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飄阿兮:作繭自縛

(2009-04-30 16:26:06) 下一個

  1-尷尬的七夕夜  
  “在這樣的七夕夜,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差點誤了飛機的筱和和剛剛坐穩,便收到這樣一條手機訊息,是某條關於交友網站的垃圾短信。
  她百無聊賴地刪掉。
  原來今天是七夕,挺討厭的節日。
  筱和和迅速抓緊時間編了一條短信:“親愛的小寶,老娘20:30到機場,速速前來接駕!”
  鄭曉寶是她的無賴同事。這次的苦差本來由他來做,結果他編了拙劣借口,把差使推給了筱和和。
  所以她也很想奴役他一下。反正她出發前,這廝剛好要買車,拍著胸信誓旦旦說一定等她回來作為他的第一個乘客。
  筱和和在上飛機前被熱情的客戶灌了兩瓶啤酒,飯卻沒吃飽,如今又暈又餓又困又累。狀態不佳的人難免很無聊,雖然她平時並不是這麽無聊。
  她背不下鄭曉寶的手機全號,所以認真地一一翻著號碼簿,終於找到了,結果旁邊乘客一個大轉身,碰了她一下。和和手一抖就碰了“發送”鍵,一秒鍾後,屏幕顯示“發送成功”。
  她很頭大地發現,那條短信根本沒發給鄭曉寶,而是發給鄭諧了。
  和和有點冒汗,迅速回撥了一個電話給鄭諧想解釋一下,響了許久都無人接聽。
  他不會這麽小氣吧。和和不死心地又撥,還是沒人接。
  笨啊,她應該再補充一個短信的。
  結果這一回,還沒等她輸完文字,手機就叮叮地響了兩下,沒電了。
  和和有一點沮喪。
  轉念想,鄭諧好像從來就沒有回過她的任何短信,誰讓她總是發一些很沒營養的內容給他呢。他大概見到以她的名字發來的短信就直接忽略了吧,因為她若有急事找他,總會撥電話的。
  而且,鄭諧應該不會誤會的。她哪有那麽大的膽子跟他這麽沒大沒小啊。以他那麽高的智商,肯定能猜到她是發錯了。
  今兒是七夕夜,理論上說,鄭諧應該不會一個人過。這種時候他多半手中葡萄美酒夜光杯,對麵美人如玉豔如虹,顧不上理會她鬧出來的烏龍。
  想到這兒,和和安心地歪頭睡去。
  不過在睡著之前,她隱約地想起,鄭諧小時候似乎有個小名也叫“小寶”……真是糟糕,睡都睡不穩。
  夜晚的機場依然人流熙熙攘攘。筱和和鄰座的年輕女子一出檢票口便投入一個向她大大張開的懷抱。
  這麽熱的天,抱得那樣緊,也不怕中暑。
  筱和和可不承認她是在忌妒,她隻是覺得有傷風化,而且,現在醫院的床位挺緊。
  “筱小姐,這裏。”她一步步挪出機場大廳,正思忖著坐公交車和打車哪個性價比更高時,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定睛一望,原來是鄭諧的貼身司機小王。
  筱和和吃驚不小。“你來接誰?鄭諧……哥哥也出差?要不就是……”鄭諧的第X號女友?她及時吞掉這半句話。
  “我是來接筱小姐的,請上車。”
  筱和和抬頭望一下天。奇怪,明月當空,這夜色挺正常的啊。
  上車才得知,鄭諧大少爺下午因為發高燒進了醫院打吊針。
  又累又倦的筱和和考慮了三秒鍾,決定去表達一下人道主義關懷。
  畢竟她認識鄭諧二十五年了。在她的印象裏,醫院那種地方,除了查體,基本上他每隔三四年才進得去一回。
  醫院不比迷宮好多少,七折八拐終於到了目的地。
  真是腐敗。發個燒而已,竟然住這樣高級的套間。醫院床位多緊張啊。
  鄭諧倚坐在床頭,手上還掛著點滴,臉色有一點蒼白,但眼神清明依舊,見她進來,表情都沒有半分波動,隻用另一隻手指一指病房牆邊的軟墊長椅,示意她坐下。
  鄭諧的首席秘書韋之弦正坐在他床邊的一張方凳上,腿上擺著筆記本電腦,盡心盡職地按領導口述作記錄。
  經濟術語之於她宛如唐僧念咒,筱和和聽得頭昏眼花,片刻後又倒在長椅上睡著了。
  她實在是累,出差在外天天做工超過14小時,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和和悠悠轉醒時,是因為有人往她身上加了一件衣服。她揉揉眼睛,看清是氣質優雅大方的韋秘書。
  見到和和醒來,韋之弦溫柔地微微一笑:“筱小姐,我正準備走。我送您一程?”
  筱和和還沒搭話,床上的大爺已經開了尊口:“不用。等我打完這一瓶,和和跟我走。”
  “醫生讓您今晚留院觀察……”韋秘書看了看上司的臉色,很自覺地改口,“好的,您注意休息。鄭總,您的手機。”說罷從口袋中掏出鄭諧那支很耀眼的白金限量款。
  怪不得天上下紅雨,接到那種短信竟然還派人去接她。原來她的短信是被韋秘書接到了。
  不過這下子更糗大了,真失麵子啊。
  離開時經過這間獨立病房的外間,地上擺了好幾個花籃,姹紫嫣紅,五彩繽紛,香氣繚繞。
  和和彎腰抱起裝飾得十分別致的一個籃子:“這個好看,送我。”
  鄭諧揪住她的領子想把她提起來:“醫院的花,多不吉利。”
  “今天七夕節,我都沒收到花呢。”和和費勁地想掙脫他的魔爪。
  “一會兒到外麵買給你。”
  “可是我喜歡這個。”和和堅持選擇。
  可是鄭諧這個病人,明明剛才還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此時卻身手敏捷地一扯一帶,和和也沒搞清他是怎麽弄的,總之她的花籃脫了手,人也被她提了起來,一轉眼已經到了病房外。
  會幾招武術很了不起啊。和和一邊被鄭諧扯住了手腕往前拖著走,一邊不死心地回頭看她相中的那隻花籃。
  和和上了車又似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隱約聽到鄭諧說:“小王,把空調開小一點。”車子急轉彎時,她一頭撞到玻璃上,哎喲了一下,又醒了。
  借著射進車內的燈光,她扭頭看見鄭諧蒼白著臉,沒精打采。
  他皮膚本來就白,此刻更是近乎透明,標標準準的小白臉,襯得一雙眼睛更黑更亮,深不見底。
  路癡和和辯了幾秒鍾方才發現車子正直直駛向她所住的西區,其實剛才那醫院離鄭諧平時住的那豪華公寓更近許多,隻要十分鍾。
  “王師傅,先送鄭……諧哥哥吧,我不急。”
  “我今天也去那邊。”鄭諧下達指令,倚著靠背閉上眼。
  別誤會,鄭諧說的“那邊”,隻不過是與筱和和同一幢樓,並且正好在她家對麵,但麵積卻是她的房子的兩倍大的那套他一年還住不滿兩星期的公寓。但筱和和仍是生出不詳的預感,連困意都沒了。
  果不其然,鄭諧很順理成章地隨筱和和進了家門,把鞋子一脫,像吩咐傭人一般自然:“到我那邊給我找套內衣和浴衣,再給我下碗麵……爛一點,打一個雞蛋。”頭也不回地進了浴室。
  真是……的!雖然他是病人,可她也旅途勞頓剛下飛機好不好?
  其實隻要他願意,隨便招呼一聲,就會有整條街的年輕姑娘來幫他煮麵伺浴,怎麽偏偏要支使她呢。
  筱和和在心裏腹誹了好幾句,終於還是揉揉鼻子,找出他家的鑰匙,領命去也。
  鄭諧吃麵,她去洗澡,順便洗了鄭諧脫掉的衣服。她就是這麽沒出息。
  出來時麵已經吃光了,連湯也沒剩,碗卻扔在水槽裏。於是筱和和又老老實實地把碗也洗了。
  回頭不見鄭諧,想來是回他自己家去了,於是穿著清涼睡衣趿拉著拖鞋摸黑進了臥室,把自己用力地丟進床上。
  “啊——”
  “呀。”
  短的那聲叫是鄭諧的,長的那聲是她自己的。筱和和恰好摔在鄭諧身上。
  她爬地起來打開燈:“你睡錯地方啦,這是我家!”
  他在這兒洗澡尚可以理解,因為那邊他已經有兩個月沒住了,大約擔心水管裏存水太多不幹淨。可是他總不能因為那邊的床兩個月沒睡過人,就來霸占她的床啊。
  “唔。”鄭諧答與沒答一個樣,聲音裏有濃濃的睡意。
  “我睡哪兒呀?”
  這回鄭諧連聲都不吱了,翻個身又睡過去。
  他睡覺時蜷成一團,枕著自己的一隻胳膊,把頭埋起來,像小孩子一樣。
  和和立刻心軟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已經不熱了,但抹到一手汗。
  想起他因為發燒而進醫院,她給他蓋上被子,找到另一條薄一點的,又蓋了一層。
  然後她又從櫃裏翻出一床毛巾被,胡亂把自己卷起來,睡到客廳裏的沙發去了。
  都怪她家隻有一張床,而鄭諧那個又大又空的屋子,她才不要一個人在那兒睡,會做噩夢。
  睡到半夜筱和和凍醒了。
  這見鬼的天氣。天氣預報明明說是三十度,結果到了晚上這樣冷。那一層薄薄的毛巾完全抵不住寒意。
  而她兩床厚一點的絲被,都蓋在鄭諧的身上了。
  筱和和爬起來,穿上自己的外套,又重新裹了自己躺下。
  還是冷,並且這張軟得過了頭的沙發,平時癱在裏麵耍懶還挺舒服,但此刻用來睡覺,那真叫作折磨,骨頭都像變了形。
  眼見著客廳裏的掛鍾指向三點鍾,筱和和身體和腦袋都累,但就是睡不著。
  她躡手躡腳地溜進臥室,想把鄭諧身上的被子扯一條下來。
  窗簾沒拉。明亮的月光下,鄭諧還是蜷著身子躺在床的正中間,睡姿一點也不像他清醒時那麽優雅,一半被子被他掀到一邊,另一半被他牢牢地壓在身子底下。
  又困又累又氣惱的筱和和,扯了半天也沒扯出一條被子來,又怕驚醒了他,最後將被他壓在身下的兩個半條被子其中的一個半條重新蓋到他的身上,她自己扯了另半條,直挺挺地鑽進去,又直挺挺地躺下。不多久,竟然睡著了。
    
  2-又白撿了一哥哥
  七年前,筱和和的未來願景是:願嫁有情郎。
  七年後,筱和和的當下心思是:要釣金龜婿。
  ——*——*——*——
  “我一定要擦亮眼睛爭口氣,努力釣到金龜婿。”
  每當看完一部結局圓滿的愛情電影,筱和和總要歎上這麽一句。
  她的好友蘇荏苒通常立即吐一口糟:“你身邊不是有個現成的?身材與錢財,容貌與禮貌,一樣都不少。又知根知底,連調查工作都省了,剩下的隻是看你如何搞定他。”
  “鄭諧?”筱和和切了一聲,“我們就是一不小心被綁到一起的蚱蜢而已。從小到大,我連白天做夢的時候,可都從沒想過要跟他有個啥。”
  “話可別說得太實太早了啊。我看鄭諧那人對誰都客客氣氣冷冷淡淡的,偏偏就對你特不客氣又特別上心。”
  蘇荏苒這話可說中了筱和和的痛處。她不長不短二十五年的人生,就是一部被鄭諧欺負的曆史。
  小時候,總被騙著幫他寫作業拎書包這些小事都不算,連他去討好別的女孩子,都要幫他代寫情書,代買禮物,甚至充當快遞員。成年後,則升級為菲傭,臨時秘書,甚至冒牌女朋友。他常年不住的房子需要她定期去查看,交費,找人打掃;他秘書不在身邊而他突然想辦公時,她是臨時速記員,資料管理員,還有茶水小妹;他想甩掉女人但又沒馬上找到接任的,她就需要硬著頭皮去充當那個得意洋洋的欠扁新人。其他的都好說,隻這一點令她苦惱,最害怕某天他惹到的女人太過彪悍又癡情,直接潑她一身硫酸。
  不過她也虧欠鄭諧許多就是了。
  五歲時,她害十歲的鄭諧一隻腳骨折。那陣子鄭諧正與家裏抗爭要進少年武校,這下子他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念書升學。
  十歲時,她害十五歲的鄭諧失去參加全國少年國際象棋友誼賽的參賽資格。本來他是非常有希望取得佳績的人選。他都準備好出發,偏偏她急發肺炎,家中又沒大人,他隻好放棄機會,留下陪她。
  十五歲時,她害鄭諧和女朋友分手。那是否是他真正的初戀她不清楚,可後來她看了那麽多年他身邊的來來去去,那女子算是他最認真的一個。
  二十歲時,她害鄭諧丟掉一筆大生意。那時他新開的公司根基不穩風雨飄搖,而那筆生意是他們三分之一的年銷售額。
  筱和和折合了一下,覺得總歸還是她欠鄭諧比較多,所以怎麽被鄭諧欺負也不算過分,何況鄭諧還經常幫她。人家男女之間有個“七年之癢”,他倆這個卻不知該算作五年那個啥。不過鄭諧今年元旦那天就很鄭重其事跟她說了:“和和,我們今年盡量少見麵,少說話,少一點交集。”和和再過兩天就滿二十五周歲了。
  但是這一回,可不是她主動湊近他,而是他自己湊近她的。不過……好像是因為她先給他發了挑釁短訊,又假情假意地去醫院看他……
  筱和和腦子裏翻攪著這些往事時,正把剛從小區早餐店裏買來的豆漿燒餅雞蛋鹹菜一一地在桌上擺好。雙人份,反正她自己本來也要吃早飯,順便,順便而已。想了一會兒,又很沒出息地去對麵找了鄭諧的衣服和清洗用品,他很認品牌,隻用固定的那幾種,昨兒許是累了又不舒服,就顧不得細節。
  鄭大爺很顯然一點也沒覺得換了個地方睡了一晚有多不適應,安閑自在如在自己家中一般,剛起床時還睡眼迷蒙,幾分鍾後就一身清爽地端坐餐桌邊斯文地就餐。
  由此可見,這人從別人屋裏醒來一定是常有的事。筱和和在心裏抹黑著他,嘴上卻說著關心的話:“你今天是不是還要去醫院打點滴?”
  “已經沒事了,不去。”鄭諧頭也不抬。
  “鄭諧,你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諱疾忌醫啊。”韋秘書昨天似乎說,醫生讓他留院觀察兩天。
  “筱和和,你越來越沒大沒小,都開始連名帶姓不加稱呼地叫我了。” 鄭諧向來最會轉移重點。
  靠,她都這樣喊了他幾年了,當然大多數時候是連姓名都不加,直接說“哎”,他現在竟想起來跟她擺這個譜。但筱和和理虧,隻好選擇不說話。
  鄭諧低頭吃飯。從小就有好家教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他吃飯從來都沒有一點聲響,筱和和佩服得要命。
  和和也努力地試著學習鄭諧讓正喝豆漿的自己不發出一點點聲音,但鄭諧突然開口說話,正凝神閉氣的她一驚之下,差點把口中的豆漿噴出來。
  “和和,你們今天休息對吧?陪我去參加一個宴會。”
  “今兒奧運開幕式,誰有閑功夫陪你玩?你今年女友編號都突破兩位數了,環肥燕瘦的大小女秘書也好幾個,幹嘛打我主意啊?”
  “宴會在下午,都是年輕人。你不是一直想多認識幾個人?”鄭諧無視她無理的挑釁,靜靜地解釋。
  “跟你混作一堆的有什麽好人啊?我不去。”
  “和和,你們公司今年業績不錯,不需要我那一張訂單了是吧?”鄭諧如品茗般又喝一口豆漿,和和氣氣地說。
  哎,她隻逞一時口舌之快,竟然忘記了。弱勢群體想保住骨氣的確是件很難的事。和和立即攤上一臉的陽光笑容:“諧哥哥,我這不是跟您開玩笑麽?我不是擔心自己上不了台麵給您丟臉麽?我去我去,需要穿迷你裙還是露臍裝?我立即去準備。”
  衣服是韋秘書找人送來的,鵝黃色的及膝小禮服,同色羊皮涼鞋,連項鏈與發飾都一應俱全。可憐她一把年紀,還要弄得這樣粉粉的去裝嫩。
  到了宴會現場她就樂了,整個一兒童遊樂場,各種型號的福娃擺得到處都是,空中飄著汽球與彩紙,紙上寫著各種問題,明明就是個遊戲派對,怪不得鄭諧不找他那些無一不是氣質型的女友和小秘,而堅持拖了她來。
  再一細瞅,她就更樂。這場宴會是關於奧運主題的,電子顯示牌鄭重地顯示著倒計時。大概是統一要求過,男士一律是整齊的黑西裝,女士們身上則全是紅、黃、藍、綠四種單色。這主辦方實在是忒有才了,一會兒若做遊戲,是不是要直接按身上的衣服顏色分組呢?
  鄭諧撇了她,自己去應酬,筱和和自得其樂,轉來轉去猜中了一大堆問題,得了許多的獎品後,便專心致誌地找東西吃。角落裏有人三三兩兩地聚作堆,一不小心就能聽到有趣的八卦。
  “程家跟鍾家下月要有喜事了,上回突然取消了,是怎麽回事啊?”
  “兩家的正規說法是新娘子突然病了,後來新郎領了任務去四川抗震,就耽擱下來了。至於內幕……哎,這個可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程家喜事不止這一樁,聽說程少臣跟前妻複合了,老太太高興得第一時間就帶著媳婦兒孫女兒從英國趕回來了。”
  “前妻?程少臣竟然結過婚?”
  “你火星來的啊?”
  呃,那位程先生她是見過兩回的,一個讓人看不透的人,她覺得比鄭諧更難搞。沒想到啊沒想到,那麽早就被套牢不說,還心甘情願被套牢兩次,那女子何方神聖啊,她好想去膜拜。
  偷聽的結果是,不小心把自己也卷進去了。
  “咦,今兒跟鄭諧一起來的那女的是誰?新任?”
  “不像鄭諧一貫的口味吧,鄭諧這麽多年來,交往的女人一直是一個類型的,據說都像他那初戀。”
  “哦,想起來了。不是說鄭諧有個幹妹妹嗎?就是她?”
  “大概是吧。那小女子長得挺不錯,聽說鄭書記很喜歡她,想來性子也不會壞。你若對她真有興致,不妨去攀攀關係。”
  “鄭書記?省裏的那個?跟她……”
  “你連鄭諧的老子是誰都不知道?你新來的啊。”
  筱和和決定了,她一出這會場就要打電話告訴蘇荏苒,這些社會精英的八卦程度,可一點也不比她們這些市井小民高明到哪裏去。
  和和找了個最清淨的角落,專心地享受她堆了一大盤的美食。順便找一找鄭諧,不知道衣冠楚楚的他,是不是此刻也在積極地或被動地參與著八卦事業。她一眼就看見鄭諧,站在離她不遠的並不起眼的位置,正與一位絕色女子說著話。
  哎,她可真不願意承認,饒是這滿場的流光溢彩衣香雲鬢,鄭諧也仍是最出眾的之一。他五官精致身材頎長,雖然平日裏她總是暗貶他是小白臉,但跟這一堆堆陰柔又婆媽身上還香噴噴的男人們一比,她竟覺得,鄭諧無論外形還是作派都有股無法言傳的男子氣概。
  鄭諧也見到她,跟美女打了個招呼,一步步向她走來,順便從她盤裏挑東西吃。
  筱和和看清鄭諧手裏端著的是一杯葡萄酒,立即怒了:“昨兒還因為胃不好打點滴,今天就又喝酒?找事啊。”一把奪過來,自己一口灌下去。關心他是假,這最後一個動作才是關鍵,她剛才快被噎死了。
  結果她因為心虛而喝得太猛,一下子就嗆到了自己,劇烈地咳起來。鄭諧一邊拍著她後背幫她順氣一邊笑:“你怎麽就一點不長進呢,連壁花都當得這麽沒氣質。對了,有看得順眼的人沒?我幫你引薦引薦。”
  “滿場就沒半個順眼的,連你都不如。幫我去拿杯飲料吧。”
  “公開場合別說這麽沒情商的話。自己去拿。”
  “我拿了很多回吃的了,人家都開始注意我了。我這不是怕給你丟臉麽?”筱和和嘻皮笑臉。
  這廂她正耍著賴,猛聽得有個低沉圓潤如播音員般的男音從頭頂上響起:“阿諧,還活著呢?”
  鄭諧回頭一看,笑了:“連你都苟活於世,我幹嘛要死啊。”
  讓她說什麽好。這些人年紀都一大把了,說話這麽不忌諱。筱和和從鄭諧的肩膀方向望過去,正碰上一對幽深清澈的眼眸,帶著溫柔笑意,有種熟悉感。
  那對眼眸的笑意加深:“鄭諧,這是……”
  鄭諧把筱和和從角落裏拉到光線明亮的地方:“這是和和,我妹妹。你以前見過吧。”
  “和和?”男子微眯著眼睛,似在搜索回憶,然後眼中有了然神色,“想起來了,我見和和的那回,就是你出國之前的那次踐行宴吧。哎,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和和的模樣可真是沒怎麽變呢,看起來還是像小姑娘。阿諧,我們可都老了。”
  筱和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鄭諧,見他麵無表情,察覺不出任何的情緒,自己也漸漸放下心來。
  沉浸於回憶的男子並沒注意到筱和和的神色有片刻的異樣,溫和地說:“和和,你一定不會記得我的名字。我是時霖。”
  “石林?昆明那個?”筱和和機械地重複了一下。
  “時光的時,雨林霖。”
  “時先生。”和和迅速恢複正常,暗暗調正了身姿,款款地伸出手。好歹她也上過不止一堂社交禮儀課。
  時霖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他手掌寬厚,掌心幹爽溫涼,不若剛才許多男人的熱乎乎和粘膩膩。
  “不要這麽客氣。和和,你既然是鄭諧的妹妹,不妨也叫我一聲哥吧。”
  “時大哥。”筱和和又看了一眼鄭諧,見他沒反對,於是順從地改了口。
  
  3-桃花運前撲後繼  
  筱和和覺得,桃花運若來的不是時候,還不如沒有的好。
  ——*——*——*——
  筱和和對時霖並沒有什麽印象。相遇的年代已經那樣久遠,何況,他是鄭諧的朋友。
  就像和和媽常常提醒她的那樣,她與鄭諧,從來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和和誤打正撞進入他的世界,已是一種錯位,萬萬不可就此忘記自己是誰,把灰姑娘以魔法虛幻出的華服真正當成屬於自己的東西。
  所以,對於通過鄭諧認識的人,她從來都不會深交。之於她而言,他們隻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鄭諧的朋友”,如此而已。
  但是這個時霖和鄭諧的那些朋友不太一樣。他謙和體貼,周身散發一股質樸幹淨的書卷氣,迥異於鄭諧身上那種縱使再低調也掩不住的咄咄逼人的貴氣。至於鄭諧的那些“朋友們”,和和總覺得他們越強裝謙和便越像在屈尊迂貴,不提也罷。
  當時寒喧了幾句時霖便與鄭諧一起離去。和和望著他倆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麽好,想了想,還是繼續去找東西吃。其實已經飽了,除了水果別的東西再也吃不下,她小心翼翼地將各種切片的水果在盤子裏擺成造型,滿滿的一盤,最後夾一顆櫻桃作點綴。不料那櫻桃滑得很,從她的水果夾中嗤溜一下不知蹦到哪裏去。和和很窘地四下裏張望,沒有受襲的驚叫聲,也沒有人注意她,於是她又夾一顆,這一次,那顆櫻桃實實在在地打到了別人身上,正是嘴角含笑向她走來的時霖。
  筱和和正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時,時霖已經拿了水果插將一枚紅櫻桃穩穩地放到她的盤子裏:“看,這樣比較簡單。這是開屏的孔雀?多別致的造型。”
  和和朝他靦腆地笑笑。
  “剛才見你自己去猜謎猜得積極,還想呢,哪家的姑娘這麽活潑又聰明,看起來還有些麵熟,原來還真的是熟人。你怎麽不去玩了?”
  “我有點餓,而且我寄存在前台的獎品有一大堆了。”筱和和終於漸漸適應這種局麵,對時霖露出淺淺的笑顏。
  時霖凝視她,似陷入回憶:“對了,你現在這樣笑才像你那時候的樣子。剛才若不是鄭諧說,我可真對不起號來。”
  和和低下頭,慢慢地斂了笑容,低頭用水果插撥弄著
  場上適時地響起童趣音樂,主持人配合地大叫大嚷,先是拍手歌,再來竟是兔子舞,重複一遍又一遍,正紮堆的紳士淑女們難得地放下矜持,紛紛加入到場子中間去。
  滿場鬧哄哄,時霖並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我們也去跳吧,差不多半輩子沒玩過這種遊戲了。”一個閃神間,她已經被時霖拉進了舞池裏。
  大家圍成一個大圓圈,一男一女,因為滿場隻五種顏色,恰似一個彩環。平日裏估計都沒有這麽幼稚的時刻,一堆人樂不可支,邊跳邊笑,熱鬧非凡,仿佛回到童年的幼兒園。
  大廳內冷氣很足,筱和和的小禮服領口很低,裙擺很短,恰好轉到中央空調的出風口時,身上便泛起一絲絲的涼意,可她的手心卻漸漸黏濕,貼著時霖幹爽的掌心時,有異樣的感覺。
  時霖扭頭看她:“你不舒服嗎?”
  “沒。怎麽了?”
  “你的手很冷。”
  “我隻是吹不慣冷氣。”
  整支隊伍轉了大半個圓,時霖突然騰了一隻手笑著向旁邊揮動。和和轉頭,見到不遠處,鄭諧端著酒杯筆挺地立在牆邊,似笑非笑地邊看他們跳舞,邊不時與麵前的另一名穿淺藍色吊帶裙的纖柔女子說著話,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與和和視線對個正著時,他突然用另一隻空閑的手搭在頭頂上擺了個兔子耳朵的造型,還彎了彎手指,笑得一臉無邪。和和白了他一眼,把頭扭過去,不再理他。
  筱和和從小就沒有音樂細胞,五音不全,樂感奇差,小學一年級時要排一出小白兔拔蘿卜的舞蹈,因為人數不夠,她也必須上場。和和會藏拙,別人練三遍,她便偷偷地再多跳三遍,終於跟得上節奏了,不想正式演出那一天,她因為過於緊張,怎麽也找不到感覺,總比其他小朋友慢半拍。那是她一生中最難堪的時刻之一,事後哭得死去活來。恰恰鄭諧也在場,他竟然還記得,還不忘糗她一糗,真是可惡極了。
  和和身上有一股強勁,越是困難她就越起勁。經過了這樣一場深刻的慘痛,和和決定要彌補她生命中這最短的一截木桶片,她暗地裏偷著用功,等到上大學時,她已經可以充當校樂隊的首席架子鼓手了。
  這樣回想著往事時,她的不安情緒便漸漸地平靜,宴席也要散了,大家陸續離開。
  時霖說:“你現在臉色好多了,剛才我真以為你病了。”
  “真的沒事。時大哥,謝謝你。”
  鄭諧從幾個年輕男子那邊脫身出來:“時霖,改日再聯絡。和和,我們走。”
  那邊便有人叫:“阿諧,別溜那麽快啊,哥們兒都好久沒湊這麽齊過了。”
  “我還要送我妹回家呢。”
  “妹子也跟我們一起去玩吧。”
  和和用隻有他們三個人才聽得見的音量低聲說:“我自己回家就好,這裏很近。你不用管我了。”
  鄭諧看一眼她,又看看時霖,臉上現出一抹淡淡笑意:“那拜托你了,阿霖。”
  時霖陪她去取她那一大包獎品,之前她閑極無聊,猜中了許多的題目,贏得了大大小小的一堆福娃。天色還早,難得的是天上堆了雲,溫度並不高。
  和和撥了電話給蘇荏苒,說有許多的小禮物可以送給孩子們。蘇荏苒有一份清閑的職業,閑餘時便總是去福利院做義工。荏苒說,她正帶著一群小小的孩子們在海灘做遊戲。
  怎麽會那樣巧,他們的車子此放刻正在通向海濱廣場的路上,於是很快就找到了荏苒她們。
  荏苒帶了七八個小小的孩子在細白的沙灘上打滾,玩鬧,天真爛漫,見到她竟還認得出,喊她和和阿姨,收到她的禮物個個笑成一朵小花。這些孩子都有一點點小小的殘缺,所以一出生就被遺棄,也很難被人收養。可是他們明明每一個看起來都可愛如小天使,不仔細看,完全發現不了他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筱和和想請時霖先走,因為她要與荏苒她們一起陪著這些孩子們,話都說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衣服雖然不太花哨,站在沙灘上也總歸不倫不類,隻好停留片刻後,便與時霖一起離開。
  停車場很遠,時時有高貴的名車從他倆麵前一掠而過。
  按小言定律,停車場裏總會發生意外的驚喜,比如碰撞奇緣,比如車裏走出的帥哥,尤其是她現在這樣的一身奇異裝扮。可惜,那應該僅限於單身女子,而不是身邊已有護花使者。
  現實總歸是現實,連做一下美夢的時機都沒有,哎,和和不免要有一點點歎息。
  又一輛白色的極品車貼著和和飛速駛過,虧得時霖拉了一把和和,將她險些拖進自己的懷裏。那車堪堪地停住,車上人開了車門,不知是要找碴還是要道歉。
  和和並不指望一會兒有養眼場麵出現。雖然書中這種車上下來的人總是翩翩佳公子,但現實裏卻通常都是糟老頭。
  饒是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待車上人下來時,她仍是吃了一驚。
  “……和和?是你嗎?”下來之人絕非糟老頭,雖然比不上鄭諧那一副皮相與氣質,卻也絕對算得上正宗的帥哥一枚。
  “岑世,好久不見。”一天遇上兩回舊交,此刻她出奇的鎮定。
  岑世的笑極副感染力:“和和,你的樣子一點也沒變。”又看向時霖,“這位是……”
  “一位朋友。”和和卑不亢地回答。
  岑世與時霖握手,交換名片,又遞給和和一張:“和和,我過來度假一周,記得給我打電話。”
  “好。”
  “哎,你還是給我撥個號碼,我給你打吧。”
  當著時霖的麵,和和隻能順從地掏了手機,按著名片的號碼撥出去。岑世直到手機響起,拿出來看了一眼,才滿意地告別離去。
  車上的筱和和不再說話,一直沉默到目的地。時霖見她那樣子,也並不打擾她,隻客氣地告了別,留下她的聯絡方式,一直看著她上樓。
  第二天筱和和起得極晚,胡亂吃了飯,便躺在床上看奧運比賽。
  大概因為昨天宴會上的冷氣太盛,她的生理周期竟然提前到來,痛得她要死,抱著熱水袋也不管用,身上一直在淌汗。室外氣溫高達35度,她隻好開了冷氣,而那冷氣令她更加的難受,又全身裹了被子。
  有兩通未接來電,她回過去其中一個,是時霖。
  我很想四處走走,又對周圍不熟。你願意陪我嗎?
  對不起時大哥,昨天睡得太晚,現在有點不舒服。今天這樣熱,出去會中暑的,還是在屋裏看我們中國奪金吧。
  也是,你好好休息,不打擾你了。
  過了一會兒,手機突然又響起,接起時才意識到,這通電話本不該接。
  “和和,是我。”岑世的聲音。
  “我知道。”
  “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
  “當然。”
  “我很想念你。”
  “岑世,蘇格還好嗎?”
  “我們出國後的第二年就分手了。”
  “我很遺憾。”
  “和和,這兩天有空沒?出來一起吃頓飯吧。”
  “整個周末我都有安排了。”
  “那麽,改天?”
  “再說。”
  筱和和輕輕地放下手機。電視上中國運動員實在鎮得住場麵,非常大氣,非常從容。她覺得也該為自己喝一下采。這些年來,她果然有了很大的進步,麵對岑世的選擇性健忘和高超演技,她竟然這麽鎮定,可以完全不怯場地陪著他一同演下去。
  直播畫麵裏,第一麵五星紅旗在奧運會場上升起,全場齊唱國歌,冠軍眼中閃著淚光。筱和和終於找到了情緒渲泄的出口,她坐在床上,將頭埋進膝蓋裏,完全不怕丟臉地放聲大哭起來。
  筱和和的這一場哭泣就如這個季節總是不期而至的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她抽抽嗒嗒地哽咽著擤鼻涕時,自己都甚感無趣,正要起身去再為自己倒一杯熱水暖暖肚子,手機再度地響起來,總之,今日老天是不打算讓她安生的。
  這一回是小貓喵喵叫的聲音,隻有鄭諧的來電是這個聲音。因為鄭諧討厭貓,所以和和故意將他的來電設成獨一無二。
  鄭諧問她晚上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吃飯,在露天地裏燒烤。和和開始相信,鄭諧如今果真處於空窗期,才連續兩天都找她,看來給他排到了十幾的女友編號是冤枉他了。
  不去,當然不去。鄭諧的觸覺太敏銳,和和隻說了兩個字,他立即問:“你的鼻子怎麽了?”
  “我感冒了,昨天開著空調睡的。”
  “你是哭了吧。”
  哎,她從來瞞不住他。“國旗一升起來,我就激動唄。你知道的,我一直這樣。”
  鄭諧在那頭笑:“和和小朋友,我要給你發一朵小紅花。”
  “沒別的事就掛了吧。你怎麽這幾天這麽閑啊。”
  鄭諧對筱和和的冷淡並不以為意,又拖著她閑扯了幾句,終於準備掛電話了,和和已經說了再見,他的聲音卻變得端正:“我明天想去看看筱叔叔。你跟我一起嗎?”
  和和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不是通常都挑農曆的日子嗎?”
  “那時候你剛好出差。你去嗎?”
  “好。”
  
  
  4-隻是兄妹而已  
  一男一女若是相處太久,連擁抱都像自己的左手握右手。
  ——*——*——*——
  筱和和沒想到鄭諧周末竟然起得這樣早。她才剛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去洗臉刷牙,鄭諧的電話已經打過來,說二十分鍾後在樓下等她。
  鄭諧的時間觀念很強,討厭有人遲到。和和聽韋之弦秘書說,有一回八點半開高管會議,因為下雪路滑的緣故,一半與會人員都遲到。鄭諧堅持不改會議時間,結果會議時時被遲到者打斷,弄得公司一堆高管人員尷尬無比,自此以後隻要下雪,大家都提前半小時從家裏出發。
  和和平時惹他歸惹他,可不敢去觸犯他的戒律,手忙腳亂地收拾,飯也沒顧上吃。她前一晚忘了找衣服,換裝時才發現留在外麵的都花裏胡哨色彩斑斕,她隻穿著牛仔褲和胸衣把衣櫃翻得像被洗劫過一樣,終於找出一件黑色的V領短袖棉T恤,領口袖口與襟口都鑲了灰格子的棉布滾邊,下擺有一隻布貼的貓。完全忘記知是哪一年的款式,什麽時候買的。
  和和剛把自己收拾到可以見人,鄭諧的奪命電話又到了,她急火火地衝下樓去,不想鄭諧也穿了牛仔褲加鑲邊的黑色短T恤,打眼一看,跟她這一身就像情侶裝似的。和和坐到他身邊後,才覺得腦子裏浮出這種玩笑真是不合時宜,何況鄭少爺這一身,最少也是她的行頭的十幾倍。
  鄭諧側臉淡淡地看她一眼:“頭發沒梳,都翹起來了。又沒吃飯吧。”
  “哦。”和和從包裏翻出小鏡子和梳子,找了一瓶礦泉水,蘸著水整理頭發。
  “昨天就跟你說了我這個時間過來,因為今天下雨,我們必須早一點走。你不會計劃時間嗎?”
  “噯,我忘了。”
  “我的話你什麽時候不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真是討厭。今天休息日,他沒下屬可訓,就改訓她。她還餓著肚子呢。
  果不其然,他們才出發十幾分鍾便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完全沒有要停的跡象,路上積滿了水,漸漸開始塞車。
  他們去的地方不近。鄭諧開車一向穩,此時放慢了車速,幾次被不守交通規則的車逼出險情,但表情十分鎮定。倒是筱和和,被那擺來擺去的雨刷和不間斷的水流晃得眼睛發花。
  鄭諧停車下車,和和隻當他要下去買東西,坐在車上兀自不動,直到鄭少爺走到她這邊替她拉開了車門:“下車。”下車抬眼一看,竟是她最喜歡的一家早餐店,隻不過離家太遠,也沒吃過幾回。這是何等尊貴的待遇,鄭大少爺做她的男傭啊。
  早餐店是中西餐合並的,和和立即點自己愛吃的:“一塊綠茶蛋糕,一個金槍魚漢堡,一杯現榨的橙汁……再加一杯冰粥。你要什麽?”
  “燒餅,肉粽,豆漿,隨便幾種清淡一點的鹹菜,這是她的。給我一杯水。”
  服務員一臉尷尬,又似是司空見慣:“那……女士點的還要不要?”
  “不要了。”鄭諧發話。
  筱和和希望她的順從能換來相對較好的條件:“我要油條可以嗎?豆漿要冰的。”
  “燒餅,溫的豆漿。”
  哎,鄭諧今天心情不好,本來下雨他的心情就很壞,又趕上這樣一個日子。她不敢招惹他,就這麽著吧,又不用她自己花錢,這裏的燒餅跟豆漿都是非常貴的。何況,和和已經耽誤了他的行程,她隻有以狼吞虎咽來表達她的懺悔及彌補之意。
  想來她的吃相不好看,因為鄭諧一邊喝著他的水,一邊微微地皺著眉心看她。鄭諧五官長得非常的精致,連皮膚都好得令女人嫉妒,但是他板著臉的樣子,其實非常嚇人,連她這樣從小跟他鬧到大的都有點害怕,可想而知他的那些屬下們。
  因為她連吃飯都能走神,鄭諧的眉皺得更緊:“筱和和,你嘴角有飯粒。”
  和和伸了一隻手去擦,結果把手上更多的燒餅碎屑抹到了臉上。鄭諧忍不住抽了麵紙越過餐桌去替她擦。
  和和這下子“噗”地笑了出來,鄭諧抽手不及,甚至被她噴到胳膊上一點東西。
  “鄭諧,你皺眉的樣子跟鄭伯伯完全一模一樣,你老的時候一定也是那個樣子。”
  “筱和和,吃飯時不許說話。”
  之於筱和和而言,鄭諧真的比和和媽更羅嗦,因為和和媽,其實很少管教和和。
  雨勢仍是不見小。車子上了高速,鄭諧就開得更仔細。
  筱和和不敢跟鄭諧說話。鄭諧喜歡安靜,她也不好意思打開車內的廣播,於是打算拿出包中的MP4聽音樂。鄭諧雖然喜歡跟他爹唱反調,他老子讓他做什麽他就偏不做什麽,但事實上,他真的很像鄭伯伯,不隻容貌像了個七八成,連處事風格都像,比如,很愛發號施令,喜歡製定各種規則,好淨也好靜。
  她邊想邊找東西,都快把包翻成底朝天了,仍是沒找到想要的東西。筱和和預感到鄭諧又要訓她,但這回她猜錯了,鄭諧不僅無視她把東西又搞得混亂,還用很溫和的口氣問:“和和,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生日禮物?”
  “假惺惺。你連讓我吃頓高興的早飯都不肯,難得到那家店去吃頓飯,你竟用燒餅打發我。”
  “那也是為你好,你不得胃病很難受是吧。不吃中國飯專吃洋垃圾,虧得你整天裝出一副愛國憤青的樣子。”
  筱和和說不過他,隻有哼一聲。
  “真的沒有生日願望嗎?”鄭諧又問。
  “天上掉金幣,滿路極品男,還有,祖國強大,世界和平。”
  鄭諧輕輕地笑了一聲:“極品男遇上一個就足夠了,多了你不得挑花眼?時霖怎麽樣?他對你印象不錯。”
  “又不熟,再說吧。”
  “他在國內隻留兩個周,你若對他還有點好感就別太拒他。時霖為人很不錯,沒有家人,又是搞學問的,和我們這群人不一樣。”
  “你改行開婚姻中介啦?開車不要說話。”筱和和沒什麽心情。
  “和和,你從小就說一套做另一套,整天吵著要找好男人。真的碰上一個,又這種德性。”
  筱和和左右環顧,不再理他,終於讓她找到新目標了,車後座上扔了兩個包裝甚為精美的大盒子,她伸手撈過來,邊扯著包裝帶子邊扭頭看鄭諧:“送我的,對不對?”
  鄭諧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和和將兩個盒子都打開,不出她所料,又是限量款芭比,鄭諧一向沒什麽創意,她的櫃子裏已經堆得滿滿。這一回是郝思嘉,一款是十二棵橡樹燒烤會的大蓬裙造型,另一款是去探白瑞德的監時的綠色窗簾布造型。
  “隻有一個是你的,挑一個吧。”鄭諧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
  “當然兩個都是我的,反正留給你也是送人。用這麽幼稚的玩具討好你的那些女人,太有損你鄭大少爺的品味啦。”
  “哪些女人,你倒是說清楚。我用得著去討好女人嗎?”鄭諧今天果然心情不好,以前和和諷他花心時,他可從來不辯駁。
  “那個……謝謝啊,你怎麽知道我最想要郝思嘉娃娃?”見風識舵是和和的長項。
  “之弦說你想要這個,替你去找來的。你去謝她好了。”
  和和就知道,日理萬機的鄭諧,連他感興趣的女人都懶得討好,哪有空理會她的喜好。
  鄭諧今天的話卻比平時多,過了片刻後又說:“和和,下周我要去X市一趟,沒事的話就跟我一起回去吧。你是不是也很久沒見到林阿姨了?”
  “又不是什麽節日,怎麽突然要去那兒?”
  “鄭老爺子來電話,說要召見我。”
  “你是不是犯什麽事了,拖我去幫你說情?還拿我媽出來作幌子,我媽比鄭叔還忙呢,我想她大概沒時間接見我。”
  “林姨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誰提到她都很敬重,偏偏除了你。”
  “我哪有?其實我是不敢去見她。你知道的,我媽是多優秀的一個女人,她即使從未指望過我如她一般優秀,至少也希望我能像我爸一樣忠於職守,在平凡的崗位也能做出偉績。可偏偏我是這樣平庸沒出息,她對我,早就失望透了。”
  “她非常關心你。”
  “當然。女兒才出生一小時就決定給女兒取名叫‘笑嗬嗬’的母親,這是怎樣一種深沉的母愛。”和和悶悶地說。這名字害她從幼兒園時代一直被人嘲笑到參加工作。
  “她希望你一生都快樂。”
  “是啊,誰說不是。”
  然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隻隱隱聽得到車子輾過積水路麵的聲音與雨打車窗的聲音,這種沉默一直持續到一個多小時後他們到達目的地。
  他們去的是一處陵園,建在山上。車子不許上山,他們隻能一步步走上去。雨一直下著,和和撐著傘,兩人擠在一起,仍是免不了被淋到,好在雨勢已經不大了。鄭諧懷裏抱著一大束桅子花,花瓣襯著葉子,潔白碧綠,映得鄭諧的臉和手也蒼白。據說,這是和和的父親生前最愛的花。
  山上太安靜了,到處都是墓碑群,連鳥蟲的聲音都沒有,隻有雨聲與他倆的腳步聲,而天邊還在堆積著大片墨黑的雲。和和害怕這樣的安靜,想了又想,還是決定開口壯一下膽:“鄭諧,桅子花是不是已經過了花季。”
  “是。”
  那你怎麽弄到這麽新鮮的花的?和和吞掉馬上要到嘴邊的話,把傘舉高一些,挽住鄭諧的手,挨他更近了一些。這樣,她的害怕程度也會減輕許多。
  他們終於找到和和父親的墓,墓前很整潔,他們清明節擺放的鮮花已經被清理走,墓前的石瓶中插著幾枝做得歪歪扭扭甚是難看的絲網花,那出自她的手筆,她的手上為此多出好幾條傷口。也有幾枝DIY的布花,手工比她的精巧許多,花下麵留下條子,原來是到這裏來憑吊的小學生們留下的。
  墓上的刻字經曆了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依然清晰:烈士筱義長眠於此。1983年8月10日。
  這一天,正是筱和和的誕生之日。
    
  5-命都是天生的  
  銜玉出世的貴公子,也有自己的隱痛。
  ——*——*——*——
  韋之弦與友人聚會時,席間有人憤憤說了一句:“同人不同命啊,有人天生銜著玉出世。”她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她的老板鄭諧。
  鄭諧的確是好命,有官位不低的父親,與出身商業世家的母親,再往前追溯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革命紀念館與曆史文獻中都分別找得到記錄。
  這些都罷了,偏偏又生得一副惹事非的好皮相,一顆遭人妒的好腦袋,連性情都不太容易找出幾樣像樣的缺陷。別人羨慕到眼紅都無力,偏偏他根本就沒當回事,既不肯加入母係這邊龐大的家族產業,又不遠不近地與父親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回國後揣一筆不大不小的風險投資老老實實地挖自己的第一桶金,隻用了五年的功夫就把公司的規模擴了上百倍。
  固然他的出身背景使他甚少遇上大的阻礙,但她一路陪同他走來,他在這其中所付出的心力,以及成功的關鍵,她看得最是明白。
  按說世間萬事總得講求個平衡,有得有失,偏偏鄭諧這樣的完美無瑕順風順水,韋之弦隻能感慨一聲,鄭諧的祖上為他積德可謂足夠厚重。
  當然,銜玉而生的人們,倒也少了另一種人生體驗。
  如鄭諧的一幹朋友,從來不識柴米油鹽,大好的青春好像都蹉跎於吃喝玩樂。又如她所認識的朋友蘇荏苒,在錦衣玉食中幾乎得了抑鬱症,後來在福利院的孤殘孩子那裏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幾乎把全部空閑時間都留給了那裏。
  不過鄭諧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生活十分健康,飲食講究,堅持鍛煉,作息規律,有一點點軍人作派,雖然他沒當過兵,但據說年少時學了多年武術,假期也總在少年訓練營中度過,想來是從小磨練的結果。
  如果非要給他找點碴,那麽好吧,他在感情方麵的心態極度地不健康。
  其實根本稱不上“感情”,韋之弦可不認為,鄭諧那些總也過不了三個月見習期的“女性朋友”與他之間的關係可以用得上這個莊重的字眼。鄭諧的女性朋友很多,多到她常常需要查了備忘錄才憶得起某個人的模樣,因為他總是換,而且通常是成批的換,一般頻率是隨著服裝發布季節,一個季度一換。也有時間更短的,比如一星期,這種情況非常少,因為鄭諧識人通常很準,他鎖定的女人,容貌身材暫不提,性情不至於差得太離譜。
  他找那麽多“女性朋友”,都各司其職,有宴會女伴,這其中又分盛大宴席女伴與普通飯局女伴,有遊玩女友,甚至還有專門用來應付長輩的女伴等等。當然不是帶去見長輩,他長輩眾多,七大姑八大姨,時時突襲來訪,那應付長輩女友,便專門用來抵擋突如其來的相親安排。
  鄭諧的這些女朋友,韋之弦都一一記錄在案,比如:劉海琴小姐喜歡淺藍色、GUCCI和粵菜;孫曉琳小姐會日、德兩國語言,食素主義者及動物保護主義者。因為鄭諧自己從來記不住,總要韋之弦盡職地提醒:鄭總,今天陪您出席李總夫人生日宴的是楚小姐,她不吃海鮮,最怕別人說她胖。
  當然,禮物啊鮮花啊甚至大多數的邀約啊,都是她在一手包攬。至於約會之後他老板還做了什麽,那就超出她的管理與監控權限了,恕她無可奉告。
  她很奇怪,鄭諧明明有好到了家的記憶力,員工名冊看過一遍後,能清楚地說出第0810號員工的姓名和年齡,偏偏記不住他認識的女性的習慣和愛好。哦,除了筱和和。
  筱和和的大小事情,他總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雖然接到筱和和的電話和短信,他總是作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卻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比如看著她剛為他的宴會女友備好的禮物說:這個更適合和和,換一套。或者第一次光顧一家飯店,簽單準備離開時,突然對她說:讓他們把剛才的那種點心裝兩份給和和送去。
  她必須承認,好命有很多種,不光隻有“銜玉而生”。筱和和也是令她連嫉妒都無力的其中一種。
  鄭諧一個人開車在路上慢慢地行駛著,雨仍然很大,攪得人心煩。和和在郊區便下了車,說要到蘇荏苒家去看剛出生的小貓,蘇媽媽答應要送她一隻。
  那一瞬間他很想攔住她,話湧到嘴邊卻隻變成一句怪聲怪氣的挖苦:“你連自己都養不好,還養貓呢。”
  和和朝他吐舌頭:“大男人怕貓,丟臉啊丟臉。”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途中接了哥們兒的電話:“阿諧,新開的那家望鄉閣品味甚好,服務員個個水靈得不得了。出來混一混吧。”
  “沒興致,改天。”他草草地斷了線,又撥電話給韋之弦:“幫我在第七街公社訂個房間,隻我一個人,不許有人打擾。下午把我的所有來電都轉接到你的手機上。”
  鄭諧在那家清淨的會所裏睡了整整一下午,醒來時已是萬家燈火,雨也停了,滿天星光。他試著撥了筱和和的電話,聽到那邊亂哄哄,和和說:“我跟荏苒在夜市吃燒烤。”
  他放棄了與和和一起吃晚餐的打算,自己打電話叫了餐。
  屋內花瓶裏插著香氣馥鬱的白色玫瑰。鄭諧不喜歡鮮花的味道。他將那束花全撥出來打算丟進垃圾筒,想想覺得不妥,放棄了那個念頭,而是讓服務生拿走了。
  鄭諧很佩服和和母女倆,本來她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林阿姨這些年來過得安靜從容,從不提及當年事,仿佛那些事情根本不是發生在她身上的。
  同樣從容的還有筱和和,除了因為父親忌日的緣故,和和從小就沒有大張旗鼓地過生日,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陽光而健康,從不曾覺得自己比別人缺少了什麽,仿佛人一生下來就該沒有父親。
  但是他卻忘不掉,25年了,當日情景依舊曆曆在目,日久彌新。這件事仿佛他自己的潘多拉盒子,他的所有不為人知的弱點,譬如懦弱,膽怯,憤怒,怨恨,懊悔,自憐,都集於此,小心翼翼地藏著掩著,生怕被別人發現。而他的媽媽,也在那一次的事件之後便一直體弱多病,直到離開人世。
  那日鄭諧跟著媽媽一起在百貨公司的兒童玩具專櫃挑禮物,因為他在幼兒園剛得一朵小紅花,受到媽媽獎勵。
  鄭諧正抓著一把玩具衝鋒槍愛不釋手,旁邊一男子聲音洪亮:把那個娃娃拿給我看看。男娃娃,不不,兩個都要,我還不知道我孩子是男還是女。
  鄭諧抬頭看,那男子身材高壯,濃眉毛,大眼睛,像電視中的大俠,偏偏兩隻腋下各夾了一個大號的毛絨娃娃,很不協調,他看著這男子嘻嘻地笑了。
  那男子也看著他裂開嘴笑,朝他打個響指:“小鬼,別挑食,多吃點青菜,再過幾天你就比這槍高了。”臨走前還摸了他的頭一把,鄭諧躲閃不及,差點咬他一口。
  後來事情是怎樣開始的,他也不清楚,隻聽到一片驚叫聲,間雜著有粗嘎的嗓門喊:“都趴下,不許動!”慌亂之中有巨響,不是他的玩具槍的聲音,而像電視裏的槍聲,空氣裏有刺鼻的氣味。
  留在這一層的,包括服務員在內,都是婦女與兒童,有人尖聲哭起來,很快更多的人開始哭。另一個聲音喊:“再哭老子崩了你!”
  鄭諧不知被誰摟住按在地上,按住他的人自己抖得像篩子一樣。而他隻意識到一件事,媽媽剛才去付款,而現在按住他的人不是他的媽媽。
  縱使他年紀幼小,也隱隱地明白,他不可以大叫,免得自己和媽媽都成為壞人的目標,而且,剛才那壞人的聲音他聽得非常清楚,這說明壞人離他非常的近。
  他怕得厲害,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出聲,卻赫然聽到一聲尖叫,正是他的媽媽。
  他抬頭看時,見一個壞人正揪住他媽媽的頭發把她扯出來,因為她試著爬過人群找自己的孩子。
  鄭諧那聰明小腦袋裏的所有念頭都在本能的趨使下化為泡沫,他奮力掙脫了摟住他的人衝出來:“放開我媽媽!”
  很久以後鄭諧才真正地理解事情的起因,兩個身上人命累累的流竄犯,在被警察圍追堵截的過程中,逃到了這座商廈的兒童專櫃,試圖挾持手無寸鐵的婦孺作人質實現突圍。在逃亡過程中他們甚至殺了一名警察,奪到一把手槍。
  而當時,在幾名武警們衝上樓來時,鄭諧便成為歹徒手裏的第一人質,被他們掐住脖子,用冰冷的槍指著頭,與武裝警察們遠遠地對峙。
  小小的鄭諧怕到了極點時,心中倒生出無所謂的念頭,清楚地記得已逝的爺爺曾經說過,男孩子什麽時候都不能哭,又想像著自己如果死了,就會上明天的報紙,不知道疼他的大人們會多麽難過。
  他耳邊嗡嗡嗡,隻聽到他們一直在講話,他被掐得快喘不過氣來,又瞥見媽媽已經倒在了地上,但並沒有血,可能是嚇暈了。這樣也好,這樣媽媽就不會親眼見到他被壞人打死的樣子了。
  鄭諧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想著時,在有人的驚呼中他的頭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隨後是火辣辣地疼。
  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卻聽到耳邊有窮凶極惡的喊聲:“你們再敢向前一步,我一槍打死這孩子!”
  身後一陣風襲來,鄭諧的脖子突然得到自由,被慣性狠狠地摔到地上。他爬起來,見有人跟剛才拿槍指著他的壞人已經打鬥到一起。那人一邊朝他喊:“快跑!”一邊將壞人手裏的槍一腳踢飛,鄭諧看清了救他的人正是剛才買兩個大號絨布娃娃的高個子叔叔,但他還沒跑幾步,另一個人又抓住了鄭諧。
  鄭諧記得那位叔叔衝上來一拳打倒抓住他的另一名壞人,一把舉起他揚手便扔了出去,喊了一聲“接住這孩子!”
  這是鄭諧的救命恩人生前的最後一句話。當鄭諧安全跌入幾個人為他托起的手中後,想看清那位叔叔的模樣,卻被人緊緊地捂住了眼睛。
  壞人失了人質又失了槍,很快就被一湧而上的兩名武警製伏。鄭諧模模糊糊中聽到哭聲,喊叫聲,救護車的聲音。他被人抱著上車,媽媽也被抬上車。鄭諧傷勢很輕,隻是被歹徒用槍托打破了額頭,而他的媽媽卻因驚嚇誘發了隱藏性心髒病。
  那位救他的人,也是一名警察,這日下午本來請了假,穿了便裝,才得以折回時趁亂混進人群。他在奪過鄭諧將他扔出去之後,便被一把沒有預料到的尖刀從後背刺穿了心髒。
  傍晚時分,鄭諧的爸爸匆匆趕到醫院,看了一眼已經脫離險情的妻子後,便抱著頭上綁了一圈繃帶的鄭諧穿過無數的樓梯與走廊。那是個和白天的商場一樣可怕的地方,有身上帶血的白大褂來來回回地走,有女人尖叫與小孩子大哭的聲音。
  鄭諧閉著眼睛,伸手堵住耳朵,直到爸爸把他的手拉下來:“小諧,你睜眼看一看這個小妹妹,她下午才出生,她的爸爸就是今天救了你的那位英雄。”
  那是鄭諧與筱和和的第一次見麵。鄭諧看見一個皺巴巴的小動物,比他的小布狗更小。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想看清她的眼睛到底長在哪兒,她突然將眼睛睜開一半,扁著薄薄的嘴。
  鄭諧以為她也要像他在走廊上聽到的那些小娃娃一樣哇哇大哭,卻沒有想到,那小動物將嘴唇彎成上翹的形狀,似乎在朝他笑。
  
  6-不在乎是種好懲罰 
  箴言說:記住該記住的,忘卻該忘卻的。
  但我們常常這樣:記住該忘卻的,忘卻該記住的。
  ——*——*——*——
  岑世再打來電話,筱和和並沒覺得意外,但還是一口拒了兩回。她並非故做姿態,而是她突然加了工作量,晚上也在趕任務。
  後來岑世打來第四個電話時,她知道總也躲不過一次,不如早早了斷,於是周五的晚上與岑世約在“長亭古道”。
  地方是和和選的,岑世當然能明白她的用意。這麽沒有喜慶意象的名字,裝飾風格也是一派的荒涼,偏偏生意還出奇地好,足見現代人都愛極了自虐。
  多年未見,岑世的相貌沒變多少,隻是憑添幾分成熟,倒顯得他更加有味道。
  筱和和邊在心中衡量比較著他這些年的變化,邊覺得自己實在是偉大得不得了,不但沒有怨意,反而冷靜平和地去發現他的閃光點,這是何等寬廣的胸懷。
  “和和,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岑世先開口,眼中似乎含著欣賞,像多年未見的大哥哥一般溫和可親。
  筱和和一時間倒不知道該說什麽,想了半天,也補了一句:“岑世,你比以前更帥了。”說罷幹笑兩聲。
  這麽糟的開場,注定了整晚的氣氛都很不精彩。筱和和從來都不是個懂交際、會應付場麵的人,越是覺得別扭越就越是神遊太虛,她數清楚了這一層一共有幾盞燈,研究透了服務員們的衣服式樣,連菜譜都背下來大半,但就是沒聽清岑世都在講些什麽,幾度發覺岑世的話尾音帶著個問號時,愣愣地加一句:“啊?”
  岑世依舊維持著十足的耐性與風度,他緩緩地開口:“和和,你還在怨恨我。我……”
  “沒有。”筱和和反彈般地迅速補了一句,“岑世,省省你的‘對不起’,因為沒必要,而且你以前就說過了。怨恨是由強烈的感情衍生的。我對你,可從來沒那樣深情過。”
  岑世心中挫敗。他看向坐在對麵的筱和和,她剛才似乎還很專注地看著他,一轉眼又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裏去,一派的漫不經心。他清楚記得她已經25歲,明明早已過了青春少女的花季,但是麵孔五官和身材都小小巧巧,依然嬌嬌嫩嫩,迷迷糊糊,眼神清透單純,但偏偏偶爾現過一抹靈動的光,時時蹦出驚人之語,就像很久以前一樣。
  他那時便覺得她像一隻幼小的貓,安安靜靜地蜷曲著,半眯著眼,懶洋洋,柔柔順順,對逗弄她的人愛理不理,對小小欺負她的人也滿不在乎。但是誰若觸了她的底限,那麽她便會立即露出鋒利的爪子和牙齒,給他點顏色瞧瞧。
  這樣回想往事時,他心中甚至湧上一點溫暖,即使對麵的筱和和幾乎沒拿正眼看過他。她這樣反而好,至少她沒忘記他。若她雲淡風輕地隻把他當學長,對過往毫不介懷,隻怕他此刻會更加地挫敗,而那樣的女子,也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筱和和了。
  筱和和在盥洗室裏看著鏡中的自己。剛才吃完飯,岑世正要結帳,她把自己的餐費丟在桌子上就轉身走了,然後就跑到這裏來洗臉,洗了好幾遍。因為滿臉是水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有沒有流眼淚了。
  她又做了一回十分沒氣質的事情。在岑世麵前,她從來就沒氣質過。就如別人曾經笑話她的那樣,明明就是灰姑娘,即使裝成公主,本質也總歸改變不了。
  和和的童年與少年其實都過得平和而幸福。雖然她的父親將生命獻給了職責,母親也幾乎將全部生命獻給了事業,而且因為父母皆是孤兒,她在這世上再無別的親人,但她得到的關懷,卻比別的孩子隻多不少。
  鄭諧擁有一個大家族,除了鄭諧的媽媽倩柔阿姨視她如己出,鄭諧那不苟言笑的爸爸對她格外和言悅色外,連鄭諧那些很強悍的姑姑阿姨們都對她十分友善。對她友善的,還包括她在上大學以前遇到的所有老師和同學。因為和和性子平和,笑容可愛,長得雖然不錯但也絕不驚豔,成績不好不壞,既不會礙誰的眼,也不會對誰構成威脅。
  和和心中明白,這樣的關懷與友善,八成以上都不是因為她自己。
  鄭諧家對她好,是因為鄭諧是全家的寶貝,也因為身體不好的倩柔阿姨太喜歡她,作為附屬品的她,也就順便被他們喜歡。老師同學對她好,是因為有一個地位顯赫的家庭罩著她,也因為她有一個偉大的烈士父親,和另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母親。
  其實雖然這樣,她卻並沒有什麽真正知己到可以談心的朋友。她的位置是有著小小的尷尬的。平常人家的女孩子,把她當作公主,並不願意跟她深交,而那些家境優良的女孩子,也把她看作一個異類。與她最親近的,反而是鄭諧的那些哥們兒們,都大她四五六歲,難得有個小妹妹,不哭不鬧不嬌氣不別扭,他們都很疼愛她。
  這樣說起來,筱和和的童年和少年,便一直這樣快樂幸福而又微微寂寞著,作為鄭諧的影子和附屬品而存在著。
  和和不會因為這些就刻意地擰巴,把自己弄得像刺蝟,她並不去存心地推拒別人的善意;她也並不會就此便恃寵而嬌,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15歲那年,鄭諧當年的女朋友扇她一個耳光說:“筱和和,你以為你還真的是天鵝了?你隻不過運氣好,踩著你父親的屍體,你母親的名譽,和鄭諧的痛苦,來成就你自己的幸福。至於你本身,就是個廢物。”
  這樣惡毒的話,她竟然都沒有難過,隻是很多天以後,她才隱隱地明白“母親的名譽”是什麽意思,很氣憤,反而母親淡然地說:“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管不了。我們能管住的,隻有讓自己不在意罷了。”
  倒是鄭諧,不知當時還有誰在場,向他轉述了這段話,幾天後他就跟那女子分手了,任她哭哭啼啼了許久,以後在路上偶爾見到筱和和,都投以淬毒的目光。
  和和自己是沒有敵人的,她很喜歡“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忍和退都不是為了氣度,隻是為了不會招惹更大更多的麻煩。所以,她的敵人,也多半是因為鄭諧而樹來的。
  筱和和不在乎自己隻是小影子和附屬品,並不等於她真的不想做自己。高考時,她意外地考了個很不錯的分數,終於任性了一回,執著地自己選了一個離家極遠的大學。在這裏,她終於做回了自己,別人喜歡她,或者討厭她,都因為她是筱和和,而不是因為她是誰的誰誰誰。
  然後她便認識了岑世。她以為自己也終於在小言一般的愛情世界中當了一回真正的女主角,卻不想原來根本就是一場鬧劇,她的形象和地位,比過去18年裏,來得更加地難堪與尷尬。
  和和在盥洗室裏停留了很久,岑世並沒再騷擾她,想來已經走掉。她看到自己的眼眶微紅,從包裏找出眼藥水滴上幾滴。她平時不常跑外,公司管製也鬆,都不用化妝的。但總有要出去見客戶的時候,便在包裏放了化妝品,於是她重重地塗了粉底和唇膏,連眼線都濃濃地描了一大圈。這樣出去時,就不會有人看她了。
  和和才繞過迷宮一樣的回廊進了正廳準備離開,便見到了熟悉的背影。那背影平日裏太司空見慣以至於她有時候會裝沒看見繞道走,但此刻在她情緒很脆弱的時候見到他,突然就有了那種異國他鄉乍見親人般的親切與激動。
  筱和和腦海中閃現著這種惡心巴嘰的煸情字眼和畫麵時,自己先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鄭諧與一個美女分坐在一張雙人桌的兩端。從和和的角度望去,那美女生得端正秀麗,衣飾高貴,妝容精致,切牛排時微翹著蘭花指,動作優雅迷人,說話時輕啟朱唇,笑靨如花,雖然她聽不到,想來也是吐氣如蘭。這女子招招式式都如無可挑剔的標準樣版,完全可以去直接參選亞洲小姐,每個單項去掉兩個最高分,再去兩個最低分,剩下的仍然還是滿分。
  靠,鄭諧為什麽總能找來這等極品的美女,而她的同事老是抱怨,在街頭苦候八小時,就愣是找不到半個比中等美女再高等一點點的美女。
  筱和和坐在離他們幾米遠的休閑角落裏落下,抽一本雜誌,一邊看一邊暗暗地觀察了一會兒。偷窺的刺激與罪惡感稍稍抵消了她之前的失落,她覺得心情好多了,她一直很好奇鄭諧和其他女人私下裏相處究竟是什麽樣子。
  結果她發現,鄭諧雖然坐得挺直,甚至很紳士地替女士偶爾服務,從女子那動人的表情也能看得出,鄭諧的麵容此刻必定是溫柔有禮的。可是她知道鄭諧不耐煩,因為他會不時地將一隻手拿下來暗暗地用手指敲著椅把,並且常常地抬頭望天。
  鄭諧的小動作一向非常隱藏,很難被人發現,可是卻騙不了她。他那分明是不耐煩透了的表現,想來對麵女子禮儀課培訓教材一般的完美表現,已經讓他的耐性撐到極點了,偏偏他裝貴公子裝慣了,怎麽也做不來沒氣質的事,隻好忍啊忍啊忍。
  筱和和快要暗笑出內傷,心情更是大好。不料美女恰恰望向她這邊,似乎察覺到自己被人暗暗注視,直直地瞪向和和,給她一個白眼,那眼神冰冷中泛著淬毒的光,竟生生地令她又回想起鄭諧的某任女友來。
  和和迅速觀察鄭諧,噢,怪不得,原來鄭諧正彎腰為女士撿東西呢。等鄭諧直起身來,那絕色女子已經恢複了巧笑嫣然的動人神情。
  筱和和這一晚上情緒波動過大,其直接後果便是她突然就很想出格一回,於是玩心大起,她決定看在相識了一輩子的情誼上,這回不用鄭諧開口求她,她就主動地義務地替他將這個不合格的女人清出現場。
  筱和和用雜誌擋著臉,掏出小鏡子草草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妝容,還不賴,又使勁地睜大了眼睛,這樣一會兒眼中就會攢出一點盈盈淚滴。
  然後她快步走到他們那一桌旁,一隻手顫顫地指著鄭諧對麵的美女,用一副淒怨的表情與腔調對著鄭諧:“阿諧,她是誰?你給我說清楚!”
  
  7-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整人與被整,是一對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
  鄭諧正困得幾乎睜不開眼。
  公司與美國的業務出了些問題,事情棘手又比較急,前一夜他和幾個主管熬到下半夜三點終於搞定,放其他人半天假回去休息,他自己在公司裏湊合著睡了幾小時,起來後又繼續應付同是八國聯軍後代的日本人,下午還有市裏的領導過來視察,把他搞得疲憊不堪。
  總算熬到事情都結束,他正打算回家睡個好覺,他那遠在幾千裏之外親愛的表姐竟下達了臨時任務,說已經空投了一位極品美女到他麵前來,要他立即收拾妥當去相親。那女子不是本地人,恰好在這邊旅遊,明天就要離開了,表姐知道後,便忙不迭地牽線搭橋。
  鄭諧的雙親兩邊都隻他一個男孩子,自然成了全家的寶貝。大家隻見他三十歲了從未有一個交往過三個月以上的正式女友,隻埋怨這地球男女人口比例不是1:2,令他們家的大寶貝找不到合意的女人,恨不得把全天下經他們鑒定還勉強配得上鄭諧的女人都送給他看,興許就瞎貓撞了死老鼠,讓他看上眼了。
  鄭諧既沒有拖延見麵機會的借口,也沒有抗拒他表姐的勇氣,鬱悶得想撞豆腐,但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撥通了那位小姐的電話,約好了見麵地點,否則隻怕他那可怕的表姐會做出更多令他防不勝防的怪事來。
  可麵前這女子未免太無趣了點,整晚上隻見她如正在參加結業測試的禮儀小姐一般在作畢業形象展示,儀態表情倒是挺標準,但實在缺乏靈氣,一直講一些無聊的故事,問一些幼稚的問題,從頭到腳都無甚驚喜,令他更加暈暈欲睡。
  偶爾也有點樂子。那女子前一分鍾還談著自己多麽熱愛慈善事業,一臉神聖莊嚴恨不能立即去埃塞俄比亞幫助那裏的窮苦人民,後一分鍾看著他們不遠處一桌民工們直皺眉:“天啦,怎麽可以讓他們也來這裏?”
  “付錢的客人,飯店都歡迎的。”鄭諧垂下眼睛,免得露出情緒。
  “這飯店定位也太模糊了嘛。”與他門當戶對的這位小姐用比040姐姐更令人酥麻的聲音嬌嗔地說。
  鄭諧又向令他對麵的高貴客人不快的那一桌看了一眼,穿得也算幹淨整齊,隻是臉黝黑了點,嗓門大了點而已。他對麵的小姐大約是從他們的談話內容推斷出職業的。
  他隻好很誠懇地說:“都是我的錯,隻想著以您的品味一定喜歡這裏的別樣特色,都忘記這邊不是會員製了。”
  “人家沒有別的意思啦,人家真的真的很喜歡這裏。”
  鄭諧被那副腔調和字眼寒了半秒鍾。
  他得抽空跟表姐說說,她輸送過來的女人真的是越來越沒思想沒靈魂了。
  鄭諧借著彎腰給女士撿餐巾的機會,趁機打了兩個嗬欠,起身時發現那女子本來僵著的麵孔突然朝他迸射出燦爛陽光。
  睡眠不足難免反應遲頓,他邊喝水邊詫異著這是何等狀況,麵前卻突然閃出一個似乎很熟悉的影子,還衝著他說話:“阿諧,她是誰?你給我說清楚!”
  若非他從小訓練有素,他可真要驚得把水噴出來。
  他雖然結識過很多的女性朋友,但他不認為哪一個會那麽感覺良好到認為自己有資格衝出來質問他。
  再定睛一看,竟是筱和和,化一個怪模怪樣的妝,聲音也有點和平時不一樣,怪不得他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這完全在狀況之外,鄭諧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索性冷眼旁觀,一言不發,以不變應萬變。
  筱和和那副外強中幹的樣子看在他眼裏,本來就像是一口氣被吹起來看氣球,沒得到她意料中的回應,肯定很快就要泄氣。
  果然,場麵才僵了幾秒鍾,她便暗暗地收了正裝作發抖的手,睜得老大裝震驚的眼睛也漸漸回複原來的尺寸,估計打算偃旗息鼓悄悄退場。
  卻不想那位小姐比和和還沒定力,臉色變了幾變,看看鄭諧,又看看和和,見鄭諧沒有要坦護和和的意思,便有了底氣,冷下了臉:“你又是誰?這樣打擾別人,懂不懂禮貌?”
  鄭諧發現這位小姐冷著臉的時候,反而比她之前有味道一些。
  筱和和呆了一呆,很顯然這這個笨蛋根本就沒把全套的劇本想好就跳出來搗亂。但她反應倒是快,立即把問題丟給他,轉頭又朝向他:“鄭諧,你說我是誰?”
  若不是顧及形象,鄭諧很想直接把筱和和揪起來丟到外麵去。他留心一下四周,好在他們聲音都很輕,最近的那一桌又是大嗓門,全全蓋得住他們這一桌的對話。
  他忍了忍,壓低了聲音還算客氣地對和和說:“你又胡攪蠻纏什麽?快回家去!”
  和和撇了撇嘴,看起是不打算繼續鬧下去了,又不甘心這麽灰溜溜地收場,蹭到他身邊攤開手,帶點撒嬌意味:“給我打車回家的錢。”
  鄭諧翻開錢包,抽了一疊百元鈔票塞進她手裏:“路上小心,回家後給我電話。”
  筱和和摸摸鼻子準備乖乖離開,而他對麵的女士縱然努力地克製著,那張臉也是青一陣白一陣,看向筱和和的目光很是淩厲又不屑。鄭諧正琢磨著要不要出於禮貌解釋一句時,和和那個今天不知被什麽附了身的丫頭卻突然朝他嫵媚一笑:“阿諧,我給你換了新的床單和被子。你什麽時候回家看看?”
  他還沒來得及為筱和和那令人抽搐的表情吐血,他的相親女伴已經噌地站了起來,無比幽怨悲憤地瞪了這廂一對狗男女一眼,拿了包就要走人。鄭諧無奈也站起來,“她是……”我妹妹這幾個字還沒說出口,這位氣質了一晚上的淑女已經快步走開,經過和和身邊時,分明故意地撞了她一下,又踩了她一腳。想去攔住那位女士的鄭諧,正好接得住因重心不穩直撲進他懷裏的筱和和。
  那女子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頭,或許仍是指望鄭諧會追她,但她見到的恰是筱和和緊緊地抱著鄭諧的腰回頭朝她擠眉弄眼擺一個V字手勢的得意表情,更是氣得全身發抖,指著他們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狠狠跺了一下腳,扭身跑掉了。
  鄭諧要扯開筱和和,她死死地抱著他的腰,把頭枕到他肩上,在他耳邊悄悄說:“你如果追上去,她一定會以為你看上她了,從此可就死纏著你不放啦。”又絲絲地抽著氣,“這女人下手真狠,你若跟她交往,鐵定要遭遇家庭暴力,我的腳都快被她踩殘了。”
  直到鄭諧結完帳,筱和和還是借口受傷的腳不能走路,保持著樹熊的姿勢,拉拉扯扯地半抱著鄭諧的腰,被他拖著走出去,引了不少人的側目。
  她幾分鍾後便自知理虧。本以為隻是胡鬧一下讓他們尷尬一會兒就好,反正一句話就解釋清楚了,誰知道那個裝腔作勢的女人竟真的被她氣走了。
  她怕鄭諧真的不理她,所以就死纏著他,他一向吃軟不吃硬,通常隻要她態度柔軟地巴著他,他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了。所即使很丟人,她也抱緊了他的腰堅決不放手。
  隻是和和沒有料到,今天竟然不是鄭諧自己開的車。剛出了飯店門口,小王已經把車開了過來,見到他們那副樣子一臉的吃驚:“筱小姐怎麽了?”
  “她肚子疼。”鄭諧麵無表情地說完,扭身擺脫了她,自己拉開車門就坐進去了。小王呆了一呆,立即繞到另一邊,幫和和把車門打開。
  鄭諧一路沒說話。筱和和打算借著腦子發熱放肆一場的那股使壞勁一過,就開始心虛了。
  反思了一下,鄭諧最討厭失體麵的事,也最討厭他認識的女人胡鬧,雖然她也不能算“他認識的女人”,因為他隻當她是小孩子,有時候還打她屁股,根本不把她當女人。不過總而言之,還是她心虛。
  筱和和拉著鄭諧的袖子扯來扯去小聲地說:“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誰知道這女人這麽不經刺激啊。你明明可以跟她解釋清楚,誰讓你自己不說。”就算心虛也不能老實地道歉,不然她自己太沒麵子了。
  見鄭諧還是沒說話,和和又賴著皮說:“我一句謊也沒說啊。我又沒說我是你的小情兒不是?還有,我真的給你換了新的床單和枕套。你不是嫌原來的那個很久沒換了嗎?”
  鄭諧幹脆閉眼休息。筱和和甚是無趣,挨到離鄭諧遠遠的另一邊角落裏坐著,嘟嚷一句:“小氣,沒度量。你跟那女的,真是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再相配不過了。你給我她的電話和地址,我背根長刺的棍子去向她謝罪好不好。”
  鄭諧終於睜眼看了她一眼:“不用,沒打算見她第二麵。你今天怎麽會一個人在那裏?還有,你受什麽刺激了?”
  “什麽事也沒有,就是覺得無聊,提前過明年的愚人節玩玩。”筱和和含糊不清地說完這話,也沉默了下來。
  鄭諧轉頭看筱和和,她也閉著眼睛假寐,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如小蝴蝶一般。他很少見她化這麽濃的妝,也很少見她穿連衣裙,而且這麽正式,連短短的頭發都梳成一個小小的髻,顯得成熟了許多,隻是那幾個腦後的魚形發夾令她的本度裝成熟再次破了功。
  那些彩色硬陶的魚夾子是和和自己做的,因為鋼絲十分硬,還逼著他幫忙,讓他拿著鉗子重溫了一回手工課。而那件淺黃色的連衣裙是和和畢業那年要參加第一次麵試時,他送她的禮物。
  其實他就陪著和和逛了那一次商場,親自替她買過這一件衣服。當年和和的首度麵試很慘敗,令她打擊甚大。一個月後,和和又見到當時的主考官,鼓足勇氣問自己失利的原因,結果很令和和吐血,隻因為她身上那件幾萬元的衣服,令人家覺得,這女孩子是過來玩的吧。
  於是那一回和和恨透了鄭諧,覺得他就是故意要害她,不讓她留在那個城市。她一向神經大條,鄭諧挑中這件衣服時,她才沒留心多少錢,而且鄭諧很快就撕掉標價簽了。後來這件衣服她也隻挑她很討厭的大場麵才穿,比如被鄭諧逼著去見她參加她最最討厭的聚會時。
  他們中間放著和和的包,很大的一隻,用很多亂七八糟的布拚起來的,是和和自己一針針縫起來的,包上還掛著一隻玉佩,上好的和田,就被她這麽糟蹋。
  筱和和是個奇怪女子,有時候笨手笨手,什麽都做不好,學了很多年做飯,也隻會下麵條和炒雞蛋而已,不會收拾房子,她那小窩被她搞得雜亂無章。但有時候又非常的手巧,給她一堆布,她用很短時間便能做出很多惟妙惟肖的布娃娃,甚至會自己做衣服。
  和和的包總是非常大,鼓鼓囊囊。拜筱和和總是亂七八糟沒條理,找什麽東西都要翻箱倒櫃所賜,他常常有幸欣賞到和和包裏的風景,裏麵有大大小小各種形狀的布袋子無數個,分別裝著鑰匙,硬幣,手機,CD機,MP4,傘,紙巾,太陽鏡,化妝品,喝水的杯子,禦寒外套,甚至還有小型的布偶玩具,好像隨時都準備要出發去旅行一樣。明明亂得不成樣子,竟然還分門別類地裝著,從來不會弄錯。
  鄭諧又低頭看她的腳,非常簡單式樣的帆布涼鞋,一看便知是地攤貨,不會超過三十元,但被筱和和自己縫滿了無數形狀各異的天然礦石,這樣倒算是無價品了。
  換作別的女人這樣打扮,他隻會暗自歎氣外加敬而遠之。不過這些都加諸到筱和和身上時,竟非常協調,也與她相得益彰。可見人的審美品味也會因為習慣慢慢被同化的。
  鄭諧收回一直打量和和的視線,決定不再繼續追問她今天失常的原因。她嘴巴甚嚴,不想說的,拷問也拷不出。但他也不想就這麽便宜了她,過了片刻,悠悠閑閑狀似不經意地說了句:“筱和和,你今天氣走的那女的,是我表姐找來的人。等她追究時,你負責去擺平吧。”
  “誰?薔薇表姐?”筱和和驀地睜大眼睛,後背開始冒汗了。她開始相信,鄭諧故意陪著她一起暖昧,不跟他那相親對象說明事實真相,分明就是想借刀殺人,故意害她犯錯誤。
  和和一緊張,鄭諧的心情就開始變好,笑得很愉悅,“你別怕,我表姐一直挺喜歡你的,不會把你怎麽樣。”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車子開到筱和和的家,跟著筱和和上樓,指使她給他煮麵條,泡牛奶,去他家幫他找出新的毛巾和牙刷並且消好毒,因為他被和和害得沒吃飽,並且很失氣質和風度,所以和和應該補償。
  筱和和咬牙切齒地一一照辦,等把熱騰騰的麵弄得稍稍涼了一些終於可以吃時端到鄭諧麵前時,鄭諧卻已經在她的沙發上呼呼睡著了,領帶都沒解,眼底有些微的陰影,想來真的是累了。
  和和往他身上丟了一條涼被,自己去洗澡。
  她洗澡很磨嘰,等出來時,鄭諧已經不見了,麵也被吃光,最算得上奇跡的是,水槽裏沒有碗,鄭諧竟幫她洗了。
  然後她很吐血地發現她自己製的可愛的陶土貓冰箱貼的下麵壓著一張紙條,上麵用極為清峻挺拔的字跡寫著:明天早晨8:30我過來吃早飯。下麵列著他的早餐菜譜:小米粥,油餅,雞蛋……等等等等。
  真是……靠!
  
  8-無聊而和諧的一雙
  隻要是人都是有弱點的,無論他外表看起來多麽完美。
  ——*——*——*——
  周末的早晨,按慣例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筱和和手忙腳亂地提著一堆早餐往樓上跑。
  外麵下著雨,她一邊收傘,一邊小心地保護著手裏提的幾包東西,肩膀和褲腿被淋濕了,但也顧不上。
  她跟鄭諧在一起時,腕上都要戴一塊表,時時提醒她時間。剛才看了一眼,還差五分鍾就八點半了。
  真是奇怪。鄭諧明明就從來沒有跟她發過火,也很少給她臉色看,但她就是有點怕他。
  或者也不能算怕,因為和和敢跟他鬥嘴撒嬌,敢當麵罵他是壞蛋加笨蛋,愚人節耍花招整過他,甚至還敢像昨天那樣搗亂他的正式約會,但是她卻不敢違抗他的話,從小到大,鄭諧讓她做什麽,她很少有勇氣說“不”,也很少拒絕得了。
  想到鄭諧從來沒跟她發過火這個問題時,她腦子裏輕輕地跳過一個畫麵,但又很快地被自己強硬地壓熄了。唉,大概也許可能,這種事還是發生過一回半回的,不過在她這二十五年的漫長人生裏,九千多天,二十多萬小時,一千多萬分鍾,那一點點小事,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了。
  她一向都是很大度和很看得開的人,隻記恩,不記仇,也隻記好事,不記壞事的。
  和和氣喘籲籲地往樓上跑,就算趕不及,至少也得讓鄭諧看到她在努力地彌補遲到的錯誤。她上班遲到都犯不著這麽賣力。
  扼腕啊,鄭諧這麽要求紀律至上效率優先的人,為什麽不物盡其用地去部隊呆著,而混在民間作奸商,真是暴殄天物。
  和和住六樓,沒有電梯,當初隻因為貪戀那小小的斜屋頂的閣樓,現在她可知道低層或者小高層樓房的好處了。
  房子登記在她名下,畢業還不滿一年時就買了,令她一度覺得自己跑步邁入中產階級了。
  但其實也沒花多少錢,當年與母親住的房子的拆遷補償金可以抵扣掉大半,母親又幫她交了剩餘房款的一半,建議她其餘款項辦貸款,這樣可以讓她體會一下生存壓力,也可以改一改她亂花錢的壞習慣。
  她一個人豪情滿懷地去辦手續時,開發商竟滿臉堆笑地跟她講,他們有幾個內部優惠名額,因為他們老板和鄭先生是朋友,所以給她一個名額,七折優惠。
  和和大驚。這家開發商一向牛氣得要命,優惠與促銷少少,對銷費者擺出一副“你愛買不買”的賣方市場姿態,買房時她早晨五點起床,排到中午十二點才挨到了樓號,現在竟這麽熱情地朝她揮橄欖枝?打倒特權階級!
  這下子,不隻不用她掏錢,而且還富餘了一小筆。後來她旁敲側擊從鄭諧嘴裏也沒挖出什麽內幕來,隻好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回天上掉餡餅。
  代價也是有的,後來鄭諧也買了對門的房子,又長期閑置,於是她順理成章地充當了他的管家,替他去交水費電費物業費網絡費,請鍾點工幫他定期打掃,他一個月至多隻住兩三天而她也要經常幫他曬被子換床單往食品櫃裏塞吃的,雖然花的都是他的錢。
  和和常常感慨,鄭諧明明有那麽多聰明能幹的秘書,又特別鄙視她的理家本領,為什麽這麽愛整她。有時候她為了氣鄭諧,就故意給他換上粉紅心心的床單、夢幻的蕾絲桌布和凱蒂貓抱枕,他也不惱,隻板著臉讓她十分鍾內給他清理幹淨。
  和和三步並兩步地小跑,終於到了家門口,定了定神,還沒好好喘上一口氣,背後的門卡一聲開了,鄭諧果然穿戴整齊地準時出來。低頭看表,她昨晚特意校了時。八點半,標準的北京時間,一秒不差。
  這若是在公司裏,鄭諧會是一位多麽苛刻的老板啊。雖然韋之弦從來沒有抱怨過,但和和想,韋秘書想必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和和覺得韋秘書真是太忍辱負重了,竟然受得了鄭諧這麽多年。
  筱和和邊偷偷地打著嗬欠,邊一臉敬佩地欣賞鄭諧斯文的吃相。
  她吃飯特別快,因為她愛睡懶覺,早一分鍾都不願意起床,所以養成三分鍾就可以搞定早餐的習慣。今天她為了不讓鄭諧念她不夠淑女,已經盡量放慢速度了,無奈,無論長城還是金字塔,可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
  其實鄭諧吃得並不慢,但他吃相向來從容,穿著短T恤和居家褲吃油餅稀飯,竟也如在頂級法國餐廳一般,而且看起來還相當地順理成章般地自然。
  筱和和又打了個哈欠,心裏琢磨著,關於氣質問題,雖然先天條件很重要,不過若是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塑造,應該收效也不賴。等她有了孩子,不妨就照著鄭諧的成長模式來培養吧。她天馬行空地想出好幾種如何栽培氣質型嬰兒的方式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委實是無聊至極,而且似有充鄭諧的家長占他便宜之嫌,於是心虛地看向鄭諧,恰好他此刻也抬起眼來:“大清早就這麽哈欠連連?你昨天幾點睡的?”
  “十二點。”看他一臉不信的樣子,又改口:“一點?兩點?”繼續改:“可能是三點吧。”
  鄭諧動了動唇,最終沒說話,斜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吃飯,那一瞥令和和自覺有愧,其教導功效比他直接開口訓她更厲害許多,鄭諧對付她越來越有省力氣的辦法了。
  雖然和和不夠淑女,但拜有氣質的鄭諧的調教,有很多規矩她也是很自覺遵守的,比如盡管此刻她十分不耐煩,想睡回籠覺,但仍是老老實實地托著下巴坐在鄭諧對麵等他吃完飯,腦子當然就不用那麽規矩了,下午是跟荏苒一起逛街還是在家裏睡覺呢,晚上那部每日上演天雷陣陣的電視劇終於在大結局了,她被最後一擊後也可以功德圓滿啦,還有她最近追的那篇文貌似要有個壞結局,她是不是該立即棄坑以求自保呢?對了,那有型的男豬角跟鄭諧的外型氣質都挺吻合的,每次追文時她都自覺地將那角色與鄭諧對起號來,不過那男豬很黃很暴力很變態,她是不是太不厚道啦……
  神遊太虛的筱和和終於回神時,愕然發現麵前的桌子已經很幹淨了,鄭諧竟然在廚房幫她洗碗和整理廚櫃。天啦,她捏自己的胳膊一把,疼,所以不是做夢。又瞅向窗外,雨還在下,但不是紅的。和和迅速地彈起來湊到鄭諧身邊,堆出一臉虛偽的笑:“我來我來。這怎麽好意思呢。”
  假客套總是比沒客套好吧,有氣質的人都吃虛偽這一套。
  “隻是做個示範給你看,廚房要這樣才像女孩子住的地方。筱和和,你這麽邋遢,將來嫁得出去?”
  “呃。”又挨訓了。筱和和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躲到離鄭諧最遠的地方,還沒到目的地,就聽到鄭諧變了音的聲音:“筱和和!這是什麽鬼東西!”
  能讓鄭諧變色的東西太少了。她心裏一慌,迅速衝出去,隻見她從荏苒家抱來的小幼貓正咬著鄭諧的褲角蕩秋千,而鄭諧的臉都白了。
  她怎麽都忘了這件事了,早點跟鄭諧說家裏有貓,鄭諧今天大概就不會來搗亂她睡懶覺了,扼腕啊扼腕。
  和和小心地把隻比她的手大一丁點的桔黃色小貓托到掌心,端到鄭諧麵前,鄭諧向後退了一大步。
  “不要怕嘛,小寶還不到兩個月大,不會咬人的。是不是很漂亮?”和和獻寶一般。
  “小寶?”鄭諧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呀,和和深感自己記性太差。鄭諧咬牙的表情令她隱約地記起,鄭諧以前似乎有個小名就叫“小寶”,不過也不知這名字犯了他的什麽忌諱,總之後來他想方設法地將這有損他氣質的小名兒成功地淹沒於曆史之中,於是據說大約從他七八歲以後,就沒人再提他的這名字了。
  這可怨不得筱和和記性不好,鄭諧七八歲時,她才多小啊。但她還是很善解人意地跟鄭諧商量:“要不,叫它小小寶?”
  “就叫‘小寶’好了。”鄭諧強裝大度地說。“讓它離我遠點!”當貓小寶差點伸舌頭舔一口鄭諧的手時,他的嘴唇都有點白了。
  鄭諧回到幾步之外自己的家。
  本來他是想在和和那邊呆上一上午的,因為和和的家亂歸亂,但是很舒心,滿眼都是明亮又柔和的色彩,滿地都是柔軟的坐墊和靠墊,隨便伸手一撈,都能撈到有趣的東西,非常適合休閑。但既然突然竄出一隻貓小寶,而和和又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他決定還是撤離的好。
  外麵的雨還是很大。鄭諧非常討厭下雨天,一下雨他心情就不好,其惡劣程度與雨勢成正比。
  本來今天該回去拜見老爺子,所以他把所有的事務都推了,但老鄭同誌自己有事,鄭諧的行程隻好取消,於是有些百無聊賴。
  鄭諧自己都承認,他其實是個很無趣的人,雖然似乎樣樣精通,卻沒有一樣是自己喜好的,做事又非常有計劃性和條理性,一旦計劃被打亂,就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
  他把地板拖了一遍。他記得和和說每周日有鍾點工過來打掃,不過此時他無事可做。又到處轉著看了一下,雖然和和自己把家弄得很邋遢,卻把他這裏打理得很幹淨整齊,其實他這邊什麽都沒有,的確也沒什麽可以弄亂的。
  然後他坐下來看電視。頻道換來換去,除了奧運會,就是無聊的電視劇,實在沒什麽興致。他鎖定一個婦女購物頻道看了二十分鍾,覺得自己無聊到極點了,還不如到公司去看文件,但看了看窗外濕漉漉的一片天地,很快打消了念頭,又開始換台。最後終於發現有個頻道在播83版的《射雕英雄傳》,他終於安定了下來。
  鄭諧看了很久的電視,看得很專注。後來門輕輕地響起來,三下,停很久,又三下,像鬼鬼祟祟的暗號,也像小貓的爪子在門上撓一般,除了筱和和,沒有別人。
  “你不是有鑰匙?自己開吧。”鄭諧提高了聲音對著門外說,懶得動。
  門果然開了,筱和和先把上半身側進來,探頭探腦。
  鄭諧喊住她:“等等,你的貓禁止入內。”
  “沒,它睡了。它才不稀罕你這個陰森森冷冰冰的家呢。”
  筱和和趿拉著拖鞋踱進來,抱著一隻玻璃瓶子,腋下夾著大本子。
  “那你來幹嘛?”
  “天太熱啊,你這裏開著空調嘛。”
  “筱和和,你進步不小啊,什麽時候這麽有節儉意識了。”
  “現在整天都拉閘限電,工廠都沒法正常開工了。這麽嚴峻的用電形勢,我卻自己為了享受呼呼地吹著冷風,心裏多過意不去呀。不過到你這裏蹭冷氣沒關係,反正是你開的。”筱和和邊解釋著邊大搖大擺地把自己丟進鄭諧那軟得像搖籃一樣的皮質單人沙發裏。她身材小小,幾乎把自己埋進去。
  “諧哥哥啊,你這個又昂貴又有品味的家,隻有這幾隻沙發還比較有人情味。改天你若要把這房子送人,記得把這幾隻沙發留給我吧。”
  “我為什麽要把這房子送人?”
  “萬一你想打發你的哪位難纏的女朋友……”
  正捏著遙控器的鄭諧把電視音量一下子調到老大,瞬間蓋住了筱和和的聲音。
  被突如其來的大聲音嚇到的筱和和立即捂住了耳朵,同時也閉了嘴。她記性真糟,竟又忘記了,這種天氣鄭諧總是很不可理喻,行為非常反常的。瞧,剛才幫她收拾廚房,現在又連玩笑都開不起。
  更年期!
  她在心裏腹誹了他一句,麵上卻朝他燦然地笑笑:“你要不要喝柚子茶?我自己做的。”
  鄭諧瞥了她一眼,沒作聲,但把電視音量又重新調小了。
  筱和和訕訕地抱著瓶子自己吞了幾大口,將拖鞋踢出老遠,把雙腿都卷到沙發上來,攤開自己的素描本子開始繼續完成她的工作。
  她才畫了幾筆,手在空中頓了頓,想了想,把本子輕輕放到一邊,光著腳去分別撿回剛才踢出一兩米遠的兩隻鞋,很整齊地擺到沙發下麵,又坐回剛才的姿勢,重新拿起素描本和筆。
  她用眼角的餘光瞅了一眼鄭諧。鄭諧很專心地盯著電視屏幕,根本沒看她。
  
  9-你該有個女朋友了
  談朋友這回事要講個天時地利人和。
  ——*——*——*——
  筱和和在鄭諧的沙發上弓著身子曲著腿,用鉛筆畫一組形態各異的小貓。
  她學的是美術專業,做的工作是平麵設計,很對口。因為沒太多的進取心,又遇上一個很有人情味的老板,所以並不辛苦,有很多的空閑時間,間或還可以賺點外快,比如現在。
  鄭諧的這組沙發真是舒服,非常符合人體力學,像大搖籃一樣正好可以容納她。她一邊琢磨著等鄭諧不在家時,是到這邊來享受這個沙發好呢,還是偷著搬一隻到自己家去比較好,一邊斜瞄坐在旁邊另一隻沙發上的鄭諧。
  鄭諧的姿態也不再像平時那樣一本正經,懶懶地半躺著,枕著自己一隻胳膊,一隻腳蹬在沙發前的矮桌上,眼睛半闔著,似睡非睡,很頹的樣子。
  她靈機一動,悄悄地把身子轉了三十度,翻開新的一頁,迅速地把鄭諧的那副頹廢又有型的姿態勾勒下來,又在旁邊照著那動作畫了一隻正在看電視的貓。她非常滿意這個新造型。
  她的任務是畫一組十二隻有氣質的貓,剛才正靈感枯竭呢,倒是忘記眼前有一個現成的氣質標本可以給她作參考。和和琢磨著,怎樣能騙鄭諧再換個動作給她臨摹另一隻小貓,卻發現鄭諧似乎朝她的本子瞥過來,她迅速合上速描簿,抬頭向他假笑。
  鄭諧討厭貓,若是看到她公然跑到他的地盤上來畫貓已經會很惱了,如果再發現她還照著他的樣子畫成貓,那他鐵定要找她的麻煩了。所以,絕不能讓他看見。
  關於鄭諧怕貓,這是個不多人知道的秘密,大家頂多知道他不喜歡貓而已,見到貓立即避到三米之外。再多心些的,會猜他大概對貓過敏。
  畢竟,鄭諧一直是“勇敢”的代名詞。他上高中時有一回被困在失火的教室裏,在眾目睽睽下沿著窗戶從四樓爬到二樓後輕輕巧巧地從四米高的地方跳了下來。就在去年他們一堆人去探險爬山,遇上像兩根手指一樣粗的蛇,鄭諧麵不改色地在女子們的尖叫聲裏一把捏住蛇的七寸把它扔下山崖。
  所以,誰能相信,他竟然怕貓,而且連不足兩個月的小貓咪都怕呢?簡直要笑死人了。
  鄭諧早就察覺到筱和和在鬼頭鬼腦地研究他,又遮了她的畫不讓他看,一臉心虛狀,想來是沒幹好事。
  和和隻穿了寬肩帶的麻質印花小背心和牛仔短褲,曲著一隻腿縮在沙發裏。他一直覺得和和雖然瘦,但是並不算矮,如今才發覺,她長得真是十分的小,小鼻子小嘴,細胳膊細腿,手和腳也比正常女子小一個尺碼,而且腿和腳都非常的白,白到幾乎刺眼,大約因為她夏日都隻穿牛仔長褲和運動鞋,沒機會見到陽光。此刻她正把身子七扭八歪地折在沙發裏,甚不端莊,另一隻腳搭在沙發扶手上晃呀晃,晃得他犯暈。
  鄭諧扭頭看了她的腳一秒鍾,沒說話,又收回眼。和和立即極配合地把腳收回去攏成淑女狀,撇撇嘴:“這裏又沒別人。”
  鄭諧還沒發話,和和又先發製人:“又是這部老掉牙的戲,你都看一百遍了。”過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其實張大胡子那一部,比這個時尚多了。這一部看著多土氣。”
  “小孩子懂什麽?”
  “隻有老人家們才抱著老東西不放。” 見鄭諧不理她,覺得甚無趣,放了畫本探身推他:“看奧運會吧,你怎麽這麽跟時代脫節啊。”
  “我向來隻要結果,過程不看也罷。”鄭諧向側斜了斜,成功將自己退到和和的魔爪之外。
  “錯。師太說了,姿態不好看,贏了也是輸。所以過程比結果重要多了。”
  “師太?滅絕老人家說過這話?”
  筱和和無語。
  “你要知道,這話本身就帶一股酸意,因為不服氣別人贏了,隻好給自己的輸找點漂亮借口,也就騙騙你這種沒涉世的小孩子。”
  和和張了張嘴,又閉上,再張開,終於還是忍不住歎了一聲:“代溝啊。”
  然後和和繼續作畫,鄭諧繼續看他第一百零一遍的射雕英雄,隻是在電視角落裏開了一個奧運直播的小小畫麵,方便和和隨時掌握比賽情況。
  電視上,穆念慈正被楊康花言巧語地哄著,鄭諧低聲說:“傻妞。”
  和和插嘴:“穆念慈才不傻呢,人生在世,難得找到一個愛自己的人,楊康雖然不是好人,但對她是真心的。”
  鄭諧頓了一下:“你這什麽審美觀啊。”
  “你的審美才成問題。你喜歡的大英雄郭靖,又笨又呆,愚忠愚孝,他愛妻子和女兒又怎樣,當初為了守約差點拋棄了黃蓉,幸虧他運氣好,後來又為了信義要砍郭芙的胳膊。黃蓉多有靈性的女子,嫁了他之後就變得麵目可憎了,而且生了郭芙這麽沒天分的孩子,真是人間悲劇。他隻顧做他自己行俠仗義的大英雄,家人都變成他的犧牲品。”筱和和難得遇上辯論機會,一鼓作氣。
  鄭諧很久都默不作聲,和和突然意識到,她似乎犯了鄭諧的忌諱,但說出的話又無法收回,隻好嚅嚅地補充:“呃,說著玩而已。其實楊康是混蛋,我喜歡黃藥師,多完美的極品男子。”
  鄭諧看也不看她:“我跟八零後的小孩子沒法溝通。”索性換了頻道。
  筱和和鬆口氣,危機暫時解除。
  她的記性真是很差,常常要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而付出代價。
  鄭諧從小便對郭靖有種異乎尋常的崇拜之情,雖然他自己跟郭大俠實在沒太多相似之處。上回和和給郭大俠抹黑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也是差不多同樣的一套理論。那次鄭諧沉下了麵容,很多天沒給她好臉色看。如今他年紀也長了,閱曆也豐富了,連帶著情商也高了許多。
  和和突然腦中靈光一現。其實她沒見過幾次父親的照片,母親曾說不希望她們二人都沉緬於過去,便將父親為數不多的照片都收了起來,和和也從不吵著要。
  她對父親印象最深的一張照片,卻是從倩柔阿姨的影集裏看到的一張遺照,依稀記得父親濃眉大眼棱角分明,笑起來帶著憨態,現在想來竟有著傳說中的郭襄她爹的幾分神采。
  她就是後知後覺啊。鄭諧做事手段強硬,心思卻纖細敏感,和和十分後悔,自己剛才實在不該批評郭大俠為了理想與信念而拋妻棄女的俠義之舉。
  她心虛的時候最怕安靜。扭頭看鄭諧又在安安靜靜地看著電視,聲音也調到了很小,不免更難受。又一細瞅,鄭諧看的是那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節目,一堆真假難辨的專家和病人現身說法,喋喋不休地講述治療男子泌尿科疾病的靈丹妙藥。而鄭諧竟然直直地盯著屏幕,一副小學生認真聽講狀。
  筱和和後背冒了一層汗,弱弱地開口:“喂。”
  鄭諧沒回應,她又大聲一點:“諧哥哥!”
  這回鄭諧終於有反應了:“那麽大聲做什麽?”並且看清了自己看的是什麽頻道,立即調了台,剛才不知他元神飄到哪個旮旯去了。
  “我覺得,那個,我有個建議,”筱和和吞了一口口水。
  鄭諧微微地擰了眉毛扭頭看她。
  “你應該找個女朋友了。”
  鄭諧先一愣,輕笑了一下:“你不是一直嫌我女朋友多,浪費社會資源?”
  “我是說真正的女朋友。你很久沒認真和哪個女人交往一下了。”
  鄭諧用眼角掃了她一下:“為什麽?”
  “以結婚為前提而交往啊。你總是一副遊戲心態,怎麽可能遇上適合你的女人?”
  “誰又收買你當說客了?薔薇表姐?緩緩堂姐?或者我哪一尊姑媽姨媽?”鄭諧不在意地隨口問。
  “等你想要結婚時,合適的女人全被別人挑走了,隻剩下你看不上的,和看不上你的。”筱和和一片好心被徹底無視,不免氣惱,恨恨地說著她以為已經夠惡毒的話。
  “早結婚也沒什麽好處,還不是閑著沒事鬧離婚,然後再費神費力地玩複合?”鄭諧閑閑地說。
  難得鄭諧八卦,筱和和的興趣也被充分勾起,於是促狹起笑起來:“你什麽時候請程先生和程夫人吃個飯吧,也帶上我好不好。我很久都沒見過程先生了,連去他公司都沒見到他。”
  鄭諧白她:“原來你喜歡他那一型的?趁早死心吧,就算他現在單身,也絕對不可能看上你的。”
  “我遠遠欣賞一下不行啊。”
  “都結兩次婚的男人了,身價狂貶中,有什麽好欣賞的。”
  “你看,又不懂了吧。你頂多也就算鑽石級的王老五,雖然貴,但總算有庫存,但程家哥哥那是絕版斷貨級別的,隻可觀望不可買進,比你珍稀多了。”
  鄭諧被噎得差點嗆到,隻好很沒涵養地繼續潑她冷水:“你大半年內隻怕是沒機會在其他場合見到你家程哥哥了。他現在已經進化成標準的精品宅男了,謝絕一切無關的外事活動。跟他熟的人知道是嫂夫人有身孕了,不熟的人還以為他懷孕了。”
  筱和和嗤嗤笑了半天,正色道:“你肯定是嫉妒。”
  “是是,我怎麽就碰不見一個能讓我犯神經病的女的,我嫉妒死了。”鄭諧覺得這種對話太無聊,起身打算離開。
  筱和和見他要走,迅速抓住空檔問:“你覺得韋秘書怎麽樣?”
  “誰?”
  “小說裏都這樣啊,男主角對任何女人都沒感覺,驀然回首,最好的原來一直在身邊。韋秘書陪你很多年了,聰明漂亮又能幹,脾氣也好,你難道從來沒有動心過?”
  鄭諧用“你是白癡”的眼神看她。
  “唉,真沒眼光。那你覺得荏苒怎麽樣?又美麗又溫柔,跟你也算門當戶對。”
  鄭諧這回看都不看她,拔腳就走。
  筱和和在後麵喊:“你不要害羞啊,晚上請我跟荏苒吃飯吧。”
  “筱和和,你幹脆把你認識的女的全列到一張單子上給我作參考,別忘了把身高三圍都注上。”鄭諧回頭看她,“諺語說的沒錯,你簡直比六百隻鴨子都吵。”
  “諺語說的是五百隻。”
  “因為你太聒噪了,所以要再加兩成。”
  
  10-未老先衰了  
  沉緬於過去是人心開始衰老的表現。
  ——*——*——*——
  被吵到不得不撤離現場的鄭諧走到窗邊看了看,雨仍是不小,於是到樓上閣樓去健身。
  他在那邊待了一個多小時,出了一身汗,衝過澡之後,聽到客廳的電視裏響起國歌,想來是中國運動員又得金牌了,決定去欣賞一下和和眼睛含淚的傻樣。
  她從小就這樣,對國旗和國歌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愛,連看著電視上的升旗儀式都會感動到熱淚盈眶,令他驚歎不已。
  但除此之外,和和並不是愛哭的孩子,被老師訓,和小朋友打架,甚至把頭摔破縫了五針,都不曾掉淚,至多扁扁嘴巴,一副將哭未哭的可憐相。
  結果鄭諧沒看到他想像中盈盈欲滴的模樣,卻見到筱和和把自己蜷成花卷狀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身上穿著他的衣服。
  屋裏空調溫度低,想來她又沒找到空調的遙控器,所以不知從哪兒找出一件他的襯衣套在身上。
  她保持著那種嬰兒在母體內的奇怪姿勢,睡得香噴噴,表情也像小孩子一般幹淨純真,一副天塌掉都與她無關的樣子。
  鄭諧站在她旁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考慮著是該喊她起來,還是把她抱進臥室去睡。
  他正拿不定主意時,和和扔在一邊的手機卻滴滴地響了起來,是他久違了二十年之久的《黑貓警長》的主題歌。
  他無奈地看了一眼和和掉在地上的速寫簿,心想他跟和和的五年一溝坎果然是很應驗的。和和以前對貓這種動物一向沒什麽好感,包括凱蒂貓、加菲貓和機器貓那幾隻著名的貓,她也從來沒興趣,為何突然間這樣愛貓成癡,真是邪門。
  那首老掉牙兒歌已經快唱完一遍,和和還睡到不省人事。第二遍又響起時,鄭諧不堪噪音,拾起手機塞到和和耳朵上,揪著她的耳朵把她扯醒了。
  竟然是約會電話,和和一邊唔唔地應著,一邊斜瞄著鄭諧,鄭諧見狀便到別的房間去了,但還是聽到和和的聲音:“我都畫好了,要不先拿給你看看吧。嗯,我沒什麽事……不會的,不客氣,一會兒見。”
  很快和和便說有事要離開,鄭諧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窗外:“這麽大的雨出去約會,不怕感冒?”
  “誰約會啦。我是出去談工作,我幫一位朋友畫了一些圖。”和和朝鄭諧皺眉,“也是你朋友,時霖大哥。”
  “那好,祝你工作順利。外麵冷,多穿點衣服。”
  和和走了以後,鄭諧更加無聊,給幾個主管打了電話確認了幾項工作進度,嚇得他們聽聲音都顫顫兢兢,隻擔心這種天氣被無良老板揪到公司去加班。外人隻知道鄭諧對工作常常表現得過於狂熱,殊不知那種時候通常都是因為他實在無事可做。
  他去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冰箱和食品櫃,裏麵塞了不少吃的,速凍水餃、速凍披薩、速食土豆泥、即食玉米濃汁,還有牛奶,出廠日期很近,應該是和和剛放進去的。
  他甚少吃這些所謂的垃圾食品,基本上都不動,所以和和隔段時間就把原先的拿走,給他換成新的,免得過保質期。這丫頭雖然大多數時候都粗枝大葉,但細心起來也很驚人。
  不過這樣的天氣,心情也差,他寧可吃垃圾食品,也不想下樓去把心情淋得再潮一些,於是把每樣食物的說明書都研究過之後,挑著垃圾程度似乎低一些的東西湊合著吃了。
  他念過和和無數遍少吃這種沒營養的東西,逼著她學著做飯,結果念到他自己都煩了,也隻把和和念到能把幹巴巴的麵條做得很美味,不過她也隻會這一樣廚藝而已。
  鄭諧剛吃完飯便接到了和和的電話,說走得太匆忙,忘記給小寶喂牛奶,請他必務幫個忙。不需要他費很多勁,隻要把牛奶倒進盤子裏就可以了。
  鄭諧硬著頭皮去了和和家,很欣慰地看到貓小寶也縮成一小團,很乖巧地睡在自己的窩裏,那種情形竟有點熟悉。想了想,原來是很像剛才筱和和蜷在沙發裏的樣子,連神情都像。
  他小心翼翼地把一盒特級牛奶都倒進深口方盤子裏。這盤子是和和去年出去旅遊時從景德鎮背回來的,盤底有手繪的魚。她寶貝得很,有一回被他用來盛放果皮垃圾,氣得她要死。現在直接被她用作貓餐盤了,也不見用處高貴了多少。鄭諧隱約覺得自己在吃那隻貓的醋,隻因為它的待遇比自己好。
  其間他接了表姐蕭薇的一個電話,劈頭就把他罵了一頓。這是她一慣的開場白,鄭諧習以為常,執著手機遠遠地離開耳朵,聽得到她講話,但是又聽不太清,剛剛好。
  不過因為昨天他在和和的陷害下剛犯了一個大錯誤,所以今天表姐數落他的時間格外久。十五分鍾後,鄭諧的手機都燙手了,薇表姐自己大概也累了,於是重新恢複了名媛淑女狀:“阿諧,那個傳說中昨天跟你唧唧我我的小妖精是誰?都那樣護著她了,想來挺重要的了?找個時間讓我看看,替你鑒定一下。”
  “說什麽呢,姐,沒有的事。”
  “哦,我知道了,又是和和,對吧。鄭諧,你夠損的,有你這樣當哥的嗎?和和整天跟著你背黑鍋,將來還嫁得出去啊?”
  “姐,其實……”
  “和和是不是已經二十五了,也該到結婚的時候了吧。對了,阿諧,和和現在有男朋友沒?如果沒,我來幫她物色一個好的。”
  “不用,差不多快有了。”
  “就你那圈子,哪找得出個像樣的?”
  “你放心,不是我這圈子的,跟我不一樣。”
  “哦,那就好,那就好。”
  鄭諧收線時,發現那隻黃色小幼貓不知何時已醒來,在離他一米外的地方,微仰著頭巴巴地望著他。想來早晨他的過度反應嚇著了它,這小東西如今也不敢再來親近巴結他,隻露出一副可憐兮兮又十分警惕的表情,小心地觀察著他,那樣子竟又讓他想起筱和和做了壞事以後的樣子,幾乎令鄭諧心軟,想蹲下身去拍它的頭。
  他伸手後才意識到自己想幹什麽,立即又向後退出很遠,與這隻貓保持了最安全的距離。這隻貓真是邪氣,直覺告訴他,此貓不可靠近。
  除了筱和和以及母親,並沒有什麽人知道他怕貓,隻把他對貓的退避三舍當成一種討厭。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這世界上能讓他害怕的事物不算太多,為什麽偏偏他就是怕貓。
  筱和和知道也是偶然。大約是和和十歲那年,她追著一隻貓一直追到了樹上。她有本事爬上去,卻下不來,在樹上困了快半小時,一直等到鄭諧發現她。
  鄭諧隻好爬到樹上去抱她下來。他向來覺得爬樹是頂沒氣質很不優雅的一件事,所以即使他在和和當下那個年紀時,也沒做過這麽沒品味的事。偏偏和和已經著陸後,還扁著嘴淚汪汪地指著樹枝:“咪咪,咪咪。”
  鄭諧抬頭一望,一個頭兩個大。樹枝上有隻小小的貓,用比筱和和剛才在樹上的樣子還可憐十倍的姿態,瑟瑟地抖著,也是一個爬得上卻下不來的笨蛋。
  雖然他很頭疼,但筱和和那副楚楚可憐的期待神情卻讓他更頭疼,他隻好心一橫又重新踏上拯救的征程。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雖然他很恐懼,卻掩飾得很好,在外人眼中是非常鎮定從容的,已經隻剩三四米便到達終點,勝利在望。鄭諧想著,等把這隻成功貓弄下去以後,自己的恐貓症說不定就痊愈了,提了一口氣打算直接鬆手跳下去。
  大概他提氣的時候捏疼了那隻忘恩負義的貓,總之它回頭朝著鄭諧的手背便是重重的一抓,本來就精神高度緊張的鄭諧一驚之下,悲劇瞬間釀成,於是,傳說中身手不凡的年輕的武林高手鄭諧,在熱愛自然保護動物的高尚事業的行進過程中,英勇地負傷了。他落地時沒控製好角度和力度,右腳骨折了。
  這傷受得甚不光彩,鄭諧拒絕向其他人吐露受傷細節,也勒令唯一的知情人筱和和封口。但更令他受不了的是筱和和。
  恰好是暑假,筱和和有的是時間,便自願地擔當起陪他看護他的義務,天天在他床頭前轉來轉去,擺出一副“我要當你的腳,我要照顧你一輩子”的大義凜然狀,天天長篇大論地懺悔她的任性與無知,對他百般地關愛,幫他擦臉,喂他吃飯,給他讀故事書,就差唱著兒歌拍著他哄他睡覺了。其實鄭諧疑心自己睡著時她真的這麽幹過。
  虎落平陽被貓欺,筱和和這哪是在照顧他,完全是逼著他陪她玩女孩子的過家家遊戲。之於和和而言,他是多麽逼真生動的一件大玩具。
  鄭諧被她逼得想跳樓。為了讓和和沒有負罪感也為了讓他自己清淨,他隻好老實地向筱和和交待,害他摔傷的不是因為她要他救貓,而是他的懼貓症。
  鄭諧回想這些往事時,覺得自己已經無聊到某個臨界點了。
  他對和和在這種他極度鬱悶的天氣裏撇了他出去跟別人約會感到很不滿,她明明知道他心情不好。
  鄭諧不得不承認,他與和和的關係,有時候就像很搞笑的父女關係一樣,他比林姨更像和和的長輩,管教她更多。而和和對他撒的嬌,透露給他的秘密,大概也要比對她自己的媽媽來得多,畢竟,除了鄭諧自己的母親外,他算是與和和相處最多的人了,以至於,在看到和和與別的男人冒著大雨出去約會,竟生出女兒要出嫁的悲涼感,即使那男的是他的朋友,並且還是他熱心建議和和好好考慮的對象。
  其實和和之前也談過好幾場所謂的戀愛,最長的不過半年,最短的隻有兩周,大多時候都笑嘻嘻跟他講:我又失戀了,快請我吃飯;偶爾也會在他麵前沒形象地哭幾聲。
  那時候,他倒是從來不曾失落過。大概是因為,和和的大多數戀愛對象他都見過,雖然和和又蠢又笨沒什麽想法,但他卻是心裏很敞亮地清楚知道,這一堆張三李四王老趙六的,沒有一個有機會成為和和的良人,都不過是和和成長路上的一個遊戲玩伴,分開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但是時霖是不同的。鄭諧了解時霖,又了解和和,所以十分明了,時霖是很適合和和的那類男人,而和和又恰是時霖喜歡的那種女孩,如若天時地利人和,那麽……這才是他悵惘的原因。以前有人告訴他女兒出嫁時父親痛哭流涕的故事,他隻當損人的笑話來聽,現在竟然可以體會了。而且時霖是長居國外的,也就是說,和和也要遠離了。
  真是無聊啊。鄭諧又深深地歎口氣,他得到公司去找點事做,或者去俱樂部打球遊泳。他記得有人說過,如果一個人開始不由自由地回憶往事,便是心開始衰老的表現。
  誰對他過這話呢?對了,是程少臣。年初時程少臣剛從國外回來,他們在一起喝酒時,那位情緒一向淡然的先生竟無限悵然地生出這等感慨。
  做人果真要厚道。一定是當初他捶著桌子笑得太沒心沒肺了,以至於這麽快就遭了報應,自己也開始未老先衰。
  問題是,人家的懷舊與心境衰老,是事出有因,目標明確,並且最終得償所願的。而他懷的這是哪門子的舊,衰的又是什麽心。
  突然身心這麽反常,大概是到了該安定下來的時候了。或許他應該聽從和和的建議,認真的找一個順眼的女子交往一下看看,既可以打發無聊,又能堵住長輩們的嘴,運氣足夠好的話說不定就順便把人生大事解決掉了。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
  
  11-心理低潮期
  這心理低潮期與青春期、更年期差不多,真是難熬。
  ——*——*——*——
  筱和和突然變得很忙,以至於鄭諧見她要預約。
  他找了幾次筱和和,她不是沒接電話,就是說聲正忙著便很快掛了電話。還有一回,已經約好了吃晚飯,卻臨時放了他鴿子。
  虧得是和和。若是換了別的女人,隻消敢這麽玩上一次半,就可以從鄭諧的記憶名單裏徹底被清除了。
  後來,鄭諧再找和和有什麽事,就索性讓韋之弦代為轉達,免得自己無趣碰釘子。
  他疑心和和與時霖真的開始交往了,但礙於“男人八婆很無聊”的心理障礙,隻能忍著。
  筱和和以前談戀愛時也會冷落他,找人時總找不見。所以每當和和談戀愛,就是他越發無聊的時段,無聊到他也不得不去找女人湊合著交往,以打發突然閑下來沒事可做的時間。等和和的戀愛結束了,他要麽安慰她別太傷心,要麽教育她不能太隨便,一周總能把她叫出來三兩回,於是他自己的那段湊數的交往也就漸漸消停了。
  和和是個認真投入的家夥,算她為數不多的優點中最亮眼的優點,無論做什麽事,都很全力以赴,不撞南牆不回頭,強得狠。
  這一點恰是他最最欠缺的。父親就常常訓斥他活得太沒激情,從小到大就沒對什麽事情投入過,不管做什麽都興致缺缺。
  這真怪不得他。他一出生就擁有一切,家世好,皮相好,腦子好,從小就如眾星捧月,沒有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整天玩也能考第一、上名校,參加個運動會隨隨便便就能拿好幾個冠軍回家,至於學外語、學樂器,他也總是用比別人少得多的時間,就可以取得比別人好得多的成績。
  多年前有一回筱和和啃著薯片,翻著少女漫畫,含糊不清地念了一句:“你的人生就跟喝白開水和啃饅頭一樣,真是什麽驚喜都沒有。”
  那時他正坐在筱和和的電腦前,隻用了不到兩小時,就一路過關斬將地把她抓狂地玩了一個月也玩不到結局的單機遊戲給打爆了,而且那是他第一回玩,連規則都不太明白。
  所以他常常感慨,倘若他能像筱和和那樣笨得恰到好處,那他的幸福感會強烈得多。
  比如,筱和和初中畢業時最怕八百米測試,因為平時她從來沒跑過及格線,所以那陣子任何一個時刻見到她,她都在跑來跑去的。後來鄭諧在媽媽的命令下當了她的教練。和和的悟性其實很強,五天後就可以及格了,等到正式考試,她竟然拿到了滿分。
  這種因為付出而獲得的滿足,鄭諧自身很難享受得到,隻能從笨蛋筱和和那裏稍稍瓜分一點,淡淡地體驗一下感受。
  過了幾天,他沒見到筱和和,卻在一家飯店裏偶遇時霖,各自的飯局散夥後,兩人決定換個地方小聚。
  時霖不愛玩,鄭諧也喜靜,兩人幹脆去飯店地下的娛樂城打台球。
  台球室是豪華單間,很安靜。兩人一本正經地打了兩局。時霖是台球高手,但也隻勉強和半調子台球手鄭諧打了一勝一負,直嘖嘖稱奇。
  “我在國內的任務快結束了,下個月中就回美國。”時霖喝著水說。
  “這麽快?那你對和和的計劃呢?”
  “說起來,這回我算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為了有能找她的借口,就自作聰明地給她找了份額外的差事,結果害她忙到連吃飯都沒時間,更別提能把她約出來。”
  “這麽多年了,你學問越來越長,追女人的手段可一直不怎麽見提高。”鄭諧輕鬆地把球擊進網中,“不過,她沒時間跟你吃飯,一樣也沒空跟別人吃飯,連我都叫不出來她。所以不要氣餒,繼續加油。”
  “我的手段跟你那自然是沒法比。”時霖笑了,“之前有人說,鄭少爺向來不待見垂涎他幹妹妹的男人,見一個滅一個。敢情兒這都是傳聞嘍。”
  “是哪個小人這麽損我?我不過是替和和把把關而已。那丫頭一向很傻很天真,總得提防她遇上狼外婆不是?”
  時霖拍案大笑:“阿諧阿諧,我以前從沒發現你身上竟閃耀著父性的光輝,晃得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去你的。你若對和和真有想法,就從現在起開始好好巴結我。”
  時霖剛才竟笑出了眼淚,撫了下眼角繼續說:“很傻很天真?我可沒覺得。和和這小姑娘相當的有主見,但是好像都悶在心裏,不太愛說話。你看著她坐在那裏,突然很活潑,突然又很安靜,有時像是比實際年紀還要再小上十歲,有時候又覺得完全超越了她現在的年紀,很讓人琢磨不透的一個小女子。”
  “時霖,你確定你說的筱和和,跟我認識的和和是一個人?”
  “是不太敢確定。你家和和有孿生姐妹?”
  地下的手機信號不好,鄭諧出去接電話時,還想著時霖對和和的形容,忍俊不禁。原來這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時霖的口中,筱和和那還哪裏是筱和和,完全就是傳說中謎樣的神秘女郎。
  不遠處有吵吵鬧鬧的聲音,喝斥聲,以及女子的哭聲。
  這本來就是個龍魚混雜的是非地,見怪不怪,誰也不願惹事上身。若鬧大了,自然有店家來製止。能在這麽中心地段端這麽大盤子的人,不會是閑茬。所以折騰了半天,隻有遠觀者。
  鄭諧收了線,準備繼續去和時霖決出最後的勝負,那噪音的中心源裏卻有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卻突然炸響,:“住手!你再打她一下,我就報警了!”
  那音色柔美卻相當的果斷,四下裏一下子靜下來。
  “你算哪根蔥?我教育老婆關你屁事?滾,否則連你一起收拾!”
  “你有力氣沒處發泄,可以去碼頭扛貨,去工地蓋樓,還可以去戰場打仗。我們國家沒戰爭,還有國際傭兵這一說。隻會在女人麵前耍橫,你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有人竊竊地笑。男人似乎要衝上去揍這名勇敢女子,被人拉開,而女子真的掏了電話開始撥號碼。
  保安和經理迅速趕到,勸說安撫,片刻間,這事偃旗息鼓了。
  鄭諧臨去前朝那邊看了一眼。那女子穿一身紅色連衣裙,身材姣好,頭發烏黑及肩。雖然看不見模樣,但好身材加好聲音,基本已經可算作美女,可惜有勇無謀,在娛樂場所穿成這樣已經夠弱智,還想強出頭當一回包青天,簡直沒腦子。
  他一直以為筱和和就是“很傻很天真”的典範了,如今才知道,原來比她更傻更天真的大有人在。
  很晚的時候,鄭諧與時霖在停車場告別。
  鄭諧的車子停得很靠裏,走得晚一些。當他將車子緩緩地開出來時,從反光鏡裏看見一抹紅色的影子立在停車場的某處,正四下張望,似在找尋什麽。
  他繼續注視著那一點,然後便發現又有兩個黑影子似乎正在接近她。
  他思考了一秒鍾,歎口氣,猛打了一下方向盤,把車掉了頭。
  鄭諧回去看見的就是兩個奇裝異服的年輕人把一個柔弱小女子逼得節節後退的場景。
  他突然覺得煩。觀察了一下形勢,打開車門悄悄地走近他們,喊了一聲“小薇!”
  那兩個人一愣。紅裙女子反應甚是迅速,趁著那兩人回頭的當口,立即朝反方向跑去。
  立時便有一人追了上去,另一人則衝著鄭諧迎麵就是一拳,被他輕巧地避開,反而晃了那人一個跟頭。
  他抽空朝那名女子那邊望了一眼。停車場空間不太大,但那女子甚是冷靜,繞來繞去也沒走遠,但是始終與另一名大漢隔了一車的距離。
  鄭諧從幾輛車蓋頂上跳過去,拉住那女子:“我們走。”又轉身朝兩名大男人說:“別追,我已經報警了。”
  那兩個男人罵了一句娘,反身撲了上來。鄭諧鬆手輕輕推開那女子,順著其中一人撲過來的方向退一步,拉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反手劈在他的脖子上,抬腿就把他踢了出去,恰與另一人撞到一起。這人想來疼得不輕,半天沒爬起來,另一人又衝上來,被鄭諧又一招製住胳膊,拐手用肘部搗在他的肚子上,疼得那人半天直不起腰來。他擰著這人的胳膊觀察著另一人,一邊暗示身邊的女子走得再遠些,一邊慢吞吞地說:“鄭啟雄若知道他手下的兄弟隻會欺負弱女子,應該會覺得很沒麵子吧。”
  “你……您……您認識我們大哥?”他手下那疼得直流汗的毛頭小子慌張之下連稱謂都改了。
  “也不算太熟。隻不過我們一起玩彈珠摔泥巴時,你們應該還沒學會走路吧。”鄭諧淡淡地說。
  那兩人就這麽氣勢洶洶地來,氣息奄奄地去,臨走時陪著笑:“哥,我們跟這位小姐開玩笑,隻想嚇唬嚇唬她而已,真的沒有惡意。”
  他們並不敢在停車場停留太久,免得滋生出更多的事來,於是鄭諧讓那女子上了他的車。
  “真要謝謝你。”
  “不客氣。”
  “你學過武術吧,很厲害啊。”
  “還好。”
  “你怎麽敢跟他們近身搏鬥?不怕他們帶槍?”
  “我觀察過,他們身上不可能有槍。”
  “你怎麽知道那群人的來曆?”
  “瞎猜的。”
  “你真認識他們大哥?”
  “不熟,隻是小學同班過幾年。”
  “那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名?你認識我?”
  “啊?我隨口說的,有一首歌名。”
  女子安靜下來,突然輕叫了一聲:“你受傷了?”她有點忙亂地從包裏找出紙巾替他按住傷口,又似乎是把裙子上的腰帶扯下來替他綁緊。
  傷口不大,隻是小臂上蹭破了一塊皮,如今開始流血。說起來丟臉,好像是剛才他用手肘去擊某個人時,那人的衣服上吊著金屬掛件,就這麽被暗器劃傷。
  鄭諧很驚歎。這女子剛才神經病一樣在娛樂城跟小混混叫板時像法官一樣正義凜然,在停車場被人圍堵也鎮定得像要去赴宴一般,現在竟然知道緊張了,連手都在微微顫抖。
  女人的確是一種很難猜測的動物,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為她們費腦筋。
  鄭諧被她抖得發暈,忍不住問:“你剛才明明知道得罪了人,為什麽還敢一個人在停車場晃?”
  “我總是記不住自己的車停在哪兒,找了很久也沒找到。我以為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沒想到國內那種地方也會有男人這麽沒氣量沒風度。”
  鄭諧發現他在跟火星人說話。他清了清嗓,還是把想說的話又咽回去了,最終問了一句最實用的:“你車牌號是多少?廠牌?顏色?”
  他們開著車轉了幾分鍾,終於找到了這位女英雄的那輛與她衣服一樣顏色的紮眼的車子。原來此女出身富貴,不識人間險惡也算情有可緣。
  女子堅持要陪鄭諧一起去醫院包紮傷口,被鄭諧百般推辭後,一點憂色地掏了名片給他:“你的傷口若有什麽事,一定記得聯係我。”
  “這麽小的傷,能有什麽事?”
  “破傷風,敗血症,一切都有可能。你千萬不要疏忽大意。”那女子用再認真不過的表情說。
  鄭諧再次確認這女的是從火星上回來探親的。他總算等到那女子將車子慢騰騰開出來,自己也發動了車子。
  他們開出去時有一段並行路,女子朝他招招手,打開車窗,他也打開。
  “我叫楊蔚琪。”
  “我知道,你名片上寫著。”
  “你叫什麽名字?我改日一定要謝謝你。”
  “舉手之勞,不必掛在心上,再見。”
  鄭諧朝旁邊揮揮手,將油門一腳踩到底,車子騰地衝了出去。
  他開著車窗吹著風,聽著疲疲塌塌的迷幻電子音樂一路開回家去,老鄭同誌若是聽他聽這種音樂,鐵定又要說他生活頹廢沒有生機。
  他最近的日子的確是過得很頹廢很沒生機,他這過了一兩年都沒渡過去的心理低潮期,不但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越發地嚴重了。按說遇上這麽刺激的事,又是打架,又是美女,他應該有點激動和振奮的感覺才是,但他還是無聊依舊,隻有右手臂上絲絲的抽痛提醒他,今天晚上似乎比以前多了那麽一丁點的餘興節目。
  
  12-往事知多少
  韋之弦每天都提前二十分鍾到公司,打開電腦,換下衣服,檢查鄭諧的辦公室有何不整齊之處。當她再回位子上坐穩,收整好自己的東西後,鄭諧恰好衣冠楚楚地走進辦公室,這時距上班通常還有十分鍾,誤差最多一分鍾。
  可是今天鄭諧卻早來了至少三分鍾,以至於他來的時候韋之弦還沒走出他的辦公室。
  這種反常現象必有異狀。韋之弦小心觀察,果然發現鄭諧的右臂處有一道很明顯的新的疤痕。因為太靠近關節處,牽一發動全身,想必因此而影響了他正常的開車速度。
  她盡量藏住自己的好奇心,以免顯得很八卦。雖說對老板表達適度的關心是秘書應盡的本份,但可惜他倆年紀差距實在太小,這種關心不表達也罷,免得生出無端的是非。
  “之弦,幫我跟和和訂兩張周末去省城的往返機票,周日回來。具體返回的時間你問和和吧。”
  “鄭總,把去機場和候機時間都算上得用五個小時吧,而且最近航班常常延誤,開車去也隻需要五個半小時。”
  “上次回去和和暈車,兩天都沒緩過來。”
  “火車?”
  “我暈火車。”
  韋之弦領命照辦。不過,她可是第一回聽到這種機密。和和是那種坐著摩天輪還可以口齒清晰地背《春江花月夜》的家夥,鄭諧則動輒就在高速路上把車開到220公裏,這兩件事都一度令她受到了驚嚇。而現在,她突然得知,這兩人竟然一個暈汽車,一個暈火車,所以此刻她也暈得很。
  上午她去匯報工作,眼睛還是時不時地瞄向鄭諧的傷口。別怪她無聊,實在是,鄭諧受一回傷非常的稀奇,因為他身手敏捷,並且十分謹慎,若偶爾手上纏了創可貼,或者扭到腳,那多半是筱和和闖禍,而他背了黑鍋。
  鄭諧大概發現韋之弦一直在注意他的胳膊,自己也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什麽,從文件包裏抽出一條絲巾:“我記得這個牌子應該不便宜。能再找到一條新的嗎?”
  韋之弦接過來,欣賞了片刻:“何止不便宜。這是限量款,全球隻900條,別說新的,二手的也難尋。”
  鄭諧沉默了一下:“那就再買一條這個牌子的別的絲巾,連著這條一起送回去。”他遞過一張名片給韋之弦。
  韋之弦翻看著名片,輕呼了一下:“呀,那裏的人竟然也這麽有錢?”
  “什麽?”
  “絲巾的主人啊,您沒注意到她是青正平律師事務所的律師。”
  “哦,我沒仔細看。”
  “您知道青正平吧,傳說這家事務所最愛無財無勢的弱勢群體,常常接手棘手又賠錢的買賣,隻為像包青天一樣維護社會正義公平,這名字就是這個由來。上個月他們剛幫幾個民工打了一場漂亮官司,上半年最熱鬧的那出狀告政府也是他們接手的。”
  “好像聽說過。”
  “我隻道他們不缺錢又仇富愛貧,卻是沒想到原來他們的一個普通律師家裏也這麽有錢?”韋之弦的八卦心終於被充分勾起了。
  “興許他們賺得比較多。”鄭諧腦子裏浮出昨晚那輛紅色的車,那的確不像年輕女律師開的車。
  “他們名氣雖響當當,但是其實不會賺很多,畢竟打這樣的官司,又總偏向弱勢一方,能賺幾個錢呢。我曾見過他們老板一麵,倒真是頂頂有個性。”
  “是啊,員工也夠有個性。”鄭諧低下頭繼續工作,結束了這個話題,待韋之弦要出去時,又補充了一句,“對了,你隻快遞過去就好,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留聯係方式。”
  周六的早晨,鄭諧與和和已經坐到了飛機上。和和臉和眼睛都是腫的,想必是睡前喝了太多的水。
  “這眼圈不是腫的就是黑的,你最近能看的時候真是越來越少了。”
  “我已經過了二十五了嘛,據說這是鮮花開始衰敗的年紀,體能已經要開始走下坡路了。”和和打嗬欠。
  “小毛丫頭一個,還鮮花衰敗。你什麽時候開放過?”鄭諧對她嗤之以鼻,“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沒呢。昨天我終於加完班了,所以睡得早了點。嗯,也不是太早,也就七點多吧,結果就把臉睡腫了。”
  “作息一點也不規律。惡習。”
  這麽多年來,和和對鄭諧的教誨早就形成了左耳進右耳出但絕不頂撞拌嘴的最佳應對之策。等到鄭諧重新恢複沉默了,她就笑嘻嘻地扯著他的袖子:“我最近賺了一筆外快,請你吃大餐吧。你想去哪?”
  鄭諧斜她:“你賺了多少?”
  “七千塊,不少吧。”和和得意炫耀。
  “這麽多?那就去靜廬吃套餐吧。”
  “靜廬?聽起來像尼姑庵,不會全是素菜吧,那你也太便宜我了。”
  “還好吧。一個人隻需要三千塊,你還可以剩一千。”鄭諧輕描淡寫地說。
  “你什麽時候改名叫黃世仁啦。”和和壓低了聲音叫起來。
  “你熬了兩個周的夜才賺七千塊,還這麽得意,也就這麽點出息了。這點錢夠你買營養品補元氣?”
  “七千塊不是錢啊,很多人要賺一年才能賺到咧。勢利鬼!奸商!暴發戶!不識民間疾苦!”和和的一腔熱情被無情地打擊到,氣得一路都不想再理鄭諧。
  鄭諧並沒通知家人自己的航班,但出了機場,仍是已經有車在那邊等候。他沒多問,拉了和和就上車了。
  兩人可謂輕裝上陣,和和隻斜跨了一個小小的皮包,鄭諧則是連包都沒帶,與從機場出來的絕大多數人都極不相同。
  上了車才知道,老鄭同誌今日到某個鄉裏慰問去了,晚上才回來。和和打電話給自己的媽媽,卻是助手接的電話的,稱林教授正在實驗室,傍晚出關。
  兩人沉默對視一眼,聽得李司機說:“鄭書記請和和晚上一起過去吃頓飯。”
  “我還是陪我媽吧。”
  “鄭書記也請了林教授。林教授說若有空會過去的。若是沒空,和和當然更得過去,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
  李司機為鄭諧家工作多年,一度接送她上下學,當然是接鄭諧時順便捎上她。所以也算是看著和和長大的。
  這個省會城市其實算是鄭諧真正的故鄉,他父母在這裏成長,結婚,然後隨著他父親幾次調職,開始四處為家的日子。鄭諧現在所在的那個本省的那個大港口城市算他們停留得最久的地方,也不過十二三年。多年後老鄭同誌再度升職,又重新回到了這裏。
  說起來很巧合。那時候鄭諧已經高三,而和和剛讀初二。在鄭同誌升職前,和和的媽媽所屬的研究所,因為政策原因,恰好合並到了省城的某高校。
  和和的媽媽要把和和一起帶過去時,和和百般的不願意。她是個害怕改變的孩子,每次分班時或者升級時,一起到老師、同桌都會換成新麵孔,那種不可預知的未來都會令她嚇得睡不好覺,何況這一回她的周遭是要天翻地覆地發生變化。
  後來鄭諧的媽媽救了她。倩柔阿姨對和和媽說:才剛開學,孩子好不容易才適應了新環境,再改變一回,恐怕適應不了,還是等到這學期結束再說,反正還有她在這裏照看著和和。
  從和和記事起,她的媽媽便一直昏天昏地忙碌著,很小的時候把她托付給保姆,初中一年級就早早地進了寄宿學校。她印象裏的母親,是美麗莊嚴不苟言笑的,比班主任老師還令她害怕,反而是倩柔阿姨,從小就待她溫柔可親比媽媽更像媽媽,在她住校後,帶著好吃的去學校探望她的次數也遠比母親更多。
  所以媽媽把她自己一個人丟在這偌大的城市裏,和和不隻沒有自憐,反而偷偷地開心許久。
  但和和沒有高興太久,便得知了鄭伯伯即將前往省城的消息。這意味著倩柔阿姨也要陪同他一起去,或許還有鄭諧。
  結果走的卻隻有倩柔阿姨一個人。因為鄭諧說:“我也不願意換學校,需要很長的調整期,影響我成績。”
  鄭諧是多年第一名,大家自是尊重他的意願。於是身體極不好的鄭媽媽每個月都要在兩個城市裏往來兩回,但更多的周末,則是鄭諧與筱和和分坐在餐桌的兩頭,等著保姆上菜。等待的時候,鄭諧百無聊賴地翻著財經報紙,而筱和和則津津有味地看著少女漫畫。
  鄭諧常常毫無預兆地把報紙淩空扔過來:“換一下。”
  和和不敢違逆,隻得老老實實走到他跟前親手送自己的可愛小畫書,然後捏著他的報紙橫看豎看,雖然每個字都認識,但就是半天也讀不懂一段話。
  鄭諧狐假虎威當家長的日子也沒有過得太長久,隨夫回鄉的柳倩柔又回到了這個城市。她的理由是,在海濱城市住了這麽多年後,她多病的身體已經完全不能適應內陸城市的氣候,所以還是在海洋氣候中靜養的好。
  沒多久鄭諧就考上大學出去念書了,鄭媽媽數次做和和媽的工作,稱自己寂寞又無事可做,而她自己又太忙,沒太多的時間照顧和和,不如就讓和和留在這個城市陪伴她。
  那幾年是和和媽最忙碌不堪的時間,有關係重大的科研項目令她焦頭爛額爭分奪秒。而和和恰恰到了叛逆的青春期,她的確無心照料,欣然同意。
  再後來,鄭媽媽索性說服了和和媽,讓和和不再住校,而是陪她一起住。
  如此一來,在以後好幾年的時間裏,倩柔阿姨實打實地做了和和的媽媽,向別人介紹時說:“這是我女兒和和。”
  和和有時候對著鏡子瞅著自己,倒是看不出自己到底哪裏會討倩柔阿姨的喜歡,令她每每提及自己時便笑容溫柔和煦。
  她隻從鄭家保姆們嘁嘁喳喳的長舌中隱隱地知曉當年兩家糾結的往事所以鄭家要補償,知曉了倩柔阿姨因為一心向佛善待天下生靈所以也包括了可憐的她,還隱隱知道鄭伯伯心有所屬所以倩柔阿姨躲在這一隅眼不見心不煩……
  那兩位阿姨不久後就從鄭家徹底消失了。和和不是多事的孩子,所以並不問。隻不過有一回鄭諧回來了,倩柔阿姨表情不滿但語氣仍溫柔地勸誡鄭諧要待人寬容為懷,要容得下別人的缺點。那時和和才知道,那兩位保姆竟是鄭諧安排人換掉的。
  他遠在幾千裏之外求學,卻對家裏的風吹草動都了如指掌。筱和和覺得鄭諧實在是神通廣大。
  鄭書記找鄭諧通常都沒什麽重要的事情。
  鄭諧向來知分寸,從小到大都沒做過什麽足以驚動父親大人的事。
  但他仍是需要定期到父親身邊匯報工作與生活近況,要簡明扼要,不少於五分鍾,也不能超過十分鍾,然後回答父親兩至三個問題,像麵試,也像答辯。
  這大約是他父親的職業病使然,也是他們父子二人為數不多的溝通方式。
  鄭諧和父親從書房出來時,見到和和的媽媽林亦心也到了,正在對和和說話。她表情平靜,語調輕柔,但和和低頭不語,一副做錯事的樣子。
  鄭諧認識和和媽二十幾年了,對她的印象仍然像籠著一層霧一般,看不分明。
  林女士有端莊的麵容和清麗的氣質,與和和在一起更像姐妹而非母女。
  林女士表情很少,鄭諧隻見過微笑和不笑兩種,連生氣和焦急的樣子都不曾有。
  林女士言語更少,通常別人問話,她才回答。她從不議論別人,更不會與別人談及自己。
  林女士是她那個領域的專家,學科帶頭人,巾幗不讓須眉。
  這樣一個沒有七情六欲一心鑽研學問的女子,兒時他便常常不自覺地將她的形象與古墓派傳人重合起來。
  不過鄭諧盡量不去將林亦心想像成小龍女。因為他一直覺得和和的爸爸很像郭靖。
  黃蓉的老公與楊過的老婆結婚生女……這是何等混亂的關係,完全是褻瀆。
  鄭諧腦子裏還轉著往事,本來正低著頭的和和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竟朝他投來驚喜又期待的眼神,令他受寵若驚。
  和和一直很畏懼她的媽媽,其程度相當於賈寶玉對賈政。但和和自己明明也承認,她的媽媽不隻從沒打過她,罵過她,甚至連說重話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但她就是見到母親便害怕。
  大人們開始寒喧,小輩便得以解放了。
  鄭書記與林教授在一起,是可以充分體現中國禮儀之邦風采的情境展示。
  “亦心,你們那個研究進展如何?我聽老李說你們常常通宵實驗,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
  “多謝鄭書記關心,還算順利。您也要多注意身體,不要太操勞。”
  晚餐在鄭諧家進行,很豐盛,桌上有好幾道和和最喜歡的菜。
  鄭諧與和和在餐桌上很安靜。因為小時候小孩子是被禁止在餐桌上發言的,以免食物嗆到氣管裏。好習慣一旦養成很難改掉,所以長大後即使禁令被廢止,他們也素來沉默,隻埋頭吃飯,順便恭聽鄭書記與林教授邊就餐邊進行的本省最高層次的座談會,其內容涵蓋時政經濟直至科學技術等等等等。
  飯局散得很早,因為林教授還要趕回實驗室等結果。她淡淡地對和和說:“你先睡,不用等我。記得把門上三道鎖。”這意味著她要接近天明才能回來。
  事實上鄭諧帶了和和去赴另一場約。
  鄭諧的薔薇表姐在著名茶館迎賓樓等他,說是許久不見他的真身,想念得很,要他務必現身。
  上了樓,包間裏不隻表姐一人,還有他許久不見的另一個表姐梁冰冰,以及一位素未謀麵的妙齡女郎。
  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一場鴻門宴。還好他有所準備,帶上了和和。
  蕭薇表姐的小名叫作薔薔,是鄭諧娘家那邊倒數第二小的孩子。自從哆啦A夢裏出了個尖嘴猴腮的“強強”,而樂壇又盛行《小薇》這首俗人歌,她就開始強迫每個人都改稱她為“薔薇”。
  薔薇早年在大學裏是話劇社社長,練就一身誇張又高超的舞台劇表現力。此刻她狀似驚喜地站起來:“阿諧,這麽巧。認識一下,這是你冰姐的小師妹以及好朋友陳子柚。”
  又轉頭對已經站起來的白衣清秀女子說:“小柚,這是我表弟鄭諧。”陳小姐嫣然一笑:“久仰大名,終於見到真人。”
  接下來繼續介紹,“這是和和,我們家的小妹妹。”刻意強調和和是“她們家”而不是某個人的。
  和和心虛地朝美女笑笑,心裏騰地亮起警鍾。
  “我們幾分鍾前通話,才知道阿諧今天剛巧回來了,恰好也在附近,非要過來見我和冰冰一麵。真是擇日不如撞日。”
  “是啊。”全體美女都優雅地笑,淑女們的笑容總是相似。
  笑得最優雅的是薔薇表姐,好像半小時前在電話裏對鄭諧說“你今天若是敢不過來就死定了”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何況她三天前就知道鄭諧要回來了。而且,他那人如其名的冰冰表姐竟也加入這媒婆的行列,果真是近茄者紫,近草者綠。
  其實陳子柚也是這兩位姐姐拐騙來的。按常規,她倆應該借口去洗手間,很久都不回來。但攪上一個筱和和,再這麽玩未免太低級,她們總不成把和和也一起拖到洗手間去。
  於是兩位淑女隻好把預謀的相親會努力改成看似正常的親友團聚會,努力找了高雅又有情趣的話題聊下去,期待能收到意外的效果。
  場麵控製的還不錯,如同奧斯汀小說裏紳士淑女的下午茶,隻不過時間改成晚上,對白一板一眼,一問一答,有禮有節,看似從容優雅。
  梁冰冰和陳子柚都是話不多聲音也輕軟的女子。至於筱和和,第一時間便認清自己的形勢,隻乖乖巧巧地埋了頭小口地喝著茶吃著糕點,絕不引火上身。鄭諧被圍在四個女人中間,也算得上閑庭信步,悠閑自得。最賣力的一直是薔薇表姐,直到她再也找不到新的話題,而別人又拒絕替她圓場時,她清清嗓子溫柔地說:“和和比我上回見時長高了。”
  和和本來長得就嫩,再刻意地虛化一下她的年齡,直接把她定義為未成年對今晚狀況比較有利。
  鄭諧笑一笑:“和和這個夏天曬得有點黑,又瘦了許多,所以看起來好像高了一些,薔薇姐你犯了視覺錯誤。”說畢還伸手把和和垂到臉的頭發拂到她的耳後。
  他抬頭欣賞了一下薔薇表姐正漸漸僵硬的表情,用筷子夾了桌上的小甜點放進和和麵前的骨瓷盤裏:“你掛念這裏的小點心很久了,這次多吃點。”又招來服務員讓他們再上幾盤,還記得客氣而殷勤地麵向客人柚:“陳小姐也多來點?”一副佳人一點頭便準備上前服務的架勢。
  “謝謝,我正在節食,晚上不吃甜點。”陳小姐柔聲說。
  最無辜的是筱和和。本來迎賓樓的小糕點是口味至好的美食,又貴得嚇死人,以前和和自己來吃時,總覺得好像在直接啃人民幣,罪惡地快樂著。
  可是如今她本來就吃飽了,還喝了許多茶。因為自知又被人陷害做了一回高度電燈泡,已經體溫上升了許多,又暗暗察覺到這屋裏的數道目光其實都在投向她,盡管她隻將頭頂留給她們,但那一塊頭皮也是被烤得灼熱。這種情況下,她哪裏還品得出美味,隻想快快逃離。
  偏偏鄭諧還不放過她,一直往她的盤子裏挾點心。她嘴裏正含了一口,說不出話來,隻好用眼神示意他饒過她。鄭諧說:“你要果汁嗎?”順便抽了紙巾替她擦掉嘴角的幾粒糕餅渣。
  “鄭先生與妹妹感情真好。”陳小姐還是風度絕佳地微笑著,但是淡定的梁冰冰都開始笑得吃力了。
  這場精心策劃的突襲相親就這樣以徹底的無厘頭散場。蕭薇和梁冰冰在路上還忍不住感歎。
  蕭薇咬牙切齒:“鄭諧這死小子快成精了,每次都拆我的台,真氣死我了。”
  “和和也真可憐,每次都被阿諧這麽利用。”梁冰冰歎一聲,“薔薇,依你看,阿諧會不會喜歡和和,一直在等著她長大?”
  “和和都二十五了,還不夠大?他若真有那個心,早就該下手了,哪還用得著三天兩頭換女伴。之前我也有這想法,不過阿諧從國外回來也有四五年了吧,我也觀察了四五年,就沒看出半點端睨來。”
  “阿諧這家夥智商高情商差。你看他從小到大對誰上過心?除了倩柔姨外,也就一個筱和和了。”
  “你不覺得阿諧跟和和在一起就跟過家家似的,大多數時候阿諧當爹,偶爾也會反過來,和和像個老媽子。”蕭薇望天歎息,“他若真的想娶和和倒好。雖然和和還有點小孩子心性兒,但總歸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知根知底。我最擔心……”
  “和和小孩子心性?”開著車的梁冰冰險險地躲過一輛違章車,“我覺得和和也就在阿諧麵前像小孩子,其他的時候,這小丫頭有主見得很,而且固執。她決定了的事,幾頭牛都拉不回來。和和骨子裏與她媽媽是很像的。”
  “和和怎麽會像她媽媽呢,完全不像。林亦心這女子神奇得很。這麽多年,發生在她身上種種的事情,包括前年的那場大病,她竟然隻當都是別人在遭受,自己可以完全不受影響。可她明明是這種對什麽事都不在乎的人,包括她的女兒,偏偏對她的工作那麽投入。”
  “那是寄托啊,寄托,薔薇你看問題總是不看本質。對了,你剛才說你擔心阿諧什麽?”
  “呃,那個,我在想,鄭諧會不會有什麽缺陷啊?生理上的?心理上的?不然怎麽不見他……”
  梁冰冰急刹車:“有你這麽咒自己弟弟的老姐嗎?還缺陷……你沒聽說他換女伴跟服裝換季同步?”
  “對啊,都不滿三個月,這點時間還不夠深入了解的……”
  這一廂鄭諧正與和和在熙來攘往的夜市裏堪堪地穿行。
  鄭諧覺得耳根發熱,疑心薔薇表姐正在對他破口大罵,興許還把他名字寫在布偶身上用針紮他。
  夜市上人很多,和和又逢攤必鑽,稍一閃神她就不見了,於是鄭諧扯住她的背包帶子,像牽著小寵物一樣。
  和和甩開他,他一會兒又牽上,常常在和和要向人堆最密集的地方鑽去時,一把將她扯回來。
  “討厭,放開我。我又不是你養的狗。”
  “你都逛二十分鍾了,還沒夠?回家吧,這裏哪有什麽好東西。”鄭諧平生第一回逛“夜市”,被人群晃得發暈。
  “都是你,害我吃那麽多。我要再逛兩小時才能消化得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打車回家,反正我們也不順路。”
  “得了,你這個人在哪兒都能迷路,萬一被人販子拐走,我罪過大了。”
  “你怎麽老記著別人的糗事啊,心靈陰暗。”
  其實是大約和和五六歲的那年,鄭諧偷偷地帶她出來逛山會,結果竟然把她弄丟了,急了他一頭汗,十幾分鍾後才找到憋著嘴正醞釀眼淚風暴的她。
  “我這輩子也沒碰過幾次那麽緊張的時刻,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你肯定像甄士隱的女兒一樣被人拐走了。”
  筱和和思考了一會兒才想起甄士隱是誰:“切,那時候你才多大,就開始看《紅樓夢》了?吹牛。”
  “筱和和,你怎麽總是用你自己低下的智商當參照物來衡量別人。”
  和和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可以為自己扳回一局的精妙言辭,隻好轉移話題:“你這人最睚眥必報了,上回你相親我鬧了你一回,今天你就來害我,沒度量。”
  “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
  “今天那位程小姐,人漂亮,氣質佳,涵養也好,比你上回那相親對象強多了,你怎麽不試著勾搭一下。”
  “勾搭?”
  “你是不是怕人家看不上你,所以先下手為強了。”
  “筱和和,你吃撐了吧。”
  “你現在才知道啊,都是你害的。”
  “別逛了,回家吧,若你回家太晚,亦心阿姨會怪我帶壞你。”
  “我媽從來不說人家壞話。”但一聽到媽媽的名字,筱和和便乖乖地跟著鄭諧上車了。
  “我們寢室以前也有兩個‘紅學家’,臥談會的時候就講紅樓。”筱和和還是撐得難受,在車裏隻好用說話來當運動了,“有一天我們討論,現代男人倒底願娶林妹妹啊,還是寶姐姐。”
  “結論?”
  “與寶姐姐結婚,找林妹妹當情人。”
  鄭諧嗤笑一下:“怪不得世風日下了。我們當年臥談會也談這個內容,可比你們純潔多了,大家至多希望要同時具有林妹妹的智商與寶姐姐的情商。”
  還要看起來像林妹妹,摸起來像寶姐姐。筱和和在心裏補充了一句,沒敢把這句話說出口。
  
  13-向左走向右走
  據說人們習慣性地一腳深,一腳淺,所以若是在曠野中沒有目標地行走時,總是會兜回原點。如果這樣,同一個起點出發,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也有重新碰頭的可能。
  可這命題的前提是:A、在曠野中,B、沒有目標。
  鄭諧與新女友的交往開始得順理成章。
  他回來後,便日夜被他的薔薇表姐電話騷擾。蕭薇有一份自由職業,老公又大半時間不在身邊,作息全無規律。這幾日她睡前與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給親愛的表弟去慰問電話,不管當時鄭諧是在開會還是在睡覺,旁敲側擊,欲言又止,羅羅嗦嗦,婆婆媽媽,逼得鄭諧不得不求饒:“姐,請你給我一個痛快吧。”
  半小時後鄭諧收到一個大容量的郵件。
  他打開瞥了一眼,第一頁是一排長長的目錄,有幾十個人名,鼠標放上浮出幾十字的簡介和兩寸照片,再點擊便有數千上萬字的資料,附了無數照片。
  這是一份如“人物年鑒”一般的他所在城市的“淑女名錄”。鄭諧隨便挑了一個研究了一下,簡介很短,如“XXX,某女,26歲,個性活潑開朗,愛好體育”。
  詳細資料可就複雜多了,從幼兒園開始算起的詳細簡曆,個人的興趣特長愛好諸如愛吃什麽菜最愛哪部電影喜歡什麽顏色欣賞哪位明星,甚至還有幾位他熟悉的長輩對此女的評語。A阿姨說:“這是個好姑娘,心地善良,尊敬老人。”B大媽說:“不嬌氣,個性豪爽,像男孩子。”最後還有薔薇表姐自己的建議:這種女孩子不用哄,很省心,做夫妻的同時還可以做朋友。
  鄭諧邊喝著水邊瀏覽著這封郵件,當他看到這一段,終於把水嗆到嗓子裏去了。
  為了自己安全著想,他順手把郵件轉給韋之弦,加了一句批注:“抽空挑幾個給我安排一下。”
  鄭諧決不相信蕭薇的眼光。從今年年初開始,他表姐對他的交友要求早就降低到“隻要是女的就成”。而且他也擔心表姐的這堆花名冊裏有他曾經交往過的對象。
  他在這方麵的記性一向不怎麽樣,還是讓韋之弦把關為好。
  韋秘書做事穩妥又高效,下午她抱著一摞文件讓鄭諧簽字的同時,也交給鄭諧很薄的一份材料:“您轉給我的郵件,我篩選了一下,挑出五位女士。我把資料精簡了一下。”
  鄭諧看到第一頁就笑了:“蘇荏苒?你沒搞錯吧。”
  “荏苒個性很好。您這回難道不隻是為了應付一下蕭女士?”
  “誰說的,我這回是要認真地找個女朋友,一勞永逸。她再煩也煩不過蕭薇,再難甩也不可能比蕭薇更難甩,不是嗎?”
  韋之弦小心地陪著笑,不敢作聲。荏苒是她好友,她存了私心。
  鄭諧邊繼續翻著邊解釋,免得韋秘書以為他不待見她的朋友:“我與蘇小姐吃過兩次飯,她個性是不錯。不過她與和和是很好的朋友,我這樣去勾搭她,你不覺得很像luanlun?”
  luanlun?韋之弦看到幾隻烏鴉拍著翅膀從頭頂飛過,腦子轉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跟luanlun有什麽關係。但她不敢插話。
  鄭諧的效率也高得很,一邊說著話,一邊隻用了一分鍾就翻完了十幾頁紙,大多時候一目十行,後來他的目光在一張紙中間的幾行字上停留了兩秒鍾,然後把那份抽出來推給韋之弦:“這一位。”
  “這位小姐您以前也見過。”韋之弦看了一眼,細聲說,“您送還絲巾的那一位。”
  “哦,怪不得我覺得有一點麵熟。”
  “那……”
  “就她吧,幫我聯係一下,約個時間。”
  鄭諧與楊蔚琪就這樣開始了一帆風順的交往。
  楊蔚琪有好家世,好學曆,好容貌,好身材,還有好頭腦和好心腸,看起來無可挑剔。她性子很隨和,不嬌氣,有見解,不會言之無物。說話時既不會一味地附合他,也不會像她的職業一般口若懸河,固執己見,大多時候都隨著鄭諧的沉默一起安靜。
  而且她不化濃妝,不染頭發,沒有花花綠綠的指甲,不噴很濃的香水,連私下約會時,衣服的顏色都很素淡,隻除了她常開的那輛鮮紅色的車子。
  楊蔚琪說,每日開著它上班如同要去戰鬥,鮮亮的顏色能夠提升鬥誌。她上班時也總穿明豔的正裝。初見的那一日,她正是下了班還沒換衣服。
  總之,這是個不會讓人覺得不耐煩的女子。
  最初鄭諧請她吃飯。萍水相逢的人再度碰麵,他們處得不錯。
  後來她回請他,付款的當然還是鄭諧。於是餐後她請鄭諧吃冰淇淋。
  第三次正式約會與第二次隔了好多天。
  那時鄭諧心中有猶豫,覺得某處似有不妥,但又找不出緣由。或許楊蔚琪的確和他以前交往的那些女子不太一樣,她身上有一點點令他覺得熟悉和安心的氣質,以至於他很慎重對待與她的交往。
  而且她並不像以往的女子,見過兩麵之後便幾小時一個電話或短信一路追殺,主動的姿態太過明顯。她不纏人,如果給他撥電話時他正忙,她便請他空閑時回過來,絕不再打。
  這女子要麽不在乎,要麽矜持,要麽欲擒故縱,但無論是其中的任何一種,都好過主動糾纏。
  鄭諧最見不得女人主動。他一直覺得聰明的女子即使喜歡哪個男子,也隻該想了辦法引起男人的注意來追她,而不是自己倒貼了過去。
  鄭諧一直有大男人主義和大家長作風,對於這種男女態度問題,守舊得很可笑。
  那日晚上有個應酬,按慣例他要韋之弦陪他一起應付。結果韋秘書得了感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硬撐著,說話甕聲甕氣,他隻得把她提前打發回家了。
  他又找筱和和,他又有幾天沒見到她,這丫頭最近很振作很勤奮,得到的回應果然是“我在加班。”
  “不差這一晚,我帶你去的地方有泰國特級大廚現場製作的美食。”
  然後和和說時霖這次回國有一個麵向小學生的推廣項目,她們公司是合作方,時間很緊迫。
  聽到時霖的名字,鄭諧不再堅持,然後便想到楊蔚琪。
  楊蔚琪也在公司加班,來不及換裝,鄭諧陪她一起去買。
  “我通常照著雜誌的搭配來裝扮,或者隻穿黑色,這樣出錯概率很小。但我老板總說我沒創意。”楊蔚琪在數排衣架前眼睛發花,老實地坦白自己不懂時尚,雖然她總是一身名牌。
  鄭諧順手拿出兩件禮服:“這兩件襯你的氣質。你喜歡哪一件?”
  “淺黃色。你覺得呢?”
  鄭諧遲疑了一下:“都還好。但我覺得是天藍色。你不妨都試一下。”
  楊蔚琪比在身上打量了一下,抿嘴淺笑:“那就天藍色吧,隻試一件就好,不要浪費時間。”
  她沒跟鄭諧糾結付款的事,但堅持不要他買首飾,隻戴了自己原來的項鏈和表。而且她沒有耳洞,所以不戴耳環。
  她的鏈墜造型很常見,一隻很小的算盤,每顆算盤珠都可活動。但鄭諧知道這隻墜子的價格,那每顆珠子都是貨真價實的上等藍寶石,為保證顏色協調,將一整塊好料磨成一顆顆小珠,實在是暴殄天物。
  楊蔚琪見他看自己的墜子,笑一笑:“是不是很幼稚?”
  “沒,很好。”把目光停留在女士胸前非常失禮,鄭諧把眼睛轉向別處。
  他之所以認識那鏈墜,是因為這鏈墜出自本市一位手工大師之手,一共做了三隻,綠紅藍三種,是大師私藏的傑作。因為造型幼稚,價格離譜,隻在大師去逝後展出過。
  和和一度鍾愛那隻綠寶石的,發誓要以此為人生的奮鬥目標。後來鄭諧就將那隻買回。和和拒收,說他損毀了自己的人生誌向。
  鄭諧也不逼著她接受,隻說等她攢夠了錢,這墜子早不知流落到世界的哪個角落裏,所以他提前買了,到時候等著和和用雙倍的價錢購回。
  和和那陣子常因為這事損他是奸商。但她記性一向差,時間一久就忘了。其實若不是楊蔚琪也戴了一隻,鄭諧自己也忘記還有這碼事了。
  楊蔚琪說:“我知道一共有三個,但我隻買到了其中兩個。我曾經努力打聽另一位買家,希望她能割愛,但賣方拒絕透露客戶資料。這樣也好,總不成事事都能如願,隻是不曉得誰的癖好跟我樣像,倒可以做個朋友。我花高價買了這兩隻,被朋友笑了好幾年。”
  鄭諧低頭笑笑,沒有說話。
  他終於明白為何會覺得楊蔚琪令他有熟悉感。
  她的很多愛好與和和很像,包括他們相親宴時她點的那些菜,包括他們第二次吃飯時她穿了一條用碎布拚成的裙子,包括她站在一堆衣服前麵會眼花不知道該選哪一件,或許還包括薔薇表姐給的那份詳盡資料裏寫著她“兒時愛好繪畫,XX年曾得過全市少兒XX杯繪畫邀請賽第二名。”他對那次比賽印象很深,因為和和得了那次比賽的第一名,是她得到的第一個很大的獎。
  兩人一起出席,在宴會上難免遇上熟人。熟人也認識楊薇琪,見他倆在一起很驚訝:“喲,幾天不見,乾坤都改了。”
  那人向來嘴油,所以鄭諧索性不說話,反而楊蔚琪落落大方:“我們是朋友。”
  “原來隻是朋友呀。”熟人拍拍鄭諧的肩,“加快速度,發喜貼時別忘了哥們兒我。”鄭諧推了他一把。
  楊蔚琪赧然:“不好意思,平時開玩笑開慣了。”
  “你不介意就好。”鄭諧很有紳士風度地笑了笑。
  時霖一直相信在某方麵有天賦的人在其他不為人知的地方必定有缺陷,比如他自己。
  他從小到大都是頂級的好學生,品學兼優,師生共讚。他是數理化天才,作文居然也獲大獎;他文化課頂尖,體育成績居然也優異;他功課優秀,愛好特長居然也多,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他甚至不會像同是優等生的鄭諧那樣永遠神色冷然,越表現得禮貌熱情,卻越顯得淡漠疏離。恰恰與他相反,他溫和友好,笑容和煦。更令別人可氣的是,他還有副好看的皮相。
  總之,學校中的時霖是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完美學生,社會上的時霖是德才兼備的優質棟梁。
  時霖懷著世上萬物皆平衡,有得必有失,以及月盈則虧的法則,一直小心翼翼地找尋著自己的弱點。
  以前他並沒找到過自己真正的弱點,因為他總能用最短的時間克服。但如今他知道了,他最最弱勢的才能,就是追女孩。
  雖然他家世不如鄭諧,但因為他的溫暖笑容與隨和個性,追著他跑的女孩子反而數量更多。這麽多年過去,從國內到國外,他在研究學問之餘便全心全意地躲閃著他消受不了的春天的桃花和秋天的菠菜,在這樣的忙碌中,他自己的追女本能卻是完全退化了。
  時霖一邊盯著電腦屏幕,一邊用餘光看著正埋頭用心工作的筱和和,內心深處替自己淺淺地哀悼著。
  他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而筱和和似乎也並有什麽讓自己難以忘懷的特質。上次遇見她是七年前,若不是鄭諧提醒,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個女孩,這就是最好的說明。
  可是那一天,他本也是隻是出於無聊沒事做,和這個很令人舒服的女孩子一直搭訕著,又出於禮貌送她回家。然後他就很想見她第二回。
  想見她第二回也沒那麽容易,他約了幾次才約到,然後發現這女孩子比上一回的相處更令他感到舒服。於是他又很想見她第三回,這第三回卻是更難約到了。
  時霖反思了一下,自己似乎也犯了男人們通常都會犯的毛病,那就是越得不到越想得到,越是不招待見就越想見。
  他一度鄙視自己。結果就當他要將自己鐵樹開花般偶而迸發的春心壓製下去的時候,機會卻自己來到他的麵前。
  時霖這次回國是進行一項針對小孩子的行為模式研究,需要有繪畫專長的人來配合。
  朋友給他推薦了一家據說行事風格與設計風格都適合他口味的公司,而那公司老板給他推薦的幾個人選中正好有筱和和。
  這下時霖想不相信緣份都不成了。
  他終於有許多的機會觀察筱和和。憑借他擅長鑽研學問的頭腦,他很快便得出結論:筱和和這個小女子的確有吸引他的特質,而絕不是他一時的興起。
  她看起來明明很普通,小鼻子小臉,單薄的身骨,丟進人堆裏便找不到,但就是與他認識的其他女子都不同。
  她清新甜美,待人和氣,如鄰家小妹般令人想親近,可是一旦走入她的安全距離,她就如一隻貓一般周身戒備。
  她看起來永遠快樂明朗,簡單純粹,不說話的時候也微微帶著笑意,但是細看她的眼睛,卻有讀不懂的內容,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迷迷糊糊,邋邋遢遢,可是做出來的東西卻幹淨漂亮,充滿了靈氣與創造力。
  她不爭不吵,一旦與人有了不同意見便立即閉嘴,而不是像他這個行業的女人一樣任何事都要與人爭出是非曲直任何時候都不肯輸給男人,她很有小女兒情態,柔軟,但卻並不順從,自有主張。
  總之,這是個看起來清澈透明,反而令人迷惑的小女子。
  時霖從正麵,反麵,側麵,各個角度論證自己與和和在一起的可行性,越發覺得這是一個值得開發的項目。可憐他這個專家人士,每每想巧妙地起個開頭時,卻在和和突然向他投射過來的清亮目光中無所遁形。那樣清澈的不染雜塵的目光,竟然令他覺得,自己想染指和和的想法很齷齪。
  這一日晚上他與組員開完會後,發現和和竟然是在他們的研究室裏加班,便順理成章地進來陪她。結束時才七點,他送和和回家時問:“你應該還沒吃飯吧,想去哪兒吃?”
  “我吃過了。”見時霖不信地看她,又補充,“吃了一碗泡麵,現在還很撐呢。”
  時霖苦笑:“你這是存心令我愧疚嗎?”
  和和微微笑:“不然,請我吃冰淇淋吧。以前的欠帳都一筆勾銷啦。”
  “這麽善良的小姑娘,我欠你好幾頓飯了,就這麽便宜了我?”
  “我可不是善良人,我要帶你去的是最宰人沒商量的地方。”
  那家冰淇淋店以價格貴和風格詭異著稱,奇怪的格子地板,格子牆紙,到處是格子立體裝飾,走進去就像迷宮,頭暈眼花。
  和和說:“你吃冰淇淋嗎?”
  “不吃,哪有男人吃冰淇淋的?”
  “多可惜,那我又不能點香蕉船啦。”
  “為什麽?點就可以了。”
  “那怎麽行?我一個人根本吃不下。”
  “吃多少算多少。”
  “明明知道會浪費還要故意浪費,這種行為很可恥呀。”和和皺眉。
  “你不是剛剛才講,來這裏本來就是浪費,所以也不差太浪費一次了。”
  “不一樣啊。賣得貴是店家的人品問題,可是我吃不完扔就是我的人品問題了。”
  時霖被她認真的模樣逗得樂不可支,替她點上香蕉船:“我替你吃。你吃不完的全給我。”
  和和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像某種小動物,帶著滿足的神情。時霖靜靜地喝著水,時時地把眼光轉向別處,以免顯得過於無禮,然後他在這令人眼花的格子籠子裏的另一個角落裏見到了鄭諧與楊蔚琪。
  鄭諧靠在椅子上,優雅地研究著手裏盛著水的水晶玻璃杯,一會兒用叉子敲一下觀察它發出的聲音,一會兒將手指放到杯後隔著玻璃當放大鏡觀察自己的指紋。
  楊蔚琪看得很好笑。明明就像亂搞小動作的小孩子,但鄭諧那端莊的坐姿,與安靜的神情,令他孩子氣的小動作有了科學實驗的莊嚴感。
  她一不留神就將想法說出來了:“我很少見男人玩個杯子都可以玩得這麽專心。”
  鄭諧輕輕揚了一下唇角:“我也很少見女人在晚上吃這麽一大盤冰淇淋還吃得這麽起勁的。”事實上他以前認識的女人裏隻有一人這樣墮落。女人?他腦子裏將這個字眼重新閃了一遍。
  “其實我也不是總這麽墮落。”楊薇琪正在和一盆巨大的香蕉船奮戰,她又用力地挖了一大勺,塞進嘴裏之前說,“今天在所裏遇上令我極度鬱悶的一件事,我需要降溫去火。”
  “上一次你說因為遇上高興的事了,所以要吃冰淇淋慶祝。”
  “你不明白女人。”楊蔚琪嘴裏含著東西,說話有點含糊,她用餐巾半擋著吞了半天才吞下去,絲絲地抽著冷氣說,“開心和鬱悶都需要發泄,而且方式通常是一樣的,比如花錢,還有自虐。”她觀察了一下戰果,對鄭諧說,“你真的一口都不吃?味道真的很好,吃它時會想起小時候。那邊我沒動過。”
  “自從我小時候因為吃這個鬧過一回腸胃炎後,我就再也沒碰過這東西了。”
  “你鬧病那回也未必就是因為它,或許是巧合而已。”楊蔚琪歎服,“你抵製誘惑的能力實在是太強大了。”
  時霖一直等到他們要離開時,才去跟鄭諧打了招呼,那時恰好鄭諧他們也要離開。
  因為其中很多人都是初識,所以開頭總是客客氣氣地介紹。介紹到和和時,鄭諧說:“這是筱和和。”一直低著頭的和和抬起頭來朝楊蔚琪靦腆地笑一笑。鄭諧稍稍頓了半秒鍾,補充說,“我妹妹。”
  楊蔚琪眼中閃過一點點的詫異,似在回憶裏搜索什麽。然後她微微笑,輕輕地握一握和和的手:“很高興認識你,和和。多特別的名字。”她又將臉轉向鄭諧,打量了兩眼,“其實你們倆看起來還真的有一點點像。”在場剩下的人都笑了。
  時霖仍是按計劃將和和送回家。臨走時鄭諧似有話要對和和講,但又忍住了。和和回頭看他,他停了停,說了一句:“別熬夜,早點睡。你眼圈又黑了。”
  時霖開車時想起那句話又笑了:“真是一物降一物。阿諧那家夥素來一副什麽都與他無關的樣子,沒想到當起老媽子來也這麽稱職。”
  和和低著頭笑了一下:“他從小就喜歡在我麵前冒充家長。”晚上車窗玻璃猶如鏡麵,和和斜臉看著自己,“我真的跟他長得有點像?”
  時霖扭過臉看了她幾眼:“耳朵最像,你倆的耳垂形狀幾乎一模一樣。”
  和和噗一下真的笑了出來。
  時霖補充說:“你相信不?很多夫妻生活了一輩子後,容貌就會越來越像。你和阿諧大概也處得太久了,站在一起,那感覺倒真的像親兄妹一樣,協調得很。”
  “哦。”和和不知道該接什麽話,想了半天說了一句,“今天那位楊小姐,氣質非常好,又很親切,像電影裏真正的貴族小姐。你不覺得嗎?”
  “沒太注意。”時霖又發現和和的一個優點,她對同性充滿了善意和欣賞,而不是如他常見的排斥,“我隻是沒想到鄭諧這小子竟然肯陪女人到這種地方來,他一向不喜歡順從別人的,隻有別人順從他的份兒。”
  “他喜歡這裏的杯子。”和和無厘頭地答了一句。
  時霖突然很想去向鄭諧請教關於女人的問題,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鄭諧的三個月女友經驗,絕不會適合他,於是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三個月。他回想了一下,他印象裏鄭諧交往的女朋友,中學的,還有在國外認識的,果真沒有一個超過了三個月。鄭諧是那種原則性極強的人,他自己當初還是學生時代隨口說的一句莫名其妙的玩笑話“保鮮期三個月”,都可以成為他日後歲月中顛撲不滅的真理以及強硬的行動指南。他簡直要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概他不小心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了,和和想了一想,搖搖頭:“我覺得這位楊小姐會是個例外。”
  “鄭諧這回難道認真了?”
  “嗯,直覺。這位楊小姐,恰好是他從小到大都很欣賞和喜歡的那種類型,不管外貌身材還是個性。”和和以專家的口吻鄭重地說。
  時霖想昏倒。他意識到一件事,和和話很少,通常一個話題說上幾句,她就會失了興致。但是與與鄭諧有關的例外,比如現在,她對於鄭諧的未來問題研究得似比鄭諧自己更專注。
  “那你知道你自己喜歡什麽型的?”時霖盡量以一種輕鬆的口吻狀似不經意地問。
  “我?”和和愣了一下,沒預料到話題會轉到這個方向,“隻要不像鄭諧那樣就好。”她也輕鬆地將問題含混過去。
  “呃?”
  “不然我一輩子都不可能當家作主啦。”

  14-小時候
  筱和和認為,糾結的原因常常出於私心,與愛無關。
  ——*——*——*——
  筱和和回家後還很早,喂過了貓小寶,抱著它玩了一會兒,把電視頻道轉了一圈,沒什麽好看的節目,於是打開電腦繼續工作。圖是鉛筆勾勒好的,然後掃描,上色。她一向喜歡將同一副圖搭配出很好幾種色調和風格,任君選擇,為此而深受客戶喜歡,讚她性子好,肯替人著想。其實不過是她喜歡而已,跟服務態度扯不上什麽關係。
  同公司裏如她一般藝術生出身的設計師,總愛標新立異,努力地說服客戶接受自己的創意。但是和和不同,她向來很順從客戶的意願,偶爾附加一點自己的小心思,所以筱和和總是最容易令客戶滿意的那一個。她很受歡迎,但也從沒什麽大成績,她那個女強人老板苗總常常看著她的作品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和和啊,你聰明又靈巧,隻是缺少抱負,胸無大誌。”走出門口時又仿佛自言自語,“這樣也好,這樣多好。”
  和和沒有太多的愛好,連女士們最熱衷的美容與減肥,都沒什麽興趣,難得她的愛好與工作恰好一致。別人以為她在廢寢忘食地埋頭工作,其實她不過是在玩,其原理與熬夜打遊戲,熬夜聊天,並沒什麽兩樣。
  和和畫的是卡通人物小像,填好了顏色後,隨手又畫上地平線,地平線上跨了一道七色彩虹,還有一棵小樹。
  她憶起自己如何走上這樣的一條職業路。大約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她都記不清年份,鄭諧帶她去爬山,上山時遇上了小雨,但他們繼續往上爬。
  那時她的年紀一定極小,因為她記得快爬到山頂時,她再也爬不動,耍賴要回家,後來是被鄭諧背上去的。
  如果那時她已經是個大一點的姑娘,她肯定不敢跟鄭諧這樣撒嬌,而且鄭諧也一定會把她扔在路上不管她。
  總之,那天鄭諧脫了外套包住她的頭,把她背上山。到了山頂,雨已經停了,她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景色,拱橋一般的彩虹,從天的一邊跨過天的另一邊,還有地平線上的小樹。
  鄭諧說:“真可惜,沒有帶相機。”
  和和說:“沒關係,我可以畫給你。”
  她隻是隨口說說而已,但隔了幾天鄭諧卻送了她一大包畫筆和顏料,墨水筆,彩色鉛筆,蠟筆,油畫棒,水彩顏料,各種規格的畫筆,還有許多美麗的紙,應有盡有。
  為了對得起這些東西,她就這樣開始了她的繪畫生涯。
  和和記得她完全沒有打算把畫畫當作人生目標,雖然她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便瞎貓撞死耗子地拿了不少跟美術有關的獎。高考時她的誌願是法律係。
  其實她從來就沒什麽人生目標,每每別人一臉憧憬地提及未來,和和就在一旁一頭霧水一臉茫然。
  突發奇想地要去學法律,是因為那時候她迷上早年的港劇,看著片中法庭論戰便向往不已,幻想自己也可以那樣神氣。
  但是鄭諧一句話就把她曇花般一現的理想火花給掐熄了。鄭諧說:“和和同學,你從小到大吵架從來都沒贏過,將來在法庭上就算占了全理,都會被對方律師逼得啞口無言。丟臉是小事,打不贏官司才害人。”
  和和被他氣得臉漲得通紅,又想不出反駁的話,轉念一想他說的果然有道理。
  那時長輩們都希望她念美術,可是她自己不喜歡,覺得“藝術生”像一個罵人的詞。隻有鄭諧支持她:“不要去念美術,美術係學生都神經兮兮的,不像正常人。何況,那個競爭太激烈,你根本就考不上。”
  就衝著他這句話,筱和和發了狠勁地直奔美術專業而去。本來她實在不用這麽賣力,她擁有優厚資源,她的媽媽是高校人士,而倩柔阿姨早就替她找好了人脈。結果筱和和很爭氣地完全憑著自己的力氣,把自己發射到了幾千裏之外的學府。
  當年她滿載了自尊與自強的榮譽感背上行囊背井離鄉,直到軍訓結束的時候才開始反省:“我怎麽就走上了這樣一條路呢。”
  和和並不是一個愛糾結往事的人,她最不喜歡回憶,連看電視看小說時都討厭“講述過去”的那些情節,每每跳過去,直接看當前發展。
  蘇荏苒常常笑話她神經大條,說人們都是看著別人的故事哭哭笑笑自己陷入其中,而和和卻常常是把置身於自己的故事之外作自己的看客。比如在學校那年和和摔到頭,傷了一個大口子,昏迷了半分鍾。她們幾個慌了手腳,一邊撥急救電話一邊嚇得哭,片刻後和和卻自己醒了,皺著眉說:“別哭,真吵。給我一瓶水,我渴。”
  她是那種從來不會哀春傷秋的女子,屬於文藝女青年的一切元素都幾乎與她無關。
  今天之所以懷了一回舊,大約是那位楊蔚琪小姐的職業令她憶起了自己曾經一時衝動的理想萌芽。
  鄭諧本不喜歡律師這個行業,以前他曾說過,這是個不得不混淆是非違背良知的職業,會把人的本性漸漸磨滅。
  這更足見這位楊小姐在他心目中的不同。
  和和與鄭諧常常有著非常奇特的默契。鄭諧是那種在人前永遠不露聲色的人,喜怒哀樂都很難從他的臉上看到,但是和和總能感覺得到。
  比如鄭諧對一個人非常和顏悅色,事後和和說:“你討厭他。”或者鄭諧一副沒精打采的頹廢的樣子,和和說:“你今天肯定談成大生意了,現在缺少新目標,沒了前進的動力。”事實總證明和和猜得極對。
  這一回,和和認準了鄭諧對楊蔚琪是認真的,因為她居然對這位楊小姐也很有好感,覺得她與鄭諧站在一起很襯。她一向很難對出現的鄭諧身邊的女人有好印象,因為她們跟鄭諧在一起的樣子通常都很不搭,而她多半是出於職業病的關係,十分在意這種問題。
  和和當然才不是嫉妒鄭諧身邊出現了女人,以至於會冷落她。
  其實鄭諧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多了去了,鄭諧從不會主動給她介紹自己的新女伴。
  但她喜歡的那幾處地方,都是鄭諧帶她去的,所以偶遇的機會也多,那些姿態可比今天的鄭諧與楊蔚琪親密多了。
  不過那時候她都隻當作看戲,她是觀眾,那女的是主角,而鄭諧隻是道具,她隻是看的有趣,從沒像現在一樣,還會細細地回想一下那女子的模樣。
  倘若蘇荏苒知道她現在這德性,必定會大驚小怪地說:“筱和和,你吃醋啦,你果然是喜歡鄭諧的!”
  她當然喜歡鄭諧。她的父母都是孤兒,所以除了母親,她把倩柔阿姨,蘇荏苒她們幾個她為數不多的閨蜜,甚至她的女老板,都當作自己的親人。而男性親人,她隻有鄭諧一個人。從小到大,鄭諧在她心目中,充當了她的爺爺、外公、爸爸、叔叔、舅舅,哥哥,有時候甚至是弟弟……這樣全部的角色。
  隻除了夢中情人。
  所以和和並不糾結,她隻是借著機會放縱自己也矯情了一把。
  想讓她矯情不怎麽容易。上一回她矯情發作還是幾年前她的偶像周傑倫談戀愛的時候。
  和和喜歡周同學,並且不是小女生式的喜歡,而是慈母式的喜歡,常常在論壇裏與同好一起灌水:“咱家孩子什麽時候成家啊。”其實周同學的緋聞無數,誰也不當真,一笑而過,直到那一天,他對著台下密集如長槍短炮的話筒與攝像機承認自己真的與某位女性有了緣份。
  和和驚喜地流下眼淚,衝到人家官方論壇上第一時間留言:“我太高興啦,祝福你啊,你們倆一定要幸福啊。”事實上那晚她胸悶氣短,徹夜未眠,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最後隻能歸結為:“我真自私真虛偽啊,愛得這麽膚淺,內心深處還是想獨占不屬於我的東西。還好我能意識到自己的弱點,並且努力地克服。”
  這一晚,她乍喜還憂的糾結,多半是她內心深處的小自私和小虛偽又發作了。
  和和從來不曾生出過要與鄭諧共同擁有某個未來的念頭,連小火花都不曾有過。早在她對男女的認知還處於懵懂時,這種認知就已經被踢出她的精神世界之外了。
  和和能夠記得這個準確時間,因為那一年鄭諧高考結束了,每天都忙忙碌碌,初中生和和也在放暑假,可是和和媽媽那個暑假有一半時間都在帶著學生去實踐,所以她有一半時間還是混在鄭諧家。
  鄭諧那個假期很忙碌,總是外出,卻不許她自己出去瞎逛,所以她總是窩在屋子裏上網,把眼圈都看黑了,後來鄭諧也偶爾地帶她一起出去混。
  那時候的和和沒有幾個女性朋友,她生活在一個孤寂的圈子裏,她認識最多的人,是鄭諧的那些哥們兒,都大她許多歲。
  每次鄭諧帶著她,她都要被人笑:“喲,阿諧又帶小書僮來啦。”
  那些大男生們帶的都是比他們自己年紀還長的成熟女子,或者明明隻有十五六,卻偏要把自己塗沫成二十歲的早熟少女。和和也曾經見過鄭諧也有這樣的女朋友。
  而小女生筱和和,芳齡十三,看起來卻像十歲不到,被笑話那是理所當然的。好在鄭諧氣定神閑,她也就可以狐假虎威。
  他們在打牌,並且好像還賭錢。這是少兒不宜的玩樂項目,和和遠遠地躲著,一個人玩電腦遊戲,玩著玩著就睡著了,在吵吵鬧鬧中夢見自己長成了大人,梳著郝思嘉的發型,化著克莉奧佩特拉的妝容,穿著《窈窕淑女》裏伊萊莎第一次參加社交那條著名的裙子,但是光著腳,沒有鞋。
  朦朧間好像有人往她身上蓋衣服,立即有人訕笑:“阿諧當保姆夠稱職啊。”
  “什麽保姆?我看他根本就是想學光源氏!”
  “誰是光源氏?”
  “沒文化還不知道閉嘴,丟大人了。”
  “靠,你才沒文化。不就是美少女養成計劃嗎,誰不知道?”
  鄭諧笑罵:“一群人渣。”
  “被說中了,所以他惱羞成怒了。”有人嘻嘻哈哈,“看吧,阿諧永遠都比咱們有前瞻性,咱哥兒幾個怎麽就沒想到這一招兒呢。”
  “滾。”這一回又是鄭諧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來,“我若對和和存著那份心,就讓我被雷劈。”
  
  15-特別的角落
  或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會有一處特別的角落。
  ——*——*——*——
  楊蔚琪律師也弄不明白她和鄭諧這樣是否算作正在交往中,不過近來他們的確交往甚密,而且誰也不願意先點破。
  他們相處得很不錯,而且很有默契。
  鄭諧很沉默,楊薇琪話也不多。大概因為她的工作需要費太多的口舌,需要抽絲剝繭,咬文嚼字,所以工作之餘她就格外厭倦跟人解釋。
  而鄭諧是這種聰明人,任何事情隻要她開個頭,他便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隻消他稍稍勾一勾唇角,她便明白他已經領會了她的意思,然後她便無需再多言。
  何況,當他們沉默了許久需要一點話題來調劑時,鄭諧的配合度很高。楊蔚琪發現,鄭諧常常與她看過同一部冷門的電影,也會與她聽過同一首風格怪異另類的小眾歌曲,他可以與她一起談一點曆史與時政,絕不會藐視她的女性觀點,甚至會耐著性子聽她陳述一部網絡言情小說的梗概,聽她抱怨那作者令人難以理解的三觀,有時還會好心地三言兩語替她解決苦惱,比如“你肯定做不來穿著睡衣拖鞋去逛街這種事,不是衣服的錯,是你自己和衣服不搭配的問題。”然後她便釋懷。
  楊蔚琪並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誠然她第一次見到鄭諧便對他懷有好感,而且這種好感在持續加溫,可她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好訊號。
  現代人常常會這樣,遇不上心動的,覺得遺憾,一旦遇上,又覺得不安。在決定投入與付出之前,首先要安頓好自己的心,將它停留在一個安全的位置。
  這個世界很奇妙。與鄭諧相識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可是當他們開始接觸後,便發現原來兩人都在一個圈子裏混,時時就會遇見共同的朋友或者熟人,過去曾無數次的擦肩而過。
  於是難免常常被人打趣,也會有人善意提醒:
  鄭諧這個人很冷情,有一點點不合群;他對女人很不在乎,你也不要太認真。
  鄭諧何止對女人不在乎,他根本就是對什麽事情都不在乎。他明明什麽都通曉,卻並不感興趣。可是明明是他並不感興趣的事情,他又會很認真地一板一眼地去做,並且做得很完美。
  她眼中的鄭諧,就這樣宛如一潭幽深的池水,平靜,清冽,一眼望不見底,令她很想一探究竟。
  經常會遇見熟人的直接結果是楊蔚琪的大伯要請鄭諧吃飯。
  回國後的楊蔚琪很少去見父母。自她成年後,便離家讀書,與大伯與大伯母關係更為親近,這對沒有子女的夫妻視她若己出。
  說起來她那如今已經退到二線的大伯與鄭諧的父親曾經共事過多年,算是看著鄭諧長大的,後來鄭諧的爸爸調任,才少了聯係。如今聽說鄭諧似乎在招惹他的侄女,自是打算出麵擺一下長輩的架子,要與這位很久不曾打交道的小朋友敘舊。
  楊蔚琪猶猶猶豫豫地對鄭諧說了這件事,本以為鄭諧會一口回絕,她也正好回去交差,卻不想鄭諧答應得很痛快。
  那頓飯的氣氛相當不錯。鄭諧雖然素來冷淡,但麵對長輩時甚為謙恭有禮,那份冷淡倒顯得十分沉穩慎重了。
  席間提到一些鄭諧小時候的事,也偶爾提及鄭諧的媽媽與 “和和”。楊蔚琪早就發現,鄭諧的表情很難讀看出內容,因為永遠都冷靜得體的,像戴著一層麵具,可是每當他聽到母親與和和的名字時,他的臉上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使他顯得真實許多。
  楊家大伯見了已長大成人的小朋友,興致很高,努力灌了鄭諧許多的酒,又借著微醺的醉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打算何時娶他的侄女,與他成為一家人。鄭諧微微地笑著,並不作聲,倒是楊蔚琪立即鄭重聲明兩人隻是朋友。
  那酒喝得太多,她忍不住去勸止。因為伯父身體欠佳,而她與鄭諧一同出去時,從不曾見他碰過酒。趁著鄭諧出去接個電話時,伯母悄聲笑著說:“你大伯一向認定酒品如人品,見多了平日裏人模人樣,一到醉酒便原形畢露的人。這是在替你考察呢。鄭諧這孩子自小心思深沉,我們又這麽多年沒與他接觸過了,總得驗證一下。目前來看,還不錯。”
  楊蔚琪哭笑不得,最終不得不替鄭諧將車開回去。
  鄭諧喝得遠比大伯多許多,但大伯已經撐到了極限,他卻仍是麵色不改,隻是眼神有點迷蒙,一隻手肘支在車窗上,用手拄著手,微微歎氣說:“我上回喝這麽多的時候,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似乎很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又補充,“七年前。”
  “你酒量蠻好。能喝過我大伯的人不太多。”
  “再多一點就要吐了。楊伯伯那個人,這一回陪他喝足了,以後他就不會再逼我,否則還要被他整。”
  楊蔚琪慢慢地開著車,似乎體會到他剛才那句話中有話,又覺得是自己多心,於是小心地岔開話題:“我一直以為和和是你的遠房妹妹。竟然是沒有親緣關係的嗎?”
  “沒有。不過跟親妹妹也沒什麽區別,一直看著她長大的。”鄭諧說完後,又似在自言自語,“我還是她出生後第一眼看到的人。”
  楊蔚琪笑:“你真是賺到了。像你這年紀的人極少有妹妹,偶爾有人有一個,也是刁蠻至極,把哥哥當冤大頭,哪有那樣乖巧的。”
  “我記得你是有親哥哥的,可是我想像不出來你刁蠻的樣子。”
  “那樣不一樣的。”楊蔚琪的聲音低弱了許多,她猶豫了片刻,輕輕地補充了一句,“我與我的哥哥並不是同一位母親所生。我的母親……不是我的生母。”
  停了很久,鄭諧說:“抱歉。”
  “沒關係。我大哥與我母親待我極好,隻不過我自己覺得有愧,不願意回家,以免時時提醒自己,我便是楊先生某種不忠不義的衍生品與見證。”
  “你稱你的父親‘楊先生’?”
  “對,自從我知曉自己的身世後,便一直這樣稱他。”
  “你的生母……你何時知道的?”
  “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生……你是說生我的那個人嗎?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的記憶裏並沒有她。我隻有一位母親。”
  “你拗起來的樣子還真是像……”鄭諧把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之後很久都沒再說話。
  他們回的是鄭諧常住的那套公寓。
  鄭諧的確喝高了,難得他一路都還強撐出一副神色自若的樣子,回家後說了一句:“謝謝”就進臥室躺下。
  楊蔚琪去給他弄來一杯水,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她在他的公寓裏逗留了很久。她不擅廚藝,在廚房裏費了很大的勁給他折騰出一鍋粥,又在敞著門的每個屋子裏轉了一下,並沒有去碰任何隱私的東西。
  鄭諧住的地方根本不能稱之為家。
  公寓位於豪華地段,窗外有花園般的景致,室內裝修精良,一木一釘都是名品,偏偏根本沒有人的氣息,太過簡潔素淨,也太過莊嚴肅穆,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冷冷冰冰,倒像一間辦公室套間。
  楊蔚琪沒想到,鄭諧這樣翩然如玉的貴公子,氣質超群,品味不凡,生活格調卻這樣乏味。
  不過她再次歎息,人長得帥就會得到差別待遇。換作別的男人,她一定要給他減分。但這種情況發生在鄭諧身上,卻顯得他超凡脫俗。
  後來楊蔚琪終於找到很人性化的一處地方,在偏廳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散落了幾隻草編的蒲團,手藝挺糟糕,像DIY的初始作品。蒲團上還丟著幾隻拚布的靠墊,圖案與色彩搭配得極為雅致,也是手工一針針縫的,但工藝卻精良了許多。旁邊矮矮的藤編架上掛了一串土布做的魚,兩隻花布做的老鼠,一座用一根根細圓木條和薄木片拚成的森林小屋,一隻魚形仿古的陶瓶,手工古拙稚趣,她拿起來看,瓶底刻了“和和手工”四個字,還有一摞書,有六七本,每本都套了布製的封麵,風格、圖案各不相同。她拿起一本翻了一下,禁不住笑了起來,這樣精美別致的封麵裏包的卻是近兩年大熱的幾本言情小說。
  鄭諧這樣清冷的屋子裏冒出這樣一處童趣稚拙的地方,竟然顯得很協調。楊蔚琪試著回想了一下和和的模樣,似乎像個小女孩,但又隱約記得她明明是成熟的都市女子。她自許記憶力超群,這時竟混淆了。
  天色漸黑時,她見鄭諧還睡得熟,留了一張條子給他,自己回家了。
  晚些時候她接到了鄭諧的電話。鄭諧問:“是你送我回家的吧。稀飯是你煮的?”
  “你醒了?”
  “嗯。我隻記得楊伯伯逼著我喝最後一杯酒,後來的事我都沒印象了。我是什麽時候回家的?對了,你是怎麽把我弄上樓的?”
  他明明是自己鎮定地走上樓的,當時一點醉的樣子都沒有。楊蔚琪覺得很不可思議。
  然後她再次確認,任何的缺點到了鄭諧身上,確實都變得非常的特別。
  楊蔚琪很替自己的無原則悲哀。
  
  16-默契過了頭
  默契得過了,也會南轅北轍。
  ——*——*——*——
  鄭諧看著桌上的請柬,深感世界變化太快。
  新郎是這個城市迅起的航運業新貴,與他有過幾麵之緣。他比較驚訝的是新娘的名字,竟是蘇荏苒。
  他猶記得就在不久前,筱和和還極力向他推薦她的這位蜜友,而蕭薇表姐也鄭重地將這位小姐的名字列入他的相親對象。
  這月亮圓圓缺缺還沒轉滿兩個盈虧周期,很多事都大變樣了。
  婚禮別出心裁地在一個無人居住的綠色小島上舉行,用遊艇將客人一一送到島上。有別於通常婚禮的車陣,這場婚禮排的是船陣,隻有幾千平米的小島周邊密密地泊了十幾艘豪華遊艇,陣勢驚人。
  鄭諧對婚宴的理解就是它是用來給大家提供場所湊熱鬧和聯絡感情的,新人是誰他都常常搞不清楚。
  同桌的都是熟人,還包括了蘇荏苒的哥哥蘇茂葳,隻是這位哥哥今天並未一臉喜色,應酬別人時尚陪著笑臉,回到他們桌上就沒了笑意。
  “靠,你那副樣子哪裏是嫁妹妹,根本就是一副把妹妹賣了的樣子。”
  酒喝了不少的蘇家哥哥悶悶不樂地白了發話的人一眼:“你這種沒妹妹可疼的人,體會不了做哥哥的心情。從小疼到大的妹妹,突然就成別人的了。媽的,跟明搶沒什麽兩樣。”他朝新郎方向投去一個有點怨恨的眼神。
  “誰說我沒妹妹?我妹妹多了去了。我究竟有幾個好妹妹……”被回話的人喝得有點高,直接開唱了。
  蘇茂葳僵著麵孔。隔他幾個位子的鄭諧笑一笑,安慰他說:“開始總會有點不適應,習慣了就好了。”
  “差點忘了這也是有‘妹妹’的人,茂葳你學著點人家這心理建設。”有人湊熱鬧。
  “阿諧,你家和和女大十八變啊,今兒我一打眼愣是沒認出來。”有人幫著轉移話題。
  鄭諧扭頭看了一眼立在新娘子旁邊的和和,她是伴娘之一,一身很飄逸的古希臘式的白色禮服,挽起頭發,亭亭玉立,端莊嫻靜,的確與往日模樣大不同。
  “哪個是和和?左邊那個?哎喲喂,我記得上個月見她還是一小丫頭模樣呢,跟在阿諧身後像個娃娃。”
  “阿諧一向喜歡把和和弄成小娃娃模樣,他是個LOLI控。”
  鄭諧懶得理他們,又將目光轉向新人方向。伴娘伴郎有兩組人,筱和和站在新人身後,衣飾和妝容都與她平時大不相同,連她的表情都有點怪。雖然她的笑容看起來很端莊,但他卻覺得和和笑得有點勉強。而且,鄭諧很不認同地看著她在一群人的起哄下,替新娘喝掉杯中的酒,惹來一陣掌聲。代酒是要喝雙份的,本來那酒隻是三分之一杯,但有人奪過酒瓶故意地把二兩半的杯子填到滿滿。和和持著杯子正猶疑著,旁邊的伴郎從她手裏把杯子接過來,一口喝到見底。和和微微向他欠了欠身,沒有笑。
  鄭諧的秘書韋之弦也在現場,並且前前後後地幫忙。鄭諧這一席上的人她大多認識,於是經過這一桌時,順便過來打了一下招呼,敬一杯酒。
  韋之弦佩著一支寫有“親友”的胸花,隻有與新人極熟的人才會佩戴。有人便打趣她,韋小姐這樣漂亮,怎麽不去做伴娘?
  韋之弦笑一笑:“我已經做過三回。按老人們的說法,再多做一回,會嫁不出去了。”在離去前向眾人欠身致意,又向鄭諧單獨告別。
  鄭諧低聲問:“那個伴郎看起來有點麵熟,跟我們有業務往來?”
  韋之弦立即知道他指的哪一位,因為另一位他們極相熟。她也低聲回應:“是新郎的好友,與我們沒有業務往來的。或許您在別的場合見過麵?好像是姓岑……岑世,對,是這個名字。”
  鄭諧麵色沉了一下,聲音也頓了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別讓和和喝太多的酒,她平時很少碰酒,沒有分寸。”
  “我會留心。”
  他轉回身來,見桌上兩位哥們兒在似笑非笑地看他,於是咳了一下:“做伴娘伴郎超三次就難娶難嫁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民間有這種說法。好像我也做過三回伴郎了,以後你們結婚都千萬別找我。”
  “滾,就算咱國家男女比例失衡到了必須允許男同性戀結婚的時候也輪不到鄭大公子找不到老婆,你矯情個什麽勁?”
  “難說,這人的眼光跟品味擰巴,一般人難入他的眼。”
  他們平時湊得這樣齊也不容易,而且鄭諧有一點點孤僻,平時參加聚會的次數不多,因此大家借著難得逮住他的機會使勁地損。
  “聽說你最近跟楊中興的女兒走得很近?真的假的?我見過那位小姐兩回,跟你以前交往的女的不是一類人。你拖了人家下水陪你玩遊戲,不厚道啊。”
  “就是,要玩也別挑這麽有挑戰性的。楊家財大勢大,跟他們把關係弄僵了不好看吧。”
  “你們怎麽知道我不是認真的。”鄭諧輕描淡寫地說,收到“靠”聲一片。
  新人過來敬酒時,隻有一組伴娘伴郎跟了過來,並不是和和那一組。伴娘朝他甜甜一笑,似是故人,他卻記不得曾在哪裏見過。鄭諧下意識地扭頭找和和,見她與岑世站在幾米之外,兩人之間也隔了一臂的距離。和和依然是那副唇角微微俏皮地翹著,笑意卻不達眼底的表情,是他不曾見過的端莊與凝重。岑世卻在看他,臉上也沒太多表情。
  中午的婚宴漸漸到了尾聲。鄭諧掏出手機見有一個未接來電,撥了回去,是楊蔚琪。
  聽說他們在海島上參加婚宴,楊蔚琪說:“多別致。我好像有六七年沒坐過船了。”
  鄭諧說:“你若真想出海,我有一艘遊艇。”
  “衝浪快艇?會暈船吧。”
  “十幾米長的那種,不會很暈。今天天氣還不錯,適合出海。你要來嗎?一小時後在三號碼頭等我。”
  新人晚上在海邊的酒店裏還有另一場宴請。和和他們與新人一起離開,鄭諧則去與楊蔚琪碰麵。
  他們已經有一周沒見麵。不見的時候偶爾聯係一下,算不上想念。但鄭諧覺得自己竟然對即將的碰麵有點期待,即使隻因為他需要做點事情轉移一下注意力。
  鄭諧的酒喝得不太多,所以當船開出海岸線後,駕駛員便離開控製室,由鄭諧來駕駛。鄭諧甚至很有耐性地教楊蔚琪開船。
  她學得很快,二十分鍾後就可以上手,當然是有鄭諧陪在旁邊。等鄭諧退出一步遠,她便驚嚇得叫起來,還伸手去扯鄭諧的衣服,完全不顧淑女形象,逗笑了鄭諧。
  晚上月亮慢慢從東方升起,缺了大半邊,天空中星光閃爍。
  楊蔚琪躺在甲板上的躺椅上看著星空:“這麽亮這麽多的星星,我記得隻有小時候才見過。”
  “你不怎麽旅行吧?”
  “對,如果有時間寧可在家裏睡懶覺。以前我總覺得,旅行是件勞心勞力的事,還不如在家裏看風光圖片,一樣有身臨其境之感。”
  鄭諧笑了一下,發現沒法回應這句話。楊蔚琪又說:“真的,我記得以前某位科學家說過,很多人看著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就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也會產生諸如悲傷、喜悅、痛苦、焦慮這些感受,或許程度輕一點點,但感覺是一樣的。”
  鄭諧說:“我到是聽過恰好相反的一句話,隻要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當作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自己作看客,就不會生氣傷心難過了。但可不是什麽科學家說的。”他記得這是和和說過的,那時候她年紀還很小,令他很訝然。想到和和,他心裏多少有點犯堵。
  片刻後,楊蔚琪又打破沉默:“有時候心裏煩了,就很想弄一棟在海邊、森林或者田裏的小屋,周圍沒有人住,每天打漁、采果子或者種菜,早晨看日出,傍晚看日落,晚上看星星,就這麽過一輩子。”她見鄭諧沒回應,自言自語地補充了一句,“很矯情喔?”
  “你受得了沒有自來水和電燈,沒有網絡,沒有電視和手機信號的日子?”
  “受不了,所以我隻是想想而已。”
  “我在海邊、森林裏和田裏都有小屋,隻不過每次都隻去住一兩天而已。”
  “看不出來你這麽會享受,我還以為你就是那種把工作當最大樂趣的人。”
  “也沒覺得是享受,出去休息兩天是為了精神更好地工作,工作是為了賺更多的錢,錢多了是為了能更有條件享受,享受又是為了能更好的工作……簡直是惡性循環,不知道到底要做什麽,結果是休息的時候也像是工作的一種,什麽樂趣都沒有。”
  楊蔚琪吃吃地笑了起來,繼續仰頭看天。而鄭諧倚著護欄坐在黑暗中,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鄭諧,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呃?”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低頭看手指。”
  “是嗎,這個你都發現了?其實我也沒什麽心情特別好的時候。”
  “但是你今天看起來格外不好。”楊蔚琪看看時間,“要不我們回去吧,你已經陪了我幾個小時了,回去早點休息。”
  鄭諧輕輕歎口氣:“其實也沒什麽。遇見一位故人,想起一些不怎麽愉快的往事。”
  “婚宴上?”楊蔚琪見鄭諧沒反駁,又試著問:“你的舊情人?”
  鄭諧動了一下嘴角:“若是我的舊情人就好了,誰還記得誰是誰。”
  楊蔚琪被他話中的含義逗得笑了一下,但沒有笑出聲,也沒說話。過了半晌聽到鄭諧又說:“若你知道,很多年前你本來有機會與初戀情人複合,卻被人刻意阻攔了,你會怨那個人嗎?”
  楊蔚琪慢慢地問:“多久之前?年紀不同,對事情的感悟自然也不同。”
  “很多年了,七年。”
  “七年的時間,當年的小孩子如今都長大成人了吧,一定能夠分得清善意與惡意。何況,真若是刻骨銘心,又怎麽會被別人輕易就阻攔了。所以,你絕不是主因。”
  鄭諧說:“謝謝,你可真會安慰人。”
  “你忘了我是做什麽的。”楊蔚琪說,“你的和和妹妹?”
  “那時候一心以為是為了她好,在她頭腦不清的時候替她做出正確的選擇,但是如今,竟然不敢確定當時做得對不對。”鄭諧仿佛自言自語,回想起筱和和今天異樣的神情。
  和和是那種神經大條,凡事不放在心上的人,並且很有阿Q精神,擅長自我麻醉,所以能讓她神色異常的事情,可想而知她心中多在意。和和向來不提往事,覺得憶舊是老年人才做的事,她隻談自己未來的種種計劃和設想,別人提及她自己的兒時故事時,她也常常一頭霧水記不清,她記性很差。所以連鄭諧都以為她完全忘記了。
  楊蔚琪說:“我小時候很討厭大人們對我說教,覺得他們迂腐又可笑,表麵點頭,心裏反抗。直到很多年後,經曆過一些事情,才發現原來大人們說的都是對的,並且完全是為了我好,隻是當時的我,沒有辦法理解。”
  她看向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倚坐在船舷的鄭諧。他一半臉隱在暗處,另一半則映在月色下,籠著一層薄薄的光暈。他皮膚極好,臉上空空洞洞沒有什麽表情,令人看得很不真切,就像精致的蠟像一樣,也不知她剛才的話他倒底有沒有聽進去。
  楊蔚琪恍惚了片刻,突然指著北方的天空喊:“看,流星!快許願!”
  鄭諧順著她的手望去,什麽也沒看見,於是回頭:“在哪裏?”
  “可能速度太快了。”楊蔚琪替他遺憾,“你曾經對流星許過願麽?很靈,真的,我試過。”
  鄭諧終於笑出來,他的笑一般不出聲,但是能令人感覺到。鄭諧說:“幼稚。”
  “幼稚也比無事可做有趣多了。”她笑一笑,突然又喊,“又一顆!哎,落得太快了。”
  鄭諧又回頭。楊蔚琪笑出聲來:“你不幼稚為什麽也要回頭看?”
  “根本就沒有流星吧,你玩空城計。”鄭諧又笑了。
  “你笑的樣子比板著臉好看多了,你應該多笑笑。如何?你覺得心情好點了嗎?”楊蔚琪無視他的問句。
  鄭諧的笑容掛在臉上,繼續也不是,收起也不是,就那樣僵著,手機恰在這時響起,是筱和和的號碼。
  海上漸漸起風,手機信號不好,斷斷續續聽不清聲音,很快便掉線了。
  他又撥回去,仍是嗤嗤啦啦聽不真切,電話那頭的女聲似乎並不是和和的。
  鄭諧心下有些著急。他盡量不在楊蔚琪麵前表現出異樣情緒,甚至沒讓她知道是誰的電話。但還沒等他說話,楊蔚琪先開口:“好像起風了,我們回去吧,免得危險。我也困了。”
  上岸後,楊蔚琪借口要趕回家看直播的娛樂節目便自己開車先走了。鄭諧很感激她的善解人意,自己開車沿著海邊的路去了蘇荏苒的婚禮晚宴所在的那家酒店。
  那家位於海濱的豪華酒店的台階一直延伸到海中,鄭諧遠遠就看到了和和。
  她和另一位伴娘在一起坐在已經很接近海水的一級台階上,已經換下了白天的禮服,穿了另一身辨不清顏色的連衣裙,那麵料在月光下發亮,很遠就看得見。
  他走到她們麵前,向和和伸出一隻手。筱和和沒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像慣常那樣扯住他的袖子,抱著他的胳膊站起來,站直時沒站穩,狠狠地晃了一下,想來已經喝得差不多。
  另一位伴娘拍著手大笑:“筱和和你輸了,不許賴賭注!”
  和和說:“願賭服輸,誰怕誰?”
  鄭諧又伸手扶起這位女子,忍不住皺眉:“喝成這樣,為什麽沒人送你們回家?”
  另一位女子說:“和和說,喝多了的女子絕不能上陌生男人的車,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讓別人送。”
  和和有點含糊不清地說:“這麽龜毛的話才不是我發明的,是我大哥教我的。玎玎,你也千萬要記住我哥的教誨。”
  鄭諧認命地將兩位醉女一一送回家。帶她們離開時被留在那裏的工作人員仔細盤查了一會兒身份,很盡責。他將車開出停車場後,從後視鏡中看到岑世上了另一輛車。他們的視線短暫交匯了一下,彼此微微點了點頭。
  玎玎下車後,和和從後座爬到前座來。鄭諧本來已經發動了車子,見她玩雜技,立即刹住車,不認同地看著她的不雅舉止。
  和和無賴地說:“反正我喝醉了,你訓我我也記不住。”
  “我可以明天再訓。”
  “那時候我就記不住今晚的事啦,我可以不認帳。”
  鄭諧搖搖頭,繼續開車。
  車內太安靜,和和開始輕輕哼歌,一會兒唱《小白船》,一會兒唱《兩隻老虎》。他見她醉態可掬,索性由著她,過了一會兒問:“你又跟人玩打賭遊戲,每次都很無聊,每次都輸。這回又輸的什麽?”
  “這回還好,要去玎玎家做半天鍾點工。”和和老實回答,“都是你害我輸。我們賭你會不會來,我說你不會,玎玎說你一定來。”
  “你怎知我不會來?”
  “因為荏苒一定會留司機送我們回家啊,所以你一定不會做這樣的重複勞動。你的約會怎麽這麽早就結束啦?楊小姐會不會不高興?”
  “你怎麽知道我在約會?”
  “直覺。我直覺向來很靈的。”和和興致勃勃,“你還記得丁玎嗎?她出國好多年,最近才回來。我們小時候常常一起玩,有一回跳皮筋時她把腳扭傷了,因為她是個小胖妞,大家搬不動她,又沒有大人在家,後來是你背著她去的診所。她為這事暗戀了你許多年。”
  “胖妞?她看起來比你都瘦。”
  “當時你背著她上樓,後背都濕了。玎玎從那時起就痛定思痛地減肥,終於成瘦妞了。這都是愛情的力量呀,哥哥。”筱和和誇張地張開雙臂擺了一個造型。
  鄭諧把她伸得老長的手臂替她折回去:“女孩子家醉成這樣,不成體統。你好多年都沒這樣禮貌地在私下裏喊我哥哥了,喊得我毛骨悚然。”
  “我喊你名字你嫌我沒禮貌,我叫你哥哥你又不舒服,你可真難伺候。”她好像在自己對自己講話,含含糊糊地,“玎玎再早回來一個月就好了,我可以當她的高級參謀,教她怎麽去接近你,去倒貼你,有熱鬧看,還有外快可賺。她喜歡你那麽多年,都是照著你喜歡的標準來修煉自己的。真可惜,人和人果然要在很合適的時間相遇才對。”
  他們這時已經到了和和的樓下。鄭諧沉吟片刻,遲疑了一下說:“和和,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就是告訴你玎玎暗戀你啊,她沒勇氣說,我替她講好了,這樣她也不遺憾,你也沒損失。”
  “你自己有話要說嗎?”
  “沒有,真的沒有。”和和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看起來天真爛漫。她搖了一會兒把自己搖暈了,伸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又用手指敲自己的太陽穴。
  鄭諧探過身去,撥開她的手,伸手替她揉了一會兒,順三圈,逆三圈,然後再循環,是以前和和教他的。
  和和說:“你今晚怎麽這麽好?”
  “我以前對你不好嗎?”
  “以前若是我喝了酒,你都是先訓我一頓,然後把我丟進屋裏不管我,連水都不給我倒,讓我自生自滅。”
  “你以前沒喝過這麽多。而且你不是說你喝醉了,我現在訓你也沒用。”
  “你以前訓過的話我都記住了。你看,我今天沒讓陌生人送我回家。”
  鄭諧把放在她太陽穴上的手收回,下車打開她那邊的車門:“你看起來還挺清醒的,下車吧,我們回家。”
  和和下了車,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突然就撲到他的背上,抱住他的腰,作出一副奶聲奶氣:“哥哥,你背我上樓吧。”
  鄭諧反射性地掙了一下:“筱和和,你再鬧我可要把你扔這兒不管了。”他閃了半步後立即回頭,見和和朝著另一邊歪過去,迅速伸手抓回她,筱和和順勢一頭撲進他的懷裏,然後就老老實實地不動彈了。
  鄭諧低頭看了一下,她竟然睡著了。
  他隻好打橫抱起她,一級級地從地下停車場走到頂樓,走了很久,又從和和的小包裏翻出鑰匙開門進屋,將她放到臥室的床上。
  這一係列動作很費勁,好在並難不倒他,而且和和又瘦又軟非常輕。隻是將她放下時,她披散著的頭發纏到了他的襯衣扣子上,解了很久才解開。
  鄭諧借著月光看向和和。她已經卸了裝,臉上脂粉未施,頭發披散著。她的臉很小,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幾乎遮住小半邊臉,宛如瓷娃娃。鄭諧恍惚有種錯覺,似乎回到了小時候,每次帶她出去玩她都會累到睡著,最後要把她背回家。她家裏通常沒有人,總要鄭諧替她脫了鞋子外套,給她蓋上被子。
  鄭諧那時就常常感慨,自己迫不得已地玩著真人版過家家遊戲。
  他心緒動了一下,開了床頭的燈。睡著的和和似被燈光刺到,皺著眉心翻了身,半趴著,臉埋進枕頭裏, 頭發散落到枕頭四處。
  鄭諧擔心她會窒息,小心地將她側過身來,把她的頭發梳理到一邊,替她脫掉鞋子。
  她那件連衣裙非常緊,以至於她在夢中也一直深呼吸著。鄭諧下意識地替她把後麵的搭扣和拉開鏈解開一點,讓她可以呼吸得順暢些,當他的手指觸及和和的皮膚時,他卻如碰到開水般突然縮回了手,起身拉開床邊的涼被把她從脖子到腳全蓋了起來。
  此時燈下的和和並不是他熟悉的那副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樣子。仿佛那些傳記式的女性電影,當幼年角色向成年角色轉換時,小小的女孩子,在一個舞蹈的跳躍回旋中,或者在一點閃動的燭光裏,就突然長成大人,長成令他陌生的模樣。
  鄭諧有一點點煩躁。他關掉台燈,摸著黑在和和的屋子裏沒有目的地轉了一下,然後去廚房替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想離開又不放心扔下醉得不省人事的她,最後索性到通向客廳的陽台上去欣賞星月夜。
  天空非常晴朗。月亮已上中天,映得大地一片光華,星子反而看不太清。有風拂過,方向不定,時而帶著暖意,時而很涼爽。
  陽台是露天的,麵積很大,和和在那裏擺了一隻月牙形狀的藤編搖椅,和幾隻樹樁造型的木頭矮凳。
  和和對她不感興趣的事情非常懶,所以陽台上沒有通常的花花草草,非常清爽。鄭諧記得以前這裏擺了一大排仙人掌和仙人球,因為那種植物不需要總是澆水,生存能力強。但是現在連這些都不見了,大約和和怕傷到了她的貓,她的粗心和細心非常有選擇性。
  思及那隻貓,鄭諧從進門後竟然也沒發現,不知躲哪兒去了。他不喜歡它,估計它也不喜歡他,被他躲閃過幾回,自己也知道見到他要繞道走了。
  鄭諧轉了一圈沒找到貓小寶,卻找到了貓的小窩,想到它肯定沒吃上晚飯,於是從冰箱裏翻出兩包妙鮮包給它扔到窩門口處,自己又回到陽台上,在那隻可以搖來搖去的藤椅上坐下來,看著月亮。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自己有什麽事可做,於是掏出手機給楊蔚琪打電話。
  “你到家了吧?”鄭諧問。
  “早就到了。你那邊沒事吧?”
  “沒。能有什麽事?你在做什麽?”
  “看碟,《窈窈美眉》。你呢?”
  “看月亮。”
  楊蔚琪在電話那頭笑:“你看見嫦娥姐姐了?”
  “沒,隻看見月亮表麵坑坑窪窪,我覺得嫦娥在那上麵沒地方可住。”
  “或許她住月亮背麵,我們看不見的那一麵。你用望遠鏡在看嗎?不然怎麽看得到月亮的坑?”
  “沒有望遠鏡,我觀察加想像。”鄭諧把電話移到耳朵另一邊,“你看的是那部《She is all that》?你竟然也會看青春片,而且是這麽老的片子。”
  “看老一點的青春片會顯得我膚淺和幼稚的程度輕一些,而且與眾不同。”隔著電話,楊蔚琪比平常更俏皮些,“鄭諧你竟然連這片子都看過?不像你的調調啊。”
  “沒看過,隻是聽說過。”鄭諧說,“那片子是好結局嗎?”
  “當然,看青春片就圖輕鬆,誰願看傷心的結局?”
  “哦。”鄭諧把到了嘴邊的一句話咽下,繼續抬頭看月亮,試圖判斷出它移動的速度。
  電話沒掛,他一向等著楊蔚琪先說再見。一會兒後,楊蔚琪說:“鄭諧,國慶假期你若沒什麽事情,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玩兩天吧。”
  “好。你想去哪裏?”
  “哪兒都可以,隻要人少一點就好。我們去慶祝一下。”
  “慶祝什麽?”
  “慶祝我們交往時間過半。現在我們已經認識一個月了,我自己有時都覺得很神奇。”
  鄭諧立即明白她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呆了片刻,緩緩地說:“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自己沒信心?”
  “都沒有。”楊蔚琪接得很快,但立即換了一副輕快的調子,把上一個話題岔過去,“下周我請你吃飯吧。我最近學做了幾道名菜,希望有英雄敢於以身試菜。”
  “好。”
  “你記得自備胃藥。”
  鄭諧收了線,沒多久那種莫名的無力感又漸漸湧上來。他回房間去看了一眼和和,她還在睡著,睡得很熟很安靜。回到陽台後,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想起當年一首流行到一聽就頭大的歌,《都是月亮惹得禍》,無聲地笑了笑,又摸了一遍自己的口袋想找出些東西來,這回他摸到一盒煙和火柴,是從蘇荏苒婚宴上拿的,每位客人都有。
  極好的煙。他取一支含在口中,用火柴點燃。風不算大,但他許久不用這種東西了,劃了兩根才劃著。
  其實他極少抽煙,所以抽第一口時,因為迎著風,甚至被嗆了一下。
  鄭諧思忖著該將煙灰撣到哪裏,然後他直覺他在被窺視。他的直覺向來靈敏。
  果然,在門口處,那隻令他頭痛的小動物貓小寶,正探頭探腦地望著他。
  鄭諧有很久沒見它了,覺得它長大了一點,連眼神都似乎成熟一點了。
  盡管貓小寶好像沒有要靠近他的打算,但鄭諧還是全身警戒起來。結果那隻小貓隻是嗖一下竄到陽台的某個角落,叼出一個盤子扔到他麵前,又快速地逃走了。
  他低頭撿起,竟是一隻十分精致的小小錫盤,四周雕著花朵和天使貓,看起來像煙灰缸。
  鄭諧就那樣在藤椅上搖啊搖,有一口沒有口地吸著煙,吐出的煙霧還沒有成形便被風吹散,樓下草地上有隱隱約約的蟲鳴聲。這種感覺似乎回到少年時,尤其被剛才那隻貓小寶一攪和,這樣的夜晚甚至有了童話色彩。
  他看著月亮似乎又向西斜了幾度夾角,數了數某一塊天空到底能看見幾顆星星,然後便有了一點點困意,朦朧間似乎回到很多年前,他那從來都不苟言笑的爸爸說:“阿諧,我送你一件生日禮物。”然後他就見到了被包在淺粉色糨褓裏的小小的筱和和,小小的包被上印了許多的小貓,糨褓中間攔腰係了一根紅綢子,結成花朵狀。
  他在迷糊之中都想笑,這麽荒唐又有趣,分明是夢,但竟然跟真的一樣。然後又夢見和和很快地長大,笨手笨腳地爬,踉踉蹌蹌地走,咿咿呀呀地說話,戴上紅領巾,得許多的小紅花。他的夢如走馬觀花的觀景長廊,那麽久遠的過往,就在有限的長度內一幀幀地浮現,有些鏡頭模糊,有些鏡頭清晰,大多數都是和和在笑,淘氣地笑,得意地笑,開心大笑,還有周星星式的假笑。
  但他記得最清晰的卻是這一副,他遠遠地看著和和坐在沙發上蜷成蝦子狀,緊緊摟著抱枕,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無聲地掉淚,淚流了滿臉,一直流進嘴角,她尚不自知。直到發現他在看她,才擠著笑說:“我的鼻炎又犯了。”將屏幕暫停,轉身到洗手間去洗臉。
  鄭諧低頭看桌上那張DVD的封麵,青春洋溢的一雙麵孔,俏皮的動作,與和和當時差不多的年紀,《She is all that》。明明看起來是一部喜劇,卻令她哭成那個樣子。
  鄭諧還在半夢半醒間恍惚著,又因為在虛無中仍感覺到被注視而猛地睜開眼。果然這一回是和和抱著一團被子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她已經換掉禮服,穿著印滿淺色小花的睡裙,頭發還是亂蓬蓬地散著,有一半被風吹得擋住了眼睛。
  見他醒來,和和說:“你怎麽在這裏睡著?會感冒。”
  鄭諧站起來,發現自己用一個姿勢坐了太久,有點麻。他見和和的眼晴清亮,口齒也清晰,一副酒意全消的樣子,甚感神奇。他忍不去上前去把她遮住眼睛的頭發別到後麵去,他見不得這樣悶的發型。
  和和卻突然向後退了一大步,一直抵到牆上去。
  鄭諧不以為意,朝她笑了:“你的酒醒得可真夠快。”
  “我沒醉。”
  “我知道,你隻是喝多了。”鄭諧把口氣放輕,“下回少喝點。女孩子喝酒多了容易吃虧。”
  “我沒喝多,我隻是困了。”筱和和堅持自己的清白。
  “好,下回你若困了就不要喝酒,不然很容易在外麵睡著。”鄭諧也覺得困意陣陣來襲,不想再跟她攪和,“你想喝點什麽嗎?牛奶?蜂蜜?”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和和還是抱著那團本打算給他蓋上的被子,僵硬地站在牆邊。
  “那我先回去了。我今晚在對麵,有事你給我電話。”和和不喜歡黑夜,害怕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肯參加夜裏的戶外活動。在夜晚的戶外,她經常表現反常,比如兩三個小時前她還拚命撒嬌,現在又這樣把他當陌生人一樣防備。
  鄭諧扯了扯弄皺的衣服,跟和和打了招呼,轉身離去。和和抱著那團被子在他身後拖拖拉拉地走著,將他送到門口。
  鄭諧開了門,聽到和和在他身後小聲叫了一聲:“哥。”
  他頓一下,回過頭來。
  “你送我回來時,我沒鬧,沒說奇怪的話吧。”她的眼神漏著怯,十分不確定。
  “沒有,你一直很乖,上車就睡了。”
  “哦。”她垂下眼睛,在鄭諧就要關上門時輕輕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鄭諧關門的動作停了停,最後隻提醒了她一句:“記得鎖門。”
  鄭諧走後,和和將被子扔回沙發上,去冰箱找了貓糧走到貓小寶的窩前,發現它已經吃飽正在酣睡後,便小心地把它抱出來。她用一條毛巾包著它,把它一直抱著陽台上,就坐在鄭諧坐過的那張藤編搖椅上,怔怔地發呆。
  小時候她害怕夜晚,更害怕夜晚的天空。天上黑壓壓一片什麽都見不到時她覺得喘息不順,但月亮當空,星星也明亮得可以看清星座的形狀時,她也會突然受驚,她總疑心月亮會掉下來,而星星組成的那些形狀會將她吸進去。
  鄭諧曾經說她這是符號恐懼症,試了很多方法來幫她克服,還一度地拖著她去露營,晚上把她揪到他的遊船上去兜風,結果害她度秒如年。後來她年紀漸長,鄭諧終於肯正視這是一種病症,而不再把她的這種行為當作任性,也不再強迫她去接受關於夜晚的種種精彩自然景觀。其實她現在已經不怎麽害怕,隻是仍然不喜歡。
  貓小寶在她懷裏輕輕地打著呼,突然就醒了,掙紮了幾下,從她腿上跳下去,跑回自己的小窩裏繼續去睡了。
  和和失了可以摟抱的依靠,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麽。然後她看見鄭諧落在一邊的煙和火柴盒,彎身撿起。
  她把那盒火柴一支支地劃著,燃完一支,再點燃另一支,心裏想著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隻是小女孩有很多明確的理想,可以通過火柴來一一幻想,而和和看著每一支火柴的火苗飄飄忽忽地晃著,心裏空空蕩蕩,什麽想法都沒有。她從小便覺得自己什麽都不缺少,所以她也並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麽,她隻是經常無聊,需要找點事情做而已。
  火柴最後隻剩了一根。和和把那盒煙數了一遍,十八支,鄭諧已經抽掉兩支了。
  於是她也抽出一支,用那最後一根火柴小心地點燃,倚靠在搖椅上,慢慢地蕩著搖椅,慢慢地吸著煙,慢慢地吐著煙圈。
  鄭諧如果看見她這副樣子,她一定又要有排頭吃了。
  和和記得自己學會抽煙的時候上高三,大約十六七歲。
  她晚熟,所以叛逆期都來得比別人晚一些。當她的同學們叛逆囂張,時時曝出反人類反社會驚人之語的時候,她是老師們的乖寶寶。而當別的孩子都已經險險地度過了最難熬的青春期,準備著邁向成熟的第一步時,她卻不得不獨自熬過那時時抑鬱狂燥失落沮喪的漫長時光,煙這種在年少的心靈中與“罪惡”似乎有著親緣關係的事物,就是她的藥物之一。
  她表麵裝得若無其事,小心地瞞過不在她身邊的母親,瞞過善良溫柔的倩柔阿姨,瞞過鄭諧家裏的保姆,卻沒有瞞過在外麵念書偶爾才回家的鄭諧。
  鄭諧不許她吸煙。和和反駁:“現在男女平等,女子吸煙很正常。你看電影裏張艾嘉和張曼玉,吸煙時多有氣質。”
  鄭諧說:“別的女人可以吸煙,你不可以吸。別的女人吸煙有氣質,你沒有。”
  “你自己上初中時就開始吸煙,憑什麽管我?”
  “我如果戒煙,你是不是也從此就不碰這東西了?”
  兩人的協議就此達成。
  原來過了這麽多年,他們倆誰都沒有認真地履行當年的約定。
    
  17-重頭配角粉墨登場
  正常人的理智與情感是協調與平衡的,而鄭諧的理智與情感符合8020法則。
  ——*——*——*——
  鄭諧如約到楊蔚琪家做客,還帶去一束花。
  不是真的鮮花,而是一堆布做的粉嘟嘟的娃娃豬頭紮成花束形狀,並不是大路通貨,而是花店主人自己一針針縫的。
  他曾經見和和自己做過這樣一束布花,覺得有趣,如今見到有賣的,就順手買了下來。
  其實他從來沒有親手送禮物送花給誰的習慣,覺得全身不自在。
  楊蔚琪接到那份並不貴的禮物非常高興,因為她自己就屬豬,開門時身上正係了一件有三隻小豬貼布的圍裙,用方巾包著頭發,一副非常標準的家庭主婦狀,隻是拿鏟子的動作不怎麽對勁罷了。
  鄭諧問:“要幫忙嗎?”
  “不用。你自己找點事情做吧,一會兒就好。”
  楊蔚琪出來時,鄭諧正在看DVD。
  他看DVD的樣子很特別,捏著遙控器,將畫麵設成四倍速度,沒有聲音,隻有快速跳過的字幕,並且是英文的,而他看得並不專注。
  楊蔚琪嘖嘖稱奇,發現鄭諧看的正是幾天前她看的《窈窕美眉》。
  他正好看到結尾出現字幕,見她出來,將屏幕關掉,長歎一聲。
  楊蔚琪說:“這麽圓滿的片子,有什麽好歎氣的?”
  鄭諧說:“喜麽,我沒覺得。”
  “怎麽不是喜?大團圓呢。你這樣看片還真有專家派頭,看明白了麽?”
  “反正一句台詞一個鏡頭都沒落下。”鄭諧將碟片退出,仔細地重新插進包裝盒裏,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人生如戲。”
  “當然,所有藝術作品都來源於生活。”
  “我若是那女孩,我可永遠都不回那男的身邊,任他再怎麽信誓旦旦。”鄭諧說。
  故事是美國的校園偶像劇,校園偶像跟朋友打賭去追求藝術係乖巧又另類的女生,事情敗露,分手,合好,結局圓滿。
  楊蔚琪說:“這是男人與女人的思維區別吧?隻要心是誠的,什麽都好說。”
  “怎麽判斷心誠不誠?我的原則是,信譽毀壞過一次的合作對象,就會永遠被排除在我的合作範圍之外。因為有一次就難免會有第二次。”
  “照你這樣講,犯過一次罪的人,就永遠沒改過的機會了,那全天下的犯人都判死刑好了。”說完這句話,楊蔚琪啞然失笑,“原來我們都有職業病啊。”
  鄭諧也客氣地笑了笑,不再跟她爭論。
  楊蔚琪看了一會兒空洞洞的藍屏,狀似開玩笑地說:“我一直覺得人的理性與感性是有一個平衡比例的,但是鄭諧你的比例顯然和常人不太一樣,你的理性力量太強大。”
  鄭諧說:“這樣不好嗎?理性強大可以避免犯錯誤。”
  “可是你難道不覺得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人生很無趣嗎?完全沒有意外,也就沒有驚喜。我猜你從小到大從沒碰上過什麽不如願或者出乎意料的事情吧?”
  鄭諧沉默了許久才慢吞吞地說:“意外當然有,不如意也有。隻是不多而已。人畢竟不能勝天。”
  那頓飯的質量實在不怎麽樣。
  楊蔚琪長了那麽一副標致整齊的模樣,做事利落幹淨,菜色看起來也很漂亮,卻沒想到口味實在不怎麽樣。
  鄭諧很耐心地一口口吃著,倒是楊蔚琪自己吃不下去了,吃了幾口說:“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不用,除了鹹一點硬一點外,倒也沒什麽不好。”
  “出去吧,我吃不下了。”
  “多可惜,你忙半天了。”
  “沒事,反正我做菜也隻是為了好玩。”
  最後到底是開車去了他們常去的菜館。
  鄭諧吃飯時又有被人注視的感覺。
  他抬頭環視一下周圍,並沒見到熟人。過了片刻,手機卻響起,他接起,說了一句就掛掉。
  楊蔚琪問:“有事?”
  “不急。有位朋友,我一會兒過去打個招呼。”
  他等楊蔚琪吃完了,才起身繞到飯店的另一區,在屏風後麵看到岑世。
  岑世很悠閑地坐著,像是等他很久了。見他走來,站起來,客氣地點頭,表情淡然:“本該我過去,但您有同伴,我想不太方便。”
  “岑先生這回在本市逗留的時間夠久。”鄭諧的表情比他更冷淡。
  “我的朋友去渡蜜月了,我替他打理一點生意。”
  “朋友,還是合夥人?”
  岑世笑了:“鄭先生很希望與我合作嗎?”
  鄭諧也笑笑:“你若要談公事,就跟我秘書約時間,我們在辦公室談。”
  岑世笑容的弧度更大了些:“這麽多年過去,你竟然一點也沒變。”
  “你卻是變了不少。”
  “那是自然。當年我是學生而你已經是社會人,財大折人,勢大壓人。如今雖然你仍然高高而上,不過我們的距離卻似乎小了不少,不是麽?”
  “我說過,你若不服,等翅膀硬了後可以來找我。怎麽,你覺得時候到了?”
  岑世又笑了:“怎麽可能?我巴結你都來不及。”他見鄭諧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於是斂了笑容神色自若地說,“我發現我對和和依然是十分難以忘懷。出於禮貌,我來知會您一聲,免得您覺得我做事太不靠譜。”
  鄭諧冷冷地說:“你是不是自信得過了一點。你就那麽確定和和身邊沒有別的人,這些年一心一意地想著你,等著你,隻要你回來她就立即投進你懷裏?”
  岑世說:“我不能確定。不過其他人都無妨,別說男朋友,就連丈夫不是也可以變成前夫?隻不過和和的哥哥卻隻有您一位,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前功盡棄萬劫不複,令我不得不慎重。”
  鄭諧冷笑:“你可太高估我對和和的影響力了。她不接受你,是你自己的問題。”
  “您可別低估了您對他的影響力。”岑世淡淡悠悠不卑不亢地回答。
  鄭諧回去時,楊蔚琪觀察了他一會,微微地笑了:“你剛才去見的是朋友還是仇人?”
  “那麽明顯?”
  “對。其實我很好奇,想讓你喜歡很難,但是想讓你討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別跟筱和和一樣幼稚,好奇心殺死貓。”鄭諧頭也沒抬地說。
  鄭諧將楊蔚琪送回家後,看看表,時間還不算晚。
  他掏出手機給筱和和打電話,想讓她明晚下班後等著他一起吃飯,結果連撥了兩個電話,都說占線。兩個電話中間隔了有半小時。
  跟誰打電話竟然打這麽長的時間,也不怕手機輔射。
  他改發短信。手機的短信功能他根本不用,甚為不熟,研究了一會兒才明白操作規則,磕磕絆絆地寫好了幾個字,卻在發送時誤操作,全沒了。
  他皺皺眉頭,放棄了明晚的計劃。
  下班時間過了五分鍾,筱和和挎著大包從公司所在的寫字樓裏走出來。
  公司到家打車需要五分鍾,乘公交車要十分鍾,步行也隻需要半個多小時。路上擁堵,所以她不買車不開車。而且,和和對速度有一點畏懼感,連出租車都很少打。
  樓下就有公交站牌。但是幾個月前對麵大廈掛上一副她極不喜歡的宣傳畫,直到現在也沒換掉,令她每每等車時都看得十分礙眼,於是總會再向前多走一段路,在下一站乘車。
  走著走著,便習慣性地抄了近路,一路逛回家。
  沿途有許多店麵,服裝店與手工藝品店通常正準備打佯,這時進去侃價最有優勢,而小吃店則飄散出誘人的香味,她經過的小路中有一條街是著名的老字號小吃一條街。於是和和差不多每天回家時,包裏都放了新淘到的無用的小玩意兒,而手中提著一袋子好吃的。
  她喜歡在兩個站點之間步行還有個原因就是,這兩個站點之間恰有一個大型的服裝廣場,和和非常喜歡欣賞他們每季一換的精美櫥窗,一幀幀,色彩形態各異,如優雅而華麗的靜止舞台。
  她邊走邊看,走得很慢,最後停下來。那個櫥窗是絲綢與珠寶展示,隻是簡單地裹在幾個模特身上,打一個優雅的結,夢幻般的色彩與圖案,美麗而飄逸。
  最邊上的一個模特披的樣布有淡紫與淺綠兩種顏色,很俗的搭配色,但暖昧不清地交疊著,非常有感覺。模特手上掛了一串手鏈,十幾顆西瓜碧璽,切成小巧的片狀,薄薄的一線翠綠映著紅,宛如一片片帶皮的西瓜,與布的顏色正搭,看起來十分可愛。
  她歪著頭仔細欣賞。西瓜碧璽不會特別的名貴,但是那串顆顆純淨透明,是上品。
  她看得出神,突然背後有人說:“這麽巧。”她嚇一大跳,回頭看,岑世如鬼一般地出現在她身後。
  和和扁著嘴角,想擠出一個笑來給他,但因她受了驚嚇,沒笑出來。“是很巧。”下班的時段,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竟然在步行地段也能遇上他。
  “難得碰見你,一起吃飯吧。”岑世和顏悅色。
  “不好意思,我沒空,我約了人。”
  “有約會還這麽悠閑,邊走邊看光景?”岑世笑著直接戳破她的謊言。原來他在她後麵跟了很久,她竟沒發現。
  和和的臉紅了紅,鎮定地說:“我的約會在半小時以後,有的是時間,不成麽?”
  岑世又笑了:“那先陪我去喝杯咖啡如何?”
  和和說:“謝謝您的好意,可是空肚子喝咖啡會胃痛。”
  她在前麵走,岑世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和和覺得心煩,猛地停住轉頭,岑世在她一米外也停住。
  和和板著臉問:“你跟著我做什麽?”
  “這條路你走得,我就走不得?又不是你家的。”岑世的聲音裏都帶了笑意。
  和和扭頭又往前走。她口才本來就不好,跟岑世比更是實力相差懸殊,她才不打算雞蛋碰石頭。
  和和為了能早早地甩掉岑世,徑直走到路邊去叫出租車。這種時段,又在繁華路段,根本沒有空車。
  岑世還是不遠不近地跟著她,說:“你去哪兒?我送你。”
  和和急躁之下就做了一件非常幼稚的事情。她從包裏摸出手機胡亂按了幾個鍵,但是沒按通話。她說:“你再跟著我,我就報警說你騷擾我。”
  岑世往前一步。和和本來就站在人行道的路沿,看他前進,她又向後退,沒料到後麵路麵低了十公分,結果重心不穩一下子就要栽下去,被岑世一把拉住了:“還是這麽冒失啊。”
  和和狠狠地推開他後,發現自己的手機已經落到岑世手裏了。
  岑世說:“在這兒等著,我去開車。否則你別想拿回手機。”
  和和很想棄了手機轉身走掉。她衡量了一下,又覺著得不償失,根本沒有必要這麽意氣用事,岑世又不能把她怎麽樣。
  她還在心理鬥爭中之時,岑世卻已經把車開過來了。原來他的車就違章停在不遠處,警察大哥也不及時來拖走,失職。
  筱和和上了車,坐在副駕座。雖然她很想坐後麵,可那樣未免太矯情,不知道岑世又要笑成什麽樣子,還是免了。
  “去哪裏?”
  “回家。”和和看著岑世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索性誠實地承認,“我今天不舒服。就是舒服我也不想跟你一起吃飯。”
  “我明白。”岑世也不問她住在哪兒,直接開車上路,方向很正確。
  已經進到她家小區,岑世突然說:“和和,如果你還是介意以前的事,不肯原諒我……”
  和和打斷他:“沒有的事!”
  岑世忽略她的插曲,繼續說:“那麽就假設我們是剛認識不久的朋友可好?我不會糾纏你,你也別看見我就像刺蝟一樣。”
  和和說:“好,一言為定。”她道了聲謝開門下車,走了幾步又聽岑世喊她“和和”,她回頭,見岑世已經出來,倚著車門,兩指間夾著她小小的手機。她竟忘了這碼事了。
  筱和和幾步上前把手機拿回來,臨走時不忘提醒他一句:“對了岑先生,既然我們才剛認識,請您稱我‘筱小姐’就好。”
  筱和和回到家,把包扔到地上,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她抑住想去窗口看岑世走沒走的衝動,把自己釘到沙發上。
  他走了是正常,沒走也多半是做樣子給她看。她雖然不是他對手,但是對他的脾性,還是了解得足夠。
  其實他更了解她。所以他既不解釋當年事,也急急不表明他這一遭的用意,因為其一她明白,其二他開口她也懶得聽,他不如省省力氣。
  然後和和又想起,被岑世這麽一攪和,她沒買成晚飯,隻能自己做,或者叫外賣了。
  她現在還不餓,又覺得心浮氣躁,便將畫了幾周也沒畫完的一副線條複雜的線描鋼筆畫拿出來繼續完成。
  她的線描本子裏有許多頁她已經提前畫好了鉛筆輪廓的圖,有人物像,也有風景。每當她覺得煩亂的時候就拿出來開始一筆筆細細地修飾線條。這是件沒什麽技術含量並且浪費時間的活兒,有助於平心靜氣。她早老就發現了這種辦法。
  和和一邊畫一邊想著心事。
  她覺得自己對岑世未免苛刻了點,顯得她很沒教養,不過也是岑世逼她在前。
  其實岑世到底沒有怎麽傷害過她。他耍弄了她一回,當時雖然真的很傷心,但比起後來她見過的聽過的,那可真的算不得什麽,他的那點小手段隻不過是青春劇經典保留橋段罷了。然後他爽了一次約,等於又欺騙了她一回,其實她知道那個錯也不全在他,畢竟當年的他與鄭諧比起來嫩得很,完全不是對手。而且,再後來,岑世給她寫過許多封信,發許多的短信,真的也好裝的也好,從字麵看來那完全是誠心誠意的,隻是她不肯再給他機會罷了。
  明明是她自己有心結,卻要懺怒到岑世身上。
  和和一心二用著畫完了一幅圖,中國神話中的仕女。她一向最後才畫眼睛,覺得這樣有成就感,不過也常因此而毀掉一副作品。點完眼睛後細看了看,她不經意間就把女子的臉畫成了倩柔阿姨的模樣。然後她想起母親,決定照著母親的樣子畫一幅圖,又一時想不起母親的容貌特征,於是去翻相冊。
  她翻著照片時記起自己還沒吃晚飯,肚子有點餓了,便去找訂餐電話,翻了幾個抽屜也沒找到,因為她每次都是隨手一扔就不管了。
  和和徒勞無功地轉來轉去,手機裏沒有存,撥114也沒查到號碼。終於想起來她可以到對麵鄭諧的屋子裏去找。他有一個本子上有許多的常用電話,還是她給他一一抄上去的。而他的東西向來整齊,從來不亂放。她知道他放在哪裏。
  筱和和還沒正式行動就接到了鄭諧的電話,真是靈異。
  鄭諧說,他和楊蔚琪就在這個小區外幾十米遠的那家烤肉店裏,讓她出去與他們一起吃飯。
  
  18-亂七八糟的什麽事
  那天是楊蔚琪給鄭諧打電話,說她找到一家非常好吃的燒烤店,要請他吃飯。
  去了才知道,那家店就在和和住的小區外麵,非常不顯眼的位置,店麵也很小,連招牌都找不到,但口味特別,生意火爆,要提前半天預訂才行。以前筱和和拖他來過幾次。
  那燒烤店出名的慢,隻有一名燒烤師傅,又鐵打不動地每一輪隻烤一種,客人要耐著性子等,等得都沒餓感了才上第一道,然後吃到見盤子見底了下一道也不見影子。那烤肉一口咬下去吱吱地滴著油,他隻是看著都反胃,難為她們那麽高興又滿足。
  楊蔚琪聽說和和也喜歡這家店,住得又近,堅持要請和和一起來湊熱鬧,鄭諧隻好打電話。
  筱和和起初不肯出去,但聽說楊蔚琪邀請她,覺得不去很失禮,於是又同意。
  楊蔚琪是個令人舒服的女子,而且她很會引導話題,總挑了她感興趣的並且可以搭上腔的話題來談。她其實與和和同齡,但是像姐姐一樣照顧她,來了東西總是先遞給她。
  鄭諧則被晾在一邊,不插她們的對話,也不怎麽吃,很耐心地在店家配送的電烤架上替她們烤蘋果和香蕉。
  他見和和吃了不少,問:“其實你沒吃飯吧。”之前和和跟他講,自己已經吃過了。
  和和裝傻說:“我記得我吃過的,我自己也弄糊塗了。”反正她本來就有常常忘記吃飯的前科。她接過鄭諧遞過來的烤蘋果咬了很大的一口,在鄭諧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被燙到了。
  楊蔚琪起身去替她找冰塊,回來時見鄭諧已經不知從哪兒弄來什麽東西小心地替她往唇角上抹。
  和和燙到了嘴不想再吃下去,稱自己在趕一份畫稿,九點鍾就要發給客戶,很歉意地道聲別就要回去,請他們倆繼續吃。
  楊蔚琪對鄭諧說:“很晚了,她一個人走不安全,你送和和一下吧。”
  和和連聲說不用,因為非常的近。她還在很努力地推辭著,鄭諧已經站到門口等著她。
  真的隻有幾步路,三四分鍾到了樓下。和和說:“你不要讓楊小姐自己等在那裏,不禮貌。”
  鄭諧說:“沒關係,我送你上樓。你的嘴好點了?總是這麽冒冒失失,吃虧了吧。”
  “嗯。”和和低頭踩自己的影子,“楊小姐極好的人,你應該早點把她娶到手。”
  “我都沒著急,你急什麽?”鄭諧覺得好笑。
  “結婚也像買房子一樣,你還在觀望的時候,你最中意的那一套就被別人買走了。”和和認真地說。
  鄭諧笑:“現在房市又不好,誰會去搶房子。而且,最貴的房子,總是沒人買。”
  和和說:“我每次認真跟你說事時,你都當我在說笑話。”
  鄭諧說:“好,我聽從你的勸告,一會兒回去就跟她求婚。”
  他倆一時就沒什麽話好講了,一直走到和和家門口。
  和和邊找鑰匙邊說:“你討厭的貓小寶肯定還沒睡,我就不請你進來啦。你快回去吧,別讓人久等。”
  他們倆走路都極輕,走廊聲控燈都沒被驚動,鄭諧輕輕咳了一下燈才亮起。鄭諧說:“你最近怪怪的,沒什麽事吧?”
  “沒。我能有什麽事啊?”
  “如果……”鄭諧起了開頭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總之有什麽麻煩事,記得告訴我。晚上睡覺前用冰把你的嘴敷一下,不然明天你就像豬一樣了。”
  和和已經進了門裏,露出一半身子笑嘻嘻地說:“你最近也怪怪的,談戀愛果然會讓智商下降。”
  鄭諧作一個要揍她的手勢,和和縮到門裏去了。
  鄭諧說:“關門。”
  和和說:“你先走我再關。”
  他倆這樣僵了一會兒,突然和和說:“呀,蚊子!”然後砰一聲把門關上了。鄭諧這才轉身下樓。
  晚上他開車送楊蔚琪回家時問她:“我們認識多久了?”
  楊蔚琪說:“從我們第一次見麵算起還是從我們第一次吃飯算起?前者是七個星期差兩天,後者是五個星期多一天。”
  鄭諧詫異地笑笑:“你記得可真精確。”
  楊蔚琪點頭:“我有職業病,而且我最初做過刑事律師。”
  “才認識七個星期啊,還不到兩個月。”
  “已經夠很長了,有時候我寧可希望時間過得再慢點。”
  “為什麽?”
  楊蔚琪抻了抻腰作一副漫不經心狀說:“時間過得慢一點,就可以留住大好的青春年華唄。”
  鄭諧說:“我卻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
  筱和和第二天上班時,腫了一晚上的唇角已經好了。
  她專注地工作了一上午,接近中午時,保安室通知她去簽收快遞包裹。
  非常小的一個盒子,很輕,隻用漂亮的紙簡單包著,沒署名字。
  拿上樓去打開看,她的心快跳了幾下。竟然是一條西瓜碧璽手鏈,靜靜地躺在白色絲絨盒子裏,色澤鮮亮,質地勻細,極好的品質,正是昨日她在櫥窗模特手上看見的那一條。
  除了岑世當然不會有別人。
  和和把盒子蓋上,丟進抽屜裏。她覺得心情很飄緲。
  以前她和岑世還有一大群人一起去郊遊,和和采了一堆野花回來,認真地編花籃。岑世順手拔幾棵狗尾草與幾朵花絞在一起團成一條手鐲給她套上,開著玩笑說:“手銬,拴住你。”那時她感動到無以複加,恨不得時光立即飛到幾年後嫁給他。
  如今他隨隨便便送這樣昂貴的手鏈給她,她卻隻覺得荒唐。
  原來大家的懷舊,並非懷念過去的事物與情景,隻是懷念那時的自己,快樂的時光,單純的心境。
  她下班走出大樓時,果不其然看見岑世的車子又在等著她。
  岑世見她出來,按下車窗,摘了墨鏡,朝她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筱小姐,又這麽巧?讓我我送你一程。”
  筱和和這回她直接拉開車門坐到副駕座上,順手把他送她的手鏈連著盒子一起丟回他的車後座。“剛認識的人沒有送這麽貴東西的,收禮人會懷疑你居心不良,有侮辱之意。”
  岑世迅速發動了車子,邊笑邊說:“我不追女人很多年,沒弄明白現在的規矩,還請你原諒。你想去哪兒?”
  和和說:“下一個公交車站點。”
  岑世迅速發動了車子,邊笑邊說:“我不追女人很多年,沒弄明白現在的規矩,還請你原諒。你想去哪兒?”
  和和說:“下一個公交車站點。”
  岑世說:“好。”他加大油門,性能良好的車子瞬間加速,很快就開過了和和要求停車的地點。
  筱和和向窗外瞥了一眼一晃而過的候車亭:“你還是沒學會怎麽尊重女士嗎?”
  岑世作出一副認真的表情:“抱歉,這城市我不熟,剛才忘記換車道了。違反交通規則是不道德的行為。”
  和和淡然地說:“那就請送我回家吧,多謝。”
  岑世說:“請允許我請你吃飯,以表達我對自己‘不尊重女士’行為的歉意。你想吃什麽?去哪兒吃?”
  和和說:“去可以吃兩頭青森鮑的地方,否則免談。”
  岑世被她嗆了一下,愣了片刻後忍不住大笑起來,和和斜看了他一眼,他隻作沒看見,輕輕地笑著說:“我敢打保票,你那親親的諧諧哥哥,從來沒見過你這副刁鑽無禮的模樣。想來我比他幸運多了。”
  和和說:“拜托你別用那麽肉麻的字眼提他,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岑世繼續笑:“你都這麽大了,還把他當天神一樣崇拜著哪,你以為他是純白天使?你肯定沒見過他冷情冷麵六親不認,惹得小姑娘要割脈,逼得對手想跳樓時的樣子。”
  和和冷笑道:“你怎知我沒見過?就算冷情冷麵,他也是光明磊落,敢作敢當,既沒欺騙,也沒失信,比某些愛耍陰謀詭計的壞人強多了。”
  岑世完全沒惱,臉上漸漸斂了笑意,眼睛卻笑得益發明顯了:“和和,你對你哥的了解,絕對比他了解你的程度深得多。”
  和和說:“換話題,或者停車,請你二選一。”
  岑世笑出來,但是不再說話,將車不緊不慢地開著。通過和和住的小區有好幾條道,他選的是最擁擠最狹窄的那一條,經過集市和學校,開開停停。
  和和沉默著,由著他去耍心機。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是她越生氣越抗議,他就越有成就感,她不會讓他如意。
  反正路再難行,一小時內也總能開到她家,她不急。
  她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和和從外屏上看到時霖的名字。他前些日子去外地,她有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
  時霖溫和地說:“我有些急事明天就得回美國去了,我請你吃個飯吧。我知道很倉促也很冒失,可我很希望你能出來。”
  和和頓了一秒鍾,說:“好。應該由我來請你。”
  時霖說:“那就算是你請的,你來選地方。”
  和和想了一會兒,說了個地名。
  她抬頭看看路,又轉頭看看岑世,心裏想著該如何跟他說才會順利地讓他放她下車。還沒等她開口,岑世已經將車拐到另一條幽靜小路,三下五除二便開到了大路上,十分鍾都不到就已經到了她說的那家飯店門口,將車停穩後,替她打開車鎖。
  和和下車時很認真地跟他說:“謝謝你。”這是她重逢岑世以來對他說過的最誠心的一句話。
  筱和和與時霖見麵的時候,鄭諧與楊蔚琪正在看電影。
  前兩天楊蔚琪看著報紙廣告哀歎她搞錯了時間,以至於錯過了在中心廣場影城舉辦的法國電影周。鄭諧說:“找他們再加映一場就是了,你想看哪一部?”所以今天他打電話讓她出來。
  結果容納千人的偌大影院,隻有他們兩個人。楊蔚琪感慨:“打倒特權階級。”
  鄭諧說:“什麽特權?沒的事,隻是等價交換而已。”
  電影名字是Jeux denfants,中文名字叫《兩小無猜》。
  故事講一對青梅竹馬的男女,從小到大為了一句戲言打了一生的賭,逼著彼此做壞事糗事,冒無聊的險,逼著對方與別人亂搞,逼著對方與未婚妻悔婚,事情鬧大了於是相約十年不見,最後兩人都各自成家,又為了一個賭注拋夫(妻)棄子。一對神經病。
  法國電影向來悶,鄭諧看得快要打瞌睡。楊蔚琪卻投入極了,連話都不跟鄭諧講一句。
  電影的結尾,神經兮兮互相折騰了一輩子的那對男主女主做了件驚世駭俗的自殺行為,眼見著就要悲劇收場,誰料還剩幾十秒鍾時,鏡頭卻轉到了幾十年後,原來這兩人還活著,並且總算在一起了。
  燈亮起,他們往外走時,楊蔚琪臉上還掛著淚。剛抹了去,又流下來。鄭諧覺得好笑:“這麽爛的電影有什麽好感動的?”
  楊蔚琪邊擦著眼角的淚邊說:“你都睡著了,哪裏看得明白?這是03年最經典的電影!”
  鄭諧不以為然地說:“我還以為是新片呢,值得你這麽觀注。03年的片子,在家裏看DVD就是。”
  楊蔚琪說:“那怎麽可能一樣,影院中的感覺多好。而且這個廳的銀幕是全省最大的一塊。還是小時候好,電影都是在大影院裏看,那樣大的一張幕,我總喜歡坐第一排,雖然看得累,但是前麵不會有人影晃來晃去,又安靜,就好像自己也置身在電影場景中一樣。現在看電影的人越來越少,大多數影院都改作小型廳放映,大銀幕已經沒有幾塊了,而且除了大片上映時才啟用,平時根本不會放文藝片。”
  鄭諧說:“小資情調。”
  楊蔚琪抹掉最後一滴淚:“小資就小資,總比你們這些沒情調的大資本家好多了。剛才那個故事我都以為是悲劇了,沒想到會柳暗花明。”
  鄭諧說:“搞笑電影你也能看到哭,你真是人才。”
  楊蔚琪反駁:“這哪是搞笑片?一對從小就相愛的人,繞了那麽多彎路最後才在一起,太可憐了。”
  他們已經上了車,鄭諧邊開車邊說:“我沒覺得他們有什麽好可憐,這兩個人腦子有病。他們在一起隻是一種習慣而已,與他們習慣性地打了一生的賭一樣。如果真的相愛,就不會十年不見又各自成家了。而且,成了家又拋棄家庭,實在沒有責任感。這片子就是用來騙女人跟小孩子的。”
  楊蔚琪一時間無話反駁,隻好回一句:“你明明一直在閉目養神,怎麽可能把情節記得那麽清楚?”
  他們去法式餐廳吃法國菜。楊蔚琪依然沉浸在電影的傷感氛圍裏。
  “鄭諧,你的理解不對。中文譯名一向譯得怪怪的,英文名字才點題,Love Me If You Dare。所以說,他們明明是相愛的,隻是不敢承認罷了。
  因此後來才……”
  鄭諧覺得跟一個女律師爭論一部拍給女人看的電影中的女性思維實在沒什麽意思,很配合地說:“好吧,他們從認識的第一天就相愛了,隻是從來沒有沒發覺而已。”
  鄭諧就這麽輕易投了降,楊蔚琪有點勝之不武的感覺,沒辦法再乘勝追擊,幹脆埋頭吃飯。
  法國菜吃起來瞎講究,程序極複雜,連鄭諧那麽規則秩序至上的人都吃到沒了耐性,決定放棄甜點。
  他看著很專心吃著甜點的楊蔚琪問:“前陣子你說想放假時到外麵玩兩天。你想好地方了嗎?”
  楊蔚琪嘴裏含著東西,於是頭也沒抬地說:“還沒呢。你真要去?”
  鄭諧說:“當然。你都說了‘交往過半’這麽鄭重的理由了,我怎麽好不配合?‘過半’是什麽意思?”
  楊蔚琪這次抬起頭來,觀察了一下鄭諧的表情,他有點漫不經心,但是眼睛很亮。
  她慎重地開口:“那個意思是,我了解,並且服從你的遊戲規則。”
  鄭諧看了她一會兒,很淺地笑了笑。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在楊蔚琪重新低下頭之前說:“要不這樣好不好?我們也賭一把,如果我們在三個月之後,還能夠保持現在這樣,那麽我們就認真地考慮以後的事。時間就從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算起吧。”
  楊蔚琪斟酌著字眼慢慢地說:“你這算承諾?表白?”
  “你覺得是什麽,就算什麽。”
  楊蔚琪也笑了,想了想說:“好。如果按合同法規定,你剛才那個‘要約’已經具備法律效力,你已經沒辦法單方麵撤回了。”
  鄭諧微微地抿著唇角,半笑半認真地說:“你若有記錄可查,會發現我的信用一直不錯。還有,你的職業病太嚴重了。”
  和和與時霖吃過晚餐,時霖送她回家。
  飯局很愉快,時霖待她始終像親切的大哥哥。和和隨口說的一句話,他都會認真對待。對於和和不能理解的專業術語,他也會用了最淺顯擬人的方式講解給她聽。他一向這樣。
  路上經過一家新開的冰點店,門頭做成一堆立體的水果,非常的鮮亮可愛,和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時霖將車子停在幾米外,轉頭問她:“你想吃嗎?”
  和和本來並不想吃,但見他停了車,於是點點頭,說:“這次讓我來請你。”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處小小的街角公園,他們停了車,到那邊去吃冰。
  和和小口地挖著,但還是吃得很快,時霖隻是看著她吃,等她吃完一份,就把手中的另一份遞過去,說:“其實這東西吃多了對胃不好,你也應該少吃。”
  和和赧然說:“噯,我忘記你是不吃冷飲的了。”她隱約地記起時霖曾說過自己不吃冰淇淋。
  時霖說:“我隻是看你吃東西的時候顯得特別開心,看的人心情也愉快,所以替你留著,這樣可以再多看一回。”
  和和有一點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專心吃第二份,不說話。
  時霖笑著說:“我不該跟你講那句話的,結果你現在一臉警惕,跟剛才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和和微微地笑一笑,岔開話題:“你這回走,下次回來是什麽時間?”
  “你希望我回來嗎?”時霖認真地問。
  “我當然希望在海外的精英同胞們都能夠回祖國效力啦。”和和打著哈哈試圖蒙混過關。
  “這個理由好。”時霖停了停,遲疑著開口,“和和,有一句話,我知道冒昧,可是如果我現在不說,我隻怕以後更沒勇氣,或者沒了機會。”
  和和低頭不語。
  時霖沉吟了一會兒:“和和,像我這樣的年紀,不可能沒談過戀愛的。但是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舒服,你令我有想要安定下來的想法。”
  和和繼續不說話。
  “我不要你現在就決定什麽,我隻是想讓你知道。如果……如果你一直沒有能夠讓你特別心動的交往對象,或者,你覺得跟我在一起不會特別悶,特別無聊,那麽……我希望你……可以試著與我……”
  和和驀然將眼光投向他。雖然是晚上,但小公園裏的燈光很充足,時霖在那樣清亮目光的注視下無所遁形,這句話他竟然沒有辦法說完整。
  和和輕聲地說:“時大哥,我一直將你當成大哥哥一般尊重和喜歡,就像對鄭諧哥哥一樣。”
  時霖默然了片刻,苦笑著說:“和和,其實你沒有必要這麽早就給我答案,你本來至少可以讓我有充分的理由過幾天有期盼的日子。”
  和和低頭看著自己捧在手中的冰點盒子,裏麵的鮮奶與冰早在她手心的溫度裏化掉,融作一團。她用更低的聲音說:“時霖哥,你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如果我有姐妹,我會希望她們嫁給你。”
  “可惜你卻不想嫁給我,所以我並不夠好。”
  “這不是你的問題。”和和的聲音低到幾乎令他聽不見,“我哥哥的朋友,永遠也隻可能是我的哥哥,這樣的想法,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所以,絕不是你不好,而是因為我自己。”
  “如果……和和,如果我不是……的話……你會不會……”和和那樣少見的模樣,反而令時霖有了愧疚感,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口才原來很差,詞不達意。
  “沒有如果。”和和終於抬起頭來,卻並不看他,而是看向不遠處的一處燈光。她又機械地重複了一遍,“沒有如果。”
  時霖突然似乎有所頓悟。他遲疑著開口:“和和,你是不是喜歡鄭諧,而他卻不了解你的心思?”他說完這一句後急急地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如果是真的,那至少我可以試著去讓他知道。”
  “沒有。”和和既沒有慌亂,也沒有羞惱,她眼神堅定地看向時霖,“真的沒有,我從來沒那樣想過。我隻希望他與楊蔚琪小姐早一點結婚,幸福一輩子。”
  時霖微微地歎了一下,不再說話了。
  這一場聚餐,就這樣輕鬆地開局,失落地收場。時霖紳士地送和和回家,路上和和一言不發。時霖想調節下車內的氣氛,打開了電台,連換了幾個頻道,卻都在播著傷感情歌。
  他尷尬地看著和和笑一笑,她也正好在看他,手裏拿了一張不知何時掏出來的碟:“放這個吧。”
  竟然是古典交響樂,在車外喧鬧嘈雜車水馬龍的夜晚顯得十分格格不入,但卻成功地讓他們之間的氣氛協調了很多。
  時霖說:“和和,就當我剛才什麽都沒講過吧,下次我回來可別裝不認識我。你不是說過你家門口有一家簡陋的但味道特別好的烤肉館?下回請我到那裏吃飯吧。”
  和和說:“好。”又使勁眨眨眼睛說,“你今天晚上除了你的工作之外,別的話什麽都沒講過。”
  “是啊,我老了,記性不好。”時霖很配合地笑著說。
  時霖開得很慢,但還是很快到了目的地。他下車幫和和開車門。
  和和走出幾米外回頭站好,說:“時霖哥,你先走吧。”
  “我看著你上樓,等你開了燈我再走。”
  時霖看著和和用比她平時快得多的步子走進樓洞。不出他意外地,和和屋裏的燈也比正常時間早得多地亮起來。
  他在黑暗中自嘲地笑了笑,轉身上車,在重新發動車子前,他的手機短訊音響了一下。筱和和的短訊,簡單的三個字:“對不起。”
  他看著那三個字發呆,直到屏幕變暗,才想到自己也該回一個。他試著用自己從來不曾啟用過的畫圖功能,笨手笨腳地在手機的手寫板上畫了一張笑臉,給和和發了回去。笑臉下麵有他手寫的一句話:如果你需要幫助,記得找我。
  
  19-神經有點錯亂
  一大早就有人給筱和和送來大捧鮮花,百合與薰衣草,用精致的絲帶紮在一起,卡片很精致,沒有印花店廣告,更像是專門去買來的,上有俊秀雅致的幾個字:“祝你好運,一定要幸福。”然後是時霖的簽名。
  和和小心地將那張卡片收起來,將花插入她親手做的一個陶罐裏。
  設計人員每人一個格子間,基本上藏不住什麽秘密,鮮花店來送花的時候,就有男同事向她小聲地吹了幾聲口哨。見她很珍視地對待那捧花,口哨又多了幾聲。
  和和裝作沒聽見,隻靦腆地笑笑。她查了一下花語。薰衣草:等待愛情。百合:心想事成。
  和和怔了一怔,體會到他的用心,心中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下午,老板親自召集設計人員們開會。公司規模不大,老板也是做設計出身的,兼任著設計部的頭兒。正說著話,收發文件的小妹開門探了下頭,說聲對不起就打算離開。
  公司一向很隨興,沒什麽嚴格紀律。老板說:“有事就進來吧。”
  小妹小聲說:“有人給和和姐送花。”
  所有人哄一聲笑起來,女老板說:“夏天都快過了,有人的桃花現在還開得這麽旺?”
  和和窘得不肯抬頭,於是女老板親自去把花接過來,塞到和和手裏。這一回是擠擠挨挨的一大捧玫瑰,名貴的品種,罕見的色澤。大家夥直咋舌。
  和和連卡片都懶得找,就知道姿態這麽囂張的,鐵定是岑世。她輕輕地吐了口氣,起身把花丟到自己桌上。
  老板笑著拍拍她的手:“看來這一個不如上午那個合意呀。如果和和真的不想要,幹脆介紹給我吧。”
  大家再度哄笑,和和在心裏腹誹了岑世一百次。
  下班時果然再度在寫字樓門口見到岑世。和和一把拉開他的車門坐上去:“去吃飯。你選地方,我付款,有什麽話我們一次性說清楚。就這麽說定了。”
  鄭諧與楊蔚琪在很有情調的一家餐廳裏吃飯。楊蔚琪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後對鄭諧說:“我剛才看到一個人很像和和,就在我們旁邊這一排的第二個包廂裏。”
  “跟男的在一起?”
  “一個年輕男人。我不敢確認,就沒過去。你要去跟她說句話嗎?”
  楊蔚琪說的那個方位就在鄭諧的側前方,他稍側一下身子看了一眼,什麽也沒看到,說:“算了,她會尷尬。”然後繼續低頭吃飯。
  鄭諧最初猜想或許是時霖,又想到時霖現在已經在北京了,過幾天就會回他國外的工作地。
  大男人八卦其實沒什麽意思,他按下好奇心,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時時向那邊方向投去一兩瞥,所以他終於有機會知道那個包廂裏的男人是誰,然後鄭諧便不再朝那邊看,話也更少了。
  當鄭諧又一次沒接上楊蔚琪的話題時,楊蔚琪說:“鄭諧,你又開始研究你的手指了。”
  鄭諧因為被她看穿而笑一笑,把手收到桌麵下,還是沒說話。
  楊蔚琪了靜了一會,打破沉默說:“那個男人,就是以前你提過的那一位,和和的初戀男友?”
  鄭諧眼睛閃了一下,沒說話。楊蔚琪說:“很一表人才的樣子,看起來不錯。你很不喜歡他?”
  鄭諧說:“我喜歡的東西很少。”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和和的那個包廂有了新的動靜,這回他見到岑世與和和已經站起來,和和背對著他,微微側臉時似乎在笑,而岑世則替她披上外套。
  鄭諧他們的位置比較靠後麵,所以那一對兒離開時不會經過他們。鄭諧向裏坐了坐,靠著椅背上,這樣即使和和回頭也不會見到他了。
  楊蔚琪這一回真的笑起來了。她不說話隻是笑,漸漸斂起笑意後,似乎又想起什麽事情,於是又笑,邊笑邊端了杯子喝水。
  鄭諧說:“別笑了,被嗆到會很難看又難受。”
  楊蔚琪說:“噯,你剛才那副樣子,真的很像抓到女兒早戀的家長,又很生氣,又很想裝一副開明的樣子,別扭極了。”
  鄭諧動了動唇角,看起來皮笑肉不笑:“你職業病又犯了。”
  楊蔚琪不再惹他,將自己沒吃完的牛排用刀子切得碎碎的。她說:“我說句話,你得先保證不會生氣。”
  “如果是難聽的你就不用說了。”
  楊蔚琪說:“算不上難聽吧,我隻是好奇,你對和和既然這樣上心,連她交朋友的事都要摻和,難道你就從來沒想過等她長大了把她娶回家嗎?這樣你就可以真的名正言順地把她管到底了。”
  鄭諧輕輕地皺皺眉:“亂講什麽呢,我隻是希望她能找到一個真心疼愛她的人,不會欺負她。剛才那個人,我信不過。”
  楊蔚琪說:“鄭諧,我覺得你最勝任。真的,你最勝任。”她又笑了。
  鄭諧板著臉說:“你早就吃飽了吧?那我們走吧。”
  “等一等,我要把這點湯喝完。”
  鄭諧用手支著下巴看楊蔚琪喝湯。她既不說話又不笑了,他反而有點不適應,覺得太安靜。
  “我父母其實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家關係很好,當大人們都不在家時,我媽給我爸做飯吃,我爸給我媽輔導功課。他們長大後各自談了幾場戀愛,都沒成功,後來大人們說,不如就你們倆吧,所以就結婚了。”
  鄭諧回憶著往事,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楊蔚琪聽。
  他極少會提起自家人和自己的事,楊蔚琪微感意外,抬起頭看著他說:“伯父伯母賢伉儷,我自小就聽人當作典範般提及。我伯父伯母就常說,那就是他們婚姻的榜樣。”
  鄭諧說:“關於這個問題我應該最有發言權吧。他們具有一切的良好基礎,親情,友情,隻是獨缺愛情而已。”
  楊蔚琪沉靜地說:“婚姻裏愛情本來就是次要的,信任,尊重、容忍,這些要排在最前麵。”
  鄭諧說:“你說話可真是像我媽,她若活著會很喜歡你。我媽也總這樣講,所以他們二十多年的婚姻,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不在對方身邊。我媽媽常常計劃,等我和你爸老了以後怎樣怎樣,結果她沒有活過五十歲。”
  楊蔚琪靜默片刻,輕聲說:“對不起。”
  鄭諧說:“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我本來隻是想跟你說,因為這個原因,關於你的那種假設,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明白。謝謝你。”
  岑世與和和的對話其實是這樣的,遠沒有鄭諧看到的那麽美好。
  和和說:“岑世你是知道的,我最討厭繞圈子玩遊戲,因為我腦子直,玩不來。你到底想幹嘛,你一次性說清楚就好。對了,你若希望我們能夠重續前緣,對不起,我不吃回頭草。如果你想以陌生人身份來重新接近我,那麽我實話講吧,在我的標準裏,你這種人,隻適合作朋友,不適合做情人。你這麽看得起我,我十分感激,但是看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覺得十分不安。好了,現在你可以講話了。”
  岑世被她噎的無語了半天,深深歎服歲月如此修煉人的個性,連以前像小貓一樣安靜乖巧的筱和和,彪悍起來也十分有女王氣派。
  他說:“你何必像防賊一樣的防我?就算是普通的同學,在這麽多年後重逢,也總該敘敘舊是不是?和和,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雖然乍一看似乎沒有變。這些年,你過得不快樂吧。”
  和和說:“在你出現之前,一直是挺快樂的。怎麽,你想拯救我這顆不快樂的心?”
  岑世說:“我是想拯救我自己的心。”
  和和作一副吃到酸東西的樣子說:“岑世,這是瓊瑤阿姨當年的台詞,如今早就不流行了。”
  岑世裝天真地問:“那現在流行什麽?”
  和和也覺得自己剛才過了一些,口氣和緩了許多:“現在流行酷男,不說話,也不隨隨便便出現,就是你以前的那種樣子,現在又流行回來了。”
  岑世笑:“你對我以前的樣子還記得那樣清楚?”
  和和自知失言,迅速轉移話題:“你為什麽一直賴在這裏不走?男人的大好時間應該用來做事業,而不是泡女人。”
  岑世說:“我近期都會留在這個省,等你朋友蜜月回來後,我就會去省會城市,差不多能住半年。”
  和和說:“嗯,怪不得,你一向不能缺少餘興節目的。”
  岑世無奈地說:“和和,我承認以前是我不好,而且最近我纏你也令你煩,不過我們可不可以平心靜氣地說話呢?我隻是很希望看到你像以前那樣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和和擠出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給他看:“是不是這樣?你早說嘛,何必繞這麽大的圈子呢?聰明人都怎麽這樣不直接呢?”
  岑世被她弄得頭都大了,捂著太陽穴苦笑:“好好,我以後真的不煩你了。可是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幫助,一定記得來找我。我希望能夠為你做點什麽,以補償當年我對你的傷害。”
  
  20-心中有鬼
  筱和和第二天特地請了假提前一小時走,找來她的朋友玎玎陪她一起去看車。
  玎玎說:“嗬,不是說這輩子隻坐乘車人,不做車夫嗎?還給我算了一大筆打車比買車合算得多的帳,勸我也不要買車。怎麽突然又改變主意啦?”
  和和說:“年紀大了,想法自然會改唄。你記不記得以前我隻喜歡畫黑白圖,可是如今我恨不得把所有的顏色都抹上。”
  玎玎說:“真奇怪,你還保留著青春美少女模樣,心卻蒼老成大媽了。”
  “世間萬物都是平衡的啊,想保留青春模樣就要付出其他代價。現在你明白了吧?”
  玎玎抿嘴笑:“坡一,坡一……”她自小家教嚴格,憋了半天終究沒把她想說的那個不雅的“PI”字拚出來,“我回國前跟你網聊天啊通電話啊不都挺好的嗎?怎麽突然間就變這麽滄桑了?難道真的因為那個姓岑的又回來攪亂你的心思了?”
  “沒的事。過去就過去了,誰還把他念在心上?隻是最近突然出現了一堆本來都應該消失了的人,讓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本來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以為忘記了。哎,不要提了,煩。大概真的像一些人說的, 25歲是女人的一個坎,需要調適一段時間才能回歸正常。”
  “你可別嚇我,我下個月就25歲生日了。”玎玎猛地湊近和和的耳朵說,“咦,我怎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有林妹妹氣質啊?”
  和和被她嚇得幾乎從車座上蹦起來:“好好開你的車!我可沒厭世,我對生活充滿了向往,我還打算活到八十歲四世同堂呢,你不要害我!”
  玎玎很滿意和和的反應:“八十歲四世同堂?你都二十五了還沒結婚,你後代要怎麽個早婚早育法才能滿足你這奢侈的心願啊。”
  打打鬧鬧著兩人就到了一家規模不小的4S店。和和其實對車很外行,不過好幾位同事都開著同一型號的車,她也直奔著那種去,隻管認真地選顏色,無視店員給她的其他熱心推薦,十分鍾就搞定了。
  玎玎乍舌:“如果每位顧客都跟你這效率,店家要高興壞了。你不試駕一下?”
  和和說:“不用了吧,又不是新車型。我開過同事的車。”
  玎玎正色道:“俗話說,車子如伴侶,總要找到最適合你的那一款。怎麽能這麽隨隨便便呢?”
  和和嘻笑著推她一把:“少來了,其實什麽都隻要適應了就好,學車時那麽糟糕的車子,後來我都覺得順手極了。我倒是覺得法拉利最適合我,你給我買啊。”
  玎玎說:“讓你的諧諧哥給你買,他肯定願意。”
  和和說:“憑什麽呢?他又不是我真的親哥哥。”
  “鄭哥哥聽見這句話,一定會很不會舒服吧。”
  和和沒有把現金帶在身上,正在協商先交多少首付金、後續手續如何辦理時,車行老板恰好過來巡視業務,經過和和時多看了幾眼:“咦,你是不是……鄭總的那個……你叫筱和和吧?”
  和和點頭,隱約憶起這個人。
  其實成年後鄭諧就不怎麽帶他出去見雜七雜八的朋友,見過一兩回的,她也記不住。
  這位身形高大、長相憨厚的大哥,似乎以前是鄭諧公司的一位供應商。和和之所以記得住,是因為幾年前那日的酒席上,這位先生帶去了自己稚齡的小女兒,恰好和和沒事,所以鄭諧也把和和帶去了,別人喝酒,和和就一直跟小姑娘一起玩。
  這位大哥當時剛剛喪偶不久,幾杯酒下肚,便觸景生情,直說和和笑起來就像他亡妻當年的樣子,借著酒勁與和和稱兄道妹攀關係,對她噓寒問暖了半天。這是一位十分質樸又直率的漢子,和和覺和有一點點好笑,又十分感動,所以至今也印象深刻。
  這位已經改行的大哥認出和和後十分高興,連稱與鄭諧還常常聯係,卻總也見不到她,連聲讓屬下重新開單,給了和和一個極大的折扣,加大堆的贈品。當和和谘詢起後續手續時,老板說:“哪用得著您去自己跑?把身份證和電話留下就好,等他們全辦妥了,給您一道送過去。如果需要您本人出麵,就讓他們去接您。錢?錢不急,等有閑時打到公司帳戶上就成了。”
  驚得玎玎直乍舌:“你這就是VIP中的VIP待遇啊。虧得鄭諧不是你親哥,否則你出門可以橫著走了。”
  和和說:“嗯嗯,我就是狐假虎威罷了。”
  車店老板辦事十分穩妥,第二天上午那車就已經歸她所有,甚至還附贈了兩個周的陪駕,每天上下班都有人自動出現在她跟前,坐在副駕座上陪著她開車。
  而岑世很守諾,真的沒有再出現。
  早知如此,她其實也用不著急急地買車,她本來就不喜歡開車。
  幾天後,和和跟往常一樣,吃過晚飯後,坐在客廳地板上的一摞墊子之中,倚著沙發,一邊開著電視,一邊將筆記本電腦攤在腿上。她在看小說,跟群裏的網友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還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電視新聞,飲料、零食和紙巾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鄭諧來電話時她很意外。鄭諧說:“過來幫我找點東西。”原來他就在對麵,順路經過這小區時,來取一些物品。
  和和丟開手裏的東西就過去了。鄭諧很少到這邊的房子過來,他那兒常被和和當作倉庫,所以和和也會經常幫他收拾東西。這一回,鄭諧找不到自己一套全新的高爾夫球杆了。
  和和自己的東西收拾得很亂,但總會很清楚地記住鄭諧的東西在哪兒。她準備踩著凳子去高處的櫃子取那套很重的東西時,鄭諧說:“你讓開,我來吧。”
  他個子高,踮著腳一伸手就把東西拿下來了。可是他本來穿得西裝革履,根本不適合做這等運動,隻聽啪的一聲,襯衫袖口的扣子就掉下來了,還滾到了桌子底下,和和趴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鄭諧問:“這麽重的東西,你自己放上去的?”
  和和還跪在地上找扣子,憋聲憋氣地說:“不然還有誰啊?”
  “這麽多的地方,放那麽高做什麽?還踩著凳子,多危險。”
  和和說:“踩凳子有什麽危險?哎,我找到啦。”
  她從地上爬起來,向鄭諧炫耀她的發現,不忘挖苦地說:“原來這傳說中的定製襯衫的扣子也一樣會掉呀。”
  鄭諧說:“別貧嘴了,幫我另找一件襯衣。”邊說邊去撥弄和和的頭發,因為剛才她趴到地上時,把頭發全弄亂了。
  和和說:“那些衣服好久沒穿過了吧,我去幫你熨一下。”
  鄭諧說:“算了,你幫我把這個扣子釘上吧。我半小時後得參加一個宴會。
  鄭諧跟著和和去了對麵她的家。和和說:“呀,應該帶一件衣服過來讓你換下來,不然你先穿我的好不好?”
  鄭諧伸著手說:“就這樣縫吧。”
  和和皺皺眉頭:“我怕誤傷你。”
  鄭諧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筱和和的女紅一直很不錯,連穿針引線算在內,一分鍾都沒用上就將那枚扣子釘得很牢。
  她在縫扣子之前讓鄭諧咬著一根牙簽,說一位教她手工課的老人有這樣一種規矩,具體為什麽她也沒弄清楚,不過老人的話,聽聽總沒錯的。
  鄭諧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有意思,忍不住笑,咬著牙簽說:“這場麵很有典故是不是?”
  和和愣了一下,板著臉說:“討厭。”
  鄭諧奇道:“我是說像周潤發裝酷的樣子,怎麽討厭了?你又想到哪兒去了?”
  和和的臉熱了一點。她剛才直覺鄭諧在說她自己像晴雯,覺得他想像中的那場景很暖昧,所以才說討厭。結果卻是她自己多想了。其實也是,鄭諧雖然偶爾也會逗她,但從來不會輕佻。
  本來這個小小的工程十分順利,和和覺得夠結實也夠美觀後,左右張望了一下,沒找到剪刀,便打算用牙齒將線咬斷。
  鄭諧用手指支住她的下額:“別這麽弄,會把牙齒咬壞。”然後站起來跟她一起找剪刀,和和小心地捏著那枚針。
  結果鄭諧突然踩到軟軟的一團東西,並且還在動,他立即意識到腳下是什麽,吃驚之餘用力地躲閃了一下,那枚針就不偏不倚地在他的手上劃出深深的一道血痕,甚至滲出血珠來。
  血案的始作俑者,那隻叫作小寶的貓,還沒意識到自己闖了禍,無辜地蹲在一邊,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因為鄭諧很久沒來了,它是想借機跟鄭諧搞好關係,所以才很諂媚地擠到他的腳邊去的,誰知道鄭諧對它的態度一如既往地不友好。
  和和急急地去找消毒巾和創可貼,鄭諧自己用紙巾按著手背說:“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和和見那個肇事者還一臉純真無辜地看熱鬧,捏著它的脖子將它提起來,丟進她自己臥室裏,貓小寶“喵嗚”地哀哀叫了一聲。
  和和站了一會兒,見鄭諧的手似乎沒什麽事了,而他也穿上外套打算離開,想起一件事來,說:“我前兩天買了一輛車,車行的李老板是你的朋友,看在你的麵子上給我許多的照顧。”
  鄭諧說:“知道了。不是說不開車嗎?怎麽又想起買車來了?”
  和和解釋:“總是蹭同事的車,有點不好意思了。”
  鄭諧淡然地說:“樓下車庫那輛車一直閑著沒人用,你何必又花那麽多錢?賺一整年也不夠吧。”
  和和搖頭說:“那輛車太矜貴,開出去太招搖,我開著不倫不類的,總是擔心會碰到別人,或者被人碰。”
  鄭諧說:“你的車庫不還占著嗎?把那車移出來吧。”
  和和說:“不用了,小區治安不錯,我的車又平凡不招眼,放在外麵就可以。而且我倒車水平很差,進車庫會劃到車。”
  鄭諧不再多說話,起身打聲招呼就準備走了。走的時候卻少了一隻鞋子,和和幫他找來找去,才在花架的角落裏找到。玩這套花樣的,除了貓小寶不作他想。
  鄭諧說:“那隻貓,越來越像你了。你小的時候我說了你幾句,你也把我的東西藏起來,害我好幾天找不到。你怎麽不教它點好的。”
  他要帶走的那些東西重,和和擔心他的手,就跟在他身後,搶著替他提,將他送下樓。
  她準備上樓時,摸了摸口袋裏裝著車庫的遙控器,便打開來,想取幾樣東西上樓。跟她新買的車子一樣顏色的那輛漂亮的兩廂車,也安靜地待在裏麵。
  那輛車是去年她剛考出駕照沒幾天鄭諧開回來的,說幫朋友一個忙,弄回來一輛車子。因為和和的車庫是閑置的,所以就塞在她這裏。
  鄭諧平常並不動那輛車,偶爾回來住的時候,會開著它帶和和出去兜風,路途很遠時就借口要看她的水準,讓和和開。他說車放久了會發黴,要和和沒事經常開著它出去溜一溜。
  和和一直知道那輛車是鄭諧送給她的,隻是她向來不願意接受他送給自己的貴重禮物,所以鄭諧不明說,她也就裝不知道。
  今天鄭諧沒說話,但和和猜想他一定很生氣。
  她在車庫裏發了一陣子呆,消失了幾天的岑世卻來了電話。岑世說,隔日便出發去B市,在那裏停留幾個月。請和和務必賞光跟他喝個茶,就算替他送行。
  和和覺得最近一段時間自己對岑世的態度實在很惡劣,既然他都要離開了,她沒理由拒絕。而且說實話,撇開岑世當年那個惡劣的玩笑之外,他對她一直是很不錯的,一度令她的生活充滿陽光。甚至那件事情被揭露之後,他的道歉也足夠真誠,隻是她不願意重新接受而已。
  和和剛上樓換了件衣服,岑世就已經到了她樓下。她坐上岑世的車,車子緩緩地駛出小區。小區入口處是一段窄窄的雙行道,兩車並行時挨得很緊。
  偏偏那樣巧,當他們出去時,鄭諧的車恰好開了回來。兩車錯身而過時,都停了一下,岑世客氣地說:“您好,鄭先生。”
  鄭諧微微點頭致意,話卻是對和和說的:“我有東西忘在樓上。”他的口氣很淡,然後便加速離開。
  丟三落四向來是筱和和的專利。鄭諧也會落東西,隻能說老天在與她作對。
  和和一路沉默著,岑世轉頭打量了她幾眼,揶揄地笑了一聲。
  和和有一點惱火,憤然對岑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岑世淺笑說:“我哪裏有亂想?鄭先生本是正人君子一枚,玩就是玩,如果一旦認真了,絕對做不來左擁右抱這等俗事。我雖然不喜歡他,卻也很敬重他的人品。你實在沒必要跟我解釋。”
  和和又不說話。
  岑世忍俊不止:“我隻是覺得你剛才那副樣子十分可愛,好像做壞事的小孩子被大人現場抓包一樣。你要不要現在就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事情的真相絕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和和恢複了鎮定,思忖著自己明明打算在岑世臨走時要友好的對待他,為什麽又亂發脾氣了呢?岑世也夠可憐,總是做她的受氣包。
  她冷靜地反問:“有必要解釋嗎?”
  岑世十分配合地說:“完全沒必要。哪有什麽可解釋的?”
  和和低頭撥弄著自己的手指頭。她覺得無巧不成雙,鄭諧今天晚上真要被她氣壞了,她十分不安。
  可是直到她跟岑世分手回家,深夜上床睡覺,鄭諧都沒打電話來質問她,而她也沒勇氣給他打。
  
  21-平地一聲雷
  有天楊蔚琪與鄭諧在一起時,跟他講起最近她剛完成的一個案子,父母因為反對成年的女兒戀愛而將她鎖在家中,女兒砸破玻璃爬窗而出去報警,弄了一身傷。最後女兒與父母反目了,父母很絕望。
  鄭諧微微歎氣:“既然女兒遲早都是要成為別人的,何必這樣想不開,賺一個惡人名聲。”
  “你這又是為哪一出有感而發?”楊蔚琪抿嘴笑,“和和真的與那個人和好了?”
  鄭諧說:“別提這事了,她愛怎樣就怎樣吧。”
  楊蔚琪怕觸動到他哪根敏感神經惹他不痛快,於是咬唇不作聲,隻是笑。
  過了半晌,鄭諧自己倒先悠悠地發話了:“我在想,我以後千萬不要生女兒。男孩子可以讓他去自生自滅,但如果是女兒,我會忍不住把她管得死死的,怕她學壞,怕她受傷,擔心這擔心那,然後她就會煩我,跟我吵架,離家出走,與我斷絕父女關係,最後把我氣死。”他為自己設想了一副悲涼的未來藍圖。
  楊蔚琪咬著唇都沒忍住笑。她伏到桌子上笑了半天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本該安慰你,可為什麽我隻想笑。”
  鄭諧將唇角扁起來,但是表情依然一本正經地:“因為你不厚道。”
  楊蔚琪又笑。
  說話的時候他們旁邊有一人經過,突然又回頭,看了他們一會兒,上前拍了鄭諧的肩一下:“鄭諧?”
  他們同時抬頭看。那男人還年輕,但身材已經發福,懷中抱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孩。
  鄭諧訝然:“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那男子說:“剛回來,還沒顧得上與你們聯係。這回要長住,還帶回老婆跟女兒。”他指指走在前麵的一女子,又逗著懷中的小女孩,“叫叔叔阿姨。”
  女孩兒奶聲奶氣地叫了他們一聲。
  鄭諧對楊蔚琪說:“這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多年的同學。”又驚異地看那個看樣子有三四歲大的小女孩,“孩子都這麽大了?我記得我倆同齡。”
  男子說:“嫉妒死你,誰讓你不早結婚。”
  男子走後,鄭諧向楊蔚琪解釋:“他去國外住了好多年,我們已經很久沒聯係。”
  楊蔚琪問:“他看起來比你老許多。你們真的同齡?你剛才沒介紹他的名字。”
  鄭諧說了一個名字,楊蔚琪凝神想了想,恍然說:“我聽過這名字,就是……多年前那件事的主角?”
  鄭諧說:“你也知道?原來那件事那麽出名,我以為知道的人隻是小範圍,而且大家應該都忘記了。”
  楊蔚琪說:“其實我也不太了解,隻是當時聽大人們講過。隻是我們最近討論一個案子,我老板拿當年這件事舉例,唏噓了半天,說法律是保護不了弱者的。”
  鄭諧垂下眼簾,楊蔚琪也不再多問。
  回去的路上,楊蔚琪想起來,又輕輕感慨了一下:“那人看起來很老實,不像會做出那種事來的人呀。”
  鄭諧直視前方:“你真八卦。”
  楊蔚琪辯解:“我是在探討人性問題。你想想看,一堆年輕人醉酒吸毒,又亂……亂那個,結果有人做牢了,有人墮落了,有人避世了,有人則可以若無其事地開始新的人生……這社會多不公平啊。”
  鄭諧有點走神,半天才回魂。他說:“其實那天一開始我也在場,就是個普通聚會而已。他們灌了我許多酒,我喝得難受,就先走了,兩天後我就出國了。後來才有人跟我說了這件事,沒想到鬧得那樣大,我有幾個朋友根本就不清楚倒底發生了什麽,就被扯進去了。如果那天我沒有早走,說不定那案子也算我一份吧。”
  楊蔚琪沒想到會挖出這種結果。她歎了一聲:“你這才是天生的命好,消災避禍去邪。”
  鄭諧有幾天沒跟筱和和聯係了。
  他想起那天來心裏難免有氣,擔心自己打電話忍不住要教育她,結果還讓她尷尬,索性就不打了。而和和估計有些心虛,也不給他打電話。
  過了幾天,鄭諧覺得自己已經心平氣和了,決定不與筱和和一般見識,還是主動地去關心一下她比較好。
  而且,他剛從蜜月歸來的合作夥伴那邊知道,某位岑先生如今已經離開本市了。他一邊感覺良好,一邊又替和和有點惋惜。
  如果和和真的有心要與那個岑世重修舊好,而岑世如今卻又與她相隔了數小時的距離,總歸對她來講不是件很好的事。
  於是大人有大量的鄭諧,懷著同情以及寬容的心態,在某個晚上給筱和和撥了電話。他希望筱和和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難過。
  結果卻出乎他意料。他撥了三遍電話,前兩遍無人接聽,後一遍則直接關機了。
  剛剛消了氣的鄭諧又被氣到不輕。
  別說向來乖巧的筱和和,其實從小到大都沒幾個人敢不接他的電話,最後還關機。
  他深呼吸了好幾下,也沒將情緒完全鎮定下來,最後他打電話給楊蔚琪,決定跟她聊幾句。
  楊蔚琪的手機也是撥了兩遍才接通,那邊亂哄哄一片。楊蔚琪竟然在一家夜總會的迪廳裏,她的手機裏傳出狂躁的音樂。她換了幾處地方,用極大的聲音講話,鄭諧才能勉強聽見。
  楊蔚琪說,她的當事人極其需要一位在這裏工作的證人的證詞,所以她設法來說服那個人。
  鄭諧說:“你在那裏等我,我過去接你。”
  “不用了,我一會兒就要離開。”
  “我去接你。”鄭諧堅持。
  鄭諧在那家迪廳裏待了半分鍾,出來時還覺得頭暈耳鳴。
  他去的正好,因為正有一個喝得有點醺然的男子一直在與楊蔚琪搭訕,他替她擺脫掉那人,拉著她的手出來。
  他另一隻手捂著耳朵以克服耳鳴:“以後不要一個人來這種地方,不安全。”
  楊蔚琪不以為然:“還好吧,這裏秩序還算好。”
  鄭諧說:“上次去農村差點迷路,再上次被人寫恐嚇信,這回又來這種地方。你的工作太危險了,你們老板似乎也不怎麽體恤女下屬。你不是最近總說累嗎?換一份工作算了。”
  “這算什麽危險啊,喝水也有可能被嗆死的。我又沒什麽愛好,不做這個都不知還能做什麽。”
  “那就休息一陣子吧,什麽都不用做。”
  楊蔚琪莞爾:“幹嘛?你真的計劃要養我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沒有問題。”
  “我愛美食,愛珠寶,愛名牌……”
  “按你現在這種消費狀態,就算再嚴重一百倍也養得起的。”
  楊蔚琪半真半假地笑:“真是誘人的提議,你讓我仔細考慮一下啊。”
  他倆的車並沒停在一處。楊蔚琪又找不到自己的車,鄭諧一邊笑她,一邊陪她一起找。
  晚上風有點冷,楊蔚琪穿得少,瑟瑟地抖著,鄭諧將她半擁著。
  鄭諧的步子突然慢了下來,身體也有點僵。
  楊蔚琪抬頭看看他,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讓鄭諧情緒有些反常的不過是一輛並不起眼的車子。
  可是那輛車的車牌鄭諧卻記得清楚。那天和和送鄭諧下樓時,指指一邊的車子說:“就是那一輛。”
  那車停得很遠,可是鄭諧的視力非常好,而且他對數字十分敏感。
  楊蔚琪大致知道那輛車是誰的了,她輕輕地說:“你若實在不放心,就進去看看吧。”
  鄭諧吐出一口氣,沒作聲。
  楊蔚琪說:“這裏五樓今天晚上有俄羅斯歌舞表演,或許她是與同事來這裏看演出吧。”
  鄭諧說:“她又不是小孩子。我們回去吧。”
  “聽說這個歌舞團很有特色,我從來沒去過,要不我們也去看看吧。”楊蔚琪拖著鄭諧的手把不太情願的他一直拖到電梯口。
  鄭諧其實來過這裏幾次,而且對這裏一直沒什麽好印象。
  如今這裏比他印象中的更荒誕,台上演員們衣冠不整大跳豔舞,台下觀眾三五成群左擁右抱神色迷離,往來其間的男女服務生們性感妖豔,空氣裏彌漫著煙草與酒精的刺鼻味道。
  楊蔚琪低頭說:“算了,我們走吧。”
  “現在出去也要結算的,不如看一會再走好了,你難得來一次。”鄭諧拉著她走在一名打扮成兔女郎的服務生的身後。
  他們的臨時位子非常好,因為鄭諧剛坐下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燈光忽明忽暗閃爍不定,而且筱和和離他不算太近,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將她的舉止看清楚。
  筱和和軟軟地倚在最靠牆的一張沙發上,兩腿隨意地曲著,整個人好像被嵌進那沙發裏,如軟體動物,姿態慵懶而嫵媚。
  她坐的那處本是極隱蔽的地方,但仍會有回旋的弱光時時映到她的臉。她在看台上的演出,神色有一點恍惚,一隻手扶著高腳的酒杯,搭在腿上的那隻手則夾著一支煙。
  她偶爾重重地吸一口,極度嫻熟地吐出一串煙圈。然後她很專注地盯著那些煙圈一點點慢慢地消散,就像在欣賞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
  其實並不是筱和和自己願意到這種地方來的,而且她也沒那麽大的膽量不接鄭諧的電話,甚至公然關機。當時周圍太吵,她聽不見鈴音。鄭諧打到第二回時,手機就沒電了。
  那天晚上下班後她沒走,而是留在公司將手邊的一幅製了大半的圖做完了。另有兩個同事也在加班。
  她的女強人老板曹苗苗在隔了密封玻璃隔斷的獨立辦公室裏對著電話發脾氣,柳眉倒豎,怒發衝冠,最後將電話撥出來,用力地扔到牆上。
  他們在外麵謹慎地裝作視而不見。
  結果才過了三分鍾,女老板已經平息了怒火,整齊妥貼地玉立在門口,笑語盈盈地對大家說:“老娘今天請客,誰陪我?”
  那兩人一人稱要回家看孩子,另一人稱要給女友做飯,速速逃遁。
  筱和和一時沒想出合適的理由來,就被老板挾持了。
  本來曹老板開著車,可是她奮力一倒車,便將車子蹭到了牆上,車尾凹下一大塊。老板說:“媽的,今天遇了一天的鬼。走,我們打車去。”
  和和說:“我來開車吧。”
  然後就到了那一處據說有嫵媚的俄羅斯男人和女人跳豔舞的著名夜總會。
  和和的老板心情很差。她心情越差就笑得越響,話說得越溜,酒喝得越多,左一杯右一杯,轉眼就一瓶,然後再開一瓶,還拖了和和陪她猜拳,誰輸誰喝。
  她絮絮叨叨講前塵往事,從幼兒園一直講到一小時前鄙視她性別的混蛋同行。和和不插話,安靜作聽眾,聽到累時便將酒當飲料喝。
  老板乍舌:“和和,你酒量不淺啊,以前沒看出來。”
  和和低頭看一眼:“咦,這是酒嗎?我以為是飲料。”
  曹老板身材高,頭發短,聲音醇厚,舉止豪氣,就沒人把她當女人。她叼了一支煙瀟灑地點上,那煙的氣味濃烈,和和咳了一下。
  老板說:“這煙是挺嗆人的。算了,不抽了。”
  和和說:“苗苗姐,這煙的氣味特別,給我一支吧。”
  女老板喝得已經有點多,她湊過去一邊幫和和點煙,一邊嘖嘖地說:
  “你那哥哥若是知道我拐了他的和和妹妹到這種地方來,會不會拆了咱們公司?他每次看我那眼神就好像我是同性戀似的,他是不是擔心我對你圖謀不詭啊。”
  和和被逗樂了:“不會。沒有啦。”
  “我真希望鄭諧那小子現在就出現,讓他看看他乖得像小白兔一樣的和和妹妹現在這德性,然後我在一邊欣賞他中風的表情。”
  “他不會來這裏的,他討厭死這種場合與這種節目了。而且就算他在這裏也不會有什麽表情的,你肯定看不成。”
  曹老板說:“X,鄭諧就是個非人類,從來沒正常人該有的表現。”
  和和笑吟吟:“其實他對你挺客氣的,你當麵罵他他也不反駁,你踢他的車他都裝沒看見。幹嘛老跟他針鋒相對。”
  曹老板罵:“那叫徹底的無視好不好?是把人輕視到極點的表現。說起來,我這輩子在鄭諧麵前唯一揚眉吐氣的一回,就是你當著他的麵說,你一定要到我公司來工作,否則你就不在這個城市呆著。哈哈,他當時那樣子就跟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的雪糕似的,嗖嗖冒冷氣呢。”
  和和說:“他那次真的挺生氣,好幾天沒理我。其實他並不反對我跟著你工作。都怪你先去惹他,每次都是你先挑釁他。”
  曹老板說:“我跟你說過我從小學到中學一共暗戀了鄭諧十年的事吧?十年裏我寫了幾百封情書,最後終於鼓足勇氣全都送給了他。”
  和和說:“咦,沒講過。我隻記得你上學的時候,每次看見他都要輕蔑地瞪他,我以為你從小就不喜歡他。”
  曹老板說:“少女情懷嘛,羞澀,欲擒故縱。你從來沒玩過這招?”
  和和搖頭。
  曹老板說:“你可真是好孩子。我跟你說,鄭諧後來把我那些信按著時間順序整整齊齊地排列好,每一封都打開,大概檢閱了一遍。然後他寫了封信給我,隻有一句話:‘曹苗苗同學,你的書法越練越差了。’靠!後來我談戀愛,談一次失敗一次,全怪他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
  和和絕倒:“原來他也有這樣的幽默細胞呀,我從來都沒見過的。”
  曹老板說:“噢,原來你也不是鄭諧的哪一麵都見過啊。”
  和和“嗯”了一下,沒再多話。
  曹老板看了幾眼台上的豔舞:“沒勁,還以為有更刺激的呢。對了,據小道消息說,鄭諧這一回跟那個楊什麽的,可能要結婚了,真的假的?”
  和和說:“應該很可靠吧,他這一回真的很認真。”
  曹老板搖搖頭:“我不能想像鄭諧墮入愛河的樣子,他就不像個會愛人的人。”
  和和微微笑著說:“結婚這種事,誠心實意比愛情更重要,態度認真就好。”
  曹老板先點頭,又搖頭:“總之我就是嫉妒,嫉妒。”她見和和不說話,自己補充,“你怎麽都沒一丁點反應啊?”
  和和問:“反應什麽?”
  曹老板說:“哥哥現在要成為別人的了,你沒失落感啊?連我都很失落呢。”
  和和莞爾:“我有什麽可失落的,他本來就一直在跟別人交往啊。苗苗姐,你真博愛。你平均一年談六次戀愛,花癡一打以上的男人,結果你十多年前的暗戀對象要結婚了,你竟然還吃飛醋。”
  曹老板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嘛,和和你可真神經大條。哎,吵死了,我去接個電話,你乖乖地坐這兒別亂跑。”
  筱和和看著老板兼朋友離開,將自己坐的姿勢調整得更舒服一些,又抽出一支煙點上。
  十分好的煙,勁道非常很大。和和全身都漸漸放鬆,表情也放空。
  她一向活潑甜美,勤快又隨和,深受老老少少的喜愛。寫字樓裏喜歡她的女性甚至比男性更多。但是沒有人的時候,她通常沒什麽表情。
  這裏烏煙癉氣的。不想被其他人的二手煙荼毒,最好的辦法是自己抽一手煙。
  她剛才喝的那些酒漸漸湧上一點酒勁,而且這裏噪音很大,她的頭開始有點疼。
  和和看見曹苗苗走回來,又調整了一下坐姿,表情也很自然地乖了一點點。她想建議她一起離開。
  可是曹老板卻並不看她,而是定定看著前方一點,喃喃地念:“媽的,今天果真是到哪兒都能遇見鬼,諸事不順。”
  和和順著她的方向轉頭。
  她看見鄭諧就直直地站在她兩米之外的地方看著她,神色很淡然。
  和和鎮靜地將自己的坐姿調整到正常的樣子,輕輕將腿著地,放下酒杯,按熄煙蒂,然後低頭不說話。
  她看見楊蔚琪就站在鄭諧的後麵,麵色沉靜又帶點不安,輕輕地扯著他的袖子,似乎在擔心鄭諧會衝上來掐死她。
  所以她根本不用擔心鄭諧會在這裏為難她,隻要安靜點乖巧點就好了。
  和和隻低頭作反思狀幾秒鍾,就聽到鄭諧沒什麽溫度的聲音近在耳邊,在嘈雜聲裏依然清晰:“如果不想繼續看節目了,就回家吧。”
  和和立即順從地站起來,但是側身躲過鄭諧向她伸出的那隻手。
  她站起來時才知道這酒的後勁很慢又很厲害,而且因為她猛地側了一下身,幾乎沒站穩。她避開鄭諧向楊蔚琪的方向歪了一下,楊趕緊扶住她,她順勢倚在楊蔚琪的身上。
  鄭諧淡淡地說:“曹總也一起走吧。”
  曹苗苗深知識事務者為俊傑,與其再扮一次悍婦讓鄭諧把自己丟在這兒,還不如裝一回軟弱順便揩油。她就這樣醉三分裝五分地被鄭諧架出去了,由著鄭諧幫她一起結了帳。
  外麵的風比先前更冷了幾分。和和縮了一下,很柔順地說:“蔚琪姐姐送我回家吧。”
  楊蔚琪正不知該如何應對,鄭諧已經冷淡地說:“她比你還小幾星期,不用叫姐姐。”
  和和認真地說:“這是一種尊稱,與年齡無關。以後我要叫‘嫂子’的,所以現在總不能叫妹妹吧。”
  曹苗苗噗地笑了一聲。
  鄭諧無視她倆的雙簧,稍緩一下口氣對楊蔚琪說:“麻煩你送曹總回家,小心開車。”
  楊蔚琪點頭,說:“晚些時候給我電話。”
  鄭諧走上前,把一直偎在楊蔚琪身邊的筱和和拎了出來。他抓住她細細的胳膊拖著她往前走,就像牽一隻小貓一樣。
  和和乖乖地跟著他一路走到他的車旁,不反抗,也不出聲,進了車裏便安靜地低著頭,仿佛睡著一般。
  鄭諧也不說話,除了替她係上安全帶後,便隻將她當空氣了。
  那家夜總會離和和住的地方挺遠,經過幾處車流密集的主幹道,而鄭諧則繞了圈子,把車直接開上了環城的高速路。雖然遠一些,但不會堵車。
  高速路這個時段車流極少。和和的眼角隻瞥見路旁的欄杆與樹木幻作一片半透明的屏影,間距幾米的反射燈則連成一條光帶,可他開得仍然十分穩,根本感覺不到他在飆車。和和眼觀鼻鼻觀心,連抬頭觀察儀表盤上時速計的勇氣都不怎麽有。
  車子突然急轉彎後又緊急減速,原來前方有一處路障,而鄭諧的車速太快,發現時已經很近。
  這麽一折騰,和和的胃頓時翻江倒海,她迅速捂住嘴。
  鄭諧終於側臉看了她一眼,緩緩地將車向前開了幾米,停到了路邊。
  和和下了車便吐了。她晚上並沒吃什麽東西,隻一點點零食,喝了許多飲料,還有酒,吐出來的全是水。臉上也有一點水,可能是淚,她抹了一把。
  後方伸出一隻手,遞過一張紙巾。和和接過來擦了擦臉和手。
  鄭諧又遞過一瓶擰開蓋的礦泉水,和和漱了一下口,又大口地喝了幾口後,用手背擦擦嘴,便轉身上車了。這一次她記住自己係上安全帶。
  鄭諧從另一側上車,還是不說話,,但是放慢了車速。
  當經過第一個路口時,他將車開下高速路,滑下一線車窗,用很慢的速度行駛著,又打開置物箱,丟了一包東西給筱和和。
  她接過來,是一盒巧克力,她很喜歡的一種牌子和口味。
  鄭諧從來不吃零食,尤其是甜食,這巧克力應該是楊蔚琪的。
  她吐過之後胃空蕩蕩地難受,所以很不客氣地像吃餅幹一樣把整盒巧克力都吃光。補充過了能量,她的力量和勇氣也漸漸地回來了,隻是頭暈得厲害,好像有許多小人在裏麵跳華爾茲。
  車內空氣有點悶。鄭諧摸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支含在嘴中,用打火機點燃了。
  和和很多年沒見他當著她的麵抽煙,上次看到時她還是中學生。她又低下頭。
  鄭諧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將煙夾在指間,眼睛直視著路:“要來一支嗎?”
  和和輕輕咬著唇說:“不要,謝謝。我一天最多隻抽兩支。”
  鄭諧幹笑了一下:“你抽這麽少,竟能把你的貓訓練得那麽靈,還會給人叼煙灰缸,也算厲害得很。還有,你有什麽好方法讓我從來沒發現你一直抽煙?”
  和和說:“少抽,半夜的時候抽,然後刷牙。”
  她觀望了一下路,是她不怎麽熟悉的路段,但街道兩旁霓虹閃爍,是酒吧與舞廳的集聚地。
  鄭諧微睨著她:“今天晚上沒有盡興,所以想繼續玩下一場?”
  和和說:“我累,想回家。”
  鄭諧沒作聲。不過當和和的目光繼續流連在那些幻彩招牌上時,他還是發話了:“最近心情不好嗎?需要到這樣的場合來發泄?”
  和和說:“我隻是好奇這裏麵的裝飾風格。”
  鄭諧的聲音沒情緒:“你若真想知道,等白天時我找人陪你一家家地參觀,隨便哪一家。你犯不著晚上到這裏來墮落。”
  和和說:“大家都是合法經營,照章納稅,你憑什麽要覺得人家的出身和地位都比你從事的事業低級呢?”
  鄭諧冷冷地說:“我現在跟你討論的是有關你的行為問題,你別歪題。25歲的大人了,你不覺得你現在才開始叛逆,已經很超齡了嗎?”
  和和說:“你也知道我已經25了嗎?25歲的大人,有沒有必要讓別人來告訴我,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怕我會犯錯誤,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你難道不覺得,沒有錯誤的人生,實在是無趣得很。你自己是多麽好的一個例子。我記得你從小就最討厭被別人指揮和左右,可是你卻這樣喜歡左右別人。你為什麽總是那麽自信地以為,你為我所選擇的一切都是對的呢?”
  他們甚少會出現這樣的對話。和和一向很乖順,以前鄭諧說她幾句,她也隻是笑笑鬧鬧,偶爾耍賴,極少反唇相譏。
  鄭諧說:“所以現在你努力地想犯錯,以體驗有趣的人生?因為時霖是我認為適合你的,你就鐵了心地要拒絕他,而岑世是我排斥的人,所以你明明知道他不適合你,還是一心一意地要與他在一起?”
  聽到這兩人的名字,和和閉緊了嘴。
  鄭諧又說:“我的朋友,永遠都不在你的考慮範圍內。你對時霖說的那話,其實是這種意思吧?你這種抗議形式實在是好。”
  和和的臉白了白。她小聲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鄭諧側臉看她,神色複雜:“和和,你心中一直是怨恨我的吧,雖然你從來不表露出來。你的父親,岑世,還有你認為我強加給你的那些管教,你是不是一直都……”
  “沒有!”和和突兀地打斷他的話。
  鄭諧的眼神有點迷離。他說:“和和,如果你記恨,想為自己討還公道,你有很多種方式,你沒必要選擇折騰自己的這種蠢辦法。”
  和和大聲說:“我沒有記恨什麽,沒有就是沒有!爸爸是殉職,那是他的工作,不是你也會是別人。岑世他肯被你誘惑與脅迫,證明我在他心中沒那麽重要,你隻不過把這個事實揭給我看了而已。你看,你又來了,你總是要強加自己的觀點在我頭上!你覺得女子不該抽煙,所以我抽煙就是學壞,你覺得女子不該去夜總會,所以我去夜總會就是墮落!你以為我是什麽?在淨化室裏養大的純潔無瑕的小天鵝嗎?如果我說我根本沒你想像的那麽純潔,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不純潔,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鎖起來,從此不讓我見男人?”她有點激動,身體也有點發抖。那些已經進了她血液的酒精又開始作崇,她覺得暈暈迷迷好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
  鄭諧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他深呼吸了幾口氣,沉靜地說:“和和,這回你是真的醉了。”
  和和說:“你很失望嗎?你不覺得你現在再教育我,已經晚了嗎?”
  鄭諧有點疲累,他說:“我承認我多管閑事。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你跟岑世已經這樣親密,我不會多此一舉地阻止你們。既然他還留戀你,而你也不排斥他,那麽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和和冷笑:“為什麽一定要是岑世?我行情不至於這樣差吧。”
  鄭諧閉了閉眼,壓住一口氣:“和和,喝多了酒就應該少說話,免得酒醒後會後悔。”
  和和說:“後悔我毀滅了你心中我自己的美好形象?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而已。拜托別用那樣看妖怪一樣的眼神看我,我明天會繼續當個乖和和的。”
  他們的車子經過一家影院,有巨幅的廣告牌,《畫皮》,太醒目,他倆都同時看到。
  鄭諧揉了一下太陽穴,搖搖頭說:“和和,你也適合演這出戲。”
  和和擠出一個假笑:“誰不是呢?大家都在演畫皮。諧諧哥哥你不也一樣,做完奸商搖身一變就是慈善家,甩掉以前女友時冷血無情轉身變作大眾情人也很有模有樣,酗酒吸毒亂性一覺醒來後一樣是有為青年……”她念經一般地喃喃地說完這句話,就困倦地垂著頭,闔了眼。
  鄭諧猛地踩下了刹車。
  他定了定神,全身泛起一層涼意,一直通向神經末端,又漸漸地向心髒聚攏。
  他一把掐住和和的胳膊:“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昏昏沉沉中的和和被他突來的襲擊驚醒:“重複什麽?”
  鄭諧從牙縫裏一字字擠出字來:“酗酒、吸毒、亂性。”
  和和驀地睜大了眼睛,又瞬間恢複成正常。她嚅嚅地說:“我亂講的,你不要介意,別介意。”然後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著。
  鄭諧依然死死地抓著她的小臂,越抓越緊。和和疼得瑟縮了一下,用力掙了一下,沒有掙脫開。
  鄭諧屏著氣,非常謹慎地說:“和和,我記得很久以前,你有一個晚上沒回家。”
  和和繼續低著頭:“我不記得了。我經常在同學家過夜。”
  鄭諧說:“我記得,就在我馬上要出國的前兩天,我印象裏你第一次沒回家。你說你在蘇荏苒家裏睡了一晚。”
  和和有一點點慌亂地說:“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麽一次的,我跟荏苒玩了一晚上電腦遊戲。”
  鄭諧靜靜地說:“可是那年暑假蘇荏苒的大哥帶她去了日本,甚至沒有給我送行。”
  和和咬著唇說:“嗯,我記錯了。那天我是跟玎玎在一起的。”
  鄭諧說:“你當時說的那位同學的名字,也絕不是玎玎。”
  和和煩燥起來:“那麽久了,我怎麽會記得?我現在頭很暈,你不要問我奇怪問題。”
  鄭諧的肩膀微微頹下來,全身仿佛失了力氣。半晌後,他緩緩地說,每個字都吐得很艱難:“和和,原來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一直以為是幻覺,而這麽多年來你竟然裝得這樣若無其事。若不是今天你酒後失言,我可能永遠都猜不到。”
  和和有一點慌亂:“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頭暈,我要回家。”
  鄭諧捉住她的那隻手越握越緊,弄得她疼得厲害。她一邊掙紮著,一邊用另一隻手撕扯著安全帶。但她徒勞如困獸,既掙不開鄭諧的鉗製,也解不開安全帶的捆綁。
  她突然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流了滿臉。她邊哭邊執著地重複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鄭諧頹然地鬆了手。和和掙了幾下沒掙開安全帶,便使勁扯著帶子從空隙裏鑽了出來。
  她打開車門跑出去,在鄭諧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鑽進停在路邊的一輛出租車裏,瞬間絕塵而去。
  
  22-兩個人的時光機
  有一次楊蔚琪問鄭諧,倘若時光可以倒流,那麽他希望時間回到人生的哪一個點。
  鄭諧記得他回答是:沒有。
  並不是他過得太平順,而是他一向覺得,人生該怎樣就怎樣,逆轉便有違天命,所以哪一個點他也不想回去,即使當時或許他很遺憾。
  可是現在鄭諧希望多年前的某一天,可以從早晨開始,重新來過。
  那一段時間鄭諧一直過得不怎麽順心。
  父親要求他大學畢業先工作一兩年,達到他的考核後再出國,他謹遵教導。
  鄭諧在一家以高強度高壓力聞名的大公司裏做滿兩年,比他之前的四年學習加起來都累。他辦妥一切手續,跟現任女友分手,打算回家陪母親住上幾天,然後出發。
  結果那位明明交往之初就談得明白,而他一直以為理智淡然的女子卻突然尋死覓活,險些驚動母親。
  接下來父親身體出了點狀況,母親到父親身邊去照顧他,後來母親也病了。
  他難得地留在那個他十分不喜歡的城市做了幾天孝子,然後決定回到從小長大的城市去跟朋友們告個別。
  和和也留在那裏。這個暑假,她給自己安排了滿滿的任務,誌願者,學習班,隻到B市來陪她的媽媽住了一周。鄭諧媽媽到B市來照顧鄭爸爸後,就隻有和和與保姆在家裏了。
  他隻回去了兩天,就發現和和那個暑假狀態很不對勁。
  她笑得比平時多,可笑得很不真心。她的話也比平常多,但常常詞不達意。而且,和和平時其實很懶散,喜歡盯著一件東西靜靜地發呆。可那兩天裏,她總是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卻不知在忙什麽,還常常跟家裏的保姆搶著幹活。
  鄭諧從和和嘴裏沒套出什麽話來,卻套出了她在大學裏很要好的同學的名字。
  他沒費多大勁兒就大致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無非是和和戀愛了,和和又失戀了,和和被某個優秀的男孩子傷害了一下子,但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鄭諧覺得很好笑。這種惡作劇,他的朋友也玩過,結果把自己栽了進去。大家都隻當戲看一場,笑過就算。
  隻不過當對象換成和和時,他的同情心比例大幅度提升了一下。他很滿意和和如今這樣努力著自我療傷自我複原的狀態,雖然看起來很蹩腳。
  偏偏那個傳說中的“男孩子”自動地出現在他麵前。
  保姆對正在屋裏看書的他說:“有個小夥子,說是和和的同學,順路過來看看她。可是和和的手機沒帶,聯係不上。”保姆將和和忘在屋裏的手機遞給鄭諧。
  鄭諧很不厚道地查了一下未接來電記錄,除了一個是手機號碼,其他的幾個都是固定電話,公用號碼。他立即猜出來的人是誰,突然有了興致。
  於是那位男生很榮幸地得到了鄭諧的接見。
  很清朗的一個男生,其實隻比鄭諧小兩三歲。可是大三學生與已經畢業一年的社會人相比,那差距卻是兩三歲的若幹倍。
  鄭諧把那男生約在附近的茶館,威逼加利誘,三下五除二就將他給解決掉了。
  那個男生並不是很好對付,所以鄭諧的手段實在算不上光彩,有以大壓小和仗勢欺人之嫌,後來他也偶爾反思,當時自己實在不怎麽符合江湖道義。
  因為他第一眼見那男生就很不喜歡,聽他開口說第一句話就更不喜歡。他直覺這個男生不適合筱和和。既然和和那邊掙紮得已經很辛苦,這男生再一出現勢必要讓她的努力滑坡不小,那麽就由他來幫她一把好了。
  中午有幾個大學同學到本地來,他請他們吃飯。恰好和和回來了,他於是把和和也帶了去。
  和和在人前一如既往地乖巧可愛,十分討人喜歡,隻是飯局快到尾聲時說要出去打電話,然後就一去不回,過了很久發了個短信回來說,她有點事情。
  追根究底,鄭諧那天實在是太無聊了,他竟然早早地散了席,然後開車去找和和。
  不出他所料,和和看見了岑世的來電,決定要去與岑世見麵。而他的判斷那樣準,很輕鬆地就趕在和和見到岑世之前便找到了她。
  鄭諧其實之前一直是把和和的這場失戀當成一個正常故事來看,覺得與她曾經考試不及格或者落選拉拉隊的嚴重程度差不多的小事。可他既然見過了岑世,已經認定那個岑世絕不是和和的良人,和和此去準沒好事,他便下定決心要阻攔到底。鄭諧成功地沒有讓筱和和與岑世見麵。
  他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大人對付孩子們的方法通常都不難,誘哄加嚇唬。他向她擺事實講道理後,很平心靜氣地說:“和和,你可以選擇。如果你今天下定決心要去見他,那麽以後我不認識你。”
  鄭諧跟自己打了挺無聊的一個賭。其實筱和和就算真的去見了岑世,他也總不成真的不再理她,頂多他自己沒麵子罷了。
  不過和和果真自小時候起就從來都不會讓他失望。她低著頭,捏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卻安安靜靜地坐著,並沒打算打開車門逃出去。直到遠處傳來一聲船起錨出航的長鳴,而和和的手機同時滴滴地響起一串短訊音,她終於抑製不住地哭出來。和和隻哭了幾秒鍾,便紅著眼眶抬起頭看著鄭諧,眼裏還有盈盈淚珠。她說:“你又不是我爸,你管我跟誰交朋友,你管我會不會上當受騙。就算我被別人欺負死,那也是新體驗,總好過你把我當沒大腦的扯線木偶。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她大聲喊出這幾句話便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鄭諧看著她纖細得弱不禁風的背影,笑了一下,搖搖頭,放棄了去追她的打算。
  討厭他?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筱和和也有脾氣,而且發脾氣的時候就像小孩子耍賴。
  鄭諧一直覺得筱和和的個性裏缺少一點強硬的東西,太柔弱,就像他的母親,而不是像和和自己的母親,所以他總是願意替她決定這決定那,免得她被欺負,免得她走彎路,而她也很少抗拒。
  如今他終於見到她發小脾氣,他覺得這算她的一個大進步。
  下午他被幾個朋友叫去玩牌,邊玩邊喝酒。很多人,走一撥,又來一撥。晚上又被拖著去了一家夜總會玩,有人借著給女友慶生的名號宴請,席間有很熟的,也有不認識的,男男女女,節目層出不窮,搞出怪誕的喝酒花招,將大半隻西瓜挖空成了容器,裏麵倒了紅黃白黑各種顏色與濃度的酒和飲料,比毒藥更難喝。滿屋子都是刺鼻的酒氣與煙味。
  鄭諧自知一混合喝酒就撐不住,幾次找了借口要走。因他隔日就要出國念書,回來之日遙遙無期,大家死活不肯放人,被罰著吞了整份的那種天才雞尾酒,接過別人遞來的煙,連抽了兩支才止住他想嘔吐的衝動。然後他又被逼著跟壽星女一起合作了一支對唱情歌才得以脫身。
  後來的事情鄭諧便開始模糊。他隱約記得自己乘了出租車回家,大吐了一場。保姆一邊照顧他,一邊念叨著和和怎麽還不回家。他似乎給和和撥了幾個電話,但沒找到她。再後來他就睡了。
  大約因為有心事,他睡得十分不安穩,夢中見到許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從來沒見過麵的奶奶正在親手染許多的紅雞蛋慶祝他出生,他隻見過一麵的和和的爸爸抱著他去遊樂場玩太空船,他去參加他第一位女朋友的婚禮結果被人錯當新郎嚇他一身汗,他的上一任女友站在幾百層的高樓之上威脅著要跳下,還有他開車誤入異次元世界見到一群怪物……匪夷所思,光怪陸離。
  最離奇的甚至還有春夢。他即使在青春蓬勃的發育期,也不曾做過這麽幼稚的夢。他縱著自己在離奇幻境中沉沉浮浮,心裏明了那場聚會上的很多幾樣食物可能都有問題,他慶幸自己離開得早。
  當然,等鄭諧看清自己春夢的對象赫然變成筱和和時,他就驚醒了。醒來時窗外太陽剛升起不久,時間尚早。
  他起身查看四周,除了煙味酒味讓人難以忍受,衣服很不整外,並沒什麽明顯的異常。
  鄭諧暗暗鬆口氣,暈乎乎地去洗了澡,換上睡衣想繼續睡。可是他盡管頭沉如鉛,卻仍是睡不著。
  他又掙紮著爬起來,推門時看見保姆已經在打掃一樓的客廳。保姆見到他起得這樣早很驚訝。
  鄭諧撫著突突跳著的額頭問保姆:“和和回來沒有?”
  保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回答:“好像沒有……她房間門開著,但是沒人……”
  這位在鄭諧家裏做了二十年的保姆那天早晨也充滿了疑惑。
  昨夜她一直在等和和跟鄭諧回家,鄭諧回來後要她去休息,他自己等和和。照鄭諧一慣的性子,按說絕不會在沒等到和和的情況下就自己去睡了,他一定會把和和揪出來再去睡的。
  而且,她本以為鄭諧知道和和一夜未歸後會惱火異常,雖然她沒見過鄭諧發脾氣,可是她也看了鄭諧二十年,基本上能從他不動聲色的表情裏判斷出他的情緒。所以她不能理解,為什麽鄭諧聽說和和一夜未歸後,臉上竟然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的確是如釋重負,她絕不可能看錯。
  筱和和從小喜歡看小叮當,她一直希望能夠擁有一台時光機。但她並不是希望回到過去重新開始,而是希望時間走得更快一些。因為當人的個性不會輕易改變時,本該發生的錯誤躲得過一次,也未必躲得過第二次,想要毀牌重來是一種無恥的耍賴行為——她的思維方式一直以來都受了鄭諧的很大影響。而時間是一劑極好的遺忘劑,當它走得更快一些時,她就會更容易地忘記一些她不想記住的事情,比如她小時候說謊被媽媽拆穿,比如她幼兒園登台演出很丟臉,比如她失敗的初戀,再比如,令她心虛的某一個罪惡的夜晚。
  大學一年級的暑假,筱和和努力地將自己的每一分鍾塞滿,參加學習班,擔任誌願者,努力遺忘一些令她不愉快的事情。
  都怪大一下學期藝術學院的某個腦抽的藝術節。
  筱和和本是那種幹淨清爽,柔和甜美,越細看越舒服,但丟到人堆裏卻不容易一眼被挑出來的小女生,尤其在以誕生出格另類人物著稱的藝術學院,她安安靜靜,絕少出頭露麵,社團活動也隻作幕後服務人員,布置場地,設計畫版,十分不出眾。
  那個藝術節的匯報演出震驚了整所大學,不是因為多精彩多優秀,而是因為那些節目太過超前另類後現代太暴力太血腥,大大刺激了觀眾的神經。演出結束後,校園BBS首頁遍布討伐貼子:藝術學院的演出是對我們人類正常審美觀的一種嚴重汙辱。諸如此類。響應者眾。
  當罵聲漸消,大家的注意力轉到一位校內知名的無聊文藝男青年的貼子:烏煙瘴氣中的一抹陽光,群魔亂舞中的一位天使,她秀眉輕蹙宛如楊柳拂岸,她嫣然一笑仿若春花照水……酸得人牙都倒掉,貼子下麵每一張舞台劇照裏都有筱和和。
  原來是那天演出筱和和一直藏在台側幫演員們看東西,有時還幫著拉幕布。校園的舞台簡陋,偏偏有個校內記者一直在側台斜角拍攝,於是很多張照片裏,台上是烏泱泱的背景,亂糟糟的人影,台側則是清清淡淡一身白衣的筱和和一臉虔誠地看著同學們的演出,天堂地獄,鮮明的對比。
  所以“神秘女郎”筱和和被大肆討論了,被人肉搜索了,突然間便出名了。
  不是她自己愛出風頭,實在是大學裏的無聊閑人太多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於是,每日教學樓食堂宿舍三點一線,平常隻與女生一起玩,安靜乖巧的筱和和,突然間湧出了一大批追求者。
  她覺得好玩,也躲得辛苦,但最終還是被一位叫作岑世的多才多藝的男生所吸引。
  和和在學校也很宅,不怎麽關注八卦,所以她不太清楚這一位乃是校際風雲人物,不然她會躲得再遠些。
  這本是一個青春劇一樣的故事:名不見經傳的甜美少女筱和和與校園王子的浪漫戀情,猶如校園版灰姑娘故事。
  如果後來沒有人告知筱和和一些內幕的話。
  原來自從筱和和莫名其妙出了名之後,某群自負自大的無聊男生便集資下注,賭誰的魅力最大,能夠先追到那個可愛女生。岑世不負重望。
  筱和和脾氣一直不算大,可她有自尊。她不哭也不鬧,隻是扇了他一耳光,然後拒聽岑世的任何解釋。
  那時已經快考試,岑世找她幾回被拒見,也偃旗息鼓。
  本來就是玩笑一場,扯多了更沒意思。和和既沒向任何人哭訴,也沒將心情寫入日記,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療傷,安靜的,忙碌的,試著將所謂的初戀迅速遺忘。隻是偶爾回想起岑世與她一起玩鬧的日子,不免惆悵幾分,感覺人生若夢。
  和和考了個不錯的成績,然後迎來大學第一個暑假。
  按說她應該去B市媽媽身邊。在大學校園任教的母親,擁有漫長的假期。可是那個暑假,媽媽帶著一群學生南下考察去了。而鄭諧的媽媽倩柔阿姨,因為身體的原因,特別不能夠適應B市的冬夏兩季,仍然留在原來的城市。筱和和樂得陪著她一起渡過暑假。
  因為目光銳利的媽媽一定能發現她的反常,卻肯定不會多問,隻會如最精密的儀器一樣在她周身掃描,令她如犯人一般羞愧難當。而性情溫和的倩柔阿姨向來隻對她噓寒問暖,但絕不試探著去揣度她的內心,給她最大的尊重。
  後來鄭伯伯身體不好,倩柔阿姨也離開了,離去前千叮萬囑不許她自己回家去住著,於是她還是住在鄭諧家,與老保姆作伴,直到鄭諧回來。
  她上大學時鄭諧已經工作了一陣子,沒有長假,隻是周末才偶爾回來看看他的母親。她與他,見麵的機會已經很少。
  不過鄭諧待她與以前並沒多大分別,他還當她是小女孩,領她出去玩,給她買零食和玩具,看她燙了卷發直皺眉。隻是在發現她已經長高到他的耳垂時有些吃驚。
  和和是晚長的那種孩子,鄭諧大學畢業時,和和還不到他的肩膀。
  然後就是那一天,鄭諧中午帶她去吃飯,見到幾個他的舊日同學。那些人都早已不是學生,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談一些對她來說過於深奧的話題,她不感興趣。可是菜的口味十分好,她埋頭小口專心地吃,如果發現有人看她,就朝對方報以友善的微笑。
  她坐在鄭諧身旁,身邊另一位大哥哥姓時,時間的時,很奇怪的姓。當他發現和和對桌上的某一道菜特別感興趣又不好意思吃很多時,會將那道菜轉到自己麵前來,然後將和和麵前的餐盤裝滿。
  後來和和發現了未接來電。除了岑世的,還有本地的陌生號碼。
  她知岑世專程過來,於是回了電話。
  岑世說:“我來向你道歉。但我答應過你哥,不再見你。所以,和和,祝你快樂。”
  岑世的這句話令和和已經漸漸痊愈的傷口再度被撕開。
  如果岑世根本不來,她不會介意。可是岑世如今來了,卻又再度為了某個原因輕易地拋棄她,不管是什麽原因。
  而比這個她二度被戲弄的傷害更令她傷心又難堪的是,鄭諧竟然知道這件事了。
  她一直在鄭諧的陰影下成長,她一直被鄭諧當成小孩子,所以她一直想證明給他看,自己長大了。
  當初她一意孤行地自己選了學校,而沒有按長輩們的意見到媽媽所在的學校,或者鄭諧所在城市的學校,無視鄭諧已經替她打通的關係,鄭諧隻是冷笑,說她像玩蹦床一樣一下子就去了陌生的環境,鐵定要碰幾回壁弄得灰頭土臉。
  所以和和在學校裏小心翼翼,本本分分,努力學習,與人為善,絕不招惹是非。她不想當模範生,她隻是不想被鄭諧看了笑話去。
  可是這一次,她何止讓他看了笑話去。他以前給她的種種評價,天真幼稚,自作聰明,不明是非……都得到了印證。
  鄭諧一邊擺平岑世時,一邊在心裏偷著樂吧。
  後來,當和和的同學因為失戀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時,和和隻作安靜的聽眾,卻從不勸解。因為她很深刻地體會到,人們因為失戀而哭泣,不見得是為了失去愛而難過,而多半是因為自尊心受傷而懊惱吧。
  可是剛過完18歲生日沒幾天的筱和和那時候並沒有這樣通透世事,那時她橫了一條心對岑世說:“你等著我,我有話跟你講。”
  其實和和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跟岑世說什麽,有什麽可說的。她隻覺得,她很沒出息地去見岑世一定會惹惱鄭諧,而她的目的就是希望他生氣。
  可是她在鄭諧麵前,永遠像如來佛掌心裏的孫猴子,她到底見不成岑世,於是和和很反常地朝鄭諧發了一通脾氣後就跑掉了。
  和和在馬路上邊晃悠邊反思,覺得自己對鄭諧有點過了。他是為了自己好,而自己竟然真的把他當親哥哥一樣耍小性子,她未免有些後悔。可她一想到鄭諧笑得很愜意的那副樣子,仿佛看她的笑話看得很愉悅,將她的裏子麵子全丟盡了,她又覺得自己剛才鬧得很爽。
  和和心裏空落落地在街上轉了一個小時。鄭諧不給她電話,她沒台階可下,又沒法回家,於是耐不住寂寞地撥通了很愛玩的幾個高中同學的電話,約她們小聚。
  她們去遊戲廳玩了一下午遊戲,瘋狂得不得了,晚上去吃燒烤,大口喝啤酒,又到KTV裏去唱歌,邊唱歌邊喝酒,唱得喉嚨嘶啞,喝得天眩地轉。
  因為一直在吵鬧環境裏,連鄭諧後來打電話給她,她也沒聽見。
  和和醉得很厲害,雖然她可以裝得很清醒。
  這也是鄭諧教她的。鄭諧說:你就算真的醉得忘記自己是誰,也一定不要讓別人看出來你醉了。女孩子醉了不好看,更重要的是,女孩子讓別人看出醉了的話,會受欺負。
  她的計劃是回以前跟媽媽住的那棟房子去,雖然可能塵土撲麵,但也好過露宿街頭。可是她也不明白怎麽出租車停下時,抬眼一望還是鄭諧家的別墅,近幾年來她住得比鄭諧更多的地方。
  可是筱和和實在沒力氣再折騰一回了,她原定的目的地離這裏隔了大半個城市,和和不能保證自己裝清醒能裝得那麽久。
  她看看手機已經過了12點,大家應該都睡了,她硬著頭皮自己開了院門,輕手輕腳地繞過那條狗的小窩,又開了屋子的大門。
  和和頭暈眼花地倚在樓梯扶手上休息了一會兒,決定一鼓作氣地撐到自己的臥室去。她的涼鞋踩在樓梯上有嗒嗒的響聲,和和脫掉鞋子光著腳一步一挪。
  當她終於爬上最後一級台階,已經能夠看見勝利的曙光時,她頭頂的燈突然大亮,鄭諧就坐在二樓玄關處的一把椅子上,冷冷地看著她。
  後來和和也記不明確她跟鄭諧都吵了些什麽。平時她並不敢跟鄭諧那麽對著幹,他說一句她就回一句,而且非常不客氣。而鄭諧也反常,他一向惜言如金,點到為止,如果她表現得不服氣,他也隻會冷冷地睨她,令她不戰而敗。
  可是那天他們好像一直在爭論,總之一切都不對勁。和和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鄭諧說:“筱和和你太令人失望。”他從來沒這樣講過話,他以前隻說:和和你是個笨蛋。或者:和和你是蠢姑娘。
  而筱和和後來她趴到樓梯欄杆上嚇唬鄭諧:“你再逼我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二樓並不高,鄭諧跳下去甚至可以站得很穩。可她站的那處位置下麵恰有一處台階,不摔傷那是不可能的。
  鄭諧隻是冷笑:“你跳下去試試,你不敢。”
  筱和和被酒精浸過的大腦遲頓地轉著。她若跳,自己要受罪了。她若不跳,鄭諧又要得意了。她若跳,鄭諧一定會很後悔吧。跳?不跳?跳?她邊想著邊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欄杆,腦子裏有隻小鬼在惡意使壞,心中有個好孩子卻恍恍不安,努力想製止自己別做碴蠢事。
  她自己正掙紮得辛苦,鄭諧卻幫了她一個大忙。他站起來一把將她揪下來,反手給了她一個耳光。
  和和從鄭諧將她拖下來的距離判斷,原來她真的已經爬高,大半個身子都探到外麵去了。她自己驚出一身汗,但他那其實根本沒用力的一巴掌卻令她哭起來。
  和和縮到牆角無聲地哭,越哭越厲害,全身都縮成一團。
  後來鄭諧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替她抹著眼淚,將她摟進懷裏輕輕地拍著,語氣很疲倦:“別哭了,我打你不對,我錯了還不行麽。”
  喝醉了的筱和和就是小孩子,得理不饒人,聽到鄭諧道歉的話,她反而哭得更響了。
  鄭諧去捂她的嘴:“你是不是要把陳阿姨吵醒上來看笑話?”
  和和張口就死死地咬住他的手。鄭諧掙了幾下沒掙開,任著她去咬。和和咬累了,自己鬆開口,又嗚嗚地哭。
  鄭諧被她哭得心煩意亂,站起來說:“你什麽時候哭累了記得回屋睡覺。我不舒服,我先睡了。”
  他撥腳就要走,筱和和突然就緊緊抱住了他的腿不讓他走。盛夏的天氣,他穿著背心和短褲,剛才又跟和和鬧了一場,和和抱上去時,粘粘膩膩。
  鄭諧這次沒由著她的性子,用了一個大力抽出自己的腿,邊繼續往前走邊說:“筱和和你再這麽胡鬧,我以後永遠都不再管你的閑事了。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反正我後天就出國了,回來的時候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你。”
  和和被他剛才那一扯的反作用力撞了一下,後腦正碰到牆上,半天才回過神來,聽他那樣講,立即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在鄭諧已經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時,從他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身後委屈地嗚嗚哭。
  鄭諧掙紮了半天沒掙開,幹脆自己往前走,後麵拖著一個筱和和。終於他走到自己屋裏的軟沙發旁時,他回手把和和揪出來,甩到沙發上。和和縮到沙發上繼續哭。
  鄭諧自己倒了杯水喝,扔給和和一條毛巾:“哭夠了就回屋睡覺去,替我把門帶上。”然後他躺到床上,拉過涼被蒙住臉,很久不見動靜,似乎是睡了。
  借酒裝瘋的和和失了觀眾,也沒興致哭了,隻是越來越生氣。她看著床上安靜躺著的鄭諧,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而她卻在這邊氣炸了肺,她腦子裏湧上邪惡的念頭,鼓足勇氣跳到鄭諧的床上,恰好跳到他的身上,然後抱住他。
  驚醒的鄭諧推她:“筱和和你吃錯什麽藥了?你是不是瘋了?”但他的手恰到推在她最柔軟的地方,又急急收回。
  和和終於有了扳回一局的勝利感,她洋洋得意:“你想以後都不管我?沒門!”
  鄭諧已經起來,打算把她丟在床上,自己換地方繼續睡。但和和的大腦已經被邪惡的小鬼控製住,豈肯放過他,又拉扯著他的衣服不讓他走。
  其實筱和和並沒想好自己到底想幹什麽,她隻知道自己這一天在鄭諧麵前丟盡了麵子,她一定要扳回來。鄭諧在她麵前一向作正人君子狀,所以隻要她也讓鄭諧很失態,她就心理平衡了。
  其實鄭諧向來身手敏捷,但幸運的是這一晚他的動作拖泥帶水。當鄭諧回頭又想推她時,又因為碰到她的某處裸露的皮膚而遲頓下來,和和趁機摟住他的肩,咬他的脖子。鄭諧重重地抖了一下。
  接下來的事情並不在和和的預料之中。她隻想去招惹鄭諧,讓他難堪。即使在酒醉中,她也知道鄭諧一向理性,絕不會真的把她怎麽樣的。可是等她遲頓昏亂的大腦發現乾坤移位,事情不對勁了時,一切都已經亂了。她使勁地掙紮,但已經晚了,她被昏亂的疼痛擊穿,在流淚中接受人生的一場蛻變。
  最後鄭諧抱著她,替她抹著眼淚,聲音很輕,沒什麽感情:“胡鬧是要有代價的,讓你記個教訓。”但他的懷抱十分溫暖。
  和和在淚水和疼痛中漸漸睡去。
  她睡得不沉,醒來時天空還是黑沉沉的,而她的酒已經完全醒了,她的酒向來醒得非常快。
  屋裏散著很濃的酒味,烈性酒的味道。鄭諧睡得很沉,但看起來並不舒服,輕輕地蹙著眉,似被夢境幹擾。
  她昨天喝的是啤酒,這種酒味不屬於她,所以一定是鄭諧昨天也喝酒了,而且喝多了。
  和和很絕望地發現,她能夠清楚地記得昨天中午一直到這個淩晨發生的一切事情,所以她很清晰地知道,即使鄭諧後來怎麽樣了她,但始作俑者卻是她自己。她吞了毒藥藥老虎,撒酒瘋去招惹一個同樣喝多了的男人,根本就是她活該。
  她失身事小,但眼下的問題是,等鄭諧醒來以後,她要怎麽跟他麵對?
  昨天她最傷心的其實就是鄭諧說對她感到失望,又說以後不再理她,所以她才瘋了一把。可是眼下發生這樣的事,她與鄭諧以後真的沒有辦法再正常相處了。
  她快速地回想了一下鄭諧跟之前幾任女友分手的情形,有時候她也能恰好趕上女方哭哭啼啼不依不饒的情景。鄭諧討厭女人裝瘋賣傻哭哭啼啼,討厭女人喝多了還借酒裝瘋,更討厭女人跟他拉拉扯扯。她恰好把這幾樣全占盡了。
  等鄭諧醒來後,要怎麽打發她呢?總之她永遠失去這個哥哥了,雖然她一直沒把他當自己的親哥哥,可是他卻一直是自己最大的依靠,最親的夥伴。
  和和絕望得連想死的心都有,這樣她就不用去麵對幾小時後的一切了。
  她小心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那麽腦子混亂不清地呆呆地在房裏坐了很久,直到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她覺得身體極不舒服,想去洗個澡,她洗完澡後才發現自己在白色毛巾上留下了一點紅色的印跡。
  那一點血跡如醍醐灌頂一般點醒了她。她換上衣服,悄悄地又回到鄭諧的房間,借著漸亮的天色,鬼鬼祟祟地檢查她在床上是否有留下什麽東西。她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真的沒有,除了幾根頭發。
  然後她替鄭諧把衣服稍稍整理了一下,昨天鬧那場時很倉促,本來也沒有全脫掉。
  和和要跟自己賭一把。她憶起了肥皂劇裏最常見的情節。壞女人要破壞人家的戀情,總是在男主角喝醉不省人事的時候,將他脫光光,第二天早晨自己往他身邊一躺,聲稱兩人已經親密,而喝醉的男主總也記不得自己根本沒有做過。
  所以她要反其道而行之。無論鄭諧醒來後說什麽,她都打算一口咬定兩人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反正她並沒留下最明顯的證據,而鄭諧總不成要拖著她去檢查DNA。
  她賭鄭諧喝醉酒後不會像她自己這麽清醒。
  她知道這樣很無恥,可是總也好過她與鄭諧沒辦法繼續相處。
  筱和和為自己的急智又緊張又興奮,既擔心天亮時刻的到來,又希望馬上就到那個時刻。她的心髒嘭嘭地跳著,幾乎要跳出喉嚨,令她不得摸到院子裏去呼吸幾分鍾新鮮空氣。
  和和坐在花園的椅子上觀賞了日出,那樣燦爛的景象刺花了她的眼睛,充滿希望又令人絕望,她猶如等待終審判決的死刑犯,生與死都隻懸於細細的一線。
  幾乎整晚沒睡的和和終於在太陽衝破雲層後,趴在自己的腿上睡過去了,直到有人急切地推她:“和和,你怎麽睡在這裏了?你怎麽不回家啊?沒帶鑰匙就敲門啊,哎,你這孩子,生病了可怎麽辦!”
  她睜開眼睛,是保姆。
  保姆不由分說地牽著她的手就將她拖進屋裏去,和和在門口遲疑了一下腳步,終於還是進去了。
  鄭諧穿戴整齊地坐在餐桌旁,正在看一份報紙,臉色有點白,精神不太好。
  當和和進去時,他抬起頭來,神色平靜地看了和和一會兒,似在觀察什麽。
  和和的心髒又如擂鼓般跳起來,她握住拳,將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微微低下頭,心中默念著已經準備得很充分的台詞,暗暗祈禱自己千萬不要怯場。
  可是鄭諧卻說了一句她萬萬都沒想到的話。鄭諧淡淡地說:“坐下吃飯吧。下次如果晚上不回家,記得給家裏打個電話。”
  和和沒有想到,今天是她的幸運日。
  鄭諧真的不記得淩晨時發生的任何事了,比她所希望他忘記得更多。
  她押下的賭注不但全部收回,甚至還大賺了一筆。
  筱和和就這樣匪夷所思地躲過了她預想之中的滅頂之災。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鄭諧不但忘記昨晚的事情,甚至都沒有追究關於她一夜未歸的罪責。她胡亂編了個理由,他點點頭,示意她先吃飯,就什麽話都不說了。
  後來和和也不免想,或許鄭諧記得些什麽,隻是他與她一樣,都無法麵對這種亂lun般的尷尬,索性裝傻。
  不管怎樣,她都樂意配合。
  那時候,無神論者筱和和開始相信有神靈的存在。她想,一定是她做了半個暑假的誌願者為了積了德,所以上蒼才如此善待於她。
  那天吃完早餐,鄭諧就上樓休息了。她也睡了一會兒,身體和大腦都極度疲累,但就是睡不成,心下惴惴不安。她又爬起來,上網查了半天資料,找了一副大墨鏡帶在身上,拿了一頂太陽帽,對保姆說她要出去買東西。
  好心的保姆說她一晚上沒休息好,一定要幫她去買,和和推辭了半天才得以脫身。她鬼鬼祟祟地走了很遠才叫了出租車,讓司機開到跨了兩個區之外的一家藥店,戴上太陽帽與大墨鏡,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要買藥。年長的售貨員見怪不怪地扔給她一個小藥盒,待她走時還好心提醒:“這藥可不能多吃。”後來筱和和盡量避免到這條街來,生怕有人會認出她來。
  總之那天她吃了藥後,終於可以安心地睡去,醒來時天都黑了。
  鄭諧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卻沒出去,而是留在家裏吃飯。他好像也睡了一整天,眼睛都有點腫,眼神不複以前的銳利,胃口也不好。
  保姆幾乎算是半個家人,邊給他盛飯便念叨:“知道醉酒的滋味難受了吧?怪怪,都喝成這樣了,昨兒我硬是沒看出來你喝多了,這樣麵子是保住了,但是自個兒多遭罪啊。”
  鄭諧沉默,和和也使勁低著頭,恨不能把自己埋進盤子裏去。
  後來鄭諧終於開口,卻是對和和說話。他說:“明天你跟我一起走,我把你送到B市去。”
  和和小聲說:“我還有兩堂課沒上完,而且我媽不在家,她帶學生去南方考察了。”
  鄭諧說:“那種課多一節少一節都無所謂,你自己留在這裏不行。我媽在那邊,我把你送到她那兒去。”
  和和沒有辯駁,默認了他的安排。
  鄭諧是從B市出發去國外念書的,走那天家裏一大群人來給他送行,每個人都千叮嚀萬囑咐,把他當無自理能力的小孩子。鄭諧煩不勝煩,待要去機場時堅持隻讓司機跟著他,不許任何人去送機。他的理由簡單至極:“我討厭分別的場麵,我最怕有人哭。”
  那天大家吵吵嚷嚷七嘴八舌,隻有和和在角落裏,一直沉默。有長輩笑著說:“和和最舍不得阿諧走,阿諧一走她少了個大靠山。看小和和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了。”
  和和尷尬抬頭,不知該如何作答,傻傻地呆在那裏。
  鄭諧笑一笑:“前兩天跟我鬧了點別扭,現在還賭氣呢。”
  鄭諧的媽媽倩柔嗔怪道:“阿諧你這麽個大人,怎麽好意思去欺負和和?”
  和和越發尷尬地笑,覺得很受煎熬。
  倩柔阿姨溫柔地看一眼和和,對鄭諧說:“我也挺怕那種離別場麵的,我不去了。不過讓和和送送你吧,總要有個人給你送行不是?”
  最後筱和和到底作為除了司機外唯一的送機人去給鄭諧送行了。她如鄭諧所願一滴眼淚都沒流,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低著頭,沉默寡言。
  鄭諧上機前對她說:“還記恨我哪,連我要走都不笑一下。”
  和和搖搖頭,然後擠出一個她自以為很燦爛其實很勉強的笑容給他看。
  恰一陣風吹來,將她的頭發蓋住了眼睛。鄭諧伸手想替她撥開,卻中途收了手,隻淡淡對她說:“每周給我寫封信吧。我每個周都會上線一次,有什麽事給我留言,急事打我手機。我安頓好之後就把聯係方式告訴你。”
  和和又乖乖點頭。
  回學校後的筱和和,繼續做著安分守己的好學生,不算特別起眼,但很受老師和同學們的歡迎。極偶爾的,她也會創作出一兩副特別驚豔的作品。每當大家滿懷期待地等著她繼續煥發藝術生命時,她卻又由白天鵝退化成醜小鴨。
  和和按鄭諧的吩咐,每周給他寫一封信,字不太多,隻簡單匯報學習情況,比如“我得了二等獎學金,我有一門課差點不及格,宿舍樓下的那棵鐵樹開花了”,有時也包括“我今天逛街買了六件衣服,有三件是同樣的款式不同顏色的,可是都很便宜”,即使在自己生病住進校醫院打了一個星期的點滴時,她的信也沒遲到過。當然這種事她沒寫進郵件裏。
  鄭諧回信也很短,很像批示,要她不要學別的女同學減肥,不要在外麵玩通宵。偶爾也跟她說他那邊的事情,通常隻一句話,由著她努力地發揮想像力。
  隔著遙遠的距離,他們處得平靜而友好,有一點陌生感,但又仿佛很親近。
  又一個假期,和和回家過年,卻沒見到鄭諧,因為參與一個課題,他沒有回家。後來他回家了,和和卻在學校。
  倩柔阿姨給和和打電話說起她與鄭諧時間一前一後擦肩錯過時,語氣惋惜又遺憾。
  和和卻暗暗鬆口氣。
  之前她神色異常,鄭諧隻當她還在跟他鬧別扭。可是如今若是再跟鄭諧見麵,和和不能保證自己已經恢複成正常狀態,麵對麵當然比不得網絡。
  又一個新學期,與和和同宿舍的女生,有一人出去租屋與男友同居,有一人每到周末便有名車來接,周日晚上或周一早晨再將她送回,有一人換男友如換衣服一樣頻繁,有一人因為失戀而精神恍惚,還有一人與中學同學談著遠距離戀愛,甜蜜,爭吵,無論喜或者憂,都愛拖著和和一起分享。
  隻有和和,每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念書,畫畫,作手工,偶爾參加社團活動,日子過得很悠閑。
  比較起來,最沒什麽特色的筱和和竟成了大學校園裏的異類。
  誘惑當然有很多,校內的,校外的,但她都沒興趣。看著室友們的悲悲喜喜,她對於自己曾經經曆過的某一件事也漸漸淡忘,隻是有點找不準狀態。
  還好鄭諧總是行色匆匆,放假時也隻回來幾天,多半與她見不到麵,見麵時也有一堆人在旁邊。
  隻要背景得體,入戲是很容易的。
  又一個學期之後,她終於還是見到鄭諧了,而且是在國外。
  她所在的大學與某所歐洲大學建立友好關係,互派了兩支交流團。和和按說本不該有份,可是兩校前期搞活動時,她的一組作品令對方學校的某位重要人物十分感興趣,甚至邀請她作交換學生。
  和和對外語十分頭疼,甚至沒跟家裏商量便婉言謝絕,她從來都不是有遠大誌向的女子。但是她卻因此被學校列入交流團名單了。
  那所學校與鄭諧念書的地方從地圖上看似乎很近。這樣的事情她不敢瞞著鄭諧,於是告知他。
  行程安排得極滿,隻最後一天是自由支配時間。
  沒想到鄭諧竟開了幾個小時的車過來了,費了不少功夫到團長那邊簽字畫押寫保證書,將和和與另一個跟她很好的女同學帶了出去,陪著她們遊覽了當地風光,在最好的飯店吃飯,還看了演出,又在規定時間內將她們送回飯店。
  有個女同學跟著,和和的表現十分自然,就象以前鄭諧帶著她去見他的朋友們一樣。鄭諧更是文質彬彬,有禮有節,風度翩然。
  隻是害那個女同學足足得了兩個月的相思病,一提起鄭諧來便眼睛冒著粉紅泡泡:“你們不知道,和和的哥哥太帥了,太有型了,又有風度又有內涵,站在街頭上,連那些人高馬大金發碧眼的歐式帥哥們都愣是被比了下去。我現在知道和和為什麽總也看不上我們學校的那些中等帥哥了。有那樣一個哥哥,這標準線得定到多高啊。”
  和和在一堆好奇的探詢中隻微微笑,從來不開口。
  她覺得這是個好開始。等鄭諧回來後,如果他們還可以常常見麵,一定會將關係恢複到像以前那樣,完全沒有破綻。
  蒼天再次滿足了和和的要求,卻並不是以她所希望的方式。
  那是又一個小假期,和和到媽媽那裏住了幾天後,又回來陪著倩柔阿姨。其實她也與倩柔阿姨一樣不喜歡B城的空氣與天氣,那裏溫度濕度與氣壓都反常,她在那裏總是流鼻血,還常常喘不過氣來。
  和和記得就在一天之前,她與倩柔阿姨,還有鄭諧的某位姨媽一起動手做小點心,她弄了滿臉滿身的麵粉,被她們取笑一通過之去洗臉換衣服。
  她換得快,回來時,聽到廚房裏姨媽說:“自從阿諧念大學開始,和和就更像你的女兒了。倒是阿諧偶爾才回來一趟,來了馬上又走,跟舊式女婿似的。”
  倩柔阿姨說:“和和一會兒就回來了,你這樣講,她要害羞了。”
  姨媽說:“你這些年把和和當寶貝一樣疼著,隻怕心裏早把她當成兒媳對待了吧。”
  倩柔阿姨輕輕地笑:“孩子們的事,我作不了主的。隻怕她跟阿諧都沒存著那份心,強扭在一起也沒什麽意思。我自己不就是個好例子?我是真的喜歡和和,恨不得她是我生出來的,可不是為了別的目的才對她好。”
  “哎,說的也是。阿諧若是真的對和和有那種打算,按他那種性子,現在就不該女朋友左一個右一個的。”
  “阿諧自小有主見,讓他自己去看著折騰吧。隻是和和這個寶貝孩子,這麽乖,這麽懂事,要交給什麽樣的男人我才能放心得下呢。”
  和和在門外立了很久,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進去。
  晚上倩柔阿姨很反常地要和和陪著她睡。她給和和講一些鄭諧小時候的事,還有和和自己也記不住的她小時候的事,講到有些累了,才漸漸睡去。
  第二天她醒來後便覺得不太舒服,然後在家裏人的勸說下去了醫院。這一去,她再也沒能夠回來。
  鄭諧的爸爸匆匆趕回來時,隻見了妻子最後一麵。而等鄭諧飛回來,他見到的是母親冰冷的遺體。
  家人按著逝者的遺願,將她葬在她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這座城市。
  葬禮很低調,隻有最親近的人才得到消息。
  鄭諧的媽媽素來待人和善,親朋好友對她的死訊太過意外,痛哭失聲。家中的保姆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最安靜的是鄭諧父子二人。鄭諧的爸爸尚掉了幾滴淚,鄭諧則自始至終連表情都沒有。
  到了下午,當一切混亂歸於平靜,有人發現鄭諧沒跟大家一起回家,手機也沒帶。等了幾個小時沒等到,親戚們未免心焦,擔心他想不開,姑姑阿姨們一副要報警的架勢。
  因為鄭諧這一年隻與母親相處了幾天。他計劃提前拿到學位,早日回家,所以連假期都沒回家,用來做論文。然而他的計劃卻遠沒有變化來得快。
  和和站起來說:“我去找他,我能找到他。”和和出門後見家裏的司機和鄭伯伯的秘書一直跟著她,堅持地說:“我自己。他不喜歡人多。” 她的眼睛哭得有點腫,說話帶著重重的鼻音。這幾個對她熟識的人從未見她這樣堅決過,一愣之下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自己招了出租車走了。
  和和去的那座小時候常常與鄭諧一起爬的山,山的背麵有形態奇異的巨石與極美的風景。那座山車開不上去,隻能步行,石階很陡,旁邊攔著鐵鏈,上山十分吃力。
  以前鄭諧高興與煩悶時,都喜歡到那裏。和和小時候喜歡跟在他後麵,所以他也常帶上和和,如果和和爬到一半爬不動了,他就把她背上去。其實他高興與煩悶時,從他的言行上很難看出來,不過每到這時候,他都很不喜歡有人打擾。於是和和一個人在一邊摘大把的野花,嚇唬蝴蝶,有時候也被別的蟲子嚇到,而鄭諧則安靜地坐在石頭上發呆,看著夕陽西沉。當天色漸黑,玩累了的和和半睡半醒時,他就把她背下去。
  後來和和大了,他不肯再背她,而和和總是爬到一半就上氣不接下氣,被他像牽小豬一樣地揪著上去,到了山頂就累癱。和和於是再也不跟他上山了,有時也會猜想他興許會帶某位體力好的女朋友一起去爬那座山。
  如今和和費了極大的力氣一級級地攀到山頂,到了山頂還要攀過兩個小小的山頭才能繞到後山。那些小山頭光禿禿的,沒有台階,隻有鑿在巨石上的一些洞,爬過去就像攀岩。和和爬上第一個山頭時想,如果鄭諧不在這裏,那麽她也沒有力氣下山了,隻能等著人上來救她。
  但鄭諧沒讓她失望,他真的坐在以前他最喜歡坐的那塊石頭上,背對著她,看著西邊的太陽。山風很大,將他的衣角掀起,他仿佛隨時都能飛起來。
  和和在他身後的十幾米處站住,不敢再上前,眼睛有一點酸,因為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
  鄭諧卻在此時敏銳地回頭,見到是她,向旁邊挪了一點,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和和就那樣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起等著太陽下山。夕陽已經快落山,天邊布滿紅色的雲霞。
  鄭諧不作聲,和和也不說話。當那火紅的一輪圓球終於沉入天邊,風突然變得很涼。
  和和瑟縮了一下,朝鄭諧的方向靠了靠。她隻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衫和牛仔褲出來。
  當她靠上鄭諧後,發覺不妥,又向外挪,鄭諧伸手輕輕攬住她,給了她一點溫暖的依靠。
  鄭諧還是看著那一條已經暖昧不清的天際線,靜靜地說:“你還記得這裏?你很久沒來過了吧。我第一次來這裏時,是我媽媽帶我來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爬上來的,那時她非常的高興。從那以後沒多久她的心髒病就發作了,從此她再也沒有力氣爬上這座山,總是走到一半就要返程。她說這裏的夕陽比任何地方的都更美。”
  和和心裏一酸,眼淚又要掉下來。她使勁抬頭望著天,試著將眼淚逼回眼眶,才發現天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許多的星星。
  她有些害怕星星,下意識地又低頭,眼角有光亮一閃,以為有流星滑過,扭頭去看,卻見到了鄭諧的眼淚,亮晶晶的兩行,順著眼角無聲地流下,在星光下看得分明。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和和幾乎忘記了她與鄭諧那荒唐的一夜,卻清晰地記住了這一刻。鄭諧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淚水一滴滴打在她的脖子上,滑過她的鎖骨和胸線,一點點濡濕了她的衣服,涼冰冰的一片。而她將他像小孩子一樣摟在懷裏,她的眼淚滴到了他的頭發和臉上,最終與他的淚融到一起,一起滑落。那一刻,是他們真正的最靠近的時刻,超過了他們曾經的錯位的親密。
  和和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以及怎樣回家的。她醒來的時候,全身軟軟的毫無力氣,手上掛著點滴,天色已經大亮。
  一堆人見她醒過來,驚喜地歡呼:“醒了醒了終於醒了,小和和你怎麽能這麽嚇人呢?”
  母親坐在她床邊,見她醒來,露出一點喜色,眼睛濕了一下,又很快掩飾住,輕聲地說:“怎麽會這麽不懂得照顧自己?發著高燒也不知道,最後暈倒在山上,害阿諧把你這麽大一個人一步步地背下山來。那座山那麽陡,又是黑天,多危險啊。你們若再有個閃失……”她止住話,將頭扭向一邊,過了一陣子才又轉過頭來。
  和和整整打了五天的吊針才退了燒。其實葬禮那天早晨她就有一點不舒服,一直撐著,後來便忘記了。
  媽媽不離左右地陪了她兩天,一直有電話向她請教問題或者匯報實驗結果,後來鄭諧便勸她回學校去繼續那個實驗,以免幾個月的努力功虧一匱。和和這裏由他來照顧。
  剩下的三天裏,鄭諧一直如最盡心的保姆。和和吃水果,他會給她切成一片片的薄片,和和要看書,他說發高燒時看書會弄傷眼睛,於是耐心念給她聽,和和最害怕被紮吊針和抽血,他小心地幫她捂著眼睛。
  第四天和和終於能說出話來。她說:“你悶壞了吧,讓別人來陪我就好,你去忙。”
  鄭諧說:“我沒別的事可做。挺有趣的,就像你小時候抱著一堆洋娃娃玩過家家。”
  他見和和露出一個微微撅嘴的表情,伸手去捏她的嘴說:“你剛才那副表情就像你剛出生時的樣子一樣。你剛生下來時隻有這麽一丁點。”他伸手比了一個比貓還小的手勢。
  和和說:“你課業一直很緊吧,為什麽不回學校呢?”
  鄭諧說:“學分都修夠了,論文也通過了,用不著回去了,等到畢業時間,回去領證就是。你下學期是不是該實習了,過來給我的新公司打雜吧。”
  和和說:“我要考慮一下,我很搶手的。”
  後來和和常常想,她是以失去一個親人的代價殺死了自己的心魔,換來了真正的心靈寧靜,可以坦然地與鄭諧再續兄妹情誼,或者重新開始。
  人說25歲是女人的一道坎,在這一年裏,女子的心緒總會不夠寧靜。以前和和總是不信,如今她信了。
  她安然無恙地度過了好幾年,她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把那件事情放下了,對麵鄭諧時她可以心無芥蒂地像小時候一樣,適可而止地撒嬌與頂嘴,坦然地偎在他身邊取暖。卻因為當年那件事兩位見證人在同一個下午出現在她的麵前,而令她的一切掩飾都破了功。
  
  23-寧願是夢一場
  鄭諧年少時常常做惡夢,每每醒來時都慶幸自己可以回歸真實世界。卻不想他在神智昏沉中都能感受到荒唐的一個離奇夢境,竟然變成了現實。
  ——*——*——*——
  在鄭諧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六神無主過。他像被拋在一處異度空間裏,思維都仿佛抽離,四周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見,卻又有一種有一種機械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頻率很固定,一直衝撞著他的耳膜,很久後他才明白那是他的血管跳動的聲音。
  當鄭諧回神的時候,和和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他試著重新上路,但是連手都有點發抖,開出幾百米後,又停了下來,動作緩慢地又抽出一支煙來點燃。
  他試著將那些雜亂無章的可怕的念頭強行壓製下去,一切等他回家再想,可是那些瑣碎零亂的念頭卻自動自發地匯成一條清晰的線,像蛇一樣扭曲著,一口口噬咬著他。
  他摸了很久才摸到自己的手機。他在混亂的思維裏隱隱地意識到自己首先應該確定和和現在是否安全到家了。
  他撥通號碼不久,車裏的某個角落裏響起了幾聲小貓的叫聲,他立即掛斷手機,全身僵了一下,但小貓的叫聲也消失了。他疑心是自己的幻覺,遲疑一下,又撥了一遍,那細細的幼貓叫聲又從他腳下響起,非常地弱。鄭諧開了燈光,彎腰從地上撿起了和和剛才掉落在地麵上的包。
  他微微緊張地翻了翻那個鼓鼓的大包,果然在一堆沒用的東西裏找到了和和的手機、鑰匙和錢包。他的後背涔涔地泛起一層冷汗。
  鄭諧很快鎮定下來,險險地用最快的速度將車子開到和和的樓下。他希望和和貼身帶了一點零錢,或者出租車司機足夠好心,不會為難她,然後和和現在正在樓下等著他。
  他記得和和常常丟三落四,以前不止一次做過將自己鎖到門外的事,然後便借了電話打給他,請他差人給她送鑰匙。因為他那兒有兩把和和的備用鑰匙。鄭諧念過她幾次,但她總不長記性。
  和和上一次又將自己鎖在門外,是今年春天的事兒,鄭諧接到電話時正在路上,於是自己開了車過來。早春的氣溫還十分低,他到達時,和和坐在樓前花園的兒童搖椅上等他,隻穿了印滿新鮮的卡通水果的薄薄的居家服,光腳穿著人字拖鞋,頭發被風吹得亂亂的,瑟瑟發著抖,見到他幾乎喜極而泣,撲上來像小孩子一樣抱住他的胳膊。
  那時候他在心中歎了半天的氣,但是見她一副委屈的樣子,而她抓住他的那隻手指尖冰冷,終究沒忍心去訓她,隻對她的未來感到十分擔心。
  可是今天,卻沒有奇跡的出現。他開著車在小區裏慢慢地來回轉了幾圈,都沒找到和和的影子。他的全身愈發地冷。
  鄭諧終於想到和和或許去了朋友那裏。他翻著和和的手機電話簿,試著給蘇荏苒還有丁玎,他所僅知道的和和在這個城市的兩位朋友打電話,他甚至急病亂投醫地打了幾個和和同事的電話,但結果一再地令他失望。
  鄭諧心亂如麻地正想動用關係找人幫忙時,腦中有微光忽閃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他撥了曹苗苗的電話,但心裏並沒抱太多期望。
  不想一小時前走路都七扭八歪的曹女士,現在已經口齒清晰,思路敏捷。她在電話裏底氣十足:“和和或者在我這兒,或者不在我這兒,總之我不告訴你!”
  鄭諧的口氣一軟再軟:“曹總,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如果她在你那兒……”
  曹苗苗得寸進尺:“無所不能的鄭諧先生也有這麽著急無奈的時候啊,哈哈哈哈,老天有眼!”
  鄭諧近乎哀求:“苗苗……”
  那句稱謂如咒語一般,女強人曹苗苗的心突然就軟成一團剛發好的麵團:“好吧,她在我這兒,她已經睡了。”
  鄭諧說:“我要見她。”
  曹苗苗歎氣:“鄭諧,和和已經是大人了好不好?你像訓孩子一樣把她訓得從進我家門開始一直哭到現在,你還沒夠哪?屁大點的事啊,不就在夜總會混了一會兒,是本老娘我拿這個月的工資威脅她硬逼著她去的好不好?你有種就去告我誘拐未成年少女!靠,你還真以為你是人家親哥了?你那麽有當家長的癮,你早點結婚自己生一個去!”
  鄭諧十分無力:“她的東西忘在我車上。”
  曹苗苗說:“送過來。”
  鄭諧趕到曹苗苗樓下時,她已經站在樓下,以一副女王架勢等著他。他剛將車停穩,她就上前拉開他的車門,看見放在副駕座上的包,一把扯走,甩了門就要走。
  鄭諧出來攔住她:“我要見她。”
  曹苗苗伸三隻手指在他麵前晃:“其一,我還未婚,我的香閨不歡迎男人。其二,你別以為地球是你家的。其三,和和說她不認識你。”
  鄭諧放棄嚐試,他疲倦地說:“那我明天再找她,讓她好好休息。請你替我照顧她。”
  曹苗苗不帶同情地說:“還用你說,我當然會照顧和和,不過不是‘替你’,鬼才‘替你’做事。”
  鄭諧不再跟曹苗苗糾纏,一言不發地離開。他開著車時腦中浮現著和和此時一邊哭著一邊還要編著理由敷衍曹苗苗的樣子,心裏一陣抽痛,還有和和那句“不認識他”,更讓他難過。
  楊蔚琪來過一個電話,隨意地問了他一句“你回家了嗎”,他草草地回她一句“有朋友找我”便收了線。他掛了電話後覺得心煩意亂,想起早些時候真的有朋友找過他,說晚上有聚會,他當時覺得那個地方太亂,借口有事推辭了。
  而如今,他突然很害怕回家麵對冰冷的牆壁,他擔心自己在夜深人靜之時會發瘋。而他最近煩悶時最常找的陪伴對象楊蔚琪,他找不到最恰當的表情來麵對她。於是他決定去找他那堆酒肉朋友。
  朋友們包了一家俱樂部的豪華大套間給某位後天就要結婚的哥們兒開單身派對。現場亂得像被洗劫過一樣,照例有大禮品盒子裏跳出身上綁著絲帶的豔舞女郎的無聊戲碼。
  隻是豔舞女郎的出場也沒有鄭諧的出現更受歡迎,準新郎幾乎熱淚盈眶:“哥們兒我的麵子也忒大了,連阿諧都來捧場了。”
  鄭諧還沒作出反應,旁邊人已經說:“阿諧這家夥今兒肯定是腦子犯抽了才會突然想到來這兒,而且都這麽晚了。”鄭諧擠了一下嘴角,他疑心自己沒笑出來。
  這群人玩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和準新郎劃拳提問驚悚問題,比如第一次是幾歲在哪裏對方多少歲之類,準新郎若是劃拳輸了,要麽得回答巨損的問題,要麽得喝酒。
  準新郎已經被他們灌得不輕,說話也開始迷糊,問及“跟老婆最糗的一件事”時大著舌頭說:“某日高中同學聚會後,醒來時發現跟多年沒見的女同學光溜溜地躺在一張床上,我們都挺尷尬的,不知所措,說要不幹脆交往一陣子看看吧,就這麽在一起了。結果下一次做的時候,發現她還是處的。媽的,丟不起的人啊。”
  在座諸人笑得東倒西歪,把瓶子敲得叮叮當當地響。笑得最響的人說:“這臉實在丟得夠大的。你做沒做過自己都不知道?還是隻做了一半啊?”
  準新郎說:“醉的不省人事的,誰還記得是在夢裏做還是真做啊?我一直以為是真的呢。”
  那堆人又笑罵又敲桌子,平時衣冠筆挺的斯文外皮兒丟了一地。
  隻有鄭諧沒跟他們一起攪和著鬧。他安靜地坐到角落的沙發裏,盯著牆上無聲的大屏幕。
  他一向喜靜,除了被硬拉進堆的情況,其他時間很少跟他們一起鬧,隻作看客,大家也習以為常。隻要他肯出席,就已經覺得十分有麵子了。
  有人遞了一罐啤酒到他麵前,他搖搖頭:“不喝,戒了。”
  對方笑:“真能裝,前天還喝了不少呢。”鄭諧抬頭看,是蘇荏苒的大哥蘇茂葳。
  鄭諧說:“今天才戒的。”
  蘇茂葳在鄭諧身邊坐下:“幹嘛悶悶不樂的。”
  正調戲準新郎的一幫人中有人說:“阿諧那是心有淒淒焉,因為下一個被這麽整的差不多就是他了。”
  鄭諧抬了一下眼,沒說話。
  蘇茂葳說:“聽說你連海邊那邊的房子都在找人重新整理了?之前大家都說這回你是認真了的,我還不相信。你們認識沒多久吧,這就能確定終身了?”
  鄭諧細細地歎了一口氣。
  蘇茂葳並沒察覺。他一向話多,跟鄭諧的關係又比別人更近些。他一邊扭頭看著那群人繼續整準新郎,一邊笑著說:“我說句話你可別翻臉。在楊蔚琪沒出現之前,你從來就沒正經談過回戀愛,大家都以為你在等著和和長大呢。”
  鄭諧拿起前麵那瓶酒猛灌了一口,見蘇茂葳很詫異地看他,想起來自己才剛說過戒酒了。
  蘇茂葳怔了怔:“我去給你拿瓶水。”他一會兒回來,連蓋子都幫他擰開了,“你臉色看起來不好看,不舒服嗎?”
  鄭諧說:“沒事。今天有點累。”
  蘇茂葳自己又開了一瓶酒,一口氣灌了大半,他自己也喝了挺多,說話都不太利落,拍著鄭諧的肩說:“一聽和和的名字就變臉了,是不是又跟那小丫頭惹氣了?哎,我跟你說,妹妹們都是債主,也不知上輩子欠她什麽了。你疼了她二十幾年,把她當珍寶一樣捧著寵著,到時候她轉身就跟別的男人跑了,為了那個‘別的男人’跟你說翻臉就翻臉,讓你透心涼。”
  準新郎耳聰目明,大著舌頭朝蘇茂葳嚷:“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這個變態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你跟咱們荏苒妹妹不是一個爹媽生的,這樣你就可以把她娶回家了。”
  又有不厚道的人說:“那也得看咱妹願不願跟他啊,我看懸。”
  蘇茂葳罵:“滾!”
  鄭諧覺得口幹得厲害。他神色鎮定地拿起麵前的水又灌下一大口,當冰冷的感覺再度蔓延到神經末稍時,他意識到自己剛才喝下的仍是酒,他又拿錯了。
  鄭諧見到筱和和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他那晚與朋友們混到淩晨四點多,後來直接開車回了公司。
  公司辦公室本是套間,臥室,浴室一應俱全。他覺得影響不好,將臥室改造成私密會議室,兼作休息室。
  他和衣在那間休息室的沙發上睡了幾小時。第二天早晨當韋之弦照例提前幾分鍾到他辦公室查看時,見他衣飾整潔但一臉倦容地從側門走出,驚得差點把文件夾丟到地上。
  鄭諧費了一些功夫才聯係上和和。
  也算不上是他聯係的。他打了兩遍電話,對方隻有一個機械女聲一遍遍提醒他,該號碼已關機。他看著桌上堆積的文件隻覺得全身乏力,最後把任務安排給韋之弦,說他聯係不上和和,可他今天必須要見到她。
  韋秘書的工作作風向來與他很合拍。僅僅半個小時以後,她便告知了和和與他見麵的時間跟地點。
  鄭諧覺得自己有點卑鄙。他認準和和一定會在外人麵前替他留麵子,所以他在這時候都要耍手段逼迫她。可是他沒辦法,他必須要在自己瘋掉之前確認那件事,雖然他在心中早已經認定了。
  和和選的地方是一家安靜的茶室,室內隻有黑白兩色,雪白的牆壁,黑色的矮桌,牆上簡單地掛了一幅提著詞的白絹扇麵,坐墊都雪白,整個屋子泛著清冷。
  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到鄭諧覺得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
  鄭諧到那裏時,和和已經在等他。服務生推開門時,和和垂首跪坐在桌前,見到他來,有點慌忙地站起來,小腿碰到桌腳,她輕輕皺了一下眉,沒發出聲音。
  房間是日式的。鄭諧記得自己以前隨口對和和說,最不喜歡在日式包廂裏談生意,彎著身子曲著腿,底氣會弱上好幾分。那時他帶她去吃日餐,他堅持選正常的符合中式習慣的包間。不想和和竟記得這麽牢,並且懂得用來對付他。若換作平常,他都想表揚她。
  和和竟然化了妝,雖然很淡,可還是與平時不同,眼睛看起來也比平時大了一些,或許是昨夜沒睡好,也或許是因為她塗了眼影。她皮膚極好,湊近看都找不到毛孔,懶得保養也極少化妝。有時候他從國外出差回來會送她名貴的化妝品,她會直接要求他下次換成好吃的。
  和和重新坐下後,便垂著眼睛不肯抬頭看他,長長的睫毛覆在臉上,如兩隻黑色的小蝴蝶,輕輕地顫著。她試著泡茶,但弄得很糟,水不時地濺出來,有幾次險些燙到她。
  鄭諧推開她的手,接過泡茶的工作。當他碰上她時,和和如觸電般地彈開了。
  安靜的室內隻剩下倒水的聲音,以及很輕的呼吸聲。
  無聊的洗茶泡茶動作令鄭諧的心緒安靜下來許多。他抬頭看向對麵的和和,她仍然半垂著頭,如剛出世的小貓一樣微微瑟縮著,一眼便看得出她的緊張,但她緊緊抿著的唇角卻顯得堅定異常。
  鄭諧突然頭痛。他意識到自己這二十幾年來可能從來就沒真正了解過筱和和,隻看到她最願意讓自己看到的那一麵。
  鄭諧決定先打破沉默。他盡量放柔聲音:“和和,我們來討論一下你昨天晚上說過的話。”
  筱和和慢慢地抬起頭來,她的目光輕輕掃過鄭諧,迅速躲閃開,又輕輕低下頭,背課文一樣機械地說:“我不該喝酒抽煙,更不該任性胡鬧,以後不會了,請你不要跟我一般見識。”
  鄭諧覺得右邊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兩下。他強抑著脾氣繼續柔聲問:“我隻想知道,當時你不是情願的,對嗎?後來是否有更嚴重的後果?”
  和和的臉有點發白:“沒有!不是……我當時喝多了,什麽都不記得。……不,其實什麽也沒發生過。”
  鄭諧喉嚨有點發幹。他拿過自己的杯子,卻發現裏麵已經沒水了。他伸手去拿壺時,和和正好也去拿,差點碰到他的手,又怯怯地縮回。
  鄭諧也縮回手,放棄了添水的計劃。他輕輕地歎氣:“和和,你那時還是個孩子,你不應該獨自來承擔這件事,你應該讓我知道。”
  和和試著作著垂死掙紮:“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抬頭看見鄭諧的臉,她很少見到他那樣的表情與眼神,很疲倦很無奈,就好像她小時候犯了錯,而他連說都懶得說她。她終於撐不下去,聲音低低的,幾近哀求:“已經過去那麽久了,請你忘記吧。”
  鄭諧用手指在太陽穴上按了一秒鍾。他說:“是我太失敗,竟然能讓你瞞過我這麽多年。你那時還是個孩子。”他記得自己仿佛說過這句 話了。
  和和的聲音比剛才更低:“我現在已經不是孩子了。我沒刻意瞞著你,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了,真的。”
  鄭諧又伸手揉自己的太陽穴。半晌後他說:“和和,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去解決一些事情,讓我想想我們以後怎麽辦。”
  和和睜大眼睛。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你想做什麽?”
  鄭諧抿唇望著她,不說話。
  和和的聲音裏帶了哭腔:“拜托你,請你忘記這件事吧。”她從坐墊上爬起來,在鄭諧身邊跪坐下,就像小時候耍賴一樣,扯著他的袖子,“請你忘記吧,就當我什麽也沒講過,就當什麽事都沒有,我們繼續像以前那樣好不好。你按你的計劃跟楊小姐結婚,而我談我的戀愛,這樣不好嗎?”
  鄭諧在聽到楊蔚琪的名字時輕輕地震了一下。他慢慢地說:“和和,你覺得我還能安心娶她嗎?”
  和和的眼淚掉了下來。她鬆開鄭諧的袖子:“為什麽不能?你以前有過許多女朋友,你又不是跟她們每個人都純潔,可是也沒影響你與楊小姐在一起。”
  鄭諧說:“和和,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樣。”
  和和捂著臉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壓抑,肩膀輕輕地一聳一聳。
  鄭諧有沉重的無力感。他本能地伸手想去拍拍和和的頭,卻在中途生硬地轉了方向,最後隻是輕輕搭在和和的小臂上,片刻後又收回。
  恰在此時,他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他聽了一會兒,沉聲說:“好,我馬上回去。”隨後站了起來。
  和和也放下捂著手,仰頭看他,臉上還掛著幾滴淚。
  他伸手拉她起來:“我先送你回去。你去哪兒?公司?還是家?”
  和和沒反抗,乖乖地穿鞋,跟著他走,等車已經開出十分鍾後說:“我在這兒下,我忘記我是開車出來的了。”
  鄭諧沒停車:“鑰匙給我,我讓小陳把你的車送過去。你不要亂想,好好休息。我這幾天不會打擾你。”
  公司的事情很快就處理好。因為是管理漏洞導致,所以開了臨時會議,隻是心細的人發現,鄭諧似乎有一點不在狀態。
  他開會時總是認真直視發言人的眼睛,從不會打斷對方的發言。即使與他意見相左,他也絕不會出聲,而是委婉地說:“如果我來做……”
  沒有人敢在他開會時開小差,因為他隻消一個淡淡眼神瞥過去,就足以令人無地自容。
  但今天開小差的恰是鄭諧自己,不止一個人看出來了。
  會議是副總主持的,主責部門經理在作長篇論述,而鄭諧大多時間都沒抬頭,隻在紙上用筆劃著一些記號。
  口若懸河的發言人有點窘,疑心是否自己太言之無物,令年輕上司這樣無聊。他講完話後,有短暫的停頓,不知該怎樣收場。鄭諧突然說:“可否再詳細地解釋一下你剛才所說第二條的第三點內容?我沒弄明白你想表達的意思。”
  “呃?”發言人一時反應不過來。
  鄭諧將他那句式複雜的原話一字不差地複述一遍。
  在場之人俱驚,深感錯怪上司。
  隻有韋之弦看得分明,鄭諧是真的開小差了,隻是他的記憶方式與常人甚為不同,有時他的大腦很像錄音機,將內容機械記憶,事後再翻出來整理,比如剛才。
  韋之弦因為第二天請了半天假,所以自覺地留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將隔日要做的事情都提前做完。她準備離開時,發現鄭諧還沒走,於是進去提醒他,見鄭諧在認真看文件。
  她平時將文件按緊急程度放在不同顏色的文件夾裏。每過兩天她會去調整一次文件,將他還沒處理完的文件重新排一遍次序。而黑色文件夾中的文件通常是最不需急辦的,
  鄭諧將簽了意見的文件夾堆到文件架上,已經堆了很厚的一摞。而現在,他在看黑色文件夾中的文件。
  韋之弦說:“那份材料並不緊急。”
  鄭諧說:“我知道。”其實平時鄭諧最不主張加班,認為加班是工作低效率或者無人道主義精神的體現。
  韋之弦站了一會兒,又說:“我給您訂一份飯吧。”
  “不用,我不餓。謝謝。”鄭諧頭也沒抬。
  他接到楊蔚琪電話時,已經把桌上需要他看的文件都看完了,正無聊地在電腦上玩下棋。他有點累,腦子也亂,總之不想回家。
  楊蔚琪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今天有一家磨菇店新開張,要去嚐一下?我一直等你電話。”
  鄭諧想起來:“我忘記了,對不起。”
  楊蔚琪很大方地說:“沒關係,改天。你還在公司嗎?工作很忙?”
  鄭諧抬眼看了一下電腦屏幕上大大的“YOU LOST”,有些底氣不足地說:“還好,已經快結束了。”
  楊蔚琪說:“你是不是還沒吃飯?我也沒吃。我等你一起吧。”
  鄭諧說:“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他在辦公室又磨嘰了一會兒,他以前從沒有這樣的壞習慣,當他打算走的時候,楊蔚琪又來電話了。她說:“你還在公司嗎?”
  鄭諧說:“正打算走。”
  楊蔚琪說:“工作結束了?我帶了點吃的給你,就在你樓下。”
  大樓裏已經沒什麽人,空蕩蕩的,他到電梯口去接楊蔚琪,見她提著很精巧的小盒子。
  “你不用這樣麻煩,我一會兒回家吃就是了。”
  “等你回家你就會忘記吃飯了。”
  飯還是熱的。鄭諧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
  楊蔚琪說:“你不多吃點嗎?我排了半小時的隊才買到。”
  鄭諧又努力地扒了一半。
  晚上他送楊蔚琪回家。因為她買飯的地方在老城區最熱鬧的街道,沒辦法停車,她是打車來的。
  鄭諧一路都很安靜,他有話想說,卻不知該如何說起。楊蔚琪見他沉默,也不多言。
  到了她家門口時,她問:“你今天要不要上去坐坐?”
  鄭諧搖搖頭,說:“我今天有點累。”他想起些什麽,轉頭看她,“前些日子你說想出去玩兩天,你選好地方了嗎?”
  楊蔚琪謹慎地看著他:“還沒。你最近似乎很忙,還是算了吧。”
  鄭諧說:“我答應過你陪你出去一趟。其實我也有些話想對你講。”
  楊蔚琪驀地推開車門。她說:“我明天可能要出差。等我回來再說吧。你早點休息。”說罷也不等鄭諧出來送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得很急,鄭諧看著她的纖細的背影隱沒進大門,在車裏呆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才離開。
  他昨夜幾乎沒睡,回到家覺得困得睜不開眼,頭又開始疼。他在藥箱裏翻來翻去,找出兩片阿斯匹林與兩片安眠藥,也沒看是否過期,就和著水吞下去了。
  那藥箱是有一回他受涼發燒,既沒看醫生也沒吃藥,生生地自己撐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全身無力,打電話把和和叫來了。後來和和替他準備了這個藥箱,放得全是常備藥。她不常來他這個住處,但每次來的時候,會把他的藥檢查一遍,將快到期的拿走,到樓下藥店再去買回新的。
  想到和和,他的頭疼得更厲害,連心口都開始隱隱作痛了。
  鄭諧連澡都沒洗就睡下了。隻是他睡得並不安穩,又夢見一堆亂糟糟的事物,夢中的故事邏輯很混亂,醒來一個夢,發現那個夢原來在另一個夢中。
  第二天他精神仍然不太好,而且從大清早就不順利。
  韋之弦不在,他做什麽都更不順手,而下屬也頻頻出錯,錯誤低級到他連糾正都覺得沒意思。
  鄭諧涵養極好,從來不向下屬發脾氣,可是那天所有到到他辦公室去的人,都寧可他朝自己發一頓脾氣,也好過被他用那種難以揣度的眼神審視幾秒鍾來的舒爽。
  中午他意外接到了父親親自打來的電話。父親公務繁忙,除非他出了大事,否則根本不會給他打電話,即使要找他時也是讓秘書通知鄭諧。而鄭諧從小到大,並沒做過什麽能驚動父親的大事。
  鄭諧心頭有不好的預感。
  父親問了幾句他的近況,他像匯報一般用最簡明扼要的詞匯概況了最近的工作情況。後來父親說:“聽說你最近與一個女孩正在交往,已經有談婚論嫁的打算,過幾天帶回來給我看看。”父親的聲音裏難得地透著一點喜悅。
  鄭諧從指尖開始發冷。他頓了頓,小心地問:“您從哪兒聽到的消息?”他很確定父親根本沒有機會聽到八卦,而且即使聽了也隻會付之一笑。
  父親說:“和和。”
  鄭諧指尖上的那一點點冷意,漸漸地蔓延到了全身。
  
  24-遺失的美好
  一切皆在掌控之外,是一種難言的體會。
  ——*——*——*——
  鄭諧記得很久以前曾經有人問過他,和和之於他究竟意味著什麽。
  或許是父親問的,又或許是母親,他記不太清了。
  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和和之於他,就是一個天經地義的存在,如同他改變不了父母是誰,或者改變不了自己的個性一樣。他與和和的相處,就像每天吃飯喝水,呼吸空氣一樣再自然不過。
  也許在某一些特別的時刻,當他的精神狀態出現一點裂隙時,他會產生一瞬間的恍惚與迷惑。還好那隻不過是錯覺,他可以輕易地迅速地在自己還來不及搞清楚的時候,便將那種失神狀態掐滅。
  這麽久以來,他從沒想過要改變什麽,也覺得不需要改變什麽,因為和和一直在那裏,與他保持著最合適的距離,退一步稍遠,進一步又稍近,這樣的距離剛好達到平衡,即使外界條件都變化了,也不能夠左右他倆的關係。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真的天經地義地存在著的,任何事情終究都會變質的。
  他還沒想好應該如何去做。可是在一團混亂的思緒中,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他必須要做出一些改變了,否則可能會出現一些他最不想要的結果。
  鄭諧從小到大都沒遇上過什麽讓他糾結的事。
  有朋友說過,他的大腦像高精密計算器,無論多麽複雜的事情,他都可以迅速分解成無數部分,然後用最迅捷簡明的方式去解決,就像作算術題。
  所以這一回,他仍按著自己認為最合理的程序來進行。
  先確認事實真相,安撫好和和,然後爭取時間……他確實沒想好到底該怎麽做,他一想到某些可能就心煩意亂。可是他相信,隻要給自己一點時間,他一定會想出相對而言最好的解決方式。
  隻是他沒有想過,和和竟然會出其不意地橫插一手,完全亂了他的計劃。
  在他心裏,他一直很刻意地將和和的形象停留在很多年前。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很膽小,很嬌柔,遇上麻煩常常手足無措,巴巴地賴在他身邊,纏著他去幫她解決,而她自己隻乖乖地在一邊等著結果。
  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和和已經完全不是記憶裏的那個樣子了。
  傍晚時鄭諧給孫醫生打了個電話。
  孫醫生是父親多年的好友以及母親在世時的主治醫生,退休後便擔任了父親的保健醫生。他倆誌趣相投,而且父親最近身體不好,工作之外的時間,孫醫生基本上一直陪在父親身邊。
  鄭諧問了一下父親的身體狀況,有意地將話題轉向了自己。果然孫醫生問:“阿諧,你捂得很嚴實啊,有了論及婚嫁的女朋友都不告訴一聲,也好讓我替你高興一下。”
  鄭諧不動聲色地問:“您從哪兒聽說的?”
  孫醫生樂嗬嗬地說:“去去,還裝傻。之前我也聽到點風聲,不過沒當回事,直到和和證實,才敢相信啊。”
  “和和?她專門打電話向您打小報告?”鄭諧裝出一副吃驚狀。他覺得和和應該不會主動給他的父親打電話,他需要確認一下事情的嚴重程度。
  “你還好意思說。和和對你爸可比你盡心多了,上次我跟她說你爸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今天早晨她特意給我提供了一些民間的偏方,讓我參考著用。今兒她打電話來的時候,正好你爸也在,知道是和和的電話後,就把電話接過去了,跟她聊了很長時間。你爸真是挺喜歡和和的。”
  鄭諧知道,和和經常與孫醫生聯係,因為孫醫生與和和的媽媽是鄰居,和和媽媽從來報喜不報憂,所以她的很多近況,和和反而都是通過孫醫生知道的。
  但和和總挑了孫醫生不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打電話,因為從小到大和和一直有點敬畏他的父親。和和有一回曾經說,她見到他的父親,總有見到麵試官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緊張。
  所以她很清楚孫醫生何時在父親身邊,何時又單獨行動。
  而父親偏偏從和和小時候就非常喜歡她。在她小時候,父親見到她時總會逗她跳舞,哄她講故事,她長大後,每每見到她,也會和顏悅色地問她許多問題。
  所以今日和和是故意挑了父親在孫醫生旁邊的時段打過去電話。
  他不知道平時像小白兔一樣的和和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工於心計了。
  孫醫生又在電話裏笑著說:“那個蔚琪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以前我見過幾麵的,知書達理,不嬌氣。而且她家跟你家淵源挺深的。她爺爺算是你爸爸的老上司,大伯是你爸以前的同事,楊家跟你舅舅那邊又是多年的合作夥伴。以前總不見你正經地交個女朋友,還擔心你會對婚姻大事草率,現在看起我的擔心真是多餘。連你爸今兒都說,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你從小到大沒受過你爸幾句誇吧,想讓他誇人不容易呐。”
  鄭諧輕輕地按著額頭,他的血管又開始輕輕地跳,每跳一下他的頭都仿佛被抽了一下。
  孫醫生又說:“阿諧,你自己愛情事業順風順水,怎麽還去幹涉人家談戀愛呢?”
  鄭諧微微皺眉:“您什麽意思……”
  “咳咳,今天問起和和有沒有男朋友,和和吱唔了半天後說你不喜歡她的男朋友,害我們笑了半天。你這是幹啥呢?”
  這通電話結束很久後,鄭諧仍捏著話筒,直到嘟嘟的忙音響起,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掛電話。
  他腦中猶回響著孫醫生最後的那句話:“和和說,很想回來陪她的媽媽一起住。”
  鄭諧沒有立場也沒有辦法去阻止和和回到她的母親身邊,所以他隻能像等待查體報告,或者說像等待判決一樣,等著和和來通知他:她要離開。
  突然失了主動權的感覺並不好受,鄭諧覺得太無力。
  但通知他的並不是和和,而是和和的老板曹苗苗。僅僅一天以後。
  曹苗苗說:“和和請了長假,我批準了。她家裏出什麽事了嗎?還是你管過了頭,把她嚇跑了?”
  鄭諧的心緊了一下。他問:“她什麽時候開始請假?請了多久?”
  曹苗苗說:“從後天開始,三個月。”
  鄭諧抑著氣息盡量平靜地問:“她的請假原因是什麽?”
  “和和說她的媽媽最近身體不好,她想回去陪著她。還有,她以前的男朋友這段日子也在那邊。你家和和一直很乖,她的要求我向來不忍拒絕,何況她手邊的案子到昨天為止全都結束了。”
  鄭諧發現自己越來越低估和和的行動力了。
  他終於將那個電話打了出去。他問和和:“你打算逃到目的地以後再通知我?”
  和和低聲地說:“我很久沒休假了。我隻是想回家看看我媽媽,才幾小時的路。我如果真的要逃,我會逃到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她的那句“回家”突然刺痛了鄭諧。一直以來,鄭諧從沒將那個城市當作“家”,那裏隻是他父親的工作地,這個省的行政中心。他,他的媽媽,還有和和,他們一直在這裏長大,後來念書,出國,最終又回到了這裏。
  在他心裏,這個城市才是他與和和的家,雖然他在這城市各處都有房子,而且他與和和一個月也見不上幾次麵,但他始終覺得,即使母親不在了,但這個城市的家仍然存在著。
  他沒有想過,和和心中的家,與他心中的,並不一樣。
  和和沒有偷偷地溜走。
  如和和所講的那樣,這麽近的距離,偷著走沒有什麽意義。
  隻是她也沒乖乖地跟他告別。
  那時他正在見客戶,和和發來一個極短的短信:我要走了。
  鄭諧說聲抱歉便撇了客戶出去打電話。
  和和像平時一樣的口氣說:“我已經在火車站,已經開始檢票了。”
  鄭諧問:“你一個人?”
  和和說:“是,沒什麽東西可拿,家裏都有。”她又一次提“家”,令他的心又刺了一下。
  鄭諧突然升起一個衝動,他要留下和和。他說:“你在那裏等我,我馬上過去。”
  和和聲音裏有一點急:“你不要過來,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鄭諧說:“我沒到你不許走。”
  和和說:“真的來不及了,還有十五分鍾車就開了。”
  鄭諧說一句:“你等著我。”便收了線。
  他回會議室跟大家交待了幾句便火速下了樓,司機小陳已經將車停在樓下。他並沒要車,大約是韋之弦安排的。
  他讓小陳下車,自己開著車一路趕向火車站。那條路向來都擁擠,任他車技再好,也隻能在一堆車中艱難地穿行,幾次引來被他超越的車子主人的怒視。
  手機響了幾次,他一直沒接。當他終於計算錯誤,在一個紅燈前被迫地停下,他拿出手機看了看,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和和的。
  回過去,和和的聲音裏已經有了一點哭意:“我改了下一班的票。你不要趕路,慢點開車,我保證沒見到你之前不走!”
  他的神經終於鬆馳下來,發現自己剛才繃得太緊,手心有一點微濕。
  和和果然沒有走,坐在候車廳的一個角落裏低頭看手機,身前沒有什麽行李。
  候車廳裏人不少,人頭攢動,亂哄哄的。但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繞過四周的人群與滿地的行李朝她走去。
  當鄭諧距離和和還有幾米遠時,本來低著頭的和和突然抬起頭來,然後便看見了他。
  和和露出微笑:“我不是小孩子,又去那樣近的地方,你用不著來送我的。”
  鄭諧卻笑不出來。他靜靜地看著她:“你是要回去陪亦心阿姨,還是要躲開我?”
  和和也慢慢地斂了笑容。她低下頭:“都有。陪我媽媽,她現在身體不好。躲開你,因為你現在需要清淨。我自己也想休息一下,前一陣子我加了許多的班。還有……”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抬眼看向鄭諧,“岑世現在也在那邊。”
  鄭諧的神色漸漸冷下來。他說:“筱和和,你這算是急病亂投醫嗎?”
  “沒有。”和和勇敢地直視他的眼睛,“我以前就喜歡他,真心的喜歡。你知道的,我喜歡的東西,並不會輕易改變。以前因為……我有心結,所以當他再度找我時,我拒絕了他。可是既然現在我的心結已經解開,我願意再給他一個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
  鄭諧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他隻是那樣神色平淡地看著她,但和和卻從他眼晴裏看到了各種情緒,那些情緒交纏在一起,令她不安。
  和和繼續微微笑。她笑得很勉強,還好鄭諧並顧不上欣賞。雖然他似乎在看她,但和和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和和說:“我那天跟你講的都是真心話。我們不要再提那件事,好不好?你就當你從來都不知道,而我,其實也早已忘記了。如果……如果不是那一天時霖大哥與岑世同時出現了,其實我真的已經忘記了。”
  “那你為什麽要離開?”
  “……我想念我媽媽,我想休息。”和和繼續堅持自己的理由。
  “和和,你怕什麽?”
  和和低著頭,想了很久才嚅嚅地說:“以前你講過的,你會永遠都做我的哥哥,保護我一輩子。我不想改變我們的這種關係。”
  鄭諧說:“我會保護你一輩子,永遠不會改變。你留下來,不要離開。”
  “……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日子比較好,你經常見到我,會幹擾到你,會讓你做出錯誤判斷。”
  她的這一句話令鄭諧想起他已經回避了兩天的問題:“和和,你不應該替我作決定。我的事……你不應該插手。”
  和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我沒替你做任何決定。我隻是向鄭伯伯陳述了一個事實。你想娶楊小姐,這是事實。”
  鄭諧叫了一聲“和和”,卻再也說不下去。
  和和像背課文一樣地念:“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你愛了我二十幾年,從我一出生就愛上我,一直等著我長大。你以前交往過的女人都隻是我的替身而已,楊小姐也是。現在你明白了其實你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我……”
  鄭諧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和和輕輕地說:“哥哥,以前你教過我,做人最重要的是誠信,許過的承諾就應該兌現。你給我的承諾是我一生一世的哥哥,保護我一輩子,而你給楊小姐的承諾是要娶她的吧,就算你可能沒有正式求婚,但你對她的態度,你在別人麵前提到她時的眼神,都說明了你是真的想娶她。你可以騙別人,但你騙不了你自己,不是嗎。所以請你,不要因為一件小事而違背自己做人的原則。”
  候車廳裏很吵,有人大聲地打電話,有小孩子哭,但是鄭諧與筱和和所在的那個角落裏,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寂然無聲,他倆就那樣互相直視著,試圖從對方眼睛裏讀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結果什麽都找不到。
  鄭諧眼睛裏的情緒太多,以至於分不清任何一種。而和和的眼睛裏則澄澄明明,什麽都沒有。
  擴音器裏又一次響起檢票員的聲音:“還有乘坐XXXX次列車的旅客沒檢票嗎?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和和恍然明白過來,那是她要坐的那列車。她說:“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少抽煙,少喝酒。”
  鄭諧把她送一直送到月台,火車已停在那裏。因為是始發站,乘客們早已上了車,隻有乘務員站在站在每一個車廂門口。
  鄭諧目送著和和上車。她纖細的背影挺得筆直。當她將要邁上台階時,他又喊了一句:“和和!”他的聲音很輕,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他自己都不明白喊這一句做什麽。
  和和卻在這時回了頭。她看著他,突然折身跑回來,張開胳膊輕輕地抱了他一下,她的頭貼在他胸口時似乎輕輕地說了一句:“哥哥,再見。”還未等他聽清,她便已經跑到車上。她上車時似乎滑了一下,乘務員從她身後扶了她一把,隨即也上了車,車門關上了,開始緩緩滑行。
  鄭諧站在那裏看著火車越走越遠,他想起兒時陪著母親經常在電視劇上看到的鏡頭:火車滑行,車上的人從窗裏探出身子拚命招手,車下的人一路狂追,直到再也追不上。
  可是剛才,他甚至沒看清和和的位子在哪裏,和和也並沒趴到車窗上向他揮手。而他就原地站著,腳仿佛已經生在地上,無法向前邁動一步。
  而他的心卻空空蕩蕩,沒有著落,仿佛家中失了竊,到處被翻得亂七八糟,他焦慮不安,卻並不知道自己倒底丟了什麽。
  
  25-分岔口
  每條路都可以通向羅馬。
  ——*——*——*——
  B市火車站的停車場,岑世坐在車裏等待。
  車裏靜靜地流淌著老歌。他不時看一下表,離和和的火車到站還有十分鍾。
  岑世一向很有時間觀念。以前上學時,他從不提前一分鍾到堂,總是在老師們的注目下踩著鈴聲跑進教室,然後衝他們陽光一笑,他們就沒脾氣了。
  今天竟然這麽早就到了,他幾乎要嘲笑自己。
  和和說過不用他來接,而且聽說近年來的火車總是提早到達,於是他在這裏守株待兔。
  他盯著出站口。人群絡繹不絕地從出口湧出,估計又有車到站了。算了算時間,應該是和和乘的那一列。
  他走了出去,試著從川流不息的人群裏找到筱和和。
  當視線高度集中時,他的思緒卻開始神遊。
  他在努力回憶,當他第一次見到和和時,究竟是什麽時候呢?
  或許無數次在操場、食堂、自修室裏擦肩而過,卻從不曾留心過。
  直到那一天,他們在籃球場打球,對麵的籃框則被一群女孩子占據著。
  那群女子水準都挺爛,估計是為了應付考試而在惡補。
  突然一個哥們兒說:快看快看,那不就是前陣子校園BBS上特別紅的那個龍套小天使嗎?
  岑世順著方向望去,恰在此刻那個女孩似乎感覺到自己被人指指點點,她下意識地朝他們方向看了一眼,於是那個球她投得大失水準,球重重打在籃框上又反彈,直朝著岑世他們的方向飛過來。那女孩一路小跑追著球,岑世伸腳擋住球,輕輕抬腿一挑便托在了手中,伸手送給她。
  那女孩子靦腆地說聲謝謝,臉似乎微微紅了一下。
  岑世憶起BBS上關於這女孩子的討論。十分尋常的一個小姑娘,模樣幹淨衣著簡單,丟進人群中不太容易找出來。那在這樣近的距離看,她有一種純淨的近乎透明的質感,十分可愛。
  哥們兒說:“這小姑娘近看長得還真不錯。哎,你們聽說沒,她身世很神秘,有人說她是孤兒,也有人說她爹是某省高官,高幹子女哎。”
  另一人說:“這兩種身份都不怎麽像啊,就是一鄰家小妹的樣子。”
  第三人說:“別看這小妹妹長得幹淨單純,不簡單呐,前陣子隔壁學弟給她連寫了幾封情書送了一星期的花,結果碰壁碰得鼻青臉腫,現在天天到了半夜就在走廊裏唱斷腸歌。咱們那學弟,那可是情場老手了,所以說,這小丫頭厲害著呢。”
  岑世說:“少來了,明明就是一副從來沒談過戀愛的白紙模樣。”
  “嘁!”一堆人噓他。於是某個惡作劇的賭局瞬間成立。
  當筱和和第二次笨手笨腳地把球滾到他們這邊來時,岑世主動撿了球去送給她:“你的姿勢不對,再賣力也沒用。我來教你吧。”
  那時候並沒把那賭局太當回事。正常狀態下的和和,不太會撒嬌,不怎麽使小性子,但又非常小女人,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
  後來其實是他被甩了,但也並沒太介意。那時太年輕,以為千金散盡也都會回來的,什麽都是無所謂的。他曾經試著挽回,但沒有成功,於是不再糾結。
  直到多年後,當他與她意外地一次次重逢,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遺憾其實比想像中的更要大上許多,隻是從來不願去想而已。
  和和的脾氣他並沒有完全摸透。但他可以很自信地說,其實他要比鄭諧更了解和和。所以他雖然離開前對和和隨口說了一句“有事找我”,但那完全是沒話找話的客套,他根本沒指望和和真的會找他。
  和和的個性很拗,她一旦決定了目標,別人就無論怎樣都沒辦法改變了。既然她已經不待見他,那麽她根本不可能找他幫什麽忙,何況她有一個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哥哥。
  所以當和和前天打電話給他說:“岑世,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他意外極了。
  幾分鍾過去了,人群又變得稀少,但仍不見和和。又幾分鍾後,人流又開始擁擠起來,應該是另一班車了。
  岑世開始撥和和的電話,想問她是否火車晚點了。對方的鈴音一遍遍沉悶地響著,但始終無人接聽。
  他決定去查詢火車到站情況,恰在這時和和的電話打過來了。
  她還在火車上,車廂不太安靜,有鐵軌聲,有小孩子哭鬧聲。
  和和說:“我誤了時間,所以坐了晚一班的列車到。”
  岑世終於放下心來。
  和和從站口出來時隻顧低著頭走,走到他的車前都沒發現他。
  岑世鳴了一聲喇叭,嚇了和和一大跳。她終於發現他的存在,拉開車門坐上來。
  她隻帶了一個很大的挎包,塞得鼓鼓的,但與她平時也沒什麽兩樣。
  岑世疑惑:“你是不是把行李忘在火車上了?”
  和和說:“沒。就這些東西,我什麽也沒帶。”
  “不是說要住很長一段時間嗎?”
  “本來也不需要什麽的。再說了都可以買得到。”
  岑世笑了:“你是不是犯了什麽案子所以落荒而逃了?”
  他這無心一說卻恰恰說中了和和的心事,她瞪了他一眼。岑世不以為意。
  車子開得平穩。和和說:“你走錯方向了。”
  岑世說:“吃飯。你還沒吃午飯吧?“
  和和說:“我不餓,我想先回家看我媽。”
  “就當陪我吃吧。再說了,現在這個時間,伯母應該還在工作呢。吃完飯我送你回家,順便拜訪伯母。”
  和和警覺地問:“你想幹嘛?”
  岑世說:“什麽‘幹嘛’?我們現在不是‘男女朋友’嗎?我拜訪伯母也理所應當。”
  和和皺眉:“其實我就是在利用你而已,好逃避大人們給我安排的相親。”
  岑世苦笑:“你前兩天已經說過了,我不會誤解的。所以你實在沒必要再次強調來傷我自尊。”
  和和歉然:“所以你用不著入戲這麽深,裝裝樣子就好了。”
  岑世笑:“我的職業道德非常好,就算是臨時工,我也保證盡全力。”
  他把和和逗得笑了笑,然後帶她進了一家以跑山雞湯作主打的飯店。
  和和說:“我不吃肉,多油膩。”
  岑世說:“補一補吧。你比我走之前那陣子看起來瘦了不少。氣色也不好。”
  吃完飯,和和掏出幾張紙遞給岑世:“你看一下,沒問題的話,咱們簽字吧。”
  岑世說:“這是什麽?結婚協議?”
  和和瞪他:“少貧嘴。我倆的‘友好相處五項原則’,我們互相約束一下會比較好”。
  “才五條?”
  和和說:“每條下麵還有若幹細則。”
  岑世噗地笑出來:“筱和和,你韓劇看多了吧。”
  和和反唇相譏:“你才韓劇看多了呢?你全家都韓劇看多了。”
  岑世繼續笑:“不是韓劇裏動不動就有什麽簽定無聊的協議?”
  和和氣惱:“協議什麽時候成了韓國人專屬了?你是韓國人後裔啊?什麽都是你們的,連火星都是你們的!”
  岑世說:“得,我把話都收回。我才說了兩句話而已,看你這長篇大論的,你口才什麽時候這麽好了。你還沒過河呢就要拆橋啊?”
  和和說:“哼,這是關乎民族尊嚴的原則性問題。”
  岑世說:“好吧我錯了,我是民族罪人。我簽還不成嗎?”
  這時和和的手機響了幾聲,她剛接起來打了個招呼,手機就因為沒電而斷線了。
  她在自己又廣又深的大包裏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另一塊電池。
  和和的包裏很亂,東西雜七雜八地擠在一起。她眼角餘光看見岑世在偷笑。
  和和抬眼瞪他,岑世立即收了笑容,一臉尊敬地將自己的手機奉上。
  剛才那通電話是蘇荏苒打來的。和和回過去,跟她簡單聊了幾句。
  她捏著手機發了一會兒呆,想到自己應該向鄭諧報個平安。
  岑世的手機與她的品牌相同,她用得極順,編了短信發過去。當她按了“發送”鍵時,才驚覺這並不是她自己的手機,但已經來不及了。
  岑世以前就發現,和和懊惱時會輕輕扯自己的耳垂。他說:“想不起來電話號碼嗎?笨,把手機卡換過來。”
  和和說:“不用,免得耽誤你的正常業務。我一會兒再去買一塊電池。”
  鄭諧應該知道是她的,他倆這種默契總還會有。
  鄭諧送走了客人,一身疲倦地回到辦公室。
  他看看時間,和和應該已經到達了。他給她撥過電話去,提示一遍遍說,對方已關機。鄭諧心中涼了一下。
  然後他查看未接來電以及短信,終於看到一條“我已平安到達”,號碼卻是陌生的,也未署名。
  那是B城當地的號段,而且比較新。鄭諧猜想和和或許是為了節省漫遊費,一到那邊就換了手機卡了,為了證實猜想,他按著那個號碼撥了過去。
  他連續撥了三遍,那個號碼一直占線。
  當他耐著性子再撥一遍時,終於有人接了起來,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男聲:“喂?您哪位?”
  鄭諧失神了片刻。他那如計算機一般精確的大腦瞬時憶起這人是誰,盡管電話裏有點失音。
  他正思考著是說上兩句話還是當作打錯了掛電話,但仿佛老天存心要與他作對一般,他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他想聽到的聲音,很遙遠,並不真切,但他卻聽得實實在在,仿佛她縮成一個微型的小人,就躲在這小小的手機裏的某處角落。
  電話的另一頭,岑世結完了帳就一直在接電話,至少接了二十分鍾。
  和和坐在休息區等他,翻完了兩整本旅行雜誌。
  她終於等得不耐煩,在岑世又接起一個電話後衝著他說:“岑世,我自己打車回家,你忙你的吧。”然後就要走。
  岑世捂著聽筒將電話遠離自己:“再等我一下就好。哎,你這脾氣越來越怪了。”
  和和說:“我更年期到了,你原諒我吧。”
  岑世說:“這哪是更年期?你這分明是青春叛逆期症狀。”
  他這時才想起剛才那個陌生號碼來電似乎還在線,於是向對方道歉。但對方不知何時已經將電話掛斷了,電話的那一頭寂然無聲。
  人煙稀少的寬闊馬路上,鄭諧獨自駕車前行。
  天空很陰霾,天氣預報說傍晚有暴雨。
  飛蟲飛得很低,在高速行駛的車擋風玻璃上留下一點又一點痕跡。當又一隻蜻蜓撞到玻璃上時,鄭諧減慢了車速。
  今天是他母親的生辰。母親生前愛靜,所以家人給她選在僻靜的郊外墓園安身。
  一路車很少,盡管路邊綠樹成蔭,但十分寂寥。
  這些年,鄭諧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過無數趟,母親的壽辰,忌日,清明,鬼節,中秋,但他從不曾像今天這樣感受到這條路如此荒蕪寂寞。
  他憶起,以前每一次都有和和陪在身邊,不曾孤身前往過。
  其實就在不久前,他還想過,下一次看望母親時,可以帶著楊蔚琪一起。
  思及這些事情時,他的心又亂了。
  他有許多事情需要理清,但每每想起時,便會頭痛,下意識地拒絕去想。
  以前一位長輩總愛說一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少年時的他常常覺得這句話裏的意思太過被動,不願認同。可是現在,他體會到那位長輩說這話時的心境。
  最近的事情之於他是一道多元的計算題,不同的辦法,便通向全然不同的結果。而在過去那麽多年裏,他做慣了隻有一個明確答案的題目,而且他擅長用最簡潔明了的方式去解題。
  所以如今他混亂,仿佛身陷泥濘,什麽都做不了,越掙紮,處境越糟糕。
  一輛重型卡車從他身邊呼嘯著超車而過,鄭諧驚了一下,意識到自己開著車竟然走神了。
  母親的墓碑前堆著花籃與花束。原來已經有人來過了。
  那個花籃極為別致,長方形的籃子裏錯落有致地一簇簇排滿淡藍色與白色的雛菊,母親生前最愛的花,宛如小型的園藝盆景,籃子上紮的絲帶編得很細心,是用絲巾係成的花朵。
  籃子旁邊有兩隻花布做的小兔子,一胖一瘦,憨態可掬,一隻咧嘴笑,另一隻憋著嘴似受了委屈,針腳細密,兔子的衣服上甚至繡著圖案。
  原來和和回來了,而他卻不知道。
  離上次來這裏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但墓碑周圍非常整潔,一片落葉都不見。鄭諧用手指沿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的筆劃一一拭過,指尖上仍是未沾塵。
  和和大概在這裏待了很久,每一處微小的地方都拭得很幹淨。
  他看向墓碑的落款。碑文上並沒有父親的名字,而是以他與和和的名義立的碑。
  和和在母親生前並沒喊過她“媽媽”,她一直稱母親 “阿姨”。但是母親的碑上,落款卻是“女兒 和和”。
  他以前從不曾留心過這個細節,如今心頭卻湧上一種難言的滋味。
  第一滴雨落下來時,鄭諧想起自己將傘忘在了車上,而車子停在離這裏至少幾百米遠的地方。天氣預報說傍晚才下的雨竟然提前了。
  他把和和做的花布小兔子調整了幾次位置,終於找到一個最避雨的地方,然後鄭諧快步地跑回自己的車前。
  這場雨下得很急,起初隻是落了幾個雨點,很快雨勢便大起來。當鄭諧上車時,身上已經淋得半濕。
  雨越下越大,前方似籠著茫茫的霧,他幾乎看不清路。
  鄭諧心頭不安。這樣偏僻的地方,和和究竟是怎麽來的?如果她是自己開著車,那麽她已經安全下山了嗎?上山時他並沒見到一輛車的影子。
  他越想越不踏實,終於熬到下山,一遍遍撥著和和的手機,總是不通。
  鄭諧勸自己,是和和不願接他的電話,而絕不可能是有別的什麽事情。
  因為是周末,又趕上大雨,剛進入市區就遇上了大塞車。長龍般的車陣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寸步難行。
  他被困在路中間,開了最舒緩神經的音樂也不免心浮氣躁,於是他又開始撥和和的手機,一次比一次絕望。
  後來手機終於被接了起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問:“請問您是機主的什麽人?”鄭諧的心在那一刻沉入無底深淵。
  鄭諧聽到有人說:“我是她哥哥。”他不能確定那是否真的是他的聲音。
  “您的妹妹與朋友出了一點小意外,在XX醫院。您過來看一下吧。”
  路還是塞得嚴重,每挪動一米都困難。雨持續下著,車窗外模糊一片。
  盡管對方一直強調和和無大礙,但鄭諧的額上、後背甚至掌心都開始冒汗,他發現自己已經握不住方向盤。
  他在車子勉強又前移了幾米後,將電話撥給了助理:“我在第七路上,正塞車。馬上過來幫我處理點事情。”
  然後他拿了傘打開車門便出去。
  這是城市最中心的路段,披著雨衣維持秩序的交警不止一位。有人立即朝他走來:“你,幹什麽呢你?”
  鄭諧把車鑰匙和一張名片往他手中一塞:“抱歉,麻煩你了。”便穿過層層車陣快步離開。一臉錯愕的年輕交警半天才反應過來,在他後麵氣憤地喊:“有錢就這可以這麽囂張啊?”
  這裏離電話裏那人說的醫院隻有兩條街的距離。因為整段路都在塞車,鄭諧是一路跑過去的,帶了傘也沒什麽用,本來就沒幹的衣服此刻更是濕透。
  他進急診室之前有赴刑場的感覺,腦中空白一片,隻等待一個結果。
  卻沒想到當他進去時,和和正安靜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穿著並不合身的很寬的衣服,微微低著頭。從他的角度看,和和雖然麵色蒼白,但臉上身上都沒有傷。
  病床上還躺著一個人,大概是電話中所稱“和和的朋友”。
  但鄭諧的心終於歸了位。
  和和察覺到有人進來,慢慢抬起頭,他們四目相對,他在和和的臉上和眼神裏看不到任何表情。驚訝、委屈、可憐的,全部都沒有,隻有空白。
  鄭諧一時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剛才他乍見和和沒事,深感欣慰,如今再說勸慰的話,隻覺得虛偽,所以他無言。
  和和看了他一會兒,又垂下眼睛,將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
  鄭諧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人身上看起來沒有傷,臉也很幹淨,頭部纏了一層繃帶,眉眼緊閉,顯然還在昏迷中。
  這樣的狀態即使是最熟悉的人也會覺得陌生。但鄭諧仍然一眼便認出了他。
  岑世,和和的初戀男友,以及,或許可能的現任男友。
  急診室裏有點亂。鄭諧安撫了和和幾句,出去打了一通電話,不多久,便有人來把岑世轉到了單間套房。又過了一會兒,院長也來了,同時跟來的還有當班醫生與處理事故的交警,向鄭諧耐心解釋著事情經過與病人的情況。
  是因大雨路滑,在一條小路上,對方車輛駛錯了車道引發的交通事故。在撞車的那一刹那,岑世本能地打了方向盤,又抱住了和和,所以他傷得更重,而和和隻是頭部受到撞擊,昏迷了一個小時。
  和和隻是怔怔地坐著,不肯喝水,也不說話。
  院長說:“這姑娘大概受驚過度了。小夥子的傷也不太要緊,不用天黑就醒過來了。
  很快有鄭諧的人過來了,給他帶了一套幹的衣服,又跑前跑後幫忙處理事情。
  鄭諧替他們安排好一切後,搬了一張凳子在和和身邊坐下,陪她一起默默等著。
  和和看起來很累,但一直強撐著。她的唇很幹,一直輕輕抿濕著。
  鄭諧起身遞給她一杯水:“你去躺一會兒。等他醒了,我會叫你。”他本想問,你回來了為什麽不告訴我,但終於沒有問出口。
  和和像小孩子一樣地看著他。鄭諧拖把杯子塞進她的手裏。她終於肯喝一點水,但喝得太急,嗆到了自己。
  鄭諧輕輕拍她的背。和和緩過氣來後,輕輕地躲開了。
  鄭諧說:“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王院長是這方麵的權威。”
  和和微微點頭,片刻後說:“他說過今天這邊有暴雨,但我堅持要回來。他最近感冒了,而且這裏的路他不熟。如果……總之,都怪我任性。”說完後,她咬著自己的唇,在那裏留下白印。
  鄭諧站起來,伸手想碰碰她的頭發安撫她一下,但到底還是收了回來。他說:“我出去一下。”
  鄭諧到露台上抽了一支煙。外麵還下著雨,他新換的衣服又濕了一些。他等身上煙味散盡後才回到病房,正趕上岑世醒來。鄭諧站在門口沒進去。
  岑世傷得不重,醒來後就能自己輕鬆地坐起。
  和和很欣喜地去扶他,連聲說:“你動作輕一點。”
  岑世一臉疑惑:“你是誰?這是哪裏?”
  和和的手停在半空,臉色變得更蒼白。鄭諧也愣了一下。
  這時岑世看到了鄭諧,他微微地點了下頭,大概牽動了傷口,裂了一下嘴,然後他朝著和和笑了:“逗你玩呢,當真啦?就那麽輕輕一撞,至於嗎?”
  和和握住拳就想去打他,又生生頓住,但眼淚掉了下來。但思及他的惡作劇,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臉上猶掛著淚滴。
  床頭有紙巾盒,岑世伸手扯了一張遞給她:“又哭又笑,你表情還真豐富。我沒事,逗你玩呢。你受傷沒?”又抬頭朝門口的鄭諧笑一笑,“不好意思鄭先生,連您老人家都驚動了。謝謝你來看我。”
  鄭諧勉強擠出點笑意:“我應該謝你保護了和和。”
  一時無人搭話,場麵冷了冷。鄭諧開口說:“醫生馬上就過來,稍後會有看護過來陪岑先生。和和,我先送你回家換一身衣服吧。”
  岑世客氣地說:“不用麻煩,我會聯係一下公司這邊過來幫忙。”
  鄭諧更加客氣地說:“不麻煩。這算是和和的事,在周末打擾貴公司的話,我會覺得很抱歉。”
  岑世說:“那就客氣不如從命了。”
  和和扭頭看鄭諧:“我不回去,我在這裏陪岑世。”
  鄭諧看了她幾眼:“也好。我去幫你拿幾件衣服回來。你早點休息。小劉一直在外麵,你有事找他幫你安排。”
  岑世對和和說:“要不你回去一趟吧,順便幫我煮點大米粥。”
  和和說:“醫院外麵有粥店,我去給你買。”
  岑世露出一點天真的可憐相:“我比較想喝你親手煮的。”
  當和和與鄭諧一起離開時,鄭諧回頭看了岑世一眼,正好岑世也在看他,眼神裏似乎在思量著什麽。
  無論他想表達什麽,但至少岑世救了和和,剛才又有意或無意地幫了他一個忙,鄭諧試著朝岑世友善地笑笑,卻怎樣也笑不出來。
  岑世的表情也同樣的僵硬。
  鄭諧開了小劉的車送和和回家。他從車後拿了條毯子遞給和和:“你睡一會兒。”
  和和搖頭,轉向他,臉上有一絲歉意:“岑世明天還要趕回去,時間很緊張,所以……我本來打算離開時跟你講一下。”
  鄭諧和氣地說:“沒關係,你沒事就好。最近還好嗎?”
  和和輕輕點頭。
  鄭諧把和和送回家,因為擔心她出意外,沒有離開。
  和和淘米洗鍋倒水直到打開火,然後搬一張椅子坐在廚房裏,手中捧了一本書,但很少看,隻是非常耐心地盯著火苗,不時站起來掀開蓋子看看粥。
  鄭諧問:“用電鍋煮會省事一些吧?”
  和和答:“這樣煮的味道比較香。”
  和和還穿著她從醫院穿回來的衣服,神色疲倦,但表情倔強。
  鄭諧說:“你今天淋雨了吧,去洗個澡,我幫你看著火。”
  和和低聲說:“不用,真的不用。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她說話時眼睛緊緊盯著鍋,並不看他。
  室內的氣氛很沉悶。鄭諧有話想說,卻又完全無從說起,在屋裏踱了一圈後問:“你的貓小寶呢?你當時沒帶走吧。”
  和和說:“我寄放在朋友那裏。媽媽也不喜歡貓。”
  那鍋粥熬了一個多小時才熬好。和和將保溫桶洗了好幾遍,小心地將粥盛入。
  她盛粥之前問鄭諧:“你也來一點吧。這粥熬得非常好,我第一次這樣熬。”
  鄭諧搖頭,等和和都準備好以後,堅持把她又送了回去。
  他送和和到岑世住的那一層病房,但沒有再進去。和和走遠後,他留在醫院幫忙的小劉走過來:“醫生說,岑先生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和和小姐沒受傷,您別擔心。”
  鄭諧說:“你留在這裏陪著和和,有別的情況通知我。明天安排車送他們回去,這裏還有什麽問題你來解決。
  小劉點頭:“那您早點回去休息,您臉色不好。”
  鄭諧回到常住的那個家後覺得累,和衣躺下便睡著了。
  他多年來一直少夢,隻有心緒不寧的時候才偶爾做夢,但此刻夢境都開始混亂。他夢見第一次遇見和和時她的樣子,小小的嬰兒,第一次張開眼睛,朝著他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然後她漸漸長大,他抱著她,背著她,牽著她,在各種場合她都跟著他。再後來她不肯再讓他牽,開始跟他吵架,不搭理他。當她又一次背向他越走越遠時,鄭諧上前去拉和和的手想留住她,這次和和反牽住了他的手,回頭朝他笑,但轉瞬和和的那張臉卻變成了楊蔚琪。
  然後鄭諧便醒了,出了一身的汗,頭也暈暈的,起身看看天色已經全黑,看看表,竟然已經夜深了。
  他起身給自己弄了點吃的,其實沒胃口,但他努力地咽了下去。
  他很多天都盡可能地不去想楊蔚琪這個名字,沒想到竟然夢見她。
  上回他話還沒講完,楊蔚琪就匆匆走掉。她雖然有時候傻傻的,但大多時候心思敏銳,或許早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然後她便出差,一直沒回來。她不給他來電話,他也並沒打過去,就這樣僵著。
  鄭諧一直對楊蔚琪心下歉疚。
  每個人都沒有誤解,他的確是存了真心想娶她。或許算不上愛,但他很喜歡她,覺得她是作妻子的合適人選。他從來不曾渴望過驚天動地的愛情。
  他的人生自五歲以後,便一向是在波瀾不驚、無甚驚喜的循規蹈矩中度過的,婚姻也不除外。
  他沒有想過事情竟會變成這樣,令他再也無法心平氣和地去完成他的人生計劃。
  這些天鄭諧偶爾會回憶,當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究竟是怎樣想的呢?是因和和這些年的委屈而心痛,還是因自己做了錯事卻不知情而羞慚?
  其實當時他真的什麽都沒有多想,他那時腦中已經一片空白,隻有一個清晰的念頭告訴他,他這一次終究要失信於人,他應該盡快結束與楊蔚琪的關係。
  他不可能掛著楊蔚琪男朋友的身份,而去與和和談未來,那樣的話他會同時汙辱了三個人。
  他是打算要娶和和的。除了這樣,他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讓自己安心。
  究竟是要對和和補償,還是因為別的原因,他並沒有仔細地想過,他本能地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
  就像在過去的那麽多年裏,他從來不曾想像過和和要成為他的妻子。但在他決定的那一刻,他並不排斥這樣的念頭,隻除了他不得不辜負楊蔚琪。
  為什麽呢?和和之於他,到底意味著什麽?他從沒有弄清楚過。
  不過或許已經無所謂,沒有必要再去弄清楚了。弄得越清楚,對他自己越無益。
  就像有些話,從來都沒有機會說出口,如今都不必說了。
  他送和和回醫院的路上問和和:“在那邊住得還適應嗎?”因為和和與母親生前一樣不喜歡B城的內陸氣候,在那兒住上幾天便嘴唇幹裂,還常常流鼻血,所以過去的許多年裏,才一直在這裏陪著母親,而不是留在她自己母親的身邊。
  和和說:“嗯,還算適應了。比以前住得習慣。”
  “你假期什麽時候結束?”
  和和沉默了一下,斟酌著字句低聲說:“我假期結束時,岑世也會結束這邊的工作。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回去。”
  鄭諧躲過一輛車時將方向打得大了些,車子歪了歪。他沉默著。
  和和又說:“他對我很好。而且,那個城市,我在那裏住過四年,我很喜歡那裏。”
  鄭諧不記得自己後來又對和和說了什麽話。他是祝福她了,還是勸她慎重考慮一下呢?或者他其實根本什麽都沒說,隻是一直沉默著?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鄭諧昏昏沉沉顛三倒四地想著,不知不覺又沉沉睡去。他的睡眠向來很規律,平時從來不會這樣。
  第二天仍是周末。天亮的時候,他被手機的震動聲吵醒。
  昨天去公墓時,怕手機鈴聲驚擾到逝者的靈魂,他將手機鈴音關掉,一直忘了換回來。
  電話是助理打來的:“你的車子我給你停在公司了。你知不知道,昨兒現場正好有個社會八卦版的愣頭記者給你拍了照,你差點就上報了,我軟的硬的都使上,連你爹都想抬出來了,好歹才擺平。大哥,下次裝酷換個場合成不?”
  鄭諧說:“昨天遇上點事。”
  助理說:“我知道,和和嘛,小磕小碰了一下,你就緊張成那樣?凡事隻要扯上和和,你就亂了。”
  鄭諧不說話。
  助理又說:“和和他們大清早就走了,她男朋友今天中午還有事情要處理,兩人看起來都沒事。她給你打電話你沒接,估計你沒睡醒,所以托我跟你說一聲。難得你也會睡懶覺,你就繼續睡吧。”
  鄭諧查了一下電話記錄,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和和的,很早,他的確沒聽見。還有一條和和的短信,告知他們要離開。
  他把手機調回鈴音狀態,扔到一邊,重新躺了下來。
  再次醒來還是被電話鬧醒的。這次竟是許久不見的楊蔚琪,她說:“我回來了。我們時何見麵?”
  鄭諧一時有些恍惚。他說:“明天晚上吧。”
  楊蔚琪問:“你聲音怎麽了?病了?”
  鄭諧說:“沒什麽事,昨天淋了點雨,一會兒就好了。”
  楊蔚琪“哦”了一聲:“你吃飯了嗎?去醫院沒?”
  鄭諧應了一聲,應付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不知過了多久有敲門聲,他披了外套去開門,門外居然是楊蔚琪。以前他給過她這個房子的鑰匙,但她很少自己開門,通常都會提前通知他,然後敲門等他開門,正經得一板一眼。
  他倆在玄關處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很多天沒見,或許還心存芥蒂,都有些生疏了。
  最後還是楊蔚琪先笑了笑:“我認識你這麽久,還從來沒見你生病過,我來參觀一下,免得以後沒機會見。”
  鄭諧也笑了笑,讓她進屋。
  原來鄭諧從昨天晚上就開始發燒了。因他平時很少生病,所以自己也沒留心。
  楊蔚琪給他找了幾片藥吃,去廚房煮了一鍋粥。她煮的並不好,雖然她一直很用心地守在廚房。但她在廚房裏的那個清瘦的背影,令鄭諧想到了和和昨天煮粥的樣子。那時候,他也一直這樣看著她。
  鄭諧喝完一碗粥後,楊蔚琪說:“我走之前你說,有話要對我講。”她直直地看著鄭諧,等待鄭諧把話頭接過去。
  鄭諧沒應聲,低下頭吃又一碗粥,喝了一小半後才說:“你這次出差這麽久,工作不順利嗎?”
  楊蔚琪看起來也有點疲倦:“這一回我真的開始自我否定。我弄不清楚我究竟在維持正義,還是在助紂為虐。”
  鄭諧說:“你的性子確實不太適合做這行。換份工作吧,別把自己弄得那麽累。”
  楊蔚琪想了想,很認真地開口:“上次你也勸我換份工作。至於你說要養我的那些話,其實都是開玩笑的吧?你想跟我說的話是不是就是這個?”
  鄭諧看著她,緊閉著唇。
  楊蔚琪淺淺一笑:“其實我本來也沒有當真的,所以你不用介懷。”她也低頭喝粥,喝了兩口發現實在是不好喝,於是將碗推到了一邊,對鄭諧說:“很難喝,你不要喝了,我再去煮一份新的吧。”
  楊蔚琪起身的時候,聽到鄭諧對她講了一句話。當時椅子響了一下,而鄭諧的嗓子沙啞得厲害,所以她疑心自己聽錯了。
  鄭諧低聲地說:“你最近有時間嗎?我爸想見見你。”
  
  26-理智與情感
  親情或許是婚姻維持的基礎,但從來都不是婚姻的前提。
  ——*——*——*——
  鄭諧周末時帶了楊蔚琪回家。
  他自己開車。幾小時的行程,鄭諧很少說話,神情專注。
  其實鄭諧向來一心二用。他越是看似專心致誌,就越有可能神遊太虛。像他平時開會,三分之二的注意力用來休息,隻餘了三分之一用來監控現場。一旦有情況出現,他那三分之二的注意力會瞬間歸位。
  此刻也是這樣。他看似用心地看著路況,但減速或超車都完全出於本能反應,他的三分之二注意力一直在想著其他的事情。
  他在想那天他突然開口要求楊蔚琪陪他回家時的情形。
  為什麽呢?明明心亂作一團,沒有著落,也沒有定論,卻在發著燒的時候將那麽重要的一句話那樣脫口而出。說出口的那一瞬,他自己都頓了一下,但隨即而來的卻是一種認命的感覺,仿佛一切塵埃落定,終於了卻一樁事。
  不如就這樣吧。即然和和願意與岑世在一起,那麽他再也不去騷擾她的生活,隻遠遠地看著就好,在她需要的時候保護以及照顧她。
  而楊蔚琪,既然他已然承諾了她,盡管看似一個玩笑,但他倆都知道那並不是隨口說說的話。那麽出於誠信,出於責任,他會去履行。
  他從來都不習慣局麵掌控在別人手中。與其等待,不如選擇,讓一切各歸其位。
  他還想著昨晚在電話中對父親說他要帶楊蔚琪回家見他時的情形。
  向來與他很少交流的父親聽起來似乎很高興,甚至很仔細地向他確認他們到達的時間。
  後來父親說:“明天晚上我約了和和與她的媽媽一起吃飯,還有和和的小男朋友。你跟小楊也一起來吧。”
  鄭諧沉默了一下,聽父親又講:“和和這個小丫頭把男友藏得很緊,我提了三回她才肯讓我見。“
  鄭諧遲疑了一下說:“這樣會很尷尬。”
  父親的心情不錯,語氣輕鬆地輕斥他:“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扭扭捏捏?就是場家宴而已。和和和她媽媽你都熟,而且和和也認識小楊。如果你在場,和和應該會更自在一些。”
  鄭諧想到今晚會出現的那種場景時,歎了一口氣,又覺得車內安靜得太過,便伸手打開了電台。
  或許他的車速太快,又或許天氣不好,總之滋滋啦啦聽不分明。
  楊蔚琪見狀便打開他車內的儲物盒,挑了一張碟放入,陳奕迅清冷又很溫暖的聲音飄出來。
  鄭諧很少在車上聽音樂,他開車時不願有別的事物幹擾。
  但是和和以前總說像他這樣的人開車聽聽音樂反而能避免走神,他車上的碟多半都是她的。其實後來和和實話說,主要是喜歡他這輛車上的音響效果。
  現在播著的那支歌名是《我們都寂寞》,非常的蕭索。以前和和最愛這一首,在他車上重複一遍又一遍,他被那首歌裏的淒涼意境弄得不勝其煩,經常挖苦她假小資,無病呻吟。
  他以前從來沒想過留心一下和和聽歌的表情。她是懷著什麽樣的情緒喜歡這支歌的呢?鄭諧的心微微地漾了一下。
  那首歌停止後,車裏安靜了幾秒鍾,便響起那首大紅大紫的《兄妹》,楊蔚琪甚至跟著音響輕輕地哼著:“不能相愛的一對/親愛像兩兄妹……這樣的關係你說多完美……”
  鄭諧沒有預兆地伸手將正在播著的CD換到了下一首。
  楊蔚琪問:“怎麽了,不喜歡這首歌?”
  “我覺得粵語版本的更好。”
  “《歲月如歌》?嗯,但凡同時有兩版歌詞的,通常粵語版的都更好一些,因為香港人的普通話不夠標準。但這首歌的歌詞寫得太好了,你不覺得嗎?”
  鄭諧感到自己剛才太神經質,朝她歉然一笑,又替她按下返回鍵,那支歌又重新開始了。
  楊蔚琪關掉音響開關:“不聽了吧,我記得你不喜歡在車上聽音樂。”
  鄭諧說:“沒關係的,你隨意。”
  但楊蔚琪並沒再打開音響,車內又恢複了靜默。很久後楊蔚琪突然問:“你看我這身衣服還可以嗎?”
  鄭諧側臉看一眼:“挺好的。”
  “可我覺得有一點緊身,會不會顯得不夠莊重?我最近胖了一些。”
  “不會。不過如果你真的覺得不好,到了以後我陪你去買套新的。”
  “你覺得可以就好,不用換了。”稍後她也為自己的神經質感到好笑,解釋說,“我有點緊張。”
  鄭諧安慰她:“我爸會喜歡你,你不要擔心。”
  楊蔚琪低頭絞手指:“我有見考官的感覺。”
  她自己緊張兮兮,便顧不上察覺鄭諧心事重重的樣子。
  鄭諧開車向來快,所以比正常時間早了半小時到家。鄭諧的爸爸在家中等候著他們。
  到家已是中午,一起吃過午飯後,鄭父與楊蔚琪閑聊了一會兒,和藹可親,很不多見地笑了很多回。
  楊蔚琪後來對鄭諧說:“鄭伯伯跟我想像中的樣子很不同。年初我參加省裏的會議時他還講過話,特別的威嚴,所以今天我緊張得不行。”
  鄭諧說:“你參加的那個大概是嚴肅會議。其實他平時也很親民。”
  楊蔚琪點頭:“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出息?”
  鄭諧說:“不會。”又補充一句,“怎麽會呢?”
  晚些時候,鄭諧在父親的書房裏陪他喝茶。他半垂著頭,父親問一句,他答一句。
  鄭父在鄭諧麵前很少表現他親民的形象,向來表揚少,批評多。但他今天十分和顏悅色,甚至誇讚了一下他最近做過的幾樁工作。
  他本以為父親無暇去顧及他的閑事,不想他身邊有眼線。好事者真多,總之他很不舒坦。
  後來父親便談到了楊蔚琪。他說:“你從小就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沒有真正幹涉過你的事情,包括婚姻。你母親生前,我們曾經在這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隻要不失大格,我們尊重你自己的選擇。”
  父親適時地停下,鄭諧說:“謝謝您,還有媽媽。”
  鄭父喝了口茶接著說:“小楊個性很得體,樣貌也好,與我們家又有著不小的淵源。你的選擇不錯。”
  鄭諧微微動了動嘴角,以示回應父親的讚許。
  鄭父放下杯子繼續說:“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孩子,但是有些話,我還是要強調。在我們家,你有選擇婚姻的自由,但是沒有離婚的自由,這是家裏不成文的法規,誰也不能違背,你姑姑就是例子。既然這是你自己的選擇,那麽無論你心中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事,都婚前去處理妥當。婚姻不是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東西,但若是一個男人的婚姻很失敗,那他其他方麵再成功,也彌補不了這個缺陷。”
  鄭諧與父親對視,他一直望進父親的眼睛裏。鄭父於是笑了:“今天本是個應該高興的日子,說這種話有點掃興是不?”
  鄭諧說:“爸,我了解婚姻的意義與責任。”
  鄭父站起來,把手放在鄭諧的肩頭:“那就好。我相信你。”
  下午姑父到家裏與鄭諧父親商談事情,可巧見到了楊蔚琪。
  鄭諧自小便與姑父關係很好,雖然很少見麵,但與他的交流比父親更多,像忘年交的朋友。兩家住得近,姑父是步行過來的。他離開時,鄭諧送他,陪他走出很遠的路。
  姑父笑著說:“不錯嘛,很有行動力。去年你姑要你去相親,你還反駁得振振有辭,這麽快你自己就決定跳入婚姻墳墓了?那姑娘魅力有這麽大?”
  鄭諧說:“我該到結婚的時候了,而她很合適。”
  姑父說:“這是什麽話?若讓人家聽到,她該要難過了。你這孩子,從小就隻有理性沒感性。我問問你,你真的從來沒有過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嗎?”
  鄭諧說:“沒有。如果得不到,我就不再去想。”
  姑父歎氣:“你個性太像你爸了,半點也不像你媽。你姑姑也是,你們一家人的遺傳基因真是像。小諧,我還記得以前有一回,那時候你才幾歲啊,好像還沒上高中,咱倆討論一本小說,你跟我觀點完全不同。你說愛情之於男人可有可無,有了反而多餘;女人之於男人則有不同的用處,有用來保護的,有用來欣賞的,有用來一起共事的,還有用來一起打發無聊的。你記得不?當時我被你徹底嚇到,想幫你找心理醫生。怎麽,你現在還是這種想法?那個楊蔚琪之於你又是哪種用處?”
  鄭諧覺得這個話題讓他累。他將姑父的問題用笑敷衍過去,狀似不經意地問:“您與我姑姑最近怎麽樣?”
  姑父果然不再調笑以及追問他,聲調也低了一些:“還不就是那樣,隨她去吧。我們的孩子都結婚了,還能怎樣。”
  鄭諧說:“姑父,我有個失禮的問題一直想問您。您明知姑姑與您個性、愛好都相差甚遠,卻還是用盡力氣地追求她,娶到她。為什麽呢?賭一口氣?那時想過以後該怎麽辦嗎?”
  “小諧,你是想問我,我愛你姑而她不愛我,為什麽我還要娶她吧?我當時就是想娶她,現在也沒後悔。至於為什麽,我沒想過。如果這世上的每一件都要弄得像帳本一樣清楚,就太沒有樂趣了。”
  “你倆折騰了這麽多年,您的愛情竟然還沒死掉?”
  “我說的是親情。夫妻是人類除了血緣之外最牢固的一種親情,不是說斷就斷得了的。”
  “可是人們大多是因為愛情結婚,而不是因為親情結婚,對嗎?”
  姑父說:“小諧,你是不是有點婚姻恐懼症了?你今天很奇怪,不像你。”
  那日的晚餐無驚無喜。
  地點選在雲至軒,舊式四合院內,尋常客人要提前半月才訂得到座位。
  母親在世時,很喜歡這裏。越是逢年過節父親越不能離開,所以一家人的團圓飯除了在家裏的時候,多半就在這裏吃。很多時候,還加上和和母女倆。
  自母親過世後,這裏他便很少來了。
  父親與和和的媽媽照例如從天氣開始寒喧,彬彬有禮,客氣周到。等他們動筷,小輩們才開動。
  有長輩以及兩名新人在場,場麵一點也不親切而熱絡,雖然大家都努力想顯得親切又熱絡。
  鄭父說:“上次小諧與和和回來,我們也一起吃過飯,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轉眼間,我們的隊伍就龐大了。”
  和和媽說:“世界局勢都變化這麽快,一天一個樣,何況人。小諧,你今天吃的不多,是不是不舒服?”
  鄭諧說:“沒有,林阿姨。哦,對,最近胃不太好。”
  鄭父說:“他從小就這樣,挑食,吃飯像吃藥,一直以為他會長成小個子,沒想到長這麽高。”他的話是對著楊蔚琪說的,語氣帶一點慈愛,又像在譴責。
  鄭諧低頭不語,楊蔚琪微笑。
  和和媽說:“身高最主要是遺傳,其次是鍛煉。和和胃口一向好,從來不挑食,一樣是小個子。”
  和和聽到有人提她,從食物裏抬起頭來。她從開宴吃到現在,就沒有停過,連頭都沒怎麽抬。
  這樣的話題比較冷,響應者很少。於是鄭父給楊蔚琪與岑世布菜,對楊說:“你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住在你大伯家吧,我還抱過你。你肯定記不得了。”又對岑世說:“從和和出世那天起,我一直看著她長到這麽大,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她從小就乖,你可不能欺負她。”
  岑世謙虛地微笑:“您放心,不會的。”
  後來便聊到和和與岑世竟然是大學同學。
  鄭父說:“原來這麽有緣。大學時就開始談了?林教授你也不知道這事?小諧你應該知道吧?”
  鄭諧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岑世認真而技巧地說:“我們錯過了很多年。但幸運的是又重新遇見了。”
  和和幾乎將頭埋進盆子裏,而鄭諧心不在焉地將自己碗裏的肉丸用筷子戳成肉醬。
  和和媽問:“小諧與小楊打算什麽時候辦喜事?”
  鄭諧抬頭,怔了怔,與楊蔚琪對視了一下,而後開口:“我們正在考慮。”
  鄭父說:“明年春天不錯。”又看和和與岑世,“你們倆呢?”
  和和用眼角看了岑世一眼,在他打算開口前搶著說:“當然要等哥哥嫂子的喜事辦完後再說。”
  鄭父笑:“你小時候不是經常披著床單當婚紗?怎麽現在不急了?”
  和和嘻嘻地笑,不作聲。和和媽笑著替她解圍:“和和現在還像小孩子一樣,不像小楊那樣穩重。我看她結婚之前需要好好培訓一番呢。是吧,和和?”
  和和低頭繼續笑。在座之人也都陪著笑了幾下。
  飯局散場時,時間尚早。鄭諧的父親乘車離開,和和媽媽也自己駕車走了。
  夜色非常好,明月當空,隻剩鄭諧他們四人。
  鄭諧問岑世:“你的傷好了嗎?”
  岑世說:“沒事了,多謝關心。”
  鄭諧轉向楊蔚琪:“你想去哪兒逛一下?”
  楊蔚琪說:“隨便。”想了想,朝和和的方向微笑了一下,“和和,你能給我一點建議嗎?”
  和和說:“北方城市都很像,建築,小吃,還有路邊植物。不如去夜市,這邊的夜市很長很熱鬧,可以逛一個晚上。”
  楊蔚琪說:“聽起來不錯。不然我們幾個一起吧。”
  和和燦然一笑:“以後我可以單獨陪你逛,但今晚我跟岑世有點事情。”
  她在鄭諧與楊蔚琪的注視下,拖著岑世的袖子把他一路拖到車邊。
  岑世不緊不慢地開著車,被後麵一輛輛車超過,超車的一瞬間,燈光劃過他與和和的臉。
  岑世說:“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你寧可整天跟著鄭諧混,也不過來陪你媽媽了。天天像參加麵試一樣,滋味是不好受。”
  和和說:“你快些開,那家店要關門了。”
  岑世挑眉:“你還敢讓我快開?上次的事你都沒留下心理陰影?”
  和和說:“吃飯還會噎死呢,哪來那麽多心理陰影。你再這麽龜爬,我要打車走了。”
  岑世歎:“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筱和和,你兩項全占了。”
  和和別過頭不看他。岑世把油門一踩到底,車子彈出去,和和險些撞到車玻璃上。
  岑世有些無聊地在車上等著和和。她趕在閉店前十分鍾小跑進了那家精品店,但不許他跟著。三分鍾都不到,她又小跑著回來,手中已經提了兩個袋子。
  岑世咋舌:“你這速度可真不是蓋的。”
  和和跑出來後明顯開心了許多,還主動給岑世看她買的東西,是同樣款式兩雙鞋,一雙綠色,一雙米色。
  岑世點頭:“不錯。筱小姐,你買東西的樣子越來越有名媛的風範了。”
  和和裝作沒聽出他的挖苦,認真跟他解釋:“前些天我猶豫不定買哪種顏色,打算等想清楚時再買。今天突然想,萬一都被別人買走了呢,還是早早買下來的好。”
  岑世一本正經:“當然當然,掌握主動權最重要。買鞋子又不是選老公,隻能挑一雙。隻要你喜歡而且錢足夠,買十種顏色的也沒關係。錢不夠也沒關係,我可以借你。”
  和和哼了一聲,把裝鞋的袋子使勁地扔到車後座,又別過頭去不理他。
  岑世專心地開車,過了一會兒又笑了:“你那兩位長輩,還有小鄭先生,是不是從來沒見過你這副刁蠻樣子?你剛才在那兒簡直就像小白兔,太乖了。說起來,我比他們幸運多了。你說是嗎?”
  和和惱了:“岑世你能不能閉嘴!”
  岑世作一副誇張的受驚嚇狀,反而把和和逗得沒脾氣了。她咬了咬唇,又看向車窗外。
  過了許久,岑世說:“有脾氣就發出來,有話就說出來。憋著不怕得心髒病嗎?”
  和和說:“你才得心髒病呢。”
  岑世專心地繞過一個彎道後說:“鄭諧有什麽好?像一具貼金鑲玉的漢白玉雕像似的,冷冰冰,沒正常的人類感情。哦對不起,我忘了他強大的內在,他的內在是智能機器人,而且永遠是最新最強的版本。”筱和和白了他一眼。
  岑世無視:“筱和和,你找我陪你演戲,究竟是演給你媽媽看,還是演給鄭諧看?或者,你是演給你自己看?”
  “岑世,你如果厭倦了,可以提前離開。謝謝你這陣子陪我。”
  岑世說:“沒煩,我正覺得有趣呢。隻是今天我突然發現,我找不準角色定位了,想把功課作仔細些,免得穿梆。”
  “對不起。”
  岑世被和和沒頭沒腦的回話弄得無言以對。半晌後說:“和和,你以前真的喜歡過我吧?”
  和和想了很久,說:“是。很久以前了。”
  岑世說:“和和,你那時候走得那麽幹脆,我以為你根本不喜歡我,隻是自尊受傷。如果那時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無論如何,我都不會……”
  “都過去了。別說了,都過去了。”和和低聲打斷他的話。
  “其實我想跟你說,喜歡一個人,就應該讓他知道。”岑世見和和許久沒回應,也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請你吃冰淇淋吧。你想吃嗎?”
  和和說:“不想。”
  岑世說:“我想吃。要不,你請我吧?”
  城市的另一處,楊蔚琪攥了鄭諧的手,在夜市裏穿行。
  夜市熙來攘往好不熱鬧,食品攤位的各種香氣混作一堆,生成一股奇怪的味道,百貨小攤琳琅滿目,天上地下,無奇不有。
  楊蔚琪買了一對小布魚後回身對鄭諧說:“你家裏的那一串,是和和自己做的嗎?”
  鄭諧邊點頭,邊伸手去撫自己的袖子。
  楊蔚琪笑起來:“你今晚已經扯了好幾回自己的袖子了。原來你也有這樣的小動作,真是有趣。”
  鄭諧笑了笑,但笑意很快又斂回唇角。
  他也不知自己何時養成這樣的小動作。
  和和很小的時候,跟他出來時總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等她長大一些,知道男女有別,就再也不肯拖他的手。
  但是人多的場合,他擔心她丟失,常常扯著她的書包袋子,或者揪著她的裙帶,和和總說他牽她就像牽一隻小狗。
  後來她就扯他的袖子。尤其她累的時候,把全身重量都壓到他身上,常常將他的袖子扯得皺皺巴巴沒法見人,害他不得不一次次撫平。
  他還記得,上次她扯他的袖子巴在他身上讓他拖著走,就是在這個夜市裏。
  才幾個月而已,恍如隔世。
  他同時想起剛才和和扯著岑世的袖子的樣子。原來那隻是她的習慣動作而已,對誰都一樣。
  他也應該努力改掉這個壞習慣。
  到了人多處,楊蔚琪又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怕與他走散。兩人的手心出了汗,粘粘膩膩。鄭諧有片刻地恍惚,他抽出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瘦瘦弱弱,細膩柔滑,有一種熟悉感。
  第二天,和和與媽媽一起坐在起居室裏,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喝茶邊聊天。
  和和媽問:“你跟鄭諧怎麽了?”
  “沒怎麽啊。”
  “上次一起回來,你還跟他撒嬌。昨晚卻沒看他一眼,裝陌生人。”
  “那個……我跟鄭諧哥太親近了,怕楊小姐會誤會……不是,怕她介意。”
  “你跟鄭諧都親近了二十多年了,她想介意也來不及。”
  和和垂下眼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隨後和和翻著她的小說,和和媽在看自己的專業期刊。
  “那個岑世,應該不是你的結婚的對象吧。”和和媽冷不防問了這麽一句。
  “那個……”和和愣了半晌,“還沒想到那麽遠……”
  “你肯讓他以你男朋友的身份見我,總該是以結婚為前提而交往的吧。”
  和和小心翼翼地問:“媽,您是不是不喜歡他?”
  “如果是你喜歡的,我不會排斥。不過按我的理解,你願意嫁的人,總該是令你尊重甚敬畏的那一類,而你待他的態度,不像。”
  和和半天沒說話。她安靜了許久,突然問:“媽,您是因為尊重和敬畏才嫁給我爸的嗎?”
  “你以前從來沒問過我關於你爸的事兒。”
  “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問,隻是不敢。您跟爸是怎麽認識的呢?有一回我在圖書館看見一份很老的城市年鑒,裏麵有爸爸的簡介,那上麵寫著,爸爸隻有初中學曆。媽媽您嫁給爸爸時已經是研究生。那時我就很想問,您為什麽嫁了爸爸呢?”
  “學曆代表不了兩個人的差距。你爸是好人。”
  “我知道。對不起,您就當我沒問過吧,媽媽。”
  “沒關係。這麽多年,誰都以為我不喜歡說,所以從來沒人問我。我跟你爸都是孤兒,從小一起長大。我長得小,經常受欺負,他總保護我。後來他說,以後嫁我吧,我可以保護你一輩子。後來我升學,他工作,有回寫信告訴我,他相親認識一名女子,覺得不錯,想與她交往,合適就結婚。我第二天就對學校聲稱我哥病了要請假,回來警告他,男人說話要算數,他這輩子要麽不結婚,如果結婚就隻能娶我。”
  “後來呢?”
  “他不肯,但我堅持。所以他一直等到我畢業,真的娶了我。他兌現了承諾的前一半,然後以最令人敬重的方式毀棄了另一半。”
  “您為什麽要嫁爸爸?您剛才沒提這個問題。”
  “他是個好人,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好的人。我當時隻想,錯過了這個人,以後我遇不上更好的,一定會後悔。”
  “媽,您愛爸爸嗎?”
  和和媽想了很久:“我隻研究定量的物質,而‘愛’太虛化了。我不知道。”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和和很認真地說。
  和和媽看了她一會兒:“和和,你以前從來不會跟我講這麽多話,也不會問我這麽多問題。”
  “那是因為我們很少在一起聊天吧,您工作總是很忙。”
  “你小的時候,有時候想讓我為你做什麽,都不肯親口告訴我,而是讓鄭諧幫你轉述。”
  和和又不說話了。
  “和和。”和和媽溫柔地喊她的名字,和和抬起頭。
  “我也一直有個疑問,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問。你大一那年的暑假,發生了什麽事?”
  “啊?”
  “就是鄭諧出國念書的那一年夏天。”
  “沒什麽吧……好久了。”
  “那一年你跟鄭諧一起回來,也是突然變得陌生,就像你們昨晚一樣。”
  “有嗎?我不記得了。媽您記性真好。”和和笑了兩聲。
  “這次你一聲不響就跑了回來,還多了一個男朋友,又突然跟鄭諧弄得別別扭扭。這兩件事有關聯嗎?或者我多心?”
  和和盯著手裏書的封麵,不敢看她媽媽的眼睛。她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媽,我什麽都不想說。您也不要問。”
  “好,我不問。”
  過了片刻和和又主動說:“跟他無關。”
  母女倆又恢複了先前安靜的默契,起居室裏靜得隻聽得到機械鍾指針跳動的聲音。
  “和和,我能為你做什麽?”和和媽突然說。
  “什麽也不需要,媽媽。”
  “你喜歡鄭諧,希望鄭諧要娶的人是你嗎?”
  “我把他當親哥哥一樣的喜歡。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他,從小到大都沒想過。”
  
  27-寧靜的生活
  鄭諧的生活如願地恢複了寧靜。
  他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與楊蔚琪相處和睦,與她的長輩以及同事見麵,跟她認真討論婚事。
  隻是他的睡眠越來越差,總零零星星地做一些童年的夢,支離破碎的片段,醒來時悵然若失。
  仿佛又回到他六歲的那一年。那一年他惡夢連連,家人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他緊咬著唇一言不發,醫生拿他沒辦法。後來父親為他請到一位武術教練,每日練功又累又倦,晚上沾到枕頭便睡著,就此治好了失眠。
  鄭諧從會議室出來,回到辦公室就進了洗手間,他在裏麵咳了一陣子,擦了半天的鼻涕,重新洗過了臉,出來時鼻尖和眼睛都有一點點紅。
  助理已經在等他,見他那副樣子忍不住笑:“我認識你這麽多年,要你感冒一回就跟日食一樣罕見。”
  鄭諧說:“有事?”他剛說了一句話,便又開始咳嗽,半天止不住,連外麵的韋秘書都聽到了,急急地端了水進來。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藥,早晨的份他現在也沒吃,她也不敢作聲,又退了出去。
  助理說:“這回的流行感冒有這麽嚴重嗎?別人一兩周就好了,你這都一個月了,不但不見好,反而越來越重。抽空去看醫生吧。”
  鄭諧說:“沒事,再過幾天就好了。因為不經常感冒,所以才不容易好。”
  “你這樣死撐著很影響別人的工作情緒。你沒見這些天一聽見你咳嗽時那些女士們一副心碎的模樣。”助理貧嘴了半天想起正事,“剛才你在會上說的那個計劃……你當真的?”
  “我在公事上開過玩笑?”
  助理說:“你說什麽我自然服從。不過,我私下裏說一句,你最近做什麽事都破釜沉舟似的決絕,一點後路也不給大家留,我都快要吃不消。你沒見剛才那幾個經理一副要哭了的樣子。”
  鄭諧淡淡地問:“有嗎?”
  “難道沒有嗎?”助理見鄭諧又開始擦鼻涕,歎氣說,“拜托你提前下班回家去休息吧,擤鼻涕擤多了的確會影響思維方式啊。”
  剛才的會議開得有些長,鄭諧也覺得不舒服,似乎又有點發燒了。他點頭,說:“我一會兒就走。有緊急的事情你處理。”稍後他又補充,“上次與我們合作的孫董過海邊別墅的事。你跟他說,我讓一套給他。”
  “你按現在的房價給他?你吃虧大了。”
  “嗯,這樣不是正好。”
  助理頓悟:“是啊是啊。咦,你當時買了兩套,不是說有一套要留給和和作嫁妝嗎?”
  “不用了,她可能不回來了。就是回來,也不見得想跟我住得那麽近。”
  “怎麽,和和跟你吵架了?”
  “沒有。小女孩長大了。”
  助理想了想:“真的要跟那個姓岑的走?”
  鄭諧沒說話。
  助理說:“太便宜那小子了吧。”
  鄭諧說:“你現在很閑嗎?”
  鄭諧處理完手邊的事準備回家。他有點頭暈,打電話讓小陳開車送他。經過韋之弦辦公桌時,她站起來送他。
  鄭諧將一個盒子放在她桌上:“下午把這個給和和寄過去……提前的聖誕禮物或者新年禮物。”
  韋之弦點頭,打開那個精致的匣子,覺得很詫異。
  她記得這個算盤造型的藍寶石墜子他買了好幾年了,本來就是要送給和和的,不知為何現在還在他這裏。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買這個時頗費了一番周折。
  而且,這種東西快遞多不安全。他上周剛到和和所在的城市出差,行程也不趕,他也完全有機會親手交給她。
  周末,鄭諧看報紙,楊蔚琪在做飯,間或過來跟他講幾句話。
  鄭諧一直很安靜,偶爾咳幾下。
  楊蔚琪遞水給他,摸摸他的額頭:“好像又發燒了。你從上回病了那次,就一直沒痊愈過,剛好一點點,又加重了。這樣一直下去不好吧。”
  “小時候有一年也是,感冒了整整一個冬天,吃什麽藥都沒用。其實我很少感冒,很多年都沒這樣了。”他聞了一下那杯水,皺著眉推開,“我不要香油和醋。”
  “喝了這個會止咳。你又不肯按時吃藥。”她像哄孩子一樣哄他。
  鄭諧說:“你炒的菜是不是快糊了?”
  她“啊”了一聲,匆匆跑進廚房。鄭諧趁機把那杯水倒掉了。
  吃過飯後,鄭諧習慣性地出去走走,楊蔚琪陪著他。
  外麵有些冷,他們穿得都很單薄。鄭諧將手抄進口袋裏,楊蔚琪身上沒口袋,將手也插進他的口袋裏。
  鄭諧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然後將她冰冷的手指握在掌心裏。
  楊蔚琪偎著他問:“再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想怎樣過?”
  “我不過生日。”鄭諧扭頭看了看楊蔚琪稍稍失望的臉色,放柔口氣說,“我爸一直強調生日是母親的苦日,最反對鋪張過生日,反而我媽在世時,我和我爸都會送禮物給她。至於這幾年……也就是每逢生日這天吃一碗豬腳麵吧。”
  “過生日吃豬腳麵?有這種風俗?”
  “沒有嗎?和和總說過生日一定要吃豬腳麵,不然……”鄭諧打住說了一半的話。
  楊蔚琪停了片刻,微笑著說:“你今年吃不上和和給你燉豬腳麵了,會不太習慣吧?”
  “你來煮吧。”鄭諧模模糊糊地說。
  鄭諧所住的小區外是一處公園,這個時段正巧有民間藝術團體在作表演。在楊蔚琪的提議下,兩人一路步行過去。
  鄭諧並不喜歡這種熱鬧,所以當楊蔚琪問他是否口渴時,他很主動地去買飲料。
  鄭諧回去時經過一處叫作“貓咪樂園”的小園區。這裏是愛貓人的集聚地,裏麵隨處可見貓形雕塑,經常有名貴品種的貓展,又販賣種種與貓有關的玩具和玩偶,還負責短期寄養。
  他之所以能夠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筱和和一度想治好他的恐貓症,拖著他來進行愛貓教育,結果當然是他忍無可忍中途甩手就走了,氣得和和好幾天沒理他。
  當有個抱著貓的女子從他身邊匆匆經過時,鄭諧突然頓住了腳步,忍不住回頭張望。
  或許是錯覺,他竟然對那女子懷中的貓有種熟悉的感覺。
  當鄭諧回頭時,那隻小貓恰恰也探著頭看他,喵了一聲。
  貓的主人立時回頭,看著他,先是稍稍吃驚,然後朝他微微笑:“您好,鄭大哥。”
  鄭諧認出那是與和和一起作蘇荏苒伴娘的那位朋友。
  “你好,丁小姐。”他客氣地打招呼,然後又看向她懷中那隻小貓。
  丁玎被他看得不自在,羞怯地笑笑說:“這是和和的小寶,這兩個月一直在我這兒。您認得它吧?”
  “它的樣子好像變了不少。”
  “是啊,它長大了一點,而且胖了許多。”
  鄭諧展出一點笑顏,伸手去輕輕碰了碰貓小寶的耳朵,在它轉頭之前又迅速將手收了回來。“你帶它過來跟同伴玩嗎?”
  “我要出差一周,想把它寄養在這兒幾天。”配合著丁玎的話,小寶淒淒切切地叫了一聲,一副可憐兮兮狀。
  “那你忙,我先走了。”鄭諧與丁玎打過招呼要離開,剛轉身便聽到她的一聲驚呼。回頭看時,原來貓小寶從她懷裏跳了出來,撒歡地向前跑,她在後麵急急地追。
  小寶捉迷藏一樣繞了好幾個圈子,跑到離鄭諧很近的地方突然停住了,眼睛滴溜溜地望著他。它的代理主人氣喘籲籲地把它抱起來,更加不好意思地看著鄭諧:“小寶很頑皮。我昨天就帶它過來適應了一下環境,但它今天還這麽淘。大概它不喜歡這裏。”
  “送到別的朋友那裏不好嗎?”
  “荏苒這些天也不在家。其他的朋友……比起來,我覺得還是這裏專業一些,可以把小寶照顧得好一點。”丁玎一邊認真地說,一邊輕輕摸摸小寶的頭,希望它配合一下。但是它絲毫不配合地又哀號了一聲後,將腦袋縮進她懷裏,一副受到虐待的樣子,令丁玎尷尬不已。
  “你隻出差一周嗎?那把它交給我吧。”鄭諧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他也不知剛才腦子裏哪根弦壞掉了。
  丁玎遲疑了一下,但很快露出高興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將貓小寶移交給他:“那麻煩您了,我一回來就把它接走。”
  鄭諧接過貓的時候很鎮定,手很穩,臉色也沒變,雖然抱著貓的姿勢很奇怪。
  丁玎向他揮手告別,離開時想,像鄭諧這樣連蛇都不怕的男人怎麽可能怕貓呢?她就知道,這肯定又是和和在編排他。
  楊蔚琪一見鄭諧抱著貓回來就笑了:“你撿的還是買的?你抱它的樣子就像抱著一枚炸彈。”
  鄭諧如蒙大赦般地將貓小寶塞進楊蔚琪懷中:“隻是幫忙照看幾天。它叫小寶。”
  “這隻小貓真大牌,竟然可以勞你大駕”楊蔚琪一邊笑一邊去摸貓小寶的頭,“你好,我叫楊蔚琪。”貓小寶很不賞臉地揮出一爪,險些抓到她的手。
  楊蔚琪訕訕地笑了一下:“看來它不喜歡我。”
  “不會的。它隻是淘氣而且認生,這是和和的貓。”鄭諧一邊安慰她,一邊坦承貓小寶的身份。貓小寶很大牌地伸了個懶腰,愛理不搭地閉上眼睛。
  “它跟她主人的脾氣一點也不像。”楊蔚琪無奈地說。
  回家之前鄭諧想到應該給貓小寶買一些吃的用的。他在寵物用品超市裏與楊蔚琪研究每一樣貓食品,塞了滿滿一購物筐。貓小寶本來老實呆在購物筐裏,後來經過狗玩具貨架時,突然從筐裏跳出來,把一大包骨頭狀的磨牙棒叼起來。
  鄭諧在楊蔚琪的笑聲裏,彎腰把那包磨刀棒塞進筐裏。
  小寶很得意地繼續蹦蹦跳跳,看見感興趣的就去咬,鄭諧都照收不誤。
  楊蔚琪忍俊不禁:“你以後如果作了父親,一定會把孩子寵得不成樣子。”她說完這話才想到了話背後的意思,臉上迅速泛起一層紅暈。
  鄭諧仿佛沒察覺:“可能吧,我很久沒跟小孩子相處過了。你看這些應該夠了吧。”
  “你不是說隻照看它一周嗎?你買的東西足夠一個月的了。”
  鄭諧生日那天,楊蔚琪果真早早地到了鄭諧家裏。
  她按門鈴,聽到鄭諧說了一句:“就來。”過了片刻卻沒動靜,又聽他說,“你自己能開嗎?”
  她按門鈴的頻率很特別,所以鄭諧總能從門鈴聲中知道是她。
  她自己找出鑰匙開了門,一進門就見到可笑的場麵。貓小寶咬著鄭諧的一隻拖鞋逃到角落裏,鄭諧正光著一隻腳與它對峙。
  楊蔚琪笑得厲害:“小寶比我上回見它胖多了。”
  鄭諧見她手中提著東西,便撇下貓,邊替她把東西接過來邊說:“這個家夥麻煩得要命,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我這周付了鍾點工三倍的工資。”
  貓小寶為了證明鄭諧說的都是真話,等他話音剛落,立即叫了一聲“喵”。
  楊蔚琪在廚房裏邊整理東西邊說:“真的在家裏吃就行嗎?”
  “不出去。外麵太冷。”
  “你是不是又沒吃藥?你感冒怎麽還沒好?”
  “我幫你做什麽?”鄭諧轉換話題。
  “不用,你幫忙我會緊張。去陪你的小寶同學玩吧。”
  當楊蔚琪一邊解著圍裙一邊出來喊鄭諧吃飯時,見到剛才還抱怨著“麻煩家夥”的鄭諧,坐在地上跟貓小寶在玩球。
  他將一堆五顏六色的塑膠球一個個從地上滾過去,貓小寶再一個個用前爪推回來。
  有時候鄭諧丟得比較高,試著讓它撲住。但貓小寶訓練無素,一個也沒撲到,反而被球打到頭,而且姿態不雅地摔到地上,爬起來後就朝著鄭諧呲牙咧嘴地叫。然後鄭諧就樂得不行。
  楊蔚琪也笑出聲來:“看來這幾天你跟它相處愉快。”
  “你剛才說它胖了,所以我幫它減肥。”
  鄭諧把手裏的幾個球都扔給貓小寶。它眼見著自己接不著,又怕被砸到,喵了一聲就躲到沙發下麵去了。
  鄭諧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洗手準備吃飯。
  因為鄭諧家從小就沒什麽過生日的傳統,連生日禮物都不怎麽收,最近又感冒,吃得很素淡,所以楊蔚琪也按他的吩咐準備得非常簡單,隻是煮豬腳麵用了很長時間。
  鄭諧一邊吃飯一邊說:“你這麵煮的不錯。”
  “像你以前吃過的味道?”
  “嗯。你從哪兒學來的?和和總說這是她的獨家秘方。”
  楊蔚琪頓了一會兒,說:“這就是和和抄給我的製作方法。”
  鄭諧“唔”了一下,便不再講話,埋頭把那碗麵的湯湯水水都吃得點滴不剩,菜卻沒吃一口。
  楊蔚琪把他的碗取走給他再盛一碗,鄭諧道謝,一時沒想出別的話來,似隨口無心地問了句:“你跟她經常聯絡?”
  “我前天見過她,還請她幫了一些忙。”
  鄭諧垂著眼簾問:“她回來了?”
  “是我去她那邊出差,正好遇見她。”
  “你沒跟我講過出差的事。”
  “早晨出發的,當天下午就回來了。後來忘了跟你說。”
  “知道了。”鄭諧不再多問。
  後來楊蔚琪主動地開口解釋:“我們最近接了個案子,我到那邊的福利院去取證,結果遇見和和正在給幼齡班的孩子們上美工課。她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誌願者了。後來我們聊了一會兒。”
  “哦。”
  “她看起來氣色不錯,孩子們特別喜歡她。她讓我代她向你問好。”
  鄭諧沒說話,低頭捂嘴咳了半天,楊蔚琪不得不過來幫他拍後背。
  一沉默下來,楊蔚琪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大概他的咳聲驚動了貓小寶,那家夥在廚房門口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
  鄭諧朝它勾勾手指,它便大搖大擺地踱了進來,鑽到桌子底下打了幾個滾,研究了一下楊蔚琪的拖鞋,最後蹲在鄭諧腳邊,隔了幾厘米的距離。
  雖然這一周鄭諧對它空前的友好,但他不到萬不得已,很少去抱它,抱它時也全身僵硬。貓小寶是一隻聰明的貓,懂得看人眼色,所以盡管它很愛撒嬌,但是並不敢隨便往他懷裏撲,隻努力地選擇其他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方式。
  鄭諧吃飯前在它的碗裏塞了不少好吃的,而且它似乎也吃飽喝足了。但當他夾了一口魚時,它又很沒出息地叫,眼巴巴地盯著餐桌。
  下一刻,楊蔚琪目瞪口呆地看著鄭諧彎下身子,把那一筷子魚直接送到了那隻小貓的嘴邊,非常耐心地看著它一口口吃掉,最後還扯了一張餐紙幫它擦嘴角。
  直到鄭諧坐直了身子,楊蔚琪驚訝的表情也沒恢複原狀。
  鄭諧把伸出的筷子收回來,尷尬地笑一笑說:“我去換一雙。”又輕輕踢了貓小寶一下,示意它走開,貓小寶沒動。
  楊蔚琪站起來:“我去找盤子給它盛一點,看來它喜歡我做的這道菜。你需要換筷子嗎?繼續用那雙吧。”
  但她最後還是去幫鄭諧拿了新的筷子,又取來了貓小寶自己的盤子。她回來時見到貓小寶又跟鄭諧扭上了,正咬著鄭諧的褲角打滾,鄭諧甩著褲角想甩掉它,結果讓它玩得更歡了。
  “看來你倆相處愉快。”楊蔚琪笑笑說。
  “它下周就要走了。”
  “你喜歡的話,為什麽不留下它。”
  “我不怎麽喜歡貓,隻是好奇罷了。”
  鄭諧沒等楊蔚琪給貓小寶盛好魚,就提著貓的脖子,把它從自己的腿上扯下來,又遠遠地丟出去。
  楊蔚琪驚叫了一聲,擔心貓小寶被他摔傷。但他的力道恰恰好,那家夥四腳輕輕著地,不隻沒有受傷,連受驚的跡象都沒有,好像已經很習慣這種遊戲。
  楊蔚琪追出去把盛了魚的盤子給它,它理也不理,鑽到櫃子下麵不肯出來。她隻好把盤子擺到櫃子外麵。
  被貓小寶一鬧,這頓飯吃得更沉默。因為鄭諧嗓子沙啞,每說一句話都吃力,而楊蔚琪也不再好意思逗他講話。
  她收拾好廚房說:“我不該聽你的話,沒有蛋糕的生日,一點點感覺都沒有。”
  “我們家從來不過生日。這麽多年都習慣了。”
  楊蔚琪說:“那可真糟,我最喜歡在生日的時候拚命地奢侈。等以後我也要留心。”
  “我沒我爸那麽多講究,你盡管侈奢。對了,我有東西送你。”鄭諧起身去取來一個小小的盒子,坐到楊蔚琪身邊遞給她。
  楊蔚琪打開來,是一枚十分奪目的藍鑽戒指,非常簡單而經典的款式,那顆切工與鑲工都十分完美的藍鑽占據了她大半的指節。她一時愣住了。
  鄭諧一邊替她戴上,一邊微微地笑著說,“我設想過要不要弄一些很奇怪的形式,比如藏在蛋糕裏,酒杯裏,但我擔心會硌到你的牙。我還試著訓練小寶把盒子銜過來,但它不合作。所以最終還是這樣無趣的方式,反正我一直都是這樣。”
  楊蔚琪低了頭說:“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浪漫的人,你本來也不用為了我而去勉強做不喜歡的事。”
  鄭諧說:“那你是願意嫁我的了?”
  “我說過不願意嗎?”
  “我前些天突然想起來,我們婚期都定了,而我卻好像沒有正式地求過婚。這算什麽呢?”
  “其實你是覺得好笑吧,你連婚都不用正式地求,我就迫不及待要嫁你。”
  “亂栽贓。我隻是覺得對你不公平。還可以嗎?不喜歡的話,可以換一款。”
  楊蔚琪仔細端詳一下手上的戒指:“當然喜歡。怎麽會不喜歡呢?”她半納悶半調笑地說,“今天明明是你的生日不是?為什麽卻一直是我在收禮物呢?”
  “是嗎?還有誰搶我風頭?”鄭諧隨口問。
  當他見到楊蔚琪從領口將鏈墜拖出來時,他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漸漸地斂去。
  鑲著寶石珠子的算盤形鏈墜,楊蔚琪一共有兩枚,藍寶與紅寶石的。她經常換鏈墜,隻是這兩枚她戴得次數最多。
  而她這一回戴的,卻是綠色的。倘若不是她找到了替代品,那麽這個鏈墜本應該屬於另一個人,他替和和收藏了好幾年,前陣子終於把它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她。
  鄭諧腦子亂了一下,聽得自己詞不達意地說:“恭喜你,終於收集齊了。”
  楊蔚琪說:“很巧吧。我本來都打算放棄要找到另一位買家的,沒想到居然是和和。若不是我見到她的那天,我恰巧戴了那個墜子,引起她的注意,可能又會錯過了。”
  鄭諧伸手去拿水喝。
  “沒想到和和居然肯割愛。我要付錢給她,她堅持說這個就算提前送我的結婚禮物。那天她根本沒吐露口風,結果今天一早我卻收到了這個。她應該很喜歡這個墜子的,我覺得很過意不去。”
  “她有心送你,你就收著吧。她以前似乎就對這些東西不太在意。”
  “這東西不算便宜,應該是長輩送她的禮物。我打算回她一份禮,你周末有空陪我一起選一下嗎?”
  “我讓韋秘書陪你去,她可能更清楚一點。”鄭諧的聲音比剛才更沙啞。
  晚上楊蔚琪在鄭諧家裏留宿。她隔日清晨有事,所以早早地睡下。而鄭諧開著電腦,一邊瀏覽著網頁,同時玩著係統自帶的紙牌遊戲,一邊等一個郵件。
  他喝了很多水,覺得鼻子和嗓子難受得很。楊蔚琪睡前盯著他吃了藥,又給他衝了香油蜂蜜和醋調和的水喝,也不管用,反而令他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這整個晚上都不太對勁,貓小寶,楊蔚琪,還有他自己。
  楊蔚琪很晚的時候發現貓小寶不在自己的窩裏。他倆找遍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終於在一個跟垃圾放在一起的準備扔掉的空盒子裏找到呼呼大睡的它。
  鄭諧出了一身冷汗。倘若明天它一直不醒,而鍾點工丟垃圾時不多看一眼,那它很可能就莫名失蹤了。
  然後是楊蔚琪送他的奇怪的生日禮物。他拆了一層又一層,拆到最後隻發現了一張塗鴉卡片,畫了生日蛋糕,寫了祝福語,中間空白一片,最後簽著她的名字。
  楊蔚琪說:“我想了又想,你什麽都不缺,又什麽都不愛,送你任何東西都顯得我俗氣。所以我送你一個願望吧,隻要我能夠做到,我一定會努力幫你達成。有效期一年。”
  鄭諧說:“你看《神雕俠侶》走火入魔了吧?學楊過?”
  “是啊,你不許笑。其實我剛剛才讀完這部書,熬了三個晚上,昨夜才看完,所以現在困得很。我昨夜為郭襄哭了一場,很丟臉吧。”
  鄭諧又將那張卡片看了一遍。起初他覺得楊蔚琪這個舉動很小孩子氣,但是半小時後的現在,他覺得楊蔚琪的這個舉止十分詭異,跟她平時的作風一點也不像,倒像被和和附體了似的,令他想起和和小時候跟他嘔氣時的惡作劇。
  和和以前被他訓,敢怒不敢言,便在硬卡紙上畫了形象猥瑣猙獰的卡通動物,狼啊獅子啊狐狸之類的,在下麵寫上“大混蛋大壞蛋大蠢蛋”等等罵人的詞匯,偷偷地塞到他的書房裏。
  想到和和,鄭諧的胃痛得更厲害,連頭都開始痛。
  他捏著手機遲疑了很久,不知道如果撥過去該跟她講什麽,問她為什麽把他送她的東西轉贈?或者感謝她成全他的未婚妻的心願?責怪她不先與自己統一口徑?理由好像都很怪異。
  朋友的來電將他解救出困境。朋友說:“收到了嗎?我發半小時了。”
  鄭諧說:“沒。”
  “你QQ號多少?我傳給你。大概文件太大了。”
  “我從沒用過那東西,沒有QQ號。算了,你明天跟我秘書聯係,讓她轉給我。現在我要去睡覺了。”
  “不行,火星人,你得立即幫我確認一下,我今夜就敲定。明天太遲了。”
  鄭諧一邊應著,一邊按著朋友的指導下載和安裝軟件,迅速注冊。
  注冊不太順利,界麵總顯示係統忙碌。他突然憶起和和大約兩年前送過他一個號碼。之所以他記得住,是因為那六位數號碼恰是他的生日,密碼則倒過來,和和為此很得意。
  他當時根本沒上心,想來那號碼早該因為長期不登陸而作廢了。但是他試著輸入了一下,卻驚訝地發現,那號碼沒作廢,密碼也沒失效。
  他立即打電話通知朋友,朋友說:“你牛,剛才還說沒用過QQ,現在就能變出六位數的號?強烈地鄙視你這種特權階級!”
  很快搞定了朋友的問題,但鄭諧卻沒了睡意。他把這個不曾用過的軟件從頭到腳研究了一遍,很快就上手了。
  他改成隱身方式,查看記錄與好友名單。聊天記錄是空白,而好友名單裏隻有一個人,“嗬嗬地笑”,頭像是一隻貓的圖像。那貓他認得,正是和和幾個月前創作的那個形象,此時那圖案灰暗著。他點開簽名看,一串怪聲怪氣的象聲詞:哈哈嘿嘿呼呼嘻嘻吼吼……
  看起來她最近心情還不錯,鄭諧忍不住彎了嘴角。
  這號碼沒被注銷的功勞主要在於和和一直在定期地登陸,每次登陸後,她還會留一個郵件作記錄,差不多每兩個月一個。
  第一個郵件裏她說:“我就知道你會浪費掉這個號碼,可憐我為了從別人手裏搶到它,替人家做了一個周的勞動力,免費畫了幾十張圖。以後再也不送你生日禮物了。”
  後來幾個郵件大多是“X月X日X日筱和和到此一遊”,她心情好時會寫幾句當天的見聞,比如“今天薪水漲了,我去網上敗了那條琥珀手鏈,生活真美好”,心情不好時會罵人,寫一堆亂碼,在後麵罵:“XXX和XXX,貝戈戈與春蟲蟲!”
  鄭諧很奇怪自己居然立即看得懂那是“賤”與“蠢”的意思。和和被管教得很嚴,這基本是她最高的罵人水準。
  也有特別一點的,去年的今天,和和發的郵件容量很大,裏麵塞了幾十張被她PS惡搞過的他的照片,從1歲一直到29歲,她還在下麵留言:“我敢說這裏麵有幾張照片你自己都沒有,我很厲害吧。”
  這樣的郵件顯示的都是“我自己的郵箱”發來的,看起來就像一個神經病在自言自語,他邊看邊覺得十分有趣。
  她最新的一次登陸顯示是在一個半月以前,但是這一次沒留言。
  此外郵箱裏還有一些她用別的郵箱發來的郵件,都是些搞笑的圖片與文字。他平時很少上網與看閑書,更不會看這些無聊的東西。此時一一地看過來,當讀完最後一個郵件時,發現已經過了淩晨。
  他又看了一下好友欄裏唯一一個頭像,仍然灰著。正準備關掉電腦時,卻見屏幕右下角浮現出一條信息框,提示“‘嗬嗬地笑’給您發來郵件”。鄭諧點開看,郵件隻有一幅有燃著的蠟燭的動態生日蛋糕圖片,以及四個字:生日快樂!
  鄭諧發了一會兒呆,關掉了那個頁麵,連著軟件一起關掉。
  過了幾秒鍾,他又重新登陸,點開與和和的對話頁麵,寫上一句話:“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一秒,兩秒……足足過了十幾秒,那邊終於有了回應:“你是誰?”
  鄭諧不知該怎麽回答了。
  又過了半天,和和又發回留言:“哥,真的是你嗎?”
  鄭諧覺得這種局麵比談判僵局還要讓人尷尬。他輸了幾個字,刪掉,又重新輸入,再刪掉。
  他很不適應這種交流方式。他與任何人交流,包括在國外的時候,隻有兩種方式,或者電話,或者郵件。
  他想了半天,最後還是重複了一遍他的第一句話:“很晚了,不要熬夜。”
  “你怎麽也睡這麽晚?”和和沒等他回話,又加了一句,“謝謝你送我的禮物。然後……我又轉贈給嫂子了。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鄭諧發現自己語言障礙了。他又過了半天才勉強打了一句:“不介意。”
  想想還缺了什麽,又加了一句:“謝謝你。”
  和和發了圖片過來,卻隻顯示了一個X。
  他在屏幕外與屏幕內同時沉默著,最後與她告了別便關掉了電腦,去陽台抽了一支煙後,回到楊蔚琪身邊躺下。
  楊蔚琪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天亮了嗎?”
  “沒,才兩點。吵醒你了?”
  “你感冒了還這麽晚睡?”她湊近他的睡衣嗅了一下,“咳嗽那麽厲害還抽煙。你心情不好嗎?”
  “沒事。你睡吧。”
  鄭諧聽著身邊的呼吸聲更加輕微與平緩,顯然她又睡熟了,而他自己仍沒什麽睡意。
  平時一旦過了下半夜還沒睡,他就會失眠,所以他總是盡量避免熬夜。
  想到天亮後還有很多事要做,他輕輕地起身去吃了兩片安眠藥,勉勉強強地在天色漸亮前睡著了,醒來時連楊蔚琪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番外1:鄭諧與和和的書友會
  筱和和從小就不怎麽喜歡看書,但是鄭諧喜歡看書,並且要求和和也喜歡。
  他去買書的時候,總會順便給和和捎幾本。
  這還不算。他還常常要求和和發表讀後感。
  如此一來,筱和和想把那些漂亮書純粹當作書架上的裝飾品的計劃便破產了。
  ——*——*——筱和和與鄭諧的書友會——*——*——
  《格林童話》:和和9歲,鄭諧14歲
  和和:我把《格林童話》看完了。
  鄭諧:真厲害。三百多頁你看了一年多。
  和和:我看的仔細啊,我每個字都看了。
  鄭諧:你喜歡哪個故事?
  和和:當然是《灰姑娘》。這個故事說明,腳小的人運氣最好。我們全班女生裏,數我的腳最小了。
  鄭諧:……你看問題的角度真奇特。
  和和:還有,會跳交際舞是很重要的。不然,就算有神仙教母和南瓜車也沒用啊。哥哥你教我跳交際舞吧。
  鄭諧:……不教。
  ——*——*——*——
  《安徒生童話》:和和10歲,鄭諧15歲
  和和:真難過。《海的女兒》裏麵那個王子如果知道救他的是小人魚,就不會娶那個公主了。
  鄭諧:知道了他也要娶的,那是政治聯姻。
  和和:可是……他又不喜歡她。
  鄭諧:你沒看仔細,其實他挺喜歡她的。
  和和:可是……他明明更愛小人魚……哼,移情別戀,水性楊花。
  鄭諧:……你成語什麽時候學的這麽好了?
  和和:嗚嗚,為什麽會這樣?我討厭安徒生。
  鄭諧:和和,你昨天問我,中國古代的男人為什麽能娶幾個女人。
  和和:你當時答不出來。
  鄭諧:你看,如果男人能娶兩個女人,這問題不是就解決了嗎?
  和和:哼,那現在為什麽隻能娶一個了呢?
  鄭諧:以前物價比較低,男人養得起好多女人。現在消費指數太高,大多數男人都養不起兩個老婆了。
  和和:……你是不是很遺憾,你以後隻能娶一個老婆?
  鄭諧:亂講。一個我都嫌多。
  ——*——*——*——
  《小婦人》:和和11歲,鄭諧16歲
  和和:嗚嗚,我討厭續集,討厭續集!
  鄭諧:?
  和和:那個女主角嫁了別的男人了,男主角娶了女主角的妹妹了。
  鄭諧:那又怎麽樣?
  和和:作者怎麽可以不經我同意就這麽亂寫!!!!!
  鄭諧:那作者不在人世了,你抗議無效。
  和和:機器貓啊機器貓給我一台時光機吧,我要回到我沒看續集之前的日子,嗚嗚。
  鄭諧:你該幹嗎幹嗎去。
  ——*——*——*——
  《小王子》:和和12歲,鄭諧17歲
  和和:你看過這本書嗎?
  鄭諧:幾年前看過。
  和和:你受到的啟發是什麽?
  鄭諧:……讓我想想這本書寫了個什麽事。呃,就是一朵玫瑰跟一萬朵玫瑰的那本?這故事告訴我們,如果你不小心錯過了一朵玫瑰,不要難過,因為還有一萬朵一模一樣的玫瑰。
  和和:原來這本書講的是另一個版本的“不要為打翻的牛奶哭泣”故事啊,我果然沒看懂。我一直以為這個故事講的是一隻狐狸的失戀經過。
  鄭諧:這本書裏還有這個內容?
  和和:……
  ——*——*——*——
  《長腿叔叔》:和和13歲,鄭諧18歲
  和和:這本書告訴我,做人太老實,會很吃虧。
  鄭諧:……
  和和:你想啊,如果朱蒂不是因為調皮搗蛋寫了一篇很淘氣的作文,怎麽可能被長腿叔叔發現呢?
  鄭諧:……和和,怪不得你寫作文總是跑題,從來沒得過高分。
  ——*——*——*——
  《簡愛》:和和14歲,鄭諧19歲
  和和:簡愛的運氣真好。
  鄭諧:……
  和和:如果不是羅徹斯特正好瞎了,她永遠都不會跟他在一起了。
  鄭諧:……
  和和:這說明,如果我們一直做個好人,不做壞事,老天總會看到,並且保佑我們的。
  鄭諧:……
  和和:所以,我要做個好人。
  鄭諧:……用我爸的話說,你看問題很有高度。
  ——*——*——*——
  《傲慢與偏見》:和和15歲,鄭諧20歲
  和和:我跟同學們討論這本書的時候真鬱悶。
  鄭諧:為什麽?
  和和:我喜歡夏綠蒂,結果她們嘲笑我。
  鄭諧:按正常思維都應該喜歡女主角吧,女主角的姐姐也不錯。
  和和:她倆那是運氣好,等來了好男人,就像買彩票中了獎一樣,而且差一點就錯過了。可是夏綠蒂完全是自己選擇的生活,。你不是教育我,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人最值得尊敬嗎?
  鄭諧:你看小說至於這麽較真嗎?
  和和:你跟我說過,就算看垃圾讀物也不要白白浪費時間,比如還可以挑個錯別字什麽的,所以我從來都是以作學問的態度看小說。
  鄭諧:你說這本書是“垃圾讀物”?
  和和:我沒說,是你說的。
  ——*——*——*——
  《紅樓夢》:和和16歲,鄭諧21歲
  筱和和發現無法用一句話總結這本書,決定從鄭諧下手。
  和和:你喜歡這書裏哪個女子?
  鄭諧:唔。
  和和:林黛玉?
  鄭諧:沒感覺。
  和和:薛寶釵?
  鄭諧:一般。
  和和:探春?
  鄭諧:馬馬虎虎。
  和和:難道是王熙鳳?
  鄭諧:……我喜歡劉姥姥。
  和和:……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要選一個當妻子……
  鄭諧:年輕時代的賈老太太。
  和和:……
  ——*——*——*——
  《圍城》:和和17歲,鄭諧22歲
  和和: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不想結婚了。看了這個,我也不想結婚了。
  鄭諧:我現在不那麽想了。反正人總是要結婚的,合適的時候找個合適的人,湊合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
  和和:……你怎麽能這麽不講究生活品質呢。
  鄭諧:你又看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書?
  和和:《圍城》。
  鄭諧:小孩子家家的,看那種書做什麽?
  和和:是你給我買的啊。
  鄭諧:不可能。
  和和:難道是我自己買的?怎麽可能?
  鄭諧:總之不是我買的。
  和和:噢,我想起來了,是我從你書架上拿走的。
  鄭諧:你亂拿我的書做什麽?
  和和:上回你送我那張郵票,我怕弄皺了,就用那本書夾著帶回房間了,後來順便把書也看了。
  鄭諧:……和和。
  和和:嗯?
  鄭諧:女孩子總歸是要結婚的。
  和和:嗯。
    
  番外2:關於初戀
  鄭諧的“初戀”
  鄭諧的初戀來的挺晚,大二那年,他才有了一個真正公開承認的女朋友。
  比起他的好皮相,好身家,以及文武雙全的好成績,這所謂初戀來的實在太晚了。
  大致原因是,從小到他大隻有被女孩子們追著跑的份兒,煩都來不及,哪裏還顧得上去動心。
  連高莫莫自己都覺得,自己完全是被天上掉下來的金燦燦的餡餅給砸到了。
  鄭諧是誰?鄭諧是很難記住美女的名字,連校花的情書都拒收的人,居然看上了她。格林童話裏的灰姑娘好歹還長了一副驚豔的麵孔。而這個大一新生高莫莫,容貌中上,性格平和,成績一般,家庭普通……實在難服眾人之口。
  高莫莫是這樣勾搭上鄭諧的。
  那年剛開學,學校搞迎新生籃球賽,鄭諧很光榮地被院學生會派去做本院女隊的教練。
  鄭諧是個好教練。他表情少,脾氣少,麵對一眾嘰嘰喳喳的妙齡女孩,無論胖的瘦的清秀的美豔的,統統把她們當大白菜。後來這支臨時組建的良莠不齊的白菜隊伍,居然殺入決賽,奪到了亞軍。雖然是亞軍,可是鄭諧那個學院是以女生珍稀著稱的。這個成績足以跌破很多眼鏡。
  慶功宴上,平日訓練時飽受鄭諧冷落的姑娘們終於得以揚眉吐氣,她們排著隊敬他酒,還一一到點唱機前為他獻歌。
  輪到高莫莫時,這個平時很羞怯的瘦瘦的姑娘大唱一首《Close to you》,唱得荒腔走板十分難聽,神情卻很自信,居然有一種清純的妖嬈。一曲唱畢,那姑娘大約喝多了酒,對著麥克大聲說:“鄭師兄,今天我生日,我能許個願嗎?如果明天不下雨,請陪我去山上看楓葉吧!”
  大家小聲地哄笑起來。她們早就預謀今天要整鄭諧,而這姑娘抓中了那個“向鄭學長告白”的倒黴鬮兒。連在座的鄭諧的哥們兒都在想,這孩子隻怕就此要列入被鄭諧的黑名單了。
  但是鄭諧的反應是出乎人們意料的。他沉默了一秒鍾,很從容地開口:“今天早晨的天氣預報說,明天是晴天。”
  於是高莫莫就這樣輕易地贏得了由鄭諧師兄單獨陪同去看楓葉的殊榮,後來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不知情的女孩子們很不平,這樣的好命怎麽就沒落到自己頭上呢?知情的女孩子們更嫉妒。那個鬮怎麽就沒讓我抓到呢?
  其實男女朋友這碼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在別人眼中光芒四射的鄭諧,從來不會像別人的男友一樣早晨打好飯在女生樓前等候,下課後立即去自習室占座位,晚上與女友在樓門前依依不舍。
  而且他很少笑,很少話,記不住任何的紀念日,不喜歡熱鬧,討厭任何人多以及需要排隊的地方,不喜歡有人親近他,從來不會主動拉她的手,更不會說什麽甜言蜜語。
  但是除此之外,鄭諧聰明帥氣又慷慨,氣質好,修養佳。
  他雖然記不住任何節日與她的生日,但高莫莫會經常在什麽節日也不是的時候,收到鄭諧直接快遞過來的各種很貴的巧克力與洋娃娃。她生病的時候,也曾有大飯店的外賣直接由送餐員送到保安室。
  雖然他不喜歡洋快餐,但是也肯陪她去吃肯德基,隻是從不排隊,而是遞給她一張鈔票,讓她去買。雖然他不喜歡逛街,從不陪她去購物,但是會很大方地把銀行卡交給她,讓她去買一套衣服。極偶爾的,他甚至會主動提出帶她去吃冰淇淋,或者陪她看一場電影。
  總之,高莫莫覺得他已經十分完美,她一直在一種不真實的狀態下暈暈乎乎,過一天算一天。
  那一年的寒假快要結束時,有一天上午,高莫莫沒打招呼就出現在鄭諧所在的城市。她提前回校的途中經過這座城市,突然很想下車看一看。
  她買了傍晚出發的火車票,將包寄存好,然後打電話給鄭諧,試一試自己的運氣。
  她運氣不錯,鄭諧沒出遠門。他甚至沒感到意外,跟她約好見麵的地點,一秒鍾不差地準時出現在她麵前。
  鄭諧帶著她一直走到停車場,他是親自開車來的。大二學生開車,她覺得很意外。
  鄭諧替她打開車後門,她剛坐穩,便聽到一個嗡聲嗡氣的軟軟的聲音:“姐姐好。”
  副座上坐了一個小姑娘,纖細白淨,眉清目秀,看起來很小,正回頭看她。她說話時用手指按著半邊臉。
  鄭諧解釋:“這是筱和和,我妹妹,半小時前剛補過牙,麻藥還沒消。”小姑娘在一邊配合著點頭。
  高莫莫說:“你好。咱倆的名字結構一樣啊。你幾歲?”她記得鄭諧是獨子,但她沒多問。
  和和用兩隻手做了一個“14”。可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初中生。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今天的計劃了?其實我可以自己逛一逛。”高莫莫禮貌地說。
  “沒什麽事,今天唯一的任務就是看管這小朋友。”
  和和捂住打了麻藥的一半臉,用另一半臉含糊不清地說:“我可以自己玩兒,我不做電燈泡。”
  鄭諧說:“老實一點,你今天別想又一個人到處亂跑。”
  和和趁鄭諧側身係安全帶時,扯著耳朵伸著舌頭衝著他的後背做了一個鬼臉,待鄭諧回身時,立即又恢複成乖巧的模樣。
  於是三人開始了半天遊。
  第一站是海洋公園。高莫莫盡量跟著鄭諧走,以免與他走失,而筱和和小朋友東張西望,總是落在後麵。
  鄭諧時時停下來等她,最後幹脆扯著她的書包帶子,像牽著一隻小狗一樣,把她牢牢看管在視線之內。
  和和時時反抗,她說:“我不會走丟的。”
  鄭諧說:“最近人口販賣集團活動頻繁,你的樣子很適合被拐賣。”
  高莫莫覺得很吃驚。因為她與鄭諧一同出去時,無論隻有兩個人,還是一群人,鄭諧總是本能地拒絕與人靠近。如果她主動去牽鄭諧的手,他並不會甩開,但用不了多久,她就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將手抽走了。
  第二站去吃飯,地點是……KFC,鄭諧的表情有點無語。
  當時他問莫莫:“你想吃什麽?”
  莫莫說:“隨便。哪兒方便去哪兒吧。”
  和和熱心地說:“姐姐你喜歡肯德基嗎?”一副期待眼神。
  莫莫小心衡量了一下局勢。雖然鄭諧不喜歡KFC,但顯然和和喜歡,於是她說:“好啊,不如中午就吃這個。”
  和和作一個YEAH的手勢。鄭諧給她潑冷水:“去哪兒吃都與你無關。醫生說你中午不能吃飯。”
  和和說:“醫生說,我中午可以吃冰淇淋,喝冰的飲料。”
  鄭諧皺眉看她:“冬天吃冷飲?”
  和和說:“醫生說的啊。我雖然不能吃飯,但是也需要補充能量。”
  “那我一會兒送你去打點滴補充能量。”
  高莫莫又吃驚了。她認識的鄭諧,從來不會連續說這麽多話。他通常能省則省,不願多說一個字。
  當和和小朋友很大方地從鄭諧口袋裏抽走兩張大鈔,蹦蹦跳跳主動去排隊時,更令她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鄭諧壓著和和的腦袋把她按在座位上:“乖乖坐著。”然後鄭諧居然去主動排隊!她第一次見鄭諧排隊!但是和和顯然一點也沒覺得讓鄭諧親自幫著排隊買吃的是一件多麽榮幸的事情,所以還挑三撿四:“我不喜歡牛奶,我喜歡可樂。”還有:“我喜歡巧克力聖代,不喜歡草莓味。”
  第三站去商場。鄭諧很耐心地在玩具區等著和和檢閱所有的仿真娃娃。和和說:“我喜歡穿黃色衣服的那一個。”
  鄭諧說:“粉色的好。給她包起來。”
  和和說:“我喜歡黃色的。”
  服務員說:“到底哪一個呢?”
  鄭諧說:“兩個都包起來。”又回頭問高莫莫:“你有喜歡的嗎?”
  高莫莫還蠻不適應這種局麵。
  經過一個加油站時,鄭諧下車去加油。筱和和先前已經主動地跑到後座,將副駕位子讓給了高莫莫。
  等待的時間有點長,和和一邊擺弄著自己的新娃娃一邊輕輕哼著歌,她唱的是《Close to you》,字正腔圓的英文。
  和和發現自己被注視,老實地說:“我五音不全,小學畢業時音樂成績得了C。哥哥教我每天把這首歌唱十遍,一直唱到不跑調為止,以後可以應付才藝表演。”
  她見高莫莫不說話,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包裝漂亮的糖果遞給她:“姐姐你喜歡巧克力嗎?”是她非常熟悉的那種牌子。和和又把兩個娃娃給她看:“姐姐你喜歡哪一個?送你一個好不好?”
  高莫莫說:“你最喜歡冰淋淇,巧克力和布娃娃,對嗎?”
  和和想了想說:“我還喜歡看電影。”
  高莫莫翻女性雜誌,其中一本的情感專欄裏說:最無望的等待,並不是他永遠不會成為你希望的那樣。而是他明明做了這一切,卻不是對你。另一本雜誌上有篇文章則叫作《影子女人》。
  新學期開學不久後,高莫莫提出分手。
  鄭諧平靜地問:“認真的?還是說著玩?”
  “認真的。”
  “好。”鄭諧說,沒問理由,也沒有半句挽留。
  很多年後,高莫莫陪同丈夫出席一個商務餐會時,又遇見了鄭諧。她一眼認出鄭諧,鄭諧卻很久後才想起她是誰。
  已經幸福美滿的她可以坦然地給鄭諧看她孩子的照片,也可以坦然地問他:“當初怎麽會選我作女朋友呢?”
  鄭諧給了她一個跟沒回答沒什麽兩樣的答案:“因為那時候很想要個女朋友。”
  ——*——*——*——
  和和的“初戀”
  和和認為自己的初戀是岑世,但鄭諧按照心理學上的“初戀”定義,一向認為和和的初戀對象是一個叫蕭莫的男人。
  蕭莫是個很有才氣的年輕人,少年時便開過個人書法繪畫作品展,經常在當地報紙上發表個小詩小文,在當地小有名氣。他的文字又邪氣又犀利,他的畫很另類,但和和喜歡得要命。
  鄭諧將要上大二的那個暑假,地方電視台舉辦了一檔長達一個月的綜合才藝比拚節目,這個半名人居然參加了。
  雖然他在鄭諧眼中實在沒什麽了不起,但是在和和眼中他簡直是神人,因為他是繪畫組中唱功最強的,是歌唱組中舞技最高的,是舞蹈組比賽中寫字最好的,是書法組中長得最帥的。而且,這個年輕人有著憂鬱的氣質。
  和和迷這個人迷得七葷八素,每天抱著電視看完直播看轉播,有一回直播過程中突然停電了,她急得哭起來。鄭諧覺得她沒出息透了。
  更沒出息的事還在後麵。她曾經打電話給電視台抗議評委不公正,她換了兩部電話打了兩個,打第二個電話時捏著鼻子裝另一種聲音;她纏著鄭諧給她弄現場門票,抱著一大捧能把她淹沒的鮮花去獻寶。
  自從鄭諧上大學,按他的要求,和和每兩周給他寫一封家信,手寫的,不能少於一千字。
  不出他所料,和和的家信裏充滿了蕭莫的內容:
  ——我們家蕭莫出了一張單曲。歌名是blablabla……
  ——我們家蕭莫出了一本詩畫集。裏麵的內容是blablabla……
  ——我們家蕭莫要自編自導自演一部電影。電影講的是blablabla……
  ——我們家蕭莫……
  和和的花癡行為越來越過火,後來直接在信裏抄某位蕭才子的文章段落湊字數。
  鄭諧忍無可忍,一邊把她的字數要求減到六百字,一邊警告她以後不許在信中提這個名字。
  再後來,他就開始與高莫莫交往了。至於這兩人名字裏怎麽都有個莫字,純屬巧合。(因為是從讀者那兒征集來的)
  但是蕭莫沒有大紅大紫。他信心滿滿地自己投資自拍自導自演了一部小成本電影獲得慘敗後大受打擊,就此銷聲匿跡了。
  和和傷心了一陣子後,再也沒提起這個人。
  多年後鄭諧去內陸城市出差,發現一位滄桑的街頭畫家有一些麵熟。
  他駐足看他很久,陪同他的人說:“這人很有才,但是清高。對了,鄭先生,據說他來自您的家鄉。”
  那一次鄭諧回家後帶給和和一份禮物,是一本已經很舊的簽名詩畫集,以及一張和和的素描小像。那張素描像是根據鄭諧從網上找到的和和的大學畢業照片畫的。
  和和疑惑地問:“蕭莫是誰?”
  鄭諧:“……你第一次犯花癡的對象。”
  和和:“別蒙我啦。我怎麽會做那麽丟臉的事呢?
  無論鄭諧怎麽描述當年她丟臉的模樣,和和都拒絕承認。不過她還是很認真地把那副小像擺在書桌上,並且在認真地讀過蕭莫的詩畫集後說,這些詩我覺得有點熟。
  又過了一兩年,娛樂圈有一位有著滄桑憂鬱氣質的男人迅速竄紅,他拍電影,出唱片,自己寫詞作曲寫劇本,自己設計造型,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受媒體與文化圈子熱捧,被粉絲狂追。
  而他少年時代即嶄露頭角,中間一度消沉避世,而後奮發圖強一戰成名的傳奇經曆被人以知音體梨花體紅樓體以及新聞聯播體寫來寫去。
  但是這名叫作蕭莫的藝人本身十分低調,除了作品本身,他絕少談及自己的私事。
  直到幾年以後,當他越發紅得發紫紫得發黑時,他在“細細體味”電視台一檔叫作“一株人參”的談話類節目上說:“我要感謝一位叫作和和的女士,以及她的哥哥。在我最失意,完全失去人生動力的時候,她的哥哥在街頭遇見我,說他妹妹從多年前便是我的一位粉絲,並希望我能繼續創作出好作品。在那一刻,我突然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這是鄭諧與和和聯合完成的最陰差陽錯莫名其妙的善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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