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淡月小魚:剪不斷的緣

(2009-04-09 06:34:27) 下一個

  童年
  夏未的時候,靜言上了幼稚園。
  坐在高高的滑梯上,方靜言度過了她幼稚園的第一年。
  因為年紀太小,在老師的建議下,她又上了一年小班。沒有什麽特別的,同樣的生活又重複了一年,隻是身邊的小朋友們都變了,她的好朋友都上了比她高一級的中班,但是很快靜言就和新的小夥伴們又打成了一片。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留這一級,她和葉子航開始了他們的同學生涯,這是個很重要的開始,因為,沒有開始就沒有故事。
  方靜言小朋友和葉子航小朋友的性格完全搭不上,方靜言有一幫很鐵的小死黨,葉子航則是一個人安安靜靜,獨自玩著積木。方靜言有注意過葉子航,她向來有團結一切有利力量的野心,不過幾次碰壁後,她對這個小木頭人就死心了,想要主動向她靠攏的小朋友多的是,她才不在乎!
  這兩條不搭的平行線在同一所幼稚園的同一個班卻有著各自大不相同的回憶,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方靜言指著幼稚園的畢業照對葉子航說:“天呐!你幼兒園和我是一班的?坐在我後麵那個呆呆的就是你啊?”
  轉眼又是九月的夏未,在微薰的花香中方靜言上了小學,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在陽光下她快樂而又自在的生長著,過著夢一般美好的每一天。這時的葉子航卻開始顯現出他的學習和領導才能,他從班長做到大隊長,官越來越大。
  方靜言是屬於班級的草根階層,也就是無官無職,成績也是中不溜的那種,不過她從幼稚園時就有的能把小朋友都團在自己身邊的特殊能力卻沒有減弱,她的朋友是跨越班界和級界的,在不同的班和不同的年級都有她的關係網!這個小朋友的交友能力實再是很強,這一點直到她長大後都沒有改變。
  忘了交待,方葉兩位小朋友在小學是同級不同班的,在這六年中他們的最大的一次交集是在五年級的夏天。學校組織了一次夏令營,每個班級隻有一小部分同學可以參加,一般來說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過方靜言不知走了什麽好運,老師竟然將有限的名額給了她一個。
  夏令營經常組織的活動有:把小朋友們圈在一起看一個下午的《音樂之聲》,然後討論一下故事片給自己什麽好的啟迪。或者一大票小朋友再加上N位老師跑到冰棍廠去參觀,在冰棍廠裏吃個不亦樂乎,回來寫上一篇工人叔叔好辛苦的讚美文章寄過去。再有列著方隊到馬路上去和交警叔叔學習交通規則,最後搞的這一地段堵了好幾個小時,如此等等。這些都正合方靜言的口胃,她玩的不亦樂乎!而且她在夏令營裏還交了一個好朋友,比她高一級的丹丹。丹丹是個溫順可愛的小姑娘,但卻和有點男孩子氣的靜言很是合的來,無論是看電影還是吃冰棍,兩人總是膩在一起。
  這一天,夏令營把小朋友們分成了四撥,方靜言這一撥的活動是到公園去觀賞荷花。可惜天公不作美,剛到公園就下起了大雨。幾個大落湯雞帶著一幫小落湯雞,慌慌忙忙跑到湖心的亭子裏麵躲雨。
  雖然都被淋的濕濕的,不過大家的興致都還很高,排坐在亭子裏觀賞起雨中的荷花來。
  雨霧中,荷花娉娉婷婷地立著,粉紅的,雪白的花瓣在雨滴的敲打下,輕輕舒展,嫩黃的花蕊散發出清清淡淡的幽香。大家都在讚歎著荷花之美,方靜言卻對荷葉情有獨鍾,雨珠兒落在碧綠的荷葉上,滾圓滾圓的,可愛異常。她一個人對著荷葉發呆,全然不知別人此刻已經開始一項新的活動——作詩。
  大概他們這一撥的輔導員全是語文老師,光看荷花還覺得不過癮,還成立了一個臨時詩社。紅樓夢裏不是有海棠社嗎,他們想了想,叫荷花社似乎有點俗,又有語道是:“清荷之香幽幽也”,便取一個幽字,叫幽荷社。名子倒也過的去,不過是幾個大孩子帶著一幫小孩子附庸風雅罷了。開始作詩,老師們自己要壓軸,都讓小孩子先作。可憐這些小孩子要不鎖眉沉思,要不抓耳撓腮,在腦子裏拚湊著七零八落的文字。好半天,一個六年級的同學清了清嗓子開始作詩:
  “雨水啊,好大!荷葉啊,好圓!荷花啊,好香!蓮蓬啊,最甜!”
  一首作罷,全場鼓掌。一位戴著眼鏡的圓臉老師,一邊悄悄擦著腦門上的汗一邊說,“不錯,不錯!勇氣可嘉。”就這樣,有人帶了頭,剩下的人也不再害羞,一個接一個的開始作起詩來。
  方靜言隻顧一個人在對著荷葉發呆,全然不知身邊的同伴一個個都變成了詩人。大家輪著作詩,未了,發現方靜言蹲在亭廊的角落裏不言不語,便將她拉了過來,都嚷著說輪著她作詩了。作詩?方靜言一頭霧水。好在丹丹悄悄把來龍去脈告訴了她,才搞清楚了狀況。不過突然讓她作詩,她真的是很頭疼,唐詩是念過不少,自己作詩,還是頭一回。抬頭望天,她問:“隻要詩裏有提到荷就行嗎?”
  “行!”大家一齊回答。
  “好。”方靜言輕咳了兩下,開始作她人生的第一首詩。
  “一朵小小的雨花,落上我的臉龐,用那清涼的小手,輕輕拍打我的麵頰。
  我要去觀荷,可不能同她玩耍。悄悄伸出小舌尖兒,把她舔進嘴巴!”
  剛才真的是有一滴雨點落在了她的臉上,她也確實把這雨點給吃進了肚裏,靈機一動,倒是用這事作成了首詩。
  這一次,鼓掌的是老師。圓臉眼鏡特別激動,連連稱讚方靜言這詩作的生動,作為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來說,是極為難得的佳作。其實方靜言這詩,也就勉強算是詩吧,隻是其他人作的實再是太……太襯托她這首了,所以老師會產生錯覺也是情有可緣的。
  因為方靜言的這首“佳作”,老師和同學們的作詩熱情再度高漲,每個人都把自己當成李白杜甫,一吟再吟。方靜言覺得無聊的不行,她隻想靜靜地看她的小荷葉。記得這亭子邊上有一個小台階是可以下到湖邊上去的,也許還可以采上一片可愛的小荷葉哩!悄悄退出眾人的視線,方靜言順著亭廊摸索著走到亭子邊,果然,一溜小小的台階很隱蔽地藏在亭邊的灌木叢裏。
  雨已經漸漸停了,空氣異常清新,荷花與荷葉的清香隨風飄散。順階而下,一大片碧綠的荷就映入眼簾。這綠是如此的青翠,仿佛凝結了世上所有青色的精華。這綠又是如此的近,一片片綠色的小手就伸展在方靜言的眼前,她隻要輕輕伸出手指就可以觸碰到它們鮮活柔軟的生命。方靜言正想伸手去輕撫一片小荷葉,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嗬住了她,“別摘!”
  方靜言嚇了一跳,回頭望去,隻見一個男孩斜倚在亭底的牆壁上,墨黑的頭發已被雨水打濕,臉龐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水氣。
  “我有摘嗎?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摘了?我不過是要伸手摸摸而已!”方靜言沒好氣的給他一個白眼。她認得他,大隊長嘛,四班的優秀學生葉子航。
  葉子航耽了她一眼,沒再說話,依舊倚著牆靜靜站著。
  方靜言一心想一個人獨占這幽靜之地,巴巴地希望葉子航快點離開,但是葉子航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兀自望著遠處的一片碧荷。真是個木頭人!方靜言心裏恨恨的想,又不願意回到亭子裏去湊那作詩的熱鬧,最後無奈地坐在荷塘邊,對著荷葉發起呆來。
  一群小小的魚兒悄悄遊到方靜言身邊的一片荷葉下。
  “小魚!”方靜言眼前一亮,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叫道。好可愛的魚兒,淡灰的身體,幾乎是透明的。
  方靜言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撈,豈料這些小魚兒個個都精靈無比,左邊一滑右邊一溜的,依舊在那片荷葉之下,但方靜言就是撈它不到。
  葉子航看著方靜言在塘邊忙的不亦樂乎,臉上身上都濺滿了水花,心裏覺得好笑,也不打攪她,就隻默默看著。而方靜言呢,撈魚撈的早忘了身後還有葉子航這號人物,手舞足蹈,毫無形象可言。
  古人言:樂極生悲。說的就是方靜方現在的這種狀況。撈魚撈的忘乎所以的方靜言根本沒有注意到腳下那濕滑的青苔,葉子航眼看著她失去平衡,忙上前去拉她,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啪--”地一聲,方靜言摔趴在荷塘邊的淺水裏。好在葉子航拉了她一下,不然她就不是摔在淺水裏,而是到荷塘裏和小魚們共嬉去了。
  方靜言趴在水裏一動不動,葉子航心裏倒緊張起來,“喂!喂!你沒事吧?”,走到她跟前用力將她向岸上一翻。卟哧一聲,葉子航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憐我們方大小姐那張小臉啊,泥巴糊糊的,就隻見兩個眼睛珠子在骨碌碌地轉。
  “我的魚……”摔的七縈八素的方靜言,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竟然還是那群害死她的小魚!葉子航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起來的,當她低頭看到自己一身的爛泥時,“哇-”一聲哭了起來,“我的衣服!我的褲子!媽媽一定會罵死我了!”
  葉子航看著哭的稀裏嘩啦的方靜言,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半晌,他折下一片小小的荷葉,盛了些清水送到她麵前說:“先洗洗臉吧!”
  方靜言抽噎著用清水抹了抹臉,忽然氣呼呼地衝葉子航說:“不是說不能摘的嗎!你怎麽自己先摘了?”
  葉子航無語,他準備轉身離開這麻煩死人的丫頭。
  “唉,你不許走!”方靜言抓著這根救命稻草不放,“一會兒不許說是我自己跌倒的,太丟人了,就說是你不小心撞倒的我。”
  這叫什麽要求啊,方靜言竟然這樣報答葉子航的救命之恩。
  葉子航覺得自己很奇怪,不但沒有惱火,還很配合地說了聲:“好!”他今天一定是雨淋的太多,腦子不清醒了。
  有葉子航背黑鍋,滿身泥巴的方靜言破涕而笑。
  因為是被別人撞的,大家都好同情跌慘的方靜言,而紛紛指責葉大隊長的莽撞。最後,還被要求送“受害人”回家。
  夏令營觀荷的這一天,後來被葉子航視為他光輝童年中最黑,最背的一天。
  暑假結束了,方靜言升上了六年級。這是小學的最後一年,也是壓力最大的一年,麵臨著升學壓力的她,不得不終結了她隻求中不溜的人生目標,開始努力學習,隻為了能擠進重點中學的大門。
  星期一的早上,所有的班級都在學校的操場上列隊升旗。方靜言一邊係著紅領巾一邊打著哈欠。星期一最煩了,一會兒升完旗校長還要訓話,最後還有衛生檢查。壞了!衛生檢查!她把這件事給忘了!看著自己長長的,黑乎乎的手指甲,她在心裏暗暗祈禱,今天來檢查的是個熟人。
  給她盼到了,檢查她們班的果然是個熟人,年級的大隊長兼四班的班長——葉子航。
  所有的人都將手伸得直直的,等待檢查。方靜言心虛地將手指像雞爪子似的蜷著。看著葉子航一排排查看過來,心裏不由打起了鼓,他的臉為什麽這麽冷這麽嚴肅呢?看起來很不好說話的樣子。
  終於,葉子航走到了她的麵前。自從上次的荷塘事件後,方靜言總是有些心虛地避開葉子航,畢竟在他麵前丟了這麽大的臉,還讓他為自己背黑鍋,她的臉皮還沒厚到毫無知覺的程度。將頭低到不能再低,為什麽啊!她又要在他麵前丟臉。
  葉子航掃了一眼方靜言苦瓜似的臉,不動聲色地說:“你,出列!”
  於是,方靜言因為衛生檢查沒通過,在辦公室罰站,還寫了一大篇檢查。
  該死的葉子航!小心眼男生!我討厭你!方靜言一邊寫著檢查一邊在心中千萬次的痛罵著葉子航。
  這次的衛生檢查事件,成為方靜言小學生涯中最深刻的回憶之一。

  鄰居
  小升初的考試終於結束了,方靜言壓著分數線總算是揪住了第一重點的尾巴。全家人一直懸著的心也總算是放了下來。然後方靜言就開始過她第一個沒有作業的快樂暑假。
  本來答應帶她出去旅行的老爸老媽,因為工作的原因,再次食言而肥,用一箱冰棒就把她給打發了。鬱悶的方靜言隻得以狂吃吃冰棒來表示她的不滿。
  方靜言家住在N市的頤和路上。這條路原是國民黨時高官顯貴們的住宅區,解放後這片有著濃鬱民國特色的住宅,連同這條路被完整保留了下來。一幢幢各具特色的的民國小樓安靜地佇立在黃色的圍牆之中。圍牆外的路兩邊種滿了法國梧桐,青翠茂密的大樹,陰涼了整片的街道。圍牆內或種著高高的鬆柏,或種著長圓葉子的枇杷,總之在頤和路上,所能見到的最多的顏色就是黃色和綠色。很多人在走過這條路後都會產生時光倒流的錯覺,仿佛自己穿著水藍色喇叭袖的旗袍,帶著白色的圍巾又回到了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
  灰色的鐵門被打開,黑色的紅旗車從門內緩緩開出。國民黨的顯貴們走了,共產黨的幹部們又住了進來。頤和路從來就沒有寂寞過。
  方靜言趴在二樓的陽台上向外張望。她家這幢小樓裏一共住了三戶人家,今天住在左麵的石家要搬走了。石家的女兒洋洋比她大三歲,兩個人是從小玩在一起的好朋友,方靜言原以為這個姐姐會和她一起永遠在這小樓裏住下去,沒想到她們竟然這麽快就要分別。兩個人約好了分別時絕不會哭,但是在石家搬走的前幾天,洋洋就已經抱著靜言哭暈過去了好幾次。因為她家這次要搬到好遠好遠的地方,L省的S市。
  方靜言查過地圖,那真的是個很遙遠的城市,從此以後她和洋洋就要天各一方。
  實際的情況是,她這一輩子都再也沒見到過洋洋。
  離別這天,兩人沒再見麵,見麵隻會流更多的眼淚,洋洋的身體很弱,已經不容許她再傷心哭泣。所以,這一整天方靜言都沒有出門,她趴在陽台上默默看著大人們不斷地進進出出,一個又一個的箱子被裝進了汽車裏。眼睛好疼,是因為強忍了太多眼淚的原因嗎?
  第二天的清晨,她一大早就起了床,愣愣地就向石家跑去。推開門,空空的房間裏人去樓空,她再也忍不住了,在空蕩蕩的屋子裏一個人大哭起來。她在心裏發誓,不管這樓裏再搬來什麽人,她都絕不會像喜歡洋洋姐姐一樣的喜歡他們!
  方靜言繼續開始猛吃她的冰棒,外帶偷看爸爸的武俠小說。花園裏的月季開了,媽媽剪了幾枝最美的插在花瓶裏,方靜言卻看見這些月季就傷心,這些花本是洋洋和她一起種下的。
  一個星期後,新的鄰居搬來了,聽說姓葉。方靜言一聽見這個姓就開始皺眉,她對姓葉的一向沒什麽好感,自從某個倒黴星期一的清晨後。
  晚上新鄰居家的男女主人到她家來拜訪,她躲在房間裏不出來,隻聽見樓下的爺爺還有爸爸媽媽不時發出陣陣笑聲,好像和他們很聊得來的樣子。哼!大人們都是薄情寡義的!石家搬走的時候都表現的多難過啊,現在掉過臉來就和新鄰居笑成一片。
  大人的世界果然不是小孩子可以理解的,小孩子的思想也果然是大人們所想像不到的。
  隔壁葉家重新裝修了房子,和方靜言家相鄰的陽台上裝了白色紗簾。雖然方靜言常常覺得微風吹過時,那白紗簾好美好飄逸,但她仍一口咬定還是石家住時那光禿禿的陽台好。
  單調的假期繼續。白天大人們一上班,方靜言就溜到書房裏偷武俠小說看。抱著一本厚厚的《倚天屠龍記》,咬著一根桂花香味的赤豆冰棍,歪坐在陽台的墊子上,從日出一直看到日落,時間似乎已經靜止,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
  這一天,方靜言坐在她的小熊靠墊上,正看到張無忌和趙敏,周芷若,珠兒還有小昭同乘一舟,做著共擁四美的好夢,心裏不由暗自生氣,這討厭的張無忌,總是這麽婆婆媽媽,現在還想左擁右抱了!她心中一惱,便把書丟在一邊,望起呆來。
  清晨的陽光下,清風徐徐吹動。對麵的紗簾隨風飄逸,明明暗暗的光影中,紗簾後似乎坐著一個少年,那少年屈腿坐在地板上,膝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
  是葉家的孩子吧,方靜言想,心裏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又一陣清風吹過,白紗簾被吹的高高飄起,陽光灑在少年墨黑的頭發和清朗的麵容上。
  方靜言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呆了半晌,轟然向後倒去。為什麽?為什麽又是他!
  葉子航已經完全適應了他的新家。院子裏的枇杷樹,花園裏開滿的月季,這裏的一切他都喜歡,包括隔壁那個曾害他背過大黑鍋的小鄰居。
  當他知道自己家原來是搬到這幢小樓裏時,他至少愣了十分鍾。一年前的夏天,他把泥巴糊糊的方靜言送回家,還向她爸媽賠不是,解釋是自己不小心害她摔成這樣的。誰知方爸方媽不但沒有責怪他,還招待他喝了茶吃了點心。所以,這個院子,這幢小樓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沒想到,現在自己竟然也住到這樓裏來了。
  方靜言家養了一隻貓。這貓雪白的背上有三個黑色的圓斑,尾巴也是黑色,當它弓著腰,緩緩走在牆頭上時,尾巴總是翹的老高,甩動時正好就打在背上正中的那個黑色球斑上。所以這隻貓有個很長也很好聽的名子——方鞭打繡球。方靜言一般都叫它繡球。
  繡球圓圓的貓臉上長著兩隻圓溜溜的綠眼睛,胖乎乎的身子也是滾圓的,真是沒有辜負它名子裏那個球字。它堪稱是頤和路一帶所有貓的領袖,方靜言就親眼見到過它在夜裏,把這附近的幾十隻貓都聚在十字路口那家的紅屋頂上開會。
  大概是晚上出去活動的太累了,白天的繡球總是眯著它的綠眼睛打瞌睡,更正,除了大家在吃飯的時候。一到吃飯的時間,它比誰都精神,激動地在餐桌下繞來繞去,還會討好地蹭著你的腳,跟你討一塊肉吃。
  今天大概是繡球的黑黴日,不但早餐沒吃飽,趴在陽台上睡早覺,竟然還遭到了飛來橫禍!方靜言在看見葉子航後轟然倒下的同時,也把倒黴的繡球壓了個稀巴爛。
  繡球慘叫著從方靜言身下逃開,躥上陽台的欄杆向前一躍,不偏不倚落在葉子航家的地板上。
  正聚精會神看著書的葉子航不由一驚,抬眼隻見一隻肥嘟嘟的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輕輕用腳踢了一下,這貓像是被火燒了屁股似的跳起來,喵地一聲慘叫,對著白紗簾就是一陣亂抓。
  看著白紗簾在繡球的利爪下變成一縷縷的布條隨風飄動,方靜言眼前一片黑暗,為什麽?為什麽她在一天之內要承受這麽多的打擊?欲哭無淚。
  葉子航坐在原地,動也沒動一下,方靜言的表情盡落他眼底。
  他伸手揪住小胖貓腦後的軟皮,將它從窗簾上拎下來,繡球被葉子航緊緊揪住,拚命掙紮了幾下,最後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吊在半空中,對著方靜言發出喵喵的求救聲。葉子航輕輕拍拍它的腦袋,又撓了撓它的下巴,胖家夥竟然在他手中安靜下來。
  調頭,轉身。方靜言決定假裝不認識對麵的人,而那隻闖禍的貓她也從沒見過,更不知道它是叫繡球什麽的。
  “方靜言,你現在是想要溜走嗎?”葉子航舉起還不知自己已闖下大禍的小胖貓。
  方靜言正要邁開的腿僵住了,她腦子裏浮現出葉子航將繡球狠狠摔到樓下的血腥畫麵。
  不,不能丟下繡球不管,再怎麽說方鞭打繡球同誌,也是這個家裏的一員。
  調整了表情,方靜言麵帶笑容地轉身對葉子航說:“溜?怎麽會!我像是那種人嗎!”
  其實她就是。
  “那個,這胖貓很重哩,你這樣拎著一定很累吧,不如把它放下來?”
  繡球依然在半空中無力地踢著它的胖腿。
  葉子航盤腿在陽台的地板上坐下,把貓放在腿上輕輕撫摸著,不知死活的胖貓竟然舒服的閉起眼睛來了。
  “怎麽辦呢?窗簾全壞了。這始作俑者是你家的吧?”葉子航半眯著眼睛說。
  “嗯……這貓是我家的。”方靜言老老實實地承認,“不過,求你別說是它弄的,我媽會打它的!”上次繡球把石家的魚缸打破後,老媽用掃帚把它結結實實地教訓了一頓。
  “不是貓抓破的,那是誰抓破的呢?你?”葉子航的臉上已有笑意。
  “我?不行不行!”方靜言的第一反應就是拚命搖頭,她犯了錯和繡球的下場一樣,也少不了要和掃帚來個親密接觸。
  “那你的意思是讓我來背這個黑鍋?”葉子航笑意更甚,他什麽時候變成黑鍋專業戶了?
  “這個……”方靜言用手指在陽台的磁磚上畫圈,“你家裏人會責怪你嗎?”
  “你說呢?”葉子航用手指戳了戳已經打起呼嚕的繡球。
  “……”方靜言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努力畫圈。
  “好吧,這個黑鍋我來幫你們兩個背。”葉子航眸中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狡黠。
  “真的嗎?”方靜言兩眼放光。
  “不過,我是有條件的。”葉子航把繡球放在地板上,起身走到陽台邊麵對著方靜言說。
  方靜言一愣,問道“什麽條件?”
  陽光下葉子航帶著微笑的臉看起來很溫暖,但方靜言卻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
  “這一個月,我們交換午餐。”葉子航笑的燦爛,他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方靜言呆住了,怎麽會有這麽怪的條件,交換午餐?葉子航一定是放假太久,太過無聊,才會想出這麽個怪主意來。不過,對方靜言而言這個看似簡單的條件卻讓她鬆了一口氣,隻是交換午餐而已,總比和掃帚親密接觸的好。
  “好!我同意!”
  於是,窗簾事件終於有了最終的解決方案——葉子航負責善後被扯壞的窗簾,而方靜言所要做隻是這一個月都把自已的午餐和他交換著吃。在方靜言看來,葉子航這簡直就是無條件背黑鍋嘛!嘿嘿,又占便宜了!
  中午時分,方靜言把媽媽早上給自己做好的午餐放在一個漆花木托盤裏,有魚香茄子,開洋冬瓜,豆角煸肉外加一大碗碧綠清香的菊葉蛋湯。為了感激葉子航背了這個大黑鍋,她還親手做了一個西瓜刨冰。準備妥當,方靜言端著托盤去了葉家。
  絲絲縷縷的白紗簾依舊隨風飄動著,影影綽綽的光線中,少年背靠著牆盤腿而坐,一隻胖乎乎的小貓臥在他腿上打著呼嚕,貓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少年修長的手指輕翻過書頁,落在小貓的脖子上,揉動著它如緞子般光滑的皮毛。一切都如同一幅寧靜而美麗的水彩畫。
  “咚咚咚——”敲門聲打破了這寧靜。
  “喏,這是我的午餐!請用!”方靜言笑咪咪地把托盤放在葉子航麵前。
  繡球聞到飯菜的香味,立刻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它抖落背上重重的書,從葉子航的腿上跳下,往托盤的方向靠去。
  方靜言惱繡球對葉子航比對自己還親熱,一伸腳把它踢到一邊去了,“你這沒氣節的胖貓,都是你惹的禍!一邊涼快去!”
  繡球也知道自己犯了錯,可憐兮兮地喵了一聲,趴在一邊不敢動了。
  “喂,你的午餐我端來了,那我的午餐在哪裏呢?”
  葉子航也不答話,起身到廚房裏端了一大一小兩個盤子。大盤子裏有切成片的各色水果和兩大塊三明治,小盤子則空著。他將大盤子放在方靜言麵前,把方靜言端來的各色菜都挑了一些放在小盤子裏,拌上一些米飯放在可憐兮兮的繡球麵前,繡球開心地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手。
  “三明治唉!!”方靜言兩眼放光,看來她不僅僅是占了一點點的便宜。葉子航看著她的樣子微笑不語,又幫她倒了一杯果汁便自顧自地吃起飯來。
  方靜言也毫不客氣地拿起三明治大口吃著,這頓飯她吃的相當愉快,三明治的味道很好,水果很香甜,果汁也很爽口,總之是比她家的家常菜吃的有意思多了。
  葉子航一邊吃飯一邊還漫不經心地翻著地板上的書,方靜言很好奇那本厚厚的書是什麽內容。
  “喂,吃飯的時候看書是不健康的習慣!”
  葉子航抬眼看了看她,不再看書,專心吃飯。
  方靜言伸手從他身邊把書拖過來,翻到封麵一看,原來是《三國演義》。唉,人家看的是四大名著,而自己成天抱著金庸和梁羽生過日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差距?
  “人說少不看三國,老不看水滸,你小小年紀看什麽三國演義啊!”方靜言總是要想辦法打擊一下他,心裏才覺得平衡。
  葉子航瞟了一眼隔壁陽台地上被方靜言扔在一邊的《倚天屠龍記》說:“你家人不知道你偷看武俠小說吧!還有,是少不讀水滸,老不看三國,你記反了。”
  方靜言一口三明治噎在喉嚨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怎麽繞來繞去又是她被抓了小辮子?

  青蔥(一)
  不管是多好吃的三明治,哪怕它中間夾的是一塊龍肉,在連著吃了一個星期之後,再不挑食的人也會覺得膩了。
  葉子航的午餐隻有三明治,每天都是。
  方靜言撇嘴咬著手中的三明治,眼巴巴地瞅著葉子航從藍花磁盤裏夾起一塊細滑白嫩的魚片放進嘴巴裏,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魚……魚片好吃嗎?”她死死盯著盤子裏為數不多的幾片魚,小心翼翼地咽著口水。
  “嗯,還不錯。”葉子航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一邊將碗裏剩下的飯撥進盤子裏,用魚片和鹵汁拌勻後遞到早在一邊虎視眈眈的繡球身邊。
  繡球一秒鍾也沒停頓,直接把臉埋進了盤子裏。
  “哇——”在同一時刻,方靜言舉著缺了一角的三明治哭了起來,“葉子航!你!!你過分!”
  “我哪裏過分了?我們約好交換午餐一個月,你自己同意的。”葉子航用手指輕輕撥弄著繡球毛茸茸的尾巴,不為所動。
  “那我現在後悔了行不行?”
  葉子航沒說話,隻伸手指了指陽台。
  陽台上沒有白紗簾,空蕩蕩的有些奇怪。
  方靜言沉默了,把三明治塞進嘴巴裏,發泄似的狠狠嚼著。
  從那以後,吃了悶虧的方靜言自動在心裏把葉子航劃到陰險狡詐的一類人裏。
  雖然心裏嘔的要吐血,暑假剩餘的時光,方靜言還是免不了天天要和葉子航見麵,吃痛苦的午餐。盡管後來葉子航主動表示他們可以一起吃靜言媽媽準備的午餐,三明治就留給繡球做下午茶,方靜言卻很有骨氣的一口回絕了。
  對於方靜言表現出來的小小骨氣,葉子航是有些驚訝的,這骨氣,超出了他對這小鄰居以往性格的了解。
  時近九月,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
  按Y中學的慣例,開學後就要對所有新生進行摸底考試。方靜言當然知道這慣例,也知道這考試很重要,但每天隻要一捧起武俠小說,她就會對自己說,明天吧,明天再複習也來的及,而且隔壁的葉子航不是也沒學習嘛!他也天天看小說來著!等葉子航開始看書我也一定開始看!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直到開學前的最後一天,葉子航都還在研究著三國史。所以,方靜言也一直沒複習功課,倒是把金庸全集給讀完了。
  九月白菊開。
  去學校報到那天的清晨,方靜言背著書包,手裏捏著抹布,站在院子裏欣賞在晨光和微露中初綻的白菊。
  小院裏的夏花已經差不多都凋謝,院角裏的一小簇白菊卻迎著秋陽綻開了一朵朵明亮飽滿的笑臉。瓣瓣菊花,如絲如縷,如垂如幕。它開的嬌小,卻讓人覺得綻放的如此努力。努力對著太陽微笑,努力享受晨風從身上輕撫過的溫柔,努力對一切展示它渺小卻美麗的生命。
  “發什麽呆?再不走,可就遲到了。”葉子航從偏院裏推出自行車,從方靜言身邊走過時好心提醒道。
  方靜言大夢初醒,慌慌忙忙到棚子下去推車。
  才把車推出來,她就蔫了。
  方靜言的車是一輛極漂亮的大紅色海達曼變速自行車。那是爸爸送她的小學畢業禮物。剛到手那會兒,她激動的天天騎著車繞著小院轉,晚上睡覺都恨不能摟著車睡。漸漸的新鮮感淡了,車也就被丟在了偏院的棚子裏,沒有騎沒人管。兩個月的暑假過去了,車輪胎要是還有氣,那才是奇跡。
  “爸……”方靜言一聲慘叫,樓上正一邊吃早點一邊讀報紙的方爸嚇的手上一用勁,把報紙都扯破了。
  在方靜言的召喚下,方爸嚼著饅頭,拎著打氣筒急急忙忙奔下樓來給寶貝女兒打氣。
  錯了,是給他寶貝女兒的寶貝自行車打氣。
  方靜言沒遲到,不知道是不是那輛會變速的自行車發揮了作用,反正,開學第一天,在眾多陌生的同學和老師麵前,她沒能成為焦點人物。
  到班主任那裏去領登記手冊時,她發現班主任身邊正彎腰理著冊子的身影有點熟悉。就這麽一想的功夫,那人直起腰來,將一遝理好的冊子遞給班主任。
  還真是葉子航!方靜言就差伸手捂著臉暈過去了。
  初一年級有六個班,他葉子航哪個班不好去,幹嘛非得跟她擠在一個班?方靜言這麽想著,忿忿地從班主任手裏接過登記手冊。
  葉子航也看見她了,沒一點驚奇,轉過身繼續理他的冊子。他也是早上才知道方靜言和自己分在了一個班,當時心裏竟然沒來由的有點高興。大約是因為在新環境裏都願意有認識的人吧,葉子航這麽對自己說。
  其實,班裏他們倆都有熟人。小學時的同學,方靜言班上的,葉子航班上也有,好幾個人都分在了初一(1)班。
  報到日之所以要帶抹布,是為了打掃。
  方靜言被分配擦窗戶。比起掃地拖地,方靜言覺得自己擦窗戶還算是好一點。她掃過的地,和沒掃一樣。她拖過的地,比沒拖還髒。
  踩著波浪般彎彎曲曲的鐵窗棱,靜言仔細地擦著玻璃上的灰塵。總算發現自己在搞衛生方麵的一點特長了。至少玻璃她還是擦的幹淨的嘛!方靜言在心裏不禁有點小小的得意,為了顯示一下心中的得意,她將手裏的抹布用指尖頂住輕輕一旋,複又接住,反複幾次頗自得其樂。樂極總要生悲的,再次將抹布旋開時,如京劇裏唱戲的大花臉般的抹布沒轉回手指尖上來。
  教室在二樓,方靜言瞪著大眼睛,看著抹布一路旋轉著往下落去,不偏不倚正落在一個路過人的頭頂上。
  那人手上還拎著一大桶水,忽然眼前罩了個不明物體,慌亂中把桶裏的水也弄翻了一半。
  “誰啊?”那人惱地一把扯下抹布,抬頭怒吼。
  看清那人的臉,方靜言倒放心了。她咬著手指甲,嘿嘿笑著說:“吳鴻飛……是我……”
  “方靜言?”吳鴻飛臉上的怒氣漸消,轉而笑道:“你爬那麽高幹嘛?那窗棱可不結實。”
  “我擦窗戶呐!”方靜言伸手敲了敲玻璃,“對了,你分在幾班啊?”
  “二班!”吳鴻飛拎起水桶往前走,“就在你隔壁,你到廊子上等我,我把抹布帶給你。”
  “好!謝謝!”方靜言歡天喜地的從窗棱上跳下來。
  小學一共六年,吳鴻飛與方靜言同桌了三年。這並不是什麽緣分,而是老師和家長苦心的安排。為什麽?原因很簡單,吳鴻飛數學特優,和他坐在一起,數學一向不靈光的方靜言或以得到一些好的熏陶。
  數學優異的細胞是不是可以從一個人身上傳染擴散到另一個人身上就很難說,但方靜言確實從吳鴻飛身上得了不少好處。吳鴻飛不但對自己要求極高,對自己的同桌要求也很高。他見不得自己卷子上都是紅勾,而坐在自己旁邊人的卷子卻是叉叉滿天飛。不管方靜言如何抗議逃避,每次考完試吳鴻飛都要逼著她把得了叉叉的題目重做一遍,做不出來就耐心給她講解,一直到方靜言搞清楚了,他才罷休。
  方靜言最慘的是六年級的一次奧數竟賽,本來是輪不到她參加的,但碰巧多了個名額,老師就把考試那天到學校義務撥草的她給頂上去了。
  結果可想而知,方靜言是墊底的,得了人生中第一個倒數第一。這也就夠慘的了,偏還有個不知趣的吳鴻飛,如每次考試一樣,隻要他和方靜言都參加了,他就不能讓方靜言背著紅叉叉回家。可憐的靜言,那些奧數題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想通的,吳鴻飛自己考了滿分,覺得並不難,卻不想想他那同桌哪裏有他一半的數學智慧,拚了命地給方靜言講解,又是畫圖又是拉線,講到最後眼睛都發紅了。
  方靜言頂著一腦袋的漿糊,被吳鴻飛折磨的生不如死,最後還是借尿遁才得以逃回家。
  雖然吃了很多苦,方靜言的數學成績卻一直穩中有升。可以說,若不是有吳鴻飛這個堅硬的螺絲釘,方靜言這根提不上的筷子是絕考不上第一重點的。
  方靜言在廊子上等吳鴻飛,回想著小學時的事,終於擺脫了這個難纏的同桌,心裏不但沒一點輕鬆,反倒有點傷感起來。
  “諾,你的抹布!”吳鴻飛走到靜言麵前,將抹布遞給她,“你的抹布該洗洗了,這麽髒能把玻璃擦幹淨才奇怪了。”
  “啊!正好有清水!我就在這裏洗好了!”方靜言瞅著吳鴻飛桶裏剩下的半桶清水,順手就把抹布丟了進去。
  “方靜言!你!”吳鴻飛手忙腳亂地把抹布往外撈,方靜言則伸手死按住水桶不讓他把抹布取出來。爭鬧間,嶄新的塑料水桶終於支撐不住,嘩——水流一地,桶裂了。
  靜。
  吳鴻飛不敢相信地望著地上水桶已裂成塊狀的屍體,開學第一天,他就成了損壞公物的反麵人物嗎?
  “呃——這誰買的偽劣產品啊,一看就是小攤上的一元貨。”方靜言撿起地上軟趴趴黑乎乎的抹布,不知該如何收場。
  “方靜言!”吳鴻飛的眼睛又紅了。
  “唉呀!媽呀!”方靜言早已退到安全地帶,此時聽見吳同學一聲怒吼,立刻腳底抹油,溜了。
  “吳鴻飛,你別生氣,我一定會賠給你的!”她躲在遠處遙遙對吳鴻飛喊了一嗓子。
  *****
  好不容易打掃完衛生,班主任也對新生訓完話,放學了。
  因為家住在一起,方靜言自然和葉子航路線一致。
  方靜言一邊騎車一邊仰頭看路上不時飄落的金色梧桐葉,她刻意放慢了速度,免得和葉子航並肩騎著別扭。葉子航本就沒想和她一塊兒走,沒一會兒就遠遠把她甩到了身後。
  甩開沒多久,就到了一個紅燈超長的十字路口。葉子航無奈地伸出腿支住自行車,耐心等待紅燈。沒一會兒,方靜言搖搖晃晃停在了他身邊。
  “咦?你怎麽還在這啊?騎的真慢!”見葉子航還滯留在十字路口,方靜言忍不住叨叨了兩句。
  葉子航眉毛微挑,平了口氣,緩緩說:“聽說你今天和二班的人打架了?還把人家的水桶給摔爛了啊……真是厲害。”
  方靜言還沒反應過來,綠燈亮了。葉子航用力一蹬,車子飛快向馬路對麵穿了過去。
  “打架?我……我什麽時候打架了!葉子航你汙蔑我!”方靜言臉氣的通紅,站在馬路邊跺腳卻忘了要快點過馬路,這個左轉的綠燈本就特別短,待她想起來要走,又是紅燈了。
  悶悶騎回家,葉子航的車早已停在了棚子裏。方靜言狠狠踢了他的車兩腳才覺得解了恨。竟然汙蔑她打架!她十歲以後就沒幹過這麽沒出息的事!

  青蔥(二)
  方靜言騎著大紅海達曼,身後背著個綠水桶去學校賠給吳鴻飛那天,摸底考試了。
  學校事先沒有做任何通知,星期五的早晨,老師走進教室裏突然宣布,今天摸底考試。
  方靜言懵了,之前一個星期學校毫無動靜,她還以為今年是不是取消了那個什麽討厭的考試,正抱著僥幸的心理偷樂,這邊就宣布開考。
  早上考數學。九點鍾進考場,大家還有半個小時在教室外稍微回憶一下過去六年裏曾學過的數學知識。方靜言抱著綠水桶坐在石階上努力地回想著小學畢業前每天一直做的那些數學題,卻發現很多難點都模糊了。那些難度題本就是考試前突擊搞懂的,吳鴻飛死撐硬塞讓她可以機械地解出題來,基礎其實並不紮實。經過兩個多月的暑假,腦子裏除了金梁兩位先生,就隻剩一片江湖中的刀光劍影。
  半個小時不算長,方靜言還沒來及把那些已經壓在腦子最底部的公式給翻出來就開考了。
  Y中學的摸底測試,與小升初的考試難度相比完全不在一個檔次。如果說小升初的考試隻有最後的四道附加題有接近奧數的水準的話,那這個摸底考試則全卷可以和奧數難度劃等號。
  方靜言悲痛地走出考場,抱著水桶去二班找吳鴻飛時心想,上次吳鴻飛給她講奧數題時她真不該尿遁的,當時還得意來著,現在卻後悔莫及。看吧,報應來了,這次考試她是前所未有的慘。
  吳鴻飛本來還有點生方靜言的氣,但接過水桶時看見她那臉色慘白的樣子,就開始同情她了。他這個同桌,從來都是這樣。考試前活蹦亂跳不知死活,一考完就像脫了水的茄子,蔫巴巴的。
  “考的不好嗎?”吳鴻飛小心冀冀地問。
  “恩。”方靜言微點了點頭,沮喪的眼皮都不想抬。“那天是我不好,對不起,這水桶賠給你,別生我氣。”
  “我……我沒生氣。”吳鴻飛見她這樣賠理,心裏更不好受了。他還不了解方靜言嗎?隻有受到嚴重打擊時才會說出這樣服軟的話。“你別想太多……隻是摸底考試而已……”
  “恩。”方靜言訥訥地答應著轉身走了,背影在正午的陽光下縮成小小一團,幾乎消失在踉蹌的腳步之中。
  雖然下午的語文和英語考試是方靜言的強項,但在早晨數學考試完全失利的陰影下,她也就勉強發揮出百分之八十的水平。所以,放學時她的心情更差了。
  還是在那個紅燈超長的十字路口,方靜言再次停在葉子航身邊。她隻顧垂頭喪氣地自怨自哀,都沒發現自行車的籠頭已經貼在葉子航車籠頭的邊上。
  葉子航扭頭看了看她,說:“喂,往那邊去點。”
  方靜言恍惚地抬起頭,才發現葉子航就在自己旁邊。什麽?往那邊去點?她又不是顧意要靠他那麽近的!要知道是他,她才不會停在這兒了!
  “哼~”方靜言冷哼一聲將車子往右邊轉了轉。
  “籠頭貼那麽近,一會綠燈亮了,大家一齊往前擠,你會被刮倒。”葉子航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她解釋,大約是覺得她臉色灰灰的樣子很可憐吧。
  “喔……”方靜言抬頭勉強對他笑了笑,原來是自己小心眼了。
  綠燈亮時兩人同時向左轉過了彎。
  方靜言騎的慢,葉子航騎的也不快。
  過了許久,一直快到家門口時,方靜言終於忍不住問:“你今天考的怎麽樣?”
  “不怎麽樣。”葉子航悠悠地回答。
  “不怎麽樣是什麽意思?”
  “不好的意思。”
  “哦……”原來葉子航也考的不好啊,並不是隻有她一個考砸了,想到有人和自己一樣處在這樣難過的境地,方靜言的心情忽然輕鬆了一點。然後就開始覺得自己思想太邪惡,怎麽可以把自己的安慰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呢?又受了一點良心的小小折磨,覺得自己真是太對不起葉子航了。到家時,她破例主動下車去開院門,一直等葉子航進了院,才出去把自己的車推進來,複又自覺主動地去鎖門。
  ******
  方靜言很快就為自己那點兒良心的折磨而後悔了。不怎麽樣?全班第一叫不怎麽樣?想到葉子航說這話時臉上那施施然的表情,方靜言就氣的想嘔血。
  書包裏塞著第一次家長會的通知函,騎在車上,秋風掃過脊梁骨,隻覺得全身都冷透了。這次摸底考,她考的不是一般的糟糕。以前上小學時,雖然平常都是中不溜的成績,但關鍵時候她總能發揮一下小宇宙把成績給頂上去。現在上了重點中學,身邊高手如雲不說,自己又放鬆懈怠的不像話,連原來那中不溜的程度也保不住了。今天上英語課時無意間聽見前排的鍾芸和周倩聊天她才知道,原來暑假裏她們都參加了各式各樣的輔導班,特別是英語,鍾芸說她已經把初一課本都學完了。方靜言想到自己每天坐在陽台上苦讀的武俠小說,忽然發現,雖然才剛剛開學,她的起點已經比那些利用暑假拚命補習的同學差了一大截。
  最可恨的是葉子航。他明明每天都和她一樣坐在陽台上讀閑書,有空就逗逗貓,無所事事地過了一個暑假,為什麽可以考到第一名這樣的好成績?
  方靜言今天被班主任劉老師留下單獨談話,大抵就是要讓她提高警惕,不要對自己太過放鬆,經過他的觀察,方靜言的腦子還是很靈光的,隻要多下功夫,下次考試一定會有進步。方靜言很感激劉老師的鼓勵,但她更希望劉老師可以不要讓她家長來開家長會。
  方靜言把車停在棚子裏,遲遲不敢上樓。她蹲在花壇邊的枇杷樹下,蜷成小小一團,反複思考如何把這次考試成績告訴父母。想到爸爸媽媽可能會失望的臉,她的心就緊縮成一團。怎麽辦?究竟要怎麽辦?
  院門被開開合合好幾次,不知道是誰回來了,又有誰出去了。棚子在院子最裏側,她看不見院門,院裏的人也看不見她。
  天色漸漸暗下來,樓裏的燈也一盞盞亮了起來。
  身上有點涼,肚子也很餓。牆頭上傳來喵——的一聲叫,是在外麵遊蕩了一天的繡球回來了。繡球跳到花壇邊上,圓滾滾的肚皮並沒有影響他跳躍的靈活性。它自己大約也為這一點而感到驕傲,昂著頭,貓步走的很是優雅。突然發現蹲在枇杷樹下的方靜言,繡球有些吃驚。喵喵叫著走到她身邊,用毛茸茸地腦袋親熱地蹭著她的腿。
  “唉,繡球,你這胖貓。過的真是自在啊!”方靜言歎息著伸手撫過繡球油光水滑的皮毛感歎道:“我要是也能變成了一隻貓就好了。成天吃吃玩玩,多輕鬆嗬!”
  繡球似乎也很讚成她的想法,連著低叫了好幾聲,似乎在說,是啊,你要是貓,我保證帶你一塊兒出去玩呐!
  牆角處發出的低笑聲,讓方靜言和繡球都嚇了一跳。待發現來人是葉子航時,繡球就歡快地扔下方靜言,轉而躥到他懷裏去了。
  方靜言黑著臉,轉過頭去不理葉子航。
  葉子航抱著繡球慢步踱到方靜言身邊,說:“你以為學貓一樣蹲著就能變成貓啊?”
  “……不用你管!”方靜言幹脆把身子調了個方向,用背對著他,寧願自己臉對著牆。
  “騙……子……!”半晌,她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我什麽時候騙你了?”葉子航倒是真的有些迷惑,開學以後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騙?根本無從說起。
  方靜言霍地站起身,用手指著他的鼻子說:“不怎麽樣?不怎麽樣就是考的不好的意思?這些難道不是你說過的話?”
  葉子航略想了想說,“我沒說謊,是考的不好。”
  方靜言氣的過了頭,反倒笑了出來,“全班第一名說考的不好?真是好好笑的笑話!那要我這個排名在三分之二以後的人怎麽活?”
  葉子航把繡球放下地,走到方靜言麵前,把她氣的微微顫抖的手指壓了下去,歎了口氣說:“真的沒騙你,數學沒得滿分,語文的閱讀理解也有失誤,對我來說是考的不好。至於你,本來就是揪著尾巴考上來的,排名之類的,不用放在心上。”
  方靜言覺得自己的血管都快爆掉了,被氣的。偏那個始作俑者還在那裏一臉誠懇地說教。
  “快回家去吧,你爸媽看你一直沒回來,已經急出去找了一圈了。剛才還說要去打電話去學校了。”
  “什麽?打電話去學校?你!!!你怎麽不早說!”方靜言在血管爆掉之後,連著又享受到了心髒早搏的悸動。
  當天晚上,方靜言在自己粉紅色的日記本上寫道:“葉子航,你竟敢這樣嘲笑我!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打倒你!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總有一天,我要讓自己的名字排在你前麵,讓你羞愧!你等著!”
  寫完日記,方靜言似乎已經看到自己把葉子航打敗的樣子,趾高氣揚地對他說,排名算什麽!不用放在心上!這樣想象著,心情得到一點發泄,哼著歌爬上床,沒過兩分鍾就抱著小狗熊睡著了。
  為了這個偉大的目標,方靜言後來就像她在日記裏寫的那樣,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著。雖然成績提高了許多,終於勉強擠進了班裏的優等生的行列,卻始終也沒超越過葉子航。第七名和第一名的差距還是有些大的,並不止是分數,還有更多的是天分。這一點,打死方靜言她也不承認,卻是事實。
  ****
  寒假第一天,就下了雪。
  天地間皆是一片白茫茫,幹幹淨淨的世界,像落入了某個童話的結界之中。
  方爸爸一早去上班前也不忘搔撓一下還懶在被窩裏的小女兒,他把冰涼的手伸進方靜言暖烘烘的被子裏,猛地捏住她熱呼呼的小胳膊,而後,在她發出尖叫之前,就哈哈笑著溜出房間,帶著愉快的心情去上班了。
  數十年如一日,方爸爸對這個遊戲一直樂此不疲。於是,有一天方靜言頭天晚上就在被窩裏藏了把粗毛刷。第二天方爸爸笑嘻嘻地進來一抓,嚇的臉色大變,大叫著:“靜言媽!不好啦,快來啊!我家靜言返祖變異啦!”
  那聲音大的,把葉爸葉媽都嚇的跑到門口敲門,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方爸爸的壞毛病還不止這點,夏天時,靜言有午睡的習慣。他就趁她睡著時用毛筆在她臉上畫小豬和烏龜。有一次靜言睡醒時大人們都出去了,她就打著吹欠到院子裏瞎轉。剛下樓就碰到葉子航。葉子航愣愣地望了她足有一分鍾,憋著笑說:“你在院裏轉轉就好了,千萬別到院外去。這附近老人多,嚇著了不太好。”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方爸爸表麵上看起來溫文嚴肅的長者,其實骨子裏有許多如孩童般淘氣的惡趣味。
  方靜言撫著被老爸冰的全是雞皮疙瘩的手臂,心想,看老爸得逞時那開心的樣子,怕是到了八十歲也不會對這種遊戲厭倦。唉,真是個童心不泯的老小孩兒。算啦,我現在也是大人了,就多寵著他點好了。這樣想著,臉上就露出微微的笑意,覺得一種濃濃的幸福感從心底裏升了起來,誰說隻有爸爸寵她,她可也是很寵爸爸的呢!嗬嗬。
  窗外有刷刷的掃雪聲,還有人在說話的聲音。
  難道是媽媽在掃雪嗎?披起棉衣,方靜言扒到窗戶邊用手抹了抹玻璃上的嗬氣水向外看去。
  葉子航隻穿著件藍色的球衣夾克,手上握著一把巨大的鐵鍬,正奮力鏟掃著院子及門口處的雪。雪還在下著,不多一會兒,他的頭發,眉毛,睫毛上都變白了。
  十三歲少年的身體還很纖細,薄薄的肩膀,細細的胳膊。方靜言一直覺得葉子航的胳膊和自己差不多粗細,力氣也一定也差不多大。沒想到,那樣細的胳膊卻可以揮動著那麽大而沉的鍁鍬,一下又一下堅實地將那些雪給鏟送到一邊去。
  忽然覺得有些不服氣,葉子航能鏟,她方靜言也可以。
  利索地把衣服穿好,洗漱完了就衝到院子裏,拍了拍正忙碌的葉子航,方靜言自信滿滿地對他說:“喂,你去休息,我來!”
  葉子航看也沒看她一眼,隻顧低頭鏟雪,說:“你鏟不動,進屋去。”
  “哼!你少瞧不起人!”方靜言不由分說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鐵鍬,就準備挎鍬上陣。
  這方剛豪氣萬丈地從別人手裏搶過鐵鍬,那邊就把鐵鍬給掉到了地上。
  訝然望著地上的鍬,她呐呐地說:“好重啊!拎都拎不動……”
  葉子航搖了搖頭,從地上把鐵鍬撿了起來說,“都讓你進屋去了,女孩子哪能做這些體力活。”
  方靜言又一次受到了打擊,她發現,她不但在智力上無法超越葉子航,在體力上差的更多。為什麽呢?明明是看起來比她還要瘦的身體,卻蘊藏著比她大許多的力量?
  進屋太沒麵子,窮極無聊的她開始在院心裏堆雪人。
  白白的身子,白白的頭,方靜言找到兩根枯枝做雪人的手,卻沒給雪人安上眼睛和嘴巴。
  葉子航鏟完雪,抹著額上細密地汗水站在她身後皺眉道:“你的雪人為什麽沒眼睛和嘴巴?”
  方靜言扭頭對他嘿嘿一笑,而後在雪人身上寫下:“我叫葉子航”幾個字,說:“因為你平常就是這個樣子的啊!都沒有表情,臉上白白的一片!還要眼睛和嘴巴做什麽?安上也是浪費。”
  葉子航氣結,過了好一會兒,他把臉湊到方靜言麵前,燦然一笑,說:“這樣還算是沒表情嗎?”
  葉子航的眉毛和睫毛都白了,此時笑起來,彎彎軟軟的,竟是說不出的可愛,方靜言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說:“算……很好的表情。”
  那笑下秒就消失了,他冰著臉說:“那你還不快把我的眼睛和嘴巴安上?”
  方靜言撇了撇嘴,一邊咕噥著說:“知道啦!小心眼兒……”一邊進屋去找可以做眼睛和嘴巴的材料。
  奶奶的針線盒子裏有許多顏色各異的紐扣,方靜言翻來翻去,忽然看到幾顆黑亮的貓眼石扣子。扣子晶亮的樣子,讓她一下子就聯想到葉子航那雙一樣晶亮的眼睛。握了兩顆在手中,又剪了塊月芽狀的紅布,便回到院子裏。
  葉子航對方靜言給他安的眼睛很滿意,隻是覺得那嘴不太順眼,太紅了。
  “你去照照鏡子啊!就是按你嘴巴的樣子剪的!不好看也是你的嘴不好看!”方靜言死活不讓他把那嘴給換下來。
  兩人正鬧著,葉媽媽拿著相機走下樓來,笑咪咪地對他們說:“言言,子航,快站到雪人邊上去,我幫你們拍照片!”
  方靜言和葉子航乖乖站在雪人旁,拍下了他們人生的第一張合影。

  青蔥(三)
  瑞雪過後,便是新年。
  方靜言家每年過年前都會蒸上十來籠包子和饅頭,今年也不例外。蒸包子之前,方媽特意去問葉媽要不要也一塊兒蒸上些,葉家本來都是到外麵去定買的,方媽這一問,正中葉媽下懷,外麵定的哪裏能和自己家裏做的比。她跟方媽商量好兩個分頭去準備材料,第二天就開蒸。
  對方靜言來說,家裏蒸包子就和過節沒什麽兩樣。媽媽會把大方桌抬到廚房裏,用清水洗擦的鏡麵般光亮,把整袋的麵粉倒在上麵,堆成一座雪樣的小山。
  而後是和麵,這可有講究,水溫和麵白的比例都要把握的很好才能把麵和的不攘不硬。方媽是和麵的行家,在麵粉小山中間挖個洞,倒上試好溫度的水,左攪攪右揣揣,利利索索幾下就把麵團揉好了。
  方靜言一度以為和麵是最容易的,後來自己小試了幾次牛刀才發現,那真是個技術活。
  麵和的差不多了,就用塊濕沙布罩著醒上十幾分鍾。醒好後的大麵團又光又滑,白白胖胖的樣子讓人忍不住要拍拍摳摳。方靜言自然忍不住,每次都會偷偷摳一小團麵下來擱在手裏捏玩。
  麵團在方媽手下被搓成略粗的條狀,捋直了用刀一小段一小段切下來,就成了劑子。包子的劑子比饅頭小些,方媽一般會準備三丁,青菜香菇和豆沙這三種餡料,每種包子蒸上兩三籠,再加上四五籠饅頭,從年頭到年尾一共十五天,家裏頭也就夠吃了。
  今年方葉兩家一塊兒蒸包子,廚房裏可以說是盛況空前。葉媽帶著葉子航過來幫忙,可她對和麵與擀包子皮一竅不通,勉強能把包子給捏起來,造型還不太好看。隻能幫忙切切劑子和負責把包子放到籠裏去蒸。葉子航就更不用說了,他和方靜言水平差不多,隻能揪塊麵團擱手裏玩玩。廚房裏人多手雜,做起事來反倒不方便,很快兩個小孩就被打發去看電視,留下兩個大人,方媽主廚,葉媽打下手。
  方靜言和葉子航坐在靜言家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正在放動畫片,方靜言抱著呼呼大睡的胖繡球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葉子航則顯然對那節目興趣缺缺,隻偶爾抬頭掃兩眼,大部分時間都低頭捏弄著手裏的那塊麵團。
  過了一會兒,從廚房裏漸漸飄出帶著小麥芬芳的水氣來。方靜言和繡球同時皺起鼻子來用力聞著。
  “恩,這一籠肯定是三丁包子!”方靜言自言自語地推測。
  葉子航繼續捏他的麵團,沒發表意見。
  又過了一會兒,方靜言忽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叫道:“這次是豆沙包子!我的最愛啊!”說著就把繡球往沙發上一扔,自個兒衝去廚房去了。
  葉子航搖了搖頭,伸手輕撫著被驚醒的繡球,用極無奈的語氣說:“果然饞貓鼻子尖,繡球,你們家可不止你一隻貓!”
  方靜言一手抓了一隻包子心滿意足地回到客廳,將左手的包子送到葉子航麵前說:“這隻給你!”
  葉子航盯著那隻包子,愣了會兒才伸手接過,低聲說了謝謝。
  方靜言咬著包子樂嗬嗬地回到沙發上看電視,繡球對非肉類食物興趣不太,隻眈了包子一眼就又蜷著身子睡了。
  葉子航側身看著捧著包子啃的不亦樂乎的方靜言。她吃的那麽開心,仿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豆沙包便是世上最大的美味一般。低頭看了看手中冒著熱氣的大豆包,便將包子放在嘴邊咬了一口。輕輕將皮咬開,滾燙香甜的豆沙流進唇齒之間,滋味甚好。原本不愛吃甜食的他,竟然不知不覺將一隻豆沙包全吃下去了。
  葉子航發現,隻要是和方靜言一塊兒吃東西,他都會比平時吃的多一些。開始還不明白是為什麽,後來終於想通了,因為這家夥不論吃什麽都是一副香甜的模樣,和她在一起,再普通的食物也會讓人覺得十分香甜。
  原來方靜言是開胃劑。得出這個結論後,葉子航望著鼓著腮幫子正打算去廚房再拿幾隻包子來吃的方靜言,笑了。
  到了下午三點多鍾,兩家的包子才全部蒸完。一邊蒸一邊吃,兩家人的午飯也就全都用包子給解決了。
  收拾完廚房,方媽用竹籮撿了滿滿一蘿的包子和饅頭讓靜言送去外婆家。方靜言正想出去溜達一圈,開開心心接受了任務。
  穿上厚外套,戴上兔毛圍巾,還有棉手套,棉耳捂,方靜言把自己裹成了一隻球。她抱著竹蘿搖搖晃晃向樓下走去,樣子像個不倒翁。葉媽見了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就對裏屋的葉子航喊道:“子航啊!快出來!你陪言言去送包子!”
  方靜言困難地轉過身對葉媽搖頭說:“阿姨,不用啦!我自己能行!”話還沒說完,竹籮就差點從手上滾下來。
  葉子航倒是一句話也沒多說,穿上外衣走到方靜言身邊從她懷裏抱過竹籮,就直接往外麵走去。
  “喂!!我說你……你走那麽快幹嘛?等等我啦!”方靜言像隻小企鵝般搖搖擺擺地追出了門。
  方靜言的外婆家並不遠,騎車也就十來分鍾。隻是地上的雪還沒化,自行車是騎不起來,兩人隻能走著過去。
  去時還算順利,雖然路滑難行,半個小時以後,兩人還是把包子安全送到了目的地。方靜言外婆看見送包子來的兩個小人兒歡喜極了,拉著他倆進屋烤火吃糖。
  烤了一會子火,天色便有些暗了。外婆雖然想留兩人吃晚飯,又怕天太黑了路不好走,思來想去,還是讓他們早些回去。送到門口時,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過幾日天晴雪化了再來玩。
  葉子航禮貌又乖順地跟靜言外婆道別,方靜言則摟著外婆的脖子在她臉上用力親了兩口。
  兩個孩子並肩向巷外走去,外婆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開。一直到兩人走出巷子,如小黑點般的背影也完全消失了,靜言外婆才不舍地關上門,回到屋裏。
  冬天本來白晝就短,又是陰天,剛過五點半,天就幾乎全黑了。方靜言哼哼嘰嘰唱著走調的歌跟在葉子航身後,完全不擔心天黑了以後積雪的路有多難走。有葉子航在身邊,她覺得沒什麽好怕的。
  葉子航對她發出的噪音忍耐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說:“你別哼哼了,沒一句唱在調子上的。”
  “你知道我唱的什麽嗎?憑什麽說我沒唱在調子上?”方靜言嘟著嘴不服氣。
  “你唱的是小龍人,今天白天在你家看了一天了。”葉子航摸了摸已被微微凍紅的耳朵。
  “看歸看,那也不能說明你會唱。有本事你唱兩句給我聽聽,我就承認自己唱的不在調子上。”方靜言看準了葉子航唱不出來,在心中暗笑。
  果然,葉子航憋了半天,張了張嘴,終於什麽話也不說了。
  “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方靜言唱的更開心了。
  葉子航心想,你真以為我不會唱嗎?我是不好意思唱,以為我和你一樣無知者無畏啊!正這麽想著,身後忽然沒了方靜言高高低低的哼唱聲。等他意識到轉身時,身後哪裏還有方靜言的影子。
  “方靜言!方靜言!”葉子航望著身後又黑又靜的青石路,心一下子就慌了。為了抄近路回家,他們走了這條很偏的小路,來來往往路上都見不著一個人。
  葉子航一路叫著方靜言的名字往回找,身上急的全是冷汗。
  到了拐角處,不知從哪裏隱隱約約傳來一聲貓叫似的“救命啊……”。葉子航忙停下來仔細聽,確定那聲音是從一個雪堆後麵發出來的,他立刻奔了過去。
  雪堆後麵是個一人深的小坑,可能是前幾天大樹被雪壓倒後移走的樹坑。
  會掉到坑裏全是方靜言自己的錯,老老實實跟在葉子航身後不就好了,偏要躥上躥下的亂走。一首小龍人還沒唱完呢,人就掉坑裏開演唱會去了。
  方靜言蹲在坑裏仰著頭,臉上又是雪又是土,狼狽的不行。眼見坑上麵露出葉子航的臉,她鼻子一酸哇哇大哭起來。
  “方靜言!”葉子航努力把手向坑裏伸去,正好夠著方靜言的頭。他的指尖輕拂過方靜言的額頭,溫言說:“別哭,沒事兒的。有我在呢!”
  葉子航其實心裏頭也很慌,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先讓方靜言鎮定下來,兩個人都亂了陣角那才是最麻煩的。
  聽了葉子航的話,方靜言抽抽噎噎安靜下來。
  葉子航正在想用什麽法子把她拉上來,驀地看見她髒兮兮的小臉,便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她擦臉。
  方靜言情緒已經恢複了大半,接過手帕,啞著嗓子說:“你還發什麽愣啊?快拉我上去!”
  “這坑太深,我這樣拉你使不上勁,說不定沒把你拉上來自己倒被你拽下去了。”葉子航邊說邊往四周打量,不遠處有個破爛的竹筐子,葉子航心中一動,已有了主意。
  “方靜言,你往邊上靠,盡量貼著坑邊。我要往坑裏填雪。”葉子航說著就動手把路邊上的雪往坑裏填起來。
  “哇——葉子航你想幹嘛?活埋我嗎?不帶這樣趁人之危的啊!”
  “別囉嗦,快把我填下去的雪給踩嚴實了,不然不用我活埋你,在這坑裏凍也把你凍死了。”
  方靜言不敢再多話,忙伸腳把坑底的雪給踩實。
  這樣忙活了一會兒,坑底的雪已到方靜言膝蓋的位置。現在方靜言當然知道這些雪是做什麽用的,踩著雪的高度,自己應該很容易就能爬出去了。正躍躍欲試地往雪堆上站,葉子航卻說:“再等我一下,先別急著上去,這雪還有點鬆,怕會踩塌了。”
  他消失了一小會兒,再出現時便從上麵扔了個破竹筐下來。
  “把筐子罩在雪上,這樣更安全。”
  “喔。”方靜言不得不佩服葉子航的聰明與細心。
  方靜言踩在竹筐上,葉子航拉住她的手,用力往上一拽,終於離開了那害人的樹坑。
  “謝謝啊……”方靜言喘著氣坐在雪地上說,“謝謝你把我拉出來了。”
  葉子航撣了撣身上的雪,說:“作為報答,麻煩你回去的路上別再唱小龍人了。”
  方靜言先是一呆,隨即卟——地笑了出來。
  “我唱的真有那麽難聽嗎?”
  “嗯。”葉子航認真地點頭。
  然後,方靜言惱羞成怒,掙紮著從雪地裏站起來,放聲高歌:“我是一個小龍人,小龍人!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後來,葉子航不但得忍受方靜言變調的小龍人之歌,還辛辛苦苦把她背回了家。
  為什麽?因為方大小姐唱歌唱的太激動,把腳給扭著了。注意,不是掉坑裏扭著的,是唱歌唱扭著的。這還真是有點兒讓人匪夷所思呢!不過發生在方靜言身上,好像就沒那麽奇怪了。
  *****
  方靜言腳上纏了紗布,臉上貼了膠布,慘慘地趴在床上寫寒假作業。
  寫了一會兒,便覺得腰酸腿疼。她扔下筆,爬到窗前對著院子發呆。
  兩隻灰溜溜的麻雀在枇杷樹下搶食,仔細一看,原來是方靜言早上給繡球吃,但那胖家夥卻不屑一顧的半塊包子皮。正看的有趣,院門吱——一聲被推開了。
  葉子航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車後麵還坐著一個紮著羊角辮,穿著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兒。
  方靜言看著他把小姑娘從車後麵抱下來,將車停到棚子裏後牽著她的手進了樓,臉貼在窗玻璃上,都快成平麵畫兒了。
  回到床上,寒假作業更沒心思寫了,心裏頭隻有那紮著羊角小辮兒的小妹妹。掙紮了好一會兒,她終於一瘸一拐地挪到葉子航家門口,伸手輕按了門玲。
  葉子航剛把門打開,她便把頭伸了進去,一邊探頭探腦地看一邊問:“那個小妹妹呢?小妹妹在哪兒?我要找她玩兒!”
  葉子航身後露出一個小腦袋,笑彎彎的眼睛,圓圓的臉,這小人兒一點也不羞怯,大聲對她說:“姐姐好!”
  方靜言心花怒放,把還守在門口的葉子航擠到一邊,拉起小人兒的手笑道:“你好!你好呀!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葉青青!”小人兒歪著腦袋響亮地回答道。
  “喲,你也姓葉啊!”方靜言眼珠子一轉,轉頭問葉子航說:“原來你還在外麵藏了個妹妹麽?”
  葉子航看了她們兩個一眼,將門關好,說:“別亂講,青青是我小叔叔家的女兒,我堂妹妹。”
  “姐姐,你的腳怎麽啦?”青青小朋友好奇地指著方靜言腳上的紗布問。
  “呃——這個嘛,這個純屬意外……好啦,青青,咱們到裏屋玩去!跟你說,姐姐會做好多遊戲哦!”方靜言急忙轉移話題,把葉青青小妹妹拉到裏屋去了。
  葉子航望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兒的背影,心中暗歎,這個寒假,還真是熱鬧啊!

  韶華(一)
  葉子航在寒假的後半段非常頭疼。葉青青小朋友自從認識了方靜言後,就賴住在他家不走了。天天跑到方靜言家和她一起看動畫片,吃零食,或在院子裏踢毯子跳皮筋的瞎鬧。基本上方靜言的那些個壞毛病,葉青青全學了個遍。小叔叔把青青送這兒來的目的,是讓葉子航教她做功課,現在好,不但沒學功課,反倒玩的沒邊沒譜起來。
  眼看著寒假就快結束了,葉子航也忍不去了。這天他起了個大早,準備在青青去方家之前先把她給攔截下來,逮住她在家裏好好學功課。在客廳裏等了半天也不見青青出來,他到青青房間推門一看,床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強壓著心頭的火氣,葉子航問葉媽:“現在才幾點鍾?你怎麽一大早就把青青放出去玩了?”
  葉媽一邊喝牛奶一邊委屈地答道:“昨天晚上她鬧著要跟言言睡,就讓她住在方家了,根本沒回來啊。”
  葉子航的血壓飆升到十四年來的最高點。他冷著臉推門走出去,到方家門口咚咚敲了兩下門。方爸開的門,嘴裏還咬著半塊饅頭。
  “子航啊!快進來,有沒吃早飯呢?”
  “謝謝叔叔,我吃過了。”葉子航把火氣當成早飯來吃,飽的很。“方叔叔,我來接青青回家。”
  “哦,好。”方爸帶著葉子航走到方靜言房間門前,也不敲門,直接把門拉開,喊了一嗓子:“言言,子航來接青青回家了!”
  房間裏黑黑的,床上兩個拱在一起的棉被球輕動了動。半晌,方靜言迷迷糊糊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哦……青青,你哥來接裏了,你先起吧,我再睡會兒。”
  “不……要嘛……我也要睡。”青青小朋友的聲音聽起來更迷糊。
  葉子航站在門口看著一大一小兩個懶蟲賴床,都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方爸不好意思地回頭對他笑道:“子航啊,要不你到客廳先坐會兒,我讓靜言媽來叫她。”
  “好。”葉子航點了點頭,再怎麽著他也不能硬闖進方靜言的閨房裏把青青帶走吧。
  葉子航坐在沙發上喝茶,過了一會兒就看見方媽從廚房裏握著一根雞毛撣子衝進了方靜言的房間,又過了一會兒,方靜言一手牽著葉青青,一手揉著屁股,一臉幽怨地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哥哥,你一早來幹嘛啦?”青青顯然是在責怪葉子航。
  “從今天開始,你要好好做功課,不許再瞎混瞎玩。”葉子航把她拉到身邊,嚴肅地教育她。
  “哼,不要……”青青掙紮著往方靜言身後躲。
  葉子航把臉沉了下來,說:“你是要做功課還是要被送回家,選一個吧。”
  青青撇了撇嘴,仰頭求救似地看著方靜言。
  “呃,這樣吧。青青,我們早上就好好做功課,下午再玩好嗎?青青乖,聽哥哥的話才是好孩子。”方靜言在葉子航眼神的威懾之下,不得不講出這麽一番通情達理的話。
  “好……吧。不過,”青青在妥協的同時也提出了要求,“我要靜言姐姐陪我一起做功課。”
  方靜言想了想,她的寒假作業還有點沒完成,正好可以去抄抄葉子航的,多省事兒啊!這麽想著,她就點頭答應了。
  到了葉子航家,方靜言就後悔了。本想輕鬆抄抄作業的她,不但一題沒抄到,還被檢查出前麵的許多錯誤。接受了葉子航的深刻批評後,低著頭乖乖地趴在一邊重做。
  一邊重做,一邊就想到了以前的那個同桌吳鴻飛。同樣是幫她找錯講解,吳鴻飛比葉子航溫柔多了。唉,可惜現在兩人不在一個班,雖然關係還是很好,但接觸已經少了很多。倒是葉子航,天天同進同出,抬頭不見低頭見,朝夕相處,可自己也說不清跟他之間的關係是遠是近,是好還是壞。
  葉子航家客廳裏鋪了厚厚的羊毛毯,毯子上放了個米黃色的陶瓷小爐。爐子雖小,熱量卻大,烘的整個屋子裏都暖融融的。
  青青和靜言趴在小爐邊的地毯上寫作業,寫著寫著,頭一個比一個埋的低。開始葉子航光顧著看自己的書沒注意,待他轉過神來,想看看她們作業寫的如何時,這兩隻竟然已經趴在地毯上睡著了。本想叫醒她們,俯身一看,兩人睡熟的小臉被爐火烤的紅彤彤的,分明好夢正甜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起身到房間裏取了張絨毯蓋在兩人身上,自己則守坐在她們身邊繼續看書。
  這一睡就睡了中午,兩人醒來了非但不慚愧,還笑嗬嗬地說肚子餓,讓葉子航給她們拿東西吃。葉子航咬了咬牙,終於還是給了她們一人一塊麵包。
  啃著麵包的青青還不老實,非要葉子航給講個童話。方靜言也不知死活,跟著添亂,吵著讓葉子航講童話。
  葉子航說他不會講,青青噘著嘴就要哭,沒辦法,好不容易從書房裏翻出一本童話選集,葉子航申明,他不會說,隻能讀。那兩人咬著麵包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小詹姆和大仙桃。”葉子航翻開童話書,隨便挑了一篇故事開始念。“在詹姆四歲以前,他一直生活的很幸福。平平安安地和爸爸、媽媽住在海邊的一所漂亮房子裏。總有許多小朋友和他玩耍,他可以沙灘上跑來跑去,可以光著腳在大海邊玩水,這真是小男孩最美的生活。後來,有一天……”
  葉子航的聲音雖然低,卻是少年特有的清朗,童話故事如淙淙流水般從他口裏念出,流暢又甜美,青青和方靜言都聽的如癡如醉。
  “正當詹姆跑到園子中間的那棵老桃樹下麵時,突然腳下一滑,摔了一跤,紙口袋摔在地上碰裂了,那成百上千的小綠東西撒的到處都是。他趕緊伸手去抓,可那些小東西很快鑽進土裏,一個也沒抓到。詹姆急的直想哭……”
  “忽然聽到釘子姨一聲尖叫,他轉身一看,隻見從來不結果實的老桃樹上長出了一個桃子……半分鍾後,桃子已有甜瓜那麽大。又過了半分鍾,桃子長得像南瓜了……”
  時光在童話故事裏悄悄流逝,青蔥般的歲月,也在童話故事裏悄悄長大。
  不知不覺,便成了韶華。
  ****
  對方靜言來說,初中三年因為太美好快樂,所以,畢業時,她忍不住就要感慨時光流逝的飛快。
  六月下旬,陽光火熱的晴天,方靜言帶著她的畢業留言簿去了學校。
  中考早已結束,因為從初一起就一直很紮實努力地學習,這次她順利地考上了本校的高中。而葉子航,作為學校重點培養的對象,早在初二就被確定保送直升高中部,根本連中考都沒參加就被送到W市參加全國少年化學競賽去了。
  葉子航臨走前給了方靜言兩本筆記,是特意為她整理的,讓她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記熟背透,方靜言為了考試也不敢含糊,認認真真把筆記給背了。考完試,她打心眼兒裏佩服葉子航,他歸納的東西,比老師還要精準。
  留言簿上寫滿了同學們留言,大家用不同或相同的語言表達著友情與不舍。
  拍畢業照時,方靜言眯眼望著遠處鮮花盛開的花壇,心想,真的結束了,初中就這麽樣結束了。不禁傷感,有許多朋友,以後再不能天天見麵,有許多同窗,從此天各一方,各自去走各自的路,再無重逢。
  她想的沒錯,有很多人,確實從此各自天一涯,此生無相逢。
  暑假過的有些寂寞,總覺得寬寬的小院裏少了什麽。每天坐在窗前望著院門,像在期待著什麽似的。
  直到有一天,葉子航背著包,推開院門走了進來,那一刻,方靜言征在了窗前。
  那時正黃昏,太陽早已西沉,但還有淡金色的餘輝。葉子航穿著白色的T恤,頭發比離開前長了一些,少年的身姿雖然還是瘦,卻越來越顯得挺撥,如一株筆直向著天空生長的白楊。他仰起頭,望著方靜言房間的窗戶,漆黑的瞳仁映著夕陽的餘輝,泛著一層熠熠的光。
  望著窗後熟悉的身影,葉子航笑著向窗裏的人做了一個手勢,得到肯定的答案後,笑容愈加深切燦爛了。(魚仔注釋:葉子航是在問方靜言有沒考上重點高中,得到了方靜言肯定的答案。這個手勢是他們以前約定好的。)
  方靜言也笑,卻笑的有些鬱悶。原來自己這麽多天的期待,竟是葉子航的歸來。
  葉子航有什麽好,她幹嘛這樣巴巴地盼他回來?搞的自己像是沒他不行一樣。一定是在一起時間太久,變成一種習慣了吧,她這樣對自己說。這個習慣可不太好,要改掉,一定要改掉!
  於是,在葉子航回來的第二天,方靜言以避暑的名義,打包去H市的表姐家避難了。
  她覺得,把葉子航當成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習慣,是一種災難。
  *****
  N市離H市很近,坐車大約兩個小時。方靜言自己在長途汽車站買了票,坐在候車室裏等車。候車室外大槐樹上知了叫的厲害,一聲比一聲響,刮噪的讓人頭疼。
  又耐心等待了十五分鍾,終於開始檢票。拎起旅行箱,方靜言到檢票口排隊。
  “唉喲!我說你長沒長眼睛啊?沒看見一個大活人站你旁邊,就這麽踩著別人的腳往前走啊?”
  “啊?”方靜言恍恍惚惚地往身邊看去,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正瞪著眼睛火冒三丈地盯著她。
  低頭望去,那少年雪白的球鞋上有一個灰灰的腳印。方靜言抬起自己的鞋看了看,底上的紋路和那腳印一致,無從辯駁,撇了撇嘴,她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啊。”說完便繼續往檢票口走去。
  “你站住!”那少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幹什麽?”方靜言也火了,她最恨別人跟她拉拉扯扯的。
  “你這什麽態度?”
  “態度?不是跟你道歉了嗎?你還想要什麽態度?”
  “我要什麽態度?你應該真心真意地跟我道歉!”
  “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沒真心真意了?”
  “我兩隻眼睛都看出來了!”
  “你胡說!你以為你是孫悟空啊?”
  ……
  兩人站在檢票口嘰嘰歪歪地吵著,檢票員終於忍不住吼道:“你們到底上不上車?不上車可走了!”
  方靜言見那客車已發出隆隆的引擎聲,心下也急了,一把推開那少年往檢票口裏麵走。
  “你別跑!”少年不依不饒地跟在她身後,見她上了車,竟然也跟著上了車。
  “喂!我說你們兩個,給我把票交出來!”檢票員快被氣瘋了。
  兩人回頭老老實實交了票,複又上了車。
  待車子開動快出站時,檢票員才反應過來,那少年給的票根本不是這趟車的票啊!他拚了命往出站口追去,大客車早已出了站門,一路左拐上馬路了。
  車很空,四十二座的大車,裏麵隻稀稀拉拉坐了十來個人。方靜言在後排找了個空座坐下來,剛想把旅行箱丟在旁邊的空位上,那少年卻一屁股坐在了她身邊。
  “那邊空位多的是,你坐那邊去!”
  “我偏愛坐這兒,你管我!”少年氣哼哼地往椅背上一靠,將背包抱在手裏。
  “你!”方靜言很想把箱子砸在少年那讓人看著很不順眼的臉上。勉強將箱子塞進座位下,腿卻怎麽擱也不舒服。算了,反正時間也不長,忍忍吧。
  好不容易坐妥了,方靜言塞上耳機準備睡覺。
  “喂,我說你怎麽睡起覺來了?你還沒跟我真心真意的道歉呐!”少年推了推她的肩膀,重又繼續上車前的話題。
  方靜言咬著牙靜默了一會兒,緩慢又認真地對少年說:“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小心踩了你的腳,真的很抱歉。請你原諒我好嗎?”
  少年本來已經擺好了繼續鬥嘴的架勢,被方靜言這麽一道歉,反而愣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好了。
  “我……我說你,你怎麽這麽快就……”
  “就什麽?道歉?先生,這不是你一直要求的嗎?”方靜言從包裏掏出眼罩,打算不再理睬他。
  “好……我,我原諒你了。”
  “那麽,謝謝。我要休息了,您請自便。”方靜言偏過頭去,再不管他。
  *****
  車子開的很平穩,在微微的搖晃中,方靜言美美睡了一覺。
  “喂……”
  似乎有人戳了戳她的胳膊。她迷迷登登地扯下眼罩,又是那個少年。
  “幹嘛?”
  “到站了。”
  “……哦,謝謝。”
  表姐家離車站不遠,走路過去也就二十來分鍾。方靜言在車站邊的小店裏買了瓶水,一邊喝一邊往表姐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會兒,她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有人在身後跟著似的。猛一轉身,卻不是那少年是誰。
  “喂,你還跟著我幹嘛?”
  少年本來見她轉身就將臉低了下去,被她這麽一說登時惱了,抬頭瞪著圓溜溜地眼睛說:“誰跟著你了?這路難道隻準你一個走嗎?”
  方靜言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得哼了一聲,轉身繼續走自己的路。
  過了前麵的橋,表姐家的房子就能看得見了。方靜言興奮地哼著歌,沿著河邊往前走。一會兒一定得讓姨媽給倒一大碗冰鎮綠豆湯,太想喝了。
  清澈的河水裏映著自己的影子,正想顧影自憐一番,冷不丁卻發現水裏還映著另一個瘦瘦高高的影子。
  “你還說你沒跟著我?”方靜言指著少年的鼻子,語氣中竟然有抓了別人小辮子的得意。
  “我……”少年吱唔著臉都紅了,“我在河邊散步,你管得著嗎?”
  “還狡辯!”方靜言跺著腳說,“不許再跟著我啦!你走的你的!我走我的!”
  “我……我沒跟著你!”少年兀自強撐著嘴硬。
  等方靜言走到表姐家門口,按了門玲,那少年還是跟著她也走到了門前。
  “我說你!”方靜言已經開始覺得無可奈何了,“你為什麽跟著我呀?”
  少年倚著牆,白著一張小臉不說話。
  “你別跟著我啦,我到家了,你也快點去你自己要去的地方吧。踩你的腳是我不對,你也不用嘔氣嘔的跟到我家來吧?”
  正說著,靜言姨媽出來給她開門。
  “言言!你這麽快就到了,我正要想去車站接你呢!”姨媽開心地將靜言摟在懷裏。
  “嘿嘿,現在車子都開的快嘛!姨媽,我要喝綠豆湯,你煮了沒?”
  “煮啦!一大早就燉上了,還擱了百合跟冰糖,煮好放在冰箱裏冰著就等你來吃呢!”
  “嗬嗬,太好了!圓圓姐呢?不在家嗎?”
  “她一早去上美術輔導班了,晚上才回來。咦,言言,那個……”姨媽鬆開方靜言指了指站在牆角陰影裏的少年說:“那是和你一起來的朋友嗎?”
  方靜言回頭望去,少年低著頭,長長的額發遮住了眼睛,暗影裏竟是說不出的可憐。
  “恩……是的。姨媽,他是我爸爸家的親戚,一起來玩,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都是自家人嘛!快進來,快進來!”
  少年驚諤地抬頭望著方靜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愣著幹嘛!快進來吧!”方靜言無奈地對他招了招手,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麽有愛心的,還要收留疑似被棄的小動物。
  進了屋,姨媽給他們每人盛了一大碗冰鎮綠豆湯。少年似是渴極了,端著碗咕嚕咕嚕幾口就喝了下去。
  “慢點喝,還有好多!”姨媽愛憐地給他遞上一張紙巾,“看把孩子給渴的,這天真是太熱了。”
  “靜言,你……這孩子叫什麽名字?是你堂兄嗎?”
  “呃……是更遠點的親戚。算是表弟吧。至於名字嘛,喂,我說弟,你自己跟姨媽匯報一下吧!”
  “莊遠。”少年從大碗裏抬起頭,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說:“莊子的莊,遠方的遠。”

  韶華(二)
  為了給侄女兒接風,晚上靜言姨媽做了一桌好菜。
  方靜言端著碗,舉著筷子準備好好犒勞一下自己的肚子,剛瞄準一塊看起來嫩滑滑的裏脊肉,姨媽就把那肉夾起來放到莊遠碗裏去了。
  “小遠啊,嚐嚐這個裏脊!我的拿手好菜!”
  “謝謝阿姨!”莊遠很禮貌地道謝,將裏脊放到嘴裏仔細嚼了嚼,抬頭對姨媽笑道:“真的很好吃呢!”
  莊遠長著討人喜歡的娃娃臉,笑起來圓圓的大眼睛彎成兩彎月芽,很是可愛。姨媽看著少年可愛的笑顏頓時心花怒放,不停的給他夾菜,添飯,完全忘了自己的親侄女兒,方靜言。
  方靜言雖然心裏有意見,但也不好說什麽,誰讓一直盼望有個兒子的姨媽喜歡男孩子呢!
  莊遠之前在車站雖然和方靜言吵的凶,得理不饒人的樣子讓人很不待見,但到了靜言姨媽家,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溫文有理起來。
  方靜言仔細觀察了他的吃飯時的言行舉止,非常得體而有教養,絕對不是剛開始自己猜想的流浪兒的背景。再看他的衣服,雖然不是特別搶眼,但卻都是普通學生不敢想的一線的名牌。那麽,這個看起來家庭背景很不錯的少年為什麽要莫名其妙地一路跟著她跑到這兒來呢?
  吃完飯,借口去接表姐,順便散步,方靜言拉著莊遠出了門。
  “喂,老實坦白,你幹嘛跟著我到這兒來?”方靜言毫不客氣,開門見山。
  莊遠看了她一眼,低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我是離家出走的……”
  “什麽?離家出走??”方靜言頓時跳了起來,“天啊!還真有人會離家出走!我這回算是見識了!”
  莊遠臉刷地就紅了,他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瞪著方靜言,辯道:“離家出走有什麽丟人的!換你,還不定有這個膽量呢!”
  “我是沒這個膽量,我沒膽量跟著不認識的人跑到人家裏去大吃大喝!”方靜言毫不猶豫地反擊。
  莊遠原本通紅的臉刷地就白了,他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扭頭便往靜言姨媽家的方向走去。
  方靜言知道他是要回去拿了包離開,想想才覺得自己剛才那話是說重了,便跟上去拽住他的衣袖,說:“喂……我不是那個意思……”
  莊遠別著頭,呼呼喘氣不說話。
  “咳——我不是要趕你走……”方靜言覺得自己似乎傷了莊遠的自尊心,“剛才的話,我收回!”
  莊遠還是沉默著不說話,方靜言拉著他,一時間不知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心想,我可真倒黴,本來是來避暑消災的,怎麽卻碰上這麽個別扭的孩子啊!
  又過了一會兒,方遠臉色已經平靜下來,他轉過頭小聲說:“其實還是要謝謝你的,如果不是你,我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裏餓著。”
  “不……不客氣!那個,能問你個問題嗎?”
  “請問。”
  “你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啊?”
  莊遠抬起頭,烏黑的眼珠子上輕輕蒙上了一層淚光,“我爸爸媽媽離婚了……”
  方靜言隻覺得脊梁骨上一涼,心頭沒來的輕輕抽痛了一下。
  “對不起,我……我不是顧意要問的……”
  “沒關係,”莊遠帶著淚光彎起眼睛笑道:“這本來就是事實,我無力改變的事實。”
  方靜言沒再說話,隻與莊遠並肩在河堤上緩緩走著。
  “以後怎麽辦?真要一直在外麵流浪嗎?”
  “……沒想過。”
  “傻瓜,離家出走一點出不好玩。你以為,你出走他們就不離婚了嗎?”
  “至少會考慮……考慮一下我吧……”
  “也許吧,但我覺得如果他們在一起根本不幸福,隻是為了孩子而強逼自己和對方在一起,不管對你,還是對他們,都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你有,你父母也有。”
  “難道是我妨礙了他們?受傷的明明是我啊!”莊遠困惑地望著方靜言。
  “是的……受傷的是你,”方靜言神色漸漸黯然,“你是他們選擇的犧牲品,也許,這就是書上所說的命運。”
  第一次,方靜言發現,原來生活並不是永遠都那麽美好。即便她所處的世界是那麽寧靜美好,她身邊看不見的地方卻有著無數不可隱藏的悲傷。
  “莊遠,拿出你的勇氣來!別忘了,你今年已經……恩,你應該有十六歲了吧?再過兩年,無需依賴任何人,你完全可以生活在自己自由的天空裏。”
  莊遠愣愣地看著她,覺得眼前這個恨不能把所有勇氣和希望全掏出來給他的女孩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要在他生命最灰暗的一天,出現在他眼前。她會踩黑他的鞋,凶巴巴地跟他吵架,而後,他就像中了邪一般跟著她的腳步來到這裏,在這不知名的河水邊重新審度自己生命的意義。
  ****
  方靜言的表姐蘇圓圓過完暑假就要升高三。本來沒什麽美術天賦的她,卻在高二下學期突發奇想說要考美院。家裏人經過一番打探,發現美院比一般大學更容易考些,便一致同意她的半途出家了。
  蘇圓圓人如其名,長的珠圓玉潤。圓溜溜的大眼睛,圓潤潤的臉龐,連胳膊與手指頭都是圓乎乎的。本來她堪稱是蘇家第一圓眼,自從看見莊遠後,她開心地大笑道:“哈哈,終於找到一個眼睛比我還要大還要圓的人了!”
  莊遠先還不好意思和她較真,但三番五次被她被笑話,還被起了個莊大圓的外號後,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
  “莊大圓,把醬黃瓜遞給我!”
  “我不叫莊大圓,我叫莊遠。”
  “唉呀,差不多啦!不就多個大字嘛!再說,就你那圓軲轆似的眼睛,叫莊大圓比莊遠形象多了!哈哈~~”蘇圓圓嘴裏叼著半根油條笑的前俯後仰。
  “再形象也沒你的名字形象。”
  “呃?什麽意思?”蘇圓圓把油條塞進嘴巴裏,又喝了一大口豆漿。
  莊遠轉著眼珠,上上下下看了看她笑道:“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無一處不圓。當真是人如其名。”
  蘇圓圓卟——把豆漿噴了坐她對麵的方靜言一臉,哈哈笑道:“你這小子還挺有觀察力的嘛!”
  莊遠見她不怒反笑,原本撇著的嘴角倒有些訕訕的不知該做何表情。再看著被噴了一臉豆漿惱的快要跳起來的方靜言,他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蘇圓圓一家全都幽默又風趣。每天吃完晚飯,全家人就在小院裏納涼吃西瓜。一邊吃西瓜一邊天南海北地聊著趣聞,直到滿天星華,夜深露重才各自回房去睡。天氣最熱的時候,蘇家幹脆把幾張竹涼床抬到院子裏,在床下點上蚊香,全家人排躺在各自的竹床上,邊看星星邊討論寬廣無垠的宇宙和燦爛美麗的銀河。
  這幾天正是酷暑,即便太陽落了山也是燥熱無比。傍晚時方靜言和莊遠奉命給院子裏的自來水籠頭接上管子,用涼水衝地。待將地上的熱氣都衝散了,便將餐廳的大桌抬到院子裏的香椿樹下。靜言姨媽將煮好的粥飯端到大桌上,蘇圓圓幫忙將其他的菜也端了出來。又取了五個初夏時醃下的鹹鴨蛋,切成勻勻的月牙瓣碼在綠花小瓷盤裏,全家人就在院子裏伴著夜來香初綻的馨香開始吃晚餐。
  晚風還帶著白天的熱氣,吹在身上並不涼爽。蘇圓圓吃了一半的飯忽然跑到水管邊用涼水衝腳,邊衝邊嚷嚷著:“真是熱死人了!飯都快吃不下去了!”
  方靜言伸頭看了看她的碗,根本就已經見底了,還說吃不下去!
  “圓圓,你又直接用涼水衝腳!都跟你說過八百回了,會得關節炎的!以後老了有的你罪受!”姨媽雖沒製止女兒,卻又忍不住要叨叨兩句。
  蘇圓圓爸爸盯著女兒的腳看了半天,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叫道:“唉呀!圓圓!你的腳好像燙過水的豬蹄哦!又白又胖的!”
  莊遠被粉粉鮮鮮的鴨蛋黃給嗆了一下,心想,這下蘇圓圓肯定會生氣了吧!豈料蘇圓圓站在水池邊嘿嘿一笑,大聲說:“媽!明天我要吃黃豆悶豬蹄!”
  方靜言也跟著說:“我也想吃!多擱點糖和醬油哦!”
  這樣的家庭把莊遠給弄糊塗了,父母和兒女之間竟然也可以這樣相處的嗎?
  吃完西瓜,洗完澡,靜言姨媽用熱水把從屋裏抬出來的四張小竹床仔細抹了一遍,又在每張床頭放了一小瓶風油精,鄭重宣布:觀星大會正式開始。
  因為多了個莊遠,方靜言隻得和蘇圓圓擠在一張床上。兩人擠擠攘攘地推來推去,咯咯的低笑聲不絕於耳。蘇圓圓的爸爸和媽媽在討論白矮星的壽命,一會兒又扯到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莊遠望著深遠的星空,聽著耳邊親切歡快的交談與笑聲,覺得心裏是從未有過的寧靜。那寧靜是一種既寬又深的感動,讓他的心情,他的悲哀,他的痛苦,全部沉澱在浩瀚的宇宙之中。
  第二天清晨,莊遠跟靜言姨媽說,“阿姨,我能打一個電話嗎?
  “當然了!小遠,你隨便用吧,話機就在客廳裏。”
  “謝謝。”
  方靜言看莊遠的表情,猜想,他可能是要打電話回家。悄悄跟在他身後,躲在牆角裏偷聽。
  果然,莊遠撥了一串數字後,對著電話筒輕輕說了兩個字:“爸爸……”
  *****
  莊遠走了,被一輛黑色的高極轎車給接走了。走前,他擁抱了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包括給他取了外號的蘇圓圓,並終於在走前叫了她一聲“圓圓姐。”蘇圓圓樂的不行,追著他說:“莊大圓!有空記得來玩兒啊!”
  最後是方靜言,莊遠從包裏掏出一個精美的小本子,在上麵認真寫下一串號碼,而後,他把本子交給方靜言說:“等你回N市,記得給我打電話。”
  方靜言接過本子,點了點頭。
  莊遠上了車後,還搖下車窗大聲對她喊道:“方靜言,我等你電話!”
  方靜言當時是真心真意想到回去後給他打電話來著,可惜,她走前把那小本子給丟在蘇圓圓家了。等回過神來打電話去問蘇圓圓,她說早被當成草稿本用掉了!
  方靜言雖然為自己沒有履行諾言而感到很慚愧,卻又覺得也許這就是大家之間的緣份。相見是緣,盡了也就盡了,一切皆有定數。現在號碼被弄丟,隻能說她和莊遠之間的友情,也就是那夏夜晚風中的一段星華,曾經快樂,曾經帶他走出迷茫與黑暗,就很好。
  回N市前給爸媽打了電話,他們聽說她要回來都很開心,爸爸更說要去車站接她。電話裏,方靜言就忍不住開始跟爸爸撒嬌,要他親自買烏梅回來給她熬酸梅湯喝。方爸馬上答應了寶貝女兒的要求,丟下電話後就立刻去買烏梅了。
  坐在長途車上,望著身邊空空的座位,方靜言突然就回想起那天和莊遠相遇的片段來。不由感歎,人生的相聚相散,如浮萍水影。若幹年後,她也許會忘了那個長著烏溜溜圓眼睛的少年,那少年也不會記得曾在他腳背上踩出黑印的她。
  下了車,背著包有些疲憊地走出車站,四處尋找著爸爸的身影。沒有找到爸爸,卻看到另一張熟悉的笑臉,葉子航。
  “方靜言!”葉子航撥開人流向她走來,額上有密密的汗珠,臉也被曬的微微發紅。
  “葉……子航?”方靜言有些吃驚,沒想到來接她竟然是葉子航。這些日子,她都努力不去想他,拚命地要忽略他,在重又見到他時才發現,自己那些舉動全都是無用功。已經深入骨髓的東西,不是誰可以隨便抹卻的。
  葉子航不是莊遠,他不是過客。
  “箱子給我。”葉子航見靜言表情呆呆的,便主動接過她手裏的行李,“兩個星期不見,你怎麽變傻了?回家的路也不認得了嗎?”
  “沒……沒有啦……”
  “那你為什麽光看著我不走路呢?”
  “啊?——我……我沒有啊……”方靜言紅著臉低頭往前挪步子。
  “傻瓜,難道在H市中暑了?”葉子航笑著拉起她的手往相反方向走,說:“出口在那邊,你去的方向是衛生間。”
  方靜言大窘,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心裏又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葉子航這樣自然而然地牽著她在人群中穿梭,她隻覺得自己像一片又輕又薄的雲彩,在雲河裏輕輕飄動,身邊所有的光線與景物,都是那麽美好。葉子航的背影,如同雲河之上的暖陽,照在她身上,渡給她無窮無盡的幸福之光。

  韶華(三)
  每個女孩子都會有自己的閨中秘友,方靜言也不例外。小學的秘友,初中的秘友,再到高中,身邊總有三兩個關係非常要好的。
  丹丹和一般的好友不同,她與方靜言從小學時就相識,在夏令營裏結成好友,初中雖比靜言高一級,但常常在一塊兒聊天逛街,關係親近的不得了。在方靜言心裏,丹丹比其他的那些好友更加貼心。
  丹丹從小心髒不太好,高一上體育課時因為逞強跑步導致發病,在醫院裏住了很長時間。等病情緩過來了,她的功課也落下很多,家裏人思前想後,幹脆給她辦了休學,待到第二年再讀。
  丹丹剛辦休學時就曾跟方靜言說,靜言啊,搞不好我們倆以後在高中可以做同窗呢!結果,真的被她說中了。她與方靜言,兩個傾心相交的好朋友,真的分在了一個班。
  高一開學那天,方靜言得到了多重驚喜。分班表上丹丹的名字給了她第一重驚喜,葉子航的名字是第二重。看表時,她撇嘴推了推站在身邊的葉子航,用很薄涼的口氣說:“怎麽又和你分在一個班啊!真鬱悶!”
  葉子航隻是微笑著說:“是嗎?我以為應該鬱悶的是我才對。”
  “為什麽?”方靜言橫眉冷對。
  “天天月月要照顧你,時時刻刻得監督你,難道我不該鬱悶嗎?”
  “我什麽時候要你照顧了?”方靜言皺著小鼻子嚷道:“我自己吃飯,自己睡覺,自己看書,自己發呆,從來也沒要別人照顧過!哼!”
  葉子航也不和她爭,隻是把手中的礦泉水遞到她嘴邊,說:“今天忘帶水了吧?渴不渴?”
  “呃——”方靜言接過眼前的礦泉水,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咕咕喝了兩大口說:“謝謝。”
  葉子航不說話,方靜言也不再說話。她還能說什麽呢?自己的豪言壯語都被一瓶小小的礦泉水給擊潰了。
  大約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方靜言假裝很認真地在看分班表。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驚叫到:“唉呀!吳鴻飛!吳鴻飛也和我在一個班!”
  吳鴻飛是她的第三重驚喜。
  葉子航咪著眼睛看分班表,在吳鴻飛的名字上盯著看了差不多一分鍾。
  方靜言又陸續找到幾個個熟人的名字,都隻是普通同學,關係不算親近,所以沒覺得太興奮。
  “差不多有八個老同學。”方靜言掰著手指頭數了數說:“要好的有三個!還算不錯!看完啦,咱們回家吧!”
  葉子航點了點頭,轉身往出口的廊子走去。
  方靜言轉身前,最後又往那分班表上眈了一眼。表上最後一個名字很熟,像是在哪裏聽起過。她停下腳步,把那名字輕念出口,“莊——遠——!”
  “天呐!難道會是他嗎??”方靜言使勁揉著自己的眼睛,生怕是自己看錯了。確定是莊遠這個名字後,她就想,一定是同名同姓吧,這世上怎麽可能有那麽巧的事!
  有句古話說的好,無巧不成書。這世上就是有那麽巧的事,此莊遠即彼莊遠。
  莊遠與方靜言在教室門口狹路相逢,方靜言張著嘴,莊遠瞪著眼。
  “……咦!還……還真是巧呢!”方靜言吱唔了半天,說了這麽句無意義的話。
  莊遠則繼續用他那烏溜溜的大眼睛瞪著她,直瞪的方靜言冷汗都流了下來,才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你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打電話?”方靜言有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耳朵,“打什麽電話?”
  莊遠氣的大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他捏著拳頭,哼了一聲,仰著頭從方靜言身邊走了過去。
  早已忘了自己承諾的方靜言這時才想起那個莊遠寫下電話號碼,卻被蘇圓圓當作草稿本用掉的筆記本。
  “喂!莊遠!你等等!”方靜言想過來後,轉身要追,莊遠的身影卻早就消失在拐角的樓梯後了。
  葉子航正從樓梯向上走過來,見方靜言苦惱地在原地跺腳,便問:“怎麽了?又被人撞了?”
  “沒……沒事兒。”方靜言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岔開話題,“課表排出來了嗎?”
  “恩,排出來了。這份給你。”
  方靜言沒有將莊遠的事情告訴葉子航,暑假裏是覺得沒必要,現在,則不知道是為什麽。隻是模模糊糊地想,葉子航要是知道了也許會不高興。
  ****
  Y中學對高中部的要求非常嚴格,為了讓學生有更多的時間在學習,學校規定高中三個年級必須上晚自習。
  晚自習對於方靜言來說是痛苦的,她非常討厭吃食堂裏的菜。葉子航倒沒什麽反應,因為葉媽本來就不太會做飯,炒出來的菜還不如食堂裏的好吃。加上他一向對飯菜不挑剃,所以不像方靜言那樣覺得生活品質因為吃食堂而大幅下降。
  吃完晚飯到晚自習之間有近一個半小時的自由時間,男孩子們多半會去打一場籃球或踢幾腳足球,女孩子們則三三兩兩聚在教學樓前的草坪上休息聊天。
  女孩子之間的閑聊,常討論的話題往往就是班裏的男孩子。
  方靜言因為晚餐吃不好,沒什麽精神瞎摻和,一般都是帶本書坐在一邊和丹丹兩個背靠背看書休息。
  初秋的傍晚,風還是暖的,空氣卻有涼涼清爽的感覺。方靜言手裏捧著單詞手冊,眼睛卻望著天際遠遠的緋紅色浮雲失了神。
  “靜言,靜言!”丹丹推了她一把,說:“鍾芸怎麽哭了?”
  方靜言哦了一聲回過神來,往身後一看,鍾芸坐在草地上委委屈屈地哭著,好幾個同學都在安慰著她。
  鍾芸是方靜言初中的同班同學,關係也算是不錯的,見她哭成這樣,方靜言當然要過去問問情況。
  當下和丹丹兩個轉移陣地,往鍾芸身邊坐過去。
  “鍾芸,你怎麽啦?”方靜言輕撫了撫鍾芸的頭發,低聲問。
  鍾芸抽抽噎噎隻是哭,卻是一句話也不說。一直坐在她旁邊的王萱氣乎乎地說:“她被同桌欺負了!哼,那個莊遠有什麽了不起,驕傲又自大,全不把人放在眼裏。”
  “莊遠?”方靜言倒抽口涼氣,“鍾芸,莊遠怎麽欺負你了?”
  “他……他,”鍾芸終於抬起已經哭腫的眼睛說,“我隻不過借他的筆記本看看,他就罵我,還說不許我碰他的東西……他太過分了!”
  “什麽?他敢罵人?”方靜言心頭呼地躥出一股小火苗,莊遠這家夥,她以前怎麽就沒看出他是這麽惡劣的男生呢?
  上晚自習前,方靜言去開水房打水。她腦子裏還想著鍾芸的事,心裏忿忿的,覺得男生欺負女生是天底下最不可饒恕的事。排隊灌滿一大杯水從水房走出來,就碰到了莊遠。
  莊遠剛打完藍球,頭發濕漉漉的,因為才運動完的關係,眼睛黑亮的似要在夜色裏透出光來。
  莊遠盯著方靜言看了一眼,扭頭走了過去。
  方靜言在原地靜了一秒,轉身喊道:“莊遠!”
  莊遠停下腳步,別著頭,瞪著眼睛說:“幹嘛?現在才想起來要跟我賠理道歉嗎?”
  跟他賠理道歉?方靜言差點就氣憋過去了,“我跟你道歉?你該去對鍾芸道歉!”
  瞬間,莊遠的眼睛裏先是驚諤,隨意便湧起惱意,“我憑什麽跟她道歉?是她……!哼,懶得和你說。”說著,莊遠便要離開。
  “她不過借你的筆記本看,你便要罵人,這也太過分了!”方靜言在他身後大聲說,“我知道你這個人小心眼,上次我不小心踩了你的腳你還不依不饒跟我吵半天,可你這次對鍾芸說的話真的是過分了,還不許她碰你的東西,你的筆記有什麽了不起,難道是金子做的不成?”
  莊遠攸地轉過身,原本瞪大的眼睛竟然半眯了起來,“方——靜——言!”他一字一字地說。
  開水房裏透出的微光打在莊遠臉上,方靜言看出那臉色不是一般的差,刹白中又透著青灰。
  “別人怎麽看我,都無所謂,可是你!你竟然——”莊遠咯咯地咬著牙齒,氣惱中又帶著傷心,“我真是白認識你了!你怎麽看怎麽想,隨便!想我去道歉,沒門!”
  方靜言愣愣地看著莊遠漸遠的背影,有些失措。難道是她武斷了?這件事背後另有隱情?
  正失神時,手上一滑,水杯歪著摔在了地上,開水潑在手背上,滾燙而灼痛。
  “哇!”方靜言疼的頓時流出眼淚來。
  “靜言!”葉子航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她身後,見她被開水燙了,立刻抓著她跑到冷水池邊將手按在水籠頭下用涼水急衝。
  冰涼的自來水從手背上衝過,疼痛立刻緩了一下來,隻是那內裏的灼熱與表層所受到的沁涼在方靜言手背的皮膚上衝突著,讓她的心有種被煎熬的感覺。
  “怎麽那麽不小心?”葉子航還按著她的手,生怕她亂動把皮給蹭破。
  “手太滑……”方靜言給自己找借口。
  葉子航低頭望著水中她被燙成淺紅色的手背,淡淡說:“你和莊遠以前認得啊!”
  “啊?”方靜言睜大眼睛,半晌,吸了口氣說:“恩。”
  “什麽時候認識的?”葉子航抬頭望著她的眼睛,笑的溫和,“都沒聽你提起過。”
  “暑假,我去H市的姨媽家,在車站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追著我吵架,一直追到H市,”方靜言在葉子航溫和的笑意下,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就……就這麽認識的。”
  “今天晚自習別上了,你的手要回家塗藥。”
  “不行吧,班主任會準假嗎?”
  “我去說,別擔心。”
  “可我這手怎麽騎車?打電話讓我爸來接?”
  “我送你回去。”
  方靜言不是第一次坐葉子航的車。初二時,她的大紅海達曼被釘子紮破了膽,葉子航整整背了她一個星期。還有初三,有天他又陪她送東西去外婆家。她抱著裝滿食物的大竹簍坐在他車後的包袱架上,葉子航費力地騎著明顯後輪氣已不足的自行車。到家後,他擦著滿頭的汗,喘著氣對她說:“方靜言,你要減肥了。”她狠狠地在他胳臂上掐了一把。
  晚風帶著洋甘菊的香氣拂麵而過,暖暖的,甜甜的。
  方靜言坐在包袱架上,望著葉子航穿著淡藍色校服襯衣的背,忽然發現,他的背雖然還是瘦,卻比初中時感覺挺拔了許多,瘦削而結實的感覺,是少年特有的味道。
  葉子航長大了。她在夜風中歎息著想,他們都長大了。
  小學時那個眼神淡漠的孩子明明還在記憶裏那麽鮮活,怎麽一轉眼,他就變成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俊朗少年了呢?
  方靜言忘了手上的疼,坐在車後傻傻地微笑著。
  她與葉子航之間,真的很有緣。
  *****
  睡覺之前,方靜言敷了藥的手又隱隱有些疼起來。便想到了讓她得此疼痛的人,莊遠。
  在黑暗中冷靜地想了想,她確實不該隻憑鍾芸的話而直接對莊遠開火,這是她一貫的缺點,遇事不冷靜,容易相信一麵之詞衝動行事。莊遠雖然有時很攪毛,卻真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在H市,他們相處的不短,她知道,莊遠在人不犯我的情況下,絕對不會沒事兒去找別人的麻煩。此外,答應要聯係,卻弄丟電話號碼的人是她,這件事,她的確應該跟莊遠道歉。這麽想著,方靜言心裏已經打定主意要找莊遠好好談一次,把誤會解釋清楚。畢竟是難得有緣的朋友,這樣就鬧翻了,太不值。
  第二天,從上午第四節課開始,方靜言就一直盯著莊遠。下課鈴一響,莊遠搖搖晃晃地出了教室,卻沒往食堂方向走,反而往四號教學樓裏走了進去。方靜言下定決定要找他把話講開,便跟丹丹說自己中午有點事,讓她自己去食堂吃飯。
  四號樓是試驗樓,平常人很少,試驗室多半也是上了鎖的,但樓頂有個大平台,可以看見學校後麵貼的很近的晏園。晏園是清朝時的王府,皇家園林的大氣格局卻又不失精致,風景秀麗怡人。
  方靜言進了四號樓,想想莊遠也不可能去別處,就徑直上了大平台。
  上去一看,他正斜倚在屋頂上望著遠處晏園裏的碧綠湖水,眼神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莊遠!”方靜言停在他身邊兩米遠的地方叫道。
  莊遠轉過頭來見是她,立刻從屋頂上跳了下來,拎起外套要走。
  “喂,莊遠,我是來跟你道歉的!”方靜言一個箭步跨上去扯住他襯衣的袖子。”
  莊遠冷著臉,擰著脖子說:“你又沒做錯什麽,幹嘛跟我道歉?”
  “我……我有錯!”方靜言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道歉,就不會臨陣退怯,“暑假時答應了要打電話給你,卻沒打,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真心真意道歉!”
  “哼——”莊遠依然擰著脖子,臉色卻緩了一些,“那你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呃……因為我把那個記著號碼的筆記本丟在了姨媽家,圓圓姐把那筆記本當草稿本給用掉了……我實在是沒辦法打電話給你……對,對不起嗬!”方靜言用最真摯地眼神望著莊遠,跟他道歉。心想,我就不信在我這麽純良的眼神麵前,你還能生起氣來。
  果然,莊遠的臉色更緩和了,他轉頭望著方靜言說:“蘇圓圓一定是故意的!她最愛跟我作對!”
  “嗬嗬……應該不是吧……她心眼沒那麽壞。”
  “哼,是啊,她心眼不壞,就我才是小心眼兒——”莊遠故意把尾音拖長,昨天方靜言說他小心眼,他差點氣瘋了。
  “好啦,你就接受我的道歉吧,我還有正事和你說呢!”
  “什麽事?”
  “那個……昨天是我不好,也沒問問你情況,就一口咬定是你的錯。莊遠,你和鍾芸究竟是怎麽了?”
  “那個鍾芸她——”提起這事兒莊遠臉上立刻顯出惱色,“她根本不是借我筆記本看看這麽簡單!”
  “哦?那她到底怎麽了?”
  “我本來真的不想說,”莊遠臉氣的紅紅的,眼神裏滿是無奈,“你知道嗎,她總是在我筆記本上寫奇怪的話,還喜歡拿我的東西帶回家。因為她是女孩子,我也不好意思說她,可她最近越來越不像話,昨天竟然把自己的照片粘在我的筆記本上!我氣急就罵了她,讓她以後別碰我的東西。這難道還要我去跟她道歉?說,不好意思啊,我不該指責你的,您以後請在我書和筆記本上隨便寫隨便貼!”
  “啊?這……怎麽會這樣?”方靜言訝然地張著嘴,完全被莊遠的話給擊倒了。
  這事兒真的難辦。鍾芸是女孩子,事情要是說出去了,對她名聲有損。不說吧,莊遠就得背一個欺負人的惡霸黑鍋。
  方靜言站在太陽地裏痛苦地左思右想,過了好半天,她終於對莊遠說:“莊遠,這事兒是我錯怪你了,你別生氣。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和別人說鍾芸的……那些事。畢竟她是女生,要是被別人用這種事情嘲笑,真的會很可憐。”
  莊遠冷笑了一聲說:“因為是你我才說的,別人怎麽想,我才不在乎。隻是你冤枉我,我就受不了!”
  方靜言聽了他這話,心裏不由有些小小的感動,忙點著頭說:“放心,我不會再誤會你了!我們是朋友嘛!”
  莊遠眨著圓眼睛望她,漸漸嘴角泛出一絲笑,隻是那笑有點看不出悲喜,慢慢道:“對,我們是朋友。”

  煙波(一)
  葉子航和吳鴻飛會成為好朋友,方靜言有些想不通。明明兩個都是沉靜內斂的人,卻成了相見恨晚的知己。
  她當然不會知道,這兩個人最初的交集,還緣起於她。
  那天,早上下了小雨,還沒過中午天就放了晴。晚上下了自習,星光一片明朗,方靜言自然忘了早上曾穿過雨衣這件事。與葉子航兩個騎到十字路口,葉子航停下車前前後後把她看了一遍,問:“你的雨衣呢?”
  “唉呀,我忘在教室裏了!”方靜言拍著腦袋叫道。
  “天氣預報說明天早上還有雨,你家還有雨衣嗎?”
  “沒……沒了~~~唉,媽媽又要罵我了!”方靜言嘟著嘴自怨自哀。
  “你先騎回家,我回去幫你拿雨衣。路上自己小心點。”葉子航說著轉過車頭,準備回學校。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早點回去,不然家裏要擔心。”
  “哦……”方靜言乖乖地在綠燈亮起時往家的方向騎去。
  已經快要十點,學校裏大部分教室的燈都滅了。葉子航到門衛室借了鑰匙,回教室去取雨衣。沒想到教室裏竟然有人。
  吳鴻飛拿著手電筒正趴在方靜言桌上寫著什麽,葉子航開門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你在做什麽?”葉子航的聲音有點冷。
  吳鴻飛倒是冷靜的很快,他對葉子航笑著揚了揚手中的數學試卷,說:“幫這個缺少數學細胞的家夥訂正錯題。”
  葉子航走過去接過卷子一看,所有方靜言做錯的題,吳鴻飛都在旁邊空白的地方寫了正確答案和解題思路,非常詳盡易懂。葉子航想,換了自己也未必能比他寫的更用心更好。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葉子航猶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吳鴻飛捏了捏眉心,苦笑道:“為什麽?我也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大約是習慣吧,從小學開始,幫她講數學題就成了我的習慣。”
  葉子航望著他沒說話。他知道,吳鴻飛是方靜言小學裏的同桌,方靜言一直念念不忘他在學習上對她的幫助。動不動就會對著數學課本感歎,若是沒有吳鴻飛,她根本考不上第一重點。可那是小學,現在,吳鴻飛還有必要那麽做嗎?葉子航不相信這隻是一種習慣。習慣還不能讓人做到這種程度。
  “其實,雖然在學校裏你和方靜言不太說話,但我知道你們兩個關係非常好。”吳鴻飛搓弄著手中的鋼筆,“初中時我就看出來了。你們兩個住在一幢樓一個院,自然會走的很近。”
  “恩。”葉子航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嗬嗬,我都在說些什麽呐!”吳鴻飛揉了揉腦袋瓜子,笑道:“還沒問你,這麽晚回教室來做什麽?”
  葉子航也笑了笑,伸手從方靜言抽屜裏拿出雨衣,“她總是丟三拉四,常常忘東西。”
  “是啊,我都擔心她哪天會把自己弄丟了!”吳鴻飛將訂正完的試卷小心冀冀地折好放進課桌,站起身說:“一起走吧!一會兒夜巡的值班老師要來了,會很麻煩。”
  “好。”葉子航轉身到教室門邊熄了燈,兩人就著吳鴻飛手中手電筒暗紅色的光,一同往車棚走去。
  吳鴻飛身高和葉子航差不多,隻是因為戴了眼鏡,看起來比他更單薄些。推著車,兩人默默地走著,快到校門口時,他突然對葉子航說:“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你,從初中開始。先走了!再見!”沒等葉子航回話,吳鴻飛就蹬著車飛快地騎走了。
  葉子航在晚風中獨自騎著車,想到那張寫滿了吳鴻飛注解的數學試卷,有點遺憾自己小學時沒能和方靜言在一個班。
  自那以後,葉子航和吳鴻飛兩個人在數學這門功課上擰起了勁。
  吳鴻飛在數學上非常有天分,初中時就在學校裏頗有名氣。上了高中,更不得了,越發顯出他在這門功課上的卓越天賦。
  葉子航則是全才。他沒有哪門功課是不優秀的,哪怕是體育。他的名氣比吳鴻飛更大,是全校老師眼中最撥尖的人物。
  兩人先是這麽擰著勁,擰著擰著,卻發現自己和對方其實很投緣。便常常在一起討論問題,聊天。又一塊兒打籃球踢足球,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方靜言雖然覺得這兩個原本不搭邊的人能走到一起很奇怪,卻又覺得很高興,葉子航和吳鴻飛成了好朋友,她從心底裏覺得高興。
  雖然弄不明白葉吳兩位怎麽會成為好朋友,但方靜言更搞不清為什麽葉子航和莊遠的關係會那麽糟糕。
  莊遠和葉子航是兩個世界的人。
  莊遠對葉子航有敵意,葉子航也不欣賞他那種有錢人家少爺的狂傲之氣。
  打籃球莊遠向來不跟葉子航分在一個隊,反而處處以他為對手。有次莊遠打小前鋒,葉子航在籃下防守,他明知犯規還硬往前撞,結果頭狠狠頂在葉子航下巴上,葉子航頓時嘴裏就全是鮮血。莊遠瞪著眼睛做出一幅準備大打出手的架勢,哪知葉子航隻是把嘴裏的鮮血吐了出來,用清水抹了抹臉,拍著球就往他們隊的籃下攻去。
  莊遠不明白葉子航,覺得他很傲,那是一種從骨子裏透出的傲,掩藏在他表麵的平易近人之下。
  莊遠也很傲。這是全年級公認的。
  有次他在回廊上無意中聽見兩個女生笑著說鬧。其中一個短發的說:“三班的那個莊遠啊,雖然長的帥,可那眼睛都生在頭頂上了,能看得見誰啊!”
  另一個立刻點頭答道:“是啊!還是葉子航好,待人溫和有禮。”
  短發女孩橫了同伴一眼說:“傻瓜,那個表麵溫和有禮的人更難以接近,他的眼睛,根本沒長在身上!”
  莊遠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明明就在鼻子上麵,什麽時候在頭頂上了?切,這些個女生就會亂嚼舌根。不過,她們說的也沒錯,對於女生,他看不見別人,他眼中隻有方靜言。這一點,他很早就明白。可是方靜言呢?莊遠不禁苦笑,她對他很好,就像對所有同學一樣,友好而親切,僅止於此。但他卻發現,她待葉子航不同。若不仔細觀察,表麵上根本看不出他們兩個之間有多親密,可骨子裏,兩人連眼神中都有著難以言傳的默契。
  鄰居了不起嗎?因為是鄰居就可以連心都靠的那麽近?莊遠在不自覺裏對葉子航就有了莫大的敵意。正好葉子航對他也沒什麽好感,一來二去,一個班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人關係漸漸降到冰點。
  男孩子之間的友情,方靜言想不通,女孩子之間,男孩子也一樣不能理解。
  方靜言與丹丹不但上課一塊兒,吃飯一塊兒,就連上廁所都要手挽著手一起去。周末休息,丹丹也常把功課帶到方靜言家裏做。有時葉子航給方靜言講題目,丹丹就跟著一起聽。她常常笑著說自己是沾了大便宜,有葉子航做老師,怕是班上一大半女生的夢想呢!方靜言則苦著臉說,誰願意來聽誰來,她情願用那個新買的金頭鋼筆做交換。
  對她們的笑談,葉子航隻是微微一笑,講完題目就回家,並不做逗留。
  有天,葉子航問方靜言,為什麽可以和丹丹好成這樣,連一顆花生米都要一人分一半。方靜言笑答,這就是好朋友啊!我和丹丹是真正的好朋友,從內心裏相交的好友。
  葉子航搖了搖頭說,“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與吳鴻飛也是好朋友,但並不流於表麵的親密。他以為,朋友之間神交更為重要。
  對他的話,方靜言不以為然。
  *****
  春去秋來,光陰如梭。
  這是古話老話,卻也是實話。
  誰不曾在落葉涼風的時節裏感歎青春易逝,年華易老,誰又不曾在桃紅柳綠的春光中回憶曾經天真爛漫的韶華。
  不過少年人若是這麽感歎,不禁有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嫌。
  方靜言站在四號樓的大平台上,望著晏園裏的一湖春水,長籲短歎。她真的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這平台,這湖,都曾是她在Y中學最美好的記憶,如今卻要告別。
  她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在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她要離開這所學校,離開這座城。
  因為工作的關係,方爸被調到H市任職,數年內都不會回N市。昨天晚上全家開緊急會議決定,一起跟著方爸去H市,包括即將高考的方靜言。
  這消息她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是葉子航和丹丹。
  丹丹最近心髒病又犯了,醫生說這次一定得做手術。方靜言答應要陪在她身邊,笑著將她從手術台上接下來。若現在就告訴她自己就要離開,一定會對她心情有影響。所以,她得堅持到丹丹心髒手術做完後再說。
  葉子航,一想到他,方靜言的心就莫名揪痛了起來。早上一起出門時,曾想對他說,但話在嘴邊溜了幾圈,竟然不知道怎麽開口。葉子航知道了會有怎樣的反應,她完全無從猜測。也許會淡淡地跟她道別吧,就隻揮揮手,瀟灑地轉身,如一貫那樣從容。心裏酸酸的,覺得有些不平,為什麽葉子航這樣的人麵對離別就可以很平靜,而她,她卻要忍受一夜不眠的折磨呢?
  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方靜言望著班裏每一張熟悉的麵孔,有離別卻不能言,心中異常苦澀。丹丹後天就要做手術,今天卻還堅持著到學校來上課。看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方靜言恨不能擁著她單薄的肩大哭一場。
  今天是周六,晚上不用上自習。好不容易堅持到放學,看了黑板才發現今天輪到她值日。
  默默拿著掃把清掃著教室的地麵,方靜言認真地手心和鼻尖上都冒出汗來。她從來沒把地掃的這麽幹淨過,纖塵不染。
  “方靜言!”
  有人叫她,方靜言直起酸累的腰身,轉頭望去,是吳鴻飛。
  吳鴻飛走到她身邊,將一份試卷放到她手裏,說:“上次模擬考的卷我幫你看過了,有進步啊!錯題的思路我都寫在卷子邊上,你回家好好看,實在不明白就明天問我,或是問葉子航。呃~還是明天問我好了,大晚上的你跑去找他不好……”
  吳鴻飛還是那麽仔細又嘮叨。
  方靜言捏著試卷眼圈就紅了,“吳鴻飛……”
  吳鴻飛這才發現方靜言的神態和平常不太一樣,“你怎麽了?這次考的不是蠻好的?是不是葉子航又說你了?”
  方靜言搖了搖頭,強忍下心頭湧動的情緒,笑著說:“我隻是……隻是覺得感動。”
  吳鴻飛的臉微微紅了,“有什麽好感動的……你不是說這都是我該為你做的麽……”
  “不,那不是我的真心話。我真的很感謝你,從小學開始,就一直這樣幫著我。”方靜言看著吳鴻飛的眼睛真摯地說:“吳鴻飛,你是我最最最好的同桌。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吳鴻飛的臉更紅了,嚅嚅道:“方……靜言,你……今天是怎麽啦?”
  方靜言揉了揉眼睛,豁然笑道:“沒怎麽,就是突然良心發現,想跟你說說心裏話!對了,聽說你已經被保送Q大數學係,恭喜啊!”
  “也沒什麽好高興的……不過,還是謝謝!”吳鴻飛隻覺得今天的方靜言很奇怪,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都不像平時的她。
  方靜言一個人騎車飄蕩在回家的路上,身邊沒有葉子航相伴,孤單和寂寞的痛提前向她襲來。以後都不會有那個人在身邊,她要怎麽辦?
  車子也和她作對,越騎越費勁。方靜言實在踩不動了,伸頭一看,原來前輪癟的一點兒氣都沒了。隻得垂頭喪氣地推著車走,正遇上一個大坡子,沒氣的車子特別難推。好不容易上了坡,身上早已出了一身汗。
  沿著路牙在傍晚昏暗的光影中緩慢前行,方靜言覺得自己像一隻背著重殼的烏龜。要是葉子航來接她就好了,以前每次她值日晚回,如果天全黑了,葉子航就會在路口等她,今天他會不會來呢?
  遠遠的路口已能望見,似有隱約的人影在巷口晃動。方靜言心中一喜,用力推車往前奔去,正要開口叫葉子航的名字,路燈亮了。
  燈下站著兩個人,兩個她再熟悉不過的人,葉子航和丹丹。
  攸地閉上了嘴,方靜言隻覺得心頭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推著車就躲到了路邊粗大的梧桐樹身後。
  葉子航與丹丹麵對麵地站著,澄黃的燈光下,如兩抹線條清秀的剪影。

  煙波(二)
  方靜言屏著氣,心兒呯呯跳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到樹後麵,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緊張,就隻目不轉睛地盯著路燈下正在交談的兩人。
  因為是逆風,聽不見葉子航和丹丹在說什麽。葉子航的表情很嚴肅,長長的眉毛很不平和地擰著。丹丹一直垂著頭,似是不敢看葉子航的眼睛,薄薄的唇緩緩開合,說著方靜言無法猜測的話語。
  過了許久,方靜言握著車籠頭的手緊的幾乎要抽筋,丹丹終於抬起頭來。
  昏黃的燈光下,她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唯有一臉晶瑩的淚光幽幽閃爍。而後,葉子航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將丹丹臉上的淚珠輕輕刮落。
  一瞬間,方靜言覺得身體裏所有的血液都湧向了心髒,眼前黑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意識都失了控。死死咬住嘴唇讓自己清醒,恍惚著能再看清眼前景物時,路燈柔黃的光影下,已沒有任何人的身影。難道是錯覺嗎?她狠命搖了搖頭,向四周看去。
  不是錯覺,遠遠往車站去的的路上,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
  嘴巴裏有鹹腥的味道,才發現,不知何時,下唇已被咬破。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推著自行車回了家,世界都變成了輕飄飄的煙霧,方靜言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這煙霧裏行走,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裏,什麽人也不想見,什麽話也不想說。方媽叫她出來吃晚飯,她說在學校食堂吃過了,現在好困,要睡。方媽以為她是太累,便不再管她。
  蜷在被子裏,方靜言抱著膝,覺得心裏有什麽地方似乎被捅破了。那是她最脆弱的地方,一直小心冀冀保護著,卻還是破了。那裏,變成了一個洞,一個幾乎要將她完全吞沒的洞。
  八點鍾的時候,有人敲她的房門,她不理。
  九點,房門又被敲響,她不理。
  十點,敲門聲再度響起,她依然不理。門外,方爸用抱歉的語氣說:“子航,言言可能真的睡熟了,你先回去吧,別等了。”
  “好吧。方叔叔,打撓你那麽久,不好意思了。”葉子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這孩子,跟我客氣什麽,有你陪著下棋,我高興還來不及了!”
  門外漸漸沒了聲音,爸爸媽媽也熄燈休息了,家裏再沒一點燈火。
  方靜言強撐著從床上坐起身,將小狗熊抱在胸前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小狗熊似是遭了一場大雨,很無辜地從頭濕到腳。
  哭了一陣,方靜言覺得胸悶的難受,氣也透不上來,便掙紮著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透氣。
  春夜的氣息是溫暖的,方靜言的心卻冰涼。她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伸頭向窗外看去。
  窗戶左麵房間的燈還亮著,葉子航還沒睡。
  也許是聽見隔壁開窗的動靜,葉子航也往窗邊走來。方靜言慌忙退回窗內,呯地坐在寫字台前,屏著氣息,愣愣盯著月光下泛著銀白色光澤的龜背竹。
  那是她從葉子航房間搶來的龜背竹,已經養了四年。龜背圓潤青翠的葉片,縷縷脈絡左右對稱地伸展著,一如她與葉子航從童年到少年的成長軌跡一般清晰。
  方靜言,你要冷靜!冷靜!心潮漸漸平息,她終於可以控製住思想,開始逼自己冷靜地去想問題。
  丹丹究竟在路燈下對葉子航說了什麽,已經不重要。就算聽不見,方靜言覺得自己也心知肚明。
  程丹丹,她最最要好,最最掏心窩的好朋友,喜歡葉子航。
  她從來都不知道。
  丹丹沒有錯,喜歡誰是她的自由,況且葉子航也並不屬於誰,不屬於她方靜言。她不過是碰巧和他一起長大的鄰居,碰巧和他在一個班的同學罷了。也許,葉子航也喜歡丹丹,不然,以他一貫的性格,絕不可能伸手去為一個女生擦眼淚。
  這樣的想法,讓方靜言的心抽痛的幾乎要再度失控。深深吸了口氣,她重又抓回斷掉的思緒。
  丹丹後天就要動手術了,在這樣一個重大的手術前夕對喜歡的人告白,很正常。作為丹丹最好的朋友,方靜言從最客觀的角度去考慮,她支持她!支持她去對喜歡的人告白!
  想到與丹丹之間的友情,方靜言的心就軟了下來。她們是那麽的要好,連一粒花生都要一人分一半的吃!
  冬天,她的手總是冷,丹丹就把她冰棍似的手揣在自己懷裏焐,焐不暖就放到嘴邊用熱氣嗬,常常把自己原本暖暖的手也給折騰的變成冰涼。
  春天,丹丹說特別想看南山的梅花。她就騎著大紅海達曼背著不能騎車的丹丹去南山。南山的路不好騎,梅花穀前全是高陡的坡子,她咬牙使勁蹬著車,不讓丹丹下來走一步。
  夏天,她怕熱。有一次上課時竟然中暑暈了過去。丹丹就在家煮消暑的涼茶,天天帶一大杯給她喝。又特意為她去學刮沙,準備了牛角刮子放在筆盒裏,隻要她說有什麽不舒服,用牛角幫她在背上刮幾下,很快就解了。
  秋天,丹丹犯了病。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戴著呼吸器,她看著瘦小的丹丹,心疼的淚如雨下。每天放學都去守著丹丹,陪她說話聊天,一直到她出院。隨後的期中考,她的成績一落千丈,被批的很慘,心裏卻一點也不後悔。
  真正的友情是什麽,方靜言常自豪地想,應該就是像她和丹丹這樣。
  是的,為了丹丹,做什麽她都心甘情願。
  望著窗外幽暗不明的星光,方靜言抹幹腮邊的淚水,對著夜空祈禱,神啊,如果可以讓丹丹後天的手術成功,讓她變成一個健康的人,我方靜言情願放棄心裏最想要的。
  *****
  第二天方靜言起了個大早,實際上那一夜她幾乎就沒睡。偷偷到爺爺奶奶房間把他藏在櫃子裏的寶貝人參用手帕包了幾根,又到奶奶的藥匣子裏抓了一把冬蟲夏草,在晨曦未露時便騎車奔去了丹丹家。
  丹丹已經住進了醫院,丹丹媽一早拎著準備好的早餐盒正要去醫院。方靜言幫忙拎了餐盒,將藏在貼身口袋裏的名貴中藥掏出來交給她說:“阿姨,這個今天問問醫生能不能煎成水給丹丹吃,我聽說上手術台時嘴裏含片老參能保元氣。”
  丹丹媽的眼睛立刻就濕潤了,她握著靜言的手說:“好孩子,你對丹丹這樣好,難怪她也那樣一片心的對你……”
  “阿姨……別這麽說……我和丹丹……”說著,方靜言胸口就抑製不住地起伏起來,眼淚都盈在眼眶裏,輕輕一眨就落下來。“阿姨,今天丹丹不去學校了吧?”
  “是啊,這孩子前幾天都不顧醫生的勸,非要去學校,今天是星期天,她想去也去不了。”
  “……今天竟是星期天麽!!”方靜言才發現自己恍惚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地步。
  “靜言,咱們一起去醫院吧。丹丹最開心的就是你去陪她了。”
  “好!”方靜言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
  *****
  丹丹靠在病床邊發呆,見方靜言跟在媽媽後麵進了病房,臉上是掩不住的高興。拉著靜言在身邊坐下,要她陪著一起吃早飯。
  靜言便陪著她吃。見她捏著勺子的手指纖瘦到幾乎在微顫,靜言拿過她手中的勺,舀起一勺溫熱的粥遞到她嘴邊,柔聲說:“我喂你吃吧……”
  丹丹笑著點了點頭,乖乖張嘴將那勺粥吃了下去。
  方靜言一勺一勺地喂,丹丹就一勺一勺地吃,直到一大碗粥都見了底。
  丹丹媽在一旁笑說:“還是靜言魅力大,平時隻吃到一小半,丹丹就要嚷著吃不下,今天竟然吃的這麽幹淨!”
  靜言和丹丹兩個都笑了,病房裏春意融融。
  傍晚,靜言在夕陽中為丹丹梳頭。
  丹丹的頭發很黑,又濃密,靜言一隻手幾乎握不住。
  “靜言,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對不對?”丹丹將皮筋在手上拉成一個五角星。
  “當然。”
  “不管在哪裏嗎?”
  “不管在哪裏。”
  “不管有多久嗎?”
  “不管有多久。”
  “如果不在一個世界裏呢?”
  “傻瓜,我們永遠在一起。”
  “你先回答我嘛!”丹丹撒嬌地扯住靜言的衣角。
  “隔著天涯海角也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來生來世也要。”
  “好,來生來世也是。”
  “靜言,你真好!”丹丹拉過靜言的手在臉邊輕蹭,“靜言,我真舍不得你嗬!”
  “我們永遠在一起啊,有什麽舍不得的,傻瓜!”靜言摟著丹丹的脖子,心卻沉沉的。
  “靜言,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
  “什麽?”方靜言愣住了。
  “你老是為別人著想,常常委屈了自己。”丹丹歎息著捧起她的臉,目光中滿是擔憂,“所以,我怕你以後要吃許多虧。以前,還有我在你身邊……若是我不在了……”
  “瞎說!瞎說!”靜言惱地捂住她的嘴,“過了明天,你就會全好起來,變的比我還要健康!咱們說好了要一起騎車去南山看梅花,你答應過的!”
  “好好!”丹丹嗬嗬笑著,“我們一起騎車去。我開玩笑而已,你不要這麽生氣嘛!”
  那晚,靜言沒有回家,她在醫院陪丹丹。
  第二天早上七點,她帶著笑送丹丹上了手術台。隨後她去學校上課,一上午心神不寧,別人和她說話,她全都充耳不聞。
  下午第一節課間,葉子航把她攔在樓梯口。
  “靜言,你臉色很差,在擔心丹丹嗎?”
  方靜言偏過臉,點點頭,眼睛盯著地麵。
  “別擔心,會好的。”
  方靜言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轉過身便從他身邊下了樓。葉子航皺眉望著她慌張的背影,心情很複雜。
  他已經知道方家要搬走的事,也知道方靜言就要轉學。可是,為什麽方靜言不自己和他說,反而處處避著他呢?
  方靜言衝到教師辦公室請了假,心急火燎地騎車要往醫院去。到校門口卻不小心撞了人,剛想賠不是,抬頭一看,原來是莊遠。便連話也不說一句,騎上車就走了。
  “方——靜——言!”莊遠咬牙切齒地對著她的背影大吼,隨即拔腿追了上去。他扯著方靜言車子的後背架,讓她動彈不得。
  “莊遠!放手!”方靜言氣地回頭去拍他的手。
  “你就是敢欺負我是吧?撞了我連聲都不吭!吃準了我不會把你怎麽樣?還有啊,你現在是幹嘛?要翹課嗎?”
  “莊遠!我現在沒空和你囉嗦!你快給我鬆手,我要去醫院!”
  莊遠見方靜言眼眶裏急的快要掉下來的眼淚,知道她是真有事,忽然想起今天是她好朋友丹丹手術的日子,這才恍然大悟。
  “我載你去吧!”莊遠將方靜言從車上拉下來,“我騎的快!”
  方靜言沒空和他扯,看了看表,隻得坐到後包袱架上讓他載。
  “靜言!”
  方靜言和莊遠剛騎出去不到十米,就聽到身後有人喊。同時轉頭望去,竟是葉子航。
  葉子航見莊遠載著方靜言,眼神明顯一暗,低聲說:“我陪你一起去醫院。”
  方靜言點了點頭,便不再看他。
  莊遠騎的真的很快。他和葉子航兩個,似乎要將車騎的飛起來才甘心一樣,拚命地往前衝。
  方靜言坐在車後,有那麽一刹那的舉首,陽光耀在她眼中,一道白光從眼前閃過,眩暈著差點從車上掉下來。然後,她臉色刹白地緊緊捂著心口,嘴裏不斷喃喃念著丹丹的名字。
  “丹丹……丹丹……丹丹……等我……”
  三人跌跌撞撞來了醫院,還未到三樓,就聽見從四樓病房裏傳出的痛徹心扉的哭聲。
  “丹丹……丹丹……”方靜言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樓梯,搖搖晃晃往上走,腳下一軟,卟嗵——摔倒在台階上。
  “靜言!”葉子航和莊遠同時伸手去扶她。
  方靜言抬起頭,額角滲出的鮮血劃過麵頰,和透明的眼淚混在一起,鮮紅而憂傷。
  “丹丹——”方靜言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
  丹丹死在了手術台上。
  剛剛才要舒展的生命,凋落在桃紅柳綠的春色中。
  這手術成功的機率本就很低,但所有人都還是願意賭一把。賭贏了,便可以健康地活下去,輸了,便要永遠和這個世界告別。
  如果不做手術,丹丹也許能再活上五年。
  但她毅然選擇了手術。她多麽羨慕那些擁有健康身體的孩子,可以在體育課上奔跑跳躍,可以被人猛地蒙住眼睛猜身後的人兒是誰。可以在春風中騎車去南山看梅花,可以在冬天和好友攜手爬到山頂去看雪。
  她們約好的,她和方靜言。約好要在下個春天一同騎車去梅花穀,靜言說過,再陡的坡子也不用怕,她會帶一根很牢的繩,係在她們彼此的車上。就算她騎不動,她也會一步步把她拉到花海裏,絕不要她下車走上一步路。
  靜言說的,她相信。
  靜言,我舍不得你。

  煙波(三)
  五月是繁花似錦的季節,無論江南還是江北,空氣裏都彌漫著讓人微薰的芬芳。
  那一年,江南多雨。
  煙波浩渺裏的江南,空氣總是濕漉漉的。
  然後,在一場又一場的霏雨中,梅子黃了。
  當別的考生正為了高考而徹夜苦讀時,方靜言卻連學校也不去,天天騎車沿著古城牆在這座城裏漫無目的地轉悠。有時,她連雨衣也不穿,回家時,全身都濕透了。
  自從丹丹走了以後,她的精神狀態就一直處於沉默的封閉之中。
  學校最後一批的保送名單下來了,方靜言被保送C大的商學院。沒了高考的壓力,她愈發放縱自己沉浸於無邊的悲傷裏。
  清晨又是細雨綿綿,方靜言六點鍾就推著自行車出了門。
  今天是她在N城的最後一天。家人因為擔心她的精神狀態,決定提前把她送去H市。離開了,也許就不會那麽想念。離開了,也許就可以慢慢忘卻。
  “丹丹,我就要和你告別了,這一次,是真的。”方靜言在細雨中仰著頭,對著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語。
  葉子航望著方靜言在雨中微微顫抖的背影,心仿佛被鈍鈍的刀子緩緩割著,沒有一下子見血的痛,卻更折磨人。就那樣生生扯著心頭最柔軟的地方挫著,拉著,疼痛隨著每一次扯動漫延到四肢百骸,最後浸在骨髓裏,一小口,一小口地噬咬著最末稍的神經。
  從丹丹走後,方靜言就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哪怕一句。
  她躲著他,避著他,視他如洪水猛獸。
  葉子航不明白,這時候方靜言最應該依賴的人難道不是他嗎?卻為何,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天她就要走了,他不想就這樣讓她走。
  遠遠跟著她到了巷子口,保持著不易被發覺的距離。葉子航苦笑,就算他緊跟在她身後又如何?她照樣對他視而不見。
  等方靜言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葉子航才從深巷裏騎出來。剛要轉彎,車頭就和另一輛車撞在了一起。
  “莊遠?”葉子航皺眉望著自行車上瞪著眼睛的少年。
  “倒黴,怎麽剛要起步就撞到你了!”莊遠嘀嘀咕咕地將車籠頭從葉子航車上拉下來。
  “你在這裏做什麽?”葉子航問。
  “你管我!”莊遠衝衝地回了一句,接著抬頭微微一笑道:“你這麽早出門又是做什麽?”
  葉子航不語,遠遠看見方靜言在大路上漸漸變的模糊的背影,撇下莊遠,騎車追了上去。
  還是遠遠跟著不敢靠近。葉子航小心翼翼地跟在方靜言身後,身上都出了汗。
  “我說你!”莊遠從後麵追了上來,與葉子航並肩騎著,“幹嘛這樣遠遠的跟著?陪在她身邊一起,不是更好?”
  葉子航沒答搭理他。
  “你們關係不是非常好嗎?為什麽你不去好好安慰她?卻讓她傷心成這樣?”莊遠有些生氣地問。
  “不關你事。”
  莊遠氣的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兩人跟著方靜言,到了南山腳下才發現,原來她要進山裏的梅花穀。
  這樣的雨天,南山的路非常泥濘難騎,方靜言費力地蹬著車,曲曲折折地往山穀裏行進。
  梅花已經謝了,漫山遍穀隻有梅樹泛著嫣紅的細小葉片。
  雨中的山穀,雲霧彌漫,濕潤的霧氣擦著臉頰飄過,方靜言覺得似乎是丹丹用她軟涼的小手輕撫過她的臉。
  “丹丹,你來了,對嗎?”方靜言眼中溢著淚,視線模糊不清,“我知道,你來跟我道別。你也要走了嗎?”
  空氣是涼的,雨是涼的,梅樹也是涼的。
  方靜言卻覺得熱,全身都火燙般地發著熱。腦子似乎被身體裏莫名躥出的火焰給烤糊塗了,暈暈然不知身在何處。
  腿也不再聽話,軟軟的使不上勁。終於,自行車失去平衡,她狠狠摔倒在梅林長滿青苔的泥路上。
  “靜言!”葉子航和莊遠一直隔著梗子上的橫溝看著方靜言,見她摔倒,再顧不了許多,扔下車,躍過兩米來寬的橫溝,向她衝去。
  莊遠剛要伸手拉方靜言,卻被葉子航一下子推了開去。
  “別碰她!”葉子航將方靜言抱在自己懷裏。
  莊遠有些吃驚又惱怒地捏緊了拳頭,剛要發難,方靜言卻在葉子航懷裏揪著他衣領哭了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人會這樣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前一刻不是還和我說著話,吃著我喂的粥,為什麽隻一轉眼,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方靜言睜著大大的眼睛,淚水如溪水般汩汩地流淌。“子航,你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什麽?”
  莊遠望著方靜言失去焦距的雙眸,漸漸紅了眼角。
  “靜言……”葉子航早已流下淚來。
  他從不哭的,從記事起就沒有哭過。方靜言經常嘲笑他是沒有淚腺的人,時間長了,他幾乎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現在,滾熱的淚正從他眼中滴落,落在方靜言因高燒而緋紅的麵頰上。
  方靜言卻被那淚忽然驚醒了,她搖了搖頭,看著葉子航的臉,猛地掙紮起來。
  “你走——你走……”她用力推著他,胳膊肘兒在拉扯中搗在葉子航心口上,又狠又重。
  葉子航咬牙悶哼一聲,卻仍是不鬆手。
  莊遠這時走到兩人身邊,一把將方靜言拉了過來,見葉子航死命握著她的手不鬆,便一拳打在他肩上,“她讓你走,你沒聽見嗎?”
  葉子航肩頭一陣劇痛,手上幾乎脫了力。
  但他仍是不肯鬆開方靜言的手。
  “把她給我……”他抬頭望著莊遠,帶著淚光的眼神卻是無比堅定。
  莊遠在他眼神靜默的注視下,不禁打了個寒戰。
  “莊遠……莊遠……帶我走!”方靜言使勁從葉子航掌心裏抽出手,縮向莊遠身邊。
  “靜言!”葉子航痛苦不解地望著她,“你怎麽了?為什麽這樣避著我?”
  方靜言扭過頭去,不看他,也不說話。
  莊遠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那溫度燙的嚇人。
  “靜言!你發高燒了!”莊遠急的臉幾乎和方靜言一樣紅。“我背你去醫院!”
  “好。”方靜言默默地趴在莊遠背上,垂著頭,被雨淋透的頭發貼在耳朵邊,絲絲如墨。
  “方——靜——言!”葉子航在她身後一個字一個字地叫她的名字。
  “莊遠,我們走。”方靜言喃喃地在莊遠耳邊說,隨後她閉上了雙眼。
  淚珠從緊閉的眼中溢出,一串串,灑落在莊遠腳邊,猶如斷了線的珠子。
  莊遠望著那些落入春泥中消失不見的珍珠,腳步不知為什麽有些踉蹌。
  葉子航站在雨中。
  一直站在雨中。
  淚早已幹了,眼中濕濕的水霧,那隻是落在眼中的雨。
  *****
  黃梅季節過去後,這個城市裏的晴天就多了許多。
  葉子航站在陽台上給龜背竹澆水。
  龜背長的很好,蔥綠青翠的葉瓣寬大舒展,文理清晰。葉子航皺眉望著那在尾端漸漸模糊的葉脈,喃喃自言:“明明那麽清晰,為什麽最後卻仍是看不清了呢?”
  沒有人回答他。
  龜背也無語。
  方靜言已經去了H市一個多月,方家也全都搬走了。
  諾大的屋子空著,有點寂寞。
  空屋的鄰居有點寂寞。
  方靜言的父親走前曾說過,這屋子還是方家的,他們遲早會搬回來住。
  葉子航望著相鄰的陽台,眯起雙眼。
  初夏的風柔柔吹拂,陽台上的小女孩捧著一本厚厚的武俠小說,看的聚精會神。
  夏風從她身邊撫過,吹起她修剪整齊的流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她皺著小小的鼻子歎息,為小說中的故事歎息。
  猛然抬首間,發現對麵陽台的他。她會撇著嘴,有些哀怨地說:“葉子航,為什麽男人都會想要娶好幾個老婆呢?韋小寶已經有雙兒和建寧公主,但他還想要阿珂!”
  他對著她微笑,不說話。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韋小寶,也有人,一生隻願得一人。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那時,他不懂。
  那時,他真的懂得太少。
  不知道生命的軌跡會隨著那小姑娘的一顰一笑而悄悄改變。
  即便是現在,他又能懂得多少?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錯,硬生生將他生命的軌跡撕裂。
  “方靜言……”葉子航望著空蕩蕩的陽台,一拳砸在龜背竹的紫砂盆上。
  盆沒碎,隻是裂了縫。
  鮮血順著那縫隙向下流著,向內滲著,最後,凝在龜背竹盤根錯節的深根裏。
  *****  
  “莊大圓兒!把那個大剪刀遞給我!”
  “不許再叫我莊大圓!我叫莊遠!”莊遠忿忿地對著蹲在花園裏拔草的蘇圓圓吼道。
  “唉喲,知道啦!知道啦!隻是叫慣了一時改不掉嘛!”蘇圓圓轉身笑嗬嗬地說,她圓圓臉上圓圓的笑靨裏沾著一顆淡綠色的草籽。
  “你們兩在那裏磨嘰什麽?還不快來幫我接棗子!”方靜言戴著草帽站在訝棗樹下,用一根長長的竹竿將滿樹青裏透紅的小棗敲落。
  “來了來了!我們這不也是在忙著呢嘛!”蘇圓圓從花園裏跳出來,拍拍屁股上沾的泥,扯著莊遠往棗樹下去。
  “荷!今年這棗子真甜!”她一到樹下就撿起一顆最大的棗子塞進嘴裏。
  “咦,你都不洗洗就往嘴裏塞!真髒!”莊遠嫌惡地望著她。
  “切!你這個有錢人家的敗家子!”蘇圓圓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說:“懂不懂什麽叫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你說誰是敗家子啊?”莊遠眼睛頓時瞪的溜圓。
  “啊?我說誰啊?誰家有錢誰就是!”蘇圓圓才不怕莊遠,這小子,和三年前一樣好生氣,卻也好欺負。最多就是把眼睛瞪的溜溜圓,在原地又吼又叫的亂蹦一氣,沒什麽實際威懾力。
  “那我也不是敗家子!”莊遠如蘇圓圓所料,開始在原地跳腳。
  “好啦,好啦!”蘇圓圓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像哄小孩似的說:“我不介意你敗家啊,你要是願意把你家保險箱裏的錢搬點到我家來,我絕對沒意見!”
  “你想的美!”莊遠給她一個大白眼。
  “別吵啦!”方靜言無可耐何地狠敲了兩下樹枝。當初莊遠跑到H市來找她,真不該收留他的。而把他帶到蘇圓圓家裏,更是錯上加錯。
  “靜言,你別生氣,我幫你敲棗!”莊遠接過方靜言手中的竹竿,對著棗樹一陣亂敲。
  這幾竿子敲的好,不但棗子掉了下來,樹枝樹葉,連同原本在樹上歇息的好好的毛毛蟲,全都被敲了下來。
  “哇!好疼!”莊遠將手背上那隻倒黴毛毛蟲一下甩開好遠,可憐的毛毛蟲,落地時連肚腸子都被甩出來了。
  “喲,你被洋辣子辣啦?哈哈!真是老天有眼!”蘇圓圓笑的前俯後仰。
  “姐!你別再笑啦,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方靜言忙將莊遠從棗樹下拖了出來,“要用膠布把手背上的毒刺粘掉。姐,你快去屋裏拿張膠布來,越粘越好!”
  “唉喲,我的下巴!”蘇圓圓樂極生悲,真的把下巴笑掉下來了。
  方靜言無奈地自己進屋找了膠布,又帶了塊手帕。先用手帕把蘇圓圓的下巴吊起來,在她頭頂上係了個類似兔子耳朵的結。
  蘇圓圓哼哼唧唧托著下巴進屋去找熱毛巾,院子裏隻剩莊遠和方靜言。
  方靜言讓莊遠在花壇邊坐下,撕下膠布細細幫他粘著已經紅腫的手背。
  莊遠望著她長長的睫毛,猶豫了半天,終於說:“靜言,你……你好些了嗎?”
  方靜言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隨即平靜地回答道:“我很好。”
  “真的嗎?”
  “恩。”
  “可你瘦了。”
  “夏天人都會瘦些。”
  莊遠靜默了一小會兒,又說:“葉子航考了B大,當初他放棄保送是對的。他有自己選擇的能力。”
  “恩。”
  “你……你和葉子航怎麽了?”
  方靜言頓了一下,用力揭下他手背上的膠布。莊遠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叫。
  “方靜言!你下手夠狠的!”
  “你的嘴也夠狠的。”
  “我……我隻是關心你。”
  “……我知道。”方靜言歎了口氣,換了塊新膠布,繼續為莊遠粘那些深深紮在皮膚裏的毒刺。
  “我要去英國留學了。”莊遠輕輕說出這麽一句。
  “哦?你不是考上N大了?為什麽還要走?”
  “我爸逼我的。我其實,真的不想去。”莊遠有些懊惱地垂著頭。
  “還會回來嗎?”
  “回來!我一定要回來的!”莊遠唯恐方靜言懷疑,拚命點著頭。
  “回來就好。”方靜言抬頭對他微笑,莊遠在那笑裏失了神。
  “方靜言……我喜歡你……”
  “嗯?”靜言詫異地望著莊遠。
  “我說,我喜歡你。”莊遠極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
  “我……”方靜言張了張嘴,卻被莊遠急急地給打斷了。
  “你現在什麽都別說!我沒要你回答,我隻是單純的想告訴你,告訴你……我喜歡了你三年。從三年前的那個夏天,你把我領進這個院子開始。”
  “莊遠……”
  “給我寫信吧,我會每個星期都給你寫信。你也要給我寫,好嗎?”
  方靜言望著落日中莊遠單純熱烈的臉,點了點頭。

  少年
  方靜言H市的新家,在市中心很高的一座樓上。二十樓,雨天幾乎可以感覺到濕重的雲霧從窗前飛掠而過。晴天,可以看的很遠,看到這個城市的最邊緣。卻在極目遠眺時覺得傷心,因為,這不是自己的城。
  在方靜言心裏,隻有一座城。
  因為不喜歡在H市的新家,暑假方靜言就幹脆住在了蘇圓圓家。蘇圓圓家的大院子,院前靜靜流淌的小河,是她熟悉而喜愛的。總覺得自己隻是來H市度假,而不是真的舉家遷居。
  莊遠已經去了英國,在他老爸的強行押送下,極不情願地去了。走前那晚,他給方靜言打電話,翻來覆去隻是念著讓方靜言給他寫信。似乎是覺得那天傍晚方靜言答應的太敷衍,害怕她又像初三時那樣把他忘在腦後。方靜言忽然覺得莊遠有些可憐,這個表麵上看起來凶巴巴的男孩子,其實內心很脆弱,他那麽害怕被遺忘,遺忘是對他最大的傷害。
  清晨,太陽還沒升起來時,方靜言坐在棗樹下剝毛豆。蘇圓圓家剛抱來養的小狗乖乖坐在一邊,歪著腦袋看著她剝豆殼的手指,不時抬起頭用濕漉漉的眼神看看她。方靜言向後仰了仰有些酸痛的脖子,正好對上小遠圓溜溜的大眼睛。想到這隻小狗的來曆,不禁啞然失笑。
  那天,她和蘇圓圓去西街閑逛,回來路過花鳥市場時看到了被拴在木樁上的小狗。蘇圓圓隻望了那小狗一眼,就立刻叫道:“呀!靜言快看,這狗狗的眼睛和莊遠一模一樣啊!”雖然曉得莊遠知道了一定會氣到爆炸,方靜言還是忍不住讚同地點了頭,真的很像。
  後來這隻剛剛滿月的金毛小獵犬就被買回了家,蘇圓圓給它起的名字就叫小遠。
  小狗對把它從小木樁上救下抱回家,喂溫熱牛奶給它喝的方靜言有特別的好感。幾乎把她當作最親的人,天天粘在她腳後,寸步不離。
  在迷茫和無助時幫助過自己的人,就會念念不忘。小狗是這樣,人也是。
  所以,方靜言一邊剝毛豆一邊想,莊遠對她的喜歡,其實也和小遠一樣。她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走近他,接納他,微笑著對他伸出一隻手。雖然對她來說隻是舉手之勞,對於那時的莊遠,卻可能是沙漠裏的清泉,暗夜裏的光明。
  這樣的一種心情,真的是喜歡嗎?
  搖了搖頭,方靜言自嘲地笑了笑,想這些做什麽,究竟是怎麽樣的感情,已經不重要。莊遠對於她,隻是朋友,很有緣很好的朋友。
  會給他寫信的,像一個真正的老朋友一樣。
  “靜言,你爸爸打電話來啦!”姨媽在裏屋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哦!來了!”方靜言放下手中剝了一半的毛豆,快步向裏屋走去。小遠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爸爸,你怎麽還沒去上班?”
  “馬上去啊!言言,你吃早飯了沒?”
  “吃過了,姨父一早就去買的新鮮豆漿回來煮粥,很香呢!”
  “嘖~~~我也想吃……呃,說正事兒。言言,你什麽時候回家?”方爸爸的聲音嚴肅起來。
  “嗯……我暫時不想回去,我不愛住高層。”
  “爸爸想你了。”
  “你下班過來看我。”
  “……言言,子航來了。”
  “……”方靜言握著電話,微笑的嘴角瞬間僵硬。
  “言言,你不回來嗎?子航在等你。”方爸爸說話的聲音很低,父母怎麽會不知道孩子們之間的狀況。隻是他們也不明白,為什麽之前關係那麽要好的青梅,忽然就連麵都不見了。
  “爸……我……我今天要去圓圓姐實習的單位幫忙,沒空。”
  “那明天呢?我讓子航多住幾天。”
  “明天……也不行,我最近都得去。”
  “言言!”方爸爸深歎了口氣,剛想要再說些什麽,卻被方靜言急急打斷。
  “爸,圓圓姐在叫我,我馬上要走了!有事兒晚上再說吧!再見!”說完她就把電話給掛了。
  掛上電話,方靜言征征地望著話機,腦子裏一團混亂,隻剩下一個名字——葉子航。
  “靜言,你發什麽愣?”蘇圓圓走到她身後拍了拍她頭。
  “沒……沒事兒。”
  “那咱們帶小遠去河邊玩會兒吧。”
  “你今天不去實習單位嗎?”
  “實習結束啦!又沒錢拿,我隻要把報告混到手就好了,傻瓜才會真的去一個暑假。”
  “你啊!”方靜言無奈地搖了搖頭。
  兩人給小遠扣頸鏈,小遠瞪著烏黑的圓眼睛一點不掙紮。蘇圓圓滿意地摸了摸它的頭說:“小遠,你可比那個莊大圓乖巧多啦!”
  小遠不理她,隻是把濕潤的鼻頭蹭在方靜言掌心裏,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舔著。
  “喂,你可是叫蘇小遠而不是方小遠耶!怎麽可以喜歡她多過我?”蘇圓圓揉著小遠身上奶黃色的軟毛,口氣有些哀怨,“要知道雖然是她把你從木樁上解下來,可真正付錢買你自由的人是我啊!”
  “姐,你和小狗計較什麽呀!”方靜言心裏亂,牽著狗就往門口走。
  蘇圓圓看了看方靜言的臉色,覺得她今天有些不對勁,便不再多言。
  蘇圓圓表麵上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有個非常聰明的腦袋。在蘇家,她號稱是看起來最傻,卻最有智慧的人。她兩個看起來很聰明伶俐的堂姐一度很不服氣,但在多年後,都不得不低頭承認。
  這次方靜言來住,她一早就看出她有心事。但靜言不說,她也不點破。有些事情,即使是最親的姐妹,也不能唐突開口,該說的時候,她也絕不會閉口不談。這其間的分寸很難把握,她在等機會。
  太陽升起來後,河邊的風不再涼爽。蘇小遠熱的吐著舌頭喘氣,嘰嘰歪歪咬著方靜言的涼鞋邊兒讓她抱。
  方靜言抱起小遠,對蘇圓圓說:“姐,回去吧。”
  蘇圓圓正用柳條編帽子,她將編了一半的柳條圈套在小遠脖子上,笑著點了頭說:“好啊!咱們回家喝冰鎮山楂茶!我昨晚還在裏麵灑了桂花哦!”
  “真的嗎?那我要喝兩碗。”
  “嘻嘻,就知道你會喜歡。”
  和蘇圓圓在一起,你永遠都會被她的無憂和快樂感染。方靜言與她並肩而行,討論著下午要帶小遠去獸醫站打預防針。蘇圓圓作勢用手指戳小遠圓滾滾的小屁股,小遠扭著屁股在方靜言懷裏打滾,兩人一路笑著回家,推開院門。
  陽光穿過棗樹細密的葉間落在少年身上,淡淡金色的光影,在微風吹過時,被搖晃成細碎的光點。
  少年坐在棗樹下剝著嫩綠色的新鮮毛豆,一顆顆,極認真地將豆子從豆莢中剝出,修長的手指已被染上毛豆淡淡的草綠,鼻尖上滲著晶瑩細密的汗珠。一隻胖乎乎的大貓趴在他腳邊,將圓潤的下巴頦擱在少年腳背上,懶懶地睜著一隻翠玉般的貓眼。
  聽到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少年抬起頭來,用左手背輕輕抹去額上的汗,定定地望著門口的方靜言,然後綻出一朵微笑,眉毛和眼睛都笑的彎彎的,如同很多年前的某個下雪天,方靜言為他堆的那個雪人一般。他從小竹椅上站起身來,輕聲說:“方靜言……”
  這樣一幅畫麵,在以後的許多年裏,都如夢境一般出現在方靜言睡夢中。她遠遠望著樹陰下的少年,眼淚一顆顆落下,直到最後泣不成聲,從夢裏哭醒。
  方靜言當時的反應在蘇圓圓看來,大有問題。她站在一邊略觀察,立刻就斷定,眼前這個斯文俊朗的少年,便是表妹的心結所在。
  “葉……子航,你怎麽……怎麽來了?”方靜言抱著小遠,語無倫次。
  葉子航?蘇圓圓腦子裏靈光閃過,眼前頓時一片雪亮。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這出眾的少年,心裏笑道,原來這就是姨媽姨父常常提起的葉子航啊!不愧是被方家認定的未來女婿,隨隨便便坐那剝個毛豆,都可以剝的那麽豔光四射。可憐的莊大圓兒,本來還為他抱不平,覺得姨媽姨父太過專斷,這會兒,她都覺得眼前的少年和靜言才是絕配。她這邊在心裏自顧自地胡思亂想笑成一團,那邊卻是冰凍一般凝固在夏陽中的兩人。
  “繡球……繡球說它想你了。”葉子航靜了一會兒,將半睡半醒的繡球抱了起來,對方靜言說。
  見方靜言愣愣地不說話,蘇圓圓醒過味兒來,發現氣氛很怪,自己不出來打圓場是不行了,便笑著地走到葉子航身邊說:“是靜言的同學嗎?我媽怎麽讓你坐這兒啊,快去客廳裏坐吧!”
  葉子航這才發現她的存在,對她點了點頭,笑道:“是我自己要坐這兒的,阿姨一直讓我去廳裏坐。”
  “靜言,你還傻愣著站在門口幹嘛?還不快進屋去給客人倒茶?”
  方靜言低低答應了一聲,走到葉子航身邊說:“進去吧,有冰鎮的山楂茶。”
  方家搬走時,把繡球留在了那個大院裏,由葉家繼續養著。
  繡球在葉子航懷裏看到方靜言,激動地扭著胖胖的身子,喵喵叫個不停。發現方靜言懷裏抱著小遠,立刻對小遠發出不友好的呼嚕聲。小遠還是小狗,哪裏是繡球這樣老貓的對手,被它瞪的瑟瑟發抖。
  方靜言看著在葉子航懷裏氣的胡須都翹起來的繡球,心裏酸酸的。她將小遠交給蘇圓圓,默默接過胖繡球,歎息著用手撫過繡球拱起來的脊背。繡球則全然不顧自己是十多歲老貓的身份,咪咪嗚嗚在方靜言懷裏撒嬌。
  透明玻璃杯裏盛著琥珀色的山楂茶,幾朵小小的桂花在茶裏浮浮沉沉。
  廳裏很靜,蘇圓圓找借口把靜言姨媽拉了出去,隻留方靜言和葉子航兩人單獨呆在客廳裏。
  “靜言,”葉子航手指捏著凝著薄薄水氣的玻璃杯,指尖冷涼。“我們談談好嗎?”
  方靜言抓起杯子,一口將冰鎮了一夜的山楂茶喝下,低眉望著空杯說:“我們要談什麽?我們隻是搬了家的鄰居。”茶水真的很冰,冰的她肺都痛了。
  “方靜言!”葉子航額上隱約有青筋暴了起來,“你——!”他平了口氣,緩緩道:“是不是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對,你生我氣了?”
  方靜言依舊垂著頭,她搖了搖腦袋,說:“沒有,我沒生氣。葉子航,以前因為住的近,我們又在一個班,好像關係也自然就近些。其實,我們也就隻是普通鄰居和同學,現在我家搬了,我也有新的朋友。很快大學開了學,我們各自也都會有更多的新同學和朋友。所以,你不必看那麽重的……見了麵,點頭打個招呼,我們……這樣就可以了。”
  方靜言不敢抬頭,她嘴裏這麽言不由衷地說著最刻薄的話,心卻像在滾燙的油鍋煎著一般。她隻能將他推開,推的遠遠的。她怎麽能,怎麽能忘記丹丹而理直氣壯的和葉子航在一起。他……他是丹丹喜歡的人嗬!
  耳邊是葉子航重重的呼吸聲,他一定在竭力抑製著什麽。
  過了許久,葉子航沉著聲說:“方靜言,你說謊!我不相信你心裏真的這麽想。”
  方靜言沒想到葉子航不但沒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反而不相信她的話。心下不禁慌了起來。正好小遠用頭頂著門爬了進來,避著繡球偷偷摸摸蹭到方靜言腳邊。
  方靜言低頭看了小遠一眼,將它抱在懷裏,對葉子航說:“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嗎?”
  葉子航隻是沉了眼神盯著她。
  “它叫小遠。是莊遠去英國之前送我的。”方靜言強笑著捏了捏小遠的爪子,“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和莊遠長的很像?”
  葉子航的臉驀地蒼白了。
  “莊遠來過?”
  “是啊……他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星期……”方靜言根本不敢看葉子航的眼睛,隻得把頭埋在小遠毛茸茸的頸脖間。
  等她再抬起頭來時,桌邊隻剩一杯未曾動過的山楂茶。她跌跌撞撞走到窗口向外望去,葉子航的身影正消失在大門處,繡球晃著胖胖的身子一路小跑跟在他腳後。
  好了,終於真的結束了。
  她與葉子航之間,從此便成陌路。
  以他的性格,不會再看她一眼。
  趴在窗棱上,方靜言哭的天昏地暗。真的把話說絕了,事做絕了,她的世界也崩塌了。
  蘇圓圓看見她時,她靠在牆邊,臉上滿是淚痕,眼睛裏卻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人似已是哭的傻了。
  *****
  葉子航默默走在河邊,神色黯然。
  繡球跟在他腳邊,喵喵叫著。
  “你回去,別跟著我。我不養你了。”他定了腳步對繡球說。
  “喵喵~~~”繡球似乎感覺到兩個小主人之間發生了什麽,有些悲傷地用背蹭著葉子航的腿。似乎在說,別生氣……別生氣……
  “你是她的貓,她跟我劃清界線了,我自然不能再養你……”葉子航狠了心,輕輕將腿邊的繡球踢了開去。
  “喵~喵~~”繡球叫的更加淒慘,在草地上滾了幾個身,依舊撲在葉子航腿邊,討好地蹭著。
  葉子航咬了咬牙,拔腿自顧自的向前走,看也不看身後的胖貓。
  過了橋,河岸已遠。身後不再有喵喵的叫聲,葉子航卻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沒有繡球的身影。它畢竟老了,那麽熱的天氣,它向來都是窩在家裏吹冷氣。剛才那腳踢的也有些重,會不會是傷了它?這麽想著,人已經往回去的路上走。
  還沒走出兩步,遠遠就看見一隻胖的像枕頭麵包一樣的大貓,茈著毛,喘著氣,正努力往他這邊走來。
  “繡球!”葉子航心疼地把胖貓抱在懷裏,他還是舍不得。
  將胖貓繡球放在背包裏,少年背著貓悲傷地踏上歸途。
  曾以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以為自己已經很成熟。
  曾以為,一切都如同數學題一般,隻要在他手裏,就會變的易控而簡單。
  才發現,自己太高估自己了。
  少年,他不過還隻是個少年。
  他知道,命運不是在和他開玩笑,命運,正不可逆轉的,像刀子一般鋒利地向他襲來。

  交錯(一)
  葉子航帶著繡球走後,方靜言情緒低落,神思恍惚。
  蘇圓圓當然看出事情不對,她並不直接問方靜言來龍去脈,隻是溫柔地給她擦眼淚,又打了熱水來給她洗臉,倒溫熱的開水給她喝。待方靜言情緒稍好些,便將她摟在懷裏,用額角抵著她的額角軟聲說:“靜言,隔壁花伯伯家今天買了幾隻小鴨子,咱們帶小遠去看看好嗎?”
  方靜言訥訥地點了頭,蘇圓圓牽了她的手,又牽了小遠,帶著去鄰居花伯伯家。
  剛出生的小鴨子,淡黃色的毛又絨又軟,搖搖擺擺在院子裏啄一片青菜葉,模樣煞是可愛。小遠立刻就被小鴨子吸引了,撲到它們身邊,瞪著眼睛看,又不敢貿然去碰,歪著腦袋看了好久,終於忍不住伸出前爪輕輕拍了其中一隻。雖然小遠隻是用它自己感覺中輕輕的力氣,但小鴨子立刻就被它拍趴下了。
  “小遠!好狗動眼不動爪!”蘇圓圓蹲在一邊嗬斥它,小遠聽不懂話的內容,可它聽得懂語氣。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委屈的哼哼,像在說,我沒欺負它們啊,我真的隻是輕輕碰一下嘛!
  方靜言看到小遠那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實在是比那群小鴨子還要可愛。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嘴角微微泛出些笑意。
  蘇圓圓一直小心觀察著方靜言的反應,見她終於從那情緒中緩了過來,就拉她在木椅上坐下。
  “靜言,你從小不是個喜歡憋心事的人,什麽話都跟我說。我呢,也一樣,有什麽心事也都跟你講。因為咱們是最親最貼心的好姐妹,對不對?”
  方靜言抬頭看著她,點了點頭。
  “那麽,你有沒有什麽話是要對我說的呢?”
  方靜言在蘇圓圓誠摯眼神的注視下,又點了點頭。
  “很好,那你就從暑假回來第一天獨自跑到河邊去哭的事兒講起吧!”
  蘇圓圓循循善誘,極耐心地聽方靜言擠牙膏一般慢慢訴說著所有傷心的遭遇。
  從好朋友丹丹去世,到與葉子航決裂,方靜言第一次向人傾訴出心中所有的痛苦與掙紮。本來是很難將所有事情都平靜說完的,但蘇圓圓總在最恰當的時機給她撫慰,讓她能繼續說下去。
  一口氣將鬱結在心中的沉沉心事說出來,又不斷得到最恰當的安慰,方靜言覺得長久以來壓在胸口的大石輕了一半。
  “所以,我不能再和葉子航在一塊兒了。”方靜言捏著一片青菜葉,垂著頭說:“我喜歡他,不可能隻像朋友一樣去看待。可是,這樣我覺得很對不起丹丹,我不想背叛她。”
  蘇圓圓強撐著溫暖和煦的微笑,耐著性子聽完最後一句,終於忍不住伸手在方靜言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
  方靜言兀自沉浸於心事中,忽然挨了一巴掌,摸著火辣辣疼的腦袋,睜著無辜的眼睛,不敢相信是蘇圓圓打了自己。
  “姐……你為什麽打我?”方靜言一臉震驚地問。
  蘇圓圓了翻了個白眼,伸手揪住她的臉說:“打的就是你這個漿糊腦袋!平時看你挺聰明的樣子,怎麽傻起來就跟街口的王二麻子沒什麽區別呢?”
  “我哪裏漿……唉喲,姐疼死了!”方靜言話沒話完,又被蘇圓圓狠敲了一下腦袋。
  “笨豬我就見過,沒見過你這麽笨的人!”蘇圓圓想到葉子航離開時那淒涼的背影,那麽好一準妹夫,竟然被這樣趕走了,她心裏頭火氣不打一處來。看方靜言因為痛而抱著頭的可憐樣,心又軟了一些。她順了口氣,對她說:“丹丹走了你傷心沒錯,可你也不能傷心一輩子吧?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人活一天是活,活一百年也是活。隻要活著時你對她好,她得了你真心真意的友情,哪怕隻一天,那就夠了。我想,丹丹在九泉之下,一定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活著,為她把不能得到的幸福一起活出來。”
  “姐……”方靜言眨了眨眼睛,張嘴想說話。
  “你別說話,先聽我說!”蘇圓圓掐了她的話頭,接著說:“至於丹丹喜歡葉子航,那不過是你的推測,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嗎?不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情哪怕是親眼看見,親耳聽到都不見得真實嗎?眼睛會欺騙你,耳朵會誤導你。咱們再把話說回來,就算丹丹喜歡葉子航,那你就一定要把他推的遠遠的?要一刀砍了你們之間十來年的情誼,讓彼此都割肉斷骨般的疼痛?丹丹不會開心,她會難過。如果丹丹對你如你對她一般的心,她會希望你們能在一起,幸福的在一起。可憐的子航……”蘇圓圓說著忍不住又在方靜言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這壞小孩,怎麽能這樣傷人的心……不知道人心是多脆弱多易折的易碎品……葉子航那孩子看起來那麽驕傲堅強,殊不知越是這樣的人,傷的越是深啊!”
  方靜言聽完她的話,傻愣愣地坐在木椅上,半天沒反應。
  蘇圓圓想說的話也說了,想痛打一頓的人也打了,這會兒心裏痛快了,看到方靜言的反應才想,呃……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靜言,你……你沒事兒吧?我是不是打你腦袋打重了?”蘇圓圓把臉湊到方靜言麵前,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打到哪根重要的神經。
  正要靠近,方靜言忽然鼻子一皺,哇哇大哭起來。那哭的傷心勁兒,比把葉子航氣走時都來的厲害。
  小遠和小鴨子們都被嚇呆了,定格畫麵似地仰頭望著坐在木椅上的兩人。
  “姐……”方靜言抽咽著說:“你再打我幾巴掌吧,你打了我,我心裏反倒覺得舒服些……”
  蘇圓圓咬牙揚了揚手掌,終於沒忍心再拍下去。隻是將她摟了在懷裏,歎息著說:“我們都太年輕……太年輕了……”
  *****
  蘇圓圓那一頓打,還是有效果的。方靜言至少想清楚自己應該幸福地活著,丹丹不會希望她整天垂頭喪氣,丹丹最喜歡看她笑。
  到於葉子航,方靜言還是亂,不知到底該怎麽辦。轉眼已到了大學開學的日子,她沒時間也沒勇氣再去想他。便把事情推給未來,想著以後再說吧。總會再見麵的,兩家那麽親近的,怎麽可能見不著呢?繡球還在他們家呢!
  方靜言被保送的C大,在N市。所以,背著打包的行李,她重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隻是,這一次,她要住校,父母也不會再在身邊。還有,教室裏再不會有葉子航的身影。他已經去了B市,去那裏念全國最優秀的大學。
  大學生活對方靜言來說是新奇又有趣。
  商學院的學習壓力不算大,課業與高中相比,簡直是走平地與跳鋼絲的差距。方靜言開始還會跟著舍友們出去玩,也參加了學校裏的一些社團活動。漸漸時間長了,她就覺得沒意思。不再跟著那幫精力充沛的人到處玩,也退了一些沒太大興趣的社團,隻在廣播社保留了一個夕陽點歌主持的工作。
  莊遠本來說是一星期寫一封信,結果呢,兩三天就來一封。開始還都是說些在英國念書的趣事和當地的名勝風景,到後來,就開始很直白地說想念方靜言。方靜言含糊其詞地給他回信,避開敏感的話題,隻挑些學校裏的趣聞和老同學的現況說。
  如雪片般接連不斷的信讓她難以招架。天天睡覺前要趴在枕頭上絞盡腦汁想怎麽回信,簡直比數學題還讓她頭疼。強撐著寫了一段時間,實在受不了,便不再及時給莊遠回信。有時一星期回一封,有時忙些,就大半個月才回。莊遠見她信回的懈怠,寫來的信,字裏行間都隱隱流露出在生氣。
  期未考前,方靜言因為惡補功課,隔了一個月才給莊遠寫信,莊遠破天荒的,竟然沒再給她寫信來。方靜言暗自鬆口氣,心想總算這位少爺也厭倦了,自己以後可以輕鬆些。哪想,這口氣還沒鬆到晚上,莊遠就把電話打到她宿舍裏來了。
  方靜言從沒把宿舍電話告訴過他,他竟然能把電話打過來,也算是有點孫悟空的本事。
  “喂……”方靜言一個喂子才說一半,電話那頭莊遠就氣哼哼地把她打斷了。
  “方靜言你這騙子!”莊遠幾呼是低吼的。
  “我……”方靜言剛想開口,又被打斷。
  “誰當初信誓旦旦說會給我回信的?”莊遠質問。
  “我……是回信了呀!”方靜言委屈地扭著電話線,想想自己寫出去的信,浪費了多少美好的睡眠時間,內容多的都夠出本雜誌了。
  “回信?你解釋一下什麽叫回信,我寫十幾封你回一封,這算回信嗎?回信是我寫一封你就要回一封好不好!!!”
  “呃……我是想每封都回來著,可你寫的也太勤了。莊遠,你在英國念什麽專業的?”
  “嗯?”大洋彼岸火氣衝衝的莊遠一下被問愣了,“經濟管理……怎麽了?”
  “哦……經濟管理啊!我還以為你是念英國文學呢!你那寫作水平,都快趕上狄更斯了!”方靜言慢悠悠地說。
  “卟——”莊遠在電話那頭沒撐住,笑了出來。
  “莊遠,我說你,還是好好學習吧!”方靜言為了減輕自己以後的寫作壓力,開始諄諄教導起獨自在外,整天隻知道寫作文沒用心學習的莊遠。“知道在英國讀一年書要多少錢嗎?我掰著手指頭都數不來。你不好好學習,不說對不起父母,對不起自己,首先就對不起那些錢!”
  “哼~”莊遠冷哼一聲,“我學習好著呢,你不用擔心。再說,我以後賺的錢,會比現在用的多千倍,這種必要的投資,算是我爸的一種資本運作。”
  “哦……這樣啊……”方靜言有點不太明白莊遠和他爸的資本運作有什麽關係。
  “你嫌寫信麻煩,以後我就天天給你打電話好了。”莊遠不怕打越洋長途,他卡裏有的是他老爸給的前期投入費。
  “啊?”方靜言想到天天要接電話,頭皮都麻了,“別別別,打電話好多錢……你別浪費了。
  “錢你不用擔心,以後我總之會賺回來的。”
  “那個……”方靜言轉著眼珠子想點子,未了說:“問題是我們學校接電話也要收錢。”
  “什麽?”莊遠在電話那頭跳了起來:“你們學校是不是鑽錢眼兒裏去了?接電話也要收錢?”
  “恩恩……我們學校就愛錢……”方靜言抹著額上的汗心虛地說。
  “要不要我匯錢給你?”
  “……我家還沒窮到要人施舍的地步。”
  “我不是那意思!”
  “反正你別沒事兒給我打電話,我忙著呢。信也少寫點,我為了給你回信,都長皺紋了!”
  “真的啊?那……那我給你買抗皺霜,聽說英國有個牌子效果特好。”
  方靜言扶著腦袋,隻想快點結束電話。
  “莊遠,我有同學要用電話,我不能再霸著了。掛了啊,你自己多保重!再見!”
  “喂!喂!靜言,別掛!我還有句話!”
  “什麽話?快說!給你三秒!”方靜言不耐煩地搓著話繩。
  “我……我想你!”
  莊遠說完這三個字,很自覺主動地把電話給掛上了。
  方靜言舉著話筒,過了良久才將它放回話機上。
  怎麽辦呢?莊遠,究竟要拿他怎麽辦?怎麽樣才能讓他想通他們隻能做朋友?
  *****
  如果說與莊遠之間的聯係給方靜言帶來了無盡煩惱,那麽與吳鴻飛的來往,則完全是溫暖而快樂的。
  吳鴻飛念的Q大,也在N市。兩個學校離的不遠,坐車七八站路。吳鴻飛有空時就到C大找方靜言。有時在學校裏聊聊天,散散步,有時則隻是抱著書和她一起在圖書館裏看書學習。周末方靜言若不回H市,吳鴻飛會約她去爬爬山,請她吃頓好的。
  與吳鴻飛之間融洽相處,是方靜言早就慣了的。吳鴻飛對她好,也是早就慣了的。所以,在舍友小何說:“方靜言,你男朋友來找你了!”之前,方靜言從來沒覺得他們之間的交往有多密切。
  “嗬嗬,你看錯啦!那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同學!”方靜言不以為意地分辯。
  “那是老從英國寫信給你的那個?”小何一臉好奇地繼續追問。
  “那個啊……別提了……也是老同學。”
  “靜言,”小何眯著眼睛貼到她跟前,指著站在宿舍樓下的吳鴻飛說:“把你老同學介紹給我吧!我喜歡那型的!”
  “呃……”方靜言皺眉想了想,說:“你喜歡數學嗎?”
  “數學?不喜歡!!很討厭!”
  “哦……那你沒戲。他隻喜歡數學。”
  “什麽?”小何發出慘叫,“這叫什麽理由啊!難道他要和數學題過一輩子?”
  “嗬嗬,以我對他的了解,完全有這個可能。”
  小何崩潰地仰躺在床上,方靜言則樂嗬嗬地下了樓。昨天吳鴻飛說葉子航給他寫信了,方靜言讓他今天一定帶過來給她看。想到可以看到葉子航親筆寫的信,方靜言的心就呯呯跳。
  自從上了大學,原以為總有機會見麵的她,再也沒見過葉子航。
  沒勇氣,也沒機會。
  隻能從吳鴻飛那裏得到一些葉子航的消息,可終歸是有了消息。
  吳鴻飛說,葉子航常在他們學校食堂吃清炒土豆片。
  於是,方靜言連著在食堂吃了一個星期的土豆片,一直吃到看見土豆就想吐。
  吳鴻飛說,葉子航最近迷上了天文學,常和同學夜裏登山觀測星象。
  於是,方靜言半夜披著毯子跑到宿舍樓頂的平台上看星星,結果受涼在床上躺了三天。
  吳鴻飛說,葉子航周末回N市了。
  於是,方靜言穿著黑外套,用圍巾把臉裹的嚴嚴實實,偷偷在頤和路葉子航家的小院門口轉悠,直到戴紅袖章的治安巡邏隊拿手電筒照過來,她才捂著臉落荒而逃。
  吳鴻飛不是隻會做哥德巴赫猜想的數學傻子,他心裏是很明白的。方靜言和他在一起,很多時候,隻是為了多得到一些葉子航的消息。
  他不知道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忽然由親密變的疏遠。但他心甘情願地為方靜言傳遞消息。
  隻要方靜言開心,隻要方靜言快樂,他就覺得很好。

  交錯(二)
  方靜言這個人,如果喜歡一本書,就會翻來覆去地讀。如果喜歡一首音樂,就會反反複複地聽。
  她也喜新,但更念舊。
  新年前的一場雪,薄薄細細地覆了大地。黎明時,剛有光線從地平線上升起,淡光照在薄雪上,泛起一層淺淺的銀白,靜靜地美麗。
  方靜言坐在二十樓的陽台上,捧著她的《巴黎三十年》。手指已經有些冰冷,臘月裏的寒氣還是厲害的,略不注意,便要襲入骨髓裏的涼。
  巴黎三十年……我沒有三十年的回憶,我隻能回憶之前的十來年。她翻著在微光下字跡模糊的書,默默想著。
  是十二歲那年冬天下的雪嗎?那是場很大的雪,比今年要大許多。她曾在小院裏堆過一個雪人,為一個記憶中的少年而堆的雪人。依稀記得,那雪人用貓眼石紐扣鑲成的眼睛,黑亮閃爍,和少年的眼睛一樣。
  將書放在膝蓋上,輕輕嗬口氣來溫暖有些僵硬的手指,慢慢閉上雙眼,回想。
  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睫毛邊隱隱有淚光在漫溢。
  不是記不得,而是太清晰了。
  少年的眉毛,眼睛,鼻梁和刹那間的微笑,甚至從他嘴裏呼出的一團團小小白白的霧氣,都那麽清晰。
  “言言,別這麽在陽台上坐著,要著涼的!”方媽在裏屋叫她。
  “就來。”方靜言睜開眼睛,用手背將濕潤的睫毛擦幹。
  “今天的豆漿要加蜂蜜嗎?”
  “不用了。今天,我不想吃甜的。”方靜言將蓋在腿上的小線毯折起,抱著書要進屋。剛要抬步,像想起什麽似的,她將書放在可以曬到太陽的小架上,喃喃自語地說:“都德先生,今天給你曬曬太陽吧……也許會讓你想起塞納河上的麻雀島……”
  熱熱的豆漿就著一把酥脆的小茶撒,豆子濃鬱的味道中有芝麻淡淡的香氣在口中飄散。這是方靜言家搬到H市後,她最愛的早餐。
  “言言,”方媽將一小撮腐乳抹在饅頭上,抬頭看了方靜言一眼,說:“今天你一個人先去N市看看外婆吧!”
  “嗯?媽媽你不去嗎?”
  “我和你爸爸有事,要後天才走的開。”
  “那我等你們一起。”
  “唉呀,有什麽好等的,”方媽將饅頭塞進嘴裏,有些著急起來,“外婆打電話來說想你想的厲害,我跟她說了你今天回去,難道你要讓她失望嗎?”
  “我放寒假才回H市幾天啊……之前上學時都常常去外婆家的啊!”
  “你這孩子,外婆是想你疼你嘛!怎麽這麽不懂事!”
  “哦,那我一會兒收拾下東西就走。”方靜言不再爭辯,反正N市與H市離的近,來來回回方便的很。
  吃完早飯,方媽都不讓她休息一下,三下五除二地幫她把東西收拾好,一腳踢出了家門。
  方靜言這邊剛出門,那邊方媽就抓起電話神神秘秘地打起來。
  “喂,是我!言言剛才已經出門啦!你注意著點時間,再過三個小時的樣子就一定要讓子航出發。嗯……對,我知道。放心,言言一點都沒懷疑!好,好,咱們再聯係啊!再見!”
  掛上電話,方媽長長地舒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心想,這些孩子們,就不能讓大人省點心嗎?沒事兒鬧什麽別扭呢?還一鬧就是大半年……
  ****
  出了電梯,方靜言望著大樓門前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心想,這大冷的天還有人比我更早出門啊!再仔細一瞧,那腳印的方向卻是往樓裏頭走來的。又想,原來是清晨歸來的人嗬!正覺得自己很無聊,身後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方靜言!”
  方靜言頭皮微微一麻,拎著心回頭一看,慘叫道:“莊遠??你怎麽回來了?”
  莊遠穿著一件咖啡色薄昵外套,身後背著一隻大旅行包。臉色因為旅途中的勞頓而顯得有些蒼白,鼻尖也被寒氣凍的發紅。剪的短短的額發下,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滿是受傷的表情。
  “方靜言!我剛從英國回來,家也沒回。下了飛機就坐車奔到這裏來看你,你就用這樣的語氣歡迎我?”
  “我……”方靜言有些愧疚地吱唔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你會突然出現,我那不是太過震驚麽!”
  “哼!”莊遠從鼻腔裏發出一聲不滿意的冷哼,掃了一眼她身後的背包說:“我現在又冷又餓,你說怎麽辦?”
  “我……我馬上要去N市的外婆家……你要不要一起回N市?”
  莊遠伸出一根冰棍似的手指戳著她紅紅的臉頰說,“我當然要跟著你!不過,你得先給我解決一下早飯問題。你沒發現我餓的眼睛都小了一圈嗎?”
  方靜言撥開他那冰涼的手指笑道:“胡說,哪有人眼睛會被餓小了的!”
  “我就會啊!餓了會變小,傷心了也會變小!”莊遠辯道。
  “好啦,好啦!會變小還不行嗎?”方靜言拉著他的胳膊說:“那現在我們就去讓他重新變的又圓又大好不好?”
  莊遠確實是餓狠了。方靜言看他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著水煎牛肉包,心想這家夥看起來像是三天沒吃飯的難民。
  莊遠吃了兩碗紅豆粥,四隻水煎包,另外又叫了一籠蒸餃。
  “靜言,你怎麽不吃?”他咬著蒸餃問。
  “我在家吃過了,不餓。”方靜言掏出紙巾遞給他。莊遠嘴角沾了一顆小小的米粒,他也不擦,就伸著舌頭在嘴邊舔啊舔,直到把米粒吃回嘴裏。
  方靜言見他那樣,忍不住要笑,又有些心疼。他在國外雖然不會受罪,但飲食總是不習慣的。一定想吃家裏的飯菜想瘋了。
  “今天中午到我外婆家吃飯吧,我外婆菜燒的很好吃。”
  “真的嗎?”莊遠立時驚喜地瞪大了眼睛,“我要去!要去啊!”
  “你現在吃飽了嗎?”
  “飽了!”莊遠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眼睛又變大了吧?”
  方靜言白了他一眼,笑道:“說你胖你就喘!快走,要想去吃午飯,總得中午前趕的到啊!”
  ******
  坐在大巴上,望著車窗外的一片白茫茫,方靜言眼睛漸漸困澀起來。
  因為夜裏的一個夢,淩晨四點她就醒了。從夢裏哭醒的。
  少年坐在棗樹下剝著嫩綠的豆莢,胖胖的大貓趴在他腳邊,陽光細碎而又明媚。
  這樣美麗的畫片出現在夢境中,方靜言卻隻是一陣陣揪心地疼痛。
  白雪太耀眼了,眼睛已經睜不開。
  放鬆了靠在椅背上,忘了夢境,忘了白雪,方靜言混混沌沌地睡去。
  大巴的暖氣不太足,睡著了,就慢慢覺得冷起來。不自覺地抱緊了雙臂,寒冷著,卻又不願醒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寒意消融,肩頭似被包裹在一片溫暖的棉絮中。隻是這棉絮似乎有些重,沉沉地壓在左肩上,讓人使不出勁來。
  方靜言又強撐著迷迷糊糊睡了會,終於抵不過左肩上的負重感醒了過來。
  一睜開眼,就發現莊遠將薄昵外套蓋在了她身上,自己則靠在旁邊冷的縮成一團。遠行的困倦讓他在寒冷中也睡著了,睡夢中不由自主地將頭抵在了她左肩上。
  方靜言將外套蓋回他身上,又想將他的腦袋推過去。誰知剛伸手觸到他的額角,莊遠烏黑的眼睛攸地就睜開了。
  “方靜言!你偷襲我?”莊遠一把捉住方靜言的手瞪著眼睛笑道。
  有人被偷襲還那麽開心的嗎?
  方靜言啪地將他手甩開,沒好氣地說:“我才懶得偷襲你,是你自己睡品不好,倒在我肩上,壓的我快半身癱瘓。”
  莊遠撓了撓頭,有點失望地說:“……原來是這樣啊……”
  “不然你還想怎麽樣?”方靜言恨不能在這家夥頭上打一拳,讓他清醒清醒。
  因為下雪,高速公路隻開了一股道。眾多車輛積壓在公路上,如蝸牛般緩慢地前行。
  方靜言看著日頭快要升到中天,心裏焦急起來。外婆一定會等她到了才吃飯,要是她一直這麽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外婆豈不是要一直餓著?
  好不容易高速開禁,車子開動起來,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
  一點鍾到了N市,方靜言和莊遠直奔靜言外婆家。剛到巷子口,方靜言就扯著噪子叫道:“外婆!外婆!我回來啦!”
  靜言外婆抱著棉手捂,站在院門口,棗紅色的毛線小帽上結了層薄薄的水氣。遠遠看見靜言奔跑而來身影,老太太激動的眼眶裏溢出淚水來。
  “靜言,怎麽才到呢?你媽媽明明打電話說你一早就出門了啊!”外婆將靜言摟在懷裏,摸著她冰冷的小手,急忙將她的手揣到棉捂子裏。
  “外婆,這是莊遠。我高中同學,也是好朋友。他剛從英國回來,今天到咱家吃飯好嗎?”
  “當然好啊!”外婆笑著伸手將莊遠也拉近身邊,說:“孩子,快點進屋坐!外麵化著雪,正冷呢!”
  “外婆好!”莊遠笑彎著圓眼睛恭恭敬敬地跟靜言外婆問好行禮。行完禮,他便和方靜言兩人一左一右攙著老太太進了屋。
  屋裏開了取暖器,散熱管邊還烤著幾隻小桔子。桌上放著一堆包裝整齊的年貨,旁邊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外婆,誰給你送年貨來了?這麽大堆!”方靜言伸手從年貨堆裏抽了一盒小酥餅。
  “哦,是子航早上送來的。他陪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我讓他留下吃飯,他說下午有事,已經約了人,剛剛才走了。”靜言外婆答完話便忙著去廚房熱早已冷掉的飯菜。
  方靜言已將小酥餅拆開,捏了一塊放進嘴裏,剛要咬嚼,忽然就卡在了喉嚨中間。
  坐在取暖器旁的莊遠正剝著一隻小桔子,刹時間那剝桔子的手就停在了空中。過了一小會兒,他抬眼望向方靜言,後者臉色青白,捂著嘴,眼神一片空茫。
  “靜言……”莊遠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方靜言接過水,勉強將口中的酥餅咽下,強笑道:“我沒事!真的……真的沒事……”
  “沒事就好。”莊遠幫她拍著背,盯著她糾結著握在一起的雙手,神色不易察覺地微微黯然。
  最後,和方靜言一同坐在外婆家餐桌上吃飯的人,是莊遠。
  方媽與葉媽的算計,全都落了空。
  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得到了充分的應證。
  *****
  葉子航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慢悠悠地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小路依然是那麽細窄安靜,來來往往也就幾個行人。
  走到一株粗實的大樹邊,他停下腳步。
  這大樹的身下,曾經掉進過一個會唱小龍人之歌的小女孩。
  放假前的某一天,他被外係的一個女生攔在路上。
  “葉子航,我喜歡你很久了。你能和我交往嗎?”
  很美麗的一個女孩子,因為美麗而對自己充滿了自信。她雖然有些緊張,但揚著下頜的臉龐,顯然確信自己不會被拒絕。
  葉子航皺著眉,往後退了幾步,禮貌地說:“對不起,我還有課。”
  美麗的女孩子愣住了,他這是在拒絕她嗎?
  “你不願意?”女孩子咬著嘴唇問,臉頰因為惱怒而漸漸紅了起來。
  “是。”葉子航轉過身,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離開了。
  “葉子航!!”女孩子氣的望著他的背影發抖。
  這樣的表白葉子航遇見過不止一次。
  這次也一樣,毫不猶豫地拒絕。
  一般來說,被拒絕過的女生,就不會再出現。
  這個女孩子是個例外。被拒絕後的第二天,她又在那條路上攔住了他。
  “葉子航,你為什麽不接受我?”她大膽地對他質問。
  “對不起。”葉子航從不做解釋,轉身離開,他隻留給她一個背影。
  第三天,第四天……這個女孩子堅持不懈地圍追堵截著葉子航。
  放假前的最後一天,她又攔住了葉子航。
  “葉子航,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葉子航打斷了。
  “你會唱小龍人之歌嗎?”葉子航淡淡地問道,臉上沒有表情。
  “呃?——”女孩子張大了嘴,仿佛瞬間吞下了一個超大的鴨蛋。
  “不會唱小龍人之歌的人,我不會考慮。”葉子航退身離開,嘴角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似是笑人,又似自嘲。
  放假那天,在他上火車前,那個女孩子追到了火車站。
  “葉子航!我會唱小龍人之歌了!”
  葉子航望著她,眼神沉靜似水。
  “我是一個小龍人,小龍人!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
  女孩子的聲音非常動聽,悠揚著唱出曲調,童稚而宛轉。
  唱完歌,她盯著葉子航,自信滿滿地問:“現在,你會考慮我了嗎?”
  葉子航搖了搖頭。
  “為什麽?”女孩子不解地望著他:“我確信我唱的很準確,一個音都不差!”
  “你會唱跑調的小龍人嗎?並且,跑的還得是我心中的那個調。”葉子航推開女孩子,轉身上了火車。“你唱不出的。別再來找我,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火車已經開動,隆隆地往南方前行。
  沒有人能唱出葉子航心中的那曲小龍人。
  那個蹲在樹坑裏的小女孩兒曾唱過的跑調小龍人之歌,是葉子航心裏不能抹卻的音符。

  交錯(三)
  很多時候,命運並不像我們所希望與想象的那樣去發展。
  比如說,我們想換個班導,偏偏這個不討人喜歡的班導就會跟著你到畢業,還要為你寫畢業鑒定。
  比如說,我們想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出去踏青,偏偏這個春天就一直下雨,淅淅瀝瀝地纏綿到夏至。
  比如說,我們想與某人重逢,偏偏陰差陽錯,就是一再與這個人交錯而過,不得相見。
  對於諸如此類的交錯,方靜言已經完全認命,並且灰心喪氣。讓她頭痛的還不止這些純屬天意的無奈。就在上個星期,莊遠又從英國回來了。這次,他直接高舉著學士學位證,站在靜言宿舍樓下大聲宣布:“方靜言!我要追求你!”
  方靜言當時站在宿舍陽台上,恨不能把手上那盆水直接潑下去。強忍著怒氣,衝下樓,揪著莊遠的耳朵跑到無人處,方靜言用那張學士學位證蓋住莊遠的臉,怒道:“莊遠你發什麽神精!從哪裏搞張假證書來招搖撞騙?信不信我跟你絕交?”
  莊遠將蓋在臉上的證書揭下卷起,委屈地說:“英國本科是三年啊!我幹嘛沒事兒搞假證書來騙你!”
  “好……好,恭喜你大學畢業,但你剛才跑到我宿舍樓下亂叫什麽?想讓我明天變成全校的話題人物嗎?”
  莊遠瞪著她不說話,直瞪的原本理直氣壯的她都有點心虛起來。
  “你怕別人知道我要追求你?”莊遠伸手握住方靜言細細的胳膊,將她拉到自己的鼻尖下,“你明明知道的,知道我多喜歡你!三年了,我忍了三年!就為你大一時的一句話,你說我還是個無知無識的小毛頭,至少要拿到學士學位才有資格去考慮愛情。我拚命學習,修學分,就為了能早一天拿到這張證書,拿到可以談論愛情的資格。方靜言,我並沒有要你回應我,我隻想讓所有人知道我莊遠喜歡你,要追求你,這也不行嗎?”
  方靜言努力想要和莊遠平視,卻發現,莊遠早已高過她一個多頭,她再努力也隻能對著他筆直俊挺的鼻梁而已。
  “莊遠……”方靜言歎了口氣,掙脫了他的手,“你也明明知道的,我把你當作朋友。再親近,也隻是朋友。”
  “我卻不這麽想,朋友也可以變成男朋友。我們已經那麽親近了,為什麽不能再近一層?”莊遠不依不饒地貼了上來,“靜言,為什麽不給我機會?難道你還能找出比我更真心喜歡你的人?”
  方靜言頭大如鬥,眼角瞥見拐角處幾個舍友若隱若現的詭異笑臉,她隻能想法子先把莊遠打發走。
  “我還沒有談論愛情的資格。”她拿過莊遠手中的證書說。
  “什麽?”莊遠愣住了。
  “我還沒有大學畢業。”方靜言一本正經地說。
  “別開玩笑了!這年頭哪有人真等到大學畢業才談戀愛的!”莊遠一臉的不以為然,“我是男人,為了要證明自己有愛你的資本才耐心等到現在,你又何必用這個來約束自己。你知不知道,這三年我過的有多辛苦,整天提心吊膽,生怕哪天你被別人騙走了。”
  “什麽騙不騙的!我又不是白癡。”方靜言跺著腳捶了莊遠一拳,“總之,大學畢業之前,我不打算談戀愛。你要是還想和我做朋友,就老老實實回英國去。要是還在這裏糾纏,我就再不理你了!”
  “靜言,”莊遠垂下頭,撫著被捶了一記重拳的左臂,無奈地靠在牆上,“你不要這樣欺負我了……我很痛的……”
  方靜言見他神色有異,不禁懷疑自己下手太重,有些慌張地走到他身邊,說:“莊遠,我……我真的打重了嗎?要不要緊?”
  莊遠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不是捶在身上的太重,而是捶在心上的太重了。”
  “莊遠……”方靜言一時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好吧……我再等你一年。”莊遠強打起精神笑道:“反正要回去念碩士,一年後我還會回來。靜言,到時候不管你用什麽理由,也別再想把我打發走。我會盯著你,粘著你,絕不放過你!”說到最後,莊遠盯著方靜言的眼睛,都有些咬牙切齒起來,像是要把她吃到肚子裏。
  方靜言望著莊遠離去的背影,身軀微顫。莊遠剛才的眼神,太認真,認真的讓人恐懼。
  *****
  大四的時光過的飛快,到了最後的半個學期,考研的考研,出國的出國,找工作的找工作。每個人都異常忙碌。
  方靜言本來倒是想過要考本校的研究生,但想到留在這裏不動,豈不是如同砧板上的肉一樣等著莊遠回來宰割嗎?還是算了,反正考研也很累,不適合她這樣的懶人。便開始找工作。舍友小何要去S市參加高級招聘會,讓方靜言和她一起去。S市是超級大市,機會比N市更多,她抱著玩一趟的心態跟著去試了試。沒想到竟然被香港的AYHM會計師事務所給錄用了。
  對於方靜言自己找的這份工作,方家人堅決反對。那態度堅定的,都讓方靜言疑惑起來。以為他們是舍不得女兒,要讓自己去H市,爸媽卻又說不要她去H市,讓她留在N市。幾番爭論後,方靜言還是覺得要走自己選擇的路,她要去S市。
  吳鴻飛早在大三時就被保研,大四比一般人都過的悠哉。方靜言決定去S市的那天晚上,給吳鴻飛打了電話,約他出來吃飯。
  原以為吳鴻飛會為她高興,沒想到他竟然皺著眉毛說:“靜言,一定要去嗎?我覺得,S市那麽浮華的地方不適合你。”
  “吳教授,什麽浮華,是繁華!再說了,我是去工作,又不是玩樂。”方靜言覺得吳鴻飛這幾年越來越像老學究,便張口閉口地叫他吳教授。
  吳鴻飛長的斯文俊秀,戴著副透明樹脂眼鏡確實很有學者風範,隻是畢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方靜言一口一個吳教授,喊的他別扭又鬱悶。
  “子航也被保研了。”吳鴻飛夾了一塊魚放在靜言碗裏,“可他跟我說,他還是要回來的。”
  “哦……”聽到葉子航的名字,方靜言指尖微微一顫,“你們兩個都太優秀了,不讀博士簡直就是浪費資源。”
  “靜言……”吳鴻飛想說什麽,終究沒說出口。
  既然這四年來都沒說,又何必在這時說破。
  送方靜言回了學校,吳鴻飛立刻走到僻靜處掏出手機。
  “喂,子航嗎?我是吳鴻飛……”
  *****
  方靜言算準時機,趕在莊遠碩士畢業回國前去了S市。
  為了快刀斬亂麻,她走前給莊遠寫了封信,完完全全,清清楚楚說明自己和他沒可能。此後,不管莊遠再怎麽給他打電話,寫信,她一概不接不回。去了S市後,更加不跟他聯係。方靜言心裏也是掙紮的,她與莊遠之間,那麽多交縱的記憶,那麽多年的朋友,說斷就斷的絕情,她也不想。可也不能一直這樣糾纏下去,莊遠回國後,她就更沒好日子過了。隻有完全不聯係,信息全無,才能斷了他的念想。
  或許,不用太久,莊遠就會忘了她,愛上別的人。
  如果不是因為要躲莊遠,方靜言也不會那麽堅決地要去S市。
  方靜言天天祈禱,神啊,請你快點賜給莊遠一個讓他一見鍾情的灰姑娘吧!這樣,她或許就可以回N市了。
  S市的日子不好過。房價,物價高是全國皆知的,城市太大,上個班要坐上個把小時的地鐵再轉上個把小時公交,都屬於正常範疇。會計師事務所的工作非常繁忙,AYHM事務所專為在H股、海外股上市的公司和準備上市的公司審計。季審,半年審,年度審,從頭年忙到年尾,沒個歇息的時候。方靜言這種剛畢業的大學生,屬於菜鳥級的學徒,跟在CPA屁股後麵做雜事,又要負責跟被審公司要資料,幫著一起做報表,加班到深夜一兩點是家常便飯。
  這天晚上,方靜言又在被審公司加班。做完一打報表後,扭著酸疼的脖子,才發現已是深夜十一點。
  半年了,她都沒想到竟然可以堅持著熬過來。有多少次,她下定決心天亮後就打辭職報告,可是等第二天太陽升起來,她又抱著筆記本電腦開始劈劈叭叭做報表。
  桌上還有一袋摩卡咖啡,方靜言抓起咖啡搖搖晃晃走到茶水間去衝咖啡。路過會議室時發現裏麵竟然還有燈光,她禁不住好奇地往裏麵張望兩眼。
  會議室裏坐了七八個人,正在開一個看起來很嚴肅的會議。
  這公司也真夠奇怪的,半夜三更開會,果然變態。坐在長會議桌左麵的第一個人她認識,正是這間公司的財務總監,總監身邊的是董事會秘書,其餘人也在資料上看過照片,都是高管。隻是會議桌對麵那三個人不像是公司的人,難道是為了上市而來談資產合並的合作方?方靜言扒在玻璃門縫上使勁往裏頭看,終於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眯眼一瞅,大驚失色。
  坐在正中間那西服筆挺的年輕人,卻不是莊遠是誰!
  方靜言一陣暈眩,手裏的咖啡杯差點掉下去。哆嗦著抱住杯子,她貼著牆輕手輕腳地回到審計室。坐在電腦前愣了十分鍾,抓起電話果斷地撥下項目經理的號碼,她得換項目,一定得換!
  “喂……張經理嗎?我是方靜言……”
  “方靜言啊,你手上M公司穿行性測試的資料整理的差不多了吧?”紀經理沒等方靜言把話說完就開始詢問工作進度,都是一幫工作狂。
  “呃……差不多了。”
  “好,N市的項目現在缺人,你明天就去N市的項目上去幫忙。”
  “咦?N市嗎?”
  “是啊。對了,你好像是N市人吧!嗬嗬,那正好,你還可以順便回家探親。”
  “好啊,好啊!經理,我明天就去N市!”方靜言歡呼雀躍,感激涕零。
  雖然回到N市也見不到爸媽,但至少可以躲開危險的莊大少。
  這世界也太小了,為什麽想避開一個人就那麽難呢?
  方靜言到了N市後對這句話的體會更深。
  “什麽?審計的公司是莊氏集團?”方靜言站在高聳入雲的大樓下,頭暈目眩。
  “方小姐!方小姐你怎麽了?”負責接她的司機嚇的連忙伸手扶住昏昏欲墜的審計師。
  “謝……謝謝!”方靜言露出一抹蒼白無力的笑容,拎著包,兩腿發軟地走進莊氏大廈。
  雖然在莊氏大廈裏辦公,但想碰到莊氏的太子也並非易事。
  這天中午,為了能早點結束項目,方靜言咬著麵包繼續在電腦前賣命加班。
  “方小姐,你也休息一會兒吧!我天天都看你在電腦前忙著,這樣下去身體要受不了的。”
  方靜言從報表堆裏抬起頭,原來是財務總監的秘書LIMI。
  “謝謝,我沒事兒。”方靜言接過LIMI手上的咖啡,感激地笑了笑。
  這時其她審計師也吃完飯回來了,大家或捧著茶,或端著咖啡湊在一起閑聊起來。
  “LIMI,聽說莊氏上市辦的總負責人很年輕啊,是家族裏的人嗎?”
  “嗬嗬,那可不是一般人。”
  “哦?”
  大家被逗出好奇心,一齊盯著LIMI,隻有方靜言埋著頭看她的資料。
  “那是莊氏唯一的繼承人,太子爺來的!”
  “嘖!王子級人物啊!長的什麽樣?在幾樓辦公?”幾個女孩子一齊發出嘖嘖地讚歎聲。
  “英俊的很,又有才華。董事長可為這個兒子驕傲呢!上半年在英國念完碩士,便將他召回來主持公司的上市事宜了。”
  “哇!LIMI,你們公司的女孩子好幸福!”AYHM事務所做基礎審計的多半是年輕小姑娘,對這種白馬王子的童話沒什麽抵抗力。
  “你們以為呢,王子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見到的。一般員工在莊氏呆上三五年,可能連他一個衣角邊都見不到!”LIMI喝了口咖啡,搖頭感歎。
  “哦喲喲,說的我們心裏更癢癢了……”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笑成一團。
  “喂,上班時間可到了啊!你們還不快點兒做事,一會項目經理就要回來了!”
  “靜言你這工作狂人!嗬嗬!”
  “是啊,工作狂!!”
  大家一邊說笑一邊各自歸崗開始忙碌。
  方靜言在心裏鬆了口氣,還好莊遠是莊氏高高在上的王子,把她這種小人物碰見他的機率弱化到百分之零點幾。
  ****
  入秋前,方靜言就一直有點咳嗽。因為是咳嗽麽,小毛小病的,方靜言也沒放在心上。隻是這咳嗽不但沒漸好,入冬後反倒愈加厲害起來。方靜言光顧著工作不願去檢查。這天晚上加班,她伏在桌上又是一陣猛咳,同事們都看不下去,強行押著她去看醫生。
  到醫院一檢查,右下肺感染。再不及時治療便是肺炎。
  同事們把她一頓臭罵,當即不許她再回公司,直接辦了手續住院治療。
  項目經理和總監知道她為了工作一直撐著不看病,又生氣又感動,親自來看她,又讓她好好休息,就當是休年假,工作上的事交給別的同事去處理就好。
  想到不必去莊氏上班,方靜言鬆了口氣。忙了大半年,終於可以歇下來,卻是為了養病,又覺得有些悲涼。
  方爸方媽知道她病了,立刻從H市趕了過來,心疼的不得了,方爸更是要她立刻辭職,不許再去S市。
  葉子航的爸爸媽媽和方爸方媽一同來看她。他們一向待她很親,和自己女兒一般疼愛。她上大學這幾年,雖然沒見過葉子航,葉爸葉媽卻沒少見。周末和節日,葉媽都會叫她去家裏吃飯。說起來,她其實常去葉子航家,卻一次也沒見到過葉子航。
  方靜言覺得遺憾,葉爸葉媽更覺得遺憾。
  “老葉,你看言言瘦的!比剛畢業時至少瘦了十斤!”葉媽心疼地捏著靜言的手說。
  “是啊,這孩子不聽話!非要一個人跑去S市,你看把自己折騰的!”方媽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言言媽,醫生說下個星期出院後要靜養,我看就讓言言住我那兒去。你們在H市不方便照顧,住我那兒也放心。”
  “好啊!我正擔心讓她去H市不方便複檢呢!子航媽,那可就要麻煩你了!”
  “和我客氣什麽!言言和我自己親女兒一樣的!”葉媽說著將方靜言摟在懷裏。
  “可是……可是我還要上班啊……”方靜言小聲地發出抗議。
  “不許去!”四個大人異口同聲。
  “馬上,立刻,辭職!”方爸咬牙切齒地把電話交給方靜言。
  “爸……我合同還沒到期呢!”
  “我們可以賠錢!”又是異口同聲。
  就這樣,在大人們的高壓之下,方靜言撥通了辭職電話。
  “喂,張經理嗎?我……我是方靜言……”

  聽雨(一)
  推開門,靜靜的屋子裏一室暖陽。
  方靜言握著門把手,鼻子有點酸,睫毛有點濕。
  這是葉子航的房間。
  橡木色的書桌上擱著一盆翠綠的龜背竹,陽光灑在龜背寬圓的葉片上,和很多年前一樣,懶洋洋地舒展。那時,她將尚還幼小的龜背抱在懷裏歪著頭對他說:“這個植物好可愛,葉子航,給我來養好不好?”
  葉子航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微笑道:“好啊,送你。”
  她樂嗬嗬地抱著龜背回家,葉媽在門口看見了驚叫道:“言言!子航竟然舍得將這龜背送你嗎?”
  “是啊!”她伸手摸了摸嫩綠色的柔軟葉瓣。
  “唉呀呀……這是子航爺爺送他的生日禮物,上個星期青青來哭著吵著想要,子航都沒舍得給她,嘖嘖……竟然你一要就到手了……真是……”葉媽搖頭感歎著,眼底裏的笑意讓她的臉突然就燒了起來。
  後來,她將龜背還給他了。
  在四年前。  
  繡球趴在龜背竹邊曬著太陽,聽見開門聲抖了抖耳朵,微睜開半隻貓眼看去。
  “喵——”發現站在門口的人是方靜言,它立刻拱著背從書桌上跳下,往靜言懷裏撲。
  “繡球!”方靜言開心地將胖貓抱在懷裏,“繡球,你又長胖了吧,我都快抱不動你了!”
  “喵——喵——”繡球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著她,軟綿綿的叫喚聲仿佛在說:“想你了……想你了……”
  “言言,把東西放下就出來吃飯吧!”葉媽在客廳裏叫她。
  “好!” 方靜言鬆開繡球,擦了擦眼角,將行李放到床角邊轉身離開了房間。
  葉媽做菜的手藝跟十年前相比,沒什麽長進。也就是將就著把菜放在鍋裏炒熟,肉噴上醬油用砂鍋一直燜爛,米飯保證不夾生罷了。
  可方靜言喜歡吃她做的飯,覺得很美味。
  端著藍邊荷葉小瓷碗,夾起一片豆腐幹放在嘴裏慢慢嚼著,這就是葉子航從小一直吃的味道,有一點點鹹,有一點點硬,甚至還有一點點糊掉的味道。
  “言言,你還記得手上這個小碗嗎?”葉媽用筷子指著方靜言手中的小碗笑道。
  方靜言將小碗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碗邊上用青釉畫著幾片淡淡綠色的小荷葉,荷葉下藏了幾尾小小灰灰的魚兒,她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唉,那是子航專用的碗啊。他十二歲時,跟爺爺去景德鎮玩,那麽多漂亮的瓷器都不喜歡,隻一眼看了中這隻小碗。你說這孩子,有時候還真是怪!”
  方靜言笑了笑,葉子航本來就有許多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那麽喜歡這隻碗,可每次你到家裏來吃飯,他都一定會把這碗給你用,你是不是從來沒注意過?”葉媽推了推葉爸,又說:“老葉,還是你發現的,對吧?”
  葉爸笑著點了點頭說:“子航待靜言不同的。”
  方靜言低了頭扒飯,臉上羞紅一片。
  葉爸和葉媽偷偷交換了個眼色,兩人很默契地點到即止。
  兩個別扭小孩,為什麽鬧別扭一鬧就這麽年?想急死爹媽是不是?就算你們現在是平行線,咱們也能用大鐵鉗給你們擰到一塊兒去!
  吃完飯,葉媽幫靜言鋪床,天藍色的床單與枕套,像大海一樣美麗。
  “這可是子航專用的哦!”葉媽扭過頭,眨著眼睛對方靜言笑道。
  方靜言咬著嘴唇,有些慌亂地整理著行李,臉紅緋緋的樣子讓葉媽看了心情大好。
  “阿姨,其實……其實我可以住隔壁自己家的……隻要稍微打掃一下就好。”方靜言抱著筆記本電腦有些猶豫地站在葉媽身後說。
  “瞎說!為了讓你好好休養才接你過來住的,怎麽可能讓你一個人住隔壁!!”葉媽趕忙將方靜言的行李塞進櫃子裏,生怕她會跑掉。
  “可是……再過一個星期葉子航不是就要放假回來了麽……我住他房間,那他住哪裏去?”
  “讓子航住客房啊!”葉媽拋過來一個理所當然的眼神。
  *****
  淩晨四點鍾,整個城市都在薄霧中沉睡著。
  葉子航從火車站裏走出,濕重的冬霧在他眼前漫漫飄散。一宿未眠,人卻出奇地清醒。
  拎了拎大衣的領子,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汽車紅紅的尾燈在霧氣裏映出一道淡虹。
  沒有告訴家裏人他會提前回來,生活中的驚喜也很重要。
  明天太陽升起,當他伸著懶腰從房間裏走出,爸媽大概下巴都會掉到地上。想到這裏,葉子航不禁微微翹起了嘴角。
  車開到頤和路178號小院時,霧氣更濃了,將人與車淹沒的完全不見蹤跡。出租車司機打開雙跳燈,戰戰兢兢地將車子開了出去,葉子航閉著眼睛在霧氣中摸索著小院的門。
  這小院的門,他閉著眼睛也可以摸到。從門欄向前走三十三步便是小樓前的台階。拾階而上,不過五階,左手邊是方靜言家的門,右手邊是他的家門。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葉了航往左邊走去,伸手握住那門上被摩挲的光滑的黃銅手把。多少回,他推開這扇門,多少回,他等在這扇門前。為了門內的那個人。
  終於鬆開手,轉身,葉子航向另一扇門走去。掏出鑰匙輕輕將門打開,家裏又靜又黑,爸媽應該都還在睡夢中。
  “喵——”一隻軟綿綿的東西蹭上了他的腿。
  “噓——繡球別叫!乖!”葉子航將行李放在地上,伸手將繡球抱了起來。
  繡球像是聽懂了似的,乖乖伏在他懷裏不再出聲。
  躡手躡腳走到自己的房間,開門,關門。
  葉子航長舒了口氣,還好,沒有驚擾到任何人。
  正想走到床邊躺下,卻發現床上的棉被裏有微微隆起的一團。
  葉子航疑惑著想,難道老媽又發飆把老爸從臥室裏趕出來了?
  屏著氣息走到床邊一看,人竟似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動彈不得。
  雖然屋裏很暗,隻有白霧從窗縫裏透出的一絲絲微弱光線,但他還是看的分明又清晰。
  眼前這蜷成一小團窩在棉被裏,長長的黑發鋪散了一枕的人,就是讓他做夢夢見都會心痛的方靜言。
  葉子航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看了看懷裏的胖貓,確定自己既不是在發燒也不是在夢遊後,他站在床邊,望著睡在自己被子裏的人,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卟嗵——卟嗵——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
  他還是不敢動,生怕稍稍一動,眼前熟睡著的人兒就會消失。明知道是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麵前躺著,卻怎麽都覺得像是夢境一般。
  終於忍不住伸手輕觸了觸方靜言的臉,溫熱細膩的觸感讓葉子航全身微微一顫。
  是真的!眼前這睡在他床上的人兒是真的!
  四年了,他四年未曾見到過她。她的下巴更尖了,眉毛也更長了,鼻子還是那麽小巧。隻是瘦的厲害,露在棉被外的胳膊那麽纖細,似乎輕輕一折就會斷掉。
  忽然,沉浸在睡夢裏的人不安起來,鼻翼顫動著,眉頭也漸漸皺了。最後,從長長的睫毛下流出一串清長的淚珠,滑過眼角的陰影落入天藍色的枕頭裏。
  葉子航心疼地將那細細的手腕握在手裏,“靜言……方靜言……”
  睡夢裏的方靜言望著遠處棗樹下剝著嫩綠豆子的少年,夏風輕撫而過,少年抬起頭,笑彎彎的眉眼,他從小竹椅上站起身來,輕聲說:“方靜言……”
  她想張口說話,但嘴巴卻怎麽也張不開。少年抱著一隻胖胖的貓淺笑著說:“繡球……繡球說它想你了。”
  “方靜言,我想你了。”葉子航伸手將那串清長的淚珠留下的痕跡輕輕抹去。
  方靜言有些混亂起來,不可能啊,這是在做夢,還是那個夢!夢裏葉子航不該說這樣一句話的,他沒說,沒說過啊!可耳朵聽見的聲音卻是那麽真。
  “靜言,我想你。”葉子航深深歎息著說。
  方靜言攸地睜開眼睛,帶著水氣的黑眼睛濛濛地轉動著。她看著眼前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呆了一刻,自言自語道:“完了,連夢也做的越來越離奇了。難道我真的要去看心理醫生……”說著就使勁閉上眼睛,決定放縱自己在這個有點微甜的夢裏。
  葉子航他也長大了嗬,和少年時有了那麽些不同,可還是那麽俊朗。不,是更俊朗了。方靜言感歎著想。忽然覺得不對,自己思路那麽清晰,一點兒也不像是在糊糊塗塗的夢裏啊!於是驚地再次睜開眼睛。
  “啊——”她瞪眼望著站在床邊的人,抑製不住地叫出聲來。
  葉子航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尖叫給嚇了一跳,他忙轉過身往門口走去。
  見他要走,方靜言又焦急起來。
  “別!別走!”她蜷著被子小聲而無力地對他說。
  葉子航停了腳步,轉身望向她。
  方靜言攢成拳頭的手心在棉被裏已經滿是細細密密的汗水。
  窗外的白霧雖然還濃,光線卻一點點明亮起來。
  過了良久,方靜言訥訥地開口說:“你……你回來啦……”
  “恩。”葉子航點了點頭。
  “對……對不起,占了你的臥室。”方靜言將臉埋在棉被裏,企圖遮住臉上那可疑的溫度。
  “沒關係。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葉子航轉身走出房間,將身後的門輕輕關上。
  *****
  早餐是葉爸特意去巷子口王記茶樓買的小籠湯包和柴火小餛飩。
  “子航啊,你提前回來怎麽也不和我們說一聲?”葉媽一邊喝湯一邊責怪葉子航,隻是語氣和表情都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反倒讓人覺得她很興奮。
  “想給你們一個驚喜。”葉子航起身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
  “嗬嗬,你可真是給我們一個大驚喜,差點兒把我們靜言給驚呆了。”葉媽瞟了瞟一直低頭吃餛飩的靜言。
  “靜言怎麽了?”葉子航淡淡地詢問,仿佛他們之間並沒有亙隔著四年的光陰,他隻如平常一般平淡地詢問。
  “子航你不知道,言言在上海那個什麽事務所上班辛苦的不得了,都累的得了肺炎!可憐她一個人住在醫院裏天天打吊針,也沒人照顧。我說好歹說才把她勸到家裏來好好調養的。”葉媽故意在葉子航麵前添油加醋。
  “阿姨,不是肺炎……隻是右下肺感染……”方靜言蚊子哼哼般地插了一句。
  “再厲害一點點不就變肺炎了?差不多的!”葉媽一心想觀察葉子航反應,當然不能把病往輕裏說。
  “現在在家調養不用上班嗎?”葉子航像是問葉媽,又像在問方靜言。
  方靜言低著頭,見葉媽不接話,隻得低低答道:“已經提出辭職了,但公司還沒正式批。”
  “哦。那就好好歇著吧。”葉子航放下茶杯,將桌上剛剛買回的報紙展開讀起來。
  葉媽見葉子航那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恨的在飯桌底下直跺腳,又用力踹葉爸。葉爸半天沒反應,葉子航卻皺眉抬頭說:“媽,你幹嘛一直踢我?”
  “啊?我……我腿抽筋了……”
  ****
  明明是雙休日,葉媽卻說單位要加班,吃完早飯就要出門。見葉爸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一把將他從沙發上拉起來說:“老葉,你昨天不是說你也要加班的嗎?”
  “啊?我什麽時候說的?”葉爸一頭霧水。
  “昨天晚上啊!你明明跟我說的!快走!單位還有一大堆事兒等著咱們去處理呐!”葉媽把圍巾往葉爸脖子上一繞,扯著他的衣領就出了門。
  “叔叔阿姨,你們中午回來嗎?”方靜言追到門口問。
  “我們不回來啦,晚上才回來!”葉媽笑眯眯地跟她揮了揮手。
  方靜言目送著兩位長輩出了院子門,轉回屋裏收拾桌上的碗碟。剛要把碗摞起來拿到廚房去洗,葉子航伸手將那碗接了過去。
  “喂!那個碗我來洗就好了!”
  葉子航將碗泡在水池裏說:“你去休息,別下冷水。”
  葉子航在廚房裏洗碗,方靜言就用抹布擦桌子。
  收拾停當,葉子航回到客廳,方靜言擰著抹布站在餐桌前反複擦著已經很光亮的一角。
  方靜言忽然想到一首蘇軾的詞。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他們沒有淚千行,卻相顧無言。
  葉子航向窗外看了看,濃霧早已散盡,又是一城溫暖的陽光。
  他搬了張躺椅放在陽台上,對方靜言說:“你過來。”
  “哦……”方靜言乖乖走過去。
  “躺下。”
  “咦?躺椅上嗎?”
  “嗯。得肺炎的人要多曬太陽。”
  “……我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而且,我不是肺炎……我是右下肺感染。”方靜言還在為自己的病情辯解。
  “那叫輕度肺炎。”葉子航從客廳沙發上取了條小毯放在方靜言膝上。“我出去一下,你好好在這兒曬會太陽。”
  “哦……”方靜言望著葉子航穿上大衣,出了門,心裏有點失落。看來他真的不想我,不掛念我了。我生病了他也不陪我,若是在以前……不禁歎息著感傷,時間啊,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可以讓這個世界物是人非,情淡緣淺。
  陽台的架子上擱了一本唐詩三百首。方靜言心情灰灰地將詩拿在手中隨意一翻。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正是冬日,況且陽光正暖,要她到哪裏去聽那一夜的春雨?又讓她去哪裏尋那一樹細小粉白的杏花?
  外門突然傳來轉動的聲音,方靜言驚訝地轉過頭看去,竟是葉子航回來了。他手裏拎了一大袋的梨和一隻用小紙袋裝著的中藥包。
  “你!你怎麽又回來了?”她心底裏漸漸滋生出些許春雨來。
  “我隻是去買東西。”葉子航將手中拎帶放在桌子上說:“我記得你不討厭吃梨的,對嗎?”
  “恩。”方靜言點點頭,“可是現在冬天吃梨很冷啊!”
  “燉著吃。加上川貝、枇杷還有一點點薄荷一起燉,養肺的。”
  “……”方靜言捧著那本三百首,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隻用書遮了臉,讓那眉心漸漸舒展開了。

  聽雨(二)
  葉子航將雪梨去皮掏核,放在一口小小的砂鍋中間,又將川貝和枇杷放在已經掏空的梨心裏,四圍灑了一圈碾碎的冰糖屑,添了適量的水後,擱在爐上用小火慢慢煨燉。
  方靜言躺在溫暖的陽光下,聽著從廚房裏傳出的悉索聲響,覺得世界都在不真實地搖晃。
  “喵——”繡球跳上她的膝,蹭了蹭她的手後便拱在毯子裏蜷成胖胖一團睡了。
  “繡球……”方靜言彎下腰,隔著毯子把臉貼在貓兒熱乎乎的背上,覺得幸福又有點心酸。
  空氣裏漸漸有雪梨混著中藥的甜味在彌漫,方靜言將書蓋在臉上想,葉子航是什麽時候學會燉雪梨的呢?上大學以前,他可是連鍋都沒摸過的大少爺。大學四年,他究竟是怎麽過的?四年嗬,一段漫長的光陰,他們從少年變成青年,從幼稚變得成熟。葉子航,他改變了多少?
  香氣愈加濃鬱起來,眼前忽然一亮,蓋在臉上的書被拿開,正在胡思亂想的方靜言一驚之下被沒來得及咽下的口水嗆了氣管,捂著胸一陣猛咳。
  “還咳的這麽厲害!醫生怎麽回事,這樣就讓你出院了?”葉子航慌忙將手中的燉雪梨放在一邊伸手幫她拍背。
  方靜言一邊咳,一邊搖頭,好不容易平息下來,臉紅紅地輕喘著說:“不……不關醫生的事,是我自己……自己被口水嗆了……”說完又覺得很丟人,垂下頭不敢看葉子航的表情。
  葉子航看她那羞怯怯的模樣,隻覺得心頭呯地一跳。多少年了,多少年他不曾見過她這樣活生生地在眼前一顰一笑。強忍著笑意,將小桌端到她麵前,揭開砂鍋的蓋子。
  “吃吧,要把整隻梨吃下去,還要把湯汁全喝完。”
  “哦。”方靜言坐直了身子,伸頭看著小砂鍋,臉忽然苦了下來,“這麽大一隻全都要吃下去嗎?還有那麽多的湯……”
  葉子航將勺子遞到她眼前說:“全部。”
  “必需?”
  “必需。”
  “一定?”
  “一定。”
  “能不能打折?”
  “不吃算了。”葉子航冷著臉作勢要將砂鍋端走。
  “別!我吃!我吃還不行嘛!”方靜言忙伸手接過勺子,挖了一塊梨肉放進嘴巴裏。
  葉子航望著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梨子,繡球聞到香味從毯子裏鑽出毛茸茸的腦袋張望,隻覺得時光似乎又倒流到四年前。
  四年前,他們那麽親密無間。四年前,他從未想過他和她會分開。
  當年,方靜言為什麽要那麽對他?
  為什麽,那麽突然地疏遠,比陌生人還要冷漠。
  當時留下的痛,至今還在掙紮。
  也曾想要忘卻,他葉子航離了誰還活不下去嗎?
  能活下去,卻活的不是他想要的滋味。
  心裏缺了一塊,很大很重要的一塊。
  心若是不完整了,人又怎麽能活的完整?
  方靜言專心致誌地消滅著砂鍋裏的燉雪梨,熱熱的梨汁喝下去,胃裏暖暖的,額上不覺都出了細汗。抬頭輕舒一口氣,卻對上葉子航正盯著她看的漆黑瞳仁。
  兩個人同時紅了臉,轉開目光。
  氣氛開始變的微微尷尬。都想到了過去,想到了四年前的變故,想到了四年時光的距離,都有感歎,都有唏噓。
  葉子航轉身離開陽台,方靜言立刻覺得失落,亂想著他不想和我呆在一起,是不是覺得我很煩?正自我折磨著,葉子航卻又回來了。抱了厚厚的書在她身邊坐下,看書前伸手試了試砂鍋的溫度,覺得不那麽燙了,便問:“嫌不嫌涼?熱一下好嗎?”
  “不用,不用!現在吃正好!”方靜言連忙伸勺子往嘴裏送,“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葉子航嘴角微微一翹,笑道:“真的嗎?會不會藥味太濃?”
  方靜言搖了搖頭,“不會,我……我喜歡。”
  葉子航望著她,靜默了半晌,有些艱澀地開口道:“你現在……現在又理我了?”
  方靜言含著勺子,久久未曾放下。
  四年了,她已遠比當年成熟,不論是思想還是心態。
  “那時,是我不好,對不起。”
  葉子航喉嚨一緊,隻覺得心中滿是酸澀。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他與她莫名其妙地就這樣交錯而過。
  “為什麽呢?那時為什麽突然拒我於千裏之外?”這個問題糾纏了他很久,當時還以為是因為莊遠,後來仔細想想,覺得原因一定不會這麽簡單,隻是方靜言不說,他再聰明也想不通。
  方靜言抿了嘴不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心裏頭的那個結,她自己還沒有完全解開。
  梨子已經吃完,方靜言捧起小砂鍋將裏麵的湯汁喝了下去。
  葉子航在靜默中將小桌收拾了送回廚房。
  方靜言轉頭望著他已經很挺拔的背影,漸漸漫溢起來的水霧將視線變的模糊。
  重又將頭抵在包了胖貓的小毯子上,讓那綿軟的織物將水霧一點點吸下去。
  葉子航擰了熱毛巾出來,見她弓著背伏在膝上,黑發從兩肩處向前滑落,露出纖細又蒼白的頸項。
  “擦擦臉吧。”將熱毛巾送到她手邊。
  方靜言抬起頭,隻是眼瞼還垂著。接過毛巾仔細擦了臉和手,低聲說:“謝謝。”
  葉子航搬了椅子坐在她身邊,將厚書翻開讀起來。方靜言也將唐詩三百首重新打開。
  巧的很,再次打開,躍入眼簾的還是那一首陸遊的《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何時才能聽得春雨聲?方靜言用手指輕輕摩挲泛著淺黃的紙頁。
  ******
  傍晚,在外麵遊蕩了一天的葉爸葉媽終於回到家。葉媽輕手輕腳地開了門,躲在門縫後麵看屋裏的情況,又豎著耳朵聽了好一會兒,皺著眉對葉爸說:“老葉,怎麽沒一點兒動靜啊?”
  “興許是出去了?”
  “不會,言言吹不得風,子航知道的。”
  “進去吧,你這樣偷偷摸摸哪裏像回家,倒像做賊似的。”葉爸笑著伸手推開門。
  “唉唉!我說你輕一點兒!”葉媽扯著他的胳膊一起進了門。
  站在客廳裏一看,陽台上夕陽的餘光裏坐著兩個孩子。
  葉子航看書看的早已入了神,眉頭微微皺著,右手握著筆不時在書的空白處寫著什麽。方靜言也捧著一本書,隻是那目光並未停在書上,卻是一時望著窗外枯枯的梧桐樹枝,一時又偷偷飄到葉子航身上。
  葉媽捂著嘴偷笑不已,看來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打電話給方媽報兩個別扭小孩和好的喜訊了。
  晚上睡覺前,葉子航又給方靜言燉了一隻雪梨。葉媽見他在廚房裏又是削梨又是看火,興奮的回房就給方媽打電話。
  “靜言媽,告訴你一天大的好消息啊!兩小家夥終於有起色了!”
  “啊?子航已經回來了?”
  “恩恩!昨天夜裏回來的!對靜言可好呢,見她病了心疼的很,還親自燉梨子湯給言言喝!”
  “真的啊!還是子航乖!那言言呐?她有什麽反應?”
  “我今天發現言言有偷偷看子航,子航盯著她看,她還會臉紅。估計倆孩子快開竅了。”
  “老天保佑吧!可別再瞎折騰了。”
  “是啊,都是二十幾歲的人了,也不是真的小孩子。從小這麽手牽手長大的,是人都知道倆人是一對兒!偏要鬧什麽別扭,看把我們給折騰的!”
  “言言的嫁妝我都備好了,去年把她奶奶給的好幾件老款金飾送銀樓給改了,重做了一套新樣的首飾,那是她奶奶留給她的,有情份的。”
  “我這兒也備了不少件呐,葉家的那些老東西,樣子雖是過時,卻是祖上留下的,也是情份。”
  “等子航碩士畢業就讓他們結婚吧,我就怕夜長夢多,這四年過的是心驚膽顫,生怕他們誰哪天領了個男朋友或是女朋友回家來。”
  “我也是啊,子航我倒不擔心,他心眼兒裏隻容得下言言一個。我就怕言言被別人追走了,我們子航有時太悶,痛了都不肯說的。”
  “子航這孩子,那麽聰明的,偏對言言死心眼兒,是我們言言的福氣。”
  “言言媽,等他們結婚了就讓住家裏吧,以後你們也是要搬回來的,咱們兩家變一家,還住這小院裏,多好啊!”
  “好啊,樓上的陽台打通了,連門都不用出就可以來來往往。以後咱倆一起帶孫子,嘖嘖,想想都覺得美!”
  “嗬嗬,我想讓他們生兩個,一兒一女才好。一個長的像子航,一個長的像靜言……言言媽,我看不必等子航碩士畢業了,順利的話明年就讓他們結吧,拖來拖去有什麽意思啊!”
  “也是啊,子航畢竟在B市上學,兩人不能天天在一塊兒,怕夜長夢多。”
  ……
  ……
  葉媽和方媽還在煲著電話粥,葉爸聽的直搖頭。
  女人啊,實在是想象力豐富的生物。這邊才剛剛有冰凍消融的跡象,那邊她們已經開始討論抱孫子的事了。
  雖然很無聊,卻也很可愛。
  ******
  第二天,葉爸和葉媽真的去上班了,家裏又隻剩葉子航和方靜言。
  和前一天沒什麽不同,葉子航小心照顧著方靜言,而後抱著書在她身邊很投入地看著。方靜言則繼續她的古代文學深造,細細品讀著唐詩和宋詞。兩人都沒再提那個會讓彼此沉默的話題。
  就這樣,時光一天又一天地流逝。周五那天,下了微雨,失去陽光的陽台有些濕冷。
  葉子航要將方靜言挪到廳裏去,方靜言不肯,她有些興奮地對葉子航說,她要聽雨。
  葉子航沒說什麽,隻是拖出一隻大箱子在裏麵翻找起來。
  “找什麽呢?”方靜言好奇地問。
  “小瓷爐。”葉子航記得葉媽是將爐子收在這箱子裏的。將掏出的雜物放在椅子上,果然箱底裏壓著米黃色的小瓷爐,邊上還擱了一盒木炭。
  “廳裏已經開了空調,我不冷的。”方靜言看了那爐子就想起童年的寒假,她和青青趴在爐火邊,葉了航給她們念童話故事。
  “廳太大,空調也不那麽足。還是升起來的好。”葉子航將瓷器和木炭一起拎著去了廚房。
  方靜言在從箱子裏翻出來的雜物中看到一本影集,便伸手取出來翻看。
  第一張,便是她和葉子航。
  兩人站在雪地裏,中間是嘴巴紅紅的小雪人。白雪落在他們小小的身子上,把他們也變成了小雪人。
  葉子航將起好的爐子拎到陽台上,放在方靜言腳邊。
  “葉子航……那時,我們好小啊!”方靜言禁不住對著照片發出感歎。
  葉子航彎腰看她手中的影集,看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也變的異常柔軟起來。
  拉了椅子靠近她身邊坐下,葉子航說:“你那時連鐵鍬都拿不動,還要搶著去鏟雪。”
  方靜言笑著往後翻去,影集裏的小孩子漸漸長大了,從差不多一般高,到她站在葉子航身邊隻能及他的肩膀。
  “你看,這張裏麵是繡球呢!”
  “唔,它趴在你自行車簍子裏睡著,我給它拍的。”
  “原來它那時候就已經這麽胖了啊!”
  “它一直都那麽胖。”
  “喵——”繡球不滿地在火爐邊發出一聲貓叫,這是人生攻擊啊!不對,是貓生攻擊!
  “這張是我和青青!唉呀,青青今年應該上高三了吧!”
  “恩。現在學習自覺多了。”
  “好幾年沒見到她了,該長成個大姑娘了!嗬嗬!”
  葉子航看了她一眼,心想,好幾年沒見,你也長成個大姑娘了。
  方靜言又往後翻了一頁,笑容忽然僵硬,愣愣地盯著一張照片。
  是她和丹丹。
  那年春遊,名花湖畔,她讓葉子航為她倆拍的。
  湖水在春風中微瀾,兩人眼神中滿是笑意,湖水一般清甜的笑容。
  再也見不到了。
  葉子航見她盯了那照片,心中也鈍鈍地痛了起來。
  方靜言對丹丹,他怎會不知。
  恨不能一顆花生都要分著吃的好朋友。
  那樣一個讓方靜言付出全部友情的女孩子,走了。
  似乎就是在她走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變故來的如此之快,讓他措手不及。
  “靜言,我對不起丹丹……”葉子般輕輕說。
  方靜言猶如遭到雷擊般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握著相冊的手都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葉子航以為她是因為思念丹丹才有如此反應,歎了口氣,望著相片慢慢說道:“我曾答應她要好好照顧你……沒想到,從她走後,我們竟然形同陌路。”
  方靜言剛才隻是猶如遭了雷擊,此刻卻是晴天霹靂,十二級台風外加冰雹暴雨一齊劈頭蓋臉地襲來。
  “你……你說什麽?”她喉嚨幹澀的幾乎擠不出話語。
  葉子航見她失態,心中憐惜,柔了聲說:“我答應她要好好照顧你,卻沒做到。我對不起丹丹。”
  “她……她什麽時候……對你說的?”方靜言腦門上薄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都突突跳了起來。
  “靜言,你怎麽了?別激動!”葉子航要起身拿水給她喝,卻被一把拉住。
  “她……她什麽時候對你說的?”
  “就在手術前一天。可能那時她已經知道自己手術風險很大。特意來找了我,跟我說要好好照顧你,因為你看起來聰明,有時卻單純的很,又濫好人……”
  葉子航沒有說下去,因為方靜言已經捧著相冊嚎啕大哭起來。
  “丹丹!丹丹啊!”她把照片上笑的燦爛的好友壓在胸前,恨不能要揉到心裏去。眼淚嘩嘩地淌著,與窗外的雨聲混成一片。
  “靜言……”葉子航的心被她哭的亂成一片,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小樓一夜聽春雨。
  靜言,曾經一起的春天,你陪我聽過雨。
  現在是冬天,雨有些冷,沒有春雨那麽溫柔。
  靜言,不要聽冬天的雨,冬天的雨,它會讓人傷心。
  靜言,我舍不得你,丹丹舍不得你。

  聽雨(三)
  方靜言在葉子航懷裏嗚嗚咽咽哭個不停,葉子航緊緊摟著她在懷中,漸漸覺得胸口都已有了涼涼的濕意。
  “靜言,別哭了。”他伸手抹著方靜言臉上的淚水說:“丹丹現在一定很好,很快樂。如果知道你還在為她傷心,她也會傷心。”
  “我以為……”方靜言抽噎著用手揪著葉子航濕濕的衣襟說:“我原以為……”
  “你以為什麽呢?”葉子航伸手輕撫著她的頭發。
  方靜言仰起哭的皺成一團的小臉,斷斷續續地說:“其……實,其實那天丹丹去……去找你……我……我看見了……”
  葉子航撫在她發際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頓了幾秒鍾,平聲說:“那麽,你看見丹丹找我,就以為……”
  話還沒說完,方靜言就又哇哇大哭起來。
  葉子航腦袋是多聰明的,立刻就想通了其中關節。這麽一想通,心裏多年的惑是解開了,可這答案卻讓他的心又惱又傷。他惱方靜言不問青紅皂白,看了什麽就自以為地去胡亂猜想。他傷方靜言竟然可以說斷就斷,把他拋在一旁。就算丹丹喜歡他又怎麽樣?難道丹丹喜歡他,她就要拱手把他送人嗎?他們這麽多年在一起的情份,都可以這樣輕易地一刀斬斷?
  “方靜言,你的心還真是狠!”葉子航咬著牙,用力捧住方靜言的臉。
  方靜言強睜開被眼淚糊住的雙眼,朦朧地看見葉子航冷冷的臉,心想,完了!我都說出來了,他一定氣死了。看他這樣子,一定是氣的要命了!
  方靜言這麽想著,覺得葉子航一定會生氣不理她,眼淚更加大顆地往上湧。幹脆閉上眼睛拚了命地哭,直哭的天地變色,肝腸寸斷。忽然覺得唇上一暖,嗚咽被堵在了喉嚨裏。猛地睜開淚眼,隻看到葉子航長長的眉毛和俊挺的鼻梁。
  方靜言先是呆了,也忘了哭,腦子裏一片空白。而後終於回過神來,想要伸手推開葉子航,卻發現身子因為之前哭的耗盡力氣,軟綿綿的,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兩人終於分開時,方靜言呆愣愣地睜大眼睛,紅潤的嘴唇微張著,一副完全石化的樣子。
  葉子航重又低下頭輕輕吻了她一下。
  方靜言這次卻反應很快地跳了起來,一手捂著嘴,一手指著葉子航,急喘道:“葉……葉子航!你……你欺負我!!!”
  葉子航的臉其實比方靜言紅的更厲害,但他聲音卻鎮定的出奇,“是你先欺負我的,得賠償。”
  方靜言氣的坐在椅子上跺腳,“你胡說!胡說!我從來沒……沒親過你!你!你!你!……”
  “你把我給扔了,這難道還不算是最厲害的欺負?”葉子航攥了她的手,用鼻尖抵住她的鼻尖。
  方靜言嚇的連連後退,葉子航卻一直跟進。最後,方靜言急的沒辦法,咚——一聲用腦門把葉子航撞了開去。
  “唉喲——好疼啊!”方靜言捂著腦袋呻吟。
  葉子航顧不上自己也被撞紅的腦門,隻伸手護了她的額頭,心疼地說:“笨蛋!幹嘛用自己腦袋撞?不會用書砸嗎?”
  方靜言瞥了他一眼,伸手把椅邊的唐詩三百首給砸他頭上了。
  *************
  葉媽晚上回家,隻用了兩眼,立刻就發現兩個別扭小孩有什麽地方不對了。靜言眼睛腫的厲害,一看就是哭過。子航頭上紅紅一塊印子,像是被砸出來的。她在心底暗叫,不好!難道是子航太喜歡靜言了,忍不住,等不到靜言答應就要用強的?唉呀呀,這孩子平時看起來那麽斯文冷靜的,怎麽……怎麽會這樣呢?葉媽心裏亂成一團,兩個孩子都很平靜地說話吃飯,一點破綻都沒有,她在一邊雖然急,卻沒法子開口問。
  吃完晚飯,方靜言去洗澡,葉子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葉媽拎了包花生坐到葉子航身邊,說:“子航,幫媽媽剝花生,明天早上用香菜切碎了拌上小豆幹,過小米粥吃。”
  “嗯。”葉子航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伸手取了花生剝起來。
  “子航,你爸爸說你在準備今年下半年的司法考試啦?”
  “嗯。剛開始看書。”
  “你考試這些,我從來都不操心的,倒是……”葉媽看了葉子航一眼,清了清喉嚨說:“子航,男孩子也還是要溫柔些的。”
  “嗯。”葉子航看著電視,基本沒聽他老媽在說什麽。
  “特別是對女孩子……”葉媽伸手摸了摸葉子航額上的紅痕,“女孩子都很嬌貴,若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就更珍貴了,得捧在手心裏,藏在心窩裏護著。”
  葉子航攸地把視線從電視上收回,迅速地掃了葉媽兩眼,說:“媽,你有話直說,別繞圈子了。
  “啊喲!我!我!我哪裏有繞圈子啊!哈哈!你這孩子真會說笑捏!”葉媽眼見方靜言從浴室走出來,忙收拾了花生奔回她自己房間去了。
  一回房間,她立刻就抓起電話。
  “喂,言言媽嗎?”
  “嗯。吃過飯啦?言言今天身體怎麽樣?下午不會咳嗽了吧?”
  “放心,靜言被子航照顧的不要太好哦!臉都比生病前更紅潤了。”
  “那就好,那就好!還是有子航在她身邊我們才能放心啊!看她那大學四年過的,亂七八糟又蒼白無力,整天窩在宿舍或家裏看漫畫和動畫兒片。”
  “嗬嗬,那是言言有童心嘛!子航就喜歡她這點。對了,言言媽,有個事兒,我得跟你說說……”
  “什麽事兒啊?”
  “那個……那個你真的幫言言把嫁妝給準備好了嗎?”
  “嗯,準備好了。怎麽了?”
  “他倆隨時要結婚,你和言言爸都不會有意見吧?”
  “嗯。啊??什麽???子航媽你說什麽???”
  電話那頭的靜言媽受了大刺激,聲音大的似乎人把頭從話筒裏鑽出來大喊一般。
  “言言媽,你別激動啊!我……我也隻是說說而已……”
  “子航媽!你可別這麽說說而已啊!我家老方心髒不好的!”
  “嗬嗬,嗬嗬……”葉媽一邊擦額上的汗一邊說,“別緊張,我隻是說說……主要是孩子們和好的太快了,好像進展神速呢……”
  “神速?子航媽,你可得看著點兒,這事兒也不能太神速了!”
  “哦哦!放心!我家子航什麽人啊,可不是一般的毛頭小子!”
  “那倒是,對子航我是一千一萬個放心。”
  葉媽繼續心虛地抹汗,不敢答話,她這兒子,不按常理出牌的事兒多了,她當了二十幾年的媽也沒把他給全弄明白。
  *****
  方靜言坐在沙發上看名偵探柯南,葉子航取了一小簍蜜桔放在桌上剝。
  桔子皮一瓣瓣被剝開,開成一朵有著碩大花心的小黃花。
  “吃桔子。”葉子航將一排盛開的小桔花送到方靜言麵前。
  方靜言瞅了他一眼,想到下午的事兒,氣的嘟著嘴不說話。
  葉子航拿起一隻小桔子送到她唇邊,勸道:“吃吧!”
  那小蜜桔是葉爸黃岩帶回來的,真如蜂蜜一般香甜,方靜言是極愛吃的,曾有一口氣吃三十多隻,結果晚上就流鼻血的光榮記錄。
  因為方靜言上火流鼻血,葉家的小蜜桔被打入冷宮很久。為了防止某人貪饞,全家人都跟著不吃。今天小蜜桔終於解禁,方靜言心裏其實想吃的要命,別說是眼前這一隻,就是桌上那一簍,她一口氣也能都吃下去!
  對著小桔子想了想,方靜言最終舍棄了寒不能當衣,饑不能充米的自尊心,一口把小桔子給吞了下去。
  有第一隻就有第二隻,吃完第二隻還想第三隻。直到把桌上那一排都吃完,方靜言覺得才剛剛開了個胃。
  “還想吃!”她咬著手指,眨巴著眼睛望葉子航。
  “不能吃了,再吃又要上火。”葉子航把小蜜桔簍子蓋上,拎到方靜言視線以外的地方放起來。
  剛放下簍子,卻發現方靜言如小狗般跟著他走過來,還揪著他的衣角。
  “還想吃!”方靜言用手指著桔子簍。
  “不能吃。”
  “能吃!”
  “不能吃!”
  “葉子航,你欺負我!!”方靜言扁了扁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喂!你!!你幹嘛!”葉子航見她說風就是雨,倒是慌了神,“爸媽可在家呢,讓他們看了,你不嫌丟人啊!”
  “我要吃!!”方靜言理直氣壯。
  “好……”葉子航長歎了一口氣,長這麽大,他還從沒被她這樣壓製過。灰心地從簍子裏又掏出一把蜜桔,拽著方靜言回了沙發上看電視。
  方靜言吃的心花怒放,眉眼帶笑,葉子航則繼續幫她剝桔子皮。繡球趴在兩人中間的沙發上打盹。
  方靜言伸手摸著繡球滑軟的皮毛,正摸到脊背處,忽然碰到另一隻手。驚地要把手縮回來,卻被那暖暖的手一把握住。
  她紅著臉偷偷看身邊的葉子航,發現他一本正經又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視。
  “那個教授才是凶手。”葉子航轉過臉很認真地對她說。
  “切……你又不是柯南,你怎麽會知道!”
  “我比柯南厲害。”
  “哼!還和小時候一樣驕傲自大!”
  葉子航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沒多會兒,柯南把案子的真凶找出來了,果然是那教授!
  方靜言嘴上不說,心裏卻真的有點佩服起葉子航來了。
  兩人看電視正看的融洽,方靜言放在裏屋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急急地要去房間接電話,葉子航卻握了她的手不鬆。
  “喂!我有電話啦!”
  “多半是公司的找你,不接也罷。”
  “你怎麽知道?萬一是我媽呢?”
  “你媽會打家裏電話,不會打你手機。”
  “唉呀,快讓我接電話吧!別鬧了!”
  葉子航站起身,拖著她一起回了房。讓方靜言在他身邊接電話。
  “喂,你好!”
  “方小姐,你好!我是莊氏的limi,你還記得我嗎?”
  “啊,limi你好!有什麽事嗎?”
  “方小姐,不知道白天你們事務所的張經理有沒有打電話給你,你負責審計的幾個分公司還有一些未決事項,資料都在你的私人筆記本電腦裏。本來你生病我們是不想打撓你的,但實在是太急了,我們這個月底前必需出審計報告。”
  “唉呀,你怎麽不早說!我身體已經完全好了!limi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公司把那些未決事項給解決了。”
  “真的嗎?”
  “嗯,放心吧!明早見!”
  “好的,明早見。晚安,方小姐!”
  “晚安!”
  方靜言掛上電話,抬頭看了看葉子航,小小聲地說:“明天我要去趟被審計的公司。”
  “明天你該去醫院複診。”
  “後天再去複診也一樣啦!”
  “身體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都重要,可是,兩者並不衝突嘛!明天先去把工作解決了,後天把身體解決了,不是妥妥當當?”方靜言歪著腦袋說。
  “公司在哪裏?明天我送你去。”葉子航又歎了口氣,果然,感情中先主動的人到後來就反而會變的背動。
  “呃……不用!不用!很近的!明早我搭葉叔的車好了,順路!”方靜言慌忙搖頭,讓葉子航知道她是去莊氏,又不知會生出什麽風波來。
  “那回來前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嗯。”方靜言嘴上答應著,心裏卻想,我會打電話給你才怪了!
  ******
  很久不上班,看著穿著職業裝的白領們在大廈裏穿梭,方靜言都有點不習慣了。
  窩在家裏這段時間,太溫馨太美好,和上班時比起來,就像是兩個不可穿透的異位空間。
  同事們看到久未露麵的她,都驚喜著上來打招呼,又說聽上麵講她已經辭職,好舍不得。方靜言笑著說也很舍不得她們,隻是家裏不讓去S市,非得把她留在身邊。
  寒暄了一會兒,各人就歸位開始忙碌的工作。
  方靜言也不敢含糊,快速地打開表格文檔,去解決那些讓人頭疼的未決事項。
  午飯前,limi來到審計室,笑咪咪地跟方靜言打招呼,“方小姐,辛苦你啦!”
  “沒關係,這本就是我該做完的事,拖到現在,反是我覺得不好意思了。”
  “哪裏,方小姐太客氣了。”limi笑容可掬,“方小姐,你現在方便嗎?”
  “呃?”方靜言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們財務總監找你,方便的話,現在可以跟我去一趟總監室嗎?”
  “你們總監找我?”方靜言張大了嘴巴。
  “恩,現在可以去嗎?”
  “可……可以。”
  “那我們走吧。”limi優雅地轉過身,帶著方靜言往電梯口走去。

  長庚(一)
  莊氏的財務總監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穿著裁減得體的職業裝,褐色卷曲的頭發全用黑發夾一絲不苟地盤在後腦勺上。戴著黑邊框眼鏡,犀利的眼神時刻掃視著財務部的每個角落,厚厚的鏡片也擋不往。方靜言見過她一次,她正訓著部門裏的一個主管,眉毛揚在鏡框之上,薄薄地嘴唇快速開合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到鋒利的剪刀。當時方靜言就在心裏慶幸,還好,自己的頂頭上司是男的。
  可這位厲害的財務總監為什麽會找自已呢?難道是她也在工作中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那也輪不到她來教訓啊,最多找她的項目經理告狀罷了。
  正胡思亂想著,已經跟著LIMI的腳步走到了總監室門口。
  “徐總,方小姐到了!”LIMI在門外用電話對講機跟裏麵匯報。
  “請她進來。”
  “好的。”LIMI轉頭笑吟吟地對方靜言說:“方小姐,您請進吧!”
  方靜言木然地點了點頭,咽了口唾沫往總監室裏走去。
  很意外,財務總監沒有戴那副嚇人的黑框眼鏡,嘴角掛著微微的笑,薄薄的嘴唇也不再像鋒利的剪刀,隨著微笑的角度向上揚起,很溫和。
  “徐總您好!”方靜言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
  “方小姐,不必拘禮!請坐!”
  “謝謝!”
  “喝點什麽?”
  “不……不用了,謝謝!在審計室剛喝了水。”
  “別客氣,有個朋友從斯裏蘭卡帶了點錫蘭紅茶,一起嚐嚐吧!”徐總監從身後的櫃子裏取出一隻精致的盒子和兩隻描著金邊紅玫瑰的瓷杯。
  徐總監出乎意料的和氣讓方靜言向簡直有些惶恐起來,她急忙站起身擺著手說:“總監真的不必了!我……我……”
  徐總監一邊泡茶一邊抬眼看了她,笑道:“這孩子,緊張什麽,不過是請你喝杯茶罷了。”
  方靜言咬著嘴唇,聽著開水從水壺衝進茶杯裏的咕咕聲,忍不往開口問:“總監,請問,您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徐總監將香氣四溢的茶杯送到她麵前,說:“方小姐,有興趣到莊氏來工作嗎?”
  “謝謝!啊?——”方靜言接過茶,還沒喝就差點兒把那隻精美的杯子給從手裏摔了出去。
  “我聽說你已經從AYHM事務所辭職了,而且也想要留在N市。你替莊氏做了這麽久的審計,情況也熟悉,直接過來工作的話,應該很快就能上手。”徐總監自信滿滿地說著她的打算,“你給許多公司做過上市審計,對上市這塊很了解,我就想請你來做上市這塊的相關工作。”
  “那個,徐總——”方靜言將茶杯放在桌子上,抬頭對莊氏的第四把手說:“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打算。”
  “啊?”徐總監明顯一愣,她頓了頓說:“方小姐,我剛才有沒有聽錯?”
  “您沒有聽錯。我,我沒有到莊氏工作的打算。”方靜言心裏頭想,我躲還來不及呢,還會自己個兒往槍口上撞?
  徐總監皺起眉毛,臉上的笑意也沒了,“莊小姐,你知道多少人挖空心思想到我這裏來?你知道對於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來說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嗎?”
  “徐總,我真的很感謝您,我也知道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方靜言兩隻手心裏全是汗,絞盡腦汁地想要用什麽理由給搪塞過去,“可是,我家裏人希望我參加公務員考試。最近正在報名,我也開始看書準備。”
  徐總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最後問:“你要考什麽公務員?”
  “呃——具體職位還在看,畢竟還是很難考的。我想考勞改局,聽說那個報的人少,要容易些。”
  “卟——”徐總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轉著眼珠子笑道:“方小姐,真沒想到,你這麽風趣幽默的。難道我們莊氏還比不上勞改局來的有前途?”
  “那個,勞改局也是公務員,是鐵飯碗的。”方靜言訕訕地答道,心裏想,莊氏了不起啊?現在有錢也不等於永遠的錢!富不過三代!搞不好落莊大圓兒手裏沒幾年就給折騰倒了呢!又覺得自己這思想太邪惡,莊大圓再怎麽著也是多年情份的朋友,雖然……雖然煩了點兒,也不能這麽詛咒他。呸呸呸,童言無忌!!
  “方小姐,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總監將黑框眼鏡重又戴上臉。
  “謝謝總監,真的不用了。”方靜言堅決又堅定地搖頭。她敢猶豫一下試試,葉子航知道了不在家裏下冰雹才怪!
  “真是遺憾……”徐總監歎了口氣,“方小姐,你去忙吧。如果你回心轉意,隨時可以來找我。”
  “謝謝您徐總,我……我先出去了!”方靜言起身對總監鞠了一躬才離開。
  回到審計室,對著電腦發呆。唉,難得有這麽厲害的人物欣賞自己,卻要拒人好意於千裏之外,鬱悶啊!還有,那麽香的錫蘭紅茶一口也沒來得及喝,真是浪費!
  正要收拾好心情開始工作,LIMI又一次出現在她麵前。隻是這一次,LIMI的神色非常怪異。
  “方小姐,還得再麻煩您跟我走一趟。”LIMI微笑的樣子一點兒也沒平常的可愛,反倒讓人覺得很抽筋。
  “啊?還要走一趟?總監又找我嗎?”
  “不……不是,是你們張經理。”
  “張經理?那更奇怪了,他為什麽不直接到審計室來找我?他也在這裏辦公的啊!”
  “方小姐,請你別問了,跟我走一趟好嗎?”LIMI一副不能完成任務就要哭的樣子。
  “哦……好,好吧。”方靜言雖然疑惑,卻也沒有為難別人的道理,便跟著她走了。
  之前去的財務總監室在18樓,這次進了電梯,一看LIMI按了個28樓,方靜言嚇一跳,28樓?張經理沒事兒躥那麽高的地兒幹嘛?
  “LIMI,真的沒什麽事兒吧?”方靜言出電梯前猶疑地問。
  LIMI一把將她推出電梯,指著正前方的門說,“方小姐,你去吧!我在樓下等你!應……應該沒事兒的!”
  “喂!喂!”方靜言轉身,電梯門卻已牢牢關上。沒辦法了,隻能硬著頭皮看看到底怎麽回事兒。
  “咚——咚咚——”方靜言伸手敲門。
  “請進!”
  是張經理的聲音,方靜言輕舒了口氣。
  推開門,正擠著笑臉說;“張經理好……”好字還沒說完,人已僵在了門口。
  莊遠穿著淡藍色的襯衫,筆挺的深藏青色西裝,長腿斜伸在會議桌下,一手摸著略尖的下巴,咪著眼睛,望著僵在門口的人。
  “小方,愣在那裏做什麽?快進來。”
  方靜言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隻覺得脊梁上一陣陣地發麻,頭上像是有一群麻雀在啄著頭皮,一小口,一小口,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卻揪著肉的疼。
  強撐著跟兩個人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她不敢看莊遠,隻盯著自己的經理有些結巴地問:“張……經理,找……找我有什麽事嗎?”
  “小方啊,這位是莊氏負責上市的莊總,你沒見過吧?”張經理笑嘻嘻地將方靜言引到莊遠麵前。
  方靜言僵僵地被拎到莊遠麵前,張了張嘴,卻實在是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是裝不認識呢?還是說,嗨,好久不見?好痛苦啊!為什麽為這樣捏?早知道就死也不要來完成什麽未確認事項了!幹嘛對工作那麽有責任心?方靜言,你這個笨蛋!
  莊遠詭異地一笑,站起身來對她伸出一隻手,說:“聽張經理說方小姐是AY事務所的精英,幸會,幸會!”
  精英?方靜言真的要吐了,她一個才工作大半年的菜鳥,連CPA都不是,完全一雜工等級的員工,竟然說她是精英?
  莊遠袖口上的白金袖扣明亮刺眼,那隻一直伸到方靜言眼前的手比袖扣還要刺眼。
  沒辦法,方靜言看了看明顯很想拍莊遠馬屁的張經理隻好也伸出了手。
  還好,莊遠隻是禮節性地握了握她的指尖便鬆開了。
  “小方啊,今天找你來其實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張經理在外麵混了那麽多年,什麽場麵沒見過,早就發現裏麵有玄機。
  那天,莊氏小少爺說要看初審的一些資料和報告,他整理了送上去。前麵都好好的,看到最後一頁審計人員名單時,莊少爺卻突然變了臉色,指著名單上方靜言的名字問,她現在在我們公司審計?他當然據實回答了,莊少爺問的細,他也答的細,包括方靜言因為右下肺感染要辭職的事也說了。然後,莊少爺就眨著眼睛跟他說,不論如何,請他想辦法把她給找回來。
  他沒多問,有些事,不用問,隻要做。
  莊氏是大客戶,一年的審計費都上百萬。為了客戶,為了審計費,他當然要想辦法。
  “經……經理,什麽事兒?”方靜言在心裏給自己下咒語,冷靜冷靜冷靜……
  “小方啊,我們這行有個規矩你應該知道吧?”張經理看了莊遠一眼,清了清嗓子說。
  “什麽規矩?”
  “一個項目結束前,不能更換審計人員。”
  “咦?我……我沒聽說過啊?”
  “嗬嗬,你才入行多久,小年輕,不懂也不奇怪!”
  “那經理你什麽意思呢?”
  “意思是,雖然你辭職了,但莊氏這個項目結束前,你不能離開,得把這個項目完成。”
  “什麽?……等項目完成?經理,我……我當時隻是暫借調到這個項目來的,借調時沒說一定要等項目完成才能走啊!”
  “當時沒說清楚,小方,反正你家在N市,多做兩個月也沒關係吧。”
  “那個……不是這樣啊……”方靜言急了,她來幾天還能瞞過葉子航,要是來個把月,肯定得暴露。
  “方小姐,你進事務所時應該簽過合同吧,”莊遠伸手輕叩著光滑的桌麵,似笑非笑的眼神讓方靜言立刻明白是他在背後搞鬼,“張經理,要是方小姐執意不肯做完項目,你們是不要她按合同賠款?”
  “呃——我們當然不想搞到這個地步……小方,你不要讓我為難啊!”張經理努力陪著莊少爺做戲。
  方靜言腦門子裏哄地躥上一把小火苗,她冷著臉說:“好吧,那就把項目做完。領導們放心,我會把份內的事做好的。”
  說完她瞟著沒立場的張經理又說:“經理,按合同隻要我提前一個月提出辭職的申請,公司都沒道理要我賠償或扣著不讓我走。不過,公司既然需要我做,我當然盡力配合。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出去了做事了。”方靜言瞅也沒瞅莊遠一眼,挺直了背,摔上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
  站在透明的電梯裏,望著窗外不斷下沉著的風景,方靜言覺得胸口裏翻騰的厲害。
  沒有對錯。當初她那樣不聲不響地消失不是對,莊遠今天這樣設計抓住她也不是錯。之前財務總監力邀她進莊氏一定也是莊遠的手段吧,可笑她竟還以為自己對工作的努力得到了別人的認可。
  回到審計室,同事說她手機剛才響了好久。翻開一瞧,是葉子航家的號碼。又有許多短信。
  “靜言,累不累?記得多喝水。”
  “靜言,中午記得別吃辣,多吃點清淡的。”
  “靜言,吃完飯要趴會兒,平時中午在家你憩慣了。”
  “靜言,很忙嗎?怎麽不回我消息?”
  “靜言,幾點下班?公司在哪裏?我去接你好不好?”
  “靜言,給我回電話,我不放心了。”
  方靜言看著一條條短信,心裏又酸又甜,眼眶都濕了。立刻撥了電話過去,響了兩聲,有人接了電話。
  “喂?你好,哪位?”電話裏葉子航聲音溫溫的,和小時候有了很大不同。那時,打電話到他家的人都會說,喲,子航年紀小小,聲音還真是冷感呢!
  “是我。”
  “靜言?快下班了嗎?”
  “恩,今天去樓上開會,忘帶手機,沒看到消息。”
  “沒關係。今天上班覺得累嗎?”
  “還好。晚上給我燉個梨,我想吃。”
  “好。我去接你,回來再燉。”
  “別接啦,我想一回去就吃。我打車回去,很快的。”
  “那好,回來我給你報銷。”
  “恩,那我天天打車,你天天給我報!”
  “沒問題。”葉子航答的篤定,似乎已在電話那端笑了起來。
  “切,你都還沒工作,拿什麽給我報?我好歹還領了大半年的工資,怎麽也比你有積蓄。”
  “那可未必。你怎麽知道我光上學沒出去找兼職?”
  方靜言捂著電話笑,“兼職能有多少錢?說的像是大富翁似的。”
  “夠養活你了。”葉子航平平的一句話,語氣卻又是讓人說不出的怦然心動。
  方靜言隔著電話也臉紅了,“去,誰要你養活了!哼,我經濟獨立著呢!到點啦,我馬上回來,白白!”
  “路上注意安全,等你回來吃燉梨。”
  方靜言愉快地掛上電話,幾乎忘了剛才在28樓的不快經曆。
  背著包走出辦公室,天色已經半暗,仰頭看灰白的天空,西邊有一顆金色的星星在雲層之上閃閃發光。
  長庚星。
  莊遠順著方靜言抬頭的方向看去,金色的星星美極了。
  用手指在玻璃上描繪下星星的模樣,無數鋒利的邊角,原來,燦爛美麗的光芒都是會傷人的。
  用手掌將那顆星輕輕覆住,傷人,也還是想握在手裏。
  因為,知道她是溫暖的,因為知道她是他心底裏最想要的。
  因為,她是在天色將暗時發出光芒的長庚。

  長庚(二)
  下班高峰,出租車很難打。方靜言站在路邊等了十來分鍾,見打車無望,垂頭喪氣地往公車站走去。
  剛剛走到站台前,一輛寶藍色的車停在了自己腳邊。
  什麽人開的車,技術真差。都開到路牙上來了,還好沒壓著她的腳,不然,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本想發火來著,但想到晚上有燉梨子吃,心情好也就懶得和別人計較。正想大度地轉身走開,那車窗卻搖了下來。
  “靜言!”莊遠從車裏伸出頭。
  方靜言一愣,腦袋嗡嗡作響。想要轉身走開,終是覺得逃一時逃不了一世,便帶著公式化的微笑著跟他打招呼:“莊總!”
  莊遠聽她這麽叫自己,不由苦笑。
  “生氣了?”莊遠從車上走下來。
  “生氣?”方靜言往後站了一些,說:“莊總真會說笑,我生什麽氣!”
  “沒生氣幹嘛裝不認得?”
  方靜言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說:“是不認得了,都變了。”
  莊遠哼了一聲說:“你還好意思說?是誰一聲不吭就人間蒸發的?”
  方靜言語結。
  “方靜言!你還真是狠的下心啊!”莊遠有些恨恨地說,“知道我從英國回來找不到你是什麽心情嗎?”
  方靜言扭頭望向天邊越來越亮的長庚星,難道她真的是個狠心的人?葉子航這麽說,莊遠也這麽說。
  “你逼的……”她喃喃道,“你總是逼著我,我……我……我的車來了,拜拜。”
  她逃也似地奔上公車。
  “逃什麽?”莊遠在她聲後冷笑,“你逃的過今天,能逃的過明天嗎?”
  方靜言隔著車窗玻璃與莊遠對視。
  車怎麽還不開呢?
  繼續對視。
  過了好一會兒,方靜言都以為公交車是不是拋錨了,司機在前大罵起來,“誰把車停在公交車道上了?違規停車也違的太離譜了!交警呢?交警都死哪兒去了?”
  方靜言望著公交車正前方停著的藍色保時捷,拉開車窗,跟莊遠招了招手。
  見方靜言跟自己招手,莊遠還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
  使勁揉眼瞅了會兒,確定是方靜言在招喚他,心跳加速地往車窗邊走去。
  “叫我幹嘛?”惡聲惡氣地掩飾自己的臉紅心跳。
  “莊總,你那車停在前麵不動,我今天晚上都回不了家。”方靜言伸手指了指前方莊遠的坐騎說。
  “呃?啊~~~”莊遠順著方靜言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交警騎著摩托已經停在他的車旁,正用小本本寫什麽。
  “不要開罰單啊!!”莊遠叫著往愛車奔去。
  方靜言坐在車上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大笑起來。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這麽嚴肅的場景,這麽難堪的重逢,竟然會因為莊大少的違章停車而變成一幕搞笑劇。
  莊遠的保時捷在交警同誌的指揮下被開到路邊接受處罰。方靜言在公交車從莊遠身邊開過時,扭頭給他一個甜甜的微笑,順便還揮了揮手。
  莊遠下午在辦公室裏的冷靜傲慢全不見了,隻能氣的抱著胳膊在原地撓頭。
  反光鏡裏莊遠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變成小小一點。
  方靜言禁不住回想起初次與他相遇的時候,那個在車站裏指著自己的鼻子非要人家跟他賠理道歉的別扭少年。
  六年了,六年前的似水流年,現在想起來,就像在昨天。
  真的變了嗎?嗬嗬,其實都沒變。
  莊遠還是莊遠,方靜言還是方靜言。
  葉子航也還是葉子航。
  *****
  下了公交車,手冷的縮在袖子裏也依然冰涼。
  誰讓她丟三拉四,又把手套忘在辦公室了呢?
  縮著腦袋在路上走,在路頭賣烤紅薯的老婆婆那裏買個兩隻熱乎乎的紅薯捧在手裏取暖。烤紅薯撲鼻的香氣讓她恨不能立刻剝開來咬兩口。但想著要回家和葉子航一起分享,隻能咽著口水強忍。
  方靜言埋著頭走啊走,正想象著一邊喝燉梨湯一邊吃烤紅薯的美妙滋味,在拐角處冷不丁就撞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方靜言連連道歉,那被撞的人卻一動不動地堵在她麵前。
  方靜言向左挪了挪,那人也同方向地挪了挪。
  方靜言又向右挪了挪,那人仍然跟著挪了挪。
  咦?誠心找麻煩嗎?她有些著惱地抬頭。
  “葉子航?!”方靜言又驚又喜。
  葉子航笑著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怎麽埋著頭走路,看都不看前麵的情況,知道剛才我站在什麽地方嗎?”
  “啊?”方靜言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他。
  葉子航指了指身邊的電線杆說:“要不是我擋著,你就一頭撞這上麵去啦!”
  方靜言紅著臉嘿嘿笑了兩聲,獻寶似的把烤紅薯舉到他麵前說:“今天我請你吃烤紅薯!”
  葉子航接過又大又香的紅薯,牽起她的手說:“謝謝啊,難得你竟然忍得住沒自己先偷吃。”
  “我哪有這麽饞!我一點兒偷吃的想法都沒有!!”葉子航的手真暖啊,比手套還要好。
  “真的沒有?”
  “沒有!一丁丁點兒都沒有!!幹嘛這麽懷疑人家?”方靜言說謊都不臉紅。
  “你以前的不良記錄太多。”葉子航將她的手揣進口袋裏。要是能把人也揣在口袋裏多好,時刻貼心放著,再不擔心會弄丟。
  “我有什麽不良記錄?”方靜言撅著嘴,用指甲掐葉子航的手心。
  “那次我爸從揚州帶了富春茶社的各色包子,我就比你晚回了半個小時啊,結果一個都沒吃上!”葉子航很認真地開始回憶往事。“還有,你媽清明時做的青團子,一鍋蒸出來總有十幾個吧,你抱著鍋從下午吃到晚上,生怕人和你搶似的,最後實在撐的吃不下了,才給我吃了一個。”
  方靜言的嘴巴越撅越高,心想,葉子航這家夥果然小心眼,連這些八百年前的事都記那麽清!不就是幾個包子和青團子嘛!
  “還有,那年過年炸春卷……”葉子航不數不知道,一數才發現方靜言過去真是劣跡斑斑。
  “咳——我說葉同學,你有完沒完啊?”方靜言掐斷他的話頭,用腦袋撞了他的肩膀一下,“這些都是真的嗎?我怎麽不記得?都你編的吧~~”
  “惱羞成怒了?”葉子航見她皺著小鼻子著惱,笑道:“好,好,不說啦!再說你都快撲上來咬我了。”
  他不提醒還好,這麽一提醒,方靜言立刻惡狠狠地將兩人交握的手從他大衣口袋裏掏出來,對著他的手背就是一口。
  葉子航不叫痛,也不生氣。深望著手背上紅紅齒痕的樣子倒有些癡癡的。
  “喂,幹嘛呢?痛的傻掉了?”方靜言搖搖他的胳膊。
  誰知葉子航把手背伸到她嘴邊說:“咬的不夠深,要是咬破就好了。”
  方靜言倒抽一口涼氣,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你發燒了?怎麽淨說胡話?”
  葉子航微微一笑,眼波流轉處無盡柔情,“你忘了嗎?殷離咬了張無忌一口,從此就忘不了他。趙敏後來也咬了張無忌一口,為的是讓他永遠忘不了她。可見,有情意才要咬的,你這般咬我,我心裏隻覺得高興,不覺得疼。”
  “你……你!!!”方靜言瞪著葉子航,人似被忽然而至的暖風襲過,隻覺得心被說不清的情緒漲的滿滿的,隻要再輕輕戳一下,就要噴湧而出。
  “靜言,你喜歡我嗎?”
  星光漫天,點點向人間灑落。
  冬夜的深巷幽靜而溫柔。
  莫名的氛圍在星光下,在深巷裏悄悄蔓延。
  柔軟的枝葉攀上米黃色的圍牆,伸展出嫩綠色的葉片,葉片漸漸濃密,綿延成一片濃鬱的綠壁。片刻間,綠壁上墜滿圓滾滾的花苞,密密砸砸的花苞又在同一時刻裏綻放,深巷瞬間變成粉色的玫瑰海洋。
  方靜言站在無邊無際的玫瑰花海裏,在微熏的花香中,緩緩開口說:“……喜歡……”
  小巷被玫瑰的美麗所淹沒。
  被淹沒的還有葉子航。
  “靜言,我愛你。”
  坦坦然的表白,沒有任何扭捏,就如同他說,“靜言,來吃個燉梨子”一般自然。
  方靜言笑著將手伸到葉子航嘴邊說:“你也咬我一口。”
  葉子航笑,“是想讓我永遠忘不了你,還是想讓你自己永遠忘不了我?”
  “兩個都是。”方靜言眨著眼睛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
  葉子航握住她微涼的小手,反反複複地看。
  方靜言臉漸漸紅了,心想,他一定是舍不得咬我呢。
  正想著,葉子航忽然張口咬下去。
  “唉喲!疼死我了!”方靜言幾乎跳了起來。
  “葉子航!!你想把我的手咬掉下來啊?”
  “是你讓我咬的。”
  “那你也不用咬這麽重吧!”
  “咬的重了才記的深。”
  “去死!小心眼的家夥,一定是報複我小時候沒讓你吃青團子!”方靜言追著葉子航喊打。深巷裏的玫瑰花海如同來時一般迅速地消失,隻留一片讓人回味不已的芬芳。
  *****
  接下來的日子,方靜言都泡在蜜糖裏。
  確切地說,是她的心泡在蜜糖裏。
  她和葉子航,一度以為一輩子也走不到一起的人,終於牽起了手,又能朝夕相對。
  還有什麽比這更美好的?
  葉子航對她,寵愛的不得了。真的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口裏怕化了。雖然提起被她扔掉的四年還有點兒耿耿於懷,每每提起來都說要懲罰她的狠心,其實也就是找個機會親一口抱一下罷了。
  這天晚上,吃完晚飯閑來無事,方靜言讓葉子航陪她回方宅找幾本舊書。
  方靜言拖了兩個大柳藤箱出來,自己整理其中一個,另一個則交給葉子航。
  兩人一邊說著小時候的趣事,一邊整理東西。
  忽然葉子航捧著個本子悶不吭聲地看起來。
  方靜言先沒在意,過了會覺得奇怪了,便問:“看什麽呐?這麽入神?”
  葉子航抬頭衝她微微一笑,舉著手中的本子念道:“葉子航,你竟敢這樣嘲笑我!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打倒你!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總有一天,我要讓自己的名字排在你前麵,讓你羞愧!你等著!”
  方靜言聽著聽著臉就變了色,她衝過去壓在葉子航身上叫道:“壞人!竟然偷看我的日記!!快還給我!”
  葉子航將日記本高舉過頭,笑道:“靜言,你真是挺有豪情壯誌的啊!不過,也隻是在日記裏吧……”
  方靜言揪著他的胳膊要抓那日記本,氣乎乎地嚷道:“討厭!討厭!不說我還沒想起來,一說我倒記起來你那時候是怎麽嘲笑我的了!哼!葉子航我討厭你!”
  “哦?我嘲笑你?”葉子航皺著眉頭回憶,“我怎麽沒一點印象?”
  “哼,初一入學後的摸底考試我考砸了,你竟然對我說‘至於你,本來就是揪著尾巴考上來的,排名之類的,不用放在心上。’”方靜言越想越氣,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葉子航,你從小就蔑視我!”
  葉子航放下舉著日記本的手,一把抱住她,有點委屈地說:“我沒有蔑視你,我隻是實話實說而已。”
  方靜言惱地拚命用拳頭砸他,“壞人!壞人!”
  “喵~~”繡球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門縫裏鑽了進來,猛地躥到兩人之間,兩個人一隻貓頓時亂作一團。
  “繡球快下去!”
  “喵~~~~”
  “啊!葉子航你摸哪兒!去死!!”
  “喵~~~~”
  最後,葉子航和繡球都被方靜言一巴掌給拍飛了。
  ****
  方靜言最近日子過的雖然甜蜜,卻仍免不了在甜蜜裏摻點兒煩惱。
  她還能煩惱什麽呢?無非是每天上班都故意和她在各種場合巧遇的莊大少。
  到茶水間泡咖啡會遇見他。
  到食堂吃午飯會遇見他。
  到總監室陪經理匯報工作進度,會遇見他。
  站到平台上透口氣會遇到他。
  下班擠公車回家,還會在公車站前遇見他。
  好像除了上廁所,別的任何地方都有與他相遇的可能性。
  莊遠若是真有什麽大動作也就罷了,偏偏他也並不和方靜言說什麽,還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在那個距離外,避開別的人目光,拋掉所有大少爺和領導的偽裝,睜著烏黑的眼睛望著她,就隻那麽有點哀傷又可憐地望著她。
  烏溜溜,有點濕潤的眼神,總讓方靜言想起那年夏天在河堤上,少年彎起帶著淚光的眼睛笑道:“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這本來就是事實,我無力改變的事實。”
  心會有點痛,為那眼神,為過去的回憶而痛。
  好在快要過年了,年前的審計工作正在收尾,沒幾天她就不用再到莊氏來受煎熬。
  想到這裏,方靜言不禁鬆了口氣。
  看了看表,又到了下班時間。將桌上的資料稍作整理,她關掉電腦準備回家。
  今天晚上吳鴻飛約了她和葉子航吃飯,好久沒聚會了,真有些想念那個同桌呢。
  正拿著包要離開,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方靜言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話筒。
  “喂,你好!”
  “……”
  “喂,請問哪位?”
  “方靜言……”
  方靜言往桌前踉蹌了一步。
  “莊……莊總。”
  “你要下班了嗎?”莊遠的聲音低低的,聽起來沒一點活力。
  “嗯,正準備走。”
  “可不可以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我……我今晚約了人……”
  莊遠在電話那頭靜默了一會兒,說:“那就算了。”
  方靜言正想拿開話筒,莊遠卻又幽幽地說了句:“今天我生日,又是一個人吃蛋糕。”
  這話落入方靜言耳朵裏,手中的話筒是怎麽都掛不下去了。
  “你……你等一下,我馬上上來。”
  方靜言掛上電話,長歎了口氣,往內部電梯處走去。
  莊遠掛上電話,悶悶的臉上如破雲而出的陽光一般,忽然燦爛起來。
  *****
  從櫃子裏取了1877年產的波爾多紅酒,淺淺倒在晶瑩剔透的高腳杯裏。又將大盒子裏的水果玫瑰蛋糕小心翼翼取出,莊遠捧著蛋糕,傻傻地等待著門被敲響的一刻。
  “咚咚——”門終於被敲響。
  莊遠扯了扯領帶,起身按了開鎖扭,緊盯著即將打開的大門。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莊總!”
  “生日快樂!!”
  ……
  忽然湧進的人群,把莊遠給看愣了。
  方靜言站在眾人之中,也笑著對他說:“生日快樂!”
  是的,她對他說了,可不是他想要的那樣。
  上市辦的所有員工幾乎都擠到了他的辦公室裏。那瓶他精心準備的波爾多紅灑被大家傳遞著喝光了,而那隻他特意訂製的水果玫瑰蛋糕,也在不知不覺中沒了蹤跡。
  真是熱鬧的生日。
  他二十三年來過的最熱鬧的生日。
  也最痛心。
  不知道什麽時候,人群裏沒了方靜言的蹤影。
  她悄悄走了,在說完生日快樂之後。
  莊遠轉身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世界。
  在二十八樓向下看去,來來往往的車輛如同緩緩爬動的甲蟲。而人,隻是螻蟻一般的小點。
  即便隻是螻蟻一樣的小點,他還是一眼就可以找到她。
  站在公交站台上仰首望著天際那顆金光閃閃星星的她。

  天窗
  同學們...天窗的意思就是,今天我開了天窗。
  盡管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對著電腦發呆……卻仍敲不出應該敲出的東東來……
  為嘛捏??這到底是為嘛??
  我一定是被附體了……
  大家BS我吧!!
  其實,因為很可能是最後一章,所以,我下筆就想要慎重些,慎重地結果就是……蝦米也寫不出來鳥……
  神啊!快來救救我吧!!讓我被某鳥傳染的呆滯的腦袋快點清醒吧!!
  小鳥!!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一個超極大的天窗!!吼吼~~

  長庚(三)
  元旦過後,新年便近。
  新年長假前的工作雖然煩重,但所有人都因為心中滿懷了對那個長假的期望而幹勁十足。
  特別是方靜言。
  她恨不能一天之內把手上那些工作全部解決掉,可惜她一個人再努力,總還有許多需要別人配合的事情,又不能用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著像自己一樣不要命的做事,所以,她想擺脫莊氏的美好願望,還是得過完年後才能實現。
  一般人家這時候都已經在忙著準備過年的年貨,葉家卻沒一點動靜。
  方靜言後知後覺,葉子航也對這些漠不關心。他要參加司法考試,白天靜言去上班,他就在家看書。
  晚上是二人的甜蜜時間,天氣晴朗的傍晚,兩人會牽著手出去散步,一路說笑著隨便走走,就能從頤和路走到朱雀湖。葉媽常戲稱深夜歸來的兩人是步行者。若是天氣不佳,兩人便窩在沙發上抱著胖貓看電視。葉子航本來是不愛看電視的,但若是和方靜言一起,再無聊的節目,也會變的有趣,哪怕是弱智的動畫片兒。
  這天吃完晚飯,兩人準備去靜言外婆家看看老人家。葉子航正幫方靜言戴圍巾,葉媽突然捧著一杯熱茶跑出來說:“子航,今年過年我和你爸要去海南度假,沒準備帶你去,你自己看怎麽解決過年的問題吧!”邊說還邊睨著方靜言。
  “去海南?”葉子航皺起眉頭,“之前怎麽沒聽你們說起過?”
  “現在這不是說了嘛!”葉媽轉著眼珠子對他揮了揮手,“你看,我們走了,你一個人在家過年,家裏又沒準備什麽年貨……”
  “到我家去過年吧!”方靜言沒有辜負葉媽的熱切期望,說了她最想聽的話。
  於是,一家人分頭打包整理行李。
  葉媽一邊找防曬霜,一邊夢想著自己在海風微拂的沙灘邊漫步,想到溫暖的海水會隨著一波一波可愛的小浪花打濕她赤裸的雙腳,不禁高興地用美聲唱法在屋子裏高歌起來。
  葉爸正到處找他的太陽鏡。好不容易從櫃子最底層的角落裏找了出來,小心翼翼捧起那老古董眼鏡往臉上戴,隻聽哢嚓一聲,還沒戴上臉,那眼鏡的一條腿就斷了。愁眉苦臉地讓葉媽給他拿萬能膠,卻發現自己老婆早已魂飛海南,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
  方靜言在陽台上給繡球試新買的貓籠子,繡球不配合地拚命往籠子外伸著胖腦袋。方靜言好言好語勸了它半天,胖貓不識像,還是一個勁地亂拱。最後方靜言火了,啪——在它的肥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它才總算是老實了。
  葉子航坐在沙發上看那三個人在屋裏走來晃去,忙的熱火朝天,突然想起,剛才他和方靜言好像是說要去看她外婆來著。
  “靜言,不去看外婆了嗎?”他蹲在方靜言身邊,同情地望著伏在貓籠子裏拚命用爪子撓布墊的繡球。
  “去啊!不是要把繡球給裝起來嘛!”
  “把繡球裝起來做什麽?”
  “過年你家沒人,把它送到外婆家去。”方靜言試了試貓籠子上的拉鏈,發現很結實後,滿意地將籠子塞進葉子航懷裏說:“走吧!你騎車背我,我抱著繡球。”
  “咱們帶著繡球一起回去過年吧。”葉子繡拎著貓籠子說,“把它撇下,它一定會生氣。”
  “生氣?它生的氣可多了,少吃一頓魚都會氣的把我的作業本給抓花了。”方靜言氣咻咻地指著繡球說:“這小心眼兒的貓貓!可沒少幹壞事兒!”
  “那說明繡球是個直性子,真性情的貓,不會裝模作樣!”葉子航立刻幫胖貓辯護起來,他對這貓,比真正的主人方靜言還要寵愛。
  方靜言看了看把腦袋抵在籠子口上唧唧歪歪的胖貓,想了想說:“好吧,那就帶它回去。不過,路上你拎著,我可不管!”
  “好。”葉子航打開貓籠子,將繡球放出來,胖家夥喵喵地叫著拱到他懷裏撒嬌。
  方靜言揪著繡球頸後厚厚的皮毛將它從葉子航身上拉下來,用手指頭點著它的腦門說:“繡球!你也是做太爺爺的貓了,怎麽還這麽……這麽……咦~~~真是受不了你!”說著將它扔在了沙發上。
  等兩個人好不容易拖拖拉拉出了門,新聞聯播都快放完了。
  葉子航騎車背著方靜言,深冬的夜風吹到身上又冷又寒。
  方靜言摟著他的腰,輕輕將臉貼在他背上。嘴角揚起微笑,臉頰上的熱度漸漸滲透到心裏。
  高中時他也常這麽背著她。
  那時,她隻能坐在他身後偷偷望著他有著美好弧度的脊背。多少次,隻差一點點就要將臉貼上去,卻總在距離一公分處生生打住。
  這真的是在寒冷的冬夜裏嗎?為什麽她覺得像是在春天裏一樣?
  “靜言,冷不冷?”
  “不冷,好暖和呢。”
  “暖和?”
  “你的背。”
  “靜言,我想聽你唱歌。”
  “……我這個人如果說離十全十美還差一點的話,恐怕就是唱歌了。”
  “你小時候可沒這麽高的覺悟。”
  “瞎講,我啥時候自吹自擂說自個兒會唱歌啦?”
  “你倒是沒吹,全唱來著。一路從你外婆家唱回來,結裏把人都唱掉樹洞裏了。”
  方靜言愣了一會兒,終於想起是初一寒假下雪天的事兒,忍不住噗地笑出來,又在葉子航背上拍了一巴掌說:“你怎麽老想著我的醜事兒啊?討厭!”
  葉子航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還記得那天你唱的什麽歌嗎?”
  “……記不太清了……”
  “真的記不清了?”
  “嗯……好像還記得一點點……”
  “是小龍人。”
  方靜言嗞地倒抽了口涼氣,說:“你竟然記的這麽清楚?”
  “還會唱嗎?”
  “大概吧……”
  “我想聽。”
  方靜言緊緊摟著葉子航的腰,努著嘴想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唱道:“我是一個小龍人,小龍人!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一口氣吼完了,葉子航卻沒了動靜。
  果然是自己唱的太難聽啊,把葉子航給嚇倒了。
  哼,都說了不會唱歌嘛,小時候他也不是沒有領教過,這會兒硬逼著人家唱了,卻一點麵子不給。憋著氣用手指戳了葉子航的腰說:“幹嘛不說話?是不是偷偷在心裏笑話我呢?”
  她永遠不會知道葉子航此刻的心情,這首依然跑調跑到十萬八千裏之外的小龍人之歌,過去四年兩人交錯的歲月中,他無數次痛苦又甜蜜地回想著她曾唱過的音調。回想那個喜歡嘟著嘴跟他吵架,瞪著眼睛說他狡猾的小女孩兒。
  心裏頭的情緒縱然如沸水般翻騰的厲害,葉子航終於也隻是淺笑著說:“沒有,隻是覺得你很厲害呢!”
  “什麽?我厲害?”方靜言激動地大聲問道:“我哪裏厲害了?是不是比你媽的美聲唱的好很多?”
  “不是。”
  “那究竟是哪裏厲害呢?”
  “你唱跑的每個調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一音不差,這難道還不夠厲害嗎?”
  “什麽?葉子航!你想死啊!!!”方靜言全然不顧自己還坐在自行車上,伸著手就往葉子航脖子上掐過去。
  她這種不自量力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就是他們兩個都從車上摔了下來。
  兩人一瘸一拐地推著自行車到了靜言外婆家,進門第一件事兒就是找創可貼。
  *****
  葉子航帶著繡球跟著方靜言回H市過新年。
  剛上了長途車,方靜言就嘿嘿傻笑起來。
  葉子航捏了捏她的臉,問:“傻笑什麽?坐車都不老實。”
  方靜言壞壞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葉子航,知道我現在是什麽感覺嗎?”
  “什麽感覺?”
  “我覺得自己像是領了媳婦回家過年似的!我媳婦還背了隻胖貓作嫁妝!哈哈!”方靜言說完便笑的前俯後仰,形象全無。
  葉子航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揪住她的鼻子說:“哪有人讓媳婦背全部行李的?又哪有人說累了就趴在媳婦身上讓拖著走,餓了就讓媳婦請吃飯的?你說說,有我這樣苦命的媳婦嗎?”
  方靜言笑著踢了他一腳,將頭埋在他懷裏說:“我真的累了啦!要睡覺!”
  繡球也從貓籠子裏鑽了出來,拱在葉子航和方靜言之間,蜷成個大毛球開始呼呼。
  葉子航搖著頭將外套披在她身上,對她的胡作非為毫無辦法。
  其實是喜歡她的胡作非為的。
  因為知道能讓她這樣對待的,隻有自己而已。
  想到這兒,葉子航不禁又為自己悲哀起來,竟然淪落到讓人虐待還高興的地步,葉子航,你究竟是中了什麽毒?
  ****
  大年二十九下午四點鍾,方靜言和葉子航帶著方鞭打繡球到了靜言H市的家。
  方爸方媽會如何表現,不用說,大家也能猜的到。
  還能有什麽比女兒女婿一起回家過年更讓人興奮的呢?
  呃~~雖然目前還沒上升到女婿的高度,但那隻是遲早的事嘛!所以,不妨說是準女婿。
  大年三十那天,全家人一齊上陣準備年夜飯。
  方靜言和葉子航負責包餃子。
  注意,他們隻是負責包。至於撖餃子皮和拌餡這樣高難度的事,當然由方媽來完成。
  方靜言包餃子也不老實,一會兒要捏個四角型的,一會兒又要包個花朵狀的,又找了花生米和核桃仁包在餃子裏,總之,她是極盡瞎折騰之能事。葉子航隻管老老實實包本份餃子,不跟著她瞎玩,方靜言還覺得葉子航沒趣,撅著嘴說他是木頭人。葉子航歎了口氣說,他倒是也想折騰著玩玩呢,但總不能折騰的晚上一個好餃子都吃不到嘴吧?方靜言立刻反應過來他是在諷刺自己包的花式餃子中看不中吃,氣急敗壞地抓了麵粉往他臉上抹,結果,餃子沒包的怎麽樣,兩人倒全成了花貓臉。
  一家人熱熱鬧鬧吃了年夜飯,收拾好桌子,上了茶果點心,圍坐在客廳裏看年三十的例行節目——春晚。
  窗外不時有煙花飛躥到天空中發出的嗖嗖聲,方靜言看了會電視便起身趴在窗戶上看煙火。
  “葉子航,我也想放煙火!”她扭頭對斜倚在沙發上的人說。
  “昨天你自己怎麽不提前買些?這會兒生意人都收了攤子回家過年,到哪裏去找煙花?”方媽一邊削蘋果一邊說,“你這孩子,就會異想天開,想到哪兒做哪兒,沒個好生活習慣……”
  方靜言一句話,卻惹來方媽一長串的嘮叨,鬱悶地縮回沙發上,拒絕了方媽遞過來的一片蘋果後,孩子氣地把臉藏在方爸背後,嗡聲嗡氣的說:“爸,我媽大年三十還要說人家,你倒是管管你老婆嘛!”
  方爸微微一笑,對方媽說:“以後你就別叨叨靜言了,她現在今時不同往日。”
  方媽睨了女兒一眼,說:“哪裏不同往日了?還不是懶丫頭一個!”
  方爸搖了搖頭,指著葉子航說:“她現在自有人管,不必咱們多費心。就算她懶,反正也有人願意馱著,不是嗎?”
  “爸!!”方靜言猛地從父親身後跳起來,臉蛋羞的緋紅,“誰管我?誰敢管我來著,我管人還差不多!”
  葉子航見她似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隻是笑著,並不說話。
  這邊正鬧著,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方媽接了電話,喂了一聲,對靜言說:“言言,圓圓找你!”
  “啊!是圓圓姐!”方靜言一聽是蘇圓圓打來的電話,跳下沙發連鞋都沒穿就奔過去接。
  “姐!你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啦?自從你和姐夫結婚後,就把我這妹妹給扔到爪哇國去了!沒良心啊!”
  “死丫頭!我什麽時候忘記你啦?明明是你自己跑到S市去當小白領,把我們給扔了!”
  “什麽小白領啊,苦的跟苦瓜沒兩樣!”
  “呃……靜言,我聽姨媽說你和葉子航兩個……兩個又和好啦?”
  方靜言揉著電話線有些不好意思地吱唔道:“嗯……就那樣吧……他現在在我家呢!”
  “什麽?在你家?”蘇圓圓在電話那頭叫了起來。
  “姐,你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啦!這事兒沒什麽了不起吧?”
  “不……不……不,我沒激動……我真的沒激動……隻是……”
  “隻是什麽呀?姐,你今天很奇怪耶!”
  “呃……言言,你想不想放煙花?我家有好多煙花。”
  “好啊!!我超想放的!剛才還在鬱悶沒提前買些呢!”
  “那你過來啊,咱們一起到河邊去放。”
  “好!我馬上來!”
  “那個……你記得叫葉子航一塊兒來啊!”
  “嗬嗬,那當然!”
  方靜言聽說有煙花可以放,興奮的不知所以。一掛上電話馬上就拉著葉子航穿衣服出門。
  “現在去哪兒?”葉子航一邊穿大衣一邊問。
  “剛才你沒聽見我打電話嗎?我姐喊我們去她家放煙花呢!!唉呀呀,我今年一定好運,總是心想事成!”方靜言戴上小星星耳捂子,眼睛也亮的像星星一般。
  “你姐?蘇圓圓?”
  “嗯!就是她!”
  葉子航在玄關愣了一會兒,忽然帶著一抹說不出意味的笑,說:“當年,她對我還很不錯的,請我喝了山楂桂花茶。”
  方靜言捂著耳朵也愣了。
  當年,在蘇圓圓家院子裏的回憶,對他們兩人來說,一點兒都不美好。
  葉子航見她臉上沒了笑意,便伸手將她拉出門外,攬著她的肩膀說:“這次去她家,咱們可得創造點美好的回憶,懂嗎?”
  方靜言咬了咬唇,又露出笑容,拚命地點了點頭。
  怎麽會不美好呢?
  現在,隻要是和葉子航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那麽美好。她正體味著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
  而且,她對這幸福有信心,她相信,隻要她願意,這幸福會伴她一生一世。
  有時,人也不能對自己太有信心了。誰能擔保生活中時不時就不會冒出一兩個攪局的呢?
  比如說……
  方靜言和葉子航推開蘇圓圓家的院門,一隻龐然大物就從暗影裏躥了出來,嗚地一聲趴在方靜言身上,用那毛茸茸的大腦袋蹭著她的手。
  “啊!小遠!”方靜言樂嗬嗬地抓住蘇小遠的大毛爪,“小遠,你好重啊!”
  葉子航皺眉望著那狗,覺得它的名字有點兒刺耳。
  方靜言拖著大金毛小遠一路笑著走進院心,發現有人正蹲在院心裏點一支煙花。還不及眨眼,那金色的花火便飛向深黑色的夜空之中,金色火焰咻地升躍之後,在夜幕裏爆出一朵金藍色的煙花。
  極美的煙花,閃爍在夜空中的那一刹那,就如同一顆真正的星星。
  就像傍晚時掛在天幕之上的長庚星。
  光點散散落下,照亮了點煙火的人。
  “莊遠!——”方靜言和葉子航同時出聲,又同時啞然。

  新元(上)
  遠處河堤上不斷有絢爛的煙花綻放在深藍的夜空中。
  星星亮了,煙花落了。
  莊遠緩緩站起身,望著方靜言與葉子航,最後揚起眉頭伸手指著葉子航說:“是因為他嗎?”他盯著方靜言,卻指著葉子航說:“一直拒絕我都是因為他嗎?”
  方靜言看著煙火的光芒在他眼中漸漸黯淡,喉嚨酸澀地哽咽起來,“莊遠……我一直喜歡的,都隻有他。”
  莊遠臉上閃過受傷的神情,片刻後他冷笑道:“隻有他?你們不是早就分開了?四年前,你自己親手將他推開的,那天在梅穀,是我將你背了出去!方靜言,你敢說你當時不是選擇了我?”
  “莊遠,”方靜言咬著唇說:“那時……是我誤會他了……都是我不好……”
  葉子航走到方靜言身邊,淡淡道:“靜言沒有錯,我們都沒有錯。”
  莊遠瞪著葉子航,葉子航平靜地與他對視。
  遠處又有煙火升騰起來,他們望著彼此眸中七彩的光芒。
  煙花亮了,星星暗了。
  當那朵煙花漸漸逝去,莊遠忽然地閉上眼睛笑了。
  他長歎了口氣,喃喃道:“原來……原來看不透的人是我……明知道……”
  睜開眼睛,他拔腿就往院門外走去。
  “喂!莊遠你去哪兒?”方靜言急地伸手捉住他的衣袖。
  “靜言,”莊遠垂著頭說:“我不會再強留你,你不用再勉強自己到莊氏來了。”
  方靜言搖著頭說:“那是我的工作,與你無關。莊遠,我一直把你當作好朋友,過去是,現在也是。”
  莊遠聽了方靜言這話並不覺得安慰,卻更加覺得自己悲哀。
  三個人正僵在院心裏,蘇圓圓和她老公曲淩兩人捧著一大盒煙花走了出來。她其實躲在屋子裏觀察了好久,這會兒是瞅準了時機出來的。
  “靜言,子航!你們來啦!”蘇圓圓轉著眼珠子笑的有些狡詐。
  她笑吟吟地走到莊遠身邊,把煙火塞進他懷裏說:“莊大圓兒,你在我家吃完年夜飯就想溜啊?沒這麽便宜的事兒!咱們要去河堤上放煙火,你得當搬運工!”
  “蘇圓圓!”方靜言看到蘇圓圓恨的牙根都癢癢。
  “靜言……嘿嘿……看,我準備了好多煙花哦!”蘇圓圓心虛地對方靜言笑道:“走嘛走嘛,咱們放煙火去!”
  “哼~~”方靜言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腰側狠狠擰了一把,疼的她哇哇亂叫道:“院長大人!快來救命啊!”
  “還敢叫我姐夫?”方靜言又掐了她一下說:“他也救不了你!”
  方靜言瞪著她,恨不能用眼神殺死她千萬遍。這個蘇圓圓,明知道莊遠在這兒,還把她和葉子航給叫來,安的什麽心呐?
  “姐夫!你們今年回來過年啊?”當著姐夫曲淩的麵,方靜言也不好太過發作,小報複了蘇圓圓一番後,還是硬撐出笑臉跟姐夫打招呼。
  “說好了一家一年的嘛!今年在我家過!”蘇圓圓得意洋洋地用肩頭撞了撞一直微笑看著她的曲淩。
  曲淩從盒子裏取一枝煙花遞給方靜言,笑道:“是啊,今年在蘇家過年。”
  說完,他看著她身邊的葉子航又笑問:“靜言,這位就是子航嗎?我聽圓圓說起很久了。”
  葉子航忙走上前和曲淩打招呼,曲淩笑咪咪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把莊遠拉過來,說:“圓圓淘氣,總會做些作弄人的事情。旁人看來覺得無聊,她自己卻覺得有趣,你們別在心上啊!”
  莊遠和葉子航雖然知道蘇圓圓把他們湊在一塊兒絕對不是什麽淘氣,但曲淩這麽說了,兩人也隻能裝著笑臉,表示自己根本沒放在心上,完全不會介意。
  “唉呀,都九點多了呢!咱們快去河堤上放煙火!”蘇圓圓看了看手表,扯著方靜言就往門口走,小遠搖著尾巴跟在兩人身後。
  莊遠和葉子航兩人還愣在原地,曲淩搖頭笑歎了一聲,一手牽了一人說:“走吧!今天可是除夕,什麽恩怨都不能擱在今天去想。今晚隻要看煙火,隻要歡笑就足夠了!”
  莊葉二人對望一眼,默不做聲地跟著曲淩出了門。
  最有心情放煙火的就是蘇圓圓。她一枝接一枝,一大包接一大包地放著,完全樂在其中。
  曲淩的工作是給她提供打火機,而後在她點完煙花捂著耳朵,尖叫著往回逃時將她護在懷裏。
  蘇圓圓鑽在曲淩懷裏仰望著一朵朵在深藍夜空中綻放的花朵,咯咯笑著,又響又甜。
  曲淩也看煙花,但看愛妻更多。
  方靜言抱著小遠站在河堤邊稍遠的地方。葉子航和莊遠一個站在她左麵,一個站在她右麵。
  三人都不說話,隻看著河堤上幸福的曲氏夫婦。
  氣氛異常詭異。
  “喂!你們發什麽愣啊!快來放煙火!親手點的才有樂趣哦!”蘇圓圓衝他們揮手叫道。
  “咱們也去吧!”葉子航把小遠從方靜言懷裏挖出來,拖著它往前走去,“莊遠,靜言!還愣著幹什麽?蘇圓圓快把煙花都放完了!”
  莊遠和方靜言這才像是回過味來,跟著一齊走到煙火箱邊挑煙火。
  放煙火時也出了趣事兒。
  有一種煙火是一對的,兩個同時放的話,會在空中出現交錯的同心結。
  三個人各懷私心地拿了煙火,滿心期盼地將那信子點燃,仰頭望著在黑夜裏升躥的光芒。
  莊遠心想,若是我拿了和靜言的是一對,那我就不放棄,我還要再試一次。
  葉子航心想,以我和靜言之間那麽多年微妙的緣分,我倆的煙火一定會是一對。
  方靜言……她什麽都沒想,光顧著摸索怎麽用她姐夫那個高級打火機了。
  等煙花真的夜空中綻開,莊遠和葉子航都傻了。
  他們誰也沒和方靜言那枝成一對,但夜空中仍然有金色的同心結閃爍。
  他倆的煙火是一對。
  莊遠看看葉子航,葉子航也看了看他,兩人忍不住望著漸漸散開的煙花大笑起來。
  方靜言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隻是感歎地仰著頭說:“啊!好奇妙和煙火啊!竟然能綻出這麽美的同心結!真浪漫!”
  正笑著的莊遠和葉子航頓時卡了殼,兩人又對望一眼,無言的黑線悄悄蔓延。
  ****
  一行人放完煙火,已是深夜。
  蘇圓圓問方靜言要不要住她家,方靜言說明天一早要和爸媽一塊兒吃湯圓,還是回去。拉了葉子航正要走,卻想起莊遠。
  方靜言走到莊遠身邊說:“莊遠,你今天晚上歇圓圓姐家吧!反正她家你是住慣的。”
  莊遠不答話,隻伸手指了葉子航問:“那他住哪兒?”
  “他?”方靜言眨了眨眼睛說:“他……他住我家。”
  “哦……那我也要住你家。”莊遠理直氣壯地說,“你說過我是好朋友的吧,好朋友就不能厚此薄彼!”
  方靜言語塞,瞅著葉子航不知該怎麽辦,誰知葉子航也隻盯了她看,眼神深深的,完全是在等她的選擇和反應。
  說葉子航完全沒把莊遠放在眼裏,那是假話!當年方靜言用莊遠作借口傷了他,四年來,莊遠這個名字在他來說幾乎成了一種心理障礙。但他終究是葉子航,見到方靜言無助的眼神就會心痛的葉子航。便柔了語氣,對方靜言說:“不如都住在這裏吧!夜也深了,回去反倒打攪了你爸媽。”
  “也好……那咱們就都歇圓圓姐家吧!”方靜言如釋重負。
  蘇圓圓家有兩間客房。以前蘇圓圓沒結婚,方靜言都是和她住一間,現在人家結了婚,有老公在身側,她當然是去睡客房。
  方靜言占了一間,葉子航和莊遠兩個就隻能擠一間。
  客房裏隻有一張大床。
  葉子航和莊遠背對背地躺在床上。
  黑暗裏不知過了多久,莊遠忽然低聲說:“葉子航,我並不是輸給了你!”
  “嗯?”葉子航也沒有睡著,身後躺著莊遠,想睡著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一閉上眼,高中時兩人騎著車送方靜言去醫院的畫麵就會出現在眼前。那一天,是他們少年光陰歲月的分割線。
  “我是輸給了一段時光和一座院子。”莊遠把臉半埋進被子裏,聲音模糊而低沉。
  葉子航卻聽的清晰。
  一段時光和一座院子。
  初中三年的時光,還有那座承載了他和方靜言所有青春歲月的小院。
  他比莊遠多的,就是這些。
  如果,莊遠在初中時就來到靜言身邊,如果,住在方靜言隔壁的不是他而是莊遠……
  結局真的就會不一樣嗎?
  這個疑問,讓他原本平靜的心一點點揪痛起來。
  方靜言會愛上別人,牽別人的手,在別人懷裏摟著繡球撒嬌……
  葉子航猛地從床上坐起身,莊遠被他一驚,也坐了起來。
  葉子航靜靜坐著想了許久,轉頭看了看莊遠,忽然笑道:“你終於認輸了是嗎?”
  莊遠咦了一聲,隨即跳起來道:“哪個認輸了?告訴你!我還沒放棄靜言呢!”
  葉子航重又躺了下去,嘴角掛著微微的笑道:“不管你承不承認……那段光陰和那座小院,它們都是我的。時光不會倒流,所有已經發生的,就是唯一,沒有如果。”
  莊遠被氣的咬牙滋滋倒吸著涼氣,恨不能狠狠咬葉子航一口。可畢竟大家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不能再像少年時那般恣意妄為,隻得將牙磨的咯咯響,憋著氣也躺了回去。
  葉子航因為想通了心裏的結,不久便沉沉睡去。憋著氣的莊遠本該翻來覆去徹夜難眠才對,誰知歪在枕頭上氣了還不到三分鍾,竟然也被周公他老人家給招喚去西天遊玩了。

  結局章:新元(下)
  大年初一早上,如果有人想睡懶覺,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夜裏十二點落下的炮竹聲,在淩晨五點左右又劈裏叭啦炸開了鍋。
  年三十到年初一的夜,完全沒有寂寞可言,有的隻是歡樂,幸福和美好的期盼。
  莊遠用被子裹著頭,雖然痛苦,卻依然堅定地閉著眼睛沉在一片嘈雜的惡夢中不願醒來。
  “喂,莊遠!起床了!”葉子航穿戴的整整齊齊地站在床邊,一把將莊遠身上棉被給掀了開來。
  莊遠鎖眉閉眼,側著身子作蚯蚓狀向前拱進,而後將頭埋進枕頭下麵。
  葉子航正要將他從枕頭下揪出來,蘇圓圓捧著數碼相機推門走進來。一邊做手勢阻止葉子航,一邊就拚命按快門,把莊大少在床上的各種美姿盡數拍下。而後,奸笑著對葉子航說:“妹夫啊,你說莊大圓兒肯出多少錢買這些照片?算他便宜些,打包五十萬好了!!哇哈哈~~”
  蘇圓圓狂笑著揚長而去,走到門口回頭說:“妹夫,別管這豬頭,咱們吃湯圓去!”
  葉子航摸了摸鼻子,心想,還好方靜言和蘇圓圓完全不像,若是剛才發出這樣笑聲的是靜言……光這麽想著,背上就出了冷汗。算了,還是去吃湯圓吧!
  葉子航一進餐廳,倒吸了口涼氣。
  蘇家的餐廳少說也有四十大幾個平方,此時餐廳中間的大圓桌邊滿滿地坐了一大圈人,每人麵前都擱著一碗湯圓。
  “葉子航,坐這裏!”方靜言在桌邊衝他招了招手,他這才找到方向走了過去。
  圓桌頂裏頭坐著一對慈祥的老爺爺老奶奶,手上捏著一大摞紅包。
  葉子航還沒弄清楚狀況,圍坐在桌邊的人已經開始跟老人家拜年。
  先是蘇圓圓父母一輩兒的,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卻依然笑嘻嘻地逐個從老長輩手裏領紅包。
  接著是小輩兒的給老人拜年,方靜言和葉子航一道,兩人各領了一隻大紅包。順著又給父母輩兒的拜年,繼續拿紅包,蘇爸爸兄弟四個,方靜言他們一家家拜下來,手裏的紅包多的都握不住了。
  終於開始吃湯圓,方靜言一邊喝著甜甜的酒釀湯一邊往口袋裏揣紅包。揣完自己的,又瞄上了葉子航的,便用胳膊搗了搗葉子航,低聲說:“葉同誌,你對組織不夠忠誠啊!”
  葉子航咬著芝麻湯圓,毫不猶豫地將紅包全繳了上去。
  “我永遠忠於組織!經濟上的問題,聽從組織安排!”葉子航那顆聰明腦袋不是白長的。
  方靜言微笑著接過紅包,從自己碗裏挖了兩隻湯圓放到葉子航碗裏,說:“好同誌,組織不會虧待你的!”
  葉子航乖乖將湯圓兒吃下去,心想,以後的人生啊……大概就一直會這樣被欺壓下去了……
  很好。
  他要的就是方靜言來欺壓他。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為了讓純真善良的莊大圓同誌不至於陷入此等水深火熱之中,我葉子航就委屈一下好了。
  “妹夫!”蘇圓圓突然用調羹指著葉子航叫道:“汝笑的異常奸詐兮!”
  桌上各人都嚇了一跳,葉子航擺出老少通吃的無害笑容,無辜地望著大家。
  曲淩用抽紙將臉上被蘇圓圓甩上的湯圓汁慢慢抹幹淨,又將她那幾乎伸到桌子對麵的膀子拉回來,說:“圓圓,我不是說過嗎,你語文功底真的很差!為了爺爺語文特級教師的麵子,請不要隨便講文言文!”
  “啊……我一激動忘了……”蘇圓圓咬著調羹,嘿嘿笑著老實坐在曲淩身邊。
  蘇家各人兀自吃著湯圓,吃湯圓的間隙不忘對蘇圓圓的一幹行徑報以不屑地白眼。
  “啊~~被鄙視了~”蘇圓圓故作傷心地趴在桌上。
  可惜,沒有人理她。包括他的親親老公。
  吃完湯圓,蘇媽媽捧上瓜子花生,糖糕等茶點,眾人邊嗑瓜子,邊閑聊起來。
  “奶奶,元旦時不是說要家裏評幾個‘最’嗎?今兒個是大年初一,反正大夥聚著閑聊,不如就評評吧!”
  說話的是蘇圓圓大伯伯家的女兒,蘇真真。
  “好啊,好啊!”二伯伯的女兒蘇晨晨立刻表示讚同。
  “那就評評吧!”蘇爺爺一臉慈愛地望著眾子孫。
  “那先說最會拍馬屁的人,”蘇真真再次舉手發言,“要說到這拍馬屁,非蘇晨晨莫屬~~從小到大,馬屁無數!!每年過年拿的紅包都比咱們仨個多!”
  “我同意!”蘇圓圓跟著舉手,“二姐最會拍馬屁!小時候靠這招搶了我多少零食啊!”
  “我……也同意……”三伯家最小的弟弟的蘇天天弱弱地舉起手,“理由和三姐一樣……”
  蘇晨晨用眼神逐一殺死他們一遍,但在公投時以全票通過,再凶惡的眼神也沒了用。
  “下麵評全家最沒記性的人!”蘇晨晨得意地準備全麵反擊。
  “蘇真真!”全家人都伸手指著蘇大姐的鼻子尖。
  太沒懸念了,蘇真真丟東西丟的全市聞名,她姥姥常說,就是一老年癡呆病人都沒她忘性大!
  “呃~~好吧,我承認!!我自小沒頭腦,沒記性,丟掉的毛衣,外套,眼鏡,錢包等等無數,派出所失物招領處有我專用的抽屜……”蘇真真一邊說一邊羞愧地伸手到包裏掏手帕,“咦?我的包呢?”她皺眉問身邊的老公。
  “早上你扔在車後座上的,大概下車時沒拿。”蘇真真的老公對她的神精大條早已麻木不仁。忽然他睜大了眼睛,驚叫道:“真真,寶寶呢?寶寶怎麽不在?”
  “啊?寶寶?~~~~OMG~~”蘇真真抱頭尖叫,“寶寶怎麽不在?寶寶哪裏去了?”
  一家人正亂作一團,莊遠揉著眼睛,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娃娃走進來說:“誰把小孩丟在院子裏了?她把缸裏的金魚全撈出來喂給小遠吃掉了!”
  “啊~~~”
  “啊~~~~”
  蘇真真和蘇圓圓同時尖叫。
  “我的寶寶!”
  “我的金魚!”
  莊遠用手耙了耙頭,走到蘇媽麵前說:“阿姨,能賞我碗湯圓吃嗎?”
  “咱們接著評蘇家最陰險的人!”蘇天天鼓起勇氣大聲說。
  眾人皆靜,看著他。
  “蘇圓圓!你別看!你就是蘇家最陰險的人!”蘇天天的臉都紅了,有點激動地說:“你隻比我大三個月,卻從小就利用姐姐的名號明裏讓著我,暗裏欺負我!七歲時那隻青瓷碗明明是你打成兩半的,你卻把碗合起來放在桌上,跟我說奶奶在碗裏放了糖,害我興衝衝跑過去就抓碗,剛抓起來另一半的碗就掉地上摔成四瓣了!為了這個,我還被我爸狠打了屁股!蘇圓圓!!!你!!!你最最陰險!!”
  “哦……好吧,我承認……我最陰險,那麽誰又是蘇家最囉嗦的人呢?”蘇圓圓暫時忘了她的金魚,全身心投入到跟蘇天天的戰鬥中去,“蘇天天要說是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全家人都默契地點頭。隻有四歲的寶寶在蘇真真懷裏望著她小舅舅,想到有一次跟他出去玩,本來打秋千打的挺興高采烈,竟然被身後一直叨叨說個不停的小舅給說睡著,從秋千上摔下來了,便也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胡……胡說!!我才不囉嗦~~我真的不囉嗦~~你從哪一點哪一線看出我囉嗦來了?我這人從來就不多話,平時都沉默寡言……”蘇天天一邊表白自己其實不愛說話,一邊不停地嘮叨。
  混亂。
  總之,大年初一早上的蘇家隻能用混亂兩個字來形容。
  葉子航抹了抹額上的汗,覺得蘇家人不太尋常,雖然還沒全看出來,但他有感覺……這家人的氣場非常之怪異。
  方靜言邊幫他擦汗,邊安慰道:“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曲淩笑咪咪地走過來,拍了拍葉子航的肩說:“不是很有趣嗎?這才是生活啊~~~”
  葉子航小聲問方靜言:“你姐夫是作什麽的?”
  “數學教授!”
  “我還以為他是哲學家……”
  好吧,就當自己是正在漫遊仙境的愛麗絲好了!葉子航這麽安慰自己,隻是這個異世界的仙境也太……太搞了點……
  ******
  莊遠坐在客廳沙發上捧著湯圓兒看電視,胖寶寶再次從她那沒記性的媽媽那裏逃出來趴在他腿上耍賴撒嬌。
  咦?襯衣袖口怎麽鬆了?莊遠放下碗準備將袖子扣好,卻發現,鉑金鑲鑽的袖扣不異而飛。
  “叔叔……叔叔抱抱~~”寶寶拉著他的手,踩著他的腳往他腿上爬。
  算了,不過是個幾萬元錢的袖扣罷了,還是寶寶可愛啊!
  寶寶揪著他的手不鬆,又在他手腕上摸索著玩了一番。莊遠一邊吃湯圓一邊感慨,方靜言你不稀罕我,至少還有這小東西稀罕!哼,趕明兒就認她做幹女兒,送她豪宅房車,嘔死你!
  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稀罕他那些豪宅房車什麽的,隻管自己在這兒胡思亂想地解恨。
  一家人正熱鬧著,門鈴響了,一早已經有人來拜年。
  莊遠將小家夥從脖子上扯下來,端著碗去廚房想再找點吃的。
  還好,蘇媽媽將昨晚吃剩下的餃子都煎的金燦燦的放在紗罩子下麵。莊遠也不管餃子是不是涼的,端著盤子就開吃。
  一路吃著回到客廳,卻發現自己先前在沙發上的座位被人給占了。
  一個約摸十八九歲的少女抱著寶寶在沙發上滾作一團。
  “寶寶,別揪我頭發啦~~”少女嬌嗔著從寶寶手裏搶救自己的頭發,眉眼裏帶著笑,驀地一抬頭,就看見端著一盤油煎餃子的莊遠站在沙發另一頭。
  “啊~~~~是你!”
  “天!!怎麽是你!!”
  少女用纖纖玉指顫抖地指著莊遠,莊遠則用油光水滑的竹筷反指著少女。
  “小九,怎麽了?”曲淩施施然從客廳另一邊走了過來,詫異地望著二人。
  “哥!他就是莊遠啊!”少女慘叫著撲進哥哥懷裏。
  曲淩微笑著撫了少女的背說:“我知道啊,他是莊遠,很早就知道了。”
  少女受驚地小鳥一般從他懷裏掙了出來,叫道:“哥!你早認得他啊?”
  “也不太早,就昨天而已。”
  莊遠原本伸的筆直的筷子也顫抖起來,轉而指著曲淩說:“難道……難道你也是曲家的人?”
  曲淩點了點頭,笑道:“如假包換,曲蝴蝶唯一的哥哥,曲淩!莊遠,你什麽時候娶我妹妹?”
  “不~~~~~~~~”
  “不要!!!”
  莊遠和曲家妹妹同時向後大退一步。
  “哥,我才不要嫁給他!現在哪有人會因為娃娃親而結婚的!我不要!”曲家妹妹嬌憨地摟著哥哥脖子哀求。
  “小九,”曲淩摸著妹妹的脖子,卻看著莊遠說:“哥哥幫不了你啊!你知道的,爺爺決定的事,沒人能改變!”
  曲家妹妹聽到爺爺這兩個字,身體明顯僵硬。
  “莊遠,你應該見過我爺爺吧?”曲淩俊逸的臉上掛著可以融冰消雪的笑容,眼角卻閃過一絲和他老婆蘇圓圓一樣狡詐的光芒。
  “曲……曲八爺爺……”莊遠頹然地垂下筷子,一個油煎餃子也吃不下去了。
  “啊!寶寶你在啃什麽?”終於找到寶寶的蘇真真把爬在沙發上的女兒翻了過來。
  “咦?竟然是一塊勞力士!”蘇真真從女兒嘴裏掏出一快口水淋淋的男式名表。“手裏還攢了什麽呀?快給媽媽!”
  “天啊!!鑽石袖扣!多危險的東西啊!誰拿給小孩兒玩的??”
  莊遠愣了半晌,摸了摸光溜溜的手腕,又看了看滿是不明粘液的勞力士叫道:“我的手表!我的袖扣啊!”
  *****
  嗯哼,同學們,這個故事到這裏就暫時結束了。
  什麽?你說我最後的結局章跑題太遠?方靜言和葉子航兩主角出場時間不夠?
  好吧,我告訴你,他倆正躲蘇家後花園的狗窩邊卿卿我我……卿卿我我地數紅包呢!
  既然人家小夫妻倆這麽甜蜜,咱就不去打攪他們啦!
  至於小方和小葉的未來,當然是幸福的。
  小方說要考公務員,還真給她考上了,不過沒去勞改局,而是去了稅務局,做了片管員。正好就管莊遠那個公司。
  某天,方專管員穿著製服,提溜著偷稅罰單衝進莊總的辦公室,她當時那股得意勁,在這裏我就不多述了,免得影響稅務工作人員在廣大人民群眾心中的光輝形象。
  還有小葉同誌,他是學法律的。研究生第一年就把對他來說小菜一碟的司法考試給過了。結下來的道路也是一路平坦加光明。畢業後考進了檢查院,用了兩年時間升到副檢查官,再過一年,那副字也去了。
  高舉著檢查官的閃亮頭銜,葉檢查官步他老婆後塵也衝進了咱們莊遠總經理的辦公室。為嘛?當然是莊氏不肯交罰款被起訴了唄!
  莊總經理在辦公室哀嚎,“天啊!我上輩子是作了什麽孽!”
  什麽?你說這的結局章文風和前麵完全不同,調調完全不對?
  好吧,我告訴你,我這是為下一個故事作鋪墊!
  本章裏出現的一幹閑雜人等,都是下個故事裏的主角。
  至於下個故事的名字嘛,嗬嗬,很早以前就已經定下了。
  ————《蘇圓圓減肥記》!

  番外之娃娃親(上)
  春日的午後,陽光照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溫暖到有些許灼熱的感覺。
  有風吹過,帶著青草和花朵的芬芳。
  這是薔薇花開的季節,長長的籬笆上爬滿了粉紅與嫩黃的薔薇。
  藍天白雲下的綠壁雲瑰,讓人覺得清新可愛,又嬌豔欲滴。
  莊遠坐在香樟樹下的木桌旁,喝著沒有任何味道的白開水,呆呆看著遠處的雲。
  風漸漸大了起來,似乎不懂憐香惜玉,吹的薔薇花瓣如落雨般四處飄散。甚至有幾片落到了莊遠的白瓷茶杯裏。
  雲也被風吹散了。原本莊遠一直覺得像玫瑰花的那朵雲,最後化成了幾縷如絲的雲彩。
  人生也是這樣吧,莊遠歎息著想。原本以為是一朵美麗的玫瑰,最後,不知是哪裏牽扯著的力量,讓這玫瑰消散成霧氣般的迷茫。
  木桌上放著一小筐紅紅的喜蛋,葉子航特意為他送來的。
  那家夥是在故意炫耀吧?炫耀方靜言為他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幼稚!莊遠拿起一顆蛋恨恨地瞪著,雖然他確實被這紅蛋刺激到了。
  剝開胭紅的蛋殼,莊遠咬了口白嫩如玉的蛋白。
  作為賀禮,他回贈了葉子航幾張叫做產權和契約的破紙片。
  一幢圍繞在青山綠水之間的美麗別墅。
  他給幹女兒的出生賀禮。
  蘇圓圓竟然說他小氣!她還想他怎麽樣?把莊氏都送出去?
  好吧,莊氏若真是那麽容易就能送出去的東西,他早就扔掉千百次了。
  完全是束縛,對他生命與人生的束縛,莊遠悲慘地搖著頭想。
  柳筐裏的紅蛋突然詭異地動了一下。莊遠愣了一秒,以為是自己年紀大了,眼睛已經提前開始老花。可是,緊接著出現在紅蛋上,如蔥管般纖細柔嫩的手指,讓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曲蝴蝶!”莊遠一把揪往偷紅蛋的手,用惡狠狠地語氣說:“你給我出來!”
  那手指在莊遠掌心裏拚命掙紮著想要逃脫,最後手腕出已經被磨的微微紅腫了起來。
  莊遠看著那由白變紅的細細手腕,本想狠心用力將那家夥從桌子下麵給拎出來,終究沒下的了狠手。他一鬆手,那握了紅雞蛋的手立刻就縮的無影無蹤。
  莊遠又好氣又好笑,他從木椅上站起身,走到桌邊慢慢蹲下。
  嬌憨可愛的少女盤腿坐在木桌下,正捧著紅腫的手腕吹氣,可能是忍痛忍的太厲害,大大的眼睛裏盈滿了淡淡藍色的淚水。即便是這樣,她依然不忘用另一隻手揉搓著雞蛋,試圖將蛋殼給揉下來。
  “曲蝴蝶!你為什麽躲在桌子下麵?”莊遠將頭鑽過桌子肚裏試圖與她溝通。
  “……不關你事……”曲蝴蝶嘟著嘴,將終於剝掉一半蛋殼的雞蛋塞進嘴裏。
  莊遠一揚眉,捉住她的腳踝就把她從桌子下麵硬拉了出來。
  “啊~~救命啊!殺人啦!”曲蝴蝶一邊亂蹬亂踢,一邊大叫。
  “誰要殺你?你想把你爺爺吵醒嗎?”莊遠伸手捂住她的嘴,驚恐地四處張望。
  聽到爺爺兩個字,曲蝴蝶立刻安靜了下來。
  “唉……”莊遠長歎了口氣,鬆開手在她身邊坐下。
  “是誰那麽無聊,竟然發明了娃娃親這種東西!”莊遠望著身邊正努力將雞蛋咽下的少女,拚命詛咒那個第一個想出娃娃親的人。
  大約在他七歲那年,對童年已經有了很鮮明的記憶。有一天,爺爺帶他去了很遠的地方。真的很遠,他趴在爺爺懷裏睡了好幾覺,做了好幾個跟跌臂阿童木一起飛到天上去的美夢,才到了那裏。
  後來的事,有些他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那是個很大很熱鬧的宅子,裏麵來來往往全是人。他在廳裏坐的無聊,想到院子裏去玩,便趁爺爺不注意時溜了出去。
  院子很大,裏麵有很美的花園。他在花園裏打滾,捉蚱蜢,逮蜻蜓,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玩著玩著,覺得很渴,便摘了一朵玫瑰放進嘴裏。才咬了兩口,他立刻就跳著腳用力吐了出來。又澀又苦!一點兒也不好吃!他把玫瑰扔在了泥地上,騙人的壞花!明明長的那麽漂亮可口,其實卻難吃的要命!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屋裏討水喝,一個搖搖晃晃的小人兒掛著奶瓶走進了花園裏的一叢黃色菖蒲中。
  那奶瓶裏亮晶晶的液體誘惑了七歲的他。他也跑進了那叢鵝黃色的菖蒲叢裏,小娃娃抱著一株綻放的花朵咧著嘴對他笑。
  “抱……抱抱……”小娃娃對他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臂,他卻隻看見她胸前那個畫著米老鼠的奶瓶。
  小娃娃呆呆地看他搶過自己胸前的奶瓶大喝特喝,直到奶瓶露出透明的底,從他嘴裏發出液體被吸光時特有的嚕嚕聲,小娃娃黑水銀般的眼睛輕輕眨了眨,而後使勁一彎,張大了粉紅色的小嘴嘶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
  他至今都覺得很奇怪,那麽小小的人兒,那麽小小的嘴,卻可以哭出那麽驚天地泣鬼神的聲音來,以至於把一屋子的人都引到了花園裏。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企圖掩蓋那偷喝的惡行。又抱住小娃娃,摸著她的臉,恨不能把她的嘴給捏起來,讓她再也發不出噪音。
  大人們卻帶著笑,帶著說不出的曖昧神情望著花園裏的他們。
  爺爺會不會打他?或是罰他不許吃晚飯?
  “這才剛定了親,兩個小家夥就抱在了一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一個洪亮的笑聲在人群中響雷般炸開。
  “哈哈!老曲!看來咱們這親定的沒錯!”這次是爺爺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愉快的聲音。
  可笑當時的他還在為逃過一劫而傻樂,卻不知自己落入了一個大人們設計的可怕圈套裏。  
  “唉……”曲蝴蝶好不容易把雞蛋給吞了下去,也長長歎息了一聲。
  “你歎什麽氣?”莊遠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被強逼娶你的人是我啊!”
  “我才不要嫁給你咧!”少女皺著鼻子用力回瞪莊遠,“大叔~~~~~!”
  “什麽?竟敢說我是大叔!”莊遠被打擊的眼前一黑,想他二十七歲的如花妙齡,倒追他的女孩子可以排到長江那頭的星宿海去!這小丫頭竟然叫他大叔??!!
  “別忘了,你大哥可比我要大好幾歲!”莊遠舉著手指,義正言辭地糾正曲蝴蝶。
  “哼~~~~我大哥玉樹臨風,瀟灑如仙,豈是你這個凡夫俗子可比!”曲蝴蝶長的嬌憨可愛,聲音也圓圓潤潤,猶如十來歲稚子般充滿童意。
  “你!!”莊遠被她氣的一拳打在草地上,捶死了兩隻無辜的小螞蟻。“算了,懶得和你這精神年齡偏低的小丫頭計較!言歸正傳,你爺爺怎麽又帶著你來了?難道他還沒放棄?”
  曲蝴蝶柳葉般柔軟的兩彎淡眉一下子愁地擰在了一起,她努著粉紅色的嘴唇,吃吃地說:“……是……是啊!!爺爺……爺爺說這次不許我再賴了……還要……還要讓我住到你房間裏去……”
  “什麽?……”莊遠臉部肌肉狠狠地抽搐了兩下,“住……住我房間裏去?”
  “嗯……莊伯伯也這麽說!他說在法律上我已經是你妻子了,就必需住到你房間裏!”曲蝴蝶垂著頭憂慮地說,“我不要啦!!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睡,我隻和小熊威尼睡!”
  莊遠眼前再次一黑,這次是一大黑,咕咚~~他仰麵倒在了草地上。
  春天的風好溫暖啊……溫暖的讓他想用雞蛋把自己給撞死。
  春天的花好芬芳啊……芬芳的讓他想用白開水把自己給淹死。
  “葉子航!!!!都是你害的我!!”莊遠對天怒吼!看著天邊一朵很像葉子航的雲朵,恨不能把那雲給撕的粉碎。
  若幹年前,莊氏旗下的地產公司有一筆土地出讓生意漏繳了幾百萬的土地增值稅。很多年過去了,因為和稅務保持了相當良好的關係,這件事漸漸已經被大家遺忘。就在所有人準備徹底忘了這件事的時候,莊氏新換的專管員——克盡職守的方靜言同誌,在整理企業資料時,竟然把這陳年舊事又給翻了出來。正好稅務係統大換血,新來的局長相當重視此事,把這事當作他上任後的一樁大案重案,嚴令狠查到底。莊氏並沒把區區一個小專管員和一個分局局長放在眼裏,以為還和以前一樣,隨便動動手指就可以搞定。誰知道,最後竟然鬧到被檢查院立案審查,還被起訴到法院。
  那位起訴莊氏的檢查官,就是葉子航。
  盡管漏稅這件事發生在莊遠還在英國念書的時候,被起訴時,卻是他做了這間公司的法人代表。
  官司輸的一塌糊塗不說,最後回家還要被老爸問罪,說他沒把事情處理好,高估了他的能力,痛心疾首等等……
  被罵的麻木的莊遠最後問老爸,到底要他怎麽樣?他老爸一個結都不打地說,和曲蝴蝶領結婚證就原諒他!
  也許是太麻木了,他竟然點了點頭。
  領結婚證那天,他愁眉苦臉,一臉烏雲。被曲八爺爺死拖硬拽去民政局的曲蝴蝶也是哭的死去活來。中途曲蝴蝶還裝死過兩次。不過,一切都是徒勞。民政局的人早被買通,大紅證書還是蓋著鮮紅的印章辦了出來。
  接下來是逼兩人辦結婚儀式,兩人當然是千般抵賴,萬般不從。
  曲、莊兩家都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兩個孩子在婚禮上鬧起來,兩家家長都丟不起那個人。隻得暫時放棄舉行婚禮的打算。曲蝴蝶被強留在莊家做兒媳婦,雖然她還是管莊遠老爸叫莊伯伯。
  而後,曲蝴蝶逃回H市的家,再不斷被遣送回來,再逃,再送……一直循環到今天,這出遊戲還在繼續。
  現在,曲八老爺子又想到了新招,竟然要逼兩人住在一起!
  莊遠咬牙切齒地想,哼!住一起就會有結果嗎?不喜歡的人就算睡在身邊也和稻草人沒什麽兩樣!幼稚!

  番外之娃娃親(下)
  “喂!你睡沙發上去!”莊遠揉著濕漉漉的頭發,對抱著一隻巨大威尼熊的曲蝴蝶說。
  “不要,沙發太窄,我夜裏會摔下去!”曲蝴蝶摟著威尼鑽進軟軟的被子裏,嗡聲嗡氣地說:“你去睡沙發!我要睡床!”
  “難道我就不會摔下去?”莊遠氣的瞪大了眼睛,“你別忘了,我才是這個床的主人!”
  曲蝴蝶把頭從被子裏拱出一點,隻露出兩隻眼睛說:“莊伯伯說了,在這個家裏我是女主人,這裏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做主!再說,你一個人睡那麽大一張床,讓我和威尼兩個人睡沙發,你好意思嗎?”
  “呸!”莊遠伸手將黃色的小熊威尼從被子裏扯出來,“這也是人嗎?你問它話它會回答,你給它吃東西它能咽下去嗎?”
  “他不是人,但他是我喜歡的小熊,也該被尊重!”曲蝴蝶搶回心愛的小熊,生氣地對莊遠說。
  “我的神……”莊遠仰頭無奈地捂住眼睛感歎,曲蝴蝶真的有二十二歲了嗎?
  “被創造出來的東西……都值得尊重。”曲蝴蝶又從被子裏鑽出了一點,探著頭對莊遠說:“花兒草兒也不是人,你問它話,它不會回答,你給它吃東西,它也咽不下去,可我們都愛花兒草兒不是嗎?因為我們知道它們也有生命。你又怎麽知道我的威尼沒有生命呢?從我得到他那天起,對他付出了我的愛,我的喜歡。不管是什麽東西,一但得到了人的感情,就不再是一件簡單而沒有生命的東西了!”
  莊遠放開壓在眼睛上的手指,有些好奇地盯著曲蝴蝶認真的小臉,“你……你大學裏是學什麽的?”
  “……文學……”曲蝴蝶被他盯的有些害怕,揪住威尼熊的耳朵低頭答道。
  “怪不得……”莊遠恍然大悟地說:“原來學的都是些脫離現實的……”
  “文學不脫離現實,文學來源於生活!”曲蝴蝶揪起小嘴反駁,“現在……你決定要去睡沙發了嗎?”
  “唉!”莊遠歎了口氣說:“好吧,文學大師,我去睡沙發!”
  “噢耶!”曲蝴蝶開心地抱著威尼在床上翻了個跟頭。
  “那麽,能不能跟你的威尼商量一下,把枕頭借一個給我用用?”莊遠無奈地走到沙發邊坐下。還沒坐定,一隻又大又軟的枕頭就對著他的臉砸了過來。“謝謝……威尼……”莊遠在枕頭下鬱悶地說。
  “你把燈關了再睡!”曲蝴蝶給自己和威尼蓋好被子,對莊遠命令道。
  莊遠長這麽大還沒人敢指派他做這做那,今天不但有床睡不得,還被命令去關燈!心裏頭那個嘔啊,恨不能把床上那小丫頭和她那隻破熊從窗口給扔到外太空去!
  恨歸恨,但老爸和曲八爺爺也不是好惹的,隻得咬牙切齒地去關了燈,重重往沙發上一倒,用枕頭蓋住臉,準備睡覺。剛要合眼,才發現自己沒有被子蓋。算了,懶得去拿,反正已是春天,冷不到哪裏去。莊遠貼著沙發背,蜷縮著身子昏昏欲睡。
  夜已深。
  這是春日的夜,溫暖又柔軟的春夜。
  “大叔……你睡著了嗎?”曲蝴蝶小小聲地問。
  Zzzzz~~~~~~~~~~~~~
  “大叔,我想開窗看會兒星星……”
  Zzzzz~~~~~~~~~~~~~
  曲蝴蝶裹著被子,推開床頭的窗,春日夜晚特有的清爽氣息立刻湧了進來。
  “真舒服啊~~~”蝴蝶綻出一朵可愛的微笑,對著夜色,對著夜空中閃爍的小星星。
  她是舒服了,沒蓋被子的莊遠卻漸漸不舒服了起來。
  莊遠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了一座雪山上。漫天雪花飛舞,冰天雪地,他赤著足在雪地裏狂奔,身後是一隻巨大的黃色威尼熊,張著血盆大口在追他。
  “好……好吧……我承認你有生命……別……別追我啦!啊……阿嚏!!”隻穿著睡衣的莊遠在惡夢和寒冷中迎來了新一天的清晨。
  曲蝴蝶呢,她看夠了星星,抱著她的威尼,蓋著暖暖的被子,在微風吹攜而來的花香中睡的香甜。
  “阿嚏~~~阿嚏~~~阿嚏~~~”莊遠在浴室裏連打了三個噴嚏,頭痛欲裂,“難道是靜言想我了?阿嚏!!要不就是葉子航在說我壞話?”他硬撐著走進淋浴房裏,準備衝個熱水澡,讓冰冷的身體暖和起來。
  衝完澡,身體是升溫了,可那溫度卻是一路高躥著往上升。莊遠骨頭裏還是覺得冷,身上的熱度卻高的嚇人。他搖搖晃晃從浴室裏走出來,一頭栽倒在床上,虛弱地望著大開的窗戶,嘶啞道:“是誰把窗子給開那麽大!”
  “唔……”曲蝴蝶被床上的震動給弄醒了,她揉著眼睛,伸著懶腰從床上坐起身,突然發現睡在旁邊的莊遠,啊~~地一聲尖叫,條件反射地飛起一腳把莊大少給踹下了床。
  “曲!!!曲蝴蝶!!!”奄奄一息的莊少發出憤怒的吼聲,終於在地板上沒了動靜。
  *****
  莊遠生病了,很嚴重的誤寒發熱。
  曲八老爺子命令曲蝴蝶好好照顧莊遠,守著他,不許自己跑到外麵玩。
  曲蝴蝶覺得很委屈,莊遠生病了,為什麽要她照顧?她嘟著嘴坐在床邊,捧著一邊小說似看非看地發愣。
  “咳!!咳~~咳!”莊遠躺在床上劇烈地咳嗽著,“喂,給我倒杯水!”
  曲蝴蝶生氣地扭過頭去,“我不叫喂!”
  “你以為我是為什麽生的病啊?咳~咳!”莊遠咳的恨不能把肺給吐出來,“要不是把床讓給你睡,要不是把被子讓給你蓋,要不是你半夜裏把窗戶大開,我怎麽會感冒?咳~~~~”
  曲蝴蝶轉過臉,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問:“那你為什麽對莊伯伯和爺爺說是你洗涼水澡凍著了?”
  “笨蛋!我是怕你挨罵!”莊遠一口氣堵在胸口,噎的他直翻白眼。
  “原來……原來你是怕我挨罵呀……”曲蝴蝶恍然大悟,淡淡的粉色漸漸暈滿了麵頰,“大叔……你也不是很壞啊……”
  “水……”
  “哦!我馬上給你倒!”曲蝴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從床頭的玻璃水瓶裏倒了杯水遞給莊遠。
  “唉……”莊遠唯有一聲長歎,無力地揉著酸痛的鼻子。
  “大叔,你要睡會兒嗎?”
  “唔……”
  “大叔,你要不要吃飯團子?”
  “唔……不要。”
  “大叔,你要不要看電視?
  “唔……不要。”
  “大叔……”
  “蝴蝶!!你讓我休息會兒!”
  “哦……”曲蝴蝶有點委屈地坐在一邊,她隻是想照顧他呀!
  過了好一會兒,莊遠迷迷登登似睡非睡,吃了藥下去,身上出著汗,又粘又濕難受的很。他睜開眼睛,對一直眼巴巴盯著他的曲蝴蝶說:“我要洗澡,你幫我在抽屜裏拿一套幹淨的衣服放在浴室裏好嗎?”
  “好!”好不容易得了任務,曲蝴蝶決定盡百分之二百的力量完成好。
  “大叔,衣服我放好了!水也放好了,你快來洗澡吧!”曲蝴蝶在浴室裏大聲對莊遠說。
  莊遠全身酸痛,硬撐著從床上走進浴室,發現蝴蝶還站在浴室裏。
  “我要洗澡了!”
  “哦!”蝴蝶站在浴缸邊愣愣地回答道。
  “你確定要呆在浴室裏看我洗澡嗎?”莊遠斜睨了她一眼,解開上衣的兩顆扣子。
  果然,蝴蝶捂著眼睛,尖叫著衝了出去。
  ****
  洗完澡,換上幹淨清爽的衣物,莊遠覺得人都輕鬆了很多。隻是身上更沒勁了,他倚在浴室門邊,對蝴蝶招手道:“過來!”
  “幹嘛?”
  “把我背到床上去。”
  “什麽?我……我背你!!?”曲蝴蝶眨巴著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大叔,我會被你壓扁的!”
  “不會,你不是很有蠻力嗎?快過來!”
  蝴蝶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走到莊遠麵前,轉過身,彎下腰。
  莊遠勒住她纖細的脖子,壓在她有些清瘦卻柔韌的背上,見她被壓的深深躬下了身子,痛苦地大口喘息著,心底裏忽然生出一些奇怪的感覺來。
  “大叔……你好沉啊……比圓圓家的小遠還要沉……”蝴蝶半背半拖地拉著莊遠往床邊走去。
  莊遠鼻尖蹭在她頸間細軟的發絲上,一縷淡淡的馨香繞在鼻端,隨著她的呼吸時濃時淡。
  不是感冒了嗎?不是應該聞不到任何味道嗎?
  為什麽這馨香這麽鮮明?
  “啊喲!”蝴蝶腳下一絆,背著莊遠一起摔倒在床上。
  莊遠撲在她身上,把她抱在懷裏,半天沒動靜。
  “大叔……蝴蝶微微掙紮著,“大叔你摔暈過去了嗎?”
  “嗯,暈了。”
  “騙人!!”蝴蝶用力掙脫出來,“哪有人暈了還能說話的?”
  莊遠鬆開她,沉默著一個人躺在被子裏,閉著眼睛不再說話。
  “大叔,你又要睡了嗎?”
  莊遠眼皮動了動,依然沒有回答。
  “大叔,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講什麽故事?”
  “你想聽什麽?”
  “有趣的。”
  “有趣的?”蝴蝶歪著小腦袋想了半天說,“好吧,給你講個有趣的!”
  莊遠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靜靜等待她的故事。
  “在很遠的深山裏,有一麵像大海一樣蔚藍的湖水。這麽大的湖水裏卻住了一條小小的魚。這是一隻懶洋洋的小魚,最喜歡翻著白肚皮在水麵上曬太陽。在湖邊的闊葉林裏,住著一隻小小的飛鳥。這是一隻喜歡歌唱,喜歡在天空裏自在飛翔的小鳥,她和湖裏的小魚是好朋友。”
  “嗤~~~”莊遠忍不住睜開眼睛笑出聲來,“沒聽說過魚和鳥能做朋友的,一個在水裏,一個在天上!”
  曲蝴蝶不以為然地揚了揚柳葉眉說:“可她們就是好朋友啊!故事裏是這樣說的,我怎麽知道!”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說的故事是個童話。請繼續!”莊遠又閉上了眼睛,想象著高山上那麵像大海一樣蔚藍的湖水。
  “有一天,小魚又翻著白肚皮在水麵上曬太陽。正曬的舒服時,冷不丁肚子被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
  ‘啊!誰撓我?’她吐著一串晶亮的水泡轉過身來,卻發現好朋友小鳥站在一片浮葉上,側著她有著淡金色美麗羽毛的小腦袋望著她笑。
  ‘壞小鳥,又來破壞我曬太陽!’小魚故意大聲責備小鳥,其實她一點兒也不生氣,看見好朋友,她開心的不得了。
  ‘懶魚,我是看你肚子上的脂肪太多了,提醒你該多活動一下呢!’小鳥用柔軟的翅膀輕觸了觸小魚露在水麵上的小鰭。
  ‘好吧,你總是有道理。你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我呢?不是說要去隔壁的森林裏看看嗎?’
  ‘去過了,沒有咱們的森林好。’
  ‘哦?真的嗎?那裏樹和咱們這裏不一樣?’
  ‘不,那裏的樹和咱們這裏一樣。’
  ‘那麽,那裏沒有湖?’
  ‘不,那裏有一麵更大的湖。’
  ‘咦?那你為什麽說沒咱們的森林好?’
  ‘因為我在那裏覺得寂寞。’
  ‘為什麽會寂寞呢?那片森林裏應該也有你愛吃的小蟲子吧!也有你愛的湖水啊!’
  ‘那裏的湖水裏沒有小魚。’小鳥垂下頭,用烏黑的眼睛溫柔地看著小魚。
  ‘啊~~啊哈哈’小魚吐著泡泡有些羞澀地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有些驕傲地搖著灰色的小尾巴說:‘果然你這家夥沒有我就不行啊!哈哈!’
  小鳥啾啾地鳴唱著,對於好朋友的驕傲,她很開心。
  ‘其實,’小魚用圓圓的唇親了親小鳥落在水麵上的一根羽毛說:‘在我們這個湖下麵,有一個很秘密的通道哦,這座山裏所有的湖都是相連通的。很早以前,我就去過隔壁那個海子。是的,那裏的動物叫她海子。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留戀那裏。在太陽出來之前,我就回來了。’
  ‘為什麽呢?’小鳥歪著腦袋問。
  ‘呃……’小魚有些吞吞吐吐地說:‘因為,在那片森林裏有無數的鳥兒,卻沒有一隻小鳥會在清晨隻為我而唱一支動聽的歌!’
  ‘小魚!’小鳥開心地差點兒跌進水裏去。
  ‘小鳥!’小魚激動地差點兒跳到葉子上去。
  雖然她們不能緊緊擁抱彼此,可她們卻能感覺到彼此在對方心目中的重要。”
  說到這裏,蝴蝶摟著威尼熊,摸著他黑黑小小的眼睛,沒了聲音。
  “故事結束了?”莊遠睜開眼睛問。
  “今天的到這裏就結束了。”蝴蝶回答。
  “那麽明天還會繼續嗎?”
  “恩,如果你想聽。”
  “為什麽今天不能接著再講一點?”
  “嗯……因為後麵的故事我還沒想好……”蝴蝶把臉貼在威尼的屁股上。
  “什麽?”莊遠瞪大了眼睛,“這是你編的啊!!!”
  “嗯……”蝴蝶臉紅紅地點了點頭。
  “怪不得……”莊遠笑著躺了回去。
  “怪不得什麽?”蝴蝶有些緊張地追問。
  “怪不得這麽……”莊遠本想說幼稚,但看著蝴蝶那晶晶亮的眼神,終於改口說:“這麽可愛……”
  “那……那你明天還要不要聽?”
  “如果你還能繼續編下去的話,我非常願意聽。”
  “好……那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很努力地去想!”蝴蝶甜甜地笑了,她倒了一杯蜂蜜水給莊遠,“請喝!這是甜的水哦!”
  “我知道,這是蜂蜜啊!”莊遠也笑著接過了杯子,心情不知道為什麽,隨著蝴蝶又長又軟的眉毛輕輕揚了起來。很多年了,他的心從沒這麽快樂輕鬆過。這麽美好的感覺卻在他身體最痛苦的時候悄然來臨。
  **********
  這場病來的凶猛,好的卻很慢。不肯去醫院的莊遠,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多星期。
  身體快要完全康複的時候,蘇圓圓和曲淩特意來看他。
  曲蝴蝶見了哥哥,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撲在他懷裏撒嬌。
  “小九,還好嗎?爺爺沒做什麽奇怪的事吧?”曲淩有些擔心的看著妹妹,雖然知道妹妹是被迫嫁到莊家來的,可在爺爺麵前,他也沒有一點說話的餘地。
  莊遠緊張地盯著蝴蝶,生怕她說出被逼住在一個房間裏的事情來。
  蝴蝶委屈地咬了咬唇,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低聲說:“哥哥,我……我挺好的。”
  蘇圓圓走過來,笑著摸了摸蝴蝶的頭說:“小九,莊大圓要是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看我們怎麽收拾他!你嫂子我一準把他給變成個橢圓!”蘇圓圓迅速跑到莊遠旁邊,伸手扯了扯他的臉。
  “嫂子!你別打他!他病還沒全好!”曲蝴蝶有些著急地跑過去扯住蘇圓圓的手。
  “唉呀!咱們小九心疼啦!”蘇圓圓笑的前俯後仰,拉著曲淩的衣袖說:“院長大人,你可不必再擔心了!我看,爺爺這娃娃親定的沒錯!”
  “嫂子!!你胡說什麽呐!!”蝴蝶的臉刹那間如紅透的櫻桃一般。
  “啊!說到娃娃親,莊大圓兒,靜言和子航家的那個寶寶,也就是你幹閨女,長的那叫一個漂亮啊!可惜我兒子和她有血緣關係,不然我一定把她給定下來!”蘇圓圓砸著嘴,一幅可惜了的表情。“不過,如果你和小九努力一下,在明年生個兒子出來,那你們還有希望,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蘇圓圓!”
  “嫂子!”
  莊遠和曲蝴蝶一齊紅透了臉,大聲喝住胡思亂想的蘇圓圓。
  “唉喲~~我說說嘛!你們倆急什麽!”蘇圓圓嘴裏說的輕鬆,笑意卻更狹促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蘇圓圓和曲淩,房間裏隻剩蝴蝶和莊遠兩人。不知為什麽,單獨相處從未覺得尷尬過的兩人,氣氛竟然變的微妙了起來。
  “咳~~咳~~~”莊遠佯裝著咳了幾聲,蝴蝶立刻手忙腳亂地給他倒水。
  “大……大叔,要睡了嗎?”蝴蝶端著水的手有些顫抖。
  “我真的看起來比你哥哥老嗎?”莊遠接過水杯,故作輕鬆地問。
  “其實……其實你不老啦……”蝴蝶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小鳥的翅膀般緩緩煽動,“我是為了氣你,才那麽叫你的……”
  “哦,”莊遠摸了摸下巴,在心裏偷偷樂了一下,“那你以後還叫我大叔嗎?”
  “……那叫什麽呢?小遠嗎?”
  “那是你嫂子家的狗……”
  “大遠?”
  “聽起來像是狗哥哥……”
  “咦!我想到了!”曲蝴蝶眼睛一閃,開心地笑道:“我叫你莊莊!肯定沒人這麽叫你吧?”
  “莊莊?”莊遠覺得脊背上一涼,“是……是沒人這麽叫,可這也太奇怪了……”
  “好了!就這麽定了,以後我都叫你莊莊!你也不要叫我蝴蝶了,叫我小九就好!我家裏人都這麽叫我啊!”
  “呃……好吧,小九……”莊遠撓了撓頭,臉上露出少年般青澀的笑容。
  “莊莊!嗬嗬!”
  “小九,給我講故事吧!”
  “還要講嗎?已經講了很多了呢!”
  “關於那隻小魚和小鳥的故事,再講一段吧,我還想聽。”
  “那好吧,先讓我想一想啊……”
  “不要想太久,想太久,我就睡著了……”
  “啊,我已經想到了!有一天,小鳥纏著小魚給她講故事,小魚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以前聽過的一個故事。
  在很遠的星球上,住著一個小小的王子。小王子種了一朵玫瑰花兒,他以為,他的玫瑰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小王子的星球上有兩座小火山,那火山是那麽矮小,平時小王子就把他們當作小凳子來坐。他坐在小火山上看日落。非常美的日落,你知道有時候小王子看了一次覺得不過癮,他會再往前走幾步,於是,又一次日落就會展現在他眼前。因為,他的星球太小了……”
  莊遠閉著眼睛聽,漸漸有睡意向他襲來,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許在我的星球上,也有一朵隻屬於我的玫瑰呢……因為是屬於我的,她將會變成這個星球上最美的……

  插入 枕在薔薇花瓣
  蘇真真有一隻淡粉色的小枕頭。
  粉粉小小的枕頭裏,填滿的既不是棉花也不是蒲絮,而是在她出生那年,蘇家花園裏開盛的薔薇花瓣。
  那是蘇家老太太種的五彩薔薇。七色玲瓏的花朵,在春風裏悄悄綻放,美的無聲無息,美的讓人不禁在春風中對花輕歎……
  蘇老太太將這些在春風中搖曳生姿的花兒們,毫不憐惜地摘了下來,取瓣去蕊,陰晾風幹,為即將在秋天出生的長孫女兒做成了一隻薔薇花的枕頭。老太太說,即便是在秋天裏出生的孩子,也要讓她在春天的花香中慢慢長大。
  於是,蘇真真枕著這隻永遠有著薔薇淡淡芬芳,有著蘇老太太溫暖疼愛的花枕,在歲月緩緩起伏的波瀾裏慢慢長大。
  *****
  蘇真真是個好孩子。功課好,人品好,尊老愛幼,人見人愛。
  這麽好的一個孩子,卻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沒記性,成天介的丟東西。
  星期五的中午,蘇真真沒去食堂吃飯,因為她把新配的眼鏡又弄丟了。
  這是她今年丟掉的第五副眼鏡,之前那四副,花掉了她所有的零用錢。所以,想再配一副眼鏡,她就得把吃飯的錢給省下來。
  唉,人生真是殘酷啊!沒腦子就會丟東西,丟東西就要花錢再買,錢花光了,就得餓肚子。蘇真真抱著膝,委屈地坐在大榆樹下感慨。
  肚子很餓,早上吃的兩個包子在第四節課時就被消化光了。揉著有點疼痛的胃,蘇真真打開書包,拿出她那隻小小的薔薇花枕。這是她的習慣,隻要書包裏還有一點縫隙,就要將那隻小枕頭塞進去。不管是在教室裏,還是在學校的草地上,她隨時都可以摟著她的小枕頭發呆,看雲,觀雨,聽風。
  她在草地上墊了十六開紙大小的練習本,而後小心翼翼地將枕頭放在練習本上。
  睡覺吧,睡著了也許肚子就不餓了。她枕在淡粉色的小枕頭上,側著身子,在樹陰下蜷成小小一團,眨著沒有絲毫困意的大眼睛,看每一朵從樹冠上空飄過的白雲。
  這一朵雲像小兔,那一朵像叮當貓,啊!停在前麵那株老銀杏樹上的雲,好像太太養的五彩薔薇呢!有風吹過,薔薇雲兒慢慢綻放,很慢很慢,慢的你幾乎感覺不到她在改變。但就在你一眨眼的時間裏,薔薇已經不見了。
  我的花兒被風吹走了……蘇真真有些傷心地閉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忽然想起,今天自己是值日生啊!上午的黑板還沒擦,教室裏養的植物也沒澆水!糟糕了!下午有曆史課,是她喜歡的陳老師的課嗬!怎麽可以讓老師一進教室就對著髒乎乎的黑板呢?蘇真真一骨碌從草地上站起來,連屁股上的草都沒來的及拍,拎起書包就往教室奔去。
  仔細擦淨了黑板,又用大水壺給植物們澆好了水,蘇真真坐在一大叢石楠邊的台階上,長長舒了口氣。
  從小,她就是個很會丟東西的人。幼兒園時的小水壺,小手帕,不起眼的小東西丟了也沒什麽,畢竟是小朋友嘛,大人也不會太過苛責她。等上了小學,丟毛衣,丟帽子,丟手套,丟書包……學校廣播裏播的失物招領,百分之八十的東西都是她蘇真真丟的!
  五年級的某一天,二叔家的堂妹蘇晨晨一路哭著衝進她的教室,頭發亂成一團,臉上全是粉筆灰。她又奇怪又心疼,一邊給蘇晨晨擦臉,一邊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晨晨一直不說話,隻是咬著牙哭。
  後來,她牽著晨晨的手送她回教室,才從晨晨同學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原來,蘇晨晨班上的一位男同學在學校操場上撿到一件毛線衣,他把這毛衣帶回教室來當抹布擦黑板。蘇晨晨一看見那毛衣,立刻就認出是自己姐姐蘇真真的。於是,她要求那個男生把毛衣還給她。豈料,那個男生非但不肯將毛衣還給她,還嘲笑道:“你姐姐是沒頭腦!整天丟東西!全校人都知道!”
  雖然蘇晨晨也常在家裏笑話蘇真真,但真到了外麵,有人敢拿她姐姐當笑話說,她絕對不允許!
  於是,蘇晨晨很勇猛地和那個男生打了一架。
  看著妹妹髒兮兮的小臉,蘇真真心裏一陣刺痛。她抱著蘇晨晨,站在三年級二班的教室門前,哭的稀裏嘩啦。蘇晨晨原本已經勉強止住了哭,看見姐姐這樣傷心流淚,她也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就這樣,姐妹倆抱在一團,坐在教室門檻上哭的傷心欲絕。最後,那個撿到毛衣的男生也實在不忍心再看她倆哭的那麽淒慘,抖了抖毛衣上的粉筆灰,將毛衣塞進蘇晨晨懷裏。
  蘇晨晨用淚水迷濛的大眼睛瞪著那個男生,手裏死死捏著早已分不清顏色的毛衣,牽起姐姐的手說:“姐姐,咱們回家!”
  蘇真真點點頭,跟著妹妹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她曾在小學畢業時發誓,上了初中以後,一定要改掉丟東西的壞毛病。當時真的是跺腳賭咒,下狠心,結果呢?進了初中,她還是沒一點長進。已經初三的她,不斷地丟手表,丟眼鏡,丟自行車……比起小學時,她丟的東西越來越昂貴了,這大概是她唯一讓人啼笑皆非的進步。
  揪下一片石楠淡綠色的長圓葉瓣,蘇真真灰心喪氣地低下頭。肩上垂著一團細小粉白的石楠花,微風吹過時,有細細絨絨的花粉迷進她的眼睛。
  好可愛的花啊,蘇真真揉了揉眼睛,細細端詳那簇白色的花團。
  看著看著,她猛地從石階上站起身,雙手捧住腦袋,片刻後發出一聲慘叫。
  她的花枕!那個在她出生時太太親手為她做的小花枕!她竟然把它丟在了大榆樹下!
  蘇真真一路狂奔向中午休憩而北操場,盡管她不擅長跑步,盡管她因為中午沒吃飯而頭暈目眩,她還是一口氣不停歇地跑到了大榆樹下。
  空空如也。
  像是不肯相信小枕頭真的不在了一般,蘇真真蹲下身,睜大眼睛用力看著地麵。
  大榆樹下碧綠的草地上,隻有幾隻小螞蟻伸著觸角在忙忙碌碌。
  眼淚立刻就湧上了眼眶。蘇真真抱著頭,咬著唇,靠在大榆樹褐色的樹幹上流眼淚。
  哭著哭著,她發現,她的眼淚在一片草葉上聚成了一大顆晶瑩的水珠,一隻小螞蟻扭著細細的腰,絕望地在水珠中掙紮。
  “啊!對不起!對不起小螞蟻!我不是故意的!”蘇真真手忙腳亂地將淚珠打散,讓小螞蟻重又回到泥地上。
  也不敢再哭,卻仍是傷心,便呆呆坐在榆樹下,望晴空中的片片白雲。
  春天的風,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香氣,掠過樹梢,擦過麵頰,柔柔地吹拂而過。
  真是好聞的味道,讓人忘記了所有的憂愁。
  又有風輕輕拂過,這次的風,竟帶了薔薇淡淡的香氣。
  蘇真真先還隻是閉上眼睛用力地聞著,忽然,她醒悟過來,這熟悉的薔薇香,不正是她那隻小枕頭所特有的香味嗎?新鮮薔薇的香氣,應該比這更濃烈才對!
  像是落入穀底卻又發現崖壁上還懸著救命繩索的人一般,蘇真真的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來。
  大榆樹的背後忽然發出衣物蹭過青草時悉悉索索的聲響。
  難道樹後麵還有人?
  蘇真真疑惑了,是這個人拿了我的薔薇花枕嗎?她扭過脖子,探出半個身體,悄悄向榆樹後看去。
  小小的花枕下依然墊著那本十六開大小的練習本,隻是花枕上,枕著一顆陌生的腦袋。
  蘇真真皺眉打量著這個枕在她薔薇花枕上的男孩子。
  斜飛入鬢的長眉,不算太黑,卻依然讓人覺得很英挺。鼻梁很直很高,從側麵看起來很薄的鼻翼,隨著淺淺的呼吸微微起伏。
  隻能看到鼻子,他的下巴和嘴唇長什麽樣子呢?蘇真真很好奇。她幹脆走到榆樹的另一麵,蹲在那個枕在她薔薇枕頭上的陌生男孩子身邊細細觀察起來。
  下巴的線條真是漂亮啊!這樣的弧度……她伸手在空中勾勒那完美的線條,如果讓她畫到畫本上,一定比那石膏模特好很多。
  還有嘴唇,薄唇卻這麽有型的,確實少見。是不是該請他做自己的模特兒呢?蘇真真歪著腦袋想。
  她還在那裏猶豫不決地想,那薄唇的主人卻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
  她和他對視了幾秒鍾,然後,各自發出了不同音調的喊聲。
  “你哪裏冒出來的?怎麽會蹲在我旁邊?”男孩子有點惱怒地看著她。
  “我……我……”蘇真真撅著嘴,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喂!你踩到我的衣服了!還不往邊上蹲點兒!”男孩子坐起身,用力拽被蘇真真踩在腳下的衣角。
  “對……對不起!!”蘇真真慌亂地往邊上挪動,一個重心不穩,卻栽倒在男孩子的懷裏。
  “喂!我說你!成心占我便宜吧?”男孩子雖然伸手攬住了她,嘴巴裏卻惡狠狠地說著嘲諷的話。
  “我……我不是故意的!”蘇真真急忙推開男孩子向後縮去,但她本身就已去平衡,這樣的掙紮隻是讓兩人同時仰麵跌向草地。
  男孩子枕在薔薇花枕上,蘇真真枕在他線條完美的下巴上。
  “唔……”男孩子擰著眉,發出痛苦的呻吟。
  “對……對不起嗬……”蘇真真伸手撐著草地,用力坐起身,望著男孩子那明顯被磕出紅印子的下巴,手足無措。
  男孩子躺在草地上,伸手摸著下巴,瞪著眼睛衝她吼道:“你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瘟神?存心給我找麻煩來的是吧?”
  “我……我不是瘟神……”蘇真真也有些生氣了,男孩子怎麽可以這麽大聲對女生吼叫?太不禮貌了!
  “那你是偷窺狂?”
  “我……我也不是偷窺狂!我……我隻是……”
  “隻是什麽?你倒是說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來啊?”
  蘇真真抿著嘴,指了指他腦袋下麵的小枕頭說:“我隻是來找我的枕頭啊!”
  “枕頭?”男孩子摸了摸腦袋下柔軟芬芳的粉色小袋子,“這還真是個枕頭啊?我先還奇怪呢……”
  “那麽,能請你把小枕頭還給我嗎?”
  男孩子倚著大榆樹坐起身,將粉色的小枕頭拿在手裏搓弄,“這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
  蘇真真討厭他說話的語氣,不想告訴他,“請把枕頭還給我!”
  男孩子揚了揚眉,忽然壞壞一笑道:“你不肯告訴我是不是?那我可要把枕頭拆開來看了?”一邊說,一邊就作勢要扯開枕頭的邊緣。
  “啊!不要!不要!”
  蘇真真嚇的撲上去要搶枕頭,男孩子身子一偏,真真撞在了大榆樹身上。
  “還不快點告訴我?不然我可真拆了!”
  好邪惡的人,蘇真真肩膀撞的很疼,她揉著肩,氣乎乎地說:“薔薇,裏麵裝的是五色薔薇的花瓣!”
  “哦,我說怎麽那麽香呢……”男孩子把臉埋進小枕頭裏用力地聞著。
  “那是我的枕頭!你別!!”蘇真真氣的都快哭出來了,小枕頭向來是她專用的,就算是爸爸媽媽她也不肯借給他們用,現在這個壞脾氣的男生,不但枕了她的小枕頭,還把臉湊的那麽近去聞!討厭!
  “真好聞……”男孩子眯著眼睛抬起頭,“好吧,雖然顏色很奇怪,但香味的確非常美妙!那我就勉為其難的帶回家去用用好了。”男孩子像是在對蘇真真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我的枕頭啊!你不能帶走!”蘇真真真的要哭了,這男生難道沒聽懂她的話嗎?怎麽可以擅自拿走別人的東西!
  “你的?”男孩子理了理衣領,笑道:“憑什麽說這枕頭是你的?你叫它,它能答應你,還是你走了它會跟著一起走?”
  “不……不能……”蘇真真憋紅了臉,恨不能一拳把這男生打倒然後搶了枕頭就跑,“可……可它本來就是我的!”
  “你得拿出證據來!”男孩子笑咪咪地看著她,真是有趣的女生呢,看她那樣子,都快氣暈過去了吧!
  “枕……枕頭上有我的名字!”蘇真真忽然想到這個關鍵的證據。
  “哦?在哪裏?”男孩子好奇地翻弄著枕頭尋找。
  “就在枕頭角上,那裏!”蘇真真伸手指了指右枕角上用五彩絲線繡著的“真真”兩個字說。
  “真——真——”男孩子舉著枕頭大聲念道。
  “嗯,這就是我的名字。”蘇真真連連點頭答應著。
  “難道——”男孩子轉過頭,漆黑的眼珠子狡黠地轉動著說:“你就是初三四班那個丟東西大王——蘇真真?”
  “對!就是我!”蘇真真第一次這麽積極地響應‘丟東西大王’這個稱號。
  男孩子看著她認真的表情,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並且越笑越厲害,最後竟然抱著肚子用極誇張的姿勢,笑的在地上打滾。
  蘇真真氣惱地用手揪著腳邊的小草,“喂,你別笑了,快把枕頭還給我!”
  男孩子滾在草地上,把小枕頭抱在懷裏,狹促地望著她笑,“喂,把枕頭送給我吧!我挺喜歡你這個枕頭的。”
  “不行!”蘇真真立刻堅定地拒絕了這個無理要求。
  “為什麽?要不是我撿到,這枕頭早就不知道被清潔員扔進垃圾箱裏幾回了!你就當丟掉算了,給我吧!反正你不是常常丟東西嗎?”男孩子開始耍賴。
  “不行!不行!不行啦!”蘇真真急的眼眶裏蒙上了一層水霧,“這是太太給我做的小枕頭!我一出生時就天天陪著我了!就算它被清潔員扔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回來的!”
  男孩子見她眼中漸漸漫上了水痕,慢慢斂起臉上無賴的笑容。
  “諾,還給你!”他將小枕頭塞進蘇真真懷中。
  蘇真真竭力抑製著眼中泫而欲泣的淚水,抱著小枕頭坐在樹下不說話。
  男孩子坐在她身邊,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聲說:“喂,要上課了!”
  蘇真真身子微微一顫,抱著枕頭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喂!等一下!”男孩子舉著那原本墊在小枕頭下的練習本對她的背影喊道。
  聽見他的喊聲,蘇真真跑的更快了。
  如果可以,這一輩子她都不想再見到這個邪惡的男孩子!
  “唉,這個沒記性的家夥!”男孩子握著練習本輕歎。
  練習本淡綠色的封麵上寫著:作文練習 初三四班 蘇真真。本子的右上角畫了一朵微微綻放的薔薇花。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