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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五)

(2009-04-29 12:24:14) 下一個

  第一章 致命的正義
  【嚴嵩的反擊】
  嚴世蕃入獄了,嚴嵩倒台了,在很多人看來,徐階同誌的屁股即將挪到首輔的寶座上,事情已經圓滿結束。
  有這種看法的人,大致是不懂政治的,在這個世界上,什麽都好商量,但隻要涉及到利益二字,翻臉會比翻書更快。
  而翻臉的程度及其表現方式,就要看利益多少了,動嘴動手,還是動刀子動導彈,都取決於此。要知道,平時上街買菜,為幾毛錢都要吵一吵,而在皇帝不大管事的當年,首輔的寶座就是最高權力的象征,也是最大的利益,不打出個天翻地覆、滄海桑田那才有鬼。
  徐階清楚這一點,嚴嵩自然也知道,幾十年的政治經驗讓他很快由震驚中恢複平靜,並開始積聚反擊的力量。接下來,他將用行動告訴對手,自己之所以能夠屹立政壇二十年不倒,絕非偶然。
  徐階,讓你看看我真正的實力吧,較量才剛剛開始。
  事實上,嚴嵩之所以能夠超越之前的楊廷和、郭勳、張璁、夏言等人,成為最為強大的權臣,靠的絕不僅僅是嚴世蕃的聰明,還有他的同黨。因為一直以來,嚴嵩都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嚴嵩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股勢力,一個利益共同體,我當了郎中,你就是員外郎,我當了侍郎,你就是郎中,大家共同進步,共同發財。
  現在徐階竟然要整治嚴大人,那還得了?老婆才買了首飾,兒子要上私塾,我還指望升遷,你徐階敢動我們的飯碗,就跟你玩命!
  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就是上述人等中的一員,自投靠嚴嵩以來,他做了很多壞事,正是在他的建議之下,楊繼盛最終被殺,作為回報,他獲得了管理鹽政的美差,撈錢簡直撈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之前嘉靖同誌每年隻征六十萬鹽稅,他上任之後,竟然要求改征一百萬,既可以討好皇帝,又能夠趁機敲詐地方,不愧為奸人本色。
  所以當嚴嵩下台的消息傳來時,他立即找來了嚴黨的同夥,緊急商量對策。
  鑒於嚴嵩已經退休回家,在仔細分析形勢之後,鄢懋卿決定了第一步行動計劃——解救嚴世蕃。
  作為嚴黨的智囊,嚴世蕃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這位仁兄撈出來,讓他拿個主意,大家這才好辦事。
  但這件事談何容易,嚴世蕃由皇帝下旨查辦,涉及嚴重經濟犯罪,住的是京城模範監獄,不是打架鬥毆關進派出所,等人擔保就能搞定的。
  更麻煩的是,這件案子是皇帝交辦,按例由三法司會審,而所謂三法司,是指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所以要想撈人,必須擺平這三大部門,一個都不能少。
  鄢懋卿是刑部右侍郎,刑部的事情自然好辦,但嚴嵩已經倒了,內閣沒有說話的人,大理寺和都察院怎麽解決?
  這就是鄢懋卿麵臨的大致情況,看上去確實很難辦,但事實結果告訴我們,他做到了:
  經過三法司會審,一致認定嚴世蕃貪汙罪名成立,查實金額共八百兩,著令發配雷州充軍。
  多年的工部侍郎包工頭兼機要處長,原來隻值八百兩,還真是個吉利數字。
  當然了,處理結果也不可謂不重,所謂雷州,就是今天的廣東雷州,在當年是著名的蠻荒之地,到那裏充軍十有八九回不來。
  但曆史對我們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緩可以轉無期,無期可以轉有期,有期再轉保外就醫,事情就解決了。嚴世蕃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的方法比較簡單——逃跑。
  這位兄台剛走到半路,不知是買通了押送人員還是自行決斷,竟然就這麽跑了回來,按說要是逃犯,總得找個比較偏僻的地方藏起來,起碼沒有人認識自己。
  可嚴世蕃實在是藝高人膽大,他竟然跑回了江西,堂而皇之地住下來,照常上街買菜東遊西逛,比衣錦還鄉還衣錦還鄉。
  重大貪汙犯變成八百兩,充軍充回了家,嚴黨的勢力確實超出了徐階的想像,但當他正準備回擊時,皇帝突然下達了一道諭旨,正是這道諭旨使事情再次失去了控製。
  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說句寒酸話,就算是條狗,養二十多年也有感情了,何況嚴嵩長得比狗精神得多。所以在驅趕了嚴嵩之後,嘉靖便感到了一種孤獨,很快,這種孤獨就演變成了同情,於是他下令:
  “嚴嵩退休了,他的兒子也已伏法認罪,今後有人再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折,立斬!”
  這下徐階完了,他本已準備趁勢追擊,用奏章把嚴世蕃淹死,嘉靖的命令剛好擊中了他的要害,轉瞬之間,他失去了所有進攻的手段,隻能坐在原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擊。
  徐階之所以對嚴世蕃如此執著,是因為他十分清楚,這是一個破壞能量太大的人,隻能關在籠子裏,決不能放歸大自然。以此人的智商,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就會被置於死地。而事實也驗證了他的預想,不久之後,嚴世蕃就出招了,不但狠毒,而且致命。
  嚴嵩退休之後,按道理應該回老家,他卻在經過南昌的時候停了下來,因為他不甘心就此失敗,而且他很清楚,事情還沒有結束。
  事情的發展證明了嚴嵩的直覺,這位老江湖在南昌等來了皇帝的諭令和他那聰明絕頂的兒子。
  在諭令中,嚴嵩看到了希望,而在他的兒子那裏,他找到了反敗為勝的方法。
  嚴世蕃依然十分沉著,他告訴自己的父親,雖然事已至此,雖然徐階已經成為首輔掌握重權,但他並不是堅不可摧的,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隻要突破一個人——藍道行。
  嚴世蕃那個隻有一隻眼睛的腦袋,卻有著極為可怕的智慧,在無數的表象之下,他牢牢地抓住了事物的本質。一點也沒錯,藍道行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嘉靖之所以驅趕嚴嵩,是因為神仙不喜歡他,而不是藍道行。所以隻要證明那天在沙盤上寫字的人不是神仙,問題就都解決了,要是順便能把徐階拉上,說明他與此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那就是欺君之罪,必死無疑。
  到那個時候,嚴嵩將光榮返聘,繼續牟取私利消極怠工,嚴黨將再度掌權,所有的一切都將回到起點。
  行動開始,嚴嵩先命令朝中的同黨送錢給藍道行,希望他反戈一擊,指證徐階策劃此事,事成之後保證升官發財。
  藍道行拒絕了。
  既然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嚴嵩出錢買通了宮中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並將其關入了監獄。更為惡劣的是,他還疏通獄卒,對藍道行嚴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誣陷徐階(似乎也算不上誣陷)。
  藍道行依然拒絕了,雖然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卻始終不吐一字。
  軟的硬的都不吃,嚴嵩納悶了,在他看來,藍道行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一個吹牛的道士而已,怎麽會如此強硬?
  從道士到鋼鐵戰士,隻是因為一件東西——信仰。在這個世界上,信仰是最為堅固的物體,一旦堅持,就很難動搖,而金錢、美色在它的麵前,是極為軟弱無力的。
  藍道行是一個道士,但他卻信仰王學,他相信,在這位傳奇人物的光明之學中,他能夠找到真正的光明。所以無論是利誘還是威逼,金錢還是皮鞭,他都絕不屈服。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任何物質無法動搖的力量,而對於這些,利欲熏心的嚴嵩,是永遠無法理解的。
  藍道行挺住了,徐階也挺住了,嚴嵩一擊不中,再次開始了等待,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會逐漸想起他,同情他,到時配合朝中的嚴黨勢力,他必定能東山再起。
  這是一個不錯的打算,事實上也很有可能,之前的那道諭令已經部分證明了這點。令人費解的,卻是徐階的態度,嚴嵩此次大舉進犯,可從頭至尾,他都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更沒有利用手中的權力發起反撲,雖然這對他而言十分容易。
  政治家是這個星球上最堅忍的動物,他們從不輕舉妄動,隻有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才會發動最後的猛擊。經過嚴世蕃和藍道行事件,徐階已經看清了嚴嵩的真正實力,他知道,雖然自己身居首輔,但是嚴嵩對皇帝仍有著相當的影響力,而在朝中,嚴黨依然擁有強大的勢力。
  所以現在隻有等待,等待對手的下一個破綻,它一定會再次出現。
  於是徐階對嚴嵩的攻擊不但毫不在意,反而還經常寫信問候在南昌的嚴嵩,恭祝他身體安康,多活幾年。他明知嚴世蕃擅自逃竄回家,也從不派人去查,就當作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階成為首輔之後,他的兒子曾經對他說,老爹你受了那麽多委屈,現在終於熬出頭了,應該找嚴嵩報仇。
  出人意料的是,徐階竟勃然大怒,破口大罵:
  “要是沒有嚴大人,我哪有今天的地位,你怎麽能夠這樣想?”
  對兒子都這樣,別人更是如此,久而久之,這些話都傳到了嚴嵩的耳朵裏,讓他深有感觸。
  原先當次輔的時候低調做人,現在大權在握,也不落井下石,徐階的舉動使嚴氏父子產生了這樣一個感覺:徐首輔是一個厚道人。特別是嚴世蕃,他當逃兵跑回來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要想整治他,把柄是現成的,徐階對此卻毫無動作,所以這位自負天下第一聰明人也由衷地感歎了一句:
  “徐大人不坑我啊!”
  嚴世蕃是個太過聰明的人,所以他也有點太過自負,在這十幾年中,他從沒有把徐階放在眼裏,把他當作看門大叔之類的人物,肆意欺淩,蠻橫無禮,然而徐階都忍了。現在的徐首輔依然故我,絲毫沒有報複的打算和行動,看來他還準備繼續忍下去。
  嚴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蓋豪華別墅,準備當土財主,享受之前十幾年的腐敗成果。
  然而狂得過了頭的嚴世蕃並不知道,從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時正在挖坑,一個比上次更大的坑。因為所謂複仇,從來都不是熱菜,而是冷盤。
  嚴世蕃不了解徐階,徐階卻了解嚴世蕃,他很清楚,這位獨眼龍天才雖說聰明絕頂,卻也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
  估計是因為身體殘疾,嚴世蕃存在某種心理問題,簡單說來就是有點變態,綜觀他的一生,隻做壞事,不做好事,著實不易,而且他窮奢極欲,做事情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想怎麽幹就怎麽幹。
  比如當年他母親死了,本該在家守孝,幫老爹幹活,他卻隻是每天躲在家裏搞女人,對老爹交待的事情全然不理,嚴嵩同誌都八十多了,頭暈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詞寫不來,幾次被皇帝罵得狗血淋頭,才有了後來下課倒台的事。
  所以從政治學的角度講,嚴世蕃是一個天才的幕僚,卻是一個蹩腳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隱藏壓抑自己的欲望,在這一點上,他和自己的父親差得太遠。他當逃兵也好,蓋別墅也好,徐階一概不管,因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個破綻必將在這個人的身上出現。
  成也世蕃,敗也世蕃,命也。
  【一塊磚頭引發的血案】
  在徐階看來,把嚴世蕃放出來比關在籠子裏好,讓他去飛,讓他去闖,終有一天會惹出麻煩的。
  正如所料的那樣,麻煩很快就來了,但肇事者不是嚴世蕃,而是另一位老熟人——羅龍文。
  這位仁兄前麵已經介紹過了,他是胡宗憲的同鄉,為剿滅徐海當過臥底,立過大功,但之前也說過,此人心胸狹窄,好挑是非,不太講道理。所以在胡宗憲倒台後,他因勢利導,不知鑽了誰的門路,竟然投奔到了嚴世蕃手下,所謂臭味相投,兩人很快結成知交。
  既然是知交,嚴世蕃充軍,羅知交也充軍,同理,既然是知交,嚴世蕃當逃兵,他自然也當了逃兵。不過他沒有逃到江西,而是再次審時度勢,投奔了他當年的敵人——倭寇,成為了逃兵兼漢奸。
  雖說飯碗有了,但搶劫畢竟是個高風險的活,不比京城裏自在,久而久之,羅龍文越來越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也越來越痛恨坑他的鄒應龍與徐階,經常對人大聲疾呼:
  “必取鄒應龍與徐階的首級,方泄我心頭之恨!”
  這大致也就算個精神勝利法,他一無錢,二無人,憑幾個搶劫犯,也就隻能在千裏之外發發牢騷而已,反正京城裏的人也聽不見。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的這句話正是最終毀滅的起始。
  很快,京城的徐階就聽到了這句話,天真的羅龍文並不知道,作為嚴世蕃的重要同黨,從他逃跑到投奔倭寇,都有人在一旁監視著他,看著他由逃犯成為搶劫犯,卻從來沒有人去製止。因為在徐階看來,這個人現在的舉動,將會成為誅殺嚴世蕃的利器。
  得知這句話後,徐首輔立即開始了行動,他不但將此話向皇帝上奏,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還調派大量錦衣衛保護自己和鄒應龍的家,並公開表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嚴重威脅。
  嚴嵩整治藍道行之時,可謂是生死攸關,徐大人卻穩如泰山,一個人在千裏之外威脅了幾句,他卻如此激動,歸根結底,隻是因為一個原因——政治目的。
  隻有把羅龍文的事情鬧大,才能引起所有人的警覺,從而引出嚴世蕃,羅小弟做了倭寇,嚴大哥自然也逃不脫幹係,而對於這位獨眼龍,皇帝大人一直就沒什麽好感。
  嚴世蕃和嚴嵩已逐漸被逼入死角,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徐階的掌控之中,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一件偶然事件的發生,卻讓這場好戲早早落幕。
  事情的起因,隻是一塊磚頭。
  與羅龍文不同,嚴世蕃不沮喪,也不發牢騷,他正在江西袁州一心一意地蓋自己的新房,恰如徐階所料,嚴世蕃實在有夠囂張,按說一個逃犯,找幾個狐朋狗友,蓋了小茅屋住,躲著過日子也就罷了。可這位兄台竟然找了四千多民工,還唯恐人家不知道,每天敲鑼打鼓地開工修豪宅!
  當然,嚴世蕃敢如此招搖,袁州的知府大人自然也是打點過的,所以也沒人去管他。
  可惜的是,明代的官員編製並非隻有知府。
  修房子的工人多了,自然會聚成一團找樂子,就在他們說說笑笑的時候,一個人路過此地,便多看了他們兩眼,偏偏這幫人正好幹完了活想找事,就向這位路人挑釁,說著說著,不知是誰無聊,還朝人扔了塊磚頭,當場掛彩。
  這位兄台還算理智,也沒有大打出手(對方人多),隻是走上前來找他們的領導——嚴世蕃的仆人理論。
  可是嚴府的仆人態度蠻橫,根本不予理睬,旁邊有人看出苗頭,覺得這人舉止不一般,估計是個官,便提醒這位仆人客氣點。
  畢竟給嚴世蕃跑過腿,平日見過大場麵,所謂宰相門人七品官,這位仁兄眼睛一橫,當場大喝一聲:老子在京城見過多少大官,你算是個什麽東西,還不快滾!
  麵對這位凶仆,路人一言不發,捂著傷口,帶著羞辱默默地離開了。
  仆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大禍也就此種下。
  這位路人的名字叫做郭諫臣,時任袁州推官,正如那位仆人所說,並不是什麽大官,但這位狗腿子明顯不了解官場的某些基本概念,比如背景、靠山,比如一榮俱榮等等。
  郭諫臣是一個推官,主管司法,也就是當年徐階曾幹過的那工作,雖然他不如徐階有前途,但他有一個要好的朋友,這個人的名字叫林潤。
  於是在飽受屈辱卻無法發泄的情況下,郭諫臣將自己的委屈與憤怒寫成書信,寄給了林潤。
  誰不好惹,偏偏就惹上了這個人,隻能說是嚴世蕃氣數已盡。
  林潤,字若雨,福建莆田人,嘉靖三十五年進士,這位仁兄雖說資曆淺,卻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他先被分配到地方做縣令,由於表現突出,很快就被提拔到南京擔任禦史。
  要知道,在短短幾年之內由地方官升任禦史,是很不容易的,由於禦史要經常上書皇帝,如果運氣好某篇奏疏得到領導賞識,像胡宗憲那樣連升幾級也是很有可能的。
  而這位林潤可謂是禦史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性格強硬,而且十分聰明,剛上任不久就敢於上書彈劾自己的領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著名貪官鄢懋卿,且彈詞寫得滴水不漏,讓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雖然最後這次彈劾因為嚴嵩的庇護而不了了之,但林潤的罵功與機智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便拉下麵子,專門請這位兄台吃了頓飯。
  在飯局上,麵對財大勢大的嚴世蕃,林潤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反客為主,談笑風生。這件事情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之後一直對林潤十分客氣,唯恐得罪了他。
  然而林潤最憎恨的人正是禍國殃民的嚴氏父子,所以當他收到郭諫臣的書信時,一個念頭油然而生——彈劾嚴世蕃。
  雖然之前鄒應龍已經幹過一次,而且嘉靖曾警告過,敢再拿此事做文章者,格殺勿論,但林潤仍然決定冒一次險。
  和楊繼盛不同,林潤並沒有殺身成仁的打算,他的這步棋雖險,卻是看好了才走的,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他很可能與徐階有著密切的聯係,所以對於目前的形勢,他了如指掌,經過之前的羅龍文事件,嘉靖的耐心已到了頂點,隻要再點一把火,憤怒的火山就會徹底噴發。
  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二月,林潤正式上書,烽煙再起。
  這是一份十分厲害的彈章,在文中,林潤再次運用了他的智慧,他不但彈劾嚴世蕃擅自勾結盜匪,欲行不軌,還爆出了那個地球人都知道的罪行——逃兵。
  刻意隱藏兩年,隻是為了今天。
  看到奏章之後,嘉靖果然大怒,他再次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嚴令查辦此事,逮捕嚴世蕃。
  【天下無雙】
  在得知諭令內容之後,徐階卻沒有絲毫興奮,反而顯得十分焦急,並立即派出了密使,要求務必在第一時間將此事告知林潤。
  徐階似乎過於著急了,諭令下達後,林潤自然會知道,不過遲一兩天而已,又有什麽區別呢?
  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極為明智的決定,正是這關鍵的一兩天,改變了事態的進程。因為徐階很清楚,林潤的奏疏雖然言辭犀利,卻並沒有實據,目前唯一能證明嚴世蕃有罪的,不過是半路逃回老家而已。
  而當諭令公開後,朝中的嚴黨成員必定會給嚴世蕃報信,以嚴世蕃的智商,一定會馬上溜號,跑回充軍地雷州,如此一來,林潤就成了誣告,事情也就會不了了之。
  所以決定事情成敗的,是信息傳播的速度。
  徐階的預料一點沒錯,就在諭令頒布的當天,嚴世蕃的兒子,錦衣衛嚴紹庭便連夜出發趕去報信。但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到達江西時,看到的卻隻是一片狼藉。因為兩天之前,林潤已經到此一遊,抓走了正在砌磚頭的嚴世蕃。
  這還不算,林禦史送佛送上天,連小兄弟羅龍文也一起抓了,並上了第二份彈章,曆數嚴世蕃的罪惡,連人帶奏疏一並送到了京城。
  嚴世蕃再次成為了囚犯,再次來到了京城,這一次,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將徹底完蛋,包括徐階在內。
  然而當這位嚴大少爺進入京城之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發生了。
  嚴世蕃和羅龍文剛剛到京,便解掉了身上的鐐銬,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官員的宴請,吃好喝好後連監獄大門都沒去,就直接住進了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豪宅。
  總而言之,這二位仁兄並非囚犯,反倒像是到前來視察的領導。
  目睹這一奇觀的徐階再次被震驚了,兩個朝廷欽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囂張,而朝廷百官卻視若罔聞,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也不管。
  難道隻有我看到了這一切?!徐階禁不住顫抖起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嚴嵩倒台了,嚴世蕃也二進宮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嚴黨竟然還有這麽強大的力量,還能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徐階開始了新的思索,他終於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是一股極其強悍的勢力,是一個無比堅固的利益共同體,而要徹底毀滅它,單靠常規手段,是絕對辦不到的。
  要擊破它,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而嚴世蕃是最為合適的人選,既然彈劾沒有用,逮捕沒有用,甚至關進牢房也沒有用,那麽我隻剩下了一個選擇——殺了他。
  要讓所有脅從者都知道誰才是朝廷的真正統領者,要用最嚴厲的手段告訴他們,依附嚴黨,死路一條!
  就在徐階下定決心的時候,嚴世蕃正頗為輕鬆地與羅龍文飲酒作樂,但同為囚犯,羅龍文卻沒有嚴世蕃那樣的心理素質。雖說嚴黨關係廣勢力大,不用蹲黑牢,也不用吃剩飯,但畢竟自己是來受審的,如果到時把幹過的那些破事都攤出來,不是死刑立即執行,至少也是個死緩。
  然而嚴世蕃笑著對他說:
  “我等定然無恙,不必擔心。”
  羅龍文鬆了一口氣,他以為嚴世蕃已經搞定了審案的法官。
  嚴世蕃卻告訴他,負責審理此案的三法司長官,刑部尚書黃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禦史、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嚴黨,而且素來與他有仇,隱忍不發隻是時機未到,到時一定會把他往死裏審。
  還沒等羅龍文消化完這個噩耗,嚴世蕃又接著說了一件讓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已派人四處散播消息,為楊繼盛和沈鏈申冤,說他們之所以會死,全都拜我等所為。相信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三法司那裏。”
  羅小弟就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他大聲向嚴世蕃吼道:
  “你瘋了不成?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要慌,”嚴世蕃依舊鎮定自若,“這些罪名不但殺不掉我們,還能夠救我們的命。”
  他平靜地看著一臉疑惑的羅龍文,自信地說道:
  “殺我的罪名自然有,卻不是三法司的那些書呆子能夠想出來的,在這世上,能殺我者,唯兩人而已。”
  “一個是陸炳,他已經死了,另一個是楊博,我已打探過,他前不久剛剛犯事,現大權旁落,在皇帝麵前已說不上話,不足為懼。”
  於是嚴世蕃自信地發出了最後的預言: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我的計劃萬無一失,是絕不會落空的,陸炳死了,楊博廢了,世間已無對手,舉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誰能殺我?!
  徐階能。
  在十多年前夏言被殺之時,他還隻是個未經磨礪的副部級愣頭青,無論是權謀水平還是政治水平都還差得太遠。但經過多年的血雨腥風,他已習慣並掌握了所有的規則和技巧。到了今天,他已具備了參加這場死亡競賽的能力。
  事實上,從嚴世蕃進京的那天起,他的一舉一動就已在徐階的嚴密監控之下,從花天酒地到散布消息,徐階都了如指掌,與三法司的官員們不同,經過短暫的思考,他就明白了嚴世蕃的企圖,並了解了他的全盤計劃。
  這是嘉靖年間兩個最高智慧者的對決,勝負在此一舉。
  這是最後的考驗,十餘年的折磨與修煉,曆經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優勢已盡在我手。在我的麵前,隻剩下最後一個敵人。
  殺了此人,天下將無人能勝我。
  【徐階的正義】
  正如嚴世蕃所料,三法司采納了街頭巷尾路邊社的意見,將殺害楊繼盛、沈鏈的罪名套在了嚴世蕃的頭上,所謂冤殺忠臣,天下公憤之類,寫得慷慨激昂。
  完稿之後,他們依例將罪狀送交內閣首輔徐階審閱。
  徐階似乎已經等待他們多時了,他接過稿件,仔細看完,然後微笑著誇獎道:
  “這件事情你們做得很好,文辭犀利,罪名清楚。”
  “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各位,”徐階突然收斂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氣說道:
  “你們是想殺嚴世蕃呢,還是想要救他?”
  這是一個侮辱智商的問題,幾位司法幹部當即漲紅了臉,大聲叫道:
  “那還用說,自然是要殺了他!”
  看著激動的同誌們,徐階笑出了聲:
  “此奏疏一旦送上,嚴世蕃必定逍遙法外,諸位隻能白忙一場了。”
  這又是個什麽說法?眾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徐階,等待著他的解釋。
  “你們並不明白其中奧妙,雖說楊繼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憤,卻絕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楊繼盛雖是為嚴氏父子所害,斬首的旨意卻是皇上下達的。”
  “當今皇上是英察之主,從不肯自認有錯,你們如果把這條罪狀放上去,豈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瞞,皇帝的顏麵何存?到時皇上發怒,嚴世蕃自然無罪開釋。”
  徐階說得沒有錯,嚴世蕃的如意算盤正是如此,為了實現自己的企圖,他先放出風聲,說自己最害怕楊繼盛事件,然後誘使三法司的人將此罪狀上達,因為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了解,這位仁兄過於自負,認定自己天下第一,沒人能騙得了他,也從不肯認錯。
  現在你要告訴他,兄弟你錯了,人家借你的手殺掉了楊繼盛,你還在上麵簽了字,你是個白癡冤大頭,他自然要發火,否定你的說法,於是嚴世蕃同誌剛好可以借機脫身。
  這招十分狠毒,即所謂拖皇帝下水,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後來的上海灘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過這手,當時正值解放前夕,蔣介石之子蔣經國奉命到上海整頓金融秩序,打擊投機,幹得熱火朝天,結果搞到了杜月笙的頭上,不但毫不留情,還明確表示整的就是你。
  杜月笙也不爭辯,乖乖受罰,暗中卻指使他人檢舉孔祥熙兒子投機倒把,把事情直接鬧到了蔣經國那裏:如果你不處理他,憑什麽處理我?
  於是轟轟烈烈的上海金融保衛戰就此草草收場,蔣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脫。
  但嚴世蕃卻沒有杜月笙的運氣,因為他的對手是徐階,是一個足以與他匹敵的人。
  書呆子們頭暈眼花了,他們的腦袋還沒回過神來,隻是傻傻地問徐階,既然如此,那就請您出個主意,定個罪名,我們馬上去辦。
  然而徐階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們更為吃驚,這位深不可測的首輔大人隻是微微一笑,從袖子裏拿出了一份早已預備好的奏疏:
  “我已經寫好了,你們送上去就是了。”
  怎麽著?難道您還能未卜先知?
  懷著對徐大人的無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員們打開了那份奏疏,殺氣撲麵而來。
  簡單說來,嚴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幾點,首先他和羅龍文是哥們,而羅龍文勾結倭寇,嚴世蕃也與倭寇掛上了鉤,他們聚集海匪,並企圖裏通外國,逃往日本。
  其次,他勾結江洋大盜,訓練私人武裝,圖謀不軌。
  最後,他還占據土地修房子,根據現場勘查,這是一塊有王氣的土地,嚴世蕃狗膽包天,竟然在上麵蓋樓,實在是罪大惡極(這條罪名當年胡惟庸也挨過)。
  看完了這封奏疏,連三法司的書呆子們也已斷定了嚴世蕃的結局——必死無疑,因為嘉靖最為反感的兩個詞語,正是“犯上”與“通倭”。
  法司的官員們揣上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臨走時,他們以無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別,而徐階依舊禮貌的回禮,麵色平靜,似乎之前的那一切從未發生過。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曆史中,這是讓我感觸極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為在這場平淡的言談分析中,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卻蘊含著一種更為可怕的智慧。
  作為當時世間最為精明的兩個人,嚴世蕃和徐階都敏銳地抓住了這場鬥爭的最關鍵要素——嘉靖。事實上,嚴世蕃死不死,放不放,並不取決於他有沒有罪,有多大罪,別說內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結外星人,隻要嘉靖不開口,嚴世蕃就死不了。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
  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嚴世蕃簡直比嘉靖還要了解嘉靖,他知道這位皇帝是死要麵子的人,才想出了這一絕招,如無例外,安全過關應該不成問題,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階。
  隻要分析一下前麵的那段對話,你就能明白,徐階的城府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恐怖。
  他破解了嚴世蕃的計劃,還提前寫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這些,他必須了解以下三點,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習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認錯,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幫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們會定哪些罪名。
  能夠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經極為不易,但我們可以肯定地是,對於這兩點,嚴世蕃也了如指掌,因為他的詭計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階之所以能夠成為最後的勝利者,是因為他還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點——嚴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麽想的,法官是怎麽想的,還知道嚴世蕃的想法,甚至連他用的陰謀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負天下才智第一的嚴世蕃機巧狡猾、機關算盡,卻始終在徐階的手心裏打轉,最後被人賣了還在幫著數鈔票。
  但是,這絕不能怪嚴世蕃同誌,套用一句電影台詞:不是國軍無能,隻是共軍太狡猾。
  對人心的準確揣摩,對事情的精確預測,還有深不可測的心機謀劃,這是極致的智慧,在我看來,它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在這場暗戰中,嚴世蕃輸了,卻輸得並不冤枉,因為他輸給了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這位天資聰慧,剛愎自用的皇帝,終於為他的自以為是付出了代價,一生都致力於耍心計,控製人心的他,最終卻淪為了兩個大臣的鬥爭工具,他的脾氣和個性被兩位大臣信手拈來,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這樣,木偶的操控者最終變成了木偶,也算是報應吧。
  還要特別提醒大家一句,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階和嚴世蕃之所以能把皇帝捏著玩,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嘉靖同誌愛麵子,要換了朱元璋,估計不但嚴世蕃活不成,連辦案的那幾個書呆子也跑不掉,大家攜手並肩一起見閻王。所以千萬不要亂用此招,教條主義害死人啊。
  不出徐階所料,奏疏送上去之後,嘉靖勃然大怒,當即下令複核之後,立斬嚴世蕃、羅龍文,真是比他兒子還聽話。
  和許多人想象中不同,明代的死刑製度是十分嚴格的,草菅人命,那是謠傳,地方官是沒有權利殺人的,死刑的複核權歸屬於中央,確切地說,是皇帝。
  每次處決名單送上來,皇帝大人都會親自批閱,也不是全殺,看誰不順眼,就在上麵劃個勾,這人就算沒了,等到秋決之時砍頭了事,這才能死。要是這次沒輪上,那還得委屈您在牢裏再蹲一年,明年還有機會。
  而按照嚴世蕃的情況,最多也就是個秋決,可是在徐階同誌的大力幫助下,嘉靖極為少有地做了特別關照——立斬。
  死到臨頭的嚴世蕃,卻依然被蒙在鼓裏,他毫不知情,還在自鳴得意地對著羅龍文吹牛:
  “外麵有很多人想殺我,為楊繼盛報仇,你知道不?”
  羅龍文已經不起折騰了,他畢竟心裏沒底,看著眼前的這個二百五,氣不打一處來,又不好翻臉,隻好保持沉默。
  似乎是覺得玩笑開過頭了,嚴世蕃這才恢複常態,拍著羅小弟的肩膀,給他打了保票:
  “你就放心喝酒吧,不出十天,我們就能回家了,說不定我父親還能複起(別有恩命未可知),到時再收拾徐階、林潤,報此一箭之仇!”
  羅龍文這才高興起來,但說到具體問題,嚴世蕃卻又隻字不吐,看來他十分喜歡這種逗人玩的遊戲。
  嚴世蕃同誌,既然喜歡玩,那就接著玩吧,趁你還玩得動。
  很快,滿懷希望的嚴世蕃等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結果——大批錦衣衛和立斬的好消息。
  正是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吃好住好玩的嚴世蕃突聞噩耗,當即暈倒在地,經潑涼水搶救成功後,雖然神智恢複了清醒,卻留下了後遺症——不停打哆嗦。一直哆嗦到嚴老爹派人來看他,讓他寫遺書,他都寫不出一個字。
  羅龍文自不必說,相信老大哥這麽久,最終還是被忽悠了,怎一個慘字了得,整日抱頭痛哭,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年死在抗倭戰場上,好歹還能追認個名份。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嚴世蕃和羅龍文被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斬決。
  這位才學出眾,聰慧過人,卻又無惡不作,殘忍狠毒的天才就此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惡貫至此,終於滿盈。
  在嚴世蕃被處決的那一天,京城民眾們奔走相告,紛紛前往刑場觀刑,並隨身攜帶酒水、飲料、副食品等,歡聲笑語,邊吃邊看,勝似郊遊。
  人緣壞到這個份上,倒也真是難得了。
  也就在這一天,一位在京城就讀的太學生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群之中,占據了最佳的觀刑地點,他的手中還高舉著一塊布帛,上麵隻有七個醒目的大字——錦衣衛經曆沈鏈。
  在親眼目睹嚴世蕃的頭顱被砍下之後,他痛哭失聲,對天大呼:
  “沈公,你終於可以瞑目了!”
  言罷,他一路嚎哭而去,十幾年前,當沈鏈因為彈劾嚴嵩被貶到保安時,曾不計報酬,免費教當地的貧困學生讀書寫字,直到他被嚴嵩父子害死為止,而這個人,正是當年那些窮苦孩子中的一員。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等待了太久,而他終究看到了公道。
  徐階終於實現了他的正義,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禮儀廉恥,不是道德說教,而是陰謀詭計,權術厚黑。
  嚴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實在是冤。
  羅龍文勾結倭寇,不過是想混口飯吃,他又不是汪直,憑他那點出息,就算要找內通的漢奸,也找不到他的頭上。
  嚴世蕃就更別說了,這位仁兄貪了那麽多年,家裏有的是錢,當年的日本從上到下,那是一窮二白(不窮誰出來當倭寇),嚴財主在家蓋別墅吃香喝辣不亦樂乎,幹漢奸?別逗了,當天皇老子都不幹。
  至於占據有王氣的土地,那就真沒個準了,當年沒有土地法,憑嚴世蕃的身份,隨意占塊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說這塊地有王氣,那誰也沒轍。關於這個問題,當時徐階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實地勘察,確係王氣無疑。
  可這事兒哪有個譜,又沒有權威認證機構,但徐大人當政,他說有那就算有吧。
  唯一確有實據的,是糾集亡命之徒,收買江洋大盜,但嚴世蕃同誌本就不讀書,是個徹頭徹尾的混混,平時打交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發展個把黑社會組織,那是他的本分,況且他似乎也還沒幹出什麽驚天大案,圖謀犯上更不靠譜。
  所以結論是:嚴世蕃是被冤殺的。
  那又如何?
  楊繼盛、沈鏈、還有那些被嚴黨所害的人,哪一個不冤枉?還是那句老話: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關於這個問題,我將再次引用無厘頭的周星馳先生在他的《九品芝麻官》裏,說出的那句比無數所謂正直人士、道學先生更有水平的台詞:
  “貪官奸,清官要比貪官更奸!”
  我想,這正是最為合適的注解。
  事情的發展證實,徐階對嚴黨的判斷完全正確,嚴世蕃一死,嚴黨立刻作鳥獸散,紛紛改換門庭,希望能躲過一劫。但徐階並不是一個慈悲為懷的人,在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裏,他就連續罷免調離了二十多名嚴黨成員,可謂是雷厲風行,把持朝政十餘年的第一奸黨就此被連根拔起。
  但這件事尚未結束,還剩下最後一位老朋友,需要我們去料理。
  嚴嵩的家終於被抄了,事實證明,他這麽多年來,雖說國家大事沒怎麽管,撈錢卻是不遺餘力,據統計,從他家抄出了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三百萬兩,名人書畫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光抄家就抄了一個多月,連抄家的財物清單都被整理成書,後來還公開刊印出版,取名《天水冰山錄》,成為了清代的暢銷書。
  嚴嵩至此才徹底絕望,兒子死了,爪牙散了,嘉靖也不管了,他終於走到了人生的末路,而麵對著忙碌的抄家工作人員,這位仁兄在沮喪之餘,竟然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嚴嵩表示,因為家裏的仆人多,所以希望能夠留點錢給自己,作遣散費發放。
  看著這個一臉可憐的老頭,抄家官員於心不忍,便把這個要求上報給了徐階,建議滿足他的要求。
  徐階想了一下,便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回答:
  “我記得,楊繼盛的家裏沒有仆人。”
  現在是祈求慈悲的時候了吧,那麽夏言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裏?楊繼盛、沈鏈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裏?不出一兵一卒,任由蒙古騎兵在城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之時,慈悲又去了什麽地方?!
  嚴嵩就此淨身出戶,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這裏曾是他成功的起點,現在又成為了失敗的終點。所謂興衰榮辱,不過一念之間。
  勝利再次到來,而這一次,是如假包換、童叟無欺的勝利,沒有續集。
  十幾年的潛心修煉,十幾年的忍耐,在憤怒與仇恨,詭計與公道中掙紮求生的徐階贏了,從奸黨滿朝到一網打盡,他憑借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逐漸扳回了劣勢,並將其引向了這個最後的結局,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預先排演一般,逐一兌現。
  除了一個例外。
  在此前的十幾年中,徐階曾無數次在心中彩排:反擊成功後,應該如何把嚴嵩千刀萬剮,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卻改變了之前的打算。
  看著黯然離去的嚴嵩,徐階的心中萌發了新的想法,不要殺他,也不能殺他。
  自嘉靖初年得罪張璁被貶時起,三十多年來,徐階從一個剛正不屈、直言上諫的憤青,變成了圓滑出世,工於心計的政治家,但在他的個性特點中,有一點卻從未變過——有仇必報。
  十幾年來,他對嚴嵩的仇恨已經深入骨髓,現在是報仇的時候了,麵對這個罪行累累的敵人,他決心用另一種方式討還血債,一種更為殘忍的方式。
  罷官抄家,妻死子亡,但這還不夠,還遠遠不足以補償那些被你陷害、殘殺,以致家破人亡的無辜者。
  我不會殺你,雖然這很容易,我要你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就如同當年楊繼盛的妻子那樣,我要你親眼看著你曾經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斷地消失,而你卻無能為力。
  繼續活下去,活著受苦,嚴嵩,這是你應得的。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嚴嵩被剝奪全部財產,趕回老家,沒有人理會他,於是這位原先的朝廷首輔轉行當了乞丐,靠沿街乞討維持生計,受盡白眼,兩年後於荒野中悲慘死去,年八十八。
  正義終於得以伸張,以徐階的方式。
  
  第二章 奇怪的人
  【奇人再現】
  嚴嵩倒了,徐階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了朝廷首輔,朝政的管理者,此時的內閣除他之外,隻剩下了一個人——袁煒。而這位袁煒,偏偏還是徐階的學生。
  於是徐階的時代來到了,繼嚴嵩之後,他成為了帝國的實際管理者。
  其實後世很多人會質疑這樣一個問題,徐階和嚴嵩有什麽不同?嚴嵩貪汙,徐階也不幹淨,嚴嵩的兒子受賄,徐階的兒子占地,嚴嵩獨攬大權,徐階也是。
  表麵上是一樣的,實際上是不同的。
  如果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明,那就是:嚴嵩怠工,徐階幹活。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曆代首輔,就會發現這幫人大都不窮(說他們窮也沒人信),要單靠死工資,估計早就餓死了,所以多多少少都有點經濟問題,什麽火耗、冰敬、碳敬等等等等,千裏做官隻為錢,不必奇怪。
  但徐階是幹實事的,與嚴嵩不同,他剛一上任,就在自己的辦公室掛上了這樣一塊匾: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而他確確實實做到了。
  在嚴嵩的時代,大部分的官職分配,都隻取決於一個原則——錢,由嚴世蕃坐鎮,什麽職位收多少錢,按位取酬,誠信經營,恕不還價。徐階廢除了這一切,雖然他也任用自己的親信,但總的來說,還是做到了人盡其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李春芳、張居正、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腳。
  在嚴嵩的時代,除了個別膽大的,言官們已經不敢多提意見了,楊繼盛固然是一個光榮的榜樣,但他畢竟也是個死人。於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徐階改變了這一切,他對嘉靖說:作為一個聖明的君主,你應該聽取臣下的意見,即使他們有時不太禮貌,你也應該寬容,這樣言路才能放寬,人們才敢於說真話。
  嘉靖聽從了他的勸告,於是唾沫再次開始橫飛,連徐階本人也未能幸免,但是與此同時,貪汙腐化得以揭發,弊政得以糾正,帝國又一次恢複了生機與活力。
  徐階是有原則的,與嚴嵩不同,嚴大人為了個人利益,可以不顧天下人的死活,可以拋棄一切廉恥去迎合皇帝,這種事情徐階也做過,但那是為了鬥爭的需要,現在是讓一切恢複正常的時候了。
  嘉靖想修新宮殿,徐階告訴他,現在國庫沒有錢給你修。
  嘉靖想繼續修道服丹,徐階告訴他,那些丹藥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還是歇著吧。
  甚至連嘉靖的兒子(景王)死了,徐階的第一個反應都不是哀悼,而是婉轉地表示,我雖然悲痛,卻更為惦記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既然他已經掛掉了,那就麻煩您下令,把他的地還給老百姓。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多浪費。
  對於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嘉靖雖然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他看著眼前的徐階,這個人曾為他修好了新宮殿,曾親自為他煉丹,曾無條件地服從於他,但現在他才發現,這個性格溫和的小個子並不是綿羊,卻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嘉靖感到上了當,卻沒有辦法,嚴嵩已經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這個人來管理,想退個貨都不行,隻好任他隨意折騰。
  絕對的權力產生的不僅僅是絕對的腐敗,還有絕對的欲望,也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這才是一切禍患的起始,嚴嵩所以屹立數十年不倒,貪汙腐敗,橫行無忌,正是因為嘉靖有著無盡的欲望,而嚴嵩恰好是一個無條件的迎合者。
  於是徐階出現了,他雖然也曾迎合過,但那不過是偽裝而已,他真正的身份,是製衡者。他隱忍奮鬥的最終目標,並不是嚴嵩,而是嘉靖。
  很多人並不清楚,在漫長的明代曆史中,徐階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重要到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最偉大的成就,並不是打倒了嚴嵩,而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勢力。
  自朱元璋廢除丞相後,隨著時代的變遷,明朝逐漸形成了一個極為特別的權力體係,皇帝、太監和大臣,構成了一個奇特的鐵三角,皇帝有時候信任太監(比如明武宗),有時候信任大臣(比如明孝宗)。
  而在政治學中,這個鐵三角的三方有著另外一個稱呼:君權、宦權和相權。這就是帝國的權力架構,他們互相製衡,互相維持,在此三權之中,隻要有兩者聯合起來,就能控製整個帝國。
  在過去的兩百年中,前兩種組合都已出現,皇帝曾經聯合太監,也曾聯合大臣,而無論是哪一種聯盟,第三方總是孤立無助的。
  隻有一種情況,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事實上,也沒有人曾期待過那種局麵的出現,因為在那個君臨天下的時代,它似乎永遠不可能實現。
  但它的確成為了現實,而這個奇跡聯盟的開創者,正是徐階。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最早打破三角平衡,為這一奇跡出現創造條件的人,竟然是嘉靖。作為明代曆史上最為聰明的皇帝,他有著前任難以比擬的天賦。
  憑借著絕頂的智慧和權謀,他十六歲就解決了三朝老臣楊廷和,然後是張璁、郭勳、夏言,而在打擊大臣的同時,他還把矛頭對準了太監,嚴厲打壓,使投身這個光榮職業,立誌建功立業的無數自宮青年,統統隻能去當洗馬桶,倒垃圾。縱觀整個嘉靖朝,四十餘年,竟然沒有出過一位名太監,可謂絕無僅有。
  他不想和任何人聯盟,也不信任任何人,他相信憑借自己,就能控製整個帝國,而他所需要的,隻是幾個木偶而已。
  一切都如此地順利,帝國盡在掌握之中,直到他遇上了嚴嵩和徐階。
  經過二十幾年的試探,嚴嵩摸透了他的脾氣和個性,並在某種程度上成功地影響並利用了他。
  而徐階則更進一步,在打垮了嚴嵩之後,他成為了一個足以製衡嘉靖的人,嘉靖要修房子,他說不修就不修,嘉靖兒子的地,他說分就分。這是一個不太起眼,卻極為重要的轉折點,它意味著一股強大勢力的出現,強大到足以超越至高無上的皇權。
  這才是徐階所代表的真正意義,絕非個人,而是相權,是整個文官集團的力量。
  當年的朱元璋廢除了丞相,因為他希望能夠控製所有的權力,現在的嘉靖也是如此,他們都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僅憑自己的天賦與能力,就能打破權力的平衡,操控一切,而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一個人的力量再強,也是無法對抗社會規律的,它就如同彈簧一般,受到的壓力越大,反彈的力度就越大。
  作為超級牛人,朱元璋把勞模精神進行到底,既幹皇帝,又兼職丞相,終究還是把彈簧壓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嘉靖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和老朱比起來,他還有相當差距,所以在他尚未成仙之前,就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反撲力。他的欲望已被抑製,他的權力將被奪走。
  所有敢於挑戰規則的人,都將受到規則的懲罰,無人例外。
  當三十多年前,嘉靖在柱子上刻下“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字樣的時候,絕不會想到,這個所謂的“小人”將會變成“大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勢力將壓倒世間的所有強權——包括皇帝本人在內。
  偉大的轉變已經來臨,皇帝的時代即將結束,名臣的時代即將到來,他們將取代至高無上的帝王,成為帝國的真正統治者。
  但徐階隻是這一切的構築者與開創者,那個將其變為現實,並創下不朽功業的人,還在靜靜地等待著。
  總而言之,嘉靖的好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無論他想幹什麽,徐階總要插一腳,說兩句,不聽還不行,因為這位仁兄不但老謀深算,而且門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極高一呼百應,要是惹火了他,沒準就得當光杆司令。
  那就這樣吧,反正也管不了,眼不見心不煩,專心修道煉丹,爭取多活兩年才是正經事。
  徐階就這樣接管了帝國的幾乎全部政務,他日夜操勞,努力工作,在他的卓越政治領導之下,國庫收入開始增加,懈怠已久的軍備重新振作,江浙一帶的工商業有了長足的發展,萬曆年間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起源於此。
  你成你的仙,我幹我的活,大家互不幹擾。曆史證明,隻要中國人自己不折騰自己,什麽事都好辦。在一片沉寂之中,明朝又一次走上了正軌。
  徐階著實鬆了一口氣,鬧了那麽多年,終於可以消停了。但老天爺還真是不甘寂寞,在嚴黨垮台後不到一年,他又送來了一位奇人,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
  但請不要誤會,這位所謂的奇人並不是像嚴世蕃那樣身負奇才的人,而是一個奇怪的人,一個奇怪的小人物。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嘉靖皇帝收到了一份奏疏,自從徐階開放言論自由後,他收到的奏疏比以前多了很多,有喊冤的,有投訴的,有拍馬屁的,有互相攻擊的,隻有一種題材無人涉及——罵他修道的。
  要知道,嘉靖同誌雖然老了,也不能再隨心所欲了,但他也是有底線的:你們搞你們的,我搞我的,你們治國,我煉丹修道,互不幹擾。什麽都行,別惹我就好,我這人要麵子,誰要敢扒我的臉,我就要他的命!
  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老虎屁股,都不去摸,即使徐階勸他,也要繞七八個彎才好開口,所以這一項目一直以來都是空白。
  但這封奏疏的出現,徹底地填補了這一空白,並使嘉靖同誌的憤怒指數成功地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高度。
  奇文共享,摘錄如下:
  “陛下您修道煉丹,不就是為了長生不老嗎?但您聽說過哪位古代聖賢說過這套東西?又有哪個道士沒死?之前有個陶仲文,您不是很信任他嗎?他不是教您長生不老術嗎?他不也死了嗎?”
  這是罵修道,還有:
  “陛下您以為自己總是不會犯錯嗎?隻是大臣們都阿諛奉承,刻意逢迎而已,不要以為沒人說您錯您就沒錯了,您犯過的錯誤,那是數不勝數!”
  具體是哪些呢,接著來:
  “您奢侈淫逸,大興土木,濫用民力,二十多年不上朝,也不辦事(說句公道話,他雖不上朝,還是辦事的),導致朝政懈怠,法紀鬆弛,民不聊生!”
  這是公事,還有私生活:
  “您聽信讒言不見自己的兒子(即陶仲文所說的‘二龍不可相見’理論),不顧父子的情分,您天天在西苑煉丹修道,不回後宮,不理夫妻的情誼(真奇了怪了,關你屁事),這樣做是不對的。”
  此外,文中還有兩句點睛之筆,可謂是千古名句,當與諸位重溫:
  其一,嘉者,家也,靖者,淨也,嘉靖,家家淨也。
  其二,蓋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這就不用翻譯了,說粗一點就是:在您的英明領導之下,老百姓們都成為了窮光蛋,他們早就不鳥你了。
  綜觀此文,要點明確,思路清晰,既有理論,又有生動的實例,且工作生活麵麵俱罵,其水平實在是超凡入聖,高山仰止。
  文章作者即偉大的海瑞同誌,時任戶部正處級主事。此文名《治安疏》,又稱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當然,也有個別缺心眼的人稱其為天下第一罵書。
  一位著名學者曾經說過,罵人不難,罵好很難,而罵得能出書,且還是暢銷書,那就是難上加難了。整個中國一百多年來,能達到這個高度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魯迅,另一個是李敖。
  而在我看來,如果把時間跨度增加四百年,那麽海瑞先生必定能加入這個光榮行列。
  嘉靖憤怒了,自打生出來他還沒有這麽憤怒過,自己當了四十多年皇帝,竭盡心智控製群臣,我容易嗎我。平時又沒啥不良習性,就好修個道煉個丹,怎麽就惹著你了?
  再說工作問題,你光看我這二十多年白天不上朝光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每天晚上你睡覺的時候,老子還在西苑加班批改奏章,不然你以為國家大事都是誰定的。
  還有老子看不看兒子,過不過夫妻生活,你又不是我爹,和你甚相幹?
  所以在嘉靖看來,這不是一封奏疏,而是挑戰書,是赤裸裸的挑釁,於是他把文書扔到了地上,大吼道:
  “快派人去把他抓起來,別讓這人給跑了!”
  說話也不想想,您要抓的人,除非出了國,能跑到哪裏去?
  眼看皇帝大人就要動手,關鍵時刻,一個厚道人出場了。
  這個人叫黃錦,是嘉靖的侍從太監,為人十分機靈,隻說了一句話,就撲滅了皇帝大人的熊熊怒火:
  “我聽說這個人的腦筋有點問題,此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估計是不會跑的。”
  黃錦的話一點也沒錯,海瑞先生早就洗好澡,換好衣服,端正地坐在自己的棺材旁邊,就等著那一刀了。
  他根本就沒打算跑,如果要跑,那他就不是海瑞了。
  【青天在上】
  作為一位有著極高知名度的曆史人物,海瑞先生有一個非同尋常的榮譽稱號——明代第一清官。
  但在我看來,另一個稱呼更適合他——明代第一奇人。
  在考試成績決定一切的明朝,要想功成名就,青史留芳,一般說來都是要有點本錢的,如果不是特別聰明(張居正),就是運氣特別好(張璁),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而海瑞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既不聰明,連進士都沒中,運氣也不怎麽好,每到一個工作崗位,總是被上級整得死去活來,最終卻升到了正部級,還成為了萬人景仰的傳奇人物。
  正德九年(1514),海瑞出生在海南瓊山的一個幹部家庭,說來這位兄台的身世倒也不差,他的幾個叔叔不是進士就是舉人,還算混得不錯,可偏偏他爹海翰腦袋不開竅,到死也隻了個秀才,而且死得還挺早。
  父親死的時候,海瑞隻有四歲,家裏再沒有其他人,隻能與母親相依為命。
  雖然史料上沒有明確記載,但根據現有資料分析,海瑞的那幾位叔叔伯伯實在不怎麽厚道,明明家裏有人當官,海瑞卻沒沾過一點光,童年的生活十分困苦,以至於母親每天都要做針線活貼補家用。
  很明顯,在海氏家族中,海瑞家大概是很沒地位的,大家都看死這對母子鬧不出什麽名堂,實際情況似乎也差不多,海瑞同學從小既不會作詩,也不會作文,沒有一點神童的征兆,看情形,將來頂了天也就能混個秀才。
  雖說境況不太樂觀,但海瑞的母親認準了一條死理: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不管家裏多窮多苦,她都保證海瑞吃好喝好,並日夜督促他用心學習。
  這就是海瑞的童年生活,每天不是學堂,就是他娘,周圍的小朋友們也不找他玩,當然海瑞同學也不在乎,他的唯一誌向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很多史料都對海瑞的這段經曆津津樂道,不是誇他刻苦用功,就是表揚他媽教子有方。而在我看來,這全是扯淡,一挺好的孩子就是這樣被毀掉的。
  孤僻,沒人和他玩,天天隻讀那些上千年前的老古董,加上腦袋也不太好使,於是在學業進步的同時,海瑞的性格開始滑向一個危險的極端——偏激,從此以後,在他的世界裏,不是對,就是錯,不是黑,就是白,沒有第三種選擇。
  此外,小時候的艱苦生活還培養了他的頑強個性,以及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輕易認輸的精神,但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雖然在他此後的一生中曾經曆過無數風波,遇到過許多人,他卻始終信任,並隻信任一個人——母親。
  在困苦的歲月裏,是母親陪伴他、撫養他,並教育他,所以之後雖然他娶過老婆,有過孩子,卻都隻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說句寒心的話,他壓根就不在乎。
  孤僻而偏激的海瑞就這樣成長起來,他努力讀書,刻苦學習,希望有一天能金榜題名,至少能超越自己的父親。
  然而他的智商實在有限,水平就擺在那裏,屢考屢不中,考到二十多歲,連個秀才都混不上,沒辦法,人和人不一樣。
  但海瑞先生是頑強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繼續考!就這麽一直磨下去,終於在二十八歲那年,他光榮地考入了縣學,成為了生員。
  說來慚愧,和我們之前提到的楊廷和、徐階相比,海瑞先生的業績實在太差,人家在他這個年紀都進翰林院抄了幾年文件了。就目前看來,將來海瑞能混個縣令就已經是奇跡了,說他能幹部長,那真是鬼才信。
  當然海瑞自己從沒有任何幻想,對他而言,目前的最大理想是考中舉人。
  那就接著考吧,不出例外,依然是屢考不中,一直到他三十六歲,終於柳暗花明了,他光榮地考中舉人。
  下一步自然是再接再厲,去京城考進士,海瑞同學,奮鬥!努力!
  進京,考試,落榜,回家,再進京,再考試,再落榜,再回家。一眨眼六年過去了。
  奮鬥過了,努力過了,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實力,不考了,啥也不說了,去吏部報到吧。
  之前我們曾經講過,在明朝,舉人也是可以做官的,不過要等,等現任官死得多了,空缺多了,機會就來了,但許多舉人寧可屢考不中,考到胡子一大把,也不願意去吏部報到。有官做偏不去,絕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人家是有苦衷的。
  首先這官要等,從幾年到幾十年,就看你運氣如何,壽命長短,如果任職命令下來的時候,正趕上你的追悼會,那也不能說你倒黴。
  其次這官不好,但凡分給舉人的官,大都是些清水衙門的閑差,小官,什麽主簿、典史、教授(從九品,不是今天的教授)之類的,最多也就是個八九品,要能混到個七品縣令,那就是祖墳起了火,記得一定回去拜拜。
  再次這官要挑,別以為官小就委屈了你,想要還不給你呢!你還得去吏部麵試,大家排好隊站成一排,讓考官去挑,文章才學都不考,也沒時間考,這裏講究的是以貌取人,長得帥的晉級,一般的待定,歪瓜裂棗的直接淘汰。順便說一句,相貌考核有統一規範,國字臉最上等,寬臉第二,尖嘴猴腮者,趕回家種紅薯。
  最後這官窩囊,在明代最重視出身,進士是合格品,庶吉士是精品,至於舉人,自然不是次品,而是廢品。
  有一位明代官僚曾經總結過,但凡進士出身,立了功有人記,出了事有人保,從七品官做起,幾十年下來,哪怕災荒水旱全碰上,也能混個從五品副廳級。
  但要是舉人,功勞總是別人領,黑鍋總是自己背,就算你不惹事,上級都要時不時找你的麻煩。從九品幹起,年年豐收安泰,能混到七品退休,就算你小子命好。
  海瑞麵對的就是這麽一個局麵,好在他運氣還不錯,隻等了五年,就等來了一個職位——福建南平縣的教諭。
  所謂教諭,是教育係統的官員,通俗地說,就是福建南平縣的教育局長,這麽看起來,海瑞的這個官還不錯。
  如果這麽想,那就錯了,當年的教育係統可沒什麽油水,沒有擴招,也沒有擇校費,更不用采購教材,四書五經就那麽幾本,習題集、模擬題、密卷之類的可以拿去當手紙,什麽重點大學,重點中學,重點小學,重點幼兒園,考不中科舉全他娘白費。
  而縣學教諭的上級,是府學的教授,前麵說過,教授是從九品,教諭比教授還低,那該怎麽定級別呢?這個不用你急,朝廷早就想好了,這種職務有一個統一的稱呼——不入流。
  也就是說你還算是政府公務員,但級別上沒你這一級,不要牢騷,不要埋怨,畢竟朝廷每月還是發工資給你的嘛。
  就這樣,海瑞帶著老母去了南平,當上了這個不入流的官,這年他四十一歲。
  已經四十多歲了,官場的青春期已過,就算要造反也過了黃金年齡,海瑞卻躊躇滿誌,蓄勢待發,換句話說,那是相當有戰鬥力,把這個不入流的官做得相當入流。
  縣學嘛,就是個讀書的地方,隻要你能考上舉人,上多久課,上不上課其實都無所謂,所以一直以來,學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現在不同了,既然海瑞來了,大家就都別走了。
  他規範了考勤製度,規定但凡不來,就要請假,有敢擅自缺課者,必定嚴懲,而且他說到做到,每天都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一個都不能少。
  這下學生們慘了,本來每天早退曠課都是家常便飯,現在突然被抓得死死的,這位局長大人臉上又總是一副你欠他錢的表情,於是不久後,海瑞先生就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綽號——海閻王。
  難熬歸難熬,但學生們很快也發現,這位海閻王倒有個好處——從不收禮金。
  所謂禮金,就是學生家長送給老師的東西,不一定是錢,什麽雞鴨魚肉海鮮特產,一應俱全。說實話,這玩意誰也不想送,但如果不送,難保老師不會特意關照你的兒女:置之不理,罰搞清潔,罰坐後排等等,那都是手到擒來。
  但海閻王不收,不但不收禮金,也不為難學生,他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雖然他很嚴厲,卻從不因個人好惡懲罰學生。所以在恐懼之餘,學生們也很尊敬他。
  其實總體說來,這個職業是很適合海瑞的,就憑他那個脾氣,哪個上級也受不了,幹個小教諭,也沒什麽應酬,可謂是得心應手。
  但人在江湖漂,總要見領導,該來的還是要來。
  一天,延平知府下南平縣視察,按例要看看學堂,海瑞便帶著助手和學生出外迎接,等人一到,兩個助手立馬下跪行禮,知府同誌卻還是很不高興,因為海瑞沒跪。
  不但不跪,他還正麵直視上級,眼睛都不眨。
  知府五品,海瑞沒品,沒品的和五品較勁,這個反差太大,心理實在接受不了,但在這麽多人麵前,發火又成何體統,於是知府大人鬱悶地走了,走前還咕嘟了一句:
  “這是哪裏來的筆架山!”
  兩個人跪在兩邊,中間的海瑞屹立不倒,確實很像個筆架,也真算是恰如其分。
  雖然他說話聲音不大,但大家都聽到了,由於這個比喻實在太過形象,所以自此以後,海瑞先生就有了第二外號——海筆架,兩個外號排名不分先後,可隨意使用。
  大家都慌了,海瑞卻若無其事,他還有自己的理論依據:教育官員不下跪,那是聖賢規定的(哪個聖賢待查),我聽聖賢的話,有什麽錯?
  知府大人不爽了,但讓他更不爽的還在後麵,不久之後,一位巡按禦史前來拜訪了,前麵提過,所謂巡按禦史,雖說才六七品,卻能量極大,能幹涉巡撫總督的職權,何況是小小的知府。
  知府誠惶誠恐,鞍前馬後地服侍,禦史大人摸著撐飽的肚皮,邊打嗝邊說:下去看看吧。
  這一去,就去了南平,消息傳下來,知縣也緊張了,禦史說到底是中央幹部,說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能要人命,於是他帶領縣城的全部官員,早早地迎候在門口,等著禦史大人光臨。
  禦史來了,知縣一聲令下,大家聽從指揮,整齊劃一、動作規範地跪了下來,除了海瑞以外。
  這回知縣麻煩大了,上次不過是三個人,筆架就筆架,也沒啥,這次有幾百個人,大家都跪了,你一個人鶴立雞群,想要老子的命啊!
  禦史大人也吃了一驚,心裏琢磨著,這南平縣應該沒有比自己官大的,好像也沒有退休高幹,這位哥們是哪根蔥?
  等他弄清情況,頓時火冒三丈,但當著這麽多人也不好發火,隻好當沒看見,隨便轉了轉,連飯都沒吃就走人了。
  知縣擦幹了冷汗,就去找海瑞算賬,破口大罵他故意搗亂,可海瑞同誌臉不紅氣不喘,聽著他罵也不頂嘴,等知縣大人罵得沒力氣了,便行了個禮,回家吃飯去了。
  軟硬不吃,既不圖升官,也不圖發財,你能拿他怎麽樣?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因為無欲,所以剛強。
  海瑞確實沒有什麽欲望,他唯一的工作動力就是工作,在他看來,自己既然拿朝廷的工錢,就要給朝廷幹活,升官發財與他毫無關係。
  這樣的一個人,要想升遷自然是天方夜譚,但老天爺就是喜歡開玩笑,最不想升官的,偏偏就升了,還是破格提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海瑞意外地接到吏部公文,調他去浙江淳安擔任知縣。
  這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此之前,海瑞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官,花名冊上能不能找到名字都難說,現在竟然連升六個品級,成為了七品知縣!
  無數舉人拚命鑽營送禮拍馬屁,幾十年如一日,無非是想撈個知縣退休,海瑞幹了四年,別說禮物,蒼蠅都沒送一隻,上級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這麽一個人,怎麽就升官了?
  原因比較複雜,據說是福建的學政十分欣賞海瑞,向上著力推薦了他,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教諭,他的工作十分認真,而且幹出了成效,這已經充分證明了他的能力,對於帝國而言,馬屁精固然需要,但那些人是拿來消遣的,該幹活的時候還得找有能力的人。
  關於這個問題,朝廷大員們心裏都有數。
  於是海瑞揣著這份任命狀,離開了福建,前往浙江淳安,在那裏,他將開始新的傳奇。
  【潛規則的覆滅】
  在城門口,海瑞見到了迎接他的縣裏主要官員,包括縣丞、主簿、典史,當然,也有教諭。個個笑容可掬,如同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並紛紛捶胸頓足,歎息海縣令怎麽沒早點來。
  這些仁兄心裏到底怎麽想的不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們知道這裏即將發生的事情,一定會歎息當初為啥沒有向朝廷請願,把這人早點趕走。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海縣令似乎也不例外,他一到地方,便公開宣布,從今以後,所有衙門的陋規一概廢除,大家要加深認識,下定決心,堅決執行。
  所謂陋規,也就是灰色收入,美其名曰計劃外收入,曆史最悠久,使用最頻繁的有兩招,一個是銀兩火耗,另一個是淋尖踢斛,具體方法之前已經介紹過,這裏就不多講了,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陋規也不斷推陳出新,到了海瑞的時候,已經形成了一個上瞞朝廷、下宰百姓、方法靈活、形式多樣的完美體係。
  我們說過,明代的官員工資是很低的,雖說勉強能夠過日子,但辛辛苦苦混個官,不是為了過日子的,明代的官嘛,出門要有轎子,家裏要有仆人,沒準還要多娶幾個老婆,你突然要他勤儉節約,那就是要他的命。
  海瑞就打算要他們的命。
  海大人發布了規定,火耗不準收了,餘糧不準收了,總而言之,所有朝廷俸祿之外的錢都不準收。
  開始大家都不以為然,反正類似的口號喊得多了,我們不收你也不收嗎?他們相信等到這三把火燒完,海縣令會恢複理智的。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海瑞先生卻遲遲沒有恢複的跡象,他始終沒有鬆口,而且也確實做到了,他自己從不坐轎,步行上下班,從不領火耗,每天吃青菜豆腐,穿著幾件破衣服穿堂入室。
  完了,看起來這兄弟是玩真的,不但是火把,還是個油庫,打算用熊熊火焰燃燒你我。
  一定要反擊,要把這股“歪風”打壓在萌芽之中!
  不久後,淳安縣衙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景象,縣丞請假了,主簿請假了,典史請假了,連縣公安局長都頭也請假了。總而言之,大家都罷工了,縣衙完全癱瘓。
  這既是所謂“非暴力不合作”,你要是不上道,就看你一個人能不能玩得轉。
  他們端起了茶,翹起了腿,準備等看好戲,最終卻看到了奇跡的發生。
  沒有師爺,不要緊,主意自己拿,沒有文書,不要緊,文件自己寫,沒有人管治安,不要緊,每天多走一圈,就當是巡街。審案的時候沒有助手,不要緊,自己查,自己審,自己判!判下來沒人打板子,不要緊,家裏還有幾個老下人,湊合著也能用。
  而海縣令的私人生活也讓他們大開眼界,自從搬入縣衙,海瑞同誌就把自己的家人動員了起來,每天老婆下廚做飯,這就省了廚子的錢,每天老仆上山砍柴,這就省了柴錢。海瑞自己也沒閑著,工作之餘在自己家後院開辟了一片菜地,澆水施肥,連菜錢也給省了。
  就這麽七省八省,海縣令還是過得很艱苦,全家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灰頭土臉,與叫花子頗有幾分神似,說他是縣太爺,估計丐幫長老都不信。
  情況就是如此了,看著海兄弟每天上堂審案,下地種菜,大家的心裏越來越慌,這位大爺看來是準備長期抗戰了,無奈之下,隻好各歸其位,灰色收入還是小事,要被政府開除,那就隻能喝風了。
  於是眾人紛紛回歸工作崗位,繼續幹活,不幹也不行,話說回來,你還能造反不成?
  久而久之,大家逐漸習慣了艱苦的生活方式,而對海大人的敬仰,也漸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因為他們發現,海縣令可謂是全方麵發展,不但約束下級,刻薄自己,連上級領導,他也一視同仁。
  在明代,地方官有火耗,能征稅,所以油水多,而京官就差得遠了,隻能等下麵的人進京的時候,才能大大方方地撈點好處。所以每次地方官到京城報到,都要準備很多錢,方便應酬。
  淳安雖然比較窮困,財政緊張,但這筆錢生死攸關,是絕對省不得的,曆任知縣去京城出差,至少都要用到近千兩,這還算是比較節省的。
  海瑞也進京了,去了一趟回來,支出交給縣衙報銷,財務一看數字,當時就呆了,空前絕後,絕無僅有——五十五兩。
  此數字包括來回路費、車費、住宿費、吃飯費、應酬費以及所有可能出現的費用,是一個絕對破紀錄的數字。
  這個紀錄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我來告訴你:上路時,要能走路,絕不坐車,隨身帶著幾張大餅,能湊合,絕不上飯館。趕得上驛站就住驛站(驛站憑縣衙介紹信不要錢),趕不上絕不住私人旅館,找一草堆也能湊合一宿。
  到了京城,能不應酬就不應酬,要非吃不可,隨便找個麵攤大排檔就打發了,要做到即使對方的臉紅得像豬肝,你也不要在意,要使用聯想法增加食欲,邊看邊吃,就當下飯菜了。爭取多吃點,回去的路上還能多頂一陣,順便把下頓的飯也省了。
  遺憾的是,即使你能做到,也未必可以打破這個紀錄,因為海瑞先生瘦,還是精瘦(可以參考畫像),吃得不多不說,衣服用的布料也少,想要超越他,那是非常困難的。
  與得罪京官相比,之前冒犯下屬實在是件小事,但要和後來他得罪的那兩位大人物比較起來,這幾個京城裏的小官實在是不值一提。而由一個小人物變成大人物,由無名小卒到聞名遐邇,也正是由此開始。
  第一個大人物是胡宗憲,當時他已經是東南第一號人物了,其實說來滑稽,以海瑞的背景和官銜,別說得罪,想見胡總督一麵,起碼也得等上半個月,還要準備許多給門房的紅包。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方法,海瑞兄不但讓胡宗憲牢記住了他的名字,且一分錢沒花,還從胡總督那裏額外掙了好幾千兩銀子。
  說到底,這事還得怪胡宗憲沒有管好自己的親屬,雖說他本人也貪,但還不至於和海瑞這種級別的人打交道。可惜他的兒子沒有他的覺悟。
  話說胡公子有一個習慣——旅遊,當然他旅遊自己不用花錢,反正老子的老子是總督,一路走過來就一路吃,一路拿,順便掙點零花錢,這還不算,他還喜歡反複遊覽同一景區,走回頭路,拿回頭錢。
  即使如此,還是有很多知府知縣盼著他去,畢竟是總督的兒子,能美言兩句也是好的,反正招待費不用自己出,何樂而不為。
  但是海瑞不願意,在他看來,國家的錢也是錢,絕對不能亂花,對此很不感冒。可是不感冒也好,不願意也罷,該來的還是要來。
  在一次遊覽途中,胡公子恰好經過淳安,便大搖大擺地住進了當地招待所,等著縣太爺來請安,事情就此開始。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海瑞的耳朵裏,盡管下屬反複強調這是胡宗憲的兒子,海瑞的回答卻隻有一句:
  “胡宗憲的兒子,又不是胡宗憲,管他做甚?”
  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接到指示,就按打發一般客人的標準請胡公子用飯,海瑞先生自己吃糙米飯,喝鹹菜湯,他招待客人的水平自然也高不到哪裏去。於是很快第二個消息傳來,胡公子大發脾氣,把廚子連同招待所管理員吊起來狠打了一頓。
  大家都急了,正想著如何收這個場,讓總督的兒子消消氣,海瑞卻把桌子一拍,大喊一聲:
  “還反了他了,馬上派人過去,把他也吊起來打!”
  這個天才的創意超出了所有人的思維範疇,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打人的衙役在內。看見沒人動,海瑞又拍了一次桌子,加了一把油:
  “去打就是了,有什麽事情我負責!”
  本來就不待見你,竟然還敢逞威風,打不死你個兔崽子!
  好,這可是你說的,反正有人背黑鍋,不打白不打,於是眾人趕過去一陣火拚,雖說胡公子身邊有幾個流氓地痞,到底打不過衙門裏的職業打手,被海扁了一頓,這還不算,海縣令做完了打手還要幹搶劫,連這位胡公子身邊帶著的幾千兩銀子也充了公。
  人打完了,癮過足了,鼻青臉腫的胡公子被送走了,海大人也差不多該完蛋了。這就是當時眾人對時局的一致看法。打了人家的兒子,搶了人家的錢,還不收拾你,那就真是沒有天理了。
  海瑞卻不這麽看,他告訴驚慌失措的下屬們,無須害怕,這件事情他能搞定。
  怎麽搞定?去磕頭請安送錢人家都未必理你!
  不用,不用,既不用送錢,也不用賠禮,隻需要一封信而已。
  事實確實如此,萬事如意,天下太平,一封信足矣。
  奇跡啊,現將此信主要內容介紹如下,以供大家學習參考:
  胡大人,我記得你以前出外巡視的時候曾經說過,各州縣都要節約,過路官員不準鋪張浪費,但今天我縣接待一個過往人員的時候,他認為招待過於簡單,竟然毒打了服務員,還敢自稱是您的兒子,我一直聽說您對兒女的教育很嚴格,怎麽會有這樣的兒子呢?這個人一定是假冒的,敗壞您的名聲,如此惡劣,令人發指,為示懲戒,他的全部財產已被我沒收,充入國庫,並把此人送到你那裏去,讓你發落。
  胡宗憲看到之後哭笑不得,此事就此不了了之,海瑞依然當他的縣令,胡宗憲依然抗他的倭,倒是那位胡公子,據說回去後又挨了老爹一頓臭罵,從此旅遊興致大減。
  這是一段為許多史書轉載的記錄,用以描繪海瑞先生的光輝形象,但事實上,在它的背後,還隱藏著兩個不為人見的重要信息:
  首先,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海瑞先生雖然吃糙米飯,穿破衣爛衫,處事堅決不留餘地,卻並不是個笨人,蠢人做不了清官,隻能當蠢官。
  而隱藏得更深的一點是:胡宗憲是一個品格比較高尚的人,雖說海瑞動了腦筋,做了篇文章,但胡宗憲要收拾他,也不過是分分鍾的事情,總督要整知縣,隨便找個由頭就行了,兒子被打了,臉也丟了,胡總督卻沒有秋後算賬。所以他雖然不是個好父親,卻實在是個好總督。
  這一次,海瑞安全過關,但說到底,還是因為遇見了好人,下一次,他就沒這麽幸運了。
  說來慚愧,明代人物眾多,但能上兄弟這篇文章的,畢竟是少數,因為篇幅有限,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隻有名人才能露臉。
  就以嚴黨為例,其實嚴嵩的手下很多,我算了一下,光尚書侍郎這樣的部級官員就有二十多個(包括南京及都察院同級別官員在內),當年雖然耀武揚威,現在卻啥也不是,所以本著本人的“寫作三突出”原則(名詞解釋:在壞人中突出主要壞人,在主要壞人中突出極品壞人,在極品中突出壞得掉渣的壞人),在其中隻選取了嚴世蕃、趙文華和鄢懋卿出場,其中趙文華是配角,鄢懋卿龍套。
  但事情就這麽巧,鄢龍套雖說已經退場,卻又獲得了一次上鏡的機會,全拜海瑞所賜。
  真是機緣巧合,在當年像海瑞這樣的小人物,竟然和朝中的幾位大哥級紅人都有過聯係,得罪完胡總督,又惹了鄢禦史。
  嘉靖三十九年(1560),鄢懋卿受皇帝委派,到全國各地視察鹽政,鄢兄的為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那真是打著電筒也找不出閃光點,每到一處吃喝嫖賭無不涉獵,還要地方報銷,這也就罷了,偏偏他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還四處發公文,說自己素來儉樸,地方的接待工作就不要太鋪張,要厲行節約。
  就這麽吃吃喝喝,一路晃悠,鄢大人來到了浙江,準備由淳安路過,海瑞不想接待,也沒錢接待,希望他能繞道走,但鄢大人畢竟是欽差,你要設置路障不讓他過,似乎也說不過去。
  於是海大人開動腦筋,又用一封信解決了問題。
  這封信十分奇特,開頭先用了鄢懋卿自己的告示,大大地捧了他一番,說您不愧是清廉官員的典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等等,然後突然筆鋒一轉,開始訴苦:
  不過我也聽到過一些謠言,說您每到一地接待都非常奢華,我們這裏是個窮縣,如果按那個標準,我們實在接待不起,況且還違背您的本意。可萬一……,那我們不就得罪大人您了嘛。
  卑職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向您請教,給我個出路吧。
  這就算是捅了馬蜂窩了,鄢懋卿的鼻子都氣歪了,但畢竟是老江湖,他派人去摸了海瑞的底,發現這哥們軟硬不吃,胡宗憲也吃過虧,於是欽差大人一咬牙,繞道走!
  海瑞再次贏得了勝利,卻也埋下了禍根,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胡宗憲那樣的風格。
  【無畏】
  當然,海大人除了工作認真、生活儉樸之外,有時也會奢侈一下,比如有一次,他的母親生日,海縣令無以為賀,便決定上街買兩斤肉,當他走進菜市場,在一個肉攤麵前停下來的時候,現場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驚人的一幕。
  人人都知道,海縣官是自然經濟的忠實擁護者,自己砍柴,自己種菜,完全實現了自給自足,別說買菜,他不把自己種的菜拿出來賣,搞市場競爭,就算積德了。
  然而他買肉了,竟然還買了兩斤,等他付完錢,接過肉一聲不吭地揚長而去時,在場的人這才確信,他們剛才看到了一幕真實的場景。
  肉販子激動了,他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衝動,壯懷激烈,仰天長嘯:
  “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做上海縣令的生意啊!”
  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在那個沒有電話、送封信要好幾天的年代,海縣令的這一壯舉以驚人的速度被傳播到了大江南北,知府知道了,巡撫知道了,很快,胡宗憲也知道了。
  於是,在之後召開的一次政務會議上,胡總督高談闊論一番抗倭形勢之後,突然神色一變,以一副極為神秘的表情向大家通報了這個消息。
  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似乎很可笑,不是嗎?
  我不覺得。
  一晃三年過去了,在海瑞的治理之下,淳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官吏們的生活水平卻在不斷下降,可他們又惹不起這位活閻王,隻能埋頭幹活。但臨近年終,唉聲歎氣的官員們卻突然變了模樣,往日愁雲密布的臉孔,開始綻放憧憬的笑容。
  這和發年終獎無關,要知道,在海閻王手下幹活,這類型的玩意基本上不要指望,真正讓他們欣喜若狂的,是一個小道消息——海閻王就要高升了。
  明代的官員製度規定,但凡地方官,每三年由上級部門考核一次,對照吏部的標準打分,如果是劣等,就要被記過警告,沒準就要回家種紅薯,而要能評個優等,就能升官。
  海瑞無疑是優等,不管別人對他有何等看法,他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而這對淳安縣的官員們來說無異於一場及時雨,他們開始積極準備送行儀式:永別了,海大人,無論您去哪裏,隻要不在這裏就好,祝您一路順風。
  就在眾人帶著對未來的無限向往埋頭準備時,確切的消息下來了,不是消暑的大雨,卻是平地的驚雷。經過吏部考核,認定海瑞為優等,應予晉升,為方便工作開展,決定就地提拔為嘉興府通判,即刻上任。
  完了,徹底地完了,這下整個嘉興地區都轟動了:你們淳安縣城自己倒黴不算,竟然還要鬧騰上來?
  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必須采取行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嘉興的官員們隨即開始了緊急總動員,大家紛紛回家查家譜,無論是三姑六婆、七姐八姨,吃過飯的,見過麵的,點過頭的,隻要是個人,有關係,統統都去找,務必要把海瑞趕走。
  很快,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彈劾,彈劾者是都察院監察禦史,聯係到鄢懋卿同誌的職務和他的為人(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我們不難猜出其中奧妙,至於彈劾的罪狀,那實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因為它意味著海瑞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要是名聲不大,鬼才罵你。
  但後果仍然是極其嚴重的,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職位,並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調令——改任江西興國知縣。
  興國是個窮地方,調去那裏似乎也算一種發配,所以看上去,這是個合乎情理的結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根據鄢懋卿之前的預計,在他的授意彈劾下,像海瑞這樣毫無背景和關係的人,不但無法升官,還會被革職查辦。但他萬沒想到,此人雖然未能晉升,卻也保住了官位。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其中必有名堂,所以吃驚之餘,他也沒敢再找海瑞的麻煩。
  鄢懋卿的直覺沒有錯,在看似孤立無援的海瑞背後,確實隱藏著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大人物,他就是當年的那位福建學政,現在的吏部侍郎朱衡。
  在這個世界上,有正直的人,自然就有欣賞正直的人,朱衡就是一個,別人厭惡海瑞,他卻讚賞有加,所以之前他力排眾議,向上級推薦了海瑞,破格提拔了他。
  而三年之後,他再次挺身而出,保住了海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還偏偏是個副部長。
  就這樣,海瑞去了江西興國,繼續當他的縣令,因為朱衡的保護,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危機,此時他四十九歲,依然是個七品芝麻官,再混幾任就光榮退休,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
  如果此時有人告訴他,短短幾年之後,他這個小人物將聞名天下,並成為中央的高級官員,重權在握,恐怕連海先生自己都不會相信。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命運之神實在很照顧海先生,他雖然性格不對,天賦不高,運氣卻出奇地好,雖然他後來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卻依然涉險過關,安然無恙——因為另一位大人物的幫助。
  在海瑞看來,興國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沒有什麽兩樣,該怎麽幹還怎麽幹,這下又輪到興國的衙役們受苦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在興國的這幾年,海縣令竟然沒惹過事,想來還是因為地方太窮,沒人從這兒過,自然也就沒有是非了。
  就在海縣令專心致誌幹活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調令,命他即刻進京,就任戶部雲南司主事。
  此時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還沒到三年考核期,而戶部雲南司主事,是一個正六品官,從地方官到京官,從七品到六品,一切都莫名其妙。
  雖然海瑞不知道,但我們知道,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長幫忙的結果。就這樣,海縣令成了海主事,職務變了,地方變了,人卻是不會變的。
  在地方當縣令就敢和總督對著幹,按照這個標準,到了京城,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煩,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
  在親眼見識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貪汙腐化後,海瑞終於忍無可忍,寫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用他的正直痛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皇帝。
  在明代,罵皇帝的人並不少,卻隻有海瑞先生脫穎而出,名垂千古,對此我隻能說,不是僥幸,絕不是僥幸。
  因為罵人固然輕鬆,卻還要看你罵得是誰,在明代的十幾位皇帝中,要論難伺候,嘉靖同誌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這個人極其難搞,不但疑心重,還好麵子,但凡罵過他的人,比如之前的楊最、楊爵、高金等人,隻是提了點不同意見,就被拉了出去,不打死,也得打個半死。
  好漢不吃眼前虧,事實證明,言官之中還是好漢居多,許多人本來就是為罵而罵,純粹過過嘴癮,將來退休回家還能跟鄰居老太太吹吹牛:想當年,老子可是罵過皇帝的咧。
  基於這種動機,在罵人的時候,諸位言官是要考慮成本問題的,而嘉靖同誌太過生猛,不是打就是關,虧本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
  海瑞偏偏就做了這筆虧本的生意,因為在他的思維裏,根本沒有成本這個概念。他隻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員,吃著朝廷的俸祿,就該幹活,就該做事,就該為民做主!
  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後果,所以他提前買好了棺材,據說是他親自去挑的,好棺材還買不起,隻能買口薄皮的,好歹躺得進去,湊合能用就行。
  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卻看到了這口棺材,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隨即痛哭失聲,海瑞卻隻是平靜地對她說:
  “記得到時把我放進去就是了。”
  如果說楊繼盛是死劾,那麽海瑞大致就是死諫了,雖不是當場死亡,也等不了多久。要知道,腦袋一團漿糊,盲人瞎馬地掉下山崖,那叫失足,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昂首闊步踏入深淵,才叫勇敢。而這口棺材,正是他勇氣的證明。
  不知死而死,是為無知,知死而死,是為無畏。
  海瑞,你是一個無畏的男人。
  
  第三章 天下的對弈
  【不聽話的下屬】
  一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皇帝震怒,滿朝轟動,關入監牢,等待處斬。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自己的情節應屬於極其惡劣,罪大惡極,斬立決都嫌慢的那一類,可左等右等,掛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
  因為皇帝還不打算殺他,在聽完黃錦的話後,他愣了一下,撿起了那份奏疏,看了第二遍。
  嘉靖不是個笨人,他知道,一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自然是有備而來,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他看到了攻擊、斥責之外的東西——
  忠誠、盡責和正直。
  於是他發出了自己的感歎:
  “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幹吧,可惜我不是紂王。”
  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說他是昏君,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
  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既不是有期,也不是無期,既不殺,也不放,連個說法都沒有,他自己倒是很自在,每天照吃照睡,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看起來命是保住了,實際上沒有。
  你要明白,嘉靖同誌可是個很要麵子的人,就算他懂得道理,知道好歹,你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似乎也有點太過了,一個千裏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
  終於有一天,他又想起了這件事,便發火了,火得受不了,就開始罵,罵了不解恨,就決定殺。
  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徐階。
  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別人倒黴,嚴嵩會上去踩兩腳,而徐階會扶他起來。
  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不收錢也辦事,他認定海瑞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便決定拉他一把。
  但是這事很難辦,因為嘉靖這號人,平時從不喊打喊殺,但一旦決定幹掉誰,大象都拉不回來,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結果被狠打了一頓,差點沒咽氣。
  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因為這位內閣首輔隻用了一段對話,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皇上你上了海瑞的當了!”
  嘉靖帶著疑惑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看著發出驚呼的徐階。
  “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他明知會觸怒皇上,還敢如此大逆不道,用心何其歹毒!”
  歹毒在什麽地方呢,聽徐老師繼續忽悠:
  “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確,隻求激怒陛下,然後以死求名而已,皇上你如果殺了他,就會正中他的圈套!”
  嘉靖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連連點頭,是的,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怎麽能受一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就算上當,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幹部嘛——比如徐階同誌。
  就這樣,海瑞的命保住了,他繼續在監獄住了下來,對他而言,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反正家裏和牢裏夥食差不多,還能省點飯錢。
  事實上,在徐階看來,海主事鬧出的這點麻煩實在是小兒科,他現在急於解決的,是另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
  在嚴嵩當權那幾年,內閣裏隻有徐階給他跑腿,後來徐階當權,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煒入閣跑腿,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壓根沒把老師放在眼裏,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一架。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煒穿穿小鞋,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鬱悶之下竟然病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告病回了家。
  不聽話的走了,就找兩個聽話的來,這兩個人,一個叫嚴訥,一個叫李春芳。
  嚴訥兄就不多說了,他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入閣,隻幹了八個月就病倒了,回了老家,內閣中隻剩下了李春芳。
  這位李春芳同誌,那就不能不說了,他的為人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厚道、太厚道了。
  在幾百年後看來,作為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李春芳是不幸的,因為與同科同學相比,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別說張居正,連楊繼盛、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但在當時,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
  他能升得這麽快,隻是因為兩點:一、擅長寫青詞。二、老實。自入朝以來,外麵鬥得你死我活,他卻不聞不問,每天關在家裏寫青詞,遇到嚴嵩就鞠躬,碰見徐階也敬禮,算是個老好人。
  所以徐階挑中了他,讓他進內閣打下手。
  事情到了這裏,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但接下來,徐階卻作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正是這個判斷,給他種下了致命的禍根。
  嘉靖四十五年(1566)三月,經內閣首輔徐階力薦,皇帝批準,禮部尚書高拱入閣,任文淵閣大學士,與其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郭樸。
  在這個任命的背後,是一個精得不能再精的打算。
  高拱不喜歡徐階,徐階知道。
  自打嘉靖二十年(1541)高拱以高分考入朝廷,他就明確了這樣一個認識——要當,就當最大的官,要做,就做最大的事。
  高翰林就這樣躊躇滿誌地邁進了帝國的官場,準備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位置,然而現實對他說——一邊涼快去。
  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裏,翰林院新人,七品編修高拱唯一的工作是整理文件,以及旁觀。
  他看到了郭勳在監牢裏被人整死,看到了夏言被拉出去斬首,看到了嚴嵩的跋扈,徐階的隱忍,他很聰明,他知道如果現在去湊這個熱鬧,那就是找死。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在這一年,他成為了裕王府的講官。
  對於寂寂無名,丟進人堆就沒影的高翰林而言,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高拱牢牢地抓住了它。
  自從嘉靖二十八年(1549)太子去世以後,嘉靖就沒有立過接班人,不但不立,口風還非常之緊,對剩下的兩個兒子裕王、景王若即若離,時遠時近。
  這件事幹得相當缺德,特別是對裕王而言。按年齡,他早生一個月,所以太子應該非他莫屬,但嘉靖同誌偏偏堅信“二龍不相見”理論,皇帝是老龍,太子就是青年龍,為了老子封建迷信的需要,兒子你就再委屈個幾十年吧。
  不立太子也就罷了,可讓裕王想不通的是,按照規定,自己的弟弟早該滾出京城去他的封地了,可這位仁兄仗著沒有太子,死賴著就是不走,肚子裏打什麽算盤地球人都知道。
  於是一時之間群魔亂舞,風雨欲來,景王同誌還經常搞點小動作,整得裕王不得安生,唯恐到嘴的鴨子又飛了,整日提心吊膽,活在恐懼之中。
  在這最困難的時刻,高拱來到了他的身邊,在之後的日子裏,這位講官除了耐心教授知識之外,還經常開導裕王,保護他不受侵擾,日夜不離,這十幾年的時間裏,高拱不求升官,也不圖發財,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這位軟弱的王爺,並用自己的行動對他闡述了這樣一個事實:麵包會有的,燒餅會有的,皇位也會有的,就算什麽都沒有,也還有我。
  所以在那些年,雖然外麵腥風血雨,裕王這裏卻是風平浪靜,安然無恙,有高門衛守著,無論嚴嵩、徐階還是景王,一個也進不來,比門神好用得多。
  裕王很感激高拱。
  關於這一點,嚴嵩清楚,徐階也清楚。
  於是高拱就成了搶手貨,雙方都想把他拉到自己這邊,嚴嵩當政的時候,高拱從一個講官被提拔為太常寺卿(三品)兼國子監祭酒,成為了高級官員。
  高拱沒有推辭,他慨然就任,卻不去嚴嵩家拜碼頭:朝廷給我的官嘛,與你嚴嵩何幹?
  等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嚴嵩退休了,徐階當政,高拱再次升官,成為了禮部副部長,沒過多久他再進一步,任正部級禮部尚書。
  傻子也知道,這都是徐階提拔的結果,然而高拱卻依然故我,官照做,門不進,對徐大人的一片苦心全然無視。
  說句實誠話,徐階對高拱是相當不錯的,還曾經救過他一次:原先高拱曾經當過會試的主考官,不知是那根神經出了岔子,出了個惹事的題目,激怒了嘉靖。皇帝大人本打算打發他回家種地,好在徐階出麵,幫高拱說了很多好話,這才把事情解決。
  現在徐階又一次提拔了高拱,把他抬進了內閣,然而高拱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了徐階的意料。
  他非但不感激徐階,還跟徐階搗亂,自打他進內閣的那天起,就沒消停過。而鬧得最大的,無疑是值班員事件。
  當時的內閣有自己的辦公樓,按規定內閣成員應該在該處辦公,但問題是,嘉靖同誌並不住在寢宮,總是呆在西苑。當大臣的,第一要務就要把握皇帝的心思,對這麽個難伺候的主,要是不時時刻刻跟著,沒準明天就被人給滅了。所以但凡內閣大臣,都不去內閣,總是呆在西苑的值班房,坐下就不走。
  終於有一天,嘉靖沒事散步的時候去了值班房,一看內閣的人全在,本來還挺高興,結果一盤算,人都在這呆著,內閣出了事情誰管?
  嘉靖不高興了,他當即下令,你們住這可以,但要每天派一個人去內閣值班,派誰我不管,總之那邊要人盯著。
  於是內閣的大臣們開始商量誰去,當然了,誰都不想去,等了很久也沒有人自動請纓,於是徐階發話了:
  “我是首輔,責任重大,不能離開陛下,我不能去。”
  話音還沒落,高拱就發言了:
  “沒錯,您的資曆老,應該陪著皇上,我和李春芳、郭樸都剛入閣不久,值班的事情您就交給我們就是了。”
  徐階當時就發火了。
  從字麵上看,高拱的話似乎沒錯,還很得體,但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徐階自然明白這位下屬的真正意思,估計高拱先生說話時候的語氣也有點陰陽怪氣,所以二十多年不動聲色的徐首輔也生氣了:嚴嵩老子都解決了,你小子算怎麽回事?
  雖然發火,但是涵養還是有的,徐階同誌漲紅了臉,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看起來,高拱似乎有點不識好歹,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但凡混朝廷的人,都有這樣一個共識——不欠人情,欠了要還。
  這才是高拱與徐階兩個人的根本矛盾所在,徐大人認為高拱欠了他的人情,高拱認為沒有。
  徐階不是開慈善機構的,他之所以提拔高拱,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裕王背景,雖說自己現在大權在握,但畢竟總有下崗的一天,要是現在不搞好關係,到時高拱上台,想混個夕陽無限好自然死亡就難了。
  可惜高拱也很清楚這一點,要知道,在鬥爭激烈的嘉靖年間生存下來,官還越做越大,絕不是等閑之輩能做到的,他早就看透了徐階的算盤。
  按照皇帝現在的身體,估計熬個幾年就能升天了,到時候裕王必定登基,我高拱自然就是朝廷的首輔,連你徐階都要老老實實聽我的話,哪要你做順水人情?
  加上高拱此人身負奇才,性格高傲,當年不買嚴嵩的帳,現在的徐階當然也不放在眼裏。
  精明了一輩子的徐階終於糊塗了一回,他沒想到提拔高拱不但沒能拉攏他,反而使矛盾提前激化,一場新的鬥爭已迫在眉睫。
  更為麻煩的是,徐首輔在摸底的時候看走了眼,與高拱同期入閣的郭樸也不地道,他不但是高拱的同鄉,而且在私底下早就結成了政治同盟,兩人同氣連枝,開始跟徐階作對,而李春芳一向都是老好人,見誰都笑嘻嘻的,即使徐階被人當街砍死,估計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在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徐階曾兩次用錯了人,正是這兩個錯誤的任命,讓他差點死無葬身之地。這是第一次。
  當然,現在還不是收場的時候,對於高拱和徐階來說,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豐富的政治經驗及時提醒了徐階,他終於發現高拱並不是一個能夠隨意操控的人,而此人入閣的唯一目的,就是取自己而代之。
  雖然走錯了一步,在內閣中成為了少數派,但不要緊,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隻要再拉一個人進來,就能再次戰勝對手。
  【天才,就是天才】
  當何心隱幫助徐階除掉嚴嵩,在京城晃悠了大半年,飄然離京之時,曾對人說過這樣一番話:
  “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而在我看來,能興我學者並非華亭,亡我學者也非分宜,興亡隻在江陵。”
  這是一句不太好懂卻又很關鍵的話,必須要逐字解釋:
  所謂我學,就是指王學,這段話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學的生死存亡與三個人的關係。而這三個人,分別是“華亭”、“分宜”與“江陵”。
  能興起王學的,不是“華亭”,能滅亡王學的,不是“分宜”,隻有“江陵”,才能決定王學的命運。
  在明清乃至民國的官場中,經常會用籍貫來代稱某人,比如袁世凱被稱為袁項城(河南項城),黎元洪被稱為黎黃陂(湖北黃陂)。套用這個規矩,此段話大意如下:
  興我王學者,不是徐階,亡我王學者,不是嚴嵩,興亡之所定者,隻在張居正!
  何心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居正的職務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
  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嶽,湖廣江陵人,明代最傑出的政治家,最優秀的內閣首輔。
  請注意,在這兩個稱呼的後麵,沒有之一。
  嘉靖四年(1525),湖廣荊州府江陵縣的窮秀才張文明,終於在焦急中等來了兒子的啼哭。
  作為一個不得誌的讀書人,兒子的誕生給張文明帶來了極大的喜悅,而在商議取名字的時候,平日不怎麽說話的祖父張誠卻突然開口,說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一個夢:
  “幾天之前,我曾夢見一隻白龜,就以此為名吧。”
  於是這個孩子被命名為張白圭(龜)。
  雖說在今天,說人是烏龜一般都會引來類似鬥毆之類的體育活動,但在當年,烏龜那可是吉利的玩意,特別是白龜,絕對是稀有品種,胡宗憲總督就是憑著白鹿和白烏龜才獲得了皇帝的寵信,所以這名也還不錯。
  此時的張白圭,就是後來的張居正,但關於他的籍貫,卻必須再提一下,因為用現在的話說,張家是個外來戶,他們真正的出處,是鳳陽。
  兩百年前,當朱元璋率軍在老家征戰的時候,一個叫張關保的老鄉加入了他的隊伍,雖然這位仁兄能力有限,沒有幹出什麽豐功偉績,但畢竟混了個臉熟,起義成功後被封為千戶,去了湖廣。
  這是一個相當詭異的巧合,所以也有很多講風水的人認為,這還是朱重八太過生猛,死前就埋下了伏筆,二百年後讓這個人的後代拯救明朝於水火之中,這種說法似乎不太靠譜,而事實的確如此。
  當然,和朱重八的父親朱五四比起來,張文明的生活要強得多,起碼不愁吃穿,有份正經工作,但要總拿窮人朱五四開涮,也實在沒啥意思,畢竟和他的同齡人比起來,張文明這一輩子算是相當的失敗,他雖然發奮讀書,二十歲就考中了秀才,此後卻不太走運,連續考了七次舉人都沒有中,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秀才。
  父親實現不了的夢想,隻能寄托在子女身上,據說張白圭才幾個月,張文明就拿著唐詩在他麵前讀,雖說他也沒指望這孩子能突然停止吃奶,念出一條“鋤禾日當午”之類的名句來,但奇跡還是發生了。
  不知是不是唐詩教育起了作用,張白圭一歲多就會說話了,應該說比愛因斯坦要強得多,鄰居們就此稱其為神童。
  一晃張神童就五歲了,進了私塾,而他在讀書方麵的天賦也顯現了出來,過目不忘,下筆成文,過了幾年,先生叫來了他的父親,鄭重地對他說:
  “這孩子我教不了了,你帶他去考試吧。”
  所謂考試,是考縣學,也就是所謂的考秀才,張文明領著兒子隨即去了考場,那一年,張白圭十二歲。
  張白圭的運氣很好,那一年的秀才考官是荊州知府李士翱,這位兄弟是個比較正直愛才的人,看到張白圭的卷子後,大為讚賞,當即不顧眾人反對,把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排到了第一。
  這是個比較轟動的事情,整個荊州都議論紛紛,可李士翱卻隻是反複翻閱著張白圭的答卷,感歎著同一個詞:
  “國器!國器!”
  他約見了張文明和他的兒子張白圭,在幾番交談和極度稱讚之後,李知府有了這樣一個念頭:
  在他看來,烏龜雖然吉利,但對於眼前的這位神童而言,頂著烏龜的名字過一輩子似乎也不太妥當,於是他對張文明說道:
  “你的兒子前途不可限量,但白圭之名似不大妥當,我看就改名叫居正吧。”
  此後,他的名字便叫做張居正。
  秀才考上了,下一步自然就是舉人了,和考進士不同,舉人不是隔年就能去的,按照規定,您得在學校再熬個兩三年,過了資格考試才能考,但那是一般性規定,張秀才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第二年就去了。
  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正是這次破格的考試中,張居正遇上了那個影響他一生的人。
  在考試開始之前,考官照例要向領導介紹一下這一科的考生情況,於是湖廣第一號人物顧璘得知,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也來考試了。
  六十五年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曾應考舉人並一舉中第,他就是鬧騰三朝,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所以對於這位後來者,顧璘不敢怠慢,他決定親自去見此人一麵。
  兩人見麵之後的情節就比較俗套了,顧巡撫先看相貌,要知道,張居正同誌是明代著名的帥哥,後來做了首輔,跟李太後還經常扯不清,道不明,傳得風言風語,年輕的時候自然也差不到哪去。這是麵試關,滿意通過。
  然後就是考文化了,據說顧巡撫問了張居正幾個問題,還出了幾個對聯,張居正對答如流,眼睛都不眨一下。顧璘十分驚訝,讚賞有加。
  兩人越說越高興,越說越投機,於是在這次談話的結束階段,巡撫大人估計是過於興奮了,一邊說話,一邊作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解腰帶。
  當然,顧巡撫絕對沒有耍流氓的意思,他的那條腰帶也比今天的皮帶貴得多——犀帶。
  在將腰帶交給張居正的時候,顧璘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將來是要係玉帶的,我的這一條配不上你,隻能暫時委屈你了。”
  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一個關於褲腰帶的問題,而是一個極具寓意的場景,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政治預言。
  在明代,衣服是不能隨便穿的,多大的官係多高級的褲腰帶,那也是有規定的,亂係是要殺頭的。而像顧璘這樣的高級官員,係一條犀帶招搖過市已經算很牛了。
  但他認為,眼前的這個少年可以係玉帶,而玉帶,隻屬於一品官員。
  懵懵懂懂的張居正接過了這份珍貴的禮物,他看著顧璘的肚子,隨即作出了一個準確的判斷——自己多了一條用不了的腰帶。
  張秀才捧著腰帶回去備考了,顧璘也收起了原先滿麵欣賞的表情,跑去找到了主考官,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這科無論張居正答卷如何,都絕不能讓他中第!”
  這是一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顧巡撫翻臉的速度似乎也太快了點,但巡撫的命令自然是要聽的,於是張秀才費盡心機寫出的一張答卷成了廢紙,打破楊廷和先生紀錄的機會也就此失去。
  鬱悶到了極點的張居正回到了家鄉,開始苦讀詩書,準備三年後的那次考試,蒙在鼓裏的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多年以後,張居正再次遇見顧璘時,才終於得知原來罪魁禍首正是這位巡撫大人,但他沒有絲毫的埋怨,反而感動得痛哭流涕。
  顧璘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曾親眼見過無數像張居正這樣的年輕人,身負絕學才華橫溢,卻因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最終成為了一個四處遊蕩以風流才子自居的平庸官僚。所以當他看見張居正的時候,便決定不讓這一悲劇再次上演。
  隻有經曆過磨難的人,才能夠走得更遠,張居正,你的未來很遠大。
  嘉靖十九年(1540),帶著不甘與期望,張居正再次進入了考場,這一次他考中了舉人。
  正如顧璘所料,張居正還是太年輕了,十六歲的他在一片讚賞聲中開始迷失,認定自己中進士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書也不讀了,開始搞起了興趣小組之類的玩意,每天和一群所謂名士文人聚會,吃吃喝喝吟詩作對,轉眼到了第二年,張才子兩手一攤——不考了。
  反正考上進士易如反掌,那還不如在家多玩幾年,這大致就是少年張居正的想法。
  玩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不幹正事,每天隻玩就比較無聊了,就在張居正逐漸厭倦這種所謂的“幸福”時,真正的痛苦降臨了。
  在這次痛苦的經曆中,張居正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打擊,確立了第一個誌向,也找到了自己的第一個敵人。
  事情是這樣的,雖然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隻是一個窮秀才,但他的祖父張鎮卻是有體麵工作的,具體說來,他是遼王府的護衛。
  荊州這個地方雖然不大,卻正好住著一位王爺——遼王,說起這個爵位,那可是有年頭了,當初朱重八革命成功後分封兒子,其中一個去了遼東,被稱為遼王,到了他的兒子朱老四二次革命成功,覺得自己的諸多兄弟在周圍礙眼,便把北京附近的王爺統統趕到了南方。遼王就這樣收拾行李去了荊州。
  根據明代規定,隻要家裏不死絕,王位就一直有,於是爺爺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鐵打的爵位,流水的孫子,兩百年後,這位孫子的名字叫做朱憲火節。
  這裏順便說一句,有明一代,出現過許多怪字奇字,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要說新華字典、康熙字典,火星字典裏都找不到,原因很簡單,這些字壓根就不存在。
  說到底,這還要怪朱重八,這位仁兄實在太過勞模,連子孫的名字都搞了一套規範,具體如下:自他以後,所有的兒子孫子名字中的第三個字的偏旁必須為金木水火土,依次排列,另一半是啥可以自便。
  可是以金木水火土為偏旁的字實在有限,根本滿足不了大家的需要,什麽“照”、“棣”、“基”之類的現成字要先保證皇帝那一家子,取重名又是個大忌諱,於是每一代各地藩王為取名字都是絞盡腦汁,抓破頭皮,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自己造字,確定偏旁後,在右邊隨便安個字就算湊合了。
  這是一個極為害人的規定,其中一個受害者就是我,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頭疼,什麽輸入法都打不出來,隻能也照樣拚一個。
  而這位遼王朱憲火節(為省事,以下稱遼王)除了名字讓人難受外,為人也不咋地,自打他繼承遼王爵位後,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張居正。
  這說起來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張居正從來沒有見過遼王,而他的祖父,所謂的王府護衛張鎮,其實也就是個門衛,門衛家的孩子怎麽會惹上遼王呢?
  歸根結底,這還要怪遼王他媽,這位遼王兄年紀與張居正相仿,同期吃奶同期入學,所以每次當張居正寫詩作文轟動全境的時候,遼王他媽總要說上這麽一句:
  “你看人家張白圭多有出息,你再看你……”
  被念叨了十多年,不仇恨一下那才有鬼。
  但恨歸恨,長大後的遼王發現,他還真不能把張居正怎麽樣。
  在很多電視劇裏,王爺都是超級牛人,想幹啥就幹啥,搶個民女,魚肉下百姓,那都是家常便飯。但在明代,這大致就是做夢了。
  自從朱棣造反成功後,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備的重點對象,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權,連他們的日常生活,都有地方政府嚴密監視控製,比如遼王,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荊州府,如果未經允許擅自外出,就有掉腦袋的危險。
  說到底,這也就是個高級囚犯,想整張居正,談何容易?
  但仇恨的力量是強大的,當張居正洋洋得意,招搖過市的消息傳到遼王耳朵裏時,一個惡毒的計劃形成了。
  不久之後的一天夜裏,護衛張鎮被莫名其妙地叫進王府,然後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中間發生過什麽事情實在無法考證,但結果十分清楚——回家不久就死去了。
  這是一個疑點重重的死亡事件,種種跡象表明,張鎮的死和遼王有著很大的關係,對此,張文明和張居正自然也清楚,但問題在於,他們能怎樣呢?
  雖說藩王不受朝廷待見,但人家畢竟也姓朱,是皇親國戚,別說你張神童、張秀才、張舉人,哪怕你成了張進士,張尚書,你還能整治王爺不成?
  這就是遼王的如意算盤,我整死了你爺爺,你也隻能幹瞪眼,雖說手中無兵無權,但普天之下,能治我的隻有皇帝,你能奈我何?
  張居正親眼目睹了爺爺的悲慘離世,卻隻能號啕大哭悲痛欲絕,也就在此時,年輕的他第一次看到了一樣東西——特權。
  所謂特權,就是當你在家酒足飯飽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有人闖進來,拿走你的全部財產,放火燒了你的房子,把洗腳水潑在你的頭上,然後告訴你,這是他的權力。
  這就是特權,在特權的麵前,張居正才終於感覺到,他之前所得到的鮮花與讚揚是如此的毫無用處,那些遊山玩水附庸風雅的所謂名士,除了吟誦幾首春花秋月外,屁用都沒有。
  荊州知府也好,湖廣巡撫也罷,在遼王的麵前,也就是一堆擺設,擁有特權的人,可以踐踏一切道德規範,藐視所有的法律法規,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而弱者,隻能任人宰割。
  遼王不會想到,他的這次示威舉動,卻徹底地改變了張居正的一生,並把這個年輕人從睡夢中驚醒。正是在這次事件中,張居正明白了特權的可怕與威勢,他厭惡這種力量,卻也向往它。
  站在祖父的墳前,陷入沉思的張居正終於找到了唯一能夠戰勝遼王,戰勝特權的方法——更大的特權。
  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向你討要所有的一切,讓你承受比我更大的痛苦。
  向金碧輝煌的遼王府投去了最後一瞥,緊握拳頭的張居正踏上了赴京趕考的路,此時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張居正二十歲。
  不管情緒上有多大變化,但對於自己的天賦,張舉人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能夠中第,然而現實再次給他上了一課——名落孫山。
  這是一個張居正無法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事實,他的所有驕傲與虛榮都已徹底失去,隻能狼狽地回到家鄉,苦讀不輟,等待下次機會。
  嘉靖二十六年(1547),張居正再次赴京趕考,此時他的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考中就好,考中就好。
  趙麗蓉大媽曾經說過:狂沒有好處。這句話是有道理的,張居正不狂了,於是就中了,而且名次還不低,是二甲前幾名,考試之後便被選為庶吉士,進入了翰林院庶吉士培訓班。
  庶吉士培訓班每三年開一次,並不稀奇,但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個班,卻實在是個猛班,班主任是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徐階,學員中除了張居正外,還有後來的內閣成員李春芳、殷士儋等一幹猛人,可謂是豪華陣容。
  正是在這個培訓班裏,張居正第一次認識了徐階,雖然此時的徐階已看準了張居正,並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門下,但對於這位似乎過於熱情的班主任,張居正卻保持了相當的警惕,除了日常來往外,並無私交。
  十分滑稽的是,張居正雖對徐階不感冒,卻比較喜歡嚴嵩,在當時的他看來,嚴大人六十高齡還奮戰在第一線,且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實在讓人佩服得緊。
  所以在此後的兩年中,縱使夏言被殺,可憐的班主任徐階被惡整,他也從未發出一言一語,表示同情。恰恰相反,他倒是寫了不少讚揚嚴嵩的文章,每逢生日還要搞點賀詞送上去。
  對此,徐階也無可奈何,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這個年輕人能夠體諒到他的一片苦心。
  上天沒有讓他等得太久,嘉靖二十九年(1550),張居正與嚴嵩決裂。
  在這一年,“庚戍之變”爆發了,張居正眼看著蒙古兵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放火又搶劫。嚴大人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就是不辦事。
  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張居正憤怒了,對嚴嵩的幻想也隨著城外的大火化為灰燼,他終於轉向了徐階。
  此時徐階的職務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已經成為了朝廷的高級官員,在張居正看來,他是可以和嚴嵩幹一仗的,可幾次進言,這位徐大人卻隻是笑而不言,對嚴嵩也百般依從,毫無反抗的行動。
  難道你竟如此怯弱嗎?張居正沒有想到,自己寄以重望的老師,竟然是個和稀泥的貨色,隻顧權勢地位,不敢挺身而出。當然了,憤怒歸憤怒,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站出來,畢竟他此時隻是一個七品翰林院編修,況且他也沒有楊繼盛那樣的膽子。
  嚴嵩日複一日地亂來,徐階日複一日地退讓,張居正日複一日地鬱悶,終於有一天,他無法忍受了,便作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決定——請病假。
  在臨走的時候,他給徐老師留下了一封信,痛斥了對方的和稀泥行徑,其中有這樣一段極為醒目的話:
  〖古之匹夫尚有高論於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則?!〗
  從字麵上理解,大致意思是:徐階老師,你還不如匹夫!
  看到信的徐階卻仍隻是笑了笑:
  小子,你還太嫩了。
  
  第四章 成熟
  【天下,己任】
  嘉靖三十三年(1554),帶著一腔憤懣,三十歲張憤青回到了家,說句實話,他選擇這個時候回家,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此時朝廷正鬥得你死我活,楊繼盛拚死上書,嚴嵩大施淫威,徐階左右逢源,一片腥風血雨,按照張居正的那個性格,想不卷進去都難。
  不搞政治,又沒有其他娛樂方式,隻好遊山玩水了,於是在那三年之中,張居正遊覽了許多名勝古跡,從西子湖畔到武當之巔,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然而這一輪全國三年遊不但沒有舒緩他的心情,卻使他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原來人生可以如同地獄一般。在看過了無數百姓沿街乞討,賣兒賣女,隻求能夠多吃一頓,多活一天的慘象後,張居正發出了這樣的長歎。
  從神童到秀才,再到舉人、進士、翰林,縱使有著這樣那樣的不快,但張居正的一生還是比較順利的,他不缺衣食,有學上,有官當。
  而直到他遊曆各地,親眼目睹之後,才明白了這樣幾個真理,比如:一個人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會開始變賣家產,從家具、房子到老婆,孩子,到了賣無可賣,就會去扒樹皮,樹皮扒完了,就去吃觀音土,而觀音土無法消化,吃到最後,人就會死,死的時候肚子會脹得很高。
  同時他還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喜歡詩詞書畫,也沒有那麽多的憂傷哀愁,他們想要的隻是一碗摻著沙子的米飯,對那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饑民而言,一幅字畫是王羲之的還是懷素的,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字畫紙夠不夠厚,方不方便消化。
  在看到那些倒斃在街頭,無人理會也無人收拾的屍體時,他有時也會想,這些人生前是不是也有過妻子、丈夫、孩子,是不是也曾有過一個歡笑的生活,一個幸福的家。
  就在張居正為此痛心疾首之時,一個冤家卻再次找上了門來。
  這個人就是遼王,說起來,這實在是個缺心眼的家夥,聽說張居正回來了,竟然主動找來,隻為了一個目的——玩。
  作為一個藩王,呆在荊州這麽個小地方,平時又不能走遠,隻能搞點吃喝嫖賭,真是大大的沒趣,所以在他看來,張居正可謂是供消遣的最好人選。
  這位仁兄還很健忘,他似乎不記得眼前這個玩伴的祖父曾被自己活活害死,而張居正則成為了玩具,被叫到王府,陪這位公子哥每天飲酒做詩,強顏歡笑。
  在那些屈辱的日子裏,張居正默默忍受著這一切,與此同時,他又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麵:原來人生也可以如同天堂一般。
  比如這位遼王,含著金鑰匙出生,豐衣足食卻依然不知足,魚肉著屬地的百姓,想用就用,想拿就拿,他要做人,百姓就得做牲口,他要瀟灑地去活,百姓就要痛苦地去死。
  每當張居正結束應酬,離開豐盛的酒席,走出金碧輝煌的王府門口時,總能看到餓得奄奄一息的饑民和無家可歸隻能睡大街的流浪者。
  原來天堂和地獄隻有一牆之隔。
  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當無數的貧民受到壓榨,失去土地四處流浪的時候,高貴的大人們卻正思考著明天去何處遊玩,該作一首什麽樣的詩。
  這些在官員們看來並不稀奇的場景卻深深地打動了張居正,因為他和大多數官員不同,他還有良心。
  麵對著那些乞求和無助的眼神,麵對著路旁凍餓而死的屍骨,張居正再次確立了他的誌向,一個最終堅持到底的誌向——以天下為已任。
  所謂以天下為已任,通俗點說就是把別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來辦。地球人都知道,卻似乎隻有外星人辦得到。
  幾百年前,一位叫亞當斯密的人在自己的家中寫下了一本書,名叫《國富論》,在這本被譽為經濟學史上最為偉大的著作中,亞當同誌為我們指出了這樣一個真理——人天生,並將永遠,是自私的動物。
  隻要回家照照鏡子,你就會發現這個法則十分靠譜,試問有誰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拚搏、奮鬥,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心血乃至生命?順便說一句,沒準人家還不領你的情。
  不是個傻子,也是精神病。相信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回答,但問題在於,這樣的人確實是存在的,他們甘願犧牲自己的一切,隻是為了別人的利益。
  而這個特殊的群體,我們通常稱之為偉人,所以說偉人不是那麽容易幹的。
  孔子應該算是眾多偉人中的一位,他的一生都致力於尋求真理,普及教育,當然,他並不是一個所謂“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言行自然也不是“心靈雞湯”或“勵誌經典”,在我看來,他倒像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他流浪數十年,周遊四方,目睹了最為殘酷的屠殺與破壞,但他依然選擇了傳道,把希望與知識傳遞給更多的人,這無疑是一個偉大的行為,而他這樣做的真正原因決不是樂觀,而是——悲憫。
  了解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卻從不放棄,並以悲天憫人之心去關懷所有不幸的人。
  這才是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的真正原因,這才是人類最為崇高的道德與情感。
  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偉人,他錦衣玉食,前途遠大,不會受凍,更不會挨餓,他可以選擇作一個安分守己的官僚,熬資曆混前途,最終名利雙收。
  然而和那位騎著摩托車橫跨南美洲的格瓦拉醫生一樣,在見識了世上的不公與醜陋後,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一條無比艱苦,卻無比光輝的道路。
  在黑暗之中,張居正接過了前人的火把,成為了又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所以我相信,即使這個世界十分陰晦,十分邪惡,即使它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但依然應該鼓起勇氣,勇敢地活下去。
  所以我相信,希望是不會死去的。
  【天賦,無與倫比】
  嘉靖三十六年(1557),張居正回到了北京,此時的他已經脫胎換骨,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知道該如何去做。
  如果單以智商而論,嘉靖年間的第一聰明人應該還輪不上徐階,因為從實際表現上看,張居正比他還要厲害得多。
  在那年頭,想在朝廷混碗飯吃實在不易,為了生存,徐階裝了二十多年孫子,還要多方討好妥協,而張居正的表現卻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
  這位年輕人雖然剛剛三十出頭,且在不久之前還是個標準憤青,但在短短幾年之間,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不可測的政壇高手。當時徐階已與嚴嵩公開對立,除了個把膽子大的,沒人敢與徐階公開接觸,唯恐被嚴黨當作敵人幹掉。即使像吳時來、鄒應龍這樣的死黨,每次找徐階都是趁著夜裏,悄悄地進府,打槍的不要。
  唯一的例外就是張居正,他總是白天來,還喜歡坐官轎,高聲通報,似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和徐階的關係,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敢公開和徐階交頭接耳。
  而更為奇怪的是,對於這一幕幕景象,嚴嵩及其黨羽卻不感到絲毫奇怪,也不把他當作對手,因為張居正和他們這邊的關係也不錯,雖然沒有深交,卻也經常走動。
  即使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張居正的行為也無疑是典型的兩麵派,但在當時,連精得腦袋冒煙的嚴嵩都認為,這位張翰林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從不結黨,坦坦蕩蕩。
  明明是徐黨,明明是耍手段,那麽多人都看著,就是看不穿。在長達四十餘年的嘉靖朝中,這是最讓人莫名其妙的一幕。
  而對此怪象,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張居正是個超級能人。在他的身上,有著一種可怕的政治天賦。即使在最為險惡的政治環境中,他也能夠進退自如,在交戰雙方的槍林彈雨中遊刃有餘,如此絕技,估計連國際紅十字會也望塵莫及。
  所以在那幾年裏,雖然外麵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張居正卻穩如泰山,安然無恙。
  可你要是由此認為他安分守己,那就錯了。
  在徐黨中,張居正大概是最為激進的一個,經常在徐階麵前喊打喊殺,大有與嚴嵩不共戴天的氣勢。
  然而徐階隻是微笑,他安排吳時來、董傳策、張翀試探嚴嵩,命令鄒應龍彈劾嚴世藩,但張居正這顆棋子,他卻從未動過。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而現在,還不是讓他上場的時候。
  事實上,張居正不但沒有出場的機會,連官都升得慢,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一轉眼都十多年了,還是個正七品編修,連楊繼盛都不如。
  對此張居正也想不通,怎麽說自己跟的也是朝廷的第二號人物,進步得如此之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當兩年之後,他聽到那道任職命令之時,所有的抱怨頓時煙消雲散,他終於知道了徐階的良苦用心。
  嘉靖三十九年(1560),翰林院編修張居正因工作勤奮努力,考核優異,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兼管國子監司業。
  右春坊右中允和國子監司業都是六品官,看上去無足輕重,也不起眼,但事實絕非如此:
  右春坊右中允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太子的來往公文,以及為太子提供文書幫助,而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的副校長,僅次於校長(祭酒)。
  現在明白了吧,成了右中允,就能整理太子的文件,就能和太子拉上關係,這叫找背景。當上中央大學的副校長,所有的國子監學員都成了你的門生,這叫拉幫派。要知道,蔣介石就最喜歡別人叫他校長,那不是沒有道理滴。
  況且這兩個職務品級不高,也不惹人注意,沒有成為靶子的危險,還能鍛煉才幹,對於暫時不宜暴露的指定接班人來說,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算盤精到這個份上,徐階兄,我服了你!
  但天衣無縫總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當時的國子監校長恰好就是高拱,而這一巧合將在不久之後,給徐階帶來極大的麻煩。
  徐階對張居正實在是太好了,好得沒了譜,嘉靖三十九年,徐階與嚴嵩的鬥爭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雙方各出奇招,隻要是個人,還能用,基本都拉出去了,但無論局勢多麽緊張,作為徐階最得意的門生,張居正卻始終沒有上陣,隻是安心整理公文,教他的學生。
  照這個勢頭看,即使要去炸碉堡,徐大人也會自己扛炸藥包。
  而這一切,張居正都牢牢地記在心裏,他知道徐階對自己的期望。
  嚴嵩終究還是倒了,倒在比他更聰明的徐階腳下,於是張居正的前途更加光明了,嘉靖四十三年(1564),他被提升為右春坊右諭德。
  右諭德是從五品,也就是說張居正在四年之間,隻提了半級,然而當他聽到這個任命的時候,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因為這個右諭德的唯一工作,就是擔任裕王的講官。
  裕王跟徐階從來就不是一條線,能把張居正安插進去,那實在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這樣,張居正進入了裕王府,成為了裕王的四大講官之一,說來有趣,其他三位都是他的老熟人,他們分別是:當年的老同事高拱,當年的老同學殷士儋,還有當年的老師陳以勤(高考時是他批的卷)。
  這四位講官就此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教學生活,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成為帝國政壇的風雲人物。
  徐階本打算讓張居正再多磨礪幾年,到時再入閣接班,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由於自己的錯誤判斷,高拱已然占據了優勢,必須提前開始行動了。
  但當徐階準備收獲自己栽培了十幾年的莊稼時,意外發生了。
  他驚奇地發現,在張居正這塊自留地上,竟然長出了雜草。
  雜草的名字叫做高拱。
  高拱這個人人如其名,性格高傲且極其難拱,與他同朝為官的人很少能成為他的朋友,因為他不但自負才高,且常常藐視同事和上級,動不動就是一句:你們這幫蠢……
  或許你會奇怪,這人自己不蠢嗎,群眾基礎如此之差,怎麽還能升官?我告訴你,高先生可不蠢,你要知道,他雖然瞧不起上級同事,卻很尊重老板(皇帝)。經常寫青詞送給嘉靖,且文辭優美,當時的大臣們公認,他寫這種馬屁文章的水平可排第二(第一名是狀元李春芳),徐階都要靠邊站。
  更何況,他手裏還捏著一個裕王,有如此雄厚的資源,鄙視也罷,罵也罷,你能怎樣?
  所以他的朋友很少,郭樸算一個,張居正也算一個。
  郭樸是他的同鄉兼戰友,就不多說了,而張居正之所以能成為他的朋友,完全是靠實力。
  高拱曾經對人說過,滿朝文武,除叔大(張居正字叔大)外,盡為無能之輩。
  剛到國子監的時候,高拱對自己的這位副手十分不以為然,把張居正當下人使喚,呼來喝去,人家到底是個副校長,這要換了個人,估計早就鬧起來了。
  然而張居正一聲不吭,隻是埋頭做事,短短幾個月,就把原先無人問津的國子監搞得有聲有色。高拱就此對他刮目相看。
  幾年之後,當兩人以裕王講官身份重逢的時候,高拱已經徹底了解了這個人的學識和器量,於是他第一次放下了架子,每次見到張居正,居然會主動行禮,而且經常找他聊天,交流思想。
  久而久之,兩人成了要好的朋友,還經常一起相約出去遊玩。正是在那次郊遊之中,高拱向張居正袒露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風之中的高拱麵對著眼前的江山秀色,感慨萬千,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將來入閣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人,然後他走上前去,麵對這位誌同道合的戰友,堅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也正是我的目標。
  在那一刻,五十二歲的高拱與三十九歲的張居正結成了聯盟,一個雄心萬丈,於危難中力挽狂瀾、建功立業的誌向就此立下。
  天下英雄,盡出於我輩!
  老謀深算的徐階很快就發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他知道,要指望張居正一邊倒,幫他打擊高拱,已經不可能了。但高拱在內閣中氣焰日漸囂張,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在他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個意外事件發生了,遺憾的是,對徐階而言,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事情是這樣的,在當時的朝廷裏,有一個叫胡應嘉的言官,話說這位仁兄有一天閑來無事,便幹起了本職工作——彈劾,這次他選中的目標是工部副部長李登雲。
  他的本意其實隻是罵罵人而已,可問題是他的彈章寫得實在太好,沒過幾天,消息傳來,李登雲被勒令退休了。
  這下子胡應嘉懵了,雖說一篇文章搞倒了一個副部長,也算頗有成就,但問題在於,這位李登雲有個親家,名叫高拱。
  完嘍,胡應嘉同誌這下麻煩了,得罪了高拱,遲早吃不了兜著走,而且他還由路邊社得知,高拱大人對此事極為惱火,準備收拾他。
  無奈之下,胡應嘉決定鋌而走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博。他開始打探消息,準備先下手為強。
  很快,他就得知了這樣三個消息:首先,嘉靖最近得了重病,身體很不好。
  其次,高拱搬了家,住到了西安門。
  最後,高拱曾把自己西苑值班房的一些私人物品搬回了家,還經常回家住。
  這三個情況看上去毫無關係,也無異常,但殺人的血刀卻正隱藏其中,胡應嘉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極為毒辣的計策,並隨即揮毫潑墨,寫下了一封彈章。
  我曾整理過明代言官的奏疏,看過不下百封的彈章,罵法各異,精彩紛呈,但要論陰險毒辣之最,那還要算是胡應嘉的這封大作,百年後讀來仍讓人毛骨悚然,冷風刺骨。
  “臣吏科給事中胡應嘉上奏,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卻於皇上病重之時脫離職守,擅自回家,並將其值廬(即值班房)內的物品盡數搬回家中,臣實不知其有何用心?!”
  毒,實在太毒了,要知道,嘉靖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大臣另有所圖,當年徐階提議立太子,都差點被他給廢了,現在正值病重之時,高拱就開始收拾行李了,這不擺明了是要另起爐灶嗎?
  按照嘉靖的性格,如無意外,他看到這封彈章之日,即是高拱斃命之時。而這條毒計更為陰險的地方在於,胡應嘉已經看透了高拱與徐階的矛盾,他知道,一旦此文上傳內閣,挑起戰火,高拱必定認為是徐階所主使,到時全麵開戰,這個黑鍋就可以轉嫁給徐階,沒準還能得到他的賞識。
  順便提一下,胡應嘉是徐階的老鄉。
  這是一個幾近完美的一石三鳥之計,胡應嘉布置完畢,便得意洋洋地等待著高拱的死訊,卻沒有想到他疏忽了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病人是容易被激怒的,但要是病到一定程度,想怒也怒不了了。
  此時的嘉靖同誌已經病入膏肓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等著去閻王那裏報到,哪裏還有精力去看胡應嘉的彈章?於是胡言官這份飽含殺人熱情的文書就落入了高拱的手中。
  當高拱看完這份奏疏之後,頓如五雷轟頂,冷汗直冒,他大為惱火,當即認定這是徐階的陰謀,公開表示與首輔大人勢不兩立,並連夜找到郭樸,商量反擊的對策。
  內閣裏被人排擠,張居正被人插足,現在又多了個胡應嘉,徐首輔恨不得去撞南牆,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
  嘉靖死了。
  終於還是死了,死並不奇怪,這麽晚才死,那才是怪事。
  要知道,這位仁兄幾十年如一日,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修道中去,並以大無畏的精神親身品嚐了據說吃了能長生不老的新型藥品——金丹,據分析,其主要成分包括金(Au)、銀(Ag)、汞(Hg)以及多種重金屬,礦物質。
  嘉靖是個好同誌,就這麽些玩意,他一吃就是四十年,且毫無怨言,而他竟然還是堅強地活到了六十歲,奇跡,真是奇跡。
  說實話,對於這位仁兄,我並不感冒,但沒有辦法,他當政四十餘年,手下能人輩出,怪事頻發,不寫也實在說不過去,而回過頭來,看看這位天才皇帝的一生,實在令人感慨。
  嘉靖是個聰明人,十六歲就能控製朝政,操縱群臣,而他的下屬大都能力超強,文臣夏言、徐階、胡宗憲全都權謀老到,武將戚繼光、俞大猷、譚綸個個凶狠強悍,可謂是人才濟濟。
  然而國家卻變成了這樣一副樣子,正如海瑞所說,百姓窮困潦倒,家家幹淨,官場腐敗橫行貪詐成性,國家入不敷出,年年鬧赤字,大明帝國逐漸滑向崩潰的邊緣。
  出現如此之怪象,隻是因為兩個字——自私。
  嘉靖很自私,他認為做皇帝就是來享福的,沒有義務,隻有權利,而為了享受,就必須分裂群臣,讓他們鬥來鬥去,自己的地位才能穩固。為了享受,就必須修道,這樣才能活得更長。至於國計民生,鬼才去管。
  總之一句話,在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統三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朱厚熜——還是死了。
  不過如此。
  所以對他的死,也隻有一個字可形容:
  該!
  【不朽】
  在嘉靖崩掉的那一夜,第一個接到死訊的人,是徐階。
  當然,你要指望他號啕大哭,痛不欲生,那是不太現實的,但聽到這個消息後,徐階確實沉默了,並非默哀,隻是因為幾十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一個千載難逢的反敗為勝之機已經出現,就在這個死人的身上。
  他立刻下達了命令:
  “把張居正叫來!”
  此時的張居正隻是一個翰林院學士,還不是內閣成員,自然也沒有值班的義務,所以當他從熱被窩裏被人叫出來,頂著北京十二月的寒風跑進宮時,還是一頭霧水。
  徐階告訴他,皇帝死了。張居正卻極為平靜,不置可否。
  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我爹,有啥好激動的。
  但他還是激動了,因為徐階又說了一句話:
  “要寫一道遺詔,我來擬,你來寫。”
  張居正的手發抖了,因為興奮而發抖。
  在明代,皇帝活著的時候可能發布過無數文件,但最重要的一份卻是他死後的遺詔,因為這是他一生的總結,而國家的大政方針也將在這封文書中被確定。
  而遺詔最關鍵的秘密在於,它根本就不是皇帝本人的遺囑,卻是由大臣代寫的,所以大多數遺詔都被寫成了檢討書,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連街頭混混都不如的也不在少數。反正您已經死了,還能爬起來算賬不成?
  遺詔在手,天下在握。
  所以能參與這份曆史性文件的草擬,張居正極為興奮,他知道按照規定,自己這個五品翰林院學士根本沒有動筆的資格,但現在,他坐在桌前,手握著毛筆,和千千萬萬天下人的命運。
  他抬起頭,向站在身邊忙著沉思造句的徐階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但他並不知道,當他埋頭寫作之時,徐階也曾反複審視著他,眼光中充滿了得意。
  太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這是徐階政治生涯中最為精彩的一招,也是他政治智慧最為輝煌的閃光。
  在這個夜裏,他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將積蓄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全部發泄,徹底否定了幾十年胡搞亂搞的嘉靖,痛斥他的亂政怠政,當然,從程序上看,這些話都是嘉靖同誌自己說的,怪不得別人。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嘉靖遺詔》,據說全文刊出後,舉國歡騰,許多文人紛紛寫詩謳歌此文,個別不地道的,竟敢在大喪期間放鞭炮慶祝,皇帝幹到這個份上,失敗,太失敗了。
  憑借著這封遺詔(作者大家心裏有數),徐階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權勢也如日中天,高拱的氣焰被打壓了下去。但事實上,在那個夜晚,這封遺詔並不是徐階最為得意的成就。
  真正的收獲是張居正。
  天真的張居正並不知道,當他提起筆,寫下第一個字的那一刻,他與高拱已經徹底決裂。
  正是因為遺詔極為重要,所以根據慣例,其擬定必須由內閣大臣共同商議決定,但在那天夜晚,到達現場的人,卻隻有一個徐階,高拱、郭樸、李春芳都不知道,統統被放了鴿子,這是大忌中的大忌。
  李春芳是個老實人,也就算了,高拱和郭樸卻不是好打發的。竟敢背著我們吃獨食?饒不了你!
  不久高拱得知,與徐階一同草擬文件的還有一個人,而此人竟然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是什麽級別?憑什麽擬遺詔!
  他大吃一驚,又怒不可遏,一顆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從此以後,張居正不再是他的朋友和夥伴。而對於張居正而言,在老師和朋友之間,他隻剩下了一個選擇。
  薑還是老的辣,狐狸還是老的精。
  一天之後,京城監獄的看守得知了嘉靖的死訊,他們商議了一下,便開始分配工作,買菜的買菜,買肉的買肉,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然後請牢裏的一位犯人吃飯。
  這個犯人名叫做海瑞。
  自從罵完皇帝,海瑞先生的名氣是一天大過一天了,無數官員把他當作榜樣,有些老百姓甚至把他的相掛在家裏,早請示晚匯報,成了不折不扣的偶像級人物。
  現在皇帝死了,以海瑞的名頭,自然是無罪開釋,加官進爵,看守們也想求個進步,便打算投個機,請海大人吃一頓,將來也好有個照應。
  飯菜送到牢房裏,海瑞一看,有魚有肉,再一算,太上老君的生日還差得遠,自己的生日更不靠譜,明白了,這是斷頭飯。
  所謂斷頭飯,就是殺頭前吃的飯,一般說來都還不錯,咱中國人仁義,堅決不給閻王增加負擔,保證不讓一個餓死鬼去報到。當然了,這頓飯一般人都吃不下去——心理壓力太大。
  可要擱到海瑞身上,那就是兩說了,海猛人二話不說,提起筷子就刨,狼吞虎咽,吃完了還要添,等到盤子能夠照出人影,他終於吃完了。
  然後他坐了下來,看著看守,那意思是我吃完了,你們怎麽還不動手。
  看守被他那種找死的眼神看得發毛,便小心翼翼地對他說:
  “海先生,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已經駕崩了,您很快就能出去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被寫進了大大小小的史書,堪稱史上之奇觀。
  在聽到這句話後,海瑞呆了一會,然後突然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過去,然後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後是黃膽水。
  看守呆住了,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嚇得魂不附體,緊緊貼著牆壁,一動也不敢動。
  海瑞是真哭,嘉靖死了,他很悲傷,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嘉靖信任嚴嵩、信任徐階,給了他們高官厚祿,結果一個把他當工具,一個把他當傀儡,唯一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關進監獄的海瑞。
  嘉靖,原來你竟如此的孤獨。
  而對於海瑞的這一表現,大致有兩種不同的評價,捧他的人刻意回避,壓根不提,罵他的人說這是他愚昧與盲從的集中體現。
  記得在我小時候,曾經看過一套連環畫《說嶽全傳》,算是我的曆史啟蒙教材,在每本連環畫的前言部分,會介紹本集故事梗概,但無論是哪一集,下麵總會有這樣一句話:請讀者注意,嶽飛的行為是封建忠君思想的體現,應該予以批判。
  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句相當無恥的話。
  封建社會嘛,又沒有民主推薦、差額選舉,除非你自立門戶,不然除了忠君還能忠誰,難不成去信上帝?
  在封建時代,就做封建時代的事,說封建時代的話,別指望人家有多高的覺悟,這就叫曆史唯物主義。
  海瑞沒有看過孟德斯鳩和盧梭的書,嘉靖活著的時候,海瑞罵他,是盡本分,嘉靖死的時候,海瑞哭他,也是盡本分。
  本分,本分而已。
  但哭是哭不死的,哭完了還得活,不出看守們所料,海瑞很快就被釋放了,幾年之後,他將再次出山,並鬧出更大的事情。
  十天之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皇帝的死訊,這其中也包括湖廣蘄州(今湖北蘄春)的一個平民,對於這個消息,他表現得十分平靜,因為十幾年前,當他見到尚在壯年的嘉靖時,就已經料定,這位嗑藥的皇帝是撐不了多久的。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回到簡陋的小屋裏,繼續寫他的那本書。
  三十年多前,作為一個想要考取功名的秀才,他曾三次參加鄉試,不過運氣不太好,總是考不上,於是一氣之下,便幹起了父親的老本行。
  雖說名落孫山總是一件悲痛的事,但這個人的落榜實在值得全人類放鞭炮慶祝,因為他的名字叫李時珍。
  事實上,李時珍原本不想做醫生,因為他的父親雖是當地的名醫,家裏也有點錢,但在那年頭,四書五經才是正道,醫學算是雜學,那麽醫生就是雜人了。
  雜人自然是不受待見的,有錢又如何,就是瞧不起你!所以李時珍的老爹千叮嚀萬囑咐,將來千萬不能從醫。
  李時珍是聽話的,但就是考不上,你有什麽辦法?更為麻煩的是,二十歲的時候,他還染上了一種極為難治的肺病,百般折騰,死去活來,才算保住了一條命。
  於是不久之後,久病初愈的他找到了父親,隻說了一句話:
  “我不考了,請將醫術傳給我。”
  父親想了一下,點頭同意了。
  我所經曆的痛苦與折磨,不想再讓別人承受。
  在我看來,這大致就是李時珍的行醫動機。
  雖說讀書不在行,但擺弄藥材,李時珍還是很有點天賦的,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見過的怪病越來越多,經驗越來越豐富,醫術也越來越高。
  這麽看來,現在醫院裏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坐鎮門診,二三十歲的醫生隻能坐在一旁打蒼蠅,也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醫術如何暫且不說,人家畢竟多活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但李時珍明顯不是一個具備現代觀念的醫生,一點潮流意識都沒有,他給窮人看病,竟敢不收上百萬的醫療費,竟敢熱情問診噓寒問暖,竟敢免除所有的檢驗費、治療費,實在是“罪大惡極”!
  行醫十幾年,不計成本,隻求救人,李時珍就這麽堅持了下來,他的積蓄越來越少,名聲卻越來越大。
  於是到了嘉靖三十年(1551),他迎來了人生的一場大變,在這一年,幾個人找到他,十分客氣地把他請到了楚王府,希望他擔任楚王的私人醫生。
  能吃飽飯,還有無數的醫書和藥材資源,李時珍不是傻瓜,他答應了。
  在楚王府,李時珍幹得很不錯,治好了很多人,被稱為神醫,名震天下。
  好東西人人都想要,尤其是嘉靖這樣的人,所以在聽說李時珍的大名後,他便告訴楚王,你另外找一個醫生,把這個給我送過來。
  就這樣,李時珍進入了太醫院,並見到了大明帝國最高級的病人嘉靖。
  其實能進入太醫院,李時珍是很高興的,能做到太醫,也算是醫生中的成功人士了,不得意一下,實在也說不過去。
  但沒過多久,他就想走了。
  具體原因並不像許多書上所說的那樣,什麽嫉惡如仇、厭惡庸醫等等,李時珍不是海瑞,走南闖北混了那麽多年,場麵上的事情還是過得去的,他之所以要走,實在是因為力不從心。
  李時珍是神醫,在那個年頭,隻要不是天花、肺結核之類的絕症,他基本上都能搞定,可問題在於,他那位唯一的病人是沒病找病。
  嘉靖其實身體很好,隻要能夠堅持鍛煉,每天早上跑跑步打打太極拳,活個七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可他的目標過於遠大,七八十?至少也要活個七八百才夠本。
  於是他開始沒事找抽,日複一日地吃重金屬和水銀,還美其名曰金丹,李時珍倒是勸過他,也想幫他,卻毫無用處。
  這實在怪不得李時珍,因為要從科學門類來分,嘉靖同誌弄的這一套應該算是有機化學,隔行如隔山,李醫生當年也沒搞過化學,隻能愛莫能助了。
  太醫院別的沒有,醫書和藥材是不缺的,於是嘉靖接著磕他的藥,李時珍接著搞他的研究,直到有一天,他認為自己已經學不到更多東西了,便打起背包,收拾資料,離開了這個他曾無限向往的地方。
  嘉靖三十一年(1552),李時珍回到了民間,這一年他三十五歲,見過最窮的貧民,也看過最富的天子,到過寒酸的茅舍,也走過金鑾大殿,人世間的富貴、疾苦他已了然於胸。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他爹就是被一堆奇形怪狀的藥材給治死的,在表示哀悼的同時,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李時珍的那個年代,患了感冒開給你幾劑砒霜應該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沒辦法,咱中國地大物博,藥材植物也多,到底哪種東西治什麽病,誰都搞不清楚,被亂治胡吃搞死的人,也隻有閻王才能數得清。
  憶往昔,他此起彼伏,於是他決定寫一本書,寫一本囊括所有植物藥材以及正確用法的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本草綱目》。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起,李時珍開始寫這本書,要知道,醫書不是小說,你不但要寫出藥用植物的形狀、外貌,還要詳細描述它的特點、療效。坐在家裏胡編亂造,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
  所以從決定寫書的那一天起,李時珍便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奇特而艱苦的生活。
  作為曾經在太醫院幹過的醫生,此時的李時珍已經成為了傳奇人物,來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醫術且不說,想想當初這人給皇帝都號過脈,那就是禦醫,說起來咱這輩子還看過禦醫,也夠吹個三五十年的。
  名聲大了,收入自然也高了,李時珍就算閉著眼睛號脈,混個百萬富翁也絕不成問題。然而他默默地收拾行囊,開始遠行,足跡踏遍了全國十三省,無論是名山大川,還是懸崖峭壁,凡是有藥材的地方,就有他的蹤影,為了弄清藥物的療效,他曾親自品嚐過許多藥材植物,好幾次差點植物中毒,一命嗚呼。
  為了寫這本書,李時珍從一個名醫變成了流浪漢,他居無定所,風餐露宿,他放棄了舒適的生活,放棄了寬敞的診所,也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
  但他依然執著地寫了下去——為了更多人的幸福。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開始,曆經二十六年,李時珍走遍了全國各地,嚐遍了無數植物藥材,查遍了世上的所有醫書,最終完成了這部中國曆史上最為偉大的醫學著作。
  《本草綱目》共計十六部,五十餘卷,全書記載藥物一千九百餘種,還詳細記載了這些藥物的采集、製作、特性、治療病症,並全部附有手繪插圖(佩服),此外書中還收入經檢驗有效的方劑一萬一千多則。
  李時珍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去世,他沒有能夠看到此書的出版。
  三年後,《本草綱目》正式印刷發行,很快脫銷,並迅速傳入日本、朝鮮以及東南亞一帶,幾十年後又傳入歐洲、北美,並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成為世界醫學史上的權威書籍,而李時珍也得以超越嘉靖、徐階、張居正,成為被世界公認的偉大科學家。
  而對於《本草綱目》的意義,其實不需要用它的傳播範圍以及受到的誇讚加以肯定,我們隻要知道,它的出現已經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直到現在仍然繼續,這就夠了。
  魯迅先生除了痛斥庸醫外,自己也當過醫生,當然,之後他又不幹了,原因大家在課本裏都學過,他覺得醫人無用,“啟發民智”才是正道。
  對於這個判斷,自然不能說錯,但湊巧的是,我看過一個類似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具體多久我也不知道),有一個醫生,這位醫生的醫術很高明,很多人來找他看病。
  當時恰逢戰亂,打得你死我活,敵對雙方的受傷士兵都來找他治療,他來者不拒,悉心照料使他們很快康複。
  很快,他就驚奇地發現,原先治好的人竟然又負傷了,還是來找他,沒辦法,戰爭年代刀劍無眼,其實我們也不想光榮負傷,您受累了。
  看起來這場仗時間很長,不斷有新傷員來找他,但讓人高興的是,老傷員似乎越來越少——戰死了就不用治傷了。
  如此周而複始,他終於崩潰了,我治好了他們,他們又去打,然後又負傷,我再去醫治,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於是他丟掉了藥箱,遠離了診所,跑到山區隱居起來。
  但沒過多久,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又回到了診所,照舊開始醫治那些負傷的士兵。
  於是有人問他:
  “為什麽你會回來醫治這些人?”
  他笑著回答:
  “因為我本就是個醫生啊!”
  這就是最終的答案。
  無論徐階是否鬥倒了嚴嵩,無論張居正是不是一個傑出的改革家,都不關李時珍的事,他隻是一個醫生,他知道,生命很珍貴,也很柔弱,作為一個醫生,有責任和義務去維護生命的存在。
  這就是明代醫生李時珍的覺悟,以及他拋棄榮華富貴,曆經困苦三十年著書救人的唯一動機與目的。
  〖在我被吸收為醫學事業中的一員時,我嚴肅地保證將我的一生奉獻於為人類服務。
  我將用我的良心和尊嚴來行使我的職業。我的病人的健康將是我首先考慮的。我將尊重病人所交給我的秘密。我將極盡所能來保持醫學職業的榮譽和可貴的傳統。我的同道均是我的兄弟。
  我不允許宗教、國籍、政治派別或地位來幹擾我的職責和我與病人之間的關係。
  我對人的生命,從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脅下,我決不將我的醫學知識用於違反人道主義規範的事情。
  我出自內心和以我的榮譽,莊嚴地作此保證。
  ——1948年醫學日內瓦宣言〗
  我知道,李時珍沒有讀過這一段宣言,但他做到了。
  他告訴我們,最偉大的人是沒有派係的,最偉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
  所以,在我國漫長的你死我活鬥爭史中,我寫下了這一節,並以不朽命名,以紀念這個醫生,這個超越信仰與差別,以一己之力挽救無數人生命的偉大人物。
  偉大的李時珍醫生永垂不朽!
  【禁書】
  與上一節不同,這一節我考慮了很久才落筆,按說嘉靖都死了,追悼會也辦完了,事情就完了,該他兒子出場了。
  如果還要接著搞總結,相信會有人說我羅嗦,天地良心,我從來不管小事,問題不鬧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嚎,是斷然不會被寫下來的,而這嘉靖年間的最終問題,如果不寫,實在是對不起那幾位光輝人物,於是我毅然決定,把這個最後的問題寫完。
  嘉靖年間是個多事的時代,嘉靖本人複雜,連帶著他的大臣、子民跟著一起複雜,什麽事都有,什麽人都出,忠臣、奸臣、罵臣、海盜、漢奸、英雄、還有日本、葡萄牙、西班牙等多國友人進來摻和,不熱鬧是不可能了。
  對了,還漏了一個,文人。
  嘉靖這四十五年是一個爭議很大的時期,有人說是嘉靖中興,也有人說是亡於嘉靖,但有一點是大家都不否認的——燦爛的文化。
  除了楊慎、王世貞、徐渭等人的詩詞書畫外,更值得人們驕傲的是,在這個時期前後,偉大的明代四大名著已經全部誕生,並得以發揚光大,它們分別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以及《金瓶梅》。
  由於《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作者是老熟人,所以成書年代也差不多(明初),而到嘉靖年間,由於市民文化普及,這兩本書已經家喻戶曉,得到了廣泛的流傳。
  至於《西遊記》,我們目前得知的是,其作者為吳承恩,江蘇淮安人,其它情況不是不詳,就是存在爭議,吳先生就如同孫猴子一樣,神出鬼沒,難以捉摸。
  而《金瓶梅》,應該是爭議最多的一本書了,連成書時間都存在爭議,不過大抵也就是嘉靖後期到萬曆之前的這一段,跑不了多遠。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金瓶梅》是一本具有偉大意義的傑出著作,它應該被堂而皇之地與其他三本書擺在一起,被後人頂禮膜拜。
  《金瓶梅》的作者以其精湛的筆法,深刻的思想,勾勒出了西門慶、潘金蓮等知名人物(拜水滸所賜)的形象,並以這些鮮活的人物描述了明代中期的市民生活、被衝擊得千瘡百孔的封建禮教,以及不可遏製的思想解放與性解放潮流(拜王守仁心學所賜)。
  即使從文學體裁上講,它也是傑出的,連一些紅學家也認為,《紅樓夢》關於人物日常生活的寫作,是承繼自《金瓶梅》的。
  疑問最多的,大概就是此文的作者了,那個所謂的“蘭陵笑笑生”如果要列出嫌疑名單,是可以另寫一本書的,其實作者不留名倒也可以理解,畢竟這書裏還有些不堪入目的東西(專用名詞:糟粕),咱們到底是禮儀之邦,有些事情上不得台麵,寫了這麽個玩意,總還是有點不良影響,要顧及臉麵。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作者嫌疑人,說起來還和嚴世藩先生有著莫大的關係。因為很多人認為,金瓶梅中的這位西門慶是有原型的,而原型就是嚴世藩。
  其實就生活腐化而論,西門慶和嚴世藩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的,西門慶的老婆說起來也就潘金蓮那麽幾位,嚴世藩那就多了去了,基本都是兩位數起算,要談貪汙的錢財數目,更是無從說起,西門大官人才什麽級別,嚴侍郎可不是吃素的。
  當然,說他們兩人有關係,那也不是憑空講白話,人家還是有證據的,比如嚴世藩同誌又叫東樓,東樓和西門似乎還對得上,再比如嚴世藩同誌有個小名,叫做慶兒,這種類似猜謎類的玩意數不勝數,就不多說了。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扣上這個帽子,實在是因為他和嚴嵩有仇,且名聲太大,文章寫得太好,大家覺得如此精彩的一本小說,不是尋常村夫或是文學青年能寫出來的,思來想去,就是他了。
  當然現在也有許多人說王世貞不是作者,並列舉了很多證據,我不搞考證,也就不寫了。
  不管有多少爭議,但至少我們知道,明代曾有過怎樣輝煌的文化,偉大的四大名著自誕生之日起,便已成為了經典,此後的五百年中,除了一部《紅樓夢》,無人可望其項背,不知道後麵那幫人都幹嘛去了。
  但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那就是在當時,四大名著之中,有一本是禁書,如果藏有此書,是要惹麻煩的。
  我大致知道許多人的答案,但我要告訴你們,不是那一本。
  真正被禁的,是《西遊記》。
  如果你還記得,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唐僧師徒四人曾經到過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還搞出了幾個虎力大師之類的邪門道士,最後被孫猴子一頓收拾,見閻王去了。
  說到這裏,你應該明白為什麽它會被禁了,這種罵人不吐髒字的把戲曆來就不少見。還有那句著名的“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除了孫猴子外,估計也沒人敢說。
  總而言之,那是一個痛並快樂著的時代,至少我認為如此。
  
  第五章 最終的亂戰
  【明穆宗朱載垕】
  公元1566年,朱載垕繼位了,年號隆慶,他等了二十多年,終於等死了自己的老子,等到了皇位。
  這位仁兄能混到這個位置實在不易,因為他是奉遺詔登基的,遺詔是怎麽回事前麵已經說過了,嘉靖忽悠了兒子那麽多年,臨死也沒說句接班的話。
  不管怎樣,畢竟已經是皇上了,隆慶開始召集大臣們上朝。
  被嘉靖冷落了那麽多年,終於有了發言的機會,大家都十分激動,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甚至在朝堂上公開對罵,然而從第一天起,大臣們就驚奇地發現,這位皇帝似乎有點不對勁。因為無論下麵吵得多熱鬧,上麵的這位兄弟卻一句話都不說,始終保持沉默。
  沉默的隆慶是個很可憐的人。
  他是嘉靖的第三個兒子,皇位本沒有他的份,安心做個藩王,好好過日子就行,可偏偏老天爺開眼,前麵兩個都沒能熬過去,於是老三就變成了老大。
  但這對於他而言,實在算不上一件好事,因為嘉靖同誌不但命硬,還極難伺候,能和他打交道的,也都是徐階、嚴嵩這類老滑頭,以朱載垕的智商水平,隻能是重在參與了。
  而現在看著下麵這幫殺氣騰騰,臉紅脖子粗的陌生人,他經常會發出點感歎:我怎麽會呆在這種地方,和這些人打交道?
  他知道,如果自己開口說話,不管好壞,按照言官們的光榮傳統,一定會被罵,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話了,看你們還能怎麽樣?
  不久之後,隆慶終於明白,原來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罵法。
  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這個人叫鄭履淳,他慷慨陳詞,嚴厲指責皇帝繼位以來,放任大臣發言,自己卻不說話,長此以往國家怎麽得了?
  說來有點搞笑,因為這位鄭先生時任尚寶丞,是管機要文件的,並不是言官,就算要罵,怎麽著也輪不上他,不知是不是窮極無聊,想找點事情幹。
  於是皇帝憤怒了,老子都不說話了,讓你們去罵街,竟然還是鬧到了我的頭上,說話也罵,不說話也罵,你要造反不成?!
  恨得牙癢癢的皇帝終於沒能忍住,隨即命令把鄭先生拖出去打屁股,然而終究還是放了他。
  隆慶兄終於雄起了一次,這實在是不容易的,因為在他執政的大多數時間內,他是比較窩囊的。
  除了說話的問題外,皇帝大人還驚奇地發現,原來做皇帝,也是可以很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作為大明帝國的統治者,剛剛登基自然也想擺擺場麵,於是隆慶下令,由戶部撥款,為後宮購買一些珠寶首飾,算是送給諸位老婆的禮物,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所以在他看來,這件事情並不過分。
  然而結果是,戶部尚書馬森上書表示:你買可以,我不出錢。
  這句話看似聳人聽聞,卻也不是沒有來由的,要知道,在明代,財政製度是很嚴格的,戶部相當於財政部,而財政部的錢,就是國家的錢,皇帝是無權動用的,即使要用,也要經過財政部部長(戶部尚書)、內閣分管財政部的大學士(一般是首輔)層層審批,還要詳細說明你把錢用到什麽地方去了,準備用多久,打不打算還,什麽時候還。
  要不說清楚,一個子都甭想動。
  所以曆代皇帝要用錢的時候,大都會動用內庫,也就是他們自己每年的收入,除非是窮得沒辦法,一般都不會去找戶部打秋風。
  既然明知,為什麽還要去觸這個黴頭呢,因為他就是窮得沒辦法了。
  原先內庫還有點錢,但到他爹手上,都拿去修道和給道士發工資了,等傳到他這裏,已經是一窮二白,幹幹淨淨。
  現在馬森不給,他也沒辦法,本打算再下一道諭令,希望這位部長大人手下留情,多少施舍點,但就在此時,大麻煩來了。
  言官們不知從哪裏知道了這個消息,於是大家興奮了,這回有事幹了。
  首先是給事中魏時亮上書,嚴厲批駁皇帝的浪費行為,很快禦史賀一桂跟進,分析了買珠寶的本質錯誤所在,還沒等皇帝大人回過神來,另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出場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詹仰庇,人送外號詹三本,很快你就會知道這個外號是怎麽來的。
  這位詹兄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進士,換句話說,他剛當官才兩三年,雖說資曆淺,可謂是人混膽子大,看見大家上書,他也上了一本:
  “陛下你要知道,曆史上的賢君都不喜歡珠寶,比如某某某某(此處略去),現在您剛剛登基,就開始喜歡這類東西,一旦放縱後果不堪設想,我聽說兩廣還在打仗,您怎麽能夠本末倒置呢?”
  皇帝又憤怒了,戶部又不給錢,我也沒追究,你們還一撥一撥地上,老子不還沒買嗎,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然而這一次,他忍了下來,沒有發作,繼續保持沉默,珠寶的事情也不提了,就當沒這回事。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詹三本又行動了。
  不久之後,這位仁兄在宮裏閑逛,偶然看見了太醫,就上前打招呼,一問,是進宮給皇後看病的,換了別人,這事也就完了,但詹三本不是別人,他就開始琢磨了,這皇後怎麽就生了病呢,再一打聽,原來是夫妻雙方鬧矛盾,皇後搬到別處去住了。
  好了,好了,用功的時候又到了,詹三本琢磨來琢磨去,又上了第二本:
  “臣最近聽說皇後已經搬到別處居住,而且已經住了近一年,最近身體還不好,臣覺得這件事情陛下不應該不理啊,要知道皇後是先皇選定的,而且一向賢淑,現在您不去看望皇後,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可怎麽得了?”
  “所以希望皇上聽我的話,前去看望皇後,臣就算死,也好過活著了(雖死賢於生)。”
  這就是無理取鬧了,人家夫妻倆吵架,與你何幹,還要你尋死覓活?
  隆慶收到奏疏,大為惱火卻不便發作,不回答又不行,隻好回了個話:
  “皇後生了病,所以才住到別處去養病,我的家事你怎麽知道,今後不要亂講話!”
  就這樣,詹仰庇出名了,他本來預計這次投機是要挨板子的,而現在居然毫發無傷,這筆生意做得太值了,正是所謂——中外驚喜過望,仰庇益感奮(史料原文)。
  於是感奮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奮了,他決定再接再厲,把彈劾進行到底,很快,他就上了第三本,這一次他把矛頭對準了宮內的宦官,說他們多占田產,收取賦稅,希望皇帝陛下驅逐他們。
  事實證明,詹仰庇先生的彈劾,欺負欺負隆慶皇帝這樣的老實人還是可以的,但對付真的壞人,那就不靈了,宦官們立刻找了個由頭,坑了他一把,把他趕出了京城。
  起於彈劾,終於彈劾,詹三本到此終於功德圓滿,十幾年後他還曾經複起,擔任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為了巴結當時的大學士王錫爵,甘當打手四處罵人,後又被人罵走,事實證明這位仁兄是典型的沒事找抽型人格。
  隆慶皇帝麵對的就是這麽一群人,說得好聽是讀過書的大臣,說得不好聽就是有牌照的罵街流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內閣的那幾頭老狐狸,實在是疲於招架。
  所以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識到了這樣一點:皇帝是不好幹的,國家是不好管的,而我是不行的,國家大事就交給信得過的人去幹,自己能過好小日子就行了。
  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判斷使大明王朝獲得了重生的機會。
  那麽誰是信得過的人呢,對於隆慶而言,自然就是身邊的那幾位講官了,除殷士儋外(原因很複雜,後麵再講),高拱、張居正、陳以勤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於是在隆慶初年(1567),禮部尚書陳以勤與吏部左侍郎張居正同時入閣,至此內閣已有六人,他們分別是首輔徐階、次輔李春芳、郭樸、高拱、陳以勤、張居正。
  請注意上麵的六人名單排序,它的順序排列實在非同尋常。
  在明代,內閣是講究論資排輩的,先入閣的是前輩當首輔,後來的隻能做小弟當跟班,那小弟怎麽才能做首輔呢?很簡單,等前輩都死光了,你就能當前輩了。
  這裏特別說明,早你一天入閣就是你的前輩,你就得排在後麵,規矩是不能亂的。可能有人要問,要是兩人同一天入閣怎麽辦呢?
  那也簡單,大家就比資曆吧,你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那你就是前輩,如果連資曆也相同,就比入閣時候的官級,你是正部,我是副部,你還是前輩,如果官銜也相同,那就比年齡,反正不分出個先後不算完。
  所以張居正雖然與陳以勤同時入閣,但論資曆和官級,他都要差點,隻能委屈點,排在第六了。
  其實這種排序本也說不準,要說起來,排第二的李春芳還是陳以勤的學生,誰讓人家進步快呢?這種事情,不能怨天尤人。
  這就是隆慶初年的內閣順序表,考慮到排序,再看看前麵幾位生龍活虎的狀態,如果按自然死亡計算,張居正要想接班,至少也得等到七八十,這還是保底價。
  不過幸好,除了論資排輩外,明朝也不缺乏其他的優秀傳統,比如不鬥到死不罷休的鬥爭哲學。
  就在張居正剛剛入閣之後不久,一場猛烈無比的風暴來臨了。
  正所謂十處打鑼,九處有他,這次挑事的又是一位老熟人——胡應嘉。
  【彈劾,歸隱】
  雖說上次投機不成,沒有搞掉高拱,反而結了仇,但胡應嘉沒有辭職,更不退休,這位仁兄注定是閑不下來的,很快,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為他提供了新的發揮途徑——京察。
  明代的官員製度是很嚴格的,每三年考核一次,每六年京察一次,顧名思義,京察就是中央檢察,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按此範圍,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都是考察對象(知府正五品)。當然,也包括京城的京官。
  這麽一算起來,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對象,全國十三道監察禦史統統是正七品,六部六科都給事中是正七品,給事中才從七品,算是包了餃子。
  我查了一下,這個條例是明憲宗朱見深時開始實施的,很懷疑這是不是朱同誌受不了罵,故意這麽幹的。
  如果這真是他的本意,那他就要失望了,因為一百多年來,每次京察的結果總是地方官倒黴,言官安然無恙。想想也是,管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和都察院左都禦史,並不是內閣大學士,連皇帝都怕言官,兩位部長大人怎麽敢幹得罪人的事情呢?
  但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了,除了地方官外,許多原先威風凜凜的禦史、給事中都下了課,乖乖地回了家,朝野一片嘩然,敢鬧事的卻不多。
  因為人和人不一樣,此時的吏部尚書是一個超級猛人,他雖然沒有入閣,卻比大學士還狠——楊博。
  說來慚愧,這位當年嚴世藩口中的天下三傑竟然還活著,而且老而彌堅,這次京察是由他主導的,那就真算是一錘定音了。
  想當年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陪大學士巡邊,之後鎮守蒙古邊疆,殺了二十多年人,又幹了十幾年政務,嚴嵩在時都要讓老子三分,你們這些小癟三,也隻能去欺負皇帝,免了就免了,辭了就辭了,你敢怎樣?
  那倒也是,現在的內閣成員中,除了徐階外,其餘五人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行禮,誰還敢動他?
  但這世上從不缺膽大的,胡應嘉估計是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摸了這個老虎屁股,他上書彈劾了楊博。
  當然,彈劾也是有理由的,雖說這次從中央到地方,撤掉了很多的官員,但唯獨有一類人卻絲毫未動——山西人。而“湊巧”的是,楊博就是山西人。
  狹隘的老鄉觀念是要不得的,是一定要摒棄的,這就是胡應嘉彈劾的主要內容。但文書送上去後,楊博還沒作出反應,內閣就先動手了。
  具體說來,是高拱要解決胡應嘉,他握著胡言官的那封奏疏,大聲疾呼應該讓胡應嘉趁早滾蛋,回家當老百姓。
  之所以會出現這一幕,隻是因為胡應嘉先生過於激動,卻忽視了一個基本程序問題。
  京察的主辦單位是吏部和都察院,而作為給事中,也是要參與其中的,胡應嘉全程辦理了此事,卻一言不發,現在京察結束了才來告狀,你早幹嘛去了?
  高拱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他辭嚴厲色,一邊罵胡應嘉還一邊斜眼瞟徐階,那意思是你能拿我怎樣,而郭樸也趁機湊了回熱鬧,跟著嚷起來,要嚴懲胡應嘉。
  像徐階這種老江湖,自然是不吃眼前虧的,如果再鬧下去,就要罵到自己頭上來了,所以他腰一彎,就勢打了個滾:
  “那好吧,我也同意。”
  高拱,這可是你自找的,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你。
  事實證明,高拱兄還是天真了點,他萬萬想不到,處罰令下達之日,就是他倒黴之時。
  自打胡應嘉要貶官的傳言由路邊社傳出之後,高拱就沒消停過,京城裏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經動員起來:胡應嘉替我們說話,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課,我們就要高大人下台!
  最先跳出來的是給事中辛自修,禦史陳聯芳,他們分別彈劾高拱濫用職權、壓製言論等罪名,但高拱不愧為老牌政治家,輕而易舉便一一化解。
  然而當聽說另一位言官準備出場彈劾時,高拱卻頓時感到了末日的來臨,這個人的名字叫歐陽一敬。
  歐陽一敬,嘉靖三十八年進士,給事中,從七品。江湖人送外號——罵神。
  這是一份並不起眼的履曆,但隻要看看他的彈劾成績,你就會發現他的可怕。
  嘉靖年間,他彈劾太常少卿晉應槐,晉應槐罷官。
  接著,他彈劾禮部尚書董份,董份罷官。
  後他調任兵科給事中,彈劾廣西總兵(軍區司令員)恭順侯吳繼爵,吳繼爵罷官。也正是因為這位仁兄的一狀,飽經滄桑的俞大猷大俠才得以接替此位,光榮退休。
  三個月後,彈劾陝西總督陳其學、巡撫戴才,陳其學、戴才罷官。
  如果你覺得他已經很有膽,很敢彈的話,那我建議你還是接著往下看,因為他還曾經彈劾以下這些人(排名不分先後):
  英國公張溶,山西總兵董一奎、浙江總兵劉顯、錦衣衛都督李隆等等等等。
  所謂英國公,就是跟隨永樂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張玉的後代,最高公爵,世襲罔替。山西總兵和浙江總兵都是省軍區司令員,而李隆都督是特務頭子。
  彈劾結果:以上官員中,除英國公張溶外,全部罷官。
  總而言之,在歐陽一敬不到十年的彈劾生涯中,倒在他腳下的三品以上部級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並附侯爵一人,伯爵兩人。
  當我看到這份成績單時,總會不禁感歎,原來罵人也是有天賦的。
  罵神出馬,自然不同凡響,歐陽一敬實在是驃悍得緊,不但彈劾高拱,還捎帶了楊博,並大大誇讚了高拱的奸惡水平,說他比曆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誌還要奸。
  在彈章的最後,他還體現了有難同當的高尚品質:
  “胡應嘉彈劾的事情,我事前就知道了,你們要處罰胡應嘉,就先處罰我吧!”
  這種江湖義氣,實在頗有幾分黑社會的神韻。
  這回高拱扛不住了,可還沒等他開始反擊,另一個人卻蹦了出來,此人就是他的學生齊康。
  齊康也是禦史,但老師吃了虧,同行也就顧不上了,他立馬站出來,先罵歐陽一敬,再罵徐階,但是事實證明,罵架和打架的道理大致相同,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贏。
  齊禦史剛出頭,就被歐陽一敬方麵的口水徹底淹沒,而徐階兄也不甘示弱,趁你病要你命,還找來了幾個六部官員,大家一起去踩高拱。
  這下再也扛不住了,隆慶元年(1567),屁股還沒坐熱的高學士主動提出辭職回家,一個月後,他的同鄉好友郭樸也退了休。
  徐階,算你狠,我們走著瞧!
  就這樣,徐階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這也隻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徐首輔久經考驗,當年孤身一人,尚且敢跟嚴嵩對幹,如今天下在握,皇帝都不好使,何況高學士,內閣裏你排老幾?
  高拱走了,最傷心的人是皇帝,但他也無能為力,因為他說了不算。
  此時的徐階已經比皇帝還皇帝了,隆慶被他抓在手裏,動彈不得,皇帝說:中秋節到了,咱們擺個宴席,慶祝一下。
  徐階說:鋪張浪費,你就不要辦了。
  皇帝說:那好,我聽你的。
  不久之後,皇帝又說:我這麽多年一直呆在北京,想要出去轉轉。
  徐階真是個直爽人,說了一大堆話,概括起來兩個字:不行。
  隆慶終於出離憤怒了,我爹還不敢這麽管我呢!你憑什麽!?一氣之下,他毅然收拾行李,還是去了。
  雖然這次英雄的舉動為他贏得了一次自助遊的機會,但長此以往,怎麽得了?高拱又走了,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徐階致仕了,他放棄了首輔的位置,打好包裹,準備回鬆江老家。
  這在當年,算是一件奇聞,要知道,以徐首輔的地位和威望,想幹多久就幹多久,想滅誰就滅誰,完全是天下無敵的狀態,所謂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隻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然而童話確實成為了現實,而原因也十分簡單——疲憊,以及欣慰。
  隆慶二年(1568),徐階六十六歲,暫住北京,即將退休。
  四十八年前,他十八歲,家住鬆江華亭縣,在那裏他遇見了一個叫聶豹的七品知縣,聽從了他的教誨:
  “我將致良知之學傳授於你。”
  四十五年前,他二十一歲,來到北京考中了進士,在大明門前,他見到了首輔楊廷和,聽到了他高聲的預言:
  “此子之功名,必不在我輩之下!”
  三十八年前,他二十八歲,麵對首輔張璁的怒吼,他從容不迫地這樣回答:
  “我從未曾依附於你!”
  然後他前途盡毀,家破人亡,被發配蠻荒之地,在那裏,他第一次見識了這個世界的黑暗與殘忍。
  二十年前,他四十六歲,看著自己的老師夏言被人殺死,不發一言。
  因為他已經了解了這個世界的規則,報仇雪恨也好,伸張正義也罷,衝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四年前,他六十二歲,經過十餘年的忍耐與經營,他除掉了嚴嵩,殺死了他的兒子,成為了一個工於心計,城府深不可測的政治家,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現在,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當年的青年才俊,現在的老年首輔,當年的熱血激情,現在的老到深沉。從黑發到白發,從幼稚到成熟,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誌向。
  徐階這一輩子,被人整過,也整過人,幹過好事,也幹過壞事,但無論何時何地,他始終沒有背棄自己當年的誓言,在他幾十年的從政生涯中,許多正直的官員得以任用,無數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高拱與張居正的偉大新政由他而起,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在為國效力的同時,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鬥爭事業,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第一線勤勤懇懇地鬥,奮發圖強地鬥,幹了一輩子鬥爭工作,也該歇歇了。
  雖然皇帝陛下第一時間就批了他的致仕申請,且唯恐他反悔,當即公布天下,發退休金讓他走人,明顯有點不夠意思,但徐階卻並不在意,因為他已欣慰地看到,自己為之奮鬥終身的那個報國救民的理想,將由一個更為優秀的人去實現。
  張居正,我相信,你會比我做得更好。
  除了張居正外,對另一個人的提拔與關照也讓他倍感安心,他認為,這個人將成為張居正的得力幫手。
  這個走運的人,就是我們的老相識海瑞先生,自打從牢裏放出來,那可真叫一發不可收拾,先是官複原職,很快就升了官,當了大理寺丞(正五品),專管審案,也算發揮特長。
  不久之後,這位當年的小教諭竟然當上了都察院僉都禦史(正四品),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高級官員。
  海瑞能夠飛黃騰達,全靠徐階,在徐首輔看來,海瑞是個靠得住的清官,是應該重用的,臨退休前把他提拔起來,將來還有個指望。
  然而事實證明,這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錯誤的任命,很快,一次致命的打擊就將向他襲來。
  但此時的徐階依然是幸福的,他看著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微笑著離開了這裏,離開了這個帶給他痛苦、仇恨、喜悅和寬慰的地方。
  隆慶二年(1568)十一月,徐階回到了鬆江府華亭縣,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風景,和他離棄多年的家。
  四十多年前,他從這裏出發前往北京,一切就此開始,而現在,是結束的時候了。
  他推開了家中的那扇門。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回家了,終於。
  【你的命運,在我的手中】
  世界上的事情實在是說不準的,短短兩年,高拱和郭樸走了,徐階也走了,原本甩尾巴的張居正一下子排到了第三,當然,這隻是看上去很美,因為甩尾巴的依舊是他。
  所謂老實人不吃虧,李春芳現在有了充分的心得,像他這樣的好好先生,從來不爭不鬧,居然也成了首輔,而陳以勤則當上了次輔,這兩位老好人脾氣不大,才能不高,以一團和氣為指導思想,整天就忙著和稀泥,勸架,從不惹事,看起來,和平終於來臨了。
  不過終究隻是看起來而已,很快,一場新的狂風巨浪就將掀起,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一個極為神秘的人物。
  隆慶三年(1569),賦閑在家的徐階突然接到了仆人的通告,說有人來拜會他。作為朝廷前任首輔,地方上那些小芝麻官自然要經常上門拜碼頭,為省事起見,但凡遇到這種情況,仆人會直接打發他們走人。
  但這一次,是個例外,仆人告訴他,來訪的這位雖不是官,卻比官還牛,口口聲聲說有緊急機密的事情要找徐階,且口氣極大,極其囂張。
  於是徐階也好奇了,他把這個人叫了進來。
  這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自稱姓邵,別號“大俠”,沒有官職,沒有身份。然而他進來之後,隻說了一句話,就讓久經沙場的徐階目瞪口呆。
  他說的這句話是:我能幫助你再當上首輔,你願意嗎?
  等徐階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後,便大笑了起來,他沒有說話,隻是不停地笑,在他四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遇到過無數怪事、怪人,但眼前此情此景,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在內閣混了十幾年,九死一生才當上首輔,天下到處都是我的門生親信,皇帝都要服我管,你既無官職,也無名望,也就算個二流子,竟然要扶持我當首輔!
  差點笑岔氣的徐階揮了揮手,讓人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趕了出去,在他看來,這是退休生活中一次有趣的娛樂插曲。
  但他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聲大笑之時,這位邵大俠並沒有絲毫驚慌與尷尬,在他的眼中,隻有兩種情緒在閃動:失望、以及仇恨。
  於是被趕出徐家之後,他立刻調轉了方向,前往另一個地方——河南,在那裏,他將會見第二個人,並兌現自己的諾言。
  十幾天後,高拱在自己的家中見到了這位邵大俠,也聽到了他的承諾,但與徐階不同的是,他相信了眼前的這位神秘訪客。而一個傳奇也就此開始。
  我最早是從一些雜談筆記中看到這一記載的,當時隻是一笑了之,從古至今,像邵大俠這樣的政治騙子一向不缺,拿著幾份文件,村長就敢認部長的,也不在少數。
  一個無權無勢的無名小卒,怎麽可能把高拱扶上首輔的寶座?打死我也不信。
  然而打不死,所以我信了。
  因為在後來的查閱中,我發現,有許多可信度很高的史料也記載了這件事,而種種蛛絲馬跡同時證明:這位邵大俠雖然是個騙子,卻是騙子中的極品。
  邵大俠,真名不詳(一說名邵方)、具體情況不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個混混。
  這位仁兄自小就不讀書,喜歡混社會,一般說來,年輕人混到二十多歲,就該去找工作娶老婆了,但他卻是個例外,對他而言,混混已經成為了一種事業,從南混到北,從東混到西,最後混到了京城。
  正是在京城,他圓滿完成了轉型,成功地由一個小混混變成了巨混混。因為在這裏,他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雖不起眼,品級不高,也不是內閣成員、六部部長,卻有著不亞於內閣首輔的權勢。
  他的名字叫做陳洪,時任禦用監掌事太監。
  前麵曾經說過,在太監的部門中,司禮監權力最大,因為他們負責批紅,任何命令沒有他們打勾都不能算數。而這位陳洪兄雖也幹過司禮監,此時卻隻是個管日用品的禦用監。
  但事實上,這位陳兄是當年最牛的太監之一,究其原因,那還要感謝嘉靖同誌。
  因為嘉靖不信任太監,加上當時的內閣過於強悍,都是夏言、嚴嵩、徐階之流老奸巨滑的人物,所以司禮監的諸位仁兄早就被廢了武功,又練不成葵花寶典,每天除了在公文上打勾外,屁都不敢放一個。
  於是禦用監脫穎而出了,你再威風再囂張,吃喝拉撒總得有人管吧,日常用品總得有人送吧,這就是關係,這就是機會。所以不起眼的陳洪,卻有著極為驚人的能量。
  但太監是不能自己隨意出宮的,有錢沒處花,有勁沒處使,於是邵大俠就成為了陳太監的聯絡員,而高拱,就是陳洪的第一個同盟者。
  絕頂聰明的徐階趕走了高拱,安插了張居正,在他看來,高拱已經永無天日,事情已經萬無一失,卻沒有想到,還是留下了這唯一的破綻。
  於是隆慶三年(1569)十二月,經過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幕交易與協商,高拱又回來了,此時距他離去僅僅過了一年。
  得意了,翻身了,憑借著一個太監的幫助,高拱以十倍於胡漢三的精神狀態回到了京城,在他看來,天下已盡在掌握。
  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三年後,他將沿原路返回老家,而趕他回家的,是另一個太監。
  所謂人走茶涼,有時候也不靠譜,聽說高拱回來了,隆慶十分高興,親自接見他,並刻意叮囑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說是這樣說,但畢竟人走了一年,原先在內閣排老四,現在也隻能去甩尾巴了。朝廷的規矩,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插隊!
  但皇帝大人實在很夠意思,為保證高老師不至於被排在前麵的幾位熬死,他玩了一個小小的花招,而正是這個花招成就了高拱。
  在下令高拱為大學士進入內閣的同時,隆慶兄還悄悄地送給他的老師一個職務——吏部尚書。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根據曆朝的慣例,為保證皇帝大權在握,內閣大學士不能兼管吏部,因為吏部是人事部,是中央六部中權力最大的部門,如果把人事權和政務處理權都交到一個人的手中,不出鬼才怪。
  但咱們誰跟誰啊,戰火中結交,鬥爭中成長,是鐵得不能再鐵的兄弟,不信你高老師還能信誰?
  於是大權在手的高拱準備行動了,為了得到那最高權力的寶座,為了實現自己報國救民的抱負,必須先鏟除幾個敵人。
  高拱黑名單上的第一個目標,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那群嘰嘰喳喳的言官們終於要吃苦頭了,高學士不是隆慶皇帝,說整你就整你,絕不打折扣,於是短短幾個月中,二十多名言官不是撤職,就是調任,反正當年隻要朝高先生吐過口水的,基本都被罰了款。
  這些小魚小蝦都在其次,高先生最惦記的,還是歐陽一敬。
  為了對付這位傳說中的罵神,高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正當他要下手的時候,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歐陽兄主動辭職了。
  罵神不愧為罵神,罵人厲害,閃人也快,見勢不妙立刻就溜號了,但不知是不是罵人太多,過於缺德,或是高老師玩了什麽把戲,這位兄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對他而言,沒有死在罵人的工作崗位上,實在是一種遺憾。
  現在隻剩下胡應嘉了,歐陽一敬好歹還是個幫凶,胡先生可是真正的罪魁禍首,那是怎麽也跑不掉的,但讓高拱想不到的是,他竟然還是沒能整治這位仁兄。
  因為胡應嘉的避禍方法更有創意,他直接就死掉了。
  在得到高拱上台的消息後,胡應嘉由於心理壓力過大,幾天後就不幸死亡了,對一個死了的人,還能怎麽整治呢?也就這樣吧。
  言官們完蛋了,高拱快刀斬亂麻,準備對付下一個對手,和那些隻會罵人的家夥比起來,這個敵人才是真正的威脅。
  高拱王者歸來之時,在欣喜之餘,他也驚奇地發現,自己隻能排在第五了,而多出來的那個第四內閣學士,就是趙貞吉。
  說起這位趙兄,那也算是老熟人了,之前他曾多次出場,罵過嚴嵩,支持過王學,時任禮部尚書,現在入閣,可謂功德圓滿了。
  但自打這位聲名顯赫的尚書大人來後,內閣的其他四位同誌就沒過上一天舒坦日子,因為趙兄弟一反常態,熱衷於惹麻煩,一天到晚都要沒事找事,從李春芳到陳以勤,都挨過他的罵,最慘的是張居正,每天都被橫眉冷對,心理壓力極大。
  為什麽呢?說到底,還是一個心態問題。
  要知道,李春芳和張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陳以勤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而趙學士,是嘉靖二十年。
  論資曆,他是內閣裏最老的,他當官的時候,其他的內閣同事們還在家啃書本,現在他雖然也入了閣,卻排在最後,連張居正都不如,咱中國就講究個論資排輩,你要他倚老而不賣老,那實在是要求太高。
  但好在李春芳和陳以勤都是老實人,張居正翅膀沒硬,也不怎麽吭聲,所以內閣裏每天都能聽見趙學士大發感慨,歎息“老子當年”之類的話,也沒人敢管。
  現在高拱回來了,排在了最後,趙學士終於找到了心理安慰,開始找高拱的麻煩。
  可實在不巧,高學士也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論資曆旗鼓相當,而他也不把趙貞吉放在眼裏:混那麽多年才入閣,隻能說你無能!
  更為重要的是,他的目標是首輔,就算趙貞吉不找他,他也要去解決趙貞吉,不把你解決掉,我怎麽當老四?
  很快,他就糾集手下的言官彈劾趙貞吉,加上他還是吏部尚書,各級官員一起上,不搞掉你誓不罷休!
  可趙學士也不是省油的燈,事實上,在當時的內閣裏,唯一能與高拱對抗的人就是他,因為十分湊巧,在內閣裏他恰好分管打手機關——都察院。
  從某種程度上講,當時的都察院可算是瘋人院,裏麵許多人都是窮極無聊,一放出來就咬,咬住了就不放,一時之間又是口水滿天飛。
  然而趙貞吉沒有高興多久,就驚奇地發現,那些言官突然安靜了下來,也不再賣力罵人了,不管他好說歹說,就是不動。
  對於此中奧妙,我們還是請高拱同誌來解釋一下:
  “別忘了,老子是吏部尚書,還管京察!”
  要明白,言官罵人那是要計算成本的,賠本的買賣沒人做,海瑞那種賠錢賺吆喝的也著實少見。
  於是趙貞吉絕望了,高拱已經勝券在握,但就在此時,一件出乎雙方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高學士排到了第四,而趙學士也排到了第三。
  因為陳以勤辭職了。
  陳以勤實在受不了了,他本就是個老實人,準備幹幾年就回家養老,偏偏這二位不讓他休息,整天鬧來鬧去,高拱是他當年的同事,而趙貞吉是他的老鄉,幫誰也不好,於是他心一橫——不幹了,回家!
  但辭職的歸辭職,該鬥的還得鬥,很快趙學士就敗下陣來,收拾包袱回去了,而高拱則再接再厲,直接超越了張居正,排到了李春芳的後麵,成為了次輔。
  全國人民都知道,李春芳是熱愛和平的,於是大權就落在了高拱的手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收手了,然而直到此時,他才終於亮出了自己名單上的最後一個敵人——徐階。
  鬥爭形勢是複雜的,鬥爭路線是曲折的,而敵人是狡猾狡猾的,所以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找好突破口,才能一舉搞定。
  而現在,這個突破口已經出現了,他的名字叫海瑞。
  
  第六章 高拱的成就
  【海青天的實力】
  隆慶三年(1569),海瑞終於得到了他人生中最肥的一個職位——請注意,不是最大,是最肥。
  大家同樣在朝廷裏混,有的窮,有的富,說到底是個位置問題,要分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十天半月不見人,窮死也沒法,而某些職位,由於油水豐厚,自然讓人趨之若鶩。
  而在當時,朝廷中公認的四大肥差,更是聞名遐邇,萬眾所向,它們分別是吏部文選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兵部武庫司。
  文選司管文官人事調動,要你升就升,考功司管每年的官員考核,要你死就死,這是文官。
  武選司管武將人事任命,戰場上拚不拚命是一回事,升不升官又是另一回事,而武庫司從名字就能看出來,是管軍事後勤裝備的,不肥簡直就沒天理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四大肥差,也是眾人日夜期盼的地方。然而和海瑞先生比起來,那簡直不值一提,因為他要擔任的職務,是應天巡撫。
  所謂應天,大致包括今天的上海、蘇州、常州、鎮江、鬆江、無錫以及安徽一部,光從地名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塊富得流油的地方,光是賦稅就占了全國的一半。
  而海瑞之所以能得到這個職務,自然也是徐階暗中支持的結果,對此海瑞也心知肚明,他雖然直,卻不傻。
  但如果徐階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估計他能立馬跑去給海先生三跪九叩,求他趕緊退休回家養老。
  “海閻王就要來了!”
  隨著幾聲淒厲的慘叫,中國曆史上一場前無古人,相信也後無來者的壯觀景象出現了:
  政府機構沒人辦公了,從知府到知縣全部如臨大敵,惶惶不可終日,平常貪汙受賄的官員更是不在話下,沒等海巡撫到,竟然自動離職逃跑。
  而那些平時擠滿了富商的高級娛樂場所此時也已空無一人,活像剛被劫過的,大戶人家也紛紛關門閉戶,聽見別人說自己家有錢,比人家罵他祖宗還難受。高級時裝都不敢穿了,出門就套上一件打滿補丁的破衣爛衫,渾似乞丐。恰巧當時南京鎮守太監路過應天,地方上沒人管他,本來還想發點脾氣,再一問,是海瑞要來了。於是他當機立斷——不住了,趕緊走!
  走到一半又覺得不對,便下了第二道命令——換轎子!(按照規定,以他的級別隻能坐四人小轎)就這樣連走帶跑離開了應天。
  於是等海巡撫到來之時,他看到的,已經是一片狼藉,惡霸不見了,地主也不見了,街上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似乎一夜之間就回到了原始社會。
  但這一切似乎並未改變海瑞的心情,他是個始終如一的人,該怎麽幹還怎麽幹,到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張榜公布,歡迎大家來告狀,此外還特別注明免訴訟費,並告知下屬,誰敢借機收錢,我就收拾誰。
  告狀不要錢!那就不告白不告了,於是司法史上的一個奇跡發生了,每天巡撫衙門被擠得像菜市場一樣,人潮洶湧,人聲鼎沸,最多一天竟收到了三千多張訴狀,而海閻王以他無比旺盛的精力和鬥誌,居然全部接了下來,且全部斷完,而結果大多是富人敗訴。
  這是海瑞為後人津津樂道的一段事跡,然而事實上,它所代表的並非全是光明和正義,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做刁民。
  所謂刁民,又稱流氓無產者,主要工作就是沒事找事,賴上就不走,不弄點好處絕不罷休,而在當時的告狀者中,這種人也不在少數,而海瑞照單全收,許多人借機占了富人的家產,自己變成了富人,也算是脫貧致富了。
  但總體說來,海巡撫還是幹得不錯的,畢竟老百姓是弱勢群體,能幫就幫一把,委屈個把地主,也是難免的。
  可是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海瑞大張旗鼓地幹,卻沒有人提出反對,也不搞非暴力不合作,極其聽話。說到底,大家怕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那個人——徐階。
  得罪海瑞無所謂,但徐階豈是好惹的,所以誰也不觸這個黴頭。
  然而隨著追究惡霸地主工作的進一步深入,平靜被徹底打破了,因為海瑞終於發現了應天地區最大的地主,而這個人正是徐階。
  其實徐階本人也還好,關鍵是他的兩個兒子,仗著老爹權大勢大,在地方上肆意橫行,特別喜歡收集土地,很是撈了一把。而徐階兄不知是不是整天忙著搞鬥爭,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也沒怎麽管他們,所以搞到現在這個樣子,所以徐階同誌的深刻教訓再次告訴我們,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子女,那是十分重要滴。
  不過海瑞倒是不怎麽在乎徐階的教育問題,他隻知道你多占了地,就要退,不退我就跟你玩命!
  不過看在徐階的麵子上,海瑞還是收斂了點,給徐大人寫了封信,要他退地。
  徐階還是很有風度的,他承認了部分錯誤,也退了一部分地,在他看來,自己救了海瑞的命,還提拔了海瑞,現在又帶頭退地,應該算是夠意思了。
  可海瑞卻不太夠意思,他拿到了徐階的退地,卻進一步表示,既然你有這個覺悟,那就全都退了吧,就留一些自耕田,沒事耕耕地,還能圖個清靜,我是替你著想啊!
  徐階當時就懵了,我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還是內閣首輔主動退休,準備回家享享福,你要我六十多歲重新創業,莫非拿我開涮不成?
  於是他又寫信給海瑞,表示自己不再退田,希望他念在往日情誼,高抬貴手,就當還我的人情吧。
  可是事實證明,海瑞兄的腦袋裏大致沒有這個概念,這位兄弟幾十年粗茶淡飯,近乎不食人間煙火,什麽是人情?什麽是欠?什麽是還?
  到此徐階終於明白,自己混跡江湖幾十年,竟然還是看走了眼,這位海瑞非但油鹽不進,連磚頭都不進。
  他下定了決心,要頑抗到底,並擺明了態度——不退。
  海瑞也擺明了態度——一定要退。
  雙方開始僵持不下,就在這時,高拱來了。
  【最好的工具】
  活了這麽大年紀,高拱從來沒相信過天上會掉餡餅,但現在他信了。
  雖然已經身居高位,但他從不敢對徐階動手,這並非因為他宅心仁厚,隻是徐階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麽多年,群眾基礎好,如果貿然行動,沒準就被鬧下台了,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冷眼旁觀。
  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階退田的事情後,立即大喜過望,反攻倒算的時候終於到了!
  原因很簡單,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們一望即知,必定會去幫徐階,現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階的人,你自己提拔的人去整你,我不過是幫幫忙,總不能怪我吧。
  海瑞,是一件最合適的利用工具。
  高拱很快對海瑞的舉動表示了支持,並且嚴厲斥責了徐階的行為,海瑞得到了鼓勵,更加抖擻精神,逼得徐階退無可退。
  於是徐階準備妥協投降了,他表示,願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來,問題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然而就在此時,事情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朝廷裏的言官突然發難,攻擊徐階教子不嚴,而一個叫蔡國熙的人被任命為蘇州兵備使,專職處理此案,很巧的是,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學生,還恰好和徐階有點矛盾。
  事情鬧大了,徐階的兩個兒子被抓去充軍,家裏的所有田產都被沒收,連他的家也被一群來曆不明的人燒掉了,徐大人隻能連夜逃往外地。
  看起來,海瑞贏了,然而事實證明,最後的勝利者隻有高拱。
  隆慶四年(1570年),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東西走人。
  於是僅僅當了半年多巡撫的海瑞走了,他本著改造一切的精神跑來,卻發現被改造的隻有他而已。
  海瑞先生豈是好惹的,這麽走算怎麽回事?他一氣之下寫就了另一封罵人的奏疏。
  在海瑞的一生中,論知名度和鬧事程度,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僅次於罵嘉靖的那封。
  要知道,罵人想要罵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罵過了皇帝,罵其他人也就沒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動證明了他的罵人天賦,這一次他找到了新的對象——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
  而他在奏疏中,也創造了新的經典罵語——“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這句話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在古代罵對方是婦人,比罵盡祖宗十八代還狠,於是滿朝嘩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出麵反擊。
  究其原因,還是海瑞先生太過生猛,大家都知道,這位兄台是個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對罵,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動,愣愣地看著海瑞大發神威。
  隻有兩個人說話了。
  第一個是李春芳,作為朝廷的首輔,他不表態也說不過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沒有攻擊海瑞,也沒有處分他,卻拿著海瑞的奏疏,說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照海瑞的這個說法(舉朝之士,皆婦人也),我應該算是個老太婆吧!”
  還真是個老實人啊。
  另一個人是高拱,其實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也算拜他所賜,在這最後攤牌的時刻,他終於揭示了其中的奧妙:
  “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說都是壞事,那是不對的,如果說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對的,應該說,他是一個不太能做事的人。”
  這是一個十分中肯的評價。
  麵對這個汙濁的世界,海瑞以為隻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認為,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
  然而他錯了。
  海瑞是糊塗的,事實證明,徐階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張居正也看到了,他們不但看到了問題,還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海瑞唯一能做的,隻是痛罵而已。
  所以從始至終,他隻是一個傳奇的榜樣,和一件好用的工具。
  隆慶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這位主角的戲份還沒完,十多年後,他將再次出山,把這個傳奇故事演繹到底。
  在海瑞的幫助下,高拱終於料理了徐階,新仇舊怨都已解決,大展拳腳的時候到了。
  其實從根本上說,高拱和徐階並沒有區別,可謂是一脈相承,他們都是實幹家,都想做事,都想報效國家,但根據中國的傳統美德,凡事都得論個資曆,排個輩分,搞清楚誰說了算,大家才好辦事。
  現在敢爭敢搶的都收拾了,高拱當老大了,也就該辦事了。
  於是曆時三年,聞名於世的高拱改革就此開始,史稱“隆慶新政”。
  說實話,這個所謂新政,實在是有點名不副實,因為即使你翻遍史書,也找不出高先生搞過什麽新鮮玩意,他除了努力幹活外,即不宣誓改革,也不亂喊口號,但他執政的這幾年,說是國泰民安、蒸蒸日上,也並不誇張,可見有時候不瞎折騰,就是最好的折騰。
  但要說高先生一點創新進步都沒有,那也是不對的,徐階是明代公認的頂級政治家,他的權謀手段和政務能力除張居正外,可謂無人匹敵,但這位高兄在曆史上卻能與之齊名,是因為他雖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階,卻在一點上遠遠超越了這位前輩——用人。
  具體說來,他用了三個人。
  第一個,叫做潘季馴。
  一般說來,要是你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並不需要慚愧,但如果你的專業是水利,那我隻能勸你回去再讀幾年書。
  幾年前,我曾看到過這樣一條新聞,大意是水利工作者們開動腦筋,調集水庫積水統一開閘,衝擊泥沙,緩解了黃河的淤積情況,意義重大雲雲。
  雖說搞水利我是門外漢,但如果沒有記錯,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馴先生曾經這樣做過,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衝沙法”。
  潘季馴,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浙江吳興人,明清兩代最偉大的水利學家。
  這位兄台算是個奇人,高考成功後被分配到江西九江當推官,管理司法,他的官運也不錯,十幾年就升到了監察院右僉都禦史,成為了一名高級言官。
  恰好當時黃河決堤泛濫,災民無數,高拱剛剛上台,急得沒辦法,四處找人去收拾殘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幫言官吵架,潘季馴也在場,高拱看這人比較老實,也不亂噴口水,當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
  張居正是個比較謹慎的人,覺得這樣太兒戲,就去查了潘季馴的底,急忙跑來告訴高拱:這人原來是個推官,法律和水利八杆子打不著,他怎麽懂得治水?
  高拱卻告訴他:隻管讓他去,他要不會治水,你隻管來找我。
  事實證明,高學士的眼光確實很毒,雖說沒學過水利專業,潘季馴卻實在是個水利天才,他剛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後,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這是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擴寬河道,這樣才有利於排水,收縮河道不是找死嗎?
  施工的人不敢幹,跑來找潘季馴。
  潘季馴說你隻管幹,出了事我負責。
  於是奇跡出現了,收縮河道之後,黃河不但沒有泛濫,決堤的出現也大大減少,大家都驚歎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實際上很簡單,在長期的觀察中,潘季馴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黃河之所以泛濫,是因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於是河堤也越來越高,稍有不慎一旦決堤,後果就會極其嚴重。(住在黃河邊上的人應該深有體會)
  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須除掉河裏的泥沙,好了,關鍵就在這裏,怎麽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計沒人肯幹,也沒法幹,找挖掘機,那還得再等個幾百年,用什麽才能把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馴苦思冥想,終於醒悟,原來那件製勝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緊河道,加大水的衝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衝走,所謂“水流沙中,沙隨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還想出了一種獨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滾水壩,具體說來,是事先選擇一個低窪地區,當洪水過大之時,即打開該處堤壩,放水進入,以減輕洪峰壓力。
  看起來很眼熟是吧,沒錯,這就是流傳至今,眾人皆知的治水絕招——分洪。
  有這麽一位水利天才坐鎮,泛濫多年的黃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後的數十年內沒有發生過大的水患。
  這是第一位,算是個幹技術的,相比而言,下麵的這位就麻煩得多了。
  黃河泛濫,多少還有個期限,等汛期洪峰過了,該埋的埋,該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動就不一樣了,要鬧起來你不管,指望他們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種事西遊記裏才有。
  隆慶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兩廣叛亂再次開演了,在當年,這個地方算是蠻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較高,不讀書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納稅,不納稅自然是不行的。於是來來往往,雙方都喜歡用拳頭刀槍講話,每到逢年過節,不鬧騰一下,那就不正常了。
  但這次鬧騰的動靜很大,兩廣全境都有叛亂,且叛軍有一定的戰鬥經驗,派了幾個人去都被打了回來,於是高拱一拍腦門:
  “沒辦法了,派殷正茂去吧!”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是當年傳奇科舉班的一員,和諸位名人同學相比,他沒有張居正的政務能力,王世貞的文采,更沒有楊繼盛的膽量,但他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專長——軍事。
  他雖是文官出身,卻極具軍事才能,多次領兵出戰,從無敗績,被認為是一代名將,按說他應該是最理想的人選,可為什麽直到沒辦法才找他呢?
  原因很簡單,他太貪。
  這位兄弟雖說很有才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貪汙犯,原先當地方官就吃農民賦稅,到軍隊後就吃士兵的軍餉,明代貪汙不算什麽大事,但殷先生卻貪得天下皆知,貪得名聞全國,著實不易。
  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一傳出,就如同往廁所裏丟了顆炸彈,分量十足,在大貪汙犯殷正茂的麵前,大臣們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係,異口同聲地表示絕對不行。
  高拱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裏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後還是高學士水平高,隻用一句話,就讓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
  “誰再反對殷正茂去兩廣,我就派誰去!”
  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榮上任。
  但他的親信,給事中陸樹德站了出來,勸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軍餉你要看緊,最好在戶部找個人隨從前去,搞好財務審核製度,要內防家賊。
  然而高拱說:
  “不用派人,所有軍餉直接撥給殷正茂就是了。”
  陸樹德急了:
  “殷正茂必定貪汙軍餉!”
  “我知道。”高拱卻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撥一百萬兩軍餉給殷正茂,他至少貪汙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亂,如果我派一個清廉的人去,或許他一兩也不貪,但是辦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軍餉,這麽拖下去,幾百萬兩也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殷正茂不去,誰去?”
  事實確實如此,殷正茂去後,僅僅幾個月就平息了叛亂,班師凱旋,當然了,軍餉他也沒少拿,如果不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
  但高拱還是賺了,說到底,這是個成本核算問題。
  在高拱的正確指導下,潘季馴和殷正茂成為了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但和第三個人比起來,前麵這二位就隻能算是小兒科了。因為這位最後出場的壓軸主角解決了一個問題,一個連朱元璋都沒能解決的問題。
  這個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時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其實之前他曾經露過一麵,在浙江時,他作為俞大猷的副將出擊倭寇,獲得大勝。這之後他官運亨通,一直升到了現在的位置。
  在當時的朝廷中,有三個人是言官們不怎麽敢惹的:楊博、譚綸以及這個王崇古。
  所謂不敢惹,絕不是因為官銜問題,越大的官罵得越起勁,此三人之所以能幸免,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殊身份——軍事文官。
  在明代武將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視的,經常被人看作大老粗,比如戚繼光、俞大猷等人也不能幸免,而進士出身改行當武將的,就不同了,這類人既有文化,又會打仗,且由於長期在邊界砍人,性情比較彪悍,不守遊戲規則,你要是敢罵他,他沒準就敢拿刀砍你,看誰吃虧。
  而這位王崇古除了喜歡領兵打仗外,還有後台,作為嘉靖二十年的新科進士,他和高拱同學的關係很好。
  於是他被委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職務——宣大總督。
  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哲學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說過這樣一句話:
  “大明雖大,最為緊要之地隻有四處,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王守仁所講的四個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薊州、遼東,它們是明代邊界最讓人頭疼,也最難防守的重要據點。
  所以自明代中期後,它們被分為兩個獨立軍區(宣大、薊遼),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揮官為總督,超越各級總兵,是明朝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下最高級別的軍事長官,隻有最富軍事經驗的將領才能擔當此任。
  順便說一句,當時的薊遼總督是譚綸,而他手下的兩位總兵分別是薊州總兵戚繼光,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
  看到這個豪華陣容,你就應該明白,王崇古同誌找了個多麽光榮的工作。
  躊躇滿誌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天大的金元寶即將砸到他的頭上。
  【飛來橫財】
  就在王崇古上任的幾乎同一時刻,一個人從蒙古韃靼的帳篷中走出,在黑夜中向故鄉投去了最後仇恨的一瞥,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裏是敵人的營壘。
  於是天明之時,邊關的明軍突然開始緊急戒備,並派出快馬,告知新上任的王崇古總督:橫財來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把漢那吉,是俺答的孫子,說起這位俺答兄,也算是老朋友了,當年闖到北京城下,殺人放火好不威風,然而現在他的孫子竟然跑到敵人那邊,當了叛徒,歸根結底,這是一個戀愛問題。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不久前,把漢那吉準備要娶媳婦了,而且這位未婚妻很漂亮,所以小夥子一天到晚都樂嗬嗬的。
  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漂亮上,有一天,爺爺看見了這位孫媳婦,便當機立斷:把漢那吉你再娶一個吧,這個我就帶回家了。
  順便講一下,據某些史料記載,這位孫媳婦也是俺答的外孫女,要這麽算起來,那俺答應該算是亂倫了,不過從這位仁兄以往幹過的種種“光輝事跡”來看,搞這麽一出倒也不出奇。
  雖說當時沒有什麽婚姻法,韃靼部落也不講究什麽三綱五常,但把漢那吉依然憤怒了: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竟然被老頭搶走了,真是豈有此理!
  可這位老頭偏偏是他的爺爺,還是部落首領,自己一無兵,二無權,又能怎樣呢?
  思前想後,他找到了一個報複的方法——投奔明朝。就算不能帶兵打回去,至少也能出一口惡氣。
  於是事情就鬧到了這個份上,邊關守將撈到這麽個重量級人物,十分高興,馬上派快馬去向王崇古報喜。
  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崇古的誇獎,卻是一番嚴厲的訓話:自今日起,全軍收縮,準備迎戰!
  此外還有一條特別的聲明:副將(副總兵級別)以上軍官一律不得外出作戰!
  這是一條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軍官不去打仗,難道讓小兵指揮?
  事實證明,王崇古同誌作出了一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三天之後,俺答就來了,帶著他的全部家當——十幾萬蒙古騎兵。
  但這一次他們似乎不是來搶東西的,在大同宣府附近轉悠了好幾天,不斷挑釁鬧事,但邊防軍牢記王崇古的教誨,打死也不出頭,偶爾隻派小股部隊出去轉轉,就這麽折騰了幾天,蒙古軍糧食吃光了,才抓了幾個小兵,隻能打道回府。
  身為一名長期從事搶劫工作的專業人士,俺答有著充分的綁票經驗,抓人、談判、收贖金一整套流程了如指掌,而現在自己的孫子成了敵人的人質,作為該行業的資深從業人員,他沒有去談判,籌集款項,而是直接選擇了最為簡單的方式——綁票。
  隻要能夠抓到對方的高級將領,拿人去交換,既方便操作,又節省成本。可惜的是,王崇古是狡猾狡猾地,不吃這一套。
  俺答失望地走了,王崇古卻犯了愁,該怎麽處理這位把漢那吉呢?你把他留在這裏,俺答自然會來找麻煩,而這位仁兄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沒啥特殊才能,每天你還要管飯,實在是個累贅。
  大多數人建議:好歹也是個蒙古貴族,養在這裏費糧食,咱們把他剁了吧,也算是立個功。
  也有人說,還是放了吧,省得他爺爺來鬧事。
  麵對激動的群眾,王崇古保持了冷靜,長期的官場經驗告訴他,如果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去請示領導,領導總是英明的,即使不英明,至少也能負責任。
  於是他上報了高拱,請領導批示處理意見。
  高拱接到了報告,即刻找來了張居正,兩位老狐狸憑借多年朝廷打滾的經驗,在第一時間作出了判斷:既不能殺,也不能放。
  那該怎麽辦呢?在長時間思考之後,高拱眼睛一亮:
  “我要用他,去交換一個人。”
  高拱所說的那個人,叫做趙全。
  明代是一個不缺漢奸的朝代,而在吳三桂之前,最為可惡的漢奸非趙全兄莫屬。
  在逃到韃靼之前,趙全是明軍中的一員,估計是由於福利待遇之類的問題,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俺答,成為了一名臭名昭著的漢奸。
  曆史證明,漢奸往往比外敵更為可惡,高拱之所以如此看重趙全,是因為這位漢奸實在壞得離了譜,壞出了國際影響。俺答雖說喜歡搶劫殺人,但總體而言,人品還是不錯的,也比較耿直,搶完了就走,不在當地留宿過夜。
  但趙全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趙全熟悉明軍的布防情況,經常帶領蒙古軍進攻邊界,此外他還勸說俺答當皇帝,組織政權和明朝對著幹,破壞能量非常之大。
  因為他為祖國做出的“巨大貢獻”,趙全極其光榮地成為了明朝頭號通緝要犯,上到皇帝,下到小兵,個個都知道他的大名,而這位仁兄也極其狡猾,朝廷重金懸賞,但凡抓到他的,升官賞錢不說,還能分房子,但十幾年過去,連根毛都沒逮到。
  現在機會終於到了。
  在高拱的命令下,王崇古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俺答軍營談判,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鮑崇德。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個看上去並不複雜的任務,但實際上非常複雜。
  使者踏入了俺答的營帳,等待他卻不是談判的誠意和酒宴,而是冰冷的刀劍和這樣一句話:
  “你知不知道,之前來過的兩個明朝使者,已經被我殺掉了。”
  死亡的威脅撲麵而來,因為這位俺答似乎根本沒有談判的打算。
  萬幸的是,那個看上去並不起眼的使者鮑崇德,實際上非常起眼。
  鮑崇德,當地人,原本是翻譯,之後不斷進步,兼職幹起了外交,這一次,他將用自己出眾的能力去完成這次凶險無比的任務。
  “我知道。”鮑崇德從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之前與我對陣的明軍將領,也大都被我殺掉了。”——囂張是可以升級的。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還敢來?!”
  然而囂張的俺答最終沉默了,因為鮑崇德的一句話:
  “如果我不來,你的孫子就沒命了。”
  雖然俺答擺出了一副堅決不談判的架勢,但鮑崇德卻十分肯定,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雖說他搶了孫子的老婆,和孫子的感情也不好,但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孫子。
  因為在此之前,鮑使者曾得到了一個十分準確的情報:俺答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雖然俺答有好幾個老婆,且生性野蠻,也沒受過什麽教育,但他依然是怕老婆的,特別是那個叫伊克哈屯的女人。
  這位伊克哈屯大概算是俺答資曆最老的老婆,也是最厲害的一個,雖說當時的蒙古部落娶幾個老婆很正常,是不是孫女,算不算亂倫也沒人管,可偏偏那位跑掉的把漢那吉,就是伊克哈屯養大的。
  你娶幾個老婆我不管,但你趕走了我養大的孫子,我就廢了你!
  於是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內,俺答的宿營地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幕:滿麵怒氣的伊克哈屯追著俺答跑,並且一邊追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發出了大聲的怒吼:
  “老東西,快把我的孫子要回來,要不就打死你!”
  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俺答殺了很多人,搶了很多東西,但他畢竟也是人,這麽個鬧騰法,每天都不得安生,實在受不了,可要他拉下麵子求人,也確實幹不出來,不得已才出此絕招,希望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可惜鮑崇德並非等閑之輩,這位仁兄也是在官場打滾的,要論玩陰謀手段,俺答還得叫他一聲爺爺。
  於是大家都不忽悠了,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俺答開門見山:
  “我的孫子現在哪裏,情況如何?”
  “他的近況很好,我們給他安排了住處,你不用擔心。”
  情況摸清楚了,下麵談條件:
  “你們何時才肯放回我的孫子?”
  “隨時都可以。”鮑崇德笑著回答道。
  “其實我們隻需要一個人而已。”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俺答想了一下,隻想了一下。
  於是他也笑了。對他而言,那個人實在無足輕重。
  幾天之後,穿著新衣服的把漢那吉回到了蒙古,還帶來了許多禮物,而俺答也終於得以從每日的追逐中解脫出來,不用擔心棍棒會隨時落到自己的頭上。
  唯一的失敗者是趙全,這位仁兄毫無廉恥地當了十幾年走狗,最終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曆史又一次證明,所有背叛自己祖國的人,終將被所有人背叛,因為奴才終究隻是奴才。
  趙全抓回來了,被淩遲處死,據說他身體還不錯,割了上千刀才死,把漢那吉回家去了,繼續過他的日子,畢竟老婆是不難找的。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已然結束了,明朝白撈了一個漢奸,王崇古的橫財也該到此為止,但事實上,發財的機會才剛剛開始。
  在這次外逃風波之前,明朝和韃靼之間除了刀光劍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明朝看韃靼是土匪,韃靼看明朝是惡霸,經過這件事雙方發現,原來對方並非洪水猛獸,雖說有代溝,但還是可以溝通的。
  於是接下來,他們開始談論一個全新的問題——封貢互市。
  所謂封貢互市,具體講來是這麽個過程,明朝封韃靼,發給俺答等人新衣服(官服)、公章(官印)等官僚主義用品,承認他們的土財主地位。而韃靼要聽從明朝大哥的教誨,不得隨意搗亂搶劫,這叫封。
  當然了,俺答雖說讀書少,也絕不是白癡,給幾枚公章,發幾件衣服就想忽悠他,那還是有難度的,要我聽話,你就得給錢。實際操作方法為,每年俺答向明朝進貢土特產(馬匹牛羊不限,有什麽送什麽),而明朝則回贈一些金銀珠寶,生活用品等,這叫貢。
  但封貢畢竟是小買賣,蒙古部落上百萬人,對日用品市場需求極大,又沒有手工業,要想徹底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搞邊境貿易。大家找一個地方,弄個集貿市場,來往商販把攤一擺,你買我賣,這就叫互市。
  其實自從元朝取消國號後,混吃等死就成了大多數蒙古人的心願,所謂回中原當大地主,夢裏時常也能見到。
  可是沒辦法,蒙古的經濟結構實在太單一,騎馬放牧人人都會,可你要他造個鍋碗瓢盆出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如果要幾十年不用這些玩意,似乎又說不過去,找人要,人家又不給,沒辦法,隻有搶了。
  現在既然能靠做生意掙回來,那自然更好,畢竟為搶個臉盆把命丟掉,實在也是太不劃算。
  體育就是和平——顧拜旦說的。
  貿易也是和平——這是我說的。
  有一點必須說明,隻有在實力對等的前提下,貿易才能帶來和平,邊境有王崇古、譚綸、戚繼光這幫狠人守著,誰搶就收拾誰,人家才肯老老實實做生意,否則還是搶劫劃算。
  對於封貢互市製度,蒙古是一呼百應,極其歡迎,但他們的熱臉卻貼上了冷屁股——明朝的屁股。
  雖然王崇古極力推動這一製度,但朝廷的許多大臣卻對此極不感冒,因為在許多人看來,蒙古韃靼那一幫子都是野蠻人,給點好處讓他們消停點就行了,做生意?做夢!
  當時的朝廷已經是一片混亂,反對派氣勢洶洶,其主要觀點是:東西我大明多的是,但即使送給要飯的,也不能給蒙古人!
  這一派帶頭的,就是罵神歐陽一敬手下唯一的幸存者英國公張溶,而海瑞的那位後台老板朱衡也是反對派的幹將,真可謂是一脈相承。
  而讚成的自然是高拱、張居正一幫人,但高拱畢竟是內閣大學士,算是皇帝的秘書,不便公開表態,他是個聰明人,一看朝廷裏反對一片,強行批準定被口水淹死,便見風使舵,想出了一個辦法。
  在我看來,正是因為想出了這個方法,高拱才得到了明代傑出政治家的光榮稱號。而這個辦法,也充分地體現出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卓越才能,包括:鑽空子、繞道走、打擦邊球、以及民主精神。
  他找到了反對派首領張溶,可還沒等他說話,張溶就叫囂起來:
  “無論你說什麽,我們都絕不同意!”
  “沒問題,”高拱笑著說道,“如果你們不同意,那我們來表決。”
  張溶目瞪口呆,因為事實證明,高拱並沒有開玩笑。
  於是中國曆史上最為奇特的“封貢票決”事件發生了,大家不鬧騰了,開始投票,據史料記載,參與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在會議上,讚成反對雙方堅持了各自的觀點,陸續發言,而最後的結果卻更讓人哭笑不得。
  經皇帝公證,驗票統計如下:讚成封貢互市者二十二人,反對封貢互市者二十二人。
  這下白鬧了,事情又被踢給了皇帝。
  這大概算是中國政治史上少有的一幕,皇帝說了不算,內閣說了也不算,在萬惡的封建社會,竟然要靠投票解決問題,實在有負“黑暗專製”的惡名。
  當然,高拱兄不是什麽自由鬥士,對搞民主也沒啥興趣,他之所以來這麽一出,實在是另有企圖。
  根據我的估計,在此之前,他一定曾算過票數,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才提議投票,因為一旦投票不成,事情就會推給皇帝,可是皇帝不會管事,自然就會推給內閣,而內閣,是高拱說了算。
  於是一圈繞回來,還是繞到了高拱的手上,這就是傳說中的乾坤挪移大法。
  既然大臣解決不了,封貢互市的決定權便回到了內閣,李春芳可以忽略不計,高拱和張居正本來就是幕後主謀,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了。
  隆慶五年(1571),邊境市場正式開放,各地客商陸續趕到這裏,開展貿易活動,一個偉大的奇跡就此出現,自朱元璋起,折騰了兩百多年的明蒙戰爭終於落下帷幕,此後近百年中,雙方再未爆發大規模的戰爭。
  和平終究還是實現了,這是高拱立下的不朽功勳。
  
  第七章 死鬥
  【決裂】
  潘季馴、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證明了高拱是一個無比卓越的優秀政治家,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開始重新煥發生機活力,而他的聲名也隨之達到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那光輝燦爛的頂點,一個陰影卻已悄然出現,出現在他的背後。
  張居正並不是個老實人,他或許是個好人,卻絕不老實,對於高拱同誌,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
  論資曆,高拱比他早來三年,論職務,高拱從翰林院的科員幹起直到副部長、部長、大學士,幾十年辛辛苦苦熬出來的,勞苦功高,而他卻是從一個從五品副廳級幹部被直接提拔為大學士,屬於走後門的關係戶,論能力,高拱可謂是不世出之奇才,能夠善斷,相對而言,他還隻是個愣頭青。
  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麵看,張居正都隻能乖乖當小弟,而一直以來他也是這樣做的,凡事唯高拱是從,遇到大事總是請示再請示,十分尊重領導。
  可問題在於,高拱並不滿足於當老大,他還要當爹,他要所有的人都聽命於他,服從他的指揮,誰要不聽話,是要被打屁股的。
  剛開始的時候,張居正也沒啥意見,畢竟高拱是老同誌,耍耍威風似乎也沒什麽,但很快他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當他親眼看到那個被打屁股的人時。
  這位倒了黴的仁兄就是殷士儋,關於此人,那真是說來話長。
  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張居正同期畢業,由於成績優秀,被選為庶吉士,之後又被調入裕王府,擔任裕王的講官。
  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運也不錯,隆慶二年(1568)還當上了禮部尚書,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閣。
  在明代,這實在是個要命的問題,記得我當年小學時曾被任命為衛生委員,現在想來,那是我擔任過的最高職務,雖說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天多掃一次地,卻實在讓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為什麽呢?
  因為衛生委員是班委成員。
  要知道,各科科代表雖說平時管收作業,實在是威風八麵(特別是對我這種不愛交作業的人),但他們不是班委成員,老師召集開會的時候,他們是沒有資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師的最高指示。
  衛生委員就不同了,雖然每日灰頭土臉,但每當聽到老師召喚時,將手中的掃把一揮,高傲地看一眼收作業的課代表,開會去也!
  那是相當的牛。
  相信你已經明白了,課代表就是各部部長,班委就是內閣,老師就是……
  掃地的強過收本子的,就是這個道理。
  殷士儋討厭收作業,他想去掃地,但他始終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而根正苗紅的殷部長入不了閣,說到底,還得怪他的那張嘴。
  在這個世界上,同樣一件事,不同的說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個胖子,體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說人家體重0.1噸,被人打殘了我也不同情你。
  殷士儋大致就是這麽一個人,他是曆城(今山東濟南)人,算是個地道的山東大漢,平時說話總是直來直去,當年給裕王當講官時經常嚴辭厲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後來裕王登基,對這位前老師也沒什麽好感。
  其實皇帝怎麽想還無所謂,關鍵是高拱不喜歡他。
  這很正常,高拱要聽話的人,而殷士儋明顯不符合此條件。
  所以入閣的事情拖了好幾年,人員進進出出,就是沒他的份,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慶四年(1570)十一月,這位收作業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掃把——入閣了。
  這自然不是高拱偶發善心,實在是殷部長個人奮鬥的結果,既然高拱不靠譜,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隻剩下了一條路——太監。
  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監的門路,終於得償所願,對此高拱也隻能望洋興歎,畢竟他也是靠太監起家的。
  但老奸巨滑的高學士自然不會就此了結:不能擋你進來,那就趕你出去!為了及早解決這個不聽話的下屬,他找來了自己的心腹,都給事中韓楫。
  幾天之後,在韓楫的指示下,言官們開始發動攻擊,殷士儋同誌的老底被翻了個遍,從上學到找老婆,但凡能找到的都拿來罵,搞得他十分狼狽。
  高拱得意了,這樣下去沒多久,殷士儋隻能一走了之,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但他也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點——殷士儋的脾氣。
  於是一場意外就此發生。
  事情從一次會議開始,本來內閣開會隻有大學士參加,但有時也邀請言官們到場,偏偏這一次,來的正是韓楫。
  殷士儋不喜歡高拱,本打算打聲招呼就走人,一看韓楫來了,頓時精神煥發,快步走上前去,說了這樣一句話:
  “聽說韓科長(韓楫是六科都給事中,明代稱為科長)對我有意見,有意見不要緊,不要被小人利用就好!”
  高拱就在現場。
  殷學士的這句話隻要不是火星人,想必都明白是什麽意思,加上在場的人又多,於是高拱的臉麵也蓋不住了。
  “成何體統!”
  好!你肯蹦出來就好!
  孫子當夠了,殷士儋終於忍無可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高拱!陳大人(指陳以勤)是你趕走的,趙大人(指趙貞吉)是你趕走的,李大人(指李春芳)也是你趕走的,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高拱當時就懵了,他萬萬沒想到,像殷士儋這種檔次的高級幹部,竟然會當眾發飆,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更讓他想不到的還在後頭。
  殷士儋真是個實誠人,實誠得有點過了頭,這位仁兄罵完了人,竟然還不解恨,意猶未盡,卷起袖子奔著高拱就去了。
  反正罵也罵了,索性打他一頓,就算要走,也夠本了!
  到底是多年的老政治家,高拱兄也不是吃素的,看見殷同誌來真格的,撒腿就跑,殷士儋也窮追不舍:臉已經撕破了,今天不打你個半死不算完!
  關鍵時刻,張居正站了出來,他拉住了殷士儋,開始和稀泥:
  “萬事好商量,你這又何必呢?”
  然而殷士儋明顯不是稀泥,而是水泥,一點不給麵子,對著張居正又是一通怒吼:
  “張太嶽(張居正號太嶽),你少多管閑事,走遠點!”
  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誰敢擋我就滅了誰!
  所幸在場的人多,大家緩過勁來,一擁而上,這才把殷大學士按住,好歹沒出事。
  我算了一下,鬧事的時候,殷士儋五十六歲,高拱六十歲,張居正最年輕,也四十七歲,三位中老年人竟然還有精力鬧騰,實在讓人欽佩。
  殷士儋不愧是山東人,頗有點梁山好漢的意思,敢作敢當,回家後沒等高拱發作,就主動提出辭職,回家養老去了。
  在高拱看來,這個結果還不錯,雖說差點被人打,但自己還是贏了,可以繼續在內閣當老大。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這場風波正是他覆亡的起點,因為在那個紛亂的場景中,張居正牢牢地記住了那句被很多人忽略的話:
  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是啊,既然李大人可以被趕走,陳大人可以被趕走,那麽我也會被趕走——當高大人看我不順眼的時候。
  況且,我也喜歡首輔的那個位置。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張居正就確定了這樣一個認識——兩個人之中,隻能留一個。
  而那個人,隻能是我。
  為了實現我的夢想和抱負,高拱,你必須被毀滅。
  張居正打定了主意,準備對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動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先出招的人,竟然是高拱。
  其實一直以來,高拱雖說對張居正抱有戒心,卻還是把他當朋友的,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那個傳聞。
  對高拱而言,趙貞吉是可惡的,殷士儋是可惡的,但隻要他們滾蛋,倒也沒必要趕盡殺絕,隻有一個人除外——徐階。
  對徐大人,高拱可謂是關懷備至,對方家破人亡之後,他還是不依不饒,經常過問徐階的近況,唯恐他死得太輕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突然跑來告訴他,張居正和徐階有秘密來往,答應拉他一把,幫他兒子免罪,當然了,張居正也沒白幹,他收了三萬兩白銀。
  高拱平靜地點了點頭,他準備用自己的方法,去解決這個問題。
  不久之後的一天,他找到張居正閑聊,突然仰天長歎:
  “老天爺真不公平啊!”
  張居正沒有說話,他知道後麵的話才是正題。
  “為什麽你有那麽多兒子,而我一個也沒有?”
  張居正這才鬆了一口氣,高拱確實運氣不好,六十多歲的人了,無兒無女,將來也隻能斷子絕孫了。
  為緩和氣氛,張居正發揮了他和稀泥的專長,笑著說了這麽一句:
  “兒子多,但也不好養活啊!”
  好了,要的就是這句話。
  “你有徐階送你的三萬兩白銀,養活幾個兒子不成問題。”高拱微笑著,露出了猙獰的麵目。
  張居正慌了,他這才發現對方來者不善,無奈之下,他隻得賭神罰咒,說些如果收錢,出門讓車撞死,生兒子沒屁眼之類的話,最後搞得聲淚俱下,高拱才作了個樣子,表示這是有人造謠,我絕對不信,然後雙方握手言和,重歸於好。
  給他一個教訓,今後他就會老實聽話——這是高拱的想法。
  必須盡快解決他,再也不能遲疑!——這是張居正的決心。
  【一個過於優秀的太監】
  決心下了,可該怎麽動手呢?掃把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
  但現在的高拱已經今非昔比,連無比狡猾的徐老師都敗在他的手下,單憑自己,實在沒有勝算。而且這位六十高齡的高老頭身體很好,每天早起鍛煉身體,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譜。
  就在山窮水盡之際,一個人進入了張居正的視野,他的名字叫馮保。
  和明代的同行們比起來,馮保是個非常奇特的太監——奇特得不像個太監。
  一般說來,太監由於出身不好,且家庭貧困,能認識幾個字,寫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識分子了,按照這個標準,馮保絕對可以評上教授,因為他不但精通經史,而且還是著名的音樂家,擅長演奏多種樂器,此外他還喜歡繪畫,時常也搞點收藏。
  比如後來有一次,他在宮裏閑逛,“無意”地走進了宮內的收藏庫,“無意”地信手翻閱皇帝的各種收藏品,然後“無意”中喜歡上了其中一幅畫,最後便“無意”地“順”(學名叫偷)走了這幅畫。
  事實證明,馮保先生的藝術鑒賞眼光是相當高的,因為那幅被他收歸己有的畫,叫做《清明上河圖》。
  像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這樣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湊個熱鬧,是因為馮太監在偷走這幅畫後,還光明正大地在畫上蓋上了自己的收藏章——以示紀念(類似某某到此一遊)。
  捅出馮太監的這段隱私,隻是為了讓你知道,他雖然有文化,搞藝術,卻絕非善類,做壞事敢留名,偷來的鑼還使勁敲,這充分說明他具備了以下幾種優良品質:膽大、心細、臉皮厚。
  然而曆史告訴我們,隻有這樣的人,才最適合搞陰謀。
  而更讓張居正喜出望外的是,這位馮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明代的太監機關中,權力最大的是司禮監,因為這個部門負責幫皇帝批改奏章,具體說來是用紅筆打勾,然後蓋上公章,上到軍國大事,小到雞皮蒜毛,都得過他們這關。
  從嘉靖年間開始,馮保就是司禮監中的一員,隆慶登基後,他也官運亨通,成為了東廠提督太監兼禦馬監管事太監。
  這是一個了不得的職務,要知道,東廠是特務機關,而禦馬監手握兵權,是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第二號實力機關。既管特務,又管部隊,一個太監能混到這個份上,就算成功人士了。
  但馮保並不滿足,他要做太監中的霸主,就必須回到司禮監,得到另一個位置——掌印太監。
  司禮監的工作是打勾和蓋章,打勾的人數不等,叫秉筆太監,有資格蓋章的卻隻有掌印太監——有且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從我的公章下過,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時前任掌印太監下課,太監也要論資排輩,按照職務資曆,應該是馮保接任,但他卻沒有得到這個位置,因為高拱插手了。
  高拱橫空出世,把禦用監管事太監陳洪扶上了寶座,原因很簡單,當年陳洪幫他上台,現在是還人情時間。
  你陳洪不過是個管倉庫的禦用監,憑什麽插隊?!然而可憐的馮保隻能幹瞪眼,高拱實在太過強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總有一天等到你。似乎是馮保的癡心感動了上天,陳洪兄上台沒多久,也下課了。這下應該輪到馮太監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薦了孟衝來接替陳洪的位置。
  馮保出離憤怒了,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據說在家裏連罵了三天,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如此激動,倒不全是有人搶了他的職位,而是這位孟衝兄的身份實在有點太過特殊。
  按照規定,要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必須在基層單位或重要崗位鍛煉過,這樣才能當好領導太監,可是孟衝先生原先的職務卻是尚膳監,這就有點聳人聽聞了,因為尚膳監的主要職責,是管做飯。
  也就是說,尚膳監的頭頭孟衝先生,是一名光榮的夥食管理員。
  太欺負人了!上次你找來一個管倉庫的,我也就忍了,這回你又找個做飯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馬桶的?
  馮保終於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於是在經過短時間觀察後,不需要介紹人介紹,也未經過試探、牽手、見家長之類的複雜程序,馮保與張居正便一拍即合,結成了最為親密的聯盟。
  但雙方一合計,才發現高拱兄實在很難拱,他的威望已經如日中天,皇帝也對他言聽計從,朝中爪牙更是數不勝數,一句話,他就是當年的徐階,卻比徐階難對付得多,因為看起來,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絲毫並沒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於是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目前隻能等——等高拱死。
  但這種事情哪有個準,正當這對難兄難弟準備打持久戰時,局勢卻出現了進一步的惡化。
  為保存實力,張居正與馮保商定,遇到事情由馮保出麵,張居正躲在暗處打黑槍,兩人不公開聯係,總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發生了,一天,張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說隆慶皇帝病情加重,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情報,但此時天色已晚,為了給馮保報信,張居正便寫了一封密信,連夜派人交給馮保。
  安全抵達,安全返回,張居正鬆了一口氣。
  然而第二天,當他剛剛步入內閣辦公室的時候,一聲大喝鎮住了他:
  “昨天晚上,你為什麽送密信給馮保?信上寫了什麽?如果有事情,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這回高拱也不兜圈子了,反正內閣裏隻有我們兩人,既然是破事,咱們就往破了說。他死死地盯著張居正,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張居正沒有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片刻之間,他就換上了一副招牌式的笑容,笑嘻嘻地看著高拱,也不說話。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老子死活不表態,看你怎麽辦?
  這大概算是耍無賴的一種,於是在對峙一段時間後,高拱撤退了,他警告張居正不要亂來,便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一聽說聯係暴露了,馮保就炸了鍋:
  還搞什麽地下工作,高拱都知道了,索性攤牌吧!我們兩個一齊上,魚死網破,看看誰完蛋!
  張居正明白,馮保是對的,現在情況緊急,高拱可能已經有所察覺,所謂先下手為強,如果現在動手,還能搶占先機,再晚就麻煩了。
  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動手還有一絲勝算,等待似乎毫無生機。
  麵對著極端不利的局麵,張居正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抉擇:
  “再等等。”
  無以倫比的天賦,以及二十多年朝廷打滾的政治經驗,最終拯救了張居正,讓他做出了一個極為準確的判斷:
  “高拱依然是信任我的。”
  繼續隱藏下去,等待時機的到來。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機會來臨。
  隆慶皇帝終於不行了,這位太平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替補,卻隻當了六年的皇帝,估計是當年壓力太大,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加上一大群言官口水亂飛,他又沒有他爹那種心理素質,一來二去就一病不起。
  這位循規蹈矩的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幹,所以把工作交給能幹的人,在他統治期間,經濟得到發展,百姓安居樂業,連蒙古人都消停了,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一句話,他是個老實人。
  就在這一天,這位老實人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便緊急下令,召見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高拱、張居正,以及剛剛入閣不久的高儀。
  這裏說一下這位高儀,雖說他姓高,卻絕非高拱的親戚,這位兄台當年是高拱的同班同學,幾十年勤勤懇懇,小心謹慎,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老實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比如當年他做禮部尚書的時候,家裏的房子失了火,燒得一幹二淨,好歹是個正部級幹部,重新蓋一座就是了。
  可是高儀卻極為另類,他自己沒錢,也不向組織開口,竟然找了個朋友家借住,而且一直到死,也沒買過房子,就這麽湊合了十幾年。
  所以很明顯,高拱拉這個人入閣,就是用來湊數的,在他看來,高儀不過是個老實本分,反應遲鈍的人,然而此後的事情發展告訴我們,他或許老實,卻絕不遲鈍。
  在接到入宮的命令後,高拱立刻意識到皇帝可能不行了,為了不耽誤事,他撒腿就跑,據史料記載,這位仁兄連轎子都沒坐,六十多歲的老頭,一溜煙從東安門跑進東華門,終於在皇帝咽氣之前抵達目的地,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順便說一句,這條路線今天還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試著跑跑,從東安門起始,跑進故宮乾清宮(記得帶錢買票),體驗古跡之餘也可以緬懷一下先人。
  當高拱到達寢宮時,才發現有五個人已經先他而來,他們分別是皇後、太子朱翊鈞、太子生母李貴妃、張居正,以及那個他最為討厭的人——馮保。
  這是一個看似平常的人員組合,前三個人先到場是正常的,他們住得近,張居正比自己先到,也還情有可原,畢竟這小子年輕跑得快,馮保是司禮監秉筆,是皇帝的秘書,過來湊湊熱鬧,似乎也說得過去。
  所以緊要關頭,高拱也沒多想,奔著半死不活的皇帝去了。
  然而他萬沒想到,張居正之所以早到,是因為他早就從馮保那裏得到了消息,而馮保之所以在場,是因為他策劃已久的陰謀即將在此實現。
  看見高拱來了,已經在閻王登記本上簽了名的皇帝,似乎又撤了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這位陪伴他三十餘年,曆經坎坷共赴患難的朋友、老師,說出了最後的話:
  “太子年紀還小,天下大事,就麻煩先生你了。”
  講完,走人。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隆慶皇帝朱載垕駕崩,年三十六。
  皇帝死了,按照慣例,大家都得哭一場,無論真心假意,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同理,按照慣例,哭完了就該商量遺產、權力方麵的問題。
  此時,最自信的人是高拱,皇帝死前都說了,太子交付給我,還有誰能取代我不成?
  從法律的角度上講,皇帝大人對高拱提出要求,這叫口頭要約,而高拱答應了這個要求,這叫口頭承諾,然而事實證明,無論是要約還是承諾,都比不上合同。
  高拱同誌就是吃了不懂法的虧,因為就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原先站在一旁死不吭氣的馮保行動了——他拿出了合同。
  這份所謂的合同,就是遺詔。
  關於這份合同的內容,就不多介紹了,大體也就是些我幹過什麽錯事,對不起國家人民,對不起勞苦大眾,現在我死了,請諸位多多照顧我兒子之類,但當高拱看到那句關鍵的話時,當即暴跳如雷:
  “著令司禮監掌印太監與內閣大學士共同輔政!”
  這回算是反了天了。
  在明代兩百多年的曆史中,太監即使再猖獗,哪怕是王振、劉瑾這樣的超級大腕,擔任輔政也是癡心妄想,這是有道理的,畢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跟著個太監能學到啥呢?
  然而這個例竟然在自己手上給破了,高拱氣得七孔冒煙。
  更何況,按規定,遺詔應該是我來擬的,皇帝死得急,沒來得及寫,大家也都理解,現在你馮保竟然搞出一份遺詔,天上掉下來的?!
  但是激動歸激動,畢竟人剛死不久,孤兒寡母在眼前,鬧起來也不好看,況且遺詔也沒指明馮保輔政,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是自己的人,有帳慢慢算,咱們走著瞧。
  隻過了一天,高拱就知道自己錯了。
  第二天,另一條遺旨頒布: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退休,由秉筆太監馮保接任。
  原來如此!
  瞧不起太監,偏偏就被太監給耍了,高拱終於發現,他已經陷入了一個圈套,局勢十分不利。
  但老滑頭畢竟是老滑頭,在短暫驚慌之後,高拱恢複了鎮定,叫來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雒遒、程文,整夜商議之後,他們訂下了一個幾近完美的攻擊計劃。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八日,高拱相信,勝券已經在握。
  
  第八章 陰謀
  【唯一的漏洞】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日,第一波攻擊開始。
  這一天,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剛剛上班,便收到了一封呈交皇帝的奏疏,作者是高拱,他立即打開閱覽,卻被驚得目瞪口呆。
  奏疏的大致內容是說:太監不過是下人,卻一直參與政治,我高拱實在看不過去,特向皇帝陛下建議,收回司禮監的權力,並對敢於亂湊熱鬧的有關人等進行嚴懲。
  馮保懵了,卻並非因為恐懼,而是他怎麽也想不通,高拱為何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對這封奏疏中的建議,馮保早有心理準備,高拱兄每日磨刀霍霍,動手是遲早的事情,但用這種方式直接上奏,卻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因為雖說大臣的奏疏是直接呈送皇帝的,但那已是朱元璋時代的事情了,隨著皇帝越來越懶,許多文書都是由太監轉呈,皇帝往往看也不看,就丟給內閣,讓內閣票擬處理意見,然後再轉給司禮監批紅蓋章,事情就算結了。
  這就奇怪了,你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不管事,文件都是我蓋章,怎麽還會上這樣的東西,難道你指望我精神失常,打自己耳光不成?
  馮保把腦袋想破,也沒明白怎麽回事,但這個事總得解決,於是他扣住了奏疏,沒有轉交內閣,而是自己代替皇帝,在上麵批了六個字,然後批紅蓋章,還給了高拱。
  這六個字是:“知道了,遵祖製”。
  這又是一句傳說中的廢話,什麽祖製,怎麽遵守?
  然而高拱卻並不生氣,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高拱明知這六個字出自馮保的筆下,卻隻是冷笑了一聲,對同在內閣的張居正與高儀說了這樣一句話: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
  高儀搖了搖頭,張居正笑了。
  馮保,你盡管鬧吧,很快你就會知道我的厲害。
  高拱沒有就此罷手,而是再次送上奏疏,並特地說明,皇帝公務繁忙,就不勞煩您親自批閱了,把我的奏疏送到內閣就行,內閣有人管。
  誰管?不就是高拱嘛。
  高先生的意思很簡單,翻譯過來就是:馮保同誌,我知道上次你當了一回皇帝,簽了我的奏疏,這次就不勞煩你了,把我的奏疏交給內閣,當然,也就是交給我,我自己來簽。
  一見這家夥又開始鬧,馮保就頭大,要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煩,反正這封奏疏隻是要個名分,那就給了你吧!
  一念之差,他把奏疏交給了內閣。
  這是一個差點讓他送命的決定。
  高拱就是高拱,比馮保有文化得多,輪到他當皇上,大筆一揮唰唰唰,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個字,其大體意思是:
  “我看了你的奏疏,對時政非常有用,顯示了你的忠誠,就按你說的辦吧!”
  高拱表揚高拱,也算有性格。
  文件又送回了馮保那裏,看了高拱的批複,他哭笑不得: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嗎?但無奈之下,他還是蓋了章。
  不就要個名分嗎,你還能翻天不成?給你就是了。
  我要的就是一個名分,高拱得意地笑了,馮保,你還太嫩。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二日,計劃圓滿完成,第二波攻擊即將開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三日,馮保最黑暗的日子來到了。
  一大早,工部都給事中程文上書,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罪大惡極,應予懲辦,主要罪惡摘錄如下:
  身為太監,竟然曾向先帝(隆慶皇帝)進送邪燥之藥(春藥),導致先帝因此而死。此外他還假傳聖旨,以實現自己掌權的野心,總之一句話,奸惡之徒,罪不可赦!
  照程文兄的說法,不但馮保的官位是改聖旨得來的,連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負責,這是把人往死裏整。
  同日,禮部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遒上書,彈劾馮保竊權矯詔,應予逮捕審問。
  這還是明的,要知道,程文、陸樹德、雒遒都是都給事中,也就是所謂科長,手下都有一大批給事中科員,科長出馬,科員自然也不會閑著,四處串聯,拉關係鬧事,京城裏人聲鼎沸,殺氣衝天,不把馮保千刀萬剮不算完事。
  馮保崩潰了,他這才知道高拱的厲害,但他已然束手無策,而且高拱手上還有那封批準免除司禮監權力的奏疏,找皇帝說理也沒戲,馮太監徹底絕望了。
  事情十分順利,現在隻剩下最後的一步,天下將盡在我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四日,最後的準備。
  高拱去拜訪了兩個人——張居正、高儀。雖說他一直以來都把這兩個人當擺設,但畢竟是內閣同僚,要想徹底解決馮保,必須爭取他們的支持。
  但高儀的態度讓高拱很失望,無論高拱說什麽,這位老同學兼老實人都隻是點頭,也不講話,於是寒暄幾句之後,高拱便離開了。
  張居正就截然不同了,他十分熱情地招呼高拱,並尊為上賓,高拱感受到了同誌般的溫暖,隨即將自己解決馮保的全盤計劃告知了張居正,當然,最後他還是問了一句:
  “高儀那邊已經沒有問題,你怎麽樣?”
  張居正毫不遲疑地回答:
  “自當聽從差遣!”
  為表示決心,他還加上了一句:
  “除掉馮保,易如反掌!”
  高拱滿意地走了,他還要忙著去聯絡其他人。
  張居正也很忙,他要忙著去找馮保。
  至此,馮保終於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計劃,然而在極度恐慌與憤怒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毫無辦法,滿朝都是高拱的人,罵人的言官都是對頭,唯一的盟友張居正,也不過是個次輔,無濟於事。
  馮保急了,張居正卻絲毫不亂,他鎮定地告訴馮保:有一個人可以除掉高拱。
  “誰?”
  “皇帝。”
  馮保恍然大悟,這段時間忙裏忙外,聖旨都是自己寫的,竟然把這位大哥給忘了,雖說他才十歲,但畢竟是皇帝,隻要他下令解決高拱,那就沒問題了。
  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沒矛盾,他憑什麽支持我們呢?
  麵對著馮保的疑問,張居正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除掉高拱,隻需要一句話而已。”
  張居正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不過,這句話還需要改一改。”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五日。
  馮保一早就找到了皇帝,向他報告一個極為重要的情況:經過自己的縝密偵查,發現了高拱圖謀不軌的陰謀。
  既然是陰謀,既然是圖謀不軌,那自然要聽聽的,於是十歲的萬曆皇帝好奇地抬起頭準備聽故事,旁邊站著緊張到極點的李貴妃。
  當然了,馮保是有犯罪證據的,且證據確鑿,具體說來是一句話:
  “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
  從“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到“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隻改了幾個字,就從牢騷變成了謀反,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雖然張居正搞文字獄,耍兩麵派,狡詐陰險到了極點,但他還是說錯了一點——真正能夠解決高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他媽。
  皇帝他媽,就是李貴妃,通俗叫法是李寡婦。
  用這個稱呼,絕無不敬之意,隻是她確實是個寡婦,而且是非多。
  我在外地講學的時候,曾幾次談到張居正,講完後下麵遞條子上來提問,總有這樣一個問題:據說李太後(即李貴妃)和張居正有一腿,不知是否屬實。
  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十分認真地回答那位認真的求知者: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因為即使他們倆之間有什麽冬瓜豆腐,史書也不會寫,至於野史,張大人和李寡婦連孩子都有了,這種事情,亂講小心被雷劈死。
  但這些傳言充分說明,李貴妃是一個不一般的女人。她並不是什麽名門閨秀,隻是一個宮女出身,但據說人長得很漂亮,是宮裏麵的頭號美女,而且工於心計,城府很深,是一塊搞政治的材料。
  所以在當時,真正拿主意的並不是穿衣服都不利索的萬曆,而是這位李寡婦。
  於是李寡婦憤怒了,皇帝剛剛去世,你高拱竟然來這麽一下,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為了把戲做全,做大,據說張居正也出場演了一回,還和馮保唱了雙簧,說高拱準備廢了萬曆,另立藩王,講得有鼻子有眼。
  這下子連十歲的萬曆都憋不住了,張大人和馮太監的謊言深深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直到後來高拱死了,他連個葬禮儀式都不批,可見受毒害之深厚。
  李貴妃就更不用說了,高拱那個幹瘦老頭,一看就不是好人,張居正自然不同了,不但有才能,而且長得帥,不信他還信誰?
  就這麽定了!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六日,成敗就在今日。
  高拱十分興奮,因為一大早,宮裏就傳來了消息,命令六部內閣等機關領導進宮開會,在他看來,這必定是彈劾起了作用,皇帝要表態了。
  想到多日的籌劃即將實現,高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一反常態,派人去找張居正與高儀一起走,他要所有的人都親眼目睹他的勝利。
  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高儀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什麽病不知道,反正是不能走路。
  可見老實人雖然老實,卻未必不聰明。
  張居正就更搞笑了,他的回答很幹脆:
  “我前幾天中暑,就不去了。”
  這個謊話明顯沒編好,不說中風癱瘓,至少也說你瘸了才好辦,中暑又死不了人,大不了抬你去嘛。
  於是高拱再三催促,還說了一句之後看來很可笑的話,以鼓勵張居正:
  “今天進宮理論,如果觸怒皇上,我就辭職不幹了,你來當首輔!”
  張居正連忙擺手,大聲說道:
  “哪裏,哪裏,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首輔嘛,我是要當的,不過,無須你讓。
  禁不住高拱的一片熱情,張居正還是上路了,不過他說自己不太舒服,要慢點走,高大人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這麽看來,張居正還算個厚道人——至少不願看人倒黴。
  高拱興衝衝地朝早朝地點無極殿走去,卻意外地發現,一個手持聖旨的人已經站在了道路中間,於是他跪了下去,準備接受喜報:
  “先帝賓天(即掛)之日,曾召集內閣輔臣,說太子年幼,要你們輔政,但大學士高拱卻專權跋扈,藐視皇帝,不知你到底想幹什麽?”
  罵完了,下麵說處理結果:
  “高拱回籍閑住,不許停留!”
  從聽到專權跋扈四個字開始,高拱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明明是自己找人黑了馮保,怎麽會被人反攻倒算?這位幾十年的老江湖徹底崩潰了,從精神,到肉體。
  據史料記載,這位兄台當時的表現是麵如死灰,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半天不動窩。
  但這裏畢竟是宮裏的禦道,你總這麽占著也不是個事,高先生還沒有悲痛完,就感覺一雙有力的手把自己扶了起來,所謂雪中送炭,高拱用感激的眼神向身後投去了深情地一瞥,卻看見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食言,他還是來了,時間剛剛好,聖旨念完,人還沒走。看起來,他剛知道這個消息,臉上布滿了痛苦的表情。
  剛看到張居正時,高拱險些產生了錯覺,明明是自己被罷了官,這位仁兄怎麽比我還難受,活像死了親爹?
  但張居正沒有讓他想太久,當即叫來了兩個隨從,把高學士扶了出去。
  高拱的命運就此終結,他聰明絕頂,曆經三朝,審時度勢,在狂風暴雨中屹然不倒,熬過了嚴嵩、趕走了趙貞吉、殷士儋以及一切敢於擋路的人,甚至連徐階也被他一舉拿下,最後卻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這個他曾經無比信任的同誌與戰友。
  啥也別說了,這就是命。
  離開皇宮的高拱卻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他必須馬上就走。因為聖旨的命令是“不許停留”,說滾就滾,沒有二話。
  這是一個十分嚴厲的處理,一般官員被罷職,都能領到一張通行證,憑著證件,可以免費領取馬匹,在路上還可以住官方招待所(驛站),畢竟為朝廷幹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個人性化待遇不過分。
  然而高拱卻分毫沒有,隻等到了一群手持刀劍的大兵,催促他趕緊滾蛋,於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大哥隻好找了幾頭騾子,將就著出了城,後麵的人還不依不饒,一直把他趕出二十裏外才回京,真是有夠狠。
  離開了京城,剛剛喘口氣,卻又遇上一個等候他們多時的人,與當兵的不同,這個人手上拿著一樣高拱急需的東西——驛站使用通行證。
  然而高拱卻沒有接受,因為這位兄弟自報了家門:張大學士派我來的。
  張居正實在很體貼,他一手導演了那道聖旨的誕生,自然也知道高拱的待遇,所以他派人等在這裏,就當是送給高拱的退休禮物,朝廷第一號善人非他莫屬。
  何謂善人?
  做好事要不留名,做壞事要擦屁股,這就叫善人。
  【第一個獨裁者】
  高拱憤怒了,他不是白癡,略加思考,就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所謂的戰友同誌,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敗類,然而為時已晚。
  趕我走的是你,送我通行證的也是你,既上香又拆廟,你裝什麽孫子?
  所以他用自己剩下唯一的方式表示了抗議——不收。
  氣鼓鼓的高拱扭頭就走,在此後的歲月中,他埋頭於學術研究,偶爾也罵一罵張居正,為表示對此人的蔑視,他給了這位昔日同事一個響亮的稱呼——荊人(張居正是湖廣荊州人)。
  人走了,事情也該完了,這是高拱的想法。
  然而事實證明,他實在是高估了張居正的道德水平,玩死人不償命的把戲還在後頭。
  此時,最為得意的莫過於張居正了,他巧妙地利用了馮保與高拱的矛盾,隻出了幾個點子,就整倒了這位老到的政治家,為這個延續了三十餘年的死亡遊戲畫上了句號。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大明王朝最為優秀的六位天才開始了角逐,除了一邊看熱鬧的楊博外,大家都赤膊上陣,近身肉搏,徐階等死了陸炳,除掉了嚴世藩,把持了朝政,卻被高拱一竿子打翻,家破人亡,之後高拱上台,風光無限。
  然而勝利最終卻屬於一直低調的張居正,他等到了最後,也熬到了最後,在暗處中用一記黑槍幹掉了高拱,成為了遊戲的終結者。
  嚴嵩輸給了徐階,不是正義戰勝邪惡,而是他不如徐階狡猾,徐階輸給了高拱,不是高拱更正直,而是因為他更精明,現在,我除掉了高拱。所以事實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狡詐,最傑出的天才。
  再見了,我曾經的朋友,再見了,我曾經的同僚,你的雄心壯誌,將由我去實現。
  其實我們本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誌向與抱負,我也不想坑你,但是很可惜,那個位置實在太擠。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間已無人是我的對手。
  好吧,那麽開始我的計劃吧,現在是時候了。
  一般說來,當官能混到張居正這個份上,也就算夠本了。
  高拱走了,內閣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但凡有什麽事情,都由他批示處理意見,批完後,去找死黨馮保批紅、蓋章。他想怎麽辦,就怎麽辦。
  而皇帝同誌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這位仁兄剛十歲,能看懂連環畫就算不錯了,加上皇帝他媽對他還挺曖昧,孤兒寡母全指望他,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句話,從高拱走的那一刻起,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張了。
  而現在,張皇帝打算幹一件朱皇帝幹不了的事情。
  縱觀中國曆史,一個老百姓家的孩子,做文官能做到連皇帝都靠邊站,可謂是登峰造極了,要換個人,作威作福,前呼後擁,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順便搞點政績,身前享大福,身後出小名,這就算齊了。
  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張居正不是小名人,是大名人,大得沒邊,但凡有講中國話的地方,隻要不是文盲村,基本都聽過這人。
  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為他幹過一件事情——改革。
  什麽叫改革?通俗的解釋就是,一台機器運行不暢,你琢磨琢磨,拿著扳手螺絲刀上去鼓搗鼓搗,東敲一把,西碰一下,把這玩意整好了,這就叫改革。
  看起來不錯,但要真幹,那就麻煩了,因為曆史證明,但凡幹這個的,基本都沒什麽好下場,其結局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改了之後,被人給革了,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誌,辛辛苦苦幾十年,什麽不怕天變,不怕人怨,最後還是狼狽下台,草草收場。
  另一種則更為嚴重,是改了之後,被人革命了,代表人物是王莽,這位仁兄勵精圖治,想幹點事情,可惜過於理想主義,結果從改革變成了革命,命都給革沒了。
  由此可見,改革實在是一件大有風險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兩個字——利益。你要明白,舊機器雖然破,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飯,你上去亂敲一氣,敲掉哪個部件,沒準就砸了誰的飯碗,性格好的,找你要飯吃,性格差的,抱著炸藥包就奔你家去了。總之是不鬧你個七葷八素誓不罷休。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台機器,那就大了去了,您隨便動一下,沒準就是成千上萬人的飯碗,要鬧起來,剁了你全家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正常人都不動這玩意,動這玩意的人都不怎麽正常。
  然而張居正動了,明知有壓力,明知有危險,還是動了。
  因為他曾見過腐敗的王爺,餓死的饑民,無恥的官員,因為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為他相信,窮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
  因為在三十餘年的勾心鬥角,官場沉浮之後,他還保持著一樣東西——理想。
  在我小時候,一說起張居正,我就會立刻聯想到拉板車的,拜多年的胡說八道教育所賜,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裏,是天字第一號苦人,清正廉明,努力幹活,還特不討好,整天被奸人整,搞了一個改革,還沒成功,說得你都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
  一直十幾年後,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這位張兄弟既不清正,也不廉明,拉幫結派打擊異己,那都是家常便飯,要說奸人,那就是個笑話,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趕跑了,你說誰最奸。
  更滑稽的是,不管我左看右看,也沒覺得他那個改革失敗了,要幹的活都幹了,要辦的事都辦了,怎麽能算失敗?
  所以我下麵要講的,是一個既不悲慘,也不陰鬱的故事,一個成功的故事。
  在張居正之前,最著名的改革應該就是王安石變法,當然,大家都知道,他失敗了。
  為什麽會失敗呢?
  對於這個可以寫二十萬字論文的題目,我就不湊熱鬧了,簡單說來一句話:
  王安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自以為聰明,而張居正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自以為愚蠢。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存在的東西,必有其合理性,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而王安石不太懂得這個道理,他痛恨舊製度,痛恨北宋那一大幫子吃閑飯的人,但他不知道的是,舊有的製度或許頑固,或許不合理,卻也是無數前人偉大智慧的結晶,製定製度和執行製度的人,都是無以倫比的聰明人,比所有自以為聰明的人要聰明得多,僵化也好,繁瑣也罷,但是,能用。
  所以這位老兄雄心勃勃,什麽青苗法搞得不亦樂乎,熱火朝天,搞到最後卻不能用,所以,白搭。
  而張居正就不同了,他很實在。
  要知道,王安石生在了好時候,當時的領導宋神宗是個極不安分的人,每天做夢都想打過黃河去,解放全中國,恨不得一夜之間大宋國富民強,所以王安石一說變法,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相比而言,嘉靖就懶得出奇了,反正全國統一,他也沒有征服地球的欲望,最大的興趣就是讓下麵的人鬥來鬥去。張居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小翰林到大學士,他吃過苦頭,見過世麵,幾十年夾縫中求生存,壯誌淩雲,那是絕對談不上了。
  所以在改革的一開始,他就抱定了一個原則——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具體說來,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飯碗,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我去改革,大家少貪點,各吃各的飯,互不幹擾。
  改而不革,是為改革。
  似乎上天也想成全張居正,他剛接任首輔,大權在握不久,就獲知了另一個好消息——高儀死了。
  高儀同誌不愧是天下第一老實人,自從高拱被趕走後,便開始寢食不安,唯恐張居正手狠心黑,連他一鍋端了,日複一日,心理壓力越來越大,一個月後就吐血而死,去閻王那裏接著做老實人了。
  對高儀的死,張居正絲毫不感到悲痛,因為從根子上說,他和高拱是同一類人,卻比高拱還要獨裁,看見有人在眼前晃悠就覺得不爽,管你老實不老實,死了拉倒。
  其實這也怪不得張居正,因為在中國曆史上,共同創業的人大都逃不過“四同”的結局——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同歸於盡。
  於是自嘉靖登基時起,經過五十餘年的漫長鬥爭,張居正終於一統天下,上有皇帝他媽支持,下有無數大臣捧場,外有親信戚繼光守邊界,內有死黨馮保管公章,皇帝可以完全無視,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比真皇帝還皇帝,一呼百應,真正實現了團結。
  把所有不服你的人都打服,敢出聲就滅了他,所有人都認你當老大,這就叫實現團結。
  團結之後的張居正終於可以實現他的理想了,這就是後來被無數史書大書特書的“張居正改革”。
  說起改革,總有一大堆的時間、地點、人物以及背景、意義等等等等,當年本人深受其害,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就不羅嗦了,簡單說來,張居正幹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叫做一條鞭法。這個名字很不起眼,但這件事情卻極其重大,用今天的話說,那是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因為這個跨時代的一條鞭法,改變了自唐朝以來延續了八百餘年的稅製,是中國賦稅史上的一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轉變。
  上麵這段話是我在曆史論文中用的,看了頭暈也別見怪,畢竟這話不說也不行,把偉大意義闡述完了,下麵說實在的,保證大家都能看懂:
  自古以來,國家收稅,老百姓交稅,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畢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出生入死打江山,多少得有個盼頭。
  怎麽收稅,各朝各代都不同,但基本上稅的種類還是比較固定的,主要分為三塊:
  一是田稅,皇帝拚死拚活搶地盤,你種了皇帝的地,自然要交錢。
  二是人頭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他的資源),有幾個人交幾份錢,這是義務。
  三是徭役,說穿了就是苦力稅,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遇到修工程,搞接待的時候,國家不但要你出錢,有時還要你出力。兩手一起抓,一個都不能少。
  有人可能會說,要是我那裏都是山,沒田怎麽辦呢?或者說我有田,但不種糧食,又怎麽辦呢?這個你不用擔心,國家早就替你想好了,權利可以不享受,義務絕對跑不掉。
  簡單說來是有什麽交什麽,山裏產蘑菇,你就交蘑菇,山裏產木材,你就交木材,田裏要種蘋果,你就交蘋果,要種棉花,你就交棉花,收起來放倉庫,反正一時半會也壞不了。
  個把“刁民”可能會問:那我要是捕魚的漁民呢,你又沒冰箱,魚總不能放著發臭吧?
  嘿嘿,放心,朝廷有辦法,做成鹹魚不是照樣交嗎?跑不了你小子。
  中國的老百姓上千年就背著這麽三座大山,苦巴巴地熬日子。
  實事求是地講,在中國曆史上,大一統王朝的統治者,除了某一些喪心病狂,或是急等用錢的人外,對百姓負擔還是很重視的,田賦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一(百分之五),或是十比一(百分之十),能收到五比一(百分之二十),就算是重稅了。
  從這個數字看,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論上,還是能夠過下去的。
  不過很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說起來是那麽回事,一操作起來就全亂套。
  因為在實際執行中,各級官吏很快發現,能鑽空子撈錢的漏洞實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蘋果,他可以挑三揀四,拿起一個,說這個個頭小,算半個,那個有蟲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說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隻能回家再拉去。
  這還是輕的,最大的麻煩是徭役。因為田賦和人頭稅多少還能見到東西,縣太爺賴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說了,修河堤、給驛站當差、整修道路,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務,就算完成了徭役。
  那麽誰來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務呢?——縣太爺。
  這就是所謂的黃鼠狼看雞了,遇到良心好的,還能照實記載,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撈點好處,你要沒錢,他就大筆一揮——沒幹,有意見?這事我說了算,說你沒幹就沒幹,你能咋地?
  事實證明,在當時,除了一小部分品行較好的人外,大多數朝廷官員還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鑽,有錢不撈,這個要求實在有點高。總之是一句話,玩你沒商量。
  無數的老百姓就是這樣被玩殘的,朝廷沒有好處,全被地方包幹了。
  此外,這一收稅製度還有很多麻煩,由於收上來的都是東西,且林林總總,花樣繁多,又不方便調用。
  比如江浙收上來一大堆糧食,京城裏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聽說西北缺糧食,那就往那邊運吧?一算,糧價還不夠運輸費。那就別折騰了,放在糧倉裏喂老鼠吧。
  更頭疼的是,各地雖然上交了很多東西,除了糧食,還有各種土特產,中藥藥材等等,卻沒有多少銀兩,這些玩意放在京城裏又占地方,還要倉管費,遇上打仗,你總不能讓當兵吃棉花,提幾兩藥材當軍餉吧。
  而某些吃飽飯的大臣無聊之中,想了個餿主意,說既然有這麽多東西,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拿去給京城的官員們發工資,比如你是戶部正六品主事,按規定你該拿多少工資,但到發錢那天告訴你,國家現金不夠,我們現在隻能發一部分錢和糧食給你,剩下的用棉花抵,不過你放心,我們到市場上估算過,如果等價交換,拿這些棉花絕不吃虧。
  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幹到頭,就拿著這幾袋棉花回家?老婆孩子吃什麽?
  必須說明,這絕對不是搞笑,自朱元璋以來,明代官員都是這麽領工資的,有時是糧食,有時是藥材,個別缺了大德的皇帝還給紙幣(胡亂印刷的不值錢),早上領工資,下去就去集貿市場兼職小商販叫賣的,也絕不在少數。
  國家吃了虧,百姓受了苦,全便宜中間那幫龜孫了。
  於是張居正決定,改變這一局麵,他吸取地方經驗,推出了一條鞭法。
  一條鞭法的內容很多,但最主要的,是頒布統一規定,全國稅收由實物稅變為貨幣稅,明白點說就是以後不收東西了,統一改收錢。
  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命令,卻有著絕不簡單的曆史意義。
  因為從此以後,不管是田賦、徭役還是人頭稅,都有了統一的標準,不是當官的說了算,交上來真金白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再任由官員忽悠。
  當然了,根據官員必貪定律,張居正也給大家留下了後路,因為各種物品如糧食、水果、藥材、絲綢,都按照規定折算成銀兩上繳,而折算比率雖是由朝廷掌握,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況,適當照顧照顧,從中撈一筆,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於是皆大歡喜,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銀子,老百姓也不用聽憑官員糊弄,貪也好,搶也好,說好了宰一刀就宰一刀,至少日子好過點。官員們好處少了,但也還過得不錯,就這麽著了。
  所以事實證明,越複雜的政策,空子就越多,越難以執行,王安石就大體如此,一條鞭法雖然看似簡單,卻是最高智慧的結晶,正如那句老話所說:
  把複雜的問題搞簡單,那是能耐。
  張居正和他的一條鞭法就此名留青史,並長期使用,而那三座大山也一直沒動窩,雍正時期實行攤丁入畝,將人頭稅歸入田賦,才算化三為二(實際上一點都沒減,換了個說法而已),徭役直到解放後才正式廢除,而曆史最為悠久的田賦,也就是所謂的農業稅,前幾年也正式得以停征。
  社會主義好,這是個實在話。
  張居正幹的第二件事情,其實是由一封信引起的。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上書皇帝,當然了,其實就是上書給他自己,在這封自己給自己的信中,他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月有考,歲有稽,使聲必中實,事可責成。”
  一個曆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誕生,而它的名字,就是此句的頭尾兩字——考成。
  這就是張居正改革的第二大舉措——考成法。
  如果你不知道考成法,那很正常,但如果你沒有被考成法整過,那就不正常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考成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考勤。
  張居正搞出了一整套製度,但他很清楚,製度是次要的,執行是主要的,指望自己手下這群懶漢突然良心發作,辛勤工作,那是天方夜譚。
  所以經過反複思索,張大學士想出了這個絕妙的辦法。
  張居正的辦法,就是記賬。比如一個知府,每年開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錄成冊,自己留一份,張居正那裏留一份,到了年底一對,如果發現哪件事情你沒做,那就恭喜你了,收拾東西準備去縣城吧。
  如果你到了縣城依然如此,對你的處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滾蛋為止。
  該法令適用範圍近似於無窮大,從中央六部到邊遠山區,如不照辦,一概都照章處理。
  按照以往規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燒完之後該幹嘛就幹嘛,所有有些官兄也不在意,以為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可他們把牙咬碎,也沒等到完事的那一天。
  張居正這次是動真格的,真格到了有點惡心人的地步,比如萬曆三年(1576),有人反映,賦稅實在太難收,你說收十萬就十萬,遇到欠收你讓我去哪淘銀子?
  事實證明,張學士還是很民主的,很快,他就頒布規定,從今以後地方賦稅,隻要收到一定數量,就算沒收全,也可以不處分。
  但指標下來了,大家都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個“一定數量”是九成。
  這明擺著是把大家涮著玩,我能收到九成,還用叫苦嗎?然而張先生用行動告訴大家,收不收得到,那是你的事,處不處分你,那是我的事。
  第一個當火鍋底料的,是山東的一群難兄難弟,運氣實在不好,死收活收就是沒收全,更可笑的是,其中有位仁兄,賦稅收到了八成八,還是被哢嚓一刀,全部集體降級。
  於是從此以後,官員們一改往日作風認真幹活,兢兢業業,隻求年底弄個考核合格,那就菩薩保佑了,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
  當然了,考成法能夠實施,那還要靠張居正,要知道這位兄弟當年也是一路混過來的,朝廷裏那些歪門邪道,貪汙伎倆,他都清清楚楚,想當初他老人家撈錢的時候,下麵這幫小年輕還在啃燒餅。如今最滑的老滑頭當權,誰敢跟他玩花樣。
  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內容,但並非全部內容,因為事實上,張居正相當狡猾,在那封信中,他還偷偷夾雜了一句極為重要的話,以實現他的個人目的,這句話很不起眼,卻是他死後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
  這事留到後麵講,因為光榮事跡還沒說完。
  在張居正的嚴厲督促下,官員們勤勤懇懇,努力工作,國家財政收入不斷上升,自正德以來走下坡路的明朝,又開始爬坡了。
  內政蒸蒸日上的同時,明軍的實力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因為幾位猛人的存在。
  戚繼光自然是頭把交椅,雖說他隻是個總兵,職務比譚綸和王崇古要低,但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個人的後台太硬,哪怕是兵部尚書,每次到薊州視察,對戚總兵都是客客氣氣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張居正對戚繼光實在是好得過了頭,下屬不聽話了,換!副手不聽話了,換!上司不聽話了,換!
  這麽一搞,就把戚繼光搞成了個無人敢碰的角色,大家都對他尊敬有加,偏偏這位戚大哥還很會來事,每次京城有領導來參觀,他都要親自作陪,請吃請喝請娛樂,完事還要送土特產,據說都是用車拉回去的,如此猛料的人物,誰惹?
  在戚繼光之前,十七年間,薊州總兵換了十個人,平均任期1.7年,沒辦法,這個鬼地方,天天有蒙古人來轉悠,守這裏不是被打跑,就是被打死,運氣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責任,實在沒法呆。
  但戚繼光就不同了,他到這裏之後,隻打過幾個小仗,之後一直鎮守邊界十六年,竟然沒人敢來。
  究其原因,還是他守得太好,剛到邊界不久,他就大力推廣修建烽火台,把城牆連成一片,形成了穩固的防禦體係,此外,他還大力發展火器,基本上是人手一杆槍。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好歹還用個鴛鴦陣,現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蒙古騎兵每次來,還沒等挨著城牆,就被一陣亂槍掃射,等你在城外跑累了,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這麽個折騰法,蒙古人實在受不了,長此以往,大家就都不來了。
  由於戚繼光這邊密不透風,蒙古部落就跑到遼東去混飯吃,希望有條生路。
  可惜的是,鎮守遼東的,恰恰是李成梁,這位李總兵堪稱當時第一號橫人,他所管轄的地方,既不修城牆,也不搞火器,防務看似十分鬆懈,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來,想搶一把,可是事實告訴他們,李總兵雖然不砌牆頭,卻擅長扔磚頭。
  他之所以不守,隻是因為他喜歡進攻。
  別人都怕騎兵,唯獨李成梁不怕,因為他是當時明朝最為優秀的騎兵將領,手下有一支精銳的騎兵,人稱“遼東鐵騎”。
  這支部隊戰鬥力極強,在他鎮守期間,出戰三十餘次,戰無不勝,經常追著蒙古人到處跑,讓人聞風喪膽,是後來天下第一強軍“關寧鐵騎”的前身。
  當然,這位兄台因為打仗太多,殺人太狠,也有點混,還惹了個大禍,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到時再講。
  薊州和遼東有這兩人守著,宣大那邊也不打了,大家正忙著做生意,沒有功夫打仗,於是困擾了明朝幾百年的邊界問題終於得以緩解。
  國庫充裕,邊界安寧,大明王朝已經建立了兩百年,混到這時候竟然還有如此局麵,不能不說是個奇跡,而這一切的締造者,正是張居正。
  
  第九章 張居正的缺陷
  【栽贓】
  在國家陷入深重危機,財政入不敷出,流民四處鬧事,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張居正以他深不可測的心計,陰險無比之手段,奪取了最高領導權,並發揮其不世出之奇才,創造性地進行了偉大的政治運動——和稀泥,在盡量不得罪人的情況下把事給辦了,為明朝迎來了新的生機,無愧於最傑出的政治家的稱號,堪稱國家之棟梁,民族之驕傲。
  好話說完了,下麵說壞的。
  張居正這人,說他是老實人,那就是見鬼,老實人坐不到他這個位置,說他是好人,也不太靠譜,畢竟他幹了很多好人都幹不出的事情,確切地說,他是個猛人。
  關於這一點,王世貞同誌是很有感慨的。
  在嘉靖萬曆年間,第一才子的名頭牢牢地掛在這位仁兄的脖子上,連徐渭都比不上他,因為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還是戲劇家、詩人、畫家、文藝評論家、史學評論家,極其有名,有名到他頭天晚上喝醉了,說誰誰不錯,是個牛人,第二天無論這人是不是真牛,立馬就能變成名人,明史說他“書過目,終身不忘”,有這種特異功能,實在不是吹出來的。
  但問題在於這位名人雖然身負大才,寫了不少東西,這輩子也就幹了兩件事,第一是罵嚴嵩,第二就是罵張居正,罵嚴嵩已經講過了,那是個人恩怨,罵張居正就不同了。
  在這件事情上,王世貞投入了很大精力,說張先生貪汙受賄玩女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既然受賄,那就得有人行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連傳統正麵形象,民族大英雄戚繼光也不放過,把他一把拉下了水,說戚繼光送了幾個女人給張居正,搞得後來許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難堪,對此統統無視。
  他的罵法也很特別,不是幾天的事,一罵就是若幹月,若幹年,罵得實在太頻繁,太上癮,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其實在明代,朝廷官員撈點錢很普遍,工資太低,咱中國人又愛講個排場,不撈錢咋活得下去?至於女人問題,那就真是惡搞了,據我所知,王世貞的老婆也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王世貞被後世稱為曆史學家,還比較客觀公正,雖說他有點憤青,但大致情況還是靠譜的,之所以這麽恨張居正,是因為張居正太猛,而他這一輩子最恨飛揚跋扈的人(比如嚴嵩),然而他是個文人,張居正是個猛人,也隻能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
  因為猛人可以整人,文人卻隻能罵人。
  下麵我們就來介紹一下猛人張居正的主要事跡,看完之後你就能發現,猛人這個稱呼可謂名不虛傳。
  張猛人的第一大特征是打落水狗,在這一點上,他和他的老師徐階有一拚,一旦動手,打殘是不足的,打死是不夠的,要打到對手做鬼了都不敢來找你,這才叫高手。
  徐階是這麽對付嚴嵩的,張居正是這麽對付高拱的。
  自打被張居正趕回家,高拱就心如死灰,在河南老家埋頭做學問,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幾百裏外的京城,一場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陰謀即將上演。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日晨,大霧。
  十歲的萬曆皇帝起得很早,坐上了轎子,準備去早朝,在濃霧之中,他接近了那個遭遇的地點——乾清門。
  就在穿過大門之時,侍衛們忽然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當即上前圍住,並將此人送往侍衛部門處理。
  這一切發生得相當突然,在這片灰蒙蒙的迷霧中,忽然開始,又忽然結束,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沒有反抗,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皇帝還小,要他記住也難。
  在這片神秘的霧中,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事實證明,這隻不過是那個致命陰謀的開始。
  三天之後,相關部門向內閣上交了一份審訊報告,一份莫名奇妙的報告:
  擅自闖入者王大臣,常州武進縣人,身帶刀劍一把,何時入宮不詳,如何入宮不詳,入宮目的不詳,其餘待查。
  這裏說明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是大臣,他姓王,叫大臣(取了這麽個名,那也真是個惹事的主)。
  張居正一看就火了,這人難道是鋼鐵戰士不成?你們問了三天,就問出這麽個結果?
  然而轉瞬之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一絲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
  很好,就這麽辦。
  一天後,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審訊機關,張居正不再擔心問不出口供,因為在這個地方,據說隻有死人才不開口——東廠。
  據某些史料記載,東廠的酷刑多達三十餘種,可以每天試一種,一個月不重樣。有如此創意,著實不易。
  但張居正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讓他開口說真話,他要的,隻是一句台詞而已。
  然而王大臣同誌似乎很不識相,東廠的朋友用刑具和他“熱烈交談”一陣後,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曆,很不巧,恰恰是張居正最不想聽到的:
  “我是逃兵。”王大臣說道,“是從戚繼光那裏跑出來的。”
  來頭確實不小。
  這下頭大了,這位兵大哥竟然是還是戚繼光的手下,帶著刀進宮,還跑到皇帝身邊,必定有陰謀,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有了線索,那就查吧,順藤摸瓜,查社會關係,查後台背景,先查當兵的,再查戚繼光,最後查……
  小子,你想玩我是吧!
  沒關係,反正人歸東廠管,東廠歸馮保管,既然能讓他開口,就必定能讓他背台詞。
  於是在一陣緊張工作之後,王大臣又說出了新的供詞:
  “我是來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閣老(高拱)的家人。”
  不錯,這才是最理想的供詞,馮保笑了,張居正也笑了。
  看著眼前低頭求饒的王大臣,兩人相信,高拱這次是完蛋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兩位老奸巨猾的仁兄還是看錯了,不但看錯了形勢,還看錯了眼前的這個逃兵。
  當審訊結果傳出之後,反響空前激烈,以往為雞皮蒜毛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們,竟然形成了空前一致的看法——栽贓。
  這都是明擺著的,先把人搞倒,再把人搞臭,最後要人命,此套把戲大家很清楚,拿去糊弄鬼都沒戲。
  於是在供詞公布後不久,許多人明裏暗裏找到張居正,希望他不要再鬧,及早收手,張大人畢竟是老狐狸,一直裝聾作啞,啥也不說,直到另一個人找上門來。
  別人來可以裝傻,這個人就不行了,因為他不但是老資格,還曾是張居正的偶像——楊博。
  楊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戰鬥力卻一點不減,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準備為高拱說情。
  但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還著實有點好奇,因為這位仁兄幾十年來都是屬於看客一族,徐階也好,嚴嵩也罷,任誰倒黴他都沒伸過手,而根據史料記載,他和高拱並無關係,這次竟然良心發現,準備插一杠子,莫不是腦筋突然開了竅?
  於是懷著對他的崇敬,我找了許多資料,排了一下他的家譜,才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楊博和高拱確實沒有關係,但他有個兒子,名叫楊俊卿,而很巧的是,楊俊卿找了個老婆,嶽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說了,同學兼死黨,王總督的這份工作還是高拱介紹的,不說兩句話實在不夠意思。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信了。
  楊大人開門見山,奔著張居正就去了:
  “你何苦做這件事情?”
  這句話就有點傷自尊了,張居正立刻反駁: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認為是我安排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博終究還是說了句實誠話,“但隻有你,才能解決這件事。”
  張居正沉默了,他明白,楊博是對的,高拱的生死隻在自己的手中。
  於是在送走了楊博之後,他決定用一個特殊的方法做出抉擇——求簽。
  良久跪拜之後,張居正在廟裏拿到了屬於他的那一支簽,當他看到上麵內容的那一刻,便當即下定了決心。
  據說在那支簽上,隻刻著八個字——所求不善,何必禱神!
  但事情已經出了,收手也不可能了,於是他決定不參與其中,讓馮保自己去審,並特意指定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
  事實證明,這個安排充分體現了張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卻苦了他的朋友馮保,因為很快,這位馮太監就將成為中國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九日,對王大臣的審訊正式開始,一場笑話也即將揭幕。
  案件的主審官,是東廠管事太監馮保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這二位應該算是大明王朝的兩大邪惡特務頭子,可不巧的是,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個好人。
  這位朱兄來頭很大,他的祖上,就是跟隨永樂大帝朱棣打天下,幾十個人就敢追幾千人的超級名將朱能,到他這輩,雖說打仗是不大行了,但這個人品行不錯,也還算個好人,覺得馮保幹得不地道,打算拉高拱一把。
  所以在審問以前,他仔細看了訊問筆錄,驚奇地發現,王大臣的第一次口供與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細節不對,明顯經過塗改,但更讓他驚奇的是,這樣兩份漏洞百出的筆錄,卷尾處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證據確鑿。
  於是他當即找來了當場負責審問的兩個千戶,拿著筆錄笑著對他們說:這樣的筆錄,你們竟然也敢寫上證據確鑿?
  那兩名千戶卻絲毫不慌,隻說了一句話,就讓朱大人笑不出來了:
  “原文本是沒有的,那幾個字,是張閣老(張居正)加上去的。”
  朱希孝當即大驚失色,因為根據慣例,東廠的案卷筆錄非經皇帝許可,不得向外人泄露,如若自行篡改,就是必死之罪!
  張居正雖然牛,但牛到這麽無法無天,也實在有點聳人聽聞。
  所以在正式審問之前,朱希孝十分緊張,馮保和他一起主審,張居正是後台,如此看來,高拱這條命十有八九要下課了。
  然而當審訊開始後,朱希孝才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十分搞笑。
  明代的人審案,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原告被告往堂上一站(當年要跪),有錢請律師的,律師也要到場(當年叫訟師),然後你來我往,展開辯論,基本上全國都一樣。
  隻有兩個地方不一樣,一個是錦衣衛,另一個是東廠。因為他們是特務機關,為顯示實力,開審前,無論犯人是誰,全都有個特殊招待——打板子。
  這頓板子,行話叫做殺威棍,曆史十分悠久,管你貴族乞丐,有罪沒罪,先打一頓再說,這叫規矩。
  事情壞就壞在這個規矩上。
  案台上朱大臣還沒想出對策,下麵的王大臣卻不幹了,這人腦筋雖有點遲鈍,但一看見衙役卷袖子抄家夥,也還明白自己就要挨打了,於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對著堂上突然大喊一聲:
  “說好了給我官做,怎麽又要打我!”
  這句話很有趣,朱希孝馬上反應過來,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也不說話,轉頭就看馮保。
  馮太監明顯是被喊懵了,但畢竟是多年的老油條,很快做出了回應,對著王大臣大吼道:
  “是誰指使你來行刺的!?”
  話講到這裏,識趣的應該開始說台詞了,偏偏這位王大臣非但不識趣,還突然變成了王大膽,用同樣的語調對著馮保喝道:
  “不就是你指使我的嗎,你怎麽不知道?幹嘛還要問我?”
  朱希孝十分辛苦,因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憋住自己,沒有笑出聲,而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馮保大人怎麽收這個場。
  自打從政以來,馮保還沒有遇到過這麽尷尬的事情,事已至此,演戲也得演到底了,於是他再次大吼:
  “你昨天說是高閣老指使你來的,為什麽今天不說!?”
  王大臣卻突然恢複了平靜,用一句更狠的話讓馮保又跳了起來:
  “這都是你讓我說的,我哪裏認識什麽高閣老?”
  丟臉了,徹底丟臉了,這句話一出來,連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審案竟然審到這個份上,馮保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還是朱大臣夠意思,眼看搞下去馮太監就得去跳河,他也大喝一聲:
  “混蛋,竟敢胡說八道,誣陷審官,給我拖下去!”
  這位兄弟還真是個好人,回頭又笑著對馮保說了一句:
  “馮公公,你不用理他,我相信你。”
  我相信,當馮公公聽到這句話時,應該不會感到欣慰。
  鬧到這個份上,高拱是整不垮了,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為免繼續出醜,馮保下令處死了王大臣,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這依然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王大臣一直在東廠的控製之下,為什麽會突然翻供呢?他到底又是什麽人呢?
  我來告訴你謎底:
  馮保並不知道,在他和朱希孝審訊之前,有一人已經搶先一步,派人潛入了監獄,和王大臣取得了聯係,這個人就是楊博。
  高拱走後,智商水平唯一可與張居正相比的人,估計也就是這位仁兄了,取得張居正的中立後,楊博意識到,馮保已是唯一的障礙,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絕不可能手下留情,既要保全高拱,又不能指望馮保,這實在是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
  然而楊博名不虛傳,他看透了馮保的心理,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讓馮太監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了個啞巴虧,最後隻能乖乖就範。以他的狡詐程度,被評為天下三才之一,可謂實至名歸。
  而根據某些史料反映,這位王大臣確實是戚繼光手下的士兵,因為犯錯逃離了軍隊,東跑西逛,結果把命給丟了。
  但疑問仍然存在,要知道皇宮不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怕今天,您想進去,也得買門票,這位仁兄大字不識,也沒有通行證,估計也沒錢,這麽個家夥,他到底是怎麽進去的?
  不好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就當他是飛進去的好了。
  【報仇雪恨】
  高拱算是涉險過關了,無論如何,他還算是張居正的朋友,對朋友尚且如此,仇人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張猛人的第二大特征就是有仇必報,在這一點上,他簡直就是徐階2.0版。
  第一個刀下鬼,是遼王。
  說起這位兄弟,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幾十年一點正事沒幹過,從四歲到四十歲,除了玩,什麽追求都沒有。
  小時候,他喜歡玩,玩死了張居正的爺爺,現在一把年紀了,還是玩,反正家裏有錢,愛怎麽玩就怎麽玩!
  然而玩完的時候還是到了。
  一直以來,張居正都沒有忘記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一幕,君子報仇,三十年也不晚。
  當時還隻是隆慶二年(1568),張居正在內閣裏隻排第三,不過要對付遼王,那是綽綽有餘。
  很快,湖廣巡按禦史突然一擁而上,共同彈劾遼王,王爺同誌玩了這麽多年,罪狀自然是不難找的,一堆黑材料就這麽報到了皇帝那裏。
  皇帝大人雖對藩王一向也不待見,但怎麽說也是自己的兄弟,聽說這人不地道,便派了司法部副部長(刑部侍郎)洪朝選去調查此事。
  其實說到底,皇帝也不會把遼王怎麽樣,畢竟大家都姓朱,張居正對此也沒有太大指望,教訓他一下,出口惡氣,也就到頭了。
  然而他們都高估了一點——遼王的智商。
  人還沒到,也沒怎麽著,遼王就急了,在房裏轉了幾百個圈,感覺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於是靈機一動,在自己家裏樹了一麵旗幟,上書四個大字“訟冤之纛”,壯誌飄揚,十分拉風。
  這四個字的大致意思,是指自己受了冤枉,非常鬱悶,可實際效果卻大不相同,因為遼王同誌估計是書讀得太少,他並不清楚,這種行為可以用一個成語描述——揭竿而起,而它隻適用於某種目的或場合。
  於是他很快迎來了新的客人——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而原先擬定的警告處分,也一下子變成了開除——廢除王位。
  玩了一輩子的遼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的餘生將在皇室專用監獄中度過,也算是玩得其所了。
  張居正解決的第二個對象,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徐階的死敵。
  在高拱上台之後,張居正本著向前輩虛心學習的精神,總結了高拱的成功經驗,在整理工作中,他驚奇地察覺了那個神秘的人物——邵大俠。
  張居正萬萬沒想到,這個姓邵的二流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且不說徐老師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如果任他亂搞一通,沒準有一天又能搞出個王拱,陳拱,也是個說不準的事情。
  所以他想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殺掉他。
  邵大俠既然是大俠,自然行蹤不定,但張居正是大人,大人要找大俠,也不太難,隆慶六年(1572),在解決高拱之後一個月,張居正找人幹掉了邵大俠,這位傳奇混混將在閻王那裏繼續他的事業。
  第三個被張居正除掉的人,是他的學生。
  隆慶五年(1571),作為科舉的考官,張居正錄取了一個叫劉台的人,在拜完碼頭之後,兩人確立了牢固的師生關係——有效期四年。
  劉台的成績不太好,運氣倒還不錯,畢業分配去了遼東,成為了一名禦史,之前講過,在明代禦史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隻要積極幹活,幾年之後混個正廳級幹部,也不會太困難。
  劉台就是一個積極的禦史,可惜,太積極了。
  萬曆三年(1575),遼東第一號猛人,總兵李成梁一頓窮追猛打,大敗蒙古騎兵,史稱“遼東大捷”。消息傳來,巡撫張學顏十分高興,連忙派人向朝廷報喜,順便還能討幾個賞錢。
  結果到了京城,報信的人才發現,人家早就知道了,白討了沒趣。
  張學顏氣得直抖,因為根據規定,但凡捷報,必須由他報告,連李成梁都沒有資格搶,哪個孫子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搶生意!
  很快人就找到了,正是劉台。
  作為遼東巡按禦史,劉台隻是個七品官,但是權力很大,所以這次他自作主張,搶了個頭彩。但他想不到,自己將為這個頭彩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最先發作的人,並不是張學顏,而是張居正,他得知此事後,嚴厲斥責了學生的行為,並多次當眾批評他,把劉台搞得灰頭土臉。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舉動,按說報了就報了,不過是個先後問題,也沒撈到賞錢,至於這樣嗎?
  如果你這樣認為,那你就錯了,張居正同誌向來不幹小事,他之所以整治劉台,不是因為他是劉台,而是因為他是禦史。
  高拱之所以能夠上台,全靠太監,但他之所以能夠執政,全靠言官,要知道,想壓住手下那幫不安分的大臣,不養幾個狗腿子是不行的,而這幫人能量也大,馮保都差點被他們罵死,所以一直以來,張居正對言官團體十分警惕,唯恐有人跟他搗亂。
  劉台就犯了這個忌諱,如果所有的禦史言官都這麽積極,什麽事都要管,那我張居正還混不混了?
  然而張居正沒有想到,他的這位學生是個二愣子,被訓了兩頓後,居然發了飆,寫了一封奏折彈劾張居正。
  如果說搶功算小事的話,那麽這次彈劾就真是大事了,是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
  張居正震驚了,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罵我,隻有你劉台不行!
  自從明朝開國以來,罵人就成了家常便飯,單挑、群罵、混罵,花樣繁多,罵的內容也很豐富,生活作風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隻要能想得出的,基本全罵過了,想要罵出新意,是非常困難的。
  然而劉台做到了,因為他破了一個先例,一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罵自己的老師。
  在明朝,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麽感情,你幫我打工,我給你俸祿,算是雇傭關係,但老師和學生就不同了,江湖險惡,混飯吃不容易,我錄取了你,你就要識相,要拜碼頭,將來才能混得下去。
  所以一直以來,無數“正義人士”罵遍了上級權貴,也從不朝老師開刀。因為就算你罵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消遣問題,要罵老師,那可就是飯碗問題了。
  張居正這回算是徹底沒麵子了,其實罵的內容並不重要,連你的學生都罵你,你還有臉混下去?
  於是張居正提出了辭職,當然,是假辭職。
  張居正一說要走,皇帝那裏就炸了鍋,孤兒寡母全靠張先生了,你走了老朱家可怎麽辦?
  之後的事情就是走程序了,劉台的奏折被駁回,免去官職,還要打一百棍充軍。
  這時張居正站了出來,他說不要打了,免了他的官,讓他做老百姓就好。
  大家聽了張先生的話,都很感動,說張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張先生確實是一個好人,因為現仇現報實在太沒風度,秋後算賬才是有素質的表現。
  劉台安心回家了,事情都完了,做老百姓未必不好,然而五年後的一天,一群人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因為前任遼東巡撫,現任財政部長(戶部尚書)張學顏經過五年的偵查,終於發現了他當年的貪汙證據,為實現正義,特將其逮捕歸案,並依法充軍。
  張居正的做事風格大體如此,很藝術,確實很藝術。
  而張先生幹掉的最後一個有分量的對手,是他當年的盟友。
  萬曆七年(1579),張居正下令,關閉天下書院,共計六十四處。
  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計劃的開端。
  從當政的那天起,張居正就認定了一個理念——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具體說來,是但凡敢擋路的,不服氣的,提意見的,都要統統地幹掉。
  折騰幾年之後,皇帝聽話了,大臣也老實了,就在張居正以為大功告成之際,一個新的敵人卻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個敵人不同於以往,因為它不是一個人,甚至於不能算是人,而是一個極為特別的團體勢力,它的名字叫做書院。
  書院是中國傳統的教育形式,明代許多書院曆史十分悠久,流傳五六百年的不在少數,今天說起外國的牛津、劍橋,一算曆史多少多少年,簡直牛得不行,再一看國內某大某大,撐死了也就一百多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實際上大可不必自卑,因為古代書院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不過是大學這詞更時髦而已,要知道,歐洲最老的巴黎大學,也就是1261年才成立,而且基本上都是教些神學之類的鬼玩意,這也難怪,當時歐洲都是一幫職業文盲,騎著馬,提著長矛到處衝,能讀懂拉丁語的人扳著指頭都能數出來,鬼才有心思上什麽大學,中國的書院倒是有始有終,一直之乎者也了上千年,到清朝末年,基本都停的停,改的改,這一改,就把曆史也改沒了,年頭從頭算起。
  但在書院上千年的曆史中,明代書院是極為特別的,因為它除了教書外,還喜歡搞政治。
  所謂搞政治,也就是一些下崗或上崗的官員,沒事幹的時候去書院講課,談人生談理想,時不時還罵罵人,發發脾氣,大致如此而已,看上去好像也沒啥,但到嘉靖年間,一個大麻煩來了。
  麻煩是王守仁同誌帶來的,因為此時他的思想已然成為了一種潮流,在當時的書院裏,如果講課的時候不講心學,那是要被轟下台的,按說講心學就講心學,似乎也沒什麽,可問題在於,心學的內容有點不妥,用通俗的話說,是比較反動。
  在這段時間,心學的主流學派是泰州學派,偏偏這一派喜歡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類的玩意,還經常批評朝政,張居正因為搞獨裁,常被罵得狗血淋頭,搞得朝廷也很頭疼。
  這要換在徐階時代,估計也沒啥,可張居正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一個眼裏不揉沙子的角色,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隻要得罪了他,那是絕對跑不掉的。一個人惹我,就滅一個人,一千個人惹我,就滅一千人!
  於是在一夜之間,幾乎全國所有有影響的書院都被查封,學生都被趕回了家,老師都下了崗。
  事情到這裏,似乎該結束了,然而張居正同誌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不但要抓群體,還要抓典型。
  所謂抓典型,就是從群眾之中,挑選一個帶頭的,把他當眾幹掉,以達到警示後人的目的。
  而這次的典型,就是何心隱。
  這位明代第一神秘人物實在太愛管閑事,在批評張居正的群眾隊伍裏,他經常走在第一線。平日也是來無影去無蹤,東一榔頭西一棍,打了就走,絕不過夜,而且上到大學士,下到街頭混混,都是他的朋友,可謂神通廣大。
  事實證明,他看人的眼光也很準,十四年前,當他離開京城之時,就曾斷言過,興滅王學之人,隻在張居正。
  現在他的預言終於得到了實現,以最為不幸的方式。
  在萬曆七年(1579)的一天,優哉遊哉了半輩子的何心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當他在外地講學之時,湖廣巡撫王之垣突然派兵前去緝拿,將他一舉抓獲,帶回了衙門,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官方消息已傳出:根據朝廷慣例,犯人剛到,衙門的兄弟們都要意思意思,給他兩棍,沒想到何心隱體質太弱,竟然一打就死。遺憾之至,已妥善安排其後事,並予安葬。
  事情一出,天下嘩然,王學門人一擁而上,痛罵王之垣,但人已經死了,王巡撫又十分配合,表示願意背這個黑鍋,也不發火,大家罵足了幾個月,就此收場。
  【待遇問題】
  當然了,這事到底是誰幹的,大家心裏都有數。
  這位泰州學派的領軍人物雖然通曉黑白,張居正大人卻是黑白通吃,雖然何心隱是他老師(徐階)的同門,雖然何心隱曾經與他並肩作戰,共同解決了嚴嵩。
  但對張居正而言,朋友還是敵人,隻有一個判斷標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曾經的敵人除掉了,曾經的學生除掉了,曾經的盟友也除掉了,為了實現我的夢想,我堅信,這是值得的。
  當然了,作為大明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做了這麽多工作,也受了這麽多的苦,再過苦日子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而在這一點上,張居正同誌是個明白人。
  於是張先生的許多幸福生活方式,也隨之流傳千古,而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那頂轎子。
  在一般人的概念中,轎子無非是四個人抬著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轎子裏的人跟坐牢似的,轉個身也難。
  應該說這些都沒錯,但如果你看到了張居正先生的轎子,你就會感歎這個世界的神奇。
  張先生的交通工具不叫轎子,它有個專門名稱——如意齋。一般人坐一般轎子,張大人不是一般人,轎子自然也不一般,別人的轎子四個人抬,張大人的轎子嘛……
  下麵我們先詳細介紹一下此轎的運行原理以及乘坐體驗。
  該轎子(?)由真定地方知府趕製,轎內空間廣闊,據估算,麵積大致不低於五十平方,共分為會客室和臥室兩部分,會客室用來會見各地來客,臥室則用於日常休息,為防止張大人出行途中內急找不到廁所,該轎特設有衛生間,體現了人性化的設計理念。
  此外,由於考慮到旅途辛苦,轎子的兩旁還設有觀景走廊,以保證張大人在工作之餘可以憑欄遠眺,如果有了興趣,還能做兩首詩。
  而且張大人公務繁忙,很多雜務自己不方便處理,所以在轎中還有兩個仆人,負責張大人的飲食起居。
  此外,全轎乘坐舒適,操作便利,並實現了全語音控製,讓停就停,讓走就走,決不含糊,也不會出現水箱缺水、油箱缺油、更換輪胎、機械故障之類的煩人事情。
  你說這麽大的轎子,得多少人抬?
  我看至少也要十幾個人吧。
  十幾個人?那是墊腳的!三十二個人起,還不打折,少一個人你都抬不起來,張大人的原則是,不計成本,隻要風頭!
  相信我,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關於這部分,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順便補充一句,這頂轎子除了在京城裏麵轉轉之外,還經常跑長途,張居正曾經坐著這東西回過荊州老家,其距離大致是今天京廣線從北京出發,到武漢的路程,全部共計一千多公裏,想想當年那時候,坐著這麽個大玩意招搖過市,實在是拉風到了極點。
  這段史料著實讓我大開眼界,並徹底改變了我對祖國交通工具的看法,什麽奔馳、寶馬、勞斯萊斯,什麽加長型、豪華型,什麽沙發、吧台,省省吧,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丟人!
  日子過得舒坦,工作也無比順利,張居正的好日子似乎看不到盡頭,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隻進不退的人生是沒有的,正如同隻升不跌的股票絕不存在一樣。
  
  第十章 敵人
  【奪情】
  萬曆五年(1577),張居正一生中最為嚴峻的考驗到來了,因為一件看似毫不相幹的事。
  就在這一年,張居正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張文明一輩子沒啥出息,卻有了這麽個有出息的孩子,雖說他沒給兒子幫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亂(此人在地方飛揚跋扈,名聲很差),但無論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將會讓兒子張居正生不如死。
  張居正的爹死了!消息傳來,滿城轟動,因為表現忠心的機會到了。無數官員紛紛上門,哭的哭,拜的拜,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摸出門,最後再說兩句“節哀順變”,完事,收工。
  這並不奇怪,自古以來,當官的如果死了爹媽,自然是空巷來拜,賓客盈門,上門的比自己全家死絕還難受,但你要相信,如果你自己掛了,是沒有幾個人會上門的。
  對此,張居正也十分清楚,雖說父親死了他很難過,但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裏思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丁憂。
  在當時的中國,張居正已經是近似於無敵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讀書人議論,驃悍無比。
  但他仍然隻是近似於,因為他還有一個不能跨越的障礙——祖製。
  所謂祖製,就是祖宗的製度,規矩,雖然你很牛,比皇帝還牛,但總牛不過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規則,你再牛也沒轍。
  丁憂就是祖製,具體說來,是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製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到期之後可以回朝為官,這叫起複。
  這個製度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一下子就給扒得幹幹淨淨,負責的那攤事情也沒人管,不但誤事,還誤人心情。
  但這個製度一直以來卻都是雷打不動,無論有多麻煩,曆任皇帝都對其推崇備至,極其支持,如果你認為這是他們的腦筋一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錯了,人家的算盤,那是精到了極點。
  因為根據社會學常識,隻有出孝子的地方,才會出忠臣,你想想,如果一個人連他爹都不忠,怎麽能指望他忠於老板(皇帝)呢?
  但貪官們自然是不幹的,死了爹,我本來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為貪欲,搞點錢來安慰我無助的心靈,你竟然還要罷我的官,剝奪我的經濟利益,太不人道!
  於是很多人開始鑽空子,你不是規定由得知死訊的那天開始計算嗎,那我就隱瞞死訊,就當人還活著,一直混到差不多為止,就算最後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釋的嘛,人死了,我沒有上報,那是因為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當然,一次兩次是可以理解的,時間長了朝廷也不幹了,自明英宗起,就開始正式立項,打擊偽報瞞報的行為,規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報的,全部免官為民。
  如此一來,貪官們也沒辦法了,隻好日夜祈禱,自己的老爹能多撐幾年,至少等混到夠本再含笑而逝,到時也能多搞點紙錢給您送去。
  但也有一個群體例外,那就是軍隊,領兵打仗,這就絕對沒轍了,總不能上陣剛剛交鋒,消息來了,您喊一聲停:大家別打了,等我回去給我爹守二十七個月,咱們再來,還是老地方見,不打不散。
  張居正不是軍人,自然無法享受這個優待,而他的改革剛剛才漸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這一大攤子事情就沒人管了,心血付之東流且不說,沒準回來的時候就得給人打下手了。
  於是他隻剩下了唯一的選擇——奪情。
  所謂奪情,是指事情實在太急,絕對走不開的人,經由皇帝的指示,在萬般悲痛中恢複職務,開展工作。由於考慮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強行(一般不會反抗)拉回來,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將其命名為“奪情”。
  然而張居正並不願意走這條路,當然,並不是因為它“很不人道”。
  其實在他之前,已有一些人有過類似的經驗,比如著名的“三楊”中的楊榮,還有那位幫於謙報了仇的李賢,都曾經被這麽“很不人道”過,除了個把人罵了兩句外,倒也沒啥問題,但到了嘉靖年間,奪情卻真的成為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奪情,就會被看作禽獸不如。
  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賜,這人的名字叫做楊廷和。
  說起來,這位楊兄弟的能量實在是大,鬧騰了三朝還不夠,死了還要折騰別人。當初他在正德年間的時候,父親死了,皇帝說楊先生你別走,留下來幫我辦事,他說不行,我非常悲痛,一定要回去。
  結果幾番來回,他還是回去了,從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這位仁兄結結實實地曠了三年工,才回來上班。這要擱在現在,早就讓他卷鋪蓋回家了。
  由於他名聲太大,加上又是正麵典型,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打死也不敢說奪情。就這麽一路下來,終於坑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選擇,隻能奪情,因為馮保不想他走,皇帝不想他走,皇帝他媽也不想他走,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多年,才混到這個份上,鬼才想走。
  雖說奪情比較麻煩,但隻要略施小計,還是沒問題的。
  於是老把戲很快上場了,萬曆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張居正要求回家守製,兩天後皇帝回複——不行。
  一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複——一定不行。
  與此同時,許多大臣們也紛紛上書,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言辭激烈,好像張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謂用心良苦。
  行了,把戲演到這裏,也差不多該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
  準備收場了,事情已經結束,一切風平浪靜,擦幹眼淚(如果有),再次出發!
  我親眼看著嚴嵩淪落,徐階下台,我親手解決了高拱、劉台、何心隱,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
  對於這一點,張居正始終很自信,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相當厲害,真正的挑戰將從這裏開始。
  萬曆五年(1577)十月,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
  編修是正七品,檢討是從七品,也就是說,這是兩個基層幹部,也就能幹幹抄寫工作,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學界首領,並且還特別不經打,一碰就垮,這麽兩個小角色,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碾死。
  然而就是這麽兩個小角色,差點把張大人給滅了。
  因為這二位仁兄雖然官小,卻有個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生。
  而且我查了一下,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吳兄弟和趙兄弟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和之前開第一炮的劉台是同班同學。
  這就隻能怪張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這麽幾個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這下好了,當年隻有一個二愣子(劉台),已經搞得狼狽不堪,這回竟然出了兩個,那就收拾不了了,因為一個二愣子加另一個二愣子,並不等於二,而是二愣子的平方。
  可還沒等張居正反應過來,又出事了,就在二愣子們出擊的第二天,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書彈劾張居正,希望他早早滾蛋回家,去盡孝道。
  當張居正看到這兩封充滿殺氣的奏疏時,才終於意識到,真正的危機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經過長達三十餘年的戰鬥,他用盡各種手段,除掉了幾乎所有的敵人,坐上了最高的寶座,然而在此君臨天下之時,他才發現一個新的,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
  那些原先乖乖聽話的大臣們似乎一夜間突然改變了立場,成為了他的對手,不是一個,是一群,而他們攻擊的理由也多種多樣,經濟問題,作風問題,奪情問題,方式更是數不勝數,上書彈劾,私下議論,甚至還有人上街張貼反動標語,直接攻擊張居正。
  對於眼前的這一切,張居正感到很吃驚,卻並不意外,因為他很清楚,帶來這些敵人的,正是他自己,具體說來,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當張居正將寫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給皇帝時,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時,還附帶了一個陰謀。
  因為在那封奏疏中,有著這樣幾句話:
  “撫案官有延誤者,該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隱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隱欺蔽者,臣等舉之。”
  這句話的意思是,地方官辦事不利索的,中央各部來管,中央各部辦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監察機關來管,六科監察機關不利索,由我來管!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根據明代的體製,中央各部管理地方,正常,給事中以及禦史監察各部,也正常,內閣大學士管理言官,這就不正常了。
  兩百年前,朱元璋在創立國家機構的時候,考慮丞相權力太大,撤銷了丞相,將權力交給六部,但這位仁兄連睡覺都要睜隻眼,後來一琢磨,覺得六部權力也大,為怕人搞鬼,又在六部設立了六科,這就是後來的六科給事中。
  六科的領導,叫做都給事中,俗稱科長,下屬人員也不多,除了兵部給事中有十二個人之外,其餘的五個部都在十人之內。而且這幫人品級也低,科長才七品,下麵的人就不用說了。
  但他們的權力卻大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說部長下令要幹什麽事,科長不同意,二話不說,把命令退回給部長,讓他修改,如果改得不滿意,就再退,直到滿意為止。
  別說部長,連皇帝的某些旨意,給事中也是可以指手劃腳一番的,所以雖然這幫人品級低,地位卻不低,每次部長去見他們,還要給他們行個禮,吃飯的時候別人坐下座,他們可以跑去和部長平起平坐,且指名道姓,十分囂張。
  給事中大抵如此,都察院的禦史就更不得了,這夥人一天到晚找茬,從謀反叛亂到占道經營、隨地大小便,隻要是個事,就能管。
  六部級別高,權力小,言官級別小,權力大,誰也壓不倒誰,在這種天才的創意下,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一向太平無事,而到了張居正,情況被改變了。
  在張居正看來,六部也好,給事中也好,禦史也好,都該歸我管,我說什麽,你們就幹什麽,不要瞎吵。
  因為他很明白,互相限製、互相製約固然是一種民主的方式,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
  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講一句他講一句,爭得天翻地覆,說得振振有詞,其實一點業務都不懂,結果十天半個月,什麽都沒辦,而對於這些人,張居正一貫是深惡痛絕。
  所以他認為其他人都應該靠邊站,找一個最聰明的人(他自己)指揮,大家跟著辦事就行,沒有必要浪費口水。於是在他統治期間,連平時監督他人的六科和禦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績。
  然而遺憾的是,大臣們卻不這麽想,在他們看來,張居正是一個破壞規則的人,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獨裁者。自朱元璋和朱棣死後,他們已經過了一百多年的民主生活,習慣了沒事罵罵皇帝,噴噴口水,然而現在的這個人比以往的任何皇帝都更為可怕,如果長此以往,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所以無論他要幹什麽,怎麽幹,是好事還是壞事,為了我們手中的權力,必須徹底解決他!
  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就此浮出水麵。
  耐人尋味的是,在攻擊張居正的四人中,竟有兩人是他的學生,而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言官!
  該說話的言官都不說話,卻冒出來幾個翰林院的抄寫員和六部的小官,原因很簡單——躲避嫌疑,而且第一天學生開罵,第二天刑部的人就跟著來,說他們是心有靈犀,真是殺了我也不信。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奪情問題也好,作風問題也罷,那都是假的,隻有權力問題,才是真的。
  張居正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思維,無論如何,我不過是想做點事情而已,為什麽就跟我過不去呢?
  但在短暫的鬱悶之後,張居正恢複了平靜,他意識到,一股龐大的反對勢力正暗中湧動,如不及時鎮壓,多年的改革成果將毀之一旦,而要對付他們,擺事實、講道理都是毫無用處的,因為這幫人本就不是什麽實幹家,他們的唯一專長就是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麵孔,滿口仁義道德,唾沫橫飛攻擊別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對這幫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就一個字——打!
  張居正匯報此事後,皇帝隨即下達命令,對敢於上書的四人執行廷杖,也就是打屁股。
  張大人的本意,大抵也就是教訓一下這幫人,但後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打屁股的命令下來後,原先不吭聲的也坐不住了,紛紛跳了出來,搞簽名請願,集體上書,反正法不責眾,不罵白不罵,不請白不請。
  但在一群湊熱鬧的人中,倒也還有兩個比較認真的人,這兩個人分別叫做王錫爵和申時行。
  這二位仁兄就是後來的朝廷首輔,這裏就不多說了,但在當時,王錫爵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申時行是人事部副部長,隻能算是小字輩。
  輩分雖小,辦事卻是大手筆,人家都是簽個名罵兩句完事,他們卻激情澎湃,竟然親自跑到了張居正的府上,要當麵求情。
  張大人哪裏是說見就見的,碰巧得了重病,兩位大人等了很久也不見人,隻能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申時行回去了,王錫爵卻多了個心眼,趁人不備,竟然溜了進去,見到了張居正。
  眼看人都闖進來了,張居正無可奈何,隻好帶病工作。
  王錫爵不說廢話,開門見山:希望張居正大人海涵,不要打那四個人。
  張居正唉聲歎氣:
  “那是皇上生氣要打的,你求我也沒用啊!”
  這話倒也不假,皇帝確實很生氣,命令也確實是他下的。
  這種話騙騙兩三歲的小孩,相信還管用,但王錫爵先生……已經四十四了。
  “皇上即使生氣,那也是因為您!”這就是王錫爵的覺悟。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居正無話可說了,現場頓時陷入了沉寂。
  見此場景,王錫爵感到可能有戲,正想趁機再放一把火,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沉默不語的張居正突然站了起來,抽出了旁邊的一把刀,王錫爵頓時魂飛魄散,估計對方是惱羞成怒,準備拿自己開個刀,正當他不知所措之際,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九五至尊,高傲無比,比皇帝還牛的張大人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沒等王學士喘過氣來,張學士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邊架一邊喊:
  “皇帝要留我,你們要趕我走,到底想要我怎麽樣啊!”
  麵對無數居心叵測的人,麵對如此困難的局麵,張居正一直在苦苦支撐著,他或許善於權謀,或許挖過坑,害過人,但在這個汙濁的地方,要想生存下去,要想實現救國濟民的夢想,這是唯一的選擇。
  現在他的忍耐終於到達了頂點。
  張居正跪在王錫爵的麵前,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呐喊: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王錫爵懵了,他沒有想到,那個平日高不可攀的張大學士,竟然還有如此無奈的一麵,情急之下手足無措,隻好匆匆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張居正發泄了,王錫爵震驚了,但鬧來鬧去,大家好像把要被打屁股的那四位仁兄給忘了,於是該打的還得打,一個都不能少。
  萬曆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廷杖正式執行,吳中行、趙用賢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這麽看來,師生關係還是很重要的,要知道,到關鍵時刻能頂二十大板!
  事情前後經過大致如此,打屁股的過程似乎也無足輕重,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打屁股的結果。
  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挨了同樣的打,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局。
  在這次廷杖中,張居正的兩位學生在抗擊打能力上,表現出了完全相反的特質,吳中行被打之後,差點當場氣絕,經過奮力搶救,才得以生還,休養了大半年,還杵了一輩子拐杖。
  但趙用賢就不同了,據說他被打之後雖然傷痕遍布,元氣大傷,卻明顯能扛得多,回家後躺了一個多月,就能起床跑步了。
  這是一個奇跡,同樣被打的兩個人,差別怎麽會這麽大呢?要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以科學的態度,嚴謹的精神,去詳細分析一下這個明代特有的發明——打屁股。
  【關於打屁股問題的技術分析報告】
  廷杖,也就是打屁股,是明代的著名特產,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幾棍下去,皮開肉綻,這就是許多人對打屁股的印象。
  然而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各位,打屁股,並非如此簡單,事實上,那是個技術工種。
  根據人體工程學原理分析,明代的廷杖是一種極為嚴酷的刑罰,因為那跟你在家挨打不一樣,你爹打你,無非是用掃把,小棍子,慘無人道點的,最多也就是皮帶。
  但廷杖就不同了,它雖然也用棍子,卻是大棍子,想想碗口粗的大棍以每秒N米的加速度向你的屁股著陸,實在讓人膽寒,所以連聖人也說過,遇到小棍子你就挨,遇到大棍子,你就要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
  而執行廷杖的人,基本上都是錦衣衛,這夥人平時經常鍛煉身體,開展體育活動,隨手一掄,不說開碑碎石,開個屁股還是不難的。
  所以經過綜合分析,我們得出如下結論,如無意外,二十廷杖絕對足以將人打死。
  但一直以來,意外始終在發生著,一百杖打不死的有,一杖就完蛋的也不缺,說到底,還要歸功於我國人民的偉大智慧。
  縱觀世界,單就智商而言,能和中國人比肩的群體,相信還沒生出來,而我國高智商人群最為突出的表現,就在於從沒路的地方走出路來。
  打不打屁股,那是上級的事,但怎麽打,那就是我的事了,為了靈活掌握廷杖的精髓,確保一打就死,或者百打不死,錦衣衛們進行了艱苦的訓練,具體方法如下:(有興趣者,可學習一二,但由此帶來之後果本人概不負責)
  找到一塊磚頭(種類不限),在上麵墊一張宣紙(一點就破那種),用棍子猛擊宣紙,如宣紙破裂,則重新開始,如此這般不斷練習,以宣紙不破,而磚頭盡碎為最高層次。
  如果能打到這個級別,基本就可以出師了,給你送過錢的,就打宣紙,打得皮開肉綻,實際上都是軟組織損傷,回家塗了藥,起來就能遊泳。
  要是既無關照,又有私仇的,那就打磚頭,一棍下去表皮完整,內部大出血,就此喪了命那是絕不奇怪。
  順便說一句,在當時,另一個技術工種也有類似的練習,那就是砍頭的劊子手,這也是門絕活,操作方法與打屁股恰好相反,找一塊平整的肉,然後在上麵放上一塊宣紙,用刀剁宣紙,把下麵的肉剁碎,上麵的宣紙不能破損,就算是爐火純青了。
  練這一手,那也是深謀遠慮,如果給錢的,一刀下去就結果,不會有痛苦,不給錢的,隨手一刀,愛死不死,多久才死,反正是你的事。
  如果有給大錢的,那就有說頭了,隻要不是什麽謀反大罪,不用驗明首級,再買通驗屍官,犯不著人頭落地,就能玩花樣了:順手一刀砍在脖子上,看上去血肉模糊,其實上大血管絲毫無損,抬回去治兩天,除了可能留個歪脖子後遺症外,基本上沒啥缺陷。
  這才是真正的技術含量,什麽“庖丁解牛”,和砍頭打屁股的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拉到刑場上都殺不死,打得皮開肉綻都沒事,這就是技術。
  技術決定效益,這是個真理。
  所以長久以來,打屁股的錦衣衛日夜操練技術,畢竟人家就靠這手本事混飯吃,不勤奮不行,但日久天長,朝廷也不是傻瓜,慢慢地看出了門道,為保證廷杖的質量,也研發了相應的潛規則口令,分別是:打、著實打、用心打。
  所謂打,就是意思意思,誰也別當真,糊弄兩下就沒事了。
  而著實打,就是真打了,該怎麽來怎麽來,能不能挺得住,那得看個人體質。
  最厲害的,是用心打,隻要是這個口令,基本上都是往死裏打,絕對不能手軟。
  這三道口令原本是潛規則,後來打得多了,就成了公開命令,不但要寫明,而且打之前由監刑官當眾宣布,以增加被打者的心理壓力。而趙用賢和吳中行的廷杖命令上,就明白地寫著著實打。
  既然是著實打,那就沒什麽說的了,雖然有人給錦衣衛送了錢,也說了情,但畢竟命令很明確,如果過輕,沒準下次被打的就是自己,和錢比起來,還是自己的屁股更重要。
  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既然同樣是著實打,同樣是讀書人,體質相同,為什麽吳中行丟了半條命,趙用賢卻如此從容?
  原因很簡單,趙用賢是個胖子,而吳中行很瘦,用拳擊術語講,這二位不是一個公斤級的,抗擊打能力不同,趙用賢有脂肪保護,內傷較小,而吳中行沒有這個防護層,自然隻能用骨頭來扛。
  這一結果也生動地告訴了我們,雖說胖子在找老婆、體育活動方麵不太好使,但某些時候,有一身好肥肉,還是派得上用場的。
  挨打之後還沒完,吳中行和趙用賢因為官職已免,被人連夜用門板抬回老家(沒資格坐轎子),這場學生罵老師的鬧劇就此劃上句號。
  當然,不管他們出於何種動機,是否有人主使,但這兩位仁兄由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軟話,堅持到底,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敬佩。
  但在整個事件中,最讓人膽寒的,卻不是張居正,也不是這兩位硬漢,而是一個女人。
  在趙用賢與吳中行被打的時候,許多同情他們的官員在一旁議論紛紛,打完之後,王錫爵更是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抱住吳中行痛哭不已,但沒有幾個人注意到,與他同時衝上去的,還有一個女人——趙用賢的老婆。
  但這位大嫂的舉動卻出人意料,她初步照料了自己的丈夫後,便開始在現場收集一樣東西——趙用賢的肉。
  由於打得太狠,趙用賢雖然是個胖子,腿上也還是被打掉了不少肉,趙夫人找到了最大的一塊,帶回了家,用特製方法風幹之後,做成臘肉,從此掛在了家裏。
  這位悍婦之所以幹出如此聳人聽聞之舉,是因為在她看來,被打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她要留下紀念品,以表示對張居正的永不妥協,並利用這塊特殊的肉,對後代子孫進行光榮傳統教育——你爹雖然挨了打,但是打得光榮,打得偉大!
  打完了四個人的屁股,卻打不完是非,此後攻擊張居正的人有增無減,什麽不回家奔喪,就禽獸不如之類的話也說了出來,罵來罵去,終於把皇帝罵火了。
  雖然才十五歲,但皇帝大人已經是個明白人了,他看得很清楚,那些破口大罵的家夥除了拿大帽子壓人外,什麽也沒幹過,而一直勤勤懇懇幹活的張居正,卻被群起而攻之,天理何在!?
  敢跟我的張先生(皇帝的日常稱呼)為難,廢了你們!
  萬曆皇帝隨即頒布了自他繼位以來,最為嚴厲的一道命令:
  膽敢再攻擊張居正奪情者,格殺勿論!
  事實證明,在一擁而上的那群人中,好漢是少數,孬種是大多數,本來罵人就是為了個人利益,既然再罵要賠本(殺頭),那就消停了吧。
  張居正又一次獲得了勝利,反對者紛紛偃旗息鼓,這個世界清靜了。
  但他的心裏很清楚,這不過是表象而已,為了改革,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國家,他做了很多事,得罪了很多人,一旦他略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打倒在地,永不翻身,而那時他的下場將比之前的所有人更悲慘。
  徐階厭倦了可以退休,高拱下台了可以回家,但他沒有選擇,如果他失敗了,既不能退休,也不能回家,唯一的結局是身敗名裂,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因為徐階的敵人隻是高拱,高拱的敵人隻是他,而他的敵人,是所有的人,所有因改革而利益受損的人。
  是啊,張居正先生,你為什麽要這麽鬧騰呢?你已經爬上了最高的寶座,你已經壓倒了所有的人,你可以占據土地,集聚財富,培養黨羽,扶植手下,隻要你不找大家的麻煩,沒有人會反抗你,也沒有人能反抗你。
  但你偏偏要搞一條鞭法,我們不能再隨意魚肉百姓,你偏偏要丈量土地,我們不能隨意逃避賦稅,你偏偏要搞什麽考成法,我們不能再隨意偷懶。
  大家都是官員,都是既得利益者,百姓的死活與我們無關,你為什麽要幫助他們,折騰我們呢?
  因為你們不明白,我和你們不同。
  我知道,貧苦的百姓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兒,也想活下去。
  我知道,我有極為堅強的意誌,我的鬥誌不會衰竭,我的心誌不會動搖,即使與全天下人為敵,我也決不妥協。
  我知道,在幾十年之後,你們已經丟棄了當年的激情壯誌,除了官位和名利,你們已別無所求,但我不同。
  因為在曆經無數腥風血雨、宦海沉浮之後,我依然保存著我的理想。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公理和正義。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無論貴賤,都有生存的權力。
  這就是我的理想,幾十年來,一天也不曾放棄。
  這就是張居正,一個真正的張居正。
  在對他的描述中,我毫不避諱那些看上去似乎不太光彩的記載,他善於權謀,他對待政敵冷酷無情,他有經濟問題,有生活作風問題,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而我之所以如實記述這一切,隻是想告訴你一個簡單而重要的事實:張居正,是一個人,一個真實的人。
  在這個世界上,最猛的人,應該是超人同誌,據說他來自外星球,繞地球一圈隻要幾秒,捏石頭就像玩泥巴,還會飛,出門從不打車,也不坐地鐵,總在電話亭裏換衣服,老穿同一件製服,還特別喜歡把內褲穿在外麵,平時最大的業餘愛好是拯救地球,每年至少都要救那麽幾次,地球人都知道。
  然而沒有人認為他很偉大,因為他是超人。
  超人除了怕幾塊破石頭外,沒有任何弱點和缺點,是無所不能的,他壓根就不是人。
  張居正不是超人,他出生於一個普通的家庭,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挑燈苦讀,是為了混碗飯吃,進入官場,參與權力鬥爭,拉幫結夥,是為了保住官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俗人。
  然而正是這個真實的人,這個俗人,在權勢、地位、財富盡皆到手的情況下,卻將槍口對準了他當年的同伴,對準了曾帶給他巨大利益的階層,他破壞了規則,損害了他們的利益,隻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國家,以及那些和他毫不相幹的平民百姓。
  所以我沒有詳寫張居正一生中那些為人津津樂道的情節,比如整頓官場,比如懲辦貪官,比如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再比如他也曾嚴辭拒收過賄賂,製止過親屬的腐化行為,在我看來,這些情節並不重要。
  隻有當你知道,他是一個正常人,有正常的欲望,有自己的小算盤,有過猶豫和掙紮,有過貪婪和汙點,你才能明白,那個不顧一切,頂住壓力堅持改革的張居正,到底有多麽的偉大。
  所有的英雄,都是平凡的人。
  千回百轉,千錘百煉,矢誌不改,如此而已。
  
  第十一章 千古,唯此一人
  【愛與恨的邊緣】
  萬曆五年(1577)的奪情事件結束了,張居正獲得了徹底的勝利,事實證明,以眼前這些小嘍羅的實力,是動不了張大哥分毫的,自打嚴嵩、徐階、高拱這批高水平選手退役後,江湖人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張居正對此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所以他越發有恃無恐,推行自己的政令,誰不聽話就滅了誰,自從趕走高拱後,內閣中隻剩他一人,為體現民主風格,他又陸續提拔幾人入閣,先是呂調陽,然後是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當然了,這幾位仁兄雖然籍貫不同,愛好不同,高矮胖瘦長相各異,但對於張居正而言,他們是同一類人——跑腿的,有著共同的優點——聽話。
  但後來的事實發展證明,對於這四個人,他還是看走了眼,至少看錯了一個。
  除了工作上獨斷專行外,張居正還常常對人說這樣一句話:我非相。
  這句話看上去十分謙虛,表明我張居正不是宰相。但很不幸的是,這句謙虛的話還有下半句:乃攝也。
  綜合起來,這就是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
  我不是宰相,而是攝政。
  所謂攝政,就是代替皇帝行使職權的人,對張居正而言,宰相已經是小兒科了,隻有攝政才夠風光。一個平民竟然如此風光,如果當年廢除宰相的朱元璋泉下有知,恐怕會氣得活過來。
  但張居正明顯是不怕詐屍的,他受之無愧,並在家裏掛上了這樣一副對聯:
  〖日月共明,萬國仰大明天子。
  丘山為嶽,四方頌太嶽相公。〗
  這副對聯用黃金打造,十分氣派,但要換在以前,這是個要人命的東西。因為所謂太嶽,就是張居正的字,而眾所周知,對聯的下半句要高於上半句,如此一來,張居正就比皇帝更牛了。
  而牛人張居正非但沒有拒收,還堂而皇之地裱起來,就差貼在門口當春聯用了。
  但一個人天下無敵太久,老天爺也會不滿的,畢竟他老人家喜歡熱鬧,於是在冥冥之中,他給張居正找來了兩個敵人,一個是他的上級,一個是他的下屬。
  張居正的上級,就是皇帝。
  說起這二位的關係,實在是錯綜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綜合說來,這是一個由愛生恨的故事。
  萬曆皇帝朱翊鈞,嘉靖四十二年(1563)出生,是隆慶皇帝的第三個兒子,這位仁兄運氣很好,六歲就立了太子,四年後又死了爹,直接當了皇帝,比起他那位連個太子名分都沒有,提心吊膽當了三十多年王爺的爹來,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而如果仔細分析他的履曆,你就會發現,這位被譽為明代第一懶人的皇帝,實際上曾是一個無比聰明勤奮的人。
  萬曆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從小認字很早,而且很懂事,雖然不用他幫家裏做飯,打洗腳水,但他也知道父親死得早,母親一個人不容易,要想維持住這個家,就得靠張先生。
  這是他的母親告訴他的,在近十年的時間裏,他對此深信不疑。
  他和張先生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父親剛死的時候,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十分危急的時刻,萬惡的高老頭(高拱同誌)欺負他年紀小,他媽又是個寡婦,準備把他的皇位奪走,讓他下崗走人,關鍵時刻,張先生出現了,這位蓋世英雄拯救了他們母子,並趕走了邪惡的高老頭,在偉大的張先生的幫助下,好人戰勝了壞人,世界再次恢複了和平。
  這大概就是萬曆對張居正的第一印象,而此後母親的種種言行也加深了他對張先生的好感。
  由於父親死得早,他的小學教育基本上是由張居正完成的,這位首輔大人可謂多才多藝,除了處理政務外,對他的學習也絲毫不放鬆,閑來無事還編了一本書,叫做《帝鑒圖書》。
  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今天搞一個優秀少兒圖書評選,這本書絕對可以名列前茅,在此書中,張居正特意挑選了一百一十七個曆史事件,其中好事八十一件,壞事三十六件,每件事情都配有插圖,類似於小人書,講明白為什麽好,為什麽壞,相信隻要不是白癡,就一定能看得懂。
  為了貫徹以人為本的教育理念,張居正確實下了很大功夫,他不但編了書,還每天跑來給小皇帝講故事,指著書上的插圖,告訴萬曆,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萬曆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對這個既幫自己幹活,又給自己講故事的張先生,他有著十分深厚的感情。甚至於每次張居正上朝時站在他的麵前,他都覺得過意不去:張先生站著,我怎麽好意思坐著?
  問題在於皇帝沒法站著上朝,於是他給了張居正一個特殊待遇,每到夏天熱時,張居正的身邊就站著兩人,專門給他扇扇子;冬天冷時,張居正的腳底下總有一塊鋪好的氈布(當然,別人是沒有的),當旁邊的諸位同僚擦汗打哆嗦時,張先生這裏卻是氣定神閑,搞得大家總仰天長歎: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
  在萬曆看來,張居正是一個類似父親的人。
  而那位在一旁煽風點火,引導萬曆的李貴妃(現在是太後了),對張居正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動機。
  李太後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她籍貫山西,出身低微,家裏原來雖做過小生意,也無非是混碗飯吃。幸好長得漂亮,被皇帝選中,還生了個兒子,估計她從小經常逛集貿市場,討價還價,社會經驗豐富,所以在宮中很會來事,人緣也好,這才開始發達起來。但後來的事情發展證明,她的本性始終未曾變過——生意人。
  從看到張居正的第一眼起,李太後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極有利用價值的人,不但能謀善斷,而且政務能力極強,加上他的丈夫隆慶皇帝為人老實、膽小怕事不說,還是個老病號,哪天腳一蹬就咽了氣,那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雖說李太後精明強幹,也有一定的政治野心,但她很清楚,中國很廣闊,事情很複雜,像收稅、打仗、城管、救災之類的事,自己是搞不定的,隻能依靠大臣去辦。換句話說,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從這一點看,她比後來的那位慈大媽(慈禧)不知要強多少倍。
  【關於後宮參政問題的調研】
  這是個十分有趣的問題,縱觀整個明代,什麽事情都有,太監專權,大臣獨裁,可偏偏老婆(後宮)參政的問題並不多見,什麽女主當國,垂簾聽政,壓根就沒有市場,看上去很讓人費解,但隻要略為分析,就會發現,其實原因十分簡單。
  先介紹一下相關知識,要知道,在中國曆史上,女性參政折騰事的並不少見,但折騰出好結果的卻並不多見,像慈禧這類的二杆子更是數不勝數,講到這裏,也請諸位女性同胞暫不要動手,容俺說完。
  女性在從政方麵之所以比男性困難,說到底是個生理結構問題,政治問題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問題,需要極大的理性,但女性情感豐富,很多事情上往往會跟著感覺走,比如慈禧大媽,開始知道光緒改革,還比較支持,但一聽說改革要革自己,就把人給廢了,這還在其次,關鍵在於她明明知道大清國快完蛋了,不改革不行,隻為了吐口惡氣,把維新派的那一套也給廢了,實在太不理智。
  衝動是魔鬼,這話一點不錯。
  當年秦孝公的兒子恨透了商鞅,等老爹一死就找來幾匹馬把他給分了(五馬分屍,學名車裂),但分屍歸分屍,商鞅的那一套他還是照著用,一點不耽誤,相比而言,慈大媽的檔次實在差得太遠。
  到後來,慈大媽因為洋人不準她廢掉光緒,且一直指手劃腳,一怒之下,就去利用義和團,把那一幫大師兄、二師兄都請到京城,估計是戲看多了,什麽刀槍不入的鬼話都相信,還公然向全世界列強宣戰(早幹嘛去了),也不派兵出國,唯一的軍事行動就是攻打各國使館,就那麽高幾層樓,對方撐死也就上百人,清兵圍,義和團圍,十天半個月打不進去,等到人家一派兵又慌了,趕緊撤除包圍,還往使館裏送西瓜,被人趕到西邊,一路上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回來卻又十分大度,表示願意以舉國之力,結列強之歡心。
  說起這位慈大媽,真是一聲歎息,不知從何講起,國家被她搞得一團漿糊,亂象叢生,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慈大媽感情太豐富,不按常理出牌,雖說工於心計,也隻能玩玩權謀,整死幾個親王,過過舒坦日子,讓她治國安邦,那是沒有指望的。
  當然了,成功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偉大的武則天女士,那就真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一步一個腳印,從宮女到皇後,再到皇帝,但凡敢擋路的,全部幹掉,連兒子也不例外,看似和慈禧沒什麽區別,但她在曆史上的名聲比慈禧實在好得太多。
  因為當慈禧看戲的時候,武則天在看公文,慈禧在吃幾百道菜的時候,武則天連晚飯都顧不上,自執政以來,她始終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鬆懈,她很清楚,作為一個政治家,除了得到,還必須付出。
  所以慈禧隻是個陰謀家,而武則天是政治家,陰謀家隻能整人,政治家除了整人外,還要整國家。
  而李太後就不同了,她既不是陰謀家,更不是政治家,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個維持家庭的家庭主婦。
  曆朝曆代,之所以老婆幹政頻繁出現,說到底還是因為皇帝權力大,用曆史術語講,這叫後權源自皇權,一旦皇帝死了,兒子又小,老婆想不掌權都不行。可在明代,皇帝本人就沒什麽權,隆慶皇帝幹了五六年,有一多半時間在挨罵,想買點珠寶首飾,戶部還不給錢,過得非常之窩囊,麵對這種局麵,想把日子過下去,也就隻能依靠張居正了。
  而且張居正這個人除了工作出色外,長得也帥,當然這個帥的定義和今天不同,在明代,有一把大胡子是帥哥的第一特征(絡腮胡子不算,在當時那是土匪特征),最符合標準的,是關公的那一種,隨風飄揚,不但美觀,沾點墨水就能寫字,也很實用。張居正五官端正不說,還有一把這樣的胡子,既有能力又有相貌,李太後要不喜歡他,那就真沒天理了。
  所以雖然這對母子的閱曆和動機不同,但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那就是張先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必須依靠他——至少目前是這樣。
  對這對孤兒寡母的心思,張居正十分明白,對李太後,他禮敬有加,給足麵子,畢竟這人也算自己的上級,但對萬曆,態度就完全不同了,張先生似乎完全不把皇帝當幹部,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想怎麽訓就怎麽訓,比爹還爹。
  最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情,是在萬曆讀書的時候發生的,那時萬曆正在讀論語,張居正站在一邊聽,讀到其中一句“色勃如也”的時候,小朋友一時大意,認了個白字,把勃讀成了“背”音。
  這實在不是個大事,可萬曆剛剛讀完,就聽得身旁一聲大吼:
  “這字應該讀勃!”
  如果你今天在學校裏讀錯字,被人這麽吼一句,也會不高興,估計個把性格型的還會回一句:老子就愛讀背,你怎麽著?
  但當時的萬曆,至高無上的皇帝大人卻沒有回嘴,不但沒有回嘴,還嚇得發抖,趕緊修正,相信這句話他一輩子再也不會讀錯了。
  在封建社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張居正的行為都是大逆不道,拉出去剮一千遍都不過分,連孩子他親爹都沒這麽訓過,張先生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欺負朱重八不在了。
  但張居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絕不是為了耍威風,隻是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夢想。
  三十年前,當他剛剛進入朝廷時,坐在皇位上的是嘉靖,這位極難伺候的仁兄讓張先生吃盡了苦頭,前後躲閃,左右逢迎,曆經千辛萬苦才把他熬死。
  接班的隆慶卻是個完全相反的人,什麽事情都沒主意,也不管,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幹。
  雖說這樣也不錯,但張居正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是要死的,攤上這麽個皇帝,出了事誰來給他擦屁股?
  所以他希望培養一個合格的接班人,他希望經他之手,成就一位千古明君。
  萬曆,你就是我的目標,我將用畢生之心血去培養你,我已不再年輕,也終將死去,但我堅信,你的名字將和漢武帝、唐太宗並列,千古傳誦,青史流芳。
  如此,則九泉之下,亦當含笑。
  事情似乎比想象得還要順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所有人都在張居正的軌道上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朝政很穩定,皇帝很聽話,皇帝他媽很配合。
  然而正是因為太正常,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出問題了。
  我當年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簡直嗜玩如命,每天最大的夢想就是不用上學,到處去玩耍,於是經常曠課終於惹怒了老師,讓他回家去了。開始這位兄弟還很高興,可在家住了兩個月,死乞白賴地又回來了。我問:何以不玩?答:玩完,無趣。
  萬曆皇帝的情況大致如此,剛即位時,他才不到十歲,什麽事情有張居正管著,啥也不用幹,高興都來不及,可時間一長,就沒意思了,拿起一份奏疏,想寫點批示,一看,上麵張居正都給批好了,一二三四,照著辦就行。這還不算,連劃勾蓋章的權力他都沒有,要知道,那是馮保的工作。
  畢竟十六七歲了,沒有事幹,那就找人玩,但很明顯,張居正沒有陪他扔沙包的興趣,於是萬曆隻好找身邊太監玩。
  太監玩什麽他就玩什麽,太監鬥蛐蛐,他就鬥蛐蛐,太監喝酒,他就喝酒,太監喝醉後喜歡睡覺,他喝醉後喜歡鬧事(酒風不好)。
  於是萬曆八年(1580),酒風不好的萬曆兄終於出事了,有一天,他又喝醉了,在宮裏閑逛,遇上了一個太監,突然意氣風發,對那位仁兄說:你唱個歌給我聽吧。
  一般說來,在這種場合,遇上這種級別的領導,就算不會唱歌,也得哼哼兩句過關。可這位太監不知是真不會唱歌,還是過於害怕,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出聲。
  皇帝大都沒什麽耐心,特別是喝醉的皇帝,看著眼前的這個木樁子,萬曆十分惱火,當即下令把這位缺乏音樂素養的兄弟打了一頓,打完了還割了他一束頭發,那意思是本來要砍你的頭,而今隻割你的頭發,算是法外開恩。
  換在其他朝代,這事也就過了,天子一言九鼎,天下最大,不會唱歌就人頭落地也不新鮮,但萬曆不同,他雖是皇帝,上麵還是有人管的。
  在萬曆剛剛發酒瘋的時候,馮保就得到了消息,他即刻報告了李太後,於是當皇帝大人酒醒之後,便得到了消息——李太後要見他。
  等他到地方的時候,才知道事情大了,李太後壓根不跟他說話,一見麵就讓他跪,然後開始曆數他的罪惡,萬曆也不辯解,眼淚一直嘩嘩地,不斷表示一定改過自新,絕不再犯。
  好了,到目前為止,事情還不算太壞,人也罵了,錯也認了,就這麽收場吧。
  然而李太後不肯幹休,她拿出了一本書,翻到了其中一篇,交給了萬曆。
  這似乎是個微不足道的舉動,但事實上,張居正先生的悲慘結局正是源自於此。
  當萬曆翻開那本書時,頓時如五雷轟頂,因為那本書叫《漢書》,而打開的那一篇,是《霍光傳》。
  霍光,是漢代人物,有個異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曆史上他比這位名人還有名,幹過許多大事,就不多說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廢過皇帝。
  廢了誰,怎麽廢的,前因後果那都是漢代問題,這裏不多講,但此時,此地,此景,讀霍光先生的傳記,萬曆很明白其中的涵義:如果不聽話,就廢了你!
  而更深一層的含義是:雖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邊,也有一個可以廢掉你的霍光。
  萬曆十分清楚,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誰。
  生死關頭,萬曆兄表現了極強的求生欲望,他當即磕頭道歉,希望得到原諒,並表示永不再犯。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看到懲罰已見成效,李太後收回了威脅,但提出了一個條件:皇帝大人既然犯錯,必須寫出檢討。
  所謂皇帝的檢討,有個專用術語,叫“罪己詔”,我記得後來的崇禎也曾寫過,但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對“淨化心靈”毫無作用。
  想當年我上初中時,為保證不請家長,經常要寫檢討,其實寫這東西無所謂,反正是避重就輕,習慣成自然,但問題在於,總有那麽幾個缺心眼的仁兄逼你在全班公開朗誦,自己罵自己,實在不太好受。
  而皇帝的“罪己詔”最讓人難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寫自己的罪過,還要把它製成公文,在天下人麵前公開散發,實在太過丟人。
  萬曆兄畢竟還是臉皮薄,磕完頭流完淚,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轎一樣,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動筆,關鍵時刻,一位好心人出現了。
  “我來寫!”
  無私誌願者,張居正。
  要說還是張先生的效率高,揮毫潑墨,片刻即成,寫完後直接找馮保蓋章,絲毫不用皇上動手。
  萬曆坐在一旁,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喝醉了酒,打了個人,怎麽就落到這個地步?差點被人趕下崗?
  在他十八歲的大腦裏,一切都在飛快運轉著,作為一個帝國的統治者,為什麽會淪落到如此境地?是誰導致了這一切?是誰壓製了自己?
  他抬起了頭,看到了眼前這個正在文案前忙碌的人,沒錯,這個人就是答案,是他主導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不是張先生,不是張老師,也不是張大臣,他是霍光,是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人。
  在張居正和李太後看來,這是一次良好的教育機會,萬曆兄將從中吸取經驗,今後會好好待人,在成為明君的道路上奮勇前進。
  然而就在這一團和氣之下,在痛哭與求饒聲中,一顆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八年的感情就此劃上句號,不是因為訓斥,不是因為難堪,更不是因為罪己詔,真正的原因隻有一個——權力。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已經是皇帝了,憑什麽指手劃腳,憑什麽威脅我?你何許人也?貴姓?貴庚?
  這就是萬曆八年發生的醉酒打人事件,事情很簡單,後果很嚴重,皇帝大人的朋友和老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敵人。
  但整體看來,局勢還不是太悲觀,畢竟還有李太後,有她在中間調和,張居正與萬曆的關係也差不到哪去。
  可問題在於,這位中年婦女並非緩衝劑,反倒像是加速劑,在日常生活中,她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小生意人本色——把占便宜進行到底。
  自從有了張居正,李太後十分安心,這個男人不但能幫她看家,還能幫她教孩子,即當管家,又當家庭教師,還隻拿一份工錢,實在太過劃算。
  對於小生意人而言,有便宜不占,那就真是王八蛋了,於是慢慢地,她在其他領域也用上了張居正,比如……嚇唬孩子。
  小時候,我不聽話的時候,我爹總是對我說,再鬧,人販子就把你帶走了,於是我立刻停止動作,毛骨悚然地坐在原地,警惕地看著周圍,雖然我並不很清楚,人販子到底是啥玩意,隻知道他們喜歡拐小孩,拐回去之後會拿去清燉,或是紅燒。
  萬曆也有淘氣的時候,每到這時,頂替人販子位置的,就是張居正,李太後會以七十歲老太太的口吻,神秘詭異的語氣,對鬧騰小孩說道:
  “你再鬧!讓張先生知道了,看你怎麽辦?”(使張先生聞,奈何)
  這句話對萬曆很管用,很明顯,張先生的威懾力不亞於人販子。
  自古以來,用來嚇唬小孩的人(或東西)很多,從最早泛指的老妖怪,魔鬼(西方專用),到後來的具體人物,比如三國時期合肥大戰後,戰場之上彪悍無比的張遼同誌,就曾暫時擔任過這一角色(再哭,張文遠來了!),再後來,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也客串過一段時間,到我那時候,全國拐賣成風,人販子又成了主角。
  總而言之,時代在變,嚇人的內容也在變,但有一點是不變的,但凡當這類主角的,絕不是什麽讓人喜歡的角色。
  所以從小時起,在萬曆的心中,張居正這個名字代表的不是敬愛,而是畏懼,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他的那位生意人母親。
  對不斷惡化的局勢,張居正倒也不是毫無察覺,在醉酒事件之後不久,這位老奸巨滑的仁兄曾提出過辭職,說自己幹了這麽多年,頭發也白了,腦袋也不好用了,希望能夠早日回家種紅薯,報告早晨打上去後,一頓飯工夫回複就下來了——不行。
  萬曆確實不同意,一方麵是不適應,畢竟您都幹了這麽多年,突然交給我,怎麽應付得了;另一方麵是試探,畢竟您都幹了這麽多年,突然交給我,怎麽解釋得了。
  兩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堅決要求走人,並且表示,我不是辭職,隻是請假,如果您需要我,給我個信,我再來也成。
  張居正並不是虛情假意,夏言、嚴嵩、高拱的例子都擺在眼前,血淋淋的,還沒幹,唯一能夠生還的人,是他的老師徐階,而徐階唯一的秘訣,叫做見好就收。
  現在是收的時候了。
  這話一出來,萬曆終於放心了,不是挖坑,是真要走人。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打算批準了,如果事情就這麽發展下去,大團圓結局是可以期待的,然而關鍵時刻,鬧事的又出場了。
  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在於,政治家是養羊,生意人是養豬。養羊的,每天放養,等到羊毛長長了,就剪一刀接著養,無論如何,絕不搞魚死網破,羊死毛絕的事情,而生意人養豬,隻求養得肥肥的,過年時一刀下去,就徹底了事,沒有做長期生意的打算。
  李太後是生意人,她沒有好聚好散、細水長流的覺悟,也無需替張居正打算,既然好用,那就用到用廢為止,於是她開了尊口:
  “張先生不能走,現在你還年輕,等張先生輔佐你到三十歲,再說!”(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做商量)
  這可就缺了大德了。
  想走的走不了,今年都五十六了,再幹十年,不做鬼也成仙了。
  想幹的幹不上,今年才十八歲,再玩十年,還能玩出朵花兒來?
  但太後的意旨是無法違背的,所以無論虛情假意,該幹的還得幹,該玩的還得玩,張居正最後一個機會就此失去。
  既然不能走,那就幹吧,該來的總要來,躲也躲不掉,懷著這種覺悟,張居正開始了他最後的工作。
  從萬曆八年(1580)到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進入了一種近乎癲狂的狀態,他日以繼夜地工作,貫徹一條鞭法,嚴查借機欺壓百姓的人員,懲辦辦事不利的官員,對有劣跡者一律革職查辦,強化邊境防守,俺答死了,就去拉攏他的老婆三娘子(當年把漢那吉沒娶過去的那位),隻求對方不鬧。裏裏外外,隻要是他能幹的,他都幹了。
  大明帝國再次煥發了平靜與生機,邊境除了李成梁先生時不時出去砍人外,已經消停了很多,國庫收入極為豐厚,存銀達到幾百萬兩,財政支出消除了赤字,地方糧倉儲備充足,至少餓不死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完美。
  與蒸蒸日上的帝國相反的,是張居正蒸蒸日下的身體,在繁雜的工作中,他經常暈倒,有時還會吐血,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這就是張居正的最後兩年,每一天,他都相信國家的前途,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計,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跡,相信那偉大的抱負終會實現。
  以他的生命為代價,他堅信這所有的一切。
  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都灑滿了理想與信念的光輝。
  【失去、得到】
  萬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帝國內閣首輔,上柱國,正一品太師兼太傅,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卒,年五十八,諡文忠。
  張居正死了,皇帝十分之悲痛,這是真的,畢竟一個人陪伴了自己那麽久,幹了許多事,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是哭了幾場,甚至有幾天悲痛得上不了朝。
  悲痛之餘,他還下令撫慰張居正的家人,並舉辦了隆重的悼念活動,一時之間,全國處處都是哀悼之聲。
  但以他和張居正的關係,和從前那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所謂十分之悲痛,其實也就悲痛十分鍾而已。
  所以在短暫悼念之後,長期清算的時候就到了,六月份張居正死,十二月份就動手了,當然,對手還不是張居正。
  事實上,在當時的朝廷裏,最為人忌恨的人,是馮保,張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一步一步熬上來的,馮太監這樣一步登天的人,要不是後台硬,早就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現在張居正死了,但馮保似乎還是很鎮定的,因為小時候馮保經常陪小皇帝玩,萬曆也對他很親熱,不叫他名字,隻叫他大伴,關係相當之鐵,所以他認為,縱使風雨滿天,天還塌不下來。
  然而天就塌下來了,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幾天之後當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狀信上大筆一揮,下了結論: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
  馮保措手不及,當時就暈了過去。
  馮保同誌敬請節哀,蠹國雖是胡說,欺君卻是事實,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排在萬曆最討厭人榜的第二名,僅次於張居正,因為這位仁兄一直以來都在幹一件萬曆最為討厭的事情——打小報告。
  自打掌權後,馮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但凡萬曆有啥風吹草動,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李太後,什麽鬥蛐蛐、打彈弓,包括喝醉酒闖禍的那一次,都是他去報告的。
  在我小時候,這種人一般被叫做“特務”,是最受鄙視的。到了萬曆那裏,就成了奸賊,年紀小沒能量,也無可奈何,長大以後那就是兩說了,不廢此人,更待何時?
  馮保闖了這麽大的禍,竟還如此盲目樂觀,其實原因也很簡單:一個人當官當久了,就會變傻,並產生一係列幻覺,自我感覺過於良好,最後稀裏糊塗完蛋去也。
  不過看在小時候陪自己玩過的份上,萬曆還是留了一手,安排他去南京養老,也沒要他的命。
  這是馮保,張居正就沒那麽好對付了。
  張先生在朝中經營多年,許多大臣都是他的人,現在剛死不到一年,立刻翻案恐怕眾怒難犯。更麻煩的是,現任內閣首輔張四維也是張居正一手提起來的,自然不肯幫忙,要想整治張先生,談何容易。
  然而很快,萬曆就發現自己錯了。種種蛛絲馬跡表明,除自己外,張先生還有一個敵人,一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張四維。
  這是一個極為古老的複仇故事,在真相揭開前,張四維已隱忍了太久。
  張四維,字子維,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看起來,這不過是份普通的官僚記錄,但實際上,他的背景要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張四維的父親,叫做張允齡,是一名普通的山西商人,不算什麽人物,但他母親王氏卻不同凡響——王崇古的姐姐。
  也就是說,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之前已經說過,朝廷實力派人物楊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兒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兒,也就是說,楊博的兒媳婦是張四維的表妹,看上去比較複雜是吧,後麵還有。
  後來張四維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張甲徽,一個叫張定徽,他們兩個幾乎同時結婚,老婆卻是親姐妹——楊博的兩個孫女。
  什麽叫特殊利益集團,相信你已經明白了。
  王崇古是宣大總督,楊博是兵部尚書(後改吏部尚書),位高權重,卻並非張居正的人,還經常對他頗有微辭。舅舅和親家都這樣,張四維的立場自然也差不多。
  當然,張四維的這些路數張居正都很清楚,所以早在萬曆三年(1575),他就推薦張四維進入內閣,成為了大學士,也算是先下手為強,賣個人情。
  然而這一次,他終於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老師曾經犯過的錯誤。十年前,徐階推薦高拱入閣,認為能賣高拱一個人情,十年後,張居正也這樣想。
  但事實上,張四維遠沒有他想得那麽簡單,在這個人的心中,還隱藏著一個更深的秘密。
  五年之前的那一天,殷士儋大鬧內閣,要和高拱單挑,張居正勸架,卻也挨了罵,正是在這場鬧劇中,張居正堅定了除掉高拱的決心,但與此同時,他似乎也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什麽殷士儋會在那一天突然發作?
  原因很簡單,因為就在那一天之前,殷士儋得到了一個確切的消息:高拱準備趕走他,換一個人入閣。實在是忍無可忍,殷學士魚死網破,這才算雄起了一回。
  而那個由高拱安排,入閣頂替殷士儋的人,正是張四維。
  對於這份五年之後遲到的邀請,要他感恩戴德,實在比較困難。
  好了,這起迷案就要水落石出了,我們現已掌握了如下四點:
  1、王崇古與高拱關係緊密,他的職務是由高拱推薦的。
  2、張居正準備解決高拱之時,楊博曾親自上門,為高拱求情。
  3、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也是楊博的親家。
  4、高拱曾推薦張四維入閣,以取代不聽話的殷士儋。
  於是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張四維是高拱的親信,一個由始至終,極為聽話的親信。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當張居正聯合馮保趕走高拱的時候,一道陰冷的目光正投射在他的背後。
  當然,自信的張居正是絕對不會在意的,在得意的巔峰,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於是當內閣缺少跑腿的人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張四維,那個看上去極其溫順聽話的張四維。
  之後的一切,就是順理成章了,張居正活著,他無能為力,現在人死了,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萬曆十一年(1583),陝西道禦史楊四知突然發難,上書彈劾張居正十四大罪,就如同預先彩排過一樣,原先忠心耿耿、言聽計從的諸位大臣一擁而上,把張居正從五、六歲到五十六歲的事情都翻了出來,天天罵日日吵,唯恐落後於人。
  眼見群眾如此配合,萬曆自然也不客氣,立刻剝奪了張居正的太師等一切職務,並撤銷了他“文忠”的諡號。之後不久他更進一步,抄了張先生的家。
  之所以搞抄家,原因隻有兩個,憤怒,以及貪婪。
  在萬曆小時候,張居正經常對他提出一個要求——勤儉。每年過年的時候,萬曆想多擺幾桌酒席,張居正告訴他,國家很困難,應該節儉,萬曆表示同意,皇帝進出場合多,萬曆想多搞點儀仗,顯顯威風,張居正告訴他,這些把戲隻會浪費國家資源,搞不得,萬曆表示同意。
  在張居正死前,無論萬曆對他有何不滿,也就是個工作問題,然而隨著檢舉揭發的進一步進行,皇帝大人驚奇地發現,原來張先生的日子過得很闊,不但好吃好喝,而且出門闊氣無比,還有頂三十二個人抬的轎子。
  讓我省吃儉用,你自己過舒坦日子?還反了你了!
  而在憤怒之後,就是貪婪了,畢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錢,被卡了這麽多年,不發泄實在對不起自己,抄家既能出氣,又能順便撈一把,何樂而不抄?
  萬曆十一年(1583)四月,抄家正式開始。
  其實說起來抄家也沒啥,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倒黴了就抄家,抄完拉倒,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世道無常,習慣了就好。
  但是張家的這次抄家,卻並非一個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慘劇,是慘無人道的人間地獄。
  四月底,司法部副部長丘橓由北京出發,前往張居正老家荊州抄家。本來也沒什麽,人到了就抄好了,可是破鼓總有萬人捶,對廣大官員們而言,看見人家落井,不丟一塊石頭下去,實在是件太難的事情。
  原先畢恭畢敬的地方官聽說張居正倒了台,為了在抄家中爭取一個好的表現,竟然提前封住了張家的門,不準人轉移財物。
  這麽一搞,不但財物沒能轉移,連人也沒轉移,因為張家的幾十口人還躲在家裏,又沒有糧食,但這似乎不關地方官的事,於是等丘部長抵達,打開門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十幾個已經餓死的人和幾十個即將餓死的人。
  沒關係,餓不死的,抄家也可以抄死你。
  經過幾天的抄家統計,從張居正家中共抄出黃金上萬兩,白銀十多萬兩,如此看來,張居正在搞政治的同時,也沒少搞經濟。但總的來說,還不算太過分,和他的前輩嚴嵩、徐階比起來,也算是老實人了。
  沒辦法,大仇未報,人家本來就是衝著人來的。很快就傳出消息,說張居正家還隱藏了二百萬兩白銀,不抄出來誓不罷休。於是新一輪運動開始,先是審,審不出來就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自殺。
  自殺的人,是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但在死前,他終於發覺了那個潛伏幕後的仇人,並在自己的遺書中發出了血淚的控訴: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今張家事已完結,願他輔佐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
  所謂張鳳盤,就是張四維,所謂輔佐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相信讀過書的都能明白,這是一句罵人的話,還順道拉上了萬曆。
  這就是張敬修臨死前的最後一聲呐喊。
  但張敬修不會想到,他這一死,不但解脫了自己,也徹底解脫了張居正,以及所有的一切。
  張敬修一死,事情就鬧大了,抄家竟然抄出了人命,而且還是張居正的兒子,實在太不像話。恰好張四維兩個月前死了爹,回家守製去了。他這一走,原先的內閣第二號人物申時行,就成為了朝廷首輔。
  這位仁兄還比較正派,聽說此事後勃然大怒,連夜上書要求嚴查此事。萬曆也感覺事情過了,隨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並發放土地,供養張居正的母親家人。
  事情終於解決了,萬曆的仇報了,他終於擺脫了張居正的控製,開始行使自己的權力。張四維的心願也已了結,他在家鄉守孝兩年,即將期滿回朝之際,卻突然暴病身亡,厚道的人說他死得其所,不厚道的人說這是幹了缺德事,被張居正索了命。
  無論如何,仇恨與痛苦,快樂與悲傷,都已結束。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經寫過無數個人物,有好人,也有壞人,而張居正,無疑是最為特殊的一個。
  他是一個天才,生於紛繁複雜之亂世,身負絕學,以一介草民闖蕩二十餘年,終成大器。
  他敢於改革,敢於創新,不懼風險,不怕威脅,是一個偉大的改革家,他也有缺點,他獨斷專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裏不一,是個道德並不高尚的人。
  一句話,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而是一個複雜的人。
  但在明代浩如煙海的人物中,最打動我的,卻正是這個複雜的人。
  十年前,當我即將踏入大學校園時,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場合,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
  你還很年輕,將來你會遇到很多人,經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會失去很多,但無論如何,有兩樣東西,你絕不能丟棄,一個叫良心,另一個叫理想。
  我記得,當時我礙於形勢,連連點頭,雖然我並不知道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一晃十年過去了,如他所言,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所幸,這兩樣東西我還帶著,雖然不多,總算還有。
  當然,我並不因此感到自豪,因為這並非是我的意誌有多堅強,或是人格有多高尚。唯一的原因在於,我遇到的人還不夠壞,經曆的事情還不夠多,吃的苦頭還不夠大。
  我也曾經見到,許多道貌岸然的所謂道學家,整日把仁義道德放在嘴邊,所作所為卻盡為男盜女娼之流。
  我並不憤怒,恰恰相反,我理解他們,在生存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之間,他們選擇了前者,僅此而已,雖不合理,卻很合法。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在曆經滄桑苦難之後,都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直到我真正讀懂了張居正,讀懂了他的經曆,他的情感,以及他的選擇。我才找到了一個答案,一個讓人寬慰的答案。
  他用他的人生告訴我們,良知和理想是不會消失的,不因富貴而逝去,不因權勢而凋亡。
  不是好人,不是壞人,他是一個有理想,有良心的人。
  〖張居正,字叔大,嘉靖四年(1525)生,湖廣江陵人。
  少穎敏絕倫,嘉靖十八年(1539)中秀才,嘉靖十九年(1540)年中舉人,人皆稱道。
  嘉靖二十六年(1547),成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徐階輩皆器重之。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階代嵩首輔,傾心委於張居正,信任有加,草擬遺詔,引與共謀。
  隆慶元年(1567),張居正四十三歲,任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進入內閣。
  隆慶六年(1572),隆慶駕崩,張居正引馮保為盟,密謀驅逐高拱,事成,遂代拱為內閣首輔。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主政,推行考成法,整頓官吏,貪吏聞風喪膽,政令傳出,雖萬裏外,朝下而夕奉行。
  萬曆六年(1578),丈量天下土地,推行一條鞭法,百姓為之歡顏,天下豐饒,倉粟充盈,可支十年有餘。
  萬曆十年(1582)六月,張居正年五十八歲,去世,死後抄家。長子自盡,次子充軍。〗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世間已無張居正。
  
  第十二章 謎團
  【一個神秘的年份】
  張居正死了,但生活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特別是對萬曆而言。
  剛滿二十歲的他躊躇滿誌,雖然他不喜歡張居正,卻繼承了這位老師的誌向。自從正式執政以來,一直勤奮工作,日夜不息,他似乎要用行動證明,憑著自己的努力,也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至少比那個人強。
  所以從萬曆十一年(1583)起,他顯現出了驚人的體力和精力,每天處理政務時間長達十餘個小時,經常到半夜還要召見大臣,而且今天的事情今天辦,絕對不會消極怠工。
  這並非誇張,事實上,他還幹過一件更為誇張的事情。
  萬曆十一年(1583),北京地區大旱,當年沒有天氣預報,也搞不了人工降雨,唯一的辦法是求雨。
  雖然這招不一定靈,但幹總比不幹好。一般說來,求雨的人級別越高,越虔誠,求到雨的機率就越大。因為當時的人認為,龍王也有等級,也講人際關係,降不降雨,降多少,什麽時候降,馬屁響不響,那是比較關鍵的。
  而這一次,萬曆打算自己去。
  他求雨的地點,在南郊天壇。
  皇帝求雨也不新鮮,但這次求雨卻十分不同,因為萬曆兄……是走著去的。
  我來解釋一下這件事情的特別之處,當年皇帝住的地方,就是今天的故宮,而天壇——就是今天的天壇。
  去過北京的人應該知道,這兩個地方相隔比較遠,具體說來,至少有五公裏。上個月我坐出租車去,還花了二十分鍾,而萬曆是坐11路車去的——兩條腿。
  不但走著去,還走著回來,在場的人無不感佩於他的毅力,同時也無奈於他的執著——皇帝走,大家也得跟著走。
  除了徒步拉練鍛煉身體外,萬曆對百姓生活也很關注,比如當時山東、山西、湖廣等地遭遇災荒,地方官報告上來說:按照考成法,無論如何我們也是收不齊了,麻煩您通融通融,把今年的任務降一降。
  一天之後,他們等到了皇帝的回複,一個出人意料的回複: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收了,全都免了吧!”
  這就是萬曆同誌的覺悟,在張居正死後,他一直保持著激昂的鬥誌與熱忱,直到那個神秘年份的來臨。
  人生很漫長,但關鍵處隻有幾步。相信這句話很多人都聽過,但是許多人並不知道,其實曆史也是如此。
  公元755年,當唐朝文明處於巔峰之時,一個叫安祿山的矮胖子突然起兵鬧事,揭開了安史之亂的序幕,繁榮的唐朝從此陷入衰弱。
  公元755年,這個年份就此成為了一個轉折點,被載入史冊。
  八百年後,宿命的轉折再次到來。沒有原因,沒有預兆,停留在這個神秘的年份——萬曆十五年。
  簡單說來,在這一年,發生了三件事情,兩件不大的大事,一件不小的小事。
  第一件大事:戚繼光去世了。
  在十餘年的時間裏,戚繼光是個無人敢惹的角色,雖然偶爾也有幾個不怕死的言官彈劾他吃空額搞錢,在軍中培養個人勢力等等,卻始終沒有結果。究其原因,除了後台太硬外,還是由於水平太高,邊界沒他不行。
  但事實證明,水平不如後台好使,張居正死後,戚繼光就被調離了薊州,去了廣東,雖然職位沒變,但戚繼光明白,自己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於是他稱病不出,不久後,便離職回了登州老家。
  三十六年前,他從這裏出發前往北京,開始了波瀾壯闊的一生:先打蒙古人,再打日本人,練兵東南,橫掃倭奴,驅逐胡虜,無人可擋,戰功之顯赫,四十年中無人可望其項背,蓋世之威名,四百年後聲震寰宇,萬民皆知。
  盡此一生,能幹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夠本了。
  萬曆十五年(1587)二月,這位傳奇英雄在家鄉病逝,年六十歲。去世前留言如下:
  〖三十年間,先後南北、水陸、大小百餘戰,未嚐一敗!〗
  我知道,他之一生,已無任何遺憾。
  第二件大事:海瑞死了。
  海先生終於還是死了。在被高拱罷官之後,他回到了老家,沒人管他,三年之後,高拱下台了,張居正執政,依然沒有人管他。
  這實在不是高拱和張居正不識貨,恰恰相反,他們都很去清楚海先生的實力。無奈的是,海先生的能量就如同熊熊烈火,和他呆久了,不被燒死,至少也是個殘廢。
  現在張居正死了,用某位史學家的話說,朝廷裏的明白人都死光了,於是海瑞先生得到了再次出山的機會。
  萬曆十三年(1585),經萬曆皇帝親自批示,海瑞被任命為南京都察院僉都禦史,趕赴南京上任。這一年,海瑞七十二歲。
  海先生是天字第一號職業官僚,接到命令即刻上路,連東西都不怎麽收拾(當然,他也沒多少東西),就去了南京。
  而當他來到南京郊外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進城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太擠。
  海先生要來了!南京城轟動了,官員們激動了,商人激動了,農民也激動了,於是大家集體放了假,不做生意,不種地,淩晨就帶著被子,跑到城外占地方,想搶一個靠前的位置,一睹海先生的風采。
  由於人太多,導致海先生一直未能進城,被牢牢地堵在外麵,直到南京兵部派出軍隊開路,這才把海大人迎了進來。
  等到海瑞進了城,找到都察院住下來,才被告知,他不應該住在這裏,倒不是人家欺負他(誰敢),隻是因為他老人家又升官了。
  萬曆兄實在是大方,感覺給個僉都禦史(四品)還不夠意思,人還在路上,就下了第二道任命令,把海先生再提一級,讓他當了南京人事部副部長(吏部侍郎)。
  據說這個消息公布後,南京都察院的禦史們一片歡呼雀躍,興高采烈,而吏部的官員們垂頭喪氣,比死了爹還難受,但事實證明,他們還是悲觀了點,實際上,此時的海瑞先生壓根沒空去收拾他們。
  因為他連家門都出不去。
  自從進入南京,海瑞的家就被眾多聞名而來的粉絲圍得水泄不通,那架勢,比天皇巨星還要天皇巨星。
  更讓人吃驚的是,在沒有汽車火車的當時,有很多人是從遠處走來的。最猛的當屬一位福建的老兄,據說他走了上千裏路,穿壞了十多雙鞋,一個多月才到南京。
  海瑞聽說此事,十分感動,以為他要伸冤,親自接見了他。
  可是這個人進來後,隻是看著海瑞,行了個禮,然後揚長而去。
  有人問:你幹嘛來?又幹嘛走?
  答:我隻想看看海青天,看完了,不走還等什麽?
  這就是清廉與正直的力量。
  除了吸引大批擁護者外,海瑞還獲得了一個榮譽,一個前有古人,後無來者的榮譽。
  中國的老百姓曆來都怕妖魔鬼怪,所以有貼門神的習慣,幾乎家家都貼,款式也不一而同,但門神的主要人物是固定的,也就是關羽、秦叔寶那一撥人。上千年來也就這麽幾個,畢竟要成為形象代言人要求太高,不但要能打,長得還得有特點(想把鬼嚇跑,沒特點不行)。
  而現在,海瑞先生終於加入了這個光輝的隊伍,成為門神部隊的最後一名成員(此後再無編製)。在當時的南京,作為正義與公道的象征,海瑞先生的畫像被貼得滿街都是,除了門上,客廳、臥室裏也有人掛。據說每天看一眼,可以百病不侵,而且具有良好的避邪作用。
  雖然經常忙於公共宣傳事業,但海瑞先生沒有怠慢工作,他沒精力去整治吏部的那幫人,卻也沒閑著,百忙之中仍向皇帝上了一封奏疏。
  根據以往經驗,海瑞先生的文書,一般都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這篇也不例外。在文章中,海瑞先生建議,考慮到目前貪汙情況嚴重,應該恢複太祖(朱元璋)時期的刑法,對貪汙八十貫以上者一律處決,並將其剝皮,放在縣衙門口,警示後人。
  於是大家真的憤怒了,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可海先生卻是躲都不讓人躲,不搞出個玉石俱焚誓不罷休。
  客觀地講,海瑞的這封文書的確是過分了,且不說剝皮問題,都過了兩百多年了,經濟發展這麽快,確定死刑標準時總得考慮個通貨膨脹問題吧,當年買一棟房,今天也就能買點糧,為幾斤糧食就要剝人皮,兄弟你也太狠了點吧。
  但在海瑞看來,他的做法是對的,當然,這隻是他的個人想法。
  萬曆兄雖然年輕,但神智也很清醒,他好言撫慰了海先生一把,就把奏疏丟進了廢紙堆。
  而海先生在南京日盼夜盼,沒有等到剝皮匠的出現,卻等來了升官的命令,由於工作努力,他被任命為南京都察院右都禦史,那位四十多歲還不入流的教育局長,經過二十多年不可思議的經曆,終於成為了正二品(相當於正部級)的高級官員。
  這回都察院的仁兄們完蛋了。
  南京是明朝的第二首都,從六部到都察院,所有北京有的中央機構它都有,但畢竟皇帝大人住北京,所以除了南京戶部(管理南方戶籍)和南京兵部(統領南京軍隊)外,大多數機構都是擺設。
  一般說來,隻有在朝廷混不下去的,才會被發配到南京,美其名曰:養老。
  都察院就是一個閑人部門,大家都沒事幹,罵人的自然也沒事幹,然而僅一夜之間,一切都已改變——海先生上任了。
  由於上班沒事可幹,自然就沒人去上班了,於是都察院的禦史們總是自得其樂,逛街的逛街,看戲的看戲——工作沒前途,還不準偷偷懶?
  海瑞先生的答案是不,他拿出了三十年前治理學生的方法來對付禦史——記考勤。但凡敢於遲到早退的,必須到單位,哪怕沒事幹,也得坐在這裏。
  雖然大家明顯表示出不適應,但海先生的威脅是很明確的——養老不是最慘的結局,下崗才是。
  而隨著整頓工作的進一步深入,禦史們才發現,原來一切才剛剛開始,海先生很快玩出了新花樣。
  一次,有位禦史過生日,在家請了戲班子唱戲,這在當年,應該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老百姓家也經常幹,但海先生卻勃然大怒,把這位禦史抓了起來,打了一頓板子,理由是:根據明太祖時期律令(注意這個日期),官員請人唱戲違法,所以是打你沒商量。
  因為這件事幹得實在有點過,禦史們的精神壓力開始陡然增大,每日在海先生的恐怖陰影下,戰戰兢兢,終於有一天,畏懼變成了憤怒。
  在明代,禦史專管罵人,從皇帝到掃地的,想罵誰就罵誰,除了一個例外——禦史長官,要知道,那是頂頭上司,不到萬不得已,沒人願意給自己惹事。
  現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到了。
  萬曆十四年(1586),禦史房寰率先發難,攻擊海瑞“大奸極詐,欺世盜名”。奏疏一上來,朝廷就炸了鍋。海瑞這種傳奇人物,恨的人多,喜歡的也不少,大家開始吵作一團。而海瑞兄還是那麽有性格,啥也不說,上了個辭職報告——不想幹了。
  吵到最後,報到了皇帝那裏,但萬曆兄的態度卻十分奇怪。他既不處理罵人的房寰,也不批準海瑞辭職。該幹嘛還幹嘛,搞得兩位當事人都非常納悶。
  萬曆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至少在海瑞的問題上,他比張居正要聰明得多。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真用海瑞,因為他很明白,這是個偶像型的人物,可以貼在門上,掛在牆上,燒香拜佛地供起來。
  但絕不能用。
  說到底,海先生隻是個撐門麵的。然而他自己,並不知道。
  就這樣,他稀裏糊塗地在這個位置上幹了下去,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的那個冬天,死亡降臨到他的頭上。
  他沒有兒子,僅有的妻子女兒也已先他而去。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隻有一個老仆人陪伴著他,在寒風呼嘯之中,海瑞對仆人說出了人生的最後遺言。
  按照常理,像海瑞先生這樣的奇人,遺言必定非同凡響,往往都帶有深刻含義,比如什麽人生短暫,努力工作之類,或是喊兩句口號,讓大家熱血沸騰一番。
  然而海先生的遺言既不深刻,也不沸騰,隻是讓人瞠目結舌:
  “明天,你送六錢銀子到兵部。”
  說完就去了。
  這是一句看上去十分無厘頭的話,也是威名赫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海瑞先生的唯一遺囑。
  這句話的來由是這樣的:由於當年沒有暖氣,每逢冬天,兵部就會給各部的高級官員送柴火錢,數量也不多。
  而在他死之前的那天,兵部送來了柴火錢,而經其本人測量,多給了六錢銀子。
  這一次,我是徹底無語了。
  在海瑞死後,他的好友僉都禦史王用汲來為他收屍。遍尋海瑞的住處後,他隻找到了幾件打著補丁的破衣服,和幾口裝著破衣服的破箱子。
  為官三十年,二品正部級南京都察院右都禦史海瑞,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產。
  在聽說海瑞的死訊後,南京城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場景:男女老幼無論見過海瑞與否,都在家自發為他守孝,嚎啕大哭。出殯的時候,據說為他送葬的人排了上百裏,整整一日,無人離去。
  人民,隻有人民,能公正地評價一個人。
  如何評論這位傳奇人物,實在是一個難題,對的說了,不對的也說了,現在要搞個總結,實在談何容易。
  在名著《圍城》中,錢鍾書先生借用別人之口,對那位命運多變的主人公方鴻漸做出了這樣一個評價:
  你是個好人,卻並無用處。
  我想,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海瑞。
  在黑暗之中的海瑞,是一個無助的迷路者。
  第三件事,才是一切的關鍵所在。
  自萬曆十四年(1586)十一月起,一貫勤奮的萬曆皇帝突然變了。
  他開始消極怠工,奏疏不及時批示,上朝也是有一天沒一天,大臣詢問,得到的答案是:最近頭暈眼黑,力乏不興。
  既然身體不舒服,那就歇會吧,在當時的內閣首輔申時行看來,這不過是個生理問題。不久之後,沒準還要陪這位仁兄去天壇拉練,等一等就是了。
  一直等到死,他也沒能等到這個機會。
  到萬曆十五年(1587),萬曆兄算是徹底不幹了,不但不上朝,除了內閣大臣外,誰也不想見,每天悶在宮裏,鬼知道在幹些什麽,他的爺爺嘉靖皇帝怠工二十多年,看這個勢頭,這孫子打算打破這一紀錄。
  事實上,他確實做到了。
  在明代曆史中,有很多疑團,比如建文帝之謎,比如明武宗之死,對於這類問題,我一向極有興趣,研究之後,多少也能略得一二,隻有這個迷題,我始終未能解開。
  為什麽那個熱血青年會突然變成懶漢?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麽偏偏是這種舉動?
  一般說來,人性的突然轉變,往往是因為受了某種較大的刺激,那麽到底是什麽刺激?在萬曆十五年的深宮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以上問題,本人全然不知。
  我唯一知道的是,自此之後,大明帝國進入了一個奇怪的狀態,迷一般的萬曆王朝正式拉開了序幕,無數場精彩的好戲即將上演。
  【閃電戰】
  萬曆十五年(1587),萬曆皇帝消停了,但這對於老百姓而言,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不動總比亂動好,隻是大臣們有點意見,畢竟每天都見不到領導(內閣大臣除外),傷心總是難免,不過到目前為止,也還沒鬧出什麽大事。
  平靜,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
  四年之後,平靜被打破,因為一封不起眼的奏疏。
  萬曆十九年(1591)八月,福建巡撫趙參魯奏報:
  根據琉球使節反映,近日突然出現上百來曆不明者,前往琉球朝鮮一帶收購海圖以及船隻草圖,並大量收購木材火藥,用途不明。
  在當時,每天送往朝廷裏的奏疏多達幾百封,基本上都由內閣批改(皇帝已經不幹活了),和什麽水災民變比起來,這件事情實在太小,於是它很快就被埋入了公文堆中。
  兩個月後,浙江巡撫奏報:
  近日獲報確知,倭酋平秀吉於北九州肥前國荒野之上修築城池,規模甚大,餘情待報。
  上一封大家都看得懂,這一封就需要翻譯了。
  所謂倭,就是日本,所謂酋,就是頭頭,所謂平秀吉,就是豐臣秀吉。
  具體說來,是日本的頭頭豐臣秀吉在北九州的荒野上修了一座城池。
  這實在是一條太不起眼的新聞,所以很快它也被埋入了紙堆。
  順便說一句,豐臣秀吉修建的那座城池現在還在,而且還比較有名——名古屋。
  今天的名古屋是日本的重要城市,關西地區的經濟交通中心,但在當時,修建這座城池,隻有一個緣由。
  當這座城池建好的時候,站在城樓的最高點,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地點——朝鮮海峽。
  這是兩條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信息,所以無人關注,但當它們聯係到一起的時候,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萬曆二十年(1592)五月二十四日,水落石出。
  五月二十六日,遼東巡撫緊急奏報:
  “急報!前日(二十四日),倭賊自釜山登陸,進攻朝鮮,陸軍五萬餘人,指揮官小西行長,水軍一萬餘人,指揮官九鬼嘉隆,藤堂高虎,水陸並進,已攻克尚州,現向王京(漢城)挺進,餘者待查。”
  六月十三日,遼東巡撫急報:
  “急報!已探明,倭軍此次進犯,分九軍,人數共計十五萬八千七百餘人,傾國而來,倭軍第一軍小西行長,第二軍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已於昨日(十二日)分三路進逼王京,朝軍望風而逃,王京失陷。朝鮮國王李昖逃亡平壤,餘者待查。”
  七月五日,遼東巡撫急報:
  “十萬火急!七月三日,倭軍繼續挺進,抵近平壤,朝軍守將畏敵貪生,打開城門後逃之夭夭,平壤已失陷,朝鮮國王李昖逃往義州。”
  七月十六日,兵部尚書石星奏報:
  “自倭賊入侵之日起,至今僅兩月,朝鮮全境八道已失七道,僅有全羅道幸保。朝軍守將無能,士兵毫無戰力,一觸即潰,四散而逃,現倭軍已進抵江(鴨綠江)邊,是否派軍入朝作戰,望盡早定奪。”
  最危急的時刻到了。
  
  第十三章 野心的開始
  答案已經揭曉,原因卻發生在七年之前。
  萬曆十三年(1585),當萬曆兄步行拉練到天壇的時候,幾千裏外的日本正在鬧騰一件大事。
  豐臣秀吉在京都接受了日本天皇的冊封,成為了日本的最高官員——關白(相當於丞相),長達二百餘年的戰國時代終於結束了。
  日本是一個比較喜歡折騰的國家,天皇是掛名的,說話算數的是幕府的將軍,換句話說,是手裏有兵的人。但自1467年起,由於內部胡搞亂搞,將軍失去了對全國的控製,這下子熱鬧了。
  日本的管理體製,天皇下麵是將軍,將軍下麵是大名,也就是各地的諸侯,既然天皇沒屁用,將軍又過了期,就輪到大名說話了。
  所謂大名,也沒個譜,在那年頭,隻要你有兵有地盤,就是大名,日本國家不大,鬧事的人卻多,轉瞬之間冒出來幾十個大名,個個有名有姓,占山為王,什麽羽前羽後,越前越後,土佐中國,上總下總(全都是日本地名),看起來好似廣闊,其實許多地方也就是個縣城。
  說句寒酸話,日本曆史中大書特書的所謂戰國時代,也就是幾十個縣長(個別還是鄉長)打來打去的曆史,更諷刺的是,最後統一縣長們的,竟然是個農民。
  豐臣秀吉,原名木下藤吉郎,本來在鄉下種地,後來種不下去了,就出去做小生意,正好到處打仗,他就去參了軍,在縣長大名織田信長的手下混碗飯吃。
  偏巧這人種地做生意都不行,打仗謀略倒是一把好手,從小兵幹起,步兵隊長,步兵大隊長,家老,部將,一級級地升,最後成為了織田縣長的第一親信,由於這人長得很醜,和猿猴有幾分神似,所以織田縣長給他取了個外號——猴子。
  當時織田縣長已經統一了大半個日本,如無意外,等到其他縣長們被解決完,織田兄去當將軍,猴子兄應該也能混個縣長幹幹。
  可是猴子的運氣實在太好,1582年,織田縣長在寺廟休息的時候,被一個叫明智光秀的手下給幹掉了,據說是因為當晚織田縣長嫌送上來的魚臭,把明智鄉長給罵了一頓,於是鄉長一怒之下,把縣長幹掉了(就為這麽個破事,心理實在太過陰暗)。日本史稱“本能寺之變”。
  此時木下藤吉郎已經改名了,他先改叫木下秀吉,現在叫羽柴秀吉(最後又改成豐臣秀吉),日本人的觀念是有奶就是娘,改個把名字那是家常便飯,不用奇怪。
  這位羽柴鄉長正在攻擊中國(日本地名)地帶的毛利縣長,得到消息後十分鎮定,密不發喪,連夜撤軍回援,日本史稱“中國大回轉”。
  回去之後,羽柴鄉長和明智鄉長打了一仗,把明智鄉長打敗了,此後他又再接再厲,在賤嶽(日本地名)擊敗了最強的競爭對手柴田勝家,獲得了織田縣長的全部地盤,史稱“賤嶽之戰”。
  在和柴田鄉長的戰鬥中,羽柴鄉長的軍隊中湧現出了七名優秀的將領,他們作戰勇敢,後來被統稱為“賤嶽七支槍”。
  順便提一下,本人曾經考證過,這七個人中,有幾位在戰場上中使的是刀,如此說來叫賤嶽X把刀似乎也可以,不過人家說是槍那就叫槍吧。
  之所以提到這件事,是因為這七支槍裏的五支,和後來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有著莫大的關係。
  此後,羽柴鄉長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陸續打平其餘縣長,最終統一日本,搞定了天皇,改名為豐臣秀吉,並自稱為太閣。
  豐臣秀吉這個人,內心相當相當之陰暗,自打成功當上鄉長,他就一直對天感歎,俺怎麽呆在了日本,在他看來,像自己這樣的天才,征服個把縣城實在顯不出威風,隻有統一全世界,才能體現個人價值。
  當然,猴子兄的目的隻限於征服朝鮮,中國,印度及東南亞,這並非他太過謹慎,實在是因為他一天到晚呆在島上,地理知識有限,不知道什麽法國德國,對他而言,世界就那麽幾個國家而已。
  其實豐臣兄並非特例,事實證明,日本國一向盛產心理陰暗之變態者,後來的如近衛文磨、東條英機之流,都是一路貨,在他們的心中,從沒有什麽和平發展之類的概念,總覺得別人的比自己的好,搶劫的比生產的好,而他們的世界觀,也有著驚人的一致:
  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亞洲,欲征服亞洲,必先征服中國。
  從爺爺開始,到孫子,再到孫子的孫子,這幫孫子幾百年來窩在島上,做著同一個夢,卻始終不醒,實在是難能可貴。
  而豐臣秀吉,就是這些孫子中的極品。
  豐臣秀吉在統一日本之後,嘴邊開始念叨這樣一句話:
  “在我生存之年,誓將唐之領土納入我之版圖。”
  這裏的唐,就是指明朝。因為唐朝時候,日本向中國派遣了很多留學生,帶走了很多技術、文化,甚至政治製度,所以日本人一直稱中國為唐。
  幾百年前,無私之援助,全力之支持,隻換來今天的野心、殺戮和侵略,所以同誌們務必要記住一個道理:
  扶貧,是要看對象的。
  但要占據中國,必須征服朝鮮,於是他開始和朝鮮國王李昖談判,要求他們讓路,幫助自己進攻明朝。
  當時的朝鮮並不是獨立國家,而是明朝的屬國,國王要向大明皇帝稱臣,稱明朝為天朝,稱明軍為天兵。但凡國王即位,冊立世子,甚至娶老婆,都要事先向明朝報批,獲得批準之後才能做。
  所以雖然這位李昖國王是個比較糊塗的人,關鍵問題上還把握得住,嚴辭拒絕了日本使臣。
  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豐臣秀吉隨即決定:先攻朝鮮,再占中國!
  可他還沒壯誌淩雲幾分鍾,就得知了一個消息,他的養子豐臣秀次反對進攻朝鮮,理由固然是世界和平,大眾平安之類的話,但豐臣秀吉明白,這位養子是不想去賣命。
  於是他靈機一動,寫了一張紙條,派人交給了豐臣秀次。
  這張紙條充分地證明了一點:豐臣秀吉已徹底瘋狂。
  因為上麵隻寫了這樣一句話:
  五年之內必定攻下明國,到時你就是明國的關白!
  但事實證明,他的瘋狂也是有理由的。
  客觀地講,豐臣秀吉是一個奇才。他以庶民出身,苦熬幾十年,最終一統日本,絕非尋常人物,而且此人在日本國內,向來以謀略出名,從不打無把握之戰,戰國時期曾親自指揮過幾十次戰役,除掩護撤退的必敗之戰外,他隻輸過一次。
  順便提一下,他唯一戰敗的那一次,對手叫德川家康。
  而在決心打這一仗之前,豐臣秀吉已經考慮了很久。
  日本人的一個最大特點是做事認真,比如在後來中日甲午戰爭之前,他們向中國派出了大量間諜,拍攝了很多照片,北洋艦隊每條船的噸位,人員,指揮官,炮口直徑,缺點,日軍都有詳細的記錄。
  而在抗日戰爭開始前,其工作更是無以倫比,所有中國少將以上的軍官,他們都有細致的檔案留存,其個人特點、作戰方式甚至生活習慣都一清二楚,更為可怕的是,他們繪製的中國地圖,比中國人自己繪製的還要準確,連一個山丘,一口井都標得極為清晰。當年閻錫山的部隊伏擊日軍後,既不抓俘虜,也不扛彈藥,第一要務就是開始找日軍軍用地圖——拿回去自己用。
  而一貫小心謹慎的豐臣秀吉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他想不自信都不行:
  當時的日本,剛剛實現和平統一,在此之前,國內已經打了一百多年的仗,用今天的話說,打仗已經成了一種生活時尚,有些武士家吃飯的時候,一手拿筷子,另一隻手都握著刀,隻要外麵招呼一聲,立馬就抄家夥出去砍人。
  而且這幫人打仗極其勇敢,每次作戰都要爭先鋒(首先發起衝鋒者),還經常為此發生糾紛,沒有當上先鋒憤然自殺的,也不在少數。
  總而言之,這是一幫亡命之徒。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當時的日本,軍隊裝備已經十分先進,為了打贏對手,他們紛紛進口先進武器,大刀長矛之類的玩意已不吃香了,大名們紛紛長槍換鳥槍,鳥槍換大炮,加上還有汪直這類的軍火販子一個勁地往日本倒騰武器,到戰國末期,日本已擁有了大規模的火槍部隊。
  在戰術方麵,日軍也有相當的進步,公元1575年,織田信長在長筱發起了一場決定性的戰役。對手是號稱戰國第一諸侯武田信玄的兒子武田勝賴,其部隊以騎兵為主,使用孫子兵法四如真言“風林火山”為軍旗,戰鬥力極為強勁,在騎兵對決無法取勝的情況下,織田信長冥思苦想,創造性地發明了三線戰術(日語:三段擊)。
  關於這一戰術,之前已經介紹過了,由於火槍部隊射程有限,且裝彈藥需要時間,故將部隊分為三線,一線開槍,二三線裝子彈,形成持續火力,對騎兵有較大殺傷力。
  雖說早在兩百多年前,明軍開國將領沐英就曾首創這一戰術,但至少在日本,織田縣長還是有專利權的,而且和後來使用同一戰術的普魯士腓特烈二世相比,他也還早了一百多年。
  整體看來,日軍的戰鬥力、軍事裝備、戰術水平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程度,高到豐臣秀吉足以為之而自豪。
  相對而言,日本的對手就有點疲軟了。
  朝鮮自李成桂光榮革命,成立李氏王朝後,基本就沒打過什麽仗,所謂“兩百年平寧之世,民不知兵”,部隊也就是個混飯吃的地方,軍事素質極差,連民兵都不如。
  雖說在軍事上朝鮮十分差勁,但搞起政治鬥爭來,那是一點也不消停。與明朝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時的朝廷內部,分成兩大派,分別叫做“東人黨”和“西人黨”,鬧了一段之後,東人黨又分裂成“南人派”和“北人派”,東南西北都來齊了,足可以湊一桌麻將。
  大體就是如此,反正朝鮮是亂得一塌糊塗,指南打北,不是東西。這麽個狀況,想讓人家不動你,實在是有點難。
  而日本的另一個對手,中國,就比較有趣了。
  由於沒有電報和照相機,加上當年日本窮,衣服也很土,想派間諜混入中國,很有可能被當成盲流遣返,所以關於中國的情報,來源大都要靠倭寇。
  而對豐臣秀吉影響最大的,無疑是這樣一段對話。
  那是在1585年,豐臣秀吉剛剛當上關白後不久,無意之中見到一個人,此人姓名不詳,曾在汪直海盜有限公司工作過,為了解明朝實力,他找這人談了幾次話,詢問明軍實力。
  該仁兄是這樣回答的:
  “當年,我曾經跟著三百多人,到福建搶劫一年,所向披靡,無人可擋,最後平安而回。”(下福建過一年,全甲而歸)
  吹完了,這位兄弟還搞了個評論:
  “明朝很害怕日本,若日軍進攻,就會如同大水崩沙,利刀破竹,無堅不摧。”(唐畏日如大水崩沙,利刀破竹,何城不催)
  除此之外,他還痛斥了明朝的政治腐敗,官員貪汙,老百姓流離失所,老百姓膽小怕事等等情況,總之,明朝就是一軟柿子,不捏都會爛。
  豐臣秀吉大喜,於是他信了。
  應該說,這位兄弟說的可能還是真話,一般說來,去當倭寇的,不太可能是良民,大都是些社會最底層的流氓無產者,對政府不滿,那是很自然的。
  至於所謂打劫一年安然無恙,也可能是真的,倒不是他有多厲害,明軍有多無能,而是倭寇這一行本來就是遊擊事業,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要真建立個根據地之類的玩意,幾天也就沒了。
  唯一算得上有問題的,估計就是最後幾句話了,所謂大水崩沙,利刀破竹,事實證明之後確實如此,不過就是換了個主語而已。
  但必須承認,豐臣對中國形勢的判斷大致是正確的,當時的中國,已經沒有開國時期的朝氣,思想混亂,組織混亂,吏治腐敗,除了幾支戚家軍那樣的模範軍隊,其餘的所謂衛所部隊,由於長官吃空額,且無人抓訓練,基本都變成了農民部隊——除了種田,啥也不會。
  用戰鬥經驗豐富,基本不怕死的士兵,先進的武器裝備和戰術,去進攻政治腐敗,喜歡內鬥,且多年不打大仗的明朝,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穩贏不輸。
  所以豐臣秀吉很樂觀——實在沒有悲觀的理由。
  然而他錯了,即使他運用經濟學原理,把明朝的各種情況輸入電腦,用模型公式證明自己必定能贏,他也一定會輸。
  因為他不懂得中國人。
  幾百年後的1937年,日本人決定開戰,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不可能輸,當時的日本比中國有錢,士兵比中國精銳,武器比中國先進,他們有三菱重工,有零式戰鬥機,有航空母艦,而中國內地四處是軍閥混戰,黑社會橫行,老百姓大多不認字,還怕死,重工業基本談不上,飛機能數得出來,幾條破船在長江裏晃來晃去,且人心惶惶,一盤散沙。
  所以他們告訴全世界,滅亡中國,三個月足矣。
  於是他們打了進來,於是他們打了八年,於是他們輸掉了戰爭。
  因為他們不懂得中國人。
  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是世界上最為堅韌的民族。
  所謂的四大文明古國,其實大多名不副實,所謂埃及,所謂兩河流域,所謂印度,在曆史長河裏,被人滅掉了N次,雅利安人,猶太人,阿拉伯人,莫臥爾人,你來我往,早就不是原來那套人馬了,文化更是談不上。
  隻有中國做到了,雖然有變化,有衝突,但我們的文化和民族主體,一直延續了下來,幾千年來,無論什麽樣的困難,什麽樣的絕境,什麽樣的強敵,從沒有人能真正地征服我們,曆時千年,從來如此。
  這是一個有著無數缺點,無數劣根性的民族,卻也是一個有著無數優點,無數先進性的民族,它的潛力,統計學和經濟學計算不出,也無法計算。
  日本人打進來之後才驚訝地發現,僅僅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軍閥可以團結一致,黑社會也可以潔身自好,文盲不識字,卻也不做漢奸,怕死的老百姓,有時候也不怕死。
  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牢牢地刻入了我們的骨髓——堅強、勇敢、無所畏懼。
  日本人不懂得,所以他們失敗了,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依然如此。
  從來不需要想起,也絕不會忘記,這是一個偉大民族的天賦。
  【朝鮮的天才】
  萬曆二十年(1592)五月二十一日,名古屋。
  麵對朝鮮海峽的方向,豐臣秀吉投下了他人生最大,也是最後的賭注。
  十五萬名日軍士兵分別從福岡、名古屋、對馬海峽出發,向著同一個目標挺進——為了同一個人的野心。
  事實證明,這次行動的運輸成本並不太高,因為在半年之後,一個可怕的對手將出現在對岸,為他們節省回程船票。
  但既然是一生中最大的賭博,自然要押上全部的老本。
  日本侵略軍由日本國內最精銳的部隊構成,總計十五萬人,分為九軍,由九個極有特點的人指揮,如下:
  第一軍:小西行長,一萬八千人。
  第二軍:加藤清正,二萬二千人。
  第三軍:黑田長政,一萬二千人。
  第四軍:島津義弘,一萬四千五百人。
  第五軍:福島正則,二萬五千人。
  第六軍:小早川隆景,一萬五千人。
  第七軍:毛利輝元,三萬人。
  第八軍:宇喜多秀家,一萬一千人。
  第九軍:羽柴秀勝,一萬一千人。
  之所以列出這幫鬼子的姓名和軍隊人數,是因為其中大有奧妙。
  以上九位鬼子軍官的名字,中國人看了可能毫無感覺,但在日本國內,這幫人可謂是如雷貫耳,大有來頭。
  首先,人家有名字,就說明不是一般人了,因為在日本,姓名是奢侈品,隻有貴族才有姓名,普通老百姓消費不起,小孩生出來起個太郎、次郎之類的渾名(類似於阿貓阿狗),就這麽湊合一輩子。
  一直到後來明治維新,天皇感覺手下這一大幫子阿貓阿狗實在有損形象,便下令百姓申報姓名,當然了,具體姓什麽叫什麽,都是自己說了算。
  這下就熱鬧了。
  在取名字(包括姓氏)的問題上,日本人充分發揚了能湊合就湊合的精神,不查字典,也不等不靠,就地取材,比如你家住山上,就姓山上,你家住山下,就姓山下,家附近有口井,就叫井上,有畝田,就叫田中。
  而這九位仁兄自然不同,人家名字是有來曆的,事實上,他們都是日本國內所謂的“名將”。
  其中,第一軍軍長小西行長是豐臣秀吉的親信,在九人之中,此人有一定文化,軍事素養也較高。
  而且他十分特別,雖說是個鬼子,卻很有新潮意識,既不信佛教,也不信神道教(日本本土宗教),卻是個基督徒。每星期做禮拜,人家念阿彌陀佛,他說上帝保佑。
  第二軍軍長加藤清正,和第五軍軍長福島正則,是鐵杆兄弟,他們就是之前提到的“賤嶽七本槍”成員,分別排名第二和第一。
  這兩個人在日本國內被譽為蓋世名將,在戰國時期立下了顯赫戰功,以勇猛善戰著稱,而且這兩個人都是豐臣秀吉的養子,對其十分忠心,但文化程度偏低,基本屬於半文盲狀態。
  第三軍軍長黑田長政,在日本被稱為“兵法大家”,據說精通兵法。他的父親叫黑田官兵衛,是豐臣秀吉的兩大軍師之一,號稱日本智謀第一。
  第六軍軍長小早川隆景,和第七軍軍長毛利輝元,是親戚關係,具體說來,小早川隆景是毛利輝元的叔叔,為了混家產,改了名字當了人家的養子,這也可以理解,那年頭在日本,名字不值錢,一年改個十次八次的人也有。
  這位小早川隆景,在日本也是個大名人,被稱為“中國第一智將”(中國是日本地名),據說智商極高,和豐臣秀吉有一拚。
  最後一個拉出來評論的,是第四軍軍長島津義弘。
  之所以最後提到這個人,是因為他是個十分特殊的人物,特殊在哪裏,很快你就會知道。
  其餘的幾位就不提了,因為他們也就露這一次麵,之後毫無出場機會,基本屬於廢物類型。雖然他們在日本國內也被吹得神乎其神,但事實證明,廢物就算吹一千遍,也還是廢物。
  而我提到的這幾位,更是傳奇級的人物,被吹得神乎其神,幾乎個個都是智勇雙全,成為了日本引以為豪的驕傲,是日本戰國時期的形象代言人,至於戰場上的實際效果嘛……
  但必須承認,這幾位日本國內的戰爭精英到了朝鮮,確實表現出了精英的素質。
  五月二十二日,日軍先鋒第一軍小西行長發起進攻,僅用兩個小時即攻破釜山,一路勢如破竹,擊破各路朝鮮軍隊,僅半月之後就打到了漢城,第二軍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隨即跟進,一路打到了平壤,把朝鮮國王趕到了鴨綠江邊。
  之所以寫得如此簡略,不是我偷懶,真的是沒辦法,翻閱中日韓三國史料,這段時間可以用三個字來概括——一邊倒。
  總而言之,是朝鮮軍不斷地跑,日本軍不斷地追,甚至日軍不追,朝鮮軍也跑了,漢城不守,平壤也不守,仗打成這個樣子,要樹立正麵形象,那是相當的難。
  但後來的事實充分說明,不是日軍太堅強,隻是朝軍太軟弱,建國二百多年,土匪都沒怎麽打過,除了自己折騰自己,搞點政治鬥爭,閑來無事啃啃人參,估計也就差不離了。
  而日軍將領們的威名也就此樹立起來,在無數日本史料,如《日本外史》,日軍參謀本部所編的《日本戰史》等一係列記載中,日本將領們有如天神下凡,似乎談笑風生之間,就運籌帷幄,破敵千裏。
  特別是第二軍的軍長加藤清正,此人極其殘忍,戰場對壘不知所謂,未見有何高明,卻十分喜愛殺害平民,屠城放火。史料上說他是威名遠播,戰績豐厚,還取了個外號“虎加藤”,如此之精神,可謂無恥。
  當然,根據日本人一條路走到黑的性格,這種無恥精神絕不會丟,那兩位在南京大屠殺裏,拿著武士刀,比賽殺害手無寸鐵平民的小軍官,被日本國內稱為“百人斬”的英雄,武士道精神的典範,還曾回到日本(戰後又被拉回中國斃了),給小學生宣講“光輝事跡”,受到熱烈歡迎,而無數新的無恥之輩就是這樣煉成的。
  所謂建威朝鮮,不過是欺負弱小,所謂戰功顯赫,不過是屠殺百姓。隱藏在這一切背後的,隻有四個字——欺軟怕硬。
  於是四個月後,當那個強敵出現之時,一切的光環都將卸去,一切的偽裝都將暴露,所謂的日本名將們,將了解到自己的真實水平,以及強大的真正意義。
  此時,被追到鴨綠江邊的朝鮮國王李昖卻沒有這個心思,他隻知道,再被人追著打,就隻能跳江了,於是他連夜派出使者,向明朝提出了一個要求——渡江內附。
  所謂渡江內附,說穿了就是避難,不過李昖同誌的這次避難還是比較特殊的,因為但凡避難,總有個期限,過段時間該回還得回,可這位兄弟似乎壓根就沒這個打算,麵對前來拜見的明朝使者,他十分激動,用一句十分真誠的話,表達了他的心聲:
  “與其死於賊手,毋寧死於父母之國!”
  這覺悟,還真不是一般的高。
  總之一句話:過去,就不回來了。
  當然,李昖絕不是缺心眼的人,好好的國王不做,要去當難民,實在是因為沒辦法了。兩個月時間,全國八道就丟了七道,追著屁股後麵跑,再跑就隻能跳江了,不找明朝大哥,還能咋辦?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事實證明,李昖過於悲觀了,此時朝鮮雖然支離破碎,卻並沒有亡。
  之所以沒有亡,是因為一個人的存在。
  兩百年的太平歲月,麻痹了無數人的神經,將領不會打仗,士兵不會拚命,大家一撥接一撥地去搞政治,碰上職業打手日本人,輸得這麽慘,這麽快,實在很正常。
  但就在最緊急的關頭,上天幫助了朝鮮,給他們送來了唯一的希望——李舜臣。
  李舜臣,字汝諧,德水人,在那場慘烈的戰爭中,被捧為名將的人非常多(主要是日本那一大幫),但在我看來,其中名副其實者,不過四人而已。而李舜臣,正是其中的一員。
  說起來,李舜臣的成分相當高,他出身於朝鮮王族,是王室宗親,一般有這個背景,早早就去漢城搞鬥爭了,然而李舜臣卻是個例外,他武科畢業後,就去了邊界,在那裏,他遇到了一群十分厲害的對手——女真。
  可是在對方的騎兵麵前,李舜臣的表現卻非常一般,經常打敗仗,雖然在長期的戰鬥中,他積累了豐富的軍事經驗,但至少在那時,瞧得起他的人實在不多,所謂“民族英雄”、“軍事天才”這樣的詞語,跟他更是毫不沾邊。
  但時機終於到來,不久之後,在朝鮮丞相柳成龍的推舉下,他升任僉事,並獲得了一個新的職務——全羅道水軍節度使。
  正是這個職務,改變了他的一生的命運。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名將,大都有自己的擅長的戰法和兵種,攻擊、防守、陣法、步兵、騎兵,不一而同,而在全羅道,李舜臣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賦——水軍。
  他對於水軍戰法,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領悟力,研習了許多水軍戰法,在他的指揮督促下,水軍日夜操練,所以雖說陸軍一塌糊塗,朝鮮水軍還是擺得上台麵的。
  當然,這個所謂擺得上台麵,那是和陸軍比,相對而言,日本海軍就威風得多了。
  日本是海島國家,曆來重視海軍,三百年後,在太平洋上和財大氣粗的美國還拚了好幾年,讓對方吃了不少苦頭,其實力確實非同一般。
  而在戰國時期,日本的海軍也十分強悍,因為他們有群眾基礎——海盜。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內陸的兄弟打來打去,可以搶地皮,靠海的就隻好當海盜了。朝鮮、東南亞、甚至是日本國內的船隊,隻要打這過,就要搶,很有點國際主義精神,戰國打了一百多年,他們就搶了一百多年。
  這之間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汪直汪老板,要知道,這位仁兄是賣軍火的,敢搶他,那就真是活膩了,二話不說,拿大炮轟死你沒商量。
  在這一點上,日本兄弟們有著清晰的認識,因為一直以來,他們都保持著自己的傳統性格——欺軟怕硬,所以後來美國打敗日本,在日本領土上胡作非為橫行霸道,日本人對美國依然是推崇備至,景仰萬分。
  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不打不服。
  而在這些海盜中,最為強悍者,無疑是日本海軍統帥九鬼嘉隆,此人在海上搶了幾十年,水戰經驗十分豐富,後來歸依織田信長,在與戰國時期日本最強海軍諸侯毛利輝元(即第七軍軍長)作戰時,表現十分出色,為其統一日本立下了汗馬功勞。
  此後他被統一收編,成為日本政府海軍的一員(還幹搶劫老本行,名義不同而已),被稱為日本海軍第一名將。
  而日本海軍的裝備也相當不錯,雖然造大船的技術不如明朝,但在戰船上,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日軍戰艦高度可達三四丈,除了裝備大量火炮外,在船的外部還裝有鐵殼,即所謂“鐵甲船”,有相當強的防護能力,一般火槍和弓箭對其毫無作用。
  擁有這樣的海軍實力,日軍自然不把對手放在眼裏,戰爭剛一開始,日本海軍主力兩萬餘人,七百餘艘戰船便傾巢而出,向朝鮮發動總攻。
  日軍的打算是這樣的,總的來說分兩步走:首先,由釜山出發,先擊破朝鮮主力南海水軍。其次,在殲滅朝軍後,轉頭西上進入黃海,與陸軍會合,一舉滅亡朝鮮,為進攻中國做好準備。
  日本海軍統帥除九鬼嘉隆外,還有藤堂高虎,加藤嘉明、脅阪安治三人,此三人皆身經百戰,其中加藤嘉明、脅阪安治是“賤嶽七本槍”成員,有著豐富的戰爭經驗。
  有如此之裝備和指揮陣容,豐臣秀吉認為,朝軍必一觸即潰,數日之間即可蕩平。
  事情比想象的還要順利,當日本海軍出現之時,朝鮮水軍根本未作抵抗,一槍都沒放就望風而逃,水軍主帥元均更是帶頭溜號,所謂的主力部隊,就是這麽個水平。
  戰略目標已經實現,日軍準備進行下一步,進入黃海,與陸軍會合,水陸配合,殲滅朝鮮陸軍。
  之前的勝利讓日軍得意忘形,在他們看來,朝鮮水軍已經覆滅,到達預定地點隻是個時間問題。
  然而他們錯了,從釜山前往黃海的水路,絕不是一條坦途,因為在這兩點之間,有個地名叫做全羅道。
  當日軍入侵的消息傳來後,李舜臣十分憤怒,卻也非常興奮,作為一名軍人,他的天職就是戰爭,而這個時機,他已等待了很久。
  正對著日軍進犯的方向,李舜臣率領艦隊出發了,他不知道將在哪裏遇到他們,他隻知道,兩軍相遇之際,即是他名揚天下之時!
  萬曆十九年(1591)六月十六日,李舜臣到達了他輝煌人生的起點——玉浦海。
  停留在這裏的,是日本海軍主帥藤堂高虎的上百條戰船,當李舜臣突然出現之時,他著實嚇了一跳,但轉瞬之間,他就恢複了鎮定。
  因為這個對手看起來並不起眼。
  由於被人排擠,未能成為水軍統帥,李舜臣的兵力並不充足,手下戰船加起來還不到一百艘,而此次出征,艦隊規模更是微不足道,放眼望去,隻有幾十艘板屋船(船上建有板屋),看起來很大,實際上也就是個擺設,和日軍鐵甲戰艦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藤堂高虎笑了,主力尚且如此,何況這幾條小魚小蝦?
  李舜臣也笑了,他知道,勝利已在掌握之中。
  因為在我的手中,有一件必勝的武器。
  此後的事情發展將證明,李舜臣最厲害的才能並不是水軍,而是工程設計。
  【烏龜的戰鬥力】
  藤堂高虎沒有絲毫猶豫,他隨即發布號令,幾十艘鐵甲戰艦開始向李舜臣軍發動攻擊。
  由於敵人船隻實在太不起眼,日軍戰艦連炮都不開,直接向對方撲了過去,在他們看來,對付這種破船,用撞就行,使用炮彈估計會賠本。
  但當日艦靠近朝軍之時,卻意外地發現,那些板屋船突然散開,一種全新的戰船就此登上曆史舞台。
  站在艦隊前列的日軍將領掘內吉善,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這種前所未見的怪物,當即發出了驚呼:
  “龜!龜!”
  應該說,這位仁兄還是很有悟性的,雖然他第一次見,卻準確地叫出了這種秘密武器的名字。
  龜船,又叫烏龜鐵艦,該船隻整體,從船身到船頂,都有鐵甲覆蓋,而船頭形狀極似龜首,故得名龜船。
  這船用今天的話說,是封閉式結構,士兵進入船隻,就如同進了保險箱,頭上罩著鐵甲,既能檔對方的火槍炮彈,平時還能擋雨,可謂是方便實用。
  雖然這船的長相和烏龜很有幾分神似,但事實證明,真用起來,這玩意比烏龜要生猛得多,那可是真要人命。
  在龜船的四周,分布著七十多個火槍口,用來對外發射火槍,從遠處打擊敵人,而船隻的前後,都裝有鋒利的撞杆,用來撞擊敵船,大致是打不死你,也撞死你。
  此外,龜船的船首帶有大口徑火炮,威力強大。更為難得的是,李舜臣虛心地向烏賊們學習,還創造性地發明了煙霧彈,追擊敵船之時,龜首可以發射炮彈,如果形勢不妙,龜首口中即釋放濃煙,掩護部隊撤退。
  就這麽個玩意,遠轟近撞,打不贏還能跑,說它是超級烏龜,那是一點也不誇張。
  不過事實上,這種全封閉式的戰艦也是有弱點的:由於外部無人警戒,如果被人接近跳上船(學名:跳幫),砸砸敲敲再放把火,那是相當麻煩。
  當然,這個弱點隻是理論上的,為防止有人跳幫,李舜臣十分體貼地在船身周圍設置了無數鐵鉤、鐵釘,確保敢於跳船者在第一時間被徹底紮透,紮穿。
  總而言之,這種烏龜能轟大炮,能放火槍,能撞,渾身上下帶刺,見勢不妙還能吐煙逃跑,除了不能咬人外,基本上算是全能型烏龜。
  後來的艦船學家們一致認定,在當時,龜船是世界上最為強大的戰艦之一。
  藤堂高虎當然不知道這個結論,他隻知道自己人多船大,占據優勢,在短暫觀察之後,他下達了全軍突擊令。
  然而僅僅半個時辰(一個小時)後,他就下達了第二道命令——棄船令。
  因為戰局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慘不忍睹。
  就在藤堂高虎下令攻擊的同一時刻,李舜臣也發布了攻擊令,二十艘龜船同時發出怒吼,當即擊沉五艘敵艦。
  日將掘內吉善大驚失色,但畢竟人渾膽子大,他隨即命令日軍戰艦繼續前進攻擊,逼退敵艦。
  可是更讓他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群烏龜船不但不退,反而越靠越近,日軍這才發現情況不對,慌忙用火槍射擊龜船,卻全無效果。
  於是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利成章了,日艦不是被打沉,就是被撞穿,水軍紛紛跳海逃生,個別亡命之徒想要跳幫,基本上都成了人串,一些運氣不好的還掛在了龜船上,被活活地拖回了朝鮮軍港,結結實實地搞了次衝浪運動。
  眼看即將完蛋,藤堂高虎船也不要了,直接靠岸逃跑,玉浦海戰以朝軍勝利結束。
  在此次海戰中,日軍二十六條戰艦被擊沉,死傷上千人,朝軍除一人輕傷外,毫無損失。
  日本海軍終於吃了敗仗,九鬼嘉隆十分吃驚,但事實證明,這隻是他一係列噩夢的開始。
  六月十七日,在玉浦海戰後的第二天,李舜臣率領船隊來到赤珍浦,在這裏,他遇到了加藤嘉明的附屬艦隊,共計十三艘。
  可剛開打,連李舜臣也吃了一驚,因為這幫日軍很有覺悟,沒等他開炮就紛紛逃竄,主動棄船登陸,狼狽撤退,其所乘艦船均被擊沉。
  在沉沒的日艦和狼狽逃竄的日軍麵前,李舜臣再也沒有任何疑慮,他終於明白:他屬於這個時代,在這裏,他將所向無敵。
  李舜臣繼續進發,向著日軍出沒的所有水域,敵人在哪裏出現,就將在哪裏被消滅!
  七月八日,李舜臣到達泗水港,發現敵船十二艘,發起攻擊,敵軍全滅。
  七月十日,李舜臣到達唐浦,發現敵船二十一艘,發起攻擊,敵軍全滅,艦隊指揮官,九州大名龜井真钜被擊斃。
  七月十二日,李舜臣遭遇日軍主將加藤嘉明主力艦隊,雙方開戰,三十三艘日軍戰艦被擊沉,加藤軍主力覆滅。
  七月十五日,李舜臣到達釜山水域,發現日軍艦隊,擊沉四艘,俘獲三艘後,揚長而去。
  打完這次海戰後,李舜臣就拍屁股走人了,在他看來,之前的五次海戰中,就數七月十五日的這一次,規模最小,戰果最少,所以連戰場都沒打掃、戰利品也沒撿就溜了,事實上,他錯了。
  李舜臣並不知道,當他打著嗬欠催促返航的時候,一個人正站在岸上,絕望地看著他的背影,拔出腰刀,切腹自盡。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來島通久,如果說九鬼嘉隆是日本國內第一海軍名將的話,他大概就是第二。
  這位仁兄之前也是海盜,在中國(日本地名)地區盤踞多年,向來無人敢惹,連織田信長、毛利元就等超級諸侯都要讓他三分,然而在李舜臣的麵前,他徹底崩潰了,除了他的艦隊,還有他的尊嚴。
  其實來島兄還是太脆弱了,事實證明,被李舜臣打得自卑到自盡的人,絕不隻他一個。
  來島通久的死,以及一連串的失敗,終於讓日本海軍明白,這個叫李舜臣的人,是他們無法逾越的障礙。
  日本人是很有組織性的,遇到問題不能解決,就逐級上報,一層報一層,最後報到豐臣秀吉那裏,豐臣老板一看,頓時大怒:一個人帶著幾十條船,就把你們打得到處跑,八嘎!
  但是八嘎不能解決問題,於是他親自製定了一個戰略,命令集中所有艦隊,尋找李舜臣水軍,進行主力決戰,具體戰略部署為:
  脅板安治統帥第一隊,共七十艘戰艦,作為先鋒。
  加藤嘉明統帥第二隊,共三十艘戰艦,負責接應。
  九鬼嘉隆統帥第三隊,共四十艘戰艦,負責策應。
  以上三隊以品字型布陣,向全羅道出擊,限期一月,務必要將李舜臣主力徹底殲滅!
  九鬼嘉隆(他掌握日本海軍實際指揮權)接受了這個任務,並立即安排艦隊出發,一百四十艘戰艦浩浩蕩蕩地向著全羅道開去,現在,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找到李舜臣。
  九鬼嘉隆認為,自己目前的戰力,李舜臣是絕對無法抵擋的,他最擔心的,是李舜臣聞風而逃,打遊擊戰,那就很頭疼了。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十分多餘。
  聯合艦隊日夜兼程,抱著絕不打遊擊的覺悟,向全羅道趕去,然而就在半路上,他們的覺悟提前實現了,因為李舜臣,就在他們的麵前。
  在得到日軍總攻擊的消息後,李舜臣十分興奮,他已經厭倦了小打小鬧,於是連夜帶領海軍主力,於八月三日到達慶尚道閑山島,找到了那些想找他的人。
  雖然李舜臣實在有點過於積極,雖然日軍的指揮官們個個目瞪口呆,但既然人都到了,咱們就開打吧。
  具體過程就不提了,我也沒辦法,實在是不值一提,在短短四個小時之內,戰鬥就已結束,日軍艦隊幾乎全軍覆沒,共有五十九艘戰艦被擊沉,九鬼嘉隆、加藤嘉明、脅板安治三員大將帶頭逃跑,兩名日軍將領由於受不了刺激,切腹自殺,上千日軍淹死。史稱“閑山大捷”。
  總而言之,在日本國內戰史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海軍,以及所謂海軍名將們,就是這麽個表現,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在李舜臣的阻擊下,日軍水陸並進的企圖被打破,海上攻擊暫時處於停頓狀態,李舜臣以他的天賦,完成了這一壯舉。
  但畢竟隻有一個李舜臣,朝鮮人民也不能都搬去海上住,所以該丟的地方還是丟了,該跑的人還是跑了。朝鮮亡國在即,李舜臣回天無術。
  日本國內史料對這段“光輝曆史”一向是大書特書,特別對諸位武將的包裝炒作,那是相當到位,在《日本戰國史》中,就有這樣一句極為優美的話:
  耀眼無比的日本名將之星照亮了朝鮮的夜空,如同白晝。
  而相關的戰國遊戲,戰國電影等等,對戰國名將們的宣傳更是不遺餘力,入朝作戰的這幾位日軍軍長,也被吹得神武無比。
  我也曾被忽悠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放下遊戲和電影,翻開日本和朝鮮的古史料,才終於證實了一句話的正確性: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在戰爭初期,由於朝鮮的政府軍實在太差,日本的諸位名將們可謂一打一個準,出盡了風頭,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最先有此覺悟的,是小早川隆景,這位日本國內的著名智將率領第六軍進軍全州,此地已無朝軍主力,此來正是所謂“掃清殘敵”。
  結果出人意料,“殘敵”竟然主動出現了——光州節度使權樸。
  這位仁兄名不見經傳,且是名副其實的“殘敵”——部隊被打散了,光州的節度使,帶著兩千殘兵,跑到了全州打起了遊擊。
  著名智將對無名小卒,精銳對遊擊隊,當麵鑼對麵鼓躲都沒法躲,無可奈何,那就打吧。
  結果是這樣的,經過幾個鍾頭的戰鬥,日軍大敗,被陣斬五百餘人,小早川隆景帶頭逃竄,權節度使也並未追擊——手中兵力太少。史稱“梨峙大捷”。
  這是打“殘敵”,還沒完,下麵這位更慘,而他遇到的,是民兵。
  這位更慘的仁兄,名叫福島正則。
  萬曆二十年(1592)八月二十日,福島正則率領大軍向新寧方麵進軍,途中遇到權應銖帶領的義軍(老百姓自發組織的武裝),雙方展開大戰。
  在鏖戰中,由於福島正則指揮不利(日方自承),優勢日軍竟被民兵擊退,丟棄大量武器、糧食,全軍撤退。
  由於福島正則的失敗,民兵們乘勝追擊,一舉收複永川、義城、安東等地,“名將”福島正則連連敗退,固守慶州。
  和小早川叔叔比起來,毛利輝元侄子也不走運,他也輸給了民兵。
  萬曆二十年(1592)八月十四日,毛利輝元、安國寺惠瓊率第七軍,向全州進發,由於官兵都已逃走,民兵首領黃璞率軍與敵作戰,激戰一天,日軍死傷慘重,被迫退走。
  下一個倒黴的是黑田長政。
  萬曆二十年(1592)九月六日,忠清道義軍首領趙憲,率領民兵攻擊黑田長政第三軍,經過激戰,黑田長政輸了。
  不但輸了,而且他輸得比上幾位更徹底,不但被民兵打敗,連老巢清州城(朝鮮地名)都丟了,連夜逃走。
  這還沒完,一個月後(十月三日),他又率三千餘人進攻延安府(朝鮮地名),守城的隻有不足千人的民兵(政府軍早沒影了),經過三天的戰鬥,日軍攻城不下,反而被城內突襲,大敗而退。
  總而言之,日軍將領的水平呈現反比例,實踐證明,吹得越厲害,打得越差。搞笑的是,那位而今在日本國內評價一般的第一軍軍長小西行長,在戰爭中卻表現得很不錯,之所以沒人捧,主要是因為他後來在日本關原之戰中被人打敗,下場也慘,被潑了無數汙水,成了反麵典型。
  所以說,鬼子的宣傳要真信了,那是要過錯年的。
  很明顯,豐臣秀吉不玩遊戲,也不看電視,他很清醒,於是在初期的勝利與失敗的亂象之中,他選定了那個最合適的指揮官——小西行長,並將大部分作戰指揮權交給了他。
  而在此之後長達數年的戰爭中,這個名字成了史料中的明星人物,出鏡率十分之高,其他的諸多所謂名將,都成了跑龍套的,偶爾才出來轉轉。要知道,日本人並不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打了一輩子仗的豐臣秀吉,是一個傑出的軍事家,在以往的幾十年裏,他的眼光幾乎從未錯過,這次似乎也不例外,種種跡象表明,他做出了一個極其正確的抉擇——相對而言。
  
  第十四章 明朝的憤怒
  【時間,隻需要時間】
  從戰績上看,小西行長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指揮官,作為先鋒,他擊潰了朝鮮軍隊,並鞏固了戰果,雖然其他同行的表現不如人意,李舜臣也過於強悍,但在他的掌控下,朝鮮大部已牢牢地控製在日軍的手中。
  很快,各地的叛亂將被平息,我們將向下一個目標挺進。
  日本正在準備,朝鮮正在淪亡,明朝正在爭論。
  自打日軍六月入侵以來,明朝的朝廷一刻也沒消停過,每天都大吵大鬧,從早到晚,連個中場休息都沒有,兵部那幫粗人十分想打,部長石星尤其激動,甚至主動請願,表示不用別人,自己帶兵收拾日本人。
  但他剛提出來,就被罵了回去,特別是兵科給事中許弘綱,話說得極其難聽,他認為,把敵人擋在門口就行了,不用出門去擋(禦倭當於門庭),此外他還批評了朝鮮同誌,說他們是被人打就求援,抓幾個俘虜就要封賞,自己打仗卻是望風而逃,土崩瓦解(望風逃竄,棄國於人),去救他們是白費勁。
  朝廷大多數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恰好此時,朝鮮國王又提出渡江避難,按說過來就過來吧,可是遼東巡撫又上了個奏疏,說我這裏地方有限,資源有限,隻能接收一部分人,其餘的切莫過江,本地無法接待。
  末了還附上可接收難民名額——“名數莫過百人”。
  這下朝鮮國王也不幹了,我好歹是個國王,隻讓帶一百人過來,買菜做飯的都不夠啊!
  難民問題暫不考慮,到底出不出兵,幾番討論下來,朝中大臣幾乎達成了共識——不去。
  事情到此,眼看朝鮮就要亡國,一個人發話了:
  “應該早日出兵救援(宜速救援)!”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沉默了,經過商討,明朝確定了最後方針——出兵。
  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萬曆。
  很多人都知道萬曆皇帝很懶,知道他長期不上朝,知道他打破了消極怠工的最長時間紀錄(之前這一紀錄由嘉靖同誌保持),但有一點很多人並不知道:
  他雖不上朝,卻並非不管事。
  因為一個不會管事,不會控製群臣的人,是絕不可能做四十八年皇帝的,四十八天都不行。
  事實證明,由始至終,他都在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帝國的一舉一動。而現在,是說話的時候了。
  應該說,這次萬曆皇帝做出了一個正確的判斷:日本的野心絕不僅於朝鮮,一旦吞並成功,增強實力養精蓄銳,必定變本加厲,到時更不好收拾。
  打比不打好,早打比晚打好,在國外打比在國內打好,所謂“無貽他日疆患”,實在是萬曆同誌的真知灼見。
  萬曆二十年(1592)七月,明朝向朝鮮派出了第一支軍隊。
  受命出擊的人,是遼東副總兵祖承訓。
  祖承訓,遼東寧遠人,原先是李成梁的家丁,隨同李成梁四處征戰,有著豐富的軍事經驗,勇猛善戰,是一個看上去很合適的出征人選。
  看上去很合適,實際上不合適,這倒不是他本人有何問題,隻是因為在鴨綠江的那邊,有十五萬日軍,而祖將軍,隻帶去了三千人。
  更滑稽的是,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在部隊剛到朝鮮時,朝鮮重臣柳成龍出來迎接,順便數了數隊伍,覺得不對勁,又不好明講,便對祖承訓說道:
  “倭兵戰鬥力甚強,希望將軍謹慎對敵。”
  祖承訓的回答簡單明了:
  “當年,我曾以三千騎兵攻破十萬蒙古軍,小小倭兵,有何可怕!”
  首先我們有理由相信,祖承訓先生吹了牛,因為雖然李成梁很猛,似乎也還沒幹過如此壯舉,打下手的祖承訓就更不用說了。
  其次,祖承訓實在是自信得有點過了頭,別說十五萬名全副武裝的日軍,就算十五萬個白癡,站在原地不動讓他砍,隻怕也得十天半個月。
  但就此言敗似乎為時過早,祖承訓所帶的,是長期在邊界作戰的明軍,戰鬥力較強,就算和日本人死磕,也還是有一拚。
  然而,事情似乎進展得比想象中更順利,這一路上,祖承訓壓根就沒碰上幾個敵人,他更為自信,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向目標趕去。
  平壤城,已在眼前。
  看來日軍確實嚇破了膽,不但城牆上無人守衛,連城門都敞開著,裏麵隻有幾個零散日軍,機不可失,祖承訓隨即發動衝鋒,三千人就此衝入了城內。
  祖承訓率軍進入朝鮮那天,小西行長便得到了消息,對於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他有著充分的心理準備,當加藤清正等人表示要固守城池,出外迎敵之時,他卻表示了反對。
  因為他知道,還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要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即使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也不例外,事實證明,豐臣秀吉沒有看錯人。
  當祖承訓全軍進城後,隨著一聲炮響,原先安靜的街道突然喧嘩起來,日軍從隱藏地紛紛現身,並占據有利地形,用火槍射擊明軍。
  幾輪齊射之後,明軍損失慘重,祖承訓也被打蒙了,他原以為,日軍都是些沒開化的粗人,誰知道人家不但懂兵法,還會打埋伏。
  慌亂之下,他率領殘兵逃了出去,但損失已經極其慘重,死傷兩千餘人,幾近全軍覆沒,副將史儒戰死。
  明軍的第一次進攻就這樣結束了。
  當這個消息傳到朝鮮國王那裏時,李昖基本肯定,自己離跳江不遠了。而豐臣秀吉更是欣喜若狂,他終於確定,明軍的實力正如他所了解的那樣,根本不堪一擊。
  萬曆得知這個消息後,卻並未激動,他隻是沉默片刻,便叫來了兵部侍郎宋應昌,告訴他,正式開戰的時候到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認真開始吧,很快,你們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宋應昌,字思文,嘉靖四十四(1565)年進士,時任兵部右侍郎。
  和部長石星比起來,副部長宋應昌並不起眼,因為石部長不但個子高(長八尺),長得好(相貌過人),而且經常大發感慨,抒發情懷。而宋應昌每天不是跑來跑去,就是研究地圖兵書,一天說不了幾句話,這麽一個人,想引人注意也難。
  然而萬曆卻接連兩次拒絕了石星的請戰,將入朝作戰的任務交給了宋應昌,因為他是個明白人,能不能吹和能不能打,那是兩碼事。
  此後事情的發展證明,這是一個極為英明的選擇。
  宋應昌雖然為人沉默寡言,卻深通韜略,熟知兵法,他雖然從未主動請戰,卻是一個堅定的主戰派,且做事毫不拖拉,在受命之後,他片刻不停,即刻開始製定進攻計劃,調兵遣將。
  然而沒過多久,讓萬曆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向辦事極有效率的宋應昌竟然主動表示,雖然朝鮮局勢極度危險,但目前暫時還不能出兵。
  萬曆問:為什麽?
  宋應昌答:我召集的將領之中,有一人尚在準備,我要等他,此人不到,不可開戰。
  對於宋應昌所說的那個人,萬曆也十分欣賞,所以他表示同意,並問了第二個問題:需要多久?
  宋應昌回答道:至少兩個月。
  事情就這樣定了,派遣明軍入朝作戰,日期初定為兩個月後,即萬曆二十年年底。
  問題在於,明朝這邊可以等,朝鮮人你可以告訴他兄弟挺住,可日本人那裏怎麽辦呢?你總不能跟他說,我是要打你的,無奈還沒準備好,麻煩你等我兩個月,先別打了,我一切齊備後就來收拾你。
  對此,宋應昌也束手無策,他隻會打仗,不會外交,於是幾番踢足球後,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使命被交給了兵部尚書石星。
  然而石星也沒辦法,他是國防部部長,連老本行都不在行,搞外交更是抓瞎,但他是一把手,關鍵時刻是要背黑鍋的,這事他不幹就沒人幹了,可又不能不幹。
  在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幾天後,石大人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招聘。當然,不是貼布告那種搞法,而是派人私下四處尋訪。
  在石星看來,我大明人才濟濟,找個把人談判混時間,應該還是靠譜的。
  從政治學的角度講,這是個餿主意,如此國家大事,竟然臨時上外邊找人,實在太不嚴肅。
  但事實證明,餿主意執行起來,倒也未必一定就餿。因為很快,石星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沈惟敬。
  【大混混的看家本領】
  沈惟敬,嘉興人,關於此人的來曆,史料上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倒是相當一致——市中無賴也。
  所謂市中無賴,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市井的混混。
  對於這個評價,我一直有不同意見,因為在我看來,沈惟敬先生不是混混,而是大混混。
  而之後的事情將告訴我們,混混和大混混是有區別的,至少有兩個。
  大混混沈惟敬受聘後,很快就出發了,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義州,任務是安撫朝鮮國王,在這裏,他見到了避難的朝鮮官員。
  據朝鮮官員後來的回憶錄記載,這位沈惟敬先生剛一露麵,就讓他們大吃了一驚——天朝怎麽派了這麽個人來?
  因為據史料記載,沈惟敬長得很醜(貌寢),而外交人員代表國體,一般說來長得都還過得去,如此歪瓜劣棗,成什麽體統。
  但接下來,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這位仁兄雖然長得醜,且初見此大場麵,卻一點也不怯場,麵對朝鮮諸位官員,口若懸河,侃侃而談,隻要他開口,沒人能插上話。
  於是大家心裏有了底,把他引見給了朝鮮國王李昖。
  李昖已經窮極無奈了,天天在院子裏轉圈,聽說天朝使者來了,十分高興,竟然親自出來迎接,並親切接見了沈惟敬。
  接下來,他將體會到沈大混混的非凡之處。
  一般說來,混混和大混混都有一項絕技——忽悠,但不同之處在於,他們忽悠的檔次和內容差別很大,一般混混也就騙個大嬸大媽,糊弄兩個買菜錢;大混混忽悠的,往往是王公貴族,高級幹部,糊弄的也都是軍國大事。
  而沈惟敬很符合這個條件,他隻用了幾句話,就讓準備去尋死的李昖恢複信心,容光煥發。
  他主要講了這樣幾件事:首先,他是代表大明皇帝來的(基本上是沒錯),其次,他很會用兵,深通兵法(基本上是胡扯),希望朝鮮國王不要擔心,大明的援兵很快就到(確實如此),有七十萬人(……)。
  在談話的最後,他還極其神秘地表示,和平是大有希望的,因為他和平秀吉(即豐臣秀吉)的關係很好,是鐵哥們(我真沒話說了),雙方攤開來談,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每當我覺得人生過於現實時,經常會翻開這段史料,並感謝沈惟敬先生用他的實際行動,讓我真正領略了忽悠與夢想的最高境界。
  綜合分析沈兄的背景:嘉興人,會說日語,還幹過進出口貿易(走私)。當過混混,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他可能和倭寇有過來往,出過國,估計也到過日本,沒準也有幾個日本朋友。
  當然,說他認識豐臣秀吉,那就是胡扯了,人家無論如何,也算是一代豪傑,日本的老大級人物,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
  但是李昖信了,不但信了,而且還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萬謝,臨走了還送了不少禮品以示紀念。
  話說回來,朝鮮也有精明人,大臣柳成龍就是一個,這位仁兄搞了幾十年政治鬥爭,也是個老狐狸,覺得沈惟敬滿嘴跑火車,是個靠不住的人。
  但這兄弟偏偏還就是明朝的外交使者,不服都不行,想到自己國家的前途,竟然要靠這個混混去忽悠,包括柳成龍在內的很多明白人,都對前途充滿了悲觀。
  十幾天後,沈惟敬又來了,這次他的任務更加艱巨——和日本人談判,讓他們停止進攻。
  李昖沒在社會上混過,自然好忽悠,可日本人就不同了,能出征朝鮮的,都是在國內摸爬滾打過來的,且手握重兵,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柳成龍等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世界,正如那句流行語所言:一切皆有可能。
  萬曆二十年(1592)九月,沈惟敬再次抵達義州,準備完成這個任務。
  作為國王指派的聯絡使者,柳成龍饒有興趣地想知道,這位混混準備憑什麽擋住日本人,忽悠?
  事情似乎和柳成龍預想的一樣,沈惟敬剛到就提出,要先和日軍建立聯係,而他已經寫好了一封信,準備交給占據平壤的小西行長,讓小西行長停止進攻,開始和談。
  這是個看上去極為荒謬的主意,且不說人家願不願和談,單說你怎麽建立聯係,誰去送這封信?你自己去?
  沈惟敬道:當然,不是我去。
  他派了一個家丁,背上他寫的那封信,快馬奔進了平壤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注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除了沈惟敬外。
  一天之後,結果揭曉,沈惟敬勝。
  這位家丁不但平安返回,還帶來了小西行長的口信,表示願意和談。
  然而問題並沒有就此解決,因為這位小西行長同時表示,他雖然願意談判,卻不願意出門,如要和平,請朝鮮和大明派人上門麵議。
  想想也對,現在主動權在人家手裏,說讓你去你還就得去。
  柳成龍這回高興了,沈惟敬,你就吹吧,這次你怎麽辦?派誰去?
  然而他又一次吃驚了,因為沈惟敬當即表示:
  誰都不派,我自己去。
  包括柳成龍在內的許多人都愣住了,雖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大忽悠,但有如此膽量,還是值得佩服的。於是大家紛紛進言,說這樣太危險,你最好不要去,就算要去,也得帶多幾個人,好有個照應。
  沈惟敬卻哈哈一笑,說我帶個隨從去就行了,要那麽多人幹嘛?
  大家想想,倒也是,帶兵去也白搭,軍隊打得過人家,咱也不用躲在這兒,不過為了方便,您還是多帶幾個人上路吧。
  當然,這個所謂方便,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出了事,多幾個人好收屍。
  於是,在眾人的注視中,沈惟敬帶著三個隨從,向著平壤城走去。大家又一次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這人很勇敢;第二,他回不來了。
  但沈惟敬卻不這麽想,作為一個混混,他沒有多少愛國情懷。同理,他也不做賠本生意,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在他的身上,有著大混混的另一個特性——隨機應變,能屈能伸。
  而關於這一點,還有個生動的範例。
  曾盤踞山東多年的著名軍閥張宗昌,就有著同樣的特性。這位仁兄俗稱“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當年由混混起家,後來混到了土匪張作霖的手下,變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張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將郭鬆齡去張宗昌那裏整頓軍隊,這位郭兄不但是張大帥的心腹,而且還到外國喝過洋墨水,啃過黃油麵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張宗昌,總想找個機會收拾他,結果一到地方,不知張混混那根筋不對,應對不利,竟然得罪了郭鬆齡。
  這下就不用客氣了,郭大哥雖然是個留學生,罵人的本事倒也沒丟,手指著張大混混,張口就來: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軍閥應該是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當拍案而起,拔劍四顧。
  然而關鍵時刻,張宗昌卻體現出了一個大混混應有的素質,他當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說完還給郭鬆齡跪了下來,我記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輪。
  這就是大混混的本領,他後來在山東殺人如麻,作惡多端,那是伸,而跪郭鬆齡,認幹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個大混混,在兵部官員、朝鮮國王的麵前,他屈了,而現在,正是他伸的時候。
  小西行長之所以同意和談,自然不是為了和平,他隻是想借此機會摸摸底,順便嚇唬明朝使者,顯顯威風,用氣勢壓倒對手。
  於是他特意派出大批軍隊,於平壤城外十裏列陣,安排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槍,決定給沈惟敬一個下馬威。
  柳成龍也算個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後,感覺就這麽了事不太地道,但要他陪著一起去,他倒也不幹。
  於是他帶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從這裏眺望平壤城外的日軍,除了平複心中的愧疚外,還能再看沈惟敬最後一眼(雖然比較遠)。
  然而在那裏,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頭,而是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當沈惟敬騎著馬,剛踏入日軍大營的時候,日軍隊列突然變動,一擁而上,把沈惟敬圍得嚴嚴實實,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然而沈惟敬卻絲毫不見慌張,鎮定自若地下馬,在刀劍從中走入小西行長的營帳。
  過了很久(日暮),沈惟敬終於又走出了營帳,毫發無傷。而柳成龍還驚奇地發現,那些飛揚跋扈的日軍將領,包括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人,竟然紛紛走出營帳,給沈惟敬送行,而且還特有禮貌(送之甚恭)。
  數年之後,柳成龍在他的回憶錄裏詳細記載了他所看到的這個奇跡,雖然他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沈惟敬到底說了些什麽——或許永遠也沒人知道。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沈惟敬確實幹了一件很牛的事情,因為僅僅一天之後,日軍最高指揮官小西行長就派人來了——對沈惟敬表示慰問。
  來人慰問之餘,也帶來了小西行長的欽佩:
  “閣下在白刃之中顏色不變,如此膽色,日本國內亦未曾見識。”
  日本人來拍馬屁了,沈惟敬卻隻是微微一笑,講了句牛到極點的話:
  “你們沒聽說過唐朝的郭令公嗎?當年回紇數萬大軍進犯,他單人匹馬闖入敵陣,絲毫無畏。我怎麽會怕你們這些人(吾何畏爾)!”
  郭令公就是郭子儀,曾把安祿山打得落荒而逃,是平定安史之亂的主要功臣,不世出之名將。
  相比而言,沈惟敬實在是個小人物,但在我看來,此時的他足以與郭子儀相比,且毫不遜色。
  因為他雖是個混混,卻同樣無所畏懼。
  馬屁拍到馬腿上,望著眼前這位大義凜然的人,日本使者手足無措,正不知該說什麽,卻聽見了沈惟敬的答複:
  “多餘的話不用再講,我會將這裏的情況回報聖皇(即萬曆),自然會有處置,但在此之前,你們必須約束自己的屬下。”
  怎麽約束呢?
  “日軍不得到平壤城外十裏範圍之內搶掠,與之相對應,所有朝鮮軍隊也不會進入平壤城內十裏!”
  很多人,包括柳成龍在內,都認為沈惟敬瘋了。當時的日軍,別說平壤城外十裏,就算打到義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讓日軍遵守你的規定,你當小西行長的腦袋進水了不成?
  事實證明,確實有這個可能。
  日本使者回去後沒多久,日軍便派出專人,在沈惟敬劃定的地域樹立了地標,確定分界線。
  柳成龍的嘴都合不上了,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隻有沈惟敬,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一直以來,他不過是個冒險者,他的鎮定,他的直言不諱,他的獅子大開口,其實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大明。如果沒有後麵的那隻老虎,他這頭狐狸根本就沒有威風的資本。
  而作為一個清醒的指揮官,小西行長很清楚,大明是一台沉睡的戰爭機器,如果在目前的局勢下,貿貿然與明朝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必須穩固現有的戰果,至於大明……,那是遲早的事。
  萬曆二十年(1592)十一月二十八日,沈惟敬再次來到朝鮮,這一回,小西行長終於亮出了他的議和條件:
  “以朝鮮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全部歸還朝鮮。”
  為表示自己和談的誠意,他還補充道:
  “平壤城亦交還朝鮮,我軍隻占據大同江以東足矣。”
  最後,他又順便拍了拍明朝的馬屁:
  “幸好天朝(指明朝)還沒有派兵來,和平已經實現,我們不久之後就回去啦。”
  跑到人家的家裏,搶了人,放了火,搶了東西,然後從搶來的東西裏挑一些不值錢的,還給原先的主人,再告訴他:其實我要的並不多。
  這是一個很不要臉的人,也是一個很不要臉的邏輯。
  但沈惟敬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覺悟,他本來就是個混事的,又不能拍板,於是他連夜趕回去,通報了日軍的和平條件。
  照這位沈先生的想法,所謂談判就是商量著辦事,有商有量,和買菜差不多,你說一斤,我要八兩,最後九兩成交。雖然日本人的條件過分了點,但隻要談,還是有成功的可能。
  但當他見到宋應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還沒等他開口,宋侍郎就說了這樣一段話:
  “你去告訴那些倭奴,如果全部撤出朝鮮,回到日本,講和是可以的(不妨),但如果占據朝鮮土地,哪怕是一縣、一村,都絕不能和!”
  完了,既不是半斤,也不是八兩,原來人家壓根就沒想過要給錢。
  雖然沈惟敬膽子大,敢忽悠,確有過人之處,但事實證明,和真正的政治家比起來,他仍然隻是混混級別。
  因為他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原則是不能談判的,比如國家、主權、以及尊嚴。
  沈惟敬頭大了,但讓人驚訝的是,雖然他已知道了明朝的底線,卻似乎不打算就此了結,根據多種史料分析,這位仁兄已把和談當成了自己的一種事業,並一直為此不懈努力。在不久之後,我們還將看到他的身影。
  但在宋應昌看來,目的已經達到,因為他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已經做好了準備。
  【軍閥】
  宋應昌等的人,叫做李如鬆。
  李如鬆,是李成梁的兒子。
  以往我介紹曆史人物,大致都是從家世說起,爺爺、爹之類的一句帶過,然後再說主角兒子,但對於這位李先生,隻能破例了,因為他爹比他還有名。
  作為明朝萬曆年間第一名將(首輔申時行語),李成梁是一個非常出名的人——特別是蒙古人,一聽到這名字就打哆嗦。
  李成梁,字汝器,號銀城,遼東鐵嶺衛(即今鐵嶺)人。這位仁兄是個超級傳奇人物,四十歲才混出頭,還隻是個小軍官,不到十年,就成為了邊界第一號人物,風頭壓過了戚繼光,不但當上了總兵,還成了伯爵。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白給的,要知道,人家那是真刀真槍,踩著無數人的屍體(主要是蒙古人的),紮紮實實打出來的。
  據統計,自隆慶元年(1567)到萬曆十九年(1591),二十多年間,李成梁年年打仗,年年殺人,年年升官,從沒消停過,平均每年都要帶上千個人頭回來報功。殺得蒙古人魂飛魄散,搞得後來蒙古人出去搶劫,隻要看到李成梁的旗幟,基本上都是掉頭就跑。
  事實上這位仁兄不但故事多,還是一個影響大明王朝命運的人,關於他的事情,後麵再講。這裏要說的,是他的兒子李如鬆。
  李如鬆,字子茂,李成梁長子,時任宣府總兵。
  說起來,宋應昌是兵部的副部長,明軍的第二把手,總兵都是他的下屬。但作為高級領導,他卻一定要等李如鬆,之所以如此丟麵子,絕不僅僅因為此人會打仗,實在是迫不得已。
  說起來,那真是一肚子苦水。
  兩百年前,朱元璋用武力統一全國後,為保證今後爆發戰爭時有兵可用,設置了衛所製度,也就是所謂的常備軍,但他吸取了宋代的教訓(吃大鍋飯,養兵千日,用不了一時),實行軍屯,並劃給軍隊土地,也就是當兵的平時耕地當農民,戰時打仗當炮灰。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十分省錢,但時間久了,情況就變了,畢竟打仗的時間少,耕田的時間多,久而久之,當兵的就真成了農民,有些地方更不像話,仗著天高皇帝遠,軍官趁機吞並了軍屯的土地,當起了軍事地主,把手下的兵當佃農,有的還做起了買賣。
  搞成這麽個狀況,戰鬥力實在是談不上了。
  這種部隊要拉出去,也隻能填個溝,挖個洞,而且明朝的軍隊製度也有問題,部隊在地方將領手中,兵權卻在兵部手裏,每次有麻煩都要臨時找將領,再臨時安排部隊,這才能開打。
  真打起來,就熱鬧了,說起打仗,很多電視劇上都這麽演過: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關鍵時刻指揮官大喝一聲:為了國家,為了民族,衝啊!然後大家一擁而上,戰勝了敵人,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這都是胡扯。
  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平時誰也不認識誰,飯沒吃過酒沒喝過,啥感情基礎都沒有,關鍵時刻,誰肯為你賣命?你喊一句就讓我去衝鋒?你怎麽不衝?
  總之,賣命是可以的,衝鋒也是可行的,但你得給個理由先。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大明王朝都找不到這個理由,所以明軍的戰鬥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仗也越打越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優秀的將領終於找到了它,其中最為著名的一個人,就是戚繼光。
  而這個理由,也可以用一句經典電影台詞來概括——跟著我,有肉吃。
  很多人並不知道,戚繼光的所謂“戚家軍”,其實並不算明朝政府的軍隊,而是戚繼光的私人武裝,因為從征集到訓練,都是他本人負責,從軍官到士兵,都是他的鐵杆,除了戚繼光外,誰也指揮不動這支部隊。
  而且在戚繼光部隊當兵的工資高,從不拖欠,也不打白條,因為戚將軍和胡宗憲(後來是張居正)關係好,軍費給得足。加上他也會搞錢,時不時還讓部隊出去做點生意,待遇自然好。
  長官靠得住,還能拿著高薪,這種部隊,說什麽人家也不走,打起仗來更是沒話說,一個賽一個地往上衝。後來戚繼光調去北方,當地士兵懶散,戚繼光二話不說,把戚家軍調了過來,當著所有人的麵進行操練。
  那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一天。
  戚家軍就在雨裏站了一天,鴉雀無聲,絲毫不動。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
  但要論在這方麵的成就,戚繼光還隻能排第二,因為有個人比他幹得更為出色——李成梁。
  戚繼光的戚家軍,有一流的裝備,優厚的待遇,是明朝戰鬥力最強的步兵,但他們並不是唯一的精英,在當時,還有一支能與之相匹敵的部隊——遼東鐵騎。
  作為李成梁的精銳部隊,遼東鐵騎可謂是當時最強大的騎兵,作戰勇猛,且行動迅速,來去如風,善於奔襲,是李成梁賴以成名的根本。
  擁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是因為遼東鐵騎的士兵們,不但收入豐厚,裝備精良,還有著一樣連戚家軍都沒有的東西——土地。
  與戚繼光不同,李成梁是一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在遼東土生土長,是地頭蛇,也沒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的高尚道德,在與蒙古人作戰的過程中,他不斷地擴充著自己的實力。
  為了讓士兵更加忠於自己,他不但大把花錢,還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
  在明代,駐軍有自己的專用土地,以用於軍屯,這些土地都是國家所有,耕種所得也要上繳國家。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軍屯土地都被個人占有,既當軍官打仗,又當地主收租,兼職幹得不亦樂乎。
  當然,這種行為是違法的,如果被朝廷知道,是要惹麻煩的。
  所以一般人也就用地種點東西,撈點小外快,就這樣,還遮遮掩掩不敢聲張,李成梁卻大不相同,極為生猛,不但大大方方地占地,還把地都給分了!但凡是遼東鐵騎的成員,基本上是人手一份。
  貪了國家的糧也就罷了,連國家的地,他都敢自己分配,按照大明律令,這和造反也差不太遠了,掉腦袋,全家抄斬,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事實證明,李成梁不是木板,而是板磚,後台極硬,來頭極大,還很會來事,張居正在的時候,他是張居正的嫡係,張居正下去了,他又成了申時行的親信,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指頭。
  如果按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分析,李成梁的士兵應該全都算地主,他的部隊就是地主集團,那真是平民的沒有,良民的不是。
  有這麽大的實惠,所以他的部下每逢上陣,都特別能玩命,特別能戰鬥,跟瘋子似地向前跑,衝擊力極強。
  地盤是自己的,兵也是自己的,想幹什麽幹什麽,無法無天,對於這種人,今天我們有個通俗的稱呼——軍閥。
  對於這些,朝廷自然是知道的,可也沒辦法,那地方兵荒馬亂,隻有李成梁鎮得住,把他撤掉或者幹掉,誰幫你幹活?
  所以自嘉靖以後,朝廷對這類人都非常客氣,特別是遼東,雖然萬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了,但他的兒子還在。要知道,軍閥的兒子,那還是軍閥。
  而作為新一代的軍閥武將,李如鬆更是個難伺候的人物。
  在明代,武將是一個很尷尬的角色,建國之初待遇極高,開國六公爵全部都是武將(李善長是因軍功受封的)。並形成了一個慣例:如非武將、無軍功,無論多大官,做了多少貢獻,都絕對不能受封爵位。
  所以張居正雖位極人臣,幹到太師,連皇帝都被他捏著玩,卻什麽爵位都沒混上。而王守仁能混到伯爵,隻是因為他平定了寧王叛亂,曾立下軍功。
  但這隻是個特例,事實上,自宣德以來,武將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這倒也不難理解,國家不打仗,丘八們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武將逐漸成為粗人的代名詞,加上明代的體製是以文製武,高級武官往往都是文科進士出身,真正拿刀拚命的,往往為人所鄙視。
  被人鄙視久了,就會自己鄙視自己。許多武將為提高社會地位,紛紛努力學習文化,有事沒事弄本書夾著走,以顯示自己的“儒將”風度。
  但這幫人靠打仗起家,基本都是文盲或半文盲,文言中有一句十分刻薄的話,說這些人是“舉筆如扛鼎”,雖說損人,卻也是事實。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書沒讀幾本,本事卻丟光了,為了顯示風度,軍事訓練、實戰演習都沒人搞了——怕人家說粗俗,武將的軍事指揮能力開始大幅滑坡,戰鬥力也遠不如前。
  比如明代著名文學家馮夢龍(三言的作者)就曾編過這麽個段子,說有一位武將,上陣打仗,眼看就要被人擊敗,突然間天降神兵,打垮了敵人。此人十分感激,便向天叩頭,問神仙的來曆和姓名。
  神仙回答:我是垛子(注意這個稱呼)。
  武將再叩首,說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垛子神來救我。
  垛子神卻告訴他:你不用謝我,我隻是來報恩的。
  武將大驚:我何曾有恩於尊神?
  垛子神答道:當然有恩,平日我在訓練場,你從來沒有射中過我一箭(從不曾一箭傷我)。
  真是暈死。
  就是這麽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職業前景也不光明,幹的人自然越來越少。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的人,基本上算是絕跡了,具體說來,此後隻有兩種人幹這行。
  第一種是當兵的,明代當兵的,無非是為混口飯吃,平時給長官種田,戰時為國家打仗,每月領點死工資,不知哪天被打死。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明朝的士兵不想當將軍,但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混個百戶、千戶還是要的——至少到時可以大喊一聲:兄弟們上!
  為了實現從衝鋒到叫別人衝鋒的轉變,許多小兵都十分努力,開始了士兵突擊,苦練殺敵保命本領。一般說來,這種出身的武將都比較厲害,有上進心和戰鬥力,李成梁本人也是這麽混出來的。
  第二種就是身不由己了,一般都是世家子弟,打從爺爺輩起,就幹這行。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經常討論的也是上次你殺多少,這次我幹掉幾個之類的話題,家教就是拳頭棍棒,傳統就是不喜讀書,從小錦衣玉食,自然也不想拚命,啥也幹不了,基本屬於廢品。嘉靖年間的那位遇到蒙古人就簽合同送錢的仇鉞大將軍,就是這類人的光榮代表。
  總體看來,第一類人比第二類人要強,但特例也是有的,比如李如鬆。
  用一帆風順來形容李如鬆的前半生,那是極其貼切的,由於他爹年年殺人,年年提幹,他還沒到三十歲時,就被授予都指揮同知的職務,這是一個從二品的高級官職,實在是有點聳人聽聞。想當年,戚繼光繼承的,也就是個四品官而已,而且還得熬到老爹退休,才能順利接班。
  李如鬆自然不同,他不是襲職,而是蔭職。簡單說來,是他不用把老爹等死或是等退休,直接就能幹。
  明代的武將升官有兩種,一種是自己的職務,另一種是子孫後代的職務(蔭職)。因為幹武將這行,基本都是家族產業,所謂人才難得,而且萬一哪天你不行了,你的後代又不讀書(很有可能),找不到出路,也還能混口飯吃,安置好後路,你才能死心塌地去給國家賣命。
  前麵是老子的飯碗,後麵是兒子的飯碗,所以更難升,也更難得。比如抗倭名將俞大猷,先輩也還混得不錯,留下的職務也隻是百戶(世襲),李如鬆的這個職務雖說不能世襲,也相當不錯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老子李成梁太猛,萬曆三年的時候,就已經是左都督兼太子太保,朝廷的一品大員,說李如鬆是高幹子弟,那是一點也不過分。
  而這位高幹子弟後來的日子更是一帆風順,並曆任神機營副將等職,萬曆十一年(1583),他被任命為山西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於山西省軍區司令員,握有重兵,位高權重。而這一年,李如鬆剛滿三十四歲。
  這是一個破紀錄的任命,要知道,一般人三十多歲混到個千戶,就已經算是很快了。所以不久之後,給事中黃道瞻就向皇帝上書,說李如鬆年級輕輕,身居高位,而且和他爹都手握兵權,實在不應該。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很有理的彈劾理由,但事實證明,有理比不上有後台。內閣首輔申時行立刻站了出來,保了李如鬆,最後此事也不了了之。
  李如鬆的好運似乎沒有盡頭,萬曆十五年(1587),他又被任命為宣府總兵,鎮守明朝四大要地之一,成為了朝廷的實權派。
  一般說來,像李如鬆這類的高幹子弟,表現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特低調,特謙虛,比普通人還能裝孫子;另一種是特狂妄,特囂張,好像天地之間都容不下,不幸的是,李如鬆正好是後一種。
  根據各種史料記載,這人從小就狂得沒邊,很有點武將之風——打人從來不找借口,就沒見他瞧得上誰,因為這人太狂,還曾鬧出過一件大事。
  他在鎮守宣府的時候,有一次外出參加操練,正碰上了巡撫許守謙,見麵也不打招呼,二話不說,自發自覺地坐到了許巡撫的身邊。
  大家都傻了眼。
  因為李如鬆雖然是總兵,這位許巡撫卻也是當地最高地方長官,而按照明朝的規矩,以文製武,文官的身份要高於武將。李公子卻仗勢欺人,看巡撫大人不順眼,非要搞特殊化。
  許守謙臉色大變,青一陣白一陣,又不好太發作,他的下屬,參政王學書卻看不過去了,上前就勸,希望這位李總兵給點麵子,坐到一邊去,讓巡撫好下台。
  李總兵估計是囂張慣了,坐著不動窩,看著王學書也不說話,那意思是老子就不走,你能把我怎麽樣?
  很巧,王參政也是個直人,於是他發火了。
  王參政二話不說,卷起袖子上前一步,就準備拉他起來。
  這下子可是惹了大禍,李如鬆豈肯吃虧,看著對方上來,把凳子踢開就準備上去幹仗,好歹是被人拉住了。
  許巡撫是個老實人,受了侮辱倒也沒說啥,禦史王之棟卻想走胡宗憲的老路,投機一把,便連夜上書,彈劾李如鬆驕橫無度,應予懲戒。
  事實證明,幹禦史告狀這行,除了膽大手黑,還得看後台。
  奏疏上去之後,沒多久命令就下來了——王之棟無事生非,罰俸一年。
  但在這個世界上,大致就沒有明代言官不敢幹的事情,王之棟倒下來,千千萬萬個王之棟站起來,大家一擁而上,紛紛彈劾李如鬆,說什麽的都有,輿論壓力甚大。
  這麽多人,這麽多告狀信,就不是內閣能保得住的了,但耐人尋味的是,李如鬆卻還是安然無恙,毫發無傷。大家就奇了怪了,內閣的人都是你家親戚不成?
  後來個把太監透風出來,你們的奏疏,皇帝都是看過的。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最大的後台在這裏。
  說來也怪,萬曆對戚繼光、譚綸這種名將似乎興趣不大,卻單單喜歡李如鬆,把他看作帝國的武力支柱,對他十分欣賞,且刻意提拔,有他老人家做後台,那自然是誰也告不動的了。
  簡單說來,李如鬆是一個身居高位,卻不知謙遜,且囂張至極,到哪裏都討人嫌,碰誰得罪誰的狂妄家夥。
  但我們也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有狂妄資本的家夥。
  【李如鬆的實力】
  萬曆二十年(1592),寧夏發生叛亂,萬曆雖然已經修養五年,且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叛亂逐漸擴大,眼看不管是不行了,便下令出兵平叛。
  戚繼光已經死了,李成梁又退了休,指揮官自然是李如鬆,於是萬曆命令,任命李如鬆為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前去平叛。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所謂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並非是陝西一省的軍事長官,事實上,他帶領的,是遼東、宣府、大同、山西各省的援軍,也就是說,隻要是平叛的部隊,統統都歸他管,不受地域限製,權力極大,類似於後來的督師,即所謂的平叛軍總司令。
  而在以往,這種大軍團指揮官都由文官擔任,以武將身份就任提督的,李如鬆是第一個。
  得到這一殊榮的李如鬆著實名不虛傳,到地方後一分鍾也不消停,就跟當地總督幹了起來,不服管,合理化建議也不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兵部尚書石星看不下去,先去信勸他收斂點,結果李如鬆連部長的麵子也不給,理都不理,石星氣得不行,就告到了皇帝那裏。
  可是皇帝也沒多大反應,下了個命令,讓李如鬆注意影響,提督還是照做,跟沒說沒兩樣,石星丟盡了麵子,索性也不管了,隻是放話出來:紈絝子弟,看他如何平叛!
  然而石星大人明顯忽略了一個問題:紈絝子弟,就一定沒有能力嗎?
  紈絝子弟李如鬆去寧夏了,在那裏,他遇到了叛軍,還有麻貴。
  麻貴,大同人,時任寧夏總兵,和李如鬆一樣,他也是將門出身,但要論職業發展,這兩人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早在嘉靖年間,這位仁兄就已經拿刀上陣拚命了,打了若幹年,若幹仗,到了隆慶時期,才混到個參將,然後又是若幹年,若幹仗,到萬曆年間,終於當上了大同副總兵,萬曆十年(1582)修成正果,當上了寧夏總兵。這一路走來,可謂是一步一個坑,吃盡了苦,受夠了累。
  人比人,那真是氣死人,看人家李如鬆隨便晃晃,三十四歲就當上了山西總兵,現在更是搖身一變,當了討逆總司令,跑來當了自己的上司,麻貴的心裏很不服氣。
  可還沒等他老人家發作,李如鬆就發火了,剛來沒幾天,就把他叫去罵了一頓,還送了他一個特定評價:無能。
  這句話倒不是沒有來由的,李如鬆到來的時候,叛軍首領哱拜已收縮防線,退守堅城,麻貴也已將城團團圍住,並日夜不停攻打,但這幫叛軍很有點硬氣,小打小守,大打大守,明軍在城下晃悠了半個多月,卻毫無進展。
  麻貴打了多年仗,是軍隊的老油條,且為人高傲,動輒問候人家父母,平時隻有他罵人,沒有人罵他。
  但這次挨了罵,他卻不敢出聲,因為他清楚眼前這個人的背景,那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且他確實攻城不利,一口惡氣隻能咽肚子裏,苦著臉報告李司令員:敵軍堅守不出,城池高大,十分堅固,實在很難打,最後還畢恭畢敬地向新上司請教:我不行,您看怎麽辦?
  雖然麻貴識相,但李公子脾氣卻著實不小,一點不消停,接著往下罵,麻貴一咬牙,就當是狗叫吧,罵死也不出聲,等到李如鬆不罵了,這才行個禮準備往外走,卻聽到了李如鬆的最後一句話:
  你馬上去準備三萬口布袋,裝上土,過幾天我要用。
  攻城要布袋作甚?麻貴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敢問為什麽,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如果幾天後沒有這些布袋,他還要挨第二次罵。
  幾天之後,李如鬆站在三萬口土袋的麵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下達了簡潔的命令——堆。
  麻貴這才恍然大悟。
  李如鬆的方法並不神秘,既然敵城高大,難以攻打,那就找土袋打底,就好比爬牆時找兩塊磚頭墊腳,夠得差不離了就能翻牆,簡單,卻實在是個好辦法。
  就這麽一路往高堆,眼看差不多了,當兵的就踩在布袋堆上往城頭射箭,架雲梯,準備登城。
  但城內的叛軍首領哱拜也不是吃素的,很有兩下子,在城頭架起火炮投石機,直接轟擊布袋堆上的士兵,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敵人如此頑強,實在出乎李如鬆的意料,於是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弟李如樟,在深夜發動進攻,李如樟也沒給哥哥丟臉,領導帶頭爬雲梯,無奈叛軍十分強悍,掀翻雲梯,打退了明軍,李如樟同誌自由落體摔傷,好在並無大礙。
  進攻再次受阻,李如鬆卻毫不氣餒,他叫來了遊擊將軍龔子敬,給了他一個光榮的任務——組建敢死隊。
  所謂敢死隊,就是關鍵時刻敢拚命的,龔子敬思慮再三,感覺一般士兵沒有這個覺悟(客觀事實),便召集了軍中的苗軍,先請吃飯,再給重賞,要他們賣命打仗,攻擊城池南關。
  要說還是苗兵實在,吃了人家的,感覺過意不去,上級一聲令下,個個奮勇當先,拚死登城,城內守軍沒見過這個陣勢,一時之間有點支持不住。
  李如鬆見狀,親自帶領主力部隊前來支援,眼看就要一舉拿下,可這夥叛軍實在太過紮實,驚慌之後立刻判明形勢,並調集全城軍隊嚴防死守,硬是把攻城部隊給打了回去。
  明軍攻城失敗,麻貴卻有些得意:說我不行,你也不怎樣嘛。
  但讓他吃驚的是,李如鬆卻不以為意,非但沒有愁眉苦臉,反而開始騎著馬圍著城池轉圈,頗有點郊遊的意思。
  幾天後,他又找到了麻貴,讓他召集三千士兵,開始幹另一件事——挖溝。
  具體說來,是從城外的河川挖起,由高至低,往城池的方向推進,這種作業方式,在兵法上有一個專用稱呼——水攻。
  李如鬆經過幾天的圍城觀察,終於發現,叛軍城池太過堅固,如果硬攻,損失慘重不說,攻不攻得下來也難說。
  但同時他也發現,城池所處的位置很低,而附近正好也有河流,於是……
  這回哱拜麻煩了,看著城外不斷高漲的水位,以及牆根處不斷出現的裂縫管湧,隻能天天挖土堵漏,麵對茫茫一片大水,想打都沒對手,手足無措。
  此時,李如鬆正坐在城外高處,滿意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敵人眼前的困境,也知道他們即將采取的行動——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三天之後的一個深夜,久閉的城門突然洞開,一群騎兵快速衝出,向遠處奔去——那裏有叛軍的援軍。
  明軍似乎毫無準備,這群人放馬狂奔,竟未受阻擋,突圍而去。
  但自由的快樂是短暫的,高興了一陣後,他們驚奇地發現,在自己的前方,突然出現了大隊明軍,而且看起來,這幫人已經等了很久。
  逃出包圍已然是筋疲力盡,要再拚一次實在有點強人所難,所以明軍剛剛發起進攻,脫逃叛軍便土崩瓦解,死的死,降的降。
  由始至終,一切都在李如鬆的掌握之中。
  他水攻城池,就料定敵軍必然會出城求援,而城外叛軍的方向他也早已探明,在敵軍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仍出乎了他的意料——叛軍援軍還是來了。
  其實來也不奇怪,圍城都圍了那麽久,天天槍打炮轟,保密是談不上了,但這個時候叛軍到來,如果內外夾攻,戰局將會非常麻煩。
  麻貴一頭亂麻,趕緊去找李如鬆,李司令員仍舊是一臉平靜,隻說了一句話:
  管他城內城外,敵軍若來,就地殲之!
  對方援軍很快就兵臨城下了,且人數眾多,有數萬之眾,城內的叛軍歡欣鼓舞,明軍即將敗退,勝利觸手可得!
  然而不久之後,他們就親眼看到了希望的破滅,破滅在李如鬆的手中。
  麻貴再次大開眼界,在這次戰役中,他看到了另一個李如鬆。
  麵對人多勢眾的敵軍,李如鬆不顧他人的勸阻,親自上陣,更讓麻貴吃驚的是,這位正二品的高級指揮官竟然親自揮舞馬刀,衝鋒在前!
  和西方軍隊不同,中國軍隊打仗,除了單挑外,指揮官一般不在前列。這是很明智的,中國打仗規模大,人多,死人也多,兵死了可以再招,將軍死了沒地方找,也沒時間換,反正衝鋒也不差你一個,所以一般說來,能不衝就不衝。
  明軍也不例外,開國時那一班猛人中,除了常遇春出於個人愛好,喜歡當前鋒外,別人基本都呆在中軍,後來的朱棣倒也有這個喜好,很是風光了幾回,但自此之後,這一不正常現象基本絕跡,包括戚繼光在內。
  但李如鬆不同,他帶頭衝鋒,那是家庭傳統,他爹李成梁從小軍官幹起,白手起家組建遼東鐵騎,一向是領導率先垂範,帶頭砍人,老子英雄兒好漢,李如鬆對這項工作也甚感興趣。
  於是在李如鬆的帶領下,明軍向叛軍發動了猛攻,但對方估計也是急了眼了,死命抵住明軍的衝擊後,竟然還能發動反攻。
  畢竟李如鬆這樣的人還是少數,大多數明軍都是按月拿工資的,被對方一衝,怕死的難免就往回跑。而此時,李如鬆又表現出了患難與共的品質——誰也不許跑,但凡逃跑的,都被他的督戰隊幹掉了。他也不甘寂寞,親手殺了幾個退卻的士兵(手斬士卒畏縮者),在凶神惡煞的李如鬆麵前,士兵們終於認定,還是回去打仗的好。
  在明軍的頑強阻擊下,援軍敗退而去,城內叛軍失去了最後的希望。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哱拜又發現,經過多日水泡,城池北關部分城牆已經塌陷,防守極其薄弱。
  現在無論是李如鬆還是哱拜,都已經認定,戰爭即將結束,隻剩下最後的一幕。
  在落幕之前,李如鬆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討論下一步的進攻計劃。
  在場的人終於達成了一致意見——進攻北關,因為瞎子也看得見,這裏將是最好的突破口。
  李如鬆點了點頭,他命令部將蕭如薰帶兵攻擊北關。
  但是接下來,他卻下了另一道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命令:
  全軍集合,於北關攻擊開始後,總攻南關!
  所有人都認定北關將是主攻地點,所以進攻南關,才是最好的選擇。
  兵者,詭道也。
  從那一刻起,麻貴才真正認識了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被稱為紈絝子弟的家夥,他知道,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測,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進攻開始了,當所有的叛軍都集結在北關,準備玩最後一把命的時候,卻聽到了背後傳來的呐喊聲,李如鬆這次也豁出去了,親自登雲梯爬牆,堅守了幾個月的城池就此被攻陷。
  緊跟在李如鬆身後的,正是麻貴,看著這個小自己一茬的身影,他已經心服口服,甘願步其後塵,但他不會想到,五年之後,他真步了李如鬆的後塵。
  看見明軍入城,叛軍們慌不擇路,要說這哱拜不愧是首領,比小兵反應快得多,一轉手就幹掉了自己的兩個下屬,並召集其餘叛軍,找李如鬆談判,大意是說我之所以反叛,是受了這兩人的騙,現在看到你入城,已然悔過自新,希望給我和我家人一條活路。
  李如鬆想了一下,說:好,放下武器,就饒了你。
  哱拜鬆了口氣,投降了。
  延續幾個月的寧夏之亂就此劃上句號,由於其規模巨大,影響深遠,史稱“萬曆三大征”寧夏之亂。當然,關於哱拜的結局,還要交代一句。
  史料上是這樣記載的:盡滅拜(哱拜)族。
  這正是李如鬆的風格。
  
  第十五章 兵不厭詐
  【無需談判,幹掉就好】
  對李如鬆而言,萬曆二十年(1592)實在是個多事的年份。剛剛解決完寧夏這攤子事,就接到了宋應昌的通知,於是提督陝西就變成了提督遼東,凳子還沒坐熱,就掉頭奔日本人去了。
  其實說起來,李如鬆並不是故意耍大牌,一定要宋部長等,之所以拖了幾個月,是因為他也要等。
  事實上,所謂遼東鐵騎,並非李如鬆一人指揮,而是分由八人統領,參與寧夏平亂的,隻是其中一部分。
  而這一次,李如鬆並沒有匆忙出發,在仔細思慮之後,他決定召集所有的人。戰爭的直覺告訴他,在朝鮮等待著他的,將是更為強大的敵人。
  作為大明最為精銳的騎兵部隊,遼東鐵騎的人數並不多,加起來不過萬人,分別由李成梁舊部、家將、兒子們統管,除了李如鬆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楨、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訓、查大受等都隻有一千餘人,所謂濃縮的才是精華,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而除了等這幫嫡係外,他還要等幾支雜牌軍。
  奉宋應昌命令,歸李如鬆指揮的,包括全國各地的軍隊,自萬曆二十年(1592)八月起,薊州、保定、山東、浙江、山西、南直隸各軍紛紛受命,向著同一個方向集結。
  萬曆二十年(1592)十一月,各路部隊遼東會師,援朝軍隊組建完成,總兵力四萬餘人,宋應昌為經略,李如鬆為提督。
  部隊分為三軍,中軍指揮官為副總兵楊元,左軍指揮官為副總兵李如柏,右軍指揮官為副總兵張世爵,所到將領各司其職。
  簡單說起來,大致是這麽個關係,宋應昌是老大,代表朝廷管事,李如鬆是老二,掌握軍隊指揮具體戰鬥,楊元,李如柏,張世爵是中層幹部,其餘都是幹活的。
  細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個安排別有奧妙,李如柏是李如鬆的弟弟,自然是嫡係,楊元原任都督僉事,卻是宋應昌的人,張世爵雖也是李如鬆的手下,卻算不上鐵杆。
  左中右三軍統帥,實際上也是左中右三派,既要給李如鬆自由讓他打仗,又要他聽話不鬧事,費勁心思搞平衡,宋部長著實下了一番功夫。
  但實際操作起來,宋部長才發現,全然不是那回事。
  按明代的說法,李如鬆是軍事主官,宋應昌是朝廷特派員,根據規定,李如鬆見宋應昌時,必須整裝進見,並主動行禮,但李如鬆性情不改,偏不幹,第一次見宋應昌時故意穿了件便服,還主動坐到宋部長的旁邊,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
  宋應昌自然不高興,但局勢比人強,誰讓人家會打仗呢,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對領導都這個態度,下麵的那些將領就更不用說了,呼來喝去那是家常便飯,且對人總是愛理不理,連他爹的老部下查大受找他聊天,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極其傲慢。
  但他的傲慢終將收斂——在某個人的麵前。
  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如以往一樣,在軍營裏罵罵咧咧的李如鬆,等來了最後一支報到的隊伍。
  這支部隊之所以到得最晚,是因為他們的駐地離遼東最遠。但像李如鬆這種人,沒事也鬧三分,隻有別人等他,敢讓他老人家等的,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按照以往慣例,迎接這支遲到隊伍領兵官的,必定是李如鬆如疾風驟雨般的口水和嗬斥。有豐富被罵經驗的諸位手下都屏息靜氣,準備看一場好戲。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戲並沒有上演,充滿找茬欲望,一臉興奮的李如鬆竟然轉性了,不但沒有發火,還讓人收拾大營,準備迎接,看得屬下們目瞪口呆。
  這一切的變化,從他聽到那位領兵官名字的一刻開始——吳惟忠。
  吳惟忠,號雲峰,浙江金華義烏人,時任浙江遊擊將軍。
  這個名字並不起眼,這份履曆也不輝煌,但隻要看看他的籍貫,再翻翻他的檔案,你就能明白,這個麵子,李如鬆是不能不給的。
  簡單說來,二十多年前,李如鬆尚在四處遊蕩之際,這位仁兄就在浙江義烏參軍打倭寇了,而招他入伍的人,就是戚繼光。
  李如鬆不是不講禮貌,而是隻對他看得起的人講禮貌,戚繼光自然是其中之一,更何況他爹李成梁和戚繼光的關係很好,對這位偶像級的人物,李如鬆一向是奉若神明。
  作為戚繼光的部將,吳惟忠有極為豐富的戰鬥經驗,而且他大半輩子都在打日本人,應該算是滅倭專家,對這種專業型人才,李如鬆自然要捧。
  而更重要的是,吳惟忠還帶來了四千名特殊的步兵——戚家軍。
  雖然戚繼光不在了,第一代戚家軍要麽退了休,要麽升了官(比如吳惟忠),但他的練兵方法卻作為光榮傳統流傳下來,一代傳一代,大致類似於今天的“鋼刀連”、“英雄團”。
  這四千人就是戚繼光訓練法的產物,時代不同了,練法還一樣,摸爬滾打,吃盡了苦受盡了累,練完後就拉出去搞社會實踐——打倭寇。
  雖說大規模的倭寇入侵已不存在,但畢竟當時日本太亂,國內工作不好找,所以時不時總有一群窮哥們跑過來搶一把,而戚家軍的練兵對象也就是這批人。
  於是在經曆了長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鍛煉後,作為大明帝國最精銳的軍隊,打了十幾年倭寇的戚家軍(二代),將前往朝鮮,經曆一場他們先輩曾苦苦追尋的戰爭,因為在那裏,他們的敵人,正是倭寇的最終來源。
  和吳惟忠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駱尚誌。
  駱尚誌,號雲穀,浙江紹興餘姚人,時任神機營參將,這人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猛,兩個字就是很猛。據說他臂力驚人,能舉千斤(這要在今天,就去參加奧運會了),號稱“駱千斤”。
  雖說誇張了點,但駱尚誌確實相當厲害,他不但有力氣,且武藝高強,擅長劍術,一個打七八個不成問題,而不久之後,他將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人物。
  除了精兵強將外,這批戚家軍的服裝也相當有特點,據朝鮮史料記載,他們統一穿著紅色外裝,且身上攜帶多種兵器(鴛鴦陣必備裝備),放眼望去十分顯眼。這也是個怪事,打仗的時候,顯眼實在不是個好事,比如曹操同誌,割須斷袍,表現如此低調,這才保了一條命。
  但之後的戰爭過程為我們揭示了其中的深刻原理:低調,是屬於弱者的專利,戰場上的強者,從來都不需要掩飾。
  至此,大明帝國的兩大主力已集結完畢,最優秀的將領也已到齊,一切都已齊備,攤牌的時候,到了。
  但在出發的前一刻,一個人卻突然闖入了李如鬆的軍營,告訴他不用大動幹戈,僅憑自己隻言片語,就能逼退倭兵。
  這個人就是沈惟敬。
  雖然宋應昌嚴辭警告過他,也明確告訴了他談判的條件,這位大混混卻像是混出了感覺,不但不回家,卻開始變本加厲,頻繁奔走於日本與朝鮮之間,來回搞外交(也就是忽悠)。
  當他聽說李如鬆準備出兵時,便匆忙趕來,擔心這位仁兄一開戰,會壞了自己的“和平大業”,所以一見到李司令員,便拿出了當初忽悠朝鮮國王的本領,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勸說李如鬆同意日方的條件。在他看來,這是有可能的。
  他唾沫橫飛地講了半天,李如鬆也不答話,聚精會神地聽他講,等他不言語了,就問他:說完了沒有。
  沈惟敬答道:說完了。
  說完了就好,李如鬆一拍桌子,大喝一聲:
  抓起來,拉出去砍了!
  沈惟敬懵了,他並不知道,李如鬆對於所謂和平使者,隻有一個態度——拿板磚拍死他。
  老子手裏有兵,殺掉他們就好,談判?笑話!
  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應試,時任參謀,雖說名字叫應試,倒不像是應試教育的產物,眼珠一轉,攔住了李如鬆,對他說了一句話。
  隨即,李如鬆改變了主意,於是嚇得魂不附體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暫時),被拖回了軍營,軟禁了起來。
  李應試的那句話大致可概括為八個字:此人可用,將計就計。
  具體說來,是借此人假意答應日軍的條件,麻痹對方,然後發動突襲。
  〖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此雲暗渡陳倉。
  ——三十六計之敵戰計〗
  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如鬆率領大軍,跨過鴨綠江。
  朝鮮國王李昖站在對岸,親自迎接援軍的到來,被人追砍了幾個月,又被忽悠了若幹天,來來往往,就沒見過實在的,現在,他終於等來了真正的希望。
  但柳成龍卻不這麽看,這位仁兄還是老習慣,來了就數人數,數完後就皺眉頭,私下裏找到李如鬆,問他:你們總共多少人?
  李如鬆回答:四萬有餘,五萬不足。
  柳成龍不以為然了:倭軍近二十萬,朝軍已無戰力,天軍雖勇,但僅憑這四萬餘人,恐怕無濟於事。
  要換在以往,碰到敢這麽講話的,李如鬆早就抄家夥動手了,但畢竟這是國外,要注意政治影響,於是李大少強壓火氣,冷冷地說出了他的回答:
  閣下以為少,我卻以為太多!
  柳成龍一聲歎息,在他看來,這又是第二個祖承訓。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他認定,李如鬆是一個盲目自信,毫無經驗的統帥。
  作為李成梁的家丁,祖承訓身經百戰,一向是渾人膽大,但自從戰敗歸來,他卻一反常態,常常對人說日軍厲害,具體說來是“多以獸皮雞尾為衣飾,以金銀作傀儡,以表人麵及馬麵,極為駭異”,類似的話還有很多,那意思大致是,日本人外形奇特,行為詭異,很可能不正常,屬於妖怪一類,沒準還吃人肉。
  應該說,這種觀感還是可以理解的,戰國時期的日本武將們都喜歡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黑田長政,每次打仗都戴著一頂鍋鏟帽(形似鍋鏟),而福島正則的帽子,是兩隻長牛角,類似的奇裝異服還有很多,反正是自己設計,要多新潮有多新潮。
  第一次見這副打扮,嚇一跳是很正常的,就如後來誌願軍入朝作戰,頭次見黑人團,竟然被嚇得往回跑,那都是一個道理。
  但沒過多久,祖承訓這種妖魔化日軍的行為就停止了,因為李如鬆收拾了他。雖然祖承訓是他父親的老部下,雖然祖承訓從小看他長大,雖然祖承訓也算是高級軍官,但對於李如鬆而言,這些似乎並不重要。
  祖總兵被打了二十軍棍,並被嚴厲警告,如再敢妖言惑眾,動搖軍心,就要掉腦袋。
  這些倒也罷了,問題是李司令不但容不下“妖言”,連人言也不聽,祖承訓幾次建言,說日軍士兵勇猛,武器獨特,戰法奇異,不可輕敵。李如鬆卻絲毫不理。
  看到這幕似曾相識的景象,柳成龍絕望了,他曾私下對大臣尹鬥壽說:提督(指李如鬆)不知敵情,卻如此自信輕敵,此次是必敗無疑了。
  而拜祖承訓的宣傳所賜,許多明軍將領也對日軍畏懼有加(畢竟都沒見過),李如鬆卻又狂得冒煙,對日軍不屑一顧,很有點盲目自信的意思,總而言之,大家心裏都沒譜。
  隻有一個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雖然已過去了很久,李如鬆卻仍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在一個又一個深夜,那個落魄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邊,耐心地告知他所有的一切:他們從哪裏來,來幹什麽,他們的武器戰術,他們的凶狠殘忍,以及戰勝他們的方法。
  然後,他就離開了自己,很多年過去了,那個人的一切卻始終牢牢地銘刻在腦海中,他的博學、教誨和那滄桑、期望的眼神。
  今日我所傳授於你之一切,務必牢記於心。
  是的,我記得所有的一切,二十多年之中,一日也不曾忘卻。
  這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
  【誤會】
  萬曆二十一年(1592)正月初四,在無數懷疑的眼光中,李如鬆帶兵抵達了安定館(明史為肅寧館),在這裏,他見到了前來拜會的日軍使者。
  但這些人即不是來宣戰,也不是來求和的,他們隻有一個比較滑稽的目的——請賞。
  李如鬆的計策成功了,在他的授意下,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長報信,說明朝同意和談條件,此來是封賞日軍將領,希望做好接待工作雲雲。
  要說這日本人有時還是很實在的,聽說給賞錢的來了,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忙不迭地派人去找李如鬆。
  一般說來,辦這種事,去個把人也就夠了,不知是小西行長講禮貌,還是窮瘋了,這次竟然派了二十三個人,組了個團來拿封賞。
  順便說一句,這裏的數字,源自我所查到的兵部侍郎宋應昌的奏疏,但據明史記載,是二十個人,而且事後剩餘人數也不同,這也是沒辦法,明代史難度就在於史料太多,這本書這麽說,那本書那麽說,基本上就是一筆自相矛盾的爛賬,類似情況多如牛毛。
  在本書中,但凡遇到此類頭疼問題,一般根據顧頡剛先生的史料辨析原則,故此處采信宋應昌的奏疏。
  這二十三人到的時候,李如鬆正在大營裏,他即刻吩咐,把帶頭的幾個人請到大營,他馬上就到。
  馬上的意思,就是很快,當然,也是還要等一會兒。
  出事,也就是一會兒的事。
  李如鬆很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所以沈惟敬的情況以及他的打算,隻有少數幾個人知曉,這中間不包括李寧。
  李寧是李如鬆的部將,性格簡單粗暴,天天喊打喊殺,這天正好呆在大營外,先聽說來了日本人,又聽說李提督要處理這些人,當即二杆子精神大爆發,帶著幾個人,這就進了大營。
  一進去,李寧二話不說,拔刀就砍,日本人當時就傻了眼,兩國交戰還講究個不斬來使,來討賞的竟然也砍?於是倉皇之間,四散逃命。
  由於李寧是自發行動,又沒個全盤計劃,一亂起來誰也不知怎麽回事,一些日本人就趁機逃掉了,於是亂打亂殺之後戰果如下:生擒一人,殺十五人,七人逃走。
  等李如鬆“馬上”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個一地雞毛,狼狽不堪的場麵,他當即暴跳如雷,因為這個傻大粗不但未經命令擅自行動,還破壞了他的整體計劃。
  李提督自然不肯幹休,當即命令,把李寧拉出去砍頭。
  但凡這個時候,總有一幫將領出場,求情的求情,告饒的告饒,總而言之,要把人保下來。
  這次也不例外,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親自出馬,且表演得十分賣力(哭告免死),礙於眾人的麵子,李如鬆沒有殺李寧,重責他十五軍棍,讓他戴罪立功。
  但就在大家如釋重負的時候,李如鬆卻叫住了李如柏,平靜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今天你替人求情,我饒了他,但如果你敢違抗我的將令,我就殺了你(必梟首)。
  李如柏發抖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從不開玩笑。
  從那一刻起,無人再敢違抗李如鬆的命令。
  教訓了李寧,又嚇唬了弟弟,但事情依然於事無補,日軍使者已經殺掉了,你總不能去找小西行長說,這是誤會,我們本打算出其不意,過兩天才撕破臉打你,所以麻煩你再派人來,咱們再談談。
  隻要日本人精神還正常,估計這事是沒指望的,所以李如鬆認定,自己的算盤已經落空。
  然而最蹊蹺的事情發生了,僅過了一天,小西行長就派來了第二批使者,而他的任務,並不是宣戰,也不是複仇,卻是澄清誤會。
  誤會?李如鬆目瞪口呆。
  估計是沈惟敬的忽悠功底太強,小西行長對和談信心十足,就等著明朝冊封了,聽說自己派去的人被殺了,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就開始琢磨,想來想去,一拍腦袋,明白了:一定是誤會。
  由於擔心上次那批人沒文化,禮數不到,所以這次他派來了自己的親信小西飛,讓他務必找到李如鬆,摸清情況。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在短暫的驚訝之後,李如鬆笑容滿麵地迎接了他,還請他吃了頓飯,並確認了小西行長的疑問:沒錯,就是誤會。
  既然是誤會,小西行長自然也就放心了,誤會總是難免的,死了就死了吧,希望大明隊伍早日到達平壤,他將熱情迎接。
  李如鬆回複,十分感激,待到平壤再當麵致謝。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六李如鬆到達平壤。
  日本人辦事確實認真,為了迎接大明隊伍,在城門口張燈結彩不說,還找了一群人,穿得花枝招展在路旁迎接(花衣夾道迎),據說事先還彩排過。
  而當李如鬆遠遠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彩旗飄飄,夾道歡迎,這算是怎麽回事?侮辱我?
  但在短暫的詫異之後,李如鬆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能一鼓作氣衝入城去,攻占平壤,唾手可得!
  他隨即下達了全軍總攻的命令。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的部隊似乎中了邪,有的往前衝了,大部分卻隻是觀望,幾道命令下來,也隻是在原地跺腳,龜縮不前。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說到底還是老問題——沒見過,千裏迢迢跑過來,沒看見拿著刀劍的敵人,卻看見一群衣著怪異在路邊又唱又跳,混似一群瘋子,換了誰都心裏沒底。再加上祖承訓的妖魔化宣傳,大多數人都認定了一個原則——不急,看看再說。
  這一看,就耽誤了。
  戚家軍打日本人起家,自然不會少見多怪,二話不說撩起袖子就往前趕,可是他們是步兵,行進速度慢,而大多數騎兵都在看稀奇,無人趕上。
  這麽一鬧騰,傻子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小西行長如夢初醒,立刻關上城門,派兵嚴加防守(悉登城拒守),把明軍擋在了城外,雖說丟了個儀仗隊,總算是保住了平壤。
  李如鬆徹底發作了,城門大開,拱手相讓,居然不要,你們都是瞎子不成?!
  但惱怒之後,李如鬆仔細觀察了眼前這座城池,很快,他意識到,這或許不是一次成功的進攻,卻並非毫無價值——隻要采取適當的行動。
  於是一幕讓小西行長摸不著頭腦的情景出現了,已經喪失戰機的明軍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重新發起了攻擊,而他們的目標,是平壤的北城。
  平壤的北城防守嚴密,且有牡丹峰高地,易守難攻,進攻很快被擊退,明軍並不戀戰,撤兵而去。
  站在城頭的小西行長,看到了戰鬥的全過程,他十分不解,為何明軍毫無勝算,卻還要攻擊此地。
  不過無論如何,這次戰鬥結束了,自己並沒有吃虧,於是在小西行長的腦海中,隻剩下了這樣一個印象——明軍曾經進攻過北城。
  但對李如鬆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進攻結束了,但李如鬆的脾氣卻沒有結束,回營之後,他一如既往地召集了所有將領,開始罵人。
  這次罵人的規模極大,除了吳惟忠、駱尚誌少數幾人外,明軍下屬幾十名將領無一幸免,都被暴跳如雷的李司令訓得狗血淋頭。
  但事已至此,人家已經關門了,靠忽悠已然不行,罵也罵不開,隻有硬打了。
  既然要硬打,就得有個攻城方案,怎麽打,誰來打,但李司令員卻似乎沒有這個意識,罵完就走,隻說了一句話:
  “李如柏,今夜帶兵巡夜,不得休息!”
  作為李如鬆的弟弟和屬下,李如柏認為,這個命令是對自己的懲罰,也是另一次殺雞儆猴的把戲。
  幾個小時之後,他將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寅時,平壤緊閉的大西門突然洞開,三千餘名日軍在夜幕的掩護下,向明軍大營撲去。
  這是小西行長的安排,在他看來,明軍立足未穩,且人生地不熟,摸黑去劫一把,應該萬無一失。
  據說小西行長平日最喜歡讀的書,就是《三國演義》,所以對劫營這招情有獨鍾,但是很可惜,這一套有時並不管用,特別是對李如鬆,因為他也是此書的忠實讀者。
  這三千多人還沒摸進大營,剛到門口,就被巡邏的李如柏發現了,一頓亂打,日軍丟下幾十具屍體,敗退回城。
  日軍的第一次試探就此結束。
  正月初七晨,大霧。
  小西行長十分緊張,他很清楚,這種天氣有利於掩藏部隊和突襲,便嚴厲部隊加強防範,但讓他意外的是,整整一個上午,對麵的明軍卻毫無動靜。
  想來想去卻全無頭緒,無奈之下,小西行長決定再玩個花招,去試探明軍的虛實。
  他派出使者去見李如鬆,表示願意出城投降,希望明軍先後退三十裏。
  李如鬆說:好,明天就這麽辦。
  但雙方心裏都清楚,這種虛情假意的把戲已經玩不了多久了,真正的好戲即將開場。
  正月初七夜。
  不知是小西行長看《三國演義》上了癮,還是一根筋精神作怪,繼昨夜後,他再次派出近千名日軍趁夜出城,結果又被巡夜的明軍打了個稀裏嘩啦。
  小西行長毫不氣餒,今天不行,明天再來,一直打到你走為止!
  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就在這天夜晚,李如鬆召開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軍事會議。
  會議剛開始,李如鬆便通報了他計劃已久的進攻時間——明日(正月初八)。
  當然,為何此時宣布作戰計劃,他也作出了解釋:
  “倭軍所派奸細如金順良等四十餘人,已於近日被全部擒獲,我軍情報,毫無外泄。”
  大家恍然大悟。
  如果過早宣布計劃,很可能泄露,不利作戰,而明天打仗,今天才通報,除了保密外,還有另一層意思:就算有奸細,現在去通報,也已經來不及了,而且開會的就這麽些人,如果到時軍情被泄,要查起來,那是一查一個準。
  這明擺了就是不信任大家,實在讓人有點不爽。
  更不爽的還在後頭。
  “明日攻城,各位務必全力進攻,如有畏縮不前者,立斬不赦!”
  末了還有一句:
  “不準割取首級!違者嚴懲!”
  雖然李如鬆極不好惹,但當將領們聽到這句話時,依然是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關於這個問題,有必要專門解釋一下,在明代,戰爭之後評定軍功的標準,就是人頭,這也容易理解,你說你殺了幾個人,那得有憑據,人頭就是憑據,不然你一張口,說自己殺了成百上千,上那裏去核實?
  甚至明軍大規模作戰,向朝廷報戰果的時候,都是用級(首級)來計算的,而且事後兵部還要一一核實,多少人頭給多少賞。
  所以在當時,人頭那是搶手貨,每次打死敵人,許多明軍都要爭搶人頭(那就是錢啊),有時候搶得厲害,衝鋒的人都沒了,大家一起搶人頭。
  李如鬆很清楚,明天的戰鬥將十分激烈,人頭自然不會少,但攻城之時戰機轉瞬即逝,要都去搶人頭,誰去破城?
  可是大家不幹了,辛辛苦苦跟你來打仗,除了精忠報國,辛勤打仗外,總還有個按勞取酬吧,不讓割人頭,取證據,怎麽報銷?我報多少你給多少?
  事實證明,李司令是講道理的,幹活不給錢這種事還幹不出來,歹話講完,下麵說實惠的:
  “明日攻城,先登城者,賞銀五千兩!”
  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大家的眼睛放出了金色的光芒。
  五千兩白銀,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多少錢呢?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因為在明代近三百年曆史中,通貨膨脹及物價上漲是始終存在的,且變化較大,很難確定,隻能估算。
  而根據我所查到的資料,套用購買力平價理論,可推出這樣一個結論:在萬曆年間,一兩白銀可以購買兩石米左右(最低),即三百多斤。經查,一斤米的市價,大致在人民幣兩元左右。
  如此推算,萬曆年間的一兩銀子大致相當於人民幣六百元。五千兩,也就是三百萬元人民幣。
  誰說古人小氣,人家還真肯下本錢啊。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平壤城內的小西行長正進行他的最終軍事部署,自明軍到來後,他曾仔細觀察明軍動向,希望找到對方主攻方向,由於大霧,且明軍行動詭異,始終無法如願,所以城中的布防也是一日三變,未能固定。
  時間已經不多了,長期的軍事經驗告訴他,決戰即將到來,而今夜,可能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於是在一段緊張的忙碌後,小西行長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守衛平壤部隊,為日軍第一軍全部、第二軍一部,共計一萬八千餘人,以及朝鮮軍(朝奸部隊),共計五千餘人,合計兩萬三千人。
  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判斷,明軍的主攻方向是西北方向,此地應放置主力防守,於是小西行長命令:第一軍主力一萬兩千人,駐守西北方三門:七星門,小西門,大西門,配備大量火槍,務必死守。
  而在東麵,明軍並無大量軍隊,所以小西行長大膽做出判斷:明軍不會在東城發動猛攻。
  現在隻剩下南城和北城了。
  短暫猶豫之後,小西行長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南城廣闊,不利用兵,新軍(朝鮮軍)五千人,駐守南城含毯門。”
  “餘部主力防守北城!”
  我相信,在這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的,是一天前的那一幕。
  “剩餘部隊為預備隊,由我親自統領!”
  至此,小西行長部署完畢。
  從明軍的動向和駐紮看,東麵應無敵軍,南麵必有佯攻,而主攻方向一定是西北兩城,我相信,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隻要打退明軍總攻,固守待援,勝利必定屬於我們!
  此時,在城外的明軍大營,李如鬆終於說出了他隱藏已久的進攻計劃:
  “我軍的主攻方向,是西城。”
  攻城明軍共計四萬五千餘人,具體部署如下:
  “左軍指揮楊元,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城小西門。”
  “中軍指揮李如柏,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城大西門。”
  “右軍指揮張世爵,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北七星門。”
  “以上三萬人,為我軍攻擊主力。”
  第二個被部署的地區,是北城。
  “南軍(即戚家軍)指揮吳惟忠,率軍三千人,攻擊北城牡丹台!”
  平時開會時,李如鬆說話基本上是獨角戲,他說,別人聽,然而就在此時,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
  “此攻城部署,在下認為不妥。”
  打斷他的人,叫做查大受。
  查大受,鐵嶺人,李成梁家丁出身,時任副總兵。
  作為李成梁的得力部將,查大受身經百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且與李成梁感情深厚,憑著這層關係,他還是敢說兩句話的:
  “我軍駐紮於西城,已有兩日,日軍可能已判斷出我軍主攻方向,如在西城加強防守,我軍恐難攻克。”
  “此外,南軍雖為我軍主力,但北城地勢太高,仰攻十分不利,難以破城。”
  要說還是查大受有麵子,李如鬆竟然沒吭聲,聽他把話說完了。
  當然,麵子也就到此為止,李司令把手一揮,大喝一聲:
  “這些事不用你理,隻管聽命!”
  接下來是東城和南城:
  “東城不必攻擊!”
  “為什麽?”這次提出問題的,是祖承訓。
  雖然他很怕李如鬆,但實在是不明白,既然兵力有餘,為何不進攻東城呢?
  而回答也確實不出所料,言簡意賅,簡單粗暴:
  “你沒有讀過兵法嗎?圍師必缺!”
  所謂圍師必缺,是一種心理戰術,具體說來,是指在攻城之時,不可將城池圍死,因為如果敵軍深陷重圍,無處可跑,眼看沒活路,必定會拚死抵抗,如果真把城圍死了,城裏這兩萬多玩命的衝出來,能不能擋得住,那實在很難說。
  最後一個,是南城。
  “神機營參將駱尚誌,率南軍精銳兩千,遼東副總兵祖承訓,率軍八千,攻擊南城含毯門,由我親自督戰,務求必克!”
  直到這最後的一刻,李如鬆才攤出了所有的底牌。
  在寧夏之戰中,李如鬆親眼看到了困獸的威力,在優勢明軍的圍困下,城內叛軍卻頑固到了極點,土包堆不上,水也淹不死,內無糧草,外援斷絕,居然堅持了近半年,明軍千方百計、死傷無數,才得以獲勝。
  在這場慘烈的戰役中,李如鬆領悟了極其重要的兩點秘訣:
  一、要讓對方絕望,必先給他希望,此所謂圍師必缺。
  二、要攻破城池,最好的攻擊點,不是最弱的位置,而是對方想象不到的地方。
  於是在兩天前,他攻擊了北城,並將主力駐紮在西城,放開東城,不理會南城。
  西城是大軍的集結地,這裏必定是主攻的方向。
  南城過於廣闊,無法確定突破點,不利於攻城,絕不會有人攻擊這裏。
  北城曾被進攻試探,這很可能是攻擊的前奏。
  所以,我真正的目標,是南城,含毯門。
  當所有人終於恍然大悟的時候,李如鬆已經說出了最後的安排:
  “副總兵佟養正,率軍九千人,為預備隊。”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起眼的人,也是一個不起眼的安排,在之後的戰役中也毫無作用。
  但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起眼的副總兵,卻是一個影響了曆史的人,所謂主將李如鬆,和他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具體說來是這樣的:十幾年後,在一次戰役失敗後,他和他的弟弟佟養性搞順風倒,投降了後金,當了早期漢奸,成為滿清的建國支柱。
  他有一個兒子,叫做佟圖賴,這位佟圖賴有幾兒幾女,先說其中一個女兒,嫁給了一個人,叫做愛新覺羅·福臨,俗稱順治皇帝。
  佟圖賴的這位女兒,後來被稱為孝康皇後,生了個兒子,叫愛新覺羅·玄燁,俗稱康熙。
  而佟圖賴的兒子也混得不錯,一個叫佟國綱,戰功顯赫,跟康熙西征葛爾丹時戰死,另一個叫佟國維,把持朝政多年,說一不二,人稱“佟半朝”。
  這位佟國維有兩個女兒,嫁給了同一個男人——康熙。
  其中一個雖沒生兒子,卻很受寵信,後來宮中有個出身低微的女人生了康熙的孩子,便被交給她撫養,直至長大成人,所以這個孩子認其為母,他名叫愛新覺羅·胤禛,俗稱雍正皇帝。
  再說佟國維還有個兒子,和雍正相交很深,關係一直很好,後來還為其繼位立下汗馬功勞,他的名字叫做隆科多。因為隆科多是雍正的養母的同胞兄弟,所以雍正見到隆科多時,總要叫他“舅舅”。
  佟養正的後世子孫大致如此,還有若幹皇後、貴妃、重臣,由於人數太多,不再一一陳訴。
  順便說一句,他的弟弟佟養性也還值得一提,這位仁兄投降後金之後,領兵與明軍搞對抗。結果被一個無名小卒帶兵幹掉,這個無名小卒因此飛黃騰達,當上了總兵,成為邊塞名將,他的名字叫毛文龍。
  後來這位毛文龍由於升了官,開始飛揚跋扈,不把上級放在眼裏,結果被領導幹掉了,這位領導叫袁崇煥。
  再後來,袁崇煥又被皇帝殺掉了,罪名之一,就是殺掉了毛文龍。
  想一想這筆爛帳,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按常理,預備隊宣布之後,就應該散會了,李如鬆也不說話了,大家陸陸續續離開軍營,回去安排明日戰備。
  祖承訓也是這樣想的,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大營的那一刻,卻聽見了李如鬆的聲音:
  “祖承訓,你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去辦。”
  
  第十六章 平壤,血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八,明軍整隊出營。
  李如鬆一如既往地站在隊伍前列,審視著眼前這座堅固的城池,他知道,一場偉大的戰役即將開始。
  〖李如鬆,天賦異稟,驍果敢戰,深通兵機,萬曆二十六年(1598)四月,土蠻寇犯遼東。率輕騎遠出搗巢,身先士卒,中伏,力戰死。〗
  此時距離他的死亡,還有五年。
  李如鬆的人生並不漫長,但上天是厚待他的,因為他那無比耀眼的才華與天賦,都將在這光輝的一刻綻放。
  拂曉,明軍開始進攻。
  此時,小西行長正在西城督戰,如他所料,明軍的主攻方向正是這裏。麵對城下的大批明軍,他卻並不慌亂。
  之所以會如此自信,除了早有準備外,還因為他得到了一個十分可靠的情報。
  在開戰之前,日本曾試圖調查明軍的火器裝備情況,但由於信息不暢,無法得到第一手資料,之後七彎八繞,才得知明軍也有許多火槍,但殺傷力比日本國內的要小,先進更是談不上。
  而日本國內使用的火槍,雖然都是單發,且裝填子彈需要相當時間,射程為一百五十步至二百步,但用來對付武器落後的明軍,實在是太容易了。
  此外,在兩天前的那次進攻中,明軍確實沒有大規模使用火器,這也驗證了小西行長的想法。
  所以,小西行長認定,在擁有大量火槍部隊守衛,且牆高溝深的平壤城麵前,隻會使用弓箭和低檔火器的原始明軍,隻能望城興歎。
  據《明會典》及《武備誌》記載,自隆慶年間始,明軍使用之火器,摘錄其一如下:
  〖火器名:五雷神機,隆慶初年裝用,有槍管五個,各長一尺五寸,重五斤,槍口各有準星,柄上裝總照門和銅管,槍管可旋轉,轉瞬之間,可輪流發射。〗
  如此看來,這玩意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左輪手槍,還是連發的。
  上麵的隻是小兒科,根據史料記載,明軍裝備的火槍種類有二十餘種,且多為多管火器,打起來嘩嘩的,別說裝彈,連瞄準都不用。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火藥發明之後,西方人用來裝子彈,中國人用來放鞭炮。
  我可以說,至少在明朝,這句話是很不靠譜的。
  以小西行長的知識水平,竟能如此自信,也實在是難能可貴。
  然而滑稽的是,從某個角度來說,小西行長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根據史料記載,雖然當時明朝的火槍相當先進,援朝明軍卻並未大規模使用。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
  很快,小西行長就將徹底了解這個原因。
  辰時,號炮聲響,進攻正式開始。
  西城先攻。
  站在西城的小西行長嚴陣以待,等待著明軍的突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炮聲響過很久,明軍卻既不跑,也不架雲梯,反而以兩人為一組,在原地架設一種兩米多長,看似十分奇怪的裝置。
  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卻聽見了驚天動地的雷聲——天雷。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明軍陣地上萬炮齊鳴,無數石塊、鉛子從天而降,砸在西城的城頭之上。
  日軍毫無提防,當即被打死打傷多人,小西行長本人也被擊傷,在被扶下去包紮之前,他大聲喊出了這種可怕武器的名字:
  “大筒!”
  在日語中,火槍被稱為鐵炮,而被稱為大筒的,是大炮。
  謎底就此揭曉,明軍之所以不用火槍,是因為他們用火炮。
  跑了幾百裏路遠道而來,自然要拿出最好的禮物招待客人,藏著掖著,那是不地道的。
  不過確切地講,明軍剛剛使用的那玩意,不能稱作大炮,按今天的軍事分類,應該算是手炮或是火箭筒,它的真實名字,叫做佛朗機。
  嘉靖初年,一次海上遭遇戰中,海道副使汪鋐擊敗了自己的敵人——葡萄牙船隊,戰後,他來到對方毀棄的戰船上,發現了一批從未見過的火器,經過演示,他發現這玩意威力很大,值得推廣,於是他決定,將此物上交中央,並建議仿照。
  這是明代火器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折點。
  由於在明代,從外國來的人,大都被統稱為佛郎機人,所以所有從外國進來的火器,無論是走私的,偷來的,還是搶來的,統統被稱為佛郎機。
  而汪鋐所繳獲的這批佛朗機(即船炮),是當時世界上較為先進的火炮,朝廷十分重視,立刻派人進行研究。
  要知道,中國人一向善於研究,但凡世界上弄出個新東西,甭管是不是自己研製的,拿過來研究研究,幾天就能造個差不多的出來,仿製且不說,往往質量比原件還要好。
  佛朗機就是如此,從葡萄牙人的船上卸下來,裝上彈藥射上兩發,別說,還真好用,於是乎先用再改,先改再用,再用再改,再改再用。原本放在船上用的大家夥,體積越改越小,種類越改越多。
  到嘉靖二十六(1547)年,明代佛朗機成功實現國產化,完全使用國產料件,自主研發,填補了國內空白,並能批量生產,達到十六世紀國際先進水平。
  明朝軍事工作者們也用實際行動證明,國產貨的品質是有保障的。
  比如明軍裝備的大樣佛郎機,全長僅兩米,有準星供瞄準,炮身可左右旋轉。具有極強大的殺傷力。
  兩米的大炮,一兩個人就能用,按說是差不多了,但中國人的改造精神實在厲害,很快,明朝又研製出了小佛郎機。
  小佛郎機,全長僅九十厘米,炮身附有鋼環,可供隨身攜帶,打仗的時候一個人就能揣著走,到地方把炮筒往地上一架,瞄準了就能打,比火箭筒還火箭筒。
  這玩意現在還有,實物存放於北京軍事博物館,本人曾去看過,個頭確實不大,估計我也能扛著走,有興趣的也可以去看看。
  除了這些步兵炮外,明朝還發明了騎兵炮——馬上佛郎機,這種火炮的尺寸比小佛郎機更小,僅七十厘米長,可隨騎兵在快速移動中發炮,具有很強的威懾力。
  總而言之,明代佛郎機極易攜帶,操作簡便,實在是攻城拔寨,殺人砸牆的不二選擇,有了這玩意,那真是鬼才用火槍。於是幾萬明軍就扛著這些要命的家夥來到了平壤城下,並讓日軍結結實實地過了一把癮。
  但小西行長不愧久經戰陣,他很快鎮定下來,並帶傷上陣,召集被打懵了的日軍,告訴他們不必懼怕,因為明軍火炮發射後必須重新裝彈,可趁此時機,整頓隊伍,加強防守。
  根據小西行長的經驗,大炮與火槍不同,每次發射後,都需要較長時間重新裝彈,才能再次射擊,所以他放心大膽地集結部隊,準備防禦。
  這個說法看上去,是對的,實際上,是錯的。
  正當日軍剛剛回過點神,準備在城頭上重新冒頭整隊的時候,卻立刻遭到了第二輪炮擊!石塊、炮彈從天而降,日軍被打了個正著,損失極其慘重。
  日軍莫名其妙,可還沒等人緩過勁來,第三輪炮擊又到了,又被打得稀裏嘩啦,然後是第四輪,第五輪……
  小西行長徹底糊塗了:這一打還不消停了,難不成你們的大炮都是連發的不成?!
  沒錯,明軍的大炮確實是連發的。
  應該說,小西行長的觀點是對的,因為明朝時的大炮,所用的並不是後來的火藥炮彈,一打炸一片,而是先塞入鐵砂,石塊,然後再壓入鉛子,並裝藥(火藥)點燃發射,其作用類似於現代的鋼珠彈(將鋼珠塞入炮彈,炸響時鋼珠四射,基本上碰著就完蛋,屬於禁用武器),殺傷麵極廣,不死也要重傷,不重傷也要成麻子。
  當然,相對而言,缺點也很明顯,要往炮膛裏塞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還要點火裝藥,這麽一大套程序,等你準備好了,人家估計都下班了。
  可當年沒有現成的炮彈,想快實在力不從心,但曆史告訴我們,古人,那還是相當聰明的。
  明朝的軍事科研工作者們經過研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子母銃。
  所謂子母銃,其原理大致類似於火箭炮,母銃就是大炮的炮筒,子銃就是炮彈,其口徑要小於母銃,在出征前先裝好鐵砂、石塊、鉛子、火藥,封好,打包帶走。
  等到地方要打了,把子銃往母銃裏一塞,火藥一點,立馬就能轟出去,放完了,把子銃拉出來,塞進去第二個,就能連續發射,裝填速度可比今日之榴彈炮。
  所以明軍的佛郎機,那是不鳴則已,一鳴不停,為保持持續火力,普通佛郎機都帶有四個子銃,在幾分鍾內可以全部發射出去,足以打得對手抬不起頭。
  而此次入朝作戰,為了適應國際環境,明軍還特意裝備了新型產品——百出佛郎機,而它的特點也很明顯——十個子銃。
  在明軍幾輪排炮的攻擊下,日軍損失極大,城頭上黑煙密布,四處起火,屍體遍地。
  此時明軍的大規模炮擊已經停止,西麵三路大軍開始整隊,向各自的目標挺進。在這短暫的瞬間,喧囂的戰場如死一般的寧靜。
  隨著又一聲炮響,平靜再次被打破,三路明軍在楊元、張世爵、李如柏的統領下,分別向小西門、七星門、大西門發動猛攻。
  炮彈可以飛,人就不行了,要想破城,還得老老實實地爬牆,明軍士兵們開始架起雲梯攻城。而此時的西城城頭,已看不到大群日軍,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受到沉重打擊的日軍失去抵抗能力,已四散而逃,隻要爬到城頭,就能攻占平壤!
  然而,正當明軍接近最後勝利之時,城頭卻忽然殺聲震天,日軍再次出現,向城下明軍發射火槍,掀翻雲梯,明軍受到突然打擊,死傷多人,進攻被迫停止。
  在遭到明軍連續炮擊後,日軍雖然傷亡慘重,卻並未撤退。
  經曆了短暫的慌亂,日軍逐漸恢複了秩序,在小西行長的統一調配下,他們以極強的紀律性,開始重新布陣。
  著名抗日將領李宗仁曾評價說:日軍訓練之精,和戰鬥力之強,可說舉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陣時,俱按戰術戰鬥原則作戰,一絲不亂,作事皆能腳踏實地,一絲不苟。
  應該說,這是一個十分客觀的評價,因為日本人最大的性格特點就是一根筋,還有點二杆子,認準了就幹到底,且有尋死光榮傾向,像剖腹之類的工作,還是武士專用的,普通人沒這資格。說是亡命之徒,那是一點也不誇張。
  而在平壤之戰中,其二杆子精神更是發揮到了極致,在打退明軍進攻後,日軍士氣大振,向城下傾倒煮沸的大鍋熱水,投擲巨石、滾木,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明軍。
  麵對日軍的頑強抵抗,在職業道德(愛國情操)和物質獎勵(五千兩啊)的雙重鼓勵下,明軍依然奮勇爭先,爬梯攻城。
  但日軍的戰鬥意誌十分堅定,明軍進攻屢次受挫,個把爬上去的,也很快被日軍亂刀砍死,戰鬥陷入膠著。
  七星門的情況最為嚴重,日軍的頑固程度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眼看這五千兩不容易掙,沒準還要丟命,一些人開始調轉方向,向後退卻,明軍陣腳開始隨之動搖。右軍指揮張世爵眼看形勢不妙,急得破口大罵,但在混亂之中,毫無用處。
  就在右軍即將敗退之際,李如鬆到了。
  戰役打響後,李如鬆即披甲上陣,帶領兩百騎兵圍城巡視,眼看張世爵壓不住陣,便趕了過來。
  但他沒有理會張世爵,而是直接來到了城下,攔住了一個敗退的明軍,揮起了馬刀。
  手起刀落,人頭也落。
  敗退的士兵們驚恐地看著這恐怖的一幕,看著這個揮舞著帶血馬刀的人,聽見了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話:
  “後退者,格殺勿論!”
  敗退的明軍停下了腳步。
  在這槍炮轟鳴,混亂不堪的吵鬧中,他們無一例外地聽見了李如鬆那音量不大,卻極為清晰的聲音。那一刻,他的眼中充滿了堅毅,以及激昂:
  “殺盡倭奴,隻在今日!”
  在西城激戰的同時,北城明軍發動了進攻。
  北城,是平壤地勢最高的地方,日軍盤踞於牡丹峰高地,居高臨下,並設置了大量火槍弓箭,等待著明軍的進攻。
  兩天前,當吳惟忠第一眼看見北城的時候,他就認定,要想攻克這裏,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打了幾十年的仗,這點軍事判斷,吳惟忠還是拿得準的。
  但一天之後,李如鬆告訴他,你的任務,是攻擊北城,而你的全部兵力,是三千人。
  吳惟忠很清楚,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李如鬆的真正意圖,是要他去牽製日軍,所謂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往俗了說,就是當炮灰。
  然而他回答:聽從調遣。
  沒有絲毫的猶豫。
  所以現在他麵對的,是人數占優的日軍,密密麻麻的槍口和堅固防禦,還有必須抬頭仰視,才能看見的日軍城壘。
  吳惟忠回過頭,看著手下的士兵,隻用一句話,就完成了所有的動員:
  “倭寇,就在那裏!”
  對於這些在浙江土生土長的士兵而言,倭寇兩個字,無異於興奮劑,且不算什麽父母被殺,家裏被搶的帳,單是從小耳聞目睹的傳統教育,就足以讓他們對其恨之入骨。所以打這仗,基本上是不需要動員的。
  更何況,他們是戚家軍!
  四十年前,戚繼光在義烏,組建了這支特別的軍隊,從那時起,他們就和這個光榮的名字緊緊地聯係在一起,並在他的光芒籠罩之下,奮戰十餘年,驅逐了那些無恥的強盜。
  現在,他們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麵對著同樣的敵人。所以,他們也隻需要同樣的舉動。
  於是,在吳惟忠的親自率領下,三千戚家軍向北城牡丹台高地發動了衝鋒。
  事實證明,吳惟忠的判斷是正確的,北城易守難攻,說實誠點,是根本沒法攻,地勢險要,日軍還不斷向下發射火槍,雖說戚家軍有豐富的作戰經驗,比較靈活且善於隱蔽躲閃,傷亡不大,但兩次進攻,剛衝到一半,就被打了回去。
  吳惟忠沒有放棄,他知道,自己的攻擊越猛烈,敵軍的的注意力就越集中,越容易被死死拖住,而真正的突破,將在那時開始。
  第三次衝鋒開始了,這一次,吳惟忠站在隊伍的最前列,揮刀,向著那個不可能攻克的目標衝去。
  這是一個太過生猛的舉動,很快,一顆子彈便擊中了他的胸部(鉛子傷胸),頓時血流不止。
  但吳惟忠沒有停下腳步,他依然揮舞著軍刀,指揮士兵繼續衝鋒,因為在他看來,自己的使命尚未達成。
  直到攻克平壤,日軍逃遁,北城才被攻陷。
  但在戰後,所有的人都認定,攻擊北城的士兵們,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在曆史的長河中,吳惟忠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名字,在之後的朝鮮史料中,這位將軍也很少出場,撤回國內也好,朝鮮養傷也好,似乎無人關心。這倒也正常,在這場大戲中,和李如鬆相比,他不過是個跑龍套的。
  一位國民黨的將軍在戰敗後哀歎:國民黨之所以戰敗,是因為都想吃肉,而毛澤東的軍隊之所以戰勝,是因為有人願意啃骨頭。
  吳惟忠就是那個啃骨頭的人。
  所以在曆史中,他是個跑龍套的,卻是一個偉大的跑龍套的。
  當西城和北城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南城的守軍正在打瞌睡。
  南城,即平壤的正陽門到含毯門一線,地形平坦寬廣,不利於部隊隱蔽和突襲,很難找到攻擊重點,所以日軍放心大膽地將這裏交給了五千名朝鮮軍。
  說起來,X奸這個詞還真並非專利,而某些朝鮮人的覺悟也實在不高,平壤才失陷幾個月,就組建出這麽大一支朝奸部隊,也算不容易了。
  當然,這五千人的戰鬥力,日軍是不做指望的:一個連自己祖國都不保衛的人,還能指望他保衛什麽?
  不過,讓這批朝軍欣慰的是,西城北城打得震天響,這裏卻毫無動靜。
  但很快,朝軍就發現,自己注定是不會寂寞的,一支軍隊正悄悄地向城池逼近。
  朝軍十分緊張,但片刻之後,當他們看清對方的衣著時,頓時如釋重負,興高采烈起來。
  因為那批不速之客穿著的,是朝鮮軍裝。
  事實證明,帶著X奸名頭的部隊,有著如下共同特點:沒戰鬥力,沒膽,還特喜歡藐視同胞。
  這幫朝奸部隊也是如此,看見朝鮮軍隊來了,就喜笑顏開,因為他們知道朝軍戰鬥意誌十分薄弱,且一打就垮——當年他們就是如此。
  那支朝軍攻城部隊似乎也如他們所料,不緊不慢,慢悠悠地靠近城池,看那架勢,比慢動作還慢動作。
  但當這些同胞兄弟抬出雲梯,開始登城時,朝奸們才發現,大事不好了。
  城下朝鮮同胞們的行動突然變得極為迅速,眨眼的功夫,幾十個人就已經爬上了不設防的城頭。
  還沒等朝奸們緩過勁來,這幫人又開始換衣服了,這也可以理解,外麵套件朝鮮軍裝,實在有點不太適應。
  很快,朝鮮軍的慘叫就傳遍了城頭:“明軍,明軍攻上來了!”
  坦白講,要說他們算是攻上來的,我還真沒看出來。
  昨天夜裏,當所有人都散去之後,李如鬆交給祖承訓一個任務:給明軍士兵換上朝軍軍服,不得有誤。
  祖承訓自然不敢怠慢,就這樣,第二天,城頭上的朝軍看見了自己的同胞。
  攻上南城的,是明軍的精銳主力,包括駱尚誌統率的戚家軍一部和祖承訓的遼東鐵騎,這幫粗人當然不會客氣,上去就抽刀砍人。朝奸部隊也就能欺負欺負老百姓,剛剛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小西行長的機動部隊倒是相當有種,看見朝軍逃了,馬上衝過來補漏,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如狼似虎的明軍一擁而上,徹底攻占了含毯門。
  戰鬥的過程大致如此,和西門、北門比起來,實在不甚精彩,當然傷亡還是有的,隻不過有點滑稽:由於進展過於順利,又沒有人射箭放槍,基本上是個人就能爬上城頭,於是一萬多人拚了命的往前擠,比衝鋒還賣力。
  不過這倒也正常,五千兩白花花的銀子,不費吹灰之力,擠上去就有份,換了誰都得去拚一把。
  南城並不是防禦的重點,城防本來就不堅固,加上大家又很激動,這一擠,竟然把城牆擠塌一塊,恰好駱尚誌打這過,被砸個正著,負傷了。
  當然,也有些史料說他是作戰負傷,具體情況也搞不清,就這樣吧。
  無論如何,總算是打上來了,明軍的大旗插上了平壤的城頭,南城告破。
  但這對於西城攻擊部隊而言,實在沒什麽太大的意義。
  南城之所以很好打,是因為西城很難打,日軍在城頭頑強抵抗,放槍、扔石頭、倒開水,導致明軍死傷多人,而明軍也打紅了眼,雲梯掀翻了再架,摔下來沒死的接著爬,爬上去的就舉刀和日軍死戰。
  雖然南城被破,但平壤並不是個小城市,要從西城繞到南城,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而且仗打到這個份上,對明軍而言,哪個門已經不重要了,砍死眼前這幫龜孫再說!
  不過日本鬼子實在有兩下子,戰鬥力非常之強悍,也不怕死,麵對明軍的猛攻毫不畏懼,無人逃跑,占據城頭用火槍射擊明軍,如明軍靠近,則持刀與明軍肉搏,寧可戰死也不投降。就戰鬥意誌而言,確實不是孬種。
  由於日軍的頑強抵抗,明軍久攻不下,傷亡卻越來越大,小西門主將楊元帶頭攻城,被日軍擊傷,部將丁景祿陣亡。大西門主將李如柏更懸,腦袋上挨了日軍一槍,好在頭盔質量好,躲過了一劫(錦厚未至重傷)。
  主將李如鬆也沒逃過去,由於他帶著二百騎兵四處晃悠督戰,目標太大,結果被日軍瞄上,一排槍過去,當場就被掀翻在地。
  在李如鬆倒地的那一刻,在場的人都傻眼了,主將要是被打死了,這仗還怎麽打。
  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時候,李如鬆卻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並再次詮釋了彪悍這個詞的含義。
  雖然摔得灰頭土臉,還負了傷——流鼻血(觸冒毒火,鼻孔血流),形象十分狼狽,但李司令員毫不在意,拍拍土,隻對手下說了四個字:
  “換馬再戰!”
  領導都這麽猛,小兵再不拚命就說不過去了,明軍士氣大振,不要命地往城頭衝,但日軍著實不含糊,死傷過半也毫不退縮,拿刀與登城明軍對砍,很有點武士道的意思。
  戰鬥就這樣進行了下去,雖然明軍已經占據優勢,但始終無法攻陷城池,進入南城的明軍也遭到了日軍的頑強阻擊,傷亡人數越來越多,如此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站在七星門外的李如鬆並不慌張,因為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把那玩意兒拉上來!”
  這是李如鬆最後的殺手鐧。
  所謂那玩意,是一種大炮,而當時的名字,叫做“大將軍炮”。
  大將軍炮,炮身長三尺有餘,重幾百斤,前有照星,後有照門,裝藥一斤以上,鉛子(炮彈)重三至五斤,射程可達一裏之外。
  由於這玩意體積大,又重,沒人願意扛也扛不動,但李如鬆堅持一定要帶。所以出征之時,是由騎兵裝上車架拖著走的。李如鬆不會想到,他已經無意中創造了一個記錄——世界上最早的馬拉炮車部隊。
  但李司令把這些大玩意拉到朝鮮,不破紀錄,隻為破城。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玩意兒雖然威力大,問題也很多,比如說容易誤傷自己人,且準頭不好,來個誤炸那可不好玩,加上由於技術含量不夠,這種炮十分容易炸膛(該問題一直未解決),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
  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明軍炮兵支炮、裝彈、瞄準,一切就緒。
  隨著李如鬆一聲令下,大炮發出了震天的轟鳴,沒有炸膛,沒有誤傷,準確命中目標。
  七星門被轟開了,平壤,被轟開了。
  【信用】
  七星門的失陷徹底打消了日軍的士氣,紛紛棄城逃竄,楊元和李如柏隨即分別攻破了小西門和大西門,三萬明軍亮出了屠刀,睜著發紅的眼睛,殺進了城內。
  一般說來,劇情發展到這兒,接下來就是追擊殘敵,打掃戰場了,可是鬼子就是鬼子,偏偏就不消停。
  在城門失守後,小西行長表現出了驚人的心理素質和軍事素質,絲毫不亂地集合部隊,占據了城內的險要位置,準備打巷戰。
  這就有點無聊了,要說保衛自己的領土,激戰一把倒還無所謂,賴在人家的地盤上,還這麽死活都不走,鬼子們也真幹得出來。
  日軍盤踞的主要地點,分別是平壤城內的練光亭、風月樓和北城的牡丹台。這三個地方的共同特點是高,基本上算是平壤城內的製高點,明軍若仰攻,不但難於攻下,還會損兵折將,隻要等到自己援兵到來,翻盤也說不定。
  這就是小西行長的如意算盤。
  李如鬆雖然不用算盤,但心算應該很厲害,到城內一看,就揮揮手,讓士兵們不用打了,幹一件事就行——找木頭。
  劈裏啪啦找來一大堆,丟在日軍據點附近,圍成一圈,然後放話,也就一個字:燒!
  這下子日軍麻煩了,本來拿好了弓箭刀槍準備居高臨下,再搞點肉搏,沒想到人家根本就不過來,圍著放起了火準備烤活人。於是一時之間,火光衝天,濃煙滾滾,高溫烘烤加上煙熏,日軍叫苦不迭。
  但李如鬆認為還不夠苦,於是他派出五千人,攜帶大批火槍、火箭、佛郎機,也不主動攻擊,隻是站在火堆之外,對準日軍據點,把帶來的這些東西射出去。
  於是一時間火箭火炮滿天飛,據點被點燃,煙火大作,要救火沒處打水,日軍被燒得鬼哭狼嚎,本來是高地,結果變成了高爐。
  鑒於剛剛入城,還要營救平壤居民,救治傷員,事務繁雜,李如鬆司令員安排好圍剿部隊後,就去忙別的事了。
  但值得稱道的是,奉命圍剿的部隊很有責任心,雖然領導不在,還是盡職盡責地放火、射箭、放槍放炮。
  整整一夜,他們加班加點,沒有休息。
  第二天(正月初九),查大受的家丁查應奎起得很早,來到了北城要地牡丹台,昨天,這裏還是日軍的堅固據點,然而現在,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幕真正的人間地獄。
  牡丹台以及其甕城,已被燒得麵目全非,昨天還槍聲炮聲不斷的地方,現在已經寂靜無聲,他走入據點,看見了無數倒斃的屍體,手腳都纏繞在一起,卻沒有一具能夠辨認,因為他們已經被燒成了黑炭。
  查應奎隨意數了一下,發現在狹窄的甕城裏,竟有四五百具日軍屍首,很明顯,他們大多數是被燒死或活活熏死的。
  當然,家丁查應奎沒有感歎戰爭殘酷的覺悟,他隻是興高采烈地跑了回去,向自己的領導查大受匯報,並就此被記載下來,成為了那幕場景的見證。
  事實上,查應奎看到的隻是冰山的一角,在初八的那天夜裏,平壤城內火光衝天,明軍在外麵放火,日軍在裏麵叫苦不迭,被燒死者不計其數,屍體的烤焦味道傳遍全城,史料有雲:焦臭衝天,穢聞十裏。
  幹掉殘暴的敵人,就必須比他更加殘暴,在某種情況下,我認為,這句話是對的。
  但日軍的耐高溫能力還是值得稱道的,硬是挺了一夜,沒有出來投降。
  挺到了第二天,挺不住了。
  盤踞在據點的敵人終於崩潰了,被槍打、炮轟不說,還被火烤了一夜,別說武士道,神仙道也不好使了。除小西行長所部幾千人,由於據點堅固,防禦嚴密,尚在苦苦支撐外,城內日軍全部逃散。
  但逃散也得有個目標,平壤已是明軍的天下,往哪裏逃呢?
  要說日軍逃起來也很有悟性,一看,西城、南城、北城都有人守,隻有東城,防禦十分鬆懈。
  於是日軍大喜過望,紛紛向東城逃竄。
  事情似乎十分順利,敗軍一路往東逃,雖然明軍在後緊緊追趕,但在求生的欲望驅使下,日軍竟然成功地逃出了東城的城門。
  但很快他們就將發現,其實戰死在城內,倒未必是一件壞事。
  當初李如鬆布陣之時,取兵法圍師必缺之意,空出了東邊。但是很多人可能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何是東麵?
  而當日軍蜂擁逃出東城城門的時候,我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答案。
  東城城門外,是一條大河,波浪寬。
  誰要選這裏當攻擊陣地,隻怕真是腦袋進了水。
  於是日軍麻煩了,要繞著城牆跑,隻怕是沒個頭,要回頭跑進城,估計明軍不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百般無奈之下,隻剩下一個選擇——跳河。
  我記得,那一天是正月初九,北風那個吹……
  朝鮮的天氣,大概和東北差不多,一般說來,這個時候是很冷的,估計起碼是零下幾度,然而日軍依然勇敢地跳了進去。
  雖然氣溫到了零下,但我可以肯定,當時的江麵還沒有凍住,因為在朝鮮史料中有這樣一句話:溺死者約有萬餘。
  先被烤得要死不活,然後又跳進冰水冷凍。古語有雲:冰火兩重天,想來不禁膽寒。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不死的,隻有超人了,很明顯,日軍缺乏這種特種人才。
  逃出去的基本上都死了,不淹死也得凍死,而呆在城內的小西行長更不好過,他很清楚,自己已經完蛋了,現在他要考慮的,不是封賞,不是守城,而是怎麽活下去。
  在生死的最後關頭,日軍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在小西行長的指揮下,明軍的數次進攻被打退,看那勢頭,不拚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決不算完。
  雖然明軍占據優勢,且人多勢眾,但畢竟打了一天一夜,就算不領加班費,喘口氣總還是要的,何況勝局已定,賞錢還沒領,在這節骨眼上被打死,也實在有點虧。
  日軍雖然人少,卻敢於拚命,生死關頭,什麽都豁得出去。用今天的話說,這叫雙方心理狀態不同,所謂窮寇莫追,就是這個道理。
  於是,一個奇怪的情景出現了,在經曆了一天一夜的激戰後,城內再次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接下來,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發生了。
  之所以說神秘,是因為直到今天,這件事情也沒全搞清楚。
  關於這件事,在史料中,大致有如下四個曆史版本。
  按照明軍監軍及部將戰後給皇帝的總結報告,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日軍殘部由於抵擋不住明軍的攻擊,全軍主動撤退,李如鬆將軍神機妙算(料賊計已窮,必遁),設下埋伏,並派兵追擊,大敗日軍。
  第二版本是朝鮮大臣柳成龍給國王的報告,說法也差不多,李如鬆料敵如神,在日軍逃遁之後發動攻擊,大敗日軍。
  第三版本,是朝鮮國王給大明神宗皇帝的報告(他算是明神宗屬臣),這份東西可作為上下級的規範文本,說到自己的看法,都是“臣竊念”,說到明朝,都是天兵、天朝,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大明總兵神兵天降,從頭拍到尾。
  而開戰後,明軍是“天地為之擺裂,山淵為之反覆”;自己(朝軍)是“小邦袖手駭縮,莫敢助力”;日軍則是“螳臂據轍,無敢抵敵”。照他的意思,日軍是礙於明軍的神威,一觸即潰了。
  而講得最詳細,也最實在的,是第四個版本。
  根據朝鮮《李朝實錄》記載,事情是這樣的:
  在戰鬥陷入僵局後,李如鬆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派出了使者,去找小西行長談判。
  對於這個決定,很多人並不理解,人都圍住了,還要談什麽判?
  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因為此時日軍主力已被殲滅,平壤也已攻克,戰略目的已經完全達到,目前最需要的,是爭取時間修整,以防敵軍反撲,而城裏麵放著這麽一群亡命之徒,硬攻不但耗費精力,傷亡也會很大,時間一長還可能生變,所以還是談判最劃算。
  李如鬆的談判條件是這樣的:
  “以我兵力,足以一舉殲滅,然不忍殺人命,姑為退卻,放你生路。”
  這意思是,我可以滅了你,但無奈心太軟(其實是太費力),就放你們走了吧。
  小西行長是這樣回複的:
  “俺等情願退軍,請無攔截後麵。”
  他的意思是,我認輸了,麻煩逃走的時候高抬貴手別黑我。
  如此看來,也算是皆大歡喜,雙方達成協議,明軍撤去包圍,日軍在萬分警戒之下,手持武器逐步退卻,撤出了平壤城。
  局勢發展到此,看似平淡無奇,但怪也就怪在這裏,既然事情圓滿解決,為什麽在官方報告中,卻都沒有提到這件事呢?
  這大致有兩個原因,其一、跟敵人談判,把敵人放走,無論出於什麽目的,有什麽樣的結果,似乎都是不大好宣揚的。
  而第二個原因,應該算是人品問題。
  如果小西行長了解李如鬆,或者聽說過半年前寧夏叛亂的經過,相信即便打死他,也絕不會和李如鬆談判。
  因為根據李如鬆的性格,以及寧夏叛軍首領哱拜的最終結局,我們大致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李如鬆,至少在這方麵,是個不守信用的人。
  幾乎就在小西行長帶領日軍退出平壤的同一時刻,李如鬆叫來了查大受,交給他一個任務:領兵三千,趕赴江東小路埋伏。
  困獸是不好鬥的,但隻要把它放出來,就好鬥了。
  於是,當小西行長帶隊遠離平壤,終於放鬆所有警惕,放心大膽逃命的時候,查大受出現了。
  據史料分析,此時日軍的兵力,大致在五千人左右,如果敢拚命,查大受手下這三千人應該還不夠打,但經過李司令員這麽一忽悠,日軍已經滿心都是對和平的祈望,鬥誌全無,一見明軍不用人家動手,撒腿就跑。
  查大受隨即命令追擊,大敗日軍,擊斃日軍三百餘名,但畢竟部隊作戰時間過長,十分疲勞,日軍又跑得賊快(奔命),明軍追趕不及(不及窮追),隻能到此為止了。
  平壤戰役就此結束,明軍大勝,日軍大敗。
  此戰,明軍陣亡七百九十六人,傷一千四百九十二人。
  而日軍的傷亡數字,就有點意思了,據記載,此戰中明軍斬獲日軍一千六百四十七人,看起來似乎並不多。
  應該說,這是個很準確的數字,但它並不是日軍的傷亡人數,而是日軍的人頭數。
  由於戰前李如鬆命令不許搶人頭,所以對於這一寶貴資源,明軍並沒有過於關注,也沒有妥善保存,加上後來火攻水淹,不是燒成黑炭,就是凍成冰,要提取人頭,實在有點困難。於是挑來揀去,隻撈出一千來個,已經很不容易了。
  至於日軍的實際傷亡數,朝鮮和明朝史料都沒有明確記載,隻有幾句“萬餘”、“千餘”之類不靠譜的話,這就是管殺不管埋導致的惡劣後果。
  說到底,還是鬼子們最實在,既然沒人幫著數,就自己數。在《日本戰史》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二十日,日軍在漢城集結殘兵,統計結果摘錄如下: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原有人數18700人,現存6520人。
  雖然入朝的日軍數量共計十餘萬,但很多都是來自於各地的軍閥,並不是豐臣秀吉的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雜牌軍。而他真正信任的人,隻有第一軍小西行長和第二軍加藤清正,也就是所謂的嫡係。
  因此這兩軍,才是豐臣秀吉的精銳和主力部隊,其中尤以第一軍戰鬥力為最強,之前攻擊朝鮮義軍時表現十分出色,打起來毫不費力。
  但在朝鮮之戰時,該軍幾乎被全殲,具體數字大家做個減法就知道了,基本上算是被打殘廢了。
  這還隻是第一軍的損失人數,第二軍共損失八千人,其中相當部分戰死於平壤。
  以上合計起來,朝鮮之戰,日軍的損失,至少在兩萬人以上。
  當然,那五千朝鮮軍不在統計內,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應該還活著,因為李如鬆雖然不大守信用,但還不怎麽殺俘虜。
  
  第十七章 不世出之名將
  【孤軍之迷】
  攻陷平壤後,李如鬆沒有絲毫遲疑,立即派遣軍隊,繼續出擊。
  由於明軍總共不過四五萬人,很多部將都擔心兵力不足,然而之後的情景卻告訴了他們,什麽叫做聞風喪膽。
  小西行長被擊潰之後,各地日軍紛紛得到消息,並采取了整齊劃一的行動——逃跑。
  僅僅三天之內,黃州、平山、中和等地的日軍就不戰自潰,連明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就跑得一幹二淨。軍事重鎮開城,就此暴露在了明軍的麵前。
  駐紮在開城的,是日軍第三軍和第六軍,指揮官是黑田長政。
  而攻擊開城的,是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他統帥八千騎兵一路殺過來,聲勢震天,黑田長政還是很有點骨氣的,開始表示一定要抵抗到底,但隨著逃到開城的日軍越來越多,明軍越吹越神,這位仁兄也坐不住了,還沒等真人現身,正月十八日,在城裏放了把火,一溜煙就跑了。
  李如柏本想好好打一仗,沒想到是這麽個結果,積極性受到了打擊。便不依不饒,追著黑田長政不放,死趕活趕,還是趕上了,一通亂打,黑田長政毫無招架之力,帶頭逃跑。日軍後衛被重創,死亡達五六百人,明軍僅陣亡六人。
  自正月初九至正月二十,僅用十二天,平壤至開城朝鮮二十二府全部收複,日軍全線崩潰,退往南方。
  但李如鬆沒有滿足,因為在他的麵前,還有一個最後的目標——王京。
  王京,就是今天的漢城。日軍全線敗退後,大部撤到了這裏,至正月二十日,聚集於此地的日軍已達五萬,而且看起來也不大想走。在這裏,李如鬆即將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大考驗。
  雖然李如鬆一生打過無數惡仗硬仗,但這一次,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孫子先生告訴我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外,他還告訴我們: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
  綜合起來是這麽個意思,打仗的時候,最次的打算,是攻城,而攻擊時,如果人數十倍於敵人,就圍他,五倍,就攻他。
  城裏,有五萬日軍。
  李如鬆的手上,也就五萬人。
  在守城戰中,防守方是很占優勢的,平壤戰役中,李如鬆用四萬打兩萬,耍了無數花招,費勁力氣,才最終得以攻克。
  五萬人攻五萬人,任務是艱巨的,困難是突出的,勝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京之時,一場意外卻徹底攪亂了這個困局。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李如鬆發布了一道命令:
  總兵查大受、副總兵祖承訓、遊擊李寧,率三千精兵,前往王京探路。
  僅僅半天之後,他接到了明軍送回的戰報:
  我軍於半路遇敵,大受(查大受)縱兵急擊,斬獲六百餘級。
  自平壤之後,日軍毫無戰力,這種打落水狗的報告,李如鬆已經習慣了。
  如果一個人長期聽到同一類型的消息,他就有可能根據這類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一貫謹慎的李如鬆,做出了一個決定——親自前往偵察。
  其實就李如鬆而言,這個行動並不算大膽,平壤激戰時,他就敢騎馬四處逛,現在自然更不在話下。
  但他絕不會想到,一切都將因這個決定而改變。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七日,李如鬆率副將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統領兩千騎兵向王京前進。
  部隊的行進速度很快,沒過多久,便到達了馬山館,這裏距離王京,隻有九十裏。
  李如鬆突然拉住了韁繩。
  長期的戰場感覺告訴他,前方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麽簡單。
  於是他想了一會,下了一道命令:
  “我帶一千人先行,副將楊元率軍一千,隨後跟進。”
  就是這道命令,挽救了他的性命。
  分兵之後,李如鬆繼續出發,很快他就到達了另一個地方,這裏據王京僅四十裏,名叫碧蹄館。
  在這裏,他終於看見了遍地的屍體和兵器,很明顯,這裏就是查大受所描述的戰場,而震耳的廝殺聲告訴他,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帶兵衝了進去。
  衝進去後,才發現事情壞了。
  一天前,查大受得意樣樣地發出了捷報,事實上,他也確實打了勝仗,殺了人家幾百口子,還不肯罷休,非要全殲不可,結果追著追著,追出問題來了。
  要知道,這是在王京附近,就算日軍再怎麽怕事,好歹也是大本營,有好幾萬人,你帶三千多人過來鬧事,還想趕盡殺絕,實在是有點過分了。
  於是緩過勁來的日軍開始穩住陣腳,發動反擊,據史料記載,此時聚集在碧蹄館的日軍來源複雜,除第一軍外,還有第四軍、第六軍、第八軍若幹,基本上在附近的,能來的,全都跑來了(悉眾而來)。
  由於之前日軍表現過於疲軟,查大受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裏,等到他砍過癮,追夠本,才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了。
  殺退一批,又來一批,到二十七日晨,外圍日軍人數已達兩萬,查大受這才明白大事不好,左衝右衝無法突圍,派人求援也沒指望,於是心一橫,抱定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精神,帶領士兵與日軍殊死血戰。
  就在這時,李如鬆衝進來了。
  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查大受卻沒有絲毫喜悅,因為眼下這種環境,在兵法中基本屬於“死地”,而他是李成梁的家丁,看著李如鬆長大,感情十分深厚,如果因為自己的疏忽,把李如鬆的命也搭了進來,別說活著回去,就算到了閻王那裏,也不好意思見李成梁。
  日軍的反應也相當迅速,很快發現衝進來的這支隊伍人數並不多,於是在短暫混亂後,便開始堵塞缺口,重組包圍圈。
  看著漫山遍野的日軍,李如鬆明白,自己這次是衝錯了地方,一般說來,在目前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他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趁日軍包圍圈尚未圍攏,突圍出去,然後逃走。
  其二,與查大受合兵,尋找有利地形防守,等待援軍。
  包圍圈的缺口越來越小,四千人的生死,隻在李如鬆的一念之間。
  在片刻猶豫之後,李如鬆做出了抉擇——第三種抉擇。
  李如鬆手持長刀,麵對全軍,發出了怒吼:
  “全軍攻擊!如敢畏縮不前者,斬!”
  這種選擇,叫做死戰不退。
  有一種人是無所畏懼的,縱使寡不敵眾,縱使深陷重圍。
  當然,李如鬆之所以無所畏懼,除了膽大外,也還是有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身邊所帶的一千人。
  列寧同誌說過:寧可少些,但要好些。這句話用在這一千人身上,實在是名副其實,因為這些人都是李如鬆直屬的遼東鐵騎部隊。
  而遼東鐵騎之所以戰鬥力強,除了敢拚命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武器裝備。
  在日本戰國時期,有一個特殊的兵種,曾作為日本戰爭史上的模範被大力宣傳,它的日文漢字名,叫做騎鐵。
  所謂騎鐵,是騎馬鐵炮的簡稱,具體說來就是騎兵裝備火槍,在馬上發射火器,其主要使者者,是日本東北部的諸侯伊達政宗,由於兼具騎兵的突擊性和火槍的攻擊力,被譽為日本戰國時期最強的兵種。
  當然,這支隊伍也有著致命的缺陷,由於火槍不能連發,要一邊騎馬一邊裝彈,技術含量也實在太高,所以在打完一槍後,要換兵器才能接著幹。
  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標準,那麽遼東鐵騎應該也算是騎鐵兵種,隻是他們的武器並非普通的火槍,還有個專業稱呼——三眼神銃。
  三眼神銃,全長約120厘米,共有三個槍管,槍頭突出,全槍由純鐵打造,射擊時可以輪流發射,是遼東鐵騎的標準裝備。發起衝鋒時,遼東鐵騎即衝入戰陣,於戰馬上發動齊射,基本上三輪下來,就能衝垮敵軍。
  但問題似乎也未完全解決,三槍打完後怎麽辦呢?
  一般說來,換兵器是免不了的了,但中國人的智慧在此得到了完美的驗證,這把火銃之所以用純鐵打造,槍管突出,是因為打完後,吹吹槍口的煙,換個握法,把它豎起來使,那就是把十分標準的鐵榔頭。
  人騎著馬衝進去,先放三槍,也不用裝彈,放完掄起來就打,這麽幾路下來,估計神仙也扛不住,鐵騎之名就此橫掃天下。
  順便說一句,這種三眼銃今天還有,就在軍事博物館裏。每次當我看到那些鐵榔頭的時候,都會不禁感歎:科學技術,那真是第一戰鬥力。
  有這樣的裝備,加上這一千多號人都是李如鬆的親軍,打起仗來十分彪悍,基本上屬於亡命之徒。聽到李如鬆的命令後,二話不說,操起火銃,向日軍發動了猛攻。
  雖然李如鬆十分自信,但有一點他並不知道——這絕非遭遇戰,而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在平壤戰敗後,日軍對明軍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恐懼,各地紛紛不戰而逃,且全無鬥誌,為防止全軍徹底崩潰,挽回軍心,日軍大本營經過詳細策劃,製定了一個周密的誘敵計劃。
  具體說來,是先派出小股部隊,誘使明軍大部隊追擊,並在王京附近的馬山館設下埋伏,待其到來發動總攻,一舉殲滅。
  據日本史料記載,參與該計劃的日軍為第四軍和第六軍主力,以及其餘各軍一部,總兵力預計為一萬五千人至兩萬人,其中誘敵部隊一千餘人,戰場指揮官為小西行長、黑田長政、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人,反正隻要沒被打殘,還能動彈的,基本上都來了。
  行動如期展開,在探聽到查大受率軍出發的消息後,誘敵的一千餘名日軍先行出發,前往馬山館,大軍分為兩路,偃旗息鼓,悄悄的過去,打槍的不要。
  日軍的預期計劃是,一千人遭遇明軍後,且戰且退,將明軍引到預定地點,發起總攻。
  但事情的發展告訴他們,理論和實際總是有差距的。
  由於之前日軍逃得太快,查大受一路都沒撈到幾個人,已經憋了一肚子勁,碰到這股日軍後,頓時精神煥發,下了重手窮追猛打,轉瞬間日軍灰飛煙滅,一千多人連個水漂都沒打,眨眼就沒有了。
  這回日軍指揮官們傻眼了,原本打算且戰且退,現在成了有戰無退,更為嚴重的是,查大受明顯不過癮,又跟著追了過來,越過了馬山館,而此時日軍的大部隊還在碧蹄館,尚未到位。
  無可奈何之下,日軍指揮官們決定,就在碧蹄館設伏,攻擊明軍。
  於是當查大受趕到之時,他遇到的,是兩萬餘名全副武裝,等待已久的日軍。
  已經退無可退了,橫下一條心的日軍作戰十分勇猛,查大受率軍衝擊多次,沒能衝垮敵軍,反而逐漸陷入包圍,戰鬥進入僵持狀態。
  事已至此,所謂誘敵深入、全殲明軍之類的宏偉壯誌,那是談不上了,能把眼皮底下這三千多人吃掉,已經算是老天保佑了。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打得正熱鬧的時候,李如鬆來了。
  這下日軍喜出望外了,原本想打個埋伏,挽回點麵子,結果竟然撈到這麽條大魚,更讓他們高興的是,這位明軍最高指揮官竟然隻帶了這麽點人。
  小西行長頓時興奮起來,他立即下令,方圓四十裏內的日軍,隻要還能動彈,立即趕來會戰,不得延誤。
  與此同時,他還命令,所有日軍軍官必親臨前線指揮,包括黑田長政、立花宗茂等人在內,總而言之,是豁出去了。
  在小西行長的部署下,日軍發動了自入朝以來最為猛烈的進攻,並充分發揚其敢死精神,哪裏的明軍最顯眼,最突出,就往哪裏衝。
  不巧的是,在戰場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正是李如鬆。
  這位仁兄實在過於強悍,雖被日軍重重包圍,卻完全不當回事,帶著鐵騎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這也似乎有點太欺負人了,於是日軍集中兵力,對李如鬆實行合圍。
  事後,李如鬆在給皇帝的報告中,曾用一個詞形容過此時自己的環境——圍匝數重。
  雖然說起來危險萬分,但事實上,當時他倒很有幾分閑庭信步的風度,據日本史料記載,李如鬆帶領騎兵左右來回,幾進幾出,鐵騎所到之處,日軍無法抵擋,隻能保持一段距離跟著他。所謂的包圍,其實就是尾隨。
  然而曆史告訴我們,一個人太過囂張,終究是要翻船的。
  正當李如鬆率軍進進出出,旁若無人之時,一位神秘的日軍將領出現了。
  這位日軍將領出場就很不一般,史料上說他是金甲倭將,先不說是真金還是鍍金,穿不穿得動,敢扛著這麽一副招風的行頭上戰場,一般都是有兩下子的。
  而之所以說這是個神秘的人,是因為他的身份一直未能確定。
  參加碧蹄館之戰的主力,是日軍第四軍,該軍以日本九州部隊為主,九州是日本最窮困、民風最野蠻的地區,此地士兵大都作戰頑強,凶殘成性,是實實在在的亡命之徒。所以很多史料推測,此人很有可能是隸屬於第四軍的將領。
  雖說哪裏來的講不清,但敢拚命是肯定的,這人一上來,就抱定不要命的指導思想,帶兵向李如鬆猛衝(博如鬆甚急),突然冒出來這麽一號人,李如鬆毫無準備,身邊部隊被逐漸衝散,日軍逐漸圍攏,形勢十分危急。
  此時,李如柏和李寧正在李如鬆的兩翼,發現事情不妙,便指揮部下拚死向李如鬆靠攏,但日軍十分頑強,擋住了他們的進攻。
  緊急關頭,還是兄弟靠得住,眼看李如鬆即將光榮殉職,弟弟李如梅出手了。
  雖說在亂軍之中,但李如梅依然輕易地瞄準了這位金甲倭將(所以說在戰場上穿著不能太時髦),手起一箭,正中此人麵目,當即落馬。
  主將落馬後,士兵們也一哄而散,李如鬆終於轉危為安,但事實上,真正的危機才剛剛開始。
  此刻,雙方已鏖戰多時,雖然明軍勇猛,戰局卻已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此時日軍正陸續由四麵八方趕來(接續愈添,沿山遍野),人數優勢越來越大,而明軍勢單力薄,這麽打下去,全軍覆沒,那是遲早的事。
  不過明軍固然陷入苦戰,日軍的情況卻也差不多,日軍主將立花宗茂,性格頑固,在日本國內是出了名的硬骨頭,素以善戰聞名,這回也打得撐不住了,竟然主動找到小早川隆景接替自己的位置,退出了戰場。
  仗打到這個份上,勝敗死活,隻差一口氣。
  關鍵時刻,楊元到了。
  楊總兵實在是個守紀律的人,他遵照李如鬆的命令,延遲出發,到地方一看打得正熱鬧,二話不說,帶著一千人也衝了進去。
  早不來,晚不來,來得剛剛好。日軍正打得叫苦不迭,楊元的騎兵突然出現,陣型被完全衝垮,混亂之際也沒細看對方的人數,以為是明軍大部隊到了,紛紛掉頭逃竄。
  小西行長見大勢已去,也隻能率軍撤退。李如鬆驚魂未定,裝模作樣地追了一陣,也就收兵回去了,畢竟手底下有多少人,日軍不知道,他還是清楚的。
  碧蹄館之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陣亡二百六十四人,斬獲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人,傷亡大抵相當。
  對於這場戰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撒網捕魚,魚網破了。
  應該說,這並不是一場大的戰役,但在曆史上,此戰爭議卻一直未斷,其中最激烈的,是雙方的傷亡問題。
  在日本的許多戰史書籍中(如《日本外史》、《日本戰史》),碧蹄館之戰是日軍的一場大勝,個別特別敢吹的,說此戰日軍殲滅明軍兩萬餘人,要這麽算,李如鬆除了全軍死光外,還得再找一萬五千個墊背的,著實不易。
  雖然事情不容易辦,鬼子還是辦了,而且一直在辦,後來抗日戰爭裏的台兒莊戰役,日軍磯穀師團(編製相當於一個軍)被打成了殘廢,死傷一萬多人,幾乎喪失戰鬥力,日本戰報卻說就損失兩千人,臉不紅心不跳,由此可見,其不認賬和亂記賬,那是有悠久傳統的。
  說到底,碧蹄館之戰,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規模戰鬥而已。
  但微不足道,並不代表不重要。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場改變了戰爭進程的戰鬥。
  通過此戰,死裏逃生的李如鬆明白了兩點:首先,敵人是很難打垮的。
  雖然日軍被擊敗,但戰鬥力尚存,以明軍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難奏效。
  其次,朋友是很難指望的。
  在碧蹄館之役發生前,李如鬆曾囑托朝軍隨後跟進,人家確實也跟著來了,但仗一打起來,不是腳底抹油就是袖手旁觀,仗打完才及時出現,真可謂是反應敏捷。
  而更讓李如鬆氣憤的,是某些混人。
  此時正逢朝鮮陰雨連綿,火器難於使用,日軍伏擊失敗後,全部龜縮於王京,打死不出來,還拚命修築堅固堡壘,準備死守。但凡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明白,如果現在進攻,那就是尋死。
  可柳成龍偏偏裝糊塗,他多次上書,並公開表示李如鬆應盡早進攻王京,不得拖延。
  出征之前潑涼水,不出頭,現在卻又跳出來指手劃腳,反正打仗的都是明軍,不死白不死,人混賬到這個份上,真能把死人氣活了。
  李如鬆沒有理會柳成龍,他停下了進攻的腳步。
  但停下來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作為朝鮮的都城,王京是必須攻克的。
  於是在經過縝密的思索後,李如鬆做出了如下部署:
  總兵楊元率軍鎮守平壤,控製大同江;李如柏率軍鎮守寶山,查大受鎮守臨津,互為聲援;李寧、祖承訓鎮守開城。
  這是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安排,因為明軍本就兵力不足,現在竟然分兵四路,要想打下王京,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李如鬆已經放棄了進攻計劃。
  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因為要攻克一座城池,並不一定要靠武力。
  命令下達了,進攻停止了,戰場恢複了平靜,日軍也借此機會加強防守,整肅軍隊,等待著李如鬆的下一次進攻。因為在被忽悠多次後,他們已經確定,眼前的這個對手,是絕對不會消停的。
  這個判斷十分正確,很快,他們就等到了李如鬆的問候,但並非攻城的槍炮,而是一把大火。
  李如鬆很清楚,憑借自己手中的兵力,是絕對無法攻下王京的,於是他索性分兵各處防守,加固後方,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好的進攻目標——龍山。
  龍山是日軍的糧倉所在地,積糧數十萬石,王京、釜山的日軍夥食,大都要靠此處供應。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李如鬆密令查大受,率敢死隊(死士)連夜跑到龍山,放了一把火,徹底解決了鬼子們的糧食問題。
  這麽一來,事情就算是結了,因為武士道再怎麽牛,也不能當飯吃,在這一點上,鬼子們的意識是清楚的,認識是明確的。
  萬曆二十一年(1593)四月十八日,日軍全軍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日,李如鬆入城,王京光複。
  自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明軍入朝起,短短半年時間,日軍全線潰敗,死失合計三萬五千餘人,其軍隊主力,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幾乎全軍覆滅,日軍的戰鬥力遭到致命打擊,疲憊交加,鬥誌全無。
  到了這份上,已經打不下去了。
  四月下旬,日軍繼續撤退至蔚山、東萊等沿海地域,回到了一年前的登陸地點,全軍八萬餘人渡海回國,僅留四萬人防守。
  至此,抗倭援朝戰爭第一階段結束,日軍慘敗而歸。
  日軍退卻了,但李如鬆並沒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實上,此時明軍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由於朝軍幾乎是一盤散沙,許多地方都要依靠明軍防守,李如鬆能夠調動的,僅有一萬餘人,靠這點本錢,想把日軍趕下海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缺人,而是缺錢。
  要知道,刀槍馬炮,天上掉不下來,那都是有價錢的,而所謂打仗,其實就是砸錢,敵人來了,有錢就對砸,沒錢就打遊擊,朝鮮戰爭也一樣。
  明軍雖然是幫朝鮮打仗,但從糧食到軍餉,都是自給自足,而在這一點上,朝鮮人也體現出了充分的市場意識,非但不給軍費,連明軍在當地買軍糧都要收現款,拒收信用卡,賒賬免談。
  李如鬆在朝鮮呆了半年,已經花掉了上百萬兩白銀,再這樣打個幾年,估計褲子都得當出去。
  所以談判,是唯一的選擇。
  【高檔次的忽悠】
  第二次談判就此開始。
  所謂談判,其實就是忽悠的升級版,雙方你來我往,吹吹牛吃吃飯,實在的東西實在不多。
  客觀地講,明朝在談判上,一向都沒什麽誠意。相對而言,日本方麵還是比較實誠的,他們曾滿懷期望的期盼著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卻是火槍大炮。
  說到底,這是個認識問題,因為當時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國,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這並非有意歧視,事實上,以上稱呼是一路叫過來的,且從無愧疚、不當之類的情感。
  一句話,打心眼裏,就從沒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談判,是因為準備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夠出兵,自然就不談了。
  現在,是第二次談判。而談判的最理想人選,是沈惟敬。
  半年前,這位仁兄滿懷激情地來到李如鬆的大營,結果差點被砍了頭,關起來吃了半年的牢飯,到今天,終於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軍大營,開始了第二次談判,在那裏等待著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長。
  雖然之前曾被無情地忽悠過一次,但畢竟出來搶一把不容易,死了這麽多人,弄不到點實在東西也沒法回去,日方決定繼續談判,平分朝鮮是不指望了,能撈多少是多少。
  日軍的談判底線大抵如此,而在他們看來,事到如今,明軍多少也會讓一兩步。
  會談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互致問候完畢,經過討價還價,達成了如下意見:
  首先,明朝派遣使者,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其次,明軍撤出朝鮮,日軍撤出王京(當時尚未撤出)。最後,日本交還朝鮮被俘王子官員。
  沈惟敬帶著談判意見回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次,李如鬆和宋應昌都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
  沈惟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悅,他認為,一切都將在自己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但他並不知道,所謂談判和執行,那完全是兩碼事。
  在第一次談判時,明軍隻是為了爭取時間,壓根兒不打算要真談判,而這一次……,似乎也沒這個打算。
  因為在戰後,宋應昌曾在給皇帝的奏疏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夫倭酋前後雖有乞貢之稱,臣實假貢取事,原無真許之意。”
  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日本人是想談和的,但我是忽悠他們的,您別當真。
  這就是說,明軍從上到下,是萬眾一心,排除萬難,要把忽悠進行到底了。
  但協議畢竟還是簽了,簽了就得執行,而接下來,李如鬆用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除了會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據協議,明軍要撤出朝鮮,但李如鬆紋絲不動,反而燒掉了日軍的糧倉,端掉了對方的飯碗。
  日軍是真沒辦法了,打不過又鬧不起,明知李如鬆是個不守信用的家夥,偏偏還不敢得罪他,就當吃了個啞巴虧,硬著頭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認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煩你還是給辦了吧。
  在這一點上,李如鬆還是很夠意思的,他隨即派出謝用梓與徐一貫兩人,隨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軍大營。
  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因為自從談判開始以來,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鬆的使者),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現在對方終於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實在是可喜可賀。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來的這兩位所謂使者,謝用梓是參將,徐一貫是遊擊,換句話說,這兩人都是武將,別說搞外交,識不識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這麽兩個丘八去談判,不是明朝沒人了,而是李如鬆根本就沒往上報。
  這位仁兄接到日軍要求後,想也沒想,就在軍中隨意找了兩人,大筆一揮,你們倆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現在忽悠你們,那是不得已,老子手裏要是有兵,早就打過去了,還談什麽判?!
  李如鬆沒當真,但日本人當真了,萬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長帶領沈惟敬、謝用梓以及徐一貫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進行和談。
  對於明朝使臣的來臨,豐臣秀吉非常高興,不但熱情接待,管吃管住,會談時更是率領各地諸侯權貴到場,親自參加,張燈結彩,搞得和過節一樣,儀式十分隆重。
  當沈惟敬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明白:這下算是忽悠大了。
  雖然日本人糊裏糊塗,但一路過來,他已經很清楚,身邊的這兩位使者到底是什麽貨色。
  但事已至此,也隻能挺下去了。
  沈惟敬就此開始了談判,雖然從名義上講,謝用梓和徐一貫才是正牌使者,但這兩個大老粗連話都說不利索,每次開會口都不敢開,隻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於是每次開會之時,大致都是這麽一副場景:豐臣秀吉滿懷激情,口若懸河,謝用梓、徐一貫呆若木雞、一言不發,沈惟敬隨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謂的外交談判,其實就是扯淡。
  就這麽個扯淡會,竟然還開了一個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結束。
  在談判終結的那一天,豐臣秀吉終於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條件,該條件也再次證明了這樣一點:
  豐臣秀吉,是個貪婪無恥、不可救藥的人渣。
  其具體內容如下:
  一、明朝將公主嫁為日本後妃。
  二、明朝和日本進行貿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換誓詞,永遠通好。
  四、割讓朝鮮四道,讓給日本。
  五、朝鮮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為人質,由日方管理。
  六、返還朝鮮被俘的兩位王子。
  七、朝鮮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這份所謂的和平條款中,除交還朝鮮王子外,沒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強占朝鮮土地,還把手伸到了明朝,總而言之,除了貪婪,還是貪婪。
  這樣的條款,是任何一個大明使臣都無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這位仁兄似乎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當場拍板,表示自己認可這些條款,並將回稟明朝。豐臣秀吉十分高興。
  其實豐臣秀吉並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個過把癮的機會——即使他提出吞並中國,這位大明使者也會答應的。
  因為沈惟敬同誌壓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說到底也就是個混混,胡話張口就來,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談不上什麽政治責任,你想要哪裏,我沈惟敬劃給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買單。
  日本和談就此結束,簡單概括起來,是一群稀裏糊塗的人,在一個稀裏糊塗的地方,開了一個稀裏糊塗的會,得到了一個稀裏糊塗的結論。可憐一代梟雄豐臣秀吉,風光一輩子,快退休了,卻被兩個粗人、一個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節不保。
  但在辦事認真這點上,豐臣秀吉還是值得表揚的,為了把貪欲進行到底,他隨即安排了善後事宜,遣送朝鮮王子回國,並指派小西行長跟進此事。
  小西行長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不久之後,他就會悔青自己的腸子。
  和談結束了,沈惟敬回國了,他在日本說了很多話,幹了很多事,但在中國卻無人知曉,連李如鬆、宋應昌也隻知道,這人去了趟日本,見了豐臣秀吉,僅此而已。
  按說到這個時候,沈惟敬應該說實話了,在日本胡說八道也就罷了,但軍國大事,不是能忽悠過去的,鬼子雖然腦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癡,想蒙混過關,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人混膽大,沒有絲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書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談話時,竟對日方提出“和平條件”隻字不提,隻顧吹牛,說自己已經搞定了日方,為國家做出了卓越貢獻雲雲。
  這話要換了宋應昌,估計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誌就不同了,從某個角度講,他還是個比較單純的人,一頓忽悠之下,竟然信了,還按照沈惟敬的說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塗,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實在費錢,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與日方議和。
  於是曆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忽悠,中日雙方終於停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軍大部撤出朝鮮後,明軍也作出部署,僅留劉珽、駱尚誌等人,率軍一萬五千餘人幫助鎮守軍事要地,其餘部隊撤回國內。
  無論有多麽莫名其妙,和平終究還是到來了,盡管是暫時的。
  宋應昌升官了,因為在朝鮮戰場的優異表現,他升任右都禦史,兵部侍郎的職務,由顧養謙接替。
  李如鬆也升官了,本就對他十分欣賞的明神宗給他加了工資(祿米),並授予他太子太保的頭銜。
  三年後,遼東總兵董一元離職,大臣推舉多名候選者,明神宗卻執意要任用李如鬆,雖然許多人極力反對,但他堅持了自己的意見。
  李如鬆走馬上任,一年後他率軍追擊敵軍,孤軍深入,中伏,力戰死。
  在所有的戰鬥中,他始終是身先士卒,衝鋒在前的,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人,更談不上知書達理,他桀驁不遜,待人粗魯,但這些絲毫無損於他的成就與功勳,因為他是一個軍人,一個智勇雙全、頑強無畏的軍人。在短暫的一生中,他擊敗了敵人,保衛了國家,在我看來,他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實很多人並不知道,他雖是武將,卻並非粗人,因為在整理關於他的史料時,我發現了他的詩句:
  〖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
  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征鞍。〗
  我認為,寫得很不錯。
  四百年華已過,縱馬馳騁之背影,依稀可見。
  
  第十八章 二次攤牌
  【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毅然決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義無反顧,實在讓人費解。
  一個混混,不遠千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專程跑來插足國家大事,在我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摻和精神。
  但既然是摻和,一般說來總是有動機的。因為就算是混混,也得掙錢吃飯。可由始至終,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過幾頓飯外,還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記錄,也沒怎麽趁機撈過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幹點事的。
  然而沈惟敬並不知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外交政治也是混,不過,絕不是他那個混法。如果胡混一氣,是要掉腦袋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個人的到來讓沈惟敬明白了一個道理:說過的話,簽過的字,不是說賴就能賴的。
  小西飛來了,根據日本和談的會議精神,他作為日本的使者,前來兌現之前明朝的承諾。
  沈惟敬迎來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因為小西飛並沒有參與他的密謀,而日方使者到來,必定有明朝高級官員接待,到時雙方一對質,事情穿幫,殺頭打屁股之類的把戲是逃不了了。
  人已經到京城了,殺人滅口沒膽,逃跑沒條件,就算衝出國門也沒處去——日本、朝鮮也被他忽悠了,要衝出亞洲,估計還得再等個幾百年。
  在沈惟敬看來,他這輩子就算是活到頭了,除非奇跡出現。
  奇跡出現了。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書石星奉旨,與小西飛會談。
  在會談中,石星提出了議和的三大條件——真正的條件:
  一、日本必須限期全部撤軍回國。
  二、封豐臣秀吉為日本王,但不允許日本入貢。
  三、日本必須盟誓,永不侵犯朝鮮。
  然後他告訴小西飛,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絕,就接著打。
  出發之前,小西飛被告知,明朝已經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條件,他此來是拿走明朝承認割讓朝鮮的文書,如果一切順利,還要帶走明朝的公主。
  而現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沒影的,割讓朝鮮是沒譜的,通商是沒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選擇,是從明朝皇帝那裏領幾件衣服和公章,然後收拾行李,滾出朝鮮,發誓永不回來。
  小西飛已經徹底懵了,他終於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虛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麵對石星,小西飛說出了他的答複:同意。
  所謂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願意無條件撤出朝鮮,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結論是,小西飛撒了謊。
  而隻要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的確有撒謊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長的親信,這件事又是小西行長負責,事情辦到這個地步,消息傳回日本,小西行長注定是沒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畢竟是在明朝的地盤上,對方又是這個態度,如果再提出豐臣秀吉的“夢幻”七條,惹火了對方,來個“兩國交兵,先斬來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務之急,把事情忽悠過去,回家再說。
  聽到小西飛的回答,石星十分高興,他急忙向明神宗上奏疏,報告這一外交的巨大勝利。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這位皇帝雖然懶,卻不笨,他得知此事後,當即表示叫來石星詢問此事:如此之條件,日本人怎麽會輕易接受?
  石星本來腦袋就不大好使,這麽一問,算是徹底糊塗了,半天也不知怎麽回答。
  最後還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辦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詢問日使,不得有誤。”
  之後還跟上一句:
  “趙誌皋隨你一同去!”
  趙誌皋,時任大學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說明皇帝對石星的智商實在是缺乏信心。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詢問開始。
  這次詢問,明朝方麵來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趙誌皋外,六部的許多官員都到場旁聽。
  在眾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飛提出了八個問題,而小西飛也一反常態,對答如流,說明日本的和平決心,聽得在場觀眾頻頻點頭。
  經過商議,石星和趙誌皋聯合作出了結論:小西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並不知道,小西飛之所以回答得如此順暢,是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體說來,是想到哪說到哪,撿好聽順耳的講,動不動就是“天朝神威”之類的標誌性口號,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在場的官員大都飽讀詩書,且不乏趙誌皋之類的政治老油條,但畢竟當時條件有限,也沒有出國考察的名額,日本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也不清楚。
  於是,大家都相信了。
  憑借著在明朝的優異表現,小西飛躋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為了勘與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雖然是後進之輩,在忽悠方麵,小西飛卻更進一步,將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別人,還忽悠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和談結束後按照外交慣例,明朝官員準備送小西飛回國,然而這位仁兄卻意猶未盡,拿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豐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長草擬的,上麵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軍的將領,在出發之前,他交給了小西飛,並囑托他在時機成熟時交出去,作為明朝封官賞錢的依據。
  事已至此,小西飛十分清楚,所謂和談,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能保住腦袋回去就不容易了,可這位仁兄實在是異常執著,竟然還是把這份名單交給了明朝官員,並告訴他們:名單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義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冊封,不要遺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還要糊弄到底,可謂意誌堅定,當然,也有某些現實理由——小西飛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
  更為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單之前,根據小西行長之前的交代,小西飛還塗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加藤清正,另一個是黑田長政。
  之所以這麽幹,那是有深厚的曆史淵源的,雖然同為豐臣秀吉的親信,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的關係卻很差,平時經常對罵,作戰也不配合,小西行長對此二人恨之入骨。
  據說後來這事捅出去之後,加藤清正氣得跳腳:明知冊封不了的名單,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拚了!
  等到後來回了日本,這幾位也不消停,繼續打繼續鬧,最後在日本關原打了一仗,才算徹底了結。這都是日本內政,在此不予幹涉。
  綜觀整個談判過程,從忽悠開始,以胡扯結束,經過開山祖師沈惟敬和後起之秀小西飛的不懈努力,豐臣秀吉、明神宗一幹人等都被繞了進去,並最終達成了協議,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更值得誇獎的,是日本人的執著,特別是小西行長,明知和談就是胡扯,冊封就是做夢,仍然堅持從名單上劃掉了自己政敵的名字,其認真精神應予表揚。
  雖然這是一件極其荒謬、極為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現在,並沒有絲毫露餡的跡象,而且在雙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個夢想。
  這關終於過去了,沈惟敬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也就鬆了一個月。
  明朝的辦事效率明顯比日本高得多,萬曆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據談判的條款,對日本下發了諭旨,並命臨淮侯李宗城為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使,帶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無可奈何,隻得上路,可還沒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具體說來,就是膽小。
  此人雖然是世襲侯爵,但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每天隻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攤上這麽個出國的活,心裏很不情願,但不去又不行,隻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路。
  就這麽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鮮釜山,他才從一個知情人那裏得知了談判的內情,當即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其實這也沒什麽,反正沒到日本,回頭就是了,浪費點差旅費而已。
  可這位兄弟膽子實在太小,竟然丟下印璽和國書,連夜就逃了。
  消息傳回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並命令楊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為副使,繼續出訪日本。
  於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楊方亨和什麽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經曆這場風波後,終於在七月渡海,到達日本。
  對於他們的來訪,豐臣秀吉十分高興,他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並決定,在日本最繁華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雙方第一次見麵,氣氛十分融洽,在這一天,楊方亨代表明神宗,將冠服、印璽等送給了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異常興奮,在他看來,明神宗送來這些東西,是表示對他的妥協,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即將到手。
  因為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將宣布大明皇帝的詔書,在那封詔書上,自己的所有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當明天來臨,那封諭旨打開之時,一切都將結束。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除非日本人全都變成文盲,不識字(當時的日本官方文書,幾乎全部使用漢字),或者……奇跡再次出現。
  想來想去,毫無辦法,沈惟敬在輾轉反側中,度過了這個絕望的夜晚,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唯一無法入睡的人。
  在獲知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後,小西行長慌了手腳。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從小西飛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卻沒有去報告豐臣秀吉。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自和談開始,豐臣秀吉就處於一種夢幻狀態,總覺得人家欠他點什麽,就該割地,就該和親。如果這個時候把他搖醒,告訴他:其實你被忽悠了,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也不打算跟你談判。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更為嚴重的是,這件事情是小西行長負責的,一旦出了事,背黑鍋的都找不到。
  那就忽悠吧,過一天是一天。
  可現在明朝的使者已經來了,冠服也送了,詔書明天就讀,無論如何是混不下去了。
  為了自己的腦袋和前途,小西行長經過整夜的冥思苦熬,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於是,在那個夜晚,他去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和尚。
  根據豐臣秀吉的習慣,但凡宣讀重要文書,都要找僧人代勞,除了日本信佛的人多,和尚地位高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和尚有文化,一般不說白字。
  小西行長的目的很明確,他找到那位僧人,告訴他,如果明天你宣讀文件時,發現與之前會談條件不同,或是會觸怒豐臣秀吉的地方,一律跳過,不要讀出來。
  當然某些囑托,比如要是你讀了,我就怎麽怎麽你,那也是免不了的。
  安排好一切後,小西行長無奈地回了家,鬧到這個地步,隻能過一天是一天了。
  無論如何,把明天忽悠過去就好。
  第二天,會議開始。
  從參加人數和規模上說,這是一次空前,團結的大會。因為除了豐臣秀吉和王公大臣,大小諸侯外,德川家康也來了。
  作為豐臣秀吉的老對頭,這位仁兄竟然也能到場,充分說明會務工作是積極的,到位的。
  更為破天荒的是,豐臣秀吉同誌為了顯示自己對明朝的尊重,竟然親自穿上了明朝的服裝,並強迫手下全部換裝參加會議(皆著明服相陪)。
  然後他屏息靜氣,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依照程序,僧人緩慢地打開了那封詔書。
  此刻,沈惟敬的神經已經繃到了頂點,他知道,奇跡不會再次發生。
  小西行長也很慌張,雖然事先做過工作,心裏有底,但難保豐臣秀吉興奮之餘,不會拿過來再讀一遍。
  總而言之,大家都很緊張。
  但最緊張的,卻是那個和尚。
  昨夜小西行長來找他,讓他跳讀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妙——要沒問題,鬼才找你。
  而在瀏覽詔書之後,他已然確定,捧在自己手上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火藥桶。
  全讀吧,要被收拾;不讀,不知什麽時候被收拾。
  激烈鬥爭之後,他終於做出了抉擇,開始讀這封詔書。
  隨著誦讀聲不斷回蕩在會場裏,與會人員的表情也開始急劇變化。
  小西行長死死地盯著和尚,他終於確信,忽悠這一行,是有報應的。
  而德川家康那一撥人,表情卻相當輕鬆,畢竟看敵人出醜,感覺是相當不錯的。
  沈惟敬倒是比較平靜,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失態的,是豐臣秀吉。
  這位仁兄開始還一言不發地認真聽,越聽臉色越難看,等到和尚讀到封日本王這段時,終於忍不住了。
  他跳了起來,一把搶過詔書,摔在了地上,吐出了心中的怒火:
  “我想當王就當王(吾欲王則王),還需要你們來封嗎?!”
  被人當傻子,忽悠了那麽久,發泄一下,可以理解。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先算帳。
  第一個是沈惟敬,畢竟是外國人,豐臣秀吉還算夠意思,訓了他一頓,趕走了事。
  第二個是小西行長,對這位親信,自然是沒什麽客氣講的,手一揮,立馬拉出去砍頭。
  好在小西同誌平時人緣比較好,大家紛紛替他求饒,礙於情麵,打了一頓後,也就放了。
  除此二人外,參與忽悠的日方人員也都受到了懲處。
  然後是宣戰。
  窩囊了這麽久,不打一仗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這一次,他再次押上了重注。
  萬曆二十四年(1596)九月,豐臣秀吉發布總動員令,組成八軍:
  第一軍:指揮官加藤清正,一萬人。
  第二軍:指揮官小西行長,一萬四千人。
  第三軍:指揮官黑田長政,一萬人。
  第四軍:鍋島植茂,一萬兩千人。
  第五軍:島津義弘,一萬人。
  第六軍:長宗我部元津,一萬三千人。
  第七軍:蜂須賀家政,一萬一千人。
  第八軍:毛利秀元,四萬人。
  基本都是老相識,就不一一介紹了。
  以上人數共十二萬,加上駐守釜山預備隊,日軍總兵力約為十四萬人。
  相對而言,在朝的明軍總數比較精確,合計六千四百五十三人。
  日軍加緊準備之時,明朝正在搞清算。
  楊方亨無疑是這次忽悠中最無辜的同誌,本來是帶兵的,被派去和談,半路上領導竟然跑了,隻好自己接班,臨危受命跑到日本,剛好吃好住了幾天,還沒回過味來,對方又突然翻了臉,把自己掃地出門,算是窩囊透了。
  當然了,楊方亨同誌雖然是個粗人,也還不算遲鈍,莫名其妙被人趕出來,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他還不大清楚,沈惟敬也不開口,但回來的路上一路琢磨,加上四處找人談話,他終於明白,原來罪魁禍首,就在自己身邊。
  水落石出,他剛想找人去抓沈惟敬,卻得知這位兄弟已經借口另有任務,開溜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反正也跑不出地球。楊方亨一氣之下,直接回了北京。並向明神宗上了奏疏,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下皇帝也火了,立即下令捉拿沈惟敬,找來找去,才發現這兄弟跑到了朝鮮慶州,當年也沒什麽引渡手續,繩子套上就拉了回來,關進了詔獄,三年後經過刑部審查定了死罪,殺了。
  沈惟敬這一生,是筆糊塗帳,說他膽小,單身敢闖日軍大營;說他混事吹牛,豐臣秀吉經常請他吃飯,說他誤國,一沒割地,二沒賠款,還停了戰。
  無論如何,還是砍了。
  從他的死中,我們大致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啟示:
  有些事不能隨便混,有些事不能混。
  倒黴的不隻沈惟敬,作為此事的直接負責人,石星也未能幸免,明神宗同誌深感被人忽悠得緊,氣急敗壞之餘,寫就奇文,摘錄如下:
  〖“前兵部尚書石星,欺君誤國,已至今日,好生可惡不忠,著錦衣衛拿去,法司從重擬罪來說!”〗
  看這口氣,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很快,石星就被逮捕入獄,老婆孩子也發配邊疆,在監獄裏呆了幾個月後,不知是身體不好還是被人黑了,竟然死在了裏麵。
  所謂皇帝一發火,部長亦白搭,不服不行。
  既然談也談不攏,就隻有打了。
  但具體怎麽打,就不好說了。要知道幫朝鮮打仗,那是個賠本的買賣,錢也不出,糧也不出,要求又多,可謂是不厭其煩,所以在此之前,兵部曾給朝鮮下了個文書,其中有這樣一句話:
  “宜自防,不得專恃天朝”。
  這句話通俗一點說,就是自己的事自己辦,不要老煩別人。
  而且當時的明朝,並沒有把日本放在眼裏,覺得打死人家幾萬人,怎麽說也該反思反思,懂點道理。誰知道這幫人的傳統就是冥頑不靈、屢教不改,直到今天,似乎也沒啥改進。
  但無論如何,不管似乎也說不過去,於是經過綜合考慮,明朝還是派出了自己的援軍,如下:
  吳惟忠,三千七百人。
  楊元,三千人。
  完畢。
  看這架勢,是把日軍當遊擊隊了。
  雖然兵不多,將領還是配齊了,幾張新麵孔就此閃亮登場。
  第一個人,叫楊鎬,時任山東布政司右參政,後改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負責管理朝鮮軍務。
  這是一個對明代曆史有重大影響的人,當然,不是什麽好的影響。
  楊鎬這個人,實在有點搞。所謂搞,放在北京話裏,就是混;放在上海話裏,叫拎不清;放在周星馳的電影裏,叫無厘頭。
  其實,楊鎬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因為根據朝鮮史料記載,朝鮮人對他的印象極好,也留下了他的英勇事跡,相關史料上,是這樣說的:
  所過地方,日食蔬菜,亦皆拔銀留辦。
  這意思是,楊鎬兄的軍紀很好,且買東西從來都付現款,概不拖欠。這麽大方的主,印象不好,才是怪事。但能不能打仗,那就另說了。
  作為萬曆八年的進士,楊鎬先後當過知縣、禦史、參議、參政,從政經驗十分豐富,仗他倒也打過,原先跟著遼東總兵董一元,還曾立過功。不過這次到朝鮮,他的心情卻並不怎麽愉快。
  因為就在不久前,他帶著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梅出擊蒙古,結果打了敗仗,死傷幾百人,本來要處理他,結果正好朝鮮打仗,上麵順水推舟,讓他戴罪立功,就這麽過來了。
  戴罪,本來就說明這人不怎麽行,竟然又送到朝鮮立功,看來真把日本人當土匪了。
  客觀地講,楊鎬還是有些軍事才能的,而且品行不錯,做事細致,但他的優點,恰好正是他的缺點。
  清朝名臣鄂爾泰曾經說過一句話:大事不糊塗,小事必然糊塗。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世界上的折騰是無限的,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折騰中去,是不可能的。
  李如鬆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是軍人,軍人就該打仗,打贏了就是道德,其他的問題都是次要的。
  楊鎬是個搞人,而搞人,注定是要吃虧的。
  幸好,明朝也派來了一個明白人。
  萬曆二十一年(1593),送別了李如鬆後,麻貴來到了延綏,擔任總兵,繼續他的戰爭事業。在這裏,他多次擊敗蒙古部落,立了無數大功,得了無數封賞。到了萬曆二十四年(1596),終於膩了。於是他向朝廷提出了退休。
  考慮到他勞苦功高,兵部同意了他的申請,麻貴高興地收拾包袱回家修養去了。
  但工作注定是幹不完的,萬曆二十五年(1597),第二次朝鮮戰爭爆發,麻貴起複。
  而他被委任的職務,是備倭大將軍總兵官,兼任朝鮮提督。
  接到命令後,麻貴立即上路,沒有絲毫推遲。他很清楚,幾年前,那個無與倫比的人,曾擔任過這個職務,並創建了輝煌而偉大的成就。
  四年前,我跟隨著你,爬上了城樓,現在,你未竟的事業,將由我來完成。
  麻貴的行動十分迅速,萬曆二十五年(1597)七月七日,他已抵達漢城,開始籌備作戰。因為根據多年的軍事經驗,他判定,日軍很快就會發動進攻,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事實上,他的判斷是錯誤的,時間並非不多,而是根本沒有。
  萬曆二十五年(1597)七月二十五日,全麵進攻開始。
  日軍十二萬人,分為左右兩路,左路軍統帥小西行長,率四萬九千人,進攻全羅道重鎮南原。
  右路軍統帥加藤清正,統軍六萬五千人,進攻全州。
  從軍事計劃看,日軍的野心並不大,他們不再奢求占領全朝鮮,隻求穩紮穩打,先占領全羅道,以此處為基地,逼近王京。
  而要說明軍毫無準備,那也不對,因為在南原和全州,也有軍隊駐守。
  比如南原,守將楊元,守軍三千人。
  比如全州,守將陳愚衷,守軍兩千五百人。
  經過計算結果如下,攻擊南原的日軍,約為守軍的16.3倍。而攻擊全州的日軍,約為守軍的26倍。
  大致就是這麽回事。算起來,估計隻有神仙,才能守住。
  楊元不是神仙,但也不是孬種,所以南原雖然失守,卻一點也不丟人。麵對十幾倍於自己的敵人,楊元拚死抵抗,並親自上陣與敵軍廝殺,身負重傷,身中數槍率十餘人突圍而出,其餘部隊全部陣亡。
  相對而言,全州的陳愚衷就靈活得多了,這位仁兄明顯名不副實,一點也不愚忠,倒是相當靈活,聽說日軍進攻,帶著兵就溜了,所部一點也未損失。
  南原和全州失陷了,兩路日軍於全州會師,開始準備向漢城進軍,四年之後,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
  【勝負之間】
  楊元逃回來了,麻貴親自接見了他,並對他說了一句話:
  “南原之敗,非戰之罪”。
  想想倒也是,幾千人打幾萬人,畢竟沒有投降,也算不錯了。對於領導的關心和理解,楊元感到異常地溫暖。
  但是,他並沒有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事實上,就在他倍感安慰的時候,麻貴在給兵部的上書中寫下了這樣幾個字——“按軍法,敗軍則誅”。
  所謂“非戰之罪”,並不代表“非你之罪”。雖然楊元很能打,也很能逃,但城池畢竟還是丟了,丟了就要負責任。數月之後,他被押到遼陽,於眾軍之前被斬首示眾。
  麻貴很理解楊元,卻仍然殺掉了他,因為他要用這個人的腦袋,去告訴所有人:這場戰爭,不勝,即死!
  現在,擺在麻貴眼前的,是一個極端的危局。
  攻陷全州後,日軍主力會師,總兵力已達十餘萬,士氣大振,正向王京進軍。
  此時,另一個壞消息傳來,朝鮮水軍於閑山大敗,全軍覆滅。
  雖然朝鮮打仗不怎麽樣,但必須承認,搞起政治鬥爭來,他們還是很有點水平的。第一次戰爭剛剛結束,就馬不停蹄地幹起了老本行。
  這次遭殃的,是李舜臣,擊退日軍後,李舜臣被任命水軍統製使,統帥忠清、全羅、慶尚三道水軍,大權在握,十分風光。
  十分風光的結果,是十分倒黴。還沒得意幾天,就有人不高興了,同為水軍將領的元均看他不順眼,便找了幾個誌同道合的哥們,整了李舜臣一把。這位革命元勳隨即被革職,隻保住了一條命,發配至軍中立功贖罪。
  而元均則得償所願,官運亨通,接替了李舜臣的位置。
  但可以肯定的是,元均同誌的腦筋並不是很好使,因為他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而明顯的問題——在享受權力的同時,還要承擔義務。
  萬曆二十五年(1597)六月,元均走馬上任,七月七日,日軍來襲。
  從技術角度講,打仗是個水平問題,能打就打得贏,不能打就打輸。而元均,就屬於不能打的那一類。
  日軍的水軍指揮官是藤堂高虎,就其指揮水準而言,他比之前的九鬼嘉隆要低個檔次,但很不幸的是,和李舜臣比起來,元均基本算是無檔次。
  雙方交戰沒多久,不知是隊形問題,還是指揮問題,朝軍很快不支,死傷四百餘人。元均隨即率軍撤退,並從此開始了他的逃竄生活。
  七月十五日,逃了一星期後,元均被日軍追上了。雙方在漆川島展開大戰,朝軍再次大敗,元均再次逃竄。
  七月二十三日,又是一個星期,元均又被日軍追上了。這次作戰的地點是巨濟島,朝軍又大敗,但元均終於有了點進步,他沒有再逃下去——當場戰死。
  經過幾次海戰,日方不費吹灰之力,擊沉船隻一百五十餘艘,朝鮮海軍被徹底摧毀。
  朝軍完了,明朝水師人數很少,日軍就此控製了製海權,十二萬大軍水陸並進,撲向那個看似唾手可得的目標——王京。
  鎮守王京的將領,是麻貴,他已經調集了所有能夠抽調的兵力,共計七千八百四十三人。
  對於這個數字,麻貴是很有些想法的,所以他連夜派人找到了直屬領導,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邢玠,請求放棄王京後撤。
  邢玠的答複很簡單:不行。
  既然領導說不行,那就隻有死磕了。畢竟楊元的例子擺在前麵,自己可以殺楊元,邢玠就能殺自己。
  但手下就這麽點人,全帶出去死拚,拚未必有效果,死倒是肯定的。琢磨來琢磨去,麻貴決定:打埋伏。
  經過仔細籌劃,埋伏的地點設在王京附近的稷山,此地不但地勢險要,而且叢林眾多,藏個幾千人不成問題。
  九月六日夜,麻貴親自選派兩千精兵,深夜出城,前往稷山設伏。
  他很清楚,這已是他的全部家底,如伏擊不能成功,待日軍前來,就隻能成仁了。
  生死成敗,一切都在冥冥之中。
  九月七日,日軍先鋒部隊一萬兩千人到達稷山。
  在日軍指揮官看來,眼前形勢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十幾萬大軍對幾千人,無論如何是贏定了。
  上級領導的樂觀也感染了廣大日軍,他們紛紛表示,在進入王京時,要全心全意地燒殺搶掠,絕不辜負此行。在這種情緒的指導下,日軍各部隊奮勇爭先,力求先搶,軍隊的隊列極其混亂。
  這正是明軍所期待的。
  拂曉,日軍進入伏擊圈,明軍指揮,副總兵解生發動了攻擊。
  沒有思想準備的日軍頓時大亂,明軍又極狡猾,他們並沒有立即衝出來肉搏,而是躲在叢林中發射火槍火炮,所以雖然殺聲震天,人卻是一個皆無。挨了打又找不著主,日軍越發慌亂。
  第三軍軍長黑田長政聞訊,當即帶領三千人前來支援,可慌亂之間毫無作用,自己的軍隊反而被敗退的前軍衝亂,隻得落荒而逃。
  眼看時機成熟,解生隨即下令發動總攻,兩千明軍全線出擊,奮勇追擊日軍。
  這是日軍的又一次崩潰,簡單說來,是兩千明軍追擊一萬五千日軍,且窮追不舍。這一景象給日軍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相關的日本史料中,留下這樣的記載:稷山之戰,明軍投入了四萬大軍,布滿山林,不見首尾(遍山盈野)。
  隻有鬼才知道,那多餘的三萬八千人,是從哪裏尋來的。
  就這樣,日軍大隊被兩千明軍追著跑,損失極為慘重,追趕鴨子的遊戲一直進行到下午四點,直到日軍右路軍主力到達,才告結束。
  此戰,日軍大敗,陣亡八百餘人,傷者不計其數,史稱“稷山大捷”。
  這是極為關鍵的一戰,雖然日軍仍占有絕對優勢,但麻貴的冒險迷惑了對手。幾乎所有的日軍指揮官都認定,在王京等待著他們的,是一個更大的陷阱。
  於是他們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軍事判斷,此後,他們再也未能前進一步。
  虛張聲勢的麻貴贏得了時間,而不許後退的邢玠也沒有讓他失望。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他已完成了部署,並抽調兩萬餘人進入朝鮮作戰,加上之前陸續趕到的部隊,此時在朝明軍的數量,已經達到五萬。
  錯失良機的日軍這才恍然大悟,但已於事無補,隨即全軍撤退,龜縮至南部沿海釜山一帶,離下海隻差一步。
  戰爭的主動權再次回到明軍的手中,麻貴知道,該輪到自己了。
  為了讓日軍毫無顧慮,放心大膽地下海,麻貴製定了一個全新的作戰計劃。
  四萬明軍隨即分為如下三路:
  左路軍,統帥李如梅,楊鎬,一萬六千人,進軍忠州。
  中路軍,統帥高策,一萬一千人,進軍宜寧。
  右路軍,由麻貴親率,一萬四千人,進軍安東。
  此外,朝軍一萬餘人,進軍全州。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陣型,因為各路大軍的進軍方向,正是日軍的集結地,而他們,將麵對各自不同的敵人。
  中路軍的前方,是泗川,這裏駐紮的,是日軍島津義弘部。
  朝軍的前方,是順天,呆在此地的,是日軍小西行長部。
  兩路大軍氣勢洶洶地向著目標挺進,然而,他們是不會進攻的。
  派出這兩支部隊,隻為一個緣由——迷惑敵人。
  日軍有十二萬人,明軍隻有四萬,所以分別擊破,是明軍的唯一選擇。
  而麻貴選中的最後目標,是蔚山。
  蔚山,是釜山的最後屏障,戰略位置極為重要,交通便利且可直達大海,是日軍的重要據點。
  麻貴據此判定,隻要攻占蔚山,就能斷絕日軍的後勤,阻其退路,全殲日軍。
  駐守蔚山的,是加藤清正,兵力約為兩萬,就人數而言,並不算多,看上去,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下手對象。
  但事情並不那麽簡單,日軍明顯吸取了四年前的教訓,在布陣上很有一套。順天、泗川、蔚山各部日軍,擺出了品字型陣型,形成了一個十分堅固,互相呼應的防禦體係。
  所以麻貴決定耍陰招,他先後派出兩路部隊進逼順天、泗川,造成假象,使其無法判斷進攻方向。此後,他將主力明軍三萬餘人分成左右兩路,分別向不同的目的地挺進,以降低日軍的警覺。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萬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二十日,左右兩軍突然改變方向,在距離蔚山不到百裏的慶州會師,麻貴的最後一層麵紗終於揭開。
  明軍即將亮出屠刀,敵人卻還在摸黑。相對而言,日軍的將領都是比較實誠的,接到敵情通報後,小西行長和島津義弘立刻加緊自己防區的戒備,嚴防死守,而沒有敵情的加藤清正,由於沒有任務,竟然離開了蔚山,跑到附近的西生浦出差去了。
  將領水平如此低下,當兵的還不挨打,那就沒天理了。萬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二十二日夜,明軍從慶州出發,黎明到達蔚山,進攻正式開始。
  先鋒李如梅率先出擊,帶領三千騎兵直插日軍城外大營,對於這群不速之客,日軍毫無思想準備,當場被斬殺一千餘人,損失慘重。明軍乘勝追擊,徹底擊潰了城外敵軍,日軍全線退守城內。
  明軍進攻之時,加藤清正正在西江浦扛磚頭修工事,而他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個道理——沒有最慢,隻有更慢。
  這位仁兄實在是遲鈍到了極點,之前毫無準備不說,仗打了一天,日軍快馬來報,他竟然還不相信,等敗退日軍前來親身說法,他才大驚失色,直到晚上才趕回蔚山。
  二十三日夜,各路明軍陸續到齊,除左路楊鎬、右路麻貴外,中路軍董策一部也已趕到,共四萬餘人,成功實現合圍。
  對麻貴而言,一切都很順利,三個月前,他僅憑七千餘人,就嚇退了十餘萬日軍,兩個月後,他得到了增援,並成功地分割了日軍,包圍了敵城。現在,他相信,最終的勝利即將到來。
  實在太順利了,順利得超出了想象。
  古語雲:反常者必不久。
  第二天,事情出現了變化。
  明軍沒有絲毫鬆懈,於淩晨再次發起了猛攻,而戰局的發展與麻貴設想的一摸一樣,日軍雖頑強抵抗,但在明軍的火炮猛攻下,逐漸不支,而更出奇的是,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城內突起大火,亂上加亂的日軍再也扛不住了,隨即撤往內城高地。
  到目前為止,命運之神始終在對麻貴微笑,現在,他準備哭了。
  日軍盤踞的地方,叫做島山營,此地建於陡坡上,城牆由石塊築成,極其堅固,是加藤清正的傑作。
  雖然這位仁兄在日本國內被稱為名將,但就其戰場表現來看,實在是慘不忍睹,不過此人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在某些方麵,他還是很有水準的,比如說——搞工程。
  在修築工事和城樓方麵,加藤清正是個十分合格的包工頭,工作認真細致,日本國內的許多堅固城池,都出自他的手筆。而島山營,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打仗就是其中之一。
  明軍士氣旺盛,人多勢眾,火炮齊發,日軍士氣低落,人少勢孤,槍炮很少,無論怎麽分析,明軍都是穩贏的。
  但現實是殘酷的,明軍的攻擊失敗了,隻有一個原因——地形。
  日軍城池依山而建,不但高,而且陡,雲梯架不上,弓箭也射不到,火炮雖有效果,但麵對石頭城,殺傷力有限,加上敵軍防守嚴密,明軍仰攻一天,毫無建樹,隻能收兵回營。
  弓箭火炮都不頂用,雲梯又太短,想來想去,也隻有爬了。
  於是自十二月二十五日開始,在炮火的掩護下,明軍開始爬山。
  二十六日,明軍休息,朝軍奉命爬山,被擊退。
  二十七日,明軍繼續爬山,未果。
  二十七日夜,經過商議,明軍決定改變策略,以炮火掩護,準備柴草,借火箭射入城,發動火攻。
  二十八日,大雨。
  從天堂到地獄,這大概就是麻貴現在的感覺。攻擊不利,好不容易想了個招,又被天氣攪亂了。但事實上,一切才剛開始,因為據說地獄有十八層,而他剛進門。
  就在二十八日下午,麻貴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小西行長就要來了。
  作為兵力最多,腦袋最好使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輕易擺脫了朝軍的糾纏,率領船隊日夜兼程,向蔚山趕來。加藤清正可以死,但蔚山不能丟,雖說平時勢不兩立,但現在同乘一條破船,隻能拉兄弟一把了。
  形勢越來越嚴重了,目前久攻不下,士氣不振,如果讓敵軍成功會師,明軍就有被分割包圍的危險。
  敵人越來越多,沒有預備隊,沒有援軍。打到這個份上,如稍有不慎,後果將不堪設想。許多將領紛紛建議,應盡早撤退。
  經過慎重考慮,麻貴終於做出了決定——圍城。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吃驚不已的抉擇,但麻貴堅信,自己是正確的。
  他敏銳地意識到,如果就此撤退,敵軍將趁勢追擊,大敗不可避免,雖然日軍援軍已到,但決定戰鬥成敗的,卻是城內的敵人。隻要殘敵覆滅,勝利仍將屬於自己。
  於是他調整了作戰部署,派部將盧繼忠率軍三千堵住江口,組織火炮弓箭,加強防禦。高策則帶兵監視釜山及泗川日軍,其餘部隊集結於城下,斷絕敵人的一切補給,總之一句話:打不死,就圍死!
  麻貴的決定是明智的。因為此時明軍處境不佳,日軍卻更慘,基本上算是山窮水盡,城內沒有水源,隻能喝雨水,糧食吃光了,石頭又不能啃。打仗還能提提神,不打就真沒辦法了。
  於是在明軍圍困兩天後,加藤清正主動派人送信給楊鎬,表示希望講和,楊鎬倒也實在,說你出來吧,出來我和你談判。
  加藤清正回複,你們明朝人不守信,我不出來。
  在我看來,這就是隨意忽悠的惡果。
  日軍的境況持續惡化,之前日軍有兩萬餘人,戰鬥死傷已達四五千人,躲入城的,由於沒有糧食衣被,許多都凍餓而死,到萬曆二十六年(1598)正月初一,城內僅餘四千餘人。
  麻貴十分肯定:敵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可這一口氣,終究沒能挺過去。
  到目前為止,麻貴的判斷一直是正確且周密的,從假象、兵力部署、戰略戰術、計劃變更,都無一失誤。
  綜觀整個戰役,他隻犯了兩個錯誤,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
  然而成敗,正是由細節決定的。
  第一個錯誤的名字,叫做心態。
  雖然麻貴準確地判斷出了日軍的現狀,做出了繼續圍困的決定,但他卻忽視了這樣一點:城內的日軍固然要比明軍艱苦,但雙方的心態是不同的。日軍如果丟失蔚山,就會失去退路,除了下海喂魚,估計沒有第二條路走。所以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頑抗到底。
  而明軍作為進攻方,占據優勢,就算戰敗,回家睡一覺再來還能打,畢竟是公家的事兒,犯不著玩命。而在戰役的最後階段,這一看似微小的差別,將成為決定成敗的關鍵。
  正月初二,外海的日本援軍發起了潮水般的進攻,明軍拚死作戰,終於遏製了日軍,暫時。
  正月初三,日軍發動猛攻,明軍在付出重大傷亡後,再次抵擋了進攻,但士氣已極度低落,開始收縮陣地。
  正月初四,麻貴做出決定,撤退。
  事情已經很明顯,敵人異常頑強,此戰已無勝利可能,如不立即撤退,必將全軍覆滅。在隨後的軍事會議上,麻貴做出了具體的撤退部署——城北右路明軍先行撤退,其他部隊隨後跟上,部將茅國器率軍殿後。
  而統領城北明軍的任務,他交給了楊鎬。
  這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
  在接到撤退命令後,楊鎬帶隊先行,開始一切都很順利,部隊有條不紊地行進著,但隨著部隊的行進,越來越多的明軍得知了撤退的消息,特別是受傷及患病的士兵,唯恐被丟下,開始喧嘩起來。
  應該說,在撤退中,這種事情是難免的,如能及時控製,就能平息風波。退一步講,就算楊鎬沒能力,控製不住,畢竟有人殿後,也不至於出大事。
  然而在蜂擁的士兵裏,嘈雜的叫喊聲中,楊鎬慌亂了。
  這個厚道的老好人,這個連買根白菜都要付現錢的統帥,終於在最關鍵的時刻,暴露出了他最致命的弱點。
  麵對眼前的亂局,驚慌失措的楊鎬做出了毀滅性的決定——逃跑。
  局勢再也無法挽回。
  從某種意義上講,撤退就是逃跑,但兩者間是有區別的:撤退是慢慢地跑,有組織地跑,而逃跑的主要內容,隻有跑。
  楊鎬毫無顧忌地帶頭逃跑了,領導有跑的權力,下屬自然沒有不跑的義務。一個跟著一個,明軍很快大亂,四散奔逃。
  沿海日軍趁機登岸追擊,明軍大敗,傷亡慘重,餘部退回慶州。蔚山之戰就此失敗。
  此戰,明軍傷亡共計兩萬餘人,進攻受挫,戰線收縮至王京,而日軍損失也高達一萬餘人,無力發動反擊,朝鮮戰局再度進入了僵持狀態。
  戰爭最殘酷的地方,其實並不在於死了多少人,有多少財產損失,而是它一旦開始,就很難停止。
  開打前可以隨便嚷嚷,可要真打起來,那就痛苦了。雙方各出奇謀,什麽陰招狠招都用出來,全都往死裏掐,如果雙方實力差距大,當場掐死了還好,賠款割地,該幹嘛就幹嘛。最惡心人的,就是死掐偏掐不死,你能打,我也不差。
  但凡遇到這種情況,雙方都頭疼,要不打吧,死了那麽多人,花了那麽多錢,這筆帳找誰算?更何況,還有一個麵子問題。
  麻貴麵臨的,就是這種狀況。
  蔚山戰役之後,明軍開始收拾殘局。
  第一件事是整軍隊,麻貴親自出馬,把戰敗的士兵重新集結起來,並向朝廷打報告,要求增兵。
  第二件事是整人,也就是追究責任,首當其衝的就是楊鎬。這位仁兄自然沒個跑,仗打成這樣,作為主要責任人,處罰是免不了的。被言官狠狠地參了一本,搞得皇帝也怒了,本打算劈他,大臣求情,這才罷官免職,沒挨那一刀。這位兄弟的事還沒完,後麵再說。
  善後處理圓滿結束,可是接下來就難辦了。
  日本方麵力不從心,很想和談。打到今天,獨占朝鮮是不敢想了,可畢竟投入本錢太多,還是希望多少撈點好處,挽回麵子,才好走人。
  然而明朝卻是死硬派,根本就沒想過談判,別說割地賠款,連路費都不打算出,且毫無妥協退讓的意思。
  談是談不攏了,可要打也打不起來。日軍雖然人多,但之前被打怕了,隻是龜縮在沿海地區,不敢進犯。估計是學精了,占多少是多少,死賴著不走。
  明軍倒是很有進取精神,總想趕人下海,無奈兵力實在太少,有心而無力,隻能在原地打轉。
  總而言之,誰也奈何不了誰,於是大家隻能坐在原地,繼續等待。
  等著等著,日軍開始吃不消了。因為他們部隊太多,且長期出差在外,國內供養不起,又沒人種田,隻能陸續往回拉人,在朝日軍人數隨即減至八萬。
  與此同時,明朝軍隊卻源源不斷地開入朝鮮,加上麻貴之前整頓的新軍,總數已達七萬。
  明軍從未如此強大,日軍也從未如此弱小,於是麻貴認為,行動的時候到了。
  萬曆二十六年(1598)七月,麻貴再次做出了部署:
  東路軍,由麻貴親率,所部三萬人,攻擊蔚山。
  中路軍,統帥董一元,所部兩萬六千人,攻擊泗川。
  西路軍,統帥劉綎,所部兩萬人,攻擊順天。
  九月七日,三路明軍正式出征,這一次,沒有假象,不用轉彎,所有的軍隊,都將直奔他們的對手。
  在當時的麻貴看來,選擇這個時候出征,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此時距上次出征已有半年,各部修整完畢。而在此期間,錦衣衛也來湊了把熱鬧。事實證明,這幫人除了當特務,幹間諜也有一套,探明了日軍的虛實和實際兵力,並提供了大量情報。
  出於對特務同誌們的信任,加上手裏有了兵,麻貴相信,最後的勝利即將到來。
  但是他又錯了。
  麻貴不知道的是,錦衣衛的工作雖然卓有成效,卻絕非盡善盡美,因為有一條最為重要的情報,他們並未探知: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八月,豐臣秀吉病死於日本,年六十三。
  這位日本曆史上的一代梟雄終於死了,他的野心也隨之逝去,歸於夢幻,但他親手挑起的這場戰爭,卻還遠未結束。
  豐臣秀吉死後,日本方麵封鎖了消息,並指派專人前往朝鮮,傳達了這樣一道命令:
  極力爭取議和,如議和不成,即全線撤退。
  撤軍日期為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五日,此日之前,各軍應嚴加布防,死守營壘,逃兵格殺勿論,並應誓死擊退明軍之一切進攻。
  為保證撤退成功,當時知道這一消息的,僅有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寥寥數人,連許多日軍高級將領也不知道。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豐臣秀吉的死訊竟然還是傳到了朝鮮,然而沒有人相信,因為根據以往的傳聞計算,豐臣秀吉至少已經死掉了十多次。
  於是,在前方等待著麻貴的,是日軍最後的瘋狂。
  
  第十九章 勝算
  【劉大刀】
  第一個到達目的地的,是西路軍,主帥劉綎。
  劉綎,字子紳,江西洪都(今南昌)人。應該說,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猛人。
  劉珽的父親叫做劉顯,是明軍的高級軍官,而且經常領兵出戰,基本上沒怎麽在家呆過。但值得誇獎的是,雖然他長期不在家,劉珽的教育輔導工作卻一點也沒耽誤——劉顯打仗,是帶著兒子去的。
  自幼出入軍營,吟詩作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每天見慣砍砍殺殺。有這樣優良的家庭教育打底,劉珽很早就體現出了武將的天賦。他不但勇猛善戰,而且力大無窮,用的兵器也很特別——镔鐵大刀。
  所謂镔鐵,到底是啥成分,已經無人知曉,但它的重量,史料上是有記載的:一百二十斤。
  當然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不算太重,隻要身體還行,練一練也還舉得起來。不過劉綎同誌不光舉,而且用,其具體用法,史料上是這樣形容的——輪轉如飛。
  每次我看到這四個字,都有不寒而栗之感。
  在戰場上用這種兵器,那真是想低調都不行,所以很快劉珽就出名了,而且還有一個響亮的外號——劉大刀。
  劉大刀不但手裏的家夥實在,人也很實在,說砍就砍,從不含糊。萬曆初年,劉顯奉命去西南討伐蠻族,大刀兄雖然才二十多,也跟著去了,並且在戰場上表現活躍,勇猛無畏,立下了戰功。
  從此他就再也沒有消停過。
  萬曆十年,他又跑到了緬甸,把當地人打了個落花流水,並被升為遊擊。之後他揮舞大刀,聽從祖國召喚,哪裏需要就往哪裏砍,全國各地都留下過他的身影。到朝鮮戰役前夕,他已升任參將。
  仗雖然打起來了,卻沒他什麽事,也沒人想用他,於是大刀兄坐不住了,自己提出申請,希望帶兵去朝鮮打仗。朝廷一想,反正這人閑著也是閑著,就派他去了。
  劉綎的運氣不錯,剛到朝鮮沒多久就升了官,當上了副總兵,但在這次戰爭中,他卻並非主角,因為他資曆太淺,而且上麵還有一個更猛的李如鬆,所以在朝鮮的這幾年,他很少承擔主戰任務,基本上是配合吳惟忠、查大受等人作戰。
  到萬曆二十三年,明軍撤軍時,他奉命留守朝鮮,幫助朝軍訓練部隊,當上了教官,直至再次開戰。
  現在,他的機會終於到了。
  在當時的赴朝明軍中,有三支公認戰鬥力最強的隊伍,他們分別是李如鬆的遼東鐵騎、吳惟忠的戚家軍,以及劉綎的車軍。
  作為武將世家子弟,劉綎也有一支隸屬於自己的特殊部隊——車軍。它沒有遼東鐵騎的迅猛,也不如戚家軍善戰,卻被日軍認為是最難應付的軍隊。
  車軍,共計五千餘人,以川人為主。與遼東鐵騎和戚家軍不同,它是一支混合部隊,除了步兵,還有騎兵,火槍兵,當然,還有大車。
  具體戰法是這樣的,每逢出戰,騎兵先行,步兵和火槍兵推著大車前進,敵人出現時,即迅速將大車圍成圓圈,組成車陣,火槍兵以此為屏障,用火槍對敵發動齊射,完成第一波攻擊。
  待敵軍銳氣已盡時,便發動騎兵由車陣內衝出,擊垮敵陣,然後步兵出擊,追殲敵軍。
  很明顯,這是一種攻守兼備的戰法,守時滴水不漏,攻時銳不可擋,憑借這支部隊,劉綎贏得了無數次戰鬥的勝利。
  所以他一直堅信,在自己的大刀和車軍麵前,所有的敵人都將崩潰,小西行長也不例外。
  自從入朝以來,小西行長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順天。與其他人不同,他的腦袋十分清醒,所謂侵朝滅明,不過是癡人說夢,跟著混事就行。現在癡人已經死了,夢也結束了,就等著收拾包袱回家。
  可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就來了送行的,而且看架勢,是要把自己直接送進海裏。
  萬曆二十六年(1598)九月十九日,劉綎部逼近順天。
  小西行長和劉綎交過手,也知道車軍的厲害。但此時此刻,麵對這個可怕的對手,他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克製車軍的方法。
  其實這個方法並不神秘,簡單說來就兩個字:不打。
  反正打不贏,索性不理你,看你還能怎麽辦?
  敵人死不出頭,這下劉綎也沒招了,隻得命令部隊強攻,但大車畢竟不是坦克,又不能撞牆,而小西行長堅守營壘,憑借有利地形,多次擊退明軍。劉綎進攻受挫,隻得暫停攻擊。
  既然攻不下來,劉綎決定,與小西行長和談。當然,和以往一樣,這次也不是真談。
  如果評選被忽悠次數最多的將領,小西行長排第二,沒有人敢排第一。這位仁兄不但多次被忽,還舉一反三,加上了忽人的行列。按說以他在這一行的資曆,是不會再相信這類話了。
  開始也確實如此,劉綎連續派出了三批使者,小西行長都不信。但劉大刀卻是不依不饒,一定要把陰招進行到底,又派出了第四批使者。
  這次,小西行長終於相信了。他準備出城與劉綎談判。
  然而關鍵時刻,明軍出了叛徒,泄露了劉綎的計劃,小西行長又縮了回去。
  從沈惟敬開始,再到李如鬆、劉綎,談了無數次,被騙了無數次,我相信,即便打死他,下輩子再投胎,他也不會搞談判了。
  劉綎正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改變了策略,全力監督部下攻城,但日軍防守嚴密,多次進攻毫無進展,劉綎毫不氣餒,親自上陣指揮戰鬥。
  然而,十月三日,他卻突然停止了攻擊。
  因為在這一天,他得到了中路軍的戰報。
  董一元到達泗川的時間,是九月二十日。而他的對手,是島津義弘。
  三年前,當豐臣秀吉聽到僧人宣讀的詔書,明白自己已經上當,怒火中燒之時,曾對沈惟敬和楊方亨說過這樣一句話:
  “且留石曼子兵於彼,候天朝處分!”
  聯係上下文,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是,我把石曼子和他的兵留在那裏(朝鮮),看你們(明朝)怎麽辦!
  石曼子,就是島津義弘。
  作為日本九州地區的諸侯武將,島津義弘絕非豐臣秀吉的嫡係,恰恰相反,在豐臣秀吉統一日本的過程中,他是一個極其頑固的死硬派,硬到全國基本都被打服,他還硬挺著。
  然而,豐臣秀吉卻對其十分欣賞,多次重用,原因很簡單——好用。
  日本人的性格特點是一根筋,而九洲地區則將此傳統精神發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無論是做買賣還是打仗,都很實誠,絕不偷奸耍滑,作戰時一定在前,撤退時必定墊背,其勇猛頑強連豐臣秀吉也望而生畏。
  更值得稱道的是,直到今天,這裏依然是民風猶存。比如說黑社會,經過多年改良,而今在東京幹這行的,全都是西裝革履,講究秩序,遵紀守法,連收保護費都講紀律,從不隨意搗亂。
  九州薩摩地區的就沒譜了,時代不同了,傳統一點沒丟,但凡遇上搶地盤、談判之類的事,經常二話不說,拿著刀赤膊上陣,往死裏砍,在日本黑社會組織中極具威望,向來無人敢惹。
  島津義弘和他的第五軍就屬於這一類型,其作戰特點是勇猛、凶殘,不怕死,即使寡不敵眾也敢打,是日軍的戰鬥主力。
  而島津義弘除陸上作戰勇猛外,還精通水軍指揮,也算是兩棲人才。雖然腦筋不太靈活,但貴在敢玩命,而且他還有一項獨門絕技——突圍。
  所謂突圍,其實就是逃跑。島津義弘最絕的地方就是,他打仗不含糊,逃跑也很厲害,不但逃得準,而且逃得快,專往敵軍結合部跑,一眨眼就沒影。在後來的日本關原之戰中,他所隸屬的西軍全線潰敗,剩下他帶著一千多人,麵對德川家康幾萬大軍的重重包圍,竟然還是逃了出去,實在很有兩把刷子。
  總而言之,此人能攻善守,經驗豐富,可算是朝鮮戰場上的日軍名將。
  相對而言,中路軍指揮董一元就低調得多了,此人名氣一般,才能一般,連兵力都一般。日軍有兩萬人,他也隻有兩萬六千。
  但這位一般的人,有個不一般的先鋒——李寧。
  這位仁兄的脾氣可謂是盡人皆知,每天喊打喊殺,見到日本人就拔刀,連使者都砍,差點壞了李如鬆的大事。
  現在,他表現的機會到了。九月二十七日,明軍剛剛到達泗川,他就等不及了,二十八日夜便率軍一千,連夜衝入了泗川城內。
  日軍準備不足,被衝得七零八落,但畢竟人多勢眾,隨即組織反擊。李寧由於過於靠前,被日軍圍攻,戰死。
  但他的死是值得的,董一元帶領大軍隨後趕到,一頓猛砍猛殺,全殲守軍,擊斃日軍大將相良豐賴,主將川上忠實身負重傷,率領一百餘人逃進內城。
  內城的守備者,正是島津義弘,他倒不怎麽慌張,因為城內還駐紮著第五軍主力一萬餘人,且地勢險要,三麵環水,易守難攻。所以他打定算盤,在此堅守,等候援軍到來。
  話雖這麽說,但當明軍進攻之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算盤估計是打錯了。
  董一元雖然才能平平,卻也不是善茬,他壓根就沒想過要派人去硬攻,地形如此險要,還是用炮合算。
  十月初一,總攻擊正式開始。
  明軍在離城百米處布下陣地,架設大量佛郎機炮,對準城內猛烈轟擊。城內日軍死傷甚多,且火光四起,顧此失彼,一向鎮定自若的島津義弘也不鎮定了,當即集合部隊,準備發揮他的逃跑絕技。
  事實上,他的判斷是很正確的,明軍的炮火已掃清了外圍,城門也被攻破,大批明軍已集結待命,隻等一聲令下衝入城內,此時的日軍已毫無鬥誌,即將完全崩潰。
  俗話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現在打拚已過,七分到手,接下來的是三分。
  前方已經沒有阻攔,董一元下達了總攻令。
  正當他準備拿下最後三分的時候,一陣猛烈的巨響卻轟鳴而起——在他的身後。
  爆炸發生在明軍部將彭信古的大營中,並引發了營中火藥連鎖效應,許多明軍士兵被當場炸死,火光衝天而起,軍心頓時大亂。
  事後調查證實,引發此事的,不是日軍的伏兵,更不是什麽忍者之類的玩意,而是安全工作疏漏——失火。
  這就真沒辦法了,命苦不能怨政府。
  混亂之中,明軍不知所措,皆以為是被人抄了後路,紛紛逃竄,眼看到手的泗州城就此落空,原本打算溜號的島津義弘立即來了精神,出城發動攻擊,明軍大敗。
  泗川之戰以失敗告終,明軍損失慘重退守晉州,日軍僥幸取勝不敢追擊,依舊固守原地。
  因為此戰,島津義弘名聲大振,在日本國內被捧上了天,稱為“鬼石曼子”,其實說穿了,這位仁兄的勝利秘訣隻有一條——運氣好。
  但無論如何,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而輸了的結果,是很嚴重的。
  因為除西路軍劉綎外,此時的麻貴,也正處於進退兩難之際。
  他的東路軍於九月底到達蔚山,卻無事可幹。因為自從上次吃了虧後,加藤清正每天都呆在蔚山,一動都不動,打死也不出頭。麻貴攻,他就守,麻貴不攻,他還是守。總而言之,不打,隻拖。
  就這麽拖到十月份,泗川戰敗的消息傳來,無論是麻貴,還是加藤清正,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解脫了。
  在麻貴的統一調配下,東西兩路軍分別撤退,返回出發地,九月攻勢宣告結束。
  在這次進攻中,明軍立功心切,日軍保命要緊,拚了半個多月,戰局卻無絲毫改變,大家都白忙活了。
  最鬱悶的人是麻貴,他盡心竭力策劃的進攻方案,卻無任何效果,實在是比較窩囊。但更讓他絕望的是,經過此役,他已經確定,憑借目前明軍的實力,是不可能打破戰場僵局的,絞盡腦汁也無濟於事。
  麻貴並不知道,此時距離日軍撤退,僅剩一個月時間。如無意外,十一月五日,日軍將帶著搶掠的無數戰利品從容退回國內。而那時,明軍隻能望洋興歎,目送日軍安然撤退。
  但一個人的到來,終究還是改變了這一切。
  【等待】
  這個人的名字叫陳璘,字朝爵,廣東翁源人。
  說起來,這位兄弟也算是老油條了,嘉靖末年就當上了指揮僉事,此後又東征西討,幾十年下來,到萬曆年間,終於當上了總兵。
  但他的仕途並不順利,破格提拔從來無分,領導賞識一直無緣。遊擊、參將、副將、副總兵一級級地升,做官做得那真叫艱苦。據說是因為他是廣東人,且隻會講粵語,官話(即當時的普通話)講不好,也聽不懂,總不招人待見,所以進步很慢。
  而且這人還有個缺點——貪,且不是一般的貪。方式是多種多樣,層出不窮:派他去管兵,就放縱手下搶掠民財;派他去鎮守地方,就大興土木,貪汙工程款;派去打仗,竟然又克扣軍餉。在貪汙這行當裏,可謂相當之牛。
  可就是這麽個人物,偏偏極會打仗,而且什麽仗都打過。開頭在山區打土匪地痞,後來到地方,又管過治安,抓過強盜小偷,還曾跟著一代名將(兼貪汙犯)殷正茂混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剿滅了許多叛亂軍。
  算起來,不聽招呼的各類人等,隻要在陸地上,他都滅過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連海上的品種,他也沒有放過,海賊、海盜、乃至於倭寇,都在他的消滅範圍之內。
  可是這位水陸兩用人才,實在是毛病太多,誰沾上誰倒黴,所以一直以來,既沒人用,也沒人舉薦(朝士惜其才,不敢薦)。
  和平年代,大家不想惹事,這種人就不能用,但戰爭一來,自然就變成不能不用了。
  萬曆二十年(1592),陳璘出山,前往朝鮮。
  按照朝廷的原意,把這個愛惹麻煩的家夥放出來,自然是要他賣命打仗,可不知為什麽,這位兄弟去了一年,竟然什麽也沒幹,官卻升得極快,剛去的時候隻是個參將,很快就升為副將,萬曆二十一年,他已經當上了副總兵。
  一仗沒打就混到這個地步,幾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當然,陳璘除外,戰爭結束後,他懷揣著升官的秘密,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並就任總兵,憑借他多年累積的撈錢經驗,發財致富指日可待。
  但紙包不住火,三年後,中日和談失敗,沈惟敬的忽悠被識破,石星被判下獄,而另一個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來陳璘兄並非隻進不出,他除了能貪外,還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錢,自然要幫他辦事,陳璘同誌這才得以一路春風,扶搖直上。
  可是現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沒法當了,去監獄找他退錢估計也不成,虧了本的陳璘隻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隻要有本事,就不怕沒活幹,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日再次開戰,朝鮮水軍全軍覆沒,李舜臣還在軍營裏扛木頭,要奪回製海權,隻能靠明朝水軍了。
  於是陳璘再次找到了工作,雖然兵部尚書邢玠極端厭惡這個老官僚,可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陳璘率五千廣東水軍到達朝鮮,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鄧子龍。
  鄧子龍,豐城人,時任欽差備倭副總兵,都督僉事。
  要論年頭,他的資格比陳璘還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經從軍打仗了,多年來,奔波於廣東、雲南、緬甸、福建,東征西討,戰鬥經驗豐富,而論人品,那就更不用說了,幾十年兢兢業業,從小兵幹起,不走後門,不搞關係,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正因為他過於老實,沒有後台,到六十多歲,才混到副總兵,且平時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與人爭辯。萬曆二十年(1592),他奉命出征,本來打了勝仗,卻背了黑鍋,被言官參劾免職,他沒有辯解,隻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當萬曆二十五年(1597),他接到朝廷調令時,依然毫不猶豫地動身出發,盡管此時他已年逾七十,盡管他的職務隻是副總兵,盡管他即將聽從一個年紀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陳璘是總兵)的指揮。
  就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出現,將徹底改變無數日軍的命運。
  安置鄧子龍後,故地重遊的陳璘見到了他的另一個下屬——李舜臣。
  此時的李舜臣剛剛得到解脫,元均戰死後,他奉命重新組建朝鮮水軍,雖然朝中還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但眼下局勢危急,這個爛攤子也隻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見,和他本人的性格有關,此人雖才具甚高,為人處世卻不行,不善與人相處,碰誰得罪誰,作為下屬,是十分難搞的。
  但陳璘幹淨利落地搞定了他,雖然他在國內一口粵語,官話講得鬼都聽不懂,但到了國外,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無論官話、粵語,人家都分不出來,一概不懂。而陳璘也充分發揮了他搞關係的特長,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李舜臣進行了良好的溝通。
  這種方式就是寫詩。
  一到朝鮮,陳璘就寫了這樣一首詩給李舜臣:
  〖不有將軍在,誰扶國勢危?
  逆胡驅襄日,妖氛倦今時。
  大節千人仰,高名萬國知,
  聖皇求如切,超去豈容辭!〗
  就文學水平而言,這首詩大致可以劃入打油體或是薛蟠體,還不是一般的差勁,但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為李舜臣的上級,對下屬如此稱讚,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繼承風範,大肆誇獎李舜臣同誌眾望所歸,威名遠揚,但這隻是鋪墊,核心部分在最後兩句,所謂聖皇求如切,隱含的意思就是勸人跳槽,建議李舜臣別在朝鮮幹了,到明朝去另謀高就。
  縱觀全詩,捧人是為了挖牆角,挖牆角也就是捧人,渾然天成,前後呼應,足可作為關係學的指定教材,寫入教科書。
  李舜臣被感動了,於是他連夜寫了幾首和詩回複陳璘,表達自己的感慨。並同時表示,願意聽從陳璘的指揮,齊心協力,驅逐倭奴。
  我一直認為,像陳璘這樣的人,無論明朝興衰與否,他都是餓不死的。
  在成功實現團結後,經過麻貴鼓動,陳璘率軍參加了順天戰役,然而由於戰局不利,麻貴率陸軍先行撤退,水軍失去支援,隻得铩羽而歸。
  對麻貴的行徑,陳璘十分憤怒,然而沒過多久,麻貴再次找到了他,並交給他另一個任務。
  麻貴告訴陳璘:我軍作戰計劃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屬之明軍,應全部開赴海上。
  陳璘問:所往何事?
  麻貴答:無定事,來回巡視即可。
  陳璘再問:那你準備幹什麽?
  麻貴回答:我哪裏也不去,駐守原地。
  看著一頭霧水,滿腔怒火的陳璘,麻貴終於說出了迷題的答案。
  三路攻擊失敗之後,麻貴已經確定,強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軍的損失也會極其慘重,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談判也是不可信的。進退兩難之際,他想到了陳璘,想到了一個不戰而勝的方法。
  麻貴下令,所有明軍立即停火,中路軍董一元、西路軍劉綎派出使者,與對峙日軍協商停戰。總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動了。
  唯一活動的人,是陳璘。而他的任務,是率艦隊沿朝鮮海岸巡航,並擊沉所有敢於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隊。
  這一軍事部署,在今天的軍事教科書裏,叫做囚籠戰術;在街頭大嬸的口中,叫關門打狗。
  經過無數次試探與挫折,麻貴終於找到了日軍的最大弱點——糧食。
  無論日軍多敢玩命,畢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飯,而這些後勤補給必須由日本國內海運而來,所以隻要封鎖海岸線,打擊日本船隊,敵軍必定不戰而潰。
  事實證明,麻貴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十月中旬起,陳璘開始改行,幹起了海盜。率軍多次掃蕩,見船就搶,搶完就燒,把朝鮮沿海搞成了無人區。他幹得相當徹底,以至於某些朝鮮船隊由此經過,也被搶了。
  無奈之下,日軍隻得派藤堂高虎率水軍迎戰。但陳璘同誌實在是多才多藝,不但能搶,也能打,幾次交鋒下來,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來逞能(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
  躲不過也搶不過,日軍叫苦不迭,特別是小西行長,因為三路日軍中,他的處境最慘,加藤清正占據蔚山,島津義弘駐紮泗川,這兩個地方離海很近,隻要躲過陳璘,靠岸把糧食卸下來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長所處的順天,不但離海遠,而且水路複雜,千回百轉,進去了就出不來,陳璘最喜歡在這裏劫道,許多日本船打死都不願去。
  半個月下來,日軍餓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長沒轍了,竟然主動派人找到陳璘,希望他能讓條道出來,而作為代價,他提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交換條件——一千兩百個人頭。
  這意思是,如果你放條生路給我走,我就留一千兩百人給你,請功也好,殺頭也罷,你自己看著辦。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是真沒辦法了。當然,陳璘並沒有答應,因為他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千兩百人。
  日軍就此陷入絕境,但小西行長並不慌張,因為那個約定的日期,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隻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將結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依照之前的約定,日軍加藤清正、島津義弘、小西行長三部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利品,準備撤退。而對峙的明軍,卻依然毫無動靜,仍舊被蒙在鼓裏。
  如無意外,日軍將攜帶其掠成果,背負著殺戮的血債,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發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豐臣秀吉五位托孤大臣)向明軍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鮮派出王子作為人質,並每年交納貢米、虎皮、人參,日方出於憐憫,將會考慮撤軍。
  今時今日,還敢如此狂妄,似乎有點不近情理,但事實上,這是日軍的一個策略。為了掩護即將到來的撤退,必須麻痹敵軍。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所謂的計策,卻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為麻貴同誌雖然姓麻,卻很難被麻痹。畢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幾十年,什麽陰謀詭計都見過了,日本人在這方麵,還處於小學生水平。
  所以麻貴立即判定了日軍的真實意圖——逃跑。
  此時是十一月七日,麻貴命令,全軍動員,密切注意日軍動向,隨時準備出擊。
  十一月八日,駐紮在古今島的陳璘接到密報,確認豐臣秀吉已經死亡,日軍即將撤退。他隨即下令,水軍戒備,準備作戰。
  明軍知道,日軍不知道明軍知道。在千鈞一發的局勢中,戰場迎來了最後的寧靜。
  無論如何,雙方都已確定,生死成敗,隻在頃刻之間。
  十天之後,最後攤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明軍並未阻攔。
  隨後,駐紮泗川的島津義弘也率第五軍撤退,明軍仍然未動。
  五大老一片歡騰,在他們看來,撤軍行動十分成功,明軍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來,一個消息打斷了他們的歡呼——小西行長被攔住了。
  作為腦筋最靈活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的反應極快,獲準撤退後,他立即帶兵,日夜兼程趕赴海邊,卻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軍水師。
  但小西行長並不驚慌,因為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順天離海較遠,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區水路複雜,易於封鎖,如果明軍不來,那才是怪事。
  為了實現勝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對策,並付諸實施,而到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順利脫身指日可待。
  但事實上,五大老錯了,小西行長也錯了。
  明軍放任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逃走,並非疏忽,而是一個圈套的開始。
  在之前的十天裏,麻貴對局勢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清醒地意識到,日軍有意撤退,但憑借明軍目前的兵力,是很難全殲敵軍的,恰恰相反,對方已有了充足的撤軍準備,如果逼狗跳牆,後果將很難預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個擊破。
  但日軍是同時撤退的,明軍兵力有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十一月四日,他終於找到了那個方法。
  就在這一天,陳璘出海巡視,突然發現自順天方向駛出一條日軍小船,行蹤隱蔽,速度極快。
  要換在以往,陳璘會立即下令向此船開炮。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因為幾十年戰場經驗告訴他,不能攻擊這條船。
  考慮片刻後,他派出了艦隻跟蹤此船,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傳回,他的估計得到了印證——這條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將此時通報麻貴,雙方的判斷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幾天之內,日軍將全軍撤退,而那條小船,是小西行長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島津義弘求援。
  這正是小西行長的對策,他知道,一旦撤退開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必定能順利溜號,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時隻能找人幫忙。
  加藤清正是老對頭,不幫著明軍打自己,就算不錯了,是絕靠不住的。
  隻能指望島津義弘了,他相信,關鍵時刻,這位二杆子是會拉兄弟一把的。
  於是他派出小船通報此事,而結果也讓他很滿意,小船安全返回,並帶來了島津義弘的承諾。
  後顧之憂解除,他終於放心了。
  然而就在此時,麻貴和陳璘已經製定出了最終的作戰計劃:
  中路董一元、西路劉綎密切監視日軍加藤清正及島津義弘部,發現其撤軍,立即上報,但不得擅自追擊。
  水軍方麵,陳璘部停止巡航,並撤去蔚山、泗川一帶海域之水師,全軍集結向順天海域前進,堵住小西行長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因為他們並不重要,隻有小西行長,才是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
  這是一個最佳的誘餌,在其誘惑之下,日軍將逐個趕來,成為明軍的完美獵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計劃如期進行,雙方都很滿意,但勝利者終究隻有一個,決定勝負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長沒有看錯人,島津義弘不愧二杆子之名,雖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帶,但聽說小西行長被圍後,卻依然信守承諾,率第五軍一萬餘人趕來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長外,還有一個人也熱切地期盼著他的到來——陳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軍,連夜趕到了順天海域,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從泗川到順天,必須經過一條狹長的海道,而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梁海。
  在露梁海的前方,隻有兩條水路,一條通往觀音浦,另一條經貓島,通往順天。
  他隨即做出了如下部署:
  副總兵鄧子龍,率三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北側。
  水軍統製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南側的觀音浦。
  而他自己則率領餘下主力,隱蔽於附近海域。
  當島津義弘部隊出現時,全軍不得擅自行動,等待其部完全進入露梁海後,方可發動攻擊。
  攻擊發起時,鄧子龍部應以最快之速度,截斷敵軍後退之路,李舜臣部則由觀音浦出動,襲擊敵軍之側麵,打亂敵軍之陣型。
  以上兩軍完成攻擊後,須堅守陣地,不惜任何代價,將島津義弘部堵死於露梁海中,等待陳璘主力到來。
  而那時,明軍將發動最後的攻擊,將侵略者徹底埋葬。
  一切就緒,李舜臣卻發問了:鄧子龍堵截後路,我守觀音浦,貓島何人駐守?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如島津義弘熬過伏擊,堅持向貓島挺進,就能到達順天,與小西行長成功會師,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陳璘告訴他,貓島根本無須派兵駐守。
  “島津義弘是不會走這條路的,我肯定。”
  
  第二十章 為了忘卻的紀念
  【犧牲】
  在不安與等待中,十八日的夜晚到來。
  此時的島津義弘站在旗艦上,信心十足地向著目的地挺進。之前的泗川之戰,雖然他隻是僥幸撿個便宜,但畢竟是勝了,又被人捧為名將,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之所以跑來救小西行長,倒不是他倆關係多好,無非是二杆子精神大爆發,別人不幹,他偏幹。
  此外,他已認定,明軍圍困小西行長,必然放鬆外圍的戒備,更想不到日軍去而複返,此時進攻,必能一舉擊潰明軍。
  在這個世界上,笨人的第一特征,就是自認為聰明。
  事實印證了島津義弘的猜想,明軍以往嚴加防範的露梁海峽,竟然毫無動靜,由一萬五千餘人組成的日軍艦隊,就此大搖大擺地開了進去。
  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沒能領到回航的船票。
  日軍的艦隊規模很大,共有六百多條船,隊列很長,當後軍仍在陸續前進之時,前軍的島津義弘已依稀看到了前方的貓島。
  但他永遠不可能到達那裏了,因為當最後一條船進入露梁海口的時候,等待已久的鄧子龍發動了攻擊。
  鄧子龍手下的這三千兵,大多是浙江人,跟隨他從浙江前來此地,雖然名不見經傳,卻絕非尋常。在五十多年前,這支隊伍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俞家軍。
  在當年那場艱苦卓絕的抗倭之戰中,兩位大明名將分別創建了專屬於自己的軍隊:戚家軍,以及俞家軍。
  俞大猷熟悉海戰,是唯一堪與徐海對敵的明朝海軍將領。而他所創建的俞家軍,大都從漁民中選取,熟悉水性和流向,善於駕船,並經過嚴格訓練,多次與倭寇海盜交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堪稱明朝最精銳的水軍。
  經過五十年的淬煉與更替,他們來到了朝鮮,露梁海。
  接到進攻命令後,鄧子龍部從埋伏處突然駛出,將日軍歸路堵死,並以十隻戰船為一組,向日軍艦隊發起多點突襲。
  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由於日軍隊列過長,而且毫無防備,轉瞬之間,後部上百條戰船已被切成幾段,雖然日軍人數占優,卻陷入明軍分割包圍,動彈不得。
  包圍圈內的日軍一片慌亂,他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和跳上船的明軍肉搏,然而明軍戰艦卻絲毫不動,保持著詭異的平靜。
  日軍的疑問沒有持續太久,便聽到了答案——可怕的轟鳴聲。
  明軍的第二波攻擊開始,不用跳幫,不用肉搏,因為在鄧子龍的戰艦上,裝備著一種武器——虎蹲炮。這是一種大型火炮,射程可達半裏,雖然威力一般,炮彈飛個幾百米就得掉水裏,但近距離內打日軍的鐵皮木頭船,還是綽綽有餘。
  就這樣,在炮轟、哀嚎、和慘叫聲中,日艦隊後軍損失慘重,基本喪失了作戰能力。
  當炮聲響起的時候,前軍的島津義弘立即意識到,中埋伏了。
  但很快,他就顯示出了驚人的鎮定與沉著,並做出了正確的判斷——繼續前進。
  後軍已經深陷重圍,敵軍兵力不清,所以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攻擊向前,與順天的小西行長會師。隻有這樣,才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在島津義弘的指揮下,日軍艦隊拋棄了後軍,不顧一切地向前挺進。
  然而,他們沒能走多遠。
  當島津義弘軍剛剛衝出露梁海時,便遭受了第二次致命的打擊——李舜臣出現了。
  被冷落三年後,李舜臣終於再次成為了水軍統領,當他於三個月前上任時,迎接他的,卻隻有兩千多老弱殘兵和一些破爛的船隻,因為他的前任元均在戰死的同時,還帶走了許多水軍艦船作為陪葬。
  此時,明朝水軍尚未到來,日軍主帥藤堂高虎率領艦隊橫掃朝鮮海峽,無人可擋,而李舜臣,什麽都沒有。
  九月十五日,藤堂高虎率四百餘條戰艦,闖入鳴梁海峽。
  李舜臣得知消息後,即刻率少量龜船出戰,確切地說,是十二條。這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
  四百對十二,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雖然李舜臣是少有的水軍天才,此戰也必敗無疑,除非奇跡發生。
  但事實告訴我們,奇跡,正是由天才創造的。
  戰役結局證明,藤堂高虎的水軍技術,也就能對付元均這類的廢物,經過激戰,李舜臣輕鬆獲勝,並擊沉四十餘艘敵艦,殲滅日水軍三千餘人,日軍將領波多信時被擊斃,藤堂高虎身負重傷,差點被生擒,日軍大敗,史稱鳴梁海之戰。
  對李舜臣而言,這不過光榮的開始,而露梁海,將是傳奇的結束。
  當日軍艦隊出現在視野之中時,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令。
  此時,島津義弘的心中正充滿期待,他已經看見了前方的貓島,如此靠近,如此清晰,隻要跨過此地,勝利仍將屬於自己。
  然後,他就聽見了炮聲,從他的側麵。
  在戰場上,軍隊的側翼是極其脆弱的。一旦被敵方襲擊,很容易被攔腰截斷,失去戰鬥能力,其作用類似於打群架時被人腦後拍磚,是非常要命的一招。
  很明顯,龜船比磚頭厲害得多。在李舜臣的統一指揮下,這些鐵甲烏龜直插日軍艦群,幾乎不講任何戰術,肆無忌憚地亂打亂撞。在這突然的打擊下,日軍指揮係統被徹底攪亂,混作一團,落海喪生者不計其數。
  然而,就在這最為混亂的時刻,島津義弘卻並沒有慌亂。
  作為一位優秀的指揮官,他保持了清醒的意識,在攻擊發起的那一刻,他已然確定,敵人來自側翼。
  而他的前方,仍然是一片坦途,很明顯,明軍並未在此設防。
  那就繼續前進吧,隻要到達順天,一切都將結束。
  按照之前的計劃,當鄧子龍的第一聲炮聲響起時,陳璘啟航出擊。
  出於隱蔽的需要,陳璘的軍隊駐紮在竹島,這裏離露梁海較遠,需要行駛一段,才能到達會戰地點。
  而在此之前,島津義弘將有足夠的時間通過空虛的貓島海域,成功登陸順天。
  然而陳璘並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那看似無人防守的貓島,是島津義弘絕對無法逾越的。
  拚死前行的日軍艦隊終於進入了貓島海域,然而就在此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一片寧靜之中,位列前列的三艘戰艦突然發出巨響!船隻受創起火,兩艘被重傷,一艘沉沒。
  沒有敵船,沒有炮火,似乎也不是自爆,看著空無一人的水域,島津義弘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有鬼不成?!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在那片看似平靜的海麵下,一種可怕的武器正式登上曆史舞台,它的名字,叫做水雷。
  明代水雷,是以木箱為外殼,中間放置火藥,根據海水浮力,填充重量不等的重物,以固定其位置,並保持漂浮於海麵之下,以便隱蔽及定位。
  當然了,關於這東西,我也就了解這麽多。相關細節,如引爆及防水問題本人一概不知,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玩意確實能響,能用。
  陳璘的自信,正是來源於此。
  島津義弘卻依然是滿腦漿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地方,如果繼續前進,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於是他下令,停止前進。
  前行已無可能,絕望的日軍隻得掉頭,向身後那個可怕的敵人發起最後的衝鋒。
  敵人的回歸讓李舜臣十分興奮,他知道,最後的決戰即將開始。
  在亂軍之中,李舜臣親自擂鼓,率旗艦衝向日軍艦群,這一刻,他已盼望了已久。
  此時日軍雖受重創,但主力尚存,李舜臣竟然孤軍衝入敵陣,應該說,他很勇敢。但勇敢的另一個解釋,就是愚蠢。
  估計是打藤堂高虎之類的廢物上了癮,李舜臣壓根就沒把日軍放在眼裏,一路衝進了日軍中軍。然而島津義弘用實際行動證明,作為日本二杆子的優秀代表,他並不白給。
  很快,身經百戰的島津水軍便理清了頭緒,組織五十餘條戰船,將李舜臣的旗艦圍得嚴嚴實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雖然龜船十分堅固,也實在扛不住這麽個打法,船身多處起火,形勢不妙。
  眼看李舜臣就要落海喂魚,陳璘趕到了。
  我確信,這兩個人之間的交情是很鐵的,因為發現李舜臣被圍之後,陳璘不等部隊列陣,便義無反顧地衝了進去,而此時他的身邊,僅有四條戰艦。
  於是,他也被圍住了。
  此時,已是十九日清晨。
  無論島津義弘、陳璘、或是李舜臣,都沒有料到,戰局竟會如此複雜:明朝聯軍圍住了日軍,日軍卻又圍住了明朝兩軍主帥,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而第一個理出頭緒的人,是島津義弘。
  在他的統一調配下,日軍開始集中兵力,圍攻陳璘和李舜臣的旗艦。
  陳璘的處境比李舜臣還要慘,因為他的旗艦不是龜船,也沒有鐵刺鐵鉤,幾名敢玩命的日軍趁人不備,拚死跳了上來,抽刀直奔陳璘而去。
  事發突然,船上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關鍵時刻,陳璘的兒子陳九經出場了。
  這位仁兄很是生猛,拚死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刀,被砍得鮮血淋漓,巍然不動(血淋漓,猶不動)。
  明軍護衛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把那幾名日軍亂刀砍死。
  驚出一頭冷汗的陳璘沒有絲毫喜悅,他很清楚,日軍包圍圈越來越小,跳上來的人會越來越多,援兵到來之前,如果不玩一招狠的,下個被砍死的,必定是自己。
  沉吟片刻後,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很快,奇特的景象出現了,逐漸靠攏的日軍驚奇地發現,陳璘的旗艦上竟然看不到任何士兵!船上空空蕩蕩,無人活動,十分之安靜。
  這是十分詭異的一幕,但在頭腦簡單的日軍士兵看來,答案十分簡單:陳璘船上的人,已經全部陣亡。
  於是他們毫無顧忌,紛紛跳了上去。
  然而他們終究看到了明軍,在即將著陸的時候。
  其實明軍一直都在,隻不過他們趴在了甲板上。
  為了給日軍一個深刻的印象和教訓,陳璘命令:所有明軍一律伏身,並用盾牌蓋住自己(挨牌而伏),手持長槍,仰視上方,當看見從天而降的人時,立即對準目標——出槍。
  伴隨著淒厲慘叫聲,無數士兵被紮成了人串,這一血腥的場景徹底嚇住了日軍,無人再敢靠近。
  趁此機會,圈外的部分明軍戰艦衝了進來,與陳璘會師,企圖攻破包圍圈,但日軍十分頑固,死戰不退,雙方陷入僵持狀態。
  然而,就在這戰鬥最為激烈的時刻,陳璘的船上突然響起了鳴金聲。
  在日軍思維中,鳴金,就是不準備打了,可如今大家都在海上,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收兵回營這一說,您現在鳴金,算怎麽回事?
  而明軍戰船在收到這一信號後,卻極為一致地停止了攻擊,日軍不明就裏,加上之前吃過大虧,也不敢動,平靜又一次降臨了戰場。
  這正是陳璘所期盼的,因為這一次,他並沒有故弄玄虛,之所以鳴金,隻因為他需要時間,去準備另一樣秘密武器。
  他得到了足夠的時間。
  隨即,日軍看到了另一幕奇景,無數後部帶火的竹筒自明軍艦上呼嘯而出,重重地擊打在自己的船上,所到之處爆炸起火,濃煙四起,日軍艦隊陷入一片火海。
  這種武器的名字,叫做火龍出水。
  雖然許多年後,麵對拿火槍的英軍,手持長矛,目光呆滯的清軍幾乎毫無抵抗之力,但很多人並不知道,幾百年前的明軍,卻有著先進的思維、創意,以及登峰造極的火器。
  火龍出水,就是明代軍事工業最為優秀的傑作。
  該武器由竹筒或木筒製成,中間填充火藥彈丸,後部裝有火藥引信,射程可達兩百步,專門攻擊對方艦船,是明軍水戰的專用武器。點燃後尾部帶火,在水上滑翔,故稱為火龍出水。這也是人類軍事史上最早的艦對艦導彈雛形。
  什麽新玩意都好,反正日軍是經不起折騰了,陳璘和李舜臣趁機突圍,開始組織追擊。
  至此,戰場的主動權已完全操控在陳璘手中,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他的意料。
  在貓島設下水雷,在觀音浦安置伏兵,正如陳璘計劃的那樣,日軍的所有去路被一一切斷,與順天敵人會師的夢想也徹底破滅,然而他依然疏漏了一點:失敗後的敵人,將隻有一個選擇——撤退。
  而撤退的唯一通道,是露梁海。
  此時防守露梁海的,是鄧子龍,他的手下,隻有三千人。
  島津義弘已無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此刻唯一的奢望,就是逃離此處。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詮釋了窮寇莫追這個成語。遭受重創的日軍艦隊再次聚攏,不顧一切地向堵截他們去路的鄧子龍水師發動了近乎瘋狂的進攻。
  明軍畢竟人少,在日軍的拚死攻擊下,防線漸漸不支,行將崩潰。
  關鍵時刻,鄧子龍出現了。
  他雖然年過七十,卻依然挺身而出,率領自己的旗艦,不顧一切地衝入日軍船陣,因為這是唯一能夠阻攔日軍、爭取時間的方法。
  鄧子龍的戰艦成功地吸引了日軍的注意,在數十艘日艦的圍攻下,鄧子龍的船隻很快起火燃燒,部下隨即請示,希望鄧子龍放棄此船,轉乘小艇,暫避他處。
  然而鄧子龍回答:
  “此船即我所守之土,誓死不退!”
  然後,他整裝正容,在那艘燃燒的戰艦上,堅持到人生的最後一刻。
  堅守自己的崗位,無論何時、何地。在他看來,這是他應盡的職責。
  從軍四十餘年,一貫如此。
  【懷念(終結的決斷)】
  鄧子龍戰死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擋住了日軍的退路。
  在島津義弘看來,失去將領的明軍很快就會被擊潰,並乖乖地讓開道路。
  但是他錯了。
  此時的明軍已不再需要指揮,當他們親眼目睹那悲壯的一幕,怒火被徹底引燃之時,勇氣和憤怒已經成為了最為偉大的統帥。
  在複仇火焰的驅使下,鄧子龍的浙兵發動了潮水般的逆襲,日軍節節敗退,被趕回了露梁海內。
  在那裏,他們又遇見了分別不久的老朋友:陳璘和李舜臣。
  這下熱鬧了,陳璘軍、李舜臣軍,再加上退進來的島津軍和追擊的鄧子龍軍,露梁海裏布滿戰艦,可謂是人滿為患。
  島津義弘軍的末日終於來臨,等候已久的陳璘和李舜臣對日艦發動了最後進攻,數百門艦炮猛烈轟鳴,無數日軍不是被炮彈當場炸死,就是跳海當飼料。在刺鼻的硫磺和血腥味中,伴隨著燃燒的烈焰,藍色的露梁海一片赤紅。
  這就是曾經橫行海上,驍勇善戰的島津水軍的最後一幕,也是古往今來侵略者的必然結局。
  絕望的日軍開始了最後的反撲,但已於事無補,在大炮的轟鳴聲中,他們都將前往同一個世界。
  然而就在最終勝利的時刻即將到來的時候,一個意外發生了。
  在戰鬥中,李舜臣又一次身先士卒,考慮到之前他隻有十二條破船就敢打日軍四百條戰艦,而今正值痛打落水狗,不表現一把實在說不過去。
  但就在他奮勇衝擊的時候,一顆子彈飛來,擊中了他的胸膛。
  這是一件極為匪夷所思的事情,此時明朝聯軍占盡先機,日軍已是強弩之末,一盤散沙,打一槍就得換個地方,基本屬於任人宰割型,行將崩潰。
  敵軍已被包圍,兵力武器占優,士氣十分振奮,殘敵不堪一擊,這就是當時的戰況,且李舜臣乘坐龜船,四周都有鐵甲包裹,射擊空隙有限,說難聽點,就算站出去讓人打,都未必能被擊中。
  然而李舜臣還是中彈了。
  在這世上,有些事情是說不準的,比如二戰時的蘇軍大將瓦杜丁,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什麽惡仗、硬仗、找死仗都打過。斯大林格勒挺過來了,庫爾斯克打贏了,追得德軍名將曼斯坦因到處跑,如此猛人,竟然在戰役結束,到地方檢查工作的時候,遇上了一幫土匪,腿上挨了一冷槍。按說傷也不重,偏偏就沒搶救過來,就這麽死了。
  李舜臣的情況大致如此。
  啥也別說了,總之一句話,這就是命。
  身負重傷的李舜臣明白,他的使命即將結束,但這場戰役並未終結。
  於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對身邊的部將李莞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我就要死了,但現在戰況緊急,不要透露我的死訊,請你接替我的位置,以我的名義,繼續戰鬥下去。”
  這也是他的最後遺言。
  在戰場上,唯一的衡量標準就是勝負,因為隻有勝利者的故事,才能流傳下來。
  所以李舜臣依然是幸運的,他雖沒能看到勝利的來臨,但他的一切都將作為勝利者的傳奇傳揚萬世,正如他所寫過的那首詩句:
  〖全節終須報,成功豈可知?
  平生心已定,此外有何辭!〗
  節已報,心已定,便已成功,再有何辭?
  伴隨著李舜臣的逝去,日軍迎來了自己的最後命運,在明朝聯軍的全力猛攻下,戰鬥變成了屠殺,日方四百餘艘戰艦被擊沉,一萬餘人陣亡,日軍慘敗。
  但要說日軍毫無亮點,那也是不客觀的。要特別提出表揚的,就是島津義弘同誌,他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逃跑本領可謂舉世無雙,在拋下無數墊背、送死的同胞後,他終於逃了出去,雖然此時他的身邊,隻剩下了幾十餘條破船和幾百名士兵。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九日中午,曆時一天半的露梁海大戰正式結束,日軍精銳第五軍全軍覆沒,史稱露梁海大捷。
  露梁海大捷後,翹首期盼的小西行長部終於徹底崩潰,紛紛化整為零,四散奔逃,小西行長不落人後,率殘部趁明軍不備,乘船偷渡出海,經過千辛萬苦逃回日本,餘部大部被殲。
  至此,抗倭援朝戰爭正式結束,此戰曆時七年,最終,以中國軍隊的徹底勝利,以及日本軍隊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七年前,那杯由邪惡與野心釀成的苦酒,最終澆到豐臣秀吉的墳頭上。
  活該,死了也該。
  正義終究戰勝了邪惡,無論此時,或是三百四十年後,曆史都用事實告訴了我們相同的道理:
  無論何時何地,總會有那麽幾個不安分的侵略者,他們或許殘暴,或許強大,或許看似不可戰勝,但終將被埋葬。
  戰爭結束了,勝利也好,失敗也罷,參戰的主角們都有了各自的結局。
  兩年後(1600),超級“忍者”德川家康終於發作,集結兵力,準備欺負豐臣秀吉的孤兒寡婦,死硬派小西行長當即聯同石田三成等人,組成西軍,出兵迎戰。
  但滑稽的是,出於對小西行長、石田三成的極度憎恨,作為豐臣秀吉的鐵杆親信,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當機立斷,放下與德川家康之間的敵我矛盾,毅然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內部矛盾中去,加入東軍,跟小西行長玩命。
  而最搞笑的,莫過於島津義弘,此人和豐臣秀吉關係本就不好,開戰之初是德川家康的人,並奉命去幫助守城。結果城裏的人未接通報,以為他是敵人派來忽悠的,不但沒有開門,還對他放了幾槍。
  換了別人,無非是回去找德川家康告一狀,之後該幹嘛還幹嘛,可這位就不同了,二杆子精神再起,操著家夥連夜投小西行長去也。
  經過你來我往數個回合,這一大幫子人終於在日本關原碰上了,展開死磕,經過一天戰鬥,西軍敗退,小西行長戰敗後逃走,後又被擒獲斬首,島津義弘還是一如既往地跑了路,後來托人求情撿了一條命。
  豐臣秀吉創立的事業就此完結。
  但曆史的懲罰並未結束,十五年後(1615),戰火再起,在大阪夏季戰役中,德川家康攻克了豐臣家的最後據點大阪城,豐臣秀吉的老婆孩子都死在城裏,豐臣家族滅亡,斷子絕孫。
  我不是報應論者,但這一次,我信。
  此後,德川家康統一日本,並建立了著名的德川幕府,他著力與明朝恢複友好關係,發展經濟,頗有建樹。
  朝鮮失去了李舜臣,卻迎來了和平,回複了平靜的生活,為紀念那些為了朝鮮人民的安寧和自由而犧牲的明軍將士,朝鮮政府修建了大報壇,每年祭祀,以表示對明朝仗義相助的感激,並提醒後輩不忘報恩。
  現在,大報壇已經消失了,為什麽消失,我不知道。
  明朝的大軍得勝歸來,萬曆並沒有虧待他們,將領之中,麻貴升任右都督,陳璘和劉綎也升了官。
  當兵的也沒白幹,為表彰群眾,據說萬曆從國庫裏撥出了八萬兩白銀,作為對士兵的封賞,當然,具體到每個人的頭上,一層扒一層,外加還有陳璘這樣的領導,能分到多少,那就不好說了。但無論如何,也算夠意思了。
  雖然在七年之中,曾有過無數的曲折,遇上許多的困難,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為打贏了。
  所謂正義、邪惡、侵略、暴行,大多時候都是毫無意義的胡扯,衡量戰爭的唯一且永遠的準則,就是勝利,或失敗。
  用黑暗的暴力維護了光明的正義,這正是明朝創立的不朽功勳。
  這場戰爭的最後結局大致如此,十分清楚,但有趣的是,幾百年後,曆史對於這場戰爭的評價,卻十分之不清楚。
  具體說來是這樣的:日本的史料表示,這是一場延續了戰國光榮以及名將光輝的戰爭,雖然未必光彩(這一點,他們是承認的)。
  朝鮮(韓國)的史料則認為,這場戰爭之所以勝利,主要是因為李舜臣和朝鮮義軍(無奈,政府軍的表現實在太差),至於其他方麵的因素,當然是有的,但似乎也是比較次要的。
  而明朝方麵……,基本沒什麽動靜。
  現象是奇怪的,但原因是簡單的,因為在明朝看來,這場戰爭,壓根就不是什麽大事。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謂的抗倭援朝戰爭,在史學界實在不算個啥,也沒聽說哪位專家靠研究這事出了名,即使在明代,它也隻是萬曆三大征的一部分而已,史料也不算多,除了《萬曆三大征考》還算是馬馬虎虎外,許多細節隻能從日本和朝鮮史料中找。
  說起來,也隻能怪我國地大物博,什麽事都有,什麽人都出,就規模而言,這場戰爭確實不值一提,打了七年,從頭到尾,明軍的總人數不過四萬左右,直到最後一年,才勉強增兵至八萬,且打兩個月就收了場,架勢並不算大。
  而日本為了打這場仗,什麽名將精兵之類的老本全都押上去了,十幾萬人拉到朝鮮,死光了再填,打到後來,國內農民不夠,竟然四處抓朝鮮人回去種田,實在是頂不住了。
  朝鮮更不用說,被打得束手無策,奄奄一息,差點被人給滅了,國王都準備外出避難,苦難深重,自然印象深刻。
  相比而言,日本是拚了老命,朝鮮是差點沒命,而明朝卻全然沒有玩命的架勢,派幾萬人出國,軍費糧食自己掏腰包,就把日本辦挺了,事後連戰爭賠款都沒要(估計日本也沒錢給)。
  什麽叫強大?這就叫強大。
  在進行這場戰爭的同時,明朝還調兵十餘萬,圍剿四川方向的楊應龍叛亂,在萬曆同誌看來,這位叫楊應龍的土財主(土司),比豐臣秀吉的威脅更大。
  基於以上理由,在宣傳方麵,明朝也是相當落後。戰爭結束後,在日本,明明表現不咋樣的加藤清正、島津義弘都被捧上了天,所謂“虎加藤”、“鬼石曼子”一波接一波的吹,從沒消停過。
  朝鮮方麵,貨真價實的李舜臣自不必說,死後被封公爵,幾百年下來,能加的榮譽都加了,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
  至於明朝,對相關人員的處理,大致是這樣的:
  戰後,劉綎、陳璘任職都督同知(從一品),算是升了半級。當然,也不是白升的,幾個月後,這二位仁兄就被調去四川播州的窮山惡水,因為在那裏,還有個楊應龍等著他們去收拾。
  英勇獻身的鄧子龍也得到了封賞,他被追賜為都督僉事(從二品),並得到了一個世襲職位,給兒子找了個鐵飯碗。
  僅此而已。
  但和李如鬆比起來,以上的幾位就算不錯了。這位仁兄智勇雙全、能征善戰,幾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鮮戰局,是朝鮮戰爭中最為傑出的軍事天才。
  可這位蓋世英雄,死後不但沒人捧,還差點被口水淹死第二遍。
  說到底,都是言官惹的禍。
  明代是一個開明的朝代,言官可以任意發言,批評皇帝,彈劾大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民主。
  可是民主過了頭,就有問題了,發展到萬曆年間,言官們已經是無所不罵,壞人要罵,好人也要罵,不幹事的要罵,幹事的也要罵,且職位越高,權力越大,罵得就越響。
  而李成梁十分符合這個條件,這位兄弟鎮守邊界數十年,權大勢大,是最好的目標,外加他虧空貪汙之類的事情也沒少幹,下台之後自然不招人待見,彈章堆得和山一樣高,說什麽的都有。
  李如鬆自然也未能幸免,加上他在朝鮮風光一時,功勳卓著,就成了連帶打擊對象。最惡心人的是禦史丁應泰,不但攻擊他本人,連他的戰績也要罵,說平壤戰役是小勝,日軍死傷極少,碧蹄館之戰是大敗,明軍死傷極多。
  這還不算,他居然檢舉朝鮮與日本串通,說李如鬆也有通倭嫌疑。
  要按照他的說法和算法,明軍的士兵估計都是死後從墳裏刨出來的(一共也就四、五萬人),日軍都是拿白鴿的和平使者(死傷不多,就是要逃)。李如鬆應該算是雙麵間諜,明明和日軍勾結,偏偏還把日軍趕跑了。
  這人不但無恥,還很無聊,彈劾一封接著一封,鬧到最後,連不愛搭理人的萬曆也忍不住了,直接給他下了個革職令讓他滾蛋。
  然而,從根本上講,封賞過少,彈劾過多的責任者並不是丁應泰,更不是萬曆,因為按照明朝的慣例和規定,像抗倭援朝這種規模的戰役,帶幾萬人出去打一場,封賞就這麽少,彈劾就這麽多,大家都習慣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雖然可笑,卻很真實:
  對明朝而言,這實在不是個太大的事。
  既然不是什麽大事,自然就沒人管,自己不管別人當然也不管,加上那些無聊的言官潑髒水,修明史的清代史官照單全收,日本和朝鮮史料又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各說各話,於是,對這場戰爭的評價,就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爭議、誤解、謎團。
  然而無論大小,曆史上確實存在過這樣一件事情:
  四百多年前,有一群人為了摧垮貪欲和邪惡,遠赴他鄉,進行過一場偉大的戰爭,在這場驚心動魄的較量裏,他們中的許多人,為此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知道這一切,知道有這樣一場戰爭,有這樣一群人,曾為了捍衛自由與正義,英勇奮戰,毫無畏懼。
  為了那些無比的智慧,無畏的勇氣,以及無私的犧牲。
  萬曆二十七年(1599)四月,征倭總兵麻貴率軍凱旋歸來,明神宗在午門接見了他。
  在搞完大大小小不厭其煩的程序儀式後,明神宗下旨,當眾宣讀大明詔書,通傳天下,宣告抗倭援朝之役就此結束。
  這是一封詔書,也是一個預言,因為在這份長篇大論之中,有這樣一句話:
  〖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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