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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二)

(2009-04-29 12:12:14) 下一個

  第一章 帝王的煩惱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朱棣坐在皇帝寶座上,俯視著這個帝國的一切,之前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似乎還曆曆在目,但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對於那場鬥爭中的失敗者朱允炆來說,政治地位的完結意味著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無論他本人是生還是死。但對於朱棣而言,今天的陽光是明媚的,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在今後的很長時間內,他將用手中的權力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一個富國強兵的夢想。
  這個夢想不但是他的,也是他父親的。
  【證明】
  當然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做幾件事情,這些事情不完成,他的位子是坐不穩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要證明自己是合法的皇帝。
  雖然江山已經在手,但輿論的力量也是不能無視的,自己的身上反正已經被打上了反賊的烙印,沒辦法了,但至少要讓自己的子孫堂堂正正的做皇帝。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使用了兩個方法:
  其一、他頒布了一道命令,下令凡是建文帝時代執行的各項規章製度與朱元璋的成例有不同的,全部廢除,以老祖宗成法為準,這倒不是因為朱元璋的成法好用。隻是朱棣要想獲得眾人的承認,必須再借用一下死去老爹的威名,表明自己才是真正領悟太祖治國精神的人。
  其二、他命令屬下重新修訂《太祖實錄》,此書已經由建文帝修過一次,但很明顯,第一版並不符合朱棣的要求,他需要一個更為顯赫的出身,因為類似朱元璋那樣白手起家打天下,開口就是“我本淮右布衣”,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人願意做叫花子的,於是,親生母親被他扔到了腦後,馬皇後成為了他的嫡母,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在後麵還會詳細敘說。
  此外,他還指示手下人在實錄中加入了大量小說筆法的描寫,如朱元璋生前曾反複訓斥朱標和朱允炆,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而對朱棣卻總是讚賞有加,一看到朱棣就滿麵笑容,十分高興。甚至在他死前,還反複詢問朱棣的下落,並有意把皇位傳給朱棣。但是由於奸詐的朱允炆等人的陰謀行為,合法的繼承人朱棣並沒有接到朱元璋的這一指示。於是,本該屬於朱棣的皇位被無恥的剝奪了。這些內容讀來不禁讓人在極度痛恨朱允炆等奸邪小人之餘,對朱棣終於能夠奪得本就屬於自己的皇位感到欣慰,並感歎正義終究取得了勝利,好人是有好報的。
  當朱棣最終完成這兩項工作時,他著實鬆了口氣,不利於自己的言論終於被刪除了,無數年後,這場靖難戰爭將被冠以正義的名號廣為流傳。但作為這段曆史地見證人之一,朱棣心裏很明白在那些篡改過的地方原本寫著曆史的真實。他把自己的父親從墳墓裏拖了出來,重新裝扮一番,以證明自己的當之無愧。
  曆史證明,朱棣失敗了,他沒有能夠欺騙自己,也沒有騙到後來的人,因為真正的史筆並不是史官手下的毛筆,而是人心。
  【功臣】
  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安慰也好,畢竟皇位才是最現實的。在處理好繼位的合法性問題後,下一步就是打賞功臣,這可是極為重要的一步。雖然曆來皇帝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大業已成後的功臣,但這些人畢竟在皇帝的大業中投入了大量資本,持有了股份,到了分紅的時候把他們踢到一邊,是不好收場的。畢竟任何董事局都不可能是董事長一個人說了算。
  這裏也介紹一下明朝的封賞製度,大家在電視中經常看到皇帝賞賜大臣的鏡頭,動不動就是“賞銀一千兩”,然後一個太監拿著一個放滿銀兩的盤子走到大臣麵前,大臣謝恩後拿錢回家。大致過程也是如此,但很多時候,電視劇的導演可能沒有考慮過一千兩銀子到底有多重,在他們的劇情中,這些大臣們似乎都應該是在武校練過鐵砂掌的,因為無論怎麽換算,一千兩銀子都不是輕易用兩隻手捧得起來的。在此也提出建議,今後處理該類情節時,可以換個台詞,比如“某某,我賞銀一千兩給你,用馬車來拉!”
  以上所說的賞銀在封賞中隻是小意思,我們的先人很早就明白細水長流的道理。橫財來得快去得快,真正靠得住的是長期飯票。在明朝,這張長期飯票就是封爵。
  在那個年代,如果你不姓朱,要想得到這張長期飯票是很困難的,老朱家開的食堂是有名額限製的,如非立有大功,是斷然不可能到這個食堂裏開飯的。
  具體說來,封爵這張飯票有三個等級,分別是公爵(小灶)、侯爵(中灶)、伯爵(大灶),此外還有流和世的區別,所謂流,就是說這張飯票隻能你自己用,你的兒子就不能用了,富不過三代,餓死算他活該。而世就不同了,你死後,你的兒子、兒子的兒子還可以到食堂來吃飯。
  但凡拿到這張飯票的人,都會由皇帝發給鐵券(證書),以表彰被封者的英勇行為。這張鐵券也不簡單,分為普通和特殊兩種版本。特殊版本分別頒發於朱元璋時代和朱棣時代,因為在這兩個時代要想拿到鐵券是要拚老命的。
  朱元璋時代的鐵券上書“開國輔運”四字,代表了你開國功臣的身份。朱棣時代的鐵券上書“奉天靖難”四字,代表你奉上天之意幫助我朱棣篡權。這兩個版本極為少見,在此之後的明朝二百多年曆史中都從未再版。自此之後,所有的鐵券統一為文臣鐵券上書“守正文臣”,武將鐵券上書“宣力功臣”。
  當然了,如果你有幸拿到前兩張鐵券,倒也不一定是好事。特別是第一版“開國輔運”,因為據有關部門統計,拿到這張鐵券的人80%以上都會由朱元璋同誌額外附送一張陰曹地府的觀光遊覽券。
  此外還附有特別說明:單程票,適用於全家老小,可反複使用多次,不限人數。
  朱棣分封了跟隨他靖難的功臣,如張玉(其爵位由其子張輔繼承)、朱能等,都被封為世襲公侯,此時所有的將領們都十分高興,收獲的季節到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一個人對封賞卻完全不感興趣,在他看來,這些人人羨慕的賞賜似乎毫無價值。
  這個人就是道衍。
  雖然他並沒有上陣打過仗,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才是朱棣靖難成功的第一功臣,從策劃造反到出謀劃策,他都是最主要的負責人之一。可以說,正是他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當他勞心勞力的做成了這件天下第一大事之後,他卻謝絕了所有的賞賜。永樂二年(1404),朱棣授官給道衍,任命他為資善大夫,太子少師(正二品),並且正式恢複他原先的名字——姚廣孝。
  此後姚廣孝的行為開始變得怪異起來,朱棣讓他留頭發還俗,他不幹,分給他房子,還送給他兩個女人做老婆,他不要。這位天下第一謀士每天住在和尚廟裏,白天換上製服(官服)上朝,晚上回廟裏就換上休閑服(僧服)。
  他不但不要官,也不要錢,在回家探親時,他把朱棣賞賜給他的金銀財寶都送給自己的同族。我們不禁要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
  在我看來,姚廣孝這樣做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他是個聰明人,像他這樣的智謀之人,如果過於放肆,朱棣是一定容不下他的。功高震主這句話始終被他牢牢的記在心裏。
  其二、他與其他人不同,他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相信很多人都曾被問到,你為什麽要讀書?一般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建設祖國,為國爭光之類,而在人們的心中,讀書的真正目的大多是為了升官、發財,為了滿足自己的各種欲望。但事實告訴我們,為了名利去做一件事情也許可以獲得動力和成功,但要成就大的事業,需要的是另一種決心和回答——為了讀書而讀書。
  朱棣造反是為了皇位,他手下的大將們造反是為了開國功臣的身份和榮譽地位。道衍造反就是為了造反。他的眼光從來就沒有被金錢權位牽製過,他有著更高的目標。道衍是一顆子彈,四十年的坎坷經曆就是火藥,他的權謀手段就是彈頭,而朱棣對他而言隻是引線,這顆子彈射向誰其實並不重要,能被發射出去就是他所有的願望。
  姚廣孝,一個被後人稱為“黑衣宰相”、爭論極大的人,一個深入簡出、被神秘籠罩的人,他的願望其實很簡單:
  一展胸中抱負,不負平生所學,足矣。
  【兄弟】
  建文帝時期,朱棣是藩王,建文帝要削藩,朱棣反對削藩,最後造反,現在朱棣是皇帝了,他也要削藩,那些幸存下來的藩王自然也會反對,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們已經無力造反了。
  在反對削藩的鬥爭終於獲得勝利後,與他的兄弟們本是同一戰線的朱棣突然抽出了寶劍,指向了這些不久之前的戰友們,這倒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兄弟情分本來也算不上什麽,自古以來父子兄弟相殘都是家常便飯。而我們似乎也不能隻從人性的冷酷上找原因,他們做出這種行為隻是因為受到了不可抗拒的誘惑,這個誘惑就是無上的權力。
  有權力就可以清除所有自己不喜歡的人,可以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以號令天下,可以任意妄為!自古以來,無數道德先生、謙謙君子都拜倒在它的腳下,無人可以抗拒它的誘惑,兄弟又算得了什麽?
  最先被“安置”的是寧王,他被迫跟隨朱棣“靖難”,為了換得他的全心支持,朱棣照例也開給了他一張空白支票“事成中分天下”。當然,朱棣這位從來不兌現支票的銀行家這次也沒有例外,靖難成功之後,他就把這句話拋在了腦後。
  寧王朱權也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所謂中分天下的諾言純屬虛構,且從無雷同,中分他的腦袋倒是很有可能的,於是他很務實的向朱棣提出,北方我不想去了,也不想掌握兵權,希望你能夠把我封到蘇州,過兩天舒服日子。
  朱棣的回答是不行。
  那就去錢塘一帶吧,那裏也不錯。
  還是不行,朱棣再次向他承諾:除了這兩個地方,全國任你挑!
  寧王朱權苦笑道:“還敢再挑麽,你看著辦吧。”
  於是,朱權被封到了南昌,這是朱棣為他精心挑選的地方。而被強行發配的朱權的心情想來是不會愉快的,一向爭強好勝的他居然被人狠狠地魚肉了一番,他是絕不會心服的,這種情緒就如同一顆毒芽,在他的心中不斷生長,並傳給了他的子孫。
  報複的機會終究是會到來的。
  永樂四年(1406)五月,削去齊王爵位和官屬,八月,廢其為庶人。
  永樂六年(1408),削去岷王官屬及護衛。
  永樂十年(1412),削去遼王官屬及護衛。
  永樂十九年(1421),削去周王護衛。
  於是,建文帝沒有解決的問題終於由他的叔叔朱棣代為解決了。削藩這件建文帝時期第一大事居然是由藩王朱棣最終辦成的,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完成這些善後事宜之後,朱棣終於可以把精力放在處理國家大事上了,事實證明,他確實具備一個優秀皇帝的素質,而我們也將把曆史上明君繼位後幹的那些恢複生產,勤於政事之類的套話放到他的身上。又是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
  這樣看來,下麵的敘述應該是極其乏味的。
  可惜朱棣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英明皇帝,他的故事遠比那些太平天子要曲折、神秘得多,因為在他的身上,始終環繞著兩個疑團,這兩個疑團困擾了後人數百年之久,下麵我們將對這些謎團進行自己的探究,以期找出真相。
  【母子不相認】
  《永樂實錄》記載:高皇後(馬皇後)生五子,長懿文太子標……次上(朱棣),次周王橚。這就是正史的記載,從中可以看出,朱棣是朱元璋和馬皇後的第四個兒子。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朱棣在戰火中出生,他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這並沒有錯,但那個經曆痛苦的分娩,給予他生命、並撫育他長大的母親卻並不是馬皇後,那個帶著幸福的笑容看著他出生的女人早已經被曆史湮沒。
  事實上經過曆史學家幾百年的探究,到如今,我們也並不知道這位母親的真實姓名,甚至她的真實身份也存在著爭議。這些謎是人為造成的。因為有人不希望這位母親暴露身份,不承認他有一個叫朱棣的兒子。
  這個隱瞞真相的人正是朱棣自己。
  因為朱棣是皇帝,而且是搶奪侄子皇位的皇帝,所以他必須是馬皇後的兒子,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是嫡出,才有足夠的資本去繼承皇位。
  他絕不能是一個身份低賤妃子的兒子,絕對不能!
  正是由於這些政治原因,這位母親被剝奪了擁有兒子的權利,她永遠也不能如同其他母親一樣,欣慰的看著自己的子女成長,並在他們長成後自豪的對周圍的人說:“看,那就是我的兒子!”
  在所有的官方史書中,她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妃子,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值得驕傲的子女,平凡的活著,然後平凡的死去。
  雖然朱棣反複修改了史書,並消滅了許多證據,但曆史無法掩蓋這句話實在是很有道理的,破綻是存在的,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就存在於官方史書中。
  第一個破綻在明史《黃子澄傳》中,其中記載:“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從這句話,我們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燕王朱棣和周王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可能有人會認為這是句廢話,因為《永樂實錄》中也記載了他們兩個是同母兄弟,但問題在於,他們的母親是誰?
  於是下麵我們將引出第二個破綻,《太祖成穆孫貴妃傳》中,有記載如下:“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無子,命周王橚行慈母服三年。”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貴妃死後,由於沒有兒子,所以指派周王為貴妃服三年,但關鍵的一句話在後麵:“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眾子為庶母期,自妃始。”
  “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看清楚這句話,關鍵就在這裏。正是因為周王是庶子,他才能認庶母為慈母,並為之服三年。再引入我們之前燕王和周王是兄弟的條件,大家對朱棣的身份就應該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了。
  如果有人不明白,我可以用更為簡單明了的方式來描述這個推論過程。
  條件A、周王和燕王是同母兄弟;
  條件B、周王是庶子;
  得出結論C、燕王是庶子。
  這是正式史書上的記載,至於野史那更是數不勝數,由於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所以我們不引用野史,但另有一本應屬官方史料記載的《南京太常寺誌》曾記載朱棣母親的真實身份——碽妃。
  這裏我們先說一下太常寺是一個什麽樣的機構,太常寺屬於禮儀機關,主要負責祭祀、禮樂之事,凡是冊立、測風、冠婚、征討等事情都要在事先由該機關組織實施禮儀,所以它的記載是最準確的,按說有了太常寺的記載,這件事情就沒有什麽可爭論的了,但好事多磨,又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此書已經失傳了。
  可能看到這裏,有人就要罵我了,說了這麽多,結果是空口說白話,不是逗人玩嗎?
  實在抱歉,因為這書也不是我弄丟的,即使你找遍所有的圖書館,也是找不到這本書的,但是不要著急,因為雖然本人也沒有看過這本書,古人卻是看過的,並在自己的書中留下了記錄。如《國史異考》、《三垣筆記》中都記載過,《南京太常寺誌》中確實寫明,朱棣的母親是碽妃,而孝陵神位的擺布為左一位李淑妃,生太子朱標、秦王、晉王,右一位碽妃,生成祖朱棣。
  要知道,在古代,神位的排序可不是按照姓氏筆排列,是嚴格按照身份來擺列的。
  而《三垣筆記》更是指出,錢謙益(明末大學問家,後投降清朝)曾於1645年元旦拜謁明孝陵,發現孝陵神位的擺布正如《南京太常寺誌》中的記載,碽妃的靈位在右第一位,足見其身份之高。
  雖然以上所說的這些證明力度不能和明史相比,但從法律角度來說,也算是證人證言,屬於間接證據,當我們把所有證據連接起來時,就會發現朱棣生母的身份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這裏也特別注明,關於成祖生母的身份問題已經由我國兩位著名的史學家吳晗先生和傅斯年先生論證過,在此謹向兩位偉大的先人致敬,是他們為我們揭開了曆史的謎團,還原了曆史的真相。
  但是遺憾的是,那位生下朱棣的母親的生平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我們隻知道,他的兒子抹煞了她在人間留下的幾乎全部痕跡,不承認自己是她的兒子。
  【為了權力】
  朱棣又一次向馬皇後的神位行禮,雖然馬皇後確實是一位慈祥的長輩,雖然她也曾無微不至的關照過自己,但她畢竟不是自己的母親。
  我也是迫不得已,為了坐上皇位,已經是九死一生,如果再背上一個庶子的名分,怎能服眾?怎能安心?
  所以我修改了記錄,所以我湮滅了證據,我絕不能承認你是我的母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排出你的神位,提高你的身份,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我知道這些並不夠,也不足以報答你的生養之情,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您是我的母親,隻在我的心中,永遠。
  【兄弟不相容】
  建文帝真的死了嗎?這曾經是朱棣長時間思考過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思考了二十二年,從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靖難成功開始,到永樂二十一年(公元1423年)結束。不負有心人,他最終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僅僅在他臨死之前一年。
  讓我們回到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的那個夏天,看看謎團的開始。
  六月十三日,李景隆打開金川門,做了無恥的叛徒,放北軍入城,而朱棣卻不馬上攻擊內城,他的目的是等待建文帝自己自殺或者投降,他似乎認為建文帝除了這兩條路外,沒有別的選擇。然而建文帝注定是要和他一生作對的。他選擇了第三條路。
  當紮營於龍江驛的朱棣發現宮城起火時,他十分慌亂,立刻命令士兵進城,救火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找一樣東西——建文帝,活的死的都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朱棣十分清楚這件事的利害關係,即使建文帝死了,大不了背一個逼死主君罪名,自己的罵名夠多了,不差這一個。活著的話關起來就是了,也不怕他飛上天去。
  但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失蹤,皇帝不見了那可就麻煩了。
  朱允炆畢竟是合法的皇帝,而自己不過是占據了京城而已,全國大部分地方還是效忠於他的,萬一他要是溜了出去,找一個地方號召大臣勤王,帶兵攻打自己,到時候勝負還真是未知之數。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經過清查,真的沒有找到朱允炆的屍體!朱棣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命令士兵加緊排查,仍然一無所獲。可能有人會奇怪,朱棣已經控製了政權,要找個人還不容易麽?
  不瞞你說,還真是不容易,因為這個人是不能公開尋找的。
  首先不能登尋人啟事,什麽見啟事後速回之類的話肯定是不會有效果的,其次也不能貼上通緝令,寫上什麽抓到後有重賞之類的言語,因為朱棣的行動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靖難,即所謂掃除奸臣,皇帝是並沒有錯誤的,怎麽能夠被通緝呢,所以這條也不行。最後,他也不能公開派人大規模尋找,因為這樣無異於告訴所有的人,建文帝還活著,心中別有企圖的人必然會蠢蠢欲動,這個皇位注定是坐不穩了。
  但是又不能不找,萬一哪天蹦出來一個建文帝,真假且不論,號召力是肯定有的,即使平定下來,明天後天可能會出來兩個三個,還讓不讓人安心過日子了?君不見一個所謂的“朱三太子”鬧得清朝一百多年不得安寧,所以這實在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啊。
  為解決這個問題,朱棣想出了一個絕佳的計劃,這個計劃分兩個部分:
  首先,向外界宣布,建文帝已經於宮內自焚,並找到了屍體,那意思就是所有建文帝的忠臣們,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
  其次,派人暗中查訪建文帝的下落,具體的查訪工作由兩個人去做,這兩個人尋訪的路線也不同,分別是本土和海外。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胡濙,另一個叫鄭和。
  鄭和的故事大家都熟悉,我們在後麵的章節也會詳細介紹這次偶然事件引出的偉大壯舉,在此,我們主要講一下胡濙這一路的問題。
  胡濙,江蘇常州人,既不是靖難嫡係,也不是重臣之後,其為人“喜怒不幸於色”,當時僅任給事中,沒有任何靠山,可謂人微言輕。在朝中是個不起眼的人物。
  但朱棣卻挑中了他,因為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才適合去執行這樣秘密的任務。
  無人問津,無人在意,即使出了什麽事也可以聲明此人與己無關,你不去誰去?
  永樂五年(公元1407年),胡濙帶著絕密使命出發了,朱棣照例給了他一個公幹的名義——尋找仙人。這個名義真是太恰當了,因為仙人本來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但又確實有尋找的價值,一百年找不到也不會有人懷疑。胡濙就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尋人。
  當然,朱棣和他本人都知道,他要尋找的不是仙人,而是一個死人,至少是一個已經被開出死亡證明的人。
  朱棣看著胡濙遠去的身影,心中期盼著那個人的消息盡快傳到自己的耳朵裏,死了也好,活著也好,隻要讓我知道就好。和以往一樣,他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這個人一定會告訴我問題的答案。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胡濙確實是會給他答案的。他也做好了長期等待的準備,但他沒有想到,等待的時間真的很長。
  胡濙開始忠實地履行他的職責,他“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查建文帝安在”,這期間連自己的母親死去,他也沒有回家探望,而是繼續著自己的工作,探尋這個秘密已經成為了他人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最終,他找到了答案,在十六年之後。
  既然答案揭曉要到十六年之後了,我們就先來看看為什麽建文帝的死亡與否會有如此大的爭議,其實明代史料大部分都認為建文帝沒有死,而且還有一些野史詳細記載了建文帝出逃時候的各種情況,雖不可信,但也可一觀。
  根據明代萬曆年間出版的《致身錄》一書所記載,建文帝在城破之日萬念俱灰,想要自殺,此時,一個太監突然站出來說道:“高祖駕崩時,留下了一個箱子,說遇到大難之時才可打開,現在是時候了,請皇上打開箱子吧。”
  然後,他們把箱子取出並打開,發現裏麵東西一應俱全,包括和尚的度牒,袈裟、僧帽、剃刀、甚至還有十兩白金。更讓人稱奇的是,裏麵還有朱元璋同誌的親筆批示,指示了逃跑路線。於是,建文帝等一幹人就此逃出升天。
  看過以上這些記載,相信大家可能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沒錯,這些記載似乎帶有武俠小說的寫法和情節,朱元璋確實神機妙算,但還不至於到這個程度,就算他預料到自己的孫子將來要跑路,可他還能預先準備服裝道具和路費,甚至連跑路的路線都能指示的一清二楚,就明顯是在胡扯了。就如同武俠小說中,某位大俠跌下山崖,然後遇到某位幾十年不出山的活老前輩或是挖到死老前輩留下的遺物,而這樣的傳奇情節在曆史上是並不多見的。
  雖然存在著這些近乎荒誕的記載,但明朝史料大都認為建文帝沒有死,那麽為什麽這個問題還能引起那麽大的爭議呢?這是因為在後來,一件事情的發生使得建文帝的生死變得不再是單純的曆史問題,而是極為複雜的政治問題。
  這件事情就是“朱三太子”事件,即所謂明朝滅亡之時,朱三太子並沒有死,而是活下來繼續組織反清的事件,要說這位朱三太子也實在算是個神仙,從順治到康熙、雍正,曆經三個皇朝,如同幽靈般纏繞著清朝統治者,一直捱到三個皇帝都死了他卻始終戰鬥在反清第一線。清朝政府對這個幽靈極其頭疼。很明顯,建文帝的故事與朱三太子有很多相似之處,故而在修明史時,清朝政府即授意史官更改這段曆史,一口咬定建文帝自殺而死。
  值得肯定的是,很多史官堅持了原則,頂住了壓力,堅持建文帝未死之說,但無恥的人無論哪個朝代總是不會缺的,大學者王鴻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人品明顯比不上他的學問,為了逢迎清朝政府,他私自修改了明史稿(明史底稿),認定建文帝已死。由於明史畢竟是官方史書,故而影響了很多人對建文帝之死的看法,直到近代,史學界對建文帝未死的問題才有了一個比較肯定的意見。
  曆史的真相始終是被籠罩在迷霧中的,無數人為了各種目的去修飾和歪曲它,以適應自己的需要。
  但我始終相信,真相隻有一個,而它必定有被揭開的一天。
  
  第二章 帝王的榮耀
  無論我們從哪個角度來看,朱棣都絕對算不上一個好人,這個人冷酷、殘忍、權欲熏心,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絕對不想和這樣的一個人做朋友。但他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皇帝。
  一個皇帝從不需要用個人的良好品格來證明自己的英明,恰恰相反,在曆史上幹皇帝這行的人基本都不是什麽好人,因為好人幹不了皇帝,朱允炆就是鐵證。
  一個人從登上皇位成為皇帝的那一天起,他所得到的就絕不僅僅是權位而已,還有許許多多的敵人,他不但要和天鬥、和地鬥,還要和自己身邊的幾乎每一個人鬥,大臣、太監、老婆(很多)、老婆的親戚(也很多)、兄弟姐妹,甚至還有父母(如果都還活著的話),他成為了所有人的目標。如果不拿出點手段,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很容易被人找到空子踢下皇位,而曆史證明,被踢下皇位的皇帝生存率是很低的。
  為了皇位,為了性命,必須學會權謀詭計,必須六親不認,他要比最強橫的惡霸更強橫,比最無賴的流氓更無賴,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所以我認為,孤家寡人實在是對皇帝最好的稱呼。
  朱棣就是這樣的一個惡霸無賴,也是一個好皇帝。
  他精力充沛,以勞模朱元璋同誌為榜樣,每天幹到很晚,不停的處理政務。他愛護百姓,關心民間疾苦,實行休養生息政策,在他的統治下,明朝變得越來越強大。荒地被開墾,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倉庫堆滿了糧食和錢幣。經濟科技文化都有很大的發展,他憑借自己的努力打造出了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製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政策,也很好地執行了這些政策,使得明朝更為強大,如果要具體說明,還可以列出一大堆經濟數字,這些都是套話,具體內容可參考曆代曆史教科書。我不願意多寫,相信大家也不願意多看,但值得思考的是,這些舉措曆史上有很多皇帝都做過,也取得過不錯的效果,為什麽朱棣卻可以超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成為中國曆史上為數不多的公認的偉大皇帝呢?
  這是因為他做到了別的皇帝沒有能夠做到的事情。
  下麵,我們將介紹這位偉大皇帝的功績,就如同我們之前說過的那樣,他絕對不是一個好人,卻絕對是一個好皇帝。他用驚人的天賦和能力成就了巨大的功業,給我們留下了不朽的遺產,並在六百多年後依然影響著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確實是中國曆史上一位偉大的皇帝,當之無愧。
  【修書】
  說起修書這件事,應該是很多人向往的吧,把自己的努力化為書籍確實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情,而對於某些沒有能力寫書的人而言,要出版一本書還是有辦法的。比如我原先上大學的時候,學校的一些教務人員(不教書的)眼紅教研室的人出書,想寫書卻沒本事,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到四處抄來一些名人名言,居然搞出了一本書出版。當然,其銷量也是可以預料的。
  說來很難讓人相信,早在幾百年前的朱棣時代,也有人做過一件類似的事情,做這件事情的就是朱棣。
  我們之前說過,朱棣文化修養有限,他自己應該是寫不出什麽傳世名著的,所以他隻能指示手下的人修書,其目的當然也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其實這並沒有什麽可指責的,哪個皇帝不想青史留名呢?以往的很多皇帝修了很多書,修書其實是一件並不稀罕的事情,但朱棣確實是個雄才大略的人。他要修的是一部前無古人的書,他要做的是一件前人沒有做過的事。
  “我要修一部古往今來最齊備,最完美、最優秀的書,要讓千年之後的人們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光輝和榮耀!”
  他做到了,他修成了一部光耀史冊,流芳千古的偉大書籍——永樂大典。
  但就如我們前麵說過的那樣,他隻是一個決策者,無論決策多麽英明,沒有人執行也是不行的,按照朱棣的構想,他要修一部包含有史以來所有科目,所有類別的大典,毫無疑問,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一個合適的人擔任總編官,這個人必須有廣博的學問、清晰的辨別能力、無比的耐心、兼容並包的思想。
  符合以上條件的人實在是很難找的,但值得慶幸的是,朱棣也確實找到了一個這樣的人。
  而這個人的一生也和永樂大典緊緊地聯係在了一起,他的命運如同永樂大典這部書一樣,跌宕起伏,卻又充滿傳奇。
  所以,在我們介紹永樂大典之前,必須先介紹這位偉大的總編官。
  【命運】
  永樂十三年(公元1415年),錦衣衛指揮紀綱下達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他要請自己牢裏的一個犯人吃飯。這可是一條大新聞,紀綱是朱棣的紅人,錦衣衛的最高統帥,居然會屈尊請一個囚犯吃飯,大家對此議論紛紛。
  這位囚犯欣然接受了邀請,但飯局開張的時候,紀綱並沒有來,隻是讓人拿了很多酒給這位囚犯飲用,這位心事重重的囚犯一飲便停不住,他回想起了那夢幻般的往事,不一會便酩酊大醉。
  看他已經喝醉,早已接到指示的錦衣衛打開了大門,把他拖了出去。
  外麵下著很大的雪,此時正是正月。
  這位囚犯被丟在了雪地裏,在漫天大雪之時,在這純潔的銀白色世界裏,在對往事的追憶和酒精的麻醉作用中,他迎來了死亡。
  這個囚犯就是被稱為明代第一才子的解縉,永樂大典的主編者。這一年,他四十七歲。
  【起點】
  解縉,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出生,江西吉安府人,自幼聰明好學,被同鄉之人稱為才子,大家都認為他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他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88年),他一舉考中了進士,由於在家鄉時他的名聲已經很大,甚至傳到了京城,所以朱元璋對他也十分重視,百忙之中還抽空接見了他。朱元璋的這一舉動讓所有的人都認為,一顆政治新星即將升起。
  當時正是政治形勢錯綜複雜之時,胡維庸已經案發,法司各級官員不斷逮捕大臣,很多今天同朝為臣的人第二天就不見了蹤影,真可謂腥風血雨,變化莫測,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多大臣成了逍遙派,遇事睜隻眼閉隻眼,隻求能活到退休。
  但解縉注定是個出人意料的人,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惡劣政治環境中,他沒有退卻,畏縮,而是表現出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骨氣和勇敢。
  他勇敢的向朱元璋本人上書,針砭時弊,斥責不必要的殺戮,並呈上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太平十策》,在此文中,他詳細概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治國理念,為朱元璋勾畫了一幅太平天下的圖畫,並對目前的一些政治製度提出了意見和批評。
  朱元璋的性格我們之前已經介紹過,你不去惹他,他都會來找你麻煩,可是這位解大膽居然敢摸老虎屁股,這實在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當時很多人都認為解縉瘋了,因為隻有瘋子才敢去惹瘋子。
  解縉瘋沒瘋不好考證,但至少他沒死。朱元璋一反常態,居然接受了他的批評,也沒有找他的麻煩,當時的人們被驚呆了,他們想不通為什麽解縉還能活下來,於是這位敢說真話的解縉開始名滿天下。
  出了名後,煩惱也就來了,固然有人讚賞他的這種勇敢行為,但也有人說他在搞政治投機,是看準機會才上書的。但解縉用他的行為粉碎了所謂投機的說法。他又幹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朱元璋殺掉了李善長,這件事情有著很深的政治背景,當時的大臣們都很清楚,斷不敢多說一句話。可是永不畏懼的解縉又開始行動了,他代自己的好友上書朱元璋,為李善長申辯。
  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朱元璋十分惱火,他知道文章是解縉寫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仍然沒有對解縉怎麽樣,這件事情給了解縉一個錯誤的信號,他認為,朱元璋是不會把自己怎麽樣的。
  解縉繼續他的這種極為危險的遊戲,他胸懷壯誌,不畏權威,敢於說真話,然而他根本不明白,這種舉動注定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不久,他就得到了處罰。
  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朱元璋把解縉趕回了家,並丟給他一句話“十年之後再用”。
  於是,解縉沿著三年前他進京趕考的路回到了自己的家,榮華富貴隻是美夢一場,沿路的景色並沒有什麽變化,然而解縉的心卻變了。
  他始終不明白,自己隻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就受到了這樣的處罰,讀書人做官不就是為了天下蒼生嗎,不就是為國家效力嗎?這是什麽道理!
  那些整天不幹正事,遇到難題就讓,遇到障礙就倒的無恥之徒牢牢的把握著權位,自己這樣全心為國效力的人卻得到這樣的待遇,這不公平。
  罷官的日子是苦悶的,人類的最大痛苦並不在於一無所有,而是擁有一切後再失去。京城的繁華,眾人的仰慕,皇帝的器重,這些以往的場景時刻纏繞在解縉的心頭。
  在故鄉的日子,他一直思索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為什麽會失敗?才學?度量?
  不,不是這些,終於有一天,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失敗的原因是幼稚,幼稚得一塌糊塗,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官場是個什麽地方。信仰和正直在朝堂之上是沒有市場的,要想獲得成功,隻能迎合皇帝,要使用權謀手段,把握每一個機會,不斷的升遷,提高自己的地位!
  解縉終於找到了他自認為正確的道路,他的一生就此開始轉變。
  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朱元璋去世了,此時距解縉回家已經過去了七年,雖然還沒有到十年的約定之期,但解縉還是開始行動了,他很清楚,就算到了十年之期,也不會有官做的的,要想當官,隻能靠自己!
  他依靠先前的關係網,不斷向高官和皇帝上書,要求獲得官職,然而命運又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建文帝雖然知道他很有才能,卻不願用他,隻給了他一個小官。準備把他遠遠的打發到西部搞開發。幸好他反應快,馬上找人疏通關係,終於留在了京城,在翰林院當了一名小官。
  此時的解縉已經完全沒有了青年時期的雄心壯誌,他終於明白了政治的黑暗和醜惡,要想往上爬,就不能有原則,不能有尊嚴,要會溜須拍馬,要會逢迎奉承,什麽都要,就是不能要臉!
  黑暗的世界,我把靈魂賣給你,我隻要榮華富貴!
  收下了他的靈魂,上天給了他一次機會。
  【轉折】
  靖難開始了,建文帝眼看就要失敗,朱棣已經勝利在望,在這關鍵時刻,解縉和他的兩位好友進行了一次談話,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談話,就在這次談話中,三個年輕人確定了不同的人生方向。
  這裏,我們要要先介紹解縉的兩位好友,他們的名字分別是胡廣、王艮。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和解縉這樣的才子交朋友的,自然也不是尋常之輩,實際上,這兩個人的來頭並不比解縉小。
  說來也巧,他們三個人都是江西吉安府人,是老鄉關係,也算是個老鄉會吧,解縉是出名的才子,我們前麵說過,他是洪武二十一年的進士,高考成績至少是全國前幾十名,可和另兩個人比起來,他就差得遠了。
  為什麽呢,因為此二人分別是建文二年高考的狀元、榜眼。另外還要說一下,第三名叫李貫,也是江西吉安府人,他也是此三人的好友。但由於他沒有參加這次的談話,所以並沒有提到他。厲害吧,頭三名居然被江西吉安府包攬,實在讓人驚歎此地的教育之發達。足以媲美今日之黃岡中學。
  大家都是同鄉,又是飽學之士,自然有很多共同話題,眼下建文帝這個老板就要完蛋了,他們要坐下來商量一下自己的前途,這三個人都是近鄰,而他們談話的地點選在了隔壁鄰居吳溥的家裏。
  在他們說出自己的誌向前,我們有必要先提一下,解縉、胡廣、王艮、李貫都是建文帝的近侍,也就是說他們都是皇帝身邊的人,深受皇帝的信任,他們對時局的態度很能反映當時一部分朝臣的看法。而四人中王艮是比較特殊的,他的特殊之處在於他最有理由對皇帝不滿,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在建文二年(公元1400年)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才是真正的狀元!
  王艮經過會試後,參加了殿試,在殿試中,他的策論考了第一名,本來狀元應該是他的。但是建文帝嫌他長得不好看,把第一名的位置給了胡廣(貌寢,易以胡靖,即胡廣也)。就這樣,到手的狀元飛了,按說他應該對建文帝有一肚子怨氣才對,可這個世界又一次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醜惡和真誠。
  建文帝就要倒台了,大家的話題自然不會扯到詩詞書畫上,老板下台自己該怎麽辦,何去何從?三個人作出了不同的選擇。當然這個選擇是在心底作出的。
  三人表現如下:
  解縉陳說大義,胡廣也憤激慷慨,表示與朱棣不共戴天,以身殉國。王艮不說話,隻是默默流淚。
  談話結束後的表現:
  解縉結束談話後,連夜收拾包袱,跑到城外投降了朱棣,而且他跑得很快,曆史上也留下了相關證據——“縉馳謁”。胡廣第二天投降,十分聽話——“召至,叩頭謝”。看看,多麽有效率,召至,召至,一召就至。第三名李貫也不落人後——“貫亦迎附”。
  而沉默不語的王艮回家後,對自己的妻子說:“我是領國家俸祿的大臣,到了這個地步,隻能以身殉國了。”
  然後他從容自殺。
  國家以貌取人,他卻未以勢取國。
  那一夜,有兩個說話的人,一個不說話的人,說話者說出了自己的諾言,最終變成了謊言。不說話的人沉默,卻用行動實現了自己心中的諾言。
  其實早在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表現自己時,已經有一個人看出了他們各自的結局,這個人就是冷眼旁觀的吳溥。
  就在胡廣慷慨激昂的發表完殉國演講,並一臉正氣的告辭歸家之後(他家就在吳溥家旁邊),吳溥的兒子深有感歎地說道:“胡叔(指胡廣)有如此氣概,能夠以身殉國,實在是一件好事啊。”
  吳溥卻微微一笑,說道:“這個人是不會殉國的,此三個人中唯一會以身殉國的隻有王艮。”
  吳溥的兒子到底年輕,對此不以為然,準備反駁他的父親,誰知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胡廣的聲音:
  “現在外麵很亂,你們要把家裏的東西看好!”
  兩人相對苦笑。
  話說回來,我們似乎也不能過多責怪這幾個投降者,特別是解縉,他受了很多苦,曆經了很多坎坷,他太想成功了,而這個機會,是他絕對不能放過的。
  對於這四個人的行為,人心自有公論。
  於是,解縉就此成為了朱棣的寵臣,無論他用了什麽手段,他畢竟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從此他開始了自己最輝煌的一段人生,但在此之前,我們有必要介紹一下,投降三人組中其餘兩個組員的下落。
  李貫:
  朱棣在掌握政權後,拿到了很多朝臣給建文帝的奏章,裏麵也有很多要求討伐他的文字,他以開玩笑似的口吻對朝堂上的大臣們說:“這些奏章你們都有份吧。”下麵的大臣個個心驚膽戰,其實朱棣不過是想開個玩笑而已,他並不會去追究這些人的責任,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惹事的正是這個李貫,他從容不迫的說道:“我沒有,從來也沒有。”然後擺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他是一個精明人,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為了避禍,他從未上過類似的奏章。
  現在他的聰明才智終於得到了回報,不過,是以他絕對預料不到的方式。
  朱棣憤怒了,他走到李貫的麵前,把奏章扔到了他的臉上。
  “你還引以為榮嗎!你領國家的俸祿,當國家的官員,危急時刻,你作為近侍竟然一句話都不說,我最厭惡的就是你這種人!”
  全身發抖的李貫縮成一團,他沒有想到,無恥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這之後,他因為犯法被關進監獄,最後死於獄中,在他臨死時,終於悔悟了自己的行為,失聲泣道:“王敬止(王艮字敬止),我實在沒臉去見你啊。”
  胡廣:
  之後一直官運亨通,因為文章寫得好,有一定處理政務的能力,與解縉一起被任命為明朝首任內閣七名成員之一,後被封為文淵閣大學士。此人死後被追封為禮部尚書,他還創造了一個記錄,那就是他是明朝第一個獲得諡號的文臣,他的諡號叫做“文穆”。
  綜觀他的一生,此人沒有吃過什麽虧,似乎還過的很不錯,不過一個人的品行終歸是會暴露出來的。
  當年胡廣和解縉投奔朱棣後,朱棣看到他們是同鄉,關係還很好,便有意讓他們成為親家,但當時解縉雖然已經有了兒子,胡廣的老婆卻是剛剛懷孕,不知是男是女。此時婦產科專家朱棣在未經B超探查的情況下,斷言:“一定是女的。”
  結果胡廣的老婆確實生了個女孩,所以說領導就是有水平,居然在政務活動之餘對婦產科這種副業有如此深的造詣。事後證明,這個女孩也確實不簡單,可惜我在史料中沒有找到她的名字,隻知道她肯定姓胡。
  這個女孩如約與解縉之子完婚,兩家都財大氣粗,是眾人羨慕的佳對。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解縉後來被關進監獄,他的兒子也被流放到遼東,此時胡廣又露出了他兩麵三刀的本性,親家一倒黴掉進井裏,他就立刻四處找石頭。勒令自己的女兒與對方離婚。
  在那個時代,父母之命就是一切,然而這位被朱棣賜婚的女孩很有幾分朱棣的霸氣,她幹出了足以讓自己父親羞愧汗顏的行為。胡廣幾次逼迫勸說,毫無效果,最後他得到了自己女兒的最後態度,不是分離的文書,而是一隻耳朵。
  她的女兒為表明決不分離的決心,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以明誌,還怒斥父親:“我的親事雖然不幸,但也是皇上做主,你答應過的,怎麽能夠這樣做呢,寧死不分!”
  這位壯烈女子的行為引起了轟動,眾人也借此看清了胡廣的麵目,而解縉的兒子最終也獲得了赦免,回到了那位女子的身邊。
  胡廣,羞愧吧,你雖飽讀詩書,官運亨通,氣節卻不如一個女子!
  還是那句話,人心自有公論。
  【飛騰】
  朱棣之所以器重解縉,很大的原因就在於他準確地判斷出,解縉就是那個能勝任大典主編工作的人。於是,在永樂元年(公元1403年),朱棣鄭重的將這個可以光耀史冊也可以累死人的工作交給了解縉。他的要求是“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直言,至於天文地誌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成一書,毋厭浩繁”。
  多麽豪壯的話語和願望!請大家不要小看修書這件事,在信息並不發達的當時,書籍即使出版後也是很容易失傳的,因為當年也沒有出版後送一本給圖書館的習慣,小說之類的書很多人看,但某些經史子集之類的學術書籍就很少有人問津(這點和現在差不多),極易失傳。而某些不傳世的書籍就更像武俠小說中的秘籍一樣,隱藏於深山密林之中,不為人知。要采集這些書籍,必須要大量的金錢和人力物力。所以雖然每個朝代都修書,卻大有不同。比較窮的朝代官方修書數量有限,隻求修好必須修的那一本——前朝的史書。
  而朱棣要修的不是一本,也不是一部書,他要修的是涵蓋古今,包容萬象,蘊含一切知識財富的百科全書!
  這不僅僅是文化,這是包括經濟在內的綜合實力的體現,是一個國家自信和強大的象征!
  大典之外,再無它書!
  我們可以想到,當朱棣將這項工作交給解縉時,他是把希望和重擔一起賦予了這個年僅三十四歲的年輕人,可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朱棣看來無比重要的事情,在解縉那裏卻成了一項“一般任務”。
  解縉在這件事情上並沒有表現出政治敏銳性,他天真地以為,這不過是皇帝一時的興趣,想編本書玩一玩,於是在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十一月,他就向皇帝呈送了初稿,名《文獻大成》。應該說這套初稿也是花費了解縉很多心血的,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番心血換來的是朱棣的一頓痛罵。
  解縉如此之快地完成任務,倒是讓朱棣十分高興,可當他看到解縉送上來的書時,才明白這位書呆子根本就沒有領會領導的意圖。於是他狠狠地斥責了解縉一頓,然後擺出了大陣勢。
  這個陣勢實在是大,完全體現了明朝當時的綜合國力,首先,朱棣派了五個翰林學士擔任總裁(不是今天我們社會上的那種總裁),此五人以王景為首,都是飽學之士。並另派二十名翰林院官員為副總裁,這二十個人也都是著名的學者。此外,朱棣還在全國範圍內發起總動員令,召集所有學識淵博的人,不管你是老是少,是貧是富,瘸子跛子也沒關係,腦袋能轉得動,腳能走得動就行了,全部召集來做編撰,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編輯。
  這還沒完,朱棣拿出了拚命的架勢,一定要做到精益求精,他還在全國各個州縣尋找有某種特定能力的人,但這種能力並不是學問,那麽他到底找的是什麽人呢?
  答案是:字寫得好的人。
  由於當時是修一部全書,所以要采集大量的書籍和資料,這些資料找來之後需要找人抄寫,這也情有可原,因為當時並沒有電腦排版技術,在編撰過程中隻有找人用手來寫。
  既然是大明帝國編的書,自然要體麵,書籍的字跡必須要漂亮清晰,如果要找一個類似我這樣字跡潦草,每天隻會在電腦麵前打字的人去抄書,別說朱棣看不慣,我自己都會覺得丟人啊。那年頭,你要是寫得一手爛字,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這是名副其實的文化總動員,可以說朱棣是集中了全國的精英知識分子來做這件事情。之前我們曾經提到過,修書也能充分體現國家的經濟實力,這是因為你要召集這麽多的知識分子來為你修書,你就得在招聘廣告上寫明:包食宿,按月發工資。千萬不要以為知識分子讀書人就會心甘情願的幹義務勞動,人家也有老婆孩子。
  朱棣是一個做事幹脆的人,他雷厲風行的解決了問題,他將編撰的總部設在了文淵閣,並給這些編書的人安排了住處,要吃飯時自然有光祿寺的人來送飯,編書的人啥也不用管,編好你的書就行了。
  看了我們以上的介紹,大家應該清楚了,沒有錢,沒有很多的錢,這書能修成嗎?
  貧窮的王朝整日隻能疲於奔命,一點國庫收入拿來吃飯就不錯了,哪裏還有閑錢去修書?
  盛世修書,實非虛言。
  除了以上所說的這些人外,朱棣還給解縉派去了一個幫手,和他共同主編此書。這個人說是幫手,實際上應該是監工,因為在此之前,他隻做過一次二把手,不巧的是,一把手正是朱棣。
  這個監工就是姚廣孝。
  姚廣孝不但精於權謀,還十分有才學,明朝初年第一學者宋濂也十分欣賞他的才華,而那個時候,解縉還在穿開襠褲呢。
  把這樣的一個重量級人物放在解縉身邊,朱棣的決心可想而知。
  當朱棣以排山倒海之勢擺出這樣一副豪華陣容時,解縉才終於明白,自己將要完成的是一件多麽宏大、光榮的事情。如果不能完成或是完成不好,那就不僅僅是丟官的問題了。
  啥也別說了,開始玩命幹吧!
  在經過領導批示後,解縉同誌終於端正了態度,沿著領導指示的方向前進,事實證明,朱棣確實沒有看錯人。解縉充分發揮了他的才學,他合理的安排者各項工作,采購、辨析、編寫、校對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每次編寫完一部分,他都要親自審閱,並提出修改意見。作為這支龐大知識分子隊伍中的佼佼者,他做得很出色。
  當這上千人的編撰隊伍在他的手中有序運轉,所修大典不斷接近完成和完善時,解縉終於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和夢想,他不再是懷才不遇的書生,而是國家的棟梁。
  在修撰大典的過程中,朱棣還不斷地給予幫助和關照,永樂四年(1406)四月,朱棣在百忙之中專門抽出時間探望了日夜戰鬥在工作崗位上的各位修撰人員,並親切地詢問解縉在工作和生活中有何困難,解縉感謝領導的關心,並表示一定再接再厲,把工作做好,以報答皇帝陛下的恩情,不辜負全國知識分子的期望。最後他提出,大典經史部分已經差不多完成了,但子集部分還有很多缺憾。
  朱棣當即表示,哪裏有困難,就來找我,一定能夠解決,不就是缺書嗎,給你錢,去買,要多少給多少!之後他立刻責成有關部門(禮部)派人出去買書。
  有了這樣的政治支持和經濟支持,再加上解縉的得力指揮和安排,無數勤勤懇懇的知識分子日夜不休的工作著,他們在無數個燈火通明的夜晚筆耕不輟,舍棄了自己的家庭和娛樂,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價(其中有不少人因為勞累過度而死),隻為了完成這部古往今來最為偉大的著作。
  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可能並沒有什麽偉大的理想,因為大部分人隻是平凡的抄寫員,編撰人,在當時,他們也都隻是普通的讀書人而已。他們的人生似乎和偉大這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係,但他們所做的卻是一件偉大的事。曆史不會留下他們的名字,但這部偉大著作的每一頁、每一行都流淌著他們的心血。
  所以不管是累得吐血的編撰,還是整日埋頭抄書的書者,他們都是英雄,當之無愧的英雄。
  每一個人都是。
  在這些人的不懈努力下,永樂五年(1407)十一月,這部大典終於完成。
  此書收錄上自先秦,下迄明初各種書籍七、八千餘種,共計一萬一千零九十五冊,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三億七千萬字。
  全部由人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而成。
  它的內容包括經史子集、天文、地理、陰陽、醫術、占卜、釋藏、道經、戲劇、工藝、農藝,涵蓋了中華民族數千年來的知識財富,它絕不僅僅是一部書,而是一座中華文明史上的金字塔。
  更為難得的是,以解縉為首的明代知識分子們以廣博的胸懷和兼容並包的思想,采集了幾乎所有珍貴的文化資料,為我們留下了一筆巨大的財富。
  朱棣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鄭重的為這部偉大的巨作命名——《永樂大典》。
  現在,我終於可以說,在我的統治下,編成了一部有史以來最大、最全、最完美的書!終有一天,我會老去,但這部書的光榮將永遠光耀著後代的人們,告訴他們我們這個時代的輝煌!
  光榮!但這絕不僅僅是朱棣的光榮,這是屬於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光榮!我們經曆了數千年的風風雨雨,曾經光耀四方,強盛一時,也曾曲膝受辱,幾經危亡。但我們最終沒有屈服,我們的文明傳承了下來,並引領著我們頑強的站立起來。
  永樂大典的偉大之處正在於此,它絕不僅僅是一部書,而是一種精神,文化傳承、自強不息的精神。
  我們要感謝這部書,因為如果沒有它的誕生,很多古代書籍,今天的我們將永遠也看不到了。
  如果要給這些書開個書單,恐怕會很長,在此我們隻列舉其中一些書目,讓大家了解此書的重要意義,如《舊唐書》、《舊五代史》、《宋會要輯編》、《續資治通鑒長編》等書,後全部失傳,直到清代時,方才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出來,流傳於世上。
  所以我們說,永樂大典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金字塔。
  在這場建築中國文化金字塔的工程中,解縉是一個出色的總工程師和設計師。他的功勞其實並不亞於征伐開疆的徐達、藍玉。他雖然沒有萬軍之中攻城拔寨的豪邁,也沒有大漠揮刀、金戈鐵馬的風光,但他也有自己的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筆墨。正是在他的帶領下,無數辛勤的知識分子用筆墨為我們留下了祖先的智慧和知識,讓我們了解了那光榮的過往和先人的偉大。
  事實證明,那些常常被我們嘲笑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讀書人,他們也有力量,他們也很強壯,他們同樣值得我們尊重。
  誰言書生無用,筆下亦顯英雄!
  【投機】
  永樂大典是解縉一生的最輝煌的成就,也是他一生最高點,然而在此書完結時,那些歡欣雀躍的人中卻沒有解縉的身影,因為此時,他已經從人生的高峰跌落下來,被貶到了當時人跡罕至的廣西。為什麽才高八鬥、功勳卓著的解縉會落到如此境地呢?誰又該對此負責呢?
  其實解縉落到這步田地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咎由自取。
  因為他做了一件自己並不擅長的事情——投機。
  要說到投機,解縉並不是生手,我們之前介紹過他拒絕了建文帝方麵低微的官職的誘惑,排除萬難毅然奔赴朱棣身邊的光輝事跡,當然,他的這一舉動是有著充分理由的。因為朱棣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朱棣。解縉有名氣和才能,朱棣有權和錢。
  讀書種子方孝孺已經被殺掉了,為了證明天下的讀書人並非都是硬骨頭,為了證明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願意和新皇帝合作,朱棣自然把主動投靠的解縉當成寶貝。他不但任命解縉為永樂大典和第二版太祖實錄的總編,還在政治上對他委以重任,在明朝的首任內閣中給他留了一個重要的位置。此任內閣總共七人,個個都是精英,後來為明朝“仁宣盛世”做出巨大貢獻的“三楊”中的兩楊都在此內閣中擔任要職。
  除此之外,朱棣還經常在下班(散朝)之後單獨找解縉談話,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叫“重點培養”,朱棣不止一次的大臣們麵前說:“得到解縉,真是上天垂憐於我啊!”
  解縉以政治上的正直直言出名,卻因政治投機得益,這真是一種諷刺。
  解縉終於滿足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多年來沒有成功,隻是因為當年政治上的幼稚,為什麽一定要說那麽多違背皇帝意誌的話呢,那不是難為自己嗎?
  而這次政治投機的成功也讓他認定,今後不要再關心那些與己無關的事情,隻有積極投身政治,看準政治方向,並放下自己的政治籌碼,才能保證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於是,當年的那個一心為民請命、為國效力的單純的讀書人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躍躍欲試、胸有城府的政客。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也並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隻不過是一個人對自己人生的選擇罷了,但問題在於,解縉在作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忘記了一個重要而簡單的原則,而正是這個簡單的原則斷送了他的一生。
  這條原則就是:不要做你不擅長的事。
  在我們小的時候,經常會有很多夢想,長大之後要幹這個、幹那個,現在的小孩想幹什麽職業我不知道,但在我的那個年代,科學家絕對是第一選擇。我當年也曾經憧憬過自己拿著試劑瓶在實驗室裏不停的搖晃,搖什麽並不重要,隻是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但在長大之後,那些夢想的少年們卻並沒有真的成為科學家,至少大多數沒有。因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無數的人、無數的事都明確無誤的告訴他:“別做夢了,你不是這塊料!”
  這句話倒不一定是打擊,在很多情況下,它是真誠的勸誡。
  上天是很公平的,它會把不同的天賦賦予不同的人,有人擅長這些,有人擅長那些,這才構成了我們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綜合解縉的一生來看,他所擅長的是做學問,而不是搞政治。
  可是這位本該埋頭做學問的人從政治投機中嚐到甜頭,在長期的政治鬥爭中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便天真地認為自己已經成為了政治高手,從此他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
  很不幸的是,他跳入的還不是一般的漩渦,而是關係到帝國根本的最大漩渦——繼承人問題。
  戰爭年代,武將造反頻繁,原因無它,權位而已,要獲得權位,最好的辦法是自己當皇帝,但這一方法難度太大(參見朱元璋同誌發展史),於是很多武將退而求其次,隻要能夠擁立一個新的皇帝,自己將來就是開國功臣,新老板自然不會忘記窮兄弟,多少是要給點好處的,雖然這行也有風險,比如你遇上的老板不姓趙而是姓朱,那就完蛋了。但和可能的收益比起來,收益還是大於成本的。
  和平年代就不能這麽幹了,造反的成本太大,而且十分不容易成功(可參考朱棣同誌的生平經曆),但一步登天、青雲直上是每一個人都夢想的事。於是諸位大臣們退而求其次,尋找將來皇位的繼承者。因為皇帝總有一天是要死掉的,如果在他死掉之前成為繼承人的心腹,將來必能被委以重任。但這一行也有風險,因為考慮到皇帝的特殊身份和興趣愛好,以及我國長期以來男女不平等的狀況,在很多情況下,皇帝的兒子數量皆為N(N大於等於2)。而如果你遇到一個精力旺盛的皇帝(比如康熙),那就麻煩了。
  所以說擁立繼承人可實在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可以比作一場賭博,萬一你押錯了寶,下錯了籌碼,新君並非你所擁立的那位,那就等著倒黴吧,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的主子都完蛋了,你還能有出頭之日嗎?
  可是解縉決心賭一把,應該說他是一個有遠見的人,雖然朱棣現在信任他,但朱棣會老,會死,要想長久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必須早作打算,解縉經過長期觀察,終於選定了自己的目標。
  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他在一位皇子的名下押下了自己所有的籌碼——朱高熾。
  關於朱高熾和朱高煦的權位之爭,我們後麵還要專門介紹,這裏隻說與解縉有關的一些事情。
  其實這二位殿下的矛盾從靖難之時起就已經存在了,大臣們心中都有數,朱棣心裏也明白。其實就其本心而言,確實是想傳位給朱高煦的,因為朱高煦立有大功,而且長得比較帥。而朱高熾卻是個殘疾,眼睛還有點問題,要當國家領導人,形象上確實差點。
  但是朱高熾是長子,立長也算是長期以來的傳統,所以朱棣一直猶豫不定,於是他便去征求靖難功臣們的意見。不出所料,大部分參加過靖難的人都推薦朱高煦,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在一條戰線上打過仗,有個戰友的名頭將來好辦事。
  有人反對。
  隻有一個人反對,這個人叫金忠,時任兵部尚書,和那些支持朱高煦的公侯勳貴們比起來,他這個二品官實在算不得什麽。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正是這個人影響了最後的結果。
  這倒不是因為他本人的能力,而是因為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巨大的身影在支持著他。
  這個巨大的身影就是那位不見蹤影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姚廣孝。
  如果我們翻開金忠的履曆,就會發現他和姚廣孝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正是姚廣孝向朱棣推薦了他,而此人的主要能力和姚廣孝如出一轍,都是占卜、謀劃、機斷這些玩意。很多人甚至懷疑,他就是姚廣孝的學生。
  此人一反常態,麵對無數人的攻擊始終不改變自己的意見,並向朱棣建議,如果拿不定主意,不如去問當朝的大臣。
  這真是高明之極,當朝和皇帝最親近的大臣還有誰呢,不就是那七個人嗎,而他們大都是讀書人,立長的正統觀念十分強烈,且這些人也很有可能已經和姚廣孝搭上了關係,後來的事情發展也證實了,正是金忠的這一建議,使得原先一邊倒的局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我們實在有理由懷疑,這一切的幕後策劃者就是那位表麵上看起來不問世事的姚廣孝,我們也不得不佩服這位“黑衣宰相”,他總是在關鍵時刻、關鍵問題上插入一腳,是十足的不安定因素,哪裏有他出沒,哪裏就不太平。十處敲鑼,九處有他,他活在這個時代,真可以說是生逢其時。
  下麵就輪到我們的解縉先生出場了,他正是被詢問的對象之一,在這次曆史上著名的談話中,他展現了自己的智慧,證明了他明代第一才子的評價並非虛妄,而事實證明,也正是他的那一番話(確切地說是三個字)奠定了大局。
  雙方開門見山。
  朱棣問:“你認為該立誰?”
  解縉答:“世子(指朱高熾)仁厚,應該立為太子。”
  朱棣不說話了,但解縉明白,這是一種否定的表示,他並沒有慌亂,因為他還有殺手鐧,隻要把下一個理由說出來,大位非朱高熾莫屬!
  解縉再拜道:“好聖孫!”
  朱棣笑了,解縉也笑了,事情就此定局。
  所謂好聖孫是指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後來的明宣宗),此人天生聰慧,深得朱棣喜愛,解縉抓住了最關鍵的地方,為朱高熾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解縉充分發揮了他紮實的才學和心理學知識,在這件帝國第一大事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當然這一貢獻是相對於朱高熾而言的。
  朱高熾了解此事後十分感激解縉,他跛著腳來到解縉的住處,親自向他道謝。
  朱高熾放心了,解縉也放心了,一個放心皇位在手,一個放心權位不變。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都太樂觀了。朱高熾的事情我們後麵再講,這裏先講解縉,解縉的問題在於他根本不明白,所謂的大局已定是相對而言的,隻要朱棣一天不死,朱高熾就隻能作他的太子,而太子不過是皇位的繼承人,並不是所有者,也無法保證解縉的地位和安全。
  更為嚴重的是,解縉擁護朱高熾的行為已經使他成為了朱高煦的眼中釘肉中刺。而解縉並不清楚:朱高煦就算解決不了朱高熾,解決一個小小的解縉還是綽綽有餘的。
  然而解縉還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他太自大了,他似乎認為自己搞權謀手段的能力並不亞於做學問。但他錯了,他的那兩下子在政治老手麵前簡直就是小孩子把戲。一場災難即將向解縉襲來。
  【來得還真快】
  永樂二年(1404)朱棣立朱高熾為太子後,事情並沒有像解縉所預料的那樣進行下去,他也遠遠低估了朱高煦的政治力量。事實上,隨著朱高煦政治力量的不斷發展,他的地位和勢力甚至已經超過了太子一黨。而且他的行為也日漸猖獗,所用的禮儀已經可以趕得上太子了。
  此時,解縉做出了他人生中最為錯誤的一個決定,他去向朱棣打了小報告,報告的內容是,應該立刻製止朱高煦的越禮行為,否則會引起更大的爭議。
  真是笑話,朱高煦用什麽禮儀自然有人管,你解縉不姓朱,也不是朱棣的什麽親戚,管得著麽?此時的解縉腦海中都是那些朱棣對他的正麵評價,如我一天也離不開解縉,解縉是上天賜給我的之類肉麻的話。在他看來,朱棣是對他是言聽計從的。
  然而這次朱棣隻是冷冷的告訴他:知道了。
  解縉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朱棣從根本上講是一個政治家,政治家說話是不能信的,你對他有用時或他有求於你時,他會對你百依百順,恨不得叫你爺爺。但事情辦完後,你就會立刻恢複孫子的身份。很明顯,解縉搞錯了輩分。
  朱棣給了解縉幾分顏色,解縉就準備開染坊了,還忘了向朱棣要經營許可證。
  這件事情發生後,解縉就在朱棣的心中被戴上了一頂帽子——幹涉家庭內政。你解縉是什麽東西?第一家庭的內部事務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管?
  此後解縉的地位一落千丈,漸漸失去了朱棣的信任,加上他反對朱棣出兵討伐安南(今越南,後麵我們會詳細介紹此事),使得朱棣更加討厭他。於是,這位當年的第一寵臣,永樂大典、太祖實錄的主編在朱棣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得不到朱棣的讚許,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斥責和批評。
  朱棣討厭他,不希望再看到這個人,隻想讓他走遠一點,越遠越好。但他並沒有急於動手,因為他還需要解縉為他做一件大事。
  這件大事就是永樂大典的編纂工作,如果此時把解縉趕走,大典的完成必然會受到影響,想到這裏,朱棣把一口惡氣暫時壓在了肚子裏。
  可歎的是,解縉對此一無所知,他還沉浸在天子第一寵臣的美夢中,仍舊我行我素。朱棣終於無法繼續忍耐了,解縉實在過於囂張、不知進退了,於是,在永樂五年(1407)二月,忍無可忍的朱棣終於把還在編書的解縉趕出了朝廷,遠遠的打發到了廣西當參議。
  這對於解縉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好端端的書不能編了,翰林學士、內閣成員也幹不成了,居然要打起背包去落後地區搞扶貧(當時廣西比較荒涼),第一大臣的美夢隻做了四年多,就要破滅了嗎?
  解縉並沒有抗旨(也不敢),老老實實的去了廣西,此時的解縉心中充滿了茫然和失落,但他沒有絕望,因為類似的情況他之前已經遇到過一次,他相信機會還會來臨的,上天是不會拋棄他的。
  畢竟自己還隻有三十六歲,朝廷還會起用我的。
  然而他等了四年,等到的隻是到化州督餉的工作,督餉就督餉吧,平平安安過日子不就得了,可解縉偏偏就要搞出點事來,這一搞就把自己給搞到牢裏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永樂九年(1411),解縉獲得了一個難得的機會,進京匯報督餉情況,一個偏遠地區的官員能夠撈到這麽個進城的機會是很不容易的,按說四處逛逛、買點土特產,回去後吹吹牛也就是了,能鬧出什麽事情呢?
  可是大家不要忘了,解縉同誌不一樣,他是從城裏出來的,見過大場麵,此刻重新見識京城的繁華,引起了他的無限遐思,就開始忘乎所以了。偏巧朱棣此刻正帶著五十萬人在蒙古出差未歸(遠征韃靼),解縉沒事幹,加上他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便在沒有請示的情況下,私自去見了太子朱高熾。
  真是糊塗啊,朱高熾家是什麽地方?能夠隨便去的麽?
  解縉的荒唐行為還不止於此,他私自拜見太子之後,居然不等朱棣回來,也不報告,就這麽走了!解縉真是暈了頭啊。
  果然,等到朱棣回來後,朱高煦立刻向朱棣報告了此事,朱棣大為震驚,認定解縉有結交太子,圖謀不軌的形跡,便下令逮捕解縉,就這樣,一代大才子解縉偷雞不著蝕把米,官也做不成了,變成了監獄裏的一名囚犯。
  至此,解縉終於斷絕了所有希望,皇帝不信任他,太子幫不了他,這下是徹底完了。
  回望自己的一生,少年得誌,意氣風發,雖經曆坎坷,卻能夠轉危為安,更上一層樓,百官推崇,萬人敬仰。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得意!
  可是現在呢,除了整日不見光的黑牢、腳上的鐐銬和牢房裏那令人窒息的惡臭,自己已經一無所有。輸了,徹底輸了,但願賭就要服輸。
  解縉想不通的是,為什麽最終會失敗?自己並不缺乏政治鬥爭的權謀手段,卻落得這個下場,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在解縉之前和之後,有無數與他類似的人都問過這個問題。但他們都沒有找到答案,我們也隻能說,解縉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參加了一場錯誤的賭局。從才子到囚徒,怪誰呢?隻能怪他自己。
  【終點】
  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解縉也許會作為一個囚徒走完自己的一生,或者在某一次大赦中出獄,當一個老百姓,找一份教書先生的工作糊口,但上天注定要讓他的一生有一個悲劇的結局,以吸引後來的人們更多的目光。
  永樂十三年(1415),錦衣衛紀綱向朱棣上報囚犯名單,朱棣在翻看時找到了解縉的名字,於是他說出了一句水平很高的話:“解縉還在嗎?”(縉猶在耶)
  縉猶在耶?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問紀綱為什麽這個人還活著,但同時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他不應該還活著。
  朱棣是擅長暗語的高手,在此之前的永樂七年(1409),他說過一句類似的話,而那句話的對象是平安。
  事情的經過十分類似,朱棣在翻看官員名錄時看到了平安的名字,便說了一句:“平安還在嗎?”(平保兒尚在耶)
  平安是一個很自覺的人,聽到朱棣的話後便自殺了。
  平安是可憐的,解縉比他更可憐,因為他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
  長年幹特務工作的紀綱是一個善於領會領導意圖的人,他對這種暗語是非常精通的,加上他一直以來就和解縉有矛盾,於是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解縉就在雪地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潔白的大雪掩蓋了解縉的屍體和他那不再潔白的心,當年那個正義直言的解縉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結局。
  無論如何,解縉的一生是有意義的,因為不管他做了什麽事情,是錯還是對,都無法掩蓋他的功績,由他主編的永樂大典一直保留至今,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知識財富,當我們看到那些寶貴典籍時,我們應該記得,有一個叫解縉的人曾為此費盡心力,僅憑這一點,他就足以為贏得我們後世之人的尊重。
  
  第三章 帝王的抉擇
  【遷都】
  朱棣所做的另一件影響深遠的事情就是遷都,而遷都這種事情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一件大事。朱棣的這次遷都無疑是對後世影響最大的一次。今天的北京擁有上千萬人口,無數的高樓大廈,是我們國家的首都,也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之一,而這一切的起點就源自於朱棣的一個決定。
  永樂元年(公元1403年)三月,蒙古軍隊進攻遼東,大肆搶掠了一通,當地的都指揮沈永是個無能之輩,即無法抵禦,又不及時向領導匯報,朱棣聽說此事,大為惱火,立刻殺掉了沈永,並召集大臣,詢問北方軍事形勢惡化的原因。
  朱棣質問他的大臣們,北方防禦如此之弱,蒙古軍隊竟然如入無人之境,這樣下去怎麽得了,誰該為此負責?
  然而出乎朱棣意料的是,大臣們雖然個個都不開口,卻並不膽怯,反而直愣愣的看著他。朱棣心頭一陣無名火起,正準備發作,突然心念一轉,把話又縮了回去。
  為什麽呢?
  因為他終於明白這些大臣們為什麽一直盯著他了,該為此事負責的人正是他自己!
  在明朝的防禦體係中,負責北方防禦的主要就是燕王朱棣和寧王朱權,可是在靖難之戰中,朱權被他綁票,他也跑到了南京作了皇帝,北方邊界少了他們兩個人,基本上就屬於不設防地段了,怎麽怪得了別人呢?
  南京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也很適宜建都,因為這裏地勢險要,風水好,外加是主要糧食產地,由於當時中國的經濟中心已經南移,建都於此是很有利於維持明朝統治的。
  但問題在於,明帝國的住宿地並不是獨門獨院,在帝國的北方有著幾個並不友好的鄰居,這些鄰居經常不經主人允許就擅自進屋拿走自己喜歡的東西,還從來不寫欠條。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長此下去怎麽得了?
  出兵討伐也沒有什麽效果,因為這些鄰居基本上都是遊擊隊編製,使用的是你進我退,你退我再來的政策,他們自己屬於遊牧民族,又不種地,每天的工作也就是騎馬跑來跑去,閑著也是閑著,不搶你搶誰?
  討伐不行,不管更不行,這真是個難題啊。
  軍事政治形勢固然是後來遷都的主要原因,但還有一些原因也是不可忽視的,這就是朱棣本人的特點。
  難道朱棣個人與遷都也有關係嗎?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你還記得,我們之前曾經提過朱棣雖然是在南京出生,是南京戶口,但他21歲就去了北平,並在那裏生活了二十年,雖然並沒有轉戶口(當年進北平不難),但他的生活習慣已經完全北方化了。
  據史料記載,朱棣偏好北方飲食,而且十分喜歡朝鮮泡菜,當時的朝鮮國王李芳遠曾派出朝鮮廚師(火者)侍奉朱棣,而他也欣然接受,想來喜好北方口味的朱棣對南方菜不會太感興趣。北方雖然多風沙,遠遠不如南方的秀美山水,但朱棣一直以來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對他而言,熟悉的才是最好的。
  當然了,朱棣遷都的主要原因還是政治需要,既然下定了主意,那就遷吧。
  且慢!這可不是說遷就能遷的,遷都不是搬家,絕對不是打好包袱,打個電話叫搬家公司來就行的。最大的難題在於,朱棣並不是一個人搬去北平,如果是這樣,那倒是省事了。
  遷都不但要遷走朱棣,還要遷走他的大小老婆若幹人,王公大臣若幹人,士兵百姓若幹人,這些人也要找地方住,也要修房子。北平打了很多年的仗,街道、宮殿都要重修,城市布局也要重新安排。而且跟他去北平的都不是一般人,需要大筆的資金才能安置好這些人。其難度絕對不下於重新建都。
  這些問題雖然難辦,但畢竟還是可以解決的,擺在朱棣麵前的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如果這個難題不解決,遷都就等於白遷。
  我們知道,朱棣遷都的主要原因是為控製北方邊界,保證國家安全。按說遷都就能解決這一問題,但諸位想過沒有,還有一樣東西是必須的。
  那就是糧食。
  北平附近不是產糧區,而遷都必然會有很多人口湧入(中國人向來有往大城市跑的習慣),這些人要消耗大量的糧食,而且要控製邊界,就必須養著大批士兵,雖然明朝實現了軍屯(軍人平時種地,戰時打仗),能夠解決部分軍隊的糧食問題,但京城的精銳部隊(如三大營)是不種地的,這麽多人吃什麽,總不能喝西北風吧。
  更嚴重的問題在於,僅僅保證北平士兵百姓的糧食還不夠,因為明朝政府將來可能會經常出去慰問一下那些不太友好的鄰居,給他們一點小小的教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派十萬人去打仗,你就要準備十萬人的糧食,而北平附近的糧食產量是絕對不足以保障這些行動的。
  可能有人會說,這算什麽難題,從南方產糧區運輸糧食到北方不就行了?
  如果你這樣想,那就恭喜你了,你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難點所在。
  糧食問題之所以成為遷都的最大障礙,難就難在運輸上,在那個年代,既沒有火車汽車,也沒有飛機,要運送糧食隻能靠人力,今天我們搭乘現代化交通工具從南京到北京也要花費不少時間,而當年的人們走一趟要花一個多月,而且大家可不要忽略一個問題,那就是運輸糧食的人也是要吃飯的。無論他們多麽盡忠職守,你也應該有一個清醒地認識:他們在吃光自己所運的糧食之前,是絕對不會餓死的。
  所以如果你找人從陸路上運輸糧食,你就必須額外準備運輸者的口糧,讓他推兩輛糧車上路,運一輛,吃一輛,等到了目的地,交出還沒有吃完的那部分,就算交差了。而你額外準備的那部分口糧可能比他運過去的糧食還要多。
  如果有哪個政府願意長期用這種方式來運輸物資,那麽等待這個政府的命運隻有一個——破產。
  所以,明朝政府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河運(又稱漕運)。
  是啊,問題似乎已經解決了,答案很簡單嘛,用船來運輸糧食不就能又快又多的完成運輸任務嗎?那你幹嘛還要兜那麽大的圈子呢?
  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戲弄大家的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用兩個字來回答:
  不通。
  在當時,從南方主要產糧區到北方的河道是不通暢的,運河栓塞,河流改道給當時的河運帶了了極大的不便,除非明代的船隻是水陸兩用型,否則想一路順風是絕對不可能的。明太祖朱元璋就在這上麵吃過大虧,想當年他老人家打仗的時候,需要從南方向遼東、北平一帶調集軍糧,但河運不通,無奈之下,隻好取道海路,經渤海運輸,繞遠路不說,還因為風浪太大,很不安全,十斤軍糧能送到一半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可是修整河道決不是一件可以隨便提出的事情,大家應該還記得,元朝滅亡的導火線就是治理河道。水利工程無論在哪個年代都絕對是國家重點投入的項目。需要大筆的金錢和眾多的勞力。而且萬一花錢太多,動搖了國家根本,問題可就嚴重了(隋煬帝的京杭大運河就是例子),所以這件事情和修書一樣,不是強國盛世你連想都不要想。
  朱棣的時代就是盛世。
  經過洪武年間的長期恢複,加上朱棣正確的治國方略,當時的明朝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濟實力去完成以前無法想象的事情。永樂大典也修出來了,搞點水利自然不在話下。
  永樂九年(公元1411年),朱棣命令工部尚書宋禮治理會通河,以保證河道的暢通,宋禮是一個很有能力的水利專家,他完成了任務,此後漕運總督陳瑄進一步疏通了河道,從此南北漕運暢通無阻,所謂“南極江口,北盡大通橋,運道三千餘裏”,糧食問題最終得到了解決。
  而遷都的其他工作也一直在緊張地進行之中,中央各部門的辦公單位早在永樂七年(1409)就已經修好,而京城的建設工作於永樂十五年開始,一直進行了三十餘年才結束。
  眼見機會成熟,朱棣於永樂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式下令:遷都!
  原先的京師改名為南京,北京作為明帝國新的都城被確定下來,從此北京這個城市正式成為了明朝首都,並一直延續了二百餘年,但它的曆史卻並未隨著明朝的滅亡而結束,相反,它一直富有生氣的存在和發展著,並最終成為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城市之一。
  當今天的我們徜徉在北京這個現代化都市,看著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時,不應該忘記,正是五百多年前的一個叫朱棣的人奠定了這一切的基礎。
  要說明的是,朱棣在建設北京時,是有著相當的現代意識的,他十分注意城市的整體規劃,分別修建了數條主線和支線,把北京市區規劃成形狀整齊的方塊,並製定了嚴厲的規定,禁止亂搭亂蓋,還鋪設了完整的下水道係統。
  而現在我們看到的故宮和天壇等北京著名建築,都是朱棣時代打下的基礎(此後清朝曾經整修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故宮,它占地十七萬平方米,征用無數勞力,用了二十年完成,它原先隻是供皇帝居住的地方,老百姓絕對與之無緣,也沒有買票參觀這一說,但這並不能影響它在曆史上的地位。現在故宮已作為中華民族的曆史瑰寶成為我們每個中國人的驕傲。
  無可否認,這正是朱棣的功績,不能也無法抹煞。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遷都決不是一帆風順,眾人響應的,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讚成朱棣的這一決策。
  原因很簡單,除了朱棣靖難帶過來的那些人之外,朝廷大部分大臣都是長期在南方生活的,老婆孩子都在南京,狐朋狗友、社會關係也都在這裏,誰願意跟著朱棣去北方吹風?
  恰好在遷都後不久,皇宮發生火災,而且全國很多地方都出現自然災害,當時人們稱為“天災”,大臣們自然而然的就把這些事情歸結為——都是遷都惹的禍。
  朱棣為人雖然夠狠夠絕,但畢竟自然科學理論知識修養不足,他也有點慌亂,便向群臣征求意見,以便彌補過失。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大臣們卻借此機會對他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許多大臣上書,陳說遷都的害處,並表示之所以有天災,就是因為遷都造成的。其中主事簫儀的言辭最為激烈,史料記載“儀言之尤峻”,至於他到底說了些什麽並未列出,但估計是罵了朱棣,大家知道,朱棣從來就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他的回應也很幹脆,直接就把簫儀殺掉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讀書人可不是好惹的,自幼聆聽聖賢之言,以聖人門生自居,皇帝又怎麽樣?怕你不成?
  於是眾多大臣紛紛上書,言論如潮,還在午門外集會公開辯論,說是辯論會,但會上意見完全是一邊倒,其實就是針對朱棣的批鬥會,如果換個一般的皇帝,看到如此多的手下反對自己,很可能會動搖,但朱棣不是一般的皇帝,他堅持了自己的看法,堅定了遷都的決心。
  “你們都不要再說了,遷都是我做的決定,一定要遷,我說了算,就這麽辦了!”
  朱棣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他在反對者占多數的情況下,還敢於堅持觀點,毫不退讓,事實上,很多大臣提出的意見也是很中肯的,如遷都勞民傷財,引發貪汙腐敗等,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曆史將會證明,朱棣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曆史上,經常會出現一些十分有水平的人物,他們能夠在形勢尚不明朗之前預見到事物將來的發展,如諸葛亮在破草房裏就能琢磨出天下將來會三分等,但諸葛亮的這種琢磨是不需要成本的,即使他琢磨得不對,也沒有人去找他麻煩。
  容易出麻煩的是抉擇,也就是說,必須犧牲某些眼前的利益去換來將來更長遠的利益。這種抉擇往往是極為痛苦的,因為眼前利益是大家都能看到的,長遠的利益卻是看不到的,就好比你讓大家丟下手中已有的鈔票,跟著你去挖金礦,金礦固然誘人,但是否真有卻著實要畫個大問號,你說有就有?憑什麽?
  一百多年後偉大的改革家張居正就是栽倒在這種抉擇上的,因為那些大臣們寧可抱著手上的那點家當等死,也不肯跟他去走那條未知的道路。
  朱棣就是這樣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也是一個敢於抉擇的領導,他知道遷都是一項大工程,耗時耗力,但他準確地判斷出,影響明帝國的長治久安的最大因素就是北方的蒙古,要想將來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必須舍棄眼前的利益,遷都北京。否則明朝將難逃南宋的厄運。
  與張居正相比,朱棣有一個優勢——他是皇帝,而且還是一個鐵腕皇帝,一個敢背罵名我行我素的皇帝,所以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信念,所以他終於完成了遷都這項艱難的工作。
  朱棣遷都的行為招致了當時眾人的反對,很多人也斷言此舉必不可行,但十九年後站在北京城頭遙望遠方的於謙應該不會這樣想。
  曆史才是事物發展最終的判斷者,在不久之後,它將毫無疑問地告訴每一個人:朱棣的抉擇是正確的。
  
  第四章 鄭和之後,再無鄭和
  之前我們曾經介紹過,朱棣曾派出兩路人去尋找建文帝,一路是胡濙,他的事情我們已經講過了,這位胡濙的生平很多人都不熟悉,這也不奇怪,因為他從事是秘密工作,大肆宣傳是不好的。
  但另一路人馬的際遇卻大不相同,不但聞名於當時,還名留青史,千古流芳。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鄭和艦隊和他們七下西洋的壯舉。
  同樣是執行秘密使命,境遇卻如此不同,我們不禁要問:同樣是人,差距怎麽那麽大呢?
  原因很多,如隊伍規模、附帶使命等等,但在我看來,能成就如此壯舉,最大的功勞應當歸於這支艦隊的指揮者——偉大的鄭和。
  偉大這個詞用在鄭和身上是絕對不過分的,他不是皇室宗親,也沒有顯赫的家世,但他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成就了一段傳奇——中國人的海上傳奇,在鄭和之前曆史上有過無數的王侯將相,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但鄭和隻有一個。
  【鄭和之後,再無鄭和——梁啟超】
  下麵就讓我們來介紹這位偉大航海家波瀾壯闊的一生。
  鄭和,洪武四年(1371)出生,原名馬三保,雲南人,自小聰明好學,更為難得的是,他從小就對航海有著濃厚的興趣,按說在當時的中國,航海並不是什麽熱門學科,而且雲南也不是出海之地,為什麽鄭和會喜歡航海呢?
  這是因為鄭和是一名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的祖父和父親都信奉伊斯蘭教,而所有的伊斯蘭教徒心底都有著一個最大的願望——去聖城麥加朝聖。
  去麥加朝聖是全世界伊斯蘭教徒的最大願望,居住在麥加的教徒們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可以時刻仰望聖地,但對於當時的鄭和來說,這實在是一件極為不易的事情。麥加就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境內,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地圖上把麥加和雲南連起來,再乘以比例尺,就知道有多遠了。不過好在他的家庭經濟條件並不差,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曾經去過麥加,在鄭和小時候,他的父親經常對他講述那朝聖途中破浪遠航、跋山涉水的驚險經曆和萬裏之外、異國他鄉的奇人異事。這些都深深的影響了鄭和。
  也正是因此,幼年的鄭和與他同齡的那些孩子並不一樣,他沒有坐在書桌前日複一日的背誦聖賢之言,以求將來圖個功名,而是努力鍛煉身體,學習與航海有關的知識,因為在他的心中,有著這樣一個信念:有朝一日,必定乘風破浪,朝聖麥加。
  如果他的一生就這麽發展下去,也許在十餘年後,他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完成一個平凡的伊斯蘭教徒的夙願,然後平凡地生活下去。
  可是某些人注定是不會平凡地度過一生的,偉大的使命和事業似乎必定要由這些被上天選中的人去完成,即使有時是以十分殘忍的方式。
  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藍玉奉朱元璋之命令,遠征雲南,明軍勢如破竹,僅用了半年時間就平定了雲南全境,正是這次遠征改變了鄭和的命運。順便提一句,在這次戰役中,明軍中的一名將領戚祥陣亡,他的犧牲為自己的家族換來了世襲武職,改變了自己家族的命運,從此他的子孫代代習武。這位戚祥隻是個無名之輩,之所以這裏要特意提到他,是因為他有一個十分爭氣的後代子孫——戚繼光。
  曆史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啊。
  對於明朝政府和朱元璋來說,這不過是無數次遠征中的一次,但對於鄭和而言,這次遠征是他人生的轉折,痛苦而未知的轉折。
  戰後,很多兒童成為了戰俘,按說戰俘就戰俘吧,拉去幹苦力也就是了,可當時對待兒童戰俘有一個極為殘忍的慣例——閹割。
  這種慣例的目的不言而喻,也實在讓人不忍多說,而年僅11歲的馬三保正是這些不幸孩子中的一員。
  我們不難想象當年馬三保的痛苦,無數的夢想似乎都已經離他而去了,但曆史已經無數次地告訴我們,悲劇的開端,往往也是榮耀的起點。
  悲劇,還是榮耀,隻取決於你,取決於你是否堅強。
  從此,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開始跟隨明軍征戰四方,北方的風雪、大漠的黃沙,處處都留下了他的痕跡,以他的年齡,本應在家玩耍、嬉戲,卻突然變成了戰爭中的一員,在那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飛奔。刀劍和長槍代替了木馬和玩偶,在軍營裏,沒有人會把他當孩子看,也不會有人去照顧和看護他,在戰爭中,誰也不能保證明天還能活下來,所以唯一可以照顧他的就是他自己。
  可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麽能照顧自己呢?
  我們無法想象當年的馬三保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多少次死裏逃生,我們知道的是,悲慘的遭遇並沒有磨滅他心中的希望和信念,他頑強地活了下來,並最後成為了偉大的鄭和。
  總結曆史上的名人(如朱元璋等)的童年經曆,我們可以斷言:小時候多吃點苦頭,實在不是一件壞事。
  在度過五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後,他遇到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這個人就是朱棣。
  當時的朱棣還是燕王,他一眼就看中了這個沉默寡言卻又目光堅毅的少年,並挑選他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從此馬三保就跟隨朱棣左右,成為了他的親信。
  金子到哪裏都是會發光的,馬三保是個注定要成就大事業的人,在之後的靖難之戰中,他跟隨朱棣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我們之前介紹過,在鄭村壩之戰中,朱棣正是采用他的計策,連破李景隆七營,大敗南軍。
  朱棣從此也重新認識了這個貼身侍衛,永樂元年(1403),朱棣登基後,立刻封馬三保為內官監太監,這已經是內官的最高官職,永樂二年(1404),朱棣又給予他更大的榮耀,賜姓“鄭”,之後,他便改名為鄭和,這個名字注定要光耀史冊。
  要知道,皇帝賜姓是明代至高無上的榮耀,後來的鄭成功被皇帝賜姓後,便將之作為自己一生中的最大光榮,他的手下也稱呼他為“國姓爺”,可見朱棣對鄭和的評價之高。
  上天要你受苦,往往會回報更多給你,這也是屢見不鮮的,鄭和受到了朱棣的重用,成為了朝廷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作為朱棣的臣子,他已經得到了很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榮耀,想來當年的鄭和應該也知足了。
  但命運似乎一定要讓他成為傳奇人物,要讓他流芳千古。更大的使命和光榮將會降臨到他的頭上,更大的事業將等待他去開創。
  【出航】
  朱棣安排鄭和出海是有著深層次目的的,除了尋找建文帝外,鄭和還肩負著威服四海,胸懷遠人的使命,這大致也可以算是中國曆史上的老傳統,但凡強盛的朝代,必定會有這樣的一些舉動,如漢朝時候貫通東西的絲綢之路,唐朝時眾多發展中國家及不發達國家留學生來到我國學習先進的科學文化技術,都是這一傳統的表現。
  中國強盛,萬國景仰,這大概就是曆來皇帝們最大的夢想吧,曆史上的中國並沒有太多的領土要求,這是因為我們一向都很自負,天朝上國,萬物豐盛,何必去搶人家的破衣爛衫?
  但正如俗話所說,鋒芒自有畢現之日,強盛於東方之中國的光輝是無法掩蓋的,當它的先進和文明為世界所公認之時,威服四海的時刻自然也就到來了。
  實話實說,在中國強盛之時,雖然也因其勢力的擴大與外國發生過領土爭端和戰爭(如唐與阿拉伯之戰),也曾發動過對近鄰國家的戰爭(如征高麗之戰),但總體而言,中國的外交政策還是比較開明的,我們慷慨的給予外來者幫助,並將中華民族的先進科學文化成就傳播到世界各地,四大發明就是最大的例證。
  綜合來看,我們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中國胸懷遠人的傳統和宗旨:
  以德服人。
  現在中國又成為了一個強盛的國家,經過長期的戰亂和恢複,以及幾位堪稱勞動模範的皇帝的辛勤耕耘和工作,此時的華夏大地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太平盛世,人民安居樂業,國家糧銀充足,是該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在我們這個龐大國家的四周到底還有些什麽?這是每一個強盛的朝代都很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明帝國就是一個強盛的朝代,而明帝國四周的陸地區域已由漢唐盛世時的遠征英雄們探明,相比而言,帝國那漫長的海岸線更容易引起人們的遐想,在寬闊大海的那一頭有著怎樣的世界呢?
  最先映入人們眼簾的就是西洋,需要說明的是西洋這個名詞在明朝的意義與今日並不相同,當時的所謂西洋其實是現在的南洋,之前的朝代雖也曾派出船隻遠航過這些地區,但那隻是比較單一的行動,並沒有什麽大的影響,海的那邊到底有些什麽,人們並不是十分清楚,而現在強大的明帝國的統治者朱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之所以被認為是曆史上少有的英明君主,絕非由於仁慈或是和善,而是因為他做了很多曆史上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
  現在,朱棣將把一件曆史上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交給鄭和來完成,這是光榮,也是重托。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鄭和都是最合適的人選,他不但具有豐富的航海知識,還久經戰爭考驗,軍事素養很高,性格堅毅頑強,最後,他要去的西洋各國中有很多都信奉伊斯蘭教,而鄭和自己就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
  按說這隻是一次航海任務而已,何必要派鄭和這樣一個多樣型人才去呢,然而事實證明,鄭和此次遠航要麵對的,絕不僅僅是大海而已。
  曆史將記住這個日子,永樂三年六月十五日(1405年7月11日),鄭和在福建五虎門起航,開始了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遠航征程,鄭和站在船頭,看著即將出發的龐大艦隊和眼前的茫茫大海。
  他明白自己此次航程所負的使命和職責,但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正在創造一段曆史,將會被後人永遠傳頌的曆史。
  他的心中充滿了興奮,自幼年始向往的大海現在就在他的眼前,等待著他去征服!一段偉大的曆程就要開始了!
  揚帆!
  【無敵艦隊】
  我們之前曾不斷用艦隊這個詞語來稱呼鄭和的船隊,似乎略顯誇張,一支外交兼尋人的船隊怎麽能被稱為艦隊呢,但看了下麵的介紹,相信你就會認同,除了艦隊外,實在沒有別的詞語可以形容他的這支船隊。
  托當年一代梟雄陳友諒的服,朱元璋對造船技術十分重視,這也難怪,當年老朱在與老陳的水戰中吃了不少虧,連命也差點搭進去。在他的鼓勵下,明朝的造船工藝有了極大的發展,據史料記載,當時鄭和的船隻中最大的叫做寶船,這船到底有多大呢,“大者,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中者,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大家可以自己換算一下,按照這個長度,鄭和大可在航海之餘舉辦個運動會,設置了百米跑道絕對不成問題。
  而這條船的帆絕非我們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單帆,讓人難以想象的是,它有十二張帆!它的錨和舵也都是巨無霸型的,轉動的時候需要幾百人喊口號一起動手才能擺得動,南京市在五十年代曾經挖掘過明代寶船製造遺址,出土過一根木杆,這根木杆長十一米,問題來了,這根木杆是船上的哪個部位呢?
  鑒定結論出來了,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這根木杆不是人們預想中的桅杆,而是舵杆!
  如果你不明白這是個什麽概念,我可以說明一下,桅杆是什麽大家應該清楚,所謂舵杆隻不過是船隻舵葉的控製聯動杆,經過推算,這根舵杆連接的舵葉高度大約為六米左右。也就是說這條船的舵葉有三層樓高!
  航空母艦,名副其實的航空母艦。
  這種寶船就是鄭和艦隊的主力艦,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旗艦,此外還有專門用於運輸的馬船,用於作戰的戰船,用於運糧食的糧船和專門在各大船隻之間運人的水船。
  鄭和率領的就是這樣的一支艦隊,艦隊之名實在實至名歸。
  這是鄭和船隊的情況,那麽他帶了多少人下西洋呢?
  “將士卒二萬七千八百餘人”。
  說句實話,從這個數字看,這支船隊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去尋人或是辦外交的,倒是很讓人懷疑是出去找碴打仗的。但事實告訴我們,這確實是一支友好的艦隊,所到之處,沒有戰爭和鮮血,隻有和平和友善。
  強而不欺,威而不霸,這才是一個偉大國家和民族的氣度與底蘊。
  鄭和的船隊向南航行,首先到達了占城,然後他們自占城南下,半個月後到達爪哇(印度尼西亞爪哇島),此地是馬六甲海峽的重要據點,但凡由馬六甲海峽去非洲必經此地,在當時,這裏也是一個人口稠密,物產豐富的地方,當然,當時這地方還沒有統一的印度尼西亞政府。而且直到今天,我們也搞不清當時島上的政府是由什麽人組成的。
  鄭和的船隊到達此地後,本想繼續南下,但一場悲劇突然發生了,船隊的航程被迫停止了,而鄭和將麵對他的航海生涯中的第一次艱難考驗。
  事情是這樣的,當是統治爪哇國的有兩個國王,互相之間開戰,史料記載是“東王”和“西王”,至於到底是些什麽人,那也是一筆糊塗賬,反正是“西王”戰勝了“東王”。“東王”戰敗後,國家也被滅了,“西王”準備秋後算賬,正好此時,鄭和船隊經過“東王”的領地,“西王”手下的人殺紅了眼,也沒細看,竟然殺了船隊上岸船員一百七十多人。
  鄭和得知這個消息後,感到十分意外,手下的士兵們聽說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武裝居然敢殺大明的人,十分憤怒和激動,跑到鄭和麵前,聲淚俱下,要求就地解決那個什麽“西王”,讓他上西天去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王。
  鄭和冷靜地看著圍在他四周激動的下屬,他明白,這些憤怒的人之所以沒有動手攻打爪哇,隻是因為還沒有接到他的命令。
  那些受害的船員中有很多人鄭和都見過,大家辛辛苦苦跟隨他下西洋,是為了完成使命,並不是來送命的,他們的無辜被殺鄭和也很氣憤,他完全有理由去攻打這位所謂的“西王”,而且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自己的軍隊裝備了火炮和火槍等先進武器,而對手不過是當地的一些土著而已,隻要他一聲令下,自己的艦隊將輕易獲得勝利,並為死難的船員們報仇雪恨。
  但他沒有下達這樣的命令。
  他鎮定地看著那些躍躍欲試的下屬,告訴他們,決不能開戰,因為我們負有更大的使命。
  和平的使命。
  如果我們現在開戰,自然可以取得勝利,但那樣就會偏離我們下西洋的原意,也會耽誤我們的行程,更嚴重的是,打敗爪哇的消息傳到西洋各地,各國就會懷疑我們的來意,我們的使命就真的無法達成了。
  鄭和說完後,便力排眾議,製止了部下的魯莽行為,命令派出使者前往西王駐地交涉此事。
  鄭和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在手握重兵的情況下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克製自己的憤怒,以大局為重,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事實證明,鄭和的行為決不是懦弱,而是明智的。
  鄭和需要麵對的是忍耐,而那位西王麵對的卻是恐懼,極大的恐懼。
  當他知道自己的下屬殺掉了大明派來的艦隊船員時,嚇得魂不附體,立刻派出使者去鄭和處反複解釋誤會,他又怕這樣做不奏效,便命令派人連夜坐船趕到中國去謝罪,這倒不一定是因為他有多麽慚愧和後悔,隻是他明白,以大明的實力,要滅掉自己,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朱棣得知此事後,稱讚了鄭和顧全大局的行為,並狠狠地教訓了西王的使者,讓他們賠償六萬兩黃金(這個撫恤金的價碼相當高),兩年後,西王派人送上了賠償金,隻有一萬兩黃金,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敢於反悔,實在是這麽個小島即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六萬兩黃金來。
  實在是沒法子了,家裏就這麽點家當,該怎麽著您就看著辦吧。
  當西王的使者忐忑不安地送上黃金後,卻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回答,朱棣明確地告訴他,我早知你們是籌不出來的,要你們賠償黃金,隻不過是要你們明白自己的罪過而已,難道還缺你們那點金子嗎?
  朱棣的這一表示完全征服了爪哇,自此之後他們自發自覺地年年向中國進貢。
  在這一事件中,鄭和充分地體現了他冷靜的思維和準確的判斷能力,也說明朱棣看人的眼光實在獨到。
  在經過這段風波之後,鄭和的船隊一路南下,先後經過蘇門答臘、錫蘭山等地,一路上與西洋各國交流聯係並開展貿易活動,這些國家也紛紛派出使者,跟隨鄭和船隊航行,準備去中國向永樂皇帝朝貢。
  帶著貿易得來的物品和各國的使者,鄭和到達了此次航行的終點——古裏。
  古裏就是今天印度的科澤科德,位於印度半島的西南端。此地是一個重要的中轉站,早在洪武年間,朱元璋就曾派使者到過這裏,而此次鄭和前來,卻有著另一個重要的使命。
  由於古裏的統治者曾多次派使者到中國朝貢,並向中國稱臣,所以在永樂三年,明成祖給古裏統治者發放詔書(委任狀),正式封其為國王,並賜予印誥等物。當然了,古裏人不一定像中國人一樣使用印章,但既然是封國王,總是要搞點儀式意思下的。
  可是詔書寫好了,卻沒那麽容易送過去,因為這位受封的老兄還在印度呆著呢,所以鄭和此次是帶著詔書來到古裏的,他拿著詔書,以大明皇帝的名義正式封當地統治者為古裏國王。從此兩國關係更加緊密,此後鄭和下西洋,皆以此地位中轉站和落腳點。
  在辦完這件大事後,鄭和開始準備回航,此時距離他出航時已經一年有餘,他回顧了此次航程中的種種際遇,感慨良多,經曆了那麽多的風波,終於來到了這個叫古裏的國家,完成了自己的最終使命。
  這裏物產豐富,風景優美,人們和善大度,友好熱情,這一切都給鄭和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留個紀念吧。
  他帶領屬下和當地人一起建立了一個碑亭,並刻上碑文,以紀念這段曆史,文曰:
  〖其國去中國十萬餘裏,民物鹹若,熙皞同風,刻石於茲,永昭萬世。〗
  這是一座曆史的裏程碑。
  鄭和的船隊開始返航了,迎風站在船上的鄭和注視著那漸漸遠去的古裏海岸,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們會再來的!
  也許是宿命的安排吧,鄭和不會想到,美麗的古裏不但是他第一次航程的終點,也將會成為他傳奇一生的終點!
  第一次遠航就這樣完成了,船隊浩浩蕩蕩地向著中國返航,然而上天似乎並不願意鄭和就這樣風平浪靜地回到祖國,它已經為這些急於回家的人們準備好了最後一道難關,而對於鄭和和他的船隊來說,這是一場真正的考驗,一場生死攸關的考驗。
  自古以來,交通要道都絕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因為很多原本靠天吃飯的人會發現其實靠路吃飯更有效,於是陸路上有了路霸,海上有了海盜,但無論陸路海路,他們的開場白和口號都是一樣的——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按說鄭和的艦隊似乎不應該受到這些騷擾,但這決不是因為強盜們為這支艦隊的和平使命而感動,而是軍事實力的威懾作用。
  即使是再凶悍的強盜,也要考慮搶劫的成本,像鄭和這樣帶著幾萬士兵拿著火槍招搖過市,航空母艦上架大炮的主,實在是不好對付的。
  北歐的海盜再猖獗,也不敢去搶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幹搶劫之前要先掂掂自己的斤兩,這一原則早已被古今中外的諸多精明強盜們都牢記在心。
  但這個世界上,有精明的強盜就必然有拙劣的強盜,一時頭腦發熱、誤判形勢,帶支手槍就敢搶坦克的人也不是沒有,下麵我們要介紹的就是這樣一位頭腦發熱的仁兄。
  此人名叫陳祖義,他正準備開始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搶劫。
  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陳祖義,廣東潮州人,洪武年間因為犯罪逃往海外,當年沒有國際刑警組織,也沒有引渡條例,所以也就沒人再去管他,後來,他逃到了三佛齊(今屬印度尼西亞)的渤林邦國,在國王麻那者巫裏手下當上了大將。
  真是厲害,這位陳祖義不過是個逃犯,原先也沒發現他擔任過什麽職務,最多是個村長,到了這個渤林邦國(不好意思,我實在不知道是現在的哪個地方),居然成了重臣,中國真是多人才啊。
  更厲害的還在後麵,國王死後,他召集了一批海盜,自立為王,就這樣,這位陳祖義成為了渤林邦國的國王。
  以上就是陳祖義先生的奮鬥成功史,估計也算不上為國爭光吧。
  陳祖義有了兵(海盜),便經常在馬六甲海峽附近幹起老本行——搶劫,這也很正常,他手下的都是海盜,海盜不去打劫還能幹啥,周圍的國家深受其害,但由於這些國家都很弱小,也奈何不得陳祖義。
  就這樣,陳祖義的膽子和胃口都越來越大,逐漸演變到專門打劫大船,商船,猖獗了很多年,直到他遇到了鄭和。
  鄭和的船隊浩浩蕩蕩地開過三佛齊時,剛好撞到陳祖義,鄭和對此人也早有耳聞,便做好了戰鬥準備,而陳祖義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決定向鄭和投降。
  要知道,陳祖義雖然貪婪,但卻絕不是個瘋子,他能夠混到國王的位置(實際隻是一個小部落),也是不容易的,看著那些堪稱龐然大物的戰船和黑洞洞的炮口,但凡神智清醒的人都不會甘願當炮灰的。
  但海盜畢竟是海盜,陳祖義的投降隻不過是權宜之計,鄭和船上的那些金銀財寶是最大的誘惑,在陳祖義看來隻要幹成了這一票,今後就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但要怎麽幹呢,硬拚肯定是不行了,那就智取!
  陳祖義決定利用假投降麻痹鄭和,然後召集大批海盜趁官軍不備突襲鄭和旗艦,控製中樞打亂明軍部署,各個擊破。
  應該說這算是個不錯的計劃,就陳祖義的實力而言,他也隻能選擇這樣的計劃,在經過精心籌劃之後,他信心滿滿地開始布置各項搶劫前的準備工作。
  在陳祖義看來,鄭和是一隻羊,一隻能夠給他帶來巨大財富的肥羊。
  很快就要發財了。
  陳祖義為了圓滿完成這次打劫任務,四處尋找同夥,七拚八湊之下,居然也被他找到了五千多人,戰船二十餘艘,於是他帶領屬下躊躇滿誌地向明軍戰船逼近,準備打明軍一個措手不及。
  不出陳祖義所料,明軍船隊毫無動靜,連船上的哨兵也比平日要少,陳祖義大喜,命令手下海盜發動進攻,然而就在此時,明軍船隊突然殺聲四起,火炮齊鳴,陳祖義的船隊被分割包圍,成了大炮的靶子。目瞪口呆的海盜們黃粱美夢還沒有醒,就去了黃泉。
  陳祖義終於明白,自己已經中了明軍的埋伏,這下是徹底完蛋了。
  訓練有素的明軍給這些紀律鬆散的海盜們上了一堂軍事訓練課,他們迅速解決了戰鬥,全殲海盜五千餘人,擊沉敵船十餘艘,並俘獲多艘,而此次行動的組織者陳祖義也被活捉。
  陳祖義做夢也想不到,那個一臉和氣接受他投降的鄭和突然從肥羊變成了猛虎,他有一種上當的感覺。
  其實陳祖義之前之所以會認為自己必勝無疑,一方麵是出於自信,另一方麵則是因為他不了解鄭和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可能陳祖義是在三佛齊呆久了,還當上了部落頭,每天被一群人當主子貢著,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其實從兩個人的身份就可以看出來,陳祖義是在中國混不下去了才逃出來的一般犯人,而鄭和卻是千裏挑一的佼佼者!
  陳祖義長期以來帶著他的海盜部下打劫船隻,最多也就指揮幾千人,都沒有遇到什麽抵抗,他似乎天真的以為打仗就這麽簡單,這個叫鄭和的人也必然會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而鄭和從十一歲起就已經從軍,有著豐富的軍事經驗,他在朱棣手下身經百戰,參加的都是指揮幾十萬軍隊的大戰役,還曾經和那個時代最優秀的將領鐵鉉、盛庸、平安等人上陣交鋒,那些超級猛人都奈何不了他,何況小小的海盜頭陳祖義。
  陳祖義的這些花招根本逃不過鄭和的眼睛,鄭和之所以沒有立刻揭穿陳祖義,是因為他決定將計就計,設置一個更好的圈套讓陳祖義跳進去,等到他把四周的海盜都找來,才方便一網打盡。此外,在鄭和看來,活捉陳祖義很有必要,因為這個人將來可以派上用場。至於派上什麽用場,我們下麵會介紹。
  在清除了這些海盜後,鄭和繼續揚帆向祖國挺進,永樂五年(1407)九月,鄭和光榮完成使命,回到了京城,並受到了朱棣的熱烈歡迎和接見。
  此時,陳祖義成為了一個有用的人,由於他本就是逃犯,又幹過海盜,為紀念此次航海使命的完成和清除海盜行動的成功,朱棣下令當著各國使者的麵殺掉了陳祖義,並斬首示眾,警示他人。這麽看來,陳祖義多少也算為宣傳事業做出了點貢獻。
  這次創造曆史的遠航雖然沒有找到建文帝,卻帶來了一大堆西洋各國的使者,這些使者見證了大明的強盛,十分景仰,紛紛向大明朝貢,而朱棣也終於體會到了君臨萬邦的滋味。
  國家強盛就是好啊,感覺實在不錯。
  而朱棣也從他們那裏知道了很多遠方國家的風土人情,他還得知在更遙遠的地方,有著皮膚黝黑的民族和他們那神秘的國度。
  這實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但可以探訪以往不知道的世界,還能夠將大明帝國的威名傳播海外,順道做點生意,何樂而不為呢,雖然出航的費用高了點,但這點錢大明朝還是拿得出來的,誰讓咱有錢呢?
  於是,在朱棣的全力支持下,鄭和繼續著他的遠航,此後,他分別於永樂五年(1407)九月、永樂七年(1409)九月、永樂十一年(1413)冬、永樂十五年(1417)冬、永樂十九年(1421)春,五次率領船隊下西洋。
  這五次的航海過程與第一次比較類似,除了路線不同,到達地方不同、路上遇事不同外,其他基本相同,所以這裏就不一一闡述了。
  鄭和在之後的五次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已經轉變為了和平交流和官方貿易,當然他和他的艦隊在這幾次航程中也幹過一些小事,如下:
  調節國家矛盾,維護世界和平(暹羅與蘇門答臘);
  收拾攔路打劫,不聽招呼的國家(錫蘭山國),把國王抓回中國坐牢(夠狠);
  帶其他國家國王到中國觀光(蘇祿國代表團,國王親自帶隊,總計人數三百四十餘人,吃了一個多月才回去);
  帶回了中國人向往幾千年的野獸——麒麟(後來證實是長頸鹿)。
  (這麽總結一下,發現這些似乎也不是小事)
  經過鄭和的努力,西洋各國於明朝建立了良好的關係,雖然彼此之間生活習慣不同,國力相差很大,但開放的大明並未因此對這些國家另眼相看,它以自己的文明和寬容真正從心底征服了這些國家。
  大明統治下的中國並沒有在船隊上架上高音喇叭,宣揚自己是為了和平友善而來,正如後來那些拿著聖經,乘坐著幾艘小船,高聲叫嚷自己是為了傳播福音而來的西方人。
  鄭和的船隊帶來的是豐富的貿易品和援助品(某些國家確實很窮),他的船隊從未主動攻擊過,即使是自衛也很有分寸(如那位錫蘭山國王,後來也被放了回去),從不仗勢欺人(雖然他們確實有這個資本),西洋各國的人們,無論人種,無論貧富,都能從這些陌生的人臉上看到真誠的笑容,他們心中明白,這些人是友善的給予者。
  而西方探險家們在經曆最初的驚奇後,很快發現這些國家有著巨大的財富,卻沒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於是他們用各種暴力手段、殺人放火,隻是為了搶奪本就屬於當地人的財產。
  南非的一位著名政治家曾經說過:西方人來到我們麵前時,手中拿著聖經,我們手中有黃金,後來就變成了,他們手中有黃金,我們手中拿著聖經。
  這是一個十分中肯的評價,對於那些西方人,當地人心中明白:這些人是邪惡的掠奪者。
  即使他們最終被這些西方人所征服,但他們決不會放棄反抗,他們會爭取到自由的那一天,因為這種蠻橫的征服是不可能穩固的。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有一句老話用在這裏很合適:要相信群眾,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所以我還是重複那句話:以德服人,這絕對不是一句笑話,君不見今日某大國在世界上呼東喝西,指南打北,很是威風,卻也是麻煩不斷,反抗四起。
  暴力可以成為解決問題的後盾,但絕對不能解決問題。
  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大明朝在擁有壓倒性軍事優勢的情況下,能夠平等對待那些小國,並尊重他們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給予而不搶掠,是很不簡單的。
  它不是武力征服者,卻用自己友好的行動真正征服了航海沿途幾乎所有的國家。
  這種征服是心底的征服,它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當那浩浩蕩蕩的船隊來到時,人們不會四處躲避,而是紛紛出來熱烈歡迎這些遠方而來的客人。
  在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征服。
  圓滿完成外交使命之外,鄭和還成功地開辟了新的航線,他發現經過印度古裏(今科澤科德)和溜山(今馬爾代夫群島),可以避開風暴區,直接到達阿拉伯半島紅海沿岸和東非國家。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在前六次航程中,鄭和的船隊最遠到達了非洲東岸,並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他們拜訪了許多國家,包括今天的索馬裏、莫桑比克、肯尼亞等國,這也是古代中國人到達過的最遠的地方。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上麵我們隻介紹了鄭和六下西洋的經過,卻漏掉了第七次,這並不是疏忽,而是因為第七次遠航對於鄭和而言,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就在這次遠航中,他終於實現了自己心中的最大夢想。
  之前的六次航程對於鄭和來說,固然是難忘的,可是他始終未能完成自己一生的夙願——朝聖。這也成為了在他心頭縈繞不去的牽掛,但他相信,隻要繼續下西洋的航程,總是會有機會的。
  可是一個不幸的消息沉重地打擊了他,永樂二十二年(1424),最支持他的航海活動的朱棣去世了,大家忙著爭權奪位,誰也沒心思去理睬這個已經年近花甲,頭發斑白的老人和他那似乎不切實際的航海壯舉。
  鄭和被冷落了,他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個無人理會,無任何用處的人,等待他的可能隻有退休養老這條路了。
  幼年的夢想終歸還是沒能實現啊,永樂皇帝已經去世了,遠航也就此結束了吧!
  上天終究沒有再次打擊這位曆經坎坷的老者,他給了鄭和實現夢想的機會。
  宣德五年(1430),宣德帝朱瞻基突然讓人去尋找鄭和,並親自召見了他,告訴他:立刻組織遠航,再下西洋!
  此時距離上次航行已經過去了七年之久,很多準備工作都要重新做起,工作十分艱巨,但鄭和仍然十分興奮,他認為,新皇帝會繼續永樂大帝的遺誌,不斷繼續下西洋的航程。
  事實證明,鄭和實在是過於天真了,對於朱瞻基而言,這次遠航有著另外的目的,隻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並非一係列航海活動的開始,恰恰相反,是結束。
  朱瞻基為什麽要重新啟動航海計劃呢,我引用他詔書上的一段,大家看了就清楚了,摘抄如下:
  〖“朕祗嗣太祖高皇帝(這個大家比較熟悉),太宗文皇帝(朱棣、爺爺)、仁宗昭皇帝(朱高熾、爹)大統,君臨萬邦,體祖宗之至仁,普輯寧於庶類,已大敕天下,紀元宣德,鹹與維新。爾諸番國遠外海外,未有聞知,茲特遣太監鄭和、王景弘等齎詔往諭,其各敬順天道,撫輯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看明白了吧,這位新科皇帝收拾掉自己的叔叔(這個後麵會詳細講)後,經過幾年時間,穩固了皇位,終於也動起了君臨萬邦的念頭,但問題在於,“萬邦”比較遠,還不通公路,你要讓人家來朝貢,先得告訴人家才行。想來想去,隻能再次起用鄭和,目的也很明確:告訴所有的人,皇帝輪流坐,終於到我朱瞻基了!
  不管朱瞻基的目的何在,此時的鄭和是幸福的,他終於從眾人的冷落中走了出來,有機會去實現自己兒時的夢想。
  作為皇帝的臣子,鄭和的第一任務就是完成國家交給他的重任,而他那強烈的願望隻能埋藏在心底,從幾歲的頑童到年近花甲的老者,他一直在等待著,現在是時候了。
  宣德六年(1430)十二月,鄭和又一次出航了,他看著跟隨自己二十餘年的屬下和老船工,回想起當年第一次出航的盛況,不禁感慨萬千。經曆了那麽多的風波,現在終於可以實現夢想了!
  他回望了不斷遠去而模糊的大陸海岸線一眼,心中充滿了惆悵和喜悅,又要離開自己的祖國了,前往異國的彼岸,和從前六次一樣。
  但鄭和想不到的是,這次回望將是他投向祖國的最後一瞥,他永遠也無法回來了。
  【最後的歸宿】
  鄭和的船隊越過馬六甲海峽,將消息傳遞給各個國家,然後穿越曼德海峽,沿紅海北上,駛往鄭和幾十年來日思夜想的地方——麥加。
  伊斯蘭教派有三大聖地,分別是麥加、麥地那、耶路撒冷。其中麥加是第一聖地,偉大的穆罕默德就在這裏創建了伊斯蘭教。穆斯林一生最大的榮耀就是到此地朝聖。
  不管你是什麽種族、什麽出身,也不管你坐船、坐車、還是走路,隻要你是穆斯林,隻要有一絲的可能性,就一定會來到這裏,向聖石和真主安拉吐露你的心聲。
  鄭和終於來到這個地方,雖然他是一個優秀的航海家,雖然他是一個開創曆史的人,但在此刻,他隻是一個普通而虔誠的穆斯林。
  他終於來到了這片夢想中的地方,他終於觸摸到了那神聖的聖石,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這是一次長達五十餘年的朝聖之旅,五十年前,夢想開始,五十年後,夢想實現。這正是鄭和那傳奇一生的軌跡。
  從幸福的幼年到苦難的童年,再到風雲變幻的成年,如今他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經曆殘酷的戰場廝殺,爾虞我詐的權謀詭計,還有那浩瀚大海上的風風雨雨驚濤駭浪,無數次的考驗和折磨終於都挺過來了。
  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我已別無所求。
  朝聖之後,船隊開始歸航,使命已經完成,夢想也已實現,是時候回家了。
  但鄭和卻再也回不去了。
  長期的航海生活幾乎燃盡了鄭和所有的精力,在歸航途中,他終於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當船隻到達鄭和第一次遠航的終點古裏時,鄭和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
  偉大的航海家鄭和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由於他幼年的不幸遭遇,他沒有能夠成家,留下子女,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為後人懷念的人。
  他曆經坎坷,九死一生,終於實現了這一中國曆史乃至世界曆史上偉大的壯舉,他率領龐大船隊七下西洋,促進了明朝和東南亞、印度、非洲等國的和平交流,並向他們展示了一個強大、開明的國家的真實麵貌。
  雖然他的個人生活是不幸的,也沒有能夠享受到夫妻之情和天倫之樂。但他卻用自己的行動為我們留下了一段傳奇,一段中國人的海上傳奇。
  而創造這段傳奇的鄭和,是一個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是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驕傲。
  古裏成為了鄭和最後到達的地方,似乎是一種天意,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抵達這裏,意氣風發之餘,立下了“刻石於茲,永昭萬世”豪言壯語。二十年後,他心滿意足的在這裏結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鄭和,再看一眼神秘而深邃的大海吧,那裏才是你真正的歸宿,你永遠屬於那裏。
  古裏的人們再也沒有能夠看到大明的船隊,鄭和之後,再無鄭和。
  六十多年後,一支由四艘船隻組成的船隊又來到了古裏,這支船隊的率領者叫達·伽馬。
  這些葡萄牙人上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四處尋找所謂的財寶,當他們得知這裏盛產香料、絲綢時,欣喜若狂,這下真的要發財了。
  找到這個可以發大財的地方後,達·伽馬十分得意,便在科澤科德豎立了一根標柱,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根標柱象征著葡萄牙的主權。
  在別人的土地上樹立自己的主權,這是什麽邏輯?其實也不用奇怪,這位達·伽馬在他的這次航行的所到之地都豎了類似的標柱,用這種亂搭亂建的方式去樹立他所謂的主權,這就是西方殖民者的邏輯。
  然而這位掛著冒險家頭銜的殖民者永遠也不會知道,早在六十年多前,有一個叫鄭和的人率領著大明國的龐大艦隊來到過這裏,並樹立了一座豐碑。
  一座代表和平與友好的豐碑。
  
  第五章 縱橫天下
  讓我們回到永樂大帝的時代,在朱棣的統治下,國泰民安,修書、遷都、遠航這些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此時的中國是亞洲乃至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如果考慮到同時代的東羅馬帝國已經奄奄一息,英法百年戰爭還在打,哈布斯堡家族外強中幹,德意誌帝國四分五裂,我們似乎也可以把前麵那句話中的之一兩字去掉。
  我們經常會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怎樣才能獲得其它國家及其人民的尊重,在世界上風光自豪一把,其實答案很簡單——國家強大。
  明朝在這方麵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自元朝中期,國力衰落後,原先那威風凜凜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就已經成為了空架子,元朝皇帝成了名義上的統治者,很多國家再也不來朝貢,甚至斷絕了聯係。
  生了病的老虎非但不是老虎,連貓都不如。
  而自從朱元璋接受這個爛攤子後,勵精圖治,努力發展生產,國力漸漸強盛,而等到朱棣繼位,大明帝國更是扶搖直上,威名遠播。
  於是那些已經“失蹤”很久的各國使臣們又紛紛出現,進貢的進貢,朝拜的朝拜,不過你可千萬別把這些表麵上的禮儀當真,要知道,他們進貢、朝拜後,是有回報的,即所謂的“錦綺、紗羅、金銀、細軟之物賜之”,要是國家不強盛,沒有錢,你看他還來不來拜你?
  之前我們說過,洪武年間,朝鮮成為了明朝的屬國,自此之後,朝鮮國凡冊立太子、國王登基必先告知明朝皇帝,並獲得皇帝的許可和正式冊封,方可生效。永樂元年,新任國王李芳遠即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此慣例之後二百餘年一直未變。
  而鄭和下西洋後,許多東南亞國家也紛紛前來朝貢,不過其中某些國家的朝貢方式十分特別。
  按說朝貢隻要派個大臣充當使者來就行了,但某些國家的使臣竟然就是他們的國王!
  據統計,僅在永樂年間,與鄭和下西洋有關的東南亞及非洲國家使節來華共三百餘次,平均每年十餘次,盛況空前。而文萊、滿剌加、蘇祿、古麻剌朗國每次來到中國的使團都是國王帶隊,而且這些國王來訪絕不像今天的國家元首訪問,呆個兩三天就走,他們往往要住上一兩個月,帶著幾百個使團成員吃好玩好再走,與其說是使團,似乎更類似觀光旅遊團。
  讓人吃驚的還在後麵,在這一係列過程中,居然有多達三位國王在率團訪問期間在中國病逝,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是如此的欽慕中國,在遺囑中竟都表示要將自己葬於中華大地。而明朝政府尊重他們的選擇,按照親王的禮儀厚葬了他們。
  貴為一國之君,死後竟不願回故土,而寧願埋葬於異國他鄉之中國,可見當年大明之吸引力。
  此外當時的琉球群島三國:中山、山南、山北,也紛紛派遣使臣來到中國朝貢,其中中山最強,也是最先來的,山南、山北也十分積極,不但定期朝貢,還派遣許多官方子弟來到中國學習先進文化。
  而亞洲另一個國家的朝貢也是值得仔細一說的,這個國家就是近現代與中國打過許多交道的日本。
  在當時無數的朝貢使團中,也有日本的身影,永樂元年,日本的實際統治者源道義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當時朝貢國家很多,大都平安無事,可偏偏日本的朝貢團就出了問題。
  什麽問題呢,原來當時的明朝政府是允許外國使臣攜帶兵器的,但這些日本朝貢團卻不同其他,他們不但自己佩刀,還往往攜帶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後,他們竟然私自將帶來的大批武士刀在市場上公開出售,順便賺點外快(估計也是因為沒有其它的東西可賣)。按照今天海關和工商局的講法,這種行為是攜帶超過合理自用範圍的違禁品,並在沒有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擅自出售,應予處罰,大臣李至剛就建議將違禁者抓起來關兩天,教訓他們一下。
  在這個問題上,朱棣顯示了開明的態度,他認為日本人冒著掉到海裏喂王八的危險,這麽遠來一趟不容易,就批準他們公開在市場上出售兵器(外夷修貢,履險蹈危,所費實多……毋阻向化)。
  可能有的朋友已經注意到了,我們在上文中並沒有說日本國王或是日本天皇,而是用了一個詞——實際統治者。因為之後我們還要和這個叫日本的國家打很多交道,這裏就先解釋一下這樣稱呼的原因,下麵我們將暫時離開明朝,進入日本曆史。
  在日本,天皇一直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但天皇實際統治的時間並不長,真正的實權往往掌控在擁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上,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統治者。到了公元十三世紀,隨著一件事情的發生,這個傾向進一步深化。
  這件事就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戰,源平兩家都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家族,當時源氏的領軍人物源賴朝在他的弟弟,日本第一傳奇人物源義經的幫助下打敗了平氏,獲得了日本的統治權。
  源賴朝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後來的德川家康一直奉此人為偶像,他為了更好的控製政權,在京都之外建立了幕府,作為武士統治的基地。由於幕府建在鐮倉,日本史稱鐮倉幕府。源賴朝還給了自己一個特別的封號——征夷大將軍,這就是後來日本曆史上所謂幕府將軍的來曆。
  而那位永樂年間來朝貢的源道義就是當時的日本將軍,當然,在明朝和之後的清朝史書中都是找不到日本將軍這個稱呼的,對於這個來曆複雜,不清不楚的將軍,中國史書全部統稱日本王,這倒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名分再怎麽亂、怎麽複雜,那也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也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日本的國家政治和發布政令(包括發動侵略戰爭)都是由占據統治地位的將軍或實權大臣(如豐臣秀吉就不是將軍,而是關白)主使的。
  當然了,近現代發動甲午戰爭和侵華戰爭的那幾位仁兄除外(明治維新之後,天皇已經掌握了實權)。
  但在當時,在強大的明朝麵前,日本還是表現得比較友好的,雖然這種友好隻是表麵上的,暫時的。
  永樂三年(1405),日本國派遣使臣向明朝朝貢,此時中國沿海一帶已經出現較多倭寇,他們經常四處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朱棣大發雷霆,他嚴厲質問日本使臣,並讓他帶話回去,要日本國王(將軍)好好管管這件事情。這番辭令換成今天的外交語言來說,應該是,如果日本不管,由此造成的一切後果將由日方負責等等。如果按照朱棣的性格直說,那就是,如果你不管,我替你管。
  當時的日本將軍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朱棣這番話的含義,便馬上發兵,剿滅了那些作亂的人,並把其中帶頭的二十個人押送到了中國,朱棣十分滿意,他也給足了日本將軍麵子,又讓他們把這些人押回日本自己處置。
  可是朱棣沒有想到的是,使臣走到寧波時,覺得這些人帶來帶去太麻煩,占位置不說還費糧食,就地把他們解決了,還是用比較特別的方式——“蒸殺之”。
  從此事可以看出,當時的日本是很識時務的。
  但好景不長,不久之後,明朝派遣使臣去日本,日本將軍竟然私自扣押明朝使臣,此後,日本停止向明朝朝貢,兩國關係陷入低穀。
  總體而言,當時的大多數國家與明朝的關係都是極為融洽的,而在明帝國的西北部,西域各國也與明朝恢複了聯係,並開始向明朝朝貢。
  此時的明朝,疆域雖然不及元朝,但已北抵蒙古,西達西域,東北控製女真,西南擁有西藏,並有朝鮮、安南(今越南)為屬國,其影響力和控製力更是遠播四方。
  如此遼闊之疆域,如此強大之影響力,當時的大明已經成為堪與漢唐媲美的強大帝國。
  在大明帝國統治下的百姓們終於擺脫了戰亂和流浪,不再畏懼異族的侵擾,因為這個強大的國家足可以讓他們引以為傲,並自豪地說:
  我是大明的子民。
  【西南邊疆的陰謀】
  雖然明帝國十分強大,但搗亂的鄰居還是有的,也多多少少帶來了一些麻煩,而最早出現麻煩的地方,就是安南。
  安南(今越南),又稱交趾,漢唐時為中國的一部分,到了五代時候,中原地區打得昏天黑地,誰也沒時間管它,安南便獨立了,但仍然是中國的屬國,且交往密切。明洪武年間,朱元璋曾冊封過安南國王陳氏,雙方關係良好,自此安南仿效朝鮮,向大明朝功,且凡國王繼位等大事都要向大明皇帝報告,得到正式冊封後方可確認為合法。
  然而在建文帝時期,安南的平靜被打破了,它的國內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由於有人及時封鎖了消息,大明對此一無所知。
  永樂元年,安南國王照例派人朝賀,朱棣和禮部的官員都驚奇的發現,在朝賀文書上,安南國王不再姓陳,而是姓胡。文書中還自稱陳氏無後,自己是陳氏外甥,被百姓擁立為國王,請求得到大明皇帝的冊封。
  這篇文書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破綻,事情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政治經驗豐富的朱棣感覺到其中一定有問題,便派遣禮部官員到安南探訪實情。
  被派出的官員名叫楊渤,他帶著隨從到了安南,由於某些未知原因,他在安南轉了一圈,回朝後便證明安南國王所說屬實,並無虛構。朱棣這才相信,正式冊封其為安南國王。
  於是安南的秘密被繼續掩蓋。
  事後看來,這位楊渤如果不是犯了形式主義錯誤,就是犯了受賄罪。
  但黑幕終究會被揭開的。
  永樂二年,安南國大臣裴伯耆突然出現在中國,並說有緊急事情向皇帝稟報,他隨即被送往京城,在得到朱棣接見後,他終於以見證人的身份說出了安南事件的真相。
  原來在建文帝時期,安南丞相黎季犛突然發難,殺害了原來的國王及擁護國王的大臣,自後他改名為胡一元,並傳位給他的兒子胡(上大下互),並設計欺騙大明皇帝,騙取封號。
  裴伯耆實在是一等一的忠臣,說得深淚俱下,還寫了一封書信,其中有幾句話實在感人:“臣不自量,敢效申包胥之忠,哀鳴闕下,伏願興吊伐之師,隆繼絕之義,蕩除奸凶,複立陳氏,臣死且不朽!”
  裴伯耆慷慨陳詞,然而效果卻不是很好,因為朱棣是一個飽經政治風雨的權場老手,對這一說法也是將信將疑。而且從裴伯耆的書信看來,很明顯,此人的用意在於借明朝的大軍討伐安南,這是一件大事,朱棣是不可能僅聽一麵之辭就發兵的。於是,朱棣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安排裴伯耆先住下,容後再談。
  然而同年八月,另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這個人就是原先安南陳氏國王的弟弟陳天平,他也來到了京城,並證實了裴伯耆的說法。
  這下朱棣就為難了,如果此二人所說的是真話,那麽這就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必須出兵了,可誰又能保證他們沒有撒謊呢,現任安南國王大權已經在握,自然會否認陳天平的說法,真偽如何判定呢?
  而且最重要的問題在於,朱棣以前並沒有見過陳天平,對他而言,這個所謂的陳天平不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萬一要聽了他的話,出兵送他回國,最後證實他是假冒的,那堂堂的大明國就會名譽掃地,難以收拾局麵。
  這真是一個政治難題啊。
  然而朱棣就是朱棣,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解開了難題。
  大凡年底,各國都會來提前朝貢,以恭祝大明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安南也不例外,就在這一年年底,安南的使臣如同以往一樣來到明朝京城,向朱棣朝貢,但他們絕沒有想到,一場好戲正等待著他們。
  使臣們來到宮殿裏,正準備下拜,坐在寶座上的朱棣突然發話:“你們看看這個人,還認識他麽?”
  此時陳天平應聲站了出來,看著安南來的使臣們。
  使臣們看清來人後,大驚失色,出於習慣立刻下拜,有的還痛哭流涕。
  一旁的裴伯耆也十分氣憤,他站出來斥責使臣們明知現任國王是篡權賊子,卻為虎作倀,不配為人臣。他的幾句話擊中了使臣們的要害,安南使臣們惶恐不安,無以應對。
  老到的朱棣立刻從這一幕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拍案而起,厲聲斥責安南使臣串通蒙蔽大明,對篡國奸臣卻不聞不問的惡劣行徑。
  在搞清事情經過後,朱棣立刻發布詔書,對現任安南國王胡(上大下互)進行嚴厲指責,並表示這件事情如果沒有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複,就要他好看。
  朱棣的這一番狠話很見成效,安南現任胡氏國王的答複很快就傳到了京城,在答複的書信中,這位國王進行了深刻的批評和自我批評,表示自己不過是臨時占個位置而已,國號紀年都沒敢改,現在已經把位置空了出來,誠心誠意等待陳天平回國繼承王位。
  這個回答讓朱棣十分滿意,他也寬容的表示,如果能夠照做,不但不會追究他的責任,還會給他分封土地。
  然後,朱棣立刻安排陳天平回國。
  話雖這樣說,但朱棣是個十分精明的人,他深知口頭協議和文書都是信不過的(這得益於他早年的經曆),因為當年他自己就從來沒有遵守過這些東西。
  為保障事情的順利進行,他安排使臣和廣西將軍黃中率領五千人護送陳天平回國,按照朱棣的設想,陳天平繼位之事已是萬無一失。
  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隻能用一個詞語來形容:聳人聽聞。
  黃中護送陳天平到了安南之後,安南軍竟然設置伏兵在黃中眼皮底下殺害了陳天平,還順道殺掉了明朝使臣,封鎖道路,阻止明軍前進。
  消息傳到了京城之後,朱棣被激怒了,被真正的激怒了。
  真是膽大包天!
  陽奉陰違也就罷了,竟然敢當著明軍殺掉王位繼承人,連大明派去的使臣都一齊殺掉!
  不抱此仇,大明何用!養兵何用!
  【安南平定戰】
  殺掉了陳天平,胡氏父子安心了,陳氏的後人全部被殺掉了,還順便幹掉了明朝使臣,他雖然知道明朝一定會來找他算賬,但他也早已安排好了軍隊防禦,並在顯要位置設置了關卡。
  隻要占據有利地勢,再拖上了幾年,明朝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地位。
  這就是胡氏父子的如意算盤。
  算盤雖然這樣打,但他們也明白,明朝發怒攻打過來不是好玩的,於是他們日夜不停操練軍隊,布置防禦,準備應對。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過了三個多月,明朝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莫非他們覺得地方偏遠,不願前來?
  存有僥幸心理的胡氏父子沒有高興多久,戰爭的消息就傳來了,明朝軍隊已經正式出發準備攻取安南。
  這早在胡氏父子的預料之中,所以當部下向他們報告軍情時,父子倆還故作鎮定,表明一切防禦工作都已經預備好,沒有什麽可怕的。
  這對父子之所以還能如此打腫臉充胖子,強裝鎮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這父子兩個並不知道為何明朝要過三個月才來攻打他們。
  那是因為軍隊太多,需要動員時間。
  多少軍隊需要動員幾個月?
  答:三十萬。
  當然了,根據軍事家們的習慣,還有一個號稱的人數,這次明軍軍隊共三十萬,對安南號稱八十萬,胡氏父子從手下口中聽到這個數字後,差點沒暈過去。
  帶領這支龐大軍隊的正是名將朱能,此人我們之前已經介紹過多次,讓他出征表明朱棣對此事的重視,朱棣期盼著朱能可以發揚他靖難事後的無畏精神,一舉解決問題。
  可惜天不如人願,估計朱能也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能夠完成這次任務,而且連安南的影子都沒能看見。
  明軍的行動計劃是這樣的,分兵兩路,一路以朱能為統帥,自廣西進軍,另一路由沐晟帶領,自雲南進軍。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軍事計劃,凡是攻打安南,必從廣西和雲南分兵兩路進行攻擊,這幾乎已經是固定套路,從古一直用到今。
  可是意外發生了,朱能在行軍途中不幸病倒,經搶救無效逝世,這也難怪,因為大軍出發走到廣西足足用了三個月。一路上顛簸不定,朱能的所有精力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中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參加一場戰爭也太苛責他了,應該休息休息了。
  朱能的位置空出來了,代替他的倒也不是外人,此人就是被朱棣稱為“靖難第一功臣”張玉的兒子——張輔。
  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因為朱能的突然去世讓很多人對戰爭的前景產生了憂慮,而這位威信遠不如朱能的人能否勝任主帥職位也很讓人懷疑。
  令人欣慰的是,在這緊急時刻,張玉似乎靈魂附體到了張輔的身上。張輔繼承了張玉的優良傳統,在這場戰爭中,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張輔在接任統帥位置後,麵對下屬們不信任的目光,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他詳細地介紹了作戰方針和計劃,其步驟之周密精確讓屬下歎服,在會議的最後,張輔說道:“當年開平王(常遇春)遠征中途去世,岐陽王(李文忠)代之,大破元軍!我雖不才,願效前輩,與諸位同生共死,誓破安南!”
  在穩定士氣,準備充分後,張輔自廣西憑祥正式向安南進軍,與此同時,沐晟自雲南進軍,明軍兩路突擊,向安南腹地前進。
  事實證明,安南的胡氏父子的自信是靠不住的,張輔帶兵如入無人之境,連破隘留、雞陵兩關,一路攻擊前行,並在白鶴與另一路沐晟的軍隊會師。
  至此,明軍已經攻破了安南外部防線,突入內地,現在橫在張輔麵前,阻礙他前進的是安南重鎮多邦。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安南有東西兩都,人口共有七百餘萬,且境內多江,安南沿江布防,不與明軍交戰,企圖拖垮明軍。
  張輔識破了安南的企圖,他派出部將朱榮在嘉林江打敗安南軍,建立了穩固陣地,然後他與沐晟合兵一處,準備向眼前的多邦城進攻。
  多邦雖然是安南重鎮,防禦堅固,但在優勢明軍的麵前似乎也並不難攻克,這是當時大多數將領們的看法,然而這些將領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在曆史上,輕敵的情緒往往就是這樣出現並導致嚴重後果的。所幸的是張輔並不是這些將領中的一員,他派出了許多探子去偵查城內的情況,直覺告訴他,這座城池並不那麽簡單。
  張輔的感覺是正確的,這座多邦城不但比明軍想象的更為堅固,在其城內還有著一種秘密武器——大象。
  安南軍隊估計到了自己戰鬥力的不足,便馴養了很多大象,準備在明軍進攻時放出這些龐然大物,突襲明軍,好在張輔沒有輕敵,及時掌握了這一情況。
  可是話雖如此,掌握象情的張輔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來對付大象,這種動物皮厚、結實又碩大無比,戰場之上,倉促之間,一般的刀槍似乎也奈它不何。該怎麽辦呢?
  這時有人給張輔出了一個可以克製大象的主意,不過在今天看來,這個主意說了與沒說似乎沒有多大區別。
  這條妙計就是找獅子來攻擊大象,因為獅子是百獸之王,必定能夠嚇跑大象。
  我們暫且不說在動物學上這一觀點是否成立,單單隻問一句:去哪裏找獅子呢?
  大家知道,中國是不產獅子的,難得的幾頭獅子都是從外國進口的,據《後漢書》記載,漢章帝時,月氏國曾進貢獅子,此後安息國也曾進貢過,但這種通過進貢方式得來的獅子數量必然不多,而且當年也沒有人工繁殖技術,估計也是死一頭少一頭。就算明朝時還有獅子,應該也是按照今天大熊貓的待遇保護起來的,怎麽可能給你去打仗?
  那該怎麽辦呢,獅子沒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裏等著呢,難不成畫幾頭獅子出來打仗?
  答對了!沒有真的,就用畫的!
  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當年的張輔就是用畫的獅子去打仗的。
  張輔不是瘋子,他也明白用木頭和紙糊的玩意兒是不可能和大象這種巨型動物較勁的,不管畫得多好,畢竟也隻是畫出來的,當不得真。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張輔已經準備好了一整套應對方案,準備攻擊防守嚴密的多邦城。
  其實到底是真獅子還是假獅子並不重要,關鍵看在誰的手裏,怎麽使用,因為最終決定戰爭勝負的是指揮官的智慧和素質。
  張輔的數十萬大軍在多邦城外住了下來,但卻遲遲不進攻,城內人的神經也從緊繃狀態慢慢鬆弛了下來,甚至有一些城牆上的守兵也開始和城邊的明軍士兵打招呼,當然了,這是一種挑釁,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戰略就要成功了,明軍長期呆在這裏,補給必然跟不上,而攻城又沒有把握,隻有撤退這一條路了。
  安南守軍不知道的是,其實明軍遲遲不進攻的理由很簡單: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時間越久,就越鋒利,用起來殺傷力也會更大。
  事實正是如此,此時的張輔組織了敢死隊,準備攻擊多邦城。他所等待的不過是一個好的時機而已。
  在經過長時間等待後,明軍於十二月的一個深夜對多邦城發起了攻擊,在戰鬥中,明軍充分發揮了領導帶頭打仗的先鋒模範作用,都督黃中手持火把,率隊先行渡過護城河,為部隊前進開路,都指揮蔡福親自架雲梯,並率先登上多邦城。這兩名高級軍官的英勇行為大大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士兵們奮勇爭先,一舉攻破外城,安南士兵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毫無動靜的明軍突然變成了猛虎,如此猛烈之進攻讓他們的防線全麵崩潰,士兵們四散奔逃。
  戰火蔓延到了內城,此時安南軍終於使出了他們的殺手鐧,大象,他們驅使大象攻擊明軍,希望能夠挽回敗局,然而,早有準備的張輔拿出了應對的方法。
  考慮到畫的獅子雖然威武,但也隻能嚇人而已,不一定能嚇大象,張輔另外準備了很多馬匹,並把這些馬匹的眼睛蒙了起來,在外麵罩上獅子皮(畫的),等到大象出現的時候便驅趕馬匹往前衝,雖然從動物的天性來說,馬絕對不敢和大象作對,但蒙上眼睛的馬就算是恐龍來了也會往前衝的。與此同時,張輔還大量使用火槍攻擊大象,殺傷力可能不大,但是火槍的威懾作用卻相當厲害。
  在張輔的這幾招作用下,安南軍隊的大象嚇得不輕,結果紛紛掉頭逃跑,衝散了後麵準備撿便宜的安南軍,在喪失了所有的希望後,安南軍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氣,明軍一舉攻克多邦城。
  多邦戰役的勝利沉重地打擊了安南的抵抗意誌,此後明軍一路高歌猛進,先後攻克東都和西都,並於此年(永樂五年)五月,攻克安南全境,俘獲胡氏父子,並押解回國,安南就此平定。
  在安南平定後,朱棣曾下旨尋找陳氏後代,但並無結果,此時又有上千安南人向明朝政府請願,表示安南以前就是中國領地,陳氏已無後代,希望能歸入中國,成為中國的一個郡。
  朱棣同意了這一提議,並於永樂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為交趾,並設置了布政使司,使之成為了中國的一部分,於是自漢唐之後,安南又一次成為中國領土。
  安南問題的解決使得中國的西南邊界獲得了安寧和平靜,但明朝政府還有著一個更大的煩惱,這個煩惱纏繞了明朝上百年,如同噩夢一般揮之不去。
  
  第六章 天子守國門!
  【蒙古】
  自明朝開國以來,蒙古這個鄰居就始終讓大明頭疼不已,打仗無數次,談判無數次,打完再談,談完再打,原來的元朝被打成了北元(後代稱謂),再從北元被打成韃靼(蒙古古稱),可是不管怎麽打,就是沒消停過。幾十年打下來,蒙古軍隊從政府軍、正規軍被打成了雜牌軍、遊擊隊,但該搶的地方還是搶,該來的時候還是來。
  這倒也不難理解,本來在中原地區好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全國各地到處走,作為四級民族製度中的頭等人,日子過的自然很不錯,但是好日子才過了九十幾年,平地一聲炮響,出來了一個朱元璋,把原來的貴族趕到了草原上去幹老本行——放牧,整日頂風和牛羊打交道,又沒有什麽娛樂節目,如此大的反差,換了是誰也不會甘心啊,更嚴重的問題在於,他們沒有自己的手工業和農業,經濟結構嚴重失衡,除了牛羊肉什麽都缺,就算想搞封閉自然經濟也沒法搞起來。想拿東西和明朝換,幹點進出口買賣,可是人家不讓幹,這也容易理解,畢竟經常打仗,誰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機潛入境內幹點破壞活動,所以大規模的互市生意是沒有辦法做起來的。
  該怎麽辦呢,需要的、缺少的東西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能通過做生意換回來,人不能讓尿憋死,那就搶吧!
  你敢搶我,我就打你,於是就接著上演全武行,你上次殺了我父親,我這次殺你兒子,仇恨不斷加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明朝展開了與蒙古部落的持久戰,這一戰就是上百年。
  下麵我們介紹一下永樂時期蒙古的形勢,之前我們說過,北元統治者脫古思帖木兒被藍玉擊敗後,逃到土刺河,被也速迭兒殺死,之後蒙古大汗之位經過多次傳遞,於建文四年(1402)被不屬於黃金家族的鬼力赤所篡奪,並該國名為韃靼。我查了一下,這位鬼力赤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直係,但也不算是外人,他的祖先是窩闊台,由於他不是嫡係,傳到他這裏血統關係已經比較亂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沒有正統黃金家族的那種使命感,所以他廢除了元朝國號,並向大明稱臣,建立了朝貢關係。從此,北方邊境進入了和平時期。
  可是這個和平時期實在有點短,隻有六年。
  鬼力赤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也對黃金家族沒有多少興趣,可他的手下卻不一樣,當時的韃靼太保阿魯台就是這樣一個傳統觀念很重的人,他對鬼力赤的行為極其不滿,整日夢想著恢複蒙古帝國的榮光。在這種動機的驅使下,他殺害了鬼力赤,並擁戴元朝宗室本雅失裏為可汗。但這位繼承蒙古正統的本雅失裏統治的地方實在小得可憐。
  這是因為經過與明朝的戰爭,北元的皇帝已經逐漸喪失了對蒙古全境的控製權,當時的蒙古已經分裂為三塊,分別是蒙古本部(也就是後來的韃靼),瓦剌(這個名字大家應該熟悉),兀良哈三衛。
  蒙古本部韃靼我們介紹過了,他們占據著蒙古高原,由黃金家族統治,屬於蒙古正統。
  瓦剌,又稱作西蒙古,占據蒙古西部,在明初首領猛可帖木兒死後,瓦剌由馬哈木統領。
  兀良哈三衛,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參加過靖難的精銳朵顏三衛,這個部落是怎麽來的呢,那還得從幾十年前說起。
  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派遣馮勝遠征遼東,馮勝兵不血刃地降伏了納哈出,並設置了泰寧、福餘、朵顏三衛(軍事單位),後統稱朵顏三衛,並在此安置投降的蒙古人,朱元璋將這些人劃歸寧王朱權統領之下,靖難之戰中,朱棣綁架寧王,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想得到這些戰鬥力極強的蒙古騎兵。而這些騎兵在靖難中也確實發揮了巨大作用,戰後,朱棣封賞了朵顏三衛,並與其互通貿易,他們占據著遼東一帶,向明朝朝貢,接受明朝的指揮。
  昔日的元帝國分裂成了三部分,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而此三部分雖然都是蒙古人組成的部落,互相之間的關係卻極為複雜,當然,這種複雜關係很大程度上是明朝有意造成的。
  首先,韃靼部落自認為是蒙古正統,瞧不起其他兩個部落,而且他們和明朝有深仇大恨,一直以來都采取敵對態度。
  瓦剌就不同了,他們原先受黃金家族管轄,黃金家族衰落後,他們趁機崛起,企圖獲得蒙古的統治權,明朝政府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並加以利用,他們通過給予瓦剌封號,並提供援助的方式扶持瓦剌勢力,以對抗韃靼。
  而在瓦剌首領馬哈木心中,部落矛盾是大於民族矛盾的,他並不喜歡明朝,但他更加討厭動不動就指手劃腳,以首領自居的韃靼。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擺老大的架子。
  出於這一考慮,他和明朝政府達成了聯盟,當然這種聯盟是以外敵的存在為前提的,大家心裏都清楚,一旦情況變化,昨日的盟友就是明日的敵人。
  兀良哈三衛可以算是明朝的老朋友了,但這種朋友關係也是並不穩固的,雖然他們向明朝朝貢,並聽從明朝的指揮,但他們畢竟是蒙古人,與韃靼和瓦剌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最後是明朝,他可算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特長就是煽風點火,北元是他打垮的,瓦剌是他扶持的,兀良哈三衛是他安置的,搞這麽多動作,無非隻有一個目的,分解元帝國的勢力,讓他永不翻身。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韃靼和瓦剌打得死去活來,兀良哈在一旁看熱鬧,明朝不斷給雙方加油,看到哪方占優勢就上去打一拳維護比賽平衡。
  如果成吉思汗在天有靈,見到這些不肖子孫互相打來打去,昔日風光無限的蒙古帝國四分五裂,不知作何感想。
  【一次性解決問題】
  蒙古本部韃靼太師在擁立本雅失裏為可汗後,奉行了對抗政策,於明朝斷絕了關係,更為惡劣的是,永樂七年(1409)四月,韃靼殺害了明朝使節郭驥,他們的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向大明示威。但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這一舉動實在是利人損己。
  因為明朝政府其實早已做好準備要收拾韃靼,缺少的不過是一個借口和機會而已,而這件事情的發生正好提供了他們所需要的一切。
  韃靼之所以成為明朝的目標,絕不僅僅因為他們對明朝報有敵對態度。
  韃靼的新首領本雅史裏與太師阿魯台都屬於那種身無分文卻敢於胸懷天下的人,雖然此時韃靼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他們卻一直做著恢複蒙古帝國的美夢,連年出戰,東邊打兀良哈,西麵打瓦剌,雖然沒有多大效果,但聲勢卻也頗為嚇人。
  韃靼的猖狂舉動引起了朱棣的主意,為了打壓韃靼的囂張氣焰,他於永樂七年(1409)封瓦剌首領馬哈木為順寧王,並提供援助,幫助他們作戰,瓦剌乘勢擊敗前來進攻的本雅失裏和阿魯台,韃靼的勢力受到了一定的壓製。
  為了一次性解決問題,朱棣決定派出大軍遠征,兵力為十萬,並親自擬定作戰計劃,但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他猶豫了。
  這就是指揮官的人選,朱棣常年用兵,十分清楚打仗不是兒戲,必須要有豐富戰爭經驗的人才能勝任這一職務。最好的人選自然是曾經與自己一同靖難的將領們,可是問題在於,當年的靖難名將如今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最厲害的張玉在東昌之戰中被盛庸幹掉了,朱能也已經死了,張玉的兒子張輔倒是個好人選,可惜剛剛平定的安南並不老實,經常鬧獨立,張輔也走不開。想來想去,隻剩下了一個人選:邱福。
  對於邱福,我們並不陌生,前麵我們也曾經介紹過他,在白溝河之戰中,他奉命衝擊李景隆中軍,卻沒有成功,但這並沒有影響他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此後他多次立下戰功,並在戰後被封為淇國公(公爵)。但朱棣也很清楚,這位仁兄雖然作戰勇猛,卻並非統帥之才,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際,比他更能打的差不多都死光了,無奈之下,朱棣隻得將十萬大軍交給了這位老將。
  永樂七年(1409)七月,丘福正式領兵十萬出發北征,在他出發前,朱棣不無擔心地叮囑他千萬不可輕敵,要謹慎用兵,看準時機再與敵決戰。邱福表示一定謹記,跟隨他出發的還有四名將領,分別是副將王聰、霍親,左右參將王忠、李遠。
  此四人也絕非等閑之輩,參加此次遠征之前都已經被封為侯爵,戰場經驗豐富。
  朱棣親自為大軍送行,他相信如此強的兵力,加上有經驗的將領,足可以狠狠地教訓一下韃靼。
  看著大軍遠去,朱棣的心中卻有一種不安感油然而生,多年的軍事直覺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麽,他思慮再三,終於省起,便立刻派人騎快馬趕到邱福軍中,隻為了傳達一句話。
  這句話是對邱福說的,“如果有人說敵人很容易戰勝,你千萬不要相信!”(軍中有言敵易取者,慎勿信之)
  邱福接收了皇帝指示,並表示一定不辜負皇帝的信任和期望。
  朱棣不愧為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這支軍隊最大的隱患就在於輕敵冒進,而最容易犯這個錯誤的就是主帥邱福,在軍隊出發後,竟然還派人專程趕去傳達這一指示,實在是用心良苦。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朱棣的判斷是準確的,問題在於,主帥邱福偏偏就是一個左耳進,右耳出的人,遇到這樣的主帥,真是神仙都沒辦法。
  邱福率領軍隊一路猛進,趕到了臚朐河(今中蒙邊境克魯倫河),擊潰了一些散兵,並抓獲了韃靼的一名尚書,丘福便詢問敵情,這位尚書倒是個直爽人,也沒等邱福用什麽酷刑和利誘手段,就主動交待,韃靼軍隊主力就在此地北方三十裏,如果現在進攻,必然可以輕易獲得大勝。
  邱福十分高興,幹脆就讓這個尚書當向導,照著他所指引的方向前進。這樣看來,邱福倒真是有幾分國際主義者的潛質,竟然如此信任剛剛抓來的俘虜,而從他的年紀看,似乎也早已過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實在是天真地過頭了。
  另一方麵,我們也不得不佩服朱棣的料事如神,他好像就是這場戰爭的劇本編劇,事先已經告訴了男主角邱福應對的台詞和接下來的劇情,可惜大牌演員邱福卻沒有按照劇本來演。
  在那位向導的的帶領下,邱福果然找到了韃靼的軍營,但是並沒有多少士兵,那位向導總會解釋說,大部隊在前麵。就這樣,不停的追了兩天,依然如此,總是那麽幾百個韃靼士兵,而且一觸即潰。
  部下們開始擔憂了,他們認為那個向導不懷好意,然而邱福卻沒有這種意識,第三天,他還是下令部隊跟隨向導前進,這下子他的副將李遠也坐不住了。
  李遠勸邱福及時回撤,前麵可能有埋伏,可是邱福不聽,他固執地認為前方必然有韃靼的大本營,隻要前行必可取勝,李遠急得跳腳,也顧不得上下級關係,大喊道:“皇上和你說過的話,你忘記了嗎!?”
  這下可惹惱了邱福,他厲聲說道:“不要多說了,不聽我的指揮,就殺了你!”
  邱福如同前兩日一樣地出發了,帶路的還是那位向導,這一次他沒有讓邱福失望,找了很久的韃靼軍隊終於出現了,但與邱福所預期的不一樣,這些韃靼騎兵是主動前來的,而且並沒有四散奔逃,也沒有驚慌失措,反而看上去吃飽喝足,睡眠充分,此刻正精神煥發地注視著他們。
  終於找到你們了,找得好苦。
  終於等到你們了,等了很久。
  【親征】
  永樂七年(1409)八月,遠征軍的戰報傳到了京城,戰報簡單明了:全軍覆沒。
  這是一次慘痛的失敗,不但十萬大軍全部被消滅,邱福、王聰、霍親、王忠、李遠五員大將也全部戰死沙場。
  朱棣震怒了,他打了很多年仗,多次死裏逃生,惡仗亂仗見得多了,但像這樣慘痛的敗仗他還真沒見過。
  邱福無能!無能!
  罵人出氣雖然痛快,但罵完後還是要解決問題,明軍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關鍵問題就在於指揮官的人選。邱福固然無能,但現在朝廷裏還有誰能代替邱福出征呢,誰又能保證一定能取勝呢?
  人選隻有一個——朱棣。
  於是在靖難之戰後七年,朱棣再次披上了盔甲,拿起了戰刀,準備走上戰場去擊敗他的敵人,與之前的那次戰爭之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皇子,這一次他是皇帝,上一次是為了皇位,這一次是為了國家。
  朱棣不但是一個優秀的皇帝,也是一個優秀的將領,這種上馬衝鋒,下馬治國的本領實在是很罕有的,韃靼已經領教過了皇帝朱棣的外交手段和政治手腕,現在他們將有幸親身體會到名將朱棣那閃亮刀鋒掠過身體的感覺。
  朱棣完全繼承了朱元璋的人生哲學“要麽不做,要麽做絕”,這次也不例外,為了給韃靼一個致命的打擊,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凡長江以北全部可以調動的士兵,立刻全部向北方集結,於是長江以北無數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始向集結地進發,到永樂八年(1410)一月,部隊集結完畢,共五十萬,朱棣自任統帥。
  與此同時,朱棣派遣使者分別向瓦剌和兀良哈傳遞消息,大致意思是大明馬上就要出擊韃靼,希望你們不要多管閑事,如果多事,大可連你們一起收拾。
  瓦剌和兀良哈都十分識時務,而且他們與韃靼本來就有著矛盾,怎麽肯花力氣替自己的敵人出頭?
  而此時的韃靼卻十分沒有自知之明,擊敗明軍後,本雅史裏與阿魯台十分得意,甚至開始謀劃恢複元帝國,重新做皇帝。因而對瓦剌和兀良哈更加傲慢。這兩位尚在做美夢的仁兄根本不會想到,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隻等砍下去了。
  在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後,朱棣終於率領著他的五十萬大軍出塞遠征,目標直指韃靼!
  八年未經戰陣的朱棣終於回到了戰場,一切似乎都是那麽的熟悉,在他看來,江南水鄉的秀麗和寧靜遠遠比不上北方草原的遼闊與豪邁。
  絲竹之音、輕柔吳語對他沒有多少吸引力,萬馬嘶鳴、號角嘹亮才是他的最愛!
  這就是朱棣,一個沉迷於戰場搏殺,陶醉於金戈鐵馬的朱棣,一個真正而徹底的戰士。
  朱棣率領著他的大軍不斷向北方挺進,當軍隊經過大伯顏山時,朱棣縱馬登上山頂,遠望大漠,唯見萬裏黃沙,極盡蕭條,二十年前,他曾經遠征經過此地,那一年他三十歲,這裏還有很多人家,是繁華之地,如今卻變成了一片荒漠。朱棣感歎良多,對身邊的大臣說道:“元興盛之時,這裏都是民居之地啊。”
  容不得朱棣的更多感歎,大軍於同年五月到達了幾個月前邱福全軍覆沒的臚朐河,由於時間不長,四處仍然可見死難明軍的屍骨和盔甲武器,很明顯,蒙古軍隊管殺不管埋。
  朱棣看到了這一場景,便讓手下的士兵們去尋找明軍屍骨,並將他們就地埋葬,入土為安,然後他看著那條湍流不息的臚朐河,沉默不語,思索良久,才開口說道:“自此之後,此河就改名為飲馬河吧。”
  言罷,他便率領大軍渡過大河。
  過河之後,明軍抓到了少數韃靼士兵,他們供認韃靼首領本雅失裏就在附近,經過仔細分析,朱棣確認了這一情報的真實性,他立刻下令部將王友就駐紮此地,自己則率領精銳騎兵帶上二十天口糧繼續追擊。
  兵貴神速,朱棣深深懂得這個道理,而種種跡象表明,自己尋找已久的目標就在附近!
  朱棣的判斷沒有錯,本雅失裏確實統領著大隊韃靼騎兵駐紮在附近,但他的老搭檔阿魯台卻不在身邊,這是為什麽呢?
  原來他們吵架了。
  本雅失裏是阿魯台扶植上台的,兩人關係一向很好,也甚少爭吵,但在得知朱棣親率五十萬大軍前來討伐時,他們慌張之餘,竟然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們爭吵的內容並不是要不要抵抗和怎麽抵抗,而是往哪個方向逃跑!
  這二位仁兄雖然壯誌淩雲,但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聽說朱棣親率五十萬人來攻擊自己後,他們立刻意識到,這次明朝政府是來玩命的,無論怎麽扳指頭算,自己手下的這點兵力也絕對不夠五十萬人打的,向瓦剌和兀良哈求援又沒有回音,那就隻有跑了。
  可是往那邊跑呢?這是個重要的問題。
  本雅失裏說:往西跑,西邊安全。
  阿魯台說:西邊是瓦剌的地盤,我剛和人家打完仗,哪好意思去投奔,不如往東跑,東邊安全。
  本雅失裏反對,他說:東邊的兀良哈是明朝的附屬,決不肯收留自己這個元朝宗室,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兩人僵持不下,越吵越激烈,後來他們決定停止爭吵(再不停明軍就要來了),分兵突圍。
  就這樣,本雅失裏一路向西狂跑,可還沒有趕到瓦剌就撞到了朱棣的大軍,不能不說是運氣不好。
  本雅失裏發現了明朝大軍的動向,他立刻命令部隊加速前進。
  與此同時,率領精銳騎兵的朱棣也快馬加鞭向本雅失裏不斷靠近。
  這是一場戰場上的賽跑,最終朱棣占據了優勢,因為他明智地把輜重和後勤留在了飲馬河畔,隻帶上口糧日夜追擊,而本雅失裏卻舍不得他搶來的那些東西,帶著一大堆家當逃跑,自然跑不快。
  朱棣終於追上了本雅失裏,並立刻向他發動了攻擊,本雅失裏萬萬沒有想到,朱棣來得這麽快,毫無招架之功,被朱棣一頓猛打,丟下了所有輜重,隻帶了七個人逃了出去。戰後,朱棣不打收條就全部收走了本雅失裏辛辛苦苦帶過來,一直舍不得丟的那些金銀財寶,而可憐的本雅失裏就這樣無償地為朱棣幹了一趟搬運工。
  無論如何,本雅失裏總算是撿了一條命,繼續著他的逃亡之路,但他卻未必知道,他的這次戰敗不但是他的恥辱,也會讓他的祖先蒙羞。
  或許是宿命的安排吧,朱棣追上並擊潰這位成吉思汗子孫的地方,就是斡難河(今蒙古鄂嫩河)。
  朱棣正在馬上俯視著這片剛剛經過大戰的土地,大風吹拂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斡難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映出迷人的光彩,剛發生的那場惡戰似乎與這片美麗的土地毫無關係。
  勝利喜悅已經消退的朱棣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沉思了一會,對身邊的侍衛感歎道:“這裏是斡難河,是成吉思汗興起的地方啊。”
  是的,兩百年前,就在斡難河畔,鐵木真統一了蒙古部落,成為了偉大的成吉思汗,術赤、窩闊台、拖雷、哲別等後來威震歐亞大陸的名將們環繞在他的周圍,宣誓向他效忠。之後他們各自出征,將自己的寶劍指向了世界的各個角落,並最終建立了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
  轉眼之間,兩百年過去了,草原上的大風仍舊呼嘯,斡難河水依然流淌,但那雄偉的帝國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就在不久之前,偉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孫在這裏被打得落荒而逃。
  一切都過去了,隻有那遼闊的草原和奔流的河水似乎在向後人敘說著這裏當年的盛況。
  百年皇圖霸業,過眼煙雲耳!
  【阿魯台的厄運】
  本雅失裏逃走了,他如願逃到了瓦剌,然而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雖然以往與瓦剌的戰爭都是太師阿魯台指揮,本雅失裏並未參與過,可是瓦剌的首領馬哈木充分發揮了一視同仁的精神,不但沒有給他什麽優厚待遇,反而從他這裏拿走了一樣東西——他的腦袋,報舊仇之餘,還順便去向明朝要兩個賞錢。
  朱棣擊敗了本雅失裏,但辦事向來十分周到的他並未忘記阿魯台,他隨即命令大軍轉向攻擊阿魯台。
  此時的阿魯台情況比本雅失裏好不了多少,兀良哈也不肯接納他,這倒也怪不得兀良哈,被人追斬的人一般都是不受歡迎的。阿魯台隻好在茫茫草原和大漠間穿行,躲避著明軍。
  明軍此時也不斷尋找著阿魯台,但由於阿魯台采用遊擊戰術,方位變換不定,和明軍玩起了捉迷藏,而明軍糧食就快接濟不上了,無奈之下,隻好班師,看上去,阿魯台算是逃過了這一劫。
  但人要是倒黴起來,連喝涼水也會塞牙的。
  明軍在班師途中,經過闊灤海子(今呼倫湖)時,居然撞上了正在此地閑逛的阿魯台!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朱棣立刻命令軍隊擺好陣勢,五十萬大軍隨時準備發起攻擊。此刻的阿魯台嚇得魂不附體,朱棣抓住了阿魯台的這一心理,派使者傳話,要阿魯台立刻投降,否則後果自負。
  阿魯台十分想投降,他很清楚明軍的實力,如果要強行對抗,隻有死路一條,但部下們卻死不同意,雙方爭執不下。阿魯台急得跳腳,卻又無計可施,在這情況下,阿魯台和部下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阿魯台以需要考慮的時間為理由,把使者打發走了,然後他接著回去和那些部下們討論對策,會議中,有人提出趁此機會可以偷偷逃走,明軍必然追趕不及。這個觀點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阿魯台也認為不錯,便決定派遣部分軍隊先走。
  然而就在他們調遣軍隊之時,外麵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嘩聲和馬鳴聲!阿魯台立刻意識到,明軍開始進攻了!
  然而此刻的明軍大營也並沒有接到發動總攻的命令,掌管中軍的副將安遠伯柳升聽到外麵亂成一片,大為吃驚,馬上出營察看。他驚奇地發現有數千騎兵已經奔離營區,殺向敵軍。柳升大為惱火,認為是有人違反軍紀私自出戰,但當他看清那支騎兵的帥旗後,就立刻沒有了火氣。
  因為那是皇帝陛下的旗幟。
  這可了不得,萬一出了什麽事情不是鬧著玩的,柳升立刻命令大營士兵不必列隊,立刻緊跟皇帝,發起總攻!
  這一幕混亂的發起者正是朱棣,自從他排遣使者前往阿魯台軍中後,便一直注視著對方的動向,而阿魯台的緩兵之計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要知道,他自己就是搞陰謀詭計的行家裏手,當年為了爭取時間,還裝過一把精神病人,在這方麵,阿魯台做他的學生都不夠格。
  而當他發現敵軍遲遲不作答複,陣型似乎有所變化時,他就敏銳的判斷出,敵軍準備有所動作了,至於是進攻還是逃跑,那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要立刻抓住時機,痛擊敵軍。
  於是他顧不得通知後軍,便親率數千騎兵猛衝對方大營!在他統率下的騎兵們個個英勇無比,以一當十,要知道,帶頭衝鋒的可是皇帝啊!那可不是一般人,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貴為天子的人,現在居然拿起刀和普通士兵一起衝鋒,還身先士卒,衝在前麵,領導做出了這樣的表率,哪裏還有人不拚命呢?
  跟著皇帝衝一把,死了也值啊。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朱棣的鼓舞下,明軍如下山猛虎般衝入敵陣,瘋狂砍殺蒙古士兵,朱棣更是自己親自揮刀斬殺敵人,士兵們為了在皇帝麵前表現得更好一點,自然更加賣命。經過兩三次衝鋒,阿魯台軍就徹底崩潰,阿魯台帶頭逃跑,而且逃跑效率很高,一下子逃出去上百裏地。他本以為安全了,可是明軍卻緊追不舍,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麵追殺,阿魯台精疲力竭,跑到了回曲津(地名),實在跑不動了,便停下來休息,可還沒有等他坐穩,明軍就已趕到,又是一頓猛砍,阿魯台二話不說,扭頭就逃,並最終以其極強的求生本能再次逃出生天,但他的手下卻已幾乎全軍覆沒。
  在獲得全勝後,朱棣班師回朝,經過這次打擊,韃靼的勢力基本解體,大汗被殺,實力大大削弱。阿魯台被明朝的軍事打擊搞得痛苦不堪,手忙腳亂,四處求援卻又無人援助,無奈之下,他於永樂八年(1410)冬天正式向明朝朝貢,表示願意順服於明朝。
  此戰過後,北方各蒙古部落無不心驚膽戰,因為明朝的這次軍事行動讓他們認識到,這個強大的鄰居是不能隨意得罪的,說打你就打你,絕對不打折扣。
  朱棣的這次出征雖然沒有能夠完全解決問題,但也沉重地打擊了敵對勢力,為北方邊界換來了一個長期和平的局麵(至少他本人是這樣認為的)。
  
  第七章 逆命者必剪除之!
  韃靼戰敗的消息,震驚了很多蒙古部落,他們沒有想到,由黃金家族統領的蒙古本部居然如此不堪一擊,而在他們中間,有一個部落對這一結果卻十分高興,這個部落就是瓦剌。
  我們前麵說過,瓦剌和韃靼之間有很深的仇恨,估計也超過了人民內部矛盾的範疇,在明軍進攻時,瓦剌作為與韃靼同一種族的部落,不但不幫忙,還替明朝政府解決了本雅失裏這個禍害。這樣的功勞自然得到了明朝政府的嘉獎。作為這場戰爭中的旁觀者,瓦剌得到了許多利益,然而明朝政府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後,這位旁觀者就將轉變為一個參與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一個比較有才能的統治者,他並不滿足於自己的地盤,而自己的最大競爭對手阿魯台已經被明軍打成了無業遊民,他所占據的東部蒙古也變得極為空虛,馬哈木是個見了便宜就想占的人,他開始不斷蠶食西部蒙古的地盤,幾年之間,瓦剌的實力開始急劇膨脹,占領了很多地方。此時阿魯台卻缺兵少將,成了沒娘的孩子,他隻能去向明朝政府哭訴,可是每次得到的都是“知道啦”“你回去吧,我們會和他打招呼的”之類的話。
  上學時候的經曆告訴我們,打小報告的一般都沒有好下場,阿魯台也不例外,他告狀之後境況不但沒有改變,反而經常挨打,而且一次比一次狠,韃靼從此陷入了極端困頓的境地。
  應該說,阿魯台落得如此下場,不但是因為瓦剌的進攻,明朝政府的默許和支持也是其中一個因素,眼看韃靼就要一蹶不振,然而此時時局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瓦剌變得過於強大了。
  不管瓦剌和韃靼有什麽樣的矛盾,但他們畢竟還是蒙古人,“攘外必先安內”也並不單單是漢族的傳統,在打垮了韃靼後,瓦剌的馬哈木也動起了統一蒙古,恢複帝國的念頭,他立答裏巴(黃金家族阿裏布哥係)為汗,還侵占了和林。
  明朝政府終於發現,這個旁觀者竟然已經變得如此強大,大有一統蒙古之勢。而此時阿魯台也已經被打得失魂落魄,竟然帶著自己的部落跑到長城邊上來,說自己已經沒有活路了,要求政治避難。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不管了,明朝政府如同古往今來的所有政權一樣,都遵循一條準則: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昔日的朋友終於變成了敵人。
  明朝對瓦剌說:“從哪裏來,就滾回哪裏去!”
  瓦剌說:“我不滾。”
  “不滾,我就打你!”
  “你來吧,怕你不成!”
  不再廢話,開打。
  【瓦剌的自信】
  馬哈木敢與明朝如此叫板,決不是一時衝動,他還是有點資本的,當時瓦剌所管轄的西蒙古一直沒有受到過明朝的正麵打擊,而在明朝攻擊韃靼的軍事行動中,他還趁機撿了不少便宜,越發耀武揚威起來,這就如同一個小康之家突然中了幾百萬彩票,便擺起了排場,想去跟人比富。
  馬哈木明白,一旦和明朝撕破臉,就要動真格的了,但馬哈木並不畏懼,因為他也有自己的殺手鐧——騎兵。
  在當時,蒙古草原上最強大的騎兵部隊已經不再是蒙古本部韃靼,而是瓦剌。事實證明,蒙古不愧是馬上的民族,他們生長在馬上,血管裏流著遊牧民族的血液,即使不複當年之榮光,他們也無愧於最優秀騎兵部隊的稱號。
  馬哈木仔細觀察了明朝和韃靼的戰爭,他敏銳地發現明朝的騎兵並不比韃靼的強,隻是因為明軍勢頭很大,而韃靼卻出現了內部分裂,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地擊敗韃靼。
  我不會犯那樣的錯誤,瓦剌將在我的統一指揮下誘敵深入,然後發動出其不意的攻擊,一舉殲滅明軍,重現蒙古的輝煌!
  馬哈木並不是一個隻會空喊口號的人,他已經準備了一個詳盡的作戰計劃,並預設了決戰的地點,他相信,隻要明軍被引入了這個圈套,他就一定能夠取得戰役的勝利。
  他幾乎成功了。
  敵人就在前方!
  自從瓦剌表示不服從明朝的調遣,不肯回到西蒙古領地後,朱棣就下定決心,要拔掉這一顆釘子,自小以來,隻有他搶別人的東西,別人乖乖聽他的話,他不去欺負別人已經是謝天謝地,還沒有誰敢欺負過他,而如今小小的瓦剌竟然敢於和他公開叫板,不教訓一下是不行了。
  永樂十二年(1414)二月,他再次帶領五十萬大軍遠征,安定侯柳升等部將隨同出征,大軍浩浩蕩蕩,向瓦剌出發。
  朱棣是一個十分有經驗的將領,他很清楚,自己的騎兵並不能在與蒙古騎兵的直接衝突中占到多少便宜,畢竟自己手下最精銳的騎兵還是蒙古人組成的朵顏三衛,而這些人還是拿錢的雇傭兵。如今要到瓦剌的土地上與他們作戰,瓦剌的騎兵必然會全力以赴,其戰鬥力是很強大的。
  騎兵戰鬥力上的差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全民作戰的瓦剌也必然會充分利用這一戰鬥兵種上的優點,加上深入敵境,敵軍必有埋伏,如何應付這些問題呢?
  朱棣早已準備好了對策,他演練了全新的陣型,並帶上了一支特殊的軍隊,他相信,這支軍隊一定會給馬哈木意想不到的打擊。
  大軍出發後,行軍四個多月,一路掃蕩瓦剌勢力,但讓朱棣吃驚的是,即使在深入瓦剌境內後,他們也並未遇到過像樣的抵抗。朱棣與邱福不同,他的直覺告訴他,瓦剌軍隊正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他,進行一場決戰。
  六月初三,明軍前鋒將領劉江到達康哈裏海,無意之間發現了瓦剌軍隊,他立刻發動進攻,將全軍擊潰,並抓到了俘虜,據俘虜交待,馬哈木就在此去百裏的忽蘭忽失溫(今蒙古圖拉河),且毫無準備。
  走了幾個月的將領和士兵們都十分興奮,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希望能夠一舉打垮瓦剌,如今已經得到了確切敵情,正好可以給對方來一個措手不及。但朱棣的反應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朱棣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仔細分析了敵情,他也認為敵人就在附近,但這些敵人決不是毫無防備的,而是已經做好了決戰準備,所以他下令軍隊不可輕動。
  屬下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很沮喪,但他們畢竟不敢違背皇帝的軍令,但出人意料的是,過了不久,朱棣又改變了主意,命令軍隊立刻兼程前進,將領們十分高興,卻又摸不著頭腦,這位皇帝陛下打的是什麽算盤?
  朱棣陷入了矛盾之中。
  他長期以來的軍事經驗告訴他,從種種跡象看,瓦剌軍隊是有意識地誘敵深入,而劉江打敗的先鋒部隊很明顯是瓦剌故意放出來的誘餌,如果繼續深入必然會遭到瓦剌的伏擊。
  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在此地等待瓦剌前來決戰,但這是不可能的。
  作為一支深入敵境的軍隊,找到敵人主力速戰速決才是關鍵,糧食就這麽多,無論如何是耗不起的。
  沒辦法了。
  敵人就在前方等著我們,那就來吧,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更何況,我也有自己的殺手鐧。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前方百裏,忽蘭忽失溫!】
  此時的瓦剌首領馬哈木在沉浸於喜悅之中,他看著部落的另兩個首領太平和博羅,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正是在他的周密策劃之下,瓦剌保存了實力,並集結了部落最為強大的三萬騎兵,在忽蘭忽失溫設下了圈套,等待著明軍的到來。
  馬哈木之所以挑選忽蘭忽失溫為戰場,是有著充分的考慮的,忽蘭忽失溫附近多山,有利於騎兵部隊隱藏,而且將騎兵藏於山上還有著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就是一旦發現明軍,可以借助山勢直衝而下,以難擋之勢一舉衝垮明軍陣型,隻要明軍陣型一亂,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隻能乖乖地仁自己宰割。
  馬哈木是對的,雖然他肯定沒有學過物理,不會懂得勢能這個概念,但將騎兵放在高處一衝而下確實有著極強的衝擊作用,如果明軍沒有什麽別的辦法,陣營必然會被截成幾部分,到時首尾無法呼應,形成不了強大的戰鬥力,就是一盤散沙。
  這實在是馬哈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堅壁清野、誘敵深入、居高而下、一舉蕩平,如同一部完整的動作片,前三個動作是準備,最後一個是結局。但這部動作片要想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必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當瓦剌軍隊從高處向下衝擊時,明軍“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明軍已是我囊中之物!不久之後,瓦剌和我馬哈木必將成為蒙古新的領袖!
  可惜明軍統帥朱棣偏偏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北平城造反時他有辦法,白溝河大戰時他也有辦法,被擋在山東之外進退兩難時,他還是有辦法。
  沒有辦法,他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六月初七,他帶著自己的辦法來到了忽蘭忽失溫,來到了馬哈木為他安排的戰場。
  看完四周的環境,朱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和他想象的絲毫不差,此處山多險峻,是伏擊作戰的不二之選。
  無論如何,這裏就是決戰的地點了。
  當那浩浩蕩蕩的大軍來到自己眼前的時候,馬哈木感覺到了強烈的興奮,身後的三萬大軍隻等待他的一聲號令,就可以殺下山去,把明軍擊潰,徹底地擊潰!
  離成功隻差一步!
  更讓馬哈木驚喜的是,明軍打頭的並不是什麽精銳騎兵,而是一些步兵,這簡直是天助我也,隻要打開了突破口,明軍必然無法抵抗自己的攻擊。
  雖然離明軍還有一段距離,但在仔細觀察了明軍陣型後,馬哈木已有了必勝的把握,他隨即下達了總攻的命令!三萬騎兵自山上一衝而下,以猛虎之勢撲向山下的明軍,殺聲遍野,馬匹嘶鳴,震天動地。馬哈木得意地在山上指揮著他的軍隊,等待著瓦剌騎兵一舉衝垮明軍的景象。
  勝利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瓦剌騎兵發動衝鋒後不久,這場看起來一邊倒的戰役局勢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突擊!神機營!】
  在發現瓦剌軍隊發動進攻後,明軍迅速變換了陣型,原先隊伍前列的步兵迅速由中間向兩翼後退,中軍後陣立刻湧出一支部隊填補了空位。
  這支部隊與明軍中的騎兵和步兵不同,他們手中拿著的並不是馬刀或是長劍,而是火銃。
  在迅速排布好陣型之後,士兵們將手中的火銃對準了不斷逼近中的瓦剌騎兵,他們等待著指揮官柳升的命令。
  瓦剌騎兵注意到了明軍陣營的變化,但他們並未在意,而是繼續縱馬猛衝。
  此時山上的馬哈木也看到這一幕,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不同,他是見過世麵的,明軍陣型的這一突然變化讓他汗毛直豎,血液幾乎凝固,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是神機營!快退!”
  已經來不及了。
  中軍主帥柳升一聲令下,萬槍齊發,衝鋒中的瓦剌騎兵萬料不到會有這樣的突然打擊,紛紛受傷倒地,損失慘重。一時間戰場上人仰馬翻,慘烈無比。
  但仗已經打到這個地步,已經衝鋒了,難道還能退回去不成,索性拚到底吧!
  於是剩下的瓦剌騎兵更加拚死向明軍衝去。
  這也是瓦剌騎兵所能做出的最正確的抉擇,因為當時明軍所使用的火銃是需要裝填火藥的,而裝填火藥需要時間,因而在最初的一輪齊射之後,戰場上陷入了短暫的寧靜之中。
  瓦剌騎兵見狀大喜,他們認定,隻要能夠衝入明軍陣營,一樣能夠打敗明軍,獲得全勝。
  然而此時,戰場上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瓦剌軍眼看就要衝入明軍陣營,也就在此刻,明軍開始了第二次變陣!
  神機營發動齊射之後,並沒有出現手忙腳亂裝填火藥的情形,相反,他們將火銃收好,開始有條不紊地向陣型兩翼迅速後撤,明軍大隊騎兵隨即從後軍衝出,並分為三部,左路由部將李彬、譚青指揮,右路由部將王通指揮,中軍由朱棣親自統帥。
  在朱棣的統一指揮下,明軍左右兩翼分別向瓦剌騎兵發動側擊,朱棣更是神勇無比,又一次親率大軍衝入敵陣,揮舞馬刀砍殺瓦剌騎兵,與敵軍展開激戰。
  可憐從山上衝下來的瓦剌騎兵,跑了這麽遠的路,到了明軍跟前卻發現原先密集的大隊人馬突然分散,瓦剌軍還沒有緩過神來,其左右兩翼就受到了明軍的猛烈攻擊,而自己正麵的明軍更是勇猛無比,四麵受敵,到處挨打,之前看似不堪一擊的綿羊突然變成了惡狼,這所有的一切讓瓦剌陷入了極端的窘境,幾萬大軍就此潰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個聰明人,見勢不妙,立刻帶頭逃跑,而已是一盤散沙的瓦剌軍也紛紛掉頭鼠竄,要知道,遊牧騎兵雖然打仗勇猛,但逃跑起來和一般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反而跑得更快。
  此戰明軍大勝,“斬其王子數十人”(不知是誰的兒子),殺傷瓦剌軍萬餘人,按說人家跑了也就算了,但問題在於這支明軍的統帥者是朱棣,他秉承父親朱元璋同誌的優良傳統,牢記“凡事做絕”的行為準則,繼續猛追馬哈木。
  明軍連續追擊,馬哈木叫苦不迭,跑了上百裏地,還是沒有擺脫敵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而且如此狼狽不堪也實在太丟人,馬哈木隨即鼓起勇氣,整合軍隊,再戰明軍,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叫挽回一點麵子。
  可朱棣實在不給一點麵子,瓦剌軍整隊反攻,正中他下懷,明軍勢不可擋,一舉攻破瓦剌軍陣(又敗之),馬哈木十分果斷,轉身就跑。
  馬哈木接著跑,明軍接著追,一直跑到圖拉河邊,馬哈木眼見逃不脫,便耍起了流氓,甩掉了難兄難弟太平和博羅,讓他們去殿後,自己一個人逃走。
  而朱棣這邊也不輕鬆,雖然追擊很順利,但中途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把朱棣著實下了一跳。
  在追擊開始時,明軍使用以亂打亂的戰術,分散追擊瓦剌軍,本來這一戰術沒有什麽問題,可有一個人過於興奮,幾乎惹下了大禍。
  這個人就是朱棣內侍李謙,他當時也在痛打落水狗的人群之中,但由於他追擊太猛,以致深入敵軍之地,被瓦剌軍包圍,按說李謙並不是什麽大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吧,但和在他一起的偏偏還有一個朱瞻基。
  朱瞻基是朱棣的孫子,朱高熾的兒子,即所謂的皇太孫,朱瞻基自幼聰明伶俐,朱棣並不喜歡他的殘疾兒子朱高熾,卻十分喜愛朱瞻基,而朱高熾之所以能夠當上皇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這麽一個機靈的好兒子。
  朱棣一直以來就把朱瞻基當成將來的接班人來培養,此次出征他特意帶上朱瞻基,也是希望朱瞻基能夠借此機會見見世麵,鍛煉一下。
  話雖如此,也不過是鍛煉而已,就如同今天的領導下基層體驗生活,掛職鍛煉,不會真的動刀動槍去上陣拚殺。朱棣喜歡親自抄家夥砍人,那是因為他長年從事該項運動,經驗豐富,且善於躲閃,能夠砍人而不被人砍,朱瞻基不過是個毛孩子,帶出來轉轉而已,但這個毛孩子竟然不知深淺,一時頭熱,跟著李謙逞英雄去了。
  當朱棣發現自己身邊少了朱瞻基時,頓時傻了眼,冷汗直冒,這一仗勝負不要緊,輸了可以重來,但要是把接班人弄沒了,那才真是得不償失。他火冒三丈,立刻派人詢問朱瞻基和李謙的去向,得知他們已經追到了九龍口(地名)後,便火速派出軍隊接應自己的孫子回來,也算老天有眼,瓦剌軍慌亂之間,也沒有想到自己圍住的是這麽個大人物,見有人來接應,也就四散奔逃了。
  朱瞻基平安回來了,但內侍李謙卻不敢回來,他極為後怕,感到自己問題嚴重,還沒等朱棣向他問罪,就自殺了。
  雖然有這樣的一個小插曲,但此次戰役,明軍還是徹底擊敗了瓦剌軍主力,自此之後幾十年內,瓦剌再也不敢向明軍挑釁,邊境從此太平了一段時間。
  現代的一位偉人曾經這樣描述過戰爭和和平的關係:
  一仗打出十年和平。
  至理名言,古今通用。
  【戰後總結大會】
  下麵我們就這次戰役開一個總結大會,在召開總結大會之前,有必要先說一下這次會議的必要性和議題,畢竟把朱棣和馬哈木同誌請來開會並不容易,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們現在開始:
  這次忽蘭忽失溫戰役雖然並不是什麽決定性的戰役,但卻很值得分析,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戰役中蘊含了一些明軍作戰的秘密和規律,是應該認真研究的。
  這次會議主要探討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麽明軍能夠戰勝?
  先說一下,馬哈木同誌不要站起來了,不用激動,事情的經過我們已經知道了,戰敗是事實,具體分析還是交給我吧。
  要知道,一場戰爭的勝負是有很多決定因素的,之前我們介紹過,明軍的騎兵個人能力不一定能夠勝過瓦剌騎兵,但為什麽明軍卻能在瓦剌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情況下擊敗瓦剌呢?
  這是因為朱棣統帥下的明軍有一套極有技術含量的戰法和幾支高素質的部隊。戰法問題過於複雜,我們下麵再討論,先說說明軍的高素質部隊:三大營。
  三大營是朱棣同誌組建的部隊,這支部隊也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它們分別是: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
  先說五軍營,五軍營並不是指五個軍種,實際上,五軍營是騎兵和步兵的混合體,分為中軍、左軍、左掖軍、右掖軍、右哨軍,這支部隊是從各個地方抽調上來的精銳部隊,擔任攻擊的主力。
  下麵說一下三千營,我們前麵已經說過五軍營是明軍主力,那麽為什麽還要單設一個三千營呢,這是因為三千營與五軍營並不相同,它主要是由投降的蒙古騎兵組成的。也就是說,三千營實際上是以雇傭兵為主的。
  之所以叫三千營,是因為組建此營時,是以三千蒙古騎兵為骨幹的,當然後來隨著部隊的發展,實際人數當不止三千人,三千營與五軍營不同,它下屬全部都是騎兵,這支騎兵部隊人數雖然不多,卻是朱棣手下最為強悍的騎兵力量,他們在戰爭中主要擔任突擊的角色。
  最後我們要介紹朱棣手下最特殊的一支部隊,神機營。
  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這支部隊使用的武器是火炮和火銃,在明朝時候,人們稱呼這些火器為神機炮,許多遊牧民族的騎兵就是喪命於這些神機炮下,馬哈木同誌就不要哭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
  可以說,這支部隊就是明朝政府的炮兵部隊,朱棣同誌之所以要組建這樣的一支部隊,那是有著深刻原因的。
  我們看到朱棣同誌沉痛地點了點頭,沒有錯,在靖難的時候,朱棣同誌主要使用的就是騎兵,但是盛庸先生卻大量使用火器襲擊他和他的軍隊,造成了極為不好的影響,朱棣同誌自己也幾次差點在戰場上被幹掉。
  這也使得朱棣同誌深刻吸取了教訓,在他後來組建軍隊時,便專門設置了這樣一個以使用火器為主的部隊,正是這支部隊在忽蘭忽失溫戰役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好了,以上我們介紹了朱棣的高素質部隊,但這並不是他獲得勝利的根本原因,明軍獲勝的真正秘訣在於他們的戰法。
  下麵我們就探討第二個問題:明軍使用了怎樣的戰法?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明軍的戰法是非常先進的,那到底先進到什麽水平?
  客觀地說,明軍的戰術雖不能說領先世界幾百年,但放眼全球,至少在當時,絕無可望其項背者。
  這並不是信口胡說,是有著充分的證據的,請大家坐好,下麵我們將詳細介紹明朝軍隊先進戰法的發展過程。
  在朱元璋時代,明朝有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十分優秀的騎兵將領,這些人使用騎兵作戰堪稱不世出之奇才,連靠騎兵起家的蒙古人也被他們打得狼狽不堪,但除了他們率領的騎兵之外,明朝在軍事上還有另一招看家本領,那就是火器。
  事實證明,中國人在發明火藥之後,並不僅僅用它製作鞭炮,經過上百年的演化改進,明代時候朱元璋的軍隊中已經開始大規模使用火器,包括火炮和火銃等,而相應於擅長使用騎兵的徐達等人,朱元璋的手下也湧現出了一大批善於使用火器作戰的將領。這些將領中的佼佼者就是鄧愈和沐英。
  鄧愈是偏好使用火器的,在洪都保衛戰中,他的部下就曾經使用火器重創過陳友諒的軍隊,但朱元璋時代,對火器戰術的運用達到登峰造極程度的,卻並不是他,而是沐英。
  在那將星閃耀的年代,沐英並不如徐達等人那麽耀眼奪目,但他也是一名十分優秀的將領,洪武十四年,他隨同傅友德、藍玉攻擊雲南,雖不是主帥,但他的排名僅次於藍玉,可見絕非等閑之輩,一年之後,雲南平定,傅友德、藍玉先後奉調回京,朱元璋下令,沐英暫不回京,鎮守雲南。按照當時的說法,這隻是一個暫時的安排,然而沐英卻遲遲沒有等到調動工作的機會,慢慢地,他由臨時工變成了合同工,他留在了雲南。
  他死後,他的子孫也留在了雲南,接著執行祖輩與朱元璋簽訂的那份長期鎮守合同,從此沐氏就成為了雲南的鎮守者,而這份合同的年限也實在有點長——二百六十年,直到明朝滅亡。
  但也正是在這片土地上,沐英創造出了他獨特的火器戰法。
  沐英時代的雲南決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所謂春城和旅遊勝地,實際上,當時的雲南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少數民族眾多,且以造反為日常主要活動項目,雲南之地少平原,騎兵沒有多大作用,大部分的軍事行動要靠步兵,本來毫無組織的少數民族應該不是訓練有素的明朝步兵的對手,可偏偏當地有一種特產,而這種特產又是少數民族喜聞樂見,並極其樂於使用的。
  這種特產就是大象。
  話說大象這種動物,身高體胖皮厚,雖不惹事但也不好惹,連山中王老虎見了也要給它三分麵子,當年象牙也沒現在這麽值錢,所以大象數量很多。當地少數民族造反時,總喜歡使用這種當地特產。
  明軍騎馬,反軍騎大象,這仗怎麽打?
  克製大象的方法還是有的,那就是火器,火銃和火炮不但能夠有效打擊大象,在開槍時發出的響聲還能起到威嚇的作用。事實上,這也是當年明軍唯一可以克製大象軍團的方法。
  但事實總是不如人意,沐英時代所使用的火銃是洪武火銃,這種火銃射程不遠,且每次發射後都需要換黑火藥和鉛子,無法形成持續的殺傷力,發射火銃的士兵往往射完第一發子彈後就會被大象踩死,這種賠本買賣沐英是不會做的。
  在經過無數次失敗和思考後,沐英終於創造出了一種先進且足以克製大象的火器戰法。
  這種戰法根據敵軍大象兵打前陣的特點,將火銃兵列隊為三行,發現敵象兵前進後,第一行首先發射火銃,然後第二行、第三行繼續發射,在二三行發射時,第一列就可以從容裝好子彈,形成完備而持續的強大火力(置火銃為三行,列陣中……前行退後,次行繼之;又不退,次行退後,三行繼之)。
  這種開創性的戰術克服了當時火銃的局限性,三行輪流開火,沒有絲毫停歇,足以將任何敢於來犯之敵人(包括大象)打成漏鬥。
  正是憑借著這種戰法,沐英徹底平定了雲南境內的叛亂,這種戰法由於其使用的地域性,並沒有在明軍中廣泛流傳,但這並不能否定其在軍事史上的偉大意義。
  在沐英發明三行火銃戰法的百年之後,普魯士國王菲特列二世經過長期鑽研,發明了與之類似的三線戰法,其排兵布陣方法與沐英如出一轍,後來,他憑借著這一戰法稱雄歐洲。
  當然,這位普魯士國王認為自己才是三線戰術當之無愧的首創者,如果此事發生在發明權和知識產權製度十分清晰的今天,我們是很有理由向這位國王收取專利權使用費的。
  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雖然並沒有在明軍中得以廣泛流傳和使用,但我們不需要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就在不久之後,一種威力更大,更先進的戰法將代替它的位置,在明朝乃至世界軍事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
  發明這種戰法的是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就是我們熟悉的朱棣同誌。
  我們也很榮幸地把這位發明者請到了我們的大會現場,喔,朱棣同誌,你不用站起來,坐著就行,下麵我們將繼續介紹這種新式戰法的使用方法。
  在明朝永樂時期,由於早期的徐達、常遇春等一群猛將都已故去,新一代的騎兵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其吃苦耐勞精神有所退化(並非玩笑),不如他們的先輩,明朝騎兵對蒙古騎兵的個體戰略優勢已經失去,想要克製整日遊牧搶劫的蒙古騎兵的衝擊力,必須配合使用其他武力手段。
  朱棣同誌根據其長期武裝鬥爭的經驗,設置了三大營,並正式將火炮軍隊引入了明軍的戰鬥序列,他希望用火器來壓製蒙古騎兵的衝擊,但問題在於,騎兵不同於象兵,其速度極快,由於當時火器殺傷力和射擊距離以及換火藥時間上的限製,即使朱棣使用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也是無法抵禦騎兵衝擊的。
  在總結經驗教訓後,明軍終於找到了一套能夠有效克製蒙古騎兵的戰法,本人給明軍使用的這套戰法取了一個名字,叫“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
  【“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使用說明書】
  首先必須承認,這個名字不是我首創的,而是取材於某搞笑電影中的“要你命3000”武器,也許有的朋友看過這部電影,這個所謂的“要你命3000”武器是由西瓜刀,石灰粉,毒藥,繩子一係列工具組成,具體使用過程比較複雜,也很多樣,比如先灑石灰粉遮住對方眼睛,然後用西瓜刀砍,或是下毒等等。
  我在這裏借鑒其名決不是為了搞笑,恰恰相反,我的態度是很認真的,因為在我看來這個“要你命3000”武器係統正好能夠借用來說明永樂時期明軍戰法的特點。
  明軍的這個三板斧戰法是建立在三大營基礎上的,與“要你命3000”武器係統類似的是,明軍是對三大營軍事力量進行合理調配與組合,達到克製蒙古騎兵的目的。
  所謂的要你命三板斧戰法的操作過程是這樣的,首先,在發現蒙古騎兵後,神機營的士兵會立刻向陣型前列靠攏,並做好火炮和火銃的發射準備,在統一指揮下進行齊射。這輪齊射是對蒙古騎兵的第一輪打擊,也就是第一斧頭。
  神機營射擊完畢後,會立刻撤退到隊伍的兩翼,然後三千營與五軍營的騎兵會立刻補上空位,對已經受創的蒙古騎兵發動突擊,這就是明軍的第二斧頭。
  騎兵突擊後,五軍營的步兵開始進攻,他們經常手持製騎兵武器(如長矛等),對蒙古騎兵發動最後一輪打擊,這也是明軍的最後一斧頭。
  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完整的戰鬥係統,明軍使用火器壓製敵人騎兵推進挫其銳氣後,立刻發動反突擊,然後用步兵鞏固戰場(神機銃居前,馬隊居後,步卒次之),這一係統的具體使用根據戰場條件的不同各異,其細節操作過程也要複雜得多,比如多兵種部隊的隊形轉換等,但其大致過程是相同的。
  以衝擊力見長的蒙古騎兵就是敗在了明軍的這套戰術之下,無論多麽凶悍的騎兵也扛不住這三斧頭,這套“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經常搞得蒙古人痛苦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此外明軍使用的武器也是很有特點的,據考證,當時的明軍騎兵使用的兵器與蒙古騎兵也多有不同,某些明朝騎兵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另一種威力更大的獨門兵器——狼牙棒。
  雖然騎兵多數使用的是彎馬刀,但據現代科技人員研究表明,高速移動中的騎兵在與敵方騎兵對交鋒時,使用狼牙棒的一方是占有優勢的,這是因為狼牙棒的打擊範圍廣,使用方便,馬刀隻有單麵開刃,狼牙棒卻是圓周麵鐵刺,無論哪一部分擊打對手都會造成傷害,此外還兼具棍棒打擊功能,其威力實在堪比現在街頭鬥毆時使用的王牌武器——三棱刮刀。
  而且狼牙棒的批量製作費用低廉,沒有統一標準,在棍棒上加裝鐵釘鐵簽等物體,幾十分鍾即可製作完成,簡單方便,還可自由發揮創造力,如個別心理陰暗者會加裝倒鉤倒刺等,不死也讓你掉層皮,實在讓人膽寒,正是所謂價格便宜,量又足,他們一直用它。
  綜合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明軍的勝利決不是僥幸,在他們輝煌戰績的背後,是對先進武器的研發、戰術的科學分析和戰鬥過程的細節編排,是無數軍事戰術科研人員的辛勤汗水的結晶。
  所以在我看來,科學技術是第一推動力這句話實在是極為正確的。
  和我們前麵介紹過的沐英三行戰法一樣,朱棣的這套戰法在後來的時代裏也有很多近似品。
  三百多年後,一位矮個子開始使用與朱棣類似的戰法,他的戰術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先用大炮轟,再用騎兵砍,最後步兵上。
  可以看出,他的這套戰法和朱棣時代的明軍戰法是比較類似的,正是憑借這套戰法,他征服了大半個歐洲,並最終找到了一份和朱棣相同的工作——皇帝。
  這位矮個子就是法國的拿破侖,他威震天下的資本正是他那獨特而富於機動性的炮騎結合戰術。
  天才總是有某些共通點的。
  會議開到現在,也該散會了,希望大家能夠從這個總結會議中了解一些明朝的戰術思想和技巧,也算沒白開這個會。
  對了,差點說漏了最重要一點,以上我們已經概括了明軍的戰術思想和戰鬥方法,雖然這些都是明軍取勝的重要原因,但先進的武器和戰術並不是影響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事實上,古往今來,所有戰爭的勝負關係都遵循著一個最根本的原理:
  最終決定勝負的是參加戰爭的人。
  馬哈木失敗了,他的挑釁行為終於換來了教訓,明白自己沒有與明朝對抗的實力後,他也步阿魯台後塵,於永樂十三年(1415)向明朝朝貢稱臣。
  不過總體看來,馬哈木這個人還是比較守信用的,至少比阿魯台強,或者說他很識時務,可能是那慘烈的一仗給他的心靈以沉重的打擊,他終其一生再也沒有侵犯過明朝邊界,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從史料來看,他也並沒有閑著,此後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對子孫的培養中。
  很明顯,他認識到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以瓦剌目前的經濟實力和科技實力,絕對不是明朝政府的對手,但他也明白,先進的武器和戰術從來都不是勝利的保障,統帥和參與戰爭的人才是最為關鍵的。
  事實證明,他確實培養出了堪稱英才的下一代。
  他的兒子叫脫歡,二十年後殺掉了韃靼首領阿魯台,最終統一蒙古。
  他的孫子叫額森,這位仁兄比他老子還厲害,幹出了更加驚天動地的事,他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也先。
  
  第八章 帝王的財產
  朱棣對待蒙古部落的這種指哪打哪,橫掃一切的軍事討伐有效地震懾了瓦剌和韃靼,自永樂十二年(1414)征伐瓦剌得勝歸來後,明帝國的邊界終於安靜了下來,瓦剌奄奄一息,韃靼心有餘悸,“不打不服,打服為止”這句俗語用在此處十分合適。永樂大帝朱棣就這樣用武力為自己的國民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此時永樂大典已經修成,邊疆平安無事,周邊四夷爭相向明朝皇帝朝貢,大明帝國可謂風光無比。
  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的辛苦經營下,明帝國的文治武功達到了最高峰,國家繁榮昌盛、百業興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國大地上呈現,這固然是朱棣的成就,但究其根本還是朱元璋時代打下的良好基礎在起作用,因為朱元璋就如同一個盡職的管家婆,早已為自己的子孫製定了一係列政策,讓他們去照著執行。
  事實上,朱棣時代奉行的仍然是他父親的那一套係統,但朱棣本人在此基礎上也有著自己的發明創造,下麵我們將介紹朱棣統治時期出現的幾個新機構,這些機構對之後的明代曆史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而且這些也確實可以算得上是朱棣辛苦勞動的結果,是超越前人的發明創造,值得一提。
  我們先從最重要的一個說起。
  這是一個全新的機構,是由朱棣本人設立的,但這個新機構的設立者朱棣做夢也不會想到,幾十年之後,它會成長為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龐大到足以威脅皇帝的地位和權力。
  這個機構就是內閣。
  永樂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終於無法忍受下去了,他總算領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縱然全力以赴沒日沒夜的幹工作,還是很難完成,在這種情況下,他任命解縉等七人為殿閣大學士,參與機務。
  這七個人組成了明朝的第一任內閣,自此之後,朱棣但凡戰爭、用人、甚至立太子這樣的事情都要與這七個人討論方作決定,其職權責任不可謂不大。
  但出人意料的是,內閣成員的官職卻隻有五品,遠遠低於尚書、侍郎等中央官員,這也是朱棣精心設置的,他對內閣也存有一定戒心,為防止這七個人權勢過大,他特意降低了這些所謂閣員的品銜,他似乎認為這樣就能夠有效的控製內閣。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錯了。
  誰也料不到這個當初絲毫不起眼的小機構最終竟然會成為明帝國統治的中樞,當年官位僅五品的閣臣成為了百官的首領,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機構的生命力竟然會比明朝這個朝代更長!
  它已經由一個機構變成了一種製度,在此之後的五百餘年一直延續下去,成為中國封建政治製度中極為重要的部分。
  在我們之後的敘述中,這個機構將經常出現在我們的文章中,無數忠臣、奸臣、亂臣都將在這個舞台上表現他們的一生。
  內閣固然重要,但下一個機構的知名度卻要遠遠的大於它,這個朱棣出於特殊目的建立的部門幾百年來都籠罩著神秘色彩,它的名字也經常和罪惡、陰謀糾纏在一起。
  這個部門的名字叫東廠。
  我們前麵曾提到過錦衣衛這個特務部門,雖然此部門一度被朱元璋廢除,但朱棣登基後不久便恢複了該部門的建製,原因很簡單,朱棣需要特務。
  像朱棣這樣靠造反上台的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很虛的,自己搞陰謀的人必然總是認為別人也在搞陰謀,為了更加有效的監視百官,他重新起用了錦衣衛。
  但不久之後,朱棣就感覺到錦衣衛也不太好用,畢竟這些人都是良民出身,和百官交往也很密,而朱棣本著懷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科學精神,認定這些人也不可靠。
  這下就難辦了,特務還不可靠,誰可靠呢?
  宦官。
  宦官最可靠,雖然這些家夥沒文化,身體還有殘疾(特等),大部分還有點變態心理(可以理解),但畢竟曾經幫助我篡位,一直在我身邊,所以信任他們是沒錯的。
  就這麽定了,設立一個由宦官主管的機構,向我一個人負責,負責刺探情報,有事直接向我匯報請示,辦公地點就設在東安門吧,這樣調動也方便點。
  至於名字,既然總部在東安門,就叫東廠吧。
  永樂十八年(1420),朱棣設置東廠,這個明代最大的特務機構就此登上曆史舞台,其權力之大、作惡之多、名聲之臭實在罕有匹敵。
  由於其機構位於東安門,所以被命名為東廠,家住北京的朋友有興趣可以去原址看看,具體地址是今天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部,名字還叫東廠胡同。
  東廠設立之初便十分有氣派,主要反映在東廠的關防印上,別的部門官印隻是簡單寫明部門名稱而已,東廠的關防印卻大不相同,具體說來是十四個大字:“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雖然語法不一定通暢,卻十分有派頭,而在我看來,這樣的印記還兼具一定防偽作用,畢竟街頭私刻公章的小販要刻這麽多字花費的力氣會更多,收費也更貴。
  最初東廠隻負責偵查、抓人,並沒有審判的權利,抓獲人犯要交給錦衣衛北鎮撫司審理,但到後來,為了方便搞冤假錯案,本著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精神,東廠充分發揮積極性,也開辦了自己的監獄。
  東廠設置有千戶、百戶、掌班、領班、司房等職務,但具體幹活的是役長和番役,他們職責很廣,什麽都管,什麽都看,朝廷會審案件,東廠要派人聽審;朝廷的各個衙門上班,東廠派出人員坐班,六部的各種文件,東廠要派人查看;這還不算,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些人還負責市場調查,連今天菜市場白菜蘿卜多少錢一斤,都要記錄在案。
  這些無孔不入的人不但監視百官,連他們的同行錦衣衛也監視,可見其權力之大。
  能統率這麽大的機構,擁有如此大的權力,東廠首領也就成為了人人稱羨的職業,但這個職業有一個先天性的限製條件:必須是宦官(有得必有失啊)。
  東廠的首領稱為東廠掌印太監,是宦官中的第二號人物。
  第一號人物自然是鼎鼎大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
  這些東廠的特務在刺探情報,魚肉百姓之餘,也有著自己敬仰的偶像和信條,在東廠的府衙大廳旁邊,設置了一座小廳,專門用於供奉這位偶像。
  相信大家也絕對不會想到,這位擁有大量東廠崇拜者的偶像竟然是——嶽飛。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東廠人員還在東廠大堂前建造了一座牌坊,寫上了自己的座右銘——百世流芳。
  百世流芳相信他們是做不到了,遺臭萬年倒是很有可能,而可憐的嶽飛如果知道還有這樣一群人把他當成偶像,隻怕也是高興不起來的。
  這裏也要特地說明,請大家不要相信新龍門客棧中的所謂絕頂太監高手之類的鬼話,現實中的東廠太監手邊也沒有什麽葵花寶典,抓人逞凶等大部分的具體事情都是由東廠太監手下的那些正常人幹的。
  自從這個機構成立後,不光是朝廷百官倒黴,連錦衣衛也跟著鬱悶,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特務,東廠的人卻成了監視特務的特務,錦衣衛的地位大受影響。
  在東廠成立之前,錦衣衛也算是個有前途的職業,許多“有誌青年”出於各種目的,紛紛投身於明朝的特務事業,但東廠機構出現後,其勢頭就蓋過了錦衣衛,搶了錦衣衛的風頭。
  原因也很簡單,東廠是直接向皇帝負責的,而且其首領東廠掌印太監是皇帝身邊的人,與皇帝的關係不一般,也不是錦衣衛的首領錦衣衛指揮使能夠相比的。
  所以在之後的明代曆史發展中,原本是平級的錦衣衛和東廠逐漸變成了上下級關係,有些錦衣衛指揮使見了東廠掌印太監甚至要下跪叩頭。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在明代的特務曆史中,有一位錦衣衛指揮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第一次壓倒了東廠,這位指揮使十分厲害,在他任指揮使的時期內,錦衣衛的威名和權力要遠遠大於東廠,可見事在人為。
  這位堪稱明代最強錦衣衛的人是一位重量級的人物,在他的那個時代有著強大勢力和深遠的政治影響,我們將在以後的文章中詳細介紹他的一生。
  最後一個介紹的是我們經常在電視劇中聽到的一個稱謂——巡撫。
  大家對這個名字應該並不陌生,這個名稱最初出現在永樂年間,也算是朱棣的發明創造吧,實際上,那個時候的巡撫和之後的巡撫並不是一回事。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朱元璋時期廢除了中書省,設置布政使司,最高長官為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務,地位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省長。本來布政使管事也算正常,但朱元璋有一個嗜好——分權,他絕不放心把一省的所有大權都交給一個人,於是他還另外設置了兩個部門,分管司法和軍事。
  這兩個部門分別是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最高長官為按察使和都指揮使。
  老朱搞這麽一手,無非是為了便於控製各省事務,防止地方坐大,本意不壞,但後來的事情發展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這是因為他的這一舉動正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話:
  三個和尚沒水喝。
  雖然這三位長官的職權並不相同,布政使管民政、財政、按察使管司法、都指揮使管軍事,但大家都在省城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關係處得不好,也是很麻煩的,平日裏三家誰也不服誰,太平時期還好辦,萬一要有個洪災旱災之類天災,如果沒有統一調配,是很麻煩的,特別當時還經常出現農民起義這種群眾性活動,沒有一個總指揮來管事,沒準農民軍打進官衙時,這三位大人還在爭論誰當老大。
  為了處理這三個和尚的問題,中央想了一個辦法,就是由中央派人下去管理全省事務,這個類似中央特派員的人就叫巡撫。
  要說明的是,中央可不是隨便派個人下來當巡撫的,在論資排輩十分嚴重的中國,能被派下來管事的都不是等閑之輩,一般來說,這些巡撫都是各部的侍郎(副部級)。
  與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在永樂時期,中央官員序列中實際上並沒有巡撫這個官名,所謂的巡撫不過是個臨時的官職,中央的本意是派個人下去管事,事情辦完了你就回來,繼續幹你的副部級。
  可是天不隨人願,中央大員下到地方,小事容易辦,要是遇到民族紛爭問題和農民造反這些大事,就不是一年半年能回來的了。要遇到這種事情,巡撫可就麻煩了,東跑西跑,一忙就是大半年,這裏解決了那裏又鬧,逢年過節的,民工都能回家過年,而有些焦頭爛額的巡撫卻幾年回不了家。
  本來隻是個臨時差事,卻經常是一去不返,巡撫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夫妻分居,子女入學這些問題,長期掛在外麵也實在苦了這些大人,中央也麻煩,往往是這個剛巡回來,又有匯報何處出事,地方處理不了,需要再派,周而複始,也影響中央人員調配,於是,在後來的曆史發展中,巡撫逐漸由臨時特派員變成了固定特派員,人還算是中央的人,但具體辦公都在地方,也不用一年跑幾趟了。
  既然說到巡撫,我們就不得不說與之相關的兩個官職。
  巡撫雖然是大官,卻並非最大的地方官員,事實上,比巡撫大的還有兩級,這兩級官員才真正稱得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明朝政府確定了巡撫製度後,又出現了新的難題,因為當時的農民起義軍們經常會變換地點,也就是所謂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也算是遊擊戰的一種,山東的往河北跑,湖北的往湖南跑,遇到這種情況,巡撫們就犯難了。比如浙江巡撫帶著兵追著起義軍跑,眼看就要追上,結果這些人跑到了福建,浙江巡撫地形不熟,也不方便跑到人家地盤裏麵去,就會要求福建巡撫或是都指揮使司配合,如果關係好也就罷了,算是幫你個忙。關係不好的那就麻煩了,人家可以把眼一抬:“你何許人也,貴姓?憑什麽聽你指揮?”
  為了處理這種情況,中央隻得再派出更高級別的官員(一般是尚書正部級),到地方去處理事務,專門管巡撫。這些人就是所謂的總督。
  總督一般管兩個省或是一個大省(如四川總督隻管四川),可以對巡撫發令。
  按說事情到這裏就算解決了,可是政策實在跟不上形勢,到了明朝後期,如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猛人出來後,遊擊隊變成了正規軍,排場是相當的大,人家手下幾十萬人,根本不把你小小的巡撫、總督放在眼裏,正規軍不小打小鬧,要打就打省會城市,一鬧就幾個省,總督也管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出場了,疲於應付的明朝政府最後隻得又創造出一個新官名——督師。這個官專門管總督,農民軍鬧到哪裏,他就管到哪裏,當然了,這種最高級別的地方官一般都是由中央最高文官大學士兼任的。
  以上三種機構或官職都是在永樂時期由朱棣首創的,其作用有好有壞,我們在這裏介紹它們,是因為在後麵的文章中,我們還要經常和他們打交道,所以在這裏必須先打個底。
  與這些製度機構相比,朱棣還給他的子孫後代留下了一樣更加珍貴的寶物,也正是這件寶物不但開創了永樂盛世,還在朱棣死後,將這種繁榮富強的局麵維持下去。
  這件寶物就是人才。
  朱棣和朱元璋一樣,都是中國曆史上十分有作為的英明君主,但綜合來看,朱棣比朱元璋在各個方麵都差一個層次,除了一點之外。
  這一點就是看人才的眼光。
  之前我們曾經介紹過朱元璋給他的孫子留下的那三個人,事實證明這三個人是名副其實的書呆子,作用極其有限,朱棣也給自己的子孫留下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卻與之前的齊黃大不相同。
  他們是真正的治世英才。
  由於他們三個人都姓楊,所以史稱“三楊”。
  他們是那個時代最為優秀的人物,且各有特長,不但有能力,而且有城府心計,曆經四朝而不倒,堪稱奇人,下麵我們就逐個介紹他們的傳奇經曆。
  【第一個人:博古守正——楊士奇】
  如果要評選中國曆史上著名盛世之一——仁宣盛世的第一締造者,恐怕還輪不到仁宣兩位皇帝,此榮譽實非楊士奇莫屬,因為如果沒有他,朱高熾可能就不是所謂的明仁宗了。
  這位傳奇文臣活躍於四朝,掌控朝政,風光無限,但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為了走到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至正二十五年(1365),楊士奇出生在袁州,當年正是朱元璋鬧革命的時候,各地都兵慌馬亂,民不聊生,為了躲避饑荒,楊士奇的父母帶著他四處奔走,日子過得很苦。在楊士奇一歲半的時候,他的父親楊美終於在亂世中徹底得到了解脫——去世了。
  幼年的楊士奇不懂得悲傷,也沒有時間悲傷,因為他還要跟著母親繼續為了生存而奔走,上天還是公平的,他雖然沒有給楊士奇幸福的童年,卻給了他一個好母親。
  楊士奇的母親是一個十分有遠見的人,即使在四處飄流的時候,她也不忘記做一件事——教楊士奇讀書。在那遍地烽火的歲月中,她丟棄了很多行李,但始終帶著一本書——《大學》,說來慚愧,此書我到二十歲才通讀,而楊士奇先生五歲就已經會背了,每看到此,本人都會感歎新社會就是好,如果在下生在那個時代,估計混到四五十歲還是個童生。
  讀書是要講天分的,楊士奇就十分有天分,可讀書還需要另一樣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錢。
  楊士奇沒錢,他的母親也沒錢。
  沒有錢,就上不起私塾,就讀不了書,就不能上京考試,就不能當官,畢竟科舉考試並不是隻考《大學》。
  楊士奇和他的母親就這樣在貧困的煎熬中迎來了人生的轉折。
  洪武四年(1371),楊士奇的母親改嫁了,楊士奇從此便多了一位繼父,一位嚴肅且嚴厲的繼父。
  這位繼父叫羅性,他同時也兼任楊士奇的老師。
  羅性,字子理,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此人出生世家,當時已經是著名的名士,且有官職在身,性格耿直,但生性高傲,瞧不起人。
  楊士奇懷揣著好奇和畏懼住進了羅性的家,當然,也是他自己的家。
  羅性是一個十分嚴厲孤傲的人,對這個跟著自己新娶妻子(或是妾)一道進門,卻並非自家血親的小孩並沒有給什麽好臉色。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進入羅家後不久,楊士奇就被強令改姓羅,這似乎也很正常,給你飯吃的人總是有著某種權力的。
  楊士奇就這樣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下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雖然改姓羅,但畢竟不是人家的孩子,差別待遇總是有的,羅性也並不怎麽重視他,這一點,即使是幼年的楊士奇也能感覺得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翼翼,盡量不去惹禍,以免給他和他的母親帶來麻煩。
  兩年後,年僅八歲的楊士奇的一次驚人之舉改變了他的生活狀況。
  洪武六年(1373),羅家舉行祭祀先祖的儀式,還是小孩的楊士奇被觸動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親和顛沛流離的生活,他也想祭拜自己的父親和親人。
  可是羅家的祠堂決不會有楊家的位置,而且如果他公開祭祀自己的家人,恐怕是不會讓繼父羅性高興的。
  這個年僅八歲的小男孩卻並未放棄,他從外麵撿來土塊,做成神位的樣子,找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鄭重地向自己亡故的父親跪拜行禮。
  楊士奇所不知道的是,他這自以為隱秘的行為被一個人看在了眼裏,這個人正是羅性。
  不久之後,羅性找到了楊士奇,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他祭拜祖先的行為,還告知他從今往後,恢複他的楊姓,不再跟自己姓羅。
  楊士奇十分驚慌,他以為是羅性不想再養他,要將他趕出門去。
  羅性卻搖了搖頭,歎息道:“我的幾個兒子都不爭氣,希望你將來能夠略微照顧一下他們。”
  他接著感歎道:“你才八歲,卻能夠寄人籬下而不墮其誌,不忘祖先,你將來必成大器!你不必改姓了,將來你必定不會辱沒生父的姓氏。”
  羅性是對的,有誌從來不在年高。
  自此之後,羅性開始對楊士奇另眼相看,並著力培養他,供他讀書。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楊士奇應該會通過各項考試,最終中進士入朝為官,因為他確實有這個實力,但上天實在弄人。
  僅僅一年之後,羅性因罪被貶職到遠方,楊士奇和他母親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然而在這艱苦的環境下,有誌氣的楊士奇卻沒有放棄希望,他仍然努力讀書學習,為自己的將來而奮鬥。
  由於家境貧困,楊士奇沒有辦法向其他讀書人那樣上京趕考圖個功名,為了貼補家用,他十五歲就去鄉村私塾做老師,當時私塾很多,沒有形成壟斷產業,每個學生入學時候交部分學費,不用開學時去教務處一次性交清,如果覺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隨時走人,所以老師的水平是決定其收入的關鍵,學生多收入就多,由於他學問根基紮實,很多人來作他的學生,但畢竟在農村貧困地區,他的收入還是十分微薄,隻能混口飯吃。
  生活貧困的楊士奇和他的母親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不久之後,他又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人窮誌不窮這條格言的意義。
  楊士奇的一個朋友家裏也十分窮困,但他沒有別的謀生之道,家裏還有老人要養,實在過不下去了。楊士奇主動找到他,問他有沒有讀過四書,這個人雖然窮點,學問還是有的,便回答說讀過。楊士奇當即表示,自己可以把教的學生分一半給他,並將教書的報酬也分一半給他。
  他的這位朋友十分感動,因為他知道,楊士奇也有母親要養,家境也很貧窮,在如此的情況下,竟然還能這樣仗義,實在太不簡單。
  少了一半收入的楊士奇回家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他本以為母親會不高興,畢竟本來已經很窮困的家也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母親卻十分高興地對他說:“你能夠這樣做,不枉我養育你成人啊!”
  是的,窮人也是有尊嚴和信義的,正是因為有這樣明理的母親,後來的楊士奇才能成為一代名臣。
  楊士奇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在困難中不斷努力,在貧困中堅持信念,最終成就事業。
  人窮,誌不可短!
  沒有功名的楊士奇仕途並不順利,他先在縣裏做了一個訓導(類似今天的縣教育局官員),訓導是個小官,隻是整天在衙門裏混日子,可楊士奇做官實在很失敗,他連混日子都沒有混成。
  不久之後,楊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丟失了學印,在當年那個時代,丟失衙門印章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的警察丟槍還要嚴重得多,是有可能要坐牢的。此時,楊士奇顯示了他靈活的一麵。
  如果是方孝孺丟了印,估計會寫上幾十份檢討,然後去當地政府自首,坐牢時還要時刻反省自己,楊士奇沒有這麽多花樣,他直接就棄官逃跑了。
  楊士奇還真不是書呆子啊。
  之後逃犯楊士奇流浪江湖,他這個所謂逃犯是應該要畫引號的,因為縣衙也不會費時費力來追捕他,說得難聽一點,他連被追捕的價值都不具備,此後二十多年,他到處給私塾打工養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長年漂泊生活沒有讓他變成二混子,在工作之餘,他繼續努力讀書,其學術水平已達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
  在度過長期學習教書的流浪生活後,楊士奇終於等到了他人生的轉機。
  建文二年(1400),建文帝召集儒生撰寫《太祖實錄》,三十六歲的楊士奇由於其紮實的史學文學功底,被保舉為編撰。
  在編撰過程中,楊士奇以深厚的文史才學較好地完成了工作,並得到了此書主編方孝孺的讚賞,居然一舉成為了《太祖實錄》的副總裁。
  永樂繼位後,楊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與解縉等人一起被任命為明朝首任內閣七名成員之一,自此之後,他成為了朱棣的重臣。
  與解縉相同,他也不是個安分的人,此後不久,他卷入了立太子的紛爭,他和解縉都擁護朱高熾,但與解縉不同的是,他要聰明得多。
  青少年時期的艱苦經曆磨煉了楊士奇,使他變得老成而有心計。他為人十分謹慎,別人和他說過的話,他都爛在肚子裏,從不輕易發言泄密,他是太子的忠實擁護者,卻從不明顯表現出來,其城府可見一斑。
  而楊士奇之所以能夠有所成就,其經驗大致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剛出道時要低調,再低調。
  雖然楊士奇精於權謀詭計,但事實證明,他並不是一個滑頭的兩麵派,在這場你死我活的奪位鬥爭中,他始終堅定地站在了朱高熾一邊,並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忠誠最終戰勝了政治對手,將朱高熾扶上了皇帝的寶座。
  永樂年間,最為殘酷的政治鬥爭就是朱高熾與朱高煦的皇位之爭,在這場鬥爭中,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大臣折腰,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雙方各出奇謀,經過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鬥爭一直延續到朱棣去世的那個夜晚,一個人冒著極大的風險,秘密連夜出發,奔波一個月趕路報信,方才分出了勝負。
  事實上,不但楊士奇參加了這場鬥爭,我們下麵要介紹的三楊中的另外兩個也沒有閑著,他們都是太子黨的得力幹將。在後麵的文章中,我們會詳細介紹這場驚天動地的皇位之爭。
  【第二個人:足智多謀——楊榮】
  我們接著介紹的楊榮是三楊中的第二楊,他雖然沒有楊士奇那樣出眾的政務才能和學問基礎,卻有一項他人不及的能力——準確的判斷力。
  楊榮,洪武四年(1371)生,福建人,原名楊子榮(注意區分),他雖然沒有深入虎穴,剿滅土匪的壯舉,但其大智大勇卻著實可以和後來的那位戰鬥英雄相比。
  與楊士奇不同,他小時候沒有吃過那麽多苦,家裏環境不錯的他走的正是讀書、應試、做官的這條老路。建文二年(1400),他考中進士,由於成績優秀,被授予編修之職,即所謂的翰林。
  建文帝時代翰林院可謂書呆子雲集之地,這也難怪,畢竟掌權的就是黃子澄、方孝孺那樣的人,上行下效也很正常。
  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楊榮這位優等生與他的那些同事們有很大的不同,他實在不是個書呆子,而應該算是一位心思縝密的謀士。
  與楊士奇一樣,這個足智多謀的人也是在永樂時期才被重用的,但他飛黃騰達的經過卻很有點傳奇色彩,因為他憑借的不是才學,而是一句話。
  建文四年(1402),朱棣終於打敗了頑強的南軍,進入京城,奪得了皇位,現在他隻剩下一件事要辦——登基即位。
  然而就在他騎馬向大殿進發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人站了出來,阻擋了他的去路(迎於馬首)。
  這個人正是楊榮。
  由於當時情況還比較混亂,敵友難分,難保某些忠於建文帝的大臣不會玩類似恐怖分子和荊軻那樣的把戲,周圍的人十分緊張,而朱棣本人也大為吃驚,但他不會想到,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麵。
  楊榮竟然對他說,現在不應該進宮即位。
  不應該即位?笑話!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裝了那麽久的傻,死了那麽多的人,無非隻是為了皇位,可眼前的這個書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憑什麽!真是可笑!
  在場的人幾乎已經認定楊榮發瘋了,準備替他收屍。
  但楊榮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還讓朱棣心悅誠服照辦,而他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竟然隻用了一句話。
  “殿下是應該先去即位呢,還是先去祭陵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們前麵說過,朱棣造反是披著合法外衣的,說得粗一點就是即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勝利衝昏了他的頭腦,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立牌坊,隻是一心要當婊子。無論怎麽說,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墳,那是很不妥當的,朱棣連忙撥轉馬頭,去給老爹上墳。
  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出楊榮已經精明到了極點,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權力鬥爭的真相。這樣的一個人比他的上級方孝孺、黃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樣老奸巨猾的朱棣從此記住了這個叫楊榮的人,在他即位後便重用楊榮,並將其召入內閣,成為七人內閣中的一員。
  當時的內閣七人都是名滿天下之輩,而在他們中間,楊榮並不顯眼,他沒有解縉的才學,也沒有楊士奇的政務能力,並不是個引人注目的人,但這決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實上,他所擅長的是另一種本領——謀斷。
  所謂謀斷就是謀略和判斷,這些本應是姚廣孝那一類人的專長,而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應該是個老實讀書人的楊榮居然會擅長這些,實在令人費解,但他善於判斷形勢卻是不爭的事實,下麵的這個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
  一天晚上,邊關突然傳來急報,寧夏被蒙古軍隊圍攻,守將派人幾百裏加急報信,這是緊急軍情,朱棣也連忙起身去內閣找閣臣討論如何處理(內閣有24小時值班製度,七天一換),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楊榮。
  朱棣風風火火地來到內閣,把奏報交給楊榮看,問他有什麽意見。
  出乎朱棣預料,楊榮看完後沒有絲毫慌亂,表情輕鬆自然,大有一副太監不急皇帝急的勢頭。
  朱棣又氣又急,楊榮卻慢條斯理的對他說:“請陛下再等一會,寧夏一定會有第二份解圍奏報送來的。”
  朱棣好奇地看著他,讓他說出理由,楊榮此刻也不敢再玩深沉,因為朱棣不是一個對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楊榮胸有成竹地說道:“我了解寧夏的情況,那裏城防堅固,而且長期作戰,士兵經驗豐富,足以抵禦周圍的蒙古軍隊。從他們發出第一份奏報的日期來看,距離今天已過去十餘天,此刻寧夏應該已經解圍了,必然會發出第二份奏報。”
  不久之後,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圍的奏報,自認料事如神的朱棣對楊榮也十分佩服,並交給他一個更為光榮的任務——從軍。
  朱棣認識到,楊榮是一個能謀善斷的人,在對蒙古作戰中,這樣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於是在永樂十二年(1414)的那次遠征中,楊榮隨同朱棣出行,表現良好,獲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將軍隊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印信交給楊榮保管,而且軍中但凡宣詔等事務,必須得到楊榮的奏報才會發出,可以說,楊榮就是朱棣的私人秘書。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楊榮,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這個人處事不偏不倚,也不參與朱高熾與朱高煦的奪位之爭,沒有幫派背景,當然,這僅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想不到的是,這個看上去十分聽話的楊榮並不像他表麵上那麽簡單,朱棣將印信和奏報之權授予楊榮,隻是為了要他好好幹活,然而這位楊榮卻利用這一便利條件,在關鍵時刻做出了一件關鍵的事情。
  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時,那個當機立斷,馳奔上千裏向太子報告朱棣已死的消息,為太子登基爭取寶貴時間,製定周密計劃的人,正是一向為人低調的楊榮。因為他的真實身份和楊士奇一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
  【第三個人:臨危不懼——楊溥】
  下麵要說的這位楊溥,其名氣與功績和前麵介紹過的兩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卻是三人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別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學和能力,他靠的卻是蹲監獄。
  楊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進士,是楊榮的進士同學,更為難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編修,又成為了楊榮的同事,但與楊榮不同的是,楊溥是天生的太子黨,因為在永樂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朱高熾,算是早期黨員。
  朱棣畢竟還是太天真了,楊榮和楊溥這種同學加同事的關係,外加內閣七人文臣集團固有的擁立太子的政治立場,說楊榮不是太子黨,真是鬼都不信。
  楊溥沒有楊士奇和楊榮那樣突出的才能,他輔佐太子十餘年,並沒有什麽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這樣下去,即使將來太子即位,他也不會有什麽前途,但永樂十二年發生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改變了他的命運,不過,這個突發事件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樂十二年(1414),“東宮迎駕事件”事發,這是一個有著極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後策劃者正是朱高煦。在這次事件中,太子黨受到嚴重打擊,幾乎一蹶不振,許多大臣被關進監獄當替罪羊,而楊溥正是那無數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隻。
  由於楊溥的工作單位就是太子東宮,所以他被認定為直接責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關進了特級監獄——錦衣衛的詔獄。
  錦衣衛詔獄是一所曆史悠久,知名度極高的監獄,級別低者是與之無緣的(後期開始降低標準,什麽人都關),能進去人的不是窮凶極惡就是達官顯貴。所謂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對這所籠罩神秘色彩的監獄也有著好奇心,這種心理也可以理解,從古至今,蹲監獄一直都是吹牛的資本,如“兄弟我當年在裏麵的時候”,說出來十分威風。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絕不在少數。反正在哪裏都是坐牢,找個知名度最高的監獄蹲著,將來出來後還可以吹牛“兄弟我當年蹲詔獄的時候”,應該也能嚇住不少同道中人。
  這樣看來,蹲監獄也算是出名的一條捷徑。
  然而事實上,在當年,想靠蹲詔獄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夠級別,其次你還要有足夠的運氣。
  因為一旦進了詔獄,就不太容易活著出來了。
  詔獄是真正的人間地獄,陰冷潮濕,環境惡劣,雖然是高等級監獄,卻絕不是衛生模範監獄,蚊蟲老鼠到處跑,監獄也從來不搞衛生評比,反正這些東西騷擾的也不是自己。
  雖然環境惡劣,但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詔獄由北鎮撫司直轄)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犯人們的關照,他們秉承著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管理理念,對犯人們嚴格要求,並堅持抗拒從嚴,坦白也從嚴的審訊原則,經常用犯人練習拳腳功夫,以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同時他們還開展各項刑具的科研攻關工作,並無私地在犯人身上試驗刑具的實際效果。
  最初進入詔獄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審訊——被毆打(拳腳,上刑具)——等待中度過的,等到每人審你也沒人打你的時候,說明你的人生開始出現了三種變數:1、即將被砍頭;2、即將被釋放;3、你已經被遺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會選擇第二種結果,但可惜的是,選擇權從來不在他們的手上。
  這就是詔獄,這裏的犯人沒有外出放風的機會,沒有打牌消遣等娛樂活動,自然更不可能在晚上排隊到禮堂看新聞報道。
  明朝著名的鐵漢楊繼盛、左光鬥等人都蹲過詔獄,他們腿被打斷後,骨頭露了出來也沒人管,任他們自生自滅。所以我們說,這裏是真正的地獄。
  楊溥進的就是這種監獄,剛進來時總是要吃點苦頭的,不久之後,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況,但楊溥想不到的是,這一等就是十年。
  更慘的是,楊溥的生命時刻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東宮迎駕事件”始終沒有了結,而朱高煦更是處心積慮要借此事徹底消滅太子黨,在這種情況下,楊溥隨時都有被拉出去砍頭的危險(史載“旦夕且死”),然而楊溥卻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行為來應對死亡的威脅。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結束,而你卻無能為力,你會幹些什麽?
  我相信很多人在這種狀況下是準備寫遺書或是大吃一頓,把以前沒玩的都補上,更多的人則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應,可楊溥奇就奇在他的反應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頭,他卻仍在讀書,而且是不停地讀,讀了很多書(讀經史諸子書不輟),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在那種險惡的環境下,性命隨時不保,讀書還有什麽用呢?
  可這個人卻渾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發惡臭、肮髒潮濕的牢房裏,卻如同身在自己書房裏一樣,不停地用功讀書,他的自學行為讓其他犯人很驚訝,到後來,連看守他的獄卒都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這種舉動也引起了朱棣的主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問楊溥現在在幹什麽(幸好不是問楊溥尚在否),大臣告訴他楊溥在監獄裏每天都不停地讀書。
  朱棣聽到這個答案後,沉思良久,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下達了命令,要他務必好好看守楊溥,不能出任何問題。
  我們前麵說過,朱棣是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這種水平就體現在對人的認識上,他很清楚楊溥的境況和心理狀態,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溥卻能視死如歸,毫不畏懼,也絕非偽裝(裝不了那麽長時間),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顯,這個叫楊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害怕這兩個字。
  自古以來,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脅下等死。
  不知何時發生,隻知隨時可能發生,這種等死的感受才是最為痛苦的。
  楊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這樣的人,天下還有何可怕?!
  真是個人才啊!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棣才特意讓人關照楊溥,他雖然不願用楊溥,卻可以留給自己的兒子用。
  也多虧了朱棣的這種關照,楊溥才能在詔獄中度過長達十年的艱苦生活,最終熬到刑滿釋放,光榮出獄,並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為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這三位的人生經曆,我們就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要混出頭實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這裏介紹三楊的經曆,不但因為他們將在後來的明代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參加了那場慘烈的皇位之爭,並擔任了主角,以上的內容不過是參與這場鬥爭演員的個人簡介,下麵我們將開始講述這場殘酷的政治搏鬥。
  
  第九章 生死相搏
  朱高煦一直不服氣。
  這也很容易理解,他長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且有優秀的軍事才能,相比之下,自己的那個哥哥不但是個大胖子,還是個瘸子,連走路都要人扶,更別談騎馬了。
  簡直就是個廢人。
  可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廢人,將來要做自己的主人!
  誰讓人家生得早呢?
  自己也不是沒有努力過,靖難的時候,拚老命為父親的江山搏殺,數次出生入死,卻總是被父親忽悠,雖得到了一句“勉之,世子多疾!”的空話,卻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幹了那麽多的事,卻什麽回報都沒有,朱高煦很憤怒,後果很嚴重。
  他恨朱高熾,更恨說話不算數的父親朱棣。
  想做皇帝,隻能靠自己了。
  不擇手段、不論方法,一定要把皇位搶過來!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確實錯怪了自己的父親。
  朱棣是明代厚黑學的專家,水平很高,說謊抵賴如同吃飯喝水一樣正常,但在選擇太子這件事情上,他卻並沒有騙人,他確實是想立朱高煦的。
  父親總是喜歡像自己的兒子,朱高煦就很像自己,都很英武、都很擅長軍事、都很精明、也都很無賴。
  朱高熾卻大不相同,這個兒子胖得像頭豬,臃腫不堪,小時候得病成了瘸子(可能是小兒麻痹症),走路都要人扶,簡直就是半個廢人。朱棣實在想不通,如此英明神武的自己,怎麽會有個這樣的兒子。
  除了外貌,朱高熾在性格上也和朱棣截然相反,他是個老實人,品性溫和,雖然對父親十分尊重,但對其對待建文帝大臣的殘忍行為十分不滿,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討朱棣的喜歡。
  於是朱棣開始征求群臣的意見,為換人做準備,他先問自己手下的武將,得到的答案幾乎是一致的——立朱高煦。
  武將:戰友上台將來好辦事啊。
  之後他又去問文臣,得到的答複也很統一——立朱高熾。
  文臣:自古君不立長,國家必有大亂。
  一向精明的朱棣也沒了主意,便找來解縉,於是就有了前麵所說的那場著名的談話。從此朱棣開始傾向於立朱高熾。
  但在此之後,禁不住朱高煦一派大臣的遊說,朱棣又有些動搖,立太子一事也就擱置了下來,無數大臣反複勸說,但朱棣就是不立太子,朱高熾派大臣十分明白,朱棣是想立朱高煦的。於是,朱高熾派第一幹將解縉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心理戰。
  不久之後,有大臣畫了一幅畫(極有可能是有人預先安排的),畫中一頭老虎帶著一群幼虎,作父子相親狀。朱棣也親來觀看,此時站在他身邊的解縉突然站了出來,拿起毛筆,不由分說地在畫上題了這樣一首詩: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高!實在是高!
  解縉的這首打油詩做得並不高明,卻很實用,所謂百獸尊不就是皇帝嗎,這首詩就是告訴朱棣,你是皇帝,天下歸你所有,但父子之情是無法替代也不應拋開的。朱高煦深受你的寵愛,但你也不應該忘記朱高熾和你的父子之情啊。
  解縉的判斷沒有錯,朱棣停下了腳步,他被深深地打動了。
  是啊,雖然朱高熾是半個廢人,雖然他不如朱高煦能幹,但他也是我的兒子,是我親自撫養長大的親生兒子啊!他沒有什麽顯赫的功績,但他一直都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從沒有犯錯,不應該對他不公啊。
  就在那一刻,朱棣做出了決定。
  他命令,立刻召見朱高熾,並正式冊封他為太子(上感其意,立召太子歸,至是遂立之)。
  從此朱高熾成為了太子,他終於放心了,支持他的太子黨大臣們也終於放心了。
  這場奪位之爭似乎就要以朱高熾的勝利而告終,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場爭鬥才剛開始。
  【朱高煦的陰謀】
  朱高熾被冊立為太子後,自然風光無限,而朱高煦卻禍不單行,不但皇位無望,還被分封到雲南。
  當時的雲南十分落後,讓他去那裏無疑是一種發配,朱高煦自然不願意去,但這是皇帝的命令,總不能不執行吧,朱高煦經過仔細思考,終於想出了一個不去雲南的方法——耍賴。
  他找到父親朱棣,不斷訴苦,說自己又沒有犯錯,憑什麽要去雲南,反複勸說,賴著就是不走。朱棣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加上他也確實比較喜歡這個兒子,便收回了命令,讓他跟隨自己去北方巡視邊界(當時尚未遷都)。
  在跟隨朱棣巡邊時,朱高煦表現良好,深得朱棣歡心,高興之餘,朱棣便讓他自己決定去留之地。
  朱高煦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告訴朱棣,自己哪裏也不去,就留在京城(南京)。
  朱棣同意了他的要求,從此,朱高煦便以京城為基地,開始謀劃針對朱高熾的陰謀。
  他廣收朝中大臣為爪牙,四處打探消息,企圖抓住機會給太子以致命打擊。
  朱高煦深通權術之道,他明白,要想打倒太子,必須先除去他身邊的人,而太子黨中最顯眼的解縉就成了他首要打擊的對象。在朱高煦的策劃下,外加解縉本人不知收斂,永樂五年(1407),解縉被趕出京城,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
  朱高煦的第一次攻擊獲得了全勝。
  但搞掉解縉不過是為下一次的進攻做準備,因為朱高煦的真正目標是被太子黨保護著的朱高熾。
  經過周密策劃後,永樂十年(1412),朱高煦發動了第二次進攻。
  朱高煦深知朝中文臣支持太子的很多,要想把文官集團一網打盡絕無可能,於是他另出奇招,花重金收買了朱棣身邊的很多近臣侍衛,並讓這些人不斷地說太子的壞話,而自永樂七年後,由於朱棣要外出征討蒙古,便經常安排太子監國(代理國家大事),在這種情況下,精於權術的朱高煦終於等到了一個最佳的進攻機會。
  朱高煦聰明過人,他跟隨朱棣多年,深知自己的這位父親大人雖然十分精明且長於權謀詭計,卻有一個弱點——多疑。
  而太子監國期間,正是他的這種弱點爆發的時刻,因為他多疑的根源就在於對權力的貪婪,雖然由於出征不得不將權力交給太子,但這是迫不得已的,朱高煦相信,所有關於太子急於登基,搶班奪權的傳聞都會在朱棣的心中引發一顆顆定時炸彈。
  朱高煦的策略是正確的,他準確地擊中了要害,在身邊人的蠱惑下,不容權力有失的朱棣果然開始懷疑一向老實的太子的用心。
  永樂十年(1412)九月,朱棣北巡回京,對太子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審查了其監國期間的各項工作,嚴厲訓斥了太子,並抓了一大批太子身邊的官員,更改了太子頒布的多項政令。
  朱棣的這種沒事找事的找茬行為讓大臣們十分不滿,他們紛紛上書,其中言辭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太子沒有錯,不應該更改(太子事無大過誤,無可更也)。
  但直言的耿通卻絕不會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可正中朱棣下懷。
  耿通算是個做官沒開竅的人,他根本不懂得朱棣這些行為背後的政治意義,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家本來就是來找茬踢場子的,不過隨意找個借口,是直接奔著人來的,多說何益!
  朱棣卻是一個借題發揮的老手,他由此得到了啟發,決定向耿通借一樣東西,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樣東西就是耿通的腦袋。
  隨後,朱棣便煞費苦心地演了一出好戲。
  他把文武百官集合到午門,用陰沉的眼光掃視著他們,怒斥耿通的罪行(好像也沒什麽罪行),最後斬釘截鐵地說道:像耿通這樣的人,一定要殺(必殺通無赦)!
  如此殺氣騰騰,群臣無不膽寒,但大臣們並不知道,這場戲的高潮還沒有到。
  耿通被處決後,朱棣集合大臣們開展思想教育,終於說出了他演這場戲最終的目的:
  “太子犯錯,不過是小問題,耿通為太子說話,實際上是離間我們父子,這樣的行為絕對不能寬恕,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他(失出,細故耳……離間我父子,不可恕)!”
  至此終於原形畢露。
  耿通無非是說太子沒錯而已,怎麽扯得到離間父子關係上,這個帽子戴得實在不高明卻也說出了朱棣的真意:
  朱高熾,老子還沒死呢,你老實點!
  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太子黨被打下去一批,朱高熾本人經過這場打擊,也心灰意冷,既然讓自己監國,卻又不給幹事的權利,做事也不是,不做事也不是,這不是拿人開涮嗎?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大臣挺身而出,用他的智慧穩住了太子的地位。
  這個人就是我們之前說過的楊士奇。
  楊士奇雖然學問比不上解縉,他的腦袋可比解縉靈活得多,解縉雖然也參與政治鬥爭,卻實在太嫩,一點也不知道低調做官的原則。本來就是個書生,卻硬要轉行去幹政客,隔行如隔山,水平差的太遠。
  楊士奇就大不相同了,此人我們介紹過,他不是科舉出身,其履曆也很複雜,先後幹過老師、教育局小科員、逃犯(其間曾兼職教師)等不同職業,社會背景複雜,特別是他在社會上混了二十多年,也算跑過江湖,黑道白道地痞混混估計也見過不少,按照今天的流動人口規定,他這個流動了二十年的人是絕對的盲流,估計還可以算是在道上混過的。
  朝廷就是一個小社會,皇帝大臣們和地痞混混也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吃得好點,穿得好點,人品更卑劣,鬥爭更加激烈點而已,在這裏楊士奇如魚得水,靈活運用他在社會上學來的本領,而他學得最好,也用得最好的就是:做官時一定要低調。
  他雖然為太子繼位監國出了很多力,卻從不聲張,永樂七年(1409)七月,太子為感謝他一直以來的工作和努力,特別在京城鬧市區繁華地帶賜給他一座豪宅,換了別人,估計早就高高興興地去拿鑰匙準備入住,可楊士奇卻拒絕了。
  他推辭了太子的好意,表示自己房子夠住,不需要這麽大的豪宅。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嫌房子多,楊士奇也不例外,他拒絕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如果他拿了那棟房子,就會成為朱高煦的重點打擊目標,權衡利弊,他明智地拒絕了這筆橫財。
  楊士奇雖然沒有接受太子的禮物,但他對太子的忠誠卻是旁人比不上的,應該說他成為太子黨並不完全是為了投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太子的感情。
  自永樂二年(1404)朱高熾被立為太子後,楊士奇就被任命為左中允(官名),做了太子的部下,朱高熾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個真正仁厚老實的人,經常勸阻父親的殘暴行為,弟弟朱高煦屢次向他挑釁,陰謀對付他,朱高熾卻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下來,甚至數次還幫這個無賴弟弟說情。
  這些事情給楊士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雖然曆經宦海,城府極深,兒時母親對他的教誨卻始終記在心頭,仗義執言已經成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他卻並沒有變,他還是當年的那個正氣在胸的楊士奇。
  眼前的朱高熾雖然形象不好,身體不便,卻是一個能夠仁懷天下的人,他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秉持著這個信念,楊士奇與太子同甘共苦,攜手並肩,走過了二十年曆經坎坷的儲君歲月。
  說來也實在讓人有些啼笑皆非,可能是由於楊士奇過於低調,連朱棣也以為楊士奇不是太子黨,把他當成了中間派,經常向他詢問太子的情況,而在永樂十年(1412)的風波之後,朱棣對太子也產生了懷疑,便向楊士奇詢問太子監國時表現如何。
  這看上去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實際上卻暗藏殺機。
  城府極深的楊士奇聽到這句問話後,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立刻意識到,決定太子命運的關鍵時刻來到了。
  他緊張地思索著問題的答案。
  趁著楊士奇先生還在思考的時間,我們來看一下為什麽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又十分關鍵。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積極,勤懇做事,和群眾(大臣)們打成一片,能獨立處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話,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還在呢,現在就拉攏大臣,獨立處事,想搶班奪權,讓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這個答案不行,那麽我們換一個答案:
  太子平時積極參加娛樂活動,不理政事,疏遠大臣,有事情就交給下麵去辦,沒有什麽威信。
  這樣回答的話,太子的結局估計也是——完蛋。
  這又是一個非常類似二十二條軍規的矛盾邏輯。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無數太子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父親玩殘的,自古以來,一把手和二把手的關係始終是處理不好的,在封建社會,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脫不了這個規則的製約。
  你積極肯幹,說你有野心,你消極怠工,說你沒前途。
  幹多了也不行,幹少了也不行,其實隻是要告訴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讓你幹,你就不得休息,不讓你幹,你就不得好死。
  這似乎是很難理解的,到底是什麽使得這一滑稽現象反複發生呢?
  答案很簡單:權力。
  誰分我的權,我就要誰的命!(兒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終是要將權力交給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須有一定的辦事能力,為了帝國的未來,無能的廢物是不能成為繼承人的,所以必須給太子權力和鍛煉的機會,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個善終,混個自然死亡,不至於七八十歲還被拉出去砍頭,就必須緊緊握住自己手中的權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兒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現在楊士奇先生已經完成了他的思索,讓我們來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監國期間努力處理政事,能夠聽取大臣的合理意見,但對於不對的意見,也絕不會隨便同意,對於近臣不恰當的要求,他會當麵駁斥和批評。”
  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舉辦的現場提問回答活動中,楊士奇能夠在規定時間內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外交辭令,實在不簡單。
  既勤懇幹活禮賢下士,又能夠群而不黨,與大臣保持距離,在楊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熾那肥頭大耳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光輝照人。
  朱棣聽了這個答案也十分滿意,臉上立刻陰轉晴,變得十分安詳,當然最後他還不忘誇獎楊士奇,說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中,朱棣和楊士奇各出絕招,朱棣施展的是武當長拳,外柔內剛,楊士奇則是太極高手,左推右擋,來往自如。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似乎可以算是武當派的同門師兄弟。
  於是,永樂十年(1412)的這場紛爭就此結束,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動搖,但由於楊士奇等人的努力,終於穩定住了局勢。
  可是太子前麵的路還很長,隻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會不斷受到朱高煦的攻擊,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實也是如此,另一個更大的陰謀正在策劃之中,對太子而言,這也將是他監國二十年中經受的最嚴酷的考驗。
  在朱高煦持續不斷地誣陷詆毀下,朱棣確實對太子有了看法,但暫時也沒有換太子的想法,皇帝這樣想,下麵的大臣們可不這樣想。
  看到朱棣訓斥太子,許多原先投靠太子準備投機的官員們紛紛改換門庭,成為了朱高煦的黨羽,但楊士奇卻始終沒有背棄太子,他一直守護著這個人,守護在這個看上去遲早會被廢掉的太子身邊。
  大浪淘沙,始見真金。
  不久之後,一場更大的風暴到來了,太子和楊士奇將接受真正的考驗。
  永樂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歸來,當時太子及其下屬官員奉命留守南京,聞聽這個消息,立刻派人準備迎接,但迎接時由於準備不足,有所延誤,朱棣很不高興。
  其實說來這也就是個芝麻綠豆的小事,朱棣同誌平日經常自行騎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駕這種形象工程有沒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熾雖然心中不安,卻也沒多想。
  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熾的意料。
  朱棣大發雷霆,把朱高熾狠狠罵了一頓,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麵打仗那麽辛苦,也是為了你將來的江山打基礎,你卻連個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這個廢物有什麽用?
  朱高熾挨罵了,心裏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點,至於搞得這麽大嗎?
  至於,非常至於。
  朱高熾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斷打探他的行動,雖然並沒有什麽發現,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從來不需要事實的,他不斷編造太子企圖不軌的各種小道消息,並密報給朱棣。
  朱棣開始並不相信,之後禁不住朱高煦長年累月的造謠,加上身邊被朱高煦買通的人們也不斷說壞話,他漸漸地又開始懷疑起太子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想到回來就碰上了太子迎駕遲緩這件事,雖然這並不是個大事情,但在朱棣那裏卻變成了導火線。在朱棣看來,這是太子藐視他的一種表現。
  自己還沒有退休呢,就敢這麽怠慢,將來還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瀾下,事情開始一邊倒,太子受到嚴厲斥責的同時,太子黨的主要官員如尚書蹇義、學士黃淮、洗馬(官名,不是馬夫)楊溥都被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組織策劃和挑撥下,朱棣的怒火越燒越旺,太子黨幾乎被一網打盡。
  朱棣已經認定太子黨那幫人都想著自己早死,然後擁立太子博一個功名,他對太子的失望情緒也達到了頂點。他不再相信擁護太子的那些東宮文官們,除了一個人外。
  這個例外的人就是楊士奇。
  說來奇怪,雖然楊士奇一直在太子身邊,朱棣卻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公正客觀的人,於是在兩年後,朱棣再次召見他,問了他一個問題。
  與兩年前一樣,這也是一次生死攸關的問答。
  【無畏的楊士奇】
  當時的政治局勢極為複雜,由於朱棣公開斥責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親信都關進了監獄,於是很多大臣們都認為太子已經幹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隱的退隱,太子也朱高熾陷入了孤立之中,現實讓他又一次見識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原先巴結逢迎的大臣們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麽關係,連累自己的前途,在這種情況下,楊士奇開始了他和朱棣的問答較量。
  這次朱棣沒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當地問楊士奇,太子是否有貳心,不然為何違反禮儀,遲緩接駕?(這在朱棣看來是藐視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勸過楊士奇要識時務,太子已經不行了,應該自己早作打算。
  楊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複了朱棣,也回複了這些人的“建議”。
  楊士奇答道:“太子對您一直尊敬孝順,這次的事情是我們臣下沒有做好準備工作,罪責在我們臣下,與太子無關。”(太子孝敬,凡所稽遲,皆臣等罪)
  說完,他抬起頭,無畏地迎接朱棣銳利的目光。
  朱棣終於釋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並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懸崖邊上的朱高熾又被楊士奇拉了回來。
  楊士奇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在太子勢孤的情況下,主動替太子承擔責任,需要冒很大的風險,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對他們這些東宮官員們卻不會手軟。與他一同輔佐太子的人都已經進了監獄,隻剩下了他暫時幸免,但他卻主動將責任歸於自己,寧願去坐牢,也不願意牽連太子。
  楊士奇用行動告訴了那些左右搖擺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買,不是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
  從當時的形勢來看,朱高熾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遲早的事情,繼續跟隨他並不明智,還很容易成為朱高煦打擊的對象,是非常危險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在風雨飄搖中依然堅持支持太子的楊士奇,不是一個投機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處窮困,卻仍然無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樣,三十年後,他又做出了足以讓自己母親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身處高位,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為卻並沒有違背他的人生信條。
  【人窮誌不短,患難見真情】
  楊士奇最終還是為他的無畏行為付出了代價,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買通的人攻擊楊士奇(士奇不當獨宥),本來不打算處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邊人的反複煽動,將楊士奇關入了監獄。
  朱高熾得知楊士奇也即將被關入監獄,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處境,僅能自保,是絕對保不住楊士奇的。
  楊士奇卻不以為意,反而在下獄前對太子說:殿下宅心仁厚,將來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無論以後遇到什麽情況,都一定要堅持下去,決不可輕言放棄。
  此時,朱高熾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即將進入監獄卻還心憂自己的楊士奇其實不隻是他的屬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難與共的夥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卻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氣勢下,他還能堅持多久呢?
  【朱高煦的失誤】
  朱高煦終於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權,他的陰謀策劃終於有了結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擊,而幫太子說話的文官集團也已經奄奄一息,形勢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話說回來,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勝利在望的朱高煦在曆史書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並在之後的歲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經常見人就說:“我這麽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嗎?”(我英武,豈不類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語,今日觀之,足以讓人三伏天裏尚感寒氣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現代,定可大展拳腳,拍些個人寫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詞,必能一舉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癡,他這樣說是有著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隻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隱含意思,李世民與朱高煦一樣,都是次子,李建成對應朱高熾,都是太子,甚至連他們的弟弟也有對應關係,李元吉對應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這樣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殺掉了李建成,當上皇帝,朱高煦殺掉朱高熾,登上皇位。
  朱高煦導演希望把幾百年前的那一幕戲再演一遍。
  我們這裏先不說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樣的水平,既然他堅持這樣認為,那也沒辦法,就湊合吧,讓他先演李世民,單從這出戲的演員陣容和所處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確實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導演也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他忽略了這場戲中另一個大牌演員的感受,強行派給他一個角色,這也導致了他最終的失敗。
  他要派的是這場戲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親李淵,被挑中的演員正是他的父親朱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把這場戲演好,演完,搞一個朱高煦突破重重險阻,戰勝大壞蛋朱高熾,登基為皇帝的大團圓結局,就必須得到讚助廠商總經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淵,事實上,他跟李淵根本就沒有任何共通點,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戲中,李淵在李世民登基後的下場是被迫退位,如果這一次朱高煦像當年的李世民那樣來一下,他的結局也是不會超出劇本之外的。
  朱棣雖然不是導演,卻是戲霸。
  讓我演李淵,你小子還沒睡醒吧!
  【太子黨的反擊】
  就在朱棣漸漸對日益囂張的朱高煦感到厭惡時,太子黨開始了自己的反擊。
  當時正值朱高煦主動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護衛,這引起了朱棣的警覺,永樂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決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說青州並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為了奪權的需要,不肯離開京城,又開始耍賴。
  這次朱棣沒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朱高煦:你既然已經被封,就趕緊去上任,怎麽能總是賴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豈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斷的打擊太子,無非是想告訴太子不要急於奪權,但他的這一行動卻給了朱高煦錯誤的信號,他誤以為皇位非自己莫屬,越發專橫跋扈,最終觸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黨的精英們抓住了這個機會,發出了致命的一擊,而完成這一擊的人正是楊士奇。
  由於平日表現良好,且自我改造態度積極,楊士奇和蹇義連監獄的門都沒進,就被放了出來,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萬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為懷的結論,要知道,他們的難兄難弟楊溥還在監獄裏看書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見,特赦也是有級別限製的。
  逃離牢獄之災的楊士奇自然不會洗心革麵,與朱高煦和平相處,在經過長期的觀察和對時局的揣摩後,他敏銳地抓住了機會,發動了攻擊。
  說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與前兩次一樣,他的這次攻擊也是通過問答對話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對話除了朱棣和楊士奇外,蹇義也在場,不過他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
  朱棣問:“我最近聽到很多漢王(朱高煦封號)行為不法的傳聞,你們知道這些事情嗎?”
  這話是對楊士奇和蹇義兩個人問的,但兩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
  蹇義雖然忠於太子,卻也被整怕了,他深恐這又是一個陷阱,要是實話實說,隻怕又要遭殃,便推說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轉向了另一個人——楊士奇,他注視著楊士奇,等著他的答複。
  楊士奇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和陰謀,自己身邊的同伴不是被殺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向朱棣揭發朱高煦的不軌行為,但作為一個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權力鬥爭就如同劍客比武,一擊必殺才是製勝的王道,因為一旦寶劍出鞘,就沒有收回的餘地。
  朱棣已經喪失了對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經漸漸看清自己這個兒子的真麵目,這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拔劍出鞘!
  楊士奇從容答道:“我和蹇義一直在東宮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們看成太子的人(還裝,難道你不是嗎),有什麽話也會不跟我們講,所以我們不知道。”
  奇怪了,這句回答不是和蹇義一樣,啥也沒說嗎?
  要知道,自古以來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誇你,再罵你,楊士奇熟練地運用了這一技巧。所以別急,下麵還有個但是呢。
  “但是,漢王兩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現在陛下要遷都了,在這個時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細考慮一下他的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細細品來,楊士奇此言實在厲害,看似平淡無奇,卻處處透著殺機,要把朱高煦往死裏整,楊士奇之權謀老到實在讓人膽寒。
  楊士奇終於亮出了他的寶劍,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對正確的人,使出了那一劍。
  一劍封喉。
  朱棣被楊士奇的話震驚了,朱高煦三番兩次不肯走,如今要遷都了,他卻執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幹什麽?!
  不能再拖了,讓他馬上就滾!
  永樂十五年(1417)三月,不顧朱高煦的反複哀求,朱棣強行將他封到了樂安州(今山東廣饒),朱高煦十分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確實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如果我們翻開地圖察看的話,就會發現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這個兒子將來不會老實,於是在封地時,便已做好了打算。樂安州離北京很近,離南京卻很遠,將朱高煦調離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將來就算要打,朝發夕至,很快就能解決,不能不說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這一點上,朱棣要比他的父親高明。
  至此,儲君之爭暫時告一段落,太子黨經過長期艱苦的鬥爭,穩住了太子的寶座,也為後來仁宣盛世的出現提供了必要條件。
  另一方麵,朱高煦多年的圖謀策劃最終付之東流,至少朱棣絕對不會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但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會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陰謀活動完全轉入地下,並勾結他的同黨準備東山再起。
  不過這一次他不打算繼續搞和平演變了,因為在他麵前隻剩下了一條路——武裝奪權。
  雖然方針已經擬定,但朱高煦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厲害,他比誰都清楚,隻要他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就絕對不會在自己老爹頭上動土。
  朱高煦決定等待,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第十章 最後的秘密
  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誌的主要政績史。在執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曆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並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力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告別】
  永樂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慶壽寺。
  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裏,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裏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幹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隻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此之後,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造反應該也算是一種勞動)的生活培養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並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後,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馬車)、美女、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麽也不要。
  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發,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後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裏,接著做他的和尚。
  他造反的目的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了,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麽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隻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誌,到了6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幹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隻能繼續在寺廟裏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餘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
  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卻並沒有得到什麽,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於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並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並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麽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1404)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長州,此時他已經是朝廷的重臣,並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父母已經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衝衝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姊不納),無奈之下,他隻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願意見他(賓亦不見),隻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姚廣孝終於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在大權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幹活外,其餘的時間都躲在寺廟裏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隻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但這一切隻是假設,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複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他了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這真是個聰明人啊!
  隻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後一次會麵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了解,也就沒有什麽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著交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話終於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要求:
  “請陛下釋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麽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
  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並不是那麽重要,隻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餘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毀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場的時候,留給他的隻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尷尬局麵。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隻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係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後大喜,便將溥洽關進了監獄,至於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後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但溥洽卻從此開始難見天日,他不但是一個特殊的政治犯,還是一個絕對不會被釋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簡單,他不說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會放他,而如果他說了出來,朱棣也決不會把這個知情人釋放出獄,依著朱棣的性格,還很有可能殺人滅口,一了百了。
  如無意外,溥洽這一輩子就要在牢房裏度過了。
  但是現在,意外發生了。
  朱棣知道姚廣孝這個要求的分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這畢竟是自己老朋友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個願望,實在難以抉擇。
  姚廣孝目不轉睛地看著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這位皇帝正在思考,準備做出決定。
  “好吧,我答應你。”
  姚廣孝釋然了,他曾親眼看見在自己的陰謀策劃之下,無數人死於非命,從方孝孺到黃子澄,淩遲、滅族,這些無比殘忍的罪行就發生在自己麵前,他曾勸阻過,卻無能為力。雖然這些人並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確實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雖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滅人性的惡魔。殘酷的政治鬥爭和親人朋友的離去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很多人因為他而死去,他卻背負著罪惡活了下來。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不是為了救贖溥洽,而是為了救贖他自己的靈魂。
  精神上得到解脫的姚廣孝最終也得到了肉體的解脫,三月十八日,姚廣孝病死於北京慶壽寺,年八十四。
  這位永樂年間最偉大的陰謀家終於含笑離開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卻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麽,他的前半生努力實踐著自己的抱負,後半生卻背負著罪惡感孤獨地生活著。
  無論如何,對於他而言,一切都已結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諾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出於對老朋友的承諾。
  皇位奪下來了,首都遷過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韃靼沒戲唱了。
  現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這場戲演到現在,也差不多了,當年三十一歲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終奪得天下,之後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統治,創造了屬於他的時代。
  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年中,該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綜合來看,他確實是一位曆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麵列出的那些政績裏的任何一條都很難做到、做好,但他卻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實在不容易啊。
  按說有如此功績,朱棣也應該心滿意足了,但其實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個白天,睡在寢宮裏的每一個夜晚,有一件事情總是纏繞在他的心頭,如噩夢般揮之不去,斬之不絕。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執政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掛念著這件事,恐懼著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現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永樂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魯台又開始鬧事,他率軍大舉進攻明朝邊境,其本意隻是小打小鬧,想幹一票搶劫而已,估計明朝也不會把他怎麽樣,這一套理論用在別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是從不妥協的朱棣。
  朱棣聽說這個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說,雖已年屆花甲(當時五十五歲),好勇鬥狠的個性卻從未減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親征,大軍浩浩蕩蕩向韃靼進發,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麽像樣的抵抗,到了七月,大軍抵達沙琿原(地名),接近了阿魯台的老巢。
  阿魯台實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麽後著呢?
  答案是沒有。
  阿魯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簡單,他沒有能力抵抗。
  這位當年曾立誌於恢複蒙古帝國的人已經蛻變成了一個小毛賊,隻能搶搶劫,鬧鬧事,他沒有退敵的辦法,唯一的應對就是帶著老婆孩子跑路。
  蕩平了阿魯台的老巢後,朱棣準備班師回朝,由於當時兀良哈三衛與阿魯台已經互相勾結,所以朱棣決定回去的路上順便教訓一下這個當年的下屬。
  他命令部隊向西開進,並說道:“兀良哈知道我軍前來,必然向西撤退,在那裏等著他們就是了。”
  部下們麵麵相覷,人家往哪邊撤退,你是怎麽知道的?
  可是皇帝說話,自然要聽,大軍隨即向西邊轉移,八月到達齊拉爾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軍隊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驚慌,朱棣卻十分興奮,按照現在的退休製度,他已經到了退休年齡,雖然按照級別劃定,他應該是廳級以上幹部,估計還能幹很長時間,但中國曆史上,皇帝到了他這個年紀,還親自拿刀砍人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敵之時,他橫刀立馬,以五十五歲之高齡再次帶領騎兵親自衝入敵陣,大破兀良哈(斬首數百級,餘皆走散)。
  此後他又率軍追擊,一舉掃平了兀良哈的巢穴,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從朱棣的種種行為經曆來看,他是一個熱愛戰爭陶醉於戰爭的人,是一個天生的戰士。
  上天並沒有虧待這位喜歡打仗,熱愛戰爭的皇帝,僅僅一年之後,他又一次親征韃靼,不過這次出征的緣由卻十分奇特,很明顯是沒事找事。
  永樂二十一年(1423)七月,邊關將領報告阿魯台有可能(注意此處)會進攻邊界,本來這不過是一份普通的邊關報告,朱棣卻二話不說,馬上準備親征。
  人家都說了,隻是可能而已,而且邊關既然能夠收到情報,必然有準備,何需皇帝陛下親自出馬?
  就算阿魯台真的想要襲擊邊界,估計他也會說:“我還沒動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幹嘛搞這麽大陣勢?”
  其實朱棣的動機十分簡單:
  實話說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麽樣?
  看來先發製人的政策絕非今日某大國首先發明的,這是曆史上所有的強者通用的法則。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親征,千裏之外的阿魯台得到消息後,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溜號。他已經習慣了扮演逃亡者,並掌握了這一角色的行動規律和行為準則——你來我就跑,安全第一。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遠征,由於阿魯台逃得十分徹底,朱棣什麽也沒有打著,隻好班師回朝。
  雖然此次遠征並無收獲,朱棣卻在遠征途中獲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件對他而言價值連城的禮物。
  這件禮物就是他已苦苦尋覓二十年的答案。
  【最後的答案】
  胡濙終於回來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獨自出行兩湖江浙,探訪大小寺廟,隻為了尋找朱允炆的行蹤,十年之間費盡心力,卻毫無收獲。
  胡濙十分清楚,朱棣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這個任務起,自己的命運就隻剩下了兩種結局,要麽找到朱允炆,要麽繼續尋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個人來接替他。
  沒有同伴,沒有朋友,不能傾訴也無法傾訴,胡濙就這樣苦苦尋找了十幾年,這期間他沒有回過家,連母親去世他也無法回家探望,因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沒有回家的權力。
  朱棣也並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這項工作的辛苦,永樂十四年(1414),他終於召胡濙回來,並任命他為禮部左侍郎,從小小的給事中一下子提拔為禮部的第二把手,胡濙成為了眾人羨慕的對象,但隻有朱棣和胡濙本人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對胡濙從事的秘密工作的報答。
  曆時十年,胡濙沒有能夠找到朱允炆,他隻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這個人真的還存在嗎?或許這一輩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後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濙的幻想。
  永樂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濙出巡江浙一帶,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實際上是另一次尋找的開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棣是獲得了準確的情報,朱允炆就在這一帶!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濙這一去又是幾年毫無音信,這下子連朱棣也幾乎喪失了信心。
  胡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過去了,兩個青年人的約定變成了老年人的約定,朱棣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約定還在繼續,也必須繼續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將被劃入永遠失蹤人口時,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這個懸疑長達二十年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答,在一個神秘的夜裏。
  永樂二十一年(1423)的一個深夜,遠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內睡覺(帝已就寐),忽然內侍前來通報,說有人前來進見。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興,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願意在熟睡之際被人從美夢中驚醒,但當內侍說出前來進見的人的名字時,朱棣如同觸電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馬上召見此人。而這個深夜前來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濙。(聞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滿了興奮、期待、和恐懼,他十分清楚,如果沒有他的命令,胡濙是絕不可能私自回來的。而此刻胡濙不經請示,深夜到訪必然隻有一個原因——他找到了那個人。
  胡濙見到了朱棣,告訴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兩人交談了很長時間。(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釋)
  相信很多人都會問,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麽,這個懸疑二十年的謎團的謎底到底是什麽?
  我必須飽含悲痛地告訴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說,現在說出這句話,我也很慚愧,胡濙最終沒有忽悠朱棣,他雖然讓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確實帶給了他答案。
  而從我講這個謎團開始,到現在謎團結束,中間穿插了無數曆史事件,也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但我最終還是不能給大家一個肯定的答案。
  說實話,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經說過,此文是采集多種史料經過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別寫成,雖然也采用過一些明清筆記雜談之類的記載,但主要依據的還是明實錄、明史等正史資料。
  我這人膽子並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曆史懸疑問題,也實在不敢亂編,史料上沒有,我自然也不能寫有。不過大家也不用失望,因為我雖然不能給出結論,卻能夠推理出一個結論。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曆史學家的職責之一就是從過往的死文字中發現活的秘密。
  下麵我們就開始這段推理,力爭發現曆史背後隱藏的真相,在這段推理過程中,我們將得到三個推論:
  首先,從上麵的這段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胡濙的使命確實是尋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還如此興奮,其原因我們也已經分析過了,除非已經完成使命,胡濙是絕對沒有膽子敢擅離職守的。
  由此我們得到推論1: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帶來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爭議最多的部分,胡濙到底對朱棣說了什麽?
  這似乎是個死無對證的問題,但其實隻要在推論1的基礎上抓住蛛絲馬跡進行一些推理辨別,我們就可以知道在那個夜晚兩人交談的內容。
  胡濙深夜到訪,會對朱棣說些什麽呢?有以下幾種可能:
  A:我沒有找到建文帝,也沒有他的消息,這麽晚跑來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結論: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會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B: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經死了。
  結論:可能性較小。
  原因:雖然本人當時並不在場,我卻可以推定胡濙告訴朱棣的應該不是這句話,因為在史書中有一句極為關鍵的話可以證明我的推論:
  “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嗎,“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說一個人已經死掉,就算你是驗屍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講這麽長時間,胡濙為人沉穩寡言,身負絕密使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所以我們可以推定,他告訴朱棣的應該不是這些。
  我們就此得出最後的結論C。
  C:我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論: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兩推論皆不對,此為所剩可能性最大的結論。
  就這樣,我們結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個推論。
  推論2:胡濙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合推論1和推論2,我們最終來到了這個謎團的終點——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些什麽?
  這看上去似乎是我們絕對不可能知道的,連胡濙對朱棣說了些什麽我們都無法肯定,怎麽能夠了解到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什麽話呢?
  其實隻要細細分析,就會發現,我們是可以知道的。
  因為建文帝對胡濙說過的話,必然就是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
  胡濙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四處找人聊天的那種官員,他肩負重要使命,且必須完成,當他找到建文帝並與之交談後,一定會把所有的談話內容告訴朱棣,因為這正是他任務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在那個神秘夜晚胡濙告訴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訴胡濙的。
  現在我們已經清楚,隻要知道了胡濙和建文帝的談話內容,就能了解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那麽胡濙和建文帝到底談了些什麽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談論天氣好壞,物價高低等問題,當年的臣子胡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禮敘舊外,其談話必然隻有一個主題——你的打算。
  陛下,你還活著,那你到底想怎麽樣呢?
  我們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給了胡濙一個答案。
  而在那個神秘的夜裏,胡濙告訴朱棣的也正是這個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麽,這看上去也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實上,我們是可以了解這個秘密的,因為這個秘密的答案正是我們的第三個推論。
  解開秘密的鑰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釋”。
  解脫了,徹底解脫了,二十年的疑問、憂慮、期待、愧疚、恐懼,在那個夜晚之後,全部煙消雲散。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同時可以推定胡濙與朱棣談話之時,建文帝應該還活著。
  因為胡濙是一個文臣,之後他還因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為尚書,並成為了後來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尋訪過程中,為了保密,他一直是單人作業,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是幹不出殺人滅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訪朱棣,也充分說明了在此之前,他並沒有向朱棣通報過建文帝的消息。
  當然,在談話之後,朱棣會不會派人去斬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難說的。
  不過我願意相信,朱棣沒有這樣做,在我看來,他並不是一個滅絕人性的人,他的殘忍行為隻是為了保證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也變成了一個老人,並且得到了那個答案,他也應該罷手了。
  推論3:答案。
  “二十年過去了,我也不想再爭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隻想一個人繼續活下去。”
  我相信,這就是最後的答案,因為隻有這樣的答案才能平息這場二十多年的紛爭,才能徹底解脫這兩個人的恐懼。
  坐在皇位上的那個,解脫的是精神,藏身民間的那個,解脫的是肉體。
  我不會再和你爭了,做一個好皇帝吧。
  我不會再尋找你了,當一個老百姓,平靜地活下去吧。
  這場叔侄之爭終於劃上了句號。為了權力,這對親人彼此之間從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見,骨肉互殘,最終叔叔打敗了侄子,搶得了皇位。
  但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登上皇位的人雖然大權在握,卻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裏醒來,會像上一個失敗者那樣失去自己剛剛得到的東西。
  因為一無所有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後再失去。
  被趕下去的那個人更慘,他必須拋棄榮華富貴的生活,藏身民間,從此不問世事,還要躲避當權者的追尋,唯有隱姓埋名,隻求繼續活下去。
  這種殘酷的心靈和肉體上的煎熬整整持續了二十年,六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發瘋。
  得到了權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實很多人並不明白,在權力遊戲中,你沒有休息的機會,一旦參加進來,就必須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敗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這就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死於征途的宿命】
  無論如何,朱棣終於得到了解脫,雖然來得遲了一點,但畢竟還是來了,至少他不會將這個疑問帶進棺材。
  也算是老天開眼吧,因為如果這個答案來得再晚一兩年,朱棣也隻能帶著遺憾去見他父親了,不過現在他終於可以心無旁顧的過幾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這之後的日子對他而言應該是放鬆而愉快的,但這恐怕也是上天對他最後的恩賜了,因為死神已經悄悄逼近了他。
  永樂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魯台又開始重操舊業,在明朝邊界沿路搶劫,侵擾大同等地,此時朱棣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但為了徹底解決問題,他還是十分勉強地騎上了戰馬,第五次率領大軍出征。
  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兒子著想,幫他把對頭收拾幹淨,將來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遺產,也給你留個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來的父愛,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與往常一樣,挑選了幾個大臣與他一同出發遠征,而在他挑選的人中,有一個會在不久之後發揮極為重要的作用。
  這個人就是楊榮。
  六月,大軍出發到達達蘭納木爾河,這裏就是原先阿魯台出沒之地,然而此刻已經是人去樓空。搶劫慣犯阿魯台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經過反複搜尋,仍然不見阿魯台的身影,朱棣的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們發生了爭論:
  張輔表示,願意自己領取一個月的糧食,率領軍隊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魯台抓回來。
  楊榮表示,大軍已經到此,如果繼續呆下去,糧草必然無法充足供應,必須盡早班師。
  朱棣木然地聽完他們的爭論,下達了命令:
  班師。
  他也已經厭倦了,從少年時起跟隨名將遠征,到青年時靖難造反,再到成年時遠出蒙古,橫掃大漠。打了幾十年的仗,殺了無數的人,馳騁疆場的生活固然讓人意氣風發,卻也使人疲憊不堪。
  還是回家吧。
  七月,大軍到達翠微崗,周身患病的朱棣召見了楊榮,君臣二人之間進行了最後一次談話。
  朱棣說道:“太子經過這麽多年磨練,政務已經十分熟悉,我回去後會將大權交給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過幾天平安日子吧。”
  楊榮心中大喜,卻並不表露,他回應道:“太子殿下忠厚仁義,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重病纏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奪得了江山,也守住了江山,現在兒子已經很能幹了,大明帝國必將在他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自己也終於能夠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經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學習了朱棣這種凡事做絕的作風,他注定要讓這個喜愛戰爭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結束他的一生。
  大軍到達榆木川後,朱棣那原本強撐著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於軍營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戰火硝煙中誕生的那個嬰孩,經曆了無數風波,終於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獲得了永久的安寧。
  在我看來,在遠征途中死去,實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這位傳奇帝王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
  這似乎也是一種宿命,生於戰火,死於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習慣,應該給這位皇帝寫一個整體的評價,其實對這位傳奇帝王的評價,在以往的明史資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認為最為出色的當屬明史的評論。
  雖然明史有很多錯漏和問題,但至少在對朱棣的評價上,在我看來,史料中無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隻是引用隻言片語,用來說明出處,但此段文字實在是神來之筆,在下本欲自己動筆寫評,奈何實在不敢班門弄斧,故引用如下:
  〖讚:
  “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後,躬行節儉,水旱朝告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裏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得評如此,足當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個好人,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深夜的密謀】
  朱棣結束了他傳奇性的一生,終於故去了,死人沒有了煩惱,也不用再顧慮權力、金錢、前途之類的東西,但活人卻是要考慮這些的。
  在朱棣死去後的那片哀怨愁雲下,卻隱藏著一股潛流。不同的利益集團正在加緊行動的步伐,他們爭奪的就是朱棣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皇位。
  早在朱棣出發遠征之時,他的好兒子朱高煦就已經預見到,自己的這位父親可能很快就要走人了,他加緊了籌劃,派出自己的兒子朱瞻圻潛伏在京城,並用快馬傳遞消息,一晚上甚至會有七八批人往來通報,在沒有電話的當年,也真是苦了那些報信的。
  朱高煦做夢都想要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須確認自己的父親搶救無效死亡後,才能動手,要是情況沒摸準,自己就起兵,結果老爹來個詐屍或是借屍還魂,來到自己麵前:“小子,想學你爹造反啊!”不用打,自己就敗局已定。
  在造反專家朱棣麵前,朱高煦的道行還太淺。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消息的到來。
  朱棣的內侍馬雲是個並不起眼的人,平日看上去不偏不倚,然而此時,他也亮出了自己的立場,朱棣死後,他以內侍身份深夜召集兩個人開會,這兩個人分別是楊榮和金幼孜。
  他們三人經過密謀,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暫不發喪,每日按時給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並嚴格控製消息,禁止軍營中人擅自外出報信。
  可能有人會問,皇帝死後,由於尚遠征在外,密不發喪不是通常的安排嗎,為什麽會說是密謀呢?
  因為這看似尋常的安排實際上暗藏玄機,在朱棣死前,他召見的顧命大臣並不是這兩個人,而是張輔!
  朱棣臨死前召見張輔,並傳達了傳位太子的旨意,這似乎並沒有什麽讓人擔心的,但問題就在於張輔這個人。
  張輔是張玉的兒子,而張玉和邱福與朱高煦的關係十分緊密,他們都是靖難時候的戰友,在立儲問題上,靖難派是支持朱高煦的。
  馬雲召集楊榮、金幼孜兩人密謀做出如此重大之決定,竟然沒有張輔在場,實在是十分之不尋常。很明顯,他們是有所防備的。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就在一年後,朱高煦起兵造反的前夜,派人去京城尋找的那個內應,正是張輔。
  在封鎖消息之後,楊榮被賦予了最為重要的使命——回京向太子報喪,並籌備太子繼位事宜,這位潛伏多年的太子黨秘密成員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日夜兼程,終於將遺命及時送到了太子手中。
  朱高煦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時候,太子已經做好了各項準備,登基即位了。
  朱高煦先生,你又沒有猜對,吸取教訓,下回再來,你還有一次機會。
  
  第十一章 朱高熾的勇氣和疑團
  【明仁宗朱高熾】
  曆經千辛萬苦的大胖子朱高熾終於登上了皇位,定年號洪熙。
  事實證明,這個體態臃腫的大胖子確實是一個仁厚寬人的皇帝,在他那肥胖殘疾的外表下,是一顆並不殘疾的,溫和的心。
  他登上皇位後,立刻下令釋放還在牢房裏麵堅持學習的楊溥同學,並將其召入內閣。此時楊士奇和楊榮已經是內閣成員。明代曆史上最強內閣之一——“三楊”內閣就此形成。
  但此時一個問題出現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內閣是皇帝最為信任的機構,其權力也最大,但由於這些內閣成員僅僅是五品官,要讓那些二品尚書們向他們低頭確實是很難的。
  這個問題看似很容易解決,既然如此,那就改吧,把內閣學士提成二品,不就沒事了嗎?
  事情哪裏有那麽簡單!你說改就改?你爹留下的製度,屍骨未寒,你就敢動手改造?正統的文官們在這個問題上一向是很有道理的。
  可是不改似乎又不行,問題總得解決啊。
  在這個世界上的無數國家民族中,要排聰明程度,中國人絕對可以排在前幾位,而其最大的智慧之一就在於變通。這樣做不行,那就換個做法,反正達到目的就可以了。
  所謂此路不通,我就繞路走,正是這一智慧的集中體現。
  朱高熾沒有改動父親的大學士品位設置,卻搞了一套兼職體係。
  他任命楊榮為太常寺卿,楊士奇為禮部侍郎,金幼孜為戶部侍郎,同時還擔任內閣大學士。這樣原先隻有五品的小官一下子成了三品大員,辦起事情來也就方便了。
  目的達到了,父親的製度也沒有違反,從此這一兼職製度延續了二百多年,並成為了內閣的固定製度之一。
  這類的事情在之後的曆史中比比皆是,每看及此,不得不為中國人的智慧而驚歎。
  登基後的朱高熾並沒有忘記那些當年和他共患難的朋友們,洪熙元年(1425),他用自己的行為回報了他的朋友。
  在一般人看來,皇帝回報大臣無非是賞賜點東西,誇獎兩句,而這位朱高熾的回報方式卻著實讓人吃驚,在曆代皇帝中也算極為罕見了。
  同年四月的一天,朱高熾散朝後,留下了楊士奇和蹇義,他有話對這兩個人說。
  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鬥爭之中,無數人背叛了他,背離了他,隻有這兩個人在他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依然忠實地跟隨著他,楊士奇自不必說,蹇義雖然為人低調,卻也一直在他身邊。
  年華逝去,大浪淘沙,這兩個曆經考驗的人決不僅僅是他的屬下,也是他的朋友。
  朱高熾注視著他的兩個朋友,深情地說道:“我監國二十年,不斷有小人想陷害我,無論時局之艱難,形勢之險惡,心中之苦,我們三個人共同承擔,最後多虧父親仁明,我才有今天啊!”
  回顧以前的艱難歲月,朱高熾感觸良多,說著說著竟流下了眼淚。
  楊士奇和蹇義也泣不成聲,說道:“先帝之明,也是被陛下的誠孝仁厚所感動的啊。”
  就這樣,經曆苦難辛酸的三個朋友哭成一團。
  在我看來,這種真情的表述遠比那些金銀珠寶更能表達朱高熾的謝意。
  朱高熾沒有辜負楊士奇的期望,他確實是一個好皇帝。
  雖然他是一個短命的皇帝,皇位還沒坐熱,就去向他父親報到了,但在其短短一年的執政時間內,他……(以下略去若幹字),保持了大明帝國的繁榮。
  為什麽要略去呢,因為這些誇獎皇帝的內容千篇一律,什麽恢複生產,勤於政務等等等等。這些套話廢話我實在不願寫,大家估計也不喜歡看,如有意深入探究,可參考相關教科書。
  在我看來,這些都是皇帝的本分事情,而真正能夠體現朱高熾的寬仁並給他留下不朽名聲的,是這樣的一件事:
  我們已經說過,朱棣是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的,根據規定,如無特殊情況,皇太子在父親死後可以馬上登基為帝,但是,絕對不能馬上將當年改換成自己的年號元年,必須等到第二年,老爹的屍體涼透了,才能立下自己的字號。
  比如朱棣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朱高熾立即即位,並有了自己的年號洪熙。從七月到十二月,實際上已經是他的統治時期,但這段時間還是隻能算在永樂二十二年內,隻有到第二年(1425)年,才能被稱為洪熙元年。
  在這段時間內,是皇太子們的適應期,用通俗的話說,就是走出自己父親的影子,一般在這段時間內,新皇帝們還不敢太放肆,對父親們留下的各項命令政策都照本宣科,即使想要自己當家作主,改天換地的,也多半不會挑這個時候。
  可是就是這個忠厚老實的朱高熾,在尚未站穩腳跟的情況下,在這段時間內,就敢於更改自己父親當年的命令。
  這在當時的很多大臣們看來,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在我看來,朱高熾的這一改實在幹得好,幹得大快人心!
  十一月的一天,朱高熾突然下達詔令,凡是建文帝時期因為靖難而被罰沒為奴的大臣家屬們,一律赦免為老百姓,並發給土地,讓他們安居樂業。
  靖難之時,朱棣殺人無數,罰奴無數,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也被定性為奸臣,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斷無更改之理。
  然而此時,他的兒子朱高熾卻突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讓很多大臣措手不及。可更讓他們吃驚的還在後麵。
  朱高熾接著問大臣:“齊泰和黃子澄還有無後人?”
  大臣半天才反應過來,答道:“齊泰有一個兒子,當年隻有六歲,所以免死,被罰戍邊。黃子澄沒有後代(後得知,黃子澄有個兒子當年改姓逃脫,後被赦免)。”
  朱高熾沉吟許久,說道:“赦免齊泰的兒子,把他接回來吧。”
  他接著問:“方孝孺可有後代?”
  大臣們目瞪口呆。
  方孝孺?您說的是那個滅了十族的方孝孺?
  十族都滅了,還去那裏找後代?您不會是拿死人開心吧!
  可皇帝已經下令了,就快去查吧。
  這一查還查出來了,雖然沒有後代,但確實有個親戚。
  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有個弟弟叫方克家,這位方克家有個兒子叫方孝複(方孝孺的堂兄),當時也被罰充軍戍邊,至此終於回家了。
  比起這些寬仁行為,更讓人吃驚的是朱高熾所說的一句話。
  朱高熾當著滿朝文武大臣的麵說道:“建文時期的很多大臣們,都被殺掉了,但像方孝孺這一類人,都是忠臣啊!”
  底下的大臣們又是一片目瞪口呆,鴉雀無聲。
  忠臣?您父親不是說他們是奸黨麽?到您這裏就給改了?那麽說您父親還是殺錯了?
  就在這樣的一片爭議聲中,朱高熾完成了他的壯舉。
  在立足未穩之時,朱高熾敢於憑借自己的正義感和良心改正自己父親的錯誤,不畏人言,不怕反對,這是毫無疑問的壯舉。
  真正的仁厚也是需要勇氣的。
  朱高熾是一個勇敢的人。
  雖然這位明仁宗短命,隻做了一年皇帝,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排名倒數第二,但他僅憑這一件事情,就足以對得起他諡號中的那個仁字,也無愧他一代英主的美名。
  如果讓這位明仁宗接著幹下去,相信大明帝國一定能夠繁榮興盛,欣欣向榮,但還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人不長命”,洪熙元年(1425)五月,隻做了十個月皇帝的朱高熾病重,不久之後就去世了。
  這位厚道的皇帝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但他的義舉將始終為人所牢記。
  至少那些被赦免的人們會記得。
  【謀殺的疑團】
  皇帝的位置又空了,但這個位置注定不會太久,很多人都排隊等著呢。
  朱高熾病重,英明神武的太子朱瞻基自然十分關注,但除此之外,還有一雙眼睛盯著皇位,這自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朱高煦。
  朱高煦雖然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以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決心和毅力,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搞陰謀,搞破壞,朱高熾十分仁厚,並未因此處罰他,隻是警告而已。而這位無賴兄卻越發囂張跋扈,現在眼見朱高熾病重,他也開始了自己的又一次奪位陰謀。
  吸取上次的教訓,朱高煦加強了情報工作,安排了很多眼線時刻盯著朱高熾,當然不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而是要確定他什麽時候死。
  他的計劃是這樣的,考慮到京城的三大營要收拾自己手下那些蝦兵蟹將易如反掌,出兵攻打沒有把握,幾乎等於自殺,他決定拿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開刀。
  他準備等到朱高熾的死訊後,便立刻在道路上埋伏士兵,等朱瞻基奔喪路過之時,一舉將其擊滅,然後趁亂登上皇位。
  朱高煦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何來信心?來自作案時間。
  之前說過,他的封地在山東樂安,而太子朱瞻基在南京(根據慣例,太子守南京),隻要死訊傳出,太子必然會從南京出發,所需時日很長,而他卻可以從容不迫地安排好士兵等著太子的到來。
  樂安離京城很近,南京離京城很遠,朱高熾一死,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我朱高煦,等你聽到風聲,趕來京城的時候,我的士兵早就在路上等著你了!
  我有充分的作案時間,朱瞻基,你就認命吧!
  朱高煦的主意應該說是不錯的,但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這件事情不但使他的計劃落空,也在曆史上留下了一個謎團。
  洪熙元年(1425)五月,朱高熾逝世,朱高煦得到消息,十分高興,估計到朱瞻基趕到這裏還有一段時間,他不慌不忙地安排士兵準備伏擊。
  可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他做好準備,可是左等右等,朱瞻基就是不來,沒等朱高煦吟出今夜你會不會來的詞句,就收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朱瞻基已經趕到京城,繼位為皇帝。
  怪哉,真是怪哉!
  難道朱瞻基會飛不成,或是他能預知未來,未卜先知?
  這不但是朱高煦的疑問,也是後人的疑問。
  關於這一點,史料上有很多不同的記載,有的說朱高煦襲擊太子隻是傳聞,實際上太子是接到喪報後從容趕到京城的,有的說朱高煦是沒有準備好,等到太子過去了才派兵出去埋伏的。
  還有一種說法就比較駭人聽聞了:
  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自己父親的死訊。
  路途遠近是客觀事實,隻要報信的人不是在路上紮了帳篷,睡個幾天幾夜,樂安的朱高煦一定會比南京的朱瞻基更早知道消息。當年沒有電話電報,也沒有飛機,你就是想破腦袋,也找不出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死訊的理由和方法。
  其實方法是有的,也是唯一的可能性。
  如果這一說法屬實,我們就隻能得出一個結論:
  朱瞻基不能預知未來,卻創造了未來。
  他謀殺了自己的父親。
  如果你對這一推論感到不滿,也請不要向我丟磚頭,因為這個推論並非我首創,實際上,明仁宗朱高熾的死亡原因一直以來都是曆史懸案,到目前為止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朱高熾縱欲,加之身體有病,最終病死,另一種說法認為是他的兒子朱瞻基等不及父親傳位,謀殺了他,因為從朱高熾死亡前後的一些跡象(如登基禮儀已備)表明,朱瞻基可能已經做好了登基的準備。
  前一種我們不去說他,單說後一種,事實上,朱高煦極有可能在路上設置埋伏,因為從他在後來朱瞻基已經登基,情況諸多不利的情況下也要造反的行為來看,他犯上作亂的決心是很大的。這麽好的機會,他應該不會錯過。
  那麽為什麽他沒有遇上朱瞻基呢,這其中就有幾種原因,可能是朱瞻基繞開了大道,也可能是朱瞻基聽到父親病重,提前出發,更有可能是朱高煦有準備好,錯失機會。
  對於這個問題,我不可能給出任何答案甚至推論,這可能注定又是一個永遠的謎團。
  曆史的魅力可能就在於他永遠有無數的謎團讓人們去探究,卻總也找不出答案。
  縱欲而死也好,被謀殺也好,反正不是自然死亡(很少有皇帝能遇上這個殊榮)。
  我們最終也隻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
  朱高熾死了,朱瞻基繼位。
  僅此而已。
  當然了,我們不應該忘記可憐的陰謀家朱高煦,這位同誌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一事無成,多次眼見煮熟的鴨子飛掉,從父親到兄弟,再到兄弟的兒子,就是沒有自己的份,說實話,搞陰謀居然搞到這個份上,實在可悲,可憐。
  如果要評最成功的陰謀家,姚廣孝一定能排在前三名,而朱高煦注定會名落孫山。
  但如果要評最可憐搞笑的陰謀家,朱高煦必能當仁不讓,名列前茅。
  真是悲哀,悲哀的陰謀家朱高煦空就是這樣等了幾十年,他的耐心已經磨滅殆盡,在他的心中,已經立下心願:
  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定造一把反!
  
  第十二章 朱瞻基是個好同誌
  【明宣宗朱瞻基】
  朱瞻基是個好皇帝,不是小好,是大好。
  他勤於政事,恢複生產(不要怪我說廢話,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關心民間疾苦,他經常去民間私訪,但絕對不是乾隆皇帝那種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訪,不講排場,不向地方攤派,不給地方增加負擔,每次隻帶侍衛出行。
  有一次,他去給父親上墳(遏陵),回來時路過昌平(今北京昌平區),看到農田裏有幾個老農在很辛勤地幹活,類似這種的勞動模範皇帝自然十分喜歡,他便叫身邊侍衛叫了一個農民過來問話,詢問為何他們如此勤勞耕作,估計這位農民不知道他的身份,於是皇帝得到了一個自己絕對想不到的答案。
  農民回答他:我們春天耕種,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個時候偷懶,這一年的生活就沒有著落。連田租也交不起,要養活老婆孩子,隻能每天不停地幹活了。
  朱瞻基歎了口氣,他這才明白,這些人這麽拚命的幹,並不是為了他的江山社稷,隻是要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回答也讓朱瞻基十分尷尬,他隻好打圓場地說:“那你們冬天可以休息吧。”
  這次輪到農民歎氣了,他說:“冬天的時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來了,我們還得去出力氣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裏農民那總也直不起的腰,感觸良多,吩咐侍衛準備回宮。
  這位農民想必並不知道問他話的這個人的身份,他也絕對想不到,他和這個人的這番對話將會在曆史上流傳下來。
  朱瞻基回到了皇宮,連夜寫了一篇文章,把他的這次經曆描述了一番,發給各位大臣,他動情地說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謀生,我們怎能不愛惜民力啊。”
  當然了,皇帝陛下的感歎是否能夠對下麵這些權謀老手有所觸動,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朱瞻基是個明白人,也是一個能夠體諒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實上,由於他的爺爺朱棣先生實在過於威猛,誰敢不服他就打誰,甚至有時候是沒事找事,主動去找別人麻煩,一來二去雖然確實很威風,但給百姓們也增加了很多的負擔,大軍出征要糧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錢。朱棣自己既不種地,也不賺錢,他會向下級官吏去要,官吏大人們自然也不會去種地,他們便會把所有的負擔加在老百姓身上。
  所以到了永樂後期,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逃荒的現象,生產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壞,朱瞻基沒有他爺爺那麽偉大的誌向,但他很明白,現在已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了。
  所幸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像“三楊”這樣的助手,麵對著民生凋敝的現狀,朱瞻基躍躍欲試,要大幹一場。
  可是在大幹之前,他必須先料理一個人。
  終於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終於忍無可忍了。
  他感歎自己找錯了工作,幹什麽不好,偏偏要去幹陰謀家,這一行雖然競爭不激烈,但對素質要求極高,雖然有姚廣孝這樣的成功人士作為自己的光榮榜樣,但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個成功的壞人、陰謀家,關鍵在於提高自己的素質。
  朱高煦的素質不行,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什麽結果也沒有,幾個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斷上下,現在連自己的晚輩朱瞻基也上台了,作為一位陰謀家,朱高煦的事業是失敗的,也實在混得太差。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這位先生想要造反,陰謀家這一職業,最大的特點就在於隱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這個行業的恥辱,也頗為同行們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無成,造反造得人盡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麽!造反了!
  朱高煦雖然激動,但並沒有喪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親信枚青,去京城找一個人,他相信,憑著多年的交情,這個人一定能夠站在他的這邊,隻要能把這個人拉過來,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潛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張輔。
  張輔熱情地接待了他,共敘友誼之後,問清了朱高煦的意圖和枚青的來意,要說這張輔為人也實在沒話說,是個直爽人,他連睡覺的地方都沒來得及給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來,連夜送給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時務!
  朱瞻基知道了這個消息,卻並不想動手,他希望和平解決。
  為達到這個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東樂安找朱高煦,希望對方能夠懸崖勒馬。
  可是下麵發生的事情卻實在讓人大出所料。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他的是氣焰囂張的朱高煦,這位造反兄傲氣十足,竟然麵對天子來使南麵而坐,看那架勢大有我造反我怕誰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麵所說的話就很明顯是他的心裏話了:
  “靖難時候,沒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結果太宗(朱棣)聽信讒言,把我封到了這個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籠絡我,現在的皇帝又想用祖製來壓製我,我怎麽可能久居此地!”
  接著,他又向侯泰主動出示了自己的兵馬軍器,明目張膽地說:“這些就可以橫行天下了!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歸報爾主),把那些煽動他的奸臣們抓來送給我,再和他接著談(徐議我所欲)。”
  看看這些用詞,所謂“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給三分顏色,卻想開染坊!無恥一詞當之無愧。
  從古至今,像朱高煦這樣的無賴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明明自己搞陰謀,卻總喜歡誣賴別人,給他留麵子,卻是給臉不要臉。
  對付這種無賴,實在是不用講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其實你很脆弱】
  到了這個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開軍事會議,商討如何平叛,當時大臣們都認為應該派遣陽武侯薛祿帶兵平叛,而張輔更是十分積極,希望能帶兩萬兵馬去掃蕩他的老朋友。
  但楊榮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如果皇帝親征,必定能夠一舉擊敗朱高煦。
  張輔不服氣,與楊榮爭論了起來,雙方爭執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卻不能保證勝利,自己親征雖有氣勢,但危險太大,無法保證安全。
  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大臣夏原吉隻用了一句話,便堅定了朱瞻基親征的信念:
  “皇上忘記了李景隆的事嗎?”
  李景隆?對,就是那個飯桶李景隆。
  當年建文帝把兵權交給這個飯桶,結果一敗塗地,想到這個飯桶的結局,朱瞻基立刻下定決心,親征!
  誰說李景隆是飯桶、廢物?從這件事情上看,飯桶廢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後人的作用,功德無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親征樂安,大軍行動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經到達樂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無賴,但無賴想要幹出點事情來,靠耍賴是不行的,還是需要點本事的。
  他原先以為是薛祿帶兵來平亂,並不放在眼裏,沒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親自前來,一下子慌了手腳,組織士兵們抵抗,卻少有聽命者。
  這個時候,朱高煦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地脆弱。
  朱瞻基實在不是等閑之輩,在征途之中,他曾經問手下的大臣們:“你們認為朱高煦會如何行動?”
  有大臣回答:“樂安太小,他可能會進攻濟南,以抗拒大軍。”
  也有大臣說:“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會帶兵南下。”
  朱瞻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說得都不對,濟南雖然很近,卻不容易攻,而且大軍行軍迅速,他也來不及攻擊,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們的家屬都在樂安,怎麽可能願意往南邊走?”
  “他會一直在樂安等著我的。”
  事實確實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樂安,倒不是因為他想決一死戰,而是他別無去處。
  大軍到達之後,並未強攻,隻是用火銃和弓箭射擊城上守軍,雖然沒有動真格的,氣勢卻十分嚇人,城中守軍本來就沒有什麽鬥誌,這樣一來更是失魂落魄,紛紛逃亡。
  朱瞻基充分了解了戰場局勢和士兵心理,派人將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說明首惡必辦,協從不問的原則,並給朱高煦很周到地標上了生擒和擊斃兩種價碼,城中的人頓時蠢蠢欲動,就連朱高煦身邊的侍衛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看著朱高煦時的眼神,就如同看著一個金燦燦的豬頭。
  朱高煦狼狽不堪,隻好派人出誠送信,表示願意出城投降,隻是希望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告別親人,就前來自首。
  朱高煦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第二天他準備打開城門,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將王斌拉住了他,對他說了一番義正嚴辭的話:
  “寧可戰死,決不做俘虜!”(寧一戰死,毋為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準備投降了,這個部下竟然還如此有骨氣。他頓時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與城池共存亡!
  發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講後,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揮位置。
  然後他換了一條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還發表了他的投降演講:
  “我罪該萬死,全由皇上發落!”(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這場鬧劇就此收場。
  朱高煦是個徹頭徹尾的醜角,陰謀家做不成,造反也失敗,不但沒素質還沒人品,一個月前還大言不慚“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一個月後,就成了“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不做好人,連壞人也做不成,這樣的一個活寶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這場滑稽戲裏,朱高煦扮演了醜角,但這出戲卻也在無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來投降後,按照規矩,皇帝要派一個人數落他的罪行,通俗點說就是罵人,當然這個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來做的。
  於是皇帝便指派了身邊的一個禦史去完成這項罵人的工作,但皇帝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隨意指派的禦史竟然罵出了名堂,罵出了精彩。
  這位禦史領命之後,踏步上前,麵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王爺,無絲毫懼色,開始數落其罪狀,罵聲宏亮,條理清晰,並能配合嚴厲的表情,眾人為之側目。(正詞嶄嶄,聲色震厲)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這位禦史的淩厲攻勢下,他被罵得抬不起頭,趴在地上不停地發抖。(伏地戰栗)
  這一情景給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認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後,他當即下令派這個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撫)
  巡按外地正是禦史的職責,也不算什麽高升,但皇帝的這一舉動明顯是想曆練此人,然後加以重用。
  在曆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閃光表現得到皇帝的歡心和信任,從而為禍國家的事情並不少見(比如和紳),但事實證明,這一次,朱瞻基並沒看錯,這位聲音洪亮的禦史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後,他將挺身而出,奮力挽救國家的危亡,並成就偉大的事業,千古流芳。
  這位禦史的名字叫做於謙。
  【鬧劇的終結】
  雖然這次造反以一種極為戲劇性的方式完結了,但搞笑並未就此結束,朱高煦先生將以他那滑稽的表演,為我們上演“朱高煦造反”這部喜劇的續集。
  朱瞻基確實是個厚道人,雖然很多人勸說他殺掉朱高煦,但他卻並沒有這樣做,隻是將其關在了西安門的牢房裏,按說他對朱高煦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朱高煦偏偏就是個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兩人沒說幾句話,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腳,把朱瞻基鉤倒在地。
  我每次看到這個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總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麽思考的,他的腦袋裝的是否都是漿糊。
  既然腳能鉤到,說明兩人已經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點作用,這麽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鉤他一下,如同幾歲小孩的惡作劇,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鬧劇還沒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氣憤,老實人也發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銅缸把朱高煦蓋住,那意思就是不讓他再動了。可後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幹喜劇演員了,轉而練起了舉重,他力氣很大,居然把缸頂了起來,但由於頭被罩住看不清,隻能東倒西歪的到處走。
  呆著就呆著吧,你幹嘛非要動呢?
  這一動,就把命動沒了。
  朱瞻基從頭到尾見識了這場鬧劇,他再也無法忍耐了,於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後找來很多煤炭,壓在缸上,把煤點燃燒紅,處死了朱高煦。
  這種死刑方法極其類似江南名菜叫花雞的做法,不過名字要改成“叫花豬(朱)”。
  朱高煦先生就這樣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從陰謀家到喜劇演員,再到舉重運動員,無不是一步一個坑,極其失敗,但我們實在要感謝他,是他的搞笑舉動使得我們的曆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數次懷疑這段記載的真實性,因為我實在很難理解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為規律和原因,懷疑他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曆史之中,人的行為確實是很難理解的。
  不管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記載是否真實,朱瞻基終於擺脫了這最後一個累贅,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統治時間並不長,隻有十年,加上他父親的統治時間,也隻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親統治的這短短十一年,卻被後代史學家公認為是堪與“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國曆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盛世何來?來自休養生息,清靜養民。
  其實封建社會的老百姓們自我發展能力並不差,你就算不對他進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飯,要掙錢,要過好日子,隻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賦,征收徭役,給這些不堪重負的人們一點喘息之機,他們是會努力工作的。
  明宣宗就是這樣的一個不擾民的皇帝,他沒有祖父那樣的雄才大略,但他很清楚,老百姓也是普通人,也要過日子,應該給他們生存下去的空間。
  在他執政的十年裏,每天勤勤懇懇,工作加班,聽取大臣們的意見,處理各種朝政,能夠妥善處理和蒙古的衝突問題,能不動兵盡量不動,所以在他的統治時期,一直沒有出什麽大事。
  這對於像我這樣敘述故事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於當年的百姓們而言,卻是功德無量。
  好的皇帝就如同現代足球場上的好裁判,四處都有他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奔跑,卻從不輕易打斷比賽的節奏,即使出現違規行為,也能夠及時製止,並及時退出,不使自己成為場上的主角。
  這樣的裁判才是好裁判。
  不幹擾百姓們的生活,增加他們的負擔,為其當為之事,治民若水,因勢利導,才是皇帝治國的最高境界。
  這樣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朱瞻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皇帝,而且從治國安民的角度來看,他比他的祖父要強得多。
  【朱瞻基的痛苦】
  朱瞻基是明君,是好皇帝,但他也有著自己的痛苦。
  世界上還有人能讓皇帝痛苦?
  是的,確實存在這樣的人。他們就是那些平日跪拜在大殿上,看似畢恭畢敬的大臣們。
  這些大臣們絕非看上去那麽聽話,在他們謙恭的姿態後麵,是一個擁有可怕力量的龐然大物。
  自唐朝以來科舉造就了很多文官,並確定了文官製度。曆經幾百年,這一製度終於在明朝開花結果,培養出了一個副產品。那些憑借著科舉考試躍上龍門的精英們通過同鄉、同門、同事的關係結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實力集團——文官集團。
  明仁宗朱高熾是一個公認的老實人,好皇帝,但就是這位好皇帝,卻被一個叫李時勉的大臣狠狠地罵了一頓,朱高熾品行很好,怎麽會罵他,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原來朱高熾先生做了這樣幾件事,他登基之後,要換侍女,新君登基,這個要求似乎也不過分,此外他還整修了宮殿(規模並不大),最後由於身體不適,他曾有幾天沒有上朝見群臣。
  這些事情似乎並不是什麽大事,可是李時勉卻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數落了皇帝一通,全文邏輯性極強,罵人不吐髒字,水平很高,摘抄如下:
  所謂整修宮殿——“所謂節民力者此也”;
  所謂選侍女——“所謂謹嗜欲者此也”(這句比較狠);
  所謂有幾天不上朝——“所謂勤政事者此也”(你李時勉就沒有休息過?);
  還沒有完,最狠的話後麵,總結發言——“所謂務正學者此也”。
  以上,翻譯成通俗語言可以理解為窮奢極欲,好色之徒,消極怠工,不務正業。
  大胖子朱高熾雖然脾氣好,但還是忍不住,把李時勉打了一頓,他的憤怒也是有道理的,勤勤懇懇幹工作,雖然有這些小問題,卻被戴上了這麽大的帽子,實在讓人難堪,畢竟當年還是封建社會,可這位李時勉卻著實有點現代民主意識,把皇帝不當幹部,就這麽開口訓斥,也怪不得朱胖子生氣。
  朱胖子氣得生了病,可這位李時勉雖然挨了頓打,但還是活了下來,到了朱瞻基繼位,竟然又把這位罵過自己父親的人放了出來,還表揚了他。
  坦言之,李時勉所說的這些東西確實是需要改正的,但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皇帝,這些行為實在不足以被扣上這麽大的帽子。事實上,在這些所謂的直言進諫的背後,有著複雜的曆史政治背景。
  李時勉的行為並不是孤立的,他代表著一群人,這群人就是文官集團。
  文官集團特點如下:
  飽讀詩書,特別是理學,整日研習所謂聖賢之道。
  堅持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原則,以聖人的標準來要求別人。(一部分)
  擅長罵人,掐架,幫派鬥爭。
  座右銘:打死不要緊,青史留名在。
  要說明的是,這不過是文官集團的一般特征,也不是否定文官集團的積極意義,實際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優秀文官是嚴於律己的。
  明宣宗辛辛苦苦幹活,也不好色,沒有什麽其他娛樂,按說不應該有什麽值得指責的,可善於研究問題的文官們還是找到了漏洞。
  這位明宣宗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活動,卻有一個小愛好——閑暇之餘鬥蛐蛐。雖然這不算是健康的文體活動,倒也不是什麽不良嗜好。皇帝也有自己消閑方式,你總不能讓他每天做一套廣播體操當娛樂吧。
  但就連這點小小的愛好,也被文官們批判了很多次,後來不知是誰缺德,竟然給這位為工作和江山累得半死不活的好皇帝取了個外號“蛐蛐皇帝”。
  確實過分了。
  這些人的行為可以用矯枉過正來形容,無論誰當皇帝,恐怕都受不了,你想打他,那還是成全了他,當年因正義直言被打,可是一件光榮的事。
  如那位李時勉就是一個例子,被打之後不但毫無悔意,還洋洋自得,深以被打為榮。
  而在明宣宗時代,文官集團的勢力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內閣權力也越來越大,出現了所謂“票擬”。
  票擬,也稱條旨,指的是大臣草擬對各種奏章的處理意見,並將這些意見附於奏章之上,送給皇帝禦覽。
  票擬的出現是必然的,朱瞻基明顯沒有他的祖先那樣的工作精力,整日勞頓還是忙不過來,很多奏章不可能一一親自看過處理,於是他便安排內閣人員代為瀏覽奏章,並提出處理意見,這樣他也會輕鬆得多。
  可能有人會問,這樣的話,皇帝還有什麽權力呢,他不就被架空了嗎?
  這個請大家放心,古往今來的皇帝除了極個別之外,都不是白癡,給內閣票擬權隻是為了要他們幹活的,皇帝還留有一手後著,專門用來壓製內閣的權力。
  這一後著就是同意的權力。
  不要忘記,大臣隻是給皇帝打工的,一項政令是否可以實施,大臣隻能提出意見,然後寫上請領導審批的字樣,送給皇帝大人審閱,如果皇帝大人不同意,你就是下筆千文,上萬言書,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的。
  朱瞻基良好地把握了這一點,他有效地發動大臣們的積極性,讓他們努力幹活,卻又卡住了他們仆大欺主,翻身做人的可能性。所有經過票擬的奏章隻有經過皇帝的批示,才可以實施。
  由於皇帝用於批示的是紅筆,所以皇帝的這一權力被稱為“批紅”。
  至此,到明宣宗時,皇帝的權力被正式分為了“票擬”和“批紅”兩大部分,朱元璋做夢也不會想到,僅僅過了不到三十年,他苦心經營的政治體係就被輕易地擊破並改動。
  此後明代二百多年的曆史中,“票擬”的權力一直為內閣大學士所占有,而“批紅”的權力卻並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在不久之後,這一權力將被另一群登上政治舞台的人所占據。
  這些人就是太監。
  明宣宗這一輩子沒幹過什麽壞事,也不好酒色,除了喜歡鬥蛐蛐被人說過幾句外,沒有什麽劣跡,但有一件事情例外。
  有些後世的人甚至認為,明宣宗做的這件錯事給大明王朝的滅亡埋下了伏筆。
  他到底做了什麽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事呢?
  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麽,他隻不過搞了點教育事業——教太監讀書。
  宣德元年(1426),明宣宗突然下令,設置“內書堂”,教導宦官們讀書,大家應該知道,在傳宗接代觀念極其嚴重的中國,去坐太監的都是不得已而為止,混口飯吃而已,這些人自然沒有什麽文化,而朱瞻基開設學堂的目的,正是為了給這些太監們掃盲。
  可他不會想到,這次文化啟蒙運動不但掃掉了太監們的文盲,也掃掉了阻擋他們進入政壇的最後一道障礙。
  要知道,當一個壞人並不難,但要做一個壞到極點的極品壞人是很難的。沒有文化的壞人幹點小偷小摸,攔路搶劫之類的勾當,最多隻能騷擾騷擾自己家的鄰居老百姓,而讀過書的壞人卻可以禍國殃民,危害四方。
  從事情的後續發展來看,朱瞻基的這一舉措確實也培養了不少極品壞人。
  很多人認為,朱瞻基的這一措施確實是錯誤的,但其本意不過是要這些太監們學點文化,並沒有什麽其他的企圖。
  真的是這樣嗎?
  我認為不是,在我看來,朱瞻基是故意的,從法律上來解釋,就是明知其行為會導致太監參權的結果,卻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
  這位皇帝厚道,卻不蠢,他的這一舉措帶有政治目的。
  而要揭示他這一行為背後的秘密,就必須引出我們下麵的一個話題:
  太監是怎樣煉成的。
  【太監是怎樣煉成的】
  先要說明,這個話題與生理方麵無關,也不探究那要人命的一刀,隻談談這個特殊的群體,及其參與政治的真正原因。
  太監這個名詞大家都十分熟悉,而且大多數人還會在這個稱呼前麵加個死字,罵起人來十分提神,且通俗易懂。
  實際上在明代,要想混到太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謂太監是宦官的首領,不是誰都有資格被稱為太監的。
  別說太監,就是想當普通宦官也很不容易,在明朝,宦官可是個搶手的工作。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混碗飯吃是不容易的,就算你有勇氣挨那一刀,還要有運氣進宮才行,不要以為當宦官那麽簡單,也是要經過挑選麵試的。官方的閹割場所隻閹割那些已經經過挑選的人。說句寒摻話,要是人家看不上,你連被閹的資格都沒有。
  在明代經常有人在未經官方允許的情況下自行閹割,然後跑到北京去當太監。他們中間有很多人沒有被挑中,回家了此一生,當然,也有成功者(如鼎鼎大名的魏忠賢)。
  到了明朝中期,由於想當宦官的人太多,很多有誌於投身宦官事業的人沒有被官方處理的機會,便以大無畏的勇氣自行了斷子孫根,可到後來又沒能進宮。他們不能成家立業,隻能到處遊蕩,這些人自然成為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為了應對這一情況,後期的明朝政府曾經頒布了一條十分特別的法令:
  嚴禁自行閹割!
  對此我隻能說,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明代宦官有很多級別,剛進宮時隻能當典簿、長隨、奉禦,如果表現良好,就能被升遷為監丞,監丞再往上升是少監,少監的頂頭上司就是聞名遐邇的太監。
  可見,要想幹到太監實在不容易啊。
  宦官有專門的機構,共二十四個衙門,分別有十二監、四局、八司,其最高統領宦官才能被稱作太監,這二十四個衙門各有分工,不但處理宮中事務,還要處理部分政務。
  事實上,在這些宦官衙門中,也有冷熱輕重之分,重者權傾天下,輕者輕如鴻毛。一個剛入宮的宦官要想出頭,先要看他被分在哪個部門。
  如果你被分在了司禮監或是禦馬監,那就先恭喜了,你的太監前途將一片光明,繼續努力下去,光宗耀祖或是遺臭萬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為這兩個監局是權力最大的太監機構,司禮監就是專門掌管內外章奏的,相當於皇帝的私人秘書,我們前麵說過,皇帝把票擬的權力給了內閣,自己保留了批紅權。
  而到了明宣宗時候,由於文件太多,朱瞻基自己也沒有時間看完,便會讓司禮監的人按照票擬的內容抄下來,代理自己行使批紅的權力。
  這個為皇帝代筆的人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司禮監秉筆太監。
  於是,天下唯一可以壓製內閣票擬權的批紅權就落在了秉筆太監的手中。
  到了明朝後期,皇帝不管朝政,某些太監便會自作主張,亂發旨意,下麵的官想告狀也告不了。因為你告狀的奏章最多隻能告到皇帝那裏,可代皇帝批閱奏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要告的人,那你這狀能告下來嗎?
  由此可見,秉筆太監實在位高權重。
  但是這位秉筆太監卻還不是權力最大的太監,在他的上頭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
  這很好理解,在印章文化十分發達的中國,你寫再多,我不給你蓋章你也沒辦法。
  而一旦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了東廠太監(如馮保和魏忠賢),那就真是權傾四海,威震天下。事實上,幾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監都出自司禮監,如果當年有名監展覽館,司禮監必然是所掛畫像最多的地方。
  司禮監出監才啊。
  而作為一個有誌氣的青年宦官,你應該以這些人為偶像,努力奮鬥,爭取名留青史!(當然一般來說都是惡名)
  如果你有幸能幹到司禮監掌印太監,那說明你的太監生涯已經達到了光輝的頂點,你已成為了太監中的佼佼者,是太監中的成功人士。如果你還湊巧幹了些壞事,那麽你的名聲一定不限於當代,而會世代流傳下來,供眾人茶餘飯後談論和唾罵。
  如果你沒有能夠進入司禮監,而是進入了禦馬監,那我同樣要恭喜你,這也是個好地方,雖然這裏出的名人沒有司禮監多,但也不少,比如著名的汪直、穀大用等,都是你的好榜樣。
  必須說明的是,這個所謂禦馬監不是管馬的,而是管理禦用兵符。說到這裏大家也應該知道為什麽禦馬監是個有前途的部門了。
  司禮監和禦馬監一文一武,成為最為顯赫的太監部門,宮中宦官無不盡心竭力,想進入這兩個部門。
  有好必有壞,萬一你不幸被分到了直殿監和都知監,那你就慘了。因為這兩個監名字雖然氣派,卻隻管理一件事——清潔衛生。
  這兩個監不但條件艱苦,沒有人瞧得起,連辦公場所都沒有(似乎也不需要),而且秋掃落葉冬掃雪,工作十分之苦。
  這樣的部門自然是無法吸引眾多青年宦官的。
  介紹完太監的奮鬥史,下麵就要談太監參與政治的問題了。
  在我們很多人的心目中,太監政治大概是這樣的一幕場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一所陰森的房子裏,幾個麵目猙獰的太監在十分微弱的燭光下進行著密謀。
  一個太監奸笑(標準表情)著對旁邊的人說道:“尚書王某某阻礙我們的奪權計劃,要把他幹掉!”
  這時另一個太監也奸笑(保持形象)著說:“我看還是先把侍郎張某某幹掉。”
  最後太監頭子(一般就是最壞的那個)發話:“照計劃行事,把那些忠臣們都清除掉,然後再把皇帝換掉,我們來坐江山!”
  以往人們心中的太監形象就是如此,隻要一提到太監,就會和壞蛋聯係起來,然後就是朝廷中的忠臣們為了正義和理想與壞蛋們進行了不懈的鬥爭,成功了就是正義終於戰勝邪惡,失敗了就是人間悲劇。
  真的是這樣嗎?
  我認為不是,人們往往過於關注那些所謂忠臣們的行為,卻很少發現這些大臣們的可怕之處。
  之前在我們的丞相怎樣煉成的專題中,曾經對明朝的相權君權分立做了分析,並用了一個拔河的比喻,皇帝和大臣各站在繩子的兩邊,不斷的拔河,朱元璋是優秀運動員,體力好,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能拔得過他。
  他的兒子朱棣也是運動健將,雖然設立了內閣,但還是能夠掌握主動權。
  到了朱瞻基,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文官集團十分之強大,連皇帝也奈何他們不得。
  在我們很多人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的,沒有人能夠管得了。可是實際上,明朝的皇帝是不容易當的,那些大臣們就像一群蒼蠅,不但要向你提意見,甚至有時候還會挖苦你,諷刺你,你還不好把他怎麽樣。
  明仁宗心地善良,卻因為小事被罵得氣急敗壞,他的兒子朱瞻基行為端正,隻喜歡鬥蛐蛐,也被那些人當成罪狀來批判,老百姓有自己的愛好,皇帝居然不能有。
  繩子那一頭是一股極其龐大的力量,那些在我們看來無比正直的大臣們有著充分的力量控製朝政,他們有學識,有謀略,有辦事能力,有很多的同門、同事。
  而繩子的這一頭,隻有皇帝一個人。
  皇帝那所謂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在文官集團的大爺們眼中也算不得什麽,罵你,諷刺你,那是為了國家大事,那是忠言逆耳,你能說他不對嗎?
  而且這些大爺們既不能殺,也不能輕易打,殺了他們,公務你自己一個人能幹嗎?
  勞動模範朱元璋老先生自然可以站出來說:把他們都殺光,我能幹!
  可是朱瞻基不能這樣說。
  於是在太祖皇帝死去二十年後,繩子失去了平衡,獲得了票擬權的內閣集團變得更強大,皇帝一個人就要支撐不住了。這樣下去,他將被大臣們任意擺布。
  苦苦支撐的朱瞻基一步步地被拉了過去,正在這時,他看見旁邊站著一個人,於是他對這個人說:“你來,和我一起拔!”
  從此這個人就參加了拔河,並成為這場遊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太監。
  【太監更可靠】
  相信現在大家已經理解了皇帝的痛苦,他並非無所不能,他也要求人,大臣們飽讀詩書,卻並不那麽聽話,而要製衡這些不聽話的人,皇帝能夠選擇的隻有太監。
  太監真的都是壞人嗎?
  至少皇帝不會這麽認為,在他看來,這些人很好,從小陪伴他一起長大,帶著他放風箏,陪著他玩耍,給他當馬騎,而且十分服從。
  我們往往誤解太監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實際上,很多自幼和太監一起成長的皇帝是把太監當成自己的親人的,換了你是皇帝,你到底是喜歡一個從小到大無話不說,十分聽話的玩伴,還是那些表情嚴肅,經常批評自己,幹涉自己行為的大臣?
  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明朝的文官集團的權勢已經到了十分猖狂的地步,他們不但幹預朝政,批評皇帝(有些確實是故意找茬),還監控皇帝的私生活,不能隨便曠工出去玩,不能好色,不能貪杯,雖然他們自己也幹這些事,卻不允許皇帝幹(比如張居正)。
  於是,皇帝們隻剩下了一個選擇:
  讓太監去製衡大臣。
  如果弄清楚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必為王振受到的寵愛而吃驚,也不需要為劉瑾魏忠賢等人的專權而憤憤不平。
  因為他們的出現是明代政治製度發展的必然,沒有王振,還有李振,沒有劉瑾,會有徐瑾。
  太監就是這樣被強行拉上皇帝的政治戰車的,他們並不是天生的奸邪小人,那些文官們的行為也未必比他們好到哪裏去,隻不過他們出生低賤,且心理有些問題,所以行為比較偏激,更容易被人們反感。
  綜觀整個明代,壞太監很多,好太監也不少,但十分神奇的是,無論太監如何猖獗,都無法危及皇帝本人的地位。要知道,中國曆史上宦官權力最大、氣焰最為囂張的朝代並不是明朝,而是唐朝。
  在唐朝後期,宦官完全操縱國家大權,甚至可以立廢皇帝,儼然就是國家最高統治者,而在明朝,太監雖然專權結黨,但皇帝要動手解決他們,隻需要寫一張小小的字條(明武宗)。
  經過以上分析,我們應該對明宣宗教太監讀書的目的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這位聰明的皇帝是不會幹無謂的事情的。
  他要培養的並不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太監,而是戰士。
  為他而戰的戰士,足以對抗文官集團的戰士。
  太監不過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僅此而已。
  就這樣,朱瞻基將他老祖宗朱元璋集中的權力又分散了出去,票擬權給了內閣,批紅權由太監代理,但必須說明的是,由於批紅權十分重要,所以曆代明朝皇帝雖然委托太監代筆,卻從未放鬆過對此權力的掌握,當然也有例外,以下三人就是代表:一個頑童,一個懶蟲,還有一個工程師。
  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穩固的政治權力體係,票擬權和批紅權的鬥爭,實際上就是文官集團和皇帝及其代理人太監的鬥爭。
  換句話說,如果誰能夠同時控製票擬權和批紅權,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有這樣的人嗎?
  應該說,確實是有的,在我看來,有三個人做到了。雖然他們同時獲得兩大權力的途徑和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很巧的是,這三位國家實際控製者的統治時期,正好對應上麵所說的那三位不抓權代表的朝代。
  這三位並不姓朱的皇帝分別是:“立皇帝”、“首席活太師”、“九千歲”。
  這三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麵文章中的主角,在這裏先說一下“首席活太師”是什麽意思。
  明代的最高文官不是尚書,而是三個名譽稱號——太師、太傅、太保。雖然這三個稱號都是一品,卻也有大小之分,其中以太師為最大。大家知道,所謂榮譽稱號很多時候都是送給死人的,而能夠在死後混到這三個稱號的,也是十分厲害的人。
  當然也有某些更厲害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就得到過這三個稱號,而第一個被封為最高文官太師的活人,正是這位掌控大權的仁兄。除此之外,他還被封為太傅,“活太師”加“活太傅”的榮譽在明代僅此一人。足見此人之強悍。
  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代後期的政治格局正是在朱瞻基打下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個結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因為這似乎也是唯一能夠製衡各方力量的辦法。
  別折騰了,就這麽湊合著過吧。
  
  第十三章 禍根
  內閣們對國家大事提出處理意見,並票擬出來送給皇帝,皇帝經過修改,加上自己的意見,或是直接同意,讓太監代為批紅。
  這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工作流程。
  大明王朝就在這樣的一個流程中平靜地向前發展著。
  然而不久之後,這片寧靜就將被打破。
  【一個奇特的宦官】
  中國人有著十分濃厚的傳宗接代觀念,所以像宦官這種職業,雖然衣食無憂,但畢竟要挨一刀,比別人少點東西,也不能生兒育女。家裏要是出了個宦官,說出去也是十分丟人的。
  基於這一點,當時的人們也形成了共識: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做宦官!
  還是那句老話,凡事總有例外。
  永樂末年,朝廷下達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是這樣的:凡是各省各市教育局的官員,如果長期工作表現不好的,可以調到京城當官。
  還有這樣的好事?地方上都幹不出頭,竟然還可以調到京城工作當官!
  按說這樣的好消息應該會吸引無數人報名參加,可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去理會這件事。
  為什麽呢?難道人們都願意錯過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當然不是,無人問津的奧秘就在於,調到京城後幹的工作比較特殊——“淨身入宮中訓女官輩”。
  開什麽玩笑!老子就是不幹學官,也能做個老百姓,幹嘛要挨一刀進宮當宦官?!
  是啊,誰會幹這種傻事呢?
  就在眾人對此不以為然,把旨意當笑話看的時候,一個因為犯錯而即將受到懲罰的學官正在自己的家中猶豫。
  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生活雖然並不寬裕,但是也不窮,大可以安安心心過日子,但在他的心中,卻有著別人無法了解的雄心壯誌。
  他自幼就渴望出人頭地,苦讀多年,雖成儒士被選為學官,卻一直無法金榜題名。現在已經成家,但立業卻遲遲不見蹤影。如今學官也幹不下去了,難道就此了結一生?
  不會的,我總會等到機會的。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可惜雖然是一個機會,卻不是一個好機會。
  如果迎接這個機會,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條艱苦的道路,會遇到無數人的白眼和歧視,入宮後要出頭更是難上加難,而且此後自己與妻子兒女也將天人永隔。
  不管那麽多了,要出人頭地就要付出代價!
  別人不幹,我來幹!
  這個幹出別人不敢幹,也不想幹的事情的人,就是王振。
  正是此人,打破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初衷和他創造的良好氛圍,影響了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
  王振,出生年月日不詳,山西蔚州人(今河北),幼年讀書,任當地教官,後自願淨身入宮教育宮內人文化。
  懷揣著敢為人所不為的勇氣,王振進入了宮廷,讓他十分驚喜的是,在宮中,他這個原本教不好書的學官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這其實也很自然,因為他的這份工作實在無人與他競爭。
  由於在一堆文盲和小學文化者中鶴立雞群,他被大家稱為王先生,他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並受到了宣宗的關注,朱瞻基感覺到他是個人才,便派他去侍奉太子讀書。
  從此,這位叫王振的太監就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朱祁鎮結下了不解之緣。
  應該說,王振確實是一個好老師,他教導太子讀書,並對其嚴格管理,以至於朱祁鎮對其不敢稱呼名字,居然叫他“先生”。
  姑且不論後來王振的是是非非,但他和朱祁鎮之間確實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然而就是這種過於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終釀成一場大禍。
  【轉折的開始】
  朱瞻基和他的父親朱高熾的統治時期是中國曆史上的盛世,而他們二人被合稱為仁宣,絕不僅僅因為他們是父子關係,實際上,他們兩人有很多相同之處。列舉部分如下:
  首先,他們都姓朱。
  其次,他們都是好皇帝,都是明君。
  最後,他們的命都不長。
  朱高熾活了四十八歲,但由於自己老爹太能幹,足足幹了二十年太子,隻做了一年皇帝。
  朱瞻基比他父親還少活十年,但由於父親死得早,自己二十七歲登基,做了十年皇帝。
  這十一年是明朝的黃金時代,對這段時期的統治,史料中溢美之詞不勝枚舉。大明帝國空前繁榮強大,一切似乎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但長期觀看電視劇的習慣告訴我們,一般到了這個時候,就會出現一個轉折,電視編劇會特地搞點矛盾鬧點事出來,比如什麽男主角殺了人,女主角得絕症之類。要是一直都是花好月圓,人人平安,那這電視劇的收視率就不會高,也賣不出廣告。
  曆史之神(如果真有的話)看來也是一個好編劇,他可能也覺得這樣的曆史沒有意思,便給這出喜劇劃上了一個句號。
  這個句號最終結束了明朝的黃金十年。
  宣德十年(1435),一代英主朱瞻基經搶救無效死亡,年僅三十八歲。
  仁宣之治就此完結。
  在朱瞻基臨死之前,他為自己那年僅九歲的兒子選擇了五位顧命大臣,雖然兒子還年幼,但朱瞻基並不擔心,因為他相信這五個人決不會讓自己失望。
  此五人分別是:楊士奇、楊榮、楊溥、張輔、胡濙。
  確實是豪華陣容,文有三楊,武有張輔,還有一個專幹秘密工作的,朱瞻基應該走得很安心。
  但他想不到的是,這五位風雲人物,朝廷精英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
  一場狂風暴雨即將來臨。
  【明英宗朱祁鎮】
  說起這位朱祁鎮,可能有的人會咬牙切齒,對其恨之入骨,但實際上,如果仔細分析史料,就會發現他應該不算是個壞人,他的政務處理能力也並不差,為人也很勤快,雖然有兩大汙點(打錯一仗,殺錯一人),也並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與貢獻。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論人生的傳奇色彩與命運的跌宕起伏,估計除了朱元璋外,無人可與這位皇帝匹敵。
  在明英宗的這個時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虜——囚犯——皇帝的傳奇經曆外,一位堪稱明代第二強人的登場也使得這個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奪目。
  就此開始吧。
  【從隱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個不簡單的人,他離別妻兒,願意受宮刑做宦官,忍受別人的歧視,決不是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在他的心中,有著很大的抱負。
  而他很明智地意識到,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必須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個稀世珍寶——朱祁鎮。
  朱祁鎮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學生,雖然他還隻是太子,雖然他隻有九歲,但他終究會長大,他終究會成為皇帝的。
  就在這種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著機會,等待著獨掌大權,權傾天下的機會。
  機會似乎到來了,朱瞻基駕崩了,這個精明的皇帝離開了人世,隻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鎮,而朱祁鎮對自己言聽計從,大權在握的日子不遠了!
  事實真是這樣嗎?
  恐怕不是,因為在王振奪取大權的路上,有兩個障礙在阻攔著他。
  事實上,對王振而言,要克服這兩個障礙可以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他也並沒有什麽好的方法,因為阻擋他前進的這兩個障礙代表著的是一股他絕對無法匹敵的勢力。
  【障礙】
  英宗即位時,楊士奇已經七十一歲,但這位曆經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戰勝的,從殘忍狡詐的朱棣、陰險無恥的朱高煦到仁厚寬容的朱高熾、精明能幹的朱瞻基,什麽樣的人他都見過,什麽樣的事情他都處理過。曆經大風大浪的考驗,使得他處變不驚,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權獨攬,首先要過他這一關,可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點花招把戲要想在楊士奇麵前獻醜,還得回家再練幾十年。
  除此之外,楊榮、楊溥都不是等閑之輩,這三個老江湖守在那裏,王振就隻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監。
  這股文官集團的勢力正是王振掌權路上的第一個障礙,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後證明,真正能夠對王振起到遏製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礙,而組成這道障礙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能擁有比文官集團更為強大的力量嗎?
  是的,在我看來,還不僅如此。這位偉大的女性不但能夠左右朝政,還能廢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鎮的祖母——張太皇太後。
  十一年前,她是張皇後,十年前,她是張太後,現在,她是張太皇太後。
  在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個親人,她的級別就提升一次。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還得好好幹,張太皇太後擦幹眼淚,開始輔佐自己的孫子,實際上,如果不是她的決定,朱祁鎮是當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後,由於太子很小,且有傳言太子並非其母孫貴妃所生,而是由宮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穩固,外地藩王來當皇帝的謠言傳得滿天飛。在這關鍵時刻,張太後堅決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鎮,並擁立他為皇帝。
  這樣的一個人,不要說論能力,就是排資曆也能嚇死人,真正做到了“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而這位祖母級的人物也並不是光說不練的,王振就曾經被她惡整過一次,這件事情也成為了王振心中永遠的痛。
  正統(英宗年號)元年(1436)二月,張太皇太後召集五大臣入朝開會,等到這五個人到齊後,張太皇太後把皇帝領了過來,讓他看清楚這五個人,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五個人是先帝留給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麽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這五個人商量。”
  隨後,她又說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
  “如果事情沒有得到這五個人的讚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鎮畏懼地看著他的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動,但他們想不到的是,這位太皇太後叫他們來絕不僅僅是要表示對他們的信任,她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要做。
  過了一會,張太皇太後命令宣王振進宮,王振得命後立刻入宮麵見,他也絕對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場噩夢即將開始。
  王振入宮後,看見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場,估計是在開高級別會議,召自己前來,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此之前,張太皇太後的話已經講完,她之所以不散會,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禮後,剛才還和顏悅色地太皇太後一下子從慈母變成了惡煞(顏色頓異)!她突然對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過是個宦官而已,卻多有不法的行為,今天,我要殺了你!”
  就在太後大喝的同時,殿上的侍衛拔出了亮閃閃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罵完後立刻就動手,招呼都不打一個,從其動作熟練度和時間連接上看,相信這一連串的舉動應該是經過預先彩排的。
  原先一團和氣的大殿突然殺氣騰騰,王振頓時魂不附體,他萬想不到,今天讓他進宮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準備讓他進鬼門關參觀旅遊。
  一臉殺氣的太後站在殿上,亮閃閃的刀劍拔了出來,麵對著突然發生的一切,王振嚇得渾身發抖,不停地打哆嗦。這一景象的突然出現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讓在場的五位大臣一頭霧水。
  他們這才明白,這位平常神色溫和的太後竟然還有這麽凶狠的一麵,而讓他們到場的目的絕不僅僅是交待事情,還同時給他們安排了觀眾的角色。
  朱祁鎮大為吃驚,便跪下來求祖母開恩,而大臣們也一起求情。其實張太皇太後並不是真想殺掉王振,因為當時的王振實在算是個老實人,也沒有犯什麽錯誤,於是她便順水推舟,饒恕了王振,但同時惡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為你求情的分上,就饒了你,今後不準你幹預國事!”
  王振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後那可怕的眼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陰影,自此之後,隻要見到這位太皇太後,他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實也是如此,張太皇太後並沒有放鬆對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會找個時間把王振叫過去罵一頓,這種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罵七年。
  有這樣的兩個障礙,王振的奪權道路可謂任重道遠,因此他及時轉變策略,對三楊禮敬有加,每次到內閣去傳旨時候,都擺出一副羞澀的表情,像剛上門的女婿見老丈人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外,不敢進門。
  等到三楊發現他站在外麵,讓他進來招呼他坐的時候,他都會表現得受寵若驚,好像能夠和三楊說話就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一樣,他的這些舉動使得三楊也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人。
  然而在他謙恭的表象之下,卻不斷地拉幫結夥,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利用司禮監的權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為錦衣衛同知,並廣結黨羽,控製朝臣。
  這位王山先生聽說自己的叔伯發達了,遠來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後,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恐怕打死他也不會來當這個官了。
  三楊可以應付過去,但那個老太婆是應付不過去的,隔那麽幾天,王振總要被拉過去罵一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沒有辦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輩是他所對付不了的。
  隻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正統七年(1442)十月,曆經四朝的張太祖太後離開了人間,王振奪權路上最大的阻礙就此消散。
  此時,三楊中的楊榮已經去世,而剩下的楊士奇和楊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無術了。
  王振的機會來了。
  他從此大權獨攬,廣結同黨,不但控製了錦衣衛,還收了很多屬下,其中不乏飽學之輩,聖人門徒,而要論最無恥的一個,莫過於工部侍郎王祐。
  這位王祐先生曾經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們都留有胡須,而王振沒有胡須(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但當他見到王祐時,才發現這位大臣也沒有留胡須,便問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這樣回答他的:(以下內容可能引發嘔吐,請先做好思想準備)
  “老爺沒有胡須,兒子我怎麽敢留呢?”
  在我看來,王祐先生真正達到了無恥無界限的境界,無恥到祖墳上都冒青煙。
  正是有了這些無恥之徒的幫助,王振在朝廷內的勢力越來越大,他排除異己,利用楊士奇兒子殺人的事件,攻擊他教子無方,最終打垮了這位四朝老臣,之後他又陸續誣陷戶部尚書劉中、祭酒李時勉等不服從他的大臣,並把他們趕出了京城。
  此時的王振,內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幫忙,獨掌大權,魚肉百官,可謂風光無限,成為了明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太監。
  大權在手的王振並不滿足,他決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為了防止今天王振現象的出現,特地在宮門口立了一麵三尺高的鐵碑,鑄上八個大字“內臣不得幹預政事”。
  可是正所謂人走碑涼,誰寫的,立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管,有沒有人執行,到了王振當權,這塊碑文就被當成了貼在牆上沒人管的獎狀,再也無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卻不一樣,他總是覺得這玩意太刺眼,於是便命人移走這座碑。
  如果老朱還在,他一定會把王振這小子抓起來,剮上三千刀再讓他死,可時代不同了,也實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見開國皇帝的手跡突然沒有了,卻都保持了集體沉默,他們都知道是誰幹的,到最後卻成了打死我也不說,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氣焰滔天之時,也有一個人就不買他的帳,而這個人也實在不是等閑之輩,雖然吃了點虧,但王振終究還是不能把他怎麽樣。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正統六年(1441),當時太祖太後已經病危,無法再訓斥王振,三楊也無能為力,王振實際上已經控製了朝政大權,所有外地巡撫官員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銀財寶,多少倒無所謂,但總得意思一下,表示對這位死太監的尊重。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此人從山西巡撫回來,別說金銀,連陳醋都沒帶回來一瓶。王振氣得七竅冒煙,大發雷霆,當即把這個人關了起來。
  王振是一個做事偏激的人,對於這種明擺著不給麵子的人,他是不會留情的,他本已準備編織罪名,把這個人幹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幫他說話,連朝中重臣楊士奇等人也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麵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絕,否則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對付的)
  一貫整人到底的王振終於意識到,這個人雖然權位不高,卻很不簡單,是不能“人道毀滅”的,於是他一反常態,放了這個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確實厲害,他被整得很慘,卻一句軟話也沒有說過,一直痛罵王振,一點麵子也不給他,堅持和他對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麽樣的氣勢。
  這位硬骨頭有背景的仁兄就是於謙。
  可惜在當時這樣的人太少了。
  【抱負】
  掌握朝政,統領群臣雖然威風,但這並不是王振的最終目的,事實上,王振並不隻是一個貪財貪權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負。
  王振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這位偶像一樣,橫掃千軍,銳不可當。他的這位偶像就是朱祁鎮的曾祖父朱棣。
  雖然自己以前隻是個文人(現在是太監),但卻十分向往率軍出征的威風凜凜,而先輩鄭和的豐功偉業也不斷鼓勵著他。
  太監就不能橫刀立馬麽?立給你們看看!
  這下問題嚴重了。
  一個人如果饑餓就會去找東西吃,因為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經吃飽了呢?那麽他就會四處閑逛,找點事情幹,反正閑著也閑著。
  如果一個吃飽的人又找不到什麽好事幹,他可能就會去幹壞事,實現自我價值。
  王振大概就屬於後兩種情況。
  他已經大權在握,家財萬貫,權和錢都有了,這位死太監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應該說,有這樣的誌向是好的,但問題關鍵在於這位有誌太監本身的素質如何。
  就如同一個貪官汙吏,平日隻是貪汙受賄,這樣的惡行固然讓人憤慨,但這並不是他們作惡的最高境界。
  所謂作惡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沒有這樣的才能,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硬要去幹一些所謂的好事。
  這才是惡人中的極品。
  王振就是這樣的一個極品,他明明是個不成器的教書先生,明明是個投機的死太監,明明是個貪圖權位的小人,這些我們都不計較了。但他現在居然要把自己往軍事天才,戰爭英雄上麵靠,就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偏偏當時的時局給了他這樣一個不要臉的機會。
  【敵人出現】
  我們前麵說過,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馬哈木有個好兒子,這話確實不假,永樂十六年(1418),馬哈木的兒子脫歡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並從此開始了稱霸蒙古的軍事行動。
  事實證明,這位仁兄確實是有本事的,僅僅過了六年,脫歡就擊敗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統一了瓦剌,成為了瓦剌獨一無二的首領。
  之後,他擁立黃金家族成員脫脫不花為汗,並開始攻擊阿魯台。
  由於當年被朱棣打得太慘,阿魯台元氣不足,在與瓦剌的戰鬥中被擊敗,宣德九年(1434),阿魯台被脫歡擊敗,並最終戰死於大漠之中,這位曾與永樂第一名將朱棣周旋幾十年的風雲人物就此結束了一生。
  脫歡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他的夢想絕不局限於做一個太師,他的真正理想是恢複大元的天下,重新占據中原,但上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正統四年(1439),壯誌未酬的脫歡死掉了,可是明朝並沒有因此得到和平,因為替代他的,是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也先。
  也先是脫歡的兒子,他比他的父親更加強悍,也更加聰明,短短幾年之內,他向西攻擊哈密,控製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邊境,他向東攻擊兀良哈,正統十年,瓦剌徹底擊敗了兀良哈三衛,並控製了當時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脅到了朝鮮。
  此時的蒙古已經完成了統一,而也先與他的父親一樣,也整日夢想著恢複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緒之後,他把自己的矛頭指向了明朝。
  雖說也先進攻明朝報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來,引起這場衝突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錢。
  蒙古人很會打仗,不過也很窮,他們不種地,也不紡紗,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隻能通過兩種途徑,一種是交換,另一種是搶劫。
  在朱棣的那個時代,蒙古人更多采用第二種方法,來得快又方便,但經過朱棣的幾堂軍事教學課,以及拳腳刀劍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漸意識到,繼續搶下去會虧本的。
  而且在搶劫的時候,他們往往不能夠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搶幾匹布,可出去幾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準備好了讓你搶),蒙古人雖然善戰,但並不是打不死。他們也隻有一個腦袋,而搶劫是刀頭舔血的行當,隨時可能完蛋。為幾匹布就把命丟了,實在不劃算。
  於是,在此之後,蒙古開始走第一條道路——和平發展之路。
  他們開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麽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記,雖然他們不搞農業和手工業,但他們也有畜牧業,蒙古部落家家戶戶都養馬,養羊,發財致富之道就從這裏開始了。
  在部落首領的倡議下,蒙古部落開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貿易的形式以朝貢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經常帶著牲畜千餘頭,皮毛幾千張,浩浩蕩蕩地來做生意,隨行的還有使者,在我們的印象中,使者應該隻有一兩個人,不過蒙古部落派來的使者人數卻要加個千字——一兩千人。
  從古至今,估計沒有哪個國家派外交使節會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這些所謂的使者實際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販,他們都是趕著自己的牛羊馬來做搞對外貿易的。
  如果就這樣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錯,畢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總是處於貿易的優勢地位,每年都是貿易順差。
  因為手工業品的生產已經形成了規模化,從史料分析,當時的明朝政府也確實有抬高物價的嫌疑,各種瓷器、紡織品的價格確實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隻能全盤接受。
  道理也很簡單,天下隻此一家,別無分店,你想買就買,想賣就賣,不願意就散夥!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沒有紡織品,沒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夥。
  然而這看似對明朝而言一本萬利的生意中,卻隱藏著危機。
  到了也先時期,由於需求量大,朝貢貿易劇增,本來一年隻做一次生意,漸漸發展到一年數貢,每次來做生意的有幾千人,牲畜皮毛和馬的數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東西來換,由於皮毛數量過大,而手工業品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明朝政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那麽多現貨供應。
  明朝政府逐漸意識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個貿易陷阱,看似不懂貿易的蒙古部落實際上十分精明。他們選擇這些牛羊作為貿易品是有著很深的考慮的,因為放牧牛羊對於這些遊牧民族而言幾乎是不需要什麽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實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這個之外也沒有什麽工作可幹,自然也不需要統計誤工費。而牛羊吃的是草,這些都是天然資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當年,草原沙漠化似乎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牛羊養大後,直接送到明朝來交換東西,一頭牛可以換到很多明朝的農產品和手工業品。明朝的出口產品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遲早會供不應求,這樣下去,國家怎麽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統一蒙古的聲威和武力為後盾,玩了幾招陰招。
  他用劣質的馬匹冒充好馬,索要更高的價格,此外,他還改組了自己的使者隊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強盜小偷,攪擾沿途居民,到了後來,他派去的那幾千人幾乎就不是來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搶劫的盜匪。
  蒙古部落的這一傾銷行為讓大明帝國的大臣們十分不滿,某些大臣便有意搞點貿易保護措施,限製蒙古肉製產品衝擊國內市場。
  在這些大臣中,有一個人推行這一政策最為積極,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這人竟然是王振。
  王振本來就是個隻顧自己,不管國家的人,他怎麽會這麽積極呢?
  原來在此之前,也先每次來做生意,都會給王振行賄,然而時間一長,也先把這茬給忘了。
  於是王大人突然之間憤怒起來,命令核實使者人數,然後一下子減去了應付金額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實,是個奸商,但人家畢竟還是講信用的,牛羊還是送給你了,而王振卻一下子成了外貿稽查員,竟然幾乎全部沒收,連發票也不給。
  也先被徹底激怒了。
  原本隻是用武力威脅,在此基礎上再幹點奸商的勾當,無非是想撈點好處,然而這次被王振稽查隊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罰了一次款,也先血本無歸。
  本來就躍躍欲試,想搞點名堂的也先終於坐不住了,這次的事情讓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劍,備好馬匹,準備發動攻擊。
  三十五年前,祖父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這個龐大帝國所擊敗,現在複仇的機會到了!
  
  第十四章 土木堡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揮刀出鞘。
  蒙古騎兵分為四路,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對大明帝國分別發動了進攻。
  其中第一路攻擊遼東,第二路攻擊甘肅,第三路攻擊宣府,最後一路由也先自己統領,攻擊大同。
  戰爭就此全麵爆發。
  消息傳到京城,大臣們十分緊張,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事發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沒底,但有一個人卻與眾不同,十分興奮。
  此人又是王振。
  受賄的是你,查貨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現在打仗了,你還有什麽可興奮的?
  要說明的是,王振從來就不是什麽主戰派,正統八年(1443),侍講學士劉球就曾經給皇帝上過一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數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禍心,希望能夠盡早整頓兵製,積極備戰。
  劉球沒有想到,他出於愛國熱情上書,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
  王振看到奏折後,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錢,還是認為劉球是在指責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反正他找了個借口,把劉球關進了監獄,在不久之後,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錦衣衛指揮馬順殺害了劉球。
  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死太監,自然是不會有什麽愛國情操的。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實現自己抱負,揚威天下的機會。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秘密地籌劃。
  當時也先的軍事實力已經非常強大,明朝的邊境將領已然不是對手,大同守軍連連失利,紛紛告急,朝廷經過會議,決定派出駙馬井源出兵作戰。
  駙馬井源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將領,他的出征緩和了當時的緊張局勢。
  然而就在他出征後第二天,皇宮就傳出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親征了!
  這正是王振搗的鬼。
  王振想要遠征立功,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威望帶兵出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一直聽自己的話,隻有借助他的名義,才能實現自己統帥大軍的夢想!
  在王振的慫恿下,英宗朱祁鎮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召集大軍共二十萬,立刻準備出征。
  這裏要說一下,很多史書都說此次出征共有五十萬人,根據本人考證,這是不準確的,因為由當時動員兵力時間及京城附近布防情況分析,幾天之內,絕對不可能召集五十萬大軍,當時京城的三大營總兵力是十七萬左右,加上附近軍隊,共計數量應當在二十萬左右。
  我們知道,兵家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飯,要睡覺,這就必須準備好糧食帳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打仗就是打後勤。
  朱棣遠征之時,會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馬車輛,並設置專門的運糧隊,準備後勤時間往往長達幾個月。
  那麽王振統領的這二十萬大軍出發準備用了多長時間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邊關急報,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這個蠢貨看來,隻要把人湊齊就行了,他事先通過邊報得知,也先隻有兩三萬人馬,所以他征召二十萬大軍,認為這樣就一定能夠取勝。
  是啊,這個算數小學生也會做,二十萬對兩萬,平均十個人對一個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腳也能把對手給踩死。
  王振就是這樣想的,他的作戰思想似乎也就源自於此。
  無知啊,真是極度的無知!王振這個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終於顯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來,戰爭似乎就等同於街頭的黑社會鬥毆,雙方手持西瓜刀對砍,誰人多,誰氣勢大,誰就能贏。
  話說回來,戰爭到底與鬥毆有什麽不同,為什麽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開一個專題:
  【戰爭是怎樣煉成的】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韓信的人對皇帝劉邦說出了一句話: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這不僅是一句成語,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壯語。
  在我看來,在韓信說出此言之後的一千多年裏,有資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會超過十五個人。
  而如果你仔細研究過軍事,就會發現,要做到帶兵多多益善,實在是太難了。
  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從什麽是戰爭說起。
  事先說明,請大家不要誤會,這裏絕對不是要介紹那些讓人頭疼的政治性質,階級本質。我們要講的是戰爭的形式——人與人之間的搏鬥。
  因為如果我們把戰爭的所有外表包裝脫去,就會發現:
  戰爭,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打架鬥毆。
  下麵,我會借用經濟學中的模型理論(先預設基本框架,不斷增加條件的經濟分析法)來說明這個問題。
  先從兩個人講起,相信大家也有過打架的經曆,而兩個人打架就是我們俗稱的“單挑”。
  “單挑”實際上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情,因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輸是贏全要靠你自己。當然,如果你比對方高大,比對方強壯,湊巧還練過武術(最好是搏擊,套路不怎麽管用),那麽勝利多半是屬於你的。
  現在我們把範圍擴大,如果你有兩個人,而對方還是一個人,那你的贏麵就很大了,兩個打一個,隻要你的臉皮厚一點,不怕人家說你勝之不武,我相信,勝利會是你的。
  下麵我們再加一個人,你有三個人,對手還是一個人,此時,你就不用動手了,你隻要讓其餘兩個人上,自己拿杯開水,一邊喝一邊看,臨場指揮就行。
  就不用一個個的增加了,如果你現在有一千個人,對手一個人,結果會怎樣呢?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你反而不會獲得勝利。因為做你對手的那個人肯定早就逃走了。
  到現在為止,你可能還很樂觀,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你占優勢。
  然而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如果你有一千個人,對手也有一千個人,你能贏嗎?
  你可以把一千個人分成幾隊去攻擊對方,但對手卻可能集中所有人來對你逐個擊破,你能保證自己獲得勝利嗎?
  覺得棘手了吧,其實我們才剛開始。
  下麵,我們把這個數字乘以一百,你有十萬人,對手也有十萬人,你怎麽打這一仗?
  這個時候,你就麻煩了,且不說你怎麽布置這十萬人進攻,單單隻說這十萬人本身,他們真的會聽你的嗎?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這十萬人都是人,有著自己的思維,有的性格開朗,有的陰鬱,有的溫和,有的暴躁,他們方言不同,習慣不同,你的命令他們不一定願意聽從,即使願意,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如果裏麵還有外國友人(比如朝鮮),那你還得找幾個翻譯。
  這就是指揮的難度,要想減低這一難度,似乎就隻有大力推廣漢語和普通話了。
  要是再考慮他們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會十分頭疼,這十萬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對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讓他前進,他可能理解為後退,一來二去,你自己都會暈倒。
  很難辦是吧,別急,還有更難辦的。
  我們接著把這十萬人放入戰場,現在你不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裏,他們可能隱藏起來,也可能分兵幾路,準備伏擊。而你自己要考慮怎麽使用自己這十萬人去找到敵人並擊敗他們。
  此外,你還要考慮這十萬人的吃飯問題,住宿問題,糧食從哪裏來,還能堅持多少天。
  腦子有點亂吧,下麵的情況會讓你更亂。
  你還要考慮軍隊行進時的速度、地形、下雨還是不下雨,河水會不會漲,山路會不會塞,士兵們經過長時間行軍,士氣會不會下降,會不會造反,你的上級(如果有的話)會不會製約你的權力,你的下級會不會嘩變。
  你的士兵有沒有裝備,裝備好不好,士兵訓練水平如何,敵人的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敵人的裝備如何,敵人的戰術是什麽,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敗仗怎麽撤退,打了勝仗能否追擊等等等等……
  事實上,戰場上的情況還要複雜得多。相信看到這裏,你已經明白,別說帶十萬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帶十萬人出去轉一圈,旅個遊,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可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揮的人數加上十倍,一百萬人,你就會發現,你麵對的已經不是一百萬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萬個麻煩,是真正的災難。
  從十萬到一百萬,你的人數增加了十倍,但你的問題卻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問題如果不加以重視,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一百萬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不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是傻瓜,你怎麽控製一百萬個人,讓他們去聽從你的指揮呢?
  軍事指揮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揮的人數和指揮官的指揮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揮的人數越多,對能力的要求就越高。從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頂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種境界,它代表著指揮官的能力已經突破了人數的限製,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頂,無論是十萬、還是五十萬、一百萬,對於指揮官而言,都已經沒有意義。
  因為這種指揮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遠隻有一個人,命令前進絕不後退,命令向東絕不向西。
  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才是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帶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軍事天才。
  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軍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構建過程,相信大家應該對戰爭和人數及指揮能力的關係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但這個模型是理想化的,我們在此還要補充兩種特殊情況。
  首先,這個模型設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異功能人士,如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能夠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幾米,穿牆入室,身負如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學,一個能打幾百上千個。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對手果真是上述傳說人物中的一個,那你還是快逃吧,不但是因為對方身負絕學,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方是正麵入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據劇情限定,他就是睡著了你也打不過他的,你才幾斤幾兩,敢和大俠對著幹?劇情限定好了,他是穩贏的。
  其次,雙方裝備不能過於懸殊,比如對方拿火槍,你拿板磚,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計也是沒用的。
  【結論】
  總之,戰爭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穩贏,實際上現在某些街頭鬥毆的人也開始注意戰術方法了,他們也時不時來個半路偷襲,前後夾擊之類的把戲。
  可見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帶幾十萬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國人口全帶出去也沒有人管你,問題是你要能保證打贏。而像白起、韓信、陳慶之、李靖這樣有能力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比如國民黨的著名將領胡宗南,手下長期擁兵數十萬,卻一直被隻有幾萬人的對手牽著鼻子走,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黃埔同學最後給他下了一個定義——“胡宗南,也就是個團長”。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他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官,還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官,後來還成了宦官,然而這位身殘誌不堅的仁兄居然一下子當上了二十萬人的統帥(實際統帥權在他手中)。
  後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設想。
  【準備與抉擇】
  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王振一直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而其他的人也有著各自的行動。
  首先是大臣們,當他們聽說這個如同驚天霹靂般的消息後,頓時炸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帶頭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於主管官員任命職權,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也有了一個專門的稱呼——天官,可見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帶領下,百官聯合上奏折反對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禮監,並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對無效。
  除了這些人外,兵部的兩位主官也上書反對,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鄺埜和兵部侍郎於謙。
  鄺埜,宜章人,永樂年間進士出身,他為人清廉,十分正直,對於王振的胡作非為很是不滿,這次他上書反對,正是他一貫以來正派品行的表現,不出所料,他的反對也被駁回,但這並不是他勸阻行為的結束,事實上,作為一個從始至終參加了這次遠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誠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而這位於謙,正是我們後麵篇章的主角,要說這位仁兄實在不是一般的強,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過第一號紅人王振,且從未認錯,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還能複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沒有辦法,可見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這兩位兵部高級官員的抗議被駁回後,也隻好去繼續他們的工作,為遠征作準備。按照規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領導應該陪同,經過內部商議,最終做出了決定:
  鄺埜陪同出征,於謙暫時代理兵部事宜。
  事實證明,正是這一決定挽救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與他們相比,其餘兩位輔政大臣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三楊已經死了,胡濙沒有什麽能力,而真正應該起作用的張輔卻一言不發。
  這就太不應該了,張輔率軍平定安南,曾身經百戰,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舉動的危險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麽樣,如果要爭論起來,王振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年老心衰的張輔卻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雖然一言不發,雖然明知危險,但張輔最終還是與皇帝一起出發遠征,不是作為指揮官,隻是作為一個陪同者。
  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們亂成一團,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動,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別親人,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朱祁鎮現在就麵臨著這兩項工作,他首先把國家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應該說朱祁鎮是一個品行溫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關係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規矩,對於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不貪心,比如說——皇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祁鎮放心地將國家大權交給了他。
  然而朱祁鎮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事情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當一個人習慣了某種權威和特權後,他就無法再忍受失去它們的痛苦。
  權力在帶給人們尊嚴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自私。
  交待完國家大事後,朱祁鎮去向自己的妻子——錢皇後告別。
  正統七年(1442)對大明王朝而言並不是個好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張太皇太後去世,王振奪取了國家大權,但這一年對於朱祁鎮本人而言,卻是幸福的。因為就在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後錢氏。
  自古以來,幾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後,而且皇後的人數隻會多不會少。事實上,皇後一直以來都是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從武則天到慈禧,她們在曆史中擔任的戲份絕不比某些男主角少,當然,更多的皇後則是默默無聞,被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後因為她們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權謀手段被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這位錢皇後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傳下來,為後人傳頌。
  但她與曆史上的那些權後們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權術陰謀、政治手段讓人們記住她的。
  她憑借的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誠的東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了曆代的史官,於是她的事跡就此流傳下來,並感動了更多的人。
  所以在之後的篇章中,我們也會講述這位不平凡的女人,講述她的不朽傳奇。
  一個女人的傳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後與皇帝之間有真的感情嗎,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在我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這位錢皇後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沒有任何功利、純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麗的深宮中,無數陰謀詭計每一天都在不斷上演,為了爭寵、爭權,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會變得比男子更加陰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骨肉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
  但這決不是說她們可恨,可憎,事實上,在我看來,她們是一群可憐的人。
  在那權力決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後和寵妃的名分,有了權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變得冷酷無情。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在我看來,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我們後人眼中,所謂後宮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爭寵、奪位、爭嫡周而複始,不厭其煩,烏煙瘴氣。
  這位錢皇後,就是烏煙瘴氣的後宮中盛開的一朵蓮花。
  朱祁鎮十分喜愛他的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顧她,錢皇後並非出生大富大貴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後以後,她也沒有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隻是盡心盡力對待自己的丈夫,還經常動手做些針線。而朱祁鎮數次要給她的親戚封侯,都被她推辭。
  在很多人看來,皇後衣食無憂,母儀天下,做針線不過是消遣。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如果錢皇後知道,幾年以後,她竟然會用自己的針線手藝做活去換取東西,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而言之,這個皇後並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錢,除了一心一意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她對朱祁鎮的感情是真實的,經得住考驗的,在她眼中,這個叫朱祁鎮的人的唯一身份隻是她的丈夫,無論朱祁鎮是皇帝,還是俘虜,或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關押的囚徒,這個身份始終沒有變過。
  在朱祁鎮向他告別,準備出征的那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麽,但我相信,這位妻子會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樣,囑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並說出那句曾被說過無數次,但仍然值得繼續說下去的話:
  “我會等你回來的”。
  【出征】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軍出征。
  不顧無數人的阻攔,王振執意出征,他要去尋找夢想的光榮。
  與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稱國家棟梁的文官武將,他們包括: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內閣成員曹鼎、內閣成員張益、兵部尚書鄺埜等等,全部名單很長,就不單列了,總之,朝廷的文武精銳很多都隨行而去。
  能夠活著回來得很少。
  此時的朱祁鎮也不會知道,他的傳奇經曆就要開始了。對於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興奮經曆。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會錯的,親征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客觀地講,朱祁鎮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失敗是負有責任的,但主要責任絕不在他,因為他不過是個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且過於容易相信別人的一個年輕人而已。
  王振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暫時不說責任在誰,其實就在大軍出發的同一天,幾百裏外的大同已經爆發了一場大戰。
  戰爭的地點在陽和,這一戰以明軍的全軍覆沒告終,必須說明的是,這場戰爭完全體現出了也先軍隊的強悍,因為明軍是有備而來,且得到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軍仍然不是也先軍隊的對手。
  除了全軍覆沒外,領軍大將宋瑛也被陣斬,隨軍的太監郭敬還算聰明,躲在草叢中裝死,才最終逃過一劫。
  隻有一個人逃了回來,這個人叫做石亨,也是大軍的主將。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殺死,本人也落荒而逃,這對於一個指揮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運的,在不久之後,他將有機會親手拿起武器,為死去的同胞複仇。
  戰勝的也先已經打掃了戰場,養精蓄銳,等待著對手的到來。
  而對於這一切,尚在夢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終天真地認為,隻要大軍出發,看見敵人,一擁而上,就能得到勝利。
  二十萬大軍就在這個白癡的引導下,沿居庸關、懷來,向大同挺進,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軍到達大同,在陽和差點被幹掉的郭敬已經逃回來,並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振。
  看著郭敬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和體態,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萬大軍,還怕也先嗎?”
  但郭敬接下來說的話,卻真正震驚了本就是無膽小人的王振。
  他匯聲匯色地向王振講述了那從前的戰鬥故事,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戰敗時的慘況。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在他大權在握的日子裏,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其實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騙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個小人,一個懦夫。
  於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壯語,立刻下令班師。
  此時大軍剛剛到達大同,並未走遠,如果按時撤回,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也先暫時也摸不透這二十萬大軍的底細,不會立刻進攻。雖說師出無功,就算是出來旅遊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偏要搞出點花樣來。
  王振是一個小人兼暴發戶,他的所有行為模式都是依據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這一類的暴發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愛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縣,當時屬於大同府的管轄範圍,於是他決定請皇帝到自己的家鄉看看,小小的蔚縣有什麽好看的呢?
  其實王振的目的很簡單,就如同現在的有錢人喜歡開著車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後大按幾聲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後讓全村老小出來看自己的新車、新衣服。
  王振帶了皇帝和二十萬人,回自己的家鄉也就是這個目的。
  他無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當年那個窮學官,現在出人頭地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太監。
  【一錯再錯】
  既然王振決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軍於是調轉方向,向蔚縣出發。
  事實上,王振的這個決定倒是正確的,因為從他的家鄉蔚縣,正是由紫荊關入京的必經之路。隻要沿著這條路進發,足可以平安抵達京城。
  八月三日,大軍開始前行,但行進僅五十裏,隊伍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隊立刻轉向,回到大同,沿來時的居庸關回京。
  這簡直是個讓人抓狂的決定,大軍已經極其疲憊,如果繼續前進,不久就能回京,並確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頭取一條遠路回京!
  發布這條命令的人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瘋了。
  王振有正當的理由,而且似乎還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軍路過蔚縣,必會踐踏莊稼,現命大軍轉向,以免擾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禮監王振踐踏人命,貪汙受賄,禍害國家,誣陷忠良,現在竟然突然關心起蔚縣的莊稼起來,實在是明察秋毫。
  後世的史學家無不對此“高尚行為”深惡痛絕,還有很多人分析,蔚縣的田地應該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麽在乎。
  其實在我看來,是不是王振的並不重要,因為即使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說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無非是施以小恩小惠,顯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王振最終還是挽救了蔚縣的莊稼,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數十萬條人命。
  天降大雨,二十萬大軍行進更加困難,士氣極其低落,士兵們怨氣衝天,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麽也沒用了,老老實實地走吧。
  八月十日,經過艱難跋涉,軍隊到達宣府,眼看大軍就可以安全進入居庸關,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但也就在此時,一直尾隨而來的也先終於看清了這支明軍的真實麵目,經過數次試探,他已經明白,隻要發動攻擊,必定能夠擊敗這個所謂的龐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隨了一個月後,也先這隻黔虎終於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擊。
  所幸的是,明軍發覺了也先的這一企圖,立即派出主力部隊騎兵五萬餘人進行阻擊,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親朱能是一位優秀的指揮官,就如同張輔的父親張玉一樣,但朱能和張玉的不同之處在於,張玉的兒子張輔也是個優秀的軍事人才,但他的兒子不是。
  朱勇帶領著五萬大軍自信地出發了,他雖然是負責後衛工作,但其實他的兵馬要多過也先兩倍,因為據可靠情報,也先隻有兩萬騎兵。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體經過就不用多說了,隻說結果吧:
  “鷂兒嶺中伏死,所率五萬騎皆沒”。
  五萬人中了兩萬人的埋伏,全軍覆沒,這充分地說明了朱勇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
  不過在我看來,死在鷂兒嶺的五萬大軍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奮戰而死的。
  他們沒有死在土木堡,沒有死得那麽窩囊。
  消滅了朱勇,通往勝利的道路終於打開了,也先的前麵,是一片毫無阻攔的坦途。
  【土木堡】
  雖然朱勇指揮不利,但他的軍隊還是為皇帝陛下爭取到了三天時間。
  三天救命的時間,但也僅僅隻有三天。
  八月十日從宣府出發,明軍用三天時間趕到了土木堡,這裏離軍事重鎮懷來隻有二十五裏,隻要進入懷來,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麵的事情我想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個人反對。
  這個人還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樣,找到了一個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一點也不高尚。
  “我還有一千多輛車沒有運到,大軍暫時不入城,就在這裏等待!”
  一個人犯一次錯誤不難,難的是從頭到尾都犯錯誤,類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實在是天下少有。
  對於這位司禮監先生,我已經無話可說,拋開他的惡行,單單他的愚蠢和無知,就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為萬人唾罵。
  一個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於被罵,而在於罵無可罵。
  就這樣,明軍失去了最後一個脫困的機會。
  也先終於趕到了,他擦幹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跡,準備再次大開殺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發動攻擊,明軍促不提防,全軍敗退,但由於人數眾多,也先不敢過於深入,明軍於是趁此機會結成緊密隊形,並挖掘壕溝,準備長期作戰。
  據我估算,也先此時的兵力應該不止兩萬,應該在五六萬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的兵力,他也無法擊潰固守的明軍。
  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
  【潰敗】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來使臣,表示願意和談,王振十分高興,立刻派出曹鼎參與和談,此時,似乎是為了表示誠意,也先的軍隊已退去。
  麵對這種情況,熟知兵法的兵部尚書鄺埜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是也先軍隊的詭計,不能輕信,應該固守待援。
  也就在這個時刻,王振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後一個錯誤。
  “大軍立刻越出壕溝,馬上轉移!”
  在正統十四年的這次軍事行動中,王振以錯誤開頭,用錯誤結尾,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也能夠發揚厚顏無恥的精神,充耳不聞,真正做到了把錯誤進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會再寂寞,因為一個比你更愚蠢,更白癡,更無知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馬上就會來陪伴你。
  不出鄺埜所料,大軍出發僅三裏,已經消失的也先軍隊就出現了,“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
  經過長期奔波,被王振反複折騰得士氣已經全無的二十萬大軍終於到達了極限,並迎來了最後的結局——崩潰。
  徹底的崩潰,二十萬大軍毫無組織,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將,大學士,還是普通士兵,隻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說起逃跑,實在是個技術工作,除了看準方向外,還要有充足的體能作底子,這下子平日不勞動的大臣們遭了殃,因為也先的士兵們在屠殺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徹底,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是進士及第(曹鼎是狀元)還是進士出身,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張輔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也於此戰中被殺,一代名將就此殞命。
  此外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銘、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鼎、張益等五十餘人全部被殺。
  財產損失也很嚴重:
  “騾馬二十餘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
  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掃而光。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餘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有一個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護衛將軍樊忠在亂軍之中拚殺,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自己也將死於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萬大軍就此潰滅,隻是因為一個人的錯誤指揮。
  可惜他沒有死在我的手裏。
  似乎是上天要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不久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的特征也很明顯,他是太監,沒有胡須。
  於是樊忠趕上去扯住了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錘捶爛了他的腦袋。
  “吾為天下誅此賊!”
  殺得好!殺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聲】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關巡守都指揮同知楊俊報:近日於土木堡拾所遺軍器,得盔六千餘頂,甲五千八十領,神槍一萬一千餘把,神銃六百餘個,火藥一十八桶。”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總兵楊洪報:於土木所遺軍器,得盔三千八百餘頂,甲一百二十餘領,圓牌二百九十餘麵,神銃二萬二千餘把,神箭四十四萬枝,大炮八百個。”
  
  第十五章 力挽狂瀾
  在懷來城內的守將親眼見到了這一幕慘劇,但他也沒有辦法,隻能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報信,一天之後(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們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塌了。
  二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無數文官武將戰死,最為精銳的三大營全軍覆沒,京城已經不堪一擊。
  後宮太後和皇後哭成一團,大臣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從何處做起?
  薑還是老的辣,此時吏部尚書王直站了出來,他明確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也是當前必須先解決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亂成了一團,把皇帝給忘了,要知道,這確實是當前最為重要的問題。
  兵沒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實皇帝死了倒也沒有什麽,再立一個就是了。
  問題在於你得先確定朱祁鎮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把他當成死人注銷了戶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過兩天他自己屁顛屁顛地回來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社稷為重,君為輕,和國家比起來,你朱祁鎮不算啥,但問題在於你得給個準消息,死了開追悼會,活著咱們再想辦法。
  太後和皇後當然希望他還活著,但大臣們就不一定了。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大臣們的意見應該是:皇帝死了比活著好。
  朱祁鎮,你還是死了吧,反正這一次把你祖宗的麵子都丟光了,你死後我們好重新立一個皇帝,簡單方便,別又搞出個建文帝來,折騰幾十年。
  有的時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錢的。
  雖然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朱棣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鎮的大臣們是幸運的,他們隻等了一天。
  正當大臣們盤算著這個問題時,有人前來通報,一個叫梁貴的錦衣衛(千戶,隨同出征)有要事稟報,也正是這個梁貴,帶來了確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還活著。
  【人質】
  朱祁鎮確實還活著。
  在大軍崩潰的時候,他的侍衛不是戰死,就是早不見了蹤影,人人隻顧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殺聲,被砍殺士兵的慘叫聲匯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
  朱祁鎮雖然沒有識人之明,卻不是個窩囊廢。
  他失去了二十萬大軍,失去了大臣和侍衛,也失去了隨身的所有財產,卻保留了一樣東西:
  大明皇帝的尊嚴。
  在這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沒有像其它人一樣四散奔逃,而是安靜地坐了下來,等待著決定自己命運時刻的來臨。
  此刻陪伴著朱祁鎮的,是一個叫喜寧的太監。
  不過,他可不是個好人。
  一個瓦剌士兵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朱祁鎮,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貴重衣物。
  出乎這位士兵意料的是,這個坐著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位瓦剌士兵萬萬想不到,已經一盤散沙,隻顧逃命的明軍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沉著鎮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張牙舞爪,這個人手無寸鐵,卻鎮定自若,他頓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於是他舉起了手中的刀,決定殺了這個人。
  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時,他的哥哥趕到了,這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氣度,便阻止了他,說道:“這個人舉止特別,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舉動自別)
  他隨即請朱祁鎮先生去見也先的弟弟——賽刊王。
  賽刊王是瓦剌的高級人物,世麵也算見得多了,但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朱祁鎮見到賽刊王後,也沒有和他說客套話,居然先給他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
  “子額森(也先)乎?伯顏帖木爾(也先之弟)乎?賽刊王(猜對了)乎?”
  賽刊王大驚失色,俘虜見得多了,但這樣的真沒有見過。派頭實在不是一般的大,膽量也確實過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隻好跑去找他的領導——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後,大為震驚,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於是便讓兩個見過朱祁鎮的部下去看,並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想。
  一場爭論就此展開。
  七十多年前,蒙古貴族們被趕出中原,數十萬大軍被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擁立了黃金家族的脫脫不花為大汗,繼承了皇室正統,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雖無家恨,卻有國仇。
  也先首先發言,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對眾人說道:“我以前不斷向上天禱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統一天下,現在果然應驗了,明軍被我打敗,天子也在我手!”
  此時,一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道:“上天把仇家賜給我們,殺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估計是個無名小卒,他說這句話可能無非是想湊個熱鬧,拍個馬屁而已,可是這個馬屁實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級貴族談話,哪有小人物說話的份,就如同電視劇裏的黑社會談判,大哥還沒有開口,小弟就先跳出來,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小弟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這句話,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朱祁鎮選擇題中的第二選擇伯顏帖木爾開口了,他大怒,跳出來對也先說:“這人是什麽東西,哪裏有他說話的份!”
  然後他用一個字打發了這位乃公:“滾(去)!”
  處理完這位小弟後,伯顏帖木爾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的話很長,大致意思是,打仗這麽亂,大明皇帝居然沒有死,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他,而且大明皇帝對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如果也先大人主動把皇帝送回去,能得個好名聲,豈不是更好?
  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史料記載如此,但我認為,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伯顏帖木爾和某些蒙古貴族不願意殺朱祁鎮,自然是曆史的真實,但如此描述,就有點問題了,在這場爭論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對意見,滿篇仁義道德,很明顯夾雜著後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雖然文化不高,但權謀手段還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與大明開戰,就說明雙方之間沒有什麽情分可談,他又不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所謂的好名聲,他又怎麽會在乎呢?
  在我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也先:現在怎麽處理朱祁鎮呢?
  伯顏帖木爾:殺掉他可能沒有什麽好處吧,不如留著他。
  也先:留著他幹什麽?
  伯顏帖木爾:真笨,皇帝在手裏,還怕沒有好處嗎,可以帶著他去要贖金,還可以帶著他去命令邊關守軍開城門,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於是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事實證明,這一推測並不是沒有依據的,在後來的數年中,也先玩的也就是這幾招。
  從此,俘虜朱祁鎮就成為了人質,而也先也搖身一變,成為了綁匪集團的頭目。
  根據綁匪集團內部安排,朱祁鎮由綁匪第二把手伯顏帖木爾看管,但估計這位二當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朱祁鎮是個有著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鎮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緣。
  在我們的身邊,經常會出現一些人,讓我們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這種氣質往往是天生的,我們都願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朱祁鎮正是一個這樣的人。
  年僅二十三歲的朱祁鎮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雖然身為皇帝,卻對身邊的下人很好,對大臣們也是禮遇有加,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並不過分。
  正是他的這種特質,使得他創造了一個奇跡。
  在被敵人俘虜的窘境中,在時刻麵臨死亡威脅的陰影下,在異國他鄉的茫茫大漠裏,朱祁鎮始終保持著鎮定自若的態度,即使對自己的敵人也是有禮有節,時間一長,連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軍官都心甘情願為他效力。
  其中甚至還包括二當家伯顏帖木爾。
  而朱祁鎮的這種能力作用還不限於此,甚至在他回國後被弟弟關押起來時,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願任他驅使,為他出力。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病症叫“斯得哥爾摩症候群”,這個名稱來源於一起搶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質一反常態,居然主動掩護槍匪逃走,阻攔警察,讓很多人不解。
  這個現象是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的:人質在強大的壓力和威脅下,會傾向於服從控製自己的一方,這也正是為什麽人質會服從配合綁匪的原因。著名的戰爭影片《桂河橋》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日軍俘虜後,積極配合日軍軍事行動,患上“斯得哥爾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鎮先生卻開創了曆史,他創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這種能力的影響下,綁匪竟然會主動站在人質一邊!此後伯顏帖木爾不但數次要求釋放朱祁鎮,還主動為其爭取皇位,每每看到這些記載,都讓我目瞪口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
  【忠誠與背叛】
  朱祁鎮固然是個有親和力的人,但很明顯,他的親和力並不是無往不勝的,至少對那位叫喜寧的太監就沒有作用。
  在朱祁鎮被帶走後,喜寧就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現在看來,當初他守在朱祁鎮身邊,實在是別有企圖,更為可惡的是,他還不斷為也先出謀劃策,並告知邊關的防守情況,為蒙古軍隊帶路,活脫脫就是一副漢奸嘴臉。
  也正是這個喜寧,主動向也先提出,現在京城空虛,可以立刻進攻,必可得中原。
  估計這位太監與大明有仇,或是本來就是臥底,除此之外,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動機。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來,有了喜寧出謀劃策,一統天下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
  由於喜寧的背叛,朱祁鎮身邊沒有了人照顧,於是也先為大明天子另外挑選了一個仆人,這個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戰中被俘虜的。
  也先不會想到,他的這個隨意的決定卻給了朱祁鎮極大的支持,在後來的歲月裏,袁彬用他的忠誠陪伴著朱祁鎮,並最終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寧也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在這個叫袁彬的人的手裏。
  在做好一切準備後,綁匪也先開始實行綁架的最後一個步驟:通知人質家屬。
  這是一件十分緊急的事情,當年沒有電話,必須要找人去報信,而且這一次綁架比較特殊,報信的人必須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話,可能會出現“撕票”的情況。
  所以他釋放了一個叫梁貴的俘虜,讓他趕緊回去報信,務必在對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這也算是個舉世奇聞,綁匪竟然怕“撕票”?
  千真萬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孫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隊等皇位的人足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如果不趕緊,萬一新立皇帝,手上的這個活寶就不值錢了。
  於是,大明王朝的精英們就此得知:他們的好皇帝還活著。
  這就麻煩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個,失蹤也不錯,起碼可以先立個皇帝,把事情解決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軌,即使前皇帝最終沿途乞討回來了,也沒有什麽大的作用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種,人不但活著,還做了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地找你要贖金。
  錢不是問題,要錢給你就是了,問題是即使給了錢,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如果讓也先嚐到了甜頭,他可能會每年過年都會來要一次,就當是壓歲錢。拿錢後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給,就是不顧皇帝死活,輿論壓力也是頂不住的。
  然而這並不是最麻煩的,更大的問題在後頭。
  由於王振一味想靠人數壓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時帶走了京城三大營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軍的精銳,此時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而且士氣低落。也先擊潰了明軍主力,必然會借助餘威攻擊北京城。照目前的情況看,憑借著這點兵力是很難抵擋住對方的攻勢的。
  而且也先進攻的時候必然會帶著他的人質朱祁鎮,作用很簡單——當人盾。
  其實朱祁鎮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的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問題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這個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這一點,隻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隊伍裏,明軍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在亂軍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滅族的罪過。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該怎麽辦呢?
  在我看來,實在沒有辦法。
  大明王朝即將陷入絕境。
  【怒吼】
  大臣們在思考著對策,他們畢竟經驗多,閱曆豐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夠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後宮就不同了,朱祁鎮被俘虜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震暈了錢皇後,在女人看來,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於是她立刻把後宮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軍營裏,希望能夠贖回丈夫。
  人回來了嗎?當然沒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這麽個稀世珍寶,還指望著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麽可能把人送回來!
  於是他耍了流氓,錢收了,人不放,表示這些還不夠,要宮裏接著給。
  後宮哪裏還有錢呢,錢皇後雖然姓錢,但也變不出錢來,於是隻好每天哭天搶地,以淚洗麵。
  沒經驗就是沒經驗啊。
  後宮幹了蠢事,大臣們也無計可施,因為他們已經自顧不暇。眼看蒙古軍隊就要攻入北京,萬事無頭緒,人心惶惶,貪生怕死的倒是占了多數,很多人主張南遷。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怕死是人的本性,不過這些怕死一族最擔心的,倒不單單是自己的性命,還有他們的前途。
  他們主張南遷,其實是有著私心的,在他們看來,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遷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遷,即使半壁江山丟了,自己還是可以接著當官。
  至於國家社稷,那實在是比較次要的事情。
  這種情緒一直纏繞著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經準備好包袱,南遷令一下馬上就走。
  但不管自己怎麽打算,如果沒有皇帝的命令,還是走不成的,於是怕死一族做好了準備,要在第二天的朝會上提出建議,一定要讓皇帝同意南遷。
  在這些逃跑派中,有一個人叫做徐珵。
  此時的徐珵正躍躍欲試,他將在第二天提出自己南遷的建議,而且他很有自信,自己的建議一定能夠得到皇帝的認可。
  因為他有充分的理論依據。
  第二天到來了。
  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
  大明王朝的國運就在這一天被決定。
  早上,朝會正式開始,由暫代皇帝執政的朱祁鈺主持。
  這是大明王朝曆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朝會,會議的主題是如何處理眼前的諸多問題,而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逃還是戰。
  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戰則可能玉石俱焚。
  朱祁鈺初掌大權,十分緊張,他迫切地等待著群臣提出建議。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大出他的意料。
  這些文武百官們上朝之後,竟然什麽也不說,隻是嚎啕大哭,整個朝廷哭成一片。
  搞得朱祁鈺手足無措,呆若木雞。
  其實這也容易理解,這些大臣們都有同事親屬在這次戰亂中死去,而且好好的一個國家搞到如此地步,實在也讓人心寒,多日的痛苦終於在朝會上得以發泄,算是哭了個痛快。
  於是,這場關鍵朝會以痛哭拉開了序幕。
  哭了一陣之後,大臣們漸漸恢複了理智,畢竟傷心總是難免的,活著的人還要應付眼前的難題。目前最關鍵的就是討論朝廷是走還是留的問題。
  徐珵首先發言,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因為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徐珵大聲說道:“我夜觀天象,對照曆數,發現如今天命已去,隻有南遷才可以避過此難。”
  這似乎是算命先生的說法,在座的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也不是三歲小孩,徐珵怎麽會愚蠢到把所謂天象當成理論依據呢?他的這套理論又能說服誰呢,不是自取其辱嗎?
  可是奇怪的是,徐珵本人卻洋洋得意,認定大家都會相信他。他到底憑什麽如此自信呢?
  這其中還是有原因的。
  徐珵,吳縣人(今蘇州,姚廣孝的同鄉),宣德八年考中進士,正統十二年(1447)任侍講學士,大家知道,所謂侍講學士是個翰林官,如果不是博學之士是當不了的。而翰林院裏往往書呆子多,每天隻是不停地讀聖人之言,四書五經,可是這位徐珵卻是工作休閑兩不誤,除了經學理學外,他還有自己的個人愛好——陰陽術數之學。
  前麵提到過,所謂陰陽術數之學範圍很廣,包括天文、地理、兵法、算命等,可以說,這門學問如果鑽研透了,倒也確實能出人才。著名的陰謀家姚廣孝就是研究這個的,不過徐珵和姚廣孝有所不同,姚先生研究的主要是前麵三項(天文地理兵法),徐珵卻偏偏挑了第四項(算命)。
  算命這玩意可謂曆史悠久,源遠流長,具體準不準我們不好說,但隻要人類對未知的恐懼仍舊存在,它就會不斷延續下去。
  徐珵就是一個有誌於研究算命的人,他經常主動給人家算,雖說他不收錢,隻是憑興趣義務勞動,不過他經常算不準,所以人們也不大信他。
  似乎上天想要挽救他的算命名聲,在不久之後,這位失敗的算命業餘愛好者卻對當時的一件重要事件做出了準確地判斷。
  這件事情就是土木堡之敗。
  在明英宗親征前,他夜觀天象,大驚失色,跑回家對老婆說:“我觀天象,此戰必敗,到時瓦剌軍隊攻來就來不及了。你趕緊回老家躲躲吧。”
  可是徐先生的算命水平連他的老婆都不相信,對他的這一忠告,人們隻是笑笑而已。
  所以當土木堡之敗的消息傳來後,徐珵除了對自己的將來命運的擔憂之外,還有幾分高興。
  “都不信我,現在信了吧!”
  這件事情最終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夠如此有底氣地說出那一番話。
  讓我們看看現在的大明王朝的五個關鍵詞:
  軍隊慘敗,皇帝被俘,京城空虛,人心惶惶,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國之象。
  這一幕似乎似曾相識,不錯,在三百二十三年前,曾發生過極其相似的情況。
  北宋靖康元年(1126)十月,盤踞北方的金兵對北宋發動進攻,太原、真定失守。十一月中旬,金軍渡過黃河。宋欽宗驚慌失措,不知該怎麽辦,而大臣們全無戰意,紛紛主張投降。
  在這種情況下,十二月初二,宋欽宗正式向金投降。
  靖康二年(1127)四月一日,金將完顏宗望押著被俘的宋徽宗、宋欽宗和趙氏皇子後妃、宮女四百餘人及其掠奪的大量金銀財寶回朝,北宋滅亡。
  如果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相隔三百多年的兩個朝代,境況竟然如此的相似,都是兵敗不久,都是京城空虛,都是人心惶惶,都是投降逃跑言論甚囂塵上。而且此時的大明境況更為不利,因為他們的皇帝已經落在了敵人的手上,投鼠忌器,欲打不能。
  但大明最終沒有淪落到和北宋一樣的下場,因為和當年的北宋相比,此時的大明多了一個人,多了一聲怒吼: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發言者,兵部侍郎於謙。
  【於謙】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帝國送走了它的締造者——朱元璋,這對於帝國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但也就在同一年,浙江錢塘縣(現屬杭州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誕生了一個帝國未來的拯救者。這自然就是我們的主角於謙。
  當然,當時的於謙並不是什麽拯救者,對於還是嬰孩的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任務和目標就是吃奶。
  由於家庭環境不錯,於謙有著自己的書齋,他就在這裏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與當時的所有讀書人一樣,於謙也是從四書五經開始自己的求學生涯的。
  說老實話,像四書五經這種東西是很容易培養出書呆子的,但於謙似乎是個例外,他十分上進,讀書用功刻苦,卻從不拘泥於書本上的東西,除了學習考試內容,他還喜歡閱讀課外書籍(如兵法等),曆史告訴我們,喜歡看課外書的孩子將來一般都是有出息的。
  就如同現在的追星族一樣,於謙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把這位偶像的畫像掛在自己的書齋裏(此舉比較眼熟),日夜膜拜。
  有一次,教他讀書的先生發現他經常看那幅畫像,便好奇地問他為什麽這樣做。
  於謙聞言,立刻正色回答:“將來我要做像他那樣的人!”
  畫像上的人物就是文天祥。
  除此之外,於謙還在書齋中寫下了兩句話作為對文天祥的讚詞。
  〖殉國忘身,舍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在我看來,這正是少年於謙對自己未來一生的行為舉止的承諾。
  三十餘年後,他用生命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永樂十九年(1421),於謙二十三歲,此時的他已經鄉試中舉,即將赴京趕考。
  他將從此告別自己的家,告別江南水鄉的故土,前往風雲聚匯、氣象萬千的北京。
  前路艱險,但於謙卻毫無怯意,他明白,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實現平生抱負的時候到了。
  於謙收拾好行李,告別家人,遙望前路漫漫,口吟一詩,踏上征途。
  〖拔劍舞中庭,
  浩歌振林巒!
  丈夫意如此,
  不學腐儒酸!〗
  於謙,天下是廣闊的,就此開始你波瀾壯闊的一生吧!
  【清風】
  在京城的這次會試中,於謙順利考中進士,並最終被任命為禦史。在之後的宣德元年的朱高煦叛亂中,於謙以其洪亮的聲音,嚴厲的詞句,深厚的罵功狠狠地教訓了這位極其失敗的藩王,並給明仁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從此,於謙走上了青雲之路。
  宣德五年(1430),明宣宗任命於謙為兵部右侍郎,並派他巡撫山西、河南等地。這一年,於謙隻有三十二歲。
  年僅三十二歲,卻已經位居正三品,副部級,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於謙也成為了他同年們羨慕的對象。
  這當然與朝中有人賞識他是分不開的,而著力栽培,重用他的正是“三楊”。
  像楊士奇、楊榮這種久經宦海的人自然是識貨的,於謙這樣的人才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事實上,當時確實有人對於謙升遷得如此之快表示不滿,而楊士奇卻笑著說:“此人是難遇之奇才,將來必成棟梁!我是為國家升遷他而已。”
  奇才不奇才,棟梁不棟梁,也不是楊士奇說了算的,隻有幹出成績,大家才會承認你。
  於謙就此離開了京城,開始了他地方官的生涯,不過他估計也沒有料到,這一去就是十九年。
  在這十九年中,於謙巡撫山西、河南一帶,他沒有辜負楊士奇的信任,工作兢兢業業,在任期間,威望很高,老百姓也十分尊重他,更為難得的是,他除了有能力外,還十分清廉。
  正統年間,王振已經掌權,他這個人是屬於雁過拔毛型的,地方官進京報告情況,多多少少都會帶點東西,即使是些日常用品,王振也來者不拒,讓人哭笑不得。可是於謙卻大不相同,他是巡撫,權力很大,卻能夠做到不貪一針一線。不但自己不貪,也不讓別人貪。
  一個貪,一個不貪,矛盾就此產生了。
  於是正統六年(1441),一直看於謙不順眼的王振找了個借口,把這位巡撫關了起來,結果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王振完全沒有估計到於謙的人望如此之高,如果要殺掉這個人,後果可能會極其嚴重。於是王振退讓了,他放出了於謙。
  這件事情也讓王振了解到,於謙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後來於謙官複原職,王振連個屁都不敢放,可見王振此人實在是欺軟怕硬,純種小人。
  在牢裏仍然大罵王振的於謙出獄後仍然堅持了他的原則,清廉如故。
  曾經有人勸於謙多少送點東西做人情,對於這樣的勸解,於謙做了一首詩來回答。
  估計他本人也想不到,這個無意間的回答竟然變成了千古名句,為人們所傳頌。
  〖絹帕蘑菇及線香,
  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
  免得閭閻話短長!〗
  成語兩袖清風即來源於此,於謙先生版權所有,特此注明。
  正統十三年(1448),於謙被召入京城,任兵部侍郎,他的頂頭上司正是鄺埜。
  鄺埜是一個十分正派的人,在其任間,他與於謙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兩人合作無間,感情深厚。
  如果就這麽幹下去,估計於謙會熬到鄺埜退休,並接替他的位置,當一個正二品的大官,死後混一個太子太師(從一品)的榮譽稱號,明史上留下兩筆:於謙,錢塘人,何年何月何日生,任何官,何年何月何日死。
  應該也就是這樣吧。
  對於於謙和鄺埜自己而言,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可是曆史不能假設,鄺埜不會退休,於謙也不會這麽平淡活下去,驚天動地的正統十四年終究還是來到了。
  之後便是我們已經熟悉的內容,貿易糾紛、邊界吃了敗仗、太監的夢想、愚蠢的決策、苦苦的勸阻、一意孤行、胡亂行軍,最後一起完蛋了事。
  於謙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但他無能為力,他也曾陷入極端的痛苦,鄺埜是一個好上司,好領導,他給了自己很多幫助,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犧牲在遠征途中的命運可能本來應該屬於自己。
  不要再悲痛下去,是應該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英雄】
  在國家出現危難之時,總有一些人挺身而出,為國效力,這樣的人,我們稱為英雄。
  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著當英雄的渴望,就連王振也不例外,他出征也是希望得到這個稱號。
  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如果那麽容易,豈不人人都是英雄?!
  一般看來,英雄是這樣的幾種人:
  所謂英雄者,敢為人之所不敢為,敢當人之所不敢當。
  所謂英雄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所謂英雄者,堅強剛毅,屢敗屢戰。
  如此之人,方可稱為英雄!
  但是在我看來,真正的英雄絕不限於此。
  所謂英雄,其實是一群心懷畏懼的人。
  要成為英雄,必須先學會畏懼。
  何解?待我解來:
  我們都曾經曆天真無邪的童年,躊躇滿誌的少年,也時常夢想著將來一展抱負,開創事業,天下之大,任我往來!
  但當你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就會發現,這並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你會遇到很多的不如意,很多的挫折,事情從來不會如同你所想的那樣去進行。
  於是人們開始退縮,開始畏懼。
  他們開始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那麽容易的。
  於是有人沉淪,有人消極。
  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時出現的。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著天生的英雄,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會剛毅果斷,堅強勇敢,在母親懷中的時候,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如果你的人生就此一帆風順,那當然值得祝賀。
  但可惜的是,這是不可能的。在你的成長曆程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
  而這些挫折會帶給你許多並不快樂的體驗,躊躇、痛苦、絕望,紛至遝來,讓你不得安寧。
  被人打才會知痛!被人罵才會知辱!
  當你遭受這些痛和辱的時候,你才會明白,要實現你的目標是多麽的不容易,你會開始畏懼,畏懼所有阻擋在你眼前的障礙。
  如果你遇到這些困難,感到畏懼和痛苦,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你應該同時意識到,決定你命運的時候到了。
  因為畏懼並不是消極的,事實上,它是一個人真正強大的開始,也是成為英雄的起點。
  不懂得畏懼的人不知道什麽是困難,也無法戰勝困難。
  隻有懂得畏懼的人,才能喚起自己的力量。
  隻有懂得畏懼的人,才有勇氣去戰勝畏懼。
  懂得畏懼的可怕,還能超越它,征服它,最終成為它的主人的人,就是英雄。
  所以英雄這個稱號,並不單單屬於那些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事實上,所有懂得畏懼並最後戰勝畏懼的人都是英雄。
  因為即使你一生碌碌無為,平淡度日,但當你年老回望往事時,仍然可以為之驕傲和自豪。
  在那個困難的時刻,我曾作出了勇敢的選擇,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這就是我所認為真正的英雄——畏懼並戰勝畏懼的人。
  關鍵隻在於那畏懼的一刻,你是選擇戰勝他,還是躲避他。
  人生的分界線就在這裏,跨過了這一步就是英雄!退回這一步就是懦夫!
  於謙不是天生的英雄。
  至少在正統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的那個早晨之前,他還不能算是個真正的英雄。
  雖然他為官清廉,雖然他官居三品,手握大權,但這些都不足證明他是一個英雄。
  他還需要去顯示他的畏懼和戰勝畏懼的力量。
  於謙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從他怒斥朱高煦到不買王振的帳,他一直都很強硬,似乎天下沒有他怕的東西。
  但這次不同,作為代理兵部事務的侍郎,他要麵對的是瓦剌的大軍和城內低迷的士氣。自己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如今國家的重擔已經壓在了自己的身上,必須謹慎處理,一旦出現失誤,後果不堪設想。
  於謙十分清楚,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所以不能逃。
  那麽戰呢,說說豪言壯語自然容易,但瓦剌攻來的時候,用語言是不可能退敵的。萬一要是指揮失誤,大明王朝有可能毀於一旦。
  是戰是逃,這是個問題。
  麵對如此重擔,如此巨責,誰能不猶豫萬分,誰能不心生畏懼!
  於謙也是人,也會畏懼,但他之所以能夠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就因為他能戰勝畏懼。
  他並非天生就是硬漢。
  從幼年的誌向到青年的科舉,再經過十餘年的外放生涯,直到被召回京城,擔任兵部侍郎,他並非一帆風順,他曾平步青雲,也曾被人排擠,身陷牢獄,幾乎性命不保。但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這一切都一直在磨練著他。
  也正是在這一天天地磨練中,他逐漸變得堅毅,逐漸變得強大。
  強大到足以戰勝畏懼。
  鄺埜臨走時期冀的目光還在他的眼前,到了這個時候,他應該站出來挽救危局。
  可是身陷敵營成為人質的皇帝,也先精銳的士兵,城中驚慌失措的百姓,不堪一擊士氣低落的明軍,還有類似徐珵這樣隻顧著自己的逃跑派煽風點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這是一團亂麻,一盤死棋。
  殉國忘身,舍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於謙最終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國家興亡,我來擔當!
  
  第十六章 決斷!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於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他接著說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號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於謙,而明代曆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後來的憲宗重臣商輅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派終於打動了朱祁鈺,並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由於於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鈺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給了於謙。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散朝後,於謙走出了大殿,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回想起這個並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但此時的於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為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八月十九日。
  於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爭,並最終在采石擊敗金完顏亮數十萬大軍的。
  於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布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
  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當於謙真正了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幹淨了,京城裏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著。士兵數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幸逃回來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為厲害。
  城內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裏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麽也打不死。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於,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鈺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麵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鈺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定軍心。
  於謙在聽完屬下的匯報後,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布防圖後,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自即日起,奉命征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
  1、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2、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3、運糧軍。包括江北所有運糧軍;
  4、寧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鬥力較強)。
  各軍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並按時趕到京城布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以上部隊共計十餘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並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後勤部隊。
  主力部隊去了哪裏?
  全埋在土木堡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嚇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京城,隻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眾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內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著很多的糧食,多到什麽程度呢?“倉米數百萬”。這麽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並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
  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為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並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為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並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著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裏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為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
  可現在這個局勢,保衛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餘的人去護衛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於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並運送至京城。”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將由十餘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於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係在一起解決,即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備,方為國士。
  【秋後算賬】
  於謙下達了命令,自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內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標隻有一個——盡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麽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隻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於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並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與此同時,一場政治風暴也即將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為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為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於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致了土木堡的失敗,朝廷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麽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擋,之後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的手裏。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願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隻有兩場),淘汰無數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烏紗和手中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禦史也幹不了,隻能派到下麵幹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曆幾十年下來,最後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限製)、道德敗壞(貪汙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號令天下!
  死太監,你憑什麽!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的命令,看著他胡作非為,也確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不但禍害朝政,現在還害得國將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但此時的於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八月二十一日,於謙正式接替了鄺野的位置,成為兵部尚書,正式執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於謙並沒有升官的喜悅,因為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眾多問題,保衛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於謙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朝政的實際控製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於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曆史中最為嚴重的一次朝堂鬥毆即將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朝廷最為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鈺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溢。
  陳溢,蘇州人,都察院右都禦史,為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鏟除王振一黨。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麵的朱祁鈺也被嚇了一跳。
  可是陳溢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溢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爭相向朱祁鈺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鈺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隻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嚇得不輕,下麵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著話,旁邊還夾雜著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再說些什麽,可憐的朱祁鈺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囂平靜了下來,下麵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為可怕的眼神看著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著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麽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鈺膽戰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做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後再議。”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諭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再議之後再議?
  你糊弄誰呢?!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還會繼續操縱朝政,今天發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為國為己,隻能拚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裏!
  諭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隻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著坐在上麵的朱祁鈺。
  朱祁鈺嚇得臉都發白了,旁邊傳諭令的太監金英也不停的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鈺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裏,在土木堡之戰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家夥出現了。
  錦衣衛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幫著他幹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隻是由於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
  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著有皇帝的諭令,竟然喝斥群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為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溢點火,朱祁鈺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結一致,即將演出了明史中朝廷最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才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那麽多的屈辱,那麽多的悲痛,毫無道理的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死被俘,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淩!
  動手!
  【毆鬥】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喝斥著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並沒有什麽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衝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發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挨了好幾下。
  終於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夥。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囂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麽都別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
  他衝上前去,抓住馬順的頭發,先用手中的朝笏劈頭蓋臉地向馬順打去,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到後來,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陣,拿出看家本領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雲流水,密不透風,拳頭暴雨般落在馬順的身上,邊打還邊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囂張!”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氣,情緒激動到極點,竟然幹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王竑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出氣,於是放棄了拳腳,抓住馬順,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臉上的一塊肉!
  瘋了,徹底瘋了。
  這裏我們從技術層麵評點一下王竑的這一係列鬥毆動作,他上來後首先抓住馬順的頭發,抓頭發這招在打架中應該說是很常用的,用這一招開頭,說明他確實有一定打架經驗。
  但考慮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時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暫不考慮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從他動嘴咬人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氣憤到了極點。因為男性過程打架中,用這此招往往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不會使出來的。
  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此時倒在地上的馬順是痛到了極點,也嚇倒了極點,他絕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麵前動手,平時一呼百應,畢恭畢敬的大臣竟然變成了惡狼。
  馬順已經十分痛苦了,但更讓他痛苦的還在後頭。
  王竑的這一舉動也驚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們,但隻在片刻之間,他們已經反應過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振那幫人竟然還敢欺淩自己,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該出手時就出手!
  於是,在王竑動手之後,大臣們立刻蜂擁而上,幾個跑得快的先趕了上去,對著馬順拳打腳踢,就是一頓暴打,很快馬順就被團團圍住,無數雙拳頭,無數隻腳朝他身上招呼,轉瞬之間,他已經是遍體鱗傷。
  跑得快的還能打上幾拳,跑得慢的就沒有福氣了,人群圍了幾層,後來的大人們隻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腳朝著被眾人包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順猛踩。
  於是,這些平日溫文爾雅、埋頭苦讀的書呆子們一改往日之文雅舉止,無論打過架與否,無論是翰林還是堂官,也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紛紛赤膊上陣。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並不是打架的專用服裝,為顯示官員的地位,他們的外袍比較寬大,有時走起路來還要提起下擺,免得踩到摔跤。而且這些大人們上朝還戴著烏紗帽,就這麽一副裝束,怎麽能打架?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大人們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丟掉帽子,卷起官服,紛紛上前痛毆馬順,還有個別人打得興起,甚至卷袖赤膊上陣。
  往日不可一世的馬順此刻隻剩下了求饒的份,但沒有人理會他,因為所有的人都記得,這個人是王振的幫凶,他曾經逼死了劉球,逼死了很多被關入詔獄的大臣。
  他罪有應得。
  不一會,群臣們停止了打鬥,因為馬順已經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這樣完結,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把目光對準了坐在上麵的朱祁鈺。
  朱祁鈺目瞪口呆。
  他看著王竑衝了出來,看著王竑抓住了馬順的頭發,看著王竑嘴咬馬順,然後他看見群臣也衝了出來,一擁而上,把馬順團團圍住,拳打腳踢。
  最後,他看見馬順被打死,就當著他的麵。
  所有的這些行為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些文質彬彬的大臣們,一下子變成野獸,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諾諾,不發一言。這才是想象中的朝堂。
  可是現在,滿地都是被丟的官帽、官服、腰帶,一群近乎瘋狂的人在進行毆鬥,太監們也早已躲到了一邊發抖,哀號聲、痛罵聲、還有拳頭落在人肉上發出的沉悶而可怕的聲音。
  更讓他難以想象的是,不但那些年輕的官員們赤膊上陣,拳腳並用,連一些五六十歲的老臣也提著腰帶,顫顫悠悠地走過來對著馬順踩上一腳,中間還不乏一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
  這是幻覺?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朝廷,是皇帝與大臣們議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國的中樞,但是現在,這裏變成了鬥毆場所,變成了擂台,變成了地獄。
  如果是噩夢,就快點醒吧!
  可是事實提醒了他,這不是在做夢,因為那些剛剛打死馬順的大臣們已經把目標鎖定了他,他們睜著發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其中也包括那個嘴角還沾著人血的王竑。
  下麵的事情越發出乎朱祁鈺的預料,大臣們竟然忘記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著自己,要他把王振的餘黨交出來!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挾皇帝(代理)!
  但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朱祁鈺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禮數的,他嚇得渾身發抖,麵對群臣的質詢,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旁邊的侍候太監金英眼看局勢危險,這樣下去,朱祁鈺本人都可能有危險,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貴和王長隨。
  毛貴和王長隨是王振的同黨,金英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實在是不懷好意。
  兩人被連拉帶拽地拖到金英麵前時,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金英也沒有和他們廢話,一腳把他們踢進大殿。
  此時的大臣們還在威逼朱祁鈺,突然看見這兩個人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就如同三天沒吃飯的老虎見了肥羊,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毛貴和王長隨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腳,被踢進了朝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見到一群衣冠不整,凶神惡煞的人朝自己衝了過來,然後就被雨點般的拳頭和踢腿淹沒。
  很快,兩人也被打死。
  此時大殿上三具屍體橫列,四處血跡斑斑,大臣們已經歇斯底裏,完全失去了控製,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更多的人則是繼續朝朱祁鈺要人。
  有些大臣們覺得還不解恨,便把三個人的屍體掛到東安門外示眾,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夠了王振的苦,紛紛上前痛毆屍體。
  朝堂上更是熱鬧,既然朱祁鈺沒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黨,那就自己動手!
  大臣們自發自覺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這位為榮華富貴來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終於了解到了一個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榮華富貴,付出的卻是生命。
  大臣們仍然處於混亂之中,打死了馬順、打死了毛貴、王長隨,下麵該怎麽辦呢,難道要一個個把王振的同黨們打死嗎?
  大臣們有的仍然怒發衝冠,破口大罵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殺掉這三個人會不會遭到報複,隻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則是擁到朱祁鈺麵前,向他要人,讓他下令。
  大臣的行為固然出氣,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順的身份。
  毛貴和王長隨不過是宦官而已,但馬順卻是錦衣衛指揮,我們說過,錦衣衛不但是特務機關,還擔任皇帝的警衛。
  大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他們當著錦衣衛的麵打死了他們的長官,為什麽這些錦衣衛卻毫無行動呢?
  這是因為還有一個人在場——朱祁鈺。
  朱祁鈺是當前的攝政,如果沒有他的命令,錦衣衛是絕對不敢亂來的,但如果他不說句話就此退朝的話,大臣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因為局勢混亂,而錦衣衛中有很多王振的同黨(王山就是錦衣衛同知),大臣們打死馬順是自發行為,那麽難保沒有幾個像王竑一樣的錦衣衛站出來,在王振同黨的指揮下,打死幾個大臣,這似乎也可以理解為自發行為。
  此時朱祁鈺正打算做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這些幾近瘋狂的大臣和血肉橫飛的場麵,他害怕了。
  朱祁鈺選擇了逃走,他要逃到宮裏去。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朱祁鈺真地走了,那麽錦衣衛和王振的同黨很可能會動手,馬順雖然功夫不怎麽樣,但他手下的錦衣衛要收拾這些文官還是很輕鬆的。
  但此時群臣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不斷的哭、罵,要朱祁鈺給王振定罪。
  隻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個人正是於謙。
  於謙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他並沒有參加鬥毆,雖然他也很恨馬順等人,但他不會采取這樣的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他隻是旁觀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經打死了,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要朱祁鈺下令,但這位攝政已經被嚇得腦袋不清醒了,現在竟然準備逃走,如果讓王振餘黨抓住機會,給參與打人的大臣定下一個殺人之罪(馬順確實無罪),問題就麻煩了。
  眼看朱祁鈺準備開溜,於謙十分著急,這實在是千鈞一發之刻,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也不清醒,四處吵吵嚷嚷。
  顧不得那麽多了!
  於謙立刻向朱祁鈺跑去,他要攔住這個人。
  可是前麵的群臣已經排得密密麻麻,於謙無奈,隻好用力把人群分開,往前擠(排眾直前)。
  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在擁擠之中,於謙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終究還是趕在朱祁鈺逃走之前攔住了他。
  於謙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殿下(當時還不是皇帝),馬順是王振的餘黨,其罪該死(順等罪當死),請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動過手)無罪!”
  這響亮的聲音終於驚醒了朱祁鈺,他明白,如果現在不給這些人一個說法,局勢將無法穩定,於是他依照於謙的話下達了命令。
  大臣們也清醒過來,既然馬順等人已經定罪,那也就沒什麽事了。
  穩定情緒的朱祁鈺終於恢複了正常,他接著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綁至刑場,淩遲處死!
  群臣拍手稱快,八月二十三日的這場風波就此平息。
  三個人在朝廷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們一下子從書呆子變成了鬥毆能手,老少齊上陣,充分地發泄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場,鬧得雞犬不寧,鮮血四濺,代行皇帝職權的朱祁鈺也被結結實實地威脅了一把,弄得狼狽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還是發生在朝廷議事之時,這樣的亂像在明朝曆史上可謂是絕無僅有。
  所以,當群臣們恢複正常,整理自己的著裝,檢查自己的傷勢(大部分是誤傷),並走出大殿時,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是徹底瘋狂了一把。
  但有一點大臣們是很清楚地,打死馬順之後,錦衣衛已經磨刀霍霍,如果不是於謙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鈺,為他們正名的話,能不能活著走出大殿來還是一個未知之數。
  多虧了於謙啊。
  當於謙走出左掖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說在五天前他們對這個怒吼的人還有什麽疑慮的話,現在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共識:
  這個人一定能夠獨撐危局,力挽狂瀾。
  吏部尚書王直也感觸萬分,他十分激動地握住於謙的手,對他說道:“國家全靠你了,今天這種情況,就是有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啊!”(國家正賴公矣,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為)
  王振的罪行徹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產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殺得一幹二淨,其中還是王山先生最慘,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這是因為大臣們提議,雖然王振已經死了,但還需要找個人來替代他受刑,方可有個交待(夠狠)。
  於是,從千裏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親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貴換了個淩遲,真是虧本買賣。
  說實話,從法理學的角度上來講,王山、馬順等人並沒有明顯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沒有理由,如果從程序上來說,大臣們的行為應該屬於故意傷害致死,絕對算不上是正當防衛。
  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正是因為他們,朝綱才會如此不振,國家才會如此混亂,數十萬士兵才會送命,所以在我看來,當他們出於義憤,打死這些王振同黨的時候,他們已經實現了正義。
  因為真正的正義,就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最後一個麻煩】
  軍隊開到了,糧食充足了,王振的餘黨也徹底清除了,在於謙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他還有最後一個麻煩,這也是最大的一個麻煩:
  皇帝還在人家手裏呢。
  很明顯,也先把朱祁鎮當成了一張信用卡,把大明帝國當成了提款機,隻要人還在他手裏,他就會不斷地刷這張無限額的金卡,直到把銀行刷倒閉為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一個解決的方法。
  於謙清楚地認識到,朱祁鎮之所以會成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為他是朱祁鎮,而是因為他是皇帝。
  朱祁鎮就是論斤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但皇帝的這個名分卻重如泰山。
  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再立一個皇帝。
  因為皇帝不是你朱祁鎮的,而是大明帝國的,這個名分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
  換句話說,朱祁鎮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鎮說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我說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貨,也是個過期產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權威認證機構在我這裏,想定期領工資?也先,你就別做夢了!
  方針已定,那麽立誰呢?
  最先被考慮的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不過這位仁兄當時隻有三歲,別說處理朝政,話都說不好,字也認不全,立他當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選隻有朱祁鈺。
  於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朱祁鈺為皇帝。
  皇太後倒是沒有什麽意見,畢竟朱祁鈺也算是他的兒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鈺推辭了,他說自己不想幹這份工作。
  這套把戲我們也見得多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肯定,朱祁鈺先生確實不是虛情假意,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太危險了。
  當皇帝要率隊出征,路途辛苦,運氣不好還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虜,幾年回不了家。
  這些且不說,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有餘悸,自己手下的這幫人根本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對鬥毆很有興趣。要是哪天重新來這麽一次,沒準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況且目前敵軍隨時可能攻過來,京城萬一不保,這個皇帝也幹不了多久,滅國的責任卻要擔在自己頭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製的了。
  不做不行!
  於謙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必須立一個皇帝,你朱祁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必須要做!
  而於謙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於是,在於謙和其他大臣們的堅持下,朱祁鈺終於“自願”了。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鈺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號為景泰,第二年為景泰元年。
  而朱祁鎮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為太上皇。此後凡新舊皇帝衝突者,均以新皇帝為準。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鈺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要你幹你就要幹,不幹也不行。
  要處理政務,要承擔風險,要對大明帝國負責,千頭萬緒的事情擺在眼前,不能偷懶、不能怠慢,即使做對了很多事,但隻要在一個問題上出現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遺臭萬年。
  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啊。
  從朱祁鈺先生推辭幹皇帝的行動上看,他是認識到了這些的,但同時,他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幹皇帝這麽不好,為什麽從古自今,還有那麽多的人不惜性命,積極參加競爭,要做這份工作呢?
  因為做皇帝雖然辛苦,卻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權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臨天下,誰敢不服!
  事實證明,封建皇權是一種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且成癮性極大,一旦嚐試,極易形成藥物性依賴,無有效方法自動根除,易複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鈺和他的哥哥一樣,也是個溫和的人,兄弟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如果沒有意外,朱祁鎮會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鈺則是安心作一個藩王弟弟,逢年過節弟弟會登門給哥哥拜年,互致問候。
  但曆史的機緣巧合,將兄弟倆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朱祁鈺帶著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並嚐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
  奇跡並沒有發生,他毫無例外地進入了成癮者的行列。
  從此,任何敢於觸碰他權威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朱祁鎮也不例外。
  無論朱祁鈺將來變成什麽樣子,至少在目前,於謙終於解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務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漸漸穩定下來,軍隊的素質裝備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時,無論是京城的大臣還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經有了對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開始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敵人並非不可戰勝,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並非隻是幻想。
  這種信心和勇氣來自於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個人——於謙。
  從一盤散沙到眾誌成城,於謙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位兵部尚書有能力帶領他們擊敗任何敵人。
  謙之所在,必勝!
  從八月到九月,於謙不斷地忙碌著,大到糧食儲備,軍隊訓練,小到城內治安,修補城牆,所有的問題都要他來處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因為他很明白,現在他正在和時間賽跑,多爭取一點時間,多做一點事情,勝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衛基本完善,各大小關隘,要塞據點,都安置了人員防守,所有抽調軍隊經過嚴格訓練,已經有了與也先的精銳騎兵決戰的能力。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待著也先的到來。
  驚慌失措,士氣全無的景象已不複存在,勇氣又回到了城內士兵們的身上,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握著手中的武器,期待著也先的到來,期待著為土木堡死難的人們複仇。
  也先,來吧,我等著你!
  
  第十七章 信念
  【試探】
  也先最近比較煩。
  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顏帖木爾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
  每次看到朱祁鎮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
  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財寶,因為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財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還給大明。
  有這麽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幹嘛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後就不用再為錢發愁了。
  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為他明白,他正在巡視著自己的財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地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
  定期拿錢,一呼百應,衣食無憂。
  這就是也先夢想中的幸福生活。
  當然,隻是夢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並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他全部笑納後,做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著索要。
  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裏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別說金銀財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天、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著,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
  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著朱祁鎮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裏,拿錢來贖!”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後,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
  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
  也先並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態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裏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
  你要殺朱祁鎮?好啊,正好給我們省事,就這麽定了,您受累了,早點動手吧,我們都盼著這一天呢!
  雖然稍顯誇張,但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
  【廢物利用】
  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
  兵臨城下,並不開打,先叫守將在城頭說話,然後把朱祁鎮領出來給城內的人看,並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
  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這一招十分狠毒。
  要知道,邊關的將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的要求,以後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將來回去繼續作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著朱祁鎮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
  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並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寧的太監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寧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這也算是老傳統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
  也先對喜寧的意見十分讚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標上。
  這兩個目標分別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現,在我們前麵的敘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明帝國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這是為什麽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
  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並不多。但也先並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麵是因為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並不好攻,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將領鎮守。
  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
  【其一、大同鎮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高幹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著祖先的光榮傳統,他也一直幹著武將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
  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著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守者的職位的。
  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城內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動小規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定軍心。
  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作戰。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為並沒有贏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為,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著回去接著當官。
  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後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的注視著他們,並當眾拔劍立誓:
  “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諸君獨死也)
  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眾誌成城,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刻。
  此後,郭登正式為任命為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
  【其二、宣府鎮守者楊洪】
  楊洪,人稱正統年間第一智將,性格冷靜鎮定,屢出奇謀,作戰之時極為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寧。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後來,也先隻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
  現在也先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製服這兩位大將,他相信隻要朱祁鎮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
  當然,這隻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著朱祁鎮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
  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麵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銃發射子彈為他送行。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我手裏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
  誌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發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
  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於理不合。
  智將楊洪會如何應對呢?
  城內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
  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隻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
  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著脅迫朱祁鎮,命令楊洪親自出麵說話。
  這也是一招狠棋,楊洪無論怎麽囂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麵違抗命令。
  可是城裏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
  “楊洪出差了!”(鎮臣楊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並不在於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為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
  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
  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到達大同之後,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找郭登說話,朱祁鎮在脅迫之下,隻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
  郭登不開門。
  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隻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係(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鎮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
  郭登確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於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
  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
  之後的歲月對於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著朱祁鎮四處旅遊,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鈺為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
  難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麽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將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帶著他去撞門!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於自取其辱。
  還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後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到後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
  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後,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鈺,而朱祁鈺給他的答複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後收都不要收!”(偽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
  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攻擊!攻擊!
  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寧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麵子丟盡了。
  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寧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戰爭的意念衝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
  不就是拔劍出鞘嗎!?不就是衝鋒陷陣嗎!?
  他鄙視地看著那個叫喜寧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麽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
  要恢複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衝鋒!
  目標,京城!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於是他決定繞路走。
  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裏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
  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標——紫荊關。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著最後的目標挺進。
  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
  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寧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為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禦史孫祥戰死。
  這裏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後,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麽光榮稱號,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後被草草火化(焚之),什麽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麵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孫祥戰死之後,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發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後,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竇娥還冤。
  一年之後,孫祥的弟弟上書為哥哥辯解,朱祁鈺這才了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了撫恤金(詔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麽一句,不單是為孫祥討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諫留名青史的禦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
  說起禦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為名而罵,為罵而罵。
  這種敗類言官並不少見,在後麵的曆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揭開他們臉上的麵紗,顯示他們的醜陋真麵目。
  言官的問題以後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
  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將無險可守。
  【兵臨城下】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隨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並不驚慌,反而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因為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麽人,以及來幹什麽。
  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城外瓦剌軍主營。
  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後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
  既然明軍最強部隊都被自己輕易打垮,所謂的三大營也已經全軍覆沒,明朝還有什麽能力和自己對抗?
  這次出征的進程更加增強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擊前行,隻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這座宏偉的帝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麵前。
  在也先看來,進城隻是個儀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經被擊潰的明軍還能做什麽樣的抵抗(視京城旦夕可破)。隻要叫喊兩聲,嚇唬一下,城內的人就會嚇破膽,乖乖地出來辦理城防交接。
  在攻擊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自信地看著部落的其他首領們,用洪亮的聲音告訴他們,眼前的這座城市不堪一擊,大明的壯美河山,無數的金銀財寶、古玩希珍都將歸瓦剌所有,偉大的大元帝國將再一次屹立起來!
  “京城必破,大元必興,隻在明日!”
  據說以前曾有一些餐館會在門前掛上一塊牌子,寫著“明日吃飯不要錢”七字。
  當然,這些飯館絕對不是慈善機構,因為那塊牌子上的日期永遠都是“明日”兩個字,而這個明日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如此做法不過是拿窮人開心而已。
  曆史已經證明,也先的這個明日最終也沒到來。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這次耍弄他的不是楊洪,而是命運。
  六天後的也先可能會奇怪,自己的兵力強過土木堡之時數倍,且士氣高漲,士兵強悍,最終為什麽會失敗?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別人回答,他的祖父馬哈木先生應該知道答案。
  決定戰爭勝負的最終因素,是人。
  就在一個月前,也先眼前的這座城池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樣的柔弱,經常還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僅僅過了一個月,這裏又恢複了帝都的氣勢,守城的士兵已經為也先的到來等待了很久,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東西,有仇恨,有興奮,有焦慮,也有恐懼。
  但並沒有畏縮。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我們不會後退。
  在這個月中,京城發生了很多變化,兵多了,糧足了,防護增強了,但最根本的變化卻絕不是這些。
  真正的變化在人們的心中,透過失敗的陰雲,他們已經從開始的絕望中走了出來,並逐漸相信自己終將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這是意誌和信念的力量。
  這才是那些守護京城的人們最為強大的武器。
  當然,當時的也先是意識不到這些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前進的步伐和恢複大元的夢想將在這裏被一個人終止。
  一個有勇氣的人。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書於謙下達總動員令。
  【決戰的信念】
  得知也先進軍紫荊關後,於謙敏銳地判斷出,這次也先的目標是京城。
  雖然現在京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將近二十萬,但畢竟作戰經驗不足,為以防萬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禦史去各地征集士兵充任預備隊。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畢,總計二十二萬人。
  勉強夠用了。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也先的兵力總計也不過幾萬人,為什麽城內有二十幾萬人還隻是勉強夠用呢?
  這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絕不是於謙的能力不行,當年的朱文正能夠以數萬人馬擋住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是因為洪都城池不大,陳友諒雖然兵多,但在同一時間內無法全部展開,隻有一批批地上,其實際攻擊效果並不好。
  但現在於謙守衛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這是真正的大城市,並不是比較大的城市(比如鐵嶺)。
  也先攻擊的目標是北京外城九門,此九門分別是:
  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
  這九門的位置大致相當於今天北京市的二環到三環之間,當年的北京雖然遠遠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規模,但也是相當大的。
  簡單做一個除法會發現,每個門的守衛兵力也就在二萬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單一攻擊其中一門時是占據優勢的。更大的問題在於,也先的士兵素質要強於明軍,而且幾乎全部是騎兵,機動性很強,一旦打開缺口,就能夠立刻集中兵力攻擊。
  軍隊的戰鬥力並不單單決定於人數,還有機動力。
  所以明軍雖然在總的人數上占優,但平均到每個門的防守卻是不折不扣的劣勢。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隻要一平均就會原形畢露。
  這就是於謙所麵臨的形勢,敵軍十分強大,己方兵力雖然也不少,但並不占據優勢,形勢並不樂觀,但與此同時,於謙也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這位助手將幫助他完成防禦北京的任務,並成為他的親密戰友,並肩作戰。
  當然了,於謙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助手在八年後還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致自己於死地。
  從戰友到敵人,從朋友到對頭,那位完成這一戲劇性轉變的親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陝西渭南人,父親就是武官,他承襲父業,也幹了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鬥狠,極為驍勇,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與楊洪並稱。
  據說在石亨年青時,一次去街上玩,被一個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細端詳,以極為驚訝的口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麽會有封侯的麵相!”
  且不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沒有收費,但起碼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
  亂世方出英雄。
  話雖如此,但正統十四年七月身處陽和的石亨卻絕對不能算是個英雄,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逃跑。
  數萬大軍全部覆滅,主將被殺,也先的騎兵肆無忌憚地踩踏著明軍的屍體,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發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為統兵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統領的軍隊被敵人殲滅,士兵被殘殺、被俘虜,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對於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窩囊,真是窩囊啊。
  窩囊的石亨活著回來了,然而等待著他的並不是安慰和撫恤,由於他也是軍隊主將之一,根據軍令,他要負領導責任。於是他被罷免職務,貶為事官。
  在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於謙幫助了他。
  在於謙看來,這個失敗的將領並不是無能之輩,隻要能夠善加使用,他是能夠成就大器的。
  事實證明,於謙的判斷是正確的,石亨將成為一柄鋒利的複仇之劍,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軍旗在城外飄揚,蒙古騎兵們在城前騎馬來回馳騁,向城內的明軍顯示著他們的軍威,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終於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後,他們將再次成為這裏的主人。
  也就在幾乎同一個時刻,城內的於謙正在召開他戰前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
  參加會議的包括朝廷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衛北京的武將,這是一次氣氛壓抑的會議。因為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現在敵軍已經兵臨城下,隻有戰勝敵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國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會議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退敵的問題。
  石亨發言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敵軍的實力要強於明軍,要想退敵,最好的方法就是堅壁清野,等待敵軍疲憊,自然就會退軍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也先的士兵並不是機器人,他們也要吃飯,隻要堅守城池,等到他們吃光了所有的糧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這個提議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數人支持。
  隻有一個人反對。
  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石亨的提議應該是會獲得通過的。但這次,即使讚成的人再多也沒有用,因為這個反對的人手中掌握著否決權。
  此人正是於謙。
  於謙是兵部尚書,也是會議召集人,在這個會議上雖然誰都可以說話,但隻有他說了才算數。
  他站起來,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也先率大軍前來,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隻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大明開國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縱橫天下,橫掃暴元,我輩豈懼小小瓦剌!”
  他環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
  眾臣鴉雀無聲。
  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
  於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
  “錦衣衛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於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
  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於謙那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
  “安定門,陶瑾!”
  “東直門,劉安!”
  “朝陽門,朱瑛!”
  “西直門,劉聚!”
  “鎮陽門,李端!”
  “崇文門,劉得新!”
  “宣武門,楊節!”
  “阜成門,顧興祖!”
  他停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
  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麵,且正麵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這裏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場。
  這裏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
  眾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於謙很快就說出了鎮守者:
  “德勝門,於謙!”
  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
  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後麵,因為於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
  “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軍戰連坐法,此後的明代名將大都曾采用過這一方法。
  聽到這殺氣騰騰的語言,眾人仿佛不認識這個正在說話的於謙了,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從未指揮過戰爭的書生,還是儒雅的文官,是一個言談溫和,臉上始終保持著沉著鎮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於謙依然沉著鎮定,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已經成為了一位意誌堅定,果斷嚴厲的戰場指揮官。
  在殘酷的戰場上,弱者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隻有最為堅強、剛毅的強者才能活下來,並獲取最後的勝利。
  於謙就是這樣的強者。
  看起來會議要談的問題已經談完了,似乎也該散會了,正當眾人慶幸從於謙那令人窒息的軍令中解脫出來的時候,於謙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最後一道命令】
  於謙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吳寧,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大軍開戰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後,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聽到這道命令,連石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也被震驚了,這就意味著但凡出城者,隻能死戰退敵,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於謙,他們這才意識到,於謙這次是準備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還有大家的命。
  於謙毫無懼意地看著這些驚訝的人,對他們說出了最後的話:
  “數十萬大軍毀於一旦,上皇被俘,敵軍兵臨城下,國家到了如此境地,難道還有什麽顧慮嗎,若此戰失敗,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轍,諸位有何麵目去見天下之人!”
  “拚死一戰,隻在此時!”
  於謙是對的,這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爭,如果失敗,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國運也將從此改變。
  這場戰爭,於謙輸不起,大明也輸不起。
  所以於謙為守護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選擇:
  不勝,就死!
  與會眾人終於散去了,於謙也回到了他的住處準備出發作戰,之前那堅定強硬的講話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要做的,是實踐他許下的承諾。
  自古以來,發言演講是容易的,但實幹起來卻是艱難無比。很多人口若懸河,豪言壯語呼之即來,能講得江水倒流,天花亂墜,但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瞻前怕後。
  古代雅典的雄辯家們口才極好,擅長罵陣,指東喝西,十分威風,但馬其頓的亞曆山大長槍一指,便把他們打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
  辯論和演講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個世界是靠實力說話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擊敗敵人,如果不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
  所以對於於謙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於謙看著房中準備齊備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後,他就要脫下身上的公服,穿上這套隻有武將才會穿的鎧甲,第一次走上戰場。
  於謙,你真的毫無畏懼嗎?
  不,我畏懼過,我並不是武將,我沒有指揮過戰爭,沒有打過仗,沒有親手殺過人,在過去二十餘年中,我的工作隻是在文案前處理公務和政事。
  那你為什麽要站出來挽救危局,指揮戰爭?
  在我看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場,去指揮你從未經曆過的戰爭?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曾立誌做一個像文天祥那樣的人,無論寒暑,我在孤燈下苦讀不輟,踏入仕途,我曾青雲直上,也曾鬱不得誌,曾經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獄,經曆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我已無所畏懼。
  
  第十八章 北京保衛戰
  於謙實踐了他的抉擇,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鎧甲,離開了他的住所,向德勝門走去。
  在那裏,他將獲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榮。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衛戰前鋒戰開始。
  【西直門前鋒戰】
  也先原先認為,京城已經是個空架子,隻要兵臨城下,自然會不戰而勝,可當他來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戰時,才驚奇的發現,那些他認為絕對不堪一擊的明軍已經擺好陣勢,在城外等待著他。
  也先是一個有著豐富軍事經驗的人,單從氣勢上,他就已經看出,守在門前的這幫人是來拚命的,實在不好惹。
  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不打,於是他決定先試探一下。
  他選擇的目標是西直門。
  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挾持著俘獲的百姓向西直門發動了試探性進攻。
  西直門的守將是劉聚,他迅速作出了反應,派遣部將高禮、毛福壽迎敵。
  瓦剌士兵還沒有從土木堡的勝利中清醒過來,他們依然認為眼前的明軍會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樣任他們宰割。
  其實在戰爭中,惡狼和綿羊的角色是經常替換的,這一次,主演惡狼的是明軍。
  在土木堡之戰中,他們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戰友甚至親屬,滿腔怒火正無處宣泄,現在這些殺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還敢找上門來,真正是豈有此理!
  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於是他們抽出腰刀,睜著發紅的眼睛,大呼“殺敵”,以萬鈞不當之勢向瓦剌兵衝去。
  瓦剌兵驚呆了,在他們的想象中,這其實是一個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們前來是接受投降的,他們可以優先進城搶奪一番。
  可是到了這裏,他們才發現,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殺氣騰騰的人和他們的大刀。
  瓦剌軍一觸即潰,四散奔逃,數百人被殺,挾持的百姓也被明軍救走。
  當也先看到逃回來狼狽不堪的瓦剌士兵時,他已經明白,眼前的敵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
  對付這樣的敵人,如果硬拚是十分危險的,正在他躊躇之時,超級賣國賊喜寧出場了。
  他向也先建議,目前不要與明軍開戰,應該躲避其兵鋒,自己已經想好了一條計謀,必能不戰而勝。
  喜寧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在城外紮營,然後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說太上皇(朱祁鎮)在這裏,要他們派人出來迎駕。
  這條計策的毒辣之處在於,有意把朱祁鎮放在顯眼的位置,並公開通知對方前來迎接,如果對方來接,就可以談條件,索要錢財和利益,如果不來的話,明朝就會理虧,從禮法上講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賣國賊更為人所痛恨,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
  一道難題擺在了於謙麵前,他會怎麽應對呢?
  這個在我們看來很難的問題,在於謙那裏卻十分簡單,他立刻派出了兩個人去辦這件事。
  這兩個人一個叫趙榮,另一個叫王複。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官職,王複是通政司參議,趙榮是中書舍人,在去談判之前臨時才分別提升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人事升遷和派遣決定。
  奧秘在哪裏呢?
  隻要分析一下他們的官職就明白了,通政司參議和中書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個是正六品,一個是從七品,也就是說,王複和趙榮這兩個人都是芝麻官,這種人在下層官員中一抓一大把。
  那麽他們升遷後的官職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樣,都是正四品。
  正四品,也就是個廳局級幹部。
  於謙的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就沒有把也先說的話當回事,派這麽兩個小官出去,無非是做做樣子,應付一下而已。
  也先同誌在城外苦苦等待著朝廷大員來和他談判,來懇求他放回朱祁鎮,然後拿到大批的金銀珠寶,風光一把。
  可他等來的是什麽呢?兩個六七品的小官,臨時給了四品級別,跑來和他談判。
  這不是談判,這是調侃,是侮辱。
  更可笑的是,也先對於明朝的官製和人員並不清楚,他還一本正經的要和對方談判,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應該是大人物。
  而王複和趙榮也是一頭霧水,他們本就默默無聞,別說代表國家出來談判,平日他們連上朝麵聖的資格都沒有,在高官雲集的京城,說他們是官都是抬舉了他們。
  這兩位仁兄估計不久之前還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間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並被派任駐瓦剌代表,即刻出行。
  即未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更談不上什麽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
  談判雙方一個心裏沒底,一個自以為是,這談的是個什麽判。
  眼看也先就要成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監、賣國賊喜寧先生又出場了。
  他十分清楚這兩個所謂的談判代表不過是兩個小人物,便告訴了也先,回報王複和趙榮,拒絕和他們談,並表示他們的談判對象僅限以下四人:
  於謙、石亨、胡濙、王直。
  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慮。
  於謙對此的答複是:不作答複。
  你嫌小,大爺我還不伺候了!
  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話,算是給了個回複:
  “我隻知道手上有軍隊,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隻知有軍旅,他非所敢聞)
  也先,別廢話了,你不是要打嗎,那就來吧!看看你有什麽本事!
  出戰!
  也先真的憤怒了,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城裏還會派人出來,並滿懷誠意地站在土坡上張望,但時間慢慢地過去,別說人,連狗也沒一條。
  他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又被忽悠了。
  他自己也應該為多次上當被騙負一定的責任,我查過也先同誌的年齡,正統十四年,他已經四十二歲了,所謂四十不惑,到了這個年紀,性格竟然還這麽天真,被騙也實在不算冤枉。
  要說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論搞政治權謀,他和明朝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吏們比,水平還差得太遠。
  到了這個地步,玩手段玩不過,退回去也不可能了,隻剩下了一條路。
  攻擊!用武力去征服你們!
  北京保衛戰正式打響。
  此刻的於謙穿戴整齊,躍馬出城,立於大軍之前。
  在他的身後,德勝門緩緩地關閉。
  於謙麵對著士兵們驚異的目光,斬釘截鐵地用一句話表達了他的心意:
  “終日談論忠義,又有何用,現在才是展現忠義之時!報國殺敵,死而不棄!”
  士兵們這才明白,這位京城的最高守護者,兵部尚書大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出戰的,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此刻的於謙已經不僅僅是一位指揮官,對於戰場上的士兵們來說,這個瘦弱的身影代表著的是勇氣和必勝的信念。
  秉持著信念的軍隊是不會畏懼任何敵人的,是不可戰勝的。
  也先失敗的命運就在這一刻被決定。
  瓦剌大軍終於發動了進攻,他們的目標是德勝門。
  【圈套!最後的神機營!】
  這是個大家都能預料到的開局,攻擊的最短路徑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為京城北門,德勝門必然會首當其衝。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明白德勝門已經有了準備,於是他派出了小部隊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盤是先探明形勢,如果該門堅固難攻,就改攻他門,如果有機可趁,再帶領大軍前來攻擊。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探路騎兵出發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有到德勝門就發現了明朝騎兵,而且神色慌亂,裝備不整,他們跟蹤追擊,發現一路都是這種情況。於是他們立刻回報也先。
  也先聽到這一軍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斷:明軍還沒有做好準備,隻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在也先正確的戰術指導思想的引導下,瓦剌派出了一萬大軍進攻德勝門,帶隊的主將是也先的弟弟博羅茂洛海,這支軍隊是也先的精銳,他派出主力作戰,表明其誌在必得的決心。
  大軍由也先主營出發,騎兵馳騁爭先,煙塵四起,向德勝門殺去。
  躊躇滿誌的博羅茂洛海萬萬沒有想到,他連德勝門的邊都沒能摸到。
  因為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支複仇的軍隊——神機營。
  早在幾天之前,於謙就和石亨分析了戰場形勢,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正麵交鋒,明軍是不占優勢的,要想戰勝敵人,必須用伏擊。
  那麽由誰來伏擊呢,他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機營。
  要說明的是,神機營主力部隊已經在之前的戰役中全軍覆沒了,剩下的這些人隻是神機營的二線部隊,一線全都死完了,二線自然就變成了一線。
  作為京師三大營裏戰鬥力最強的部隊,神機營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和求勝的信念,但就是這樣的一支軍隊,在土木堡沒放一槍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樣幹淨利落地解決掉。
  神機營就此覆滅,覆滅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這樣一個窩囊的結果是這支光榮部隊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軍中,他們的求戰欲望最強,複仇心理最重。
  把任務交給他們,實在是最為合適的抉擇。
  最後的神機營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勝門的必經之路上,他們隱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設伏空舍中),當探路的瓦剌騎兵趾高氣昂地經過時,他們並沒有動手,因為他們明白,這不過是個誘餌,真正的大魚在後麵。
  沒過多久,遠方道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馬蹄聲伴著風聲傳來,神機營的士兵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火銃。
  來了,終於來了。
  博羅茂洛海率隊飛奔在最前麵,既然明軍不堪一擊,那還是跑快一點好,去晚了功勞就沒有了。
  他已經隱約看到了德勝門,隻要越過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
  目標近在咫尺!
  其實他想的並沒有錯,他的目標確實就在前方,隻是最後的目的地有點不同。
  不是京城,而是地府。
  博羅茂洛海,到此為止吧,這裏就是你的墳墓!
  當瓦剌騎兵衝入這片空曠的民居時,突然從前方兩翼衝出大隊士兵,堵住了瓦剌前進的道路。與此同時,大隊士兵在瓦剌軍後麵出現,切斷了他們的退路。
  這種情形在兵法上學名叫做圍殲,民間稱之為打埋伏,通俗說法是包餃子。
  奇怪的是,這些士兵並沒有發動進攻,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博羅茂洛海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趕緊衝出去,等待著自己和萬人大軍的命運隻有一種——死亡。
  他親自率領騎兵對圍堵的明軍發動了總衝鋒,希望能夠突圍。他相信憑借自己騎兵的衝擊力,足以擊退這些伏兵。當然,這需要一些時間。
  但可惜的是,他沒有爭取到突圍的時間。
  因為等待著他的,是神機營複仇的火槍。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和煎熬,神機營的士兵們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他們將用手中的火槍痛擊這些入侵者,為之前死去的戰友複仇,並贏回這支精銳部隊的榮譽。
  一霎間,原本平靜的民居突然發出巨響,萬槍齊鳴,神機營的士兵們發揚了地道戰的精神,以民房為據點,開鑿槍眼,貫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放空槍的原則,從各個方向射擊瓦剌騎兵。
  瓦剌騎兵如同陷入地獄之中,因為他們大部都是騎兵,在民居之間根本無法行動,站在高處的神機營把他們當成了活靶子,從容地裝藥,瞄準,發射。瓦剌騎兵抓狂了,他們瘋狂地揮舞馬刀,卻找不到目標,完全無法進攻,馬雖然跑得快,但並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當場就被擊斃。個別聰明的已經開始丟棄馬匹,拔腳逃跑。
  博羅茂洛海被這突然的襲擊打暈了,不過他並沒有暈多久,很快就被神機營亂槍打死。他沒有能夠成為第一個攻進京城的人,卻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一個在京城被擊斃的瓦剌高級將領。
  主帥被擊斃,一萬大軍立刻崩潰,幾乎被全殲,至此德勝門之戰結束,也先完敗。
  此刻的也先正在大營等待著勝利的消息,可他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的結果。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繼承父親偉業,四處征戰,滅兀良哈,平女真,統一蒙古,橫掃天下,無人可擋!
  而土木堡之戰,他又擊敗了最為強大的敵人——大明。甚至連對方的皇帝也抓了過來,如此武功,連自己的祖父馬哈木也無法比擬,他似乎已經看到,這座宏偉的京城即將歸為己有,而恢複大元的夢想也會在自己手中實現,並開創帝國基業,自己的名字將與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
  然後於謙給了他一悶棍,將他徹底打醒,並在他的耳邊大聲喊道:
  也先,醒醒,快點起床吧,打仗的時間到了。
  【也先的憤怒】
  我不會輸的,更不會輸在這裏!
  也先終於清醒了,他開始認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座城池不是那麽容易攻克的。
  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一萬騎兵被全殲,弟弟博羅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麵目見天下人!
  再賭一把!我親自動手!
  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所有騎兵對京城九門同時發動總攻,其實此時也先心裏應該明白,他已經不太可能攻占這座城池了。
  但這是個麵子問題。
  就算走,也要贏一把再走!
  自古以來,無數賭徒就是這樣傾家蕩產的。
  也先騎上馬,親自指揮騎兵發動了最後的衝鋒,之前,他經過仔細考慮,為自己這次表演選定了目標——安定門。
  安定門的守將是陶瑾。此人名氣不大,沒有什麽卓著的戰功,而安定門與德勝門一樣,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門,路途較短,十分適合軍隊進攻,也先選擇安定門為目標,似乎是想找個軟柿子作為突破口。
  隨著他一聲令下,精銳的瓦剌騎兵傾巢而出,向著京城最為薄弱的安定門發動了衝鋒。
  當然,與之前一樣,所謂最為薄弱的安定門,隻是也先自己的判斷。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門外等待著他,並將帶給他意想不到的驚喜。
  當然這位老朋友並不是軟柿子,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也先帶領著他的精銳主力向安定門撲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謹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
  但讓他吃驚的是,一直到安定門前,都沒有遇到過任何麻煩,也沒有任何伏擊者出現,這更讓他確定了安定門是京城防守的弱點所在。
  可就在他準備向城門發起衝鋒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城門守軍竟然放棄了防守,主動向自己衝殺過來!
  到底出了什麽事?
  也先實在是摸不著頭腦,雖然他已經看清對方也是騎兵,但明朝騎兵並不是瓦剌騎兵的對手,這幾乎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可現在這支騎兵竟然放棄防守,主動向自己發動進攻,其中緣由實在讓人費解。
  原因其實並不難找,還是引用我們之前曾反複說過的那句老話:
  凡事總有例外。
  瓦剌騎兵的整體素質固然要比明朝騎兵強,但並不排除某些例外情況的出現。一個優秀的將領加上合適的用兵方法,足以培養出優秀的騎兵部隊。
  駐守安定門的正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部隊,而他們的指揮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識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來做邊將的時候,就經常和也先打交道,當然,他們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劍,地點則是戰場。在他們之前的交往之中,雙方互有輸贏,但在後來的陽和之戰中,石亨輸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個讓石亨刻骨銘心的時刻,全軍覆沒,四周布滿了手下士兵的屍體,自己孤身逃離,背後是緊追不舍的瓦剌士兵。失敗的痛苦和被人窮追不舍的恥辱交織在他的心頭,但石亨沒有時間去體會這些,當時他最重要的任務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還被削去了官職,並且終日生活在旁人鄙視的眼神中,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戰場上的失敗者,拋棄了他所有的屬下和士兵,獨自逃走並活了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從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正是這個人帶給了他失敗和恥辱,讓他無法麵對那些死去將士的親人,讓他背負著苟且偷生著的惡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恥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並在戰場上徹底擊敗他,贏回屬於自己的榮譽!
  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被罷了官的人,複仇從何談起?
  就在此時,於謙出現了,他不計前嫌,提拔了石亨,並且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石亨仔細研究了瓦剌騎兵的特點,他利用這僅有的一個月時間加緊訓練手下的士兵,教導他們作戰方法和戰術。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的騎兵部隊。
  在戰前部署時,石亨與於謙一致判定,也先的進攻重點必然是德勝門和安定門,所以他們進行了分工,德勝門由於謙鎮守,並安排神機營設伏,而石亨則率領騎兵在安定門外迎敵。
  當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幟出現在安定門外時,一股強烈的興奮感衝擊著石亨的大腦,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等待已久的複仇機會終於到來了。
  安定門外的騎兵們抽出了馬刀,準備向眼前的入侵者們發動進攻,可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到下達軍令,一個人就單槍匹馬衝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守軍令率先出擊的人竟然就是軍隊的先鋒主將!
  這位十分生猛,帶頭衝鋒的仁兄名叫石彪。
  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為人就十分彪悍,蠻橫無理,屬於那種無風要起幾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人,他沒有什麽業餘的愛好,但對戰爭和殺戮有著特別的興趣,一上戰場就興奮無比,經常口喊殺聲,衝鋒殺敵,其勇武善戰連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見到敵人出現,便不顧一切,手舞兵器衝了過去。
  順便說一句,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較特殊的,據史料記載,他用的是斧頭,上陣殺敵當然不會用砍柴的斧頭,至於到底是李逵的板斧還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實在很難考證了,但是他用斧頭這種笨重的武器作為隨身兵器,起碼說明了一點: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眼見先鋒石彪率先向也先軍衝去,列陣的士兵紛紛醒悟過來,領導已經帶頭了,小兵還等什麽!
  石彪揮舞巨斧以萬軍不當之勢衝入瓦剌軍陣,左衝右突,大肆砍殺瓦剌士兵,很快,明軍也趕來助戰,在瓦剌軍中左衝右突,橫衝直撞,攪得瓦剌大軍混亂不堪。
  也先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沒動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睜睜地看著石彪和明軍在自己陣中勢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揮舞著馬刀,想要穩住陣腳,無奈對方太過凶猛,瓦剌軍前鋒和中軍簡直不堪一擊,紛紛四散奔逃,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這些明軍也絕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戰敗之師可以比擬的。他們是如此的善戰,如此的不顧生死,是什麽讓他們變得如此勇猛呢?為什麽自己的精銳騎兵竟然抵不住這些二流明軍的衝擊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守衛城池的明軍單論戰鬥力絕對不是瓦剌士兵的對手,但他們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入侵者所沒有的。
  這樣東西就是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信念。
  保衛自己家園的人總是有著無盡的勇氣的,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為了保衛身後的父母親人而戰,他們的奮戰和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當時的也先是否能夠理解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軍逃跑,就會全軍覆沒。
  眼看大軍即將崩潰,也先無奈地下令全軍撤離,石彪緊追不舍,跟著也先的屁股後麵猛下黑腳,瓦剌軍叫苦不迭,隻顧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狽,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運並沒有結束,一個真正的對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著他。
  石亨此刻已經列好了隊伍,正準備迎接也先的到來,在戰前,他與石彪已經商定了計劃,由石彪在安定門前布陣,石亨則帶兵隱藏於也先的後路,等到也先大軍發起進攻時,便開始前後夾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石亨的預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僅憑一己之力就擊退了也先,這樣也好,通常打落水狗總是容易的。
  而當也先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離石彪的追擊,還沒來得及慶祝一下時,就驚喜地發現了為他接風洗塵的石亨軍隊。
  終於可以報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點也沒客氣,親自率隊對也先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也先軍毫無戰意,一觸即潰,勇猛的瓦剌軍隊將他們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軍肆無忌憚地在後麵追擊也先,並殺死所有被他們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這次算是徹底虧本了,他雖然沒有還清在土木堡和陽和欠下的所有債務,但至少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利息。
  【西直門孫鏜的困局】
  安定門和德勝門擊退瓦剌軍的同時,西直門守將孫鏜卻正麵臨著尷尬的窘境。
  也先的軍隊是騎兵為主,機動性很強,在德勝門和安定門吃了敗仗後,他們立刻轉向了京城西麵的西直門。這可就苦了正在鎮守此門的都督孫鏜。
  德勝門和安定門雖然是京城北門,正對敵軍,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防衛十分森嚴,而西直門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分配來的士兵戰鬥力和人數都十分有限,而也先軍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原先圍攻德勝門和安定門的士兵們紛紛轉向,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共識:西直門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衛戰的主戰場隨即轉移。
  孫鏜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將領,他帶隊在門前迎戰,率領守軍主動衝擊瓦剌軍前鋒,他本人武藝高強,勇猛異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親自參加白刃戰,斬殺多名瓦剌士兵(斬其前鋒數人)。
  可是孫鏜的勇猛並沒有改變西直門被圍攻的局勢,他十分鬱悶地發現,瓦剌軍越殺越多,攻勢越來越猛,守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經過仔細的思考後,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逃跑。
  臨戰退縮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實在是很羞恥的事情,但是對於孫鏜本人來說,這個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憑什麽武將就該送死,不能逃跑?!
  你能說他的想法不對嗎?
  但武將孫鏜很快發現,對於他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往哪逃?
  外麵漫山遍野都是瓦剌軍,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退入城內,可問題是於謙大人發布了那條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門都是緊閉的。
  眼看局勢危急,孫鏜沒有辦法,隻好退到城門前對著城頭喊話:“我已支持不住,放我軍入城!”
  此刻,守在城頭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個文官,具體說來,他是給事中,屬於言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頭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孫鏜也並非貪生怕死,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軍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個比較死板的人,通俗說來就是認死理。所以他沒有開門,而是站在城頭,對孫鏜喊了很長的一番話。
  這番話的大意是,雖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敵人很多,很想進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為上級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違背命令放你進來,其實隻要你打退敵人,就可以進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會在城頭為你呐喊助陣的。
  這番話說得孫鏜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敵人,老子還找你幹嘛,不讓進就不讓進,說這麽多廢話幹啥?
  找一個言官來做武將的監軍,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組合,在很多時候會造成極強的喜劇效果。
  孫鏜明白,雖然這位城頭的言官說了一些廢話,但是主題意思是清楚的:
  能夠進城的隻有兩種人,勝利者,或是屍體!
  他撥轉馬頭,轉向了激戰正酣的戰場。
  反正也進不去了,就戰死在這裏吧!也先,老子跟你拚了!
  人有時候必須有舍棄生命的覺悟,才能找到生路。
  孫鏜抱著必死的決心,揮舞大刀向也先軍殺去,士兵們被他的勇氣(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鼓舞,無不奮力死戰,明軍士氣大振,穩定住了局麵。
  而城頭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還是很夠意思的,並沒有說空話,除了指揮啦啦隊為孫鏜呐喊助威外,還組織了一批士兵,用火銃和弓箭攻擊城外的瓦剌軍隊,用實際行動支持了孫鏜。
  正在戰局相持不下之際,石亨終於趕到,他之前已經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領軍隊開始武裝大遊行,四處掃蕩瓦剌軍隊,聽說西直門被圍攻,便立刻趕來支援,在這位猛將兄的指揮下,明軍三兩下就解決了進攻的瓦剌軍,把他們趕了回去。
  九死一生的孫鏜終於擺脫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於堅守有功,他在戰後還是接受了封賞。但是他不堅定的意圖和行為,使得他經常成為其他武將暗地裏嘲笑的對象,而很多的史書上都留下了“鏜力戰不支,欲入城”這樣不光彩的記錄,自此之後,他就一直在這樣的尷尬下幹著武將的老本行。
  但孫鏜最終還是恢複了自己的名譽,在十二年後那個混亂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挽回了聲譽。
  【也先的第二方案】
  此時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後,是一群近乎瘋狂的明軍,這些人手持馬刀,喊打喊殺,大有不把他碎屍萬段誓不罷休的勢頭。
  他終於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著跑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
  這裏不能呆了,還是退回大本營吧。
  也先的大本營在京城外圍的土城,這裏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是也先牢固的進攻基地,當然,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當也先再次來到這裏的時候,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痛苦,他驚奇地發現,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紛紛爬上屋頂,毫不吝嗇地向他扔磚頭(爭投磚石擊之),也先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拍磚的痛苦。
  土城也不能呆了,趕緊走人吧。
  也先徹底絕望了,他滿懷希望前來,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弟弟被亂槍打死,幾萬軍隊被打得潰不成軍,自己也被當初的手下敗將石亨打得到處跑,真是丟人啊。
  從開始的躊躇滿誌到現在的狼狽不堪,對於也先來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
  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決定應該是率領他的軍隊撤走。
  可是這位也先同誌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自他領軍以來可謂橫掃天下,難逢敵手,在這裏吃了如此大虧,就這麽走了,麵子往哪裏擺,回去怎麽見自己的手下?
  於是他決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內進攻無效,他將改變自己的計劃。
  這五天對也先來說是十分難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鎮,想同城內的人談判,其實他的要求也不過分,給點錢財讓他有個台階下,也就夠了,可城內的於謙根本就不搭理他,於是他就武力進攻,可總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打也不行,談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這樣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風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風,一無所獲,忍無可忍之下,他決定使用第二套方案。
  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進攻為主,不過這一次,他的進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關。
  居庸關是北京的門戶,隻要占據了居庸關,就等於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過多日的試探和進攻,也先已經明白,想要占據京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決定轉而求其次,攻擊居庸關,這樣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好的戰術考慮。
  也先重整了軍隊,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記載約有五萬),轉向攻擊居庸關。
  應該說也先的這個決策還是正確的,居庸關沒有京城那麽多的兵力,也沒有堅固的城防,也先的軍隊雖然受挫,但戰鬥力仍在,正常情況下,居庸關是抵擋不住也先的進攻的。
  可也先想不到的是,當時的情況偏偏就不正常。
  守衛居庸關的將領叫做羅通,正如也先所料,他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和堅固的城防去抵擋瓦剌軍隊的進攻,但似乎是天不絕人,看似敗局已定的羅通此時卻迎來了一個幫手——天氣。
  因為1449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了一些。
  正統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而羅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學常識,城下重兵壓境,他卻絲毫不亂,隻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內守軍不斷往城牆上澆水,城外的也先看著守軍的這一行為,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為何此舉動,隻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關。
  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軍奇怪舉動的答案,因為一夜之間,昨天還是磚土結構的居庸關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冰磚,別說攻城,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也先下令停止進攻,駐營城外。
  也先的意誌已經接近崩潰,總結自己一個多月來的經曆,他痛苦地發現,自己就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被楊洪、於謙、石亨、羅通等人不斷地耍弄,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麵交鋒,卻總是用各種詭計算計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腦袋不爭氣,屢屢被他們得逞,搞到現在這個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境地。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麽攻進北京城恢複大元之類的夢想,因為現實已經擊碎了他的夢想,在我看來,他需要的不過是個體麵的下台階的機會。
  進攻還是撤退,這是個麵子問題。
  在這種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關外癡癡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這座冰山能夠融化,希望有人能夠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個說法,免得自己的這次龐大軍事行動成為人們眼中的笑柄。
  可他的得到的隻是城內射出的弓箭和火銃,以及守軍無情的嘲笑。
  實在撐不下去了,還是收拾包袱撤吧。
  也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萬大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可是羅通實在是一個好客的人,他似乎覺得把也先這位客人晾在城外幾天不搭理有點過意不去,便不顧也先的反對,堅持派出全副武裝的士兵去為也先送行,於是“三敗之,斬獲無算”。
  也先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已經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如果再不逃走,連老命也保不住,他帶著朱祁鎮,準備撤回關外。
  在敗退的路上,也先最後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北京城,歎息而去。
  似乎是為了懷念自己那最終未能實現的夢想,也先在離北京城外不遠的地方紮營,度過了在京城的最後一個夜晚。
  估計也先的打算不過是好好的睡上一覺,再做個好夢,然後第二天走人。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於謙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作為給他的離別禮物。
  也先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指揮官,他已經預料到了城內的守軍可能會夜襲出擊,所以他把軍營設在了離京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加上他的軍隊以騎兵為主,所以就算守軍出城攻擊,他也能夠從容做出反應,將軍隊撤走。
  可是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由於在小時候沒有接受過係統的科學技術教育,也先同誌這次又要吃大虧了,吃沒文化的虧。
  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於謙手中有一樣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營地就能置他於死地,而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發展而來,經曆長時間的改進,到了明永樂年間,大炮已經具有較遠的射程和極大的威力,此時的於謙已經準備了數十門大炮,並把炮口對準了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裏用這份意外的禮物給也先餞行。
  就在那個夜晚,也先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惋惜再次遙望了京城,事後證明,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後一瞥,他始終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軍隊裝備精良,士氣高漲,士兵強悍,而對手則是主力被殲滅,裝備不全,士氣低落,士兵也是臨時召集的預備隊,毫無經驗可言,這樣的實力對比,無論用什麽方法預測和計算,哪怕是搞民意調查,自己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事實是,他失敗了。
  他未必知道在這一個月裏,京城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覺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守軍,頑強地對抗著他,而擊敗自己,創造奇跡的正是這種力量。
  這種力量,我們稱之為勇氣。
  作為失敗者的也先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勝利者於謙卻沒有這樣的空閑,此時,他正忙於調集大炮,並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裏為也先組織一場盛大的焰火送行晚會。
  說到這裏,可能有些細心的讀者已經注意到了一個矛盾之處,既然於謙有大炮,為什麽一開始不用,卻非要等到也先夜間在城外紮營,準備撤退之時方才動手呢?
  這其中還是大有玄機的。
  在我們的印象中,於謙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事實確實如此,但我們往往會忽略了這樣一點,那就是於謙也是一個曆經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戰鬥的初始階段不使用大炮,是因為在也先的隊伍中有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鎮。
  朱祁鎮雖然已經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戰陣之中,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轟死,影響實在不好,輿論壓力太大,所以不能輕易動手。我們之前也曾經說過,朱祁鎮是死是活其實並不重要,這個人之所以重要隻是由於人們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戰爭的前期大炮並沒有得到廣泛的使用。
  但於謙也絕對不會因此放棄使用這種武器,他充分發揮了靈活處理問題的能力,解決了這個難題。
  既然不能在眾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們走遠了再用,就算把你轟死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動手,大炮無眼,黑燈瞎火的時候就算一不小心“誤傷”或是“誤殺”了太上皇閣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後如果在打掃戰場時發現朱祁鎮先生的屍體,就追認一個名分,史書上寫些“為國捐軀,英勇獻身”之類的話,宣傳一下朱祁鎮先生奮勇殺敵,寡不敵眾被敵軍所殺的先進事跡,用以鼓舞後人,啟迪後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圓滿。
  於是就在那個夜晚,當也先的士兵們進入夢鄉,營地一片寂靜之時,遠處的明軍大炮開始了猛烈的轟鳴,數十門大炮齊放,也先營地頓時陷入火海,無數瓦剌士兵在睡夢中被擊斃,餘者四散奔逃,也先從夢中猛醒,拔刀出營準備組織抵抗,卻驚奇地發現眼前並沒有敵人,隻有那不斷從天而降的致命禮物。
  瓦剌軍營地亂成一團,而遠處的明軍炮兵卻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們當成活動的靶子,從容瞄準開炮,也算是結結實實地上了一堂炮兵瞄準訓練課。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瓦剌軍營地陷入一片火海,損失慘重(發大炮擊其營,死者萬人),卻連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也先同誌帶著他還沒有做完的美夢,連夜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
  至此,北京保衛戰結束,大明完勝。
  北京保衛戰是中國曆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戰役,如果此戰失敗,中國曆史將會改寫,因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將無險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難保,大明王朝的國運也將被改變,在這場決定曆史的戰爭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殲,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氣全無的情況下,采用了正確的軍事和外交方針,最終擊敗了來犯的蒙古軍隊,保住了帝國的北部領土,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從一盤散沙、行將崩潰到眾誌成城、堅如磐石,從滿天陰雲、兵臨城下到雲開霧散、破敵千裏,大明帝國終於轉危為安,北京保衛戰創造了一個力挽狂瀾的奇跡。而這個奇跡的締造人正是於謙。
  當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他挺身而出,擔當重任,挽救國家危亡。
  當情況一片混亂,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力承擔,苦苦支撐,直至勝利的到來。
  無論局勢如何複雜困難,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始終堅持著他的努力和抗爭。
  所以,在我看來,北京保衛戰絕不僅僅是史書上記載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勢力之間的一場戰爭,以及那由成王敗寇規則書寫的勝負關係,在這些公式化的語言背後,隱藏著人性的光輝。
  這場戰爭真正向我們講述的並不是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而是一個關於勇氣和決心的故事,是一個在絕境下始終堅持信念的傳奇。
  無論在多麽絕望的情況下,也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創造奇跡。
  於謙用他的行為為我們證明了這一真理。
  
  第十九章 朱祁鎮的奮鬥
  【也先的第二個敵人】
  也先退出了關外,卻並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希望重整軍隊,再次入關進攻京城,但就在此時,一個隱藏的敵人出現了,打亂了也先的計劃,而這個敵人比明軍更為可怕,因為他就出現在也先的身後。
  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傳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過是蒙古太師而已,換句話說,他是也先的領導,不過他的這個領導幹得實在比較煩,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麵總會被人加上兩個前綴字——傀儡。
  事實證明,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般都不是孬種,至少這位脫脫不花不是,據史料記載,他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人,對於現在的這種地位他十分不滿,但又苦於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兵力與也先叫板,隻能一直隱忍下來。
  無獨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對也先不滿,這倒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像也先這樣強勢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裏。就這樣,看似強大無比的瓦剌內部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對於這些情況,也先心中也是有數的,但他仗著自己兵多將廣,不把脫脫不花和阿剌放在眼裏,把他們當成跑龍套的,任意使喚,可他想不到的是,這道裂痕將徹底毀掉他的宏圖霸業。
  瓦剌內部的這些鬥爭自然瞞不過明朝大臣們的眼睛,他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並擴大了他們之間的矛盾,而主持這一隱蔽戰線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實證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剛剛退出關外時還是有所期望的,因為在出發之前,他就下達了指令,命令龍套甲脫脫不花和龍套乙阿剌陳兵關外,一旦自己戰況不利就立刻進關會師合戰,可當他真正下達會師命令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二位龍套兄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來這兩位仁兄早在進攻前就打好了算盤,他們認為打勝了也是也先的功勞,自己撈不到什麽好處,而如果戰敗自己卻要損兵折將,這筆生意做不得(利多歸額森,害則均受之),所以他們樂得聽從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願做預備隊,在關外等候。
  而當他們聽說也先失敗後,不禁喜上心頭,大肆慶賀,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邊煽風點火,大搞策反工作,還沒等也先退出關外,他們就變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並贈送了馬匹。
  這下也先同誌有大麻煩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說,逃出關外也無人接應,用狼狽不堪來形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些還隻是小問題,更大的難題在於,他隻是瓦剌的太師,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但畢竟還是名義上的領導,現在領導都已經求和了,自己這個太師還怎麽打?
  思來想去,毫無出路,眾叛親離的也先隻好滿懷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統天下的夢想也就此永遠破滅。
  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挑起戰爭的侵略者終歸是會失敗的。
  【孤獨的抗爭】
  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結束了,於謙用他無畏的勇氣擊敗了來犯的軍隊,從而留名青史,萬古流芳,朱祁鈺也由於這場戰爭的勝利獲得了極大的威望,穩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楊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賞,對於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謂是皆大歡喜,但就在他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正在痛苦中掙紮和抗爭,隻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鎮。
  從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鎮一直被挾持著來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質,這個角色的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對於這一變化,朱祁鎮是有著親身體會的,邊關將領剛開始對他的到來還小心應對,到後來卻變成了毫不理會,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營中,卻仍然大炮伺候,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對於大明而言,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而綁匪集團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看,之前也先還能從他身上撈到點好處,可慢慢地他發現,大明王朝對贖回這個人沒有多少興趣,自己不但要背一個綁匪的名聲,還要管朱祁鎮先生的飯。曆來不做賠本生意的也先逐漸失去了對這位過期皇帝的耐心,對他十分怠慢。
  朱祁鎮就此陷入窘境,家裏人不要他,不會再派人來贖他,綁匪集團也對他這個過期人質失去了興趣,隨時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獨自一人身處異地他鄉,狼窩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隨軍四處漂泊。
  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敵營,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會有專人來伺候他的起居,其實衣食待遇不好還在其次,對於朱祁鎮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慮的問題。
  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足可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養尊處優的朱祁鎮竟然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應該說朱祁鎮的處境確實十分困難,因為很多被派來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貴族祖上都吃過朱棣和明軍的大虧,很多人的親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對他懷有極深的仇恨,但朱祁鎮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即使身處敵營,他也從未因為自己的人質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對於一些辱罵輕慢他的人,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漸漸地,在他身邊的那些原本對他懷有敵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別是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作為一個長期征戰的武將,他原本十分瞧不起這個打敗仗的明朝皇帝,但自從他奉命看管朱祁鎮以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年青人卻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斷地影響著他,即使在極為危險艱苦的環境下,這個人仍然鎮定自若,待人誠懇,絲毫不見慌亂,漸漸地,他開始欣賞並喜歡這個人。
  他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對這個自己看管下的人質不但沒有絲毫不敬,還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時常帶著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鎮,且態度十分恭敬(伯顏與其妻見帝,彌恭謹),如同見自己的上級前輩一般。
  伯顏的這種態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滿,他沒有想到,這個囚犯竟然反客為主,不但沒有吃什麽苦頭,反而過得很舒服,還讓自己的弟弟對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對於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
  這種情緒驅使著他,在他的內心催生了一個念頭——殺掉朱祁鎮。
  朱祁鎮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機即將到來。
  【謀殺與策略】
  在向北京進軍的途中,也先的軍隊經過黑鬆林(地名),並在此地紮營,安排歌舞招待高級貴族,這其中也包括朱祁鎮。然而就在這個宴會上,又發生了一件讓也先十分難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殺掉朱祁鎮。
  在宴會召開時,伯顏帖木兒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身為囚犯的朱祁鎮禮遇有加,使得眾人側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這個人質!置自己於何地!
  也先氣得七竅冒煙,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決心,寧可不要贖金和人盾,也要殺掉這個讓他丟麵子的朱祁鎮!
  但公開殺掉朱祁鎮影響太壞,於是也先便製定了一個周詳的謀殺計劃,由於朱祁鎮住在伯顏帖木兒的營區,很明顯,伯顏帖木兒是不會讓也先殺掉朱祁鎮的,而且他的營區距離也先的營區還有十幾裏,為了掩人耳目,也先決定在夜間派人潛入朱祁鎮的帳篷,把他除掉。到時即使伯顏帖木兒有什麽意見,也沒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靜,也先決定動手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平靜的夜裏突然下起雷雨,狂風大作,這還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馬(會夜大雷雨,震死額森所乘馬)!
  老天爺的架勢一下子把也先嚇住了,他自然不會把這場雷雨和積雨雲、陰陽電極之類的玩意兒聯係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上天對他謀殺行動的憤怒反應。
  看來上天真的還在庇護著這個人啊,懷著這樣的感慨,也先撤銷了自己的計劃。
  就這樣,朱祁鎮逃過了這一劫,但似乎上天還想要繼續考驗他,在他未來的道路上,有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正在等待著他。
  在影視劇中,叛徒和漢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那個比也先更加厲害,更難對付的人就是喜寧。
  不知這位仁兄到底有什麽心理疾病,自從他成為也先的下屬後,不斷地出主意想要毀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鎮。
  在北京戰敗後,喜寧充分發揮了太監參政議政的積極性,在也先狼狽不堪,無路可走之時,他故作神秘地告訴也先,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可以繞開京城,攻滅明朝,橫掃天下。
  喜寧的計劃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由關外直接攻擊寧夏,然後繞開京城,向江浙一帶攻擊前進占領南京,從而占據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圖,大致量了下距離,頓時感到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想不到,隻有做不到,喜寧先生發揚大無畏之精神,竟然主動要求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真可謂是身殘誌堅。
  當然了,與以往一樣,他仍然向也先建議,要帶著朱祁鎮去騙城門兼當人盾。
  如果這個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且不說最終能否實現那宏偉的目標,至少朱祁鎮先生很可能在某一個關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銃打死,而沿途的軍民也會大受其害。
  朱祁鎮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幸運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幫助他闖過了這一關。
  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袁彬,而另一個人叫做哈銘。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錦衣校尉,根本沒有跟皇帝接近的機會,但機緣巧合,這場戰亂使他不但成為了朱祁鎮的親信和朋友,還用他的忠誠與堅毅書寫下了一出流傳青史,患難與共的傳奇。
  而另一個哈銘則更有點傳奇色彩,因為這個人並非漢族,而是蒙古人,但從其行為來看,他似乎並沒有趁著戰亂,站到自己的同胞一邊以邀功,而是對朱祁鎮竭盡忠誠,其行為著實可讓無數所謂忠義之士人汗顏。
  正是有了這兩個人的幫助,朱祁鎮才得以戰勝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的難關,最終獲得自由。
  朱祁鎮是一個政治嗅覺不敏銳的人,聽到喜寧的遠征計劃後,他沒有看出喜寧的險惡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詢問袁彬和哈銘,兩人聞言大驚,立刻告訴朱祁鎮:此去極為凶險,天寒地凍不說,大哥您還不會騎馬,就算沒餓死凍死,到了邊關,守將不買您的帳,您怎麽辦啊(天寒道遠……至彼而諸將不納,奈何)?
  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鎮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隨同出征!
  打定主意後,朱祁鎮堅定態度,對喜寧的計劃推脫再三,還請出伯顏帖木兒等人多方活動,最終使得這一南侵計劃暫時擱淺。
  就這樣,朱祁鎮在袁彬和哈銘的協助下,贏得了這個回合鬥爭的勝利。
  經過這件事情,朱祁鎮與袁彬哈銘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他們已經由君臣變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和朱祁鎮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在瓦剌軍中,朱祁鎮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帳篷和車馬(所居止氈帳敝緯,旁列一車一馬),況且這位仁兄已經不是皇帝了,還隨時有被拖出去砍頭的危險,而根據相關部門統計,自古以來,被俘的皇帝能夠活著回去的少之又少,跟著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撈不到什麽好處,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風險投資,大可不必找朱祁鎮這樣的對象,因為風險太大,而收益卻遙遙無期。
  袁彬和哈銘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仍然堅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誠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在朱祁鎮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他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上演了一幕幕流傳青史,感人至深的場景。
  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晚上卻寒氣逼人,很明顯,朱祁鎮先生並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邊也沒有太監和宮女伺候,隻有單薄的被褥,夜幕降臨,氣溫下降時,他就凍得直哆嗦,每當這個時候,袁彬都會用自己的體溫為朱祁鎮暖腳(以脅溫帝足)。
  可能有人會覺得袁彬的這一行為隻能表現封建社會臣子的愚忠,那麽下麵的事例應該可以證明,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在行軍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風寒,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幾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專門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鎮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情急之下,他緊緊地抱住袁彬,用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方法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浹背,轉危為安(以身壓其背,汗浹而愈)。
  在那艱辛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瞎子也看得出來,如果沒有什麽奇跡發生,這位朱祁鎮先生就隻能老死異鄉了,但無論情況多麽險惡,袁彬和哈銘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不離不棄。
  這種行為,我們通常稱之為患難與共。
  自古以來,最難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祁鎮先生確實找到了兩個朋友,不為名利,不為金錢的真正的朋友。更為難得的是,朱祁鎮並沒有走他先輩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難不可共享樂的老戲,在之後的歲月中,雖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始終牢記著這段艱辛歲月,保持著與袁彬和哈銘的友情。
  就這樣,朱祁鎮、袁彬、哈銘團結一致,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堅持著與命運的抗爭,但他們逐漸發現,要想生存下去,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因為有一個人十分不願意讓他們繼續活著,非要置他們於死地。
  這個人還是喜寧。
  喜寧十分厭惡朱祁鎮,也十分討厭忠誠於他的袁彬和哈銘,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銘違反了這一規則。他多次向也先進言,希望殺掉朱祁鎮,但由於有伯顏帖木兒的保護,加上也先的政治考慮,這個建議很難得到實施,於是他靈機一動,希望拿袁彬開刀,可又苦於沒有借口,正好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幾乎促成了他的陰謀。
  事情是這樣的,也先為了緩和與明朝的關係,也是為了將來打算,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給朱祁鎮,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長得不好看,還是朱祁鎮不想當這個上門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絕了,但畢竟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綁匪願意招人質做女婿,已經很給麵子了,萬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朱祁鎮想了一個很絕的理由拒絕了這門送上門的親事。
  朱祁鎮說:很榮幸您願意把妹妹嫁給我,我也很想娶她,可問題在於我現在還在外麵打獵(即所謂北狩,史書中對於被俘皇帝的體麵說法),雖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禮儀不全,實在太過失禮,等我回去之後,一定鄭重地來迎娶您的妹妹(駕旋而後聘)。
  朱祁鎮打了個太極拳,所謂駕旋而後聘,要想讓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讓我“駕旋”,一來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雖然粗,卻並不笨,聽到這個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鎮回去再說?那得等到什麽時候?老子還不想放你呢!
  也先這才感覺到,這個貌似文弱的年輕人其實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兩刀泄憤,可考慮到政治影響,又隻好忍了下來,正在此時,喜寧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也先告密,說這些話都是袁彬和哈銘唆使朱祁鎮說的。
  這個小報告十分厲害,也先正愁沒有人出氣,便把矛頭對準了袁彬和哈銘,開始尋找機會,想要殺掉這兩個人,所幸朱祁鎮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銘與自己住在一起,時刻不離,也先礙於麵子,也很難在朱祁鎮麵前動手,袁彬和哈銘的命這才保住了。
  但朱祁鎮畢竟不能二十四小時和袁彬哈銘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時候,雖然這段時間很短,卻也差點釀成大禍。
  一次,朱祁鎮外出探訪伯顏帖木兒回來,發現袁彬不見了,他大吃一驚,詢問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鎮頓感不妙,顧不上其他,問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尋而去。
  朱祁鎮不會騎馬,隻能一路小跑,雖然汗流浹背卻也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險異常,如果趕不上就隻能看見他的人頭了。
  好在上天不負有心人,體質虛弱的朱祁鎮緊跑慢跑,終於還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來的人正準備殺掉袁彬,此時的朱祁鎮體現出了他強硬的一麵。
  他眼見袁彬有難,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來的人,以死相逼,絕不允許他們殺死袁彬,那些人看到這個平時文弱不堪的過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勢,也都被他嚇住了,便釋放了袁彬。
  就這樣,朱祁鎮用他的勇氣從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們同時都意識到,如果不除掉頭號賣國賊喜寧,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到時結局如何就不好說了,為了能夠解決這個心頭大患,朱祁鎮經過仔細思考,與袁彬、哈銘密謀,訂下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朱祁鎮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鈺年號,公元1450)元月,朱祁鎮突然一反常態,主動找到也先,表示願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贖金。
  也先聞言大喜過望,他正缺錢花,這位人質竟然主動要求去要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連忙詢問派何人前去,何時動身。
  朱祁鎮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什麽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來指定。
  這個條件在也先看來不算條件,隻要你肯開口要錢,就什麽都好說,他立刻答應了。
  於是,朱祁鎮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人選,一個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個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寧。
  朱祁鎮提出了他的條件,等待著也先的回複,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悅衝昏了頭腦,他哪裏還在乎派出去的是誰,別說喜寧,就算是喜狗,隻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
  他滿口答應了,並立刻下令喜寧準備出發。
  喜寧倒對這一使命很感興趣,他原本在宮裏當太監,之後又當走狗,現在居然給了他一個外交官身份,威風凜凜地出使,實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而此時的朱祁鎮則是長舒了一口氣,當他看見也先滿臉喜色地不住點頭時,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終於奏效了。
  在之前的幾個月中,為了除掉喜寧,朱祁鎮與袁彬和哈銘進行了反複商議和討論,最終決定,借明軍之手殺死喜寧,但問題在於,如何才能把喜寧送到明軍手中,很明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寧派去出使明朝,但這必須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讓也先聽從自己的調遣呢?經過仔細思考,他們找到了也先的一個致命弱點——貪錢,便商定由朱祁鎮主動提出去向明朝要贖金,並建議由喜寧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應允。
  事情發展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寧都沒有看破其中的玄機,圈套的第一步圓滿完成。
  接下來的是第二步,而這一步更加關鍵,就是如何讓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領會朱祁鎮誅殺喜寧的意圖。
  要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不說清楚,明朝是不會隨便殺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還需要另一個使者的幫助,於是,他們為此又選定了一個人充當第二使者,這個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高斌(下有金字)具體情況不詳,在被俘明軍中,他隻是個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鎮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說明此人已經深得朱祁鎮的信任,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辜負太上皇對他的這份信任。
  為保密起見,高斌(下有金字)事先並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贖金的,直到臨出發前的那天夜裏,趁著眾人都在忙於準備之時,袁彬暗地裏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給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過之後,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
  俾報宣府,設計擒寧!
  當然,這些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也先和喜寧對此一無所知。
  就這樣,喜寧帶著隨從的瓦剌士兵趾高氣昂地朝邊關重地宣府出發了,他有充分的理由為之驕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他更不會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後,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了宣府,接待他們的是都指揮江福,正如朱祁鎮等人所料,江福並不清楚這一行人的目的,以為他們隻是來要錢的,應付了他們一下之後就準備打發他們走,喜寧自然十分不滿,而高斌(下有金字)卻另有打算,他找了個機會,將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江福,這時江福才知道,這些人其實不是來要錢的,而是來送禮的。
  這份禮物就是喜寧的人頭。
  於是,江福突然態度大變,表示使者這麽遠來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請他們吃飯,喜寧以為事情有轉機,十分高興,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穩,伏兵已經殺出(至其地,伏盡起),隨從的瓦剌士兵紛紛投降,喜寧見勢不妙,回頭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卻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賊!”並出其不意地將他緊緊抱住,使他動彈不得(直前抱持之)。眾人一擁而上,抓獲了這個賣國賊。
  此時,喜寧才如夢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為止,往日不同今時,他也指望不了什麽外交豁免權,等待他的將是大明的審判和刑罰。
  至於喜寧先生的結局,史料多有不同記載,有的說他被斬首,有的說他被淩遲,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死了,結束了自己可恥的一生。
  喜寧的死對時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此也先失去了一個最為得力的助手和情報源泉,他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進攻邊關,而朱祁鎮則為自己的回歸掃除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所以當喜寧的死訊傳到朱祁鎮耳朵裏時,他幾乎興奮地說不出話來,而袁彬和哈銘也是高興異常,他們似乎已經認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喜寧死了,不會再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朱祁鎮,也先似乎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屢次表示,隻要明朝派人來接,就放他回去。並且已經數次派遣使臣表達了自己的這一願望,看似朱祁鎮回家之事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者不斷地派過去,明朝那邊卻一直如石沉大海,了無音信。
  朱祁鎮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鈺已經取代了自己,成為了皇帝,這些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敗和現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絕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
  說到底,他隻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斷地等待著家裏的人來找他,來接他,哪怕隻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現實總是讓他失望,他逐漸明白:
  他想家,但家裏人卻並不想念他。而他當年的好弟弟,現在的皇帝朱祁鈺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見到他。
  也先固然已經不想再留著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鈺也不想要他回來,朱祁鎮成了一個大包袱,沒有人喜歡他,都想讓他離得越遠越好。
  在我看來,這才是朱祁鎮最大的悲哀。
  麵對這一窘境,袁彬和哈銘都感到十分沮喪,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風眺望,無論刮風下雨,日曬風吹,始終堅持不輟。
  袁彬和哈銘被朱祁鎮的這一行為徹底折服了,他們佩服他,卻也不理解他。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持著這個人,使他在絕境中還能如此堅守自己的信念。
  “為什麽你能一直堅持回家的希望?”
  “因為我相信,在那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回來。”
  【孤獨的守望者】
  千裏之外的京城確實有一個人還在等著朱祁鎮回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但這個人仍然在這裏等待著他。
  她就是朱祁鎮的妻子錢皇後。
  在土木堡失敗,朱祁鎮被俘後,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有的忙著準備逃跑,有的忙著備戰,有的忙著另立皇帝,謀一個出路,沒有人去理會這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這場巨大的風暴前,一個女子能有什麽作為呢?朱祁鎮都已經過期作廢了,何況他的妻子。
  但在這個女子看來,那個為萬人背棄的朱祁鎮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隻知道,自己什麽都可以不要,隻求能換回她的丈夫平安歸來。
  她不像於謙王直那樣經驗豐富,能夠善斷,也沒有別的辦法,聽說能用錢換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財產派人交給也先,隻求能換得人質平安歸來。可是結果讓她失望了。
  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於謙主持大局,朱祁鈺成為了新的皇帝,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當成累贅,再也無人理會他,更不會有人花錢贖他。
  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就發生在這個女人的眼前,在這段日子中,她充分體會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麵對著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麽去換回自己的丈夫,於是她隻剩下了一個方法——痛哭。
  哭固然沒有用,但對一個幾乎已經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還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著哭,所謂“哀泣籲天,倦即臥地”,孟薑女哭倒長城隻不過是後人的想象,在由強者書寫的曆史中,曆來沒有眼淚的位置。
  痛苦沒有能夠換回她的丈夫,卻損害了她的身體,由於長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動,她的一條腿變瘸了(損一股),到最後,她不再流淚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損一目)。
  她已經無能為力,唯有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奇跡的發生,等待著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個已經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開始了她孤獨的守望,雖然前路茫茫,似乎毫無希望,但她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因為他也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等著他。
  錢皇後希望自己的丈夫回來,朱祁鈺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來。
  作為領導了北京保衛戰的皇帝,朱祁鈺的聲望達到了頂點,而相對於他打了敗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鈺早已是眾望所歸,大臣們向他頂禮膜拜,百姓們對他感恩戴德,而這種號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終於明白了皇權的魔力,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的人要來爭奪這個位置。
  他倚在龍椅上,看著下麵跪拜著的大臣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舒適感。
  是的,這是屬於我的位置,屬於我一個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攝政,不再是代理,現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於我的好哥哥朱祁鎮,就讓他繼續在關外打獵吧(北狩),那裏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相信他會喜歡並習慣這種生活的。當然了,如果他就這麽死在外麵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就此永別吧。
  在權力麵前,從來就沒有兄弟的位置。
  
  第二十章 回家
  在我們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於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
  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於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一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
  於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裏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於謙卻拒絕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麽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隻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
  朱祁鈺無奈,隻得依從了他。而於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
  於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於謙是從一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隻能糊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裏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於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餘資)。
  但就是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於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裏挑骨頭,找借口罵他。
  第一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祿之人”。
  這位仁兄很明顯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於謙、石亨輩”。
  於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折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幹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
  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一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可不久之後,翰林院學士劉定之又上奏折罵於謙,而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為明確,文中字句也更為激烈,摘錄如下:
  比如,“德勝門下之戰……迭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
  還有更厲害的,“於謙自二品進一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
  就這樣,於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隻接受了一個從一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
  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閑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定律: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罵一個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後代曆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一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一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
  於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折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
  其實於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
  不管於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煞,曆史最終證明了他的偉大。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於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
  到底他們幹了什麽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一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
  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複位,隻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
  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隻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個一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折也沒什麽,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一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
  他寫了一段什麽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複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
  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麽會讓朱祁鈺生氣呢?
  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
  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一篇文章來答複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
  這明顯是一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裏還寫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作是他的辯護詞:
  “你的奏折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幹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幹的。”
  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隻好閉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這麽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麵對這一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一個朝會,狠狠地訓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於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
  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準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
  “你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麽?!”(屢以為言,何也)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複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衝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
  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麽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麽,一時氣氛十分尷尬。
  此時,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於謙。
  事實上於謙也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隻用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寧複有它!”
  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於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
  於謙的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隻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
  他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於謙連聲說道:“依你,依你。”(從汝)
  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於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
  計劃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
  在這裏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
  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一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一個職稱,讓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你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你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違天意,聽說你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一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隻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麽多幹什麽?!”(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
  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這樣,一個小官帶著一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
  而千裏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
  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注定寂寂無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一時,並在曆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
  【傳奇的對話】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裏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
  君臣見麵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
  雙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曆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
  朱祁鎮:太後(孫太後)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後(錢皇後)好嗎?
  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
  朱祁鎮:這裏冷,衣服不夠,你帶了衣服來沒有?
  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
  朱祁鎮:……
  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
  朱祁鎮:這裏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帶吃的來了嗎?
  李實:不好意思,沒有。
  朱祁鎮:……
  李實:臣這裏隨身帶有幾鬥米,太上皇先吃著吧。
  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你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裏都呆了一年了,你們怎麽不來接我啊?
  李實:臣不知道。
  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你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隻要能夠回去,哪怕是隻做一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
  說到這裏,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
  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隻想回家而已。
  朱祁鎮開始了見麵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一次,哭的隻有他一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
  李實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問題一:
  李實:太上皇住在這裏,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問題二:
  李實:太上皇有今日,隻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
  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
  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一的辯詞:
  “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
  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一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
  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
  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麽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
  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麽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
  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著說道:你回去告訴皇帝,隻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
  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隻是個芝麻官,哪裏有這樣的發言權!
  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麽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一段話:
  “太上皇帝留在這裏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閑人,你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
  一個不知所謂的使者,一個哭泣的太上皇,一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
  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帳篷裏,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一個芝麻官,這次不但升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麵,罵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卻並不糊塗,他從李實的反應中發現這個人並不是什麽大人物,而朱祁鎮除了在這裏浪費他的糧食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作用,於是他決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務必把這個累贅丟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馬尼哈馬(這個名字很有特點),但估計也先本人對這次出訪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這已經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跡出現,似乎也不太現實。
  可偏偏就是這位名字很有特點的仁兄促成了一位關鍵人物的出場,並最終將朱祁鎮送了回來。
  【奇跡的開始】
  皮勒馬尼哈馬受命來到了京城,可他到這裏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草草找了個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後,就沒人管他了,別說皇帝、尚書接見,給事中也沒看到一個。
  皮勒馬尼哈馬心裏發慌,他雖然讀書不多,倒也有幾分見識,明白這樣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訪。
  這位先生在無人推薦的情況下,自己找到辦事的衙門,表示要找禮部尚書胡濙,禮部的辦事官員看到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領導報告了此事,最後胡濙終於得知此事,感覺鬧得太不像話,便立刻去見朱祁鈺,希望再派一個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鈺給他的答複是,等李實回來再說。
  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書,自告奮勇要帶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監獄探望朱祁鎮(攜書及服禦物,問安塞外)。
  朱祁鈺表揚了他的想法,然後不再理睬。
  李實回來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還人質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鈺耐心聽完,慰問了李實,還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堅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鈺無奈之下隻好同意,便隨意指派了一個官員充當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夠讓使者帶去一點,免得他受苦。朱祁鈺表示他的意見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鈺非但不理睬這些人,連這批使臣的基本費用都不給足,甚至連給也先的禮物也少得可憐,而朱祁鎮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沒有。在朱祁鈺看來,讓也先勃然大怒殺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讓哥哥活活餓死凍死,都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朱祁鈺還故伎重演,又給了這個所謂使團一封國書,當然和上次一樣,這封國書也壓根沒提接朱祁鎮回來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夠意思。
  朱祁鈺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一個權力世界的常識: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個見麵禮少得可憐、連路費都不充裕的使團,一個被隨意指派的官員,帶著一封莫名其妙的國書,向著瓦剌出發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似乎又是一場鬧劇。
  可是奇跡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朱祁鈺為使團的出訪設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礙,不給錢,不給禮物,甚至不給一個正當的出使名義,這些障礙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此次出訪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隻要有一個成功的因素就足夠了。
  而在這個使團中,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成功的因素。雖然隻有一個,但卻是決定成敗、創造奇跡的關鍵。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鈺自己造就的,因為成功的關鍵就是那位被他隨意指派出使的官員。
  這位官員的名字叫做楊善,時任都察院右都禦史,他雖然是個二品官,卻並不起眼,算不上什麽人物,這也正是朱祁鈺挑選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鈺並不知道,這位楊善先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而他的這項絕技即使在整個明代曆史中所有同類型的人裏也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楊善的這項絕技,就是說話。
  【明代最佳辯手登場】
  戰國時候,張儀遊說各國,希望找個官做,卻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的妻子心疼地對他說,為什麽要出去找官做,現在得到教訓了吧。
  張儀卻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的舌頭還在嗎?”
  他的妻子回答,當然還在。
  “隻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
  楊善就是一個隻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的人。
  楊善,大興縣人(今屬北京市),此人出身極為特別,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曆,才驚奇地發現,這位二品大員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進士中選出的精英),甚至連進士都不是!這在整個明朝三百年曆史中都極為罕見。
  明代是一個注重學曆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職,至少要考上舉人,而想做大官,就非進士不可,所謂“身非進士,不能入閣”,在當時的三級考試製度中,如果說進士是大學畢業,舉人是高中畢業,那麽楊善先生的學曆隻能寫上初中畢業,因為他隻是一個秀才。
  所謂秀才,也就算個鄉村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在假文憑尚未普及的當時,楊善是怎麽混到二品大員的呢?
  看過他的升遷經曆就會發現,他能走到這一步,並沒有半分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軍進攻北平,也就在此時,年輕的秀才楊善參加了燕王的軍隊,不過他並沒有立過戰功,而是專門負責禮儀方麵的工作。
  楊善是一個合格的禮官,他幹得很不錯,但由於他的學曆低,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升遷。
  就這樣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鴻臚寺卿(三品),實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曆經磨礪,為人圓滑,學會了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他算得上是個人精,無論政治局勢如何複雜,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楊執政還是王振掌權,這位仁兄一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這種處世方式,羞於和他交往,但他卻我行我素,到了正統年間,他已升任禮部侍郎。
  不久之後,正統十四年的遠征開始了,此時已經六十多歲的楊善也隨軍出征,要說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戰亂之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無數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大臣喪命其間,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竟然還逃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堅持跑步鍛煉的結果,著實讓人歎服。
  之後他調任都察院,被任命為右都禦史,並充當使臣出使瓦剌。
  楊善不像李實那麽天真,他很清楚隱藏在出使背後的玄機,也明白朱祁鈺根本就不想讓他的哥哥回來,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預想,這個所謂的大明使團一沒錢,二沒物,甚至連個出使的具體說法都沒有。
  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這又是一次勞而無功的長途旅行。
  但楊善還是滿懷信心地上路了,他決心創造奇跡,即使什麽都沒有,他也要把朱祁鎮帶回來。
  憑什麽?
  就憑他的那張嘴。
  【牛是吹出來的】
  楊善帶領著使團來到了瓦剌的營地,見到了也先派來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楊善經曆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輕慢,也先對這個楊善並沒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會之上,接待人員突然以傲慢的語氣問了楊善一個極為讓人難堪的問題:
  “土木之戰,你們的軍隊怎麽這麽不經打?”
  正在埋頭大吃的楊善聽見了這個故意找麻煩的問題,他抬起頭,直視對方那挑釁的眼神,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為了處理好這一複雜局麵,即不丟麵子維護國格,又不跟對方鬧翻,楊善決定吹一個牛,雖然他之前可能吹過很多牛,但這次吹牛我認為是最完美的。
  楊善突然愁眉苦臉起來,他歎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說的,但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告訴你們吧。
  這句話說得對方一愣,連忙追問原因。
  楊善這才看似很不情願地接著說了下去:“土木之戰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壯者悉數南征)。王振率軍輕敵而入,才會失敗,現在南征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有二十萬人啊。再加上新練的三十萬軍隊,全部經過嚴格的訓練,隨時可以作戰!”
  聽完這番話,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他們萬想不到,下麵他們聽到的話將更為聳人聽聞,因為楊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
  六十多歲的楊善此時擺出了老奶奶給小孫子講鬼故事的架勢,繪聲繪色地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們在邊界準備了埋伏了很多火槍和帶毒的弓弩,你們被打中就必死無疑(百步外洞人馬腹立死),而且我們還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鐵錐(隱鐵錐三尺),你們的馬蹄會被刺穿,根本無法行動。”
  估計楊善還是一個擅長編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後還煞有其實地對臉都嚇得發白的瓦剌人說:“實話告訴你們,每天夜裏你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派了很多刺客窺視你們的營帳,來無影去無蹤,你們還不知道吧!”
  就這樣,楊善終於結束了他的牛皮,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對麵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嚇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楊善繼續了他的表演。
  他臉色突變,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發出了一聲歎息:
  “唉,可惜這些都沒用了。”
  瓦剌人剛剛被這位仁兄那詭異可怕的語氣嚇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態度轉溫,搞不懂他玩什麽花樣,便追問他為什麽。
  楊善這才說出了他最終的用意:
  “我們已經講和,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樣,怎麽還用得上這些!”
  瓦剌人笑了,他們終於不用擔心那些火槍、鐵錐和刺客了,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存在。
  楊善也笑了,因為他又成功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結束了這場飯局上的較量後,楊善動身去見也先,在那裏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真正的考驗。
  【最後的考驗】
  楊善終於來到了也先的麵前,他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沒有豐厚的禮物,也沒有體麵的國書,但他要讓眼前的這個一代梟雄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和談,並且免費(他也沒錢給)把朱祁鎮交給自己。
  他要實現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要征服也先這個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也先發火了。
  也先之所以憤怒,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開戰以來,他吃了不少虧,此刻他抖擻精神,采用先發製人的策略,向楊善提出了一連串的責難。
  “為什麽你們降低馬的價格?”(削我馬價)
  “為什麽你們賣給我們的布匹都是劣等貨?”(帛多剪裂)
  “為什麽我們的使者經常被你們扣留?”(使人往多不歸)
  “為什麽你們要降低每年給我們的封賞?”(減歲賜)
  問完之後,也先殺氣騰騰地看著楊善,等待著他的回答。
  雖然也先的態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這些問題也確實都是事實,而楊善作為一個隻管禮儀的官員,這些國家大政根本就沒他的份,更不用說對外發言了。
  但是現在他必須回答。
  麵對這樣的局麵,楊善卻並不慌亂,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神態自若,腦海中卻在緊張地思索著一個得體的答複,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經曆過無數的危機和困難,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這個難關應該也不例外。
  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
  楊善笑著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並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隻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
  “至於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為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
  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態,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麽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隻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
  “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
  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一次,也先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
  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態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裏霧裏,針峰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麵子,實在不愧明代第一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
  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
  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
  “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
  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你們的國書上為什麽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
  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不說要接,我幹嘛要送呢?
  楊善卻早有準備。
  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沉著地說:“這是為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為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聽到這段話,也先作出了他的反應——大喜。
  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麵子問題都能為自己顧及到,確實不容易。於是他決心一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是此時,又有一個人出來說話阻撓。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一句十分實在的話:“你們怎麽不帶錢來贖人呢?”
  楊善看了昂克一眼,說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複:
  “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財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
  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為精彩的話:
  “太師不貪財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
  我每次看到這裏,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為了一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
  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你送回去。
  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著,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著:“好,好!”(笑稱善)
  奇跡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一寸土地,沒有付出一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將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著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楊善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賞竟然隻是從右都禦史升為左都禦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帶回來了一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
  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
  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並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為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顏帖木爾。
  伯顏帖木爾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從伯顏帖木爾和朱祁鎮的關係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麽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
  伯顏帖木爾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一把。於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複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一言九鼎,決不反悔。
  於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顏帖木爾的深厚情誼。
  為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為朱祁鎮送行,送君千裏終需一別,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顏帖木爾卻一直陪著朱祁鎮,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
  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顏帖木爾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裏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隨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
  伯顏帖木爾在這裏下馬,最後一次看著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號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
  “今日一別,何時方得再見,珍重!”
  然後他掩麵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麵,四年後(1454),伯顏帖木爾被知院阿剌所殺,這一去確是永別。
  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
  【承諾】
  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麵,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麽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一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裏出了什麽事。
  京城裏確實出事了。
  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麽好?
  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複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麽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麽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隻得出麵,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麽敢違背!”(豈得違之)
  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一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裏,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麵對著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
  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裏,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曆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裏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
  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裏麵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裏等待著你。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買不到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著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麽,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
  
  第二十一章 囚徒朱祁鎮
  從此,荒涼的南宮迎來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鎮和他的妻子錢皇後,說他們是主人也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上,他們都是當今皇帝朱祁鈺的囚徒。
  朱祁鈺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著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眾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隻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鈺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於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鈺的批準。
  朱祁鈺的答複是不行。
  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
  為了確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內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鈺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為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
  王直、胡濙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隻是一個囚犯。
  朱祁鈺把事情做絕了。
  他雖然迫於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
  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
  住在裏麵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著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於朱祁鈺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係,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須品也不能保證。
  朱祁鎮並沒有去向朱祁鈺提出要求,因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後隻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玉食)
  隻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
  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
  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
  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隻能靠在樹陰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
  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為。
  他苦笑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陰也保不住。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鈺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為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於隱藏奸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鈺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於朱祁鎮先生的樹陰,當然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朱祁鎮終於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為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為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裏逼。
  朱祁鈺,你太過分了!
  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繼續這麽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態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
  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隻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內待了四十年,卻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
  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確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繡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麽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
  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隻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麽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
  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
  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於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鈺告密,罪名是陰謀複辟。根據就是繡袋和金刀,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
  朱祁鈺終於找到了借口,他立刻采取了行動。
  後麵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隻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複辟的企圖。
  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並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為盧忠認為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為了自保,供出點什麽,可事實告訴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麽無恥。
  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
  朱祁鈺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升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為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
  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隻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朱祁鈺的絕妙計劃】
  朱祁鈺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為皇上,已經習慣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並尋找一切足以致其於死地的機會。
  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為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
  為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鈺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
  是的,隻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
  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為早在朱祁鈺被臨時推為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後早已立了朱見深為太子,並言明將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鈺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鈺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麽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著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為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鈺召集內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內閣成員共六人,分別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閣員商輅、江淵、王一寧、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
  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鈺,行禮完畢後,等著聽皇帝陛下有什麽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麵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皇帝陛下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內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滑,一聽朱祁鈺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麵帶笑容,嘴上說著不敢不敢,腦子裏卻在緊張地盤算著。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可朱祁鈺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布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著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誌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
  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別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
  隻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
  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隻有一百兩!
  這就是興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歎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將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
  這六位仁兄拿著這點銀子,著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麽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但他們明白,別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麵子。
  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
  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適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於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並建議馬上再立太子。
  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為收了那點錢的緣故,隻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鈺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別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著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麽有臉見人啊!”
  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鈺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鈺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
  【八月十八日,另一個人的命運】
  讓我們回到四年前的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於謙挺身而出,承擔了挽救帝國的重任,為萬人推崇,並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光輝的曆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個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以避禍。”
  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發言,接下來他得到的回應我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這兩句話就此決定了於謙和徐珵的命運,於謙在眾人的一致稱讚推舉下成為北京城的保衛者,榮耀無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監金英的訓斥:“滾出去!”(叱出之)
  然後,他在眾人的鄙視和嘲笑中,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大殿。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竟然會因為這句話被群臣恥笑,被看作貪生怕死的小人。
  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了。
  其實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過是說出了他們心底的話,為何隻歸罪於我一個人?
  受到於謙的訓斥,被眾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離開宮殿,向自己家走去。因為隻有在那裏,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可他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到家,另一個打擊又即將降臨到他的身上。
  因為當他走到左掖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江淵。
  江淵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二人平時關係很好,而江淵見到徐珵如此狼狽,便關心地問他出了什麽事。
  徐珵十分感動,哭喪著臉說道:“我建議南遷,不合上意,才落得這個地步。”(以吾議南遷不合也)
  江淵好聲安慰了徐珵,讓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轉機,自己也會幫他說話的。
  然後,江淵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進了大殿,他朝見朱祁鈺後,便以洪亮的聲音,大義凜然的說道:“南遷決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幾個月後,江淵被任命為刑部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成為朱祁鈺的重臣。
  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絕望了,並不隻是對自己的仕途絕望,也對人心絕望,當時無數的人都在談論著逃跑,而自己的這套理論也很受支持,可當自己被訓斥時,卻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那些原本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變成了主戰派,轉過來罵自己苟且偷生,動搖軍心。
  這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變化給徐珵上了生動的一課,也讓他認識到了世態炎涼的真意。
  這之後,每天上朝時,很多人都會在暗地裏對他指指點點,嘲諷地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建議南遷的膽小鬼嗎?”而某些脾氣大的大臣更是當著他的麵給他難堪。
  這些侮辱對於一個飽讀詩書,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讀書人而言,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這樣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時上班上朝,因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繼續下去,不上班就沒有俸祿,也養不活老婆孩子。
  窩囊地活著總比悲壯地死去要好,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學。
  人生中最難承受的並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堅持下來,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績終歸會被人們所接受,自己總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績很好,可總是得不到提升,無奈之下,他隻好去求自己的仇人於謙。
  於謙確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徐珵建議南遷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動向朱祁鈺推薦此人,可是朱祁鈺一聽到徐珵的名字就說了一句重話:“你說的不就是那個主張南遷的徐珵嗎,這個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於謙沒有辦法,隻能就此作罷,而徐珵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誤以為這是於謙從中作梗。從此在他的心中,一顆複仇的火種已經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諷,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報,隻是因為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對於徐珵來說,這確實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變自己的窘境,卻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難道你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你了嗎?
  可是在當年,情況確實如此,畢竟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國,到戶籍地派出所備案,而隻要到吏部說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遷的時候,皇帝陛下也隻是大略看一下名單而已,絕對不會深究有沒人改過名字。徐珵抓住了這個空子,將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貞。
  瞞天過海後,徐有貞果然等來了機會,他被外派山東為官,徐有貞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強的處理政務的能力,外派幾年幹得很好,之後憑借著自己的功績被提升為左副都禦史。
  對此我曾有一個疑問,因為左副都禦史是都察院的第三號人物,有上朝的權力,也是皇帝經常要見的人,那朱祁鈺為什麽會認不出這所謂的徐有貞就是徐珵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來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記得徐珵的模樣了。
  無論如何,徐有貞的人生終於有了轉機,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諷刺,他在靜靜地等待。
  等待著複仇機會的到來。
  【瘋狂的朱祁鈺】
  朱祁鈺得償所願,立了自己的兒子為皇位繼承人,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在這場皇位歸屬的鬥爭中,他獲得了勝利。
  可是這場勝利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的兒子,帝國的未來繼承者朱見濟去世了。
  這下問題麻煩了,兒子死了倒沒什麽,問題在於朱祁鈺隻有這一個兒子,到哪裏再去找一個皇位繼承人呢?
  而更為麻煩的還在後頭,很多大臣本來就對朱見深被廢掉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求複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反正你也沒有兒子了,不如另外立一個吧。
  可是朱祁鈺不這麽想,他已經和朱祁鎮撕破了臉,要是複立他的兒子為太子,將來反動倒算,置自己於何地?!
  可問題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爭氣,生不出兒子,這兒子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這種事情也不能隨心所欲。
  一來二去,朱祁鈺急眼了,加上由於國事操勞,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想到將來前途難料,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疑心也越來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連夜雨,怕什麽來什麽,不久之後,兩個大臣的公然上書最終掀起了一場嚴重的政治風暴。
  這兩個大臣一個是禦史鍾同,另一個是郎中章綸,這二位仁兄職務不高,膽子卻不小,他們各寫了一封奏折,要求複立朱見深,其實這個說法很早就有,朱祁鈺也讀過類似的奏折,就算不批準,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但壞事就壞在此二人的那兩份奏折上。
  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麽問題呢,摘抄如下:
  先看鍾同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這句話如果用現代話說得直白一點,可以這樣解釋:老子的天下應該傳給兒子,現在你的兒子死了,這是天命所在,老天開眼啊。
  而章綸先生的更為厲害,他不但要求複立,還要朱祁鈺逢年過節去向朱祁鎮請安,中間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上皇君臨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解釋了,地球人都知道。
  說話就好好說話嘛,可這二位的奏折一個諷刺皇帝死了兒子是活該,另一個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當外人,也真算是活膩了。
  後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鈺看過之後,暴跳如雷,當時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經下班了,按規矩,有什麽事情應該第二天再說,可是朱祁鈺竟然憤怒難當,連夜寫了逮捕令,從皇宮門縫遞了出去(這一傳送方式緊急時刻方才使用),讓錦衣衛連夜抓捕二人。
  此兩人被捕後,被嚴刑拷打,錦衣衛要他們說出和南宮的關係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這件事情把朱祁鎮一並解決,但這二人很有骨氣,頗有點打死我也不說的氣勢,一個字也不吐。
  這兩個人的被捕不但沒有消除要求複立的聲音,反而引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潮,史稱“複儲之議”。一時間,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複立,朝廷內外人聲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
  朱祁鈺萬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他已經失去了兒子,現在連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脅,在越來越大的壓力下,他的情緒已經近乎瘋狂。
  為了打壓這股風潮,他動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傳家之寶——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則也很簡單,但凡說起複儲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個個都打!
  一時之間,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應接不暇,大臣們人人自危,這股風潮才算過去。
  當時複儲的大臣幾乎都被打過,而這其中最為倒黴的是一個叫廖莊的官員,他的經曆可謂是絕無僅有。
  廖莊不是京官,他的職務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湊了回熱鬧,上書要求複儲,不知為什麽,後來追查人數打屁股時竟然把他漏了過去,由於他也不在北京,就沒有再追究了。
  一年後,他的母親死了,按照規定,他要進京入宮朝見,然後拿勘合回家守孝,這位仁兄本來準備進宮磕了頭,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就立馬走人,沒有想到朱祁鈺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莊?”
  廖莊頓感榮幸,他萬沒想到皇帝還記得自己這個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莊。”
  朱祁鈺也沒跟他廢話,直接就對錦衣衛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莊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湊過一次熱鬧。
  朱祁鈺不但打了他,也給他省了回家的路費,直接給他派了個新差事,任命他為偏遠地區定羌驛站的驛丞(類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長,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莊,朱祁鈺猛然想起這件事情的兩個罪魁禍首鍾同和章綸,便詢問手下人這兩個人的去向,得知他們還關在牢裏後,朱祁鈺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個周年慶祝,連這兩個人一起打。
  為了表現他們的首犯身份,朱祁鈺別出心裁,他覺得錦衣衛的行刑杖太小,不夠氣派,便積極開動腦筋,自己設計了兩根大家夥(巨杖)。專程派人送到獄裏去並特別交待:“這兩根專門用來打他們,別弄錯了!”
  說實話,那兩根特別設計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這一頓板子下來,那位鍾同先生就去見了閻王,而章綸估計身體要好一些,竟然挺了過來,但也被打殘。
  朱祁鈺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震驚了朝野內外,從此沒有人再敢提複儲一事。
  朱祁鈺本不是暴君,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賓,感情融洽,但皇權的誘惑將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變得自私、冷酷、多疑、殘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廢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對他的大臣,誰敢擋他的路,他就要誰的命。
  但他的這些舉動並沒有換來權力的鞏固,不斷有人反對他的行為,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去了,卻沒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們隻關心下一個主子是誰,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撐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見深很有可能繼位,而朱祁鎮也會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了權力他六親不認,做了很多錯事,可事到如今卻回天乏術,欲罷不能,麵對著隱藏的危險和潛流,他唯有以更加殘忍和強暴的方式來壓製。
  權力最終讓他瘋狂。
  
  第二十二章 奪門
  歇斯底裏的朱祁鈺終於用棍棒為自己爭得了平靜的生活,但這平靜的生活隻有兩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規矩,朱祁鈺應該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經病重,已然無法完成這件事,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見他病重,大臣們非但不慰問他的身體,反而趁此機會上書讓他早立太子。
  人還沒有死,就準備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鈺的憤怒已經無以複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實在沒辦法了,他便找來了一個人,讓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他叫來的這個人正是石亨。
  此時的石亨已經成為了於謙和朱祁鈺的敵人。北京保衛戰立下大功後,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賞,被冊封為侯爵,而功勞最大的於謙卻隻得到了少保的虛名,石亨心裏不安,便自行上書保舉於謙的兒子於冕為官,算是禮尚往來。
  可他沒有想到,於謙對此並不感冒,反而對朱祁鈺說了這樣一段話:“石亨身為大將,卻保舉私人,應予懲戒!”
  搞什麽名堂,保舉你的兒子,不但不領情,竟然還去告狀!
  石亨不能理解於謙這樣光明磊落的行為,他也不想理解,他隻知道,於謙是一個不“上路”的人,一個不履行官場規則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的。
  但是於謙是不容易對付的,他的後台就是朱祁鈺,石亨明白,要解決這個對手,必須先解決朱祁鈺。
  而當朱祁鈺奄奄一息地召見他,讓他代為祭祀時,他意識到,機會已經來臨。
  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陰謀就此開始。
  【驚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為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
  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係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
  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
  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將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討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治鬥爭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
  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
  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幹,然後他告訴石亨,隻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
  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終於等到了複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為說錯一句話被眾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掛在心頭,他要討回屬於他的公道。
  於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成員。
  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內的朱祁鎮取得聯係,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鈺,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係。
  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確定,計劃正式實施。
  正月十四日晨,朝會。
  朱祁鈺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為在這次會議將決定帝國的繼承人。
  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複立朱見深,因為朱祁鈺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
  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鈺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即使到外麵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複立朱見深。
  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爭吵起來。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鈺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著下麵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爭來爭去,隻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為了投機。
  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
  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
  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
  朱祁鈺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諭令:
  “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複議。”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
  “複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
  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隻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
  朱祁鈺發布了諭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贏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諭令,最後一次勝利。
  正月十四日夜,石亨家中。
  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
  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貞笑了,隻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
  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內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為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鈺的軍隊反撲;
  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著太上皇進入大內宮城,趁朱祁鈺病重,宣布複位。
  這個計劃確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確,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
  “會不會還有什麽漏洞呢?”
  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
  然而這個計劃確實是有漏洞的!
  這個致命的漏洞就是:
  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內城城門,但他們並沒有南宮和大內宮城的鑰匙!
  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內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隻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著徐有貞等人的隻能是失敗的命運。
  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了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
  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
  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
  因為他別無選擇。
  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天下太平。
  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致問候,朱祁鈺在宮裏養病,那無盡的爭吵和勾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麽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將奔湧而出,改天換日。
  正月十六日晨。
  於謙、胡濙、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複立為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輅,讓他起草一份奏折,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
  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將再無用武之地,因為朱祁鈺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隻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
  狀元商輅完成了他的大作,於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夜,最後時刻到來。
  徐有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陰謀集團的全部成員,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朝會即將召開,新的太子將被選出,而無論誰被選為太子,他們都將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幹,還是不幹?
  平日驕橫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貞的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才是陰謀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麵對著眾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斷的踱步,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和步驟,計算著自己的勝算。
  然後他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對那些焦急的人們說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眾人目瞪口呆,都什麽時候了,還看啥天象!?可是畢竟是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執意要去,那就讓他去吧。
  徐有貞登上了自家房頂,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天空,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站在這裏,準確地預測出了土木堡的失敗。
  但這次成功的預測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卻使他受盡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擠,忍氣吞聲許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謂天象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如果人生禍福能由天象而見,他早就能夠未卜先知,也不用受這幾年的罪了。
  現在他終於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這一次,他預測的不僅是陰謀的成敗,還有自己的生死。成,則生,敗,則死!
  天象根本幫不了他,他必須獨立作出判斷,而唯一可依靠的隻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氣。
  人生的轉變往往隻在那一刻的決斷。
  徐有貞最終作出了他最後的選擇。
  “成大事就在今晚,機不可失,動手!”
  當石亨等人聽到這句殺氣騰騰的話時,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最後時刻終於到來了。
  徐有貞的家人們已經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為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於言表。
  徐有貞卻沒有這樣的傷感,他借著門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後一瞥,留下了一句話,便毅然離去。
  “若回來,就做人,不能回來,便是鬼!”
  【奪門之變】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在夜色籠罩之下向著內城出發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長安門。
  長安門的鑰匙由石亨掌管,他將張軏統領的一千軍隊放進了內城,然後關上了城門。
  石亨看著這一千進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要是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尚未行動,他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開始慌張起來。
  徐有貞冷冷地看著已經六神無主的石亨,對他說了一句話:
  “門鎖好了嗎,把鑰匙給我吧。”
  石亨滿腹狐疑,不知徐有貞想幹什麽,但還是把鑰匙交給了他。
  徐有貞接過鑰匙,卻做了一件石亨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鑰匙扔進了陰溝裏。
  石亨驚呆了,他衝了上去,抓住徐有貞的衣服,厲聲問道:“徐有貞,莫非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麽?!”
  在皎潔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貞的臉和他那陰狠堅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頓時湧上心頭,讓他不寒而栗。
  徐有貞死死地盯著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石亨害怕了,他這才認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麵目:不是一頭綿羊,而是一隻餓狼。
  後路已經全無,幾個人隻好在徐有貞的帶領下向著南宮出發。可就在此時,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張軏慌了,他們原本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見此情形,頓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願自己動手?
  他們站住了。
  徐有貞卻不為所動,他鎮定地看著慌張的張軏,冷冷地逼問道:
  “為什麽還不走?”
  張軏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事情能成功嗎(事濟否)?”
  徐有貞緩緩走到張軏的麵前,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濟)!”
  武將石亨曆經沙場,砍頭無數,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卻臨陣慌亂,不知所措,他的所謂勇敢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徐有貞才是當之無愧的勇者。
  這並不奇怪,因為隻有內心的堅韌和頑強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書生徐有貞的威逼和鼓勵下(雖然有點滑稽,但確是事實),石亨一行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南宮。
  宮門果然緊閉,叫門也無人應答,這正是奪門計劃中的第一個漏洞,但徐有貞卻胸有成竹,用一句話解決了難題:
  “不用叫門,把牆撞開就是了!”
  於是軍士上前,用木樁撞開了宮牆(毀牆入),那個被監禁了七年的囚徒終於走了出來。
  他看清了這些深夜前來的人們,也看清了他們心底的一切——欲望、投機、憤怒、抱負。無論如何,他隻剩下了一種選擇。
  “走吧,我們去東華門。”
  東華門是宮城的大門,隻要進入東華門,到奉天殿敲響鍾鼓,召集百官前來,天下就將再次握在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當他們到達東華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計劃中的最大漏洞——他們進不去。
  東華門守衛不開門,他們也沒有鑰匙。沒有南宮的門鑰匙,可以把牆撞開,但這是因為南宮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沒人去投訴你,可東華門是大內重地,由專人看守,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侍衛,而這些夜遊神馬上就會變成黃泉鬼。
  愁眉苦臉的石亨看著徐有貞,他已經無計可施,隻等著這位大哥說話。
  可這次徐有貞同樣保持了沉默,他雖然聰明,但並不是阿裏巴巴,就算對著門喊一萬聲“芝麻開門”,這門也是不會開的。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鬧也不是,隔著門把好話說盡,守門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進不去,大家就會一起完蛋!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聲: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開門!”
  七年的屈辱,恐懼和等待,最終換來了這一聲怒吼。
  包括守門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寶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朱祁鈺,我回來了,來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響了上朝的鍾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準備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貞終於成功了,他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得意的笑容,獨自站在大門前,擋住了上殿的道路。
  聞訊而來的內閣重臣們驚奇地看著這個以往並不前眼的小人物,準備喝斥他立刻離開。
  然而徐有貞很快就說出了他敢如此囂張擋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經複位了,諸位還是快去祝賀吧!”
  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
  此時的朱祁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寢宮內,但在迷茫之中還是聽到了鍾鼓的聲音,他很清楚,這個上朝的訊號並不是他發出的。於是他叫來了左右,問到底是誰在敲擊鍾鼓。
  左右人已經知道了真相,這些服侍朱祁鈺的人十分擔心,怕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嗚呼。但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們忐忑不安地告訴朱祁鈺:是那位被他關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來的表現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朱祁鈺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來,笑了。
  他笑得很從容,並最終吐出了三個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還給你吧,我雖然囚禁了你,奪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懼和孤獨中生活。
  我已經厭倦了。
  朱祁鎮坐上了闊別已久的寶座,八年前,他離開了這裏,淪為異族的俘虜,之後他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城,卻又被自己弟弟關押起來,吃了七年的牢飯。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當年的起點,一條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開,他將再次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很多的事情即將開始,很多人的命運即將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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