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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六)

(2009-04-29 12:24:28) 下一個

  第一章 絕頂的官僚
  在萬曆執政的前二十多年裏,可謂是內憂不止,外患不斷,他祖上留傳下來的,也隻能算是個爛攤子,而蒙古、寧夏、朝鮮、四川,不是叛亂就是入侵,中間連口氣都不喘,軍費激增,國庫難支。
  可是二十年了,國家也沒出什麽大亂子,所有的困難,他都安然度過。
  因為前十年,他有張居正,後十年,他有申時行。
  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曆史中最傑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張居正莫屬。在他當政的十年裏,政治得以整頓,經濟得到恢複,明代頭號政治家的稱謂實至名歸。
  但如果評選最傑出的官僚,結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張居正的實力,隻能排第三。
  因為這兩個行業是有區別的。
  從根本上講,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種,大家都是在朝廷裏混的,先裝孫子再當爺爺,半斤對八兩。但問題在於,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義者,混出來後就要幹事,要實現當年的抱負。
  而明代官僚是實用主義者,先保證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混。
  所以說,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卻未必都是政治家。兩個行業的技術含量和評定指標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幹,官僚要能混。
  張居正政務幹得好,且老奸巨滑,工於心計,一路做到首輔,混得也還不錯。但他死節不保,死後被抄全家,差點被人刨出來示眾,所以隻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這行裏,真正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混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當屬張居正的老師,徐階。
  混跡朝廷四十多年,當過宰相培訓班學員(庶吉士),罵過首輔(張璁),發配地方掛職(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來,靠山又沒了(夏言),十幾年被人又踩又坑,無怨無悔,看準時機,一錘定音,搞定(嚴嵩)。
  上台之後,打擊有威脅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張居正),連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歡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歲,張居正死了他都沒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眾望所歸。
  而排第二的,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兼助手:申時行。
  相信很多人並不認同這個結論,因為在明代眾多人物中,申時行並不是個引人矚目的角色,但事實上,在官僚這行裏,他是一位身負絕學,超級能混的絕頂高手。
  無人知曉,隻因隱藏於黑暗之中。
  在成為絕頂官僚之前,申時行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具體點講,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誰,家族何地,史料上一點兒沒有,據說連戶口都缺,基本屬於黑戶。
  申時行是一個十分謹小慎微的人,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誰說了話,講了啥,他都要記下來,比如他留下的《召對錄》,就是這一類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歡寫文章,並有文集流傳後世。
  基於其鑽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記載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然而奇怪的是,對於自己的身世,這位老兄卻是隻字不提。
  這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於是,我查了這件事。
  遺憾的是,雖然我讀過很多史書,也翻了很多資料,依然沒能找到史料確鑿的說法。
  確鑿的定論沒有,不確鑿的傳言倒有一個,而在我看來,這個傳言可以解釋以上的疑問。
  據說(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時,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蘇州遊玩,遇上了一位女子,兩人一見鍾情,便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女方懷孕了,並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就是後來的申時行。
  可是在當時,這個孩子不能隨父親姓申,因為申先生有老婆。
  當然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似乎也不是什麽違法行為,以申先生的家產,娶幾個老婆也養得起,然而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尼姑。
  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給了別人。
  爹娘都沒見過,就被別人領養,這麽個身世,確實比較不幸。
  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別人,倒也並非普通人,而是當時的蘇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並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徐時行。
  雖然當時徐知府已離職,但在蘇州幹過知府,隻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會窮。
  所以徐時行的童年非常幸福,從小就不缺錢花,豐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資聰慧,二十多歲就考上了舉人,人生對他而言,順利得不見一絲波瀾。
  但驚濤駭浪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時行二十八歲,即將上京參加會試,開始他一生的傳奇。
  然而就在他動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
  沒等徐時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這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舉動。
  按照現在的經驗,但凡考試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這時家長也得說幾句好話,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說,徐知府偏偏選擇這個時候開口,實在讓人費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從現在開始吧,因為在你的前方,將有更多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你,到那時,你唯一能依靠的人,隻有你自己。
  這是一個父親,對即將走上人生道路的兒子的最後祝福。
  徐時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應該也是明白的,因為在那一年會試中,他是狀元。
  中了狀元的徐時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猶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歸入徐家。
  辛苦養育二十多年,而今狀元及第,衣錦還鄉,再認父母,收獲的時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希望他回歸本家,認祖歸宗。
  很明顯,在這位父親的心中,隻有付出,沒有收獲。
  無奈之下,徐時行隻得懷著無比的歉疚與感動,回到了申家。
  天上終於掉餡餅了,狀元竟然都有白撿的。雖說此時他的生父已經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地把他迎進了家門。
  從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時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從他的養父身上,申時行獲取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經驗,並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點:
  做人,要厚道。
  然後當厚道的申時行進入朝廷後,才發現原來這裏的大多數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隻要進了翰林院,隻要不犯什麽嚴重的政治錯誤,幾年之後,運氣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資格,有才的入閣當大學士,沒才的也能混個侍郎、郎中,就算點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極快,十幾年下來,做個地方大員也不難。
  有鑒於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拉攏的對象。申時行的同學裏,但凡機靈點的,都已經找到了後台,為錦繡前程做好準備。
  申時行是狀元,找他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可這位老兄卻是巍然不動,誰拉都不去,每天埋頭讀書,毫不顧及將來的仕途。同學們一致公認,申時行同誌很老實,而從某個角度講,所謂老實,就是傻。
  然而事情的發展證明,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要知道,那幾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階鬥嚴嵩,過幾年,高拱上來鬥徐階,然後張居正又出來鬥高拱,總而言之是一塌糊塗。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後天沒準就回家種田去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飯,世事無常,跟著誰都不靠譜,所以誰也不跟的申時行笑到了最後。當他的同學紛紛投身朝廷拚殺的時候,他卻始終呆在翰林院,先當修撰,再當左庶子。中間除了讀書寫文件外,還主持過幾次講學(經筵),教過一個學生,叫做朱翊鈞,又稱萬曆。
  俗語有雲,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晃十年過去,經過無數清洗,到萬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這撥人,衝在前麵的,基本上都廢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到了申時行的麵前,對他說,跟著我走。
  這一次,申時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為這個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很老實,但不傻。這十年裏,他一直在觀察,觀察最強大的勢力,最穩當的後台,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此後他跟隨張居正,一路高歌猛進,幾年內就升到了副部級禮部侍郎,萬曆五年(1577),他又當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後,他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萬曆六年(1578),張居正的爹死了,雖說他已經獲準奪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為保證大權在握,他推舉年僅四十三歲的申時行進入內閣,任東閣大學士。
  曆經十幾年的苦熬,申時行終於進入了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
  但是當他進入內閣後,他才發現,自己在這裏隻起一個作用——湊數。
  因為內閣的首輔是張居正,這位仁兄不但能力強,脾氣也大,平時飛揚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
  一般說來,在猛人的身邊,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當敵人,要麽當仆人。
  申時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很明白,像張居正這種狠角色,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申時行夠意思,張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內,就把他提為吏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傅(從一品)。
  但在此時的內閣裏,申時行還隻是個小字輩,張居正且不說,他前頭還有張四維、馬自強、呂調陽,一個個排過去,才能輪到他。距離那個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遙不可及。
  申時行倒也無所謂,他已經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死了。
  樹倒猢猻散。隱忍多年的張四維接班,開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勢對申時行很不利,因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張居正的親信。
  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第一次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混功”。
  作為內閣大學士,大家彈劾張居正,他不說話;皇帝下詔剝奪張居正的職務,他不說話;抄張居正的家,他也不說話。
  但不說話,不等於不管。
  申時行是講義氣的,抄家抄出人命後,他立即上書,製止情況進一步惡化。還分了一套房子,十傾地,用來供養張居正的家屬。
  此後,他又不動聲色地四處找人做工作,最終避免了張先生被人從墳裏刨出來示眾。
  張四維明知申時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沒辦法。因為此人辦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輔,收拾個把人應該也不太難,在張四維看來,他有很多時間。
  然而事與願違,張首輔還沒來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的父親死了。
  死了爹,就得丁憂回家,張四維不願意。當然,不走倒也可以,奪情就行,但五年前張居正奪情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考慮到自己的實力遠不如張居正,且不想被人罵死,張四維毅然決定,回家蹲守。
  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此時,老資格的呂調陽和馬自強都走了,申時行奉命代理首輔,等張四維回來。
  一晃兩年半過去了,眼看張先生就要功德圓滿,勝利出關,卻突然病倒了。病了還不算,兩個月後,竟然病死了。
  上級都死光了,進入官場二十三年後,厚道的老好人申時行,終於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學,走上了首輔的高位。
  一個新的時代,將在他的手中開始。
  【取勝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時行是十分卓越的,雖說比張居正還差那麽一截,但在他的時代,卻是最為傑出的牛人。
  因為要當牛人,其實不難,隻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上世紀三十年代和魯迅見過麵,給胡適鞠過躬,哪怕就是個半吊子,啥都不精,隻要等有學問、知道你底細的那撥人都死絕了,也能弄頂國學大師的帽子戴戴。
  更何況申時行所麵對的局麵,比張居正時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師,萬曆也十分欣賞這位新首輔;其次,他很會做人,平時人緣也好,許多大臣都擁戴他;加上此時他位極人臣,當上了大領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隻是似乎而已。
  所謂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掃平天下,也絕不會缺少對手。因為在這個地方,什麽都會缺,就是不缺敵人。
  張四維死了,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麵前。
  而這個敵人,是萬曆一手造就的。
  張居正死後,萬曆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沒人敢管他,也沒人能管他,所有權力終於回到他的手中。他準備按自己的意願去管理這個帝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按照傳統,打倒一個人是不夠的,必須把他徹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響,才算是善莫大焉。
  於是,一場批判張居正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展開。
  張居正在世的時候,吃虧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罷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過,現在時移勢易,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也就是這些人。
  萬曆十二年(1584)三月,禦史丁此呂首先發難,攻擊張居正之子張嗣修當年科舉中第,是走後門的關係戶雲雲。
  這是一次極端無聊的彈劾,因為張嗣修中第,已經是猴年馬月的事,而張居正死後,他已被發配到邊遠山區充軍。都折騰到這份上了,還要追究考試問題,是典型的沒事找事。
  然而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麽簡單,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丁此呂雖說沒事幹,卻並非沒腦子,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隻要對張居正問題窮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寵信。
  這一舉動還有另一個更陰險的企圖:當年錄取張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輔申時行。
  也就是說,打擊張嗣修,不但可以獲取皇帝的寵信,還能順道收拾申時行,把他拉下水,一箭雙雕,十分狠毒。
  血雨腥風就此而起。
  申時行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意圖,他立即上書為自己辯解,說考卷都是密封的,隻有編號,沒有姓名,根本無法舞弊。
  萬曆支持了他的老師,命令將丁此呂降職調任外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道諭令的下達,才是暴風雨的真正開端。
  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楊繼盛那樣的孤膽英雄,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團夥作案。一個成功言官的背後,總有一撥言官。
  丁此呂失敗了,於是幕後黑手出場了,合計三雙。
  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李值、江東之,羊可立。在我看來,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實的“罵仗鐵三角”。
  之所以給予這個榮譽稱號,是因為他們不但能罵,還很鐵。
  李、江、羊三人,都是萬曆五年(1577)的進士。原本倒也不熟,自從當了禦史後,因為共同的興趣和事業(罵人)走到了一起,在戰鬥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並成為了新一代的攪屎棍。
  之所以說新一代,是因為在他們之前,也曾出過三個極能鬧騰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劉台、趙用賢、吳中行。這三位仁兄,當年曾把張居正老師折騰得隻剩半條命,十分湊巧的是,他們都是隆慶(1571)五年的進士,算是老一代的鐵三角。
  但這三個老同誌都還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張居正,他們偏罵,這叫義憤。後來的三位,大家都不罵了,他們還罵,這叫投機。
  丁此呂的奏疏剛被打回來,李植就衝了上去,槍口直指內閣的申時行。還把管事的吏部尚書楊巍搭了上去,說這位人事部長逢迎內閣,貶低言官。
  話音沒落,江東之和羊可立就上書附和,一群言官也跟著湊熱鬧,輿論頓時沸沸揚揚。
  對於這些舉動,申時行起先並不在意:丁此呂已經滾蛋了,你們去鬧吧,還能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幾天以後,萬曆下達了第二道諭令,命令丁此呂留任,並免除應天主考高啟愚(負責出考題)的職務。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政治信號。
  其實申時行並不知道,對於張居正,萬曆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這位曾經的張老師,不但是一個可惡的奪權者,還是籠罩在他心頭上的恐怖陰影。
  支持張居正的,他就反對,反對張居正的,他就支持!無論何人、何時、何種動機。
  這才是萬曆的真正心聲,上次趕走丁此呂,不過是給申老師一個麵子,現在麵子都給過了,該怎麽來,咱還怎麽來。
  申時行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今天解決出考題的,明天收拾監考的,殺雞儆猴的把戲並不新鮮。
  情況十分緊急,但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卻表現出了讓人不解的態度,他並不發文反駁,對於三位禦史的攻擊,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幾天之後,他終於上疏,卻並非辨論文書,而是辭職信。
  就在同一天,內閣大學士許國、吏部尚書楊巍同時提出辭呈,希望回家種田。
  這招以退為進十分厲害,刑部尚書潘季馴、戶部尚書王璘、左都禦史趙錦等十餘位部級領導紛紛上疏,挽留申時行。萬曆同誌也手忙腳亂,雖然他很想支持三位罵人幹將,把張居正整頓到底,但為維護安定團結,拉人幹活,隻得再次發出諭令,挽留申時行等人,不接受辭職。
  這道諭令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時行,說這事我也不談了,你也別走了,老實幹活吧。
  此外,是告訴江、羊、李三人,這事你們幹得不錯,深得我心(否則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為止,以後再說。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之後的發展告訴了我們,這一切,隻不過是熱身運動。
  問題的根源,在於“鐵三角”。科場舞弊事件完結後,這三位拍對了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東之升任光祿寺少卿,李植任太仆寺少卿,羊可立為尚寶司少卿。
  太仆寺少卿是管養馬的,算是助理弼馬溫,正四品。光祿寺少卿管吃飯宴請,是個肥差,正五品。尚寶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機要部門,從五品。
  換句話說,這三個官各有各的好處,卻並不大,可見萬曆同誌心裏有譜:給你們安排好工作,小事來幫忙,大事別摻和。
  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沒明白其中的含義,給點顏色就準備開染坊。雖然職務不高,權力不大,卻都很有追求,可謂是手攥兩塊錢,心懷五百萬,歡欣鼓舞之餘,準備接著幹。
  而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捏軟柿子,將矛頭對準了另一個目標——潘季馴。
  可憐潘季馴同誌,其實他並不是申時行的人。說到底,不過是個搞水利的技術員,高拱在時,他幹,張居正在時,他也幹,是個標準的老好人,無非是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打擊對象。
  話雖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緣不錯,又屬於特殊科技人才,還幹著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不是那麽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隻用了一封奏疏,就徹底終結了他。
  這封奏疏徹底證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絕口不提申時行,連潘技術員本人都不罵。隻說了兩件事——張居正當政時,潘季馴和他關係親密,經常走動,張居正死後抄家,他曾幾次上書說情。
  這就夠了。
  申時行的親信,不要緊;個人問題,不要緊;張居正的同夥,就要命了。
  沒過多久,兢兢業業的潘師傅就被革去所有職務,從部長一踩到底,回家當了老百姓。
  這件事幹得實在太過齷齪,許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禦史董子行和李棟分別上書,為潘季馴求情,卻被萬曆駁回,還罰了一年工資。
  有皇帝撐腰,“鐵三角”越發肆無忌憚,把戰火直接燒到了內閣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別狠,明的暗的都來。先是寫匿名信,說大學士許國安排人手,準備修理李植、江東之。之後又明目張膽地彈劾申時行的親信,不斷發起挑釁。
  部長垮台,首輔被整,鬧到這個份上,已經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個倒黴的是誰。連江東之當年的好友,刑科給事中劉尚誌也憋不住了,站出來大吼一聲:
  “你們要把當年和張居正共事過的人全都趕走,才肯幹休嗎(盡行罷斥而後已乎)?!”
  然而讓人費解的是,在這片狂風驟雨之中,有一個人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麵對漫天陰雲,申時行十分之鎮定,既不吵,也不鬧,怡然自得。
  這事要換在張居正頭上,那可就了不得了。以這位仁兄的脾氣,免不了先回罵兩句,然後親自上陣,罷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罷休。劉台、趙用賢等人,就是先進典型。
  就能力與天賦而言,申時行不如張居正,但在這方麵,他卻遠遠地超越了張先生。
  申首輔很清楚,張居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務天才。而像劉台、江東之這類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幹工作也就是個白癡水平。和他們去較真,那是要倒黴的,因為這幫人會把對手拉進他們的檔次,並憑借自己在白癡水平長期的工作經驗,戰勝敵人。
  所以在他看來,李植、江東之這類人,不過是跳梁小醜,並無致命威脅,無須等待多久,他們就將露出破綻。
  所謂寬宏大量,胸懷寬廣之外,隻因對手檔次太低。
  然而“鐵三角”似乎沒有這個覺悟,萬曆十三年(1585)八月,他們再一次發動了進攻。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給萬曆修建陵墓,申時行前往大峪山監督施工,本打算打地基,結果挖出了石頭。
  在今天看來,這實在不算個事,把石頭弄走就行了。可在當時,這就是個掉腦袋的事。
  皇帝的陵寢,都是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要保證皇帝大人死後,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這麽塊石頭地,存心不讓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
  罪名有了,可申時行畢竟隻是監工,要把他拉下水,必須要接著想辦法。
  經過一番打探,辦法找到了:原來這塊地是禮部尚書徐學謨挑的,這個人不但是申時行的親家,還是同鄉。很明顯,他選擇這塊破地,給皇上找麻煩,是有企圖的,是用心不良的,是受到指使的。
  隻要咬死兩人的關係,就能把申時行徹底拖下水。而這幫野心極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輔的繼任者,隻要申時行被彈劾下台,就立即推薦此人上台,並借此控製朝局,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然而這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有兩個致命的破綻。
  幾天之後,三人同時上疏,彈劾陵墓用地選得極差,申時行玩忽職守,任用私人,言辭十分激烈。
  在規模空前的攻擊麵前,申時行卻毫不慌張,隻是隨意上了封奏疏說明情況,因為他知道,這幫人很快就要倒黴了。
  一天之後,萬曆下文回複:
  “閣臣(指申時行)是輔佐政務的,你們以為是風水先生嗎(豈責以堪輿)!?”
  怒火中燒的萬曆罵完之後,又下令三人罰俸半年,以觀後效。
  三個人被徹底打懵了,他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歸根結底,還是信息工作沒有到位。這幾位仁兄晃來晃去,隻知道找地的是徐學謨,卻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萬曆。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親自出手挑塊地,卻被他們罵得一無是處,不出口氣實在說不過去。
  不過還好,畢竟算是皇帝的人,隻是罰了半年的工資,勵精圖治,改日再整。
  可還沒等這三位繼續前進,背後卻又挨了一槍。
  在此之前,為了確定申時行的接班人選,三個人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反複討論,最終拍板——王錫爵。
  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過場。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上門逼宮,差點把張大人搞得橫刀自盡,是張居正的死對頭,加上他還是李植的老師,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看上去是那麽回事,可惜有兩點,他們不知道:
  其一,王錫爵是個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歡張居正,卻並非張居正的敵人。
  其二,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考試前就認識了老鄉申時行,會試,他考第一,申時行考第二,殿試,他考第二,申時行第一。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
  ——毛澤東〗
  基於以上兩點,得知自己被推薦接替申時行之後,王錫爵遞交了辭職信。
  這是一封著名的辭職信,全稱為《因事抗言求去疏》,並提出了辭職的具體理由:
  老師不能管教學生,就該走人(當去)!
  這下子全完了,這幫人雖說德行不好,但畢竟咬人在行,萬曆原打算教訓他們一下後,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可這仨太不爭氣,得罪了內閣、得罪了同僚,連自己的老師都反了水,再這麽鬧騰,沒準自己都得搭進去,於是他下令,江東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級,發配外地。
  家犬就這麽變成了喪家犬,不動聲色之間,申時行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第二章 和稀泥的藝術
  對申時行而言,江東之這一類人實在是小菜一碟。在朝廷裏呆了二十多年,徐階、張居正這樣的超級大腕他都應付過去了,混功已達出神入化的地步,萬曆五年出山的這幫小嘍羅自然不在話下。
  混是一種生活技巧,除個別二杆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會混。因為混並不影響社會進步,人類發展,該混就混,該幹就幹,隻混不幹的,叫做混混。
  申時行不是混混,混隻是他的手段,幹才是他的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總要燒三把火,搞點政績,大幹特幹,然而綜觀申時行當政以來的種種表現,就會驚奇地發現,他的大幹,就是不幹。他的作為,就是不作為。
  申時行幹的第一件事情,是廢除張居正的考成法。
  這是極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係,毫無理由反攻倒算。
  但申時行就這麽幹了,因為這樣幹,是正確的。
  考成法,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內容,工作指標層層落實,完不成輕則罷官,重則坐牢,令各級官員威風喪膽。
  在很長時間裏,這種明代的打考勤,發揮了極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員的工作效率,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
  但張先生並不知道,這種考成法,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
  比如朝廷規定,戶部今年要收一百萬兩稅銀,分配到浙江,是三十萬,這事就會下派給戶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監督執行。
  浙江司接到命令,就會督促浙江巡撫辦理。巡撫大人就會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齊。
  浙江布政使當然不會閑著,立馬召集各級知府,限期收齊。知府大人回去之後召集各級知縣,限期收齊。
  知縣大人雖然官小,也不會自己動手,回衙門召集衙役,限期收齊。
  最後幹活的,就是衙役,他們就沒辦法了,隻能一家一家上門收稅。
  明朝成立以來,大致都是這麽個辦法,就管理學而言,還算比較合理,搞了兩百多年,也沒出什麽大問題。
  考成法一出來,事情就麻煩了。
  原先中央下達命令,地方執行,就算執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核,災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齊,不要緊,政策靈活掌握,明年努力,接著好好幹。
  考成法執行後,就不行了,給多少任務,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兩自己補上,補不上就下課受罰。
  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齊,連累知縣,知縣收不齊,連累知府,知府又連累布政使,一層層追究責任,大家同坐一條船,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與其自下而上垮台,不如自上而下壓台。隨著一聲令下,各級官吏紛紛動員起來,不問理由,不問借口,必須完成任務。
  於是順序又翻了過來,布政使壓知府,知府壓知縣,知縣壓衙役,衙役……,就隻能壓老百姓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上級壓下級,下級壓百姓。一般年景,也還能對付過去,要遇上個災荒,那就慘了,衙役還是照樣上門,說家裏遭災,他點頭,說家裏死人,他還點頭,點完頭該交還得交。揭不開鍋也好,全家死絕也罷,收不上來官就沒了,你說我收不收?
  以上還算例行公事,到後來,事情越發惡劣。
  由於考成法業績和官位掛鉤,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評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許多地方官員開始報虛數,狗不拉屎的窮鄉僻壤,也敢往大了報,反正自己也不吃虧。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報了就得拿錢。於是挨家挨戶地收,收不上來就逼,逼不出來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後期的一個嚴重問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這些人離開家鄉,四處遊蕩,沒有戶籍,沒有住所,也不辦暫住證,經常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
  到萬曆中期,流民數量已經十分驚人。連當時的北京市郊,都盤踞著大量流民。而且這幫人一般都不是什麽老實巴交的農民,偷個盜搶個劫之類的,都是家常便飯。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來掃一次,十分難辦。
  而這些情況,是張居正始料未及的。
  於是申時行毅然廢除了考成法,並開辟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種,社會矛盾得以大大緩解。
  廢除考成法,是申時行執政的一次重要抉擇。雖然是改革,卻不用怎麽費力,畢竟張居正是死人兼廢人,沒人幫他出頭,他的條令不廢白不廢。
  但下一次,就沒這麽便宜的事了。
  萬曆十八年(1590),總兵李聯芳帶兵在邊界巡視的時候,遭遇埋伏,全軍覆滅。下黑手的,是蒙古韃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鬧大了,因為李聯芳是明軍高級將領,韃靼部落把他幹掉了,是對明朝政府的嚴重挑釁。所以消息傳來,大臣們個個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這幫無事生非的家夥。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還手,當縮頭烏龜,怎麽也說不過去。而且這事鬧得皇帝都知道了,連他都覺得沒麵子,力主出兵。
  老板發話,群眾支持,戰爭已是勢在必行,然而此時,申時行站了出來,對皇帝說:
  “不能打。”
  在中國曆史上,但凡國家有事,地方被占了,人被殺了,朝廷總就是群情激奮,人人喊打,看上去個個都是民族英雄,正義化身,然而其中別有奧秘:
  臨戰之時,國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動。在這個時候,跟著激動一把,可謂是毫無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還能落個名聲,何樂而不為。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脫離群眾,群眾就會把你踩死。
  所以主戰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主和的申時行,就是一個勇敢的人。事實證明,他的主張十分正確。
  因為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並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韃靼的順義王。
  順義王,是當年明朝給俺答的封號,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繼任者。但此人即不順,也不義,好好的互市不幹,整天對外擴張,還打算聯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個蒙古帝國出來和明朝對抗。
  對這號人,打是應該的。但普魯士偉大的軍事家克勞塞維茨說過,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打仗說穿了,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對方聽話,如果有別的方法能達到目的,何必要打呢?
  申時行找到了這個方法。
  他敏銳地發現,扯立克雖然是順義王,但其屬下卻並非鐵板一塊。由各個部落組成,各有各的主張,大多數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壓根不想打仗,如果貿然開戰,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實在是得不償失。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所以申時行反對。
  當然,以申時行的水平,公開反對這種事,他是不會幹的。夜深人靜,獨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幹得滴水不漏。
  萬曆接到奏疏,認可了申時行的意見,同意暫不動兵,並命令他全權處理此事。
  消息傳開,一片嘩然,但皇帝說不打,誰也沒辦法找皇帝算帳。申時行先生也是一臉無辜:我雖是朝廷首輔,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仗是不用打了,但這事還沒完。申時行隨即下令兵部尚書鄭洛,在邊界集結重兵,也不大舉進攻,每天就在那裏蹲著。別的部落都不管,專打扯立克,而且還專挑他的運輸車隊下手,搶了就跑。
  這種打法毫無成本,且收益率極高,明軍樂此不疲,扯立克卻是叫苦不迭,實在撐不下去了,隻得率部躲得遠遠的,就這樣,不用大動幹戈,不費一兵一卒,申時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恢複了邊境的和平。
  雖然張居正死後,朝局十分複雜,幫派林立,申時行卻憑借著無人能敵的“混功”,應對自如,遊刃有餘。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還無私地幫助不能混的同誌,比如萬曆。
  自從登基以來,萬曆一直在忙兩件事,一是處理政務,二是搞臭張居正,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因為張居正實在太牛了,當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實際如此),名氣比皇帝還大,雖然人死了,茶還燙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張居正,就搞不好政務。
  但要幹這件事,自己是無從動手的,必須找打手,萬曆很快發現,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
  張居正時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現在萬曆決定,開閘,放狗。
  事實上,這幫人的表現確實不錯,如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人,雖說下場不怎麽樣,但至少在工作期間,都盡到了狗的本分。
  看見張居正被窮追猛打,萬曆很高興,看見申時行被牽連,萬曆也不悲傷,因為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輕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師也好,免得他當首輔太久,再犯前任(張居正)的錯誤。
  他解放言官大臣,指揮自若,是因為他認定,這些人將永遠聽從他的調遣。
  然而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多麽可怕的錯誤。因為就罵人的水平而言,言官大臣和街頭罵街大媽,隻有一個區別:大媽是業餘的,言官大臣是職業的。
  大媽罵完街後,還得回家洗衣做飯,言官大臣罵完這個,就會罵下一個。所以,當他們足夠壯大之後,攻擊的矛頭將不再是死去的張居正,或是活著的申時行,而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對言官和大臣們而言,萬曆確實有被罵的理由。
  自從萬曆十五年(1587)起,萬曆就不怎麽上朝了,經常是“偶有微疾”,開始還真是“偶有”,後來就變成常有,“微疾”也逐漸變成“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總而言之,大臣們是越來越少見到他了。
  必須說明的是,萬曆是不上朝,卻並非不上班,事情還是要辦,就好比說你早上起床,不想去單位,改在家裏辦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見幾個人外,也沒什麽不同,後世一說到這位仁兄,總是什麽幾十年不幹活之類,這要麽是無意的誤解,要麽是有意的汙蔑。
  在中國當皇帝,收益高,想要啥就有啥,但風險也大,屁股上坐的那個位置,隻要是人就想要,但凡在位者,除了個把弱智外,基本上都是懷疑主義者,見誰懷疑誰,今天這裏搞陰謀,明天那裏鬧叛亂,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懸,幾天不看公文,沒準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萬曆自然也不例外,事實上,他是一個權力欲望極強,工於心計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隻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實,卻無人察覺背後隱藏的奧秘:
  在他之前,有許多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費盡心力,日子過得極其辛苦,卻依然是腦袋不保,而他幾十年不上朝,誰都不見,卻依然能夠控製群臣,你說這人厲不厲害?
  但言官大臣是不管這些的,在他們的世界觀裏,皇帝不但要辦事,還要上班,哪怕屁事沒有,你也得坐在那,這才叫皇帝。
  萬曆自然不幹,他不幹的表現就是不上朝,言官大臣也不幹,他們不幹的表現就是不斷上奏疏。此後的幾十年裏,他們一直在幹同樣的事情。
  萬曆十四年(1586)十月,這場長達三十餘年的戰爭正式拉開序幕。
  當時的萬曆,基本上還屬於上朝族,隻是偶爾罷工而已,就這樣,也沒躲過去。
  第一個上書的,是禮部祠祭司主事盧洪春,按說第一個不該是他,因為這位仁兄主管的是祭祀,級別又低,平時也不和皇帝見麵。
  但這一切並不妨礙他上書提意見,他之所以不滿,不是皇帝不上朝,而是不祭祀。
  盧洪春是一個很負責的人,發現皇帝不怎麽來太廟,又聽說近期經常消極怠工,便上書希望皇帝改正。
  本來是個挺正常的事,卻被他搞得不正常。因為這位盧先生除了研究禮儀外,還學過醫,有學問在身上,不顯實在對不起自己,於是發揮專業特長,寫就奇文一篇,送呈禦覽。
  第二天,申時行奉命去見萬曆,剛進去,就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
  “盧洪春這廝!肆言惑眾,沽名訕上,好生狂妄!著錦衣衛拿在午門前,著實打六十棍!革了職為民當差,永不敘用!”
  以上言辭,係萬曆同誌之原話,並無加工。
  很久很久以前,這廝兩個字就誕生了,在明代的許多小說話本中,也頻頻出現,其意思依照現場情況,有各種不同的解釋,從這家夥、這小子、到這混蛋,這王八蛋,不一而同。
  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字不是好話,是市井之徒的常用語,皇帝大人脫口而出,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盧洪春的那篇奏疏,你看你也急。
  除了指責皇帝陛下不該缺席祭祀外,盧主事還替皇帝陛下擔憂其危害:
  “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強固,頭暈眼黑之疾,皆非今日所宜有。”
  年紀輕輕就頭暈眼黑,確實是不對的,確實應該注意,到此打住,也就罷了。
  可是擔憂完,盧先生就發揮醫學特長:
  “醫家曰:氣血虛弱,乃五勞七傷所致,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泄。”
  氣血虛弱,肝虛腎虛,症狀出來了,接著就是分析原因:
  “以目前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其為患也深。”
  最經典的就是這一句。
  所謂衽席之娛,是指某方麵的娛樂,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綜合起來的意思是:
  皇帝你之所以身體不好,在我看來,是因為過於喜歡某種娛樂,不知收斂保養,如此下去,問題非常嚴重。
  說這句話的,不是萬曆他媽,不是他老婆,不是深更半夜交頭接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一個管禮儀的六品官,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上書,且一言一語皆已千古流傳。
  再不收拾他,就真算白活了。
  命令下達給了申時行,於是申時行為難了。
  這位老油條十分清楚,如果按照萬曆的意思嚴懲盧洪春,言官們是不答應的;如果不處理,萬曆又不答應。
  琢磨半天,想了個辦法。
  他連夜動筆,草擬了兩道文書,第一道是代萬曆下的,嚴厲斥責盧洪春,並將其革職查辦。第二道是代內閣下的,上奏皇帝,希望能夠寬恕盧洪春,就這麽算了。
  按照他的想法,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有交代。
  事實證明,這是幻想。
  首先發作的是萬曆。這位皇帝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申時行耍兩麵派,立即下令,即刻動手打屁股,不得延誤。此外他還不懷好意地暗示,午門很大,多個人不嫌擠。
  午門就是執行廷杖的地方,眼看自己要去墊背,申時行隨即更改口風,把盧洪春拉出去結結實實地打了六十棍。
  馬蜂窩就這麽捅破了。
  言官們很慚愧。一個禮部的業餘選手,都敢上書,勇於曝光皇帝的私生活,久經罵陣的專業人才竟然毫無動靜,還有沒有職業道德?
  於是大家群情激奮,以給事中楊廷相為先鋒,十餘名言官一擁而上,為盧洪春喊冤翻案。
  麵對漫天的口水和奏疏,萬曆毫不退讓,事實上,這是一個極端英明的抉擇:一旦讓步,從寬處理了盧洪春,那所謂“喜歡某種娛樂,不注意身體”的黑鍋,就算是背定了。
  但駁回去一批,又來一批。言官們踴躍發言,熱烈討論,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說白不說。
  萬曆終於惱火了,他決定罰款,帶頭鬧事的主犯罰一年工資,從犯八個月。
  對言官而言,這個辦法很有效果。
  在明代,對付不同類別的官員,有不同的方法:要折騰地方官,一般都是降職。罰工資沒用,因為這幫人計劃外收入多,工資基本不動,罰光了都沒事。
  言官就不同了,他們都是靠死工資的,沒工資日子就沒法過,一家老小隻能去喝西北風,故十分害怕這一招。
  於是風波終於平息,大家都消停了。
  但這隻是表麵現象,對此,申時行有很深的認識。作為天字第一號混事的高手,他既不想得罪領導,又不想得罪同事,為實現安定團結,幾十年如一日地和稀泥,然而隨著事件的進一步發展,他逐漸意識到,和稀泥的幸福生活長不了。
  因為萬曆的生活作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事實上,盧洪春的猜測很可能是正確的,二十多歲的萬曆之所以不上朝,應該是沉迷於某種娛樂。否則實在很難解釋,整天在宮裏呆著,到底有啥樂趣可言。
  說起來,當年張居正管他也實在管得太緊。啥也不讓幹,吃個飯喝點酒都得看著。就好比高考學生拚死拚活熬了幾年,一朝拿到錄取通知書,革命成功,自然就完全解放了。
  萬曆同誌在解放個人的同時,也解放了大家。火燒眉毛的事情(比如打仗,陰謀叛亂之類),看一看,批一批,其餘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上朝的日子越來越少。
  申時行很著急,但這事又不好公開講,於是他靈機一動,連夜寫就了一封奏疏。在我看來,這封文書的和稀泥技術,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文章大意是這樣的:
  皇帝陛下,我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好,經常頭暈眼花(時作暈眩),對此我十分擔心。我知道,您這是勞累所致啊!由於您經常熬夜工作,親曆親為(一語雙關,佩服),才會身體不好。為了國家,希望您能夠清心寡欲,養氣寧神(原文用詞),好好保重身體。
  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油然而生。
  對於這封奏疏,萬曆還是很給了點麵子。他召見了申時行,表示明白他的苦心,良藥雖然苦口,卻能治病,今後一定注意。申時行備感欣慰,興高采烈地走了。
  但這隻是錯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藥到病除的藥隻有一種——毒藥。
  事實證明,萬曆確實不是一般人。因為一般人被人勸,多少還能改幾天,他卻是一點不改,每天繼續加班加點,從事自己熱愛的娛樂。據說還變本加厲,找來了十幾個小太監,陪著一起睡(同寢),也算是開辟了新品種。
  找太監這一段,史料多有記載,準確性說不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萬曆同誌依舊是我行我素,壓根兒不給大臣們麵子。
  既然不給臉麵,那咱就有撕破臉的說法。
  萬曆十七年十二月,明代,不,是中國曆史上膽最大、氣最足的奏疏問世了!其作者,是大理寺官員雒於仁。
  雒於仁,字少涇,陝西涇陽人。縱觀明清兩代,陝西考試不大行,但人都比較實在。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羅羅嗦嗦,說一句是一句,天王老子也敢頂。比如後世的大貪汙犯和珅,最得意的時候,上有皇帝撐腰,下有大臣抬轎。什麽紀曉嵐、劉墉,全都服服帖帖,老老實實靠邊站,所謂“智鬥”之類,大都是後人胡編的,可謂一呼百應。而唯一不應的,就是來自陝西的王傑。每次和珅說話,文武百官都誇,王傑偏要頂兩句,足足惡心了和珅十幾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也隻能是“厭之而不能去”。(清史稿)
  雒於仁就屬於這類人,想什麽說什麽,從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這個習慣,還有家族傳統:
  雒於仁的父親,叫做雒遵,當年曾是高拱的學生,幹過吏科都給事中。馮保得勢的時候,罵過馮保;張居正得勢的時候,罵過譚綸(張居正的親信),為人一向高傲,平生隻佩服一人,名叫海瑞。
  有這麽個父親,雒於仁自然不是孬種。加上他家雖世代為官,卻世代不撈錢,窮日子過慣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罰工資,不怕降職,看不慣皇帝了,就要罵。隨即一揮而就,寫下奇文一篇,後世俗稱為《酒色財氣疏》。
  該文主旨明確,開篇即點明中心思想:
  “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財氣者也,夫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財則亂神,尚氣則損肝。”
  這段話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說皇上你確實有病,什麽病呢?你喜歡喝酒,喜歡玩女人,喜歡撈錢,還喜歡動怒耍威風,酒色財氣樣樣俱全,自然就病了。
  以上是全文的論點,接下來的篇幅,是論據,描述了萬曆同誌在喝酒玩女人方麵的具體體現,逐一論證以上四點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比較長,就不列舉了。
  綜觀此文,下筆之狠,罵法之全,真可謂是鬼哭狼嚎。就罵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雒於仁已經全麵超越了海瑞前輩,雒遵同誌如果在天有靈,應該可以瞑目了。
  更缺德的是,雒於仁的這封奏疏是十二月(農曆)底送上去的,搞得萬曆自從收到這封奏疏,就開始罵,不停地罵,沒日沒夜地罵,罵得新年都沒過好。
  罵過癮後,就該辦人了。
  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按照規矩,內閣首輔應該去宮裏拜年。當然也不是真拜,到宮門口鞠個躬就算數。但這一次,申時行剛準備走人,就被太監給叫住了。
  此時,雒於仁的奏疏已經傳遍內外,申先生自然知道怎麽回事,不用言語就進了宮。看到了氣急敗壞的皇帝,雙方展開了一次別開生麵的對話:(以下言語,皆出自申時行的原始記錄)
  萬曆:先生看過奏本(指雒於仁的那份),說朕酒色財氣,試為朕評一評。
  申時行:……(還沒說話,即被打斷)
  萬曆:“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即著名的鄭貴妃),朕隻因鄭氏勤勞……何曾有偏?”
  喘口氣,接著說:
  “他說朕貪財……朕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財皆朕之財!又說朕尚氣……勇即是氣,朕豈不知!人孰無氣!”
  這口氣出完了,最後得出結論:
  “先生將這奏本去票擬重處!”
  申時行這才搭上話:
  “此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說到此處,又被打斷)”
  萬曆大喝一聲:
  “他就是出位沽名!”
  申時行傻眼了,他在朝廷混了幾十年,從未見過這幅場景,皇帝大人一副吃人的模樣,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這樣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於是他閉上了嘴,開始緊張地思索對策。
  既不能讓皇帝幹掉雒於仁,也不能不讓皇帝出氣,琢磨片刻,稀泥和好了。
  “他(指雒於仁)確實是為了出名(先打底),但陛下如果從重處罰他,卻恰恰幫他成了名,反損皇上聖德啊!”
  “如果皇上寬容,不和他去一般見識,皇上的聖德自然天下聞名(繼續戴高帽)!”
  在這堆稀泥麵前,萬曆同誌終於消了氣:
  “這也說得是,如果和他計較,倒不是損了朕的德行,而是損了朕的氣度!”
  上鉤了,再加最後一句:
  “皇上聖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圓滿收工)
  萬曆沉默地點了點頭。
  話說到這,事情基本就算完了,申時行定定神,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他決定趁此機會,解決此事。
  然而他正準備開口,卻又聽見了一句怒斥:
  “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
  萬曆到底是年輕人,雖然被申時行和了一把稀泥,依然不肯幹休,這會回過味來,又繞回去了。
  這事還他娘沒完了,申時行頭疼不已,但再頭疼事情總得解決,如果任由萬曆發作胡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這關鍵的時刻,申時行再次展現了他舉世無雙的混事本領,琢磨出了第二套和稀泥方案:
  “陛下,此奏本(雒於仁)原本就是訛傳,如果要重處雒於仁,必定會將此奏本傳之四方,反而做了實話啊!”
  利害關係說完,接下來該掏心窩了:
  “其實原先我等都已知道此奏疏,卻遲遲不見陛下發閣(內閣)懲處(學名:留中),我們幾個內閣大學士在私底下都互相感歎,陛下您胸襟寬容,實在是超越千古啊(馬屁與說理相結合)。”
  “所以以臣等愚見,陛下不用處置此事,奏疏還是照舊留存吧,如此陛下之寬容必定能留存史書,傳之後世,千秋萬代都稱頌陛下是堯舜之君,是大大的好事啊!”
  據說拍馬屁這個行當,最高境界是兩句古詩,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在我看來,申時行做到了。
  但申先生還是低估了萬曆的二杆子性格,他話剛講完,萬曆又是一聲大吼:
  “如何設法處他?隻是氣他不過!”
  好話說一堆,還這麽個態度,那就不客氣了:
  “此本不可發出,也無他法處之,還望皇上寬恕,容臣等傳諭該寺堂官(即大理寺高級官員),使之去任可也。”
  這意思就是,老子不和稀泥了,明白告訴你,罵你的這篇文章不能發,也沒辦法處理,最多我去找他們領導,把這人免職了事,你別再鬧了,鬧也沒用。
  很明顯,萬曆雖然在氣頭上,卻還是很識趣的,他清楚,目前形勢下,自己不能把雒於仁怎麽樣,半天一言不發。申時行明白,這是默認。
  萬曆十八年的這場驚天風波就此了解,雒於仁罵得皇上一無是處,青史留名,卻既沒掉腦袋,也沒有挨板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而氣得半死的萬曆終於認定,言官就是混蛋,此後的幾十年裏,他都保持著相同的看法。
  最大的贏家無疑是申時行,他保護了盧洪春、保護了雒於仁,安撫了言官大臣,也沒有得罪皇帝,使兩次危機成功化解,無愧為和稀泥的絕頂高手。
  自萬曆十一年執政以來,申時行經曆了無數考驗,無論是上司還是同僚,他都應付自如,七年間,上哄皇帝,下撫大臣,即使有個把不識趣、不配合的,也能被他輕輕鬆鬆地解決掉,混得可謂如魚得水。
  然而正是這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在解決完最為棘手的雒於仁問題後,他的好運將徹底結束。
  因為接下來,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雖然雒於仁的事十分難辦,但和申時行即將提出的這件事相比,隻能說是微不足道。
  他所講的事情,影響了無數人的一生,以及大明王朝的國運,而這件事情,在曆史上有個專用名詞:“爭國本”。
  在張居正管事的前十年,萬曆既不能執政,也不能管事,甚至喝酒胡鬧都不行,但他還有一項基本的權力——娶老婆。
  萬曆六年(1578),經李太後挑選,張居正認可,十四歲的萬曆娶了老婆,並冊立為皇後。
  不過對萬曆而言,這不是個太愉快的事情,因為這個老婆是指認的,什麽偶然邂逅,自由戀愛都談不上,某月某天,突然拉來一女的,無需吃飯看電影,就開始辦手續,經過無數道繁瑣程序儀式,然後正式宣告,從今以後,她就是你的老婆了。
  包辦婚姻,純粹的包辦婚姻。
  雖然是湊合婚姻,但萬曆的運氣還不錯,因為他的這個老婆相當湊合。
  萬曆皇後王氏,浙江人,屬傳統賢妻型,而且為人乖巧,定位明確,善於關鍵時刻抓關鍵人,進宮後皇帝都沒怎麽搭理,先一心一意服侍皇帝他媽,早請示晚匯報,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婆媳問題也就解決了。
  此外她還是皇帝的辦公室主任,由於後來萬曆不上朝,喜歡在家裏辦公,公文經常堆得到處都是,她都會不動聲色地加以整理,一旦萬曆找不著了,她能夠立即說出公文放在何處,何時、由何人送入,在生活上,她對皇帝大人也是關懷備至,是優秀的秘書老婆兩用型人才。
  這是一個似乎無可挑剔的老婆,除了一個方麵——她生不出兒子。
  古人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雖說家裏有一堆兒子,最後被丟到街上的也不在少數,但既然是古人雲,大家就隻好人雲亦雲,生不出兒子,皇後也是白搭。於是萬曆九年(1581)的時候,在李太後的授意下,萬曆下達旨意:命令各地選取女子,以備挑選。
  其實算起來,萬曆六年兩人結婚的時候,萬曆隻有十四歲,到萬曆九年的時候,也才十七歲,連槍斃都沒有資格,就逼著要兒子,似乎有點不地道,但這是一般人的觀念,皇帝不是一般人,觀念自然也要超前,生兒子似乎也得比一般人急。
  但旨意傳下去,被張居正擋了回來,並且表示,此令絕不可行。
  不要誤會,張先生的意思並非考慮民間疾苦,不可行,是行不通。
  到底是首輔大人老謀深算,據說他剛看到這道旨意,便下斷言:如按此令下達,決然無人可挑。
  俗話說,一入候門深似海,何況是宮門,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送進去,就好比黃金周的旅遊景點,丟進人堆就找不著了,誰也不樂意。那些出身名門、長相漂亮的自然不來,萬一拉上來的都是些歪瓜裂棗,惡心了皇帝大人,這個黑鍋誰來背?
  可是皇帝不能不生兒子,不能不找老婆,既要保證數量,也要確保質量,畢竟你要皇帝大人將就將就,似乎也是勉為其難。
  事情很難辦,但在張居正大人的手中,就沒有辦不了的事,他腦筋一轉,加了幾個字:原文是挑選入宮,大筆一揮,變成了挑選入宮冊封嬪妃。
  事情就這麽解決了,因為說到底,入不入宮,也是個成本問題,萬一進了宮啥也混不上,幾十年沒人管,實在不太值。在入宮前標明待遇,肯定級別,給人家個底線,自然就都來了。
  這就是水平。
  但連張居正都沒想到,他苦心琢磨的這招,竟然還是沒用上。
  因為萬曆自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就在挑選嬪妃的聖旨下達後,一天,萬曆閑來無事,去給李太後請安,完事後,準備洗把臉,就叫人打盤水來。
  水端來了,萬曆一邊洗著手,一邊四處打量,打量來,打量去,就打量上了這個端臉盆的宮女。
  換在平常,這類人萬曆是一眼都不看的,現在不但看了,而且還越看越順眼,順眼了,就開始搭訕。
  就搭訕的方式而言,皇帝和街頭小痞子是沒什麽區別的,無非是你貴姓,哪裏人等等。但差異在於,小痞子搭完話,該幹嘛還幹嘛,皇帝就不同了。
  幾句話搭下來,萬曆感覺不錯,於是乎頭一熱,就幸了。
  皇帝非凡人,所以幸了之後的反應也不同於凡人,不用說什麽一時衝動之類的話,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不過萬曆還算厚道,臨走時,賞賜她一副首飾,這倒也未必是他有多大覺悟,而是宮裏的規定:但凡臨幸,必賜禮物。
  因為遵守這個規定,他後悔了很多年。
  就萬曆而言,這是一件小事,皇帝嘛,幸了就幸了,感情是談不上的,事實上,此人姓甚名誰,他都未必記得。
  這個宮女姓王,他很快就將牢牢記住。因為在不久之後,王宮女意外地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萬曆那裏,他非但不高興,反而對此守口如瓶,絕口不提。
  因為王宮女地位低,且並非什麽沉魚落雁之類的人物,一時興起而已,萬曆不打算認這帳,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這位仁兄明顯打錯了算盤,上朝可以拖,政務可以拖,懷孕拖到最後,是要出人命的。
  隨著王宮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一天天多起來,最後,太後知道了。
  於是,她叫來了萬曆,向他詢問此事。
  萬曆的答複是沉默,他沉默的樣子,很有幾分流氓的風采。
  然而李太後對付此類人物,一向頗有心得。當年如高拱、張居正之類的老手都應付過去了,剛入行的新流氓萬曆自然不在話下。既然不說話,就接著問。
  裝啞巴是行不通了,萬曆隨口打哈哈,就說沒印象了,打算死不認賬。
  萬曆之所以有持無恐,是因為這種事一般都是你知我知,現場沒有證人,即使有證人,也不敢出來(偷窺皇帝,是要命的)。
  他這種穿上褲子就不認人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李太後,於是,她找來了證人。
  這個證人的名字,叫內起居注。
  在古代文書中,起居注是皇帝日常言行的記錄。比如今天幹了多少活,去了多少地方,是第一手的史料來源。
  但起居注記載的,隻是皇帝的外在工作情況,是大家都能看見的,而大家看不見的那部分,就是內起居注。
  內起居注記載的,是皇帝在後宮中的生活情況。比如去到哪裏,和誰見麵,幹了些什麽。當然,鑒於場所及皇帝工作內容的特殊性,其實際記錄者不是史官,而是太監。所謂外表很天真,內心很暴力,隻要翻一翻內外兩本起居注,基本都能搞清楚。
  由於具有生理優勢,太監可以出入後宮,幹這類事情也方便得多。皇帝到哪裏,就跟到哪裏(當然,不宜太近),皇帝進去開始工作,太監在外麵等著。等皇帝出來,就開始記錄,某年某月某日,皇帝來到某後妃處,某時進,某時出,特此記錄存入檔案。
  皇帝工作,太監記錄,這是後宮的優良傳統,事實證明,這一規定是極其有效,且合理的。
  因為後宮人太多,皇帝也不計數,如王宮女這樣的邂逅,可謂比比皆是。實際上,皇帝亂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亂搞之後的結果。
  如果宮女或後妃恰好懷孕,生下了孩子,這就是龍種,要是兒子,沒準就是下一任皇帝,萬一到時沒有原始記錄,對不上號,那就麻煩了。
  所以記錄工作十分重要。
  但這項工作,還有一個漏洞,因為事情發生的時候,隻有皇帝、太監、後妃(宮女)三人在場。事後一旦有了孩子,後妃自然一口咬定,是皇帝幹的,而皇帝一般都不記得,是不是自己幹的。
  最終的確定證據,就是太監的記錄。但問題在於,太監也是人,也可能被人收買,如果後妃玩花樣,或是皇帝不認賬,太監也沒有公信力。
  所以宮中規定,皇帝工作完畢,要送給當事人一件物品,而這件物品,就是證據。
  李太後拿出了內起居注,翻到了那一頁,交給了萬曆。
  一切就此真相大白,萬曆隻能低頭認賬。
  
  第三章 遊戲的開始
  萬曆十年(1582),上車補票的程序完成,王宮女的地位終於得到了確認,她挺著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號。
  兩個月後,她不負眾望生下了一個兒子,是為萬曆長子,取名朱常洛。
  消息傳來,舉國歡騰,老太太高興,大臣們也高興,唯一不高興的,就是萬曆。
  因為他對這位恭妃,並沒有太多感情。對這個意外出生的兒子,自然也談不上喜歡。更何況,此時他已經有了德妃。
  德妃,就是後世俗稱的鄭貴妃。北京大興人,萬曆初年進宮,頗得皇帝喜愛。
  在後來的許多記載中,這位鄭貴妃被描述成一個相貌妖豔,陰狠毒辣的女人。但在我看來,相貌妖豔還有可能,陰狠毒辣實在談不上。在此後幾十年的後宮鬥爭中,此人手段之拙劣,腦筋之愚蠢,反應之遲鈍,實在令人發指。
  綜合史料分析,其智商水平,也就能到菜市場罵個街而已。
  可是萬曆偏偏就喜歡這個女人,經常前去留宿。而鄭妃的肚子也相當爭氣,萬曆十一年(1583)生了個女兒,雖然不能接班,但萬曆很高興,竟然破格提拔,把她升為了貴妃。
  這是一個不詳的先兆,因為在後宮中,貴妃的地位要高於其他妃嬪——包括生了兒子的恭妃。
  而這位鄭貴妃的個人素養也實在很成問題,當上了後妃領導後,除了皇後,誰都瞧不上,特別是恭妃,經常被她稱作老太婆。橫行宮中,專橫跋扈,十分好鬥。
  難能可貴的是,貴妃同誌不但特別能戰鬥,還特別能生。萬曆十四年(1586),她終於生下了兒子,取名朱常洵。
  這位朱常洵,就是後來的福王。按鄭貴妃的想法,有萬曆當靠山,這孩子生出來,就是當皇帝的。但她做夢也想不到,幾十年後,自己這個寶貝兒子會死在屠刀之下。揮刀的人,名叫李自成。
  但在當時,這個孩子的出生,確實讓萬曆欣喜異常。他本來就不喜歡長子朱常洛,打算換人,現在替補來了,怎能不高興?
  然而他很快就將發現,皇帝說話,不一定算數。
  吸取了以往一百多年裏,自己的祖輩與言官大臣鬥爭的豐富經驗。萬曆沒敢過早暴露目標,絕口不提換人的事,隻是靜靜地等待時機成熟,再把生米煮成熟飯。
  可還沒等米下鍋,人家就打上門來了,而且還不是言官。
  萬曆十四年(1586)三月,內閣首輔申時行上奏: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國家之大計,固千秋之基業。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自從鄭貴妃生下朱常洵,申時行就意識到了隱藏的危險。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學生想幹什麽。
  憑借多年的政治經驗,他也很清楚,如果這麽幹了,迎麵而來的,必定是史無前例的驚濤駭浪。從此,朝廷將永無寧日。
  於是他立即上書,希望萬曆早立長子。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想幹嘛,但這事不能幹,你趁早斷了這念頭,早點洗了睡吧。
  其實申時行的本意,倒不是要幹涉皇帝的私生活:立誰都好,又不是我兒子,與我何幹?之所以提早打預防針,實在是出於好心,告訴你這事幹不成,早點收手,免得到時受苦。
  可是他的好學生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吃苦,收到奏疏,隻回複了一句話:
  “長子年紀還小,再等個幾年吧。”
  學生如此不開竅,申時行隻得歎息一聲,揚長而去。
  但這一次,申老師錯了,他低估了對方的智商。事實上,萬曆十分清楚這封奏疏的隱含意義。隻是在他看來,皇帝畢竟是皇帝,大臣畢竟是大臣,能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此即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一般說來,沒事上山找老虎玩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打獵,一種是自盡。
  話雖如此,萬曆倒也不打無把握之仗,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他決定玩一個花招。
  萬曆十四年(1586)三月,萬曆突然下達諭旨:鄭貴妃勞苦功高,升任皇貴妃。
  消息傳來,真是糞坑裏丟炸彈,分量十足。朝廷上下議論紛紛,群情激奮。
  因為在後宮中,皇貴妃僅次於皇後,算第二把手。且曆朝曆代,能獲此殊榮者少之又少(生下獨子或在後宮服務多年)。
  按照這個標準,鄭貴妃是沒戲的。因為她入宮不長,且皇帝之前已有長子,沒啥突出貢獻,無論怎麽算都輪不到她。
  萬曆突然來這一招,真可謂是煞費苦心。首先可以藉此提高鄭貴妃的地位,子以母貴,母親是皇貴妃,兒子的名分也好辦;其次還能借機試探群臣的反應。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媽,你們同意了,後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溫水煮青蛙,咱們慢慢來。
  算盤打得很好,可惜隻是掩耳盜鈴。
  要知道,在朝廷裏混事的這幫人,個個都不簡單: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讀幾十年書,考得死去活來,進了朝廷,再被踩個七葷八素,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屬狐狸的,嗅覺極其靈敏,擅長見風使舵,無事生非。皇帝玩的這點小把戲,在他們麵前也就是個笑話,傻子才看不出來。
  更為難得的是,明朝的大臣們不但看得出來,還豁得出去。第一個出頭的,是戶部給事中薑應麟。
  相對而言,這位仁兄還算文明,不說粗話,也不罵人,擺事實講道理:
  “皇帝陛下,聽說您要封鄭妃為皇貴妃,我認為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長子,鄭妃生皇三子(中間還有一個,夭折了),先來後到,恭妃應該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應該先封恭妃為貴妃,再封鄭妃皇貴妃,這樣才算合適。”
  “此外,我還認為,陛下應該盡早立皇長子為太子,這樣天下方才能安定。”
  萬曆再一次憤怒了,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幾天,好不容易想出個絕招,自以為得意,沒想到人家不買賬,還一言點破自己的真實意圖,實在太傷自尊。
  為挽回麵子,他隨即下令,將薑應麟免職外放。
  好戲就此開場。一天後,吏部員外郎沈璟上書,支持薑應麟,萬曆二話不說,撤了他的職。幾天後,吏部給事中楊廷相上書,支持薑應麟,沈璟,萬曆對其撤職處理。又幾天後,刑部主事孫如法上書,支持薑應麟、沈璟、楊廷相,萬曆同誌不厭其煩,下令將其撤職發配。
  在這場鬥爭中,明朝大臣們表現出了無畏的戰鬥精神:不怕降級,不怕撤職,不怕發配。個頂個地扛著炸藥包往上衝,前仆後繼,人越鬧越多,事越鬧越大。中央的官不夠用了,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搞得一塌糊塗,烏煙瘴氣。
  然而事情終究還是辦成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罵仗,鄭貴妃還是變成了鄭皇貴妃。
  雖然爭得天翻地覆,但該辦的事還是辦了。萬曆十四年三月,鄭貴妃正式冊封。
  這件事情的成功解決給萬曆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自己想辦的事情,是能夠辦成的。
  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
  然而此後,在冊立太子的問題上,萬曆確實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當然,不鬧事,不代表不挨罵。事實上,在這四年裏,言官們非常盡責。他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並以此為契機,在雒於仁等模範先鋒的帶領下,繼續奮勇前進。
  但總體而言,小事不斷,大事沒有,安定團結的局麵依舊。
  直到這曆史性的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決雒於仁事件後,申時行再次揭開了蓋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皇長子今年已經九歲,朝廷內外都認為應冊立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決定。”
  在萬曆看來,這件事比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更頭疼,於是他接過了申時行剛剛用過的鐵鍬,接著和稀泥:
  “這個我自然知道,我沒有嫡子(即皇後的兒子),長幼有序。其實鄭貴妃也多次讓我冊立長子,但現在長子年紀還小,身體也弱,等他身體強壯些後,我才放心啊。”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按照語文學來分析,大致有三層意思。
  第一層先說自己沒有嫡子,是說我隻能立長子;然後又講長幼有序,是說我不會插隊,但說來說去,就是不說要立誰;接著又把鄭貴妃扯出來,搞此地無銀三百兩。
  最後語氣一轉,得出結論:雖然我隻能立長子、不會插隊,老婆也沒有幹涉此事,但考慮到兒子太小,身體太差,暫時還是別立了吧。
  這招糊弄別人可能還行,對付申時行就有點滑稽了,和了幾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於是申先生將計就計,說了這樣一句話:
  “皇長子已經九歲,應該出閣讀書了,請陛下早日決定此事。”
  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幹的事情,但事實絕非如此,因為在明代,皇子出閣讀書,就等於承認其為太子,申時行的用意非常明顯:既然你不願意封他為太子,那讓他出去讀書總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內容才是關鍵。
  萬曆倒也不笨,他也不說不讀書,隻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不讀書也行。申時行馬上反駁,說即使人再聰明,如果沒有人教導,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這樣,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鬧到最後,萬曆煩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隻好回去了,申時行離開了宮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卻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
  申時行轉身,看見了一個太監,他帶來了皇帝的諭令:
  “先不要走,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先生你見一見吧。”
  十幾年後,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後那奇特的一幕,終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萬曆的企圖。
  申時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宮中,在那裏,他看見了萬曆和他的兩個兒子,皇長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並非這兩個皇子,而是此時萬曆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狡黠,隻有安詳與平和。
  他指著皇長子,對申時行說:
  “皇長子已經長大了,隻是身體還有些弱。”
  然後他又指著皇三子,說道:
  “皇三子已經五歲了。”
  接下來的,是一片沉默。
  萬曆平靜地看著申時行,一言不發。此時的他,不是一個酒色財氣的昏庸之輩,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
  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看著子女不斷成長,無比欣慰的父親。
  申時行知道機會來了,於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長子年紀已經大了,應該出閣讀書。”
  萬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變:
  “我已經指派內侍教他讀書。”
  事到如今,隻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東宮的時候,才六歲,就已經讀書了。皇長子此刻讀書,已經晚了!”
  萬曆的回答並不憤怒卻讓人哭笑不得:
  “我五歲就已能讀書!”
  申時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機會,去勸服萬曆,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上前幾步,未經許可,便徑自走到了皇長子的麵前,端詳片刻,對萬曆由衷地說道:
  “皇長子儀表非凡,必成大器,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夠早定大計,朝廷幸甚!國家幸甚!”
  萬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憤怒、溝通、爭執後,萬曆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萬曆微笑地點點頭,對申時行說道:
  “這個我自然知道,其實鄭貴妃也勸過我早立長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沒有嫡子,冊立長子是遲早的事情啊。”
  這句和緩的話,讓申時行感到了溫暖,兒子出來了,好話也說了,雖然也講幾句什麽鄭貴妃支持,沒有嫡子之類的屁話,但終究是表了態。
  形勢大好,然而接下來,申時行卻一言不發,行禮之後便退出了大殿。
  這正是他絕頂聰明之處,點到即止,見好就收,今天先定調,後麵慢慢來。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次和諧的對話,不但史無前例,而且後無來者。“爭國本”事件的嚴重性,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因為決定此事最終走向的,既不是萬曆,也不會是他。
  談話結束後,申時行回到了家中,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萬曆的聖諭,安排皇長子出閣讀書。
  可是一天天過去了,希望變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隨即上疏,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這意思是說,當初咱倆談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給個準信。
  但是萬曆似乎突然失憶,啥反應都沒有,申時行等了幾天,一句話都沒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幾天後,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上書:
  “陛下,其實我們不求您立刻冊立太子,隻是現在皇長子九歲,皇三子已五歲,應該出閣讀書。”
  不說立太子,隻說要讀書,而且還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見,王錫爵也是個老狐狸。
  萬曆那邊卻似乎是人死絕了,一點消息也沒有,王錫爵等了兩個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時行在內,大家都忍無可忍了,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疏,要求冊立太子。
  嚐到甜頭的萬曆故伎重演:無論你們說什麽,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們能把我怎麽樣?
  但他實在低估了手下的這幫老油條,對付油鹽不進的人,他們一向都是有辦法的。
  幾天後,萬曆同時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別是申時行、王錫爵、許國、王家屏四位內閣大學士的辭職報告。理由多種多樣,有說身體不好,有說事務繁忙,難以繼任的,反正一句話,不幹了。
  自萬曆退居二線以來,國家事務基本全靠內閣,內閣一共就四個人,要是都走了,萬曆就得累死。
  沒辦法,皇帝大人隻好現身,找內閣的幾位同誌談判,好說歹說,就差求饒了,並且當場表態,會在近期解決這一問題。
  內閣的幾位大人總算給了點麵子,一番交頭接耳之後,上報皇帝:病的還是病,忙的還是忙,但考慮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學士願意顧全大局,繼續幹活。
  萬曆竊喜。
  因為這位兄弟的策略,叫拖一天是一天。拖到這幫老家夥都退了,皇三子也大了,到時木已成舟,不同意也得同意。這次內閣算是上當了。
  然而上當的人,隻有他。
  因為他從未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留下來的,偏偏是王家屏呢?
  王家屏,山西大同人,隆慶二年進士。簡單地說,這是個不上道的人。
  王家屏的科舉成績很好,被選為庶吉士,還編過《世宗實錄》,應該說是很有前途的,可一直以來,他都沒啥進步。原因很簡單,高拱當政的時候,他曾上書彈劾高拱的親戚,高首輔派人找他談話,讓他給點麵子,他說,不行。
  張居正當政的時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照常上班,就是不靠攏上級,張居正剛病倒的時候,許多人都去祈福,表示忠心,有人拉他一起去,他說,不去。
  張居正死了,萬曆十二年,他進入內閣,成為大學士。此時的內閣,已經有了申時行、王錫爵、許國三個人,他排第四。按規矩,這位甩尾巴的新人應該老實點,可他偏偏是個異類,每次內閣討論問題,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覺得不對,就反對。即使大家都反對,他覺得對,就同意。
  他就這麽在內閣裏硬挺了六年,誰見了都怕,申時行拿他也沒辦法。更有甚者,寫辭職信時,別人的理由都是身體有病,工作太忙,他卻別出一格,說是天下大旱,作為內閣成員,負有責任,應該辭職(久旱乞罷)。
  把他留下來,就是折騰萬曆的。
  幾天後,禮部尚書於慎行上書,催促皇帝冊立太子,語言比較激烈。萬曆也比較生氣,罰了他三個月工資。
  事情的發生,應該還算正常,不正常的,是事情的結局。
  換在以往,申時行已經開始揮舞鐵鍬和稀泥了,先安慰皇帝,再安撫大臣,最後你好我好大家好,收工。
  相比而言,王家屏要輕鬆得多,因為他隻有一個意見——支持於慎行。
  工資還沒扣,他就即刻上書,為於慎行辯解,說了一大通道理,把萬曆同誌的脾氣活活頂了回去。但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一次,萬曆沒有發火。
  因為他發不了火,事情很清楚,內閣四個人,走了三個,留下來的這個,還是個二杆子,明擺著是要為難自己。而且這位堅持戰鬥的王大人還說不得,再鬧騰一次,沒準就走人了,到時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可是光忍還不夠,言官大臣赤膊上陣,內閣打黑槍,明裏暗裏都來,比逼宮還狠,不給個說法,是熬不過去了。
  幾天後,一個太監找到了王家屏,向他傳達了皇帝的諭令:
  “冊立太子的事情,我準備明年辦,不要再煩(擾)我了。”
  王家屏頓時喜出望外,然而,這句話還沒有講完:
  “如果還有人敢就此事上書,就到十五歲再說!”
  朱常洛是萬曆十年出生的,萬曆發出諭令的時間是萬曆十八年,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再敢鬧騰,這事就六年後再辦!
  雖然不是無條件投降,但終究還是有了個說法,經過長達五年的鬥爭,大臣們勝利了——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認為。
  事情解決了,王家屏興奮了,興奮之餘,就幹了一件事。
  他把皇帝的這道諭令告訴了禮部,而第一個獲知消息的人,正是禮部尚書於慎行。
  於慎行欣喜若狂,當即上書告訴皇帝:
  “此事我剛剛知道,已經通報給朝廷眾官員,要求他們耐心等候。”
  萬曆氣得差點吐了白沫。
  因為萬曆給王家屏的,並不是正規的聖旨,而是托太監傳達的口諭,看上去似乎沒區別,但事實上,這是一個有深刻政治用意的舉動。
  其實在古代,君無戲言這句話基本是胡扯,皇帝也是人,時不時編個瞎話,吹吹牛,也很正常,真正說了就要辦的,隻有聖旨。白紙黑字寫在上麵,糊弄不過去。所以萬曆才派太監給王家屏傳話,而他的用意很簡單:這件事情我心裏有譜,但現在還不能辦,先跟你通個氣,以後遇事別跟我對著幹,咱們慢慢來。
  皇帝大人原本以為,王大學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幾十年,這點覺悟應該還有,可沒想到,這位一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密談變成了公告,被逼上梁山了。
  他當即派出太監,前去內閣質問王家屏,卻得到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王家屏是這樣辯解的:
  “冊立太子是大事,之前許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罰,我一個人定不了,又被許多大臣誤會,隻好把陛下的旨意傳達出去,以消除大家的疑慮(以釋眾惑)。”
  這番話的真正意思大致是這樣的:我並非不知道你的用意,但現在我的壓力也很大,許多人都在罵我,我也沒辦法,隻好把陛下拉出來背黑鍋了。
  雖然不上道,也是個老狐狸。
  既然如此,就隻好將錯就錯了,幾天後,萬曆正式下發聖旨:
  “關於冊立皇長子為太子的事情,我已經定了,說話算數(誠待天下),等長子到了十歲,我自然會下旨,到時冊立出閣讀書之類的事情一並解決,就不麻煩你們再催了。”
  長子十歲,是萬曆十九年,也就是下一年,皇帝的意思很明確,我已經同意冊立長子,你們也不用繞彎子,搞什麽出閣讀書之類的把戲,讓老子清淨一年,明年就立了!
  這下大家都高興了,內閣的幾位仁兄境況也突然大為改觀,有病的病好了,忙的也不忙了,除王錫爵(母親有病,回家去了,真的)外,大家都回來了。
  剩下來的,就是等了。一晃就到了萬曆二十年,春節過了,春天過了,都快要開西瓜了,萬曆那裏一點消息都沒有。
  泱泱大國,以誠信為本,這就沒意思了。
  可是萬曆二十年畢竟還沒過,之前已經約好,要是貿然上書催他,萬一被認定毀約,推遲冊立,違反合同的責任誰都負擔不起,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你上疏說他耍賴,似乎也不太妥當。
  一些腦子活的言官大臣就開始琢磨,既要敲打皇帝,又不能留把柄,想來想去,終於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替代目標——申時行。
  沒辦法,申大人,誰讓你是首輔呢?也隻好讓你去扛了。
  很快,一封名為《論輔臣科臣疏》的奏疏送到了內閣,其主要內容,是彈劾申時行專權跋扈,壓製言官,使得正確意見得不到執行。
  可憐,申首輔一輩子和稀泥,東挖磚西補牆,累得半死,臨了還要被人玩一把,此文言辭尖銳,指東打西,指桑罵槐,可謂是政治文本的典範。
  文章作者,是南京禮部主事湯顯祖,除此文外,他還寫過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牡丹亭。
  【湯顯祖】
  湯顯祖,字義仍,江西臨川人,上書這一年,他四十二歲,官居六品。
  雖說四十多歲才混到六品,實在不算起眼。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早在三十年前,湯先生已天下聞名。
  十三歲的時候,湯顯祖就加入了泰州學派(也沒個年齡限製),成為了王學的門人,跟著那幫“異端”四處鬧騰,開始出名。
  二十一歲,他考中舉人。七年後,到京城參加會試,運氣不好,遇見了張居正。
  之所以說運氣不好,並非張居正討厭他,恰恰相反,張首輔很賞識他,還讓自己的兒子去和他交朋友。
  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問題在於,湯先生異端中毒太深,瞧不起張居正,擺了譜,表示拒不交友。
  他既然敢跟張首輔擺譜,張首輔自然要擺他一道,考試落榜也是免不了的。三年後,他再次上京趕考,張首輔鍥而不舍,還是要兒子和他交朋友,算是不計前嫌。但湯先生依然不給麵子,再次擺譜。首輔大人自然再擺他一道,又一次落榜。
  但湯先生不但有骨氣,還有毅力,三年後再次趕考,這一次張首輔沒有再阻攔他(死了),終於成功上榜。
  由於之前兩次跟張居正硬扛,湯先生此時的名聲已經是如日中天。當朝的大人物張四維、申時行等人都想拉他,可湯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
  不搭理就有不搭理的去處,名聲大噪的湯顯祖被派到了南京,幾番折騰,才到禮部混了個主事。
  南京本來就沒事幹,南京的禮部更是閑得出奇,這反倒便宜了湯先生。閑暇之餘開始寫戲,並且頗有建樹,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直到萬曆十九年的這封上疏。
  很明顯,湯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藝術高度,奏疏剛送上去,申時行還沒說什麽,萬曆就動手了。
  對於這種殺雞儆猴的把戲,皇帝大人一向比較警覺(他也常用這招),立馬做出了反應,把湯顯祖發配到邊遠地區(廣東徐聞)去當典史。
  這是一次極其致命的打擊,從此湯先生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萬曆這輩子罷過很多人的官,但這一次,是最為成功的。因為他隻罷掉了一個六品主事,卻換回一個明代最偉大的戲曲家,賺大發了。
  二十八歲落榜後,湯顯祖開始寫戲。三十歲的時候,寫出了《紫簫記》;三十八歲,寫出了《紫釵記》。四十二歲被趕到廣東,七年後京察,又被狠狠地折騰了一回,索性回了老家。
  來回倒騰幾十年,一無所獲。在極度苦悶之中,四十九歲的湯顯祖回顧了自己戲劇化的一生,用悲涼而美豔的辭藻寫下了他所有的夢想和追求,是為《還魂記》,後人又稱《牡丹亭》。
  牡丹亭,全劇共十五出,描述了一個死而複生的愛情故事,(情節比較複雜,有興趣自己去翻翻)。此劇音律流暢,詞曲優美,轟動一時,時人傳誦:牡丹一出,西廂(《西廂記》)失色。此後傳唱天下百餘年,堪與之媲美者,唯有孔尚任之《桃花扇》。
  為官不濟,為文不朽,是以無憾。
  〖史讚:二百年來,一人而已。〗
  總的說來,湯顯祖的運氣是不錯的,因為更麻煩的事,他還沒趕上。
  湯先生上書兩月之後,福建僉事李琯就開炮了,目標還是申時行。不過這次更狠,用詞狠毒不說,還上升到政治高度,一條條列下來,彈劾申時行十大罪,轉瞬之間,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一號大惡人。
  萬曆也不客氣,再度發威,撤了李琯的職。
  命令一下,申時行卻並不高興,反而唉聲歎氣,憂心忡忡。
  因為到目前為止,雖然你一刀我一棍打個不停,但都是摸黑放槍,誰也不挑明。萬曆的合同也還有效,拖到年尾,皇帝賴賬就是理虧,到時再爭,也是十拿九穩。
  可萬一下麵這幫憤中憤老忍不住,玩命精神爆發,和皇帝公開死磕,事情就難辦了。
  俗語雲:怕什麽,就來什麽。
  工部主事張有德終於忍不住了,他憤然上書,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
  等的就是你。
  萬曆隨即做出反應,先罰了張有德的工資,鑒於張有德撕毀合同,冊立太子的事情推後一年辦理。
  這算是正中下懷,本來就不大想立,眼看合同到期,正為難呢,來這麽個冤大頭,不用白不用。冊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後拖了。
  事實上,這是他的幻想。
  因為在大臣們看來,這合同本來就不合理,忍氣吞聲大半年,那是給皇帝麵子,早就一肚子苦水怨氣沒處瀉,你敢蹦出來,那好,咱們就來真格的!
  當然,萬曆也算是老運動員了。對此他早有準備,無非是來一群大臣瞎咋呼,先不理,鬧得厲害再出來說幾句話,把事情熬過去,完事。
  形勢的發展和他的預料大致相同,張有德走人後,他的領導,工部尚書曾同亨就上書了,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
  萬曆對此嗤之以鼻,他很清楚,這不過是個打頭的,大部隊在後。下麵的程序他都能背出來,吵吵嚷嚷,草草收場,實在毫無新鮮可言。
  然而當下一封奏疏送上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封奏疏的署名人並不多,隻有三個,分別是申時行、許國、王家屏。
  但對萬曆而言,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因為之前無論群臣多麽反對,內閣都是支持他的。即使以辭職回家相威脅,也從未公開與他為敵,是他的最後一道屏障,現在竟然公開站出來和他對著幹,此例一開,後果不堪設想。
  特別是申時行,雖說身在內閣,時不時也說兩句,但那都是做給人看的。平日裏忙著和稀泥,幫著調節矛盾,是名副其實的臥底兼間諜。
  可這次,申時行連個消息都沒透,就打了個措手不及,實在太不夠意思,於是萬曆私下派出了太監,斥責申時行。
  一問,把申時行也問糊塗了,因為這事他壓根就不知道!
  事情是這樣的,這封奏疏是許國寫的,寫好後讓王家屏署名,王兄自然不客氣,提筆就簽了名,而申時行的底細他倆都清楚,這個老滑頭死也不會簽,於是許大人膽一壯,代申首輔簽了名,拖下了水。
  事已至此,申大人隻能一臉無辜的表白:
  “名字是別人代簽的,我事先真不知道。”
  事情解釋了,太監也回去了,可申先生卻開始琢磨了:萬一太監傳達不對怎麽辦?萬一皇帝不信怎麽辦?萬一皇帝再激動一次,把事情搞砸怎麽辦?
  想來想去,他終於決定,寫一封密信。
  這封密信的內容大致是說,我確實不知道上奏的事情,這事情皇上你不要急,自己拿主意就行。
  客觀地講,申時行之所以說這句話,倒不一定是耍兩麵派,因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
  像萬曆這號人,屬於死要麵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認錯的。看上去非常隨和,實際上極其固執,和他硬幹,是沒有什麽好處的。
  所以申時行的打算,是先穩住皇帝,再慢慢來。
  事實確如所料,萬曆收到奏疏後,十分高興,當即回複:
  “你的心意我已知道,冊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你安心在家調養就是了。”
  申時行總算鬆了口氣,事情終於糊弄過去了。
  但他做夢也想不到,他長達十年的和稀泥生涯,將就此結束——因為那封密信。
  申時行的這封密信,屬於機密公文,按常理,除了皇帝,別人是看不見的。
  可是在幾天後的一次例行公文處理中,萬曆將批好的文件轉交內閣,結果不留神,把這封密信也放了進去。
  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電腦,又把電腦拿出去給人修,是個要命的事。
  文件轉到內閣,這裏是申時行的地盤,按說事情還能挽回。可問題在於申大人為避風頭,當時還在請病假,負責工作的許國也沒留意,順手就轉給了禮部。
  最後,它落在了禮部給事中羅大紘的手裏。
  羅大紘,江西吉水人。關於這個人,隻用一句就能概括:一個稱職的言官。
  看到申時行的密信後,羅大紘非常憤怒,因為除了耍兩麵派外,申時行在文中還寫了這樣一句話:惟親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這句話說白了,就是你自己說了算,不要理會那些小臣。
  我們是小臣,你是大臣?!
  此時申時行已經發現了密信外泄,他十分緊張,立刻找到了羅大紘的領導,禮部科給事中胡汝寧,讓他去找羅大紘談判。
  可惜羅大紘先生不吃這一套,寫了封奏疏,把這事給捅了出去,痛罵申時行兩麵派。
  好戲就此開場,言官們義憤填膺。吏部給事中鍾羽正、候先春隨即上書,痛斥申時行,中書黃正賓等人也跟著湊熱鬧,罵申時行老滑頭。
  眼看申首輔吃虧,萬曆當即出手,把羅大紘趕回家當了老百姓,還罰了上書言官的工資。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已經無法收拾了。
  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申時行,終究在陰溝裏翻了船。自萬曆十年以來,他忍辱負重,上下協調,獨撐大局,打落門牙往肚裏吞,至今已整整十年。
  現在,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萬曆十九年(1591)九月,申時行正式提出辭職,最終得到批準,回鄉隱退。
  大亂就此開始。
  
  第四章 混戰
  申時行在的時候,大家都說朝廷很亂,等申時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麽叫亂。
  首輔走了,王錫爵不在,按順序,應該是許國當首輔。可這位兄弟相當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
  隻剩王家屏了。
  萬曆不喜歡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他就提出辭職。
  然而萬曆沒有批,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原因很簡單,這麽個爛攤子,現在內閣就這麽個人,好歹就是他了。
  內閣總算有個人了,但一個還不夠,得再找幾個。搭個班子,才好唱戲。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在臨走時,他向萬曆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誌皋,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
  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總而言之,就沒一點共同語言,但事後證明,就是這麽個安排,居然撐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
  班子定下來了,萬曆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因為歸根結底,大臣們鬧騰,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現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隻能赤膊上陣。
  萬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總攻開始了。
  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難,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準長子出閣讀書,而且這位兄台十分機靈,半字不提冊立的事,全篇卻都在催這事,半點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一氣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冊立已有旨意,這廝偏又來煩擾……好生可惡,降級調外任用!”
  其實說起來,李獻可不是什麽大人物,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可萬曆萬沒想到,就這麽個小人物,這麽點小事兒,他竟然沒能辦得了。
  因為他的聖旨剛下發,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
  作為朝廷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可以退回去,拒不執行,這種權力,叫做封還。
  封還就封還吧,不辦就不辦吧,更可氣的是,王首輔還振振有詞:
  這事我沒錯,是皇帝陛下錯了!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他隻是說應該出閣讀書,你應該采納他的意見,即使不能采納,也不應該罰他,所以這事我不會辦。
  真是要造反了,剛剛提了首輔,這白眼狼就下狠手。萬曆恨不得拿頭撞牆,氣急敗壞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讓他回家休養去了。
  萬曆的“幸福”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鍾羽正上疏,支持李獻可,經典語言如下:
  “李獻可的奏疏,我是讚成的,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請與同謫)。”
  萬曆滿足了他的要求。
  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發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處罰的,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
  發配南京。
  再幾天後,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支持李獻可、鍾羽正等人。相對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雖然官很小(七品),誌氣卻大,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總計五條,還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話:
  “皇帝陛下,您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萬曆氣瘋了,當即下令,把善於總結的孟養浩同誌革職處理,並拉到午門,打了一百杖。
  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
  別人也就罷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幹的是本職工作,平白被打實在有點冤。
  於是大家都憤怒了。
  請注意,這個大家是有數的,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
  內閣大學士趙誌皋上疏,被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被革職為民。
  禦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名上疏抗議。萬曆大怒,將此六人降職發配。
  萬曆終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那麽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這一偉大記錄,就連後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
  事辦到這份上,皇帝瘋了,大臣也瘋了。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鋪天蓋地到處亂扔,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拚個你死我活隻為一句話:可以丟官,不能丟人!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禮部員外郎董嗣成、禦史賈名儒、禦史陳禹謨再次上疏,支持李獻可。萬曆即刻反擊,董嗣成免職,賈名儒發配,陳禹謨罰工資。
  事情鬧到這裏,到底卷進來多少人,我也有點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鬥力。
  幾天後,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對這位高級官員,萬曆也沒客氣,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誰知沒多久,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然而這一次,萬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實在罵不動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終於出麵調停,向皇帝認了錯,並希望能夠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卻是錯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曆,一看見這個老冤家,頓時恢複了戰鬥力,下書大罵: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內閣大學士,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反而封還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見我發怒,你又說你有病在身,回家休養!國家事務如此眾多,你在家躺著(高臥),心安嗎!?既然你說有病,就別來了,回家養病去吧!”
  王家屏終於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萬曆二十年(1592)三月,他連上八封奏疏,終於回了家。
  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大臣的一句話,可能毫無作用,萬曆的一道聖旨,卻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然而萬曆失敗了,麵對那群前仆後繼的人,他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失敗了,因為權力並不能決定一切——當它麵對氣節與尊嚴的時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們暫時休息了。接班的趙誌皋比較軟,不說話,萬曆正打算消停幾天,張位又冒出來了。
  這位次輔再接再厲,接著鬧,今天鬧出閣講學,明天就鬧冊立太子。每天變著法地折騰皇帝,萬曆同誌終於頂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須想出對策。
  考慮再三,他決定去找一個人,在他看來,隻有這個人才能挽救一切。
  【王錫爵】
  萬曆二十一年(1593),王錫爵奉命來到京城,擔任首輔。
  王錫爵,字元馭,蘇州太倉人。
  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歲,赴京趕考,遇見申時行,然後考了第一。
  幾天後參加殿試,又遇見了申時行,這次他考了第二。
  據說他之所以在殿試輸給申時行,不外乎兩點,一是長得不夠帥,二是說話不夠滑。
  帥不帥不好說,滑不滑是有定論的。
  自打進入朝廷,王錫爵就是塊硬骨頭。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大家上書鬧,他跑到人家家裏鬧,逼得張居正大人差點拔刀自盡。吳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場下吵,他跑到場上哭。
  萬曆六年,張居正不守孝回京辦公。大家都慶賀,他偏請假,說我家還有父母,實在沒有時間工作,要回家盡孝,張居正恨得直磨牙。
  萬曆九年,張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顧。
  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反攻倒算開始,抄家鬧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腳,這個時候,他說:
  “張居正當政時,做的事情有錯嗎?!他雖為人不正,卻對國家有功,你們怎能這樣做呢?!”
  萬曆十三年,他的學生李植想搞倒申時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對方,請求辭職。
  三年後,他的兒子鄉試考第一,有人懷疑作弊,他告訴兒子,不要參加會試,回家待業,十三年後他下了台,兒子才去考試,會試第二,殿試第二。
  他是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人。
  所以在萬曆看來,能收拾局麵的,也隻有王錫爵了。
  王大人果然不負眾望,到京城一轉悠,就把情況摸清促了。隨即開始工作,給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說,目前情況十分緊急,請您務必在萬曆二十一年冊立太子,絕不能再拖延了,否則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壓製不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萬曆沒敢再隨便找人修電腦,專程派了個太監,送來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錫爵剛打開信,就傻眼了。
  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看了你的奏疏,為你的忠誠感動!我去年確實說過,今年要舉行冊立大典,但是(注意此處),我昨天晚上讀了祖訓(相當於皇帝的家規),突然發現裏麵有一句訓示:立嫡不立長,我琢磨了一下,皇後現在年紀還不大,萬一將來生了兒子,怎麽辦呢?是封太子,還是封王?”
  “如果封王,那就違背了祖訓,如果封太子,那就有兩個太子了,我想來想去,想了個辦法,要不把我的三個兒子一起封王,等過了幾年,皇後沒生兒子,到時候再冊立長子也不遲。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違背祖製,也能把事辦了,很好,你就這麽辦吧。”
  階級鬥爭又有新動向了,很明顯,萬曆同誌是很動了一番腦筋,覺得自己不夠分量,把老祖宗都搬出來了,還玩了個複雜的邏輯遊戲,有相當的技術含量,現解析如下。
  按老規矩,要立嫡子(皇後的兒子),可是皇後又沒生兒子,但皇後今天沒有兒子,不代表將來沒有。如果我立了長子,嫡子生出來,不就違反政策了嗎?但是皇後什麽時候生兒子,我也不知道,與其就這麽拖著,還不如把現在的三個兒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時再不生兒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總算對上對下都有了交代。
  王錫爵初一琢磨,就覺得這事有點懸,但聽起來似乎又隻能這麽辦,思前想後,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兩套方案。
  方案一、讓皇長子拜皇後為母親,這樣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問題就解決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個兒子一起封王,到時再說。
  附注:第二套方案,隻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使用。
  上當了,徹底上當了。
  清醒了一輩子的王大人,似乎終於糊塗了,他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跳入了一個陷阱。
  事實上,萬曆的真正目標,不是皇長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歡鄭貴妃,喜歡朱常洵,壓根就沒想過要立太子,搞三王並封,把皇長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後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鬧了,事情也就辦成了。
  至於所謂萬不得已,采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廢話,萬曆同誌這輩子,那是經常地萬不得已。
  總之,王錫爵算是上了賊船了。
  萬曆立即選擇了第二種方案,並命令王錫爵準備執行。
  經過長時間的密謀和策劃,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萬曆突然下發聖旨:
  “我有三個兒子,長幼有序。但問題是,祖訓說要立嫡子,所以等著皇後生子,一直沒立太子,為妥善解決這一問題,特將皇長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將來有嫡子,就立嫡子,沒嫡子,再立長子,事就這麽定了,你們趕緊去準備吧。”
  聖旨發到禮部,當時就炸了鍋。這麽大的事情,事先竟沒聽到風聲,實在太不正常,於是幾位領導一合計,拿著諭旨跑到內閣去問。
  這下連內閣的趙誌皋和張位也驚呆了,什麽聖旨,什麽三王並封,搞什麽名堂!?
  很明顯,這事就是王錫爵辦的。消息傳出,舉朝轟動,大家都認定,朝廷又出了個叛徒,而且還是主動投靠的。
  所有人都知道,萬曆已經很久不去找(幸)皇後了,生兒子壓根就是沒影的事。所謂三王並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來,王錫爵你混了幾十年,怎麽看不出來?分明就是同謀,助紂為虐!
  再說皇帝,你都說好了,今年就辦,到時候了竟然又不認賬。搞個什麽三王並封,我們大家眼巴巴地盼著,又玩花樣,你當你耍猴子呢?!
  兩天之後,算帳的人就來了。
  光祿寺丞朱維京第一個上書,連客套話都不說,開篇就罵:
  “您先前說過,萬曆二十一年就冊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著,忽然又說要並封,等皇後生子。這種說法,祖上從來就沒有過!您不會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戲被戳破了,萬曆很生氣,立即下令將朱維京革職充軍。
  一天後,刑部給事中王如堅又來了:
  “十四年時,您說長子幼小,等個兩三年;十八年時,您又說您沒有嫡子,長幼有序,讓我們不必擔心;十九年時,您說二十年就冊立;二十年時,您又說二十一年舉行;現在您竟然說不辦了,改為分封,之前的話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後您說的話,我們該信那一句?”
  這話殺傷力實在太大,萬曆繃不住了,當即把王如堅免職充軍。
  已經沒用了,什麽罰工資、降職、免職、充軍,大家都見識過了,還能嚇唬誰?
  最尷尬的,是禮部的頭頭腦腦們,皇帝下了聖旨,內閣又沒有封還,按說是不能不辦的。可是照現在這麽個局勢,如果真要去辦,沒準自己就被大家給辦了。想來想去,搞了個和稀泥方案:三王並封照辦,但同時也舉行冊立太子的儀式。
  方案報上去,萬曆不幹:三王並封,就為不立太子,還想把我繞回去不成?
  既然給麵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沒啥說的了。禮部主事顧允成,工部主事嶽元聲,光祿寺丞王學曾等人繼續上書,反對三王並封,這次萬曆估計也煩了,理都不理,隨他們去。
  於是抗議的接著抗議,不理的照樣不理,誰也奈何不了誰。
  局麵一直僵持不下,大家這才突然發覺,還漏了一個關鍵人物——王錫爵。
  這事既然是王錫爵和皇帝幹的,皇帝又不出頭,也隻能拿王錫爵開刀了。
  先是顧允成、張輔之等一群王錫爵的老鄉上門,勸他認清形勢,早日解決問題。然後是吏部主事顧憲成代表吏部全體官員寫信給王錫爵,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現在情況很複雜,大家都反對你的三王並封,想糊弄過去是不行的。
  王錫爵終於感受到了當年張居正的痛苦,不問青紅皂白,就圍上來群毆,沒法講道理,就差打上門來了。
  當然,一點也沒差,打上門的終究來了。
  幾天之後,禮部給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嶽元聲一行五人,來到王錫爵辦公的內閣,過來隻幹一件事:吵架。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還算不錯,史孟麟首先發言,就三王並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駁,有理有節,有根有據。
  事情到這兒,還算是有事說事,可接下來,就不行了。
  因為王錫爵自己也知道,三王並封是個爛事,根本就沒法辯,心裏理虧,半天都不說話。對方一句句地問,他半句都沒答,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
  嶽元聲即刻回答:
  “請你立刻收回那道聖旨,別無商量!”
  接著一句:
  “皇上要問,就說是大臣們逼你這麽幹的!”
  王錫爵氣得不行,大聲回複:
  “那我就把你們的名字都寫上去,怎麽樣?!”
  這是一句威脅性極強的話。然而嶽元聲回答的聲音卻更大:
  “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寫在最前麵!充軍也好,廷杖也好,你看著辦!”
  遇到這種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錫爵也沒辦法,隻好說了軟話:
  “請你們放心,雖然三王並封,但皇長子出閣的時候,禮儀是不一樣的。”
  首輔大人認輸了,嶽元聲卻不依不饒,跟上來就一句:
  “那是禮部的事,不是你的事!”
  談話不歡而散,王錫爵雖然狼狽不堪,卻也頂住了死不答應。
  因為雖然罵者眾多,卻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到他的死穴。
  這事看起來很簡單,萬曆耍了個計謀,把王錫爵繞了進去,王大人背黑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錫爵先生,雖然人比較實誠,也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老油條,萬曆那點花花腸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並封,是將計就計。
  他的真正動機是,先利用三王並封,把皇長子的地位固定下來,然後借機周旋,更進一步逼皇帝冊立太子。
  在他看來,嶽元聲之流都是白頸烏鴉,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幹不成。所以他任人笑罵,準備忍辱負重,一朝翻身。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聰明人的。
  庶吉士李騰芳就算一個。
  李騰芳,湖廣湘潭人(今湖南湘潭)。從嚴格意義上講,他還不是官,但這位仁兄人還沒進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隻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錫爵的秘密。
  他的這封信,是當麵交給王錫爵的,王大人本想打發這人走,可剛看幾行字,就把他給拉住了:
  “公欲暫承上意,巧借王封,轉作冊立!”
  太深刻了,太尖銳了,於是王錫爵對他說:
  “請你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李騰芳接下來的話,徹底打亂了王錫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對的。但請你想一想,封王之後,恐怕冊立還要延後,你還能在朝廷呆多久?萬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辦不成這件事,負責任的人就是你!”
  王錫爵沉默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計劃蘊含著極大的風險,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這個錯誤。因為在這個計劃裏,還有最後一道保險。
  李騰芳走了,王錫爵沒有鬆口,此後的十幾天裏,跑來吵架的人就沒斷過。但王大人心裏有譜,打死也不說,直到王就學上門的那一天。
  王就學是王錫爵的門生,自己人當然不用客氣,一進老師家門就哭,邊哭還邊說:
  “這件事情(三王並封)大家都說是老師幹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師有滅門之禍啊!”
  王錫爵卻笑了:
  “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亂說的。我的真實打算,都通過密奏交給了皇上,即使皇長子將來登基,看到這些文書,也能明白我的心意。”
  這就是王先生的保險,然而王就學沒有笑,隻說了一句話:
  “老師,別人是不會體諒您的!一旦出了事,會追悔莫及啊!”
  王錫爵打了個寒戰,他終於發現,自己的思維中,有一個不可饒恕的漏洞:
  如果將來冊立失敗,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擁立長子的密奏,必然會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長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頭。因為長子登基,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犯不著感謝誰,到時,三王並封的黑鍋隻有他自己背。
  所以結論是:無論誰勝利,他都將失敗!
  明知是賠本的生意,還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錫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萬曆二十一年二月,他專程拜見了萬曆,隻提出了一個要求:撤回三王並封。
  這下萬曆就不幹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現在你要洗手不幹,留下我一個人背黑鍋,怎麽夠意思?
  “你要收回此議,即無異於認錯,如果你認錯,我怎麽辦?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挾持?”
  話說得倒輕巧,可惜王大人不上當:你是皇帝,即使不認錯,大家也不能把你怎麽樣,我是大臣,再跟著淌混水,沒準祖墳都能讓人刨了。
  所以無論皇帝大人連哄帶蒙,王錫爵偏一口咬定——不幹了。
  死磨硬泡沒辦法,大臣不支持,內閣不支持,唯一的親信跑路,萬曆隻能收攤了。
  幾天後,他下達諭令:
  “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兩三年,如果皇後再不生子,就冊立長子。”
  可是大臣們不依不饒,一點也不消停,接著起哄,因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後了,皇後怎麽生兒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裝什麽蒜?
  萬曆又火了,先是辟謠,說今年已經見過皇後,夫妻關係不好,純屬謠傳,同時又下令內閣,對敢於胡說八道的人,一律嚴懲不怠。
  這下子王錫爵為難了,皇帝那裏他不敢再去湊熱鬧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來想去,一聲歎息:我也辭職吧。
  說是這麽說,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為經曆了幾次風波之後,他已然明白,在手下這群瘋子麵前,一絲不掛十分危險,身前必須有個擋子彈的,才好平安過日子。
  於是王錫爵慘了,大臣轟他走,皇帝不讓走,夾在中間受氣,百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拚一拚——找皇帝麵談。
  可是皇帝大人雖然不上班,卻似乎很忙,王錫爵請示了好幾個月,始終不見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數全用上,終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見到了萬曆。
  這是一次十分關鍵的會麵,與會者隻有兩人,本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於某種動機(估計是想保留證據),事後王錫爵詳細地記下了他們的每一句話。
  等了大半年,王錫爵已經毫無耐心:
  “冊立一事始終未定,大臣們議論紛紛,煩擾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決斷,大臣自然無詞。”
  萬曆倒還想得開: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樣,人家說什麽不礙事。”
  不礙事?敢情挨罵的不是你。
  可這話又不能明說,於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內情,偏要大吵大嚷,我為皇上受此非議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麽為難之處,要平白受這份閑氣?”
  球踢過來了,但萬曆不愧為老運動員,一腳傳了回去:
  “這些我都知道,我隻擔心,如果皇後再生兒子,該怎麽辦?”
  王錫爵氣蒙了,就為皇後生兒子的破事,搞了三王並封,鬧騰了足足半年,到現在還拿出來當借口,還真是不要臉,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這話幾年前說出來,還過得去,現在皇子都十三歲了,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從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歲都去讀書了,何況還是皇子?!”
  這已經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了,但萬曆同誌到底是久經考驗,毫不動怒,隻是淡淡地說:
  “我知道了。”
  王錫爵仍不甘心,繼續勸說萬曆,但無論他講啥,皇帝陛下卻好比橡皮糖,全無反應,等王大人說得口幹舌燥,氣喘籲籲,沒打招呼就走人了,隻留下王大人,癡癡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談話是完了,但這事沒完,王錫爵回家之後,實在是氣不過,一怒之下,又寫了一封膽大包天的奏疏。
  因為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隻有一個——威脅:
  “皇上,此次召對(即談話),雖是我君臣二人交談,但此事不久後,天下必然知曉,若毫無結果,將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絕,也無濟於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和你談過話,別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沒給我一個結果,此事必將公之於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這是硬的,還有軟的:
  “臣進入朝廷三十餘年了,一向頗有名聲,現在為了此事,被天下人責難,實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錫爵是真沒辦法了,可萬曆卻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對著幹,當即寫了封回信,訓斥了王錫爵,並派人送到了內閣。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後,也隻能苦笑,因為他雖為人剛正,卻是個厚道人,從來不跟皇帝鬧,可這一次,是個例外。
  因為當太監送信到內閣的時候,內閣的張位恰好也在。這人就沒那麽老實了,是個喜歡惹事的家夥,王錫爵拆信的時候,他也湊過來看。看完後,王錫爵倒沒什麽,他反而激動了。
  這位仁兄二話不說,當即慫恿王錫爵,即刻上疏駁斥萬曆。有了張位的支持,王錫爵渾似喝了幾瓶二鍋頭,膽也壯了,針鋒相對,寫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駁得無地自容。
  王錫爵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為萬曆雖然頑固,卻很機靈。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對著幹,無非是有內閣支持,現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鬧下去,恐怕事情就沒法收拾,於是他終於下聖旨:萬曆二十二年春,皇長子出閣讀書。
  勝利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臨了,王錫爵如釋重負,雖然沒有能夠冊立太子,但已出閣讀書。無論如何,對內對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時行沒有辦成的事情,王錫爵辦成了,按說這也算是個政績工程,王大人的位置應該更穩才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明代的大臣很執著,直來直往,說是冊立,就必須冊立。別說換名義,少個字都不行!所以出閣讀書,並不能讓他們滿意,朝廷裏還是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錫爵就真是無路可走了。
  因為萬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之前已介紹過,大致相當於幹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包括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以及京城的京官。
  雖然一般說來,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書之首的吏部尚書。收拾不了內閣大學士,搞定幾個五品官還是綽綽有餘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就要膽戰心驚一回。畢竟是來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徹底完蛋。
  這還不算,最倒黴的是,如果運氣不好,主持考核的是個死腦筋的家夥,找人說情都沒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這次京察,就是一次結結實實的心跳時刻。因為主持者,是吏部尚書孫鑨和考功司郎中趙南星。
  孫鑨倒沒什麽,可是趙南星先生,就真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頑固型人物。
  趙南星,字夢白,萬曆二年進士。早在張居正當政時期,他就顯示了自己的刺頭本色,一直對著幹。張居正死後獲得提升,也不好好幹,幾年後就辭職回家了,據他自己說是身體不好,不想幹了。
  此人不貪錢,不好色,且認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書一起主持京察。
  這麽個人來幹這麽個事,很明顯,就是來折騰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剛一開始,他就免了兩個人的官,一個是都給事中王三餘,另一個是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
  朝廷頓時一片恐慌。
  因為這兩個人的官雖不大,身份卻很特殊:王三餘是趙南星的親家,呂胤昌是孫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親戚開刀,意思很明白:今年這關,你們誰也別想輕易過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開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員紛紛落馬,哭天喊地,聲震寰宇,連內閣大學士也未能幸免。趙誌皋的弟弟被趕回了家,王錫爵的幾個鐵杆親信也糟了殃。
  趙誌皋是個老實人,也不怎麽鬧。王錫爵就不同了,他上門逼張居正的時候,趙南星也就是個小跟班,要說鬧事,你算老幾?
  很快,幾個言官便上疏攻擊吏部的人事安排,從中挑刺。趙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駁,爭論了幾天,皇帝最後判定:吏部尚書孫鑨罰一年工資,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官降三級。
  這個結果實在不值得驚訝,因為那段時間,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錫爵合夥搞三王並封。
  但王錫爵錯了,因為趙南星先生,絕不是一個單純的人。
  事實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這次京察,是因為在幕後,有個人在暗中操縱著一切。
  這個人的名字,叫顧憲成。
  關於這位仁兄的英雄事跡,後麵還要詳細介紹,這裏就不多說了,但可以確定的是,萬曆二十一年的這次京察,是在顧憲成的策劃下,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攻擊。關於這一點,連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顧憲成傳)
  事實印證了這一點,前台剛剛下課,後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間,左都禦史李世達、禮部郎中於孔兼等人就冒了出來,紛紛上疏攻擊,王大人又一次成為了靶子。
  關鍵時刻,萬曆同誌再次證明,他是講義氣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壓根就沒理,卻發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幹的命令:
  吏部尚書孫鑨免職,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削職為民。
  這條聖旨的意思是:別跟我玩花樣,你們那點把戲我都明白,再鬧,就連你們一起收拾。
  應該說效果十分明顯,很快,大家都不鬧了。看上去,王錫爵贏了,實際上,他輸了,且輸得很慘。
  因為孫鑨本就是個背黑鍋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趙南星就不同了,硬頂王錫爵後,他名望大增,被譽為不畏強暴,反抗強權的代表人物。雖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卻時常有人來拜訪,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而這位兄弟也不負眾望,二十年後再度出山,鬧出了更大的動靜。
  王錫爵就此完蛋,他雖然贏得了勝利,卻輸掉了名聲,在很多人看來,殘暴的王錫爵嚴酷鎮壓了開明的趙南星,壓製了正直與民意。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為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十六年前,年輕官員王錫爵大搖大擺地邁進了張居正首輔的住所,慷慨激昂,大發議論後,揚長而去,然後名聲大噪。
  十六年後,年輕官員趙南星向王錫爵首輔發起攻擊,名滿天下。
  當年的王錫爵,就是現在的趙南星,現在的王錫爵,就是當年的張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謂的被壓製者,未必真被壓製,所謂的壓製者,未必真能壓製。
  遍覽明代史料,曾見直言犯上者無數,細細分析之後,方才發覺: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為在那些直言背後,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後一根稻草】
  萬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錫爵提出辭呈。
  萬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錫爵堅持要走。
  自進入朝廷以來,王錫爵嚴於律己,公正廉潔,幾十年來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終成大器。
  萬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擔任首輔,二十二年離去,總共幹了一年。
  但這一年,就毀掉了他之前幾十年累積的所有名聲。
  雖然他忍辱負重,雖然他盡心竭力,努力維護國家運轉,調節矛盾,甚至還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閣讀書),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因為批評總是容易的,做事總是不容易的。
  王錫爵的離去,標誌著局勢的進一步失控。從此以後,天下將不可收拾。
  但沒有人會料到,王大人辭職,將成為另一事件的導火線。和這件事相比,所謂的朝局紛爭,冊立太子,都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第五章 東林崛起
  首輔走了,日子卻還得過,原本排第二的趙誌皋應該接班,但這人實在太軟,誰都敢欺負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覺得他壓不住陣,於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薦首輔。
  幕後人物顧憲成就此出馬。
  顧憲成,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萬曆四年參加鄉試,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後去考了進士,成績平平,分配到戶部當了個主事。當官後,最不喜歡的人是張居正,平日怎麽別扭怎麽來。
  比如張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禱告,他不去,別人看他不上路,幫他署了名,他知道後不肯幹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劃掉,那是相當執著。不過這也沒什麽,當時和張大人對著幹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個。
  等到張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沒升官,還接著當六品主事(正處級),這中間還請了三年假。
  總之,這是個並不起眼的人。
  萬曆二十一年京察時,孫鑨是吏部尚書(正二品),趙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當於司長,正五品),而顧憲成隻是個考功司員外郎(副手,從五品)。
  萬曆八年進入朝廷,就當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級,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就是這麽個說不過去的人,卻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操縱者(實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為神奇的是,事情鬧大了,孫鑨撤職了,趙南星回家了,連王首輔都辭職了,他卻是巍然不動。非但不動,還升了一級,當上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之前說過,文選司負責官員人事選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據史料的記載,顧憲成大致屬於性格頑固,遇事不轉彎的人,如此個性,竟然能撈到這位置,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麵,當初孫鑨剛被免職的時候,吏部沒有部長,王錫爵打算趁機換人,推薦自己的親信羅萬化接班。顧憲成反對,推薦了右都禦史陳有年。
  最終結果:吏部尚書陳有年。
  你要知道,王錫爵大人此時的職務,是內閣首輔、建極殿大學士,領吏部尚書銜兼太子太保,從一品。而顧憲成,是個剛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錫爵的後麵,有萬曆撐腰。顧憲成的後麵,什麽都看不見。
  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對付一個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顧憲成贏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背後,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
  我認為,在那片黑暗中,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很快,事實就將再次驗證這一點。
  當萬曆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的時候,顧憲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來,上疏推舉人選。雖說這事的確歸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決策,吏部的幾位侍郎竟然毫無反應,尚書陳有年也對他言聽計從。史料上翻來覆去,隻有他的光輝事跡,似乎吏部就他幹活。
  而當萬曆同誌看到顧憲成推舉的那個名字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名單上,第一個就是王家屏。
  作為吏部官員,顧憲成明知這家夥曾把皇帝折騰得七葷八素,竟然還要推薦此人,明擺著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無可忍了,終於打發顧憲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員,雖然罷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難,隻要過個幾年,時局一變,立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來過。而以顧憲成之前的工作業績和運動能量,東山再起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可誰也沒想到,顧先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雖然把這人開了,萬曆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後果,卻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開國以來,無論多大能耐,無論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劉伯溫,如果下野之後沒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邊緣化了,然後走向同一結局——完蛋,從無例外。
  例外,從顧憲成開始。
  和趙南星一樣,自從下野後,顧憲成名氣暴漲。大家紛紛推舉他再次出山,雖然沒啥效果,也算捧了個人場。不久之後,他的弟弟顧允成和同鄉高攀龍也辭官回了家,三個人一合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講學吧。
  這一講就是三年,講著講著,人越來越多,於是有一天,顧憲成對高攀龍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應該找個固定的講習場所。”
  地方是有的,在無錫縣城的東頭,有一個宋代學者楊時講過學的場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實在沒法用,所以這事也就擱置了下來。
  七年後,出錢的主終於找到了。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顧憲成關係不錯,聽說此事,大筆一揮就給辦了,撥出專款修繕此地。此後,這裏就成為了顧憲成等人的活動地點。
  它的名字叫做東林書院,實事求是地講,確實也就是個書院。但在此後的幾十年中,它卻煥發了不可思議的魔力,成為了一種威力強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眾,曆史上統稱為東林黨。
  無數人的命運,大明天下的時局,都將由這個看似與朝廷毫無關係的地方,最終確定。
  王錫爵回家去養老,顧憲成回家去講學,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於是首輔的位置還是落到了趙誌皋同誌的身上。
  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為趙誌皋壓根就不願意幹!
  趙先生真是老資格了,隆慶二年中進士,先當翰林,再當京官,還去過地方。風風雨雨幾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歲才混到首輔,也沒啥意思。
  更為重要的是,他個性軟弱,既不如申時行滑頭,也不如王錫爵強硬。而明代的言官們大都不是什麽善茬,一貫欺軟怕硬。一旦坐到這個位置上,別說解決冊立太子之類的敏感問題,光是來找茬的,都夠他喝一壺。
  對此,趙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動上疏,不願意幹,情願回家養老。
  可是萬曆是不會同意的。好不容易找來個堵槍眼的,你要走了,我怎麽辦?
  無奈,趙誌皋先生雖然廉頗老矣,不太能飯,但還是得死撐下去。
  於是,自萬曆二十二年起,他開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長的首輔生涯。具體表現為,不想幹,沒法幹,卻又不能走。
  說起來,他還是很敬業的。因為這幾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麵打日本,裏麵鬧冊立,搞得不可開交,趙大人外籌軍備,內搞協調,日夜加班忙碌,幹得還不錯。
  可下麵這幫大臣一點麵子都不給,看他好欺負,就使勁欺負。宮裏失火了有人罵他,天災有人罵他,兒子惹事了有人罵他,甚至沒事,也有人罵他,說他就該走人(言誌皋宜放)。
  實在欺人太甚,老實人終於也發火了。
  王錫爵在的時候,平素說一不二,動輒訓斥下屬,除了三王並封這種惹眾怒的事情外,誰也不敢多嘴罵他。到趙誌皋這兒,平易近人,待人和氣,卻老是挨罵,老先生一氣之下,也罵人了:
  “都是內閣首輔,勢大權重的,你們就爭相依附求取進步,勢小權輕的,你們就爭相攻擊,博取名聲!”
  罵歸罵,可下麵這幫人實在啥覺悟也沒有,還是喜歡拿老先生開涮。趙老頭也真是倒黴,在這緊要關頭,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書石星的身上,如果你還記得,當時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戰爭結束,雙方談判期間,石星最為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處於巔峰期,談判前景似乎很樂觀,石大人便通報領導,說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領導,就是趙誌皋。
  趙大爺本來就不愛惹事,聽了自然高興,表示同意談判。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謂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長等中日兩方的職業騙子們通力協作,忽悠出來的。事情敗露後,沈惟敬殺頭,石星坐牢。
  按說這事趙先生最多也就是個領導責任,可言官們實在是道德敗壞,總找軟柿子捏,每次彈劾石星,都要把趙大人稍帶上。趙大人氣得直喘氣,要辭職,皇帝又不許。到萬曆二十六年,再撐不住了,索性回家養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萬曆二十九年,趙大人死在了家裏,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確實很累,因為直到他死的那天,辭職都沒有批下來,用今天的話說,他應該算是死在了工作崗位上。
  趙誌皋日子過得艱難,張位相對好點,因為他的脾氣比較厲害,言官們沒怎麽敢拿他開刀。加上他是次輔,凡事沒必要太出頭,有趙首輔擋在前麵,日子過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問題,就是在抗倭援朝戰爭中,著力推薦了一個人。不但多次上疏保舉,而且對其誇獎有加,說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夠聲名遠播,班師凱旋。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鎬。
  關於此人,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從某個角度講,他確實不負眾望,雖然輸了,還是輸得聲名遠播,播到全國人民都曉得。隨即開始追究責任。大臣們開罵,罵得張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說:
  “大家都在罵我(群言交攻),但我是忠於國家的,且毫無愧疚,希望皇上體察(惟上矜察)。”
  皇帝說:
  “楊鎬這個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薦給我的(密揭屢薦)!我信了你,才會委派他做統帥,現在敗仗打了,國威受損,你還敢說自己毫無愧疚(猶雲無愧)!?”
  到這個份上,估計也沒啥說的了,張位連辭職的資格都沒有,就被皇帝免職,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
  估計是受刺激太大,這位兄弟回家不久後就死了。
  至萬曆二十九年,內閣的幾位元老全部死光,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這個舞台。
  七年前,王錫爵辭職,朝廷推舉閣臣,顧憲成推舉了王家屏。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當時,顧先生推薦的,並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個。
  這七個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萬曆不買賬,把顧憲成趕回了家。然而事實上,對顧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還是有所認可的,至少認可排第四的那個。
  南京禮部尚書沈一貫,第四。
  沈一貫,字肩吾,隆慶二年進士。算起來,他應該是趙誌皋的同班同學,不過他的成績比趙大人要好得多,當了庶吉士,後來又去翰林院,給皇帝講過課。和之前幾位類似,他跟張居正大人的關係也相當不好,不過他得罪張先生的原因,是比較搞笑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有一天,沈教官給皇帝講課,說著說著,突然發了個感慨,說自古以來,皇帝托孤,應該找個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這種人,還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親曆親為。
  要知道,張居正同誌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這話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寬廣,所以張大人當政期間,沈一貫是相當地蕭條,從未受到重用。
  相對於直言上疏、痛斥張居正,而落得同樣下場的王錫爵等同誌,我隻能說,其實他不是故意的。
  張居正死後,沈一貫才出頭,曆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又去了南京當禮部尚書。
  此人平素為人低調,看上去沒有什麽特點,然而,這隻是表麵現象而已。
  顧憲成是朝廷的幕後影響者,萬曆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兩人勢不兩立。
  所以一個既能被顧憲成推薦,又能被皇帝認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沈一貫被任命為吏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進入了帝國的決策層。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異常之處,具體表現為,大家都欺負趙誌皋,他不欺負。
  趙首輔實在是個徹頭徹尾的軟柿子,無論大小官員,從他身邊過,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對趙大人尊敬有加的,隻有沈一貫(事皋甚恭)。
  但沈一貫先生尊敬趙老頭,絕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領導,因為排第二的張位、排第三的陳於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貫就這樣紮下了根,在此後的七年之中,趙誌皋被罵得養了病,陳於陛被罵得辭了官,都沒他什麽事,他還曾經聯同次輔張位保舉楊鎬,據說還收了錢,可是楊鎬事發,張位被彈劾免職,他竟安然無恙。
  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隻剩沈一貫,於是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滑頭終於成為了帝國的首輔。
  憑借多年的混事技術,沈先生遊刃有餘,左推右擋,皇帝信任,大臣也給麵子,地位相當穩固,然而在曆史上,沈一貫的名聲一貫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過滑頭。
  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講,朝廷首輔就是背黑鍋的,國家那麽多事,總得找一個負責的,但沈先生全然沒有這個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實在不太地道。
  而當時朝廷的局勢,卻已走到了一個致命的關口。
  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十九歲,雖然出閣讀書,卻依然不是太子,而且萬曆辦事不厚道,對教自己兒子的講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請個老師,都要小心伺候,從不拖欠教師工資,萬曆卻連飯都不管,講官去教他兒子,還得自己帶飯,實在太不像話。
  相對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麽有什麽,備受萬曆寵愛,嬌生慣養,啥苦都沒吃過,且大有奪取太子之位的勢頭。
  這些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裏,外加鄭貴妃又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蠢人,絲毫不知收斂,極為囂張,可謂是人見人恨,久而久之,一個父親偏愛兒子的問題,就變成了惡毒地主婆欺負老實佃戶的故事。
  問題越來越嚴重,輿論越來越激烈,萬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來了這麽個首輔,要知道,大臣們不鬧事,不代表不敢鬧事,一旦他們的怒火到達頂點,國家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騷亂。
  然而動亂沒有爆發,因為這個曾經搞倒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等無數政治高手,看似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竟然被解決了。
  而解決它的,就是為人極不地道,一貫滑頭的沈一貫。
  說起來,這是個非常玄乎的事。
  萬曆二十九年(1601)八月,沈一貫向皇帝上疏,要求冊立太子,其大致內容是,皇長子年紀大了,應該冊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時有了孫子,您也能享子孫滿堂的福啊。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封內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穎,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慣例,最終的結局應該是被壓在文件堆下幾年,再拉出去當柴禾燒。
  可驚喜總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貫收到了皇帝的回複:
  “即日冊立皇長子為太子!”
  沈一貫當時就懵了。
  這絕對不可能。
  爭了近二十年,無數猛人因此落馬,無數官員丟官發配,皇帝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卻死不鬆口。
  然而現在,一切都解決了。
  事實擺在眼前,即日冊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顯。
  沈一貫欣喜若狂,他隨即派人出去,通報了這一消息,於是舉朝轟動了,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為這個等待了許久的勝利。
  “爭國本”就此落下帷幕,這場萬曆年間最激烈複雜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輔四人,部級官員十餘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員人數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罷官、解職、發配,鬧騰得烏煙瘴氣,還搞出了一個叫東林黨的副產品,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會有解決的一天。
  然而這件事情,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決了,遭遇父親冷落的朱常洛終於修成正果,榮登太子。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著一個最大的疑問:為什麽那封上疏,能夠破解這個殘局?
  我不知道沈一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想了。
  萬曆並不愚蠢,事實上,從之前的種種表現看,他是一個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沒有精神病史,心血來潮或是突發神經,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圖十分明顯——立皇三子。
  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放棄了這個經曆十餘年的痛罵、折騰,卻堅持不懈的企圖?
  翻來覆去地審閱沈一貫的那封上疏,並綜合此事發生前的種種跡象,我得出了結論: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把稻草。
  萬曆從來就不想立皇長子,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疑問在於,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這幫大臣都是死腦筋,為何還要頂著漫天的口水和謾罵,用拖延戰術硬扛十幾年?
  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會吃這個苦的。
  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等待兩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這兩件事他都沒等到。
  我曾經分析過,要讓皇三子超越皇長子繼位,修改出生證明之類的把戲自然是沒用的,必須有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而這個答案隻能是:立嫡不立長。
  隻有立嫡子,才能壓過長子,並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樣可能變成嫡子呢?
  事實上,是可能的,隻要滿足一個條件——鄭貴妃當皇後。
  隻要鄭貴妃當上皇後,皇後的兒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繼位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皇後隻有一個,所以要讓鄭貴妃當上皇後,隻能靠等,等到王皇後死掉,或是等時機成熟,把她廢掉,鄭貴妃就能順利接位。
  可惜這位王皇後身體很好,一直活到了萬曆四十八年(這一年萬曆駕崩),差點比萬曆自己活得還長,且她一向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後的喜愛,要廢掉她,實在沒有借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後,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這事就更沒譜了,萬曆原本以為免掉一批人,發配一批人,再找個和自己緊密配合的首輔,軟硬結合就能把事情解決,沒想到明代的大臣卻是軟硬都不吃,丟官發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要知道,因為頂撞皇帝被趕回家,那是光榮,知名度噌蹭地往上漲,值大發了。
  所以他越嚴厲,越有人往上衝,隻求皇帝大人再狠一點,最好暴跳如雷,這樣名聲會更大,效果會更好。
  而首輔那邊,雖然也有幾個聽話的,無奈都是些老油條,幫幫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個王錫爵下來,搞了三王並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於王家屏那類人,真是想起來都能痛苦好幾天,十幾年磨下來,人換了不少,朝廷越來越鬧,皇後身體越來越好,萬曆同誌焦頭爛額,開始重新權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決心的過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應該在萬曆十四年之後。
  有一天,李太後和萬曆談話,說起了皇長子,太後問:你為何不立他為太子?
  萬曆漫不經心地答道:他是宮女的兒子。
  太後大怒:你也是宮女的兒子!
  這就是活該了,萬曆整天忙裏忙外,卻把母親的出身給忘了,要知道這位李老太太,當年也就是個宮女,因為長得漂亮才被隆慶選中,萬曆才當上了皇帝,如果宮女的兒子不能繼位,那麽萬曆兄是否應該引咎辭職呢?
  萬曆當即冷汗直冒,跪地給老太太賠不是,好說歹說才糊弄過去。
  這件事情,必定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皇後沒指望,老太太反對,大臣不買賬,說眾叛親離,絲毫也不過分。萬曆開始意識到,如果不顧一切,強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
  在自己的皇位和兒子的皇位麵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決定政治動向的最終標準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這是一條真理。
  就這樣,沈一貫撿了個大便宜,成就了冊立太子的偉業,他的名聲也如日中天,成為了朝廷大臣擁戴的對象。
  可你要說他光撿便宜,不做貢獻,那也是不對的,事實上,他確實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聖旨下達的第二天,萬曆反悔了,或許是不甘心十幾年被人白噴了口水,或許是鄭貴妃吹了枕頭風,又找了借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辦了。
  但朝廷大臣們並沒有看到這封推辭的詔書,因為沈一貫封還了。
  這位一貫滑頭的一貫兄,終於硬了一回,他把聖旨退了回去,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
  “萬死不敢奉詔!”
  沈一貫的態度,深深地震懾了萬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萬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爭國本”事件正式結束。
  被壓了十幾年的朱常洛終於翻身,然而他的母親,那位恭妃,卻似乎永無出頭之日。
  按說兒子當上太子,母親至少也能封個貴妃,可萬曆壓根就沒提這件事,一直壓著,直到萬曆三十四年,朱常洛的兒子出世,她才被封為皇貴妃。
  但皇貴妃和皇貴妃不一樣,鄭貴妃有排場,有派頭,而王貴妃不但待遇差,連兒子來看他,都要請示皇帝,經批準才能見麵。
  但幾十年來,她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直到萬曆三十九年的那一天。
  她已經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而朱常洛也獲準去探望他,當那扇大門洞開時,她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傳奇的一生,從宮女到貴妃,再到未來的太後(死後追封)。
  但是同時,這次偶遇也毀滅了她,因為萬曆同誌很不地道,幾十年如一日對她搞家庭冷暴力,既無恩寵,也無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並不落寞,也無悔恨。
  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青史留名的太後也好,籍籍無名的宮女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母親,在臨終前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看到他經曆千難萬苦,終於平安成人,這就足夠了。
  所以,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拉著兒子的衣角,微笑著說:
  “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
  這裏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為感情,是無法翻譯的。
  還有,其實這句話,她是哭著說的,但我認為,當時的她,很高興。
  王宮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雖然她死後,萬曆還是一如既往地混賬,竟然不予厚葬,經過當時的首輔葉向高反複請求,才得到了一個諡號。
  雖然她這一生,並沒有什麽可供傳誦的事跡,但她已然知足。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隻有母愛,是為了分離。
  接受了母親最後祝福的朱常洛還將繼續走下去,在他成為帝國的統治者前,必須接受更為可怕的考驗。
  【梃擊】
  朱常洛是個可憐人,具體表現為出身低,從小就不受人待見,身為皇子,別說胎教,連幼兒園都沒上過,直到十二歲才讀書,算半個失學兒童。身為長子,卻一直位置不穩,搖搖擺擺到了十九歲,才正式冊立為太子。
  讀書的時候,老師不管飯,冊立的時候,儀式都從簡,混到這個份上,怎個慘字了得。
  他還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說話,也不鬧事,待人也和氣,很夠意思,但凡對他好的,他都報恩。比如董其昌先生,雖被稱為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百姓都受不了,但就是這麽個人,因為教過他幾天,辭官後還特地召回,給予優厚待遇。
  更為難得的是,對他不好的,他也不記仇,最典型的就是鄭貴妃,這位婦女的檔次屬於街頭大媽級,不但多事,而且鬧事,屢次跟他為難,朱常洛卻不以為意,還多次替其開脫。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在皇權鬥爭中,好人最後的結局,就是廢人。
  雖然之前經曆風風雨雨,終於當上太子,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隻要萬曆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後的陰謀將永不停息,直至將他徹底毀滅。
  現實生活不是電影,壞人總是贏,好人經常輸,而像朱常洛這種老好人,應該算是穩輸不贏。
  可是這一次,是個例外。
  事實證明,萬曆二十九年,朱常洛被冊立為太子,不過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兩年後,麻煩就來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國家動蕩,皇帝驚恐,太子不安,連老滑頭沈一貫都被迫下台。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煩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鄭貴妃,更不是萬曆,事實上,幕後黑手到底是誰,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萬曆三十一年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間開始流傳,初始還是小範圍內傳抄,後來索性變成了大字報,民居市場貼得到處都是,識字不識字都去看,短短十幾天內朝廷人人皆知,連買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沒有互聯網和手機短信的當年,傳播速度可謂驚人。
  之所以如此轟動,是因為這篇文章的內容,實在是太過火爆。
  此文名叫《續憂危竑議》,全篇僅幾百字,但在曆史上,它卻有一個詭異的名字——“妖書”。
  在這份妖書中,沒有議論,沒有敘述,隻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人問,一個人答。問話者的姓名不詳,而回答的那個人,叫做鄭福成。這個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
  文章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為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於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賅。
  之所以被稱為妖書,隻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於是內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內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賡。妖書的作者別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賡,並讓他們友情客串,台詞如下:
  問:你怎麽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賡,就明白了。朝中有這麽多人,為什麽一定要用朱賡呢?因為他姓朱,名賡,賡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賡,還有沈一貫同誌:
  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後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是大亂之源。
  更為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別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禦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麽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別注明,項應祥撰(相當於原著),喬應甲書(相當於執筆)。
  這玩意一出來,大家都懵了。沈一貫當即上書,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後主使人,與他當麵對質,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與此事無關,並要求辭職。
  最倒黴的人是朱賡,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嚇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已是意外,也沒啥別的追求,現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
  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嚇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麽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臥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曆同誌久經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麽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別出門。
  然後再發布諭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準辭職,一個都別走。
  穩定情緒後,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號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萬曆原本以為,來這麽幾手,就能控製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仁兄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裏哪裏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隻能以淚洗麵,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內閣也消停了,沈一貫和朱賡嚇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裏避風頭。日常工作隻有沈鯉幹,經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平時爭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雖說皇帝大人發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是放長線釣大魚,不準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
  總而言之,從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定,在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確實如此。
  這是一件明代曆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跡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為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麽大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幹這事,以他的性格,別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
  這類人比較多,範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隻有兩個。
  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
  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誇張。
  萬曆二十九年,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內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賡,另一個是沈鯉。
  朱賡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為他高風亮節,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後,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誌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帳。因為這位本家資曆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係很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內閣裏一向是勢不兩立。
  而現在妖書案發,內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賡,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呆了好幾天,穩定情緒之後,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隨即恢複工作,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態,明目張膽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鄉、朋友、下屬、仆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後,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幹的,那麽應該反擊,這叫報複,如果事情不是沈鯉幹的,那麽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鬥爭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幸免,錦衣衛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後來連萬曆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後台很硬,死拚是不行的,他隨即轉換策略,命令錦衣衛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才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陳矩,錦衣衛都督王之楨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到頭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說起來,這起妖書案是相當的妖,案發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後又有群眾舉報,錦衣衛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凶: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麽人呢?
  答案是——什麽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隻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凶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嘩然,大家都說錦衣衛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麽個人來背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為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群眾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賡的關係,以及萬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麽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現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來頭。
  原來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幹過詐騙犯。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裏麵總要帶點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雲雲。
  後來由於事情幹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嫌疑人,是因為他曾經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麽詐騙皇親國戚呢?
  按照錦衣衛的筆錄,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氣,發揮特長,文章裏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於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但無論如何,皦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麽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隨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裏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現了一批文稿,據筆跡核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後是走訪當地群眾,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號子,於是錦衣衛最後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結。因為明朝的司法製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複核,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哢嚓一刀。
  所以萬曆下令,鑒於案情重大,將此案送交三法司會審。
  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監察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幹部門。
  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為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隻是因為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藩,人緣廣,關係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後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隻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複,但那是在錦衣衛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麽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麽來的,大家心裏都有數。現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賡也不認。
  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借機會給沈鯉點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後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皦秀才說出幕後主使。
  可是皦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
  “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後卻大聲反問領導:
  “案情不出自從犯人口裏,卻要出自袖中嗎?!”
  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
  沈鯉這邊也沒閑著,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禦史們隨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禦史實在過於激動,竟然在審案時,眾目睽睽之下,對皦秀才大聲疾呼:
  “別牽連那麽多人了,你就認了吧。”
  審案審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內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皦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於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
  比如有位審案禦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確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幹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內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禦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幹的。”
  當即笑癱一片。
  沒辦法,就隻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周而複始,終於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幹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
  這個世界清淨了。
  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場,淩遲處死。
  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為別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皦秀才這點見識,別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麽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
  因為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鬥爭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卯足了勁要收拾沈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誌很是強悍,怎麽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於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為了言官們的新目標。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眾)。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隻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於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準。
  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曆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為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辦事還算能幹,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曆竟然讓他們全都走人,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曆就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先被張居正壓著,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到生了兒子,又開始爭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範。
  現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著搞什麽妖書案,打算混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借機鬥來鬥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淨點!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內閣隻剩下了朱賡。
  這一年,朱賡七十二歲。
  朱賡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書罵他,首輔大人心態很好,統統不理。
  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內閣人少,一個七十多的老頭起早貪黑熬夜,實在扛不住,所以朱賡多次上書,希望再找幾個人入閣。
  可是前後寫了十幾份報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後來,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親自跑到文華門求見皇帝,等了半天,卻還是吃了閉門羹。
  換在以前,皇帝雖然不上朝,但大臣還是要見的,特別是內閣那幾個人,這樣才能控製朝局。比如嘉靖,幾十年不上朝,但沒事就找嚴嵩、徐階聊天,後來索性做了鄰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萬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幹了。在他看來,內閣一個人不要緊,沒有人也不要緊,雖然朱首輔七十多了,也還活著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說,沒事就別見了,也不急這幾天,會有人的,會見麵的,再等等吧。
  就這樣,朱老頭一邊等一邊幹,一個人苦苦支撐,足足等了一年,既沒見到助手,也沒見過皇帝。
  這一年裏朱老頭算被折騰慘了,上書國政,皇帝不理,上書辭職,皇帝也不理,到萬曆三十四年(1607),朱賡忍無可忍,上書說自己有病,竟然就這麽走了。
  皇帝還是不理。
  最後一個也走了。
  內閣沒人呆,首輔沒人幹,經過萬曆的不懈努力,朝廷終於達到了傳說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自明代開國以來,隻有朱元璋在的時候,既無宰相,也無內閣,時隔多年,萬曆同誌終於重現往日榮光。
  而對於這一空前絕後的盛況,萬曆很是沉得住氣,沒人就沒人,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日子沒法過了。
  因為內閣是聯係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內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後交由皇帝審閱批準。所以即使皇帝不幹活,國家也過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內閣,原因在於他是勞模,什麽都能幹。而萬曆先生連文件都懶得看,你要他去幹首輔的活,那就是白日做夢。
  朝廷陷入了全麵癱瘓,這麽下去,眼看就要破產清盤,萬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們推舉內閣人選。
  幾番周折後,於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成功入閣,班子總算又搭起來了。
  但這個內閣並沒有首輔,因為萬曆特意空出了這個位置,準備留給一個熟人。
  這個人就是王錫爵,雖說已經告老還鄉,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之前共背黑鍋的革命友誼,給萬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專人,去請王錫爵重新出山,並同時請教他一個問題。
  王錫爵不出山。
  由於此前被人坑過一次,加上都七十四歲了,王錫爵拒絕了萬曆的下水邀請,但畢竟是多年戰友,還教過人家,所以,他解答了萬曆的那個疑問。
  萬曆的問題是,言官太過凶悍,應該如何應付。
  王錫爵的回答是,他們的奏疏你壓根別理(一概留中),就當是鳥叫(禽鳥之音)!
  我覺得,這句話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還針對當時的朝廷,說了許多意見和看法,為萬曆提供了借鑒。
  然後,他把這些內容寫成了密疏,派人送給萬曆。
  這是一封極為機密的信件,其內容如果被曝光,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王錫爵很小心,不敢找郵局,派自己家人攜帶這封密信,並反複囑托,讓他務必親手交到朝廷,絕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時行密疏走光的經驗。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他的下場會比申時行還慘。
  話說回來,這位送信的同誌還是很敬業的,拿到信後立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當時他已經走到了淮安,準備停下來歇腳,卻聽說有個人也在這裏,於是他便去拜訪了此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陝西臨潼人,時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鳳陽巡撫。
  這個名字,今天走到街上,問十個人估計十個都不知道,但在當年,卻是天下皆知。
  關於此人的來曆,隻講一點就夠了:
  二十年後,魏忠賢上台時,編了一本東林點將錄,把所有跟自己作對的人按照水滸一百單八將稱號,以實力排序,而排在此書第一號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因為淮安正好歸他管,這位送信人原本認識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頭,就去找他敘舊。
  兩人久別重逢,聊著聊著,自然是要吃飯,吃著吃著,自然是要喝酒,喝著喝著,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開心,多喝了幾杯,喝醉了。
  李三才沒有醉,事實上,他非常清醒,因為他一直盯著送信人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後,他打開了那個箱子,因為他知道,裏麵必定有封密信。
  得知信中內容之後,李三才大吃一驚,但和之前那位泄露申時行密疏的羅大紘不同,他並不打算公開此信,因為他有更為複雜的政治動機。
  手握著這封密信,李三才經過反複思考,終於決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來,篡改信件,更有利於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謂篡改,其實就是重新寫一封,再重新放進盒子裏,讓這人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再一細看,他就開始感歎:王錫爵真是個老狐狸。
  古代沒有加密電報,所以在傳送機密信件時,往往信上設有暗號,兩方約定,要麽多寫幾個字,要麽留下印記,以防被人調包。
  李三才手中拿著的,就是一封絕對無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麽密碼,而是他發現,此信的寫作者,是王時敏。
  王時敏,是王錫爵的孫子,李三才之所以認定此信係他所寫,是因為這位王時敏還有一個身份——著名書法家。
  這是真沒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時敏的書法天下皆知,就自己這筆字,學都沒法學,短短一夜時間,又練不出來。
  無奈之下,他隻好退而求其次,抄錄了信件全文,並把信件放了回去。
  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還要急著把這封密信交給萬曆同誌。
  當萬曆收到此信時,絕不會想到,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內容,而其中之一,就是遠在無錫的普通老百姓顧憲成。
  這件事可謂疑團密布,大體說來,有幾個疑點:
  送信人明知身負重任,為什麽還敢主動去拜會李三才,而李三才又為何知道他隨身帶有密信,之後又要篡改密信呢?
  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為李大人當年的老師,就是王錫爵。
  非但如此,王錫爵還曾對人說,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李三才。兩人關係非常的好,所以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才會去找李大人吃飯。
  作為鳳陽巡撫,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級官員,對中央的政治動向十分關心,皇帝為什麽找王錫爵,找王錫爵幹什麽,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錫爵的答複。
  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還算他的親信,李三才同誌為什麽要背後一刀,痛下殺手呢?
  因為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個人,比王錫爵更加重要,為了這個人,他可以出賣自己的老師。
  萬曆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進士,經過初期培訓,他分到戶部,當上了主事,幾年之後,另一個人考中進士,也來到了戶部當主事,這個人叫顧憲成。
  這之後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史書上沒有寫,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驚奇地發現,當顧憲成和李三才在戶部做主事的時候,他們的上司竟然叫趙南星。
  聯想到這幾位後來在朝廷裏呼風喚雨的情景,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那些日子裏,他們談論的應該不僅僅是仁義道德,君子之交,暗室密謀之類的把戲也沒少玩。
  李三才雖然是東林黨,但道德水平明顯一般,他出賣王老師,隻是因為一個目的——利益。
  隻要細細分析一下,就能發現,李三才塗改信件的真正動機。
  當時的政治形勢看似明朗,實則複雜,新成立的這個三人內閣,可謂凶險重重,殺機無限。
  李廷機倒還好說,這個人性格軟弱,屬於和平派,誰也不得罪,誰也不搭理,基本可以忽略。
  於慎行就不同了,這人是朱賡推薦的,算是朱賡的人,而朱賡是沈一貫的人,沈一貫和王錫爵又是一路人,所以在東林黨的眼裏,朱賡不是自己人。
  剩下的葉向高,則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此後一係列重大事件中,他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此人雖不是東林黨,卻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是個合格的地下黨。
  這麽一擺,你就明白了,內閣三個人,一個好欺負,兩個搞對立,遇到事情,必定會僵持不下。
  僵持還算湊合,可要是王錫爵來了,和於慎行團結作戰,東林黨就沒戲了。
  雖然王錫爵的層次很高,公開表明自己不願去,但東林黨的同誌明顯不太相信,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開那封信,看個究竟。
  在那封信中,李三才雖然沒有看到重新出山的許諾,卻看到了毫無保留的支持,為免除後患,他決定篡改。
  然而由於寫字太差,沒法改,但也不能就此算數,為了徹底消除王錫爵的威脅,他抄錄並泄露了這封密信,而且特意泄露給言官。
  因為在信中,王錫爵說言官發言是鳥叫,那麽言官就是鳥人了。鳥人折騰事,是從來不遺餘力的。
  接下來的事情可謂順其自然,輿論大嘩,言官們奮筆疾書,把吃奶的力氣拿出來痛罵王錫爵,言辭極其憤怒,怎麽個憤怒法,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
  我曾翻閱過一位言官的奏疏,內容就不說了,單看名字,就很能提神醒腦——巨奸塗麵喪心比私害國疏。
  如此重壓之下,王錫爵沒有辦法,隻好在家靜養,從此不問朝政,後來萬曆幾次派人找他複出,他見都不見,連回信都不寫,估計是真的怕了。
  事情的發展,就此進入了顧憲成的軌道。
  王錫爵走了,朝廷再也沒有能擔當首輔的人選,於是李廷機當上了首輔,這位兄弟不負眾望,上任後不久就沒頂住罵,回家休養,誰叫也沒用,基本算是罷工了。
  而異類於慎行也不爭氣,剛上任一年就死了,就這樣,葉向高成為了內閣的首輔,也是唯一的內閣大臣。
  對手被鏟除了,這是最好的結局。
  必須說明的是,所謂李三才和顧憲成的勾結,並不是猜測,因為在史料翻閱中,我找到了顧憲成的一篇文章。
  在文章中,有這樣幾句話:
  “木偶蘭溪、四明、嬰兒山陰、新建而已,乃在遏婁江之出耳。”
  “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於其位者,全賴婁江之不果出……密揭傳自漕撫也,豈非社稷第一功哉?”
  我看過之後,頓感毛骨悚然。
  這是兩句驚天動地的話,卻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這句話,必須解開幾個密碼。
  第一句話中,木偶和嬰兒不用翻譯,關鍵在於新建、蘭溪、四明、山陰、以及婁江五個詞語。
  這五個詞,是五個地名,而在這裏,則是暗指五個人。
  新建,是指張位(新建人)、蘭溪,是指趙誌皋(蘭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貫(四明人),山陰,是指朱賡(山陰人)。
  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趙誌皋和沈一貫不過是木偶,張位和朱賡不過是嬰兒!
  而後半句中的婁江,是指王錫爵(婁江人)。
  連接起來,我們就得到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趙誌皋、沈一貫、張位、朱賡都不要緊,最為緊要的,是阻止王錫爵東山再起!
  顧憲成,時任南直隸無錫縣普通平民,而趙、張、沈、朱四人中,除張位外,其餘三人都當過首輔,首輔者,宰相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這個無錫的平民,卻在自己的文章中,把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稱為木偶、嬰兒。
  而從文字語氣中可以看出,他絕非單純發泄,而是確有把握,似乎在他看來,除了王錫爵外,此類大人物都不值一提。
  一個普通老百姓能牛到這個份上,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第二句話的玄機在於兩個關鍵詞語:福清和漕撫。
  福清所指的,就是葉向高,而漕撫,則是李三才。
  葉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運總督,把這兩個詞弄清楚後,我們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葉向高能安心當首輔,是因為王錫爵不出山……密揭這事是李三才捅出來的,可謂是為社稷立下第一功!”
  沒有王法了。
  一個平民,沒有任何職務,遠離京城上千裏,但他說,內閣大臣都是木偶嬰兒。而現在的朝廷第一號人物能夠坐穩位置,全都靠他的死黨出力。
  縱觀二十四史,這種事情我沒有聽過,沒有看過。
  但現在我知道了,在看似雜亂無章的萬曆年間,在無休止的爭鬥和吵鬧裏,一股暗流正在湧動、在黑暗中集結,慢慢地伸出手,操縱所有的一切。
  
  第六章 謀殺
  【瘋子】
  王錫爵徹底消停了,萬曆三十六年,葉向高正式登上寶座,成為朝廷首輔,此後七年之中,他是內閣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人,史稱“獨相”。
  時局似乎毫無變化,萬曆還是不上朝,內閣還是累得半死,大臣還是罵個不停,但事實真相並非如此。
  在表象之下,政治勢力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新的已經來了,舊的賴著不走,為了各自利益,雙方一直在苦苦地尋覓,尋覓一個致對方於死地的機會。
  終於,他們找到了那個最好、最合適的機會——太子。
  太子最近過得還不錯,自打妖書案後,他很是清淨了幾年,確切地說,是九年。
  萬曆四十一年(1613),一個人寫的一封報告,再次把太子拖下了水。
  這個人叫王曰乾,時任錦衣衛百戶,通俗點說,是個特務。
  這位特務向皇帝上書,說他發現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情:有三個人集會,剪了三個紙人,上麵分別寫著皇帝、皇太後、皇太子的名字,然後在上麵釘了七七四十九個鐵釘(真是不容易)。釘了幾天後,放火燒掉。
  這是個複雜的過程,但用意很簡單——詛咒,畢竟把釘子釘在紙人上,你要說是祈福,似乎也不太靠譜。
  這也就罷了,更麻煩的是,這位特務還同時報告,說這事是一個太監指使的,偏偏這個太監,又是鄭貴妃的太監。
  於是事情鬧大了,奏疏送到皇帝那裏,萬曆把桌子都給掀了,深更半夜睡不著覺,四下亂轉,急得不行。太子知道後,也是心急火燎,唯恐事情鬧大,鄭貴妃更是哭天喊地,說這事不是自己幹的。
  大家都急得團團轉,內閣的葉向高卻悄無聲息,萬曆氣完了,也想起這個人了,當即大罵:
  “出了這麽大的事,這人怎麽不說話!?”(此變大事,宰相何無言)
  此時,身邊的太監遞給他一件東西,很快萬曆就說了第二句話:
  “這下沒事了。”
  這件東西,就是葉向高的奏疏,事情剛出,就送上來了。
  奏疏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陛下,此事的原告(指王曰乾)和被告(指詛咒者)我都知道,全都是無賴混混,之前也曾鬧過事,還被司法部門(刑部)處理過,這件事情和以往的妖書案很相似,但妖書案是匿名,無人可查,現在原告被告都在,一審就知道,皇上你不要聲張就行了。
  看完這段話,我的感覺是:這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葉向高的表麵意思,是說這件事情,是非曲折且不論,但不宜鬧大,隻要你不說,我不說,把這件事情壓下去,一審就行。
  這是一個不符合常理的抉擇。因為葉向高,是東林黨的人,而東林黨,是支持太子的,現在太子被人詛咒,應該一查到底,怎能就此打住呢?
  事實上,葉向高是對的。
  第二天,葉向高將王曰乾送交三法司審訊。
  這是個讓很多人疑惑的決定,這人一審,事情不就鬧大了嗎?
  如果你這樣想,說明你很單純,因為就在他吩咐審訊的後一天,王曰乾同誌就因不明原因,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監牢裏,死因待查。
  什麽叫黑?這就叫黑。
  而隻要分析當時的局勢,揭開幾個疑點,你就會發現葉向高的真實動機:
  首先,最大的疑問是:這件事情是不是鄭貴妃幹的,答案:無所謂。
  自古以來,詛咒這類事數不勝數,說穿了就是想除掉一個人,又沒膽跳出來,在家做幾個假人,罵罵出出氣,是純粹的阿Q精神。一般也就是老大媽幹幹(這事到今天還有人幹,有多種形式,如“打小人”),而以鄭貴妃的智商,正好符合這個檔次,說她真幹,我倒也信。
  但問題在於,她幹沒幹並不重要,反正鐵釘紮在假人上,也紮不死人,真正重要的是,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有真相。
  追查此事,似乎是一個太子向鄭貴妃複仇的機會,但事實上,卻是不折不扣的陷阱。
  原因很簡單,此時朱常洛已經是太子,隻要沒有什麽大事,到時自然接班,而鄭貴妃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的招數,鬧了十幾年,早沒用了。
  但如若將此事搞大,再驚動皇帝,無論結果如何,對太子隻好壞處,沒有好處。因為此時太子要做的,隻有一件事情——等待。
  事實證明,葉向高的判斷十分正確,種種跡象表明,告狀的王曰乾和詛咒的那幫人關係緊密,此事很可能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某些人(不一定是鄭貴妃),為了某些目的,想把水攪渾,再混水摸魚。
  久經考驗的葉向高同誌識破了圈套,危機成功度過了。
  但太子殿下一生中最殘酷的考驗即將到來,在兩年之後。
  萬曆四十三年(1615)五月初四日,黃昏。
  太子朱常洛正在慈慶宮中休息,萬曆二十九年他被封為太子,住到了這裏,但他爹人品差,基礎設施一應具缺,要啥都不給,連身邊的太監都是人家淘汰的,皇帝不待見,大臣自然也不買賬,平時誰都不上門,十分冷清。
  但這一天,一個特別的人已經走到他的門前,並將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問候他。
  他手持一根木棍,進入了慈慶宮。
  此時,他與太子的距離,隻有兩道門。
  第一道門無人看守,他邁了過去。
  在第二道門,他遇到了阻礙。
  一般說來,重要國家機關的門口,都有荷槍實彈的士兵站崗,就算差一點的,也有幾個保安,實在是打死都沒人問的,多少還有個老大爺。
  明代也是如此,錦衣衛、東廠之類的自不必說,兵部吏部門前都有士兵看守,然而太子殿下的門口,沒有士兵,也沒有保安,甚至連老大爺都沒有。
  隻有兩個老太監。
  於是,他揮舞木棍,打了過去。
  眾所周知,太監的體能比平常人要差點(練過寶典除外),更何況是老太監。
  很快,一個老太監被打傷,他越過了第二道門,向著目標前進。
  目標,就在前方的不遠處。
  然而太監雖不能打,卻很能喊,在尖利的呼叫聲下,其他太監們終於出現了。
  接下來的事情還算順理成章,這位仁兄拿的畢竟不是衝鋒槍,而他本人不會變形,不會變身,也沒能給我們更多驚喜,在一群太監圍攻下,終於束手就擒。
  當時太子正在慈慶宮裏,接到報告後並不驚慌,畢竟人抓住了,也沒進來,他下令將此人送交宮廷守衛處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小事。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將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人抓住了,自然要審,按照屬地原則,哪裏發案由哪裏的衙門審,可是這個案子不同,皇宮裏的案子,難道你讓皇帝審不成?
  推來推去,終於確定,此案由巡城禦史劉廷元負責審訊。
  審了半天,劉禦史卻得出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結論——這人是個瘋子。
  因為無論他好說歹說,利誘威脅,這人的回答卻是驢唇不對馬嘴,壓根就不對路,還時不時蹦出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算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於是幾輪下來,劉禦史也不審了,如果再審下去,他也得變成瘋子。
  但要說一點成就沒有,那也不對,這位瘋子交代,他叫張差,是薊州人,至於其他情況,就一無所知了。
  這個結果雖然不好,卻很合適,因為既然是個瘋子,自然就能幹瘋子的事,他闖進皇宮打人的事情就有解釋了,沒有背景、沒有指使,瘋子嘛,也不認路,糊裏糊塗到皇宮,糊裏糊塗打了人,很好,很好。
  不錯,不錯,這事要放在其他朝代,皇帝一壓,大臣一捧,也就結了。
  可惜,可惜,這是在明朝。
  這事剛出,消息就傳開了,街頭巷尾人人議論,朝廷大臣們更不用說,每天說來說去就是這事,而大家的看法也很一致:這事,就是鄭貴妃幹的。
  所謂輿論,就是群眾的議論,隨著議論的人越來越多,這事也壓不下去了,於是萬曆親自出馬,吩咐三法司會審此案。
  說是三法司,其實隻有刑部,審訊的人檔次也不算高,尚書侍郎都沒來,隻是兩個郎中(正廳級)。
  但這二位的水平,明顯比劉禦史要高,幾番問下來,竟然把事情問清楚了。
  偵辦案件,必須找到案件的關鍵,而這個案子的關鍵,不是誰幹了,而是為什麽幹,也就是所謂的:動機。
  經過一番詢問,張差說出了自己的動機:在此前不久,他家的柴草堆被人給燒了,他氣不過,到地方衙門伸冤,地方不管,他就到京城來上訪,結果無意中闖入了宮裏,心裏害怕,就隨手打人,如此而已。
  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張差的說法,那就是扯淡。
  柴草被人燒了,就要到京城上訪,這個說法充分說明了這樣一點:張差即使不是個瘋子,也是個傻子。
  因為這實在不算個好理由,要換個人,怎麽也得編一個房子燒光,惡霸魚肉百姓的故事,大家才同情你。
  況且到京城告狀的人多了去了,有幾個能進宮,宮裏那麽大,怎麽偏偏就到了太子的寢宮,您還一個勁地往裏闖?
  對於這一點,審案的兩位郎中心裏自然有數,但領導意圖他們更有數,這件事,隻能往小了辦。
  這兩位郎中的名字,分別是胡士相、嶽駿聲,之所以提出他們的名字,是因為這兩個人,絕非等閑之輩。
  於是在一番討論之後,張差案件正式終結,犯人動機先不提,犯人結局是肯定的——死刑(也算殺人滅口)。
  但要殺人,也得有個罪名,這自然難不倒二位仁兄,不愧是刑部的人,很有專業修養,從大明律裏,找到這麽一條:宮殿射箭、放彈、投磚石傷人者,按律斬。
  為什麽傷人不用管,傷什麽人也不用管,案件到此為止,就這麽結案,大家都清淨了。
  如此結案,也算難得糊塗,事情的真相,將就此被徹底埋葬。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不糊塗,也不願意裝糊塗的人。
  五月十一日,刑部大牢。
  七天了,張差已經完全習慣了獄中的生活,目前境況,雖然和他預想的不同,但大體正常,裝瘋很有效,真相依然隱藏在他的心裏。
  開飯時間到了,張差走到牢門前,等待著今天的飯菜。
  但他並不知道,有一雙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視著他。
  根據規定,雖然犯人已經招供,但刑部每天要派專人提審,以防翻供。
  五月十一日,輪到王之寀。
  王之寀,字心一,時任刑部主事。
  主事,是刑部的低級官員,而這位王先生雖然官小,心眼卻不小,他是一個堅定的陰謀論者,認定這個瘋子的背後,必定隱藏著某些秘密。
  湊巧的是,他到牢房裏的時候,正好遇上開飯,於是他沒有出聲,找到一個隱蔽的角落,靜靜地注視著那個瘋子。
  因為在吃飯的時候,一個人是很難偽裝的。
  之後一切都很正常,張差平靜地領過飯,平靜地準備吃飯。
  然而王之寀已然確定,這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因為他的身份是瘋子,而一個瘋子,是不會如此正常的。
  所以他立即站了出來,打斷了正在吃飯的張差,並告訴看守,即刻開始審訊。
  張差非常意外,但隨即鎮定下來,在他看來,這位不速之客和之前的那些大官,沒有區別。
  審訊開始,和以前一樣,張差裝瘋賣傻,但他很快就驚奇地發現,眼前這人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表演完畢後,現場又陷入了沉寂,然後,他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老實說,就給你飯吃,不說就餓死你。”(實招與飯,不招當餓死)
  在我國百花齊放的刑訊逼供藝術中,這是一句相當搞笑的話,但凡審訊,一般先是民族大義、坦白從寬,之後才是什麽老虎凳、辣椒水。即使要利誘,也是升官發財,金錢美女之類。
  而王主事的誘餌,隻是一碗飯。
  無論如何,是太小氣了。
  事實證明,張差確實是個相當不錯的人,具體表現為頭腦簡單,思想樸素,在吃一碗飯和隱瞞真相、保住性命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於是他低著頭,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不敢說。”
  不敢說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說,而是知道了不方便說。
  王之寀是個相當聰明的人,隨即支走了所有的人,然後他手持那碗飯,聽到了事實的真相:
  “我叫張差,是薊州人,小名張五兒,父親已去世。”
  “有一天,有兩個熟人找到我,帶我見了一個老公公(即太監),老公公對我說,你跟我去辦件事,事成後給你幾畝地,保你衣食無憂。”
  “於是我就跟他走,初四(即五月四日)到了京城,到了一所宅子裏,遇見另一個老公公。”
  “他對我說,你隻管往裏走,見到一個就打死一個,打死了,我們能救你。”
  “然後他給我一根木棍,帶我進了宮,我就往裏走,打倒了一個公公,然後被抓住了。”
  王之寀驚呆了。
  他沒有想到,外界的猜想竟然是真的,這的的確確,是一次策劃已久的政治暗殺。
  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起暗殺事件竟然辦得如此愚蠢,眼前這位仁兄,雖說不是瘋子,但說是傻子倒也沒錯,而且既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職業殺手,最多最多,也就是個彪悍的農民。
  作案過程也極其可笑,聽起來,似乎是群眾推薦,太監使用,順手就帶到京城,既沒給美女,也沒給錢,連星級賓館都沒住,一點實惠沒看到,就答應去打人,這種傻冒你上哪去找?
  再說凶器,一般說來,刺殺大人物,應該要用高級玩意,當年荊軻刺秦,還找來把徐夫人的匕首,據說是一碰就死,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殺個老百姓,多少也得找把短刀,可這位兄弟進宮時,別說那些高級玩意,菜刀都沒一把,拿根木棍就打,算是怎麽回事。
  從頭到尾,這事怎麽看都不對勁,但畢竟情況問出來了,王之寀不敢怠慢,立即上報萬曆。
  可是奏疏送上去後,卻沒有絲毫回音,皇帝陛下一點反應都沒有。
  但這早在王之寀的預料之中,他老人家早就抄好了副本,四處散發,本人也四處鼓搗,造輿論要求公開的審判。
  他這一鬧,另一個司法界大腕,大理寺丞王士昌跳出來了,也跟著一起嚷嚷,要三法司會審。
  可萬曆依然毫無反應,這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人家當年可是經曆過爭國本的,上百號人一擁而上,那才是大世麵,這種小場麵算個啥。
  照此形勢,這事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但皇帝陛下沒有想到,他不出聲,另一個人卻跳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鄭貴妃的弟弟鄭國泰。
  事情的起因,隻是一封奏疏。
  就在審訊筆錄公開後的幾天,司正陸大受上了一封奏疏,提出了幾個疑問:
  既然張差說有太監找他,那麽這個太監是誰?他曾到京城,進過一棟房子,房子在哪裏?有個太監和他說過話,這個太監又是誰?
  這倒也罷了,在文章的最後,他還扯了句無關痛癢的話,大意是,以前福王冊封的時候,我曾上疏,希望提防奸邪之人,今天果然應驗了!
  這話雖說有點指桑罵槐,但其實也沒說什麽,可是鄭國泰先生偏偏就蹦了出來,寫了封奏疏,為自己辯解。
  這就是所謂對號入座,它形象地說明,鄭國泰的智商指數,和他的姐姐基本屬同一水準。
  這還不算,在這封奏疏中,鄭先生又留下了這樣幾句話:
  有什麽推翻太子的陰謀?又主使過什麽事?收買亡命之徒是為了什麽?……這些事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說,也不忍聽。
  該舉動生動地告訴我們,原來蠢字是這麽寫的。
  鄭先生的腦筋實在愚昧到了相當可以的程度,這種貨真價實的此地無銀三百兩,言官們自然不會放過,很快,工科給事中何士晉就做出了反應,相當激烈的反應:
  “誰說你推翻太子!誰說你主使!誰說你收買亡命之徒!你既辯解又招供,欲蓋彌彰!”
  鄭國泰啞口無言,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收不住了。
  此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事實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除了王之寀。
  初審成功後,張差案得以重審,王之寀也很是得意了幾天,然而不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張差裝瘋非常拙劣,為碗飯就開口,為何之前的官員都沒看出來呢?
  思前想後,他得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結論:他們是故意的。
  第一個值得懷疑的,就是首先審訊張差的劉廷元,張差是瘋子的說法,即源自於此,經過摸底分析,王之寀發現,這位禦史先生,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此人雖然隻是個巡城禦史,卻似乎與鄭國泰有著緊密的聯係,而此後複審的兩位刑部郎中胡士相、嶽駿聲,跟他交往也很密切。
  這似乎不奇怪,雖然鄭國泰比較蠢,實力還是有的,畢竟福王受寵,主動投靠的人也不少。
  但很快他就發覺,事情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因為幾天後,刑部決定重審案件,而主審官,正是那位曾認定劉廷元結論的郎中,胡士相。
  胡士相,時任刑部山東司郎中,就級別而言,他是王之寀的領導,而在審案過程中,王主事驚奇地發現,胡郎中一直閃爍其辭,咬定張差是真瘋,遲遲不追究事件真相。
  一切的一切,給了王之寀一個深刻的印象:在這所謂瘋子的背後,隱藏著一股龐大的勢力。
  而劉廷元、胡士相,隻不過是這股勢力的冰山一角。
  但讓他疑惑不解的是,指使這些人的,似乎並不是鄭國泰,雖然他們拚命掩蓋真相,但鄭先生在朝廷裏人緣不好,加上本人又比較蠢,要說他是後台老板,實在是抬舉了。
  那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王之寀的感覺是正確的,站在劉廷元、胡士相背後的那個影子,並不是鄭國泰。
  這個影子的名字,叫做沈一貫。
  就沈一貫的政績而言,在史書中也就是個普通角色,但事實上,這位仁兄的曆史地位十分重要,是明朝晚期研究的重點人物。
  因為這位兄弟的最大成就,並不是搞政治,而是搞組織。
  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工作期間,除了日常政務外,他一直在幹一件事——拉人。
  怎麽拉,拉了多少,這些都無從查證,但有一點我們是確定的,那就是這個組織的招人原則——浙江人。
  沈一貫,是浙江四明人,在任人唯親這點上,他和後來的同鄉蔣介石異曲同工,於是在親信的基礎上,他建立了一個老鄉會。
  這個老鄉會,在後來的中國曆史上,被稱為浙黨。
  這就是沈一貫的另一麵,他是朝廷的首輔,也是浙黨的領袖。
  應該說,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你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樣一點:
  在萬曆年間,一個沒有後台(皇帝),沒有親信(死黨)的首輔,是絕對坐不穩的。
  所以沈一貫幹了五年,葉向高幹了七年,所以趙誌皋被人踐踏,朱賡無人理會。
  當然,搞老鄉會的絕不僅僅是沈一貫,除浙黨外,還有山東人為主的齊黨,湖廣人(今湖北湖南)為主的楚黨。
  此即曆史上著名的齊、楚、浙三黨。
  這是三個能量極大、戰鬥力極強的組織,因為組織的骨幹成員,就是言官。
  言官,包括六部給事中,以及都察院的禦史,給事中可以幹涉部領導的決策,和部長(尚書)平起平坐,對中央事務有很大的影響。
  而禦史相當於特派員,不但可以上書彈劾,還經常下到各地視察,高級禦史還能擔任巡撫。
  故此,三黨的成員雖說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來都不起眼,卻是相當的厲害。
  必須說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曆史中,雖然拉幫結派是家常便飯,但明目張膽地搞組織,並無先例,先例即由此而來。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謎團。
  早不出來,晚不出來,為何偏偏此時出現?
  而更有趣的是,三黨之間並不敵對,也不鬥爭,反而和平互助,這實在是件不符合傳統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有發生的理由。
  有一個理由讓三黨陸續成立,有一個理由讓他們相安無事。是的,這個理由的名字,叫做東林黨。
  無錫的顧憲成,隻是一個平民,他所經營的,隻是一個書院,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書院可以藐視當朝的首輔,說他們是木偶、嬰兒,這個書院可以阻擋大臣複起,改變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國家決策,都操縱在這個老百姓的手中。從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沒有見過。
  無論是在野的顧憲成、高攀龍、趙南星,還是在朝的李三才,葉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燈,東林黨既有社會輿論,又有朝廷重臣,要說它是純道德組織,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連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幫老奸巨滑的家夥怎麽會信,於是,在這樣一個足以影響朝廷,左右天下的對手麵前,他們害怕了。
  要克服畏懼,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個人來和你一起畏懼。
  史雲:明朝亡於黨爭。我雲:黨爭,起於此時。
  劉廷元、胡士相不是鄭國泰的人,鄭先生這種白癡是沒有組織能力的,他們真正的身份,是浙黨成員。
  但疑問在於,沈一貫也擁立過太子,為何要在此事上支持鄭國泰呢?
  答案是,對人不對事。
  沈一貫並不喜歡鄭國泰,更不喜歡東林黨,因為公憤。
  所謂公憤,是他在當政時,顧憲成之類的人總在公事上跟他過不去,他很憤怒,故稱公憤。
  不過,他最不喜歡的那個人,卻還不是東林黨——葉向高,因為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來到京城,參加會試。
  葉向高,字進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生人。
  必須承認,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剛出世,就經曆了生死考驗。
  因為在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淪陷,確切地說,淪陷的那一天,正是葉向高的生日。
  據說他的母親為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麥草堆裏,倭寇躲完了,孩子也生出來了,想起來實在不容易。
  大難不死的葉向高,倒也沒啥後福,為了躲避倭寇,一兩歲就成了遊擊隊,鬼子一進村,他就跟著母親躲進山裏,我相信,幾十年後,他的左右逢源,機智狡猾,就是在這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時候,很多人都丟棄了自己的孩子(累贅),獨自逃命,也有人勸葉向高的母親,然而她說:
  “要死,就一起死。”
  但他們終究活了下來,因為另一個偉大的明代人物——戚繼光。
  【考試】
  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繼光發動橫嶼戰役,攻克橫嶼,收複福清,並最終平息了倭患。
  必須說明,當時的葉向高,不叫葉向高,隻有一個小名,這個小名在今天看來不太文雅,就不介紹了。
  向高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處走。
  事實告訴我們,名字這個東西,有時候改一改,還是很有效的。
  隆慶六年(1572),葉向高十四歲,中秀才。
  萬曆七年(1579),葉向高二十一歲,中舉人。
  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二十五歲,第二次參加會試。考試結束,他的感覺非常好。
  結果也驗證了他的想法,他考中了第七十八名,成為進士。現在,在他的麵前,隻剩下最後一關——殿試。
  殿試非常順利,翰林院的考官對葉向高十分滿意,決定把他的名次排為第一,遠大前程正朝著葉向高招手。
  然而,接下來的一切,卻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
  因為從此刻起,葉向高就與沈一貫結下了深仇大恨,雖然此前,他們從未見過。
  要解釋清楚的是,葉向高的第七十八名,並非全國七十八名,而是南卷第七十八名。
  明代的進士,並不是全國統一錄取,而是按照地域,分配名額,具體分為三個區域,南、北、中,錄取比例各有不同。
  所謂南,就是淮河以南各省,比例為55%。北,就是淮河以北,比例為35%。而中,是指雲貴川三省,以及鳳陽,比例為10%。
  具體說來是這麽個意思,好比朝廷今年要招一百個進士,那麽分配到各地,就是南部五十五人,北部三十五人,中部十人。這就意味著,如果你是南部人,在考試中考到了南部第五十六名,哪怕你成績再好,文章寫得比北部第一名還好,你也沒法錄取。
  而如果你是中部人,哪怕你文章寫得再差,在南部隻能排到幾百名後,但隻要能考到中部卷前十名,你就能當進士。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規定,從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登基時,就開始執行了,起因是一件非常血腥的政治案件——南北榜案件。這個案件是筆糊塗賬,大體意思是一次考試,南方的舉人考得很好,好到北方沒幾個能錄取的,於是有人不服氣,說是考官舞弊,事情鬧得很大,搞到老朱那裏,他老人家是個實在人,也不爭論啥,大筆一揮就幹掉了上百人。
  可幹完後,事情還得解決,因為實際情況是,當年的北方教學質量確實不如南方,你把人殺光了也沒轍。無奈之下,隻好設定南北榜,誰都別爭了,就看你生在哪裏,南方算你倒黴,北方算你運氣。
  到明宣宗時期,事情又變了,因為雲貴川一帶算是南方,可在當年是蠻荒之地,別說讀書,混碗飯吃都不容易,要和南方江浙那撥人對著考,就算是絕戶。於是皇帝下令,把此地列為中部,作為特區,而鳳陽,因為是朱元璋的老家,還特別窮,特事特辦,也給列了進去。
  當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基礎不同,底子不同,在考試上,你想一夜之間人類大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現在這套理論還在用。我管這個,叫考試地理決定論。
  這套理論很殘酷,也很真實,主要是玩機率,看你在哪投胎。
  比如你要是生在山東、江蘇、湖北之類的地方,就真是阿彌陀佛了,這些地方經常盤踞著一群讀書不要命的家夥,據我所知,有些“鄉鎮中學”(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學生,高二就去高考(不記成績),大都能考六百多分(七百五十分滿分),美其名曰:鍛煉素質,明年上陣。
  每念及此,不禁膽戰心驚,跟這幫人做鄰居的結果是:如果想上北大,六百多分,隻是個起步價。
  應該說,現在還是有所進步的,逼急還能玩點陰招,比如說……更改戶口。
  不幸的是,明代的葉向高先生沒法玩這招,作為南卷的佼佼者,他有很多對手,其中的一個,叫做吳龍徴。
  這位吳先生,也是福建人,但他比其他對手厲害得多,因為他的後台叫沈一貫。
  按沈一貫的想法,這個人應該是第一,然後進入朝廷,成為他的幫手,可是葉向高的出現,卻打亂了沈一貫的部署。
  於是,沈一貫準備讓葉向高落榜,至少也不能讓他名列前茅。
  而且他認定,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就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成功,因為一個更牛的人出麵了。
  主考官固然大,可再大,也大不過首輔。
  葉向高雖然沒有關係,卻有實力。文章寫得實在太好,好到其他考官不服氣,把這事捅給了申時行,申大人一看,也高興得不行,把沈一貫叫過去,說這是個人才,必定錄取!
  這回沈大人鬱悶了,大老板出麵了,要不給葉向高飯碗,自己的飯碗也難保,但他終究是不服氣的,於是最終結果如下:
  葉向高,錄取,名列二甲第十二名。
  這是一個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結果,因為若要整人,大可把葉向高同誌打發到三甲,就此了事,不給狀元,卻又給個過得去的名次,實在讓人費解。
  告訴你,這裏麵學問大了。
  葉向高黃了自己的算盤,自然是要教訓的。但問題是,這人是申時行保的,申首輔也是個老狐狸,如果要敷衍他,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所以這個麵子不但要給,還要給足。而二甲十二名,是最恰當的安排。
  因為根據明代規定,一般說來,二甲十二名的成績,可以保證入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但這個名次離狀元相當遠,也不會太風光,惡心下葉向高,的確是剛剛好。
  但不管怎麽說,葉向高還是順順當當地踏上了仕途。此後的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十五年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就在這一年,葉向高的命運被徹底改變,因為他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此時皇長子朱常洛已經出閣讀書,按照規定,應該配備講官,人選由禮部確定。
  眾所周知,雖說朱常洛不受待見,但按目前形勢,登基即位是遲早的事,隻要拉住這個靠山,自然不愁前程。所以消息一出,大家走關係拉親戚,隻求能混到這份差事。
  葉向高走不走後門我不敢說,運氣好是肯定的,因為決定人選的禮部侍郎郭正域,是他的老朋友。
  名單定了,報到了內閣,內閣壓住了,因為內閣裏有沈一貫。
  沈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十五年前那檔子事,他一直記在心裏,講官這事是張位負責,但沈大人看到葉向高的名字,便心急火燎跑去高聲大呼:
  “閩人豈可作講官?!”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在明代,福建一向被視為不開化地帶,沈一貫拿地域問題說事,相當陰險。
  張位卻不買賬,他也不管你沈一貫和葉向高有什麽恩怨,這人我看上了,就要用!
  於是,在沈一貫的磨牙聲中,葉向高正式上任。
  葉講官不負眾望,充分發揮主觀能動,在教書的同時,和太子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係。
  根據種種史料反映,葉先生應該是個相當靈活的人,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他還廣交了不少朋友,比如顧憲成,比如趙南星。
  老板有了,朋友有了,地位也有了,萬事俱備,要登上拿最高的舞台,隻欠一陣東風。
  一年後,風來了,卻是暴風。
  萬曆二十七年(1601),首輔趙誌皋回家了,雖然沒死,也沒退,但事情是不管了,張位也走了,內閣,隻剩下了沈一貫。
  缺了人就要補,於是葉向高的機會又來了。
  顧憲成是他的朋友,朱常洛是他的朋友,他所欠缺的,隻是一個位置。
  他被提名了,最終卻未能入閣,因為內閣,隻剩下了沈一貫。
  麻煩遠未結束,內閣首輔沈一貫大人終於可以報當年的一箭之仇了,不久後,葉向高被調出京城,到南京擔任禮部右侍郎。
  南京禮部主要工作,除了養老就是養老,這就是四十歲的葉向高的新崗位,在這裏,他還要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
  這十年之中,朝廷裏很熱鬧,冊立太子、妖書案,搞得轟轟烈烈。而葉向高這邊,卻是太平無事。
  整整十年,無人理,無人問,甚至也無人罵、無人整。
  葉向高過得很太平,也過得很慘,慘就慘在連整他的人都沒有。
  對於一個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懲罰不是免職、不是罷官,而是遺忘。
  葉向高,已經被徹底遺忘了。
  一個前程似錦的政治家,在政治生涯的黃金時刻,被冷漠地拋棄,對葉向高而言,這十年中的每一天,全都是痛苦的掙紮。
  但十餘年之後,他將感謝沈一貫給予他的痛苦經曆,要想在這個冷酷的地方生存下去,同黨是不夠的,後台也是不夠的,必須親身經曆殘酷的考驗和磨礪,才能在曆史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因為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首輔,在不久的未來,他將超越趙誌皋、張位、甚至申時行、王錫爵。他的名字將比這些人更為響亮奪目。
  因為一個極為可怕的人,正在前方等待著他。而他,將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人。這個人,叫做魏忠賢。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終於走了,年底,葉向高終於來了。
  但沈一貫的一切,都留了下來,包括他的組織,他的勢力,以及他的仇恨。
  所以劉廷元、胡士相也好,瘋子張差也罷,甚至這件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根本就不要緊。
  梃擊,不過是一個傻子的愚蠢舉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情,能夠打倒什麽,得到什麽。
  東林黨的方針很明確,擁立朱常洛,並借梃擊案打擊對手,掌控政權。
  所以浙黨的方針是,平息梃擊案,了結此事。
  而王之寀,是一個找麻煩的人。
  這才是梃擊案件的真相。
  對了,還忘了一件事:雖然沒有跡象顯示王之寀和東林黨有直接聯係,但此後東林黨敵人列出的兩大名單(點將錄、朋黨錄)中,他都名列前茅。
  【再審】
  王之寀並不簡單,事實上,是很不簡單。
  當他發現自己的上司胡士相有問題時,並沒有絲毫畏懼,因為他去找了另一個人——張問達。
  張問達,字德允,時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謂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換成今天的話說,就是刑部常務副部長。也就是說,他是胡士相的上司。
  張問達的派係並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對於胡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滿。接到王之寀的報告後,他當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員會審張差。
  這是個有趣的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士相,也有王之寀,可以聽取雙方意見,又不怕人搗鬼,而且七個人審訊,可以少數服從多數。
  想法沒錯,做法錯了。因為張問達遠遠低估了浙黨的實力。
  在七個主審官中,胡士相並不孤單,大體說來,七人之中,支持胡士相,有三個人,支持王之寀的,有兩個。
  於是,審訊出現了戲劇化的場景。
  張差恢複了理智,經曆了王之寀的突審和反複,現在的張差,已經不再是個瘋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主審官陸夢龍發問:
  “你為什麽認識路?”
  這是個關鍵的問題,一個平民怎樣來到京城,又怎樣入宮,秘密就隱藏在答案背後。
  順便說明一下:陸夢龍,是王之寀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等待,沒有反複,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這個關鍵的答案:
  “我是薊州人,如果沒有人指引,怎麽進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無可隱瞞。
  再問:
  “誰指引你的?”
  答:
  “龐老公,劉老公。”
  完了,完了。
  雖然張差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經有了確切的答案。
  龐老公,叫做龐保,劉老公,叫做劉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身份很特殊——他們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陸夢龍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經想過無數次,卻沒有想到,會如此輕易地得到。
  就在他驚愕的那一瞬間,張差又說出了更讓人吃驚的話:
  “我認識他們三年了,他們還給過我一個金壺,一個銀壺。”(予我金銀壺各一)
  陸夢龍這才明白,之前王之寀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剛剛開始!
  他立即厲聲追問道:
  “為什麽(要給你)?!”
  回答幹淨利落,三個字:
  “打小爺!”
  聲音不大,如五雷轟頂。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所謂小爺,就是太子爺朱常洛。
  現場頓時大亂,公堂吵作一團,交頭接耳,而此時,一件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作為案件的主審官,胡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不能再問了!”
  這一下大家又懵了,張差招供,您激動啥?
  但他的三位同黨當即反應過來,立刻站起身,表示審訊不可繼續,應立即結束。
  七人之中,四對三,審訊隻能終止。
  但形勢已不可逆轉,王之寀、陸夢龍立即將案件情況報告給張問達,張侍郎十分震驚。
  與此同時,張差的口供開始在朝廷內外流傳,輿論大嘩,很多人紛紛上書,要求嚴查此案。
  鄭貴妃慌了,天天跑到萬曆那裏去哭,但此時,局勢已無法挽回。
  然而,此刻壓力最大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張問達,作為案件的主辦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後,是兩股政治力量的死磕,還搭上太子、貴妃、皇帝,沒一個省油的燈。
  案子如果審下去,審出鄭貴妃來,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審,群眾那裏沒法交代,還會得罪東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這撥人裏隨便出來一個,就能把自己整死。
  總而言之,不能審,又不能不審。
  無奈之下,他抓耳撓腮,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解決方案。
  在明代的司法審訊中,檔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會審,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會審。
  明代的六部,長官為尚書、侍郎,部下設司,長官為郎中、員外郎,一般說來是四個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禮部都是四個司,分管四大業務,而刑部,卻有十三個司。
  這十三個司,分別是由明朝的十三個省命名,比如胡士相,就是山東司的郎中,審個案子,竟然把十三個司的郎中全都找來,真是煞費苦心。
  此即所謂集體負責製,也就是集體不負責,張問達先生水平的確高,看準了法不責眾,不願意獨自背黑鍋,毅然決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沒意見,反正十三個人,人多好辦事,打板子也輕點。
  可到審訊那天,人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
  除了問話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寀還帶了一批人來旁聽,加上看熱鬧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洶湧,搞得跟菜市場一樣。
  這次張差真的瘋了,估計是看到這麽多人,心有點慌,主審官還沒問,他就說了,還說得特別徹底,不但交代了龐老公就是龐保,劉老公就是劉成,還爆出了一個驚人的內幕:
  按張差的說法,他絕非一個人在戰鬥,還有同夥,包括所謂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貨真價實的團夥作案。
  精彩的還沒完,在審訊的最後,張差一鼓作氣,說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紅封教。
  紅封教,是個邪教,具體組織結構不詳,據張差同誌講,組織頭領有三十六號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組織指使。
  一般說來,湊齊了三十六個頭領,就該去當強盜了,這話似乎太不靠譜,但經事後查證,確有其事,刑部官員們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為他們意外發現,紅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鄭貴妃的老家。
  而據某些史料反映,鄭貴妃和鄭國泰,就是紅封教的後台。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為和同時期的白蓮教相比,這個紅封教發展多年,卻發展到無人知曉,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鄭貴妃這類腦袋缺根弦的人才幹得出來。
  張差確實實在,可這一來,就害苦了浙黨的同胞們,審案時醜態百出,比如胡士相先生,負責做筆錄,聽著聽著寫不下去了,就把筆一丟了事,還有幾位浙黨郎中,眼看這事越鬧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聲:
  “你自己認了吧,不要涉及無辜!”
  但總的說來,浙黨還是比較識相的,眼看是爛攤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實上報。
  上報的同時,刑部還派出兩撥人,一撥去找那幾位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撥去皇宮,找龐保、劉成。
  於是鄭貴妃又開始哭了,幾十年來的保留劇目,屢試不爽,可這一次,萬曆卻對她說:
  “我幫不了你了。”
  這是明擺著的,張差招供了,他的那幫外父、姐夫一落網,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監,你還怎麽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於是萬曆告訴鄭貴妃,而今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人能救她,而這個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麵,方可了解此事。”
  還有句更讓人難受的話:
  “這事我不管,你要親自去求他。”
  鄭貴妃又哭了,但這次萬曆沒有理她。
  於是不可一世的鄭貴妃收起了眼淚,來到了宿敵的寢宮。
  事實證明,鄭小姐裝起孫子來,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進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說就跪,太子也客氣,馬上回跪,雙方爬起來後,鄭貴妃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真沒想過要害你,那都是誤會。
  太子也不含糊,反應很快,一邊做垂淚狀(真哭是個技術活),一邊說,我明白,這都是外人挑撥,事情是張差自己幹的,我不會誤會。
  然後他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太監王安,讓他當即擬文,表明自己的態度。隨即,雙方回顧了彼此間長達幾十年的傳統友誼,表示今後要加強溝通,共同進步,事情就此圓滿結束。
  這是一段廣為流傳的史料,其主題意境是,鄭貴妃很狡詐,朱常洛很老實,性格合理,敘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發現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開頭是相同的,鄭貴妃去向萬曆哭訴,萬曆說自己沒辦法,但接下來,事情出現變化——他去找了王皇後。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舉動,因為皇後沒有幫派,還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適不過了。
  皇後的回答也直截了當:
  “此事我也無法,必須找太子麵談。”
  很快,老實太子來了,但他給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此事必有主謀!”
  這句話一出來,明神宗臉色就變了,鄭貴妃更是激動異常,伸個指頭出來,對天大呼:
  “如果這事是我幹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絕,於是皇帝也吼了一句:
  “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
  貴妃發火了,皇帝也發火了,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澆滅了所有人的激情:
  “我看,這件事情就是張差自己幹的。”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雖然幾秒鍾之前,他還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後真凶。
  於是大家都滿意了,為徹底平息事端,萬曆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曆先生終於露麵了。他召來了內閣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孫,當眾訓話,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關係很好,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少來瞎攪和,此案是張差所為,把他幹掉了事,就此定案,誰都別再折騰。
  太子的表現也很好,當眾抒發父子深情,給這出鬧劇畫上了圓滿句號。
  一天後,張差被淩遲處死,十幾天後,龐保和劉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裏,就殺人滅口而言,幹得也還算相當利落。
  轟動天下的瘋子襲擊太子事件就此結束,史稱明宮三大案之“梃擊”。
  梃擊是一起複雜的政治案件,爭議極大,有很多疑點,包括幕後主使人的真實身份。
  因為鄭貴妃要想刺殺太子,就算找不到絕頂高手,到天橋附近找個把賣狗皮膏藥的,應該也不是問題,選來選去就找了個張差,啥功夫沒有,還養了他三年。這且不論,動手時連把菜刀都沒有,拿根木棍闖進宮,就想打死太子,相當無聊。
  所以有些人認為,梃擊案是朝廷某些黨派所為,希望混水摸魚,借機鬧事,甚至有人推測此事與太子有關。因為這事過於扯淡,鄭貴妃不傻,絕不會這麽幹。
  但我的看法是,這事是鄭貴妃幹的,因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對於梃擊案,許多史書的評價大都千篇一律,鄭貴妃狡猾,萬曆昏庸,太子老實,最後老實的太子在正義的東林官員支持下,戰勝了狡猾的鄭貴妃。
  這都是蒙人的。
  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鄭貴妃是個蠢人,萬曆老奸巨滑,太子也相當會來事,而東林官員們,似乎也不是那麽單純。
  所以事實的真相應該是,一個蠢人辦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結果被老滑頭萬曆鎮了下來,僅此而已。
  之所以詳細介紹此事,是因為我要告訴你: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你將逐漸發現,許多你曾無比熟悉的人,其實十分陌生,許多你曾堅信的事實,其實十分虛偽,而這,不過是個開頭。
  
  第七章 不起眼的敵人
  以上,就是萬曆同誌執政四十餘年的大致成就,具體說來,就是鬥爭、鬥爭、再鬥爭。
  先鬥倒張居正,再鬥爭國本、妖書、梃擊,言官、大臣、首輔輪番上陣,一天到晚忙活這些事,幾十年不上朝,國家是不怎麽管了,山東、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繼告災,文書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員。
  在萬曆年間,如果你考上進士,也別高興,因為考上了,未必有官做。
  一般說來,朝代晚期,總會出現大量貪官汙吏,欺壓百姓,攤派剝削,但我可以很負責地講,萬曆年間這個問題很不嚴重,因為壓根就沒官。
  老子曾經說過,最好的國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統治者是誰,從某個角度講,萬曆同誌做到了。
  按照以往製度,六部給事中的名額,應該是五十餘人,而都察院的名額,應該是一百餘人。可到了萬曆三十五年,六部給事中隻有四個人,而且其中五個部沒有都給事中,連個管事的都沒有,都察院的十三道禦史,竟然隻剩下五個人,幹幾十個人的活,累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監察機構,經常要到全國各地視察,五個人要巡全國十三個省,一年巡到頭,連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慘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個替死鬼,回了京城。
  基層禦史隻有五個,高層禦史卻是一個都沒有,左都禦史、右都禦史經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沒人管,來不來,幹不幹,全都靠自覺。
  最慘的,還是中央六部,當時的六部,部長副部長加起來,一共隻有四個。禮部沒有部長,戶部隻有一個副部長,工部連副部長都沒有,隻有幾個郎中死頂。
  其實候補進士很多,想當官的人也多,可是萬曆同誌就是不批,你能咋辦?
  最搞笑的是,即使萬曆批了,發了委任狀,你也當不了官。
  比如萬曆三十七年(1609),朝廷實在頂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讓萬曆先生批了幾百名官員的上任憑證。可是幾個月過去了,竟然無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憑證壓根就沒發。
  因為根據規定,發放憑證的是吏部都給事中,可這個職位壓根就沒人,鬼來發證?
  官員倒黴不說,還連累了犯人,到萬曆三十八年(1610),刑部大牢裏已經關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沒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審下來也就是個治安處罰,卻被關了好幾年,原因很簡單,刑部長官退了,又沒人接,這事自然無人理。
  不過犯人還是應該感到幸運,畢竟管牢房夥食的人還在。
  當官很難,辭官也難,你今天上完班,說明天我不幹了,誰都不攔你,但要等你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估計也得等個幾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這麽走也行,沒人追究你。
  總而言之,萬曆的這個政府,基本屬於無政府,如此看來,他應該屬於無政府主義者,思想如此超前,著實不易。
  一般說來,史料寫到這段,總是奮筆疾書,痛斥萬曆昏庸腐朽,政府實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而在我看來,持這種看法的,不是裝蒜,就是無知。
  因為事實絕非如此。萬曆年間,恰恰是明代經濟最發達的時期,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興盛於此。
  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潤,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明初的時候,出去逛要村裏開介紹信,未經許可亂轉,抓住就是充軍。萬曆年間,別說介紹信,連戶口(黃冊)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國都沒人管你。
  至於日常活動,那就更不用說了,許多地方衙門裏壓根就沒官,也沒人收苛捐雜稅,貪汙受賄,許多農民湧入城市打工,成為明代的農民工。
  這幫人也很自由,今天給你幹幾天,明天給他幹幾天,雇主大都是江浙一帶的老板,雖說也有些不厚道的老板拖欠民工工資,但大體而言,還算是守規矩。
  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廣大市民歡迎的文化讀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
  按照現在的說法,這些書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應該限製傳播,至少也要寫個此處劃掉多少字之類的說明,但當時連政府都沒人管,哪有人理這個,什麽足本善本滿天飄,肆無忌憚。
  穿衣服也沒譜,朱元璋那時候,衣服的材料、顏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現在是沒人管了,想穿什麽穿什麽,還逐漸出現了性別混裝,也就是男人穿女裝,塗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監),公然招搖過市,還大受歡迎。
  穿女裝還好,而更聳人聽聞的是,經常有些人(不是個把),什麽都沒穿,光著身子在市麵上走來走去,即所謂裸奔。剛奔的時候還有人喊,奔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至於思想,那更是沒法說,由於王守仁的心學大量傳播,特別是最為激進的泰州學派,狂得沒邊,什麽孔子孟子,三綱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學”,總而言之,打倒一切權威,藐視一切準則。
  封建禮教也徹底廢了,性解放潮流席卷全國,按照“二拍”的說法,女人離異再嫁,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青樓妓院如雨後春筍,豔情小說極其流行,湧現了許多優秀作者和忠實讀者群。今天流傳下來的所謂明代豔情文學,大都是那時的產物。
  說到這個份上,我也無話可說了。
  自然經濟,這是純粹的自然經濟。
  萬曆年間的真相大抵如此,一個政治紛亂,經濟繁榮、文化燦爛、生機勃勃的世界。
  然而這個世界,終究被毀滅了。
  毀滅的起因,是一個人。這人的名字,叫李成梁。
  【不世之功臣】
  李成梁,是一個猛人,還不是一般的猛。
  他出生於嘉靖五年(1526),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算是高級軍官,可到他這輩,混得相當差勁,家裏能賣的都賣了,非常窮,窮得連進京繼承官職的路費都沒有。
  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歲,還是個窮秀才。後來找人借錢,好歹湊了個數(繼承官職,是要行賄的),這才撈到官位,還真不是一般的慘。
  但此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的遼東很亂,雖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搶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發了財,自己又沒份,更不消停,一窩蜂地來搶,什麽插漢部、泰寧部、朵顏部、王杲部,亂得一塌糊塗,亂到十年之內,竟然有三位明朝大將戰死。
  然後李成梁來了,然後一切都解決了。
  打仗,實際上和打麻將差不多,排兵布陣,這叫洗牌,擲色子,就是開打,戰況多變,就是不知道下一張摸什麽牌,而要想贏牌,一靠技術,二靠運氣。
  靠死運氣,怎麽打怎麽贏,所謂福將。
  靠死裏打,怎麽打怎麽贏,所謂悍將。
  李成梁,應該是福將加悍將。
  隆慶四年(1570),李成梁到遼東接任總兵,卻沒人辦交接手續,因為前任總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幹掉的。
  當時遼東的形勢很亂,鬧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來,估計得上百字,大致說來,鬧得最凶的有如下幾個:
  蒙古方麵:插漢部,首領土蠻。泰寧部,首領速巴亥。朵顏部,首領董狐狸。
  女真方麵: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首領清佳努、孟格部祿。
  這些名字很難記,也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很快就會被李成梁幹掉。
  以上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蠻。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幾萬人,比較團結,具體表現為搶劫時大家一起來,每次搶的時候,都是漫天煙塵,鋪天蓋地,明軍看到就跑,壓根無法抵擋。
  所以李成梁來後,第一個要打的,就是這隻出頭鳥。
  自從李大人出馬後,土蠻就從沒舒坦過。從萬曆元年起,李成梁大戰五次,小戰二十餘次,基本算是年年打,月月打。
  總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梁每次都打贏。
  其實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兩萬人,之所以每戰必勝,大致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技術問題,他屬下的遼東鐵騎,每人配發三眼火銃,對方用刀,他用火槍,明明白白就欺負你。
  其次是戰術問題,李成梁不但驍勇善戰,還喜歡玩陰招,對手來襲時,準備大堆財物,擺在外麵,等蒙古人下馬搶東西,他就發動攻擊。此外,他還不守合同,經常偷襲對手,靠這兩大優勢,十年之內,他累計斬殺敵軍騎兵近五萬人,把土蠻折騰得奄奄一息。
  看到這段史料,再回憶起他兒子李如鬆同誌的信用問題,不禁感歎: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
  土蠻歇了,泰寧也很慘,被打得到處跑不說,萬曆十年(1582),連首領速巴孩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腦袋。
  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
  女真,世代居住於明朝遼東一帶,到萬曆年間,主要分為四個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龍江女真、東海女真。
  黑龍江和東海的這兩撥人,一直比較窮,吃飯都成問題,連搶劫的工具都沒有,基本上可以忽略。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建州女真。
  當時的建州女真,頭領叫做王杲,這人用今天的話說,是個給臉不要臉的人。
  他原本在這裏當地主,後來勢力大了,明朝封他當建州衛指揮使,官位不低,這人不滿意,自封當了都督。
  王杲的地盤靠近撫順,明朝允許他和撫順做生意,收入很高,這人不滿意,誘殺了撫順的守將,非要去搶一把。
  因為他經常不滿意,所以李成梁對他也不滿意,萬曆元年(1573),找個機會打了一仗。
  開始明軍人少,王杲占了便宜,於是他又不滿意了,拚命地追,追到後來,進了李成梁的口袋,又拚命跑,從建州跑到海西,李將軍也是個執著的人,從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無策,隻能投降。
  投降後,屬下大部被殺,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剮了。
  但在亂軍之中,有一個人跑了,這個人叫阿台,是王杲的兒子。十年後,禍患即由此而起。
  建州女真完了,下一個要解決的,是海西女真。
  海西女真中,第一個被解決的,是葉赫部。
  應該承認一點:李成梁除掉葉赫部的方法,是相當無恥的。
  萬曆十一年(1583),葉赫部首領,貝勒清佳努率兩千餘人來到開原,準備進行馬市貿易。在這裏,他們將用牲畜換取自己所需的各種物資。
  高興而來,滿載而歸,過去無數次,他們都是這樣做的。
  然而這次不同。
  當他們準備進入開原城時,守城明軍攔住了他們,說:
  “你們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
  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
  “好的,我隻帶三百人進城。”
  但當他入城後,才驚奇地發現,這裏沒有商人,沒有小販,沒有擁擠的人流,隻是一片空地。
  然後,他聽到了炮聲。
  炮聲響起的同時,城外的李成梁下達了攻擊令,數千名明軍蜂擁而起,短短幾分鍾之內,清佳努和三百隨從全部被殺,城外的明軍也很有效率,葉赫部隻跑掉了四百四十人。
  然後是哈達部。
  相對而言,哈達部人數少,也不怎麽惹事,李成梁本來也沒打算收拾他們。但不幸的是,哈達部有個孟格部祿,孟格部祿又有個想法:和葉赫部聯合。
  這就有點問題了,因為李成梁先生的目標,並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選擇敵人的唯一標準,就是強大。
  強大,強大到足以威脅帝國的程度,就必須消滅。
  本著這一指導原則,李成梁偷襲了哈達部,將部落主力殲滅,解決了這個問題。
  自隆慶四年至萬曆十九年,在二十二年的時間裏,李成梁把遼東變成了靜土,並不幹淨,卻很安靜。
  如果各部落團結,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後,就開始分類。聽話的,就給胡蘿卜吃;不聽話的,就用大棒。多年來,他作戰上百次,大捷十餘次,殲敵十多萬人,年年立功受獎,年年升官發財,連戚繼光都要靠邊站,功績彪炳,無懈可擊。
  除了萬曆十一年的那一場戰役。
  萬曆十一年(1583),李成梁得到了一個消息:阿台出現了。
  從戰火中逃離的阿台,帶著對明朝的刻骨仇恨,開始了他的二次創業。經過十年不懈的殺人搶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變成了大強盜,並建立了自己的營寨,繼續與明朝對抗。
  對付這種人,李成梁的辦法有,且隻有一個。
  萬曆十一年(1583)二月,他自撫順出兵,攻擊阿台的營寨。
  攻擊沒有想象中順利,阿台非常頑強,李成梁竭盡全力,放火強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無奈之下,他找來了兩個幫手。
  這兩個幫手,實際上是幫他帶路的向導,一個叫尼堪外蘭,另一個,叫覺昌安。
  這兩位都是當地部落首領,所以李成梁希望他們出麵,去找阿台談判,簽個合同把事情結了。
  當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說了,先把人弄出來。
  兩個人就這麽去了,但是,李成梁疏漏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動機。
  同為建州女真,這兩個人有著不同的動機,和不同的身份。
  尼堪外蘭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幫助李成梁,是因為除掉阿台,他就能夠獲得利益。
  而覺昌安跑過來,隻是為了自己的孫女——阿台是他的孫女婿。
  當兩人來到城寨下時,不同的動機,終將導致不同的行為。
  覺昌安對尼堪外蘭說,我進去勸降,你在外麵等著,先不要動手。
  尼堪外蘭同意。
  覺昌安進入城內,見到了阿台,開始遊說。
  很可惜,他的口才實在不怎麽樣,說得口幹舌燥,阿台壓根就沒反應。
  時間不斷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蘭開始不耐煩了。
  但他很明白,覺昌安還在裏麵,無論如何不能動手。
  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李成梁的使者來了,隻傳達了一句話:
  “為何還未解決?”
  對李成梁而言,這隻是個普通的催促。
  但這句話,在尼堪外蘭的腦海中,變成了命令。
  他之所以跑來,不是為了覺昌安,更不是為阿台,隻是為了利益和地盤,為了李成梁的支持。
  於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
  他走到城寨邊,用高亢的聲音,開始了自己的談判:
  “天朝大軍已經到了,你們已經沒有出路,太師(指李成梁)有令,若殺掉阿台者,就是此地之主!”
  這是一個謊言。
  所謂封官許願,是尼堪外蘭的創造,因為李成梁雖不守信用,但一個小小的營寨,打了就打了,還犯不著許願開支票。
  但事實證明,人窮誌短,空頭支票,也是很有號召力的。
  應該說,遊牧民族是比較實誠的,喊完話後,沒有思想鬥爭,沒有激烈討論,就有人操家夥奔阿台去了。
  誰先砍的第一刀無人知曉,反正砍他的人是爭先恐後,絡繹不絕,最後被亂刀砍死,連覺昌安也未能幸免。
  雖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他知道該幹什麽,趁亂帶兵殺了進去。
  因為他不知道尼堪外蘭的那個合同(估計知道了也沒用),所以也就沒有什麽顧忌,辦事也絕了點——城內共計兩千三百人,無一生還。
  和覺昌安一起進城的,還有他的兒子塔克世,同樣死在城裏。
  不過對於李成梁而言,這實在無關緊要,多死個把人無所謂,在他的戰鬥生涯中,這隻是次微不足道的戰鬥,打掃戰場,撿完人頭報功,回家睡覺。
  尼堪外蘭倒是高興,雖然覺昌安是慘了點,畢竟討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
  但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個人已經點燃了火種,燎原衝天的烈焰,終將由此而起。他是覺昌安的孫子,他是塔克世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做努爾哈赤。
  【萬世之罪首】
  努爾哈赤很氣憤——他應該氣憤,他的祖父、父親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來,李成梁害死了他的兩位親人,實際上,是五個。
  如果你還記得,覺昌安所以入城,是為了阿台的妻子,自己的孫女,當然,也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亂軍之中,這是第三個。
  而阿台,自然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個,然而,他和努爾哈赤的關係,遠比你想象得複雜得多。
  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爾哈赤生於赫圖阿拉,他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襲貴族,曾任建州左衛指揮使。
  滑稽的是,雖說家裏成分很高,努爾哈赤的生活檔次卻很低,家裏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卻很像小弟,從小就要幫著幹活,要啥沒啥。
  原因很簡單,當時的女真部落,大都窮得掉渣,所謂女真貴族,雖說不掉渣,但也很窮,所以為了生計,小時候的努爾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暫住。
  他的外祖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王杲。
  現在,先洗把臉,整理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努爾哈赤的母親是王杲的女兒,也就是說,阿台是努爾哈赤的舅舅,但是阿台又娶了努爾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這還好,要換到努爾哈赤他爹塔克世這輩,就更亂了,因為阿台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
  亂是亂了點,考慮到當時女真族的生存狀態,反正都是親戚,也算將就了。
  你應該能理解努爾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覺昌安、外祖父王杲、父親塔克世、堂姐XX(對不起,沒查到)以及舅舅阿台(兼堂姐夫)。
  悲痛的努爾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員,憤怒地質問道:
  “我的祖父、父親何故被害,給我一個說法!”
  明朝的官員倒還比較客氣,給了個說法:
  “對不住,我們不是故意的,誤會!”
  很明顯,這個說法不太有說服力,所以明朝官員還準備了一份禮物,以安撫努爾哈赤受傷的心靈。
  這份禮物是三十份敕書,三十匹馬、一份都督的任免狀。
  馬和任免狀大家都知道,我解釋一下這敕書是個什麽玩意。
  所謂敕書,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貿易許可證。
  當時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過日子是過不下去了,要動粗,搶劫的經驗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願開放互市,無奈之下,隻好找到了這個折衷的方式,一道敕書,就能做一筆生意。三十分敕書,就是三十筆生意。
  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給點補償費,你走人吧。
  客觀地講,這筆補償費實在有點低,似乎無法平息努爾哈赤的憤怒。
  然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然後,他召集了族人,殺死了一頭牛,舉行了祭天儀式,拿出了祖上流傳下來的十三副鎧甲,宣布,起兵。
  收了賠償金再起兵,和收了錢不辦事,似乎是異曲同工。但無論如何,努爾哈赤向著自己的未來邁出了第一步。這一年,他二十五歲。
  按照許多史料書籍的說法,下麵將是努爾哈赤同誌的光榮創業史,先起兵殺死尼堪外蘭,然後統一建州女真,打敗海西女真最強的葉赫部落,至萬曆四十六年(1618),統一女真。
  最後是基本類同的幾句評價:非常光輝、非常勵誌、非常艱苦等等。
  本人同意以上評語,卻也要加上四個字:非常詭異。
  據說努爾哈赤從小住在林子裏,自己打獵、采集蘑菇,到市集上換東西,生活艱苦,所以意誌堅定,渴了喝泉水,餓了啃人參,所以身體強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所以極會打仗。
  有以上幾大優惠條件,所以十三副鎧甲起兵,便不可收拾。
  這絕不可能。
  努爾哈赤起兵時,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導彈,他帶著十三副鎧甲,不是十三件防彈衣,在當時眾多的女真部落中,他隻不過是個小人物。
  然而這個小人物,隻用了三十多年,就統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權,占據了原本重兵集結的遼東,並正式向明朝挑戰。
  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得到了幫助。
  而幫助他的這個人,就是李成梁。
  我並不是陰謀論者,卻驚奇地發現,無數的清代史料書籍中,都詳細地描述了祖父覺昌安的慘死、李成梁的冷漠殘酷、努爾哈赤的無助,卻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是李成梁的朋友、好朋友。
  據某些筆記的記載,努爾哈赤和李成梁之前很早就認識了,不但認識,努爾哈赤還給李成梁打過下手,他們之間,還有一段極為神秘的糾葛。
  據說努爾哈赤少年時,曾經因為鬧事,被李成梁抓回來管教,不久之後,努爾哈赤被釋放了,不是李成梁放的。
  放走努爾哈赤的,是李成梁的老婆(小妾),而她放走努爾哈赤的理由也很簡單——這人長得好(奇其貌,陰縱之出)。至於他倆有無其他糾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相關的說法還有很多,什麽努爾哈赤跟李成梁打過仗,一同到過京城,凡此種種,更不可思議的是,據說努爾哈赤和李成梁還是親家:努爾哈赤的弟弟,叫做舒爾哈齊,這位舒爾哈齊有個女兒,嫁給了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柏,做妾。
  而種種跡象表明,勇敢而悲痛的努爾哈赤,除了會打仗、身體好外,似乎還很會來事兒。他經常給李成梁送禮,東西是一車車地拉,拍起馬屁來,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明史學者孟森語)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努爾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聯係。
  當你知道了這一點,再回頭審視此前的幾條記錄,你就會發現,這個流傳久遠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隱藏其後的真正秘密。
  萬曆十一年(1583)二月,努爾哈赤祖父、父親被誤殺,努爾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
  萬曆十一年(1583)十二月,努爾哈赤部的死敵,海西女真中最強大的葉赫部貝勒清佳努被討伐,所部兩千餘人全部被殺,勢力大減。
  此後不久,努爾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蘭,尼堪外蘭自認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給了努爾哈赤。
  萬曆十五年(1587),海西女真哈達部孟格部祿聯合葉赫,被李成梁發現,隨即攻打,斬殺五百餘人。
  萬曆十六年(1588),葉赫部再度強大,李成梁再次出擊,殺死清佳努的兒子那林脖羅,斬殺六百餘人,葉赫部實力大損,隻得休養生息。
  萬曆二十一年(1593),努爾哈赤終於統一建州女真,成為了女真最強大的部落。
  萬曆二十一年(1593)九月,麵對越來越強大的努爾哈赤,海西女真葉赫部聯合哈達部、蒙古科爾沁部等九大部落,組成聯軍,攻擊努爾哈赤,失敗,被殺四千餘人,史稱“古勒山之戰”。
  戰後,努爾哈赤將葉赫部首領分屍,一半留存,一半交葉赫部。自此,葉赫部與愛新覺羅部不共戴天。據說其部落首領於戰敗之時,曾放言如下:
  “我葉赫部若隻剩一女子,亦將傾覆之!”
  葉赫部居住於那拉河畔,故又稱葉赫那拉。
  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爾哈赤,培養了明朝的敵人。
  但公道地講,他並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謂的漢奸。
  因為在他看來,所謂努爾哈赤,不過是一隻柔弱的貓,給他吃穿,讓他成長,最後成為一隻溫順、聽話的貓。
  這隻貓逐漸長大了,它的身軀變得強壯,叫聲變得淒厲,腳掌長出了利爪,最後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們終於知道,它不是貓,而是老虎,它不是寵物,而是野獸。
  但李成梁的觀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
  萬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葉赫、哈達以及所有強大的部落,除了努爾哈赤。
  非但不打,還除掉了他的對手,李成梁實在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十年後,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時的努爾哈赤已經統一了建州女真,極其壯大,但在李成梁看來,他似乎還是那隻溫順的貓,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抉擇——放棄六堡。
  六堡,是明代在遼東一帶的軍事基地,是遏製女真的重要堡壘,也是遼東重鎮撫順、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丟失此處,女真軍隊將縱橫遼東、不可阻擋。
  而此時的六堡,沒有大兵壓境,沒有糧食饑荒,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不需要、不能放棄。
  然而李成梁放棄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正式放棄六堡,並遷走了這裏的十餘萬居民,將此地拱手讓給了努爾哈赤。
  這是一個錯誤的抉擇,也是一個無恥的抉擇,李成梁將軍不但丟失了戰略重地,毀滅了十餘萬人的家園,還以此向朝廷報功,所謂“招撫邊民十餘萬”,實在不知世上有羞恥二字。
  努爾哈赤毫無代價地占領六堡,明朝的繁榮、富饒,以及虛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麵前,那一刻,他終於看到了欲望,和欲望實現的可能。
  萬曆四十三年(1615),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
  建功一世,禍患千秋,萬死不足恕其罪!
  幾個月後,萬曆四十四年(1616),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建立政權,年號天命,史稱後金,努爾哈赤稱天命汗。這說明他還是很給李成梁麵子的,至少給了幾個月的麵子。
  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這些名詞已不複存在,現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爾哈赤的女真,是擁有自己文字(努爾哈赤找人造出來的)的女真,是擁有八旗製度,和精銳騎兵部隊的女真。
  遼東已經容不下努爾哈赤了,他從來不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老百姓,也不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當現有的財富和土地無法滿足他的欲望時,眼前這個富饒的大明帝國,將是他的唯一選擇。
  好了,麵具不需要了,偽裝也不需要了,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無忌憚地砍殺他們的士兵,擄掠他們的百姓,搶走他們的所有財富。
  殺死士兵,可以得到裝備馬匹,擄掠百姓,可以獲得奴隸,搶奪財富,可以強大金國。
  當然了,這些話是不能明說的,因為一個強盜,殺人放火是不需要借口的,但對一群強盜而言,理由,是很有必要的。
  萬曆四十六年(1618)正月,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發出了戰爭的宣告:
  “今歲(年),必征大明國!”
  光叫口號是不夠的,無論如何,還得找幾個開戰的理由。
  四月,努爾哈赤找到了理由,七個。
  此即所謂七大恨,在文中,努爾哈赤先生列舉了七個明朝對不住他的地方,全文就不列了,但值得表揚的是,在挑事方麵,這篇文章,還真是下了點功夫。
  祖父、父親被殺,自然是要講下的,李成梁的庇護,自然是不會提的,某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放過。比如邊界問題:擅自進入我方邊界。經濟問題:割了我們這邊的糧食。外交問題:十名女真人在邊界被害(這個理由好像很眼熟)。
  其中,最有意思的理由是:明朝偏袒葉赫、哈達部,對自己不公。
  對於這句話,明朝有什麽看法不好說,但被李成梁同誌打殘無數次的葉赫和哈達部,應該是有話要講的。
  這個七大恨,後來被包括袁崇煥在內的許多人駁斥過,湊熱鬧的事我就不幹了。我隻是認為,努爾哈赤先生有點多餘,想搶,搶就是了,想殺,殺就是了,何苦費那麽大勁呢?
  殺死一切敢於抵抗的人,搶走一切能夠搶走的東西,占領一切能夠占領的土地,目的十分明確。
  搶掠,其實無須借口。
  萬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爾哈赤將他的馬刀指向了第一個目標——撫順。
  有一位古羅馬的將領,在與日耳曼軍隊征戰多年後,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他們不懂軍事,卻很彪悍,不懂權謀,卻很狡猾。
  這句簡單的話,蘊藏著深厚的哲理。
  很多人說過,最好的老師,不是特級教師,不是名牌學校,而是興趣。
  但我要告訴你,這個答案是錯誤的。
  在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老師,是生存。
  為了一塊土地,為了一座房子,為了一塊肉,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天,熟悉殺戮的技巧、掌握搶劫的訣竅,無須催促、無須勸說,在每一天生與死的較量中,懂得生存,懂得如何去生存。
  生存很困難,所以為了生存,必須更加狡詐、必須更加殘暴。
  所以在撫順戰役中,我們看到的,並不是縱橫馳騁的遊牧騎兵,光明正大的英勇衝鋒,而是更為陰險狡詐的權謀詭計。
  萬曆四十六年(1618)四月十五日,努爾哈赤抵達撫順近郊。
  但他並沒有發動進攻,卻派人向城裏散布了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的內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將攜帶大量財物來撫順交易。
  撫順守將欣然應允,承諾打開城門,迎接商隊的到來。
  第二天(十五日)早晨,商隊來了,撫順打開了城門,百姓商販走出城外,準備交易。
  然後,滿臉笑容的女真商隊拿出了他們攜帶的唯一交易品——屠刀。
  貿易隨即變成了搶掠,商隊變成了軍隊,很明顯,女真人做無本生意的積極性要高得多。
  努爾哈赤的軍隊再無須隱藏,精銳的八旗騎兵,在“商隊”的幫助下,向撫順城發動了進攻。
  守城明軍反應很快,開始組織抵抗,然而沒過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內一片平靜。
  對於這個不同尋常的變化,努爾哈赤並不驚訝,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很快,他就見到了計劃中的那個關鍵棋子——李永芳。
  李永芳,是撫順城的守將之一,簡單介紹下——是個叛徒。
  他出賣撫順城,所換來的,是副將的職稱,和努爾哈赤的一個孫女。
  撫順失陷了,努爾哈赤搶到了所有能夠搶到的財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損失。
  明軍自然不肯幹休,總兵張承胤率軍追擊努爾哈赤,卻遭遇皇太極的伏兵,陣亡,全軍覆沒。
  撫順戰役,努爾哈赤掠奪了三十多萬人口、牛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但這一切,隻是個開始。
  對努爾哈赤而言,繼續搶下去,有很多的理由。
  女真部落缺少日常用品,拿東西去換太麻煩,發展手工業不靠譜,搶來得最快。而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女真正在鬧災荒,草地荒蕪,野獸數量大量減少,這幫大爺又不耕地,糧食不夠,搞得部落裏怨聲載道,矛盾激化。
  所以繼續搶,那是一舉多得,既能夠填補產業空白,又能解決吃飯問題,而且還能轉嫁矛盾。
  於是,萬曆四十六年(1618)七月,他再次出擊,這次,他的目標是清河。
  清河,就是今天的遼寧本溪,此地是通往遼陽、沈陽的必經之地,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而清河的失陷過程也再次證明,努爾哈赤,實在是個狡猾狡猾的家夥。
  七月初,他率軍出征,卻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鬧騰,對外宣稱是去打葉赫部,然後調轉方向,攻擊清河。
  到了清河,也不開打,又是老把戲,先派奸細,打扮成商販進了城,然後發動進攻,裏應外合,清河人少勢孤,守軍一萬餘人全軍覆沒。
  之後的事情比較雷同,城內的十幾萬人口被努爾哈赤全數打包帶走,有錢、有奴隸、有糧食,空白填補了,糧食保證了,矛盾緩和了。
  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徹底的白地,是無數被搶走口糧而餓死的平民,是無數家破人亡的慘劇,痛苦、無助。
  無論什麽角度、什麽立場、什麽觀點、什麽利益、什麽目的、什麽動機、什麽想法、什麽情感、什麽理念、都應該承認一點,至少一點:
  這是搶掠,是自私、無情、帶給無數人痛苦的搶掠。
  〖征服的榮光背後,是無數的悲泣與哀嚎。
  ——本人語〗
  
  第八章 薩爾滸
  【會戰】
  努爾哈赤是一位偉大的軍事家,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作為一名沒有進過私塾,沒有上過軍校,沒有受過係統軍事訓練的遊牧民族首領,努爾哈赤懂得什麽是戰爭,也懂得如何贏得戰爭。他的戰役指揮水平,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在撫順、清河以及之後一係列戰役中,他表現出了驚人的軍事天賦,無論是判斷對方動向,選擇戰機、還是玩陰耍詐,都可謂是無懈可擊。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軍事將領——在那兩個人尚未出現之前。
  但對明朝而言,這位十分優秀的軍事家,隻是一名十分惡劣的強盜。不僅惡劣,而且殘忍。
  清河、撫順戰役結束後,搶夠殺完的努爾哈赤非但沒有歉意,不打收條,還做了一件極其無恥的事情。
  他挑選了三百名當地平民,在撫順關前,殺死了二百九十九人,隻留下了一個。
  他割下了這個人的耳朵,並讓他帶回一封信,以說明自己無端殺戮的理由:
  “如果認為我做的不對,就約定時間作戰!如果認為我做得對,你就送金銀布帛吧,可以息事寧人!”
  綁匪見得多了,但先撕票再勒索的綁匪,倒還真是第一次見。
  明朝不是南宋,沒有送禮的習慣。他們的方針,向來是不向劫匪妥協,何況是撕了肉票的劫匪。既然要打,那咱就打真格的。
  萬曆四十七年(1619)三月,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明軍集結完畢,向赫圖阿拉發起進攻。
  明軍共分東、西、南、北四路,由四位總兵率領,統帥及進攻路線如下:
  東路指揮劉綎,自朝鮮進攻。
  西路指揮官杜鬆,自撫順進攻。
  北路指揮官馬林,自開原進攻。
  南路指揮官李如柏,自清河進攻。
  進攻的目標隻有一個,赫圖阿拉。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係由各地抽調而來,而這四位指揮官,也都大有來頭。
  李如柏的身份最高,他是李成梁的兒子,李如鬆的弟弟,但水平最低,你要說他不會打仗,比較冤枉,你要說他很會打仗,比較扯淡。
  馬林的父親,是馬芳,這個人之前沒提過,但很厲害,厲害到他的兒子馬林,本來是個文人,都當上了總兵。至於馬先生的作戰水平,相信你已經清楚。
  這兩路的基本情況如此,就指揮官來看,實在沒什麽戲。
  但另外兩路,就完全不同了。
  東路指揮官劉綎,也是老熟人了。使六十多斤的大刀,還“輪轉如飛”,先打日本,後掃西南,“萬曆三大征”打了兩大征,讓他指揮東路,可謂誌在必得。
  但四路軍中,最大的主力卻並不是東路,最猛的將領也並不是劉綎。這兩大殊榮,都屬於西路軍,以及它的指揮官,杜鬆。
  杜鬆,陝西榆林人,原任陝西參將,外號杜太師。
  前麵提過,太師是朝廷的正一品職稱,拿到這個頭銜的,很少很少,除了張居正外,其他獲得者一般都是死人、追認。
  但杜將軍得到的這個頭銜,確確實實是別人封的,隻不過……不是朝廷。
  他在鎮守邊界的時候,經常主動出擊蒙古,極其生猛,前後共計百餘戰,無一敗績。蒙古人被他打怕了,求饒又沒用,聽說明朝官員中太師最大,所以就叫他太師。
  而杜將軍不但勇猛過人,長相也過人,因為他常年衝鋒肉搏,所以身上臉上到處都是傷疤,麵目極其猙獰,據說讓人看著就不住地打哆嗦。
  但這位劉綎都甘拜下風的猛人,這次前來上任,居然是帶著鐐銬來的,因為在不久之前,他剛犯了錯誤。
  杜鬆雖然很猛,卻有個毛病:小心眼。
  所謂小心眼,一般是生氣跟別人過不去,可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杜鬆先生小心眼,總是跟自己過不去。
  比如之前,他曾經跟人吵架,以武將的脾氣,大不了一氣之下動家夥砍人,可是杜兄一氣之下,竟然出家當和尚了。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事,讓人怎麽都想不明白,可還沒等別人想明白,杜鬆就想明白了,於是又還俗,繼續幹他的殺人事業。
  後來他升了官,到遼東當上了總兵,可是官升了,脾氣一點沒改,上陣打仗吃了虧(不算敗仗),換了別人,無非寫了檢討,下次再來。
  可這位兄弟不知那根筋不對,竟然要自殺,好歹被人攔住還是不消停,一把火把軍需庫給燒了,論罪被趕回了家,這一次是重返故裏。
  雖說過了這麽多年,經曆了這麽多事,但他的同事們驚奇地發現,這人一點沒改,剛到沈陽(明軍總營)報到,就開始咋呼:
  “我這次來,就是活捉努爾哈赤的,你們誰都別跟我搶!”
  又不是什麽好事,誰跟你搶?
  事實也證明,這個光榮任務,沒人跟他搶,連劉綎都不敢,於是最精銳的西路軍,就成為了他的部屬。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大致情況也就是這樣,大明人多,林子太大,什麽人都有,什麽鳥都飛,混人、文人、猛人,一應俱全。
  說漏了,還有個鳥人——遼東經略楊鎬。
  楊鎬,是一個出過場的人,說實話,我不太想讓這人再出來,但可惜的是,我不是導演,沒有換演員的權力。
  作為一個無奈的旁觀者,看著它的開幕和結束,除了歎息,隻有歎息。
  參戰明軍由全國七省及朝鮮、葉赫部組成,並抽調得力將領指揮。全軍共十二萬人,號稱四十七萬,這是自土木堡之變以來,明朝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要成事,需要十二萬人,但要壞事,一個人就夠了。
  從這個角度講,楊鎬應該算是個很有成就的人。
  自從朝鮮戰敗後,楊鎬很是消停了一陣。但這個人雖不會搞軍事,卻會搞關係,加上他本人還比較老實,二十年後,又當上了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禦史。此外,他還加入了組織——浙黨。
  當時的朝廷首輔,是浙黨的鐵杆方從哲,浙黨的首輔,自然要用浙黨的將領,於是這個光榮的任務,就落在了楊鎬的身上。
  雖然後來許多東林黨拿楊鎬說事,攻擊方從哲,但公正地講,在這件事上,方先生也是個冤大頭。
  我查了一下,楊鎬兄的出生年月日不詳,但他是萬曆八年(1580)的進士,考慮到他的智商和表現,二十歲之前考中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算來,萬曆四十七年(1619)的時候,楊大爺至少也有六十多了。在當時的武將中,資曆老、打過仗的,估計也就他了。
  方首輔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這場戰爭的結局,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萬曆四十七年(1619)二月二十一日,楊鎬坐鎮沈陽,宣布出兵。
  下令後不久,回報:
  今天下大雨,走不了。
  走不了,那就休息吧。
  這一休息就是四天,二月二十五日,楊鎬說,今天出兵。
  下令後不久,又回報:
  遼東地區降雪,行軍道路泥濘,請求延後。
  幾十年來,楊鎬先生雖說打仗是不太行,做人倒還行,很少跟人紅臉,對於合理化建議,他也比較接受,既然下大雨延期他能接受,下大雪延期,似乎也沒什麽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不怕,壞人也不怕,就怕時好時壞、無端抽風的人。
  楊鎬偏偏就是個抽風的人,不知是那根筋有問題,突然發火了:
  “國家養士,隻為今日,若臨機推阻,軍法從事!”
  完事還把尚方寶劍掛在門外,那意思是,誰敢再說話,來一個幹一個。
  窩囊了幾十年,突然雄起,也算可喜可賀。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讓楊先生雄不起來了。
  按照慣例,出師之前,要搞個儀式,一般是找個叛徒、漢奸類的人物殺掉祭旗,然後再殺幾頭牲口祭天。
  祭旗的時候,找了撫順的一個逃兵,一刀下去,幹掉了,可祭天的時候,卻出了大問題。
  事實證明,有時候,宰牲口比宰人要難得多,祭天的這頭牛,不知是神牛下凡,還是殺牛刀太糙,反正是用刀捅、用腳揣,折騰了好幾次,才把這牛幹掉。
  封建社會,自然要搞點封建迷信,祭天的時候出了這事,大家都議論紛紛,然而楊鎬先生卻突然超越了時代,表現出了不信鬼神的大無畏精神。他堅定地下達了命令:
  出征!
  然後,他就幹了件蠢事,一件蠢得讓人毛骨悚然的事。
  在出征之前,楊鎬將自己的出征時間、出征地點、進攻方向寫成一封信,並托人送了出去,還反複叮囑,必定要保證送到。
  收信人的名字,叫努爾哈赤。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許多後人都難以理解,還有人認為,他有漢奸的嫌疑。
  但我認為,以楊鎬的智商,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不奇怪的。
  在楊鎬看來,自己手中有十二萬大軍,努爾哈赤下屬的全部兵力,也隻有六萬,手下的杜鬆、劉綎,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要對付山溝裏的這幫遊擊隊,毫無問題。
  基於這種認識,楊鎬認為,作為天朝大軍,寫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
  在成功幹掉一頭牛,以及寫信示威之後,四路大軍正式出征,史稱“薩爾滸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但在序幕拉開之前,戰役的結局,實際上已經注定。
  因為幾百年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個基本的問題:單憑這支明軍,是無法消滅努爾哈赤的。
  努爾哈赤的軍隊,雖然隻有六萬人,卻身經百戰,極其精銳,且以騎兵為主,明軍就不同了,十二萬人,來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個東拚西湊,除杜鬆、劉綎部外,戰鬥力相當不靠譜。
  以指揮水平而論,就更沒法說了,要知道,這努爾哈赤先生並不是山寨的土匪,當年跟著李成梁混飯吃,那是見過大世麵的,加上這位仁兄天賦異稟,極具軍事才能,如果李如鬆還活著,估計還有一拚,以杜鬆、劉綎的能力,是頂不住的。
  實力,這才是失敗的真相。
  楊鎬的錯誤,並不是他幹了什麽,而是他什麽也沒幹。
  其實從他接手的那天起,失敗就已注定。因為以當時明軍的實力,要打贏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變成不可能了。
  可惜這位大爺對此毫無意識,還把軍隊分成了四部。
  在這四支部隊中,他把最精銳的六萬餘人交給了杜鬆,由其擔任先鋒。其餘三部各兩萬人,圍攻努爾哈赤。
  這個想法,在理論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實踐中,是很荒謬的。
  按照楊鎬的想法,仗是這麽打的:努爾哈赤要呆在赫圖阿拉,不許隨便亂動,等到明朝四路大軍壓境,光榮會師,戰場上十二萬對六萬,(最好分配成兩個對一個),也不要騎馬,隻能步戰,然後決一死戰,得勝回朝。
  有這種腦子的人,隻配去撞牆。
  要知道,努爾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遊擊隊長,搶了就分,打了就跑,也從來不修碉堡炮樓,嚴防死守。
  這就意味著,如果努爾哈赤集中兵力,杜鬆將不具備任何優勢,再加上杜將軍的腦筋向來缺根弦,和努爾哈赤這種老狐狸演對手戲,必敗無疑。
  而當努爾哈赤聽到明軍四路進軍的消息後,隻說了一句話:
  “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
  我仿佛看見,一出悲劇正上演,劇中沒有喜悅。
  二月二十八日,明軍先鋒杜鬆抵達撫順近郊。
  為了搶頭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軍,但由於路上遭遇女真部隊阻擊,輜重落後,三月一日,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就地紮營。
  他紮營的地點,叫做薩爾滸。
  【死戰】
  此時的杜鬆,已經有點明白了,自他出征以來,大仗沒有,小仗沒完,今天放火明天偷襲,後勤也被切斷,隻能紮營固守。
  多年的戰爭經驗告訴他,敵人就在眼前,隨時可能發動進攻,情況非常不利,部下建議,應撤離此地。
  但他並未撤退,卻將手下六萬人分為兩部,分別駐守於吉林崖和薩爾滸。
  杜鬆並未輕敵,事實上,他早已判定,隱藏在自己附近的,是女真軍隊的主力,且人數至少在兩萬以上。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攻擊是不可能的,但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所以沒有撤退的必要。
  應該說,他的判斷是準確的,隻有一點不同——埋伏在這裏的,並不是女真部隊的主力,而是全部。
  劉綎的運氣相當不好(或者說是相當好),由於他的行軍道路比較偏,走後不久就迷了路,敵人沒找著他,當然,他也沒找到敵人。
  但這種摸黑的遊戲沒能持續多久。努爾哈赤已經擦掉了刀上的血跡,開始專心尋找劉綎。
  三月初四,他找到了。
  此時,劉綎的兵力隻有一萬餘人,是努爾哈赤的四分之一。勝負未戰已分。
  然而還在山穀中轉悠的劉綎並沒有聽到震耳的衝殺聲,卻等來了一個使者,杜鬆的使者。
  使者的目的隻有一個:傳達杜鬆的命令,希望劉綎去與他會合。
  此時,杜鬆已經死去,所以這個使者,是努爾哈赤派人假冒的。
  但是劉綎並沒有上當,他當即回絕了使者的要求。
  不過他回絕的理由,確實有點搞笑:
  “我是總兵,杜鬆也是總兵,他憑什麽命令我!”
  這下連假使者也急了,連說帶比劃,講了一堆好話,劉綎才最終同意,前去與杜鬆會師。
  然後,他依據指引,來到了一個叫阿布達裏崗的地方,這裏距離赫圖阿拉隻有幾十裏。
  在這裏,他看見了杜鬆的旗幟和軍隊。
  但當這支軍隊衝入隊列,發動攻擊時,他才知道自己上當了。
  寡不敵眾、深陷重圍,必敗無疑,必死無疑。
  但劉綎仍然鎮定地拔出了刀,開始奮戰。
  之後的一切,史書上是這樣介紹的:
  〖陣亂,綎中流矢,傷左臂,又戰,
  複傷右臂、猶鏖戰不已,
  內外斷絕,麵中一刀,截去半頰,猶左右衝突,
  手殲數十人而死。〗
  用今天的話說,大致是這樣:
  陣亂了,劉綎中箭,左臂負傷,繼續作戰。
  在戰鬥中,他的右臂也負傷了,依然繼續奮戰。
  身陷重圍無援,他的臉被刀砍掉了一半,依然繼續奮戰,左衝右殺。
  最後,他殺死了數十人,戰死。
  這就是一個身陷絕境的將領的最後記錄。
  這是一段毫無感情,也無對話的文字,但在冷酷的文字背後,我聽了劉綎最後的遺言和呼喊:
  寧戰而死,絕不投降!
  劉綎戰死,東路軍覆滅。
  現在,隻剩下南路軍了。
  南路軍的指揮官,是李如柏。
  因為他的部隊速度太慢,走了幾天,才到達預定地點,此時其他三路軍已經全軍覆沒。
  於是在坐等一天之後,他終於率領南路軍光榮回朝,除因跑得過快,自相踐踏死了點人外,毫發無傷。
  就軍事才能而言,他是四人之中最差的一個,但他的運氣卻實在很好,竟然能夠全身而退。
  或許這一切,並不是因為運氣。
  因為許多人都依稀記得,他是李成梁的兒子,而且他還曾經娶過一個女子,可這位女子偏偏就是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女兒。
  無論是運氣太好還是太早知道,反正他是回來了。
  但在戰爭,尤其是敗仗中,活下來的人是可恥的,李如柏終究還是付出了代價。
  回來後,他受到了言官的一致彈劾,而對於這樣一個獨自逃跑的人,所有人的態度都是一致的——鄙視。
  偷生的李如柏終於受不了了,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環境中,他選擇了自盡,結束自己的生命。
  薩爾滸大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大敗,死傷將領共計三百一十餘人,士兵死傷四萬五千八百七十餘人,財物損失不計其數。
  消息傳回京城,萬曆震怒了。
  我說過,萬曆先生不是不管事,是不管小事,打了這麽個爛仗,實在太過窩囊。
  覺得窩囊了,自然要找人算帳,幾路總兵都死光了,自然要找楊鎬。
  楊鎬倒是相當鎮定,畢竟他的關係搞得好,自他回來後,言官彈劾不絕於耳,但有老上級兼老同黨方從哲保著,他也不怎麽慌。
  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皇帝下旨追查,言官拚命追打,特別是一個叫楊鶴的禦史,三天兩頭上書,擺明了是玩命的架勢,那邊努爾哈赤還相當配合,又攻陷了鐵嶺,幾棍子掄下來,實在是扛不住了。
  不久後,他被逮捕,投入詔獄,經審訊判處死刑,數年後被斬首。
  責任追究完了,但就在追究責任的時候,努爾哈赤也沒歇著,還乘勢攻下了全國比較大的城市——鐵嶺。
  至此,遼東北部全部被努爾哈赤占領,明朝在遼東的根據地,隻剩下了沈陽和遼陽。
  看上去,局勢十分危急,但事實上,是萬分危急。
  薩爾滸之戰後,明軍陷入了徹底的混亂,許多地方不見敵人,聽到風聲就跑,老百姓跑,當兵的也跑,個別缺德的騎兵為了不打仗,竟然主動把馬餓死。
  而由於指揮係統被徹底打亂,朝廷的軍餉幾個月都無法發放,糧食也沒有,對努爾哈赤而言,此地已經唾手可得。
  但他終究沒有得到,因為接替楊鎬的人已經到任。他的名字,叫做熊廷弼。
  熊廷弼,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夥。
  熊廷弼,字飛白,江夏(今湖北武漢)人,自小聰明好學,鄉試考中第一,三十歲就成為進士,當上了禦史。
  可此人脾氣太壞,壞到見誰和誰過不去,壞到當了二十年的禦史都沒升官。
  他還有個嗜好——罵人,且罵得很難聽,後來連他都察院的同事都受不了,壓根不搭理他,基本算是人見人厭。
  但如果沒有這個人見人厭的家夥,相信明朝差不多就可以收攤,下場休息去了。
  萬曆四十七年(1619),薩爾滸大戰後,在一片混亂之中,新任經略熊廷弼帶著幾個隨從,進入了遼東。
  他從京城出發的時候,開原還沒有失陷,但當他到達遼東的時候,連鐵嶺都丟掉了。
  等他到達遼陽的時候,才發現,明朝僅存的沈陽和遼陽,已幾乎是一座空城。
  他命令下屬前往沈陽,穩定局勢,叫來一個,竟然嚇得直哭,打死都不敢去,再換一個,剛剛走出城,就跑回來了,說打死也不敢再走。
  於是熊廷弼說:
  “我自己去。”
  他從遼陽出發,一路走一路看,遇到逃跑的百姓,就勸他們回去,遇到逃跑的士兵,就收編他們,遇到逃跑的將領,就抓起來。
  就這樣,到沈陽的時候,他已經集結了上萬平民,數千名士兵,還有王捷、王文鼎等幾位逃將。
  安置了平民,整頓了士兵,就讓人把逃將拉出去,殺頭。
  逃將求饒,說我們逃出來已經不容易了,何必要殺我們。
  熊廷弼說:如果不殺你們,怎麽對得起那些沒有逃跑的人?
  然後,他去見了李如楨。
  李如楨是鐵嶺的守將,但後金軍隊進攻的時候,他卻一直呆在沈陽。
  不但一直呆在沈陽,鐵嶺被敵軍攻擊的時候,他連救兵都不派,坐視鐵嶺失守,讓人十分費解,不知是反應遲鈍,還是另有密謀。
  熊廷弼倒不打算研究這個問題,他隻是找來這位仁兄,告訴他:你給我滾。
  李如楨當時還是總兵,不是說免就能免的,可熊廷弼實在太過凶惡,李總兵當即就滾了,回去後又挨了熊廷弼的彈劾,最後被關入監獄,判處死刑(後改充軍)。
  至此,一代名將李成梁的光榮世家徹底完結,除李如鬆外,都沒啥好下場,連老家鐵嶺都被當年手下的小嘍羅努爾哈赤占據,可謂是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在當年的史料記載中,李成梁的事跡可謂數不勝數,和他同時期的戚繼光,幾乎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蓋。
  但幾百年後,戚繼光依然光耀史冊,萬人景仰,而李成梁,卻幾乎已不為人知。
  我知道,曆史隻會誇耀那些值得誇耀的人。
  當所有人都認為,熊廷弼的行動已告一段落時,他卻又說了一句話:
  “我要去撫順。”
  大家認為熊廷弼瘋了。
  當時的撫順,已經落入努爾哈赤的手中,以目前的形勢,帶幾個人去撫順,無疑就是送死。
  但熊廷弼說,努爾哈赤認定我不敢去,所以我現在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說是這麽說,但敢不敢去,那是另外一碼事。
  熊廷弼去了,大家戰戰兢兢,他卻毫不驚慌,優哉遊哉地轉了一圈。
  當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的時候,他又下了個讓人抓狂的命令:吹號角。
  隨行人員快要瘋了,這就好比是孤身闖進山賊的山寨,再大喊抓賊,偷偷摸摸地來,你還大聲喧嘩,萬一人家真的衝出來,你怎麽辦?
  但命令是必須執行的,人來了,號角吹了,後金軍卻一動不動。熊廷弼大搖大擺回了家。
  幾天後,努爾哈赤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非但不惱火發動進攻,反而派人堵住了撫順進出的關口,嚴令死守,不得隨意出擊。
  努爾哈赤之所以表現如此低調,隻是因為他和頭號漢奸李永芳的一次對話。
  當熊廷弼到來的消息傳到後金時,李永芳急忙跑去找努爾哈赤,告訴他,這是個猛人。
  努爾哈赤不以為然:遼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這蠻子(後金對明朝將領的通稱)就是再厲害,也隻有一個人,如何挽回危局?
  李永芳回答:隻要有他,就能挽回危局!
  此後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李永芳的判斷,隻用了短短幾個月,熊廷弼就穩定了局勢,此後他一反常態,除了防禦外,還組織了許多遊擊隊,到後金占領地區進行騷擾,搞得對方疲於奔命,勢頭非常凶猛。
  於是,努爾哈赤決定,暫時停止對明朝的進攻,休養生息,等待時機。
  這個時機的期限,隻有一年。
  然而正是這關鍵的一年挽救了明朝。因為此時的朝廷,即將發生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很多的史書中,萬曆中後期的曆史基本上是這個樣子:皇帝老休息,朝政無人管,大臣無事幹。
  前兩頭或許是正確的,但第三條是絕對不正確的。
  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是無比激烈的鬥爭。而鬥爭的主角,是東林黨。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東林是道德與正義的象征,一群胸懷理想的知識分子,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們懷揣著抱負參與政治,並曾一度掌控政權,卻因為被邪惡的勢力坑害,最終失敗。
  我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說法。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一群隻會讀書的書呆子、知識分子,是如何掌控政權的呢?
  正義和道德是值得景仰的,值得膜拜的,值得三拜九叩的,但是,正義和道德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服穿,更不可能掌控政權。
  因為掌控政權的唯一方式,就是鬥爭。
  
  第九章 東林黨的實力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卻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最先認識到這一點的人,應該是顧憲成。
  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書孫鑨——撤職了,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回家了,首輔王錫爵——辭職了,而這事幕後的始作俑者,從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員外郎顧憲成——升官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升官了還不說,連他的上級,繼任吏部尚書陳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後來回無錫當老百姓,他依然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錫爵打道回府,朝廷的曆任首輔,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嬰兒。
  這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關係,又似乎沒有關係。
  撥開這團迷霧之後,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實力。
  顧憲成的實力,來自於他的官職。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書(部長)、其次是侍郎(副部長),再往下就是四個司的郎中(司長),分別是文選司、驗封司、稽勳司、考功司。
  但是,這四個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厲害的,是文選司和考功司,文選司負責人事任免,考功負責官員考核,這兩個司的官員向來無人敢惹,升官還是免職,發達還是破產,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相對而言,驗封司、稽勳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紹。
  有鑒於此,明代的吏部尚書和侍郎,大都由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顧憲成先生的升遷順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員外郎(副職)——文選司郎中。
  這就意味著,那幾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員(除少數高官),無論是升遷,還是考核,都要從顧憲成手底下過,即使不過,也要打個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個臉熟。
  此外,我們有理由相信,顧憲成大人也是比較會來事的,因為一個不開竅的書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實力和道德,經常是兩碼事。
  東林之中,類似者還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職務,之前已經說過,是都察院僉都禦史,巡撫鳳陽,兼漕運總督。
  都察院僉都禦史多了去了,鳳陽是個窮地方,不巡也罷,真正關鍵的職務,是最後那個。
  自古以來,漕運就是經濟運轉的主要途徑,基本算是坐地收錢,肥得沒邊,普天之下,唯一可以與之相比的,隻有鹽政。
  坐在這個位置上,要想不撈外快,一靠監督,二靠自覺。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覺,從種種史料分析,他很有錢,有錢得沒個譜,請客吃飯,都是大手筆。
  至於監督,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禦史,自己去檢舉自己,估計他還沒這個覺悟。
  作為東林黨的重量級人物,李三才在這方麵的名聲,那真是相當的大,大到幾十年後,著名學者夏允彝到鳳陽尋訪,還能聽到相關事跡,最後還歎息一聲,給了個結論——負才而守不潔。
  列舉以上兩人,隻是為了說明一點:
  東林,是書院,但不僅僅是書院,是道德,但不僅僅是道德。它是一個有實力,有能力,有影響力、有鬥爭意識的政治組織。
  事實上,它的能量遠遠超出你的想象。
  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發現,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曆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爭鬥。
  爭鬥的方式,是京察。
  萬曆二十一年(1593),顧憲成失望地回家了,他雖費勁氣力,卻終究未能解決對手,京察失敗。
  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十二年後(萬曆三十三年),京察開始,主持者楊時喬,他的公開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個公開身份,是東林黨。
  當時的首輔,是浙黨首領沈一貫,對於這位東林黨下屬,自然很不待見,於是,他決定換人。
  沈一貫是朝廷首輔,楊時喬隻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發生了,雖然沈大人上竄小跳,連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卻依然毫無用處。楊侍郎該怎麽來,還怎麽來,幾板斧掄下來,浙黨、齊黨、楚黨、宣黨……反正非東林黨的,統統下課,沈一貫拚了老命,才算保住幾個親信。
  那麽現在,請你再看一遍之前列舉過的幾條史料,玄機就在其中:
  萬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貫親信以及三黨幹將被逐。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退休回家。
  同年,王錫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發,複出無望。
  一年後,東林派葉向高成為首輔,開始執掌朝廷大權。
  是的,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終要獲得的,正是權力。
  權力已經在握,但還需要更進一步。
  萬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書孫丕楊,東林黨。
  此時的首輔已經是葉向高了,東林黨人遍布朝廷,對於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類的待遇估計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個人的摻和,徹底改變了這一切。這個人就是李三才。
  此時的李三才已經升到了戶部尚書,作為東林黨的幹將,他將進入內閣,更進一步。
  算盤大致如此,可打起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聽說李三才要入閣,朝廷頓時一片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主要原因在於李先生的底子不算幹淨,許多人對他有意見。
  而更重要的是,這人實在太猛,太有能力。東林黨已經如此強大,如果再讓他入閣,三黨的人估計就隻能集體歇業了。
  於是,一場空前猛烈的反擊開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為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書孫丕楊負責,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繼楷,三黨成員,他選定的考察對象都是同一個類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齊三黨輪番上陣,對李三才發起了最後的攻擊,他們的動機十分明確,明確到《明神宗實錄》都寫了出來——“攻淮(李三才)則東林必救,可布一網打盡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擊之下,李三才沒能頂住,回家養老去了。
  但就整體而言,此時的東林黨依然占據著優勢,葉向高執政,東林黨掌權,非常強大,強大得似乎不可動搖。
  然而就在此時,強大的東林黨,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指導思想,是我很道德。強大之後,就變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針,原先是黨同伐異,強大之後,就變成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總而言之,不是我的同黨,就是我的敵人。
  這種隻搞單邊主義的混賬做法,最終導致了一個混賬的結果:
  在東林黨人的不懈努力下,齊、浙、楚三黨終於拋棄了之前的成見,團結一致跟東林黨死磕了。
  他們的折騰,得到了立竿見影的回報:
  萬曆四十二年(1614),葉向高退休回家。
  萬曆四十五年(1617),京察開始,主持京察的,分別是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李誌。
  鄭繼之是楚黨,李誌是浙黨。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但凡是東林黨,或者與東林黨有關的人,二話不說,收包袱走人。這其中,還包括那位揭發了梃擊案真相的王之寀。
  薩爾滸之戰前,朝廷鬥爭情況大致如此,這場鬥爭的知名度相當小,但在曆史上的地位相當重要。對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於努爾哈赤+皇太極+李自成+張獻忠。
  因為這是一場延續了幾十年的鬥爭,是一場決定明朝命運的鬥爭。
  因為在不久之後,東林黨將通過一個人的幫助,徹底擊敗浙、齊、楚三黨。
  然後,土崩瓦解的三黨將在另一個人的指揮下,實現真正的融合,繼續這場鬥爭,而那時,他們將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閹黨。
  萬曆四十五年的京察,標誌著東林黨的沒落,所謂東林黨三大巨頭,顧憲成已經死了,鄒元標到處逛,趙南星家裏蹲。
  兩大幹將也全部消停,葉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養老。
  此時的首輔,是浙黨的方從哲,此時的朝廷,是三黨的天下。對東林黨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機會終會到來,因為一個人的死去。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萬曆不行了。
  高拱、張居正、申時行、李成梁、東林黨、朝鮮、倭寇、三大征、薩爾滸、資本主義萌芽、不上朝、太子、貴妃、國本、打悶棍。
  我隻能說,他這輩子應該比較忙。
  關於這位兄弟的評論,我想了很久,很久,卻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來。
  你說他沒幹過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幹得也不錯,你說他軟弱吧,他還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趕回了老家,你說他不理朝政吧,這幾十年來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個被張居正壓迫過的人,一個勤於政務的人,一個被兒子問題糾纏了幾十年的人,一個許多年不見大臣、不上班的人,一個終生未出京城,生於深宮、死於深宮的人。
  一個複雜得不能再複雜的人,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人。
  於是,我最終懂得了這個人。
  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一個勵精圖治的君主,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經曆殘酷的鬥爭,無休止的吵鬧,無數無效的抗爭,無數無奈的妥協後,最終理解了這個世界,理解了現實的真正意義,並最終成為了這個世界的犧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鈞,萬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麵前,他還不夠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雖然幾十年來,萬曆都不喜歡自己的長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於做出了抉擇,將皇位傳給了這個久經考驗的兒子。
  擔驚受怕幾十年的朱常洛終於熬出頭了,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後世所稱之明光宗,定年號為泰昌。
  由於此時還是萬曆年間,按照慣例,要等老爹這一年過完,明年才能另起爐灶,用自己的年號。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年號,竟然沒能用上。
  因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卻隻能活一個月。
  一個撐了三十八年,經曆無數風雨險阻到達目標的人,卻在一個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導致死亡與不幸的罪魁禍首,是鄭貴妃。
  【紅丸】
  應該說,朱常洛是個好孩子,至少比較厚道。
  幾十年來,他一直夾著尾巴做人,親眼目睹了父親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國家的凋敝,時局的危險。
  他不願意再忍受下去,於是,當政後的第一天,他用幾道諭令顯示了自己的決心。
  大致說來,他是把他爹沒辦的事給辦了,包括兌現白條——給遼東前線的士兵發工資,廢除各地礦稅,以及補充空缺的官員。
  這幾件事情,辦得很好,也很及時,特別是最後一條,把諸多被萬曆同誌趕下崗的仁兄們拉了回來,實在是大快官心,於是一時之間,光宗的人望到達了頂點,朝廷內外無不感恩戴德,興高采烈。
  但有一個人不高興,非但不高興,而且很害怕。
  萬曆死後,鄭貴妃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麽的虛弱,今日之城內,已是敵人之天下。所謂貴妃,其實也不貴,如果明光宗要對付她,賤賣的可能性是相當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證明了她的判斷。
  考慮到萬曆死後不好辦,之前鄭貴妃軟磨硬泡,讓萬曆下了道遺囑,講明,一旦自己死後,鄭貴妃必須進封皇後。
  如此一來,等萬曆死後,她就成了太後,無論如何,鐵飯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實,絲毫不賴帳,當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辦吧。
  但他同時表示,這是禮部的事,我批下去,讓他們辦吧。
  按說皇帝批下來就沒問題了,可是禮部侍郎孫如遊不知怎麽回事,非但不辦,還寫了個奏疏,從理論、輩分、名分上論證了這件事,最後得出結論——不行。
  光宗同誌似乎也不生氣,還把孫侍郎的奏疏壓了下來,但封皇後這事再也沒提。
  鄭貴妃明白了,這就是個托。
  很明顯,這位看上去很老實的人,實際上不怎麽老實。既然如此,必須提前采取行動。
  經過深思熟慮,她想出了一個計劃,而這個計劃的第一步,是一件禮物。
  十天之後,她將這件禮物送給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興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丟在了這份禮物上。
  這份禮物,是八個美女。
  對於常年在宮裏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沒有的朱常洛而言,這是一份豐厚的禮物,辛辛苦苦、畏畏縮縮了幾十年,終於可以放縱一下了。
  古語有雲: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應該算是不同凡響,他幾天就變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這樣描述的:
  “是夜,連幸數人,聖容頓減。”
  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還要辛勤工作,身體吃不消,實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於是不久之後,朱常洛就病倒了。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計劃的第二步即將開始,四天之後。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體依然很差,身體差就該看醫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場。
  崔文升,時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前麵曾經講過,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務,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
  可是這人來,並不是要給皇帝寫遺囑,而是看病,因為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寫外,還管著禦藥房,搞第二產業。
  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第二產業是不能隨便亂搞的。
  診斷之後,崔大夫胸有成竹,給病人開了一副藥,並且樂觀地表示,藥到病除。
  他開的這幅藥,叫瀉藥。
  一個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體的人,怎麽能服瀉藥呢?
  所以後來很多史書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結論:這是個“蒙古大夫”。
  雖然我不在現場,也不懂醫術,但我可以認定:崔文升的診斷,是正確的。
  因為之前的史料中,有這樣六個字:是夜,連幸數人。
  這句話的意思大家應該知道,就不解釋了,但大家也應該知道,要辦到這件事情,難度是很大的。對光宗這種自幼體弱的麻杆而言,基本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幫手,而這個幫手,就是藥物。
  是什麽藥物,大家心裏也有數,我就不說了,這類藥物在明代宮廷裏,從來就是必備藥,從明憲宗開始,到天天煉丹的嘉靖,估計都沒少用。明光宗初來乍到,用用還算正常。
  可這位兄弟明顯是用多了,加上身體一向不好,這才得了病。
  在中醫理論中,服用了這種藥,是屬於上火,所以用瀉藥清火,也還算對症下藥。
  應該說,崔文升是懂得醫術的,可惜,是半桶水。
  根據當時史料反映,這位仁兄下藥的時候,有點用力過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錯誤是明顯的,後果是嚴重的,光宗同誌服藥之後,一晚上拉了幾十次,原本身體就差,這下子更沒戲了,第二天就臥床不起,算徹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經曆大致如此,就這麽看上去,似乎也就是個醫療事故。雖說沒法私了,但畢竟大體上沒錯,也沒在人家身體裏留把剪刀、手術刀之類的東西當紀念品,態度還算湊合。
  可問題是,這事一冒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立刻斷定,這是鄭貴妃的陰謀。
  因為非常湊巧,這位下藥的崔文升,當年曾經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這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要看病,不找太醫,偏找太監,找了個太監,偏偏又是鄭貴妃的人,這太監下藥,偏又下猛了,說他沒問題,實在有點困難。
  對於這件事情,你說它不是鄭貴妃的計劃,我信,因為沒準就這麽巧;說它是鄭貴妃的計劃,我也信,因為雖說下藥這招十分拙劣,誰都知道是她幹的,但以鄭貴妃的智商,以及從前表現,這種蠢事,她是幹得出來的。
  無論動機如何,結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經奄奄一息,一場驚天大變即將拉開序幕。
  但這一切還不夠,要達到目的,這些遠遠不夠,即使那個人死去,也還是不夠。
  必須把控政權,把未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確保自己的利益。
  於是在開幕之前,鄭貴妃找到了最後一個同盟者。
  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嬪妃。
  當時太子的嬪妃有以下幾種:大老婆叫太子妃,之後分別是才人、選侍、淑女等。
  而這位姓李的女人,是選侍,所以在後來的史書中,她被稱為“李選侍”。
  李選侍應該是個美女,至少長得還不錯,因為皇帝最喜歡她,而且皇帝的兒子,那個未來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為這一點,鄭貴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選侍還算不錯(相對於鄭貴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鄭貴妃實在是相見恨晚,經過一番潛規則後,雙方達成協議,成為了同盟,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現在一切已經齊備,隻等待著一個消息。
  所有的行動,將在那一刻展開,所有的野心,將在那一刻實現。
  【小人物】
  目標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順利。
  皇帝的身體越來越差,同黨越來越多,帝國未來的繼承人盡在掌握之中,在鄭貴妃和李選侍看來,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們終究無法前進,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後,最不高興的是鄭貴妃,最高興的是東林黨。
  這是很正常的,從一開始,東林黨就把籌碼押在這位柔弱的太子身上,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堅定地站在這一邊。
  現在回報的時候終於到了。
  明光宗非常夠意思,剛上任,就升了幾個人的官,這些人包括劉一璟、韓曠、周嘉謨、鄒元標、孫如遊等等。
  這幾個人估計你不知道,其實也不用知道,隻要你知道這幾個人的職務,就能明白,這是一股多麽強大的力量。
  劉一璟、韓曠,是東閣大學士,內閣成員,周嘉謨是吏部尚書,鄒元標是大理寺丞,孫如遊是禮部侍郎。當然,他們都是東林黨。
  在這群人中,有內閣大臣、人事部部長、法院院長,部級高官,然而,在後來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他們隻是配角。真正力挽狂瀾的人,是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漣。
  楊漣,字文孺,號大洪,湖廣(湖北)應山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任常熟知縣,後任戶科給事中、兵科給事中。
  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曆,因為這人非但當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才是個七品給事中。
  但在這份普通履曆的後麵,是一個不普通的人。
  上天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聰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張居正、戚繼光,而絕大多數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聰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沒有辦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他給出了一條沒有天賦,也能成功的道路。
  對於大多數平凡的人而言,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純粹。
  純粹的意思,就是專心致誌、認真、一根筋、二杆子等等等等。
  純粹和執著,也是有區別的,所謂執著,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而純粹,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
  純粹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們的一生,往往隻有一個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他們無法被收買,無法被威逼,他們不要錢,不要女色,甚至不要權勢和名聲。
  在他們的世界裏,隻有一個目標,以及堅定的決心和意誌。
  楊漣,就是一個純粹的人。
  他幼年的事跡並不多,也沒有什麽砸水缸之類的壯舉,但從小就為人光明磊落,還很講幹淨,幹淨到當縣令的時候,廉政考核全國第一。此外,這位仁兄也是個不怕事的人,比如萬曆四十八年(1620),萬曆生病,半個月不吃飯,楊漣聽說了,也不跟上級打招呼,就跑去找首輔方從哲:
  “皇上生病了,你應該去問安。”
  方首輔膽子小,脾氣也好,麵對這位小人物,絲毫不敢怠慢:
  “皇上一向忌諱這些問題,我隻能去問宮裏的內侍,也沒消息。”
  朝廷首輔對七品小官,麵子是給足了,楊先生卻不要這個麵子,他先舉了個例子,教育了首輔大人,又大聲強調:
  “你應該多去幾次,事情自然就成了(自濟)!”
  末了,還給首輔大人下了個命令:
  “這個時候,你應該住在內閣值班,不要到處走動!”
  毫無懼色。
  根據以上史料,以及他後來的表現,我們可以認定:在楊漣的心中,隻有一個目標——為國盡忠,匡扶社稷。
  事實上,在十幾天前的那個夜晚,這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曾影響過這個帝國的命運。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夜,乾清宮。
  萬曆就快撐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錯誤,卻也犯下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沒有召見太子。
  一般說來,皇帝死前,兒子應該在身邊,除了看著老爹歸西、嚎幾聲壯膽以外,還有一個重要意義——確認繼位。
  雖說太子的名分有了,但中國的事情一向難說,要不看著老爹走人,萬一隔天突然冒出幾份遺囑、或是幾個顧命大臣,偏說老頭子臨死前改了主意,還找人搞了公證,這樁官司可怎麽打?
  但不知萬曆兄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反正沒叫兒子進來。
  太子偏偏是個老實孩子,明知老頭子不行了,又怕人搞鬼,在宮殿外急得團團轉,可就是不敢進去。
  關鍵時刻,楊漣出現了。
  在得知情況後,他當機立斷,派人找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王安。
  王安,時任太子侍讀太監,在明代的曆史中,這是一個重量級人物。此後發生的一係列事件裏,他都起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而在那個夜晚,楊漣隻給王安帶去了一句話,一句至關緊要的話:
  “皇上已經病得很重了(疾甚),不召見太子,並不是他的本意。太子應該主動進宮問候(嚐藥視膳),等早上再回去。”
  這就是說,太子您之所以進宮,不是為了等你爹死,隻是進去看看,早上再回去嘛。
  對於這個說法,太子十分滿意,馬上就進了宮,問候父親的病情。
  當然,第二天早上,他沒回去。
  朱常洛就此成為了皇帝,但楊漣並沒有因此獲得封賞,他依然是一個不起眼的給事中。不過,這對於楊先生而言,實在是個無所謂的事。
  他平靜地回到暗處,繼續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鬥爭剛剛開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蒙古崔大夫開了瀉藥,皇帝陛下拉得七葷八素,鄭貴妃到處活動,李選侍經常串門。
  當這一切被組合起來的時候,那個無比險惡的陰謀已然暴露無遺。
  形勢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楊漣決定采取行動,然而現實很殘酷:他的朋友雖然多,卻很弱小,他的敵人雖然少,卻很強大。
  周嘉謨、劉一璟、韓爌這撥人,級別固然很高,但畢竟剛上來,能量不大,而鄭貴妃在宮裏幾十年,根基極深,一手拉著李選侍,一手抓著皇長子,屁股還拚命往皇太後的位置上湊。
  按照規定,她應該住進慈寧宮,可這女人臉皮相當厚,死賴在乾清宮不走,看樣子是打算長住。
  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可以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一旦光宗同誌有啥三長兩短,她必定是第一個采取行動的人,那時,一切都將無可挽回。
  而要阻止這一切,楊漣必須做到兩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鄭貴妃趕出乾清宮;其次,他要把鄭貴妃當太後的事情徹底攪黃。
  這就是說,先要逼鄭老寡婦搬家,再把萬曆同誌臨死前封皇後的許諾當放屁,把鄭貴妃翹首企盼的申請拿去墊桌腳。
  楊漣先生的職務,是七品兵科給事中,不是皇帝。
  事實上,連皇帝本人也辦不了,光宗同誌明明不喜歡鄭貴妃,明明不想給她名分,也沒法拍桌子讓她滾。
  這就是七品芝麻官楊漣的任務,一個絕對、絕對無法完成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計劃是,讓鄭貴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當皇太後的申請。
  這是一個看上去絕不可能的方案,卻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為楊漣已經發現,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隻要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一下,就夠了。
  這個弱點有個名字,叫做鄭養性。
  鄭養性,是鄭貴妃哥哥鄭國泰的兒子,鄭國泰死後,他成為了鄭貴妃在朝廷中的聯係人,平日十分囂張。
  然而楊漣決定,從這個人入手,因為經過細致的觀察,他發現,這是一個外強中幹,性格軟弱的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楊漣直接找到了鄭養性,和他一同前去的,還有周嘉謨等人。
  一大幫子人上門,看架勢很像逼宮,而事實上,確實是逼宮。
  進門也不講客套,周嘉謨開口就罵:
  “你的姑母(指鄭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之前爭國本十幾年,全都是因為她,現在竟然還要封皇太後,賴在乾清宮不走,還給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麽企圖?!”
  剛開始時,鄭養性還不服氣,偶爾回幾句嘴,可這幫人都是職業選手,罵仗的業務十分精湛,說著說著,鄭養性有點扛不住了。
  白臉唱完了,接下來是紅臉:
  “其實你的姑母應該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守個富貴,現在朝中的大臣都在這裏,你要聽我們的話,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
  紅臉完了,又是唱白臉:
  “要是不聽我們的話,總想封太後,不會有人幫你,你總說沒這想法,既然沒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後一句:
  “如此下去,別說富貴,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鄭養性徹底崩潰了。眼前的這些人,聽到的這些話,已經打亂了他的思維。於是,他去找了鄭貴妃。
  其實就時局而言,鄭貴妃依然占據著優勢,她有同黨,有幫手,如果賴著不走,誰也拿她沒辦法。什麽富貴、性命,這幫鬧事的書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幾句而已。
  然而關鍵時刻,鄭貴妃不負白癡之名,再次顯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亂的外甥麵前,她也慌亂了。
  經過權衡利弊,她終於做出了決定:搬出乾清宮,不再要求當皇太後。
  至此,曾經叱詫風雲的鄭貴妃,正式退出了曆史舞台,這位大媽費勁心機,折騰了三十多年,卻啥也沒折騰出來。此後,她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這個看似無比強大的對手,就這樣,被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但在楊漣看來,這還不夠,於是三天之後,他把目標對準了另一個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九日,楊漣上書,痛斥皇帝。
  楊先生實在太純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來,鄭大媽固然可惡,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該譴責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應該收,你還要收,明知春藥不能多吃,你還要吃,明知有太醫看病,你還要找太監,不是腦袋有病吧。
  基於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變他命運的奏疏。
  在這封奏疏裏,他先譴責了蒙古大夫崔文升,說他啥也不懂就敢亂來,然後筆鋒一轉,對皇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勤勞工作,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必須說明的是,楊先生不是在拍馬屁,他的態度是很認真的。
  因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麽正經工作,然後痛罵崔文升,說他如何沒有水平,不懂醫術。最後再轉回來:就這麽個人,但您還是吃他的藥。
  這意思是說,崔大夫已經夠沒水平了,您比他還要差。
  所以這奏疏剛送上去,內閣就放出話來,楊先生是沒有好下場的。
  三天後,這個預言得到了印證。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見幾位大臣,這些人包括方從哲、周嘉謨、孫如遊,當然,還有楊漣。此外,他還命令,錦衣衛同時進宮,聽候指示。
  命令一下來,大家就認定,楊漣要完蛋了。
  因為在這撥人裏,方從哲是首輔,周嘉謨是吏部尚書,孫如遊是禮部尚書,全都是部級幹部,隻有楊漣先生,是七品給事中。
  而且會見大臣的時候,召集錦衣衛,隻有一種可能——收拾他。
  由於之前的舉動,楊漣知名度大增,大家欽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從哲,讓他幫忙求個情。
  方從哲倒也是個老好人,找到楊漣,告訴他,等會進宮的時候,你態度積極點,給皇上磕個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是楊漣的回答,差點沒讓他一口氣背過去:
  “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麽錯?!”
  旁邊的周嘉謨連忙打圓場:
  “方先生(方從哲)是好意。”
  可到楊先生這裏,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傷寒,幾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麽可怕!但要我認錯,絕無可能!”
  就這樣,楊漣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宮,雖然他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錦衣衛的大棍。
  可是他錯了。
  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沒有發火,反而和顏悅色說了這樣一句話:
  “國家的事情,全靠你們盡心為我分憂了。”
  雖然稱呼是複數,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隻看著楊漣。
  這之後,他講了許多事情,從兒子到老婆,再到鄭貴妃,最後,他下達了兩條命令:
  一、趕走崔文升。
  二、收回封鄭貴妃為太後的諭令。
  這意味著,皇帝陛下聽從了楊漣的建議,毫無條件,毫無抱怨。
  當然,對於他而言,這隻是個順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絕不會想到,他這個無意間的舉動,將對曆史產生極重要的影響。
  因為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對麵的那個人心中的想法。
  從這一刻起,楊漣已下定了決心——以死相報。
  一直以來,他都隻是個小人物,雖然他很活躍,很有抱負,聲望也很高,他終究隻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統治天下的皇帝,卻毫無保留地尊重,並認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負,以及純粹。
  所以他決定,以死相報,致死不休。
  這種行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報答。
  它起源於一個無可爭議,無可辯駁的真理:
  士為知己者死。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時間,還有十天。
  這是晚明曆史上最神秘莫測的十天。一場更為狠毒的陰謀,即將上演。
  
  第十章 小人物的奮鬥
  八月二十三日。
  內閣大學士劉一璟、韓曠照常到內閣上班,在內閣裏,他們遇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可灼,時任鴻臚寺丞,他來這裏的目的,是要進獻“仙丹”。
  此時首輔方從哲也在場,他對這玩意興趣不大,畢竟皇帝剛吃錯藥,再亂來,這個黑鍋就背不起了。
  劉一璟和韓曠更是深惡痛絕,但也沒怎麽較真,直接把這人打發走了。
  很明顯,這是一件小事,而小事是不應該過多關注的。
  但某些時候,這個理論是不可靠的。
  兩天後,八月二十五日。
  明光宗下旨,召見內閣大臣、六部尚書等朝廷重臣,此外,他特意叫上了楊漣。
  對此,所有的人都很納悶。
  更讓人納悶的是,此後直至臨終,他召開的每一次會議,都叫上楊漣,毫無理由,也毫無必要。或許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叫楊漣的人,非常之重要。
  他的直覺非常之準。
  此時的光宗,已經是奄奄一息,所以,幾乎所有的大臣都認定,今天的會議,將要討論的,是關乎國家社稷的重要問題。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這次內閣會議的議題,隻有一個——老婆。
  光宗同誌的意思是,自己的後妃李選侍,現在隻有一個女兒,伺候自己那麽多年,太不容易,考慮給她升官,封皇貴妃。
  此外,他還把皇長子朱由校領了出來,告訴諸位大人,這孩子的母親也沒了,以後,就讓李選侍照料他。
  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明明您都沒幾天蹦頭了,趁著腦袋還管用,趕緊幹點實事,擬份遺囑,哪怕找口好棺材,總算有個準備。竟然還想著老婆的名分,實在令人歎服。
  在現場的人們看來,這是一個尊重婦女,至死不渝的模範丈夫。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八月二十六日。
  出乎許多人的意料,明光宗再次下旨,召開內閣會議,與會人員包括內閣大臣及各部部長,當然還有楊漣。
  會議與昨天一樣,開得十分莫名其妙。這位皇帝陛下把人叫進來,竟然先拉一通家常,又把朱由校拉進來,說我兒子年紀還小,你們要多照顧等等。
  這麽東拉西扯,足足扯了半個時辰(一個小時),皇上也扯累了,正當大家認為會議即將結束的時候,扯淡又開始了。
  如昨天一樣,光宗再次提出,要封李選侍為皇貴妃,大家這才明白,扯來扯去不就是這件事嗎?
  禮部尚書孫如遊當即表示,如果您同意,那就辦了吧(亦無不可)。
  然而就在此時,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人突然闖了進來,公然打斷了會議,並在皇帝、內閣、六部尚書的麵前,拉走了皇長子朱由校。
  這個人,就是李選侍。
  所有人都懵了,沒有人去阻攔,也沒有人去製止。原因很簡單,這位李選侍畢竟是皇帝的老婆,皇帝大人都不管,誰去管。
  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很快,他們就聽見了嚴厲的斥責聲,李選侍的斥責聲,她斥責的,是皇帝的長子。
  於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場麵出現了。
  大明帝國未來的繼承人,被一個女人公然拉走,當眾責罵,而皇帝,首輔、各部尚書,全部毫無反應,放任這一切的發生。
  所有的人靜靜地站在那裏,聽著那個女人的責罵,直到罵聲結束為止。
  然後,尚未成年的朱由校走了出來,他帶著極不情願的表情,走到了父親的身邊,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要封皇後!”
  謎團就此解開,莫名其妙的會議,東拉西扯的交談,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脅迫。
  開會是被脅迫的,閑扯是被脅迫的,一個奄奄一息的丈夫,一個年紀幼小的孩子,要不脅迫一把,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李選侍很有自信,因為她很清楚,這個軟弱的丈夫不敢拒絕她的要求。
  現在,她距離自己的皇後寶座,隻差一步。
  但是這一步,到死都沒邁過去。
  因為就在皇長子剛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另一個聲音隨即響起:
  “皇上要封皇貴妃,臣必定會盡快辦理!”
  說這句話的人,是禮部尚書孫如遊。
  李選侍太過天真了,和朝廷裏這幫老油條比起來,她也就算個學齡前兒童。
  孫尚書可謂聰明絕頂,一看情形不對,知道皇上頂不住了,果斷出手,隻用了一句話,就把皇後變成皇貴妃。
  光宗同誌也很機靈,馬上連聲回應:好,就這麽辦。
  李小姐的皇後夢想就此斷送,但她是不會放棄的,因為她很清楚,在自己的手中,還有一張王牌——皇長子。
  隻要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徹底死去,一切都將盡在掌握。
  但她並不知道,此時,一雙眼睛已經死死地盯住了她。
  楊漣已經確定,眼前這個飛揚跋扈的女人,不久之後,將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敵人。而在此之前,必須做好準備。
  八月二十九日。
  此前的三天裏,光宗的身體絲毫不見好轉,於是在這一天,他再次召見了首輔方從哲等朝廷重臣。
  光宗同誌這次很清醒,一上來就直奔主題:
  壽木如何?寢地如何?
  壽木就是棺材,寢地就是墳,這就算是交代後事了。
  可是方從哲老先生不知是不是老了,有點犯糊塗,張口就是一大串,什麽你爹的墳好、棺材好請你放心之類的話。
  光宗同誌估計也是哭笑不得,隻好拿手指著自己,說了一句:
  是我的(朕之壽宮)。
  方首輔狼狽不堪,可還沒等他緩過勁來,就聽到了皇帝陛下的第二個問題:
  “聽說有個鴻臚寺的醫官進獻金丹,他在何處?”
  對於這個問題,方從哲並未多想,便說出了自己的回答:
  “這個人叫李可灼,他說自己有仙丹,我們沒敢輕信。”
  他實在應該多想想的。
  因為金丹不等於仙丹,輕信不等於不信。
  正是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導致了一個錯誤的判斷:
  “好吧,召他進來。”
  於是,李可灼進入了大殿,他見到了皇帝,他為皇帝號脈,他為皇帝診斷,最後,他拿出了仙丹。
  仙丹的名字,叫做紅丸。
  此時,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九日上午,明光宗服下了紅丸。
  他的感覺很好。
  按照史書上的說法,吃了紅丸後,渾身舒暢,且促進消化,增加食欲(思進飲膳)。
  消息傳來,宮外焦急等待的大臣們十分高興,歡呼雀躍。
  皇帝也很高興,於是,幾個時辰後,為鞏固療效,他再次服下了紅丸。
  下午,勞苦功高的李可灼離開了皇宮,在宮外,他遇見了等待在那裏的內閣首輔方從哲。
  方從哲對他說:
  “你的藥很有效,賞銀五十兩。”
  李可灼高興地走了,但他並沒有領到這筆賞銀。
  方從哲以及當天參與會議的人都留下了,他們住在了內閣,因為他們相信,明天,身體好轉的皇帝將再次召見他們。
  六個時辰之後。
  淩晨,住在內閣的大臣們突然接到了太監傳達的諭令:
  即刻入宮覲見。
  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但當他們尚未趕到的時候,就已得到了第二個消息——皇上駕崩了。
  萬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一,明光宗在宮中逝世,享年三十九,享位一月。
  皇帝死了,這十分正常,皇帝吃藥,這也很正常,但吃藥之後就死了,這就不正常了。
  明宮三大案之“紅丸案”,就此拉開序幕。
  沒有人知道,所謂的紅丸,到底是什麽藥,也沒有人知道,在死亡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陰謀。
  此時向乾清宮趕去的人,包括內閣大臣、各部長官,共計十三人。在他們的心中,有著不同的想法和打算,因為皇帝死了,官位、利益、權力,一切的一切都將改變。
  隻有一個人例外。
  楊漣十分悲痛,因為那個賞識他的人,已經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此時此刻,他隻有一個念頭。
  查出案件的真相,找出幕後的黑手,揭露惡毒的陰謀,讓正義得以實現,讓死去的人得以瞑目。
  這就是楊漣的決心。
  但此時,楊漣即將麵對的,卻是一個更為複雜,更為棘手的問題。
  雖然大家都住在內閣,同時聽到消息,畢竟年紀不同,體力不同,比如內閣的幾位大人,方從哲老先生都七十多了,劉一璟、韓曠年紀也不小,反應慢點、到得晚點十分正常。
  所以首先到達乾清宮的,隻有六部的部長、都察院左都禦史,當然還有楊漣。
  這幾個人已經知道了皇帝去世的消息,既然人死了,那就不用急了,就應該考慮尊重領導了,所以他們決定,等方首輔到來再進去。
  進不了宮,眼淚儲備還不能用,而且大清早的,天都沒亮,反正是等人,閑著也是閑著,於是,他們開始商討善後事宜。
  繼承皇位的,自然是皇長子朱由校了,但問題是,他的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而且年紀這麽小,宮裏沒有人照顧,怎麽辦呢?
  於是,禮部尚書孫如遊、吏部尚書周嘉謨、左都禦史張問達提出:把朱由校交給李選侍。
  這個觀點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的支持,事實上,反對者隻有一個。
  然後,他們就聽到了這個唯一反對者的聲音:
  “萬萬不可!”
  其實就官職和資曆而言,楊漣沒有發言的資格,因為他此時他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給事中,說難聽點,他壓根就不該呆在這裏。
  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靜靜地等待著他的發言,因為他是皇帝臨死前指定的召見者,換句話說,他是顧命大臣。
  楊漣十分激動,他告訴所有的人,朱由校很幼稚,如果把他交給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用心不良的女人,一旦被人脅迫,後果將不堪設想。
  這幾句話,徹底喚起了在場朝廷重臣們的記憶,因為就在幾天前,他們親眼目睹了那個凶惡女人的猙獰麵目。
  他們同意了楊漣的意見。
  但事實上,皇帝已經死了,未來的繼承人,已在李選侍掌握之中。
  所以,楊漣說出了他的計劃:
  “入宮之後,立刻尋找皇長子,找到之後,必須馬上帶出乾清宮,脫離李選侍的操縱,大事可成!”
  十三位顧命大臣終於到齊了,在楊漣的帶領下,他們走向了乾清宮。
  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即將開始。
  【戰鬥,從大門口開始】
  當十三位顧命大臣走到門口的時候,被攔住了。
  攔住他們的,是幾個太監。毫無疑問,這是李選侍的安排。
  皇帝去世的時候,她就在宮內,作為一位智商高於鄭貴妃的女性,她的直覺告訴她,即將到來的那些顧命大臣,將徹底毀滅她的野心。
  於是她決定,阻止他們入宮。
  應該說,這個策略是成功的,太監把住大門,好說歹說就不讓進,一幫老頭加書呆子,不懂什麽槍杆子裏出政權的深刻道理,隻能幹瞪眼。
  幸好,裏麵還有一個敢玩命的:
  “皇上已經駕崩,我們都是顧命大臣,奉命而來!你們是什麽東西!竟敢阻攔!且皇長子即將繼位,現情況不明,你們關閉宮門,到底想幹什麽?!”
  對付流氓加文盲,與其靠口,不如靠吼。
  在楊漣的怒吼之下,吃硬不吃軟的太監閃開了,顧命大臣們終於見到了已經歇氣的皇上。
  接下來是例行程序,猛哭猛磕頭,哭完磕完,開始辦正事。
  大學士劉一璟首先發問:
  “皇長子呢?他人在哪裏?”
  沒人理他。
  “快點交出來!”
  還是沒人理他。
  李選侍清醒地意識到,她手中最重要的棋子,就是皇長子,隻要控製住這個未來的繼承人,她的一切願望和野心,都將得到滿足。
  這一招很絕,絕到楊漣都沒辦法,宮裏這麽大,怎麽去找,一幫五六十歲的老頭,哪有力氣玩捉迷藏?
  楊漣焦急萬分,畢竟這不是家裏,找不著就打地鋪,明天接著找,如果今天沒戲,明天李選侍一道聖旨下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必須找到,現在,馬上,必須!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一個太監走了過來,在大學士劉一璟的耳邊,低聲說出了兩個字:
  “暖閣。”
  這個太監的名字,叫做王安。
  王安,河北雄縣人,四十多年前,他進入皇宮,那時,他的上司叫馮保。
  二十六年前,他得到了新的任命,到一個誰也不願意去的地方,陪一個誰也不願意陪的人,這個人就是沒人待見,連名分都沒有的皇長子朱常洛。
  王安是個好人,至少是個識貨的人,當朱常洛地位岌岌可危的時候,他堅定且始終站在了原地,無論是“爭國本”,還是“梃擊”都竭盡全力,證明了他的忠誠。
  朱常洛成為明光宗之後,他成為了司禮秉筆太監,掌控宮中大權。
  這位仁兄最喜歡的人,是東林黨,因為一直以來,東林黨都是皇帝陛下的朋友。
  而他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李選侍,因為這個女人經常欺負後宮的一位王才人,而這位王才人,恰好就是皇長子朱由校的母親。
  此刻還不下爛藥,更待何時?
  劉一璟大怒,大吼一聲:
  “誰敢藏匿天子!”
  可是吼完了,就沒轍了,因為這畢竟是宮裏,人躲在裏麵,你總不能破門而入去搶人吧。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讓李選侍心甘情願地交人,然後送到門口,揮手致意。
  這似乎絕不可能,但是王安說,這是可能的。隨後,他進入了暖閣。
  麵對李選侍,王安體現出了一個卓越太監的素質,他雖沒有搶人的體力,卻有騙人的智力。
  他對李選侍說,現在情況特殊,必須讓皇長子出麵,安排先皇的喪事,安撫大家的情緒,事情一完,人就能回來。
  其實這謊扯得不圓,可是糊弄李選侍是夠了。
  她立即叫出了朱由校。
  然而,就在她把人交給王安的那一瞬間,卻突然醒悟了過來!她隨即拉住了朱由校的衣服,死死拉住,不肯鬆手。
  王安知道,動粗的時候到了,他決定欺負眼前這個耍賴的女人。因為太監雖說不男不女,可論力氣,比李小姐還是要大一些。
  王安一把拉過朱由校,抱起就走,衝出了暖閣。當門外的顧命大臣們看見皇長子的那一刻,他們知道,自己勝利了。
  於是,在先皇的屍體(估計還熱著)旁,新任皇帝接受了顧命大臣們的齊聲問候:萬歲!
  萬歲喊完了,就該跑了。
  在人家的地盤上,搶了人家的人,再不跑就真是傻子了。
  具體逃跑方法是,王安開路,劉一璟拉住朱由校的左手,英國公張維賢拉住朱由校的右手,包括方從哲在內的幾個老頭走中間,楊漣斷後。就這樣,朱由校被這群活像綁匪(實際上也是)的朝廷大臣帶了出去。
  事情正如所料,當他們剛剛走出乾清宮的時候,背後便傳來了李選侍尖利的叫喊聲:
  “哥兒(指朱由校),回來!”
  李大姐這嗓子太突然了,雖然沒要人命,卻把顧命大臣們嚇了一跳,他們本來在乾清宮外準備了轎子,正在等轎夫來把皇子抬走,聽到聲音後,腳一跺,不能再等了!
  不等,就隻能自己抬,情急之下,幾位高幹一擁而上,去抬轎子。
  這四位高級轎夫分別是吏部尚書周嘉謨,給事中楊漣,內閣大學士劉一璟,英國公張維迎。
  前麵幾位大家都熟,而最後這位張維迎,是最高世襲公爵,他的祖先,就是跟隨明成祖朱棣靖難中陣亡的第一名將張玉。
  也就是說,四個人裏除楊漣外,職務最低的是部長,我又查了下年齡,最年輕的楊漣,當時也已經四十八歲了,看來人急眼了,還真敢拚命。
  就這樣,朱由校在這幫老幹部的簇擁下,離開了乾清宮,他們的目標,是文華殿,隻要到達那裏,完成大禮,朱由校就將成為新一代的皇帝。
  而那時,李選侍的野心將徹底破滅。
  當然,按照最俗套的電視劇邏輯,壞人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真實的曆史也是如此。
  畢竟老胳膊老腿,走不快,很快,大臣們就發現,他們被人追上了。
  追趕他們的,是李選侍的太監。一個帶頭的二話不說,惡狠狠地攔住大臣,高聲訓斥:
  “你們打算把皇長子帶到哪裏去?”
  一邊說,還一邊動手去拉朱由校,很有點動手的意思。
  對於這幫大臣而言,搞陰謀、罵罵人是長項,打架是弱項。於是,楊漣先生再次出場了。
  他大罵了這個太監,並且鼓動朱由校:
  “天下人都是你的臣子,何須害怕!”
  一頓連罵帶捧,把太監們都鎮住了,領頭的人見勢不妙,就撤了。
  這個被楊漣罵走的領頭太監,名叫李進忠,是個不出名的人。但不久之後,他將更名改姓,改為另一個更有名的名字——魏忠賢。
  在楊漣的護衛下,朱由校終於來到了文華殿,在這裏,他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成為了新的皇帝,史稱明熹宗。
  【明熹宗朱由校】
  這就算即位了,但問題在於,畢竟也是大明王朝,不是雜貨鋪,程序還要走,登基還得登。
  有人建議,咱就今天辦了得了,可是楊漣同誌不同意,這位仁兄認定,既然要登基,就得找個良辰吉日,一查,那就九月初六吧。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決定。
  今天是九月初一,隻要皇長子沒登基,乾清宮依然是李選侍的天下,而且,她依然是受命照顧皇長子的人,對於她而言,要翻盤,六天足夠了。
  然而楊漣本人,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就在他即將步入深淵的時候,一個人拉住了他,並且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臉上。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左光鬥。
  左光鬥,字遺直,安徽桐城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現任都察院巡城禦史,楊漣最忠實的戰友,東林黨最勇猛的戰士。
  雖然他的職位很低,但他的見識很高,剛一出門,他就揪住了楊漣,對著他的臉,吐了口唾沫:
  “到初六登基,今天才初一,如果有何變故,怎麽收拾,怎麽對得起先皇?!”
  楊漣醒了,他終於明白,自己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皇長子還在宮內,一旦李選侍掌握他,號令群臣,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但事已至此,隻能明天再說,畢竟天色已晚,皇宮不是招待所,楊大人不能留宿,無論如何,必須等到明天。
  楊漣走了,李選侍的機會來了。
  當天傍晚,朱由校再次來到乾清宮,他不能不來,因為他父親的屍體還在這裏。
  可是他剛踏入乾清宮,就被李選侍扣住了,屍體沒帶走,還搭進去一個活人。
  眼看顧命大臣們就要完蛋,王安又出馬了。
  這位太監可謂是智慧與狡詐的化身,當即挺身而出,去和李選侍交涉,按說被人搶過一次,總該長點記性,可是王安先生幾番忽悠下來,李選侍竟然又交出了朱由校。
  這是個很難理解的事,要麽是李小姐太弱智,要麽是王太監太聰明,無論如何最終的結果是,李選侍失去了一個機會,最後的機會。
  因為第二天,楊漣將發起最為猛烈的進攻。
  九月初二。
  吏部尚書周嘉謨和禦史左光鬥同時上書,要求李選侍搬出乾清宮。
  這是一個十分聰明的戰略,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隻要李選侍搬出去,她將無法製約皇帝,失去所有政治能量。
  但要趕走李選侍,自己動手是不行的,畢竟這人還是後妃,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經過商議,楊漣等人統一意見:讓她自己走。
  左光鬥主動承擔了這個艱巨的任務,為了徹底趕走這個女人,他連夜寫出了一封奏疏,一封堪稱惡毒無比的奏疏。
  文章大意是說,李小姐你不是皇後,也沒人選你當皇後,所以你不能住乾清宮,而且這裏也不需要你。
  然後他進一步指出,朱由校才滿十六歲,屬於青春期少年,容易衝動,和你住在一起是不太合適的。
  話說到這裏,已經比較露骨了。
  別慌,更露骨的還在後麵。
  在文章的最後,左光鬥寫出了一句畫龍點睛的話:
  “武氏之禍,再現於今,將來有不忍言者!”
  所謂武氏,就是武則天,也就是說,左光鬥先生擔心,如此下去,武則天奪位的情形就會重演。
  如果你認為這是一句非常過分的話,那你就錯了,事實上,是非常非常過分,因為左光鬥是讀書人,有時候,讀書人比流氓還流氓。
  希望你還記得,武則天原先是唐太宗的妃子,高宗是太宗的兒子,後來,她又成了唐高宗的妃子。
  現在,李選侍是明光宗的妃子,熹宗是光宗的兒子,後來……
  所以左光鬥先生的意思是,李選侍之所以住在乾清宮,是想趁機勾引她的兒子(名義上的)。
  李選侍急了,這很正常,你看你也急,問題在於,你能咋辦?
  李選侍想出的主意,是叫左光鬥來談話。事實證明,這是個不折不扣的餿主意,因為左光鬥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是禦史,天子召見我才會去,你算是個什麽東西(若輩何為者)?”
  九月初三。
  左光鬥的奏疏終於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可是皇帝的反應並不大,原因簡單:他看不懂。
  拜他父親所賜,幾十年來躲躲藏藏,提心吊膽,兒子的教育是一點沒管,所以朱由校小朋友不怎麽讀書,卻很喜歡做木匠,常年鑽研木工技巧。
  幸好,他的身邊還有王安。
  王太監不負眾望,添油加醋解說一番,略去兒童不宜的部分,最後得出結論:李選侍必須滾蛋。
  朱由校決定,讓她滾。
  很快,李選侍得知了這個決定,她決定反擊。
  九月初四。
  李選侍反擊的具體形式,是談判。
  她派出了一個使者,去找楊漣,希望這位鋼鐵戰士會突然精神失常,放棄即將到手的勝利,相信她是一個善良、無私的女人,並且慷慨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繼續住在乾清宮,繼續幹涉朝政。
  人不能愚蠢到這個程度。
  但她可以。
  而她派出的那位使者,就是現在的李進忠,將來的魏忠賢。
  這是兩位不共戴天的死敵第一次正麵交鋒。
  當然,當時的楊漣並沒有把這位太監放在眼裏,見麵二話不說:
  “她(指李選侍)何時移宮?”
  李進忠十分客氣:
  “李選侍是先皇指定的養母,住在乾清宮,其實並沒有什麽問題。”
  楊漣很不客氣:
  “你給我記好了,回去告訴李選侍,現在皇帝已經即位,讓她立刻搬出來,如果乖乖聽話,她的封號還能給她,如果冥頑不靈,就等皇帝發落吧!”
  最後還捎帶一句:
  “你也如此!”
  李進忠沉默地走了,他很清楚,現在自己還不是對手,在機會到來之前,必須等待。
  李選侍絕望了,但她並不甘心,在最後失敗之前,她決心最後一搏,於是她去找了另一個人。
  九月初五,登基前最後一日。
  按照程序規定,明天是皇帝正式登基的日期,但是李選侍卻死不肯搬,擺明了要耍賴,於是,楊漣去找了首輔方從哲,希望他能號召群臣,逼李選侍走人。
  然而,方從哲的態度讓他大吃一驚,這位之前表現積極的老頭突然改了口風:
  “讓她遲點搬,也沒事吧(遲亦無害)。”
  楊漣憤怒了:
  “明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難道要讓他躲在東宮,把皇宮讓給那個女人嗎?!”
  方從哲保持沉默。
  李選侍終於聰明了一次,不能爭取楊漣,就爭取別人,比如說方從哲。
  因為孤獨的楊漣,是無能為力的。
  但她錯了,孤獨的楊漣依然是強大的,因為在他的心中,始終都留存著一個信念:
  當我隻是個小人物的時候,你體諒我的激奮,接受我的意見,相信我的才能,將你的身後之事托付於我。
  所以,我會竭盡全力,戰鬥至最後一息,絕不放棄。
  因為你的信任,和尊重。
  在這最後的一天裏,楊漣不停地到內閣以及各部遊說,告訴大家形勢危急,必須立刻挺身而出,整整一天,即使遭遇冷眼,被人譏諷,他依然不斷地說著,不斷地說著。
  最終,許多人被他打動,並在他的率領下,來到了宮門前。
  麵對著陰森的皇宮,楊漣喊出了執著而響亮的宣言:
  “今日,除非你殺掉我,若不移宮,寧死不離(死不去)!”
  由始至終,李選侍都是一個極為貪婪的女人,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親,逼迫皇帝,責罵皇長子,隻為她的野心和欲望。
  但現在,她退縮了,她決定放棄。因為她已然發現,這個叫楊漣的人,是很勇敢的,敢於玉石俱焚、敢於同歸於盡。
  無奈地歎息之後,她退出了乾清宮,從此,她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或許依然專橫、撒潑,卻已無人知曉,因為,她已無關緊要。
  隨同她退出的,還有她的貼身太監們,時移勢易,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然而一位太監留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還未終結,因為他已經發現了一個新的目標——另一個女人。
  從這個女人的身上,他將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
  
  第十一章 強大,無比強大
  萬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宮正式登基,定年號為天啟。
  一個複雜無比,卻又精彩絕倫的時代就此開始。
  楊漣終於完成了他的使命,自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內,他無數次絕望,又無數次奮起,召見、紅丸、闖宮、搶人、拉攏、死磕,什麽惡人、壞人都遇上了,什麽陰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終,他成功了。
  據史料記載,在短短十餘天裏,他的頭發已變成一片花白。
  當天啟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著這個為他的順利即位費盡心血的人時,他知道,自己應該回報。
  幾日後,楊漣升任兵科都給事中,一年後,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僉都禦史,後任左副都禦史。短短一年內,他從一個從七品的芝麻官,變成了從二品的部級官員。
  當然,得到回報的,不僅是他。
  東林黨人趙南星,退休二十多年後,再度複出,任吏部尚書。
  東林黨人高攀龍,任光祿丞。後升任光祿少卿。
  東林黨人鄒元標,任大理寺卿,後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禦史。
  東林黨人孫慎行,升任禮部尚書。
  東林黨人左光鬥,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後,升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
  以下還有若幹官,若幹人,篇幅過長,特此省略。
  小時候,老師告訴我,個人是渺小的,集體才是偉大的,現在,我相信了。
  當皇帝的當皇帝,升官的升官,滾蛋的滾蛋,而那個曾經統治天下的人,卻似乎已被徹底遺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為明代一位極具特點(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見,母親被冷遇,長大了,書讀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級別很低,低到連刺殺他的人,都隻是個普通農民,拿著根木棍,就敢往宮裏闖。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還要被老婆脅迫,忍了幾十年,放縱了一回,身體搞垮了,看醫生,遇見了蒙古大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結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許多曆史書籍到他這裏,大都隻講三大案,鄭貴妃、李選侍,基本上沒他什麽事,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在他死後,為了他的年號問題,大臣們展開了爭論,因為萬曆四十八年七月,萬曆死了,八月,他就死了。而他的年號泰昌,沒來得及用。
  問題來了,如果把萬曆四十八年(1620)當作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為直到七月,他爹都還活著。
  如果把第二年(1621)當作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為他去年八月,就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問題終究被解決了,憑借大臣們無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處理方案隆重出場: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一月到七月,為萬曆四十八年。八月,為泰昌元年。明年(1621),為天啟元年。
  這就是說,在這一年裏,前七個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兒子的,而他的年份,隻有一個月。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他很可憐,幾十年來畏畏縮縮,活著沒有待遇,死了沒有年號,事實上,他人才剛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屍體旁邊你死我活,搶兒子搶地方,忙得不亦樂乎。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有人曾對我說,原來,曆史很有趣。但我對他說,其實,曆史很無趣。
  因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曆史沒有正惡,隻有成敗。
  左都禦史、左副都禦史、吏部尚書、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等等,政權落入了東林黨的手中。
  它很強大,強大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對於這一現象,史稱“眾正盈朝”。
  按照某些史書的傳統解釋,從此,在東林黨人的管理下,朝廷進入了一個公正、無私的階段,許多貪婪的壞人被趕走,許多善良的好人留下來。
  對於這種說法,用兩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
  用四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八道。
  之前我曾經說過,東林黨不是善男信女,現在,我再說一遍。
  掌權之後,這幫兄弟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紅丸案。
  追查,是應該的,畢竟皇帝死得蹊蹺,即使裏麵沒有什麽貓膩,但兩位蒙古大夫,一個下了瀉藥,讓他拉了幾十次,另一個送仙丹,讓他飛了天,無論如何,也應該追究責任。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追究責任後還不過癮,非要搞幾個幕後黑手出來,鄭貴妃、李選侍這幾位重點嫌疑犯,名聲壞,又歇了菜,要打要殺,基本都沒個跑。
  可是現成的偏不找,找來找去,找了個老頭——方從哲。
  天啟元年(1621),禮部尚書孫慎行上疏,攻擊方從哲。大致意思是說,方從哲和鄭貴妃有勾結,而且他還曾經賞賜過李可灼,出事後,隻把李可灼趕回了家,沒有幹掉,罪大惡極,應予嚴肅處理。
  這就真是有點無聊惡搞了,之前說過,李可灼最初獻藥,還是方老頭趕回去的,後來賞錢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謂紅丸到底是什麽玩意,鬼才知道,稀裏糊塗把人幹掉,也不好。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方從哲都沒錯,而且此時東林黨掌權,方老頭識時務,也不打算呆了,準備回家養老去了。
  可孫部長用自己的語言,完美地解釋了強詞奪理這個詞的含義:
  “從哲(方從哲)縱無弑之心,卻有弑之罪,縱辭弑之名,難免弑之實。”
  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沒有幹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幹掉皇帝的罪過,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過去這事。
  強詞奪理還不算,還要趕盡殺絕:
  “陛下宜急討此賊,雪不共之仇!”
  所謂此賊,不是李可灼,而是內閣首輔,他的頂頭上司方從哲。
  很明顯,他很激動。
  孫部長激動之後,都察院左都禦史鄒元標也激動了,跟著上書過了把癮,不搞定方從哲,誓不罷休。
  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歲的老頭,都快走人了,為什麽就是揪著不放呢?
  因為他們有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鄭貴妃不重要,李選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之所以選中方從哲,把整人進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於,他是浙黨。
  隻要打倒了方從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決一大批人,將政權牢牢地抓在手中。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不久之後,崔文升被發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從哲,也永遠地離開了朝廷。
  明宮三大案就此結束,東林黨大獲全勝。
  局勢越來越有利,天啟元年(1621)十月,另一個重量級人物回來了。
  這個人就是葉向高。
  東林黨之中,最勇猛的,是楊漣,最聰明的,就是這位仁兄了。而他擔任的職務,是內閣首輔。
  作為名聞天下的老滑頭,他的到來,標誌著東林黨進入了全盛時期。
  內憂已除,現在,必須解決外患。
  因為他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就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沈陽失陷。
  沈陽是在熊廷弼走後,才失陷的。
  熊廷弼駐守遼東以來,努爾哈赤十分消停,因為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細,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爾哈赤成了遊擊隊長,隻能時不時去搶個劫,大事一件沒幹成。
  出於對熊廷弼的畏懼和憤怒,努爾哈赤給他取了個外號:熊蠻子。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外號,不但對敵人蠻,對自己人也蠻。
  熊大人的個性前麵說過了,彪悍異常,且一向不肯吃虧,擅長罵人,罵完努爾哈赤,還不過癮,一來二去,連兵部領導、朝廷言官也罵了。
  這就不太好了,畢竟他還歸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說,平時隻有罵人,沒有被人罵,索性敞開了對罵,鬧到最後,熊大人隻好走人。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應泰。
  在曆史中,袁應泰是個評價很高的人物,為官廉潔,為人清正,為政精明,隻有一個缺點,不會打仗。
  這就沒戲了。
  他到任後,覺得熊廷弼很嚴厲,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麽多饑民(主要是蒙古人),為什麽不放進來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樓上充數也不錯嘛。
  於是他打開城門,放人入城,親自招降。
  一個月後,努爾哈赤率兵進攻,沈陽守將賀世賢拚死抵抗,關鍵時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饑民開始大肆破壞,攻擊守軍,裏應外合之下,沈陽陷落。賀世賢戰死,七萬守軍全軍覆沒。
  這一天,是天啟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
  袁應泰沒有時間後悔,因為他隻多活了六天。
  攻陷沈陽後,後金軍隊立刻整隊,趕往下一個目標——遼陽。
  當年,遼陽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沈陽,是遼東地區的經濟、文化、軍事中心,也是遼東的首府。此地曆經整修,壕溝圍繞,防守嚴密,還有許多火炮,堪稱遼東第一堅城。
  守了三天。
  戰鬥經過比較簡單,袁應泰率三萬軍隊出戰,被努爾哈赤的六萬騎兵擊敗,退回堅守,城內後金奸細放火破壞,大亂,後金軍乘虛而入,遼陽陷落。
  袁應泰看見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鎮定,從容穿好官服,佩帶著寶劍,麵向南方,自縊而死。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將領,卻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官員。
  遼陽的丟失,標誌著局勢的徹底崩潰,標誌著遼東成為了後金的勢力範圍,標誌著從此,他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搶哪裏,就搶哪裏。
  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天啟元年(1621)七月,熊廷弼前往遼東。
  在遼東,他遇見了王化貞。
  他不喜歡這個人,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因為他發現,這人不買他的帳。
  熊廷弼此時的職務是遼東經略,而王化貞是遼東巡撫。從級別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貞的上級。
  〖角色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會不會搶戲。
  ——小品演員陳佩斯〗
  王化貞就是一個很會搶戲的人,因為他有後台,所以他不願意聽話。
  關於這兩個人的背景,有些曆史書上的介紹大概如此:熊廷弼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閹黨支持的。最終結局也再次證明,東林黨是多麽地明智,閹黨是多麽地愚蠢。
  胡扯。
  不是胡扯,就是裝糊塗。
  因為最原始的史料告訴我們,熊廷弼是湖廣人,他是楚黨的成員,而在大多數時間裏,楚黨是東林黨的敵人。
  至於王化貞,你說他跟閹黨有關,倒也沒錯,可是他還有個老師,叫做葉向高。
  天啟元年的時候,閹黨都靠邊站,李進忠還在裝孫子,連名字都沒改,要靠這幫人,王化貞早被熊先生趕去看城門了。
  他之所以敢囂張,敢不聽話,隻是因為他的老師,是朝廷首輔,朝中的第一號人物。
  熊廷弼是對的,所以他是東林黨,或至少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錯的,所以他是閹黨,或至少是閹黨賞識的。大致如此。
  我並非不能理解好事都歸自己,壞事都歸別人的邏輯,也並不反對,對某些壞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隻腳的行為,我隻是認為,做人,還是要厚道。
  王化貞不聽熊廷弼的話,很正常,因為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
  當時明朝在遼東的剩餘部隊,大約有十五萬,全都在王化貞的手中。而熊廷弼屬下,隻有五千人。
  所以每次王化貞見熊廷弼時,壓根就不聽指揮,說一句頂一句,氣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
  但事實上,王化貞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貞,山東諸城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原先是財政部的一名處級幹部(主事),後來不知怎麽回事,竟然被調到了遼東廣寧(今遼寧北寧)。
  此人極具才能,當年蒙古人鬧得再凶,到他的地頭,都不敢亂來。後來遼陽、沈陽失陷,人心一片慌亂,大家都往關內跑,他偏不跑。
  遼陽城裏幾萬守軍,城都丟了,廣寧城內,隻有幾千人,還是個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還招集逃兵,整頓訓練,居然搞出了上萬人的隊伍,此外,他多方聯絡,穩定人心,堅守孤城,穩定了局勢。所謂“提弱卒,守孤城,氣不懾,時望赫然”,天下聞名,那也真是相當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對於這位同族,他卻十分不感冒,不僅因為牛人相輕,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發現,這位王巡撫跟自己,壓根不是一個思路。
  按他自己想法,應該修築堡壘,嚴防死守,同時調集援兵,長期駐守。
  可是王化貞卻認定,應該主動進攻,去消滅努爾哈赤,他還說,隻要有六萬精兵,他就可以一舉蕩平。
  熊廷弼覺得王化貞太瘋,王化貞覺得熊廷弼太熊。
  最後王化貞閉口了,他停止了爭論,因為爭論沒有意義。
  兵權在我手上,我想幹嘛就幹嘛,和你討論,是給你個麵子,你還當真了?
  一切都按照王化貞的計劃進行著,準備糧草,操練士兵,尋找內應,調集外援,忙得不亦樂乎。
  忙活到一半,努爾哈赤來了。
  天啟二年(1622)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親率大軍,進攻廣寧。
  之前半年,努爾哈赤聽說熊廷弼來了,所以他不來。後來他聽說,熊廷弼壓根沒有實權,所以他來了。
  實踐證明,王巡撫膽子很大,腦子卻很小,麵對努爾哈赤的進攻,他擺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陣型,先在三岔河布陣,作為第一道防線,然後在西平堡設置第二道防線,其餘兵力退至廣寧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貞大概是努爾哈赤的兩倍,可大敵當前,他似乎不打算“一舉蕩平”,也不打算禦敵於國門之外,因為外圍兩道防線的總兵力也才三萬人,是不可能擋住努爾哈赤的。
  用最陰暗的心理去揣摸,這個陣型的唯一好處,是讓外圍防線的三萬人和努爾哈赤死拚,拚完,努爾哈赤也就差不多了。
  事實確實如此,正月二十日,努爾哈赤率軍進攻第一道防線三岔河,當天即破。
  第二天,他來到了第二道防線西平堡,發動猛烈攻擊,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因為西平堡守將羅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努爾哈赤進攻,打回去,漢奸李永芳勸降,罵回去,整整一天,後金軍隊毫無進展。
  王化貞的反應還算快,他立即派出總兵劉渠、祁秉忠以及他的心腹愛將孫得功,分率三路大軍,增援西平堡。
  努爾哈赤最擅長的,就是圍點打援。所以明軍的救援,早在他意料之中。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明軍的戰鬥力。
  總兵劉渠、祁秉忠率軍出戰,兩位司令十分勇猛,親自上陣,竟然打得後金軍隊連連敗退,於是,作為預備隊的孫得功上陣了。
  按照原先的想法,孫得功上來,是為了加強力量,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兄弟剛上陣,卻當即潰敗,驚慌之餘,孫大將還高聲喊了一嗓子:
  “兵敗了!兵敗了!”
  您都兵敗了,那還打什麽?
  後金軍隨即大舉攻擊,明軍大敗,劉渠陣亡,祁秉忠負傷而死,孫得功逃走,所屬數萬明軍全軍覆沒。
  現在,在努爾哈赤麵前的,是無助、毫無遮擋的西平堡。
  羅一貫很清楚,他的城池已被團團包圍,不會再有援兵,不會再有希望,對於勝利,他已無能為力。
  但他仍然決定堅守,因為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
  正月二十二日,努爾哈赤集結所屬五萬人,發動總攻。
  羅一貫率三千守軍,拚死守城抵抗。
  雙方激戰一天,後金軍以近二十倍的兵力優勢,發起了無數次進攻,卻無數次敗退,敗退在孤獨卻堅定的羅一貫眼前。
  明軍憑借城堡大量殺傷敵軍,後金損失慘重,毫無進展,隻得圍住城池,停止進攻。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城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了呐喊,沒有了殺聲。
  因為城內的士兵,已經放出了最後一支弓箭,發射了最後一發火炮。
  在這最後的時刻,羅一貫站在城頭,向著京城的方向,行叩拜禮,說出了他的遺言:
  “臣力竭矣!”
  然後,他自刎而死。
  這是努爾哈赤自起兵以來,損失空前慘重的一戰,據史料記載,和西平堡三千守軍一同陣亡的,有近七千名後金軍。
  羅一貫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王化貞也準備這樣做。
  得知西平堡失陷後,他連夜督促加強防守,並對逃回來的孫得功既往不咎,鼓勵守城將士眾誌成城,擊退後金軍隊。
  然後,他就去睡覺了。
  王化貞不是個怕事的人,當年遼陽失守,他無兵無將都敢堅守,現在手上有幾萬人,自然敢睡覺。
  但還沒等他睡著,就聽見了隨從的大叫:
  “快跑!”
  王化貞跑出臥房。
  他看見無數百姓和士兵丟棄行李兵器,奪路而逃,原本安靜祥和的廣寧城,已是一片混亂,徹底的混亂。
  而此時的城外,並沒有努爾哈赤,也沒有後金軍,一個都沒有。
  這莫名其妙的一切,起源於兩個月前的一個決定。
  王化貞不是白癡,他很清楚努爾哈赤的實力,在那次談話中,他之所以告訴熊廷弼,說六萬人一舉蕩平,是因為他已找到了努爾哈赤的弱點。
  這個弱點,叫做李永芳。
  李永芳是明朝叛將,算這一帶的地頭蛇,許多明軍將領跟他都有交情,畢竟還是同胞兄弟,所以在王化貞看來,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
  於是,他派出了心腹孫得功,前往敵營,勸降李永芳。
  幾天後,孫得功回報,李永芳深明大義,表示願意歸順,在進攻時作為內應。
  王化貞十分高興。
  兩個月後,孫得功西平堡戰敗,驚慌之下,大喊“兵敗”,導致兵敗。
  是的,你的猜測很正確,孫得功是故意的,他是個叛徒。
  孫得功去勸降李永芳,卻被李永芳勸降,原因很簡單,不是什麽忠誠、愛國、民族、大同之類的話,隻是他出價更高。
  為了招降李永芳,努爾哈赤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額駙)的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很明顯,王化貞出不起這個價。
  努爾哈赤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他得到了極為豐厚的回報。
  孫得功幫他搞垮了明朝的援軍,但這還不夠,這位誓把無恥進行到底的敗類,決定送一份更大的禮物給努爾哈赤——廣寧城。
  因為自信的王化貞,將城池的防守任務交給了他。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從被窩裏爬起來的王大人慌不擇路,派人去找馬,準備逃走,可是沒想到,孫心腹實在太摳門,連馬都弄走了,搞得王大人隻找到了幾頭駱駝,最後,他隻能騎著駱駝跑路。
  還好,那天晚上,孫心腹忙著帶領叛軍搗亂,沒顧上逃跑的王巡撫,否則以他的覺悟,拿王大人的腦袋去找努爾哈赤換個孫女,也是不奇怪的。
  第二天,失意的王巡撫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讓他更為失意的人。
  熊廷弼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是一個慈悲的人,至少不會放過落水狗。
  當王巡撫痛哭流涕,反複檢討錯誤時,他用一句話表示了他的同情:
  “六萬大軍一舉蕩平?現在如何?”
  王化貞倒還算認賬,關鍵時刻,也不跟熊廷弼吵,隻是提出,現在應派兵,堅守下一道防線——寧遠。
  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判斷,可是熊大人得理不饒人,還沒完了:
  “現在這個時候,誰肯幫你守城?晚了!趕緊掩護百姓和士兵入關,就足夠了!”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當初不聽我的,現在我也不聽你的。
  事情到這份上,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作為喪家犬,王化貞沒有發言權。
  於是,戰局離開了王化貞的掌控,走上了熊廷弼的軌道。
  從王化貞到熊廷弼,從掌控到軌道,這是一個有趣的變化。
  變化的前後有很多不同點,也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錯誤的。
  雖然敵情十分緊急,城池空虛,但此時明軍主力尚存,若堅定守住,估計也沒什麽問題。可是熊先生來了牛脾氣,不由分說,寧遠也不守了,把遼東的幾十萬軍民全部撤回關(山海關)內,放棄了所有據點。
  熊大人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做到了無數敵人、無數漢奸、無數叛徒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因為事實上,他已放棄整個遼東。
  自明朝開國以來,穩固統治兩百餘年的遼東,就這麽丟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熊廷弼都沒有理由、沒有借口、沒有道理這樣做。
  但是他做了。
  我認為,他是為了一口氣。
  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看你怎麽辦?
  就是這口氣,最後要了他的命。
  率領幾十萬軍民,成功撤退的兩位仁兄終於回京了,明朝政府對他們倆的處理,是相當一視同仁的——撤職查辦。
  無論誰對誰錯,你們把朝廷在遼東的本錢丟得精光,還有臉回來?這個黑鍋你們不背,誰背?
  當然,最後處理結果還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為脾氣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後(天啟五年)就被幹掉了。
  相對而言,王大人由於關係硬,人緣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禎五年才正式注銷戶口。
  對於此事,許多史書都說,王化貞死得該,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後者,我保留意見。
  事實上,直到王化貞逃走後的第三天,努爾哈赤才向廣寧進發,他沒有想到,明軍竟然真的不戰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並不足以占據遼東。
  然而當他到達廣寧,接受孫得功投降之時,才發現,整個遼東,已經沒有敵人。
  因為慷慨的熊蠻子,已把這片廣闊的土地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白給的東西不能不要,於是在大肆搶掠之後,他率軍向新的目標前進——山海關。
  可是走到半路,他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
  因為熊蠻子交給他的,不是遼東,而是一個空白的遼東。
  為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熊先生幹得相當徹底,房子燒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證了千裏無雞鳴,萬裏無人煙。
  要這麽玩,努爾哈赤先生就不幹了,他辛苦奔波,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搶東西,您把東西都搬走了,我還去幹嘛?
  而且從廣寧到山海關,幾百裏路空無一人,很多堅固的據點都無人看守,別說搶劫,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當軍隊行進到一個明軍據點附近時,努爾哈赤決定:無論這些地方有多廣袤,無論這些據點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爾哈赤離開了這裏,踏上了歸途,但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因為四年之後,他將再次回到這裏,並為爭奪這個他曾輕易放棄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這個他半途折返的地點,叫做寧遠。
  【堪與匹敵者,此人也】
  自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沈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的,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司令員。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劃腳而已。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為沒人幹,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寧可回家種田,也不幹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略。
  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略隻有一個。總兵可以不幹,遼東經略不能不幹。
  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略個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遼東經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啟為了給他鼓勁,先升他為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尚方寶劍,還親自送行。
  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隻是走得有點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
  這條路線上星期我走過,坐車三個鍾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裏,爬也爬過去了。
  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
  沒種就沒種,裝什麽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
  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後,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
  天啟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脾氣,馬上下達諭令:不去,就滾(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不想去也好,不願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於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王在晉,字明初,江蘇太倉人。萬曆二十年進士。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為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於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致:什麽廢物、愚蠢,不一而同。
  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為,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
  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因為他麵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場應變極快,騎兵戰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曆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將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為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將領,之一。
  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
  事實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現,就在他的眼前——不隻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後,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過幾天幾夜的刻苦專研,終於想出了一個防禦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為,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為了保證防禦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裏的八裏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擬好了預算,兵力等等,然後一並上交皇帝。
  天啟皇帝看後大為高興,立即批複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
  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態度是值得尊重的,創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劃,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為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將毫無防衛,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實,但畢竟是磚牆,不是高壓電網,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拚死往城牆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確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鬧。
  哪裏胡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有人說。
  總之,如按此方案執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丟矣,大明亡矣。
  對於這一結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啟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眾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並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隻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幹政治是老手,幹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於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於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天驚地動,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餘,度彼之才,恢複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
  這句話,來自於一個人的傳記。
  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複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將權力交給他,穩定固守現有的國土,是可以的。
  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為這句話,出自於《明史》。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
  因為它的隱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統治下,捧著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並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卷、記載近千人事跡的明史傳記中,無數為後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別人擠成一團。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裏,隻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
  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裏,有常遇春。
  不是劉伯溫,劉伯溫的傳記裏,有宋濂、葉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裏,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
  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裏。
  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將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裏,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
  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衛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討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
  
  第十二章 天才的敵手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孫承宗出生在北直隸保定府高陽(今河北省高陽縣)。
  生在這個地方,不是個好事。
  作為明朝四大防禦要地,薊州防線的一部分,孫承宗基本是在前線長大的。
  這個地方不好,或者說是太好,蒙古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女真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後來改叫金國,也常來,來搶。
  來一次,搶一次,打一次。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別的小孩都怕,可孫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還過得特別滋潤。
  他喜歡戰爭,喜歡研究戰爭,從小,別人讀四書,他讀兵書。成人後,別人往內地跑,他往邊境跑,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邊界。
  萬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孫承宗做出了一個決定——外出遊學。這一年,他十六歲。在此後十餘年的時間裏,孫秀才遊曆四方,努力向學,練就了一身保國的本領。
  當然,這是史料裏正式的說法。
  實際上,這位仁兄在這十幾年來,大都是遊而不學,要知道,他當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為了報國,說到底,是混口飯吃,遊學?不用吃飯啊?
  還好,孫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較好的工作——老師,從此,他開始在教育戰線上奮鬥,而且越奮鬥越好,好到名聲傳到了京城。
  萬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員的邀請下,孫秀才來到京城,成為了一位優秀的私人教師。
  但是慢慢地,孫秀才有思想活動了,他發現,光教別人孩子是不夠的,能找別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於是第二年(1593),他進入了國子監,刻苦讀書,再一年後(1594),他終於考中了舉人,這一年,他三十二歲。
  一般說來,考上舉人,要麽去考進士,要麽去混個官,可讓人費解的是,孫舉人卻依然安心當他的老師,具體原因無人知曉,估計他的工資比較高。
  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奇怪的決定,導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萬曆二十七年(1599),孫承宗的雇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撫。官不能丟,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丟,於是孫承宗跟著去了。
  我記得,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有一名罪犯說過:無論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沒用的,隻要讓大家都去監獄住兩天,親自實踐,就不會再犯罪了。
  我同意這個說法,孫承宗應該也同意。
  在那個地方,孫承宗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拚死的廝殺,血腥的戰場,智慧的角逐,勇氣的考驗。
  戰爭,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莫測,最飄忽不定,最殘酷,最困難,最考驗智商的遊戲。在戰場上,兵法沒有用,規則沒有用,因為在這裏,最好的兵法,就是實戰,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大同的孫老師沒有實踐經驗,也無法上陣殺敵。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足以證實,他已經懂得了戰爭。
  在明代,當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資,拿不到工資,自然要鬧。一般人鬧,無非是堵馬路,喊幾句,當兵的鬧,就不同了,手裏有家夥,要鬧就往死裏鬧,專用名詞叫做“嘩變”。
  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黴,大同巡撫運氣不好,偏趕上了。有一次工資發得遲了點,當兵的不幹,加上有人挑撥,於是大兵們二話不說,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撫大人慌得不行,裏外堵得嚴嚴實實,門都出不去,想來想去沒辦法,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他的家庭教師孫承宗先生出馬了。
  孫老師倒也沒說啥,看著麵前怒氣衝衝,刀光閃閃的壯麗景象,他隻是平靜地說:
  “餉銀非常充足,請大家逐個去外麵領取,如有冒領者,格殺勿論。”
  士兵一哄而散。
  把複雜的問題弄簡單,是一個優秀將領的基本素質。
  孫承宗的鎮定、從容、無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最紛亂的局勢,應對最凶惡的敵人。
  大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孫承宗看到了戰爭,理解了戰爭,懂得了戰爭,並最終掌握了戰爭。他的掌握,來自他的天賦、理論以及每一次感悟。
  遼東,大他三歲的努爾哈赤正在討伐女真哈達部的路上,此時的他,已經是一位精通戰爭的將領,他的精通,來自於砍殺、衝鋒以及每一次拚死的冒險。
  兩個天賦異稟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進入了戰爭這個神秘的領域,並獲知了其中的奧秘。
  二十年後,他們將相遇,以實踐來檢驗他們的天才與成績。
  【相遇】
  萬曆三十二年(1604),孫承宗向他的雇主告別,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標,是科舉。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師、優秀教師、舉人、軍事觀察員,目睹戰爭的破壞、聆聽無奈的哀嚎、體會無助的痛苦,孫承宗最終確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決定放棄穩定舒適的生活,他決定,以身許國。
  於是在幾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後,考場老將孫承宗打算認真地考一次。
  這一認真,就有點過了。
  放榜的那天,孫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試名次——第二,全國第二。
  換句話說,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規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於是在上崗培訓後,孫承宗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正七品編修。
  之前講過,明代朝廷是講出身的,除個別特例外,要想進入內閣,必須是翰林出身,否則,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這是一個公認的潛規則。
  但請特別注意,要入內閣,必須是翰林,是翰林,卻未必能入內閣。
  畢竟翰林院裏不隻一個人,什麽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修撰、檢討多了去了,內閣才幾個人,還得排隊等,前麵的人死一個才能上一個,實在不易。
  孫承宗就是排隊等的人之一,他的運氣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沒結果。
  第十一年,機會來了。
  萬曆四十二年(1614),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諭德。
  這是一個小官,卻有著遠大的前程,因為它的主要職責是給太子講課。
  從此,孫承宗成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無比光明的未來。
  光明了一個月。
  萬曆四十八年(1620),即位僅一個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對於孫承宗而言,這沒有什麽影響,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新的學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兒子,真可謂是誨人不倦。
  天啟皇帝朱由校這輩子沒讀過什麽書,就好做個木工,所以除木匠師傅外,他對其它老師極不感冒。
  孫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於孫老師長期從事兒童(私塾)教育,對於木頭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點辦法,所以幾堂課教下來,皇帝陛下立即喜歡上了孫老師,他從沒有叫過孫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個固定的稱謂:“吾師”。
  這個稱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為止。
  他始終保持對孫老師的信任,無論何人,以何種方式,挑撥、中傷,都無濟於事。
  我說的這個“何人”,是指魏忠賢。
  正因為關係緊,後台硬,孫老師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於飛,一年時間,他就從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書,進入內閣,成為東閣大學士。
  所以,當那封打小報告的信送上來後,天啟才會找到孫承宗,征詢他的意見。
  可孫承宗同誌的回答,卻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決斷。”
  幸好後麵還有一句:
  “讓我去看看吧。”
  天啟二年(1622),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孫承宗來到山海關。
  孫承宗並不了解王在晉,但到山海關和八裏鋪轉了一圈後,他對王大人便有了一個直觀且清晰的判斷——這人是個白癡。
  他隨即找來了王在晉,開始了一段在曆史上極其有名的談話。
  在談話的開頭,氣氛是和諧的,孫承宗的語氣非常客氣:
  “你的新城建成之後,是要把舊城的四萬軍隊拉過來駐守嗎?”
  王在晉本以為孫大人是來找麻煩的,沒想到如此友善,當即回答:
  “不是的,我打算再調集四萬人來守城。”
  但王大人並不知道,孫先生是當過老師的人,對笨人從不一棍子打死,總是慢慢地折騰:
  “照你這麽說,方圓八裏之內,就有八萬守軍了,是嗎?”
  王大人還沒回過味來,高興地答應了一聲:
  “是的,沒錯啊。”
  於是,張老師算帳的時候到了:
  “隻有八裏,竟然有八萬守軍?你把新城修在舊城前麵,那舊城前麵的地雷、絆馬坑,你打算讓我們自己人去趟嗎?!”
  “新城離舊城這麽近,如果新城守得住,還要舊城幹什麽?!”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萬守軍敗退到舊城城下,你是準備開門讓他們進來,還是閉關守城,看著他們死絕?!”
  王大人估計被打懵了,半天沒言語,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
  “當然不能開門,但可以讓他們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此外,我還在山上建好了三座軍寨,接應敗退的部隊。”
  這麽蠢的孩子,估計孫老師還沒見過,所以他真的發火了:
  “仗還沒打,你就準備接應敗軍?不是讓他們打敗仗嗎?而且我軍可以進入軍寨,敵軍就不能進嗎?現在局勢如此危急,不想著恢複國土,隻想著躲在關內,京城永無寧日!”
  王同學徹底無語了。
  事實證明,孫老師是對的,如果新關被攻破,舊關必定難保,因兩地隻隔八裏,逃兵無路可逃,隻能往關裏跑,到時逃兵當先鋒,努爾哈赤當後隊,不用打,靠擠,就能把門擠破。
  這充分說明,想出此計劃的王在晉,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但聰明的孫老師,似乎也不是什麽善類,他沒有幫助遲鈍生王在晉的耐心,當即給他的另一個學生——皇帝陛下寫了封信,直接把王經略調往南京養老去了。
  趕走王在晉後,孫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邊人吩咐了這樣一件事:
  “把那個寫信批駁王在晉的人叫來。”
  很快,他就見到了那個打上級小報告的人,他與此人徹夜長談,一見如故,感佩於這個人的才華、勇氣和資質。
  這是無爭議的民族英雄孫承宗,與有爭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第一次見麵。
  孫承宗非常欣賞袁崇煥,他堅信,這是一個必將震撼天下的人物,雖然當時的袁先生,隻不過是個正五品兵備僉事。
  事實上,王在晉並不是袁崇煥的敵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歡袁崇煥,還對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煥仍然打了他的小報告,且毫不猶豫。
  對於這個疑問,袁崇煥的回答十分簡單:
  “因為他的判斷是錯的,八裏鋪不能守住山海關。”
  於是孫承宗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你認為,應該選擇哪裏?”
  袁崇煥回答,隻有一個選擇。
  然後,他的手指向了那個唯一的地點——寧遠。
  寧遠,即今遼寧興城,位居遼西走廊中央,距山海關二百餘裏,是遼西的重要據點,位置非常險要。
  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寧遠很重要,很險要,但幾乎所有的人也都認為,堅守寧遠,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因為當時的明朝,已經丟失了整個遼東,手中僅存的隻有山海關,關外都是敵人,跑出二百多裏,到敵人前方去開辟根據地,主動深陷重圍,讓敵人圍著打,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後來我去了一趟寧遠,明白了。
  寧遠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當我登上城樓,看到四周地形的時候,才終於確定,這是個注定讓努爾哈赤先生欲哭無淚的地方。
  因為它的四周三麵環山,還有一麵,是海。
  說寧遠是山區,其實也不誇張。它的東邊是首山,西邊是窟窿山,中間的道路很窄,是個典型的關門打狗地形,努爾哈赤先生要從北麵進攻這裏,是很辛苦的。
  當然了,有人會說,既然難走,那不走總行了吧。
  很可惜,雖然走這裏很讓人惡心,但不惡心是不行的,因為遼東雖大,要進攻山海關,必須從這裏走。
  此路不通讓人苦惱,再加個別無他路,就隻能去撞牆了。
  是的,還會有人說,遼東都丟了,這裏隻是孤城,努爾哈赤占有優勢,兵力很強,動員個幾萬人把城團團圍住,光是圍城,就能把人餓死。
  這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僅僅是理論。
  如果努爾哈赤先生這樣做了,那麽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為寧遠最讓人絕望的地方,並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為征戰遼東,在山東登州地區修建了倉庫,如遇敵軍圍城,船隊就能將糧食裝備源源不斷地送到沿海地區,當然也包括寧遠。
  而努爾哈赤先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要知道,他的軍隊裏,沒有海軍這個兵種。
  更為重要的是,距離寧遠不遠的地方,有個覺華島,在島上有明軍的後勤倉庫,可以隨時支援寧遠。
  之所以把倉庫建在島上,原因很簡單,明朝人都知道,後金沒有海軍,沒有翅膀,飛不過來。
  但有些事,是說不準的。
  上個月,我從寧遠坐船,前往覺華島(現名菊花島),才發現,原來所謂不遠,也挺遠,海上走了半個多鍾頭才到。
  上岸之後,寧遠就隻能眺望了,於是,我問了當地人一個問題:你們離陸地這麽遠,生活用品用船運很麻煩吧。
  他回答:我們也用汽車拉,不麻煩。
  然後補充一句:冬天,海麵會結冰。
  我又問:這麽寬的海麵(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裏),都能凍住嗎?
  他回答:一般情況下,凍不住。
  接著還是補充:去年,凍住了。
  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於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發生在這裏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學生】
  孫承宗接受了袁崇煥的意見,他決定,在寧遠築城。
  築城的重任,他交給了袁崇煥。
  但要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孫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練兵。
  當時他手下的士兵,總數有七萬多人,數字挺大,但也就是個數,一查才發現,有上萬人壓根沒有,都是空額,工資全讓老領導們拿走了。
  這是假人,留下來的真人也不頂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領餉時帶頭衝,打仗時帶頭跑,特別是關內某些地方的兵,據說逃跑時的速度,敵人騎馬都趕不上。
  對於這批人,孫承宗用一個字就都打發了:滾。
  他遣散了上萬名撤退先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極具戰鬥力的群體——難民。
  難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趕走,地被占了,房子被燒,老婆孩子被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這樣的人去參軍打仗,是不需要動員的。
  孫承宗從難民中挑選了七千人,編入了自己的軍隊,四年後,他們的仇恨將成為戰勝敵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還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
  修複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訓練弓弩、火炮手五萬;立軍營十二、水營五、火營二、前鋒後勁營八;造甲胄、軍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鹵盾等數萬具。另外,拓地四百裏;招集遼人四十餘萬,訓練遼兵三萬;屯田五千頃,歲入十五萬兩白銀。
  具體細節不知道,看起來確實很多。
  應該說,孫承宗所做的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麽?是人才。
  天啟二年(1622),孫承宗已經六十歲了,他很清楚,雖然他熟悉戰爭,精通戰爭,有著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畢竟老了。
  為了大明江山,為了百姓的安寧,為了報國的理想,做了一輩子老師的孫承宗決定,收下最後一個學生,並把自己的謀略、戰法、無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棄希望的勇氣,全部傳授給他。
  他很欣慰,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袁崇煥。
  在他看來,袁崇煥雖然不是武將出身(進士),也沒怎麽打過仗,但這是一個具備卓越軍事天賦的人,能夠在複雜形勢下,作出正確的判斷。
  更重要的是,他有著戰死沙場的決心。
  因為戰場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在之後的時間裏,他著力培養袁崇煥,巡察帶著他,練兵帶著他,甚至機密決策也都讓他參與。
  當然,孫老師除了給袁同學開小灶外,還讓他當了班幹部。從寧前兵備副使、寧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級預備幹部(巡撫),隻用了三年。
  袁崇煥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三年裏,他圓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並熟練掌握了孫承宗傳授的所有技巧、戰術與戰略。
  在這幾年中,袁崇煥除學習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寧遠城,加強防禦,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後金軍以騎兵為主,擅長奔襲,行動迅猛,搶了就能跑,而明軍以步兵為主,騎兵質量又不行,打到後來,隻能堅守城池,基本上是敵進我退,敵退我不追,這麽下去,到哪兒才是個頭?
  是的,防守是不夠的,僅憑城池、步兵堅守,是遠遠不夠的。
  徹底戰勝敵人強大騎兵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樣強大的騎兵。
  所以,在孫老師的幫助下,他開始召集難民,仔細挑選,進行嚴格訓練,隻有最勇猛精銳,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參加這支軍隊的權力。
  同時,他飼養優良馬匹,大量製造明朝最先進的火器三眼神銃,配發到每個人的手中,並反複操練騎兵戰法,衝刺砍殺,一絲不苟。
  因為他所需要的,是這樣一支軍隊:無論麵臨絕境,或是深陷重圍,這支軍隊都能夠戰鬥到最後一刻,絕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終訓練出了一支這樣的軍隊,一支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終其一生,直至明朝滅亡,也未能徹底戰勝的軍隊。
  在曆史上,這支軍隊的名字,叫做關寧鐵騎。
  袁崇煥的成長,遠遠超出了孫承宗的預料,無論是練兵、防守、戰術,都已無懈可擊。雖然此時,他還隻是個無名小卒。
  對這個學生,孫老師十分滿意。
  但他終究還是發現了袁崇煥的一個缺點,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缺點,從一件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上。
  天啟三年(1623),遼東巡撫閻鳴泰接到舉報,說副總兵杜應魁冒領軍餉。
  要換在平時,這也不算是個事,但孫老師剛剛整頓過,有人竟然敢頂風作案,必須要嚴查。
  於是他派出袁崇煥前去核實此事。
  袁崇煥很負責任,到地方後不眠不休,開始查賬清人數,一算下來,沒錯,杜總兵確實貪汙了,叫來談話,杜總兵也認了。
  按規定,袁特派員的職責到此結束,就該回去報告情況了。
  可是袁大人似乎太過積極,談話剛剛結束,他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當場就把杜總兵給砍了,被砍的時候,杜總兵還在做痛哭流涕懺悔狀。
  事發太過突然,在場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過味來,杜總兵某些部下已經操家夥,準備奔著袁大人去了。
  畢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屬長官,啥命令沒有,到地方就把人給砍了,算是怎麽回事?
  好在杜總兵隻是副總兵,一把手還在,好說歹說,才把群眾情緒安撫下去,袁特派員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後的第一個待遇,是孫承宗的一頓臭罵:
  “殺人之前,竟然不請示!殺人之後,竟然不通報!士兵差點嘩變,你也不報告!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殺了什麽人!以何理由要殺他!”
  “據說你殺人的時候,隻說是奉了上級的命令,如果你憑上級的命令就可以殺人,那還要尚方寶劍(皇帝特批孫承宗一柄)幹什麽?!”
  袁崇煥沒有吱聲。
  就事情本身而言,並不大,卻相當惡劣,既不是直係領導,又沒有尚方寶劍,竟敢擅自殺人,實在太過囂張。
  但此刻人才難得,為了這麽個事,把袁崇煥給辦了,似乎也不現實,於是孫承宗把這件事壓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煥能從中吸取教訓:意氣用事,胡亂殺人,是絕對錯誤的。
  事後證明,袁崇煥確實吸取了教訓,當然,他的認識和孫老師的有所不同:
  不是領導,沒有尚方寶劍,擅自殺人,是不對的,那麽是領導,有了尚方寶劍,再擅自殺人,就該是對的。
  從某個角度講,他這一輩子,就栽在這個認識上。
  不過局部服從整體,杜總兵死了也就死了,無所謂,事實上,此時遼東的形勢相當的好,寧遠以及附近的鬆山、中前所、中後所等據點已經連成了一片,著名的關寧防線(山海關——寧遠)初步建成,駐守明軍已達十一萬人,糧食可以供應三年以上,關外兩百多公裏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孫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軍隊,找好了學生,恢複了國土,但這一切還不夠。
  要應對即將到來的敵人,單靠袁崇煥是不行的,必須再找幾個得力的助手。
  【助手】
  袁崇煥剛到寧遠時,看到的是破牆破磚,一片荒蕪,不禁感歎良多。
  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訴他,這是剛修過的,事實上,已有一位將領在此築城,而且還築了一年多。
  修了一年多,就修成這個破樣,袁崇煥十分惱火,於是他把這個人叫了過來,死罵了一頓。
  沒想到,這位仁兄全然沒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總兵的覺悟,非但不認錯,竟然還跳起來,跟袁大人對罵,張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個屁之類的混話。
  這就是當時的懶散遊擊將軍,後來的遼東名將祖大壽的首次亮相。
  祖大壽,是一個很有名的人,有名到連在他家幹活的仆人祖寬都進了明史列傳,然而這位名人本人的列傳,卻在清史稿裏,因為他最終還換了老板。
  但奇怪的是,和有同樣遭遇的吳某某、尚某某、耿某某比起來,他的名聲相當好,說他是X奸的人,似乎也不多。原因在於,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祖大壽,字複宇,遼東寧遠人,生在寧遠,長在寧遠,參軍還在寧遠。此人脾氣暴躁,品性凶狠,好持刀砍人,並憑借多年砍人之業績,升官當上了遊擊,熊廷弼在的時候很賞識他。
  後來熊廷弼走了,王化貞來了,也很賞識他,並且任命他為中軍遊擊,鎮守廣寧城。
  再後來,孫得功叛亂,王化貞逃跑了,關鍵時刻,祖大壽二話不說,也跑了。
  但他並沒有跑回去,而是率領軍隊跑到了覺華島繼續堅守。
  堅守原則,卻不吃眼前虧,從後來十幾年中他幹過的那些事來看,這是他貫徹始終的人生哲學。
  對一個在閻王殿參觀過好幾次的人而言,袁崇煥這種進士出身,連仗都沒打過的人,竟然還敢跑來抖威風,是純粹的找抽,不罵是不行的。
  這場對罵的過程並不清楚,但結果是明確的,袁大人雖然沒當過兵,脾氣卻比當兵的更壞,正如他的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一個將首!”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下來,祖大壽認輸了。
  從此,他成為了袁崇煥的忠實部下,大明的優秀將領,後金騎兵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
  祖大壽,袁崇煥的第一個助手。
  其實祖大壽這個名字,是很討巧的,因為用當地口音,不留神就會讀成祖大舅。為了不至於亂輩分,無論上級下屬,都隻是稱其職務,而不呼其姓名。
  隻有一個人,由始至終、堅定不移地稱其為大舅,原因很簡單,祖大壽確實是他的大舅。
  這個人名叫吳三桂。
  當時的吳三桂不過十一二歲,尚未成年,既然未成年,就不多說了。事實上,在當年,他的父親吳襄,是一個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
  吳襄,遼寧綏中人,祖籍江蘇高郵,武舉人。
  其實按史料的說法,吳襄先生的祖上,本來是買賣人,從江蘇跑到遼東,是來做生意的。可是到他這輩,估計是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了,於是一咬牙,去考了武舉,從此參加軍隊,邁上了丘八的道路。
  由於吳先生素質高,有文化(至少識字吧),和兵營裏的那些傻大粗不一樣,祖大壽對其比較賞識,刻意提拔,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
  吳襄沒有辜負祖大壽的信任,在此後十餘年的戰鬥中,他和他的兒子,將成為大明依靠的支柱。
  吳襄,袁崇煥的第二個助手。
  在逃到寧遠之前,吳襄和祖大壽是王化貞的下屬,在王化貞到來之前,他們是毛文龍的下屬。
  現在看來,毛文龍,似乎並不有名,也不重要,但在當時,他是個非常有名,且極其重要的人,至少比袁崇煥要重要得多。
  天啟初年的袁崇煥,是寧前道,毛文龍,是皮島總兵。
  準確地說,袁崇煥,是寧前地區鎮守者,朝廷四品文官。
  而毛文龍,是左都督、朝廷一品武官、平遼將軍、尚方寶劍的持有者、遼東地區最高級別軍事指揮官。
  換句話說,毛總兵比袁大人要大好幾級,與毛文龍相比,袁崇煥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雙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檔次上。
  因為毛總兵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總兵。
  明代總兵,是個統稱,大致相當於司令員,但管幾個省的,可以叫司令員,管一個縣的,也可以叫司令員。比如,那位吃空額貪汙的杜應魁,人家也是個副總兵,但袁特派說砍,就把他砍了,眼睛都不眨,檢討都不寫。
  總而言之,明代總兵是分級別的,有分路總兵、協守總兵等等,而最高檔次的,是總鎮總兵。
  毛文龍,就是總鎮總兵,事實上,他是大明在關外唯一的總鎮級總兵。
  總鎮總兵,用今天的話說,是大軍區司令員,地位十分之高,一般都附帶將軍頭銜(相當於榮譽稱號,如平遼、破虜等),極個別的還兼國防部長(兵部尚書)。
  明朝全國的總鎮總兵編製,有二十人,十四個死在關內,現存六人,毛文龍算一個。
  但在這些幸存者之中,毛總兵是比較特別的,雖然他的級別很高,但他管的地盤很小——皮島,也就是個島。
  皮島,別名東江,位處鴨綠江口,位置險要,東西長十五裏,南北寬十二裏,毛總兵就駐紮在上麵,是為毛島主。
  這是個很奇怪的事,一般說來,總鎮總兵管轄的地方很大,不是省軍區司令,也是地區軍區司令,隻有毛總兵,是島軍區司令。
  但沒有人覺得奇怪,因為其他總兵的地盤,是接管的,毛總兵的地盤,是自己搶來的。
  毛文龍,萬曆四年(1576)生人,浙江杭州人,童年的主要娛樂是四處蹭飯吃。
  由於家裏太窮,毛文龍吃不飽飯,自然上不起私塾,考不上進士。而就我找到的史料看,他似乎也不是鬥狠的主,打架撒潑的功夫也差點,不能考試,又不能鬧騰,算是百無一用,比書生還差。
  但要說他什麽都沒幹,那也不對,為了謀生,他開始從事服務產業——算命。
  算命是個技術活,就算真不懂,也要真能忽悠,於是毛文龍開始研究麻衣相術、測字、八卦等等。
  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這方麵的學問沒學到家,給人家算了幾十年的命,就沒顧上給自己算一卦。
  不過,他在另一方麵的造詣,是絕對值得肯定的——兵法。
  在平時隻教語文,考試隻考作文的我國古代,算命、兵法、天文這類學科都是雜學,且經常紮堆,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統稱——陰陽學。
  而迫於生計,毛先生平時看的大都是這類雜書,所以他雖沒上過私塾,卻並非沒讀過書。據說他不但精通兵法理論,還經常用於實踐——聊天時用來吹牛。
  就這麽一路算,一路吹,混到了三十歲。
  不知是哪一天,哪根弦不對,毛文龍突然決定,結束自己現在的生活,毅然北上尋找工作。
  他一路到了遼東,遇見當時的巡撫王化貞,王化貞和他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優秀人才,當即命他為都司,進入軍隊任職。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這樣的好事,沒錯,前麵兩句話是逗你們玩的。
  毛文龍先生之所以痛下決心北上求職,是因為他的舅舅時來運轉,當上了山東布政使,跟王化貞關係很好,並向王巡撫推薦了自己的外甥。
  王巡撫給了麵子,幫毛文龍找了份工作,具體情況就是如此。
  在王化貞看來,給安排工作,是掙了毛文龍舅舅的一個人情,但事實證明,辦這件事,是掙了大明的一個人情。
  毛文龍就這樣到部隊上班了,雖說隻是個都司,但在地方而言,也算是高級幹部了,至少能陪縣領導吃飯,問題在於,毛都司剛去的時候,不怎麽吃得開,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關係戶,都知道他沒打過仗,所以,都瞧不起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天啟元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
  這一天,遼陽陷落,遼東經略袁應泰自盡,數萬守軍全軍覆沒,至此,廣寧之外,明朝在遼東已無立足之地。
  難民攜家帶口,士兵丟棄武器,大家紛紛向關內逃竄。
  除了毛文龍。
  毛文龍沒有跑,但必須說明的是,他之所以不跑,不是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實在跑不掉了。
  由於遼陽失陷太快,毛先生反應不夠快,沒來得及跑,落在了後麵,被後金軍堵住,沒轍了。
  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化化妝,往臉上抹把土,沒準還能順過去。不幸的是,他的手下還有兩百來號士兵。
  帶著這麽群累贅,想溜,溜不掉;想打,打不過。明軍忙著跑,後金軍忙著追,敵人不管他,自己人也不管他。毛文龍此時的處境,可以用一個詞完美地概括——棄卒。
  當眾人一片哀鳴,認定走投無路之際,毛文龍找到了一條路——下海。
  他找來了船隻,將士兵們安全撤退到了海上。
  然而很快,士兵們就發現,他們行進的方向不是廣寧,更不是關外。
  “我們去鎮江。”毛文龍答。
  於是大家都傻了。
  所謂鎮江,不是江蘇鎮江,而是遼東的鎮江堡,此地位於鴨綠江入海口,與朝鮮隔江而立,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極其堅固,易守難攻。
  但大家之所以吃驚,不是由於它很重要,很堅固,而是因為它壓根就不在明朝手裏。
  遼陽、沈陽失陷之前,這裏就換地主了,早就成了後金的大後方,且有重兵駐守,這個時候去鎮江堡,動機隻有兩個:投敵,或是找死。
  然而毛文龍說,我們既不投敵,也不尋死,我們的目的,是攻占鎮江。
  很明顯,這是在開玩笑,遼陽已經失陷了,沒有人抵抗,沒有人能夠抵抗。大家的心中,有著共同且唯一的美好心願——逃命。
  但是毛文龍又說,我沒有開玩笑。
  我們要從這裏出發,橫跨海峽,航行上千裏,到達敵人重兵集結的堅固堡壘,憑借我們這支破落不堪、裝備不齊、剛剛一敗塗地,隻有幾百人的隊伍,去攻擊裝備精良、氣焰囂張、剛剛大獲全勝的敵人,以寡敵眾。
  我們不逃命,我們要攻擊,我們要徹底地擊敗他們,我們要收複鎮江,收複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
  沒有人再驚訝,也沒有人再反對,因為很明顯,這是一個合理的理由,一個足以讓他們前去攻擊鎮江,義無反顧的理由。
  在夜幕的掩護下,毛文龍率軍抵達了鎮江堡。
  事實證明,他或許是個衝動的人,但絕不是個愚蠢的人,如同預先彩排的一樣,毛文龍發動了進攻,後金軍隊萬萬想不到,在大後方竟然還會被人捅一刀,沒有絲毫準備,黑燈瞎火的,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從哪裏來,隻能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此戰明軍大勝,殲滅後金軍千餘人,陣斬守將佟養真,收複鎮江堡周邊百裏地域,史稱“鎮江堡大捷”。
  這是自努爾哈赤起兵以來,明朝在遼東最大,也是唯一的勝仗。
  消息傳來,王化貞十分高興,當即任命毛文龍為副總兵,鎮守鎮江堡。
  後金丟失鎮江堡後,極為震驚,派出大隊兵力,打算把毛文龍趕進海裏喂魚。
  由於敵太眾,我太寡,毛文龍丟失了鎮江堡,被趕進了海裏,但他沒有喂魚,卻開始釣魚——退守皮島。
  畢竟隻是個島,所以剛開始時,誰也沒把他當回事,可不久之後,他就用實際行動,讓努爾哈赤先生領會了痛苦的真正含義。
  自天啟元年以來,毛文龍就沒休息過,每年派若幹人,出去若幹天,幹若幹事,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搞得後金不得安生。
  更煩人的是,毛島主本人實在狡猾無比,你沒有準備,他就上岸踢你一腳,你集結兵力,設好埋伏,他又不來,就如同耳邊嗡嗡叫的蚊子,能把人活活折磨死。
  後來努爾哈赤也煩了,估計毛島主也隻能打打遊擊,索性不搭理他,讓他去鬧,沒想到,毛島主又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
  天啟三年(1623),就在後金軍的眼皮底下,毛島主突然出兵,一舉攻占金州(今遼寧金州),而且占住就不走了,在努爾哈赤的後院放了把大火。
  努爾哈赤是真沒法了,要派兵進剿,卻是我進敵退,要登陸作戰,又沒有那個技術,要打海戰,又沒有海軍,實在頭疼不已。
  努爾哈赤是越來越頭疼,毛島主卻越來越折騰,按電視劇裏的說法,住孤島上應該是個很慘的事,要啥啥沒有,天天坐在沙灘上啃椰子,眼巴巴盼著人來救。
  可是毛文龍的孤島生活過得相當充實,照史書上的說法,是“召集流民,集備軍需,遠近商賈紛至遝來,貨物齊備捐稅豐厚”。
  這就是說,毛島主在島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陸地上混了,跟著跑來討生活,島上的商品經濟也很發達,還能抽稅。
  這還不算,毛島主除了搞活內需外,還做進出口貿易,日本、朝鮮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據說連後金管轄區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沒海關,國家也不征稅,所以毛島主的收入相當多,據說每個月都有十幾萬兩白銀。
  有錢,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誘惑下,上島當兵的越來越多,原本隻有兩百多,後來袁崇煥上島清人數時,竟然清出了三萬人。
  值得誇獎的是,在做副業的同時,毛島主沒有忘記本職工作,在之後的幾年中,他創造了很多業績,摘錄如下:
  (天啟)三年,文龍占金州。
  四年五月,文龍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侵大清國東偏。
  八月,遣兵從義州城西渡江,入島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襲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襲鞍山驛,越數日又遣兵襲撤爾河,攻城南。
  亂打一氣不說,竟然跑到人家地麵上屯田種糧食,實在太囂張了。
  努爾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隻能眼睜睜看著毛島主胡亂鬧騰。
  拜毛文龍同誌所賜,後金軍隊每次出去打仗的時候,很有一點驚弓之鳥的感覺,唯恐毛島主在背後打黑槍,以至於長久以來不能安心搶掠,工作精力和情緒受到極大影響,反響極其惡劣。
  如此成就,自然無人敢管,朝廷哄著他,王化貞護著他,後來,王在晉接任了遼東經略,都得把他供起來。
  毛文龍,袁崇煥的第三個幫助者,現在的上級、未來的敵人。
  天啟三年(1623),袁崇煥正熱火朝天地在寧遠修城牆的時候,另一個人到達寧遠。
  這個人是孫承宗派來的,他的職責,是與袁崇煥一同守護寧遠。這個人的名字叫滿桂。
  滿桂,宣府人,蒙古族。很窮,很勇敢。
  滿桂同誌應該算是個標準的打仗苗子,從小愛好打獵。長大參軍了,就愛好打人,在軍隊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幾個,可謂戰功顯赫,然而戰功如此顯赫,混到四十多歲,才是個百戶。
  倒不是有人打壓他,實在是因為他太實在。
  明朝規定,如果你砍死敵兵一人(要有首級),那麽恭喜你,接下來你有兩種選擇,一、升官一級。二、得賞銀五十兩。
  每次滿桂都選第二種,因為他很缺錢。
  我不認為滿桂很貪婪,事實上,他很老實。
  因為他並不知道,選第二種的人,能拿錢,而選第一種的,既能拿權,也能拿錢。
  就這麽個混法,估計到死前,能混到個千戶,就算老天開眼了。
  然而數年之後一個人的失敗,造就了他的成功,這個失敗的人,是楊鎬。
  萬曆四十七年(1619),楊鎬率四路大軍,在薩爾滸全軍覆沒,光將領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沒人了,隻能下令破格提拔,滿桂同誌就此改頭換麵,當上了明軍的高級將領——參將。
  但真正改變他命運的,是另一個成功的人——孫承宗。
  天啟二年(1622),在巡邊的路上,孫承宗遇見了滿桂,對這位老兵油子極其欣賞(大奇之),高興之餘,就給他升官,把他調到山海關,當上了副總兵,一年後,滿桂被調往寧遠,擔任守將。
  滿桂是一個優秀的將領,他不但作戰勇敢,而且經驗豐富,還能搞外交。
  當時的蒙古部落,已經成為後金軍隊的同盟,無論打劫打仗都跟著一起來,明軍壓力很大,而滿桂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對同胞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勸說,對於不聽勸說的,也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攻打。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誠懇態度所感動,全都服氣了(桂善操縱,諸部鹹服)。
  此外,他很擅長堆磚頭,經常親自監工砌牆,還很喜歡練兵,經常把手下的兵練得七葷八素。
  就這樣,在滿桂的不懈努力下,寧遠由當初一座較大的廢墟,變成了一座較大的城市(軍民五萬餘家,屯種遠至五十裏)。
  而作為寧遠地區的最高武官,他與袁崇煥的關係也相當好。
  其實矛盾還是有的,但問題不大,至少當時不大。
  必須說明一點,滿桂當時的職務,是寧遠總兵,而袁崇煥,是寧前道。就級別而言,滿桂比袁崇煥要高,但明朝的傳統,是以文製武,所以在寧遠,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高一點點。
  而據史料記載,滿桂是個不苟言笑,卻極其自負的人。加上他本人是從小兵幹起,平時幹的都是砍人頭的營生(一個五十兩),注重實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談理論,沒打過仗的文官,當然,這其中也包括袁崇煥。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煥相處得還不錯,並不是他比較大度,而是袁崇煥比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在遼東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殺人放火的事情幹慣了,在這些人看來,自己這種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沒有發言權的。
  所以他非常謙虛,非常能裝孫子,還時常向老前輩們(如滿桂)虛心請教,滿桂們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孫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給他幾分麵子。總之,大家混得都還不錯。
  滿桂,袁崇煥的第四個幫助者,三年後的共經生死的戰友,七年後置於死地的對手。
  或許你覺得人已經夠多了,可是孫承宗似乎不怎麽看,不久之後,他又送來了第五個人。
  這個人,是他從刑場上救下來的,他的名字叫趙率教。
  趙率教,陝西人,此人當官很早,萬曆中期就已經是參將了,履曆平平,戰功平平,資質平平,什麽都平平。
  表現一般不說,後來還吃了官司,工作都沒了。後來也拜楊鎬先生的福,武將死得太多沒人補,他就自告奮勇,去補了缺,在袁應泰的手下,混了個副總兵。
  可是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去沒多久,遼陽就丟了,袁應泰自殺,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貞,一年後,廣寧失陷,王化貞跑了,他也跑了。
  再後來,王在晉來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晉。
  由於幾年之中,他到了好幾個地方,到哪,哪就倒黴,且全無責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煩就溜,至此,他終於成為了明軍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反麵典型。
  對此,趙率教沒有說什麽,也不能說什麽。
  然而不久後,趙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晉,主動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願戴罪立功,率軍收複失地。”
  王在晉認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然而當他再次聽到同樣堅定的話時,他認定,趙率教同誌可能是受了什麽刺激。
  因為在當時,失地這個概念,是比較寬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隻有山海關,往大了說,整個遼東都是失地,您要去收複哪裏?
  趙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寧遠附近,是明軍的重要據點。
  在確定趙率教頭腦清醒,沒有尋死傾向之後,王在晉也說了實話:
  “收複實地固然是好,但眼下無餘兵。”
  這就很實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隻是我也沒法。
  然而趙率教的回答徹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
  “無需派兵,我自己帶人去即可。”
  老子是遼東經略,手下都沒幾號人,你還有私人武裝?於是好奇的王在晉提出了問題:
  “你有多少人?”
  趙率教答:
  “三十八人。”
  王在晉徹底鬱悶了,眼下大敵當前,努爾哈赤隨時可能打過來,士氣如此低落,平時能戰鬥的,也都躲了,這位平時特別能躲的,卻突然站出來要戰鬥?
  這都啥時候了,你開什麽玩笑?還嫌不夠亂?
  於是一氣之下,王在晉手一揮:你去吧!
  這是一句氣話,可他萬沒想到,這哥們真去了。
  趙率教率領著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進發,去收複失地。
  這是一個有明顯自殺跡象的舉動,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趙率教瘋了。
  但事實證明,趙先生沒有瘋,因為當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敵軍出現時,便停下了腳步。
  “前方已有敵軍,不可繼續前進,收複此地即可。”
  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處寧遠近郊,大致位於今天的遼寧省綏中縣附近,趙率教在此紮營,就地召集難民,設置營地,挑選精壯充軍,並組織屯田。
  王在晉得知了這個消息,卻隻是輕蔑地笑了笑,他認為,在那片遍布敵軍的土地上,趙率教很快會故伎重演,丟掉一切再跑回來。
  幾個月後,孫承宗來到了這個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據點,卻看見了廣闊的農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訓練有素的士兵。
  在得知此前這裏隻有三十八人後,他找來了趙率教,問了他一個問題:
  “現在這裏有多少人?”
  趙率教回答:
  “民六萬有餘,士兵上萬人。”
  從三十八,到六萬,麵對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孫承宗十分激動,他老人家原本是坐著馬車來的,由於過於激動,當即把車送給了趙率教,自己騎馬回去了。
  從此,他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
  就趙率教同誌的表現來看,他是一個知道羞恥的人,知恥近乎勇,在經曆了無數猶豫、困頓後,他開始用行動,去證明自己的勇氣。
  可他剛證明到一半,就差點被人給砍了。
  正當趙率教撩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兵部突然派人來找他,協助調查一件事情。
  趙率教明白,這回算活到頭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初趙率教在遼陽的時候,職務是副總兵,算是副司令員,掌管中軍,這就意味著,當戰爭開始時,手握軍隊主力的趙率教應全力作戰,然而他逃了,並直接導致了作戰失敗。
  換句話說,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趙率教不能跑,也不應該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處理,根據明朝軍法,此類情形必死無疑。
  但所謂必死無疑,還是有疑問的,特別是當有猛人求情的時候。
  孫承宗聽說此事後,當即去找了兵部尚書,告訴他,此人萬不可殺,兵部尚書自然不敢得罪內閣大學士,索性做了個人情,把趙率教先生放了。
  孫承宗並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趙率教一馬,是因為他認定,這人活著比死了好。
  而趙率教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孫承宗的判斷,在不久後的那場大戰中,他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趙率教,袁崇煥的第五個幫助者。
  【驚變】
  天啟元年(1620),孫承宗剛到遼東的時候,他所有的,隻是山海關以及關外的八裏地。
  天啟五年(1624),孫承宗鞏固了山海關,收複了寧遠,以及周邊幾百裏土地。
  在收複寧遠之後,孫承宗決定再進一步,占據另一個城市——錦州。他認定,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地點。
  但努爾哈赤似乎不這麽看,錦州嘛,又小又窮,派兵守還要費糧食,誰要誰就拿去。
  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孫承宗得到了錦州。
  事後證明,自明朝軍隊進入錦州的那一刻起,努爾哈赤的悲慘命運便已注定。
  因為至此,孫承宗終於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傑作——關錦防線。
  所謂關錦防線,是指由山海關——寧遠——錦州組成的防禦體係,該防線全長四百餘裏,深入後金區域,沿線均有明朝堡壘、據點,極為堅固。
  曆史告訴我們,再堅固的防線,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曆史還告訴我們,凡事總有例外,比如這條防線。
  事實上,直到明朝滅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後長達十餘年時間裏,後金軍隊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無效果,還搭上了努爾哈赤先生的一條老命。
  這是一個科學、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絕望的防禦體係,因為它基本上沒有弱點。
  錦州,遼東重鎮,自古為入關要道,且地勢險要,更重要的是,錦州城的一麵,靠海。對於沒有海軍的後金而言,這又是一個噩夢。
  這就是說,隻要海運充足,在大多數情況下,即使被圍得水泄不通,錦州也是很難攻克的。
  既然難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住在錦州的朋友告訴我,他要回家十分方便,因為從北京出發,開往東三省,在錦州停靠的火車,有十八輛。
  我頓時不寒而栗,這意味著,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前往遼東,除個別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錦州是唯一的選擇。
  要想入關,必須攻克寧遠,要攻克寧遠,必須攻克錦州,要攻克錦州,攻克不了。
  當然,有人會說,錦州不過是個據點,何必一定要攻陷?隻要把錦州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寧遠,不就行了嗎?
  是的,按照這個邏輯,也不一定要攻陷寧遠,隻要把寧遠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山海關,不也行嗎?
  這樣看來,努爾哈赤實在太蠢了,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就沒想到呢?
  我覺得,持有這種想法的人,應該去洗把臉,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爾哈赤,帶了幾萬兵,到了錦州,錦州沒人打你,於是,你又到了寧遠,寧遠也沒人打你,就這麽一路順風到了山海關,準備發動攻擊。
  我相信,這個時候你會驚喜的發現,錦州和寧遠的軍隊已經出現在你的後方,準備把你一鍋端——除非這兩地方的守將是白癡。
  現在你有大麻煩了,眼前是山海關,沒準十天半月攻不下來,請屁股後麵的軍隊別打你,估計人家不幹,就算你橫下一條心,用頭把城牆撞破,衝進了關內,搶到了東西,你也總得回去吧。
  如果你沒長翅膀,你回去的路線應該是山海關——寧遠——錦州……
  看起來似乎比較艱難,不是嗎?
  這就是為什麽曹操同誌多年來不怕孫權,不怕劉備,偏偏就怕馬騰、馬超——這兩位先生的地盤在他的後方。
  這就是孫承宗的偉大成就,短短幾年之間,他修建了若幹據點,收複了若幹失地,提拔了若幹將領,訓養了若幹士兵。
  現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條堅不可破的防線,一支精銳無比的軍隊,一群天賦異稟的卓越將領。
  但對於這一切,努爾哈赤並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壽、吳襄、滿桂、趙率教、毛文龍以及袁崇煥,對努爾哈赤而言,這些名字毫無意義。
  自萬曆四十六年起兵以來,明朝能打的將領,他都打了,楊鎬、劉綎、杜鬆、王化貞、袁應泰,全都是手下敗將,無一例外,在他看來,新來的這撥人下場估計也差不多。
  但他終將失敗,敗在這幾個無名小卒的手中,並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
  話雖如此,努爾哈赤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勢,卻了解孫承宗的實力,很明顯,這位督師大人比熊廷弼還難對付,所以幾年之內,他都沒有發動大的進攻。
  大的沒有,小的還是有。
  在後金的軍隊中,最優秀的將領無疑是努爾哈赤,但正如孫承宗一樣,他的屬下,也有很多相當厲害的猛人。
  而在這些猛人裏,最猛的,就是八大貝勒。
  所謂八大貝勒,分別是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
  在這八個人裏,按照軍功和資曆,前四個大猛,故稱四大貝勒,後四個小猛,故稱四小貝勒。
  其中最有名的,無疑是兩個人,皇太極、多爾袞。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個人,除皇太極和多爾袞外,還有一個代善。
  多爾袞年紀還小,就不說了,皇太極很有名,也不說了,這位代善,雖然年紀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說一說。
  事實上,大貝勒代善是當時後金最為傑出的軍事將領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與明朝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長伏擊,極其能打。
  因為他很能打,所以努爾哈赤決定,挑選一個目標,由代善發動攻擊,以試探孫承宗的虛實,而他選定的這個目標,就是錦州。
  當代善率軍來到錦州城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是個結結實實的黑鍋。
  首先錦州非常堅固。在修城牆方麵,孫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憑刀砍斧劈,那是沒指望的,要想進城,沒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過不在城下,而在城頭。
  其實一直以來,明朝的火器水平相當高。萬曆三大征打日本的時候也很經用,後來之所以荒廢,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萬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頭足,什麽事都願意折騰,後來不想幹了,天天躲著不上朝,下麵也開始消極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險性大,吃力不討好,沒準出個安全事故,是很麻煩的。
  孫承宗不怕麻煩,他不但為部隊添置三眼火銃等先進裝備,還購置了許多大炮,嚐試用火炮守城。而錦州,就是他的試點城市。
  雖然情況不妙,但代善不走尋常路,也不走回頭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雲梯、衝車往城裏衝。
  此時的錦州守將,是趙率教。應該說,他的作戰態度是很成問題的,麵對著在城下張牙舞爪,極其激動的代善,他卻心平氣和,毫不激動,時不時在城頭轉兩圈,放幾炮,城下便會迅速傳來淒厲的慘叫聲,在賠上若幹架雲梯,若幹條性命,卻毫無所得的情況下,代善停止進攻。
  雖然停止進攻,但代善還不大想走,他還打算再看兩天。
  可是孫承宗似乎是不歡迎參觀的,代貝勒的屁股還沒坐熱,就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一支明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側翼。
  這支部隊是駐守前屯、鬆山的明軍,聽說客人來了,沒趕上接風,特來送行。
  在短暫慌亂之後,代善恢複了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有信心擊退這支突襲部隊。
  可他剛帶隊發起反擊,就看到自己屁股後麵煙塵四起:城內的明軍出動了。
  這就算是腹背受敵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很有信心。
  然後,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寧遠、中前所等地的明軍已經出動,正朝這邊來,吃頓飯的功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非常自信,鎮定地做出了一個英明的判斷:快逃。
  可是來去自如隻是一個幻想,很快代善就發現,自己已經陷入重圍。明軍毫不客氣,一頓猛打,代善部傷亡十分慘重。好在來的多是騎兵,機動力強,拚死往外衝,總算奔出了條活路,一口氣跑上百裏,直到遇見接他的二貝勒阿敏,魂才算漂回來。
  此戰明軍大勝,擊潰後金軍千餘人,戰後清點斬獲首級六百多顆,努爾哈赤為他的試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孫承宗督師遼東的幾年裏,雙方很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雖說時不時搞點小摩擦,但大仗沒打過,孫承宗不動,努爾哈赤不動。
  可是孫承宗不動是可以的,努爾哈赤不動是不行的。
  因為孫大人的任務是防守,隻要不讓敵人進關搶東西,他就算贏了。
  努爾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務是搶,雖說占了挺大一塊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術型人才不多,啥產業都沒有。據說有些地方,連鐵鍋都造不出來。孫承宗到遼東算出差,有補助,還有朝廷送物資,時不時還能回去休個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態,沒人管沒人疼,不搶怎麽辦?
  必須搶,然而不能搶,因為有孫承宗。
  作為世界超級大國,美國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這位大叔的來曆就不說了,他的具體特點是麵相端正,勤勞樂觀,處事低調埋頭苦幹,屬於那種不怎麽言語,卻特能幹事的類型,是許多美國人爭相效仿的楷模。
  孫承宗就是一個山姆大叔型的人物,當然,按年齡算,應該叫山姆大爺,這位仁兄相貌奇偉(畫像為證),極富樂觀主義精神(大家都不幹,他幹),非常低調(從不出兵鬧事),經常埋頭苦幹(參見前文孫承宗業績清單)。
  剛開始的時候,努爾哈赤壓根瞧不起孫大爺,因為這個人到任後毫無動靜,一點不折騰,什麽一舉蕩平,光複遼東,提都不提,別說出兵攻擊,連挑釁鬥毆都不來,實在沒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發現,這是一個極其厲害的人。
  就在短短幾年內,明朝的領土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從關外的一畝三分地,到寧遠,再到錦州,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收複了遼東近千裏土地。
  更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經過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穩紮穩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兩畝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幾乎找不到任何弱點。
  對於這種抬頭望天,低頭使壞的人,努爾哈赤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大踏步的前進,自己大踏步地後退,直到天啟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這一天,努爾哈赤得到消息,孫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親,不是述職,也不是做檢討,而是徹底退休。
  必須說明的是,他是主動提出退休的,卻並不情願,他不想走,卻不能不走。
  因為他曾無比依賴的強大組織東林黨,被毀滅了。
  
  第十三章 一個監獄看守
  關於東林黨的覆滅,許多史書上的說法比較類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一群毫無道德的小人,最終失敗。
  我認為,這個說法,那是相當的胡扯。
  事實上,應該是一群精明的人,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另一群更為精明的人,最終失敗。
  許多年來,東林黨的失敗之所以很難說清楚,是由於東林黨的成功沒說清楚。
  而東林黨的成功之所以沒說清楚,是由於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楚。
  這不是順口溜,其實一直以來,在東林黨的興亡之中,都隱藏著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玄機,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說。
  湊巧的是,我是一個比較較真的人,對於某些很難說清楚的問題,不足為人道的玄機,有著很難說清楚,不足為人道的興趣。
  於是,在查閱分析了許多史籍資料後,我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
  東林黨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強大,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過於強大。
  萬曆四十八年(1620),在楊漣、左光鬥以及一係列東林黨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順利即位,成為了明光宗。
  雖然這位仁兄命短,隻活了一個月,但東林黨人再接再厲,經曆千辛萬苦,又把他的兒子推了上去,並最終控製了朝廷政權。
  用正麵的話說,這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意誌頑強,堅持到底。
  用反麵的話說,這是賭一把,運氣好,找對了人,打對了架。
  無論正麵反麵,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東林黨能夠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後那幾天裏,楊漣的拚死一搏,以及繼任皇帝的感恩圖報。
  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絕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為在中國曆史上,一般而言,隻要皇帝說話,什麽事都好辦,什麽事都能辦,可是明朝實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從來不是說了就算的,且不論張居正、劉瑾、魏忠賢之類的牛人,光是那幫六七品的小禦史、給事中,天天上書罵人,想幹啥都不讓,能把人活活煩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轉轉,換換空氣,麻煩馬上就來,上百人跪在門口痛哭流涕,示威請願,午覺都不讓睡。鬧得你死我活,最後也沒去成。
  換句話說,皇帝大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讓他幫東林黨控製朝政,那是不太現實的,充其量能幫個忙而已。
  東林黨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於,他們打敗了朝廷中所有的對手,具體說,是齊、楚、浙三黨。
  眾所周知,東林黨中的許多成員是沒有什麽博愛精神的,經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類就是其心必異,什麽人都敢惹,搞了幾十年鬥爭,仇人越來越多,特別是三黨,前仆後繼,前人退休,後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鬥得不亦樂乎。
  這兩方的矛盾,那叫一個苦大仇深。什麽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隻要是個機會,能借著打擊對手,就絕不放過,且從萬曆十幾年就開始鬧,真可謂是曆史悠久。
  就實力而言,東林黨勢頭大,人多,占據優勢,而三黨迫於壓力,形成了聯盟,共同對付東林黨,所以多年以來此消彼長,什麽京察、偷信,全往死裏整。可由於雙方實力差距不大,這麽多年了,誰也沒能整死誰。
  萬曆末年,一個人來到了京城,不久之後,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東林黨,於是,三黨被整死了。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這個小人物的到來,打破了幾十年的僵局,這個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這個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讀明清曆史的人,也隻知道這個名字,而不清楚這個名字背後隱藏的東西。
  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實上,為查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頭,翻了很多書,還專門去查了曆史文獻檢索,竟然都沒能摸清他的底。
  在幾乎所有的史籍中,對於此人的描述都隻有隻言片語,應該說,這是奇怪的現象。
  對於一個在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紹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從某個角度講,又是很正常的。
  因為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往往喜歡隱藏於幕後。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進士,也不是舉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沒有進過考場,沒有當過官,隻是個普通的老百姓。
  對於這位老百姓,後世曾有一個評價: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時候情況如何不太清楚,從目前的材料看,是個很能混的人,他雖然不考科舉,卻還是當上了公務員——縣吏。
  事實上,明代的公務員,並非都是政府官員,它分為兩種:官與吏。
  參加科舉考試,考入政府成為公務員的,是官員。就算層次最低、底子最差的舉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個縣教育局長。
  可問題在於,明朝的官員編製是很少的,按規定,一個縣裏有品級,吃皇糧的,隻有知縣(縣長)、縣丞(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幾個人而已。
  而沒有品級,也吃皇糧的,比如教諭(教育局長)、驛丞(縣招待所所長),大都由舉人擔任,人數也不多。
  在一個縣裏,隻有以上人員算是國家公務員,換句話說,他們是領國家工資的。
  然而一個縣隻靠這些人是不行的,縣長大人日理萬機,無論如何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手下還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實辦事的,端茶倒水的。
  這些被找來幹活的人,就叫吏。
  吏沒有官職、沒有編製,國家也不給他們發工資,所有收入和辦公費用都由縣裏解決,換句話說,這幫人國家是不管的。
  雖然國家不管,沒有正式身份,也不給錢,但這份職業還是相當熱門,每年都有無數熱血青年前來報考,沒關係還當不上,也著實吸引了許多傑出人才,比如陽穀縣的都頭武鬆同誌,就是其中的優秀榜樣。
  這是因為在吏的手中,掌握著一件最為重要的東西——權力。
  一般說來,縣太爺都是上級派下來的,沒有根基,也沒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頭蛇,熟悉業務,有權在手,熟門熟路,擅長貪汙受賄,黑吃黑,除去個把像海瑞那種軟硬不吃的極品知縣外,誰都拿這幫編外公務員沒辦法。
  汪文言,就是編外公務員中,最狡猾,最會來事,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場生涯,是從監獄開始的,那時候,他是監獄的看守。
  作為一名優秀的看守,他忠實履行了守護監獄,訓斥犯人,收取賄賂、拿黑錢的職責。
  由於業務幹得相當不錯,在上級(收過錢的)和同僚(都是同夥)的一致推薦下,他進入了縣衙,在新的崗位上繼續開展自己的光輝事業。
  值得表揚的是,此人雖然長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沒少幹,但為人還是很不錯的,經常仗義疏財,接濟朋友。但凡認識他的,就算走投無路,隻要找上門來,他都能幫人一把,江湖朋友紛紛前來蹭飯,被譽為當代宋江。
  就這樣,汪文言名頭越來越響,關係越來越野,越來越能辦事,連知縣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幫忙。家裏跟宋江一樣,經常賓客盈門,什麽人都有,即有晁蓋之類的江洋大盜,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門的禮儀也差不多,總是“叩頭就拜”,酒足飯飽拿錢之後,就甘心做小弟,四處傳揚汪先生的優秀品格。
  在無數誌願宣傳員的幫助下,汪先生逐漸威名遠播,終於打出縣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國。
  但無論如何,他依然隻是一個縣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聲傳到了一個人的耳中。
  這個人叫於與立,時任刑部郎中。
  這位於郎中官職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經常四處串門拉關係,他聽說汪文言的名聲後,便主動找上門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發揮特長,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豈是縣中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準備到京城大展拳腳。
  可幾個月下來,汪文言發現,自己縣裏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開。
  因為汪先生一無學曆,二無來曆,檔次太低,壓根就沒人搭理他。無奈之下,他隻好出錢,去捐了個監生,不知找了誰的門路,還混進了太學。
  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當即拿出當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點,四麵逢源,短短幾月,上至六部官員,下到窮學生,他都混熟了,沒混熟的,也混個臉熟。
  一時之間,汪文言從縣裏的風雲人物,變成了京城的風雲人物。
  但這位風雲人物,依然還是個小人物。
  因為真正掌控這個國家權力中樞的重要人物,是不會搭理他的,無論是東林黨的君子,還是三黨的小人,都看不上這位江湖人士。
  但他終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並在他的幫助下,成功進入了這片禁區。
  這位不計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論出身,在朝廷裏比汪文言還低的,估計也隻有太監了,所以這兩人交流起來,也沒什麽心理障礙。
  當時的王安,並非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雖說是太子朱常洛的貼身太監,可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麽沒什麽,老爹萬曆又不待見,所以王安同誌混得相當不行,沒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馬後幫他辦事,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除了女人,什麽都給了。
  王安很喜歡汪文言。
  當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義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結交王安,隻是想賭一把。
  一年後,他賭贏了。
  在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個夜晚,當楊漣秘密找到王安,通報老頭子即將走人的消息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汪文言。
  楊漣說,皇上已經不行了,太子應立即入宮繼位,以防有變。
  王安說,目前情形不明,沒有皇上的諭令,如果擅自入宮,凶多吉少。
  楊漣說,皇上已經昏迷,不會再有諭令,時間緊急,絕不能再等!
  王安說,事關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時,汪文言用自己幾十年官海沉浮的經驗,做出了一個判斷。
  他對王安說:楊禦史是對的,不能再等待,必須立即入宮。
  一直以來,王安對汪文言都極為信任,於是他同意了,並帶領朱常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入了皇宮,成功即位。
  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對汪文言的信任,還讓東林黨人第一次認清了這個編外公務員,江湖混混的實力。
  繼楊漣之後,東林黨的幾位領導,大學士劉一璟、韓曠、尚書周嘉謨、禦史左光鬥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關係。
  就這樣,汪文言加深了與東林黨的聯係,並最終成為了東林黨的一員——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東林黨要發達了。
  但當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樞的時候,才發現,局勢遠不像他想象的那麽樂觀。
  當時明光宗已經去世,雖說新皇帝也是東林黨捧上去的,但三黨勢力依然很大,以首輔方從哲為首的浙黨、以山東人給事中亓詩教為首的齊黨、和以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為首的楚黨,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三黨的核心,是浙黨,此黨的創始人前任首輔沈一貫,一貫善於拉幫結派,後來的接班人,現任首輔方從哲充分發揚了這一精神,幾十年下來,朝廷內外,浙黨遍布。
  齊黨和楚黨也不簡單,這兩個黨派的創始人和成員基本都是言官,不是給事中,就是禦史,看上去級別不高,能量卻不小,類似於今天的媒體輿論,動不動就上書彈劾興風作浪。
  三黨分工配合,通力協作,極不好惹,東林黨雖有皇帝在手,明裏暗裏鬥過幾次,也沒能搞定。
  關鍵時刻,汪文言出場。
  在仔細分析了敵我形勢後,汪文言判定,以目前東林黨的實力,就算和對方死拚,也隻能死,沒得拚。
  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東林黨的這幫大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都牛得不行,進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誰都瞧不上誰,看你不順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磚上去就拍。
  汪文言認為,這是不對的,為了適應新的鬥爭形勢,必須轉變觀念。
  由於汪先生之前在基層工作,從端茶倒水提包拍馬開始,一直相當低調,相當能忍,所以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隻要會來事,朋友和敵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秉持著這一理念,他擬定了一個計劃,並開始尋找一個恰當的人選。
  很快,他就找到了這個人——梅之煥。
  梅之煥,字彬父,萬曆三十二年進士,選為庶吉士。後任吏科給事中。
  此人出身名門,文武雙全,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朝廷閱兵,他騎匹馬,沒打招呼,稀裏糊塗就跑了進去,又稀裏糊塗地要走。
  閱兵的人不幹,告訴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別想走。
  梅之煥二話不說,拿起弓就射,九發九中,射完啥也不說,擺了個特別酷的動作,就走人了(長揖上馬而去)。
  除上述優點外,這人還特有正義感,東廠坑人,他就罵東廠,沈一貫結黨,他就罵沈一貫,是個相當強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這位仁兄,不是因為他會射箭,很正直,而是因為他的籍貫。
  梅之煥,是湖廣人,具體地說,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場裏,最重要的兩大關係,就是師生、老鄉。一個地方出來的,都到京城來混飯吃,老鄉關係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進入朝廷,梅之煥認識的,大都是楚黨成員。
  可這人偏偏是個東林黨。
  有著堅定的東林黨背景,又與楚黨有著密切的聯係,很好,這正是那個計劃所需要的人。
  汪文言認為,遇到敵人,直接硬幹是不對的,在操起板磚之前,應該先讓他自己絆一跤。
  三黨是不好下手的,隻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把三黨變成兩黨,就好下手了。
  在仔細衡量利弊後,他選擇了楚黨。
  因為在不久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
  雖然張居正大人已經死去多年,卻依然被人懷念,於是朝中有人提議,要把這位大人從墳裏再掘出來,修理一頓。
  這個建議的提出,充分說明朝廷裏有一大幫吃飽了沒事幹,且心理極其陰暗變態的王八蛋,按說是沒什麽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議的人,是浙黨的成員。
  這下就熱鬧了,許多東林黨人聞訊後,紛紛趕來罵仗,痛斥三黨,支持張居正。
  說句實話,當年反對張居正的時候,東林黨也沒少摻合,之所以跑來伸張正義,無非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提議是什麽並不重要,隻要是三黨提出的,就是錯的,對人不對事,不必當真。
  梅之煥也進來插了句話,且相當不客氣:
  “如果江陵(指張居正)還在,你們這些無恥小人還敢這樣嗎?”
  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連上書,表示同意,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並不是東林黨,而是官應震。
  官應震,是楚黨的首領,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煥,除了兩人是老鄉,關係不錯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張居正先生,是湖廣人。
  這件事情讓汪文言認識到,所謂三黨,並不是鐵板一塊,隻要動動手腳,就能將其徹底摧毀。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煥,拉攏了官應震,開始搞小動作。
  至於他搞了什麽小動作,我確實很想講講,可惜史書沒寫,我也不知道,隻好省略,反正結論是三黨被搞垮了。
  此後的事情,我此前已經講過了,方從哲被迫退休,東林黨人全麵掌權,楊漣升任左副都禦史,趙南星任吏部尚書,高攀龍任光祿丞,鄒元標任左都禦史等等。
  之所以讓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訴你,在這幾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是一個沉默的男人。
  
  第十四章 毀滅之路
  這就是東林黨成功的全部奧秘,很明顯,不太符合其一貫正麵光輝的形象,所以如果有所隱晦,似乎可以理解。
  東林黨的成功之路到此結束,同學們,現在我們來講下一課:東林黨的失敗之路。
  在我看來,東林黨之所以失敗,是因為自大、狂妄,以及囂張,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如果要在這群人中尋找一個失敗的代表,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楊漣,也不是左光鬥,而是趙南星。
  雖然前兩個人很有名,但要論東林黨內的資曆跟地位,他們和趙先生壓根就沒法比。
  關於趙南星先生的簡曆,之前已經介紹過了,從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時代開始,他就是東林黨的領導,原先幹人事,回家呆了二十多年,人老心不老,又回來幹人事。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最高領導人(或者叫精神領袖),是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顧憲成、鄒元標以及趙南星。
  顧憲成已經死了,天啟二年,鄒元標也退休了,現在隻剩下了趙南星。
  趙先生不但在東林黨內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在政府裏,也占據著最牛的職務——吏部尚書。一手抓東林黨,一手抓人事權,換句話說,趙南星就是朝廷的實際掌控者。
  但失敗之根源,正是此人。
  天啟三年(1623),是一個很特殊的年份,因為這一年,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年,也就是折騰年。六年一次,上級考核各級官吏,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萬曆年間的幾次京察,每年搞得不亦樂乎,今年也不例外。
  按照規定,主持折騰工作的,是吏部尚書,也就是說,是趙南星。
  趙南星是個很負責的人,經過仔細考察,列出了第一批名單,從朝廷滾蛋的名單,包括以下四人:亓詩教、官應震、吳亮嗣、趙興邦。
  如果你記性好,應該記得這幾位倒黴蛋的身份,亓詩教,齊黨首領,趙興邦,浙黨骨幹,官應震、吳亮嗣,楚黨首領。
  此時的朝政局勢,大致是這樣的,東林黨大權在握,三黨一盤散沙,已經成了落水狗。
  很明顯,雖然這幾位兄弟已經很慘了,但趙先生並不幹休,他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這是一個很過分的行為,不但要擠掉他們的政治地位,還要擠掉他們的飯碗,實在太不厚道。
  更不厚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楚黨還曾是東林黨的同盟,幫助他們掌控政權,結果官應震大人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被轟走了。
  這就意味著,汪文言先生連哄帶騙,好不容易建立的牢固同盟,就此徹底崩塌。
  趙大人在把他們掃地出門的同時,也不忘給這四位下崗人員一個響亮的稱號——四凶。為此,他還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四凶論》,以示紀念。
  跟著這四位一起走人的,還有若幹人,他們都有著共同的身份:三黨成員、落水狗。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既然趙大人不給飯吃,就隻好另找飯館開飯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在他們麵前,體貼地對他們說,在這世界上,趙南星並不是唯一的飯館老板。
  據史料記載,這個人言語溫和,麵目慈祥,是個親切的胖老頭。
  現在,讓我們隆重介紹:明代太監中的極品,宦官製度的終極產物,讓劉瑾、王振等先輩汗顏的後來者,比萬歲隻差一千歲的傑出壞人、惡棍、流氓地痞的綜合體——魏忠賢。
  魏忠賢,北直隸(今河北)肅寧縣人,曾用名先是魏進忠,後是李進忠。
  對於魏公公的出身,曆史上一直有兩種說法。一種說,他的父母都是貧苦農民;另一種說,他的父母都是街頭玩雜耍的。
  說法是不同的,結果是一樣的,因為無論農民或雜耍,都是窮人。
  家裏窮,自然就沒錢給他讀書,不讀書,自然就不識字,也沒法考取功名,升官發財,小孩不上學,父母又不管,隻能整天在街上閑逛。
  就這樣,少年魏忠賢成為了失學兒童、文盲、社會無業遊蕩人員。
  但這樣的悲慘遭遇,絲毫沒有影響魏忠賢的心情,因為他壓根兒不覺得自己很慘。
  【混混的幸福】
  多年前,我曾研習過社會學,並從中發現了這樣一條原理:社會垃圾(俗稱混混),是從來不會自卑的。
  雖然在別人眼中,他們是當之無愧的人渣、敗類、計劃生育的敗筆,但在他們自己看來,能成為一個混混,是極其光榮且值得驕傲的。
  因為他們從不認為自己在混,對於這些人而言,打架、鬥毆、鬧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搶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築工程,都是人生意義的自我實現,沒有任何區別。
  做了一件壞事,卻絕不會後悔愧疚,並為之感到無比光輝與自豪的人,才是一個合格的壞人,一個純粹的壞人,一個壞得掉渣的壞人。
  魏忠賢,就是這樣一個壞人。
  根據史料記載,少年魏忠賢應該是個非常開朗的人,雖然他沒錢上學,沒法讀書,沒有工作,卻從不唉聲歎氣,相當樂觀。
  麵對一沒錢、二沒前途的不利局麵,魏忠賢不等不靠,毅然走上社會,大玩特玩,並在實際生活中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性格(市井一無賴爾)。
  他雖然是個文盲,卻能言善辯(目不識丁,言辭犀利),沒讀過書,卻無師自通(性多狡詐),更為難得的是,他雖然身無分文,卻胸懷萬貫,具體表現為明明吃飯的錢都沒有,還敢跑去賭博(家無分文而一擲百萬),賭輸後沒錢給,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無怨無悔,下次再來。
  混到這個份上,可算是登峰造極了。
  然而混混魏忠賢,也是有家庭的,至少曾經有過。
  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家裏就給他娶了老婆,後來還生了個女兒,一家人過得還不錯。
  但為了快樂的混混生活,魏忠賢堅定地拋棄了家庭,在他尚未成為太監之前,四處尋花問柳,城中的大小妓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家裏僅有的一點錢財,也被他用光用盡。
  被債主逼上門的魏忠賢,終於幡然悔悟,經過仔細反省,他發現,原來自己並非一無所有——還有個女兒。
  於是,他義無反顧地賣掉了自己的女兒,以極其堅定的決心和勇氣,為了還清賭債。
  能幹出這種事情的人,也就不是人了,魏忠賢的老婆受不了了,離家出走改嫁了。應該說,這個決定很正確,因為按當時情形看,下一個被賣的,很可能是她。
  原本隻有家,現在連家都沒了,賣無可賣的魏忠賢再次陷入了困境。
  被債主逼上門的魏忠賢,再次幡然悔悟,經過再次反省,他再次發現,原來自己並非一無所有,事實上,還多了件東西。
  隻要丟掉這件東西,就能找一份好工作——太監。
  這並非魏忠賢的個人想法,事實上在當地,這是許多人的共識。
  魏忠賢所在的直隸省河間府,一向盛產太監,由於此地距離京城很近,且比較窮,從來都是宮中太監的主要產地,並形成了固定產業,也算是當地創收的一種主要方式。
  混混都混不下去,人生失敗到這個程度,必須豁出去了。
  經過短期的激烈思想鬥爭,魏忠賢樹立了當太監的遠大理想,然而當他決心在太監的大道上奮勇前進的時候,才驚奇地發現,原來要當一名太監,是很難的。
  一直以來,在人們的心目中,做太監,是迫於無奈,是沒辦法的辦法。
  現在,我要嚴肅地告訴你,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太監,是一份工作,極其熱門的工作,而想成為一名太監,是很難的。
  事實上,太監這個職業之所以出現,隻是因為一個極其簡單的原因——宮裏隻有女人。
  由於老婆太多,忙不過來,為保證皇帝陛下不戴綠帽子(這是很有可能的),宮裏不能進男人。可問題是,宮裏太大,上千人吃喝拉撒,重活累活得有人幹,女的幹不了,男的不能進,隻好不男不女了。
  換句話說,太監其實就是進城幹活的勞工。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工作地點,是皇宮。
  既然是勞工,就有用工指標,畢竟太監也有個新陳代謝,老太監死了,新太監才能進,也就是說,每年錄取太監比例相當低。
  有多低呢?我統計了一下,大致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哪年招還說不準,今年要不缺人,就不招。
  對於有誌於踏入這一熱門行業,成為合格太監的眾多有誌青年而言,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事實,因為這意味著,在一百個符合條件(割了)的人中,隻有十到十五人,能夠成為光榮的太監。
  事實上,自明代中期,每年都有上千名符合條件(割過了),卻沒法入宮的太監(候選)在京城等著。
  要知道,萬一切了,又當不了太監,那就慘了。雖說太監很吃香,但歸根結底,吃香的隻是太監的工資收入,不是太監本人。對於這類“割了”的人,人民群眾是相當鄙視的。
  所以眾多未能成功入選的太監候選人,既不能入宮,也不能回家,隻能在京城混。後來混得人越來越多,嚴重影響京城社會治安的穩定,為此,明朝政府曾頒布法令:未經允許,不得擅自閹割。
  我一直相信,世事皆有可能。
  太監之所以如此熱門,除了能夠找工作,混飯吃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權力。
  公正地講,明代是一個公正的朝代。任何一個平凡的人,哪怕是八輩貧農,全家隻有一條褲子,隻要出個能讀書的,就能當官,就能進入朝廷,最終掌控無數人的命運。
  唯一的問題在於,這條道路雖然公正,卻不平坦。
  魏忠賢當政以後,對自己以前的曆史萬般遮掩,特別是他怎麽當上太監,怎麽進宮這一段,是絕口不提,搞得雲裏霧裏,捉摸不透。
  但這種行為,就好比罵自己的兒子是王八蛋一樣,最終隻能自取其辱。
  他當年的死黨,後來的死敵劉若愚太監告訴我們,魏公公不願提及發家史,是因為違背了太監成長的正常程序——他是自宮的。
  我一直堅信,東方不敗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傑出,也最有可能的自宮者。
  這絕不僅僅因為他的自宮,絕無混飯吃、找工作的目的,而是為了中華武學的發展。
  真正的原因在於,當我考證了太監閹割的全過程後,才不禁由衷感歎,自宮不僅需要勇氣,沒準還真得要點功夫。
  很多人不知道,其實閹割是個技術工作,想一想就明白了,從人身上割點東西下來,還是重要部位,稍有不慎,命就沒了。
  所以很多年以來,幹這行的都是家族產業,代代相傳,以割人為業,其中水平最高的,還能承包官方業務,獲得官方認證。
  一般這種檔次的,不但技術高,能達到庖丁解人的地步,快速切除,還有配套醫治傷口,消毒處理,很有服務意識。
  所有說,東方不敗能在完全外行的情況下,完成這一複雜的手術,且毫無後遺症(至少我沒看出來),沒有幾十年的內功修養,估計是白扯。
  魏忠賢不是武林高手(不算電影電視),要他自我解決,實在勉為其難,於是隻好尋到上述專業機構,找人幫忙。
  可到地方一問,才知道人家服務好,收費也高,割一個得四五兩銀子,我估算了一下,合人民幣大概是三四千塊。
  這可就為難魏公公了,身上要有這麽多錢,早拿去賭博翻本,哪犯得著幹這個?
  割還是不割,這不是一個問題,問題是,沒錢。
  但現實擺在眼前,不找工作是不行了,魏公公心一橫——自己動手,前程無憂。
  果不其然,業餘的趕不上專業的,手術的後遺症十分嚴重,出血不止,幸虧好心人路過,幫他止了血。
  成功自宮後,魏忠賢跑去報名,可剛到報名處,問清楚錄取條件,當時就暈了。
  事情是這樣的,宮裏招太監,是有年齡要求的,因為小孩進宮好管,也好教,可是魏忠賢同誌自己扳指頭一算,今年芳齡已近二十。
  這可要了命了,年齡是硬指標,跟你一起入宮的,都是幾歲的孩子,哪個太監師傅願意帶你這麽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純粹浪費糧食。
  魏忠賢急了,可急也沒用,招聘規定是公開的,你不去問,還能怪誰?
  可事到如今,割也割了,又沒法找回來,想再當混混,沒指望了,要知道,混混雖然很混,也瞧不起人妖。
  宮進不去,家回不去,魏公公就此開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具體情況他本人不說,所以我也沒法同情他,但據說是過得很慘,到後來,隻能以討飯為生,偶爾也打打雜工。
  萬曆十六年(1588),窮困至極的魏忠賢來到了一戶人家的府上,在這裏,他找到了一份傭人的工作。
  他的命運就此改變。
  一般說來,尋常人家找傭人,是不會找閹人的,魏忠賢之所以成功應聘,是因為這戶人家的主人,也是個閹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孫暹,是宮中的太監,準確地說是太監首領,他的職務,是司禮監秉筆太監。
  這個職務,是幫助皇帝批改奏章的,前麵說過很多次,就不多說了。
  魏忠賢很珍惜這個工作機會,他起早貪黑,日幹夜幹,終於有一天,孫暹找他談話,說是看在他比較老實的份上,願意保舉他進宮。
  萬曆十七年(1589),在經曆了無數波折之後,魏忠賢終於圓了他的夢,進宮當了一名太監。
  不好意思,糾正一下,是火者。
  實際上,包括魏忠賢在內的所有新閹人,在剛入宮的時候,隻是宦官,並不是太監,某些人甚至一輩子也不是太監。
  因為太監,是很難當上的。
  宮裏,能被稱為“太監”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領導,太監以下,是少監,少監以下,是監丞,監丞以下,還有長隨、當差。
  當差以下,就是火者了。
  那麽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麽呢?大致包括以下幾項:掃地、打水、洗馬桶、開大門等等。
  很明顯,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進宮這年,魏忠賢已經二十一歲了,所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魏忠賢很不受人待見。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魏忠賢沒有任何成就,也沒有任何名頭,因為他的年齡比同期入宮的太監大,經常被人呼來喝去,人送外號“魏傻子”。
  但這一切,全都是假象。
  據調查(本人調查),最裝牛的傻人,與人接觸時,一般不會被識破。
  而最裝傻的牛人,在與人接觸時,一輩子都不會被識破。
  魏忠賢就是後者的傑出代表。
  許多人評價魏忠賢時,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大明江山,太祖皇帝,怎麽就被這麽個文盲、傻子給廢掉了。
  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才是傻子。
  能在明朝當官,且進入權力核心的這撥人,基本都是高智商的,加上官場沉浮,混了那麽多年,生人一來,打量幾眼,就能把這人摸得差不多,在他們麵前耍花招,那就是自取其辱。
  而在他們的眼中,魏忠賢是一個標準的老實人,年紀大,傻不拉磯的,每天都嗬嗬笑,長相忠厚老實,人家讓他幹啥就幹啥,欺負他,占他便宜,他都毫不在意,所以從明代,直到今天,很多人認定,這人就是個傻子,能混成後來那樣,全憑運氣。
  這充分說明,魏公公實在是威力無窮,在忽悠了明代的無數老狐狸後,還繼續忽悠著現代群眾。
  在我看來,魏忠賢固然是個文盲,卻是一個有天賦的文盲,他的這種天賦,叫做偽裝。
  一般人在騙人的時候,都知道自己在騙人,而據史料分析,魏公公騙人時,不知道自己在騙人,他騙人的態度,是極其真誠的。
  在宮裏的十幾年裏,他就用這種天賦,騙過了無數老滑頭,並暗中結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一個叫做魏朝。
  這位魏朝,也是宮裏的太監,對魏忠賢十分欣賞,還幫他找了份工作。這份工作的名字,叫做典膳。
  所謂典膳,就是後宮管夥食的,聽起來似乎不怎麽樣,除了混吃混喝,沒啥油水。
  管夥食固然沒什麽,可關鍵在於管誰的夥食。
  魏公公的服務對象,恰好就是後宮的王才人。這位王才人的名頭雖然不響,但他兒子的名氣很大——朱由校。
  正是在那裏,魏忠賢第一次遇見了決定他未來命運的兩位關鍵人物——朱常洛父子。
  雖然見到了大人物,但魏忠賢的命運仍無絲毫改變,因為王才人身邊有很多太監,他不過是極其普通的一個,平時連跟主子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此時朱常洛還隻是太子,且地位十分不穩,隨時可能被拿下,所以他老婆王才人混得也不好,還經常被另一位老婆李選侍欺負。
  這麽一來,魏忠賢自然也混得差,到萬曆四十七年(1619),魏忠賢進宮二十周年紀念之際,他混到了人生的最低點:由於王才人去世,他失業了。
  失業後的魏忠賢無計可施,隻能回到宮裏,當了一個倉庫保管員。
  但被命運挑選的人,注定是不會漏網的,在經過無數極為複雜的人事更替,誤打誤撞後,魏忠賢竟然搖身一變,又成了李選侍的太監。
  正是在這個女人的手下,魏忠賢第一次露出了他的猙獰麵目。
  這位入宮三十年,已五十多歲的老太監突然煥發了青春,他不等不靠,主動接近李選侍,拍馬擦鞋,無所不用其極,最終成為了李選侍的心腹。
  因為在他看來,這個掌握帝國未來繼承人(朱由校),且和他一樣精明、自私、無恥的女人,將大有作為。
  萬曆四十八年(1620),魏忠賢的機會到了。
  這一年七月,明神宗死了,明光宗即位,李選侍成了候選皇後,朱由校也成了後備皇帝。
  可是好景不長,隻過了一個月,明光宗又死了,李選侍成了寡婦。
  當李寡婦不知所措之時,魏忠賢及時站了出來,開導了李寡婦,告訴她,其實你無需失望,因為一個更大的機會,就在你的眼前:隻要緊緊抓住年幼的朱由校,成為幕後的操縱者,你得到的,將不僅僅是皇後甚至太後的頭銜,而是整個天下。
  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可惜絕非獨創,朝廷裏文官集團的老滑頭們,也明白這一點。
  於是在東林黨人的奮力拚殺下,朱由校又被搶了回去,李選侍就此徹底歇菜,魏忠賢雖然左蹦右跳,反應活躍,最終也沒逃脫下崗的命運。
  正是在這次鬥爭中,魏忠賢認識了他宿命中的對手,楊漣。
  楊漣,是一個讓魏忠賢寒毛直豎的人物。
  兩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搶人的路上。楊漣搶走朱由校,魏忠賢去反搶,結果被罵了回來,哆嗦了半天。
  第二次相遇,是他奉命去威脅楊漣,結果被楊漣威脅了,楊大人還告訴他,再敢作對,就連你一塊收拾。
  魏忠賢相當識趣,掉頭就走,從此以後,再不敢惹這人。
  總而言之,在魏忠賢的眼中,楊漣是個不貪財,不好色,不怕事,幾乎沒有任何弱點,還特能折騰的人,而要對付這種人,李選侍是不夠分量的,必須尋找一個新的主人。
  然而很遺憾,在當時的宮裏,比李選侍還狠的,隻有東林黨,就算魏太監想進,估計人家也不肯收。
  看起來是差不多了,畢竟魏公公都五十多了,你要告訴他,別灰心,不過從頭再來,估計他能跟你玩命。
  但拯救他的人,終究還是出現了。
  許多人都知道,天啟皇帝朱由校是很喜歡東林黨的,也很夠意思,繼位一個月,就封了很多人,要官給官,要房子給房子。
  但許多人不知道,他第一個封的並不是東林黨,繼位後第十天,他就封了一個女人,封號“奉聖夫人”。
  這個女人姓客,原名客印月,史稱“客氏”。
  客,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姓氏,估計這輩子,你也很難遇上一個姓客的,而這位客小姐,那就更特別了,可謂五百年難得一遇的極品。
  進宮之前,客印月是北直隸保定府村民候二的老婆,相貌極其妖豔,且極其早熟,啥時候結婚沒人知道,反正十八歲就生了兒子。
  她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因為就在同一年,宮裏的王才人生出了朱由校。
  按照慣例,必須挑選合適的乳母去喂養朱由校,經過層層選拔,客印月戰勝眾多競爭對手,成功入宮。
  剛進宮時,客印月極為勤奮,隨叫隨到,兩年後,她的丈夫不幸病逝,但客印月表現了充分的職業道德,依然兢兢業業完成工作,在宮裏混得相當不錯。
  但很快,宮裏的人就發現,這是一個有問題的女人。
  有群眾反映,客印月常缺勤出宮,行蹤詭異,經常出入各種娛樂場所,後經調查,客印月有生活作風問題,時常借機外出幽會。
  作為宮中的乳母,如此行徑,結論是清晰的,情節是嚴重的,但處罰是沒有的。有人議論,沒人告發。
  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乳母,一點也不普通。
  按說乳母這份活,也就是個臨時工,孩子長大了就得走人,該幹嘛幹嘛去,可是客小姐是個例外,朱由校斷奶,她沒走,朱由校長大了,她也沒走,朱由校十六歲,當了皇帝,她還是沒走。
  根據明朝規定,皇子長到六歲,乳母必須出宮,但客印月偏偏不走,硬是多混了十多年,也沒人管,因為皇帝不讓她走。
  不但不讓走,還封了個“奉聖夫人”,這位夫人的架子還很大,在宮中可以乘坐轎子,還有專人負責接送。要知道,內閣大學士劉一璟,二品大員,都六十多了,在朝廷混了一輩子,進出皇宮也得步行。
  非但如此,逢年過節,皇帝還要親自前往祝賀,請她吃飯。夏天,給她搭棚子,送冰塊;冬天給她挖坑,燒炭取暖。宮裏給她分了房子,宮外也有房子,還是黃金地段,就在今天北京的正義路上,步行至天安門,隻需十分鍾,極具升值潛力。
  她家還有幾百個仆人伺候,皇宮隨意出入,想住哪裏就住哪裏,想怎麽住就怎麽住。
  所謂客小姐,說破天也就是個保姆,如此得勢囂張,實在很不對勁。
  一年之後,這位保姆幹出了一件更不對勁的事情。
  天啟二年(1622),明熹宗朱由校結婚了,皇帝嘛,娶個老婆很正常,誰也沒話說。
  可是客阿姨(三十五了)不高興了,突然跳了出來,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用史籍《明季北略》的話說,是“客氏不悅”。
  皇帝結婚,保姆不悅,這是一個相當無厘頭的舉動。更無厘頭的是,朱由校同誌非但沒有“不悅”,還親自跑到保姆家,說了半天好話,並當即表示,今後我臨幸的事情,就交給你負責了,你安排哪個妃子,我就上哪過夜,絕對服從指揮。
  這也太過分了,很多人都極其不滿,說你一個保姆,老是賴在宮裏,還敢插手後宮,某些膽大的大臣先後上疏,要求客氏出宮。
  這事說起來,確實不大光彩,皇帝大人迫於輿論壓力,就隻好同意了。
  但在客氏出宮當天,人剛出門,熹宗就立刻傳諭內閣,說了這樣一段話:今日出宮,午膳至晚未進,暮思至晚,痛心不已,著時進宮奉慰,外廷不得煩激。
  這段話的意思是客氏今天出宮,我中午飯到現在都沒吃,整天都在想念她,非常痛心。還是讓她回來安慰我吧,你們這些大臣不要再煩我了!
  傻子都知道了,這兩個人之間,必定存在著一種十分特殊的關係。
  對此,後半生竭力揭批魏忠賢,猛挖其人性汙點的劉若愚同誌曾在著作中,說過這樣一句話:
  〖倏出倏入,人多訝之,道路流傳,訛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
  這句話的意思是,經常進進出出,許多人都驚訝,也有很多謠言,那些謠言,做臣子的是不忍心提的。
  此言非同小可。
  所謂臣子不忍心提,那是瞎扯,不敢提倒是真的。
  朱由校的母親王才人死得很早,他爹當了幾十年太子,自己命都難保,這一代人的事都搞不定,哪有時間關心下一代。所以朱由校基本算是客氏養大的。
  十幾年朝夕相處,而且客氏又是“妖豔美貌,品行淫蕩”,要有點什麽瓜田李下,雞鳴狗盜,似乎也能理解。
  就年齡而言,客氏比朱由校大十八歲,按說不該引發猜想,可惜明代皇帝在這方麵,是有前科的。比如成化年間的明憲宗同誌,他的保姆萬貴妃,就比他大十九歲,後來還名正言順地搬被子住到一起。就年齡差距而言,客氏也技不如人,沒能打破萬保姆的記錄,如此看來,傳點緋聞,實在比較正常。
  當然,這兩人之間到底有沒有貓膩,誰都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寫,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對於這位保姆,是十分器重的。
  客氏就是這麽個人物,皇帝捧,大臣讓,就連當時的東廠提督太監和內閣大臣都要給她幾分麵子。
  對年過半百的魏忠賢而言,這個女人,是他成功的唯一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於是,他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定要爭取這個人。
  而爭取這個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讓她成為自己的老婆。
  你沒有看錯,我沒有寫錯,事實就是如此。
  雖然魏忠賢是個太監,但他是可以找老婆的。
  作為古代宮廷的傳統,太監找老婆,有著悠久的曆史,事實上,還有專用名詞——對食。
  對食,就是大家一起吃飯,但在宮裏,你要跟人對食,人家不一定肯。
  曆代宮廷裏,有很多宮女,平時不能出宮,且沒啥事幹,且不能嫁人,長夜漫漫寂寞難耐,閑著也是閑著,許多人就在宮中找對象,可是宮裏除皇帝外,又沒男人,找來找去,長得像男人的,隻有太監。
  沒辦法,就這麽著吧。
  雖說太監不算男人,但畢竟不是女人,反正有名無實,大家一起過日子,說說話,也就湊合了。
  這種現象,即所謂對食。自明朝開國以來,就是後宮裏的經典劇目,經常上演,一般皇帝也不怎麽管,但要遇到凶惡型的,還是相當危險。比如明成祖朱棣,據說被他看見,當頭就是一刀,眼睛都不眨。
  到明神宗這代,開始還管管,後來他都不上朝,自然就不管了。
  但魏忠賢要跟客氏“對食”,還有一個極大的障礙:客氏已經有對象了。
  其實對食,和談戀愛也差不多,也有第三者插足,路邊野花四處踩,尋死覓活等俗套劇情,但這一次,情況有點特殊。
  因為客氏的那位對食,恰好就是魏朝。
  之前我說過了,魏朝是魏忠賢的老朋友,還幫他介紹過工作,關係相當好,所謂“朋友妻,不可欺”,實在是個問題。
  但魏忠賢先生又一次用事實證明了他的無恥,麵對朋友的老婆,二話不說,光膀子就上,毫無心理障礙。
  但人民群眾都知道,要找對象,那是要條件的,客氏就不用說了,皇帝的乳母,宮裏的紅人,不到四十,“妖豔美貌,品行淫蕩”,而魏朝是王安的下屬,任職乾清宮管事太監,還管兵仗局,是太監裏的成功人士,可謂門當戶對。
  相比而言,魏忠賢就寒摻多了,就一管倉庫的,靠山也倒了,要挖牆腳,希望相當渺茫。
  但魏忠賢沒有妄自菲薄,因為他有一個魏朝沒有的優點:膽兒大。
  作為曾經的賭徒,魏忠賢膽子相當大,相當敢賭。表現在客氏身上,就是敢花錢,明明沒多少錢,還敢拚命花,不但拍客氏馬屁,花言巧語,還經常給她送名貴時尚禮物,類似今天送法國化妝品,高級香水,相當有殺傷力。
  這還不算,他隔三差五請客氏吃飯。吃飯的檔次是“六十肴一席,費至五百金”。翻譯成白話就是,一桌六十個菜,要花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大約是人民幣四萬多,就一頓飯,沒落太監魏忠賢的消費水平大抵如此。
  人窮不要緊,隻要膽子大,這就是魏忠賢公公的人生準則。其實這一招到今天,也還能用,比如你家不富裕,就六十萬,但你要敢拿這六十萬去買個戒指求婚,沒準真能蒙個把人回來。
  外加魏太監不識字,看上去傻乎乎的,老實得不行,實在是宮中女性的不二選擇,於是,在短短半年內,客氏就把老情人丟到腦後,接受了這位第三者。
  然而在另外一本史籍中,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
  幾年後,一個叫宋起鳳的人跟隨父親到了京城。因為他家和宮裏太監關係不錯,所以經常進宮轉悠,在這裏他看到很多,也聽到了很多。
  幾十年後,他把自己當年的見聞寫成了一本書,取名《稗說》。
  所謂稗,就是野草。宋起鳳先生的意思是,他的這本書,是野路子,您看了愛信不信,就當圖個樂,他不在乎。
  但就史料價值而言,這本書是相當靠譜的。因為宋起鳳不是東林黨,不是閹黨,不存在立場問題,加上他在宮裏混的時間長,許多事是親身經曆,沒有必要胡說八道。
  這位公正的宋先生,在他的野草書裏,告訴我們這樣一句話:
  “魏雖腐餘,勢未盡,又挾房中術以媚,得客歡。”
  這句話,通俗點說就是,魏忠賢雖然割了,但沒割幹淨。後半句兒童不宜,我不解釋。
  按此說法,有這個優勢,魏忠賢要搶魏朝的老婆,那簡直是一定的。
  能說話,敢花錢,加上還有太監所不及的特長,魏忠賢順利地打敗了魏朝,成為了客氏的新對食。
  說穿了,對食就是談戀愛,談戀愛是講規則的,你情我願,談崩了,女朋友沒了,回頭再找就是了。
  但魏朝比較慘,他找不到第二個女朋友。
  因為魏忠賢是個無賴,無賴從來不講規則,他不但要搶魏朝的女朋友,還要他的命。天啟元年(1620),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職發配,並在發配的路上被暗殺。
  魏忠賢之所以能夠除掉魏朝,是因為王安。
  作為三朝元老太監,王安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頂點,現在的皇帝,乃至於皇帝他爹,都是他扶上去的,加上東林黨都是他的好兄弟,那真是天下無敵,比東方不敗猛了去了。
  可是王安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喜歡高帽子。
  高帽子,就是拍馬屁。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真可謂是至理名言,無論這人多聰明,多精明,隻要找得準,拍得狠,都不堪一擊。
  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我們就知道,馬屁,是有聲音的。
  但魏忠賢的馬屁,打破了這個俗套,達到馬屁的最高境界——無聲之屁。
  每次見王安,魏忠賢從不主動吹捧,也不說話,隻是磕頭,王安不叫他,他就不去,王安不問他,他就不說話。王安跟他說話,他不多說,態度謙恭點到即止。
  他不來虛的,盡搞實在的,逢年過節送東西,還是猛送,禮物一車車往家裏拉。於是當魏朝和魏忠賢發生爭鬥的時候,他全力支持了魏忠賢,趕走了魏朝。
  但他並不知道,魏忠賢的目標並不是魏朝,而是他自己。
  此時的魏忠賢已經站在了門檻上,隻要再走一步,他就能獲取至高無上的權力。
  但是王安,就站在他的麵前。必須鏟除此人,才能繼續前進。
  跟之前對付魏朝一樣,魏忠賢毫無思想障礙,朋友是可以出賣的,上級自然可以出賣,作為一個無賴、混混、人渣,無時無刻,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本性。
  可是怎麽辦呢?
  王安不是魏朝,這人不但地位高,資格老,跟皇帝關係好,路子也猛,東林黨的楊漣、左光鬥都經常去他家串門。
  要除掉他,似乎絕無可能。
  但是魏忠賢辦到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天啟元年(1620),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因為犯了事,被罷免了。
  在當時,盧受雖然地位高,勢力卻不大,所以這事並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這件並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麵講過,在太監裏麵,最牛的是司禮太監,包括掌印太監一人,秉筆太監若幹人。
  作為司禮監的最高領導,按照慣例,如職位空缺,應該由秉筆太監接任。在當時而言,就是王安接任。
  必須說明,雖然王安始終是太監的實際領導,但他並不是掌印太監,具體原因無人知曉。可能是這位仁兄知道槍打出頭鳥,所以死不出頭,想找人去頂缸。
  但這次不同了,盧受出事後,最有資曆的就剩下他,隻能自己幹了。
  但魏忠賢不想讓他幹,因為這個位置太過重要,要讓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頭,隻能等下輩子了。
  可是事實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飯,魏忠賢無計可施。
  王安也是這麽想的,他打點好一切,並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慣例,寫了一封給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無非是我無才無能,幹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賢能之類的話。
  接受任命後,再寫這些,似乎比較虛偽,但這也是沒辦法,在我們這個有著光榮傳統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幾天後,他得到了皇帝的回複:同意,換人。
  王安自幼入宮,從倒馬桶幹起,熬到了司禮監,一向是現實主義者,從不相信什麽神話。但這次,他親眼看見了神話。
  寫這封奏疏,無非是跟皇帝客氣客氣,皇帝也客氣客氣,然後該幹嘛幹嘛,突然來這麽一杠子,實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沒過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徹底趕出了朝廷。而那個他親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無反應。
  魏忠賢,確實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在苦思冥想後,他終於找到了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你要走,我批準,實在是再自然不過。
  但這個創意的先決條件是,皇帝必須批準,這是有難度的。因為皇帝大人雖說喜歡當木工,也沒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過他的王公公,實在需要一個理由。
  魏忠賢幫他找到了這個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還可能有一腿,憑如此關係,要他去辦掉王公公,應該夠了。
  王安失去了官職,就此退出政治舞台,淒慘離去。此時他才明白,幾十年的宦海沉浮,爾虞我詐的權謀,扶植過兩位皇帝的功勳,都抵不上一個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養老,卻未能如願。因為一個人下定決心,要斬草除根,這人不是魏忠賢。
  以前曾有個人問我,在整死嶽飛的那幾個人裏,誰最壞?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秦檜。
  於是此人臉上帶著欠揍的表情,微笑著對我說,不對,是秦檜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對他說:你是對的。
  我想起了當年讀過的那段記載,秦檜想殺嶽飛,卻拿不定主意幹不幹,於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親王氏告訴他,一定要幹,必須要幹,不幹不行,於是他幹了。
  魏忠賢的情況大致如此,這位仁兄雖不認朋友,倒還認領導,想來想去,對老婆客氏說,算了吧。
  然後,客氏對他說了這樣幾句話:
  “移宮時,對外傳遞消息,說李選侍挾持太子的,是王安;東林黨來搶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東林黨串通,逼李選侍遷出乾清宮的,還是王安。此人非殺不可!”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十分嚴肅,態度十分認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殘,信乎。
  魏忠賢聽從了老婆的指示,他決定殺掉王安。
  這事很難辦,皇帝大人比魏忠賢厚道,他固然不用王安,卻絕不會下旨殺他。
  但在魏忠賢那裏,就不難辦了。因為接替王安,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是他的心腹王體乾,而他自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大權在握,想怎麽折騰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做木匠,也不大管。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夜裏突然就死掉了,後來報了個自然死亡,也就結了。
  至此,魏忠賢通過不懈的無恥和卑劣,終於掌握了東廠的控製權,成為了最大的特務。皇帝的往來公文,都要經過他的審閱,才能通過,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時,他都不看,因為他不識字。
  在文盲這一點上,魏忠賢是認賬且誠實的,但他並沒有因此耽誤國家大事,總是把公文帶回家,給他的狗頭軍師們研究,有用的用,沒用的擦屁股墊桌腳,做到物盡其用。
  
  第十五章 道統
  入宮三十多年後,魏忠賢終於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還不是頂峰。
  戰勝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這還不夠,要想成為這個國家的真正統治者,必須麵對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敵人——東林黨。
  於是,在成為東廠提督太監後不久,魏忠賢經過仔細思考、精心準備,對東林黨發動攻擊。
  具體行動包括,派人聯係東林黨的要人,包括劉一璟、周嘉謨、楊漣等人,表示自己剛上來,許多事情還望多多關照,並多次附送禮物。
  此外,他還在公開場合,讚揚東林黨的某些幹將,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更讓人感動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麵前進言,說東林黨的趙南星是國家難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認真,值得信賴,還曾派自己的親信上門拜訪,表達敬意。
  除去遭遇車禍失憶,意外中風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賢突然變好的可能性,大致是0%,所以結論是,這些舉動都是偽裝。在假象的背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賢想跟東林黨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這句話我沒有寫錯。
  其實我們這個國家的曆史,一向是比較複雜的。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湊合就湊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執著到底,絕不罷休的,估計隻有山頂洞人。
  魏忠賢並不例外,他雖然不識字,卻很識相。
  他非常清楚,東林黨這幫人不但手握重權,且都是讀書人,其實手握重權並不可怕,書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來,讀書人大致分為兩種,一種叫文人,另一種叫書生。文人是“文人相輕”,具體特點為比較無恥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說壞;你行,他偏說不行;膽子還小,平時罵罵咧咧,遇上動真格的,又把頭縮回去,實在是相當之扯淡。
  而書生的主要特點,是“書生意氣”,表現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認死理,平時不惹事,事來了不怕死。關鍵時刻敢於玩命,文弱書生變身鋼鐵戰士,不用找電話亭,不用換衣服,眨眼就行。
  當年的讀書人,還算比較靠譜,所以在東林黨裏,這兩種人都有,後者占絕大多數,形象代言人就是楊漣,咬住就不撒手,相當頭疼。
  這種死腦筋,敢於亂來的人,對於見機行事、欺軟怕硬的無賴魏忠賢而言,實在是天然的克星。
  所以魏忠賢死乞白賴地要巴結東林黨,他實在是不想得罪這幫人。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飯吃嘛,我又不想當皇帝,最多也就是個成功太監,你們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現在我來了,不過是換個人,有啥不同的。
  對於魏忠賢的善意表示,東林黨的反應是這樣的:上門的禮物,全部退回去,上門拜訪的,趕走。
  最不給麵子的,是趙南星。
  在東林黨人中,魏忠賢最喜歡趙南星,因為趙南星和他是老鄉,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見,還人前人後,逢人便誇趙老鄉如何如何好。
  可是趙老鄉非但不領情,拒不見麵。有一次,還當著很多人的麵,針對魏老鄉的舉動,說了這樣一句話:宜各努力為善。
  聯係前後關係,這句話的隱含意思是,各自幹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別動歪心思,沒事少煩我。
  魏忠賢就不明白了,王安你們都能合作,為什麽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實東林黨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賢合作,不是因為魏忠賢是文盲,不是因為他是無賴,隻是因為,他不是王安。
  沒有辦法,書生都是認死理的。雖然從本質和生理結構上講,王安和魏忠賢實在沒啥區別,都是太監,都是司禮監,都管公文,但東林黨一向是做熟不如做生,對人不對事,像魏忠賢這種無賴出身,行為卑劣的社會垃圾,他們是極其鄙視的。
  應該說,這種思想是值得尊重的,值得敬佩的,卻是絕對錯誤的。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協。
  魏忠賢憤怒了,他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不僅是因為東林黨拒絕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被鄙視了。
  這個世上的人分很多類,魏忠賢屬於江湖類,這種人從小混社會,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兒可以不要,隻有麵子,是不能不要的。東林黨的蔑視,給他那汙濁不堪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不給臉,那就撕破臉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發現,要想撕破臉,一點也不容易。
  因為他是文盲。
  解決魏朝、王安,隻要手夠狠,心夠黑就行,但東林黨不同,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至少也是個進士,擅長朝廷鬥爭,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項。
  在朝廷裏幹仗,動刀動槍是不行的,一般都是罵人打筆仗,技術含量相當之高,多用典故成語,保證把你祖宗罵絕也沒一髒字,對於字都不識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幹這活,實在有點勉為其難。
  為了適應新形勢下的鬥爭,不至於被人罵死還哈哈笑,魏公公決定找幾個助手,俗稱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兩個走狗,分別是顧秉謙與魏廣微。
  顧秉謙,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壞人。
  此人翰林出身,學識過人,無恥也過人,無恥到魏忠賢沒找他,他就自己上門去了。
  當時他的職務是禮部尚書,都七十一了,按說幹幾年就該退休,但這孫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進一步,大臣又瞧不上他,索性投了太監。
  改變門庭倒也無所謂,這人最無恥的地方在於,他幹過這樣一件事:
  有一次為了升官,顧秉謙先生不顧自己七十高齡,帶著兒子登門拜訪魏忠賢,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希望認您做父親,但又怕您覺得我年紀大,不願意,索性讓我的兒子給您做孫子吧!”
  顧秉謙,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賢,隆慶二年(1568)出生。顧秉謙比魏忠賢大十八歲。
  無恥,無語。
  魏廣微,萬曆三十二年(1604)進士,可好可壞的人。
  魏廣微的父親,叫做魏允貞,魏允貞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叫做趙南星。
  萬曆年間,魏允貞曾當過侍郎。他和趙南星的關係很好,兩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話說,是拜過把子的把兄弟。
  魏廣微的仕途比較順利,考中翰林,然後步步高升,天啟年間,就當上了禮部侍郎。
  按說這個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個十分有上進心的人,為了實現跨越性發展,他找到了魏忠賢。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僅過兩年,就給他提級別,從副部長升到部長,並讓他進入內閣,當上了大學士。
  值得表揚的是,魏廣微同誌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去拜會父親當年的老戰友趙南星。
  但趙南星沒有見他,讓他滾蛋的同時,送給了他四個字:
  “見泉無子!”
  魏廣微之父魏允貞,字見泉。
  這是一句相當狠毒的話,你說我爹沒有兒子,那我算啥?
  魏廣微十分氣憤。
  氣憤歸氣憤,他還是第二次上門,要求見趙南星。
  趙南星還是沒見他。
  接下來,魏廣微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為名門之後,涵養很好,當年劉備請諸葛亮出山賣命,也就三次,魏廣微不要趙大人賣命,吃頓飯聊聊天就好。
  但趙南星還是拒而不見。
  麵對著緊閉的大門,魏廣微怒不可遏,立誓,與趙南星勢不兩立。
  魏廣微之所以憤怒,見不見麵倒是其次,關鍵在於趙南星壞了規矩。
  當時的趙南星,是吏部尚書,人事部部長,魏廣微卻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雖說兩人都是部長,但魏廣微是內閣成員,相當於副總理,按規矩,趙部長還得叫他領導。
  但魏大學士不計較,親自登門,還三次,您都不見,實在有點太不像話。
  就這樣,這個可好可壞的人,在趙南星的無私幫助下,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壞人。
  除了這兩人外,魏忠賢的黨羽還有很多,如馮銓、施鳳來、崔呈秀、許顯純等等,後人統稱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光這四撥人加起來,就已有三十個。
  這還是小兒科,魏公公的手下,還有二十孩兒、四十猴孫、五百義孫,作為一個太監,如此多子多孫,實在是有福氣。
  我曾打算幫這幫太監子孫亮亮相,搞個簡介,起碼列個名,但看到“五百義孫”之類的字眼時,頓時失去了勇氣。
  其實東林黨在拉山頭、搞團體等方麵,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來,那就差得多了。
  因為東林黨的入夥標準較高,且渠道有限:要麽是同鄉(鄉黨),同事(同科進士),要麽是座主(師生關係),除個別有特長者外(如汪文言),必須是高級知識分子(進士或翰林),還要身家清白,沒有案底(貪汙受賄)。
  而魏公公就開放得多了,他本來就是無賴、文盲,還兼職人販子(賣掉女兒),要找個比他素質還低的人,那是比較難的。
  所以他收人的時候,非常注意團結。所謂英雄莫問出處,富貴不思來由,阿貓阿狗無所謂,能幹活就行,他手下這幫人也還相當知趣,紛紛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獸,反正不是人類。
  這幫妖魔鬼怪構成很複雜,有太監、特務、六部官員、地方官、武將,涉及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百花齊放。
  雖然他們來自不同領域,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純度極高的人渣。
  比如前麵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貪汙犯,收了人家的錢,被檢舉丟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鳳來,混跡朝廷十餘年,毫無工作能力,唯一的長處是替人寫碑文。
  許顯純,武進士出身,錦衣衛首領,殘忍至極,喜歡刑訊逼供,並有獨特習慣:殺死犯人後,將其喉骨挑出,作為憑證,或作紀念。
  但相對而言,以上三位還不夠份,要論王八蛋程度,還是馮銓先生技高一籌。
  這位仁兄全靠貪汙起家,並主動承擔陷害楊漣、左光鬥等人的任務,唯恐壞事幹得不夠多,更讓人稱奇的是,後來這人還主動投降了清朝,成為了不知名的漢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貪官、閹黨、漢奸於一體,如此無廉恥,如此無人格,說他是禽獸,那真是侮辱了禽獸。
  綜上所述,魏忠賢手下這幫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著這樣一個特點:
  什麽都幹,就是不幹好事,什麽都要,就是不要臉。
  其實閹黨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是三黨的成員,在徹底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加入這個溫馨的集體,成為毫無廉恥的禽獸之前,他們曾經也是人。
  多年以前,當他們剛踏入朝廷的時候,都曾品行端正滿懷理想,立誌以身許國,匡扶天下,公正地對待每一個人,謹言慎行,並最終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偉人。
  但他們終究倒下了,在殘酷的鬥爭、仕途的磨礪、黨爭的失敗麵前,他們失去了最後的勇氣和尊嚴,並最終屈服,屈服於觸手可及的錢財、權位和利益。
  魏忠賢明白,堅持理想的東林黨,是絕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繼續好吃好喝混下去,就必須解決這些人,現在,他準備攤牌了。
  但想挑事,總得有個由頭,東林黨這幫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麽收黑錢,想找茬整頓他們,是有相當難度的。
  考慮再三之後,魏忠賢找到了一個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為東林黨的智囊,汪文言起著極其關鍵的作用,左推右擋來回忽悠,擁立了皇帝,搞垮了三黨,人送外號“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賢看來,這位布衣有個弱點:他沒有功名,不能做官,隻能算是地下黨。對這個人下手,即不會太顯眼,又能打垮東林黨的支柱,實在是一舉兩得。
  所以在王安死後,魏忠賢當即指使順天府府丞紹輔忠,彈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較容易的。這人本就是個老油條,除東林黨外,跟三黨也很熟。後來三黨垮了,他跟閹黨中的許多人關係也很鐵,經常來回倒騰事兒,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底子實在太不幹淨。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東家王安倒了,靠山沒了,自然好收拾。
  事實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彈就倒,監生的頭銜沒收,還被命令馬上收拾包裹滾蛋。
  汪文言相當聽話,也不鬧,乖乖地走人了,可他還沒走多遠,京城裏又來了人,從半道上把他請了回去——坐牢。
  趕走汪文言,是不夠的,魏忠賢希望,能把這個神通廣大又神秘莫測的人一棍子打死,於是他指使禦史彈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彈進了牢房裏。
  魏忠賢終於滿意了,行動進行極其順利,汪文言已成為階下囚,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下麵……
  下麵沒有了。
  因為不久之後,汪文言就出獄了。
  此時的魏忠賢是東廠提督太監、掌控司禮監、黨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個沒有功名,沒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並且魏公公很不喜歡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畢竟連汪文言的後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賢的手中。
  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不可能出獄。
  然而他就是出獄了。
  他到底是怎麽出獄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來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無反應,王安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
  而且這位仁兄出獄之後,名聲更大,趙南星、左光鬥、楊漣都親自前來拜會慰問,上門的人絡繹不絕,用以往革命電影裏的一句話:坐牢還坐出好來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後,朝廷首輔葉向高主動找到了他,並任命他為內閣中書。
  所謂內閣中書,大致相當於國務院辦公廳主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務。汪文言先生連舉人都沒考過,竟然撈到這個位置,實在聳人聽聞。
  而對這個嚴重違背常規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麽話都不說。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去戰勝這個神通廣大的人。
  於是,魏忠賢停止了行動,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須繼續等待。
  此後的三年裏,悄無聲息之中,他不斷排擠東林黨,安插自己的親信,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黨羽越來越龐大,實力越來越強,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為他已看清,這個看似強大的東林黨,實際上非常脆弱,吏部尚書趙南星不可怕,僉都禦史左光鬥不可怕,甚至首輔葉向高,也隻是一個軟弱的盟友。
  真正強大的,隻有這個連舉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卻機智過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決東林黨,必須除掉這個人,沒有任何捷徑。
  這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魏忠賢不喜歡冒險,所以他選擇等待。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魏忠賢在內。
  天啟四年(1624)吏科給事中阮大铖上書,彈劾汪文言、左光鬥互相勾結,禍亂朝政。
  熱鬧就此開始,閹黨紛紛加入,趁機攻擊東林黨,左光鬥也不甘示弱,參與論戰,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職,連首輔葉向高也申請辭職,亂得不可開交。
  但諷刺的是,對於這件事,魏忠賢事先可能並不知道。
  這事之所以鬧起來,無非是因為吏科都給事中退了,位置空出來,阮大铖想要進步,就開始四處活動,拉關係。
  偏偏東林黨不吃這套,人事部長趙南星聽說這事後,索性直接讓他滾出朝廷,連給事中都不給幹。阮大铖知道後,十分憤怒,決定告左光鬥的黑狀。
  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趙南星讓他滾,關左光鬥何事?
  原因在於,左光鬥是阮大铖的老鄉,當年阮大铖進京,就是左光鬥抬舉的。所以現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鬥的麻煩。
  看起來,這個說法仍然比較亂,不過跟“因為生在荊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類的邏輯相比,這種想法還算正常。
  這位邏輯“還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說幾句。後來他加入了閹黨,跟著魏忠賢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著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滿清,在滿清軍營裏,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無恥的一幕。
  作為投降的漢奸,他毫無羞恥之心,還經常和滿清將領說話。白天說完,晚上接著說,說得人家受不了,對他說:您口才真好,可我們明天早起還要打仗,早點洗了睡吧。
  此後不久,他因急於搶功跑得太快,猝死於軍中。
  但在當時,阮大铖先生這個以怨報德的黑狀,隻是導火索。真正讓魏公公極為憤怒,痛下殺手的,是另一件事。準確地說,是另一筆錢。
  其實一直以來,魏公公雖和東林黨勢不兩立,卻隻有公憤,並無私仇。但幾乎就在阮大铖上書的同一時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筆生意黃了,就黃在東林黨的手上。
  這筆生意值四萬兩銀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還記得這兄弟,自從回京後,他已經被關了兩年多了,由於情節嚴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傾向性意見相當一致——殺。
  事到如今,隻能開展自救了,熊廷弼開始積極活動,找人疏通關係,希望能送點錢,救回這條命。
  七轉八轉,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據說此人神通廣大,手到擒來。
  汪文言答應了,開始活動,他七轉八轉,找到了一個能辦事的人——魏忠賢。
  當然,鑒於魏忠賢同誌對他極度痛恨,幹這件事的時候,他沒有露麵,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賢接到消息,欣然同意,並開出了價碼——四萬兩,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興,立刻回複了熊廷弼,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以及所需銀子的數量(很可能不是四萬兩,畢竟中間人也要收費)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費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這次,他一文錢也沒拿到。因為熊廷弼拿不出四萬兩。
  拿不出錢來,事情沒法辦,也就沒了下文。
  但魏忠賢不知是手頭緊,還是辦事認真負責,發現這事沒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轉八轉,終於發現那個托他辦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過分了,實在過分了,魏忠賢感受到了出離的憤怒:和我作對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托我辦事,吃我的中介費!
  拿不到錢,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賢國仇家恨頓時湧上心頭,當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來。
  汪文言入獄了,但這隻是開始,魏忠賢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他,把東林黨人拉下水。
  但事實再一次證明,衝動是魔鬼。一時衝動的魏公公驚奇地發現,他又撞見鬼了,汪文言入獄後,審來審去毫無進展,別說楊漣、左光鬥,就連汪先生自己也在牢裏過得相當滋潤。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別能戰鬥外,另一個人的加入,也起了極大的作用。
  這個人名叫黃尊素,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
  這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較多,但他還有個更有名的兒子——黃宗羲。如果連黃宗羲都不知道,應該回家多讀點書。
  在以書生為主的東林黨裏,黃尊素是個異類。此人深謀遠慮,凡事三思而行,擅長權謀,與汪文言並稱為東林黨兩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後,許多東林黨人都很憤怒,但也就是發發牢騷,真正做出反應的,隻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黃尊素。
  他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要動手了。
  抓汪文言隻是個開頭,很快,這場戰火就將延伸到東林黨的身上。到時一切都遲了。
  於是,他連夜找到了錦衣衛劉僑。
  劉僑,時任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管理詔獄,汪文言就在他地盤坐牢。
  這人品格還算正派,所以黃尊素專程找到他,疏通關係。
  黃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關,但萬萬不能牽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鬥、楊漣等等。
  劉僑答應了。
  劉僑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黃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審訊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裏滿口胡話,也沒人找他麻煩。
  而另一個察覺魏忠賢企圖的人,是葉向高。
  葉向高畢竟是見過世麵的,幾十年朝廷混下來,一看就明白。即刻上書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問題,就是自己責任,與他人無關,特請退休回家養老。
  葉首輔不愧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會讓自己走的,卻偏要以退為進,給魏忠賢施加壓力,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看到對方擺出如此架勢,魏忠賢退縮了。
  太衝動了,時候還沒到。
  在這個回合裏,東林黨獲得了暫時的勝利,卻將迎來永遠的失敗。
  抓汪文言時,魏忠賢並沒有獲勝的把握,但到了天啟四年(1624)五月,連東林黨都不再懷疑自己注定失敗的命運。
  因為魏公公實在太能拉人了。
  幾年之間,所謂“眾正盈朝”已然變成了“眾獸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飛禽走獸已經遍布朝廷,王體乾掌控了司禮監,顧秉謙、魏廣微進入內閣,許顯純、田爾耕控製錦衣衛。六部裏,隻有吏部部長趙南星還苦苦支撐,其餘各部到處都是閹黨,甚至管紀檢監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為了閹黨的天下。
  對於這一轉變,大多數書上的解釋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品質敗壞等等等等。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一句話:實在。
  魏忠賢能拉人,因為他實在。
  你要人家給你賣命,拿碗白飯對他說,此去路遠,多吃一點,那是沒有效果的。畢竟千裏迢迢,不要臉麵,沒有廉恥來投個太監,不見點幹貨,心理很難平衡。
  在這一點上,魏公公表現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錢給錢,要官給官,真金實銀,不打白條。
  相比而言,東林黨的競爭力實在太差,什麽都不給還難進,實在有點難度過高。
  如果有人讓你選擇如下兩個選項:堅持操守,堅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無聞,家徒四壁,為國為民,辛勞一生。
  或是放棄原則,泯滅良心,少奮鬥幾十年,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好吃好喝,享樂一生。
  〖嗟乎!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五人墓碑記》〗
  不用回答,我們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裏的黑社會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訓話,他說,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世界上沒有黑社會了。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黑社會。
  這句話在魏忠賢那裏,已不再是夢想。
  他不問出身,不問品格,將朝廷大權賦予所有和他一樣卑劣無恥的人。
  而這些靠跪地磕頭、自認孫子才掌握大權的人,自然沒有什麽造福人民的想法,受盡屈辱才得到的榮華富貴,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麽對得起自己呢?
  在這種良好願望的驅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開始陸續發生。比如某縣有位富翁,閑來無事殺了個人,知縣秉公執法,判了死刑。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閹黨官員,希望能夠拿錢買條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複:一萬兩。
  這位財主同意了,此外他還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殺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縣,因為這位縣太爺太過公正,實在讓他不爽。
  要說還是閹黨的同誌們實在,收錢之後立馬放人,並當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縣幹掉了。
  無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縣,司法、正義,全加在一起,也就一萬兩。
  事實上,這個價碼還偏高。
  搞到後來,除封官許願外,魏忠賢還開發了新業務:賣官!有些史料還告訴我們,當時的官職都是明碼標價,買個知縣,大致是兩三千兩,要買知府,五六千兩也就夠了。
  如此看來,那位草菅人命的財主,還真是不會算帳。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錢買個知府,直接當那知縣的上級,找個由頭把他幹掉,還能省五千兩,虧了,真虧了。
  自開朝以來,大明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們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為了獲取權力和財富,所付出的尊嚴和代價,要從那些更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奪。蹂躪、欺淩、劫掠,不用顧忌,不用考慮,我們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阻止我們,沒有人敢阻止我們!
  【道統】
  幾年來,楊漣一直在看。
  他看見那個無惡不作的太監,搶走了朋友的情人,殺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卻掌握了天下的大權,無需償命,沒有報應。
  那個叫天理的東西,似乎並不存在。
  他看見,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在明代曆史上,從來不缺重量級的壞人,比如劉瑾,比如嚴嵩,但劉瑾多少還讀點書,知道做事要守規矩,至少有個底線,所以他明知李東陽和他作對,也沒動手殺人。嚴嵩雖說殺了夏言,至少還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賢,是一個文盲,逼走老婆,賣掉女兒,他沒原則,沒底線,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已達到了無恥無極限的境界。他絕了後,也空了前。
  當楊漣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那些當年的敵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拋棄良知,投入了這個人的懷抱。在利益的麵前,良知實在太過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他依然堅持著一樣東西——道統。
  所謂道統,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是這個國家幾千年來曆經苦難挫折依舊前行的動力。
  楊漣和道統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小時候,道統告訴他,你要努力讀書,研習聖人之道,將來報效國家。
  當知縣時,道統告訴他,你要為官清廉,不能貪汙,不能拿不該拿的錢,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動,道統告訴他,國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沒有義務,沒有幫手。
  一直以來,楊漣對道統的話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並獲得了成功:
  是你讓我相信,一個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堅持不懈,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讓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應濫用自己的權力,去欺淩那些依舊弱小的人。
  你讓我相信,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不能隻是為了自己。他應該清正廉潔,嚴於律己,堅守那條無數先賢走過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疑問:
  魏忠賢是一個不信道統的人,他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沒有任何原則,但他依然成為了勝利者,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道統,投奔了他,隻是因為他封官給錢,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在這條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統說:是的,這條道路很艱苦,門檻高,規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還要立誌為民請命,一生報效國家,實在太難。
  那我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
  因為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無論經過多少折磨,他們始終相信規則,相信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公理與正義,相信千年之下,正氣必定長存。
  是的,我明白了,現在輪到我了,我會堅守我的信念,我將對抗那個強大的敵人,戰鬥至最後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楊漣,現在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為了你的道統,犧牲你的一切,可以嗎?
  可以。
  
  第十六章 楊漣
  天啟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禦史楊漣寫就上疏,彈劾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二十四大罪。
  在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楊漣曆數了魏忠賢的種種罪惡,從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圖謀不軌、殺害無辜,可謂世間萬象,無所不包,且真實可信,字字見血。
  由此看來,魏忠賢確實是人才,短短幾年裏,跨行業、跨品種,壞事幹得麵麵俱到,著實不易。
  這是楊漣的最後反擊,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憤怒。因為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時的朝廷,從內閣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賢的爪牙。按照常理,這封奏疏隻要送上去,必定會落入閹黨之手,到時隻能是廢紙一張。
  楊漣雖然正直,卻並非沒有心眼,為了應對不利局麵,他想出了兩個辦法。
  他寫完這封奏疏後,並沒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內閣,而是隨身攜帶,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因為在這一天,皇帝大人將上朝議事,那時,楊漣將拿出這封奏疏,親口揭露魏忠賢的罪惡。
  在清晨的薄霧中,楊漣懷揣著奏疏,前去上朝,此時除極個別人外,無人知道他的計劃,和他即將要做的事。
  然而當他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卻得到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辦公(免朝)。
  緊繃的神經頓時鬆弛了下來,楊漣明白,這場生死決戰又延遲了一天。
  隻能明天再來了。
  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於是他改變了主意。
  楊漣走到了會極門,按照慣例,將這封奏疏交給了負責遞文書的官員。
  在交出文書的那一刻,楊漣已然確定,不久之後,這份奏疏就會放在魏忠賢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因為他別無選擇。
  楊漣是一個做事認真謹慎的人,他知道,雖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難保不出個把叛徒,萬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個把東廠特務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賢何時看到,會不會在上麵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個辦法失敗了,楊漣沒能繞開魏忠賢,直接上書。事實上,這封奏疏確實落到了魏忠賢的手中。
  魏忠賢知道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麽告的,因為他不識字。
  所以,他找人讀給他聽。
  但當這位無惡不作、肆無忌憚的大太監聽到一半時,便打斷了朗讀,不是歇斯底裏的憤怒,而是麵無人色的恐懼。
  魏忠賢害怕了,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權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據史料的記載,此時的魏公公麵無人色,兩手不由自主顫抖,並且半天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站在楊漣麵前,被罵得狗血淋頭,哆哆嗦嗦的老太監了。
  現在他掌握了內閣,掌握了六部,甚至還掌握了特務,他一度以為,天下再無敵手。
  但當楊漣再次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才明白,縱使這個人孤立無援、身無長物,他卻依然畏懼這個人,深入骨髓的畏懼。
  極度的恐慌徹底攪亂了魏忠賢的神經,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封奏疏傳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還好說,魏公公一句話,說壓就壓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問題是,楊漣是左副都禦史,朝廷高級官員,隻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夠見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麽辦呢?魏忠賢冥思苦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不讓皇帝上朝。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皇帝都沒有上朝。
  但這個辦法實在有點蠢,因為天啟皇帝到底是年輕人,到第四天,就不幹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賢頭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說要上朝,不讓他去又不行,迫於無奈,竟然找了上百個太監,把皇帝大人圍了起來,到大殿轉了一圈,權當是給大家一個交代。
  此外,他還特意派人事先說明,不允許任何人發言。
  總之,他的對策是,先避風頭,把這件事壓下去,以後再跟楊漣算帳。
  得知皇帝三天沒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場滑稽遊行的楊漣並不吃驚,事情的發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為當他的第一步計劃失敗,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時候,他就想好了第二個對策。
  雖然魏忠賢壓住了楊漣的奏疏,但讓他驚奇的是,這封文書竟然長了翅膀,沒過幾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沒看過,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還有個把缺心眼的,把詞編成了歌,四處去唱,搞得魏公公沒臉出門。
  楊漣充分發揮了東林黨的優良傳統,不坐地等待上級批複,就以講學傳道為主要途徑,把魏忠賢的惡劣事跡廣泛傳播,並在短短幾天之內,達到了婦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當時國子監裏的幾百號人,看到這封奏疏後,歡呼雀躍,連書都不讀了,每天就抄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軟,並廣泛散發。
  吃過魏公公苦頭的人民大眾自不用說,大家一擁而上,反複傳抄,當眾朗誦,成為最流行的手抄本。據說最風光的時候,連抄書的紙都缺了貨。
  左光鬥是少數幾個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時自然不甘人後,聯同朝廷裏剩餘的東林黨官員共同上書,斥責魏忠賢。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來湊了把熱鬧。於是幾天之內,全國各地彈劾魏忠賢的公文紙紛至遝來,堆積如山,足夠把魏忠賢埋了再立個碑。
  眼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許多原先是閹黨的同誌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勢變化自己墊背,一些人紛紛倒戈,掉頭就罵魏公公,搞得魏忠賢極其狼狽。
  事實證明,廣大人民群眾對魏忠賢的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搞得連深宮之中的皇帝,都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找魏忠賢來問話,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瞞不住了。
  楊漣沒有想到,自己的義憤之舉,竟然會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在他看來,照此形勢發展,大事必成,忠賢必死。
  然而有一個人,不同意楊漣的看法。
  在寫奏疏之前,為保證一擊必中,楊漣曾跟東林黨的幾位重要人物,如趙南星、左光鬥通過氣,但有一個人,他沒有通知,這個人是葉向高。
  由始至終,葉向高都是東林黨的盟友,且身居首輔,是壓製魏忠賢的最後力量,但楊先生就是不告訴他,偏不買他的帳。
  因為葉向高曾不隻一次對楊漣表達過如下觀點:
  對付魏忠賢,是不能硬來的。
  葉向高認為,魏忠賢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內有奶媽(客氏),外有特務(東廠),以東林黨目前的力量,是無法扳倒的。
  楊漣認為,葉向高的言論,是典型的投降主義精神。
  魏忠賢再強大,也不過是個太監。他手下的那幫人,無非是烏合之眾,隻要能夠集中力量,擊倒魏忠賢,就能將閹黨這幫人渣一網打盡,維持社會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況,自古以來,邪不勝正。
  邪惡是必定失敗的!基於這一基本判斷,楊漣相信,自己是正確的,魏忠賢終究會被摧毀。
  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邪不勝正是靠譜的,但楊漣不明白,這個命題有個前提條件——時間。
  其實在大多數時間裏,除去超人、蝙蝠俠等不可抗力出來維護正義外,邪是經常勝正的。所謂好人、善人、老實人常常被整得淒慘無比,比如於謙、嶽飛等等,都是死後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隻有歲月的滄桑,才能淘盡一切汙濁,掃清人們眼簾上的遮蓋與灰塵,看到那些殉道者無比璀璨的光芒,曆千年而不滅。
  楊漣,下一個殉道者。
  很不幸,葉向高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對的。以東林黨目前的實力,要幹掉魏忠賢,是毫無勝算的。
  但決定他們必定失敗宿命的,不是奶媽,也不是特務,而是皇帝。
  楊漣並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監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馬分屍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楊漣同誌寄予厚望的天啟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來,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啟皇帝比較特別:他是木匠。
  身為一名優秀的木匠,明熹宗有著良好的職業素養,他經常擺弄宮裏建築。具體表現為在他當政的幾年裏,宮裏經常搞工程,工程的設計單位、施工、監理、檢驗,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擔。
  更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簡單,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達到拆拆修修無窮盡之目的。總之,搞來搞去,隻為圖個樂。
  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啟同誌也搞過。據史料記載,他曾經造過一種木製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據說木人身後有機關控製,還能動起來,純手工製作,比起今天的遙控玩具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檢驗自己的實力,天啟還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場上去賣,據稱能賣近千兩銀子,合人民幣幾十萬。要換在今天,這兄弟就不幹皇帝,也早發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無數木匠,但隻有一個皇帝,無論是皇帝跑去做木匠,還是木匠跑來做皇帝,都是徹底地抓瞎。
  當然,許多書上說這位皇帝是低能兒,從來不管政務,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對的,雖然他把權力交給了魏忠賢,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裏是很有數的。
  比如魏公公,看準了皇帝不想管事,就愛幹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報,他都專挑朱木匠幹得最起勁的時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興,把手一揮:我要你們是幹什麽的?
  這句話在手,魏公公自然歡天喜地,任意妄為。
  但在這句話後,朱木匠總會加上一句:好好幹,莫欺我!
  這句話的表麵意思是,你不要騙我,但隱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會騙我。
  事實上,對魏忠賢的種種惡行,木匠多少還知道點,但在他看來,無論這人多好,隻要對他壞,就是壞人;無論這人多壞,隻要對他好,就是好人。
  基於這一觀點,他對魏忠賢有著極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沒有必要幹掉他。
  葉向高正是認識到這一點,才認定,單憑這封奏疏,是無法解決魏忠賢的。
  而東林黨裏的另一位明白人黃尊素,事發後也問過這樣一個問題:
  “清君側者必有內援,楊公有乎?”
  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邊的人,必須要有內應,當然沒內應也行,像當年猛人朱棣,帶幾萬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殺誰殺誰。
  楊漣沒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滿自信,因為奏疏在社會上引起的強烈反響和廣大聲勢讓他相信:真理和正義是站在他這邊的。
  但是實力,並不在他的一邊。
  奏疏送上後的第五天,事情開始脫離楊漣的軌道,走上了葉向高預言的道路。
  【底線】
  焦頭爛額的魏忠賢幾乎絕望了,麵對如潮水湧來的攻擊,他束手無策,無奈之下,他隻能跑去求內閣大臣,東林黨人韓曠,希望他手下留情。
  韓曠給他的答複是:沒有答複。
  這位東林黨內除葉向高外的最高級別幹部,對於魏公公的請求,毫無回應,別說讚成,連拒絕都沒有。
  如此的態度讓魏忠賢深信,如果不久之後自己被拉出去幹掉,往屍體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應該排在頭幾名。
  與韓曠不同,葉向高倒還比較溫柔。他曾表示,對魏忠賢無須趕盡殺絕,能讓他消停下來,洗手不幹,也就罷了。
  這個觀點後來被許多的史書引用,來說明葉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義和悲觀主義思想,甚至還有些人把葉先生列入了閹黨的行列。
  凡持此種觀點者,皆為站著說話不腰疼、啃著饅頭看窩頭之流。
  因為就當時局勢而言,葉向高說無須趕盡殺絕,那隻是客氣客氣的,實際上,壓根就無法趕盡殺絕。
  事情的下一步發展完美地印證了這一點。
  在被無情地拒絕後,魏忠賢丟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終於明白,對於自己的胡作非為,東林黨人是無法容忍,也無法接納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麽好吧,我將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賢立即找到了另一個人,一個能夠改變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麵前,魏忠賢表現得相當悲痛,一進去就哭,一邊哭一邊說:
  “現在外麵有人要害我,而且還要害皇上,我無法承擔重任,請皇上免去我的職務吧。”
  這種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倆,雖然並不高明,卻比較實用,是魏公公的必備招數。
  麵對著痛哭流涕的魏忠賢,天啟皇帝隻說了一句話,就打亂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聽說有人彈劾你,是怎麽回事?”
  聽到這句話時,魏忠賢知道,完蛋了。他壓住楊漣的奏疏,煞費苦心封鎖消息,這木匠還是知道了。
  對於朱木匠,魏忠賢還是比較了解的,雖不管事,絕不白癡,事到如今不說真話是不行了。
  於是他承認了奏疏的存在,並順道沉重地控訴了對方的汙蔑。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關心魏公公的痛苦,隻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裏,拿來給我!”
  這句話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淵。因為在那封奏疏上,楊漣列舉了很多內容,比如迫害後宮嬪妃,甚至害死懷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練兵馬(內操),圖謀不軌等等。
  貪汙受賄,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搶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氣了。
  更何況這些事,他確實也幹過,隻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個準。
  奏疏拿來了,就在魏忠賢的意誌即將崩潰的時候,他聽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讀給我聽。”
  魏忠賢笑了。
  因為他剛剛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識字的。
  如果說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殘酷,但卻是事實,天啟之所以成長為準文盲(認字不多),歸根結底,還是萬曆惹的禍。
  萬曆幾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幾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顧得上兒子,兒子都顧不上,哪顧得上兒子讀書,就這麽折騰來折騰去,把天啟折騰成了木匠。
  所以現在,他並沒有自己看,而是找了個人,讀給他聽。
  魏忠賢看到了那個讀奏疏的人,他確定,東林黨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朗讀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他的死黨,王體乾。
  就這樣,楊漣的二十四條大罪,在王太監的口裏縮了水,為不讓皇帝大人擔心,有關他老婆和他個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過於惡心人的行為,出於善意,也不讀了。
  所以一篇文章讀下來,皇帝大人相當疑惑,聽起來魏公公為人還不錯,為何群眾如此憤怒?
  但這也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麽大事,老子還要幹木匠呢,就這麽著吧。
  於是他對魏忠賢說,你接著幹吧,沒啥大事。
  魏忠賢徹底解脫了。
  正如葉向高所說的那樣,正義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賢的,能讓這位無賴屈服的,隻有實力。而唯一擁有這種實力的人,隻有皇帝。
  現在皇帝表明了態度,事件的結局,已無懸念。
  天啟四年(1624)十月,看清虛實的魏忠賢,終於舉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皇帝下旨,訓斥吏部尚書趙南星結黨營私,此後皇帝又先後下文,批評楊漣、左光鬥、高攀龍等人,最後索性給他們搞了個總結,一頓猛踩,矛頭直指東林黨。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對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識字,且忙做木匠,考慮到情況比較特殊,為保證及時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級包辦了所有聖旨。
  大勢已去,一切已然無可挽回。
  同月,心灰意冷的趙南星、楊漣、左光鬥紛紛提出辭職,回了老家。東林黨就此土崩瓦解。
  隻剩下一個人——葉向高。
  葉向高很冷靜,由始至終,他都極其低調,魏忠賢倒黴時,他不去踩,魏忠賢得意時,他不辭職,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是東林黨最後的希望。
  必須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時機。
  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一點——魏忠賢的身份。
  魏忠賢是一個無賴,無賴沒有原則,他不是劉瑾,不會留著李東陽給自己刨墳。
  幾天之後,葉向高的住宅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太監,每天在葉向高門口大吵大嚷,不讓睡覺,無奈之下,葉向高隻得辭職回家。
  兩天後,內閣大學士韓曠辭職,魏忠賢的非親生兒子顧秉謙接任首輔,至此,內閣徹底淪陷。
  東林黨失敗了,敗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慣例,被趕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選擇是在家養老。
  但這一次,魏公公給他們提供了第二個選擇——趕盡殺絕。
  因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無賴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罷了,無賴流氓搞人,都是搞死為止。
  殺死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品格。
  但要辦到這一點,是有難度的。
  大明畢竟是法製社會,要幹掉某些人,必須要罪名,至少要個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楊漣等人的記錄,作風問題、經濟問題,都是統統的沒有。
  東林黨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們或許狹隘、或許偏激,卻不貪汙,不受賄,不仗勢欺民,他們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百姓的生計,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什麽生計、未來,魏公公是不關心的,他關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東林黨人整死:抓來打死不行,東林黨人都有知名度,社會壓力太大,抓來死打套取口供,估計也不行,這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攻堅難度太大。
  於是,另一個人進入了魏忠賢的視線,他相信,從此人的身上,他將順利地打開突破口。
  雖然在牢裏,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覺到,世界變了,劉僑走了,魏忠賢的忠實龜孫,五彪之一的許顯純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現在沒吃沒喝,審訊次數越來越多,態度越來越差。
  但他並不知道,地獄之門才剛剛打開。
  魏忠賢明白,東林黨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沒有的,但這位汪文言是個例外,這人自打進朝廷以來,有錢就拿,有利就貪,東林黨熟,閹黨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誤,談不上什麽原則。隻要從他身上獲取楊漣等人貪汙的口供,就能徹底摧毀東林黨。
  麵對左右逢源、投機取巧的汪文言,這似乎不是什麽難事。
  天啟五年(1625),許顯純接受魏忠賢的指示,審訊汪文言。
  史料反映,許顯純很可能是個心理比較變態的人,他不但喜歡割取犯人的喉骨,還想出了許多花樣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鐵鉤紮穿琵琶骨,把人吊起來,或是用沾著鹽水的鐵刷去刷犯人,皮膚會隨著慘叫聲一同脫落。所謂審訊,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審訊後,汪文言已經是遍體鱗傷,半死不活。
  但許顯純並不甘休,之後他又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審訊,十幾次審下來,審到他都體力不支,依然樂此不疲。
  因為無論他怎麽毆打、侮辱、拷問汪文言,逼他交代東林黨的罪行,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終重複一句話:
  “不知道。”
  無論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窮凶極惡的質問,喪心病狂的酷刑,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當汪文言的侄子買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時,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鎮定地語氣對他說:
  “不要哭,我必死,卻並不怕死!”
  許顯純急眼了,在眾多的龜孫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實在是莫大的信任,為不讓太監爺爺失望,他必須繼續拷打。
  終於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聲音對許顯純說:
  “你要我承認什麽,說吧,我承認就是了。”
  許顯純欣喜萬分,說道:
  “隻要你說楊漣收取賄賂,作口供為證,就放了你。”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微弱卻堅定的聲音響起:
  “這世上,沒有貪贓的楊漣。”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東林黨,不是為了正義,是為了混飯吃。
  混社會的遊民,油滑的縣吏,唯利是圖,狡猾透頂的官僚汪文言,為了在這醜惡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虛偽、圓滑、欺騙中度過,他的每次選擇,都是為了利益,都是妥協的產物。
  但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做出了最後的抉擇:麵對黑暗,絕不妥協。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許顯純無計可施,所以他決定,用一種更不要臉的方式解決問題——偽造口供。
  在這個問題上,許顯純再次顯示了他的變態心理,他一邊拷打汪文言,一邊在他的眼前偽造證詞,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麵前,偽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麽樣呢?
  但當他洋洋得意地偽造供詞的時候,對麵陰暗的角落裏,那個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人發出了聲音。
  無畏的東林黨人汪文言,用盡他最後的力氣,向這個黑暗的世界,迸發出憤怒的控訴:
  “不要亂寫,就算我死了,也要與你對質!”
  這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告訴我們,追逐權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條汪文言,經曆幾十年官場沉浮、爾虞我詐之後,拒絕了誘惑,選擇了理想,並最終成為了一個正直無私的人。
  
  第十七章 殉道
  【血書】
  許顯純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詛咒,於是,他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法:殺死汪文言。
  死後對質還在其次,如果讓他活著對質,下一步計劃將無法進行。
  天啟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於獄中,他始終沒有屈服。
  同月,魏忠賢的第二步計劃開始,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等東林黨人被逮捕,他們的罪名是受賄,而行賄者是已經處決的熊廷弼。
  受賄的證據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謂口供,在這份無恥的文書中,楊漣被認定受賄兩萬兩,左光鬥等人也人人有份。
  審訊開始了,作為最主要的對象,楊漣被首先提審。
  許顯純拿出了那份偽造的證詞,問:
  “熊廷弼是如何行賄的?”
  楊漣答:
  “遼陽失陷前,我就曾上書彈劾此人,他戰敗後,我怎會幫他出獄?文書尚在可以對質。”
  許顯純無語。
  很明顯,許錦衣衛背地耍陰招有水平,當麵胡扯還差點,既然無法在沉默中發言,隻能在沉默中變態:
  “用刑!”
  下麵是楊漣的反應:
  “用什麽刑?有死而已!”
  許顯純想讓他死,但他必須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進行,拷打規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為止,楊漣的下頜脫落,牙齒打掉,卻依舊無一字供詞。
  於是許顯純用上了鋼刷,幾次下來,楊漣體無完膚,史料有雲:“皮肉碎裂如絲”。
  然“罵不絕口”,死不低頭。
  在一次嚴酷的拷打後,楊漣回到監房,寫下了《告嶽武穆疏》。
  在這封文書中,楊漣沒有無助的報怨,也沒有憤怒的咒罵,他說:
  “此行定知不測,自受已是甘心。”
  他說:
  “漣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國家大體大勢所傷實多。”
  昏暗的牢房中,慘無人道的迫害,無法形容的痛苦,死亡邊緣的掙紮,卻沒有仇恨,沒有憤懣。
  隻有坦然,從容,以天下為己任。
  在無數次的嚐試失敗後,許顯純終於認識到,要讓這個人低頭認罪,是絕不可能的。
  栽贓不管用的時候,暗殺就上場了。
  魏忠賢很清楚,楊漣是極為可怕的對手,是絕對不能放走的。無論如何,必須將他殺死,且不可走漏風聲。
  許顯純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楊漣將死在他的監獄裏,悄無聲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將永無人知曉。
  事實確實如此,朝廷內外隻知道楊漣有經濟問題,被弄進去了,所謂拷打、折磨,聞所未聞。
  對於這一點,楊漣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無天日的監房中,楊漣用被打得幾近殘廢的手,顫抖地寫下了兩千字的絕筆遺書。在遺書中,他寫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遺書寫完了,卻沒用,因為送不出去。
  為保證楊漣死得不清不楚,許顯純加派人手,經常檢查楊漣的牢房,如無意外,這封絕筆最終會落入許顯純手中,成為灶台的燃料。
  於是,楊漣將這封絕筆交給了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顧大章。
  顧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是東林重犯,如果楊漣被殺,他必難逃一死。且此封絕筆太過重要,如若窩藏必是重犯,推來推去,誰都不敢收。
  更麻煩的是,看守查獄的時候,發現了這封絕筆,顧大章已別無選擇。
  他麵對監獄的看守,坦然告訴他所有的一切,然後從容等待結局。
  短暫的沉寂後,他看見那位看守麵無表情地收起絕筆,平靜地告訴他:這封絕筆,絕不會落到魏忠賢的手中。
  這封絕筆開始被藏在牢中關帝像的後麵,此後被埋在牢房的的牆角下,楊漣被殺後,那位看守將其取出,並最終公告於天下。
  無論何時何地,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啟五年(1625)七月,許顯純開始了謀殺。
  不能留下證據,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劍刺,不能有明顯的皮外傷。
  於是許顯純用銅錘砸楊漣的胸膛,幾乎砸斷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楊漣沒有死。
  他隨即用上了監獄裏最著名的殺人技巧——布袋壓身。
  所謂布袋壓身,是監獄裏殺人的不二法門,專門用來處理那些不好殺,卻又不能不殺的犯人。具體操作程序是:找到一隻布袋,裏麵裝滿土,晚上趁犯人睡覺時壓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學者方苞的說法(當年曾經蹲過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壓住,天亮就死,品質有保障。
  然而楊漣還是沒死,每晚在他身上壓布袋,就當是蓋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來。
  口供問不出來倒也罷了,居然連人都幹不掉,許顯純快瘋了。
  於是這個瘋狂的人,使用了喪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鐵釘釘入了楊漣的耳朵。
  具體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鐵釘入耳的楊漣依然沒有死,但例外不會再發生了,毫無人性的折磨、耳內的鐵釘已經重創了楊漣,他的神智開始模糊。
  楊漣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於是他咬破手指,對這個世界,寫下了最後的血書。
  此時的楊漣已處於瀕死狀態,他沒有力氣將血書交給顧大章,在那個寂靜無聲的黑夜裏,憑借著頑強的意誌,他拖著傷殘的身體,用顫抖的雙手,將血書藏在了枕頭裏。
  結束吧,楊漣微笑著,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許顯純來了,用人間的言語來形容他的卑劣與無恥,已經力不從心了。
  看著眼前這個有著頑強信念,和堅韌生命力的人,許顯純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沒有死,用土袋壓,他沒有死,用釘子釘進耳朵,也沒有死。
  無比恐懼的許顯純決定,使用最後,也是最殘忍的一招。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許顯純把一根大鐵釘,釘入了楊漣的頭頂。
  這一次,奇跡沒有再次出現,楊漣當場死亡,年五十四。
  偉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輝的一生!
  楊漣希望,他的血書能夠在他死後清理遺物時,被親屬發現。
  然而這注定是個破滅的夢想,因為這一點,魏忠賢也想到了。
  為消滅證據,他下令對楊漣的所有遺物進行仔細檢查,絕不能遺漏。
  很明顯,楊漣藏得不好,在檢查中,一位看守輕易地發現了這封血書。
  他十分高興,打算把血書拿去請賞。
  但當他看完這封血跡斑斑的遺言後,便改變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書,把它帶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後,非常恐慌,讓他交出去。
  牢頭並不理會,隻是緊握著那份血書,一邊痛哭,一邊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我要留著它,將來,它會贖清我的罪過。”
  三年後,當真相大白時,他拿出了這份血書,並昭示天下。
  如下:
  〖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唯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雲: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於皇天後土,天下萬世矣!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後何人知曉,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這份血書能否被人看見。
  毫無指望,隻有徹底的孤獨和無助。
  這就是陰森恐怖的牢房裏,肋骨盡碎的楊漣,在最為絕望的時刻,寫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閃爍著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無人性的酷刑,製服了他的身體,卻沒有征服他的意誌。無論何時,他都堅持著自己的信念,那個他寫在絕筆中的信念,那個崇高、光輝、唯一的信念:
  〖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
  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
  此癡愚念頭,至死不改。〗
  有人曾質問我,遍讀史書如你,所見皆為帝王將相之家譜,有何意義?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財萬貫,不求出將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國家、以百姓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錢財,不求富貴,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誌。
  楊漣,千年之下,終究不朽!
  【老師】
  左光鬥隻比楊漣多活了一天。
  身為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光鬥也是許顯純拷打的重點對象,楊漣挨過的酷刑,左光鬥一樣都沒少。
  而他的態度,也和楊漣一樣,絕不退讓,絕不屈服。
  雖然被打得隨時可能斷氣,左光鬥卻毫不在乎,死不低頭。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鬥家裏的老鄉們開始湊錢,打算把人弄出來,至少保住條命。無效不退款後,他的家屬和學生就準備進去探監,至少再見個麵。
  但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最後,他的一位學生費盡渾身解數,才買通了一位看守,進入了監牢。
  他換上了破衣爛衫,化裝成撿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詔獄裏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鬥的牢房。
  左光鬥是坐著的,因為他的腿已經被打沒了(筋骨盡脫)。麵對自己學生的到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臉已被烙鐵烙壞,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的學生被驚呆了,於是他跪了下來,抱住老師,失聲痛哭。
  左光鬥聽到了哭聲,他醒了過來,沒有驚喜,沒有哀歎,隻有憤怒,出離的憤怒:
  “蠢人!這是什麽地方,你竟然敢來(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輕率,萬一出了事,將來國家的事情誰來管!?”
  學生呆住了,呆若木雞。
  左光鬥的憤怒似乎越發激烈,他摸索著地上的鐐銬,做出投擲的動作,並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還不走?!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自己殺了你(撲殺汝)!”
  麵對著世界上最溫暖的威脅,學生眼含著熱淚,快步退了出去。
  臨死前,左光鬥用自己的行動,給這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
  一個人應該堅持信念,至死也不動搖。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鬥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後,揚州。
  南京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南明政權的頭號重臣史可法,站在城頭眺望城外的清軍,時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卻一直站在外麵,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幾次勸他進屋躲雪,他的回複總是同一句話:
  “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愧於吾師)!”
  史可法最終做到了,他的行為,足以讓他的老師為之自豪。
  左光鬥死後,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後被害。
  活著的人,隻剩下顧大章。
  顧大章,時任禮部郎中,算是正廳級幹部,在這六人裏就官職而言並不算大,但他還是有來頭的,他的老師就是葉向高,加上平時活動比較積極,所以這次也被當作要犯抓了進來。
  抓進來六個,其他五個都死了,他還活著,不是他地位高,隻是因為他曾經擔任過一個特殊的官職——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當於司法部的一個處長,但湊巧的是,他這個部門恰好就是管監獄的,所謂刑部天牢、錦衣詔獄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現在老上級進去了,遇到了老下級,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來你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還一起罰過站,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們你過去吧,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點,別再到我的營業區域裏轉悠。
  外加顧主事平時為人厚道,對牢頭看守們都很照顧,所以他剛進去的時候,看守都向他行禮,對他非常客氣,點頭哈腰,除了人渣許顯純例行拷打外,基本沒吃什麽虧。
  但其他人被殺後,他的處境就危險了,畢竟一共六個,五個都死了,留你一個似乎不太像話。更重要的是,這些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要是讓他出獄,筆杆子一揮全國人民都知道了,輿論壓力比較大。
  事實上,許顯純和魏忠賢確實打算把顧大章幹掉,且越快越好。顧大章去閻王那裏伸冤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意外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的。
  一般說來,管牢房的人交際都比較廣泛。特別是天牢、詔獄這種高檔次監獄,進來的除了竇娥、忠良外,大都有點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盜之類的牛人也不少見。
  我們有理由相信,顧大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
  因為就在九月初,處死他的決議剛剛通過,監獄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這位看守沒有把消息告訴顧大章,卻通知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的姓名不詳,人稱燕大俠,也在詔獄裏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裏麵,據說還是主動混進來的,幾個月了都沒人管。
  他怎麽進來的,不得而知,為什麽沒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進來,隻是為了救顧大章。為什麽要救顧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進來了。
  得知處決消息,他並不慌張,隻是找到報信的看守,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給你錢,能緩幾天嗎?”
  看守問:
  “幾天?”
  燕大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後,看守跑來找燕大俠:
  “我已盡力,五日已滿,今晚無法再保證顧大章的安全,怎麽辦?”
  燕大俠並不緊張:
  “今晚定有轉機。”
  看守認為,燕大俠在做夢,他笑著走了。
  幾個時辰之後,他接到了命令,將顧大章押往刑部。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許顯純又來了。
  許顯純急匆匆跑來,把顧大章從牢裏提出來,聲色俱厲地說了句話:
  “你幾天以後,還是要回來的!”
  然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顧大章很高興。
  作為官場老手,他很理解許顯純這句話的隱含意義——自己即將脫離詔獄,而許顯純無能為力。
  因為所謂錦衣衛、東廠,都是特務機關,並非司法機構。這件案子被轉交刑部,公開審判,就意味著許顯純們搞不定了。
  很明顯,他們受到了壓力。
  但為什麽搞不定,又是什麽壓力,他不知道。
  這是個相當詭異的問題:魏公公權傾天下,連最能搞關係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俠橫空出世,又把事情解決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顧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許顯純也未必知道。
  燕大俠知道,可是他沒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紹過許多此類幕後密謀,對於這種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態度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絕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為這種暗箱操作,還是能猜的。如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後,李斯和趙高密謀幹掉太子,他老人家並不在場,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話都能猜出來。過了幾千年,也沒人說他猜得不對,畢竟事情後來就是那麽幹的。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許顯純沒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們商量的時候也沒叫我去,實在是不敢亂猜。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反正顧大章是出來了。在經曆幾十天痛苦的折磨後,他終於走出了地獄。
  按說到了刑部,就是顧大人的天下了,可實情並非如此。
  因為刑部尚書李養正也投了閹黨,部長大人尚且如此,顧大人就沒轍了。
  天啟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會審。
  李養正果然不負其閹黨之名,一上來就喝斥顧大章,讓他老實交代。更為搞笑的是,他手裏拿的罪狀,就是許顯純交給他的,一字都沒改,底下的顧大章都能背出來,李尚書讀錯了,顧大人時不時還提他兩句。
  審訊的過程也很簡單,李尚書要顧大章承認,顧大章不承認,並說出了不承認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們的誣陷。”
  李尚書沉默了,他知道這位曾經的下屬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決:
  楊漣、左光鬥、顧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賄賂,結交疆臣,處以斬刑。
  這是一份相當無聊的判決,因為判決書裏的六個人,有五個已經掛了,實際上是把顧大章先生拉出來單練,先在詔獄裏一頓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說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勢急轉直下,燕大俠也慌了手腳,一天夜裏,他找到顧大章,告訴他情況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大章並不驚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靜的口吻,向燕大俠揭示了一個秘密——出獄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顧大章公開了這個秘密。
  顧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內容,包括如下幾點,楊漣的死因,左光鬥的死因,許顯純的刑罰操作方法,絕筆,無人性的折磨,無恥的謀殺。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賢不明白,許顯純不明白,甚至燕大俠也不明白,顧大章之所以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僥幸,不是投機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義的同誌一起,光榮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當楊漣把絕筆交給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義務活下去,有義務把這裏發生的一切,把邪惡的醜陋,正義的光輝,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隱忍、等待,直至出獄,不為偷生,隻為永存。
  正如那天夜裏,他對燕大俠所說的話: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傳播於天下(播之天下),等到來日世道清明,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斷無遺種)!”
  “吾目暝矣。”
  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們,可得知當年之一切。
  一天之後,他用殘廢的手(三個指頭已被打掉)寫下了自己的遺書,並於當晚自縊而死。
  楊漣,當日你交付於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楊漣、左光鬥、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稱“六君子之獄”。
  就算是最惡俗的電視劇,演到這裏,壞人也該休息了。
  但魏忠賢實在是個超一流的反派,他還列出了另一張殺人名單。
  在這份名單上,有七個人的名字,分別是高攀龍、李應升、黃遵素、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周順昌。
  這七位仁兄地位說高不高,就是平時罵魏公公時狠了點,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們組團送到閻王那裏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個七君子不成問題。
  春風得意、無往不勝的魏公公認為,他已經天下無敵了,可以把事情做絕做盡。
  魏忠賢錯了。
  在一部相當胡扯的香港電影中,某大師曾反複說過句不太胡扯的話: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
  剛開始的時候,事情是很順利的,東林黨的人勢力沒有,氣節還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裏等人來抓,李應升、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繼被捕,上路的時候還特高興。
  因為在他們看來,堅持信念,被魏忠賢抓走,是光輝的榮譽。
  高攀龍更厲害,抓他的東廠特務還沒來,他就上路了——自盡。
  在被捕前的那個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後投水自殺。
  死前留有遺書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這七個人中,高攀龍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都是禦史,繆昌期是翰林院諭德,周起元是應天巡撫,說起來,不太起眼的,就數周順昌了。
  這位周先生曾吏部員外郎,論資曆、權勢,都是小字輩,但事態變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順昌,字景文,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嫉惡如仇。
  說起周兄,還有個哭笑不得的故事,當初他在外地當官,有一次人家請他看戲,開始挺高興,結果看到一半,突然怒發衝冠,眾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員一頓暴打,打完就走。
  這位演員之所以被打,隻是因為那天,他演的是秦檜。
  聽說當年演白毛女的時候,通常是演著演著,下麵突來一槍,把黃世仁同誌幹掉,看來是有曆史傳統的。
  連幾百年前的秦檜都不放過,現成的魏忠賢當然沒問題。
  其實最初名單上隻有六個人,壓根就沒有周順昌,他之所以成為候補,是因為當初魏大中過境時,他把魏先生請到家裏,好吃好喝,還結了親家,東廠特務想趕他走,結果他說: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叫周順昌,隻管找我!”
  後來東廠抓周起元的時候,他又站出來大罵魏忠賢,於是魏公公不高興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順昌是南直隸吳縣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蘇蘇州,周順昌為人清廉,家裏很窮,還很講義氣,經常給人幫忙,在當地名聲很好。
  東廠特務估計不太了解這個情況,又覺得蘇州人文縐縐的,好欺負,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潛規則,要周順昌家給錢,還公開揚言,如果不給,就在半道把周順昌給黑了。
  可惜周順昌是真沒錢,他本人也看得開,同樣揚言:一文錢不給,能咋樣?
  但是人民群眾不幹了,他們開始湊錢,有些貧困家庭把衣服都當了,隻求東廠高抬貴手。
  這次帶隊抓人的東廠特務,名叫文之炳,可謂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進尺,竟然加價,要了還要。
  這就過於扯淡了,但為了周順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為抗議逮捕周順昌,蘇州舉行罷市活動。
  要換個明白人,看到這個苗頭,就該跑路,可這幫特務實在太過囂張(或是太傻),一點不消停,還招搖過市欺負老百姓,為不連累周順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後,蘇州市民湧上街頭,為周順昌送行,整整十幾萬人,差點把縣衙擠垮,巡撫毛一鷺嚇得不行,表示有話好好說。有人隨即勸他,眾怒難犯,不要抓周順昌,上奏疏說句公道話。
  毛一鷺膽子比較小,得罪群眾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賢自然也不敢,想來想去,一聲都不敢出。
  所謂幹柴烈火,大致就是這個樣子,十幾萬人氣勢洶洶,就等一把火。
  於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聲:
  “東廠逮人,鼠輩敢爾?”
  火點燃了。
  勒索、收錢不辦事、欺負老百姓,十幾萬人站在眼前,還敢威脅人民群眾,人蠢到這個份上,就無須再忍了。
  短暫的平靜後,一個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麵對文之炳,問出了一個問題:
  “東廠逮人,是魏忠賢(魏監)的命令嗎?”
  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寂寂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顏佩韋。
  顏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確定他的身份後,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東廠的命令又怎麽樣?”
  他穿著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顏佩韋會害怕,會退縮。
  然而,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顏佩韋振臂而起:
  “我還以為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衝來。
  這些此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就是一頓暴打。由於人太多,隻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裏砸(提示:時人好穿木屐)。
  東廠的人瘋了,平時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於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愣。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麵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爭,並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房梁上。
  說實話,我認為跳到房梁上的人,腦筋有點問題,人民群眾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為他們不會爬樹?
  對於這種缺心眼的人,群眾們使用了更為簡潔的方法,一頓猛揣,連房梁都揣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群毆,當場斃命。
  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著。
  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別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於連累周順昌。
  打完了特務,群眾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鷺算帳。
  其實毛巡撫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嚇得魂不附體,隻能躲進糞坑裏,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這件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後,一輩子都隻敢躲在小黑屋裏,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別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
  因為魏公公也嚇壞了。
  事發後,魏忠賢得知事態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他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餿主意,才去幹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麽辦?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幫他背。但顧大人豈是等閑之輩,隻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
  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隻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群眾一概不問。
  說是這麽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
  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鷺,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幹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顏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夫,其餘四人並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係。
  幾天後,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
  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群情激奮,為平息事端,毛一鷺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態自若。
  沈揚說:無憾!
  馬傑大笑:
  “吾等為魏奸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
  顏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
  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傅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為《五人墓碑記》,四百年餘後,被編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學語文課本。
  〖嗟夫!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
  ——《五人墓碑記》〗
  顏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夫,楊念如是賣布的。
  不要以為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為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別,隻在信念是否堅定。
  這五位平民英雄的壯舉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
  一、魏忠賢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閹黨,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用曆史書上的話說,是為粉碎閹黨集團奠定了群眾基礎。
  相比而言,第二個結果有點歪打正著:七君子裏最後的幸存者黃尊素,逃過了一劫。
  東林黨兩大智囊之一的黃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謀,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賢怕事,不敢抓他,隻是因為連顏佩韋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們打的人裏,有幾位兄弟是無辜的。
  其實民變發生當天,抓周順昌的特務和群眾對峙時,有一批人恰好正經過蘇州,這批人恰好也是特務——抓黃尊素的特務。
  黃尊素是浙江餘姚人,要到餘姚,自然要經過蘇州,於是就趕上了。
  實在有點冤枉,這幫人既沒撈錢,也沒勒索,無非是過個路,可由於群眾過於激動,過於能打,見到東廠裝束的人就幹,就把他們順道也幹了。
  要說還是特務,那反應真是快,看見一群人朝自己衝過來,雖說不知怎麽回事,立馬就閃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裏跳,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可從河裏出來後一摸,壞了,駕帖丟了。
  所謂駕帖,大致相當於身份證加逮捕證,照眼下這情景,要是沒有駕帖就跑去,能活著回來是不太正常的。想來想去,也就不去了。
  於是黃尊素納悶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來抓,結果等十幾天,人影都沒有。
  但黃尊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明白一個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躲是躲不過去的,大家都死了,一個人怎能獨活呢?
  於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門去報到,幾個月後,他被許顯純拷打至死。
  在黃尊素走前,叫來了自己的家人,向他們告別。
  大家都很悲痛,隻有一個人例外。
  他的兒子黃宗羲鎮定地說道:
  “父親若一去不歸,兒子來日自當報仇!”
  一年之後,他用比較殘忍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黃尊素死了,東林黨覆滅,“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難,無一幸免,天下再無人與魏忠賢爭鋒。
  縱觀東林黨的失敗過程,其鬥爭策略,就是毫無策略,除了憤怒,還是憤怒,輸得那真叫徹底,局勢基本是一邊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聽魏公公的,似乎毫無勝利的機會。
  事實上,機會還是有的,一個。
  
  第十八章 袁崇煥
  【猶豫的人】
  在東林黨裏,有一個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賢的實力——孫承宗。
  在得知楊漣被抓後,孫承宗非常憤怒,當即決定彈劾魏忠賢。
  但他想了一下,便改變了主意。
  孫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書是毫無作用的,他不會再犯楊漣的錯誤,決定使用另一個方法。
  天啟四年(1625)十一月,孫承宗開始向京城進發,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訪告狀。
  對一般人而言,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朱木匠天天幹木匠活,不大見人,還有魏管家幫他閉門謝客,想見他老人家一麵,實在難如登天。
  但孫承宗不存在這個問題,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讀書,雖說沒啥效果(認字不多),但兩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幾次想挑事,想幹掉孫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從不理會,因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並不傻,這種借刀殺人的小把戲,是不會上當的。
  於是魏忠賢慌了,他很清楚,孫承宗極不簡單,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關係鐵,還手握兵權,如果讓他進京打小報告,那就真沒戲了,就算沒告倒,隻要帶兵進京來個武鬥,憑自己手下這幫廢物,是沒指望的。
  魏忠賢正心慌,魏廣微又來湊熱鬧了,這位仁兄不知從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說孫承宗帶了幾萬人,打算進京修理魏公公。
  為說明事態的嚴重性,他還打了個生動的比方:一旦讓孫大人進了京,魏公公立馬就成粉了(公立齏粉矣)。
  魏公公瘋了,二話不說,馬上跑到皇帝那裏,苦苦哀求,不要讓孫承宗進京,當然他的理由很正當:孫承宗帶兵進京是要幹掉皇帝,身為忠臣,必須阻止此種不道德的行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張,他還安慰魏公公,孫老師靠得住,就算帶兵,也不會拿自己開刀的。
  這個判斷充分說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還相當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話說完,皇帝還要做木匠,就讓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討個說法,等孫老師進京,沒準就真成粉末了。所以他開始哭,且哭出了花樣——“繞床痛哭”。
  也就是說,魏公公賴在皇帝的床邊,不停地哭。皇帝在床頭,他就哭到床頭,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鍥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覺,哭來哭去,真沒法了,隻好發話:
  “那就讓他回去吧。”
  有了這句話,魏忠賢膽壯了,他隨即命人去關外傳令,讓孫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後,有人告訴了他一個消息,於是他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孫承宗若入九門,即刻逮捕!”
  那個消息的內容是,孫承宗沒有帶兵。
  孫承宗確實沒有帶兵,他隻想上訪,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賢改變了主意,他希望孫承宗違抗命令,大膽反抗來到京城,並最終落入他的圈套。
  事實上,這是很有可能的,鑒於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慣於假傳聖旨,所以憤怒的孫承宗必定會拒絕這個無理的命令,進入九門,光榮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沒有看到這一幕。
  孫承宗十分憤怒,他急匆匆地趕到了通州,卻接到讓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憤怒到達了頂點,於是他沒有絲毫猶豫——返回了。
  孫承宗實在聰明絕頂,雖然他知道魏忠賢有假傳聖旨的習慣,但這道讓他返回的諭令,卻不可能是假的。
  因為魏忠賢知道他和皇帝的關係,他見皇帝,就跟到鄰居家串門一樣,說來就來了,胡說八道是沒用的。
  然而現在他收到了諭令,這就代表著皇帝聽從了魏忠賢的忽悠,如果繼續前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選擇。
  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回去睡覺,老老實實呆著。
  二,索性帶兵進京,幹他娘一票,解決問題。
  孫承宗是一個幾乎毫無缺陷的人,政治上麵很會來事,誰也動不了,軍事上穩紮穩打,眼光獨到,且一貫小心謹慎,老謀深算,所以多年來,他都是魏忠賢和努爾哈赤最為害怕的敵人。
  但在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點——猶豫。
  孫承宗是典型的謀略型統帥,他的處事習慣是如無把握,絕不應戰,所以他到遼東幾年,收複無數失地,卻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這一仗,他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他放棄。
  無論這個決定正確與否,東林黨已再無回天之力。
  三十年前,麵對黑暗汙濁的現實,意誌堅定的吏部員外郎顧憲成相信,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於是他決心,建立一個合理的秩序,維護世上的公義,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隨意踐踏他人,讓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權利。
  為了這個理想,他勵精圖治,忍辱負重,從那個小小的書院開始,經曆幾十年起起落落,堅持道統,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後,有無數的追隨者殺身成仁。
  然而殺身固然成仁,卻不能成事。
  以天下為己任的東林黨,終究再無回天之力。
  其實我並不喜歡東林黨,因為這些人都是書呆子,自命清高,還空談闊論,缺乏實幹能力。
  小時候,曆史老師講到東林黨時,曾說道:東林黨人並不是進步的象征,因為他們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問:何謂封建士大夫?
  老師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會裏,局限、落後,腐朽的勢力,而他們的精神,絕不代表曆史的發展方向。
  多年以後,我親手翻開曆史,看到了另一個真相。
  所謂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張居正、如楊漣、如林則徐。
  所謂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沒落,守舊,不懂變通,不識時務,給臉不要臉,瞧不起勞動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窮二白,被誤解,汙蔑,依然堅持原則、堅持信念、堅持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他們堅信自己的一生與眾不同,高高在上,無論對方反不反感。
  堅信自己生來就有責任和義務,去關懷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無論對方接不接受。
  堅信國家危亡之際,必須挺身而出,去捍衛那些自己不認識,或許永遠不會認識的芸芸眾生,並為之奮鬥一生,無論對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堅信無論經過多少黑暗與苦難,那傳說了無數次,忽悠了無數回,卻始終未見的太平盛世,終會到來。
  【遺棄】
  孫承宗失望而歸,他沒有能夠拯救東林黨,隻能拯救遼東。
  魏忠賢曾經想把孫老師一同幹掉,可他反複遊說,皇帝就是不鬆口,還曾經表示,如果孫老師出了事,就唯你是問。
  魏公公隻好放棄了,但讓孫老師呆在遼東,手裏握著十幾萬人,實在有點睡不安穩,就開始拿遼東戰局說事,還找了幾十個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狀。
  孫承宗撐不下去了。
  天啟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辭呈。
  可是他提了N次,也沒得到批準。
  倒不是魏忠賢不想他走,是他實在走不了,因為沒人願意接班。
  按魏忠賢的意思,接替遼東經略的人,應該是高第。
  高第,萬曆十七年進士,是個相當厲害的人。
  明代的官員,如果沒有經濟問題,進士出身,十幾年下來,至少也能混個四品。而高先生的厲害之處在於,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兩個皇帝,連作風問題都沒有,到天啟三年(1623),也才當了個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厲害的是,高先生隻當了一年副部長,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賢本不想用這人,但算來算去,兵部混過的,閹黨裏也隻有他了。於是二話不說,把他找來,說,我要提你的官,去當遼東經略。
  高先生一貫膽小,但這次也膽大了,當即回複:不幹,死都不幹。
  為說明他死都不幹的決心,他當眾給魏忠賢下跪,往死了磕頭(叩頭豈免):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就讓我在家養老吧。
  魏忠賢覺得很空虛。
  費了那麽多精神,給錢給官,就拉來這麽個廢物。所以他氣憤了:必須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幹眼淚,打起精神,到遼東赴任了。
  在遼東,高第用實際行動證實,他既膽小,也很無恥。
  到地方後,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彈劾孫承宗,罪名:吃空額。
  經過孫承宗的整頓,當時遼東部隊,已達十餘萬人,對此高第是有數的,但這位兄弟睜眼說瞎話,說他數下來,隻有五萬人。其餘那幾萬人的工資,都是孫承宗領了。
  對此嚴重指控,孫承宗欣然表示,他沒有任何異議。
  他同時提議,今後的軍餉,就按五萬人發放。
  這就意味著,每到發工資時,除五萬人外,遼東的其餘幾萬苦大兵就要拿著刀,奔高經略要錢。
  高第終於明白,為什麽東林黨都倒了,孫承宗還沒倒,要論狡猾,他才剛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開始整地方。
  他一直認為,把防線延伸到錦州、寧遠,是不明智的行為,害得經略大人暴露在遼東如此危險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於心何忍?
  還不如放棄整個遼東,退守到山海關,就算失去縱深陣地,就算敵人攻破關卡,至少自己是有時間跑路的。
  他不但這麽想,也這麽幹。
  天啟五年(162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
  撤退的地方包括錦州、鬆山、杏山、寧遠、右屯、塔山、大小淩河,總之關外的一切據點,全部撤走。
  撤退的物資包括:軍隊、平民、槍械、糧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
  他想回家,且不想再來。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們的家就在這裏,他們已經失去很多,這是他們僅存的希望。
  但他們沒有選擇,因為高先生說了,必須要走,“家毀田亡,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時候,並沒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動作實在太過逼真,跑得飛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孫承宗積累了幾年的軍事物資、軍糧隨即丟棄一空。
  數年辛苦努力,收複四百餘裏江山,十餘萬軍隊,幾百個據點,就這樣毀於一旦。
  希望已經斷絕,東林黨垮了,孫承宗走了,所謂關寧防線,已名存實亡,時局已無希望,很快,努爾哈赤的鐵蹄,就會毫不費力地踩到這片土地上。
  沒有人想抵抗,也沒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選擇。
  有一個人沒有跑。
  他看著四散奔逃的人群,無法控製的混亂,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寧前道,必與寧前共存亡!我絕不入關,就算隻我一人,也要守在此處(獨臥孤城),迎戰敵人!”
  寧前道者,文官袁崇煥。
  【袁崇煥】
  〖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於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梁啟超〗
  關於袁崇煥的籍貫,是有糾紛的。他的祖父是廣東東莞人,後來去了廣西滕縣,這就有點麻煩,名人就是資源,就要猛搶,東莞說他是東莞人,滕縣說他是藤縣人,爭到今天都沒消停。
  但無論是東莞,還是滕縣,當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進士不少,但廣東和廣西的很少,據統計,70%以上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人。特別是廣西,明代二百多年,一個狀元都沒出過。
  袁崇煥就在廣西讀書,且自幼讀書,因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頭做生意的沒地位,要想出人頭地,隻有讀書。
  就智商而言,袁崇煥是不低的,他二十三歲參加廣西省統一考試,中了舉人,當時他很得意,寫了好幾首詩慶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後他才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
  袁崇煥去北京考進士了,不久之後,他就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以上句式重複四遍,就是袁崇煥同學的考試成績。
  從二十三歲,一直考到三十五歲,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萬曆四十七年(1619),袁崇煥終於考上了進士,他的運氣很好。
  他的運氣確實很好,因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進士錄取名額,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績高低錄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說明他差點沒考上。
  關於這一點,我曾去國子監的進士題名碑上看過,在袁崇煥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當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當時,考成這樣,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業、匡扶社稷,如徐階、張居正、孫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個二甲庶吉士。
  所謂出將入相,名留史冊,對位於三甲中下層的袁崇煥同誌而言,是一個夢想。
  當然,如同許多成功人士(參見朱重八、張居正)一樣,袁崇煥小的時候,也有許多征兆,預示他將來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學回家,路過土地廟,當即精神抖擻,開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為何不去守遼東?!
  雖然我很少跟野史較真,但這個野史的胡說八道程度,是相當可以的。
  袁崇煥是萬曆十二年(1584)生人,據稱此事發生於他少年時期,往海了算,二十八歲時說了這話,也才萬曆四十年,努爾哈赤先生是萬曆四十六年才跟明朝幹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煥不但深謀遠慮,還可能會預知未來。
  話雖如此,但這種事總有人信,總有人講,忽悠個上千年都不成問題。
  比如那位著名的預言家查諾丹馬斯,幾百年前說世紀末全體人類都要完蛋,傳了幾百年,相關書籍、預言一大堆,無數人信,搞得政府還公開辟謠。
  我曾研習歐洲史,對這位老騙子,倒還算比較了解,幾百年後不去管它,當年他曾給法蘭西國王查理二世算命,說:國王您身體真是好,能活到九十歲。
  查理二世很高興,後來掛了,時年二十四歲。
  總之,就當時而言,袁崇煥肯定是個人才(全國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個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別顯眼的人才。
  接下來的事充分說明了這點,由於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給漏了,說是沒有空閑職位,讓他再等一年。
  於是袁崇煥在家待業一年,萬曆四十八年(1620),他終於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職務:福建邵武知縣。
  邵武,今天還叫邵武,位於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邊,換句話說,是山區。
  在這個山區縣城,袁崇煥幹得很起勁,很積極,豐功偉績倒說不上,但他曾經爬上房梁,幫老百姓救火,作為一個縣太爺,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容易的。
  至於其他光輝業績,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是個縣城,要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好事,很難。
  天啟二年(1622),袁崇煥接到命令,三年任職期滿,要去北京述職。
  改變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明代的官員考核製度,是十分嚴格的,京城的就不說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層皮。即使是外麵天高皇帝遠的縣太爺,無論是偏遠山區,還是茫茫沙漠,隻要你還活著,輪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裏報到,然後由布政使組團,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結果分五檔,好的晉升,一般的留任,差點的調走,沒用的退休,亂來的滾蛋。
  袁崇煥的成績大致是前兩檔,按常理,他最好的結局應該是回福建,升一級,到地級市接著幹慢慢熬。
  但袁崇煥的運氣實在是好得沒了邊,他不但升了官,還是京官。
  因為一個人看中了他。
  這個人的名字叫侯恂,時任都察院禦史,東林黨人。
  侯恂是個不出名的人,級別也低,但很擅長看人,是騾子是馬,都不用拉出來,看一眼就明白。
  當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煥的時候,就認定此人非同尋常,必可大用,這一點,袁崇煥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職務雖不高,卻是禦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書。所以他隨即寫了封奏疏,說我發現了個人才,叫袁崇煥,希望把他留用。
  當時正值東林黨當政,皇帝大人還管管事,看到奏疏,順手就給批了。
  幾天後,袁崇煥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當知縣了,從今天起,他的職務是,兵部職方司主事,六品。
  順便說句,提拔了袁崇煥的這位無名侯恂,有個著名的兒子,叫做侯方域,如果不知道此人,可以去翻翻《桃花扇》。
  接下來的事情十分有名,各種史料上都有記載:兵部職方司主事袁崇煥突然失蹤,大家都很著急,四處尋找,後來才知道,剛上任的袁主事去山海關考察了。
  這件事有部分是真的,袁崇煥確實去了山海關。但貓膩在於,袁大人失蹤絕不是什麽大事,也沒那麽多人找他。當時廣寧剛剛失陷,皇帝拉著葉向高的衣服,急得直哭,亂得不行,袁主事無非是個處級幹部,鬼才管他去哪。
  袁崇煥回來了,並用一句話概括了他之後十餘年的命運:
  “予我兵馬錢糧,我一人足守此!”
  在當時說這句話,膽必須很壯,因為當時大家認定,遼東必然丟掉,山海關遲早失守,而萬惡的朝廷正四處尋找背黑鍋的替死鬼往那裏送,守遼東相當於判死刑,闖遼東相當於闖刑場。這時候放話,是典型的沒事找死。
  事情確實如此,袁崇煥剛剛放話,就升官了。因為朝廷聽說了袁崇煥的話,大為高興,把他提為正五品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關監軍,以表彰他勇於背黑鍋的勇敢精神。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紛紛來為袁崇煥送行,有的還帶上了自己的子女,以達到深刻的教育意義:看到了吧,這人就要上刑場了,看你還敢胡亂說話!
  在一片哀歎聲中,袁崇煥高高興興地走了,幾個月後,他遇到了上司王在晉,告了他的黑狀,又幾個月後,他見到了孫承宗。
  且慢,且慢,在見到這兩個人之前,他還遇見了另一個人,而這次會麵是絕不能忽略的。
  因為在會麵中,袁崇煥確定了一個秘訣,四年後,努爾哈赤就敗在了這個秘訣之上。
  離開京城之前,袁崇煥去拜見了熊廷弼。
  熊廷弼當時剛回來,還沒進號子,袁崇煥上門的時候,他並未在意。在他看來,這位袁處長,不過是前往遼東挨踹的另一個菜鳥。
  所以他問:
  “你去遼東,有什麽辦法嗎(操何策以往)?”
  袁崇煥思考片刻,回答:
  “主守,後戰。”
  熊廷弼跳了起來,他興奮異常,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找到了製勝的道路。
  所謂主守後戰,就是先守再攻,說白了就是先讓人打,再打人。
  這是句十分簡單的話。
  真理往往都很簡單。
  正如毛澤東同誌那句著名的軍事格言: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很簡單,很管用。
  一直以來,明朝的將領們絞盡腦汁,挖坑,造槍,練兵,修碉堡,隻求能擋住後金軍前進的步伐。
  其實要戰勝天下無雙的努爾哈赤和他那可怕的騎兵,隻要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他們並非不知道,隻是不想知道。
  作為大明天朝的將領,對付遼東地區的小小後金,即使丟了鐵嶺、丟了沈陽、遼陽,哪怕遼東都丟幹淨,也要打。
  所以就算薩爾滸死十萬人,沈陽死六萬人,也要攻。
  這不是智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後金軍隊不過是搶東西的強盜,努爾哈赤是強盜頭,對付這類貨色,怎麽能當縮頭烏龜呢?
  然而袁崇煥明白,按努爾哈赤的實力和級別,就算是強盜,也是巨盜。
  他還明白,縮頭的,並非一定是烏龜,毒蛇在攻擊之前,也要收脖子。
  後金騎兵很強大,強大到明朝騎兵已經無法與之對陣,努爾哈赤很聰明,聰明到這個世上已無幾人可與之抗衡。
  抱持著此種理念,袁崇煥來到遼東,接受了孫承宗的教導。在那裏,他掌握勝利的手段,尋找勝利的幫手,堅定勝利的信念。而與此同時,局勢也在一步步好轉,袁崇煥相信,在孫承宗的指揮下,他終將看到遼東的光複。
  然而這一切注定都是幻想。
  天啟五年(1625)十月,他所信賴和依靠的孫承宗走了。
  走時,袁崇煥前去送行,失聲痛哭,然而孫承宗隻能說:事已至此,我已無能為力。
  然而高第來了,很快,他就看見高大人丟棄了幾年來,他為之奮鬥的一切,土地、防線、軍隊、平民,毫不吝惜,隻為保住自己的性命。
  袁崇煥不撤退,雖然他隻是個無名小卒,無足輕重,但他有保國的誌向,製勝的方法,以及堅定的決心。
  在過去的幾年裏,我一直這裏,默默學習,默默進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所以我不會撤退,即使你們全都逃走,我也絕不撤退。
  “我一人足守此!”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現在,履行諾言的時候到了。
  但這個諾言注定是很難兌現的,因為兩個月後,他獲知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天啟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爾哈赤來了,帶著全部家當來了。
  根據史料分析,當時後金的全部兵力,如果加上老頭、小孩、殘疾人,大致在十萬左右,而真正的精銳部隊,約有六七萬人。
  努爾哈赤的軍隊,人數共計六萬人,號稱二十萬。
  按某些軍事專家的說法,這是當時世界上最為強大的騎兵部隊,對於這個說法,我認為比較正確。
  理由十分簡單:對他們而言,戰爭是一種樂趣。
  由於處於半開化狀態,也不在乎什麽詩書禮儀,傳統道德,工作單位,打小就騎馬,驍勇無畏,說打就打絕不含糊,更絕的是,家屬也大力支持:
  據史料記載,後金騎兵出去拚命前,家裏人從不痛哭流涕,悲哀送行,也不報怨政府,老老少少都高興得不行,跟過節似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多搶點東西回來!
  坦白地講,我很能理解這種心情,啥產業結構都沒有,又不大會種地,做生意也不在行,不搶怎麽辦?
  所以他們來了,帶著搶掠的意圖、鋒銳的馬刀和勝利的把握。
  努爾哈赤是很有把握的,此前,他已等待了四年,自孫承宗到任時起。
  一個卓越的戰略家,從不會輕易冒險,努爾哈赤符合這個條件,他知道孫承宗的可怕,所以從不敢惹這人,但是現在孫承宗走了。
  當年秦檜把嶽飛坑死了,多少還議了和,簽了合同,現在魏忠賢把孫承宗整走,卻是毫無附加值,還附送了許多禮物,禮單包括錦州、鬆山、杏山、右屯、塔山、大小淩河以及關外的所有據點。
  這一年,努爾哈赤六十七歲,就目前史料看,沒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他還有夢想,夢想搶掠更多的人口、牲畜、土地,壯大自己的子民。
  公正地講,站在他的立場上,這一切都無可厚非。
  孫承宗走了,明軍撤退了,眼前已是無人之地,很明顯,他們已經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進軍吧,進軍到前所未至的地方,取得前所未有的勝利,無人可擋!
  一切都很順利,後金軍毫不費力地占領了大大小小的據點,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天啟六年(1626)正月二十三日,努爾哈赤抵達了寧遠城郊,驚奇地發現,這座城市竟然有士兵駐守,於是他派出了使者。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寫出了如下的話:
  “我帶二十萬人前來攻城,必破此城!如果你們投降,我給你們官做。”
  在這封信中,他沒有提及守將袁崇煥的姓名,要麽是他不知道這個人,要麽是他知道,卻覺得此人不值一提。
  總之在他看來,袁崇煥還是方崇煥都不重要,這座城市很快就會投降,並成為努爾哈赤旅遊團路經的又一個觀光景點。
  三天之後,他會永遠記住袁崇煥這個名字。
  他原以為要等一天,然而下午,城內的無名小卒袁崇煥就遞來了回信:
  “這裏原本就是你不要的地方,我既然恢複,就應當死守,怎麽能夠投降呢?”
  然後是幽默感:
  “你說有二十萬人,我知道是假的,隻有十三萬而已,不過我也不嫌少!”
  
  第十九章 決心
  【勝利之路】
  努爾哈赤決定,要把眼前這座不聽話的城市,以及那個敢調侃他的無名小卒徹底滅掉。
  他相信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已確知,這是一座孤城,在它的前方和後方,沒有任何援軍,也不會有援軍,而在城中抵擋的,隻是一名不聽招呼的將領,和一萬多孤立無援的明軍。
  六年前,在薩爾滸,他用四萬多人,擊潰了明朝最為精銳的十二萬軍隊,連在朝鮮打得日本人屁滾尿流的名將劉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現在,他率六萬精銳軍隊,一路所向披靡,來到了這座小城,麵對著僅一萬多人的守軍,和一個叫袁崇煥的無名小卒。
  勝負毫無懸念。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努爾哈赤以及他手下的四大貝勒,還是明朝的高第、甚至孫承宗,都持相同觀點。
  〖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毛澤東〗
  袁崇煥是相信光明的,因為在他的手中,有四種製勝的武器。
  第一種武器叫死守,簡單說來就是死不出城,任你怎麽打,就不出去,死也死在城裏。
  雖然這個戰略比較慫,但很有效,你有六萬人,我隻有一萬人,憑什麽出去讓你打?有種你打進來,我就認輸。
  他的第二種武器,叫紅夷大炮。
  大炮,是明朝的看家本領,當年打日本的時候,就全靠這玩意,把上萬鬼子送上天,殺人還兼帶毀屍功能,實在是驅趕害蟲的不二利器。
  但這招在努爾哈赤身上,就不大中用了,因為日軍的主力是步兵,而後金都是騎兵,速度極快,以明代大炮的射速和質量,沒打幾炮馬刀就招呼過來了。
  袁崇煥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用上了大炮——進口大炮。
  紅夷大炮,也叫紅衣大炮,純進口產品,國外生產,國外組裝。
  我並非瞧不起國貨,但就大炮而言,還是外國的好。其實明代的大炮也還湊合,在小型手炮上麵(小佛郎機),還有一定技術優勢,但像大將軍炮這種大型火炮,就出問題了。
  這是一個無法攻克的技術問題——炸膛。
  大家要知道,當時的火炮,想把炮彈打出去,就要裝火藥,炮彈越重,火藥越多,如果火藥裝少了,沒準炮彈剛出炮膛就掉地上了,最大殺傷力也就是砸人腳,可要是裝多了,由於炮管是一個比較封閉的空間,就會內部爆炸,即炸膛。
  用哲學觀點講,這是一個把炸藥填入炮膛,卻隻允許其衝擊力向一個方向(前方)前進的二律背反悖論。
  這個問題到底怎麽解決,我不知道,袁崇煥應該也不知道,但外國人知道,他們造出了不炸膛的大炮,並幾經輾轉,落在了葡萄牙人的手裏。
  至於這炮到底是哪產的,史料有不同說法。有的說是荷蘭,有的說是英國,羅爾斯羅伊斯還是飛利浦,都無所謂,好用就行。
  據說這批火炮共有三十門,經葡萄牙倒爺的手,賣給了明朝。拿回來試演,當場就炸膛了一門(絕不能迷信外國貨),剩下的倒還能用,經袁崇煥請求,十門炮調到寧遠,剩下的留在京城裝樣子。
  這十門大炮裏,有一門終將和努爾哈赤結下不解之緣。
  為保證大炮好用,袁崇煥還專門找來了一個叫孫元化的人。按照慣例,買進口貨,都要配發中文說明書,何況是大炮。葡萄牙人很夠意思,雖說是二道販子,沒有說明書,但可以搞培訓,就專門找了幾個中國人,集中教學,而孫元化就是葡萄牙教導班的優秀學員。
  袁崇煥的第三種武器,叫做堅壁清野。
  為了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喝到一滴水,袁崇煥命令,燒毀城外的一切房屋、草料,將所有居民轉入城內。此外,他還幹了一件此前所有努爾哈赤的對手都沒有幹過的事——清除內奸。
  努爾哈赤是個比較喜歡耍陰招的人,對派奸細裏應外合很有興趣,此前的撫順、鐵嶺、遼陽、沈陽、廣寧都是這麽拿下的。
  努爾哈赤不了解袁崇煥,袁崇煥卻很了解努爾哈赤,他早摸透了這招,便組織了除奸隊,挨家挨戶查找外來人口,遇到奸細立馬幹掉,並且派民兵在城內站崗,預防奸細破壞。
  死守、大炮、堅壁清野,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努爾哈赤手下的六萬精兵,已經把寧遠團團圍住,突圍是沒有希望的,死守是沒有援兵的,即使擊潰敵人,他們還會再來,又能支撐多久呢?
  所以最終將他帶上勝利之路的,是最後一種武器。
  這件武器,從一道命令開始。
  布置外防務後,袁崇煥叫來下屬,讓他立即到山海關,找到高第,向他請求一件事。
  這位部下清楚,這是去討援兵,但他也很迷茫,高先生跑得比兔子都快,才把兵撤回去,怎麽可能派兵呢?
  “此行必定無果,援兵是不會來的。”
  袁崇煥鎮定地回答:
  “我要你去,不是討援兵的。”
  “請你轉告高大人,我不要他的援兵,隻希望他做一件事。”
  “如發現任何自寧遠逃回的士兵或將領,格殺勿論!”
  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決心。
  我沒有朝廷的支持,我沒有老師的指導,我沒有上級的援兵,我沒有勝利的把握,我沒有幸存的希望。
  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
  我不會後退,我會堅守在這裏,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即使同歸於盡,也絕不後退。
  這就是我的決心。
  正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戰爭即將開始之前,袁崇煥召集了他的所有部下,在一片驚愕聲中,向他們跪拜。
  他坦白地告訴所有人,不會有援兵,不會有幫手,寧遠已經被徹底拋棄。
  但是我不想放棄,我將堅守在這裏,直到最後一刻。
  然後他咬破中指寫下血書,鄭重地立下了這個誓言。
  我不知道士兵們的反應,但我知道,在那場戰鬥中,在所有堅守城池的人身上,隻有勇氣、堅定和無畏,沒有懦弱。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四日晨,努爾哈赤帶著輕蔑的神情,發動了進攻的命令,聲勢浩大的精銳後金軍隨即湧向孤獨的寧遠城。
  必須說明,後金軍攻城,不是光膀子去的,他們也很清楚,騎著馬是衝不上城牆的,事實上,他們有一套相當完整的戰術係統,大致有三撥人。
  每逢攻擊時,後金軍的前鋒,都由一種特別的兵種擔任——楯兵。所有的楯兵都推著楯車。所謂楯車,是一種木車,在厚木板的前麵裹上幾層厚牛皮,潑上水,由於木板和牛皮都相當皮實,明軍的火器和弓箭無法射破,這是第一撥人。
  第二撥是弓箭手,躲在楯車後麵,以斜四十五度角向天上射箭(射程很遠),甭管射不射得中,射完就走人。
  最後一撥就是騎兵,等前麵都忙活完了,距離也就近了,衝出去砍人效果相當好。
  無數明軍就是這樣被擊敗的,火器不管用,騎兵砍不過人家,隻好就此覆滅。
  這次的流程大致相同,無數的楯兵推著木車,向著城下挺進,他們相信,城中的明軍和以往沒有區別,火器和弓箭將在牛皮麵前屈服。
  然而牛皮破了。
  架著雲梯的後金軍躲在木板和牛皮的後麵,等待靠近城牆的時刻,但他們等到的,隻是晴天的霹靂聲,以及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
  值得慶祝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是俯瞰到了寧遠城的全貌——在半空中。
  寧遠城頭的紅夷大炮,以可怕的巨響,噴射著燦爛的火焰,把無數的後金軍,他們破碎的楯車,以及無數張牛皮,都送上了天空——然後是地府。
  關於紅夷大炮的效果,史書中的形容相當貼切且聳人聽聞:“至處遍地開花,盡皆糜爛”。
  當第一聲炮響的時候,袁崇煥不在城頭,他正在接見外國朋友——朝鮮翻譯韓瑗。
  巨響嚇壞了朝鮮同誌,他驚恐地看著袁崇煥,卻隻見到一張笑臉,以及輕鬆的三個字:
  “賊至矣!”
  幾個月前,當袁崇煥決心抵抗之時,就已安排了防守體係,總兵滿桂守東城,參將祖大壽守南城,副將朱輔守西城,副總兵朱梅守北城,袁崇煥坐鎮中樓,居高指揮。
  四人之中,以滿桂和祖大壽的能力最強,他們守護的東城和南城,也最為堅固。
  後金軍是很頑強的,在經曆了重大打擊後,他們毫不放棄,踩著前輩的屍體,繼續向城池挺進。
  他們選擇的主攻方向,是西南麵。
  這個選擇不是太好,因為西邊的守將是朱輔,南邊的守將是祖大壽,所以守護西南麵的,是朱輔和祖大壽。
  更麻煩的是,後金軍剛踏著同誌們的屍體衝到了城牆邊,就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境地。
  攻城的方法,大抵是一方架雲梯,拚命往上爬,一方扔石頭,拚命不讓人往上爬,隻要皮厚硬頭皮,衝上去就贏了。
  可是這次不同,城下的後金軍驚奇地發現,除頂頭挨炮外,他們的左側、右側、甚至後方都有連綿不斷的炮火襲擊,可謂全方位、全立體,無處躲閃,痛不欲生。
  這個痛不欲生的問題,曾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去了一趟興城(今寧遠),又查了幾張地圖,解了。
  簡單地講,這是一個建築學問題。
  要說清這個問題,應該畫幾個圖,可惜我畫得太差,不好拿出來丟人,隻好用漢字代替了,看懂就行。
  大家知道,一般的城池,是“口”字型,四四方方,一方爬,一方不讓爬,比較厚道。
  更猛一點的設計,是“凹”字型,敵軍進攻此類城池時,如進入凹口,就會受到左中右三個方向的攻擊,相當難受。
  這種設計常見於大城的內城,比如北京的午門,西安古城牆的甕城,就是這個造型。
  或者是城內有點兵,沒法拉出去打,又不甘心挨打的,也這麽修城,殺點敵人好過把癮。
  但我查過資料兼實地觀查之後,才知道,創意是沒有止境的。
  寧遠的城牆,大致是個“山”字。
  也就是說,在城牆的外麵,伸出去一道城樓,在這座城樓上派兵駐守,會有很多好處,比如敵人剛進入山字的兩個入口時,就打他們的側翼,敵人完全進入後,就打他們的屁股。如果敵人還沒有進來,在城頭上架門炮,可以提前把他們送上天。
  此外,這個設計還有個好處,敵人衝過來的時候,有這個玩意,可以把敵人分流成兩截,分開打。
  當然疑問也是有的,比如把城樓修得如此靠前,幾麵受敵,如果敵人集中攻打城樓,該怎麽辦呢?
  答案:隨便打,無所謂。
  因為這座城樓伸出去,就是讓人打的。而且我查了一下,這座城樓可能是實心的,下麵沒有通道,士兵調遣都在城頭上進行,也就是說,即使你把城樓拆了,還得接著啃城牆,壓根就進不了城。
  我不知道這城樓是誰設計的,隻覺得這人比較狠。
  除地麵外,後金軍承受了來自前、後、左、右、上(天上)五個方向的打擊,他們能夠得到的唯一遮擋,就是同伴的屍體,所以片刻之間,已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進攻者沒有退縮,無功而返,努爾哈赤的麵子且不管,啥都沒弄到,回去怎麽跟老婆孩子交代?
  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後金軍終於爆發了。
  雖然不斷有戰友飛上天空,但他們在屍體的掩護下,終究還是來到了城下,開始架雲梯。
  然而炮火實在太猛,天上還不斷掉石頭,弓箭火槍不停地打,剛架上去,就被推下來,幾次三番,他們爬牆的積極性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於是決定改變策略——鑽洞。
  具體施工方法是,在頭上蓋牛皮木板,用大斧、刀劍對著城牆猛劈,最終的工程目的,是把城牆鑿穿。
  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工程,頭頂上經常高空拋物不說,還缺乏重型施工機械,就憑人刨,那真是相當之困難。
  但後金軍用施工成績證明,他們之前的一切勝利,都不是僥幸取得的。
  在寒冷的正月,後金挖牆隊頂著炮火,憑借刀劈手刨,竟然把堅固的城牆挖出了幾個大洞,按照史料的說法,是“鑿牆缺二丈者三四處”,也就是說,二丈左右的缺口,挖出了三四個。
  明軍毫無反應。
  不是沒反應,而是沒辦法反應,因為城頭的大炮是有射程的,敵人若貼近城牆,就會進入射擊死角,炮火是打不著的,而火槍、弓箭都無法穿透後金軍的牛皮,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緊張施工,毫無辦法。
  就古代城牆而言,鑿開兩丈大的洞,就算是致命傷了,一般都能塌掉,但奇怪的是,洞鑿開了,城牆卻始終不垮。
  原因在於天冷,很冷。
  按史料分析,當時的溫度大致在零下幾十度,城牆的地基被冰凍住,所以不管怎麽鑿,就是垮不下來。
  但袁崇煥很著急,因為指望老天爺,畢竟是不靠譜的,按照這個工程進度,沒過多久,城牆就會被徹底鑿塌,六萬人湧進來,說啥都沒用了。
  當務之急,要幹掉城下的那幫牛皮護身的工兵,然而大炮打不著,火槍沒有用,如之奈何?
  關鍵時刻,群眾的智慧發揮了最為重要的作用。
  城牆即將被攻破之際,城頭上的明軍突然想出了一個反擊的方法。
  這個方法有如下步驟,先找來一張棉被,鋪上稻草,並在裏麵裹上火藥,拿火點燃,扔到城下。
  棉被、稻草加上火藥,無論是材料,還是操作方法,都是平淡無奇的,但是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幾年前,我曾找來少量材料,親手試驗過一次,這次實驗的直接結果是,我再沒有試過第二次,因為其燃燒的速度和猛烈程度,隻能用可怕兩個字形容。(特別提示,該實驗相當危險,切勿輕易嚐試,切勿模仿,特此聲明。)
  明軍把棉被卷起來,點上火,扔下去,轉瞬間,壯觀的一幕出現了。
  沾滿了火藥的棉被開始劇烈燃燒,開始四處飄散,漂到哪裏,就燒到哪裏,隻要沾上,就會陷入火海,即使就地翻滾,也毫無作用。
  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中,伴隨著恐怖的大炮轟鳴聲,一道火海包圍了寧遠城,把無數的後金軍送入了地獄,英勇的後金工程隊全軍覆沒。
  這種臨時發明的武器,就是鼎鼎大名的“萬人敵”,從此,它被載入史冊,並成為世界上最早的燃燒瓶的雛形。
  【戰鬥,直至最後一人】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努爾哈赤的想象,以及心理承受程度。
  萬曆十二年(1584),他二十五歲,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最終殺掉了仇人尼堪外蘭,而那一年,袁崇煥才剛剛出生。
  他跟隨過李成梁,打敗過楊鎬,殺掉了劉綎、杜鬆,嚇走了王化貞,當他完成這些豐功偉業,名聲大振的時候,袁崇煥隻是個四品文官,無名小卒。
  之前幾乎每一次戰役,他都以少打多,以弱勝強,然而現在他帶著前所未有的強大兵力,勢不可擋之氣魄,進攻兵力隻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袁崇煥,輸了。
  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小本起家的天命大汗是不會輸的,也是不能輸的,即使傷亡慘重,即使血流成河,用屍體堆,也要堆上城頭!
  所以,觀察片刻之後,他決定改變攻擊的方向——南城。
  這個決定充分證明,努爾哈赤同誌是一位相當合格的指揮官。
  他認為,南城就快頂不住了。
  南城守將祖大壽同意這個觀點。
  就實力而言,如果後金軍全力攻擊城池一麵,明軍即使有大炮,也蓋不住對方人多,失守隻是個時間問題。
  好在此前後金軍缺心眼,好好的城牆不去,偏要往夾腳裏跑,西邊打,南邊也打,被打了個亂七八糟,現在,他們終於覺醒了。
  知錯就改的後金軍轉換方向,向南城湧去。
  我到寧遠時,曾圍著寧遠城牆走了一圈,沒掐表,但至少得半小時,寧遠城裏就一萬多人,分攤到四個城頭,也就兩千多人。以每麵城牆一公裏長計算,每米守兵大致是兩人。
  這是最樂觀的估算。
  所以根據數學測算,麵對六萬人的拚死攻擊,明軍是抵擋不住的。
  事情發展與數學模型差不多,初期驚喜之後,後金軍終於呈現出了可怕的戰鬥力,鑒於上麵經常扔“萬人敵”,牆就不去鑿了,改爬雲梯。
  衝過來的路上,被大炮轟死一批,衝到城腳,被燒死一批,爬牆,被弓箭、火槍射死一批。
  沒被轟死、燒死,射死的,接著爬。
  與此同時,後金軍開始組織弓箭隊,對城頭射箭,提供火力支援。
  在這種拚死的猛攻下,明軍開始大量傷亡,南城守軍損失達三分之一以上,許多後金軍爬上城牆,與明軍肉搏,形勢十分危急。
  祖大壽戰敗前,袁崇煥趕到了。
  袁崇煥並不在城頭,他所處的位置,在寧遠城正中心的高樓。這個地方,我曾經去過,登上這座高樓,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城的戰況。
  袁崇煥率軍趕到南城,在那裏,他投入了最後的預備隊。
  長久以來的訓練終於顯現了效果,在強敵麵前,明軍毫無畏懼,與後金軍死戰,把爬上城頭的人趕了回去。
  與此同時,為遏製後金軍的攻勢,明軍采用了新戰略——火攻。
  明軍開始大量使用火具,除大炮、萬人敵、火槍外,火球甚至火把,但凡是能點燃的,就往城下扔。
  這個戰略是有道理的,你要知道,這是冬天,而冬天時,後金士兵是有幾件棉衣的。
  戰爭是智慧的源泉,很快,更缺德的武器出現了,不知是誰提議,拉出了幾條長鐵索,用火燒紅,甩到城下用來攻擊爬牆的後金士兵。
  於是壯麗的一幕出現了,在北風呼嘯中,幾條紅色的鎖鏈在南城飄揚,它甩向哪裏,慘叫就出現在哪裏。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後金的攻勢被遏製了,屍體堆滿寧遠城下,卻始終未能前進一步,直至黃昏。
  至此,寧遠戰役已進行一天,後金軍傷亡慘重,死傷達一千餘人,卻隻換來了幾塊城磚。
  然而戰鬥並沒有結束。
  憤怒至極的努爾哈赤下達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命令:夜戰。
  夜戰並不是後金的優勢,但仗打到這個份上,縮頭就跑,就是一個嚴肅的麵子問題,努爾哈赤認定,敵人城池受損,兵力已經到達極限,隻要再攻一次,寧遠城就會徹底崩塌。
  在領導的召喚下,後金士兵舉著火把,開始了夜間的進攻。
  正如努爾哈赤所料,他很快就等到了崩潰的消息,後金軍的崩潰。
  幾次拚死進攻後,後金的士兵們終於發現,他們確實在逐漸逼近勝利——用一種最為殘酷的方法:
  攻擊無果,傷亡很大,屍體越來越多,越來越厚,如果他們全都死光,是可以踩著屍體爬上去的。
  沉默久了,就會爆發,爆發久了,就會崩潰,在又一輪的火燒、炮轟、箭射後,後金軍終於違背了命令,全部後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無奈的努爾哈赤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壓抑住心中怒火,準備明天再來。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棄進攻,第二天曆史將會徹底改變。
  袁崇煥也已頂不住了,他已經投入了所有的預備隊,連他自己也親自上陣,左手還負了傷,如果努爾哈赤豁出去再幹一次,後果將不堪設想。
  努爾哈赤放棄了,他堅持了,所以他守住了寧遠。
  而下一個問題是,能否擊潰後金,守住寧遠。
  從當天後金軍的表現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沒有幫助,沒有援軍,修了幾年的堅城,隻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敵人戰鬥力太過強悍,很明顯,如果後金軍豁出去,在這裏待上幾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來了。
  對於這個答案,袁崇煥的心裏是有數的。
  於是,他來到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必定失守,還守不守?
  他決定堅守下去,即使全軍覆沒,毫無希望,也要堅持到底,堅持到最後一個人。
  〖軍隊應該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隻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
  ——毛澤東〗
  袁崇煥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許失守,或許不失守,但終究是要失守的。以努爾哈赤的操行成績,接踵而來的,必定是殺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煥不打算放棄,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援軍、沒有糧食、沒有理想、沒有希望,依然能夠堅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歲年前,袁崇煥出生於窮鄉僻壤,一直以來,他都很平凡,平凡的中了秀才,平凡的中了舉人,平凡的落榜,平凡的再次趕考,平凡的再次落榜,平凡的最終上榜。
  然後是平凡的知縣,平凡的處級幹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學生,直至他違抗命令,孤身一人,麵對那個不可一世、強大無比的對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斷的磨礪,沉默的進步,堅定的信念,無比的決心:
  隻為一天的不朽。
  
  第二十章 勝利 結局
  正月二十五日。
  以前有個人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隻要你不放棄自己,上天就不會放棄你。
  絕境中的袁崇煥,在沉思中等來了正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終究沒有放棄。
  於是,他等來了奇跡。
  天啟六年(1626)正月二十五日,改變曆史的一天。
  努爾哈赤懷著滿腔的憤怒,發動了新的進攻。他認為,經過前一天的攻擊,寧遠已近崩潰,隻要最後一擊,勝利觸手可得。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戰鬥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形式開始的。
  第一輪進攻被火炮打退後,他看見勇猛的後金士兵們慫了。
  無論將領們怒吼,還是威脅,以往工作積極性極高的後金軍竟然不買賬了,任你怎麽說,就是不衝。
  這是可以理解的,大家出來打仗,說到底是想搶點東西,發發小財,現在人家炮架上了,打死上千人,屍體都堆在那兒,還要往上衝,你當我們白內障看不見啊。
  勇敢,也是要有點智商的。
  努爾哈赤是很地道的,為了消除士兵們的恐懼心理,他毅然決定,停止進攻,把屍體撈回來先。
  為一了百了,他還特事特辦,在城外開辦了簡易火葬場,什麽遺體告別,追悼會都省了,但凡搶回來的屍體,往裏一丟了事。
  燒完,接著打。
  努爾哈赤已近乎瘋狂了,現在他所要的,並不是寧遠,也不是遼東,而是臉麵,起兵三十年,縱橫天下無人可敵,竟然攻不下一座孤城,太丟人了,實在太丟人了。
  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爭回這個麵子。
  不想丟人,就隻能丟命。
  麵對蜂擁而上的後金軍,袁崇煥的策略還是老一套——大炮。
  要說這外國貨還是靠譜,頂在城頭上轟了一天,非但沒有炸膛,還越打越有勁,東一炮“盡皆糜爛”,西一炮“盡皆糜爛”,相當皮實。
  但是意外還是有的,具體說來是一起安全事故。
  很多古裝電視劇裏,大炮發射大致是這麽個過程:一人站在大炮後,拿一火把點引線,引線點燃後轟一聲,炮口一圈白煙,遠處一片黑煙,這炮就算打出去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按此方式發射紅夷大炮,必死無疑。
  我認為,葡萄牙人之所以賣了大炮還要教打炮,絕不僅是服務意識強,說到底,是怕出事。
  由於紅夷大炮的威力太大,在大炮轟擊時,炮尾炸藥爆炸時,會產生巨大的後座力,巨大到震死人不成問題,所以每次發射時,都要從炮簽出一條引線,人躲得遠遠的,拿火點燃再打出去。
  經過孫元化的培訓,城頭的明軍大都熟悉規程,嚴格按安全規定辦事,然而在二十五日這一天,由於城頭忙不過來,一位通判也上去湊熱鬧,一手拿線,一手舉火,就站在炮尾處點火,結果被當場震死。
  但除去這起安全事故外,整體情況還算正常,大炮不停地轟,後金軍不停地死,然後是搶屍體,搶完再燒,燒完再打,打完再死,死完再搶、再燒,死死燒燒無窮盡也。
  直至那曆史性的一炮。
  到底是哪一炮,誰都說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寒冷的一天,漫天的炮火轟鳴聲中,有一炮射向了城下,伴隨著一片驚叫和哀嚎,命中了一個目標。
  這個目標到底是誰,至今不得要領,但可以肯定是相當重要的,因為一個不重要的人,不會坐在黃帳子裏(並及黃龍幕),也不會讓大家如此悲痛(嚎哭奔去)。
  對於此人身份,有多種說法,明朝這邊,說是努爾哈赤,清朝那邊,是壓根不提。
  這也不奇怪,如果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在一座孤城麵前,對陣一個無名小卒,被一顆無名炮彈重傷,實在太不體麵,換我,我也不說。
  於是接下來,袁崇煥看到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景象,衝了兩天的後金軍退卻了,退到了五裏之外。
  很明顯,坐在黃帳子裏的那人,是個大人物,但按照後金的道德標準,死個把領導也不是什麽大事,這實在是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第二天,當袁崇煥站在城頭的時候,他終於確信,自己已經創造了奇跡。
  後金軍仍然在攻城,攻勢比前兩天更為猛烈,但長期的軍事經驗告訴袁崇煥,這是撤退的前兆。
  幾個時辰之後,後金軍開始總退卻。
  當然努爾哈赤是不會甘心的,所以在臨走之前,他把所有的怒火發泄到了寧遠城邊的覺華島上,那裏還駐紮著幾千明軍,以及上萬名無辜的百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原本相隔幾十裏的大海,結上了厚厚的冰,失落的後金軍踏著冰層,向島上發動猛攻,毫無遮擋的明軍全軍覆沒,此外,士兵屠殺了島上所有的百姓(逢人立碎),以顯示努爾哈赤的雄才大略,並向世間證明,努爾哈赤先生並不是無能的,他至少還能殺害手無寸鐵的平民。
  寧遠之戰就此結束,率領全部主力,拚死攻擊的名將努爾哈赤,最終敗給了僅有一萬多人,駐守孤城的袁崇煥,铩羽而歸。
  此戰後金損失極為慘重,雖然按照後金的統計,僅傷亡將領兩人,士兵五百人,但很明顯,這是個相當謙虛的數字。
  數學應用題1:十門大炮轟六萬人,轟了兩天半,每炮每天隻轟二十炮(最保守的數字),問:總共轟多少炮?
  答:以兩天計算,至少四百炮。
  數學應用題2:後金軍總共傷亡五百人,以明軍攻擊數計算,平均每炮轟死多少人?
  答:以五百除以四百,平均每炮轟死1.25人。
  參考史料:“紅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爛數十尺,斷無生理。”
  綜合由應用題1、應用題2及參考資料,得出結論如下:每一個後金士兵,都有高厚度的裝甲保護,是不折不扣的鋼鐵戰士。
  扯淡就此結束,根據保守統計,在寧遠戰役中,後金軍傷亡的人數,大致在四千人以上,損失大量攻城車輛、兵器。
  這是自萬曆四十六年以來,後金軍的第一次總退卻,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終於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戰敗。
  或許直到最後,他也沒弄明白,到底是誰擊敗了他,那座孤獨的寧遠城,那幾門外國進口的大炮,還是那一萬多陷入絕境的明軍。
  他不知道,他的真正對手,是一種信念。
  即使絕望,毫無生機,永不放棄。
  在那座孤獨的城市裏,有一個叫袁崇煥的人,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一直堅守著這樣的信念。
  他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因為七個月後,他就翹辮子了。
  天啟六年(1626)八月十一日,征戰半生的努爾哈赤終於逝世了。
  他的死因,有很多說法,有說是被炮彈打壞的,也有的說是病死的,但無論是病死還是打死,都跟袁崇煥有著莫大的關係。
  挨炮就不說了,那麽大一鐵陀子,外加各類散彈,穿幾個窟窿不說,再加上破傷風,這人就廢定了。
  就算他沒挨炮,精神上也受到了嚴重的損害,有點心理障礙十分正常,外加努先生自打出道以來,從沒吃過虧,敗在無名小卒的手上,實在太丟麵子,就這麽憋屈死,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這一點上,袁崇煥也做出了很大貢獻,在擊退努爾哈赤後,他立即派出了使者,給努老先生送去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你橫行天下這麽久,今天竟然敗在我的手裏,應該是天命吧!”
  努爾哈赤很有禮貌,還派人回了禮,表示下次再跟你小子算帳(約期再戰)。
  至於努先生的內心活動,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樣的:
  “我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小小的寧遠,竟然攻不下來,這是命啊!”
  說完不久就死了。
  一代梟雄努爾哈赤死了,對於這個人的評價,眾多紛紜,有些人說他代表了先進的,進步的勢力,衝擊了腐敗的明朝,為曆史的發展做出了貢獻雲雲。
  我才疏學淺,不敢說通曉古今,但基本道理還是懂的,遍覽他的一生,我沒有看到進步、發展、隻看到了搶掠、殺戮和破壞。
  我不清楚什麽偉大的曆史意義,我隻明白,他的馬隊所到之處,沒有先進生產力,沒有國民生產指數,沒有經濟貿易,隻有屍橫遍野、殘屋破瓦,農田變成荒地,平民成為奴隸。
  我不知道什麽必定取代的新興霸業,我隻知道,說這種話的人,應該自己到後金軍的馬刀下麵親身體驗。
  馬刀下的冤魂和馬鞍上的得意,沒有絲毫區別,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剝奪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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