讓人覺得好像懂了你的意思,又好像沒懂……”餘紹明望著我的眼睛輕輕說。
  我的心被他的話溫柔地牽動——原來他觀察我如此細致。
  要不要告訴他,我其實很喜歡說話?
  隻是誌謙沒有耐性聽我滔滔不絕,也不喜歡說話,對著他說話,等於自說自話。談話沒有好對象,有什麽意思?
  於是,為著遷就他,變成他喜歡的女人,我開始變得沉默、沉默、再沉默……
  我輕輕咳嗽一聲:“基本上我小時候很愛鬧,很調皮,但是很熱心,喜歡幫助人,可惜經常好心辦壞事,做錯了事,不敢承認,又不想撒謊否認,於是學會沉默應對……”
  “不會吧,你小時候就懂得,對付別人要‘沉默,以眼淚’?”餘紹明打趣地望著我。
  我笑著,把童年糗事透露給他。
  “那時,我還是幼稚園生,住在老式樓房裏,7家人共用一個公共廚房。我喜歡吃泡菜,又覺得泡菜氣味鹹腥,難以入鼻。一日,母親買一塊水蜜桃香氣的香皂給我,我隻覺味道清甜,心中頓生妙計——我偷偷將香皂切成一條條,一一放進各家泡菜壇中,自己家也不放過,第二天,整層樓的人都在叫罵,我知好心辦壞事,想承認,又沒有勇氣,故此沉默以對。”
  講罷,餘紹明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還有沒有更糗一點的,講出來聽一聽,你小時候真可愛。”
  隻因他說我小時候可愛,我便更有興致,致力討他歡心,把更糗的事情搜腸刮肚翻將出來,一一講給他聽。
  “幼時,不喜食白米飯,覺得沒有滋味,獨好醬油拌飯,母親覺得是不良嗜好,堅決杜絕。於是心生一計,一日從幼稚園回家,趁廚房裏沒人的間歇,擔心醬油有色被人察覺,便找到鹽巴代替,撒進每家人正在煮的米飯中,這樣可避免母親懷疑是我幹的。結果當晚,7家的米飯全鹹得發苦,必須重做。”
  “小時候怕冷,很羨慕別人家有羽絨被。偌大一床被子,意外地輕巧,鬆軟鼓脹,卻異常保暖。一日鄰居把羽絨被拿到公共陽台上洗,我擔心被子裏的羽絨被弄濕,於是乘鄰居到外麵買洗衣粉,我拿剪刀把被子剪開一個缺口,把裏麵的羽絨全部掏出來,放在一旁的盆子裏,擔心羽毛被風吹走,還好心地用東西蓋上,然後才滿意地離開。本想等鄰居回來去討賞,卻聽見那阿姨驚天動地叫罵,我嚇得躲在家裏,大氣不敢出……”
  餘紹明已經笑得淚光萌動:“你也太壞了吧,這麽損的事情也做得出……”
  我辯解:“我隻是不懂科學,好心辦壞事,本意是助人為樂,做好事不留名,當然做了壞事更不能留名,否則落下罵名會被我父母打死的!”
  “看你文文靜靜,不說話,不動怒,原來從小就是個古怪精靈的丫頭!”餘紹明捧著笑疼的肚子。
  見餘紹明不停取笑我,我便又逼著他拿幼時的糗事來交換。
  談笑間,筷子竟然全都被燒光了,而上麵的新煤才燒著一小半,要它完全燒起來還需要更多柴火。我們找遍了廚房和大廳,都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點火了。
  餘紹明摸摸頭:“這樣吧,我到外麵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幹枯的樹枝可以撿回來燒,你在這裏等著。”
  我想想也隻有這個辦法,但是外麵漆黑一片,我不放心他,硬跟著他一起出去。
  我們走出大廳,外麵裏一片漆黑,雪已經停了,院子裏鋪了很厚一層積雪,踩上去十分鬆軟,咯吱咯吱作響。
  我們取出頭燈戴上,可以照亮眼前一小方地,小心翼翼從院子旁的石梯往山上走。
  夜空是極濃的紫色,旖旎的、變幻莫測的紫,深深淺淺搭配在一起,十分美麗。
  天邊竟然還掛著一彎細細的月牙,朦朧的月光被雪地一映,形成一片清冷的反光,視線竟然清晰起來,眼睛也逐漸適應暗處,竟然把所有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雪地裏走,餘紹明在前,我在後,我們有一句無一句地聊著。
  突然,我腳底一滑,連忙拽住前麵餘紹明的衣服,餘紹明迅速轉身拉住我:“小心!”
  我突然想起,那一次在酒吧裏,我被一個胖子撞到,他也是這樣扶住我,他那一夜的鼻息似乎還存留在我耳畔,我的臉燙成一片。
  幸虧有清冷月光掩飾。
  餘紹明笑一笑,囑咐我小心。
  接著,他很自然地把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牢牢拽在掌心。
  我來不及掙紮,也不想掙紮,任由他牽著繼續往山上走。
  他的手大而幹燥,溫暖而柔軟,我的手冰冷、微潤,被他握在掌心,有種被寵溺、嗬護的幸福。
  手常常不自覺地把隱藏的心事流露出來。或者,其實手是心的奴隸,被心所駕馭。
  我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他突然沉默了,我則更加沉默。
  四周更靜,冬夜,連昆蟲鳥獸都不出來活動,連雪落的聲音也沒有了,隻有風穿過樹林的聲音。
  四周的山崖、樹叢,統統在這幽黑靜謐的夜裏,幻化成了重重魅影,有點淒清、詭異。
  下意識,我跟緊餘紹明。
  雪地裏,他的腳印,我的腳印,一排排順著石梯延伸……
  他的手,我的手,手心對著手心……
  手往往暴露一個人的心,那麽一個人的手心呢?是否,對應著一個人心裏藏得最深的私密?
  一分鍾,五分鍾,十分鍾……?
  半個鍾頭,抑或一個鍾頭?
  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拾起路邊的枯枝,我踩著他的腳印,一步一步,根本已經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也許,這一刻,一分鍾比一個鍾頭更寶貴,一個鍾頭比一分鍾更短暫。
  人生苦短,快樂的比重甚微,這一刻,越發顯得珍貴。
  驀地,一絲清甜的香味,悠悠地,遊絲般飄出來,被嗅覺捕捉到——“臘梅,這裏有臘梅!”我和餘紹明都驚喜地叫出聲。
  他停下來,看著我,微微閉著眼睛,深深呼吸。
  我也將眼睛合上,一種高雅淡潔的清香立即將我攝住。故意吸口氣去嗅,聞不到什麽,不嗅時卻滿鼻都是,一下子染透身心。
  良久,我才舍得將眼睛睜開。
  摸索半天,終於,半就著月光,半就著頭燈的光線,我們在路邊上,找到了它。枝幹虯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皺紋,光看這枝幹,好像早就枯死,隻在這裏伸展著一個悲愴的曆史造型。
  實在難以想像,就在這樣的枝幹頂端,猛地一下湧出了那麽多鮮活的生命。
  花瓣黃得不夾一絲混濁,輕得沒有質地,隻剩片片色影,嬌怯而透明。梅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這種顫動能把整個紫藍色的天空搖撼。
  似乎整個天地間,秋天的葉落枝黃,冬天的天寒地凍,全是為了成全今夜這枝臘梅所做的鋪墊。
  在臘梅跟前,我突然懂了,天底下的至色至香,隻能與清寒相伴隨。這裏的美學概念隻剩下一個詞:冷豔。
  我望向餘紹明,他正好也在凝視著我。
  他的目光裏,深深淺淺的顏色變幻著,全是天空的顏色,魅惑人心的紫。
  我竟有片刻眩暈,在這片紫色中……
  風輕輕吹過,樹影婆娑,暗香浮動,白雪皚皚,頭頂上是狹長的天幕……這一刻,時間凝固,連我的呼吸也靜止了,隻餘那心髒怦怦急跳,一聲聲,似乎要蹦出來,揭穿我的秘密。
  血液一股股簌簌流動,將我這一刻的喜悅傳遞到全身每一個細胞……那欣喜是靜默而雀躍的,這樣矛盾,淒豔,甚至有一絲倉皇……
  好半晌,餘紹明輕輕咳嗽一聲,打破這無聲的靜默……
  他似乎想說什麽,猶豫再三,說出來的卻是:“出來這麽久了,會不會爐火已經滅了?”
  我知道,最後一刻,他始終欲言又止,放棄說出心底的話。
  但是,我已經滿足,很多話,不說出來,已經足夠。
  說了,反而畫蛇添足,他是個明白人。
  我也是。
  我任由他牽著手,印著先前的腳印,又一步步往回走。
  一路上,我們依舊沉默,似乎言語已經多餘,我們手牽著手,肌膚相親……
  回到大廳,所幸爐火還沒熄滅,我們趕緊把拾回來的枯枝扔進火爐裏……
  頓時幹柴遇烈火,迅速燃燒起來,火苗熊熊地躥出來,肆意舔著水壺底,熱氣頓時騰騰地冒了出來,夾雜著樹枝的清香……
  我突然笑起來,幹柴烈火,多麽像我與餘紹明。
  隻是我們有理智,克製又克製,於是柴有點潤,火不夠烈,是以燒不起來……
  火勢一大,本就半溫熱的水很快就燒好。我們灌了兩瓶,提到樓上,各自進門。
  小張、小林立即埋怨:“怎麽等了這麽久?”然後衝下床分享這得來不易的熱水,並抱怨:“剛才林醫生和柯醫生,一直在隔壁很大聲地講恐怖故事嚇我們,我們嚇壞了,想來找你們,又都不敢下樓。”
  我沒作聲,猶自沉浸在剛才的喜悅中,人還有點恍惚。匆匆洗漱,寬衣上床。
  床褥已經溫熱,幹燥而鬆軟,我躺進去,一股暖流湧向全身,整個人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分量,如同臥於雲端。
  我用手摸摸麵頰,似乎手上還殘存著餘君的體溫。
  不由自主,我咧開嘴笑,多麽駭人?麵部表情完全不能自控,完全發於內心,理智已經與肉身脫節。
  整個人好像十分放鬆,卻又覺得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真是玄妙。
  我靜靜躺在床上,小張小林,也躺上床,開始和隔壁三位男生談話。
  餘紹明繪聲繪色講我們如何辛苦得到這壺熱水,比如我怎麽留下10元錢,拿了老板娘的筷子當柴燒,我們又如何艱難地上山找柴火……
  似乎我和他忙碌辛苦了一整晚……
  我知道,他隻挑可以說的,大肆渲染了說給他們聽,一晚上,總得有個交代。
  我悄悄聽著,似乎很用心在捕捉他說的每一個字,但是又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氛圍裏,仔細回味著每一個細節,在那短暫的時光裏纏綿不肯離去……
  在他喃喃的細語中,我做了一個悠長而愜意的夢,隻覺得身體軟綿綿的,酥麻麻的,徜徉在一片靜謐的紫色裏……
  一整夜都是夢,旖旎悱惻得讓我連醒來也恍惚還置身夢中。
  推開窗,眼睛差點不適應一大片茫茫的白,用冷水洗過臉,才覺得清醒過來,而麵頰也被水凍紅,菲菲的一大片,如同抹了胭脂。
  小張、小林一起床就唧唧喳喳鬧個不停,分享著彼此的化妝品。
  我隻帶了一管唇色口紅,將就了塗上。
  沒關係,戀愛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戀愛中的女人,自帶三分顏色,眼睛隨時閃亮,麵頰自然緋紅,嘴唇因渴望而濕潤……
  哪裏還用化學物品合成的化妝品?
  推開門,餘紹明和柯忺宇、林鑒三人已經等在門口,柯忺宇一見我們,就立即說:“老板娘一起床,發現筷子沒了,正在發脾氣了。我去問她有無早飯?老板娘還凶巴巴地回敬我:‘你可以不用筷子吃早餐,我就給你們做!’”
  林鑒也湊過來說:“看來我們隻有下山去找地方解決早餐的問題了。”
  我聳聳肩,沒說話,但偷偷望了望餘紹明,他正盯著我笑,眼睛亮晶晶的,看得我有些窘迫。
  我們開始下山,必須在中午前回到山腳。
  昨晚已經停了的雪,又下了起來,漫天都是,迷霧一般,布滿整個山穀。
  本來是下山容易上山難,但因著雪的緣故,石梯變得異常濕滑,往下的衝力,讓人走起來十分費勁,倒比上山多了幾分難度。
  走了不到10分鍾,林鑒在路邊發現一個小涼亭,亭裏一名青年女子正在賣酸辣粉。
  實在餓得發慌,我們都擁上前,各自要了一碗。
  原本以為,這荒山野嶺、冰天雪地之地,怎麽會有好味道的食物?
  誰知,那女子端上桌的酸辣粉,卻差點讓我們吞掉舌頭,粉條十分細滑,而且極有韌性,配上醬油、味精、花椒、白糖、醋、黃豆、芝麻和一大把青蔥欲滴的豌豆尖,簡直就是人間美味,比我們在成都任何一家麵館裏吃到的酸辣粉都更可口。
  結果是,每人吃了兩碗,臨走時,小張還感歎:“真可惜,要是能打包帶走就好了。”
  今天上山的遊客突然多起來了,連山裏為遊客提供代步的馬幫都有了不少生意。
  不時的,有人牽了馬匹走上來。
  那些馬,全都瘦骨嶙峋,目光呆滯,被人馴服教化了,給一口草糧,便得俯首為臣,寒冷冬季,馱著自以為嬌貴的人上山、下山,快一步,要被鞭策,慢一步,同樣也要吃鞭子。
  我突然心煩起來,多麽像我,為了愛情,為了日夜與誌謙相守,仰仗他的臉色過活,為他把自己全方位改變,他一顰眉,我便嚇得哆嗦,生怕他取回他的愛,不再施舍給我。
  我和那為了一口草糧甘心被馴服的馬有什麽區別?都是鬱鬱不得誌之徒。
  那馬,該是向往廣闊無邊的荒野,可以自由馳騁的吧。
  而我,此刻,也會向往一段恒久有激情的愛情吧……
  但奴隸做慣了,便習慣被奴役的地位,漸漸不懂得如何翻身了。
  我看看餘紹明,會不會,他就是救我出苦海的人呢?此刻餘君正好抬頭望向我,我趕緊把頭低下,生怕被他看穿我的想法。
  走了約摸2個多鍾頭,我們終於下到山腳。
  竟然,沒有人發現我們一夜未歸。
  這個世界,離了誰都一樣轉動,隻有我們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以為自己是地球的軸心。
  回成都的車上,我還是與餘紹明同坐。
  不知怎的,我們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餘紹明,突然話少了很多,隻是不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看得我麵頰發燒,隻得閉了眼睛假寐。
  因他坐在身邊,一顆心又極端不安分,不停跳了又跳,七上八下,“砰砰”的,似乎想把我的秘密全都泄漏給他。
  我知道,我的呼吸早已經將我出賣,但始終鼓不起勇氣正視他的目光,因為就算閉著眼,我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帶著火,熨燙著我的皮膚,幾乎要焦灼起來。而且,我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一種複雜的,難以辨別的情愫,似乎他也被什麽東西困惑著,糾纏著。
  車要從我家門口過,我提前下了車。
  回到家,我覺得筋疲力盡,似乎這短短兩天的行程已經將我的體力全部透支了。
  我趕緊沐浴,上床。
  剛躺下,誌謙的電話就到了。
  誌謙的聲音還是那麽有磁性,清朗幹淨,像夏日裏最透明澄藍的天空。
  誌謙似乎有極好的興致,絮絮地和我說話,詢問我這兩天玩得如何。
  聽著他熟悉的聲音,我突然覺得十分困乏,睡意漸漸襲來。
  是的,誌謙在我,是水,平和、安穩、讓人舒心,可以承載一切。
  餘紹明,則是火,可以燎原的火,讓人甘心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我為難起來,我到底選擇平和溫吞的水,還是可以讓人燃燒焚身的火?
  誌謙與我,有整整5年的感情,我們也曾有過無數好時光,不是沒有美好浪漫回憶的。
  餘紹明,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但因為未知,更有吸引力,讓人想知道前方,等待著的到底是荊棘,還是鮮花?是美酒,抑或毒鴆?
  我為難起來,連我的心,也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也許,一切都還不到抉擇的時候,我決定將這個難題暫時拋開,好好睡一覺。
  睡夢竟然還是不肯放過我,紹明的臉,誌謙的臉,輪換著在夢中向我逼近,我無所適從,惶恐不已。
  一著急,醒來,已是一身大汗。
  此刻是夜間10點,我咕噥著,衝進衛生間沐浴。
  站在蓮蓬頭下,溫熱的水包裹著我,這一刻,紹明的臉異常清晰起來,這樣溫柔體貼的一個人,好不好舍棄誌謙,選擇他呢?
  刹那間,我幾乎衝動地想就這樣輕易做下決定,開始一段新戀情,也許我的人生會因此而迥然不同,也許,我再也不用委曲求全。
  坐在桌前,我拿出一張素箋,寫上誌謙和紹明的名字,開始將兩人的優缺點一一寫上去,寫完,我才發現,誌謙的優點比餘紹明多,可是缺點也一長串,餘紹明卻一個缺點也無。
  是的,我認識餘君時日尚淺,淺到還來不及看見他的缺點。
  正在思量,打開的電腦上,QQ頭像開始跳動,原來餘紹明上線了。
  我連忙打開對話框。
  “錦詩,在不在?”
  “在!睡到一半醒來,有點無所事事。”
  “聊聊?”
  “好啊!”
  我們開始就西嶺雪山之行聊了起來,從燒烤到雪景,從山婦到旅店老板娘,然後談起那株臘梅。
  “錦詩。”
  “什麽事?”
  “其實,那天晚上,你站在臘梅下,微微閉著眼,神情嬌慵,我有點情難自抑——我差一點吻你!”
  看到這一句,我麵頰霍地發燙,如同火燒雲一般漲得通紅,心髒“怦怦”地跳起來,完全不受控製,一下一下,似乎要從胸腔裏躍出。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敲擊鍵盤的手,也變得綿軟無力,無奈,隻得回敬他一個“……”。
  屏幕上一片空白。
  良久,餘紹明也沒有反應。
  我緊張起來,會不會我反應不對,他惱了,抑或失望了,決定不再理睬我?
  我強作鎮定,又發了一連串問號給他。
  又過了好半天,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有任何回音的時候,我收到他發過來的一句話。
  “越接近你,越被你吸引,我矛盾不已,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為何矛盾?”我忍不住問。
  “我覺得我是齷齪的,在你對一切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接近你、剖析你,然後悄悄喜歡上你。我為自己的行為汗顏,我根本無資格這樣做。”
  “為什麽這樣說自己?”我詫異極了,無資格的人是我,我有男朋友,卻還抵擋不住來自他的誘惑,頻頻與他約會。
  “我沒有隨意愛一個人的自由……”
  我原本蹦跳不已的心,因著這句話,差點停止跳動,失去任意愛人的自由——那不是已經結婚了?可是明明大家都說他是“黃金單身漢”啊?
  我杵在電腦麵前,我可不想當婚姻的第三者,背負狐狸精的罵名,如果他已婚,我的一切幻想都破滅。
  原來世界上真的沒有白馬王子和童話故事。
  我不知道該回他什麽話才合適,隻得發過去一個問號。
  我覺得,這小小的問號都是怯懦的,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忐忑不安,等待著他揭曉答案。
  良久,屏幕上一片空白。
  似乎他還在猶豫,該不該把真相告訴她?
  我突然衝動起來,不,我寧願不知道真想,永遠不知道,讓我繼續做完這個夢……
  我敲著鍵盤,“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我的話剛發過去,他的信息就已發過來了。
  “我有女友,相戀7年,感情日趨平淡……”
  我略舒一口氣,還沒結婚,我便不是第三者,還可以公平競爭。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如此愛她,勝過愛自己的生命,這樣濃烈的激情,也會有一天淡漠,在同一間屋裏生活,我們可以完全忽視對方的存在……”
  餘紹明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似乎他已不再在乎我有沒有在看,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這一刻,他隻想傾吐出他心中埋藏已久,難以對第二個人說出的感受。
  “有一日,隔著櫥窗,我竟看見,她與另外一名男子在咖啡館促膝而談。男人十分平凡,她卻一臉仰慕,雙頰通紅,眼睛閃亮……有好多年,我已經無法從她臉上找到這樣的表情……”
  “現在,她徹底從我家中搬出去了,一個多月沒和我見麵了,她不在,我突然覺得好自由,有種擺脫束縛的解脫……可是,過往密密交織的回憶,又讓我難以就這樣放棄她……”
  “這種感受,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看著屏幕上,這一行行的字,我禁不住想笑,我怎會不明白?
  多麽巧合,我與誌謙不是也這樣嗎?唯一的區別,他和她7年,我和誌謙5年。
  “你可以選擇不和我繼續來往……對你,我有很深的負疚感……”他繼續說。
  我突然對著電腦傻笑,多麽好,我也不是自由身。
  如果他有隨意愛人的自由,我還要煞費苦心,在他與誌謙之間抉擇,畢竟我對他還不夠了解,可瞞著他,我又充滿負疚感。
  畢竟,我和誌謙5年的感情,交織著太多的回憶,是難以割舍和分清的;而紹明,帶給我的是戀愛的喜悅和激情,也是很難邂逅的,舍棄誰,選擇誰,我難以取舍。
  我突然覺得輕鬆起來,這幾天困擾我的問題全都迎刃而解:“紹明,你無須自責,我也不是自由身,我有一位相戀5年的男友……”
  “5年,說長不長,說短亦不短,但足以讓他覺得我是家裏的空氣,完全透明……”
  “有沒有覺得輕鬆一點……”我問他。
  “的確,我們身份都一樣尷尬,但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簡單……”他還有些猶豫。
  我沒有說話,過半晌,他說:“我累了……”
  我隻得說:“早點休息……”
  他說:“希望你明白我!”
  我說:“我明白!”
  然後,我不等他下線,便自動關掉QQ。
  很瀟灑,對嗎?
  我們就這樣,還沒開始,蒙矓中,已經結束?
  結束!
  我深深籲一口氣,其實,我想對他說,常樂未央,千秋萬世,男歡女愛,隻爭朝夕。
  我們都不是十七八歲的青蔥少年,心動的感覺已經極難尋覓,既然遇到,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
  我們的愛情裏都沒有了激情,可是,我們都憧憬著激情,哪怕隻捕得一點影子,也是好的。
  璽彤曾經說過:“愛情是用來嗬護的,需要小心翼翼。而激情是用來享受的,過一天,是一天。”
  不知道餘紹明懂不懂這個道理。
  我懂,但怕自己做不到,陷下去,難以自拔,屆時,我那狹小的天地,必定大亂。
  罷了,既然他也放棄,我還爭什麽呢?
  但是,沒來由的,心裏有些失落。
  再晚一點,誌謙打電話來,和我隨意聊了兩句,他反複叮囑我:“關好門窗,按時吃飯。”
  我悶悶地想:誌謙,你差一點失去我!
  “你就不能說點甜言蜜語給我?”我拖長了聲音抱怨,是的,餘君用詞妥帖,十分動人,含蓄的溢美之詞,讓我飄飄然,樂得可以三日不知肉味。
  “甜言蜜語?錦詩,我們已經老夫老妻!”誌謙有點詫異我的反常。
  “誰跟你老夫老妻,我可是你的女朋友,應該享受戀愛的權利!”我氣衝衝反駁。
  誌謙歎口氣:“好吧!白糖、紅糖、黃糖、蜂蜜、奶糖、太妃糖、木糖醇……夠甜了吧!”
  我為之氣結。
  這個男人,已經孺子不可教也!
  翌日晚,上夜班,整個人顯得沒精打采。
  短假就是這樣,人還沒休息足,又忙不迭展開工作,可是偏又因閑散了兩日,工作竟又難以恢複正常狀態,十分奇怪。
  手機靜默了一整日,我反反複複拿出來看,手機有無電?是否調成靜音?又或者鈴聲不小心改變?再或者已經欠費?反反複複,檢查又檢查,一切再正常不過。
  但是它還是沒有響。
  沒有響,不過因為餘君沒有再留戀召喚!
  細細看鏡中的我,嘴角略微向下垮,麵部肌肉繃得老緊,一臉失魂落魄。
  是,我的魂魄已經被人勾走,同等情況,我卻未能勾走他的魂魄。
  歎著氣,長歎,短歎,一聲接一聲,但歎氣挽不回什麽。
  如同深受鴉片毒害的癮君子,哈欠一個連一個。
  看來,我已經對餘君上癮。
  上癮是一種病,藏於五髒六腑,難以自拔。
  有人因藥物上癮,有人為食物、飲品上癮,有人沉迷愛恨,有人受虐成狂,統統都是不能自拔的習慣,癮由心生。
  外人看著難受,當時人卻統統享受莫測的快樂,連折磨也甘之如飴,根本不接受解藥。
  唉……
  上了癮的人,統統都歸得一個甘心情願的“賤”字。
  痛下決心,一定能戒掉,但當事人全然不顧,甘願沉迷其中,自找折磨,難道不賤?
  餘君此刻在做什麽?
  是否也如我般被相思煎熬?
  一整夜胡思亂想,幸虧今日無太多病人。
  轉眼淩晨1時許,整個住院部靜得連呼吸都清晰可辨。
  “嘀嘀嘀嘀”手機短信終於響起,把神情恍惚的我,嚇得一震。
  心跳加快,喉頭發幹,我慌亂地從桌上搶過手機:“錦詩,自我折磨了一整日,克製又克製,理智終究沒有勝過感情,我想見你……”
  餘紹明!
  哦,你也同我一樣度日如年嗎?
  眼睛突然模糊,連小小顯示屏也看不真切,但覺有鹹濕液體滑到嘴角。
  情不自禁,我拋開慣有的矜持:“我也想見你!”
  “我此刻便想見你,再不看到你,我快窒息。梁醫生,我心跳無力,需要你救治!”
  忍不住,笑容擴大,擴大,擴大,整個麵部都是笑……下垮了一整日的嘴角終於揚起來。
  “此刻時間已晚,醫院中並無合適見麵地點。”我回過去。
  “住院部7樓樓梯間,我即刻過來,等你!”餘紹明固執地發完這個短信。
  我靜下心想一想,對啊,整個住院部一片死寂,就算偶然有人上下樓,也斷不會走沒有絲毫燈光,一片漆黑的樓梯。
  我來不及多想,脫掉身上的白大褂就衝下樓。
  我在9樓,乘電梯下到了7樓。
  電梯門默然打開,外麵便是一條墨黑色的走廊,我小心翼翼走進去,似乎黑暗裏有無數雙眼睛正窺看著我,讓我心悸不已。
  我摸索著,走到樓梯間。
  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隻隱約辨得窗邊有個蒙矓的身影。
  我的心跳劇烈,呼吸急促起來,我走過去。
  “紹明……”我輕輕壓低聲音試探著喚那個影子。
  身影一閃,一陣熟悉的煙草香味已經包裹著我,與此同時,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已經順勢將我攬進懷中,我跌進一個結實而溫暖的懷抱。
  我們都沒有說話,記不清是我主動,還是他主動,或者我們同時——他低頭,我仰首——電光火石間,來不及思索,兩片溫熱濕潤的唇已經將我的雙唇堵住。黑暗中,我隻覺得唇上一陣酥軟的溫暖,整個靈魂都漂浮起來,陷入厚厚的、軟綿綿的雲端。一點都動彈不得,所有力氣都被人吸走了,嘴唇瞬間變得炙熱而火燙。
  我知道,這些不過都是體內產生的化學反應,但我愛煞這些反應……
  不得不承認,餘紹明是極為懂得接吻的人。他的吻先是細碎溫柔,由淺而深,接著瘋狂起來,吮吸、舔牴、迂回、試探、奪取、抵死纏綿……
  我隻覺得他根本不是在吻我,似在吸走我所有的意誌力和整個靈魂。
  我癱軟在他的懷裏,全心全意回應著他,這一刻,我已經不顧一切,豁出去了——我隻要看到有優點的餘紹明,他的缺點自有他的女友如數家珍。我也亦然,在他眼中,我可以輕輕鬆鬆做個完人。
  人生苦短,至要緊及時行樂,讓日漸衰老的肉身得享歡愉。
  我喘息著,努力壓抑著呼吸,思維已經停滯。
  這些吻太多,太急,太迫切,太深入,令我快要虛脫,隻得貼著牆壁站立。
  餘紹明雙臂緊緊箍住我,雙手插入我的發絲,把我死死擠壓在牆上,似乎要把我和他都嵌進牆裏。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我的嘴唇都腫脹發麻了。
  餘紹明才喘著氣,把嘴唇移開,把密不透風的吻,細碎地烙在我的眉梢、眼角、額間……
  黑暗中,我們緊緊擁抱,一遍一遍,暢快淋漓地、不厭其煩地吻著對方。
  四周是墨汁一樣的夜色,靜寂得連呼吸和心跳聲都顯得那麽突兀。
  他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他,雖然我們中間隔著無邊的黑暗,但這黑暗讓我覺得溫暖、曖昧、潮濕、性感、置之死地而後生。
  因這黑暗,我們用手、用唇、用牙、用麵頰、用肌膚……來感應對方,把沉甸甸的歡愉和感情,赤裸裸地傳遞……
  “我得走了……”紹明的聲音喑啞而富磁性,包含著壓抑到極點的情欲。
  我點點頭,把牢牢抓住他衣襟的手鬆一鬆,轉而更緊地拽牢,主動把唇遞上去,繼續唇齒相依……
  又是大半晌,這回換我說:“我得上去了,要是有病人來了,我不在,就麻煩了!”
  我推開他,剛走了不到兩步,他迅速拉住我的手,用力一拉,將我拉回懷中,我順勢用手環住他的脖子,四唇相接……
  如此反複,礙於工作在身,我們不得不各自離開。
  臨別時,依依不舍,走兩步,必然回頭三次,需要極大的毅力才能分開……
  回到休息室,將自己重重扔上床,禁不住想起那些滾燙甜蜜的吻,麵部肌肉完全失控,統統化成一個又一個笑容。
  想起剛才那一幕,我將頭埋在枕頭裏,笑出聲來……
  但覺自己像剛偷吃了小雞的狐狸,又得意、又興奮、又滿足,就算這樣死去也無怨無悔……
  活到27歲,從來沒有人這樣吻過我,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飾地飽含情欲地吻過我……
  剛剛和誌謙戀愛時,也愛接吻,隻是那些吻太青澀,待懂得如何接吻,卻已經沒了接吻的激情,厭了……
  連做愛時,也懶得用接吻做前奏,不過例行公事。
  偶爾,心情好了,互相吻吻,也不過是嘴唇碰碰嘴唇,淺淺的,無任何滋味……
  還沒從回味中清醒,餘紹明的短信已經過來:“錦詩,愛煞你的吻,芬芳甜膩,有玫瑰的味道……”
  我偷偷笑,我的唇膏和爽膚水都是玫瑰味道的,連帶連我的吻也變成了玫瑰味……
  我整個人的意識都遊離起來:“原來黑暗中也有彩虹……”
  “段譽最愛枯井,虛竹最快樂的地方是冰窖,餘紹明今後魂牽夢縈的是住院部7樓的樓梯間……”
  我忍不住捧著臉笑出聲:“是,梁錦詩永生難忘的地點也是住院部7樓的樓梯間……”
  我們短信往來,直到用光手機所有的電,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我們,誰也沒有提將來該怎麽辦,也沒有說起各自的男女朋友,但我們都沉浸在這戀愛的激情和喜悅中……
  將來,誰管得了那麽長遠,過一天是一天,激情的保鮮期很短,我們都隻顧得了眼前……
  回到家,整個人一直出於亢奮狀態,沐浴時,也不停傻笑,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
  倒上床,便瞬間進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隱隱覺得鼻子奇癢難忍,掙紮著用手揉一揉,過片刻又癢起來,接著有溫熱的鼻息噴在我臉上,嚇得我猛地睜開眼。
  一張熟悉的臉龐,含笑對著我。
  是誌謙,我這才緩過氣來,定睛一看,他手上還抓著我一小縷頭發。
  意外地看到他熟悉的臉龐,我覺得分外親切,甚至有種說不出的驚喜:“你不是還要過幾天才回來嗎?”
  “提前回來,給你個驚喜,看你乖不乖,有沒有跟人跑了!”誌謙笑著捏我鼻子。
  我有點心虛,又覺得歉意,更想知道,萬一他知道我出了問題,會有什麽反應:“早就跟人家跑了,你現在才曉得啊?回來晚了!”
  誌謙笑著拍我頭,寵溺地說:“你敢!小心我把你抓回來燉湯!”
  我心虛地白他一眼:“我真要跟人跑了你怎麽辦?”
  誌謙很認真地想一想,說:“那要把你屁股打開花!”
  我笑一笑,誌謙對我永遠這麽有信心,我辜負了他這份信任了。
  不過有什麽關係呢?沒結婚,我還有選擇的權利。
  其實,我知道誌謙是愛我的。
  剛剛戀愛的時候,我總是加班,誌謙每晚來接我乘末班車回家,我們各自抱一瓶礦泉水,坐在雙層汽車的上層,整個車內空蕩蕩,隻有我們倆,牽著手,迎著風,看車窗外街燈流光溢彩……那個時候,連空氣都是清新的,充滿戀愛的味道。
  後來,我正式當醫生,開始上半夜值班。每日淩晨下班,誌謙也恒久有耐心,必然騎了自行車在門口等我。
  我坐自行車前杠,誌謙環著我,輕輕在我耳邊唱歌。
  他十分有才華,自己即興作曲作詞,唱十分優美動人的歌給我聽,綿綿情意,全都用纏綿的歌詞表達。
  我總是仰著頭看他,一臉崇拜。
  常常忍不住,忍不住,把臉埋進他胸前,我喜歡他的味道,幹淨、清澈、透明、陽光,甚至有淡淡的牛乳香,非常健康。
  我總是迷失在他的味道裏,沉醉其中……
  飯後,我們喜歡牽了手,沿一條小小的路,緩緩散步。
  不時地,他側過臉看看我,又或是我側過臉看看他。
  更多時候,我們四目相接,有微藍色火花在空氣裏劈啪作響,是我們愛的音符……
  我們是那麽平靜、喜悅、溫柔、耐心、默契、纏綿而激情……
  但是,那樣心心相印的兩個人,竟然也會在同一個屋簷下,沉默無語,他的目光甚至可以穿透我,看到我身後的牆壁,就是眼裏容不下我……
  是的,生活中至怕遇到“但是”二字,再美好的事物與“它”牽上關係,即可全盤瓦解……
  我愛他,但是他不愛我。
  這花很美,但是轉眼凋謝。
  這歌詞十分動人,但是旋律乏善可陳……
  但是……
  多麽中性而可怕的一個詞語。
  我多麽希望我的生活中,沒有這個詞的存在,但是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那麽多的“但是”存在。
  生活中,總有許多不完美和不如意。
  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承受這無數個“但是”,委委屈屈地活下去……
  誌謙回來了,但是他一點都沒有發現我心裏有“鬼”。
  照樣對著電腦,忙個不停,隻間或與我說一兩句話。
  又或是到陽台上,與人通電話,有時候是客戶,有時候是同事,有時候是朋友。
  誌謙很怪,從認識我開始每次與人通話,一定到另一間屋。
  而我有電話來,他也主動避開,他說:“相愛的人要相互信任,給對方足夠的空間和自由,尊重對方的隱私。”
  他心懷坦蕩蕩,我卻意切切。
  我知道,誌謙沒有異性朋友,他出去喝咖啡、飲茶,都是與一群男人,他們不歡迎女性,談的都是攝影、旅遊、如何製作電腦動畫,又或是切磋更為枯燥專業的東西……
  最初,我也去參加過兩次這樣的聚會,聽他們談話真是累,艱深而乏味,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漸漸,我便不去,誌謙也樂得逍遙。
  至今我搞不懂,那樣無趣的話題,誌謙怎麽可以聊得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平時在家卻如何也看不到這樣的神采?
  為何他與男人這樣投契?
  我們的興趣差異實在很大。
  晚上上夜班,剛接班,餘紹明的短信就追過來,讓我有種被人重視的感覺,這感覺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了。
  平日裏,我感受更多的,是陳誌謙帶給我的漠視和忽略。
  夜班通常比較清閑,但是熬夜總是傷身體,大多數的醫生都不喜歡夜班。
  不過現在,我喜歡夜班,夜班,我可以安靜地與餘君短信往來。
  我查過手機話費,昨晚我們用短信聊天,居然把我剛充的話費全部用光了。
  今夜,我特別往手機裏充了兩百塊錢,希望不要太快用完。
  “錦詩,突然想念你的唇,花瓣似的唇瓣,如春花清新,如夏花燦爛,如秋花嫵媚,如冬花珍貴……”
  我笑起來,為這樣肉麻的溢美之詞。
  他一定深深懂得,情話越是肉麻,殺傷力越大。
  “錦詩,我想念那甜膩芬芳的黑暗角落……”
  “錦詩,思念如影隨形,深入骨髓……”
  “錦詩,是誰賦予你無邊魔力,深深吸引我的靈魂……”
  “錦詩,我想見你……”
  如此動人的情話,我小小女子,怎麽抵擋地過,一顆老心早被融化,飄飄然,這一刻我幾乎以為我真是個傾城傾國,傾街傾巷,傾男傾女,羞死西施,氣死王嬙的絕色女子了……
  恍恍惚惚,我的腳完全不受控製,如同被魔咒附身,直奔7樓漆黑的樓梯間——一顆心更是早就飛向那個“貌賽潘安,才比子健”的餘紹明……
  黑暗中,我還沒站穩,已經跌進餘君溫暖的懷抱。
  那飽含情欲的煙草味道,一下擊中我,讓我處於昏昏然的狀態,餘君的魅力是他越來越鋪展擴張開來的一張網,綿密精細,我則是被他捕獲的動物,被牢牢困黏在網中,動彈不得,任其宰割,但是被宰割得心甘情願,歡欣若狂……
  他開始吻我,他的唇在我頸部、眉間廝磨,輕輕的、軟軟的、若即若離。然後他的唇、他的舌,掠奪我的雙唇,輕易勾走我的魂魄……
  而他緩慢遊移的手,也一點一點探進我的衣服裏,他的手指冰涼溫潤,如同附了魔,所到之處,頓時撩撥起我無邊的欲望,他手心的溫度一點點傳到我的體內,這種細微的曼妙的傳送,帶動電流一樣的能量,有一點酥,有一點軟,又微微有點麻……
  在他急促的呼吸中,我能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異常柔軟,可以隨著他的手掌的熨帖任意彎曲。我迎合著他,發出低低的歎息,太滿足,有近似瘋狂的不真實,仿佛雙腳踏在雲端,又仿佛眼前有無數綿軟的彩雲飄過去,在黑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的角落裏……
  這漆黑的,看不清麵目的狹小空間裏,我們都幻化成兩頭原始的饑渴的獸,享受這偷來的一刻歡愉……
  我能感覺到他身體每一次輕微的顫動,他的堅挺,他的欲望,喉間壓抑的呻吟……
  我為我讓他難以把持而驕傲,這一刻……
  我甚至覺得自己是放蕩的,放蕩得讓我自己也認不清這是否真是我自己。
  我從來沒有想過,含蓄矜持的梁醫生,會有這樣的一麵,或者,這放蕩原本就潛伏在我體內,隻是由他來引發……
  也許,每一個女人,都要由一個男人來激發出她潛藏的、放蕩的一麵,她這一生才完美。
  為什麽不能直視自己的欲望,在欲望麵前,每個人都是赤裸的、平等的,不論男女、美醜、學曆、質素……
  餘紹明在我耳邊反複地呢喃:“錦詩,我想要你,想徹底擁有你!”
  我喘著氣,輕輕笑:“我也想,但是不能!”
  是的,這樣私密的空間裏,我們必須遵守最後的底線,他明白,我也明白。
  因著不能徹底釋放,我們的欲望都因壓抑而更加蓬勃……
  因為得不到,或者因為就在得到的邊緣徘徊,始終不能如願,這欲望反而更加強烈……
  這折磨變成更為飽滿的享受……
  不能宣泄,有不能宣泄的美,也許,一切太順其自然,倒少了份神秘與誘惑……
  末了,纏綿再三,分開的那一刻,最是痛苦,幾乎像死別,但比死別多了分愉悅……
  回到休息室,我發現,我的唇,紅腫濕潤,眼睛晶瑩閃亮,麵如粉桃,嬌豔欲滴……
  原來情欲,是比愛情更好的美容佳品……
  我偷偷笑,笑得暢快淋漓……
  整整一個星期,我們每晚都至少抽半個小時,在7樓半的幽暗角落裏私會,相互挑逗、折磨、纏綿……
  我愛上了我最痛恨的夜班……
  原來這滿是消毒水味道的醫院裏,也有如此銷魂的角落和時刻……
  我整個人容光煥發,但是,但是我枕邊的誌謙,卻一點也沒有發現我的變化……
  一個人漠視另一個人到這種地步,不知道是我的悲哀,還是他的悲哀……
  也許,是我們倆共同的悲哀……
  這周上白班了,我有些惆悵,晚上少了一項最動人的節目。
  工作量也比夜晚多了幾倍,不過有餘紹明的短信,還是為極之枯燥的工作增添了一點別樣的色彩。
  對於我來說,這個沉悶的冬天,幾乎是我人生中一個難得的春天,有太多出乎意料的快樂,連誌謙對我的忽視都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
  今日陽光燦爛,有陽光斜斜地從窗外流瀉進辦公室,蒼白的辦公室,頓時如同抹了一層黃燦燦的蜂蜜,有著水樣的溫柔。
  下午3點,接到忻怡的電話:“錦詩,我今天帶學生參加比賽,下午不用上班,正好從你們醫院門口過,我來找你,晚上順便約璽彤出來吃飯!”
  我心情更加愉快:“好啊,反正再過3個鍾頭,我也要下班了,你來坐坐吧!”
  可是等了近半個鍾頭,忻怡還沒有到,打她手機也沒人接聽。
  該不會出了什麽事吧?
  我有些著急。
  過片刻,忻怡急步走進來,大口喘著氣,連麵孔都漲得通紅,如同發燒一般。
  一過來,她就緊緊拽著我的手,也不說話,拖著我就往門口走。
  “怎麽了?出什麽事情?你不舒服嗎?”我詫異地問她,用力按住她,讓她鎮定下來。
  一向文靜內斂的忻怡一反常態,有些語無倫次:“跟我走,去看他,去看他!”
  “他是誰?”我滿頭霧水。
  “他就是——總之一言難盡!”忻怡拖著我,一臉焦急,不過這焦急裏也透著難以置信的驚喜:“我找到他了,終於找到他了,我以為今生再也無緣見到他……”
  “他到底是誰?”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
  “他就是,別問了,你先跟我去看了就知道了!”她用力拽著我,向門診部跑去。
  我趕緊對另一個值班醫生交代了兩句,跟著她也一路小跑。
  很快,下了電梯,穿過梅花林,我們來到門診大樓。接著上到3樓,心血管內科診斷室。
  忻怡的手心全是汗,臉色有種夢幻般的色彩,十分不正常,是什麽人給她如此深的震撼?
  忻怡指著一診斷室的門:“你看裏麵那個醫生!”
  我不用抬眼都知道是誰,那裏麵坐著儒雅的、書卷氣的柯忺宇醫生,也是我們心內科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
  果然,柯忺宇唇邊掛著一個謙和的、令人放鬆的微笑,正向一名中年婦女詢問病情。
  “他是不是姓柯?”忻怡急切地問。
  “對!”我詫異她認識柯忺宇。
  忻怡咬著嘴唇,看得癡了過去:“果然是他……”。
  我用手在她麵前晃動,可是她迅速把我的手打開,繼續凝神看著裏麵的柯醫生。
  我生怕別人看去她這花癡一般的樣子,用力把她拖開。
  她靜默地,唇邊掛著一抹恍惚的笑容,跟我回到辦公室。
  我衝一杯咖啡給她,濃鬱的香味立刻充斥整間辦公室,甚至蓋過了消毒水的味道。
  窗外的太陽,落下去一點,沒那麽燦爛,房間裏呈現出異常溫暖的橙色,是淡淡的餘暉,像遲暮的美人,有點滄桑,有點彷徨,又有點不甘,但因知道抵不過時間的催促,幹脆專為落落的大方和沉靜,這種豁出去的美麗,有別樣的風情。
  忻怡抿一口咖啡,整個人才回過神來,用一種極端複雜的表情看著我:“錦詩,你知道他是誰嗎?和你熟悉嗎?”
  我笑著點頭:“當然很熟,以前醫院的人常常開玩笑說我和他是一對!”我故意說給忻怡聽。
  果然她臉色沉了一下。
  我繼續說:“但是我們兩個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
  忻怡鬆一口氣:“他結婚了嗎?”
  “沒有!”我回答:“你打聽這些幹嗎?他到底和你什麽關係?你怎麽認識他的?”
  忻怡頓一頓,神情更加恍惚:“他就是我常常跟你講的,我的高中學長,那個時候我還在初中部,足足暗戀了他3年。一直到現在,我還魂牽夢縈,期望能再遇到他。”
  我張大了嘴,望著忻怡。我知道這個樣子有點蠢,但是我的嘴巴完全不能自控。柯忺宇就是那個忻怡整個中學時代為之癡狂的人!
  我隱隱記得,忻怡一直不知道她暗戀的人叫什麽名字,隻知道對方姓柯。因為他一直是忻怡的夢中情人。而忻怡每次隻要做夢夢到他,一定會抓住我和璽彤,不厭其煩,把夢境詳細講述給我們聽,還逼迫我們為她算命,分析他們今生到底有無緣分相戀。當時我們就效仿《天龍八部》給他取了綽號叫“夢郎”。
  “他就是‘夢郎’?”我睜大眼睛看著忻怡。
  “對,錯不了,連姓都一樣。他無數次在我夢中出現,我怎麽會搞錯?”忻怡斬釘截鐵地說。
  我激動起來,頓時把一切都拋到腦後。
  記得那個時候,忻怡整天癡癡呆呆,張口閉口都是“夢郎”。
  忻怡似乎已經陷進回憶:“我上初中的第一天,一切都很陌生和新鮮。那天早上,剛走進校門,便看見一名男生在籃球場上獨自運球,動作舒展、流暢,助跑、起跳、投籃,優美的弧線,球準確落入籃筐,他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打濕了,晨曦照在他亮晶晶的額頭上,十分性感。他有雪白的牙齒、清澈的眼睛,就像漫畫裏的美少年,一下把我深深吸引住,直到上課鈴響起,我才回過神來。從那天起,我便陷入對他難以自拔的暗戀中,他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美好的,讓我心動又心動,直到現在,我還能記起每一個和他相處的場景,隻是他並不知道……”
  這個場景,忻怡已經對我描述了不下百次,每一次,她都用最美麗的詞語來形容。她曾經說過,今生如果找不到這樣心動的感覺,寧肯獨善其身。
  暗戀——在21世紀的今天,誰都去明戀了,連一夜情都已經泛濫。也許,隻有非常不得已,方才暗戀吧。
  說起來,暗戀有一份不敢驚擾的保護感,反而比較高貴,是最矜持的愛情了。
  暗戀,是完全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愛情,單方麵的相思,私密而自我,根本不需要對方配合,有著獨特的霸道——讓我好好地愛,你不需要知道!
  也隻有樂忻怡這樣古典的、操古箏的女人,才有這份情懷和浪漫了吧!
  我歎口氣,跟著忻怡陷進回憶中。
  忻怡常常不厭其煩把她暗戀的故事與我們分享,說起來,友誼也就是在分享對方的私密時,一點點加深的。
  餘君發短信來,邀我共進晚餐,我也毫不猶豫拒絕了。
  有什麽事情比忻怡找到夢中情人更讓人激動呢?
  今天晚上是屬於我、忻怡和璽彤的。
  我們約了璽彤,在我們常去的一家小酒吧見麵。
  我帶忻怡先到小竹居吃飯,盡管這裏的飯菜十分可口,但是忻怡卻興奮地一點東西都吃不下,不停向我打聽柯忺宇的情況。
  我搜腸刮肚,把我知道一切關於柯忺宇的事情,無論巨細都一一講給她聽,她聽得全神貫注,絲毫不肯遺漏,就差沒拿出筆記本記錄了。
  吃過飯,天色也暗了下來。
  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而且特別漫長。
  我想,我和誌謙的感情也從浪漫的春季,火熱的夏季,沉穩的秋季,走到了寒冷漫長而黑暗的冬季。
  隻是不知道這冬季還會延續多久,是結束,還是另有春天?
  人很奇怪,永遠不能控製自己的感情,永遠都是感情在控製我們,好也好,歹也好,都隻能做個傀儡……
  忻怡還是很激動,沉靜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話,整個人處於異常亢奮狀態,連手勢都那樣誇張。
  愛情真是可怕,它來的時候,你擋不住,它走的時候你留不下,就連你的性格嗜好,都可以徹底顛覆……
  到了小酒吧,我們才發現,這個平時少有人光顧的酒吧竟然已經座無虛席。原來今天是酒吧的三周年慶,難怪如此熱鬧。
  我們隻得在吧台找了位置坐下,剛聊了不到兩句,璽彤也到了。
  璽彤一到,忻怡就激動嚷著:“璽彤,我見到‘夢郎’了!”
  璽彤不以為然:“又做夢啦?你們不是經常見麵嗎?怎麽還這麽激動?”
  忻怡嘟著嘴:“是真見到了,不是夢裏!”
  然後她唧唧呱呱把下午的事情描述了一番,見我在旁邊一直點頭,璽彤才驚異地張大了嘴巴,表情和我下午一模一樣。
  然後璽彤豪爽地舉起酒杯:“太好了,為你找到夢中情郎,我們今晚要一醉方休!”
  我們都舉杯,把手中的百利甜酒一飲而盡。
  是的,忻怡一生隻對這樣一個男人情有獨鍾,她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個讓她怦然心動的男人,現在這個男人出現了,而且還是我的同事,豈不是近水樓台?
  眾裏尋他千百度,這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們都為她開心不已。
  今時不同往日,忻怡終於不用再暗戀了。
  “忻怡,這次你一定要主動一點!”我們都鼓勵她。
  忻怡紅著臉說:“下午,看見他細心地用聽診器聽取病人的心跳,我當時就差點衝進去,想讓他也聽聽我的心跳,想讓他從我的心跳裏感受我對他的戀慕……10年了,我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人加快過心跳,除了他……”
  我和璽彤都欷歔起來,10年了,我們都愛過無數的男人,為不同的人奉獻過激情和心跳,隻有忻怡,始終在尋覓她最初的悸動……
  這個晚上,我和璽彤都有些亢奮,似乎忻怡找到柯忺宇,我們也看到了完美愛情的影子。
  是的,我和璽彤一向認為,世界上沒有哪一種愛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即便有完美的愛情,那不過是還來不及變壞,就已經戛然而止了。
  忻怡開心地向我詢問有關柯忺宇的一切,我隻好又把已經說過的話重複一次,可是她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像第一次聽那麽新奇專注。
  璽彤和我們嬉鬧一陣,反倒沉寂下來,顯得有一點點落寞。
  也許她想到我有誌謙,忻怡現在也找到了暗戀對象,唯獨自己孑然一身,突然有點不甘起來。
  是的,盡管忙碌了一整天,璽彤臉上有掩不住的憔悴,但她落寞沉寂的神情,反而讓她有種難以言說的韻味,就連她眼睛裏那一點點淒惶和不安,也讓人覺得是另一種形態的美。
  無疑的,上天是厚待她的。
  美麗的女人有很多,但大多數的美人上了年紀,到了二十七八歲,失去青春的活力,便蕭條下去,似豐盈的蘋果,被抽去了水分。
  璽彤則不,她是清新的蘋果酒,開始的時候是清甜可口的,微微有些許醉人,到了現在,則變成了似淡淡散發的白蘭地,馥鬱的,一點點散開,醺醺然,很容易讓異性沉醉其中,甘願自溺在她的雙眸裏。
  我們旁邊,坐著一名十分俊朗的男人,很年輕,估計和我們年齡差不多大,有一雙大大的、會笑的眼睛,他一直凝視著璽彤。
  璽彤轉眼看見他,笑著大方地對他舉舉杯。
  那男人,站起身,十分禮貌地對璽彤舉杯示意。
  謔,個子很高,至少有一米八,線條分明的嘴唇,笑起來,牙齒雪白,一臉陽光。
  我低聲對璽彤說:“你的豔遇來了,這個可是標準的陽光青年。”
  璽彤莞爾一笑,頓時媚態百生。
  見璽彤不討厭他,甚至情緒也變得好了起來,我不想看到璽彤剛才落寞的樣子,
  便揚聲對他說:“過來一起坐?”
  他伏身和同桌的朋友說了兩句,然後拿著酒杯走過來,態度很大方。
  一坐下來,他便和我們一一喝了一杯酒。
  然後,我和忻怡繼續我們的話題,難得璽彤竟然興致那麽好,和那男人談得熱火朝天,不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隱隱聽璽彤笑得前俯後仰,原來兩人互換了名片。
  但聽那男人說:“‘原璽彤’,意思是不是原來是紅色的玉璽?血玉,美豔到極點,很襯你人哦!”
  我一聽,便知道璽彤愛聽這樣的話,愛這樣略微有一點修養的男人。
  果然,璽彤也好興致地說:“‘範舟’,泛舟,那你是劃船的男子哦?哇,你還是高分子材料工程師啊!你多大年紀啊?”
  接著璽彤輕聲叫:“你29,比我還大兩歲?一點也看不出來。你的工作是做什麽的?一定很複雜吧,我小時候最崇拜搞科研的人了!”
  璽彤的表現總能讓男人滿足虛榮心。
  那劃船的男人,果然很受用,一臉滿足的笑容。
  兩人幾乎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整個晚上都在嘰嘰咕咕地說話。
  我和忻怡都笑起來,這兩年,璽彤對男人很有一點刻薄,所有追求者一律被她一張利嘴諷刺得體無完膚。今天晚上,不知道是受了刺激,抑或是真覺得這個看起來單純陽光的男人很順眼,居然肯降低姿態來奉承他。
  我和忻怡都有點意外。
  晚上,我們去宵夜,璽彤居然把這個範舟也叫上了。
  璽彤還一直問我們:“他的名字好不好聽,很有趣吧?”
  我癟癟嘴,沒說話,心裏嘀咕:“這名字不知道有什麽好的。”
  璽彤一整晚心情都很愉快,甚至有點意氣風發的。似乎想向我們證明——看,我也有年輕登樣的男人喜歡!
  天,我一定瘋了,這樣想自己的好友。
  璽彤這樣的人間尤物,老、中、青三代,都有男人為她瘋狂的,她絕不會為虛榮遷就一個男人,來掩飾自己刹那的落寞的。
  不過,幸虧這範舟也還不算討厭,笑得很開朗,而且性格很溫柔,看起來非常單純幹淨。
  可是,我一向不喜歡單純的男人,男人太單純,總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麽,也許是我老女人的心態問題,見不得青春的小動物們。老一點的男人,我又嫌他們城府太深,真是難伺候。
  反正,隻要璽彤不介意,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突然,我想起了別人的,偶爾屬於我的餘紹明,笑容不自主從心裏泛濫出來,誇張地擺在臉上。
  讓璽彤以為我是和她一樣能接受這個“劃船的男人”,也好讓老友寬心。
  吃完宵夜,我對範舟的印象又好了很多。
  原來他真是是社科院分院的一名工程師,從事化學研究,還是北大畢業的。
  我有點小看人了,還是璽彤的眼光犀利一點,一看一個準,難怪她笑得那麽甜蜜,十個北大高才生都被她的眼波融化了。
  這個高分子材料係的範舟,以後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原璽彤小姐的眼波,到底有些什麽微妙的化學成分。
  晚上回家,誌謙不在,打電話手機關機。
  我沒放在心上,反正誌謙是讓人放心的。
  睡得迷迷蒙蒙,覺得身邊有人躺下,我知道是誌謙,而且心情很愉快。
  分子和原子靠得太近都可以相互滲透,何況兩個大活人,我熟悉誌謙,如同熟悉我自己。
  從他躺下的動作、輕重,我甚至在夢中都可以憑此判斷他的心情。
  可是誌謙卻不知道餘紹明的存在,不是我掩飾太好,就是他對我過於信任,更或者,幹脆是對我漠不關心。
  早上上班,我迫不及待把忻怡的事情告訴餘紹明,他驚異極了,電話裏也能聽出他的詫異:“世上有這樣的女孩?改天一定介紹你朋友與我認識。
  我爽快地說:“好!”
  餘紹明愣一愣:“錦詩,我又發現你一個優點。我想結識你的女性朋友,你竟然如此爽快,心無芥蒂。換了我女友,一定已經麵孔變色,摔電話拒絕與我交談了。她從來不允許我接近或者稱讚別的女人。”
  我心裏微微一震。
  是啊,我竟然毫不介意。我不是已經愛上餘紹明了嗎?怎麽會毫不介意?
  要知道,和誌謙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是絕不允許他多看旁的女人一眼的。
  有一次他讚忻怡穿衣服有品位,我生足他一星期氣。
  還有一次,他順口說璽彤挺有女人味,我更是懲罰他說了一百遍“對不起”。
  怎的我對餘紹明如此磊落?
  我緩口氣,因為他不屬於我,我無權利生氣、嫉妒、吃醋、使小性子……
  那是另一個女人的專利。
  分得這樣清,可見再激烈燃燒的激情,也沒有毀掉我的理智。
  女人年紀越大,越難投入新的情感……
  就像寵物,總是對第一個主人忠誠多一些……
  下午,接到忻怡的電話:“錦詩,我好緊張,我在柯忺宇診斷室的門口,馬上就輪到我進去了……”
  我放下電話奔過去……
  忻怡已經沒有在門口,我偷偷向裏望了望:忻怡麵孔漲得通紅,神情十分緊張,完全沒有她一貫的鎮定自若。
  “小姐,你哪裏不舒服?”柯忺宇微微笑著,溫和地和她說話。
  這該是他們之間第一次說話吧,他竟完全沒有認出她,也許,他根本從來就沒有注意過她的存在。
  “我最近,心跳很不規律……”忻怡連聲音都在顫抖。
  我暗暗好笑,忻怡一看見柯忺宇就一顆心小鹿亂撞,心跳怎麽正常得了?
  果然,柯忺宇拿出聽診器柔聲說:“小姐,你需要把衣服撩起來一點。”
  忻怡臉更紅了,撩衣服的手都緊張得不聽使喚。
  柯忺宇以為她是害羞,還解釋說:“沒關係的,每個病人都是這樣檢查的,別擔心。”
  忻怡點點頭,輕咬著唇不說話。
  柯忺宇繞到她身後,用手把冰涼的聽診器器暖一暖,才伸進衣服,貼到忻怡背上。
  他真是個細心的好醫生,又或者雅致的忻怡讓他另眼相看?
  他仔細得捕捉著她的每一個心跳,“冬、冬、冬……”急促而有節奏,如同一個思慕戀人的少女,在一聲聲急喚自己的情人。
  窗外的陽光斜斜流淌進房間,柔和地籠著兩人,雪白的牆壁也折射著溫柔的淡光,柯忺宇與忻怡,如同被放在一個裝置著濾光鏡的房間裏,身上蒙著一層朦朧的光芒。
  忻怡微微閉著眼睛,輕輕揚著臉孔,雪白的皮膚有一層晶瑩的光,眼睛裏似乎藏了一顆星,閃爍不定。她是在體會兩人的第一次肌膚相親吧?又或者,她正全神貫注,似乎想控製自己的心跳,似乎10年前,那個晨曦中操場邊的一見鍾情,無數次默默注視他的背影,騎車尾隨他逛遍小半個城市,無數次夢中渴望與他傾談,無數次在其他男子身上尋覓他的影子……這一切一切,暗自裏滋生的情愫,都要通過著律動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傳遞給他……
  她那樣用心地“心跳”,傳遞著心聲。
  柯忺宇,終於聽到了她的“心跳”,他的表情肅穆而專注,他感受到了她心跳的感覺了嗎?他接收到她通過心跳傳來的愛意嗎?
  隻見柯忺宇,將聽筒取出來,略微顰一下眉:“小姐,你的心跳非常有節奏,而且很有力,但是跳得十分快,快得有點不正常。”
  忻怡看著他,沒有說話。
  柯忺宇繼續說:“我建議,你明天再來一次,我再聽一聽你的心跳,如果還是不規律的話,我建議你背一個動態心電圖。這樣可以24小時監控你的心跳。”
  忻怡點點頭:“那我明天再來,謝謝你,柯醫生。”
  然後她戀戀不舍地,一步三回頭地走出門口。
  柯忺宇以為她不放心,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揚聲安慰:“小姐,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你明天再來檢查看看。”
  忻怡對他非常溫柔地笑一笑,終於離開診斷室。
  我迎上去,急切地問她:“怎麽樣,感覺如何?還有那種一見到他就心慌意亂,心髒怦怦亂跳的感覺嗎?”
  忻怡恍惚地笑了:“是的,他還是那樣,隻是變得穩重沉靜了。”
  接著我再和她說話,她都心不在焉,一直保持著那個恍惚的笑容,似乎還沒有從剛才和柯忺宇見麵的震撼中清醒過來。
  接下來的兩天,忻怡每天下午都來醫院找柯忺宇問診。
  柯忺宇斷不出她得了什麽病。
  但是忻怡,十分享受與柯忺宇麵對麵獨處的這短短時光,她總是盡量拖之又拖,希望能加深自己在柯忺宇心中的印象。
  約會時,我說給紹明聽,他笑說:“柯忺宇如此好運,怎麽會遇到這樣稀有的女子?”
  我一一把忻怡和璽彤的故事告訴他,引起他極大興趣,願意抽時間見見璽彤與忻怡。
  通過你的朋友,應該可以更加了解你吧。
  我故意白他一眼:“你是想了解我,或者為著多結識兩名出色異性?”
  他也故意斜眼看我:“你說呢?”
  我仰頭大笑。
  他輕輕拍我頭,十分寵溺。
  晚上,母親打電話,讓我和誌謙回家。
  誌謙很不情願,但是,經不住我軟磨硬泡,還是跟我回了家。
  他非常不喜歡到我家去,有很深的抵觸情緒,他知道我父母不喜歡他,故此也不喜歡他們。
  盡管很不喜歡誌謙,母親還是殷勤地為他夾菜,又奉上新鮮豐富的餐後水果。
  然後她提到了我們結婚的事情。
  誌謙眉頭一皺,沒有說話,沉默以對。
  母親被僵在那裏,有點悻悻的。
  我趕緊說些其他話題,來打破僵局。
  可是坐了不到一個小時,誌謙便站起來,借口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回家做,匆匆離開。
  我隻得跟著他出門。
  臨走時,媽媽幽怨的目光,刺痛了我。
  一出門,我便拉著他:“我媽問你話,你為什麽不回答。”
  誌謙白我一眼,還是不說話。
  “你不想和我結婚,對嗎?”我咄咄逼人。
  誌謙冷冷看我一眼,把牽著我的手從我手中抽離,插進自己的衣兜裏。
  我一下惱了,怒火中燒。
  “陳誌謙,你到底還想不想和我在一起?”我衝他低低吼一句。
  “別鬧了,大街上,你不怕丟人,我怕!”
  誌謙不屑的表情,讓我更加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你覺得和我在一起丟人嗎?我知道,你從頭到尾嫌棄我膚淺,無品位。”
  誌謙停下來,看我一眼:“結婚?沒房子你肯和我結婚嗎?你們全家人都莫名其妙!沒房子你媽同意我們結婚嗎?你肯和我結婚嗎?還假惺惺問我想不想結婚,不是廢話嗎?”
  說完,誌謙扔下我往前走。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隻得跟著他默默走在後麵,心裏又氣又難受,像卡了一塊石頭在喉頭,想哭又沒有眼淚可供揮霍,連悲傷都麻木和幹涸了。
  前麵開過來一輛出租車,誌謙招手。
  車停下,誌謙上車,我還沒走過去,車門已經用力關上,車子絕塵而去……
  我又一次被他拋下,每次吵架,他總是瀟灑地揚長而去,扔下我,看著空氣裏微黃的汽車尾氣,我像個傻瓜一般,欲哭無淚。
  這一次,我沒有像以前一樣,眼巴巴地回家,向他道歉,妥協。
  我想起了餘紹明。
  可能他分辨出了我聲音裏太濃的哭意。
  “怎麽?和男朋友吵架?要不要我過來陪你?”他體貼地說。
  突然,我想起他微微眯著的眼睛,我心裏頓時升起一種對誌謙深深的負疚感,我無理由埋怨誌謙,我比他做得更糟糕。
  剛才還一團火燃在胸腔中,瞬間就平息了許多。
  我輕描淡寫地敷衍了餘紹明兩句,掛了電話。
  這個時刻,我實在無心情與餘紹明說話,誌謙,還是比任何人都能控製我的情緒。
  走在大街上,寒氣逼人,嗬氣成霧,我的心煩亂不安。
  不想見餘紹明,也不想回家,不想麵對誌謙比冰霜還冷的臉。
  盲目地走了一會兒,接到璽彤的電話,她聲音愉悅,有濃濃春意。
  什麽事情,這麽開心?
  我打車到璽彤家,今天晚上,我不準備回家了,給誌謙一點顏色看看,否則他還是繼續對我不屑一顧的。
  有人說,愛情就像蹺蹺板,你高一點,他就低一點,你低一點,他就立刻飛起來。
  以前,我就是把自己的地位自動放得太低,所以他才有機會一直高姿態。
  璽彤的家非常溫暖,有橘色的燈光,她的房間裏有很多很多盞燈,每一盞都散發著溫暖柔和的光……
  這是個典型的單身女人的房間,燈光是唯一能在暗夜裏帶給人心靈慰藉的東西,寂寞是無邊的黑暗,需要燈光來驅散……
  這麽多盞燈,統統打開,璽彤一定寂寞太久……
  房間裏有些微散亂,一件絲質的睡衣,胡亂搭在沙發上,空氣裏全是脂粉味道……充斥著性感、慵懶、曖昧……
  任何一個單身男人踏足進來,都會為之心猿意馬……
  璽彤窩在沙發裏,眉梢眼角都是笑,似乎嘴裏含著最甜的蜜,忍不住全都泄露出來……
  我坐到沙發上,把頭靠在抱枕上:“今天晚上在你這兒寄宿一宿。”
  “好啊,和誌謙吵架了?”璽彤真是個明白人!
  我癟癟嘴。
  璽彤笑起來:“你們兩就愛耍花槍,都這麽多年了,到底還結婚不?”
  我忍不住苦笑:“別提了,又為這個吵架。恐怕是結不成婚了!”
  璽彤誇張地喊:“歡迎回歸單身俱樂部!”
  我被她的表情逗樂了:“不是叫寂寞的心俱樂部嗎?怎麽改名字了?
  璽彤雙目含情:“現在不寂寞了,我想我戀愛了。”說完,一向大方的璽彤,麵上浮起一絲羞色。
  見璽彤這樣反常,我的煩惱也暫時拋到腦後,好奇心這一刻戰勝一切……
  璽彤懶懶依著沙發,嘴唇異常紅潤:“那個範舟已經約了我好幾天了,我們一起去看了電影,而且聊天也很投契……我覺得他很單純,也很開朗,與我以前認識的男人有很大不同,我有點動心了……”
  我望著璽彤,吃驚極了,經曆了一次慘痛的經驗,璽彤已經變成鐵石心腸,對男人不屑一顧的,如今竟然也動了心?
  我遇見餘紹明,忻怡遇見柯醫生,璽彤又遇見範舟,今年,是不是全世界的女人都走桃花運,人人都紅鸞星動?
  天,月老今年大發善心,又或者和天上諸位神仙打麻將贏了錢,因此特別大方,見者有份,人人不落空?
  有短信過來:“心情好一點沒有?”
  我回過去:“好多了。”
  “和男朋友吵架嗎?什麽原因?”
  “沒什麽,改天告訴你。”
  “我隨時有空,當你的垃圾筒。”
  然後,我們有來有往,接連發了幾條短信。
  我心情頓時好了很多,餘紹明一直有本事讓我破涕為笑。
  璽彤在旁邊笑,不停問我:“有狀況了?平時你可是很少發短信的,而且看你那樣兒,笑得眼睛都彎成月亮了。從實招來!”
  想到餘紹明那雙款款深情的眼睛,想起他那些充滿情欲的吻,我臉都漲紅了,慌忙掩飾:“哪有什麽狀況啊!”
  “呸!想騙我!你可是一向自詡瀟灑,最看不起塗脂抹粉的女人嗎?怎麽現在連睫毛膏這種你最看不起的東西,都用上了?”璽彤得意地把臉湊到我跟前。
  她真是目光如炬,觀察入微,明察秋毫,我訕訕地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整晚,璽彤都不放過我,一直纏著我問。
  我始終不肯說一個字。
  匆匆跑去沐浴。
  璽彤的睡衣真是性感,不是透明的就是半透明的,全都是柔軟的、輕飄飄的紗、綢、絲……全部黑色,性感而女人味,真不知道她一個單身女人穿給誰看。
  相反,我一直穿白色的、粉色的棉質睡衣,保守得不行,隻圖穿在身上大方舒服。難怪誌謙對我越來越不感興趣了。
  不是沒有我的責任的。
  我挑了璽彤最保守的一件睡衣,可是穿在身上,我還是有衣不遮體的感覺,很不自然。
  躺在璽彤的床上,我很不習慣,渾身不自在。
  我想我已經習慣了我的床,我的床單、我的枕頭、我的被子,那上麵有我熟悉的我和誌謙的味道。離開它們,我夜不能寐,如同我習慣了誌謙一樣。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上癮是很可怕的事情,他不在,他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連味道和聲音都讓你受煎熬,坐立、寢食統統難安。
  我想至少今夜,我要把誌謙的影子趕走。
  終於,經不住璽彤的軟磨硬泡,我把和餘紹明的事情透露給她。
  璽彤驚得瞪圓了雙眼,是的,她不相信矜持的梁錦詩今日也可以為了激情如此瘋狂……
  我以為她會怪我。
  可是,璽彤真是我的密友,她溫柔地放低聲音,輕輕按住我的手:“我明白的,愛情最可怕就是它總是令人猝不及防,沒有人會做好準備。更可怕的是,一切道德觀念,一切自尊自傲,一切的一切,都得為它讓道。任何東西和它一比,就顯得微不足道,立刻被比了下去。它可以讓你哭,可以讓你笑,可以讓你神情恍惚,可以讓你如癡如狂,完全忘記自己的存在……”
  璽彤的眼睛像瀲灩的湖水,生動、明亮、閃爍不定……
  哦,原來她在說自己……
  那個範舟有這麽大的魔力嗎?
  不,這魔力來自愛情……
  我偷偷笑,看見璽彤的雙眸夢幻般變幻……
  是,我的雙眸也因為餘紹明,如此閃亮,一切都值得了,以後會不會後悔?那是以後的事情……誰管得了那麽遠呢?
  哦,餘紹明,你知道,此刻,你縈繞我心中嗎?
  哦,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
  翌日,下班後,猶豫再三,還是回到家了。
  一開門,誌謙正坐在電腦前。
  聽見我開門的聲音,他頭也沒抬,全神貫注在他設計的東西上麵。
  本以為,他會迎上來向我道歉,畢竟我第一次一夜不歸。
  但是他根本連正眼都沒有看我,那樣不屑,似乎無論我發生什麽事情,他都不在乎。
  也許,一個陌生人倒在路上,他還會伸出援手。
  我和他,幾乎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同一個屋簷下,甚至同一張床上,我們都淪為這房間裏一件恒久不變的擺設,存在,但是與不存在等同……
  我沒有作聲,心裏隱隱作痛。
  脫掉衣服,我到浴室沐浴。
  我把水溫調得很高,滾燙的水自蓮蓬處灑出,包裹著我,眼、耳、口、鼻,每一寸肌膚都沉浸在順滑的流水中。我微微閉上眼,讓皮膚燙染成薔薇色……
  為什麽如此純淨的流水,也帶不走我的煩惱?
  難道餘生我都要這樣和這個心裏已經沒有我的男人過嗎?
  忍不住,眼淚滑了下來,我覺得我的前途已經一片黑暗,與窗外的夜色已經融為一體,漫長冰冷而沒有邊際……
  關上水,我仔細用力擦幹身上的水,強忍住眼淚,把這些不爭氣的液體統統吞回肚子裏。
  浴室門一下被拉開,誌謙站在門口,手裏拿著我最厚的一件睡衣,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我沒說話,也沒有接過他手裏的睡衣,隻不停擦著自己手臂上的皮膚,其實早就把水擦幹了,摩擦起來,皮膚有些疼,但是很解恨。
  誌謙看了我片刻,一把搶過我手裏的毛巾,把睡衣披在我肩膀上,然後細心擦我腿上殘留的水漬。
  他突然這麽溫柔,連日來,所受的委屈突然堆積在一氣,我鼻子一酸,眼淚潸然而下。
  誌謙見我哭了,一把將我摟住,攬進懷裏,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聞到他脖子上熟悉的味道,哭得更加厲害,甚至抽泣起來……
  誌謙輕輕拍我的背,小聲說:“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突然釋然,我想我又一次原諒了他,麵對他,我永遠無法責怪他……隻是眼淚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拚命外湧,誌謙抱起我,把我放在床上,用被子把我裹起來。
  我躲在被子裏流淚,但是已經不再傷心,隻是覺得這個時候,哭泣是一種極佳的發泄方式……
  整個晚上,誌謙都陪著我,耐心聽我說話,甚至和我一起看電視,非常溫柔,我想我沒有不開心的理由了,反而愧疚感更強烈。
  我突然覺得,他對我糟糕一點,我反而心安理得一些。
  是不是很賤?
  一連幾天,因著對誌謙的愧疚,我都沒答應餘紹明的約會。
  雖然,我的理智選擇不見他,但是我的情感卻每時每刻都在思念著他。
  很多時候對著辦公室的空白牆壁,如果沒有人打擾,我會發一整日呆,看似若有所思,其實思來想去也不過是餘紹明而已。
  這兩天氣溫有點回升,有種恍惚春天的感覺,似乎陽春三月錯踏時空,誤撞入這個寒冷的冬天。
  黃昏時分,忻怡打來電話,她約我和璽彤見麵。
  我回家陪誌謙吃過晚飯,便赴約。
  出門的時候,誌謙如往常一般,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但我已經習慣。
  我們在常見麵的小酒吧坐下。
  還沒坐穩,忻怡便急急將這兩天的情況一一向我們匯報。
  每一天,忻怡都會定時到柯忺宇的診室看病,固執地讓柯忺宇聽她的心跳。
  “他似乎已經習慣每日下午見到我,會不會有一天我不去,他也會覺得悵然若失?”忻怡抿著嘴笑。
  “他不覺得奇怪嗎?”璽彤一邊擺弄手機一邊說:“一個沒有心髒病的女人,天天去找他看病、問診、聽心跳?”
  我忍不住笑:“相思成疾,的確屬於心病,她一見到柯醫生,立即心跳加快,血氣上湧,麵紅耳赤,怎麽看都像有心病的樣子。”
  聽見我取笑她,忻怡也不懊惱,隻執著地說:“每次他聽我心跳,我都會拚命在心裏祈禱,我迫切希望他能聽見我的心聲。”
  “自從發現他原來就在我身邊,就在我最好朋友的醫院裏,這麽多年,我們平白錯過了這麽多年,耽誤了如此多時光,我就後悔不已。我每晚做夢夢見他,睜開眼恢複的第一縷神智也是他,上課、下課、走路、吃飯……他的身影無時無刻不占據我心神。就連彈琴的時候,我的心也平靜不下來,曲曲不成,每一日都魂不守舍……”忻怡娓娓訴說,依稀坐在我麵前的,又是少年時代,那個多愁善感的少女。
  三個女人一台戲。
  換了平日,我和璽彤一定為忻怡出謀劃策、絞盡腦汁,翻腸倒肚搜刮各種奇招異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可是今日,我實在提不起太多興致。
  餘君身影時時縈繞我心間,誌謙給我太多忽略與不耐煩,我是那麽迫切想從餘君處獲得良多嗬護、重視,我想念那些蕩氣回腸的纏綿時刻。
  與誌謙在一起,我像透了生鏽老舊的黃臉婦人,不,連婦人都不如,完全中性或者透明,黃臉婆至少還有幾分顏色。
  隻有與餘紹明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是個女人,一個純粹的,27歲,有血肉,豐滿感性的女人。
  我半發呆,半心不在焉地回應忻怡的話。
  偏偏餘紹明還不放過我,他頻頻發來短信:“錦詩,真不想見我?你要折磨我、折磨你自己到什麽時候?”
  “錦詩,你到底怎麽了?幾日不見,心中甚為牽掛,可是家中發生事情?”
  “錦詩,我想見你……”
  他是這樣迫切地想念著我,如同我想念著他。
  我滿足地歎著氣,長一口,短一口……
  女人統統都有點虐待傾向,不是虐人,就是虐己,通常是兩者都有一點。
  此刻我便享受著這種煎熬。
  其實,對誌謙的愧疚,並不能阻擋我見餘紹明的衝動,私心裏,我克製自己,是想知道在他心裏,我到底有多重要,會否,他也為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也為我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而且,我也願意偷偷地享受對他的思念,有一種想見不能見的矛盾。
  我不知道對他這是不是折磨,至少對我是一種折磨,隻是這折磨也成為享受,心間時刻存放著一個人,反複把他捧在心口想念,是多麽愉悅而又不易的一件事情啊。
  這樣的感情,似乎也金貴一點。
  我的思緒早已神遊在外,而璽彤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一直在擺弄手機,短信一條接一條,片刻都沒有停歇過。
  但見她滿麵春意,眉梢眼角都是蜜樣的情意,濃得化不開似的,嘴角一直掛一個飄忽的、曖昧而得意的笑容。
  甚而,好幾次,她對著手機嬌笑出聲。
  一向鎮定自若,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璽彤,今日也這樣失態,這樣為著幾條虛無的短信欣喜若狂。
  這一次,怕是動了真感情吧?
  我蒙矓地揣測著,思維依然遊離。
  終於,忻怡忍不住嬌嗔:“你們倆到底要不要聽我說話?”
  我們這才打起精神,繼續聽忻怡絮絮叨叨。
  “有什麽辦法讓柯忺宇愛上我?璽彤,你方法最多!”忻怡求助的望著我們。
  璽彤呻吟一聲:“把你的臉整容,換成我這樣的。”
  忻怡瞪她一眼:“拜托,認真點。”
  “好吧,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你要先打聽清楚他的喜好,到時候投其所好,就容易得多了!”璽彤伸個懶腰,神情慵懶,如一頭無所事事的波斯貓。
  “錦詩,你幫我打聽一下吧!”忻怡把矛頭轉向我。
  我用力拉璽彤的手,故意埋怨:“你說一句話,我可要忙半天了,我可不慣做包打聽。”
  璽彤也笑起來,於我們商量起如何幫忻怡。
  可是不到5分鍾,璽彤的手機幹脆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麵若桃花笑開了,似乎對方提了個什麽不情之請,她微微顰著眉,轉而妥協,點頭,自始至終溫柔如水。
  然後她輕輕咳一咳,有點不好意思,有點猶豫,但終於還是似下了很大決心:“範舟說他要過來找我。”
  宣布完,也不等我們同意,便用期待的目光,秋水繾綣般盯著門口看,似乎生怕那個範舟來了,找不到她。
  我和忻怡對看一眼,當下明白,璽彤這一次是動了心。
  隻不過片刻,範舟兄已經站在我們眼前。
  璽彤起身,與他站在一起。
  我不得不讚歎,真是一對璧人。
  雖然璽彤美麗不可方物,可是這個範舟站在她旁邊一點也不遜色。範舟陽光、英俊,衣著幹淨不乏品位,身材頎長健碩,還是專業人士。這個男人從修養到氣質,都非常襯美麗高傲的原璽彤小姐,難怪眼高於頂的璽彤,今日也終於把持不住。
  我和忻怡都為她高興。
  骨子裏一向大女人的璽彤,此刻千嬌百媚,小鳥依人地站在高大的範舟身邊,淡笑著問我和忻怡:“範舟約我去看電影,你們要不要也一起去?”。
  平時在我們麵前飛揚跋扈的璽彤,今日簡直如同被某位謙和有禮的名媛附身,讓我們大跌眼鏡。
  她才不會讓我和忻怡去當超級電燈泡呢,真夠假惺惺的。
  我和忻怡忍住笑,對看一眼,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心裏竊笑:“如此虛偽,假裝謙和,璽彤今次真要使出渾身解數迷暈這位研究高分子材料的男人。”
  果然,就在璽彤拖著範舟出門口的刹那,她回過頭,瞪了我和忻怡一眼,目光凶悍,似乎在說:“敢取笑我?有你們好看的!”
  第二天中午,我故意在食堂“偶遇”柯忺宇。
  一見麵,我便迎上去,與他共進午餐。
  先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我便單刀直入:“晚上出來聚聚,同事多年,還沒有約你出來喝杯酒。”
  柯忺宇不疑有他,毫不猶豫便同意了。
  他一走,我立刻打電話通知忻怡,忻怡激動地對著電話直親我。
  然後她急急對著電話低喊:“時間不多了,我要立即梳妝打扮!”
  我笑著打趣她:“多年之後,與你重逢,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淚?”
  這句拜倫最有名的詩句,用在今日的忻怡身上最恰當不過,可惜忻怡選擇了更浪漫的方式——以心跳!
  再晚一點,我和柯忺宇到醫院附近一家新開張的小酒吧坐下,因是知道的人不多,顯得異常清淨。
  忻怡選這裏,是因為這裏從頭至尾播放的是爵士樂。
  而且是非常少見的CoolJazz,這種爵士,比藍調還要緩慢,音樂靡靡,曖昧不清,讓人特別放鬆,期待一場溫暖的愛情。
  忻怡是音樂方麵的行家,選這裏,不是不用心的。
  聊了一會兒,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忻怡打電話給我,我告訴柯忺宇,有兩位朋友要過來。
  片刻後,璽彤和忻怡一起走進來,整個酒吧似乎有種蓬蓽生輝的感覺。
  璽彤打扮得相當低調,甚至連妝都沒有化,一看就知道為著不搶忻怡的風頭。
  忻怡打扮得十分素淨,初看起來,似乎一切都不經意,可是熟悉她的我知道,一切都是最完美的搭配,讓她矜持含蓄的古典美散發得淋漓盡致。
  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麽書,去過什麽地方,有多少件衣裳,買過多少珠寶,聽什麽音樂,因她沒有自卑感。
  忻怡就是這樣的女人,一切都那麽妥帖、得體。
  咋見忻怡,柯忺宇驚得張大了嘴巴,忘記合上,而忻怡也在臉上擺出一個吃驚的表情。
  看,為了愛情,連忻怡這麽無心計的女人,也學會了演戲。
  兩個人就忻怡的心髒不適問題,說了足足半個鍾頭,忻怡微微顰著眉,似乎真的憂心心髒有狀況。
  一整晚,忻怡都表現得十分溫柔,她的品位淋漓地展現出來,卻又含蓄隱諱。
  任何男人都應該看出這是一個值得人憐惜、疼愛的女人。
  當兩個人感覺熟稔起來,忻怡開始轉變話題。
  她開始娓娓訴說自己的暗戀故事,從少年時的蒙矓、含蓄、心跳說起。
  “那個時候,我很喜歡那個男生,如果在人群裏瞥見他的一個背影,也會默默地欣喜好半天。”忻怡第一次在柯忺宇麵前袒露開自己的心扉,這段被她隱藏了10年的感情,終於有破繭而出的時刻了。
  柯忺宇認真地聽著,可能從來沒有女人在他麵前提起過自己最私密的感情吧,他神情十分專注。
  “有一年聖誕節,我很想送聖誕卡給他,想把最美的那一張挑出來,可是選來選去,我選了10張卡片,張張都覺得應該送給他欣賞,於是從聖誕節前的10天開始,我每天偷偷寫一張卡片塞進學校的信箱裏,每一張都寫滿了字,我想把最好的祝福都送給他……是不是很傻?”忻怡故意把那段最特別的往事講出來,希望能喚起柯忺宇的回憶。
  可是,柯忺宇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隻感歎:“為什麽我讀書的時候沒有女同學這樣暗戀我?”
  看,他的記憶裏壓根沒有忻怡的存在,盡管忻怡喜歡了他這麽多年,為他做了如此多的事情。
  “也許有,你不知道。暗戀這種事情,另一個當事人通常都不知情。”璽彤忍不住說。
  “我可沒這麽大魅力,讓一個這麽優秀的女人掛念了這麽多年!”柯忺宇笑著說。
  忻怡的臉上有一點點失望,但這陰翳一閃而過,很快就消失了,我知道她在努力克製自己。
  愛情的道路上,誰先動心,誰就輸,一敗塗地,陷入永久的被動局麵,絕無轉機。
  忻怡還是不甘心,又繼續說:“還有一次,上學的時候他自行車氣門心壞了,他滿頭大汗推著車子進學校車棚。於是,我偷偷把自己自行車的氣門心拔下來給他換上……”
  柯忺宇忍不住笑:“原來還有美女救英雄的時候!”
  還是沒有反應,忻怡輕輕咬咬嘴唇,她每次做這個小動作,就代表她心裏極度不安。
  我和璽彤對看一眼,都有些擔心她。
  然後,我借口上廁所,讓忻怡陪伴。
  在洗手間裏,我勸她:“他的印象中全沒有你的存在,不如放棄算了,好男人很多。”
  忻怡用力搖搖頭:“不,以前他的世界裏沒有我,以後他的世界裏一定有我的存在!”
  “忻怡,你會很辛苦的!”我有些心疼她。
  “這種辛苦也是一種幸福,總比對著那些永遠不會讓我心跳加快的男人好。”
  我沉默無語,隻得用力捏捏忻怡的手。
  單戀是一條孤單難行的道路,希望忻怡的這條路不會太辛苦。
  回到桌前,忻怡還是保持了她一貫完美的風度。
  整個晚上都盈盈淺笑,十分溫良。
  我們特意安排柯忺宇送忻怡回家,給他們更多獨處空間。
  忻怡不是特別漂亮的女人,但勝在氣質典雅、溫順可愛、不乏品位,是賢妻良母的首選。
  可是柯忺宇不知道是木訥還是不識貨,晚上他送完忻怡回家,連電話號碼也沒有要一個。
  但是忻怡已經很滿足,對她來說,能和夢中情人坐那麽近,麵對麵談話,已經是從來都不敢奢求的事情了。
  晚上回到家,非常疲憊,這兩天一直心神不寧,在家中對著誌謙,麵前也老是晃動餘紹明的影子。
  明天是周六,不用工作,想到不用聞到那令人心煩意亂的藥水味道,我就覺得鬆一口氣。
  沐浴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來。
  誌謙跑進臥室,幫我把手機遞進浴室,我打開一看是餘紹明。
  當場驚出一身冷汗,幸虧誌謙從不檢查窺看我的手機,也無幫我接聽電話的惡習。
  關上浴室門,我把水開得再大一點,壓低聲音接聽餘君電話。
  “錦詩,在幹嗎?”
  “洗澡!”
  “那豈不是沒穿衣服?”餘紹明故意在電話那頭重重喘一口氣。
  我忍不住笑:“你洗澡要穿衣服嗎?”
  他也笑:“我閉著眼可以想像你沐浴的樣子……”
  “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是突然非常想你,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輕輕地說。
  我的膝頭突然一軟,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了,心也一下失去抵抗力。
  算了,對他、對我,這麽長時間沒有見麵,也算是懲罰夠了。我遊說自己。
  然後,我們約定明天見。
  我不是天性勤勞的女人,每每周末,能在床上多拖延片刻時間,對我來說都是享受。
  可是想到餘紹明的約會,我竟然立即翻身下床,動作輕盈,絲毫不覺困難。
  誌謙還在熟睡,像個孩子,這一刻,這個冷漠的男人是異常稚氣而脆弱的。
  要不要赴餘君的約會?我猶豫片刻,但隻片刻,立即狠下心腸沐浴更衣,化上明媚妝容。
  剛到樓下,便見到餘紹明的車已經停在門口。
  我坐上車,他對我笑:“想到今日要見你,昨夜幾乎沒有睡著,輾轉反側,莫名興奮!”
  女人是聽覺的動物,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這句話讓我心裏異常舒暢,每個毛孔都舒展開,心情像此刻窗外的陽光,燦爛得近乎耀眼。
  “去哪裏?”我仰起臉,對著陽光問他。
  他壓低聲音說:“天涯海角……”
  我低笑出聲:“好,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
  他滿意地笑了。
  雖然不會有未來,但是並不妨礙情話的動人和真誠。
  如果每一句情話都必須履行,成為事實,相信世界上會少了很多甜蜜。
  餘紹明把車開到龍泉,他把車停在一家別墅區裏,我們通過別墅區,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路上山,小路兩旁是略微有些泛黃的青山。
  他溫柔地牽著我的手,半摟住我的腰,我們緩緩迎著風往山上走。
  他的手輕輕扣在我腰間,我覺得自己的腰肢從來沒有這麽輕盈過,簡直有盈盈一握的纖細柔軟,是的,與餘紹明在一起,他永遠讓我覺得自己是水做的女人。
  他就是有這點好處。
  今天溫度很高,連風都沒有了冬日的寒意,我的心裏也有一片豔陽天。
  整條路上都沒有人,非常清幽,我把頭輕輕靠在他肩頭,他的肩膀寬厚結實,是適合借來哭泣和休息的,能夠讓女人安寧。
  走到半山腰,我開始微微有點喘。
  餘紹明體貼地問:“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休息一下?”
  我點點頭。
  可是,山邊哪裏有地方可以坐下來休息呢?
  餘紹明牽了我的手,順著路邊一條雜草掩映的羊腸小道往裏走,上到一個小山坡,然後繼續下行,一片野草叢生中,一塊微微凹進去的地方出現在我們麵前。
  餘紹明驚喜地說:“這裏不錯,我來收拾一下。”
  然後他放開我的手,用手將四周一片半人高的已經幹枯的雜草壓平,他率先坐在那一片被壓得平整的草地上,然後示意我也坐過去。
  我緊挨著他坐下,那些雜草雖然已經幹枯了,可是鋪在地上異常柔軟厚實,如同地毯一般。
  再看看四周,哦,我們被高大的恣意生長的雜草包圍起來,外麵看不見我們,而我們也看不見外麵。這些高大的雜草,把我們與外界隔開,成為一個獨立的隔絕的小天地。
  我忍不住躺在草堆上,鼻息裏全是芬芳幹燥的香味,閉上眼睛,陽光透過眼簾,變成一片橙紅色的光暈。
  餘紹明靜靜躺在我的身邊,我們都閉著眼,耳旁有輕輕微風拂過,四周非常靜,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我們都沒有說話,誰也不想打破這一刻的寧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餘紹明的喘息聲逼近我,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看,我的嘴唇已經被他柔軟的唇堵住。
  這些吻一開始細碎、溫柔,然後開始深入、糾纏……
  我們的呼吸都急促起來,每一個吻都充滿了赤裸裸的欲望,他的手伸進我的衣襟,恣意遊走,探索,我低低地呻吟出聲……
  他伏在我身上,全身重量都壓下來,我能感覺到他的欲望在膨脹……
  他靈活的手指從我的肌膚上掠過,帶起陣陣微微發麻的電流,輕易便撩撥起了我的欲望,讓我全身酥軟,手足無措,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他的呼吸更加急促,手也伸到我的腰際,並繼續向下探……
  “錦詩,我想要你……”他喘著氣,聲音有魅惑的磁性。
  “不,不能在這裏……”我舍不得睜開眼睛,舍不得讓他停下,但還是抓住自己最微薄的一絲意誌抵抗……
  我想如果他要繼續,我根本無力拒絕。
  但是,餘紹明克製住自己,移開他的手,溫柔地問:“那我們換個地方……”
  “不……”我覺得自己的拒絕已經氣若遊絲,絲毫不具備抵抗力,反倒像個半推半就的邀請。
  可是,他停了下來,甚至移開了他的唇。
  我竟然有刹那失望,為著——不能讓眼前這個男人失控嗎?
  抑或是所有女人都如此,渴望男人尊重她,一旦男人接受了她的拒絕,她又有點不甘,為著自己的魅力不能全部施展……
  我睜開眼睛,餘紹明也望著我,他深黑的眸子在陽光下反射著太多欲望,閃爍著我無法抵抗的魔力……
  我呻吟一聲,主動把唇貼到他的唇上。
  他輕輕吮吸我的唇,直到它們腫脹起來才放開:“別引誘我,我會把持不住……”
  我低聲笑:“以為你是柳下惠。”
  “有我這樣的柳下惠?”他笑出聲。
  隨意說笑兩句,我們都把各自的渴望生生地壓抑下來。
  陽光烤得我渾身發燙,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叫起來,餘紹明笑著戳我的鼻子。
  他用力抱住我,我也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頸窩中,他的味道那麽動人……良久,我舍不得將臉抬起來,但願就這樣沉溺在他的氣味裏。
  這個擁抱是幹淨的、純粹的、沒有一絲欲念的……
  下午,我們坐在河邊喝茶。
  少有河邊的露天茶坊肯把玻璃杯洗得晶瑩剔透,慶幸這一家的老板要求和我一樣苛刻。
  晶瑩的杯子,沸騰的開水,幾朵飽滿的白色杭菊在水中舒展著每一片花瓣,花萼碧綠,襯得白色花瓣十分雅致,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有淡淡青澀的菊花香……
  慵懶陽光下,這杯再普通不過的菊花茶,也成了藝術品。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隻水晶杯,都有機會散發傲人光彩,但多數人因為生活的疲憊艱辛,懶於自身反省,漸漸蒙塵,甚至黏滿過往人的指紋,不再剔透明亮,隻有常常拂拭自身的人,檢點自省,才能保持晶瑩的本質。
  我們相對而坐,當兩個人對立而坐的時候,思維最為冷靜理智,相互看待對方最為客觀,因為這是觀察最好的位置。
  一開始,我們談的都是無關痛癢的問題,突然餘紹明轉變話題。
  “你和男朋友最近關係如何?”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問。
  看得出,他很想知道。雖然我並不想回答,但我還是笑笑如實相告。
  “說說你男朋友吧,他是什麽樣一個人?”他試探著,看得出,這個問題他已經想問很久了,久得我以為他永遠不會開口問。
  我笑笑,餘紹明原來也不過是凡夫俗子。
  我笑笑:“你真這麽想知道?”
  他正色說:“是!非常想。”
  “其實,知道這麽多,並不能改變什麽,而且也許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我有些擔憂。
  他握緊我的手:“我想更了解你。”
  他的眼神那麽真誠,甚至有種迫切,真不知道他忍這個問題,忍了多久。
  我有些心軟,本來不想把誌謙的事情告訴他,一點都不想透露,但是,看見他甚至可以說有一點點憂傷的眼神,我動搖了。
  我從和誌謙的相識開始說起,然後講到我們的甜蜜,後來的分歧,性格的不同,以及日益的冷漠。
  “他長相平凡普通,但是有十分讓女人放心的氣質,任何人與他在一起,都會產生安全感,他永遠無心去算計任何一個人,人品一流……”
  “他不愛說話,一整日可以一言不發,隻要有電腦、有書、有音樂,他可以在家裏待足一個星期,不下樓半步……”
  “他很少給我發短信,打電話也言簡意賅……”
  “他從來不去酒吧、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煙,即便一個人住,也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
  “他是個要求自己很嚴格的男人,做事嚴謹……”
  “不能否認他是有品位的男人,他喜歡純音樂,喜歡聽歌劇,莫紮特簡直是他的摯友。他看的書很多、很雜,尤其喜歡雜文,涉足領域非常廣,我常常看不懂,他喜歡看一些純藝術的電影,異常沉悶,但是他卻看得甘之如飴……”
  “總的來說,他是個沉悶的男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外人很難插足他的世界……”
  餘紹明仔細聽著我說的每句話,有一瞬,我甚至以為他會掏出筆來做記錄。
  “聽得出,你很愛他,以他為榮……”餘紹明語氣有點酸酸的。
  “是,我想我是愛他的,但是我也喜歡你……”我捏捏他的手,怕這個回答讓他不開心。
  他還是語氣悻悻:“可是喜歡和愛是兩回事,中間隔著一條銀河。”
  “我愛他又有什麽用呢?我還是寂寞無比。”我知道自己的語氣裏有掩藏不住的哀怨。
  我真覺得,跟了陳誌謙以後,我成了古今第一怨婦,簡直是怨婦協會會長的首選人才。
  “有句話我很想知道,你如此愛他,又怎麽會接受我呢?”
  是啊,這個問題,我自己也千百次問過自己。
  “每個女人都渴望被人嗬護、憐愛,渴望被人擁在懷中重視寵溺……”
  “誌謙不是對我不好,但是我們已經老夫老妻,很多時候在他麵前,我覺得自己完全清淺透明,無任何吸引力,和他在一起生活是麻木的,平靜如一潭死水,我渴望有人拿著小石子扔進來,打破這份死寂,哪怕最後還是歸於死寂。”
  我突然覺得寂寞襲來,盡管餘紹明還陪在我身邊,但是這寂寞還是不肯放過我,如同一個深淵。
  “我們像一對至親,相濡以沫,我摸著他的左手如同摸在自己的右手上,但是如果他哪裏痛,我又會感同身受……”
  “我渴望擁抱,渴望被親吻,渴望與心愛的人煲電話粥,渴望麵色緋紅、心跳加速的感覺……我厭倦了一成不變、沒有希望的生活,我怕我一生都要這樣了。”
  “直到遇見你……不得不承認,你相當有魅力,你的目光都可以輕易讓我渾身發燙,我喜歡這種心動的感覺,我年紀不小了,能打動我的男人太少,動心是極奢侈的事情,遇見一個可以讓自己全情投入、享受心動感覺的男人,我肯定不會放過,否則我會遺憾終生……”
  餘紹明沉默良久:“那麽你男友會愛上其他女人嗎?”
  我愣了片刻,誌謙會愛上其他女人嗎?
  不,誌謙不會!
  “不,不會,他是崇尚完美的男人,他覺得一個人一生隻愛一個女人,與之結婚生子才是完美的愛情。”我斬釘截鐵地回答餘紹明。
  餘紹明眉頭皺了皺,雖然這個動作很細微,但是我還是發現了。
  他繼續追問我:“那他也會像你這樣,感覺兩個人的感情日漸遲鈍麻木,遇見令他心動的女人,也背著你和她交往嗎?”
  “不,不可能!誌謙不是這種人,他的道德觀念絕對不允許!”我有些惱怒了。
  不,誌謙不可能這樣做,他從來未對我說過半句謊話,誌謙是個坦坦蕩蕩的君子。
  我也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一刻,我突然感激誌謙給我的這些信任,以及可以讓我如此信任他。
  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我突然有點憐憫餘紹明的女友,第一次覺得很對不起她。
  要是誌謙也有這樣一個女人,我會衝上去潑她硫酸,剜她雙目……
  我絕不讓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
  是,我是自私的,但是每個人都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
  餘紹明還想繼續問,我打斷了他的話,轉移了話題。
  餘君是個聰明人,知道適可而止,他沒有再提起任何有關誌謙的事情。
  可是我已經沒有了興致……
  我清楚地看見,餘紹明有一瞬的表情裏藏著一絲落寞,與他平時表現出來的不羈判若兩人。
  似乎問了我太多關於誌謙的事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或許為著公平,他開始說他和女友的事情。
  “我女朋友是個翻譯,屬於長得很美的女人。當初為著追求她,我也茶飯不思,也絞盡腦汁,她對我多笑笑,也可換來我半日欣喜若狂。當她答應做我女友的時候,我以為我會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我是那麽全心全意地愛著她,甚至願意為她付出生命。可是,一年,兩年,三年,七年後的今天,我們倆在同一個屋簷下說話,也可以嗬氣成冰,躺在同一張床上,連擁抱一下也嫌累贅……”
  我靜靜地聽,大氣也不願出,生怕打斷了他的傾訴。
  “我現在也弄不明白,這7年中到底發生過什麽?怎麽我們的愛情就這樣不見了,剩下的隻是習慣和麻木。可是明明什麽也沒有發生啊,可是那些激情又怎麽全部被磨滅了呢……”
  多麽可怕,多麽相似,原來再轟轟烈烈的愛情都會被時間磨滅,再灼熱的激情也會被時間消耗,連生命都可以付出的愛情,卻抵擋不住時間的考驗……
  我看著紹明,他眼睛裏有太多無奈和費解,這眼神我曾經無數次在鏡子裏,在自己的眼睛裏看見……這一刻,我覺得我的心突然與他貼得很近,但這短短的距離裏,卻隔著兩段無法躍過的感情,一個7年,一個5年……
  我們都與另外一個人,有著太多交織在一起的回憶,太多相互滲透的生活,就像兩個重新愈合的傷口,已經分不出誰是當初,誰是現在。如果非要把我們與這個人分開,那會帶來把傷口重新撕開的痛楚,血肉模糊……
  回到家,誌謙不在,留了紙條在桌上,和朋友喝下午茶曬太陽去了。
  誌謙就是這樣,明明可以打電話通知我,偏偏要留字條,他就是這樣守舊古老的男人。
  坐在沙發裏,房間突然顯得空蕩蕩的,我的心突然慌亂起來,沒有著落一般。
  和誌謙在一起的這5年,我從來沒有這麽迷惘過,我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也許每個女人都渴望一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情。
  世間沒有哪一段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可是人們還是不斷追逐愛情,哪怕隻捕得一點影子都是好的。
  餘紹明對的我感情是什麽樣子的呢?
  愛嗎?
  不,不是!
  我能清清楚楚分辨愛與喜歡的分別。
  甚至連喜歡都有些牽強,也許隻是兩個寂寞的、不滿現狀的人,找到一個可以共同演繹激情、打破沉默生活的伴。
  太陽終於下山了,任何一段感情都有下山的時刻,任它當初怎麽燦爛輝煌,都躲不過這種宿命。
  房間又一次陷入黑暗,我不想開燈,整個人陷入極端低迷的狀態,寂寞也如同這黑夜一樣,沒有邊際……
  也許人生來都是寂寞的,為著對抗這無邊的寂寞,我們隻得一次又一次地尋找愛情,企圖找個人來陪伴,抵消這些深入骨髓的寂寞和蒼涼。
  可是,誰也幫不了誰,愛情也好,伴侶也好,沒有人可以像你自己那樣了解你,因此,你永遠無法擺脫孤獨的影子。
  也許,連你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人心最叵測,它才是你真正的主人,我們常常被它蒙騙。
  以為愛上一個人,全情投入,才發現愛上的不過是你的心製造出來的一個幻覺。
  也許每一段愛情都隻是幻覺,我們愛上的隻是渴望戀愛的感覺。
  也許生命根本就是一個幻覺。
  也許,我隻是別人夢中的一個情節。
  我覺得,有一種刺骨的寒意從我的骨子裏浸透,與這冬夜的寒冷融在一起,由內到外,將我冰封起來……
  低迷的情緒持續了好幾天。
  直到接到璽彤的電話,她的聲音幸福得發酥。
  一向頗能沉得住氣的她,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就在電話裏,她興奮得像個孩子,事無巨細地、不厭其煩地將她和範舟的進展告訴我。
  “我們去看電影,黑暗裏,他的手指突然碰到我的手,我當時有種被電擊的感覺,你知道嗎?擁抱、接吻,甚至做愛,也沒有這一刻帶給我的震撼大……”
  “晚上,他送我回家,我們誰也沒有要開車門下車的意思。結果我們在車裏聊了兩個鍾頭。回到家,我忍不住給他打電話,我們在電話裏又聊了兩個鍾頭,完全舍不得放電話。我說很想看到他,他說隻要我把頭伸出窗外就可以看見他。我以為他開玩笑,誰知道他真的在我家樓下,一直沒離開。天,他真傻,我突然很感動,有點喪失理智的感動,於是我衝下來……”
  這個劃船的男人真厲害,連璽彤這種見慣世麵,閱人無數的女人都栽進去了。
  男人在女人麵前表現得越精明,女人越有戒心,反之,女人則很容易放鬆警惕。
  果然,璽彤上了“賊船”:“他斜靠在我車邊,一雙眼睛在夜色裏熠熠閃光,我能從中看到他的情意。”
  廢話,是男人都容易對璽彤有情,怎麽在這個範舟麵前,驕傲的璽彤突然不自信起來?
  也許女人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麵前都容易欠缺一份自信。
  或者,誰先動心,誰注定落下風,條件再好也不能例外。
  好個範舟,果然與其他男人不同,沒有乘機擁吻美人,反而隻是輕輕握了她的手,牽著她在寂靜的街道上慢慢散步,然後不時深情對望……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對著電話說:“璽彤,這次你死定了,這個男人段位很高……”
  璽彤嗬嗬笑,繼續說:“接連幾天,他每天送我回家,有時候,我把車裏的滑冰鞋拿出來,我們牽著手,在空曠的街上滑冰追逐,有時候,他帶我到小區的兒童娛樂區,坐滑梯、蕩秋千……真的很浪漫。終於,昨天他吻了我。”璽彤的聲音異常陶醉。
  “他擅長接吻嗎?”
  “是的,讓我心神激蕩。”
  “完了,璽彤,他一定是個高手,但是恭喜你,找了個有情趣,尊重你,而且會得擁抱接吻的男人。”我真正為她開心。
  美麗的璽彤,終於不用再寂寞了。
  美麗的女人寂寞,會讓人覺得上天刻薄的……
  璽彤日日與範舟沉醉在戀愛的喜悅中,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隻要我們在一起,一定會牽著對方的手,常常會不約而同地望向對方,每隔數分鍾就想緊緊擁抱一次,又或是常常會瘋狂親吻對方,恨不得一天24小時廝守在一起,完全不知道疲憊。”
  而忻怡,定期到柯忺宇那裏檢查她並不存在的心髒病,並且時時讓我幫她把柯忺宇約出來坐坐。
  雖然柯忺宇似乎一點也不開竅的樣子,但是忻怡還是非常享受愛一個人的喜悅,她覺得付出也是一種幸福。
  是的,有對象可以讓你無條件付出,總比連這樣一個讓自己願意付出的人都沒有的好。
  反倒是我,那天和餘紹明聊過以後,兩個人都冷靜下來,隻是電話聯係。
  晚上,坐在家裏看電視,翻來覆去,每個頻道都乏善可陳,所有節目都無聊透頂,連廣告都媚俗到極點。
  可是,我又能怎麽樣呢?隻能對牢電視,用別人的喜、怒、哀、樂,來填補自己的寂寞。
  我在等誌謙,等他從電腦前抽身,好與他好好說說話,我不想多年的感情這樣日漸疏離。
  誌謙端坐在電腦前,真不知道那些枯燥的圖案,他怎麽就可以擺弄那麽久,而不知道疲倦呢?
  10點,誌謙還在電腦前。我開始百無聊賴地看一個沒頭沒尾的電視連續劇。
  11點,誌謙仍然在電腦前,電視劇也播完了,我開始放碟片。
  11點半,誌謙洗澡沐浴,經過客廳,見我還在看電視,頭也沒抬:“我先睡了。”
  我本來想迎上去與他親熱地說會兒話,可是他的表情那麽疲倦,那些倦意足以將我拒之千裏。
  我沒有勇氣開口,隻能保持沉默,靜靜地坐在電視前,聽誌謙洗漱的聲音……
  我突然害怕有一天,這熟悉的聲音我不再能聽到……
  誌謙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我望著他,很想衝上去抱住他。
  可是他經過客廳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連正眼都沒看我一眼,不,應該說,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掃我一眼……
  我根本在他眼中就不存在吧?透明的,沒有分量……
  淩晨1點,誌謙已經在夢中了,他的呼吸均勻平和,做夢了嗎?
  夢裏有我嗎?
  還是依舊是那些枯燥的圖案和數據?
  房間裏一片黑暗,隻有電視的光影不斷變幻,我的輪廓在這忽明忽暗的光影裏顯得異常寂寥,輕輕地,有眼淚順著麵頰滑落。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一陣突然的風,失手燒掉了手裏的燈籠,情感原來便是如此不堪吹拂……
  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吹拂,隻是時間而已,就已經如此不堪了……
  以前,誌謙從來不肯先我而睡,總是說:“錦詩,來,讓我抱著你。”
  他總覺得,我是怕寂寞的人,害怕一個人孤單入睡。
  那個時候,我常常幸福地向璽彤炫耀——誌謙永遠都會等我先睡著,他怕他先睡著了,我還醒著會覺得孤單……
  常常夜裏,我被他從夢中輕輕拍醒:“錦詩,你做噩夢了,快醒來。”
  然後我便會安心地,將手放在他的掌心,由他握著,幸福地重新入夢……
  忍不住潸然淚下……
  誌謙,我們到底怎麽了?
  這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難道真的是古人說的:唯真難繼,至親易疏?情到深處,人自孤獨?
  似此星夜非昨日,為誰風露立中宵……
  誌謙,你已經不再在乎你的錦詩害怕孤單了嗎?
  中午在食堂吃飯,還是遇到餘紹明了。
  他的樣子有些憔悴,少了一分平時的不羈和瀟灑,精神狀態也不太好。
  是因為我嗎?
  也許我孔雀了,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走到他跟前,輕輕跟他打招呼:“嗨!”
  他看見我,精神似乎也好了一點。
  也許隻是我的幻覺。
  我們又坐在一起吃飯,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直發慌。
  我的心頓時變得柔軟而溫柔,是啊,太久沒有人這樣專注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了。
  他的目光灼灼,讓我竟然有落荒而逃的感覺。
  人人渴望芥末,但是芥末的分量極不好掌控,少一分不夠味,多一分又會讓人流淚……
  餘紹明,我該對我們這份感情更投入,還是適可而止?
  如果不投入,便享受不到心跳的激情,如果投入太多,又怕會彼此傷害……
  矛盾的可能不隻是我吧,他也有同感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卻一無所獲。
  這個男人把該隱藏的東西統統隱藏得太好,讓人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
  晚上,我約了柯忺宇與忻怡,璽彤也帶著範舟來湊熱鬧。
  我們到“石田”喝咖啡。
  地方是我挑的。
  喜歡“石田”,不是因為它的裝修風格,不是因為它的咖啡特別香濃,而是因為這裏有一整套線裝的《紅樓夢》,版本極好,紙張柔軟有質感,握在手中,有種可以放下一切的釋然。
  是,世間一切都隻是紅樓一夢,多好,可以任意在夢中旖旎悲苦,到頭來隻需要醒來……
  可惜……
  彩雲易散,好花不常。
  美夢往往醒得早,留有遺憾,始終悵然若失,噩夢卻纏牢你不可脫身,任憑你如何掙紮,也隻是從一個噩夢跌進另一個噩夢。
  這就是人生。
  我默默坐在位置上,看身邊兩位好友各自演繹自己的故事。
  璽彤真的完全變了個人,曾經對男人那麽不屑一顧的她,一直與範舟含情相望、十指緊扣,完全沒有任何顧忌,赤裸地表現著自己的每一寸感情。
  璽彤整個人都似在燃燒,眉梢、眼角不自覺流露的喜氣,都像蒙著一層金光。
  而忻怡,白皙的臉上有通透的紅暈,像個易碎的瓷娃娃,這樣的女人,該是任何男人都不忍傷害的吧?
  可是,這個柯忺宇真是木頭一根,一點都不聰明剔透,不知他是不敢褻瀆忻怡,還是真不明白,從頭至尾,一直把忻怡當個最普通不過的朋友,甚至對我也比對忻怡熱情。
  看到忻怡不斷不自覺地輕咬下唇,連嘴唇都咬起了青白的印子,我就心疼不已。
  那樣隱忍,折磨自己,不過為著愛上這個男人。
  女人總是懂得如何折磨自己。
  我何嚐又不是呢?
  咖啡喝在我和忻怡口中都是澀的,隻有璽彤,把一杯酸澀的咖啡喝得如同一杯蜜汁……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連老杜這樣的男人也一早就知道了心情決定一切……
  時間最是奇妙冷酷,但也出乎意料得公平。
  喜、怒、哀、樂,富、貴、貧、賤,不管你心情如何,際遇怎樣,它都一視同仁,不會因為誰特別優秀,抑或特別窘困就為你停留。
  我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怎麽就27歲了呢?
  不久前,我似乎還隻是水晶麵孔、無憂無慮一名幼嬰。
  難道真的是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說句不好聽的話,四舍五入都30歲了,快步入憤怒新中年……
  接下來便很快會應了那句:塵滿麵,霜滿鬢……
  我憤然……
  晚上,忻怡主動打電話約柯忺宇吃飯,位置定在“俏江南”。
  好個柯忺宇真是榆木疙瘩一個,居然打電話約我也一起去,一點不懂得珍惜與美人單獨相處的機會。
  無奈,我隻得叫上璽彤一起赴約。
  說實話,“俏江南”真適合初相識的情侶坐台子,氣氛、環境都是一流。
  可惜,味道差一大截,連我家樓下牛肉館子都比不上。
  一個餐館裝修、氣氛、環境再唯美,飯菜的味道不盡如人意,終究還是本末倒置了。
  這裏適合那些吃“環境”的人,不適合我們這種希望滿足味蕾,吃“味道”的人。
  反正來這裏的男女多半關係還沒明朗,處於曖昧階段,兩人相對,多半食而無味,味道再好也是浪費。
  不過一間中餐館裝修得似西餐廳,始終讓人有不倫不類的感覺。
  何況這裏每道菜的價格都讓人覺得是在“宰人”。
  盡管柯忺宇遲遲沒到,但忻怡還是對著我們笑,始終有涵養:“沒關係,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隻要能見到他也是好的,哪怕不是單獨……”
  不是不哀怨的,但是處理得好,反倒成為一種隱忍的大方。
  我由衷佩服忻怡,她的涵養和氣度,始終不是我這種小器的女人比得上的。
  終於柯忺宇到了。
  但是,他身邊還跟著另外一名女子,兩人神態異常親昵,那名女子簡直是半掛在柯忺宇身上的。
  我們三個女人的目光都被這名女子吸引。
  她身材倒也凹凸有致,可惜一張也許算得上清秀的麵孔被七彩顏料抹得看不清本來麵目,最要命的是,她全身掛滿了各種人造珠翠,手上、脖子上、衣服上、耳朵上……一走動,丁丁當當響成一片,讓人恨不能拿個盤子跟在她身後,唯恐大珠小珠落滿地,誤傷到旁人。
  看柯忺宇的樣子,似乎很滿意身邊女伴“環佩丁當”的韻致……
  天,簡直侮辱“環佩丁當”這個詞……
  我看見忻怡的麵色沉了又沉……
  儒雅的柯忺宇與此女走在一起,完全得不般配。
  但是,要命的是柯忺宇居然滿麵笑容地向我們介紹:“這位是我女朋友丁莉莉,她一個人在家太寂寞了,我便把她也帶來了,你們不介意吧?”
  天,這種連名字都取得丁零當啷,俗氣得要命的女人,也會怕寂寞?
  恐怕是不放心男友與其他女人約會吧?
  人俗氣,但女人的本能未必遲鈍。
  “不介意,你女友也是我們的朋友。”忻怡臉色已經緩和過來,但是不知道是否表裏如一。
  接下來,我們完全在看柯忺宇與丁莉莉表演。
  這個丁莉莉真是讓我等女輩開了眼界,她一會兒挑剔食物難吃,一會兒說凳子坐著不舒服,總之嬌縱無比,舉手投足故作媚態。
  每句話開頭都要加“人家”二字,搭配嬌滴滴的強烈語氣助詞。
  “你又笑人家了!”
  “人家不喜歡吃啦!”
  “討厭,這凳子坐著不舒服嘛!”
  璽彤忻怡都是大方爽朗的女性,連我這種性格稍微扭捏的女人,看了都覺得牙齒發酸,像卡了個蒼蠅在喉頭。
  偏偏柯忺宇眼中,丁莉莉簡直是最嬌弱的仙女,連上廁所都要陪伴前往。
  看著柯忺宇跟在走路一扭一扭,故作風情狀的丁莉莉身後,小心嗬護的樣子,讓我們全都瞪圓了眼睛。
  這個女人一定自以為有品位。
  其實正常就是最好的品位,但很多人不明白,以為不正常、標新立異才是品位,殊不知,那叫醜人多作怪!
  “錦詩,你難道一直不知道柯忺宇有女友?”璽彤瞪住我,語氣嗔怪。
  “我不善打聽……”我忍不住呻吟。
  “這個女人,真可怕,我懷疑柯忺宇是否和她一起久了,連品位都變了……難怪他一直對忻怡不來電,開始我以為是他眼光過高,結果根本是他的審美出了問題。”璽彤嗤之以鼻。
  忻怡沒有說話,恒久沉默。
  是的,柯忺宇是那種可以把一件最普通的白襯衫穿得熨帖無比的儒雅男人。醫院有那麽多女性為他芳心暗許,殊不知,他對女人的品位卻如此不堪。
  我忍不住為他不平。
  其實,骨子裏還是為忻怡不平,這樣古典雅致的女人,與柯忺宇正好是絕配,他卻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裏,從頭至尾,緊張著一個神經兮兮、十三點到至極的女人。
  那個女人一直在我們麵前表現著柯忺宇對她的嬌寵,十分任性。
  但柯忺宇麵對她脾氣一流,始終唯唯諾諾,她的每個要求,他都一迭聲地回答:“好好好!”
  真是標準答案。
  我突然有點羨慕這個女人,能夠讓一個男人如此對她。
  她的缺點亦是優點,旁的女人的好,他已視若無睹。
  看著忻怡努力掩飾自己的失落與尷尬,我悄悄壓低聲音對她說:“忻怡,你是優秀的女人,不要與她計較,是柯忺宇沒有眼光!”
  “優秀的女人不一定討男人喜歡!”忻怡悻悻地說。
  我立即噤聲,說再多話,也無用。
  買單的時候,忻怡與柯忺宇搶著付錢。
  丁莉莉搶過賬單一看:“780……”接著倒抽一口冷氣:“誰挑的地方,這麽貴,還這麽難吃!”
  雖然這句話也是我的心聲,但是我還是討厭丁莉莉那種語氣。
  忻怡對柯忺宇眨眨眼睛:“地方是我選的,還是我來吧!”
  看著忻怡付錢,柯忺宇有點不好意思。
  出門的時候,柯忺宇小聲對我說:“我女朋友性格單純,比較直率,希望沒有讓你們見笑。”
  天,如此可怕的性格,居然有男人用單純直率來形容!
  我懷疑,那女人是不是對他下了蠱,讓柯忺宇鬼迷心竅了。
  忻怡一整夜沒有說太多話,我有些擔心。
  回家後,我立即打電話給她,她聲音平靜:“他是鬼迷心竅了吧,他可以不愛我,但他不能愛這樣惡俗的一名女子。我一定要把他搶過來,我不能白白愛了他這麽多年,明明是我先到的,早在8年前我就在他身邊了,我怎麽能輸給這樣一個女人……”
  聲音裏有強作鎮定的決絕,但是卻十分真誠,真愛一個人,也許會變得淩厲一些。
  因著愛的名義,這些統統可以原諒。
  我的心微微有些揪痛:“忻怡,要對自己有信心,我們相信你一定能贏得他,這個女人不足為懼,他還沒看清她的真麵目,等他領會到你的好,你一定可以和他在一起。”
  掛了電話,我坐到客廳,發現誌謙罕有地沒有坐在電腦前。
  我趕忙湊上前,與他說話。
  他正在看一本閑書,居然頗有耐心地聽我把晚上的事情講述給他聽。
  滿以為他會與我一起同情忻怡,誰知道他竟然微微顰著眉:“梁錦詩,你很無聊。別人戀愛關你什麽事?柯醫生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他自己最清楚,人家已經做了選擇。你們不勸住忻怡,反而在一旁瞎起哄。”
  “但她女友那樣俗氣不堪……”我爭辯。
  “別人俗氣不堪礙著你什麽了?你不也一樣俗氣小器,我怎麽沒把你換掉?”誌謙語氣極為不屑。
  我為之氣結。
  “好了,俗氣的女人,幫我倒杯咖啡,不然我也把你換掉。”誌謙笑著拍我背。
  我嘀咕埋怨著,氣衝衝給他衝咖啡。
  衝好咖啡我遞到他手裏,他卻不接:“傻瓜,你手腳冰涼,這杯咖啡先借給你暖暖手吧。”
  原來他還知道我手腳冰涼,還知道關心我,雖然這關心如此含蓄,不易讓人察覺。
  我突然覺得很溫暖,有一種熱熱的氣流從心髒流湧向四肢百骸。
  一整夜做怪夢,好不容易靜下來迷糊入睡。
  突然發現自己身在考場,捧著一大堆人體解剖圖,無處下手。
  慢著,這些圖案都是我熟悉的,可是怎麽也靜不下心來,連動脈、靜脈都分辨不出。
  好容易開始下筆,卻聽見下課鈴聲,考卷被人自手中抽走,我緊緊拽住一角,歇斯底裏大喊:“這些都是我溫熟了的,統統會做,讓我做完……”
  一時間悲急交加,汗水淋漓而下。
  “錦詩……”誌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自夢中掙紮著醒來,握著誌謙的手,突然塌實下來,不怕,已經不用再考試,不用再背那些痛苦的試題,一切已經過去。
  可是,仍然覺得心有餘悸,反手抱住誌謙:“我夢見考試,明明都背會了,卻一題也答不出來,剛要動筆,考試時間就到了。”
  誌謙鬆口氣:“夢中你眉頭緊鎖,雙手死死拽住我手指,用力捏我,把我痛醒了。幸虧你沒夢見上解剖課,不然無人將你從夢中喚醒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
  兩個人總有兩個人的好處,至少有人將你從夢魘中喚醒。
  早上上班,檢查病房時,一直強忍住不打哈欠。
  任何病人看見哈欠連天的醫生都會心存顧忌吧。
  睡眼惺忪,哈欠連天,如同毒癮犯了一般。
  我控製著自己。
  好不容易查完房,回到辦公室。
  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餘紹明的電話就跟來了。
  中午,我們在“小竹居”吃飯,食物太可口,我們都很少說話,間或抬眼望著對方。
  這樣靜默倒也十分舒服。
  工作有些忙,可能都市裏的人想問題太多,壓力大、焦慮不堪,心髒終於不能承受負荷,漸漸出現各種奇異毛病,有不少病征十分怪異,連醫生都覺奇怪。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卻總覺得悵然若失,仔細在腦中搜尋有何遺漏。
  終於,原來是一整日沒有接到璽彤電話。
  自璽彤與範舟君拍拖以來,她定會每日一通甚至幾通電話打給我,不厭其煩,將其戀愛細節、進度一一用夢囈般語言講與我聽,完全與一般懷春無知婦女一模一樣。
  聽她電話,已經成為我的習慣,今日沒有她的消息,我反倒覺得不自在,像漏做了什麽事情。
  我主動打電話給她。
  奇怪,璽彤聲音無精打采,甚至懨懨的。
  “在哪裏?”我忍不住多管閑事。
  “家。”
  “一個人?”
  “一個人。”
  “嗬,不用陪你的白馬王子?”
  “錦詩。”璽彤聲音裏已經有威脅的味道,似乎很不想提這個人。
  “晚上出來坐坐?”
  我立即噤聲:“好的,晚上見。”
  “我來接你。”話一說完,不等我答應,璽彤已經掛斷電話。
  上到璽彤的車,我忍不住驚叫。
  皮膚幹燥暗淡,一雙明媚的眼睛暗淡無光,連那一頭卷曲纏繞的頭發都了無生趣。
  “怎麽了,為誰憔悴如此?”多半與範舟吵架。
  璽彤的脾氣,我不是不了解,她哪裏能夠一直對男人忍讓包涵。
  璽彤苦笑,接著歎氣,半天不發一言。
  在路邊隨意找間小酒吧,坐進去。
  褪去厚重外套,璽彤猛喝了兩口酒,神情才略略鬆弛一點,眼神也跟著迷蒙起來,似乎蒙著一層霧氣。
  然後,她終於說話。
  “昨晚,範舟送我回家,在我家樓下,他摟住我親吻。我仰著臉看他,他的眉目俊朗,我為之側目。我笑著問他愛我嗎?他卻身子一震,突然說,我不是好男人,不值得你愛。我當即心裏一沉。我追問他為什麽這樣說,他低頭不語。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我問他是否有女友,抑或結了婚。他竟輕輕點頭。”
  “那一刻,對我簡直可以用山崩地裂來形容。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我推開他,輕輕下車,轉身離開。一整夜他都不停打電話給我,手機、座機反複鳴響,我連關機的力氣都沒有,反正也睡不著,任憑電話交叉著響了一整夜。”
  “今天早晨,他繼續打電話給我,我終於接了電話,原來他在我家樓下站了一整夜,我有些心軟。我還沒把他的話聽完,如果他隻是有女友,那麽我還可以爭一爭,未婚男女都有改變權利的權利。”
  “我下樓,他竟然還坐在我車裏。一看到我,他的眼眶就紅了,不是沒見過男人哭,可那些男人我都沒有付出過感情,這一瞬間,我還是感動,不管這個男人是為了我哭,還是為了羞愧。接著,他抽泣著告訴我,他有妻子,隻是在重慶。我倒吸一口冷氣,立即追問他有沒有孩子。他竟然也點頭。原來他有個兩歲的女兒!”
  這次,連我也倒吸一口冷氣,俊朗陽光的範舟竟然是個孩子的父親,我們都被他的外表騙了。
  我再次覺得上帝不公,女人倘若生養過,一眼就會被人窺破,男人則可以繼續瀟灑自如地扮單身漢。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看著璽彤,想到這一次,她好不容易放開心扉來接受一個男人,還沒過兩天好日子,戀情正濃,柔情正蜜,突然要接受這種打擊,我不禁有點心疼。
  “告訴你有什麽用?這種事情告訴任何人聽,都不會改變事實本身。”璽彤語氣突然緩和過來,恢複了慣常的冷靜。
  “那你準備怎麽辦?”
  “如果,他隻是結了婚,那麽我還可以與他的妻子爭一爭,但是牽扯進孩子,我立時三刻連爭一爭的興趣都沒了,大人的事情與小孩子無關。何況,我們才開始,何必把動靜搞得這麽大?我原璽彤還沒有淪落到非要與別人搶老公、老爸才嫁得出去……”璽彤又刻薄起來。
  我知道,雖然她有點不甘,但是總算沒有失去理智。
  前陣子,總覺得忻怡、我、璽彤突然間統統找到讓自己麵色緋紅、心跳加速的人,是上天特別憐憫我們,加以厚待,現在才知道一切不過都隻是它的的陰謀。
  生活似一個誘餌,它唯恐傷我們不夠深,故意在剛開始的時候擺出最美麗誘人的姿態,當你解掉全副武裝,投入進去,才狡猾地露出本來猙獰麵相,給你一個措手不及的當頭棒喝,令你永世不得翻身。原來忻怡、我,連帶璽彤統統中了它的圈套。
  正在欷歔,璽彤電話響起來。
  她猶豫一陣,電話斷了。
  可是,隨即鍥而不舍,繼續響起來,一陣急過一陣。
  她接過電話,壓低聲音說了一陣,我不便仔細聽,故此到洗手間溜達一圈,再回來。
  璽彤竟然一臉訕笑,對著一個隻剩半紮酒的紮壺。
  這一刻,我在她臉上看到的表情,隻能用“詭異”這樣一個詞語形容。
  果然,璽彤笑著對我說:“剛才,範舟打電話給我,他說,他一個人走在路上,遇到紅燈,不想停步,隻想麻木前行,哪怕被車撞死也好。他說對不起我,想用生命償還。”
  “我突然想笑,多麽戲劇化,我連床都沒有同他上,他居然願意被車撞死。”
  我也忍不住笑出聲。
  他還不知道生命是什麽。
  也許,當他的生命抽離,軀體任由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醫科學生任意宰割的時候,他才知道生命有多可貴。
  其實人的感情最是私密難猜,無數次解剖時,麵對那赤裸袒露在我們跟前的心髒,沒有任何人能夠猜到這顆心裏曾經藏著怎樣的秘密和激情。
  一切感情在我們麵前,都是脫離了生命不能單獨存在的。
  這個範舟,竟然這麽戲劇化,為著一個相識不到兩個月的女子,輕言生死,或者,他以為所有女人的耳根都那麽軟?
  璽彤笑意更濃,但是我仍然清楚看到她眼中越來越濃的水氣……
  晚上回到家,誌謙已經睡了。
  他不再等我,曾經,我也是他的掌上明珠,曾經他也為我說過,愛我一生,矢誌不渝。
  曾經他也因為我躺在身畔,激動得整夜難寐。
  一切激情都會過去,越是激烈的愛情,消失以後,更加突顯得蒼白無力。
  越是動人的誓言,事後越發顯得虛弱可笑。
  對牢黑暗,我甚至能清楚聽到誌謙曾經因為我而跳動不安的心,但是,此刻,它卻那麽平靜均勻。
  他的呼吸、心跳,再也與我無關了嗎?
  突然想起,有一日,在海灘,緊緊握住一把沙,攥得越緊,沙卻流淌得越快,但不用力,它也會一點一點散去……
  難道愛情,也是隻是曾經攥在手裏的那一捧細沙?
  用力,不用力,用心,不用心,它始終會消失……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忻怡。
  看得出,一向柔弱的她,這一次,因為太想得到一個人,變得倔強堅韌。
  可是,思念最是折磨人,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卻已經被抽去了三魂六魄。
  忻怡變得憔悴了……
  “錦詩,我想見他。”
  這條短信,我每天都能收到,但是我又能怎麽做呢?
  隻得拉下麵子,放低聲線,為著好友,再次找到柯忺宇。
  “柯醫生,出來坐坐。”
  “又聚會?你們這群女人也太愛玩了一點吧!”柯忺宇一臉詫異。
  “我們純女班,希望有知情識趣的男子能夠一起暢談人生。”我故意文藝腔地說。
  柯忺宇真是老好人,他有些躊躇:“可是,我今日也約了女友。”
  我狠下心想,反正他女友我們都已經見過,多見一次,也不會死人。
  也許,丁莉莉與忻怡在一起,一比較,柯忺宇突然開了竅,分得清雅俗,立即棄暗投明了。
  也許,忻怡見丁莉莉與柯忺宇依舊執迷不悟,徹底死心,放下這段情,倒也可做個了斷。
  當下,我對柯忺宇十分熱情地說:“你女友十分美麗大方,我們都很喜歡,不如把她也帶來。”
  我真覺自己有演戲天分,當初真不該當醫生,轉入戲行,也許這屆金馬影後就是我了。
  “你們不介意?那很好,晚上我接她一起來!”柯忺宇一聽人誇她女友,立即心花怒放。
  真不知道那丁莉莉喂他吃了什麽,一顆心全向著他。
  我致電忻怡。
  試探著告訴她:“柯醫生說,他晚上要約會女友。”
  “那告訴他,把女友一同帶上。”忻怡語氣焦灼。
  “你不介意他女友到場?”
  “哪裏輪得到我介意,隻要能看見他,我的魂魄就可以歸位。”忻怡語氣淒苦,連聲音都是空洞的。
  “忻怡,他與她女友來,一定當場表演恩愛,你何必受這份刺激。”
  “不,我一定要和她女友分個高低,明明她是後來的,為什麽不能讓我得到他?我一定要贏!”她的語氣決絕。
  “我也這樣想,所以我讓他帶女友一起來。”
  “錦詩,謝謝你。”她的聲音裏已經有濕意。
  “傻瓜。”我又能說什麽呢,隻得歎口氣,掛斷電話。
  想告訴忻怡,有時候,太過苦苦相求的東西,得到了也是一種苦。
  可是,我開不了口。
  這是她一生追求的姻緣,怎麽可能讓她如此輕易放棄,作為朋友,隻能盡最大力氣幫助她。
  擔心璽彤一個人在家裏胡思亂想,我隻得把她也叫上。
  這一陣子,我們三個女人身上都突然發生太多事情,與男人的感情變化猶豫,可是我們的友誼反倒更加堅固穩定,連見麵的次數都比以前頻繁了。
  忻怡瘦了很多,看得出,她為他茶飯不思,原本就極單薄的身子,更加顯得弱不禁風了。
  倒是璽彤神清氣爽,嫵媚中透著幹練,無懈可擊的裝扮,氣定神閑的姿勢。
  不知道,是她徹底放下了,還是掩飾得太好。
  我們這一班女子,都可以問鼎奧斯卡了。
  準時,是貴族的品質。
  非常準時,柯忺宇挽著丁莉莉來了。
  他們倆站在一起,真的是雅俗共賞。
  丁莉莉穿大紅色薄呢外套,嘴唇抹得猩紅,且有閃爍金粉,讓人懷疑她嗜血。
  她用過的杯子,有刺目的唇印,居然是用要黏杯的唇膏,像個低級舞女,賣弄情欲,勾搭客人。
  不,梁錦詩,你不是這樣刻薄的人。
  就算為著好友,你也不能這樣想一個女人。
  我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太過偏激。
  但是這個丁莉莉,一直嬌笑連連,不停磨著柯忺宇說話,我們說任何話題,她都要插嘴,而且一副什麽都不懂的天真模樣。
  至恨裝天真的老女人。
  我們聊到醫院外科的一名醫生,最近和老婆離異,結果做手術時,思維渙散,導致醫療事故。這名醫生整個人都廢了。
  璽彤聽了,若不住輕輕說:“離婚有什麽大不了的呢?這個世界,誰也陪不了誰到終點。要離開的終究要離開,即使兩個人結伴情殺,到了那一頭,也還是未知數。”
  我們聽了,心都為之一震。
  可是,偏偏那丁莉莉卻一副心無城府的樣子,故作天真地纏著柯忺宇:“你們也太冷漠了吧,這個世界,哪有你們說的可怕?親愛的,我們就不會分開,你會陪我到老,對嗎?”
  柯忺宇,笑著寵溺地握著她的手:“對,我陪你到老。”
  刹那,忻怡的眸子迅速暗淡下去。
  這該死的女人,隨時標榜炫耀自己的幸福。
  忻怡努力掩飾自己眼睛裏的那一層霧氣。
  我忍不住在心裏歎口氣。
  璽彤挑著眉頭,思量半晌,忍不住說:“很多時候,你以為你得到了幸福,置身於天堂,可是也許下一刻,這個帶你到天堂的男人,會轉身扔下你,拋你入地獄。”
  丁莉莉再笨也明白璽彤語氣裏的落寞,故此拉住柯忺宇的手:“親愛的,你不會拋棄我,對嗎?我要永遠生活在天堂中!”
  柯忺宇笑著安撫她,同時他的眉宇間也有一絲不快,是為了璽彤影響了他女友的情緒吧?這個男人把這個十三點兮兮的女人保護得太好了。
  其實,璽彤不過是想到了她自己,想到了那個把她逼近地獄的範舟。
  忻怡初遇柯忺宇,也以為自己升到天堂,丁莉莉一出現,她便立即跌進地獄。
  而我,何嚐又不是呢?
  其實,現實生活中,天堂和地獄隻有一線之隔,我們常常兩地來回奔忙……
  我忍不住欷歔,這幾個月來,我也在天堂和地獄間徘徊,生死一線,快樂和悲傷起落太大,心髒快受不住負荷……
  我抬眼看璽彤,她的眼神也有片刻迷茫。
  這時,璽彤電話響起來,她接起電話,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臉色突然變壞,夾雜著焦躁不安。
  而忻怡,則還在強作歡顏,陪著柯忺宇和丁莉莉說話。
  話題那樣無趣,我彈慣古箏、遠離世俗的女友,如何繼續下去?
  我心裏隱隱作痛。
  突然,璽彤臉色沉一沉。
  我一扭頭,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是範舟,他神色淒迷地站在遠處,眼睛直勾勾盯著璽彤,那眼睛如果有引力,璽彤一早已被吸過去了。
  璽彤眼睛裏突然有淚光萌動,但轉瞬即逝。她壓低聲音對我說:“該死,他竟然找來了。”
  然後她欠身對大家說:“抱歉,有朋友找我,我先走一步。”
  說完,她提著手袋離開。
  範舟迎上去,想用手握住璽彤,但是璽彤迅速把手抽離。
  範舟整個目光黏在她身上,一直緊貼著璽彤,向大門口走去。
  璽彤一走,我心情突然惡劣,實在不想再費力氣找話題,娛樂大眾,尤其怕聽見丁莉莉假裝天真的肉麻聲音。
  可是,她偏偏不知趣,還在用那尖利的嗓音,喋喋不休,滔滔不絕地講著她身邊那些並不好笑的笑話。
  忻怡更沉默了,臉上那個笑容也變得飄忽起來,氣氛沉悶起來。
  柯忺宇似乎也察覺了,他終於咳嗽一聲,提議散夥。
  看著柯忺宇挽著丁莉莉離開,我甚至能聽見忻怡心髒碎裂的聲音。
  這個晚上,她似乎用了最大的力氣來麵對,但是她怎麽也沒想到,柯忺宇那麽重視這個俗氣到極點的女人。
  我趕緊把忻怡自椅子上拉起來,拽著她的手向門口走去。
  走出門口,天已經墨黑,並且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了。
  柯忺宇轉頭問我們:“下雨了,你們怎麽走?”
  我立即揚聲說:“我有帶傘。”
  柯忺宇放下心來,看了看外麵的雨,又用手試探了一下,對我們說:“那我帶莉莉先走了。”說完他立即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丁莉莉頭上,並小心叮囑:“下雨了,小心路滑。”
  說完,還不放心地將丁莉莉整個人環抱住,向雨幕裏走去……
  站在他們身後的忻怡,整個人似遭到雷擊,僵在那裏動彈不得,下唇已經被她自己咬成一片青色,有十分明顯的齒痕。
  我拉了她的手,撐開傘,罩在她頭上。
  一向溫良的忻怡,竟然大力拂開我的手:“誰讓你帶傘的,給他機會不顧我就走開了?”
  說完,忻怡直接走進雨幕裏。
  我趕緊跟上去,用傘罩住她。
  可是她又用力將我的手揮開。
  我繼續為她撐傘,她還是賭氣似的把我的手打開。
  “忻怡,別賭氣,冬天的雨淋不得。”我小聲賠笑。
  可是忻怡絲毫不領情。
  我忍不住低頭抱怨,其實就算我沒帶傘,柯忺宇也一樣隻會照顧丁莉莉,他的魂魄都被她收在掌心裏了,難道忻怡還看不出來?
  “你何必遷怒於我。”我剛要辯解。
  抬起頭,看見忻怡的臉上全是雨水,也許還有淚。
  淚水和在雨裏便看不出來,但是她悲傷絕望的眸子卻透露了她的淚意。
  “忻怡,你別哭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誰說我哭了,我好得很。”她的聲音倔強,但是已經滿是哭腔。
  地上,倒映著來往的車燈,一明一暗。
  風很大,凜冽地割在皮膚上,但是我們都不覺得疼,一個人心上有傷口的時候,其他外在的傷口,會自動變得麻木,所有疼痛都停止,為的是更加襯托心上的疼痛,讓心上的傷口越裂越深……
  一輛出租車擦著忻怡呼嘯而過,我想拉開她,已經來不及,她白色外套上,全是黑色的泥水,肮髒的汙點布滿了雪白的衣衫。
  連她白皙的臉上都是泥點,狼狽不堪。
  忻怡低下頭,看看自己,又看看遠去的出租車,有點不可置信的樣子,麻木著臉,然後低下頭,像個迷茫的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過了好半晌,我才看見她單薄的肩膀輕輕聳動,逐漸劇烈起來。
  然後她掩著麵,立在路邊。
  我呆呆撐著傘,站在她身後,我垂下頭,地上不斷有雨落下濺起的漣漪。
  一個圈,兩個圈……一個連著一個。
  不知道,其中的幾個,是否是從忻怡指縫中滴落的隱忍的、傷悲的眼淚所濺成的呢?
  我癡癡地想著,看忻怡默默地垂淚。
  終於,忻怡立起身,一向挺直秀頎的背影竟然有些許佝僂,是太想得到一個人,而又得不到,讓她心力交瘁至此吧?
  她似乎也累了,任由我挽住她,她的衣服已經濕了,頭發也被淋成一縷一縷,我送她上車,再徑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一路靠著我,不說話,靜靜的,如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靠在大人身邊不敢吭聲,眼睛也微微闔著,似乎在小憩,但不斷滲出的眼淚,將她出賣。
  她身上的水弄了我一頭一臉,我顧不得,隻不斷輕拍著她的背,這一刻,我想,我會是個好母親,今後我會有足夠的耐心來愛護我的孩子。
  忻怡一直緊抿著嘴,嘴唇泛著青色,整個人一絲生氣都沒有。
  我看著她進了房間門,站在門外,看著她輕輕關上門。
  我靜靜等著她放聲痛哭,可是沒有。
  房間裏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讓人懷疑剛才是否真的有人進去了。
  可憐的忻怡,我的心被她揪緊了,這個安靜的女孩子,連選擇悲傷的方式都安靜得讓人心疼。她的戀情是默默的、悄悄的,連這戀情帶給她的傷悲,也必須是無聲的。
  從忻怡家出來,雨下得更大了。
  我這才發現下車時,將傘落在出租車上了。
  我抬頭看著天幕,天空一片灰黑色,有種淒婉的哀怨。
  紛紛揚揚的雨,不斷從空中落下,我想知道,這無窮無盡、一天一地的雨水,源頭究竟在哪裏,真是那墨色的雲朵嗎?抑或是另一雙悲傷的眼睛?
  天若有情天亦老!
  這連綿的雨,為何整夜下個不停?這雨想要把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淋濕嗎?
  發生了什麽事情,讓老天也流淚不止?
  它也在思念誰嗎?
  還是為了得不到而悲傷欲絕?
  風將雨裏的寒氣全都凝聚起來,吹到身上,是瑟瑟的、穿透骨頭的冷清。
  我揚起臉,雨落進我的眼睛裏,隱隱刺痛。
  我突然想起誌謙。
  誌謙曾經開玩笑說:“錦詩,不要揚著臉看雨,雨水會把你的隱形眼鏡衝掉的,你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誌謙,我真的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是我的隱形眼鏡掉了,是我找不到你的心了,我不知道它還在不在原來的位置,安靜地、溫柔地等候著我,牽引著我的每一個步伐。
  忍不住,掏出手機,我給誌謙打電話。
  電話那頭是誌謙的聲音,冰冰的,比這淒迷的雨夜更冷:“有什麽事情?我在加班。”
  “我……”麵對他透著極度不耐煩的聲音,我一肚子話全都哽在了喉頭,化作眼淚湧了出來。
  “沒事……”我聲音的哽咽,連我自己都能清晰分辨。
  可是誌謙,沒有留意,抑或故意不留意,他果斷地掛斷電話。
  聽著手機那頭“嘟嘟”的忙音,我的心失落起來。
  夜色裏,它也迷失了方向……
  下意識,我撥了餘紹明的電話。
  電話通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隻得以沉默,以眼淚相對。
  可惜隔了電話,兩樣他都看不見。
  “錦詩。”
  “嗯。”
  “你怎麽了?哭了?”他的聲音十分輕柔,似乎怕驚嚇到我。這一刻,這聲音簡直是冬夜,壁爐裏豔紅火苗溫柔舔著幹柴的聲音,每一個音符都透著暖意。
  一個失意的女人,在她意誌最薄弱的時候,任何一個細小的關懷動作,都會讓她迅速處於崩潰邊緣,脆弱易感。
  我突然覺得委屈極了,忍不住,抽泣起來。
  濃濃的鼻音,重重的哭意,惹得電話那頭的餘紹明聲音也著急起來:“你在哪裏?”
  我匆匆地,含混不清地說了我所在的位置。
  電話斷了……
  握住電話,我孤立無援地站在馬路邊,車子呼嘯著從我身邊開過。
  夜色蒙蒙,掩飾著我的惶恐不安,雨瀟瀟飄落,混淆路人的視線,讓他們看不清我眼中不斷湧出的淚水。
  看起來,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站立在雨裏等車的女人。
  可是,我自己清清楚楚看見心口裂開一個大洞,生生往外淌著血。
  這心口的洞,是陳誌謙,用冷漠硬生生撕裂開來的。
  我掩住麵,垂下頭,眼淚自指縫中滲出。
  我突然駭住——多麽巧,一個鍾頭前,我才自另一個女人身上看到同一個動作。
  我的心一陣疼痛。
  所有受傷的女人,原來都是一樣的。
  掩住麵,垂下頭,佝僂著背……這一刻,我是弱者,不要,不要,請不要看清我的容貌。
  請給我們一點最後的尊嚴。
  明日,還將帶著淚,戴上麵具,與傷害我們的男人一起為生計奔波……
  我戰栗起來。
  今天是最後一個白班,我鬆一口氣。
  自從有餘君相伴,我逐漸喜歡上上夜班。
  真奇怪,我一直對夜班深惡痛絕,覺得它嚴重影響了我和誌謙的生活。可如今,反倒覺得夜班有夜班的魅力。
  誰說人心不多變?
  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便是不停變化……
  不放心忻怡,打電話給她。
  電話響了良久,才有人接。
  忻怡氣若遊絲,柔潤的嗓音有點喑啞幹涸。
  “忻怡,怎麽了?”
  “病了,發燒呢。”
  我一聽,立即著急了,忻怡父母都在上海,她一個女孩子病了鐵定無人照顧。
  加之情緒低落,戀情失敗……
  天,這個時候忻怡一定很需要照顧。
  但是,還有如此多病人等著我,怎麽走得開?
  我速速致電璽彤。
  璽彤正欲見客戶,二話沒說,立即推掉,趕至忻怡家。
  片刻,璽彤回我電話,陳述忻怡病征,我囑她買些藥給忻怡服下。
  中午,在感冒藥嗜睡的副作用下,忻怡迷糊睡去。
  璽彤方又抽空打電話給我。
  “她精神狀態十分不好,情緒低落,眼角淚痕一直未幹。沉默良久,會突然問我:‘為何我比不過那俗豔女子?’”
  聽了璽彤的描述,我十分心疼。
  一整日,情緒都不高,懨懨的,從小被父母朋友捧在掌心嗬護的忻怡,哪裏受過這般苦?
  相思最是折磨人,愛極而得不到,更是讓人身心倦怠,意誌消沉。我真怕忻怡淪陷在這種消極的情緒裏。
  如果,柯忺宇的女友不是丁莉莉這種俗物,忻怡或許因為徹底的無望而解脫,可是偏偏這丁莉莉俗氣得連忻怡一根頭發都比不過,她當然不甘心,一不甘心,立即被心魔控製。
  下班時分,正急著去看忻怡,璽彤又打電話給我。
  電話裏,她沉默良久,方才說:“一直讓忻怡這樣有期盼,更加折磨她。忻怡本就含蓄,不敢表白。而偏偏柯忺宇真是一點都不開竅,我估量他並不知道忻怡心儀於他。不如你代忻怡把心事轉訴給他,如果他心動了,當然是大好事一件。可是如果這柯忺宇真的審美與常人有異,忻怡也可死了心,徹底了斷。”
  我細細琢磨璽彤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於是,我趕到門診室,找到正要下班的柯忺宇。
  他正在脫白大褂,見到我十分高興:“又約我玩?”
  雖然覺得,別人的感情,自己不好攙和,但是想到忻怡所受的折磨,我便隻得深吸一口氣。走到柯忺宇跟前,一字一句地問他。
  “有件事情想問你,不知道方便嗎?”
  “什麽事?梁醫生你表情很嚴肅。”
  “是,我希望你認真回答我。”
  “好,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柯忺宇望著我,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氣質,這種氣質十分沉鬱,讓人很容易在他麵前靜下來,放寬心。
  “我想知道,你覺得我朋友樂忻怡如何?”我看著他,不放過任何一個表情。
  “忻怡啊?非常好的女孩,品位、氣質都是一流,性格溫良,家境、職業都很好。”柯忺宇一邊想一邊思索,回答得十分認真。
  哦,看來不是不懂得欣賞,評價如此高,可是忻怡還有希望?
  我盯緊他的眼睛:“那如果忻怡喜歡你,你會否接受她?”
  柯忺宇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接問他該項問題。
  “不會。因為我已經有了莉莉,有了我自己深愛的女子。”柯忺宇的回答幾乎是斬釘截鐵的。
  “這個丁莉莉,我不好評價,但是作為忻怡的朋友,我覺得忻怡比她好,到底什麽迷惑了你?”我有些惱怒,把忻怡說得如此好,偏偏就是不對她動心。
  柯忺宇沉吟片刻,終於低聲說:“我說了,你可別惱!”
  “我保證!”
  “其實,我知道莉莉從品位、氣質上來說很一般,甚至有點不怎麽樣。”柯忺宇居然還真知道女友的缺點。
  “你們這群女人,品位、氣質、學識都沒得說。但就因為讀過太多書,太愛思考,生活都被你們揣摩透了。和你們在一起會覺得很沒意思。你們個個看低男人,個個把生活看得異常灰色,對生活、對男人都有太多要求。和你們在一起有無形壓力。反倒是莉莉,她從來不想太多,喜、怒、哀、樂,一切自自然然,雖然俗氣一點,但是俗氣得可愛,有生活勇氣,精力無限,能帶動你投入地享受生活最原始的樂趣。一件打折的衣服,也能讓她開心好幾天,和她生活在一起,男人是沒有太大負擔和精神壓力的……”柯忺宇真是不客氣,說得我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柯醫生還真一針見血,句句切中要害。
  是,我們對男人有太多要求,要有物質基礎,要英俊高大,能把一件普通白襯衫穿得熨帖好看,要會享受生活,要有不俗品位,要能體貼女友,要有激情,會接吻、擁抱,要有思想,專一,有耐心……
  天,這麽苛刻,任何男人都受不了!
  如此比較,丁莉莉比我們可愛太多,柯忺宇選她真是極之明智。
  一時間,我什麽底氣都沒了。
  我頓一頓,歎口氣,隻得說:“為著你,忻怡昨日淋了雨,今日感冒發燒了,我得趕緊去看她。”
  知道這感情是強求不來的了,我隻得去赴命,告訴忻怡死了這條心。
  正要轉身,柯忺宇突然喊住我:“我也去吧,看看她。”
  我急忙仰起臉:“你真要跟我一起去?”
  柯忺宇輕輕歎口氣:“我並非鐵石心腸,我亦懂得欣賞美好女性,知道珍惜他人予我的真情。”
  我忍不住歡欣起來。
  忻怡家布置得十分雅致清爽,一如她的性格。
  因著發燒,她的麵孔燒得火燙,整個麵頰嫣紅一片,連帶全身的皮膚都成了薔薇色。
  看見柯忺宇,她愣了一下,確定不是幻覺,竟輕輕驚叫一聲。
  已經十分虛弱的她,竟然一把扯過被子蒙在頭上,然後小聲說:“我樣子很難看,能不能容我梳洗打扮一下?”
  我和璽彤同時翻了白眼,這關頭了,居然還在乎著自己的外貌形象。
  可見愛情的力量多麽奇特偉大。
  柯忺宇笑著,拉開忻怡的被子。
  忻怡的麵孔漲得更加火紅,簡直像夏日最盛的那朵玫瑰。
  忻怡平時皮膚過於白皙,有種不健康的感覺,這一刻,雖然在病中,倒因為這紅暈,有了一種別樣的風情。
  “你怎麽來了?”忻怡小聲說,語氣裏滿是滿足和驚喜。
  柯忺宇看著忻怡的表情,歎了口氣:“心髒難受嗎?”
  忻怡頓一頓:“現在不難受了。”
  柯忺宇長長籲口氣猶豫再三,終於說:“你的病,我想我是治不好了,很抱歉。”
  原本笑靨如花的忻怡,一聽這話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臉上。
  璽彤一把抓住我的手,握得老緊,這個該死的榆木疙瘩,竟然在忻怡生病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忻怡急切地仰起臉:“不,我的病隻有你能治。”
  柯忺宇低聲說:“可是,你的心並沒有毛病。”
  “不,它有,愛一個人而得不到,心最苦最痛。”忻怡的聲音明顯帶了哭腔,可是一雙眼睛卻直直盯著柯忺宇,似乎要燃燒起來……
  “我到底有什麽好?”柯忺宇忍不住動容。
  “我不知道你到底哪裏好,因為真正的愛情是盲目的。”忻怡撐起身子,對著柯忺宇。
  我第一次,聽見忻怡這麽大膽地袒露自己的感情,我和璽彤都為她捏了一把汗。
  柯忺宇,會否被這赤裸的感情打動呢?
  三個女人,六雙眼睛,全都緊緊盯著他。
  他沉默良久,終於抬起頭看著忻怡:“可是,我已經為另一個女人盲了雙目。”
  話一出,璽彤便用力掐我的手心。
  忻怡整個人都塌陷下去,一下子,像被人抽走了魂魄,連瞳孔都渙散了。
  我們趕忙走過去,抱住她。
  柯忺宇,一連聲說對不起,可是忻怡已經聽不到。
  隻一瞬間,她已經把自己冰凍起來,封存起來,包裹起來……
  整個晚上,忻怡都不言不語,也不哭也不笑,整個人木木的,似乎還未從打擊中清醒過來。
  從忻怡家出來,柯忺宇也一路無言。
  我們都沒有理他。
  他一副自責的表情。
  我忍不住安慰他:“別太往心裏去,你並沒有招惹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感情在作祟。”
  直到柯忺宇離開,璽彤才轉身冷著臉對我說:“你為什麽要安慰他?”
  “男人巴不得天下女人都為他要生要死,他好在一旁做一臉無辜,痛心疾首狀。其實心中不知多得意。看我多有魅力,這個女人為我流盡眼淚。”
  我看著璽彤,搖搖頭:“不,柯醫生好人品,不是這樣的男人。”
  璽彤冷笑一聲,不作聲了。
  剛上車,璽彤的電話便響起來。
  “沒空,和錦詩在一起。今天晚上不出來了。”她的聲音有太多情緒。
  我看著她:“範舟又和你在一起了?”
  璽彤偏偏頭:“沒辦法,纏上我了。我一說和他分手,他就哭,不知道一個男人哪來那麽多眼淚可以流,我一個水做的女人尚且沒哭呢。好像有老婆孩子的是我,好像欺騙他,隱瞞他的人是我。”
  “見不得男人哭。”璽彤無奈地歎口氣。
  “所以,你們又在一起了?”我忍住笑望著她,“看他外表風流英俊,沒想到感情這麽脆弱?”
  璽彤嗤之以鼻:“也就騙得了你這種心軟的女人。萬一人家演技好,在為奪取下一屆金馬影帝作準備呢?”
  我“撲”地笑出聲:“不會吧,我看這範舟一看見你,眼睛就一片潮紅,不像是演戲啊。說不定,你魅力大,他願意拋妻棄女跟著你呢?”
  “呸,結了婚的男人,永遠家庭第一,其他女人不過是找感覺的遊戲。不放手,不過有興趣繼續玩遊戲,不想失去好對手。你以為真是你魅力大,大到可以搶走別人老公?”璽彤滿眼不屑。
  “那你還和他在一起,陪他做遊戲?”我瞪著她,看得這樣透,為何還要繼續?
  “老好錦詩,難道你不覺得,愛情其實很無趣,開始、過程、結局,就連招數都無太大差別,且每天都有無數類似故事反複上演,連看的人都覺得疲憊無聊,為何局內人卻樂此不疲?其實,不外是因為寂寞。就像貓咬自己的尾巴玩,根本它也覺得無聊,隻是一時沒找到旁的更好的遊戲,故此隻有繼續。”
  我愣在那裏,多麽貼切,也許愛情,隻是太多人心中的一個驅趕寂寞的遊戲。
  “璽彤,你不覺得你這樣欺騙了範舟嗎?他一定以為你是愛他,才跟他在一起的。”想起範舟紅紅的眼睛,我還是忍不住提醒璽彤。
  “錦詩,你真是傻瓜,你怎麽能確定那個範舟沒有騙我呢?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由傻子和騙子組成的。我們每個人都既是傻子,又是騙子,一邊騙人,一邊被人騙。”璽彤的聲音裏全是冷漠。
  但是我知道,這冷漠是因為受過太多傷,看過太多離合,強迫自己堅強的保護殼。
  “璽彤,別悲觀,你那麽漂亮,有那麽多男人等著你選擇。”我忍不住安慰老友。
  “選擇太多,其實就是無從選擇。真要有好的,哪裏用得著選啊!女為悅己者容,我最美的時候卻沒有人欣賞。”璽彤歎口氣,意興闌珊,真有點心灰意冷的感覺。
  “沒關係,新女性,美給自己看。”我已經有點詞窮。
  “美給自己看,是很淒涼的。”璽彤微笑看著我,笑容裏有說不出的蒼涼。
  我知道,璽彤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男人都是千瘡百孔的,但為著不單隻美給自己看。我們隻能找那些瘡孔稍微少一點的,然後用“視而不見”這一招,幫他們彌補起來。
  回到家,房間裏開著足足的暖氣,足以抵消整個冬天的陰冷。
  誌謙正坐在沙發上,悠閑地看電視。
  我脫掉厚重外套,走過去,挨著他坐下。
  天,他居然在看我買的《加菲貓》。
  從小獨愛這一套漫畫,專程圖便宜托人從廣州幫我買了全套碟片,細心看裏麵的每一句經典對白,甚至摘抄下來。
  “不要等明天交不上差再找借口,今天就要找好。”
  “現在的夢想決定著你的將來,所以還是再睡一會吧。”
  “後排座位上的小孩會生出意外,後排座位上的意外會生出小孩。”
  “要用心去愛你的鄰居,不過不要讓她的老公知道。”
  “要節約用水,盡量和女友一起洗澡。”
  天知道,我多麽喜歡這些“加菲貓語錄”,可是誌謙從來都不屑一顧。
  今天,怎麽恁地好心情,居然主動把這套碟翻出來看?
  我湊過去,好奇地看著他:“怎麽有興趣看這麽幼稚的碟片?”
  誌謙理直氣壯地說:“為了和你拉近距離,以免你太蠢,我太聰明。反正你也聰明不起來,不如我變笨一點遷就你。”
  我忍不住擰他,他怪叫著閃開,我們在房間裏追打。
  枕頭靠墊滿天飛……
  我心裏漲滿喜悅,有多久,我們沒有這樣輕鬆地笑鬧了?
  故此,連眼睛都笑得彎成了一條縫。
  誌謙終於笑著投降:“工作壓力太大,看看這些動畫片,還挺放鬆的,我發現還是有點意思。”
  然後,他一把攬過我,半擁著我,我們靠在一起看加菲貓捉弄小狗歐弟。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原來幸福還在我身邊,還沒有離開我。
  翌日,我開始上夜班。
  白天一整日呆在家中,因著昨夜的愉快,我專門到樓下花店,買了一大束臘梅插在花瓶裏,放在牆角。
  那悠悠的香味自牆角散發出來,浸淫到房間的每個角落,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
  這好心情竟持續了一整天。
  晚上,一切都異常平靜,並沒有人轉到樓上住院部來。
  正在看一本閑書,短信響起來。
  “忙嗎?”是餘紹明。
  “不忙。”
  “好久沒有吻你了。”
  我莞爾:“又在上班時間誘惑我?”
  “我以為我已失去誘惑你的能力。”他的語氣裏竟有一絲不安。
  “不,你仍然是個巨大的誘惑。”
  “那7樓半見?”他寸寸逼近。
  “好……”
  好久沒去了,我有些忐忑,也有些緊張,更多的是對那些甜蜜親吻的向往。
  黑暗裏,伸手不見五指。
  突然,我被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抱住,並跌進了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
  隻一瞬間,來不及思索,四唇相接。
  那麽綿密的吻,一個接一個,吻到我喘不過氣來,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可是我喜歡這因為激動和心神蕩漾而窒息的感覺。
  我覺得眩暈,腦子不能思考,隻知道,唇舌糾纏的柔軟和腥甜。
  他的手,伸進衣服,緊緊扣住我的腰,把我鉗製住,死死貼緊他。
  我覺得有火苗在體內流躥,找不到可以釋放的途徑。
  然後,他用手,撫摸我冰涼的皮膚,一點一點讓它們變得火燙,撩人。
  他啞著嗓子:“這裏應該設置一張床,我想把你揉進身體裏。”
  說完,他用力扯住我的頭發,讓我仰起頭,舔吻我的脖子、耳垂……
  我強忍住,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黑暗裏,隻有我們急促的呼吸……
  突然,樓梯間,傳來下樓的聲音。
  餘紹明,一把拉住我,小聲說:“有人來了。”
  我一下慌亂起來,要是被人看見,那就徹底完了。
  心跳加快,脈搏紊亂,我努力屏住呼吸,任由餘紹明牽著我,躡手躡腳往樓下走。
  可那聲音跟著我們,也往下走。
  我緊張得手心出了汗。
  餘紹明回身吻我:“別怕。”
  然後,他拉著我穿過漆黑的走廊,走到另一個樓梯間。
  可是,腳步聲也跟來了,而且不隻一個人。
  “奇怪,明明聽到有很重的喘氣聲?”一個男人的聲音從空空的樓梯間穿過來。
  “可確實沒人啊,黑燈瞎火的,誰會到這裏來?這層樓是解剖室。”另一把男人的聲音說。
  “不會見鬼了吧?”
  “呸,別瞎說,我們還是走吧。”
  “還是再找找看。”
  腳步聲繼續跟過來,餘紹明拉著我,又輕輕繞回剛才的樓梯間,並回到7樓半。
  那聲音終於沒有跟來。
  他笑著,低頭吻我:“別擔心,那是保安在巡夜。”
  我靜下心,聽了良久,確定沒有腳步聲跟著我們,才鬆了口氣。
  我們相對而笑。
  這麽刺激,完全在與保安捉迷藏。
  我們再次擁吻在一起。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一切都很平靜。
  由於夜班的緣故,與誌謙見麵時間甚少,連忻怡和璽彤都隻是電話聯係,反倒夜夜都與餘君相會。
  黑暗中樓梯間的這個角落,因為我們甜膩而纏綿的擁吻,變得充滿情欲。
  彩雲易向琉璃散……
  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我們常常覺得剛剛才擁抱在一起,才說了不到兩句話,時間已經在催我們分開。
  時間過得這樣快,簡直催人老。可要是覺得時間過得慢,度日如年更糟糕。
  我笑著向餘君抱怨:“和你在一起,時間過得太快,也許一眨眼,我們已到耄耋之年。”
  餘君笑著吻我唇角:“那證明我們的感情彌久常新,都成老公公老婆婆了,相處在一起仍然覺得愉快。”
  我莞爾,哪裏等得到那一天,遲早會得厭倦。
  可是,這話由餘君口中說出,又覺得十分動聽。
  上白班時,竟然覺得有點悵然若失。
  不過,想到下班,終於可以與誌謙一起共進晚餐,又覺得不那麽難過了。
  人就是這樣,失去一樣,但若有另一樣可以彌補,頓時覺得損失沒那麽大了。
  可是,晚上回到家裏,誌謙居然不在。
  我興衝衝打電話給他,他卻告訴我他加班。
  我頓時泄了氣:“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可能很晚。”
  “非得今晚嗎?我有足足一星期沒和你說話了。”我放低姿態央求。
  “那是你上夜班的緣故,與我無關。”他聲音漠然。
  “那能早點回來嗎?”我的心已經涼了一半。
  “小姐,我從未要求過你上夜班時,能否提前下班。”
  我還想再說兩句,可是誌謙已經不耐煩,掛斷電話。
  我握著電話聽筒,呆在沙發上。
  看,多可悲,我又拿熱臉貼了誌謙的冷屁股。
  明明,今天晚上餘君約了我吃晚飯,但為著誌謙,我拒絕了。
  早知道……
  不,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
  不能讓自己在家胡思亂想,會陷入低迷情緒。
  我重新穿上厚重外套,然後出門,打車,回父母家。
  媽媽做的菜,真是讓人唇齒留香,屋裏開著暖氣,溫暖如春天,房間裏還開著好幾種芬芳的花,香氣撲鼻。
  如果不是媽媽不停詢問我什麽時候和誌謙買房結婚,我真願意在家多待一會兒。
  幾個月前,我也想結婚。
  可是現在,我卻迷惘了,結婚?
  這樣雞肋似的愛情,可以維持一段漫長的婚姻嗎?
  還沒踏進婚姻的墳墓,這愛情已經先抵不過時間的消磨,枯萎起來。
  唉……
  天色已暗,但是時間還早,不到8點。
  這冬天的夜,多麽像我和誌謙的愛情。
  已經萎靡、蒼白、陷入黑暗但是卻還要繼續維持,等待我們的也許還有漫長的,更萎靡、更蒼白、更黑暗的婚姻。
  長夜漫漫,這還隻是開頭。
  我心裏突然有了怯意。
  忍不住,打了電話回家。
  座機一直鳴響,卻始終無人接聽。
  如同我不斷向誌謙發出信號,他卻始終不肯接收。
  我歎口氣。
  撥電話給璽彤,對牢她呻吟:“無處可去,你必須收容我,不然我會寂寞至死。”
  璽彤在電話裏,忍不住輕輕笑,遲疑片刻:“我在‘石田’,你過來吧。”
  我立時打車到“石田”。
  璽彤在2樓靠窗的位置,天,如此冷,她居然隻穿米色無袖毛衣,兩條雪白玉臂裸露在空氣裏。
  幸虧有空調,否則如此美臂包裹在厚重大衣裏,實在浪費了。
  她對麵坐著範舟,正神情專注地凝望著她。
  他們一直竊竊私語,璽彤不時柔媚地笑。
  她那雙眼睛似含著無窮情意,水汪汪的,似要滴出水來。
  偶爾雙眼微微眯一眯,煙視媚行。
  看得範舟眼神也跟著迷離起來。
  嗬,又一個被原大小姐眼睛騙到的。
  煙視媚行,不過因為她500度近視,雙眼不能聚焦。
  我走過去,拉開沙發椅,脫掉外套,老實不客氣地將自己扔進沙發裏,然後捧起璽彤的熱咖啡猛喝了一大口。
  整個人才從誌謙帶給我的低迷情緒中,掙脫出來。
  璽彤根本當我透明,一直和範舟眉來眼去。
  而範舟,這看似老實人,手也沒閑著,一直緊緊扣在璽彤腰間。
  他們或者交頭低低細語,或者幹脆咬著對方的耳垂私語。
  我大大方方坐在對麵,饒有興趣地欣賞。
  旁人一定覺得這對男女,容貌氣質都數一流,非常般配。
  也一定覺得,對麵那瞪圓眼睛,直勾勾看別人談情的女人臉皮厚到不解風情。
  嗬嗬,很多時候,旁觀者不一定清。
  這範舟,恁地有風度,一直把璽彤照顧得妥帖細致,連上廁所,也陪了去,在門口等著,殷情伺候,寸步不離。
  這男人,對他老婆可否也有這樣一份癡纏?
  也肯這樣放下身段去遷就,服侍左右?
  想到這裏,我頓時覺得索然無味。
  不少男人,對外麵的女人小心殷情,回家妻子病重也不多過問兩聲。
  穿得整齊幹淨的男人,不外有個好妻子,在家幫他將衣服洗幹淨,熨整齊,平白讓他在其他女人那裏,得到一些高分數。
  我不禁為範舟的妻子不值。
  她要是知道,自己的丈夫,穿著她為他添置的、洗熨的衣服,背著她,勾搭別的女人,會怎麽樣?
  我輕輕笑,自己也覺得笑容裏有蔑意。
  而範舟還絲毫沒察覺,一直和璽彤殷勤地說話。
  前幾天,璽彤告訴我,範舟對她寸步不離,連她去見客戶,他也在門口,坐在車裏等她。
  我還不信,今日一見,總算相信了。
  果然夠黏人。
  不過,被人如此迷戀、重視,也是有樂趣吧,不然璽彤為何如此沉迷這樣的遊戲?
  以她的性格,應該不屑如此吧。
  見我一直瞪著他們,範舟終於有點不好意思:“錦詩,今天怎麽這麽有空?”
  “怎麽?嫌我太有空,耽誤了你們?”我一點都不想對他客氣。
  “怎麽會?璽彤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更真誠一點。
  可是我覺得惡心,他根本不認識我,怎麽當我是朋友?
  真難想像他居然是北大高分子材料係的高才生。
  我一向對專業人士頗有好感,這次,實在有點倒胃口。
  “哦,那你和璽彤是什麽關係?”我故意為難他。
  璽彤也狡黠地看著他,並不為他尋台階下。
  “璽彤是我女友啊。你看不出來?”他不疑有它,笑眯眯看著我。
  我真懷疑,他是真單純,還是愛情讓他蒙蔽了眼睛?
  不,不能把一切都歸咎到愛情頭上。
  愛情本身沒有錯。
  應該,是美色蒙了他雙眼。
  突然,璽彤從他身上抽出一個錢夾。
  然後她把錢夾打開,抽出裏麵一張,比指甲蓋大一點點的照片。照片上有個嬰兒,水晶般麵孔,有一雙大大的、笑意濃濃的、天真的眼睛。無邪、可愛得讓你隔著相片都想親吻她。
  這眼睛,與範舟的如出一轍。
  當下我知道,這女嬰定是他女兒。
  我故意裝作不知道:“咦,好可愛,這小孩是誰?”
  範舟一下愣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並不知道,璽彤有沒有把他的事情告訴我,故此僵在那裏,半天開不了口。
  璽彤不懷好意地大笑起來:“這個,是範舟小時候的照片。可愛吧,像個女孩子。”
  那笑聲十分張揚,可是我還是能聽出她語氣裏的寂寥和不屑。
  範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有點尷尬。
  他似乎明白我早就知道一切,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又怕開口說話惹惱了璽彤,隻得附和著璽彤笑了兩聲。
  那笑容實在太過不自然,讓我禁不住有點可憐他。
  買單的時候,範舟搶著要給錢。
  璽彤一把將他的手揮開,一邊付錢,一邊壓低聲音說:“留著給你女兒買奶粉吧,我花不慣給小孩子買奶粉尿布的錢。”
  這樣留難、囂張、刻薄。我隻得裝作沒聽見。
  可是範舟的臉色還是青一陣,白一陣,杵在那裏,又不敢發作。
  是!誰讓璽彤刁蠻刻薄的樣子也那樣迷人?
  最後,他隻得悻悻地說:“我送你回家吧。”
  看他那可憐兮兮,隱忍的模樣,我突然有點心軟。
  也許,他真是愛上了璽彤,恨不相逢未娶時!
  出門的時候,我忍不住低聲數落璽彤:“你過分了點。既然你要和他玩這個遊戲,想他陪你驅趕寂寞,你就不該拿話刺激傷害他,讓他下不了台。”
  璽彤嗤之以鼻:“要想玩這個遊戲,他就得按我的規矩來,玩不起,就別玩!”
  “璽彤,勿玩弄感情!”我勸她。
  她頓一頓,想找更犀利的詞反擊,但轉瞬神色驀然黯淡,她輕輕說:“我也不想,但想想離開我,他回到重慶,大可與妻子親熱恩愛,而我還不是孤身一人。他憑什麽可以腳踏雙船,而我連說他兩句都不行?”
  “如果你覺得不公平,大可立即結束。”
  “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再玩了……”璽彤賭氣,扔下我走開。
  看著她娉婷的背影,我竟然第一次發現那背影那樣寂寥……
  也許,我對她太過苛刻。
  再美麗,事業再成功,她不過是普通女人,渴望有人真心愛戴自己。
  是的,一開始,璽彤也是投入百分之一百真情,誰知,到頭來,發現聰明一世的自己不過被一張看起來青春的臉哄騙了。
  見璽彤大步離開,範舟著急地扔下我,疾步追了上去。
  我歎口氣,打車回家。
  氣溫已經很低了,哈氣成霜。
  成都的街頭,異常清冷,道路兩旁的行道樹已經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像一排剛剛化療完的病人。
  偶爾有行人經過,也是行色匆匆。
  但意外的,竟然有彎新月掛在天際,細細的一牙,秀氣極了。
  路邊一對戀人正依偎在一起,一件寬大的外套將兩人包裹在一起,如同一對聯體嬰兒,一邊走路,一邊望著對方笑。
  曾經,我和誌謙也如此甜蜜,我們的身體和心也這樣貼近。
  誌謙不會在人前與我這樣擁抱,但是他會把我的手,拽在掌心,放在他的大衣口袋裏。
  他會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嚴嚴裹在我的頭上,隻讓我露出一雙眼睛,然後笑著吻我的雙眸:“哇,蒙麵女俠!”
  那個時候,整個冬天,一天一地的寒冷,似乎是專程趕來,襯托我們的恩愛和這愛情帶給我們的溫暖的。
  如今,我和誌謙的感情已經冷到結冰,比冬夜的溫度更低。
  我不禁欷歔。
  回到家,誌謙已經上床了,正靠在床頭看書。
  他的神情專注而平和,讓人想起“歲月靜好”這樣美好的詞語。
  想起曾經的那些美好片斷,我情不自禁走過去,輕輕吻他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反手抱住我:“怎麽?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了?”
  我搖搖頭,情緒依然低落。
  他的懷抱還是那麽溫暖,我賴在他胸前不肯起來。
  過了5分鍾,誌謙見我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輕輕推了推我:“去洗澡吧。”
  我還是搖頭,繼續賴著不動。
  這一次誌謙用稍微用了力,嚐試把我推開。
  但是我還是紋絲不動:“你就不能抱抱我。”
  突然,誌謙動怒了,一把將我推開:“你有完沒完?你也不看看幾點鍾了,這麽晚回家,明天還要早起呢!你不睡覺,我還要睡呢!”
  我僵在那裏,剛才的柔情蜜意,全都被他的話凍結成了冰塊,僵在半空中。
  “可你明明在看書啊,你明明還沒睡呢……”我結巴著說,實在太怕誌謙生氣了。
  明明現在,我也在生氣,在惱怒他的態度。可是我卻那樣心虛,那樣怕看見他不耐煩,生氣的樣子。
  我懊惱自己在誌謙麵前唯唯諾諾,像個受氣小媳婦。
  真是沒骨氣,平白丟了職業婦女的臉。
  “是你說上了一周夜班,沒時間和我說話,我便提前下班,在家等你,也是你自己這麽晚才回家。”誌謙瞪著我,滿眼不屑。
  “可是,你並沒睡覺。”
  “是,你也看見我在看書,你還跑來打擾我。回家這麽晚,不早點洗澡上床,還折騰我,讓我連看書都不得清淨。”誌謙壓著火氣。
  我想辯解,但是又找不到辯解的理由,隻覺得委屈極了,喉頭像壓著一大塊沉甸甸的鉛,堵得發慌,隻得把話吞回肚子裏,到衛生間沐浴。
  洗澡的時候,眼淚幾次湧出來,被我硬生生逼回去。
  這軟弱的淚水,並不會為我挽回自尊,也不會改善我們的關係,隻能添亂。
  上床的時候,誌謙已經睡了,他側著身,睡在床的那一邊。
  我發現,第一次,誌謙沒有為我把我睡的這邊床鋪溫熱,任由被子裏一片冰涼。
  我躺進去,不敢吭聲,也不敢動,把自己縮成一團,心很快和被子涼成一片……
  良久,我還沒有入夢,倒是誌謙,均勻的呼吸聲已經告訴我,他好夢正酣。
  也許情愛也隻是一個夢。兩個人同時做了一個夢,然後其中一個醒了,離開了,甚至起床,上班,遇見別的人,重新去做夢了,不再回來了。而另一個還猶自在虛幻的夢中沉迷。旁人勸:“醒醒吧!”她說:“不,我不要醒,我愛這個夢!”
  獨自在空局泥足深陷!
  多可怕,會否誌謙已經醒了,而我還在夢中?
  昨晚有新月彎彎,今天居然是難得的好天氣,萬裏碧空,連那一向被灰塵染髒了的雲朵,都被洗幹淨了似的,嶄新雪白的。
  雖然昨晚心情抑鬱,可是因著這難得的豔陽天,心情略微晴朗。
  上午查完房,病人都無大恙,心緒又寧和一點。
  閑著無事,與餘紹明短信往來。
  正說著他昨晚看的一部電影,他突然打電話給我:“來了個心髒衰竭的病人,我要立即工作,稍後可能轉到你這裏。”
  我答應著,催他快開工。
  2個小時,病人轉了上來。
  我趕過去。
  病床上躺著的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25歲左右,一張清秀的臉龐比床單還白,一點血色都無,耳垂、嘴唇有淡淡青紫色。雖然閉著眼睛,帶著氧氣罩,還是不難看出,這個女孩有雙長著濃密睫毛的大眼睛和尖尖瘦小的下頜。
  她正處於昏迷狀態,一點意識都沒有。
  女孩旁邊坐著一名二十八九的男子,雙手緊緊握著女孩的手,眼淚簌簌落下,關切焦急之情流露無疑,他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情感,不時把臉埋進床單裏哭泣。
  病房裏時時有這樣場麵發生,生離死別,我們見過太多。
  並不是麻木,但得學會調整自己心態。
  故此,我沒有作聲,接過小張遞過來的病例。
  醫生果然是餘紹明。
  我忍不住笑,但收斂住,否則病人家屬會提刀砍我。
  然後我聽聽她心跳,還算平穩,隻是比較微弱。
  突然想到,幾分鍾前,餘紹明也與我聽過同一個女子的心跳,我竟然覺得心裏有點暖。
  因此格外認真地觀察她的脈象。
  但很快,我將自己的奇想拉回現實。
  張靜初,25歲,先天性室間隔缺損,肺部感染,感染性心內膜炎,有明顯肺動脈高壓,出現周圍性紫紺。
  這個張靜初,是目前這裏病症最嚴重的一個。
  很奇怪,很多患先心病的女子,都長得很漂亮,真不知道是否天妒紅顏?
  為了了解更多她的情況,我不得不打斷男孩的哭泣:“張靜初是你女朋友?”
  “是,我叫駱子俊,你是負責靜初的醫生?”駱子俊抬起帶淚的臉看著我。
  “你女朋友名字和《孔雀》裏的女明星一模一樣。”我忍不住找話題,讓他控製自己的情緒。
  “是,但我女友比她美。”駱子俊有點不好意思,擦了擦眼淚。
  我笑了笑。怎麽看,床上這個張靜初,也沒有電影裏那個張靜初美麗。
  不過,情人眼裏出西施。
  見駱子俊情緒控製下來,我開始問他:“你了解靜初的病嗎?”
  “是,我們從大學談戀愛至今,我很了解她的情況。”
  “最近她有感冒嗎?”
  “是,淋了一場雨。我沒照顧好她。這幾天她老說自己心髒不舒服,喘不過氣,但她常常這樣,我也沒放在心上。今天,她和我說話時,突然休克了。”駱子俊的眼淚又湧出。
  “明天把她的以前的病曆帶來,雖然她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她的情況一點都不樂觀,都出現紫紺了,現在雖然緩解了,但是你看,她嘴唇和耳垂的青紫色還未完全消退,隨時有可能再次發生心力衰竭。你最好通知她父母也來,今天先讓她休息,明早給她做個全麵點的檢查。”
  然後,我檢查了一下張靜初,情況還算平穩。
  我囑咐小林給她按摩一下四肢和耳垂等部位,幫助她消退臉上的青紫色。
  一整天,我都掛念著這個張靜初,不時到病房查看。
  每一次,我都看見駱子俊握著女友的手,還不時將她冰涼的手指放在唇邊哈氣親吻,溫暖她。
  小張忍不住對我說:“這個張靜初福氣挺好,男友對她如此嗬護,現在已經很少見到如此體貼女友的男人了。”
  小林也有點羨慕地說:“是啊,一開始他以為女友救不過來了,哭得真傷心啊,整張臉都腫了。”
  我瞪她們一眼:“這樣也叫好福氣?你要健全的心髒還是一個捧著你屍體失聲痛哭的男友?”
  兩人立即噤聲。
  我歎口氣,也許得不到愛情的女人,寧肯用生命來換愛情。
  可是隻有生命快消失的時候,才會懂得沒有了生命,愛情也根本就無法存在。
  見過太多人生命垂危時,苦苦哀求我們救救他們,那渴盼生命的聲音絕對淒厲過任何祈求愛情的聲音。
  快下班,璽彤打電話給我:“好久沒見過忻怡了,今天我到學校去找她,她的同事說她請了一個月的假。”
  “她怎麽會請假?感冒不是已經好了嗎?”我詫異。
  “我打電話給忻怡,她拒絕出來,說這段時間課程緊,好幾個學生要到她家去練琴。她這不是明擺著騙人嗎?”璽彤聲音裏滿是擔憂。
  “你來接我吧,我們去看看她到底在幹什麽!”我斬釘截鐵地決定。
  20分鍾後,璽彤開著車來接我。
  一上車,我便愣住,璽彤整個人十分憔悴,眼袋奇突,皮膚異常幹燥。
  “怎麽?病了?怎麽憔悴成這樣?”我的好友們都怎麽啦?
  “別提了,那個範舟真是太折磨人了!他開車把我送到家門口,死也不下車,非要與我在車內纏綿,擁抱、接吻、愛撫……一開始我還覺得很享受。可是時間一長,我就犯困,想睡覺,可他偏不讓我回家。我要下車,他便說我不愛他,嫌棄他結了婚,說著說著眼淚便湧出來。唉,真沒見過這樣愛哭的男人。結果,一直磨到天快亮了,他才放我回家。一大早,才不過9點,他的電話又打過來,拚命發各種短信,告訴我他如何愛我,如何想我,我又簡直無法繼續睡覺,關了手機又怕傷害他。”
  我看著璽彤,有點同情她:“看來這個男人已經被你迷得喪失了心智,他也挺可憐的。”
  璽彤歎口氣:“可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心裏有負擔,自從看過他女兒的照片,他親吻撫摸我的時候,我老覺得有雙稚氣的大眼睛盯著我看,頓時覺得索然無味。”
  “每日,必定收到他無數電話,隻要我不見客戶,就一定在和他通電話,沒通電話,也在收他的短信。一下班,他鐵定在公司樓下等我,不是沒有人追求過我,但從來沒有哪個男人用如此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我身上,真不知道,短短一個月,他怎麽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情?”璽彤感歎。
  我忍不住笑:“證明這次你的魅力發揮到了極致。”
  “奇怪,今天範舟怎麽沒跟著你,也沒電話?”我納悶。
  “嗬,別提了,他老婆今日從重慶來看他了。下班後,我試著打他電話,結果電話響了,卻無人接聽。嗬嗬,還說愛我到可以去死,老婆一來,竟然連電話都不敢接。”璽彤語氣裏有太多嘲弄,但是還是掩飾不住她的失望。
  “可能他真的不方便呢?”我企圖開解璽彤。
  “不方便,有什麽不方便,他不是說可以為了我和老婆離婚嗎?結果連電話都不敢接!”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保持沉默。
  璽彤卻越發生氣,一把搶過我的手機:“我就要打給他,看他怎麽辦?”
  她用我的手機撥了範舟的手機。
  璽彤喂了兩聲,狠狠地掛了電話:“媽的,居然一聽見是我的聲音,就裝信號不好,把電話掛了。”
  接著,璽彤的手機立即接到一條短信,隻得三個字:“不方便!”
  我們對看一眼,同時說:“不方便。”
  然後哈哈大笑。
  “媽的,我要睡覺的時候,他怎麽沒說不方便,死賴在我車裏不走?”
  璽彤笑得嗆住,猛烈咳嗽起來,連眼淚都咳出來了。
  我裝作沒看見,抬頭望車窗外。
  天空中竟意外得煙霞絢爛,像整個天堂都在燃燒,是地獄的火,終於燒到了天界?
  那銀紫色霞光,讓我目不暇接。
  日本古語,愛把黃昏時段稱為“逢魔時間”,他們認為傍晚是日夜交替的時刻,也是人與魔的時間的交界處。
  人到了黃昏時分,經過一天勞累,整個人處於極端疲勞虛弱的時候,容易“逢魔”,被魔鬼引誘,不能抵抗,無力反駁,無法招架任何誘惑,判斷極易失誤。
  但是因著工作性質、生理時鍾的不同,每個人的“逢魔時間”都不同,有人是清晨,有人是午後,有人是黃昏。
  但是,世上所有人共同的“逢魔時間”,不因“生理時鍾”,而以“心理時鍾”,那必然是一個人最寂寥的時刻,而這一刻,往往因為思念著某個人。
  這一刻你最脆弱。
  愛情的“逢魔時間”,則十分平等,不管你多麽強大,多麽自傲。
  而且它任何時間,都會突然降臨。
  愛情來的時候,你會突然喪失任何招架之力。
  但,有誰能抵擋住誘惑,舍得不投身這夢魘中?
  我歎口氣……
  到了忻怡家。
  大門緊閉。
  我們用力敲門。
  良久,門終於開了。
  我們急切地衝進房間。
  我和璽彤都愣住——忻怡整個人已經瘦得脫了形,原本就清瘦的她,整個臉頰都凹陷進去,大眼睛更是毫無生氣,頭發幹枯淩亂,皮膚暗淡無光,麵色青黃。
  看到我們,她的神色也是癡呆木納的。
  房間裏窗簾全都一層層遮起來,完全不透光,如同一間暗室,隻餘沙發邊一盞落地小燈開著。
  茶幾上堆放著好幾個吃過沒有扔的方便麵盒子,花瓶裏的白玫瑰已經幹枯成褐色。
  整個房間裏彌漫著一種病態的、難聞的氣味,讓人幾欲窒息。
  天,這是幹淨出塵的忻怡嗎?這是她整潔雅致的家嗎?
  我們驚呆了,璽彤一把拽住忻怡,將她拉到沙發上坐下。
  忻怡偶人一般,任璽彤擺布。
  我則急急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換氣。
  陽光灑進來,忻怡下意識抬起手遮住眼睛。
  天,她一定很久沒見過陽光了。
  我趕緊對忻怡進行檢查,還好,隻是身體極度虛弱,其他一切都還沒問題。
  “傻瓜,你怎麽了?想把自己折磨死?”璽彤厲聲嗬斥忻怡,連聲音都有些抖。
  “我也不想這樣,就是睡不著,整夜睜著眼睛。一整晚不睡覺,白天也不覺得累。根本不想吃東西,吃一點就吐。我不想出門,不想和人說話,我想安靜,我想冷靜下來,我想想個辦法,把柯忺宇搶過來,我不能輸啊。可是腦子太亂,什麽都想不出來。”說著,忻怡用力敲自己的頭。
  突然她放下猛力敲打自己頭的手,怔怔看著地上,眼淚湧出來,順著臉頰流不停。
  “忻怡,別哭啊。”我放柔了聲音,抱住她,她太瘦了,我根本不敢用力,怕把她折斷了。
  “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想我的眼睛已經壞掉了,淚腺不受我控製了。”忻怡瞪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前方。
  “為什麽,我運氣如此背?我愛了他那麽多年,他心裏卻從來沒有我的存在?連那個俗氣得掉渣的女人,都可以輕易勝過我。為什麽別的女人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我卻不能?為什麽我要受這種折磨?”忻怡木木地說。
  一時間,我和璽彤全都被惹哭了。
  我想起誌謙的冷漠,璽彤想起了什麽?被眾人追捧的她,卻一再在情路上磕磕碰碰……
  見我和璽彤哭了,忻怡反過來安慰我們。
  我們三人抱著哭成一團。
  好久才緩過氣來。
  然後我們極力安撫了忻怡,讓她平靜下來,為她熬了清淡的米粥。
  我拿出隨身帶著的舒樂安定,讓她服下兩粒,她實在需要足夠的睡眠。
  然後我們關上門窗和台燈,為她把房間裏的空調打開。
  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熟睡才離開。
  明早,璽彤會再來看她。
  柯忺宇一直是忻怡心中完美愛情的化身,這麽多年來,一直支撐她尋找可以讓自己心動的愛情,不向平淡的感情低頭。一旦柯忺宇再次出現,她以為自己可以夢想成真,卻發現,這個人永遠不可能屬於她,多年來支撐她的信念突然坍塌……
  她終於垮了。
  垮在她自己的“逢魔時間”裏。
  一路上,璽彤和我都無話。
  直到璽彤的手機響起來。
  “你怎麽打電話給我,你老婆呢?”璽彤聲音裏滿是譏諷。
  說了幾句,她便極端不耐煩:“就這樣吧,陪你老婆去吧。我現在也不方便了。”
  然後掛斷電話。
  我看著她。
  璽彤冷笑:“是範舟打的。他找借口下樓倒垃圾,然後偷偷打給我。”
  我愕然。
  “他老婆也不起疑心,半夜下樓倒垃圾,虧他想得出來。”璽彤語氣越發尖刻。
  “他也真是煞費苦心啊。”我實在有些忍不住笑。
  男人,真的是,就算你把他拴腰上,他要對旁的女人眨眼睛,你也拿他沒奈何。
  下樓倒垃圾這一招都用上了,他老婆要是在成都多待兩天,指不定他還會使出什麽花招呢。
  我突然覺得範舟可憐又可悲。
  也為那個說不定以為老公突然變勤快了的老婆感到悲哀。
  回家,誌謙已經熟睡。
  他現在完全不等我回家了。
  但是看著他熟睡沉靜的麵容,我覺得非常安心,至少誌謙不會借口倒垃圾給別的女人打電話。
  盡管他從來不倒垃圾。
  這一晚我睡得倒很塌實。
  為著要去看忻怡,早上特意提前兩個鍾頭起床。
  我特地把鬧鍾聲音調得很小,但是還是將誌謙吵醒。
  “怎麽這麽早起來?”誌謙聲音裏睡意蒙矓,含含糊糊很可愛。
  “忻怡暗戀失敗,然後病了,我去看她。”雖然說來話長,但是有個作家說,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不是三句話可以交代清楚的。
  我是天才,我隻用了一句。
  “哦。”誌謙翻個身,又睡著了。
  每次看到他熟睡的樣子,那樣放鬆無防備,我就覺得異常安心,覺得要是能一輩子這樣看著他睡覺的樣子,就是幸福了。
  趕到忻怡家,璽彤居然已經早到了。
  忻怡臉色比昨日好很多,可見睡眠對一個女人有多重要。
  但是她的精神狀態還是很糟糕,神情鬱鬱寡歡。
  人長得古典,還是有好處,生起病來讓人覺得楚楚可憐,不像我,一生病,隻能用灰頭土臉來形容。
  璽彤請半日假,在這裏照顧忻怡。
  我把給忻怡帶的藥交給璽彤,讓她按照劑量給忻怡服下。
  順便,我多添了一點安神的中成藥給忻怡。
  其實,心病還需心藥醫,雖然我是心內科醫生,但忻怡這心病可是我治不好的。
  可惜,另一個可以醫治她的醫生,又被一個俗豔的女人迷了心智。
  匆匆趕到醫院。
  我套上白大褂,立即和昨夜的值班醫生做好交接工作。
  不知什麽原因,心裏特別掛念那個叫張靜初的女孩,也許是她的病情特別嚴重吧,讓我有點擔心。
  走到她的病床前,駱子俊正握著她的手在溫柔地說話。
  張靜初臉上掛著一個飄忽的、沉靜的微笑。
  我走過去,她揚起臉對我笑,那笑容像雪後的初晴,幹淨明亮。
  她的臉色還是那麽白,白得看得清淡青色的經絡。
  “謝謝你,梁醫生。”張靜初的聲音也很溫柔。
  我笑著給她做檢查,說一些讓她放心的安慰話,盡管她的病情並不樂觀。
  小張唧唧喳喳在旁邊,繪聲繪色地告訴她她男友昨天著急的樣子。
  她溫柔地笑,不時心疼地握緊男友的手:“傻瓜,男人還哭鼻子啊,下次別這樣了。我一定沒事的。”
  她整個人都十分淡定,似乎心力衰竭的不是她。
  靜初這個名字真適合她,整個人安靜極了,連笑容都是淡淡的、靜靜的。
  張靜初的父母都是老師,很冷靜,很識大體,有知識分子特有的理智和文氣。
  他們一直坐在一旁,沉默地看我為女兒做檢查。
  然後我開了幾張檢查單子,駱子俊陪著張靜初去做一係列的檢查。
  等女兒和男友離開。
  老兩口才走到我跟前。
  “梁醫生,我女兒的病,我們很清楚,她生下來的時候醫生已經說活不長了。本來她小時候可以做手術,但那個時候條件有限,我們教書的,也沒那麽多錢。原本想養一天是一天,沒想到居然長到25歲了。好幾次,我們都以為她挺不過來了,但是她都很堅強……”張母聲音有點哽咽,盡管她極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有條理。
  張父在旁邊握住妻子的手,看著我:“她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因為她的情況的確很嚴重,心力衰竭雖然暫時控製住了,但是如果引發其他並發症,或者衰竭加重,她就有生命危險了。
  我隻得安慰他們:“具體情況還要等檢查報告出來才知道,對她有點信心好嗎?”
  老兩口沒有像其他病人家屬一樣糾纏我們,隻是不停跟我說謝謝。
  隻是他們眼睛裏的哀愁和擔憂,讓我心裏十分難受。
  我想到我的父母,想到我搬出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照顧過他們,反倒一直讓他們為我操心,忍不住打了電話回家。
  母親正在澆花,趕過來接電話。
  我一聽她的聲音,立即哽咽了。
  “傻瓜,怎麽了?哭了?誰欺負你了?告訴媽媽。”母親聲音異常溫柔,像小時候唱《搖籃曲》時一般充滿了溺愛。
  我深吸一口氣:“沒有,隻是有點小感冒。”
  “感冒了,要不要回家媽媽找點藥給你吃?”母親有點著急了。
  “媽,我就是醫生,哪還用回家讓你找藥啊?”她心中,我永遠是個孩子,永遠需要她擔心。
  我心揪在一起,這一刻,我發誓要順從她的一切意思,做個孝順體貼的女兒,不再任性了。
  隨意聊了兩句,我關了電話,開始檢查病人的資料。
  中午吃飯。
  小張、小林一直在議論張靜初。
  小張:“那個駱子俊真愛張靜初啊,所有檢查他都陪在身邊,大小巨細,全都親曆親為,一直噓寒問暖,對她可真好!”
  小林歎口氣:“張靜初輸液的時候,駱子俊還專門帶了熱水袋,包裹嚴實了放在她手腕處,深怕液體太涼了,讓女友感冒了。”
  “是啊,女友得這種病,隨時病情加重就沒了,他還肯這樣付出,真不知道要是她真走了,他怎麽受得了啊?”小張歎口氣。
  小林也欷歔:“健康的人享受不到愛情,享受到愛情的身體又不健康。這老天爺咋就這麽狠呢?偏不讓人兩全。”
  我沒有說話,心裏卻想:有人有健康也有愛情,但是時間還是會跳出來摧毀你的健康和愛情。
  喜寶說: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愛,我要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樣都沒有,我要健康。
  我想,如果是我,我首先要的便是健康。
  下班回家。
  風不大,但是有種陰陰的冷。
  天空一片陰霾,低低地壓下來,似乎天邊那角要垮掉一塊。
  烏雲厚實沉重,像吸足了水後隨時要浸出來的海綿,一塊塊,連綿地布滿整個天空。
  風吹在皮膚上,像帶著刺,疼得你皺眉。
  回到家,還沒脫外套,誌謙就到了。
  “回來啦,今天沒出去玩?”見我在家中,誌謙反而愣了一下。
  “你也沒加班?”我衝他擠擠眼睛,“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吃?”我有點討好,難得我們倆都在家。
  他走過來,用手勾搭著我肩膀:“傻丫頭,別費事了,樓下吃吧。”
  好久沒聽他這樣稱呼我了,“傻丫頭”,這愛稱是初初戀愛時他最愛喚我的。
  “家裏吃不行嗎?”我笑著揚起臉,我知道他說喜歡這個角度看我。
  “家裏吃像夫妻,下樓吃像談戀愛。”誌謙笑著捏我鼻子,“你不就喜歡這調調?”
  他擁著我出門,我還拚命向他說:“下樓談戀愛?劉若英出了本書叫《下樓談戀愛》。”
  其實館子裏很吵,連對方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根本不適合談戀愛。
  不過,反正我和誌謙也沒什麽好談的,能聊的早幾年都一宿一宿、通宵通宵聊光了。
  早知道省著點話題,留到現在說。
  我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跟他講張靜初,他跟我講準備參加一個平麵廣告的比賽。
  然後我們開始討論晚上看什麽片子。
  反正誌謙收藏了1000多張碟片,有一大半,我們都沒看過呢。
  不過要找我們共同能夠看下去的碟片倒真有點難度。
  中途,他接了個電話,但飯館太吵,我讓他到門口接。
  回來,誌謙一臉歉意:“有點事情,朋友約我呢。”
  我心裏有點不舒服,他那群朋友隨時一召喚,他鐵定不理我。
  但是我還是裝作大方:“沒關係,你去吧,我自己看碟片,或者去看忻怡,反正她正需要人陪。”
  誌謙鬆一口氣。
  其實,我很想向“野蠻女友”學習,瞪圓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鼻子惡聲說:“不準去!”
  可惜,讀過幾天書,實在說不出口。
  我最大缺點便是,打落牙齒和血吞。
  忍氣吞聲是我的長項,尤其在誌謙麵前。
  愛一個人,是隱忍的,因著想對方快樂,不得不把姿態放低,放低,再放低,漸漸重話也不敢說了。
  璽彤說,在誌謙麵前,我大氣也不敢出,簡直像解放前的童養媳,丟新中國婦女的臉。
  吃過飯,我和誌謙分道揚鑣。
  我恨這個詞,“分道揚鑣”,怕有一天我和誌謙真的走上了分道揚鑣這條路。
  不過,這個世界,誰也陪不了誰到永遠,總有一天,再恩愛,再親密,再難割舍也終要分道揚鑣。
  陽關道,獨木橋。
  各自走各自的路。
  陰陽相隔,誰還管得住誰?
  在家胡亂翻看碟子,沒一張入眼。
  偌大一個書架,卻沒一本書,能引起我閱讀的興趣。
  一個人呆坐半天,大腦一片空白,心情異常煩躁。
  打璽彤電話,關機。
  忻怡,已經睡了。
  思來想去,隻得求助餘紹明。
  還好,他一約就出來。
  我換一件米色翻皮羊絨外套出門。
  我們在“錦裏”一家室內的小酒館坐下,點了熱氣騰騰的煮啤酒喝。
  其實一直覺得“錦裏”是個極妙的地方。
  這嶄新的古式建築裏,演繹的是從古至今無比雷同的醉生夢死,紙醉金迷,男歡女愛,快意恩仇。
  冬天,喝煮啤酒是一種享受,從指尖暖到肚腸。
  我開始發現,餘紹明更多的優點。
  他十分了解女人,對女人的心理把握得恰如其分。
  你的任何需求他都能及時為你考慮到,根本不等你主動提出來。
  和他在一起,你會被照顧得十分妥帖,他細心而溫柔,但是絲毫不做作,讓你從心裏覺得舒服。
  他不會給你壓力,他懂得如何讓你徹底放鬆,不讓你出醜,不讓你陷入窘迫的境地。
  隻是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能讓你真正解掉武裝並鬆弛下來。
  太過聰明的男人未免咄咄逼人,步步為營。
  但餘紹明不,他這種是真聰明,他聰明得可以不露痕跡打開你的心,而讓你心甘情願,心悅誠服。
  我向他問張靜初送進醫院搶救的情況,他細致的描述,連駱子俊的焦急和哭泣也不忽略。
  我忍不住告訴他:“那天,我聽張靜初心跳的時候,想到幾分鍾前,你也曾專注聽著她的心跳,我覺得很溫暖,覺得和你有種奇妙的聯係。”
  餘紹明輕輕握住我的手,溫柔地看著我:“是,我們被很多人的心跳聯係在一起。”
  我醉在這句話裏。
  11點過,我的手機響了。
  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十分十分得憔悴,還帶著哭腔:“請問是梁錦詩嗎?”
  “是,你是誰?”我詫異。
  “我是範舟。”
  “你找我?”
  “璽彤和你在一起嗎?”
  “不,我們沒在一起。”
  “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不,不知道。”我納悶找璽彤怎麽打我的電話,“你打她電話吧。”
  “她關機了。”範舟的聲音裏鼻音濃重。
  “哦,那你打她家電話試試?”
  “也沒人接。”範舟的焦急,隔著電話我也能感受。
  “你老婆不是來了嗎?”我問他。
  “她一早回重慶了。”範舟猶豫了一下告訴我,“我一早就給璽彤打電話,但是她一聽我聲音就掛斷,後來幹脆關機了。”
  “我也沒辦法。”
  “錦詩,我來找你好嗎?你幫我約璽彤。”他央求我。
  “沒辦法,她關機了,我也找不到她。”我拒絕,我可不想和這男人扯上任何關係。
  “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聊聊!”
  “沒空,我在錦裏和朋友喝酒呢!”我有些惱怒,這男人怎麽這麽不懂事,璽彤已經掛電話關機了,他還不死心。
  見我態度堅決,他隻好悻悻地掛了電話。
  11點半,我和餘紹明從“錦裏”出來。
  剛到門口。
  突然有個人從旁邊躥出來,嚇得我連退了三步,餘紹明趕緊伸手把我攬到身後。
  “錦詩,是我。”
  天,是範舟,他居然在門口等著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千萬別讓餘紹明誤會我和範舟有什麽糾纏不清的關係了,我趕緊清清嗓子對他說:“紹明,這是璽彤的男友,他們吵架了。”
  範舟顧不得太多:“錦詩,幫我一次,讓璽彤見見我。”他一把拉著我的手。
  看出我的尷尬,餘紹明不動聲色把他的手從我手上移開。
  我退後兩步,看著他說話。
  “錦詩,求你了,隻有你能幫我,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何苦呢?你有妻有女,糾纏她,又不能給她未來,這樣她會很痛苦的。”我試圖勸他。
  “錦詩,我可以離婚的。”範舟輕輕說,但明顯底氣不足。
  騙誰呢?離婚?不過是一時情緒。時間一長,一旦激情退卻,他會覺得天仙似的璽彤,不過是他第二個黃臉的妻,有什麽區別呢?
  “算了,何必把家鬧得亂糟糟的?璽彤也不可能嫁一個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你們沒未來,還是算了吧。”我幹脆挑明了告訴他。
  “錦詩,求你,幫我見見她,她親口告訴我,我就死心。”範舟眼淚都湧出來了。
  一天時間,原本俊朗的他,居然長出胡子,眼睛布滿血絲,好憔悴,完全不修邊幅。
  我有點心軟,我見不得男人哭。
  隻得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範舟這才滿意地離開。
  目送他的背影離去,我趕緊聯係璽彤,可惜我也找不到她。
  回家後,誌謙還沒回來。
  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書等他。
  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蒙矓中,覺得有人把我放在被子外的手放進被子裏。
  然後有人輕輕吻我的額頭和唇角。
  那味道十分熟悉,是誌謙的。
  盡管在夢裏,我也能分辨出,這屬於我的男人的氣息。
  然後,誌謙躺上床,在被子裏摸索,尋到我的手,握在掌心。
  我安心地靠過去,依著他的體溫,繼續沉沉睡去……
  一大早,便被電話吵醒。
  我極端不情願將手伸出被子,拿起冰冷手機。
  “錦詩?”你說過要幫我的!
  一聽是範舟的聲音,我便覺得頭疼,隻得敷衍他兩句:“現在天還沒亮呢,上班的時候,我會找她的。”
  誌謙翻身,繼續睡覺。
  看看時間已經快7點了,越冷,天亮得越晚。
  我手忙腳亂起來洗漱,然後為誌謙做早飯。
  他9點上班,可以比我晚起來一個鍾頭。
  這些年也習慣日日為他做好早餐才出門。
  以前覺得很煩,想到也許每日為他做早餐的時光也不多了,突然覺得每天掙紮起床為他在廚房忙碌也是一種幸福。
  很多女人,早晨起床,一臉茫然,想找個吃自己做的早餐的人都覓不到,那才是寂寞呢。
  回到辦公室,我打電話給璽彤。
  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接起來。
  “昨晚你幹什麽去了?手機關機,家裏也無人接電話。”我問她。
  她在電話那頭長歎一口氣:“我想和範舟斷了,可是他拚命打我電話,我不接,他便手機、座機輪流打,一遍一遍,瘋了似的。我關了手機,他就拚命打座機,可是座機我又不知道該怎麽關掉,隻得任由電話一直響,那鈴聲在夜裏聽起來那麽恐怖,催命似的,害得我現在聽見電話響,還心有餘悸。沒辦法,電話實在吵得我睡不著,我隻得接起來,放在一邊。早上醒來,我拿過電話,天,居然還沒掛斷,我試探著喂了一聲,他竟立即在那邊說話。他該不會一整夜沒睡覺,捧著那個電話吧?”
  我能聽出璽彤聲音裏的餘悸,但是也聽出了一份感動。
  我把昨晚範舟找我的事情向她說了一遍。
  璽彤沉默良久,然後說:“我會給他打電話的。”
  接著,她沉吟一下,突然笑了:“女人就是這樣,想離開一個男人,但是又不肯就這樣默默散了,總希望對方呼天搶地撲上來挽留,不過圖個熱鬧,好安慰自己的虛榮心。看!是我甩他,他還是重視我的。其實,就算他真的挽留,要走的還是要走的。真的不走,對方怎麽趕也還都是賴著,不舍得離開。”
  看得如此透徹,我一下笑出聲:“你不是一向最恨拖泥帶水?”
  璽彤幽幽說:“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劣根性。”
  我莞爾,懂得自嘲,還有的救。
  好容易熬到下班。
  打電話約璽彤去看忻怡。
  這丫頭,再不去看她,怕又在家中胡思亂想憋出毛病了。
  感情這東西,其實最怕的是自我折磨,別人哪折磨得了你?
  璽彤正在見客戶,想到很久沒逛過商場,於是我們約著在太平洋門口等。
  太久沒有購物,我都不知道自己該買什麽了。
  其實我的衣服都是白色、米色、粉色的淺色係,式樣變化也不大。
  但是看著那些煩瑣的、極盡奢華、色彩豔麗的衣衫,我還是興致勃勃。
  我看到一件淺駝色的羊絨大衣,樣式簡單大方,穿上會顯得人氣質清新雅致,就是價格太貴了點。
  我正思量要不要試一試,突然背後有人大力拍我。
  我嚇一大跳,捂著心口回身看。
  天,丁莉莉穿著大紅色粗毛呢大衣站在我麵前,大衣裏是一件黑色的,露出半個胸的貼身V領毛衣。
  而且,她還背著個式樣誇張的金色皮包。
  紅唇上金粉閃爍。
  眼圈描得老黑。
  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凡是能披掛首飾的地方,都掛上了珠翠。
  而且,一看就是廉價貨。
  真像個剛出來討生活的小姐,因出道不久,尚且沒學會穿衣打扮。
  我恨我的刻薄。
  丁莉莉一把拉住我,驚喜萬分,又十分親熱地說:“梁醫生啊,真巧,居然遇到你了。”
  我憎惡她的親熱舉止,生怕別人看見我和她在一起,產生其他不好的想法。
  奇怪,柯忺宇怎麽不怕,和她摟那麽緊,不怕人誤會招妓?
  梁錦詩,太刻薄會減壽的,我暗自批評自己。
  但是我還是不動神色地將丁莉莉抓著我的手鬆開。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單蠢”,居然渾然不覺,還十分熟絡地繼續挽著我的手:“梁醫生,我知道我自己品位不好,不會欣賞東西。我們忺宇常常誇你會穿衣服,不如你幫我挑件好看的,忺宇一定很高興!”
  我皺皺眉頭,這可不是好差使。
  正要拒絕。
  丁莉莉居然誇張地給柯忺宇打電話,異常興奮地告訴他:“老公,你知道我遇見誰了嗎?是你們醫院的梁醫生,很漂亮、很有氣質的那個,對啊,她還答應幫我選衣服呢!”
  我張開嘴,半天合不上!
  然後,她還興致勃勃地把電話遞給我。
  “梁醫生,謝謝你陪莉莉買衣服,辛苦了,你也知道她的品位。嘿嘿,正好你引導她一下。改天我請你吃飯!”柯忺宇在電話那頭笑得快合不攏嘴了吧?
  他一定以為我喜歡他“單純”的女友了。
  這下,趕鴨子上架。
  真恨這個丁莉莉,給我添了這麽一苦差使。
  按照丁莉莉的品位,隨便挑兩件衣服,柯忺宇一定覺得我故意逗丁莉莉,他這麽重視她,一定與我翻臉。
  以後醫院裏,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麽相處?
  管她呢,按自己的喜好,隨便給她買一身換上。
  忻怡要是知道我為丁莉莉選衣服,一定氣得抓了菜刀衝到我麵前劈我。
  我深感對不起忻怡,隻好認準貴的衣服買。
  正好,我先前看中那件淺駝色的薄羊絨大衣不錯,我立即讓丁莉莉試試。
  丁莉莉身材還算高挑修長,可惜,她那張臉塗得紅紅綠綠的,實在與衣服的風格不搭邊。
  我隻得拖了她到衛生間,讓她洗掉。
  她詫異地看著我:“為什麽要洗?我好不容易化好的妝呢!”
  我皺皺眉頭,有點厭惡地看著她:“你還要不要我陪你買衣服了?你不洗,我就不陪你了,反正我還有事呢。”
  丁莉莉猶豫了一下,可能是想到柯忺宇的叮囑,讓她好好聽我的話,還是委屈地把臉洗幹淨了。
  妝一卸,丁莉莉立即變了個人。
  居然還十分清秀,真有幾分稚氣未脫的單純感覺。
  一張素臉,立即與她身上那誇張耀眼的衣服顯得極端不協調。
  我愣了一下,這個女人真分不清美醜,明明皎好的容貌,偏偏用些顏料油彩蓋起來。
  丁莉莉顯然對素著一張臉,很不習慣,不時伸手摸臉,企圖遮擋住。
  我不管她。
  她再穿上那件駝色大衣,就十分好看了。
  然後我為她選了米色的大翻領毛衣,
  比大衣顏色略深一號的駝色長褲。
  另外選了一個米色有淺咖啡包邊的休閑斜挎包。
  一開始她還抗議:“顏色這麽單調,不適合我。買紅色好不好?桃紅也行。”我不吭聲,她反抗幾句,見不起作用,便老實了。
  付錢的時候,丁莉莉一路驚叫:“好貴啊,不買!”
  我瞪她一眼,她立即噤聲,隻得乖乖付錢。
  末了,她還小聲嘀咕:“忺宇賺錢不容易,我花他這麽多錢,多不好啊!”
  我又瞪她一眼:“他願意拿錢給你花,你還嘀咕什麽啊!”
  她立即閉嘴。
  我發現,她還真好欺負,你對她凶一點,她立即不敢說話了。
  然後,我囑她把自己的衣服全都脫了,換上新買的,真有點清秀,明眸皓齒的感覺。
  還真能唬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個嫻靜的大家閨秀。
  嘿嘿,我突然有點成就感。
  隨即想到忻怡,我又覺得十分愧疚。
  還好,花了柯忺宇一大筆錢,也算為忻怡報了小仇。
  等柯忺宇來接她的時候,眼睛都瞪圓了。
  一把摟過丁莉莉的腰:“莉莉,差點認不出你來了。真漂亮!”
  丁莉莉居然有點不好意思,還羞紅了臉。
  她居然臉紅,這個招搖惡俗的女人!
  不過,平時就算她臉紅,塗那麽多油彩,也蓋住了。
  然後,柯忺宇連聲地對我說:“謝謝你啊,梁醫生,我一定請你吃飯。”
  那神情,仿佛我是丁莉莉的再生父母。
  然後,丁莉莉用她那十分嬌柔、近乎肉麻的聲音熱情邀約我:“梁醫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天,看在我苦心為她挑的衣服上,她還是免開尊口吧。
  和她一起吃飯,我可吃不消。
  幸虧璽彤打電話給我,說她已經到了摟下,我趕緊腳底摸油,飛也似的逃走。
  末了,還聽見丁莉莉在後麵喊:“梁醫生,別走啊,一起吃飯……”
  我逃得更快,公眾場合如此大呼小叫,千萬別讓人知道她在喊我。
  丁莉莉似乎很失望,遠遠地,我聽見她嬌嗔地對柯忺宇說:“老公,我覺得梁醫生好像不喜歡我。”
  “沒有,她就是這種性格,對誰都不熱情,有點怪怪的。”柯忺宇溫柔安慰她。
  我為之氣結。
  居然說我性格怪。
  從忻怡家出來,天色已成墨黑色。
  璽彤突然轉身看著我:“有朋友送了我一瓶香水,味道十分清淡,如果不仔細捕捉,根本讓人察覺不到。但是又若隱若現,非常女性化。知道你最近有狀況,送給你吧。反正這麽淡的香水,我也用不上。”
  我笑著說:“這麽好,便宜我了?”
  “怎麽,還嫌棄?總比你滿身消毒水味道好吧?”璽彤擰我一把。
  我笑著還擊。
  璽彤家距離忻怡家很近,幾分鍾就到了。
  剛下車,走了不到兩步。
  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前麵。
  盡管夜色朦朧,但是我們都看出了,那是範舟。
  璽彤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掉頭,抑或迎上去,不理他,還是停下來?
  從她臉上的表情,我甚至能感到她心理有幾十種不同的念頭在掙紮。
  猶豫片刻,她還是往前走了。
  我小聲問她:“我還是先走了吧。”
  璽彤瞪我一眼:“你怕什麽?這是回我的家!”
  她沒讓我離開,我隻得跟著她。
  範舟雙眼血紅,比上次在錦裏門口見他,更憔悴了。
  他一見璽彤,整個目光都黏在她臉上,腳步也不由自主跟上前,似乎魂魄都被勾走了。
  璽彤假裝和我說話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旁邊的範舟,徑直走向前方。
  那範舟,恁地懦弱,竟然不敢吭聲,任由璽彤自他跟前走過,旁若無他地越走越遠。
  倒是我,沒有璽彤那般好定力,忍不住回了好幾次頭。
  看見範舟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實在有點餘心不忍,但是璽彤不發話,我又能怎麽樣?
  隻得歎了口氣,跟著璽彤進了家門。
  “璽彤,你怎麽可以這樣絕情?”
  “絕情?一點也不覺得。難道你想讓我走上前,笑靨如花地說,好啊,我願意當你的情婦。”璽彤冷笑一聲。
  我氣結:“我隻是希望你對他態度好一點,你別這樣傷人的自尊。”
  “自尊,我的自尊他顧了嗎?他以為我就是天生當人情婦的命?玩完了,還可以幫他買單。我這樣倒貼的情婦,是男人都想要!”璽彤咬牙切齒地說。
  “別這樣,感情是很難自控的東西,何況你那麽美,任何男人都想和你多說兩句話。”我歎口氣。
  “美,難道美就成了我的錯?你倒怪起我來了!”璽彤轉怒為笑。
  “嗬嗬,當然,別人都說紅顏禍水,我們同一天遇到他,他怎麽不找我?還不是你引誘了別人,誰能抵抗你原大小姐的眼波啊?”
  璽彤笑著唾我。
  我揭開窗簾,嗬!範舟還在下麵,倒真很癡情!
  “你的裙下臣,還在下麵呢,恐怕是真動了感情呢!”我望向她。
  璽彤咬咬嘴唇:“你嘮叨什麽啊,煩不煩?什麽時候改名字叫祥林嫂啦,還不走?”
  我隻得拎著那瓶精致的香水,下樓。
  璽彤居然破天荒送我,估計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走到範舟身邊,她突然抬起頭,用異常淩厲地眼神看著範舟。
  範舟真沒出息,竟嚇得往後縮。
  然後璽彤大喝一聲:“你幹嗎?”
  範舟頓住,連呼吸都停了,整個人僵在那裏,大氣不敢出!
  璽彤直直看著他的眼睛,他居然有點怯意,目光甚至有一刹那的躲閃。
  璽彤,突然眼波一流動,“撲哧”笑出聲:“傻瓜,逗你玩兒呢,我不生氣了!”
  範舟先是難以置信,接著,待明白過來,整個人都放鬆了,眼圈一下紅了!
  “別哭,大男人,哭我就不理你了!”璽彤趕緊威脅他。
  他這才強忍住眼淚。
  璽彤是真動了感情,不舍得就此放棄,還是太過寂寞,戲弄他?又或者,被感動了,不忍心?
  我搞不清楚,難道一向做事斬釘截鐵的原璽彤,也口是心非起來了?
  也許,在愛情麵前,每個人的思維都是混亂的,一分鍾一個想法,故往的言行舉止、道德規範,統統作不得數了!
  晚上,回到家,誌謙正在看書。
  我走過去,吻他額頭,他居然沒有躲開。
  我隨意一瞥,竟然發現他在看龍應台的《野火集》,是我喜歡的書。
  “咦,怎麽看我的書?不是一向看不起我看的書?你不覺得膚淺、沒深度?”我笑他。
  他有點訕訕的:“這本除外!這本雖然也是女人寫的,但是夠理性、夠犀利,視角寬廣。”
  “評價這麽高?”我眯著眼睛觀察他。
  “沒想到你也看這種書,還以為你總是看時尚雜誌,八卦周刊,至多讀一讀張愛玲、亦舒,都是風花雪月、小情小調、無病呻吟,與社會無貢獻、無意義的東西。”他斜著眼看我。
  “嗬嗬,你眼裏,我就真這樣?”我盯著他不放。
  “是,你成天抱著的書都是這些,連床頭放的寶典,不過是《紅樓夢》!”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可我也看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數》!”我挑釁地揚揚沙發上的一本王小波的雜文集。
  他不屑一顧:“小姐,你忘了,這本書是我的!”
  我愣一下,繼續反擊:“可我也在看!”
  “不過是偶爾,你肯定沒看完!”誌謙十分肯定地說。
  我頓時臉上有些掛不住,糟糕,被他說中了!
  幸虧,他沒乘勝追擊,反而說:“看來,你最近有進步了,有沒有好書推薦?”
  我猶豫一下,終於忍不住說:“有,是我的至愛!”
  誌謙頓時來了興趣:“什麽書?”
  “《小王子》!”我一字一頓地說。
  “啊,漫畫啊,小孩子看的?”誌謙有點失望。
  “不,是童話,一本寫給成人看的童話。法國作家聖·埃克斯佩裏寫的。句句道破生命和生活的真諦,揭露成人的悲哀!每看一次,我都會淚流滿麵……很多時候,我甚至不敢全文閱讀它,隻能挑一些片斷來欣賞。”我非常認真地望著他。
  “這麽推崇?那真要拜讀一下了!”誌謙笑了,露出雪白牙齒,甚至有一點稚氣。
  我心裏一動,趕緊從枕頭下將這本我當作人生至寶的書,雙手遞到他麵前。
  誌謙裝模作樣地把書接過來,像完成一個儀式,並保證:“明天一定看!”
  我心滿意足地望著他手中薄薄的書,幸福地想:我怎麽沒想到用《小王子》來挽救我的愛情?那隻狐狸,那朵玫瑰花,還有我至愛的小王子,也許你們該有那神奇的魔力,來幫我挽回我的愛情……
  睡覺的時候,我一直握住誌謙的手,緊緊偎著他,我甚至能感覺幸福在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小王子遇見狐狸,是他正在哭的時候,小王子因為難過,請狐狸陪他玩,狐狸拒絕了。
  “我不能跟你玩。”狐狸說,“我還沒有被馴養。”
  “對我來說,你隻不過是個小男孩,跟其他成千上萬的小男孩沒有兩樣;對你來說,我也許隻不過是隻狐狸,你既不覺得需要我,我也不覺得我需要你。”
  “馴養,就是建立某種聯係……”
  “如果你馴養了我……”
  每次我讀到狐狸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會感動至鼻子發酸——那種對愛的期待與執著。
  狐狸向小王子描述想像中的他的新人生:“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就會認得出你的腳步聲跟別人的都不一樣,別人的腳步聲會讓我匆忙躲回地底下,而你的腳步聲,卻會像音樂一樣,把我從洞裏喚出來。”
  “我不吃麵包,所以麥子對我沒用,麥田跟我也沒甚好說。這很叫人難過的。可是你有金色的頭發,一旦你馴養了我,將會是多麽的美妙,同樣是金黃的麥穗,就能讓我想到你,我也會愛上吹拂過麥田的風聲。”
  “如果,我離開你呢,那你還是什麽都沒得到吧?”小王子說。
  “不”,狐狸說,“我還有麥田的顏色。”
  誌謙,你知道嗎?你已經馴養了我。
  但我做不到像狐狸那樣,隻祈求一個愛的過程,我不要隻擁有麥田的顏色和那些吹過麥田的風,我要聽見你的每一個腳步聲,享受你的每一個擁抱……
  整個下午,我都掛念著張靜初,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蒼白靜默,有著澄明笑容的女子,讓我心裏無限憐憫。
  下午下班的時候,我還是到重症監護室看了張靜初,她的情況已經控製下來,如果沒有意外,今天晚上就可以搬回普通病房了。
  她的父母默默守在門口,兩個老人對握著手,神情黯淡。
  但是,如此嚴重的心髒病人,隨時有可能會突然彌留。
  從住院部出來,穿過梅花林。
  突然,我又看見了駱子俊,他旁邊還站著那個束著馬尾巴的女孩。
  兩個人相對而立,牽著手,在低聲說著什麽。
  似乎駱子俊說了個什麽笑話,那女孩原本表情沉重的臉上,立即綻開一朵笑容。
  然後,兩人牽著手往醫院大門口走去。
  我頓時怒火中燒。
  病房裏的靜初還沒脫離危險,駱子俊竟然帶著別的女孩登堂入室了。
  我故意加快腳步,趕到兩人前頭,然後狠狠回頭瞪了駱子俊一眼。
  讓他別這麽囂張,讓他知道還有人能窺破他的虛假麵具。
  看他表情僵硬的一瞬間,我覺得十分痛快,如同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然後我打車回家。
  想到誌謙也許已經看完那本小王子,我就覺得心情愉快。
  連灰蒙蒙的天空在我看來都是氤氳的、迷蒙的,像個前途未卜的夢。
  上樓梯時,腳步都是輕快異常的。
  誌謙正在沙發上看書,我輕輕走過去。
  咦,不是《小王子》?
  我有點失望,但隨即又想:“也許已經看完了?”
  心裏一陣竊喜。
  忍不住坐到他身邊:“親愛的,你看《小王子》了嗎?”
  誌謙眼皮都不抬一下:“什麽《小王子》?”
  我的心頓時涼了一半:“我昨天推薦你看的那本童話!”
  誌謙心不在焉地說:“哦,還沒呢。”
  我一眼撇見茶幾上的《小王子》,那個金黃色頭發的小男孩正憂鬱地望著我。
  “你答應我要看的,是你自己讓我給你推薦的!”我很失望。
  “哦,明天吧,我正忙著看手上這本書呢。”誌謙輕描淡寫地說。
  “那你保證明天看!”我還不死心,盡管心都涼透了。
  “嗯,好,你真囉唆啊,像個小老太太!”誌謙隨口敷衍著我。
  整個晚上,我都覺得心情不好,陰沉著臉,可是誌謙卻絲毫也沒察覺,他根本已經沉醉在他的書裏了。
  都說女人是一本書,還真有道理。
  有的女人似科普讀物,乏人問津。
  大多數的女人似麵目、內容極端雷同的雜誌,被人買回家,隨手翻一翻就扔一邊了,重新去尋覓新的。
  有一些女人似暢銷小說,年輕的時候討人喜歡,受人追捧,一旦年紀大了,過期了,立即失寵。
  隻有極個別女人似《紅樓夢》般可以讓人反複玩味,仔細研究,窮盡一生都覺得看不夠。
  而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本什麽書,但我知道,對於誌謙而言,我根本就是本舊書。
  男人談戀愛的時候,當女人是教科書,盡力研究,全力討好,一旦考試過關,迅速拋在腦後。
  就連男人娶老婆,也像買書,買之前興致勃勃,一旦翻過,立即興趣索然,放在書架上,冷落起來。甚至有不少人,連書的內容是什麽都沒看懂,便束之高閣,另覓新歡了。就連《紅樓夢》都免不了有蒙塵的時候。
  接下來幾天,張靜初的病情都比較穩定。
  但是卻一點進步都沒有,甚至隨時有再次生命垂危的可能。
  一個人的心沒力了,也就等同於接近死神了。
  就像哀莫大於心死。
  但是張靜初十分得平靜,永遠一副從容淡定的神色,似乎覺得,有了這樣一位癡情的男友,自己隨時都能坦然接受這一切。
  而可惡的駱子俊,還是依舊紅著眼睛,一臉憔悴的樣子日日守在她身邊,似乎患病的是他,而不是她。
  現在整個醫院都知道這個愛情神話了!
  常常有其他科的小護士們偷偷溜來看他一眼,似乎在看一隻已經絕跡的恐龍。
  我終於開始明白,神話是怎麽造就的了。
  如此推斷,就連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可信度都等於零。
  也許祝英台鍾情於馬文才,把梁山伯活活氣死。
  人們總是看到愛情的一個假麵,便津津樂道。
  就像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一曲《鳳求凰》,多麽浪漫,纏綿悱惻、轟轟烈烈、電光火石……
  其實,到頭來,卓文君還不是險些淪為棄婦,不,根本已經成為棄婦。
  更讓我氣憤的是,那個束馬尾巴的女孩,天天下午都到醫院來接駱子俊。
  等出了醫院,兩人就牽著手,依偎在一起,親密得似連體嬰兒。
  我胸中如同堵了一口濁氣,呼出的怒氣,都可以見火花了。
  回到家中,我發現,那本《小王子》還是放在原來的位置上,絲毫也沒挪動過。
  我忍不住問誌謙:“你看了《小王子》嗎?”
  誌謙雙眼緊緊盯著電腦屏幕:“哦,還沒呢。”
  “那打算什麽時候看啊?”
  “等有時間了再說吧。”
  我把書遞到他麵前:“那你現在有時間嗎?”
  他不耐煩地把書推開:“你沒看我忙嗎?別擋著我,一邊兒玩去!該幹什麽幹什麽,別礙手礙腳的!”
  我眼眶一下紅了,委屈極了:“是你自己答應要看的,都好幾天了,你正眼都還沒看一下!”
  誌謙望也不望我一眼:“你那些弱智的書,我可不感興趣,你留著自己消磨時間吧!”
  “你怎麽說話不算數啊,看完這本書,最多半個鍾頭,你當為了我,你也不肯?”我聲音都抖了。
  可他絲毫沒察覺:“我不想浪費時間。梁錦詩,你幹嗎老強迫別人做不想做的事情啊?”
  我最恨誌謙連名帶姓地稱呼我,一點感情都不帶,如同稱呼一個陌生人。
  眼淚刷地流下來,我固執地把書伸到他麵前。
  突然,誌謙一把抓過我的書,用力扔到沙發上:“梁錦詩,你鬧夠了沒有,真無聊!”
  我愣住了,耳朵“嗡”一聲響,腦子一片空白,連眼淚都嚇得忘記了流淌。
  我直直地僵在那裏,背脊像被人用釘子固定住,似乎竭力維持自己最後一點殘存的尊嚴,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以為我的腰再也不會彎了。
  誌謙再也不看我一眼,埋頭繼續搗鼓他的電腦,似乎我根本沒有站在他麵前,似乎他的旁邊隻是一團透明的空氣。
  好久,好久,直到感覺到腰酸痛難忍了,我才慢慢地、輕輕地轉過身。
  是的,我覺得我的動作一定很輕,很輕,我不過是一片空氣,哪裏有任何分量。
  也許在誌謙心中,我連空氣都不如。
  他可以對空氣視若無睹,但是他離不開空氣。
  我拾起那本《小王子》,透過眼淚,我似乎看見小王子臉上也有一串昏黃的、無助的眼淚。
  他為什麽哭呢?
  是為他的玫瑰死了嗎?
  翻開書,那些熟悉的字又跳到我的麵前,盡管眼淚婆娑。
  小王子所在的星球上,隻有一朵玫瑰,她騙他,她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朵玫瑰,於是他對她嗬護備至。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地球上成片的玫瑰花園,那裏有千萬朵一模一樣的玫瑰。
  那些玫瑰花全都嘲笑他,他失望極了,離開玫瑰園,覺得自己受到欺騙。
  狐狸對小王子說:“再去看看那些玫瑰花吧。你一定會明白,你的那朵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玫瑰。”於是小王子又去看那些玫瑰。“你們一點也不像我的那朵玫瑰,你們還什麽都不是呢!”小王子對她們說。“沒有人馴服過你們,你們也沒有馴服過任何人。你們就像我的狐狸過去那樣,它那時隻是和千萬隻別的狐狸一樣的一隻狐狸。但是,我現在已經把它當成了我的朋友,於是它現在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了。”這時,那些玫瑰花顯得十分難堪。“你們很美,但你們是空虛的。”小王子仍然在對她們說,“沒有人能為你們去死。當然嘍,我的那朵玫瑰花,一個普通的過路人以為她和你們一樣。可是,她單獨一朵就比你們全體更重要,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保護起來的。因為她身上的毛蟲是我除滅的。因為我傾聽過她的怨艾和自詡,甚至有時我聆聽著她的沉默。因為她是我的玫瑰。”狐狸說:“隻有用心才能看得清。實質性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正因為你為你的玫瑰花費了時間,這才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人們已經忘記了這個道理”,狐狸說,“可是,你不應該忘記它。你現在要對你馴服過的一切負責到底。你要對你的玫瑰負責。”
  哦,誌謙,你忘記了嗎?
  我是你的玫瑰,曾經在你眼中,我也是獨一無二,無人可取代的至寶。
  你馴養了我,可是你卻要離開我,不再愛我,不再對我負責了嗎?
  你知道,小王子離開了他的玫瑰,當他明白玫瑰的重要時,玫瑰已經枯萎、凋謝了嗎?
  你忍心讓你的錦詩也成為那朵帶著遺憾的玫瑰嗎?
  哭累了,蒙矓中竟然睡著了。再醒來,已經是半夜了。
  習慣性,我伸手摸了摸身畔,誌謙居然不在!
  我摸到手機,看了看時間,居然是半夜3點了!
  誌謙怎麽還不睡?還在生氣,抑或工作還沒完?
  我有點沉不住起,雖然理智讓我不去理他,但是我的感情還是將我從溫暖的被窩中拖了起來。
  我輕輕打開門,赤著腳走到書房,書房門虛掩著,有悄悄的一線光透出來。
  我偷偷望進去,誌謙沒有在電腦前,他正躺在沙發上,一盞燈將柔和的光線投到他臉上,他閉著眼睛,睫毛的陰影安詳而平靜。
  哦,他睡著了!
  我走進去,他手中,還握著我那本翻開的《小王子》,我輕輕將書自他手中取出,已經看了有三分之二了。想必是太累了,看得時候竟然睡著了。
  哦,我倔強的,不會表達自己感情的誌謙,你還是為我看了這本書。
  我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被輕輕牽動,刹那淚盈於睫。
  他太累了,我不想喚醒他,把書房的空調打開,然後抱了一床厚而軟的被子蓋在他身上。
  關了燈,黑暗中,我把臉埋在他的身上,靜靜坐在地上,守著我的倔強的、不善言談的小王子……
  天,我竟然坐在地上,伏在誌謙身上睡著了,害得他醒了也不敢動。
  直到天空泛出魚肚白,誌謙才把我輕輕喚醒。
  我想揉揉眼睛,才發現手臂已經麻木,如萬蟻噬心,根本動彈不得。
  雙腿也麻痹了,無法站起來。
  我怪叫起來,神情誇張,擠眉弄眼,齜牙咧嘴:“完了,完了,我的手腳都不能動了。”
  誌謙嚇壞了,一邊笑,一邊給我揉手臂,讓血液暢通。
  我嗔怪地叫:“再睡下去,我的手臂就廢掉啦!”
  我們都避開,沒有去提那引起紛爭的《小王子》,似乎昨夜,我們從未爭執過。
  吵嚷著,吃過早飯,我們各自離家開工。
  和夜班醫生辦理交接手續時,我知道張靜初昨晚病情又惡化了,經過搶救,暫時又挺過來。
  查房的時候,我看見駱子俊眼睛紅紅的,十分憔悴,演技恁地好。
  張靜初閉著眼睛,臉色白得嚇人,但是神態卻十分平靜。
  我發現駱子俊偷偷抬眼看我,樣子有點窘迫,我沒有理他。
  這個人,我多看一眼,也怕倒了胃口。
  下班的時候,餘紹明約我,我們約在門口見。
  剛從辦公室出來,我竟看見那個梳著馬尾巴的女孩在病房門口站著,過片刻,駱子俊從病房裏出來,出門時他還戀戀不舍地吻了吻張靜初的額頭。
  然後,一出門,那馬尾巴便迎上去,兩人立即親密地站在一起。
  竟然登堂入室!
  居然走到病房門口來了!
  他們分明是欺負張靜初躺在床上,下不了床!
  我頓時恨得牙癢。
  情不自禁,我決定為張靜初討個公道,痛罵負心人。我走上去:“駱子俊,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駱子俊愣一下,但很快對馬尾巴說:“你等我一下。”然後跟我進了辦公室。
  夜班醫生查房去了,正好沒人。
  我瞪著他:“我知道我有點管閑事,但是駱子俊,請你不要刺激張靜初,她的日子,扳著手指都能數得出來!”
  駱子俊狡辯:“我並沒刺激她!”
  “紙包不住火!”我提高聲線。
  “不會,我會瞞著她!”
  “你這樣騙一個如此愛你、信任你的女孩,她跟了你8年,你竟然如此對她?”我聲音裏都是不屑。
  駱子俊神情瞬間暗淡下來,但隨即他抬起頭看著我:“我覺得我沒錯!”
  “我是很愛靜初,從8年前到8年後的今天,我一直愛著她。可是你知道嗎?再相愛的人也有矛盾。8年來,因為她的心髒,我從來不敢發火,對她不滿也不敢輕易流露,一旦吵架,她發病,不管誰錯,所有人都會指責我。此外,隨時還得擔心她會發病突然入院,她外出也要牽掛著,怕她突然暈倒在路上。漸漸,我的性格也變得十分壓抑,我本是粗枝大葉的男人,如今也學會細致體貼。你知道我多麽渴望可以與女友吵架,可以生氣時扔下她不管,由她來哄我。我多麽渴望不提心吊膽牽掛人,不用怕女友會隨時離開這個世界。我渴望與健康的女人戀愛、結婚,渴望有自己的小孩。靜初是不能做母親的。去年,我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與我爭執,吵完架我可以負氣而走的女孩,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我並不想瞞著靜初,可是她的心髒,讓我不得不隱瞞,我不想她發病,我還是愛她的。本來前段時間,我做好準備,要把事情真相告訴靜初,告訴她,我要離開她了,但我依然願意照顧她。可是,她突然感冒病重。我知道她這次可能真挺不過來了,我不能在這種時候把殘忍的真相告訴她。我說服女友,讓我陪伴她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我想讓她一直認為自己是被我深深愛著的,不帶任何遺憾和怨恨地離開。”
  駱子俊一口氣說完,眼圈又紅了。
  看,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還能博得同情。如果不是認識張靜初,我也會同情他。
  想到病床上,蒼白的張靜初,我的心變得很硬。
  難怪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原來愛情也怕病來磨。
  說穿了,8年前他便知道張靜初的身體狀況,當時他想必也是信誓旦旦,承諾照顧她一生,重話也不說她一句,絕不惹她生氣,對她不離不棄。不過是8年,他厭倦了這種生活方式,他不愛她了,他發現他做不到當初承諾的,並且發現比她更好的女孩,更省心。於是他移情別戀,將所有罪過都推到她的病上。
  看,多麽狡詐!
  其實一切都隻是借口,最私底下的原因,不過是他不愛她了。
  但是8年了,畢竟也有感情,雖然不是愛,但他還是不願在最後關頭放棄她。
  又或許,他想反正也瞞了這麽久,再拖一拖,連真相也不用告訴她了,省去很多麻煩。不過是戲再作久一點,反正他也習慣扮演癡情角色。
  我冷冷地想。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自己對不起靜初,但請你為我保密。我不想刺激靜初!”駱子俊看著我,眼睛裏是祈求。
  我撇過臉不去看他:“我不管這種閑事!”
  他鬆一口氣,見我不作聲,隻得悻悻離去。
  我想,那個馬尾巴,不知道她搶了一個生命垂危女人的男友,會否有負疚感?會否良心不安呢?
  也許有吧,不然怎能眼睜睜看著男友腳踏兩隻船,把大半時間耗在另一個女人的床前?
  說到底,最自私的人,便是駱子俊。
  不管他怎樣說他是為了靜初好,我也鄙視他。
  和餘紹明吃晚飯時,我也打不起精神,一點胃口都沒有。
  草草吃過飯,我便與他分開。
  打電話給誌謙,他說約了朋友聊天。
  我愣一愣,不想回家。
  想到很久沒有約忻怡和璽彤,便打電話給他們。
  忻怡聲音無精打采:“好冷,不想出門,在家看書呢!”
  唉,自從暗戀失敗後,忻怡整個人都萎靡了,瘦了好大一圈,冬天穿著厚厚的棉衣,還是掩飾不住的單薄。
  倒是璽彤挺爽快,一口答應。
  我便到璽彤家去,外麵太冷,還是開足了暖氣的家裏,最適合久待。
  一進門,我便脫掉手套去冰她的脖子。
  璽彤一邊躲閃,一邊倒了一杯熱橙汁給我。
  “怎麽不出去?你的範舟沒約你?”捧著橙汁,我笑著縮進她的沙發裏。
  璽彤癟癟嘴巴:“別提了,提他就掃興!”
  剛說了沒幾句,璽彤的手機就響起來。她拿過電話看了看,也不掛斷,扔到一邊。
  可是電話斷了,又繼續響,一直響了10多分鍾,簡直鍥而不舍,吵得我們根本沒法說話。
  璽彤幹脆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扔到一邊。
  “範舟?”我看著璽彤。
  “除了他,還有誰這麽喪心病狂地找我?”璽彤歎口氣。
  話還沒說完,家中座機又開始瘋狂地響起來,靜靜的房間裏,那鈴聲顯得分外刺耳。
  璽彤萬分無奈,隻得把座機也調成了靜音。
  座機、手機上開始輪流閃爍著紅燈,無聲地鳴叫。
  “他又惹你啦?又吵架不理他啦?”我把頭湊到璽彤麵孔下看她。
  她長長籲一口氣:“唉,說來話長,反正我不準備和他耗了,寂寞至死也不找他!”
  “怎麽得罪你啦?”我好奇地問,“反正長夜漫漫,璽彤姑娘你也無心睡眠,不如細細說給我聽?”
  璽彤笑著推我一掌,細細道與我聽。
  “本來我們都好好的,我想他可能是對我動了真感情,現在肯付出感情的男人越來越稀有,我便覺得委屈一點,和他相處一段時間,彼此留個美好回憶也不錯。”璽彤半閉著眼睛,風情萬種,可惜,隻我一個女人欣賞。
  “範舟體態頎長勻稱,真正年輕有活力。雖然他不能許我一個未來,但是,人生苦短,刹那芳華,趁年輕讓肉身歡愉又有什麽不對呢?何況他表現得那般深情,我便動搖了。”璽彤呻吟著說。
  我眨著眼睛笑:這理論分明為著遊說自己放縱。
  “那日,我們在房間裏瘋狂做愛,抵死纏綿,真正銷魂!”這種隱私,由她口中說來,竟變得坦坦蕩蕩,絲毫不覺猥瑣,“很多男人和女人做愛,隻求滿足自己,範舟是個中高手,他知道先讓女人滿足!”
  我忍不住笑她:“還在回味?”
  璽彤麵目鄙意地說:“不,此刻回想起來,隻覺得惡心。”
  “啊?不會吧,他不是令得你身心愉悅?”我詫異極了。
  璽彤冷冷哼一聲:“剛剛做完,他尚伏在我身上喘氣,突然他手機響起來。他一把抓過電話,然後光著身子由臥室躥到客廳。我心知定是他老婆,心裏便是一沉。我本無意偷聽他電話,可偏偏房間隔音效果有限,我清清楚楚聽見他同妻子說:‘我愛你,也十分想念你!’他剛從我身上爬下來,居然可以麵不改色心不跳,對牢電話作深情款款狀。然後掛電話時,我聽得他喚她寶貝。適才,他也是這樣溫柔地喚我寶貝,多麽諷刺!我頓時覺得喉頭如卡了一隻蒼蠅。他口口聲聲告訴我,要為我與妻子離婚。可背著我又是另一副麵孔。也許他妻子還當他天天在成都飽受相思苦呢!”
  送走柯忺宇,我立即打電話給忻怡,質問她為什麽還纏著柯忺宇,還不死心。
  忻怡在電話裏,明顯有點心虛:“他都告訴你啦?”
  “對,說你天天打電話給他!”我語氣不善,簡直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他特意來跟你告狀?”忻怡試探著問。
  我據實說:“不,他是來請我晚上到他家吃飯的,順便提起。”
  忻怡沉默了一下:“錦詩,帶我去吧,我想去他家看看。”
  我立即拒絕:“神經病,他家和你什麽關係?不準去!”
  “錦詩,帶我去,我就看一眼也行,我就想知道他家什麽樣。”她開始磨我。
  “不行,丁莉莉也在,你去了自討沒趣!”我斬釘截鐵。
  “錦詩,求你了!”她簡直鍥而不舍。
  “你會更傷心的。”我不忍心。
  “我保證,去了他家以後,我就對他徹底死心了!”我幾乎可以看見忻怡在電話那頭做對天發誓狀。
  “好吧,但前提是一定不能再找他了!”我終於妥協。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陣,隻聽她突然悠悠說:“我一定死心。謝謝你,錦詩!”
  我心都揪在了一起。
  柯忺宇接我下班的時候,我讓他順道去接忻怡。
  他有些意外,但也沒多問。
  車開到忻怡樓下時,她已經等在那裏了。
  她穿一件寬身的米色外套,化了淡妝。
  還說死心?一看就精心打扮過。
  可是她的臉足足瘦了好幾圈,隻剩下一雙大眼睛了,本就白皙的皮膚更加顯得透明,連淡淡青色脈絡都看得一清二楚。像個憂鬱的、發育不良的少女。
  我聽見柯忺宇輕輕歎了口氣,我知道他是內疚的。
  但也不能怪他,他又沒招惹過忻怡。
  從頭到尾不過是忻怡單戀他而已。
  要怪,也隻能怪他不識貨,對女友太癡情。
  唉!負心的駱子俊我也怪,癡心的柯忺宇我還是怪。
  感情真是一本糊塗賬!
  誰也算不清楚。
  一路上,忻怡緊緊拽著我的手,沉默到底,一言不發。
  進電梯的時候,忻怡特地站在柯忺宇對麵,一雙大眼睛直直盯著柯忺宇看。
  看得這個老好人,眼睛隻敢盯著腳尖。
  他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忻怡眼睛裏滿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柯忺宇敲門。
  很快房門就被人一陣風似的打開。
  丁莉莉穿著紅色的,釘滿亮片的貼身毛衣,一臉幸福地站在門口。
  那雙塗著黑黑眼圈的眼睛,亮晶晶的,在毛衣亮片得反光下,一下把忻怡的眼睛顯得黯淡無光。
  天,她的品位還是那麽差!
  沒容我們多想,丁莉莉已經一陣風似的把我們擁進屋。
  給我們換拖鞋,然後又端上水果殷勤地直逼著我們吃。
  話沒說兩句,她又一陣風似的衝進廚房。
  我把忻怡留給柯忺宇,讓他們倆單獨說說話,然後進廚房,想看看丁莉莉在廚房裏手忙腳亂的樣子。
  她可別在飯菜裏給忻怡下毒啊!
  不過,看她切菜動作麻利,刀法熟稔,倒像是個會家子。
  見我進了廚房,她立即大著嗓門嚷:“咦?梁醫生你進來啦?別客氣,別幫忙,別把你衣服弄髒啦。”
  我差點沒背過氣,誰說要幫她忙啦!
  “你怎麽不穿我幫你挑的衣服?”我沒話找話。
  “嗨!雖然老公說我穿著好看。可我怎麽都覺得別扭,穿上我都不認識自己啦!我覺得,你們那樣子,我學不會,還是做我自己最好,最輕鬆!何況,我看著,覺得我的衣服還是挺美的。走在街上,好多人回頭看我呢!”她嗲著嗓子說,一臉自得。
  我完全沒語言了。
  造型奇突、品位奇差,這回頭率當然也高!
  總之,能吸引眼球就行了。
  流芳百世和遺臭萬年,不都是讓人記住嗎?
  我徹底佩服丁莉莉!
  實在與她沒共同語言,我隻得悻悻走出廚房。
  沒過一會兒,丁莉莉便把一盤盤的菜端上桌,倒也還真色香味俱全。
  然後她開始大聲要吆喝大家洗手吃飯。
  柯忺宇率先進廚房幫忙端菜。
  這時,正對著我們對麵得書房門突然開了。
  一個身材頎長,穿著咖啡色休閑毛衣的男子走出來。
  我和忻怡眼睛都瞪圓了!
  這男子長著一張與柯忺宇一模一樣的臉。
  柯忺宇什麽時候換了衣服,進了書房?
  我和忻怡對看一眼,都是滿臉驚異。
  這時,另一個柯忺宇端著菜從廚房出來。
  兩個柯忺宇!
  我們呆若木雞!
  柯忺宇見我們驚詫的表情,趕緊上前介紹:“這個是我的孿生兄弟柯忺寧。名字都差不多,就是宇宙的“宇”少一橫那個“寧”。小時候,我們老拿錯作業本。他是市考古隊的,主要負責研究先秦文化。”
  然後他又自顧自給柯忺寧介紹我和忻怡。
  我仔細端詳那個柯忺寧,目光肆無忌憚,簡直直勾勾盯著他看。
  這個男人,模樣與柯忺寧簡直一模一樣,但皮膚黑一點,氣質截然相反。
  柯忺宇是溫文儒雅的,他卻是陽光開朗的,十分有朝氣,身形更勻稱結實,看得出是戶外工作者。
  他爽朗地給我們打招呼,然後進廚房洗手。
  我和忻怡還沒有從這個震驚中恢複過來。
  吃飯的時候,丁莉莉一直不停說話,聒噪得要死。
  偏偏柯忺宇還不停往她碗裏夾菜。
  幸虧柯忺寧說的話題還比較有趣。
  他詳細向我們描述金沙遺址的發現和挖掘工作。
  他語言能力極強,描述得繪聲繪色。
  我發現,他的眼睛不時盯著忻怡看,帶著探究和好奇。
  可是,盡管他長著與柯忺宇一摸一樣的麵孔,可是忻怡的眼睛裏始終沒有他,目光一直黏在柯忺宇身上。
  終於,柯忺宇咳嗽了一下說:“我和莉莉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丁莉莉竟在飯桌上撒嬌扭著身子說:“老公,說好保密的!”
  那表情,那聲音,那動作肉麻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可柯氏兄弟卻還穩坐泰山,絲毫不以為怪,可見都已經習慣。
  而忻怡,終於低下頭,目光更加暗淡,臉色也更加蒼白難看。
  我看見她手握成拳,分明用力用指甲掐自己手心。
  偏生,丁莉莉還不識趣。
  真不知她是故意,還是完全不知情。
  她居然扯著嗓子說:“忻怡,你不舒服嗎?臉色這麽難看?整個晚上也不說話。”
  忻怡隻得維持涵養:“沒不舒服。”
  “你怎麽吃那麽少?一碗飯隻吃了兩口,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丁莉莉誇張地叫。
  “不,菜很好吃!你手藝不錯!”忻怡居然還可以對答如流,沒有氣得七竅生煙。
  我暗地捏了把汗。
  可丁莉莉還繼續發揮她的熱心腸:“你不會是學人減肥吧?你都瘦成那樣了,臉還沒我巴掌大。”
  不等忻怡開口,我就打斷丁莉莉,向她討教一道菜的做法,轉移她的注意力。
  我看見柯忺宇明顯鬆了口氣,回我一個感激的眼神。
  吃過飯,我趕緊拖著忻怡離開柯家。
  一出門,我看見忻怡繃緊的神經終於鬆下來,整個背都佝僂了。
  “這下死心了?”我看著她,“他要結婚了!”
  忻怡點點頭:“是,死心了!我不該來出這個醜!”
  我歎口氣,突然想到柯忺寧,眼睛一亮:“他居然有個雙胞胎弟弟,你不如試試和他弟弟交往一下?”
  忻怡無精打采地看我一眼,然後堅定地說:“不可能!雖然他和柯忺宇長著一樣的麵孔,但我對他絲毫沒感覺。我愛的是他哥哥,我是真的愛他,不是為著一張臉!別把我想得那麽浮淺。我愛他,不是愛一個表麵的、膚淺的皮相。”
  我還不死心:“其實弟弟另有一種氣質,更好。他是從事考古工作的,一定欣賞你的古典氣質和你的古箏!”
  “錦詩,別胡鬧了!不可能!我隻愛柯忺宇!我隻為他心動!我不會為了一張麵孔相同,就去愛另一個人!”忻怡鄙視我的想法。
  我隻得悻悻作罷。
  隔兩日,我突然接到柯忺宇電話,約我和忻怡吃飯。
  “怎麽,回心轉意?覺得忻怡好?”我試探著問。
  柯忺宇不說話,隻輕輕笑。
  “昨天不是還和丁莉莉弄情蜜意?今天又想吊著我們忻怡的胃口?”我有點生氣。
  “見了麵再說好嗎?”柯忺宇支支吾吾。
  想到也許事情會有轉機,我便打電話給忻怡。
  沒想到忻怡恁地沒骨氣,昨天才說要徹底死心,今天柯忺宇一召喚,立即把昨日誓言忘到九霄雲外。
  居然毫不猶豫,便同意了。
  唉……
  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
  當然,在感情麵前,我也是弱者!
  晚上,我們到科華北路的“蜀江春”吃飯。
  這裏是自貢的鹽幫菜,非常辣,但十分爽口。
  這次柯忺宇倒是很會挑地方,就算相對無言,也還可以埋頭苦吃,飽餐一頓。
  我到的時候,忻怡也才下車,時間配合得剛剛好。
  她穿深淺不同的駝色衣服,別有一種自然含蓄的韻味,把她的古典嫻靜氣質,烘托得恰到好處。
  知道搭配衣服了,看來,已經在恢複中,前段時間,整個人不修邊幅,嚇壞旁人。
  可是,這樣打扮,足見還不死心。
  因著柯忺宇主動約她,她唇邊還掛著一個隱隱的淺笑。
  進到餐廳,一眼望去,咦?兩個柯忺宇!
  那柯忺寧也來了!
  他穿薄的開司米毛衣,結實身材隱隱透出來,非常健康誘人。
  穿厚重外套的柯忺寧可沒這樣好的身體。
  這個柯忺寧衣著隨意,可是卻看了讓人覺得十分舒服,可見也是極有品位的人。
  白的柯忺宇,黑的柯忺寧,膚色是兩人最好的區別方法。
  一見柯忺寧,我和柯忺宇臉上那個表情,我便知道柯忺宇的用意。
  哥哥不能要,交給弟弟,肥水倒不肯流進外人田!
  我訕笑,居然思想如此齷齪。
  而忻怡顯然也想到了,表情頓時一沉,看向柯忺宇的眼睛裏全是遮掩不住的嗔怪。
  忻怡更加沉默,坐下來不肯說話,隻是不住偷偷望向柯忺宇。
  弄得柯忺宇倒有幾分尷尬。
  好個柯忺寧,完全視若無睹,氣度更勝一籌,反倒由他落落大方地招呼我們吃飯。
  熱情地介紹各種菜式,經他一推薦,我頓時食指大動,饑腸轆轆,胃口大開。
  很快菜上來,一大桌子,香氣撲鼻。
  忻怡和柯忺宇全都沉默不言語,致力食物。
  苦了我和柯忺寧,為了打破僵局,隻得各自施展看家本領一路說話。
  其實,柯忺寧不算擅長言談之人,但是他所從事的工作,卻為他的敘述平添不少魅力與趣誌。
  從營盤山遺址到三星堆的挖掘工作。
  從小小金色麵具到斑斕玉器、神秘木棺,一一講述開來,竟越來越吸引人。
  連最最沉默的忻怡,也提出問題。
  “考古工作是否枯燥?”忻怡忍不住問。
  “是,有時候極之枯燥,但把一個陶罐碎片從土中取出,清掃幹淨,拚湊起來,也要數天,沒有耐心,萬萬完不成。”
  “那麽可有趣味?”我也提問。
  “當然有,我們永遠在探索未知的曆史。”柯忺寧這樣答。
  “最難忘經曆是什麽?”
  “難忘的太多,全都曆曆在目。每開一次棺,都讓人思緒萬千。”柯忺寧雙目含蓄平和,一如學者。
  “最使我震撼的是,一次挖掘一漢朝夫妻合葬墓,一開棺,館中兩具枯骨已經腐化,但是卻緊緊抱在一起,骨骼交錯在一起,我們怎麽努力都不能把他們分開,隻得逐件骨骼一一揀出。分明是其中一方先死,另一方抱著殉葬的決心,抱牢對方,一同下葬。生前意誌多麽堅定,抱得那樣牢固,連死了化成枯骨,我們也不能分開。後來,我們發現那墓誌銘上刻著‘不能同生,但能同穴’。我們全都欷歔不已,原來真有愛情這回事。隻教人生死相許,竟由兩個死去千年的古人來向我們演繹。”柯忺宇娓娓訴說,平靜語調,卻讓人聽得分外蕩氣回腸。
  我看見忻怡眼底的震撼。
  “考古工作是否需要體力?”我指著柯忺寧古銅色皮膚問。
  “當然,日曬雨淋是家常便飯。發覺營盤山遺址時,那個夏日,每日在太陽下暴曬足8個小時,皮膚像蠶一樣褪了一層又一層。”柯忺寧露著白色牙齒笑,笑容明朗,有儒雅柯忺宇不能比擬的活力。
  整個晚上,我們都圍繞柯忺寧的工作展開話題,我們提問,他回答。
  席間氣氛居然十分融洽,而且熱烈。
  連忻怡一直顰著的眉都展開了。
  臨別時,大家居然有點感歎時間過得太快。
  可口的食物、有趣的話題居然讓這頓飯十分愉快。
  吃晚完飯,柯忺宇說他沒開車,於是我們都坐了柯忺寧的車。
  柯忺寧開一輛破舊的吉普車,看外觀簡直破爛陳舊。
  可是居然有很好的音箱,放的居然是忻怡喜歡的“平沙落雁”和“梧葉舞秋風”。
  我簡直差點暈倒。
  吉普車上聽古箏曲?
  柯忺寧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忙解釋:“我們常常在野外工作,山泉相伴,聽古箏是絕妙的匹配。不過城市喧囂,不適合聽這麽雅靜的音樂。”
  接著柯忺寧把音樂關掉。
  可是這倒引起了忻怡的興趣:“你居然聽古箏?現在很少年輕人喜歡聽這個了!”
  柯忺寧笑笑,很隨意地說:“我們的工作是考古,一切古舊的東西都能引起我的興趣。”
  “喜歡哪種古箏曲?我喜歡《長門怨》。”忻怡沉吟片刻問。
  柯忺寧豪氣地說:“那太哀怨纏綿,我不喜歡。《陽春》、《白雪》我也不喜歡,太風雅。我喜歡《高山流水》、《秦王破陣子》、《平沙落雁》、《滄海龍吟》、《列子禦風》這一類的,古箏也可以豪氣悲壯、鏗鏘有力!”
  忻怡低下頭淺淺笑。
  “怎麽,你也喜歡古箏?”柯忺寧有點詫異。
  我忍不住說:“忻怡從小就玩古箏,現在是音樂學院教古箏的老師!”
  柯忺寧立即揚聲道:“我可是在魯班門前弄斧了?”
  “嗬嗬,不過是工作而已,算不得數!”忻怡一貫謙虛。
  “改天有空,一定聽你親手彈一曲,我一定在沐浴焚香後才登門!”柯忺寧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好,很少有人願意聽我彈琴呢,錦詩她們一貫說我附庸風雅,製造噪音!”忻怡也笑了。
  “對對對,我們都是焚琴煮鶴的俗人!”我笑著捶她。
  “嗬嗬,忻怡那你就不要對牛彈琴了,你要找知音啊!”柯忺宇插嘴說。
  嗬嗬,一語雙關。
  忻怡立即顰起了眉頭,剛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下車時,忻怡連頭都沒回。
  我倒看見柯忺寧目送她的背影。
  回家,我打電話給忻怡。
  “怎麽樣?心情突然壞了?”我問她。
  “是!他居然想把我推給他弟弟!”忻怡滿腔怨氣。
  “可是,弟弟明顯比哥哥還技高一籌,雖然模樣一樣,但品位、質素、氣度都勝出許多。他更男人!”我細數弟弟的好處給忻怡聽,希望她不要食古不化,錯失良緣。
  “不,他不是那個讓我心動的人!條件好的男人很多,可是讓我心動的隻有這一個!錦詩,我並不以貌取人!”忻怡倔強的說。
  “可是弟弟與你更投契!”我繼續遊說。
  “是,我承認,可以與他做朋友,但是愛,隻能給哥哥!”忻怡悠悠說:“自我上中學起,那個晨曦中的操場邊,我便付出我的感情,不能再收回交給其他人了!”
  我暗自歎口氣,這傻丫頭,還真執著。
  晚上,我興致勃勃地把柯忺寧的事情講給誌謙聽。
  他又皺起眉頭:“錦詩,什麽時候你才能管得住自己不管閑事?”
  我嘟嘟嘴,沒說話。
  “錦詩,一個人的感情,由她自己做主,旁人最好做觀棋不語的君子,別用自己的好惡去影響別人。”誌謙又開始叨念我。
  我趕緊走開。
  可是誌謙忘了,旁觀者清這個道理。
  也許,生活就像一部洗衣機,任何東西放進去,都會被絞成一團,糾纏不清,旁觀者、當局者,統統都稀裏糊塗。
  翌日上班,剛到辦公室,便覺得氣氛有些異樣。
  值夜班的王醫生異常疲憊,眼睛裏全是血絲。但他仍然口氣平淡地與我做正常交接,無非是又多了兩床病人。
  最後,他突然叮囑:“三十二床,昨晚心力衰竭,搶救了一整夜無效,可能過不了今天,是大限了。”
  我心裏要頓一下,才能反應過來,三十二床是張靜初。
  突然悲從中來。
  是,我應該像王醫生一般淡定從容,這麽些年,住進來,再也走不出去的病人也見多了,我也以為自己可以從容應對,但是這一次,還是禁不住心裏一顫。
  我深吸一口氣,壓抑著紛亂的思緒,讓自己強自鎮定下來。
  我麻木地按例巡房。
  最後,才到重症監護室。
  隔著玻璃門,我竟不敢走進去。
  張靜初散亂的黑發襯得雪白枕頭上的麵孔更加蒼白沒有血色,整張臉都顯出淡青紫色。
  她已必須靠呼吸機維持最後的生機。
  可是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靜淡定,雙眼澄明。
  我想這一刻她的心中也是同樣一片澄明吧?
  駱子俊紅著眼睛,頭發淩亂,下巴上全是青色胡渣,他緊緊握住張靜初的手,反複在她耳邊低語。
  她已無力說話,但仍然用眼神回複他的低語。
  “梁醫生,怎麽不進去?”小張催我。
  我不得不推門進去。
  看見我,駱子俊啞著聲音說:“梁醫生,救救她!”
  我沒說話,與張靜初對視一眼。
  她的眼睛明朗而坦然,我知道她已經感覺到自己快要走了。
  我隻得例行公事,為她簡單檢查了身體。
  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何況我這個資質平庸的小醫生?
  我無奈地對駱子俊搖搖頭,輕輕說:“多陪陪她。”
  然後轉身對小張說:“通知她父母來。”
  駱子俊要愣一愣才能反應過來,隨即眼淚湧出。
  我突然發現,世界上,最難做的事情,原來是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不能做!
  我為自己的無能為力羞愧。
  駱子俊撲過去,再次握住張靜初的手,握得那樣緊,兩個人的指節都泛白了。
  唉,也不是沒有感情的,隻是這感情經不住考驗而已。
  我幽幽想,竟然不忍再看下去。
  自顧自推開監護室的門,疾步走出去。
  一個上午坐在辦公室,居然魂不守舍。
  快午飯時刻,小張、小林竟然齊齊奔進來:“梁醫生,張靜初不行了!”
  我霍一聲站起來,飛速奔進監護室。
  張靜初的父母倒比駱子俊顯得鎮定,也許他們從擁有這個女兒開始,就已經做好了迎接這一天的準備。
  隻是,母親已經悲傷得無法站立,隻坐在女兒身邊,不住流淚,而父親緊緊抱著妻子,也是一臉淚水。
  駱子俊更是早已泣不成聲,鼻涕、口水一路淌下來,雙眼一寸不離地望著張靜初,眼睛裏是絕望的疼痛。
  張靜初也望著他,目光裏全是安慰和憐惜。
  這一刻,倒成了她來安慰他。
  見我進來,她突然用眼睛望著我,動了動嘴唇。
  我明白她的意思,強作鎮定地走過去,把她的呼吸罩取下來,讓她說話。
  她的麵孔漲得更紫。
  她已經虛弱地連發出聲音都困難了,但她還是滿含歉意地對父母說:“別傷心,對不起!”
  說完,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她的母親立即伏到她父親懷中,失聲哭了起來。
  要休息很久,,她才有力氣再開口,在她,已經用盡最後力氣,可是聽在我們耳朵裏,這聲音不過是遊絲。
  她看牢駱子俊:“我知道你愛我。好好生活,忘記我!”
  駱子俊拚命搖頭,用力抱住她,他的眼淚全數落在她的臉上。
  突然,她的眼睛裏充滿了留戀和不舍。
  她輕輕動了動嘴唇,可是已經不能再發出聲音,但是,我們都清晰地分辨出,那是“我愛你”三個字。
  駱子俊摟住她,拚命說:“我愛你,靜初,我愛你,別走,別離開我!”
  張靜初戀戀地望著他,嘴唇輕輕抖動,喉嚨發出“咯咯”聲,呼吸減弱,雙目中光芒漸暗。隨即瞳孔擴散。
  我稍微一檢查,便知道,她已經離開,帶著隻有她和我知道的秘密。
  她臨死,也不肯讓自己愛著的男人,知道她已經知道他負了她!
  她臨死,也幫著他維護他的謊言。
  也許,此刻她的靈魂已經脫離孱弱的身體,浮遊在上空,靜靜地看著我們,用她那雙洞悉一切、安靜澄明的眼睛。
  可是駱子俊還渾然不覺,不斷說:“別走,靜初,我愛你!”
  然後拚命吻她的眼睛、嘴唇、麵頰……
  這些吻一定滾燙,可是已經不能暖回她漸冷的嘴唇。
  為什麽這麽多的吻,非要帶著淚,在當事人已經感覺不到的時候送出?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輕輕說:“她已經走了!”
  “不!她的麵頰,她的手指都還柔軟有溫度!”駱子俊低低喊,不肯相信靜初真的已經與他成為兩個世界的人。
  我不忍再看,撇過頭,衝出門。
  身後是一片嗚咽的哭聲,放肆的、絕決的、悲痛的、錐心的哭聲,並不能再挽回這個有著尖尖下頜的女孩。
  從此,她的世界一片澄靜。
  坐到辦公室,發呆良久。
  半晌才發現麵頰濕濡,要到這時才知道難過。
  張靜初的父母,此刻的難過,還在後頭。
  親人離世的時候,當時雖然覺得悲痛,但是並不會錐心刺骨。要多過幾日,才反應過來,才會真正悲傷心痛。
  也許,半夜裏,會覺得她突然回來!
  更也許,恍惚中,她就坐在對麵,對牢自己沉靜的笑。
  那個時候,才知道她已經真正永遠離開,不再回來。
  就像突然被極其鋒利的刀子劃破手指,要過片刻,才知道疼痛,才明白十指連心。
  隱隱聽見門外一群小護士感歎駱子俊的癡情:“哭得那樣傷心,可見是真愛了!”
  也許,駱子俊真的愛她吧,隻是這愛沒有強大到忠貞、包容以及持久。
  他的眼淚也是真實的,隻是軟弱無力。
  畢竟,他的背叛還是深深傷害了她。
  可是,她卻在生命的最後還維護著他,到底是她愛他,多過他愛她!
  但,也許所有的愛,都是自私的、脆弱的。
  他不願再照顧她,厭倦她,尋找新的、不費心就可以輕鬆得到的感情,不是不自私的。
  她明明可以坦然放手,卻還是糾纏著不肯放棄,就連最後幫他維護謊言,也許,為的也隻是留給他一個最美好的回憶,也不是不自私的。
  她要他心中永遠都有她,想到她的時候,全是她的好。
  她不要撕破真相的猙獰與殘忍。
  她要她的愛情有個淒美的句號。
  好容易熬到下班,我發現自己整張臉都蒙著一層灰,像極運程暗淡,身心都不健康的人。
  連走路,腳步都是虛浮的,踏在地上都似不真實。
  走到梅林,我又看見駱子俊。
  他緊緊抱著馬尾巴,眼淚鼻涕全數揩到她橙色外套上。
  她輕輕低語安慰他,神情間一些鬆弛,也有一些尷尬,更添一分疲憊。
  也許她也累了,在這折磨人的三角關係裏。
  終於張靜初離開了,她可以完完全全擁有他,她終於可以鬆一口氣。
  可是,不是不尷尬的,安慰著為另一個女人哭泣的,自己的男友。
  可是他看不見,他隻顧埋頭表演他的傷心,訴說他對張靜初的不舍與愧疚。
  她臉上突然有一抹不耐煩,隻一瞬,很快消失。
  她也快到了忍耐的極限了吧?
  我突然覺得這個馬尾巴,也有豁達胸襟,或者也有一流演技,也並不似我看見的那般快樂。
  她也是他的女友,他卻天天名正言順,堂皇地伺候、守護著另一個女人。
  在另一個女人處累了,再找到她,靠一靠,休憩片刻。
  她還不能有微詞,否則別人會說她,恁地不懂事,沒同情心,與將死之人爭奪男友。
  現在張靜初終於走了。
  她還得忍耐著,讓他哭泣,表演他的悲傷和癡情。
  她還得充當愛心大使,安慰他、包容他,撫平他自另一個女人處得到的傷痛。
  多麽累,多麽不值得!
  誰說第三者就是贏家?
  也許午夜夢回,他叫的還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她稍有不好,他便會那她與另一個女人比較。
  最最可怕,她永遠比不過她,因為人一旦死了,留給當事人回憶裏所有的記憶,都會自動過濾,剩下的全是她的好。
  怎麽可能贏?
  而駱子俊,因為最終背棄了張靜初,心中恒久會背負愧疚。
  畢竟人生不會有很多個8年,她牢牢占據了他最好時光的那8年回憶。
  他會時時想起她的好,他的快樂也不會徹底,不會通透。
  盡管她離開了,但他永遠都背著她,不可能真正放下。
  這三個人,分明都輸得一敗塗地!
  也許,唯一好過的是張靜初。
  反正她已經到另一個世界,紅塵俗世,愛恨情仇,統統已經與她無關了!
  回到家,整個人似虛脫了一般。
  誌謙居然還沒回家,我打電話給他,他極端不耐煩:“加班,忙著呢!”
  也不等我回應,便將電話掛斷。
  我握著聽筒,怔怔對著白色的牆壁發呆,眼淚似斷線的珍珠落下來,滾燙的,但隨即便被這冰冷的空氣同化。
  原來,生命、愛情都那麽脆弱!
  兩樣都不可以自己做主。
  出疹、感冒、發燒、咳嗽甚至生癌,都由不得你!
  愛情同樣,愛人、被愛、不愛、背叛、遺棄,也不由你!
  時間、死亡,樣樣都能奪人所愛!
  也難怪,如此脆弱的肉身,怎麽可能蘊藏堅貞強悍的愛情?
  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覺得此刻,自己像個溺在水中的人,再不抓根稻草就會沉淪。
  我撥了餘紹明的電話。
  他開車到樓下接我,我們一起吃飯!
  整個過程,我都沉默著沒有說話。
  似乎知道我心情不好,他竟然也沒有作聲,隻是默默照顧我,為我盛飯,夾菜、舀湯。體貼而溫柔,這一份默默的關懷讓我很感動。
  想到誌謙對我的忽視,眼淚又不爭氣地滾出來,一顆一顆掉進碗裏,把碗裏的湯砸出一個個小小漣漪。
  這漣漪就像我和誌謙的感情,逐漸也會歸於平靜,甚至消失。
  “錦詩,怎麽哭啦?是不是覺得湯沒味道?”餘紹明溫柔地問,小心翼翼,生怕驚嚇到我。
  “啊?”這個餘紹明真是莫名其妙,我哭了關湯什麽事?“別哭,如果覺得湯味道淡了,也不用猛往裏麵放眼淚啊,我們讓老板拿點鹽過來就可以解決了!實在不用把眼淚都施展出來!”餘紹明一副商量的口氣。
  我忍不住破涕為笑!
  我知道,他是想哄我開心。
  我給他這個麵子!
  有人哄,一定要立即見好就收,否則下次再哭,誰也不會理你啦!
  吃過飯,我們到“左翼”喝咖啡。
  生活就如這咖啡一樣,看起來滴滴香濃,其實,苦澀無邊,任憑我們加再多糖和奶,甚至連酒也派上,還是壓不住那苦味,連回味都是酸的、澀的。
  我情緒異常低落!
  “紹明,到底做醫生有什麽好?稍微難一點的病我們就束手無策!”我對牢他。
  他輕輕呷一口咖啡:“如果沒有醫生,那麽任何小病都可以讓人喪命!這個你應該很清楚!”
  “唉,可是,麵對質問,我不能這樣向病人和家屬解釋啊!”我歎口氣。
  “還在為張靜初的事情鬱悶?”他望著我,眼睛如深黑色咖啡一般,鎮定而沉澱。
  “是,我親眼看著她斷氣!她喉中咯咯作響時,我的心都揪在一起了。”我歎一口更長的氣。
  “你不是第一次看見病人離世!”餘紹明無奈地笑了,“並不是每個病人離開你都會這樣難過,否則你早崩潰了!在你心裏她和別的病人不同吧?”
  我終於忍不住,將張靜初的秘密全部告訴他,想到靜初萬分不舍地望著駱子俊,咽下最後一口氣,我的眼睛又有點潮。
  餘紹明也聽得直歎氣。
  我悠悠說:“生活苦悶,工作讓人壓抑,我一到辦公室,看到那些白色的牆壁、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病床,那些臉色比床單還白的病人,我就喘不過氣,心裏像壓了塊千斤大石。這種厭倦抑鬱的情緒,連下班後,也會帶回家中。我覺得我都快不會笑了!我真怕病人那種死亡般灰敗的臉色,會轉移蔓延到我臉上!”我摸著臉頰,垂下頭。
  餘紹明沉吟片刻,突然很認真地說:“怎樣才能讓你開心起來?”
  我輕輕地,半開玩笑,半向往地說:“離開這裏,你帶我走。我們私奔!像司馬相如和卓文君!”
  他愣了,但很快他說:“好,我帶你走!”
  我突然笑起來,帶我走?怎麽可能?他7年的女友怎麽辦?他的工作怎麽辦?
  我心裏的聲音越加怯懦,誌謙怎麽辦?我怎麽辦?
  餘紹明笑起來,眼睛裏有閃亮的星星:“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帶你離開,但是我能帶你暫時離開!”
  我望著他,一臉霧水。
  “我們一起休個短假,暫時離開醫院!反正今年快結束了,我們都還沒休過年假。我們一起出去旅行,怎麽樣?”餘紹明看著我!
  “啊,休假,是有點誘惑!”我笑望著他,“去哪裏呢?”
  “海南!那裏有藍天白雲,溫暖清風,燦爛陽光,甘甜椰汁,碧海遠帆,金色沙灘……”他細細說著。
  一下就把寒冷蕭瑟的成都比了下去。
  我有點神往,心動了動。
  看著窗外淒清陰冷的街道,我想起誌謙。
  不,我和餘紹明彼此渴望對方的身體良久,早就想跨過那淺淺雷池,不過一直強自隱忍。
  一旦身處異地,那樣浪漫美麗的地方,我們一定會忍不住填平那雷池,或者在上麵搭一座橋!
  光想像,我已經感覺有熱流自小腹處升起!
  我嚇了一跳,趕緊對著餘紹明猛搖頭:“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你怕什麽?”他看著我。
  “怕……總之不行!”我支吾著不肯說。
  他突然壞壞笑:“怕我?嗯……”
  我臉一下漲紅。
  他放聲大笑,笑得我又羞又惱,忍不住伸手捶他。
  心情突然好起來!
  晚一點,餘紹明送我回家。
  誌謙已經在家裏了,還是死死對著他的電腦。
  我真不明白他,上班對著電腦,下班也對著電腦,他怎麽就不覺得煩?
  要是我,上班、下班都對牢愁眉苦臉的病人,早已崩潰。
  唉,也許,誌謙覺得對著我比對著電腦更煩吧!
  我突然想到餘紹明的提議,連忙蹭到他麵前:“誌謙,你請假,和我去旅行吧?”
  他頭也不抬:“不行,太忙!”
  “你不是還有年假沒休嗎?我們一起去三亞,曬曬太陽,在沙灘上散散步,多好!”我遊說他。
  “沒興趣!”他從鼻子裏哼出三個字。
  我繼續遊說他:“成都多冷啊,你已經很久沒和我去旅行過了……”
  “你煩不煩啊?都說請不了假!”他突然提高聲線,十分不耐煩地吼我。
  “那我自己去!”我故意賭氣說。
  “行,你去哪裏都行,隻要別煩著我!”他似乎已經到忍耐的極限。
  “陳誌謙,你到底還跟不跟我過!你這是什麽態度!”我也火了!
  “你是不是更年期提前到了?明天到你們醫院檢查檢查?一天到晚沒事兒找事兒!”他的眼睛還是不肯從電腦上移開,手裏甚至還在擺弄鼠標,修改一個圖形。
  “你太過分了!”我也大聲回敬他。
  “我怎麽過分啦?是你一回家就找我吵架!我今天本來加班,想到你在家等我,特地把工作拿回家做,想一邊工作一邊陪你,你自己跑去玩了。還好意思一回家就找我吵架!”他終於把眼睛放到我身上,那目光竟然有說不出的厭惡,似乎我是黏在他飯碗上的一隻蒼蠅。
  “我不稀罕你一邊工作一邊陪我!你工作的時候,我跟你說句話,你都嫌煩!你眼裏根本就沒我!”我也衝他吼。
  他輕蔑地看我兩眼:“算了,跟你永遠有理說不清!”然後繼續做他的事情。
  我終於忍不住說:“你不陪我去海南,我找別人陪!”
  他不屑一顧:“行啊,隻要你找得到人陪,愛找誰找誰去!反正我沒時間!”
  我頓時連衝他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立在那裏,如同被抽了氣的皮球。
  我坐到沙發上,突然想豁出去,陳誌謙你不仁,我不義。是你逼我的,別怪我對不住你!
  我坐在誌謙的身後,給餘紹明發短信:“我同意和你去海南,這周五就走!”
  很快,餘紹明的短信就回過來:“好!我保證讓你忘掉一切煩惱!”
  對,陳誌謙,你就是我最大的煩惱,我要忘掉你!
  徹底忘掉!
  我覺得這一刻,我的表情一定是猙獰可怕的,比青麵獠牙還恐怖陰森!
  可惜,陳誌謙看不到,他的心神都在他的電腦上!
  等我從海南回來,我一定把他的電腦砸了!
  我狠狠地想!
  然後,一邊想著各種報複他的歹毒招數,一邊沐浴,上床倒頭就睡!
  夢裏,我把誌謙的電腦劈成兩半!
  誌謙一怒之下,把我劈成兩半!
  我看見被分成兩半的我,驚恐而不置信地看著誌謙,他卻不屑一顧,轉身走掉。
  我嚇出一身冷汗,尖叫出聲,終於掙紮醒來!
  睡在旁邊的誌謙被我驚醒:“怎麽啦?”
  我瞪圓眼睛,把夢告訴他。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然後吻了吻我的額頭:“傻瓜,一天到晚胡思亂想!快睡吧,真能折騰,睡覺都不讓我安寧!”
  然後,他自顧自握住我的手,把我的頭按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然後繼續熟睡。
  我實在太困,來不及多想,一靠在他的肩膀,聞到他頸窩中熟悉的味道,立時三刻又做夢了!
  真沒出息!
  我和餘紹明的事情,我始終沒有透露!
  不是我不相信好友,而是秘密還是自己守著穩當點,免得有一日翻臉,成為割斷友情的利刃。
  利益當頭,別相信這世上有真正肯為你守口如瓶的人,秘密還是爛在自己肚子裏妥當,大不了長胖一點,求個安心。
  不過璽彤可能隱約知道我發生了什麽,但是她也不追問,她不問,我更不會主動交代。
  忻怡成日活在自己的情緒裏,哪裏兼顧得到我的變化?
  我一個勁兒說誌謙的不是,璽彤和忻怡居然還一臉羨慕:“看,多好,有個可以屬於自己的男人可以抱怨,一點點缺點都可以無限放大,四處申訴!”
  我頓時啞口。
  是,和她們比,我幸運很多!
  我趕緊轉移話題:“璽彤,範舟還纏著你嗎?”
  璽彤苦笑:“我都快被他纏得換電話號碼了!什麽絕情的話都說過了!他還是每日打電話給我,下班守在我公司門口!不知道的人還當我鐵石心腸,絕情寡意呢!”
  “也許他是真的對你動了感情吧!”忻怡幽幽歎口氣。
  “不,他是希望生活中有人能免費為他提供豔遇,而且不用花錢,車子、房子、道具統統由我提供,他隻需享受,好好扮演豔情劇男主角即可。順便傾吐對家中黃臉妻的不滿,他怎麽舍得放手?這樣天上掉下來的免費大餐,換了我也不肯輕易放棄!”璽彤滿口嘲諷!
  “可是,當初,明明你也很投入,怎麽此刻可以如此清醒?”我驚異地問她。
  璽彤自己也愣一下,然後怔怔說:“是啊!好得真快。當初也是真心愛他,希望與他有美好結局!”
  璽彤眼睛望著遠處,思量半天,費力地說:“奇怪,我也愛過很多次了!很多時候,當時覺得很愛很愛,極之心動,也轟轟烈烈,纏綿悱惻過。心想:這該是真愛了吧。可是一旦過去,再回頭思量,又覺得不那麽愛了!連那段戀情,也好像隻有開頭和結局,中間那一段,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多麽奇特!”
  “到底什麽是真愛?”璽彤望著我們,“刻骨銘心?刹那永恒?還是天長地久?我怎麽覺得我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每一段戀情過後,我尚有餘力自我修複,尚能過段時間繼續戰鬥,繼續投入享受愛情?我沒有為情傷、為情疾、為情死?難道我不曾真正愛過?”璽彤神情瞬間迷惘低落,整個人陷進沙發裏。
  我歎口氣:“我想我是真正愛誌謙的吧,可是有什麽用呢?真愛也抵擋不過時間的消磨,彼此要麽互相傷害,要麽當對方透明。完全漠不關心了!而且,我那樣愛他,還是抵擋不住外界誘惑,是我不夠忠貞?不夠堅定?還是愛得不夠深?我自己也琢磨不透自己!我又恨誌謙,又恨自己。”
  是,我其實一直煎熬自己的心,已經炸得焦黑了,還不肯死心!
  璽彤和忻怡沉默不語,這一刻誰也顧不得誰,誰也不能為誰解答難題。
  過良久,忻怡終於說:“弟弟一直約會我呢!我拒絕了很多次!”
  “完全對弟弟不感興趣?”我忍不住問。
  “其實,他個性更鮮明、開朗。和他在一起十分舒服,但是我找不到那種心動的感覺!其實我知道他對我有很大好感,我也覺得他很多方麵其實比哥哥更有吸引力。隻是我怎麽能那樣癡癡戀慕哥哥,轉過頭,就去和弟弟好?多麽荒謬!會被人恥笑的!”忻怡忍不住呻吟:“為什麽要讓我先遇見哥哥,白白暗戀了他那麽多年,才發現原來他有個弟弟更適合我?”
  “老天總喜歡捉弄我!”忻怡大聲抱怨!
  璽彤笑了起來,輕輕說:“不,老天喜歡捉弄每一個人!老天多麽像個作家,我們都是劇中人,所有劇情都由他一手安排,愛恨情仇,生老病死,什麽時候出場,什麽時候退場,什麽時候歡欣,什麽時候飲泣,什麽時候來段豔遇,什麽時候飛來橫禍……統統都由他安排!我們全都無力反抗,且懵懂無知,必須承受!”
  我忍不住笑:“是,難怪如此多人想當作家!可以安排劇中人命運呢!”
  忻怡狠狠說:“我的這幕戲,特別荒唐搞笑,老天一定已經看得哈哈大笑。”
  璽彤望著她:“不,也許隻你的這一幕是喜劇,我的是悲劇,錦詩的是正劇。”
  我打斷璽彤的話:“算了算了,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在演一出荒唐的鬧劇。”
  誰說不是呢?再轟轟烈烈的愛情,過了30年來,也許都會變成一段荒唐的鬧劇!
  也許,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喜交錯的鬧劇!
  送走璽彤和忻怡,誌謙還沒回家。
  房間裏顯得異常空洞冷清,靜得連回聲都快有了!
  我蜷縮在沙發上,覺得寂寞無邊,這種孤單的感覺,任憑再強大的人也無法抵擋,何況我原本就脆弱的感情和懦弱的心靈?
  不過,再寂寞,勞累整日,還是漸漸睡著。
  夢中被人搖醒:“錦詩,怎麽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睜開眼睛,是誌謙,看看表,已經淩晨2點。
  我沒作聲,默默上床,繼續埋頭苦睡。
  生活已經夠煩,我不想和他吵架,讓自己煩上加煩。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男人要晚歸,統統不是我能做主的!何必半夜爭執,傷神費力!
  我突然覺得,我連與他爭執,抗爭的力氣都沒有了。
  也許哀莫大於心死吧!
  翌日,我十分沉著地請假。
  隻覺得心已經麻木,也許這趟旅行將徹底改變我和誌謙的生活。
  也許我將失去他,他也將失去我。
  也許,這也不過是一趟普通的旅行。
  普通?背著自己的男人和別人的男人旅行?
  我嘲笑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
  中午在食堂吃飯,餘紹明將機票交到我手中。
  奇怪,那單薄的機票竟然似有千斤重。
  我拿著它,竟然手略微發抖。
  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我的道德觀念強加給它的重量。
  我故意忽略它,使自己放鬆!
  已經箭在弦,發不發,哪裏由得我?
  可是,一整天都心緒不寧,總是做錯事情。
  打翻了一杯水,走錯病房,喊錯護士名字,開錯藥單,甚至,打給誌謙的電話,也撥成了餘紹明的……
  幸虧,掩飾過去。
  可是,內心裏還是知道自己窘迫無比。
  女人就是這樣,成日幻想,渴望激情、豔遇,渴望堅強臂膀的擁抱、純熟熱辣的親吻、完美激情的性愛。
  但多數敢想不敢做。
  真有機會擺在眼前又忐忑,猶豫,充滿罪惡感。
  此刻我心裏也有罪惡感,但是我拚命回憶誌謙對我的冷漠,來回擊這負疚感。
  晚上,誌謙又很晚回來。
  我問他是不是加班,他倒坦白,說與朋友聚會聊天。
  我惴惴不安地告訴他我明天要去旅行,他也隻淡淡囑咐我小心安全。
  甚至不問我和誰去!
  本來我已經豁出去,如果他問,我就老實回答,然後與他攤牌,看他反應,決定去留。
  可是他的冷淡倒成全了我,徹底讓我下了決心。
  本來箭隻搭上弦,他施了力,讓它射出去……
  早上6點過的飛機,我出門時,誌謙甚至眼睛都不舍得睜開。
  完全目中無人。
  我又氣又惱,迷迷糊糊離開家門。
  坐上飛機,我還覺得猶在夢中。
  我就這樣離開了誌謙,我會因此失去他嗎?
  我胡亂地想著。
  餘紹明溫柔地握住我的手,同時也感覺到我的不安:“怎麽?不習慣坐飛機?”
  我慌忙掩飾:“是啊,有恐機症!”
  他笑著刮了刮我的鼻子:“真像個小孩!”
  然後用力抱了抱我,試圖讓我覺得安全。旁邊一位中年婦女羨慕地望著我,似乎覺得這麽英俊的男友,如此體貼我,我應該覺得幸福萬分!
  我也覺得我該慶幸。
  也許世上所有的好情人,都是別人的壞老公。
  我看著他,我想知道,此刻他有沒有想起他的女友,有沒有和我一樣的矛盾和掙紮。
  可是,他一直那麽熨帖好看地笑著,讓人一點端倪和異樣都看不出來。
  我歎口氣:“梁錦詩,箭已發,你還奢望它拐彎不成?”
  還是安心地享受這難得的假期吧!
  “錦詩,既來之,則安之!”餘紹明對我展開一個鼓勵安慰的笑容!
  哦,原來他早已洞悉一切,又或是,根本他也如此,這話說給我聽,也說給他自己聽!
  我突然釋懷。
  有如此英俊男伴,溫柔體貼,多少女人羨慕還來不及。
  我何必傷春悲秋,辜負良辰美景,碧海晴空?
  整個人豁然輕鬆!
  我對餘紹明笑笑,反手握住他的手,看著他迷人的笑容,我覺得他英俊得讓人頭暈目眩,的確是平凡陳誌謙不可比擬的。
  連見慣市麵的空中小姐經過,也要多看他兩眼。
  我有些得意。
  美麗的女伴能滿足男人的虛榮心,英俊的男人也有相同作用!
  一下飛機,我倆都奔進洗手間,換掉厚重冬裝。
  我們將從沉悶陰寒的冬季,進入一個溫暖燦爛的夏季。
  我的心情奇跡般晴朗起來。
  也許那萬裏晴空的確可以感染人的心情。
  餘紹明用力握住我的手,生怕我走失似的。
  人群中,穿白襯衫、牛仔褲的餘紹明分外英俊逼人,自有一種過人的瀟灑不羈的氣質。
  我發現很多人側目看他。
  其中也有不少人羨慕地看我,當然這些目光都是我的同性送給我的。
  她們的目光裏還有些別樣的東西,這平凡女子如何吸引住這高大出色的男性?
  我微笑。
  我也不知道怎麽吸引住他。
  走出機場,一股熱浪襲來,空氣裏有著濃厚的鹹濕的腥味。
  我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氣,碧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兩旁熱帶風情的植物茂盛蓬勃。整個人立即有了放假的感覺,一下放鬆起來,心情也愉悅而輕盈了。
  我和餘紹明深深對望一眼。
  他突然低下頭吻我,他的嘴唇柔軟得讓我即刻心跳加速。
  他攬著我的腰上了出租車,直奔喜來登酒店。
  我靠著他,他的肩膀寬闊厚實,十分舒服,是每個女人夢想中的肩膀。
  金色的陽光一縷縷透過樹陰照下來,泛白的馬路沿著碧藍的海一直延伸,似乎海有多長,這馬路便有多長,幸福似乎刹那間變成唾手可得的東西,而且是可以無窮無盡的。
  開車的司機不斷從倒車鏡裏看我們。
  這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一邊嚼著檳榔一邊嘿嘿地笑,終於他忍不住問我們:“你們是來度蜜月的吧!”
  我們都沒出聲,不約而同對望了一眼。
  是,我們都希望這個假期甜膩如蜂蜜,雖然不是“蜜月”,但也是個甜蜜周末吧!
  從上車,到下車,餘紹明一直緊緊將手扣在我腰際,我也緊緊摟著他的腰,我們看起來是那麽親密無間,如同所有前來享受愛情、陽光、海灘的情侶一樣。
  直到進入酒店。
  酒店的花園異常美麗,全是熱帶植物,茂盛而濃密,綠葉滴翠,繁花似錦,姹紫嫣紅。
  花園裏的遊泳池內,有穿著豔麗比基尼的洋妞在戲水,笑聲爽朗。
  穿過酒店風情萬種的落地長窗,我們走到酒店前台。
  很自然,餘紹明隻定了一間客房,為避免我尷尬,他讓我坐在大堂沙發裏等待。
  那沙發一坐人便陷下去,立即慵懶,不願再思考任何問題。
  此刻我心跳加速,也不能思考任何問題。
  看著前台,餘紹明挺拔頎長的背影,隻覺姿勢無比瀟灑自然,連辦理手續的小姐都送上最具親和力的笑容,還不時斜過眼睛瞄我。
  是,我如此幸運,竟然被如此英俊的男人垂青!
  想到晚上住在一起,醫院黑暗角落中種種纏綿景象,全都一股腦出現眼前。
  我有刹那失神,但覺喉頭發幹,膝頭發軟,心裏一陣陣心虛。
  直到餘紹明走過來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我還覺得腳步有點虛浮。
  服務生將我們送進客房,便自動為我們關上門。
  容不得我片刻思考,我的唇便被堵住,整個人被他的雙臂用力箍住,緊緊壓在懷中。
  直吻得我大腦缺氧,全身虛脫地掛在他身上,餘紹明才放開我,然後輕輕舔了舔嘴唇,壞壞地笑望著我。
  我簡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巫師的法器,可以瞬間讓我放棄所有抵抗,陷入情欲當中。
  我連忙左顧右盼,這才發現,房間的長窗正對著海,碧藍的天空與純淨的海水融合在一起,雪白沙灘,在陽光下泛著銀光。
  我頓時心馳神往,開心地叫起來。
  這一刻,成都所有的人、所有的煩惱都被我拋到腦後。
  我像個孩子一樣興奮起來,吵嚷著要換衣服去遊泳。
  餘紹明溫柔地欣然同意。
  我趕緊衝到浴室換泳衣。
  雖然曾經和他也無比親密,就差衝破最後防線,甚至想像過無數次衝破最後防線的情景,但是我還是沒有勇氣在他麵前寬衣解帶。
  我帶了一套兩截式泳衣,是無比嬌豔的玫瑰色,襯得我久不見陽光的皮膚雪白,鏡子裏,我顧影自盼,居然也覺得膚如凝脂、細滑緊密。
  穿兩截式泳衣,最忌諱有小肚腩。
  我仔細觀察鏡中的自己,小腹平滑而且緊致,雙腿筆直修長。
  我滿足地歎口氣,差點淚盈於睫,老天對我不薄,以我如此高齡,還能有如此身材,真是夠眷顧我了,不然我怎敢與餘君這樣出色人才走在一起?
  我再不敢怪老天不公了!
  我連忙往身上塗60倍的高效防水防曬霜。
  女人真是矛盾,期望沐浴陽光,又害怕陽光帶來的負麵效果,喑啞皮膚、褐色的雀斑、細密的皺紋。
  簡直如同對待愛情一般,渴望愛情的美好,又害怕戀愛帶來的傷害。
  所以,一開始,女人總是對愛情抱觀望態度,自以為小心翼翼,精密保護自己,可是時間一長,還是會一頭栽進去,迷了方向,不知進退。就像使用防曬霜,剛開始還能與陽光抗衡,可是時間一長,效用自然減半甚至消失,輕則曬黑,重則曬傷。
  嘿嘿,多麽相似。
  穿上白色寬身浴袍,我走出浴室。餘紹明已經在等我。他也換過衣服,與我穿同款浴袍。
  他走過來,很自然牽住我的手,輕輕在我額角印一個吻,我知道這個吻純潔沒有雜念。
  我拉著他,興衝衝奔出酒店。
  五星級酒店最大好處便是有私家海灘。
  雪白海灘,細細的沙,軟得似情人的心,時刻會淪陷。
  我們赤腳走上去,海風清爽,海浪一層一層湧上來,雪白泡沫,細膩溫柔。
  嗬,是善良的小美人魚幻化的吧,也許每個細小泡沫全都是得不到愛的心!
  顧不得多想,水藍色大海清澈迷人,連淺灘處,半掩在沙裏的貝殼都清晰可見,簡直是個浩瀚的誘惑。
  我們將浴袍脫下,扔在沙灘上的躺椅上。
  我有點不好意思,甚至有點拘泥。
  是,遇到餘君,成都正是冬季,大家都裹得如同一隻隻肉粽。
  這一刻,褪掉衣服,突然看見雙方半裸肉身,都忍不住相互打量。
  我不敢仔細看,隻得埋著頭,用眼睛餘光悄悄偷看。
  嗬,果然餘君與黑暗中我用手觸摸的感覺一樣,結實而勻稱,身材好得沒話說,連腰線也一流。
  天天坐班的醫生,能保持如此,真是讓人詫異。
  看得出來,他經常進行戶外運動,皮膚是淺古銅色,很性感,尤其是他笑起來,牙齒雪白,俊朗得讓人不忍把眼睛移開。
  遠處沙灘邊,幾名女子全都回頭看他。
  餘紹明也肆無忌憚看我,目光灼灼,看著自己雪白皮膚,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那麽蒼白無力的肉身,一定讓餘君失望。
  可是他伸出手,輕輕摸摸我的肩膀,有酥麻電流竄過:“錦詩!”
  我白癡似的看著他:“嗯?”
  “你有好精致的鎖骨!好小的腰,不盈一握。真性感!”他低聲在我耳邊呢喃。
  我麵孔一下漲紅,趕緊低下頭。
  他見我不好意思,笑得更肆無忌憚。
  然後,他牽著我的手,拖著我奔到海邊。
  水麵被太陽烤得溫暖極了,但是淌進去,才發現內裏是冰涼的,淺水處,雖然不至於刺骨,但是也讓人從皮膚表層涼到心裏,我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深不可測的海底想必冰冷如噩夢吧。
  也許,所有事物的表麵都是一個溫暖的誘惑,非尋到最最核心處才知道真相。
  可是真相,也許永遠深不可測,是大海的深處,月亮的背後,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探得。
  餘紹明見我冷得發抖了,連忙將我攬進懷裏,他的體溫立即通過皮膚傳遞到我心裏,與海水的寒意對抗。
  我們站在水中,緊緊抱著彼此。
  他低下頭看我,眼睛裏充滿了感情。
  我忍不住長長歎口氣,我也說不出這聲歎息是滿足還是惆悵,不等我自己辨別,他已經將我歎息的尾巴堵住,用他火熱的唇。
  他毫不顧忌地吻我,讓我頭暈目眩,我甚至連思索和害羞的本能都被他的吻剝奪了,隻知道虛弱地回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鬆開我,我的呼吸急促地似個心律不齊的病人。
  “不冷了嗎?”他的嘴角邪邪地上揚。
  我害羞地將頭深深埋下。
  奇怪,竟然真的不冷了,不知道是他的吻撩撥起了我身體深處的熱情和溫度,還是我的身體逐漸麻木,開始習慣水的溫度。
  再冷,再熱,時間一長,也就麻木習慣了,再有變化也體會不到。
  有個試驗說,把一隻青蛙扔進沸水裏,它受到刺激會立即跳出來。
  可是將青蛙扔進冷水中逐漸加溫至沸騰,它因為習慣了水溫的變化,直到被燙死,也不能察覺。
  也許,麵對餘紹明,我就是猛然被扔進沸水裏的青蛙,他對我做的一切我都覺得新鮮刺激;而和誌謙在一起,我就是那被逐漸烹煮的青蛙,早就麻木到沒有任何感覺。
  不,我怎麽又想起了誌謙,如此旖旎風光,我怎麽自倒胃口?自討沒趣?自尋煩惱?自找苦吃?
  我用力甩頭,將他甩到腦後。
  我將目光投到餘紹明英俊的麵孔上,在心裏反複對自己說:“別做那自找死路的青蛙,明是火坑,是苦海,就要速速跳出,餘紹明是最好的跳板和救命稻草!”
  整個下午,我們都泡在水裏,餘紹明泳技奇佳,精力充沛,體力過人,我幾乎每天都能發現他的優點,就像我每天都能發現誌謙的缺點一樣。
  又是誌謙,我又用力甩頭。
  直到手腳被水泡得起了皺紋,我們才依依不舍,筋疲力盡地上岸。
  裹著浴袍,我們趟在躺椅上休息。
  不時的,有當地農婦,裹著色彩濃烈的頭巾,挑著一筐筐便宜得讓人咋舌的熱帶水果,前來兜售。
  一不小心,我們竟然買了一大堆。
  小米蕉綿軟濕糯,小芒果甜膩芬芳,山竹唇齒留香,紅毛丹爽滑可口,吃得我忘乎所以,兩手無空。
  餘紹明,在一旁細心伺候著,讓我覺得自己像公主一樣被人嬌寵著,心情明朗得似頭頂無雲的天空。
  然後我們牽著手,回房間各自沐浴。
  洗澡時,我才發覺,皮膚不知道被陽光灼傷了,還是被海水刺激了,十分溫和的水,淋在上麵都生痛,像被無數細針密密地刺著。
  看,再美好的事物,都有負麵效果。
  也許再甜美的愛情,都會帶給你傷害,隻是這傷害也許暫時隱形了。
  幸虧帶了乳液,我將全身抹了一遍,稍微覺得好受點。
  在房間裏休息片刻,太陽開始西斜。
  我們打車到市區海鮮大排檔去吃海鮮,這裏本來是本地人吃海鮮的地方,價格十分便宜,但是漸漸不甘心被宰的外地人也聞風而至。
  一走進去,簡直人聲鼎沸,濃烈的腥味混合著各種爆炒海鮮的香味撲麵而來。
  我竟然在吃了一大堆水果後,開始覺得饑腸轆轆。
  我們點了一小份的鮑魚涮火鍋,然後要了清蒸扇貝、蒜蓉美人腿、爆炒海蟹、白灼蝦、椒鹽瀨尿蝦,然後配了兩個當地特產的青菜煮湯……
  配上海南特有的辣椒黃燈籠做的醬,引得口水與鼻涕同流,口水是被饞出來的,鼻涕是被辣出來的。
  我們揮汗如雨,大塊朵頤。
  難怪民以食為天,美食才是真正性感的尤物,任何人都喜歡,天底下有不愛美女的人,但沒有不愛美食的人。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傷心欲絕時,會變得暴飲暴食,食物是填補寂寞的良方,是忘憂草、解悶散……
  我一邊感歎著,一邊埋頭苦吃。
  一頓飯,吃得我們倆都撐不下了,還覺得意猶未盡。
  我真是佩服我們倆,竟然把這一大桌子菜全都吃光了。
  最後,我們倆撐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必須相互攙扶著,才能走出春園。
  我覺得整個人因著這頓飯變得異常有“分量”,似乎每走一步,大地都要顫抖一下。
  我摸著填得滿滿的肚子,滿足地歎氣。
  回到酒店,我們吃了兩片幫助消化的藥,決定到海邊散散步。
  天已經盡黑,餘紹明牽牢我的手,與我並肩而行。
  我們脫了鞋,拎在手中,腳踏著細軟的沙灘,走在淺淺的波浪中。我們留下的足跡,全都被隨後湧上來的海水衝刷,蝕落,然後消失。
  墨藍色大海與天穹融為一體,讓人分辨不清哪裏才是交接處。半空掛著一輪渾圓的月亮,橙黃,皎潔晶瑩,有柔和的光暈繞在四周。再遠些,有稀落的星星,碎鑽一般,閃爍著曖昧的光。
  海麵上漆黑一片,但是再遠些,又有點點亮光,是什麽東西在閃爍?我不得而知,也許是漁火?
  我猜測著。
  海風徐徐,清爽而腥鹹。
  我閉上眼睛,那海風似情人的手,溫柔地撫過我的麵頰,輕輕將我的發絲撩起。
  我沉醉在這一刻的靜謐裏。
  餘紹明的吻,像清風一樣拂過我的嘴唇,輕輕的廝磨,然後離去,繾綣得讓人心醉。
  我唇上餘溫還在,實在舍不得睜開眼睛,突然聽到“砰砰砰”幾聲悶響。
  夜的平和被打破,我慌忙睜開眼睛,卻再一次被驚呆。
  遠處的天空中,竟然是一朵朵繽紛絢爛的煙花,那明亮而奪目的煙花,盛放在天幕中,半個天空被襯映得流光溢彩……連濃黑的海也被照得微微冷亮。
  可是隻是瞬間,那煙花墜入海中,跌進黑暗裏,天空那僅剩的幾條餘光,掙紮著,似不甘心,卻還是被吞噬。
  天空因為適才那刹那的光輝,而變得更加沉寂靜默,似一個寂寞的黑洞,要把所有仰望著它的人吸進去一般。
  我看得呆過去……
  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愛情,如一場場盛大的煙火,拚盡全力綻放,然後瞬間隕落,隻留下無盡的、綿長恒久的寂寞。
  也許,我和誌謙,和餘紹明的愛情,也隻是一場場煙火,絢爛美麗。最終,也如煙花般寂寞,隕落至消失,不留痕跡。
  餘紹明輕輕咳嗽一聲,小聲在我耳邊說:“要不要買煙花來放?很浪漫不是嗎?”
  我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幾名當地婦女正挎著籃子,兜售著煙花。
  二三十元錢一枚煙花,並不貴。
  難怪這麽多情侶,爭相購買,燃放。
  一個個短暫的、刻意的、廉價的浪漫,綻放在天空,多麽輕而易舉。
  那煙花的餘燼,黑糊糊,帶著濃烈的硫磺味道,散落在雪白的沙地上,大煞風景。
  我搖頭,故意對著餘紹明做惆悵狀:“我沒有少女情懷,我不覺得煙花浪漫,隻覺得淒惶悲涼,它讓我想起我的青春,雖然美麗,但是過於短暫。我已經過了追求刹那輝煌的年紀,我渴望天長地久……”
  餘紹明忍不住哈哈哈笑,用力捏我的鼻子:“你別傷春悲秋,故意做怨婦狀。”
  我瞪他一眼:“怨婦好過怨男,再英俊的男人,一旦怨起來,保準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可我眼前隻有個怨婦!”他對我齜牙咧嘴地笑。
  我跳起來打他,他飛快躲開,我窮追不舍。
  他故意逗我,放慢速度,待我追上去,又猛地提速,拉開距離。
  終於我抓住他,用力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大口,他怪叫一聲,撲上來反擊。
  我速速躲開,然後改他追我。
  我們像所有最惡俗的電影情節一樣,在海灘上追打。
  似乎情侶在海邊不追打就不成戲。
  但是確實有樂趣,惡俗一點又怕什麽呢?
  餘紹明一把抓住我,然後,緊緊箍住我,他的眼睛亮若寒星,直直看牢我,直看得我心裏發慌,接著他毫不客氣地吻我,吻到我喘不過氣,還用力噬咬我的下唇。
  我痛得大叫躲開,然後笑著湊到他麵前,出其不意地猛咬了他的鼻尖一口。
  他繼續回敬我,咬我的耳垂,我也禮尚往來咬他的麵頰……
  我們像兩頭最原始的獸,以輕輕撕咬對方表示著親昵和嬉戲……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但是這海岸線還是綿長而沒有盡頭。
  我希望此刻我的快樂也可以像這海岸線一般沒有盡頭,我承認我是貪婪的,但貪婪是人的本性,我怎麽可能免俗?
  我本俗女!
  運動了這麽久,總算把一肚子海鮮勉強消化了,我們找了一個小酒吧坐下。
  這是個直接建立在沙地上的酒吧,十分簡易質樸,酒吧用簡單的棕樹樹幹搭建而成,即便在夜裏也極具熱帶風情,海潮聲就在耳畔,清爽的海風一陣陣吹過來,皓月正對著桌子,最妙的是,整個酒吧一個客人都沒有,隻有我們倆。
  我們一坐下,立即發現,酒吧裏播放的是我最喜歡的NorahJones的歌,這個女歌手把爵士演繹得超凡脫俗,非常特別,她有十分曖昧而溫暖的嗓音,讓人很容易慵懶沉醉在她的歌聲裏。
  果然,就著紅酒,我和餘紹明都在這歌聲裏找到了醉意。
  我眼睛蒙矓了,NorahJones還在吟唱:“Willyouthinkoftimesyou’vetoldme,Thatyouknewthereason,Whywehadtoeachbelonely,Itwasjusttheseason……”歌聲裏,餘紹明的臉龐籠著一層柔和的光,整個人顯得異常溫柔,那雙眼睛,脈脈的,溫和而動人。
  我不知道我是因為紅酒、歌聲,還是這月光,抑或隻是眼前男人的眼波,總之我覺得自己醉了,整個人鬆弛下來,嘴角不由自主上揚。
  我對著餘紹明頻頻舉杯,身體半靠著桌子,姿態異常懶散舒適,但是看在旁人眼裏,一定覺得我不正經,頗有醉態。
  我突然想起了璽彤,忍不住突然大笑起來。
  璽彤在成都這美女如雲的第一紅粉城裏,也算首屈一指的佳麗。
  不過美女都有特殊嗜好,璽彤也不例外。她失戀那段時間,夜夜流連燈紅酒綠,且無酒不歡。每每熏然薄醉,必雙頰微酡、紅粉菲菲、雙眼似能滴出水來,眼波流轉如流星劃過,分外風情嬌豔。
  此時身邊眾英豪無不拜倒在其石榴裙下。
  而璽彤亦越戰越勇,喝芝華士如可樂,盡數倒入口中。
  無奈酒精並不給美女薄麵。
  別的美女在所有情態下都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連醉酒時也不例外。古有史湘雲醉臥花間豪氣萬千;楊貴妃醉酒更是千嬌百媚、名流千古。
  可摩登美女原璽彤小姐的醉態卻著實令人不敢恭維。
  一次我到“紅色年代”找璽彤,四處找尋皆不見她倩影,隻好準備獨自閃人。突然,見一女子在門口扶著扶梯,張大口狂吐不止。奇臭難當,我當即欲掩鼻而逃。
  突然那女子抬起頭對著我咧嘴一笑,笑完又自顧自埋頭狂嘔,片刻又抬頭對我笑。
  所謂邊吐邊笑就是這個樣子了。
  這失態之極的女子竟然就是我要找的璽彤。
  我驚異不已。
  事後我常常將這一幕當作笑柄用來威脅她、譏諷她。
  為此璽彤甚至戒酒了頗長一段時間。
  見她戒酒,我明白此刻維護自己美女形象的願望已經勝過她發泄失戀的情緒,能顧忌自己的形象了,感情的傷害也就距離痊愈不遠了。
  我把此事將給餘紹明聽,他果然笑得前俯後仰。
  要是璽彤知道了,一定揮舞菜刀與我拚命。
  可是,朋友就是要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的啊,拿她的糗事換我心儀男子一笑,很值得啊。
  我暗自想笑,璽彤常說可為我兩肋插刀,比起插兩刀,破壞她形象簡直是小菜一碟。
  熏熏然,我們倆都有些情難自己,彼此在對方眼中,都無比可愛。
  我們聊到夜深,連酒吧都要打烊了,才不舍得地相互擁抱著離開。
  我甚至覺得步履有點蹣跚,連走直線都很困難。
  餘紹明低下頭看著我,我也仰起頭看他,不由自主,我們吻了對方。
  我們就這樣抱著,笑著,吻著,晃晃悠悠地回到房間。
  門一關,餘紹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我壓在牆壁上,用身體死死鉗製住我,一隻手捧著我的臉,一隻手插進我的頭發裏,將我頭微微往後扯,讓我仰起臉迎接他的吻。
  他的唇火燙,他的呼吸急促,隻一瞬間將我降服,我毫無反抗之力,也毫無反抗之心,隻知道迫切地回應他。
  我們吻得如火如荼。
  這一刻,我們什麽都顧不得,房間裏,連燈都沒開,我緊緊貼在牆上,伸手不見五指,恍惚中,又回到了那個黑暗而曖昧的樓梯間角落裏。
  整個房間裏,靜得隻聽見兩個饑渴的人沉重急促而迫切的呼吸,這呼吸裏全是滿滿的火熱、赤裸的欲望。
  我整個人都酥軟無力,全身依在他身上,我醉了,醉在他奪人魂魄的吻裏。
  他的手開始在我身上遊走,肆意探進我衣服裏,他的指尖所到處,酥麻難耐,我禁不住渾身戰栗,我多麽渴望他的手能夠自由無阻地在我身上撫摸撩撥。
  這一刻,我和他身上的衣服,像世上所有最微妙尷尬的人際關係,半遮半掩,進退兩難,成為最累贅的障礙物,牽牽絆絆,糾纏不清。
  我們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仿佛心有靈犀,餘紹明開始解除我身上的衣服。
  我輕輕搖晃身體,躲開他的手,並低哼出一個“不”字。
  這個“不”字,是那麽的虛弱無力。
  天知道我多麽渴望將這些礙事的衣服全部扯掉,可是我卻不得不做出一副猶抱琵琶的樣子。
  好在餘紹明深諳:女人說不,還不是半推半就的道理。
  我就這樣半推半就,扭捏著,成了餘紹明的幫凶,將我和他身上的衣服全部都清除了。
  所有的障礙都消除了,我們終於赤誠相見。
  盡管以前我們也異常親密,可是這樣赤裸相對,還是第一次。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身體卻燥熱難當,整個人完全處於癲狂狀態,如同置身太虛幻境。
  餘紹明喘息著,聲音喑啞而性感:“寶貝,換個地方!”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將我抱起來,放倒在床上。
  床頭竟然放了玫瑰花,芬芳馥鬱,讓人更加意亂情迷。
  我癱軟在床上,任憑餘紹明親吻我。
  當他的身體貼近我,除了能感覺到他皮膚的光滑細膩,我還能感覺到他的堅挺和欲望。
  我銷魂極了,簡直忘乎所以,我迫不及待要他進入我的身體,將我帶到更快樂、更瘋狂、更纏綿的境地。
  我抱住他結實的臀部,往下壓。
  他喘息著,探索著我濕潤的身體。
  “你準備好了嗎?我怕弄痛你!”他溫柔而細心地說。
  我腦袋裏突然嗡地一聲響,整個人都有點懵了……
  多麽熟悉的一句話,我精神甚至有點恍惚了,黑暗中,我似乎回到了5年前的一個夜晚,也是同樣的黑暗,同樣床頭有芬芳的玫瑰,另一個男人,怯怯地、溫柔地問了我同一句話。
  誌謙,哦誌謙!
  天,我在做什麽啊?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心裏一片澄明,像被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
  我和誌謙關係惡劣,淡漠,但是我們還是彼此深愛著對方的,至少我是那麽那麽地愛著誌謙。
  我要做的是努力改善我們的關係,協調彼此間出現的不和諧。而不是負氣地和他冷戰。
  或者憑著一時意氣和生理的衝動,與我並不愛的男人做愛,發泄欲望。
  餘紹明見我突然呆住,連忙輕輕喚我。
  我突然淚盈於睫,一把將餘紹明抱住,輕輕說:“紹明,不行,我們不能這樣!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
  餘紹明像被雷擊中,整個人僵住。
  他伏在我身上,半晌不能動。
  但我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欲望在慢慢減退。
  良久,他撐起身子,看著我,黑暗裏,他的眼睛還是那麽明亮若星辰。
  可是,它們已經不能誘惑我,此刻我已經明白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屬於我,它們屬於另一個女人,而我也有屬於我的生活。
  “錦詩,你永遠那麽理智!”餘紹明歎著氣,悠悠說。
  我笑望著他:“已經夠了,你帶給我的歡愉和激情,永遠都會被我記得,我曾經與一個如此英俊的男人共同擁有一段銷魂而美好的回憶!”
  “我也是!你那麽溫柔美麗,我很想好好保護你,可是,也許我應該認真對待的,始終是另一個女子!”他也恢複了理智。
  他伏在我身上,我被他壓在身下,我們身無寸縷,看在任何人眼裏,都是香豔的一幕。
  可是,兩位當事人,卻心平氣和,沒有一絲欲念。
  我們甚至開始交談,第一次,坦誠地告訴對方,自己現在還在愛著自己的另一半。
  黑暗裏,我們靠在一起,輕輕訴說自己心裏埋藏的秘密,像最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朋友。
  他告訴我,第一次與女友相識時的震撼。
  我告訴他,我和誌謙相處時的美好細節。
  他告訴我,女友一直是他的驕傲:“她真的很有語言天分,會四國不同的語言。”
  我告訴他:“誌謙很有才華,他設計的廣告,得過很多獎,業內人士說他很有潛力。”
  “我女友非常美麗性感,我們曾經無數次憧憬過我們的小孩會有多麽優秀可愛。”餘紹明真情流露。
  “我隻是不能忍受和誌謙如此相愛卻相處淡漠,我恨時間摧毀了我們之間的激情!”我實話實說。
  “我知道,自己長年上夜班,女友一個人獨守空房很寂寞,我承認時間長了,我也常常忽略她的感受。”
  接著,我們開始互相檢討自己在彼此感情中的錯失。
  甚至,還會真心地為對方出謀劃策。
  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擁抱接吻了,錯失這麽英俊溫柔的男人,不是不可惜,但是人不能太過貪心。
  我不能與另一個男人調情,還對誌謙做出深情款款、矢誌不渝狀。
  我有什麽資格指責誌謙?
  他至少沒背著我與另一個女人上床。
  我欷歔著,決定將餘紹明納為自己的朋友。
  我們聊到天空泛出魚肚白……
  天一亮,我們便訂了最早一班的機票。
  我們誰也沒有心情再留戀海南的美景,而是歸心似箭。
  坐在飛機上,我們各自閉目養神。
  突然飛機開始劇烈顛簸,像醉漢一般猛烈地搖晃起來,一時間,機艙裏的人都有點慌亂。
  我下意識抓緊扶手。
  空姐趕緊走到過道中:“別驚慌,隻是遇到強氣流,很快會過去的。”
  但是空姐的話並沒有應驗,飛機繼續搖晃。
  半空中,一切哪裏由得我做主。
  生命都交到別人手中,突然我悲從中來,難道上天要懲罰我,不肯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
  我突然想起誌謙的種種好來,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迫切地思念過誌謙,現在我隻想靠著誌謙,看著他溫和的眼睛,聽他永遠不急不緩的心跳,聞他熟悉寬厚的味道。
  餘紹明見我害怕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抱住我。
  我像被毒蛇咬到一般將他一把推開。
  要是飛機失事,我才不想誌謙為我收拾遺骸時,看見我與另一個男子緊緊擁抱在一起。
  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誌謙想著我,念著我,整日以淚洗麵,天天記掛著我的好,那個時候他一定會後悔自己平時對我太冷漠。
  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心酸,誌謙會為我終身不娶嗎?
  不,一定不會的!
  誌謙隻要到醫院一問,就能戳穿我的謊言。
  他那麽聰明一定什麽都猜得到,他一定慶幸我的出軌,這樣他就不用悲傷,甚至不用對我愧疚,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愛旁的女人。
  想到誌謙與別的女人結婚生子,為她暖被子,我心裏酸澀難當。
  一下子嫉妒的情緒擊中了我,我的眼淚潸然而下,甚至泣出聲來。
  我被失去誌謙的情緒包圍著,連死亡的恐懼都忘記了……
  餘紹明猛地搖我:“錦詩,別怕,你怎麽那麽膽小?”
  我睜開眼睛,餘紹明正笑著看我:“你怎麽像個孩子似的?隻不過是氣流,已經過去了!”
  我這才看見空姐已經微笑著在告訴大家氣流過去,我們已經安全了。
  我長長籲了一口氣,太好了,我不會失去誌謙了!
  這個信念如同一枚定心丸,一吃下去,百病全消,我的心又安定下來。
  我突然覺得,身邊英俊非凡的餘紹明像極了潘多拉的盒子,它誘惑著我,讓我犯下大錯,幸虧在最後關頭,我懸崖勒馬,關上了盒子,留下了最後的希望,不然我將永遠無顏麵對誌謙。
  我突然想到什麽,立即問餘紹明:“你會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你女友嗎?”
  他詫異地看我一眼:“你會告訴你男友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不會!瞞他一輩子!”
  他也點點頭。
  我放下心來,這事情隻有我們兩知道,幸虧我連璽彤與忻怡也沒告訴。
  是,告訴誌謙對他是傷害,對我也是,是個兩敗俱傷的笨做法。
  我太知道陳誌謙了,以他追求完美的性格,要是他知道了,我們鐵定永世不能在一起了。
  我寧可這秘密爛在我肚子裏,哪怕這秘密太重背著它也許我會永世不得超生,但是下輩子的事情誰管得了?
  誰沒有秘密?
  誰沒犯過錯誤?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頭,還金不換呢。
  我安慰著自己,同時偷偷鬆一口氣。
  一下飛機,成都凜冽的寒風就包圍著我,陰寒潮濕的空氣讓我瑟瑟發抖。
  我放棄了那個明媚而燦爛的三亞,我選擇了有著陳誌謙的陰冷的成都。
  但是有誌謙的地方,再冷,在我,也是溫暖的。
  我站在機場門口,對餘紹明揮揮手:“祝你幸福!再見!”
  他笑著,對我點點頭:“你也要幸福!”然後,他微笑著目送我。
  餘紹明始終是個君子。
  他沒有勉強我做過任何事情,而且他確實給了我十分甜蜜刺激的回憶。
  也許午夜夢回,我還會回味那些十分甜蜜銷魂的時刻。
  我一點都不後悔這段經曆,但也不因為放棄這段關係而悵然不舍,此刻我滿腦子都是誌謙的影子,我隻想拋開一切,投奔誌謙的懷抱。
  我打車回家。
  雖然隻離開了成都一天,我覺得一切都像久違了,一切都那麽親切可人。
  轉眼,我已經到了家門口。
  現在才上午11點。
  我輕輕叩門,心髒激動得快從胸腔蹦出,誌謙,我回來了……
  門一下子打開,誌謙詫異地看著我:“你怎麽才走一天就回來啦?”
  他那張愕然的臉,在我眼裏,比任何光鮮的影視巨星都順眼可愛,我發現我還是那麽熱烈地愛著他,從來沒有一刻減退過。
  我不等他多說,一把將他抱住,一腳將門踢上,然後抱著他吻他的雙唇。
  說良心話,誌謙的嘴唇,沒有餘紹明的柔軟,接吻的技巧也沒有他純熟,但是這嘴唇隻吻過我一人,絕對隻屬於我!
  我滿足地歎口氣,我差點失去這種平靜無波瀾的幸福,我被自己的迷途知返感動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誌謙看著我驚異不已:“怎麽哭了?”
  我哽咽著掩飾:“剛才飛機差點出故障,我差點就回不了家了!”
  誌謙一聽,趕緊抱緊我,拍我的背:“嚇壞了吧?”
  我把頭半埋在他胸前,添油加醋地描述那強氣流。
  誌謙擁著我:“好了,乖,別怕了,不是安全到家了嗎?”
  我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將自己全身的重量都轉嫁到誌謙的身上。
  誌謙,該是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吧!
  我幸福地想著。
  突然誌謙問我:“不是說要去好幾天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我找什麽借口?情急之下我說出了真話:“我太想你了,我覺得我不能離開你,於是我無心風景,迫不及待地回來了……”
  “真沒出息!”誌謙捏著我的鼻子,似乎也被我的情緒感動了。
  “傻瓜!你怎麽一點都不長進啊?還和5年前去九寨溝一樣?”誌謙更加用力地將我抱住,並主動吻我的頭發!
  我一直沒有和餘紹明聯係,他也沒有和我聯係。
  直到周末中午,我們才在食堂裏遇見,大家都忍不住相對一笑。
  他還是那麽英俊,而且神采奕奕。
  反倒是我,有點憔悴。
  他走過來,很自然地坐下和我一起吃飯。
  他看了我半天,有些擔憂地問:“錦詩,你樣子很疲倦!”
  我有些虛弱地笑笑:“好女友不好當!你呢?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也正在努力調整狀態,改善和女友的關係,最近我忙著打報告,我準備辭掉急診室的工作,換個不用上夜班的!然後,向她求婚,畢竟我們在一起已經7年了,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哦。那先恭喜了!”大概真的從來沒有愛過餘紹明吧,此刻我居然能夠平心靜氣地祝福他,一點嫉妒的意思都沒有!
  要是有一天,我要知道誌謙和別的女人結婚,我一定嫉妒得想殺人。
  吃過飯,我們誰也沒有再留戀,各自轉身離開。
  剛走了兩步,餘紹明突然喚住我:“錦詩。”
  我停下來,轉身看著他:“什麽?”
  他望著我,想說什麽,但是動了動嘴唇,還是欲言又止了。
  我對他笑笑:“你想說什麽?”
  他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沒什麽。希望你也幸福!”
  我再次對他展開一個溫柔大方的笑容,然後灑脫地轉身離開。
  盡管心中對他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但是我還是希望,在他心中,我永遠是那個溫柔恬靜的女人,希望他記憶裏我的一顰一笑都是美麗的。
  男女之間的關係真是微妙,但是又簡單到三種直線與直線的關係就可以解釋。
  有的男人和女人,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不會產生交集。
  有的男人和女人,則是交叉線,某天相遇產生交集,但是終歸會分開,再也沒有聯係。
  大概我和餘紹明就是屬於這種吧。
  隻有極少數的男人和女人,會是兩條完全重合的直線,永遠不離不棄,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生命的盡頭。
  我希望誌謙就是那條與我完全重合的直線。
  下班,我正要趕赴菜市場,卻接到誌謙的電話,說他又約了朋友,不回家吃飯。
  想到好久沒有與忻怡聯係了,我便主動打電話約了她和璽彤。
  我想,保姆也有休假的時候,我這個準賢妻,也該讓自己休息一下了。
  我們三個女人,終於又聚在了一起。
  櫻花酒吧還是老樣子,可是,我們三個人的感情卻如同早逝的櫻花,隻燦爛了刹那。
  物是人非!
  璽彤,已經和以前一樣恢複嬉笑怒罵,對感情持“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態度。
  我,為了愛情,已經不再抱著寧為玉碎的態度,我現在隻求片全瓦,擋擋風雨,過平凡生活。
  反倒是忻怡,還始終顰著她的眉頭,神情比以前更恍惚了,可是眼睛卻閃閃發亮,似乎隨時可以燃燒似的。
  “錦詩?怎麽不發短信了?”坐了半小時後,璽彤詫異地問我。
  “沒興趣了!”我不想提。
  “你不是很瘋狂地熱衷發短信嗎?”我知道璽彤隱約猜到一些,故此用這種方式試探。
  “過去了……”我平靜地說。
  “哦,也好,你不適合發短信!你那段時間的表現讓我們很擔心。”璽彤輕輕頷首。
  “一切可以上癮的不良嗜好都應該及早戒掉!”我知道應該讓好友放心了。
  “嗬嗬,女人最大、最不良的嗜好是愛上男人!”璽彤訕笑。
  我忍不住點頭:“是!其他嗜好統統可以戒掉。唯獨愛上一個男人,你就算想戒,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或者根本,深陷其中,不知甘苦,連戒掉的心都喪失了!”
  璽彤大笑:“對,像吸食海洛因一樣,就算真的戒掉了,還是會有終身不能擺脫的心癮,折磨著你,困擾著你,永世與你糾纏。你以為你已經戒掉某個男人,可是,若一天,猝不及防,看見他挽著另一個女人從你麵前走過,你還是會痛徹心肺!”
  一直神情恍惚,沉默不語的忻怡,突然歎口氣:“最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最可怕的是,你費勁力氣、九死一生,戒掉一個男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愛上了另一個男人,簡直像循環,永遠生活在無間地獄中,永世不得超生。”
  聽了忻怡的話,我們全都沉默了。
  也許,女人最大的、最深的,永遠不能擺脫的“癮”,不過是對愛情的渴望。
  這“癮”,讓你明知是錯,還是不肯自拔,甘願沉迷其間。
  女人終其一生,追求的不過是愛情,那個虛幻的、撲朔迷離的、美麗的、讓人永遠琢磨不透的愛情,它總是猝不及防地來,悄無聲息地去,讓你永遠無法把握。
  也許,我們窮其一生,苦苦追尋,到頭來發現,頂禮膜拜的,不過是個幻覺!
  忻怡輕輕咬著下唇,每當她下意識做這個動作,我們便知道她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們,但是又難以啟齒。
  於是,我和璽彤都靜下來,看著她。
  果然,她故作鎮定地咳嗽兩聲,然後又憋了半天,才極不好意思地吞吐著說:“我發現我愛上了柯忺寧!”
  我和璽彤頓時舒了口氣,對看一眼,還以為發生什麽大事呢!
  這是好事!
  忻怡急急辯解:“你們怎麽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水性楊花,剛剛愛完哥哥,又愛上弟弟?”
  我和璽彤趕緊搖頭:“怎麽會?”
  可是忻怡自顧自說:“你們一定這樣想!我也恨自己怎麽這樣不爭氣。一開始我以為是兩兄弟長著同一張麵孔,喜歡弟弟不過是想在他身上找哥哥的影子,找個寄托。可是後來我發現,真正吸引我的是柯忺寧的本身,與麵孔無關!我覺得我和柯忺寧才是失散多年的雙胞胎。我們連喜歡的音樂、愛看的書、崇拜的作家,甚至很多生活習慣和生活理念都那麽相似!而且我再看見柯忺宇,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怎麽能這麽快就見異思遷呢?你們說,我是不是很不知羞恥?”
  璽彤笑得喘起來:“我看那個弟弟比哥哥不知道好多少倍!這次你的眼光總算對了!”
  “我也覺得考古學家比醫生有趣多了!你就和弟弟好了吧。我看你們倆很投契嘛!”我也忍不住笑。
  “怎麽可能?柯忺寧要是知道我愛過他哥哥,多尷尬,會被嘲笑的!”忻怡始終解不開心結。
  璽彤揚起臉,捧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忻怡,你這是做繭自縛!”
  “算了,弟弟未必對我有意思!”忻怡嘴角有絲苦澀:“可是,我卻實在忍不住,常常打著朋友的旗號,約會他!”
  “那你們都幹什麽?”我好奇地問。
  “我彈琴,他聽。”忻怡輕輕說:“或者聊天,我喜歡聽他說話。更多時候,我到他家去聽音樂,然後我們各自看書,並不說話,可是感覺真的很舒服……”
  忻怡惆悵地說:“這樣合拍,卻注定隻能做朋友!我還以為我今生隻會對柯忺宇一個人心動呢!原來還有另一個人!”
  璽彤正要安慰忻怡,突然臉色大變。
  我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範舟親密地摟著另一個女人走進來。
  剛走到門口,服務員便走過去,把他領到角落暗處的一個位置。
  他頭也沒抬,全部視線膠著在那個女人身上,直到坐下,還不肯放開那女人的手。
  曾經他的視線也是這樣膠著在璽彤身上。
  可是如今,他們近在咫尺,他卻看不見她了!
  我和忻怡都緊張地看著璽彤。
  璽彤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先是震驚,接著憤怒,最後釋然,然後大笑。
  “看,這就是男人!幾星期前,他還像狗一樣守在我家門口,可憐兮兮地等我開門。有一次,他還打電話威脅我,說要與我玉石俱焚,同歸於盡!可才幾天,轉眼,就摟著其他女人了!”璽彤笑起來:“倒是我,還一直對他心存愧疚,一直不好意思約會其他男人!”
  “男人好像都對愛情免疫,他在一段感情上投入再多,受到再大傷害,但是轉眼,看見另一個長得略微順眼的女人,立即好了傷疤忘了痛!”璽彤搖著頭:“這回我算是開了眼界了!喜新厭舊果然是男人的本性!”
  我和忻怡都笑起來,這樣看得開,璽彤越來越大方了。
  可是,臨走的時候,我還是發現,璽彤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範舟。
  是不甘心?抑或想記牢這個教訓?
  經曆的男人越多,接受的教訓越深,璽彤就愈加不可能放開心懷去愛人了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璽彤也被蛇咬過好幾次了吧。
  那些埋怨璽彤鐵石心腸、遊戲感情、常常被她戲弄的男人,真不應該把所有罪過都歸到璽彤身上。
  罪魁禍首,其實還是那些咬了璽彤就跑的蛇吧。
  想到範舟的言行,更加覺得誌謙難能可貴。
  回到家,看見誌謙正坐在沙發上看雜誌,一股暖流瞬間自心頭湧到全身。
  忍不住,坐到誌謙腳下,捧起他的手,將麵孔輕輕貼在他手心裏。
  他的手溫暖幹燥,讓人覺得十分安心,這雙手,不美,不性感,甚至不柔軟,但是可以依靠。
  誌謙察覺出我的異樣,但沒有說話,隻騰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摸我的頭發,一下一下抹平我的鬢角,似乎想將我的煩惱也這樣抹去。
  我覺得,比起璽彤和忻怡,我的感情來得太順利了,太沒有波折了,所以,我總嫌棄它少了點什麽,這一刻,我才明白,其實,我是三個人裏最幸福的一個!
  我對誌謙更加好!
  細致到,把他的襪子都熨燙整齊。
  我希望誌謙每時每刻都被我的愛所包圍。
  值夜班的林醫生有事情,臨時與我換一個下午的班。
  突然提前下班,我特意到西南書城,挑選了幾本誌謙喜歡的書。
  看看時間還早,我決定到誌謙公司樓下等他,給他一個驚喜。
  站在川信大廈樓下,看著進出於大樓的各色男女,我想像著每天誌謙在這裏工作的情景,我發現,此刻我的心情與五年前第一次來接他下班時完全一樣,絲毫沒有改變。
  我像個稚嫩小女生,緊張又雀躍,期盼又欣喜地瞪圓了眼睛,唯恐錯過他的身影。
  哦,誌謙出來了。
  我突然發現,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觀察一個人是多麽有趣的事情。
  他站在大廈門口,但並不急著走開,隻是麵色平和地看了看手表。
  雖然,他的外形十分普通,但那種超然而安穩的氣質,讓人看了十分妥帖舒服。
  我滿意地為自己的選擇喝一聲彩。
  我悄悄繞到後麵,想從背後給他一個驚喜。
  正當我準備迎上前,突然一個女人笑靨如花地向誌謙走過來,兩人相對站立,十分親昵熟稔地說了幾句話,便並肩離開。
  同事?朋友?客戶?還是……
  我猶疑了,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和誌謙照麵。
  下意識,我撥了誌謙的手機。
  我看見誌謙,掏出手機,看了一下號碼,並不接,對那女的說了句什麽,然後走到一旁,接起電話。
  “下班回家吃飯嗎?”我試探著問。
  誌謙聽到我的聲音:“不了,要晚點回來!約了人談事情。”他的聲音平穩而鬆弛,沒有絲毫不妥。
  我放下心來,不該懷疑誌謙的,那也許隻是一個他熟悉的客戶或者同事。
  理智告訴我,應該立刻離去回家做飯。
  可能女人天生對別的漂亮女人都有戒備心理,尤其是活躍在自己男人身邊的漂亮女人。
  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誌謙一向和女人走路都保持相當的距離,為何與這個女人如此親密?
  我知道,今天如果不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這疑慮將一直困擾著我,讓我寢食難安。
  我偷偷地、遠遠地跟著他們。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可笑,多麽像電視劇中最拙劣粗糙的情節。
  可是,自嘲歸自嘲,女人天生多疑的性格還是控製著我的身心和腳步。
  他們進了附近一家咖啡室,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遠遠地站在街對麵,用一棵樹掩著自己。
  我看見誌謙很細心地給她的咖啡加奶,用我教他的方法,讓牛奶順著咖啡杯壁順流而下。
  誌謙一直覺得我凡事太過講究,咖啡、酒、茶統統都講究飲用的方法。
  他常常嘲笑我是矯情的偽小資。
  怎麽今天,他也講究起來了?
  而且,我從來不知道誌謙可以那麽多話,由始自終,都是他在講,而她仰著臉,專注地聽。
  誌謙可以講什麽?他那些話題枯燥又乏味。
  可是那個女人,卻笑得前俯後仰,似乎誌謙講了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
  奇怪,這一刻,腦子異常清晰,心裏一片澄明,他們的每一個舉動,我都可以仔細觀察分析。
  我一遍一遍對自己說,要鎮定,一定要看清楚,不要冤枉了誌謙。
  換個角度,我清楚看見那個女人的模樣。
  她長著一張酷似女演員寧靜的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舉止斯文,笑起來有一點嫵媚。
  比我美嗎?
  不知道,但是那種神態和舉止,是我所欠缺的。
  我靜靜地想。
  天色漸漸暗下來。
  我的手腳已經凍得麻木,連心都是涼的。
  而那一邊的誌謙和女人已經在開始晚餐了。
  吃的什麽,我已經看不清楚了。
  夜色已濃,我的眼睛早就看得酸澀疼痛,直掉眼淚了。
  我還在對自己說,錦詩,別多心,也許隻是熟悉的朋友或者客戶,他們並沒有任何親昵過分的舉動。
  可是,隨即,那個女人突然用刀在誌謙的盤子了切了東西,放進自己口裏,然後,又把她的湯遞給誌謙喝。
  一刹那,我的心似被人重拳猛擊,一陣巨大的絕望感襲擊了我,我痛得蹲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來。
  我的理智與情感在她的這個小動作裏潰不成軍。
  我蹲在那裏,將頭埋在膝蓋上,不敢再看,怕看見更加讓我心痛的畫麵。
  不知道過了多久……
  “小姐,你怎麽了?不舒服?要不要看醫生?”一把關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抬起頭:“沒事!”是一對非常非常年輕的情侶,他們十指緊扣,關切地看著我。
  “可是你哭了。”那女孩說。
  我慌亂地用手摸摸臉,才發現滿臉濕濡,全是淚水。
  我站起身,才發現雙腿已經麻木,根本站不起來,隻得繼續蹲著。
  那對情侶見我不答話,也覺得沒趣,自行離開。
  我抬起頭,發現咖啡屋裏的誌謙和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
  我掙紮著站起來,剛想邁步,卻發現胸口似被人揪住,低頭一看,又不見什麽不對,但感覺心房處,像穿了一個大洞,生生世世不能彌補。
  我招了出租車回家。
  我開了車窗,風呼呼地灌進來,似乎在嘲笑我。
  是報應嗎?
  我背叛了他,所以老天安排他也背叛我?
  是懲罰嗎?
  風吹在臉上,淚痕處像刀割一樣痛,如同接受一個千刀萬剮的酷刑。
  我默默承受。
  我該怎麽辦?
  腦子裏一片混亂。
  千百種念頭擠在一起,我的腦袋快要炸開。
  直到進了家門,我還是沒有想出任何麵對的辦法。
  打開門,看見誌謙坐在沙發上,正看碟片,房間裏橘色的燈開著。
  “怎麽才回來?”誌謙看著我溫和地問,似乎他一直在家,根本未曾與另一個女人約會過。
  我反倒愣住了,一肚子話全哽在喉頭,倒不出來。
  這招是不是叫先發製人?
  我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如何應對。
  我突然想到璽彤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人在情緒激動或者神誌不清的時候,不要開口說話,一說準錯。也不適宜做任何決定,否則鐵定後悔。
  我決定聽好友一句良言。
  我沒吭聲,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我怕我會忍不住撲上去打他,或者跪在地上求他不要離開我,更甚至控製不住與他玉石俱焚。
  我木著臉,垂著眼簾走進臥室。
  我沒有洗漱,甚至沒有脫衣服,直接倒上床,用被子蒙了麵。
  誌謙走過來,關切地問:“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蒙著被子搖頭,大氣都不敢出。
  他想揭開被子,摸摸我的額頭。
  可是我死死拽著被子不讓他得逞。
  “是不是醫院裏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他繼續問我。
  他怎麽突然這麽關心我?是不是做賊心虛?
  我還是不作聲。
  終於誌謙失去耐心,走出臥室,繼續看他的碟。
  聽到臥室門關上的聲音,我才將那一直憋在心裏的一口氣吐出來。
  但是,眼淚也隨即流下來。
  黑暗裏,我閉著眼睛,可是那些畫麵卻清晰得如同放大的電影畫麵,一幕一幕反複出現在我的麵前。
  誌謙的臉,那個女人的臉,都在看著我笑。
  我完全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這不是夢,不是幻覺,也不是我的想像。
  我聽見自己心裏冷冷哼出一聲笑:“陳誌謙,原來我們都一樣!”
  原來我們都一樣,都有一顆抵擋不住誘惑的心。
  我們的心都是血肉所造,極端簡陋,在那強大的誘惑麵前,它怎麽可能像萬裏長城一般堅固?
  況且長城也有崩塌的時刻。
  我悲哀地想。
  良久良久,我躺在床上,死去了一般,全身沒有任何知覺。
  可是我的大腦卻分外活躍,各種亂七八糟、稀奇古怪的念頭充斥其間。
  這些念頭紛亂無頭緒,像一個個連續不斷的殘碎的夢的片斷。
  有那麽一會兒,我甚至以為自己睡著了。
  可是,當誌謙上床,我心裏卻十分清晰地辨別出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側身,甚至每個呼吸。
  他習慣性地伸手來握住我的手。
  我想把手壓在身下,不讓他碰觸。
  可是,誌謙還是早我一步握住了它。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的右手躺在誌謙的左手裏,也一動不動。
  眼前,反複閃現的是誌謙殷勤地為那個女人的咖啡添奶的手勢。
  整個夜晚,我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如同熟睡。
  可是我知道,就算我的身體睡著了,但是我的心卻一分鍾都沒有睡去。它清醒地發出一聲聲的歎息。
  這歎息,隻有我同樣醒著的大腦能夠聽見。
  胸口處,似乎有個無形的窟窿,一股一股的血從裏麵流出,靜默地將我全身包圍,將我和誌謙浸淫在這血泊中……
  次日早晨,我準時準點起床。
  然後,給誌謙做早餐。
  多麽強大的意誌力和忍耐力,盡管內裏已經波濤洶湧,我居然還能擺出一個心平氣和、絲毫不知情的樣子,給誌謙做早餐。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中國婦女的“忍”字訣,到我這裏依舊發揮得爐火純青。
  武俠小說裏,高手決鬥,欲先聲奪人的那個,總是輸得一塌糊塗;而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的那個,反而能後發製人。
  我決定從武俠小說裏取經。
  都說情場如戰場,那麽孫子兵法必定也派得上用場。
  我還可向古代的老前輩討教必勝的絕招。
  看,我居然還能自嘲!
  沒有手足無措,心痛得立即死去。
  時代不同了。大抵,再愛一個人,也不會為他投河跳井,抹脖子上吊了。
  人先自愛,才能愛他人。
  我們的愛情信條已經改變。
  忘我的愛情,不顧一切的愛情在我們這一代,已經不存在了。
  誰離開誰,不能生活?
  感情受到再重的創傷,徹夜流淚,天一亮,還是得早起,塗很厚的胭脂,滿麵堆笑地工作。
  沒有人會因你失戀而同情你。
  這是當代女性的幸運還是悲哀?
  笑著笑著,眼淚落下來,落進給誌謙衝的咖啡裏。
  誌謙,你能喝出這杯咖啡比平日更苦澀嗎?
  以為自己夠堅強,已經刀槍不入。
  可惜,還是高估了自己。
  進錯了辦公室、走錯了病房、開錯了單子、拿錯了藥、叫錯了人、喝錯了別人的杯子……
  總之一切都是錯,而且都是我的錯!
  我神情恍惚到極致,連一同值班的醫生都看不過去了:“錦詩,魂不守舍,是否家中出事了?”
  我倉皇地點頭掩飾。
  最後,隻得被安排坐在辦公室裏休息。
  休息?那裏休息得下來,大腦裏各種念頭一刻不停在瘋狂交鋒。
  腦子裏一團亂麻。
  我幹脆請假,匆匆召喚璽彤。
  “陳誌謙外麵有人了!”我對著電話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開玩笑!怎麽可能?”璽彤在電話那頭誇張地笑,掩飾她的難以置信。
  “真的,我親眼看見的!”我也願意相信這隻是我捏造的謊言。
  “我馬上來接你!別慌!”璽彤沉下聲音說。
  我頓時鼻子一酸:“嗯……”
  見到璽彤,我慌亂的心才稍微安定一點。
  好友此刻完全如我的救命稻草。
  平時說別人,我一套又一套,理智、尖刻、條理清晰、道理多多。
  一旦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立即繳械投降,變成天下第一糊塗人。
  我詳細將事情經過向璽彤說了一遍,雖然語無倫次,但是璽彤還是聽明白了。
  見我容顏憔悴,舉止倉皇,璽彤隻得從心底歎出一口氣。
  我倆相對無言,呆坐半晌。
  事不關己,璽彤終於理出頭緒。
  “錦詩,現在不是慌亂著急的時候,你首先要做的是鎮定、鎮定、再鎮定!”
  我點點頭,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鎮定的感覺:“那我要和誌謙攤牌嗎?”
  “錦詩,除了你說的那個女人在誌謙盤裏切東西吃,他們還有無其他親密舉動?”璽彤皺著眉頭。
  “沒有吧……”我仔細思量。
  “看,沒有捉奸在床,沒有證據,你拿什麽與他攤牌?”
  “我……”我一時語塞、。
  “現在最要緊是你要明白自己的心意,你到底要不要和陳誌謙繼續下去?”璽彤一針見血。
  我茫然看著眼前的水杯:“不知道……”
  “那麽,你先搞清楚狀況,確定陳誌謙和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麽關係,然後再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和他繼續下去。”璽彤表現出超凡的智慧,“如果要繼續,我們再商量對策,如果你決定放棄這段感情,那麽到時候要哭要鬧,要撕破臉我們都陪著你!”
  璽彤握住我的手。
  我看著她鎮定的眼睛,覺得勇氣開始一點點回到我體內,幫助我平靜下來。
  我突然感激自己一直以來善待我的好友,如今我落難的時候,終於也可以有人站在我身邊支持我,做我的後盾。
  告別璽彤,我決定再到誌謙公司樓下守候。
  站在那隱蔽的角落裏,唯恐被人發現,有一瞬,我甚至以為那見不得光的人是我。
  我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個大門口,連大氣也不敢出。
  緊張得一塌糊塗,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真擔心它一不小心就蹦了出來。
  我心裏矛盾極了,一方麵我生怕那個女人不來,讓我等待落空。
  另一方麵我又害怕那個女人來,這樣就鐵證如山,證明誌謙對我有了二心。
  我開始體會到所有“捉奸”女人的心情。
  世人都以為被捉到的那個窘迫無比,羞愧難當。
  可是,誰明白那個“捉”的女人的心情?
  親手、親眼撕破自己甜美愛情的殘忍真相,讓自己落入一個萬劫不複的“棄婦”境地。
  被捉的那個,要到被捉住的那一刻,才知道害怕。
  而捉的那個,卻早早就要承受各種苦痛的煎熬。
  有人會說:“那不去捉,不知道真相不就好了?”
  可是,明明心裏有根刺,不拔去,就得年年、天天、時時、刻刻經受這錐心的刺痛。
  又或如,喉頭分明哽著一個石頭,不取出,生不得、死不得,永遠不能順暢呼吸。
  短痛雖劇,但長痛更難耐。
  誰願意一直扮演那個永遠裝著懵懂無知、被蒙在鼓中,卻實則心知肚明的人?
  但凡有一點自尊的女人都無法忍受。
  我胡亂想著,有好幾次,都想幹脆掉頭離開。
  眼不見為淨。
  可不看見,就真的幹淨得了嗎?
  要真地證實了,我和誌謙是不是就該結束了?
  我的心又開始痛起來。
  要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誌謙在我心裏有多重的分量。
  他根本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終於體會到什麽叫度日如年。
  終於,誌謙從樓裏走出來。
  我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並沒有往前走,像昨日一樣停了下來,看手表。
  那手表還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如今他卻看著它,來等待另一個女人。
  我覺得手腳冰涼。
  果然,那個女人又來了!
  他們還是相對一笑,然後並肩離去。
  還是那個咖啡館,還是那個靠窗的位子。
  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我站在昨天的那個位置上,一動不動,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站成了一尊化石。
  看著陳誌謙,雖然距離很遠,我看不清的他麵目,但是他的眉梢眼角早已經深深烙進我的腦中,估計這一世,是永遠都不會淡漠了!
  我閉著眼睛都能夠看見他氣定神閑地與那個女子說話的表情,甚至能捕捉到他永遠不急不緩的語調。
  還好,我是理智堅強的梁錦詩醫生。
  換了林黛玉,看見這一幕,恐怕早就氣得咯血身亡了。
  他們這頓咖啡喝了頗長一段時間,我雙腿都站得麻木了,寒風中,我覺得我的每處肌膚,包括五髒六腑都刀割一般的疼痛。
  我忽然想到小美人魚,她用甜美的嗓音換來雙腿,走到王子麵前,而且每走一步都必須承受刀割一般的疼痛,如此犧牲,可是王子還是愛上了其他的女人。
  當她看見王子與另一個女人深情對視的時候,想必她也和我一樣,唯一的知覺便是疼痛了吧?
  還好,今天誌謙沒有和這個女人吃晚飯。
  天還沒黑,他們就走出咖啡屋,然後各自走開。
  分開的時候,那個女人的表情有點依戀,還用手在誌謙的肩膀上拂了一下。
  我厭惡這個女人的手,厭惡她對待誌謙的含混曖昧的態度,厭惡她那張笑得賤兮兮的臉,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成功搶了別人的男人。
  我手握緊成拳,真想用力揮出去,重重打在那個女人故作嫵媚的臉上,或者,拚盡全力掌摑她,打到她麵目全非。
  我咬牙切齒地望著她的麵孔,第一次發現,原來潛意識裏,我也有暴力傾向。
  可能暴力隱藏在每個人的體內,當你發現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武力就會成為你下意識的唯一選擇。
  以前,每當看到電視裏播放妻子歇斯底裏,如同悍婦一樣掌摑、抓扯丈夫的情人時,我都會癟嘴,覺得太沒風度,姿態太不大方雅觀。
  這一刻,我深深體會妻子的心,她們不過想用這最原始直接的方法,發泄自己的怨氣,捍衛自己脆弱到不堪一擊的愛情。
  但是,這衝動被我硬生生壓下來!
  是的,觀察了兩天,我發現誌謙和這女人隻是關係熟稔,至多有點曖昧。
  我是過來人,我剛剛經曆了餘紹明。
  他們,還隻是初級階段,限於紙上談兵。
  這兩天,我也明白,我根本不能失去誌謙,失去他,我的生活、我的信念將全盤崩潰。
  換作以前,我可能已經不顧一切,趾高氣揚地跳到他們麵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扮演秦香蓮,痛斥陳世美。
  可是,我是州官,我放火在前。
  我深覺愧對誌謙,這一次,就當我們打個平手,我決定原諒他。
  況且,一個男人不可能一輩子隻對一個女人動心!
  我深深吸一口氣,將這口氣忍下來。
  必須將他們的感情扼殺在萌芽階段!
  我的手握成拳,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痕,我需要這疼痛來讓我鎮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我看牢情敵,決定把她剖析清楚,看看她到底哪裏吸引了誌謙。
  誌謙打車回家。
  我悄悄跟著她。
  我發現,原來我還有做一名狗仔隊成員的潛質,跟了她那麽長時間,她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我跟在她身後,她走在我前麵。
  她很隨意地走進商場,閑適地挑選衣服,有種漫不經心的慵懶。
  她身段窈窕而略微豐滿,長長卷發十分有女人味,隨意散亂在身後,走路的姿勢性感而輕柔,光背影已經對任何男人都是個誘惑了。
  如果璽彤對男人是個赤裸裸的誘惑,而她的這個誘惑就隔了一層紗,有點蒙矓,有點高不可攀,反而更讓人想接近。
  在她麵前,我簡直像個中性人,完全沒有任何女性的優勢。
  我緊緊盯著她,心裏充滿妒忌。
  然後她打電話,聲音溫柔而圓潤,十分動聽,一邊打,一邊略微偏著頭,還不時抿著嘴笑,似乎對方可以透過電話看見她,她隨時要用最迷人的姿態出現在人前。
  我開始覺得,這個競爭對手太過強大,強大到也許我根本無法再挽回我的感情、我的男人。
  盡管商場裏開足了暖氣,但是我的背心還是一直發涼。
  看她太久,我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和她競爭的能力,實力太過懸殊,我幾乎想奪路而逃,當個逃兵,就此放棄,以免被比下去,輸得落花流水。
  如果眼神可以殺死一個人,那麽眼前這個女人的背應該已經被我嫉恨的目光灼出了洞,可是她卻渾然不覺,還是那麽怡然自得。
  夠了,我已經不想再受折磨,我根本沒法和她爭。
  如果誌謙要離開我,就讓他離開吧!
  我已經喪氣了,不戰而敗。
  不想連最後的尊嚴也被抹殺。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時,突然,一個男人從旁邊走過來,親熱地摟住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仰起臉看著這男人笑,然後很熟稔地伸出手,順勢把對方的腰環住。
  哈,居然被我逮到。
  原來這個女人也不簡單,不知道誌謙知道有另一個男人的存在嗎?
  也許這樣的美人,有無數個男人。
  我突然有種柳暗花明的感覺,似乎看見了烏雲邊上的金邊。
  就在這時候,他們轉過身來。
  我立即呆若木雞!
  這個男人,竟然是餘紹明!
  這一刻,我相信我臉上的表情一定豐富極了,可惜我自己看不到。
  餘紹明一眼便看見我,愣了一下,很快非常自然地迎上來。
  我像個白癡一樣看著他們。
  “這是我同事梁錦詩醫生,這是我未婚妻趙雅。”餘紹明大方地向我們介紹。
  我依舊像個呆瓜,杵在那裏。
  他們非常般配,一樣的外貌出眾,氣質超然。
  我腦子裏一堆亂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來告訴我?
  連趙雅大方地伸出手與我握手,我都僵在那裏,嘴巴張得老大。樣子一定很蠢!
  我後悔自己如此失態,在這個女人麵前一點儀態都沒有。
  可是,現在關係突然變得非常複雜,千絲萬縷,我實在理不出頭緒。
  而且,我為什麽要和這個女人握手?她正要搶我的男人!
  不過,我也差點搶走她的男人!
  想到這裏,我心裏更是亂成一團。
  還好,餘紹明幫我解圍:“梁醫生最近工作壓力很大,情緒不好!我們還是不耽誤她時間了!”然後兩人拖著手,迤迤然走開。不過,我還是發現,餘紹明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商場裏,花了整整半個鍾頭,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結果還是一片茫然。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這到底是個什麽世界?
  我努力調整呼吸,告訴自己:“錦詩,冷靜、鎮定!”
  回到家,誌謙正對著電腦。
  我看著他的背影,千百滋味湧上心頭。
  這個背影,我看了5年,可是,現在他的心卻已經不再向著我,麵對我的,也許隻有這個冰冷的背,或許很快,連這個背影我都不能再看到。
  誌謙並沒有覺察到我有什麽異樣。
  我如往常沐浴上床,閉上眼睛。
  黑夜本來讓人平靜寧和,可是我的心裏卻煩躁、焦慮、恐懼、疑惑、不安、驚慌……
  誌謙睡得很沉,可是,我卻睜著眼睛,木然盯著天花板。
  這眼睛一定空洞而茫然,如同死去了一般沒有生趣。
  天一亮,我便沉不住氣,從床上翻身爬起來,急匆匆趕到醫院。
  我心不在焉地做完交接工作,便打電話給餘紹明。
  我已經等不及發短信,那太慢,我無法忍受哪怕一分鍾的等待了。
  “紹明,我要見你!”
  “什麽事?”他沉吟片刻,沒有平時的活潑。
  “有重要事情問你!”我不想在電話裏浪費時間,“我們在醫院旁邊的小水吧見麵。”
  “好。”他非常幹脆,似乎也覺察到我語氣裏的焦急。
  一坐下,我便迫不及待地問他:“趙雅就是你交往了7年的女朋友?”
  “對啊!”他笑嘻嘻看著我,“心裏不舒服啦?”
  我實在沒心情和他開玩笑,也不想和他繞彎子,現在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挽回我的誌謙,我必須和他商量對策,現在我和他又坐在同一條船上,我們共同背叛了我們的愛人,現在我們的愛人也共同背叛了我們。
  我看著他:“不,我想告訴你,我發現趙雅認識我男友,而且兩個人關係很不一般,可以說非常曖昧!”
  餘紹明愣了一下,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並不是特別意外。
  “你知道啦?什麽時候知道的?”他輕輕問我,然後長長籲出一口氣。
  “你早就知道了?”我看牢他,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沉默了,微微低下頭,沒有說話。
  “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你什麽時候知道的?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幾乎是吼出這一連串的問題。
  我目不轉睛盯著他,我一定要捕捉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錦詩,你冷靜一點!”他握住我的手,試圖讓我平靜下來。
  我心一驚:“難道,難道誌謙知道了我們的事情,所以他找你女友?”
  “不,他不知道!”餘紹明趕緊回答,他看見我眼睛裏深切的恐懼,慌忙解釋。
  “到底怎麽回事?”我的喉嚨幹澀無比,連聲音都在發抖。
  “對不起,錦詩。”餘紹明看著我,“你先答應我,別發火,別生氣,別怪我,我就告訴你。”
  “好!”我想也不想,現在我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他,就算讓我當場給他下跪我也願意,我隻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想要回我的誌謙。
  “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曾經發現女友一臉崇拜地和一個平凡的男人坐在一起喝咖啡嗎?我當時嫉妒極了,怒火讓我失去理智。我想知道這個平凡男人到底那一點吸引了趙雅,趙雅一直是個眼光很高的女人,7年來從來沒有對我有過二心。於是我偷偷跟蹤了這個男人,暗中觀察他,然後也看見了你。然後,我很快發現原來你與我在同一家醫院工作。由於陳誌謙平時很少出門,我根本沒辦法接觸到他,於是我想到了你!我想通過接近你來了解陳誌謙。於是我跟蹤了你,所以我們才會一次次在酒吧偶遇,我又主動申請調到急診室工作,增加與你接觸的機會。”
  “餘紹明,你真卑鄙無恥!”他的話讓我腦子裏嗡地炸響,如同一個手雷被硬塞進了我的腦袋,然後爆炸,同時把我的怒火也全部點燃,我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難怪我總在酒吧遇見你,難怪你對我那麽熱情,那麽主動。你引誘我,就是想讓我背叛我的男友來達到你報複他的目的!”
  憤怒讓我失控,想到我還與這個心懷叵測的男人擁抱接吻、情意綿綿,我恨不得立即將他就地碎屍萬段。
  “不,錦詩,不是你想像的!”餘紹明抓住我的肩膀,用力鉗製住我,不讓我動彈。
  我不想聽他說話,我埋下頭,歇斯底裏地用力咬他的手臂。
  可是他絲毫不肯把手放開:“我並沒有想引誘你!我本來隻想接近你,通過你了解陳誌謙。可是慢慢,我發現你也蒙在鼓中,你也隻是個受害者。而且你和我一樣,被一段漫長的日漸衰退的感情折磨著。我開始覺得我們同病相憐。後來,我又發現,你那麽安靜,連笑容都是恍惚的,十分讓人心疼,我漸漸被你吸引,同時,我也看見你含蓄矜持外表下的熱情。你迷住了我!真的我發誓,你迷住了我!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一切,並不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我也並不想報複任何人!”
  我看著他,開始恢複理智:“是嗎?”
  “真的!連我女友都不知道我知道了她和你男友的事情。”他的表情認真而嚴肅。
  我注視著他的眸子,他的眼睛澄明而幹淨,我相信了他!
  “可是,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要讓我蒙在鼓裏!”眼睛裏的霧氣,讓我幾乎看不清他的麵孔。
  “傻瓜,我怕你傷心!你那麽愛他,一定經受不住這種打擊的。後來,我想我,我盡量挽回我女友,讓她離開陳誌謙,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把問題解決了,這樣你便永遠不會受到傷害!”他的聲音也有些喑啞。
  “為了我好?”我笑起來,眼淚滑下來。
  他伸手,溫柔地將我麵頰上的眼淚拭去。
  我覺得我像個虛弱的孩子,那麽無助:“真的會解決嗎?你女友真地會離開誌謙嗎?”
  “我保證,我們快結婚了!”餘紹明捧起我的臉,“你放心,我一定盡快解決!”
  我搖搖頭,不,我不放心。
  他的女友昨天,前天,也許每天都和我的誌謙見麵!
  我的心揪在一起。
  餘紹明又耐著性子安慰了我很久。
  我的情緒終於稍微平靜,我看著他手上那個深深的牙印,已經浸出了血絲:“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他看著我毫不介意地笑:“沒關係,隻要你不生我氣,再咬兩口都可以!”
  “那你回家怎麽解釋?”我有些為他擔心。
  他對我眨眨眼睛:“急診室裏隨時有意外發生,情緒激動的病人、家屬,誰都有可能咬我一兩口啊!”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不過這笑容連我自己都覺得牽強。
  晚上回家。
  誌謙還是和平時一樣,沉默少言,一切如常。
  可是,看在我眼裏,卻是另一種感覺,我隻覺得我們前兩天還貼得很近的心,如今已經隔了萬重山。
  心緒紊亂,情緒低落,我什麽都不想說,什麽都不想做。
  早早吃了兩片安定上床。
  我知道安眠藥對身體影響極壞,可是比起傷痛的情緒,我已經顧不得我的身體了。
  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覺得口幹舌燥。
  掙紮著,睜開眼睛,想找水喝,卻看見黑暗中,有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我。
  我嚇一跳,反手拍亮台燈。
  原來是誌謙,坐在床榻邊看我。
  “你幹嗎?怎麽不睡?”我捂著狂跳不已的心問他。
  “沒有,就是想看看你睡著的樣子!”誌謙的聲音異常得溫柔。
  “有什麽好看的,傻傻的!”我想起那個風情萬種的趙雅,心裏像插了一根刺,立即痛了起來。
  “誰說的?你睡著的樣子特別可愛,非常平靜,非常放鬆,毫無戒備,安靜得像個孩子。”誌謙摸著我的頭發。
  “我知道,睡著了就不說話,不會煩你了!”我有些惱怒。
  “不,錦詩,你知道嗎?每次看著熟睡的你,我才會真正覺得你是屬於我的!你最美的時候就是睡著以後,隻要一醒來,立即充滿各種情緒,讓人覺得很累!”他輕輕歎口氣。
  我怔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是的,我是屬於他的,不管醒著還是睡著,我的心裏始終隻有他。
  可是,他呢?他的心裏是否隻有我?他是否還能繼續屬於我?
  我覺得嘴裏蔓延著無邊的苦澀,像一罐熬得正濃的黃連打翻在了口中,從嘴裏一直流淌到心裏,然後這種苦澀又從心裏浸淫到我的五髒六腑、通過全身血液進入四肢百骸。
  我整個人都是苦的,不,也許從今以後我的命運都是苦的!
  我絕望地想著,翻身把水杯裏的水一口氣喝完。
  可惜連這純淨無味的水,到了我嘴裏,也變成了苦的,而且冰涼無比。
  像極了我此刻的際遇,苦澀冰涼。
  接下來的日子,我默默上班,默默下班,默默回家,安靜得像個影子。
  誌謙一度懷疑我生病了。
  可惜,我得的是心病。
  隻要他還堅持和趙雅見麵,我的病就永遠都不會好。
  我發現,我以前不知道是太信任誌謙,還是太忽略他,他一切反常的舉動,我竟然都沒有發現。
  他常常會接到電話或者短信,說朋友約他,然後出門,一兩個鍾頭後便返回。
  是,也許從頭到尾誌謙並沒有刻意隱瞞,是我自己太過遲鈍。
  如今,我留意他的每一個舉動,偷聽他的電話,甚至翻查他的手機。
  像極了每一個被嫉妒衝昏頭腦的妻子。
  我不是不尊重誌謙的隱私,隻是,隻要是女人,不管她受過多高的教育,有多好的素質,多麽美麗,多麽富有,多麽有權勢,當她們有可能失去自己的男人時,都會選擇這種最原始直接的方法。
  漸漸,我發現,誌謙並不主動聯係那個女人,很多時候是她主動打電話給誌謙,邀約他。
  她發給誌謙的短信充滿了感情,甚至誘惑。
  可是誌謙的回應並不特別熱烈,當然,他也沒有拒絕她。
  我明白,也許短時間內,餘紹明根本搞不定他的女友。
  必須快刀斬亂麻,否則夜長夢多!
  我決定不再理會餘紹明,求人不如求己。
  周末,一大早,我便背著誌謙,用他的手機給趙雅打電話。
  盡管我握著電話的手緊張的不斷發抖,可是我還是準確地撥出了號碼。
  “誌謙,是你嗎?”圓潤的女聲清晰地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對不起,我不是誌謙,我是他的女友!”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
  她沉默了,但是呼吸聲出賣了她,她也緊張了。
  我反倒平靜下來。
  “我想見見你!”我一字一句地說。
  “不,我沒空!”她幾乎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
  “好,那我隻有約見你男友餘紹明了!”我使出殺手鐧。
  如果她已經不在乎餘紹明了,那麽這一仗我就輸了。
  “好!”她猶豫了一下,終於同意了。
  我鬆了一口氣。
  她還在乎餘紹明,那麽我就有勝利的希望。
  最近我臉色不太好,很憔悴。
  出門的時候,我特地穿了我最好看的衣服,化了最精細的妝,直到我自己都覺得鏡子裏的我,明豔照人才出門。
  我約她在她和誌謙常常見麵的咖啡屋見,而且我專門挑了他們每次都會坐的那個靠窗的位子。
  我要她知道我什麽都知道了,要從心理上壓倒她。
  她顯然也刻意裝扮過,可惜,也許太過緊張忐忑,臉上的胭脂抹得不夠勻稱。
  我反倒心靜如水。
  我知道,自己必須用最好的狀態來反擊,否則我將失去我的所有。
  一看見我,趙雅顯然愣住了!
  “你是紹明的同事?”她努力想掩飾驚訝,可惜她的眼睛還是泄漏了。
  “對,我是你男友的同事,我叫梁錦詩,我們見過。”我微笑著看著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親切大方,溫和有禮。
  她因著這個意外,徹底亂了陣腳,坐下來的時候,兩隻手不斷交錯著互相捏著手指。
  我看著她:“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不,我和陳誌謙沒什麽。不過互相有點吸引。”趙雅急切解釋。
  我覺得這一刻,我的目光應該和張靜初十分相似,平和澄靜:“是,我相信你們之間沒發生什麽實質性的事情。”
  我心裏偷偷說:可我差點和你男友發生了!算不算贏了你?你知道了,一定會被氣死的!
  我歹毒地想著,滿足自己的憤恨的念頭。
  “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存在嗎?”我笑著問她。
  “不,我知道的,誌謙經常在我麵前提起你,但是他沒說你是個醫生!”趙雅的表情有點窘迫。
  “哦?他怎麽說我?”
  “他說你總愛鬧情緒,逼著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不大關心他。”趙雅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我。
  “你們怎麽認識的?開始多久了?”我覺得自己像個最溫和的審問官。
  趙雅看著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沉默了片刻。
  然後她抬起頭:“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覺得沒什麽好隱瞞。我認識陳誌謙小半年,他的公司幫一家法國公司的產品設計廣告,請了我當翻譯。一開始,我隻覺得這個男人平凡而沉默,但是通過工作接觸,我發現他也是個工作認真而且十分有才華的男人,我被他吸引了,是我主動接近他的。”
  “我不認為陳誌謙比餘紹明更優秀有吸引力!”我看著趙雅,覺得她在陳述一個十分荒唐的理由。
  話匣子一打開,趙雅也有一點不顧一切的感覺了,她看著我,目光裏甚至有點挑釁:“我和餘紹明戀愛了7年,我承認我十分愛他,我們開始幾年也很美好。可是,你知道現在他對我有多冷淡嗎?他整天埋首在那些枯燥的醫學雜誌裏,要不就研究各種解剖圖,根本那些骷髏和屍體比我對他更有吸引力。他長年上夜班,我常常等他等到在沙發上睡著。冬天的夜,一個人睡覺你知道是什麽滋味嗎?每天下班,他總說累,連溫存都是在敷衍我。他甚至連我都上了半年拉丁文課也不知道。在他眼裏,我連個陌生的病人都不如。我不要我的愛情就這樣沉淪下去,我渴望有激情的生活,我渴望被人嗬護被人重視,被人捧在掌心。”趙雅的語氣充滿了委屈。
  這次輪到我訝異了,根本,平時我眼裏熱情而浪漫的餘紹明,是另一個乏味版本的陳誌謙。
  而這個美麗而充滿魅力的女人,是我的翻版。
  多麽雷同的際遇。
  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怨恨這個女人。
  她不過也是一段漫長感情的受害者。
  餘紹明抱怨女友的態度冷淡,卻沒察覺他自己也忽略了她。
  我開始覺得自己十分了解趙雅了,畢竟我們有著相同的心路曆程,甚至遭遇。
  盡管如此,我依然牢牢記得她是要搶走誌謙的人。
  但是我不明白,誌謙到底哪一點吸引了她。
  “你不覺得他比餘紹明更沉默乏味嗎?”我忍不住問她。
  趙雅的眼睛突然亮起來:“誌謙乏味嗎?我一點也不覺得。一開始他是很沉默,約他也不肯出來。不過後來,他也被我吸引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那種感覺十分動人。我特別喜歡和他談話,他會很溫柔地看著你的眼睛,雖然他並不英俊,可是他有種讓人安心的氣質。他懂得很多東西,知識十分豐富,也極有生活情趣,而且品位不俗。”
  天,這個女人是在說陳誌謙嗎?和他在一起5年,我怎麽沒有發現他的這些優點?
  “他都和你聊什麽?”我強迫自己問個明白。
  “他告訴我飲用咖啡的正確方法,如何辨別一瓶好的紅酒,如何用肉眼觀察三文魚是否新鮮,他隨口能背出《加菲貓》的語錄,看電影的時候,會輕輕握住我的手,他甚至能充滿感情地講《小王子》的故事。他推薦最好聽的爵士樂給我聽,告訴我哪個女歌手的嗓音最特別。他推薦我看了許多法國文藝片,都十分經典。他還在下雨天,帶我去吃祖母廚房的胡蘿卜蛋糕,聽雨點敲打在天窗上的聲音。他告訴我,駝色和米色的衣服能讓女人看起來更柔和安靜,他懂得《紅樓夢》不同版本的優劣,還送了全套線裝版的《紅樓夢》給我,是紙張最好最柔軟的那種……”趙雅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似乎誌謙就在她的眼前。
  我整個人都懵住了!
  這些,哪裏是陳誌謙的愛好品位?這些分明是我梁錦詩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好個陳誌謙,平時口口聲聲看不慣我的習慣和愛好,說我低俗無品位。
  如今,他倒是全部都用上,而且輪番上陣,用來吸引另一個女人。
  我突然想笑。
  這個女人,以為被陳誌謙所吸引?
  根本,吸引她的,是陳誌謙的女友——我!
  哦,誌謙,你這個傻瓜,你在麵對另一個女人的時候,時時刻刻講述的、回憶的都是我啊!
  潛移默化,我的習慣、我的生活、我的性格、我的愛好已經滲入到他的生命裏,也許他根本分不清,什麽是我的,什麽是他的。
  就像餘紹明欣賞我不挑食、安靜、理性、隱忍、不吃零食、看電影挑最靠邊的座位、公眾場合自動將電話調到靜音……
  其實這些根本是誌謙逼迫我接受的,他的習慣和生活方式。
  我們根本已經相互融合,成為一體了!
  “你願意放棄陳誌謙嗎?不再和他來往了?”我盡量心平氣和地問趙雅。
  盡管,私底下,我更願意掐著她的脖子,威脅她,不管她願意與否,都必須離開誌謙,永生不再和他見麵。
  “不,就算我願意,誌謙也不會和我在一起的。他是那種老式男人,而且追求完美,他覺得一生隻愛一個女人,才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我們都明白,我們都不愛對方,我們不過是對現有的感情心存不滿,希望在彼此身上尋找慰藉,重溫一下戀愛的感覺而已。你知道嗎?和誌謙在一起,我一度懷疑我已經喪失了魅力,他對我做的最親密的舉動,不過是親吻我的額頭和頭發!”趙雅看著我,表明了她的態度。
  可是,聽到誌謙吻過她的額頭和頭發,我就恨不得立刻將她所有的頭發都扯下來,將她的額頭用力按到地上。
  但是,我克製住,我聽見自己虛偽而溫和地對她說:“請不要再和陳誌謙見麵了!”
  “你會把這件事告訴紹明嗎?”趙雅看著我,眼神有點退縮。
  我也看著她,態度強硬地說:“如果,你不再糾纏誌謙,我就不會告訴餘紹明!”
  趙雅僵硬的肩膀立刻鬆弛下來:“我們快結婚了!”
  我鬆了口氣,看來這個女人並不真正想將誌謙自我這裏搶走。
  走的時候,趙雅搶著買了單。
  我可不願意為一個勾引我男友的女人買單。
  我是小心眼的女人,我不屑在我厭惡嫉恨的女人麵前表演我的大方和教養。
  臨走的時候,她對我說:“希望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像聽到天方夜譚——這個女人多麽荒謬,她不知道我有多麽厭惡她,痛恨她,希望將她置之死地嗎?
  我看她一眼,牽牽嘴角,笑著對她說:“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歡你。我希望以後都不要見到你,希望你徹底從我的生活裏消失!”
  說完,我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轉身揚長而去,隻留個她一個背影。
  我知道,要是她知道我和餘紹明的事情,也會對我說同樣的話,而且也許更狠毒。
  我牢牢記得原璽彤對我說的話:女人可以對任何人心軟,除了舊情人和情敵。
  舊情人是過去式,不是你負他,就是他負你,要不就是互相厭惡,所以沒有心軟的必要。
  而對待情敵,如果心軟,就是等於把自己的愛人拱手相送。
  回到家,誌謙還在睡覺。
我坐在床邊看他,要到這一刻,我才發現剛才一戰,已經耗費了我全部精力,我簡直要虛脫了。
心髒狂跳不已。
我用力按住胸口,好家夥,幸虧當時它沒有跳得這樣厲害,不然我還真鎮不住那個趙雅。
我一直覺得,活著是很累的一件事情,因為我們都不是自己生命的主宰者,我們都被生活蒙在鼓中,永遠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麽。
可是,我現在發現,原來知道真相,卻還要裝著茫然無知,置身事外,才是最累的事情。
太怕失去誌謙。
我甚至怕誌謙知道我知道他和趙雅的事情後,乘機離開我。
所以,我幹脆裝著什麽都不知道。
以前看小說,讀到女主人公發現丈夫有外遇,卻始終裝作不知情,甚至連身邊友人通風報信,她也當朋友看花了眼,穩坐麻將桌前。
我甚覺匪夷所思。
怎麽忍?
怎麽瞞?
這般奇恥大辱!
根本非正常人心理所能承受!
可是,如今,我也選擇了這條無出息、無骨氣,匪夷所思的道路。
我像以前一樣,照顧誌謙的飲食起居,絲毫沒有半點埋怨。
我甚至每天下班,必定重新化妝、搭配衣服,買鮮花、時蔬回家。
最無出息的是,我竟然下意識模仿趙雅,我把一頭直發燙卷,穿有濃鬱女人味道的衣服,說話也降低聲調,走路盡量緩慢悠然,連舉手投足都十分刻意得表現一種漫不經心的從容。
以致於醫院住院部的主任認為我生病,突然動作遲緩。
而璽彤、忻怡則嘲笑我突然變得矯揉造作、忸怩作態。
可是,唯獨誌謙,絲毫沒有發現我的改變。
按照約定,趙雅應該已經沒有約會誌謙了,可是他的心思還是沒有在我身上。
我覺得很累。
累得我想一覺躺下去,便不再醒來。
也許,現實就是最殘酷的鬧鈴,它總在關鍵時刻將你從夢中喚醒。
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梁錦詩。
我已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正逐漸將自我丟失。
也許有一天,照鏡子,我會發現,自己不再認識鏡中那張麵孔。
每晚,當誌謙的呼吸漸漸平穩,我的心緒卻跌宕起伏,活躍而不安。
趙雅有沒有遵守約定,誌謙有沒有主動與她聯係。
如果誌謙聯係她,她會怎樣對誌謙說?
很多很多的疑問,乘著夜深人靜,鑽進我的腦海。
但是,由始至終,最最困惑我的還是誌謙到底還愛不愛我?他的心裏還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這些紛繁而雜亂的問題困擾著我,讓我夜不能寐,晚晚不得安寧。
我開始觀察誌謙,從相識至今,我從來沒有這樣密切而細致地觀察過他得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顰一笑。
盡管,大多數時候,誌謙和往常一樣沉默少言,也一樣很少將目光投放在我的身上。
可是,我發現,他加班的時間突然少了,並且也不再約朋友外出。
這一切,是否證明趙雅已經沒有再和誌謙來往?
我揣摩著,猜度著,將心思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次,我覺得我的全身心都在這個男人身上,我自己的喜、怒、哀、樂,已經不再重要,隻要這個男人還要我,還肯回頭,我就已經求神拜佛,如登極樂世界。
我不敢想像,如果沒有誌謙,這個世界將變成什麽模樣?
是否地獄與人間、天堂可以混淆成一片。
也許天地都成為混沌!
沒有新聞,就是最好的新聞。
我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過了兩個星期,一切都平安無事,無驚無險,風平浪靜。
又是一個周五。
我鬆一口氣。
也許,歲月從此靜好。
誌謙還是我的誌謙,生活還是繼續。
連愛情是什麽已經不再重要,我隻要我的誌謙。
“激情?”我幾乎已經將這個詞語從腦海裏遺忘。
我渴望以前那種平靜無波的生活。
乏味一點有什麽關係?
至少我的生活按部就班!
  最低限度,屬於我的感情、屬於我的男人、屬於我的生活,都始終在我認定的軌道上運行。
  下班回家,我已經妝容都十分齊整,連笑容都是對著鏡子反複練習過的溫婉良順。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容顏已經憔悴,我的心力已接近衰竭,一切不過依靠化妝。
  我的容顏、神情、言詞、感情,統統需要粉飾和喬裝,表麵上它們依然容光煥發,其實隻有它們的主人知道,它們早已經蒼白而虛弱,根本沒有能力維持一個人最低限度的尊嚴了。
  但尊嚴予我有何用?有了尊嚴,我就能讓時光倒流,讓誌謙的心從來沒有過歧義嗎?
  哼哼,我已將尊嚴自臉上抹下來,放在大衣口袋裏,鎖進衣櫃,不準備再拿出來使用了。
  我在廚房做晚飯。
  誌謙照例穩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看他怡然自得的樣子,我突然想走過去,搶過他手中的報紙,撕成碎片,狠狠扔在地上。
  但是我沒有。我出奇地冷靜,我甚至走到他身邊,問他晚上想喝什麽湯。
  而他居然也配合地,煞有介事地歪著頭想。
  多麽和睦的一幕。
  可惜,兩個人的心裏都各有心事。
  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隻看表麵。
  突然我的手機響起來。我接過電話,是餘紹明的聲音。他已經很久沒聯係過我了。
  電話裏,他的聲音是愉悅的,但是又有一點忐忑和惆悵。
  “錦詩,我結婚了!我剛和趙雅在民政局扯了結婚證!”
  我略微怔了一下,隨即用很愉快的聲音回應:“這麽快?好啊!祝福你們!”
  “錦詩,你自己要保重!”餘紹明的聲音裏有一絲猶豫和擔心。
  “好的謝謝!祝你們白頭偕老!”我大方地說,然後掛斷電話。
  我突然覺得夕陽那麽美麗。
  我的情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可是,我一點都不惆悵,甚至不遺憾,沒有半點留戀,可見從來沒有真正愛過這個人。
  以前的一切,不過是激情掩蓋下的假相。
  我是真心祝福他們白頭到老的,最好老死都不分離,免得那個妖嬈的趙雅又跑來勾搭我的誌謙。
  我的眼睛都笑彎成了一條縫,突然覺得無比輕鬆。
  “有朋友結婚?”誌謙微笑著問我。
  “對啊!醫院一個同事今天和女友扯了結婚證!”我幾乎是用如釋重負的聲音愉悅地告訴他。
  同時,誌謙的電話也響起來。
  他並沒有立刻接電話,而是跑到陽台上,壓低聲音與電話那頭的人說話。
  10分鍾後,他從陽台出來。
  然後,他用一種極其古怪得神情看著我,良久,直看得我背心發毛。
  “怎麽啦?”我不解地問他。
  他看著我,突然走到我跟前。
  “梁錦詩——我覺得,你很陌生,我根本不認識你!”他用一種極其厭惡地口吻對我說。
  我詫異地看著他,不明白為何接了一通電話,他就前後判若兩人。
  “別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一直以為你是單純無心機的女人。沒想到你那麽卑劣!”誌謙眼睛都快瞪出來,似乎我與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到底怎麽啦?”我莫名其妙看著他。
  “你竟然卑劣到逼迫趙雅和她不愛的人結婚!”誌謙幾乎咬牙切齒地對我說。
  我一下愣住,這個趙雅到底對誌謙說了什麽?
  誌謙看牢我,一副想把我的心掏出來看看黑白的樣子。
  “陳誌謙,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麽?”我突然靜下來,像看一個陌生人。
  他這樣震怒,這樣吼我、羞辱我,隻是為著另一個女人。
  我覺得心裏一陣抽痛。
  “你明明早就知道我和趙雅的事情,你私下找過她,威脅了她。然後裝著什麽都沒發生,什麽都不知道,繼續假惺惺地來麵對我,看我笑話,期待我出醜,不是嗎?我忍著,給你機會,看你什麽時候跟我坦白,可是你還是執迷不悟!”誌謙一副十分痛心的樣子。
  我愣住,原來他也早知道了,但是他也裝著不知道,原來這些天來,演戲的不隻我一個。
  最最荒謬的是,他居然理直氣壯,還口口聲聲說,給我機會,讓我向他坦白。
  在他陳誌謙眼中,錯的永遠是我,對的永遠是他,黑白是可以顛倒的,對錯也可以調換。
  我覺得委屈,這些天,我隱忍著,委曲求全,可是換來的卻是他的控訴。
  “趙雅和男友已經沒有感情了,可是你,卻串通他男友,逼迫她與他結婚了!你不是把人往火坑裏推嗎?你怎麽這麽恨,這麽歹毒?”誌謙冷冷看著我,似乎我是個斷送趙雅幸福的劊子手。
  我和餘紹明串通?逼迫她結婚?
  多麽匪夷所思?
  我有什麽能耐?
  現在什麽年代,我居然還能夠逼婚?
  “不!我沒有逼迫她,也沒有和她男友串通!她如果不愛他,不願意嫁他,誰也不能逼迫她!”我耐著性子給誌謙解釋。
  好笑,這有什麽可解釋的!
  “算了,梁錦詩!你一早知道我和趙雅的事情,早就和她男友串通好了看我們倆的笑話不是嗎?如果不是你,她為什麽突然就結婚了。她根本已經不愛他了!”
  我忍不住冷笑:“是她跟你說的嗎?你相信她,不相信我?她不愛他,難道愛你?”
  “還說沒有串通?剛才那個男人不是給你打電話匯報戰果嗎?”誌謙衝我吼。
  “那趙雅不也給你打了電話?”我反擊。
  誌謙被我嘲弄的語氣惹火,一向鎮定的他,像突然瘋了一樣,用力推了我一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洞悉一切,高高在上?我是對不起你,可是也是被你逼的,你根本不關心我!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從來不在我身邊,從來沒有耐心聽我說完一句話,總是圍著你那些女友轉,要知道她們不能陪你過一輩子!”
  我被他推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我不敢想像,他居然為了另一個女人推我,對我動手!
  “陳誌謙,你不相信我?”我看著他,這一刻,他已經喪失理智,不再是我熟悉的誌謙了!
  “你要我怎麽相信你?你一早知道趙雅的男友是你的同事,你們暗地裏不知道怎麽算計我們!”他居然氣勢洶洶,好像被蒙在鼓裏的那個人是他。
  “陳誌謙,是你背叛了,喜歡上了我同事的女友,誰讓你偷情的時候,不挑選好對象!你別把什麽推到我身上,不是我讓你和她在一起的。”我終於忍不住火了!可是,我還是盡量保持語氣平穩。
  要是我也像他這樣暴跳如雷,情緒激動,我們就沒法交談下去!
  這句話擊中了他。
  誌謙突然沉默了,頹然地坐倒在沙發上。
  我沒有理他,繼續進廚房做飯。
  可是,我的心已經冷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錦詩,過不下去了,我們分手吧!”
  他的聲音很輕,可是卻像巨雷一般在我耳邊炸響,我的心頓時被炸成碎片,血肉模糊。
  我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好半晌,我聽見自己十分平靜地說:“好。”
  他走進廚房,看著我。
  我沒說話,繼續埋頭做事,眼淚已經蓄積在眼眶中,我深深吸氣,將眼淚逼回去。
  這樣隱忍,大概很快會生癌吧?
  誌謙不要我了!
  終於,我們維係了5年的感情,就這樣瞬間瓦解了!
  曾經,我們那樣深愛過對方啊!
  誌謙不要我了,要和我分手!
  我突然發現,誌謙不要我了,並不是那麽可怕,最最可怕的,是我居然還愛著他,從來沒有改變過。
  我忍住眼淚,抬眼看著他。
  這一刻,我出奇地平靜,這一天,早就在我預料之中了,我盡了最大努力,拖延這一刻的到來。
  但它,終於還是來了。
  誌謙凝視著我:“真的同意分手?”他好像不相信我會同意。
  “是!”既然留不住他,不如分手的時候,維持一個好看的姿勢,留個好印象。
  誌謙說過,一個人做事,即便贏了,如果姿勢不好看,也是輸了。
  “為什麽這樣和平?你不就是為了留住我才做了這麽多事情?怎麽現在答應得這麽爽快?”他滿腹疑問。
  “因為我知道已經留不住你了!即便我跳上跳下,大哭大鬧,把花瓶往你頭上砸,你還是會和我分手的。所以,我還是省下精力的好!”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理智過。
  “你不恨我?不怪我?”我的平靜讓他詫異了!
  “不,我仍然愛你!”
  “你不會報複?”他似乎不相信我說的。
  “報複?有什麽好處?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裏,報複並不能挽回。”我看著他。
  “無論你多麽乖,多麽平靜,我都不會再和你一起,你不如大吵一通,出一口氣!”他看著我,一副恩賜我的樣子。
  “謝謝你的關心,我的確沒有氣要出!”我盡量讓自己語氣平和。
  “我不相信,這不像你,梁錦詩!”他搖頭。
  “我並沒有要你相信。”我說:“你早就不相信我了,你隻相信另一個女人!你的信任對我已經不重要了。”
  “那你自己保重!”他猶豫了一下說。
  “好,謝謝!”我說,連我自己都能聽出我的話語那樣空洞、蒼白、虛弱。
  可是,誌謙卻還是聽不出來。
  他突然惱了,“你不要這麽禮貌好不好?”他咆吼,“你為什麽不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樣地哭叫,打我?”
  我愕然看住他。
  原來是真的,當一個男人不再愛他的女人,她哭鬧是錯,靜默也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還是錯。
  我閉上嘴巴,擠給他一個微笑。
  誌謙像看一個陌生人:“梁錦詩,好,我成全你!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早就想和我分手!你隻是一直在等我先說,是嗎?”
  “思維是你自己的,你要怎麽想,我不能阻止!”我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已經遍體鱗傷,我隻想趕快找個沒人的地方躺下,舔舔自己淌血的傷口。
  誌謙絕望地看我一眼,好像是我要分手一般。
  他總是能把所有的錯誤都推到我身上。
  然後,他轉身,出門,用力將門摔上。
  我沒有理會。
  挺直著腰板,繼續做飯。
  我不能思維,也不敢思維,我不敢去想像,沒有誌謙,我的生活會變成怎樣。
  我把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
  逼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吃。
  飯卡在喉中,怎麽也咽不下去,憋得我喘不過氣!
  被迫離開一個人像是挨一刀,開頭隻是詫異驚駭,血汩汩地自傷口冒出來,還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來,那才痛入心脾。
  隱忍了半天的眼淚,終於全數湧了出來,嘲笑我剛才的故作鎮定,強顏歡笑。
  終於,我伏在桌上,失聲痛哭。
  多日來埋在心裏的委屈和傷心,全都噴薄而出,像失控的噴泉,洶湧而絕望。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手臂被頭壓得麻木,連疼痛都不知道了。
  鏡子裏的女人,憔悴、蒼白,簡直就是一個哀怨的棄婦。
  也許秦香蓮當年,也沒有這樣絕望,如同死灰一般。
  想到誌謙的絕決,想到他為了另一個女人傷害我,離開我,我便覺得胸中,有一股惡氣憋在心頭,不發泄不快。
  偏偏,誌謙這樣對我,我竟然還愛著他。
  我更加覺得自己無出息,低賤。
  忍不住,抬起手臂,一下、一下、又一下……我瘋狂搧自己。“梁錦詩,拿出點勇氣,沒有陳誌謙,你也不會死!”我衝鏡中的自己狂喊。
  想把那個自尊自愛的梁錦詩喚回來。
  夜幕不知道什麽時候降臨了,整個房間空蕩蕩,像個冰冷的煉獄。
  而我,是徘徊在這煉獄裏的怨靈。
  淚腺大概已經哭壞了吧,不管我怎麽安慰自己,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湧出來,湧出來……
  我顫抖著,從抽屜裏摸索出安眠藥,逼自己服下。
  躺上床,冰涼的被子裏,是我瑟瑟發抖的,冰涼的身體。
  唯一有溫度的眼淚,湧出來後,片刻被空氣同化,也變得冰涼冰涼的……
  我的心也與這冬夜涼成一片……
  半晌,睡不著,還是不停流淚,又強迫自己服下兩片安眠藥。
  終於知道,有些人是怎麽死的。
  就是這樣,睡不著,吃兩粒,再睡不著,又吃多兩粒,於是,終於不再醒來……
  半夜醒來,安眠藥的副作用,讓我覺得十分口渴。
  我掙紮起來喝水,可是頭卻昏沉沉,身體也軟綿綿。
  我知道床頭有杯冷水,是之前服藥剩下的。
  我連開燈的力氣都沒有,隻得閉著眼睛摸黑伸手去端杯子。
  還算好運,杯子放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端起來,一股腦喝下去。
  水竟然還是溫熱的。
  盡管意識遊離,可是我還是清醒過來,寒冬臘月,這杯溫水怎可能保溫這麽長時間?
  我嚇得睜開眼睛。
  模糊看見床頭坐著個人,驚出一身冷汗。
  但隨即鬆口氣,是誌謙。
  是,朝夕相伴5年,他時刻在我眉間心際,即便隻是暗夜裏一個模糊的影子,我也能準確地將他分辨出來。
  我不出聲了,努力調整思維,想把那些因為藥物而變得渙散遊離的思緒集中起來。
  誌謙也不出聲。
  他幫我拿穩杯子,喂我喝。
  我機械地喝下整杯水,還是渴,但思維清晰許多。
  我們都不說話,房間裏隻有我們的呼吸聲,而且連呼吸都是隱忍克製的,緩慢輕悄,生怕喘太急,敗露了心跡。
  無數次,他這樣坐在床頭喂我喝水。
  他喂得嫻熟,我喝得自然,早已經配合默契。
  可是,姿勢是熟練的,但這一刻的心卻相隔太遠,遠得也許根本不在同一個屋簷下,陌生得像從來未曾貼近過。
  突然之間,心平氣和起來。
  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床邊。
  誰都不願意先開口打破沉默,時間一長,我竟然瞌睡起來,眼皮如有千斤重,怎麽支撐都沒有用,我甚至連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安眠藥再多副作用,可是,它總是守效的,隻要你肯吃,就一定能睡著。
  多麽好,一粒藥尚能信守諾言,可是活生生的人,卻做不到。
  幸好,所有人背叛我,這小小藥丸還不會。
  即便你傷心至死,這安眠的藥,總能讓你昏睡過去,忘記煩惱,逃避開現實的苦難糾纏。
  隻不過,劑量大小,注定你是短眠小憩,還是長睡不醒。
  難怪許多人被人遺棄背叛欺騙,絕望時,會想起那些見效最快、最信守諾言的藥丸,哪怕這些藥丸會置人死地。
  身體死亡,總還是好過心死的吧?
  早上醒來,但覺渾身酸痛。
  剛要呼痛抱怨,突得想起,誌謙已經不要我了,從此我已是孤家寡人一個!
  心一下就揪在一起,劇烈收縮起來。
  掙紮從床上爬起來。
  才發現,誌謙和衣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夜。
  房間裏,隻剩下了我。
  聽著門砰地關上的聲音,我覺得心都被這聲音震碎了。
  對著空白的牆壁,發了老半天呆。
  思維遊離,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也許意識已經全部被那關門的聲音摧毀。
  房間裏靜默地可怕,像世界末日到來的最後一刻。
  想到當初和誌謙約會時,總是拖到很晚也舍不得分開,纏綿著不肯讓對方回家,即便困地眼皮打架,也要抱著彼此,在家門口流連再三。
  終於,不顧家人反對,興衝衝租了房,熱鬧鬧地添置家當,一點一點,將這空房間填充起來,每日房間裏都是幸福的歡笑與囈語。
  可是,再熱鬧,如今也消寂下來,如同一個墓穴,埋葬了我們所有的愛情與激情,所有的回憶與歡樂。
  是啊,沒有一場火,是不會熄滅的。
  即便燃燒了整個森林,還是會熄滅。
  可是,至少曾經燃燒過。
  好過永遠不知道情愛的滋味吧!
  想到這裏,我突然釋懷。
  就當是生命裏最燦爛,最絢麗浩大的一場火,如今也該平靜了。
  我們並不是仇人,我們曾經深愛過啊!
  然後,誌謙的話開始在我頭腦裏反複盤旋縈繞。
  是,做了他5年女友,從來沒有親手為他織過任何一樣服飾。
  我不了解這手織衣物對誌謙這個老式男人,有什麽樣的情結,但是我願意實現他渴望已久的這個心願,就當今生,我最後為他再做一件事情。
  想到這裏,我再也坐不住了。
  抓起錢包,隨便套件厚重外套便衝出門,
  頭發隨意散亂著,臉上一點脂粉都沒有塗抹,連護膚霜都忘了擦。
  可是,路過樓下櫥窗時,我發現,這個蓬頭垢麵的女子,眼睛裏有異常狂熱的火焰。
  如同剛剛與誌謙戀愛時,整個人興奮得似要燃燒起來。
  原來,感情也可以回光返照的。
  我嘲笑自己,此刻的表情像個懷春的少女。
  出了門,才知道自己根本不知道什麽地方有毛線賣。
  隻得打了若幹電話四處詢問,才從醫院一名年過半百的女醫生處,問到地點。
  急急地打車趕過去。
  一間一間相鄰的鋪麵,我逐一進去挑選。
  我發現,到這裏買毛線的人,都少得可憐,即便有,也是上了年紀,買點毛線,打發時間的主婦。
  但是,我還是很仔細地挑選。
  我挑了誌謙喜歡的淺灰色毛線,質地柔軟溫暖,摸起來像動物身上極好的皮毛。
  我選了線,又配好棒針。
  再打車到書城,選購了兩本教授編織技術和花飾的書。
  然後,捧著這堆東西,我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趕回家。
  坐下來,開始翻閱這些書。
  說實話,自小我便不精通手工,高中那年全班女生瘋狂迷戀織圍巾毛衣。
  我也一時興起,買了毛線、棒針學習。
  原本雄心勃勃想織件毛衣。
  可是,無奈天生不夠心靈手巧,怎麽織都不成型,隻得放棄,改織圍巾。
  當全班女生拿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在班裏炫耀時,我能拿出來的,隻是一條不到三指寬的帶子。
  後來,我隻得把“圍巾”轉送給表姐的女兒,讓她圍著上幼兒園。
  可是,沒想到侄女嫌棄難看。
  還是表姐識貨,見是我的處女作,決定好好利用——竟用來作繩子,把侄女捆綁在自行車後座上,免得她掉下去。
  她還很滿意地對我說:“錦詩,你織的這條繩子還挺結實,就是疏密不太均勻。”
  天,那是我織的圍巾啊!
  經過這次的打擊,我再也不期望自己能織出任何東西了。
  不過,這次織東西,我還是有收獲,那就是利用織圍巾的時間,看完了整套歐·亨利的小說。
  沒想到,時隔多年,我還要重新開始我的手工作業。
  我仔細翻閱了整本書,發現自己唯一能夠完成的,還是圍巾。
  而且隻能是最簡單的,一點花飾都不能有的平針,最普通最樸實的樣式。
  然後,我開始按照書上的示範,一點一點織起來。
  埋首於針線,時間過得特別快。
  思維特別集中,什麽雜念都沒有,眼裏、心裏隻有這針、這線。
  等我再度抬起頭,脖子已經僵硬,眼睛已經發花,手指也麻木了。
  看看時鍾,居然已經是半夜兩點。
  而我手上的圍巾才織了一小半。
  我顧不得吃飯,灌下一大杯涼水,繼續織圍巾。
  是,我似乎孤注一擲,我要用這條圍巾,為自己5年來付出的青春、時間、精力和感情,做個徹底的了斷。
  漸漸天亮起來。
  從頭天中午,到次日下午。
  整整27個小時。
  我一刻未停,這條圍巾終於織好了。
  看著凝結著我心血的圍巾,我突然怔住了。
  也許,若幹年前,我也肯這樣織一條圍巾給誌謙,盡管針腳拙劣,技術不純熟,式樣簡單,疏密也不均勻,但誌謙可能就不會離開我了。
  我抱著圍巾,一頭栽倒在床上。
  精力、體力、注意力都嚴重透支,我整個人似虛脫一般,將臉埋在枕頭上,昏睡過去。
  死了一般。
  我真希望,這一刻,我真的死去,從此不再動情,不再傷心,不再難過,不再有煩惱和困惑。
  也不知睡了多久,蒙矓中,被刺耳的電話鈴驚醒。
  我下意識從床頭抓起聽筒。
  誌謙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錦詩,下樓!”
  不容我多想,電話便斷了。
  我用力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確定剛才那個電話並不是一個夢!
  幾乎同時,我發現手腳被壓得麻痹了,如同萬隻螞蟻在啃噬我的骨髓。天知道我睡了多久,窗外已經是漆黑一片。
  我抓過手機,是晚上9點過了。
  我居然一覺從中午睡到現在!
  我跳起來,可惜腿還沒恢複知覺,“冬”一聲栽倒在地上,胳膊撞在櫃角上,痛得我眼淚當即滾落出來。
  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
  剛爬起來,床頭電話又響了。
  我撲過去接。
  結果又在床角撞了腿。
  但電話鈴聲催命符般不依不饒,我隻得一手撫腿,一手接電話。
  “錦詩,快下來,我在樓下等你!”還是誌謙的聲音。
  我強忍著疼痛,支吾了兩聲。
  掛了電話,我才徹底清醒過來。
  是誌謙找我!
  哦,該是來和我做最後的訣別的吧!
  訣別!
  這兩個字,聽起來怎麽像兩塊冰,互相碰撞,撞出來的依舊是一堆寒氣,冰涼涼的,冷到人骨子裏去,沒有一點感情,卻有點絕望的感覺。
  我不喜歡這個詞。
  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憎惡這個詞語!
  也許,這樣的詞語,造出來,就是為了讓人憎惡的吧?
  極端不想下樓結束這段感情。
  可是整個森林都已經燒光了,我還能怎麽樣?
  我匆匆忙忙洗了把臉,胡亂撥拉了一下頭發,就衝下樓。
  走到一半,想到給誌謙織的圍巾,又趕緊折回去取。
  圍巾被我抱在懷裏太久了,我的體溫還沒有消散呢。
  可是,我和誌謙的感情,就這樣倉促地結束了。
  我歎著氣下樓。
  他開了他姐夫的車,站在車邊對我用力揮手。
  那感覺仿佛無數次,他借了車,帶我出去踏青一般。
  我甚至有刹那失神。
  我走過去,低著頭,把圍巾遞到他手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這份禮物送得太晚了,我自己織的,手工不好,別嫌棄,當是我還你一個心願吧!”
  然後,我鼓起勇氣,抬起頭看他。
  誌謙僵在那裏,手裏捧著那團圍巾,臉上得表情異常複雜,可惜,我不是心理學醫生,也不擅長察言觀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們就這樣站著,過了好久,他才說:“錦詩,該我還你一個心願了,我帶你去看日出吧!”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有點喑啞。
  啊,誌謙終於肯帶我去看日出,去做他認為天底下最矯情的事情。
  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啊!
  下意識,我幾乎有種衝上樓,打扮整齊了,再下樓的衝動。
  可是,這衝動被我生生遏製住。
  再打扮又有什麽用呢?
  看完了日出,我們的感情還是要日落的……
  我看著漆黑的夜,低下頭,順從地上了車。
  車往龍泉方向開,兩旁的路燈,璀璨而明媚,裝點著這寒冷而幽深的夜。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誌謙專注地開車,我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我微微閉上眼睛,風透過車窗縫隙,鑽進來,割到我臉上。
  我沒有伸手把窗戶關緊,和誌謙相識以來的一幕一幕,輪番交替在我眼前出現。
  我的心裏一片茫然,習慣了這個男人,以後,沒有他的生活,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上班,下班,走親,訪友……
  但是,還敢再愛人了嗎?
  各種亂七八糟的,矛盾的想法充斥在我心裏。
  車開到半山,誌謙把車停在路邊山道上一塊突出的視野開闊的平地上。
  他說:“大學的時候,跟人來這裏看過流星。”
  我沒接話。
  車裏的空氣一度陷入沉寂。
  整個山道上空曠安靜,如果夏天,也許還有蟲鳴,現在則是死一般的寂靜,靜得簡直不似人間。
  我把窗戶搖下一點,冷風一下灌進車內,但是空氣也異常清冽。
  我深深吸一口氣,五髒六腑都差點凍結住。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誌謙,皺了皺眉頭,從後座上,拿出一床薄的羊絨毛毯。
  然後,不容置疑地蓋在我身上。
  我衝他笑了笑。
  他就是這些小地方特別細心。
  我突然覺得心裏有股暖流蔓延而出,抵抗著這冬夜的寒冷。
  我決定打破沉寂,給我們這最後的一個夜晚,留個美好的回憶。
  我衝他笑一笑:“不是看日出嗎?怎麽這麽早就出來了,才10點過呢。”
  誌謙溫和地拂拂我身上的毯子:“日出都要陪你看,多看一眼星星又有什麽不好呢?反正星星、月亮、太陽這麽矯情的東西,你一向喜歡。”
  我沒說話,但心裏的暖意更濃。
  他打開天窗,我看出去。
  頭頂上,果然有稀疏的星星,閃閃地掛在藍紫色的天幕上,像水晶一樣,有一層夢幻般的光澤。
  誌謙細心地將我的椅背放下,好讓我半躺著,用最輕鬆的方式看著天空。
  “為什麽昨天不帶我來?”我揚起臉問他。
  他輕輕笑了:“傻瓜,我看過天氣預報,明天是大晴天。要是我盲目帶你來了,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和太陽,不是白來了嗎?做事情怎麽能沒點計劃?”
  哦,我是不切實際的浪漫,而誌謙的浪漫是計劃來的吧!
  誌謙做事情永遠這樣有條不紊,按部就班,絕對不肯做沒把握的事情。
  也許,這才是我們的感情走不到頭,日益淡漠的原因吧。
  誌謙開了音樂,是我喜歡的《英格瑪》。
  我閉上眼睛,少女時代聽英格瑪,就陶醉於音樂中蟲鳴流水聲裏的神秘妖魅。
  幻想,赤腳與高大英俊的戀人一起,在山澗裏擁抱起舞,頭頂繁盛璀璨的星星。
  看,如此得不切實際。
  我暗自駭笑。
  突然,有冰涼的東西靠到我唇邊。
  我睜開眼睛,誌謙端了一杯紅酒放在我的麵前,正看著我笑。
  我驚異地看著他。
  誌謙很少喝酒,即便喝,也當成任務完成。
  今夜怎麽如此好興致,為著慶祝我們的分手?
  我壓下心裏的雜念,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
  也許誌謙也隻是想讓這段感情有個完美的句號吧。
  果然,他輕輕說:“你常常說,良辰美景,怎麽能沒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你還說,熏然薄醉是人生一大享受!這些我都不能體會,我覺得做人就是要腳踏實地,清醒明白。我不會選紅酒,這是很便宜很普通的幹紅,杯子也不是水晶的。不嫌棄的話,我陪你喝!”
  說得那樣溫柔,但是那樣客氣和生分。
  是,我是覺得下班回家,身心疲憊,非得一杯薄酒才能放鬆繃緊的神經。
  我也的確覺得某種時刻,喝點酒更能調節氣氛。
  同樣的事情,如果換餘紹明做來,我會覺得十分自然妥帖舒服,可是誌謙,誌謙根本就與這樣的事情不搭邊啊。
  我竟然十分十分不習慣誌謙刻意遷就我表現出來的溫柔和有禮貌。
  我竟然習慣他衝我吼:“梁錦詩,大好青年,幹嗎太陽還沒下山就捧了酒杯,喝得醉醺醺?”
  我竟然不再嫌棄誌謙的木訥與不解風情了嗎?
  我還是捧了酒杯喝了一大口。
  酒很普通,但可以隨時一抬頭看見疏朗的星空,還是覺得是種享受。
  我微微閉著眼睛,聽著音樂,間或抬頭看看天空。
  誌謙在我身邊,一貫的沉默。
  反正,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
  這樣反倒覺得兩個人更親近。
  基本上,除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很少有靠得這麽近的時候。
  酒過半巡,我有點醉意,眼神也蒙矓了,相信看在誌謙眼裏,也該柔和了不少吧。
  平時眼裏的那股怨氣也消散了吧。
  都要結束了,還有什麽好埋怨的呢?
  從此陳郎是路人了啊……
  我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看著眼前這個沉實的沉默的男人,我說不清是舍不得、放不下,是留戀,還是難以割舍?是該怨他,還是怪他?抑或一笑泯恩仇?
  我唯一能清楚感覺到的,是一根十分柔軟的絲線,輕輕牽動著我的心,讓我很想在把頭靠在他的肩頭,像以前一樣,跟他訴說我的煩惱和喜悅。
  “誌謙!”我忍不住放低聲音喚他。
  “嗯?”他的聲音也少有的溫柔。
  “你愛過我嗎?”我知道自己在問廢話,可是我偏偏就是想聽那個肯定的答案。
  “愛過。”他非常肯定的,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歎口氣:“傻瓜,你說愛過,那就是說曾經愛,但是已經愛過了,現在不愛了!”
  “錦詩,你又設下圈套讓我鑽!”誌謙也歎口氣。
  是,以前,我總愛和他玩這種咬文嚼字的文字遊戲,戲耍他。
  以後,大概,再也不能了吧!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酸酸的,軟軟的,沒有半分力氣。
  誌謙大概也不好過,因為我分明看見他目光暗淡下去。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捧著他的臉,用拇指輕輕磨挲。
  每次,他不開心了,我都這樣撫摸他的麵頰,讓他放鬆,傳遞我的關切。
  他不出聲,看著我。
  我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
  眼淚並不能夠讓熄滅的火焰重新燃燒起來,我惱怒自己這一刻表現出來的軟弱。
  我慌忙掩飾,捧過酒杯,一口喝完杯裏的酒。
  誌謙沒有阻止我,反倒默默幫我把酒倒上。
  然後,我又大口大口喝光,我覺得,自己差點被那急速吞下的酒和倒流回喉頭的眼淚給生生地嗆死。
  他再倒,我再喝……
  很快,酒上了頭,原本就身心疲憊,筋疲力盡的我,終於抵抗不住不斷襲來的睡意。
  蒙矓中,我感覺誌謙輕輕喚我。
  我好像呢喃著答應了他,又好像沒有。
  然後,我感到誌謙關了窗戶,開了暖氣,迷迷蒙蒙中,我甚至覺得非常溫暖,好像躺在誌謙的懷裏,那個我熟悉到無與倫比的懷抱裏。
  我甚至還覺得,誌謙一直握著我的手,與我十指緊扣。
  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的,像躺在雲端一般,虛幻而不真實,這麽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睡得塌實而安穩。
  “錦詩,錦詩……醒醒!”我聽見誌謙在喚我,似乎要把我神遊於太虛的靈魂喚回來。
  可是,我太貪戀睡夢中的感覺,始終不肯睜開眼睛。
  接著有人搖晃我。
  我隻得強迫自己撐起眼皮。
  半夢半醒間,我看見誌謙一臉興奮地搖我,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尚不知身處何地,怎麽會在車裏呢?
  但是,我立即被車窗外的景致吸引住。
  我張大口,連呼吸都差點忘記。
  天空是一片混沌初開的灰紫色,但是,山尖上,有一片粉紅的雲彩,那雲彩,像極了初生嬰兒的皮膚,柔和而粉嫩。
  哦,要日出了……
  我瞪圓了眼睛,一眨不敢眨,生怕錯過了每個細節。
  很快,那片粉紅變成了淺橙色,十分溫馨。
  接著,轉為金橘色,這桔色逐漸變深,深得似要射出金光一般。
  又過了片刻,那橘色雲彩上,突然出現一個雞蛋黃一樣的半圓球,並不特別耀目。
  可是不到一分鍾,這雞蛋黃便變成了小金瓜,渾圓通透而金光四射,每縷光線都讓人睜不開眼睛。
  我激動不已,不停拽著誌謙的手,讓他看。誌謙也拽緊我的手。
  我盼望這樣一個時刻太久,真的到來了,反而像個夢境,我幾乎想用力掐掐自己的手心了。
  太陽,終於升起來,像山尖上的一個金色明珠,不斷射出金箭,一縷縷的光線,透過厚重的雲層灑下來……
  等了一個通宵,為的就是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刻啊。
  我以為我會尖叫,我會驚歎,會歡呼,會雀躍……
  但是,我沒有,我反而死死咬住嘴唇,無比的沉默,所有強烈的感情都被壓了下來。
  我側目看著誌謙,他正看著太陽。
  他的臉上有薄薄一層淡金色的光,神情有點倦,眼睛裏有血絲,少了平時清澈,多了幾分成熟和憂鬱。
  是啊,真正等了一個通宵的人,是誌謙,不是我。
  如果是我,一定沉迷夢境錯過了這短暫而瑰麗的時刻。
  上班時間到了,他把我送到醫院門口。
  他先下車,為我開了車門,站在門口等我。
  是,訣別的時候到了吧!
  我突然平靜下來,但這平靜裏又夾雜了許多我不能言說的情緒。
  也許每個死囚在求生無望的時候,都隻能坦然麵對,但是再坦然,心裏還是難免充斥了對死亡的恐懼、慌亂、抗拒和怨恨……
  我走下車,順手將圍巾取出,走到誌謙跟前,一言不發,將圍巾係在他的脖子上。誌謙一把抓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直看到我的眼睛裏去。
  我躲開他的目光,輕輕在他麵頰上印一個吻,像已往每一個早上與他道別時一樣,然後微笑看著他,希望他突然念及以往我們的種種好,對我說,錦詩,我錯了!
  我盯著他的唇。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動了動嘴唇,我的心都快要蹦出來。
  我反複在心裏禱:快說,我們不分手了!
  “錦詩,別這樣好嗎?你這樣,我會很難過!”他甚至皺了皺眉頭。
  我的心,不,我的五髒六腑都涼透了!
  我看著他,努力抬高自己的下巴,讓自己看起來堅不可摧:“放心好了,我會過得很好,也許,很快就會有新男友。”
  然後,我飛快地轉身離去。
  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我抬頭看看天,突然想笑。
  多麽滑稽,“很快會有新男友!”與刑場上高喊“18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死囚有什麽區別?
  簡直異曲同工!
  我知道,我轉身離開的背影一定倉促、狼狽、蹣跚、跌撞,姿勢難看到極點。
  可是,這一刻,我已經顧不得姿勢好看,我隻想趕緊離開,找個地方,藏起來,把傷口好好清洗一遍。
  它一定血肉模糊,混了泥和土。
  剛進辦公室,便聽見,小張在嘻嘻哈哈地跟人說著什麽。
  “剛才看見梁醫生的男友送她上班,兩個人好親熱,梁醫生還和他吻別呢!”
  看,多麽荒謬!
  外人永遠不知道真相。
  即便當事人心中在淌血,胸口插著刀子,外人還以為他們甜蜜得如膠似漆,刀戈相向,不過是耍花槍。
  也許,祝英台根本腳踏兩條船,梁山伯才被氣得吐血身亡。
  也許,牛郎與織女離婚多年,每年七月七見麵不過為了履行孩子的探視權利。
  真相,永遠隻有當事人知道。
  又或者當事人都麻木了,被傳言左右,分不清那個自己才是真的。
  我木然地坐在辦公室裏。
  周一照例忙碌不堪。
  我早已經元神出竅,魂不附體了。
  走錯病房、看錯病人、開錯藥、手忙腳亂、倉皇狼狽……
  所有人都看不過去。
  連主任都過來問我是不是身體不適。
  我知道,我可以對自己不負責任,但是不能對病人不負責任,他人的健康與生命並不屬於我。
  我趕緊乘機請假,而且告足整整一周。
  好在我一臉憔悴,蒼白到幾乎虛脫的樣子,一向最討厭醫生請假的主任居然立即同意了,還反複囑咐我多休息幾天。
  脫掉比我臉色還白的大褂,我突然醒悟。
  原來我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工作上,我能力並不出眾,沒有我,病人一樣康複,連重新調整值班表都不用。
  感情上,餘紹明也好,誌謙也好,我都不是他們不能失去的女人。
  沒有我,照樣春夏秋冬,吹風下雨。
  多麽可悲,原來,人在感情失意的時候,會將自己的一切抹殺,盡可能將自己貶低。
  最好先將自己踩成地毯,以免從別人口中聽到更難聽的話。
  從醫院逃也似的出來,才發現忘記穿外套了,可是我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冷。
  我原本想沿街走一會兒,每次心情不好,我都會選擇走很長很長一段路,什麽也不想,讓思維空白,讓身體疲倦,然後就可以忘掉煩惱。
  可是今天,我連走路的興致都沒有了。
  伸手招出租,我急著想回家躲起來,把自己蜷縮起來,像貓兒一樣舔舔傷口。
  可是連老天都欺負我,在路口站了快半個鍾頭,居然一輛空車都沒有。
  就在我急得快哭出來的時候,終於有出租車停在我麵前。
  我三步並作兩步跳上車,生怕節外生枝,有人跟我搶。
  上了車,我默不作聲,腦袋裏一片空白,我覺得我的呼吸和思維都停止了,靈魂已經與肉身脫離,去到一個很遠的地方。
  過了好半晌,司機突然說話:“小姐,失戀啦?”
  我愣一下,看著司機後視鏡裏望著我的同情的眼睛,頓時怒火中燒:“誰說我失戀啦?我臉上寫著‘失戀’兩個字嗎?”
  司機笑一笑:“小姐,你這樣的,我見多啦!”
  我正要反駁,突然看見鏡子裏,我蒼白的臉上竟然滿是淚水——我頓時如突然在照妖鏡裏現了原型的妖精,什麽底都漏光了。
  我陷在座位裏不敢動彈,心想,要是這個司機再多嘴我就下車了。
  好在司機知趣,並沒有再搭話。
  回到家,我用力摔上門。
  一聲巨響後,房間歸於一片死寂。
  除了我,這房間裏再也沒有其他的呼吸和心跳了。
  也好,明天我就再帶個活的,有呼吸和心跳的男人回來。
  中國12億人口,我梁錦詩還怕找不到男人?中國實在找不到,我大可擴大範圍,金發碧眼的也行,我又不是不會英文。
  我強迫自己笑了笑,想自嘲。
  可惜,作用不大,反而把眼淚給笑出來了。
  今天,怎麽連淚腺都與我作對,不受我控製了。
  我躲進浴室,想洗一個滾燙的熱水澡。
  可是,連感覺都遲鈍了。
  剛才走在路上不覺得冷,現在水溫調得再熱,皮膚都快起泡了,也不覺得燙。
  分明整個人都麻木了!
  也好,麻木就不知道痛了!
  但願我的心也能如身體的所有感官一樣,封閉起來,麻木起來……
  對了,睡覺,睡覺是逃避現實的最好方法!
  我跳上床,從抽屜裏搜出安眠藥。
  倒了兩粒,擔心睡不著,幹脆再倒兩粒,這下該萬無一失了吧!
  既然陳誌謙這樣絕決,我也不要想他。
  我要立即睡著,睡著了,便不會再難過了!
  就著床頭隔夜的涼水,我便一口將藥吞下。
  藥吞下的同時,我也鬆了口氣——很快便可以睡著了吧!
  我安慰著自己:斯佳麗失去白瑞德的時候,也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承認我是鴕鳥,遇到問題隻想逃避,反正我也是顧了頭就顧不了尾了。
  大概醉酒的人,求得也不過是可以逃離這殘酷現實的短暫時刻吧。
  不睡不醉,就得承受萬箭穿心,剜心之痛,藥物酒精的小小副作用算得了什麽?
  隻要能求得片刻安寧,再大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舒樂安定真是好東西,聽名字就讓人安逸。
  我還沒來得及感覺藥什麽時候開始起效果,就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看見誌謙站在我的床前,冷漠地看著我,眼睛裏滿是疑問和不屑。
  我跳起來,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喘著氣,流著淚,歇斯底裏地質問他:“為什麽,你寧肯相信別人也不相信我?為什麽要離開我?”我瘋狂地衝他大喊,可是誌謙卻一把將我推開,我一下失重栽倒向地麵,地一下裂開,我向深淵裏墜下去……
  然後,我醒來。
  眼淚從一側的眼角流過鼻梁,滑過另一隻眼睛,再慢慢滑進耳朵裏……
  我躺在床上,思維無比清晰,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淩厲尖銳的疼痛正劃遍全身,心跳急速,我不敢動,一下都不敢,我怕,我怕自己一動,就碎了,再也補不起來了。
  也許,夢裏摔的那一下,我就已經碎了,不隻是心,不隻是五髒六腑,是整個身體,是我所有的感情和愛!
  然後,我起身,掙紮著,摸黑找出那瓶安眠藥。
  倒出更多粒,也不數,統統倒進口裏,混了水大口吞下。
  然後我躺下,小心地為自己將被子蓋好,溫柔地、小聲地、反複地對自己說:“錦詩,沒關係的,振作起來,你會好的,你能承受的,過了今天晚上就好了,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就這樣,我安慰著自己,自己給自己勇氣,自己給自己溫暖,在藥的幫助下,又昏沉沉睡了過去……
  終於,還是要醒來!
  終於,還是醒來了!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溜進房間,悄無聲息的,似乎怕驚擾了我。
  可是,我還是醒來了。
  意識恢複的第一瞬間,我便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失落和孤單將自己包圍。
  我半眯著眼睛,看陽光從縫隙裏照進來的小小光柱,裏麵有無數輕輕飛揚懸浮的灰塵,它們都是沒有分量的,如同此刻的我一樣。
  旁邊的枕頭上,誌謙的味道還清晰可辨,這味道將我的身體迅速瓦解,使我成為一個空殼,與這個空蕩蕩的房間相互嘲諷著。
  他遺棄了我,遺棄了我們的家。
  我的身體便空蕩蕩的,我們的家也空蕩蕩的了。
  一切我們曾經編織的幸福的美夢都成了空……
  今天,已經是新的一天,但沒有更好,隻有更壞,至少昨天,昨天我還和誌謙坐在同一輛車上看日出……
  斯佳麗你是個騙子!
  你騙了自己,也騙了我。
  沒有白瑞德,你還能有新的明天嗎?
  我起身,可是頭昏沉沉,我知道是藥物的作用。
  可是,想繼續睡覺,心裏又總是不斷地想著誌謙,想著誌謙的種種好處。
  我甚至,想衝動地給誌謙打電話,求他回來!
  電話就在床頭,一伸手就可以拿起來。
  可是,我沒有,我怕他更加無情地拒絕我。
  我再次拿起安眠藥瓶,倒出兩粒,想一想,再倒出兩粒。
  不,我並不想死,我隻想睡得再久一點,也許一覺醒來,我會突然忘記誌謙這個人。
  醫學上不是有選擇性失憶的病例嗎?
  也許明天醒來,我就幸運地失憶了呢?
  我昏沉沉睡著,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很重很重,重得不能動彈。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覺得睡夢中,已經沒有了天日。
  隱約地,我聽見有人從床上起來,然後是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聲音,接著是輕手輕腳地走動的腳步聲,洗手間傳出細細的流水聲,跟著是杯盤輕輕碰動的響聲,然後是客廳餐桌前椅子挪動的聲音。
  最後,我聽見有人在翻報紙,攪動杯子。
  我腦袋裏突然“嗡”地一響。
  哦,一定是誌謙回來了,這聲音,是每日早晨誌謙起床必定會發出的生活雜音。
  我聽了這麽些年,我不會聽錯的,我閉著眼睛也能分辨出他的每個細微的動作。
  盡管平時睡覺時,我惱怒這些雜音影響我睡眠,可是現在,我無比欣喜、無比期待。
  我知道,接下來,誌謙會到床邊,彎身輕輕吻我的額角和麵頰,然後“砰”一聲關門離去。
  我等著,等著……
  良久,誌謙都沒有過來?
  終於,我睜開眼睛——房間裏一片黑暗,並沒有誌謙,甚至根本不是早晨。
  是,怎麽會是誌謙呢?我怎麽這麽笨?誌謙已經不要我了,他不會回來了!
  是我的心、我的記憶,重新模擬了一遍誌謙起床的過程。
  不,我還沒有失憶,而且記得更清楚,更牢固,我還愛著誌謙,我還在迫切地想著他。
  我惱怒起來,狠狠將頭埋進枕頭,強迫自己繼續睡覺。
  夢裏不知身是客。
  醒來的時候,隻覺得肉身與靈魂完全脫離了。
  要好半天,才能回魂。
  我打開窗戶,把新鮮空氣換進來。
  然後打開電腦查看日期,原來今天已經是周五了,我昏睡了整整四天,還有兩天我就得上班了。
  失戀事小,失業事大,千萬別把工作丟了!
  我得利用這兩天,好好恢複身體。
  我走下樓,半扶著牆壁,一晃一晃的,我得活動身體,躺太久,關節都不靈活了。
  在樓下超市,我買了蛋糕,吃了兩口,想吐,但我忍住了。
  走兩步路,似乎需要耗費許多體力,還微微有些喘氣。
  每走一小段路,我便吃兩口蛋糕。
  我暗自好笑,這大概叫邊消耗,邊補充吧。
  街上到處是人,熙熙攘攘,每條路走到一半,就有一個岔口。
  可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正猶豫,突然看見街邊一個報攤上,誌謙最喜歡閱讀的報紙。
  我幾乎站成化石,雙腳立即失去行走能力,蛋糕也含在嘴裏忘了吞下。
  拿起那份報紙,我慌亂地付了錢,急急地抱住,死死嵌進懷裏,以為抱住了他……
  因著這份報紙,我一下亂了方寸,剛才想好的一切積極的念頭,全都爭相走避,棄我而去。
  抱著報紙,我喘著粗氣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跑回家。
  一關上門,我便跪倒在地上。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眼淚洶湧而出……
  誌謙,我怎麽才能忘記你!
  怎麽才能逃開你?
  怎麽才能不再想你!
  眼淚模糊了眼睛,蒙矓中,我竟然看見誌謙坐在客廳的餐桌上,正在給麵包塗抹果醬,然後,他不耐煩地皺皺眉頭,“錦詩,你又忘了取報紙!”“錦詩,你牛奶裏又沒放糖!”
  不,這不是誌謙!
  現在明明是下午!
  我一步步後退,退進書房。
  誌謙坐在電腦前,頭也不抬,看也不看我一眼,全身心都在電腦上:“錦詩,你回來了?快洗澡睡覺!”
  我張大口,奔出房間,躲進臥室。
  誌謙正躺在床上看書:“錦詩,又光著腳到處走?小心感冒!”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
  我用力擰自己的大腿,很痛,然後誌謙不見了!
  對,一定是過度服用安眠藥的副作用!
  我向自己解釋著,然後衝進浴室,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拚命衝洗自己的臉、眼睛,想清醒一點。
  我抬起頭,鏡子裏是我,可是我的臉上是誌謙一貫的表情——微微皺著眉頭。
  天,我的臉,不自覺地模仿著、重疊著誌謙的表情!
  是的,我在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舉動,都能感覺到誌謙的存在。
  我們在這個空間裏生活得如此長久,長久到我們的生活習性、麵部表情、說話語氣……也不自覺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他,怎麽分得開?
  如果,我原諒了我,誌謙至少應該原諒我一半吧?
  我突然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起來……
  我走進客廳,收拾起餐桌上散落的報紙。
  誌謙一直有好習慣,看完的報紙總是分類疊好。而我總是隨手亂扔,昨天的、今天的、前天的,全混在一起。
  “誌謙,回來!我不會再亂扔報紙了!”我對著報紙說,想像那是誌謙生氣的臉。
  然後我學著誌謙的口氣,皺著眉頭說:“好,我原諒你!”
  我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我總是埋怨電腦搶走了誌謙,總是在工作的時候打擾他,和他吵架。
  “誌謙,回來!我不會再騷擾你工作了!”我對著電腦說,想像那是誌謙不耐煩的臉。
  然後,我學著誌謙的口氣,無奈地說:“好,我原諒你!”
  我走進臥室,將散落一地的碟片一張張拾起來。
  我總是沒收拾,聽過的音樂,看過的碟,全都屍骨分離,包裝殼、歌詞,散落一地。每次誌謙有空,總是一張張幫我裝好,擺放整齊,然後裝作生氣地、寵溺地捏我的鼻子。
  “誌謙,回來!我會把碟片都收好!”我對著碟片說,想像那是誌謙微笑的臉。
  然後,我學著誌謙的口氣,溫和地說:“好,我原諒你!”
  我走進浴室,我洗澡總是忘記拿睡衣,每次洗完都扯著嗓子喊:“誌謙,我忘了拿睡衣!”
  而每一次,誌謙都會把睡衣遞到我手裏,然後埋怨:你怎麽老不長記性?
  “誌謙,回來!我不會再忘記拿睡衣了!”我對著浴室門上的掛鉤說,想像那是誌謙嗔怪的臉。
  然後我學著誌謙的口氣,極不耐煩地說:“好,我原諒你!”
  然後我轉身,四處張望,可是,誌謙並沒有出現。
  我隻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形單影隻,滿臉淚痕,像個孤魂……
  我輕輕對鏡子裏的我說:“不,錦詩,誌謙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原諒你了……”
  工作,不知道是現代女性的悲哀還是幸運。
  說幸運也可以,至少我們可以驕傲地說,沒有愛情,我們還有事業。
  說悲哀也可,舊時女子失戀大可成天在家對鏡自戀,把失戀的哀怨發揮到極致。
  終於,還是要從極度悲傷絕望的情緒裏掙紮出來,換上一個恍惚的笑容,麵對自己的病人和同事。
  誌謙,你知道嗎?
  這個城市真是可怕,隨便我走到那裏,你都糾纏著我,如魅影隨行。
  到咖啡店,服務員竟然推薦你喜歡的“藍山”,而我也沒有拒絕,喝到一半,才發覺過酸,絲毫不是我喜歡的味道。
  逛影碟店,店裏放的也你喜歡的“cat”,盡管我完全不能領略,也不明白怎麽這種小店也會放歌劇?難道歌劇已經流行化?
  選碟片,我挑一部封麵看起來很甜蜜溫馨的《雲上的日子》,看了我才發現是你曾經無數次推薦我看的片子。這種意識流的法國文藝電影,我會覺得艱澀緩慢而且難懂,可這一次,我卻看得淚流滿麵。
  吃飯,樓下的餐館的老板自作主張上了我們常吃的泡椒牛肉絲,我吃了,味道還是以前的味道,隻是旁邊已經沒有了你。
  我突然想到“惆悵舊歡如夢”這個句子!
  查病房的時候,一個女孩笑著問躺在病床上的男孩,誰更愛誰多一點。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們吵架,我也是這樣揚著臉問你,我們誰更愛誰多一點。你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我問你為什麽。你愣了好久,然後表情嚴肅地回答:“因為我總是幫你拎重東西!”我當即哭笑不得。
  你見我表情怪異,趕緊又補充:“冬天你身體冰涼,可我總是抱著你睡!”
  我便徹底投降了,不再和你爭辯。
  現在,我想,還是我愛你更多吧。
  因為你可以輕易將我放下,而我卻放不下你,放不下這許許多多的回憶。
  我想,真怕我會變成回頭看了梅杜莎一眼的那個旅人,隻因為回頭,最終成為沙柱,永恒地,凝固成一個千年不變的、回首的姿勢。
  我搬了家,並且恐懼外出。
  然後,我養成了新的嗜好。
  除了工作,我成日窩在家中,不出門,也不敢會友人,唯恐他們問起你。
  我成了影碟店的常客,夜裏、假日裏,躺在床上、沙發上、地板上——肥皂劇、喜劇、悲劇、槍戰片、愛情片、荒誕片……隻要能占據我的思維不去想你,什麽片子都好!
  我開始吃糖:太妃糖、巧克力糖、橘子糖、咖啡扭結糖、波板糖、水果糖、軟糖……一粒一粒,不怕胖地吃下去。
  吞下這些糖塊,讓這些糖來取代我心坎裏、胃壁裏、思緒裏的空洞……
  隻是,這些糖塊,不管是咖啡味的、草莓味的,還是牛奶味的,吃在我口裏都是酸的。
  心酸的酸!
  我發誓,一定要把這些糖塊吃出甜味。
  我不斷嚐試,尋找那有著單純甜味的糖塊,體重長了足足10斤。
  一次次,回憶的衝擊,我以為哭完就沒事了,我以為傷口結痂,就是複原的開始。
  我想,大抵我沒有那麽愛誌謙吧。
  剛開始歇斯底裏,幾乎瘋狂的痛苦,終於還是過去了,我甚至習慣了沒有誌謙。
  終於,在璽彤找到我的時候,在她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看著我發胖,甚至有了臃腫之態的身體時,我可以平靜地告訴她,我和誌謙分手了。
  璽彤毫不懷疑地相信了。
  她終於知道我對她避而不見的原因了。
  她想安慰我,可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反倒由我來安慰她:“沒關係,失戀又不是掉腦袋,天下男人那麽多!”
  “愛情不過是一場幻覺,我慶幸自己終於醒來!”
  “分手,大抵是我不好,他也不夠好,兩個都不好的人,何必為難對方,分開是最妥當。”
  “佛說姻緣天定,證明誌謙與我隻有5年的緣分,我的真命天子還沒出現呢!”
  “沒有一場火不會熄滅,至少曾經燃燒過……”
  見我理論一套多過一套,璽彤終於放下心來。
  是啊,這些理論是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斷說來遊說自己,讓自己放開心胸,解開情結的演說詞,說得太多,早已經爛熟於心了。
  分手時,璽彤堅持開車送我回家。
  經過那條街時,我才發現那是我和誌謙曾經的家。
  一時間世界靜下來,隻有雨和引擎安穩的聲音。
  然後璽彤說:“啊,是你以前的家!”
  我才淡淡回過神來說:“是啊!”說的時候,聲音極力平穩,不帶一點感情。
  原來,人總被自己的理智欺騙,但感情卻往往會殘忍地解開傷痂。
  我上了樓,迅速將房間裏所有的燈打開,連衛生間和廁所的燈都不放過。
  可是,還是覺得不夠亮,不夠暖。
  然後,我瘋狂掏出那些填補寂寞的糖塊,塞進嘴裏——這一次,竟然是苦的!
  我怔住!
  在燈火通明的房間裏!
  我僵成一根沙柱。
  每個人的心都有自我修複的能力。
  我的大概也不例外,隻是每受一次傷害,免疫力便增強一次,如此反複幾次,很快有了堅硬保護殼形成,大抵也就刀槍不入了吧,不過新感情也會被這殼封閉阻擋在外。
  我常常歎氣,並不為了任何事情,隻是歎成習慣而已。
  璽彤常常約我,我們兩個失意的女人,對酒當歌,每每喝得醉醺醺回家,倒頭便睡。
  醒了,便是新的一天。
  說來也怪,已經好久不見忻怡,她似乎比我還躲藏得更深。
  每次約她,她都支支吾吾,不肯出來。
  周末,璽彤終於向忻怡發最後通牒,讓她必須顯身,否則斷絕姐妹情誼。
  這一招,還真管用。
  果然,當我們在櫻花準備再次買醉的時候,忻怡出現了。
  不過,跟在她身後的還有另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長著柯忺宇醫生麵孔的男人。
  隻是,這個男人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男性化的魅力,是溫文的柯醫生所不能擁有的。
  哦,是柯忺寧!
  忻怡有點怪異,坐下來,半天不肯說話。
  反倒是柯忺寧十分大方地與我們打招呼,然後告訴我們一個消息。
  “我哥,下個月結婚。”他一笑便露出雪白牙齒,與黝黑的皮膚一對比,顯得十分性感。
  “啊?和誰啊?”璽彤張大口,然後緊張地看著忻怡。
  忻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早已經知道結果,並且臉上沒有一絲傷感。
  難道,忻怡利用這段時間,搞定了柯忺宇,並且準備做新娘了?
  “當然是和我嫂子丁莉莉結婚!不然你們以為是誰?”柯忺寧笑起來,似乎覺得我們太過大驚小怪。
  笑聲未落,他的電話響起來,他禮貌地站起來,走到外麵接電話。
  我們趕緊抓緊時間審問忻怡。
  “忻怡,你是不是早知道柯醫生結婚的事情?”
  “嗯!”忻怡老老實實回答,語氣平靜。
  “你不難過?”我追問。
  “不難過。已經過去了!”她神情中反而有別的憂慮,似乎正被什麽事情困擾著。
  “那你是和柯忺寧好了?”璽彤根本不給忻怡喘氣的機會。
  “沒有,我們隻是朋友!我承認我愛上他了,這感覺和當年讀書時候一樣,隻要看著他,我便覺得滿足欣喜。”終於忻怡肯麵對自己的感情,她終於又有了可以讓她心動的男子。
  “那是好事啊?你沒向他表白?”璽彤急切地看向忻怡。
  忻怡搖頭,一臉的茫然無措:“怎麽啟齒?告訴他,我暗戀他哥哥多年,一度想把他嫂子給撬掉,現在又愛上了他!”
  “有什麽不可以?你有愛任何人的權利!而且看柯忺寧對你也蠻有意思的。”璽彤急不可耐地搶白忻怡。
  她一向最恨人忸怩作態、猶豫不決、拖泥帶水、優柔寡斷……
  她的做事風格一直是快刀斬亂麻式的。
  忻怡還是搖頭:“不行,他會以為我追求哥哥不成,因他有同一張麵孔而轉向追求他的!”
  璽彤急得伸手搖忻怡的胳膊:“迂腐!”
  我正要幫腔,可惜,柯忺寧已經走過來。
  他正好看見璽彤猛搖忻怡胳膊:“怎麽,談什麽話題這麽激動?”
  璽彤不懷好意地看了忻怡一眼,然後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麽,隻是在談忻怡的一段暗戀史!”
  “是嗎?忻怡,不介意說來聽聽!”柯忺寧愣了一下,然後用半試探半詢問,又帶點好奇的語氣說。
  “沒什麽好講的!”忻怡白了璽彤一眼,不肯說。
  “沒什麽好講的?估計這是21世紀最漫長、最古典、最隱晦、最深切的一場暗戀了吧!”璽彤回瞪忻怡一眼,故意拿話氣她。
  “哦,那更要聽聽了!”柯忺寧被璽彤的話吸引,立刻表示出強烈的興趣。
  忻怡見實在推不了,隻得長長歎口氣:“好吧,那是我剛上高中的時候,暗戀上高年級的一名男生。每次隻要遠遠瞥見他的影子,我的心都會激動得跳出來,常常偷偷在操場的躲著看他打球,騎了車跟在他身後,轉半個城,不覺得累,反倒幸福無比。有一年聖誕節,我很想送聖誕卡給他,想把最美的那一張挑出來,可是選來選去,我選了十張卡片,張張都覺得應該送給他欣賞,於是從聖誕節前的10天開始,我每天偷偷寫一張卡片塞進學校的信箱裏,每一張都寫滿了字,我想把最好的祝福都送給他。最好笑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的姓,知道他是他們班班長,我就把班長前麵加上他的姓,作為收信人的名字……還有一次,上學的時候他自行車氣門心壞了,他滿頭大汗推著車子進學校車棚。於是,我偷偷把自己自行車的氣門心拔下來給他換上……”
  忻怡絮絮地說著,眼睛裏有著異樣的神采,她又一次陷入了當時感情裏,整個人似被一層晶瑩的光蒙著:“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這樣心動地愛上任何人了。後來,我又遇見了這個人,我以為是上天給我機會,卻原來不過是讓我更多一次失望,原來他已經有未婚妻了……”
  忻怡的眸子暗淡下來,我和璽彤都有點不忍。
  反倒是柯忺寧一直靜默地、微笑著聆聽。
  璽彤伸手握住忻怡放在桌上的手,我知道,她為自己一時衝動,讓忻怡又一次揭開傷疤感到內疚。
  “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並不像他們說得那樣對吧?”忻怡抬起頭,看著柯忺寧。
  柯忺寧微微笑一笑:“那我也講一個我自己的暗戀的故事給你們聽!”
  我們同時愣了一下,這個柯忺寧以為我們在開故事會啊?
  不過,也許他想講自己的故事作為交換,免得忻怡難堪尷尬。
  這個男人還真體貼。
  我忍不住又給柯忺寧加上十分。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年聖誕節,連續10天,每天收到一張署名很奇怪的卡,卡上的署名是‘柯班長’。每張卡都寫滿了字,每張都很美,每張都是同一個娟秀的筆跡,但每張都沒有落款。我好想知道送卡的女孩是誰!”
  “有一次,我的自行車氣門習壞了,害得我從半路開始,推到學校車棚,放學時竟發現,氣門習偷偷被人換上了好的,還補足了氣,守車棚的大爺告訴我,是個女孩向她借了氣槍……我好想知道這個好心的女孩是誰。”
  柯忺宇的故事把我們都驚呆了,忻怡不斷地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嘴唇都咬得泛青了。
  是驚人的巧合?還是……
  我和璽彤都睜圓了眼睛看著柯忺寧,柯忺寧鎮定,一直用溫和而懷舊的語調敘述著,他描述得十分生動,似乎把當時的情景都一一重現在我們麵前。
  “還有一次,學校舉行文藝演出,我把書包落在了禮堂。我返回去拿,發現禮堂門已經鎖了。第二天一早我便趕去拿,回到教室才發現,書包上竟然被人係了一個銅扣子做的小人,小人的臉上有很細膩的微笑的表情,那個笑容很溫暖。最讓我感動的是,我書包上脫線的地方都被人補好了。”
  我和璽彤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才好。
  我們都無數次聽忻怡講過這個故事,那一年,他的書包落在了學校禮堂。因為整個演出過程,她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所以她一早便發現他落了書包。她乘人走光了,偷偷將她父親從德國帶回來的銅扣子人係在他的書包上,然後發現他的書包脫線了,又把包裏的針線取出來為他縫補。因為太過專注和激動,竟然連老師鎖了禮堂大門都沒察覺,結果在禮堂抱著他的書包過了一整夜。害得她父母整個晚上都在找她,差點報警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來取書包的時候,她竟然躲在桌子下麵,不敢出來見他。
  事後,我們痛斥鄙視了她好久。
  我們一直以為這個人是柯忺宇,連忻怡也以為這個人是柯忺宇
  “我的整個中學時代,都存在著一個謎,這個謎很美麗,可是我總是窺不破它。我總覺得身後隨時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可是每次我回頭,又什麽都沒發現……”柯忺寧輕輕地說:“我多麽想知道,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啊,是誰讓我擁有一個如此與眾不同的高中時代。我常常猜想這個女孩是什麽樣的?我想像了一千次,一萬次,每一次她的樣子都不同,但是我唯一肯定的是,這個女孩該有那銅扣子人那樣溫暖的笑容吧!”
  柯忺寧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鑰匙上真的有一個銅扣子做的小人。
  柯忺寧將鑰匙串放到忻怡跟前,那些扣子顯然被人常常放在手中把玩,已經被磨得光潤而鋥亮了。
  忻怡的眼睛一下紅了,然後她的臉也紅了,她緩緩拿起那個小人,握緊在掌心,低頭不說話。
  柯忺寧大方地伸出手,握住忻怡放在桌上的手,忻怡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似乎想將手抽回。但是被柯忺寧牢牢握住:“現在,我終於知道這雙眼睛的主人是誰了!”
  我和璽彤禁不住相互擊掌以示慶賀。
  璽彤更是激動不已:“柯忺寧,你怎麽不早說?”
  柯忺寧笑了:“我一個大男人,總不能逢人就講高中時曾經有個女孩暗戀我吧……”
  我們都被她惹笑了。
  終於,我和璽彤你一言,我一語將忻怡誤會柯忺寧是柯忺宇的事情告訴他。
  他聽得不住皺眉頭:“一開始,我哥哥就告訴我,有個很優秀的女孩很喜歡他,他覺得自己不能回報對方的感情很內疚。第一次在家看見忻怡的時候,她的樣子蒼白得嚇人。我想我哥這次可把人家女孩的心傷厲害了!所以,後來我一直找機會接近忻怡,想開導她,使她擺脫失戀的低迷情緒,幫我哥補救一下。可是後來,我慢慢發覺忻怡和我很合拍,我們的喜好相同、性格互補,漸漸我喜歡上她溫暖的笑容。可是,我知道她喜歡的是我哥哥,我更加不能流露自己的感情,讓忻怡更加心煩,所以,對她有好感也不敢說……”
  “看,結果,忻怡原來喜歡的是我,根本不是我哥,他瞎摻和什麽啊……什麽都被他的出現給攪亂了……”柯忺寧爽朗的、孩子氣地笑起來。
  我們全都被他的情緒感染:“要是沒你哥哥,忻怡也不可能認識你,可別把你哥的功勞都抹殺了……”
  “可忻怡怎麽每次在學校遇到的都是你,而不是柯忺宇呢?”我有點納悶了。
  這個問題一出,連忻怡自己也懵了。
  “我哥根本沒在成都讀高中,他一直在外地讀書啊,和忻怡同一個學校的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啊……”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怎麽一開始我們都忽略了?
  生活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和我們每一個人開著玩笑!
  終於,忻怡也抬起頭,揚起臉,看著柯忺寧笑了……
  這笑容那麽美麗,那麽溫暖,是雨後的彩虹……
  回到家,房間裏還是空蕩蕩,不過我已經習慣。
  或者是麻木!
  多奇怪,人類的感情,人類自己都不清楚。
  忻怡以為自己愛上柯忺宇不是因為外在的表象,不是因為那同一張麵孔,因此一直抗拒自己接受柯忺寧,最後她才發現,原來她一直愛上的隻是一個表象,一張麵孔。
  也許,愛一個人的時候,一開頭,我們都隻是愛上了一個虛幻的表象。
  真要深入地生活在一起,才知道相愛容易,相處難。
  相愛,一個美麗的表象就夠了,相處,就要還原你愛人的真實麵目。
  最近,身體一直不好。
  咳嗽,咳嗽,咳嗽,肺都被揪扯得生痛,好像要炸開一般。
  而且老是覺得口渴,一天喝五六瓶水,還是覺得口渴。
  好像身體嚴重缺水似的。
  白天還好一點,晚上一聲一聲地咳嗽,根本睡不著,睜著眼,看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到天明。
  還好,買了奧亭止咳露。
  這藥很神奇,每次喝了就不咳嗽了,而且能很快鎮定下來,進入睡眠狀態。
  但是,也有副作用。
  藥一發作,咳嗽停了,四肢卻變得無力,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勁都使不上。
  一天半夜醒來,口渴難忍,簡直幹渴如同沙漠中的沙礫。
  想起來倒水喝,可是掙紮半天,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整個人昏沉沉的,手腳好像都變成了棉花,一點支撐力都沒有。
  不得不頹然倒下,繼續埋頭苦睡。
  結果,夢到在沙漠裏旅行,幹渴孤單,孑然一身……
  每晚回家,房間裏隻有寂寞回音,隻有形單影隻,隻有孤燈冷衾……
  想想也心寒。
  單身就是這點可怕。
  病來如山倒,任憑你本事再大,才華再盛,平時精力有多旺盛,都逃不過此劫。
  不管平時覺得單身有千萬般好處,這一刻,還是會覺得虛弱無力,孤苦無依,覺得夜晚分外漫長淒清……
  不說連個噓寒問暖、倒杯開水的人都沒有,就連萬一病死家中,也無人知曉啊。
  才華滿京華的才女張愛玲,病死家中多日,軀體發臭,才被鄰人發現。
  多麽可怕!
  所以,再挑剔的人,再清高、再喜歡獨善其身的人,也要結婚,不結婚也要找個同住的伴。
  哪怕那個伴與你並不相愛,但有個照應,房間裏多一個人呼吸,也是好的!
  這個時候,我越發懷念誌謙的好,哪怕是吵架,房間裏總有生氣,總是熱鬧的……
  不是沒找過誌謙,可是每次拿起電話,一想到也許電話那頭誌謙冰冷的聲音,我的勇氣就被打消。
  不打電話,我還可以幻想誌謙也許正再想我,還可以聊以自慰。
  感冒沒好幾天,又開始無端端想嘔吐,時時幹嘔,嗓子又癢又難受,而且病情似乎有加重現象。
  連說話也是沙啞的,可能前些天咳嗽把喉嚨弄壞了,一說話,就像扯動破風箱。
  幸虧在醫院工作,找了相熟的醫生檢查。
  檢查結果,我竟然聲帶上長了息肉,需要手術才能治好。
  本來是個小手術,平時也見慣了各種手術病人,自己也親自參與過手術,現在卻無端端怕起來。
  很多事情,沒有臨到自己身上總是坦然自若,可是一輪到自己,才知道害怕。
  我擔心手術的醫生把我聲帶弄破了,徹底不能發音。
  我甚至還懼怕自己麻醉後,不能再醒過來!
  多荒謬,平時的專業知識,這時半分也用不上。
  許多手術失敗,麻醉過敏的病例全都湧到腦子裏。
  嚇得我膝頭發軟。
  諸多顧慮,我便扯著破風箱一樣的嗓子拖著,害得所有病人一聽我說話就緊張地皺著眉頭。
  可是,我不能告訴大家,我堂堂梁錦詩醫生會懼怕這樣一個小手術。
  所以,有苦不能訴。
  璽彤忙著做她的女強人,忙著看破紅塵,看穿男人。
  忻怡正在如膠似漆的蜜戀中……
  餘紹明新婚……
  總之,我找了所有我能找的人,想請他們陪我做手術,可是換來的居然都是嘲笑,統統認為我小題大做。
  長歎一口氣!
  再歎一口氣!
  向主任告了3天病假,準備鼓起勇氣,將生死置之度外,把這個手術做了。
  清晨一大早,我便洗漱,準備好錢物,還有紙條、筆……
  做完手術暫時不能說話,所以紙筆可是我唯一可以與人交流的工具。
  正穿大衣。突然門鈴響了。
  誰?這麽早?我從貓眼看出去……
  天!竟然是誌謙!
  他任何時候來,我都很樂意邀他坐下喝杯茶,敘敘舊,可是現在,現在我得出門做手術!
  大病初愈,我臉色蒼白,容顏憔悴,加上這兩天對手術十分恐懼,睡眠不好,兩個眼袋鼓鼓地掛在眼睛下……
  真是慘不忍睹!
  我想像過無數次與誌謙再見麵的情況,可是從來沒有想過是在這樣窘迫倉促的情況下。
  有什麽辦法呢?
  總不能裝不在家?我得出去,做手術的劉醫生還在等我呢!
  我隻得打開門。
  門一開,誌謙便擠進門。
  他迅速地,上下打量我一番。
  “錦詩,你很憔悴!”他的聲音有點哽。
  我一頭霧水,什麽時候誌謙變得如此文藝腔?
  我睜著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我能進來坐坐嗎?”他放低聲音問我。
  我看他一眼,又看看表:“不好意思,我趕時間去醫院!”
  誌謙僵在門口,他大概沒想到我會拒絕他。
  “你不歡迎我?那我們在門口談談也行!”誌謙明顯很失望。
  我立即反應過來,我怕他誤會,趕緊解釋:“我得去醫院做個小手術!改天有空再聊!”
  “什麽?你今天就要去做手術嗎?”誌謙眼睛瞪得老圓。
  “對啊!”
  “你不再考慮一下?你不怕嗎?”他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啊?你都知道啦?現在怎麽什麽消息都傳得怎麽快?”我擠出笑容看著他,又看看表,時間真的快到了,“怕啊!你知道我膽小怕死!可是,這是必須解決的問題,我必須麵對!”
  “是,我已經聽人說了!”誌謙似乎有話想說。
  我想趕快結束我們的談話:“誌謙,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你趕緊說吧,說完我好去醫院了!”
  誌謙突然一把拉著我的手:“錦詩,別去做手術!我會負責的,我們結婚吧!”
  我覺得越發莫名其妙,陳誌謙同學今天是不是吃錯了藥?
  我茫然看著他:“結婚?你不是開玩笑吧?”
  “錦詩,我是認真的。前幾天我聽人說你整天嘔吐,又聽人說你到處打聽做手術的事情,他們說你要把孩子打掉。我想了很久,其實我還是愛你的,無論如何,我們重新開始,我會好好照顧你和孩子的!”誌謙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開玩笑,十分認真。
  “我知道很倉促,沒有玫瑰,沒有戒指,可是請你考慮一下嫁給我!別去做手術!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麵對這些問題的!我知道你需要我,所以我來了!”誌謙說得很急,眼睛都紅了。
  我張大口,又忍不住想笑——是誰,是誰謠傳說我懷孕了?是誰造謠?而且這謠言還傳到了誌謙耳朵裏。
  這個老實人,居然眼巴巴一大早,跑到前女友家中來求婚,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孩子!
  我突然好想笑,可是我強忍住:“誌謙,我要拿掉的並不是你的孩子!”
  誌謙一下愣住,這個答案恐怕超出他的想像。
  我看見他的臉色迅速變化,然後他閉上眼睛,深深吸氣,似乎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看著他,好奇於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那麽——錦詩,要不要孩子隨便你,但請讓我照顧你!這些日子,我考慮過,生活裏沒有你,真的很糟糕,我知道,其實錯的人是我,我羞於麵對你,便將一切錯誤反推到你頭上。分開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但我一直沒有勇氣來找你,來請求你的原諒,分手的時候,你表現得那麽絕決,我怕找了你,連幻想和你和好的機會都沒有了……但現在,無論如何,讓我們重新來過……”他看著我,眼睛裏是一片真誠的澄明。
  這次,換我有點哽!
  誌謙,還是我的誌謙,這個老式的男人!
  感謝那些飛短流長、流言飛語……
  我努力克製自己的聲線:“可是誌謙,如果我沒有懷孕,隻是去醫院做切除聲帶息肉的手術,你還會願意照顧我嗎?照顧一個暫時不能說話的女人?”
  這次,又輪到誌謙張大口:“啊?你沒懷孕?你隻是聲帶長了息肉?”
  我微笑看著他:“對啊!所以,我要切除的,不是你的孩子!是息肉!”
  誌謙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裏:“你這個傻瓜!害我擔心死了!”
  我也抱住他:“你才是傻瓜……”
  劉醫生特別同意誌謙陪著我做手術。
  他一直握著我的手,直到麻醉藥起作用,我心裏還是一片澄明,十分蹋實。
  多日來的憂慮與傷心,全都化為泡影。
  手術是怎麽樣的,我不知道,因為我很快做了個美夢。
  醒來,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我的手被人緊緊拽著,喉嚨像火燒一樣的灼痛。
  誌謙正心疼地看著我。
  看著這個失而複得的男人,我覺得這個冬天發生的一切,都像一場夢。
  我不能出聲,默默伸出手,摟著他的脖子,將他拉近自己,然後將臉埋進他的頸窩。
  我深深吸一口氣,那味道,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滑到我的唇邊,我輕輕舔一舔,想知道它到底是什麽味道……

  尾聲
  冬天終於過去了,春天來了。
  陽光暖暖地穿透我麵前的落地玻璃。
  我坐在春熙路中山廣場的玻璃房子裏喝咖啡。
  這裏已經不叫百度,而叫哈根達斯,不過一個單球冰淇淋還是賣28元一個。
  而我,也不是未婚女青年了,我已經是陳誌謙的妻子,不過,我也還是我自己。
  我們的生活依然平靜乏味,誌謙的老毛病也一個都沒改掉,我們還是時時爭執、賭氣、埋怨、相互不理睬……
  可是,畢竟,我又得回了我的男人。
  也許還有更好的。
  但是經此一役,誰又有力氣再去愛一個人,並且習慣他呢?
  何況新人,未必有原來這個好。
  用順手的東西,再次,也還有順手這個優點。
  反正為著順手和習慣這個原因衝進圍城的,又不隻我們這一對!
  至於婚姻裏的激情?吃龍蝦配的芥末?
  我已經能夠清晰地分清楚主次。
  我知道,沒有任何感情可以曆久常新,永遠激情澎湃。
  可是,我不敢保證,下一次,我遇到另一份新鮮熱辣,讓人血液上湧的芥末,我能不能抵抗住那致命的誘惑……
  畢竟,我知道,雖然我愛誌謙,可是我真正最愛的人,是我自己!
  不過,現在,我得趕回家給陳誌謙熬湯做飯,做一個賢惠盡責的妻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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