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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四)

(2009-04-29 12:24:03) 下一個

  第一章 皇帝很脆弱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朱厚熜來到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住在湖廣的安陸(湖北鍾祥),這位皇室宗親之所以住在那個小地方,倒不是因為謙虛謹慎,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他的父親興獻王就被封到了那裏。作為藩王的子弟,他沒有留京指標。
  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已經得知,自己的堂兄朱厚照死掉了,他將有幸成為新一任的天下統治者。
  十五歲的少年朱厚熜仰頭看著遠處雄偉的京城城牆,想到自己即將成為這裏的主人,興奮的血液衝進了他的大腦。
  可還沒等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一群官員就迎了上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幫人其實並不隻是來迎接他的。
  “請殿下(此時尚未登基)從東安門進宮,到文華殿暫住。”
  換了一般人,對這個要求似乎不會太敏感,隻要能到偉大首都就行,還在乎哪條路嗎?至於住處,反正當了皇帝房子都是你的,住哪裏都是可以的。
  可是朱厚熜不願意,他不但不願意,甚至表現出了極度的憤怒。
  因為像他這樣的皇家子弟,十分清楚這一行為代表著什麽意思——皇太子即位。
  根據明代規定,這條路線是專門為皇太子設計的,做皇帝不走這條路。
  “我要走大明門,進奉天殿!”
  這才是正牌的皇帝進京路線。
  然而官員們不同意,他們也不多說,隻是堵在那裏不走。在他們看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會乖乖地就範,聽他們的話。
  可惜朱厚熜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有一種天賦,楊廷和正是看中了他的這種天賦,才決定扶持他成為新一代的皇帝,使他脫穎而出。
  他的這種天賦叫做少年老成,雖然隻有十五歲,但他工於心計,城府很深,十幾歲正好是少年兒童長身體的時候,可這位仁兄很明顯隻長了心眼。
  他拿出了朱厚照的遺詔,告訴他們自己是根據法律文書繼承皇帝位,不是來給人當兒子的。
  搞完普法教育,朱厚熜又開展了屠刀教育:如果你們再敢擋道,將來登基後第一個就收拾掉你們。
  然而大臣們的頑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們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態,看那意思,你朱厚熜想進大明門,得從我屍體上邁過去。
  “好吧,我不去大明門了。”朱厚熜歎了口氣。看來他準備屈服了。
  可大臣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勝利,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們震驚的話:
  “東安門我不去了,我要回安陸。”
  下麵是集體沉默時間,在朱厚熜挑釁的眼光下,大臣們被製服了,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略顯稚嫩的少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不要緊,不要緊,既然不讓我進大明門,我連皇帝都不做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古語有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是眼前的這位仁兄即不是玉,也不是瓦,而是一塊磚頭。攔路的官員們商量片刻,換了一副恭謹的態度,老老實實地把朱厚熜迎了進去。
  必須亮出自己的獠牙,才能有效地控製住所有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這就是少年朱厚熜學到的第一課。
  皇帝從大明門進宮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楊廷和那裏,但他並沒有在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耍耍性子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放鬆警惕,必須讓這小子接受點教訓,才能使他徹底明白,這個地方到底由誰來管事。
  很快,他就擬定了一個計劃。
  朱厚熜進了皇宮,卻並沒有絲毫的不適應,他看著金碧輝煌的宮殿,十分踏實地坐上了堂兄的座位。
  這裏應該是屬於我的,我本就是這裏的主人。
  從這一天起,明代曆史上最為聰明,心眼最多的嘉靖皇帝開始了他長達四十餘年的統治,前麵等待著他的,將是無數的考驗和折磨。
  在他登基後的第六天,第一次攻擊開始了。
  這一天,禮部尚書毛澄突然上書,奏疏中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列舉了很多人的事跡,念了很長時間。一般來說,這種東西都會讓皇帝聽得打瞌睡,但這一次例外發生了。
  朱厚熜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在認真地聽,而且越聽臉色越難看,到後來竟然站了起來,脖子青筋直冒。怒目盯著毛澄,恨不得撕了他。
  為什麽呢?這倒真不能怪朱厚熜先生沒有風度,換了是你,聽到了毛澄說的那些話,估計你早就操起板磚上去拍毛先生了。
  事情全出在毛澄的奏折上。
  他的這份文件寫得很複雜,但意思很簡單:
  皇帝陛下,我們認為您現在不能再管您的父親(興獻王)稱為父親了,根據古代的規定,您應該稱呼他為叔叔(皇叔考),您的母親也不能叫母親了,應該叫叔母(皇叔母)。從今以後,您的父親就是孝宗皇帝,管他叫爹就行。
  最後順便說一句,為保證您能夠順利地改變稱呼,免除您的後顧之憂,我們幾個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誰反對這一提議的,可以定性為奸邪之人,應該推出去殺頭(當斬)。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讀書很早,這篇文章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但也十分納悶:
  怎麽回事?當個皇帝竟然連爹都當沒了?不能認自己的爹,我爹是誰還得你們給我指定一個?這種事還能強行攤派?
  他發出了怒吼:
  “父母都能這樣改來改去嗎?”
  皇帝發怒了,後果不嚴重。因為楊廷和先生的回答是可以。
  朱厚熜不是個笨人,當他看見朝中大臣們異口同聲支持楊廷和的時候,就已經清楚了這個幕後人物的可怕。
  於是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丟掉了皇帝的尊嚴,叫來了身邊的太監,讓他去請楊廷和進宮。
  朱厚熜叫楊廷和進宮,卻並沒有在大殿上下達命令,而是安排他進了偏殿,恭恭敬敬地請他喝茶。說白了,他是找楊廷和來談判的。
  於是這位少年皇帝放下皇帝的架子,用恭維上級的口氣吹捧了楊廷和一番,表揚他的豐功偉績,最後才為難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確實需要一個名分,希望楊先生能夠成全。
  可是這個曆經四朝,已經六十三歲的老頭子卻是一點麵子都不給。他認真地聽取了皇帝大人的意見,表示會認真考慮,之後卻是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無奈之下,朱厚熜隻好和楊廷和玩起了公文遊戲,他把表達自己意思的文書下發,要內閣執行。
  然而這所謂的聖旨竟然被楊廷和先生退了回來,因為根據明代規定,內閣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意見不對,可以把聖旨退回去,這種權力的曆史學名叫作“封駁”。
  普通老百姓如果有了委屈沒處告狀,可以去上訪,然而朱厚熜先生連這個最後的退路都沒有,因為他的上訪信隻能交給他自己。
  難道真的連爹都不能要了?無奈的朱厚熜終於意識到,他雖然是皇帝,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在這座宮殿裏,皇帝的稱號論斤賣也值不了多少錢,要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和尊重,隻能夠靠實力。
  然而他沒有實力,不但得不到支持,連一個為自己父母爭取名分的理論說法都沒有,要論翻書找法條,他還差得太遠。
  眼看父母的名份就要失去,痛苦的朱厚熜卻軟弱無力,毫無辦法,但天無絕人之路,在他最為絕望的時候,一個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了。
  【算卦】
  四年前(正德十二年,1499年)京城。
  一個舉人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發榜處,這裏剛剛貼出了這一科的會試結果,前前後後看了十幾遍之後,他終於確認自己又沒有考上。
  為什麽要說又呢?
  因為這已經是他第七次落榜了,這位仁兄名叫張璁,他中舉人已經差不多二十年,此後每三年進一次京,卻總是連個安慰獎也撈不著,而這次失敗也徹底打垮了他的耐心和信心。
  他不打算繼續考下去了,看這個情形,沒準等自己孫子娶了老婆,還得杵著拐棍去北京考試,就算到時考上了,估計不久後慶功會就得和追悼會一起開了。
  那就去吏部報到吧,按照政府規定,舉人也可以做官,就算官小,畢竟能夠混個功名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吏部大門,成為一位候補官員的時候,卻遇見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人。
  這個人姓蕭,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他這個禦史除了告狀之外,倒也搞點副業——算卦,據說算得很準,於是張璁先生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覺悟,請他給自己算了一卦。
  蕭禦史拿出了江湖先生的架勢,測字看相一套行頭下來,卻沉默了下來。
  張璁沒有心思和他捉迷藏,急切地向他詢問結果。
  “再考一次吧。”
  這不是張璁想要的答案,在科舉這口大鐵鍋裏,他已經被考糊了。
  “隻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夠考中!”蕭半仙打了保票,然而更刺激的還在下麵:
  “你考上之後,幾年之內必定能夠大富大貴,入閣為相!”
  張璁瞪大了眼睛,看著神乎其神的蕭半仙:兄弟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
  連個進士都混不上,還談什麽入閣為相,張璁不滿地盯著蕭禦史,他認為對方明顯是在拿自己尋開心,準備結束這場荒唐的對話,去吏部接著報到。
  然而蕭禦史拉住了他,認真地對他說道:
  “再考一次吧,相信我,沒錯的。”
  張璁猶豫了,雖然再失敗一次很丟人,但他已經考了二十年了,債多了不愁,頂多是臉上再加一層皮,思前想後,他決定再考一次。
  正德十六年(1521),第八次參加會試的張璁終於得償所願,他考上了,雖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餘名),但總算是中了進士。
  不過這個考試成績實在不好,他沒有被選中成為庶吉士,這就注定他無法成為翰林,而當時的慣例,如不是翰林,要想入閣就是癡人說夢,更何況張璁賢弟已經四十七八歲了,這個年紀也就隻能打打牌,喝喝茶,等到光榮退休。
  這樣看來,蕭半仙仍然是個大忽悠。
  張璁先生不抱任何指望了,他被分配到禮部,卻沒有得到任何工作,估計是禮部的官員對這個半老頭子沒啥興趣,隻給了他一個實習生的身份。
  人隻要沒事做,就會開始瞎琢磨,張璁就是典型範例,他窮極無聊之下,看到了毛澄先生撰寫的那份“爹娘名分問題研究報告”,頓時如同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他終於意識到,蕭半仙可能是對的,庶吉士當不上了,翰林也當不上了,但入閣為相依然是可能的!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飛黃騰達就在眼前!
  但風險也是很大的,張璁十分清楚,他的對手並不隻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毛澄,真正的敵人是那個權傾天下,比皇帝還厲害的楊廷和。得罪了他,是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因此,在當時的朝廷裏,大臣們寧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楊大人,十年寒窗混個功名,大家都不容易啊。所以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但誰也不敢多嘴。
  可偏偏張璁先生是個例外,他這個功名本來就是碰來的,和撿的差不多,況且中了進士之後也是前途渺茫,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實在太欺負人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怕誰,大不了就當老子沒考過好了!
  張璁先生雖然不算是個好考生,但也有個特長——禮儀學。他對於古代的這套形式主義很有心得,此刻正中下懷,挑燈夜戰,四處查資料,經過整夜的刻苦寫作,一篇驚世大作橫空出世。
  他看著這篇心血之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睜著滿布血絲發紅的雙眼,急匆匆地向宮中奔去。他明白,自己的命運即將改變。
  明代曆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大禮儀”事件就此拉開序幕。
  這篇文書的內容就不介紹了,這是一篇比較枯燥的文章,估計大家也沒有興趣讀,在文中,張璁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隻向朱厚熜說明了一個觀點——你想認誰當爹都行。
  朱厚熜實在是太高興了,他拿著張璁的奏折,激動地對天高呼:
  “終於可以認我爹了!”(吾父子獲全矣)
  朱厚熜如同打了激素一般,興奮不已,他即刻召見了楊廷和,把這篇文章拿給他看,在這位少年皇帝看來,楊先生會在這篇文章麵前屈服。
  楊廷和看完了,卻沒有說話,隻是開始冷笑。
  朱厚熜問:“你笑什麽?”
  楊廷和答:“這人算是個什麽東西,國家大事哪有他說話的份?!”
  說完,他放下了奏章,行禮之後便揚長而去。隻留下了氣得發抖的朱厚熜。
  好吧,既然這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朱厚熜發作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寫了一封手諭,命令內閣立刻寫出文書,封自己父母為皇帝和皇後。
  我是皇帝,難道這點事情都辦不成嗎?
  事實生動地告訴朱厚熜,皇帝也有幹不成的事情,如果楊廷和先生不同意的話。
  內閣的效率甚高,反應甚快,辦事十分幹淨利落,楊廷和連個正式回函都沒有,就把那封手諭封了起來,退還給朱厚熜。
  皇帝又如何?就不怕你!
  朱厚熜氣憤到了極點,他萬沒想到皇帝竟然當得這麽窩囊,決心和楊廷和先生對抗到底。
  雙方鬥得不亦樂乎,你來我往,實在是熱鬧非凡,可上天似乎覺得還不夠鬧騰,於是他又派出了一個猛人上場,不鬧得天翻地覆決不甘休!
  這位新上場選手成為了最終解決問題的人,但此人並非朝廷重臣,也不是手握兵權的武將,而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當然,她也不是什麽外人,這位巾幗英豪就是朱厚熜他媽。
  俗語有雲:女人比男人更凶殘,這句話用在這位女士身上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這位第一母親本打算到京城當太後,結果走到通州才得知她不但當不上太後,連兒子都要丟了。身邊的仆人不知道該怎麽辦,詢問她的意見。
  “車駕暫停在這裏,大家不要走了。”
  那麽什麽時候動身呢?
  隨從們發出了這樣的疑問,畢竟下人也有老婆孩子,不能總拖著吧。
  “想都別想!”,第一母親突然發出了怒吼,“你們去告訴姓楊的(楊廷和先生),名分未定之前,我絕不進京!”
  這就是所謂傳說中的悍婦,興獻王(朱厚熜父親封號)先生娶了這麽個老婆,想來應該相當熟悉獅子吼神功,這許多年過得也著實不輕鬆。
  現在人都到齊了,大家就使勁鬧吧!
  嘉靖皇帝朱厚熜一聽到自己母親到了,頓時興奮不已,他趁熱打鐵,直接派人告訴楊廷和,如果你再不給我父母一個名分,我媽不來了,我也不再幹了,寧可回安陸當土財主,也不當皇帝!
  張璁也看準了機會,又寫了一篇論禮儀的文章,要求楊廷和讓步給個名份。
  一時之間,三方遙相呼應,大有風雨欲來,誓不罷休之勢。
  但他們最終並沒有能夠得到勝利,因為他們的對手是楊廷和。
  腥風血雨全經曆過,權臣奸宦都沒奈何,還怕你們孤兒寡母?既然要來,就陪你們玩玩吧,讓你們看看什麽叫高層次!
  首先,他突然主動前去拜訪朱厚熜,告訴他內閣已經決定,將他的父親和母親分別命名為興獻帝和興獻後,也算給了個交代。
  當朱厚熜大喜過望之時,他又不動聲色地給張璁分配工作——南京刑部主事。
  南京刑部是個養老的地方,這個安排的意思很簡單——有多遠你就滾多遠,再敢沒事找事,就廢了你。
  最後是那位悍婦,他可不像他的兒子那麽好打發,對於目前的稱呼還不滿意,非要在稱號裏加上一個皇字。
  研究這種翻來覆去的文字把戲,實在讓人感到有點小題大做死心眼,但楊廷和卻不認為這是小事,他用一種極為簡單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如果要加上那個字也可以,那我楊廷和就辭職回家不幹了。
  這一招也算曆史悠久,今天的西方政治家們經常使用,楊廷和先生當然不是真的想辭職,朝廷中都是他的人,如果他走了,這個爛攤子怎麽收拾?誰買你皇帝的帳?
  果然這招一出,朱厚熜就慌亂了,他才剛來幾天,內閣首輔就不幹了,裏裏外外的事情誰應付?
  於是朱厚熜決定妥協了,他放棄了自己的想法,打算向楊廷和先生投降,當然了,是假投降。
  第一回合就此結束。楊廷和先生勝。
  可能現代的很多人會覺得這一幫子人都很無聊,為了幾個字爭來爭去,絲毫沒有必要,是典型的沒病找抽型。
  持這種觀點的人並不真正懂得政治,一位偉大的厚黑學政治家曾經用這樣一句話揭開了背後隱藏的所有秘密:
  觀點鬥爭是假的、方向鬥爭也是假的,隻有權力鬥爭才是真的。
  他們爭來爭去,隻是為了一個目的——權力,幾千年來無數人拚死拚活,折騰來折騰去,說穿了也就這麽回事。
  【計劃】
  張璁垂頭喪氣地去了南京,他明白這是楊廷和對他的懲罰,但既然是自己的選擇,他也無話可說。
  然而正是在南京,他遇見了另一個誌同道合的人,在此人的幫助下,他將完成自己的宏偉夢想——入閣,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桂萼。
  桂萼也是一個不得誌的人,他很早就中了進士,可惜這人成績差,隻考到了三甲,連張璁先生都不如,分配工作也不得意,隻得了一個縣令,這人不會做人,得罪了上司,被發配到刑部,混了一個六品主事。
  當張璁第一次與桂萼交談,論及個人的悲慘遭遇和不幸經曆時,桂萼已經認定,這位刑部同事將是自己一生的親密戰友。
  在無人理會、無所事事的南京,桂萼和張璁在無聊中打發著自己的時光,不斷地抱怨著自己悲慘的人生,痛訴不公的命運,直到有一天,他們握緊了拳頭,決定向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發起進攻。
  但擺在他們麵前的問題是很實際的,張璁是二甲進士,桂萼是三甲進士,而他們的對手楊廷和先生則是十三歲中舉人、二十歲當翰林的天才。張璁和桂萼是刑部主事,六品芝麻官,楊廷和是朝廷第一號人物,內閣首輔。
  差生對優等生,小官對重臣,他們並沒有獲勝的希望。
  但老天爺似乎注定要讓蕭半仙的預言兌現,他向這兩位孤軍奮戰的人伸出了援手。
  不久之後,一個叫方獻夫的人出現了,他站在了張璁桂萼一邊,為他們尋找與楊廷和作戰的理論彈藥。
  此後,黃宗明、霍韜等人也加入了張璁的攻擊集團。
  這些人的名字就不用記了,之所以單列出來,隻是因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老師——王守仁。
  此時王守仁先生已經不在朝廷裏混了,他被楊廷和整頓後,改行當了老師,教起學生來。需要說明的是,雖然他的學生參加這次政治鬥爭並非出自他的授意,但根由確實來源於他。
  由於王守仁先生的專業是心學,一向主張人性解放,學這門課的人見到不平之事一般都會去管管閑事,就這麽解放來,解放去,終於解放到了皇帝的頭上。
  嘉靖先生雖然是貴為天子,卻被老油條楊廷和先生欺負,連父母都不能認,這件事情幹得很不地道,當時許多人都看不過去,其中最為義憤填膺的就是心學的傳人們。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為打倒專橫跋扈的楊廷和提供了理論依據。
  由此我們得出了明代官場第一魔咒: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去惹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的魔力還不止於此,他活著的時候,得罪他的沒有好下場,在他死後,其精神力量依然光輝奪目,成為無數奸邪小人的噩夢。
  於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張璁找到了桂萼,希望他幹一件事情——上奏折向楊廷和開炮。
  桂萼不幹。
  他雖然也算是個憤怒中年,但這種引火燒身的事情倒也不敢幹,便又把矛頭對準了張璁:
  “這件事太過冒險,要幹你自己去幹。”
  張璁胸有成竹地看著他:
  “這是你揚名立萬的機會,盡管放心,若此折一上,我等必獲全勝!”
  桂萼饒有興致地等待著他如此自信的理由。張璁卻隻是笑而不答。
  張璁的自信確實是有理由的,他得到了一個重量級人物的支持,這位仁兄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就是楊一清先生。
  說來他也算是陰魂不散,混了幾十年,搞垮無數猛人,雖然原先他和楊廷和是同誌關係,有過共同的革命戰鬥友誼(對付劉瑾),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也覺得楊廷和太過分了,楊先生向來幫理不幫親,他調轉了槍口,成為了張璁集團的幕後支持者。
  張璁從未如此自信過,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得到了如此大的支持。
  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已齊備,攻擊的時刻到了。
  
  第二章 大臣很強悍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張璁向那個看似堅不可摧的對手發動了進攻。
  桂萼首先發難,他上書皇帝,表示現有稱謂並不適宜,應該重新議禮。
  這份文書呈上之後,嘉靖自然是十分高興,他又叫來了楊廷和,問他的看法。為了對付這塊硬骨頭,嘉靖已經做了長時間的準備,然而這一次,楊廷和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
  老江湖楊廷和沒有再表示反對,卻也不讚成,隻是淡淡地對皇帝行了禮,歎息一聲道:
  “我已經老了,請陛下允許我致仕吧。”
  嘉靖驚呆了,他不知道這位老江湖又打什麽算盤,當時就愣住了。
  楊廷和沒有開玩笑,他確實是不想幹了,對於這位六十四歲的老人來說,長達四十餘年的勾心鬥角、你來我往,他已經徹底厭倦了。
  於是曆經四朝不倒的楊廷和終於退休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挽留,他還是十分絕然地走了。
  第二回合,嘉靖勝。
  嘉靖在高興之餘,又有幾分納悶,為什麽這個權傾天下,無數次阻撓妨礙自己的老頭子會突然自動投降呢?
  這是一個縈繞他多年的謎團,直到四十多年後,他才找到了答案。
  同樣的疑問也困擾著另一個人,這個人是楊廷和的兒子,叫作楊慎。
  這位仁兄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比他爹還要高,而且這個人還曾幹過一件更讓人驚歎的事情——他中過狀元。
  這件事情看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中狀元雖然難得,也不是什麽新聞,最多隻能說明他是個優等生,如此而已。但此事之所以十分轟動,是因為他中狀元的年份有點問題。
  楊慎先生是正德六年(1511)的狀元,而在那一年,他的父親楊廷和已經是入閣掌控大權的重量級人物。
  古人是講麵子的,像楊慎這種高幹子弟如果中了狀元,不但不是個光彩的事情,反而會引發很多人的議論。可怪就怪在這件事情沒有引發任何爭議。
  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楊慎是理所當然的狀元,他少年時,學名已經傳遍天下,這個人還有個著名的外號——“無書不讀”,由此可見他博學到了何等程度。
  於是楊慎中狀元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不中,反倒是新聞了。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根據另外一些資料記載,他的這個狀元可能是潛規則的產物,也就是當年唐伯虎案件中的那個“約定門生”。
  據說在那一年殿試之前,曾有一個人私底下找到了楊慎,向他透露殿試的問題,使得楊慎輕鬆奪得了狀元。而那個人就是楊廷和的好同事,內閣第一號人物李東陽。
  但無論如何,楊慎先生確實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而當他的父親執意要退休時,他也曾發出了同樣的疑問——你為什麽要走?
  楊廷和笑了笑,告訴他這個年少氣盛的兒子: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的。
  可楊慎並沒有仔細琢磨父親的這句話,他隻知道,張璁告了黑狀,皇帝趕走了他爹,這個仇不能不報!
  於是楊慎強行從他父親的手中接過了旗幟,成為了張璁的新對手。
  可是還沒等到他發起進攻,另一幫人卻先動手了。
  嘉靖三年(1524)二月,內閣的最後反擊開始。
  楊廷和的離去觸碰了最後的警報線,在內閣大臣的授意下,禮部尚書汪俊上書了,但他並非一個人戰鬥,這位兄台深知人多力量大,發動了七十三個大臣和他一起上書,奏折中旁征博引,大發感慨,這還不算,他的落款也是相當囂張:聲稱“八十餘疏二百五十餘人,皆如臣等議”。
  這意思就是,我現在上書還算是文明的,如果你再不聽,還有八十多封奏折,二百五十多人等著你,不用奏折埋了你,口水也能淹死你!
  要換了一年前,估計嘉靖就乖乖認錯投降了,可是經過和楊廷和先生艱苦卓絕的鬥爭,這位少年皇帝不再畏懼任何人,因為他已然明白,這個世界隻屬於有實力的人。
  但畢竟對手是一大堆讀書人,論學曆論口才皇帝根本就不是這些應試教育奇才的對手,於是他下達了一個命令——召桂萼、張璁進京。
  既然你們要鬧,那就索性搞大一點,開個辯論會,看看誰罵得過誰!
  內閣聽到了風聲,當時就慌亂了,他們十分清楚,如果張璁等人進京辯論,自己一定會失敗!原因很簡單,因為道理並不在他們一邊。
  逼著皇帝不認自己的爹,這種缺德事情哪有什麽道理好講。
  不過老油條就是老油條,汪俊等人見勢不妙,馬上找到了嘉靖皇帝:
  “臣等考慮過了,皇上聖明,興獻帝後名號前應該加上皇字。”
  這就是混了幾十年的老官僚,眼見形勢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水平高超,名不虛傳。
  嘉靖高興地笑了,他苦苦追求的目標終於達到了。
  當然了,妥協是要獲取代價的。
  “請陛下下令,無關官員不必再參與此事。”
  所謂無關官員,就是張璁和桂萼。
  其實嘉靖還是不滿意的,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有兩個爹,一個是明孝宗朱祐鏜,他親爹興獻帝隻能排老二,而且名號也不好聽——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
  後麵的稱呼倒是沒有什麽問題,關鍵是前麵的那兩個字——本生。
  這實在是個讓人不快的稱呼,因為將來嘉靖先生要介紹自己祖宗的時候,會比較麻煩,他必須指著孝宗皇帝牌位——這是我爹,然後再指著興獻帝牌位——這是我本生爹。
  在目前的形勢下,隻要嘉靖能夠堅持下去,就能夠擺脫這種窘境,給自己父親一個恰當的名分,然而此時,他犯了糊塗。
  因為這位皇帝雖然聰明,畢竟還是個孩子,本就沒有什麽更大的企圖,爹娘有個名份就夠了,事情到了這裏,他也覺得差不多了,於是他答應了汪俊的要求,派出使者讓張璁打道回府。
  當使者見到張璁的時候,已經是嘉靖三年(1524)四月,張璁這位慢性子才剛剛走到鳳陽。
  他雖然走得慢,思維卻一點也不慢,一聽到嘉靖的旨意,就知道他被大臣們忽悠了,天理人情都在手中,認自己的父親,有什麽錯!誰能阻攔!
  他沒有回去,而是立刻給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折,此奏折言簡意賅,值得一提:
  “皇上你被騙了!禮官們怕我們進京對質,才主動提出讓步的,並沒有什麽意義(孝不孝不在皇),如果你不堅持下去,天下後世仍不會知道陛下親生父親是何許人也!”
  嘉靖被點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大臣們的緩兵之計。他收回了命令,張璁、桂萼終於進入京城。
  張璁看著四周熟悉的環境,不禁感歎萬分,他終於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這個他當初曾飽受蔑視和侮辱的地方,在他看來,一展抱負的時候來到了。
  但他絕不會想到,在前方等著他的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一場最為猛烈的疾風暴雨即將到來。
  【左順門的圈套】
  張璁進城了,內閣卻保持了讓人難以理解的平靜,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們確實辯不過張璁,因為道理從來都不會站在強迫人家認爹的一方。
  大臣們徹底沒轍了,但張璁先生離勝利仍然十分遙遠,因為一個更強的對手已經站在他的麵前。
  當時的內閣掌權者主要是蔣冕、毛紀這些老頭子,他們飽經風雨,經驗豐富,也知道這件事情幹得不地道,準備就此了事。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控製。
  因為新一代的青年官員已經崛起,而他們的領導者正是老同事的兒子楊慎。
  在楊慎看來,張璁不過是個無恥小人,趕走了他的父親,冒犯了自己的權威,對於這樣的人,一定要徹底消滅!
  但按照目前的形勢,要公開辯論,恐怕很難駁倒對方,那該怎麽辦呢?
  楊慎不愧是高幹子弟,略一思索,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找人打死張璁。
  文鬥不行就改武鬥,這種黑社會常用的手段竟然是楊慎的第一選擇,真不知道他這些年讀的都是些什麽書。
  其實以楊慎的身份,要打死張璁這樣的小官並不難,找幾個打手埋伏起來,趁著夜深人靜之時一頓猛揍,張璁想不死都很難。到時候報個搶劫案件,最後總結一下當前治安形勢,提醒大家以後注意夜間安全,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楊慎估計是當太子黨的時間太長了,誰都不放在眼裏,竟然想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計劃。他不但打算幹掉張璁,還選擇了一處讓人意想不到的行凶地點——皇宮。
  他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文武百官麵前,當眾打死張璁!
  當然了,大明還是有法律的,打死人是要償命的,楊慎並不是沒有腦子的,他選擇的那個行凶地點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在這裏打死人是不用負責任的。
  而這個天王老子也沒法管的合法殺人地域叫做左順門。
  左順門之所以能夠得到死刑豁免權,那還是有著悠久的曆史傳統的。因為在七十多年前,這裏曾經打死過三個人,而且所有行凶者全部無罪釋放。
  這就是正統年間的左順門事件,王振的三個同黨在左順門附近被大臣們一頓海扁,全都做了孤魂野鬼。按說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可也出了個副作用,此後這個地方竟然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聖地,每逢朝中出了個把小人,就有人到這裏來拜,來罵,也沒人去管。
  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打死奸邪小人的指定地點,最後甚至發展到刑部官員也默認了此地的特殊意義,表示如果在這裏打死人,可以按照前例不予追究。
  換句話說,這就是個打死人不賠命的地方。
  高幹子弟楊慎選擇這個地方,可謂用心歹毒,這麽一來,張璁死後也隻能做個糊塗鬼,連個伸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楊慎的主意得到了眾人讚成,於是一個合法殺人的犯罪計劃就這樣定下來了。楊慎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集團頭目。
  楊頭目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就是大家埋伏在左順門附近,等到張璁走到地方,大家一擁而出,亂拳將他打死,然後各自跑回家。
  看上去似乎很完美,但事實證明,這實在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蹩腳計劃。
  因為楊頭目雖然書讀得好,卻沒有打架的經驗,他忘記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首先,皇宮不是菜市場,也不是監獄的放風場所,幾十個衣冠楚楚的大臣不去上朝,卻四處瞎轉悠,隻要張璁還沒瘋,就肯定知道事情不對。
  其次,我們知道,但凡高水平的打群架鬥毆,都有固定的行動計劃,逃跑路線,事前統一分發兵器(如菜刀,木棍等),事後找人出來背黑鍋,一應俱全才開始行動。
  楊頭目啥也沒有,就敢動手,實在是缺乏考慮,但就是這麽個計劃,還是差點把張璁和桂萼送進了鬼門關。
  大臣們定下計劃之後,就開始每天在左順門閑逛,就等著張璁桂萼進京了。
  可是他們等來等去,卻始終不見張璁的蹤影,按說這人應該進京了,偏偏就是不見蹤影,難道他還長了翅膀?
  張璁沒有翅膀,卻有心眼,他在進京的路上已經得知有人想黑他,到了京城後沒有馬上晉見,卻躲了起來,趁人不備才一路小跑進了宮,楊慎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張璁早就安全撤退了。
  實現了勝利大逃亡的張璁終於定下了神,他拍了拍胸口,坐在家裏開始安心喝茶,在他看來,事情已經結束了。
  可是這位仁兄實在高興得過了頭,忘記了另一個極為重要的人——桂萼。
  桂萼和張璁是皇帝的兩大理論幹將,本該同時進京,可偏偏他們是分頭走的,張璁走得快,桂萼慢,張璁得到了消息,桂萼卻還被蒙在鼓裏,雖說當年桂萼沒有手機,沒法收到短信通知,但張璁實在應該派人給他報個信,可張兄興奮之餘,把這茬給忘了,這下桂萼同誌要吃苦頭了。
  話說桂萼先生一路洋洋得意地進了京,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也不去看老戰友張璁,迫不及待地進了宮。
  踏入皇宮的那一刻,桂萼真正感覺到了權力的力量,一個無人理會的芝麻官曆經磨難,終於走到了中央舞台。
  他旁若無人地掃視著四周的人,周圍的人也以詫異的眼光看著他,在腦袋充血的桂萼看來,這是對他的羨慕和妒忌。
  所以他並沒有在意,直到他走到了左順門。
  這一路上,桂萼的回頭率很高,他也已經習慣了被人關注,但在左順門,迎接他的已不僅僅是關注。
  當桂萼出現的時候,立刻引發了大幅度的騷動,原先散布在四周的官員們立刻聚攏起來,眼中放射出惡狼般饑渴的目光,大聲的叫喊此起彼伏:
  “來了!來了!不要讓他跑了!”
  事實證明,桂萼是一個運動神經十分發達的人,看著那群如狼似虎的大臣向自己衝來,桂萼沒有停下來對此進行詳盡分析和研究,而是立刻撒腿就跑。
  於是繼江彬之後,皇宮中的第二次賽跑又開始了,桂萼跑,大臣們追,而賽跑成績也證明,天天坐機關確實危害人的體質,這群大臣們連當年的那幫太監都不如,愣是沒有跑過桂萼。
  桂萼以百米衝刺的速度一路向宮門衝過去,由於沒有上級的授意,宮門仍然是開啟的,桂萼像兔子一樣竄了出去,就此逃出生天。
  氣喘籲籲的楊慎追到了門口,卻眼睜睜地看著桂萼帶著一路煙塵揚長而去,氣急敗壞卻也沒有辦法。他終於知道了要組織一次成功的鬥毆有多麽的困難。
  楊慎失敗了,但桂萼卻是驚魂未定,他剛到北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和楊廷和的兒子做對,誰還敢為他們出頭呢?
  關鍵時刻,張璁派人找到了他,告訴他有一個人可以保護他們的人生安全。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勳。
  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在當時敢於公開和楊慎作對的,也隻有郭勳了。
  這位郭勳是何許人也?他又什麽資本敢和高幹子弟楊慎對著幹?
  答案很簡單,他也是高幹子弟,而且他家比楊慎家厲害得多。楊慎他爹楊廷和不過是個首輔,而郭勳家的後台可就大了去了。
  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洪武年間的功臣大都提前到閻王那裏報到了,但事實證明,絕世高人依然是存在的,有兩位仁兄就突破各種阻礙和死亡陷阱,終於熬了過來,活得比朱元璋長。
  這兩個人一個叫耿炳文,另一個叫郭英。
  耿炳文我們已經介紹過了,由於他擅長防守,不會進攻,被朱元璋留下來為自己的子孫保駕護航,也就是說他的存活是出於領導的實際需要,並不值得驕傲。
  對比之下,郭英的待遇就很奇怪了,他也是身經百戰,而且很能打仗,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能夠活下來?
  隻要我們分析一下,你就會發現他確實有充分的生存理由。
  首先他的妹妹是朱元璋的老婆——著名的郭寧妃,而且這位英雄母親還給朱元璋生下了一個兒子——魯王朱檀。
  其次,他還是朱元璋的親家,他的兒子娶了朱元璋的女兒。
  最後,他很低調。
  這樣的一個人,朱元璋實在沒有殺掉他的理由,畢竟是熟人,確實不好意思動手。
  所以郭家就成了功臣中碩果僅存的名門,不管外麵腥風血雨,漫天風浪,這一家子卻總是穩如泰山,長命百歲。
  不但郭勳本人活得很夠本,他的子孫也不是孬種,在正統年間土木堡慘敗後鎮守大同,為國家立下奇功的郭登就是郭家的優秀子孫。
  而到了嘉靖年間,這一家人勢力越來越大,比如郭勳雖然不是朝中重臣,也沒有發言權,卻沒人敢惹,因為他雖不管朝政,卻管禁軍!
  手上有這麽一幫子打手,楊慎就算長了十個腦袋,也不敢跑到他家去鬧事。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張璁和桂萼每天提前上朝,到了下班時間兩個人看準機會,一溜煙就往東華門跑,出門之後直奔郭勳家,可以肯定的是兩個人的運動功底相當紮實,楊慎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下手。
  每天集結鬥毆是個比較麻煩的事情,慢慢的大臣們都失去了打群架的熱情,張璁和桂萼就這樣躲了過去。而郭勳也就此成為了張璁等人的死黨。
  當然了,郭勳這種人是從來不做虧本生意的,他之所以要袒護張璁,原因十分簡單——投機。
  他早已看出,張璁身後有著皇帝的支持,而這位少年皇帝十分厲害,將來必定能夠控製大局,所以他把籌碼全部押了下去。
  現在看來,他是個高明的賭徒,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賭博最終讓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最後的示威】
  郭勳先生離他最後的結局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在目前,他還是十分得意的,而情況正如他所預期的那樣,張璁即將成為這場戰鬥的勝利者。
  雖然局勢很不利,但楊慎並沒有舉手投降,既然不能肉體消滅,他就換了個方法,聯合三十多名大臣上了一封很有趣的奏折,大意如下:
  “我們這些大臣談論的都是聖人(程頤、朱熹)的學說,張璁、桂萼卻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寧可信任張璁桂萼,而不相信我們的話,那就請把我們全部免官吧!”
  這一招叫做以退為進,楊慎老爹早就已經用過,實在不新鮮,嘉靖同誌看過後隻是付之一笑,根本不予理睬。
  另一方麵,張璁桂萼卻是平步青雲,被任命為翰林學士,而在他們的幫助下,嘉靖先生的計劃也已提上日程,他準備不久之後,就把那個礙眼的“本生”從父親的稱呼中去掉。
  楊慎終於走進了死胡同,皇帝不聽他的話,他也無力與皇帝對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無計可施。
  然而上天似乎並不打算放棄他,在這幾乎絕望的關頭,他給了楊慎最後一個機會。
  嘉靖三年七月戍寅。
  朝堂上又是罵聲一片,大臣們爭相反對張璁桂萼,陳述自己的觀點,可是嘉靖已經掌握了對付這些人的辦法——不理。無論要罵人的還是想吵架的,他壓根就不搭理,等到這幫兄弟們說累了,下班時間差不多也到了,嘉靖隨即宣布散朝,告訴那些想惹事的大臣:今天到此為止,明天請早!
  日子就這樣在爭吵中一天天地過去,在嘉靖看來,今天和以往沒有什麽不同,可是他錯了,沉寂的怒火終會點燃,而時間就在今天。
  因為在那些忿忿不平的人群中,有一個心懷不滿的人即將爆發!
  這個人是吏部右侍郎何孟春,今天他心情不好,因為他費盡心機寫的一封罵人奏折被留中了。
  所謂留中,就是奏折送上去沒人理,也沒人管,且極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你會在廢紙堆裏或是桌腳下發現它們的蹤影。自己的勞動成果打了水漂,何孟春十分沮喪。
  不能就這麽算了!他打定了主意。
  “諸位不必喪氣!”何孟春突然大聲喊道,“隻要我們堅持下去,皇上必定會回心轉意!”
  這一聲大喝把大家鎮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準備聽他的高見。
  吆喝結束了,下麵開始說理論依據:
  “憲宗年間,為慈懿皇太後的安葬禮儀,我等先輩百官在文華門痛哭力爭,皇帝最後也不得不從!今日之事有何不同,有何可懼!”
  這裏我插一句,何孟春先生說的事情確實屬實,不過這事太小,所以之前沒提,諸位見諒。
  聽到這句話,大家馬上理論聯係實際,就地開展了訴苦運動,你昨天被欺負了,我前天被彈劾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眾人情緒逐漸高漲,叫喊聲不絕於耳,憤怒的頂點即將到來。
  形勢已經大亂,文官們爭相發言,慷慨激昂,現場搞得像菜市場一樣喧囂吵鬧,混亂不堪,誰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麽。
  關鍵時刻,一聲大喝響起,中氣十足,蓋住了所有的聲音,明史上最為響亮的一句口號就此誕生: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發言者正是楊慎。
  要說這位仁兄的書真不是白念的,如此有煽動性的口號也虧他才想得出來。
  一聲怒吼之後,現場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慎,看著這個揮舞著拳頭,滿麵怒容的人。
  麵對著眼前這群怒火中燒的青年人,楊慎的血液被點燃了。父親的淒涼離場、高幹子弟的門第與尊嚴使他確信,正義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話已經說出口了,事到如今,要鬧就鬧到底吧!
  楊慎又一次振臂高呼:“事已至此,大家何必再忍,隨我進宮請願,誅殺小人!”
  憤青們的熱情就此引爆,他們紛紛卷起袖子,在楊慎的率領下向皇宮挺進。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比較流氓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鬧事的人固然很多,和平愛好者也不少,許多大臣看到楊慎準備惹事,嘴上雖然沒說,但腳已經開始往後縮,那意思很明白,你去鬧你的事,我回家吃我的飯。
  可就在他們準備開溜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人群中突然跳出來兩個人,跑到了金水橋南,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這兩個人分別是翰林院編修王元正和給事中張翀,他們一掃以往的斯文,凶神惡煞地喊出了一句聳人聽聞的話:
  “今天誰敢不去力爭,大家就一起打死他!”
  這就太不地道了,人家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你憑啥硬逼人家去,但此時已經容不得他們有絲毫猶豫了,去可能會被打屁股(廷杖),但不去就會被亂拳群毆!
  如此看來,楊頭目實在有點搞黑社會組織的潛質。
  於是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下朝的大臣們一個也沒走成,在楊慎的帶領下,他們一起向左順門走去。沉積了三年的憤怒和失落將在那裏徹底噴發。
  實際上,這絕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君臣矛盾,如果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另有奧妙。
  根據史料記載,參加此次集體示威的官員共計二百二十餘人,其中六部尚書(正部級)五人,監察院都禦史(正部級)二人,六部侍郎(副部級)三人,另有三品以上高級官員三十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十餘個國家重要機關的官員一百餘人。
  中央一共六個部,來示威的就有五個部長,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皇帝你要是再不讓步,今天咱們鬧騰到底,明天不過日子了!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衝突,而是最後的攤牌!
  這群人氣勢洶洶,除了手裏沒拿家夥,完全就是街頭鬥毆的樣板,宮裏的太監嚇得不輕,一早就躲得遠遠的,左順門前已然是空無一人。嘉靖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到來了,他將獨自麵對大臣們的挑戰。
  二百多人到了地方,不用喊口令,齊刷刷地跪了下來,然後開始各自的精彩表演:叫的叫,鬧的鬧,個別不自覺的甚至開始閑扯聊天,一時之間人聲嘈雜,烏煙瘴氣。
  十八歲的朱厚熜終於開始發抖了,自從他進宮以來,就沒消停過,經曆多場惡戰,對付無數滑頭,但這種大規模的對抗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畢竟還是年輕,他壓抑不住心中的慌張,準備妥協。
  不久之後,幾個司禮監來到了左順門,向官員們傳達了皇帝的意思,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你們辛苦了,我都知道了,事情會解決的,大家回去吧!
  這就是傳說中的“官話”,俗稱廢話。
  老江湖們置之不理,依然自得其樂,該鬧的鬧,該叫的叫。沒有人去搭理這幾個太監,隻是喊出了一句口號:
  “今日不得諭旨,誓死不敢退!”
  太監們铩羽而歸,朱厚熜也沒有別的辦法,既然一次不行,那就來第二次吧,既然要諭旨,就給你們諭旨!
  於是太監們走了回頭路,轉達了皇帝的旨意,讓他們趕緊走人,可這幫人就是不動,無奈之下,太監們開始向那些跪拜在地的人們討饒:諸位大爺,拜托你們就走了吧,我們回去好交差。
  可是在那年頭,跪著的實在比站著的還橫,大臣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天你朱厚熜不說出個一二三,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朱厚熜又一次發抖了,但這次的原因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他已經忍耐了太久,自打進宮以來,這幫老官僚就沒把他放在眼裏,幹涉自己的行為不說,當皇帝連爹媽都當沒了,現在竟然還敢當眾靜坐,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也應該到頭了。
  “錦衣衛,去把帶頭的抓起來!”
  既然已經圖窮,那就亮刀子吧,對於秀才,還是兵管用。
  一聲令下,錦衣衛開始行動,這幫子粗人不搞辯論也不講道理,一概用拳頭說話,突然衝入人群一陣拳打腳踢,把帶頭的八個人揪了出來,當場帶走關進了監獄。
  朱厚熜這一下子把大臣們打懵了,他們沒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動了手,在棍棒之下,一些人離去了。
  朱厚熜原本認為用拳頭可以解決問題,可事實證明他錯了,他的暴力將引發更為瘋狂的反擊。
  當錦衣衛衝進人群亂打一通的時候,楊慎早已躲在了一旁,這位仁兄實在是個精明人,一看情況不對就跳到了旁邊,打仗是重要的,但躲子彈也是必要的。
  估計他的隱藏工作做得不錯,錦衣衛抓首要分子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漏了過去,但事實證明,楊慎雖然機靈,卻並不奸猾,沒有給他爹丟臉,就此一走了之。
  麵對著錦衣衛的圍攻,楊慎握緊了拳頭,憤怒掃蕩著他的大腦,衝動的情緒終於到達頂點,他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
  當人們有所動搖,準備離去的時候,他又一次站了出來,點燃了第二把火:
  “今日事已至此,各位萬不可退走!若就此而退,日後有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
  他的這聲吆喝再次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楊頭目發話了,自然是有種的就跟上來,大家又圍攏過來,雖說走了幾十個,但留下來的一百多人都是真正的精華——年紀輕,身體好,敢鬧事。
  事情徹底失去了控製。
  一百多名精英鬧事分子紛紛站起身來,一擁而上,衝到了左順門口,他們這次的鬥爭方式不再是跪,而是哭。
  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但這一百多位好漢倒未必有什麽難言之隱,傷心之處,根據本人考證,這幫兄弟應該基本沒流什麽眼淚,他們所謂的哭,其實是“嚎”。
  哭是為了發泄情緒,流淚是最為重要的,而鬧事要的就是聲勢,低聲哭沒啥用,一定要做到雷聲大雨點小,以最小的精力換取最大的效果。在這種工作思想的指導下,一百多人放聲大嚎,天籟之音傳遍宮廷內外,直鬧得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帶頭的楊慎和王元正不愧是領袖人物,還哭出了花樣——撼門大哭。大致動作估計是哭天搶地的同時用頭、手拍門,活脫脫一副痛不欲生、尋死覓活的摸樣。
  朱厚熜快要崩潰了,趕走一批竟然又來一批,跪就跪吧,鬧就鬧吧,還搞出了新花樣!開始他還沒怎麽想管,估摸著這幫人過段時間哭累了也就回去了。
  可他小看了這幫人的意誌力,要知道他們雖然跑步水平不高,但嚎哭的耐力還是相當持久的,這一百多號人從早朝罷朝後一直哭到中午,壓根就沒有回家吃飯的意思,而且還大有回家拿被子挑燈夜哭的勢頭。
  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一百多人在這裏嚎哭,此情此景實在太像遺體告別儀式,搞不清情況的初一看還以為新皇帝又崩了,政治影響實在太壞。
  皇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既然抓帶頭的不管用,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人都抓起來!
  他又一次派出了錦衣衛,不過這回他多長了個心眼,加了一道工序——記錄名字。
  朱厚熜終於下定了決心,參與這次事件的人一個都不能少,全部嚴懲不貸!
  可當錦衣衛拿著紙和筆來到大臣們麵前準備記錄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按照常理,此時的大臣們應該是驚慌失措,隱瞞姓名,可讓錦衣衛大吃一驚的是,這些書呆子知道他們的來意後卻是大喜過望,立即表示不用他們動手,自己願意主動簽名留念。
  原來這幫兄弟根本就不害怕皇帝整治,他們反而覺得因為這件事情被懲處,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後還能在子孫麵前吹吹牛:你老子當年雖然挨了打,受了罰,但是長了臉!
  縱使憨直,誠然不屈,這就是明代官員的氣節。
  但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人一點也不小氣,覺得自己光榮還不夠,本著榮譽人人有份的原則,在上麵還代簽了許多親朋好友的名字,把壓根沒來的人也拉下了水。
  於是原本現場隻有一百四十多個人,名單卻有一百九十個,真可謂是多多益善。
  簽完了名字,錦衣衛二話不說,把這一百多號人幾乎全部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這場嘉靖年間最大的示威運動就此平息。
  皇宮終於恢複了平靜,大臣們也老實了,話是這麽說,但事情不能就此算數,因為氣節是要付出代價的。
  
  第三章 解脫
  第二天,朱厚熜開始了全麵反擊,明代曆史上最大規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開序幕。
  除了年紀太大的,官太高的,體質太差,一打就死的,當天在左順們鬧事的大臣全部被脫光了褲子,猛打了一頓屁股,此次打屁股可謂盛況空前,人數總計達到一百四十餘人,雖然事先已經經過甄別,但仍有十六個人被打成重傷,搶救無效一命嗚呼,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十二,怎一個慘字了得。
  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十幾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幾位仁兄卻還要活受罪。比如楊慎先生,他作為反麵典型,和其他的六個帶頭者被打了一頓回籠棍。
  棍子倒還在其次,問題在於行刑的時間,距離第一次打屁股僅僅十天之後,楊頭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頓,這種杠上開花的打法,想來著實讓人膽寒。
  畢竟是年輕人,身體素質過硬,第二次廷杖後,楊慎竟然還是活了下來,不過由於他在這次行動中表現過於突出,給朱厚熜留下了過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還給他追加了一個補充待遇——流放。
  楊慎的流放地是雲南永昌,這裏地廣人稀,還尚未開化,實在不是適合居住之地,給他安排這麽個地方,說明皇帝陛下對他是厭惡到了極點。
  從高幹子弟到鬧事頭目、流放重犯,幾乎是一夜之間,楊慎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準備上路。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楊慎卻沒什麽福氣,兩次廷杖沒有打死他,皇帝沒有殺掉他,但天下實在不缺想殺他的人,在他遠行的路上,有一幫人早就設好了埋伏,準備讓他徹底解脫。
  但這幫人並非皇帝的錦衣衛,也不是張璁的手下,實際上,他們和楊慎並不認識,也沒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設下圈套,隻是為了報複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楊慎他爹楊廷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當年他做過的一件事情,給自己的兒子惹來了殺身之禍。
  楊廷和雖然有著種種缺點,卻仍是一個為國操勞鞠躬盡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時候,有一天和戶部算帳,尚書告訴他今年虧了本(財政赤字),這樣下去會有大麻煩,當年也沒有什麽擴大內需,增加出口,但楊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個辦法。
  增加賦稅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逼急了,無數個朱重八就會湧現出來,過一把造反的癮,這個玩笑是不能開的。
  既然開源不行,就隻能節流了,楊廷和動用了千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招數——裁員。
  應該說,楊廷和先生精簡機構的工作做得相當不錯,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餘機構和多餘人員,並將這些人張榜公布,以示公正,國家就此節省了大量資源,但這也為他惹來了麻煩。
  要知道,那年頭要想在朝廷裏麵混個差事實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這一舉動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評語——終日想,想出一張殺人榜!
  雖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畢竟他還是朝廷的首輔,很多人隻敢私下罵罵,也不能把他怎麽樣,但是現在機會來了。
  由於楊廷和實在過於生猛,他退休之後人們也不敢找他麻煩,可楊慎不同,他剛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計也沒人管,政治影響也不大,此所謂不殺白不殺,殺了也白殺。
  此時楊慎身負重傷,行動不利,連馬都不能騎,但朝廷官員不管這些,要他立刻上路,沒辦法,這位仁兄隻能坐在馬車裏讓人拉著走。
  看來楊先生是活到頭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權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幫亡命之徒正等著他,而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一路趴著(沒辦法)去迎接閻王爺的召喚。
  但這次似乎連閻王爺都覺得自己廟小,容不下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終也沒敢收他,因為楊先生實在是太聰明了。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車夫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因為這位雇主實在太過奇怪,總是發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沒有章法,有時走得好好的卻非要停下休息,有時候卻快馬加鞭一刻不停。
  直到順利到達了雲南,楊慎才向他們解開了這個謎團: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楊先生被打的是屁股,不是腦袋,他的意識還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煩,路上雖然一直趴著,腦子裏卻一刻也沒消停過,他派出自己的仆人探路,時刻通報消息,並憑借著良好的算術功底,根據對方的位置、與自己的距離、以及對方的行進方向變化來計算(確實相當複雜)自己的行進速度和日程安排。
  就這樣,殺手們嚴防死守,東西南北繞了個遍,卻是望穿秋水君不來,讓楊慎溜了過去。
  雖說如此,順利到達雲南的楊慎畢竟也還是犯人,接下來等待著他的將是孤獨與折磨。
  但這位仁兄實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卻是如魚得水,楊先生一無權二無錢,剛去沒多久,就和當地官員建立了深厚友誼(難以理解),開始稱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還公然違反命令,允許他回四川老家探親。其搞關係的能力著實讓人歎為觀止。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安下了家,開始吟詩作對,埋頭著書,閑來無事還經常出去旅遊,日子倒還過得不錯,但在他心中的那個疑團,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當年父親為什麽要主動退讓,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當時的朝廷勢力,如果堅持鬥爭下去,絕不會輸得這麽快,這麽慘,作為官場浮沉數十年,老謀深算的內閣首輔,他必定清楚這一點,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放棄。
  楊慎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實在無法明了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後,他才最終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楊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這位曆經三朝的風雲人物終於得到了安息。
  楊慎是幸運的,他及時得到了消息,並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父親的靈柩入土為安,就此終結的那一時刻,楊慎終於理解了父親離去時那鎮定從容的笑容。
  從年輕的編修官到老練的內閣首輔,從劉瑾、江彬再到張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鬥爭中度過的,數十年的你爭我奪,起起落落,這一切也該到頭了。
  戰勝了無數的敵人,最終卻也逃不過被人擊敗的命運,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絕不會有永遠的勝利者,所有的榮華富貴,恩怨寵辱,最終不過化為塵土,歸於笑柄而已。
  想來你已經厭倦了吧!楊慎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仰望著天空,他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
  留下一聲歎息,楊慎飄然離去,解開了這個疑團,他已然了無牽掛。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後三十餘年,他遊曆於四川和雲南之間,專心著書,研習學問,寫就多本著作流傳後世。縱觀整個明代,以博學多才而論,有三人最強,而後世學者大都認為,其中以楊慎學問最為淵博,足以排名第一。
  這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評價,因為另外兩位仁兄的名聲比他要大得多,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與他同一時代,但剛出生不久。
  已經去世的人就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永樂第一才子解縉,而尚未出場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們叫他徐文長。
  能夠位居這兩位仁兄之上,可見楊慎之厲害。其實讀書讀到這個份上,楊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畢竟他呆的那個地方,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學習,天天向上,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幹。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優哉遊哉地過了幾十年,也算平安無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著他。
  因為在朝廷裏,還有一個人在惦記著他。
  朱厚熜平定了風波,為自己的父母爭得了名分,但這位聰明過頭的皇帝,似乎並不是一個懂得寬恕的人,他並不打算放過楊氏父子這對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終原諒了楊廷和,因為一次談話。
  數年之後,頻發天災,糧食欠收,他十分擔心,便問了內閣學士李時一個問題:
  “以往的餘糧可以支撐下去嗎?”
  李時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倉還有很多儲糧。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白,他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李時。
  李時不敢怠慢,立刻笑著回稟:
  “陛下忘了,當年登基之時,您曾經下過詔書裁減機構,分流人員,這些糧食才能省下來救急啊!”
  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這道詔書,但他更明白,當年擬定下達命令的人並不是他:
  “你錯了,”朱厚熜十分肅穆地回答道,“這是楊先生的功勞,不是我的。”
  可皇帝終究是不能認錯的,這是個麵子問題,於是在他死後一年,楊廷和被正式恢複名譽,得到了應有的承認。
  朱厚熜理解了楊廷和,卻始終沒有釋懷和他搗亂的楊慎,所以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裏,當他閑來無事的時候,經常會問大臣們一個問題:
  “楊慎現在哪裏,在幹什麽,過得如何?”
  朱厚熜問這個問題,自然不是要改善楊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楊先生的生活狀態,隻怕早就跳起來派人去斬草除根了。
  幸好楊慎的人緣相當不錯,沒當皇帝問起,大臣們都會擺出一副苦瓜臉,傾訴楊慎的悲慘遭遇,說他十分後悔,每日以淚洗麵。
  聽到這裏,皇帝陛下才會高興地點點頭,滿意而去,但過段時間他就會重新發問,屢試不爽,真可謂恨比海深。
  但楊慎終究還是得到了善終,他活了七十二歲,比他爹還多活了一歲,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身,名揚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為出名的,還是他那首讓人耳熟能詳的詞牌,這才是他一生感悟與智慧之所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曆古千年,是非榮辱,你爭我奪,不過如此!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楊慎先生已經大徹大悟了,但嘉靖先生還遠遠沒有到達這個層次,很明顯,他的思想尚不夠先進。
  他曾經很天真地認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情,就如同一頭雄獅,隻要大吼一聲,所有動物都將對它俯首帖耳。但當他的指令被駁回,他的命令無人聽從,他的製度無人執行時,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夠信任的隻有他自己。
  於是,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勝利者嘉靖得到了唯一的啟示:隻有權謀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邊的人,但又不能讓任何人獨攬大權,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這就是他的智慧哲學。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書,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縱的木偶。
  在驅逐了楊廷和之後,他已經找到了第一個合適的木偶——張璁。
  張璁大概不能算是個壞人,當然了,也不是好人,實際上,他隻是一個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曆經坎坷,學習成績差,也不會拍上司馬屁,好不容易借著“議禮”紅了一把,還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黴到了家。
  經過艱苦奮鬥,九死一生,他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楊廷和走了,楊慎也走了,本以為可以就此揚眉吐氣的張璁卻驚奇地發現,自己雖然是勝利者,卻不是獲益者。
  考慮到張璁同誌的重大貢獻,他本來應該進入內閣,實現多年前的夢想,可此時張先生才發現,他這條鹹魚雖然翻了身,卻很難跳進龍門。
  這裏介紹一下,要想進入內閣,一般有三個條件,首先這人應該進過翰林院,當過庶吉士,這是基本條件,相當於學曆資本。其次,必須由朝中大臣會推,也就是所謂的民主推薦,當然了,自己推薦自己是不行的。最後,內閣列出名單,由皇帝拍板同意,這就算入閣了。
  我們把張璁同誌的簡曆對比一下以上條件,就會發現他實在是不夠格。
  學曆就不用說了,他連翰林院的門衛都沒幹過,而要想讓大臣們會推他,那就是癡人說夢,光是罵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對於這位仁兄,真可謂是全朝共討之,群臣共誅之。
  於是張璁先生隻剩下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板同意是不夠的,群眾基礎太差,沒人推舉,你總不好意思毛遂自薦吧。
  事情到這裏就算僵住了,但其實張璁先生還是有指望的,因為皇帝陛下的手中還有一項特殊的權力,可以讓他順利入閣,這就是中旨。
  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不經過內閣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布法令,可謂是一條捷徑。但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皇帝願意給,大臣不願要。
  明代的官員確實有幾把硬骨頭,對於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員,他們是極其鄙視的,隻有紮根於人民群眾,有著廣泛支持率的同誌,才會得到他們的擁護,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們的統一評價是——不要臉。
  考慮到麵子問題,很多人寧可不升官,也不願意走中旨這條路。
  但你要以為張璁先生是礙於麵子,才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錯了。張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來強烈要求進步,有沒有臉都難說,至於要不要臉,那實在是一個很次要的問題。
  之所以不用中旨,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怪隻能怪張璁先生的名聲太差了,皇帝還沒有任命,內閣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經放出話來,隻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駁權,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這樣,就沒什麽意思了,會推不可能,中旨沒指望,無奈之下,張璁開動腦筋,刻苦鑽研,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雖說在朝中已經是人見人厭,處於徹底的狗不理狀態,但張璁相信,他總能找到一個支持自己的人,經過逐個排查,他最終證實了這一判斷的正確性。
  那個可以幫助他入閣的人就是楊一清。
  楊一清可以算是張璁的忠實擁護者,當初他聽說張璁議禮的時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覺,也沒太在意這事兒,隻是讓人把張璁的奏章讀給他聽,結果聽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擻地跳下了床,說出了一句可怕的斷言:
  “即使聖人再生,也駁不倒張璁了!”
  雖然這話有點誇張,但事實證明楊一清是對的,之後他成為了張璁的忠實支持者,為議禮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到了入閣的關鍵時刻,張璁又一次想起了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楊一清答應了,對於這位久經考驗的官場老手來說,重新入閣玩玩政治倒也不失為退休前的一件樂事。
  懷著這種意願,楊一清進入了內閣,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渦。事情果然如張璁等人預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彈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朝中罵聲一片。
  但群眾再激動,也抵不上領導的一句話,在楊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順利得到了執行,張璁終於實現了當年蕭半仙的預言,順利入閣成為了大學士。
  張璁終於心滿意足了,他對楊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楊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張永幫了他,並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二十年後,他給了張璁同樣的待遇,使這個小人物達成了最終的夢想。
  但是楊一清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並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卻使他的半生榮譽功名毀於一旦。
  【張璁的詭計】
  公正地講,在議禮紛爭的那些日子裏,張璁還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為孤立無助的少年天子說話,對抗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應該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為,雖說他是出於投機的目的,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錯什麽。
  讓人認自己的父母,有錯嗎?
  可是當他終於出人頭地,成為朝中大官的時候,事情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變化的起因來源於張璁本人,這位老兄自打飛黃騰達之後,就患上了一種疾病。
  更麻煩的是,他得的不是簡單的發燒感冒,而是一種治不好的絕症。事實上,這種病到今天都沒法醫,它的名字叫心理變態。
  而在張璁先生身上,具體臨床表現為偏執、自私、多疑、看誰都不順眼、見誰踩誰等等。
  說來不幸,張先生之所以染上這個毛病,都是被人罵出來的。
  自從他出道以來,就不斷地被人罵,先被禮部的人欺負,連工作都不給安排,議禮之後他得到的罵聲更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沒有罵過他的人可謂是稀有動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張先生青年時代本來就有心理陰影,中年時又被無數人亂腳踩踏,在極度的壓力和恐懼之下,他的心理終於被徹底扭曲。
  一個也不放過,一個也不饒恕。這就是張璁的座右銘。
  於是張先生就此開始了他的鬥爭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聽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統統給予了相同的待遇——惡整。不是讓你穿小鞋,就是找機會罷你的官,不把你搞得半死不活絕不罷休。
  今天鬥,明天鬥,終於鬥成了萬人仇,無數官員表麵上啥也不說,背後提到張璁這個名字,卻無不咬牙切齒,捶胸頓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畫像掛在家裏,回家就對著畫罵一頓,且每日必罵,風雨無阻。
  可笑的是,張學士一點也沒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還經常主動熱情地和同事們打招呼,自我感覺實在是相當地好。
  張璁先生的奮鬥史為我們生動地詮釋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人是怎麽傻起來的。
  欺負下級也就罷了,隨著病情的惡化,他又瞄準了一個更為強大的目標——楊一清。
  楊一清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平時也不怎麽和張璁計較,但張璁是個說他胖就開始喘的人,越來越覺得楊一清礙事(楊一清是首輔),為了能夠為所欲為,他決定鋌而走險,彈劾自己的領導。
  於是在嘉靖八年(1529),張璁突然發動了進攻,張先生果然不同凡響,一出手就是大陣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彈劾楊一清。
  而在奏章裏,張璁還額外送給楊一清一個十分響亮的外號——奸人。
  張璁之所以敢這麽幹,是經過周密計算的,皇帝和自己關係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幫死黨,楊一清雖是老幹部,初來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應該不成問題。
  這個打算本來應該是沒錯的,如無意外,皇帝一定會偏向他的忠實支持者張璁先生,但人生似乎總是充滿了驚喜。
  很快,楊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卻毫不吃驚,這套把戲他見得多了,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幹的,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大舉反擊,隻是上了封奏折為自己辯護,順便罵了幾句張璁,然後鄭重提出辭職。
  張璁很意外,在他看來,楊一清的這一舉動無異於自掘墳墓。這是因為楊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薦,才得以順利入閣的,而且據他所知,此人與嘉靖皇帝的關係一般,遠遠不如自己,提出主動辭職也威脅不了任何人。
  莫非楊一清已經看破紅塵,大徹大悟?事情就這麽完了?
  存在著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說明張璁同誌還沒有開竅,要知道,楊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進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為止已經幹了57年,他的工齡和張璁的年齡差不多。如果翻開楊先生那份厚重的檔案,數一數他曾經幹掉過的敵人名單(如劉瑾、楊廷和等),然後再掂下自己的斤兩,相信張璁會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斷。
  不久之後,結果出來了,皇帝陛下非但沒有同意楊一清的辭呈,反而嚴厲斥責了張璁等人,要他們搞好自我批評。
  這下子張璁納悶了,楊一清和嘉靖確實沒有什麽淵源,為何會如此維護他呢?
  這實在不能怪張璁,因為他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太多。
  十多年前,當朱厚熜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湖北安陸當土財主的時候,他的父親興獻王曾反複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若朝中有三個人在,必定國家興旺、萬民無憂!”
  朱厚熜牢牢地記住了父親的話,也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李東陽、劉大夏、楊一清。
  在朱厚熜看來,楊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張璁不過是個跟班,跟班想跟偶像鬥,隻能說是不自量力。
  於是在朱厚熜的反複懇求下,楊老幹部勉為其難地收回了辭職信,表示打死不退休,願意繼續為國家發光發熱。
  張璁徹底沒轍了,但他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官員已經忍很久了,他們大都吃過張璁的虧,要不是因為此人正當紅,估計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現在複仇的機會總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頓亂拳相交,口水橫飛,張璁頂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讓他繼續頂了,便作出了一個讓張璁傷心欲絕的決定——辭退。
  而張璁也著實讓皇帝大吃了一驚,他聽到消息後沒有死磨硬泡,也沒痛哭流涕,卻采取了一個意外的舉動——拔腿就跑。
  張璁先生似乎失禮了,無論如何,也不用跑得這麽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給打死了!
  事實上,張璁兄對自己的處境是有著清醒認識的,雖說那幫人現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踏上一腳,再吐上口唾沫。
  於是他和桂萼連行李都沒怎麽收拾,就連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著實讓人瞠目結舌。
  當張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幾乎已經完全絕望,經曆了如此多的風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這個狼狽的深夜,他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點吧!
  可能上天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並未拋棄張璁,這一次他不過是和張先生開了個小玩笑,不久之後張璁將拿回屬於他的一切。他的輝煌仍將繼續下去,直到他遇見那個宿命中真正的敵人。
  事實證明,張璁是一個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還不到一個月,他就跑了回來。當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來的。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竟然隻是因為張璁的一個同黨上書罵了楊一清。其實罵就罵了,沒什麽大不了,在那年頭,上到皇帝,下到縣官,沒挨過罵的人扳著指頭也能數出來,官員們的抗擊打能力普遍很強,所以楊一清也並不在乎。
  但問題在於,皇帝在乎。
  他趕走張璁其實隻是一時氣憤,對於這位為自己立下汗馬功勞的仁兄,他還是很有感情的,並不想趕盡殺絕。冷靜下來後,他決定收回自己的決定,讓張璁繼續去當他的內閣大臣。
  張璁就此官複原職,而與此同時,楊一清卻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請。
  鬥了幾十年,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就此結束吧。
  但這隻是楊一清的個人願望,與張璁無關。經曆了這次打擊,他的心理疾病已經發展到了極為嚴重的程度,對於楊一清,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其實皇帝不想讓他的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準他的辭呈,但這一次,張璁卻用一種極為巧妙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趕走了楊一清。
  當許多言官順風倒攻擊楊一清,要求把他削職為民的時候,張璁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為楊一清求情。
  張先生求情的經典語句如下:
  “陛下請看在楊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對他寬大處理吧!”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楊一清被張璁理所當然地定了罪,而和削職為民比起來,光榮退休實在是天恩浩蕩,坦白從寬了。
  於是楊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準,回到了家中,準備安度晚年。
  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在老家,楊一清先生還沒來得及學會養鳥打太極,就得到了一道殘酷的命令——削去官職,收回賞賜,等待處理。
  楊先生的罪名是貪汙受賄,具體說來是收了不該收的錢,一個死人的錢——張永。
  據說在張永死後,楊一清收了張永家二百兩黃金——不是白收的,無功不受祿,他給張永寫了一首墓誌銘。
  楊一清和張永是老朋友了,按說收點錢也算不了啥,但在張璁看來,這是一種變相行賄(反貪意識很強),就糾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狀。
  楊一清確實收了二百兩,但不是黃金,而是白銀,以他的身份和書法,這個數目並不過分,但在政治鬥爭中,方式手段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楊一清終於崩潰了,經曆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卻得到了這樣一個下場。他發出了最後的哀歎,就此撒手而去:
  “拚搏一生,卻為小人所害!”
  其實這樣的感歎並沒有什麽意義,每一個參加這場殘酷遊戲的人,最終都將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算是一種解脫。
  張璁高興了,他竟然鬥倒了楊一清!勝利來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沒有人敢觸碰他的權威!
  張璁得意地大笑著,在他看來,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好運已經走到了終點,一個敵人已出現在他的麵前。
  
  第四章 龍爭虎鬥
  【喪鍾的奏鳴】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見了張璁,交給了他一封奏折,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回家仔細看看,日後記得回稟。”
  審閱奏折對於張璁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他漫不經心地收下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後,他打開了這份文件,目瞪口呆,惱羞成怒。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封罵人的奏折,但在張璁看來,它比罵折要可怕得多。
  因為在這封奏折裏,他感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威脅——對自己權力的威脅。
  這封奏折的主要內容是建議天地分開祭祀,這是個比較複雜的禮儀問題,簡單說來是這樣: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齊舉行的,而在奏折中,這位上書官員建議皇帝改變以往規定,單獨祭天,以示鄭重。
  這樣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可是對於張璁而言,卻無益於五雷轟頂。
  大事不好,搶生意的來了!
  張先生自己就是靠議禮起家的,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經曆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議禮能夠升官,何樂不為?
  很明顯,現在這一套行情看漲,許多人都想往裏鑽,而張璁先生也著實不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準備搞點壟斷,一人獨大。
  他認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記住了那個上書官員的名字——夏言。
  敢冒頭,就把你打下去!
  〖沒有競爭的市場隻存在於理論想象之中。
  ——引自微觀經濟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貴溪人,時任兵科給事中,說來有點滑稽,和張學士比起來,這位仁兄雖然官小年紀小,卻是不折不扣的前輩,因為他中進士比張璁早幾年。
  但他的考試成績卻比張璁還要差,張璁多少還進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說來確實有點丟人,考到這麽個成績,翰林是絕對當不上的了,早點找個單位就業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進士官員,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個七品縣官當當,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難了,翰林院自不必說,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確實留在了北京,當然,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進不去大機關的夏言隻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門——行人司。
  夏言在行人司當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稱呼——夏行人。這個職務實在不高,隻有八品,連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個跑腿的衙門,在中央各大機關裏實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對此也頗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實在是撿了個大便宜。
  因為他驚喜地發現,自己跑腿的對象十分特別——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領受旨意,傳送各部各地,然後匯報出行情況。這是一份瑣碎的工作,卻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髒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見皇帝也著實是個美差,甭管表現如何,混個臉熟才是正理。
  當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謂伴君如伴虎,危險與機遇並存,歸根結底,混得好不好,還是要看自己,幹得不好沒準腦袋就沒了,所以這也是一份高風險的工作。
  但夏言卻毫不畏懼,如魚得水,很快就被提升為兵科給事中,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
  要知道,夏言雖然低分,卻絕對不是低能,而且他還有三樣獨門武器,足以保證他出人頭地。
  請大家務必相信,長得帥除了好找老婆外,還容易升官,這條理論應該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因為他的第一樣武器就是長得帥(史載:眉目疏朗),還有一把好胡子(這在當時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個長得讓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寵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長得帥外,夏言先生還有第二樣武器——普通話(官話)說得好。
  請注意,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在明代,普通話(官話)的推廣工作還沒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譯機,所以每次召見廣東、福建、浙江一帶的官員時都極其頭疼。
  夏言雖然是江西人,卻能夠自覺學習普通話,所謂“吐音洪暢,不操鄉音”,說起話來十分流暢,那是相當的標準。
  有這樣兩項特長,想不升官都難。
  但無論如何,夏言這次還是惹上了大麻煩,畢竟張璁是內閣首輔,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雙方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事實上,張璁正打算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後生晚輩,他指使手下認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準備發動猛烈的反擊。
  張璁的資源確實很豐富,他有權有勢,有錢有人,楊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個什麽東西?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張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隻注意到了奏折,卻沒有聽懂皇帝說過的那句話。
  很快,張璁的死黨,內閣成員霍韜就寫好了一封奏折,此折罵人水平之高,據說連老牌職業言官都歎為觀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當了,夏言,你就等著瞧吧!
  張璁徹底安心了,準備回家睡個安穩覺,然而他絕不會想到,大禍已然就此種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當庭就有了回複:
  “這封奏折是誰寫的?”
  霍韜反應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來,大聲回奏:
  “是臣所寫!”
  霍韜等待著皇帝的表揚,然而他等到的卻是一聲怒吼:
  “抓起來!即刻下獄!”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帶著滿頭的霧水,被錦衣衛拖了出去。
  張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夢,見鬼了,罵夏言的文章,皇帝為什麽生氣?
  張璁先生實在是糊塗了,這個謎底他原本知道,看來這次是記性不好。
  他忘記了自己之所以能夠身居高位,隻是因為議禮,而議禮能夠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做事情絕不會無緣無故,如果他不讚成夏言的看法,怎麽會把奏折交給張璁呢?
  霍韜先生極盡罵人之能事,把夏言說得連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豈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這筆帳都算不出來,真不知道他這麽多年都在混些什麽。
  霍先生進了監獄,可事情還沒有完,心靈受到無情創傷的皇帝陛下當眾下達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為侍讀學士,授四品銜!”
  然後他瞥了張璁一眼,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張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在這次鬥爭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但此時言敗還為時過早,這場遊戲才剛剛開始。
  張璁仍然胸有成竹,因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將使用一種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對手。
  【第三種武器】
  滿臉陰雲的張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隻下達了一個命令:
  “從今天起,時刻注意夏言,若發現有任何不妥舉動,立即上書彈劾!”
  張璁的方法,學名叫“囚籠戰術”,說穿了就是罵戰,他要利用自己的權勢,注意夏言的一舉一動,日夜不停地發動攻擊,讓他無處可藏,精神時刻處於緊張之中,最終讓他知難而退。
  這是一種十分無恥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戰。
  當罵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湧來時,他又有什麽力量去抵擋呢?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孤獨的小官而已。
  張璁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勝利看來並不遙遠。
  應該說,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夏言確實是個孤獨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沒有強硬的後台,但在這場戰鬥中,他並不是毫無勝算。
  因為他還有著自己的第三樣武器。
  後世的許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還曾經送給他一個頭銜——“第一能戰”,因為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處並非長得帥,普通話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筆法。
  張璁所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實是一個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在十幾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的成績之所以那麽差,隻是因為他的文筆太過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當知情人跑來向他通報這一情況,為他擔心的時候,夏言卻作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回複:
  “大可不必費勁,就讓他們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擊如期開始了,張璁手下的十餘名言官對夏言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從言辭不當到遲到早退、不按規定著裝等等等等,隻要是能罵、能掐的地方概不放過。
  可張璁萬沒料到,這正中夏言下懷,很明顯,他在掐架方麵是很有點天賦的。對手隻要找上門來,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文辭鋒銳無比,且反應極快,今天的敵人今天罵,從不過夜,效率極高。其戰鬥力之可怕隻能用彪悍二字來形容。
  由於夏言罵得實在太狠,連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見到他都要繞行,罵到這個份上,可謂是罵出了水平,罵出了風格。
  十分湊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謹,這位仁兄雖是文官,卻比當年的三國武將周瑜(公瑾)更為厲害,於是某些喜歡搞笑的大臣每次見到夏言,都會笑著對他講:
  “公謹(公瑾)兄,你還是改名叫子龍吧!”
  子龍,一身都是膽!
  張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罵成神經病,可事與願違,這位兄台不但沒瘋,還越來越精神,鬥誌激昂。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想不幹也不行了,張璁決心把這場危險的遊戲進行到底。
  他不會忘記楊一清那黯然離去的背影,事情很清楚,一旦失敗他的結局將更為悲慘,於是他使出了最後的絕招。
  這一招的名字叫結黨,雖然簡單卻絕對有效,不管對手多麽厲害,隻要拉攏更多的人,搞個黑社會之類的組織,成為朝廷的多數派,自然和諧無事,天下太平。
  說幹就幹,張璁先生立刻著手發展組織,討伐異類,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無意的舉動竟然就此開創了一個時代——黨爭時代。
  世界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事實證明,一對一的政治單挑已經落伍了,為適應潮流的發展,政治組織應運而生,大規模的集體鬥毆即將拉開序幕。
  張璁的第一個目標是桂萼,說來慚愧,雖說這二位起家的時候是親密戰友,但發達之後,因為分贓不勻,感情破裂分道揚鑣了。
  但關鍵時刻麵子是無所謂的,張璁拉下老臉親自上門,酒席之間突然悲痛欲絕,痛陳以往的戰鬥友誼,雙方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當然繞來繞去,最後隻是要說明一個主題: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張璁再接再厲,繼續發展自己的勢力,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連內閣大學士翟鑾都成為了他的同黨。
  看著滿朝的爪牙狗腿子,張璁終於放心了。
  夏言,你是贏不了的!
  張璁的氣焰越來越囂張,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麵了,但他們依然無畏地表示,自己會在精神上站在他一邊。
  雖然情況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亂,他本就了無牽掛,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軍奮戰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並非都是孬種,就在張璁最為強大的時候,另一個無畏的人出現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張璁的心理疾病達到了頂峰,為了能夠獲得皇帝的認可,他突發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這個死人還非常有名——孔聖人。張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實,沒有為社會做出具體貢獻,應該除掉封號,降低身份。
  這實在是個比較離譜的事,包括張璁在內,大家都是讀孔聖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這種和尚拆廟的缺德事情隻有張先生才想得出來。
  可是事到臨頭,官員們似乎都集體啞巴了,誰也不出頭拉孔老二一把,可見他們的腦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對於這一場景,張璁十分滿意,絕對的權勢會帶來絕對的服從,他深信不疑。
  但沒過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輕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對。
  張璁開始沒有在意,但當他看到反對的奏章時,才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很明顯,這位翰林是個理論性的人才,他引經據典,列出八條理由推證廢除封號行為的錯誤,理論充分證據確鑿,矛頭直指張璁。
  無奈之下,張璁在朝房約見了這個不聽話的人,開始還好言相勸,多方誘導,可這位翰林軟硬不吃,張璁急了,問他到底想怎麽樣。
  回答很簡單:我隻是要個說法。
  說不通,就開始辨,張璁本來是辨論的好手,但這次也遇上了對手,無論他說什麽,總是被對方駁倒,氣得不行的張璁失去了理智,開始高聲叫喊無理取鬧,卻隻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久聞張大人起於議禮,言辭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句話十分厲害,所謂“起於議禮”,不但說他來路不正,還暗指張璁先生學曆低,成績差,沒有幹過翰林。
  果然,張璁一聽就跳了起來,也不顧形象了,破口大罵道:
  “你算什麽!竟敢背叛我!”
  這是一個嚴重的警告,意思是滿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聽話。
  首輔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圍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於好心,不斷向此人使眼色,可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論進行到底,慢條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來,所謂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並未依附過閣下,背叛又從何談起?”
  說完,行禮,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鎮住了,目送著英雄的離去,而站在中間的張璁卻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大吼一聲:
  “不教訓你,首輔我就不幹了!”
  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階,時年二十七歲。這是他漫長人生中的第一次鬥爭,也是最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張璁又一次用行為證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嚴懲徐階,其實徐階隻是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也沒有犯法。
  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張璁當即給徐階定下了一個獨特的罪名:“首倡邪議”,處理方法也很簡單:“正法以示天下!”
  人無恥到這個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萬幸的是,張璁先生還不是皇帝,所以他說了不算,而徐階多少還有一些朋友,幾番努力之下,終於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張璁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次就饒了他,讓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職吧。”
  這是要把人往死裏整。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個隻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閣的時代,如果被剝奪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窮鄉僻壤幹扶貧,隻會有一個結果——前途盡毀。
  張璁沒有殺掉徐階,他要親手毀掉這位年輕翰林的所有前途,讓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當然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舉動不但沒有毀掉任何人,反而成就了這位年輕氣盛的翰林。
  而對於這個惡毒的命令,徐階沒有提出異議,因為他知道,在張璁麵前,任何反抗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謝恩之後,便打好包裹離京而去。
  徐階第一次為他的魯莽交出了巨額的學費,從翰林到地方雜官,他對自己的前程已經徹底絕望,但他並不知道,這不過是他驚心動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在那個荒涼之地,他將磨礪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終領悟一種獨特的智慧與技能。而那時,張璁已然不配成為他的對手,未來的三十年中,他將麵對一個更為可怕、狡詐的敵人,經曆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並取得最後的勝利。
  【陰謀的陷阱】
  趕走了徐階,張璁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他越發相信失敗是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隻要再加一把勁,就一定能解決夏言!
  於是張璁的同黨越來越多,對夏言的攻擊也越來越猛,但讓人納悶的是,夏言對此竟毫無對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從不結黨搞對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張璁看來,夏言的這一舉動說明他已經手足無措,隻能虛張聲勢了。
  可是在夏言看來,情況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現,是因為他已有了必勝的把握,而這種自信來源於他的一個判斷——張璁正在自掘墳墓。
  張先生的整人計劃可謂準備充足,思慮周密。他拉攏了很多大臣,擁有無數爪牙,財雄勢大,鬥爭中的每一步他幾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個問題——夏言為什麽不結黨?
  如果他找到了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沒準他還能多撐兩年,可惜他沒能做到。
  在激烈的鬥爭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雖然夏言孤身一人,但從未屈服於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無論多少攻擊詆毀,他從未低頭放棄。
  這人實在太有種了。幾乎所有的旁觀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幹,為什麽我不敢?!
  於是那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終於開始蠢蠢欲動,借投機而起,打壓,排擠,陷害,一切的控訴終於噴湧而出,一定要徹底打倒張璁這個無恥小人!
  越來越多的人圍繞在張璁的身邊,他們認定,這個人能夠帶領他們戰勝那個為人所不齒的家夥,為含冤而去的楊一清報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絕了,他接受大家的熱情,卻婉拒了所有的幫助,表示自己一個人扛住就行,不願意連累大家。
  無數人被他的義舉所感動,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夏言其實並不是一個如此單純的人。他這樣做的原因隻有一個——他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夏言比張璁聰明得多,因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夥並不重要,最終決定自己命運的隻有一個人——皇帝。
  他雖然官小言微,卻看透了這位嘉靖皇帝的底細——這是一個過分聰明自信的人。而這樣的人,絕對不會饒恕任何敢於威脅他的人。
  張璁是個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經是首輔了,竟然還要擴大勢力,難道想做皇帝嗎?
  夏言很清楚這一點,他推辭所有人的幫助,隻是為了得到那個最關鍵的支持。
  所以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張璁那得意的笑容和無限的擴張,因為他明白:權力的膨脹就意味著加速的滅亡。
  事實證明了夏言的推斷,轉機終於到了,皇帝對待張璁的態度突然大變,經常大罵他,而且屢次駁回他的建議和奏折,讓他大失臉麵。
  張璁終於發現情況不對了,由於智商的限製,他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經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斃從來都不是中國政治家的風格,張璁的偏執達到頂點——隻要解決了夏言,皇帝的寵信,眾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將恢複原狀!
  而要實現這一目的,隻需要一個完美的陷阱——讓夏言身敗名裂的陷阱。
  這個陷阱由一封奏折開始。
  嘉靖十年(1531)七月。
  行人司長官(司正)薛侃突然來到太常寺卿彭澤的家,交給了他一份文稿。
  這份文稿是準備交給皇帝的,基本內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會派一位皇室子孫留駐京城,以備不測,現在皇上您還沒有兒子,希望能夠按照先例,先挑選一位皇室宗親加以培養,這是社稷大計,望您能認真考慮。”
  薛侃略帶興奮地看著彭澤,等待著他的反應。
  “很好,”彭澤笑著回答,“這是有益於國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認為自己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合理化建議。而他會跑來跟彭澤商量,是因為他們不但是同科進士,還是十餘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遲,我明日就寫成奏折上稟。”
  他興衝衝地收起了文稿,準備告別離去。
  彭澤卻攔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給我吧。”
  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為國盡忠,提出建議,彭澤大力支持,完全讚同。然而隱藏在背後的,卻是一個無比狠毒的陰謀。
  問題在關鍵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認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澤卻知道,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現這樣的偏差,說到底是個分工不同的問題。
  薛先生的工作單位是行人司,這是個跑腿的部門,見過的世麵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這是一個專門管理禮儀祭祀的部門。
  所以當彭澤看到這份文稿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到來了。
  作為掌管宮內禮儀的官員,彭澤十分清楚,嘉靖先生雖然經常因為各種原因被大臣罵,卻也有一個萬不能碰的禁區——兒子問題。
  不知為什麽,這位皇帝繼位十年,卻一直沒有兒子,原因不詳,這種事向來都是絕對隱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嬸街頭談論的熱門話題,換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醫院,更何況在那萬惡的舊社會。
  竟然敢上這種奏折,真是活膩了!
  但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他卻微笑地告訴薛侃:這是一個十分合適的建議。
  看似很難理解,其實原因很簡單:
  首先,彭澤的後台同黨叫張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同時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澤外,還有夏言。而眾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黨。
  最後,彭澤是一個不認朋友的無恥小人。
  因為在彭澤的思維體係裏,有著這樣一條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賣的,隻不過朋友的價格要高一點而已。
  彭澤帶著老朋友的文稿連夜找到了張璁,向他通報了自己的計劃,求之不得的張璁當即同意,但為了達到最大的打擊效果,他決定再玩一個花招:
  “你去告訴薛侃,我很讚同他的意見,隻管上奏,我一定會支持他。”
  彭澤接受了指示,離開了張璁的家。
  但張璁卻沒有休息,他連夜抄錄了薛侃的文書,準備交給另一個人。
  第二天,他進宮覲見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著皇帝陛下那漲得通紅的臉,張璁不慌不忙地拋出了最後的殺招:
  “這是夏言指使薛侃寫的,請陛下先不要發怒,等到他們正式上書再作處罰。”
  嘉靖強忍著憤怒,點了點頭,在他看來,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個讓他難堪的陰謀,一定要進行徹底的追究!
  一天之後,得到張璁鼓勵的薛侃十分興奮地呈上了他的奏折,當然了,效果確實是立竿見影的——光榮入獄。
  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嘉靖仍然氣得不輕,他看著這封嘲諷他生不出兒子的奏章,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後主使,無論何人,一並問罪!”
  夏言麻煩大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關係,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局勢一片大好,張璁和彭澤開始慶祝勝利,雖然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但意外仍然發生了。
  很快,刑部的審案官員就紛紛前來訴苦——審不下去了。因為薛侃雖然看人不準,卻非常講義氣。無論是誰問他,他都隻有一個回答:
  “我一個人幹的,與他人無關。”
  沒辦法了,幕後黑手親自出馬,彭澤又一次站在薛侃麵前,開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認夏言,馬上就放了你。”
  看著眼前的這個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審的官員,一反以往的激憤,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道:
  “我承認,那封奏折確實是我寫的。”
  看來有希望,彭澤鬆了口氣,正準備接著開問,卻聽見了一聲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當時你跟我說張少傅(張璁)會全力支持此提議,難道你都忘了嗎?!”
  傻眼了,這下徹底傻眼了。
  雖然彭澤先生的臉皮相當厚實,但眾目睽睽之下,也實在是不好意思。於是審訊就此草草收場。
  鬧到這個份上,已經結不了尾了,一定要審出來,業餘的不行,那就換專業的上!
  所謂專業人才,是指都察院都禦史汪鋐,這位仁兄有長期審訊經驗,當然,他也是張璁的同黨。
  為了能夠成功地完成栽贓任務,他苦思冥想,終於決定圖窮匕見,直接把夏言拉過來陪審,期望能夠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後證明,這是一個極其白癡的想法。
  夏言這種驃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禦史竟敢找上門來,隻能說是腦子進了水,一場審訊就此變成了鬧劇。
  要說汪禦史也算開門見山,剛開始審矛頭就直指夏言,反複追問幕後主謀,甚至直接詢問夏言是否曾參與此事。
  汪禦史的行為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估計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引出來的竟然是一條巨蟒!
  夏言壓根就不跟他廢話,一聽到被人點了名,當即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姓汪的,你說誰呢!?”
  汪鋐被鎮住了,他害怕氣勢洶洶的夏言,卻也不願認輸,還回了幾句嘴。
  夏言徹底爆發了,他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準備衝上去打汪鋐,好在旁邊的人反應敏捷,及時把他拉住,這才沒出事。
  在此之前,張璁一直在現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頗有點黑社會大哥的氣度,但是情況的變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臉已經撕破了,夏言也就顧不得什麽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後台老板,大聲怒斥:
  “張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算是以下犯上了,張首輔也不含糊,清清嗓門準備反擊,可還沒等他做好熱身,一句響亮的話突然橫空出世:
  “請張首輔即刻回避此案!”
  說這話的人是給事中孫應奎、曹卞。
  應該說孫、曹二位仁兄是很有點法律修養的,因為他們的話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稱謂的——“當事人回避”。
  可惜他們雖有律師的天分,張首輔卻沒有法官的氣度,準備送出去的罵人話被退了貨,張璁氣得眼珠都要蹦出來了,你們存心搗亂是吧!
  可張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發現竟然無話可說!掐架估計掐不過夏言,講法律也講不過這兩個突然跳出來的二愣子。
  百般無奈之下,張大人隻好走人,臨走時拋下一句憤怒的留言:
  “你們等著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別傻呆著了,一起撤吧!這場奇特的庭審就此結束。
  但張璁已經決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向皇帝打了小報告,說他發現了一個反動團夥,此團夥組織嚴密,除夏言外,申請回避的兩位法律專家也是資深的團夥成員。
  嘉靖表揚了張璁,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關進了監獄。
  張璁聞言大喜,這事情看來就算解決了,可惜張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於是就多了下麵這句:
  “讓他們從速審訊,把供詞給我,我要親自過目!”
  這下子玩不轉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專家孫應奎、曹卞自不必說,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從他們口中得到供詞,隻怕要等到清軍入關。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這幾個人還打不得,畢竟他們目前還不能劃入敵我矛盾,這種領導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訊逼供,最後隻會得不償失。
  該怎麽辦?沒有辦法。
  就這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誌們搞了幾天幾夜,絞盡腦汁,終於得出了一個上報結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寫的,彭澤指認夏言指使,純屬誣陷(澤誣以言所引)。
  這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論,對張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應,他釋放了夏言、孫應奎和曹卞,並給予親切的慰問。
  但事情沒有那麽容易了結,嘉靖又一次發火了,他這輩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於利用他的小人。
  張璁先生要倒黴了,這回不是降職就是處分,沒準還要罷官,可他沒有想到,嘉靖並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聰明的皇帝,他用了更為狠毒、別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後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麵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麵無表情地對張璁說道:
  “這是你交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於是張璁先生準備找個地縫鑽進去了,這件事情辦到現在,終於光榮謝幕。
  最後我們陳述一下此事的最終結果:
  張璁,因所設陷阱被揭穿,人格盡失,前途盡毀。
  彭澤,因參與挖坑,獲準光榮參軍(充軍),為國家邊防事業繼續奮鬥。
  薛侃,雖說並非受人指使,但是罵皇帝沒有兒子,犯罪證據確鑿,免官貶為庶民(黜為民)。
  夏言,監獄免費參觀數日(包食宿),出獄,最終的勝利者(獨言勿問)。
  【第二個木偶】
  張璁算是廢了,雖說他四肢俱全,沒啥明顯缺陷,但從政治角度上看,他卻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殘疾人。
  皇帝不喜歡,大臣不擁護,連他的同黨都紛紛轉作了地下黨,唯恐被人知道和張大人的關係。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夏言先生卻正紅得發紫,熱得發燙,但凡是個人,就知道這哥們了不得了,張首輔都不在話下,還有誰敢擋路?
  於是一時之間,夏言的家門庭若市,前來拜訪者絡繹不絕,什麽堂兄表弟、遠房親戚、同年同門、舊時鄰居一股腦全都找上了門,彎來繞去隻為了說明一個古老的命題——苟富貴,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實在不便)上門攀談,指天賭咒、發誓效忠者更是不計其數。
  這一切都被張璁看在眼裏,抱著臨死也要蹬兩腿的決心,他使出了最後一招——致仕。
  這招通俗說來就是避避風頭,等待時機,是一個極為古老的招數,無數先輩曾反複使用,這也充分說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遺憾的是,這招對夏言並不管用。
  因為麵對大好形勢,夏言並沒有被衝昏頭腦,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為領導服務,早請示晚匯報,從不結黨,嘉靖先生十分滿意他的服務態度,一高興,大筆一揮就給了他一個部長——禮部尚書。
  於是張璁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後又跑了回來,幾年之間來來去去,忙得不亦樂乎。
  可惜的是,無論他怎麽鬧騰,卻始終沒人理他,正所謂:不怕罵,隻怕無人罵。混到了罵無可罵的地步,也著實該滾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張璁申請退休(真心實意,童叟無欺),經過反複挽留(一次),由於本人態度堅決(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終於批準,並加以表彰,發給路費。
  黯然離京的張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著這條道路春風得意地邁入京城,十餘年的風雨飄搖,由小人物而起,卻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變化,反複無常,不過如此而已。
  但張璁並不知道,其實他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對比後來幾位繼任者,這位仁兄已經算是功德圓滿了,他親手燃起了嘉靖朝的鬥爭火焰,卻沒有被燒死,實在是阿彌陀佛,上帝保佑。
  當然了,張璁先生能夠得到善終,還要怪他自己不爭氣,和即將上台的那幾位大腕級權臣比起來,他的智商和權謀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檔次。
  張璁離開了,想起當年爭爹的功勞,嘉靖也有幾分傷感,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豐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強的,而為了國家大計,要忘記一個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謂以天下為己任,通俗解釋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對於胸懷天下,公私合營的皇帝而言,張璁不過是個木偶而已,現在第一個木偶已經用廢了,應該尋找下一個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諭:禮部尚書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從一品),授武英殿大學士,進入內閣。
  第二個木偶就此登上戲台。
  夏言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為了第二個木偶,並且自覺自願甘於擔當木偶的角色,從這一點上說,他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機靈人。
  夏言的確比張璁聰明,所以他的下場也比張璁慘,因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來都堅守著一個人生信條:
  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還要拿去肥田!
  當然,在當時,夏言先生還沒有變成飼料的危險,因為他還有很多活要幹。
  成為內閣學士的夏言並沒有辜負皇帝的希望,他確實是個好官,幹得相當不錯,至少比張璁強,雖說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機取勝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是靠本事吃飯的。
  夏言是一個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權貴,幹跑腿的時候就曾提議裁減富餘人員,壓製宦官,那時他雖然官小,卻幹過一件震驚天下的事情——痛罵張延齡。
  說起這位張延齡同誌,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橫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還橫。當然,囂張絕非偶然,他是有資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憑著這個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間很吃得開,無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彈劾張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產,送上去後沒人理,連皇帝都不管,要知道,當時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顧不暇,連爹都弄沒了,哪有時間管這事。
  張延齡是個十分凶狠的人,準備搞打擊報複,可他沒想到,夏言比他更為凶悍。
  還沒等張國舅緩過勁來,朝中的內線就告訴了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二封彈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罵得更狠。
  張延齡氣瘋了,恨不得活劈了這個不識時務的家夥,不過對於夏言的攻擊,他並不擔心,畢竟此人人微言輕,無人理會,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舊沒有回音。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第三封奏折!
  這人莫不是發瘋了吧!
  夏言並沒有發瘋,但張延齡卻真的快被逼瘋了,因為夏先生的奏章並不隻是上中下三集,而是長篇連載。
  之後,夏言又陸續出版了奏章係列之痛罵張延齡第四、五、六、七部,這才就此打住。
  之所以打住,絕不是夏言半路放棄,而是因為這事解決了,奏折一封接著一封,連皇帝陛下也被搞煩了,於是他在忙於爭爹的鬥爭之中,還專門抽出時間料理了張延齡,退回了霸占的田地。他寧可得罪張國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這就是夏言的光輝曆史,當日的夏行人就敢動朝廷高幹,現在成了夏尚書、夏大學士,估計除了閻王之類的傳說人物,天地之間已然沒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剛正不阿外,夏先生還有一個特點——廉潔,對官員們而言,這可算是要了老命了,領導不下水,問題就難辦了。偏偏夏學士反貪力度又格外凶猛,於是一時之間,朝廷風氣大變,哭窮叫苦聲不絕於耳。
  綜合說來,夏言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這個人不貪財,幹實事,心係黎民百姓,國家社稷,他的才幹不亞於楊廷和,而個人道德操守卻要遠遠高於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興旺發達、蒸蒸日上,發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畢竟不是雷鋒叔叔,他也有一個致命的軟肋。
  夏先生這輩子不抽煙、少喝酒、不貪錢,不好女色,除了幹活還是幹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這種鬱悶得冒煙的生活。
  因為在枯燥單調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誘惑——權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們的命運,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動力。
  不過我們還是應該讚揚夏言的,他雖然追逐權力,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幹活,事實上,他的權力之路十分順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時,成為了內閣首輔,走到了權力的頂峰。
  然而夏先生剛剛爬到山頂,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發現那裏還站立著另外一個人,很明顯,這個人並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經是內閣首領,文官的第一號人物,卻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為這個人叫做郭勳。
  
  第五章 鋒芒
  作為張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黴的時候,他十分忠誠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貫原則——落井下石。朝廷誰當政並不要緊,隻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發現,這個新上台的夏言實在不簡單,此人十分聰明,而且深得皇帝寵信,也無意與他合作,遠不如張璁那麽容易控製。為了將來打算,最好早點解決這個人。
  而郭勳采用的攻擊方法也充分地說明了一點——他是個粗人。
  這位骨灰級高幹平時貪汙受賄,名聲很差,人緣不好,腦袋也不開竅,竟然直接上奏折罵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專業選手,這就是傳說中的雞蛋碰石頭。
  夏言自不必說,馬上寫文章反罵,雙方拳腳相加,十分熱鬧,按照常理,這場鬥爭應該以夏言的勝利告終,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嘉靖膩煩透了,手下這幫人罵來罵去也就罷了,可每次都要牽扯到自己,一邊是朝廷重臣,一邊是老牌親戚,雙方都要皇帝表態,老子哪來那麽多時間理你們的破事兒?!
  不管了,先收拾一個再說!
  夏言運氣不好,他挨了第一槍。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過之後一言不發,隻是讓人傳他火速進見。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比較安心,因為自己的這封奏折並沒有涉及什麽敏感問題,可他進宮之後,才發現問題嚴重了。
  嘉靖不由分說,把夏言罵了一頓,搞得首輔大人不得要領,然後才說出罵人的原因——寫了錯別字。
  夏言懵了,這不是故意找茬嗎?
  換了別人,挨頓罵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還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實在是好樣的,他不肯幹休,竟然還回了一句:
  “臣有錯,恰逢近日身體不適,希望陛下恩準我回家養病。”
  你故意鬧事,我還就不伺候你了!
  當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負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聲:
  “你也不用養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慘了,這下麻煩了。
  玩笑開大了,可是話說出了口,也沒法收回來,隻能硬著頭皮走人。
  夏言開始滿懷憂傷地捆被子,準備離開北京,但就在他即將上路時,突然有人跑來告訴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確實不用走了,因為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
  這件事情出在郭勳身上,夏言因為錯別字被趕出了京城,郭勳很是高興了一陣,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不爭氣,很快就惹出了一個大亂子。
  這事具體說來是個工作作風問題,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給郭勳和王廷相(時任左都禦史)一個差事,並專門下達了諭令。
  可是蹊蹺的是,王廷相接到諭令後,四十餘天都沒有動靜,不知到底搞什麽把戲。
  這裏順便說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還是著名的哲學家。之所以不幹活,沒準是在思考哲學問題。
  可是郭勳就有點離譜了,王廷相雖然懶,也隻能算是怠工,他卻膽大包天,明知有諭令,就是不去領!權當是不知道。
  郭勳雖說是皇親國戚,但也是拿工資的國家公務員,既然拿錢就得給皇帝幹活,而郭先生明顯沒有這個覺悟。
  於是皇帝發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個多月竟然沒有回音,立刻下旨嚴查,王廷相也真算機靈,一看情況不妙,馬上補交了工作報告。
  相對而言,郭勳的認罪態度就不怎麽好了,活還是不幹,隻寫了一封奏折為自己辯護,本來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幹的份上,最多也就罵幾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折卻惹出了大禍。
  必須說明的是,郭勳的那封奏折並沒有錯別字,這是值得表揚的,不過他的問題比錯別字要嚴重得多。
  這位仁兄真不愧是個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辯,還寫下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何必更勞賜敕”。
  結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釋大致如下:
  這種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專下命令,多餘!
  姓郭的,你有種,不廢了你就不姓朱!
  皇帝終於發怒了,他痛罵了郭勳一頓,並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位郭勳先生平日裏貪汙受賄,欺壓大臣百姓,做盡壞事,人緣極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黴,紛紛上書大罵一番,痛打落水狗。
  關鍵時刻,郭勳終於醒悟,立刻虛晃一槍,表示自己壓力過大患病休養,希望皇帝恩準。
  嘉靖同意了,對這位老親戚,他還是比較信任的。官員們見勢不妙,也就紛紛縮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郭勳成功避過風頭,大概還能有個安詳的晚年,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夏言回來了。
  在夏言看來,張璁多少還算是個幹事的人,而這位郭高幹不學無術,是純粹的社會垃圾。要想平安治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須清除這堆垃圾。
  但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郭家從老朱開始,已經混了差不多兩百年,根深葉茂,黑道白道都吃得開,一個普通的內閣首輔又能如何?
  普通的內閣首輔自然沒有辦法,但是夏言並不普通。
  他決心挑戰這個高難度動作,搬走最後的絆腳石。為此他找來了自己的門生言官高時,告訴了他自己的計劃,並問了他一個問題:
  “此事風險甚大,你可願意?”
  回答如下:
  “為國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乙未。
  給事中高時上書彈劾:武定侯郭勳,世受皇恩,貪汙不法,今查實罪行如下,應予法司嚴懲!
  這是一道極有分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勳罪行十五條,全部查有實據,實在是一顆重量炸彈。
  嘉靖發火了,他沒想到郭勳竟然還有這麽多的“壯舉”,氣急之下將這位親戚關進了監獄。
  事發突然,郭勳十分吃驚,但入獄之後,他卻鎮定下來,因為他很清楚,憑著自己的身份,皇帝絕不會下殺手,無非是在牢裏呆兩天而已。
  他的這個判斷非常靠譜,嘉靖隻是一時衝動,很快就消了氣,還特別下令不準動刑,看樣子過兩天他就能無罪釋放。
  然而郭勳錯了,他的人生將在這裏走向終點。
  不久之後,高時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內容如出一轍,要求嚴厲懲辦郭勳,嘉靖未予理會,退回了奏折。
  這個行動隱藏著皇帝的真實意圖——此事到此為止,不要繼續糾纏。
  然而夏言的攻勢才剛剛開始。
  與以往不同,這次司法部門的效率相當高,他們很快就匯報了對此案的預審結果——勳罪當斬。
  這下子嘉靖頭大了,他本來隻想教訓一下郭勳,怎麽會搞得要殺頭?
  事到如今,必須開門見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發回法司複查!”
  首輪試探到此結束,第二輪攻擊準備開始。
  高時再次上書,內容還是要求嚴懲,但這一次,嘉靖沒有再跟他客氣,他下令給予高時降級處分。
  得到了處分的高時非但不沮喪,反而十分高興,因為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戲即將上場。
  表明立場之後,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審的結果,然而就在此時,給事中劉天直突然上書!奏折中彈劾郭勳大罪十二條,這次就不是貪汙受賄那麽簡單了,罪名種類也更為豐富,包括擾亂朝政,圖謀不軌等等。
  就如同預先編排一樣,之前遲遲不動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審結論——除殺頭外,還額外附送罰沒個人財產。
  這一招實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為自己發話,下麵的人自然會聽話,可事與願違,更絕的是,他吃了悶虧,卻還沒法發脾氣,人家有憑有據,按照證據辦案,你能說他不對嗎?
  皇帝陛下終於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冤大頭,讓人糊弄得團團轉,被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不過沒關係,對手雖然狡猾,但最終的決定權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發話,誰敢殺郭勳?!
  嘉靖這次學聰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卻根本不予理會,同時他多次召見相關大臣,旁敲側擊,要他們放郭勳一條生路。
  在他看來,隻要他不點頭,郭勳就不會死,而多坐兩天牢對這位高幹子弟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可惜他並不清楚,要殺掉郭勳,並不一定要經過他的認可,在這個世界上,要解決一個人,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
  皇帝傳達了自己的意見,可是大臣們卻出現了集體弱智症狀,毫不理會上級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殺掉郭勳。
  這倒也罷了,但幾個月之後,嘉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至極的消息——郭勳死在了牢裏。
  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監獄裏,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嘉靖終於出離憤怒了,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殺!
  但他仍舊沒有辦法。
  人死了之後,偵辦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員十分自覺,紛紛上奏折寫檢討,在文中他們紛紛表示一定會吸取這次的教訓,搞好獄內安全檢查,防止同類悲劇再次發生,以後一定多加注意雲雲。
  總而言之,責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沒有的。
  氣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這次沒有廢話,他直接下令,對參與辦理此案的全部官員予以降職處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夏言又一次大獲全勝,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飯,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殺掉了郭勳,還調戲了一把皇帝,甚至連一點破綻把柄都沒留下。
  這次行動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鬥爭藝術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邁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登上了頂峰的夏言開始俯視著腳下的一切。
  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所有的人都聽命於我,偉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將在我的手中實現。
  夏言終於開始得意了,毫無疑問他有足夠的資本,但曆史無數次地告訴我們,驕狂的開始,就意味著勝利的終結。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錯誤。
  在那座山的頂峰,隻能容納一個人的存在,永遠如此。
  【自信的抉擇】
  其實對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風血雨並沒有什麽所謂,因為夏言雖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來,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歲的時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歲時,他用過人的天賦戰勝了楊廷和,十八歲時,他杖責百官,確立了自己的權威,而事實證明,他在治國方麵也絕對不是一個昏庸之輩。
  登上皇位不久後,他就開始打聽兩個人的下落:
  “江彬和錢寧在哪裏?”
  大臣回報,目前仍關押於獄中,聽候陛下處置。
  對於這個問題,屬下們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總要搞點特赦以示寬容,畢竟用殺人來慶祝開張還是不多見的。
  不過接下來的那句話和他們的想象有點差距:
  “奸佞小人,留著幹什麽,即刻斬首!”
  嘉靖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智商,還有他的生活經曆。
  與嬌生慣養,混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而他這位所謂藩王之子,實際上是比較慘的,因為除了吃穿好點外,他是一個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於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輝榜樣和成功經驗,曆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視作眼中釘,如藩王不領聖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討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處閑逛,在他的周圍,始終有人在監視著他,而他所平日能接觸的人,也不過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備,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當他聽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跡時,都不禁搖頭歎氣:
  “若我在朝,必當蕩滌奸邪,興旺盛世!”
  現在是時候了。
  在明武宗的時代,太監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不要說劉瑾、張永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監也是財大氣粗,他們不但可以管理宮中事務,甚至還有兵權在手(鎮守太監),連地方都指揮使也要聽這些武裝太監的話。
  可惜朱厚照不爭氣,三十歲就沒了,上麵換了領導,於是夢醒之後,心碎無痕。
  嘉靖對太監的身份定位很簡單——奴才。在他看來,這幫子人就該去洗廁所掃地,安心幹活,還想發財、帶兵、操控朝政?
  他公開表態:奴才就該幹奴才的事情,如果敢於越界,決不輕饒!
  剛開始時,太監們並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屬於他們的悲慘世界確實到來了。
  嘉靖召集了司禮監,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駐外地的太監,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執行。
  人拉回來了,幹什麽呢?按程序走,先是訓話,訓完了就查,查出問題就打,經不住打的就被打死,這還算講人道的。有兩個貪汙的太監由於數額巨大,情節嚴重,被打死後屍體還掛在外麵示眾,實在夠狠。
  這是小嘍羅的遭遇,大腕級的也沒有好下場。
  當年的“八虎”中,劉瑾已經被剮了,剩下也無一幸免。穀大用被免職抄家,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門衛。另一個叫魏彬的,埋頭苦幹幾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禮監的位置,嘉靖一聲令下,就被下崗分流了,據說連套房子都沒給留,直接攆出了宮,流落街頭當了乞丐。
  其餘的人也很慘,個個被整得夠嗆,甚至連那個唯一不應該整的人也給收拾了。
  無論如何,張永應該算是個不錯的人,他幫過楊一清,幫過王守仁,為人也比較正直,似乎不應該上黑名單。
  可是嘉靖先生太過生猛,在他看來,隻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東西。很快張永被降職處分,然後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腦袋不保,楊一清站出來說話了。
  總算是好人有好報,楊先生信誓旦旦,拿人頭擔保,這才保住了張永,使他官複原職,成為了碩果僅存的掌權太監。
  除了對本地太監嚴加管束外,嘉靖先生還以身作則,著力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太監,比如那位後來十分有名的黃錦,從小就跟著他,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臉,嚴厲警告他放老實點,不許玩花樣。
  嘉靖是一個排斥太監的人,從表麵上看,這似乎隻是一個個人喜好問題,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在它的背後,隱藏著一個秘密——抉擇的秘密。
  其實統治王朝就是經營企業,隻不過治國這一攤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稅、還要應付工商檢查、安全檢查、消防檢查,逢年過節還得上貢,流年不利還會虧本破產。
  相對而言,建立王朝這筆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啟動資金過高(要敢拚命),經營周期不定(沒準明天就犧牲)外,隻要一朝成功,就立馬鳥槍換炮。從此不但不用交錢,還可以收別人的錢,想收多少自己說了算,除了你管別人,沒人敢管你。
  因為開政府比開公司的利潤更大,前景更廣,所以自古以來,無數人都躍躍欲試,但成功者寥寥無幾(就那麽幾個朝代)。
  而那些成功創業的首任董事長,一般來說都是極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幹活的人如果不聽話,除了炒魷魚外,還要交違約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從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總過世,繼任董事長能力不足,無法解決企業問題,無奈之下,隻能對外招聘人才(科舉製度),並聘任其中的精英當總經理(內閣首輔)幫助管理。
  然而問題在於,這位總經理並不一定聽話,這在經濟學上稱為代理問題,而能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爬到這個位置的,一般都極其狡猾,絕對不是什麽善類。嬌生慣養的家族企業董事長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為了能夠控製局麵,董事長又引進了新型人才——秘書(太監)。這類人學曆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問題,還喜歡欺負員工。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優點——聽話,對董事長而言,這就夠了。
  所以對於嘉靖而言,秘書(太監)絕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綜觀整個明代,無論太監如何猖獗,如何欺壓大臣,卻都要聽皇帝的話。自明宣宗時起,太監就已然成為了皇帝的助手,協助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內,擺在眼前的有著兩種選擇——文化低,會拍馬屁,十分聽話的太監,或是學曆高,喜歡掐架找茬,桀驁不馴的文臣。
  連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後者容易對付得多,所以他的眾多同行都選擇了太監,但是嘉靖卻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夠對付所有的人。
  這是一個極其艱辛的選擇,從此以後,他將失去秘書的幫助,獨立對付狡詐博學的總經理,事實證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張的也好,姓夏的也罷,無論下麵鬧得多麽熱鬧,他都是冷靜的旁觀者和最終的裁決者。
  二十年過去了,勝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無論學曆、民族、性別、星座、個人嗜好,隻要是給他幹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絕頂高手的生活是比較痛苦的,既然沒有對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幹,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國的土特產,是中國人自主開發研製的,而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個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謂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著道經,四處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煙霧繚繞的丹爐前添柴火,然後看著那煉出的鬼都沒膽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誰也不知道這幫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幹嘛。
  總之一個字:玄。
  但你千萬不要就此認為,道教的追隨者們都是些吃飽飯沒事幹的人,因為嘉靖先生就是該組織的老牌會員。
  對於嘉靖先生的性格,我們已經介紹過很多次了,這人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家夥,對公益慈善事業也絕對沒有絲毫興趣,然而他卻甘願犧牲日常的寶貴辦公時間,在宮中設置香爐,高薪請來一大堆道士天天燒爐子。
  看上去很奇怪,實際上很簡單。
  與別的宗教不同,道教有著一個終極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們始終相信有一天他們能夠擺脫地球引力,突破空氣動力學,超過機器人的壽命,想去那裏就去那裏,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這一點,所以他幾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學道,追求長生不老,他的這些行為被很多史學家下了一個定義——一心修道,無心從政。
  這是一個十分離譜的定義,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盤是十分精明的:修道隻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誰他並不關心,對他而言,修道隻是為了多活幾年,為了他能夠永遠掌握統治天下,因為他還沒有活夠,他喜歡現在的一切——權力、操控、鬥爭,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所以修道問題,說到底,是個政治問題。
  【打結是個技術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無數人曾使用各種手段,試圖控製或是影響他,卻都未能如願。
  無論是大臣還是太監,他都能應付自如,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卻差點在一個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奪走,而未能如願的原因,隻是一個繩結。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樣,住在他的後宮裏,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這位端妃姓曹,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寵妃,皇帝長期在她這裏安營紮寨,寵愛有加,皇後也恨得牙癢癢,卻無計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時,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竄入了寢宮,來到床邊,那個帶頭的人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了繩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較死),打了一個結。
  然後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緊了繩結,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來,那個君臨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這個正在打結的人叫楊金英,職業是宮女,具體情況不詳,但我仍可以肯定一點——她不會打結。
  睡覺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於是皇帝在半夢半醒之間,終於有了動靜。
  可是由於長年缺乏鍛煉,反應神經比較遲鈍,他還沒來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覺。
  按說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無力的舉動卻引起了凶手的恐慌。
  楊金英畢竟隻是個宮女,估計平日殺雞的膽量都沒有,可是現在她手握繩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這個反差實在太大了,於是在慌亂之中,她卷起了繩索,在原來的結上,又打了一個結。
  相信但凡係過鞋帶的人,都知道這種結上打結的後果——死結。
  順便說一句,我對此是有深刻體會的,由於缺乏係統訓練,我的係鞋帶技術很差,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經常會打出死結。直到高人指點,才最終係出了科學合理的繩結——蝴蝶結。
  和係鞋帶一樣,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結,因為死結是勒不緊的,當然了,如果想把殺人滅口和追求藝術結合起來,那麽打個蝴蝶結也是不錯的選擇。
  楊金英發現了這個問題,無論她怎麽用力,繩結都沒有變緊,手忙腳亂之下,卻忘記了那個極為簡單的解決方法——解開再係。
  按照犯罪規律,一般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隻要不是力氣活(搬運屍體),人都是越少越好,這次也不例外。
  楊金英慌張的神態嚇壞了另一個同夥,她準備放棄了。
  這個膽小的幫凶名叫張金蓮,看到這混亂不堪的一幕,她的意誌徹底崩潰了。
  為了擺脫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備,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後報信。
  這是一個挽救了嘉靖生命的舉動,卻也是個愚蠢的決定。因為自打她潛入後宮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名字就已經被寫在了閻王的筆記本上。
  無論她做什麽,都是於事無補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後得知了這個消息,說話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親自帶著人趕到了案發地點,把犯罪分子楊金英等人堵了個正著,當時這位楊宮女仍然用力地拉著繩索,很明顯,她覺得這個結還不夠緊。
  皇後親手為皇帝大人解開了那個死結,拿走了那根特殊項鏈,太醫們也連夜出了急診,經過緊急搶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點活活勒死,而行凶者竟然是手無寸鐵的宮女。這要換在今天,絕對是特級八卦新聞,什麽後宮黑幕,嬪妃秘聞必定紛紛出爐,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當時,這起案件的處理卻是異常的低調,所有的正史紀錄都諱莫如深,似乎在隱藏著什麽。
  當然,結論還是有的,經過審訊,犯罪嫌疑人楊金英、張金蓮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為爭取寬大處理,她們還供出了此案的幕後黑手——王寧嬪。
  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後宮重量級人物之一,這裏就不多講了,主謀的這頂帽子最終扣在了她的頭上。
  至此,此案預審終結,也不用交檢察院起訴了,以上一幹人等全部被即刻斬首示眾。
  這案子到這裏就算結了,但真相卻似乎並未大白,因為還有一個時鍾未能解釋的問題——殺人動機。
  要知道,殺皇帝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事情,決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據慣例,敢於冒這個險的人,必定要遵循一個原則——收益大於風險。
  虧本的買賣從來沒人肯做,那到底什麽樣的收益才能讓她們幹出這等驚天大事呢?在那年頭,武則天已經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點是王寧嬪,她並沒有理由這樣做,因為根據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這是一個沒有動機的案件,參與其中的人卻並不是受益者,這似乎讓人很難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女人的心理是很難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內分泌失調,情緒失控之類的原因。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案子仍然是一團漿糊,搞不清動機,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確的是案件中各個角色的結局:
  嘉靖十分鬱悶,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點送了命。此後他搬出了後宮,住進了西苑。
  楊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終賠掉了性命。王寧嬪被控買凶殺人,如果屬實,那就算罪有應得,倘若純屬虛構,那隻能算她倒黴了。
  但這件事情還有受益者的——皇後,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寧嬪,還趁機幹了一件壞事,在她的操控下,謀殺專案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謀刺一事,於是皇後大人順水推舟,把這個危險的敵人(對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場。
  從此以後,這起謀殺案就成為了街頭巷尾議論的熱門話題,也是官員們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這起案件絕不僅僅是花邊新聞,事實上,它對後來那二十餘年曆史的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可能是受驚過度了,嘉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從此不再上朝,剛開始的時候大臣們並沒有在意,就當皇帝大人養病休息,不久後自然會恢複原狀,隻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第六章 最陰險的敵人
  【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鬥爭遊戲卻剛剛進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為輝煌的那一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裏)不停地罵,反複地罵,並最終獲得了一個榮譽稱號——明代第一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一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嚴嵩的故事也有著一個喜劇的開頭。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裏雖不很富,卻也算個中產階級。他的父親嚴淮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實在戰鬥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啟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隻是小事,兩年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一年,八歲的嚴嵩因為成績好,作為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那麽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你就知道其中奧妙: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範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餘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為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準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讓人悲痛的事情,一般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一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麽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後主人公擦幹眼淚,抬頭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隻是有一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於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製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隻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後,他帶著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於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名落孫山的嚴嵩歎著氣走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一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後,他拿著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
  於是他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隻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後,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一甲隻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餘大喜過望,他認為,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為翰林,成為了一名庶吉士,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年少高才,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嚴嵩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一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日夜痛苦,傷心過度,差點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抉擇,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隻為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二十七歲的嚴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為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製期,卻仍拒不入朝,隻因為另一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汙!
  那時的嚴嵩,是一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後,他終究還是答應了一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為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隻是因為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讚揚有加,並成為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為十七年後(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一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後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為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正德十一年(1516),嚴嵩再次出山。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你通天大才,隻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隻幹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一年多啥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變數的,正德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一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於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後一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他又一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
  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你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一位仁兄正在鬧騰一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麽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準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麵。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於是隻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製,仗打完了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麽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為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裏,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幹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著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後,又一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於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可剛一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麽理會,搞得他十分尷尬。
  這人怎麽說變就變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為他正忙著一件大事——和皇帝鬥爭。
  嚴嵩算是倒黴到家了,複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禮儀事件。
  這一年嚴嵩已四十一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帳,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當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隻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為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後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一場無比淩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禮儀就此進入最高峰。
  鬥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政治鬥爭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權貴登上舞台。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外,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鬥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為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麽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提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
  ——洛克菲勒〗
  這之後,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後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諛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為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為了升官,而是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為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他雖然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最難的文章】
  這一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禮儀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為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為以後曆代皇帝朝拜的對象,最後,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曆史上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稱宗袱廟。
  這是一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麽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幹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為他們要等待一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讚成會被眾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一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一封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餘字,好像什麽都說了,仔細一看,什麽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一次兩麵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蒙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象——騎牆、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人麵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於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麵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一斤?
  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雲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須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於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一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餘音繞梁,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隻要能夠飛黃騰達、位及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一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為他還是一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準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為夏言還有一個他不具備的殺手鐧。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為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藤紙,所以叫青詞。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後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一句,這一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隻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隻有兩個,一個是夏言,另一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一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狀元)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於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於找到了另一條製勝之道。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隻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拚命幹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輟,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幹不幹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一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點,推遲了上朝,回頭一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麵竟無人回答。
  後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裏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你就早退,還反了你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著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要麽不寫,要麽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幹過更為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為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製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麽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發白了,他尷尬地盯著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幹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一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他發火了:
  “這裏不需要你,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你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後他冷笑著大步離去,隻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頂香葉冠中,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於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係一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後,出於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他才發現,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隻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為,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一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隻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為了緩和兩人的關係,他決定請夏言吃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因為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麵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泄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麵對著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最後大呼一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於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徑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吃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醜,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後,嚴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須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隻對了一半,因為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後,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麵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麵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幹淨利落地完成了整理著裝——下跪——磕頭等一係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後他淚流滿麵,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發指的行為,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麵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愾,隻是微笑著看著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於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他早已做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麵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隻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範!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禦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為所謂的禦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於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才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麽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後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後,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上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製。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於事,半個月後,他被削職為民,嚴嵩進入內閣。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麽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並非一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於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幹過除舊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裏幹嘛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隻要天天在辦公室坐著,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誌把茶水喝幹、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動,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並授予太子太傅(從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誌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餘力,當時的內閣中共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誌翟鑾(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讚、禮部尚書張壁。嚴嵩一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誌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鑾、然後幹淨利落地獨攬大權,許讚和張壁入閣一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一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對於嚴嵩而言,這無異於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詔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為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並且明確表示:你一個人就行了,信得過你!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麽多花樣,隻是為了自己的愛好——貪汙受賄。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麽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隻要自己舒坦就行,懷著這一崇高理想,他在貪汙戰線上幹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禦史)每年有一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汙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數據支持,且公之於眾。
  而嚴嵩同誌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為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為貪汙第一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隻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嚴嵩始終穩如泰山。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嚴嵩終於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麵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就是我。
  當這種感覺反映到行為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匯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為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於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裏,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著嚴嵩的背影,無時無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著將另一個人引見給他,並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你的位置,成為首輔,希望你繼續堅持幹好工作,因為從此以後你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為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隻用了三年零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隻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後,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為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簽批無權過問,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閑置人員。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後,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為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變動,一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麵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一切外圍和幫手,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牆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做得太絕了。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係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一群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連口水都不給人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裏,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幹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誇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於這一切,處於權力頂峰的夏言並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著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一般來說,要擺脫這一規則,唯一的方法是裝孫子,很遺憾,夏言為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後,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後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裏,他還曾做過一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此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注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為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準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為將來接班做準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按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隻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隻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隻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一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這是一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抬舉。
  對於這個不給麵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時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做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為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
  徐階。
  
  第七章 徐階的覺醒
  【徐階】
  粗略計算下,徐階應該算是一個死過三次的人。當然,沒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階誕生在浙江宣平,由於他的父親是鬆江華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後代史書把他算作鬆江人。
  徐階有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他的父親是當地縣丞(八品),雖說官小,但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混口飯吃也不是太難。總體而言,他家還算比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當於小型地主。
  雖然家境寬裕,不用上街賣報紙,滾煤球,也不用怕餓死凍死,但徐階卻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曆是在周歲那一年,家人抱著徐階在枯井邊乘涼,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沒怎麽著,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一琢磨感覺不對,手裏似乎少了點什麽東西,回頭一看,徐階已經掉進井裏了。
  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體的徐階雖然沒有跌進水裏,卻也和井底硬地來了次親密接觸。
  我一直認為,投井自盡算是個比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遠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產市場,想死都找不到個寬敞的地方,還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慮落地麵積,末了還能欣賞無敵江景,想看哪裏就看哪,誰也擋不住。
  枯井雖然摔不死人,但應該能摔殘,小徐階掉下井後,全家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撈出來(沒有工程機械),等重見天日時,徐階兄卻既不哭也不鬧——暈過去了。
  他這一暈可大了去了,無論如何搶救,掐人中灌湯灌藥就是不醒,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訴他們:快準備棺材。
  第四天,徐階醒了。
  徐階,繼續成長吧,下一次你會離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階隨父親外出趕路,父親在前麵走,他在後麵緊跟著,在經過一座高山的時候,徐階一不小心,又出了點意外,當然,他並沒有掉進枯井,相對而言,他這次掉的地點比較特別——懸崖。
  等老爹聽見響聲回過頭來時,徐階已經跌落山崖。
  這位父親大人即刻放聲大哭,枯井多少還有個盼頭,懸崖底下就是閻王的地盤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個準。
  痛快哭完了,還得去下麵收屍,父親帶了幾個幫手繞到了懸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卻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總不能飛了吧,父親抬起頭,看見了掛在樹上的兒子。
  從此以後,徐階的經曆就成了街知巷聞的奇談,所有的人都認為如此大難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後福。
  這話似乎沒錯,從此徐階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驗仍在前方等待著他,隻有經受住這次比死亡更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長為忍辱負重、獨撐危局的中流砥柱。
  這之後的日子是平淡無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階的父親辭去了公職,回到了華亭縣老家,在這裏,徐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聰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後,他一舉考中了秀才,進入縣學成為生員。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歲的徐階前往南京參加鄉試,結果落榜,隻得打道回府,繼續備考。
  但這對他而言未必是件壞事,因為就在第二年,一個人來到了他的家鄉,並徹底改變了徐階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進士成為了華亭的知縣,他的名字叫聶豹。
  應該說聶豹是一個稱職的知縣,而在公務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後,他都會跑到縣學,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討經史子集。
  正是在那裏,他遇到了徐階。
  當聶豹第一次和徐階交談時,這個年輕人高超的悟性和機智的言辭就讓他大吃一驚,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於是,當談話結束,眾人紛紛散去的時候,聶豹私下找到了徐階,問了他一個問題:是否願意跟隨自己學習。
  徐階不傻,他清楚這意味著什麽,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作了肯定的答複。
  自此之後,徐階拜聶豹為師,向他求學。
  但徐階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極為尋常的縣官,卻並非一個普通人,他即將展示給徐階的,是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後,徐階便驚奇地發現,聶豹教給他的,並不是平日談論的經史文章、更不是考試用的八股,而是一門他聞所未聞的學問。
  在徐階看來,這是一種極其深邃神秘的學識,世間萬物無所不包,而更為奇怪的是,連經世致用、為人處世的原理也與他之前學過的那些聖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並沒有猶豫,在之後的兩年裏,他一直在刻苦認真地學習鑽研著,日夜不輟。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與眾不同的老師正在教授給他一種特別的智慧,並將最終成為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財富。
  嘉靖元年(1522),應天府即將舉行鄉試,這一年徐階二十歲。
  他對聶豹的欽佩和崇拜已經達到了頂點,在這兩年之中,他曾無數次發問,無數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聶豹所傳的精髓,了解了這套獨特的體係,但兩年來,仍然有一個讓他十分好奇的疑問,沒有得到答案。
  於是在他離家赴考的那天,他向為自己送行的聶豹提出了這個最後的問題:
  “你怎麽會懂得這麽多呢?”
  聶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幾年前,我在江西求學之時(聶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聽其所講極為怪異,甚是不以為然,當時我年少氣盛,與他反複爭辯幾日,終於心服口服。”
  聶豹抬起頭,走出了他的回憶,看著這個即將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輕人,說出了最終的答案:
  “當日我雖未曾拜師,卻蒙他傾囊以授,我所教給你的一切,都是當年他傳授於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領悟此學,必有大用。”
  “此學即所謂‘致良知’之心學,傳我此學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驗】
  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他拜別聶豹,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
  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徐階如行雲流水般答完考題,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他很有信心,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丟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裏。
  他的運氣實在不好,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順手就往地上一扔:這寫得是什麽玩意兒!
  就在徐階先生即將成為複讀生的時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時,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看見了這一幕,他撿起了卷子,仔細看了很久,然後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麵前,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當為解元。”
  所謂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落榜。
  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終於達成妥協,錄取徐階,不點解元。
  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裏,不過無所謂,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一年之後,他將見識真正的大場麵,去麵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
  嘉靖二年(1523),徐階前往北京,參加了會試,看來京城的考官水平確實不錯,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雖然沒有拿到會元,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
  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見了大老板也不怎麽慌張,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殿試後,內閣大臣審讀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極為驚訝,讚歎不已,認為此科狀元非他莫屬。
  就在此刻,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和鄉試時如出一轍,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
  這個人叫林俊,時任刑部尚書,沒事遛彎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評語脫口而出:
  “好文章!當評第一名!”
  這回麻煩了。
  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可是問題在於,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
  說來慚愧,這位仁兄雖說愛才,也是高級幹部,卻有一個缺點——人緣不好,當時的內閣大臣費宏等人和他有著很深的矛盾,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現在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論——此文作者與他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
  托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本來眾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
  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但也算湊合了,冤就冤點吧,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階金榜題名,去朝廷見考官、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才能終於得到了肯定。
  在那裏,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號人物——楊廷和。
  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麵前的時候,楊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斷:
  “此少年將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報私仇的費宏也挨了領導的批評:
  “你是怎麽做事的,為何沒把他評為第一呢?!”
  佩服、佩服,楊廷和先生這麽多年還真沒白混。
  發達了,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強光燈還亮,領導賞識他,作為高考全國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庶吉士——升官——入閣,榮華富貴正等待著他。
  懷著極度的喜悅,徐階衣錦還鄉,他的父親激動萬分,自己一生也隻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縣丞),兒子竟然這麽有出息,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忙著興奮流淚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
  這個人就是聶豹,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去福建擔任巡案禦史,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他找到了徐階。
  在過去的日子裏,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他無私地將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但他十分清楚,這位學生雖然極為聰明,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為精要關鍵的一點。
  當他進入大堂,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他立即意識到,揭示那個秘訣的時候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裏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階臉上的笑顏變成了錯愕,他張大了嘴,似乎想說點什麽。
  聶豹卻笑著搖搖手:
  “你日後之前程無可限量,我沒有什麽禮物可以送你,就為你上最後一課吧。”
  “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但其中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會貫通,自可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豹頓了一下,看著屏氣傾聽的徐階,繼續說道:
  “你天資聰敏,將來必成大器,但官場險惡,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艱難之時,牢記此四字真言,用心領悟,必可轉危為安。”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切記!”
  徐階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沉聲答道:
  “學生明白了。”
  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並不明白,”聶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現在沒有。”
  嘉靖三年(1524),懷著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徐階拜別聶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為帝國的優秀人才,他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七品編修,這裏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卻是萬眾矚目的中心,因為一旦進入這裏,半隻腳就已經踏入了內閣。
  此時的徐階少年得誌,前途看漲,還剛剛辦完了婚事,娶了個漂亮老婆,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就即將滑入痛苦的深淵。
  嘉靖三年(1524)八月,剛進翰林院的徐階板凳還沒坐熱,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父親去世了。
  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極為悲痛,報了父喪,二話不說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單位上班,領導沒混熟,同事關係也沒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階並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一場致命的劫難即將向他襲來。
  嘉靖六年(1527),徐階回到了北京,官複原職,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整日抄抄寫寫,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麻煩來了,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折開始。
  之後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張璁要整孔老二,徐階反對,於是張璁要整徐階,最後徐階滾蛋。
  好像很簡單,事實上不簡單。
  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他並不怎麽在意,大不了就是罷官嘛,你能把老子怎麽樣?還能殺了我?
  沒錯,就是殺了你。
  由於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禦史也湊了熱鬧,跟著罵了一把,又惹火了張璁,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麽寬,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
  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發表個人意見、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當孬種!
  他毫不畏懼,直接放話出來:要殺就殺,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還有更為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著他,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
  就在他靜坐等待處罰的時候,另一個噩耗傳來,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隻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徐階悲痛萬分,他成婚僅僅六年,妻子就永別而去,但更讓他痛苦不已的是,他連辦理妻子後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他得罪了張大人,不能四處走動,必須呆在原地等候處理。
  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的眼裏,徐階已然是必死無疑,因為根據路邊社報道,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都禦史汪鋐受張璁指使,給徐階定了死罪。
  徐階終於沒有能夠逃脫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實殺頭也沒什麽,眼一閉,心一橫,根據傳統說法,就當是多個碗大的疤(雖然治不好)。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把你關起來先不殺你,吊著你玩,讓你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天。
  徐階所承受的就是這樣的痛苦,每日籠罩在死亡陰影下,隨時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懼外,他還有更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裏的情形還真是應了那句老台詞——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為了遠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現在前程盡毀、家破人亡,卻隻用了十幾天。
  有時候,天堂到地獄隻有一步之遙。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人發瘋,相信隻要是人類,就會難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於,明明已經無法忍受,卻還要忍受下去。
  當都察院內定的死罪傳到徐階耳朵裏時,重壓之下的他終於忍無可忍了,於是他抖擻精神,決定,從頭再忍。
  不忍又能怎樣呢?
  徐階開始準備後事了,他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沈愷,交給他一些銀兩,隻委托他兩件事情:
  “請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帶回華亭老家,交給我的母親。”
  沈愷認真地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諾的徐階放心了,他大聲地說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無牽掛!請你替我轉告張學士(即張璁,時任謹身殿大學士),此事我一人所為,絕無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階偏偏還就死不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幾個司局級幹部是徐階的老鄉兼好友,就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還四處幫他活動,最後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當然了,張璁是不會罷休的,既然殺不掉你,就毀掉你的前途,此後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別想什麽尚書、內閣,老老實實地去福建吧。
  更為可惡的是,這位張學士還在皇帝麵前狠狠地告了一狀,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看樣子是害怕自己記性不好,把這事給忘了(事後證明他記性確實不好)。
  好了,有了這八字評語,徐階的前程就算到此為止了。
  但他沒有多說什麽,收拾行李便準備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還要回一趟華亭,去拜別在家的母親。
  徐階連殺頭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罷官,但對辛勤養育自己的母親,他始終懷著歉疚,榮華富貴已付之流水,何以見母?何以報歸?
  但當他見到母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母親顧氏聽他講完所有的經過後,卻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於直言而被貶官,這是我的榮耀啊!”
  然後她站起身,去為一臉驚訝的兒子準備遠行的行李。
  畢竟我並非孤身一人啊!徐階笑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去福建!普天之下,豈有絕人之路!
  徐階是幸運的,因為綜合前人經驗,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會有好處給你,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樣,老天爺早已準備好了一份珍貴的禮物,等待著徐階去領取。
  當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階折騰個七葷八素是不會罷休的,因為老天爺他老人家的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先收貨、再付款。
  【秘訣、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個好位置嗎?
  答案是不,延平位於閩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區,在那裏當知府連轎子都沒法多坐,經常要騎馬,而推官更是夠嗆,因為它專管司法以及各類刑事案件。
  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這個條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頻發,而且其司法係統的下屬官員大都由本地人擔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難搞。如此看來,當年張璁發配他的時候還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於是,當個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階出現在當地屬下麵前的時候,當慣了地頭蛇的人們幾乎同時確定:這人很快就會滾蛋的。
  總體上看,這句話的語法和真實性是沒錯的,但主語的指向並非徐階,而是他們自己。
  徐階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積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這幾年的司法成績十分突出,案件推積如山,卻總不處理,監獄已經成為了延平最適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沒處理,新犯人又關進來。聲勢日益壯大。
  當年也沒有什麽羈押期限,說關你就關你,說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沒個譜。拖個三五年,判個一兩年,審完後掐指頭一算,當庭釋放也算是常事。
  於是徐階對下屬們說,從明天開始,加班加點審查案件。
  下屬們反應十分熱烈,紛紛表示一定要協助領導搞好工作。徐階非常之高興。
  第二天,所有官員都按時報到,然而徐階驚奇地發現,這幫人雖然坐在了辦公室裏,卻隻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徐階終於明白了,眼前的這群看似親切的部下,整日笑臉相迎,呼前擁後,背地裏卻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實隻為一個目的——把自己趕走。
  徐階憤怒了,他言辭訓斥了幾個怠工的官員,卻沒有想到,這些人的脾氣比他還大,當場就頂了他幾句,之後索性不來了。
  爛攤子丟給你,看你一個人怎麽辦!
  徐階握緊了拳頭,他知道指望不上這些人了,但問題擺在眼前,一個人怎麽辦呢?
  其實很多事一個人也是可以辦的,隻要你有足夠的決心。
  徐階打開了塵封的卷宗,開始逐件審查整理案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沒有助手、沒有朋友,在孤燈下艱難地工作,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他最終完成了這件看似無法完成的任務。
  該判的判了,該放的放了,什麽千古奇冤、罪大惡極的也都處理了。這個世界第一次徹底清靜了。
  地頭蛇們跌破了眼鏡,他們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白白淨淨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驃悍,可他們更想不到的是,這並不是事情的終結。
  在不久之後,徐階突然下令逮捕了幾個法司衙門的官員——那幾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動的領導人,罪名是貪汙受賄,以他們的那些爛底,這類證據實在並不難找。於是分流的分流,下崗的下崗。
  從此沒有人再敢和徐階作對,因為他們已經認識到,在這個文弱書生的身體裏,蘊藏著極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記載中,這個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說明徐階的良好的工作態度,並體現了其全心全意為百姓服務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實事情並非那麽簡單。
  在這層光環的下麵,隱藏著徐階性格的另一麵——先隱而後發,俗語又叫秋後算賬,或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後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明確地告訴了我們,在這位斯文讀書人的心中,始終銘刻著這樣一個人生信條——有仇必報。
  不久之後,徐階的名聲就隨著這件事情傳遍了延平,喜歡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幾位被他下崗分流的人還找來了當地的黑社會,揚言要給他放點血。
  於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已經不是京官了,在這小地方撈點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麽認真呢?
  徐階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雖官小,卻有職責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雖偏,亦可勵精圖治!”
  說得好,說得好,可是勵精圖治的徐階先生,你很快就會遇到一個真正的麻煩,而這個麻煩,是你無法解決的。
  事情是這樣的,延平一帶雖然窮,卻還有個天然優勢——產礦。這礦出產的東西也比較特別——銀。
  當年那個時候,銀礦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印鈔廠,隻要能挖出來,就能用出去,還不用擔心通貨膨脹問題。
  延平是個民風驃悍的地方,所謂民風驃悍,通俗點講就是不讀書、敢鬧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於是各地未經生產安全部門批準的小銀窯紛紛開張,四處刨坑挖洞,還勾結地方黑社會,稱霸一方,魚肉百姓。
  剛剛斷完冤案的徐階意氣風發,他準備再顯身手,徹底解決這幫為害百姓的人渣。但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雖然三令五申,反複清查,情況卻絲毫沒有好轉。官員們依然喝茶聊天,惡霸們依然盜挖銀兩。
  徐階並不是個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員們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態度,是因為在那些被盜掘的銀子中,必定有屬於他們的一份。
  官匪勾結,蛇鼠一窩,沒有人肯執行他的命令。這一次,徐階真的無計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審,但是要他手提鋼刀、深入虎穴剿匪,這玩笑就開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階看來,這隻是一件他必須解決的治安案件,但他沒有想到,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將成為他一生的轉折點。
  時間一天天過去,事情卻毫無進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階開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張璁惡整,皇帝訓斥的時候,徐階也從未畏懼過,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是站得住腳的,但是現在他似乎有點心虛了。
  二十多年以來,雖然飽經風雨,但徐階始終是一個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學到的四書五經,相信自己聽到的聖賢之言,那些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們的不朽功績一直都是他學習的榜樣。徐階曾經堅定地認為,隻要信守聖人的教誨,遵循禮儀廉恥,必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可是現在出問題了,徐階驚奇地發現,雷厲風行、剛正不阿,在現實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現在這件事情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而他的屬下們並沒有相同的道德覺悟,也不打算培養類似的品德,他們並不理會徐階的苦心,隻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等待著徐階的離去,然後繼續獲取他們的利益。
  徐階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離憤怒了,這個世界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它不是書中所記載的那個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這是一個醜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為關心的,隻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謂舍身取義,所謂心懷天下,在他那些貪婪的下屬心中,統統歸結為兩個字——放屁。
  絕望的情緒彌漫在徐階的心中,他突然發現,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聖人之道、處事原則原來竟然毫無用處,連福建延平府的幾個奸吏惡霸都解決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話!
  徐階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機——信仰的危機,多年所學已然無用,世上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相信?可以堅持!?
  然而他最終沒有放棄,因為他還有第二個選擇——良知之學,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學係畢業的好朋友曾經這樣對我說:大學裏不應該開設哲學本科專業,因為學生不懂。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為這個世界上最為高深的智慧,哲學是無數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結晶,他們吃過許多虧,受過許多苦,才最終將其濃縮為書本上的短短數言。
  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是不會懂得這些的,他們太天真,太幼稚,他們或許能夠在考試中得到一百分,卻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的含義。所以他們雖然手握真理,卻無法使用,滿懷熱情地踏入社會,卻被撞得頭破血流。
  徐階大致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也不懂,雖然他了解心學的所有內容,卻並不知道該怎樣去做。至於六年前聶豹告訴他的那四個字,則更是不得要領。
  什麽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與行的合一。評:廢話。
  徐階反複思考著這四個字,卻始終摸不著頭腦,聶豹說話時那鄭重肅穆的表情依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肯定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開涮。
  但問題是他怎麽都看不出這四個字有什麽作用,難道像念咒一樣把它念出來,礦霸們就能落荒而逃,官員們就會老實辦事?所謂良知之學,所謂光明之學,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又有何用處?
  於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處去尋?!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階沉默了,在官員們的冷眼旁觀和冷嘲熱諷中,他開始了漫長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終於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他堅守二十餘年的信念和原則是存在很大問題的。這套傳統道德體係或許是對的,卻並無用處。真正決定大多數人行為的,是另一樣東西。
  隻要找到這樣東西,就能解決所有的難題。於是徐階決定,否定自己所有的過往,把一切推倒重來,去找到那樣東西。
  說教沒有用,禮儀廉恥沒有用,忠孝節義也沒有用,這玩意除了讓人昏昏欲睡外,並沒有任何作用。
  在剝除這個醜惡世界的所有偽裝之後,徐階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利益。
  胸懷天下、舍生取義的絕對道德確實是存在的,可惜的是這玩意太高級,付出的代價太高,從古自今,除了個別先進分子外,大多數人都不願消費。
  利益,隻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驅動人們的魔力,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麵目,極其的殘酷,卻異常的真實。
  在這個殘酷的現實麵前,徐階終於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無論有多麽偉大正直的理想,要實現它,還必須懂得兩個字——變通。隻有變通,隻有切合實際的行動,才能適應這個變化萬千的世界。
  於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階丟棄了他曾信奉幾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麵對那些肆無忌憚的礦霸貪官,作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
  不久之後,徐階的隨從們驚奇地發現,幾乎在一夜之間,那些霸占銀礦的地方黑社會突然退隱江湖,老老實實地回了家。
  在納悶和興奮的情緒交織中,他們向徐階通報了這個好消息,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徐階並沒有絲毫的驚訝和喜悅,似乎這早在他預料之中。
  而事實確實如此。
  幾天前,徐階帶領著幾個親信,來到了銀礦的所在地,他沒有去那裏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當地的裏長。
  當然,這些所謂的裏長並不是什麽善類,盜礦的好處自然也有他們的一份,就在他們不知這位大人來意、惶恐不安的時候,徐階亮出了底牌:鏟除那些礦霸,我將給你們更大的利益。
  於是一切都解決了,這些以往雷打不動的人突然煥發了生機,他們立刻動員起來,發動各村各戶,連夜把參與盜礦的人抓了起來,刻不容緩。
  在徐階的政策影響下,各地各村紛紛效仿,興起了打擊礦盜的高潮,對這種特殊的群眾運動,當地官員個個目瞪口呆,束手無策。礦盜幹不下去,隻好走人,危害當地十餘年的禍患就此解除。
  徐階終於成功了,他沒有死守所謂的絕對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當他將所有內情坦誠相告的時候,一位隨從卻十分不以為然,憤然而起,指責徐階的處理方式是耍滑頭,搞妥協。
  “是的,這是妥協,”徐階平靜地回答道,“但我贏了。”
  經曆了艱辛的曆練,徐階終於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也徹底領悟了心學的含義和聶豹留給他的那個秘訣。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徐階注視著當年他來時的方向,作出了這個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階終於熬出了頭,他因政績優秀,被提任為湖廣黃州(今湖北黃岡)同知,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還沒來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學政。
  在浙江幹了三年教育工作後,徐階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轉機,這一次他的職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為江西的高級官員,徐階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溝、深夜翻檔案了。
  但是麻煩還是找到了他的門上。
  一天,他家的門衛突然前來通報,說有一個人想見他,徐階還以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這位仁兄進來之後,即不哭也不鬧,卻直截了當地向徐階表示,自己積極肯幹,要求進步,通俗點說,就是升官。
  徐階笑了,他從未見過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說升官就升官?憑什麽?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這位找上門來的人說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輔的親戚。
  這實在是個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親戚,夏言自然也會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場規律。而已經學會變通的徐階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他拒絕了,留下一句話後,他把這個人趕出了家門。
  “我到此為官,是來管束你們(爾曹屬我誨),不是濫用職權,謀求晉升的!”
  這位仁兄灰頭土臉地走了,自然不肯幹休,馬上給夏言寫信痛罵徐階,還四處揚言,要給徐階好看。
  徐階聽到了風聲,卻一點都不以為意,不理不睬,隻當是沒聽見。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件,經曆磨難,懂得變通的徐階已然成為了一個熟悉官場規則的人,他很清楚,討好夏言能給自己帶來什麽,但他卻堅定地回絕了。
  在很早以前,徐階曾決心做一個正直的人,匡扶社稷,為國盡忠,許多年過去了,他受到過無數打擊、經曆了很多痛苦,卻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初衷。
  事實證明,他始終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堅持原則的徐階遇上了堅持原則的夏言,於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在外曆練八年之後,他即將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來說,大興土木搞工程是當官拿回扣發財的不二法門,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築糧倉之類的項目,各級官員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而徐階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卻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個類似的要求——修建一個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來紀念某人的,可讓經辦官員驚訝的是,徐階所要紀念的這個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親屬,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
  “此人是我的老師。”徐階這樣回答旁人的疑問。
  於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階親自到訪,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整肅衣冠,向這位偉大的先輩跪拜行禮:
  “我曾隨文蔚(聶豹字文蔚)公習閣下之道,磨礪十年方有所悟,雖未能相見,實為再傳弟子,師恩無以為報,唯牢記良知之學,報國濟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別了這位素未謀麵的導師,徐階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礪與曆練,那個不諳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變成了一個工於心計,老謀深算的官場老手。
  但這並不是徐階的唯一收獲,更重要的是,他終於領悟了所謂光明之學的真意。
  領教了黑暗中的掙紮、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階終於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一個醜惡現實的社會,但耐人尋味的是,那門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學正是誕生於在這黑暗的世界中,倔強地閃耀著自己的光芒。而創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飽經風雨坎坷,卻懷著一顆光明之心死去。
  因為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縱使執著、縱使頑強,卻依然是軟弱的。他們並不明白,在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卻必須接受。
  隻有真正了解這個世界的醜陋與汙濁,被現實打擊,被痛苦折磨,遍體鱗傷、無所遁形,卻從未放棄對光明的追尋,依然微笑著,堅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經曆黑暗的人,是無法懂得光明的。
  背負著黑暗活下去吧,徐階,堅持下去,你會找到光明的。
  
  第八章 天下,三人而已
  【徐階的班底】
  重返京城的徐階開始在新單位上班,他的職務是東宮洗馬兼翰林院侍讀,簡單說來就是太子黨兼宰相培訓班學員,十年之後,他再次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心。
  但這次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樣得意了,因為一路走來,他已為自己的囂張付出了代價,而且他還得知,自己能夠死魚翻身,竟然是托那位夏首輔的福。
  他簡直難以相信,在朝廷的官場上,還有如此不計前嫌,公正處事的人,徐階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他決定帶上禮物,去拜會這位前輩。
  可當他見到夏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似乎打錯了算盤。夏先生對他十分冷淡,也沒收他的禮,隻是板著臉看著他,還沒等他說完感謝詞,就揮手打斷了他,丟下一句話,讓他走人:
  “我對你並無好感,召你回京,隻是為國選材而已,你無需謝我,今後也不必再來。”
  徐階收回了禮物,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已經了解,眼前這個做了好事也不認賬的老頭,雖然看似古板嚴肅,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徐階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從進入朝廷以來,夏首輔曾多次親自查問他的工作情況,並曾對他讚不絕口。但這一切,他從沒有在徐階的麵前提起過。
  就這樣,六十多歲的夏首輔與三十多歲的徐翰林建立了一種奇特的關係,一種沒有利益,沒有交易的真誠關係。
  夏言是個有著堅定道德原則的人,他雖然深通官場原則,但也不怕皇帝,不畏權貴,敢於直言,不搞山頭主義,隻要對國家有利的事情,他都願意去做。所以他願意提拔那些有能力的人,即使他並不喜歡這個人——比如徐階。
  此外,夏言還有一個特點——從不拉幫結派,無論有多少人主動登門投靠,他都加以推辭,是個結結實實的官場光棍,但如果你認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品德,那就大錯特錯了。
  要知道,夏言先生也是官場的老狐狸,他不搞小團體,那是做給皇帝看的,皇帝是最大的光杆司令,隻喜歡比他更光的人。
  按說這一招沒錯,但夏言做得過了頭,在工作中從不團結同誌,每天昂頭走道,也不怕摔跤,以致於大臣們編了這樣一句順口溜——“不見夏言,不知相尊”。
  混到了這份上,也就離死不遠了。
  相對而言,徐階的情況要好一些,他多少也能搞點關係,交幾個朋友,但和同時代的絕頂政治高手相比,他的臉還不夠厚,心還不夠黑,如果失去夏言的庇護,僅憑現有的資源,要應對即將逼近的那幾個可怕的敵人,結局隻有死路一條。
  但上天似乎始終保佑著這個人,自從他踏入東宮的那天起,一個強大而神秘的政治組織就已開始緊密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時的東宮,雲集了朝廷中的精英分子,他們大多是翰林出身,且年紀不大,在官場中混的時間不長,相對比較簡單。但敏銳的徐階卻驚奇地發現,在這裏,似乎活躍著一個秘密的政治組織,成員彼此之間有著十分緊密的聯係。
  出於好奇,他結交了其中的兩個人,一個叫趙時春,另一個叫唐順之。
  作為嘉靖二年(1523)的探花,徐階在擺資曆時,是很有點炫耀資本的。但如果翻開這兩個人的履曆,就會發現人外有人實在不是句空話。
  趙時春,平涼人,十四歲中舉,嘉靖五年(1526)會試第一名,會元。
  唐順之,武進人,嘉靖八年(1529)會試第一名,會元。
  徐階之所以去接近他們,主要是出於好奇,因為他發現,這幫人的言談舉止十分奇特,不同於常人,但當他小心翼翼接觸對方的時候,才發覺這兩個人對他抱有同樣濃厚的興趣。
  趙時春和唐順之熱情地接納了他,並很快成為了他的朋友,而隨著了解的深入,徐階吃驚地發現,他和這兩個人有著很多共同點,從處事原則到政治見解,竟然如此驚人的相似。很快,他們由朋友變成了同誌。
  所謂同誌,是指誌同道合的人。
  但在這種融洽的氣氛中,徐階的疑心卻越來越大,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相似絕不是偶然的,在它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唐順之的那句話後,才最終解開了這個疑惑。
  “我是王畿的弟子。”
  徐階笑了,很久以前,聶豹曾對他提過這個名字,他十分清楚地記得,王畿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卻因為一個共同的身份走到了一起——王學門人。
  “還有其他人嗎?”徐階終於明白,到底是什麽把這些不相幹的人聯係在一起。
  “是的,還有很多人。”唐順之意味深長地答道。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因為他們秉持著同一個信念,遵從同一個人的教誨。
  這是一個特別的團體,將他們聚攏在一起的不是利益,而是一種共同的政治理念。
  出人意料的是,後進的徐階卻很快成為了團體的領導者,經常組織大家搞活動(學習交流心學),這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因為按照輩分來算,唐順之才是真正的第三代嫡傳弟子,而徐階的老師聶豹並未正式拜師(自封的),論資排輩怎麽也輪不到徐階。
  但大家對此毫無異議,因為他們十分清楚,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徐階就此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班底,而他的這一段經曆卻往往為人們所忽視,這並不奇怪,因為和當時為數眾多的政治幫派相比,無論人力還是物力,這個組織實在一點也不起眼,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團體,在那場決戰的最後一刻,發起了決定勝負的一擊。
  東宮是沒有什麽事情幹的,徐階就這樣在王守仁理論培訓班呆了四年,等來了一個新的職位。
  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階被任命為國子監祭酒,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國家行政學院校長,這裏的學生不用參加公務員考試就能當官,雖說名額有限,但隻要能混出來,職業前景還算不錯,見到徐校長自然也得畢恭畢敬行禮,這就是徐階的第二個人脈資源。
  加快速度吧,徐階,你的戰前準備時間已不多了。
  兩年校長任期之後,徐階得到了一份至關重要的工作——吏部左侍郎,即人事部副部長。
  徐階實在應該感到幸運,如果沒有這份工作,他將極有可能失去站上決鬥舞台的資格,被人幹淨利落地幹掉,或是淪為一個不起眼的配角了此一生。
  科學研究證明,上至三皇五帝、下到二十一世紀,遠達非洲叢林食人部落,近抵家門口的老大媽居委會,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時代,人事部門都是最牛的,說提你就提你,讓你滾你就得滾。
  因此,明代的吏部向來都是最難纏的衙門,所謂話難聽、臉難看是也,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就敢訓地方布政使,你還不敢還嘴,老老實實地給人家當孫子,要不爺爺不高興,給你小子檔案寫上兩筆,管保你消停二十年。
  徐階卻是唯一的例外,自打他進入吏部後,就沒有訓過一個人,每逢有地方官晉見,隻要他有時間,都親自接待,還要談上個十幾分鍾,搞得很多人誠惶誠恐,激動不已。回去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逢人就講,兄弟我在吏部的時候,徐侍郎如何如何,太夠哥們意思了。
  不過據本人估算,按照徐階的工作強度,估計能把那些人的名字記住就很不錯了,鬼才記得說過些啥,但無論如何,徐階借此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成為了官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繼續努力,那場驚天巨變很快就要來臨了,還有一年。
  此時的嚴嵩也正在緊密地籌劃著,情況已到了極為危險的地步,夏言占據高位,自己的偽裝已經暴露,圖窮匕見,必須采取措施除掉他。
  但嚴嵩沒有信心,因為夏言比他的前任張璁強得多,他有才幹,有城府,而且從不畏懼,善於鬥爭,實在是太強大了。
  然而此時,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告訴嚴嵩,其實,夏言很容易對付。
  這個人叫嚴世蕃,是嚴嵩的兒子。此人長得很有特點——肥頭大耳,還瞎了一隻眼睛,算是個半盲。就這副長相,走在街上都影響市容,但事實證明,他確實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
  “夏言才高善斷,貌似剛硬,卻處事猶豫,優柔寡斷,雖身居高位,其實並不可怕,算不上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嚴世蕃自信地看著他的父親,接著說道:
  “所謂舉世奇才,放眼當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個,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楊博。”
  楊博,蒲州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考試成績一般,高考後分配到偏僻地方上當縣長,和同學們比起來,混得那叫一個灰頭土臉,但這位仁兄可謂金魚豈是池中物,一到下雨就翻身,很有幾把刷子,雖是文官,卻也精通軍事,後來不知怎麽地,被當時的內閣大學士翟鑾看中了,調到京城,先在兵部武選司當處長,然後去了職方司(俗稱最窮最忙)當司長。
  因為他升得太快,很多人都不服,但事實證明,高級領導的眼光是不會錯的,楊博確實是一個天才,他有著一項極為特別的本領——過目不忘,據說大到國家政事,小到各地地形地貌,隻要他見過一次,都能熟記於心。此外他還能說好幾地方言,這要換到今天估計也是個月薪過萬的金領。
  因此,他除了幹好日常工作外,還經常給領導當秘書,出去視察。而他最為光輝的經曆就發生在當秘書的日子裏。
  有一次,翟學士奉命去巡邊,就是所謂的視察國境,慰問官兵,這是個苦差事,當年又沒有直升飛機,這邊防哨所要是建在窮鄉僻壤,高原地帶,大學士也得爬山溝,見到人喝杯茶才好走人交差。
  唯恐一去不複返的翟學士決定帶上楊博,事實證明,這一舉措是十分英明的。大明天下著實不太光明,一路上風吹冒淋就不說了,到了肅州,竟然碰上了劫道的。
  這也真是怪事,朝廷的第二號人物(翟鑾內閣排名第二)竟然被強盜打劫,但在那年頭,管你是啥幹部,人家強盜也是幹本職工作,一句話,交錢!
  更為奇怪的是,見到這群劫匪,翟學士的隨身侍衛竟然沒有一個站出來,而翟學士本人也是目瞪口呆,因為這是一幫有政治背景的劫匪——蠻番。
  所謂蠻番,是指當地少數民族或是不開化人群,這幫人靠山吃山,聽說大官到了,不但不怕攤派(窮地方也沒啥好攤的),反而奔走相告,秉承大官大搶,小官小搶的精神,熱情動員大家去劫道,反正天高皇帝遠,不搶白不搶。
  當然了,他們劫道也是先禮後兵的,先派人去接觸,所謂“邀賞”,給錢最好,要是邀不到,咱們就回家去操家夥。
  思前想後,翟學士決定用武力解決問題,可是身邊侍衛卻不執行他的命令,原因很簡單:對方人多,真的很多(數百遮道)。
  這是打頭陣的,人家還特地放了話,七大姑八大姨的還沒到呢,吃完飯就來。
  麻煩了,這偏僻地方,地方衙門也沒多少人,要調兵來救,隻怕等人到了,翟學士的腦袋已經被人拿去當夜壺了。
  關鍵時刻,麵子不重要了,既然打不得,翟學士便打算開溜,然而這時楊博站了出來:
  “有我在,必保大人無恙!”
  翟鑾十分好奇地看著楊博,停住了腳步。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隻要你敢忽悠,什麽奇跡都是可能發生的。正所謂:隻有想不到,沒有忽不了。
  楊博召集了所有的侍衛,讓他們整理好著裝,拿好禮儀裝備,然後威風凜凜地走出了營房,還沒等蠻番反應過來,楊博就對著他們大喝一聲:
  “列隊迎接!”
  這一嗓子把劫匪吼糊塗了,被劫的還敢這麽囂張?
  囂張的還在後麵,楊博接著喊道:
  “翟大人是內閣大學士,親率大軍先行至此,你們出來迎接,竟然隻來了這個幾個人,其餘的人哪去了?!若還敢如此輕慢,就把你們都抓起來!”
  您一被劫的還嫌咱們人手少?這下子搞得強盜們也無所適從了,正在躊躇不定的時候,楊博又發話了:
  “看在你們出來迎接的份上,還是給你們一些賞賜,下次注意!”
  這就是傳說中的又打又拉,楊博兄可謂是聰明絕頂,要知道人家強盜也講究吉利,從來不走空趟,給點錢也是個意思。
  翟學士終於安全地回到了京城,而楊博也因此名聲大噪,成為了朝中頭等重臣。
  “第二個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都督同知陸炳。”
  【明代最強錦衣衛】
  嘉靖十八年(1539)二月丁卯。
  夜四鼓嘉靖行宮。
  外出巡遊的嘉靖在他的行宮中安睡,與此同時,幾縷黑煙卻開始在陰暗的角落裏升騰。
  瞬息之間,火起,由於風大天黑,火勢蔓延很快,又不易控製,侍衛們倉促之間不熟悉方向(此為行宮),找不到皇帝,眼看火勢越來越大,很多侍衛已然放棄了希望,準備上街買白布籌劃追悼會了。
  正在此時,隻見說時遲,那時快(評書用語,借著用用),一位兄弟突然淋濕上衣,光著膀子就往火海裏衝,眾人正瞠目結舌,沒過多久,這位救火隊員又背著一個人衝了出來。
  大家正感歎這哥們真傻,為一年幾十兩銀子還真敢玩命,等到看清他背上的人時,大家又一致感歎,這條命玩得真值,值大了。
  嘉靖皇帝就這樣被人背出了火海,可謂九死一生。
  等到侍衛安置好了皇帝,這位救人者洗了把臉,露出真麵目的時候,大家卻又徹底喪失了感歎的勇氣,即刻一哄而散,有多遠跑多遠。
  因為這是個職業特殊,不好招惹的人,他就是陸炳,時任錦衣衛南鎮撫司最高長官。
  縱觀整個明代,特務組織層出不窮,但貫徹始終的隻有兩個,錦衣衛和東廠。
  錦衣衛的曆史最為久遠,但東廠卻後來居上,因為掌管東廠的是太監,雖然由於不幸挨了一刀,體力往往不如常人(練過葵花寶典的除外),卻容易成為皇帝的親信,而錦衣衛長官指揮使身體沒有明顯缺陷,自然要稍遜一籌。
  久而久之,錦衣衛的地位越來越低,個別不爭氣的長官竟然會主動給東廠太監下跪,自永樂之後,在大多數時間裏,東廠一直占據著壓倒性優勢,而錦衣衛隻能無奈地扮演著配角。
  隻有一個例外。
  似乎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在這風雲激蕩的時代,陸炳出現了,在這個可怕的人手中,錦衣衛將成為最為恐怖的鬥爭武器。
  但更為有趣的是,這位威震天下十餘年,讓人聞名喪膽的錦衣衛陸炳,其實算不上是個壞人。
  陸炳,出生在一個不平凡的家庭,家裏世代為官,請注意“世代”兩個字,厲害就厲害在這裏,這個“世代”到底有多久?
  一般來說,怎麽也得有個一百年吧?
  一百年?那是起步價,六百年起!還不打折!
  據說他家從隋唐開始就做官,什麽五代十國、大宋蒙元,無數人上上下下,打打殺殺,似乎和他家關係不大,雖然中間也曾家道中落,苦過一段時間,但基本上總能混個鐵飯碗,其堅韌程度,連五代時候的那位超級老油條馮道,也是望塵莫及。
  到了明代,這一家子更是不得了,陸炳的父親陸鬆接替了祖上的職位,成為了一名宮廷儀仗,不久之後,又被一位藩王挑中,成為了貼身隨從。
  應該說,在明代跟著藩王混實在沒有太大的前途,不是跟著造反被砍死(成功者隻有朱棣先生),就是呆在小地方悶死。可偏偏這位藩王是個例外——興獻王。
  他的兒子就是嘉靖,這個大家都知道了,可陸鬆雖然運氣不錯,他的老婆運氣卻更好——被召入王府當了乳母,為什麽說運氣好呢?
  因為她喂養的那個孩子正是嘉靖。
  可是陸炳兄當時年紀還小,又不能丟給幼兒園,於是陸炳隻得隨著母親進了王府,母親喂奶,他在一邊玩。
  幾年後,他依然在那裏玩,隻是旁邊多了一個朋友。
  陸炳先生的童年是這樣度過的,和他一起玩的那個夥伴後來進京成為了皇帝,陸炳則始終跟隨在他的身邊,護衛著他。
  簡單概括一下,陸炳和皇帝吃同樣的奶長大,玩同樣的遊戲,用今天的話說,是光屁股的朋友。
  所以你大可排除他投機的可能性,這位兄弟之所以去客串救火隊員,其主要原因在於,裏麵的那個人是他的朋友。
  這就是陸炳的家庭情況,祖上七八代不是官僚,就是地主,這要趕上劃成份那年頭,估計得拉著遊街兩三個月。
  所謂富家多敗子,然而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陸炳,卻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太不同尋常了。
  有時你在生活中會遇到這樣一種人,學習比你好,體育比你強,家裏比你富,長得比你帥……好了,就不列舉了,總之一句話,不比你也氣死你。
  陸炳大致就屬於這個類型,小夥子長得很帥,體格也好,更為特別的是,他有一種獨特的走路姿勢——“行步類鶴”。
  真是人才啊,隻要回家翻翻趙老師的動物世界,看看鶴是怎麽走道的,你就明白,陸炳先生實在太不簡單了。要換了一般人,非得累死不可。
  有錢有勢,相貌出眾,姿態“優雅”,有這樣的條件,你想不囂張都難,可偏偏這兄弟還有一個特點——謙虛謹慎。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出身顯貴的陸炳是一個十分低調的人,對周圍的人也十分客氣,沒有一點高幹子弟的架子。更讓人稱奇的是,這位兄弟的官位竟然是自己考來的。
  明代科舉分兩種,文舉是其中一種,全國人爭幾百個名額,難度超高,然而還有一種考試比這玩意更難考,那就是武舉。
  文考是千軍萬馬走獨木橋,那武考大致就算是走鋼絲了。考試這玩意也要看運氣,什麽心理素質、營養程度、考官喜好之類的多了去了,要是掉下去,不要緊,淹不死的爬起來再考。
  可這一套在武考那邊就行不通了,因為那是要抄真家夥幹仗的,考試內容豐富多彩,除了馬戰、步戰外,還要考弓箭射擊技術,這幾場夾帶複印資料是沒用的,您要不會,趁早別上場,沒準就被人給廢了。
  但最不幸的事情在於,您就算挺過了體能測試,武藝展示,到最後關頭,還有一道缺德的關卡——策論。
  所謂策論,也就是給你個題目,讓你寫答案,比如什麽我國周邊軍事形勢等等。
  這就是難為人了,搞這一行的人基本都是武將世家出身,說得不好聽就是職業軍事文盲,以大老粗居多,能把自己姓甚名誰、字什麽寫清楚就很值得表揚了,您還指望這幫人寫策論?
  當然了,高人不是沒有的,陸炳就是其中一個,這位仁兄嘉靖八年(1529)參加會試,不但功夫了得,還極有文采,就此一舉中第。
  如此的精英人才,又是皇帝的鐵兄弟,自然不用發配地方,考試結束之後,陸炳被授予了一個特殊的職位——錦衣衛副千戶。從此他就成為了這個神秘機構的一員。
  此後他認真積極工作,一路高升,到了嘉靖十八年(1539),這位仁兄把皇帝從火裏撈起來之後,終於更上層樓,成為了特務中的特務——大特務(錦衣衛指揮使)。
  事實證明,這位陸指揮實在是個不同凡響的人,一般來說,特務的主要工作不外乎四處探頭,打小報告,栽贓陷害等等,可是陸指揮上任後幹的第一件事卻著實讓下屬們目瞪口呆——平反冤獄。
  錦衣衛下屬兩大鎮撫司,分別為南鎮撫司和北鎮撫司,南鎮撫司管理錦衣衛的經常事務,而北鎮撫司卻隻管一個監獄——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詔獄”,又稱“錦衣獄”。
  “詔獄”,俗稱人間地獄,一旦蹲進去,如果不從身上留下點紀念品,隻怕是很難出來的,前期裏麵主要關達官顯貴,後來門檻降低,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也能到此一遊。
  管監獄的這幫人素質也確實不高,總是幹點敲詐勒索之類的事,甭管有罪沒罪,關進來就打,打完就要錢,沒錢接著打,景況極慘,估計竇娥到了這裏,都不覺得自己冤。而且這幫人態度十分認真,冤案也能做得天衣無縫,文書一應俱全,一點都看不出破綻,想整治他們根本沒門。
  所以曆代錦衣衛指揮都知道,都不管,於是陸炳來管。
  有一天,他突然召集辦案人員來開會,等到這幫搞冤案的兄弟到了地方,陸炳先招待客人,問候致意,然後十分客氣地點出幾個案子,讓他們講講案件情況。
  這幫老油條自然不說實話,說東扯西,來來去去,啥也不說。
  陸炳倒也不生氣,隻是叫來了一個下屬,對他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出去把門關上,沒有我的命令,一個也不準放出去!”
  然後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來,悠閑地看著麵如土色的屬下們。
  意思已經擺明了,今天不把問題說清楚,大家就都別走了,反正我住這,看誰熬得過誰。
  這幫兄弟也著實沒種,一見到這個架勢,很快就老實交待了。
  事情解決了,可有一點他們始終也想不通,案卷做得密不透風,欺上瞞下綽綽有餘,怎麽會被人看破呢?
  其實陸炳並沒有看案卷,他隻是去了一趟詔獄。
  詔獄裏蠅蟲滿天,惡臭撲鼻,除了犯人,看守都不願意在裏麵多呆,但陸炳去了。
  他在牢裏仔細盤問了許多犯人,耐心聽他們陳述冤情,然後一一記錄下來,認真盤查。
  冤情就此大白。
  這樣看來,陸炳似乎是個好人。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也有著另一麵——黑暗的一麵。
  因為升得太快,當陸炳成為錦衣衛最高長官的時候,他的很多屬下都是他曾經的領導,對這個毛頭小子自然很不滿意,也從不聽話。陸炳對此十分清楚,卻從不發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輩。
  但這一切都是假象,當這些老同誌被迷魂湯灌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陸炳下手了,依然不動聲色。
  很快,那些不服從領導的老資格們紛紛被調走,或是勒令退休,倉促之間很多人不知所措,卻也無計可施。陸炳的搶班奪權大計就此完成。
  所謂事可以做絕,話不能說絕,是也。
  “第三個人,是我。”嚴世蕃最後這樣講。
  應該說,他確實沒有吹牛。
  嚴世蕃這個人,看起來不起眼,他沒有楊博的急智,也沒有陸炳的深沉,為人處事十分囂張跋扈,從來都不招人喜歡,但他卻極有可能是三個人中最為厲害的一個。
  因為他的優點雖然簡單,卻很實用——聰明。
  他實在是一個聰明到極點的人,據說他跟人談話,對方說上句,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說什麽,而且他看人極準,無論你是老奸巨滑還是天真爛漫,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此外,他還有一門獨門絕技,是另外兩人望塵莫及的,那就是寫青詞。
  嚴嵩寫不好青詞,雖然他很努力,但確實是寫不好,無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兒子代筆,結果出人意料,送上去的青詞受到了嘉靖同誌的表揚。應該說,嚴嵩能夠得寵,很大程度上要感謝這位槍手。
  然而舉世奇才嚴世蕃之所能夠升官,完全是靠他爹,這倒也不值得奇怪,對這種特殊人才,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
  於是在老爹的提攜下,嚴世蕃當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少卿,大致相當於建設部副部長,兼機要室主任。
  估計當時的朝廷裏,最肥的就是這兩個位置,天天搞工程,和包工頭打交道,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飯,加上他還管機要印章,和嚴老爹那是一拍即和,兒子通報消息,老子索賄受賄,貪得不亦樂乎。
  所以在嚴世蕃看來,天下雖大,卻隻有三人而已:楊博、陸炳,和他自己,夏言並不足道。
  說是這樣說,但嚴嵩卻用冷笑回應了自己的兒子:
  “夏言是首輔,位高權重,人事升浮,隻在舉手之間,你空口亂言,又能拿他怎麽樣?”
  嚴世蕃自信地笑了:
  “夏言雖然厲害,卻並非不可戰勝,隻要滿足一個條件,三年之內,此人必亡!”
  嚴嵩終於興奮了起來,他好奇地等待著嚴世蕃的那個條件。
  “三人之中,若得其二,一定能夠擊敗夏言!”
  嚴嵩泄氣了。
  “我曾與楊博交往數次,此人不願加入我們。”
  這話沒錯,楊博兄胸懷韜略,平日就喜歡在兵部呆著畫地圖,自然不來趟這趟渾水。
  “那陸炳呢?”嚴世蕃依然滿懷希望。
  “你不知道嗎,他是夏言的人。”嚴嵩苦笑著回答。
  這話也沒錯,陸炳兄自幼貴族出身,還是很有點政治理想的,十分欽佩清正廉潔的夏言,雖然他確實比較貪錢,卻也瞧不上名聲太差的嚴嵩,見麵點頭打個招呼,老死不相往來。
  於是嚴嵩父子又回到了起點,但值得欣慰的是,隻要嚴世蕃的腦袋不出現突然進水之類的意外,三人中還是有一個站在他們一邊的。
  
  第九章 致命的疏漏
  【轉機】
  嚴嵩父子絞盡腦汁準備對付夏言,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等他們動手,夏言就找上門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估計是嚴世蕃貪得過了頭,惹惱了很多人,結果被人給告了,今時不同往日,告狀信落到了夏言的手裏,這位仁兄自然是二話不說,準備好材料就要去找領導匯報。
  嚴嵩慌了,他聽到風聲之後,即刻找來自己的貪汙犯兒子商量對策,緊要關頭,這位天下三才之一也嚇得不行,掐了自己幾下才緩過神來。
  然後他提出了一個似乎十分荒謬的解決方法:去找夏言求情。
  嚴嵩不同意,因為他認為自己十分清楚夏言的個性,這位仁兄對待朋友都要嚴格要求,何況自己是他的死對頭。
  嚴世蕃卻堅持他的意見:
  “這是唯一的活路!”
  於是父子倆帶好所有裝備,包括禮物、錢、擦眼淚的絹布等等,到了夏言的門口,門衛通報,嚴次輔求見。
  很久之後,傳來回應:夏首輔身體不適,兩位改日再來。
  改日再來?別逗了,到時不知道腦袋還在不在呢!
  於是嚴嵩用上了第一件裝備——錢。
  當然了這錢不是給夏言的,而是塞到了門衛的手裏,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你放我過去吧。
  買通了門房,嚴嵩父子走進了夏言的住處。
  夏言正躺在床上裝病,聽見這兩人來了,假裝沒醒,翻了個身繼續睡。
  不要緊,自然有辦法讓你起床。
  站在房間裏的嚴嵩和嚴世蕃突然悲痛欲絕,當場痛哭失聲,哀嚎留涕聲震天動地。
  雖然這套把戲在曆史上屢見不鮮,卻屢試不爽,而要使出這一招,也並非凡人可行,要知道,突然之間悲從心頭起,鼻涕眼淚說下就下,毫不含糊,對臉部肌肉和中樞神經的技巧控製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百年之後,猶讓人歎為觀止。
  夏言再也忍不住了,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卻突然跑進來兩個活寶哭喪,覺也沒法睡,而且自己躺在床上,他們對著床哭,實在是太不吉利。
  於是,他站了起來。
  他的毀滅就是從這一次起床開始的。
  夏言走到嚴嵩的麵前,扶起了這個比自己大兩歲,跪在地上痛苦不止的老人,歎了一口氣:
  “分宜(嚴嵩是江西分宜人),你這又是何必呢?”
  何必?要不是為了腦袋,鬼才跪你。
  嚴嵩立刻停住了哭聲,醒了鼻涕,拉著嚴世蕃,以莊重的裝孫子形象站立在夏言的麵前。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來幹什麽,想要什麽,我非常清楚。
  於是夏言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揮揮手,表明自己的態度。
  嚴嵩和嚴世蕃大喜過望,立刻再次磕頭謝恩,千恩萬謝而去。
  曆史證明,落水狗如果不打,就會變成惡狼。
  夏言實在是個不錯的老頭,他雖貌似古板,實際上胸懷寬廣,心存仁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可是在權力的擂台上,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
  不久之後,這位老好人就遇到了麻煩,在批閱禦史公文(告狀信)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陸炳。
  陸炳兄實在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雖說他還有點原則,卻也喜歡搞三搞四,收點黑錢,搞點貪汙。慢慢地,事情也越鬧越大,最後捅到了禦史那裏。
  於是夏言發火了,雖然他和陸炳的關係不錯,但對於這個人的不法行為,還是有必要加以懲戒的。然而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後不久,陸炳就找上門了。
  陸炳不是吃幹飯的,他是搞特務工作的,在他的英明領導下,錦衣衛已經成為了最為可怕的情報機器,但凡京城裏有什麽風吹草動,他總是第一個知道。這次也不例外。
  在京城裏,陸炳很少有害怕的人,夏言是唯一的一個,這位錦衣衛大人十分清楚,夏首輔是個二愣子,翻臉就不認人,還特別能戰鬥,無論你是什麽來頭,什麽關係,隻要認準了,統統打翻在地,還會狠狠踩上兩腳。
  驚慌失措的陸炳想不出別的辦法,隻好走了嚴世蕃的老路,上門求情。
  他不是空手去的,還派人拿了三千兩銀子和他一起走。他知道夏言久經沙場,混了幾十年,說話是浪費感情,還不如來點實惠的。
  從這件事情上,就足以斷定,陸炳的水平不如嚴世蕃,因為他跟夏言打了多年交道,竟然不知道這位仁兄不收黑錢。
  所以當夏言看到陸炳,以及他帶來的那些東西時,隻說了兩個字——出去。
  還加上一句——從哪裏帶來的,就帶回哪裏去。
  陸炳也懵了,他情急之下,隻得用出了嚴世蕃曾用過的那一招——痛哭流涕,下跪求饒。
  當然結果還是一樣,夏言依然原諒了他,這似乎有點讓人難以理解,你既然不準備處理人家,幹嘛要這麽窮折騰。
  陸炳帶著眼淚離開了夏言的家,心中卻已充滿了怒火,名聲不重要了,原則也不再重要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報這一箭之仇!
  當陸炳受辱的消息傳開後,嚴世蕃找到了他的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
  “夏言的死期不遠了。”
  嚴世蕃這樣說是有把握的,他已經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必能將夏言一舉鏟滅。
  嚴嵩還是一頭霧水,朝廷裏都是夏言的人,插個腳都不易,怎麽動手?
  然而嚴世蕃告訴他,不需要拉幫結派,培養親信,眼下有一件事,隻要其中略施小計,夏言就必死無疑。
  嚴世蕃所說的那件事情,發生在一年以前。
  嘉靖二十五年(1546),兵部侍郎兼總督三邊軍務曾銑向嘉靖上了一份奏疏,就此拉開了這幕大戲。
  曾銑是一位極具軍事能力的將領,他雖是文官出身,卻喜歡軍事,做了幾年縣令後,被委任為遼東巡案禦史,從此開始在戰場上打滾,並顯現出他的軍事天賦。
  應該說曾銑是一個奇怪的人,怪就怪在別人不願打仗,他卻是打仗上了癮,隻要有機會,他就絕對不會放過。
  他幹過最損的一件事情發生在除夕之夜,大家打了一年仗,好不容易準備過年,曾銑來了。
  “大家收拾一下,準備出兵作戰!”
  都大過年的了,大家都消停兩天吧,這時候動刀動槍多不吉利,沒人願意出去拚命。而且蒙古人行蹤不定,出去也未必能找到人。
  可是主帥的命令不能不聽,於是大家商量了一個辦法,找到了一個人去向曾銑的老婆說情,希望能夠延期。
  不到一杯茶功夫,消息傳來,去說情的那位仁兄被砍了,頭被掛了出來。
  那就不要爭了,還是出去拚命吧。
  說來也巧,軍隊出發不久,真的發現了久違的蒙古老朋友們,一頓窮追猛打,敲鑼打鼓,得勝回營。
  但所有的人心中都有著同一個疑問:過年了,連偵察兵都休息,你怎麽就知道蒙古人在附近呢?
  “你們沒有發現嗎,今天附近的喜鵲烏鴉特別吵。”曾銑得意地笑了。
  他的這輩子毀就毀在了得意上。
  曾銑注定是個閑不住的人,他決定再接再厲,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於是他在那封奏疏上提出了一個建議——收複河套。
  河套地區,即今天的寧夏及內蒙古賀蘭山一帶,原本是屬於明朝所有的,但這片地方就在蒙古部落家門口,蒙古鄰居們時不時來串個門,“拿”點東西走,政府開始還管管,慢慢地也力不從心了。久而久之,這片地方就成為了蒙古的勢力範圍。
  開始人們還不怎麽在乎,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丟了就丟了吧。可後來人們才發現,放棄河套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因為蒙古人圈這塊地,並不是為了開商店做生意,也不想開發房地產,他們占據河套,隻是為了更好地完成搶劫任務。
  而失去河套的明朝就如同在街邊擺攤的小販,每天都不得安生,總要被整治那麽幾回,不是殺你的人,就是搶你的貨。
  曾銑終於無法忍受了,他或許比較性急,卻是一個愛惜百姓、立誌報國的人,大明天下,豈容得胡虜肆虐!
  於是,他以滿腔的報國激情寫下了那篇誓要恢複河套的檄文:此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這就是曾銑的美好理想和一腔熱血。
  文章送上去後,嘉靖先生也激動了,這真算破天荒了,要知道這位道士雖說是天天煉丹讀經,畢竟隻是兼職,血性還是有的,便也熱血沸騰了一把,當即表示,讚同曾銑的意見,並發文內閣商議。
  問題就出在內閣。
  夏言看到了這封奏疏,當即拍案叫好,表示絕對支持,然後另起一文,上書表示讚成。當然了,和往常一樣,他沒有征詢另一個配角嚴嵩的意見。
  但他卻忽視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現象:以往,即使他不打招呼,嚴嵩也早已湊上前來,表示支持或是讚成,但這一次,這位馬屁精卻隻是坐在一旁,閉目養神,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急性子的夏言興衝衝地跑去西苑了,他要表達自己的興奮。而那個坐在陰暗角落裏的嚴嵩,卻露出了笑容。
  夏言終於糊塗了一回——嚴嵩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所謂百密一疏,沉浮宦海十多年的夏言卻還沒有摸透這位皇帝的心思,收複領土對國家自然是好事,可嘉靖先生卻不一定會這樣想。
  要知道,這位道士兄是個不愛惹事的人,他的願望很簡單,就想燒燒香,念念經,閑來無事搞點化學用品(所謂仙丹),多活幾年而已。
  收複領土如果順利,自然是好,那要是不順利呢,要是打了敗仗呢,那就麻煩了,損兵折將,天天要看戰報、要運糧食,要征兵,要商議對策,不累死也得煩死。
  總而言之,他的熱度隻有三分鍾,從四分鍾起,所有敢於妨礙他私生活的人都將成為他的障礙。
  嚴嵩的猜測是正確的,不久之後,嘉靖先生突然下發了一道詔令,言簡意賅:
  〖今逐套賊,師果有名乎?
  兵食果有餘,成功可必乎?
  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
  大致意思是,我想出兵收複失地,但是問題很多啊,沒有一個合理的名義、士兵糧草也不充足,也不能保證勝利,還會連累老百姓啊。
  當然了,這隻是書麵意思,它的隱含意思就簡單得多了:
  你曾銑算什麽東西,竟敢給我添麻煩,給我找不自在?
  嚴嵩看到這道諭令,立刻急忙地跑回了家,機會已經來了,但要如何去做,還得去找那個天才兒子商議。
  “正是大好時機,立刻上書彈劾夏言,還猶豫什麽?”嚴世蕃似乎有點驚訝。
  嚴嵩沒有夏言那樣的慈悲心腸,之所以猶豫,隻是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難道還能把夏言罵死不成?
  於是嚴世蕃告訴他,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辦,但隻要與一個人合作,夏言必死無疑!
  然後他連夜去拜訪了陸炳。
  這對於陸炳而言,實在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自那次事件之後,報仇已經成為了他的人生主題。
  這兩位天下英才一拍即和,開始商量對策。
  商議過程是這樣的:嚴世蕃對陸炳說,你官大,又是皇帝的親信,你出麵去對付夏言。
  陸炳認真地注視著嚴世蕃,告訴他:還是你去吧,我在背後支持你。
  其實這麽多年混下來,大家都不傻,夏言當年對抗張璁的孤單英雄形象,仍然牢牢地銘刻在兩人的大腦裏,那唾沫橫飛、無所畏懼的景象一想起來就讓人打哆嗦。
  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雙方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夏言很凶悍,誰都惹不起。
  膽小歸膽小,但問題還是要解決的。兩位天才苦心鑽研良久,終於還是找到了夏言的死穴——曾銑。
  和夏言相比,曾銑是一個理想的突破口,隻要處置了曾銑,就一定能夠把夏言拖下水。
  可是曾銑遠在邊塞,而且平素行為端正,也沒有什麽把柄好抓,陸炳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想到一個人,如果他也肯加入,一定能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見這個人。”嚴世蕃已經火燒眉毛了。
  陸炳卻笑了,“你見不到的,因為他還在監獄裏。”
  陸炳所說的那個人,叫做仇鸞。這位仁兄來頭不小,他就是正德年間平定安化王之亂的大將仇鉞的後人,襲爵鹹寧侯,鎮守甘肅。
  而這位兄台之所以會蹲大獄,那還要拜曾銑所賜。他在甘肅的時候,和曾銑鬧矛盾,而且此人人品欠佳,在當地幹過一些壞事,曾銑一氣之下,向上級告了狀,仇鸞就此被關進監獄,接受改造。
  所有的人選都已找到,所有的計劃都已完備,隻等待最後的攻擊。
  【死亡的連環】
  夏言又一次在嘉靖的麵前發言了,內容和以往一樣,希望能夠加強軍備,恢複河套。而嘉靖也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嚴嵩終於開口說話了。
  “複套之舉斷不可為!”
  然後他大幅陳述了反對的理由,從軍備到後勤,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嘉靖的心坎裏,皇帝大人聽得連連點頭。
  旁邊的夏言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憤怒和震驚已衝昏了他的頭腦,他這才明白,在那次內閣會議上,嚴嵩為何會違背一貫的馬屁精神,一言不發。
  “你既然反對,當時為何不說,現在才站出來歸咎於我,是何居心?”
  盛怒之下的夏言決定反擊了,在以往的罵戰中,他一直都是勝利者,所以他認為這次也不例外。
  可這次確實例外了,因為他的真正對手並不是嚴嵩,而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嘉靖。
  嘉靖的怒火也已燃到了頂點,以往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不戴香葉冠、諷刺修道、蠻橫無理、嚴嵩的讒言、太監的壞話,這些已經足夠了。
  於是他喝住了夏言,給了他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評語——“強君脅眾”。
  夏言打了個寒顫,他很清楚這句話意味著什麽。
  徹底失去皇帝信任的夏言徹底完了,嘉靖二十七年(1548),他再次被迫退休,離開了京城,而在此之前,曾銑已經被逮捕入獄。
  應該說皇帝對夏言還是不錯的,準許他以尚書銜(正部級)退職,享受相應的退休待遇。畢竟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好好回家過日子吧。
  夏言就這樣帶著滿腹悲憤和一絲寬慰上了路,雖然結局不好,畢竟也風光過,這輩子值了。
  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俠,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是很難的,須知做大俠雖然風光,幹掉大俠卻更為風光。
  而政治高手們在打架時,從來不會玩三板斧,他們都是耍套路的,從毫不起眼的起手式,環環相扣,直到最後那致命的一擊。
  夏言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心灰意冷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封上訪信已經送到了嘉靖的手裏。
  這封信來自監獄,署名是仇鸞,信中列舉了曾銑的幾大罪狀,包括貪汙軍餉、打了敗仗不上報,沒有打仗卻冒功等等,當然了,這玩意並不是仇大老粗寫出來的,其主要代筆者是嚴嵩和嚴世蕃。
  信中所列舉的種種惡行自然不是曾銑的所為,事實上,很多倒是仇鸞本人的壯舉,但栽贓本來就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以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封文書雖然說了很多惡毒的話,不過最為可怕的,卻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句——結交近侍(夏言)。
  當這句話出現在嘉靖眼前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夏言現在何處?快馬追他回來!”
  此時夏言剛剛走到通州,畢竟在朝廷幹了這麽多年,他也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他聽來人說要帶自己回去的時候,並不慌張,而是端坐在自己的馬車上,鎮定地問道:
  “我的罪名是什麽?”
  但當那個四字答案傳到他耳裏的時候,夏言的意誌徹底崩潰了,隻說出了一句話,就從車上摔了下來。
  “我死定了!”
  判斷完全準確。
  在明代朝廷中,官員們時常會犯錯誤,其實犯錯不要緊,人生還很漫長,隻要你熬得住,東山再起也並非不可能,但也有幾條高壓線,是絕對不能碰的,三十萬伏,一觸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個,邊將結交近臣也算一個。
  因為它們都暗藏著一個隱含的意義——圖謀不軌。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盜也罷,隻要膽敢觸碰那最高的皇權,一句話——殺你沒商量。
  回到京城的夏言試圖辯解,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銑和夏言的結局被最終確定。
  〖曾銑,按律斬,妻子流放兩千裏,廉,死時家無餘財。
  死前唯留遺言:“一心報國”。
  曾銑死,仇鸞出獄。
  夏言,棄市,妻子流放廣西,從子從孫削職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係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嚴嵩終究還是獲勝了,自嘉靖十七年以來,經過十餘年的鬥爭,他終於戰勝了夏言,用一種極為卑劣的手段。
  雖說政治鬥爭的手段總是卑劣的,但嚴嵩的行為卻與以往不同,他為了自己的私利,殺害了兩個無辜的人,一個勵精圖治、忠於職守的將領,和一個正直無私,勤勉為國的大臣。
  而這兩個人想做的,隻是收複原本屬於大明的領土,救贖無數在蒙古鐵騎下掙紮呻吟的百姓而已。
  嚴嵩贏了,他終於贏了,他成為了朝廷首輔,從這一天開始,朝政就這樣了,不會再有人起早貪黑地去打理,嚴首輔可以勾結自己的兒子,大大方方地貪,光明正大地貪,他十分清楚,沒有人能管他,也沒有人敢管他。
  河套也就這樣了,蒙古人一如既往地衝進百姓的家裏,燒殺淫掠,無所不為。因為他們也十分清楚,從此沒人能阻止他們,也沒人敢阻止他們。
  當然,這一切對於嚴嵩和嚴世蕃來說,似乎並不重要,反正韃靼的馬刀砍不到他們的頭上,也不用擔心老婆被人搶走,此刻的他們,正彈冠相慶,歡慶著自己的勝利。
  與此同時,徐階的表現卻極為反常,夏言被陷害、被關押,然後身首異處,家破人亡,這一幕幕的慘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而他隻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絲毫不予理會。
  在夏言被殺的前夕,連平素與他關係一般的喻茂堅(刑部尚書)也看不下去了,毅然站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結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錢。可是徐階依然沉默不語,寂寂無聲。
  所有的人都鄙視徐階的為人,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過去的十年裏,夏言曾不記私仇,努力提拔、栽培徐階,希望他成為國家的棟梁,然而在這關鍵時刻,徐階卻背棄了他的恩師,不發一言,不上一書,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徐階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諷與鄙視,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照常應付那些官員們,照常談笑風生,那個人的死和他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時間是消磨痕跡的利器,隨著時光的流逝,夏言、曾銑從人們的腦海中消失了,他們的冤情、委屈、孤兒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記。
  但有一個人卻並沒有忘記,從來沒有。
  在無數個深夜,徐階曾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但當清晨來臨時,他卻又顯得若無其事。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還是那個年輕氣盛的翰林,情境可能會完全不同,大致流程應該是義憤填膺、慷慨激昂——憤而上書、人心大快——奸臣當道、下旨責罰——流放充軍、斬首示眾。(最後一項視運氣好壞二選一)
  二十年過去了,他經曆了無數的磨礪,掌握了心學的真諦,那個熱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無蹤,他終於明白,這個世界是現實的,要適應這個世界,並且繼續生存下去,必須采用合適的方法。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樣,好好激動一番,上書大罵奸臣嚴嵩,為夏言叫屈,但他更明白,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效果。
  嚴嵩比張璁要厲害得多,他曆經三朝,混跡官場四十餘年,工於心計,城府極深,而在他的身邊,除了掌管錦衣衛的陸炳,還有那個絕世之才嚴世蕃。
  他們已經組成了一條可怕的權力鏈鎖,絞殺任何敢於阻擋他們的人。
  而自己,什麽也沒有。
  要想戰勝這樣一群敵人,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夏言的關係人盡皆知,夏言已經死了,嚴嵩必定不會放過一個和他聯係如此密切的人,現在唯一的屏障已經失去,再也沒有保護,沒有幫助。
  我將獨自麵對所有的敵人,隻有我自己。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
  是的,這句話我一直牢記在心,要隱忍,要忍受痛苦和折磨,要堅強地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勝利的希望。
  但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被忘卻的,那個古板嚴肅的老頭,那個品性正直,口硬心軟的人,那個不計前嫌,一心為公的人。而嚴嵩,你為了自己的權位和利益,無恥地殺害了這個人。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第十章 隱藏的精英
  【另外的三個人】
  在嚴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隻有三人而已,但事實證明,這位仁兄雖然聰明,卻是一個不太識數的人,因為他隻數對了一半。
  楊博、陸炳、嚴世蕃確實是芸芸眾生中的異類,他們機智過人、精於算計,堪稱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爺實在太喜歡熱鬧,就在嚴世蕃自以為天下盡入己手時,上天卻給這出戲送來了另外三個人,三個更可怕的人。
  按照嚴世蕃先生的邏輯編號繼續下去,第四個人的位置應該屬於徐階。在經受了無數考驗之後,他已經具備了逐鹿天下的實力。但嚴世蕃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他的眼裏,這個小侍郎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徐階仍然隱藏著自己,當時機到來的時候,他將揭下自己的麵紗,給嚴世蕃一個大大的驚喜。
  第五個人,叫做高拱。
  如果說嚴世蕃隻是輕視徐階的話,那麽高拱這個名字他可能從沒有聽過。
  這也怪不得他,因為高拱實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鄭(今河南新鄭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鄉試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進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而當嚴世蕃縱論天下之才的時候,高拱先生的職稱隻是翰林院的編修,不過是機關裏的一個小抄寫員。這種小角色,自然難入嚴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終將成為一個撼動天下的人。
  根據影視劇的規律,最厲害的人總是最後出場,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發現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階。
  夏言下台後(當時尚未被殺),徐階的處境很慘,原先對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見他沒了靠山,紛紛就此拿出了當年翻書的速度,跟他翻了臉。
  除了同僚的擠兌冷遇外,徐階在吏部也倒了黴,新來的吏部尚書聞淵不喜歡徐階,總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板,混不下去的徐階隻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板的關係還算不錯(擅寫青詞),皇帝大人毛筆一揮,給他安排了新單位:
  “你去翰林院吧!”
  這個決定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階來到了翰林院,成為了掌院學士。他的第一個使命是教育去年剛剛考進來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隻有在科舉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頭名的人才有資格加入這個光榮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訓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崗前培訓,在這裏結業後,學員們會進入翰林院,成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當然,之後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經曆從幾年到幾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鬥角,你還沒有被殺頭、流放、貶官,臉皮越來越厚,心越來越黑,你將很有可能進入內閣,成為這個帝國真正的統治者。
  一般說來,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是不會理會庶吉士的,最多不過是在入學時見個麵,訓幾句話,說些大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話,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階依然保持了他的傳統作風,雖說這幫新人即無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時間,挨個談話,當然了,他的目的絕不僅僅是鼓勵他們認真學習,鬼知道將來這裏麵會不會出幾個一二品的猛人,還是先搞好關係為妙。
  正是在這一係列談話中,他遇見了那個伴隨他後半生,奮鬥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雖然庶吉士已經是精英中的精英,但這個人仍然給徐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談吐和見識,還有無與倫比的聰慧,都讓徐階驚歎不已。
  “你叫什麽名字?”
  “張居正。”
  張居正,我會記下這個名字。
  徐階滿意地完成了他的談話工作,未來的歲月還很長,他有充分的時間去認真觀察這個年輕人。
  張居正就是第六個人,當時的他還沒有登上舞台參與角逐的機會。
  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這六位英才將交織成一個死亡的繩結,用他們的智慧和意誌去爭奪最高的獎賞——權力,失敗者將成為繩結的犧牲品,被無情地絞殺。隻有最具天賦、最精明、最狡詐、最堅毅的人,才能終結這場殘酷的遊戲,解開那個死結。
  而這位最後的勝利者,將成為大明天下的統治者。
  不過話說過來,至少在當時,這後兩位還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誌依然在做他的抄寫員,而張居正同學還在培訓班認真刻苦學習。
  所以徐階依然隻能靠他自己。
  嚴嵩是一個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階與夏言的關係,並非對此人毫無防備,但問題在於,這位徐侍郎似乎對他構成不了什麽威脅,頂了天也就是個副部長,皇帝麵前也說不上什麽話,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備歸防備,他並沒有把徐階放在眼裏。
  嚴嵩的判斷很準確,現在的徐階,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到他的手裏,他也不知從何砍起。
  但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嘉靖二十九年(1550),徐階迎來了第一個機會。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次機會是由嚴嵩陣營中的仇鸞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來來回回已經搞了二百年,雙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話下,洗個澡睡一覺起來接著幹。
  事易時移,當年的瓦剌已經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韃靼,而在小王子之後,該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長殺人放火的優秀領袖——俺答。
  關於這位兄台的事跡就不多講了,隻需知道這是一個很能殺,很能搶,善於破壞的人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這位仁兄估計是家裏缺東西了,帶領上萬騎兵向明朝發動了進攻,他的目標是大同。
  明軍抵敵不住,全軍潰敗,一番混戰後,總兵張達戰死,於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揮官死了,蛇無頭不行,請你即刻再派一個過來。
  大同總兵是一個級別很高的官階,相當於邊防軍司令員,尋常時候,能夠補到這個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大同,隻能說是祖墳埋錯了地。
  蒙古人還在城外,即使打退敵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丟了重鎮大同,則格殺勿論。而且刀劍無眼,也不認你官銜高低,身為總兵不幸殉國,也隻能算你背運。
  這就是傳說中的黑鍋,誰也不想背,但就在眾人推脫之時,嚴嵩站了出來,高興地告訴大家,他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必定可以退敵。
  他說的這個人就是仇鸞。
  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嚴嵩也是個冤大頭,他原本以為仇鸞名將之後,就算不如曾銑,多少也有那麽兩下子。所以他推薦仇鸞,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鸞先生實在難得,雖說幹了多年的武將,卻連一下子也不會。聽說嚴嵩推薦了自己,頓如五雷轟頂,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仇鸞壯著膽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將軍的運氣還不錯,他剛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經搶劫完畢,撤退了。興高采烈的仇鸞頓時來了勁,他立刻向兵部上書,沉痛地表示,沒有能夠與俺答交戰,為國爭光,實在是遺憾之至。
  不要緊,仇鸞先生,機會總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來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沒有手工業,也沒有輕工業,除了搶,他沒有第二條路。
  仇鸞這回頭大了,如果打了敗仗,別說官位,腦袋也難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幾把刷子,想打敗俺答,那無異是一個夢想。
  但仇鸞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不但可以趕走俺答,還不用大動幹戈。
  仇先生是一個懂得價值規律的人,他明確地意識到,俺答過來無非是想搶東西,隻要給錢,讓他滿意而歸,就萬事大吉了。
  於是在一個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給俺答送去了很多錢,希望他拿錢走人,不要妨礙自己當官。
  要說俺答兄也真是好樣的,拿錢就辦事,當即表示,請仇總兵放心,我這就全軍撤退。
  仇鸞滿意了,不用拚命,還送走了瘟神,沒有更好的結果了。
  可是自以為聰明的仇總兵忽略了關鍵的一點——俺答隻是說撤退,沒說要撤回家。
  不久之後,大同副將回報,俺答已經撤走了。仇鸞十分高興,但在準備慶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多問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後,去了哪裏?”
  “薊州。”部下回答道。
  當這兩個字傳進仇鸞耳朵裏時,他幾乎當場暈倒:
  “大事不好!”
  薊州,是北京的門戶。
  當俺答攻破薊州,破牆入關到達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區)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鐵騎竟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糧食、財物、人口都擺在他的麵前,等待他去搶掠。
  他自然是不會客氣的,搶完了昌平,他又流竄到密雲、懷柔,圍著北京城一路搶過去,踏踏實實地搞了一次北京環城遊。
  殺完了,也搶夠了,俺答卻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窺視著這座雄偉的京城。因為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實事情沒有俺答想得那麽複雜,原因十分簡單——沒兵。
  說來滑稽,當時的京城確實是個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衛戰之時,在於謙的建議下,喪失戰鬥力的京城三大營被改造成了十二團營,兵力縮減為十四萬人。
  按說這個數字也不少了,但當兵部尚書丁汝夔清點人數準備作戰時,才驚奇地發現,所謂十幾萬大軍,其實隻有五萬多人!
  而更為麻煩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齡已足夠進養老院了,隻是拿著根長矛站在隊伍裏充數。
  其實丁汝夔並不奇怪,此等現象再正常不過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軍隊貪汙第一絕技——吃空額。(多報人數冒領工資)
  丁大人熟悉潛規則,也不想去反貪,但問題是,敵人就在門口,你總得想個辦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給俺答送禮,讓他回去打大同,無奈之下,嘉靖先生隻好下達總動員令,命令周圍駐軍前來勤王。
  第一個趕到的,正是大同總兵仇鸞。
  他是拚命趕過來的——不拚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狽地被人堵在城裏,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鍋。如果不及時過來,難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談判,討價還價的時候,不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句:當初仇總兵和我談的時候,價碼是……
  滿頭冷汗的仇鸞帶著兩萬騎兵趕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熱情感動,非但沒有懷疑他,還極為信任地告訴他:
  “京城的防務就交給你了。”
  這下子是徹底完了,仇鸞悲憤之餘,準備去跳護城河了,結果又被部下拉了回來,大同已經如此狼狽,何況是京城?
  無計可施的他想來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辦法——談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來人說明來意,連久經沙場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驚,剛剛在大同談完,仇總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還快,速度實在驚人。
  仇鸞提出了條件,隻要不攻城,什麽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讓我入貢就行。
  雖然仇鸞已經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但這個要求,卻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謂入貢,不過是肆意妄為、踐踏國格的體麵說法,如果答應了這個條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盤強拿強要,提出各種苛刻條件。
  這是國家形象問題,換句話說,就算給得起錢,也丟不起人。
  仇鸞不敢信口開河,隻能立刻上報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決不了蒙古問題,於是嘉靖道長穿上黃袍,召開了內閣會議。
  與會人員有內閣大學士嚴嵩、李本、張治,還有時任禮部尚書的徐階。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著俺答送交的入貢書,問大臣們怎麽辦。
  李本不說話,張治也不說話,因為在內閣裏他們說了也不算。
  平日滔滔不絕,說話算數的嚴嵩卻突然啞巴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但皇帝大人的工資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嚴嵩發問了:
  “現在該怎麽辦?”
  嚴嵩先生既不能治軍,也不能治國,其主修專業是拍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實惠的,不吃這一套,自然沒有辦法。
  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辦法”:
  “這不過是一幫餓賊,搶掠完了自然會走,皇上不必擔心。”
  這是一個十分無恥的回答。
  在嚴嵩先生的邏輯體係裏,保住官位,安享富貴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城外的百姓,搶了就搶了,殺了就殺了,反正與己無關。
  徐階憤怒了,拋開個人恩怨不談,他簡直無法相信,這竟是一個朝廷首輔說出的話,雖然這裏還輪不到他說話,卻也已忍無可忍:
  “敵人已經打到了城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怎麽能說是一群餓賊!”
  嚴嵩驚訝地回過頭,看著這個毫不起眼的禮部尚書,他終於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似乎輕視了這個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來,他看著徐階,讚許地點點頭,然後又換了一副麵孔,冷冷地盯著貪生怕死的嚴嵩:
  “俺答的貢書呢?”
  嚴嵩慌忙拿出了文書,準備呈交給皇帝。
  嘉靖擺了擺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隻問了一句話:
  “你準備怎麽辦?”
  在嘉靖逼視的目光中,嚴嵩卻恢複了鎮定,他從容地回答:
  “這是禮部的事。”
  所謂禮部的事,就是徐階的事,在一般人看來,這隻是一句推卸責任的話,但事實上,這句話卻是極為凶險,暗藏殺機。無論徐階如何回答,都將惹禍上身。
  俺答入貢,說到底是個外交問題,嚴嵩推給禮部,雖說不大仗義,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階推托,皇帝自然饒不了他。
  但如果徐階滿口答應,則必定會大難臨頭,因為入貢問題,也是個很丟臉的政治問題,嘉靖根本就不想答應,隻是迫於形勢,才找大臣商議,要是膽敢在這個時候搞包幹,等到俺答一走,秋後算帳,自然死罪難逃。
  嚴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靜靜地等待著徐階進入陷阱。
  徐階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禮部職責,臣願一力承擔!”
  然而在嚴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階就說出了下半句:
  “但入貢之務為國家大事,一切聽憑皇上做主,禮部必定遵旨照辦!”
  嚴嵩第一次感到驚慌了,站在眼前的這個禮部尚書,竟然是一個比夏言更為狡詐的對手。
  嘉靖卻沒有嚴嵩的心思,他隻想解決問題:
  “你有辦法嗎?”
  徐階終於等來了機會,他開始侃侃而談:
  “以臣看來,敵軍兵臨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務,既不能戰也不能守。”
  “那該怎麽辦?”
  “目前唯一的辦法,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到來,聚集力量,再對俺答發動反擊。”
  嘉靖高興地連連點頭,卻也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如何拖延時間。
  徐階微笑著,拿起了那份被引為恥辱的俺答入貢文書,自信地告訴驚恐不安的皇帝陛下——辦法就在這份入貢書裏。
  外交,是指處理國與國之間關係的方法,但它還有另外一個通俗的解釋——用最禮貌的方式,說出最肮髒的話。
  如果以後一種解釋為標準,那麽徐階就是一個極為高明的外交家,他敏銳地在俺答的文書中發現了一個問題——隻有漢文,沒有蒙文。
  按照慣例,外交文書是需要兩種文字的,但這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並沒有人認真遵守。
  然而大明這一次決定仔細認真地履行程序,於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貢書帶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內容。
  聽到使者的話,俺答的腦子有點亂了,他雖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治的能力實在差得太遠。這位仁兄思前想後,也不知道隻寫漢文有什麽問題——你們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沒文化,不懂外交禮儀,被人取笑,還真的去找了一幫人搞公文,可還沒等他的文書完成,新的鄰居就到了。
  北直隸地區前來勤王的軍隊及時趕到了,城外明軍人數已經達到了八萬餘人,而俺答也終於明白,自己又上當了。
  失去了銳氣的蒙古軍準備退卻了,反正他們也搶夠了,殺夠了,算是滿載而歸。
  但在城內的嘉靖並不是傻瓜,他雖然不懂軍事,卻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局勢的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於是他召見了兵部尚書丁汝夔,命令他準備對韃靼軍發動反擊。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發動反攻之前,他還必須去拜見嚴嵩。
  在很多的書籍中,嚴嵩被描述為一個窮凶極惡的人物,他比山區的土匪更狡詐,比變態殺人狂更為殘忍,從貪汙受賄、殺人放火到隨地吐痰、亂搞男女關係無所不包,可謂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觀分析史料,就會發現這位仁兄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他這一輩子的原則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隻要自己的官位權勢不變就行,百姓死活、社稷興衰與他毫不相幹,他也不想管。
  這種行為用今天的法律術語來形容,叫作“行政不作為”,又稱占著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嚴嵩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願意惹事,不願意管事,隻關心他自己的利益。應該說,他確實是一個膽小的人。
  但是膽小的嚴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因為正是他的置若罔聞、大私無公,才使得朝中政務懈怠,大臣屍位素餐,敵人肆無忌憚,燒殺搶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輔也不管,那還有誰管?
  不過嚴嵩先生的不想管,並不是不管,隻要關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這一點,他很清楚,如果沒有得到嚴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動,夏言就是前車之鑒。
  他向嚴嵩告知了皇帝的諭令,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現在怎麽辦?
  嚴嵩思索片刻,便說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發動反攻。”
  看著大惑不解的兵部尚書,嚴嵩為他的答複作出了解釋,一個極端無恥的解釋:
  “如果發動反攻,就有可能戰敗,若在邊界戰敗,還可以假冒勝仗報功,但在天子腳下,如果失敗,皇上一定會知道,那時就不好辦了,不如任俺答搶掠,不久之後必將自己撤走,我們便不用負任何責任。”
  這就是大明帝國內閣首輔的治國哲學,真可謂是流氓到了極點。
  但丁汝夔畢竟也在官場混了多年,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嚴大人的話辦事,到時候皇帝追究起來,那是要殺頭的。
  然而嚴嵩拍著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無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覺了,他相信嚴長官是不會忽悠他的。
  事實證明,嚴嵩先生的保票確實不是毫無價值——可以當廢紙賣,五毛錢一斤。
  在之後的幾天裏,城外的俺答軍肆意搶掠,並開始打包,準備帶走,帶不走的就放火燒掉。而城內的駐軍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結帳,連服務費都不敢收,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揚長而去。
  俺答終於走了,嘉靖終於憤怒了,蒙古人大搖大擺地走了,正如他們大搖大擺地來,沒有帶走一絲雲彩,卻帶走了財物、糧食和無數的大明百姓。
  他緊急召見了丁汝夔,厲聲訊問:
  “為什麽不出戰!?”
  丁汝夔沉默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事已至此,即使擺出嚴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還將失去所有退路,無論如何,他隻能相信嚴長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這位兵部尚書關進了監獄。
  嚴首輔似乎還是很夠意思的,在獄中,丁汝夔不斷接到嚴嵩的指示,讓他放心坐牢,堅持挺住,就有辦法。
  丁尚書就這樣堅持挺了下來,一直挺到了刑場上。
  當明晃晃的鬼頭刀在尚書大人麵前閃耀的時候,丁汝夔這才明白,自己被人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聲:
  “嚴嵩奸賊,你忽悠我啊!”(嵩賊誤我)
  但痛斥之後,他最終醒悟了自己的罪過,滿目焦土、生靈塗炭,嚴嵩固然是主謀,他卻也是幫凶。
  於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王郎中現在何處?”
  所謂王郎中,即兵部職方司郎中王尚學,前麵說過,這個職方司大致相當於的今天的總參謀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謀劃錯誤打了敗仗,職方司的長官郎中是要連坐負領導責任的(最窮最忙,還要背黑鍋,所以沒人去)。
  應該說丁汝夔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在獄中曾反複表示,事情是自己一個人幹的,不關職方司的事。
  所以當他得知,王尚學已經逃過一死,發配充軍的時候,這才終於舒了一口氣,留下了最後一番話:
  “當初王郎中曾反複勸我出戰,但我為嚴嵩所誤,沒有聽他的意見,這是我的錯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這次風波在丁汝夔的歎息聲中結束了,在這場劫難中,大明遭遇了慘痛的失敗,京城被人圍了一星期,京郊地區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燒殺搶掠,無人可擋。
  東西丟盡了,臉也丟盡了,這個建國以來少有的恥辱被後世稱為“庚戍之變”,永遠地記入了史冊。
  但就在一片哀鳴聲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
  徐階無疑是勝利者,危難之際,他挺身而出,承擔重任,在嘉靖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這個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終於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
  但伴隨著機遇到來的,還有危險,因為那個可悲的失敗者、膽怯者,已經意識到了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後的日子裏,他將全力以赴,把這個足以威脅他的人扼殺在搖籃之中。
  雖然在國家大事上,他是一個膽小鬼,但隻要觸及到個人利益,他將變得比趙子龍先生更加勇敢。
  徐階,繼續走吧,越往前走,你將越能感受到這場遊戲的殘酷,在前麵等待著你的,是更狡詐的對手,和更陰險的圈套。
  當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變化外,大明王朝也並非毫無收獲。
  丁汝夔死後,吏部侍郎王邦瑞暫時代理兵部事宜,開始收拾殘局。
  在整理防務的工作中,他無意間發現,有一本叫《備俺答策》的書在軍中廣為流傳,書中記載對付俺答的各種方略,極有見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來了下屬:
  “此書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屬告訴他,此人是世襲將軍,進京參加武進士考試,因遇到俺答進攻,臨時參戰,時任京城九門總旗牌官,戰爭結束後,已經調防薊門。
  王邦瑞感歎不已,在反複翻閱此書並打探此人情況後,他在兵部的檔案中寫下了這樣的記錄:
  戚繼光,山東東牟人,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青年而資性敏慧,壯誌而騎射優長。評:將才。
  【陷阱】
  自從“庚戍之變”後,徐階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雖然沒有進入內閣,卻享受著內閣成員待遇,被封為太子太保(從一品),還經常被叫到西苑,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成為了朝中的紅人。
  徐階有點忘乎所以了,際遇的變化使他產生了錯覺,皇帝的寵信,同僚的逢迎,這一切都讓他相信,勝利似乎已經不再遙遠。
  事實上,真正的機會並未到來,而他的水平也還差得太遠。
  而之後那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很快就將他從美夢中驚醒。
  這件事是從死人開始的,不久前,孝烈皇後死了,按說死了就死了,開追悼會埋掉拉倒,可是嘉靖先生搞禮儀搞上了癮,下文給禮部,要求讓這位皇後進入宗廟(專用術語袝廟)。
  這是違反禮儀規定的,堅持原則的徐階先生隨即上了一封奏疏,表示女後不能入廟,隻能放到奉先殿。
  當嚴嵩聽到這個消息後,當即拍手稱快,因為他知道,徐階馬上要倒黴了。
  嚴嵩是對的,徐階很快就為他的原則付出了代價,嘉靖先生大怒,當即把徐階叫了進來,怒罵了一頓。
  這個場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下一幕必然是對罵,夏先生一貫無懼無畏,為了原則,和皇帝幹仗也是家常便飯。
  徐階和夏言一樣,也是個堅持原則的人,但這熟悉的一幕卻並未出現,徐階隻是低著頭,聽著皇帝那無理的怒斥。
  我還記得,夏言就是這樣死去的。那人頭落地的場景回映在他的眼前。
  於是,在嚴嵩那旁側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徐階作出了決定:
  “皇上聖明!”
  犧牲尊嚴是不夠的,要想在這場殘酷的遊戲裏笑到最後,還必須背離原則,因為眼前的敵手,是一個不講原則的人。
  而要戰勝一個無原則的對手,唯一的方法就是放棄所有的原則。
  稱宗也好,袝廟也罷,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媽、傭人都放進宗廟,我也不管了。
  在時機到來之前,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徐階及時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讚同了皇帝的意見,躲過了一劫。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曾經的一個無意舉動已惹下大禍,而更為不幸的是,嚴嵩已經抓住了這個破綻。
  在這之後的一天,嘉靖在西苑單獨接見嚴嵩。雙方有意無意地開始閑聊,聊著聊著,話題就轉到了徐階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嚴嵩在談到徐階的時候,竟然是讚不絕口,反複誇獎這人勤於政事,用心幹活,而且青詞寫得也很好。一番話說得嘉靖連連點頭。
  當然,你要是指望嚴嵩先生突發精神失常,那是不現實的,精彩的在後麵:
  “徐階這個人確實不缺乏才能啊,”嚴嵩歎息一聲,補上了最為關鍵的一句:
  “隻不過是多了點二心而已。”
  這就是傳說中罵人的最高境界——先誇後罵,誇罵合一。
  嘉靖收起了微笑,沉重地點了點頭,他讚同嚴嵩的意見。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嘉靖三十年(1551)二月,徐階曾經向皇帝上書,請求早立太子。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上書建議了,之前還有幾回,隻不過都被嘉靖壓了下來。在禮部尚書徐階看來,立太子是必需的,也是出於禮儀需要,當然也有潛含意思:您每天都煉丹服丹,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掛了,咱們也得有個準備吧。
  不過這個要求在嘉靖看來,就變成了另一個意思——我還沒死,就準備另起爐灶了。
  就這樣,老謀深算的嚴嵩隻用一句話,就粉碎了徐階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使他再次沉入了穀底。
  這之後,皇帝對徐階的態度越來越冷淡,很少召他進入西苑,也不再好言相向。
  雖然皇帝沒有明確的表態,敏銳的徐階依然感受到了這種疏遠,用不著去打聽,他也知道是嚴嵩搞的鬼。
  同僚們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之前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鳳凰,但涅磐之後,自然就變成了野雞。眾人就此紛紛離去,徐階又一次回到了孤立無援的起點。
  殘酷的事實教育了徐階,他終於明白,自己雖然得寵,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還遠遠趕不上嚴嵩,而他要挑戰的,是朝中第一大政治集團——嚴黨,有著數不清的關係網和錦衣衛的幫助。更重要的是,在嚴嵩這位政治厚黑高手麵前,他的功力還差得太遠。
  但是不要緊,現在還來得及,我將重新開始。
  從此,徐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隨便議論朝政,可嘉靖卻似乎並不領情,對他仍十分冷淡,但徐階並沒有慌張,在仔細分析形勢後,他終於發現了一條製勝之道。
  而這條道路,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訴他的。
  受到嚴嵩蠱惑的嘉靖已經厭煩了徐階,然而他卻沒有發現,自己四周的人已經悄悄改變了態度,經常會誇獎徐階的才德(左右多為言者),久而久之,他慢慢地改變了對這個人的看法。
  從某個角度來看,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監手中,而徐階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此外,沉默的徐階開始認真在家裏寫青詞,用心搞好文字創作,而滿意的嘉靖也終於改變了態度,經常叫他上門聊天。
  另一方麵,不管在人前人後,隻要說到嚴嵩,徐階總是讚譽有加,還經常上門聯絡感情,雖說嚴老狐狸還把他當對手,但徐階的行為卻也或多或少地打動了他。
  畢竟隻是個小角色而已,不用再費多大力氣。嚴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斷。
  於是在經曆了大起大落之後,朝局又一次恢複了平靜,雙方暫時處於了休戰狀態。
  然而在這片寂靜的背後,徐階正密切注視著嚴嵩的一舉一動,上朝、退朝、應酬、結夥。他耐心地審視著這位老江湖各種舉動,在尋找破綻的同時,他也在不斷地學習著敵人的權謀與手段。
  在日複一日的揣摩與觀察中,徐階漸漸縮小了自己與對手的差距,他已經成為了一個足智多謀、深不可測的人物。
  但隱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終將爆發在最後那一刻,雖然徐階已經麻痹了嚴嵩,獲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他十分清楚,要想取得勝利,現在的條件還不夠,他必須主動發起攻擊,以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更大的優勢。
  進攻的時候到了,但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最後攤牌。目前所缺少的,隻是一個合適的攻擊目標。
  經過仔細的考量,徐階終於找到了這個標靶。
  於是在等待兩年之後,徐階打破了這片死般的寧靜,將他的矛頭指向了那個合乎要求的人——仇鸞。
  
  第十一章 勇氣
  【氣勢】
  仇鸞的這一生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奈。
  這位兄台是世襲的候爵,這個爵位得來實屬不易,他的先輩仇鉞先生東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亂後,又跑到京郊去打劉六、劉七(農民起義),最後還被分配去邊界站崗喝風,才混到了這張長期飯票。
  仇鸞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幹,可是無奈啊,他實在不是那塊料。守甘肅,玩忽職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談判,守北京,還是談判。
  這已不是單純的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仇先生用事實證明,他本來就是個窩囊到底的廢物。
  當然,其實偶爾仇鸞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經做過嚐試,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帶領大軍出塞,在經過一個叫貓兒莊的地方時,遇上了敵人。仇鸞從容不迫地參加戰鬥,在他的英明指揮下,最終此戰以明軍陣亡二百餘人,傷二百二十人的戰績告終。
  事後,仇鸞自豪地上報朝廷請功,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戰功還算顯赫——斬殺敵人五個。
  人賤到這個地步,可算是天下無敵了。
  可這位賤兄運氣竟然還不錯,“庚戍之變”後,最該被追究責任的他竟然逃了過去,還被封為大將軍,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風光無限的仇鸞越發驕橫,連嚴嵩也不放在眼裏,見到他竟敢呼來喝去,悔青了腸子的嚴嵩萬沒料到,這頭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當紅,無論如何也惹不起,隻得忍氣吞聲。
  政壇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漲必然暴跌,仇鸞耍威風的時候,高拱正在東宮當教書先生,張居正還在新單位打掃衛生,其餘四位絕頂高手都在一旁裝孫子,而以仇先生這樣的白癡資質,竟然如此囂張,是因為他根本不懂官場的第一原則——穩。
  不穩就必然倒黴,仇鸞兄的厄運很快就到了。
  他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卻不能光榮退休,畢竟是武將,受到表揚之後還得回去賣命。可是仇兄實在太不堅挺,總是在邊界上被俺答追著跑,為一勞永逸,他創造性地提出了馬市的建議。
  這一建議的提出充分證明,仇鸞先生沒有鷹的眼睛、豹的速度,卻有著豬的腦子。
  所謂馬市,就是明朝給俺答貨物,俺答給明朝馬,看上去很公平,實際上是一種勒索,因為仇鸞沒有實力,俺答隨便給幾匹爛馬,就敢獅子大開口,不給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門牙,也隻能往肚裏吞。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誠信兩字怎麽寫,雖然簽了合同,卻從不執行,拿了大明的東西,該搶的還去搶,星期天也不休息。
  邊界越來越亂,財物越丟越多,局勢已經無法控製了,仇鸞頭暈腦脹,得了重病。不過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蔣應奎奉命暫時執掌大將軍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還拖著不給。
  賴賬是暫時的,不久之後,他會連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諭令,全文意思簡明扼要——沒收兵權,回京候審!
  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根據內線通報,向皇帝告狀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關係密切的徐階。
  仇鸞連氣帶病,就此一命嗚乎,跑到地府去跟閻王大人談判了。
  仇大將軍其實並不知道,在徐階的眼中,自己隻是一塊大肥肉。徐尚書對人一貫和氣,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藹可親。而仇鸞受到的禮遇程度,僅次於嚴嵩大人。
  徐階之所以想除掉仇鸞,原因是這個家夥太可恨,明明啥也不會,卻冒功請賞禍害國家,而且他也是當年害死夏言的幫凶之一,自然不在話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鸞可以獲取更多的資本,不但能贏得皇帝的信任,還能增加威信,拉攏百官,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
  於是打定主意的徐階看準了時機,一口氣把甘肅失職、大同談判、北京密謀全都兜了出來,算了總帳。
  嘉靖憤怒至極,馬上下令仇鸞回京交待問題,並收繳其兵權。
  緊盯著仇鸞的,還有嚴嵩,當他得知仇鸞已經失勢時,立刻找來了陸炳,準備把仇鸞一舉解決。
  陸炳不愧為第一錦衣衛,辦事效率極高,在錦衣衛特務的努力挖掘下,仇鸞先生從小到大幹過的壞事全都被挖了出來,什麽通敵賣國、貪汙受賄、調戲婦女等等無所不包。
  勝券在握的嚴嵩覲見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將以上罪狀詳細告知,嘉靖氣急敗壞,當即下達命令:
  將仇鸞的屍首(此時已病死)挖出來,砍掉腦袋,巡視九邊!
  看著滿臉殺氣的皇帝,嚴嵩決定趁熱打鐵,借刀解決自己的心頭之患:
  “據臣所知,徐階與仇鸞平日關係緊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嚴嵩萬萬沒有想到,聽到這句話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憤怒,展露出一副陰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著交給了嚴嵩:
  “你看看吧。”
  嚴嵩打開了文書,看到了那個醒目的落款——徐階。
  文淵閣大學士、內閣首輔、少師嚴嵩終於害怕了,他打了個寒戰,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諷的笑容中離去。
  他已經明白了,那個沉默的人,那個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並不是一個政治暴發戶,更不是投機者。
  他是一個有企圖的權力野心家,是一個不亞於自己的權謀高手。他所謀奪的,並不隻是一個尚書或是內閣學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內閣首輔。
  必須徹底地消滅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後證明,嚴嵩正確地判斷了徐階的能力,卻錯估了他的目的,這位徐兄弟想要的絕不隻是他的官位。
  嚴嵩回到家裏,將自己的意圖告訴了奇才嚴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這位獨眼兒子竟然告訴他,不要和徐階公開對抗了。
  “為什麽?”
  “他已成氣候,動不得了。”
  嚴世蕃確實不負才名,這個論斷十分準確,此時的徐階已今非昔比,他現在的頭銜全稱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從一品)、內閣次輔徐階。
  天子之下的第二號人物,鬥敗仇鸞的英雄,皇帝的貼身親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試試。
  很難對付,但並非不能對付,嚴世蕃客觀分析形勢後,想出了一條對策——壓製。
  畢竟嚴嵩仍是首輔,不但有皇帝的信任,還有為數眾多的同黨和特務,隻要死死盯住徐階,束縛住他的行動,無須大動幹戈,等到風頭一過,這位政治新貴將就將被徹底扼殺。
  這條策略充分地表現了嚴世蕃先生的鬥爭水平,事實證明,這個軟刀子殺人的計謀十分有效,扶搖直上的徐階沒有對手,也沒有人和他公開作對,但在暗地裏,卻有無數雙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更讓他鬱悶的是,在處理朝廷公務時,無論他提出什麽意見方案,總是被無理駁回,而麵對這一切,他毫無辦法。
  因為在明代的內閣中,首輔和次輔雖然都是內閣成員,但說話算數的隻有首輔,如果攤上個難伺候的首輔,其餘的內閣成員就隻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還不行,官大一級壓死你。
  就這麽來來往往,徐階被壓得喘不過氣,嚴嵩也無法趕盡殺絕,政局再次進入了僵持狀態。
  【旁觀者】
  當徐階竭盡全力與嚴嵩生死相搏的時候,其餘五位絕頂高手卻有著不同的表現。
  徐階的最大敵人是嚴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時,嚴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還行,沒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但論鬥智水平,是無法與徐階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劃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於嚴世蕃,如果沒有這個獨眼兒子,估計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閑的人是楊博,他已經暫時脫離政壇,調任兵部左侍郎,專職幹起了軍事,不過這位仁兄平生有一個最討厭的人——仇鸞,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書彈劾仇先生三十條罪狀(比陸炳還多),恨屋及烏,對於嚴嵩一夥,他從來就沒有什麽好感。
  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階,但也僅此而已,楊博先生是官場老油條,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也不想和嚴嵩公開作對。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支持徐階的(僅限於精神層麵)。
  最憤怒的人,是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當上了編修,在親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燒殺的一幕幕慘象後,這位二十多歲的翰林官已然成為了一名標準意義上的憤青。
  作為徐階的學生,他曾多次寫信給自己的老師,希望他挺身而出,對抗鏟除禍國殃民的嚴黨,卻從未得到明確的答複。他不了解徐階,也不了解自己:此時的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憤怒是毫無用處的。
  相對於張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聰明得多了,剛滿四十歲的他雖然外表沉默寡言,卻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他十分清楚鬥爭形勢和政局走向,在這六個人中,隻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間派。
  他既不投靠占優勢的嚴嵩,也不理會隱忍的徐階,外麵風高浪湧,他卻紋絲不動,因為他早已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找到了最終致勝的法寶。
  嘉靖三十一年(1552),飽讀詩書的高拱離開翰林院,成為了裕王的講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導裕王,日夜不離,深得裕王信任。
  無利不起早,高拱如此盡心盡力,其實原因十分簡單,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隻有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
  兩人都生於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個月。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六人之中,最為苦惱的人其實是陸炳。
  在許多人眼裏,陸炳是嚴嵩的爪牙,聽從嚴黨的指揮,實際情況絕非如此。
  事實上,陸炳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縝密,精明強幹,還善於在朝中結交朋友,人脈甚廣。
  更為重要的是,這位手握錦衣衛的特務頭目,還擔當著一個極為機密的任務。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裏煉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關鍵就在於陸炳。
  在這位兄弟的統領下,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錦衣衛臥底,連嚴嵩、徐階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嚴嵩來求他幫忙的時候,總是十分客氣,時不時還得給他送禮,唯恐得罪了這位大特務,哪天心血來潮,在他的院子裏塞幾件龍袍兵器,那麻煩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隱私,然而強勢的陸炳,卻並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身為名門之後,陸炳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忠奸善惡,是非分明。而在進入官場後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準則作出了判斷:嚴嵩是壞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權力和利益麵前,他改變了自己的初衷,與嚴嵩合謀,最終害死了夏言。
  對於這件事情,嚴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陸炳卻是引以為恥,羞於提及。
  嚴嵩和陸炳都是搞經濟的高手,具體手法卻大不相同,嚴嵩貧富通吃、老少鹹宜,陸炳卻隻向為富不仁的大戶下手,從不為難窮人,而且他還經常拿錢出來接濟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發怒要整人,他會站出來說情保全,絕不落井下石。
  應該說,陸炳大致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現實的利益麵前,良心實在不太值錢。
  隨著嚴黨的不斷壯大,國家禍患的日益嚴重,陸炳的立場也在不斷搖擺著,但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著與嚴黨的合作關係,直到沈鏈事件的發生。
  沈鏈,是一位錦衣衛。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在地方幹了幾年縣長,幾經曲折之後加入錦衣衛,成為了陸炳的手下。
  在眾多的錦衣衛中,沈鏈算是個十分奇特的人,他為人剛正,嫉惡如仇,明明是個特務,卻比言官還積極,經常上書議論時政。一般說來,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特務機關混下去,可更為奇特的是,最高長官陸炳居然十分欣賞他的個性,認定他是個人才,不但不難為他,反而處處加以維護。
  當時的沈鏈任職錦衣衛經曆,隻是錦衣衛中的一個基層幹部,長得也沒啥特點,丟到人堆裏就找不著了,但事實證明,陸炳的眼光沒有錯,沈鏈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在“庚戍之變”中,他第一次嶄露了頭角。
  當時俺答圍城,要求入貢,而那封所謂的入貢書,跟勒索信屬於同一性質,措辭蠻橫,極端無禮。
  可是當皇帝傳旨,要大臣討論入貢問題時,隻有司業趙貞吉(王門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其餘的老狐狸們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這片沉默中,沈鏈站了出來,公開支持趙貞吉的意見。
  沈鏈的出現讓眾人吃了一驚,而之前打死也不說的吏部尚書夏邦謨此刻卻突然跳出來,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閣下現任何官?”
  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個什麽屁官,哪有你說話的份!
  沈鏈鎮定自若地大聲答道:
  “我是從七品錦衣衛經曆沈鏈,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浩然正氣,聲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書無顏麵對從七品的經曆,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鏈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場的人,也贏得了陸炳的尊重。此後,陸炳安排沈鏈作為他的貼身侍從,隨同進出各處。
  陸炳這樣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為了保護這位直性子的下屬,免得他到外麵惹事。
  可是他萬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因為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嚴嵩的家。
  沈鏈秉性剛直,遇到小奸小惡都要去插一腳,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況是嚴嵩這種大奸大惡的巨型花崗岩,所以每次到大貪官嚴嵩家吃飯,他總是“不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還跟嚴世蕃幹過幾仗。但他畢竟是陸炳的人,嚴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麽樣。
  然而事情最終激化了,在親眼目睹“庚戍之變”的恥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慘劇後,沈鏈終於忍無可忍,一次醉酒之後,他憤然寫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曆數嚴嵩十大罪狀,噴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
  於是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沈鏈的結局又一次證實了嚴嵩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文書剛送上去,諭令就下來了:錦衣衛沈鏈,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
  得知消息的陸炳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隻能跑去給沈鏈送行。
  看著這位即將發配邊疆的屬下,陸炳感歎良久:
  “你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傷、已然一無所有的沈鏈卻依舊昂起了頭:
  “掃除奸惡,天理!”
  看著那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陸炳發出了最後的歎息:“我不如沈鏈啊!”
  在勇敢的從七品錦衣衛經曆沈鏈的麵前,從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陸炳,是一個軟弱的人。
  六年後,在嚴世蕃的指使下,沈鏈被殺害於宣府,他的兩個兒子沈袞、沈褒也被關入監牢,並活活打死,是為斬草除根。
  對於龐大的嚴黨而言,這次事件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風波,沈鏈那徒勞無益的努力什麽都沒能改變。
  然而這徒勞無益的努力,卻是一個普通人無畏的證明,沈鏈這個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鐫刻於史冊之上,永不磨滅。
  他並不需要改變什麽,因為他的勇敢已經說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鏈死去了,膽怯的陸炳還活著,他仍舊看重自己的利益,不願也不敢去對抗那股可怕的勢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觸動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悄然改變自己的立場,向著另一個方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這樣,大家都知道嚴嵩貪婪腐化,嚴黨為禍國家,但大家也知道,嚴嵩奸詐狡猾,嚴黨權大勢大,反對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發達。
  而沈鏈之舉之所以能名留史冊,是因為僅此一位,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利益的動物,於是嚴黨的成員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而那個隱忍的徐階依舊隱忍著。
  對於嚴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個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將國事完全托付給他,百官臣服,那幾個不服氣的也收拾了,沈鏈被趕跑了,仇鸞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對手徐階也被壓得毫無招架之功。
  不會再有人敢與我作對了。這是嚴嵩最為自信得意的時刻。
  然而他錯了,無須等待多久,他將迎接自己從政以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這次攻擊,正是他覆滅之路上的第一聲喪鍾。
  與之前的沈鏈如出一轍,這次攻擊的發起者也是一個小人物,不過在明代曆史上,這位小人物卻有著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稱號。
  【明代第一硬漢】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別之處就在於那一年的科舉。
  因為在這次進士考試錄取的名單中,有著這樣幾個名字:張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
  張居正就不用說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後來的內閣重臣,風雲人物,而這位王世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後七子”的領軍人物,引領文壇二十餘年,無人可比,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據說他閑來無事,曾寫就一書,書名《金瓶梅》。
  當然,王世貞先生隻是此書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聲之大,影響之遠,可謂驚世駭俗,這是年頭久了,要換在幾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當新科進士們整齊列隊,帶著榮耀和笑容大步邁出大明門的時候,這四位仁兄正占據著前列最風光的位置。
  能走在隊伍的前麵,是因為他們有著足夠的資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狀元,張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頭名,庶吉士。王世貞更不在話下,他的父親王忬是都察院右都禦史,二品大員。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隊伍的後列,還走著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與前麵那四位相比,此人著實不值一提,他家境貧寒、沒有背景,考試成績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說來,這號人的最終命運也就是外派縣官,或是在六部混個職位,苦熬資曆直到退休。
  曆史是喜歡開玩笑的,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人卻最終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人,當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這些昔日的風雲人物,被曆史的黃沙掩沒,被無數人遺忘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曆史教科書都記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隻有張居正堪與比擬。
  楊繼盛,即使再過五百年,這個名字仍將光耀史冊。
  楊繼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裏很窮。
  楊繼盛不但窮,還很苦,因為他七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也沒閑著,給他找了個繼母,更不幸的是,這位繼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缺少博愛精神,沒把他當兒子,隻讓他做雜役。
  在苦難的童年中,楊繼盛開始成長。
  童工楊繼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沒有父母的疼愛,也沒有零花錢,犯了錯還要挨打,然而楊繼盛沒有辦法,日子隻能這樣一天天地過。
  突然有一天,他牽著牛回家的時候,對家裏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讀書。”
  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這句話對於楊繼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個笑話。
  家裏沒有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
  楊繼盛的哥哥隨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複:
  “你才多大年紀,讀什麽書?”
  “我能放牛,就不能讀書嗎?”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
  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但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準許他去私塾旁聽,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放牛)。
  於是每天放牛之後,楊繼盛都會把牛係在學堂門前,然後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裏,忍受著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認真地聽著課。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後,楊繼盛的熱情終於感動了他的父母,於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在這裏楊繼盛努力學習,不負眾望,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
  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雖然不用再交賦稅,但他不會鑽營,生活依然窘迫,為了節省費用備考,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
  在這裏,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祭酒)徐階。
  如以往一樣,徐階認真細致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也和以往一樣,他並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
  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作為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他沒有官僚的背景,也沒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
  但徐階沒有想到,十年之後,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將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試的,但這一關實在太難,官僚子弟吃不了苦,隻好另覓他途,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譜的。
  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因為監生可以直接做官,雖然名額極少,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在官僚子弟匯集的國子監,楊繼盛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異類,同學們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楊繼盛卻隻能每日讀書,按時就寢,因為他沒有錢,隻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
  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權貴子弟為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舉中一舉中第,成為了一名進士。
  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當上了六品主事,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和他的同學相比,既沒有庶吉士的光輝前景,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
  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他隻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幹活。
  他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雖然他很勤奮,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觀,不會搞同事關係,不會拉幫結派,政務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為意,因為對於出身貧寒的他而言,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雖然這個世界很複雜,官場很狡詐,但在楊繼盛那裏卻十分簡單,因為他的為官之道隻有一條:報效國家、體恤百姓。
  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禪和必喊口號,很多人喊得比他更響亮,卻沒有記住。
  楊繼盛記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隻是踏踏實實地為國為民做幾件事而已。
  所以當“庚戌之變”後,仇大將軍要開“馬市”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楊繼盛當即站出來,憤然上書,反對馬市。
  仇鸞十分惱火,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將其關進詔獄,並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
  狄道十分荒涼,少數民族聚居,本地人不愛好讀書,隻喜歡鬧事,到這裏做官基本相當於勞改。
  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因為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用簡單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飯,住簡陋的房子,教當地人識字讀書,解決紛爭,不收一文不取一物,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稱他為“楊父”。
  居廟堂之上,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者,方可為官。
  不久後,仇鸞密謀敗亡,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便詔令他複官,先升他為知縣,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天後升刑部員外郎。
  坐著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武將升遷謫降,手中大筆一揮即可,又閑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嚴嵩的推薦。
  嚴嵩之所以保舉楊繼盛,自然不是欣賞他的正直無私,隻是因為仇鸞是他的敵人,而楊繼盛曾經反對仇鸞,在他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嚴嵩並不知道,在楊繼盛的敵人名單上,仇鸞隻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給他老人家的。
  嚴嵩認為自己能夠利用楊繼盛與仇鸞的矛盾,能夠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為己用,然而他錯了,因為他並不了解楊繼盛。
  這是一個沒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隻有公憤,即使整他個人,隻要有益國家,他也毫無怨言,此即所謂大公無私。
  大私無公的嚴嵩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品格的,他正在家裏等待著新同黨的加入,卻沒有想到,毀滅之路已然就此打開。
  當嚴嵩自信十足的時候,楊繼盛卻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這位本應用心勤政的內閣首輔貪汙受賄、結黨營私,幹過的好事可謂罄竹難書(不是寫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裝著他自己,唯獨沒有全世界。
  於是楊繼盛決定上書彈劾這個人。
  在明代,彈劾可謂是家常便飯,比如你看某人不順眼,可以上書彈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書彈劾,政治鬥爭需要,可以上書彈劾,閑來無事找點活幹,也可以上書彈劾。彈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講個人衛生、衣服沒穿對、腰帶沒係好,長相難看也可以彈,總之是隻要想得到,就能彈得了。
  而在這種環境下,明代的官員們已經養成了習慣,大凡一個官員幹到三品副部級,如果檔案裏沒有十幾份彈章,那就是件極不正常的事情。
  你彈劾我,我彈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幾十年混下來,一次也沒被彈劾過的,不是人,是神。
  在彈劾如吃飯穿衣的時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楊繼盛卻因此萬古流芳,是因為他使用了最為特別的一種彈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況下,彈劾是一種政治手段,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大家同朝為官,混個功名也不容易,彈劾貪汙,下次就少貪點,彈劾禮儀,那就注意點形象,就算是彈劾長相不佳,最多不過是去整容,你來我往,相敬如賓。
  而死劾,並非是簡單的文書,它是一種態度,一種決心,彈劾的罪狀是足以置對方死地的罪名,彈劾的對象是足以決定自己生死的人,彈劾的結果是九死一生。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生命為賭注,冒死上劾,是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類的糾紛,是斷然不會有人用這一招的,嚴嵩沒有殺楊繼盛的爹,更不會搶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楊繼盛,並希望將他收入門下。
  然而楊繼盛拒絕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他已經下定決心,死劾嚴嵩。
  嚴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卻依然不忿,為夏言不忿、為朝局不忿、為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為天下不忿!
  以天下為己任者,是然。
  他並非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沈鏈的遭遇就在眼前,並非沒有人勸過他,深通王學,熟悉鬥爭之道的唐順之及時看出了苗頭,作為楊繼盛的朋友,他曾寫信勸告:
  “願益留意,不朽之業,終當在執事而為。”
  作為王學左派的嫡傳弟子(聶豹、徐階屬右派),唐順之十分清楚當時的政治環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勸,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以避禍患。
  楊繼盛看了信,卻隻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隻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書彈劾之前,楊繼盛齋戒了三天。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自由時光,四十二歲的楊繼盛回顧了他的過去,從童年的貧寒,到青年的求索,熬過了繼母的虐待,熬過了仇鸞的陷害,現在的他,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前景光輝,仕途遠大。
  然而現在他準備放棄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無疑的大業。
  因為放牛的楊繼盛、曆經磨難的楊繼盛、看盡官場黑暗的楊繼盛,依然是同一個楊繼盛。
  在黑暗中的楊繼盛,是一個純潔的人。而麵對這片窒息的黑暗,他無力反抗,隻能發出那最後的呐喊。
  楊繼盛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順之的話是對的。
  死劾確實並不是一個好的方法,但他沒有更好的方法。他沒有錢財,沒有權勢,沒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閣的希望,更沒有張居正和徐階的智慧。歸根結底,他隻是個出身農家、天賦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擁有的,隻是他的性命。
  而彈劾後的流程他也很清楚,嚴嵩的誣告、錦衣衛的拷打、詔獄的長期關押,如果運氣好,可能還有行刑人的大刀。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麽九死一生,隻有十死無生。
  然而他依然決定這樣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無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說來這種行為有著很多稱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飛蛾撲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違反邏輯的行為。
  而在中國古老的哲學中,這種行為有著一個恰如其當的名稱:
  明知不可而為之。
  我深信,這正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魄。
  【勇往直前】
  楊繼盛已經了無牽掛。
  他拿起了筆,在鋪開的紙張上寫下了悲憤的心聲:
  〖臣孤直罪臣楊繼盛,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當楊繼盛將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當,遞送內閣轉交西苑之時,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偉大的轉變,昔日那個放牛的貧農子弟,曆經幾十年的風雨,終將成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這封上疏後不久,消息靈通的嚴嵩便從皇帝的侍從那裏得知了奏疏的內容。
  麵對這個從五品小官義正言辭的控訴,嚴嵩害怕了,他雖然是內閣首輔,雖然是皇帝的寵臣,卻依然害怕這個來自最底層的無畏的聲音。
  而且根據多年的從政經驗,他迅速作出了判斷——這人是來玩命的。
  但就在他驚惶不定的時候,獨眼龍軍師嚴世蕃又出場了,聽完那慌不擇言的講述後,他卻隻是鎮定地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裏,拿給我看。”
  仔細閱覽之後,嚴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訴自己那慌張的父親,不用害怕,其實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幾乎就在嚴嵩知曉奏疏內容的同時,徐階也知道了,這也是沒辦法,十六世紀是信息的時代,想在保住腦袋,混碗飯吃,就得時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動態。
  徐階驚歎於楊繼盛的勇氣,他萬沒想到,當年那個沉默的學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軍突起,去挑戰那個他絕對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敬佩這個人,因為這個人做了連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危險已向自己逼近。
  因為楊繼盛是他的學生,而在那年頭,師生關係就是政治關係,楊繼盛上書,他雖然並不知情,卻也絕對脫離不了關係。而目前政局敵強我弱,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如此時與嚴黨開戰,必定功虧一簣。
  徐階坐臥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這才鬆了一口氣。
  因為在這封奏疏的末尾,楊繼盛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真糊塗也好,假聰明也罷,這句關鍵的話最終挽救了徐階,保存了他的實力。
  政壇的地震看似已經不可避免,嚴嵩驚慌失措,徐階忐忑不安,而楊繼盛卻隻是鎮定自若,靜候處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在這件事情中,最為恐慌的並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人——高拱。
  無論是嚴嵩還是徐階,高拱都是以禮相待,所以這件事對高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就在他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打開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話時,頓如五雷轟頂,馬上抄起文書去找徐階。
  他所看到的那句話,正是嚴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著麵無人色,氣喘籲籲的高拱,徐階十分納悶,然而當他順著高拱的指向,仔細研讀那句話時,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句讓嚴世蕃笑顏逐開,讓高拱嚇破膽的話是這樣寫的——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裕、景二王。
  徐階的臉白了,他很清楚,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話,很容易被理解為裕王指使楊繼盛,借攻擊嚴嵩之名逼宮犯上,若被嚴黨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高拱之所以跑來找徐階,原因在於他認為楊繼盛是徐階的學生,上書必定是徐階指使,準備借此和嚴黨決戰。
  而徐階敢於攤牌,必然有著全盤計劃,但無論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給兄弟劃個道出來,讓我早有準備,免得無故遭殃。
  然而徐階誠懇地告訴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件事,也沒有後著。
  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來,裕王和嚴黨的關係並不好,而皇帝寧可信任他身邊的道士,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兒子,以嚴世蕃的智商,絕不會放過這個一網打盡的機會。
  看著團團亂轉的高拱,徐階也是焦急萬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還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對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鈞一發,麵對幾近絕望的高拱,徐階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最後的辦法:
  “事已至此,隻能去找那個人了,聽天由命吧。”
  徐階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時的嚴世蕃確實正打著裕王的主意,準備一箭雙雕,借刀殺人。在他的指點下,嚴嵩把禍水引向了二王。
  這個話題徹底觸痛了嘉靖的神經,他立刻派人前去詔獄質問楊繼盛(此時已經下獄):與二王有何種關係,為何要引出二王?
  楊繼盛雖然耿直,卻並不笨,他意識到了問題中隱含的巨大風險,大聲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還有人不怕嚴嵩嗎?!”
  聽到答案的嘉靖這才鬆了口氣,但危機還遠未結束,因為嚴世蕃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也從未期盼楊繼盛會頭腦發熱,主動配合。事實上,他的計劃才剛剛開始。
  嚴世蕃深知,雖然朝中嚴黨勢力龐大,但要想除掉楊繼盛,拉裕王下水,必須借助另一個人的力量,而對於那個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盤打得確實不錯,可惜他的對手是徐階。
  據說在象棋中,能看到後兩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後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師水平,而在政治這種特殊的遊戲中,徐階是當之無愧的特級大師。他不但算出了嚴世蕃的企圖,還算準了他的預定目標。
  於是在嚴世蕃動手之前,他搶先一步,找到了那個關鍵的人——陸炳。
  楊繼盛和裕王的命運,就握在陸炳的手中。因為這位仁兄不但是特務頭子,還是詔獄的監獄長,在監獄裏做點手腳,搞份假口供,然後派出個把錦衣衛,深更半夜栽贓一下裕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陸炳是嚴黨的同盟,無論如何,他沒有拒絕嚴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階依然登門拜訪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陸炳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沒有別的方法。
  麵對陸炳這樣的老江湖,講客套或是談交情,無異於是自取其辱,徐階開門見山:
  “此事不宜牽涉過廣,望三思而行。”
  陸炳看著徐階,沉默不語。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他不願表態,也不能表態。
  反正已經說了,徐階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那個人還望老兄多加保全。”
  聽到這句話,陸炳終於開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為。”
  意思是,這件事情已經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這是句實話,徐階也隻能歎氣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陸炳點了點頭,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徐階走了,嚴世蕃來了。
  當然,他的來意和徐階完全相反——把楊繼盛整死,順帶梢上裕王。
  陸炳熱情地接待了他,還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嚴世蕃滿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如他所料。
  此後嚴嵩父子天天在家裏等待著好消息的到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陸炳那邊卻毫無動靜。
  嚴世蕃沒有再去找過陸炳,作為官場老手,他很清楚對方的這種態度所代表的意義——拒絕。
  沈鏈離去時的背影,是陸炳永遠無法忘懷的,所以在關鍵的時刻,他作出了這個關鍵的抉擇。
  他雖然沒有挺身而出的勇氣,卻依然堅守著僅存的良知。
  外麵大風大浪,鬥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楊繼盛卻是異常的平靜,他鎮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
  在陸炳的授意下,詔獄的看守並沒有難為楊繼盛,但嚴嵩的能量卻並不是陸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楊繼盛就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價。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處罰。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說來,如果是所謂“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將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脫層皮,極為痛苦。
  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告訴他: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楊繼盛再次表現了他的無畏與勇氣:
  “我楊椒山(楊繼盛號椒山)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
  楊繼盛沒錢買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財雄勢大的嚴嵩,一般說來是必死無疑了。
  可讓人驚歎的是,楊繼盛挨了一百杖,雖說皮開肉綻,傷筋動骨,竟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除了他身體好外,估計也有某些場外因素——行刑者是錦衣衛。
  不過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楊繼盛依然隻剩下了半條命,等待著他的不是救護車或高幹病房,隻有潮濕而散發著惡臭的詔獄。
  然而正是在這個恐怖陰森的地方,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
  雖說是硬漢,畢竟不是鐵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經昏迷的楊繼盛被拖回了牢房,沒有人給他包紮,在蠅蟲滋生,肮髒陰冷的空氣中,他的傷口開始惡化感染。
  在那個深夜,楊繼盛被腿上的劇痛喚醒,借著微光,他看見了自己的殘腿和碎肉,卻並沒有大聲呻吟叫喊,隻是叫來了一個看守:
  “這裏太暗,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
  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應了,他點亮一盞燈,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裏,他低著頭,手中拿著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刮著腿上的肉,那裏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隻是帶著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刮著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單調的摩擦聲回映在監房裏,在寂靜中訴說著這無與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在昏暗的燈光下,楊繼盛獨立完成著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肯定)的手術,當年關老爺刮骨療毒(真假還不一定),也還有個醫生(特級醫師華佗),用的是專用手術刀,旁邊一大群人圍著,陪他下棋解悶。
  相比而言,楊繼盛先生的手術是自助式的,沒有手術燈,沒有寬敞的營房,陪伴他的隻有蒼蠅蚊子,他沒有消毒的手術刀,隻有往日吃飯用的碎碗片。
  楊繼盛繼續著他的工作,腐肉已經刮得差不多了,骨頭露了出來,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麵的筋膜。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著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淒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裏,他提著油燈,麵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於是他開始顫抖,光影隨著他的手不斷地搖動著。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極為轟動的電影《第一滴血》,後來還拍了續集,裏麵的蘭博兄極為彪悍,曾把火藥灑在傷口上,給自己消毒,國人為之側目,皆視其為硬漢偶像。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曾經比蘭博還要蘭博,而他們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蘭博是假的,楊繼盛是真的。
  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就這樣名震天下,就這樣永垂青史,因為他的堅忍、頑強、以及正直。
  嚴嵩明白,陸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與畏懼是不會消弭的,楊繼盛非殺不可!
  此時案件已經轉到了刑部,侍郎王學益是嚴黨成員,嚴嵩指使他從速解決楊繼盛,因為罵人是沒法殺頭的,嚴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詐傳親王令旨。
  可是副部長報上去,部長何鼇卻不批,郎中史朝賓還明確表示,絕不執行。
  嚴嵩發怒了,他撤了史朝賓的官,並托人告訴何鼇,再不聽話,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鼇妥協了,刑部就此遞交了處理意見——依律處決。
  然而嚴嵩萬萬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機的這份文書竟然還是無法執行,而他也無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鋒銳少年了,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皇帝,經曆了無數風波,鬥倒了無數權臣,該吃的吃了,該玩的玩了,該整的夜整了,剩下的唯一願望就是多活幾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業中去,把國事交給手下的大臣。而這位聰明的皇帝之所以敢於放權,是因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說來,老板越聰明,員工也就越難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資聰慧,而且善於耍詐,你說東,他就偏往西,你讓他吃飯,他偏要睡覺,總之是讓你摸不著他的譜。
  然而情況發生了變化,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折騰中,大明公司的幾位頂尖員工終於超越了老板的水平,成為了真正的領導者。
  在這些足以掌控老板的超級員工名單中,有著嚴嵩和嚴世蕃的名字,當然,還有徐階。在此之後不久,兩個更為厲害的人也將被列入這個名單,而他們所掌控的,將是天下。
  耍猴的時代即將結束,被猴耍的時代即將開始。
  但至少在楊繼盛的問題上,嘉靖暫時還沒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奧秘,畢竟楊繼盛的目標隻是嚴嵩,嚴嵩想借刀殺人,他卻不想被人當槍使。
  楊繼盛的案子就這麽拖了三年,懸而不決,直到三年後的那起意外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楊繼盛仍在獄中頑強地堅持著,外麵的同僚同事們卻忍耐不住了,人關了這麽久,吃了這麽多苦,連個說法都沒有,你當言官們是飯桶不成?
  於是一時之間群臣上書,要求釋放楊繼盛,聲勢浩大,甚囂塵上。
  嚴嵩沉不住氣了,此時,嚴黨的中堅人物,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
  養虎為患。
  嚴嵩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嚴嵩看到了他的幹兒子,嚴黨的另一幹將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在這份奏疏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嚴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筆,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麵,又加上了三個字:楊繼盛。
  因為他十分清楚,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無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
  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曆時三年,用盡手段,他終於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
  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在他寫下楊繼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個最為致命的錯誤,覆亡之門就此打開。
  在隱忍的日子裏,徐階時刻注意著嚴嵩的言行,而他遲遲不動手,是因為他一直未能發現嚴嵩的破綻。
  縱橫官場四十餘年的嚴嵩是真正的精英,他雖然貪汙受賄,雖然結黨營私,卻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為他知道哪些錢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這麽多年來,他隻受到過一次真正的威脅,然而那位慈悲為懷的夏言先生放過了他,此後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狡詐無情。
  然而他終於大意了,楊繼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憤怒,混淆了他的思維判斷,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殺死楊繼盛。
  楊繼盛就是奔著死來的。
  他不受嚴嵩的收買,不聽朋友的勸告,明知毫無勝利的希望,卻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彈劾嚴嵩,因為他的目的很明確:
  隻求一死。
  用死來表達他的憤怒,用死來喚醒膽怯的人們,如同春秋時的鑄劍師那樣,楊繼盛用他的生命鑄就了那柄斬殺奸邪的利劍。
  事實證明,楊繼盛的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圈套,而嚴嵩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嚴嵩所預料的那樣,憤怒的嘉靖批示了這封奏疏:秋後處決。
  消息傳出之後,一個女人在自己簡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這個女人是楊繼盛的妻子,偉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書裏,這個弱女子提出了一個公平的交換條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嚴嵩看到了這封奏疏,然後扔進了文書堆裏。
  楊繼盛的妻子文化不高,這封文書是她口述,由王世貞代寫的,在臨刑前,他再次來到獄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別。
  王世貞是個講義氣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監,給楊繼盛送來湯藥,幫助他熬了下來。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術,於是在詔獄中,王世貞和他的朋友見了最後一麵。
  眼前的楊繼盛已經不成人形了,他沒有父母的疼愛,眾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榮的進士隊伍中,他也隻是一個為人忽視、沉默寡言的人,輝煌顯赫從未屬於過他。
  而今的他,隻剩下了殘肢破衣、遍體鱗傷,還有即將到來的死亡命運。
  楊繼盛卻隻是平靜地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我的後事,就勞煩你了。”
  楊繼盛沒有錢,他的妻子也沒有錢,對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為安,是比較困難的。
  王世貞用力地點了點頭,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楊繼盛即將走向他人生的最後舞台——刑場。
  在這最後訣別的時候,王世貞終於不禁放聲大哭:
  “椒山,事情怎麽會到這個地步啊!”
  然而此時的楊繼盛笑了,他倚著牆壁,用殘腿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元美(王世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臉上映射出無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懼!”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楊繼盛英勇就義。
  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手無寸鐵的楊繼盛,堅持到了最後一刻,隻憑借他的信念和勇氣。
  臨刑前,他賦詩一首: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曆經磨難,矢誌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強權,雖死無懼,叫做勇氣。
  在這一天,嚴嵩在他的府邸裏歡慶自己的勝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繼續著他的修道事業。
  在這一天,楊繼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嚴嵩的真麵目,之前威風八麵,不可一世的嚴黨就此走上滅亡之路,因為有這樣一句古話——眾怒難犯。
  也就在這一天,努力營救卻終未如願的徐階,在他學生血淋淋的屍首前,領悟了政治鬥爭的最終秘訣:
  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第十二章 東南的奇才
  嚴嵩之所以能夠肯定那份奏疏上的兩個人必死無疑,是因為整治這兩人的幕後黑手正是他。
  這兩個人分別是閩浙總督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寵。
  而這兩位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會人頭落地,隻是因為一個無聊的人,去出了一趟無聊的差。
  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禦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級官員張經,被任命為總督前往浙江,他肩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抗倭。
  不久之後,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李天寵,奉旨來到浙江,取代駐守當地的王忬(王世貞的父親),成為了新的浙江巡撫,張經的下級。
  這兩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還不錯,麵對著日益嚴重的倭寇之亂,盡心竭力,日夜勤勉。
  就在他們埋頭苦幹的時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個人也來到了浙江,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級官員趙文華,可這位兄台既不是總督,也不是巡撫,之所以千裏迢迢跑來這裏,除了觀光旅遊外,倒也背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祭海。
  讓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實實地祭海,完事後帶點土特產回京也就行了,可趙侍郎卻偏偏是個有抱負的人,他對倭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也想摻和一把。
  一般說來,京城的領導要親臨指導,地方官員高興還來不及,可是張經總督卻不買他的帳,對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原因很簡單,張經的官比他大。
  在明代,總督不是地方官員,而是中央派駐地方工作的領導,工資、戶口都掛在中央,比如張經,原先是都察院右都禦史,此次是掛銜下派,而趙文華隻是奉命出差,幹點臨時工作。
  論資曆就更沒法說了,張經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經是副部級兵部侍郎,而那時趙文華卻隻是一個小小的正處級刑部主事。大家同在京城裏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級幹部見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幹部高得多。
  老子是二品正部級、兩省總督,你小子不過是個三品副部級侍郎,竟敢在老子麵前耍威風,你算哪根蔥?
  同理,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僉都禦史,浙江巡撫李天寵也不願買趙文華的帳,每天管他三頓飯,就盼他早點滾蛋。
  然而事實證明,趙文華確實算根蔥,還是根大蔥,你們敢欺負我,我就讓我爹來收拾你們!
  他爹就是嚴嵩,雖然他姓趙,嚴嵩姓嚴,但所謂有奶就是娘,有權就是爹,不必奇怪。
  嚴嵩之所以支持幹兒子趙文華,是因為當年他當國子監校長的時候,趙文華是他的學生。而據他觀察,這位學生雖然沒有什麽能力,卻很能拍馬屁,很聽話,於是他安插趙文華去了通政司。
  嚴嵩是不做慈善事業的,他讓趙文華當通政使,其中有著很深的用意。
  通政司是一個副部級部門,最高長官通政使也隻是三品,但這個部門對嚴嵩而言卻極為重要,因為它主管全國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
  由於名聲太差,全國的眾多禦史官員經常上書彈劾嚴黨,雖說有嚴嵩在內閣壓陣,但這位仁兄已經七十多歲了,難保有漏網之魚,萬一捅到皇帝那裏,事情就麻煩了。
  而趙文華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機關蹲守,發現可疑郵件即刻予以刪除(銷毀或是壓住),他兢兢業業,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為了嚴黨的第一號骨幹。
  接到兒子的告狀信,嚴老爹卻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複,他托人告訴趙文華,張經並不好惹,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還是乖乖聽話。
  趙文華無計可施,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執著的人,又從中央要了一個觀察敵情的名義,硬是賴著不走。他要留在這裏,等待張經的失誤。
  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當時的浙江沿海,倭寇氣焰已經十分囂張,有兩萬餘人盤踞於此,根本不把明軍放在眼裏。張經也並非等閑之輩,他四處調兵,積極部署數月之久,卻遲遲不動兵。
  趙文華反複催促,張經依然紋絲不動。
  而張總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和他之前的一段經曆有著很大的關係。
  嘉靖十六年(1537),總督兩廣軍務、兵部侍郎張經,奉命去平定廣西斷藤峽叛亂,在長期艱苦的山區作戰中,他養成了穩重進兵的習慣,更重要的是,在這次戰爭中,他還發現了一個十分可怕而特別的戰鬥群體——狼土兵。
  狼土兵以少數民族為主,大都不習文化,好勇鬥狠,戰鬥力十分彪悍,當年曾讓張經吃盡了苦頭,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到了浙江之後,張經才發現,那些被朝中大臣輕視,所謂烏合之眾的倭寇,卻是一幫前所未見的強敵。
  在皇帝同誌專心修道,大臣們專心鬥爭的時候,日本正處於極度混亂的戰國時期,全國分成三四十個諸侯國,你打我,我打你,打贏的自然風光,打輸的就隻能跑路。日本就那麽大,土地又不多,還時常噴火山亂地震,實在不是個人呆的地方。於是眾多討生活的倭人就不遠萬裏,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業跑到了中國。
  這幫倭人不請自來,而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故文言有雲:
  〖倭人為寇,是為倭寇。〗
  但惡劣的品行並不能否定他們的戰鬥力,且不說這幫人的武藝和戰術水平,單說人家冒著掉進海裏喂魚的危險,跑上千裏路來搶劫,就能充分說明他們的犯罪決心和毅力。
  而與倭寇相比,張總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山東等經濟發達地帶的兵,他們當兵是為了混碗飯吃,就算不當兵還能種田,犯不著去拚命。
  於是張經決定,調狼土兵進入浙江,抗擊倭寇。
  這個決定為他贏得了暫時的勝利,卻永遠地送了他的命。
  張經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費盡心力調兵遣將的時候,趙文華已經設計好了一個圈套,準備將他致於死地。
  張總督久經官場,並不是個善茬,上任一年多來,他已在當地安插了自己的親信,而對於趙文華,他也安排了專人監視,總而言之,整個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盤。
  然而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趙文華依然找到了一個盟友,這個人的名字叫胡宗憲。
  胡宗憲,字汝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
  胡宗憲的考試成績很一般,運氣卻不錯,他沒能選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當了縣官,不久後因年度考核優良,升為禦史,巡視宣府、大同。
  之所以說他運氣好,是因為在明代朝廷,禦史是個不錯的行當,以罵人為主業,天不怕地不怕,想罵誰就罵誰,如果運氣好,摸準了政治方向,罵對了人,沒準還能官運亨通,一飛衝天。
  不過胡宗憲的這份禦史工作卻有點特殊,因為宣府和大同是當時的軍事前線,刀光劍影,呆在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亂告狀,沒準晚上就被人趁黑給剁了。
  於是胡宗憲在那裏老老實實地啃了幾年幹糧,這段經曆最終成就了他,因為正是在那個地方,這位安靜的禦史開始進入另一個新奇的領域——兵法。
  在血肉橫飛,生死懸於一線的戰場,胡宗憲懂得了戰爭的法則,而蒙古騎兵燒殺搶掠、難民家破人亡、哭天搶地的慘象,也讓他了解了戰爭的殘酷。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後,那個曾經喋喋不休、滿口聖人之言的書呆子,已然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實用主義者。
  因為在邊關表現良好,胡宗憲奉調前往浙江,擔任浙江巡按,似乎是為了考驗他的能力,就在他離開這裏之前,上天給他安排了一次畢業考試。
  當時駐守大同的左衛軍突然接到諭令,命令他們即刻轉移駐防至陽和一帶,事實證明,這是個一道要人命的諭令。
  大同已經是前線了,而陽和不但更為靠前,且條件極其艱苦,當兵的過得苦,好不容易在當地安個家,轉眼間又要妻離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
  可是命令不能不執行,於是大夥一合計,索性鬧事不幹了,嘩變!
  這下子問題嚴重了,情況報到大同參將那裏,開會征集意見:這事怎麽解決,誰去解決?
  沒人應聲。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超級黑鍋,這不是農民起義,而是士兵嘩變,全部都是抄家夥的職業打手,也不講道理,要是跑去談判,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給了國家(學名是為國捐軀)。
  但如果放任不管,這幫人萬一成了叛軍,知根知底,帶著蒙古人回來搶劫,麻煩就大了,所以黑鍋總得背,具體說來是總得有人去背,可是誰也不背。
  這時胡宗憲站了出來,他說:我去。
  參將大喜,問:你要帶多少人?
  胡宗憲答:不用,我一個人去。
  在短暫的目瞪口呆,鴉雀無聲之後,大家集體起立,走到營帳外,熱情地為勇敢的胡禦史送別,感謝他犧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鍋精神。
  胡宗憲不是白癡,也沒有背黑鍋的嗜好,關鍵時刻挺身而出,隻是因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一個人騎著馬跑到了嘩變士兵的營地,對那些手持兵器、情緒激動的人們說了幾句話,奇跡就發生了,士兵們停止了吵鬧,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當大家再次看到胡宗憲時,都極為驚訝,踴躍上前詢問,他到底用了什麽方法,解決了如此棘手的事。
  胡宗憲一臉輕鬆回答道:沒什麽,我隻是告訴他們,諭令已經取消,他們不用遷徙了。
  於是大家又懵了,遷移是上級的命令,總兵(相當於軍區司令)都沒發話,你怎麽敢信口開河?今天你忽悠過去,過兩天沒準就直接造反了!
  然而胡宗憲鎮定地看著驚恐的同僚們,告訴他們:絲毫不必擔心。
  事實證明了胡宗憲的預言,很快,上級下達指令,之前的諭令取消,軍隊仍在原地布防。
  準確的人心洞察力、驚人的局勢判斷力,這就是胡宗憲的卓越才能。
  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宗憲來到了浙江,他將在這裏開創自己的偉大事業。
  其實在當時的浙江,胡宗憲隻是個小人物,因為他的級別太低(浙江巡按)。
  巡撫和巡按雖隻有一字之差,品級卻差很遠,胡宗憲是都察院監察禦史,奉命巡按浙江,負責監察紀檢事務,他的品級隻有七品。而李天寵則是四品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奉命巡撫浙江,負責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務,相當於省長。
  趙文華好歹是個副部級,之所以對胡宗憲一見如故,稱兄道弟,實在是因為他太過孤單。在張經的陰影下,沒人願意陪他玩,隻有胡宗憲對他禮遇有加。
  於是他向這個新朋友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劃,並許下了一個美好的祝願,隻要計劃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撫!
  趙文華是一個壞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但一個壞人,能夠幹到副部級侍郎,說明他是一個有能力的壞人。
  趙侍郎的計劃是這樣的,他準備告張經的黑狀,罪名是張經畏懼倭寇,拿了朝廷的錢,不幫朝廷辦事,消極避戰。
  看上去很簡單,實際上不簡單。
  張經不是吃素的,趙文華上書後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的反應卻十分怪異,不但沒找趙文華算帳,也不上書辯解。
  因為他已有了絕對的把握,籌劃已久的行動即將開始,狼土兵已經到位,各路大軍也已到齊,隻等他一身令下,發動總攻。
  有凶悍的狼土兵助陣,張經相信他會取得勝利,而到那時,捷報將是對趙文華攻擊的最好回應。
  看上去是正確的,實際上是錯誤的。
  誌得意滿的張經沒有想到,在這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應對中,有著兩個小小的疏漏:他並沒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狀的上書,而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趙侍郎的水平。
  作為嚴黨的主力成員,趙文華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事實上,張經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他仍然敢在此時上書,是因為他已料定,此書一上,張經如不勝,尚有活路,如若戰勝,則必死無疑!
  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缺錢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開始大舉向嘉興進犯,卻就此掉入了陷阱。
  張經等待良久的機會終於到來,他當即調集手下大軍水陸並進,在王江涇與敵軍遭遇,大破倭寇,斬殺敵一千九百餘人,史稱“王江涇大捷”。
  這是東南自倭亂以來的最大勝仗,張經十分得意,當即寫下告捷文書送往京城,等待著朝廷的封賞。
  事實證明,這次朝廷的辦事效率相當之高,沒過多久,張經就等到了他應得的賞賜,不是金銀財寶,高官厚祿,而是兩個人,具體說來是兩個錦衣衛。
  他們送給張總督的見麵禮是一副閃亮的鐐銬,然後大聲傳達了皇帝大人的賀詞:
  “經(張經)欺誕不忠,著令入京問罪!”
  張經的腦袋有點亂,明明自己打了勝仗,怎麽就成了“欺誕不忠”?
  張總督之所以一頭霧水,是因為他並不清楚趙文華那封上書的奧妙。
  嘉靖剛看到這份黑材料的時候,起初並不在意,直到他順手交給了身邊的一個人——嚴嵩。
  嚴嵩自然明白趙兒子的意圖,當即展現了他的表演功底,作沉思狀良久,突然換上了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開始痛斥倭寇侵害百姓的慘狀,最後指出主題——擁兵自重,坐觀倭亂,都是張經惹的禍。
  嘉靖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他當即下令緝拿張經回京。
  諭令下達後不久,張經的報捷文書就送到了,看似張經就要涉險過關,但正如趙文華所料的那樣,嘉靖做出了一個十分缺心眼的判斷:
  “張經著實可惡,聞文華劾,方一戰!”
  混跡江湖三十多年的嘉靖同誌就這樣完蛋了,經過多年的磨礪,他的脾氣個性以及各種權術花招,早已被嚴黨摸得一清二楚,現在也隻能是被玩沒商量了。
  張經倒了,李天寵也沒戲了,這對難兄難弟手拉手上了刑場,一同被殺。
  趙文華兌現了他的諾言,李天寵死後不久,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關係,破格再破格,短短一個月,就把七品基層禦史胡宗憲直接提拔為四品右僉都禦史,並巡撫浙江。從芝麻官到封疆大吏,其晉升速度堪比飛毛腿導彈。
  趙文華十分欣賞胡宗憲,因為胡宗憲的出眾能力,以及在逆境中的支持。但胡宗憲卻不喜歡趙文華,因為在他的眼中,趙文華著實不是個東西。
  胡宗憲是一個身世並不簡單的人,他出生在豪門望族,六十年前,他的曾祖胡富考中進士,還曾經擔任過正部級幹部——南京戶部尚書,顯赫一時。
  望族出身的胡宗憲是一個天才,他二十二歲中舉,二十六歲中進士,無論在地方,還是軍隊,無論是處理政務還是平息叛亂,他都顯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才能。
  混跡政壇多年,胡宗憲很清楚趙文華和他的幹爹是些什麽貨色,這幫人幹活不足,整人有餘,實在是一幫垃圾。
  然而問題在於,國家大權就掌握在這群垃圾的手中,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胡宗憲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很現實。
  於是當不學無術的趙文華來到浙江,當張經、李天寵都對其嗤之以鼻時,他意識到了其中蘊藏的機會。
  所以他接近了趙文華,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不顧旁人的鄙視和議論,拜會他,巴結他,耐心地聽著他自吹自擂,並伴著逢迎的笑臉,雖然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唾沫橫飛的人,隻是一個惡棍加白癡的合體。
  對於出身高貴、有著強烈道德感的胡宗憲而言,這是一種讓他極其惡心的應酬,但他依然賣力地表演著。
  因為在他的心中,有著報效國家的使命,有著救濟黎民的責任,因為在他接受詔令,前往浙江之前,曾立下這樣的誓言:
  “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東南,誓不回京!”
  【傳說中的高手】
  胡宗憲眼睜睜地看著張經、李天寵被陷害,被處死,然後在眾人的指責聲中坐上了浙江巡撫的寶座,沒有絲毫的避諱和慚愧。
  相反,他很得意,人見人怕、權傾天下的嚴黨,原來是如此的愚鈍,趙文華、嚴嵩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利用,為他鋪路,而在此之後,這個最為強大的政治集團將成為他的後盾,去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
  他始終問心無愧。
  因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並不隻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因為他的理想,叫做報國救民。
  在胡宗憲看來,張經做得還不夠好,他雖然調來了戰鬥力強悍的狼土兵,整頓了軍備,募集了糧餉,但無論是整體策劃還是作戰時機,總要慢那麽一拍,最終才會被趙文華有機可趁。
  總而言之,這是個勤奮的人,但缺少天賦。
  胡宗憲認為自己是有天分的,所以他當仁不讓地接替了前任的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夠幹得比張經更好。
  雖然當時天下人都為張經的無辜被殺感到遺憾,但對於倭寇而言,張經的死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悲劇,因為事實證明,繼任者胡宗憲是一個更為可怕的敵人。
  當然,這是後來的事。
  剛剛上任的胡宗憲終於實現了夢想的第一步,但還沒等他喘口氣,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就讓他從美夢中醒了過來。
  應該說,猛人不隻張經一個,蘇鬆巡撫曹邦輔也算同類,在王江涇大捷之後,他征集所屬兵力,再次擊潰倭寇。由於人事更替,這次行動沒有經過上級的批準,等到趙文華知道的時候,俘虜都押回來了。
  深感丟了麵子的趙文華當即給胡宗憲下令,讓他立刻追殲殘敵。
  這是一個胡宗憲等待多時的機會,他即刻調集了四千精兵,發動了追擊戰,然後他坐在家裏,等待著捷報的到來。
  很快,他就如願得到了戰報,言簡意賅:慘敗!告急求援!
  此戰損失極其慘重,所謂“宗憲兵死者千餘”,一共就去四千人,差不多死了一半。大出所料的胡宗憲慌忙命令副將劉燾率軍增援,不久之後戰報再次傳來——複大敗。
  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士氣大振的倭寇居然反過頭來,再次進攻浙東一帶,把當地搶了個底朝天,這才揚長而去。
  沉痛的失敗教育了胡宗憲,他終於意識到,倭寇之亂比他想象中要厲害得多,而在這幫強盜的身上,似乎隱藏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胡宗憲的大體判斷沒有錯,但他並不清楚,如果說倭寇是強盜,那他們就是有史以來最為可怕的強盜,因為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是精通刀法的武林高手。
  在史料上,有著這樣一個廣為人知的戰役記錄:
  嘉靖三十四年(1555),四十餘名倭寇從浙江平湖入境,向杭州進逼,搶掠之後逃向淳安。這本來隻是一起搶掠事件,搶也就搶了,事也不大,可這幫路盲不知是不是沒有向導,轉了半個多月,居然轉到了南直隸(今江蘇一帶),在常州、蘇州附近搶了一把,竟跑到了南京城下!
  最後在大軍圍捕下,這群小毛賊才最終被殲滅,據說當時被他們殺死砍傷的平民士兵已達三千餘人。
  四十多個人,在大明帝國的眼皮底下轉悠了一個多月,想搶就搶,十幾萬駐軍束手無策,這不是一單簡單的搶劫案,也不是單純的軍事行動,而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
  四十個人就敢到南京搞自助遊,要有四千個人,沒準就敢去北京集資建房了(打不過地產商)。
  一直以來,這個故事都被用來說明明軍的腐朽、無戰鬥力,但很多人並不清楚,在它的背後,隱藏著讓人驚心動魄的真相。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搶掠,因為參與這次搶劫的四十多個倭寇並不是一般人,他們是浪人。
  所謂浪人,就是失去土地的日本武士,關於武士群體就不多說了,但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即使在日本國內,武士也是一個十分稀少的品種。
  在日本戰國時期,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是天皇,實際控製者是各大諸侯,又稱為大名,而武士是大名的屬下。即使是如織田信長之類的大諸侯,手下的武士也不過一兩千人而已。
  作為武士團體的成員,他們從小就接受過嚴格的武術和體能訓練,大多數人都練習劍道,練就了一身砍人的技術,即使參加黑社會火拚,拿西瓜刀對砍,估計一個對付五六個都不成問題。
  更為可怕的是,他們其中的某些人還曾練習過“陰流”,這是日本刀術中的一門絕技,傳自日本的絕頂高手,“劍聖”上泉信綱。
  雖說練這門功夫的人並不多,也並非個個都是劍聖,但足可稱得上是一流高手。而在當時到中國來搶掠的日本人中,也有著他們的身影。
  有證據顯示,在嘉靖三十四年的這次事件中,參與搶劫的四十多名案犯,並非跑船的日本農民,他們幾乎都是戰敗丟掉土地、找不到工作的武士。
  而證據,就是他們隨身攜帶的那件特殊武器。
  其實那些被稱為倭寇的搶劫犯,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多國部隊,除了日本人外,還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中國沿海的漁民、海盜等等,總之,大家是為了同一個目標(發財)走到一起來的。
  這些人使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老外們一般用火槍或佩劍,漁民、海盜沒有固定裝備,逮著什麽用什麽。
  但這支無組織、無紀律的雜牌部隊之所以會有強悍的戰鬥力,是因為其中有著一群作戰頑強的日本武士與浪人,而無論在哪裏作戰,和誰作戰,他們都會使用同一種武器——武士刀。
  不管在中國還是日本,隻有武士或浪人才裝備武士刀,其實誰能帶,誰不能帶,也沒有專門的認證機構來管,真正的原因在於這種管製刀具是很貴的。
  武士刀的製作十分複雜,要使用很多種不同的鐵和鋼料,然後用火爐加熱,同時由工匠大力捶打,可謂是千錘百煉,耗時長,純係手工製造,絕無批量生產。
  由於此刀製作精良,且鐵鋼比例合理,所以兼具韌性和硬度,無論是拿去劈柴,還是砍人,都相當有效。
  但擁有武士刀,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因為你就算買得起,也不一定養得起。由於該刀采用鐵鋼合金製造,容易生鏽,所以必須得好好伺候著,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人磨刀(使用特製磨刀石,費用很高),每天都要用油擦刀(據說還一定要用植物油),比上機油還麻煩。
  就這麽個玩意,價格昂貴不說,天天都要保養,比大爺還難服侍,除了那幫死心眼的日本武士,誰都不願意折騰這東西。非但如此,這幫孫子把刀看得比命還重,1945年日本戰敗後,侵華日軍中許多有武士背景的軍官還曾向中國方麵提出申請,希望帶走他們的家傳寶刀,表示如不允許,就切腹自盡。
  不久之後得到答複:切腹自便,把刀留下。
  日本的許多名刀就此留在了中國,這也是為什麽無數日本人不遠千裏,帶著大捆鈔票,跑到中國買刀的原因。
  而根據史料記載,嘉靖三十四年的那批倭寇基本都是攜帶武士刀的浪人,且武藝高強、機動靈活,搶一票換一個地方,從不走空趟。
  這樣的四十多個倭寇,其戰鬥能力可想而知,在當時,大致就相當於四十多個特種兵,而駐守各地的,大都是戰鬥力極差的守備兵,或是民團團練,基本上也就算個民兵水平。
  民兵打特種兵,能打贏那才叫怪事,這幫劫匪也不攻城,搶了就跑,放在今天就是持械流竄犯,自然是難以圍捕,所以才會出現所謂打到南京城下的怪事。
  這才是倭寇的真實實力,胡宗憲麵對的就是這樣一群敵人,時而集中,時而分散,大隊倭寇戰鬥力強,不好打,小隊倭寇機動靈活,沒法打,為了幾十個人調集數千大軍圍捕,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還不如去上吊。
  就在胡宗憲一籌莫展的時候,一支奇特的武裝出現了,他們組成了民兵聯防隊,四處圍剿倭寇。而更讓人驚訝的是,曾縱橫千裏、無人可擋,連政府軍都不怕的浪人倭寇,碰到他們卻總是全軍覆沒,落花流水。
  因為浪人們固然是劍道高手,這幫兄弟卻是高手中的高手——少林寺的和尚。
  嘉靖三十三年(1554),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萬表終於無法忍受了,流動倭寇四處出沒,使他焦頭爛額,卻又無計可施。
  苦思冥想之下,他突然靈機一動,召見了杭州及蘇州兩地的寺院主持,交給了他們一個任務。
  幾天之後,一支由蘇杭兩地上百名和尚組建的巡防隊正式成立,主旨隻有一個——殺死倭寇。
  這幫和尚都是精挑細選的武僧,個個自幼苦練武藝,精通棍法,老家也都在附近,聽見倭寇兩個字就手癢,聽到消息,紛紛踴躍報名,經也不念了,抄起棍子就上了戰場。
  事實證明,中華武術確實是博大精深,拿刀的武士幹不過拿棍的和尚,管你什麽“陰流”、“劍道”,幾棍子掃過去全部滾蛋。
  和尚聯防隊取得了較好的社會效應,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間,該隊在杭州灣及鬆江府(今上海附近)一帶與倭寇作戰多次,無一敗績,令倭寇聞風喪膽。
  而最為生猛的一次戰役,發生在鬆江附近的翁家港,當時一百多名倭寇跑到這裏,還沒開搶就撞到聯防隊,此時這幫和尚已然名聲大噪,所以倭寇們見到光頭掉頭就跑,聯防隊二話不說,拖著棍棒就追。
  一般說來,追個幾裏路也就完事了,但這幫和尚比較較真,竟然跟著追了六天,一路打一路追,一直跑到嘉興,全殲所有倭寇(據說連倭寇的家屬也幹掉了),這才收兵回營。
  然而少數幾個和尚是無礙大局的,要想解決倭寇,胡宗憲真正需要的,是幾個重量級人物的加入。
  
  第十三章 天下第一幕僚
  【絕世高人】
  胡宗憲尋找的,不是個把能打的和尚,武林高手打打群架還行,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也隻是廢柴一根,隻有運籌帷幄的將領,才能為他解決根本問題。
  幸運的是,他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第一個人選。
  在胡宗憲沒來之前,俞大猷已孤軍奮戰了很久。
  俞大猷,福建晉江人,弘治十七年(1504)生人,家庭比較貧困。
  但他的運氣還不錯,祖上是世襲百戶,雖說不是什麽大官,畢竟有口飯吃。父親死後,他繼承了百戶爵位,嘉靖十四年(1535),俞大猷更進一步,在當年的武會試中一舉中第,成為千戶,並被分配駐守金門。
  俞大猷同誌的早年經曆就是如此,看上去毫無特別之處,然而這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這位仁兄是一位了不得的絕世高人。
  本文所用史料眾多,且來源龐雜,還包括十幾種明清刻本,為了不影響閱讀,加上我這人比較懶,故文中未注明史料出處和史籍原文,但此處必須破例,因為下麵即將講述的內容實在過於離奇,如不舉出實據,估計難逃忽悠之嫌,故列文如下:
  〖“予昔聞河南少林寺有神傳擊劍之技,後自雲中回取道至寺。僧自負精其技者千餘人,鹹出見呈之。視其技,已失古人真訣。明告眾僧,皆曰:‘願受指教。’予曰:‘此必積之歲月而後得也。’”〗
  看不明白不要緊,我來解釋。
  這段話的意思是,我聽說河南的少林寺武藝高明,所以專門前去拜訪,寺裏的和尚十分囂張地告訴我,他們這裏的僧人武藝高強,且人數眾多,還拉出了幾個表演給我看。
  我看過之後,覺得這幫人實在不爭氣,老祖宗的真傳都給丟了,就明白告訴和尚們,你們這套已經不行了,趁早一邊涼快去。和尚們十分謙虛地對我說:願意接受我的指教。而我也十分囂張地告訴他們:你們還要練很久才行。
  鄭重聲明,這話不是我說的,要找人算帳請諸位去找俞大猷同誌,與我無關,因為此文就出自俞大猷同誌的自述文集。
  我雖然不願幫俞大猷背黑鍋,卻可以替他證明一點,那就是俞先生的的確確是一位功夫了得的絕頂高手。
  從童年開始,俞大猷就是個特別的人物,和眾多成功人士一樣,他喜歡讀書,可他讀的卻不是大學、中庸之類的考試書目,而是一本奇特的著作——易經。
  要說這本書,那可真算得上是萬金油,上至外星生物,天外來客,下到世界文明,人類前途,都可以從這本書裏推出來,反正隨你去讀。
  俞大猷就是易經解讀派的忠實會員,他苦讀多年,終有所悟,萬幸的是,這位兄台沒有走火入魔,擺攤算命,多少還是讀出了點名堂——兵法。
  從易經中,俞大猷領悟了所謂百萬合一之兵法(雖將百萬,可使合為一人也)。雖然說起來比較玄乎,但從後來的實際效果看,這套理論倒也不全是忽悠。
  而在兵法之外,俞大猷在另一工種上的成就可謂驚世駭俗,那就是武學,他曾拜當時的著名劍客李良欽為師,學習劍術。他的天賦極高,外加勤學苦練,武藝非常精湛。
  特別是劍法,他十分擅使“荊楚長劍”,據說劍法已至化境。曾有數十人看他不順眼,打算群毆他一頓,結果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奪路而逃。
  俞兄不但武藝了得,還善於總結經驗,曾著有武學專著《劍經》,後來在清除倭寇的同時,也順道闖蕩江湖,屢次和人拚刀比劍,在砍砍殺殺中不斷磨練劍法,嘉靖四十年(1561)的時候,估計是周圍的人都打遍了,這位仁兄覺得沒意思了,就跑到外麵去找人打。前述的少林寺事件就發生在這段時間內。
  很明顯,在這段自述裏,俞大猷故意忽略了一個重要內容,要知道,少林和尚雖然吃素,卻不好欺負,你俞大猷跑這麽遠,人家給你演示武藝,你還說人家不行,一句話,你就是來砸場子的。
  雖然俞大猷沒有寫,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少林寺是鬧過事的,就算沒有動刀動槍,至少也是露了兩手,不然人家憑什麽“皆曰:願受指教”。
  估計俞大猷同誌還是有點覺悟,覺得自己這事幹得不地道,所以也沒多提,不過從他讓人家多練幾年的口氣看,他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俞大俠仗劍打遍天下,縱橫江湖,可謂風光無限,但在遇到胡宗憲之前,作為一個極具稟賦的軍事天才,他的經曆隻能用一個詞來概括——哭笑不得。
  俞大猷這輩子的前四十年是十分鬱悶的,因為他比較喜歡管閑事,守金門的時候,他上書監司,要求打擊海賊。結果被打了一頓,得到了上級的答複:
  “你個屁大的小官,憑什麽上書?”
  憑什麽小官就不能上書?俞大猷不明白。
  挨了這頓莫名其妙的打,俞大猷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後,安南地區叛亂,兵部尚書毛伯溫準備出戰,按說這事和他沒關係,但俞大猷再次挺身而出管了閑事。
  他向毛伯溫上書,陳述了自己的用兵方案,請求從軍。
  尚書大人看到了他的上書,十分欣賞,誇獎了他,卻不用他。
  誇了我,為什麽不用我?俞大猷還是不明白。
  這又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俞大猷仍不氣餒。
  嘉靖二十一年(1542),機會又來了,俺答進攻山西,皇帝下令在全國範圍內選拔作戰人才。俞大猷報了名,這次運氣似乎不錯,毛尚書看到了他的名字,把他推薦給了宣大總督翟鵬。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推薦,所謂宣大總督,是明朝邊疆的兩大最高長官之一(另一個是薊遼總督),一般都是正部級官員擔任,作為兵部尚書的推薦人,俞大猷前途閃閃放光芒。
  畢竟是兵部領導的麵子,翟鵬親自接見了俞大猷,隨口問了他一些軍事問題,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
  翟鵬原以為這人是個關係戶,沒多大能耐,打算應付一下了事,可是俞大俠卻反客為主,侃侃而談,堂上眾人大驚失色。
  就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時候,一件讓他們更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翟總督竟然離開座位,主動走下台來,向俞大猷行禮。
  這是絕對的爆炸性新聞,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景象。
  翟鵬並不是武將,他是文官,因為按照明代慣例,除個別情況外,隻有文官才能擔任高級軍事長官,即使同樣品級,文官的地位也要高於武將。而在許多文進士的眼中,武將都是一群沒讀過書的大老粗,武進士也不例外。
  然而正部級總督翟鵬,向眼前的無名小輩俞大猷行禮了,因為他的才學與執著。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俞大俠應該翻身了,可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就發生在這兒。
  雖然總督向他行禮,雖然總督知道他的才學,但總督還是不用他!
  都到了這個份上,為什麽就是不用我呢?俞大猷抓破腦袋也不明白(我也是)。
  鬱悶的日子還是過去了,老上級毛伯溫最終提拔了他,先把他派到福建打海盜,這位兄弟二話不說,剛到地方衣服都不換就親自帶兵上陣,幹掉對方三百多人,上級看他如此生猛,又派他去廣東鎮壓少數民族叛動。
  在廣東,俞大猷第一次全方位展現了他的牛人本色。他沒有調集大軍進攻,卻隻是帶了幾個隨從,找到了叛軍的巢穴,勸告他們歸順朝廷。
  當然,空口說白話是沒用的,叛軍也不是白癡,為加強說服教育的效力,形象展現不投降的後果,俞大俠趁興當場表演了自己的老本行——劍術,一套劍法耍得虎虎生威,煞有聲勢,把叛軍兄弟糊得一楞一楞,末了還美其名曰:教習擊劍。
  叛軍倒也不是嚇大的,他們很快就推出了自己的精神領袖——一個據說打死過老虎的人,繼續頑抗明軍。
  但俞大俠明顯比老虎厲害,他沒費多大勁就幹掉了這位打虎英雄,最終平定叛亂。
  折騰來折騰去,俞大俠終於翻了身,嘉靖三十一年(1542),俞大猷調任寧波參將,不久後又升任蘇鬆副總兵(相當於軍分區副司令員)。
  此時,張經已經上任,俞大猷是他的下屬。
  之後就是以前講過的那些事,趙文華搗亂,催促張經出戰,張經準備不足,不願出戰,一拖再拖。
  然而在這一幕的背後,還隱藏著另一個細節:
  張經是拒絕出戰的,但為了給趙文華麵子,他曾命令另一位將領出擊倭寇,而這個人正是俞大猷。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積極肯幹、愛管閑事的俞大猷竟然拒絕了,原因很簡單:當時倭寇有兩萬人,他手下隻有三百兵,而俞大俠是學過算術的。
  俞大俠雖然熱血沸騰,卻也不想平白無故人間蒸發,張總督這事幹得實在不地道,事情也成了連環套,趙文華催張經,張經催俞大猷,俞大猷不幹。
  俞大俠就這樣硬挺著,一直挺到了王江涇大捷。在這次戰役中,他不計前嫌,協同張經,大破倭寇,立下戰功。
  可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不計前嫌上。
  由於他表現過於英勇,趙文華認死了他是張經的人,搶了他的功勞,還找機會整他,貶了他的官。無奈之下,胡宗憲也隻能保持沉默。
  俞大猷這輩子過得實在不容易,總是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被賞識,居然不升官,明明打了勝仗,居然被降職。
  不要急,俞大俠,更莫名其妙的事情還在後頭。
  被貶官的俞大猷不喊冤,也不氣餒,王江涇大捷之後不久,他作為蘇鬆巡撫曹邦輔的下屬,參加了滸墅戰役,再次大破倭寇,按說事情到這裏,也算圓滿完結了。
  可是(這個詞經常出現在俞大猷的人生中),不久後,閑不住的俞大猷又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即之前提到的那次),雖然最終戰敗,但俞大猷在戰鬥中傾盡全力,表現十分英勇。
  其實有時候,十分英勇也不是個好事。
  戰後,趙文華故伎重演,把責任推給了曹邦輔,曹巡撫氣得想撞牆,恨透了趙文華和胡宗憲,但是嚴老太爺在中央呆著,他也不想去摸老虎屁股,於是一怒之下,瞄準了俞大猷。
  曹巡撫在上書中大罵俞大猷,說他縱敵逃竄,之所以會下此黑手,隻是因為俞大猷同誌在跟隨胡宗憲作戰中過於英勇,曹邦輔據此認定,俞大俠必定是胡宗憲的人。
  這一狀告得相當黑,連皇帝都發怒了,暴跳如雷,免去了俞大猷的世襲百戶,讓他安分守己,否則砍頭示眾。
  不計前嫌,就是張經的人,惡整。十分英勇,就是胡宗憲的人,還是惡整。俞大猷徹底鬱悶了。
  皇帝諭令下來後,幾乎所有的人一致認為,俞大猷再不會鬧騰,也不會再多管閑事了。
  然而俞大猷收起了諭令,叫來了自己的副手王崇古,對他下達了一道命令:準備出海,追擊倭寇。不久之後,他的艦隊在老鸛嘴截獲倭寇,並發動總攻,焚毀敵巨艦八艘,殺敵一千餘人。
  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冒險,並沒有人要求俞大猷這樣做,而根據以往經驗,他打贏了未必有功,打輸了卻必定有過。對他而言,打這一仗沒有好處,隻有吃虧。
  但是他仍然這樣做了,他不怕吃虧。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嘉靖十四年(1535)以來,這位仁兄在官場裏吃了無數悶虧,背了無數黑鍋,隻是因為他的愛管閑事,因為他的忠於職守,因為他報效國家的執著。
  俞大猷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因為執著而偉大。
  其實一直以來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俞大猷並不孤獨,因為有一個人始終在注視著他,這個人就是胡宗憲。
  通過幾年的觀察,胡宗憲了解並理解了這個人,他相信此人正是他苦苦尋找的理想人選,並將成為他的得力助手。於是當嘉靖三十五年(1556),都督劉遠因為作戰不利被撤職後,胡宗憲通過趙文華的關係,獲得了內閣的支持,將俞大猷扶上了浙江總兵官(大致相當於浙江軍分區司令員)的寶座。
  這是胡宗憲找到的第一個關鍵人物。
  但隨著抗倭工作的不斷深入,胡宗憲發現,他的精力和智商已經無法適應繁重而複雜的事務,所以絕頂聰明的胡宗憲,決定招聘一個幕僚,而招聘的首要條件,就是這個人要比他更聰明。
  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個關鍵的人:
  四百年後,國畫大師齊白石老先生曾在瞻仰一幅古人作品時,發出這樣的感歎:願為青藤門下走狗!
  這句話的通俗意思是,如果我能到青藤門下,給他當條狗,就心滿意足了。
  青藤者,徐渭也,徐渭者,徐文長也。
  在明代,有所謂三大才子之稱,入選的條件很簡單:博覽群書、博學多才,但事實證明,由於競爭激烈,越簡單的標準越難達成,評來評去,連唐伯虎兄這樣的人才最終也沒能擠進去。
  所以最終能贏得公認,獲此殊榮的,隻有三個人:解縉、楊慎、徐渭。
  作為永樂大典的總編官,解縉被公認為博學第一,而跟皇帝過不去,聚眾鬧事的楊慎,因為整天呆在山溝裏,無事可幹,據說讀遍了天下群書,被推為博覽第一。
  徐渭之所以排在第三,不是他的學問差,隻是因為他生得晚。論博學,他不如解縉,論博覽,他不如楊慎,然而他卻成為了三人之中,名聲最大,傳說最多的人物。
  獲此殊榮,此人實在當之無愧。
  徐渭,正德十六年(1521)生,浙江紹興人,平生一大癖好是給自己取名字外號,曾用名數不勝數,如徐文清、青藤道士、田水月、漱老人等等等等,當然其中最有名的,還是徐文長。
  張愛玲曾經說過,出名要趁早,而徐渭兄絕對符合張小姐的說法,因為他出名的時候,隻有十歲。
  在上小學三年級、漢字尚未認全的年齡,徐渭已經完成了一項壯舉,他通讀了著名文學家楊雄的名文《解嘲》,但這位牛人並不滿足於讀懂,他還別出心裁,改寫了這篇著名文章(即今天的所謂惡搞),最後還給自己大作起了個比較對仗的名字——《釋毀》。
  徐渭絕對是中國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少年時期的傳奇故事可謂是家喻戶曉,在我還不知道唐伯虎兄有八個老婆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徐文長智鬥地主、徐文長智懲貪官之類的故事。
  雖然傳說十分動聽,但我卻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因為真正的徐渭先生,是沒有精力去幹這些閑事的,在三十歲之前,他一直忙著幹一件事——考試。
  徐渭的前二十年還是很順利的,二十歲時,他考中了秀才,此時他的名聲已經不小了,恰好當時的吏部郎中薛蕙到了浙江,聽說了他的才能,叫來一聊,頓時驚為天人,連連讚譽他是最傑出的人才。
  有了這位中央正廳級別幹部的吹捧,徐渭的名氣更大了,他抖擻精神,準備再接再厲,參加鄉試考取舉人,直至那最後的目的地——北京。
  在春風得意的徐渭看來,這不過是走個程序而已。
  毫無疑問,徐渭確實是個少有的天才,他多才多藝,年紀輕輕就名滿全國,然而在個人前途問題上,他卻犯了個致命的認識錯誤。
  因為科舉考試,隻認進士,不認天才。
  一說起明代的科舉考試製度,總是千人踩、萬人踹,什麽葬送人才,禁錮思想等等,比黑社會還黑,比十大酷刑還狠,但曆史已經證明,在那年頭,這是一個最為科學的製度。
  在科舉的考場上,沒有絕對的公正,卻有相對的公平,無論你是世家子弟,還是貧苦百姓,要想奔出美好前途,隻有一個選擇——拿起手中的筆,把那張考卷答完。然後封上你的姓名,等待著命運的來臨。
  事實證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是中第的最佳途徑,想玩花樣,走後門,幾乎肯定是死路一條。
  在明代考場上,作弊不是鬧著玩的,進去之前要搜身,如果夾帶,就要取消考試資格,幾年內不準再考,要是你膽子再大一點,準備搞點串通考官、買份考題之類的招數,最好還是先收拾行李,安排後事。因為當年幹這行風險極大,一旦被發現,殺頭或是流放,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作弊難度過大,想搞歪門邪道的諸位朋友,估計隻能靠拉關係走後門,但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即使你是當朝首輔的兒子,也隻能說明你的悲哀,因為在整個明代,高幹子弟參加科舉大都沒有什麽好名次,要是你真走了狗屎運,考了前幾名,也不要忙著高興,恰恰相反,這意味著你爹很快就要遭殃。
  明代曆任首輔如張居正、王錫爵等,雖然平時在朝中威風八麵,但隻要聽說兒子考了前幾名,就會馬上去洗把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謾罵。因為根據慣例,兒子的捷報剛送到,最多幾個時辰,言官的罵章就要到了,什麽子憑父貴、作弊嫌疑之類,鋪天蓋地。
  明代的言官們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幾乎個個都有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度,外加唾液係統非常發達,且極具窮追猛打的狗仔隊精神,遇到這種事情當然不會放過,逮住就咬,咬住就不放。
  而要向從這漫天口水裏爬起來,是需要相當的勇氣和臉皮的,比如那位後來的首輔王錫爵,兒子中了鄉試第一名後,實在禁不住罵,竟然把兒子趕回了家,直到十三年後,他早已卸任回家,才讓兒子參加會試。
  當然了,老子是朝廷高級幹部,兒子考試名列前茅,卻不挨罵的,也還是有的,不過是絕無僅有,這對英雄父子,就是楊廷和,以及他的兒子,三大才子之一的楊慎。
  楊慎兄考中了狀元,老爹卻沒有挨罵,這是因為楊慎兄名聲太大,水平太牛,牛到大家達成共識,如果楊慎考不中,那才說明考試有問題。
  同樣的命運似乎又降臨到了徐渭的身上,他名聞天下,才高八鬥,去參加小小的鄉試,所有的人都認為,中舉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名次問題。
  可是上天偏偏要玩徐渭一把,他第一次參加鄉試,沒有考中。沒關係,擦擦汗,三年後接著考。
  第二次,徐渭又沒有考中,老天爺玩了他第二把。
  同樣的遊戲發生在三年後,徐渭第三次落第了。
  鬱悶到極點的徐渭遇到了一個無法解答的難題——為什麽就是考不中呢?
  正是在這人生最艱難的時候,他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人——胡宗憲。
  在那次追擊戰失利後,打了敗仗的胡宗憲已經不是浙江巡撫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這位仁兄非但沒有降職,反而升任了總督。
  因為他的靠山趙文華充分地發揮了自己栽贓的特長,不但把有功的曹邦輔貶了官,還順帶捎上了當時的總督楊宜,硬給他背了個領導責任。
  於是曹邦輔和楊宜就此走人,胡宗憲成為了新任總督,他終於可以全力以赴地開始自己的雄圖大業。
  在這之後不久,他聽說了關於徐渭的種種傳說,經過實際考察,他決定收編這位才子,作為自己的幕僚參謀。
  胡宗憲天性聰明絕頂,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他雖然逢迎趙文華和嚴嵩,但在心底裏卻根本瞧不起這兩個人,而此時的他,更是威風八麵,上有嚴嵩撐腰,下有心腹爪牙,除了福建和浙江外,連南直隸、廣東各省都要賣他的麵子。
  這也就罷了,偏偏這位胡總督還是個相當可怕的人,據史料記載,胡宗憲生來相貌非凡,而且有一種逼人的氣勢,不怒自威,大致相當於今天所說的官威,令人望而生畏。
  比如俞大猷,這位同誌是出名的硬骨頭,敢於堅持原則,不怕丟飯碗,外加還有一身縱橫天下的武藝,曾有人戲言,就算他死了,黑白無常都不敢來帶他走。
  但就是這麽一位響當當的大俠,浙江軍分區司令員,每次遇到胡宗憲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連頭都不敢抬,有時還會發抖。
  相對而言,徐渭的層次實在太低,連個舉人都考不中,雖然有名,也隻是個有名的窮光蛋而已。
  現在總督看上了窮光蛋,打算請他當幕僚(師爺)。在紹興一帶,當師爺是常事,但能遇到胡宗憲這樣的大主顧,還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何況是人家主動來請,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徐渭還是比較直率的,麵對總督的使者,他用一口流利的紹興話快速作出了回答,但他說完之後,使者卻一動不動——實在聽不懂。
  無奈之下,使者請來了翻譯,這才了解了徐渭的意思,真可謂是言簡意賅——從哪裏來,回哪裏去!誰讓你來,你讓他來!
  麵對這位超級牛人,使者也無話可說,隻好乖乖回去,哆哆嗦嗦地轉達了這位窮秀才的原話。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貫狂傲不羈的胡宗憲竟然沒有發火,他思索片刻,便對下屬說道:我去找他。
  驕橫的胡總督竟然讓步了,讓步給一個窮秀才,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然而事實證明,胡總督沒有做虧本買賣,和這位窮秀才後來作出的貢獻相比,別說是讓步,讓他磕頭他都值了。
  自古以來,風流才子就是很多高官拉攏的對象,但實際上,這些所謂才子除了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外,並沒有任何作用。比如著名的王羲之、王徽之父子,字寫得很好,詩文也很不錯,但在日常工作中,他們則應該直接被劃入低能一族。
  王羲之就不說了,官做得不小,卻幾十年如一日領工資,混日子,他的兒子王徽之更離譜,這位仁兄曾在軍中當過騎兵參軍,多少也算個武官,但整天隻是東遊西蕩,啥事不幹,渾似夢遊。有一天,有人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王徽之同誌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
  “我經常看見有人牽著馬在我前麵走,我可能是管馬的。”
  在曆史中,這種才子兼白癡可謂是數不勝數,而徐渭似乎也應歸入此類。
  因為徐渭的情況和以上兩位十分類似,他身負盛名,且多才多藝,十分擅長書法、繪畫、詩文,齊白石老先生看了他的畫,便願意到他門下當條狗,雖是個人意願不好推廣,倒也充分體現了徐渭的繪畫水平。
  然而對於大眾的厚愛,徐渭兄卻十分低調,極其謙虛,從他的自我評價中可見一斑:
  吾書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
  照這個說法,讓後人敬佩不已的高超畫技,竟然是徐渭先生最不用心(相對而言)的專業,實在是聳人聽聞。
  萬幸的是,徐渭先生並不孤獨,因為據我所知,還有一位廣為人民群眾傳頌的人,也有著相同的繪畫水平,他就是著名的神筆馬良同誌。
  牛到這個程度,也算是相當可以了,然而牛得上了天的徐渭先生,在現實生活中卻是相當失敗,讀了二十多年書,連舉人都考不中,基本生活也無法保障,似乎比那位王徽之也好不了多少。
  可是胡宗憲依然親自前去拜訪了他,操著一口徽州話,連說帶比劃,糊弄了半天,終於把人帶了回去。
  胡宗憲是一個喜歡實幹的人,極度討厭說空話的文人,而他之所以對徐渭如此看重,如獲至寶,隻是基於自己的一個直覺判斷——除了詩詞書畫外,這個人還有著更為出眾的能力。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事實上,徐渭對自己的能力排序是錯誤的,因為他最突出的能力既不是繪畫,也不是書法,更不是詩詞,而是兵法。
  徐渭是一個精通兵法的人,且絕非紙上談兵,這也是個怪事,胡宗憲懂兵法,那是在邊界喝了幾年風,看了無數死人,千辛萬苦才有所悟。
  徐秀才天天坐在家裏,也沒機會上戰場觀摩,光憑幾本兵書就熟知兵法作戰,隻能說他太有才了。
  就這樣,穿著一身破衣爛衫的徐渭,大搖大擺地進了總督府,他也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好吃好穿不說,看見什麽好就拿什麽,除了胡宗憲的老婆,沒有他不敢開口要的。
  更為滑稽的是,這位仁兄吃飽了飯後,就喜歡四處瞎轉悠,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有一次胡宗憲在議事堂召開重要軍事會議,與會者包括俞大猷、盧鏜等高級將領,大家正屏氣凝神地聽胡總督訓話,徐渭突然闖了進來。
  看見這位師爺門都不敲,疾行而入,胡宗憲還以為有何緊急事務,當即閉上嘴,等著徐先生的指示,總督不說話,自然沒人敢出聲,於是會場一片寂靜,大家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位天外來客。
  徐師爺果然不同凡響,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中,他一言不發,輕鬆自如地繞場一周,然後揚長而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這人莫不是個神經病吧?
  胡宗憲是一個十分嚴肅的人,對下屬也缺乏耐心,動輒質問謾罵,誰要敢在他開會的時候來這麽一手,打個半死拖出去喂狗也不奇怪。
  然而對這位拿他開涮的窮秀才,胡宗憲卻表現出了極大的容忍,壓根就沒提過這事,放任不管。
  胡宗憲的謙虛謹慎收到了回報,在度過開始的磨合期後,徐渭開始映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的文筆極好,切中要點,上至皇帝,下到縣府,胡宗憲的一切來往公文都由他包辦,連老牌公文專家嚴嵩都幾次來信,表揚胡宗憲的公文寫作。
  然而對胡宗憲影響深遠的,並不是這些往來文書,而是一次不經意的談話。
  成為總督的胡宗憲原本以為,在他的光輝領導下,倭寇之亂可以很快平息,但自嘉靖三十四年(1555)後,這場禍亂卻越發嚴重,搶劫犯們越來越勤奮,每年都要來光顧幾十次。胡宗憲不肯示弱,分兵出擊,全力進剿,結果卻是敗多勝少,入不敷出。
  就在胡宗憲又一次為戰敗抓耳撓腮、苦思對策的時候,徐渭來到他的身邊,對焦頭爛額的總督大人說了這樣一句話:先定大局,謀而後動。
  胡宗憲就此找到了通往勝利的道路。
  他終於醒悟,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在為一城一池之得失拚命,而獲取勝利的關鍵,他卻從未把握。
  撩開了前方的重重迷霧,胡宗憲終於發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漁民、海盜、日本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背後,隱藏著兩個真正的對手。
  
  第十四章 強敵
  【漢奸?海盜?】
  實事求是地講,日本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倭寇軍的主力,絕非是智商有何過人之處,隻是因為他們腦子一根筋,打仗不怕死,總是衝在最前麵,正是所謂好用又結實。
  而根據史料記載,這幫遠道而來的日本搶劫犯基本不識路,腦袋也不好使,如果讓他們自己上岸轉悠,沒準就被人販子給賣了。
  其實日本人到中國沿海混飯吃,從朱元璋時代就已經開始了,但兩百多年你搶我抓,也沒出什麽大亂子。嘉靖年間,倭寇之所以如此龐大,且有組織、無紀律,實在要拜兩位仁兄所賜,這兩個人,一個叫汪直,另一個叫徐海。
  汪直,是明史上的稱呼,其他史書大都稱王直,十分湊巧,這位兄台正是胡宗憲的老鄉,他也是徽州人,要說起這位兄弟的傳奇經曆,那實在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在許多史書上,汪直的定義大致如此:生性狡詐偷雞摸狗,後遊蕩到日本,勾結倭寇,為日本人帶路進犯中國,是罪大惡極的狗漢奸。
  這的確是一個極其醒目,且振奮人心的結論,但在我看來,它很有可能是錯誤的。
  而且至少我可以肯定一點:汪直不是漢奸。
  請諸位熱血青年先不要忙著抄家夥,等我講完再動手也不遲,本人不是翻案一族,也無意向這方麵發展,下此結論,隻是因為汪直不符合漢奸的定義。
  什麽是漢奸?在嘉靖年間,所謂漢奸,就是給日本倭寇幹活的人。
  按此標準,汪直實在不夠格,因為這位兄台確實沒幫日本人幹活,恰恰相反,是日本人給他打工。
  汪直,號五峰,其實那一切傳奇風波的起始,隻是因為一樁生意。
  作為胡宗憲的最強對手,汪直自幼就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不過很可惜,他的聰明並不在讀書上。
  汪直的腦袋似乎很難接受四書五經的信號,讀書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所以機靈的他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另一條出路——做生意。
  一般人做生意,都是由小做起,先得擺地攤、開雜貨店,慢慢地才能倒鋼材、賣軍火。而汪直卻大為不同,從經濟學的角度講,汪老板的生意起點相當高——國際貿易。
  所謂國際貿易,說穿了就是把國內的貨賣到國外,再倒回來。汪直很明白,在街頭賣香煙是很難發財的,隻有轉口貿易才能致富。在明代,海上貿易是被明令禁止的,所謂“片板不得下海”,抓住了不是鬧著玩的,但是曆史無數次證明,棍棒打不倒經濟規律,發家致富的意誌和決心是無法阻攔的。
  汪直就是早期下海的發起人之一,他找到了一個叫徐惟學的合夥人,說服他一同外出經商,這個徐惟學也不是善類,早年還幹過幾年強盜,心一橫變賣了家產也下了海。
  汪直的第一筆貿易是在廣東進行的,他帶著貨物在一個深夜悄悄出海,向著更遠的南方駛去。
  在今天的東南亞一帶,汪直以極為懸殊的價格賣出了他的貨物,當巨額的利潤流入口袋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
  於是他下定決心,賭上自己的一切,把這筆生意做到底。
  隨著生意的不斷進行,汪直的船隊越來越龐大,手下越來越多,利潤也越來越豐厚,汪老板終於成功致富,成為眾人模仿的榜樣。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應該還不算太壞,汪直的行為從法律上定義,應該算是走私,而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樹大招風,被省長兼海關關長胡宗憲盯住,然後在某一次走私中被查私大隊長俞大猷抓住,之後判刑、流放或是殺頭。
  但汪老板的欲望是無法滿足的,見好就收也絕不是他的人生信條,不久之後,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改變無數人命運的選擇。
  東南亞的業務潛力已經不大了,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汪老板決定轉向日本市場。原因很簡單——日本人的錢好賺。
  就地理而言,日本實在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火山和地震外,差不多什麽都缺,汪直販運貨物到這裏,想開多高價就開多高價,獨此一家,愛買不買。
  除了提高日本的生活水平外,汪老板還為減少日本人口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因為在提供日常物品的同時,他還走私一種十分特別的貨物。
  其實這種貨物大家並不陌生,在國家貿易品的排名中,近幾百年來,它始終盤踞排行榜第一名——軍火。
  在東南亞貿易中,汪直和葡萄牙人成了鐵哥們,葡老外們喜歡中國的瓷器、茶葉,口袋裏卻沒錢,隻好拿槍去換,且唯恐汪直不收,所以價格便宜,算是半賣半送。
  汪直充分發揮了奸商的本色,每次都表現得極其為難,還經常表示下不為例,結果一轉手,就把它們送到了日本,以十倍的價格。
  別說十倍,就是一百倍,估計日本人也照買不誤,當時正是戰國時代,彼此之間打來打去不亦樂乎,大刀長矛也用膩了,大家都改玩槍了。
  在汪直的訂貨名單中,島津、織田等諸侯都是大客戶,汪老板還比較講信用,有時還會去調查戰爭殺傷情況,確保售後服務。
  當然了,在貿易進行中,也有一些不和諧的插曲,東南亞和浙江沿海向來是海盜聚集地,汪直的船隊經常由於目標太大,被人搶劫,汪老板氣得不行:我運的是軍火,你竟敢搶我?!
  一怒之下,他組織了私人武裝,開始還隻是護航,後來發現海盜這活兒來錢更快,索性兼職幹起了海盜,就這樣,汪直由一個海外淘金者變成海商,最後又成為了武裝走私集團的頭目。
  然而這遠不是終點,隨著業務的不斷擴大,汪氏海外貿易有限公司兼海盜無限集團急需尋找一個固定的辦公場所。當然困難是存在的,嘉靖先生雖說忙著修道,但絕不會允許汪老板在他鼻子下麵開辦事處。
  為了公司的長遠發展,汪直決定把總公司搬到日本,具體位置在日本九州南部(今日本衝繩附近),他在那裏占據了一片地方,作為自己的基地。
  汪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但有大型船隊,私人武裝,還過了一把皇帝癮,在他的轄區內,住著四千多名中國移民,服從他的管理,他還雇用了很多來找工作的日本人,身體好的擔任保鏢或是打手,體格差的就安排掃大街,當下人使喚。
  汪直對公司的發展十分滿意,還給自己的這片自留地取了個名字——“宋國”。
  必須說明的是,汪老板在日本開公司,是沒有經過當局允許的,也沒有到有關部門注冊,成立多年一分稅錢也沒交過。這事往大了說,就是非法侵占他國領土,是對國家尊嚴的大膽挑釁。
  但從頭到尾日本人連個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在日本史書裏,戰國被描述成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無數勇猛之士在萬軍之中橫衝直撞,著實壯觀。
  但是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比如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桶狹間戰役,那位威震日本,號稱無人可擋的大諸侯今川義元,手底下的全部兵力不過四五萬人,僅此而已。
  當時,一般戰役兩方人數加在一起也就五六千人,要擺在中國,這也就是個儀仗隊,不過倒怪不得日本同誌們,畢竟人口有限,要組織個大規模戰役難度太大,說句寒摻話,能戰死個幾千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汪老板之所以如此囂張,也正是欺負日本人少,當時光隸屬於他的軍隊人數已經近萬,而且都配備最新型火槍,其所在的九州地區民風彪悍,諸侯十分好戰,汪直卻對他們毫無顧忌,還經常派幾千人拿著洋槍,開著戰船,從他們的海岸招搖過市,這幫人別說武力對抗,連吱都不敢吱一聲。
  恰恰相反,他們對汪直十分客氣,逢年過節還要送禮上貢,唯恐得罪了這位有錢又有槍的大爺。
  公正地說,汪直確實算不上漢奸,因為估計日本也沒人能用得起他這樣的漢奸,倒是很多人日本人要眼巴巴地求他,靠他吃飯。
  這就是汪直,這就是胡宗憲即將麵對的頭號對手,遠比任何日本劍道高手都要可怕的對手。
  相對而言,第二號人物的實力要差一些,但他卻比汪直更具傳奇色彩——因為一個女人。
  徐海,徽州人,胡宗憲的第二強敵。
  說來真是湊巧,他也是徽州人,老天爺實在很公平,誰惹出的麻煩誰來收拾,最終的決戰將在這三個徽州人之間展開,隻有一個勝利者。
  汪直不是漢奸,但徐海是漢奸,貨真價實的漢奸。
  徐海的別號叫做普靜,這個稱呼看上去很像是和尚的法號,而實際上,它確實是一個和尚的法號。
  在少年的時候,徐海曾經是杭州寺廟的和尚,每天撞鍾念經,過著平靜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的叔叔跑來,告訴他自己已經找到了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還有個非常可靠的朋友作合夥人,隻要你參加,管保前途遠大,衣食無憂。
  徐海考慮了很久,終於接受了叔叔的邀請,離開了寺廟,去幹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應該說,這個邀請並非全是忽悠,這份工作確實讓他衣食無憂,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也可以說是前途遠大。
  但問題在於,他的叔叔名叫徐乾學,那位非常可靠的朋友叫做汪直,而那份有前途的工作,自然是走私。
  徐海就這麽下了水,開始跟著汪老板跑船,隨著生意越做越大,他的收入越來越多,相關業務(駕船、搶劫)也越來越嫻熟,如無意外,他將很有可能成為汪直手下的走私頭目,其結局無非兩種:要麽攢點錢,回家買房子娶老婆,要麽一直幹下去,直到被抓住或是被打死。
  可是命運之手卻將他推向了第三條路,一條更為奇異的道路。
  徐乾學原本是汪直的合夥人,雙方初始合作愉快,可慢慢地,這位兄台不滿意了,兩人雖然一同下海,但汪直的能力超過他,生意大過他,利潤也高過他,思前想後,徐乾學決定分出去單幹。
  單幹,要有資本,徐老板的錢不夠,便四處找人借,而其中最大的一筆借款,債主恰好是日本倭寇。有了錢,徐老板就開始幹起了走私兼海盜,但事實證明,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經濟學問題:任何帶有商業性質的活動,都是有風險的,走私和海盜也不例外。
  徐乾學運氣不太好,他的船隊經常遇上風暴和明軍,好幾次血本無歸,買走私貨要錢,手下的搶劫犯們也要領工資,加上倭寇催款,徐乾學焦頭爛額。
  欠銀行的錢,還不了最多不過是坐牢,可是欠倭寇的錢,還不起就沒那麽簡單了,那可是拿命換來的,絕不容許變成壞賬,可是徐乾學的家產已經賣光了,也沒有什麽可抵押的,於是無奈之下,他幹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低押自己的侄子。
  在徐叔叔看來,侄子也算是他的財產,就這樣,徐海成為了倭寇的財產人質。
  此時的徐海倒還不以為然,以為不過是多吃幾頓日本料理,不久後叔叔就會把他贖回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徐乾學實在沒有做生意的命,回去後不但沒翻本,反而賠得更多,最後還因債務糾紛丟了性命。
  當這一消息傳到徐海耳朵裏時,麵對著血本無歸、暴跳如雷的倭寇,他沒有慌張,鎮定地用一句話挽救了自己:
  “留下我的性命,我跟你們一起幹。”
  反正錢也沒了,為了不致人財兩空,徐海就此成為了倭寇的一員,當然,在那些日本人看來,他們不過是多了個端茶倒水的人而已。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徐海的能量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從本質上看,汪直是一個一流的商人,二流的海盜,通俗點說,他最擅長的是經濟,之後才是軍事。而徐海卻恰恰相反,在成為一個成功商人之前,他是一個軍事天才。
  徐海沒有受過什麽教育,算是自學成才,但他有著驚人的天賦,極具組織才能,而且十分精於海上作戰,和那些死腦筋的日本人比,他實在是個過於突出的人,所以沒多久他就加入了倭寇搶劫公司,成為了正式成員,獲得了自由,之後還曾一度躋身管理層,當上了高級領導。
  徐海發達了,他利用自己的才能和與倭寇的良好關係,在眾多的海盜中脫穎而出,擁有了固定的勢力範圍和強大的部屬。
  但必須說明的是,此時的徐海依然是倭寇手下的棋子,他沒有汪直那樣的實力,隻能靠日本人吃飯。
  他的致富方式十分類似於舊中國的買辦,每次帶領倭寇進犯之前,他都會與對方簽訂合同,列明帶多少人,去搶哪裏,事後分紅份額等等,條款十分清晰,倭患如此猖獗,這位漢奸可謂是始作俑者之一。
  但作為漢奸,和抗日電影裏那些搖頭晃腦的同行相比,徐海是很特別的——他是一個十分強悍的漢奸。
  胡宗憲曾領教過徐海的厲害,有一次,倭寇大規模進犯浙江一帶,胡宗憲派遊擊將軍宗禮率軍主動出擊,恰好遇到徐海的船隊,雙方在三裏橋大戰。
  一開始,宗禮根本沒把徐海的雜牌水軍放在眼裏,而事實似乎也是如此,雙方交戰後徐海軍一觸即潰,宗禮大喜過望,發動軍隊繼續作戰,再次擊敗徐海。
  兩次連續的勝利讓宗禮相信,徐海不過是個浪得虛名的小角色,於是他又發動了第三次攻擊,而徐海的水軍似乎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第三次大敗。
  但就在宗禮準備預寫他的第四次捷報時,徐海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一個真理——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在明軍防備鬆懈之時,徐海悄悄集結了他的精銳水軍,出其不意地發動了反攻,為了讓宗禮相信自己的柔弱,他退卻了三次,至此一舉收回成本,明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宗禮本人戰死。
  這就是胡宗憲麵對的兩個強敵,強悍的汪直、狡詐的徐海,要平息倭寇,必須除掉這兩個人。
  可在仔細考量雙方實力之後,胡宗憲終於悲哀地發現,他根本毫無勝算。
  汪直自不必說,這位土皇帝富可敵國,兵強馬壯,比日本諸侯還厲害,徐海雖然稍微差一點,但他極其狡猾,且精於水戰,憑借明朝的海軍,要徹底消滅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思前想後,胡宗憲對時局感到絕望了,然而此時,徐渭卻從容地告訴他,其實要解決這兩個人,並不困難。
  這一次,胡宗憲沒有相信他的師爺,因為這句話實在太不靠譜。且不說這兩個人手下有上萬名武裝海盜,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占據著一種特殊的資源——錢。
  根據某些曆史學者統計,汪直的商業貿易額曾一度超過浙江全省的財政收入,海盜竟然比政府還有錢,到底誰是政府?
  麵對如此可怕的金融武裝集團,胡宗憲找不到任何自信的理由,在他看來,想戰勝這兩個對手,無異於癡人說夢。
  “用武力是很難戰勝他們的。”徐渭點點頭,他同意胡宗憲的看法,“但要戰勝他們,並不一定要動用武力。”
  不用武力?這幫人不遠千裏來搶劫,莫非你請他們喝杯茶,給個紅包他們就肯走人不成?
  “是的。”徐渭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縝密的計謀】
  徐渭告訴胡宗憲,其實一直以來,他並不了解汪直,因為這位仁兄歸根結底,隻不過是個生意人。
  做生意的人,隻求財,不求氣,汪直所想要的,並非大明江山,隻不過是自由通商的權利。
  “但是海禁是曆代祖製,我也無能為力。”胡宗憲隻能無奈地歎氣。
  徐渭的臉上露出了狡詰的笑容:
  “我並沒有說要給他這個權利。”
  胡宗憲終於明白了徐渭的意圖,開放海禁是不可能的,但談判是可能的,兩者之間並不矛盾。談判隻是實現目的的手段,他們並不需要做出任何承諾。
  “首先,我們必須與汪直取得聯係,招他上岸商談。”
  “但汪直呆在海外,且素與我們為敵,他怎麽肯來呢?”胡宗憲對此並不樂觀。
  “你忘了嗎?”徐渭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的母親和妻子在你的手上。”
  自從汪直下海之後,朝廷就把他列入了黑名單,他的母親和老婆都被關進了監獄,已經吃了好幾年牢飯,胡宗憲隨即簽發了特赦令,把他們放了出來,不但好吃好住,還分給她們一套房子。
  胡宗憲的想法很簡單,善待汪直的家眷,以顯示自己的談判誠意,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簡單了。
  釋放管飯分房是十分容易的,但在做完這些之後,胡宗憲才意識到一個重要的疏漏——怎麽讓汪直知道呢?
  要知道,汪老板雖然還是中國國籍,卻已移居海外,找倭寇帶話又不太靠譜,胡宗憲傻了眼,苦思冥想後他決定冒一次險。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一月,胡宗憲派出了他的使者蔣州、陳可願,他們的使命簡單明了:去日本,找到汪直,告訴他所有的一切。
  這基本上應該算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海上交通安全且不說,即使到達日本,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地方,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
  但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意料,兩人在日本九州成功登陸,見到了當地的大名(諸侯),很明顯,大明帝國東南總督的名號還是有相當威懾力的,日本土財主給了胡宗憲很大的麵子,熱情招待了兩位使者。
  不管事情辦成與否,白吃一頓總是好的,然而就在兩人狼吞虎咽之際,卻聽到了這樣一個詢問:是否有興趣見見本地一個叫毛海峰的人。
  那位無心插柳的日本領主剛說完這句話,就驚奇地發現,兩個原本一心一意努力吃飯的人立刻丟掉了筷子,連聲大叫道:現在帶我們去!
  因為這是一個他們極其熟悉的名字,毛海峰,是汪直的養子。
  蔣州和陳可願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在毛海峰的引薦下,傳奇人物汪直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汪直的開場白是並不友善的,除了胡宗憲擋他發財,和他作對外,全家人被明軍殺光也是他大發雷霆的主因。
  所以當蔣州告訴他,他的家眷不但沒死,政府還分了房子,衣食無憂,並且拿出了他家人的親筆信時,汪直的態度徹底轉變了。
  他十分高興,還連聲為自己辯解,說他並不想幹這行,早就有歸順之意,並且願意幫助胡宗憲平定倭亂。
  蔣州和陳可願萬沒想到,事情竟然進展得如此順利,大喜過望,而汪直也確實很夠意思,不但管吃管住,還帶著他們遊覽日本全國,各地諸侯聽說汪直出訪,紛紛列隊熱烈歡迎(財神爺來了),比將軍大人還威風,看得兩位使者目瞪口呆。
  排場也耍了,世麵也見了,蔣州和陳可願開始提醒汪直,應盡快回國與胡宗憲商談具體事宜,汪直滿口答應,並預定了出發日期。
  出航的日子到了,然而就在船隻即將起錨出發的時候,汪直卻作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突然強拉著蔣州,跳上了岸,目送著船隻的離去,笑著對驚恐的使者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還不能去,你也不能走。”
  汪直不是三歲小孩,幾十年江湖也絕不是白混的,他從不相信任何人的空口許諾,包括胡宗憲在內。
  就這樣,毛海峰帶著陳可願,來到了胡宗憲的管轄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正是談判。
  雖然有了重大進展,但沒有看到汪直本人,胡宗憲依然很失望,而當他看到那封汪直給他的親筆信時,這種情緒到達了頂點。
  這是一封很能體現汪直特點的文書,在開頭部分,他十分恭敬地表示,自己願意接受朝廷招撫,痛改前非,為國效力,之後突然話題一轉,開始吹噓自己,大意是本人在日本混了很多年,現在很牛,一般的諸侯都可以搞定,但由於日本諸侯太多,敵情複雜,本著幫助國家徹底清除倭寇的精神,我暫不能回國,目前正與朝廷特使蔣州巡視各諸侯,處理外交事務,等到告一段落,我會立刻回國報到。
  當然,光講廢話是沒用的,最後他亮出了自己的真實條件——開放海禁。
  胡宗憲勃然大怒,他知道自己被汪直涮了,說來說去,這個老滑頭一點也沒有鬆口,而他開出的條件是胡宗憲絕對無法答應的。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事情依然毫無進展。
  在猶豫的關口,徐渭再次出現,用他的智慧拯救了胡宗憲,他告訴自己的東家:現在的汪直過於強大,絕不可能作出妥協,但這個對手也並非毫無破綻,隻要找到合適突破口,就能戰勝這個強敵。
  事實上,這個突破口就在眼前——毛海峰。
  作為汪直的全權代表和貼身親信,毛海峰也是一個極其狡猾的人,但是和老狐狸胡宗憲相比,他還有不小的差距。
  出乎他的意料,胡總督對他這個倭寇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輕蔑,反而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毛海峰是個比較實在的人,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宗憲表示希望能幫點忙。可是胡宗憲卻總是笑而不答,啥也不讓他幹。
  這事要放在嚴嵩這類人的身上,估計還求之不得,偏偏毛海峰臉皮厚度不夠,堅持表示一定要幹活,掃大街也行。
  於是胡宗憲終於勉強地答應了,他十分為難地表示,在舟山一帶盤踞著一夥倭寇,十分凶悍,而自己沒有能力解決他們。
  還沒等胡宗憲把話說完,毛海峰就跳了起來,跑回船上召集手下抄起家夥去了舟山。
  結果是毫無懸念的,汪直出來幹海盜的時候,舟山的那幫小兄弟還在穿開襠褲,聽說汪老板的隊伍到了,還沒等毛海峰動手,倭寇們已經逃竄一空。
  胡宗憲親自迎接了這位得勝歸來的英雄,並主動為他請功,算得上是興高采烈。
  他確實應該高興,當然這與舟山的那幫小毛賊並無幹係,真正的原因在於,自毛海峰發動進攻的那一刻開始,一個重大的轉變已然發生:從此以後,在所有倭寇的眼中,汪直將不再是他們的朋友。
  前任倭寇,現任抗倭英雄毛海峰看著開懷大笑的胡宗憲,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當然,其實他並不知道對方在笑些什麽。此時此刻,他的唯一感覺是,胡總督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事實上,胡宗憲確實很講義氣,他把戰利品全部交給了毛海峰,還額外給了很多賞賜,並且表示,自己絕不會虧待和政府合作的人。
  毛海峰十分感激,胡宗憲的慷慨與大方超出了他的預料,但他依然保持著警惕,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是他始終放心不下的。
  不久後,毛海峰找到了胡宗憲,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是時候回去找汪直匯報談判情況了。
  毛海峰十分清楚,作為汪直的養子和親信,他有著很高的人質價值,如果胡宗憲玩花樣,他將到牢房裏繼續自己衣食無憂的賓客生活。
  然而胡總督的反應卻著實出人意料,他看著不安的毛海峰,隻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我親自為你送行。
  此外,他還十分禮貌地送給毛海峰許多土特產,並托他向汪直帶去自己的良好敬意,期盼他早日到訪。
  毛海峰終於被徹底打動了,他懷著對胡宗憲的無限好感回到了領地,並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了自己的養父,雖然事情仍然毫無進展,但正如徐渭所預料的那樣,強大的海盜頭目汪直終於露出了破綻,一個致命的缺口已經打開。
  
  第十五章 天才的謀略
  【一個特殊的女人】
  汪直暫時穩住了,胡宗憲決定著手對付他的另一個強敵——徐海。
  從策略上分析,胡宗憲用在汪直身上的,應該算是懷柔戰術,在實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向對方示好,以談判麻痹對手,等待時機的到來。
  事實證明,這一戰術達到了預定的目標,所以胡宗憲決定故伎重演,在徐海身上進行二次實踐。
  然而徐渭表示了反對。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渭先生雖然沒有研究過這一偉大理論,卻也能無師自通,他告訴胡宗憲,徐海是不能招撫的,因為此人和汪直不同。
  汪直多少還算個商人,財大氣粗,而且軍力強大,難以擊潰,加上這位仁兄十幾年胡亂鬧騰,既不要錢也不要官,隻是一門心思想向朝廷要通商政策,對這號人,隻能小心伺候,慢慢忽悠。
  徐海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海盜,還有個響亮的稱號——“狗漢奸”。加上他年輕氣盛,擅長打砸搶,而且正處於事業上升期,對他妥協,隻能增加他的囂張氣焰,所以對付徐海,隻能用強硬的手段。
  胡宗憲同意徐渭的觀點,卻又提出了疑慮:徐海雖然實力較差,但此人精於海戰,極具軍事天才,以明朝海軍的實力,很難戰勝敵軍,之前的那次慘敗就是範例,一旦開戰,難有勝算。
  徐渭再次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他走到胡宗憲的麵前,一本正經地糾正了總督大人的邏輯錯誤:
  所謂強硬的手段,並不一定是指武力。隻要能夠消滅對手,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而對付徐海的指導方針也就此確定——萬勿妥協,趕盡殺絕。
  為實現這一目標,徐渭和胡宗憲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與商議,終於製定出了一個幾乎天衣無縫的計劃。事情發展證明,徐海最終正是在這個計劃的推動下,被無情地絞殺。
  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從一個間諜開始。
  由於徐海長期在國外工作,很少回國探親,即使每次回來,也都忙於工作(搶劫),且十分匆忙(不跑就完了),但他的老家畢竟還在這裏,還有許多親戚和同鄉。為了徹底摸清徐海的底細,胡宗憲決定玩一把無間道,派一個人前去臥底。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羅龍文,沒有官銜,他之所以能夠被選中執行如此光榮的任務,是因為他具備兩個優勢:首先他是徐海的老鄉,兩人家住同村,容易溝通感情。而更重要的是,這位羅先生有一個不太光彩的特長——挑撥是非。
  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個心理比較陰暗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喜歡鬧事,然而胡宗憲依然選中了他,因為他正需要這樣的人。
  靠著一個由大才子徐渭編劇的感人故事和老鄉的身份,羅龍文成功地打入了徐海犯罪集團內部,在那裏,他善於挑事的特長將得到充分地發揮。
  沒過多久,胡宗憲就從羅龍文那裏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正如徐渭所料,貌似強大的徐海集團是不難擊破的,因為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內訌。
  和汪直不同,徐海海盜公司不是獨資的,除了徐海之外,還有兩位投資者,一個叫陳東,另一個叫葉麻。
  說來滑稽,這兩位仁兄原先其實並不是海盜,也不是走私犯,而是正正經經的商人,無奈虧了老本,欠了一屁股債,被高利貸追殺,於是心一橫,下海當了海盜,成為了徐海的合夥人。
  也就是說,在徐海的公司裏,除了他這個董事長外,還有兩位執行董事,並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胡宗憲迅速抓住了這個漏洞,命令羅龍文發揮特長,四處煽風點火,搬弄是非,事實證明,羅龍文同誌確實具備無恥小人的天賦,他的工作卓有成效,每次搶劫完後他總是搶先把最值錢的財物弄到手,並交給徐海,徐董事長自然很滿意,但兩位董事的臉色卻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徐海和陳東、葉麻之間的友誼已經不複存在了,胡宗憲的計劃獲得了初步成功。但接下來的工作卻更為艱巨,畢竟徐海的實力雄厚,如果不解決他本人,單靠分化瓦解,也是無濟於事的。
  為了進一步搞清徐海的底,胡宗憲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交給了徐海,對於胡宗憲而言,這是一個極其尋常的舉動,他曾給無數倭寇海盜寫過信,內容千篇一律,隻是對象不同,他也從不期望會有什麽意外驚喜。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他找到了一件毀滅徐海的利器。
  在倭寇中,徐海算是很有禮貌的一個,他很快就托人捎了回信,當然內容絕對不會是我搶夠了,決定放下屠刀,歸順政府,回家務農之類。隻是反複強調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悔恨,希望政府體諒。一句話,鑒於年景不好,老子還要再搶上幾年。
  這是一封常見的忽悠信,但利器就隱藏在這封信裏。
  胡宗憲看過之後,並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玄機,隨手交給了徐渭。
  徐渭看完之後,卻思考良久,對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封信十分奇怪。”
  胡宗憲接過信,反複看了很久,也沒有找出答案:
  “此信格式規範,且用語恰當有禮,我看不出哪裏奇怪。”
  “怪就怪在這裏,”徐渭麵帶疑惑地說道:“實在是太規範有禮了。”
  胡宗憲恍然大悟。
  雖然不排除個別逼上大海的特例,但肯下海幹倭寇的,一般都不會是什麽優等生,對於這些倭寇們的文化程度,胡宗憲曾經做過統計,大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半文盲,剩下那百分之二十是純文盲。
  這就是件怪事了,徐海那幾把刷子,胡宗憲心裏還是有數的,這種高水平公文他就是照著抄也會抄錯,更別說是獨立創作,所以在這篇文章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得力的槍手。而如此重要的來往公文,徐海肯放心地交由這個槍手處理,可見此人地位必定非同一般。
  於是他交給了羅龍文一個新的任務,務必要確認這個人的身份。
  沒過多久,羅間諜就找到了這個人,結果讓他也大吃一驚。因為這位槍手既不是五大三粗的倭寇,也不是被脅迫的教書先生,竟然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徐海的老婆。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王翠翹,她的知名度將遠遠超越同時代的徐海、汪直、甚至胡宗憲。
  在認識徐海之前,王翠翹是一名妓女。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職業,但凡幹這行的人,都會成為道學家們口誅筆伐的對象。然而曆史證明,妓女未必不如道學家,道學家未必趕得上妓女,而作為一個平凡的女人,王翠翹足以名留青史。
  幹這一行,大都有個慣例,要麽不出名,要麽出大名,王翠翹就出了大名,別號“江南名妓”,無數文人雅客爭相慕名而來,隻為一睹她的風采。
  能引發如此轟動,主要還是靠實力,王翠翹不但知書達理,儀態優雅,而且和善近人,有所謂“如沐春風”的美譽。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來由的。
  在十幾年前,王翠翹是一個出身名門的女子,隻是因為父親犯罪,不得已才淪落風塵,而她從小受到的良好家教和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也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追求者不計其數,據說還曾經有人不遠千裏專程前來,想把她娶回家。
  徐海就是追求大軍中的一員,而他能從眾多應征者中脫穎而出,確實讓很多人跌破了眼鏡。和那些富商高官相比,徐海著實沒有優勢,工作不穩定,收入也不穩定,經常住在船上(工作需要),除了名聲很大(海盜、漢奸)之外,真可謂是乏善可陳。
  但是閱人無數的王翹翠依然選中了他,選中了這個可能明天腦袋就要搬家的倭寇,這似乎是一個毫無邏輯的選擇,不是因為金錢,也不是因為權勢。
  如果說一定要找出一個理由的話,我相信它的名字叫愛情。
  王翠翹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漂泊不定卻無比幸福的生活——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幸福的。
  這是一段注定不會長久的幸福,畢竟她丈夫的工作屬於高風險行業,沒準明天人就沒了,對於這一點,她也有著相當的認識和心理預期。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想到,在不久之後,她將會用自己的手把丈夫推入無底深淵。
  從那封回信上,胡宗憲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信息:對於徐海而言,王翠翹是一個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了。胡宗憲相信,他已經找到了徐海的破綻。
  很快,胡宗憲就給徐海送去了許多財物,表示自己的善意,在意外之餘,徐海還是高興地笑納了,然而他忽略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那就是在這些禮物中,還夾雜著許多女人專用的珠寶手飾,胭脂水粉。對於這些物件,徐海自然是大手一揮,送給了王翠翹。
  這正是胡宗憲的真正目的。
  就在王翠翹為得到的禮物高興不已的時候,胡宗憲派去的臥底找到了她,並告知這些禮物是胡總督專門送給她的,希望她能夠勸說徐海改惡從善,歸順朝廷。
  胡宗憲的這一招十分厲害,是看準了才幹的,他明白,像徐海這樣的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生死,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武力威逼,都起不到什麽作用,因為他們隻認實力。
  但徐海的老婆就不同了,作為一個女人,自然不會熱衷於殺人放火之類的工作,更不會喜歡整天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女人嫁人,所期待的不過是一個家而已。
  事實證明,胡宗憲的判斷完全正確,王翠翹接受了胡宗憲的提議,開始給徐海吹枕頭風,勸他歸順於胡宗憲。
  王翠翹的鼓動起了相當的作用,徐海開始有所動搖,但他畢竟不是個簡單人物,絕對不會被如此輕易地迷惑。所謂投降,仍然隻是個遙遙無期的目標。
  就在此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對於徐海而言,他已沒有太多選擇的時間。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次出航中,徐海屬下的一群日本倭寇遇到了幾條運輸船,在未征得徐海同意的情況下,他們洗劫了這幾條船,之後也未上報。因為在他們看來,搶劫是本質工作,不搶才是消極怠工,對於努力工作的人,徐海是絕不會批評的,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無足掛齒。
  按說道理是沒錯的,可問題是,這幫日本二百五在搶劫前沒動腦子,連旗號都不看,就不分青紅皂白搶了一把,他們並不知道,雖說海上有無數條船可以搶,但偏偏有幾條是動不得的,那就是汪老板的船隊。
  不能動的也動了,汪直暴跳如雷,加上鑒別力有限,把帳直接算在了徐海的頭上,誓言報仇雪恨,而汪直與徐海的友好合作關係也到此結束。
  當然,老奸巨滑的汪老板不會自己動手,他決定借刀殺人,將徐海即將進犯的消息告訴了胡宗憲,並且提供了具體的進攻路線和部署,並向他預祝勝利。
  得到情報的胡宗憲迅速完成了防務,等待著徐海的到來,事實上,連他也沒有料到,這次進犯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而對於這一切,徐海卻依然被蒙在鼓裏。
  這是一次規模很大的入侵,總人數約在兩萬左右,作為一個漢奸,徐海領來了日本大隅、薩摩二島的上萬倭寇,加上他的嫡係部隊,以及董事會另兩位股東陳東、麻葉的全部部屬,準備好好地幹一票。
  為了圓滿完成這次搶劫,徐海押上了全部的本錢,並製定了一個十分周密的計劃,在戰役的開始階段,他將調遣軍隊向防備森嚴的上海、慈溪等多處同時發動進攻,以擾亂明軍的判斷,當胡宗憲手忙腳亂的時候,他再率領主力軍隊攻擊浙江富庶地區,進行搶掠。
  按照徐海的一貫作風,他無私地把進攻上海慈溪,當炮灰墊腳石的任務交給了日本友人,把攻擊薄弱地區進行搶劫的重任留給了自己。
  為了實現日本同行光榮地去死,義無反顧地去死的武士道主義精神,把背黑鍋啃骨頭進行到底,徐海在出發前反複對他們強調,他們即將麵對的,是最為強悍的明軍,即將進行的,是一場艱苦的戰鬥,正是實現個人價值(戰死)的最好時機。
  當然,除了忽悠國際人士外,徐海也表現出了一搶到底的決心,在出發之前,他當眾燒毀了幾條船隻,以示此戰有進無退。
  在燃燒的熊熊烈火麵前,徐海向著自己祖國的方向,下達了總攻令。
  此時的徐海風光無限,作為行動的總策劃,上萬日本倭寇被他左右,陳東和麻葉也依附於他,聽從他的調遣。而他也從不介意用屠刀砍掉自己同胞的腦袋,燒掉他們的房屋,搶掠他們的妻女,從他被自己的親叔叔出賣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道德和原則就已被徹底拋棄。
  躊躇滿誌的徐海就此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大規模的一次搶掠——也是最後一次。
  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海率軍抵達江浙沿海,如之前安排的那樣,日本炮灰們先行出發,去啃硬骨頭。
  可這幫炮灰還沒上岸,就被明朝海軍擋了回來,死活過不去。徐海沒有辦法,隻好改變計劃,親率主力提前進攻,可原本不設防的地方竟然變得比鐵桶還堅固,抵抗十分頑強,攻擊多次也未能得逞。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徐海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落入了圈套。他準備退卻了。
  然而不久後,局勢卻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經過幾輪試探,胡宗憲感到對方銳氣已盡,隨即命令水軍即刻出發,發動對徐海的反擊,事後證明,他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結果讓他大失所望,明軍大敗,這也再次驗證了徐海的可怕,雖說損兵折將,但他打起仗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先後五次擊敗明軍,氣焰極其囂張,陳東和麻葉也趁勢發動反攻,攻破多處明軍據點,沿海許多地方紛紛戒嚴,百姓隨時準備撤離。
  就在形勢即將失去控製時,關鍵人物俞大猷出場了。
  聽說俞大猷率軍趕到,焦頭爛額的胡宗憲終於鬆了一口氣,感歎地對徐渭說道:這下沒事了,好險,好險!
  胡宗憲之所以如此安心,是因為俞大猷有一個公認的作戰特點——“計定而後大舉,兵集而後齊發”。通俗點說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拉弦。
  俞大猷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將領,在作戰之前,他會仔細評估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使情勢一片大好,他也絕不出擊(估計這和他被整的次數太多有關),但他一旦準備出擊,就意味著已有必勝的把握。
  胡宗憲十分了解他的這一特點,所以才會如此放心,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所謂名將就是名將,和那些二流貨色確實不同,俞大猷主動收縮陣型,等待徐海來攻,徐海倒也真識貨,看到這個架勢,感覺是個老手,不敢輕敵冒進,之後雙方交戰多次,徐海始終未能取勝,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俞大猷穩住了陣腳,卻不主動進攻,徐海嚐到了厲害,倒也賴著不走,雙方在海上僵持著,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俞大猷突然接到了一道極其怪異的命令。
  這是一道由胡宗憲親自發出的手諭,主要內容如下:休戰,撤回杭州。
  在這緊要關頭,怎麽能夠撤軍呢?敵軍如果進逼怎麽辦?俞大猷百思不得其解,但手諭言辭極其嚴厲,毫無商量餘地,權衡利弊後,他遵照命令,撤了回來。
  胡宗憲是一個聰明人,絕不會重蹈當年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嶽飛的覆轍,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召回俞大猷,隻是因為他剛剛得到了一封信件,而他確信,對於徐海而言,此信比俞大猷和他手下的數萬士兵更有殺傷力。
  這封信是毛海峰帶來的,作者就是他的養父汪直。
  【連鎖的陷阱】
  俞大猷退卻時,徐海並沒有追擊,對於這位名將,他始終心懷著警惕,打了這麽多天一步都不讓,現在居然主動撤退,必有詭計。
  這實在是抬舉俞大俠了,幾十年來,無論做官還是打仗,他都是個實誠人,要說玩陰謀的頂級高手,那還得說是胡總督。
  所以當胡宗憲的使者帶著那封信到訪時,並未引起他足夠的警惕和戒心。
  不出胡宗憲所料,這封信給了徐海極大的刺激,在刀光劍影裏混了十幾年的徐漢奸第一次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關於此信的具體內容不甚明了,但徐海的反應是清晰而確實的:
  “連老船主也投降了嗎?!”
  老船主就是江湖朋友給汪直的敬稱,汪老板縱橫倭寇業數十年,是這一行的老前輩,隻要混這行,都要給他三分麵子,徐海也不例外。
  於是徐海開始猶豫了,連汪直都頂不住了,看來行業前景確實不佳,加上此前王翠翹的勸說,與陳東、麻葉的矛盾,徐海決定重新考慮自己的前途。
  這是一個極其完美的心理戰術,胡宗憲隻用了一個小小的花招,就把徐海拉入陷阱。
  作為倭寇業的大哥級人物,汪直可謂老奸巨猾,對他而言,忽悠是可能的,投降是不會的。跟胡宗憲談判幾年,除了表麵文章外,汪直絲毫不肯讓步,還整天想著把胡總督當槍使,他為明軍提供倭寇的情報,隻是希望借政府之手替他幹掉自己的競爭對手,搞壟斷經營。
  然而胡宗憲也不是等閑之輩,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因為這些應酬文章雖然忽不了他,卻可以拿去忽別人。
  於是,從羅龍文開始,到王翠翹,再到這封信件,徐海在胡宗憲的縝密策劃下,一步步地走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徐海徹底動搖了,但他仍然不肯屈服,便對送信的使者說出了下麵這番話:
  “我很想退兵,但此來我軍兵分三路,若要撤退,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所謂兵分三路,就是他和陳東、麻葉,當然,這不過是個借口而已,其目的無非是拖延時間,或是多要好處。
  如果是一般的使者,到此也就回去複命了,可是偏偏這個使者不是普通人。
  他的名字叫做夏正,是胡宗憲的貼身親信,但凡能跟老狐狸混的,至少也是個青年狐狸。
  這位夏正兄聽到了徐海的答複,倒也沒提出什麽反對意見,隻是木訥地點點頭,坐在原地一聲不響,過了很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對徐海說了這樣一句話:
  “陳東那邊沒有問題,那就隻等你了。”
  徐海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句話的音量很低,但對於徐海而言,卻無異於晴天霹靂。雖然這位陳東不太靠譜,但畢竟現在大敵當前,也隻能指望這個不靠譜的兄弟,但照這位使者的說法,莫非同夥都已經投誠,隻留下自己背鍋?
  滿腹狐疑的徐海送走了夏正,而羅龍文的前期挑撥工作,此刻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經過仔細思考,他終於認定,陳東已經不再可靠。
  不可靠也沒辦法,事已至此,就算要分家火拚,也得先回老窩再說。
  然而連這個機會,他也沒有等到。
  就在夏正去見徐海的同時,胡宗憲派出了另一撥人,他們的目的地,是陳東的船隊。
  沒過多久,陳東就從手下處得知,外麵盛傳,徐海準備把大家賣掉,作為自己歸順朝廷的見麵禮。
  陳東還比較夠義氣,開始堅決不信,然而當他得知胡宗憲的使者確實去了徐海那裏時,以往的所謂江湖情分就此蕩然無存。
  為以防萬一,他開始集結部隊,隨時準備應對徐海的攻擊。
  陳東的這一舉動引起了徐海的警覺,他認為,陳東已經和胡宗憲商定了條件,準備對他動手了,並隨即命令部下動員,防備陳東進犯。
  徐海海盜公司就這樣完了,沒有大規模的進剿,也沒有刀光劍影的拚殺,陳東和徐海就如同京劇三岔口中那兩個可笑的人,在黑暗裏開始互相猜疑,胡亂毆鬥。而這一切喧鬧的背後,是微笑著的胡宗憲。
  朝廷調集十餘萬大軍,費時多年,卻無法動搖分毫的第二大倭寇集團,被胡宗憲輕而易舉地分裂了,憑借一個間諜,一封回信,一份厚禮和一個使者,僅此而已。
  佩服,實在佩服。
  在海戰中,徐海一向以進攻神速聞名,事實證明,到了投誠的時候,他的反應也遠遠勝過常人,當陳東還在左思右想反複猶豫的時候,他已經主動聯係了胡宗憲,歸還了大量明軍俘虜,並表示願意主動撤離。但倭寇就是倭寇,在賊不走空趟的原則指導下,臨走時,他向胡宗憲提出索要錢財的要求。
  胡宗憲慷慨地滿足了他,徐海高興地履行了退軍承諾,一天之後,獨木難支的陳東也主動撤離。
  當時曾有人勸誡胡宗憲,徐海已然孤立,根本無須滿足他的索財要求,可是胡宗憲隻是笑而不答。
  事後證明,胡宗憲的笑容是有道理的,因為在他看來,徐海不過是個保險箱而已,不久之後,這筆錢就將回到他的手上。
  徐海和陳東都撤了,遠離了胡宗憲的勢力範圍,這二位仁兄似乎也略微恢複了清醒,感覺事情有點蹊蹺,便互派使者加強溝通,再次恢複了雙邊關係,合力對抗明軍。
  但已然太晚了,胡宗憲早已在他們的心中種下了仇恨和猜疑的種子,等到時機成熟,它將再次萌發,並破土而出。
  而事實上,胡宗憲確實沒讓他們等太久。
  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胡宗憲的使者悄悄潛入了徐海的艦隊,為他帶來了胡總督的最新指示。
  畢竟剛從胡總督那裏領了工錢,徐海笑逐顏開地接待了使者,他以為這位財神爺又來送錢給他了。然而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使者辭嚴厲色地傳達了總督的指令,大意是:倭寇徐海一向對抗政府,現在大軍集結,指日可發,應盡早認清形勢,早作打算。總而言之,若不主動投靠,就要人為改造。
  徐海終於看清楚了胡宗憲的猙獰麵目,但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選擇,陳東不會幫他,汪直更沒法指望,思想前後,他決定妥協。
  “我該怎麽做?”
  使者告訴他,在吳淞江,有一群倭寇聚眾搶掠,胡總督希望他去消滅這群毛賊,以表明投降的誠意。
  這也算是老把戲了,就如同水滸傳裏的林衝,好不容易上了梁山,王倫大哥卻告訴他,要想入夥,必須下山殺一個人。作為梁山流氓團夥的頭目,王倫的這一指示可謂用心良苦,因為隻有殺了人,才能全心全意幹壞事,並培養出對組織的高度認同感和深刻的危機感(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誰也別想跑)。
  與王倫相比,胡宗憲的這一招數可謂是異曲同工,但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他們之間也是有差別的——一個細小而致命的差別。
  徐海遵照胡宗憲的指示,率領船隊向吳淞江的同夥發動了攻擊,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大勝。按照以往慣例,他等待著胡宗憲的獎勵和封賞。
  但他沒有想到,胡宗憲並不準備給他賞賜,恰恰相反,總督大人正打算向他收回上一筆錢的利息。
  徐海並不知道,胡宗憲之所以讓他去吳淞江,除了殺人入夥,順便清楚倭寇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有一個人在那裏等著他。
  這個人就是俞大猷,作為少數幾個能與徐海對抗的將領,他按照胡宗憲的指示,提前在吳淞江設下了埋伏,等待著徐海的到來。
  就在徐海獲勝後不久,俞大猷發起了攻擊,斬殺多人,並焚毀數條船隻,惱羞成怒的徐海明白自己上了當,卻已無計可施。但就在戰況極為不利的情況下,另一個意外發生了。
  俞大猷突然停止了攻擊,讓開了一條出路,也放棄了追擊。
  就這樣,徐海逃出了包圍圈,但他十分清楚,這絕不是因為菩薩顯靈、上帝開恩,或者是俞大猷發瘋。能夠順利突圍,隻有一個可能的理由。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立即準備了大量金銀財物,以及自己之前多年搜刮的奇珍異寶,全部連本帶利地送給了胡宗憲,為了表示誠意,他還派弟弟徐洪去胡宗憲那裏做人質。
  徐海很清楚,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已經沒有談判的籌碼,隻能乖乖認輸,在政府的管轄下當個良民,終此一生,而俞大猷放他破圍而去,說明胡宗憲並不想趕盡殺絕,願意給他一條生路。
  應該說徐海對形勢的判斷大體上是正確的,他確實失去了談判的條件,但與此同時,他也錯誤地理解了胡宗憲的意圖,這位總督大人之所以放他一馬,隻是因為害怕一個成語——狗急跳牆。
  事實證明,胡宗憲和王倫確實是有區別的:
  林衝殺人之後,王倫會讓林衝入夥。
  徐海剿滅同夥之後,胡宗憲會剿滅徐海。
  這就是水平。
  正如之前的徐海一樣,當人質的徐洪也得到了良好的待遇,錦衣玉食,好吃好住,不過吃了胡總督的飯,那是一定要還的,沒過多久,胡宗憲終於亮出了底牌,他讓徐洪帶話給徐海,要想從良,必須獻出自己的同黨——陳東、麻葉。
  對於徐海而言,這實在不是個問題,他連自己的弟弟都可以犧牲,何況是這兩個傻種。
  徐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立即著手準備,用合夥人的命換自己的,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開端,卻是毀滅的起始。因為從一開始,胡宗憲就沒有打算和徐海做生意,也不打算遵守遊戲規則,他隻知道,這是一個手上沾滿無辜百姓鮮血的倭寇,雖百死不足贖其罪,人皆可殺!
  【最終的詛咒】
  徐海決定動手了,因為胡宗憲不但許諾既往不咎,還答應給他爵位,讓他安享榮華富貴,隻要他抓住陳東和麻葉。
  兩人之中,麻葉要好對付一些,而陳東統率軍隊,比較麻煩,所以徐海決定先拿麻葉開刀。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徐海請麻葉吃飯,到地方二話不說,繩子往脖子上一套,直接交給了胡宗憲。
  第一個任務已經完成,徐海送走了麻葉,放心大膽地去準備對付第二個目標。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如釋重負之際,五花大綁的麻葉已經坐在了貴客席上,而為他解開繩索的人,正是胡宗憲。
  麻葉的腦袋徹底亂套了,先是被人莫名其妙地綁了起來,然後又被人莫名其妙地鬆了綁。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必須乖乖與對方合作,才能保住腦袋。
  很快,他就知道了活命的條件——寫一封信。
  這封信是寫給陳東的,寫作者是麻葉,當然,原創的權利屬於胡宗憲。
  在此信中,胡宗憲描述了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陳東和麻葉就看徐海不順眼了,他們製定了一個陰險的計劃,準備置自己同夥於死地,並進行了積極的策劃。
  但在完成之後,信卻沒有被投遞到陳東的手中,恰恰相反,第一個看到這封信的人,正是徐海。
  這看上去是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既然徐海已經決定要去解決陳東,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然而這正是胡宗憲的過人之處。
  他深知,徐海為人反複無常,且與陳東合夥搶劫多年,交情深厚,兩人分分合合是常事,要保證萬無一失,就必須斷絕徐海的所有慈念和退路,讓他把絕路走到底。
  胡宗憲的判斷是準確的,徐海確實猶豫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邁出了這一步,就將失去所有後路,一旦胡宗憲靠不住,自己就會必死無疑。
  但當他看到那封寫給陳東的信時,怒火燒毀了他的理智,而急於安居樂業的王翠翹,也在這關鍵的時刻,給了他一個關鍵的建議——徹底放棄抵抗,接受胡宗憲的招撫。
  徐海終於做出了決定,與之前的無數回敷衍應付不同,這一次他是真心的。
  事實證明,徐海的智商和鬥爭經驗遠遠在陳東之上,他設下圈套,擒獲了陳東,並招降了他的一部分屬下。
  但在大功告成之後,徐海卻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沒有去見胡宗憲,在仔細思考之後,他改變了主意。
  此前,徐海急於投降,除了胡宗憲的計謀策動外,陳東的威脅也是一個主要因素,現在陳東已束手就擒,董事會隻剩下他一個人,且軍權在握,行市看漲,自然要談談條件,恰如俗語所雲:沒條件,誰投降啊?
  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
  就在他安置俘虜、準備談判之時,屬下突然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所屬部隊被明軍突襲,死傷三百餘人,損失極其慘重。
  徐海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涼意,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胡宗憲的掌握之中,這個可怕的對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並不時用行動敲打著他,告訴他這樣一個真理:除了投降,你別無選擇。
  第二天,闖蕩江湖,縱橫四海十餘年的徐海公告天下:無條件投降。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徐海率艦隊抵達胡宗憲駐地平湖城,向胡宗憲請降。
  然而就在投降儀式上,徐海開始了與胡宗憲的最後一次較量。
  這是一次極為怪異的投降,所謂的投降者徐海,帶齊了他的全部軍隊,威風凜凜地列隊城外,而城內的受降者卻畏畏縮縮,膽戰心驚。
  趾高氣昂的徐海帶著上百個隨從,在城外喊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徐明山(徐海號明山),前來請降,速開城門!”
  帶著上萬人,全副武裝包圍城池,說你是來投降的,那真是鬼才信。
  這不是投降,而是挑釁,在徹底認輸前,徐海決定最後一次考驗胡宗憲,考驗他的勇氣和智慧,作為強者,他隻向更強者屈服。
  很不巧的是,趙文華同誌剛好也在,他聽到消息,嚇得渾身發抖,連忙找到胡宗憲,讓他安排守軍全力抵抗,以備不測。
  胡宗憲卻十分鎮定,他平靜地告訴趙文華,其實解決問題的方法十分簡單——打開城門,放他進來。
  趙文華頓時魂不附體,連聲大呼:
  “萬不可行,如果他趁機入城作亂,如何是好?!”
  胡宗憲站起身來,向這位上司投去了輕蔑的一瞥,便堅毅地向城門走去,隻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不用擔心,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見到胡宗憲的那一刻,徐海終於心服口服了,這個人帶著兩名隨從,麵對自己上百名攜帶兵器,穿著盔甲的屬下,沒有絲毫的慌亂,沉著地說道:
  “我就是直浙總督胡宗憲,徐海在哪裏?”
  徐海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勢,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有怕過誰,包括汪直在內,但此時此刻,在這個人的麵前,他徹底屈服了。
  徐海站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膝蓋,向這個曾與他勢不兩立的對手恭敬行禮,他認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徐大哥居然屈膝行禮了,就在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時候,胡宗憲卻作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舉動。
  按照我國的傳統美德,這個時候勝利者的反應不外乎以下兩種,要麽是“急步趕上前,一把扶起”,要麽是“大呼一聲:賢弟,折殺大哥了”。
  然而這不是胡宗憲的選擇,麵對這個畢恭畢敬的強敵,他緩緩地伸出了手……按在了徐海的頭皮上。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屏氣凝神地盯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但更有趣的事情還在後麵。
  胡宗憲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腦袋上,雖然沒有玩出九陰白骨爪那樣的絕世武功,卻開始不停地拍撫,一邊拍還一邊說道:
  “你引倭寇入侵,為禍國家多年,今日既然歸順,以後當安分守己,切莫再次為惡。”
  每當看到這段記載,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美國黑幫片中黑社會老大的形象,胡宗憲同誌一邊把徐海的腦袋當皮球拍,一邊諄諄誘導,實在很有教父的風範。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卻如同被洗腦了一樣,溫順地任由胡宗憲摸他的頭,給他上課,原因很簡單,他已經被徹底降服了。
  投降儀式結束後,徐海選擇城外的沈莊作為他的暫住地,和他的屬下住在一起。因為胡宗憲表示,要安排他的部下轉業、從良,必須有足夠的時間。
  說完這些話,胡宗憲就跑去忙活了,而徐海則安心地等待著就業安置,然而他並不知道,胡總督既沒有去找軍轉部門和居委會,也沒有去找可供耕地,卻隻去找了一個人,因為他相信,在這個人的幫助下,徐海的問題將被徹底解決——用一種特別而簡單的方式。
  這個人就是陳東。
  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開始憧憬著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王翠翹也十分高興,從此她將不用繼續跟著丈夫東躲西藏,飄移不定,他們將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住在安靜的房子裏,過著安靜的生活,兩個人堅信,幸福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
  於是機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銳的嗅覺,他並沒有發現,就在他們的駐地旁邊,還住著一群陌生人,正用仇視的眼光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當徐海還做著封妻蔭子的美夢的時候,這群人撕下了自己的偽裝,向他和他的部屬發起了突然襲擊——他們是陳東的手下。
  誰也沒有料到,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襲擊他們,於是慌亂之中,大家隻顧四散奔逃。徐海也不例外,他的反應非常之快,亂軍中竟還帶上了王翠翹一起跑。
  但他沒有能夠跑出去,因為胡宗憲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風的,到了天明,他的部下已然全軍覆沒,而他也被陳東的部下團團圍住,走投無路之下,他歎息一聲,投水自盡。
  橫行天下的第二號倭寇徐海就這樣被他以前的同夥陳東除掉了,但勝利並不屬於陳東,三個月後,這位理論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難兄難弟麻葉一起被殺,三人的首級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親自去太廟告祭祖先,以示慶賀。
  唯一的贏家是胡宗憲,他在軍事實力不足的情況下,用精準莫測的智慧和縝密複雜的計謀,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絕路,而在整個過程中,他從未大動幹戈,隻是略動口手,便驅使他人為其效命,連最後解決徐海,都是借刀殺人。
  綜觀整個過程,謀略機巧,陰險狡詐,足可寫入厚黑學教科書,為萬人景仰。
  曾有一位厚黑學前輩說過,違法的事情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可以做。按照這個理論,胡宗憲絕對是一個忠實的實踐者。
  因為以當時的情境而言,胡宗憲為國家鏟除倭寇,殺掉漢奸,似乎並不違法,卻絕對違背了良心。
  古語有雲“殺降不祥”,既然徐海已經投降,再殺他似乎就有點無恥,很明顯,胡宗憲並不相信這句話,也不介意別人說他無恥,所以他做了,而且做絕了。無恥就無恥到底,又能如何?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報應的,當時的胡宗憲大概會這樣想。
  估計十年之後,胡宗憲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而關於王翠翹的結局,正史上並沒有明確的記載,總而言之,應該是死了。
  但她是如何死去的,民間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說她在那次突襲裏死於亂軍之中,屍首也未能找到。
  另一種說法,則是一個無比淒美的故事。
  徐海投水自盡的時候,王翠翹也想死,卻沒死成。她被士兵俘虜,並送到了胡宗憲那裏。就在此處,人民群眾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釋放,有的說胡宗憲要把她許配給羅龍文,更有甚者,說胡宗憲自己看上了她,想娶她做妾。
  雖然傳說有許多種,分配對象也有很多個版本,但有一點都是相同的——她拒絕了。
  徐海已經死了,但她仍然可以活下去,想娶她的人依然排隊,她可以繼續嫁人,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她拒絕了,她選擇用死來結束自己的一生,以懷念那個先她而去的人。
  於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她趁人不備,逃了出來,麵對大海,高聲哭訴道:
  “明山,我辜負了你啊!”
  然後,她投入大海,追隨徐海而去。
  在現代很多人看來,這種行為大致是比較缺心眼的,活著不好嗎,幹嘛要去死呢?
  誠然,這是一個缺乏邏輯的選擇,正如多年前的那個時候,當海盜徐海來到她的麵前,她所做出的那個選擇一樣,毫無邏輯,實在毫無邏輯可言。
  從史料價值上來講,這是一段十分不靠譜的記載,換句話說,其真實性是很低的,但我依然使用了這段材料。
  因為在這個故事中,我看到了一種不被風頭大勢所左右,不因榮辱富貴而變遷的情感,它才是這兩個毫無邏輯的選擇的真正原因,雖滄海橫流,惟恒然不變。
  我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它是真的。
  王翠翹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在此之後,她的這段傳奇經曆被寫成一本名叫《金雲翅傳》的書,在清初極為流行,是當時的第一號暢銷書。但諸位若未看過,那也並不奇怪,因為這本書沒能與時俱進,上世紀四十年代後就沒有再版了,當年我在省圖書館找了兩天,才翻到一本比我大八十多歲的殘本,著實不易。
  王翠翹就這樣漸漸消失了,似乎她從未存在過,但許多人並不知道,這位奇女子的名聲已經衝出中國,走向亞洲。在日本和韓國,王翠翹有著廣泛的知名度,而在越南,你要說你不知道王翠翹,人家會笑你沒讀過書,因為在越南的文學史上,這本《金雲翅傳》大致就相當於中國的《紅樓夢》,其能量之大可見一斑。
  傳奇一生若此,似海之情永存。
  安息,足矣。
  據說王翠翹在臨死之前,曾對天大呼,控訴胡宗憲的背信棄義,並發出了最後的詛咒:
  “胡梅林(胡宗憲號梅林),你竟敢枉殺歸降之人,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所謂“殺降不祥”,所謂“天道若存,必定有報”,根據哲學原理分析,大致應歸入迷信之類,但迷信之所以被稱為迷信,是因為有人信。
  當年白起不信,項羽不信,常遇春不信,胡宗憲也不信。
  畢竟死於非命,畢竟失去天下,畢竟四十暴亡,畢竟……
  人,畢竟是要講點道義的。
  但胡宗憲似乎是不應該被指責的,無論如何,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此刻的他顧不上這些,因為還有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在等待著他。
  徐海的死,對汪直而言,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從此以後他的競爭對手又少了一個,但對於胡宗憲而言,卻仍然任重而道遠。
  因為汪直實在是太強大了,據統計,除了他的嫡係部隊外,受他控製和影響的倭寇人數多達五萬餘人,而胡宗憲手中能夠調集的全部兵力不過十餘萬人,還要防守直浙兩省,武力解決根本不可能。
  但要用計謀除掉他,也是困難重重,汪直已經下海了幾十年,比徐海狡猾得多,更重要的是,胡宗憲逐漸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徐海不過是個打工的,靠個人力量奮鬥,幹掉了就沒事了,但汪直是老板,數十年來,他兼並了幾十股勢力,且已經形成規模化經營,汪老板當老大,群眾都聽他的話,如果殺了汪老板,他手下的諸多頭目們將會失去控製,到時事情會更加麻煩。
  所以胡宗憲得出了一個極為悲觀的結論:汪直絕不能死。
  汪直不死,倭患如何平息?這是一個胡宗憲無法解決的問題,他陷入了冥思苦想,直到徐渭為他找到那個合適的答案。
  “要平定倭亂,並不需要殺掉汪直,”徐渭胸有成竹地說道:“隻需誘他上岸,大事必成!”
  
  第十六章 戰爭——最後的抉擇
  【一個白癡的誕生】
  胡宗憲明白了徐渭的意圖,準備派出使者,請汪直前來談判,然而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請自來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汪直率領數千軍隊,攜帶大量火槍火炮,突然開赴浙江沿海,並停泊於舟山岑港。
  胡宗憲嚇了一跳,如此領兵來訪,必定不懷好意,當即下令加強戒備,修築堡壘,並實施了戒嚴,做好開戰的準備。
  然而這一次他的判斷是錯誤的。
  胡宗憲的行動大大惹惱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達他的憤怒:
  “我這次之所以前來,是決心履行協議,停止交戰,閣下你應該派使者遠迎,至少也應該請我吃頓飯,但現在你卻調集大軍,禁船往來,難道你是在忽悠我嗎(紿我焉)?!”
  事實證明,汪老板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他不但親自前來,還帶來了幾個日本諸侯,卻吃了閉門羹,實在很沒有麵子。
  胡宗憲失算了,一貫耍詐的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實誠,慌亂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談判。
  但被傷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雙方已經失去信任,自己不會上岸。
  胡宗憲十分頭疼,思索良久終於想出一招,他找來了汪直的兒子(親生,非義子,軟禁於金華),讓他給自己老爹寫信,催他快點上岸談判,並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拿兒子開刀。
  沒過多久,胡宗憲收到了回信,拆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在信中,對於談判的事,汪直連提都沒提,隻對他的兒子說了這樣一番話:
  “兒子,你怎麽就笨到了這個份上?你爹在外麵,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來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闔門死矣)!”
  胡宗憲,跟我鬥?你還太嫩!
  計謀失敗了,胡宗憲清楚意識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絕不在自己之下,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然而麵對如此強勁的敵手,胡宗憲並未放棄,卻更加興奮起來: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胡宗憲相信,雖然汪直很強大,但他畢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就有容易攻破的軟肋,而汪直的軟肋,就是通商入貢。
  汪直畢竟是個商人,不遠萬裏趕過來,也不過是想談這個問題,而與此同時,胡宗憲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雖然汪直表示不願談判,卻始終呆著不動窩。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汪直很想談判,但礙於麵子,也不信任自己,所以進退兩難。隻要突破這層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將其操控於股掌之間。
  但要獲取汪直的信任,談何容易?
  在經過認真思考和仔細謀略之後,胡宗憲終於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樣,他又選中了一個人作為突破口,但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有必勝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憲的秘信,邀請他上岸一遊。
  對於胡宗憲,毛海峰一向有著強烈的好感,但他畢竟是汪直的養子,所以在收到信後,他第一時間就交給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後,沉思片刻,對毛海峰下達了指令:
  “你還是去吧。”
  於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駕船上岸,看到了滿麵笑容,熱情迎接的胡宗憲。
  毛海峰是來辦事的,他開門見山,詢問胡宗憲請他來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誠意。
  但胡宗憲似乎不是來辦事的,他拉著毛海峰,去參加一個接風酒局,並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談這些,填飽肚子再說。
  在酒桌上談事是我國的光榮傳統,毛海峰高興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憲說吃飯就真的隻吃飯,啥也不談,他幾次想開口,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地打斷。
  天色越來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憲似乎已經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卻始終心神不定,他不會忘記,汪直親自交待給他任務——探聽虛實,摸清底細。
  事實上,在這個酒局中,毛海峰並非唯一憂心忡忡的人,喝醉(疑似)的胡宗憲此時也非常地緊張,而從事情的後續發展看,在此之前,他應該讀過很多次三國演義——特別是書中的某一著名章節。
  胡宗憲徹底喝醉了,他拉著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裏去。
  毛海峰堅決推辭,胡宗憲堅持,毛海峰答應了。
  拉著爛醉如泥的胡宗憲,毛海峰第一次進入了總督的臥室,他將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便徑自走向了一旁的書案。因為在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在書桌上堆積著許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與汪直有關的。
  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也十分確信這一點。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開之後,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盧鏜,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麵時,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
  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文中反複為汪直說話,並表示應以和為貴,不能動武,作者是胡宗憲。
  看完了這封文書,毛海峰徹底放心了,他躺到了床上,靜悄悄地平複著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
  當然他並不知道,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這就是應該早已睡著的胡宗憲大人,事實上,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別,胡宗憲並沒有留他,因為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麽了。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如此興奮。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裏。
  其實我全都知道。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終於相信了胡宗憲,因為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於是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
  “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我就上岸歸順。”
  作為胡宗憲的親信,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他孤身前往敵船,以換取汪直的信任,遺憾的是,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因為一個愚蠢的錯誤。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於見麵並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且從不限製他的自由,這倒不是因為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誠信為本,隻不過是麵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
  曆史告訴我們,所謂道德與公理,隻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討論,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還活著。
  對於這一點,汪直本人有著十分清醒地認識,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等待著朝廷開出的價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
  到目前為止,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憲,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懂得規則,也願賭服輸。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
  吃飽喝足玩夠之後,汪直覺得悶了,這時胡宗憲對他說,你去杭州轉轉吧。
  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
  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將就此被徹底葬送,而這一切,隻是因為一個白癡的橫空出世。
  這個白癡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禦史,幾年之前,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標準線上。
  我們之前說過,巡按禦史隻是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並有權上奏,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個固執的人,不見抗倭有何成就,但見口水飛濺橫流。
  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妥善接待,安排住處。
  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汪直是倭寇,那就應該抓起來,況且這麽多年,自己什麽貢獻都沒做,現在這麽一條大魚送上門來,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麽?
  胡宗憲氣壞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禦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癡水平,告狀卻是專家,他當即向朝廷上書,說自己做得沒錯,與此同時,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是否違犯紀律,受了賄賂?
  胡宗憲反複上書,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不要殺掉汪直,讓他為朝廷效力,約束倭寇(係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無數“正義凜然”之士立即慷慨陳詞,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等,一時之間,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
  為了不致跟汪直作鄰居,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並表明態度:同意處死汪直。
  數年辛苦籌劃,就此全部毀於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後,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並且殘忍地肢解了他,這也是他發泄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後,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汪直在這最後一刻,麵對他的兒子,再次做出了一個判斷——他一生中最為大膽的判斷。
  “殺我一人無礙,隻是苦了兩浙百姓(浙東和浙西),我死之後,此地必大亂十年!”
  事實證明,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
  【黑暗的降臨】
  在汪直被抓之後,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自抗倭以來,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他們。而憑借目前的軍力,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無計可施,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剛見麵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
  “王本固這個死捏子,該殺!該殺!”
  這裏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所謂捏子,大致相當於普通話中的白癡,呆子。
  於是胡總督不急了,他靜靜地看著徐渭,等待著他,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總是會有主意的。
  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罵完後,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胡宗憲終於坐不住了,他發言打破了寂靜:
  “事已至此,縱罵也無益,眼前局勢危急,該如何應對?”
  徐渭思慮良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回答:
  “如今招撫不成,唯有一戰了。”
  但這個答案,是胡宗憲不想聽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麽多花樣,等到今天?
  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胡宗憲都屈辱中忍耐著,無論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盜也好,漢奸也好,畢竟都是倭寇,並不是胡宗憲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本不用跟他們客氣,之所以以禮相待,步步為營,隻是因為實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而今卻是青山依舊,血水長流。
  實力不濟也罷,力不能支也罷,既然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了。
  胡宗憲終於拍案而起,發泄出心中所有的憤怒:
  “開戰!不信我中國無人!”
  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將,儲備糧草,修築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爭,隻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拉開這場戰爭序幕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
  所謂萬事開頭難,為了搞個開門紅,胡宗憲派出了自己的最強部屬俞大猷,率領最精銳的部隊,進攻一個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標。
  這個目標就是汪直的養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後,他殺掉了夏正,卻沒有能夠逃走,在岑港被明軍團團圍住,此時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隻餘不到千人。
  胡宗憲以數倍的兵力和名將出馬,準備一舉掃滅這個走投無路的餘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戰鬥正式開始。
  此時的俞大猷已經升任都督僉事,手握軍權,身經百戰,連他也認為,打敗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豐富多彩,是因為它總能帶給人們驚喜,俞大猷集結大軍進攻,遭到頑強抵抗,被敵方擊退。
  所謂勝敗兵家常事,俞大猷並不以為意,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進攻從春天開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風景變了,天氣變了,每天的戰報卻從未改變,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領,陸戰海戰,長矛火炮,挖坑耍詐,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卻依然紋絲不動,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毛海峰拚命了,不但是為了求生,更是出於憤怒,在這場高水平的智力遊戲中,他曾無比信任胡宗憲,相信他的許諾,相信事情終究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
  但是當汪直被捕的消息傳來時,他的所有期冀都變成了怒火,他認為自己被欺騙了,在他眼中,胡宗憲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人要不怕死,也就沒啥怕的了,俞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也蓋不住這位玩命的哥們,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一通王八拳下來,橫掃少林的俞大俠也沒了辦法。
  仗就這麽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又是一個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憲也急了,這麽打下去,大夥就得在岑港過年了。
  但他們終究沒有和毛海峰共慶新春,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他們的一位共同領導——嘉靖。
  上萬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來,竟然還沒有個結果,嘉靖氣得腦袋冒煙:你們都是飯桶不成?!
  他直接下達了命令: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
  這回俞大俠麻煩了,他去找胡宗憲,想請領導幫忙解決問題。
  然而胡宗憲卻連連擺手,愁眉苦臉地告訴他:打仗我是不行的,這個問題隻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遲早要跟著你一起下台。
  找組織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腳,咬著牙又回了前線,督促軍隊日夜攻打,但毛海峰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發誓頑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沒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無奈,隻得用上了最後一招——開會。
  在會上,俞大猷再次鼓勵部下奮勇作戰,而且絲毫不怕丟臉,當眾宣讀了皇帝罵他的那封諭示,然後明白地告訴大家,皇帝發怒了,後果很嚴重,你們還有什麽本事,趕緊使出來,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們一個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這話是有來由的,嘉靖的旨意講明如不能按時殲敵,自總兵以下全數革職查問,總兵是俞大猷,下麵還有好幾個級別,分別是副總兵、參將、遊擊將軍。俞大俠的意思是,這是個集體大黑鍋,我要背,你們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為了保住飯碗,紛紛回營積極準備。就在這時,一個參將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充當先鋒,剿滅毛海峰。
  看著這位毛遂自薦的參將,俞大猷發出了疑問:
  “你有把握嗎?”
  參將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盡全力,以獲全勝!”
  俞大猷點了點頭,但心裏實在沒譜,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誰能打?不過火燒眉毛之際,也隻能湊合了。
  但這位參將領命之後,卻沒有立即行動,反而減少了進攻次數,隻是每天派幾個小兵到敵軍陣前叫陣,除此之外啥也不幹。俞大猷多次催促,卻依然故我,從不動兵。
  期限越來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還沒到一個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職,末了還放了句話——暫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職還叫不追究?照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來,大家就要手牽手進牢房了,就在俞大俠心急如焚,準備親自抄家夥出去拚命的時候,捷報傳來,岑港終於被攻克了。
  一直以來,俞大猷的這位部屬並沒有消極怠工,因為他使用的,是一種極為巧妙的心理戰術,先減緩進攻的節奏,麻痹對方緊繃的神經,同時仔細勘查地形,選擇合適的突破口,待時機成熟,再一舉發動總攻,殲滅敵軍。
  就這樣,曆時近半年的岑港之戰落下了帷幕,在此戰中,明軍傷亡近三千餘人,殲敵不到千人,並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圍逃竄,可謂是灰頭土麵,丟盡了臉。
  但嘉靖同誌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兌現了承諾,沒有處罰俞大猷等人,並將他們官複原職。
  逃過一劫的俞大猷感慨萬千,專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歎道:
  “慚愧,慚愧,我不如你啊。”
  這話其實不新鮮,因為俞大俠一向是個謙虛的人,然而後世之人幾乎一致認定,他的這句話並非謙虛,而是事實。
  偉大的俞大猷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偉大的將領,因為這位參將的名字,叫做戚繼光。
  【生下來就是將軍】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將傅友德、藍玉率軍遠征雲南,一路所向披靡,戰況十分順利,不久之後,元朝守將梁王自盡,雲南全境平定。
  戰爭結束之後,傅友德依照慣例,向朝廷送交了陣亡軍官名單,以供追認。
  而當朱元璋翻閱這份名單時,目光卻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戚祥。
  這是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當他剛與郭子興決裂,進軍定遠之時,這個人趕來投奔他,並作為他的親兵跟隨他東征西討,立下了很多功勞。
  於是他下達了一道影響深遠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為明威將軍,任職登州衛指揮僉事,世襲罔替!”
  所謂世襲罔替,就是說從今以後,這家人隻要不死絕,能生兒子,這個將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閉為止。
  於是自此之後,戚家一直揣著這張長期飯票,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曆代子孫才能實在有限,雖說勤勤懇懇,卻也沒出什麽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後的那個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運把總戚景通在不安中等來了兒子的誕生,雖說出生時間是在子時,但等戚老爹忙完婦產科工作時,天已經亮了。
  東方破曉,太陽初起,陽光射透雲層,耀眼的光輝映照著世間萬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著窗外陰霾盡去,光照萬裏的一幕,給自己的兒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繼光吧。”
  在日本的戰史書籍中,有一個用來形容戰爭結局的詞語,使用頻率極高,那就是玉碎。
  但這裏的所謂玉碎,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豪壯,因為根據日本人的習慣,隻要死在戰場上,無論你是戰死、病死、餓死、還是逃跑時不幸摔死,統統都叫玉碎。
  比如當年孫立人在緬甸大敗日軍,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國內的相關標題就是大日本帝國緬甸皇軍英勇玉碎——雖然一點也不英勇。
  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戚繼光的身上,那他的外號就應該叫粉碎機,因為根據統計,在那幾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繼光曆十三戰,每戰橫掃敵軍,幾近全殲,最大傷亡僅六十九人,敵我傷亡平均比例為30:1,空前絕後,彪炳史冊。
  戚繼光,這個名字將成為倭寇們最可怕的噩夢。
  自古以來,爵位可以世襲,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為天才的父親,戚景通實在是個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著兩個不可多得的優點:老實、肯幹。
  所以雖然他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能,官運卻也不錯,從登州指揮僉事升任大寧都指揮使,最後還榮調進京,擔任神機營副將,成為明軍中的高級將領。
  一般說來,老爹是高幹,家裏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繼光卻是個例外,從小他的生活條件就很一般,這都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戚景通是個老實人,而且為人正直,從不搞灰色收入,曾幾次主動上交工作對象送來的紅包,屢次獲得上級表揚,幾十年如一日,隻靠工資過日子,而在明代,這種行為的唯一結果就是清貧。
  但戚景通並不以為意,相反,他還反複教導兒子要學習自己的好榜樣,要為官清廉,建功立業。
  事實證明,戚繼光成功地達到了父親的要求——僅限於第二點。
  和眾多讀書人一樣,戚繼光自幼苦讀私塾,由於他家境一般,且衣著樸素,許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讀到十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教書先生走進學堂,沒有講課,卻鄭重其事地告訴所有同學,從今以後,和戚繼光同學玩耍的時候要千萬當心,不要有危險動作,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是會有大麻煩的,因為戚同學已經是四品將軍了。
  戚繼光出生的時候,戚景通已經五十多歲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著自己年紀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規定和個人意願,他的職位將由十歲的戚繼光繼承,雖說手續還沒有辦,但戚繼光已經是名義上的將軍了。
  一般人讀幾十年書,考中個進士,最多也就混個六七品官,還要苦巴巴熬資曆,戚繼光同學年僅十歲,已然官居四品。所謂的高幹子弟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這對於戚繼光來說,卻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個難題就將擺在他的麵前。
  因為根據朝廷規定,象戚繼光這樣的中高級別幹部,出門必須要坐馬車,可是戚繼光家條件有限,買不起車,坐11路車又太丟麵子,無奈之下,隻好改成家裏蹲了。
  於是十歲的戚將軍被迫輟學,呆在家裏苦讀。此時,一位老師聽說了這件事,便主動表示願意上門教戚繼光讀書。
  戚繼光自然十分高興,卻又擔心收費問題,那年頭,請個家庭教師比買輛車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過了很久,這位老師卻從沒有提過錢的事情,每天自費來往,教完走人,連飯都不吃。
  戚繼光十分納悶,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點錢,準備了非常豐盛的飯菜,想請老師吃頓飯。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師看見滿桌飯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還大聲訓斥道:
  “你家境清貧,卻如此奢費,難道我到你這裏是為了吃飯嗎?”
  戚繼光一語不發,立刻撤走了飯菜,老師的麵孔才好看了些,他語重心長地對戚繼光說道:
  “你雖是世襲將軍,卻如此勤奮好學,實在難得,我上門教你,隻願你日後堅持不懈,早日成才,報效國家,便已不負我所望了。”
  麵對這位無私的導師,戚繼光無言以對,隻能眼含淚水,鄭重地向老師行禮。
  日子依然繼續著,家境依然清貧,老師依然來訪,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繼光也依然苦讀不輟,但改變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
  清苦卻堅持操守,嚴謹而不計得失,從父親和老師那裏,戚繼光確立了他一生的處事準則——以天下為己任,豈計個人榮辱!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個夜晚,秉燭苦讀之時,少年戚繼光揮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此後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誠地堅持著這個偉大的信念。
  
  第十七章 名將的起點
  【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七歲的戚繼光準備出發了,他要去北京繼承父親的職位,雖說名義上已經接班,但無論如何,程序還是要走一遍的。
  辦完手續之後,戚繼光正式趕赴山東,辦理交接,就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當時他剛滿十八歲。
  但等他到地方一看,才由衷地感歎,政府實在是太信任自己了,信任得過了頭。
  登州是山東沿海重鎮,光駐軍就有數千人,加上兼管的軍屯民政,加起來大致有上萬人,而且這幫人長期不打仗,都混成了兵油子,每天隻是混吃等死,還喜歡搞腐敗。
  熱血青年戚繼光對此十分不滿,他大張旗鼓地進行了改革,嚴肅考勤製度,整頓軍紀,可謂是雷聲陣陣。
  遺憾的是,偏偏就不下雨,口號喊得震天響,卻無人理會,畢竟大家心裏都有數:你爺爺在的時候就這個樣,你小子胡子都沒長起來,就想跟前輩過招?
  這是戚繼光學到的第一課,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像他父親和老師那樣的人永遠隻是少數派,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他還必須學會妥協。對於這一點,他比他未來的盟友張居正醒悟得更早。
  事情辦不下去,戚繼光卻並不氣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有意義的目標。每天早上,他開始跑步鍛煉身體,操練武藝,進行高強度體能訓練,還懸梁刺股,用功苦讀。
  戚繼光正在備考,他準備參加武舉考試。
  雖說已經是四品武官,但戚繼光仍然打算去考試,這倒不是他吃飽飯沒事幹,跟自己過不去,而是因為在明代,考試成績實在太過重要,管你是皇親國戚、高幹子弟,如果不是進士出身,總會被人當作偽劣產品。
  此外參加這一考試還可以鍛煉體質,促進新陳代謝,順便學點武藝,加強基本功,實在是有益身心。
  事實證明,戚繼光的這一選擇十分英明,在十年之後的那片高地,他付出的努力,將得到最大的回報。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繼光參加武舉鄉試,一舉中第,成為了武舉人。
  第二年,戚繼光打點行裝,前往北京參加會試,一般說來結果無非兩種,考中或考不中,可是戚繼光同學偏偏遇上了第三種。
  雖然許多史籍對戚繼光參加會試的成績沒有提及,但據某些材料顯示,他的考試成績可能十分不理想,如果就此考下去,估計也隻能是打包走人,改日再見。
  考試即將接近尾聲,就在戚繼光準備卷鋪蓋的時候,兵部侍郎楊守謙突然跑來,告訴大家:不管考得好還是考得差,統統都不要考了,同學們馬上集合,抄起家夥跟我上吧。
  俺答來了,“庚戌之變”爆發了。
  這自然是件麻煩事,但對戚繼光而言,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正是在這次事變中,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寫的《備俺答策》也廣泛流傳,獲得了上級領導的高度評價。
  戚繼光的命運就此被徹底改變,“庚戍之變”後,朝廷為了加強邊境的防務,決定調集山東、山西等地部分軍隊輪流守邊界,之前出盡風頭的戚繼光自然難逃法眼,光榮中標。
  這是一個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然而戚繼光高興地去了,他將在那裏開始自己傳奇的一生。
  在行進的路上,麵對著險峻去路和茫茫前方,戚繼光再次堅定了他的理想:
  〖歧路驅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這將是他一生的選擇。
  然而這個選擇的開頭並不順利,戚將軍在邊境的日子過得實在不爽,因為他被分配駐守的地方是薊門。
  原先在山東的時候,雖說手下都是一幫兵油子,好歹自己還是個四品指揮,說話算數。而薊門為明朝四大防區之一(宣、大、薊、遼),高級軍官一抓一大把,什麽都輪不到戚繼光,他在這裏隻能幹幹巡哨之類的活,很少有實踐操作、指揮軍隊的機會。
  於是,度過了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年之後,他又回到了山東,在很多人看來,這位曾被兵部領導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毫無成就,隻是白白混了三年。
  但事實並非如此。
  岑港之戰後,俞大猷對戚繼光的戰術十分欽佩,曾好奇地問過他一個問題:你的戰法由何處學來,源於何時?
  戚繼光回答,是當年在薊門巡邊時所學。
  俞大猷十分吃驚,一個巡邊的小官,又沒有打過大仗,何以如此精通兵法?
  戚繼光十分自豪地答複了他的疑問——自學成才。
  他告訴俞大猷,在薊門的那三年中,無論在什麽地方,幹什麽差事,他總是帶著一本書,反複翻閱,日夜苦讀,而他所領悟的軍法之秘訣大都來自此書。
  遺憾的是,這本書並不是俞大猷最喜歡的《易經》,它的名字叫孫子兵法。
  如果要搞個三千年來的世界暢銷書排行榜,《孫子兵法》至少可以排進前五十名,此書早已打入國際市場,行銷海外,這本書拿破侖買過,希特勒也買過,上到八十歲的老頭,下到四五歲的孩童,都是孫子的忠實讀者。
  但能從中看出名堂,且自創兵法者,恐怕就隻有戚繼光先生了。因為他有著一種十分奇特的看書方法——一邊看一邊批,比如孫子曾經曰過:敵人氣焰囂張,就不要去打(勿擊堂堂之陣),戚將軍卻這樣曰:越是氣焰囂張,越是要打!(當以數萬之眾,堂堂正正,彼來我往,短兵相接)。
  孫子還曾經曰過:詐敗的敵人,你不要追(佯北勿從),戚將軍曰:保持隊形,注意警戒,放心去追(收軍整隊,留人搜瞭,擂鼓追逐)。
  類似之處數不勝數,用馬克思主義的話來說,戚繼光同誌對孫子兵法進行了批判地吸收,所謂因地製宜,取其精華,終得兵家之精妙。
  嘉靖三十四年(1555),軍事理論家戚繼光調任浙江,任都司僉書,他的理論將在這裏接受嚴酷的考驗。
  明代的武將和文官沒什麽區別,也喜歡搞內部矛盾,爭權奪利,一門心思想往上爬,但戚繼光對此卻毫無興趣,他到任之後,便針對當前形勢,提出了許多條合理化建議,並上報領導,雖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但他依然故我。
  不久之後,為加強防務,朝廷決定設置寧紹台參將一職,這個職位大致相當於寧波、紹興、台州三地分軍區司令員,位高權重,是個肥差。
  消息傳來,許多人開始積極活動,請客送禮,拉關係走後門,希望能混到這個差事,隻有戚繼光無動於衷,繼續幹自己的工作。
  很快,任命結果公布,讓無數人大跌眼鏡的是,就任這個職務的人,竟然是不動聲色的戚繼光。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跡,而在奇跡的背後,是一個人的幫助。
  戚繼光的上書並沒有被扔進廢紙簍,文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映入了胡宗憲的眼簾。
  他驚訝於此人的勇氣和才華,卻壓下了這些公文,沒有作出任何回複,因為在將大任托付給這個年輕人之前,還需要進行最後的考驗。
  經過很長時間的觀察,胡宗憲終於確定,戚繼光並不是個投機主義者,而是一個榮辱不驚,心懷天下的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將寧紹台參將的職位交給了這個人。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隻有傻瓜才不要,戚繼光不是傻瓜,所以他沒有推辭,在這種問題上,他一向是個聰明人,至少比俞大猷聰明得多。
  聰明的戚繼光接任了寧紹台參將的職務,這一年他剛剛二十八歲,躊躇滿誌,意氣風發,時刻盼望著大幹一番事業。
  機會說到就到,戚繼光剛剛上任一個月,倭寇就來了。這一次他們搶掠的目標是浙江慈溪。
  接到消息後,戚繼光十分高興,他決定借此機會與倭寇大戰一場。根據情報,倭寇隻有上千人,為確保安全,他召集了上萬名士兵,準備以多打少,用勝利慶祝開門大吉。
  戚繼光親自帶隊出發了,然而他並不知道,開門不一定會見喜,有時也會碰釘子的。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到了慈溪東南的龍山,在這裏,他們遇到了倭寇的主力。著名的龍山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這場戰役之所以著名,並非有著什麽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隻是因為它實在過於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
  終於遇到敵人了,戚繼光十分興奮,他立刻觀察地形,布置謀劃,安排攻擊隊形,但等他忙活完了,卻驚奇地發現,沒有人執行他的命令——他們都跑光了。
  威風凜凜的明軍果然不同凡響,遇到人數遠少於自己的倭寇,竟然一觸即潰,別說攻擊,連逃命都顧不上。
  前鋒潰敗,中軍也動搖了,連戚繼光的副將也拉著他的衣袖,讓他趕緊逃跑,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然而驚愕的戚繼光很快恢複了平靜,他掙脫副將的拉扯,取出了他隨身攜帶的弓箭,從容地命令部下:
  “此處哪裏有高地,帶我去。”
  站在高地上的戚繼光審視著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數眾多的明軍四散奔逃,幾百個倭寇在後麵窮追不舍,肆無忌憚,看來敗局已定了。
  然而他決定挽救危局——憑借他一個人的力量。
  戚繼光拈弓搭箭,拉滿了弓弦,瞄準帶頭衝鋒的倭寇頭領,射出了致命的一箭,十年前的苦練終於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戚繼光的箭法實在不是吹的,倭寇頭目應聲倒地,但這並不是結束,他把手伸進了箭筒裏,抽出了第二支箭。
  隨著一道淩厲的風聲,第二個頭目倒地而亡,就在倭寇們被這位狙擊手搞得人心惶惶之時,又一道風聲伴隨著慘叫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裏——第三個人被射死了。
  這種狙擊戰法徹底打垮了倭寇們的心理防線,他們放棄了追趕,停了下來。
  要說前麵的明軍也確實是耳聰目明,看見人家不追了,頓時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在奔跑之中,完成了難度很大的一百八十度大回轉動作,開始追擊倭寇。
  戚繼光這才鬆了口氣,他馬上找來部下,命令他們全力追擊。
  可是讓他更加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士兵們追出一段之後,卻開始陸續自動返回,戚繼光納悶到了極點,便順手攔住一個士兵,問他為什麽不追了。這位軍爺毫不見外,落落大方地告訴他:這都是老傳統,把他們趕遠一點就行了,反正他們還要來的,犯不著去拚命。
  戚繼光呆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原來如此!
  龍山之戰就這樣結束了,雖說很不體麵,很丟臉,但戚繼光並非毫無收獲,從此戰中,他認識到了重要的一點:單靠手下這幫兵油子,即使把常遇春從墳裏挖出來,也是打不了勝仗的。
  所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然而這一次,戚繼光實在開了眼界,他遇見了傳說中的“熊”兵集團,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而是一個“光榮”的集體。
  如果說是偶然為之也就罷了,偏偏這幫熊兵竟然是職業的,且從不雄起,在不久之後的雁門嶺之戰中,他們十分仗義地不顧戚繼光的死活,再次帶頭逃跑。戚繼光同誌瞬間成了光杆司令,幸好當年練過跑步,拚死拚活才逃了回來。
  這樣下去,不被累死,也會被連累死。戚繼光決定上書,要求重新練兵。
  文書送了上去,胡宗憲看過之後,冷笑一聲,給了他一個十分經典的回答:(鄭重聲明,以下發言為胡宗憲同誌原話,絕不代表本人立場)
  “浙江人要是能訓練出來,我早就去練了,還用等你來?!”
  手下這幫人的戰鬥力,胡宗憲比戚繼光更為清楚,對這幫兵油子,他已經傷透了心。
  但戚繼光思考片刻,說出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胡宗憲改變了主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
  胡宗憲被他的誠意所打動,便給了他三千士兵,讓他去訓練。
  在明代的優秀將領中,論作戰勇猛,運籌帷幄,戚繼光的整體素質應該能排在前五名,而他之所以能夠在軍事史上占據極為重要的作用,卻是因為他有著一項無人可及的專長——訓練。
  三千名新兵蛋子懷揣著混飯吃的夢想來到了軍營,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地獄般的生活。
  根據《紀效新書》記載,但凡新兵入伍,戚繼光總要訓一段話,鼓勵大家學武,此段話實為奇文,可供各單位思想政治工作人員參考,故摘錄如下:
  “諸位都聽了,練武不是你答應官家的公事,是你來當兵,殺賊救命的勾當,你武藝高,殺了賊,賊殺不了你,你武藝不如他,他便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的呆子!”
  當然,作為一名新兵,這些話你大可當是耳旁風,但戚指導員壓根也沒指望你能自覺執行,他已經預備了許多驚喜,以保證你充實地度過這段難忘的軍營生活。
  思想教育之後,接下來就是站隊列了,包括隊伍行進轉向等等,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但如果你轉錯了方向,走錯了隊列,就不僅僅是拉出去罰站了,那是要打板子的,打完了也不會讓你去醫務室,還得接著練。
  練完隊列後,戚教官將教大家學習號令,包括擂鼓是前進,鳴金是收兵、以及旗幟揮舞的各種意義,如果你不識字,不要緊,戚教官會教你,但如果教完了你又還給了戚老師,那就不好了,為保證你下次記住,戚教官會打你板子,直到你哭爹喊娘,發誓一定記住為止。
  在完成既定課程之後,下麵該學習武藝了,教官都是從各地選來的武林高手,全部都是練實戰的,套路選手一般不在聘請之類。
  考慮到大家文化程度不同,以及智商的差異性,為保證良好的教學效果,戚教官把學習成績分成九等,定期考核,考核的方式是實戰。
  規則如下:雙方對打,你打贏了,就升級,升一級賞銀一分,如果你打輸了,就降級,降一級打五棍。
  該規則簡單概括為:你不打我,我就打你,反正打不過戰友,就要被戚老師打,橫豎都是被打,還不如拚命打戰友,順便還能掙點零用錢。
  於是,在這種幾近慘無人道的訓練方法下,新兵同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每天都遍體鱗傷,然而正是在這個殘酷的環境下,他們練就了非凡的武藝,成就了非凡的事業。
  而對於這支特殊的部隊,後世的人們有一個通俗的稱謂——戚家軍。
  在中國曆史上,曾有過無數支精銳的特種軍隊,比如漢代的虎賁軍、三國時魏國的虎豹騎、唐代的玄甲軍等等,其戰鬥力之強罕有匹敵,但縱觀古今,能名聞天下,且以將領的名字命名的軍隊隻有兩支:除去戚繼光外,就惟有嶽飛能夠獲此殊榮了。(俞大猷的軍隊也叫俞家軍,但名氣不大)。
  對於戚繼光和他的軍隊而言,這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評價。
  軍隊訓練成型,戚繼光決定帶他們出去逛逛,其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作戰,不過是鍛煉實戰技術,見見世麵,而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台州。
  不幸的是,就在台州附近的椒江,這幫新兵們第一次遇上了真正的敵人——倭寇,這是一件讓戚繼光始料未及的突發事件,畢竟都是新兵,指望他們打勝仗是不靠譜的。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地超出了他的預料,由於長期以來新兵們飽受戚老師的摧殘,累積了滿腔怒火,心態已經接近失控的邊緣。於是當敵人出現在麵前的時候,他們突然意識到,發泄憤怒的時機到來了。
  後果是十分嚴重的,這三千新兵如同野獸一般,瞬間便擊潰了眼前的敵人,並窮追猛打,一直追出上百裏外,把倭寇們趕下了海,這才算了事。
  在此之後,這支新軍一發不可收拾,沿路高歌猛進,於台州、溫嶺等地連續四次遭遇倭寇,四戰而四勝。
  戚繼光心滿意足了,在他看來,自己的目標已經達到,他已擁有了一支足夠強大的軍隊。
  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的美夢被無情地打破了。
  岑港,這個毫不起眼的彈丸之地,盤踞著缺兵少糧的倭寇——僅僅一千人而已。
  戚繼光帶著他的三千新軍,與盧鏜、俞大猷一同發動了猛攻,他相信自己勝券在握,然而結果卻並非如此。
  麵對這一小撮頑抗的倭寇,上萬名明軍竟然毫無辦法,多次受挫而返,傷亡慘重。而之前威風無限的新軍,在這群有組織的敵人麵前,也全然沒有了當初打散兵遊勇的威風。
  戚繼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苦心鍛煉的新軍開始敗退,開始逃竄,開始喪失所有勇氣,而這一幕,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
  由於戰局不利,戚繼光被撤掉了參將的職務,眼看就要丟飯碗,戚繼光隻得豁出老命苦思冥想,終於絕地反擊,設計解決了這幫頑敵。
  但殘酷的現實仍然震醒了他,他終於意識到,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要完成抗倭的大業,他還缺少極為重要的一環。
  【最後一個選擇】
  在汪直被捕的那一天,戚繼光就作出了一個清醒的判斷:不久後,無數失去控製的倭寇將蜂擁而至,並發動瘋狂的攻擊,和平的僥幸與妥協將不複存在,要戰勝這群暴徒,平息戰亂,唯一的方法是:擁有更強的暴力,以暴製暴。
  一直以來,戚繼光都堅信,自己已經具備了勝利的所有要素:優良的武器裝備,合理的戰略戰術,優秀的指揮將領(他自己),嚴酷的訓練方法。
  然而他仍然失敗了,他苦心練就的新軍仍然不堪一擊,他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還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因素。
  經過幾天的反複思索,他終於找到了這把最後的鑰匙——士兵。
  在戚繼光看來,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必須具備如下素質:
  〖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孫子兵法〗
  這就是被無數軍事家奉為經典的“六如真言”,兵家有雲,達“六如”者,戰必克,攻必取,無往不勝!
  而在“六如”之中,最後兩如要靠將領,前麵四如必須要靠小兵。
  對於自己的能力,戚繼光還是有信心的,但提起手下那幫人的素質,戚繼光就隻能無語對蒼天了。
  關於這個問題,戚繼光曾與當時的台州知府,後來的舉世名將譚綸有過一段極為有趣的談話,談話內容經本人整理,大致如下:
  戚繼光(下簡稱戚):雖然我已盡全力操練,但經曆戰陣之後,我才發現,新軍有很大的問題。
  譚綸(下簡稱譚):什麽問題?
  戚:我所部三千新軍中,大部都是處州(今浙江麗水)兵和紹興兵,這兩地士兵各有特點,比如處州兵,作戰十分勇猛,聽命從不遲疑,衝鋒陷陣,非常積極,是戰鬥的主力。
  譚:有什麽問題嗎?
  戚:但他們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和我談條件。
  譚:談條件?
  戚:作戰以前,他們要求必須知道作戰的對手和人數,然後自行內部商議,如果認為能打,就作戰,但要是他們認為不能打,即使費盡口舌,他們也絕不會賣力。
  譚:……
  這還沒完,頭疼的在後麵。
  戚:相對而言,紹興兵更加聽從命令,無論打什麽仗,他們從來不會拒絕,完全服從,而且不怕辛苦,紮營修城之類的力氣活,安排他們幹,他們就會盡力去幹,且從無怨言。而在戰場上,如果敵人退卻,他們會主動追擊。
  譚:遵從軍令,作戰勇猛,這不是很好嗎?
  戚:但問題是,如果敵人進攻,他們就會主動撤退。
  譚:……
  戚:當然,如果敵人再退,他們還是會追,但若敵人回軍,他們會再次撤退,據我統計,但凡與敵相接三十步內,即將肉搏之時,他們一般會全軍退走。總而言之,關鍵時刻實在靠不住。
  譚: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沉默片刻後,戚繼光用一聲重重的歎息結束了這次談話:
  “我也沒有辦法。”
  其實在兩人的這次談話中,涉及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地理決定論,一般說來,生活在艱苦山區的人性格比較強硬,而且民風彪悍,不怕死,而在經濟發達地區,混碗飯吃實在不難,不到萬不得已,鬼才願意拚命。
  處州地區多山,經濟條件差,是少數民族聚居區,當地人向來信奉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之類的玩命理論,紹興山清水秀,讀書人眾多,且主要從事腦力勞動(如徐渭),實在不行還可以搞點旅遊服務業,實在犯不著去拚死拚活。
  而對於這種地區差異性,單靠訓練是無法解決的,戚繼光確實沒有辦法。
  沒辦法就隻能湊合著過了,但逢作戰,戚繼光隻能安排紹興兵守營,然後去跟處州兵做思想工作,勸說他們奮力殺敵。此來彼往,疲於奔命,每次打完一仗,都得累得半死不活。
  為了讓自己不至於在戰死之前,就被活活累死。戚繼光決定去尋找一群勇猛強悍的人,來代替現有的士兵,組建一支真正戰無不勝的戚家軍。正如他跟胡宗憲所說的那句話——堂堂全浙,豈無材勇?他相信自己終究是會找到的。
  一年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因為一次偶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因事出公差,事情辦完後,他沒有原路返回,卻兜了個圈子,準備視察民情。
  然而當他偶然路過一個地方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幕讓他觸目驚心的情景。
  他經過的地方,叫做義烏,他看到的場景,是打架鬥毆。
  作為一名見慣殺人放火、屍橫遍野的軍事將領,戚繼光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相當強的,但他依然被這次鬥毆震驚了,因為這並非一次尋常的街頭流氓打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鬥毆,是一次改變了抗倭曆史的鬥毆,是一次光榮、成功、團結的鬥毆。
  事情是這樣的,義烏原本屬於經濟不發達地區,老百姓都很窮,偏偏老天爺夠意思,該地陸續發現許多礦藏,於是當地的農民紛紛離開耕地,改行當了礦工。
  礦自然比糧食值錢,慢慢地義烏人發家致富了,這下子旁邊的窮兄弟永康(今浙江永康)不幹了,希望義烏能拉兄弟一把,有錢大家一起賺,有礦大家一起挖。
  但義烏人不答應,俺們挨了那麽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點盼頭,現在你來吃現成的,你算老幾?
  然而永康的窮兄弟們依然出發了,帶著農具、鐵鏟和管製刀具,向著夢想中的致富地點奮勇前進,反正窮命一條,當今世上誰怕誰,吃定你了!
  義烏方麵得到消息,立刻組織數千人前往攔截,雙方在義烏城外的八寶山(偏偏是這名字)相遇,就此開始了這場慘烈無比的鬥毆。
  戚繼光之所以有幸看到這幕盛況,絕不是人家上午開打,他下午就趕到。真正的原因在於,這是一場十分特別的鬥毆,義烏的百姓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一個事實——原來鬥毆也是可以曠日持久的。
  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義烏礦工、鄉民與從永康趕來的開礦者爆發械鬥,雙方參與毆鬥人數累計達三萬人左右,曆時四個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結束,死傷共計二千五百餘人。
  那是讓戚繼光永生難忘的一幕,無數平凡的義烏百姓在那一刻變得如此不平凡,他們不論男女老幼,大家一同上陣,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打擊敵人,農民用鋤頭,礦工用钁頭,連家庭主婦也拿起了菜刀,眼中冒著凶光,狂叫著衝進敵陣,大砍大殺,生人勿近。
  他們不但砍人勇猛,還極具犧牲精神和優良的鬥爭傳統,父親傷了兒子替,哥哥殘了弟弟上,就連被人打到剩一口氣,抬到家就死的人,臨死前還要留下一句遺言:我死之後,你們接著打!
  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戚繼光由衷地發出了感歎。
  關於自己的所見所感,後來戚繼光曾對俞大猷講過這樣一番話:
  “我自幼隨父從軍,轉曆四方,二十二歲參加會試,正遇俺答進犯,擔任警戒,後駐守薊門,曾親眼目睹韃靼鐵騎,來無影去無蹤,動如驚雷,堪稱迅猛。而後奉調入浙,與倭寇作戰,此類人善用刀劍,武藝高強,且性情暴戾,確為難得一見之強敵。”
  然而頓一口氣後,戚繼光終於說出了心中的恐懼:
  “征戰半生,天下強橫之徒,我大都曾見過,卻也從無畏懼。但如義烏人之彪勇橫霸,善戰無畏,實為我前所未見,讓人聞風喪膽,可怕!可怕!”
  而對於這場長達數個月的械鬥,當地政府也沒有絲毫行動,既不理也不管,隻是每天派幾個人去觀戰,對這種行政不作為的行為,戚繼光卻沒有絲毫怪罪——畢竟大家都是混飯吃,還想多活幾年,可以理解。
  他隻是急忙趕了回去,並連夜求見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若準我在義烏征兵四千,倭寇之亂必平!
  胡宗憲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他的提議。
  對於義烏人的戰鬥精神,戚繼光已經有了充分的信心,但為確保萬無一失,他決定提高招兵標準條件,隻有最為精銳、最為勇敢的義烏人,才能成為這支強大軍隊中的一員。
  那麽要想加入戚家軍,必須需要滿足哪些條件呢?對於這個問題,我大致可以給出一個簡單的類比答案:即使你能通過層層海選,進軍選秀節目總決賽,也未必能考得上戚家軍。
  絕非聳人聽聞,在胡宗憲的幕僚鄭若曾所著的《江南經略》中,有著這樣一份詳細的招生簡章,如果不服氣,大可以去對照一下:
  〖凡選入軍中之人,以下幾等人不可用,在市井裏混過的人不能用,喜歡花拳繡腿的人不能用,年紀過四十的人不能用,在政府機關幹過的人不能用。〗
  以上尚在其次,更神奇的要求還在下麵:
  〖喜歡吹牛、高談闊論的人不能用,膽子小的人不能用,長得白的人不能用,為保證隊伍的心理健康,性格偏激(偏見執拗)的人也不能用。〗
  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即使打虎英雄武鬆先生前來應征,也是會落選的,因為他不但曾任公職(都頭),而且性格也不太好(殺人之後用血留名)。
  而被錄取者,還必須具備如下特征:臂膀強壯,肌肉結實,眼睛比較有神,看上去比較老實,手腳比較長,比較害怕官府。
  概括起來,戚繼光要找的是這樣一群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為人老實,遵紀守法服從政府,敢打硬仗,敢衝鋒不怕死,具備二愣子性格的肌肉男。
  事實證明,義烏確實人才輩出,雖然招聘要求如此之高,但經過海選,依然有四千多人光榮入選,可見當地群眾除了極具商業潛質外,還有著相當高的政治覺悟。
  新兵入伍之後,根據慣例,戚指導員又要訓話了,隻要聽完他訓話的內容,你就會徹底明白,這位仁兄為什麽要搞出那份征兵標準:
  “諸位都聽了,凡你們當兵之日,是要拿餉銀的,刮風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記得,這銀兩都是官府從百姓身上納來的,你在家種地辛苦,現在不用你勞動,白養你幾年,不過望你一二陣殺敵,你不肯殺敵,養你何用!?”
  其實戚指導員的意思很明白,要放到今天,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
  但問題在於,這種拿錢辦事的傳統職業道德教育,在我國向來就沒有市場,當兵吃糧,天經地義已經成為了諸多兵油子飯桶們的人生信條。
  所以戚繼光設置了重重規定,隻吸收不投機取巧、不怕死的老實人當兵,因為事實已經無數次證明,在戰場上是絕不能投機取巧的,怕死的會先死,而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戚繼光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訓練對象,但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失去控製的倭寇即將發動一次規模空前的進攻,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然而戚繼光並不知道,就在他招募訓練的同時,一場更大的危機已經猛撲過來,它遠比任何倭寇進犯都更為可怕,一旦稍有不慎,數十年的努力將毀於一旦,他的人生也將被徹底改變。
  這是一場殊死的搏鬥,但在這場爭鬥中,戚繼光隻不過是一顆無力的棋子,他的命運將取決於另一個人的努力。
  這件事的起因發生在半年前,惹麻煩的人是趙文華。
  
  第十八章 製勝之道
  整垮張經之後,趙文華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胡宗憲的工作十分出色,徐海被殺,倭寇勢頭大減,而作為胡宗憲的後台老板和直屬領導,他當仁不讓地以功臣自居,不但從皇帝那裏拿了很多賞錢,還由副部長升任了部長(工部尚書)。
  於是又一個得意忘形的故事就此開始。
  趙文華發達了,有錢了,翅膀硬了,他打算獨立經營,把中間商兼幹爹嚴嵩一腳踢開,直接跟批發商嘉靖同誌聯係。
  為達到這一目的,他為嘉靖送上了一樣東西——百花仙酒,說實話,這酒到底什麽成分,多少度我也不知道,但據趙文華同誌介紹,他的幹爹嚴嵩之所以能七八十歲還不缺鈣,一口氣上六樓,腰不酸腿不痛,多虧了這種酒。
  嘉靖喝過之後,感覺還不錯,回頭又覺得不對,嚴嵩有這麽好的東西,竟然不主動上交領導,自己獨吞,實在是大大地可惡。
  於是他下了一道手諭給嚴首輔,讓他解釋酒的問題。
  嚴嵩萬沒想到,自己的後院竟然起了火,他勃然大怒:
  “文華怎麽能幹這種事情!”
  怒完之後,皇上的話還是要回,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很難解釋,卻絕難不倒嚴首輔,他發揮自己太極拳的特長,做出了這樣的答複:
  “皇上太客氣了,我平時不磕藥,也沒吃什麽特效補品,能活這麽多年,我本人也很納悶。”
  嘉靖本來也沒當回事,就讓他糊弄過去了,嚴嵩卻嚇掉了半條老命,連夜找來了趙文華,把他痛罵一頓,要他收拾包袱滾蛋。
  趙文華這才意識到,如果離開了嚴嵩,自己什麽都不是,於是他跪地求饒,痛哭流涕,希望嚴老爹饒他一回,以後絕不再犯。
  其實嚴嵩對這個兒子還是有感情的,但當時正在氣頭上,也就沒理會這茬,然而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另一個人突然進來插了一腿。
  這個人就是徐階,趙文華一送酒,他就知道要出事,蹲在一邊準備看好戲,事情鬧起來後,他看準機會,跑到了嚴嵩的府上,自告奮勇地表示:您不是看趙文華不順眼嗎,我就幫您收拾他吧。
  徐階走出了精妙的一著,如此動作,不但可以趁機除掉嚴嵩的爪牙,也不會得罪人,順便表達自己對領導的尊敬,可謂是一舉三得。
  不過嚴嵩到底是嚴嵩,他雖然討厭趙文華,但也絕不會信任徐階,感謝兩句後,就打發他走人了。
  徐階失望地走了,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未遂舉動卻引發了一連串出乎意料的結果。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趙文華的耳朵裏,他徹底慌亂了,以為老爹真要解決自己,無奈之下,隻好使出了絕招。
  要說服嚴嵩已經不可能了,事到如今,隻能走家屬路線,給他們送禮,幫自己說話。但嚴世蕃是不能考慮的,這家夥心太貪,傾家蕩產估計也填不了這個坑,情急之中,趙文華靈機一動,想到了另一個人。
  嚴嵩這一輩子作惡多端,坑過的人不計其數,真可謂是“萬人坑”,但俗話說秦檜也有仨朋友,在這世上,嚴嵩也有著一個全心全意,相知相守的人。
  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歐陽氏,當年嚴嵩被人踩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他的老婆卻不離不棄,始終在他身邊支持著他。所以嚴嵩這一輩子隻有她一個老婆,從未納妾,直到後來她去世了,嚴嵩也沒有續弦,實在是標準的模範夫妻。
  趙文華找到的人,就是歐陽氏,他不惜血本,準備了極為厚重的禮物,親自上門跪地哭訴,希望求得原諒。
  要說還是女人實在,老太太收了禮,加上看他可憐,就把他藏在裏屋,等嚴嵩回來後,先灌他幾杯酒,說了幾句好話,趁他高興把趙兒子喊了出來,然後下跪、流淚一套演完,嚴嵩也感覺自己還少不了這條狗,也就原諒他了。
  按說事情到了這裏,應該算是皆大歡喜,大團圓結局,然而文華兄不愧是惹禍的高手,不久之後,他將得罪另一個人,而這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搞不定的。
  由於送禮花了太多血本,文華兄十分心痛,決心把本錢撈回來,當然,這對他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麽難事,因為他是工部尚書,是全國最大的包工頭,普天下那麽多工程,隨便撈一把,也就差不多了。
  趙文華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開始發揮特長,大撈特撈,管你是豆腐渣還是爛尾樓,能撈錢就行,誰愛住誰去住,反正我不住。
  可是問題在於,趙尚書翻本的意願實在太強烈,他加足馬力,肆無忌憚地撈,加班加點地撈,終於撈出了麻煩。
  因為皇帝大人也是要蓋房子的。
  【爛尾樓問題】
  雖說嘉靖同誌天天修道,但是畢竟尚未成仙,飯還得吃,覺還得睡,可是西苑的住房條件有限,所以他決定另蓋新房。
  這個房地產工程自然交給了工部辦理,按說皇帝的工程應該加緊辦,可是趙部長的腦袋不知是不是撞了柱子,竟然對此不理不問,放任自流,結果一棟房子修了好幾個月還沒成型,整成了爛尾樓。
  嘉靖同誌還是值得表揚的,他並沒有催促趙文華,還是住自己的老房子,然而不久之後的一個偶然事件,卻將這位包工頭徹底送上了絕路。
  一天,嘉靖閑來無事,登高望遠,忽然看見西長安街有一座豪宅,便問旁邊的人:
  “那棟房子是誰的?”
  考驗人品的時候到了,一百年前,明英宗朱祁鎮曾站在高台上,看著類似的建築,問出了同樣的問題,而那次問答的結果是,曾經風光無限的石亨全家覆滅。
  在皇宮附近蓋豪宅向來是個很危險的事,但人們卻屢教不改,趙文華顯然也沒有足夠的覺悟,於是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他的命運。
  如果趙部長的人品好,關係足,應該可以避過這場禍,可惜這位兄弟平日實在缺乏素質。
  嘉靖身邊的陪同人員立刻爭先恐後地說出了趙部長的名字,還有一位不厚道的仁兄說了這樣一句話:
  “工部的建築材料,大半都拿去修趙尚書的房子了,陛下的新房哪用得上!”
  這副爛藥下得實在太猛,看著眼前的豪宅,回想起自己的爛尾樓,嘉靖怒發衝冠:趙文華,你怕是活膩歪了吧!
  趙部長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皇帝大人降了他的官還不罷休,又把他徹底削職為民,並安排他的兒子去邊界充軍。雖然嚴嵩多方打點,但無濟於事。
  想翻本的文華兄賠大了,他連老百姓都沒當成,在回家的路上就暴斃而亡,說是暴斃,是因為他的死法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這位兄台一天晚上心情鬱悶,就開始揉肚子,揉著揉著,就把自己給揉死了(手捫其腹,腹裂,髒腑出,遂死)。
  對此我一直很納悶,趙文華同誌應該沒有練過鐵砂掌,揉個肚子都能揉得如此慘烈,如此有性格,也算是牛人了。
  嚴嵩最重要的爪牙之一完蛋了,雖然他本人依然無恙,但嚴黨的根基已然開始動搖,這是徐階取得的第一個勝利,雖然作用不大,卻是一個好的開始。
  按說趙文華死了,事情也就完了,但經過二十多年的磨煉,徐階已經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
  痛打落水狗是不夠的,最好連狗肉也一起吃掉。
  不久後,給事中羅嘉賓上書皇帝,彈劾趙文華侵吞軍餉,數額高達十萬多白銀。嘉靖更為惱火,下令抄家追贓。估計皇帝大人也沒想到,這道命令竟然創造了一個追贓記錄。
  由於抄家後趙文華的財產不夠,這筆錢按規定由他的子孫代賠。沒錢賠?不要緊,充軍也是有工資的嘛。
  於是這筆錢一直賠到了嘉靖的兒子的兒子,直到萬曆十一年,還隻賠了一半,有人實在看不下去,說算了吧,然而明神宗謹記爺爺的教誨,一定要他的子孫接著賠,要麽賠光,要麽死光。
  趙文華同誌的悲慘經曆告訴我們,就算窮瘋了,皇帝的東西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動的。
  趙尚書的死對嚴嵩來說是個損失,在徐階看來,則是個勝利,但對於胡宗憲而言,卻是一個可怕的災難。
  胡宗憲自然不喜歡這位即貪又蠢的包工頭,但這位包工頭偏偏是他的靠山和支柱,現在他死了,自己不但失去了和嚴黨的聯係,也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胡宗憲這個名字早已在嚴黨的名單上掛了號,時刻可能被人盯上,嚴嵩固然樹大根深,自己卻不是嫡係,一旦出什麽事,這隻老狐狸未必肯出頭。
  事實上,他已得到消息,某些言官正在積蓄口水,準備要拿自己開刀,而上麵沒人保,萬一被整下來,不但自己完蛋,連徐渭、俞大猷、戚繼光這幫班底也要跟著一起走人,數年心血自然付之東流。
  十幾年來,他卑躬屈膝,阿諛奉承,幹了無數違心的事,說了很多違心的話,無非是為了當年那報國救民的誌向。
  胡宗憲不願自己的抗倭大計毀於一旦,但嚴嵩已不能指望,徐階和自己又無交往,思前想後,無路可走。
  但就在他絕望之時,舟山的地方官給他送來了一件奇特的禮物,看著眼前的這件禮物,胡宗憲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但同時他也意識到,要想一舉成功,還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
  於是他找來了徐渭。
  對於目前的形勢,徐渭還是比較了解的,所以他開門見山地問胡宗憲:趙文華已經倒台,你打算怎麽辦?
  胡宗憲回答他,倒就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皇上支持,就沒人能動得了我。
  徐渭沒有說話,但他不以為然的表情卻在質疑胡總督:你以為你是誰?皇帝憑什麽支持你?
  胡宗憲卻麵露得意之色,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不用著急,我已經得到了一件寶貝,隻要獻給皇帝,不愁大事不成。
  胡宗憲所說的寶貝,就是舟山地方官送來的那件禮物——白鹿。
  說起這玩意,我也沒見過,估計不是啥新品種,撐死也就是個白化病,或者是基因突變的產物。
  但要是把它送給嘉靖,那可真是拍對了馬屁,因為他就好這個。
  嘉靖同誌幾十年如一日修道,隻是為了成仙。但成仙這件事沒個準,大臣們天天眼巴巴望著,您哪天要長翅膀撲騰撲騰飛上去了,我們放鞭炮恭送大駕,也好再選新人,可偏偏就這麽拖著,金丹吃了無數顆,既成不了仙,可也吃不死人,慢慢地嘉靖自己也沒信心了。
  於是他迫切需要上天的啟示,也就是平常見不到的新奇玩意,曆史術語叫“祥瑞”,來證明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說明老天爺還是罩著他的,時不時還發點新品種下凡,鼓勵他繼續為修道堅持奮鬥。白鹿自然是最好的證據。
  但這個馬屁要拍得好,拍得響亮,還需要一篇像樣的文章,不能說句“臣胡宗憲所送”就完事了,你得闡明這頭白化鹿出現的偉大意義,以及對未來形勢的指導作用,要堅定皇帝的信心,要讓他相信,修道的前途是光明的,是遠大的,是大有可為的。
  這是一篇極為重要的文章,它關係著胡宗憲的前途,關係著抗倭大計,關係著東南沿海百姓的安寧。
  “所以天下雖大,此文惟你可寫。”胡宗憲一臉肅穆地注視著徐渭,他卷起了袖子,準備親自為他磨墨。
  徐渭已經徹底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麽,以及為什麽要這樣做,於是他提起了筆。
  在那個夜晚,徐渭將自己天賦才智與畢生所學,慷慨地注入到這篇荒唐的文章裏,為了一個高尚的理由。
  這是一篇曆史上著名的馬屁文章,言辭優美,卻荒誕不經,在許多人看來,這篇文章是大才子徐渭人生中的敗筆,因為裏麵充滿了卑微和下作,沒有絲毫的氣節。
  但事實上,在這篇卑微下作的文章背後,隱藏著一種耀眼的光芒——即使卑躬屈膝,即使刻意逢迎,也絕不接受失敗,絕不輕言放棄。
  所以我認為,雖然胡宗憲貪詐,徐渭狂傲,但在那個晚上,他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
  【秘戰法】
  徐渭的才學再一次得到了肯定,嘉靖同誌看了文章之後,興高采烈,不但賞賜了很多財物,竟然還跑去宗廟禱告,真可謂是喜出望外。
  胡宗憲的地位徹底保住了,事實上,他不再需要依附於任何人,因為他已獲得了皇帝的支持,為禍國家數十年的倭寇之亂將在他的手中被徹底撲滅。
  而對於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戚繼光卻毫無所知,當然他就算知道了也沒轍,對他而言,眼前有一個更為麻煩,也更實際的問題需要解決。
  經過嚴格訓練,義烏軍已經具備了極強的戰鬥力,然而在幾次與倭寇的遭遇戰後,戚繼光無奈地發現,雖說每次都能擊敗敵人,卻總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傷亡比例差不多。
  這實在不是我軍無能,而是敵人太凶狠,實事求是地講,日本倭寇的戰力確實極其強悍,因為這幫人孤懸海外搞搶劫,隨時可能被人打死,想要活命隻能拚命,而其中更為可怕的,是使用武士刀的武士和浪人。
  要知道,一個日本人要想熟練地使用武士刀,至少要經過五年以上的訓練,而且讓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在近身搏鬥時,他們的刀很少與明軍武器相碰,出刀極其冷靜,總是窺空出擊,專斬沒有盔甲包裹的柔弱部位,不擊則已,一擊必是重傷。說他們是武林高手,實在一點也不誇張。
  相對而言,義烏兵的戰鬥精神也很頑強,但畢竟訓練時間短,武藝這東西又不是燒餅,說成就成,而與對方死拚,實在也不劃算,自己手下隻有四千人,全日本的人都有成為搶劫犯的潛質,就算拚死對方四五千人,也是無濟於事的。
  戚繼光很清楚,如果單靠近身肉搏,成本太高,且很難消滅倭寇,但在那個冷兵器為主的時代,除了抄家夥和敵人對砍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就在戚繼光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幫助他找到了那條製勝之道。
  不久之前,唐順之從京城來到了浙江,他的使命是巡視軍務。與他當年的同事,現在的從一品內閣大學士徐階相比,他的進步實在有限,混到現在還隻是個五品官。
  然而這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他是一個有著非凡影響力的人,他的官銜說起來隻有五品,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位——兵部職方司郎中,作為明軍總參謀長,他在軍中有著廣泛的關係網,除此之外,他還和許多神秘人物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連徐階也摸不透他的底。
  所以就在他離京之際,徐階特意找到了他,向他請教對付嚴嵩的辦法。
  然而唐順之隻是笑了笑,他告訴徐階,等到時機一到,自然有人來找你的。
  告別了一頭霧水的徐階,唐順之來到浙江,見到了胡宗憲。
  對於這位非同尋常的人物,胡宗憲極為敬重,待之以禮,並遵照其本人意願,讓他上前線指揮作戰,正是在那裏,他認識了俞大猷、盧鏜,還有戚繼光。
  而當一籌莫展的戚將軍對他說出自己的苦惱時,唐順之交給了他一本書,並告訴他,製勝之道就在其中。
  唐順之所以如此高深莫測,除他本人行蹤詭異,四處晃悠外,還因為他寫過一套書,此套書共六冊,分別取名為《左》、《右》、《文》、《武》、《儒》、《稗》,合稱六編。據說此書上解天文,下通地理,無所不包,卻沒什麽人看,隻因有一個缺點——很難看懂。
  他交給戚繼光的那一冊,就是其中的《武》。
  正如唐順之所言,徹夜苦讀的戚繼光,在翻閱其中一章之時,突然喜形於色,他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戚將軍再次自發地拿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觀,批判地吸收了唐順之的理論,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秘密武器,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種獨門絕技將大派用場。
  他沒有等太久,最為猛烈的倭寇進犯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兩萬餘名倭寇集結完畢,向浙江進發,他們的目標是台州。著名的台州大戰就此拉開序幕。
  此時的戚繼光已不再猶疑,恰恰相反,他很興奮,作為一名軍事將領,上陣殺敵才是他的本分,而且此時的他,已經有了必勝的把握。
  所以他放棄通常的防守策略,命指揮劉意駐守台州,而他自己則帶領主力主動出擊,他將用這一舉動告訴倭寇們:中國並不是他們燒殺淫掠的樂土,所有踏上這片土地的侵略者,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種種跡象表明,敵軍第一個進犯的目標將是寧海,戚繼光立刻日夜兼程,率軍前去迎敵,他會在那裏指揮自己的第一場戰鬥。
  當戚繼光趕到寧海的時候,已有上千名倭寇登陸,看見明軍趕到,他們卻並不驚慌,因為根據以往經驗,明軍最為畏懼的就是近身搏鬥,隻要靠近他們,擊破前軍,他們就會爭相逃竄。
  於是他們發動了衝鋒,事情的順利似乎超出了想象,他們剛剛衝到明軍麵前,還沒來得及動手,對方的隊形竟然自行崩潰,三三兩兩地聚在了一起。倭寇們十分高興,在他們看來,即將開始的又是一次貓追老鼠的遊戲。
  但如果他們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那些看似慌亂的分散明軍卻都有著相同的人數——十一個。
  而在他們普及算術教育之前,就聽到了一聲響亮的號令:
  “列陣!”
  於是,一種前所未見的陣型就此出現在倭寇們的眼前,這也是它在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
  在唐順之交給戚繼光的那本《武》裏,有一卷名為“秘戰”,其中有著這樣的記載:秘戰者,即新名鴛鴦陣之謂也。
  這種全新的陣型即因此得名——鴛鴦陣。
  如果要詳細研究這個陣法,估計可以專寫一書,所以這裏隻是大略介紹一下,大家看懂就行,權當是使用說明書。
  簡單說來,所謂鴛鴦陣的原理,和打群架大致相同,瞄準目標,群起毆之,遠了用啤酒瓶砸,接近後用西瓜刀砍,貼身後就用匕首捅,不管你黑帶白帶,劍道幾段,全部完蛋。正是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是也。
  當然了,這隻是一個形象的比喻,事實上,鴛鴦陣是古代軍事智慧的偉大傑作,作為一個近身格鬥陣法,在此後的百年之中,人們卻依然無法找到破解它的方法。
  而這個由十一人組成的鴛鴦陣之所以能夠名留軍史,威名遠播,是因為它不但有著極為可怕的戰鬥威力,而且幾乎毫無破綻。
  這是一個盡乎完美的戰鬥隊列,因為它有著無可挑剔的位置組合和武器裝備。在這十一個人中,有一個是隊長,他站在隊伍的前列中央,其餘十個人分成兩列縱隊,站在他的背後。
  雖說隻有十個人,他們卻持有四種不同的武器,並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的攻擊線,在隊長身後,是兩名持有標槍的盾牌兵,他們用盾牌掩護自己和後麵的戰友,並首先投擲標槍發動進攻。
  掩護盾牌兵的,是站在他們後麵的狼筅兵,所謂狼筅,是一種特製的兵器,形狀十分怪異,以長鐵棍為主幹,上麵紮滿鐵枝和倒刺,往前一挺,跟鐵絲網一樣,任誰也過不來。
  狼筅兵的後麵,是四名長矛兵,他們是隊伍的攻擊主力,看見敵人,就使用長矛前刺。隊列的最後,是兩名短刀手,防止對手迂回,從側翼保護長槍手。
  這是一個毫無弱點的陣型,十一個人互相配合,互相掩護,構成一個完美的殺陣,就算你是日本劍聖宮本武藏,估計也沒戲唱。
  但所謂無知者無懼,寧海的倭寇們不管三七二十一,玩起了武士道,拚了命的往前衝,但還沒走幾步,很多人就被飛來的標槍射倒,運氣好點的繼續衝,就會被盾牌擋住,或者是被狼筅鉤住,倒刺拉扯幾次,就算不死也要掉層皮。
  如果鴻運高照,到現在你還沒死,也不用高興太早,因為還有四支長矛等著你,就算你想反擊,但前麵有狼筅和盾牌擋著,隻能幹著急,眼睜睜地看對方捅你,不被捅死,也被氣死了。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倭寇們沒衝多久,就被標槍、狼筅和長矛殺死大半,剩下的人雖然還不知道這套陣法的結構和奧妙,但有一點他們是清楚的——再不快跑就死定了。
  寧海前哨戰就這樣結束了,倭寇死傷二百餘人,戚家軍除一人輕傷外,毫無損失。
  戚繼光的第一次出擊獲得了完勝,倭寇全線敗退,但多年的軍事素養告訴他,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根據情報顯示,此次敵軍進犯規模達幾萬人之眾,且經過周密組織集結,雖說這隻是支先頭部隊,但進展似乎太過於順利了,順利得如同有人安排一樣。
  戚繼光的預感是正確的,這確實是一個陷阱,就在軍隊抵達寧海的同時,倭寇數千主力正向新河方向急行挺進,意圖偷襲新河城。
  當這個緊急軍情傳到大本營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因為新河城十分空虛,根本沒有防護能力,而且裏麵主要駐紮著明軍將領與士兵的家屬,且以婦孺居多,如若落入倭寇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這下大家緊張了,老婆孩子還在城裏,有個三長兩短不是鬧著玩的,於是紛紛主動請戰,希望立刻回援。
  然而戚繼光卻十分鎮定,隻是笑著對部下說道:
  “不要急,請諸位放心,在援兵到來之前,那座城池是不會失陷的。”
  作為一個不喜歡忽悠的將領,戚繼光的每一次自信都是有理由的,這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十分清楚,在新河城裏,住著一個極為厲害的人。隻要這個人在,倭寇就絕對進不了城。
  【戚繼光最害怕的人】
  戚繼光自幼飽讀兵書,練習武藝,上過許多戰場,見過很多死人,踩過無數屍首,也從沒聽說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是出了名的膽大包天。在這個世上,有人能讓他感到害怕嗎?
  答案是肯定的,雖然他上過陣,雖然他殺過人,雖然他非常的牛,但他始終深深地畏懼著一個人,畏懼到了極點。
  這個人就是他的老婆。
  怕老婆是我國的傳統美德,曆史上留下了許多“氣管炎”的光輝事跡,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戚繼光同誌,他的怕老婆故事和他的豐功偉績一同流傳千古。
  據說他的老婆實在太凶,鬧得他實在受不了,一氣之下從家裏搬出來,住進了軍營裏,部下覺得他又窩囊,又可憐,紛紛煽動他:你老婆竟然如此囂張,還敢欺負你,我們大家穿好盔甲,備齊刀劍,在營裏等著,你把她叫進來,亂刀砍死,也就一了百了了。
  戚繼光估計是受盡了委屈,於是一氣之下一跺腳:就這麽幹!砍死她!
  約定的日子到了,手下全副武裝,埋伏在營內,戚繼光則派人去請自己的老婆進營。
  老婆大人如約前來,她進入營房,看著周圍手持刀劍的士兵,毫不畏懼,還大聲喝問戚繼光:
  “找我來有什麽事?”
  在位凶悍的老婆麵前,戚繼光沒有示弱,他霍然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我剛剛整隊完畢,特請夫人前來閱兵!”
  這個故事很明顯是假的,因為就算戚繼光想除掉自己的老婆,也不會如此大張旗鼓,召集這麽多人來幹,畢竟被老婆趕出門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
  但曆史中真實的戚繼光,確實是個非常怕老婆的人,在我看來,史實與上麵這個故事之間的唯一區別是,他就算有這個心思,也是絕對不敢動手的。
  很多人認為,怕老婆的實質,其實是愛護老婆,不過我相信戚繼光同誌是絕不會同意這個觀點的,他是真怕,怕得心服口服。
  因為他的這位老婆確實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十八歲時,剛剛上班的戚繼光娶了一位姓王的姑娘過門,也就是後來的王氏。
  當時戚繼光已經是四品指揮,但他老婆的家世更為厲害,老丈人最高曾幹到過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將門出虎女,王氏脾氣倔強,且自幼習武,善用刀劍,據說發起火來連戚繼光都不是她的對手,經常被打得到處跑。
  論家世比不過,想打架又未必打得贏,所以在兩人有矛盾時,大都是戚繼光讓步。
  雖然老婆很強勢,但事實上,隻要不觸及原則問題,她對戚繼光是很好的,當年戚將軍家裏不富裕,有次買條魚改善夥食,老婆做好了端上來一看——隻有魚頭和魚尾。
  戚繼光估計是老婆自己吃了,也就沒作聲,但到了晚餐的時候,王氏卻又把剩下的魚肉端了上來,戚繼光這才恍然大悟,感動得半天說不出話。
  不過要是牽涉到原則問題,那就不好說了,這個所謂原則問題,就是納妾。
  戚繼光其實並不好色,他之所以動這個念頭,實在是因為封建思想的毒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偏偏王氏就是沒有兒子,好不容易生出來卻又都幼年夭折,眼看老婆年紀大了,戚繼光動起了心思,在他三十五歲那年,娶了第一個小妾沈氏,之後又分別娶了陳氏和楊氏。
  在小妾的幫助下,戚繼光終於有了自己的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戚安國、戚昌國、戚興國等人。
  雖說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國家允許一夫多妻,娶個小妾也不會涉及包二奶問題,但這也要看具體情況,戚繼光深知,如果讓老婆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事的,所以他嚴密封鎖了消息,這些事情都是他瞞著老婆幹的。
  但紙畢竟保不住火,三個女人還有那幾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你當老婆是白內障不成?
  老婆生氣了,事情鬧大了,一般說來,聽到老公包二奶,無非有以下幾種反應,要麽息事寧人,要麽去法院鬧離婚,就連那位傳說中著名的悍婦,外號“河東獅”的柳月娥,也不過是去老公的單位,找上級領導鬧事。
  王氏的處理方法卻大不相同,當她聽說這個消息後,即不找組織,也不找領導,隨手抄起一把尖刀,奔著戚繼光就去了。
  值得誇獎的是,戚繼光同誌十分機靈,聽到消息立馬就溜了,王氏撲了個空,卻絕不肯罷休,每日在家裏蹲守,並且揚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剁了你誓不罷休!
  戚繼光同誌麻煩了,有家不能回,在單位住也不是個事,於是他一咬牙,不帶任何盔甲,套著一件便裝回了家,在老婆沒來得及動手之前,便撲通一聲跪下,然後嚎啕大哭,痛斥封建禮教,說自己也是受害者,為了生兒子才不得已如此,並且講過去憶往昔,恩愛夫妻,同甘共苦等等等等。
  女人畢竟是女人,被戚繼光這麽一陣忽悠,心腸就軟了,隨即丟下尖刀,與戚繼光抱頭痛哭。
  戚繼光單刀赴會,憑借著勇氣和對老婆的信任,化解了恩怨。但如果你認為事情如此簡單,那你就錯了。
  事實上,曆史中的戚繼光是一個幾乎從不冒險的人,他的兵法要訣是“謀定戰”,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他絕不會作戰,而在其政治活動和日常生活中,他也一直遵循著這個原則。老婆如此凶悍,要是一時火起,真的把自己給剁了,那就虧大了。
  然而他依然不帶侍衛,跑去找自己的老婆說理,且毫無畏懼,這並非他喝酒壯了膽,隻是因為在他的那件便服下麵,還穿著一件護甲。
  但如果據此認為戚繼光同誌狡詐,還是值得商榷的,麵對如此彪勇的老婆,要想求生存求發展,確實是不太容易的。
  而戚繼光同誌的經曆也告訴我們,在娶一個強悍的老婆之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這就是倭寇們即將挑戰的對手,不久之後,他們就將感受到戚繼光曾經體會過的那種恐懼。
  當倭寇到達新河城下的時候,人們極為慌亂,畢竟城中的士兵都已出征,僅剩下普通百姓和婦孺,毫無反抗之力。
  於是王氏出擊了,關鍵時刻她挺身而出,召集僅有的上百名親兵,命令他們立刻貼出告示,穩定人心,但要守住城池,僅這些人是不夠的,於是她去了軍械庫。
  軍械庫是存放兵器的地方,要想抵擋倭寇,隻有拿出庫中的武器,裝備老百姓,才能堅持到援兵到來。
  可偏偏那位看守是個死腦筋,說這裏是戚繼光交給他管的,除了戚繼光的命令,他不聽任何人調遣。
  這位看守同誌仗著戚繼光撐腰,十分囂張,堅決不肯打開庫門,可惜,他麵前的這個人,卻是唯一的例外。
  戚夫人都沒用正眼看他,當即大喝一聲:
  “你算是個什麽東西,快開庫門!等戚繼光回來,讓他隻管來找我!”
  看守打了個哆嗦,他知道這女人惹不起,立刻打開了庫門,並將武器分發到百姓的手中。
  事情忙完後,王氏回到家中,穿上了自己家傳的盔甲,登上城頭,準備指揮作戰,她將用自己的行動證明,勇氣和英武並不是男人的專屬。
  但戚夫人雖然凶悍,倒也是個明白人:雖說現在人手不少,但這些百姓隻能充充門麵,要指望他們打勝仗,那也隻能是抓瞎。於是在沉思片刻後,她決定使用一個計謀。
  當倭寇們滿懷著搶掠的夢想,跑步來到新河城下的時候,他們驚奇地發現,城頭上竟然插滿了旗幟,且殺聲震天,站得水泄不通,時不時還從城內射來弓箭和火槍。
  這個排場實在是太大了,就如同黑社會談判一樣,重要的是數量而不是質量,管你老頭老太太,還是家庭主婦,隻要是個人,都被戚夫人拉著上了城頭,雖說戰鬥力全無,但嚇唬人還是有效的。
  倭寇們嚇得不行,但這麽遠跑來,就這麽回去也實在不甘心,於是他們在城外紮營,準備多等幾天。
  他們隻等了一天。
  不是不想等,而是因為第二天,戚繼光的援兵就到了。
  雖說戚繼光對老婆很有信心,但他也很清楚,光憑了他老婆也是擺不平那一大幫倭寇的,所以他火速派出了援軍。
  於是苦苦等待著的倭寇們完蛋了,援軍發動了猛攻,戚夫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率親軍由城內殺出,但倭寇的戰鬥力確實厲害,兩頭夾擊之下,仍占據一戶大院繼續負隅頑抗。戚家軍隨即改變策略,改用火槍攻擊,擊斃敵寇上百人,剩下的實在受不了了,隻好分頭逃走。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六日,新河戰鬥結束,倭寇死傷二百八十餘人,戚家軍僅陣亡三人。
  作為一次遭遇戰,新河戰鬥是十分成功的,但奉命率軍前來救援的遊擊將軍胡守仁依然感到了一絲不安,因為按照之前的判斷,寧海不過是個陷阱,新河才是聚集倭寇主力的目標。然而經過交鋒,他才發現這群進犯新河的倭寇僅千人而已,如果說敵軍主力不在這裏,那又會在哪裏呢?
  答案是寧海。
  進犯台州的倭寇,原先大都是汪直和徐海的手下,跟著這兩個人混得時間長了,基本上都懂得些兵法,所謂兵不厭詐,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什麽新鮮玩意。
  所以當大家都認為寧海隻是誘餌,新河才是進攻對象時,他們卻改變了策略,隻派出部分兵力進犯,而將主力撤回,並隱藏在寧海,等待最佳時機的到來。
  這一招實在高明,確實瞞過了很多人,但是在那重重迷霧之後,有一個人卻始終洞悉著這一切。
  作為一名不世出的優秀將領,戚繼光有著很高的軍事天賦,此等伎倆自然不在話下,從寧海交鋒之後,他就意識到這群倭寇並不簡單,所以當新河出現敵軍通報的時候,他並沒有親自帶著主力回擊,隻派出了部將胡守仁前去救援,自己則偃旗息鼓,等待著敵人的出現。
  很快,他的預測得到了驗證。
  就在他派出援軍的第二天下午,緊急軍情傳來,大股倭寇已經集結準備大舉進犯,而他們的目標是台州。
  到目前為止,敵軍的動向大體都在戚繼光的掌握之中,但意外依然發生了:由於無法掌握敵人的具體方位,戚繼光駐地離台州還有上百裏,而對手已經兵臨城下,留給他的時間隻有一個晚上。
  而更嚴重的問題是,你派人去打仗,自然要管飯,但是為了確保行動迅捷,當初抵達寧海的時候,他的戚家軍隻帶了三天幹糧,此時已經是第三天,軍中即將斷糧。
  所以眼前的問題十分棘手:戰況危急,距離很遠,沒有飯吃。
  然而戚繼光找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他下達了命令:全軍奔襲,台州開飯!
  【變陣】
  就在胡守仁結束新河戰鬥,大開酒宴慶祝勝利的那一夜,戚繼光正率軍向台州挺進,敵軍已經抵達台州,拂曉就會發動進攻,而這個夜晚,是他唯一的時間,也是唯一的機會。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經過一晚上的奔襲,戚繼光率軍挺進一百一十裏,終於在黎明時分抵達台州城,而此時敵軍距離台州還有兩裏。
  時間剛剛好,剛剛好。
  然而當戚繼光命令部隊繼續前進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一向聽話的部下們竟然抗命了。
  義烏的兄弟們罷工了,你老人家說好晚上跑路,到了台州就能吃飯,現在又出爾反爾,一定要先打仗,雖說我們實誠,你也不能這麽忽悠人吧。
  事實證明戚繼光是有遠見的,當年他費盡心思一定要挑老實人,為的就是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站出來,講了一堆民族大義,國家興亡之類的話,竟然把當兵的說得熱淚盈眶,然後他當眾叫出了炊事班,讓他們拿著從城裏取出的糧食,開始準備做飯,並做出了莊嚴的承諾:敵人在前麵,飯在這裏,打完仗,就吃飯!
  於是士兵們頂著微亮的天空繼續前進了,支持他們前進的,是一個極為樸素的念頭:打死倭寇,就能吃飯。
  在離城兩裏的花街,自以為得計的倭寇終於遇上了戚家軍,吃驚之餘,他們驚恐地發現,這群敵人的表情十分凶狠,眼睛冒綠光,似乎恨不得吃了自己(可以理解)。
  一邊要搶劫,一邊要吃飯,大家都很急,於是二話不說就開打。
  如之前一樣,戚繼光又擺出了鴛鴦陣,倭寇們則排出一字陣迎戰。所謂一字陣,就是一字排開,實在說不上有多高明,然而意外發生了,戚家軍雖然取得了優勢,砍殺了很多敵人,卻未能如以往一樣,迅速擊潰敵軍。
  在後方觀戰的戚繼光也很納悶,但片刻之間,他已然找到了原因——地形。
  鴛鴦陣是一個威力強大的陣型,但畢竟有十一個人,要發揮作用,需要一定的空間,而花街地形狹窄,根本施展不開,戰局自然陷入僵持,於是戚繼光下達了第二個命令:
  “變陣!”
  瞬息之間,鴛鴦陣突然發生了變化,開始了第一次變陣。
  隊長身後的兩列縱隊各自分開,以五人為單位進行布陣,狼筅兵邁步上前,與盾牌並列,形成第一道防線,兩名長槍手跟隨其後,短刀手殿後,開始獨立作戰。
  如果說鴛鴦陣是戚繼光改編自唐順之原創的話,那這個陣型應該算是他的獨立發明創造,主要用於狹窄地區的巷戰,它的名字叫五行陣。
  畢竟人少好辦事,五個人比十一個人要靈活得多,倭寇們揮舞長刀,麵對五行陣,既不能攻,也不能守,隻要被狼筅掛住,頃刻之間就會被長矛刺穿,雖然許多人持刀狂呼,死戰不退,但除了身上多幾個窟窿,實在沒有更多的收獲。
  於是他們決定逃跑,也就在這個時候,戚繼光再次下達了指示。陣型就此開始第二次變化。
  在命令下達的那一刻,狼筅兵迅速上前,超越所有同伴,站在隊伍的最前麵,兩名長槍手緊跟在他的身後,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別站在長槍手的側方,保護他們的側翼。陣型在狼筅兵的帶領下,開始發動追擊。
  這是鴛鴦陣的第二種變化,它的名字叫三才陣。主要用於衝鋒進攻,或是敵軍敗退時的追擊。
  當然對於日本人而言,陣型變不變,實在已經不重要了,五行陣和三才陣都是要人命的,跑路才是最佳選擇。戚家軍追擊殘敵,再次大獲全勝。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花街戰鬥結束,倭寇傷亡一千餘人,全軍潰敗,救出被擄百姓五千餘人,戚家軍傷亡合計:三人。
  在新河之戰與花街之戰後,倭寇大勢已去,戚繼光繼續發動攻擊,並在上鋒嶺和長沙之戰中大量殲滅敵軍,同年五月末,進犯倭寇全線敗退,日本的仁兄們乘興而來,被人追著屁股打了一個月,沒有搶到錢,反而賠了本,隻好敗興而歸。
  這是一次光輝的戰役,是一次以戚繼光的徹底勝利,日本倭寇的徹底失敗而告終的戰役。
  “臣都察院右都禦史,總督直浙兼製軍務胡宗憲上奏,(嘉靖)四十年四五月,倭賊分犯台州水陸諸處,台金嚴參將戚繼光,共擒斬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餘。”
  自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二十七日,戚繼光率其所部四千明軍,對陣兩萬敵軍,在無其它軍隊配合的情況下,五戰五勝,共計殲敵五千五百餘人,累計傷亡不足二十人,史稱“台州大捷”。
  
  第十九章 侵略者的末日
  【妥協】
  戚繼光終於功成名就了,因為在台州大捷中的優異表現,他升任都指揮使,從此,他開始被人稱為民族英雄,抗倭名將。但在這一切光輝的背後,是另一個戚繼光——一個善於搞關係,迎合領導,請客送禮,拉幫結黨的人。
  在無數史書中,戚繼光是英勇無畏的化身,他能謀善斷,所向無敵,這一切都是事實,但他也有著另一麵,比如他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去拜碼頭,請客送禮,大吃大喝一通,然後再認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資,絕不可能承擔得起這麽高的花銷。所以結論就是:戚繼光是一個既收禮又行賄的人。
  在少年時代,每天環繞在戚繼光耳邊的,是父親的教誨,教誨他一定要為人清正,不能搞歪門邪道,戚繼光曾堅信並堅持過這些教導,他相信父親是不會錯的。
  然而從他十八歲到山東上任時起,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雖然他清正廉潔,雖然他剛正不阿,但這一切毫無用處,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幫助他,他的理想和信念或許很高尚,卻根本無法實現。
  而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件事,無疑是俞大猷的被迫離去。
  對俞大猷而言,岑港之戰是一個十分慘痛的教訓,和戚繼光一樣,他也開始了演練新軍,並很快就鍛造出一支極有戰鬥力的軍隊,此即所謂“俞家軍”,而他的陣法也十分奇特,分別叫做三疊陣和奪前蛟陣,這裏就不詳細介紹了,你隻要知道這兩個陣型很牛就行了。
  軍隊有了,陣法也有了,俞大猷準備大幹一場。
  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因為和之前一樣,他再一次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而這一次的主角是胡宗憲。
  嘉靖三十八年(1559)四月,胡宗憲接到了這樣一個通報,說有群倭寇在浙江沿海遊蕩,請示如何處理。
  胡宗憲想了一下,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不要管他們,別讓這些人靠岸就行。”
  兩個月後,他接到消息,都察院監察禦史李瑚告了他一狀,罪名是縱敵逃竄,以鄰為壑。
  這也真是流年不利,胡宗憲沒有想到,那幫倭寇是來幹搶劫的,不去東家就去西家,胡總督不接待,他們就跑到了福建,大搶了一把。
  福建巡撫氣得鼻子都歪了,暴跳如雷,一定要找胡宗憲算賬,於是便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那裏,要求追究胡宗憲的責任。
  但胡宗憲畢竟是浪大水深,幾番動作下來平安過了關,事情經過大致如此。
  但這個故事和俞大猷似乎毫無關係,麻煩又從何而起呢?
  如果有關係,那這事就不奇怪了,俞大猷這一輩子,奇就奇在莫名其妙上。
  事情了結後,胡宗憲開始回過味來,福建方麵一口咬定是自己放任不管,莫不是自己這裏有人透露了消息,當了內奸吧?
  於是他開始查找蛛絲馬跡,先查李瑚,福建人,再查自己,福建的,層次高的,能接觸機密的,於是答案終於出現了:俞大猷,浙江總兵,福建晉江人。
  這真叫命苦不能怨政府,俞大猷同誌老老實實幹活,勤勤懇懇做事,就因為是福建人,結果竟然成了奸細。胡總督雷厲風行,他隨即上書,把責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
  皇帝又一次生氣了,他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的官職,把他抓進詔獄。
  戚繼光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清楚地記得,當初胡宗憲是多麽器重俞大猷,對他言聽計從,而轉瞬之間,他就把這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親手送進了監獄,從浙江軍區司令員,到錦衣衛監獄的囚犯,隻要短短的幾天。
  所以他終於意識到,把自己的命運和信念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是極其不靠譜的,親密戰友胡宗憲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他為俞大猷痛惜不已之時,另一個更讓人吃驚的消息傳來:俞大猷竟然出獄了,並調往北方邊界戴罪立功。而根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能得到如此寬大處理,是嚴嵩收了錢,在皇帝大人麵前說了話。
  戚繼光百思不得其解,官場之中,俞大猷的收入也就是個最低生活保障水平,家裏有幾文錢他很清楚,能養活老婆孩子就不錯了,哪裏有錢去行賄?但如果沒有錢,嚴老貪怎麽會幫他說話呢?
  於是他開始懷疑,俞大猷和嚴嵩之間有著某種秘密的關係。
  不久之後,他終於從朝廷內線那裏得到了消息,俞大猷確實沒有送錢給嚴嵩,也絕非嚴嵩的親信,他能夠得到寬大處理,是因為他有著一個好朋友——陸炳。
  俞大猷是如何搭上陸炳這條線的,誰也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陸炳不但出麵為他說情,還自己拿錢送給嚴嵩,當作是辦事的費用。陸大人的麵子嚴嵩自然要給,於是俞大猷就此光榮出獄。
  這個答案震驚了戚繼光,他沒有想到,平日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俞大猷,竟然有這麽硬的後台,而自己與他交往多年,關係非常好,竟然從未聽他透露過一語。
  戚繼光感到毛骨悚然,他終於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明白,自己固然有著舍身保國的偉大理想,但如果沒有靠山,沒有關係,俞大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即使是平日關係極好的胡總督,也可能隨時翻臉,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而那時,他將孤立無援,也不會有另一個陸炳來救他。
  於是戚繼光明白了,在殘酷的現實麵前,要想不負父親的期望,就不能遵照父親的處事方法,他決定改變這一切。
  此後的戚繼光開始了奔波,兵部有領導下來,他請客,他到兵部去,還是他請客,而酒桌上拜把子拉兄弟更是家常便飯,大家都認為戚繼光夠朋友,夠大方,久而久之,他在兵部紮下了根,上級領導對他也十分重視。
  但這並不是他的目的,戚繼光知道,要想立於不敗之地,他必須要找到自己的陸炳,找到一個真正的靠山。
  在戚繼光的尋找名單中,兩個人的名字被最先劃掉,第一個就是嚴嵩,因為他很清楚,胡宗憲是嚴黨分子,如果自己要繞過胡宗憲結交嚴嵩,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更為重要的是,嚴老貪胃口很大,要請他吃飯,先要數數自己荷包裏有多少錢。
  第二個是徐階,這個人也不能考慮,雖然戚繼光對他有好感,但畢竟在朝廷中,他處於下風,如果投靠此人,就等於與嚴嵩為敵,沒準會比徐大人死得更早。
  兩位大哥被排除後,戚繼光開始繼續尋找,而種種跡象表明,當時的中央大學校長(國子監祭酒)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將來必定前途遠大,於是他在自己的名單上記下了這個人——高拱。
  他的眼光確實精準,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因為這位高拱雖然官職不高,卻是一個十分孤傲囂張的人,而且此人還有個最大的特點——不收賄賂。
  換句話說,這個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既不要錢,也不要女人,當然,高拱同誌絕對不是無欲則剛,他隻是將所有的欲望放在了一件事上——權力,他的最終目的是奪取帝國的最高統治權,而這是戚繼光絕對無法滿足的。
  但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戚繼光感到前途茫茫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人,此人是高拱的副手,時任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副校長,為人深謀遠慮,極有發展前途,於是戚繼光的名單上又增加了一個名字,也是最後一個名字——張居正。
  這就是後來那對黃金搭檔的起始,至於戚繼光如何與張居正交好,實在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戚繼光很會來事,而在某些方麵,張居正也不正。
  戚繼光就這樣穩定了他的地位,事實證明,他是有遠見的,以至於後來胡宗憲完蛋,他依然屹立不倒數十年,這都歸功於他的交際工作。
  交際是要錢的,而以戚繼光的級別待遇,即使借高利貸也不經用,所以閉著眼睛也能猜到,他有著除工資之外的經濟來源。
  這就是戚繼光的另一麵,似乎很不得體,似乎見不得人,似乎應該譴責,但你應該知道,他鎮守東南之時,“百姓歡悅,倭寇喪膽”,千千萬萬人的生命因他而保全,他離職之時,“領將印三十餘年,家無餘田,惟集書數千卷而已”,他的所有收入,無論正當與否,都用於了交際,而他自己,是清白的。
  在現實麵前,絕不妥協的楊繼盛是偉大的,因為他曆經磨難,堅持了自己的理想:舍身取義,報效國家。但妥協的戚繼光,同樣是偉大的,因為一個同樣崇高的理想。
  嘉靖三十年(1551),戚繼光駐守薊門,那年他二十四歲,作為一個年輕人,他並不安分,除了值班看書外,還喜歡到處亂逛,而事情正是發生在他閑逛的時候。
  有一天,他外出遠行,路過一座寺廟,看見裏麵煙霧繚繞,便下馬進去看熱鬧,發現原來是有人在講長生之道。
  嘉靖年間,長生之道十分盛行,因為皇帝大人喜歡,老百姓們自然也不甘落後,紛紛效仿,但他們沒有嘉靖同誌那樣的煉丹技術和原料,又想趕時髦,所以隻能一堆人聚在一起吹吹牛,實在比較無聊。
  然而正是在這個無聊的聚會上,戚繼光找到了自己的理想。
  鑒於無法實踐,且吹牛不用上稅,大家開始積極講述自己的長生觀點,比如燒香拜佛,早上跑步,少吃多睡等等,某些熱衷者趁機四處搭話,勸人煉丹修道,戚繼光也成為了他們的發展對象,麵對著這片烏煙瘴氣的混亂,戚繼光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他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於長生之道,我也有所心得,願與諸位共享。”
  於是現場肅靜下來,一個嘹亮的聲音響徹著整座寺廟:
  “鞠躬盡瘁,夕死無憾,此即長生之術!”
  然後他走出寺門,在所有人詫異的眼光中騎馬揚長而去,一切都源自於此,之後他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
  【凱歌】
  在經營仕途的同時,戚繼光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倭寇的打擊,多次全殲敵軍,所謂“遇戚不得活”,實在是倭寇們的一致心聲。也正是由於他太過生猛,除了幾個愣頭青外,老牌倭寇們都不敢去浙江,連經過他的防區,都要繞很遠。
  但倭寇們也得吃飯,戚繼光斷了他們的活路,他們隻好另找地方搶劫,而這個新的開工地點,就是福建。
  於是從嘉靖四十年(1561)起,倭寇們大肆入侵福建,其擴張力和戰鬥力十分驚人,當地明軍不是對手,於是短短一年之間,北到福清,南到漳州,全部陷入敵手。
  福建巡撫又扛不住了,隻能再次向朝廷上書,但這次不是告狀,而是請求胡宗憲支援,拉自己一把。
  對此,嘉靖十分重視,他直接命令胡宗憲,火速派戚繼光前去馳援。另一場戰役的序幕就此拉開,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開始,卻沒人料到它的結局,胡宗憲和戚繼光也不例外。
  在福建,戚繼光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福建監軍副使汪道昆,麵對這位滿頭大汗,急得火燒眉毛的當地官員,戚繼光鎮定地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敵人在哪裏?”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到處都是!”
  看完形勢圖後,戚繼光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麻煩大了。
  由於當地缺少得力的將領,福建的倭患十分嚴重,幾十個人就敢開搶,而明軍對此束手無策,局勢幾乎完全失控。
  這個爛攤子實在不好收拾,敵人不但多,而且分散,如果帶著手下四處追,打不死也得累死。
  雖然形勢極其複雜,但戚繼光相信,解決問題的鑰匙,必定就在這片混亂之中,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他終於找到了。
  倭寇敢於如此囂張,根本原因在於他們沒有畏懼感,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可以想搶就搶,想殺就殺,沒人能夠阻止,所以要想改變現狀,就必須找到他們中間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將其徹底消滅,並用懸掛的屍體告訴所有的人,這裏不是搶掠的樂土,而是死亡的墳墓。
  而戚繼光選中的打擊目標,叫做橫嶼。
  橫嶼是一個小島,位於福建省寧德東北,島上盤踞著千餘倭寇,人數並不多,但戚繼光之所以選中此處,是因為這裏有著最難打敗,最為頑強的敵人。
  事實上,島上的倭寇確實不同尋常,其中大部來自日本九州地區,這裏是日本最為貧困的地區,當地居民凶惡野蠻,秉性頑劣,後來製造南京大屠殺的日軍第六師團,就是由九州人組成的野獸集團。
  他們在此盤踞了三年之久,平日燒殺搶掠,搞得此地附近幾百裏荒無人煙,寧德縣城成為一片廢墟,福建巡撫曾調集十幾路大軍圍攻,卻毫無成效,因為他們不但戰鬥力極強,還有著一個十分強大的幫手。
  其實橫嶼島和陸地的距離很近,最多也就幾裏而已,說句寒摻話,帶個救生圈就能遊過去,但奇怪的是,以往明軍大規模進剿,總是眼睛看得見,兩腿過不來。
  之所以會有如此怪事,是因為橫嶼島實在太過奇特,這裏早上退潮,下午漲潮,漲潮的時候,海水十分洶湧,會淹沒原有的陸地,將海島與大陸的距離拉大近幾十裏。而退潮的時候,海水帶來的大量泥沙會使道路十分泥濘,根本無法行走。
  所以現在你應該知道原因了,每天白天落潮,下午晚上漲潮,這就意味著夜襲十分困難,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橫渡進攻,實在是被人當移動靶練習射擊的絕佳機會,更為麻煩的是,即使你冒著被射成刺蝟的危險往前衝,在你成功上島之前,也很有可能被腳下的爛泥陷住,或是摔個七葷八素。
  好吧,就算你是神仙,騰雲駕霧地上了島,遇見了敵人正式開打,但有一點你必須要記住,一定要抓緊時間打完收工,並且最好保證打贏。因為到下午,潮水就會再漲起來,而且這玩意不等人,它三點漲潮,你四點還沒有完事,對不住,兄弟你隻能在島上過夜了,萬一你運氣不好,上島的人數不多,或者沒有打勝,就要有晚上被人摸黑幹掉的心理準備,因為對方應該不太願意與你和平共度這個夜晚。
  所以整整三年,前前後後十幾萬軍隊,幾十位將領,對此都束手無策,於是戚繼光來了,而他總是有辦法的。
  仔細研究了此地特點後,思慮再三,戚繼光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戰略,但在作戰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戚繼光開了一次會,與會者是他屬下的所有將領和士兵。在會議上,他用沉重地聲音告訴了所有人事實的真相:
  在橫嶼島上盤踞著一群十分凶悍的倭寇,他們可能比以前遇到的任何敵人都難於對付,而且此地潮汐複雜,早上六點開始退潮,下午二點開始漲潮,也就是說,從登陸開始到戰鬥結束,你們隻有四個時辰(八個小時)的時間。
  現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所以戚繼光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們一旦上島,便無退路,如不能勝敵,潮汐再漲時,便是必死之刻,若你們無此決心把握,便不要渡海,我絕不責怪。”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戚繼光聽到了雷鳴般的回答:
  “不遠千裏而來,豈能後退,不殺倭奴,誓不罷兵!”
  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領土,為被殺害的同胞複仇,不用猶豫,也無須多說。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初九淩晨,戚家軍向橫嶼發起進攻。
  此刻潮水剛剛退去,而天色尚早,倭寇們戒備鬆懈,是最佳的出發時間。
  但剛走幾步,第一個難題就橫在了麵前,由於剛剛退潮,道路十分泥濘,很多地方完全無法行走。但戚繼光早已想好了對策,他讓每個士兵帶上了一件特殊的物品——稻草。每前進一步,士兵們都撒草鋪路,部隊開始有條不紊地行進著。
  此時海島上的倭寇已經發現了戚家軍,但他們卻沒有行動,隻是冷笑著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因為他們十分清楚,要想登陸上島,靠稻草是遠遠不夠的。
  果然,更為嚴重的問題出現了,士兵們終於發現,越靠近海島,泥濘就越嚴重,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的致命之處,在於體力。
  曾有曆史學家統計過,明代士兵作戰時,身上的盔甲,外加武器裝備,負重至少在十五公斤以上,而攜帶多種武器的戚家軍隻多不少。
  這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數字,連美軍特種海豹突擊隊平日演練時,負重也隻有十公斤左右。而戚家軍在跨越淤泥之後,還要趟過海水,是名副其實的武裝泅渡。
  事情似乎正如倭寇們的預料,明軍開始體力不支,東倒西歪,照此下去,即使能夠爬到岸上,也根本無力作戰。
  後方的戚繼光看到了這一切,他十分清楚,如果繼續下去此戰必敗,於是,他讓人拿出了他預先準備的那樣東西。
  前麵的士兵們已苦不堪言,隻憑借頑強的意誌苦苦支撐,而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陣響亮的鼓聲。
  士兵們回過頭來,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
  戚繼光獨自屹立在那裏,奮力地擊打著擂鼓。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這是他能提供的唯一幫助。
  於是在這個即將破曉的黎明,孤獨而清越的鼓聲回蕩在天地之間,回蕩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片刻沉寂之後,在鼓聲的伴隨下,明軍支撐著疲倦的身體,向前方的小島繼續前進,憑借著頑強的意誌,以及必勝的信念。
  因為那本就是屬於他們的土地。
  倭寇們終於慌亂了,他們親眼看見了奇跡的發生,這支疲憊不堪的軍隊忽然重新奮起,征服了泥沼和海水,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被巨大恐懼籠罩的倭寇立刻開始整隊,集中全部兵力在海邊列陣,準備玩一次“擊其半渡”,等待明軍上岸後,趁他們立足未穩,發動攻擊將他們趕下海去。
  然而他們再次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登岸的明軍並沒有如倭寇所料,直接發起進攻,而是堅守原地,直到剩下的同伴趕到,排出那個特別的陣形後,才開始繼續前進。這時倭寇們才如夢初醒,但為時已晚。自鴛鴦陣成型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失敗就已注定。
  所以雖然他們來自出產最凶殘野獸的九州,雖然他們負隅頑抗,進攻受挫仍然狂叫著揮刀衝鋒,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在比他們更為勇猛的明軍和威力強大的鴛鴦陣麵前,失敗是他們的唯一結局。
  很快戰鬥就演變成了遊戲,倭寇全線潰敗,而明軍則變為三才陣和五行陣,四處追趕逃竄的倭寇,並將他們置於死地。島上的千餘名倭寇要麽被殺,要麽自殺,要麽淹死或被俘,總之無一幸免。
  橫嶼之戰就此結束,三個時辰之內,明軍全殲島上倭寇,並解救出被擄婦孺八百餘人,己方傷亡共計十三人。
  在這場意誌的較量中,戚繼光和他的軍隊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當之無愧。
  戰鬥勝利了,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的明軍再也支撐不住,紛紛躺倒在地,動彈不得,寂靜籠罩著戰後的橫嶼。
  戚繼光沉默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這是勝利的寧靜,是無聲的凱歌。於是一聲高昂的吟唱就此響起: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幹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此即千古傳誦之《凱歌》,青史留轉,餘音不絕。
  【覆滅】
  橫嶼之戰的真正意義在於殺雞給猴看,此戰之後,福建各地倭寇皆聞風喪膽,再也不敢囂張放肆,戚繼光趁勝追擊,先後在杞店、牛田、林墩大破倭寇,先後殲敵五千餘人,形勢一片大好。
  但這時麻煩來了,雖然胡宗憲總領東南,但福建並不是他的屬地,戚繼光隻是被暫借而已,時候一到還要回去報到。有這麽好的外援,福建巡撫自然舍不得放走,而且此時正是打擊倭寇的最好時機,如果撤回浙江,必將前功盡棄。
  於是戚繼光決定向胡宗憲上書,要求延長租借期,他信誓旦旦地對福建監軍汪道昆表示,胡宗憲是一個通情達理,顧全大局的人,如無意外,事情絕無問題。
  但意外偏偏發生了,因為他的這封上書,胡宗憲根本就沒有看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胡宗憲被削去官職,逮捕入
  
  第二十章 英雄的結局
  權傾天下的胡宗憲之所以落得這個結果,起因還是告狀。不久之前,南京戶科給事中陸鳳儀彈劾他十大罪狀,包括投靠嚴嵩、貪汙腐化、謊報軍功以及個人生活作風問題等等。
  一直以來,告胡宗憲的人總是絡繹不絕,這並不奇怪,任誰坐在他那個位置上,都得被人告死。但在過去的幾年中,卻從未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為胡宗憲聰明機靈,且皇帝庇佑、會搞關係,所以總是平安無事,涉險過關。
  但所謂樹大招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總被人吊起來當靶子輪番攻打,皮肉再厚實,也是抵擋不住的,慢慢地皇帝也不待見他了,加上陸鳳儀所說的那些也並非虛構,這位仁兄確實投靠奸黨,好大喜功,身邊女人眾多,生活作風上很成問題。
  於是日積月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了下來,皇帝徹底失去了對他的信任,他被革職查問,關入監獄,而這一次,別說白鹿,就算白老虎、白豹子一起出來,也回天無力了。
  嘉靖同誌還比較厚道,念在胡宗憲確實做了很多工作,且送過白化鹿的情分上,免職後就放他回家了。
  但這位仁兄當年為了急於立功,幹過的缺德事實在太多,兩年之後,他又被人揭發,說他曾假擬聖旨,攤上這麽個罪名就算神仙也跑不掉了。
  胡宗憲回到了闊別兩年的監獄,等待問罪,但嘉靖同誌為人實在不錯,依然沒有殺他的打算,隻是將其關押待審。
  然而一向堅強的胡宗憲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費盡了心思,用盡了氣力,不惜投靠奸黨,不惜聲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須拍馬,無所不用其極,他背棄了盟約,殺死了徐海,除掉了汪直,送出白鹿,屢報祥瑞,隻為了實現自己的誌向,為了拯救萬民,平息倭亂。
  但現在他卻落得了這樣一個結局,腐臭的牢房,破爛的囚服,還有遙遙無期的羈押,坐鎮東南的風光一去不返,即使將來出獄,等待他的也隻是眾人的唾棄和鄙視。
  驕傲的胡宗憲是無法忍受這些的,他寧可舍棄生命,也不願犧牲尊嚴。
  不久之後的一個深夜,五十四歲的胡宗憲選擇了自殺,在牢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臨死前,他寫下了人生最後時刻的忿怒與不平: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從徽州到大同,再從大同到浙江,從一個小小的禦史,到東南數省的總督,再到階下囚,胡宗憲把他的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了他的理想,卻有了這樣的下場。我相信,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是絕望而又不甘的吧。
  所以在這裏,我誠實地寫下了關於他的一切,他的貪狡背盟,他的陰謀機巧,他的堅韌無畏,他的盡忠報國,以及他所有的好與壞,是與非。
  我相信,曆史終將給予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胡宗憲完了,但他的誌向並未半途而廢,戚繼光成功地避開了所有糾葛,繼續著自己的抗倭戰爭,不久之後,他和官複原職的俞大猷一起進軍福建,曆經興化、仙遊之戰,清除了福建的倭寇。此後的五年中,他又窮追猛打,至隆慶元年(1567),為禍中國數十年的倭患終於被平息。
  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起,在胡宗憲的統領下,經過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的不懈努力,曆時十二年的長期戰鬥,日本強盜們終於被趕出了中國。
  這場曆時極長,影響極大的抗倭之戰,雖然過程極其驚心動魄,卻並沒有什麽太大規模的戰役,幾十萬人對砍的大場麵也從未出現過,但我依然詳盡地記錄下了它的過程。
  因為在這次禍亂中,有名的胡宗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千千萬萬無名的老百姓,都用他們的行動,對侵略者發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這裏是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將守衛在這裏,永不屈服,絕不退讓。膽敢進犯這片土地的人,必將付出最為沉重的代價。
  而這出好戲的幾個主角,也有著各自不同的結局。
  平定福建後,俞大猷去了兩廣地區,就任廣西軍區司令員,在那裏他成功討伐叛亂,並獲得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職務——右都督(一品)。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還真是有始有終,到了這個份上,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還沒完,他明明為官清廉,家裏窮得不行,竟然被人告黑狀,說他貪汙腐化,隻得回家休養。不久後再次出任福建總兵,沒曾想幾年後因為部下犯錯被降職,之後又升官,萬曆八年(1580)去世,年七十七,追封左都督。
  折騰了一輩子的俞大俠終於不用再折騰了,雖然他一輩子都很莫名其妙,但他的豐功偉績將永世流傳。
  戚繼光去了薊門,十七年後,當年那個巡邏的小軍官又回到了這裏,但他的稱呼已經改成了戚總兵。在這裏,他將得到盟友張居正的全力支持,並發揮出自己的最大能量,關於他的故事還很長。
  現在還剩下最後一位主角,而他的結局最為奇特,也最為悲慘。
  在胡宗憲被抓走的時候,徐渭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他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事情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現在他要擔心的,是他自己。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道理他十分清楚,作為胡宗憲的幕僚,他自然也難逃幹係,但更讓他痛苦的是自己夢想的徹底破滅。
  徐渭是有夢想的,他雖然詩詞書畫樣樣精通,卻並不想做一個文學家或藝術家,他希望獲得功名,成就一番事業,這才是他真正的抱負。
  當他成為胡宗憲的左右手,指揮若定,運籌帷幄的時候,他曾一度以為自己的前程將會無比光明,然而轉瞬之間,命運卻再次將他拋入了深淵。
  希望已經落空,加上時有傳聞,說要把他抓去跟胡宗憲做伴,徐渭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試圖自殺,具體方法如下:
  方法1、用斧頭砍自己的頭。
  方法2、用釘子釘入自己的腦袋。
  方法3、用錘子錘自己的肚子。
  要說奇人就是奇人,自殺也用這麽奇怪的招數,但更奇怪的是,雖曆經不懈的努力,他竟然還是沒有死成,雖然他鮮血滿麵,長釘入腦,內髒出血,偏偏就是沒死,創造了醫學界的奇跡。
  所以也有人猜測,他不過是為了避禍裝瘋自殘而已,但如果裝瘋,他的本錢似乎也下得太大了。但總而言之,他吃了很多苦,卻還是進了監獄,不過不是被胡宗憲牽連,而是因為殺人。
  由於在自殺(或是裝瘋)中太過賣力,他一時錯手,殺掉了自己的妻子,悔恨之餘,被當地政府逮捕法辦,看在他名氣大,加上又是誤殺,沒有處決他,隻是關進了牢房。
  這一關就是七年,後來他的同鄉聽說此事,設法營救,終於讓他走出了監獄。
  此時已是隆慶年間,天下已然大變,物是人非。五十多歲曆盡滄桑的徐渭看上去,似乎比七十歲的老頭還要蒼老,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外表落魄不堪的人,竟然就是當年誌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東南第一軍師。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前程,連希望也已失去。
  於是孑然一身的徐渭開始流浪,他遊曆全國,福建、直隸、山西,然後是薊州,在那裏,他再次見到了戚繼光。
  徐渭平生為人孤傲,自負奇才,經常蔑視他人,卻唯獨對戚繼光禮遇有加,因為在他看來,此人極其生猛,其才不下於己,所以引為知交。
  見到這位久別的戰友,戚繼光十分激動,他安排了酒宴,招待老朋友,在酒桌上,兩人把酒言歡,談及徐渭將來的去向時,戚繼光表示,希望他能留下來,在自己的軍中效力。
  徐渭卻隻是笑而不答,戚繼光是個機靈人,也就不再提起,徐渭並沒有變,雖然落魄,雖然流浪,卻依然是那個心高氣傲的徐渭。
  於是他們說起了另一件事。
  話題又回到了當年的平倭事略,精研兵法的徐渭開始暢談天下名將,在他看來,自嘉靖以來武將堪稱傑出者惟三人而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譚綸(時任薊遼總督),其餘的皆是泛泛之輩,不值一提。
  這裏提一下譚綸,此人雖後來的名氣不如戚繼光,當時卻是戚繼光的上級,他文官出身,喜好軍事,從軍三十餘年,極有謀略且對敵作戰勇猛,每次打仗都要親自上陣,據統計被他親手殺死的敵人就多達上百人,可謂是殺人如麻,名將之譽實至名歸。
  戚繼光同意徐渭的說法,卻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說得沒錯,隻是在我看來,還有一個。”
  第二天,拜別了戚繼光,懷著好奇心的徐渭出發前往遼東,他要親眼見一見那個連戚繼光也推崇備至的第四個人——李成梁。
  在遼東,徐渭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時任遼東副總兵的李成梁家要請先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前去應聘。
  當看到眼前的這個落魄的半老頭子時,李成梁差點準備讓人給他盛點飯,讓他趕緊走人。出於禮貌,他還是極有耐心地詢問此人有何專長,能教些什麽。
  “兵法。”
  當這個答案傳到眾人的耳朵裏時,在場的所有人幾乎同時哄堂大笑,李成梁也禁不住笑出了聲。自己就是武將,還要你這個糟老頭來教兵法?
  然而堂下的這個人卻絲毫不亂,隻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嘲笑他的人。
  李成梁卻不笑了,因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之前,薊州總兵戚繼光曾派人快馬前來報信,描述過一個類似的人。
  他改變了態度,小心翼翼地問道:
  “閣下是從孟諸(戚繼光號孟諸)那裏來的嗎?”
  徐渭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李成梁嚴辭喝斥了那些無禮的部下,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閣下可是姓徐?”
  在得到再次肯定後,他立刻迎下堂來,恭敬地向這位老先生行禮,旁邊的人驚訝至極,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梁卻清楚地知道,當他還是一個落魄秀才的時候,這個人已經籌謀東南,名震天下。
  他把自己的長子李如鬆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邊,當麵交付給了徐渭,並叮囑他們要用心向學,虛心討教。
  徐渭並沒有辜負李成梁的期望,在此後的日子裏,他將自己的文賦才學,以及在那段抗倭歲月中所領悟的一切悉數教給了這兩個少年。
  畢竟徐渭的這套理論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別是他所傳的抗倭兵法,似乎並不適於對付那些平日縱橫馳騁於平原之上的蒙古騎兵。李如鬆產生了疑問:
  “學這些有用嗎?”
  徐渭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十分嚴肅地點了點頭。
  於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李如鬆專心致誌地學習、鑽研著徐先生教給他的一切,他相信終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不久之後,徐渭提出了辭職,雖然李成梁百般挽留,他卻依然離開了這裏,或許在他看來,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
  二十多年後朝鮮平壤。
  被追得隻剩半條命的朝鮮國王李日公終於回到了他的王宮,而在此之前不久,這裏還曾是侵朝日軍將領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的指揮部,但現在,他將在這裏召開盛大的宴會,歡迎那個趕走日軍,將他接回王宮的人。
  薊遼提督李如鬆如約前來了,作為援朝軍指揮官,他率軍自入朝以來,連戰連捷,多次擊敗日軍小西行長部,殲滅上萬敵軍,接連收複平壤、開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鮮戰場危局。
  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鬆,對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畢竟要沒有這位仁兄,估計他還不知在哪個山溝裏蹲著,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著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於是借此機會,他請教了李如鬆:
  “貴軍如此善戰,那為何之前祖承訓將軍會失敗呢?”
  李日公所說的祖承訓,是先期入朝的明軍將領,但他作戰不利,沒多久就全線敗退回國,與後來的李如鬆形成了強烈反差。
  李如鬆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書,展示在李日公麵前:
  “製倭之策,皆在此書之中也。”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紀效新書》,作者戚繼光。
  李日公大喜,看過了封麵後,準備從李如鬆的手中接過此書,繼續看內容,然而李如鬆麵上保持著微笑,手卻緊握此書,緩緩地收了回來。
  這是一個很明確的表示——這本書不能給你看。
  李日公沒有勉強,卻牢牢地記住了此書的名字,後來命人到中國大量購買,《紀效新書》就此傳入朝鮮以及日本。
  雖然李如鬆拿出了硬通貨,但李日公仍有所懷疑,他接著詢問李如鬆,難道他打勝仗就隻憑這一本書不成?
  李如鬆收斂了笑容,他莊重地告訴這位國王,此書是名將戚繼光所寫,書中總結了其當年與倭寇作戰十餘年之經驗,專克日軍,雖看似不起眼,卻極難領會,要妥善運用,未經長期實踐,斷不可為。
  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卻非此書所賜,因為該書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曉了其中的奧妙。
  於是李日公好奇地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此書未成之時,你又怎能熟知書中兵法呢?
  “很久以前,我的老師曾教授於我。”
  李如鬆向著南方昂起了頭,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為自己的先輩,他的老師曾在那裏與戚繼光一同戰鬥,驅除倭寇,保家衛國。
  此時是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
  但李如鬆不知道的是,幾乎與此同時,那個曾經教過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經賣光了所有的字畫,貧病交加,且無人理會。不久之後,他帶著滿腔的悲憤靜悄悄地離開了人世,年七十三。
  徐渭傳奇的一生就此劃上了句號,在殘酷的命運麵前,他已經頑強地堅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將被載入史冊,因為絕頂的才學機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勳。
  
  第二十一章 曙光
  【痛苦的旁觀者】
  無論胡宗憲和徐渭結局如何,他們總算有過輝煌光明的時刻,然而對於徐階而言,從頭至尾,他的生活都籠罩著重重黑霧,楊繼盛死了,唐順之走了,眾叛親離的場景再一次出現,手下紛紛另尋出路,沒有人願意依附於他,因為沒有人願意和嚴嵩作對。
  而最讓他感到痛苦的,無疑是王世貞事件。
  王世貞被列入了嚴嵩的黑名單,其實這位才子並沒有得罪過嚴首輔,所有的一切,隻是因為在楊繼盛死後,他幫助這位窮困的同學收了屍,並且還號啕大哭一場。
  不過是幫人收了屍,不過是痛哭了一場,難道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嗎?
  對於嚴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頭對準了王世貞。
  但王世貞是聰明的,他十分小心,沒有留給嚴嵩任何把柄,但嚴首輔終究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他的父親。
  說來也巧,恰在此時,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工作上出了問題,被革職查問,本來這是個可大可小的事,但由於兒子的問題,嚴嵩橫插一杠,竟然問成了死罪。
  王世貞慌了,他舍棄了所有的尊嚴和立場,即刻離職趕往京城,直奔嚴嵩的家,因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這個人的手中,包括父親的生死。
  這招單刀直入也有些年頭了,陸炳用過,嚴嵩也用過,現在是王世貞,不過可惜的是,這次他的工作對象不是夏言,而是嚴嵩。
  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門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頭求饒,不停地痛哭流涕,嚴嵩似乎也被感動了,親自接見了他,當場表示此事不用擔心,有我嚴嵩在,你爹自然沒事。
  王世貞相信了他的話,但過了一段時間,不但沒見父親出獄,刑部的同事還透風給他,說嚴嵩曾數次催促,讓他們趕緊結案,殺掉王忬了事。
  王世貞驚呆了,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思前想後,他決定用最後一個方法,一個許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
  第二天,在朝臣們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麵對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頭,直到血流滿麵,希望他們能夠幫忙說句好話,放了自己的父親。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們。
  於是王世貞做出了為無數讀書人痛心疾首的舉動,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邊扇一邊哭,扇到臉部紅腫,口中還不住呼喊,希望有人發發善心,幫忙救父。
  依然沒有人理會他們。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這悲慘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聲,因為象楊繼盛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於是一個月後,王忬被殺掉了,王世貞悲痛欲絕,卻無計可施。
  嚴嵩再次獲得了勝利,然而他沒有想到,這其實是他繼楊繼盛之後,幹的第二件蠢事。因為王世貞,是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
  要知道,這位王兄雖然不是什麽大官,卻是大才子,他是文壇領袖,社會影響力極大,據說無論任何人,隻要得到他的稱讚,就會聲名鵲起,任何字畫古董,隻要他說好,大家就認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個有話語權的人,於是嚴嵩有大麻煩了。
  能夠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後的幾十年中,除了個人文學創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罵嚴嵩上,他曾寫就一書,名《首輔傳》,篇中大罵嚴嵩,由於他多才多藝,是文壇三棲明星,除了寫書外,他還善於寫詩,寫戲。這裏麵當然也少不了惡搞嚴嵩,比如那出著名的《鳳鳴記》,被後人傳唱幾百年,經久不衰,而嚴嵩就此與曹操並列,光榮地成為了白臉奸臣的代表人物。
  由於他對嚴嵩恨之入骨,在他的書中,有一些歪曲事實的情況,但在我看來,與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這些不過是身後罵名而已,對於當時活蹦亂跳的嚴嵩而言,並沒有任何影響,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體棒。
  真正被震驚的人是徐階,他沒有想到,嚴嵩竟然狠毒到了這個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個同情者,作為一個老牌政治流氓,可謂是實至名歸。
  作為流氓的升級版本,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別的,而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流氓混黑社會,砍死人後,要受處罰進監獄,而政治流氓混朝廷,整死人後,會接著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徐階很清楚這一點,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對付這個可怕的人,現在還遠不是時候,所以從自打耳光的王世貞麵前走過時,他沒有停留,更沒有挺身而出,因為他知道,在這股強大的勢力麵前,哀求或是憤怒,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積聚力量,等待時機,我相信自己終將獲得最後的勝利。
  而不久之後的一件事情,更讓徐階確信,他選擇了唯一正確的戰略。
  在這些年中,徐階不斷地升官,不斷地受到封賞,以至於他曾一度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這個美麗的夢想被無情地打破了。
  那一天,徐階和嚴嵩一同進西苑向皇帝報告政務,完事後,徐階準備掉頭走人,卻驚奇地發現嚴嵩並不動窩,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他開始放緩了腳步。
  於是接下來他看見了這樣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煉藥原料),交給了嚴嵩,卻並沒有說話,嚴嵩也隻是順手收下,然後得意地看了徐階一眼,揚長而去。
  麵對眼前的一切,徐階尷尬到了極點,他開始覺得,在這兩個人麵前,他不過是個外人而已。
  還是皇帝大人機靈,打破了這片難堪的沉默:
  “你任職吏部尚書,應該關心政務,就不要做煉丹這類事情了。”
  嘉靖是笑著說完這句話的,然而徐階卻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自從夏言死後,徐階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結,隻是為了在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斷進步,不斷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頂點,獲得皇帝的信任,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除掉那個他恨之入骨的人。
  經過多年的努力,他來到了這個位置,距離最終的目標嚴嵩隻有一步之遙,然而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一步幾乎是無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以來,他已經在皇帝身邊度過了近二十個年頭,嘉靖已經習慣了嚴嵩,習慣了他的言談舉止,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他們已不僅僅是君臣,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而他們之間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訴了徐階,或許皇帝願意提升他,或許皇帝願意讓他辦事,但皇帝並不真正信任他,在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過是個辦事員,絕對無法與嚴嵩相比。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這就是嚴嵩強大力量的源泉,徐階幾乎絕望了,但他已沒有回頭路,於是他再次彎曲了膝蓋,向皇帝跪拜行禮:
  “臣願為皇上煉藥,望皇上恩準!”
  原則不重要,尊嚴也不重要,無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還是如來佛祖、基督耶穌,隻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對,因為我要生存下去,要堅持到最後的那一刻。
  我會繼續忍耐,直到在將來的那一天,用繩索親手套住那個罪大惡極者的脖子,讓他血債血償為止!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裏,徐階幹了這樣幾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做妾。其次,在內閣事務中,他不再理會具體事件,一切惟嚴嵩馬首是瞻,嚴嵩不到,他絕不拍板。最後他還舍棄了自己的上海戶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戶籍轉到了江西,就此成了嚴嵩的老鄉。
  嚴嵩絕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別是徐階這種有前科的家夥,但這幾招實在太狠,加上經過幾年的觀察,他發現徐階確實沒有任何異動。
  於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開始放鬆警惕。
  對於這樣一個極其聽話,服服帖帖的下屬,似乎也沒有必要過於為難,所以嚴嵩改變了對徐階的態度,不再提心吊膽,對他日夜戒備,雖說他仍然不放心這個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輔已不再是他的敵人。
  敵人已經不是了,卻變成了仆人。
  在當時的內閣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嚴嵩說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階,他也從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說要請示上級,根據明代規定,內閣學士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等級之分,到底誰說了算,還是要看個人。所以當年張璁雖隻是閣員,卻比首輔還威風。
  而現在徐階已經是從一品吏部尚書兼內閣次輔,遇到事情居然連個屁都不放,慢慢地,他開始被人們所鄙視,譏笑他毫無作為,膽小如鼠。
  於是不久之後,都察院禦史鄒應龍找上了門。
  他滿臉怒容,一見徐階,就亮開嗓門大聲說道:
  “尚書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麵如何議論閣下吧!”
  鄒應龍,字雲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在不久的將來,他將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作為一個新晉官員,他之所以能夠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階的信任,並成為他的嫡係,除了他為人正直,厭惡嚴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是王學的忠實門徒。
  既然是同門中人,自然是無話不說,他極為憤怒地告訴次輔大人,外麵的許多大臣都在譏諷他膽小怕事,惟命是從,不過隻是嚴嵩的一個小妾而已!
  在當年,這句話大概是罵人用語中最為狠毒的,昔日諸葛亮激司馬懿出戰,用的無非也就是這一招。
  按照鄒應龍的想法,聽到此話的徐階應該勃然大怒,跳起來才對,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依舊麵帶微笑,神態自若的人。
  於是他再次憤怒了:
  “大人如此置若罔聞,難道你已不記得楊繼盛了嗎?!”
  當這句質問脫口而出之時,鄒應龍驚恐地發現,那個微笑著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麵露殺氣的人。
  “我沒有忘,”徐階用一種極為冷酷的語氣回複了他的訓斥,“一刻也沒有忘記過。”
  等待隻因值得,隱忍隻為爆發,要堅信,屬於我們的機會終會到來。
  【勝算】
  徐階就這樣在屈辱和嘲諷中繼續膽小怕事,繼續惟命是從,繼續等待著,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個判斷。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董傳策、張翀紛紛上書,彈劾嚴嵩奸貪誤國,在明代,彈劾是家常便飯,似乎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但問題在於,事情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
  首先這三個人是在同一天上書,如果說沒有預謀,很難讓人相信,而自楊繼盛死後,彈劾嚴嵩者大都沒有什麽好下場,敢觸這個黴頭的人也越來越少,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膽,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
  至於何人指使,隻要查查他們的檔案,就能找到答案: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吳時來、張翀都是徐階的門生。到底是誰搞的鬼,白癡都能知道。
  嚴嵩感覺自己上當了,他意識到這是徐階精心布置的一次打擊,但他不愧是政壇絕頂高手,立刻想出了對策,一麵向皇帝上書,請求退休,而暗地裏卻密奏,表示其背後必定有人暗中指使。
  這是一次經過精心謀劃的應對,因為嚴嵩十分清楚,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陰謀結黨,一定會命令追查。
  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關進了監獄,嚴刑拷問,一定要他們說出主謀,但這三位兄台敢於彈劾嚴嵩,自然是有備而來,被錦衣衛往死裏打,卻打死也不說。案件查不下去,隻好認定他們是心有靈犀,自覺行動,全部都發配充軍去了。
  對於這個結果,嚴嵩雖不是太滿意,但也就湊合了,在他看來,自己成功地擊退了徐階的進攻,獲得了勝利。
  然而嚴嵩卻忽略了一個問題:以徐階的智商,應該知道這種彈劾不會有結果,為什麽還要做這種無謂的事呢?
  所以答案是:他錯了。
  真正的勝利者並不是他,而是徐階,因為這不是一次進攻,而是試探,徐階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在不久之前,他找來了吳時來、董傳策和張翀,安排他們上書彈劾,並向他們事先說明,這是一次必定失敗的彈劾,而他們可能麵對免職、充軍,甚至殺頭的後果。
  三個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一個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標。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彈劾無效,他們被發配邊疆,然而這隻是嚴嵩所看到的那一麵,此事的另外一個結果,他卻並不知道。
  嘉靖已經不耐煩了,雖說他並不會因為彈劾而處罰嚴嵩,但長年累月,他都要為這位仁兄擦屁股,處理罵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書所記載的那樣:“上雖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厭嵩矣。”
  而且嚴嵩還忽視了這樣一個細節:以嘉靖的聰明,就算沒有證據,自然也知道這次彈劾是徐階所指使的,雖做了個樣子,把三個人逮捕入獄,最終卻還是從寬處理,發配了事。如果他要處理徐階,隨便找個由頭就是了,根本不用什麽證據。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徐階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著當徐階和嚴嵩發生矛盾時,皇帝的庇護將不再隻屬於某一個人。
  老奸巨滑的嚴嵩隻看到了對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階卻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決勝的時機雖然還沒有到來,卻已不再遙遠。
  話雖如此,畢竟還是惹了大事,徐階隨即請了大假,躲在家裏閉門謝客,繼續當莊子的兒子——莊(裝)孫子,人也不見,事情也不管。
  徐階再次開始了等待,因為時機總是在等待中出現的,兩年之後,當那個人的死訊傳來時,他開始重新振作起來,因為直覺告訴他,機會已經來到了門口。
  陸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這位聰明絕頂、精於權謀的特務離開了人世。終其一生,我們大概可以給他這樣一個評價——懦弱。
  出生於名門望族,自幼苦讀聖賢之言,他知道嚴嵩是壞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壞事,但他依然與壞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汙。他掩護過沈煉,保護過裕王,幫助過俞大猷,所謂“多所保全,折節士大夫,未嚐構陷一人”,所謂“周旋善類,亦無所吝”,絕不是能夠隨意得到的評價。
  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麵前,他不敢決裂,也不敢奮起反抗,而最讓他感覺到自己軟弱無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
  李默,是陸炳的老師,當年他主持武會試時,對陸炳十分欣賞,並特意提拔,兩人就此成為了師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
  李默是一個正直的人,此外還有點固執,所以在擔任吏部尚書的時候,他和嚴嵩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無論別人如何懼怕嚴嵩,他卻始終不買這位首輔大人的賬。於是當他主持會試,並親自出題的時候,嚴嵩找到了一個將其置於死地的破綻。
  在那次會試中,李默出了一道這樣的題目:“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匪人而敗”,這看上去應該算是一道普通的曆史議論題,並沒有什麽問題。
  然而幾千年的曆史告訴我們,一件事、一個人有沒有問題,關鍵在於誰來看以及怎麽看,如果在不恰當的時間得罪了不恰當的人,自然就是玩你沒商量了。
  嚴嵩隨即使出了聯想大挪移神功,揭發李默之所以出這個題目,是想影射當今皇帝,雖然這似乎是兩件根本不沾邊的事,但經過嚴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蠱惑,李默終於被皇帝關進了監獄,之後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裏,其手段真可謂是陰險到了極點。
  然而麵對這一切,陸炳卻並沒有出聲,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師被關入牢房,被殘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來,不敢去反抗嚴嵩。
  所以雖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雖然他威風八麵、位高權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從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銜的唯一獲得者。(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整個明代除陸炳外,無人兼得)
  但他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對於徐階而言,這個人的死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陸炳雖然為人尚可,卻是嚴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決嚴嵩,必然要過他這一關。正如嚴世蕃所說,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無敵手。
  現在陸炳已經死了,徐階少了一個強大的對手,然而他仍然無法得到任何幫助,楊博還活著,他也還是極其討厭嚴嵩,但這位仁兄卻不願意也沒法摻和進來,因為他有一個獨特的興趣愛好——打仗。
  張居正後來曾經說過,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楊博,這位仁兄之所以名聲在外,是因為他文武兼備,智勇雙全,不但擔任過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後還幹過人事部長(吏部尚書),如此跨專業發展,可謂是複合型人才。
  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現,是在與蒙古軍隊對壘的戰場上。
  嘉靖三十三年(1554),韃靼發動十餘萬大軍進犯薊州,消息傳來邊軍非常恐懼,以為要完蛋了。楊博卻十分鎮定,每天都卷著鋪蓋在古北口城牆上打地鋪,呼呼大睡,睡醒了卻也不下去,就在城牆上呆著督戰,他不下去,別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這裏,這就可憐了蒙古人,連續打了四天四夜,連牆根都沒摸著,隻好全部撤走。
  戰後不久,嘉靖為表彰他的功勳,升他為正部級都察院右都禦史,兼任兵部尚書,此後他又擔任了宣大總督。這麽一位牛人,之所以沒有進入朝廷,天天在邊界喝風,除了他本人熱愛戰爭,對政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嚴嵩同誌所賜。
  由於嚴世蕃的提醒,嚴嵩對此人戒備萬分,每次嘉靖想起楊博,準備召他回來的時候,嚴大叔不是說他身體不好,就是說邊界太忙,他走不開。就這樣,楊博在祖國邊疆站了十幾年崗,就算想幫徐階的忙也沒轍。
  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爭,也不靠,每天就等著參加嘉靖同誌的追悼會,然後一夜之間奴隸翻身作主人。
  但低調的他,卻還是引起了嚴世蕃的注意,此人雖說人品極壞,眼光卻著實極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發現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圖,於是他找上了門,並且開門見山:
  “我聽說裕王殿下對家父(嚴嵩)一直有所不滿,不知是否屬實?”
  這是一句要人命的話,而麵對著嚴世蕃的質問,高拱顯現出了超凡的反應能力,他鎮定地回答:
  “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嚴首輔是國之棟梁,裕王在皇上身邊多年,一向對嚴大人禮遇有加,傳言絕不可信。”
  這句話恩威並施,先說我不得罪你,再講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畢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聰明點。嚴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陣後就走了,高拱卻十分清楚,這位仁兄突然上門,一見麵就亮凶器,絕不隻是為了過過嘴癮。於是他派人給嚴世蕃送去了厚禮,這才算把事情擺平。
  在高拱看來,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階死也好,活也好,都不關他的事。
  張居正倒是想插一腳,可他現在隻是個中央大學副校長,才是個正六品官,朝中像他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謂是百無一用。
  於是幾番窮折騰,變來變去之後,徐階終於再次弄清了形勢:在他的身邊,沒有任何可靠的幫手,而在他的麵前,還有一個最為可怕的敵人——嚴世蕃。
  【暗示】
  打了這麽多年交道,徐階已經看得十分清楚,嚴嵩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枝繁葉茂,隻是因為嚴世蕃。
  這位嚴公子雖然是個瘸子外加獨眼龍,卻實在是聰明蓋世,但凡官場上的那套玩意,無論明規則、潛規則,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職務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寶司管機要,嚴世蕃大致相當於建設部副部長兼機要處處長。
  這兩個崗位是朝廷裏最肥的肥差,讓嚴世蕃幹這份工,那就是讓黃鼠狼去看雞,而他對陰謀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達了人類智慧的頂點,想在他麵前耍詭計,隻能是班門弄斧。
  比如當時的一位河道總督,奉命去修繕淮河,朝廷撥了十萬兩白銀,這位兄台想撈一把,用了五萬兩完工,自己留下三萬,其餘的自然要送給嚴副部長。
  可是嚴世蕃收到錢後,卻還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讓他把剩下的錢交出來,總督大人裝糊塗,說結餘就這麽多,實在沒錢了。
  於是嚴長官生氣了,看見對方不上道,當即拍案而起:
  “不要自作聰明,你手裏至少還有三萬兩!”
  總督聞言大驚,隻好老實交待,把剩下的錢交了出來,嚴世蕃同誌也算夠意思,還是給他留了點。
  油水被挖走,疑問卻尚未解開,嚴世蕃又沒有現場觀摩,怎麽知道自己撈了多少錢呢?
  看見對方乖乖就範,嚴世蕃便幫他解開了他這個疑團,他拿出了一張業績考核表,得意地告訴對方,是這張表告訴他的。原來這位仁兄每次審查河防工程時都格外留心,仔細觀察,久而久之,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其實一直以來,朝廷修河堤的錢總是綽綽有餘的,隻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績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優秀。
  而這項工程的考核隻是合格,所以他斷定對方吞掉了一半。
  在貪汙腐化上,嚴世蕃充分發揮了細致入微、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數,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這個程度,可以算是極致了。
  但這些在徐階的眼中,也不過是小把戲而已,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是嚴世蕃的另一項特殊能力。
  嘉靖皇帝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不但很難糊弄,也很難伺候,他經常會幹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隻為了不讓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從修道修玄之後,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從不主動透露自己的意思,經常讓身邊的大臣們無所適從。
  為了達到神鬼莫測的目的,在給臣下們下達命令時,他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遞紙條。
  這不是作弊,也不是為了晚上約人去看電影,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凶險詭異的政治手段。
  之所以說它詭異,是因為嘉靖寫下的那些紙條,即使寫成告示,貼在街上,也毫無關係,寫在那些紙條上的,其實並非什麽具體事項,而是暗語。
  這些暗語或者是幾個字,或者是一句話,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在這些暗語之中,卻隱藏著嘉靖的真實意圖。
  之所以說它凶險,是因為這些紙條往往隻會寫給內閣中的幾位大臣,用來傳達自己的態度,但如果你不夠聰明,沒有及時參透紙條中的玄機,皇上支持你反對,皇上前進你後退,那就麻煩大了。
  可是問題在於,這些所謂的暗語,唯一的標準答案隻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裏,如果你搞不明白,沒有會意,他雖不會責怪你,心裏卻知道你不夠聰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隻有采用這樣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製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又一次錯了,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並非隻有他而已,嚴世蕃也應該算一個,而他的那種特別能力,正是破譯暗語。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張經被免職之後,趙文華想讓剛當巡撫的胡宗憲頂替總督的位置,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長時間,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嚴嵩收到了一張嘉靖寫給他的紙條,上麵隻寫了六個字:憲似速,宜如何。
  嚴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義,憲自然是指胡宗憲,這句話的意思是胡宗憲似乎升得太快,你認為應該怎麽樣。
  於是他準備再為胡宗憲說幾句話,建議破格提拔幹部,並寫好了奏疏,就在他準備送上去之前,嚴世蕃湊了過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後他大笑了起來。
  “你錯了,”嚴世蕃得意地說道,“皇上的意思並非如此。”
  他告訴自己的父親,那個宜如何的宜字,並不是應該的意思,而是指楊宜。
  楊宜,時任南京戶部右侍郎,從政經驗豐富,對於嘉靖而言,他比愣頭青胡宗憲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憲升得太快,你認為楊宜如何。
  這雖然是一句問話,但嚴嵩很明白,它代表的並不是疑問,而是一種態度,所以他立即上書,推薦楊宜接任總督。
  這隻是嘉靖同誌諸多謎語中的一個,由於他自幼苦讀,十分博學,在紙條上經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隻有與他同樣學識淵博且聰明絕頂的人,才能解開這些暗語。
  毫無疑問,嚴世蕃符合這個近乎苛刻的條件。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裏,嚴嵩始終能夠在第一時間迎合皇帝的意圖,並逐漸成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對於這一獨特專長,嚴世蕃十分自負,他和嘉靖同誌一樣,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事實上,他並不是暗語的唯一破解者,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徐階。
  徐階也曾經遇到相同的境況,在屬於他的那張紙條上,寫著這樣幾個字:卿齒與德,何如?
  當看到這六個字的時候,徐階嚇得魂都沒了,句中所謂齒,是指年齡,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的德行與年齡是匹配的嗎?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它也可以這樣翻譯:你這把年紀,怎麽是這樣的德行?
  一般說來,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但在短暫的恐慌之後,徐階鎮定了下來,他再次仔細分析了這六個字,並憑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確的答案:所謂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歐陽德。
  歐陽德,時任禮部尚書,所以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歐陽德,誰的年紀更大?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第二個破譯者,並就此穩固了自己的地位。而對於這一切,嚴世蕃並不知道。
  但處於暗處的徐階卻也無計可施,問題很明顯,要解決嚴嵩,必須除掉嚴世蕃,可是嚴世蕃實在太過聰明,毫無漏洞可鑽。
  既不能進,也不能退,這場智力競賽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無聊賴,苦苦等待之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卻徹底改變了雙方的力量對比。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由於消防工作不到位,宮裏失火,說來也是湊巧,哪裏不好燒,偏偏就燒了西苑的永壽宮——皇帝大人的寢宮。
  這下嘉靖同誌無家可歸了,隻好搬到玉熙宮暫住,如此長久下去也不是個事,於是他找來了嚴嵩,詢問有關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嚴嵩同誌那天是不是吃錯了藥,自己有好幾套房子,就不管領導的死活了,隨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三大殿剛剛修完,餘料不足,陛下可以暫時移居南宮。”
  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議他住工棚,也比讓他去南宮好。所謂南宮,就是當年明英宗朱祁鎮住過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關押在那裏,度過了一段十分難忘的時光。
  對這段曆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嚴大人為了湊合,竟然建議嘉靖去住那所獨特的牢房,實在不知他怎麽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發火了,對嚴嵩怒目而視,此時冷眼旁觀的徐階意識到,自己臨場表現的機會到了,他立刻站了出來:
  “陛下暫居偏殿,陰濕狹小,臣於心不忍,雖三大殿剛成,但據臣估算,以其所剩餘料,足以重建永壽宮,三月即可成功。”
  聽到這話,嘉靖頓時興高采烈起來,他連聲誇獎徐階,並將此事交由其全權處理,朝堂上隨即充滿了喜悅的氣氛。
  就在那一刻,被拋在一邊的嚴嵩顫抖了,他以畏懼的眼神看著身邊的徐階,十多年來,他從未把這個人放在眼裏,也從未意識到此人的可怕,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但為時已晚。
  在長達十餘年的忍耐之後,徐階終於第一次占據了上風,他看著嚴嵩衰老遲緩的背影,心中充滿了快慰。十幾年來,在這個朝堂上,嚴嵩用盡了手段,耍盡了陰謀,殺掉了一個又一個人無辜的人,而作為一個旁觀者,他見證了所有的慘劇,也學到了所有的權謀。
  嚴嵩,這都是你教給我的,現在,我將把從你那裏學到的一切,一樣不少地還給你!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嚴嵩因為房子問題焦頭爛額的同時,另一個打擊也向他襲來。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幾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對於嚴嵩而言,這是一個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要嚴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後,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根據明代慣例,母親死了,兒子要守孝服喪,這一重任自然要由嚴世蕃來承擔,但是這樣一來,嚴嵩就麻煩了,因為青詞是嚴世蕃寫的,主意是嚴世蕃出的,兒子去守靈,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譯不了嘉靖的暗語,也無法應付紛繁複雜的局麵。
  於是嘉靖對他的信任不斷減少,對徐階的欣賞卻與日俱增,而朝中的牆頭草們也紛紛改換門庭,嚴黨的實力大幅削弱,自擔任首輔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
  如果這樣下去,毀滅隻是個時間問題,但作為一個從政四十餘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決不甘心就此完蛋。為了保全自己,反敗為勝,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不久之後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後,嚴嵩主動找到了徐階,表示想請他吃頓飯,並懇請他務必光臨。
  徐階如約而至,寒暄兩句大家開吃,然而剛剛吃到一半,嚴嵩突然停了下來,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階的麵前,突然帶頭跪了下去,隨即幾十口人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還沒等徐階反應過來,嚴嵩就用極其哀怨的口氣說道:
  “我年紀已經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這些不肖子孫就拜托您照顧了。”
  麵對這個後生晚輩,這個和自己作對十餘年的敵人,嚴嵩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雖然他並不情願,但他十分清楚,在目前敵強我弱的情況下,隻能忍氣吞聲,這是麻痹對方的唯一方法。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情景,徐階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來了,那是在十五年前,嚴嵩和嚴世蕃跪在夏言的麵前,苦苦哀求著他網開一麵,保證自己會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麵前,淚流滿麵,哭天搶地,隻求他放過自己的父親,而嚴嵩和藹地扶起了他,承諾一定盡力營救。
  於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嚴嵩,做出了明確的表示:
  “首輔大人不用擔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嚴嵩,你終於害怕了嗎?你終於想退出了嗎?
  但一切已經太晚了,你要知道,這是一個不能棄權的遊戲。
  為了你的貪欲和利益,你殺掉了夏言、沈煉、楊繼盛,你舍棄了那些在俺答鐵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破壞了所有遊戲規則,現在你想收手,已經不可能了。
  這並不是遊戲,而是一個殘酷的賭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從這裏贏得的財富,連同你的本錢,全部輸得幹幹淨淨。因為我所要奪走的,不是你的首輔寶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單靠善良和正直對你是無濟於事的,我將用我自己的方式戰勝你。
  為了我所堅持的信念,以及正義。
  
  第二十二章 勝利
  【門徒】
  似乎一切都已經明朗,陸炳死了,嚴世蕃離開了,皇帝對他厭倦了,嚴嵩這位老江湖的好日子終於到頭了。
  但徐階發現,縱使情況對自己極為有利,那個他等待多時的機會卻仍然沒有出現。幾十年的政治搏殺經曆告訴他,若發起攻擊,就要窮追到底,但在有必勝的把握之前,絕不可輕舉妄動。
  嘉靖已經離不開嚴嵩了,從嘉靖十七年起,二十多年之中,嚴嵩和他幾乎朝夕相處,清楚他的脾氣,知道他的喜好,兩人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超越君臣的關係,所以嚴嵩才能夠得到嘉靖的全部信任,並利用這種信任去清除異己,牟取利益。
  也就是說,即使他們之間出現了裂痕,也並不意味著嚴嵩會就此完蛋,最多不過是罵幾句,給個處分之類,所謂革職抄家實在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徐階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並不著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幾年,優勢已經在自己這邊,而現在需要的,不過是最後的臨門一腳。
  徐階已經不再懼怕等待,過去多年的腥風血雨讓他明白,在政治這場耐力賽中,無論眼下有多風光,隻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而與嚴嵩相比,自己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年輕。
  不要緊,不要緊,生命還很漫長,鬥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本著等待參加嚴嵩遺體告別的覺悟,徐階開始了又一輪的靜候,他原本以為這一次自己又要等很久,然而不久之後,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的寧靜。
  對於唐順之臨走前所說的話,徐階一直心存疑慮,他曾想問個究竟,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這位神秘的同誌因操勞過度,竟然死了。
  人固有一死,但多少你也得留句話,把事情說清楚再走,留下這個迷題,算怎麽一回事。就在徐階抓耳撓腮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人真的出現了。
  應該說,這是一個徐階並不陌生的人,雖然之前兩人從未見過。他的名字叫做何心隱。
  三十多年前,偉大的王守仁在天泉橋上留下了心學四訓,之後不久便飄然離世,但事實證明,思想是永不磨滅的,他的心學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並且盛行於世。
  但根據學術界的光榮傳統,隻要是思想學說之類的玩意,必定會有紛爭,有門派,心學也不例外。
  王守仁死後,他的門人因意見不同,分裂成為左右兩派。而被後人公認為正宗嫡傳的是右派,又稱江右學派。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甚至壓根就沒拜師,他就是徐階的老師聶豹。
  雖說名不正,言不順,但聶豹憑借他多年的刻苦鑽研與紮實的學術功底,成為了江右學派的學術領袖之一,而在天泉橋上得到真傳的兩位嫡傳弟子錢德洪與王畿,卻部分修正了王守仁的理論,成為了王學左派,又稱浙中學派,所以徐階和唐順之雖同為王守仁的二代弟子,卻分屬於不同的派別。
  但事實證明,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卻並非上述兩派,而是另一個當時並不起眼的派係——泰州學派。
  作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學派的觀點最為激進,也最為尖銳,而創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
  這位當年曾想拿王守仁開涮,穿著白衣白帽招搖過市的人,也著實不是個安居樂業的主,在他的闡述下,心學成為了一把反抗封建禮教的利劍,不但痛罵四書五經,連孔聖人也成為了批判對象,而何心隱正是此派的傳人。
  幫派問題就介紹到這裏,可見牛人就是牛人,王守仁同誌才死了三十多年,竟然搞出這麽多門派,而且由於觀點不同,他們之間還經常搞論戰,罵得你死我活,所以雖說大家都是王門中人,關係卻並不太好。
  而作為泰州學派中最為奇特的人物,何心隱有著極為複雜的背景。
  何心隱,原名梁汝元,正德十一年(1517)生,這位仁兄雖非高官顯貴,且外貌平凡,卻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他交際廣泛,社會關係複雜,用今天的話說,是個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角色。
  而更為可怕的是,這個人沒有信仰,也沒有禁忌,他藐視皇權、不信神仙、狠批孔夫子,被讀書人奉為經典的所謂聖賢之書,在他的眼裏隻是一堆狗屎,所以除本名外,他還得到了一個外號——“何狂”。
  此外他還痛恨封建禮教,曾公開宣揚個性解放,認為政府除了瞎折騰,起不了任何作用,還不如廢掉了事,這在當年,大致算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兼社會危險分子。
  正因為他觀點激進,加上又喜歡鬧事,連泰州學派的同誌也不喜歡他,比如當時的朝廷高官,後來的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趙貞吉,雖與他同屬一派,卻極其厭惡這位狂放不羈的仁兄,老死不相往來。
  但無論有何不同,說到底隻是個觀點問題,作為王學傳人,他們始終堅守著同樣的信念和膽略:寧王叛亂,就打倒寧王,楊廷和跋扈,就趕走楊廷和,雖風雲變幻、潮起潮落,然中流砥柱,傲然不倒。
  現在是嚴嵩,為一己私利,屍位素餐、殺害無辜、黨羽眾多、位高權重的嚴嵩,於是王守仁的精神火焰被再次點燃:匡扶正道,赤手空拳,亦敢與龍蛇相搏!
  正是在這熊熊火焰的映射下,江右學派再傳弟子徐階、泰州學派再傳弟子何心隱,還有已經死去的浙中學派再傳弟子唐順之,消除了他們所有的門戶之見,一門三派終於再次團結起來,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出乎徐階的預料,何心隱對於目前的形勢竟然十分了解,他們再次進行了詳盡的敵我雙方力量對比,這才發現,原來王學門人的力量竟然如此強大。
  除去那些小魚小蝦和徐階自己不說,那位暗語中曾經出現的禮部尚書歐陽德,就是心學的忠實信徒,而徐階的老師聶豹,也曾擔任吏部尚書,太子太保,如果把這些老家夥也忽略不計,也還有戶部右侍郎趙貞吉,禮部左侍郎、張居正的老同學李春芳等等。
  然而問題在於,雖然這幫人中部長、副部長一大堆,卻沒有像陸炳、楊博那樣的天才,根本無法發揮作用,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隻有徐階自己而已。
  可能是唯恐徐階不夠沮喪,何心隱進一步指出了一個更殘酷的事實:
  即使是你本人,徐階,也毫無用處。
  十幾年來,你都在思索著同一個問題:怎樣才能除掉嚴嵩。你努力經營,苦心隱忍,隻是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事實上,答案一直在你眼前,你卻視而不見。
  其實謎底十分簡單: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除掉嚴嵩的,隻有一個人——皇帝。
  嘉靖已經五十多歲了,已經不再是那個玩弄群臣於股掌中的人,雖然他沉迷於修道,習慣於嚴嵩的服侍和迷惑,但他依然是皇帝,一個聰明的皇帝。
  而在這樣一個人的掌控之下,沒有人可以公然除掉嚴嵩,除了他自己。
  也就是說,縱使嚴嵩已經不再受到信任,縱使時機已經成熟,但要徹底解決嚴嵩,就必須得到皇帝的首肯,而憑借徐階的影響力,這實在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
  徐階無奈地認可了何心隱的觀點,但他並不氣餒,因為他知道,方法或許就在眼前這個人的心中:
  “那你有辦法嗎?”
  “是的,我有辦法。”何心隱自信地答道。
  【玄機】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聰明的人也不例外,包括嘉靖在內。
  而一旦有了疑問,卻又得不到解答,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問人,但如果這個疑問無人能夠回答,那又該去問誰呢?
  嘉靖就遇到了這樣一個難題,他的問題很多,比如國家前景如何,明年會不會災荒,我還能活多久等等,而這些問題大臣是不敢也不能回答的,因為他是皇帝,而且十分剛愎自用,如果自作聰明,鬧不好是要殺頭的。
  但這難不倒嘉靖,他很快就想到了解決難題的方法,既然不能問人,那就問神。
  雖然神仙和咱們不住在一個小區,也不通電話,不能上網,但經過我國人民的長期科研,終於找到了和神仙們聯係的方法,比如跳大神、上身之類的高科技手段,並作為著名的糟粕垃圾,一直流傳至今。
  但上述方法都是民間百姓使用,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獨特搞法,而嘉靖的那套係統叫做扶乩。
  所謂扶乩,是一種玄乎其玄的玩意兒,大致方法是皇帝把要問的問題寫在紙上,然後密封起來,由太監轉交給道士,再由道士當眾燒毀,權當是轉交給神仙,這就算是問完問題了。
  那麽答案去哪裏找呢?你總不能指望天上掉塊磚頭,上麵寫著幾個大字“我不知道”吧。
  正確的程序是這樣的,先找來一個沙盤,在沙盤上搭個架子,架子上有兩根樹枝,分別由兩個太監用指頭搭住,等到道士把皇帝的問題燒掉,不,是轉交神仙,兩人便即刻作中風狀,兩眼緊閉,任由指頭在沙上亂畫,神仙的答案就是這個了。
  可能有人會問,要是畫的四不像,那該怎麽辦,告訴你,不要緊,皇帝大人自然會去琢磨,畢竟我們也不能指望神仙大人的書法水平。
  二十多年來,皇帝一直通過這種方式和神仙溝通、交流心得、請教問題,於是疑問又出現了,以嘉靖的性格,怎麽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去研究扶乩中出現的莫名其妙的符號呢?
  嘉靖並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所以答案是,他所看到的並不是鬼畫符,而是足以識別的漢字。
  其實用指頭搭在樹枝上,也是可以寫出規範回答的,但需要一個條件——故意,隻要你沒有被鬼上身,隻要你還有清醒的意識,你的手腕就能讓你寫出清晰的漢字,當然這絕不是神仙的意圖,而是你自己的答複。
  也就是說,嘉靖先生費盡心機得到的所謂神仙熱線,不過是出自幾個道士太監的手筆,但由於他過於期待上天的信息,所以仍然無怨無悔地相信了它幾十年。
  其實這也怪不得道士和太監,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寫那些無聊的問題,還不許人看,偏偏還要神仙回信,亂畫一氣你又看不懂,看不懂就要發脾氣,到時自然還是下人們遭殃,道士也好,太監也罷,大家出來混,不過是想混飯吃,何苦難為人呢,就這麽忽悠著過吧。
  而在這個把戲中,最為關鍵的人卻不是皇帝,而是那個燒掉紙的道士。
  因為他是轉交皇帝問題的人,也是最為重要的一環,所以這個職位一向由皇帝最寵信的道士擔任,比如之前的邵元節,後來的陶仲文,以及現在的藍道行。
  藍道行人如其名,還真是有點道行,據說他算命看相十分之準,名聲很大,便被推舉進宮為皇帝服務,並擔任那個燒紙的工作。
  何心隱的第一步計劃就此實現。
  這位藍道行先生固然是個道士,但他除了信太上老君外,還信王守仁。
  作為道士兼何心隱的朋友,藍道行對心學的興趣似乎一點不亞於修道煉丹,而作為忠誠的王學門人,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嚴嵩。
  政治局勢最為複雜的時刻莫過於此,嚴嵩失勢,開始收縮防守,徐階得勢,卻無法根除對手,在這迷霧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隱終於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嘉靖是一個太過聰明的人,他防備大臣,厭惡太監,但他也有著自己的弱點——道士。隻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隻有道士才能真正影響他的決定。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誌和神仙展開了一次深入溝通。
  這一次,嘉靖同誌提出了一個十分有深度的問題:為什麽天下未能大治呢?
  當然,根據程序,他提出的這個問題是密封的,隻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紙條交由藍道行同誌轉呈的時候,由於神仙大人出差,藍大仙自然當仁不讓,臨時擔任了代言人的角色。
  所以當寫有問題的紙張被當眾焚燒之後,在中風太監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顯露在沙盤之上:
  “奸臣當道,賢臣不用!”(特別提示:標點係本人友情提供)
  看到神仙發話了,嘉靖隨即寫了第二張紙條:
  “奸臣何人?賢者何人?”
  神仙再次回答:
  “奸臣如嚴嵩,賢者如徐階。”
  如此看來,嚴嵩和徐階的知名度實在很高,居然連神仙都知道。
  忽悠繼續進行,但如果你認為嘉靖同誌就這麽好糊弄,那就錯了。這位聰明絕頂的皇帝發出了質疑:
  “既然如此,為何奸人不遭天譴?”
  我相信,當藍道行偷看到這句問話時,他的精神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但他沒有慌亂,而是作出了一個完美的回答:
  “留待皇帝自裁!”
  原來老天爺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終於滿意了,嚴嵩的命運就此定局。
  既然老天爺都不喜歡嚴嵩了,那麽還是讓他滾遠點的好,不然自己的長生報告,老天爺估計也不會簽字蓋章的,這大致就是那天之後,嘉靖同誌的真實感想。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徐階的耳朵裏,他當即興奮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等待十餘年的機會終於來到了。
  於是他找來了鄒應龍。
  “現在是動手的時候了。”
  當鄒應龍聽到這句話時,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在屈辱和隱忍之後,反擊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即刻寫奏疏彈劾嚴嵩!”他摩拳擦掌,準備馬上就幹。
  徐階卻攔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彈章自然要寫,但對象並非嚴嵩。”
  鄒應龍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薑還是老的辣,一點不錯,真正的目標應該是另一個人。
  他立刻趕回家,連夜寫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雖然在曆史上,這篇彈章的文才與知名度遠遠不如楊繼盛和海瑞的那兩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這篇奇文,真可謂是開門見山:
  “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
  鑒於篇幅太長,這裏就不多摘錄了,在列舉了眾多罪行之後,鄒應龍寫下了一句在彈章中十分罕見的話:
  “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凶橫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來了,真可謂是殺氣衝天。
  雖說鄒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稱讚的,因為在這篇奏疏的末尾,還寫著這樣一句話:
  “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就是傳說中的玩命,綜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這樣一個意思:
  嚴世蕃是個壞人,罪行累累,請皇帝陛下殺了他,如果我說的話有一句不真實,陛下就殺了我吧!
  積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敗,就看這一錘子買賣!
  這記重錘錘中了,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摧向了一個合適的目標。
  徐階實在是聰明到了極點,他知道嚴嵩已經失寵,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絕不忍心對嚴嵩下手。所以要徹底攻倒嚴嵩,必須先打倒嚴世蕃。
  嚴世蕃是嚴嵩的智囊,也是嚴黨的支柱,而更為重要的是,對於這個人,嘉靖沒有任何手軟的理由。
  很快,皇帝顯示了震怒,他連下幾道諭旨,嚴令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而嚴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雖然你兒子有罪,但我相信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可是你畢竟是他爹,怎麽說也要負上點教育責任,所以我體諒你,現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職,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養老吧!至於你的退休工資,我也會按期發放的。
  此時,是嘉靖四十一(1562)年五月。
  接到聖旨的嚴嵩如五雷轟頂,他曾預料到有這麽一天,卻沒有想到來得這麽快,勢頭這麽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從前的手段,一方麵上奏請罪,暗地裏卻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體好,還能多幹幾年(多貪幾年),希望繼續為大明發揮光和熱。
  但他等來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動,而是朝廷官員的催促:已經是退休的人了,怎麽還不上路?快滾!
  就這樣,政壇常青樹,混跡江湖半輩子,擔任首輔十餘年的老壽星嚴嵩終於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楊繼盛之死八年,距夏言之死十五年。
  但勝利終究還是到來了。
  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真理:
  正義和公道或許會遲到,卻絕不會曠課。
  【終結?】
  一切都如此地順利,嚴嵩倒了,嚴世蕃入獄,嚴黨四分五裂,勝利似乎已然屬於了徐階。
  當鄒應龍因奏疏命中而名聲大噪,嚴世蕃黯然神傷,高唱囚歌,朝中一片歡欣鼓舞之時,徐階卻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去拜訪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去的是嚴嵩的家,而去的目的,是為了安慰嚴嵩那受傷的心靈。
  和所有人一樣,嚴嵩大為意外,但意外之餘他也感激涕零,都到了這個時候,徐階同誌竟然還如此仗義,實在是個好人,於是他頓首不已,千恩萬謝。
  可以肯定的是,徐階沒有精神失常,更不會突然轉性行善。作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所以會如此這般,隻是因為他很清楚,一切還尚未終結。
  這是一個十分正確的判斷,長達十餘年的鬥爭,明代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奸黨,一個夾雜著無數智慧與陰謀,天才輩出的年代,如此精彩的一幕演出,是絕對不會就此草草謝幕的。
  真正的好戲才剛開始,徐階下完了自己的那步棋,現在輪到嚴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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