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又見夕陽了。我坐在莊園主人房的小偏廳內,癡癡的看那夕陽餘輝下,漫天的紅。又是一天的結束啊。
記得當年莊恒計劃在這半山建起這莊園的時候,香江大半的知名設計師蜂擁而至,一波接一波的呈上規劃圖紙,轟轟然然的弄了好大一陣子風波。然後停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下文。圖紙,懸著;地,空著;人心,吊著。在等待定論的那段時間,仿佛整個香江最大的事情就是等著看莊家的大宅怎麽建,建成個什麽樣子。建築師們在等,因為搭上莊氏,意味著平步青雲,聲名大振;各大世家在等,因為莊園的建成直接意味著他們是否也要動工動圖,總不能一下子被莊家比下去太多;小市民們在等,等著看又一個豪門神話誕生,然後豐富他們茶餘飯後閑談的資本;就連移民局都在等,等著把那些預留好的頂尖級的菲傭們送到莊園來。說是免得我們到時候再申請耽擱功夫了------真真是好笑。誰不知道今時今日香港有多少家庭等著請菲傭,移民局的輪排隊伍長的都望不見個頭。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施蘊晴的家姑就有一次為了搶一個菲傭,逼得她施二小姐親自跑了一趟移民局。
既然大家都等著,那些五花八門的新聞媒體就更加不會閑著,一天到晚亢奮至極。隻要是個姓莊的抓著就拍。簡直把我們那時在淺水灣的家門口當集體宿舍使了。惹得董穆怡對著我嗔怪連連,“再這麽折騰下去,怕是我們新聞界所有的記者啥也不用幹了,就貓在莊氏門口等著你們家莊恒指點江山,我們跟著疲於奔命好了。反正也是財經、政治、社會外加娛樂四位一體了。”我回她,“那敢情好,反正孔子說的,天下為公,是為大同。難得你們這群人也有眾誌成城的時候------”我話都還沒說完,就遭了她一個大白眼。
你也體諒體諒我們,讓莊恒利索點公布得了------”穆怡不跟我閑扯,又把話給饒了回來。我嗯嗯的敷衍了,心,卻是苦的。莊恒,我的丈夫阿,他的心哪裏還在這莊園之上阿。駱清玨據說是病了,病得挺重的。莊恒這些天在他的金屋和醫院來回的跑,哪還有半分的心思分給我,和他承諾給我的莊園,我的家。當初的承諾就這麽硬生生的跳了出來。
蘊茹,我總有一天我要給你一個我們自己的家,就叫蘊園好不好?”沉厚的男聲似在耳邊響起又似遠遠傳來,清澈鑒定的眸子,清晰的倒映出我的身影 。
“不,叫莊園。我可是莊恒的妻子呢~”我嬌笑,卻不失堅定。他怔了怔,半響,擁我入懷。再無話。
那時的我是快樂的,我是單純的,我看不出我丈夫眼裏的那絲複雜。那時莊宇莊楠都還沒出生,我的整個世界就是莊恒,莊恒。
第2章
叩門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門開處,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媽媽”,那個聲音喚我。我甩了甩頭,怎麽又想起這等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來了。懊惱得笑笑,衝著我的兒子,莊楠。都二十歲的小夥子了,真快。他在美國斯坦福商學院念大二,放聖誕節的假回來,被他的父親帶在身邊,放在莊氏學習。
“媽咪,你怎麽又一個人在這裏吹風阿,燈也不亮一盞,會著涼的”,我茫然望向窗外,是啊,明明剛剛還是漫天的夕陽的,怎麽一陣子全沒了,全黑了。看向皺著眉頭,一臉不認同的樣子的兒子,我不禁失笑了。怎麽,二十歲的孩子,已經要開始保護母親了嗎。
“你一個人回來的?”我試圖轉移兒子的注意力。
“爸爸到書房去接電話了,讓我先上來看看你。榮媽說你今天沒有去醫院,也沒有下過樓-----”兒子邊說邊體貼的把我半拉半扶起來。“好媽媽,都快七點了呢,你還不換衣服。晚宴可是八點半就要開始了呢。”
“我-----”,我這才想起來,今天之所以沒有去醫院,扔下我的急診室,好像就是因為晚上有個什麽高官的宴請吧,答應了陪著他們父子一同去的。“不就是不知道什麽來頭高官嗎?至於要你媽媽提前幾個小時準備嗎?難道那種不知名的官能比你媽媽還有見頭?”我一邊四處找表,一邊衝兒子說。
“什麽不知名的高官啊?是特首啊。澳門那邊的經濟財政司司長來港,我們要出席特首招待他的晚宴啊。要不然爸爸怎麽會知道你不愛去這些活動還一定要你放下醫院的事,陪我們一起去啊?”
哼哼,再怎麽沉穩持重,畢竟還是個孩子,這麽小破點事兒,也值得他用四個啊?好啦,我承認,這是比小破事兒還重要一點的。正想回說他兩句,就聽到沉沉的一聲穩穩傳來,“蘊如,怎麽了,不舒服嗎?”
接著,我被擁入了一個暖暖的懷抱。不再是楠兒那般的陽光氣息,而是那種讓人安心的,平和的氣息。嗬嗬,我的丈夫啊。上天造人,似乎就有那麽得天獨厚一說。身後的這個男人啊,歲月荏苒似乎隻讓他憑添了滄桑的魅力,越發的成熟,越發的堅韌。商場如戰場,他卻偏偏不染那股子銅臭氣,滿身的儒雅翩翩。我早已過了那十五二十的衝動歲月,早已退卻了那沸騰奔馳的激情,甚至連心都已經讓他硬生生的傷了個七零八落,可這個懷抱卻依然讓我眷戀如初。
“傷情處,決絕的轉身,讓他看著我,絢麗的退場。”這話是女兒莊宇十六歲第一場初戀失敗後,在我和莊恒麵前,毅然決然拋下的。說完後,她便瀟瀟灑灑的和同學衝去了北京。說是要用五千年的文化來沉澱自我。她倒是無心之說,可引得我和她的父親一陣惆悵。尤記得莊恒聽完後,半響做聲不得,隻呆呆的看我,若有所思。而我,隻能苦笑。我的女兒阿,口含金匙而生,你怎麽會懂什麽是傷情,什麽是決絕,又怎麽才算是退場阿。不過,不懂最好,我隻願這一世你都不會懂,媽媽是懂了,痛得麻木。
我輕輕的閉眼,耳邊傳來關門的聲音,我知道,兒子退出去了。我感覺到他用下巴小心的試著我額上的溫度。然後輕輕的晃晃他懷中的我,“不燒啊,不舒服嗎?下午又吹風了發呆了是不是?這麽愛發呆,怎麽當醫生啊。還是叫崔炯來看看吧---?”說著,就要打橫抱起我。如此這般的體貼阿,屬於我嗎?我歎息著睜開眼,對上一雙深深的眸子,在他的眼睛裏讀出了關切。關切是嗎?我自嘲的笑笑。長久以來,我不就是靠著這點半猜半悟得來的溫暖過過來的嗎。
“我沒事”,我拉住他,“哪有那麽嬌弱的阿。叫崔炯來幹什麽。人家就算是家庭醫生總也要有自己的私人時間的吧,更何況我不是個醫生?”莊恒搖搖頭,笑了。“是誰說的,醫不醫親的阿?”他伸手撫了撫我散落在肩上的頭發,笑著打趣。然後摸了摸我的臉,說“還是躺一會兒吧,臉色不好呢。嗯?”
“得了吧,那你的晚宴怎麽辦啊,對了幾點了阿?”我猛然記起他進來之前,我好像在找表看時間,以安排安排換衣梳妝的。被他這麽一進來全給打亂了。“呀,都七點半了,”我就著他的手一看,嚷了起來。
“沒事兒,反正不重要。我自己去就行了。”他答得毫不猶豫。我又是一陣酸楚,是啊,想這香江的上流社會多難得才會見到一次莊恒先生偕夫人同時出現阿。是體諒我不樂於應酬,怕也是因為不想要惹他的駱清玨難受吧。畢竟,就算她有齊了貴婦的一切金錢,珠寶,豪宅,可獨獨就是缺了個名份。不過這麽多年了,莊恒始終是沒有跟我提過要名正言順的讓她入門。由著她和她的女兒在他的金屋裏過她們的富貴生活。而我呢,則幸免在名義上重蹈母親的覆轍,可實際上呢?我跟母親誰又更幸運一點呢?
“蘊如,”渾厚的聲音在頭上響起,“不行,我還是要找崔炯來。”莊恒真的有點急了。我澀澀然衝他一笑,“我真的沒事,好了,我為了今晚連醫院都拋了,剛剛你兒子已經給我大驚小怪過了,別讓兒子笑話我了。”說著,我掙脫他的懷抱。按下室內電話,“福慶嗎?你通知joey帶幾個人到化妝室等我-------”
“夫人,需要林小姐帶著服裝過來嗎?”“嗯”。我看了眼靠在窗台邊似笑非笑的丈夫。不愧是跟了我十幾年的老傭人了,連我懶得自己再去我那間直可以看得人眼花繚亂的衣帽間去抓一件像樣的晚禮服的陋習都一清二楚。主動替我把梯子搬來了,我照著下就可以了。說句實話,我那衣帽間我自己極少進去,反而是每天打掃的福慶比我進去的還多,大概也比我還清楚裏麵究竟有什麽吧。對我來說,醫生的白袍外加休閑的套裝更能引發我的興趣。然而,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Chanel、ChristianDior、Gucci、LV,總是會定期送她們最新的服飾過來。從頭到腳,無所不包,剛開始我還會皺皺眉,跟他們溝通溝通。後來實在是煩不勝煩,聽到的話太千篇一律了,“莊太太,您真的好有氣質,跟我們牌子的風格太像了”,“莊太太,您穿的這件衣服是我們設計師專門為您設計,空運過來,全港僅此一件”,“莊太太,您能穿我們品牌的服飾,實在是我們的榮幸。”------等等等等,諸如此類。於是乎,到了後來,基本上都是由福慶去應付他們,反正隨便點幾件,簽個單,也就皆大歡喜了。久而久之,莊恒的夫人是法國頂級潮流的堅決追隨者的說法不脛而走,弄了個人盡皆知。
有一次我到紐約去開醫學會議,正好跟要赴美公幹的穆怡撞到了一起。各自結束工作,就結伴到第五街上去逛了逛。結果翌日坐在返航的飛機上,我赫然看到了香港某報的特大獨家,紐約第五街的常客-----香港莊氏集團主席莊恒夫人。接下來便是對莊恒的財力估計,什麽白手起家,躋身香港頂層社會,並入四大家族之列,勢力版圖跨越亞歐美三大洲。然後便是對我的一番描述,什麽極盡奢侈,揮金如土。末了,才有一行小小的字,莊施蘊茹本人在港公立醫院任職。估計就這一行字還是為了表示對莊恒沒有老派守舊思想的大加讚賞。這樣的顛倒黑白直看得我瞠目結舌,哭笑不得。
我確確實實並不經常上報,也不知道是穆怡照顧的好還是莊恒勢力太大,平日裏倒並沒有什麽狗仔隊衝到醫院來拍什麽豪門主母的職業生活一類的東西。也幸好是這樣,要不然,我還不早就被我們院長兼我大學時的教授給開除了。
“夫人,林小姐到了。”福慶的聲音傳來,我轉身往化妝用的小休息室走。
Joey是我的專屬化妝師和置裝顧問。她有一家公司,有許多專業的人員,專門為上流社會的名媛貴婦們打點行頭。Joey早就退居幕後主持大局了。隻有我,她才會親自服務罷了。當然,她從我這裏得到的酬勞,明裏暗裏也相當可觀就是了。Chanel、ChristianDior、Gucci、LV那些定期的服飾都是先由她挑選過才送到莊園來的。光是著暗中的回扣,怕已是旁人朝九晚五拚死拚活可能都賺不回的辛苦錢了。數字我不清楚,反正錢是莊恒付。我們配合了多年,早已默契非常。不必多說什麽,她就可以將我的意思融會貫通了。
二十分鍾之後,我穿上了一件紫紅色塔夫亮綢長裙,長發輕輕盤起。搭配上孔雀藍寶鑲鑽頸飾和戒指,寶藍紫紅。對鏡自視,40多歲的人了,倒看不出什麽皺紋,雍容貴氣,堪堪的大家風範,那形容連自己都是滿意的。兒子就常說,我們走在一起充其量是姐弟,誰會相信我有個這麽大的兒子啊。
然後我在傭人們的驚歎聲中,走向等在大廳的丈夫,從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芒中,看到久違的激情。他小心翼翼執起我的手,護著我上了他那輛黑色賓利坐駕,然後吩咐司機開車。我看著我們相扣的十指,不僅在想,此時此刻,他心裏隻有我一個人嗎?還是透過我的臉,看到另一個女人呢?我不知道,更怕知道。駱清玨這三個字,怕是我永遠的禁忌,他永遠的牽掛吧。
“想什麽呢?”他問。
“哦,”我回神,掩飾著問,“楠兒呢?不是說一起來的嗎?”
“剛剛接了個電話,就告訴我說他美國的同學回港了,要出去。”莊恒的聲音裏透著幾分不滿。我知道,他是想在這種重要的場合把兒子帶在身邊,讓他好好曆練的
我輕輕的緊了緊他的手,笑道:“他才大二呢,回來就被你拘在莊氏,難得他有同學回港,你就放他出去玩玩兒吧。”我看著丈夫一臉的不以為然,噗哧一聲笑了,“楠兒算不錯的了,起碼放了假還知道回港。你看看莊宇,人一放假就飛了。現在還不知道領著她的破背包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混著呢。”
提起我這個女兒,我就一肚子的火。好好的豪門千金不當。偏要去念什麽人類考古。一天到晚借著考古的名義,實行她探險的活動。還不到二十歲的人,小半個地球總是去過的了。我倒不怕別的,就是擔心她的安全。
“放心,我叫人看著她的。”莊恒輕輕的閉著眼說。用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扣著我的掌心。那一刹那,我仿佛在我鐵打的一般的丈夫臉上,看到一種叫做疲憊的東西。不自覺地,心,疼了。
香江的夜晚,永遠是那麽的五光十色,金碧輝煌。車緩緩靠邊停下,早有一隊接待人員侯在車邊,車門開處,整齊劃一的聲音響起來:“莊先生莊太太晚上好---”
第3章
莊恒微微扯了扯嘴角,揚起一個慣有的弧度。恩,很多報道稱這個弧度為瀟灑,也有媒體反駁說是內斂。在我看來,不過是近乎於無奈邊緣的放空罷了。隨後,他先下車,然後旋身扶出了我,攬著我的腰,我們並肩而立,微笑。
眼前閃起一陣鎂光燈,又不知毀了多少菲林。我幾乎可以想見,明天的大報小報上或多或少總要有我們的身影,再配上四個字,伉儷情深。諷刺?是的。外人眼中的我們再十全十美不過了,可骨子裏,我們都知道彼此的遺憾在哪裏。他有,我也有。
當晚的晚宴在半島酒店的宴會廳舉行,我們到的時候,正是晚宴之前的酒會。
來的人已經很是多了,煞是熱鬧。我跟著莊恒一路前行,所過之處,原本聚堆的人都會靜下來,默默退到一邊,讓開路來。那架勢隻差沒有鞠躬致意了。
我轉頭看莊恒,好家夥,他也不理會別人的退卻,隻輕輕頷首,笑得雲淡風輕。我不禁往四周一掃,雖然甚少出席這種場合,但二十幾年莊恒夫人也不是白當的,三五七等一分,大致情況已經了然於胸了。
哼哼,是誰說現代社會沒有階級等級的?都是廢話。幹任何事,任何行業那都是有資曆排行的。不要以為有錢就都是富豪了,富也是能富出個公、伯、子的。高一級,壓死一批人。如此層層下壓,惡性循環。虧得那些局中之人還樂此不疲的在驕傲和謙卑中轉換自我。有時候在想,其實不能怪城中的那起中下級富豪們熱衷於在五花八門的慈善夜宴出現,心甘情願的當城內影畫雜誌的輔助明星。原因無它,實在是,這種頂級場麵,他們分量不夠出不了風頭。恐怕他們連先圍上來寒暄寒暄的勇氣都沒有。那便退而求其次。平時給慈善團體點小恩小惠,在那等慈善會上亮亮相,順便過過被吹捧的癮。反正外行看熱鬧,一樣的風光無限。當當老子再去當兒子,從醫學的角度來講,有益身心健康的。
“你父親在那邊,去打個招呼吧。”莊恒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的父兄就在前方。不光是他們,韓氏集團的主席韓毅仁和夫人韓林秀玉也在。我忙凜了凜神,隨莊恒走了過去。
“韓世伯,韓伯母,爸爸”我一一招呼過去。
因為我的原因,雖然財力相當,早已自成一方霸主,但莊恒在父親和韓毅仁麵前一直持晚輩禮;也和大哥他們以平輩禮節相交。
父親是真有些顯老了,滿頭的銀發,瘦長的身形,跟站在一邊的大哥施逸輝形成鮮明的對比。開句玩笑,如果以肚子大小論身家,我大哥怕是雄冠香江了。我從小就說,他是典型的好逸惡勞,好吃懶做。倒是莊恒不知為何每次對大哥,就像如臨大敵一般,從來沒有半分的小覷,連那笑中夾雜的都是幾分謹慎。
韓毅仁世伯算是從小看我長大的長輩了。記得小時候,父母之間開玩笑,總愛將我和韓世伯的長子韓櫟斌配在一起。記憶中的櫟斌總是那麽蒼白,溫柔的衝我笑,陪著我學琴,陪著我練舞,由著我嬉笑打鬧。然而,就在我懵懵懂懂還不明白情為何物的時候,他走了。永遠的走了。突發性心髒病。他甚至沒有等到我告訴他一聲,我喜歡他,就這麽一聲招呼也不打的走了。留給我原本明亮的童年時代一個慘淡的結束。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立誌當一個醫生,當一個可以救人的人。
一晃都將近三十多年的事情了。父親跟韓伯伯都已然英雄暮年,我們這一輩也早已站在時代浪潮上呼風喚雨了,甚至連我們的孩子再過幾年都可以成家立室,獨擋一麵了。這怎能不讓人惆悵萬千,感慨萬千呢。
我含笑而立,靜靜的聽莊恒和他們閑談。這些男人,聚在一起,談得最多的除了生意就是香車美女。每一屆各種各樣的小姐還沒選之前,資料倒是早早的就已被送到這些人案前了。莊楠有一次到施氏去,回來就說在他舅舅辦公室看到了多少的美女資料。當時莊恒就在一邊促狹的笑著,我狠瞪他一眼,悻悻地說,天下烏鴉一般黑。
正百無聊賴間,看到遠處穆怡衝我眨著眼,遙遙舉杯,笑得開懷。我低聲跟莊恒交代了一聲,再向韓氏夫婦和我的父兄道了聲“失陪”,便向她走去。
“莊太太,大駕光臨,半島添輝阿。”她調侃著道。
什麽話?!這女人,簡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一邊大大的搖頭,一邊大肆的打量這位新晉的新聞局高層。隻見她隻穿著一身簡單的白鍛錦繡小魚尾襲地長裙,銀色係列的手鏈,手袋和銀色高跟鞋完美點睛,搭配她的黑色直長發和輪廓分明的五官,傳達出極致的個人氣息。
“你看什麽呢?”她有些奇怪。
“如此尤物,我見猶憐阿。”我大大的笑歎。
毫不意外的,看她瞬間紅了臉,手作勢就要來掐我的腰。我輕輕閃過。拉了她的手,往一邊走去。
穆怡是我的死黨,從大學時候一直到現在,認識20多年了。她是看著莊宇莊楠出生的。說來好笑,她學新聞我學醫,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行當;她熱情如火我則沉靜如水,水火不相容的兩種性格;她家勢普通我則貴為施家嫡女,在我們那個年代又是所謂的門不當戶不對。恐怕唯一相稱的就是容貌長相了吧。
我從小就是施家最耀眼的公主,那耀眼是絕非施蘊晴可以比的。服侍了母親一輩子的老傭人阿福是這樣說的:“二小姐何止差了大小姐幾個等級,那差的事是氣質,是整副的身家背景。”福姨一直對那個正正經經經過母親允許給母親奉過茶,磕了頭進了施家門的女人耿耿於懷。每當我喊那個女人一聲容姨的時候,福姨就會收起對我的笑臉,仿佛我幹了什麽背叛正義,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樣。我總是又好氣又好笑,暗自腹誹,母親都不在乎了,您又氣個什麽勁兒啊。可心裏卻始終為福姨對母親的這份兒心感動著。福姨說我比施蘊晴漂亮幾個等級,這話裏肯定有著幾分的誇張和護短。父親的那位二房,可是當年上海灘有名的交際花,為了避戰才到了香港,又在這燈紅酒綠的香江插上了一麵花國旌旗。幾經鋪排,引得我財大氣粗的父親做了入幕之賓,沒過多久就傳出懷上了施家骨肉。於是堂而皇之的約見施道林夫人----我母親,攤牌,入門。這其中的手段實實不足為外人道矣。有這樣一位花國之魁為母,想見得施蘊晴也可算得是美人一個了。當然,我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穆怡呢,除卻標治的五官不談,光那一身懾人的氣勢,散發的活力,和我並肩往那一站,半點不輸給我。
就這樣的兩個人,撞在了一起,拴在了一起,整整的二十多年阿。
這麽多年來,多少那起所謂的豪門貴婦整天有意無意的在我麵前說三道四。言語之間皆是指責穆怡的。流言碎語是種類繁多,層出不窮的,然,中心論點隻有一個------穆怡還未婚,如今能爬上新聞局的高管階層,不知道背後向多少男人屈意承歡過了。這個年頭啊,女人一旦幹出個什麽名堂來,那就一定會被暗示成放條身子出來走江湖的。我為之氣結,又不好動怒,隻得向那個每次都說得唾沫橫飛的馬議員夫人閑閑的答,“如今真是荒唐,何止是這些有本事的女人被人說得亂七八糟,就連那些吃著閑飯的,都動輒被人說是養著“小兒子”的----”,果然,場麵冷掉一片。我清楚地看到那位馬夫人連同身邊的張太王太的臉上都開始青一塊紫一塊,尷尬的訕笑。開玩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都是活在眾目睽睽之下的人,再怎麽小心,又能怎麽保密。再加上香港的狗仔隊絕對的專業敬業,堪稱“鞠躬盡瘁,九死而猶未悔”。穆怡又是吃新聞這碗飯的,托她的福,我也漸漸知曉了幾分這些平時跟在丈夫身邊表麵看似有頭有臉的名媛,背後做得那些見不得光的事。
後來我邀功似的轉述給穆怡聽,看看我是怎麽幫她出半口惡氣的。她大小姐可好,半分沒有感動,居然瞪著她一雙清澈的美目,給我說:“莊太太你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這種事都能動氣。風裏來浪裏去十幾年了,還在乎這幾句閑話?料到的啦。我看我就適合穿那些露背裝,免得被背後的冷箭弄髒了衣服還要費功夫去換,多麻煩是不------”
記得當時她的話還沒完,就自顧在那裏笑得前仰後合的,然後,淚,流滿麵。我握了她的手,說不出話來。我知道,她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不辛苦,不是不辛酸的。
穆怡是真的愛新聞,從少年時就懷著滿腔的熱情,見天的跟我談什麽民主自由,談新聞自由,談無冕之王們肩頭的重責大任。隨著入世漸深,見了太多,碰了太多,懂了太多。如今已無法說自己不曾隨波逐流,隻能說自己不曾同流合汙便是了。
至於感情,越是剛強聰明的女人,在感情上就越容易固步自封。我知道穆怡的心十幾年來都在一個男人身上,而那個男人卻始終沒有給她一個交代。我曾經問穆怡,“這個戀的太苦了,換一個不行嗎?”
她靜了很久,才幽幽的答,“試過了,你不知道,一覺醒來,看著身邊不是他的男人,隻覺得惡心,噩夢連連。兜兜轉轉,最終還是乖乖的回到他身邊。”
我無語,到底誰是誰的噩夢,誰又是誰的宿命,我自己都還是一片茫然苦澀。罷罷罷,飲鴆止渴,到毒發時再說吧。
第4章
正胡思亂想著,前麵一陣小小的騷動。我抬頭,恩,是黎隆源夫婦到了。我迅速的瞥一眼穆怡,似乎平靜無波嘛。可惜啊,她手中差點斷不穩的水晶杯白白露了餡。也許這世上每個女人都會有一個命中的煞星,躲不開,逃不掉。就像莊恒之於我,而黎隆源之於董穆怡。
遠遠看見他自往莊恒那邊走去。我略略扶了扶穆怡,她衝我自嘲的一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又努了努嘴角,要我回莊恒身邊去。我拍了拍她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是啊,黎隆源到了,我怎麽說也要去打個招呼的。
說起黎隆源,這個人跟莊家實在是不用算盤都能算得清的親戚。莊恒的姐姐莊綺就是黎隆源第一任妻子。可惜結婚還不到十年,莊綺就過世了。端的是紅顏薄命。然後黎隆源娶進了現在身邊的這位太座-----黎勞長安。由於混著英國的血統,這中文名不知是誰給譯過來的,我曾微微鄙視過那個翻譯的人。什麽長安,我還洛陽呢。
勞家是正而八經的親英派。在九七之前,香港還插著米字旗的時候,很是威風凜凜。估計在當時局勢不明的清況下,黎隆源匆匆把這勞家大小姐娶進門也十有八九是看中了這層關係。畢竟是有歐洲體格的女人,站在黎隆源身邊都把他給襯得瘦小了。單論行頭而言,黎夫人這一身絕對是貴重無比的。淡綠色的長裙,翩翩的後擺和下身的流蘇,多好的一件衣服。可惜這穿的人有點不對了。且不說半老徐娘之姿配個淡綠之色怪怪的,就說那些零七八碎的前綴,使得她本來就過分豐腴的身材更顯緊箍,結果倒成了不折不扣的肉粽。再加上這位黎夫人有意無意伸出的手上,五個指頭有四個都套上了巨型鑽戒,直晃的人心裏煩躁。
“ 黎生,黎太。”我努力讓抽搐的嘴角恢複正常,走近前去打招呼。其實黎隆源我很熟,不是因為莊恒的關係,而是我們算是不折不扣的世交了。
大概三十年前的香港吧,能算得上大家族的就是黎家,韓家和施家。並沒有莊家的一席之地的。莊恒和乃姐莊綺祖籍是山東的。幼時隨父親莊啟明到了香港。當年的莊綺豔驚香江。我至今都還能想起她穿著一身旗袍,婀娜娉婷的朝我走來,展顏一笑,直直讓滿園的花都失了色彩。莊綺算得上是一個傳奇。誰不知道,當時福雲門的莊大姑娘每天惹得多少豪門貴公子掙破了頭,隻為一睹芳容。舊時的酒家姑娘們,是真正賣藝不賣身的。喝酒可以,陪覺免談。除非你正兒八經的拿一紙婚書明媒正娶。不像現在,那起五花八門的小明星們一個說的比一個清白純潔,背後呢?自不待言了。這是後話了。
總之當年黎大少爺三書六聘,席開百台;莊大姑娘洗褪鉛華,嫁作黎家婦的場景多少年後都有人依然津津樂道。莊綺既然嫁入黎家,莊恒自然免不了跟著黎隆源在黎氏行走。所以人家說莊恒出身於黎氏也是真的,隻不過莊恒勢力漸大,敢說這話的人越來越少終止大家都閉口不提罷了。反正對後來莊恒怎麽反出黎家自立門戶,外人看來至今仍是一個謎。
“蘊茹,好久不見了。”黎隆源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莊楠呢?不是放假了,怎麽沒帶他一起來嗎?”
“他去見同學了,哪裏耐煩跟著我們啊。”我回道。
“嗬嗬,小孩子嘛,都這樣。不過莊家未來的接班人,這麽貪玩可不行。他快畢業了吧?”大哥的聲音插過來,平白的刺耳。
我微微皺了皺眉不答話,隻是笑。我這個哥哥,對莊楠有著超乎尋常的關注。我知道他在想什麽。父親一直不肯正式放手讓大哥接掌施氏,他這太子爺的身份已經擔了太久。外界早有紛紛議論,說是施家的這場奪嫡大戰鹿死誰手還不甚明了。小弟施逸華和容姨所出的施逸荻在施家企業也同時擔著日益重要的職位。再加上父親前幾年有一次竟說了一句,施家的家業,大不了我交給蘊茹便是。於是乎,無辜的我就被莫名其妙的卷入了這場所謂的豪門爭奪戰。由於大家都知道我從醫,轉而從商的機率微乎其微。再加上婚後的我,被人提起時多數都是因為我莊恒夫人的身份,施家小姐的名頭倒是鮮少有人憶及。於是矛頭居然指向了莊楠。還有自詡為精通豪門內幕的人,放出消息說,莊楠將會在20年內同時繼承莊施兩家產業,一統香江。從那時起,大哥開始對楠兒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對於這場鬧劇,我嗤之以鼻,莊恒不置可否。最直接的後果就是,當時正在麵臨升高中的兒子,本來還在猶豫是先留港3年再出國讀大學,還是直接出去深造。驀然間置身於漩渦的中央,天天被人追著采訪偷拍,不勝其煩。毅然決定立刻出國。半大點的孩子,當時半真半假的跟我和他父親說,就算要當箭靶,也等他先清靜個幾年,過過人的生活,好好感受感受人生的樂趣再說。我和莊恒實在是無言以對。
環顧四周,我們這四家都到了,宴會怕是真的要開始了吧。果然,八時二十五分,特首伴著澳門經濟司長走了進來。雙方的高官不到正點是不會出現的。仿佛誰要是比誰先來就會失了麵子,丟了整個特別行政區的臉一般。但誰又都不會遲到,否則光解釋不守時的人品誠信問題就足以弄得你一個頭兩個大。
接下來便又是一番相互寒暄,觥籌交錯間,怕不隻千萬百萬的買賣就此塵埃落定。怎能不賓主盡歡,皆大歡喜?難怪人們常說,經濟的發展都是吃出來的。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整晚,我都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容,盈盈立在莊恒身邊,頷首舉杯弄得我近乎機械。其實以我的脾氣,老早就想告罪一聲,轉身走人。或拉著穆怡去喝點小酒侃侃八卦;或幹脆衝到辦公室去看我的醫學錄影帶;又或者讓莊恒牽著我的手,在莊園那美的仿似夢幻般的花園裏,走走坐坐,就隻是靠著他什麽也不做就好。不過這最後一種可能性太小,實現的希望也太渺茫。印象中,嫁給他二十幾年了,這種時候屈指可數。而我也等的乏了,就當它是個夢吧。
好容易等到曲終人散的鍾點,坐上車的一霎,整個人這才放鬆下來。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陷在寬大舒適的靠坐上,再不願動彈。耳邊一聲輕詢,“累了嗎?”莊恒低低沉沉的聲音更讓我有想睡得感覺。
“嗯。”我半眯著眼睛,懶得說話。
“那就睡吧。”他把我摟進懷中,小心翼翼的讓我的頭枕在他的肩上,一隻手牢牢地護著,另一隻手輕輕在我後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撫著。我靜靜的聽著他緩而有力的心跳,深吸著他身上散出來那種讓人安定的味道,突然沒有了睡的欲望;隻因舍不得,舍不得這難得的片刻寧馨。隻想讓時間就停在這一刻,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天總是不從人願的。不知過了多久,車內莊恒的專用電話響了起來,刺耳之極。他鬆開我,伸手去接,“嗯,嗯,清玨,你別慌,我一會兒就過來----”
我突然感覺這車內怎麽如此之冷,冷得刺骨。我緩緩地睜開眼睛,冷冷的看向我身邊的這個男人。此時的他緊皺著那兩道濃眉,抿著雙唇。似乎發現我正看著他,便也回看過來,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終究沒有開口。車上一如剛才的安靜,可氣氛,已成凜冽。
我調開頭,木然看著窗外。看著車緩緩駛上半山,莊園的雕花大門緩緩開啟。門庭上,值夜的守衛向我們的車行了個禮。車子在正廳門前停穩,我徑自下車,再不看莊恒一眼。昂首踏進廳去。
“太太您回來了,先生他----?”福慶迎了上來,詫異的看著莊恒的車複又開啟,駛出莊園去。
“他有事。”我咬咬唇道。“我累了,給我放水吧。”
福慶畢竟曆練出來了。再不多問一句,隻管自跟在我後麵,陪笑道:“已經放好了,燕窩也燉好了,一會兒就給您端上去。”
我點點頭,“叫紅雲她們端上來吧,晚了,你去歇了吧。”
“是,太太。”福慶恭恭敬敬的答。
當我機械的洗漱完畢,躺上那張king size的大床,望向身邊空空的一大片雪白,心頭發酸,雖有意想大哭一場,卻怎麽也掉不出一滴淚來。
怎麽,我終究可以對他們免疫了嗎?我終究再不會為他們心傷了嗎?可為什麽心頭賭得直發苦呢?看來流淚終不是心傷的最慘重的境界,流不出淚才是最無奈最痛苦澀的悲哀。
“商人重利輕別離。”這是母親在得知我要嫁給莊恒時,幽幽的撫著我的發絲說過的話。到了今時今日,我真的很想跟母親說一句,不是的,媽媽。商人也重情,隻是看對象是誰罷了。
有時候在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且明知如此結果,我還會不會那麽的義無反顧的隨了莊恒?我還會不會這樣的如飛蛾撲火般絕然的愛上莊恒?
女兒常常纏著我問,我和他父親當年的往事。我總是不願意講給她聽。似乎是要幼稚而任性的讓這段回憶隻牢牢的屬於我。可今天,往事卻不受控製的那麽一點一點翻騰出來。
哦,那是一段很長很久的故事了。
第5章
那年我十四歲。花一般的年齡。
還記得那是個初夏的午後,太陽極好,洋洋灑灑照在家中庭院的大草坪上。滿園青草如碧,百花爭妍。我坐在父親為我搭起的秋千架上,拿著本英文書有一下沒一下的看著。暖暖的倦意襲來,不知不覺,昏昏欲睡。冷不丁的,背後有人猛推了我一下,我毫無防備,栽下半高的秋千架。身後傳來清脆的拍手笑聲。我顧不得身上疼痛,惱怒的看過去。隻見施蘊晴俏生生的立在那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身邊還跟著她親愛的哥哥。哼哼,理論上,也是我的二哥,施逸荻。容姨的兒子。
在施家,從來都是壁壘分明的兩派。我跟小弟逸華,施蘊晴和施逸荻。大哥是不跟我們湊合在一起的。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也代表著母親和容姨鬥爭得變相延續。從表麵上看,我們是嫡係一派,占盡上風。可事實上呢?完全相反。
且不說母親在施家從來都屬於修養狀態,家中大小事務基本是掌控在容姨的手中。單論長幼,我跟逸華就吃了大虧。明擺著嘛,我比施逸荻小,而逸華又比施蘊晴小,怎麽算都吃虧。再加上明明是該站在我們這邊的施逸輝又總是以不屑的眼光瞅著我們,不痛不癢的隔岸觀火。我還得分神防著他時常的胳膊肘往外拐。逸華呢,屁大點的小孩兒,除了顛顛的跟著我嚷嚷兩句,根本起不了什麽實質作用。開始的時候,我還會跑到母親麵前爭取援助。可我那淡然的似乎已不染紅塵的母親,隻會輕輕拍拍我的頭,理理我的衣服,便不在意的揮手說:“去玩兒吧。”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哭笑不得之餘,斷絕了求助於母親的念想。後來我跟莊恒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他大笑,亂撥著我的發,說“不得了,看來我們蘊茹從小就是巾幗不讓須眉,艱苦奮鬥,自力更生-----。”氣得我差點沒背過氣去。不過說實話,平時在那高森巍峨的聖保羅女校待的也膩的很,偶爾換換口味也是不錯的。
卻說我被推倒在地,看看了這局麵,估摸著這一時半會兒的報不了什麽仇,還是趕緊站起來,省得繼續丟人是正經。才這麽想著,眼前出現了一隻手,接著低低的一聲:“沒摔著吧?來,先站起來。”
我抬頭,不禁呆了,腦中直直閃過八個字:溫潤如玉,儒雅翩翩。
他看我沒有反映,伸手在我臂旁穩穩一托,我便借這力站了起來。那天的天真的很藍。他隻一身月白色的休閑服,身材欣長,渾身透著陽剛的氣息,如星的一雙眸子清晰的印著我的身影,坦坦然然衝我一笑,正大光明全在他處了。
隻那一瞬,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是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的。
“你沒事吧?”他問,有些擔心的打量著我。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原本好好的一條白色小碎花連衣裙那裏還有半分樣子?青草混著點泥土星星點點的粘在衣上,估計頭發也亂的不成樣子了,總之狼狽至極。我從來的沒有這樣痛恨過施逸荻和施逸晴。什麽時候開戰不好,偏要挑今天,偏要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喲,這不是蘊茹嗎?怎麽弄成這樣了?”一聲笑語傳來,隻讓我恨的牙癢癢的。隻見黎隆源就立在不遠處,一邊笑還一邊向著我身邊說,“莊恒,來,見見,施家最漂亮的公主,不過,這----”
黎隆源話語中的戲弄我倒沒在意。
全部心思隻在一件事上,他,叫莊恒。
一時間,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他低下頭看著我,我便也就這麽直直的回看著他。他嘴角邊溫和的笑容漸漸擴大,我,如沐春風。空氣中,似有點點星火碰撞著,燃燒了。
我們就這麽互相看著。直到黎隆源有些莫名其妙的聲音插了進來,“莊恒,回神了,逸輝還在等我們呢。”莊恒似剛反應過來般,鬆開了我。我清清楚楚看到一絲尷尬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掩飾著咳了咳嗓子,想要說些什麽。
就在這時,福媽想必是得到了消息,急急的跑了過來,“小姐,小姐,摔著了沒有?”我搖搖頭,安撫著衝她笑了笑。我知道,福媽是真的疼我的。待確定我沒什麽大礙後,她方才定下心來,轉臉看到了立在旁邊的黎隆源他倆。隨即堆滿了笑臉道:“黎少爺好。我們大少爺正在球場上候著呢。”
他們倆人也就不再多說什麽,微微向福媽一頷首,結伴而去了。我兀自望著他的背影,那樣的高大挺拔
“小姐,小姐?”福媽晃了晃我的手臂,看看這才回神的我,歎了口氣,扶著我進屋梳洗去了。
老實說,我並不是個容易動情地女孩兒。兒時模模糊糊的喜歡有櫟斌陪著的感覺,但對一個6,7歲的孩子而言,談動情那實在言之過早了。從小學到中學,這也不算短的時間裏,也收過不少男孩子的小紙條,可一點感覺都沒有。連小我三歲的蘊晴都跟小男孩牽小手牽的不亦樂乎。我卻始終不為所動。直到剛才在花園裏的那一麵,我才隱約嚐到了了幾份情的味道。
那一個下午,我的心就一直無法安靜下來。坐在書桌前看書,半晌連一頁都翻不過去,倒是手邊的白紙上寫滿了莊恒的名字;跑到琴房去練琴,指尖一動,那奏出來的曲子怎麽聽怎麽像婚禮進行曲;索性躺到床上睡覺,可那小綿羊都數到第一千八百隻了,人卻越數越來神。無奈中,我自嘲的一笑,暗暗想,施蘊茹啊施蘊茹,你平時自以為傲的定力都哪裏去了。看你以後還說不說自己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
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因為是周末,照例晚餐是要開在主屋裏那古色古香的飯廳裏的。施家的規矩,所謂的一周一聚。正而八經的八菜一湯,全盤中式。凡舉姓施的最好全都老老實實的出席,聆聽施道林-----我父親的教誨。
父親絕對是個老派人,極重視中國的傳統。講究個濟濟一堂,家和萬事興。對此,我心中還是小小的腹誹了一下的。底下都鬥成了什麽樣子了,還和什麽和啊。估計我們小一輩的都有如此想法,隻不過大家都不說罷了。反正左右不過是一周一頓飯,在哪裏吃不是吃啊。不過,照父親抵製洋化的程度來看,要不是因為太怪異,他老人家可能會要求我們這些兒女們,男的清一色穿著長袍馬褂,女的則一襲的大紅掛裙出現在他麵前。
在施家,逢初一十五敬拜祖先,大年初一跪地敬茶的規矩我們是恪守著的。我倒不別扭,我看最別扭的應該是容姨。因為她也要在每個這樣的大日子的早上,恭恭敬敬的跪下來給我的父母磕頭敬茶。也就隻在那樣的時候,我才會覺出我母親元配夫人的身分來。
說到父親看重中國傳統文化,從他對我們的教育來看就可見一斑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從小就請著專門的中文老師,任憑我們在外麵把洋文講的多溜多溜的,回到家裏還是得乖乖的捧著唐詩宋詞,古典名著細細誦讀是正經。
我至今都記得給我講紅樓的那個老頭,老神在在,把他厚厚的講義往書桌上磕一磕,點上一支煙,閉著眼,操著一口湖南普通話,搖頭晃腦的講述起來。煙霧繚繞中,他講的暢意,我聽得神往。有一回,他正講“滴翠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血”,喃喃的念著那段傳世的葬花詞;“花謝花飛霜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未若錦囊收豔骨,一缽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溝渠。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笑人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然後他忽的向我道:“這寶釵戲蝶乃是占春之舉;黛玉葬花卻是傷春之痛。各有各的風情,各有各的味道,也各有各的緣法。蘊茹,釵與黛你選做哪個啊?”我一時愣了,隨即朗朗答道,“先生,這寶釵黛玉的官司怕是紛紛繞繞了幾百年了,繞是如此,仍是沒有定論,我又如何選擇呢。”其實在我心裏,縱然不喜寶釵過於城府森嚴,心機細密,可也實在沒辦法打心眼裏愛上那個感春悲秋,自憐神傷的黛玉。隻能慶幸,我並非那寶哥哥,不必夾在其中無法自處。更慶幸我脫離了那個時代,我可以有我別樣的風采和自由。
在當時那個到處都插著米字旗,掛著英文標示的香港,有多少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洋洋自得的以大不列顛帝國英女皇的子民自居,又有多少流著炎黃子孫汩汩鮮血的中國人期盼著香港永遠臣屬於大英帝國永遠不必回歸中國。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候,父親還能有這樣的一番堅持和執著,我是敬佩的。
第6章
在這一點上,莊恒倒是像極了父親。雖說他表麵上並不如父親那般的抵觸西方文化,一口英文更是說得地道。但我知道,他骨子裏的那份身為華夏民族子孫的驕傲和自豪比之父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在我們家裏,莊宇莊楠所受的中文教育更甚於我當年。家中那個可媲美小型圖書館的藏書室就已經是包羅萬象了,莊宇莊楠從小就是在裏麵找著古籍長大的。每回有機會到內地去,我們也都是盡量把他們帶在身邊。莊恒是從來不允許莊宇莊楠叫他一聲“爹地”的。說是聽著就別扭。於是兒子女兒也就從善如流的隻喊他“爸爸”,偶爾也戲稱他一句“父親大人”。我不知道孩子們是不是也如我幼年那般在背後暗暗腹誹,可我希望他們有一天能真正明白我們的苦心,能真正和他們的父輩一樣擁有做中國人的驕傲。
記得大概在80年代末,莊氏終在香港穩占一席,稱霸金融地產業。在那之後,莊恒向董事局提出議案,要投資發展中國內地市場。按理說,莊氏的股權我與莊恒共占百分之70,他絕對有一言堂的資本。可他甚少這樣做。那次是個例外。當時莊恒的議案一提出,莊氏內部紛爭不斷。反對的呼聲明顯占多數。要知道,那個時候大陸的市場經濟體製一片混亂,國家局勢又不甚明了。在這個時候進軍內地市場投資房地產開發,不能不說是有極大的風險的。然而莊恒拍板定案。
那次是我少有的上中環的莊氏總部去,以大股東的身份列席董事局會議。我靜靜的坐在那裏,看著我的丈夫對著滿堂的董事股東們,清清楚楚地宣布,“我決定進軍大陸市場。原因很簡單,我是個中國人。”望著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他,我有著沉沉的義無反顧的感動。也許就是這份不為歲月所磨滅的坦蕩與豪情,讓我自始自終都無法放手,無法轉身離開。
那是後話了,且說回我碰見莊恒的那天晚上。我早早的就候在主屋裏那個與飯廳相連的小偏廳裏,好容易把大哥給等了回來。於是乎我堆上一臉自己想起來就寒戰的諂媚的笑容,央著他將莊恒的事情跟我說了個大概。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名動香江的福雲門莊綺的弟弟。前一陣子在上流社會鬧得最沸沸揚揚的莫過於黎家大少爺和這位莊大小姐喜結良緣的事情了。隻不過他們大宴賓客的時候我恰巧隨母親在大嶼山小住,母親是向來不願意在這等熱鬧的場合露麵的,是以我們並沒有趕回來,終究錯失了喜筵盛況。不過光是看報紙的大肆渲染,以及聽著施蘊晴充滿向往的描述,想也見得那是何等的風光無限。據大哥說,莊恒是正正經經的香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現在更是在黎氏如魚得水,很受黎家的器重。
我不禁喜憂參半。喜的是,憑著黎家和施家的世交關係,再見到莊恒絕非難事;然,憂的卻是,有像莊綺那樣的姐姐,他莊大少爺還會將什麽樣的美人放進眼裏?又哪裏會看上我這麽個青澀的小女孩兒?!我雖沒見過莊綺本人,也沒膽子跑到福雲門那等地方去開眼界長見識。可光看家裏的容姨就知道了,花國名幟,那一舉手一投足間都是鉤人心魂的萬種風情。正失落間,忽又想起今天下午在院子裏,我那麽狼狽的一身,偏偏又給他撞見,不禁又悔又恨。結果,好好的一頓晚飯,就在我這種又好過又難過的情緒裏度過了。至於吃了什麽,父親說了什麽,都是一片模糊。就連施蘊晴幾次有意無意的挑釁我都沒有回聲,直引得一桌子人詫異不已。連母親都開口問道:“蘊茹,沒什麽吧?病了?”我隻能搖頭。
沒出口的一句話卻是,是病了,心病。
日子就在這樣的患得患失中一天天的過著。我是少女懷春,正應了那句話,滿腹心事無從寄。直到5月底,我15歲的生日正式來到了。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父親將會在我15歲那天為我舉行一個正式正交派對,邀請所有的親朋好友出席,見證我長大成人。而在這個派對之後,便正式預示著我再不是可以任性妄為,天真無憂的孩子了。從此之後我的一舉一動將更加直接的代表著我的家族。我的肩頭從此將負上我的家族的使命責任。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我的婚姻將無條件的成為一種家族之間鞏固利益的籌碼和紐帶。想當然的,在這場即將到來的宴會上,父親和那起世故的伯父伯母們將會各自打起算盤,一方麵成就世人眼中門當戶對,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話;另一方麵用親情結成更加穩固的利益同盟,圖個雙贏的局麵。
我很早就明白這番道理,也並沒有太多的反感和叛逆,自櫟斌走後,快7年了吧,我更加持著無所謂的態度。我並不覺得門當戶對有什麽不妥。對我們這幫自小順風順水養尊處優的人來說,真要嫁了個一清二白的窮光蛋,每天去學著當那明知無米還應要為炊的巧婦,從此之後人生最大的追求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真是光想想就不寒而栗。愛情和麵包之間要我去選,我看還是麵包好了。畢竟,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嘛。
倒是母親,一反平日不問世事的態度,對我還遙遠著的婚姻關心異常。有一次,她握著我的手鄭重地告訴我,“蘊茹,你的婚姻你可以自己掌握。真的,媽媽可以保證,你絕對有權去選擇那個你想攜手終生的人。你用心去找,找到了,告訴媽媽,媽媽可以給你做這個主的。”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母親許給我的是一個多大的獲得幸福的權利。後來想想,母親大概為了給我這項權利,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妥協。
命中注定的,讓我在十五歲生日之前遇見了莊恒。這讓我對即將到來的那場派對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原因無它,我可以在能力範圍內自行選擇官式舞伴。對這樣絕對的美差,世家子弟們也是斷斷不會拒絕的。
我去敲了父親的門,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希望莊恒做我的舞伴。話終是由大哥去跟莊恒說的,聽大哥回來後的答複,莊恒同意了。我暗自欣喜不已。
到了我15歲生日的當天,位於淺水灣的大宅來了好多好多的客人。我一襲粉色拚象牙白色的貼身長禮服出場,如雲般的長發在頭上編起一頂小小皇冠,星星點綴上十幾顆母親送我的小碎鑽。端的是古典優雅,高貴大方。我從那長長的台階上盈盈走下,一眼就看見立在台階盡頭處等我的莊恒。隻見他一身湖藍錦綢的ChristianDior西裝,藍得紳士,內裏的白襯衣又配的溫情。看我走近,他上前來迎我,我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看到了蕩漾的情愫。我把手順勢圈入他的臂彎,嫣然一笑。剛剛寂然無聲的大廳此時才如夢初醒一般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無人不讚歎,無人不喝彩。
那一整個晚上,莊恒伴在我身邊。在一曲慢三的旋律下,他輕輕在我耳邊問,“怎麽選我做舞伴了?你不是應該選個年齡相當的帥小夥才是嗎?”我不答話,隻專注的盯著他,良久,他笑了,將我更緊地摟進了他的懷裏。然後帶著我在舞池裏旋出了一道又一道迷人的弧線。後來想想,那個晚上是我們竟是我們漫長的攜手歲月中唯一的一次為舞而舞,舞得純潔,舞得恣意,舞得浪漫。15歲的生日,是我過的最美麗最迷人最難以忘懷的生日。
接下來,我們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會在我學校的門口等著我下學;我會在空閑時跑上黎氏去陪他加班。我們會一起在某個宴會中以眼神忽視對方,然後一起從那一堆的應酬寒暄中溜掉,並稱之為勝利大逃亡。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向對方開口,說一句“喜歡你”之類的話。這於我,是女孩兒的矜持;於他則不知道為了什麽。我無奈卻也隻能故作迷糊,又不敢把話給挑明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很有做鴕鳥的天賦;我才知道自己是個那麽膽小懦弱的丫頭片子。我一向是個幹脆利落的人,如此這般曖昧不明實在是讓我極不舒服。
這樣不明不白的曖昧日子過了足足5個月,直到冬天來了的時候。香港的冬季雖不下雪,可也寒的刺骨。櫟斌是在我7歲那年冬天走的,此後的每一年的那個日子,我總會到跑馬地他的墓前去坐坐,看看他,告訴他這一年都發生了什麽事。今年我照例買了一大簇他最喜歡的白百合去看他。我放下花,習慣性的拿帕子輕輕地是擦著他的墓碑,全身都放鬆下來,就像對著一個久違的老朋友。其實這裏很幹淨,韓伯父韓伯母一直請了專人打理著。我喃喃的對他說,“斌哥哥,在那邊還好嗎?我可不怎麽樣呢,怪怪的。難道讓他先說一句喜歡我就這麽難?罷罷罷,好女孩是不應該要求的太多的對不對?可我怎麽還這麽難受呢。”一行淚就這麽留了下來,我賭氣的擦去,可複又流下,止都止不住一般。我索性不再忍耐,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蘊茹?”一道熟悉又困惑地聲音傳來。淚眼婆娑中,我看見了莊恒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色呢子大風衣,給他整個人罩上了一股威嚴和肅穆。我轉頭不再理他,都怪這個家夥讓我在櫟斌麵前大哭這麽一場。他看我不睬他,便親自走近前來,略略使力扶起了我,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讓我直直的對上他的眼。奇怪的是,那雙眸子裏藏抑了那麽多的痛苦,他也認識櫟斌嗎?不可能,櫟斌走的時候才12歲,又怎麽可能和莊恒認識。那他怎麽會到這裏來?
第7章
莊恒皺眉看了我一會兒,輕輕鬆開了我。徑自對著櫟斌的墓鞠了一躬,然後牽起我上了他的車。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沒有問他要開到哪裏,他也沒有向我解釋什麽。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停了。我看了看四周,好陌生的地方,隻隱隱知道周圍應該有個黃大仙廟。香港人最信黃大仙,那裏的香火一年到頭都是頂旺頂旺的。然而這廟的附近卻是香港出了名的鑽石窟------跟紐約的貧民窟沒什麽兩樣。按理說,近的神多,自應有神佑,可這鑽石窟白白安在了黃大仙腳下。記得福媽曾說,香港的“能人異士”多半都住在鑽石窟裏。找這些看看生辰八字,那批出來的批命常常是八九不離十的。這算是諷刺還是悲哀?他們看的清別人命運,卻無力改變自己的。
我困惑的看向莊恒,他帶我來這裏幹什麽?莫不是真要帶我去算個命吧。若是那樣也好,我倒想看看我這命裏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男人相伴終老。
“我小的時候,初來香港,就曾經住在這裏。”他抬手指向遠處的一排小小的籠屋。“那時候父親是個教書匠,賺不了什麽錢。我跟姐姐又小,幫不上什麽忙。12歲那年的冬天,就是今天的日子,父親病逝了。從此隻剩下我和姐姐兩個人了。”窗外的風很大,路邊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莊恒低低的聲音裏透著沉沉的痛。我這才明白她今天為什麽會去跑馬地的墓地,也才明白他眼裏的苦澀來自何方。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怕是人生至大的悲哀吧。
我握上了他的手,他不再猶豫,緊緊地回握了我的。“蘊茹,我一直都沒有跟你開口,因為我想給你時間,讓你好好的想清楚。你才15歲,而我已經22歲了。畢竟比你大著7歲呢。我實在怕拘了你,委曲了你。我還沒有自己獨立的事業,我又怎麽忍心你跟著我打拚吃苦呢?我----”他還待再說什麽,我已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輕輕地道,“我心甘情願。”
就是這話了,心甘情願。不管前方有什麽,認了便是。
他緊緊的盯著我,眼中的熾熱似要將我燃燒了一般。他的唇緩緩地附上了我的,滾燙滾燙的。我青澀而大膽的迎了上去。
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回想起來,才反應過來,這是我的初吻呢。何止是初吻,我這一生恐怕也就吻過這麽一個男人,一生一世。
等我們鬆開彼此,我紅了臉嬌羞的笑了。他理了理我的發,打趣道,“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還說不是個孩子?”我一時憶及櫟斌,沉默了。然後告訴他我和櫟斌曾經的往事。他靜靜的聽了,撫了撫我的麵頰,歎道“生死有命,人生無常。逝者已矣,生者還要更勇敢的活下去。”我點頭,一陣釋然的倦意湧上來。
“困了嗎?”他問。“嗯”我應著。“那閉上眼,乖乖的睡一會兒吧。”他把我攬進懷裏。我在他暖暖的懷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安心的,睡去。最後一個念頭是,今年的冬天好暖和啊。
之後兩年多的時間,我們之間柔情蜜意自不待言。正正是執手相看兩不厭,萬種柔情,在我眼中,在他眉間。
我們的這段情緣有如一陣豪雨,在眾目睽睽之下驟然撒落大地,遮掩不住。我家這邊,父親不置可否,母親一貫淡然。既然父母都沒有說話,旁的人更是沒有置喙的餘地。隻是大哥看著我們的眼神怪怪的,哼,誰理他啊。我甚至還跟隨莊恒到黎家去拜見了莊綺。莊綺其人自然是美麗不可方物,可出乎意料之外的,她並不是如我想象中那般的妖嬈嫵媚。反而整個人透著一份淡雅如菊的氣質。望著眼前的這有說有笑的兩姐弟,我這才知道什麽是血脈之親,手足之情。濃濃的感動居然讓我就這麽對著莊恒傻傻的說了句,“我們以後也要生兩個,讓他們好好給彼此作伴。”這不經大腦的一句話一出口,笑出聲來的是莊綺,微微紅了臉的卻是莊恒。等我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窘得直想找一個地洞鑽下去得了。
在當時,我與莊恒之間,一切都是發乎情止乎禮的。最多最多就是牽個小手,親親小嘴罷了。比起現在的那些年輕人不知純潔了多少輩。我就曾經有一次接了條莫名其妙的短信,大意如下,“楠,今年的聖誕沒有你,世界都失去了色彩。我在美國等你回來。沁”短信是用英文發的。我想了半天才明白,這是給兒子的,適逢當時他回港又被他父親派到西安考察去了,就把他在港的電話轉到了我的手機上。由於走的急,怕是還來不及告訴給那遠在大洋彼岸的紅顏知己吧,恰給我撞上了這麽一場烏龍。直弄得我哭笑不得。雖有心想告訴那女孩兒,卻又實在不知以什麽身份,用什麽立場去跟她說,隻好作罷,由著兒子自去解釋好了,我跟著瞎參和什麽。倒是莊恒,我這麽跟他一說,他愣了半晌,然後居然把莊宇叫來好好教育了一番。女兒才是真正的無辜,整整幾天,聽她父親給她灌輸諸如要自我把持,不可越線之類的道理。後來莊宇悄悄的問我,“爸爸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了。”我忍著笑正色跟她說,“什麽受刺激?這些道理你要好好聽進去,記住了。到時候吃了虧,那是一輩子的事。”
別人我不敢說,起碼當年的我和莊恒一直都守著那道底線。我們都在等,等我長大,等我堂堂正正的嫁做莊家婦。
在我們去見莊綺的那天,準備告辭的時候,黎隆源回來了。見了我們,並不見得有多高興。整個神情都是陰陰的,直叫我想起了這陣子大哥施逸輝看著我們的神情。“蘊茹是越發出落得漂亮水靈了,怪不得施伯伯捧在心尖上,寶貝的很呢。施家的掌珠啊,莊恒,好眼光。”什麽捧在心尖上?見鬼。黎隆源這話怎麽聽怎麽透著幾分酸氣,幾分玩味。身邊的莊恒雖然還帶著笑,可微微挑起了眉。
“能有多漂亮?綺姐姐才是真正的傾國傾城呢。放眼香江,還有哪個能比你黎大少還有福氣?不過話說回來,我可還沒正正經經的吃過你們的喜酒呢。那次錯過了,但可不能就這麽放過你。快快定下日子好好請我一頓是正經。”我笑著回嘴,不著痕跡的把話引開。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功夫我是大有長進了。
“哈哈,蘊茹妹妹要吃酒,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黎隆源回身攬了莊綺,兩人並肩一立,還真有幾分佳偶天成的味道。
又說笑幾句,我們便辭了出來。一路上莊恒都沉默的開著車,我知道他在想什麽。自從我們在一起,外界就在傳言莊恒將離開黎氏,和我一起爭奪施家的大權。有些更離譜,說什麽我父親已多次密見莊恒,大有親近看中之意。又說大哥並不得父親看好,將來由誰入主施家還是未定之數。傳聞是渲染得沸沸揚揚,我甚少理會。莊恒聽了也不過一笑置之。可今天,話真正從黎隆源嘴裏出來,那味道意義便是不同的了。事情已容不得我們這麽雲淡風輕的不加理會了。
車子在快到施家的大宅門前的街道邊停了下來。我仍在想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全然未覺已經到家了。冷不丁的,莊恒的手撫上了我的眉心。“別皺眉,眉頭皺了可是不漂亮的呢。”他輕輕地說。我看向他,想了想,認真地說,“恒,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告訴你。名譽地位富貴繁華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我這才發現這兩年來我的改變有多大。愛情和麵包之間,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愛情。我這才相信,女人天生就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活的人。
許久,莊恒都沒有答話,然後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裏,一寸一寸的吻著我的發,吻遍我的眉眼,吻上我的唇。憐惜的近乎虔誠。
末了,他放開我,“蘊茹,給我一點時間。我是一定會離開黎氏,但我不會進施氏。我會自己開創一片屬於自己的事業。”我刹時感動了,這個男人在對我說著他的計劃他的夢,因為他的未來是要與我攜手的。
“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黎氏?”我問。
“要把手上的事情交待了,後天我要跟隆源上一趟大陸,有個發展項目,做完了,我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把玩著我的手說,“這兩天我就不過來了,蘊茹,乖乖等著我回來。”
“要去多久?”
“左不過就是一兩個禮拜,怎麽,舍不得我?”他笑著打趣我。
我不知怎麽的,心裏突然湧上一陣濃濃的不安,不想放手,不想讓他走,不想和他分開。可我終究什麽也沒說,緊緊地抱了他一下,嗅著他身上淡淡氣息,對他粲然一笑,“我會等著的,你跑不掉的。”
“去吧,晚了。”他拍拍我的頭。“我在這看著。”每次他送我回家,總是在身後默默地注視著我進門,才會放心。但今天,我突然不想再留給他一個背影了。“不,我站在這裏,看著你走,算是提前送你了。”
他皺了皺眉,看看近在眼前的施家大門,又看看難得任性的我,終於妥協了。朦朧的車光中,我看著他發動車子,看著他的車子一點一點離開我的視線。
第8章
在莊恒走後的日子,我常常著做同一個夢,“我們站在街道的兩邊,我欣喜地大聲叫他,而他隻默然的看著我,那眼神冰冷的直刺進我的骨縫裏,然後便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我急急得穿過馬路,在他身後拚命的追趕,可怎麽也趕不上他,怎麽也抓不到他。”每每在這樣的恐懼中驚醒,大叫著坐起身來,才發現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早已沾滿了枕巾。我心有餘悸的環抱住自己,連聲對自己說,沒事的,沒事的,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然而,兩個星期後,黎隆源回港了,莊恒卻並沒有跟他一道。“我們在上麵辦完正經事就分開了,我還要趕回港來辦後麵的合同,就先回來了。莊恒大概被上麵千嬌百媚的小妹妹給迷住了吧,你們不知道,現在上麵這種生意做得有多紅火,絕對的物廉價美,莊恒現在還不定在那個溫柔鄉裏逍遙快活呢。”黎隆源對著我和莊綺如此解釋道。大概是看到我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吧,他複又填上一句,“放心,蘊茹,她們跟你根本不是同一個層次的,莊恒玩兒夠了定會乖乖的回來的----”拿我與那起女子放在一起比較不是不侮辱的,如果不是看在莊綺的麵子上,我真恨不得揚手扇他一個耳光。我冷冷的看了眼尤自說的口沫橫飛的黎源隆,和他身邊臉色稍稍蒼白的莊綺,轉身出了黎家。
黎隆源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要相信。莊恒不是那等留戀胭脂水粉之地的登徒子,更不是那等見異思遷的薄幸郎。相交三年,這點把握我還是有的。更別說他答應了我兩個星期會趕回來就一定會實行承諾。如果不是被正事耽擱了,他不會沒有交待至此的。可黎隆源明明說跟那邊的合約已經談定,他是趕回來作後續的手尾的。那到底是為了什麽,莊恒還會滯留在內地,遲遲不回港呢?
千頭萬緒之折騰得我一個頭兩個大,似想要抓住什麽,可什麽也抓不到。等我回到家,已是晚間時分了,家裏正要開晚飯。人是難得的齊整,父母都在,連多日不見的大哥都好端端的坐在那裏。“蘊茹回來了,來,快坐下吃飯。”招呼我的是容姨。這女人,永遠一臉柔柔的微笑,今天特刺眼,看得我心裏直發堵。我不答話,徑自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一邊立刻有傭人替我擺上碗筷用具。
“幹什麽,這還有沒有規矩了。”父親發話了,“回來連人都不會叫一句了嗎?”我直直對上他有些嚴厲的眼睛,仍舊不動。“蘊茹。”母親輕輕喚了我一句,微微衝我搖了搖頭。我心一軟,挨個稱呼道,“爸爸,媽媽,容姨,大哥,吃飯。”父親似乎還想再說什麽,被母親輕輕一咳,終究是止住了。
“嗬嗬,爸爸,姐姐哪有心情理我們的阿,誰不知道,她的莊恒沒有跟黎隆源回港,還不知道在哪裏風流快活呢。”施蘊晴永遠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蘊晴!怎麽說話的,什麽風流快活?這是你該說的話嗎?”阻止施蘊晴的居然是容姨。“好好吃你的飯。”
我微微冷笑的著看施蘊晴討了老大個沒趣,悻悻的低下頭去。不過,這莊恒沒有回港的消息怎麽會傳的那麽快?我才去見過黎隆源,怎麽施家也是滿堂皆知了。是父親說的,還是大哥說的?可是,現在再來追究這個又能有什麽意義。
我一遍遍的告訴自己,不要急,他馬上就會回來的。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也許------直至安慰的連自己都麻木了。靜靜等了整整三天,莊恒依舊音訊全無。直覺告訴我,一定有什麽事發生了。在第三天的晚上,我去敲了父親的房門,“爸爸,我請您托上麵的朋友幫著查一下,莊恒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這麽久了,他不會這麽沒交代的。”父親沒說什麽,隻盯著我看了一眼,複又埋首回他那一堆厚厚的文件裏,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知道了。”我無奈,正要轉身出門,父親卻又叫住了我。“你高中要畢業了吧?”
“是的”我答。再過一個月,我就將高中畢業了。看過學校的年曆,巧得很,我高中畢業的那天竟然和我十八歲生日是同一天。莊恒曾經答應過我,會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還要為我的十八歲生日送上一份大禮。對此,我還著實充滿了期待。當時還在傻傻的想,他會不會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向我的父母提出娶我的要求。可現在,我隻求他能好好的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蘊茹?”父親微微提高的聲調喚醒了我。我茫然的應著“啊?”
“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我說,你高中畢業了,是留港升學還是申請國外的大學,你自己要好好的思量清楚,早些拿定主意。這麽大的人了,還這麽沒思沒量的,一點打算都沒有。”聽得出來,父親對我的表現是不滿的。
誰說我沒有打算。之前的計劃是,如果莊恒要在香港創業,那我自然留港升學。要是他打算到彼邦去發展,那我就到那裏去繼續我的學業。這叫學習生活兩不誤。我甚至連紐約各個大學的申請表都已經拿了。萬事俱備,隻等著莊恒的決定了。誰知道他居然在這當口來了個失蹤。
這些當然不能跟父親細說,隻得唯唯的應著,退出書房。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會不會去幫我查。像他這麽日理萬機的人,哪有空理會我這些兒女私情呢。可除了父親,我也沒別的途徑了。我能做的似乎就隻有等待了。
出乎意料的,父親那邊並沒有讓我等很久。翌日晚間,他派人叫我去他的書房。我進去之後才看見母親也在那裏,蹙著眉,想著什麽。看我進來,父親竟站了起來,嘴巴動了動,要說什麽,卻沒發出一點聲音。手無力的揮了揮,複又垂下。
“爸爸?”我喚他。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了微微的顫音。父親最終長長的歎了口氣,遞了一份東西過來。我本能的接過來,隻盯了一眼,“莊恒,走私”,這幾個字就這麽硬生生的跳入眼前,足以讓我霎時如墜冰窖,頭暈目眩。
“蘊茹!”母親搶上來扶住我。我閉了閉眼,試圖甩掉眼前漫天的金星,強自往那張紙上看去。那是一份文件的影印版。上麵清清楚楚寫著,“經舉報,香港籍男子莊恒日前在深港邊境海關實行走私活動時被查處。其隨身攜帶物品中有大量國家限製出口貴金屬。”後麵還蓋著公章。
走私貴重金屬?莊恒居然會去走私?怎麽可能?不可能的。
我再也聽不見父母在耳邊說些什麽,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我的世界似乎在驟然間轟塌了。原本要攜手一生的良人,一夕之間變成了走私犯,現在還生死未卜;原本盡善盡美的人生藍圖,一夕之間再看不到一絲存在的必要;原本受盡嬌寵的小女人,一夕之間要孤身麵對風雨飄搖的未來。我這才相信,幸福原來可以那麽堅固,也可以那麽脆弱。我真願意就這麽睡下去,再不要醒來,再不用麵對。
可我終究是醒了,既成的事實,無可挽回,無從逃避。意識恢複的時候,母親守在旁邊。看我睜開眼睛,她欣喜地握住了我的手,“蘊茹,孩子,你終於醒來了。”我從來不知道我這一向平淡無波的母親也會有喜極而泣的一天。
“什麽時候了,媽媽?”我掙紮著想坐起來。
“天快亮了呢。”母親扶起我,又拿了個靠墊放在我背後,“你這孩子,你到底有多久沒好好睡過覺了?醫生說你已經精疲力竭,加上又受了刺激才暈過去的。”
多久沒好好睡過覺?再等莊恒的這些天,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睡過。一閉眼就是夢連著夢。
“媽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莊恒會做那等犯法的事。”我看著母親堅定的說。對於走私,我並不陌生。身處大戶之家這些年,聽到的,看到的太多了,就了也就見怪不怪了。這香港排位前十的富豪們,有一半以上都曾幹過這些生意,並以此積累了大量的原始財富。就拿城中最大的珠寶商賀伯雄來說,差不多人盡皆知他是撈偏出身的,他那所謂的鎮店之寶就是戰時從故宮流出來的。從內地帶金銀來港隻不過是小兒科,那些跟軍方合作倒賣軍火的才算是上得了台麵。
這算是時代的優勢也算是時代的悲哀。
莊恒是個絕對重法的人,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訴我說,君子愛財,但一定要取之有道。他莊恒縱然一世窮困潦倒,也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我當時還笑他,人在河邊走,居然還想不濕鞋。他回說,外圓內方是他做人的底線。言猶在耳。
“蘊茹,我明白你的心情。消息一傳回來,你父親就托上麵的朋友去查了。他是確確實實在過關的時候被查到的,可以說是人贓並獲的。”母親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
我搖搖頭,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試圖抓住什麽重點。是了,那份文件上說,莊恒是被舉報的。誰?是誰舉報他的?
我很清楚,那個邊境的海關說穿了不過是擺個樣子罷了。香港仍是英國的殖民地,持著香港的身份證,說穿了,受得是英聯邦政府管轄。連鄧小平和撒切爾夫人都還沒就香港問題談出個頭緒來,下麵的人沒有證據線索哪會這麽隨隨便便的就查人抓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分分鍾弄出個國際糾紛,舉世嘩然。退一萬步說,就算莊恒真的自願的幹了這私運黃金的活計,沒有那個背後的舉報人,怕也不會那麽容易被查到。誰跟莊恒有那麽大的仇,擺明了要置他於死地?
我想起了一個人------黎隆源。他是和莊恒一起上大陸的,對於莊恒的行動他是最一清二楚的。他知道莊恒在結束了大陸的投資項目後就會離開黎氏,不管去哪裏,都對黎氏是一個莫大的威脅。他不可能一輩子限製住莊恒的人身自由,那麽,永絕後患的方法便是讓他永遠留在大陸,再不能踏上香港的地界。就算莊恒僥幸歸來,有了這麽一份不光彩的案底,在這個世態炎涼的香江,他又如何立足,如何自處。到時候唯一的辦法便是老老實實呆在黎家,給他黎隆源打一輩子的工,一輩子俯首稱臣。
好計謀,好思量,好手段。我冷冷的想。莊恒給他拚死拚活的開發內地市場的時候,恐怕根本沒有想到他最親愛的姐夫會這般算計他。畢竟不是大家族出身的,要比骨子裏的那種薄情寡義,他還差得太遠。
“媽媽,能不能找人先把他弄出來,讓他回到香港來再說。”我抓住母親的手懇求道。
母親還來不及答話,父親的聲音已經插了進來。“蘊茹,你要明白,莊恒是黎隆源那邊的人。你與莊恒畢竟還沒有成為一家人。施家在這間事上沒有權利,也沒有插手的餘地。”
哼哼,很好,這便是所謂的大家族。牽扯到敏感的事情,絕對的各人自掃門前雪,利字當頭,井水不犯河水。連我都能想到,這次的事情絕不簡單,沒有人知道黎隆源在這事裏扮演者怎樣的角色,事態未明之前,心思細密如父親,又怎麽可能貿然插手援助莊恒呢?找上麵的關係查莊恒滯留大陸的原因,已經是父親為我做的讓步的底線了。
“好,那請您盡量壓製香港媒體,不讓這件事情走漏風聲。您也不想鬧得滿城風雨。畢竟我與莊恒的事早就已經街知巷聞了,他成了走私犯,我也不見得光彩到哪裏去。我總還是施家的人吧,我總還要稱您一聲父親吧。我丟了臉麵,外人又會怎麽看施家?”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有一天如此的與父親針鋒相對。利用他的弱點,達成我的目的。
壓住消息,就等於為莊恒留下了一條後路。無論如何,我不要他成為城中小市民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不要他的清白就這麽毀於一旦
第9章
“好,我會吩咐下去的。”父親終是點頭答應了。事情牽扯到了施家的名聲,照父親的性子到底不會聽之任之的任其渲染。我暗自舒了口氣。隻要父親這邊有了態度,那無形當中就給那起試圖拿此事大做文章的人以壓力。同時牽扯到施,黎兩家,旁的人再有心起哄,恐怕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玩不玩的起。現在最摸不清的就剩黎隆源了。
“蘊茹,你-----長大了。”待父親轉出我的房間後,一直沒有說話的母親忽然笑了,帶著三分的激賞,三分的失落。我微微扯了扯嘴角,一夕之間,被逼著脫離幼稚天真,學著世故算計,不是不辛苦的。然,又有誰不是一邊流淚,一邊學會堅強的。
我抬頭看鍾,快六點了呢。“媽媽,把窗簾拉開吧,我想看看日出。”
母親回身拉開了厚實的簾布,窗外,一輪紅日已然升起。
黑暗的盡頭自有朝陽遍灑大地,令光明重生。我既沒被黑暗吞沒,既仍得以再見日出,那便不能倒下,也不會倒下。
確實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最要緊的便是去見莊綺。縱然我知道這事跟黎隆源脫不了關係,但我不信憑著莊家姐弟的感情,莊綺會放任莊恒在大陸自生自滅。莊綺縱然想不到自己的丈夫會如此陷害自己的弟弟,但她一定可以求得黎隆源救莊恒。這是莊恒現在唯一的生機所在了。父親既已明說施家不便插手,那估計更是沒有旁人肯理會這樁公案了。恩怨情仇姑且先擱置一邊,保得莊恒性命讓他安全回港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車子停在黎家的大門前 ,下車前我對司機小王道,“你就在這裏等著,三十分鍾內我還不出來,你當知道該怎麽做。”
“是的,大小姐。”他微微詫異,卻還是毫不含糊的應著。我雖不清楚家中這些司機的來頭,但我知道,沒有幾斤幾兩是混不上這個職位的。
我不知道我這算不算是小題大做,但我不得不謹慎,以防萬一。
進得黎家,迎上來的居然是黎家的總管----華叔。這人我見過幾次,算是黎家的老資曆了,服侍了黎家的幾代主人,連黎隆源夫婦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怎麽,我突然矜貴至此了,可以勞動到華叔這等人物親自來做接待通傳的工作?哼哼,怕是有人有話要通過這位已被打磨得人精一般的老總管對我說吧。
果然,他也不含糊,“施小姐大駕光臨,是為了莊恒少爺的事情吧。”連疑問的語氣都不用,直接下了結論。
我不答話,毫不逼閃的對上他那雙仿佛看透了世事的眼睛。
“我們少奶奶剛剛檢查出來懷了身孕,這是黎家和莊家的祖先保佑,此時上上下下都歡欣鼓舞著呢。隻是少奶奶體弱,少爺吩咐了,任何事情還是不讓少奶奶煩心的為好。”他半眯著眼,搖頭晃腦的說著。
原來如此,難怪莊綺到了此時仍然一點反應都沒有,竟是黎隆源對她封鎖了消息,她根本不知道,莊恒出事,巨變已生。孩子?莊綺在這個時候居然有了孩子。一個混著莊黎兩家的血液,將生生世世被冠以黎姓的孩子。是恩?是怨?是喜?是悲?
“施小姐,請。少奶奶要是知道您特意來看她,一定會樂壞了的。”華叔的聲音自遠而近。好個老總管啊,隻這麽一會兒,便將我原本的來意完完全全的抹掉,硬把我一身的煞氣打磨成了兒女情長。他賭我不會在知道莊綺有身孕,身體狀況正不穩定的情況下再去刺激她,而我也確實做不出來。那孩子畢竟是莊恒嫡嫡親的外甥。
正琢磨間,我被帶到了客廳。踏進廳門的一刻,我看到莊綺正逆著光,坐在一張搖椅上,黎隆源正蹲在她麵前,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凝神的聽著,像個孩子一樣滿足地笑著。莊綺的手柔柔的撫弄著黎隆源的發絲,臉上散發著的母性的光輝讓我有了一種肅穆的感動。我在心裏大喊,如果這一切都不曾發生,如果莊恒仍好好的在我身邊,如果我們能放下所有的怨懟隔閡,隻單純的迎接新生命的到來,該有多好。
還是莊綺一轉臉看到了我,“蘊茹來了。”到底有些尷尬的推了推黎隆源,“你快起來,有點正經樣子,讓人看了笑話。”黎隆源聞言緩緩地站了起來,我清楚的看到臉上原本柔和的神色漸漸冰冷,豎起防備。我不去理他,走快了幾步,握住莊綺的手,“我已經聽華叔說了,莊姐,恭喜。”她微微有些害羞的笑了笑,“謝謝,蘊茹。除了家裏人,你還是第一個知道的呢。隻可惜莊恒那小子還沒回來,要是他也在,那該多好。”她猶自一個人說著,“瞧我說的,你知道了,還不是跟莊恒知道了一樣了。”大概是怕我有什麽想法,莊綺連忙又加上了一句,“莊恒也真是的,就算努力開發上麵的市場,也不能說長住就長住啊。一點都不顧及蘊茹的心情。等弟弟回來,好好罰他,讓他給你賠罪。”
開發上麵的市場,長駐內地?我冷冷的掃向黎隆源,難道這就是他對莊綺的交待?他正一臉不自在的站在一邊,死死的盯著我,那眼神裏居然帶著幾絲懇求。我不再看他。
賠罪?我不要。我隻要他好好的,那就夠了。
我無法再往下想,硬生生的止住那股湧上來的酸意,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了。“有了多久了?”我指著她仍然平坦的小腹問道。
“三個月了呢。之前一直都不確定,昨天才正正經經的請醫生看過了。”莊綺笑得一臉的安詳而滿足。“這個癡人,居然說是要聽聽孩子的動靜。孩子才著麽點大,哪裏能有什麽動靜阿。跟他說,他還偏不信。”伴著這連嬌帶嗔的軟語,我仿佛看到的是一個有齊了天下間一切美好事物的妻子,一個天下間最溫柔慈愛的母親。
此情此景,此等幸福,我何忍打破?我縱然無辜,可莊綺何辜?孩子何辜?
“好了,綺,你也累了,快回房去歇著。”黎隆源走上來,溫柔的扶上莊綺的腰。
“我才不累呢,蘊茹難得來,我去叫他們準備點拿手的菜,蘊茹,中午就留下來吃飯。是了,你不是最喜歡我們家的奶香曲奇嗎?我這就讓他們去烘一點。他老是不在家,我一個人吃飯怪沒意思的呢。”
“綺,聽話,這些事情不用你去做。叫他們去準備就是了。你不累,我兒子可累了。”黎隆源微微皺著眉,柔聲對莊綺說道。“你別忘了,醫生可是叮囑過了,你要多休息,不能累著的。”
想把莊綺支開嗎?也好,我跟黎隆源也是時候單獨談談了。
“莊姐,你隻管去休息,我不走就是了。正好父親還有點事,要我和黎世兄交待一聲。等你養足了精神,中午我們再好好聊聊。”我也開口幫腔。順便收下了黎隆源投來的感激地一瞥。
“那隆源替我好好招呼蘊茹。”莊綺終是拗不過我們,答應了。早有候在一邊的小丫頭上來扶著她上樓去了。
大廳裏隻剩下我,黎隆源與引我進來的華叔。我衝華叔道,“家裏的司機還在外麵候著,等久了怕是不好。還麻煩您出去跟他說一聲,讓他先去兜個幾圈,午飯後再來接我罷。”華叔看了看黎隆源,見他沒有反應,便答應著出去了。
隻聽黎隆源譏誚的一笑,“怎麽,還帶著保鏢呢。難道在我這裏,還有人敢動你不成?”
“那可是難說了,凡是還是小心為好。連最親的人分分鍾都會變成害你入獄的人。這年頭聽得多了,還是小心為好。我並不如莊恒那般天真。”我意有所指。
果然,他臉變了顏色,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向我道,“你跟我到書房來。”說著便徑自向前走去。我隨後跟上。
我們在他的書房立定,對峙。
“除了道賀,你今天來還有別的指教吧?”他終是開口說話了。
“指教不敢,關於所謂的莊恒長駐內地的事,黎世兄應該要給我一個交待吧?”我冷冷的答道。
“怎麽,施世伯也收到了消息,莊恒的事你都知道了?”
“哼哼,讓你失望了吧,施家的消息恐怕不會比黎家的慢。再精心策劃的事,也總有露餡的一天。”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誰又在策劃什麽了?莊恒走私被抓,那是他自作孽,做起那等違法亂紀的勾當。我都還沒怪他壞了我黎氏的名聲,你又憑什麽跑到這裏來指責我?”他惱羞成怒了。
我一下子火了,為了莊綺我一再隱忍,到了現在,他居然還敢這麽說,言語中句句都是指責莊恒,絲毫沒有悔不當初的意思,更別提要出麵收拾殘局了。擺明了就是任由莊恒自生自滅。反正莊綺那邊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太大的亂子。到時候再另編理由,既然能讓他長駐內地,那長駐紐約,英倫還不是他黎隆源的一句話。
“黎隆源,你少在這裏給我裝的一臉無辜。莊恒被抓,幕後主使的那個人還不就是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了莊恒要離開黎氏的事情,早就惴惴不安了。還不趁這次的機會早早判他個死刑,永訣後患?”
“我主使?”他仿佛吃驚到了極點,“你怎麽會認為是我主使的?怎麽可能是我?”他的眼睛似要冒出火來。
“哼,黎大少爺,你不要當我是三歲的孩童。這種背後玩兒陰的,我見得多了。報告裏明明白白的寫著,莊恒被抓時被人舉報的。你不定用了什麽手段哄的他幫你私帶那些亂七八糟的違禁品,再在背後狠狠地拌他一跤。你好狠啊,黎隆源。”
“你住嘴,”他斷吼一聲,揚手似要扇我一巴掌,又生生的止住了,“你少在這裏自以為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還待要再說什麽,卻聽門口一聲驚呼,接著便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杯碟破碎的聲音。
我們同時對看一眼,黎隆源衝到門邊,打開門,一眼便看到一臉殘無人色的莊綺顫抖著扶牆而立,仿如一根風中之燭,隨時都會倒下,熄滅。
“綺!”黎隆源搶上去,想扶住莊綺,卻被她狠狠甩開。她倔強的直著身子,呆呆的看我,那眸子裏全是震驚和難以置信。“你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
“莊姐,你-----”我試圖靠近她,摻住她。
“你們剛剛說都是真的?”她一字一句的重複。“莊恒走私被抓了?”
事已至此,我惟有點頭。
隻見她緩緩轉向黎隆源,咬牙道“昨天你還跟我說什麽來著?莊恒要發展內地市場,短期之內回不來。好,好,黎隆源,你真是好樣的。這麽大的事,你就這麽瞞著我。”
“綺兒,你別急,身子要緊,不是蘊茹說的那樣,你聽我跟你解釋。”黎源隆的聲音也微微的發顫了。
“你什麽都不要說了,我再也不想聽你的解釋了,我隻想知道我弟弟現在人在哪裏。黎隆源,你要老老實實告訴我,不要再騙我了”莊綺咬著唇,一臉慘白但堅定的撐著。豆大的汗珠從她額上滾落。
是啊,莊恒現在何處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我不知道。”黎隆源道。“我沒騙你們,我真的不知道他人在哪裏。我隻知道他並沒有被關起來,因為數額並不大,他隻被帶回局裏審了,之後就不清楚了。可能他自己逃了出來,又或者是被人救走了”
看黎隆源的樣子是所言非虛。我則是徹徹底底的懵了。原先預計的是,起碼知道他人在哪裏,隻需逼得黎源隆出麵,動用關係把人弄回港來便是。可現在,他居然告訴我人不見了,下落不明。這全中國960萬平方公裏,十幾億的人,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我又到哪裏去找。
“綺兒,你別這樣,我馬上派人去找就是了。你先別激動,小心傷了自己。”伴著黎隆源近乎於懇求的聲音,我看到莊綺捂著小腹,一寸一寸的滑倒。絕望的喃喃的說,“你們不知道,那裏的審訊是怎麽回事,你們不知道。”
不必她再解釋下去,我想也可以想見的那是何等的殘酷。這年頭屈打成招,冤死的人命成千上萬。縱然僥幸得以逃出生天,在那等舉目無親的境地,有家歸不得,又往哪裏尋活路去。
我陷入絕望的冰冷之中,瑟瑟發抖。那邊黎隆源已經抱起了倒在地上的莊綺,衝邊上的傭人大吼,“快去找醫生來。”
黎家霎時亂了。我茫然的立在當地,身邊似有好多好多的人急匆匆地跑來,又急匆匆地跑走。沒有人理會我,我也無力再理會周遭的任何事情。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輕輕的扶住了我,將我摻到一邊的沙發上坐下,塞了一杯熱茶到我手中。我抬眼看去,是華叔。
“莊姐怎麽樣了?”我問道。
“醫生來過了,受了刺激,暈了過去。其他倒沒什麽大礙,孩子也沒事。少爺正守在那裏。”華叔緩緩地道。“您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搖了搖頭,“她沒事就行了。請她好好保重吧。”我再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跌跌撞撞的徑自往門外走。隻一個念頭,我失去莊恒了。我失去他了。
走出黎家的門,四周什麽人也沒有。正午的大太陽刺得我眼睛發痛,可我的感覺除了冰冷,還是冰冷。我瑟瑟的環抱著自己,一步步踉蹌的前行。不知道前方是哪裏,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裏。腦海裏一遍遍的回放著我們分別那晚的場景。
“蘊茹,乖乖的等我回來。”他溫柔的聲音縈繞耳邊。
“我會等著的,你跑不掉的。”我的承諾也久久不曾散去。
莊恒,我好好的在這裏等著你,可你又在哪裏?你又在哪裏啊。我一遍遍問天問地,可天地寂然無聲。我孤零零的被遺棄在這冰冷的黑暗中。淚,終是流滿麵。
第10章
太陽漸漸落下,夕陽漫天,極致的紅,點點皆似離人血。我記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過了什麽地方。直至夜幕降臨,街道兩邊的大排檔正紅紅火火的做著生意。我和莊恒平日在一起的時候,甚少跑去那等高級西餐廳,正襟危坐的動刀動叉。倒是經常光顧這街邊攤。每每他加完班收工,我們便跑到尖沙嘴的那間隆記,點一大桌的鵝仔腸,炭燒魚,鹵雞爪,醬鴨架,灌湯包,吉祥雲吞-----暢快淋漓的吃個滿頭大汗,直至胃部提出抗議,再塞不下東西為止。莊恒還沒我能吃,常常是看著毫無形象可言的我,無奈的搖頭,那眼中溢出的卻是滿滿的寵溺。每次吃完隆記,我都會鬧著要吃西貢滿記的甜品,濃濃的紅豆沙,光是想起來就垂涎三尺。莊恒拗不過我,明知我已經吃不下了,還是會乖乖的開車老遠載我過去。由著我隨便嚐個兩個,便推倒他麵前,撒嬌的要他替我喝完。還美其名曰不浪費才是美德。
其實我哪裏是想吃甜品,根本就是想再多膩著他一會兒罷了。他知道,但隨我。更有甚者,每次我大吃了一通,便會惱怒自己怎麽又控製不住了,便把火一股腦的撒在他身上。“都是你,都是你,我長肥了都是因為你。”對我的胡攪蠻纏,他從來都不回嘴,笑著承接下來。隻是有幾次,他捏了捏我尖尖瘦瘦的臉蛋,很認真地問我,“蘊茹,你怎麽總也長不胖?我要怎麽喂,才能把你給喂得白白胖胖的阿。”
這男人,想幹什麽啊。把我養胖了又有什麽好的?我隨了母親,骨架子本就不大,雖說1米66的個子,在當時很算是出挑的了,但始終不胖就是了。
“這樣才有成就阿。我要我的太太健健康康的。”
我一下子紅了臉,啐了他一口,“誰是你太太阿?”複又誠誠懇懇的加上一句,“莊先生,改天記得介紹我認識。”說著便往前跑。
莊恒追上來,長臂一伸,把我定在懷中。“真的不願當我太太?”低低的磁音配著沉沉的氣息,暖暖的在我耳邊摩挲著,蠱惑著。
願願願。怕是早已在心中答應了千千萬萬次。
“小姐,吃點什麽嗎?”耳邊老板熱情的招呼聲,驚醒了猶似在夢中的我。我逃避著搖頭,離開。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香港的夜晚真是熱鬧,燈紅酒綠的一片。可這人聲鼎沸皆不屬於我,我立在街頭,何處是家,何以為家。巨大的孤寂就要將我吞沒,撕爛。刺眼的車燈射來,我才驚覺,不知何時我居然走上馬路了。下意識的拿手擋眼,大腦一片空白。耳邊一陣陣刺耳的刹車聲和司機的謾罵聲此起彼伏。四處已經開始有人指指點點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總算得嚐死過返生的滋味了。
“蘊茹,真的是你?”待我退回街道旁,剛剛站定,耳邊就傳來一聲驚呼。落魄成這樣,居然還有人認得我?我扭頭看去,竟是韓伯母。
“伯母好。”我本能的打招呼。這位韓伯母待我一直是頂好的。幼時跟櫟斌玩在一塊兒,她就經常做好吃的茶點給我們,半開玩笑的拉著我們的手說,“蘊茹要快快長大,櫟斌才能把這花一般可人兒娶進我們韓家來。”現在想想,這仿佛已經是上一輩子的事了。櫟斌走後,我們曾經在他的墓地上見過一麵。她與韓伯伯忌完了櫟斌正要離去。看著我帶去的花和祭品,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歎息著道,“是個長情的好孩子,是我們櫟斌沒有福氣。”
“蘊茹,你這是怎麽了?”韓伯母衝著我急急得問。
“沒什麽,想事情一時走神了。”我掩飾的笑笑。“您怎麽在這兒?”
“還不是你韓伯伯,偏是喜歡這合興號的海味,我正巧路過這兒,就順便買一點嘍。”她看我不肯解釋什麽,便也不再追問。隻是道,“你一個人出來的?這麽晚了,讓我送你一程可好?”
望著她一臉的誠摯慈祥,我鼻頭微微發酸,不禁點了點頭。
上了車,她便囑咐司機先送我回家。大家一時無話,沉默了半響,她握了我的手,緩緩地道,“蘊茹,不瞞你說,我一直視你為我韓家的媳婦兒,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這麽些年了,我看著你走過來,你是個長情的好孩子。每年你去拜櫟斌的事我都知道。對逝者已然如此,更何況是對生者。蘊茹,你且記著,不到蓋棺定論的一刻,就不算終了。你還年輕,這世上還有太多的事情值得你去等待。你這樣的好孩子,值得上天給你幸福的。”
我沒有說話,隻輕輕的點頭。閉了閉眼,淚已在眼眶打轉。
姑且不論韓伯母知道了什麽,又知道了多少。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她能對我說這樣一番話,我感激至深。
“好了,到了。快進去吧。”施家的大宅就在眼前。繞來繞去,我終是回到了這裏。
“謝謝您,伯母。”我誠心誠意地的道謝。
“傻孩子,你為櫟斌做的一切,伯母才該謝你呢。晚了,回去好好休息。”
我目送著她的車離去,然後,回家。
“大小姐,你可是回來了。”進門處,福媽急急得迎了上來。“小王到黎家接不到你,老爺太太都急壞了,正要發散了人去找你呢。”
進得廳去,一屋子的人,父母都在。
“喲,我們大小姐可是回來了。再見不到人,恐怕我們今晚全體都要不得安生了。”施蘊晴涼涼的聲音響起。
我冷冷的白了她一眼。徑直衝著父母道,“爸,媽,我回來了,讓你們擔心了。”父親聽了沒反應,隻皺了眉盯著我。倒是母親衝四周的人說了聲,“既然蘊茹回來了,那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任何人不得再提起,聽到了?”眾人唯唯點頭,各自帶著複雜的神色看了我一眼,走了。
“說吧,去哪兒了?”父親終於發話了。
“沒去哪兒,心煩,到街上去逛了逛。”我答。
“你-----”父親閉了閉眼,終究忍住了沒有再責罵我些什麽,隨後推了一堆張紙到我麵前。
我低頭掃了一眼,麻省、斯坦福、耶魯、紐約州立-----五花八門,各種各樣的大學入學申請書都有。看來我的父親對我的將來已經作了安排,隻可惜,他安排的對象是我,這番心血怕是要白費了。
果然,父親對我說,“你自己挑一間,把申請書填了,剩下的功夫我會叫人辦妥。等過陣子你就過去,好好的給我收心念書。”
我扯了扯嘴角,將手中握著的那一大堆的申請書一張張的翻過。我知道,這對無數的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機遇,是命運的轉折點。可我,隻有麻木。我把它們攏了攏,放在桌角上對齊磕了磕,然後狠狠的撕裂。兩半,四半,八半-------
“施蘊茹!”父親站起身來怒斥一聲,揚手便要摑上我的臉。我閉眼等著承受這一巴掌的一刻,母親急喊了一句,“道林,不要。”預期的疼痛與火辣並沒有到來,我睜眼才看見父親的手就那麽硬生生的懸在了半空,終於緩緩垂下。改而指著我的鼻子道:“你給我記著,我施道林的女兒,拿得起就要放得下。你誤了自己的前程不打緊,這麽半死不活的樣子,讓我施家丟了麵子,你看我饒不饒你。”說罷,恨恨的離開。
大廳裏一片死寂,我依舊機械的撕著,那一堆五顏六色的紙在我的手中碎成片,碎成屑,母親也不說話,就靜靜的看著我撕,由著我碎。我將這一把碎屑散撒開來,一時之間,仿如一場花雨紛紛洋洋,漫天飛舞。
“蘊茹,你這是何苦。”母親衝上來擁住了我。
我任由她摟著,蒼涼的笑著,看落英繽紛終歸平靜,隻留一地淒惶。
“換個環境,從頭再來,不好嗎?”母親歎息著問。
“媽媽,我不能一走了之。他答應過我,會回來;我答應過他,好好的等在這裏。他不會食言,我也不會。”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對母親說,“不管他身在何方,我總不負了他便是。”
這是我的承諾,一個稚嫩但堅定的承諾。因這個承諾,我們纏綿一生。
接下來的日子,大家都平靜的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般。施家上上下下再沒有一個人提起過莊恒這個名字。至少,在我麵前,沒有。隻不過眾人看我的眼神裏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東西,或同情,或歎息,或不解,或嘲諷。我已然無所謂了,索性大大方方的任他們看個夠去。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全然不知,但隻一件事在他們看來昭然若揭,施家的大小姐被人棄了。
我不欲作任何的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從前出雙入對,濃情蜜意;現如今孤身一人,形單影隻。這是不爭的事實,藏不住,裝不得。我既不打算離開,就早該預料的到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正常的返學上課,練舞學琴;正常的出席施家的每周例餐;正常的與施蘊晴、施蘊荻他們周旋。隻不過他們快意的眼神分明的顯示,他們多了個分量極重的籌碼,而我多的卻是至深至痛的創傷。除了這些,我剩下的隻有回憶和等待。
噢,對了,還有酒。在這場看不到頭的等待裏,我發現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酒。我以前還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很有當酒鬼的潛力,且天分極高。
父親愛喝酒,酒興上來,那是止也止不住的。我小時候就好幾次撞見醉酒的父親,喝得東倒西歪的,由人扶著走那大大的之字路線,還大著舌頭講些誰也聽不懂的、不著邊際的話。每每此時,母親就會指揮著眾人將他安頓好,將解酒茶給他灌下,然後冷冷的吩咐下人們好生照顧著,便自去另尋一間房住了。
我有時都在懷疑,父母之間之所以會生生插進個容姨來,說不定就是父親酒後迷失的產物了。所以說,我對酒著實沒有一丁點好感。以致和莊恒在一起後,我還曾明明白白的告訴他,不準愛上這鬼玩意兒,我絕對不要去服侍個酒鬼。總之有酒沒我,有我沒酒。當時他還笑著點我的鼻子,戲言:“這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了。美酒佳人,缺其一可都是大大的失色了。”我氣得對著他狠狠的胡錘亂打了一陣。他吃笑著看我似嬌還嗔的蠻橫樣兒,半晌抓了我的手腕,定在身前,深深地望進我的眸子,定定的道:“傻丫頭,不會發生你擔心的那種事的。對我而言,你是最重要的。”言罷,擁我入懷。我偎在他寬厚的胸膛上,幸福,安心。
其實莊恒酒量很好,也並不貪杯,尋常等閑的酒他也不見得會喝。要說愛,他獨愛茅台。他家裏的酒櫃裏儲的全是各個不同年份的茅台。要知道,在那個中國改革開放才剛剛起步的年頭,大陸與香港之間的貿易交往還著實少的可憐,普通物品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煙酒這等高級消費品呢。能收藏有這麽多的茅台,想見的他是十分鍾意這酒的了。我曾經問他為什麽,他答:“因為總理最愛的酒便是茅台。”說這話時,他的眼中閃著奪人的光。“總理?”我有幾分不解。“是的,周總理。那是我最敬仰的偉人。在我來香港之前,國內正搞著文化大革命。我們當時一群小學生都是紅小兵。有一次父親上北京,我也跟去了。天安門前檢閱衛兵的時候,遠遠的見過總理一麵。雖然我隻有七八歲的樣子,但總理的音容笑貌是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我曾纏著他將這位總理的事跡樁樁件件細細講來。那都是我長這麽大以來,從來沒有從學校學到過的。我們的老師隻會告訴我們英女皇的“豐功偉績”,隻會教育我們要忠誠於大英帝國的統治,隻會給我們講述中國大陸是何等的落後與混亂,隻會讓我們覺得那一條鐵絲網的相隔儼然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而莊恒告訴了我全然不同一個世界,全然不同的一種偉大,全然不同的一種信念。我直聽得肅然起敬,也總算明白為什麽這兩年的一月八日,他總是一身的黑衣,胸前佩著小小的白色絹花,那是對一位偉人至真至誠的追思。
可現如今,我愛上酒,絕對的無關偉大,無關信仰,隻為了酒這東西能讓我麻木的發冷的心在茫然的現實中解脫,能讓我在恍惚中一遍遍做一個很美的夢。夢中,我不再孤獨;夢中,我依舊被愛著;夢中,有人共夢。
剛剛開始的時候,我也隻吹點啤的,來點紅的。結果我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喝不醉。這醉不了人還能算什麽酒啊?於是乎我不再去沾那些飲料般的液體,轉而喝白的。我也沒莊恒那麽挑剔,非茅台不可。我是有什麽來什麽,能醉就成。
施家是有個儲酒室的,平常負責照管著的似乎是福媽介紹來的遠方親戚。我倒暗自高興,福媽的人,我去弄酒應該不會有什麽困難吧。到時候在威逼利誘她不得上報便是了。可當我第一次跑到那儲酒室去的時候,當值的那個小丫頭見了我居然驚的瑟瑟發抖。我不禁好笑,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可怕了。該不是下人們都傳遍了,大小姐失戀了,狂性大發,喜怒無常吧?可我自覺平素還是挺正常的啊。正摸不著頭腦間。那小丫頭撲通一聲朝我跪下了,不停的磕著頭道,“大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偷酒的。是我爹爹前兩天跌傷了。診所的大夫不給打止痛針,隻給包了幾片止疼片,還說疼得厲害了就讓拿烈酒給他喝,燒一燒就好了。我-----”
我恍然明白過來了。平時為了預備著不定時地應酬、宴會,家裏從來都是備著大量的酒類的。酒廠定期也會往家裏送酒。都不見得是什麽極品,但也可算是上得了台麵了。容姨在飯桌上也向父親提過這酒類的存儲,大家聽也就聽了,誰也沒個概念,也沒人關心過。時間長了,出得少,進的多,一箱箱的,怕是連容姨自己都弄不清楚家裏到底有多少酒。這對於我們,不過是一種奢侈的慣例罷了。
“大小姐,我真的隻拿了3瓶,都是廠裏拉來的。逢年過節上麵也會發給我們的那種。我都不敢跟爹爹說是我偷拿的,隻說這是東家獎給我們的。否則他會打死我的。”小丫頭已然是泣不成聲了。
我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女孩,說不出來的酸楚,隻能暗歎,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活在這世上,誰又容易。真真假假無需再究,得饒人處且饒人罷。
我扶了她起來,輕輕地道,“把淚擦幹。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福慶。”她怯怯的答。
“好了,福慶,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隻是,這樣的事,下不為例。你有需要不妨來找我,能幫的,我盡量幫。”縱然情有可原,但這等偷雞摸狗的事絕不能聽之任之。
她已說不出話來,指激動地又跪下連連磕頭,“謝謝大小姐,謝謝大小姐。福慶以後給大小姐做牛做馬來報答您。”當時的我絕對沒有想到,這個叫福慶的小丫頭,還真是跟了我二十多年,至今仍在身邊。當時的我隻是覺得好笑,找酒喝也能理出這樣一樁事情來。不過有了這小丫頭,我要喝酒還真是方便的很了。想我就是住在酒房裏,以酒為生,她也不會出賣我的。天時地利連人和都有了,我樂得海陸空混著喝,直直從酒鬼的級別給喝成酒仙酒聖的境界。
半年的時間就這麽流逝著。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我高中畢業了,18歲那天的畢業典禮我獨自一人參加;父親放棄了讓我赴美讀書的念頭,轉而將港大的入學通知交給了我。也罷,我也沒打算就此輟學,路總是要走下去的;莊綺的孩子終是流掉了,醫生的診斷是母體憂思過重。自打那次得知莊恒失去了蹤跡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黎家,也沒有見過他們夫婦。隻是莊綺讓華叔給我傳過一次話,說她會讓黎隆源加緊找緊找尋莊恒,有消息會通知我的。我聽了隻能苦笑,讓黎隆源找莊恒,找的到才見鬼。突然傳出莊綺小產的消息,我已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夾在丈夫與弟弟之間,莊綺隻怕是最苦的一個吧。不久之後,我便得知莊綺搬出了黎家大宅,自己住到石澳的一間別墅裏休養去了。我去看了她一次,蒼白但依舊美麗。見了我,她很高興,握了我的手,把下午茶開在了別墅裏的玻璃花房內。
“我暫時還吹不得風,隻能讓你陪我在這裏坐坐了。”她柔聲道。
我望向她的眉眼處,倒找不出想象中的痛楚,隻平添了一抹看破紅塵的淡然。我沉默良久,終是道,“莊姐,對不起。”我始終都覺得如果不是我跟黎隆源說的一席話,莊綺也許會被黎隆源瞞得很好,起碼可以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起碼不會與黎隆源分開。
“傻瓜,蘊如,這與你有什麽關係?遲早都是要讓我知道的啊。倒是你,你為了莊恒所作的一切我做姐姐的,隻有感激感動。隻是,你還年輕-----”
“莊姐”我打斷了她還沒有出口的話。“這是我自己選的,沒什麽好說的。”
她不再說話,隻是拍了拍我的手背,眼裏似有熱淚盈眶。
我沒有再問她和黎隆源是怎麽回事,又將何去何從。別人的家事又怎麽是我理會的了的。隻是看別墅的情景,黎隆源對莊綺還是照顧的很好的,起碼吃穿用度上是如此。那也就沒我什麽好擔心,又能幫上忙得地方了。
我原以為日子就會這麽一天天的過下去了,可是上天終究沒有將我遺忘。
第11章
莊恒回來了。諷刺的很,消息居然是從施蘊晴的口裏說出來的。
那是9月16號,自莊恒離開正好半年零十一天。我入讀港大醫學係差不多一個月了。那天我難得的回家來吃晚飯,人還挺齊的,就差了施蘊晴。飯桌上大哥他們看我的眼神似乎都怪怪的,就連父親母親都是拿不定主意般的欲言又止。我心道,這些人幹什麽啊。都半年了,還這麽大驚小怪的。我不都已經好好的去上大學了嗎,還有必要這麽看我啊。不理他們,埋頭吃飯。想著等會兒要福慶弄點小酒到我房裏去,上次那種好像是叫秦簡的酒,著實不錯。性子烈,還不上頭,有味道。
正盤算著,卻見施蘊晴大聲嚷嚷著跑了進來,“爸爸,大媽,我今天在太古看見那個莊恒了,他------。”
“蘊晴!”似乎好幾個人同時喝住了她。
什麽?我瞬時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直往頭上湧,手顫顫的抖了起來,原本端在手裏的碗筷全部跌落地上,帶起身邊一陣驚呼。我什麽顧不得了,隻直直的看向施蘊晴,一字一句的問道:“你剛剛說什麽?你看見誰了?”她在我的注視下微微的發抖,全然沒有了平日裏趾高氣昂的樣子,似乎是被我嚇住了。
“我再問一遍,你-看-見-誰-了?”我抓著她的手臂,咬牙重複。
“我,我,我看見你那個莊恒了啊。你那麽凶幹什麽啊?他回來了,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啊。別裝的一臉震驚樣,說不定早就已經和他不知私會過多少次了---”她反應過來,甩開我的手,大聲地回諷我。
“施蘊晴!”父親怒喝了一聲,“說些什麽?不幹不淨的。滾回你房裏去。”
前一分鍾還盛氣淩人的她一下子哭了出來,一邊哭還一邊亂七八糟的叫著,“明明是她惹得禍,您憑什麽來罵我?是她要硬要跟那個不清不白的人相好,說不定人家都不要她了------”
“啪”的一聲,父親扇了她一個耳光。容姨趕緊捂著她的嘴巴,把她拉走了。
我是完完全全的楞在那裏了。千百個念頭想法一下子湧了上來。我似被卷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喜悅,酸楚,疑惑,震驚,種種情緒摻雜著,翻湧著。他回來了!我等到了!我的世界又支撐起來了。可他為什麽不來找我?他該知道我在等他,等得好苦,好痛。他回來了該是第一個就來找我的啊。施蘊晴說的沒有錯,他回來了,我怎麽會成了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我轉頭看身邊的這些人,“你們全都知道了?”
大家都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作聲。終是母親開口了:“蘊如,你冷靜點。是你大哥昨天在中環見到莊恒了。”
我轉向大哥,他直接衝我道,“蘊如,你別傻了。人家回來提都沒提要見你,這種人,身家又不清不白的。你千萬別再和他有什麽瓜葛了,趁早了斷是正經。”
我拚命的搖頭,我不聽,一個字也不要聽。我要見莊恒,我要聽他告訴我一切;我要告訴他我這半年來所受的煎熬;我要他好好的抱著我,給我溫暖,給我依靠。
我返身衝了出去,到車庫,對著正在停車的小王道:“你,下來。”他還不知發生了什麽,呆呆的照做。我再不說什麽,發動,把車開了出去。
我是會開車的,高中的時候就去考了牌,莊恒還當過我的私人教練,滿香港的陪著我亂兜,美其名曰認路。隻不過家裏都配有司機,莊恒又時常車接車送的,所以並不常自己開。倒是這半年來,自己抓方向盤的時候還多些。
我盡力保持著清醒,直直往莊恒位於九龍塘的公寓駛去。看門的當值王伯是認得我的,咧著嘴道,“施小姐可是好久不見了,莊先生兩天前才回來。我還問起你呢。”
他回來的消息又被另一個人給證實了一遍,而最應該知情的我卻要像個傻瓜一樣等著別人告知。
“莊先生在上麵吧?我這就上去找他。”我剛要按電梯,王伯卻叫住了我:“施小姐,莊先生出門了。走的時候好像說是要去看他姐姐。”去莊綺那裏了?我道了聲謝,衝上車子,直奔石澳。
到底他發生了什麽事?難道他打算就這麽避著我,不見我,不來跟我交代一聲?我們兩個到底又算是怎麽回事啊?一路上有千百個這樣的問題衝擊著我,衝得我本應該瘋狂的喜悅七零八落。
車飛速的駛著,越來越近了。半年的等待啊。看著近在咫尺的石澳別墅,想著自己想了念了無數個日夜的男人就在那裏麵,我卻突然膽怯了,突然很想沒出息的掉頭就走。我實在不知等著我的會是什麽,我隻隱約知道絕不會是我想象中的愉悅,也絕不會是我夢裏的幸福;有些事,發生了;有些人,變了。
但是想見他的心畢竟是勝過了一切。我終於抖著手,叩了大門。
門開處,別墅的傭人迎了出來。他們都是認得我的,也都或多或少的知道我與莊恒的關係,從來都是笑臉相迎,決不敢怠慢於我。眼前這應門的婦人看起來極為麵熟,不知是黎家派出來的哪號人物,以前應該是見過的。隻見她堆了滿臉討好的笑,殷勤的對我道,“施小姐來啦。莊先生剛剛到,您就來了,二位真是濃情蜜意,羨煞旁人啊。”這馬屁可拍到馬腿上去了,明擺著刺激我呢。我沒心情與她周旋,隻能勉強的笑笑,問,“莊先生在哪裏,我要見他。”
“是是是,瞧我糊塗的。他與我們太太在小偏廳呢,我引您去吧?您可好久沒來了,我們太太常念叨您呢。這會兒好了,莊先生回來了,太太可該高興了。”
我實在厭煩這女人的聒噪,便對她道,“這門房就你一個人,還是別走開了,我認得路,自己去就行。”
她顯然怔了一下,我瞪著她,量她也不敢說個不字。果然,她又是一臉的訕笑,衝我道:“當然當然,您請便請便。這還不跟您自己家一樣。”
我點了點頭,徑自往前去。一路上我不停的理著已經順了無數遍的發髻,慌慌的扯扯衣角,又拍拍臉蛋,心怦怦的跳得厲害。好容易到得小偏廳,門是虛掩著的,正想找個人先進去通報一聲的,可四處看看竟沒有一個傭人。大概是他們姐弟說話,不願意讓旁人聽了去吧。也罷,直接進去吧。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正待推門進去,莊綺的聲音卻清清楚楚的響起來,“這麽說,那個姓駱的女子是他帶到你麵前的了?那這女人是他那邊的人了?”
什麽姓駱的女人?誰是那個他?我困惑的站在門口,聽下去。
“嗯。”低沉溫厚的一聲,我夢裏聽了千百次的聲音啊。千般辛酸萬般苦楚交雜在一起,被這短短的一聲全給勾了上來。就這麽短短的一聲,我的淚湧了出來。這才真正的感覺到,他真的回來了。
然而,他接下來的話,打得我徹底的懵了。“駱清玨雖開始算是他的人,可是也是救了我命的人。這半年時間多虧她打點照顧了。”誰是駱清玨?一個女人?救了莊恒的命,還照顧了他半年?那他們-----我不敢想下去了。
“那你和她,你們---?”莊綺遲疑的問
“她怕再生出什麽事端,牽連了我,不敢再留在那裏。在我決定冒險回來的前一天,她留信走了,要我不要再找她,從此兩不相欠,再無瓜葛。可她都是為了我才與那邊決裂的,我要對她負責。等我打出片天地,洗刷這番恥辱,一定要再把她尋到。”莊恒答得堅定。
他要對另外一個女人負責?我隻覺霎時間,天旋地轉。
“可是蘊如怎麽辦?她畢竟是無辜的。這半年她一直都在等你啊。”
是阿,說話呀,說話呀莊恒。我苦苦的等了無數個日夜黑白;我一次次的求父親去大陸找你;我放棄我的前途;我忍受人家的異樣的眼神;我癡癡的在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每個地方徘徊尋找,我一遍遍的告訴自己不要放棄要乖乖的等你回來。我等到了什麽?是背叛?是變心?
哈哈哈哈,我真想仰天狂笑一場。多好的一出美人救英雄,多浪漫的愛情故事,多偉大的傳世絕唱,可為什麽那個主人公偏偏是我的男人,而我卻連台都登不上?我到底算什麽?老天啊,你對我到底算是仁慈還是殘酷啊!
莊恒終於開聲了,低的不能再低,似乎壓抑著莫大的痛苦,“我知道她是無辜的。可事已至此,我不想再把她牽連進來了。就讓她覺得是我負了她吧。怨我怪我,我認了便是。”
什麽話!說的倒似是我施蘊茹對不起他莊恒了。我再也聽不下去,砰得推開門。裏麵的兩個人驚得同時站了起來。原本背對著門的莊恒轉過身來。
終是重逢再相見了,仿佛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久。莊恒定定的看我,而那一刻我眼裏也就隻剩下了他。四目相交間,時光靜止不動,天地自成永恒。
第12章
眼前依然是那樣熟悉的麵容。如星的眸,如劍的眉,長身淡立,卓然超凡。唯一不同的是,半年的時光似給他平添了一股讓我為之陌生的滄桑。而那雙望著我的眼睛裏摻雜了態太多複雜難辨的東西,不舍,不甘,矛盾?
還是莊綺打破了沉默,她歎息著輕道:“你們好好談談。”說完,帶上門退了出去。室內隻剩下我們兩個。
我曾經設想過千百次我們之間的重逢會是怎樣一番光景。我想過自己會喜極而泣,會失聲痛哭,會委屈指責,會大發嬌嗔,會要他好好的給我道歉,然後再投進他的懷裏,讓他緊緊地抱著,這一世再不放手,再不發這樣的噩夢。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重逢這天,我們會這樣定定的站著不動,麵前似橫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蘊茹。”他終於喚我。
“你,你有別的女人了?”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問道,還抱著一絲不確定的希望和期待,希望他說沒有,期待他告訴我我聽錯了,那不過是個玩笑。
“蘊茹,你聽我說----。”
我沒有等來他的否認。沒有!我最後的一絲希望也化成空影。他上前一步,想要拉近我。我硬生生的後退一步,再退一步,再一步-----直到退無可退。我直視他,搖頭喃喃,似自語,又似詰問,“你愛上別的女人了?莊恒。你就這樣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的感情?你走的時候怎麽說的?你要我等你,我等了,可我等來了什麽?莊恒你給我說,我等來了什麽?!”我用雙手圈住自己,試圖讓自己不再顫抖,試圖讓自己的脊梁挺起來,試圖維持我最後的一份驕傲。
他似乎什麽也顧不得了,急急得搶上來,“蘊茹,別這樣。我和清玨不是你想得那個樣子-----”
清玨?哈哈哈哈哈哈。原來從他口中聽到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是這樣的感覺。撕裂的生痛,痛徹心肺。原來我苦苦等待的感情竟是如此荒唐,如此幼稚,如此可笑。
他的嘴巴不停的一開一合,我全然不知他到底說了什麽,我隻知道,我不要再在這裏呆下去了,一秒鍾都不要。我摸索著拉開門,跌跌撞撞的衝了出去,全然不顧身後莊恒的大喊,全然不顧旁人的驚呼。我隻不停的向前奔著。
到得外麵才發現,天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雨。嗬嗬,都說蒼天有淚,可不是嗎。我衝進雨中,仰起臉來,任憑雨水擊打,濕透我的衣衫。我拚命的跑著,想要跑掉所有的心痛,跑掉已然跟了我太久的孤獨和辛酸。莊恒焦急的大喊聲越來越近,“蘊茹,你快回來。你要怨我,怪我都由你,你不要再折騰自己了。蘊茹---”
我不理會,徑直衝進我的車裏,看也不看的狠踩油門,發動。我萬萬沒想到,這麽晚了,這甚偏的路上居然還有行人,等我看到時,眼看著就要撞上了。說時遲那時快,我狠打了一把方向盤,避開了那人。可再也避不開路邊的大樹,眼睜睜的撞了上去,前額磕在了方向盤上。
“蘊茹!”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傳來,我隻模糊間,看到瓢潑的雨中,一把黑傘被風連連刮了好幾個跟頭,莊恒奔到車前。他一把拉開車門,那一瞬間,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懼和慌亂;那一瞬間,我在他的眼中讀出了珍愛;那一瞬間,我的心居然感到了一陣歡欣。
他把我固定在靠背上,小心翼翼的撫著我的臉頰,我的額發,嘴裏亂七八糟的安慰著,“乖,不怕啊,不會有事的。告訴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什麽地方還疼?乖乖,別怕,我們這就去醫院。乖,不哭啊,堅持住,疼得厲害嗎?”。
莊綺家裏的三、四個傭人們也跟了過來。一個連忙搶上來給他撐著傘。莊恒急吼道,“去叫司機開車,我們不等急診車了,這就上醫院去。”一個傭人答應著跑走了。
我用力扣了扣他握著我的手的掌心,他立時俯身看我。我勉強搖了搖頭,“沒事,不用去醫院。磕破了一點而已。”他擰起眉,依稀仍是當初對著胡攪蠻纏時的我的樣子,放柔了聲音道,“聽話,跟我去醫院作個詳細檢查。”
這個人真是的,我們都這麽一身落湯雞般的狼狽樣,我還傷了額頭,就這麽跑到醫院,給媒體知道了,還不定怎麽大做文章呢。
正要說話,司機把車開了過來,莊恒輕柔的抱起我,坐進了後座,然後吩咐司機,“回九龍塘我的公寓。”我驚訝的抬頭看他,他點點頭說道,“你想的也有道理。先去我那裏,我們再作打算。”
車子載著我們駛向九龍塘莊恒的寓所。一路上,他一手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裏,一手拿了傭人剛剛遞上的毛巾,一邊拭著我一頭一臉的雨水,一邊小心翼翼的查看著我額上的傷處。我這才感覺到傷口一絲絲的生疼,不禁的倒吸口冷氣。他驚覺,連連的安慰著,又像哄孩子般朝著我的傷口處吹著氣,還不停的說,“乖,呼呼就不疼了,不疼了-----”
我們的衣服全都是濕的,還有雨水順著一點點滴下,冰涼冰涼的,卻又死死的貼在一起。我靠在他懷裏,不動,不作聲,聽著他低低的勸哄,帶著滿心的困惑,迷茫,心酸,甜蜜,留戀,無以自處。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流到嘴邊,苦苦的,鹹鹹的。
車停在他樓下,他衝司機交代道,“告訴你們太太不用擔心,我晚一點再給她電話。”然後便不由分說,抱了我出來。門口坐著的那個管理員王伯,見了我們這個樣子,有一瞬間掩不住的驚詫,然後便是笑得極其曖昧隱晦,意味深長,“莊先生,施小姐,回來了啊。”我畢竟臉嫩,微微害羞的往莊恒懷裏縮了縮,莊恒倒是波瀾不驚的樣子,衝他稍一點頭,就抱著我進電梯去了。天知道王伯的腦子裏將會勾勒出怎樣一幅情景,脫不了男歡女愛,濃情蜜意就是了。現在怕是全天下都覺得我們早已是順理成章的一對兒,可諷刺的是,獨獨是當事人的我,弄不清我們這段情該何去何從。
進得門去,按亮了玄關的燈,他方才放我下來,衝我道,“我去放水,你好好泡個澡,這一身的濕衣服可再穿不得了。”說罷便徑自往浴室去了。我下意識的環視這間房子,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以寶藍和深紫為主色調,簡潔而大氣。就是四周掛著的小風鈴,擺著的絨娃娃,很有點顯得不倫不類,那是我的“傑作”了。記得以前上來的時候,總嚷嚷著說,這屋子太空曠肅冷了,要給它添上活力。於是便時不時的弄些小玩意兒,東一處,西一處的瞎擺。每每莊恒見了,都止不住地皺眉,卻也由得我去擺弄,倒也沒有要把它們除之後快就是了。莊恒不在這半年,我起先還上來坐坐,看看。可實在有太多的屬於我倆的回憶,冷不丁的就從某個角落了蹦出來,甜蜜得讓我心疼,讓我不敢再呆下去,落荒而逃。
“蘊茹,水放好了,快去吧。”莊恒打斷了我的思量。他走近我,又拿了個止血貼,輕輕地給我占上。“先貼上這個,省得你一會兒又碰濕了。”
我愣愣的點頭,自去浴室。泡在溫熱的水裏,讓暖暖的水一點點將滿身的寒意逼走。冷了太久了,我實在是累了,乏了,也實在是太需要溫暖牢牢的將我包圍著了。
半晌,正打算起身,才想起我在這裏可是沒有換洗的衣服啊。我跟莊恒戀愛這近三年,這裏雖然是來了無數次,可從來沒有留在這裏過過夜。我有我的矜持,莊恒有他的堅持。他要我堂堂正正的在新婚之夜做他的新娘子,我亦然。
這下可好了。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莊恒的聲音適時響起,“蘊茹,我剛下去買了些你可能需要的東西,給你放在門口了。”說罷又離開了。
我探著身子稍稍拉開門,把門口椅子上的東西拿了進來。嗬,還挺齊全的,大浴巾,貼身小衣褲,還有一件長長的大睡衣,應該是莊恒自己的了。我趕快穿好,梳了梳濕漉漉的頭發,又看看額上的小傷口,還好,不大,不至於弄得破相。整理完,便走了出去。
客廳裏,莊恒正背著我,正對著一副放大成油畫一般的相片,負手而立。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相片裏,我偎在他懷裏,笑得燦爛;照片裏,他擁著我,笑得滿足;我們的身後是浪潮滾滾,海天一色。
第13章
多美的一段歲月,多美的一份情緣,多美的曾經擁有。美的似夢似幻卻又真真正正。難道就這麽碎了,斷了?難道就這麽放手,逝去?
心裏一陣翻滾的疼,我不再看那相片,轉而把目光移到莊恒身上。這人,還穿著剛剛在雨裏淋了的衣服,濕濕的就那麽貼在身上。光知道說我,自己就不怕涼著?剛想出聲要他去換洗,突然,我看到了他緊貼著脊背的淡藍襯衫上一道隱隱透著一道血紅,我眨了眨眼睛,再看。沒錯,像是什麽傷口崩裂了,滲出的血跡一般。他身上有傷?我不禁驚呼出聲,跑上前去。他此時方回過神來,忙要轉身,卻被我喝住了。“你別動,讓我看看。你流血了。”
“沒有,蘊如,沒有的事兒。你快點再披件外衣去,夜裏還是涼的很,剛剛才淋過的-------”他掩飾著想把我固定在他的身前。
“莊恒,你到底還要瞞我多少事?讓我看看。”我怒了。明明身上帶著傷,這都不讓我知道,我們是真生疏到了互無瓜葛的地步了還是怎麽的。要真是這樣,我撞車時他何必那般緊張;又何必站在我們的相片前緬懷那些曾經的過去?
他看我急了,連聲說,“好好,你看,你看,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輕輕掀起他的襯衣,露出他的背部。沒什麽大不了?可展現在我麵前的又是什麽?一道道交錯的鞭痕,有深有淺。有的已然結痂,淡去;有的依然發紅,未愈;還有兩道很深的鞭傷,看樣子雖然日子已經不淺了,似乎是好了又裂了,還隱隱的滲著血跡。我難以置信的看著這些猙獰的傷痕,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指,淚早已流下。
他到底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頭?
他驚覺我的不對,趕快放下衣服轉身,手忙腳亂的給我擦著淚,“好了,蘊如,都沒事兒了。不哭了,乖,不哭了。”說著,牽了我的手,進了房間。他讓我坐在床上,跟我說,“來,把被子蓋上。你好好的睡一覺。今天你太累了。”我點了頭,縱我有千萬問題,也得等他讓先梳洗一下。他萬不能穿著濕衣服了呆下去了,身上的傷也要趕緊處理。看我點頭躺下,他方才走了出去。
相處這一場,他絕對很清楚,我不可能也什麽不想,不問的就這麽睡去。果然,沒過多久,他便一身幹淨清爽的走了進來。看我已坐起身來等著,便先道,“姐姐已經給往你家打了電話的,就說她留你陪她住一晚。你父母並未說什麽。”
我嗯了一聲,直直的對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莊恒,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總還有這個知道的權利吧。”
他也坐到床邊直直的回盯著我,灼灼的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緒,不舍,憐惜,不甘,不忍,矛盾,痛苦------這一切編織交雜,翻騰奔湧。我有一瞬間的陷入和迷失,看不到源頭,也找不到出口。下意識的去抓他的手,雙手交疊處,冰涼刺骨。他驀的一震,緩緩但用力的回握了我的,仿佛終於做了什麽決定一般,舒了口氣,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眸光裏已然平靜無波,清明一片。他衝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背,又給我把搭在身上的薄被理理好,溫然道,“蘊如,聽個故事好嗎。”
他看我笑了,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兒。有些窘然的摸了摸鼻子,隨即正色。半年的時光並沒有讓他講故事的水平有什麽飛躍的進步,但這是他的故事,主人公是他自己。隨著他娓娓的講述,我總算是明白了當日發生了什麽。
“要返港前的那個晚上,我遇到了一位熟人。他說他暫時回不來,要我帶點東西回來給他的-----,他的朋友。我答應了,他交給我一個小皮箱子。我隻覺得提在手裏還挺重的,也沒有在意。第二天中午過關的時候,執崗的那人看了好幾遍我的證件,又盯著我來回的打量,隨後便示意我到一邊站著。很快,來了一隊帶著徽章的人,拿了我的行李,又讓我跟著他們走。我心知不對勁了,可實在也弄不清楚出了什麽問題。當時同行的隻有我一個人,我剛要大喊,後背就有東西頂了上來,我知道,是槍。他們把我押進了一間小屋子裏,門一關上,便撬開我所有的行李,我才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個人托我帶的小皮箱裏全是金條,銀幣,和成包成包的零部件。我徹底的傻了,我知道那是多大的罪。他們把我按在地上,我掙紮著,他們又用手銬扣住了我。當中一個當頭的陰側側的說,“這次的線人還真是不錯。精彩的窩裏反。”我震驚中隱約有些明白,也不想再辯解什麽。後來他們蒙著我的頭,把我扔進了另一處暗室一般地方,要我在一張認罪書上畫押簽字,我抵死不從。開頭幾天,我還給了許多電話號碼給他們,希望他們幫著聯係外麵的朋友和香港這邊,可都沒有回音。漸漸他們的耐性也沒了,便動上了鞭子,照三餐打。每次打完都扔下一句,“人證物證都全了,你趁早坦白。爭取寬大處理。不然的話,有得苦頭你吃的。”我雖絕望,可也知道這一個押畫下去,我這一輩子也算徹底完了,所以我隻能撐著。那間暗室陰冷之極,傷口又感染,我發起高燒。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說,“看看人死沒死,還有氣的話,上麵有交待,把他弄出去算了。”就這樣,我被拖到一個大門外麵,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莊恒講著這段遭遇時,一直很平靜,所有的痛苦屈辱他都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了。可他身上那一道道至今仍未消退的鞭痕已是鐵一般的證明了。我沒有問那熟人是誰,早已認定了是黎隆源。所以莊恒才會百般維護,那樣的情況下都不肯申辯一句。也正因為這樣,我可以想象他的心,傷得有多重。我死死的攥著他的手,縱然明明知道事情都已過去,他人就在眼前了,但心裏全是會失去他的恐懼。原來,他真的這麽近的和死亡擦肩而過;原來,我真的很可能永遠也等不到他。在那一刻,我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抓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他安撫地笑著,目光中盡是了然。
很久之後,我輕輕問,“然後呢?”我真的很傻,很癡。明明已經知道然後便是美人救英雄的浪漫了,可我還是問了。期待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了。莊恒猶疑的看著我,怕我再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來。我毫不躲閃的回看他,既然我們誰都避不開這既成的事實,索性攤開了也好。我會作何反應,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承受不起再次失去麵前的這個男人。
其實接下來的事情,一點也不離奇,順理成章的很。那個叫駱清玨的女子救了他。請了大夫給他治傷,又端湯送藥的貼身照顧了他幾個月,直至送他返港。按說像莊恒這樣被邊檢查到過的人,是不可能再被允許回到香港的。可能是憑了幾分運氣,再加上莊恒由始自終都沒有認過罪,證件什麽的也沒被扣下,駱清玨又打點了幾個關節,這才使得莊恒得以重新歸來。
無可否認,莊恒欠了這個叫駱清玨的女人莫大的恩情。時也;命也!
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該感謝天降貴人,佑得莊恒大難不死;還是應該歎息天意弄人,在莊恒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在他身邊的,不是我。
“她人呢?”我問。莊恒苦笑,“不知道。安排好一切之後,她就留字離開了。”聽得出來,莊恒言談間皆是惆悵。我想起之前在莊綺的別墅裏恍惚聽過莊恒是說,那女人不想再牽連到他,於是隻身遠走他方了。
我倒是不明白了,她不想牽連莊恒,這是從何說起?不想被莊恒牽連倒還說得過去。莊恒這人怕是愧疚之餘,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總之,他說得簡略,而我也不至於自虐到一點點地尋根究底。大致如此,便就算了。
在我們彼此都長時間的靜默之後,我終於決然地抬頭,看向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莊恒,我隻問你一句話,你還愛不愛我?”
莊恒緊握了我的手,“蘊茹,在你撞車的那一刻,我隻希望撞上去的是我自己,我瘋了一樣想把你牢牢地護在懷裏,一輩子都不放手。可是蘊茹,我------”
我止住了他沒有出口的話。我知道他的顧慮,我也懂得他的驕傲。此時此地,他不可能開口讓我跟著他。他不要我吃苦,不要我受累。他莊恒絕對會在功成名就的時候,給我風風光光的名分;同時也絕對不會在落難無助的時候,牽連到我一分一毫。這是他的堅持,他的愛。
我有幾分感動,也有幾分怨怪,“難道我施蘊茹在你眼裏就是隻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嗎?難道我求得是你的大富大貴,地位名聲嗎?”
“不是的,蘊茹,當然不是的。”他一下子急了,“我隻是不要你委屈,不要你跟著我挨日子。”
這人,刀山火海都不在乎,甚至閻王殿都去轉了一圈了,我這麽一句話居然能讓他著急萬分。我知道,他待我的心,不亞於我待他的。這就夠了。
那時的我隻想到,駱清玨已經走了,莊恒要還他的恩,他的情,也都成空了。我知道自己愛他,放不開手;而他愛我,同樣剪不斷情。既然如此,那又有什麽理由為了一句空言,為了一個不在眼前的人而斷掉我們之間的一切呢?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真是幼稚的汗然。我把一切都想得過於簡單,過於美好。我隻知道守住自己珍貴的愛情,卻不曾想到多少年後,我要為之遭受的心痛。
由記得當時我毅然決然的道,“好,莊恒,我們結婚。之後,天涯海角,我們去闖便是。再苦再難,我心甘情願。”
多少年過去了,當初的這句話,還能清清楚楚地回響在耳邊。
莊恒被我這一句話給鎮住了,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像是驀的被上天的恩賞砸中了一般難以置信。下一刻,他居然狠狠得掐著自己,直至痛得倒抽冷氣方才作罷。許久他才從震驚中回神,一把把我摟在懷裏,仿佛要將我揉進體內一般,緊的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蘊茹,我的傻丫頭啊------/”他喃喃的在我耳邊道。我再也硬撐不住,全身氣力在釋然的瞬間似被抽幹了一般。軟軟的偎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我累了,想睡了。
雨終是停了吧,一輪朦朧的月掛上了天邊,淡淡的光映著我們緊緊相依的影,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此生,終有人伴,不再孤獨。
第14章
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了,我在莊恒的懷中醒來,記憶中已經好久都不曾那麽踏實的睡過一覺了。他和衣靠睡在床頭,一手牢牢護著我。我圃一動,他也醒了過來。我們相視一笑,什麽都不必再說了。昨日種種,俱已成灰;太陽升起處,是我們需要為之奮鬥的將來。
當我們相攜回到施家大宅的時候,想見得整個施家都被驚動了。能上的了台麵的“主子”們一窩蜂的都聚在了大客廳裏。我一看,嗬,我父母、容姨、外加大哥施逸輝、二哥施逸荻、施蘊晴,就連小弟施逸華都在場。難不成還真要弄個三堂會審?哼哼,我暗自冷笑,除了父母,在座的怕是還沒有哪個是我需要給交待的吧。
我剛想說話,就感覺到莊恒扣著我的手緊了緊,然後他先開了口,“伯父伯母,今天,我很鄭重的懇請二位將你們的女兒嫁給我。”
一時之間,偌大的廳堂裏寂然無聲,隻有一邊古老的落地鍾在哢嚓哢嚓的走著。滿座的人均望著我們,神情各異。凝重、不解、氣憤、不甘、鄙夷-----應有盡有。我看了看莊恒,他倒沒去管別的人,隻直直的看著我的父母,靜靜的和他們對視。我立在他身邊,向父母傳達著我的倔強和決心。
終於,大哥嚷了起來,打破了這怪異的凝寂。“莊恒,你要娶我妹妹?你也不掂量掂量,你憑什麽?你-----”
“逸輝,閉嘴。”大哥一句話還沒嚷完,母親便喝住了他。而一瞬間,莊恒看向大哥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似有流動的光芒一閃而過,便又歸於平淡。
“莊恒,你跟我來。”母親最後一次詢問般的看向我,在我堅定地點頭後,她起身示意莊恒過去,我下意識的想跟上去,卻被母親的眼神阻止了。莊恒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讓我放心,便走向母親。父親一直皺眉看著,沒有作聲。眼看著母親帶著莊恒就要離開大廳時,方才喚了一聲,“夫人,你-----”。母親在門前立住,轉過身來,“道林,你應當記得當年答應過我什麽。”說罷,也不待答複,徑自去了。我一下子記起母親曾給我的承諾,想不到,還真有用上的一天。
父親聞言,一時愣住了。大哥在一邊急急得衝我吼,“施蘊茹,你腦子不清楚了?他幹過什麽你不知道啊?你怎麽會要嫁給這種人?”複又轉向父親,“爸爸,你可千萬不能答應讓妹妹嫁給這樣不清不白的人,施家的臉都要給他丟盡了。”
“就是就是,丟死人了。”站在一旁的施蘊晴隨聲附和。
“不會啊,我覺得莊恒哥哥很好啊。”小弟施逸華怯怯的小聲道。我衝他粲然一笑。他大概是這裏唯一一個不反對我們的人了吧。
“好了,夠了,都散了吧。”父親似終於緩過勁來一般,衝容姨道,“帶孩子們出去。”
“爸爸!”大哥和施蘊晴不滿的急喊。我狠狠的翻了個白眼,我嫁給什麽人,關你們倆什麽事啊?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聽不懂嗎?出去。”父親怒道。他們不敢再說什麽,訕訕的退了出去。就隻剩下我一個人立在那裏。
父親疲憊的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我有些不安的喚了一聲,“爸爸。”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我麵前。伸出手,撫了撫我的頭發,悵然一笑,“都長這麽大的姑娘了。”
一句話,引得我的心裏直發酸,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淚眼朦朧間,我看見了父親鬢角邊一莖一莖的白發。印象中,父親總是如山一般,堅硬、固執、強勢。曾經多少次暗自腹誹他的命令;曾經多少次頂撞的他暴跳如雷;曾經多少次埋怨他疏忽母親,疏忽我;曾經多少次不諒解他的無情,他的決絕。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如山一般的父親也會疲憊,也會蒼老,也會惆悵女兒的長大,也會不舍孩子的離開。
我喃喃的道,“爸爸,對不起。”道歉,不是為了我選擇了一個不為世人所看好的男人;也不是為了我所作所為會給家族帶來的影響;這隻是一個倔強的女兒對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的父親最深的歉意。
“把淚擦了。路你已經給自己選了,那就要好好的走下去。”這是父親在我婚前給我的唯一一句教誨。我謹記在心。
辭了父親出來,福媽正在走廊上,等著引我去見母親。我挽著她往前走。小偏廳門口,母親似乎結束了跟莊恒的談話,兩人正一起站在那裏。我迎上前去,隱隱的聽見母親道,“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麽,以後還會有什麽變故,都請你念在我們的麵子上,多包涵罷。”我納悶的甩了甩頭,是我聽錯了嗎?片刻近得他們身前,莊恒看到我,笑得釋懷。我也回他甜甜的一笑。他過來牽了我的手,坦然向母親道,“您過慮了。”
我不解的追問,“過慮什麽?”隻見他與母親相視一眼,刮了刮我的鼻子道,“伯母怕我以後欺負你呢。”我噘噘嘴,避到母親身邊:“你敢!”
在一片笑聲中,母親握了我的手。“以後成了家,到了國外,可不能再這麽任性了。”去國外?我有些詫異的看向莊恒。他解釋道,“我跟伯母談過了,還是先到外麵去發展一段時間,看看情況再說。”我點了點頭。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了。經過了這麽多的事,再留在這裏發展,阻礙重重。倒不如到國外去,好好的積累資本,再戰香江。
“不過蘊茹,你答應媽媽,無論如何,你要把學業繼續下去。好好學一門真正的本事。”這是母親在我婚前給我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我答應了,也做到了。
我與莊恒的婚事就這麽定了下來。我們一邊忙著排期注冊,一邊忙著辦理赴美的一切手續,父親也托人幫我拿到了紐約州立大學醫學院的offer。
莊綺聽說了我們要結婚的事後,喜極而泣。連聲說要好好的給我們操辦一番。我的父母也希望弄個滿城轟動的世紀婚禮之類的,讓我風風光光的嫁出去。我拒絕了。說實話,我也曾經幻想過,自己像童話裏的公主那般,在一個美麗的宮殿裏,走向等在神壇前的王子。然而,經過了這麽多的事情之後,我隻想靜靜的守住我們這份來之不易的姻緣,隻想靜靜的做莊恒的妻子,不讓那些真真假假的客套,虛禮沾染了這份聖潔。莊恒沒有說什麽,隻在我們婚前的一天,帶我上了山頂。指著壯麗的半山對我道,“蘊茹,總有一天我要給你一個我們自己的家,就叫蘊園好不好?”我輕輕的搖頭,“叫莊園,我是莊恒的妻子呢。”這是他給我的承諾,他是個言出必行的真丈夫。
我們的婚期定在10月15日。結婚的前一晚,是我以施家小姐的身份呆在施家大宅裏的最後一晚,也是我少女時代的最後一晚。福媽早早備好了柚葉水,擇定了良辰吉時。我沐浴之後,換上全新的衣褲,乖乖的坐在月下的梳妝台前,龍鳳雙燭高高燃起,母親親自持了象牙梳,邊一絲絲的理順我的一頭烏發,邊一字一句的頌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聽著母親溫柔的聲音,我鼻頭發酸。抬眼看去,鏡中,母親的眼眶紅了;在一邊觀禮幫著打點的福媽和福慶更是轉過身去悄然拭淚。我強自忍到母親將紅頭繩係到我的頭上,福媽唱喏一聲,“禮成”後,轉身投入了母親的懷中。我們緊緊相擁,我仿佛回到兒時在母親身邊撒嬌的歲月,那般無憂,無慮。母親身上傳來寧靜的淡香是我永恒不變的眷戀。許久,她鬆開了我,“傻孩子,過了今晚,就是大人了呢。你們兩個人在外,一切小心。”那時的我體會不到,一切小心,這淡淡四字,包含了母親多少的不放心,多少的牽掛。
我隻能拚命的點頭。隨後,母親交給了我一本存折。我打開看,嚇了一跳。那是一筆數字很大的瑞士銀行存款。“這是一直就給你準備好的。該怎麽用都隨你。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們愛到了什麽程度,你都要把書讀下去。本事是自己的,你要有自己的事業和寄托。”
很多年之後回想起來,著實感激母親的這番先知和堅持,是她讓我有了穿上白袍的一天,讓我在往後漫長的歲月中有了無關於愛情和家庭的寄托,讓我的生命有了別樣的充實和意義。
“好了,今天好好的睡一覺,明天做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母親吻了吻我的額頭,走了出去。福媽示意福慶跟她一道退出去,而福慶卻一瞬不瞬的望著我,似有話要說。我笑道,“說吧,再不說明天可就沒機會了。”“小姐,讓福慶跟著去伺候您吧。”“說什麽胡話呢,”一旁的福媽嗬斥道,“小姐和姑爺到美國去,帶著你算怎麽回事兒啊。”
我也不禁失笑了,這年頭怕是沒有陪嫁丫頭一說了吧。我想了想,正色對她說,“福慶,從現在起,你不是施家的丫頭了,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可以請母親幫你。”我有心成全她一個全新的未來。
哪知這丫頭一臉堅定的跟我說,“小姐,福慶這一輩子都是你的丫頭。福慶等著小姐回來,再服侍小姐。” 我心裏一陣感動。從她明亮的眸子中,我讀出了忠誠。
“福媽,福慶還請你多照顧著一點。有機會的話,給她尋門好親事吧。”在福慶退了出去之後,我交代福媽。“我會的,小姐,家裏的一切,你都放心吧。”
我笑笑,上前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交托給了福媽,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我充滿期待的迎接我的婚姻,我的未來。
我們結婚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沒有牧師,沒有樂隊,沒有教堂。就在我的父母和他的姐姐的見證下,我們宣誓、簽字、交換戒指,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擁吻。舌尖處,我的淚,他的淚,混合纏綿,無分彼此。
那天晚上,我沉醉在他的溫柔中,感受了那般甜蜜的疼痛,完成了從少女到少婦的蛻變。紅燭搖曳,嬌羞無限,我們共譜一室旖旎。
第15章
婚後的第三天,我們便踏上了赴美的征程。在走之前,我以新婦的身份隨莊恒到跑馬地的墓地去叩拜了他的父親。我們跪在墓碑前,莊恒一邊細細的擦拭碑牌,一邊低低的跟他的父親說,“爸爸,兒子已經成家了。我會牢記您的教誨,做出一番事業來。”我則默默向著他的父親禱告,“您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他,伴著他,走下去。請您在天之靈保佑我們。”
在離開墓地前,我們到櫟斌的墓前去行了禮。我握了莊恒的手,對櫟斌說,“你看,這是我的丈夫呢。他會護著我,照顧我,你放心。”莊恒從身後輕輕的擁住了我。
二十多年後回想起來,在美國的那幾年,竟是我人生中至今為止最美好的最燦爛的一段歲月。莊恒早早就在中央公園旁邊買了套房子,安頓下來後,他在紐約證交所開始了他的操盤手生涯,我則在紐約州立大學的Albany分校醫學院開始了我的學醫生涯。我沒有去管他究竟怎樣實行他的資本運作,也沒有去問他究竟想要建立怎樣的事業版圖。我隻在到達美國後的一天晚上,把母親給我的存折遞到了他的手裏。雖說他在黎氏打工這些年,外加間或的一點投資,也算是小有積蓄了,可要想在這樣的金融中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成就一番事業,他無論如何是需要一筆原始財富的。
他看了眼存折,便塞回了我的手中。“你好好留著,這是你母親給你的。”我正色跟他說,“我人都已經給你了,還有什麽是要好好的留著的?你隻管去做你的大事,你給我的承諾我記著呢,我等著莊園的興起。”他抿緊了唇,半響才緩緩地點頭。
頭兩年的時間,我忙,他更忙。我忙於苦啃一本本厚厚的原文醫學書籍,從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到Rapid Sequence intubation,從neurologic disorders到musculoskeletal and soft-tissue disorders,各種各樣的專業術語,典型案例貼得整個書房到處都是;他則忙於苦盯那一堆堆不斷變化的k線指數圖,什麽中期財務報告、年度財務報表、資產評估報告、大盤走勢分析圖,五花八門全攤在書桌上。
多少次我看書困的支撐不住,趴在桌上睡去,總有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把我抱上床去;多少次我一覺醒來,身邊的他仍在挑燈苦戰。
有一次我指著那一堆好像心電圖的曲線問他,“看著玩意兒有用嗎?”他疲憊的笑笑,拉我坐在他的腿上,把玩著我的手道,“有用,也沒用。”
“你跟我打禪語呢。”我嬌嗔。他正色說道,“這些所謂的旗型突破,楔型突破,三角整理突破,上升通道,箱形整理突破,都是前人總結出來的經驗,經驗固然值得借鑒,但全然沉浸於此,就會滿盤皆輸。就算我無論怎麽去縮小k線,甚至換成周線、月線、年線,都無法跳出其中的起起伏伏,那永遠隻能為“匠”,無法為“師”。隻有更大的氣魄和眼光才能把握市場。”
我不解的問“那你每天還這麽拚命的看這些?”他用手刮著我的鼻子道:“高瞻遠矚是當然,可從細微處著手也是必要的。市場變幻莫測,能多做一點功課,心裏就多幾分底了。”我聽得一楞一楞的,隻能慶幸自己不必跟這些亂七八糟的數字圖形打交道,比較下來,解剖還是可愛多了。“哈哈”,身邊的他用大手揉著我的頭發。我這才驚覺,自己居然把暗自慶幸的那番話給說了出來。“我看啊,還是你最可愛。”他大大的調侃。我氣得起身走人,他卻攔腰把我抱起回房,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臉頰,唇間。我從掙紮到迎合,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共赴雲端。
兩年的時間,我經曆了許許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為他上街置裝;第一次學著整理家務;第一次動手掃去門外的積雪;第一次親手裝扮家中的聖誕樹-------
尤記得第一次親自下廚洗米煮飯的情景。我自小衣食住行都有人張羅的妥妥帖帖,何曾自己動過手。莊恒倒是燒的一手的好菜,說是莊綺出嫁後,他給硬練出來的。我讚歎之餘,也動了心思。年度大考結束後,我就興致勃勃的跑到超級市場去買了青瓜火腿雞蛋番茄一大堆,又弄了本中餐食譜,有模有樣的套上圍裙,準備好好露一手。莊恒如臨大敵一般的杵在廚房門口,一會兒說,“丫頭,你仔細切了手。”一會兒又道,“寶寶,你小心油燙著你了。”我無暇理會他,隻顧跟雞蛋開戰。當我第八次去打雞蛋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走了上來,握穩了我的手,在鍋的邊緣輕輕一磕,蛋清蛋黃便從縫隙中乖乖的落入鍋中。然後他靈活的翻動鍋鏟,一個漂漂亮亮的太陽蛋就煎成了。
我鬱悶之極,恨恨的脫下圍裙甩在桌上。他趕忙關了火跟上來,“怎麽了,寶寶,恩?”我悶悶的道,“你娶了個連雞蛋都不會煎的老婆。”他大笑著把我摟進懷裏,“我娶的是用來疼老婆,可不是燒火傭人。真是個傻丫頭。”我捶了他一下,就此作罷。
在我們的婚姻邁向第三個年頭的時候,我收到了上天賜予我最神奇最寶貴的禮物----我的孩子。這算是計劃之外的驚喜了。結婚後的我們各有各忙,並沒有想過太早要孩子。但有時候,有些事情就這麽水到渠成的來了。拿到檢驗報告的時候,莊恒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從狂喜中緩過勁兒來。我靠在他的懷裏,他輕柔的順著我的發絲,貼著我的額頭,喃喃的道,“寶寶,你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
而在那一刻,我早已不記得自己。我把手小心翼翼的覆上自己的小腹,感受生命在其中孕育,血脈在其中傳承。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電話打回香港,母親在大洋彼岸的那頭絮絮叨叨的囑咐了一大車要注意的事情。最後幹脆親自飛了一趟美國。莊綺二話不說,把身邊的榮媽給派來了,從此之後,我們的家事就由榮媽一手打點。我則在懷孕第六個月的時候,辦理了暫時休學的手續,縱然是在極端開放的美國,我還沒畢業就先懷孕的事兒也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轟動。直引得當年suny新聞傳媒學院華裔學生主席-----董穆怡把我當成絕佳的新聞人物,追著采訪。因為大家都是香港來的,很容易就天南地北的聊起來。聊到後來,我忘了她是幹嘛來的;她也忘了自己到底要采訪些什麽。
當時的我們絕對沒有想到,我們幾十年鐵打一般的友情就這麽拉開了序幕。直到很多年之後,她有一次喝高了,才暈暈乎乎的跟我說,“親愛的,當時我是打算把你當成女性迷失自我的反麵教材來好好報道報道的。”我受不了的狠翻白眼,瞪她,“也不知道是誰,在我胎動的時候,激動得比我喊得還大聲。不知道的肯定以為是你懷著孩子呢。”
我就在一群人的緊張和關注下,迎來了我的一對兒龍鳳胎寶寶。女孩起名叫莊宇,男孩叫莊楠。宇兒比楠兒早出來五分鍾。當兩個雪團似的娃娃大聲啼哭著被他們的父親抱到我麵前來時,我看著我們倆生命共同的延續,突然明白了,什麽是最原始的神聖,什麽是為人母親的驕傲,什麽是女人的完整。
歲月就在這樣的幸福中飛逝,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本還抱在繈褓之中的孩子們會開口喚出最動人的一聲,“媽媽”;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宇兒已然會晃著她的小胖腿兒,在花園裏滿地亂跑;楠兒已然會鬼頭鬼腦的在他父親書桌下鑽出來,用左手歪歪斜斜的敬個反禮。在給這一對兒小魔怪過完三周歲的生日後,我於畢業前參加了第二次全美醫生大考,順利通過,轉入直屬醫院進行住院醫生實訓。
比起我的按部就班,莊恒是成功的太多了。無可否認,他對金融市場有主絕佳的靈敏度和極高的天賦。別的且不去說,就拿81年裏根遇刺的事情來說。幾乎是消息出來的同一時刻,離外匯市場收市還有不到10分鍾的時間。他拋掉了手中持有的全部美元。隔天,政局不明,美元價格狂跌,他又在別人紛紛的拋售當口,低價買進了大量美金。當晚,白宮發言人出麵發表聲明,證實總統健康狀況良好,沒有大礙。毫無意外的,美元價格重新抬頭。就這麽一來一回之間,他賺到手的利潤不止千萬之數。事後,我極不解的問他,“要說跌我料到了,可憑什麽你能肯定裏根不會去世,美元會迅速長回來?”他挑著眉笑看我,“自己老婆是學醫的,我這點判斷力還是有的吧。要不然,我替你打的那些報告不都白費了?”我聽完狠狠地捶了他一下。我不過就是忙不過來的時候逼他幫我查查資料打打報告,這人居然這麽調侃我,氣煞我也。他卻握住了我的拳頭,放到嘴邊親了一下。這人!
短短5、6年的時間,他從操盤手做起,憑著高瞻遠矚的氣魄和腳踏實地的勤懇,迅速積累起雄厚的資本。他從來都有一個觀點----工字不出頭。一輩子給別人打工,永遠挨不到出頭的一天。早在兩個孩子出生之後,他便抽出了一部分資金,成立了第一家百貨公司------盛業。適逢80年代的美國,剛在美蘇爭霸中占據上風,經濟開始複蘇,大眾的消費需求急劇上升。這個時候順勢進軍百貨業,穩賺不蝕。
宋天明和李繼剛便是從那時起,就跟著莊恒打天下了。莊恒當時就曾經評價,“繼剛沉穩保守,節流守成是最好的;天明大膽樂觀,開疆闊土是斷斷少不了他的份兒的。”
“那你呢?你什麽強?”我一邊哄著宇兒和楠兒入睡,一邊問。他摸了摸鼻子,眼裏滿是促狹的笑意,“我什麽都很強的,要不上哪兒去弄龍鳳胎呢!”我羞紅了臉,啐了他一口。他作勢就要親上來,這時,莊宇很不給麵子的哇哇大哭了起來。莊楠也就起勁兒的在旁邊給他姐姐伴奏。我看看正一臉悻悻的瞪著孩子們的莊恒,大笑,“誰說不是呢,莊先生當然是很強的啦。”
第16章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很多雜誌和媒體在評價莊恒的時候,都這麽說,“莊恒先生是無寶不落的鳳凰。”他看了從來都是一笑置之。我雖不太懂得這個中的道道,但我知道,他之所以能在香江終成一方霸主,很大一部分是出於他對香港的信心,對中國的信心。就在香港地產最黑暗的83、84年,多少人急著撤出香港,生怕一朝醒來,中國政府一聲令下,萬貫家財全部封上紅印,收歸國有了。而就在這樣的時候,他以了一大半身家為注,壓在世人都不看好的香港地產上。我還清楚地記得,鄧小平與鐵娘子的談判終了,中國政府正式宣告將於1997年7月1日收回對香港的行使主權時,莊恒把兒子抱在手裏,連連玩兒了幾次騰空上拋,興奮的像個孩子。“我們要回去,回去!”他如是說。我聽了不置一詞,默默的走開。
從那之後,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遙控著對香港和國內的投資,我知道,他在準備著歸航。不知為何,我對回港居然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和排斥。仿佛一旦回去,我就抓不住這似夢似幻的幸福了一般。是夜,我呆呆的坐在孩子們的房中,呆呆的凝視他們熟睡的麵龐,喃喃的道,“媽媽知道,不應該阻止爸爸回去,可是媽媽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
“蘊茹,你在這裏。”莊恒的身影從模糊到真切。他托著我的手臂,我借力站起。借著孩子房中微柔的睡燈,我從他緊蹙的眉宇間看到了擔心。“這幾天你一直悶悶不樂的,怎麽了。”他歎息地問。我把臉埋進他的懷中,搖著頭,“沒事兒,可能事兒太多了,心裏不太順。”
“丫頭,不許胡思亂想的。”他撫著我的發輕輕道。我在他懷裏順從的點頭,感受著他隔著衣服傳給我的體溫。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察覺了我的不安,莊恒並沒有在我麵前正式的提過回港的計劃。他不提,我也不問。可有時候,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躲不了,跑不掉。
86年的冬天,香港急電,莊綺病危。
莊恒握著電話,久久無法放回原位。看著他微紅的眼眶,愣愣的表情,我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太自私。因為我莫名的恐懼,這對姐弟至今無法相見;因為我莫名的恐懼,莊恒胸中的雄圖大誌無法展開;因為我莫名的恐懼,我的父母無法享受怡兒弄孫之樂。我還要造就多少的遺憾,才肯去正視,去麵對?
“我們回去。”我貼在莊恒的背上,對他說,“恒,我們回去。”
“可是蘊茹,你一直都不想回港的。”他轉身,定定的望住我。
我努力衝他笑著,“我生長在那裏,那裏是我的根,有我的家,我的血親。我要回去。”於是,歸航,已成定局。
莊恒將美國的大營交給了李繼剛,帶了宋天明和幾位高級職員一並回港。我們包下了班機的頭等艙。十多個小時的航行,孩子們交給榮媽照看;他的幕僚們坐在遠處;我就蜷在他的懷中,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在他輕輕的拍撫下,醒著;睡去;再醒來。
不論我多麽想飛機永遠也不要停下,它終是會有到達目的地的一刻。當新踏上香港的土地的一刻,仿若隔世。猶記當年離去時仍為初嫁新婦,如今歸來時已然兒女成雙。叫人如何不感歎,不感傷。
先住進莊恒名下的一棟位於太子道的住宅,草草的安頓了一番。孩子們對驟然變換的環境興趣極大,跑跑跳跳的不亦樂乎。我囑榮媽看好他們,便與莊恒直奔石澳別墅。莊綺病重後,便執意不肯住在醫院。而醫生也隻說盡人事聽天命,滿足她最後的一點堅持。
時隔六年不見了,莊綺那當年絕美的容顏已在病痛的折磨下退色了,然而那骨子裏的風韻依然不變。她一身淡青色的旗袍鬆鬆罩在身上,長發在腦後柔柔的挽了個髻,輕輕倚在美人榻上。見了我們,她綻然一笑,“真好,我還是等到你們回來了。”一句話,說的我的淚直往上湧,又死死的咬著唇忍著。莊恒衝到她的塌前單膝跪下,執起她的手,顫抖著,久久方才哽咽道,“對不起。姐,對不起。”“傻瓜,跟姐姐還說這個?”莊綺吃力的抬起手,給莊恒理了理有些淩亂的發,費勁的說道,“我的弟弟長大了,姐也不用為你操心了----”
我實在不忍再看,不忍再聽,逃避著奪門而出。
我們回港的三天後,莊綺走了。
在跑馬地的那個墓場,依照她生前的意願,我們在莊恒父親的旁邊,立起了莊綺的新墳。她終是不肯葬在黎家的墓地。我無法忘記,在莊綺的彌留之際,手中牢牢的攥著一塊牌位。我們後來才知道那是她為自己失去的孩子悄悄請來的。而這些年,她生活的全部就是那塊冰冷的牌位。最後那一晚,黎隆源守在她的床前,堂堂的七尺男兒哭的像個孩子。到如今芳魂已逝,再去判究誰是誰非已然毫無意義,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灰飛湮滅了。
辦完了莊綺的後事,莊恒便一心撲在他的商業王國的締造上。早在美國的時候,莊恒就買下了大量的地產,83、84兩年最黑暗的時段過去,香港的地價重新抬頭,節節攀升。除此之外,他還將盛業的連鎖機構開到了香港,形成了地產、投資、百貨、酒店,多位一體的發展模式。莊恒和莊氏企業就是從那時起漸漸為世人所熟知。88年莊氏在香港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公開認購資金達到預計資金的20倍。
在莊恒忙著他的雄圖大業的時候,我很是清閑了一段時間。母親愛極了宇兒和楠兒,常把他們接在身邊。家中的一切自有榮媽、福慶帶著一眾傭人們打理。說到福慶,這丫頭在我們去美國之後便在福媽的牽線下,嫁給了一個姓王的同鄉。可是過的並不幸福。結婚後福慶生了個兒子,但後來不知怎麽的兩人離婚了,那男人帶著孩子走了。具體的情況福媽也沒給我說清楚,隻說福慶不願再嫁任何人了,還是想來服侍我。這丫頭敢情是還記得當年儲酒室裏的那點子事呢。我無奈之下隻得同意。
於是我一個人便越發的無所事事。常常一個人坐在茶室裏,捧一杯熱茶,在嫋嫋茶香中發呆。畢竟是六年未歸了,真真是桃花依舊,人麵全非了。施逸荻在我生宇兒他們那年,娶了城中玩具大王葉翁傑的女兒葉樺,我們小的時候也一起玩兒過,隻是不熟罷了;施蘊晴也和她大學的同學趙啟文訂婚了,據說父親是打算招婿入門,放在施氏好好栽培的;小弟逸華留學東瀛早稻田去了,為了這個,父親差點沒和他斷絕父子關係。誰都知道,父親最痛恨的便是小日本了。印象中逸華一直是個隨和的人,這次如此的固執令我也奇怪的很,隻能說他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唯有大哥,這些年始終都不肯正正經經的娶個妻子,誰也拿他沒辦法。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往後的路該怎麽走,是就這麽發著呆,等著丈夫孩子的歸來;還是學著那起貴太太們的作派,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飲茶美容購物八卦渡過一天?抑或跟莊恒挑明了,重新穿上白袍當醫生?可他的財力越大,勢力越大,我就越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樣出去工作。那些平凡的生活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有些迷惘,有些困惑,有些彷徨。
這些迷惘、彷徨、困惑合成了巨大的恐懼和不安,一點點吞噬著我。每每到了深夜,身邊的莊恒早已累得熟睡了過去,我隻有緊緊依偎著他,感受著他的呼吸,他的體溫,心中才能有片刻的安定和寧靜。
然而,那件事的發生,徹徹底底的打碎了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我潛意識裏抵製了多年的擔憂終於變成了現實。
那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的前夕,我一直在策劃著怎麽慶祝這個美妙的日子,興奮的不得了。畢竟我們成功的生活在一起了十年,往後還有許許多多個十年在等著我們攜手渡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何其有幸,找到了這個知我懂我愛我的男人。誰說王子與公主的故事隻能在童話裏出現?我和莊恒不就過著這樣的日子嗎?
和我比起來,莊恒對結婚紀念日的興趣要淡的多了,隻囑咐莊氏的公關部按我的意思安排。他那段時間事情似乎特別多,心事也重的很,眉頭常常是緊鎖著,有時看著我就會走神。我不禁打趣他,可別是未老先衰了。
一天晚上,宋天明到家裏來找莊恒,兩人吃了飯就進了書房。我正好想起有事情要交待宋天明一聲,便親自泡了茶端到書房去。剛到門口便聽到裏麵宋天明的聲音響了起來,“恒哥您放心,駱清玨小姐那裏我都已經安排好了,那孩子的入學手續也已經辦妥。”所謂晴天霹靂,莫過於此。霎時間,我渾身血液似乎正在倒流上衝,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逃避了十年,整整十年沒有人在我麵前提過這個名字,久到我自己都幾乎淡忘了這個女人的存在,淡忘了莊恒當年的話語,淡忘了我的丈夫還有這樣一份會令我痛徹心扉的責任。
手中端著的茶碟跌在地下,粉碎;裏麵的人衝了出來,驚慌;我立在那裏,無語;越過一臉尷尬得宋天明,我直直的盯著我的丈夫,我相依相伴了十年,傾心愛戀了十年的丈夫。他好看的劍眉緊緊地皺著,然後淡淡開口道,“天明,你先回去吧。”“是,恒哥。嫂子再見。”宋天明應聲退走。
“你找到她了?”我聽見自己問。
“是。”他答。答得迅速,再無任何解釋給我。隻是用深深的目光鎖著我,仿若十年前一樣。
我笑了,笑得諷刺;笑得無奈;笑得蒼涼。
很好,很好。十年一夢,終是到了夢醒時分。他沒有解釋,我也不需要解釋。當年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他沒有逼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自討苦吃,怪不得任何人。不該我的我強求了,如今,終是要放手的。
“莊恒,我們離婚。”我一字一句的道。
他臉色變得慘白,眸光裏淒厲的似要滴出血來,眉頭皺的發紫,那一瞬間的脆弱幾乎讓我想抬手幫他撫平,可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夫妻十年,他護著我,帶著我一點點的長大,那份包容、憐惜、愛戀,我不可能感覺不到。可我的驕傲,我的自尊全都不容許我大大方方的與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即便這個男人愛我一如我愛他。
我不再看他,從他身邊走開。他死死的抓住我的手臂,不放開。
“放手,不要讓我恨你。”我冷冷的道。
他終是緩緩鬆開,淒然一笑。惆悵沉厚的聲音在我腦後一個字一個字的響起,“蘊如,喊開始的是你;喊不喊停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再理會他,去帶了兩個孩子再加上福慶,就出了莊家。坐上計程車,宇兒嬌聲問,“媽咪,我們去哪裏啊?”我茫然的答,“離開。”
我們住進了九龍塘的一處我名下的公寓,那還是不知哪位叔伯當年送我的成年禮。空置了許久,沒想到倒是這會兒派上了用場。兩個小魔怪看我臉色不豫,再加上折騰了這麽一場,他們也累了,便由福慶哄著睡去了。獨留我一個人在廳裏伴著孤燈枯坐。我拿拳頭堵著嘴,讓憋了許久的淚,無聲的肆意痛流。黑暗已到,黎明不知在何方。奈何所有人都可以倒,唯有我不可以。我還有太多的責任要背負,我還有太多的坎要越過。我要準備與莊恒爭孩子的撫養權;我要靠自己養大這兩個孩子,讓他們活的好好的;我要跟父母交待,跟血親交待;我要孤身一人走我今後的路,再無人相伴。我要------
一周後,母親知道了一切。望著已經多日無法成眠的我,撫著我的發喃喃說了五個字,“我的孩子啊。”我再也支撐不住,頭痛欲裂。迷迷糊糊中,是誰的臂彎將我抱起;是誰的懷抱將我溫暖;是誰的聲音哄我安眠。
離開莊恒後,這是第一次真正的入睡。
醒來時,母親守在塌邊。“蘊如,孩子,跟媽媽談談好嗎?”母親一邊喂我和稀粥一邊道。我本能的抗拒,“媽,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們的事兒您別管了。”
“那好,你告訴我”,母親手指向正在客廳裏乖乖寫功課的宇兒和楠兒,“這兩個孩子,你打算要哪個,放掉哪個?”
我的心一陣像是硬生生被撕裂的疼痛。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又能割掉誰?“亦或你兩個都不要了,由著他們管別的女人叫媽媽?”
“我兩個都要!”我急急得答。
“哼!兩個都要?你憑什麽?今天的莊恒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無權無勢的莊恒了。誰敢跟他硬碰硬?你以為到了庭上法官會判兩個孩子給你?”
母親一連串的問題打得我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我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退一萬步,兩個孩子跟了你,你可以給他們健康的家庭讓他們好好的成長嗎?還是你覺得施家比莊家簡單,你可以在施家大院裏找到你的一席之地,過你的日子?怕有好多的人不會給你安生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母親也可以言辭犀利,針針見血至此。爭家產,每一個家族背後都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手段秘辛。各種驚險黑暗,隻怕不會亞於幾百年前大清王朝的那段九龍奪嫡。邁上座高峰的路上,多一個人,多一份阻礙。我真的可以護得我的孩子健康安全?
“男人跟女人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們可以同一時間愛上不同的女人,而且每一個都愛的深深切切;而女人這輩子,隻會真正愛上一個男人,愛了就是一世。”這是母親的話。“更何況,莊恒是個本事的男人,而且是個好男人。”
母親離開後的很久,我都在想著她的話。
還沒等我想停當,一天深夜,宇兒突然大哭特哭,直喊肚子疼。我心知搞不好就是急性腸胃炎,等不及救護車了,當下抱了她便往樓下衝。深更半夜的,又往哪裏去找計程車?看著懷中的慘白著一張小臉,哭都哭不出聲的女兒,急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一輛汽車停在麵前,居然是宋天明。“嫂子,快上車。”我顧不得多想,命他立刻奔醫院去。臨上車前,我回頭看,福慶牽了小小的楠兒,站在門邊。我的兒子,還那麽小,便想掙脫了福慶來找我,哭喊“媽媽,媽媽。”
我咬牙不再看他,懷中的女兒憋著小嘴,氣若遊絲,“爸爸,我要爸爸,爸爸”。愧疚,自責,心酸一切的一切都湧上來,一番堅持,苦的居然還有我的孩子。
到得醫院,莊恒居然也到了。我心知是宋天明通知的。莊恒二話不說,從我手中接過孩子,掛號斷診,跟我料的一樣,急性腸胃炎。再拖下去,危險極大。看著睡在莊恒懷裏打著點滴的女兒,蒼白的小臉上尤有淚痕,小小的肩膀還在因為抽噎而一上一下的抖動著。
我走出了病房,站在窗前,吹著冷風。肩上忽然一暖,莊恒解下外套替我披上,皺眉道,“這裏風大,病了一個,可不能再病第二個了。”他道。然後我們彼此相視沉默。
“蘊如,跟我回家。”許久,他終於開聲。
望著麵前的這個男人,我做了決定。不再是傻,不再是癡,不再是當年那份為愛而愛的衝動。
“我要出來工作,當醫生。”我道。
“好。”他的眼神中似有寒冰融化。
“莊家的孩子隻會是莊宇莊楠。”我道。
“好。”他挑眉看我似笑非笑。
“莊家的門她不能進。”我道。
“好。”他明顯的有幾分不自在。
一時間,我真想狂笑一場,笑天笑地笑自己。最終我閉了眼,任他攔我入懷。
第17章
輕輕的叩門聲,敲醒了長長的沉思中的我。“太太,七點了呢。您昨晚上吩咐今天早點叫醒您,要返醫院的。”福慶的聲音隔著門低低的響起來。“嗯,知道了。你去吧”我應了她一聲。這些陳年舊事,居然讓我憶了整整一夜。而這一幕幕的,清晰的都仿似昨日才發生過一般。望向身邊平整依舊的被單,撫上去,冰冷至極。那是我丈夫徹夜未歸的證明。可笑嗎?他在別處創造與別人現實,我卻在這裏枯坐整夜,回憶我們的過去。我披衣而起,扯開露台的窗簾。嗬,漫漫長夜終究過去,又是新的一天了。
對鏡梳妝,平日裏我是不愛上粉的,可畢竟是一夜未睡,眼底間淡淡的倦意著實無法忽視。隻得先挑了些遮瑕膏,在眼眶四周推拿了一陣子;又取了一點粉底,薄薄的拍打上一層。相了相鏡中的人兒,還是有幾分蒼白,不由得皺了皺細細的眉,複又塗上一抹口紅。再穿上件黑色齊腰的短款針織衫,配了條白色修身長褲。總算是過的去了。我不由得苦笑,年歲實在是不饒人。想當年在美國讀醫的時候,那連著幾個通宵溫書,還要照顧著莊宇莊楠,都一點事沒有,什麽時候都精神奕奕的。現在可好,就熬了這麽一夜,就得靠化妝來遮掩著憔悴了。
看了看手表,七點半了。九點要跟醫管局的人開會,算上早餐和車程,實在沒時間再在這裏感傷下去了。抓起個黑色的手袋,便轉身下樓去。站在二樓回旋樓梯間,我不經意的往飯廳看去,不由得楞住了。莊恒正坐在那裏,換了一身銀灰色的西裝,邊喝著咖啡,邊看著報紙。旁邊的傭人們還在輕手輕腳的往桌上擺各式各樣的早點。
我們的早餐都不複雜,他是固定的咖啡配土司,有時候也愛來點豆漿油條什麽的。我則一杯牛奶,加一盤生果就夠了。倒是兒子放假回港,這小子嘴巴挺甜,跟抹了蜜似的。見了榮媽就直嚷嚷在美國吃夠馬鈴薯和漢堡了,回來要把中餐吃夠本才算數。這可樂壞了我們這位老管家,每天恨不得把所有的拿手玩意兒都擺在他大少爺麵前。什麽煎包,湯包,叉燒包,糯米團子,茶果,蝦餃,燒賣、腸粉-------,還有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堂的東西都弄出來了。我們也隻能由著她去弄。畢竟是跟了我們近二十多年的老人了,在美國的日子,莊恒要創業打拚,我要讀書實習,多虧了榮媽幫忙湊大莊宇莊楠她們倆,我早已當她是親人。這些年來家裏的傭人換了好幾茬了,就隻有榮媽和我身邊的福慶一直都還在。這是難得的緣分。
“太太,早晨。”福慶見我下樓來,忙迎了上來。
莊恒聞聲抬頭,四目相交間,我們都沒說話。他什麽時候回來的?金屋呆的不舒服嗎,還勞他巴巴的回來?良心發現抑或過意不去?
“咳,昨晚回來的時候太晚了,怕擾了你,就在客房裏將就了一夜。”他有絲尷尬的開了口。嗬,多體貼啊。明明是害了我整夜未眠,反倒成了不想驚擾我。我不理會他,徑自對福慶說,“少爺呢?還沒起來?昨天去見同學不知又鬧到幾點才回來。”福慶剛要答話,便見到一身運動裝的兒子跑了進來,咧著大大的笑容衝我們道“爹地媽咪,早晨。”他和莊宇都是有晨跑的習慣的,小時候是為了應付學校裏的長跑考試,時間長了自然也就養成習慣了。
“嗯”莊恒微點了下頭,不再說什麽繼續看他的報紙去了。兒子跑上來大大的親了我一下,“媽咪好漂亮呢。”我一下子笑了,“少在這裏糊弄我,昨晚幹什麽去了我還沒好好的審你。看你一頭的汗,快去洗個澡,下來吃早餐。”他爽快地答應著去了。又隻剩下我與莊恒。
短暫的沉默後,他再度出聲似乎想向我解釋什麽。“蘊茹,昨晚上是因為------”有解釋的必要嗎?我還有耳朵自己聽得懂,不就是是駱清玨有事兒,一個電話他便急急的趕了去。還有什麽好說的了?再多聽一遍,徒增我自己的痛苦罷了,我可不要我這一天又這麽給毀了。“福慶,快去叫人把我的車子開到門口來,我自己開去醫院。”我打斷他。
“是,太太。可您還沒用早餐阿。”福慶有些遲疑的答。
“不吃了,我時間來不及了。一會兒莊楠下來,讓他記得把維他命吃了。”說著我便頭也不回的出門去。我慣用的奔馳坐駕已被司機開了出來,停在一邊。司機垂手站在一邊。見了我,他忙恭恭敬敬的將鑰匙交給我,“太太早,不用我送您去嗎?”“不了,我自己開就好。”我答,說罷上了駕駛座。
家裏有四個專職司機。兩個供莊恒專用,一個負責全天候接送我。另一個由榮媽他們調配。當時請人的時候我是不想要個專門的司機的,原打算自己開車出入。莊恒執意不肯,他道,“別的事情都由得你,車你自己開我不放心。”大概當年他看著我開車撞到路邊的大樹上,至今餘悸猶存。連帶著再也不肯相信我的車技。在美國的時候,他就極少讓我開車,甚至連穆怡那裏他都打了招呼。回到香港後,我進養和做醫生,上下班的他更是不放心,見他如此,我也隻得隨他。
畢竟,在我進養和工作的事情上,他沒有多加幹涉,隻在有時看我顛倒黑白的忙時,稍稍的提過讓我出來自立門戶,不想看我太辛苦。而我一直覺得,在公立醫院做事,接觸那些普普通通的市民大眾。沒有利欲考量,沒有地位分差,沒有背景攀比,累是累一點,但是累的舒心,值得。至於付出和收入成不成比例這個問題,我真是一點也不在乎。就我那一月幾萬銀紙的工資,一年到頭累加起來,怕還不夠莊恒日中一小筆投資的零頭。反正也從來沒有養家糊口的壓力,全為興趣所在,想要學以致用罷了。
半個鍾的車程,停好車一看表,8點十分,比預計時間還要早。幹我們這行的,不能遲到是最起碼的專業準則。對我們來說每一分一秒都是在跟死亡的較量中孰勝孰敗的關鍵,容不得有半點疏忽。去年我參與監督新進實習醫生的考試,九點考試鍾聲敲過不夠兩分鍾,便有一個小夥子急衝衝的趕了來,跑得滿頭都是汗。主考官是我大學時的導師,現在養和的行政總長曾華成,二話不說把他攔在了門外。那小夥子的眼神中極盡哀懇,曾sir卻不為所動。看那孩子垂頭喪氣的一步一回頭的挪著身子離開,我心也不禁惻然。我知道這很可能意味著他的醫生夢就此破滅,很可能意味著數十年的寒窗苦讀盡成一場空。“一個連守時都做不到的人,沒有資格成為醫生。”曾sir望著他的背影冷冷的說。我歎息著答:“希望他能吃一塹長一智罷。當不了醫生,還有很多的其它選擇的。”曾sir不以為然地搖頭,“要是連這樣的坎都過不去,那更不必去當醫生了。”
我的這位導師是當年紐約州立大學醫學院裏唯一的一位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教授。是他帶我入門,教會我醫術、醫德、醫者仁心。前兩年他從美國受聘回港,執掌養和,再次相見,我已經是急診科的顧問醫生了,總算是沒有給老師丟臉。我曾在莊園設宴給他接風洗塵,莊恒也陪在一旁。這兩個人說起在美國的往事,莊恒居然還向老師提起當年幫我趕報告的典故來,大大的糗了我一番。還記得曾sir衝莊恒笑道,“莊先生不介意蘊茹出來工作,如此大度,實在是難得。”我真是啼笑皆非了。怎麽我辛辛苦苦的工作,而外界從媒體到導師,乃至身邊的朋友全都讚美莊恒去了?敢情那書是他替我讀的,手術是他替我做的,夜是他替我熬得不成?可氣的是這平白受了讚美的人居然一點推功的意思都沒有,還很是寵溺的看著我笑說,“她喜歡就好。”
無論如何,老師的教誨我謹記在心,時刻不敢或忘。既然我不願呆在家裏過我的貴婦生活,既然我決定要穿上白袍承擔起生命的重量,那我就和所有普普通通的醫護人員一樣了。在生與死麵前,無所謂貧窮富裕,無所謂身家背景,無所謂豪門竹門,有的都是一樣的對生的期盼,對死的無奈。
剛要進醫院大門,耳邊卻傳來福慶的喊聲,“太太,太太。”我困惑的回頭,果見家裏的車子停在路邊,福慶向我跑來,手裏還拎著保溫盒。我看她跑近,不禁皺起眉問,“你怎麽來了?”她將保溫盒遞到我的手上,喘著氣道。“先,先生要,要我給您把早餐送來,怕,怕您顧不上去買,胃又疼了。”我愣愣的看著手中的食盒。這些年顛倒黑白的忙,胃是一直不大好。餓的時間久了,就會隱隱犯疼。有兩次疼得厲害,著實把家裏人給嚇著了,崔炯給我詳細的檢查過後,明明白白的告誡我不能再這麽折騰下去了,飯要按時吃,酒不能再碰。莊恒當然也是知道的。我澀然一笑,對福慶說,“行了,你回去吧。”說罷便徑直走進醫院去。
第18章
這一腳踏進養和,所有的兒女情長都隻能拋在腦後。“施醫生好”,“施醫生早晨”,問候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含笑一一點頭應著。走到升降機前,剛巧碰上了全外科的顧問醫生楊林。我們年紀相仿,從十幾年前進入這家醫院工作起便認識了。她是個單親媽媽,有個十二歲的女兒天天。那孩子十足十的仿了楊林,大大的眼睛水靈水靈的,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見了我老遠就會甜甜的喊“施姨姨,施姨姨”乖巧喜氣的很。我就曾多少次跟楊林說,“這孩子太可人了,比起我們家莊宇,不知貼心多少倍。給了我做幹女兒得了。”楊林敬謝不敏,連聲道“免了免了,成了你幹女兒,那不就成了莊先生的幹女兒了。那得招來多少人矚目啊。這麻雀變鳳凰風光是風光,可天天被人這麽拍著,沒得折騰死人。”我聽了大笑,隻得作罷。
楊林拿了一張報紙在我麵前晃了晃,促狹的笑道,“莊太太,光彩奪人呢。”我定睛一看,是昨晚豪門夜宴的圖片。我跟莊恒並肩而立的巨幅相被擺在極其醒目的位置,想看不見都難。我無奈一笑,“別提了,累死人。我寧可加一個星期的班,也不要幹這等苦差事。”楊林了然的拍拍我,“對了,天天放假到加拿大我媽那裏去了,什麽時候有空,約人喝兩杯去。”這女人也是個酒量極佳的,簡直與我和穆怡相見恨晚。我一直都覺得,身邊有這樣誌趣相投、品味相似的朋友作伴,實在是我莫大的幸運。
回到5樓我的辦公室,秘書董欣已經在了。見了我忙站起來笑著道,“施姐早上好。”我微一點頭,這小丫頭跟了我也有三年了,是個機靈的孩子。還不待我問什麽,就自動自發的把工作上的安排一一向我報告。“今天早上九點鍾醫管局會有人來跟您開會。下午兩點鍾會有這次實習醫生的新晉麵試,9樓通知,急診這邊由您主試。心髒外科那邊的張醫生說那個前天突發心肌梗塞送進來的病人需要腦外科和急診這邊一起配合會診,問您什麽時候有空談談這個case。另外有位施葉樺女士來電,請您有空回複她。”我一邊處理桌子上的文件一邊留神聽著,聽到葉樺找我時不禁微微一楞。她怎麽會有事來找我?我們一向是淡如水的交情,沒什麽來往。我皺了皺眉,衝董欣道,“我知道了。恩,這個昨天自己強行簽字出院的病人,你跟醫院裏的社工聯係一下,看看有什麽能幫他的。”說完把文件交給她,她接過來,退了出去。
跟醫管局的會開的並不順利,說來說去還是資金的問題。醫院總共就這麽大,床位有限,醫生護士有限,病人卻是大大超出我們能承受的範圍。何況公立醫院麵對的本身就是看不起私家醫生的普通市民,更有甚者連基本的醫藥費都付不起。在製度和人情麵前,我們不得不一次次的作出選擇。無論怎樣的選擇,最後的結果隻會是一個:被投訴。不給治,病人投訴你,分分鍾把你祖宗十八代都給罵個遍;給他治,財務事務科的人追著你屁股後麵叫苦連天。這種情況在我們急診科尤其嚴重,年中大大小小的業務考核我們永遠是倒著數的。為什麽?投訴,我們最多;欠帳,我們更多。
醫管局的那起頭頭們,標準的站著說話不腰疼。每次開會,永恒不變的內容就是,一邊質問我們為什麽不好好為市民服務;一邊抱怨我們為什麽沒給他們爭取來更大的利潤。活脫脫應了那句老話,“既想馬兒跑的快,又想馬兒不吃草”。
好容易陪著笑臉送了這群高官們走,正想回辦公室,卻被曾sir叫住了。“下午的實習生晉考,你們要把好關。把真正有潛質的留下。年輕人嘛,還是要多給他們機會才好。”我們幾個顧問醫生忙點頭答應了,隨後又都不自禁的牽扯出一絲微笑。怕是我們都想起了自己當實習醫生的那段歲月。是苦,然,也是必須。
和楊林一起下樓,她的辦公室可巧跟我在同一樓層。“今天晚上有安排不?”她問。我搖頭,睨她一眼:“想怎麽樣?”
“那就收工到KR去坐坐?”
“好,我來約穆怡。”我道,“昨晚上見她,也沒好生聊聊。就先這麽定吧。”
“恩,嗬,你又該忙了。”我順她的手看過去,好幾個擔架床被推進大門,伴著親屬們的大喊,“醫生呢?醫生在哪裏啊?”同樣的情景每天都得在眼前反複的上演,我皺了皺眉,身邊的楊林歎息的拍了拍我,自去了。
“施醫生,何醫生,劉醫生請到R房。”
“什麽case?”我問。
“女性,約35歲。撞傷頭部,有多處燒傷,懷疑一氧化碳中毒。”護士答。
“替他打Drip,給我氧氣罩。”我說。
“太太、太太。”何英拍拍傷者的臉。
“BP和Pulse都測不到。”護士說。
“7號半Laryngoscope,謝謝。何英給她做心外壓”我道。
“怎麽樣?”何英問。護士急急的答:“還是不行。”
“準備Defi,200。”我道
“Ready。”
“200 joule,Clear!”
“沒反映。”
“300 joule,Clear!”
“沒反映。”
“360 joule, Clear!”
“沒反映。”
“360 joule第二次, Clear!”
“沒反映。”
“360 joule第三次,Clear!”
“有反映。BP60,OVER30;有PULSE;SPO2正常,升到97。”護士說道。
我輕輕舒了口氣,與何英相視一笑,“送她到ICU。”
拉開簾子走出去,一個男人奔上前來,急急的問,“醫生,她怎麽樣了?有
沒有事啊?” “你是?”我問。“我是她老公,醫生求求你救救她。我不是要讓她真的去死,我真的不知道她會自殺,我沒有要和她離婚啊,我------。”
聽著眼前這個男人亂七八糟的講述,我也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這種事見得實在實在是太多了,多的我都已經麻木了,麻木的我徹底的煩了。
“她現在沒事了。”我打斷了這個男人的喋喋不休,這些話他還是去跟他病床上的妻說去吧。我麵無表情的離開。
“女人啊,什麽大不了的,非得要自殺。”何英搖頭歎道。她是急診科的MO,早在實習的時候就是跟我的,現在還是跟我一組。一見到自殺的案子就長籲短歎的。
自殺?除了當年莊恒人陷在大陸生死未卜,我動過那種絕望的念頭之外,這麽多年來我好象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想法。母親說,再黑暗,盡頭總是豔陽升起;再痛苦,盡頭總會有笑容明媚;人,活著,就有希望。我謹記。為情衝動似乎離我已經很遠很遠,早在十多年前女兒的病房外,我打消了離婚打算的一刻,一同封閉起的就還有我的那份熾熱純潔,不帶絲毫雜質的愛情。縱然仍會痛苦,縱然仍有依戀,但早已不再苦求那份獨一無二。這算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悲哀?
正胡思亂想著,一個護士跑來,“施醫生,有二十個病人正送進來,懷疑食物中毒,嘔吐腹瀉,三個脫水。”
我心中一凜,忙道“馬上騰出5個急救房。”
“知道!”何英急去安排。
“call所有人回來。通知內科standby。”
“是!”
“準備大量生理鹽水。”
“OK!”
“其他的人跟我去門口收病人。”
等我再坐回辦公室裏,已經是下午4點了。剛剛的那場集體中毒的急救用上了我們A&E所有的醫護人員。就連原本等著接受我的考核的那幾個請調急診科的實習醫生都用上了。不過實際的考核往往更能看出他們真實的水平。結果是令我滿意的。尤其是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第一次上這種大場麵,不慌不亂的,很能幫上忙。
“我叫王競。王者的王,競爭的競。”在急救結束後的麵試時他這樣介紹自己。我不禁失笑了。好一個初生之犢,血氣方剛。看著他的眉眼,我竟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我們是不是見過?”我問。
他笑了,“您還記得啊。去年那次考試,我遲到了,您是監考。”
我這才想起來,沒錯!就是那個被曾sir擋在門外的孩子。記得我當時還很是替他惋惜了一陣。沒想到他還真有這份決心毅力,再次出現在我麵前。
我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有數。“剛才表現不錯,繼續努力。”我這麽對他說。
改天見了曾sir,一定得跟他說說這個叫王競的男孩。能夠不放棄自己的理想,從哪裏跌倒,再從哪裏站起,不容易!
胃部一陣生疼,我皺眉捂著,這才想起,我到現在還一口東西都沒吃過。早上福慶送來的保溫盒還好好的放在桌子上。我摸索著打開,是幾個小小的玫瑰糯米糍,煞是玲瓏剔透。還好,不算涼,溫溫的,給我填填胃還是可以的。我緊著吃了兩個,又吞了兩粒胃藥,靠在椅背上等待疼痛慢慢過去。
一串滑音響起,我摸到手機睜開眼看,是穆怡的。“親愛的,今晚有空去KR不?”我猛然記起今天上午答應楊林去約穆怡的,看來楊林知道我忙的不可開交,自己去約人了。“好。”我回她。幾秒鍾之後,她的短信又來了,“我來接你吧。省得讓你們家司機在外麵等。煩人!”穆怡這人天生就沒有使喚人的命。就連司機,她也不願讓人家久等。還硬要說司機是來給莊恒當監視器的。殊不知,莊恒哪裏會關心我在什麽地方。算上值夜加班,隔三差五的跟穆怡她們在外麵瞎混,我其實比莊恒不著家的多。剛知道他找到了駱清玨的頭幾年,我拚命的加班。是為了事業,更是為了逃避。我不想在淒冷的夜晚,獨守在莊園那大的嚇人的主人房裏。莊恒對於我瘋狂般的加班沒有說什麽,隻是在所有我在家的夜晚都極盡溫柔的陪著我和兩個孩子。倒是福慶經常的在我耳邊呱呱囔囔,言語間盡是對我不顧家庭,不顧她家先生的不滿。
“不用,我今天開了車。我自己過去。”
第19章
“莊恒怎麽會讓你自己開車的???吵架了?”我幾乎可以想象到穆怡的驚訝。她是知道駱清玨的存在的。
我正愣著神,她的短信又來了,“親愛的,你先別想了,開車小心著點。”
我一笑,覺著胃好象沒那麽疼了,打起精神來把手頭上的事兒給料理了。叫進董欣,我吩咐她:“請劉醫生跟內科保持著聯係。剛剛送進來的那些食物中毒的病人還有三個沒脫離危險的。有需要我們配合的地方,我們全力配合。明天會有新的實習醫生調來急診科。這是具體的人員安排,你發給錢醫生、李醫生他們看看,如果沒有別的問題就先這麽定。”“好的施姐,我明白了。”董欣點頭答應著。“這邊也沒什麽事了,你弄完就可以下班。”我道。
“是的。對了施姐,那位施葉樺女士又打過電話來找您,但沒有說讓您回複她。”
“恩。我知道了。”看著董欣退出去,我拍拍額頭。這一天忙的,都忘了葉樺找我的事兒了。接通葉樺的電話,柔柔的女聲響起。葉家祖籍好象是江蘇的,這位葉家的女兒長的不見得漂亮,聲音卻是柔的令人發酥。葉翁傑十年前在香港還算是一號人物,可算不得是頂級的富豪。獨女葉樺嫁給施家庶出的二子施逸荻也不能算是委屈了。這些年玩具業不甚景氣,葉家做的幾筆投資也打了水漂。葉翁傑的江湖地位大大下降,於是輿論紛起。皆是感歎葉家高瞻遠矚,早早的攀上了施家,同時也算是跟莊家沾親帶故了。無論情勢再怎麽變化,好殆人家也得看施道林和莊恒的幾分麵子。
這位施家第二代至今為止唯一的一位媳婦也一直都是溫溫順順的服侍翁姑,幫著打點些雜務。前幾年更給家裏添了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樂得我父親見天的眉開眼笑,連帶著容姨都喜氣洋洋的。眼看著二房得子,還一舉奪了長孫的位置,母親再超然也不免心裏癢癢的,開始催著逸華成家立室。說是已經不指望我大哥了,隻能指望小弟讓她抱上親孫孫。逸華估計是被弄的煩不勝煩,原本大學畢業在施氏幹的好好的,居然又跑去美國讀MBA去了。這可好,莊楠在美國沒少跟著他這個小舅舅瞎混。
“蘊茹?”葉樺帶著點疑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哦,哦”我回神,“葉樺,不好意思,我這兒一直忙著,才消停一會兒。你剛剛說什麽?
電話那頭她笑了笑,“我是說,昨天接了逸華的電話,他這幾天就要回來了。老爺跟大媽的意思是叫辦一個小聚會,大家熱鬧熱鬧。”
“嗯。”我也笑了,估計這聚會是假,相兒媳婦兒才是真的。“要我們做什麽?”
“也沒什麽,就是老爺讓我操辦操辦。我想著問問你和莊先生有沒有空---,噢,地方大概就在家裏辦了,具體時間看看逸華回來再定。”
“到時我看看吧。”莊恒並不常與這邊來往。除了逢年過節的我們做東,一家大細在外麵吃個飯,聚聚以外,平日裏都是我自己由楠兒或者宇兒陪著回施家大宅去。外加這兩年,母親身體愈發不好,幾乎是常駐大嶼山吃齋念佛,連帶的我也回去的少了。至於莊家和施家有什麽生意上的往來,我是從不過問的,莊恒也甚少提起。有時候他們之間的大項目我還是等到讀報時才會得知。
“那好吧,我不打擾你了,再見蘊茹。”
“再見。”沒有得到我肯定的答複,葉樺是有些失望的。畢竟是她一手操辦的宴會,要是請的動莊恒,那無疑是很大的麵子。我雖非商場中人,卻也知道,這些年莊恒的勢力是愈加的大了。中國大陸飛速發展,GDP保持穩健高速的增長。中國在申奧、申世博成功後越來越多的得到了世界的矚目。放眼香江,沒有人比莊恒更早的看到了內地的市場;沒有人比莊恒在內地的投資多;沒有人比莊恒更能得到上頭的信任。說到尾,中國,依然是一個由政治主導著的國家。
穆怡常常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得夫如此,妻複何言啊。”
我能說什麽?我的丈夫他早已不單單是我的丈夫了,我們的這一紙夫妻關係牽扯了太多,牽絆著太多,也牽掛了太多。
我歎了口氣,伸手搖電話回家。沒成想,電話接通,“喂-------”溫厚的一聲傳來,居然是莊恒接的。
“是我。晚上我和穆怡她們約了,不回去了。”
“嗯。蘊茹-----”他喚了我,卻又沉默了。我握著聽筒,也沉默著。聽著他沉沉的呼吸聲,我的鼻子居然微微的泛起了酸。我猛地吸了吸氣,正要說話,卻又聽他道,“記著別喝酒,你的胃受不住。”
“沒事我掛了。”我扣上電話前,似乎聽到他低低的一聲歎息。
我和楊林到KR的時候已經八點了。他的全稱叫KING ROOM。很有意思的名字,穆怡初初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極不服氣的道,“難道隻有KING才能進去?我這就把他給顛覆了。”不成想一進去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KR並不像時下的那些酒吧,開在喧鬧沸騰的蘭桂坊。它靜靜的立在維港之畔,掛一方不算大的招牌,在燈紅酒綠,五光十色中自顯一分傲氣。KR裏麵有路易十六更有頂級碧螺春,有水晶杯更有竹青筒,有按摩椅更有美人榻。古老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就那麽自自然然的相交織,沒有矛盾沒有尷尬,仿佛本來就該這樣。紛飛紗幕相隔,在那一瞬間的迷失裏,早已不知今昔是何夕了。
門口立著接引客人的女孩兒見了我,甜甜的一笑,“兩位晚上好”這些女孩兒據說都是內地來港讀大學的孩子,利用空餘時間,賺點生活費。我對這沒什麽概念,倒是莊恒很是鼓勵這種自食其力的行為。莊氏就有招聘兼職學生的慣例,更有些出色的,大學畢業後就直接進入莊氏旗下的企業,成為莊氏的員工。
“請問您有位嗎?”
“怡寧齋。”我道。穆怡說是定了那裏。
她帶了段路,便在廊前站定,“兩位裏麵請。”
挑簾進去,那貴妃榻上倚著一人,見了我們,眼波流轉間似有光華閃動,不是我們董穆怡小姐還能是誰?!楊林大笑道,“乖乖,弄成這樣,也不知道招惹誰呢。”
穆怡撇了撇小嘴兒,站起來,“早早的就來了,等你們沒得把我餓死。快快快,叫他們上菜。這怡寧齋特配的可是上等的竹葉青,好喝的很。”
四個涼菜,四道主菜,一樽雕花酒壺,幾個小小的荷葉陶瓷杯一一被端了上來,末了還遠遠的揚起陣陣琴音。我點著頭笑道,“有意思。嗯,要是佳冉回來咱就全了。”
徐佳冉要說還是穆怡先認識的,後來連帶著和我們混熟了,也是個幹脆利落的爽快人。她是正兒八經的吃金融飯的女人。做過一陣子操盤手,基金、股票、期權、期貨炒得門熟。五年前被匯利高薪聘了過去,沒過兩年,又被宋天明挖到了莊氏。她當時還跟我笑言,“可不能再跟你沒輕沒重的瞎胡鬧了,你可是我正正經經的老板娘。你一個不高興,跟老板吹點枕頭風,我徐佳冉就不用在香港混了。”說著又撲上來跟我姐長姐短的了。她在莊氏市場業務係統幹了一段時間,就被提升到莊氏母公司參與證券投資的管理。前段時間去了美國公幹,聽莊恒說是讓她去跟李繼剛一起安排莊氏國生在美國的上市的事兒去了。
佳肴美酒,知己相伴,從時事到八卦,挨個兒侃。
“對了,親愛的,你跟莊恒怎麽了?”酒到酣時,穆怡問我。
“還能怎麽了,昨天有人需要他,我放手讓他去了。”我仰頭又喝盡了杯中酒。
“那女人到底想怎麽樣啊?”楊林忿忿的問。
“不知道。明擺了,人家不要名,也不圖利,吵都不知道怎麽吵。”
穆怡看著我,眼裏的悲憐一閃而過。我知道,她也很尷尬。她現在擔的角色似乎正正跟駱清玨一樣。她能說什麽?
我了然的拍了拍她的手,“我明白的。你別瞎琢磨,你跟可她不一樣。我,莊恒和她之間夾雜的除了情愛,還有恩義。有些事,糊塗了,就讓它糊塗吧。倒是你,你跟黎隆源到底怎麽打算的?就這樣沒名沒份的跟著他?也不要個孩子?”
穆怡是喜歡孩子的,光看她疼莊宇他們的勁兒就知道了。一晃都四十多的人了,立馬生都免不了當高齡產婦。想當初,我知道穆怡跟黎隆源在一起,還是因為她慘白著臉,來找我安排做人流。看著她痛苦的樣子,我殺了黎隆源的心都有了。
“我沒告訴隆源,我不能要這個孩子。如果注定這輩子我董穆怡隻能愛上有婦之夫,我也決不能讓我的孩子成了見不得光的私生子。”這是穆怡十年前說的話。沒想到,時至今日,她孤身如故。
穆怡的眼裏亮晶晶的一片,我不忍再說什麽了。楊林在旁邊握著我們的手,歎道,“有時候看著你們,真不知我自己算不算極端幸運的了。”
“不說這些了,來,咱們幹。”穆怡甩了甩頭,吆喝著。
“來,幹!今朝有酒今朝醉。”
“就是,幹了!”
三隻酒杯碰到了一起。
記不得我們喝了多少酒,總之是一直喝到深夜了。等我們搖搖晃晃的相扶而出,才發現我們好像誰也開不了車了。相視苦笑,她倆招部計程車也就算了。我恐怕就有些麻煩了。得,找司機來接吧。我暈暈乎乎的按了半天,才算是按對了家裏的電話,也沒聽清是誰,總歸不是榮媽就是福慶。報了地點,叫她安排司機來接我。
你還真別說,我們家這司機來的簡直就是神速。沒過多大一會兒,就到了。穆怡非要自己打車回去,理都不理我,擺擺手自走了。我自己開來的車隻能停在KR那邊了。先送楊林回太子道,再繞回半山莊園去。
下了車,我腳下有些個不穩,福慶趕上來扶著我。夜裏的風吹過來,我胸口有些個悶,幹嘔了幾下,吐不出東西來。福慶急得直叫,“太太,太太。”又趕著招呼當值的小丫頭過來扶我。正忙亂間,一聲低斥傳來,“怎麽回事?”
朦朧間,好多個莊恒的影子朝我走來。“蘊茹!”我被攬進了他懷裏,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急急的抱起了我。轉而吩咐了福慶一大堆的事兒,什麽放熱水,衝釅茶,叫崔炯過來。聽得我直發暈,我隻記得自己掙紮著跟他說了四個字,“你別管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第20章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一會兒像是被火烤,一會兒又像是被冰鎮。身邊似乎人來人往的,夢也是亂七八糟的。醒過來時,已換好了睡衣,躺在床上了。四周都是黑蒙蒙的。我艱難的咽了口口水,喉嚨生疼生疼的。頭重的很,暈是不暈了,就是太陽穴發緊。扭頭看看,莊恒不在身邊。我撐起身子,想去摸床頭櫃上的水杯,不料水杯沒摸著,倒碰倒了什麽瓶瓶罐罐的,乒乒乓乓一陣響。“蘊茹!”莊恒從與臥房相連的露天陽台外趕過來,順勢扭亮了一盞小壁燈。“怎麽醒了?感覺怎麽樣,還難受的很嗎?”他一邊扶著我,一邊在我腰後墊上枕頭。“來,喝點水。”說著,他將備好的水杯遞到我嘴邊,我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然後搖搖頭。
“什麽時候了?”我問。
“三點多了。”他坐在床邊。
在暈黃的燈光中,我看著我的丈夫。記憶中已經好久好久不曾這樣打量過他了。不知從何時起,我這永遠都那麽英姿勃發,溫和淡定的丈夫居然也讓皺紋爬上了額頭,居然也已兩鬢染霜、銀絲點點。他皺眉凝視著我,我有那一瞬間的衝動,伸手去為他撫平,不成想,我們的手在同時舉起時相觸,他迅速的握住了我的。
“蘊茹,”他喚我,有一點點難以置信的喜悅。“要不要吃點什麽?叫他們煮點粥來?還是,”他微微靠近了我,帶著點笑意道,“我去給你煮?”我知道他想起了什麽,在美國那會兒,我不舒服鬧著不肯吃東西的時候,他總會親自下廚煮上一碗香噴噴的白果粥哄我吃。是有好些年不曾動過了,沒想到他還記得。
“不要,我吃不下,胃裏怪難受的。”我道。
“那叫崔炯再過來看看?他就在客房住著呢。”莊恒伸手覆上我的額頭。
“不要。”我大大的白了他一眼。這人,醉個酒還把人家崔炯給召來,小題大做不說,崔炯見了我還不得訓死我。沒得丟臉死人。
他有些無奈的笑了,複又沉默。停了一會兒,他理了理我淩亂的鬢角,緩緩的道,“蘊茹,有些事這些年我可能想錯了,也做錯了,對你不住。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我用手指按上了他的唇,“恒,我累了,陪我睡會兒,嗯?”
展眉淡笑中,他脫下披在身上的睡袍,躺到我的旁邊,攬我入懷,輕輕的拍撫著。我聽著他堅實有力的心跳,慢慢睡去。
也許在今晚,我特別的軟弱;也許在今晚,我特別的脆弱。也許我已經撐了太久太久了。時間?不光他需要一點時間,可能我也需要,好好的想想我的生活,我的路。
翌日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居然發現莊恒也還睡著,一手還搭在我的腰上。這可是奇了怪了,我輪值應是下午返工,起來再去也不晚。他可是一年365天除了不在香港和公眾假日外,雷打不動9點整要坐到莊氏的主席室裏去的。我推推他,他“唔”了一聲,不情不願的睜開了眼,含含糊糊的道,“早啊。”
“還早呢,這都幾點了。起了吧。”
“嗯。”他慢慢的坐起,順手把放在床前榻上的外袍遞給我,自去洗漱了。等我們穿戴好下樓去,就看見崔炯和宋天明都在廳裏侯著。
“恒哥,嫂子。”他們一起站起來。
“正好,崔炯在這兒,給你做個檢查。”莊恒對他們擺擺手,徑自對我道。我受不了的白了他一眼,崔炯對著我極不認同的搖頭,嘴上恭恭敬敬的答,“恒哥放心。”說著帶頭走了。
我隻得跟著崔炯過去。因為我工作的需要,莊園裏設著一個診療室。說是診療室,其實是可以跟外麵那些不大不小的診所相媲美了。身後傳來宋天明和莊恒的對話。
“指數多少了?”
“今早低開,但走的還不錯。我囑他們了,798到了您之前吩咐的位,就出貨。這是報告。”
“嗯,766的位還不夠低,再壓一壓。”
“是。恒哥,胡煥明今天早上來,想見您。我說您沒回來,請他先回去了。他還想見楠少爺,正巧楠少爺今天在交易所那邊,也沒見著。”
“這個老胡啊。我知道他什麽事兒。這樣,你去打聽打聽,看看他跟匯利那邊接觸過沒有。你跟我上書房來。”
當我坐到診療室裏時,崔炯和他的助手已經做好了準備等著。我趕緊聲明,“你別給我做胃鏡,鋇餐也別給我吃。”
“現在我是你的醫生,聽我的還是你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崔炯帶著口罩,眼裏一絲笑意也沒有,更全然沒有對莊恒的那份恭敬。我們熟得很,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同學。不過是我在港大的時候的事兒了。那時候我整個人一天到晚都渾渾噩噩,心不在焉的,壓根兒都不知道自己同班有些什麽人。說來也巧,莊恒雇家庭醫生的時候把他給請了,我這才知道自己還有這麽一個同學。他在港大畢業後,又到英國去留學5載,回國後在一家高級私人醫院當醫生。做的是有錢人的生意。用他的話說,走的那是高端路線。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了穆怡,據說是一見鍾情了,追了3年,可惜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傷心之餘,他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等再出現的時候,突然宣布要結婚。新娘居然還跟我有那麽一點沾親帶故,就是施蘊晴的小姑趙曉曼。我見過她幾次,那一臉的假笑,直叫我心裏寒顫。也可能是我先入為主的偏見,總覺得崔炯從穆怡到趙曉曼品位落差實在太大。不過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各花入各眼,說不得。
檢查結束後,崔炯摘下口罩,很嚴肅的對我說,“你要是再這麽折騰下去,穿孔那是遲早的事。還有你的頸椎,轉起來那麽咯噔的響,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肯堅持做牽引。”
“我有做spa的,美容也會有按摩----。”我試圖狡辯。
“那能是一回事兒嗎?”他哭笑不得。確實,碰到我那是醫生的悲哀。
“胃那是老毛病了,我少喝點酒就是了。頸椎那是職業病,你敢說你沒有?”我滿不在乎的道。正好看見崔炯的小助手站在他身後抿著嘴兒竊笑。
莊恒想錯做錯了什麽事,我沒興趣知道;他需要多少時間會得出什麽結果,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這一次,可能是由我做出決定了,輪也該輪到我了。
三天之後,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在推遲了很多很多年之後,終於發生了。那天我帶著何英、王競他們巡查病房,“3號床昨日日間有腹痛的症狀,晚間伴有低燒。”
“藥用了嗎?”
“用了,腹痛止住了。還有點低燒。”
“一個小時之後,給他抽血化驗一下。”
“好的。”王競點頭答應著。
“還有,你盯著點觀察室那邊。就算其他科室沒有病房,放到急診觀察室,你們也要安排好。我昨天過去,就看見怎麽把孕婦安排在流感病人旁邊了?床位再緊張,這樣的事情也不能在我們急診科出現。四個觀察室可以調整的嘛。不要把人往裏一帶就算完事了。”
“好。我去調整。”何英道,“觀察室那邊也有困難。注射室就占了兩個,冬季寒流來了,打點滴的人特別多。”
我正想說話,就聽到一聲細柔的女聲,“施蘊茹醫生?”
我回頭望去,一個中年女人站在病房門口,臉色微微有些蒼白。看到病房裏的人都看著她,似乎有些局促,但很快又鎮定下來,一雙閃著無法遮掩住精光的眸子灼灼的盯著我看。我不禁皺了皺眉。
“這位太太,看診請到一樓掛號。”何英說著,示意一個護士姑娘引她過去。
“不,我是來找施醫生的。那位秘書小姐說你這個時候應該在這裏。”
“你是?”我問。
她伸手縷了縷頭發,帶著一點自負的笑容,一個字一個字的道,“駱清玨。”
我從來都不知道當丈夫的另一個女人找到自己時,做妻子的應該給出什麽反應。有那麽一秒鍾的腦子空白,我聽見自己說,“你跟我來。”然後便率先走了出去。
回到辦公室,我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
在董欣上茶的時候,我細細的打量著麵前的這個女人,這個無形之中存在於我們夫妻的生活裏近十年的女人。談不上什麽美豔,極其量看的出年輕時的清秀。一件正紅色的翻領毛衣,配上蘇格蘭係的呢子擺裙,長筒皮靴。盤在頭上的發絲垂了幾縷在耳邊。耳上的珍珠耳墜和脖上珍珠項鏈透出了幾分優雅的味道。就是臉上的粉底打得厚了點,怪不得乍一看讓我覺得有些蒼白了。
看得出,是經過一番打扮的。
從自報家門起,她就一直緊緊抿著唇,應該是個倔強的女人。
“看來他把你照顧的不錯。”當隻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先開了口。“可是,他要是知道了你來找我,你說他會有什麽反應?”
十年間,這姓駱的女子不曾在我的身邊出現過,不曾堂而皇之的威脅過我的地位名分。我猜也猜得到,莊恒是做了交代和功夫的。當年的容姨如果不是直接約見我的母親,得到她的點頭同意,施家的門怕也不是那麽好進的。很多年之後,我曾問母親,為什麽要答應讓容姨進門。母親笑了,答,“因為不在乎。”
駱清玨有那麽一瞬的慌亂,隨即笑了,“你不會的。你要會的話,我們這個局麵早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這算恭維我還是損我呢?“我很忙,你有什麽事?”我麵無表情的問。
“莊恒想把我打發了,讓我離開。我來是告訴你,沒那麽容易的事!”她說著激動起來。
“哼,笑話!你們之間的事,找我幹什麽。再說了,你憑什麽身份在這裏對我大呼小叫的?”我冷冷的道。
“施蘊茹,十年前莊恒沒辦法讓我離開。十年後,我更加不會。原本想,大家相安無事也就算了。沒想到,你終究容不下我們。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你欠我的,我會一樣一樣的討回來。我的孩子不會再讓你的孩子獨得莊家的天下。”她厲聲道。
“駱清玨,你放肆!這輩子我欠天欠地都不欠你。我不管你和莊恒之間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你給我記住,莊家隻會有兩個孩子,莊楠和莊宇。”我拍了桌子,站起來。指著門的方向,“不送了。”
她冷笑一聲,站起來開門出去。門開處,王競正愣站在那裏,手裏拿著份文件。駱清玨頓了一下,頭也不回的走了。
“你怎麽在這裏?”我問他。
“噢,剛剛來的時候董秘書不在,我就在這裏等著了。”他笑道。
我回一回氣道,“進來吧。什麽事?”
“這是您昨天要我查的幾個由腸胃不適轉成腹膜炎的病人資料。”
“好,放這兒。沒什麽事你就出去吧。”我掐了掐眼眶道。
王競退了出去,我隨手翻著他拿來的資料,腦中卻不停的回放著剛才的一幕。駱清玨的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莊恒想讓她離開?她又憑什麽幫她的女兒來分莊家的天下?
“滴滴、滴滴”傳呼機響,一號房急呼。
沒時間在瞎想了,我抓起聽診器,下去了。
第21章
“什麽情況?”我問。
“四十歲女子,和丈夫打架時被刀切到手。”
“斷指呢?”
“在這裏。”血淋淋的。受傷的那女人痛得快昏過去了。
“給她注射止痛劑,把傷口清洗一下。通知骨科”
我掀開簾子出去,“醫生,能不能接上啊?啊?”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搶上來直衝我吼。
莫名的怒氣不知打哪裏湧了上來,竟讓我有了想揍他一頓的衝動。我緊緊閉著唇,強迫自己平靜。
“說話呀。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是幹什麽吃的。”那男人看我不答話,對著我指手畫腳的。
我隻覺得腦子一炸,想我施蘊茹活了這半輩子,除了父母還沒有人敢對我這樣大呼小叫惡言惡語的,今天一天居然就讓我碰到了兩個。什麽玩意兒!我握了握拳頭,就要出聲還擊,誰知有人扯了扯我,然後站到我身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先生,我們會盡力的。現在我們會送病人到骨科去。請你跟護士去辦手續。”是王競。
看那男人罵罵咧咧的走了,還不時地回頭瞪我,我調開眼睛,不去看他,轉而看向身前的王競。他沒了剛才的那份坦然,反倒有些局促,垂著手,小聲道,“施醫生,我------”。
老實說,今天要不是他,我這醜可就出大發了。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笑,“謝謝。”
他像一個聽到了讚美的孩子,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衝我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那一刹那,我竟然覺著有幾分楠兒的感覺。說起楠兒,我可是有些日子沒好好跟我那兒子聊過天了,成天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跟個戰士一樣,由著他老子指揮著東跑西顛的。我這兩個孩子真是生反了性格,閨女鬧心,兒子省心。
“請讓一下,讓一下。”門口又推進來好幾輛擔架車,我吩咐道,“通知何醫生進三號房,你跟我進一號房。”
“是。”
又是一輪的忙碌,等我處理完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氣,一看時間,大半個下午都過去了。“外麵還有等著的嗎?”我轉了轉有些發僵的脖子道。
“暫時沒有了。您休息一下吧。劉醫生他們那組該接班了。”一個小護士道。
我點點頭,接過筆就要在記錄本上簽名。聽到身後王競發問,“這位小姐,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八成是又來病人了,看來這班還是下不了。
“我找施-醫-生。”拿腔拿調的,還有意放粗拖長了聲音。
誰呀?這敢情好,誰都來找施醫生。我什麽時候這麽吃香了。我皺眉轉身。卻見身前笑嘻嘻的立著一個女孩兒。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直轉,那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根上去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我板著臉直瞪著她,一句話都不說。她在我的瞪視下慢慢收斂了笑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吐了吐舌頭。“嘿嘿,媽咪。”
眼前站的可不就是我那個不聽話的閨女,莊宇。
“哼,你還知道你有媽啊。”我沒好氣地說。掃了眼站在一邊的王競和小護士們,一個個都愣愣的,估計是都看傻了。
莊宇越是見我這樣,越是嬉皮笑臉的上來挽住我的手臂,撒嬌的搖晃,“媽咪,人家都想死你了呢。下了飛機就往這裏跑了,別這樣嘛,媽咪。走走走,你該下班了哦,收拾收拾我們回去吧。我快餓死了呢。”
“飛機上沒東西給你吃啊?”我問她。看看她,本來就是巴掌大的小臉,這幾個月變得越發的尖了。不禁有些心疼她,在外麵肯定是沒吃好沒睡好的。
“哇,那飛機上的東西哪是給人吃的啊。媽咪你都不知道,那牛排居然給我全熟的,叫我怎麽往下吞。還不如給我吃粗糧呢。”這孩子,這叫什麽話。講究起來挑剔的要命,可不講究起來,天天的風餐露宿她都能接受。問她為什麽,她理所當然的道,因地製宜嘛。
氣是消了大半了,我指指她,向其他人道,“我女兒。”
“hi!叫我莊宇就好啦。”她揚起大大的笑容,衝周圍的人打招呼。
“你,你好,我,我叫王競。”王競先回過神來,怎麽居然講話都不利索了。
其他的小護士也開始做自我介紹了。我退到一邊,笑著看宇兒從她那個大大的背囊裏拿出五顏六色的小盒子分給眾人,不知道是從哪個部落掏回來小東西。我細細的打量著她,一件不對稱領口斜紋T恤配了條低腰牛仔褲,一雙黑色的方包頭複古鞋。好好一頭長發叫她給斜斜的塞到那頂puma的帽子裏去了。黑了,也瘦了。站在一群人中間,興高采烈,搖頭晃腦的比劃著。身邊圍著的小護士們不停的發出“哇、哇”的聲音。
我搖著頭,看著四周,看見就隻有王競沒有走上去,反倒退到了一邊,如有所思的站著。我皺了皺眉,清了清嗓子,招呼女兒,“莊宇,看你把這醫院鬧成什麽樣子了。”
宇兒衝我扮個鬼臉,對眾人擺擺手,“我先走啦,下次再找你們玩!拜啦!”說著跑到我身邊,“走吧媽咪。”
坐上車,司機見了宇兒,詫異的叫道,“大小姐,您回來了。”
“哈哈,顧叔好。”宇兒道,“好久不見,顧叔又帥了呢。”
“這這這,大小姐說笑了。”老實巴交的司機一下子就臉紅了。
這孩子,跟誰都開玩笑。“這麽久沒回來,我都快忘了高樓大廈長什麽樣子了。我去的那些地方,淨是些帳篷木屋的。”
“哼,你就野吧。怎麽還想著回來啊。”我想起來就生氣。
“想媽咪了唄,”她把頭枕到我肩膀上,“而且這不是要過聖誕了嘛。嘿嘿,我還得跟莊楠好好計劃計劃,敲爸爸個大禮物。”她笑得一臉奸詐。
我伸手指,在她頭上重重的彈了個奔兒。她趕緊縮了縮腦袋。
到得莊園,她先跑下了車,對著迎上來的福慶和榮媽每人給了個大大的擁抱。還在榮媽臉上香了幾口。惹得榮媽是老淚縱橫,打著宇兒的手,說不出話來。福慶也是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
家裏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聲音全都是,“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好。”我跟在後麵進大廳,坐在沙發裏,好半天福慶才平息了激動,過來給我斟茶遞水。再看看榮媽,早就顫顫巍巍的進廚房去了。
熱鬧的還在後麵,我們到家不一會兒,莊恒和楠兒也回來了。宇兒哇哇的叫著,朝她愣在門口的父親跑了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又蹦又跳的,“爸爸,爸爸,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想我?!哇賽,爸爸,你又帥了阿。來,親一個。”我暈,這話我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啊。
直到女兒響亮的啵了一個,莊恒才算是反應過來了。哭笑不得的上下看著女兒,那目光中是絕對的寵溺。莊恒疼女兒,這在整個圈子裏都是出了名的。宇兒上學那會兒,闖了什麽小禍,被老師給罰了,要請家長,那都是莊恒親自去辦的。她要是有點兒什麽小病小痛的,那最著急上火的肯定是莊恒。
“過來,讓我看看。”莊恒很努力的想板臉,可任誰一看都知道他已經是樂不可支了。“什麽時候到的?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誰去接你的?看看你這孩子瘦的。”
“才怪才怪,莊宇,你再肥可就嫁不出去了。”楠兒在一旁大搖其頭。
“莊楠,你再給我說一遍!”宇兒跑過去撓楠兒的癢癢,楠兒邊笑邊躲,“本來就是,還有阿,你看你黑的,就快跟非洲人一樣了。”
“胡說八道,我這叫健康懂不懂。”兩個人打鬧在一塊兒。這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就沒有不拌嘴的時候。楠兒就是不承認自己是弟弟,到處宣稱他是莊宇的哥哥。莊宇就仗著自己比莊楠早爬出來五分鍾,見天的逼著他叫姐姐。這兩個人的年齡之爭,從他們懂事起就一直爭到了現在。
“健康什麽啊,網球場上就從來沒贏過我。”
“你瞎說,走,咱們打兩局去?”
“去就去,誰怕誰。讓你三個球怎麽樣?”
“稀罕。”莊宇撇了撇小嘴,轉頭對我們道,“爸,媽,我們去玩兩手去。”
“胡鬧,才剛回來就打打鬧鬧的。去,洗洗手,一會兒就吃飯了。”我道。
“噢。”他們倆一齊交換了個眼神,乖乖的點頭,離開大廳。
莊恒鬆了鬆領帶坐到了我身邊,我們一起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不知怎麽的,我的眼睛竟然被淚水給迷失了。
榮媽擺了一桌子的菜,再加上宇兒那張不停的小嘴兒,這一頓飯吃的是熱鬧無比。莊恒的興致也尤其的高,叫他們去開了一瓶三十年陳釀茅台,和楠兒兩個人對飲。宇兒一邊吃著榮媽親自燒的茄汁幹鮑,鐵板牛仔骨,一邊誇張的感歎,“我在非洲的時候,最想的就是榮媽的菜了。”
“我也是我也是。”楠兒隨聲附和。聽得榮媽眉開眼笑,聽得我不得不感慨,我生了兩個多麽會油嘴滑舌的孩子。
吃了飯,莊恒先上樓去了。楠兒到外麵接電話。就剩下我和女兒在吃甜品的時候,宇兒跟我說。“對了媽媽,我今天在機場的時候好像看見小舅舅了。可等我追出來,他就不見人了。”
“嗯?前兩天是聽說他要回來。宇兒,等會兒給婆婆打個電話,她可一直惦記著你呢。”我道。
“知道了。婆婆還住在大嶼山嗎?過兩天我去看她好了。”
“嗯。”如果逸華回來了,母親少不得也要搬回施家大宅去。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母親等閑都不肯住在家裏,一輩子不信佛的人到老來居然虔誠的要命。常住寺院不說,還常常上大陸去做功德。前兩個月,捐了一筆款子,在肇慶建了一座小佛堂。我每次去看母親,她總是像以往那樣柔柔的對我笑,可我總覺得那笑容越來越淒涼,越來越疏離。父親就更有意思,每個星期都要往大嶼山去個兩三次,可每次都不上岸,繞一圈就回來。我開始還以為他們是鬧了什麽別扭,可總也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兩個都是固執的人,由他們去罷。
“莊宇,紹然、韓津他們聽說你回來了,鬧著要在文華給你接風。過去不?”楠兒走過來問。
“媽?”宇兒征詢般的問我。都是些一起長大的世家子弟。
“去吧。別玩兒太晚了。”我一笑,揮了揮手。
“哈哈,謝謝媽咪。莊楠你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宇兒蹬蹬蹬的往樓上跑。
“我在外麵車上等你。”楠兒衝她喊。順手拿過車鑰匙,俯身親了我一下,“媽咪,我們出去了。”
“我也想到花園裏走走去。”我拍拍腿站了起來。“好。”兒子伸手攬過了我的腰,扶著我慢慢走出去。
看著他們嘻嘻哈哈的上車,楠兒發動他的那部寶馬750。我不放心得對他道,“慢點兒開,聽到了沒有。”他倆一齊點頭,揮揮手,“媽,你也早點進去吧。外麵風大。”莊園的大門開啟又緩緩關閉。
我這才緩緩的往回走。恍然間,正廳噴水池前的七彩霓燈已經亮了起來,花園裏一盞盞愛神裝扮得花燈也亮了起來。我一步步的走著。這樣的景,這樣的夜,這樣的孩子,這樣的家,到底是不是我要用生命來守護的?我自己又能守護些什麽?這十幾年來我又真正守護了什麽?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愛情早已在歲月的流逝中消磨的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習慣,一份委曲求全的責任。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大度,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我一直以為自己付出了很多。可當今天駱清玨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第一次公然向我宣戰的時候,我竟然有了離開的想法。在那一瞬間的懦弱中,我突然發現原來一直在堅持著這段婚姻,這個家的人也許不是我。
站在花園中央,有些迷惘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這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一切,我承認,我的心亂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麽,究竟要幹什麽。夜裏的風怎麽這麽涼?我打著冷顫抱緊了雙臂。直到有人把一件大風衣披到了我的肩上。是福慶。“太太,外麵冷,咱們回去了吧。”
我點點頭,回神笑道,“你還出來找我,我還能走丟了不成。”
“先生說您站在這裏好一會兒了,要我過來給您加件衣服。”
我迷惑的抬頭,哦,莊恒的書房正對著這片花園。從下往上望,隻看得見窗簾擺動。
“太太,後天就是聖誕了,咱們今年怎麽布置布置?”福慶問。
“叫宇兒去折騰吧。”我笑了。這丫頭最喜歡弄這些東西了。
第22章
在莊宇的指揮下,我們家的大廳裏愣是給豎起了顆四米高的聖誕樹,樹上掛滿了七彩繽紛的小禮包和一串串的金銀小絨球,還係上了無數玲瓏剔透的水晶小花燈。聖誕樹下更是堆起了各式各樣的禮物盒。宇兒說是從莊園裏的精品貯藏室中挑選出來包好的,到了聖誕那天讓莊園裏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祝福。至於這兩個孩子是怎麽跟他們父親要聖誕禮物的,過程我不清楚,結果是令我啼笑皆非的。就在平安夜的前一天上午,一架小型私家飛機停到了莊氏總部五十八樓的天台頂上。為此我狠狠的數落了莊恒外加兩個孩子一頓。
“能耐啊,地上跑的,海裏遊的是玩兒夠了,現在開始給我玩兒天上飛的了。”我有些惱火的道。
“嘿嘿,媽,您別生氣。我們都是考了牌的,要不我們哪兒能瞎玩兒命呢。”楠兒摟著我的肩道。宇兒在一邊點頭如搗蒜。
“你也是的,他們要你還就真的給?”我瞪著莊恒。
他略略尷尬的衝我笑笑,轉而又十分嚴肅的對兩個孩子道,“不準你們自己單獨開,交通部的已經打好招呼了,他們會安排專人打理。要開也得有人跟著。聽到了?”
“是的,爸爸。”兩個小鬼乖乖的垂首答應。可惜上揚的嘴角著掩不住他們目的得逞的愉悅。
我無奈的搖著頭,喃喃的道,“孩子是大了,想要飛了。我又能管著他們多久呢?”
兩天之後的聖誕節,我們並不是在莊園過的。施家的晚宴就定在那一天舉行。接到燙金的請柬,我想起了前段時間葉樺的那個電話,便到書房去問莊恒,“晚上你去不去?”他微微有些詫異的看了看我,多少年來我從來都沒有主動去問過他是否要參加施家的活動。如非必要,他也一向是不出席施家的家宴的,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果然,他轉頭看了看時間,答道,“我不過去了,讓孩子們陪著你吧,你代我問爸媽好。”
我點頭,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正要轉身出去,卻聽見敲門的聲音,莊恒沉聲道,“進來。”
“爸,媽咪也在啊,剛好剛好。”是宇兒。
“怎麽了?”我問。
“噢,是這樣,在考古之外我想培養點其他的興趣。我想先暫停兩年的學業,讓我有更多的時間--------”
我一聽就炸了,當初不讓她念這個,她非要。鋪好的康莊大道,她非不走。現在可好,告訴我們她不想念了,要培養點其他的興趣。現在的所謂興趣就已經讓她滿世界的瞎晃悠了,再多來幾個“興趣”可怎麽得了。那姓駱的明擺了就是要在莊家的繼承權上給我做文章,我這個女兒居然還在這裏給我談什麽休學,談什麽見鬼的興趣?
“夠了!興趣?什麽是你的興趣?小時候讓你練琴你練了多久?讓你跳舞你又跳了幾天?二十歲的人了,沒點計劃沒點目標,你簡直是昏了頭了。沒管著你,你是把心都玩野了。”我厲聲打斷了她的話。休學?我一提著兩個字就想起時下那些無所事事在街上惹事生非聚眾鬧事的不良青年。我急診室一天就不知道要收多少個這樣的case。不是砸破了腦袋就是吸食了搖頭丸。現在我的女兒居然也要這樣墮落?!
“媽咪,我不是,我隻是想弄清楚我以後的路怎麽走罷了。”她漲紅了小臉,仰著頭向我反駁著。
“你,你少給我講這些。我們縱容你也縱容的夠厲害了。休學的事你想都不要想。”我揮著手道。
“媽!”她聲音也大了起來。
“好了莊宇。”莊恒低喝了一聲。警告般的看了女兒一眼,“不許和你媽媽頂嘴。”然後他站了起來,攬了攬我的肩膀,“來,蘊茹,先坐下來。”
我甩了甩肩膀,“別跟我來這套。不行就是不行。”說完我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徑自回房。
回到房裏,我把自己拋在大大的床上。把一對枕頭掃到地上,把臉埋進了軟軟的被褥裏。不知過了多久,門輕輕的被打開了,一雙大手按上了我的肩膀。我別過臉去閉上眼不理他。耳邊傳來了嗬嗬的笑聲,“這是怎麽了?還真生氣了?躺這兒也不把被子蓋蓋。”說完他便也坐到了床邊上。我緩緩睜開眼,“宇兒呢?”
“我讓她去給我麵壁思過了。”莊恒覷了覷我的臉色,“怎麽發那麽大的火?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嘛。你就不想聽聽她想發展點什麽興趣?”
我詢問的看了他一眼,他一臉舒心的笑容,“姑娘說她想去做些社會工作,看來這次到非洲,對她的觸動很大。我跟她談過了,我也不同意她休學去做這些,大學裏本就有這個專業的,她要真喜歡,就去多修個學位吧。這個年紀,還是先把書念好才是正經。將來莊氏的慈善基金大可以交給她去安排的。”
我一時無語。默默的看著自己的掌紋。
“好了,別氣了。他們都在下麵等著呢,咱們不下去,這中午飯他們誰也不用吃了。”莊恒伸出手來要拉我起來。我歎了口氣,整理了一番便隨他下樓去。
樓梯處,楠兒和宇兒正立在那裏說著什麽,見了我們,楠兒趕緊推了推他姐姐,宇兒則跑到我身前輕輕的叫了聲,“媽咪。”然後便撒嬌般的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吃飯的時候,聽到宇兒問楠兒,“晚上誰做你的舞伴啊?”
楠兒一邊切他的鱈魚排一邊隨意掃了宇兒一眼,“就你好啦。”那架勢就像高高在上的主人賜予他的仆人無尚的榮譽一般。我不禁失笑了,就憑這句話,宇兒會答應才有鬼!
果然,宇兒大大的白了他一眼,“去你的。懶得理你。我答應了韓津了。”
“有沒有搞錯?”
“有什麽關係,一堆小妹妹等著你,隨便帶一個出來就好啦。”
“那怎麽行?隨便帶,明天肯定上娛樂版頭條,到時候又被爸爸罵。”楠兒可憐兮兮的壓低了聲音道。眼睛還不忘往他父親臉上瞄兩下。
“哼。”莊恒瞪了他倆一眼。
“哈哈。幹脆你帶你的那個喬----”宇兒幸災樂禍的道。
“喂!莊宇!”楠兒打斷了她的話。
“呃~~反正遲早都要帶給媽咪看的拉。”宇兒咕咕囊囊的。
“吃你的飯。”楠兒低聲凶她。
莊恒似乎是沒聽見女兒說什麽,一臉的不解,我則心中自有幾分了然。
施家一向大手筆,如今為了給逸華挑媳婦兒,更是不遺餘力了。請柬就像英雄貼一般,從名流世家待字閨中的名媛淑女到各大集團精明幹練的OL,甚至連逸華相熟的那起明星女都人手一份。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獲得施逸華夫人的名號,也不知道今晚的宴會對這些妙齡女孩們都意味著什麽,我隻希望無論如何結出一段美好的姻緣就好。畢竟,我們三兄妹,大哥至今未婚;我的情況連我自己都有些糊塗;隻剩下小弟了,做姐姐的真心的希望他能過的幸福。
從莊園出發的時候,沒見到楠兒。我問莊宇,“你弟弟呢?”
“噢,他去接個人,直接到婆婆那邊去啦。”宇兒今天穿了條阿曼尼的淡粉繡紋貼身長裙,把往日不是紮起馬尾就是塞進棒球帽裏的長發柔柔的披了下來,淡淡的妝越發襯的她俏麗的麵容姣嫩欲滴的仿似一朵剛剛綻開的玫瑰。連我這個做母親的看了都是心動的。她挽了我的手一同上車去。
施家大宅今晚無疑是整個香江最受矚目的地方。數不勝數價以百萬計的名車坐駕從大門口一路排下來。我們的車直接從側門駛進可以直通主廳的停車室,葉樺居然直接帶人等在那裏。雖然難掩見不到莊恒的悻悻,但畢竟是見慣大場麵的,立馬換了一臉笑容迎上來。“蘊茹,等你許久了。好久不見,莊宇是越來越漂亮了。”她道。
“舅媽。”宇兒乖乖的叫人。
我笑笑,問道:“母親呢?”
“還有一會兒才開席,大媽應該還在小佛堂裏呢。”葉樺笑答,“老爺剛剛還讓我給你電話,看看到哪裏了。估計是想外孫了。”
說話間就到了與主宴廳相連的小偏廳,透過落地玻璃,清清楚楚地看見主廳裏一片衣香鬢影,熱鬧非凡。大哥、二哥和蘊晴都周旋在眾賓客之間。
“外公。”宇兒眼尖,老遠就看見了我那正和容姨坐在偏廳沙發上品茶的父親。“是妞妞啊,快來快來。”父親一輩子對我們這幾個子女都是不苟言笑的,偏偏對宇兒楠兒他們寵溺無邊。
“蘊茹。”容姨款款立起,含笑看我。
“爸爸,容姨。”無奈父親隻顧著看他的寶貝外孫女,隻微微對我點了點頭。
“莊先生沒空過來嗎?”容姨問。
“他有事呢。”我答。多少年來,容姨始終緊守著自己的分寸,不卑不亢的在施家扮演著她自己的角色。就連莊恒對容姨都可以說是尊重的。對這個女人,我不得不讚賞。
一直沒有參與我們之間對話的父親突然轉頭問我,“胡煥明去見莊恒了?”
沒頭沒腦的話問的我整個人一愣,下意識的問,“誰?”
“嗯,沒什麽。”父親眼中似有淩厲一閃而過,隨即又對我說,“你母親還在樓上吧。”
“那我先上去看看媽媽。”我徑自往小佛堂去。推開虛掩著的門,隻見母親立在莊嚴的佛像前,雙手合十喃喃念禱著。我輕輕走上前去,執起三柱清香,閉目拜了拜。
“蘊茹。”待我拜畢,母親喚我。
“媽”,我伸手扶住她,眼前的母親單穿了件暗底描金旗袍,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鬆鬆戴在腕上。一頭銀絲分毫不亂的綰在腦後。蒼老但不失風韻,清瘦卻更顯高潔。我們相視一笑,這寧靜的佛堂和外麵喧鬧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在這一刻,我有些明白母親為什麽會喜歡上禮佛了。
“你這孩子肯定是又沒日沒夜的忙了,我怎麽看著又瘦了。”母親打量了我半天,有些責備的道。
“怎麽會。穆怡她們都說我胖了。您孫女還天天逼我早上和她一起跑步去呢。”可不能讓母親知道我到現在都還沒戒酒,要不然非得讓她嘮叨死。
“媽,看今天這架勢,您是非要給逸華娶房媳婦兒了。都什麽年代了,您還來這套。”我打趣兒道。
母親也笑,卻慢慢收了笑容,緩緩的道,“我隻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們都過的幸福快樂。你大哥不提也罷。莊恒是個好孩子,就是固執了點,我倒不擔心你。逸華成了家我也就放心了。萬一----”
“你說的是什麽話呀?”我急急的打斷了她,“好好的,您瞧您。”
母親拉過我的手拍了拍,正要說什麽,卻見逸華走了進來。“媽媽,姐你們在這兒阿。”我已經大半年沒見過我這個弟弟了。穿了一身的對襟西裝,極有雅皮紳士的模樣。他走到我們身邊,在母親臉上親吻了一下,又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哈哈笑道,“怎麽樣,看中了哪一個沒有?讓姐姐給你參謀參謀。”
誰知他回了我一個神秘兮兮的笑容,“姐,你今天恐怕是沒有時間管我的事兒了。”
“為什麽呀?”我不解。
“自己下去看看唄。”這人,還給我買關子。“媽媽,我們下去吧。”
“嗯。”母親站了起來,由著我倆一邊一個扶她下樓去。
到了樓下,我算是明白逸華說的是什麽了。廳裏最光亮的地方站著受人矚目的幾對年輕人。我的女兒巧笑嫣然的立在韓津身邊;我的兒子一身黑色西服,打著領結牽著一個我素昧謀麵的女孩的手卓然站在最中心的位置。照這樣的情況,我哪裏還有精力去看我弟弟和別的女人的好戲呢?
見我們都下來了,大哥代表施家簡短的致了幾句詞,不外乎是希望各位來賓能有一個美妙難忘的聖誕之夜之類的話。晚宴是以自助餐的形式展開的。大哥致詞剛結束,楠兒就帶著那個女孩兒向我走來。宇兒也笑盈盈的拉著韓津過來,明顯的就是想跟著起哄的。
“媽咪,她是喬沁。”我的兒子這樣說。
“伯母您好。”女孩立馬向我彎腰鞠躬。
“你好。”我道。不著痕跡的打量著麵前的這個女孩。喬沁,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年前我誤收的那條信息就是她發來的吧。恩,是個靈秀的孩子。小小的瓜子臉,漂亮的丹鳳眼。穿一條由眾多淺淺的紫色花朵點綴的多褶長裙,搖曳生姿;卷曲飄逸的過肩長發、胸前的天然澳寶綴鏈,搭配得渾然一體。我的眼光落在他們倆相扣的手指上,喬沁似乎有些不安,想要爭開,不料楠兒卻握的更緊了。
在宇兒促狹的笑聲中,她明顯的紅了臉。我瞪了莊宇一眼,轉而看向韓津。“莊伯母,好久不見。爸爸今天還讓我向您和莊伯伯問好呢。”韓津朗聲道。他是韓毅仁世伯的孫子,剛從劍橋讀完土木工程歸國。
“有心。你爺爺奶奶還好嗎?”我笑道。
“爺爺和奶奶到澳大利亞度假去了,奶奶尤其喜歡那邊的陽光。”他道。
我點點頭,“莊楠、莊宇,你們還不過去見過外婆。”
“是,媽媽。”兩個孩子應聲向他們的外婆走去。韓津也跟著過去了。就剩下我和喬沁站在那裏。
“伯母要吃些什麽,我幫您拿?”她輕輕道,明顯的有些局促。
我搖了搖頭,問道,“喬小姐是香港人?”
“我從小跟爺爺奶奶在廣州長大的,十多歲的時候才到美國去讀書。我父母在那邊。這次是跟同學到香港來玩的。”
廣州?我還待再問,卻見楠兒陪著母親過來了。
“婆婆,這就是喬沁了。喬沁,這是我外婆。”楠兒道。
“外婆您好。”喬沁趕緊問好。
不知怎麽的,母親卻在那一瞬間呆住了。眼神中充滿了迷惘,不信,驚喜等等複雜的情緒。我輕輕的搖了搖她,“媽,怎麽了?”
“噢,噢。”仿佛大夢初醒,母親笑笑道,“我以為見到了一個故人。這孩子長得挺麵善的。”
第23章
“來,孩子,過來讓婆婆看看。”母親拉過喬沁,細細的打量。“嗯,真是個標致的孩子。”
喬沁微微紅了臉,任母親牽著。看得出來,母親是十分喜歡這個叫喬沁的女孩了。這個世上也許真的有“眼緣”這回事兒吧。眼前的這個丫頭居然合了母親的緣。我不置可否,餘光中看到宇兒扯了扯楠兒的衣角,伸手衝他擺了個v字。楠兒則難掩眸子裏那份欣喜。
晚宴過後照例是舞會。莊宇和莊楠都是在交誼舞上狠下過一番功夫的,看著他們各自攜伴在舞池中舞出一曲曲迷人的舞步,引來眾口交迭的讚歎。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也在這個大廳,也是滿堂的賓客,萬眾的矚目,無數的掌聲喝彩,我從高高的台階一步步邁向等在盡頭的莊恒,將手圈進他的臂彎,相視而笑。那時候的我總以為一輩子很長,幸福,很容易。沒想到,轉眼間,我們都滄桑了。
我失神了。一直到曲終人散,我辭了父母出來,站在廳前候著司機驅車來接,夜風拂衣,涼涼的,讓我稍稍清醒了些。楠兒送喬沁自開車走了,莊宇要陪著我,不讓韓津送,兩人便立在我身邊與出來送客的二哥,逸華他們說笑著。車緩緩停在我們身前,韓津上前去替我開了車門,我聽到宇兒脆聲笑道,“舅舅,舅媽拜拜啦。”說罷便自己鑽進車來,我擺擺手,車子駛出施家大宅。
路上,宇兒問我,“媽咪,覺得喬沁怎麽樣?莊楠的正牌女友噢。嘻嘻,我那個傻不愣登的弟弟也有談情說愛的一天。”
我笑笑,“先別說你弟弟。來,告訴媽媽,你和韓津,你們-----?”
“媽,您想哪兒去了?我們隻是好朋友啦。沒別的關係。”宇兒怪叫。
我不解,“為什麽啊?韓津挺不錯的啊。我跟你爸都挺喜歡這孩子的。”
“天!我跟韓津熟成這樣,當兄弟還差不多,半點感覺都沒有。你跟爸爸喜歡他,認他做幹兒子好啦。”宇兒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這孩子,就這麽沒正形。
剛轉上直通莊園的林道,我就遠遠的看見好像是楠兒的車在我們前麵,緩緩駛進莊園。宇兒也看見了,笑道,“喲,這麽乖,肯定是急著回來聽媽咪的評價了。”我沒作聲。
下了車我才看到不光楠兒在,還有宋天明帶著另外一個人------胡煥明。見到我,宋天明趕緊迎了上來,笑道,“嫂子。”
我衝他點點頭。看向胡煥明,喊了聲,“胡大哥。”
“蘊茹,你好。許久不見了。”胡煥明與我們施家是世交,他比我大的多了,無奈他父親與我父親是同輩,我便喊他一聲世兄。我小的時候還曾經坐在他的肩頭去掏樹上的鳥窩,後來我跟莊恒結婚的時候他還連連的打趣著我。這些年我們聯係的也少了,隻聽說97之前他趕著把重心轉到海外去了。也許是花園的燈光不夠明亮,他顯得是老多了。我一下子想起來,今天父親仿佛還問過我胡煥明是不是來見莊恒了,怎麽會這麽巧?
“宇兒,來見過胡伯伯。”我向女兒道。
“胡伯伯好。”宇兒乖乖走上前來。
“好,好。多漂亮的孩子,真像你媽媽那會兒。”胡煥明連連的搓著手。宇兒粲然一笑,不再打擾我們談話,轉而走向等在一邊的宋天明,甜甜的道:“宋叔!聖誕節快樂噢。”
“哈哈,大小姐。這聲節日快樂,少不得要你宋叔破破小財了。”天明爽然笑著,他是看著這對孩子長大的。
“大嫂好嗎?改天我約她出來飲茶可好。”我沒話找話。
“好,當然好。她,也是悶。”胡煥明道。
“老胡,時間不早了,咱們就先告辭了吧。”宋天明走過來,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對對。蘊茹,你們快進去吧。”
我含笑道,“好的,胡大哥也常來坐坐。楠兒,替我送送你胡伯伯。”
“是的,媽媽。”楠兒衝胡煥明作了個請的手勢。我目送他們走開,轉身進廳。
“太太,大小姐。”福慶接過我的手袋。
“媽咪,慶姨,我累慘了,現上去洗個早再說。”宇兒跟在我身邊轉了轉肩膀道。
“快去吧。”我點點頭,自在沙發上坐下了。
“太太不去休息?”福慶遞上一盅紅棗銀耳茶。
我搖頭,“你家少爺還等著見我呢。”
“大少爺?”福慶茫然不解。
果然,說話間楠兒就走了進來,看見我坐在沙發上,直跑過來。蹲在我身邊。“媽咪,我----。”
我笑笑,拉他起來“說吧兒子,想問什麽。”
“媽,您覺得喬沁怎麽樣?”
“我能有什麽看法。,媽媽也不是老頑固,講究什麽門當戶對的。隻要她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你又真的喜歡她就夠了。”
“她們家絕對是正經人家。她爸爸媽媽都是大學的教授。都是特別好的人。我們是在斯坦福認識的。她也主修商業。”
我看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兒子,拍了拍他的手,“兒子,感情的事媽媽不反對。隻是你們還小,先交往著看看吧。”
“嗯,謝謝媽咪。”楠兒咧嘴笑了。
“傻小子。”我揉了揉他的頭發,“我累了,上去了。”
“媽咪晚安。”
“晚安。”
待我洗漱完畢,坐到梳妝台前,莊恒正靠在床上翻著報紙看。我想了想還是把楠兒和喬沁的事兒跟他說了。他開始還皺著眉頭聽著,末了把報紙往床榻邊一擲,搖頭道,“這小子。”一股倦意襲來,我撥弄撥弄自己的頭發,覺著也不算濕了,便就坐上床。莊恒伸手給我蓋上被子。12月的香港還是有幾分陰冷的,雖說莊園裏中央空調永遠都是舒適的25度,可我這個自小就是極端畏寒怕熱的人,總是無法讓自己冰冷的手腳暖和起來。我蜷在被窩裏,剛想就此睡去,卻被莊恒推了推。他摸著我的頭發,“還沒幹呢,老叫頭疼,洗了頭發又從來都不吹幹。你的偏頭疼怎麽好得了。”我支起身子,想起一事,“你今天見了胡煥明了吧。我回來的時候還在門口撞見他了。”
莊恒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天花板,手指頭不由自主地畫著小圈圈。他隻要一想事情就會有這個習慣的動作。我甚少詢問他關於生意上的事情,可這次不太一樣,事關胡煥明,且父親也關心著。沒等我再問,莊恒便悵然一笑,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我。
事情要從自95年起的全球網絡飛速發展說起。眾所周知,那幾年最賺錢的便是所謂的IT行業。幾乎所有的網絡投資者在一夜之間全都暴富起來。為了更好的發展下去,許多想搭這班順風車的人在20世紀的最後兩年,不惜重金,花大把大把的錢鋪設光纖電纜,夢想著更大的回報源源不斷地湧過來。香港這邊的商家們在95年的時候多數對這個新興的概念還持模糊觀望的心理,以至於隻能眼巴巴的看著別人得利。到了又有新的契機的時候,便再也忍耐不住,也不管自己是否擅長這一行,就急急得跟著潮流砸錢下去。可好景不長,泡沫經濟在一夜之間破滅,5.19的那場全球大災難不知讓多少人在一夜之間傾家蕩產,一文不名;生無可戀,萬念俱灰的更是不知凡幾。胡煥明便是跟風網絡概念股最大手筆,也跌的最慘的一個。胡家的老本行是船務運輸,為了進軍IT,胡煥明壓上了幾乎全副身家為擔保,向匯利銀行貸款,外加私人募集了億萬之數,統統的投進了海底,地下,在短期之內收回的希望幾乎為零。到了今天,債主上門,銀行逼債,老胡還能留下一條性命實在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來找你是希望你來接手注資,進行重組?他怎麽會找你呢?”我不禁疑惑了。他怎麽會找到莊氏呢?論經營範圍,莊氏的重點並沒有放在IT上;論親疏關係,施家與胡家幾代的交情,而莊恒與他可謂泛泛。
“那你以為他能去找誰?你父親?還是你大哥?”莊恒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問了一個極傻的問題。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以為他會有希望?”
我縱然隱隱明白這個中的利害關係,也隱隱感受過大家族的無情,可那畢竟是我的父兄,是與我有著血緣關係,血脈相通的親人;是從我呱呱落地起就割不斷舍不掉的親人。我容不得他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我冷冷的答,“商場之上誰又比誰善良的去了?不接手未必無情;接手的也未必有義。不要以為隻有你莊恒才會知恩圖報,至情至聖。”說完我忿忿背對著他躺了下來,我承認自己在借題發作他。
前些年有一次,莊宇弄了一份雜誌嘖嘖讚歎著放到我麵前,非要我看看。上麵報道的是這樣一個故事。說是一對初戀男女因女方嫌貧愛富率先提出分手,自去找了個小老板嫁了。男方黯然遠走他鄉。女方嫁了之後不堪虐待淩辱,狼狽逃出,百病纏身。因緣巧合,讓當年的初戀男女在時隔多年後再度相遇。男方雖沒有出人頭地,卻也平平淡淡的結婚生子,有了美滿家庭。在看到當年女友的窘況後,百感交集。每個月都從自己本就少得可憐的工資中抽取一部分接濟她,承擔照顧的責任,並且騙自己的太太說是助養了貧苦兒童。那位太太非但沒有阻止,每月還把自己打工賺的錢也拿一部分出來。日子就這麽過著,很多很多年之後,她的丈夫終於忍不住,把實情告訴了妻子。誰知妻子隻淡淡的笑笑,說,“我一直都明白。”
莊宇在一邊大發感慨,“太偉大了,太感人了。”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臉色。還不停的問,“媽,你說這樣的女人是不是才叫大度。才是女性的驕傲?”尤記得當時的我狠狠地將那份雜誌甩在飯桌上,甩在莊恒麵前,甩翻了一桌的菜,對莊宇喝道,“你給我閉嘴。”整整一個月,我沒跟莊恒說過一句話。從此之後,再沒有人敢在我麵前提起這回事。
我關了燈許久,才聽得莊恒一聲長歎。黑暗中感覺到他給我把被角掖了掖,低低的道,“我到外麵去抽根煙,你先睡吧。”然後披衣起身往小偏廳走去。
我默然。這不是我第一次借題發揮。其實十年來我也想明白了,以莊恒的性子,他不可能對駱清玨她們不管不顧。也許他在商場上快決狠準,一言九鼎。可對於這個對他有恩的女人他不可能去強迫,他隻能補償。那天駱清玨的話猶在耳邊,除非駱清玨自己心甘情願的離開,莊恒打發不了她。可我不明白,為什麽到頭來我卻成了最無奈,最被強迫的人。莊恒無法讓姓駱的離開,那他憑什麽強迫我留下,憑什麽用兒女,用家族,用身份地位,用這些包容忍讓束縛住我?他看準了我放不下,看準了我會繳械投降,乖乖的扮演莊家主母,施家女兒的角色。每每想起這些,我的愧疚都會一掃而空。我告訴自己,這是莊恒和駱清玨欠我的。
小偏廳裏雪茄的煙頭明滅不定,我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第24章
三天後,金融時報登出一篇報道,霎時香江嘩然。莊氏集團主席莊恒今日宣布出資一個億,與胡天企業聯手發展香港3G行業。照片裏,莊恒灑然揮手,端的是意氣風發,躊躇滿誌。
我看到消息是因為一個心髒病發的男子被送進急診室,帶著氧氣麵罩手裏還死死的握住那份報紙。我皺眉吩咐,“把西裝給他脫了,襯衣扣子解開。他手裏握著什麽?取出來。”
“是份報紙。”
“送他來的人說,他在辦公室的時候,突然大笑,然後就呼吸不暢了。”
“BPPULSE多少?”
“BP70,OVER50;PULSE116;SPO297”
“給他做心外壓。通知心髒科。”
“是。”
一直到中午就餐的時候在cafeteria碰到心髒科的SMO,DR CHEN,我不經意的問,“上午那個病人沒什麽吧?他還有東西留在急診室了。”誰知陳醫生一臉的啼笑皆非,“你知道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嗎?居然是叫他的下屬去給他買胡天的股份。說是什麽千載難逢的機會。”聽他這麽一說,一起吃飯的楊林興奮的要死,“是不是真的啊?那我也去買點。放著給我天天當遺產也好。”我簡直無語。
那天晚上我根本也弄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隻感覺到身邊有淡淡的煙草味飄來的時候才漸漸踏實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們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般的平靜。這麽多年了,像這種口角,他習慣了,我也習慣了。隻不過在那天上午,我破天荒的接到了大哥的一個電話,“蘊茹,莊恒是不是要注資胡天?”我不是不知道沒有什麽比在重組之前得到消息購買金大量股份更賺錢的事了。
“哥,我不知道他的事。”我頗有些無奈。
“那莊恒說什麽了?胡煥明又是怎麽說的?”哎,我這個大哥直直把我纏了大半個小時,逼得我把那天莊恒的話全都複述了一遍才算數。
香港真是個見低拜見高踩的地方。莊氏的消息才一放出來,短短一周的功夫,胡天的股價翻了三番。消息見報的晚上,我回家的時候,才剛進客廳,便聽見楠兒在說,“大舅舅真厲害,那麽早就敢認購那麽多的份額。”接著是宋天明的聲音,“恒哥,看來這次,那邊賺的不少。”我輕輕的咳了咳,裏麵的人都收了聲,站起來。莊恒微微笑著對我道,“回來了。”又轉身吩咐楠兒,“去叫他們準備開飯。”之後,再沒有人跟我討論過莊胡聯手的事情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傍晚,我約了穆怡到麗晶會所去做SPA水療,莊宇正好來醫院找我,便一起去了。說來這個丫頭也是奇怪,這幾個月往我醫院跑的特別勤快。有時候也不見我,還要小護士說起,我才知道她來過。問她,她也隻說是學校有課題要做,收集資料。
我們到麗晶的時候,穆怡已經開始做了。麗晶是城內頂級的私人會所,實行的是會員製。除了一次性支付令人咂舌的入會費之外,每年的年費都足以讓小戶人家溫飽成年的了。不過,一分錢一分貨,這是我深信的。所謂的價廉物美不過是哄騙大眾,平衡心態的營銷手段罷了。老老實實,麗晶多對一的服務配得上她收取的價碼。莊宇跑去旋轉餐廳喝咖啡,我則被一群人簇擁著去沐浴更衣。
在經過一個單人的高溫瑜伽室門口時,我不經意間的往裏一掃,居然從未關緊的門縫處遠遠看到了一個正舒展著身體做“燕飛於林”的女人。隻一眼,我的心怦然而跳。修長高挑的身段,朦朧如煙的氣質,一舉手一投足間盡顯三分慵懶三分嫵媚。可眼前的這個霧中牡丹般的女子跟我那天所見到的那個施粉過多的女人怎麽也對不上號來啊。不是駱清玨吧?
“莊太,莊太?”身邊的服務小姐禮貌的喚我。我回神,皺眉問道,“裏麵的客人是誰?”
“對不起,莊太。我們這裏是不可以泄露客人資料的。”小姑娘歉然的說道。
我自失的一笑。怎麽會是她呢,一定是我眼花了。這世上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多了去了。哪能這麽疑神疑鬼的。看來這段時間壓力是太大了,要找個時間放個大假了。泡入溫泉水療池,聽著空靈幽遠的音樂,我漸漸放鬆自己。
晚上穆怡要請莊宇、莊楠吃飯,莊宇要吃日本料理。楊林恰巧上夜班,我便讓莊楠去接了天天一起上新都去。穆怡伸手搶了我的電話,對楠兒說,“帶你的女朋友來給阿姨見見。”自從施家的晚宴後,莊楠和喬沁理所當然的成了娛樂的焦點,不知有多少人開始忙著重編灰姑娘的故事。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楠兒說了什麽,隻聽穆怡吃吃的笑道,“好,下次阿姨再請她好啦。”
一頓飯吃的熱鬧無比。12歲的天天吃芥末吃的是眼淚鼻涕一齊流。饒是如此,還聽她不停說,“楠哥哥,我要鰻魚壽司;宇姐姐,我要三文魚手卷----”楠兒,宇兒坐在她身邊手忙腳亂的照顧著她。宇兒沒一會兒就受不了,搖頭道,“莊楠,交給你了。我去弄幾份西冷來。”楠兒倒是耐心,看來男孩子還是要有個女朋友的,起碼能學會照顧人。
“媽咪,我給你介紹我的一個朋友。”過了一會兒,宇兒興高采烈的拉著一個女孩兒過來,“好巧阿,這樣都能碰到。”
“對阿,香港很小的你不知道嗎?!”清清脆脆的聲音,讓人聽得挺舒服的。
“媽咪,這是Linda。還是我在非洲自助遊的時候遇到的朋友噢。”
清清秀秀的一個女孩,竟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感。隻聽她道,“阿姨您好。”
“你好,一起坐吧。”我笑笑,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不了,我還有朋友在那邊。”那女孩輕輕道。我點了點頭,卻見穆怡顰了顰眉,似要說話。莊宇又把莊楠介紹給她的朋友認識,楠兒禮貌的和那個女孩子交談著。驀的一聲嬌語,竟是天天一邊挖著冰淇淋一邊道,“這個姐姐長得好像蘊茹姨姨噢。”話音未落,便聽得穆怡失笑道,“是了,難怪覺得她這麽麵熟。”
“是嗎?”我不自禁的摸摸臉。看來這個世界上長得相似的人的確是多嘛。
寒流不斷,急診室每天都忙得不成樣子。我準備放大假的計劃也沒了個著落。好在我這一組配合的還算默契。何英是老手了,王競也越來越成熟,很能幫的上忙。然而就在我無暇他顧的時候,不幸悄悄的籠罩上來。
那天深夜,我們臥房的電話鈴尖銳刺耳的響起。驚醒了一直睡不安穩的我。由於我一向淺眠易驚,所以我們房裏的電話到了夜裏都是轉到莊園的值班處,除非有什麽重大的事情,否則他們是不會給轉進來的。莊恒伸手去接電話,我掙紮著扭亮了燈。隻聽他陡然冷聲道,“什麽?什麽時候的事?”又過了片刻,他肅聲道,“我知道了。”便掛上了電話。我問道,“怎麽了?”他轉頭看我,眼睛裏流露的俱是不忍和憐惜。我不安的問,“到底怎麽了?”他緩緩的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的道,“你母親中風昏迷,情況不太好。”
霎時間,我隻覺得天旋地轉,腦子一片空白。良久,莊恒的聲音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蘊茹,蘊茹,看著我,我在這裏。”我茫然掀被下床,腳下一個不穩,跌在地上。“蘊茹!”莊恒衝過來抱起我,“摔著了沒有?”我使勁要推開他,喃喃的道,“我要去看媽媽。看媽媽。”
“好好好,你把衣服換上,我叫他們去備車好不好?”我胡亂的抓起衣服換了。莊恒去打了內線回來,又拿了件大衣給我披上。不一會兒,莊園徹底的燈火通明了。我努力的定了定神,“媽媽現在在哪裏?”
“養和。”莊恒低低的道。
“阿?”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是的,養和。母親身邊的福媽說,她早有交待,如果要送院,就要到養和。”我心頭發緊,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隔著重症監護病房的玻璃窗,我望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母親,淚水漣漣而下,再無法自以。母親是突發性腦溢血。福媽說,這段時間晚上母親怎麽都睡不著,吃了安定也不管用。有時心煩起來,坐在小佛堂,一坐便是一夜。病發前,福媽正要扶著她回房。誰知才走了兩步,她便暈了。“太太前幾天就說,要是她不行了,就送她進養和醫院,這樣離小姐近一些-----。”
我心如刀絞,痛苦、懊惱、悔恨無窮無盡的席卷而來,要將我吞沒,讓我窒息。有人牢牢的抱緊我,是莊恒。我死死的抓著他的衣襟,仿佛抓著這世上最後一根浮木。
經過全港頂級腦外科醫生的會診,得出的結論是:進行手術,醒過來的機會有5成。但風險也是一半一半。他們沒有說不進行手術會怎樣。曾sir說,“蘊茹,你應該明白的。”當了二十年的醫生,我當然明白,不進行手術,我們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再不會醒過來。沒有人敢做這個主,大哥沉默;逸華沉默;我沉默。我們誰也下不了手簽這個字。一聲蒼老顫抖但不失堅定的聲音響起,“我簽。”滿頭銀絲的父親,癡癡的在母親床前守了整夜,做下了決定。父親持筆簽字的時候,我半跪在他的身邊,我聽到他喃喃的道,“靜柔,都快五十年了,這次,讓我來做主吧。”
手術室的燈亮起,5個小時後再熄滅。我們急切的迎向專程從美國普林斯頓趕來為手術操刀的醫生,他一臉的黯然,我顫栗著聽他告訴我,“情況不太樂觀,你們要有準備。”
於是,一切成空;於是,萬念俱灰。
我恨自己,恨自己居然不曾好好陪伴過母親一天半日。年少時追逐自己的愛情,奮不顧身,我行我素;離家近六載,歸來時卻隻顧著忙碌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總以為,母親就在那裏,什麽時候都在那裏,不會老,不會變,不會走。總以為,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慢慢的陪伴母親,慢慢的聽她講講她的故事。總以為,母親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可以讓我永永遠遠的依靠。總以為-------
手術之後的第10個小時母親的情況暫時穩定了下來。DR TIM診斷過後,和大哥他們詳談了一番。莊恒不讓我去,要我留下陪著父親。現在是什麽情況我也大致了然。時間不多了,可能幾天,也可能幾個小時。父親什麽都沒有問,他的手掌比我的更加涼,僵冷如冰。從父親悲涼絕望的眼底,我突然得到了一種了悟,父親,是愛著母親的吧?!
大哥他們回來之後,我在莊恒悲慟的目光,逸華赤紅的眸子中破滅了最後一絲希望。大哥嘶啞的說,他們決定把母親轉到特等病房去。我同意了。
父親在守了兩天兩夜後,被我們逼著由二哥他們陪著回去了。我們幾個輪流的守著。這天晚上,我守夜。母親昏昏沉沉的時醒時睡。在一次她醒過來,慈愛的看著我時,我握緊了她的手,忍著淚問,“媽媽,你怪不怪我?是我不好。”
母親氣若遊絲的道,“傻孩子,你是媽媽的寶貝。媽媽怎麽會怪你。”我抿緊了唇,偎在母親瘦弱的肩頭,良久,我輕輕的道,“對不起,媽媽。讓你操心了。”母親吃力的撫著我的發絲,如同我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一樣。
“吱呀”的一聲,莊恒推門進來,還有楠兒和宇兒,他們一直都陪著我。母親輕輕道,“蘊茹,去洗洗臉。讓孩子們笑話了。”
莊恒會意道,“莊楠,莊宇。”兩個孩子過來扶了我往外走。隻聽得母親說,“莊恒,來這邊。”我一直都不知道母親和莊恒的談話內容。隻是後來莊恒跟我說,“蘊茹,你有一個偉大的母親。”
此後的幾天,大哥,逸華,甚至是二哥和施蘊晴都到醫院一一和母親告了別。父親每天都過來,一動不動的守在母親床邊。母親醒了,見了父親會柔柔的笑笑,輕輕說兩句話。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下午,我進去的時候,病房裏靜的肅然。我看見父親伸出手掌,母親將手交給他握著。母親說,“道林,這輩子,我對不住你。”父親顫抖的撫上她的嘴唇,搖搖頭,半晌,摸出了一張發黃的舊照片,放進了母親的手中。母親攥緊了它。我這輩子第一次聽見父親說軟話,他說,“靜柔,這輩子我輸給他。下輩子,你給我了,好不好?”我心頭再承受不起更重的震驚了,我伸手扶住牆,看著母親點點頭,任憑淚水在她刻著歲月痕跡的臉上滑落。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走出病房的,我隻知道那天我埋在莊恒襟前,痛哭失聲。
母親走的那天,疾風驟雨。整個世界全部都是黑的。裝殮的時候,我靜靜的將那張照片從母親的手中抽出。照片上的母親,兩條麻花辯,一身軍布衣,佩著朵大紅花,小鳥依人般快樂的偎在一個同樣是一身軍裝,別著大紅花的男人身邊。那個男人,不是我的父親。那身軍裝,我認得出,是中國解放軍戰時的軍服。我翻過來,一行極淡極淡的小字寫著,祝賀喬立勳同誌許靜柔同誌新婚之喜。
我已經不再會感到驚詫了。我將照片好好的放在母親貼身的口袋裏。磕下頭去。起身時,我凝視著住著拐棍直挺挺的立在那裏的父親,和一身素衣遠遠相陪的容姨。我心頭發苦。我依然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個是非黑白,兜兜轉轉半個世紀,又終究是誰負了誰。父母的事,做兒女的,沒有插嘴的餘地。
施許靜柔的葬禮之上,黑壓壓的全都是人。韓伯父韓伯母親自到來致意;黎隆源偕夫人也早早的到了。穆怡顧不得再避忌黎氏夫婦,隻顧得陪在我身邊,握住我肩頭,久久說不出話來。楊林和曾SIR帶著醫院同事的花圈過來,默默得三鞠躬,拍了拍我,然後離去。莊氏的高層在宋天明的帶領下,分批上前。身在美國的李繼剛和徐佳冉也連夜飛了回來。讓我很是想不到的是,莊楠帶來了喬沁,而莊宇牽著的居然是王競。他低了頭,像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看我。女兒則慘白著小臉對我說,“媽媽,我想讓婆婆看見,有人會照顧我了。”我盯了他們良久,在女兒的眼中看到了我當年的堅定。我實在無力再說什麽,也無力再管什麽,我無力的靠著莊恒,看著他擺手讓孩子們退開。
這個冬天,陰雨冰冰,冷厲寒洌,全部下進了我的生命。
第25章
一個星期之後,我們集中在施家大宅,聽家族律師秦濤宣布母親的遺囑。遺囑很簡單,母親把手頭持有的施家30%的股份給了我們兄妹三人每人10%。另外有三筆存在瑞士銀行的存款,要由我們三人的子女領用。補充聲明說,如果大哥和逸華終生無所出,則將那兩筆款子全部交撥母親指定的慈善基金。除此之外,母親將她的首飾全部留給了容姨,隨便她進行處置。隻有當年父親買給她的結婚戒指,母親將它交還給了父親。
我默默的聽著,留神的看著。每個人都肅然而平靜。很好,我們畢竟沒有出那種逝者屍骨未寒,就為遺產而對薄公堂的事情。母親也可以告慰了。
曾sir給我放了個長假,要我好好的休息。我沒有說什麽。這段時間我確實累了,腦子裏緊繃的那根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斷掉。可表麵上,我平靜的就好像沒事人一樣。莊恒和兩個孩子不離身的陪了我幾天,漸漸的放下心來。莊氏和胡天的合資才剛剛起步,派誰執掌這個項目莊恒還沒有給出明示,暫時一切都直接向他負責。楠兒的假期結束,隻得返美。宇兒也開學回校了,她和王競的關係算是得到了我的默許。休假前最後一次在醫院碰到王競,我隻對他說了一句話,“好好的對她,別讓她傷心。”
多少年都不曾如此空閑過了。每天無非就是擺弄些個花花草草,聽聽蟲鳴鳥叫;或是在暖暖的午後倚了書房裏的貴妃榻,翻翻許久不曾看的紅樓夢,常常是朦朧一覺,醒來就已經夕陽西下了。有時候也會回施家大宅去陪伴父親。
母親走後,父親的精神也隨之垮了。父親幾乎將公司產業全部交給大哥去打理了。每次我去,他總是半躺在安樂椅上閉目養神,當我半跪下來握住他的手時總會發現冰涼的幾乎沒有溫度。父親見了我總是失神的笑笑,拍拍我,不言不語。我悄悄的問過容姨,她隻微微的紅了眼眶,搖搖頭。我無法阻止父親的衰老,無法撫平父親的傷慟,無法彌補父親的遺憾。我從來都沒有真正走進過父親的內心,我對他總是怨大於愛。當我明白父親並不像我四十多年來一直認為的那樣薄情寡義,當我明白父親許才是這一輩子愛的最苦最無奈的人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們父女,誰都回不去了。
除了回施家,能夠讓我更衣出門的也就隻有穆怡楊林她們了。怕我心情平複不了,她們拚命擠著時間陪我逛街、飲茶。就連一向忙得見不著人影的佳冉也頻頻出現在我麵前。這不,在文華飲下午茶的時候,穆怡詫異的問,“莊氏近排很閑嗎?你怎麽這麽有空啊?”佳冉聳聳肩,笑道,“老板特赦,一切以陪夫人為優先。我這本身就是在工作!”惹得穆怡怪叫,“憑什麽啊?同樣是出一份糧,我翹班還得用溜的,你卻是光明正大的?”
佳冉攤開手掌,“你跳槽啊,莊氏新聞部多少人等著進的噢。這就叫同人不同命!”穆怡聽了作勢要打她,佳冉往我身邊一躲,連連求饒,“好姐姐,你可是公眾人物,注意點影響啊。這餐算我的行了吧?”
“哼,哪有那麽便宜。一會兒等楊林收工,我們上凱賓去,那裏的鮮果撈官燕還是不錯的。”穆怡忿忿。
我悠悠然看著她倆笑鬧。我當然明白,她們都是為了我。老實說在此時此刻,擁有如此知己好友,我感恩。不過說起佳冉口中的那個老板,我的丈夫,這幾天還真讓我有幾分莫名其妙。似乎有什麽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情發生了,莊恒這兩天出奇的好興致。近十年來都沒見他這麽輕鬆自在過。
昨天晚上,我正迷迷糊糊的睡著,他把我摟進懷裏,我勉強睜開眼瞅他,隻見他一雙清明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著我,閃著晶亮晶亮的光。我問,“怎麽啦?”他卻輕輕的拍撫著我的背道,“沒什麽,睡吧。”我困的很,不去理會。今天早上起來,卻聽他吩咐福慶給他收拾幾件換洗的衣服。我皺眉問,“你要出門?”他走過來環住我,“嗯。有個項目我親自要到日本去一趟。就去幾天,很快回來的。”說罷,竟然伸手撫弄著我的耳垂。我跟他之間許久不曾有過這般的親密了,我不適應的推開他,後退幾步。他似乎怔了一下,帶著幾分無奈的笑了笑,走到我身前站定,抬手給我把額前的散發捋到耳後,低聲溫然道,“蘊茹,等我回來。我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們過幾天悠閑的日子去。”
我隨意的笑笑,看著他出門去。淡淡的陽光灑在他的那部金色勞斯萊斯座駕上。我想去的地方?我想過的日子?莊恒他到底懂不懂,我從來就不是個貪心的女人,我所要的一切在莊園就可以達成。
“蘊茹,蘊茹。你發什麽呆阿?”穆怡在一旁輕喚我。我這才回神,甩甩頭,問佳冉,“莊恒去日本你沒跟了去?”
“阿?老板去了日本?”佳冉茫然的答。“我沒接到通知啊。”
“哈哈,”穆怡可算逮著機會了,“你小心接下來就被發配邊疆去了。”
“什麽話,難道老板的行蹤還要向我匯報不成?”佳冉瞪她。兩人順間又轉了別的話題。我也沒再去想莊恒的事。
接下來的幾天,莊恒也沒個音訊。以往他到任何地方,每天必然會打電話回來,不管我在不在乎,總是要跟我交代一聲的。因為他知道我總歸是不會主動去找他。這次著實是反常。
晚上,福慶給我端燕窩上來的時候,我問她,“先生這些天都沒電話回來?”福慶垂手道,“沒有。倒是今天二小姐打過電話來找您,您正巧不在。”我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二小姐指的是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施蘊晴。我跟她的關係那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了,不提也罷。我是看在父親和容姨的麵子上,不想與她計較那麽多。她找我哪裏可能會有什麽好事?等著吧。
果然,翌日下午我便接著她的電話了,破天荒地,居然約我喝茶,末了加上一句,“找個靜點的地方,省得惹人注目。”什麽亂七八糟的,她還真把自己當名媛了。也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去會會她也無妨。
我坐在麗晶附設的咖啡廳裏半晌,才看見專職給我服務的一個小女孩帶了她進來。“莊太,您囑咐過讓進來的太太到了。”小女孩恭恭敬敬的說。不意外的,我在施蘊晴的眼中看到了火光。我揮手讓服務小姐下去,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吧。這裏還算清靜吧,但願你滿意。”
“哼。”施蘊晴嗤笑道,“清靜是為你選的,可不是為了我!”
我靜靜的喝著一杯瑪奇朵,看都不看她。場麵冷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了,“啪”的一聲,把一個信封甩到我麵前。我挑眉看她。她幾乎是興奮的開始說話了,“上個星期,我們家啟文陪我去馬爾代夫度假。你知道我看見了誰不------”
我的直覺告訴我,我不想知道,我抗拒知道,可施蘊晴得意洋洋的聲音還是一個字一個字的飄進了我的耳朵裏,“出海的時候,經過旁邊的那片私人小島區,我看見了-姐-夫-和-一-個-女-人。我還趕緊拍了照片呢。”
我隻覺得手腳都是冰涼的,腦門是涼的,心也是涼的,都是涼的,冰的。
“你看看阿,還有照片呢。距離是遠了點,可好在看得清阿。”施蘊晴兀自喋喋不休的道,還自己動手拆了信封,把照片舉到我眼前。真是想躲都躲不掉。
縱然隻是個側麵,可我認得,是莊恒。而依偎在他身邊的女人,是駱清玨。
很好,很好。再好沒有了。五天前,他出門前說的每一個字猶在耳邊,可他轉身就真的這麽樣狠,這麽樣絕的傷了我。日本?哈哈哈哈。這樣天大的笑話,竟是由我的丈夫說給我聽,由我的妹妹拆穿的。很好,很好。想這十年來,縱然有駱清玨的存在,可他畢竟不曾欺騙過我。這又何必呢?
我止不住的笑了起來,大笑,笑個不停。估計施蘊晴是被我嚇著了,傻傻的看著我。一句話都不敢說了。半晌,丟下一句,“瘋了你,施蘊茹。”然後起身離去。我就這麽一個人坐在那兒,對著那張照片,笑著。不知過了多久,我撐起身子,走出麗晶。伸手招了一部計程車,“去億生陵。”我道。我隻想去找我的母親。
在墓前,我再也站不住了。索性跪倒下去,蜷靠在碑上。什麽都說不出來,什麽都不想再說。媽媽,好痛,為什麽會這麽痛,為什麽我都聽得見心在滴血的聲音?為什麽我這麽想哭,可是一滴淚也哭不出來?為什麽他走之前說的好好的,可轉眼就變了樣?媽媽,你那邊冷不冷?有沒有這麽樣的痛?這麽樣的苦?
太陽漸漸的落下去,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費力的扭了扭頭。再不知作出什麽反映好了。她來幹什麽?來炫耀她有多成功的勝了我?還是非得親眼看看現在的施蘊茹有多狼狽,多失意?
駱清玨。
這個女人,似乎每一次見著,都是不同的感覺。初見的蒼白,麗晶裏的嫵媚,照片上的恬然。而麵前的她,帶著墨鏡,一身的黑衣,利落,肅然。我到底是敗給了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半輩子了,我居然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都沒弄清楚。簡直是白活了。
可是,她似乎沒想過會在這裏見到我。她顯然愣住了,愕然。隨後狠狠地瞪住了我。
我站了起來,指了指她,“你沒資格來拜我的母親。”
她輕蔑的笑了。不理會我,徑自上前三鞠躬。我冷冷的道,“滾。”這個時候,沒上前動手算是我施蘊茹的涵養了。
她開口了,比我的更森然。“施蘊茹,你到底有什麽好的?值得他那樣對你?老天到底要給你多少眷顧。施蘊茹,你憑什麽?我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她說的話我簡直一個字都聽不懂。這番話應該是由我來說給她聽,再好好賞她和莊恒幾耳光才對吧?可她居然還咬牙切齒的說了。我們互相瞪視著,很久很久,她拋下一句,“你給我記著。”然後走了。
我愣愣的滑落,徹徹底底的懵了。天是真的黑了。幾盞熒熒的點燈亮了起來。偌大的一塊孤地,就剩我和我的母親。
許久,我感覺到電話在震,我拿出來看,留言信箱已經全滿了。我按下聽,先是穆怡,“寶貝兒,你在哪裏?福慶打電話給我,她都快急死了。你妹妹打電話到你家說你發瘋了讓他們去麗晶接你。但我們沒在麗晶看見你啊。你別嚇我,快回我電話。”
“蘊茹,你在哪裏?出了什麽事了?我已經回來了,告訴我,你在哪裏?”是莊恒。我的心五味雜陳,酸水苦水一起泛著。
“蘊茹,我是楊林。我們都很擔心你,你快給我電話。”
“媽咪,媽咪,我是宇兒。你不要嚇我和爸爸。我們都快急瘋了。爸爸要找警方借助找人了。”
“蘊茹,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們都能解決。乖,接我的電話好不好?”莊恒嘶啞的聲音,震動著我心底的那根塊崩潰的弦。我把電話狠狠地砸了出去。
“蘊茹!”遠遠的似有很多人奔過來。我腦子糊糊塗塗的,隻知道,好冷。蜷靠著母親,舒服一點。下一秒,我被死死的抱進了一個懷抱。是莊恒來了。我拚命的掙紮,拚命的掙脫,都被他按住了。他用大衣將我包裹起來,用額頭緊緊地貼著我的。“莊先生。”七八個聲音同時喚道。
“馬上回去。叫崔炯領著醫生候著。”莊恒急促的道。
“是。”
他抱了我上車,低頭對我道,“蘊茹,沒事了,沒事了。”我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我病倒了。這一病是把多少年積累下來的全都一次性爆發了出來。莊園有齊全的醫療設備,崔炯楊林他們用盡了所有的法子。點滴,退燒藥,冰袋都無法降低我的高燒。我裹著棉被冷得發抖,但昏昏沉沉中,意識還是存在的。有人始終都握著我的手,不曾鬆開。宇兒拿著酒精棉球一點點潤著我幹裂的嘴唇;穆怡試圖將藥汁一勺勺喂入我的口中,但我喝不下去,全都吐了出來。朦朧中,我聽見崔炯和幾個趕來會診的醫生焦急地說,燒再退不下來,就麻煩了。我糊糊塗塗得想,退不下來,燒成傻子,再沒有知覺,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啊。反正兒女已大,由莊恒看著,不會出什麽問題了。我倦了,隻想就這樣睡去了。
“你們全都下去。”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莊恒沉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爸爸。”宇兒喚道。
“下去。”我從不曾聽見過莊恒如此厲聲說話。其他人都退了出去,門輕輕的關上了。莊恒坐上床來,攬我靠在他懷裏,他摟得我那樣緊,也不知是我在顫抖還是他在顫抖。我隻聽見他在我的耳邊喃喃的道,“寶寶,”多少年了,他不曾如此喚過我。“我知道你累了,你不想讓自己好起來是不是?你怎麽可以這樣呢?我們的孩子還沒有成家立室,還沒有長大到足夠接下我們的家業。你忍心讓他們這麽早就無父無母嗎?”我心頭大震,流下淚來。他輕柔的替我拭去。
“寶寶,我知道,我逼了你太多年。前幾天夜裏你總是說著夢話,你說,‘莊恒也不是我的,我什麽都沒有了’。傻丫頭,我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我不放手,絕對不會放手。寶寶,你醒來好不好。我不管別人給你看了什麽,跟你說了什麽,你要相信我。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清玨已經答應離開了,從此之後,你我之間再沒有任何人。這些年你受的苦,就在咱們餘下這半輩子你一樣一樣還給我好不好?”我的耳中再聽不進其他的話語,莊恒的哽咽讓我的心全都揪在了一起。
是真的嗎?在發生了這麽多之後,我還可以相信他嗎?蒼天可見,我也受不起更多的失去,受不起更多的意外。
“蘊茹,我很怕。我求你睜開眼睛,好起來,好不好?”這個在商場上足以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男人,在我耳邊無助的像個孩子。
我心疼了,心軟了。我費力的一點點睜開眼睛,對上他布滿血絲的眸子。我發不了聲,隻能盡全力扯了扯嘴角。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我,悲喜交雜,似癡似狂。許久,他顫抖著手,端起床邊剛剛沒有喂下去的藥,嚐了嚐,然後喂到我唇邊。我乖乖的把溫熱的藥湯喝了下去,不知是不是藥裏加了甘草的原因,我這個向來最怕喝中藥的人居然第一次發現其實這藥也沒我想象的那麽苦。
莊恒替我理了理鬢發,吻著我的額頭,低低的道,“乖,好好睡一覺。我在這裏陪著你。”
藥效發作的好快,我沉沉的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好香,好穩,夢裏,母親慈愛的笑著衝我揮手;夢裏,我與莊恒相依相伴再無猜忌;夢裏,一雙兒女長大成人幸福快樂。夢裏,一道霽後彩虹七彩流溢橫跨天際。
第26章
我醒過來的時候,莊恒閉目倚在床頭,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攬我在懷中。我輕輕的動了動,他立刻驚醒。我望著他,他望著我,良久,他微微顫抖著低下頭來試著我的溫度,嘶啞著道,“感覺怎麽樣?我去叫崔炯過來。你先別動,好好躺著。”說著,起身下床。許是僵了太舊,他的身子晃了晃,又穩住了,急步往外走。很快,我們的房門被推開了,誰知進來的卻不是崔炯。
“媽咪!”
“媽咪,你醒了!”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我居然看見莊宇莊楠都在。
“楠兒?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吃驚不已,掙紮著想坐起來,無奈,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兒子見狀,趕緊跑上來扶起我,靠在軟墊上。“我昨天接到莊宇的電話,說您都高燒兩天了還退不下來,我立刻就訂了票回來了。早上剛剛到,莊宇去接我,一路上哭哭啼啼的,差點沒把我嚇死。”楠兒長長的吐了口氣,半蹲在床邊。女兒早就紅了眼眶,擠過來,“媽咪,你可把我嚇壞了。媽咪,你快點跟我說,你絕對絕對不會像婆婆那樣,丟下我們不管了。媽咪----”這個傻孩子,我撫著她卷卷的長發,發自內心的對著我的一雙兒女微笑,淚已在眼眶中。
“蘊茹”莊恒帶著崔炯和幾個醫生走了進來。孩子們退到一邊,讓崔炯他們診視。忙活了半晌,崔炯和那幾個人方才滿意的相視點頭,對莊恒說,“莊先生,莊太太應該沒有大礙了。但她的身體還很虛,需要好好的休息。我們會開一些藥物,請她按時服用。過兩天,我們會給她安排全麵的檢查。”
莊恒久久沒有反映,我皺眉看他。隻見他握著床前貴妃椅的扶手,挺挺的立著,一瞬不瞬的看著我。
還是楠兒咳了咳,走上來對崔炯說,“崔叔,麻煩您了。各位辛苦,請跟我來吧。”宇兒隨即道,“我去告訴董姨她們一聲。”然後轉身出去,把門關上了。
莊恒此時方才如夢初醒一般,一步步走到我身邊,坐下,握住了我的手,放在唇邊,一遍遍的吻著。他喃喃的道,“天可憐見,終於把你還給我了。”
我凝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道,“我一直都在,不在的人,是你。”
下一秒,他僵僵的看著我,沉似鐵,重如剛。我迎著他的目光,不閃不逼。良久,他居然笑了。將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輕輕道,“乖,再休息休息,等你好起來,慢慢找我算這筆賬。”他磁石般的嗓音,透著濃濃的疲倦。我不再說什麽,隻點了點頭。
那天之後,我漸漸好起來。楠兒也可以放心的離港了。走之前他跟我說,“媽咪,喬沁的爸爸媽媽可能過段時間要回國一趟,到時候他們會陪喬沁的爺爺奶奶到香港來。我想-----”
我挑了挑眉,看著眼前難得支支吾吾的兒子,“你想讓我們見見他們?”
楠兒撓撓頭笑了,“媽咪你不知道,他們家是他爺爺最大。喬沁的爸媽等閑都不敢跟他說個不字。”我簡直想狠狠地翻個白眼。這是什麽破兒子啊?談個小戀愛,居然把父母都動用上了。我瞪他一眼,“行了,到時候看吧。”他咧著嘴笑了,“對了,我的學分這一年也就能修滿了,導師說我可以提前拿到學位。開始MBA的課程了。這次回來,爸爸跟我說要我開始跟著繼剛叔接觸莊氏美國那邊的業務。”聞言,我拍了拍他。想起病中莊恒說,孩子們還擔不下這樣一份家業。現在看來,他已經在安排楠兒接位的事了。我不知道這樣一份既定的責任對楠兒來說算幸運還是不幸,不過好在楠兒有興趣去做這件事。
一周之後的一個晚上,莊恒伴著我在花園散步。走得一會兒,他看我,“累了不?”我點了點頭,大病初愈,身子還虛的很。“進去了好不好?”他問。我搖了搖頭,指了指廊前的搖椅。他皺眉道,“那裏風大。”我不理他,自往前走,在搖椅上坐下。他無奈,招手叫人,“去拿條毯子過來。”直把我細細的裹在毯子裏,他才在我身邊坐下。我微微一笑,依向他。他一怔,緩緩將我攬住。
“那年,她救了我。等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過的很不好。我有責任照顧她,也必須照顧她。這是我欠她的。”伴著夜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莊恒低低的道。我知道,那個她是誰。我靜靜的聽著。
“我想給她一筆錢,安排她到國外去生活。她不要。我問她,我可以怎麽做。她說,要麽替她報當年的仇,為她這麽些年的流離討一個公道;要麽就名正言順的讓那孩子進莊家的門。否則,她不會離開,不會接受我任何的安排。蘊茹,當年的仇我封起太久了,那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而那孩子------”他低頭看我,燈光太暗了,我看不清是什麽情緒在裏麵。我憶及當年我的話,莊家的孩子隻能是莊宇莊楠。這是我當年半步不讓的條件。
我默然,感覺他的手臂緊了緊,聲音裏透著無比的蒼涼“她要的我給不了,我能給的她不要。”
我苦笑,“那為什麽到了現在她又肯走了?”莊恒輕輕的道,“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和她商量,希望她能想得通。直到她看到你母親去世的消息,她說,她不想再這麽糾纏下去了。她要了錢和一些物業。她會開始新的生活。”
“包括馬爾代夫的那個小島?”我睨著他。
“蘊茹,你-----”他訕訕的道,不知道用什麽來解釋那趟莫須有的“日本”之行。我冷下臉來不理他。他急急地道,“蘊茹,別生氣。別生我的氣好嗎?我錯待了你太多,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都是應該的。我-------”
我捂上了他的嘴,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麽!”他抓下我的手,“真的,蘊茹。你高燒退不下來的時候,我就想著,隻要你平平安安的,讓我抵命我心甘情願。”我急了,鼻子發酸,發了恨的捶他“你還說,你還說。”
他也不躲,隻是任我發泄,替我擦眼淚。很久很久,我才安靜下來,依在他的懷中。又過了很久很久,他起身,抱我回房。
“然後呢?然後呢?”幾個聲音同時響起來。
“沒有然後了,就這樣。”我頭痛的看著麵前的三個女人,第一次發現,我都交了什麽樣的八卦朋友啊。這半個月我一直都被莊恒勒令在家休養,不得出去和她們“花天酒地”。今天在接受完崔炯全麵的檢查,證實我已經完全沒事了這後,才被還以自由之身。誰知道跑到KING ROOM來,這些人就隻顧著八我和莊恒的事。
佳冉大發感慨,“老板還有這樣鐵漢柔情的時候,要是在莊氏也這樣該多好啊。”我拚了命才忍住抽她的衝動。
“那個女人真的走了?”楊林問。我點點頭。照在億生陵駱清玨的那番話來看,她是真的答應莊恒離開了。我雖然不知道莊恒到底給了她多少錢物,可單就一個小島,她下半生都已經衣食無憂了。可不知為什麽,我心裏總覺得毛毛的。也許是她那恨我入骨的神情至今還留在我心裏吧。
“換個話題吧,”我甩了甩頭,問楊林,“醫院忙不?我過兩天就返工了。”
“忙得很。何英今天看見我還說她都幾天沒回過家了。”楊林笑道,“你假放完了?”
“嗯,再不回去,估計曾sir就要把我炒了。”我可憐兮兮的道,“混口飯吃,容易嗎我。”一句話換來三個女人的白眼。
一頓飯自自然然的拖到10點多,司機在外麵等我。穆怡送我上車。她挽住我的手臂,輕輕的道:“親愛的,過去了的,就讓她過去吧。你快快樂樂的就夠了。”我看得見她眼中的誠摯,擔心和矛盾。我捏捏她的手,點頭道:“我明白的。你也一樣,別為難自己,好不好?”
路燈下,她的臉越發的蒼白。隻見她惘然一笑,“我需要點時間,好好想想。”我隻是個俗氣的女人,我隻希望我的朋友能夠快樂。至於黎勞長安的喜怒哀樂我無法做到設身處地,無法做到將心比心。
“太太,是回莊園嗎?”司機恭恭敬敬的問。
“嗯。回去吧。”我坐在車內,看著穆怡獨自走向自己那輛純白的Toyota。那背影孤寂而蒼涼。
窗外的夜景五色斑斕,霓虹閃耀。我望著車水馬龍,望著匆匆行人,默然。“每個人都想要找個家。人活於世,誰又比誰容易的去了。”這是母親生前拉著我的手說的話。我明白她的意思。這一世,對我而言,擁有這樣的父母、兒女、朋友,甚至是丈夫,可以說已經是被上天眷顧的太深太深了。平日裏見慣了生老病死,早已明白,太完美的事,求不來的。
回到莊園,剛下車,便被人攬住了腰去。我一驚,本能的掙開,卻見莊恒笑著立在身前。“怎麽了,嚇著你了?”他一怔,伸手撫上我的臉。“怎麽臉色煞白煞白的?哪裏不舒服?”我緩緩地搖了搖頭。一眾下人們早已遠遠的退開了。他的眉頭越擰越深,深深的眸光裏滿是忡忡憂心。就這樣吧,我對自己說,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麽,愛亦好,恨亦罷,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此生此世,他仍願將我嗬護在懷中,我亦願由著他去擋風遮雨,那便走下去吧。
我伸手環住他,他立刻抱緊了我。我微微仰麵,感覺他溫熱的呼吸在我頰前拂過。冷不丁的,他低咒了一聲,不由分說將我抱起,徑直回房。他把我在床上放下,啞聲道,“好好休息。”說完竟然看都不再看我,轉身便飛快往浴室衝,然後便是嘩嘩的水聲大作。我失笑,這癡人。
好半天,他方才從浴室出來,滿頭滿臉的水珠。對上我濃濃的笑意,他居然閃過了一絲尷尬,板著臉問,“你怎麽還沒睡?”
我靠在床頭,揉了揉太陽穴,苦著臉道,“有點疼。”
“肯定又和董穆怡她們喝了酒吧?”他說著,坐到我身邊來。一滴沒擦幹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冰涼冰涼的。看來我們花了大錢安的水溫升降處理係統還真不是費的。我越發好笑。隻感覺他的手輕輕的在我的穴位上緩緩地按著。我伸手若有若無的在他胸膛上畫著圈圈。隻聽他呼吸一緊,悶悶得說,“幹什麽呢?別亂動。”我挑了挑眉,不由分說,倚進他的懷裏,在他肩上小小的咬了口。不意外的,他呼吸徹底的亂了。啞啞的道,“蘊茹,你身子好了嗎?我,我會不會傷了你?”說著俯身吻住我。絲絲熱切,縷縷柔情似將我揉溺其中。
在他伸手解開我的衣襟的瞬間,我推開他,他愣愣的望著我,我嬌笑著躲到一邊,“我累得很呢。要去泡個澡才行。你先睡吧。”說完便逃也似的奔進了浴室。身後是莊恒恨恨捶牆的聲音。剛才的冷水澡他算是徹底的白洗了。
第二天起,莊恒先生在非流感的季節裏重感冒了。
第27章
銷假複職,回到養和。先去見了曾sir。他問,“感覺怎麽樣?”我笑笑,“很好,謝謝。”他也笑了,一如一個溫和的長輩,“那就好。還有很多的工作等著我們去做。”我點點頭,“我明白,且會盡力。”
“既然你回來了,劉醫生早就申請了的大假可以批了。跟他的兩個實習醫生就轉到你組裏吧。”曾sir對我說。
“好的。我會讓人過去拿檔案的。”
何英以及急診的幾個MO正在會議室裏等我。見了我,都站了起來。我示意他們都坐下。對他們揚了揚手上的文件。“我看了DR劉和DR張sent給我的紀錄,過去這段時間大家的表現都不錯,辛苦了。雖然我們仍然接到了3個投訴,還有一單case無法與病人達成和解,正在排期上庭。但我已經跟律師研究過了,大家不用擔心。繼續努力。”
他們都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我續道,“OK,今天起劉醫生會開始放大假,Lucy和Ken就跟何醫生,沒有問題的話大家可以去工作了。”
看著眾人魚貫而出,何英笑嘻嘻的走到我身邊,“施姐,什麽時候也給我放個大假吧。”
“好啊,等你的病人都解決了。”我回道。滿意的看著她的臉迅速的垮了下來。我笑笑,複又嚴肅地問,“王競的表現怎麽樣?”
“不錯。很能幫得上忙,進步的非常快。重點是,他很拚。”何英道,然後有一點點猶豫的問,“他和,和莊宇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我皺皺眉,“你們都知道了?”
“嗯。在餐廳碰到了幾次。你知道,醫院裏沒有什麽秘密的。”見我不說話,何英又道,“對了,莊宇前陣子還過來添了表格,當固定義務獻血人。”
我愕然。我們急診室裏的醫護人員基本上全都是固定義務獻血者。當遇到緊急情況,例如血庫的血藏不足,血型無法匹配等,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固定義務獻血者是進行緊急獻血的首選。這孩子,竟然說都沒跟我說一聲。
傳呼機響,我與何英對視一眼,同時向診斷室走去。
“什麽情況?”進了一號房,我邊問邊戴上手套。王競正在做檢查。
“25歲女子,突發性呼吸困難。注射1毫克腎上腺素。”他一邊回答我一邊向護士吩咐著。
“過敏性休克。給她插管。”
“好的,我來。”王競動作麻利。
“脈搏正常,血壓正常,瞳孔有反映。”我點頭,看了看監測器,“做一個PET掃描,送她上二樓。”
這邊才鬆了一口氣,立馬小護士來說,“施醫生,三號房病人渾身抽搐。”
我們趕緊過去,幾個人正按著床上的孩子。“氟呱啶醇,5毫克,靜脈注射。”我道。
“是,馬上好。”王競已經將藥液輸了進去。病人漸漸安靜下來。
“給她做MRI,通知神經內科。”我一邊簽字一邊道。
一直忙到下午,王競走過來,輕聲對我說,“施醫生,我們,我們在餐廳辦了一個小PARTY,請您過去。”他對著我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在我的眼皮底下,追到了我的女兒,他能自在才有鬼。
我隨他上三樓的員工餐廳。嗬,人還真不少。何英居然捧了一大把鮮花迎過來。楊林他們都笑盈盈的立在那裏,連莊宇都在。“歡迎回來。”他們大聲地對我喊。我樂了,心一下子熱了起來。宇兒跑去推了一個大蛋糕出來。我敲了敲她的腦袋,“你這丫頭,又搞什麽花樣。”她清脆的笑著避開,躲到王競身後,吐著舌頭道,“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噢。”王競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尷尬的瞪莊宇。還是何英給解了圍,“施姐,你回來上班,我們都好高興,大家也不知道怎麽慶祝。一點心意啦。”
我望向每一張麵孔,很誠摯的說,“謝謝。Thank you.”
“吹蠟燭吹蠟燭。”宇兒起哄。硬是拉了王競走到我身邊來。我在他們的笑聲中把蠟燭吹滅。“快點吃,等下曾sir看見了,要怪我了。”我衝他們揮了揮手,一群年輕人一哄而上。
我站在一邊笑看他們。楊林走了過來挽住我。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莊宇正挖了一大勺蛋糕,要往王競嘴巴裏塞。
“別怪他們了。她長大了,這很正常啊。”楊林道。
我睨了她一眼,“說的輕鬆,等天天大了,你就知道什麽感覺了。”話是這樣說,可我明白,女兒是陷進去了。她雖沒說什麽,卻在用盡一切辦法讓我感覺到王競的好。這個丫頭,性子看著似乎比當年的我還要真,還要烈,還要癡。
一邊的楊林聽了我的話,隻是大笑,“我都不用等那一天了,你知道我天天跟我說什麽嗎?”
“什麽?”我問。
“她說,她長大了要嫁給你們家莊楠。說她的楠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哎,你們家莊楠做什麽了?怎麽就比我這個養了她十幾年的媽還要好了?”楊林在一邊忿忿不平。
我大樂,“我兒子有魅力唄。”
“哼。小丫頭眼光還真高。我在她那麽大的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嫁給我的數學老師。怎麽樣,夠純吧。”楊林跟我笑作一團。
五點鍾下班前,莊宇支支吾吾的過來跟我說,“媽,我們晚上約了幾個朋友。”哼哼,“我們”當然指的是她和王競了。我看著她,“別跟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去做些不知所謂的事情,聽到了?”她趕緊點頭,“我的朋友你也認識的阿,無非就是韓津他們。對了,還有你上次見過的那個Linda。”我拍了拍女兒的臉蛋,“去吧。”
宇兒自己有安排了;穆怡這兩天全在陪黎隆源,據說是黎勞長安返英國探親不在香港;楊林上夜班;那我幹點什麽呢?坐在辦公室裏想了幾分鍾,憶及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莊恒還有點低燒。他感冒了幾天了,也沒見徹底的好,也不肯在家好好休息。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那麽折騰他了。打他手機關機,我直接搖了電話到莊氏。
“您好,這裏是莊氏集團。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公事化的女聲響起。我記不得莊恒的直線號碼了,沒辦法,隻能從基層打起。
“麻煩你給我轉主席辦公室。”我道。
“對不起,請問您哪位?和主席辦公室有預約嗎?”那聲音頓了一頓。
“沒有。你直接轉就是了。我是施蘊茹。”我揉揉眉頭。
“莊太太?”很好,不用我再去解釋了。可那頭的聲音明顯的是驚詫和懷疑。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連忙道,“您請稍等”。我暗自點了點頭,總算沒有發生那種誤以為我是冒名搗亂而扣下我電話的事情。
隔了一會兒,電話被接了起來,“你好,莊太?”莊恒的首席秘書,梁張清茵。很本事的女人,年齡比我大幾歲,莊氏剛上市時就已經在了。年年莊氏的慶典晚會上總是能見著她,絕對可以用沉穩之極來形容她。
“是我,莊先生在嗎?”
“主席仍在會議室,會議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您需要我把電話轉進去嗎?”她對我談不上親近,隻是恭敬罷了。
“不用了,我沒什麽急事。要是會議結束的話,你請他等我一下。”
“好的。”很棒的秘書,不問原因,隻記結果。
放下電話,我出門,對來接我的司機說,“到莊氏去。”
中環莊氏大樓,我記不清有多久不曾主動上來了。搭了專用電梯直上,莊恒的辦公室在50樓。梁張清茵在電梯口候著我,她穿著一身合體的寶藍色套裝,利落的短發梳在耳後。“莊太,請先到主席室休息一下吧。”
她陪我進去,又泡了咖啡來,便告退了。我打量著莊恒這偌大的辦公室。大氣的裝潢,透著迫人的奢華和厚重。吊燈,辦公桌台,沙發,酒吧,落地玻璃窗,無一不簡潔卻又滿是骨子裏的威嚴。我搖搖頭笑了,坐進莊恒慣坐的辦公椅,一眼便可看見他台子上放著的唯一一個水晶像框,我怔住了。
像框裏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素描畫,很有些年份了。
畫裏,一個女孩跌坐在草坪上,孤寂卻又倔強。
我的心猛烈的跳動著。
是我。確切的說,是我與他,這輩子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在那個暖暖的午後,施家的花園裏。我被二哥和蘊晴推倒在地,是他牽起了我,牽起了我們這一世的情緣。我喉頭哽咽,原以為他早就忘卻了,不曾想,他竟這樣保留著我們的這場初遇。
“蘊茹!”門開處,我的丈夫走了進來。他望著我,滿目盡是難以自信的愉悅。是啊,多少年了,連我自己都不曾想過我還會有主動來尋他的一天。我粲然一笑,對著他揚了揚手中的像框。他沒看我手中的東西,隻是呆呆看我,直直走過來。一把將我摟進懷中,我軟在他的懷裏。感受著他火熱的,近乎虔誠的吻,額頭,鼻梁,麵頰,嘴唇-----我拚盡最後一絲理智道,“不要,不要在這裏。”他低低的笑了,打橫抱起我,直入副設的休息室裏,倒在床上,我們熱情的回應彼此,感受彼此。
一番雲雨過後,我偎依在他的胸膛上。他輕輕嗅著我的發絲,把玩著我的手。“餓不餓?我們去吃點東西?”良久,他在我耳邊吹著氣問。我不答話,隻是問“那張畫你哪裏來的?都不告訴我。”
誰知,他沉默了一會兒,反倒問我,“寶貝,知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讓我震撼的?”我想了想,“那次生日會?”15歲的我,等在樓梯盡頭的他,我將手圈入他的臂彎,贏盡了滿堂喝彩。
“不,是我第一次見你的那天。你穿著白底碎花的小裙子,堪堪從秋千架上跌落到青青的草坪上,跌落在我麵前。讓我幾乎以為是降落凡塵的精靈。”
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起我們的那場邂逅。竟是在我們相識快30載之後,在他鬢邊生出了絲絲華發,而我也不再年輕之後。
我嘟嘟嘴道,“都丟臉到家了,還精靈呢。”
他認真的搖頭,“寶貝,那一天的你是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我把你畫了下來,放在身邊。”他摸了摸我的臉,“我想著,等我們七老八十了以後,坐在搖椅裏,我再把這張畫拿給你。告訴你,你一直都是我的精靈。”
我把臉埋進了他的懷裏,不想讓他看見,我眼眶裏的淚。失而複得的感覺竟是如此奇妙,在這一刻,我真心希望,我能和這個男人重新再來,攜手一生。
第28章
輕輕的吻落在眉心,擾了我甜甜的美夢。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莊恒正支著身子笑望著我。我口齒不清的咕囔了一聲,倒頭繼續睡我的。沒兩秒鍾,便感覺到一個更深的吻落在我的麵頰上,伴著沉沉低語,“小懶蟲,還不起來,太陽都出來了。”我翻了個身抱過他的手臂,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窩進去,喃喃道:“再讓我睡五分鍾。”他懶洋洋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別騙我。根據我的經驗,從現在開始到你起來,最起碼還要二十分鍾。”
等半個小時後,我不情不願的從床上爬起來,看著莊恒放下報紙,起身去拉開窗簾,我不禁感歎,真是一個了解我的男人啊。這一年多來,他成天哄我起床,確實是得出經驗來了。
洗漱的時候,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出了神。許是剛剛睡醒的緣故,臉蛋粉粉的,透著些微健康的紅潤;光潔的額頭,不細看絕對發現不了一絲的皺紋;一頭烏發似比前些年還要更黑亮些了。怪不得身邊的穆怡,福慶她們都說我越活越年輕了。
憶及莊恒前兩天看我梳妝的時候,還開玩笑的說,“本就是老夫少妻的搭配,再這樣下去怕是要錯輩了。”我橫了他一眼,拿起一支麵膜膏,“誰叫你不好好保養的?要不給你弄個麵膜敷敷?”他聞言立馬避得老遠,還大皺其眉的道:“什麽鬼東西。你把那個離我遠點。”我一時起了玩心,不依不饒的追著他,要把那火山泥往他臉上抹。於是我們兩個加起來都將近一百歲的人,就在我們一百英尺的主臥室裏玩起了你追我跑的遊戲。莊恒被我追露台落地窗前,不得不立定,瞪了氣喘籲籲的我幾秒,劈手奪過我手中的東西,隨意拋了。攬緊了我的腰肢,吻住了我。
那情景現在想起來都還微微的臉紅呢。我洗漱完,又拿清水拍了拍,走出浴室。11月的香港,陽光還是充足的。莊恒正坐在露台餐桌邊看著報紙喝咖啡。福慶已經把我的牛奶,水果都端上來了。我走過去靠在他身邊,他頭也不抬將我攬在膝上。我低頭看向他手中的早報,毫無新意的財經版,他一邊看還一邊擰眉,“評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撇撇嘴,硬將他的頭扳正看我,指指擺鍾道,“莊先生現在閑得很啊,九點多了還閑坐在這裏看報紙。”
他挑眉戲謔,“不用擔心,我還養的起你。”我翻個白眼,自他膝上起身,“希罕!我不用你養一樣過的很好。”他聞言大笑,“那好得很,我讓你養就是了。”
我為之氣結,不再理睬他,心不在焉的吃我的早餐。今天我休息不用上醫院去,正好一會兒去把幾個報告趕了,港醫協會催稿催了好幾次了,今天得空也一起弄出來算了。
正盤算著,忽聽莊恒道,“今天天氣極好,你又不用去醫院,我們出海去吧。”我愕然,“今天不是周末吧,怎麽,港股不交易了?”他理所當然的道,“莊楠在公司就行了,難不成還要我時時盯著?”
楠兒幾個月前畢業回港,正式進入莊氏董事局。他對大陸,美國,香港在方麵的業務早就有所觸及,上起手來就比較快。自打兒子回來之後,莊恒也明顯的輕鬆了很多。2個月前,楠兒主理了盈訊和莊氏旗下百麗的並購案,結果是令莊恒和莊氏董事局滿意的。喬沁畢業後被國際坦丁投資銀行聘為研究分析員,調駐香港。兩個人的感情也算穩定。她到莊園來過幾次,莊恒一貫溫和淡然,沒怎麽在這件事上評說過什麽。可榮媽是明顯的喜歡上這個女孩了,時不時地燉些湯湯水水的囑司機給喬沁送過去,外加在我耳邊嘮叨說人家一個女孩,孤身在港打拚,怪可憐的。眼下之意就是要我多關心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搞得活似我就是那古戲裏的惡婆婆一樣。這不還沒進門嘛,我們雙方家長也沒見過麵。一年多前,楠兒提起喬沁的父母長輩要過港來,可也沒了下文。兩個孩子沒提要結婚的事,也不急,我樂得輕鬆,順其自然。
“又走神,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莊恒歎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知何時他坐到我的椅子扶手上來了。他伸手將我額前的一縷碎發挽到耳後,寵溺的捏捏我的耳垂。我也順勢朝他倚了倚。這種親密的動作在我們之間封閉了將近十年,如今卻是自然而然了。
這一年多,我們都好像重新活了一把,好像又找回了數十年前我們新婚時的那種,恩,年輕人稱之為愛情的東西。我們之間可能比純粹愛情還要多了幾分歲月的沉澱,多了幾分知足的感悟,多了幾分感恩的珍惜。
“出海是吧,那去大嶼山,我也想去添些香油紙。”父親的身子越發不好了,他不肯住院調養,家裏也沒有人能拗的過他。這些天我總覺得心裏鬱鬱的,去求個家宅平安也是好的。
“嗯。我叫他們去準備準備。”莊恒低低的應了。他是一向不信這些的,而我自從母親走後,漸漸開始有了這習慣。他沒說什麽,隻以我的名義單獨辟了一筆慈善款項,捐贈給母親生前常去的那些寺院。
海上的陽光是好,我迎風立在甲板上,耳邊卻回蕩著剛才曆凝寺主持的話,“莊太,您抽的這支簽一般,近來還請多加小心。”這些人通常都是好簽就說的天花亂墜,中等簽就說成佳好,要由他們口中說出一般來,那就是我真的抽了支爛簽了。往深了問,他們便會高深莫測的來一句,“言盡於此,天機不可泄漏。”
“蘊茹,站在這裏這麽久了,風大,跟我進艙去。”莊恒走過來,從身後擁住了我。我背倚在他懷中,望著蒼茫海天一際。見我不言語,他握了握我的手,“這麽涼,不能再吹風了,進去歇一會兒,吃點東西。”不由分說,牽了我的手進去。
船上的傭人已擺好了各式餐點,三文魚、北極貝、手卷、沙拉、醉蝦、大閘蟹。“先生,太太,請慢用。”在莊恒點頭後,他們退了出去。我坐在躺椅上,莊恒去倒了杯溫熱的橙汁,塞在我手裏,“喝下去,你臉色不太好。”我拉他坐在身邊,攤開他的手掌細細看著。清清楚楚地幾道紋路,連分叉都少之又少。微微舒了口氣。
忽聽他磁石般的嗓音喃喃的道,“蘊茹,有生之年,我不會離開,不會丟下你,不會讓你一個人的。”我呆住,不知他知道了什麽,抬頭看去,他一雙深邃的眸子似已將我看得通透,將這世事看得通透;他逆著光,輪廓更顯堅硬,鬢角幾許銀絲越發襯他的深沉內斂。我淡淡笑了,躺下,將頭枕在他腿上,聽著外麵海浪滾滾的弄潮聲,倦了。
回到莊園,夜幕已降。楠兒已回家了。飯桌上聽他們父子閑聊。兒子道,“爸爸,今天麗都開盤一個半鍾就長了10個點。元朗、天水圍那些供公眾購買的高端樓花今天推出後就賣空了。碧茵園的十套別墅有8套是早就訂下的,今天黎伯伯、王伯伯都打電話來說要兩套,房產部那邊不敢拿主意,宋叔說要問問你的意思。”莊恒微一思索,隨意笑笑,“打開門做生意,先到先得便是。”
“嗯,宋叔明天肯定還要請示您的。”楠兒聳聳肩,隨後清了清嗓子,“爸爸,媽咪,喬沁的爺爺奶奶到香港來了,他們想找個時間和你們吃個飯。”
我和莊恒對視了一眼,莊恒點頭道,“這個自然。他們是長輩,我們禮貌上也應該拜訪的。”
我問楠兒,“你安排了哪家酒店?”半島、文華、四季都有莊氏長期包下的專用房,待客用。
楠兒搖了搖頭,“不用我安排,她爺爺職位好像很高的樣子,來去都有專人陪同的,香港這邊早就安排好了,都不用喬沁陪著。”
莊恒倒沒在意,隻說,“那時間上就由他們定,你去安排就是了。”
兩天後,我回施家看父親。傭人說父親在書房。哪知道我剛進去,就正碰上容姨勸父親吃藥的一幕。容姨一臉無奈的端著藥碗,“老爺,這藥醫生囑咐的不能斷的,你就喝了吧。”而坐在竹藤椅上的父親看都不看一眼,隻皺著眉頭頻頻揮手,“拿開拿開,不要給我喝。”那神情相極了鬧別扭的任性孩子。我不由得笑出聲來,驚動了房裏一站一坐的兩個人。他們見了我都是一愣,父親微微有些尷尬,容姨則隨即理了理鬢發,衝我歎氣,“蘊茹,來的正好,勸勸你爸爸。”我上前接過藥碗道,“容姨,我來吧。”她淡淡一笑,轉身出門去了。
我笑盈盈拿起湯匙敲敲碗邊,“爸爸,我來喂你?”父親瞪我一眼,伸手接過碗去,一口喝幹了,咧著嘴道:“你們就見不得我舒坦些,淨拿這些苦的要命的東西給我。”
藥汁的苦澀,加深了父親眉心道道皺紋,觸的我心裏一陣不是滋味。我沒有說話,蹲下身,伏在父親膝間。良久,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蘊茹,爸爸老嘍,也不知道還有幾天好活了。”我趕緊捂住他的嘴,拚命的搖頭,“不會的不會的,爸,你說什麽呢。”父親灑然一笑,拉下我的手,刮了我一個鼻子,“傻丫頭,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
小時候總盼著快些長大,快些離開父母,離開家,獲得自由。可真長大了,心心念念的全是孩童時,倚著父母的那段光陰。這才明白,之所以敢拚,敢闖,全是因為知道遠方有那樣永遠的依靠看著你,盼著你,隨時敞開懷抱等你回家。
無論年紀再大,在父母麵前,永遠可以做一個稚嫩的孩子。這是人這一生至深至大的福分。在母親離開的今天,父親已然成為我這種福分和依賴的全部。
“來,起來,蘊茹。有些事情要趁今天好好的給你交待清楚。”父親彎腰牽了我起身,坐在他麵前。他麵色凝重,思索了很久,緩緩的道,“施家從創業起,到現在已經是好幾代人的心血了,你太祖父,你爺爺,我,我們都窮盡了心思把持這份家業。不光是我們,隻要身體裏流著施家的血的人,都有責任讓它永遠延續下去。”我靜靜的聽著,我知道自己是姓施的,從來都知道。這個姓氏從小便給了我數不盡的榮譽和光芒,甚至給了我婚姻、給了我事業、給了我一生的命運。
“蘊茹,我要你答應,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你會盡全力維護施家、保全施家、讓幾代姓施的人的心血傳承下去。”父親沉重嚴肅的聲音在我耳邊一個字一個字的響起。
我徹徹底底的懵了。
父親搖著我的雙肩,有些急切的道,“蘊茹,看著我,答應我。”我迷惘的對上他的眸子,那裏麵滿是懇切、希望,期待,焦迫,甚至還有一點點地不忍。我的心被震動了。這是我的父親,給我生命,庇護我長大的父親,我的身體裏流著他的血液,他對我所有的要求就是保全我自己的家。這叫我如何拒絕?從何拒絕?
我在父親的注視下,點了點頭,“我答應,爸爸。”
父親長長的舒了口氣,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然後,他又笑笑,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我,“也許是我想的太多了,也許你大哥他們能處理的好,也許並不用你做什麽的。”
“會的,爸爸,一切都會好好的。你會好好的,大哥他們會好好的,施家也會好好的。”我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說服父親。
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父親突然說,“許久沒去看過你的母親了,過兩日一道過去一趟吧。”我應著,“好。您好好養病,過兩日我陪您過去。”
回莊園的一路,我都在想著我應下的那個承諾。一輩子在商場上打拚,父親的觸覺當然是敏銳的。施家下一任的掌舵人隻能是大哥。與父親相比,大哥還差的遠了。商場如戰場,稍有不慎,滿盤皆輸。別看現在是豪門風光,明日一朝覺醒,隻怕就是紅塵夢斷。而我,我手中不禁有施氏的股份,更有莊氏份額可觀的一個百分比。父親思維之縝密,我歎服。
胡思亂想之下,心裏越發的煩亂。看看天色尚早,我按下玻璃隔間對司機說,“先不回莊園,到億生陵去吧。”司機恭敬的答,“好的,太太。”這樣的時候,我能去找的隻有母親了。很不孝的女兒,對不對?每次去找母親,都隻會給她帶去些煩心的事,都隻會從她那裏索取慰藉。
陵園門口停了輛黑色奧迪,車子極普通,關鍵是車牌,一眼可辨,是部隊的專屬牌號。走進去,遠遠的看到母親墓前竟然有人在祭拜。我心裏一凜,快步上前。
還沒走近,便瞧見香燭高燃,鳳菊火紅,菁葉碧翠。一個一身軍裝,滿頭白發,背影看去微微有些馱,但卻依然堅硬的老人正一動不動立在墓前。
還不待我走上前,旁邊就有隨行人員走過來,生硬的衝我道,“這位女士,我們正在執行任務,請不要打擾,盡快離開吧。”我一愣,隨即冷笑一聲,拔高了聲音:“執行任務?在我的母親墓前執行任務?我倒要看看這鬧得是什麽。”
顯然,我的話驚動了那人,他緩緩轉過身來。霎時,一股熟悉感鋪天蓋地的襲來,我心中似有什麽要翻騰而出。我與他,素昧謀麵,然而,似曾相識。
他一揮手斥退了身邊的隨行人員,隻牢牢看住我。眼裏俱是恍如隔世的迷惘和難以置信的驚喜。“你是誰?”明知不甚禮貌,我卻脫口問出。
“喬立勳。”淡淡三字,似有千鈞之力,撼動我的耳膜。
第29章
母親過世時我將那張發黃的舊照片隨母親一同安葬,而我的心裏也暗自埋下了喬立勳這個名字。不是沒想過去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可轉念又想,人已逝,花已榭,這一生隻怕都不會再有人提起這個名字,我何苦再去探究一段封塵了半個世紀的往事呢?於是作罷。
可今天,在母親墓前,我不隻聽見了這個名字,我還見到了這個人。失神中,我猶自把持著站定,久久方聽到他的聲音仿似很遠很遠的天外飄來。
“我,是你母親的,一個故友。”他看了我一會兒,悵然一笑,“你長得很像你母親。”
故友?什麽樣的故友會讓我的母親委身下嫁?什麽樣的故友會讓我的母親心心念念了一輩子至死都無法釋懷?什麽樣的故友會橫在我父母之間50年終成永遠的遺憾?如今,他對我說,他,隻是一個,故友。
我勉強笑笑,道:“您好。”我知道,論禮,他是母親的朋友,我該叫他一聲“伯伯”,可我叫不出口,生怕一開聲,就有無數的問題雖之拋出。我現在能做的就隻是問一句好。
“參謀長,時間差不多了,大家都還等著您呢。”那個隨從走近我們,小聲地道。喬立勳歎了口氣,徑自走回墓前,“靜柔,我去了,過兩日再來看你。”說罷他衝我點點頭,然後偏臉道,“走罷。”
“是。”那隨從向後跨立一步,挺直了身板答道。
目送著他們緩緩離去,漸行漸遠,我回身蹲在母親墓前,拂拭著已然被人擦得一塵不染的墓碑,望著赤菊碧葉,聽著秋風吹動四周梧桐沙沙,每一聲都似叮嚀,似歎息;似在講述一段古老的往事。
我想,我應該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父親是絕計不能問的,就連這喬立勳在香港的事也不能告訴他。否則就照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會出什麽事,難以想象。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也許是知情的。
福媽不是施家原本就有的仆人,她是母親陪嫁過來的人。這麽些年,她緊緊陪在母親身邊,不曾背叛,不曾或離。母親走後,她執意不肯再住施家。福媽一生未嫁,除了我們,她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好說歹說,才勸得她同意,在天水圍給她買了房子,請了看護。那裏離內地近,她時常上去散散心也方便。
從陵園出來,我直接吩咐司機到新界去。在天水圍社區的小廣場找到福媽時,她正孤零零的坐在長椅上。她見了我滿目盡是歡喜,臉上道道皺紋笑出了一朵花似的。我心下感動,握了她的手,就在她身邊坐下來。
思量許久,我緩緩開口,“福媽,你知道喬立勳嗎?”福媽的臉在那一瞬間僵住了,顫巍巍的站起來,震驚、疑懼的盯住了我,抖著聲音問道,“誰?你說誰?”我一下子肯定了,福媽是知道的。我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喬、立、勳。”下一秒,福媽再站立不住,渾身哆哆嗦嗦的,我趕緊扶她坐下。隻聽她喃喃的問,“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麽會知道這個人?”
“今天在墓地,他去拜祭。我,我曾經見過他和母親的相片。”我話音未落,福媽一甩手,厲聲道,“姓喬的去看小姐了?他憑什麽?他有什麽臉去看小姐?”福媽私下裏一直管母親叫“小姐”,隻有當著旁人,她才會跟著喊“太太”。我一時怔住了,從未曾見過福媽如此疾言厲色,如此恨恨的神情。“福媽,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和母親是什麽關係?母親最後為什麽說是她自己對不起父親?”
“不是!”福媽激動起來,“小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她從來都隻苦了她自己!”我靜靜的望住福媽,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福媽問,“你要知道?”見我點頭,她歎息了一聲,“也罷也罷,這都是命。多少年了,除了你父親,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的。”
她平靜了一下,拉過我的手,徐徐的道,“你外公當年是國民黨的高官,在南京任職。許家和施家是世交了,一家從政,一家從商,你父親常常有公事到南京的。夫人去的早,小姐一直是我帶大的。兩家的老人早有意要撮合你父親和小姐。小姐從來都要強,愛讀書,16歲就上了南京最高學堂,我記得整個學堂總共就隻有六個女學生。小姐一直看不慣世家子弟們的作派,她說過,隻有革命才能救中國。我是不懂這些的,隻是你外公為此責罰過小姐許多次。也許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年,小姐認識了喬立勳,下定決心要跟了他。後來我才知道,姓喬的是共產黨軍隊裏的人。事發後,你外公大怒,拿槍指著小姐要逼他們分手,不然的話就要斷絕父女關係。小姐的脾氣倔,認死理,給老爺磕了頭就離開了許家。我放心不下小姐,便也跟了出來。她和喬立勳就在部隊裏成了親。三天後,你外公在南京各大報上登了聲明,表示小姐從此再不是許家的人了。”我呆呆的聽著,不曾想母親也會放棄血親,放棄榮華,放棄安逸,隻為那一個心愛的人。“後來呢?你們就跟著解放軍了嗎?”我問。
“嗯。小姐剪了辮子,換了軍裝,我被編進了後勤部。我是無所謂的,隻要小姐高興就行了。我們跟著部隊進了河北,喬立勳已經是個團長了。那會兒,他跟小姐很好很好的,我瞧著也覺得放心。隻是他們新婚不到半年,上麵下了命令,喬立勳他們部隊要去打北邊遼沈。小姐眼睛都哭紅了,還是給姓喬的裝了行裝,讓他放心的打仗去了。誰知,誰知他這一去,唉。一年後,聽說是打了勝仗了。小姐天天的等,天天的問,天天的盼,人都落了型了,可也沒個準信兒。當時,說什麽的都有,還有人說他戰死了。旁邊的人閑言閑語的多了起來,又翻出我們的老底,說小姐是國民黨的走狗,是奸細。小姐一心隻想著要到遼寧去找喬立勳,我也拗不過她。可當時兵荒馬亂的,我們兩個女人哪裏找得到,小姐一直都病著,我們隻能找找停停。又過了一年多,才算是打聽到,喬立勳的部隊駐守在沈陽了。”這一段福媽講的平靜,可我知道,這淡淡幾句話,帶過了當年她們吃的難以想象的苦頭。
陡然間,她的聲音激動起來,恨恨的道,“小姐滿心歡喜,直向軍隊去了。可是,等著她的是什麽?是喬立勳那個王八蛋,已經在這離開的三年時間裏,他升了師政委,又娶了老婆,而且,那女人還有了孩子!蘊茹,你不知道,你永遠無法體會你母親當年的那種絕望。為了這個姓喬的,她被許家趕了出來,什麽都沒有了。可這個男人竟然這樣負了她!”福媽的聲音不斷的在我耳邊響起,我懵懵的,隻會苦笑。福媽說我不能體會,可是母親當年的苦我也經曆過,也感覺過,也痛過。那種被刀子剜心的感覺,現在想起來依然是窒息的疼。
福媽緊緊攥著我的手道:“小姐二話不說,甩了喬立勳兩個耳光,將他們的結婚證名一把火燒了。我知道,小姐心裏苦到了極點,可那女人懷的孩子是無辜的,她做不出讓孩子沒有父親的事。她想過一口藥了事,被我死死勸住了。我們回了南京,你外公早就跟著逃往南邊了。天下之大,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而就在這個時候,在南京公館裏,你父親提出要娶小姐。他說,他都知道,他不在乎。”
我一直以為父母的婚姻就是舊式的長輩之命,媒妁之言,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父親後來又有了容姨?”我不禁問。
“小姐從那以後,像是變了個性子,什麽都淡淡的,什麽都無所謂。她-----我勸小姐,好好的過日子,忘了那個姓喬的。小姐指了指心,苦笑著告訴我,他始終在裏麵,拔不出來。”福媽幽幽的道,“你父親衝小姐狠狠地發了幾次火,娶了你容姨過門。”
福媽搖頭說不下去。我卻明白了。母親的愛已經給了喬立勳,再也無法愛上第二個人。她嫁父親,為父親生兒育女,為的是盡一份責任。一段無法有愛情的婚姻,又能幸福到哪裏去?
“喬立勳,他毀了小姐一生的幸福。”福媽咬牙切齒反複地說。
辭了福媽出來,我腦子裏想著的全都是母親的一生所受的痛苦煎熬。想愛,不能愛;想忘,忘不掉;想逃,逃不開。她能做的就隻剩下用淡然超塵的笑來掩飾自己碎的七零八落的心。
心裏澀澀的不是滋味,回到莊園已經很晚了。正廳裏楠兒一個人坐著,電視調成了靜音,麵前擺了幾分文件正看著。我問道,“這是幹什麽呢?”楠兒見是我,忙起身笑了,“還不是等您呢,電視節目又無聊的很。”
“有事?”我心不在焉的坐下來,端起福慶送過來的燕窩抿了一口,皺眉道,“太甜了,拿下去。給我換杯茶來。”旁邊的人趕緊端了下去。我這才看向兒子,“怎麽了?”楠兒稍稍一愣,說道,“明天晚上您有空嗎?喬沁那邊這幾天都沒什麽事兒,您跟爸爸見見他們吧?剛剛爸爸說要看您的時間。”我心裏沒由來一陣煩躁,衝兒子道,“行了,我知道了。7點,東方君悅吧。”楠兒點點頭,又問,“媽,您沒事吧?臉色不太好呢。”我搖搖頭,“沒事,累了點。我上去了,你也別弄得太晚了。”
回到臥室,隨便梳洗了,便癱在搖椅裏閉著眼不想動。有人握著我的手,輕輕的晃了晃。我睜眼看,是莊恒剛洗浴完出來,披了件深藍色的睡袍,半屈了身子看我,“怎麽在這裏坐著了。不是說去看福媽了?怎麽弄到這會子才回來。”
我還未及答話,便聽到敲門聲,福慶在門外道,“太太,您的茶泡好了。”我揚聲道,“進來吧。”福慶端了個托盤走進來,上麵還放了幾片土司,煎蛋。她輕輕道,“我問了問司機,說您還沒吃晚飯呢,燕窩也不喝,還是吃一點東西吧。”我已經感覺到莊恒不滿的目光鎖著我了,果然,福慶一放下東西退出去,他便皺眉道,“到現在還沒吃晚飯?你就不能好好照顧著點自己。自己有胃疼的毛病還不知道當心。”我不理他,把土司煎蛋推得遠遠的,隻取了茶小口小口喝著。上好的都勻毛尖,可怎麽我喝起來全是苦澀,一點甘香也沒有。
莊恒靜了靜,蹲在我麵前,“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看著他,隻見他滿目盡是關切疼惜。心一動,不禁抬手撫上了他的臉頰,撫上他的眼眉,撫上他額間幾道皺紋。當年如果我絕然離開,會不會如母親一般,再無法對第二個人付出感情,一生鬱鬱?而如今,離開了的駱清玨又能否真正從這糾纏中超脫出來?
莊恒默然片刻,伸臂抱起了我,將我放在榻上,給我蓋好被子,握了我的手,歎息一聲,“必是見到福媽又想起了你母親了是嗎。好了,回來了就不想了,乖乖的休息了,好麽?”我點點頭,閉上眼。這一夜雜夢連連,一會兒是母親,一會兒是父親,一會兒又是喬立勳,還有許多認不清楚地臉孔,都在向我講述著什麽。我一次又一次的驚醒。每次醒來,莊恒總會攬緊了我,輕輕拍打我的脊背,而我也隻有緊緊偎著他,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汲取他的安定溫暖,才能稍稍睡去。
第30章
第二天晚上在君悅見著喬沁的爺爺奶奶時,一下子跳進我腦子的便是福媽恨恨難以釋懷的聲音,“喬立勳,他毀了小姐一生的幸福。”
一霎那間,我呆住了,喬立勳也呆住了。
我早該想到的,從母親見喬沁第一麵起,就說她長得麵善。怎麽能不麵善呢,嫡嫡親的祖孫兩個啊。這到底是命運的捉弄還是上蒼的玩笑?我的兒子愛上了喬立勳的孫女兒。
在場的其他人都知道事有蹊蹺,全安靜了。楠兒和喬沁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莊恒不動聲色,伸手牢牢攬定了我的腰。我顧不得其他,隻定睛看那位喬夫人,一身墨色唐裝,正襟端然坐在喬立勳身邊,蒼蒼白發整齊的梳在耳後,自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氣度風華。見如此場麵,隻微微皺眉望向喬立勳,目光中隱有疑問。我暗自冷笑,好一個軍區參謀長夫人的氣派。
“又見麵了,喬先生。”我冷冷的道。
“你,你就是莊楠的母親?”喬立勳半晌回神,有些頹然的問。
“是,我不光是許靜柔的女兒,我還是莊楠的母親。”我不意外的看到,當我提起母親的名字時,喬夫人臉上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楠兒終於忍不住了,“您和喬爺爺認識嗎?”
我尚未回答,便聽喬立勳道,“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你父親好嗎?早就想見見他了。”他怕是以為我知道的一切是由父親告知的。他想幹什麽,見我父親?見了又能怎麽樣?討論討論這一輩子是誰傷我母親傷的更深,還是爭論爭論母親這輩子究竟愛的是誰?這是父親心裏最大的痛,我又怎麽可能由著他再去往父親的傷口上撒鹽?
“喬先生,家父很好,不勞費心。也請喬先生不要再打擾我父母。失禮了。”說完我站了起來,不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直接走了出去。我沒有辦法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什麽都不知道的呆在裏麵,和喬家夫婦把酒言歡,其樂融融的討論莊楠和喬沁的事。我做不到,我腦子裏全是父親守在母親榻前的淒楚,全是福媽講述的那段往事,全是替母親的失望和傷痛。
方出君悅,家中司機便已在門口候著了。恭恭敬敬的衝我身後低頭,“先生,太太。”我轉頭一看,莊恒不知什麽時候跟在身後,麵上倒沒有什麽太多的表情。見我望他,隻微微一笑,上前牽了我的手,替我開了車門。一路無話,他沒問,我也沒說。
回到房中,我立在露台外麵,俯瞰山下的夜景。夜風涼瑟瑟的吹過,我打了個冷顫。肩頭忽的一暖,莊恒正將一件外衣給我輕輕披上。“這裏涼,站一會兒就進屋去吧。”他低低的嗓音在這樣寂靜的夜裏更顯磁厚。“你不問我什麽嗎?”我道。他挑眉笑了,“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這一夜,我縮在他懷裏,任他濃濃的氣息將我秘密包圍。我沒頭沒腦,語無倫次的給他講述那個母親的故事,也不知自己講了些什麽,也不知他聽沒聽懂。他一直沒出聲,很久很久才將吻落在我的額上。“對不起。”他喃喃的道。黑暗中,他的眼睛閃著晶晶亮的光芒。我搖搖頭,用手攀住他的衣襟。胃部一陣生疼突的襲來,我忙用手按住,蜷縮了身子。他察覺了我的不對勁,伸手扭亮了壁燈。“蘊茹,你怎麽了?臉煞白煞白的。”他急切的問。
“胃疼,給我藥,在抽屜裏。”我斷斷續續的道,豆大豆大的汗珠已經滴了下來。他忙去拿了水和藥,我接過吃下,蜷著身子等待疼痛過去。他摟著我,替我擦拭額上的冷汗。好容易緩了下來,我盡力衝他一笑,他的臉在燈下越發顯得慘白,“沒事的,我好多了。”他一瞬不瞬的望著我,圈緊了手臂,慢慢才恢複顏色。
“睡吧。我在這呢。”他在我耳邊輕輕的哄著,一直哄著。
翌日早上醒來,身邊已經沒有人了,隻是小偏廳裏依稀傳來低低的說話聲。聽著像是楠兒和莊恒。楠兒有些激動地道,“爸,上一輩的事情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喬沁總是無辜的。你們總不能因為上一代的糾葛,就來反對我們啊。”
“夠了。你給我小聲一點。”莊恒打斷了兒子的話,“你媽媽還在睡,她身體不好,你不要再在她麵前提這件事了。”
後麵的聲音聽不真切,我想也知道楠兒現在的心情。他說的是不錯,喬沁無辜,他無辜。可母親何辜?父親又何辜?莊恒是被我昨晚的胃疼嚇怕了,以他的性格,拚著兒子不理解,也不會再讓我受那姓喬的刺激了。我實在沒想好該怎麽處理和喬家的關係,心亂如麻,緩一緩也好。
然而,有些事是躲也躲不過,緩也緩不得的。當我在辦公室裏接到容姨的電話時,直如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趕回施家,聽跟去的司機哭哭啼啼的回我們,“我跟著老爺一起去拜夫人,我擺好了供品就在樹下等著。沒多久又來了幾個人,有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他們竟也是來拜夫人的。老爺和那個老頭吵了起來,我趕上去的時候,聽老爺讓他滾,不準靠近夫人的墓。後來他們走了,老爺就支撐不住,倒下去了-------”
父親終究是見到了喬立勳。這些天我始終拖著不陪他去億生陵,就是怕跟姓喬的撞上了,沒想到,父親竟自己跑了去。突發性心髒病,誰也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老爺子嚴令不許送他去醫院,而醫生也私下跟我們說,就順著他吧。
“去看看你父親,他剛剛醒了一會兒還一直念叨你呢。”容姨鬢發淩亂,雙目無神的對我說。我茫然點頭。臥房已被改成了臨時病房,呼吸機,監護器全都按上了。施家的孩子全都到齊,垂手立在一旁。
又是走到這一步了嗎?在母親離開兩年後,父親也要撒手而去嗎?老天到底要讓我經曆多少次這樣的生生死死,到底要讓我感受多少次切膚之痛?有人說,人這一輩子,前半部分感受生的愉悅,後半部分感受死的悲哀。小時候不喜歡吃苦瓜,覺得它難以下咽。越到大卻越愛苦瓜,因為終於明白,人生的苦要比苦瓜苦上千倍萬倍。
父親在淩晨時分醒來,摘下氧氣麵罩,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一一看過去。看到我時,艱難的開口,“蘊茹,你還記得答應我的話嗎?”我一下想起不久前,在書房裏,對著父親承諾,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會盡我全力保全施家。我含淚點頭,“爸爸,我記得的。你放心。”父親舒了口氣,費力的笑了。容姨再忍不住,衝上去俯在父親胸口。父親抬手撫了撫她的發絲,輕輕的道,“下輩子,找個真心疼你的人,好好過。”容姨痛哭失聲。
父親的最後一句話是,“靜柔,這回總是我先了吧。”
風雨淒迷的夜裏,我再無雙親。心靈最深處有一片天地,就此薨塌。
父親生前將手中持有的百分之十五的施氏股份劃撥到加拿大,新成立了一個相對獨立的企業,遺命二哥施逸荻和施蘊晴接管。容姨的孩子從香港施氏集團的日常管理運行中退出。雖然無從得知父親做這番安排的真正含義是什麽,但容姨對她的兩個孩子說,你們父親做了他能為你們做的一切。
父親另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由大哥繼承百分之十五,逸華繼承百分之十,我繼承百分之五。大哥即日接任施氏集團董事會主席。至此,施家的天下正式過渡到施逸輝手中。一朝天子一朝臣,施氏的格局自然又是一番巨變。
喪期三個月後,莊恒代表香港工商聯合會設宴,財政司高官陪席,香江豪富濟然一堂。翌日的各大報紙頭條齊齊刊登了幾大集團主席把酒言歡,其樂融融的照片,以顯示香港經濟持續穩定繁榮和諧的發展。穆怡拿了報紙,點了點照片上意氣風發的施逸輝,說了四個字,“吐氣揚眉”。
這麽多年來,大哥一直被壓在父親的赫赫威嚴之下,再出風頭也不過是個太子爺,和莊恒、黎隆源相比在實權上相去甚遠。現如今,他雖在持股比例上與當年的父親無法相比,但也是施氏第一大股東。施逸荻遠走加拿大,我不進董事局。逸華又是可有可無的性子,唯一的興趣就是搞科技。可偏偏施家並沒有IT產業,他便更是不上心,在和大哥幾次商業意見上的爭執之後,逸華幾乎都順著大哥,再不反抗了。如此一言堂的局麵,無怪乎,穆怡說他是吐氣揚眉了。
容姨在父親喪事辦完之後,決定跟著二哥一起到加拿大去定居養老。這是意料中的事了。父親走了,二哥又要遠離,她再怎麽樣也不會願意獨自一人守著施家大宅,終日靠大哥和逸華的供養。去加拿大對她是最好的安排。
臨行前,我去看她。她正將一襲半舊的桃紅色旗袍小心翼翼的放進行李箱中。我打趣,“容姨,好久都沒看你穿過這麽嫩色的衣服了,穿起來必是好看極了。”她卻沒有笑,隻是緩緩的撫著旗袍的麵紋,“這是我嫁給你父親那天,他拿來要我穿的。說起來他娶我,不過是為了和你母親慪氣罷了。當年隻要你母親說一個不字,或是有那麽一絲一毫的介意,他怕是都不會娶我了。可你母親什麽反應都沒有,這太傷你父親了。可即便是那麽惱怒,他也沒忘了不許我穿正紅,沒忘了提醒我,我隻是個妾室的身份。”
我無言以對,許久才問,“您恨他們嗎?”
容姨聽了泯然一笑,“恨?不恨!要不是你父親,我一介蒙塵女子,在當時那個世道,早不知被賣入什麽人家了,可能此時早已是一把黃土了。你父親雖不愛我,可他畢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他能給我的全部,我知足了。這輩子,我遇到像他那樣的男人,也就沒什麽遺憾了。太多的,強求不來。”
這個世界,什麽都可以強求,唯獨一份愛,一顆心,強求不來。
喬立勳夫人曾經到莊園來過,希望和我麵談。當時我午睡未醒,事後才聽福慶提起,說是被莊恒淡淡擋了回去。他大概是不願意讓我再見喬家任何一個人了。
莊楠在他外公過世之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是找了個他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來見我。他對我說,“媽,我不會和她分開,喬沁真的是個好女孩兒,您處舊了也會喜歡上她的。”我閑閑的翻著本雜誌,頭都沒抬,“隨你。別帶她進這家門就行。”楠兒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媽!您怎麽能因為她爺爺而遷怒她呢?您一向是最開明的,怎麽----”我甩了手裏的書,站起來,指著門口道,“給我出去。你大了,愛怎麽都隨你。”楠兒拚命的握了握拳頭,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默默轉身走了。我望著兒子有些落寞的背影,在心裏說,“孩子,不要怪媽媽。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你外公的逝世喬立勳他脫不了幹係。這筆帳隔在媽媽心頭無法釋懷。我做不到和顏悅色地對待他的孫女,做不到什麽都不曾發生一般接納喬沁。給媽媽一點時間吧。”
醫院裏一直很忙,上午在門診坐診,什麽稀奇古怪的事兒都有。三歲大的孩子,自己玩兒的時候把迷你小機器人給塞到鼻子裏去了;五歲大的女孩吃圈圈薄荷糖愣是給卡在喉嚨裏了;還有宇兒那個要好的朋友,Linda在家燒水也把自己給燒傷了。我原本是沒認出她來,直到她清清脆脆喊了聲,“阿姨好。”我這才想起是那個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女孩兒。在燙傷科的護士給她處理傷口時,我看了看她的入院紀錄,中文名:駱翎。正巧王競拿了一個病人的核磁共振過來找我,見了駱翎,臉色一變,趕緊上去查問是怎麽回事。我一皺眉,便見那女孩兒滿不在乎的揮揮手,“小事兒,在家燙了一下。”又衝一臉緊張的王競說,“你不要告訴莊宇啊,她非笑死不可。”
王競一怔,抬頭看了看我,不再理那個女孩了。宇兒在港大畢業後又在中文大讀研,這回不念考古了,念哲學。我都無語了,這丫頭參加了無國界醫生的組織,一得空就往肯亞跑。本來她不是醫護人員,應是進不了這個隊伍的。可莊恒大筆一揮,八位數字的款項捐了進去,別說莊宇是無償去幫忙,就算她要做領隊怕也是做得成的。聽她提過幾次,這個叫Linda的女孩也經常一同去的。
下午連著跟醫管局,港醫協開會。聽他們下達上級嚴肅的指示,要把防治各類傳染病擺在當前要事第一位。楊林下來後開玩笑道,“該不是衛生監管總局又發現了什麽禽流感了吧。香港說白了,彈丸之地,偏偏什麽感都躲不過。”我深有同感,這個城市太尖端,太敏感了。
“穆怡這段時間怪怪的,約了她幾次都不出來。出來了也是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那天半夜打電話給我,問我牛奶裏麵是加雞蛋好還是加胡蘿卜汁好。莫名其妙。”楊林道。我直笑,“可能更年期了。”
“去你的。她才四十多,哪會那麽快?人家林青霞50了還生孩子呢。”楊林直嚷嚷,“不過這荷爾蒙失調倒是有可能的。她每天壓力那麽大。呀,手術室呼我呢,不說了,開工。”
我看著她急匆匆的走遠,歎了口氣。誰的壓力不大呢?穆怡,楊林,佳冉,我,還有身邊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有幾晚熬夜在莊園診斷室看報告,早上累得不成話,筋疲力盡的出來。見著莊恒便靠著他不想動。他凝眉盯了我半晌,道,“寶貝,你幹什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累?”
我也在問自己。明明可以過所有人都夢想著的日子,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擔心,多些時間打理打理自己,陪陪莊恒,不好嗎?在父母過世的今天,我更加明白了時光的珍貴,更加懂得去珍惜身邊的人。也許我真的可以考慮考慮,退下來。
回到辦公室,董欣見了我就道:“施姐,有位董穆怡小姐來電,請您盡快回複她。”我一怔,這人什麽時候這麽有禮貌,還打給我秘書要通傳。
“另外還有幾家媒體希望給您做訪問。”她道。
“做什麽訪問啊?”我不解。董欣支支吾吾的,“他們,他們也沒說清楚。”“不接受。推給公關部去。”我一邊往裏走一邊掏手機出來看,原來是開會的時候把它關了。基本上在醫院裏,有傳呼機也就足夠了。桌上的直線電話還在聲嘶力竭的響著。我接起來,是穆怡。她劈頭蓋臉的急問,“你看今天報紙了嗎?我都找了你一天了。”
“沒有啊,剛剛一直都在忙。怎麽了,出什麽大事兒了?”我甚少見穆怡這麽著急的。順手拿過桌上的報紙看,一看就懵了。耳邊聽筒裏還不斷傳來穆怡的聲音,“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今天突然間,各個報紙都開始登了。含沙射影的說莊恒起家是靠著二十五年前走私,是靠著黑錢他才有今天的。還把當年的案底都挖了出來。擋都擋不住。喂?蘊茹,蘊茹你還在嗎?聽到我說話了沒?”
“我現在得回家去。”我顧不得再和穆怡說什麽,扔了電話抓了包就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吩咐董欣,“從現在起,一切電話都不接,什麽都不要回應。醫院有事直接轉給劉醫生,我會再跟曾sir解釋的。”
到停車場把一部我一直存放在那裏的車開了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撥莊恒的電話,可都轉到人工台了。我心裏直想,怎麽會這樣?當年的陳芝麻蘭穀子能有多少人知道?怎麽會隔了這幾十年了,反而又被翻出來了呢?
第31章
上山通往莊園的路上增加了守衛,見了我的車紛紛行禮讓道。我下車時福慶在門口候我。“先生呢?”我問她。福慶詫異道:“您怎麽自己開車?先生吩咐顧叔他們去接您了。先生今天中午就由宋先生陪著回來了。歇了個午覺,下午的時候徐小姐和其他好幾位都來了。這會兒還在大書房裏呢。太太,出什麽事了?宋先生中午過來就忙著加派人手,現在上山的路旁的車都過不來的。”
我沒回她,直直跨入正廳。不想卻看見莊氏的幾個高級幕僚統統候在大廳裏。
福慶不是說他們和莊恒在書房嗎?他們見了我,都稍稍低了頭。宋天明和佳冉迎上來,他道:“嫂子,沒受驚吧。”我搖搖頭,“你們怎麽在這裏?”佳冉輕輕挽了我,指了指樓上,“老板在打電話。”
我示意他們都坐下,“查出來是誰放的消息嗎?”
宋天明眼中淩光一閃,皺眉,“還沒,當年知道這事的人不在少數,那些記者們唯恐天下不亂,聽是風就是雨,老黃已經親自去查了。不過陳年舊事倒無所謂,隻是廉政公署那邊麻煩些。”我聞言一驚,“廉政公署?這怎麽扯上廉政公署來了?”
隻見在座的幾個人麵麵相覷,宋天明大有失言之悔。“到底怎麽回事?”我望住佳冉,看來我把這事估計的太簡單了。這些人居然到現在還想瞞著我。
在我的瞪視下,佳冉握了握我的手,冰涼冰涼的。“胡煥明昨天被抓起來了,懷疑行賄欺詐。今天廉署的人到莊氏請莊先生過去問話,因為我們與胡天的關係,他們懷疑有私幕交易和欺騙股民的行為。再加上今天報紙上登的那些,總之是被他們盯上了。出了拘傳令,上官鴻帶律師團過去辦的取保候審。”
我最清楚不過了,對香港的商人而言,什麽都不怕,最怕和廉政公署扯上什麽關係。信字當頭,就算最後什麽事兒也沒有,可對聲譽的傷害是永久的。以莊恒的身份地位,那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情。
“莊氏還平穩嗎?”我問。
“嫂子放心,今天收市還算正常。出不了什麽亂子的。大陸那邊麻煩一點,捕風捉影的他們最在行。楠少爺已經過那邊坐鎮了。”他話還沒有說完,其餘的人已經全都站了起來,齊齊轉向樓梯。
我轉頭,是莊恒。
他一身深藍便衫,倨然從樓梯上緩緩步下,直直向我走來。我們之間距離不近,可我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他眸子裏隱藏的倦意。我一下子想起多少年前的那場宴會,行在階梯上的人,是我,等在盡頭處的人,是他。多少陳年舊事在腦海裏翻騰著:我從莊綺家中跑出,駕車撞上路邊的大樹,他絕望的吼聲傳來;我哭著要他將身上的傷給我看,鞭鞭道道全刻在了我的心上;他嘶啞著嗓子告訴我,駱清玨救了他,他有責任照顧她;母親墓前他將暈倒的我抱在懷中,跟我說沒事了,一切有他。
他走到我身前站定,灑然笑道,“回來了?我還想著你得過一會兒才能到家呢。這些天不都加班嗎?”這傻瓜,到現在還有功夫想我加不加班!我拚勁全力對他回了一笑,“我累了,就逃出來了。”
他一怔,隨即攬過了我的腰,讓我輕輕靠著他,然後轉頭對站著的那些人說,“大家都辛苦了。先吃飯,邊吃邊談吧。”都是跟了莊恒幾十年的老臣子了,也都不避忌什麽,當下一條條的處理方案就都列了出來。
莊恒聽他們說完,思慮良久,把玩著水晶酒杯道:“還是要安穩人心。莊楠和繼剛都給我電話了,莊楠就在上海分部,明天就會開記者招待會,講明白胡天明的問題,澄清我們的關係。廉署若真要跟我纏下去,內地的全盤生意我不再掛名。莊氏集團的全盤帳目要隨時備好待查。胡煥明的案子恐怕善了不得,泰安明天就到班加羅爾守著,那裏的外包基地不能出問題。我們和胡家聯手開發的3G技術已經到關鍵一步了。不管胡天明怎麽樣,這個項目我吃定了。剩下的你們幾個今晚各自回去召開部門會議,該怎麽做你們清楚。有事直接向我匯報,要快。今晚理出頭緒來。明早開市震蕩是可以想象的,自己更加不能亂。”
幾個人領命匆匆去了。剩下宋天明和佳冉,他們像是還有事情要跟莊恒說。
佳冉斟酌著問,“老板,我正在洽談的並購是停一停還是繼續?”莊恒望了望我,眯了眯眼,“繼續。”複又皺眉道:“就這麽點粥,到現在還喝不下去。一會兒胃又疼。”我一愣,便聽得宋天明和佳冉都偷偷笑了,佳冉本就挨著我坐,這時還悄悄伸手掐了我一下。我臉一下有點發燙。
“我們在這裏你也不好好吃飯。天明跟我上書房來,佳冉就在這裏陪陪她,讓她好好吃點東西。”莊恒反倒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帶著宋天明上樓去了。
我看著佳冉一臉的揶揄,輕拍了她一下,“死妮子,這麽看著我幹什麽。”她哈哈一樂,“羨慕唄。”我無心與她調笑,沉聲問,“胡煥明怎麽會去行賄?胡氏早已重上軌道,他犯不著啊。”
“不是最近的事了,是莊氏幫他之前,他就幹下的。可能那會兒病急亂投醫,什麽法子都用上了。現在還查出他當年公布的年報數據做了假,我們是他們的關聯方,最大的合作夥伴。誰都知道莊氏這兩年最引人注目的項目就是與胡家合作開發科技產業。他們造假,我們也脫不了幹係。原來的商務署長退下去了,新上任的一哥要翻舊帳、耍威風、博出位。莊氏跟他交情不深,他是親英的背景。膽子是夠大的,一上來就動到老板頭上了。偏偏這時又扯出些舊聞,弄得滿城風雨。不過,不會有他好果子吃的。”佳冉忿忿的道。
這一晚,莊園車來人往,不曾停息。每個人都步履匆匆,但又井然有序的輪著往書房見莊恒。夜深了,我一個人躺在大大的床上,在黑暗中睜著眼呆望高高的天花板。多久不曾嚐試孤身獨眠的滋味了。這兩年越發纏他了,幾乎每晚都要他在身邊哄個千句萬句才肯安穩入睡。今天------我有些瑟瑟,把臉埋入他的枕頭中。
門小心翼翼的被推開了,是他。我感受的到他的氣息。我僵住自己,閉目裝睡,一動也不敢動。他放輕了步子慢慢走到床邊,彎腰給我細細的蓋好薄被,順勢在床邊坐了,抬手撫上我的發絲。良久,他深深一歎,立起身來,向外間走去。啪的一聲,偏廳裏一盞睡燈開了。就著暈然的燈光,我看他在窗前的皮椅上坐了,點燃了一支雪茄。沒有抽,就讓它默默的燃著。嫋嫋煙熏中,他的臉色越發看不真切,隻是濃眉始終緊鎖,眼睛呆呆的望著遠方。
半生倥傯,顛沛滄桑,我知道他一直守著當年的誓言,他莊恒甘願一世潦倒,也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這是他引以為豪的道德和原則,這是支托他做人的根本和底線,這是他的尊嚴!而自今天起,一切皆休。世人不會考慮他在大陸被捕是被人陷害;世人不會認為他幫胡家是全朋友之義;世人不會記得他做生意想來正正當當童叟無欺。自今天起,不知有多少人隻會認為他是藐視律法,為非作歹的奸商。他,百口莫辯。
雪茄在他手中已燃了大半,眼看著就要燒到他的指節,可他一無所覺。我掀被而起,取了件外袍,走過去。沒有喊他,我俯身從他手中取下煙頭。他一震,回神望我,也沒說話,隻靜靜的看我重又點上一支,放進他指間,又轉到他身後給他將袍子披上。我輕輕按上他的肩,畢竟不是年輕人了,熬了這大半夜,肩頸都是僵的了。微弱的燈光中,他發間的縷縷銀絲越發亮的刺痛著我的雙眼。
他悵然一笑,抬手拍了拍我,稍一使力,將我帶到身前。“想不到我莊恒活了這大半輩子,識人不清,一而再的跟警察纏上。丟臉!丟人!丟架子!”他向來是個泰山崩於前麵不改的人,商海浮沉,風口浪尖幾十年,從未見他傷懷至此。錢財身外物對他而言早已是浮雲如斯,可人格情義是他始終不曾背棄的。
我伸手環住他的脖頸,將臉貼上他的,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信!不丟人!我陪著你。”他猛然緊緊將我按在胸前,再不說話。
第32章
取保候審的規矩,莊恒在調查完畢之前都不能隨意離開香港,不能重回莊氏。莊恒隻能遙控指點著。這也沒什麽大不了,不過是將莊氏大樓的主席辦公室搬到莊園罷了。由於事先的安排詳盡,莊氏的高層也都是真本事的人,後幾天莊氏並沒有出亂子。楠兒在上海穩住了內地局麵。他放出話,要退夥變現都可以,莊家有足夠的資金支付。但是從此以後,莊氏的任何生意他們都不得染指。幾大商業銀行和有業務往來的合作對象都紛紛發表聲明,與莊氏的合作不變,希望共度難關。香港這邊股價的下跌是難免的,總算不太離譜。
市場部門報告,有人趁低在吸納莊氏的股份,隻是動作還不甚明顯。在這個風頭上,不能有太大動作,免得被增加一條妨礙市場經濟正當運行的罪名,所以莊恒隻淡淡對宋天明說,“靜觀其變吧。”宋天明笑道:“是。渾水摸魚罷了。無論是誰,想憑一己之力吞下所有遊散股份,癡人說夢。”
我沒有回養和上班,一方麵現在外麵對莊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在莊氏保安部的安排下,家中個人外出均有專人陪同。我要想回醫院去,估計得帶著4個黑衣大漢才能讓莊恒放心。這實在太招搖,好事辦不成,反而還壞了養和的秩序。另一方麵我也不想離開莊恒。他雖說是不到莊氏去,可每日在莊園竟顯得比平常還忙了好幾倍似的。眼見著胡煥明的案子就要判下來了,負責為他辯護的是莊氏的首席法律顧問,上官鴻。就上官鴻這陣子向莊恒匯報的情況來看,定罪是肯定的了。畢竟是多少年的朋友了,莊恒心中的不自在可想而知,這些天他都沒好好的休息過。
“今天,胡天的案子就有結果了吧。”穆怡坐在玻璃花房的藤椅裏啜著茶,裝似不經意問我。我持著剪子的手微微頓了一下,繼續修整那株新送來的“寐苒”。半晌我直起腰來,端詳著,滿意的一笑,招手叫過門外侍立的一個小丫頭,“把這花移到向陽的地方去。”小丫頭忙答應著走了。
我洗了洗手,坐到穆怡的身邊去。她盯著我嘖嘖的歎道,“寶貝兒,我發現你越來越賢良了。還真有那麽點子貴婦的味道了。”我瞪她一眼,什麽話!我這貴婦都做了幾十年了,她居然今天才說我有這麽點味道了。“本來就是嘛,你說你以前,連家都不著,誰能指望從你身上看到什麽當家主母的氣質阿。”穆怡當然明白我在想什麽,閑閑得貧嘴打擊我。這些日子,她見天跑莊園來,我陪莊恒,她陪我。這個傻女人為了那些陳年舊聞,把手下的新聞官統統的發作了一頓。用她的話說,縱然止不住流言蜚語,解解氣也是好的。我聽了大笑之餘,很認真的告訴她,“姐姐,你這叫妨礙新聞自由。”
想起胡天的案子,我輕輕歎了口氣。穆怡也收了笑臉,拍了拍我的手背。“莊恒還好吧?”她問。我搖搖頭,“他傷心是為了這個人。說起來,我認識胡煥明都三十多年了。做小姑娘的時候就把他當大哥一樣看。”
“你別想那麽多了。老胡那個人我也認識,是個漢子,現在跌倒了,他終會撐過去的。”穆怡握緊了我的手。她與胡煥明並沒有交情,而且還受過他老婆的氣。當初在背後放冷箭,到處亂傳穆怡閑言閑語的人中就有那位胡夫人。
我點點頭,看著穆怡道,“我沒事的。倒是你,臉白的跟紙一樣,氣色這麽差,怎麽回事兒啊?給你做個檢查好不好?”
穆怡一愣,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臉,明顯不自在起來,眼中閃過幾絲陰霾。我還待再問,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遠遠便瞅見花園小徑處,福慶匆匆的跑過來。
“怎麽了?”我皺眉問。
“胡先生的夫人來了,直嚷著要見先生和您。可先生剛剛才歇下,我們不敢驚擾,您看?”福慶急急的道。我心裏一蹬,看來判決終是下來了。
“她人呢?誰陪著她的?”我問。
“是上官律師。聽說是判了5年。看樣子像是上官律師沒勸住胡夫人,才到莊園來的。”
我拍拍額頭,對穆怡道,“我去見見。你在這等等我?”穆怡應該是不願見到那位胡夫人的。哪知她想了想,還是道,“我陪你去吧。”
我們到得前廳,便見到胡煥明的夫人張惠芬鬢發散亂,雙目紅腫的呆坐在沙發上。老態盡顯的她,哪裏還有半分以往社交場上趾高氣昂的樣子。我對她向來沒有什麽好感,可見此情景也不免心生感觸。
上官鴻見了我如釋重負,趕緊喚道:“夫人。”我點點頭,示意他坐下。
胡家夫人呆滯的盯著我,漸漸回神,連禮數都顧不得便撲上來要抓住我。我下意識的往後一退,穆怡便趕緊上前替我擋了一擋。她輕道,“胡太太,好久不見了。”
張惠芬的目光在穆怡臉上打了幾個轉,居然浮現了幾絲鄙夷,直直抽回了手。我心下大怒,什麽人啊,到了這般地步她居然還會看不起別人?穆怡不跟她計較也就算了,什麽時候輪到她嫌棄穆怡了?我剛剛對她生出的幾分同情一下盡消。當下也不跟她打招呼,隻挽了穆怡坐下。穆怡自我解嘲的笑笑,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別太冷淡了。
張惠芬這才意識到什麽,轉到我身前哽咽道,“蘊茹,啊,不。莊太,求求你,看在我們相交這麽多年的份上,請莊先生救救我們家老胡吧。他年紀這麽大了,怎麽受得了那份牢裏的罪啊。我知道他不爭氣,連累了莊先生,可現在隻有莊先生能救他了-------”聽著她的哭訴,我望了望上官鴻,他無奈的攤了攤手搖搖頭。
我知道,律師們都已經盡力了。錯了,就是錯了。任何人都要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承擔責任。
“胡太”,我緩緩開口,“可以做的,莊先生都已經做了。案子法院已經判了,他也無能為力了。好在孩子們也都大了,都能照顧你了。等胡大哥出來,一切都可以從頭來的。生活上有什麽需要,盡管告訴上官律師,我們這麽些年的朋友了,自當盡力的。”
張惠芬開始呼天搶地的痛哭。無可深勸,我們也隻能陪著。我側頭看了看穆怡,隻見她皺著眉緊緊抿著唇看著眼前儀態盡失的胡太太。臉上忽明忽暗的,似有什麽極難決斷的事一般。看來今天的事又觸及她敏感的那根弦了。我心裏一緊,握住了她的手。
好半天,張惠芬才止住了哭聲,在我再三保證會請莊恒幫他們之後,她才抽抽噎噎的跟著上官鴻離去了。
“女人的生命中一定要有男人嗎?男人真的是女人的全部嗎?”穆怡幽幽的問。我愣住,答不出來。
穆怡接了個電話,神色更凝重了。我知道應該他了,故作輕鬆的打趣道,“快去吧。在你的問題還沒有答案之前,權且怎麽舒服就怎麽著吧。”她悵然一笑,揮揮手,自走了。
我自己坐在偌大的客廳中央,看著落地鍾一下下的搖擺著。楠兒守在內地,宇兒人還在肯亞。莊恒的意思是不要她趕著回港,既然去了,就好好做些事情。現在這樣的時候,她回來了不過就是多一個被媒體追蹤的焦點罷了。其實我倒是想讓女兒回港。不為其他,隻是覺得她這次赴肯亞有些突然。原本她還喜滋滋的跟我說要趁有空跟王竟到瑞士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讓我放王竟的假。結果卻是她一個人跑非洲去了。理由是,醫療隊缺人手,要她去幫忙。
我環視著空曠的有些嚇人的廳堂,不僅感覺到了一陣清冷,環緊了自己也沒有半分溫暖。我坐不住了,站起來直往樓上衝。
臥室裏,莊恒猶自閉目沉睡著。枕邊眼鏡和文件隨意的放著,想是倦極了,才肯睡去的。我望著他深深舒展開來的眉眼,平靜的麵龐,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原本亂成一團的心漸漸安定下來。輕輕坐上床,鑽進被中,緊緊偎向他,將頭枕在他的臂彎裏。他動了一下,卻沒有醒,隻習慣的將我攬在懷裏,在我的背上輕輕的拍撫著。睡過去前,我模模糊糊想起穆怡的那個問題,也許女人求的也就是身邊有這樣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不求他權傾天下,不求他富可敵國,隻求他能平平安安在身邊,這就夠了。
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夜幕濃重,一盞微弱的睡燈亮著,莊恒靠坐在床頭一手翻文件一手輕輕順著我的頭發。懶懶的不想起身,偷偷眯了眼覷他。他也沒反應,陡自擰著眉在文件上圈畫著。半晌,微微一哼,“醒了還不起來,看著我做什麽。”沉厚的聲音冷不丁的響起,倒把我嚇了一跳。輕捶了他一下,“幹什麽裝神弄鬼的,嚇我一跳。”他又好氣又好笑的甩了手上的東西,翻身對上我的臉,“太座,是誰嚇唬誰呢?惡人先告狀。”我不依不饒,“不管,就是你錯!”說罷極凶狠的和他對視。他眼底盡是暖暖的笑意,點點我的鼻子,“越發孩子氣了,恐怕以後莊宇都得讓著你了。”什麽話!拿我跟女兒比上了。我懶得理他,閉上眼繼續睡。
“還睡啊,這都八點多了,今晚家裏的門衛是不是可以放個假,你去替他們守門去?”濃濃的趣意帶著溫然的氣息在我耳邊拂過,溫柔的吻印在我的耳垂,似誘導又似蠱惑。我心神一亂,隻得把發燙的臉埋進他的胸膛。不意外的聽到他爽然的笑聲------
待我們雙雙下樓,福慶連同一並下人都明顯的鬆了口氣,趕緊忙著布置飯菜。莊恒牽了我在桌邊坐下。我看了看滿桌精致的不亞於藝術品的菜肴,竟然一點食欲都沒有。動了兩口幹貝冬瓜盅,配合著挑了幾粒米便放下了筷子,對福慶道,“給我杯茶。”
“怎麽了,不合口味?想吃什麽,讓他們現在去做了來,空著胃喝茶幹什麽。”莊恒不悅的道。他最見不得我不吃東西。我苦著臉看他,“吃不下嘛。一頓飯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說著擺擺手便要離開飯廳。開玩笑,再坐下去還不被他訓死,早點逃走是上策。這陣子許是心裏不太平,吃什麽都覺得是積了食,難受的很。
“蘊茹!”莊恒肅聲的喚我,神情俱是擔心和不滿。恰巧此時有人引著黃興進來,我樂得有人頂替我陪莊恒吃飯,粲然衝黃興一笑,不由分說請他坐下,示意福慶添碗筷。“這,嫂子,我已經吃過飯了,你們慢慢吃,我在外麵等著就是了。”黃興摸不著頭腦,隻是看著莊恒臉色有幾分不豫,不敢造次。
“黃興,坐吧。正想著要找你。”莊恒總算開聲說話。
我陪了個大大的笑臉,退出了飯廳。左右無事,便到診療室去翻了盒醫療錄影帶看著。不知怎的,下午穆怡有些蒼白的臉色和那讓我摸不透的神情帶出了我心頭的不安,暗暗下定決心,改天定要給這女人好好的做個身體檢查才行。這二十多年來,除了父母、莊恒和兩個孩子,我最親的就是穆怡了。甚至好多的話,好多的事,我不能說給任何人聽,隻有穆怡知道,隻有穆怡明白。
正胡思亂想著,門被輕輕推開了,是莊恒。我隨口問,“跟黃興談完了?”他嗯了一聲,坐到我身邊,“去換件衣服,我們出門去。”我疑惑的望向他。出門?都什麽時候了,也沒聽他提起有什麽晚宴啊。他淡淡一笑,“前些日子聽莊宇說起,當年上環那家甜品店好像還開著呢,多少年沒去了,我記得你總說那裏的紅豆沙做的不錯。這些天總悶在家裏,陪我出去透透氣罷。”我心頭一暖,說不上來的滋味一齊湧上來。我拉過他的掌心,掩飾的撒嬌,“我要吃魚旦麵,豬骨粥。”他一愣,隨即笑道:“尖沙嘴的街邊攤檔?行,聽你的。”
久違了多少年的大排擋,少女時跟莊恒拍拖看電影完了總會不顧他的反對,樂顛顛的找家街邊小攤大吃大喝一頓。伴著各色路人的高談聲,老板的叫賣吆喝聲,啤酒瓶的碰撞聲,還有隱隱的燒烤香,俗世的紛爭喧鬧,喜怒哀樂這麽暢快淋漓的撲麵而來,從寧靜華雅的莊園驀的到了這裏,竟讓人有一種久違的活力和真實。陪著我們出來的黃興見是到了這等地方,麵露難色的對莊恒道,“恒哥,這裏人太雜,不如------”莊恒揮手止了他的話,攬著我的腰低頭問道,“上哪家?”我笑嘻嘻的隨手一點,黃興隻得跟著。這等人間煙火濃重的地方,沒有人管你是什麽身份什麽地位,不過就是一食客罷了。我拿了單子去點了一堆的燒烤臘味,滿滿排了一桌,開始開動。莊恒和黃興要了些酒,一邊喝著一邊談笑。“實在看不出來,嫂子竟也會到這裏來。”黃興本就是個好爽人,大家都熟的很,也就沒那麽多的規矩了。“不過當年剛開始跟著恒哥打天下的時候,這裏的宵夜沒少下肚。”我端了一碗生滾粥一勺勺喝著,聽了他的話隻是笑。抬頭對上莊恒深邃的眸子,那裏麵滿是欣慰和寵溺。
“總算看到你開開心心吃東西了。”當我們倆坐在滿記甜品店的包廂中,莊恒長歎。滿記雖說還是以前的老字號,可門麵派頭造就不是以前那間簡陋的小鋪子可以比的了,所幸味道還算正宗。我撥弄著手邊晶瑩剔透的芒果小元宵,有一搭沒一搭的送到莊恒嘴邊,看他無奈喝下。思慮良久,我輕輕對他說,“恒,謝謝你。我讓你擔心了。”我知道今天是我任性了。我知道自己不該在他已然背負了很大壓力的時候還讓他操心。他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說什麽傻話呢。蘊茹,我隻要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在他眼底我讀到了急切和擔心,將頭倚在他的肩膀上,我低低的道,“你放心。”不管未來將會如何變幻,不管我們還要麵對多少大風大浪,但此刻,我們彼此相依,心意貫通,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第33章
第二天,我去書房見莊恒。“胡煥明的太太昨天來過,你知道了嗎?”
“嗯,上官鴻告訴我了。唉,警務署我關照過了,他們不會為難老胡的。現在也隻能再尋個機會,讓他保外就醫了。”莊恒鬱鬱道。“你若有時間,他家裏也幫襯著點,總歸是朋友一場。”
我點頭退了出來。剛下樓,福慶便對我說,“太太您的電話。”我過去接了,竟是穆怡,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聲音比往常沉重的多。她說,“親愛的,我想見你,方便不?”
我想都沒想就道,“當然。我出去還是你到莊園來?”
“到麗晶吧。”她想了想說道。
當下約定了時間,我顧不得交待便換了衣服匆匆上車出門。到了麗晶,司機自去停車。我問迎上來的服務小姐,“董小姐到了嗎?我約了她。”
“是的莊太,董小姐已經在芩生居等您了。”我隨著她往裏走。進了雅間便看見穆怡穿了一身木文錦米白套裝,站在窗邊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我輕輕一咳,她轉過頭來見是我,勉強的笑笑。我心知一定有什麽事發生了,我聽見自己有些抖得聲音,“穆怡?”她拉我坐下,終於開口,“我要離開這裏了。”
“什麽?什麽叫你要離開?你要去哪裏?去多久?”我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拋出,完全沒有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別嚇唬我,你要出差是不是?”
“蘊茹,你冷靜一點。聽我說。我是要離開香港,到別的地方去,去多久我也不知道,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她的話打破了我最後一點奢望,我呆住了,半晌才會過神來。“為什麽?總要有個原因的吧?你除了這裏還能到哪裏去?是不是和黎隆源吵架了?你不要那麽衝動好不好,沒有他一樣活啊!”
“蘊茹,我有孩子了。”穆怡默然良久,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霎時作聲不得。一個接一個的震驚已經徹底把我鎮住了。她有孩子了?這麽多年以來,穆怡都在要不要孩子的痛苦中掙紮著。不要孩子,因為不想再給這世上多添一重人倫鬧劇;不想再讓上一代人的糾纏延續到下一代的生命中去;不想讓孩子一出生就背負父不詳的名頭。可我知道,在她心底打掉十五年前的那個孩子有多心痛,在她心底有多希望能有個至親的骨肉相依為伴。為此,我一直都覺得穆怡理智的近乎自虐。而現在,她告訴我她有孩子了。不用問,孩子當然是姓黎的。
她冰涼的手指覆在我的手背上,那指節蒼白的讓我心疼。我終於明白了她這陣子的不對勁是怎麽回事兒了。
“有了多久了?走,跟我去做個詳細的體檢。”我拉了她便要走。她卻按住了我。
“不用再做檢查了,我查了三次了。孩子有10個星期大了。隻是現在還顯不出來。”她慢慢的說。我看著她將手輕輕覆在還甚為平坦的小腹上,那臉上的笑容已然是母性的散發了。
“有了孩子跟離開香港有什麽關係?有了孩子你更不能離開香港了。”我想起她之前說的話。穆怡沒有兄弟姐妹,她的父母因為不同意她當黎隆源的情婦,早幾年忿忿離開香港回到湖北故鄉,怎麽都不肯諒解穆怡。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能去哪裏?
穆怡看著我一字一句的道,“這個孩子會姓董,我不會讓他跟黎家有絲毫牽連。我要帶著孩子,離開這裏,去和我的父母一起,重新生活。這是我和他最好的結局了。”
我望著麵前相知相交了幾十年的好友,淚水一點點迷失了彼此的麵容。我們靠在一起,她幽幽的說,“親愛的,本來不該在你們有麻煩的時候離開。但這個孩子來得太突然。這些年我也累了,雖說不在乎別人怎麽說,可我不能讓這個孩子受到一絲一毫的指責。黎家是什麽背景大家都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帶著孩子離開。”
“穆怡,你想過沒有,他要找你們,你們躲得開嗎?”我問。
“他會知之為不知的。”我從沒有聽過穆怡的聲音如此苦澀。知之為不知。就是這句話了。我不清楚究竟黎隆源對穆怡有幾分真幾分癡,黎勞長安在黎家的地位舉足輕重。多少年來,憑著雄厚的親英背景,怕是大半黎家的生意都掌握在這個坐擁巨資的女人手中。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往事終究是溫莎公爵留給世間一一抹永不明滅也無法複製的童話。
穆怡收起惆悵和悲傷,對我說,“何況連我自己都不確定我會帶著孩子到哪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唯一值得慶幸的,家中父母還在等著我這個出走多年的女兒歸去。這個孫子的到來,畢竟也是他們血緣的延續。我隻求這一世再不要碰到那個人,隻求下一世,再不要墜入情障。”
三天後的傍晚,我在新機場為穆怡送行。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楊林、佳冉都不知道。我們四人隻在前一晚痛痛快快的聚了一番,喝盡了莊園許多珍藏的美酒。到最後,穆怡是唯一清醒的。東倒西歪的相攜而出,我盡力把持著吩咐人送她們回家,末了,穆怡伸臂抱了抱她們,說了句,“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穆怡說,不告訴她們,是不想給她們惹上什麽麻煩。我明白她的意思。
於是,我一個人來送她,在嚴冬的夜晚。
“要用的藥品,補品我幫你托運了。還有些書和手冊,也一並放在裏麵了。你要好好看。記得一定要定期複診,你是高齡產婦了,伯父伯母也不見得能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要注意。提前一個月就住到醫院去。”我絮絮叨叨的重複我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她則依然乖乖的點頭答應,柔柔的道,“好,知道了。”
辦完了一切手續,我們相對站在入閘口。我知道她先飛北京,然後再轉機。至於去哪裏,我不能問,她也不能說。這一別,再想見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注視彼此都熟的不能再熟的麵容,我們都在很用力的笑著。一晃多少紛紛往事樁樁件件在眼前閃過。紐約州立大學相遇,她陪我經曆了宇兒、楠兒的出生;先後回港,她陪我熬過了有駱清玨存在的那些日子;我陪她恣意忘情,陪她嬉笑怒罵,突然驚覺,我們見證了彼此半世的印記。
“人生得一知己,無悔了,是不是。”她執著我的手道。
“嗯。”我點頭。淚,終是留了下來。“不管怎麽樣,起碼讓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等這個孩子出生了,替我親親他。我等這個幹兒子等的頭發都白了。”
“親愛的,答應我,一定要好好過,過的幸福。”這句話她也不知道跟我說了多少遍了,仿佛這數十年來,她一直求得就是我活的幸福。
“進去吧。”我咬牙道。
“你先走。”她說。我搖頭,堅持這最後一次。她終是笑了,緊緊地抱了一下,在我耳邊輕輕道,“TAKE CARE!”然後轉身離開。我看著她風衣飛揚,漸行漸遠,緩緩哼起那首老歌,“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慢慢長夜裏,未來日子裏親愛的你別我哭泣-------沒有你的日子裏,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裏,你要保重你自己。”
在這個冬天,我送走了自己這輩子至親至愛的莫逆之交。在這個冬天,我將一份半世的友誼封存心底。在這個冬天,我真心誠意地向上蒼祈禱,請保佑穆怡平平安安。
穆怡走後的幾天我心中一直鬱鬱慌慌的,似有什麽東西懸在那裏放不下一般。她說等安定下來,會告訴我,不讓我操心。可這麽些日子了,什麽消息也沒有。莊恒見我不對勁,問了幾次,我隻說沒事。
“太太,您怎麽到這裏來了?”耳邊驚詫的聲音讓我一凜,從恍惚中回神,有些茫然的抬頭看了看,不禁自失的一笑。竟是走到大廚房了。還不到準備餐點的時候,廚房裏隻有一個輪值的廚師和幾個打下手的小丫頭。見了我都是呆立在那裏,不敢說話。我一下子想起戴妃初嫁,在白金漢宮的廚房門外,仆人們很嚴肅的告訴她,“夫人,門外是你的世界,門內使我們的世界。”人生啊,仿佛冥冥中注定的,各人都有他要扮演的角色,各人都有屬於他的世界。
“嗯,我來隨便看看。你們不用管我,都出去吧。”我已經記不得自己多少年不曾洗手做羹湯了。當年在美國失敗後,我對自己的廚藝已不抱任何希望了。眼下也不知道找點什麽事兒做,索性就擺弄鍋碗瓢盆玩玩吧。
“這,太太,您要吃點什麽盡管吩咐,我們來做就行了。”麵前的幾個人麵麵相覷,領頭的大廚陪著笑想打消我的念頭。自莊園建成,哪有人看過我下廚?別說他們,莊宇莊楠都沒見過。
我麵上一肅,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都下去。我也不需要幫手。”
“是,太太。”眾人不敢再勸,慢慢退了出去。我環顧著這個我一點也不熟悉的地方,搖搖頭。我到底要做什麽?從冰櫃裏拿了一大堆的食材,瞪了半晌,罷了,炒飯吧。記得有次在穆怡家中喝酒聊天,到了淩晨暈暈乎乎的覺得餓。穆怡被我鬧得沒辦法,隻得到廚房去弄了個火腿蛋炒飯。那香味絕對超過所有的鮑參翅肚。穆怡說這是懶人飯,把所有的東西一齊放鍋裏炒熟就成。我當時狼吞虎咽的,看她的眼神都是崇拜。穆怡啼笑皆非,受不了的大喊,“施蘊茹你真的假的?你怎麽把那兩個可憐的孩子帶大的?”
穆怡穆怡,滿腦子都是和她交往的點點滴滴。這女人,真是害慘了我。平安與否你好歹也告訴我一聲啊。我恨恨的往下切一刀。“啊!”手指突如其來的劇痛不禁讓我叫出聲來,我低頭一看,火腿切歪了,切到自己的食指上了。血一下子湧了出來。門口一下衝進來三四個人,“太太!啊,太太手流血了。快來人啊。”
我疼得額上直冒汗,低喝道,“喊什麽喊。去拿碘酒消毒棉和創可貼來。”眾人慌慌張張的,有小丫頭還把福慶和榮媽都給叫來了。福慶在我的指揮下,小心翼翼的給我止血,又抖著手占了碘酒要往傷口上消毒。錐心的疼痛猛地來臨,硬生生要逼出我的眼淚,我死死的忍住了。
“這是在幹什麽?”莊恒低沉的嗓音冷冷從廚房門口傳來。“先生!”房內環伺的丫頭菲傭們都齊齊低了頭站在那裏不敢說話。
“可以了,拿創可貼給我粘上就行了。”我顧不得理莊恒,忍著疼對臉色發白的福慶道。
“蘊茹,怎麽了?”莊恒大步踏進來,讓我靠在他懷裏,生硬而又小心的托起了我的手,雙眉緊緊皺著看福慶動作。“沒事兒,我不小心,切東西弄到了手。一點小傷,不礙事的。”我看了看眼中隱含怒意的莊恒,還有一群大氣都不敢出的下人,忍著刺痛笑了笑,“好了,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眾人一聽這話看都不敢看莊恒一眼便趕緊退了出去。
榮媽被嚇得不清,還不待莊恒說話,便雙手合十,不停的念:“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福慶緩過神來,心有餘悸。“出了那麽多血。太太,你怎麽自己到廚房裏來了呢?”我低了低頭,不想答話。莊恒握住我的手,微微加了幾分力道。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眼神裏,我看到了幾分探究。
“我隻是想炒個飯,等你打完高爾夫回來吃。誰知道會弄成這樣。”我掩飾著嘟嘟嘴,把手舉到他麵前,“疼得很。”莊恒的臉色終於漸漸緩和下來,看著被我折騰得一團糟的廚房無奈的笑了。“那現在還想不想吃炒飯了?”他問。我伸手捶了他一下,由著他起身抱我回房。結束了我鬧劇般的“下廚”。估計從今往後,莊園裏沒有人再會放任我自行在廚房裏折騰了,難道我真的就當不成個賢妻良母?
當天下午我終於收到了一封E-MAIL,“親愛的,我已安頓妥當,勿念。”我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楊林和佳冉都跟我說找不到穆怡,我隻告訴她們穆怡到美國公幹了,短期之內回不了香港。
兩天後的晚上,我約了楊林吃晚飯。天天就要過生日了,我便先到周大福去轉了轉。在vip房對著目錄挑了半天,總算看見一枚桃心粉鑽吊墜乖乖巧巧,霎是可愛,便配了條鉑金鏈子,交服務生包了起來。
“蘊茹姨姨!”楊林把天天也帶來了,小丫頭見了我,仰著紅撲撲的蘋果臉笑得燦爛。我捏了捏她的臉頰,“乖!阿姨好久都沒有見到你了。都怪你媽咪,每次都不帶你出來。”
“能怪我嗎?要帶的出來才行啊。小孩大了,寧可自己跟同學玩也不跟著我們這些大人了。”楊林在一邊喊冤。“今天還是先帶她去看牙齒,才肯跟著我過來的。”
“媽咪啊!”天天倚在楊林身邊不依不饒的撒嬌,我看得直羨慕。“對了,天天就要滿15歲了,來看看這份禮物你喜不喜歡。”說著我將包裝盒放到她麵前。她笑嘻嘻的拆了,“哇,好漂亮啊。媽咪你看!”
“你開心了。有禮物收。還不快謝謝阿姨。”楊林拍了拍天天的腦袋。下一秒,我的臉被小丫頭大大的香了一下。
“媽咪,我去拿東西吃了。”太古的凱文旋轉自助餐一向出了名價格不菲,東西豐富。由著天天自給自足,我和楊林自聊我們的。“莊楠還在大陸嗎?”楊林問。
“嗯,不過聽莊恒說,那邊穩定了不少,這兩天就要他回香港。怎麽樣,外麵對莊家的事還傳的沸沸揚揚的嗎?”
“嗬,你不知道香港人很健忘的嗎?何況現在矛盾的焦點都在胡家那裏,大報小報的頭條都是關於胡煥明入獄什麽的。你們怎麽樣?”
“莊恒的案子還立了放在那裏,老胡的事情判了下來,莊氏現在還在配合調查。對了,這封辭呈你幫我帶給曾sir。我現在不方便回養和,這麽拖著也不是辦法。過段時間我再約他吃飯好了。”我將信封交給楊林。
“你決定了?”楊林有些吃驚的看著我,“就這麽脫下醫生袍,當全職太太了?”聽了她的話,我笑了笑。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給了我莫大的衝擊。在我送走穆怡的那個晚上,終於下定決心打下了這封辭呈。為之奮鬥了半生的事業,在我遞出這份辭呈後將一切歸零。從此我再也不能穿著神聖的醫生白袍,再也不能帶著聽診器,再也不能聽到廣播裏的那句“施蘊茹醫生請到1號房。”從此之後,養和將少一個專業的醫生,莊園將多一個全職的太太。不是不遺憾,不是不傷感,隻是有更重要的人值得我去守護。
楊林緩緩收起了那封信,掩飾掉了眼中的惋惜,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的。應該的。”說著,舉起手邊的紅酒杯,“來,祝福你。真的,很替你高興。”我也隨之舉杯與她相碰,仰頭飲盡了杯中酒。曾經聽莊綺說,在她嫁給黎隆源的前,福雲門的一群姐妹徹夜狂歡了三天,都真心實意替她高興,願她幸福。這就是女人之間的友誼了。在人生的重大決定的十字路口,給與無條件的祝福和幫助。楊林尊重我的決定不加勸阻,我尊重穆怡的決定不予挽留,都是這樣。因為我們都明白,朋友幸福,這就夠了。
和楊林分開後,我坐車返回莊園。剛拐入淺水灣上山的路,便聽得司機“呀!”了一聲,我睜眼便看見斜裏猛地衝出了一輛黑色敞篷賓利,眼看著便要和我們的車撞上。火光電石的一瞬間,我尖叫出聲,司機猛打了一把方向盤,斜衝撞上路邊的保險杆。我的額頭重重的磕在了窗欞上。天暈地旋。
“太太,太太,你怎麽樣?”司機驚魂未定,趕著轉過來察看我的情況。我粗重的喘了幾口氣,一顆心似要從胸口跳出來了。無力的擺了擺手,試著動了動,還好,沒什麽大礙,應該沒有內傷什麽的。剛想問到底怎麽回事,便感覺車窗被人大力的拍打,一個人在車外吼著,“施蘊茹,你給我出來。”
第34章
借著刺目的車燈,我看見,是黎隆源。
全然沒有平常道貌岸然,風度翩翩的樣子,他氣急敗壞的拍打著我的車子,還試圖強行拉開車門。我定了定神,眼看著莊園就在不遠處,司機早在第一時間已經打了電話回去。況且現在這種情況,我除了下車,也沒有別的辦法。忍著周身的疼痛,我勉強推開車門下去。他見我出來,便要撲上來抓住我,被司機奮力的拽住了。我盡力倚著車站著,望著眼前近乎瘋狂的黎隆源道,“黎先生,你用這種辦法見我,想要了我的命嗎?你到底要幹什麽?”
他狠狠地瞪著我,用手指著我大聲吼,“我要幹什麽?施蘊茹,這話應該是我問你,你到底要幹什麽?我哪一點得罪你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過不去?你把穆怡藏到哪裏去了?啊?一個星期了,穆怡呢?她在哪裏?”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你還好意思來問我?且不說你跟她什麽法律上的關係都沒有,你憑什麽來這裏質問我?”要不是他,我最好的朋友至於弄到離開香港遠走他鄉的地步嗎?
“施蘊茹,三十年前因為你,綺兒跟我離婚,孩子也沒有了,我被你弄到妻離子散;三十年後,你還是不放過我,你連穆怡都弄走了,你居然讓穆怡都離開我了。施蘊茹,我跟你拚了--------”說著,他瘋狂的要抓我。
我渾身戰栗,眼看躲避不及,就在這時候,四周燈光大作,三輛轎車一齊駛了過來。衝下來十幾個人,有人直直向我跑來,抱住我下滑的身子,“蘊茹,蘊茹,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蘊茹?”是莊恒來了。他臉色蒼白,緊緊地摟著我,要察看我有沒有受傷。我在他懷裏緩緩搖頭,示意我沒有大礙。他稍稍放鬆了些,拿了外衣給我披著,將我交給旁邊的人。
“黎生,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莊恒走到被人壓製住的黎隆源麵前站定,冷冷的道。“否則,今天的事我不會就那麽算了。”
“哼,去問你老婆,問問她究竟幹了什麽好事。動我身邊的女人,我也沒那麽容易就算了。”明顯的劣勢下,黎隆源半句都不肯服軟,瞪著我的眼睛隻要噴出火來。看來他認定了是我將穆怡藏了起來。竟然連三十年前與莊綺婚姻的破裂都一並算到了我的頭上。
莊恒顯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微微一愣,側首衝我看來。罷了罷了,姓黎的能這麽激動,也不枉穆怡苦苦跟他這十幾年。權且當成他有幾分真心吧。我慢慢走上前去,“黎先生,逼她離開的人,不是我,是你!不管你相不相信都好,我真的不知道穆怡現在在哪裏。既然她有心離開,就請你放手,還她平靜和自由吧。”說罷,我轉身對莊恒說,“算了吧,我們走。別把事情鬧大了,我沒事的。”莊恒一動不動盯著我,若有所思一般。我實在無力再耗下去,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侍雷,送黎先生回去。”莊恒麵無表情的扶住了我,開口吩咐,“我們走。”
“是,莊先生。”旁邊的侍從恭敬的答。
我隨莊恒上了車,身後黎隆源還在咆哮,“施蘊茹,你給我記住。我不會放過你們的。”莊恒顯然怒到了極點,咬著牙冷笑,“隨時恭候。”
一路沉默,我知道他在生氣。這件事一直瞞著他,是我的不是,原就想過黎隆源那邊可能沒那麽容易善了,所以一直不願將楊林和佳冉她們卷進來。隻是我沒想到,他竟會偏激至此,最終還是讓莊恒知道了。
回到莊園,我剛要下車,他不由分說抱起了我往廳裏走。身邊的下人趕緊道,“先生,已經通知崔醫生了,他馬上就到。”莊恒沉著臉嗯了一聲。我剛說了一句,“我自己可以走。”他便瞪住了我,滿臉的怒氣。我不再說什麽,由著他小心翼翼的將我安置在床上。所有下人大氣都不敢出,一直熬到崔炯來。
“還有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頭暈嗎?”處理完我額頭上的擦傷和手肘的碰傷後,崔炯問我。我搖了搖頭,沒有力氣再回答他的話。崔炯見我這樣,歎了口氣,走到莊恒身邊道,“沒什麽大事,恐怕是受了些驚嚇,我開些安神的藥讓她喝下。額頭跟手臂的碰傷要養一陣子。”
莊恒頷首,又沉沉道,“等她休息一晚,明天還是得詳細查查。有什麽醫囑你吩咐給福慶就是了。”崔炯答應著招呼福慶退了出去。房裏一時間就剩下我們兩個一站一臥,誰也不說話。我見他這樣心中也不禁來了氣,索性起身梳洗換衣服。哪知剛掀被站起,便是一陣頭暈耳鳴,又堪堪跌坐下去。他終是搶上前來扶住我,口中仍然教訓道,“這是幹什麽?才剛消停一下又折騰起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傷啊?”
我甩開他的手,“你走開,不要你管。”說著扯過被子閉目倚在床頭。這一晚我一經受了莫大的刺激了。差點撞車,又被人咬牙切齒的痛罵,把一堆莫須有的罪名往我身上扣。現在連自己的丈夫也這麽凶我。夫妻這麽些年,我從沒看見他對我板臉,何況還是當著外人和那麽多下人的麵。我心中鬱悶到了極點,隻感覺鼻子發酸,眼淚往上湧,一滴滴順著臉頰滑下來。“蘊茹!”他極端挫敗和無奈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大手覆上我的臉龐,替我將眼淚一點點拭去,嘴裏哄著,“好了好了,不哭了。怎麽跟個孩子一樣?我這不什麽都沒說嗎?”我聽了他的話,反而哭的越發傷心,自從穆怡離開我就想拚命的大哭一場,撐到現在我再也堅強不下去了,淚水越發肆意的往外流。
莊恒顯是被我嚇住了,手忙腳亂摟我在懷中,親吻著我的額頭,“乖,這是怎麽了,傷口很痛是不是?我叫他們趕緊把藥端上來。”他說著便要按鈴。我伸手止住了他,淚眼婆娑的和他對視,他眼中的怒意全消,隻剩下懊悔和疼惜。我哽咽道,“人家已經渾身痛了,你還這麽凶的對我。你太過分了。”
“好好好,是我不對。我這也是著急啊。你看你弄得都是傷。今天晚上那情形,我現在想來都後怕得很。”他輕拍著我的後背道。我發泄一通,心裏堵得慌的感覺好多了,心知今晚的事絕對要給莊恒一個解釋了,便稍稍坐直了身子,對他道,“穆怡離開香港了,她不想再跟黎家有什麽瓜葛。是我送她走的,可我真的不知道她會到哪裏去重新開始生活。黎隆源大概以為是我故意把穆怡藏起來的,所以才會------”
莊恒有些詫異的看著我,“離開香港了?你都不知道她去哪裏了?”我點點頭。他皺起了眉頭,臉色漸漸有些沉重。我剛想問他怎麽了,便聽到敲門聲傳來,福慶把藥端上來了。莊恒對福慶點點頭,便鬆開了我,坐到一邊的沙發上去。我由著福慶服侍我吃了要,又梳洗整理了一番。筋疲力盡的再次躺下,迷迷糊糊中想起,竟忘記問他剛才聽到穆怡離港為何臉色那般不豫。
也許是安神藥的作用,第二日我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莊恒不在身邊。我伸手摸了摸旁邊的被褥,他大概早就起身了。我披衣站在窗邊,向外望去,正廳前的噴水池邊停了好幾輛房車,看著像是莊氏幾位高級職員的座駕。我皺了皺眉,按鈴叫進了服侍的人。
“家裏來人了?”我坐在露台邊,漫不經心的吃著他們送上來的早餐,問正在整理臥房的小丫頭。
“是的。宋先生、李先生、黃先生他們好幾位兩個小時前來了,一直就和先生在會議廳裏開會。”聽了回話,我不禁一愣。照說這陣子廉署在查賬之後並沒有什麽收獲,莊氏及旗下的各個子公司情況都漸漸平穩下來,宋天明他們每天隻向莊恒做例行的視訊匯報而已,怎麽突然間又這般陣勢的動起來了?難不成莊氏又出什麽問題了?正想著,便見到莊園的大門又開啟,接著便又是幾輛轎車駛了進來。遠遠的我隻認出佳冉的身影。一行人一邊低頭交談著,一邊匆匆往裏走。
整個白天會議廳的門都是緊閉的,間中隻有下人送茶水咖啡進去。我不方便介入,叫過人來問,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傍晚時分,我在偏廳順手拿過當天的晚報,財經版的頭條赫然印著,莊氏股價狂跌引致大盤震蕩。
我有些呆住了,怎麽會這樣?細看那報道才知道,今早開市,莊氏的股價高開低走,不到半個鍾的時間換手率已排在各港股之首。隨後的時間,股價一路下跌,可成交量卻不斷增加。很明顯有人在操縱著市場走勢,不斷以低價拋出,再以更低價接受。我這才明白莊園裏今天一天的會議是為了什麽。
望著會議廳緊閉的大門,我竟有那麽一刻後悔。後悔自己不曾走進他的事業,不曾為他分擔過商海浮沉的喜怒哀樂。我習慣於接受他的庇護,習慣於接受他的成功帶給我的榮耀。幾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我真心去關注莊氏,關注他的事業,可突然間發現,我什麽都做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報,會議散了。我快步走到會議廳前,西裝革履的一群人見了我像以往一樣若無其事的行禮打招呼,然後快步離去。唯有佳冉在經過我身邊時,揚眉笑了笑。我以眼神詢問她情況如何,她微微一頓,搖了搖頭示意我不必多慮,隨後拍了拍厚厚的公文夾,匆匆離開了。
我走進會議廳去,其他人都走光了,隻有莊恒一個人在主位上坐著,以手支著額頭,閉目養神。我的腳步盡管很輕,可還是驚動了他。他睜開眼見了我,無聲的笑笑。拉過我的手,問道,“身上的傷好些了嗎?”說著又用手撫上我的額頭細細查看。我望著他透著濃濃疲憊倦意的臉龐,鼻子有些發酸,掩飾著問,“他們說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下樓吃飯吧?”他歎了口氣,看了看表,“我還要到書房處理些事情。你叫人給我送點清粥小菜過來。晚上你自己先睡,約了繼剛開視像會議。”說完他拍拍腿站起身來,攬著我往外走。
我側首看了看他,“莊氏出什麽問題了?”他一愣,繼而安慰般的笑笑,“沒什麽。這陣子沒回去,積壓了些公事。你別跟著操心了。對了,今天早上曾華成來電話找你.大概是醫院有什麽事兒。你要想回養和,我讓他們安排安排。”辭職的事兒我還沒跟他
說,曾sir怎麽會打到家裏來找我?“我現在去醫院不方便吧。”我看著他幽深的眼睛。他哈哈大笑,“這有什麽不方便的。咱們還不至於讓人逼得出不了門吧。傻丫頭。”說話間到了他的書房門口,他在我的額角輕輕印上一吻,“乖,早點休息。”然後便轉身進書房去了。
我立在那兒呆了一陣,慢慢下樓去吩咐廚房做些清淡的東西送上書房去。當晚莊恒沒有回臥房,當值的人說他就在書房歇了一會兒。我聽了隻能無奈的笑。
第二天我接到了曾sir的電話,約我在養和旁邊的一家咖啡廳見麵。我想了想還是答應了。跟莊恒交待了一聲,帶了陪同的人便出門去了。咖啡廳的包房內曾sir已經到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抱歉的道。他有多忙我怎麽會不清楚。“沒事,坐。”他慈和的招呼我。待寒暄過後,他拿出了一封信,衝我揚了揚,“怎麽,就打算這樣離開醫院?”我看了眼雪白的信封,低頭攪了攪咖啡,“是有些突然,可希望您能理解。我也總想找個正式的機會跟您當麵交待的。”
“蘊茹,大家這麽熟了,我也不說什麽客套話。作為上司,我很替醫院可惜;可作為一個長輩,我能明白且尊重你的決定。”望著眼前滿頭華發的老師,我感動的點頭。
“不過,在你正式離職之前,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去完成。”他如是說。我困惑的看他,他頓了頓道,“你知道,養和一向與內地都有很密切的交流來往。這次我們收到中國第一軍醫大學的邀請,他們希望我們派出醫生跟他們做一些第一線急診的報告指導。尤其在沙市之後,我們雙方都覺得在急診上我們確實應該互相學習。”
“可為什麽要我去?”我不明白。
“你有經驗。況且急診室有多忙,你不是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根本抽不出其他人手,年輕的醫生不夠分量,到時讓人家說我們不重視交流活動,敷衍了事就麻煩了。”曾sir半開玩笑的解釋。
這個時候離開香港?我有些遲疑。可我知道曾sir說的都是實情。如果沒有切實的困難,他不會特地來找我。“我什麽時候要給您答複?”
“盡快。確定了之後辦好手續,明後天的樣子就要成行。”他說。我點了點頭,“讓我在考慮一下,我會盡快決定。”
回到莊園,竟讓我碰到常年駐守美國的李繼剛。我驚訝不已,“你怎麽回香港了?”
他禮貌的擁抱了我,答道,“今天早上剛到。剛剛見過恒哥,時差都還沒到過來呢。許久不見了,嫂子還是這麽年輕。”我笑道,“一把年紀了,還拿我開玩笑。吃過飯了嗎?急著走幹什麽?”他和宋天明可以算的上是莊恒的左膀右臂,當年莊恒回港創業,以整個美國大本營相托李繼剛,可見對他的看重和信任。這麽些年,他也確實沒有讓莊恒失望。
“不了。還有些事情要去安排,您看,我這衣服都沒換過就直接到這兒來了。”他終是告辭了。
見到莊恒,我把曾sir的話說給他聽。他隻稍稍想了想,便答,“這是好事兒啊,你盡管去吧。”我驚奇於他的爽快,“這個時候我離開香港好嗎?”他從一堆公文中抬起頭來,“有什麽不好的呢?蘊茹,你在擔心什麽?”我望著他波瀾不驚的麵龐,心知他是壓根兒就不打算告訴我莊氏發生了什麽,生意上究竟怎麽了;他根本就不願意我摻和進公司裏的事情。他寧願在這樣的時候,我能離開香港。不過現在李繼剛也回來了,他多了一個得力的助手,我也放心些。我離開香港,讓他更加能夠全心全意地應對我完全不熟悉的商海風波,也許對他來說才是解除了後顧之憂的好事。
第35章
我終是答應了曾sir。拿到組團名單我才知道這次的交流不僅是針對急診科,骨科、心髒科、腦外科、全外科均有醫生參與,陣容甚是龐大。楊林是全外科的代表,她跟我開玩笑,“想不到這輩子還有跟你一起出差的機會。我就說養和的執行總長哪裏肯隨便放過你。”
從羅湖口岸過關,接待的車子已經等候多時了。我們一行沒有在深圳多作停留就直接赴廣州。黃興安排了兩個保全部門人員換了便衣跟在團裏算是以防萬一。其實他是多慮了。這次是廣州軍區作主人家發出的邀請,全程都是軍官接待陪同。我能受到的保護隻怕比在香港還嚴密。
整個行程安排的很滿。除了必要的交流會議之外,還要在軍醫大學作報告,進行臨床指導。此外與軍區總醫院的合作項目更是這次的重點。曾sir的意思是要我們親自參與一些他們的門診、治療項目,借此評定我們以後年度大型合作項目的經費及人員安排。
頭幾天忙得團團轉,沒有一丁點空閑。到了第四天的晚上,疲憊不堪的回到軍區招待所,在大堂裏用餐的時候,負責接待的軍醫大學副校長極端興奮的告訴我們,明天軍區領導將會宴請我們一行。心髒科有位年輕的醫生當下就問,“是不是電視裏看到的那樣的將軍啊?”於是一群人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將軍應該是什麽樣的,肩膀上應該有幾顆星,更有甚者還問出將軍們是不是都經曆過真正的戰爭,我們是不是應該去買些曆史書籍來惡補一番。無論什麽人,無論在什麽樣的年代,人們對英雄,對軍人的崇拜和尊敬是共同的。
我在一邊聽著他們熱火朝天的議論,心上有些不自在。來之前我倒沒想起廣州軍區還有那樣一個人,罷了,既來之則安之吧。楊林走過來,“發什麽呆呢?唉,說老實話,我小的時候還真想找個軍人嫁了當軍嫂。可惜啊,後來移民到香港,希望也都落空了。”我睨她一眼,“所以你大學畢業就匆匆忙忙找了個警察嫁了?”我知道天天的父親是一個警察,後來兩人不知為了什麽原因離婚了。“去你的,哪裏是為了這個。不說了,時間太久遠了,連我都忘了是怎麽一回事了。”說著,她舉了舉手中的啤酒瓶,拋了一支給我。
回到房中,打開電視等著看新聞。這三天我一直關注著有關莊氏的消息。連著三天,股價不停的跌,不利傳聞也漸漸多了出來。每每打回莊園,跟莊恒都聊不了幾句,無非就是他不斷的叮囑,“要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然後就匆匆收線了。今天的情況似乎好些,新聞上說有大量資金入場,莊氏股價逐漸回穩。
“莊太,大堂打電話來,有位梁女士希望能見您。”黃興派來的得力助手伏婷叩門進來向我請示。見我不解,又趕忙補充,“她說她是喬沁小姐的奶奶。有好幾個工作人員陪她來的。”我明白過來,該來的總是要麵對的。到了人家的地盤,總不能像在香港那般的耍性子。
“請她稍等,我換件衣服就下去。”我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招待所有一個挺安靜的茶室,喬立勳夫人在那裏候著我。她的隨行人員對我說,“您請,首長在等您。”我推門而入,果然是那位雍容嚴謹的老太太,隻不過這次她穿的是軍裝。見我看她,她歉然的笑笑,“不好意思,下午陪著老喬接待外賓,聽說你也在這裏,我就直接過來了。”我點點頭,坐在她對麵,“您好。”
她親自動手擺弄案桌上的整套功夫茶具,動作雅致嫻熟。我還來不及開口,邊聽她緩緩道,“你母親與老喬的事情大概你都知道了。說實話,我實在沒有想到事隔這麽多年,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將當年的事情攤開來。我不想說抱歉,因為在那個年代有太多的事情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控製。你恐怕不能體會,對老喬他們而言,國家的安危遠勝於個人榮辱。容我倚老賣老,父輩的事情你們當子女的是沒有辦法完全理解的。”
“您的意思是,喬先生是因為國家的安危才拋棄我母親?我竟不知,我母親一屆弱女子竟有這般力量。”我嗤笑。
“你母親是沒有,可她的父親有!”她稍稍大了音量。“你並不清楚你喬伯伯這幾十年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他沒有一天不在自責,沒有一天不在悔恨,沒有一天不在擔心。我心裏雖然不痛快,可我仍然敬佩他,甚至尊敬你的母親。也許是注定的,我們喬家與你們的緣分還得繼續延續下去。我不願也不需要對你就上代人的事情作出什麽道歉,我隻能說我很遺憾。但對於我們的小輩,我真心的希望他們能夠幸福。”
她很誠摯的望著我,那目光中有滄桑過後的了然,有通透過後的慈愛,還有難以掩飾的期待。那一瞬間,她的目光竟讓我有一點點地不敢直視。我把眼光調向別的地方,“你是要跟我談莊楠和喬沁的事情吧。難道你還願意我們兩家的關係繼續糾纏下去?難道你不希望有一個了斷?”在我看來,這位喬夫人這幾十年來的生活隻怕也不見得舒心。換了是我,恐怕做不到這樣的樂見其成。
“為什麽不?說實話,我並不覺得這是一段孽緣的糾纏,充其量算是一段時代的悲劇。在這個事件裏沒有人要傷害別人,也沒有人刻意算計要謀求什麽目的。你想過沒有,你父親容忍你母親這麽多年,我容忍你喬伯伯這麽多年,你母親嫁給你父親忠於你父親,你喬伯伯娶了我忠於我。這早已經說不清楚究竟是誰欠了誰,誰負了誰對不對?隻能說我們上一代的情分並不完美,那我們就更希望孩子們不要重複我們的悲劇。”
我想起當天施家大宴,楠兒牽著喬沁的手,臉上閃爍的那種愉悅;想起他在我麵前據理力爭的焦急和阻擋不掉的勇氣;想起得不到我的同意,他枯站良久落寞離開的背影。上一代的糾葛真的比兒子的幸福重要嗎?
第二天的首長接見我沒有參加,不是刻意避免什麽,而是醫院臨時接下了大量的食物中毒病人,請我們急診和內科的醫生協助救治。我陪同他們轉病人上病房,不想卻在等候區見到了喬沁。她見了我很是吃驚,呆了一會兒快步過來,“伯母您好。您怎麽在廣州?”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長發上,她逆光而立,有些靦腆的笑著。我微微點了點頭,“來出差。到了幾天了。”我交代了護士之後便隨意在沙發上坐了,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她過來。她難掩局促的坐在我身邊,手指不安的絞扣著。
“你回來看你爺爺奶奶?怎麽會到醫院來?不舒服?”我問。
“噢,不。我挺好的。我沒去美國之前一直在這裏當義工。這裏好多大夫都是當年一個院裏看我長大的叔叔伯伯。這次回廣州是因為有個研究口腔醫學的朋友從美國回來了,我正好有假期就過來聚聚。這幾天也沒什麽事兒,就到醫院來幫幫忙。”她笑著向我解釋。
正說著,迎麵一瘸一拐走來一個老太太,見了喬沁便過來握著她的手說了一大堆的話,她說的又快又急,我都聽不太明白。隻見喬沁站起來回握老太的手柔聲安撫著。好一會兒,那老人家才離開。“她的孫子天生就患有頜麵淋巴瘤,孩子的媽一把孩子生出來就跑了。就靠這個老太帶著孫子要了三個月的飯得了些錢才把孩子送到醫院來的。現在還等著籌錢手術。”喬沁目送老太太走遠,歎息著道。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你可以跟莊楠聯係。莊氏一向都有專門的資金用於醫療救助。告訴莊楠,讓他把這事兒交待相關部門跟進吧。”
“伯母!”喬沁霍的轉身,驚喜不已的盯著我。我這麽做不光是救助一個病童,更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她,我不再反對她與楠兒的交往。她是個聰明的孩子,當然明白我這句話的分量。
“謝謝,謝謝您。”喬沁低頭向我道謝。我也同樣明白她在謝什麽。
“不必對我說什麽謝字。天下父母心。我們都是希望你們幸福的。這邊的交流也要結束了,我過兩天就會回港。你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來找我。”她甜甜一笑,點頭答應。我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帶問你的爺爺奶奶好。”有些往事,有些恩怨,上一代的人既然已經吞下,就無需再把下一代牽扯進來了。
記得97香港回歸的時候,父親在一次家族聚會上,對楠兒和宇兒他們說,“我們的國家所有的苦難動蕩都讓我們這前兩代人扛過去了,你們要做的就是開創一個新的未來。我期待著我的兒女能夠擁有沒有遺憾的人生。
返港是我現在最急切要做的事情。然而在見到喬沁的當天晚上,楠兒就到了廣州。接到他的電話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急切中來到招待所的大堂,一眼便瞧見一身米白休閑裝的莊楠帥氣的立在谘詢台前,引來不錯的回頭率。我樂得慢慢走過去,兒子也瞧見了我,朝我小跑過來,緊接著便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媽咪,我可算是見到您了。”楠兒親了我一下,方才道。
“你怎麽也跑這裏來了?”我稍稍平息了激動,把他帶到房中,塞了一瓶果汁給他。“來見喬沁的?”
“媽,瞧您說的!”楠兒微紅了臉,揚聲抗議,“我是專門來看您的。喬沁電話裏都跟我說了。媽,您真好!”
“少跟我油嘴滑舌的。你直接從上海過來的?”我問。
“不,不是。我早幾天就回香港了。回去了才知道您到廣州來了。這不,今天我就過來了。”楠兒邊喝果汁邊道。
聽說他已經回過香港了,我不禁一怔。“你爸爸這兩天怎麽樣?莊氏的情況都穩定了?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的。”
楠兒一呆,忙道,“爸爸很好啊,公司都穩定了。媽咪,反正都出來了,不如我陪您在國內好好轉轉。我們到蘇州杭州那邊去玩一圈好不好。您不知道,大陸這些年的變化可真是太大了。”
望著眼前若無其事的兒子,我心裏突然一陣說不上來的煩躁,“要玩你自己隨便跟誰去玩都行,我明天一早就回香港。我累了,你回房吧。”
“媽咪,您怎麽了?好好好,明天一早我陪您回香港就是了。”楠兒蹲在我麵前,關切的看著我的臉色。我定了定神,拍拍兒子的手,再無話。
回港的手續都是楠兒一手安排的。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這孩子好像並不願意我這就回去似的,一直都在努力說服我在大陸多呆些日子,甚至把楊林、喬沁一並動用上了,美其名曰要搞個內地一月遊。不過終是在我的堅持下作罷。一過了皇崗關,我便見到莊恒平素慣用的座駕在等候著。我幾乎以為是莊恒來接我了,可下來的隻有司機老王。“太太好,大少爺好。請上車。”
“謝謝王叔,辛苦。”楠兒對他笑道,又轉身扶了我上車。
“太太是直接回家嗎?”老王問。
“嗯。”我伸手取了車內書報台上的幾分報紙隨意翻看。突然我的眼睛定在了財經版的頭條:莊氏3G技術合作新對象浮出水麵-------黎氏集團與莊氏集團正式攜手。新聞配著的照片是宴會中西裝革履的莊恒與大紅禮服的黎勞長安握手言歡的情景。是的,黎隆源的太座-----黎勞長安。
此時此刻的我心中有無數的疑問。莊恒怎麽會與黎家合作的?想起那天晚上黎隆源恨我入骨的神情,他又怎麽可能會放下怨恨跑來與莊恒共同開發新的項目?我耐下性子細看那報道,卻被一句話鎮住了,“自日前黎氏集團原主席黎隆源離港修養,黎勞長安女士出任黎氏代主席以來,黎氏集團的新動向引人注目。”
黎隆源離港?這麽說黎家的大權旁落至黎勞長安的手裏了。我從不曾了解過那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望著照片中誌得意滿的她,我心中隻有一陣陣的困惑。我離港不過一周的時間,連改朝換代的戲碼都上演了。香江,不愧是一個風雲變幻的地方。
“媽咪,您在看什麽?怎麽了?”兒子晃了晃我的手臂。我抬眼看他,淡淡將報紙放在他麵前,“這事你早就知道?”
楠兒接過來看了一眼,點點頭,“是的。我回港後知道的。這件事是繼剛叔出麵主理的。媽咪,您------”
我看得出來,兒子很有一點欲言又止。我也不逼問他,反正我人回來了,該知道的事情一件也不會少的。
車子穩穩駛向莊園,這一路上楠兒的手機就沒有安靜過。看著他老練的與人交流,果斷的處理事務,竟讓我找到了他父親年輕時候的樣子。莊恒,兒子長大了,還要多少年的等待,你才會放下手中的事業,履行當年的那個相依相守的承諾?
莊園的正廳前早有一眾人候著,見我們下車便一齊鞠躬。這是早些年榮媽定下來的規矩,直讓我和莊恒哭笑不得。福慶上前扶了我的胳膊,又招呼人將我的行李拿上樓去。
“慶姨,爸爸呢?回莊氏了嗎?”楠兒問。
“先生在書房呢。施先生和徐小姐來了。”福慶答道。聽了她的話,我一愣,不禁問,“施先生?哪位施先生?”
“這,太太,是三少。”福慶看了莊楠一眼答道。什麽亂七八糟的稱呼,都把我弄糊塗了。“媽咪,是小舅舅啦。”楠兒出聲解惑。“我去書房見爸爸,媽咪你也累了,讓慶姨陪您回房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見我不作聲,福慶便來扶我上樓,同時在我耳邊開始事無巨細的匯報這一個禮拜莊園的瑣碎事。我茫然的聽著,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麽。
“宇兒打過電話回來嗎?”我問她。這個女兒也有一陣子沒和我聯係了。即使知道她有隨遇而安的本事,可也免不了擔心。
“大小姐兩天前來過電話,說是手頭的事情告一段落就要回港呢。先生知道小姐要回來,也高興得很。三少還說要小姐領養兩頭非洲的大苯象。”福慶滿臉俱是笑意。
“這麽說逸華這陣子倒是常往莊園來嘍?”我皺了皺眉。
“呃,這倒是,這些天常看見三少的。不過一般都是徐小姐陪著一起來的。有一次先生還留了他們一同吃飯。”福慶忙不迭的回答。
“好了,你出去吧。我真是有些累了。”我對她說。福慶剛退出去,臥室的門便又被推開了,是莊恒。我定定看他走近,走到我身邊。感受他輕柔的吻印在我的額上。
很長的時間,我們就這樣一坐一站,我將頭貼在他的腰間,他靜靜的環住我,讓他那強烈卻不霸道的氣息將我包圍。房裏靜的隻有落地鍾的搖擺聲。有那麽一瞬,我隻想就這樣直到永恒。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低笑道,“好了,傻丫頭,讓我看看你。”我這才緩緩放開他,抬頭對上他俱是濃濃暖意的眸子。我打量了他一下,這些天沒見,他鬢角的白發似乎又多了幾莖,人也清瘦了。正要開口說話,不想他卻先一步皺眉道,“你怎麽瘦了?在那邊不適應還是太累了?怎麽交流也把自己弄得這麽辛苦?”
我不禁失笑了,搖搖頭,站起身來。“你還不是一樣。光會說我。”他一愣,眉頭總算是舒展開了。
梳洗了一番出來,莊恒抱臂立在窗前,凝視著窗外的山山水水。那背影一如當年的高大挺拔。心中難以言喻的悸動促使我走過去,伸手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他沉沉的笑了,也不轉身,隻是拍撫著我的手背。“洗好了?要不要睡一會兒?讓她們送了些早餐上來,去,把牛奶喝了。”
我任他牽了我到躺椅上,任他喂我將牛奶喝下,任他給我蓋上薄被。他將額前的碎發捋到耳後,然後握了我的手,靠在一邊靜靜的陪著我。我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有些話,有些問題好像實在不應該在此情此景之下問出口,可我終究不是個能帶著滿心的疑問安然睡去的人。
“恒,我-------”我出聲喚他。他歎息一聲,放開了我的手,“想問什麽?”我讓自己稍稍坐直了一些,“我看了今天的報紙。為什麽?你的合作對象怎麽會是勞長安?黎隆源呢?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會有興趣跟他們合作。”
“蘊茹,我是個商人,在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黎氏的人事變動給我們的合作創造了平台,彼此都有興趣,賺錢的遊戲罷了。”他隨意的解釋,一如對待媒體和記者那樣,頓了頓又道,“你不是對這些沒興趣的嗎?”
我不答話,又問,“我去廣州之前是怎麽回事?我知道莊氏的股價一直在跌,這兩天才有好轉。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莊恒一笑,淡淡道,“金融市場上,這一秒不知下一秒事,升升跌跌不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這些事,你不用操心的。”
我為之氣結,這等於什麽都沒問出來嘛。如果我再追問為什麽我弟弟會時常到莊園來,莊恒是不是該嗤笑我的小肚雞腸,疑神疑鬼了?
電話鈴響,莊恒起身去接。我重新躺下閉目養神。隻聽他簡短的恩了幾聲,便掛了電話。走到我身邊,俯身給我把被子蓋蓋好,又撫了撫我的額頭,然後輕歎一聲,轉身出了臥室。
第36章
我心中煩躁,也睡不住,索性起身按了內線,隻吩咐,“把這一周的剪報給我拿來。再送一杯咖啡上來。”莊園內有專人負責將於我們莊家有關的新聞分門別類的剪輯收集起來,存放在莊園的小型圖書館內。我一直都認為我們都是書寫曆史的人,這些白紙黑字的東西理應好好整理收存。
斜倚著床榻,我一張張翻看著報紙,這才知道,近一周來莊家幾乎天天都是財經版的頭條。我走後的前三天,多是莊氏股價震蕩,根基不穩的利空傳言。並有消息指出,有力量雄厚的財團正在趁低吸納莊氏股票,實行強行收購。有業內人士預測,一旦廉署定了莊恒的罪,莊氏集團便會垮台易主。還有人稱,21世紀第一場舉世矚目的收購案正在進行中。
直至第四天,風水突轉。香港早報標題赫然寫著,“莊氏太子爺北京會高層,莊氏內地投資一路綠燈。”配的照片是莊楠與商務部副部長共同舉杯。文匯報頭版,“廉署聲明莊氏奉公守法,金紫荊勳章終將授予莊恒先生。”緊接著當天的香港財經報便顯示莊氏的股價一路穩步走高。同日,有消息放出,“黎氏集團主席黎隆源先生辭職,由其夫人行代主席一職。”市場嘩然,黎氏的股價下跌百分之10。然而當晚的香江周刊便拍到了莊氏高層李繼剛夜晤黎勞長安,詳談甚久。
第五日,淺水灣新樓盤開幕,莊氏集團副主席莊楠與韓氏集團執行董事韓津共同主持。下一代的財團接班人局勢終是明朗化了。有媒體問,“莊先生對這一陣子莊氏的連番動蕩怎麽看?莊恒先生在授勳之後還會有什麽新的舉動嗎?”
楠兒的回答是,“我們喜歡挑戰,同時也有能力應對動蕩。家父自始至終熱愛香港,也時常教育我們要與香港與中國大陸共繁榮。任何試圖擾亂莊氏,擾亂香港經濟的行為,家父都不會姑息。”
僅僅是一遝報紙,已讓我感受到過去一周的鬥智鬥利,變換風雲。對牽扯進來的人來說恐怕各都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然而就在莊氏、莊恒至關重要的一周裏我卻在廣州,不曾參與分毫。我苦笑,我的丈夫的確厲害,僅僅一周的時間就這麽幹脆利落的打了漂亮的翻身仗。從廉署的調查對象到紫荊勳章的授勳者,連中央的支持都握在手中,同時還不動聲色的讓黎氏易了主。有這麽個男人在身邊,我該慶幸還是該顫栗?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又急急將報紙從頭翻了一遍。在整個一周的時間,莊家、黎家、甚至韓家都涉入了,唯獨施家由始自終都沒有一點的新聞,仿佛完全不曾參與過這件事情一般。大哥真的是那麽沉的住氣的一個人嗎?不是我有偏見,可他實在不像是在這樣的局麵下還能不動如山的人。我私心裏倒是期盼他能心無旁騖,專心於施家的版圖,平平穩穩的就好。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下樓去。在二樓的書房門前碰上了正好出來的逸華佳冉他們。我駐足衝他們微微笑笑,“姐。”逸華喚我,眉宇間似乎有幾分不明的忐忑。我剛想說話,佳冉便走過來抱了抱我,“好久沒見到你了,我這陣子都忙瘋了。穆怡不在,你跟楊林又出差,就剩我一個人在這裏沒日沒夜的熬著。”話是這麽說,可光看她神采奕奕的樣子便知道忙有所值了。莊恒從來都是一個知人善用,且不虧待下屬的老板。我放開佳冉,望向我的弟弟。
我們雖不見得有多親近,可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至親,流著相同的血,骨肉天性割舍不掉。對逸華是這樣,對大哥亦然。
“嗬嗬,剛想上去看看你醒了沒有,沒想到你自己下來了。”莊恒和楠兒父子倆也走了出來。莊恒笑著轉頭拍了拍逸華的肩膀,“來,一起吃飯去。上次總算讓你承認茅台比路易十三有滋味了吧。”說著攬了我的腰緩步下樓去。
“真的?能讓小舅舅承認這個簡直太不容易了。”莊楠也打趣道。
一桌子人把一頓飯愣是吃的熱熱鬧鬧的。我強打精神的看他們說說笑笑,又一搭沒一搭的吃著莊恒挾給我菜。
“老板,利通銀行和廣興證券的馮總和楊董今晚代表銀行證券業設宴請您,說是慶祝您榮獲金紫荊勳章,您去不去?”席間佳冉問。
莊恒轉頭看了看我,我皺了皺眉,他一笑便淡淡道:“老朋友們客氣了。莊楠替我去告罪一聲吧。”
“是的,爸爸。”楠兒答道。
吃了午飯後,莊恒照例是要小睡一會兒的,便先上樓去了。佳冉和莊楠要回莊氏去,逸華也要離開。我開口喚住了他們,“逸華,你等等,我有些話跟你說。楠兒你們隻管去忙吧。”
“這,媽咪,還是我送小舅舅吧。他沒開車,我這也正好順路的。”兒子馬上道。
“是啊,你要是下午悶得慌,我陪你去逛街好了。反正手頭上的事都不急,我們好久沒聚了。”佳冉隨聲附和。
我懶得去探究他們到底是什麽用意,趕在逸華也要開口之前拋下一句,“逸華跟我來。”便先離開飯廳,不理會兒子在後麵喚我。
“姐。”逸華跟了來,看似有些無奈,也有些不知所措。我壓下心中的不安,要他坐下。看他舉杯品茶的動作,神態竟讓我在恍惚間看到了幾分父親的神態。在施家,長得最像父親的人應是施逸荻,其次當屬逸華了。隻可惜,逸華的性子不像父親,至少他沒有父親的那份剛強。這也難怪,他是家中最的寵的幺子,從沒經曆過什麽變故苦難。
“說吧,我知道你有話想跟我說。”沉默了一陣子,我道。
他神色不定的望了我一會兒,終於別開眼去,緩緩道:“姐,我把我手裏的施氏股份賣了。”
我腦子轟的一炸,霍的站起身來,連帶著打翻了一杯滾燙的茶水都不自知。雖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也沒想到竟要麵對弟弟的這樣一句話。
“姐,姐,你怎麽了。”逸華趕上來扶住我,手忙腳亂的想給我擦拭衣服上的茶水。我揪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句咬牙問道:“賣給誰了?為什麽?”這是父母給我們的,是施家江山得以鞏固的基礎,他竟然跟我說賣了!
逸華低了頭不敢正視我,“賣給姐夫了。”
我愣了半晌,堪堪跌坐在竹椅上,發不出半點聲音。我情願他告訴我賣給旁的任何人都好,隻要不是莊恒就好。我不要莊恒和施家的家業有什麽樣的聯係,不要!“為什麽是他?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狠狠地瞪著我的弟弟。一個讓我覺得陌生的弟弟。
“姐,你聽我說。我的興趣和專業都是IT。可大哥怎麽都不肯在這方麵讓我有所作為。他處處壓製著我,弄了個快倒閉的皮鞋廠讓我管理。姐,你不明白,這些年我在施氏集團根本就是一個笑話。姐夫剛好要發展新的領域,請我來全權負責,我也想學以致用啊。”
“學以致用?逸華,這就值得你拱手讓出所有施氏的股權,心甘情願的做個打工仔?就算你要進莊氏,你大可以跟我說,你怎麽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轉手賣出你的股份。你置我於何地又置大哥於何地?你對得起父親母親嗎?”我心中惱火直至,劈頭蓋臉的連連質問。
逸華也惱火起來,放開我,鬆了鬆打著的領帶,“我要再不套現,由著大哥這麽折騰下去,哪天施家破產血本無歸才叫後悔莫及!”
我揚手一個耳光扇了過去,清清脆脆的一聲響,我呆住了,逸華也呆住了。
半響,他咬牙慘笑,“好,這一下就算你替爸媽打的。打完了,我也不欠施家什麽了。從此之後,施氏的一切再與我無關。姐,我勸你也別趟這湯渾水,姐夫和大哥愛怎麽鬥都隨便他們,我的股份加上你的,姐夫手中的施家股份早已超過大哥,結局是人都知道了。你還是安心當你的莊太太吧。”說完,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花房,留下我一個人呆滯的坐著。他的一字一句都如魔咒一般衝擊著我的大腦,與施氏再無幹係,怎麽可能呢?我怎麽可能忘記我的姓氏,我的家族,我的父母?
門外有服侍的下人探頭探腦的,在對上她們好奇的眼神的一刻,我強逼自己冷靜下來,我告訴自己,也許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回一回氣,我冷冷的衝外頭的人揚聲道,“去人看看,把大少爺給我叫過來。”一個小丫頭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來回複我道,“太太,大少爺送施先生回去了,不在莊園。”
“先生呢?午睡醒了嗎。”我問。莊恒午睡的時候旁的人是不敢打擾的,楠兒估計還來不及向他父親告知我與逸華單獨談話的事。想他急急忙忙趕到廣州,說是要帶我在內地好好遊玩一個月,現在才知道他千方百計阻止我回港是為了什麽。真是我生養的好孩子,一心一意的向著他的父親。
“先生剛醒,在找太太您呢。聽說您在花房,先生請您稍候,他一會兒就來。”她的話音剛落,我便遙遙見到莊恒朝這邊走過來。好,我也不去問楠兒了,直接問他便是。這樣大的事情竟然一個字都沒有跟我提過。如果不是今天我強留了逸華,真不知道他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又在侍弄你這些花花草草啊。”莊恒一邊踏進門對我道,一邊半屈了身子看著攝光台上的蝴蝶蘭。
“你們都下去,叫兩個人守在花園的入口,任何人不得靠近這裏。”我走到門口吩咐。莊恒直起身子皺了眉看眾人依次退出去,隻剩下我們兩個。
他走到竹椅前坐了,目光炯炯看著我。我也不躲閃,“什麽時候開始的?”他揚眉一挑,靜待下文。我續道,“什麽時候開始,你對施家的產業也有了興趣?什麽時候開始你計劃要拉攏施逸華?”
他嗤的一笑,“計劃?拉攏?蘊茹,怕是你搞錯了。是你弟弟在一年前我與老胡合作那會兒便來找我要加入莊氏,我隻是在上個星期以大家都滿意的方式接納了他成為這個項目的負責人,並將莊氏的科技板塊相托罷了。”
“大家滿意?除了你滿意,我、我大哥、施氏的董事局滿意了嗎?”
他耐下性子,用教導小孩子的口吻對我說,“蘊茹,根據法律的規定施逸華讓出手中的股份是依足程序通知了施氏董事局。在同等的條件下董事局內的股東有權優先購買,不過他們全部,包括你大哥都放棄了。所以我接手了。”
我從來不過問施家和莊家在商場上的行動,我手中持有的全部施家股票都交由專門的信托公司代為打理,而莊恒給我的莊氏股份都與他的合在一起,一並由莊恒親自掌管。每年分紅的賬單會按時遞交給我,但都被我隨便揉了。我手持的是沒有額度的信用卡,從來無需為賬戶裏還剩下多少錢而擔心,自然就不會理會自己名下的財產究竟有多少。對我而言,那一直不過是個不停變化的數字而已。
而這次,竟然這麽巧,就在我去廣州的時候錯過了施氏董事局那麽重要的會議。問題是大哥瘋了嗎?竟然就這樣放棄了逸華的股份。他不知道這樣一來,莊恒已經成為施家第二大股東,就和他差五個百分比而已。大哥為什麽不買呢?
“蘊茹,這些外麵的事情你何苦操這份心。以前總是為了醫院在忙,現在退下來了,那就好好的休息調養。崔炯跟我說了好幾次了,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當心,別人再精著心給你治又有什麽用。聽話,別讓我這麽擔心好麽?”莊恒的聲音似從很遠的地方幽幽的傳來,硬要將我的思緒打斷,打亂。
我霍的抬頭直視他,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我遞了辭職信,也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這次去廣州是我為養和做的最後一件事。可他是怎麽知道我退下來了?“你知道我辭職了?”我不確定是不是我聽錯了,這一天之中我已經聽了太多我難以置信的事情。
他明顯的沉默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站了起來走到我身前,順手擺弄著青竹案上的紫砂壺,“曾華成前陣子跟我聯係過,希望我能說服你回心轉意。我的意思是尊重你的決定。”
“在我去廣州之前?”我問。
“嗯。”他猶疑了一下,終是點頭。我自嘲的一笑,這是我本來想給他的驚喜。我以為當我告訴他之後,他會欣喜不已,畢竟這是我極大的割舍,我甘願為了他放棄我的事業,從此靜靜陪著他,全心全意陪著他。我甚至幻想著,他也會放下莊氏,從此隻陪了我遨遊世界,海闊天空。
我想了很多很多,獨獨沒有想到是如今這樣一個局麵。我故作神秘,可人家早已知道,且並沒有為之歡喜。施蘊茹啊,自作多情這四個字,你也算是演繹的淋漓盡致了。我心裏悶悶的,搖頭苦笑。
莊恒見我如此,有些心急的想伸手將我攬住。我微微側身避開了,緩緩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我不想再跟他麵對麵的呆著,那隻會讓我更加心亂如麻,五味雜陳。我需要好好理一理我的思緒,我知道莊恒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我盡力挺直了脊背,直往前走。
第37章
門外的陽光很刺眼,刺眼的讓我有一陣陣的眩暈。因為我的吩咐,整個莊家花園裏一個人也沒有,園丁、花童、侍從、仆人統統避得沒有影了。隻剩我的影子寂寥的跟在我的身後,和我一般,低了頭。茫然混沌間我腳下一個不經意,平白的絆了自己,差點就是一跤要跌倒,慌忙伸手扶住了身旁的槐楊樹幹,紮得一手生疼,冒了一頭冷汗總算是緩過神來了。
我回房取了車鑰匙和手袋,抓了件風衣披上,出門去。我臉色不豫,莊園內的一眾下人看都不敢看我,更別提是來跟我說些什麽。隻有福慶猶猶豫豫的問了句:“太太,您去哪裏?叫付婷小姐來陪著吧?”我不理她,發動車子就走。
回施家,這是我腦子裏唯一閃過的念頭,莊園之內,恐怕我根本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施家大宅的雕花鐵門緊緊地關閉著,隱隱透著一股森冷的肅殺。父親過世之後,我已許久不曾回到這裏,我按下門鈴,侯了半天裏頭才有些響動,中門依然緊閉,隻在小門處稍稍開了些許,探出一個腦袋,警惕的看著我,好半天才難以置信的喊,“大小姐,是您回來了?”說著趕忙朝裏麵喊,“快開門,是大小姐!”我認得他,是施家的老司機李叔。
我點點頭,“李叔,是我。怎麽是你來應門?大哥在嗎?”
他支支吾吾的道:“家裏人事上大少爺調整了一下,減掉了不少人手。大少爺這兩天都沒出去過,一直在,大小姐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我將車匙交給李叔,自己走進去。內室突如其來的昏暗將我不得不閉了閉眼,好容易適應了光線,一眼便看見大哥獨自坐在偏廳吧台前自斟自飲,有些淩亂的衣裳,散亂的發絲,消瘦的身影,直看得我鼻頭發酸,生就割舍不掉的血緣在我身體內奔騰。我輕輕在他身前站定,喚了一聲,“哥哥。”
他猛地怔了一下,僵硬的抬頭看我,那迷離眼神俱是難以置信。許久才掛上一抹幾乎嘲諷的笑容,“不敢當。莊太太今天是來轉告我施氏即將易主,從此之後香江之內在沒有人能與莊家以較高低的喜訊嗎?哼哼,想不到我施家的一對兒女就這麽輕輕鬆鬆背棄家門了。他施逸華還算是高價轉讓,你施蘊茹隻怕早就是迫不及待,將股份拱手送給姓莊的了吧?嗬,我忘記了,你也是姓莊的!”
我被大哥怪聲怪氣的語調打了個措手不及,這番背棄家門的指控更是讓我百口莫辯,呆呆的立在當場作不得聲。耳邊的聲音卻漸次高昂,“我告訴你,你回去告訴莊恒,隻要有我施逸輝一口氣在,他莊恒想要順順當當的入主施氏就絕不可能。就算他手裏有你和施逸華的股份,成了第一大股東,我手上的這一份也不少,大不了大家拚個魚死網破,看看是誰虧得大!”
“哥哥!”我回神皺眉斷喝了一聲,“我來這裏不是送上門討著你罵的。我才從廣州出差回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大哥一聽,甩了手上的酒杯,站起身來,錮住我的手臂,大力搖晃著的咆哮,“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是吧?我告訴你,你的好丈夫處心積慮的要吞並施家。兩年前就開始設下個發展科技產業的陷阱引得逸華往下跳,心甘情願的做了個打工仔。這陣子把個股價弄得風雨飄搖,使得我們隻能不停的拋空莊氏,暗地裏他早就派你兒子搭通了天地線,所有施家與莊家在內地相爭的大項目,統統都落到了他的手裏。莊氏股價一升,銀行逼倉,莊氏的所有流動資金都去用了平倉,就在這個時候,他放出消息私下吸納所有遊散的施家股份,商場上那起子高拜低猜的,還不紛紛轉讓手中的零散份額,成全了他莊恒一統施家的計劃。好手段,好計謀!爸媽若還在世,看見你跟施逸華這麽糟蹋施家,隻怕也要背過氣去了。”
我感覺不到一點大哥施加在我身上的力量,這一切的一切,怎麽聽都像是莊恒設下的一個又一個局,果真如此嗎?他真的在幾年前就開始謀劃這一切嗎?那這些年來,我們的從頭再來,我們的和好如初,我們的水乳交融,我們的眷眷情深有都算是什麽?抑或在他眼中,從我嫁給他起,我就應該隻是他莊恒的妻子,甚至是他實現吞並施家,一統香江的武器?我不寒而栗,堪堪跌坐在吧台邊的沙發裏,做聲不得。多少年了,我隻道放任他關照駱清玨母女已是我需要容忍的極限,可突然之間,我一母同胞的哥哥告訴我,與我同床共枕,對我近乎無微不至,毫無保留的縱容著的丈夫,真正心心念念記掛著的是我的家族股份,家族產業?
拚盡全力掙開他的手臂,抓過桌上的酒瓶,仰頭將裏麵的烈酒一飲而盡,劇烈的嗆咳中我用力砸了瓶子,破碎的響聲讓大哥一驚,閉了嘴望著我。我環視著這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施家大宅,耳邊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日午後,我在父親麵前的起誓:“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我會盡全力維護施家、保全施家、讓幾代姓施的人的心血傳承下去。”真的是要到這一天了嗎?冥冥中父親的預感終成現實。
“哥哥,我從來都沒有說過,也沒有打算過要將我手上施家的股份轉讓給任何一個人。包括莊恒!”我迎著大哥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著,“莊恒沒有我名下的股份,他暫時還無法坐上董事局主席的位子。哥哥,你終究還是施家的領頭人,太沒有必要妄自菲薄,擔心些沒影的事情了。施氏董事局內,料想我們兄妹聯手還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父親一生的心血,你好自珍重!”
聽我說完這番話,大哥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我無暇去探究別的涵義,我隻知道,有我在的一天,施家就不會埋沒在香江的赫赫風塵中。
正巧此時,李叔進來通報:“大少爺,大小姐,莊氏集團的黃興先生到了,在門外候著大小姐呢。”我回頭看了大哥一眼,理了理衣衫走了出去。
門前停著兩輛黑色轎車,黃興、伏婷還有莊氏保全部的幾個人都嚴肅的在門階下站著,見我出來,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哼,好大的陣仗。”大哥隨即跟出,在我耳邊冷笑。
“夫人。”黃興徑直迎上前來,莊氏的這起老臣子,在人後雖說都喚我嫂子,可在人前全都恭恭敬敬的稱一聲夫人。
“你們來幹什麽?帶這麽多人又要做什麽?”我不滿的問。
“夫人沒有留話就出去了,先生很是擔心,我們來接您回去。”黃興道。
也好,回去有些話是該說說明白了。我不曾進入那入戰場般的商場,但我身上流著的是施道林的血,施家的孩子,想來從商的天分也不致地到哪裏去!
“哥哥,我先回去,你保重。”我說完徑自上車,由著他們把我帶回莊園。
我與黃興同坐一輛車,我支著頭默然看向窗外,不發一語。不是沒有感覺到他一直注視著我的目光,隻是懶得搭理。在我與莊恒之間,我從來都沒有奢望過這群跟著他打天下的老臣子會站到我這一邊,講穿了,他們尊敬的不過就是莊恒的夫人罷了,至於這個女人是叫施蘊如還是駱清玨,抑或是別的什麽張三李四,對他們而言並無差別。
“嫂子,您------,”欲言又止了半天,他終於開口說話了,“您今天這樣不聲不響的就出來,身邊也不帶上個人,要是出點什麽事,您讓我們可怎麽好。付婷實在是不象話,讓她貼身保護您,結果她居然這麽馬虎------”
“貼身保護?是保護還是監視?你們當我是什麽了,難道我連回個娘家都要想什麽人報備一下嗎?把人撤回去,我不需要。”我冷冷的道。
他愣了一下,大概從來也沒有聽過我如此的搶白吧。到了今時今日,我連對莊恒都心涼了,哪裏還有什麽精力來好聲好氣的應對他?
“這,嫂子,是不是付婷您不滿意?不要緊,我下午回去重新安排,您親自選擇趁心的。”他有些局促的試探著建議。
“跟付婷沒有關係,你不要去為難人家小丫頭。我說了不需要。倒是莊宇那孩子老是滿世界的亂轉,你們要費些心思了。”莊楠是長大了,無需我費心,他的父親有這麽一個聽話的兒子,自然是寶貝的緊了。我需要擔心的隻剩下女兒了。
“這個嫂子請放心,恒哥早就交待過了的。嫂子,恒哥他,恒哥他是真的擔心您------”黃興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我知道有些話不該我說,但我跟著恒哥也二十多年了,他對您怎樣是我們都看在眼裏的,這麽多年您所有的保護工作都是恒哥親自安排盯著的,他知道您不愛讓人跟著,也怕拘束了您,實在是煞費苦心。這陣子實在是有些情況不穩定,他才吩咐讓付婷陪著您的,恒哥他最近一直的忙著,身子也不太好,您就順著他一點吧。”
“黃興,”我回過頭來看著他,“在你們眼裏,我是個讓你們恒哥費盡了苦心,不懂事理,不知好歹,無理取鬧的女人是不是?莊恒所作的一切你們都無條件讚同,且會拚盡全力去為他完成是不是?我現在告訴你,隨便你們怎麽想,我與他的事情不是你們弄得明白的,也不是你們看得清的!”
車上重新陷入死寂的沉默。順著莊恒?要怎麽順?二話不說,什麽也不問,將施家掌舵人的位子雙手奉上,一如當年初到美國,將母親交給我的所有存款毫無保留的交給他,助他終成大業?都快二十年了的事了,這次,我做不到!
巍峨的莊園近在眼前,隨著大門緩緩開啟,汽車緩緩駛入,周邊的一草一木對我而言都是那麽的熟悉,這樣的景我能再看多少次?我以為將伴我終老的地方還會是我後半生的家園嗎?車子在距正廳不遠處停下,司機低聲囁諾,“老板在那裏!”
正廳之前,一人負手而立,隨護都隻在遠處靜靜侍立,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的眉眼,隻能感覺到他自成的一股不容抵抗的威嚴霸氣。是莊恒,他在等我。
我下車,在他深邃的目光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的走進他。他緊皺著眉頭盯著我,似有隱隱的怒氣就要發作,他深深的呼吸像是在拚命壓製著什麽。見我在他前方立定,他終是沉聲道,“回來了,回房去休息一會兒吧,你也累了。”
我什麽也不說,也不動,就仰著頭看他。麵前的這個男人,我看了二十多年,我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他,了解他的思想,了解他的情感,了解他的一切,到頭來居然竟然發現我什麽也沒有看透。他的溫柔憐惜嗬護寵溺我通通以為是愛,抑或是一份歉疚的補償,卻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是帶著目的的假象。
“回來?這是我的家嗎?是我可以用‘回’這個字的地方嗎?”我幽幽的問。
他上前一步,扶住我的肩膀,不料卻引得我一陣劇痛。哥哥奮力的搖晃,怕是給我帶上傷了。我低聲呻吟,無意識的哆嗦了幾下。莊恒連忙鬆了手,一瞬不瞬的看著我,似乎是對我臉色的慘淡明了了幾分,眸中的怒意更盛。
就在我們夫妻倆無聲對峙的當口,黃興走上前來,“恒哥,嫂子既然沒事,我叫準備的人都退下去吧?”
莊恒轉頭道,“莊園的守衛全部給我重新挑過。這種事情我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
這算是放話給我聽嗎?黃興答應著帶了他的人離去了。
“你還打算在這裏站多久?”他淡淡的問。
“你在收購施氏?”我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大哥告訴你的?他還說了什麽?”
“不要管大哥說了什麽,我隻要你親口告訴我是還是不是。”隻見他的眉心鎖的更緊了,張嘴便要答話,我搶著說了一句,“恒,不要騙我,告訴我真話。我們之間的謊言已經夠了。是,不是?”
他的臉色越發的陰沉,“是。可蘊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想的樣子?我什麽也沒想。恒,停止收購好不好?立刻停止,從此之後不要再有這樣的行為,不要再去動施家。把逸華的股份還給他。”我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他能答應,希望不用到撕破臉的最後一步。
“這不可能。蘊茹,別象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壓抑的道,握拳輕輕咳嗽了兩聲,臉上盡是無可奈何的疲憊,把我當成了一個無理取鬧的頑童。“讓我看看你肩上的傷,你對自己什麽時候才能上點子心?”
我冷笑著避開他就要攬上我的腰的大手。“很好,莊先生,你聽好了,從今天開始,我手上所有施氏集團的股份都會無償劃撥給我大哥,由他全權掌控。當然了,就算我們兄妹二人聯合起來,可你繼續吸納市場上的零散股份,還是有贏我們的機會。我不介意跟你硬碰硬,你要是認為施家沒有資金周轉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手上莊氏的股票隨時都有權變賣,那是多大一筆錢沒有人比你更清楚!”
我一口氣說完,一股報複的快感隻讓我想仰天長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逼我的。他欠我一筆十年的情債,我可以選擇淡忘,珍惜眼前;可他竟然變本加厲,妄想吞並我的家族,他算定了我施蘊茹離不開他,算定了我會屈從於現實的溫暖,躲在他的庇護下享受一生的榮華富貴。他實實在在是低估了我,低估了我身上流淌著的,姓施的血液。望著莊恒慘白的臉色,我加上最後一句,“當年莊氏的建立有著施家不可磨滅的功勞,那麽今天,用莊家的資本來挽回施家也是再公平沒有的事情了。是不是,莊先生?”
第38章
夜幕是真的要降臨了,紅到極致的落日在海平片上散發出最後的光芒,紅的慘烈,紅的悲壯。莊恒的臉色在黃昏中更顯蒼白,我那一句話生生的讓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倉促中伸手撐住了身後的漢白玉雕柱。多少年來我未嚐見他失態至此。
他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粗重的喘氣聲過了許久才漸漸和緩。我定定的立在原地,沒有上前,木然看著我們之間隔下這深深的一道鴻溝。
莊園的華燈盞盞亮起,在我們麵前散開馨然雅暈,福慶領著幾個大膽的下人小心翼翼的走近我們,大概是想提醒我們用餐的時間已到,還沒等開口,便被莊恒冷厲的眼風掃的噤若寒蟬,傻傻立在一邊動也不敢動,隻聽他低啞的喝道,“統統下去!”
傭人們如蒙大赦,趕緊離開。臨走時福慶深深的遞給了我一個擔心的眼神,我勉強衝她擠出了一絲微笑,示意她不必擔心。
莊恒慢慢抬頭望向我,在我倆目光相碰撞的一瞬,他眸中的淒然的近乎絕望的光華讓我本已麻木心頭驀的一陣一震,我一定曾經見過他這樣的神色,要不然怎麽會有如此的熟悉之感?是了,在十多年前他的書房門前,我毅然決然的跟他提出離婚時,他看著我的眼神便是如此,絕望的淒涼中滲透著倔強的脆弱,隻不過那時的我不若此時冷靜,當時的我完全沉浸在自己原本無瑕的愛情上有了汙漬的悲憤中。憶及麵前的這個男人當年的所作所為,我本有絲絲柔軟了的心又複鋼硬。
麵前的他卻絲毫沒有察覺我心中的變幻,隻輕輕的問了聲:“蘊茹,快二十五年的夫妻了,在你心中我竟是這樣不堪的一個人?!”似疑問,似自嘲,似歎息。
“沒錯!快二十五年了,你騙走了我的感情,浪費了我的青春,現在終於顯出真實的目的了,也許你從一開始想要得到的就是施家!如果我沒有施家嫡女的這重身份。今天的莊恒夫人怕早就是那個姓駱的女人了吧?”我滔滔不絕的道,心中不知道哪裏來的那許多的冷酷和怨懟。我承認,大哥的話影響到我了,在我的腦子裏盤旋著揮之不去。我拚命讓自己說出來,我不要再讓自己一個人痛苦,明知是會傷了他,可我依然在說,讓他也痛,仿佛這已經成了此刻能讓我活下去唯一的浮木。
他就這樣一聲不吭的聽我說,任我說,直至眼中的所有波瀾統統在我的話語中歸向平淡。夜寒如冰,冷風吹來,他又抑製的咳嗽了幾聲,我似乎察覺到他將身子的重量全部倚向了身後的玉柱,這讓他的脊背稍稍彎了些,不向以往那般直直挺立。
不知過了多久,莊園的大門重新開啟,是莊楠駕車回來了。大概是看見了我和他的父親都站在正廳門口罷,他遠遠的就停下了車子走了出來。早有值班哨位跑過去替他停車,他微微頷首道了聲謝,然後快步向我們走過來。
我望著兒子高大穩重的身影,沒由來的一陣苦澀。他再不是當年那個哭喊著要媽媽的孩童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還有著他父親所沒有的青春與不羈。大哥說莊楠已經是上頭高層眼中的新一代驕子紅人了,莊恒栽培的好,莊楠學的更好!我是該欣慰的吧?想想施家除了遠在加國的二哥有孩子外,大哥與逸華至今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逸華且算他尚年輕,可大哥就真的讓我費解了。要是大哥也有一個如楠兒般大小的孩子,是不是今日就無需隻剩我與他聯手保護施家了?
望著在我身前站定的這兩個男人,我親如父,親如子的兩個男人,無數人費盡心思隻為搏他們的垂賜,而我卻要站在他們的對麵與他們作戰。這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這又是恐怖的真實!
“爸爸,媽咪你們怎麽都站在外麵?媽咪快點進去吧,風太大了,吹久了又要犯偏頭疼了。”兒子伸手想要扶住我,我微微的甩開了。
“去叫司機準備一下,我搬到淺水灣二號去住一陣子。”我對楠兒說。
“不準!”許久都沒有說一個字的莊恒決絕的道,“你隻能呆在這裏,哪裏也不許去。”半輩子了,我沒聽過他這麽果決的毫無回旋餘地的對我說話。我們之間好像從來習慣於果斷的人都是我。
“你想幹什麽?禁錮我,然後你們就可以為所欲為的實施你們的計劃?”我冷哼一聲。
“媽咪,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說?”兒子低喚一聲。還沒說完,便被他父親揮手止住了,於是乎退在一邊神情緊張的看著我們。
莊恒複又開口,“你想做什麽都隨便,我明天就會安排律師來見你,你名下的所有股份你全都可以隨意調動,就算你要變賣莊氏那也由得你。”
莊楠聽到這,驚呼出聲,“爸爸!”
莊恒看都沒看他,隻定定的望住我,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隻是蘊茹,離開莊園,你想都不要想。”
冷風瑟瑟,我微微打了個寒顫,隻聽莊恒對楠兒道,“陪你媽媽回房去吧。”說罷便轉身離開。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總覺得他的步子有些蹣跚,不若平素的沉穩矯健。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一緊,很疼很疼。我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我在折磨他還是他在折磨我。
兒子過來輕輕扶住了我,小心地道,“媽咪,我們進去吧。”
聽著他探詢的語調,我隻感覺到一陣陣鋪天蓋地的疲倦。見我沒有反映,他便一邊扶著我往樓上走,一邊叫過服侍的傭人,“去端碗凝神湯來,還有,叫福姨也來。”
楠兒送我回到三樓的主臥,我走到躺椅上坐下。他轉身接過下人端進來的熱湯,在我身前蹲下,“媽媽,喝一點吧,別著涼了。”
我看著他晶晶亮的眼睛,伸手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歎息著道:“兒子,那是你外公留下的家業,你怎麽能夠允許你父親實行那樣的計劃將它吞並?早在廣州你見到我的時候,這一切都已經開始發生了是不是?而你至今都不曾向我透露過一星半點。我這個母親看來做的是真的失敗了。”
“不是的,媽咪。我不是有意要瞞著您的!”楠兒擱下湯碗,急切的握住我的手,“當時的情況我們也是措手不及的,如果我不去大陸跟上麵的人做功夫,不拿下施,呃,大舅舅也想要的那些項目,莊氏的股價就穩不住了,市場的人會失去對我們的信心,那今天被逼到絕境的肯定就是我們了!”
“所以你就選擇把你大舅舅逼到絕境是不是?”我厲聲反問。“兒子,不要當你的媽媽是一個毫無經濟常識的人。莊家有多大的產業我心中還是有數的,怎麽可能因為拿不到幾個項目就導致根基動搖?你父親要的隻不過是在莊氏股價最低時將市場遊散股份收回!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先穩固住莊氏,讓他毫無後顧之憂的去完成本世紀最受矚目的收購案。”
楠兒聽了我的話,霍的起身,有些激動地漲紅了臉道,“根本就不是爸爸要完成本世紀最受矚目的收購案!隻怕是他施逸輝想成為下一期《財富》雜誌的封麵吧!”
我拍桌而起,怒道:“混帳!誰允許你這麽沒大沒小的?長輩的名字是你可以叫的嗎?”
“媽!我不知道大舅舅給您說過什麽,我隻知道爸爸從來都沒有想要跟他爭什麽,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自保,我們根本不會走這一步的。”
“自保?你們的‘自保’是要以犧牲其它無辜的人為代價的!”
“無辜?他根本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
“你!------”我抖著手氣極了,實在不敢相信這個一向溫順的兒子竟然會跟我這麽一句句的頂撞。
正當此時,福慶推門進來,道:“大少爺,先生讓你馬上到書房去。”見楠兒一動沒動,福慶快步走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聽話!別惹太太生氣!”說著便要推他出去。楠兒目光稍稍變軟,克製著往外走,臨到門口處,終是轉過身來緩緩的問,“媽媽,如果施家和莊家隻能存在一個,您一定會選擇施家對不對?因為在您心中,那才是給了您高貴身份的根源對吧?!”
“大少爺!”福慶製止著喚出聲來。楠兒欠了欠身,“福姨,這裏就麻煩您了。媽媽,我先出去了。”他就那麽掛著一抹讓我陌生的笑容離開了我的視線,我竟然完完全全做不得一點反應!
“太太,大少爺畢竟還年輕,口沒遮攔的頂撞您幾句,您可別放在心上。”福慶扶我坐下,口中不停的勸著。我隻覺頭皮一陣發麻,高貴身份的根源?我的兒子竟然對我誤解至此,難道我這個母親在他心目中一如世井那起視名利如生命般的人嗎?這孩子為什麽就是不明白,我要保存的不過是一個生我養我的家族,我要完成的不過是一個父親臨終前交待給女兒的遺命,我要證明的不過是大家族也應有血脈親情的存在!
“太太,崔醫生已經在外麵候著了,請他進來看看您好嗎?”福慶稍稍加大了些音量,拖回了我的思想。我怔了一會兒才問,“他來幹什麽?看我做什麽?”
“太太您臉色實在不好,剛出差回來竟沒有歇息一刻,又在外麵吹了那麽久的風,您的身子哪裏受得了啊。還是請崔醫生看看吧。”福慶眼中的焦急讓我的冰涼的心有了那麽一絲的暖意。大概是她不放心,所以請了崔炯吧。到了我的丈夫和兒子都不再守護著我的境地,身邊還有這麽一位貼心的人兒,一如既往的照顧著我,我送算在眾叛親離的淒涼中找到了那麽一方得以喘息的天地。
我拍了拍她的手,自嘲的笑了,“去讓他進來吧。福慶,謝謝。”她的眼眶微微的紅了,拚命抑製著,匆匆離去。
崔炯對我大概已經徹底無奈了,這些年三不五時的就要勞他奔波一趟。他擱下藥箱,歎息一聲,“來,讓我看看你手臂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吧。”我皺了皺眉,手臂的傷?哦,是了,下車時莊恒碰了我一下,引得我一陣生疼,我自己都感覺不到了,崔炯竟然知道。
我將衣袖捋起來,自己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上臂處青了一大圈,隱隱的有些發紫。崔炯小心翼翼的給我上了些活血的藥油,量了量體溫,還發著低燒。福慶趕緊安排人煎藥去了。崔炯卻沒有離開,很鄭重的給我說,“蘊茹,莊先生的身體你要多費點心了,他操勞太過了,你要勸他多休息。上個星期他發高燒還連軸轉了3天沒睡過覺,這樣怎麽能行呢?這些年光忙著照料你,原本以為你就夠固執的了,沒想到他比你還厲害。”
莊恒病了?每天忙著實行他的大計劃,哪來的時間休息!我人在廣州一個星期,香港早就翻天覆地的變化了,虧得我回來時他還如此的平靜,平靜的讓我幾乎就要相信什麽也不曾發生過。好涵養!好氣度!好演技!
縱然生氣,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道,“你既然來了,也順便去給他看看吧。”
崔炯聞言苦笑,起身告辭,“順便給他看看?蘊茹,我寧願麵對十個你這樣不聽話的病人,也不想應付他一個!莊先生永遠會跟我說,‘我沒事’然後就完完全全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我目送崔炯離去,機械的喝了藥,讓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伴著一盞睡燈,枯坐。不願躺到大床上去,隻靠在躺椅上,睜著眼睛。腦子裏放電影似的跳躍著一個又一個亂七八糟的畫麵。不知過了多久,許是藥效發作,我的頭漸漸昏沉,朦朦朧朧的睡去。
早上被嘰嘰喳喳的小鳥叫聲擾醒,我才發現自己頸下墊了一個軟枕,身上蓋了一條羊絨被。轉了轉有些發酸的脖子,我起身推門出去。福慶連同幾個傭人見我出來,都欣喜地喊,“太太,早晨!”
我點了點頭,指著明顯臉上都帶著倦容的丫頭們,對福慶說,“安排她們休息,多發一個月薪水給她們。”我們從來都沒有讓傭人在房外值夜的習慣,估計是福慶昨天不放心,才安排了人等在門口。小丫頭們聞言一個個都喜逐顏開,“謝謝太太!”
我微微一笑,讓她們散了。這是不是就是簡單的快樂?也許在她們看來,永遠也無法理解我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可就是這樣一個別人眼中已然完滿的我,卻連最簡單的快樂也無法得到了。究竟是我要的太多,還是我要的太少?
福慶陪我梳洗一番,下樓去。正遇上一身正黑西服,白襯衫,打著米黃色領帶的莊楠從餐廳出來。他見了我很有些發窘,竟低下頭去盯著自己黝黑發亮的皮鞋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喚我一聲,“媽媽,早晨。”
我冷冷一笑,“不敢當。”便自顧自坐在餐桌的主位上,吩咐道:“給我換杯咖啡過來。要黑咖。”
“媽咪,你一會兒還要吃藥的,黑咖啡會有衝突的。”楠兒立在我身前道。
“衝突?我還管什麽衝突?趁早被你氣死了了事!”我翻著早報隨口道。
兒子靜了一會兒沒出聲,半晌才道,“今天碧茵園的樓盤開幕,爸爸老早就答應了要去剪彩的。韓伯伯,汪伯伯他們約了爸爸先去打高爾夫,晚點再一起過去,所以爸爸早上才會出去的。”
“大少爺,車子已經準備好了。再不出發恐怕要遲了。”楠兒的助手走進來小聲地提醒著。
我看了看左右為難的兒子,“你父親的行程從來都不需要向我交代,你有事就去忙。隻是,你們想順利的收購施氏,隻怕要好好計算一下這番得失了。”
楠兒不再說什麽,轉身匆匆離開。
第39章
我看得見兒子眼中難以掩飾的失望,心中的苦澀早已比口中得咖啡更濃更烈。讓孩子失望是一直一直以來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我希望給他們完整的家庭,給他們完整的親情,讓他們擁有父母完整的愛,拚盡全力給他們一個沒有缺憾的人生。如今我究竟得到了什麽?
“財經晨報呢?”我問身邊的下人。
“太太是忙糊塗了,今日是周日呢。”福慶給我端了一窩生滾粥來,順手拿走了我麵前的咖啡杯,“太太跟大少爺慪氣,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傷了自己的胃,誰也不好過是不?”
我負氣的一笑,搖搖頭,“算了,我也吃不下什麽。”揮手讓廳中各人都退下,我拍了拍福慶,示意她在我身邊坐下。她驚慌著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太太,這會壞了規矩的。”
我強拉她坐在身邊,思量再三,緩緩道:“這一轉眼的功夫,你都跟了我半輩子了。剛從美國回來那會兒,莊楠他們才那麽高一點,現在都長大了。我一直有心給你安排一個好歸宿,沒少給你介紹,你總是不同意。那也罷了!等過幾天我找人幫你辦移民的事情,地方隨便你選,美國也好,加拿大也罷,就是澳洲也行。下半輩子你就安安心心的過悠閑日子可好?”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急切的道,“太太,您要趕我走?”
我閉了閉眼,輕輕的道,“傻瓜,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趁我還有能力給你做安排,就趕緊作打算,今日不知明日事。你以後有個著落,我也安心。”
“太太,您到底在說什麽呢?從二十多年前,你幫我掩蓋了那件事,福慶就已經是你的人了,不管怎麽樣,我都願意跟著您,服侍您。當年您要給我做安排,我不要;現在,我一樣不要!我沒讀過什麽書,說不出什麽大道理,我隻知道我不能離開這裏,不能離開您。”福慶眸子裏的那抹認真和決絕讓我再也說不出話來。一車子準備好的道理突然全部都說不出口。我歎息著笑了,笑中帶淚。
曾幾何時,我也是如福慶仰慕著我一般,堅定不移地跟著莊恒,隻要跟著他,一切一切的困苦艱辛我都可以熬過來,我都可以不在乎。為什麽到了今天,福慶對我一如當初,而我對莊恒的那份情早已在俗事紅塵的消磨中,悄悄變了質?
福慶遞了帕子給我,又重新將粥端起試了試溫度,強笑著道:“我去叫廚房重做一份來,您好歹多少吃一些。”
正在這時,伏婷輕輕走進來,垂首道:“莊太,上官鴻律師已經到了,您是在會客廳見他嗎?”
莊恒沒有食言,他不肯讓我搬出莊園,同時也真的安排了律師來見我。
“請他在小書房稍候,我一會兒就過去。”我皺眉道。
上官鴻時莊氏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成為了莊家的家族律師,算得上是香港律師界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前些時候,胡天的案子就由他一手負責,也不知是打通了什麽關節,在胡煥明入獄六個星期後,保外就醫,由胡張惠芬陪著到倫敦治病去了。我知道,莊恒對上官鴻的辦事能力是頗為欣賞的。他對我一向隻是淡淡,說到頭,他隻打莊恒一個人的工罷了。
我回房換了身寶治的寶藍色套裝,便上樓見上官鴻。
我在主位上先坐了,他也不寒喧。直接道,“莊太,您好。莊先生囑咐我來見您,並已指示有關股權調動方麵的一應事項全部按照您的意思來。”
見我並沒有給他什麽反應,上官鴻繼續道,“在莊氏上市之後,莊先生首先劃分了百分之二十的股權到您的名下,隨後您簽署了將全部股權交由莊先生代為打理的一應文件。近五年來,莊先生於每年的10月15日都會轉五個百分比的股份到您的名下。程序上,我需要您先簽署一個法律文件解除您對莊先生代處理您名下股份的授權。”
“等等,你說什麽?每年五個百分比?這是怎麽回事?”我困惑的打斷了他。我一直都知道我名下有著莊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當年莊恒在初初上市時就要和我平分百分之70的莊氏股份。是我自己拒絕了,我不願在他根基還不甚穩固的情形下,讓他的股權分散,我堅持要他自己持有一半以上的股份。可現在按照上官鴻的說法,等於我名下已經有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莊氏股權,早已超過了莊恒的百分之二十五,成為了莊氏集團名副其實的第一大股東?!
“是的,莊太。最近一次的股權轉移手續上個月剛剛全部辦妥,這是莊先生的簽名文件。”上官鴻不待絲毫個人情緒的望著我。
望著股權轉移證明書上,莊恒龍飛鳳舞的簽名,我算是徹徹底底的被他鬧糊塗了。是到底算什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他全部身家一點一點的轉到我名下。就在昨天晚上,他還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就算我要變賣我名下全部的莊氏股權也由得我?他一點也不在乎我將莊氏拱手讓給大哥是不是?他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嘔心瀝血為之奮鬥了半生的基業葬送在我手裏是不是?那他何必去實行那個收購施家的計劃?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腦子裏閃過的全都是他帶了絲絕望的苦澀的笑,無以複加的震動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心扉。我無意識的看著上官鴻的嘴巴一開一和的向我講述著什麽,可是我全然不知他在講什麽。
他有些納悶的看著我,遲疑著遞過了筆和紙,指了指右下角的空白處,我機械的接過來,胡亂的往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莊太。從即日起您可以自由的行使所有股權轉移、出售、變賣等相關權利。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可以提供專人為您服務。”我總算是聽懂了他的最後這一句話。
他利索的收拾好全部文件,便要起身告辭,似乎是連一分鍾也不願意在我麵前多呆下去了。我沒有任何心情去追究他對我的冷淡態度究竟是何原因,我隻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問了一句,“莊先生現在哪裏?”
他微微愣了一下,淡淡道,“莊先生的行程我們做下屬的並不清楚,他隻是昨晚致電我吩咐了我一切按照莊太的意思辦。從今往後莊氏集團董事局會議,還請莊太蒞臨參與主持一應議程。”
在上官鴻離去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捏著手中股權證明書,懵了。
千頭萬緒卻又隔著重重迷霧。我枯坐書房半日,瞪著那一串串的白紙黑字,想笑更想哭。我成了莊氏第一大股東,現在就算我一句話,把莊氏改名為施氏也沒人奈我何。莊恒他究竟想幹什麽?
半晌,我走出書房。一眼便見到伏婷靜靜立在離門不遠處,垂手等待。我回一回氣對她說:“去問問莊先生在哪裏?我要見他。”
伏婷一愣,指了指樓梯間的等離子電視,“夫人------”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正值無線的新聞播報,畫麵恰恰就是碧茵園開盤剪彩的盛大場麵。儀式已經接近尾聲了,一眾給麵子出席的老朋友們都紛紛跟莊恒打了招呼退場了。莊恒四周環著一群的記者希望采訪,都被保鏢們擋在他們認為的安全範圍之外。莊恒一身的正黑西裝,全程的麵無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宋天明和莊楠一左一右,一搭一唱的應付著媒體,給莊恒開道。
畫麵截至莊恒上了座駕,絕塵而去。攝像頭拍下了莊楠送他父親上車,將頭伸進車內恭聽吩咐的一幕,出外景的記者臨時加了一句,“不知何時,莊爵士的大權會正式交給兒子。”
恐怕就隻有寥寥數人才知道,大權已經不在莊恒的手裏了。我很想知道,如果媒體知道了今天早上我經曆的兒戲般的股權交接儀式,會不會引發新的一輪港股大跳水?全世界的人恐怕都會霎時一拋空莊氏為第一要務吧?
算了,等著吧,活動結束,莊恒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吧!
我耐下性子坐在客廳裏麵靜靜的等,不想竟等到中午福慶過來請我去用午餐的功夫了,莊恒還沒回來。我有些沉不住氣,頻頻看著表,對伏婷道:“跟跟著莊先生的人聯係,看看他到哪裏了。”
很快,伏婷過來回話:“莊先生的手機飛至了留言信箱,助理們說送莊先生回莊氏之後就被吩咐收工了。”
我皺眉起身,他回莊氏幹什麽?難道打算就這樣不給我一個解釋,任我胡思亂想?思量著又吩咐,“接莊楠的電話。”
伏婷依言照辦,告訴我:“夫人,莊楠先生人還在碧茵園的工程現場。他說會盡快趕回莊園來的。請您稍等。”
我點了點頭,心不在焉的攪著福慶端給我的冬蟲草霞菇湯。心裏不安極了。我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找不到莊恒過。從來就隻有我斷了與他的聯係,而沒有他主動消失的先例。明明知道他人在莊氏,可心裏就是不踏實。我這是怎麽了?昨天還氣極了這個男人,今天他率先回避了,我不應該高興嗎?我提出要搬到別處去住,不就是不願意與他在同一屋簷下嗎?
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思量著,等待著。沒想到莊恒、莊楠父子倆一個也沒等回來,反而等回了我的女兒。
莊宇這丫頭又這麽不聲不響的回香港了。
沒有以前旅行歸來的大包小包,沒有這丫頭一貫的大呼小覺,沒有舉家上下的轟轟烈烈,宇兒就這麽一人一包站在我麵前,衝我笑著,可不知為什麽,我第一次在這孩子的笑容裏感覺到了陌生的牽強。
是我太敏感了吧?是我被這兩天接二連三的變故折騰的神經兮兮了吧?剛剛從非洲回來的女兒怎麽可能知道香港這幾天所發生的一切呢?!
她輕輕在我臉頰上親吻了兩下,說了一聲,“媽咪,我回來了。”
就這一句話,直讓我心頭大震,幾乎流下淚來。還好,我還有女兒,在這樣的時候,她回來了,我起碼不必一個人在這裏苦苦支撐了。
“怎麽回來了,不是說還要過一陣子麽?那邊的事告一段落了?”我牽著她的手問。她把頭枕在我的肩上,答非所問:“媽媽,我想我是真的愛他的。”
“誰?”我一愣。定定的看著宇兒。
“王競。”她答。吐字很清晰,也很堅定。那陣勢讓我以為她下一句話就是要通知我她打算把自己嫁出去了。其實這樣也好。我了解宇兒,這孩子身上有著我的那股拗勁兒,愛憎分明。她的父親和我視她為掌上明珠,從小我們對她的嬌縱遠遠的大於對楠兒。尤其是莊恒,對這個女兒幾乎達到了有求必應,見不得她受一丁點的委屈。有幾次我都看不下去,對莊恒說,“這個丫頭,你遲早把她慣壞了。”
莊恒卻笑笑看著我,溫然道:“慣壞就慣壞了吧。”
所幸這孩子難得的好性情,這樣的身家氣勢,卻從沒有鬧出讓我們難堪的事情,足以欣慰的了。
現在,她長這麽大第一次鄭重告訴我,她愛上了那個叫王競的男人。
“宇兒,有些話媽媽必須說在前麵。有多少的收獲就得預備著多大的代價。以你的身份,恐怕會失去很多得到真心的機會。我們能給你物質上的一切,獨獨給不了你旁人的一顆真心。所以,孩子,媽媽隻希望你看清了再投入。”我拍著女兒的手,給她說這一番早就應該跟她說的話。所謂豪門世家的女兒,不是沒有遺憾的。
“可是媽媽,我已經投進去了,收不回來了。”她仰著標著的小臉蛋,像一個倔強的義無反顧的孩子。
我歎息著笑笑,“改天邀王競到莊園來坐坐吧。他家裏還有些什麽人,也讓我們先見見。”
女兒眼中波光流動,閃著我看不清明的迷茫。卻終是什麽也沒說,將身子慢慢滑進我懷裏,頭枕著我的腿,呼吸漸漸變得平穩。我輕輕梳著她的頭發,不禁失笑了,這孩子不知是累了多久,竟這樣就睡著了。
等楠兒回到莊園時,夜幕已絳,莊恒卻始終沒有出現。宇兒坐在我身邊,困惑的望著一臉尷尬的莊楠,問了聲:“你怎麽了?爸爸呢?”
“這------咳------,”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道:“媽媽,爸爸今天下午飛美國了。那邊----,呃,那邊有些緊急的業務必須他回去處理------”
全是廢話!我會不知道繼剛的本事?十多年了美國那邊都沒出過亂子,還能在這當口有急事要莊恒親自去處理?我冷笑,“你知不知道你父親的股權轉移事項?他現在實際上已經不是莊氏的主席了!你編借口也少拿公事來糊弄我。”
一句話,除了莊楠以外的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宇兒霍的一下站了起來,難以置信的看著我們母子。楠兒的反應極快,立刻揮手示意下人們全部退出去,還特別走到福慶身邊低聲說,“慶姨,煩你費心了,這件事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傳出去。”福慶雖不明白,依然點點頭下去了。
“媽媽,我沒辦法對您和爸爸之間的事情做任何評論,但是,這件事在現階段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莊氏的大股東本來就不多,天明叔和上官律師會在集團打點好的。爸爸的決定我也是在今天早上剪彩完畢之後才收到指示的。爸爸隻說會去那邊一段時間,莊氏的一切運作他都無條件同意。其他的我什麽也問不出來。”兒子急急忙忙的給我解釋,“爸爸可能就是這陣子太累了,想過去散散心罷了。如果您同意的話,莊氏的運作還按既定方式進行,高級管理層都還應付的過來的。佳冉阿姨現在估計也收到消息了,由她負責傳達您的意思也是可以的。”
“莊楠,你的意思是,媽咪現在才是莊氏的掌舵者了?這------為什麽呀?爸爸不可能這樣丟下一個公司給媽媽,自己就撒手不管了的呀。”宇兒驚呼出聲。
全世界都不會相信,這個最有擔當的男人,就這樣,瀟瀟灑灑的,不告而別。
楠兒完完全全的無言以對,我則心涼如冰。好半天,我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莊氏的其他計劃按既定方式走。所有跟施氏有關的,都給我停下來。把相關的文件全部拿來我看。”我的丈夫撒手不管了,他要我自己去做決定,無論是當天使還是魔鬼,他都一概不奉陪了。
“是,媽媽。爸爸已經交待過我們了,一切按您的意思來。”楠兒放棄在這個問題上與我的爭論。
“好了,我們家本來就是媽媽最大,現在連莊氏集團都是媽媽最大了。爸爸是要成全媽咪做香港女首富了。”宇兒試圖轉換話題,“好啦,這次就放爸爸一個人去玩,下次我們三個出去也不帶她就好。”
莊楠配合的微笑,我無動於衷,對兒子道:“你把下人都遣出去做什麽?叫他們開飯。”
吃飯的時候,我繼續沉默,聽著他們倆姐弟的對話,“莊楠,你有沒有認識的朋友是做偵探的?”
“幹什麽?你要幹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啊?”
“想哪裏去了,我幫朋友找失散的親人行不行。”宇兒故作輕鬆的道,怕是想引得我笑一笑。
楠兒看了看我,也笑笑道:“還真的有一個。在美國念書的時候認識的,他這生意做得還挺紅火的。找人應該難不到他了。等下給名片你。”
第40章
是夜,我獨自坐在臥房內大大的露台邊仰頭望空中繁星點點,心裏想著的全是那楠兒晚飯後送到書房裏來的一份份莊氏運營企劃案。我雖是事前告訴兒子,隻拿和施家有關的即可,誰知這孩子竟似早有準備一般,搬來了一摞文件。附帶一句,“媽媽,這是我整理的自莊氏建成以來,所有與施氏交手的文件記錄,包括外公在的時候的資料。”說完,也不待我吩咐,便退了出去,由著我在莊恒那間冷冰冰的書房內看著一張張的白紙黑字。
一頁頁翻過,我才發現,偌大的莊氏和施氏,在父親在世期間竟從沒有正麵交過手!92年紅勘體育館邊的一號地,莊恒在遞出標書之後,正式投標之前的三天宣布退出;93年興匯銀行股權收購戰中,莊恒在掌握了百分之十的股權後,以低於市場兩個點的價格轉讓給了我父親,奠定了施家控股興匯的局麵;95年南丫島娛樂城的投資興建中,莊恒給了宋天明直接指令,以陪跑姿態貫穿始終,不溫不火卻也引起了種種猜疑,最終娛樂城歸到了我大哥的名下------諸如此類的事件屢見不鮮。在莊氏,所有與施氏有交集的項目全都是由宋天明一手主理,從不假手於他人。
唯一的例外,便是關於施逸華的股權轉讓,負責收購計劃的人不是別人,正正是徐佳冉,我的好朋友!我細細的看著那份報告的始末,久久做聲不得。
我告訴伏婷,讓她去請佳冉到莊園來。近十年的老朋友了,她究竟在裏麵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我從不知道佳冉在莊氏的地位竟然已經足以跟宋天明等量齊觀了。
“徐小姐來了,就請她直接到我臥房裏來吧。”我這麽對伏婷說。
一個鍾頭之後,佳冉如期而至。伏婷將她引進來便退到門外了。她走到我身邊的小沙發上坐了,似不經意的掃過了我麵前攤著的一份檔案。臉色微微變了變,隨即又穩住了。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靜的坐著。
“我竟從來不知道,佳冉,就差了那麽一點點,你便會是我的弟媳婦!”終於,我打破了沉默。楠兒給我的報告很詳細,詳細到包括了徐佳冉和施逸華在美國曾經一同生活的事實。佳冉從來不提她在匯利工作以前的那段經曆,我們也從來不曾細問她的過往。我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言明的封陳往事,既是沒有影響,旁人何必刨根究底。
“是的,當年我跟施逸華很好,好的幾乎我連他比我小些都不介意了,好的我就願意嫁給他了。可惜啊,他卻沒有為了我舍棄整個花園的勇氣。你知道嗎,就一個小女生,簡簡單單的一句告白,他的心就亂了。我跟他三年的情分,竟比不過外人一句話。”佳冉點燃了一支隨身的薄荷煙,煙熏嫋嫋中,她的臉龐益發顯得淒涼。
“我在美國打工賺錢,等著他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在那一年的平安夜,我提前了一天回到我們同住的房子,結果,在我的床上,看到了其他的女人。這就是我愛的男人,對我做的事情。”
我閉了閉眼,這樣的故事,究竟是要發生多少次,才會有個完結?這樣的事情,究竟是要經曆多少次,女人才能不被傷害?
我聽見自己歎息著問,“於是,你便開始實施報複?讓他身敗名裂,一文不名?所以你接近我?所以你同意加入莊氏?”
佳冉看著我,笑得不明所以,“我報複?也許這幾個字在我離開施逸華的前幾個年頭便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我不把自己當個正常的女人一樣,我瘋狂的工作,沒日沒夜的在金融證券市場上奮力打拚。在那時,也許我全部的動力便是賺夠了資本,然後用我的餘生整治那個欺騙了我全部身心的男人!知道嗎,當穆怡第一次向我介紹你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便是施逸華的姐姐。你們從來不問我那些陳年舊事,大家就是那麽氣味相投的女人,我喜歡跟你們做朋友,起碼這是我除報複施逸華之外唯一喜歡做的。哪怕等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也一直是這麽想的。後來有一天宋天明突然代表莊恒先生請我去詳談。”
我隨著她的話語回憶已經變得模糊的初初相識。我隻當她過檔莊氏是宋天明一力提拔的,卻不知,是莊恒。
“嗬嗬,饒是我經了那麽多大場麵,可第一次見莊先生心裏還是不可控製的緊張。說老實話,他就那麽隨意靠在辦公椅裏,淡淡的看看我,我就已經不敢造次了。他的麵前已經擺著我所有的資料,甚至包括我和施逸華的合影。”
“當時老板隻跟我說了一句話,‘離開我太太,不管你想做什麽,都立刻停止,否則你可以想見你在香港的日子不會太順暢。’。說完他便示意我可以出去了。我一聽這話就生氣了,直接衝他冷笑,‘這年頭,以己心度君子腹的人還真不少。’我再大膽,終是不敢說他是小人。老板聽了我的話,抬頭看了我一會兒,淡淡笑了。兩天後,宋天明開始跟我正是談過檔莊氏的一應事項。”
我聽得幾乎目瞪口呆,問道“那你為什麽還要進莊氏?”
佳冉望著窗外,很久,喃喃道,“因為莊先生在我離開他的辦公室前,跟我說,‘既是有這般胸襟,又何苦拘泥於那些年少輕狂的往事呢?退一步,或許海闊天空!’就為了這一句話,我回家痛哭一整晚,燒掉了所有當年的記憶。從此,放施逸華一馬,也放自己一馬。”
我不禁問,“真的放得下麽?”佳冉當年那般恨,絲毫不亞於我受傷的程度,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都無法真正釋懷,佳冉竟是比我超脫?
“放得下。無愛便無恨了。”佳冉輕輕道,“直至這次重見施逸華,他向莊氏提出拋售手上的施家股份。老板囑我跟進這件事,我們都知道,其實我出麵,施逸華受到保護的可能性會更大。蘊茹,我不清楚當年那個女人是怎麽一回事兒,可有時候我真的羨慕你,身邊自始至終有那麽一個看透世事的男人給你依靠。”
第41章
佳冉離去之後,我木然呆坐良久,紛紛繞繞,亂七八糟的念想直讓我頭痛欲裂。索性滅了臥室裏的所有明燈,在黑暗中稍稍尋得些許平靜。這一夜被驚醒了無數次,每一次都拿雙臂環抱住自己的身子,隻觸得一臂的冰涼。
楠兒給我的資料文案清清楚楚地顯示,莊氏想要控股施氏隻差一步了,恒豐集團董事長已經允諾會將手中全部的施氏股票轉讓給莊恒,價格還比市價略低一些。作為回報,莊恒以優厚的條件邀請恒豐入股莊氏旗下百盛在西部市場的投資。
恒豐的尼景平算是我的父執輩,與父親私交甚深,父親生前一直讓他在施氏董事局內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父親過世後,尼景平與我大哥關係漸漸冷淡下來,最近很少再出席施家的活動。原來,他與莊恒開始合作了。
其實大哥實實在在看小了莊恒,他以為莊恒隻有得到我的股份才有可能完成並購,他以為施家根基牢固,隻要我不“背叛”家門,莊恒就無法做大。其實,莊恒得到了恒豐的支持,完全不需要我,他足夠掌控施氏了。隻要再給莊恒一周的時間,辦妥過渡的一應手續,施氏從此將改朝換代,一代豪門至此顛覆。
莊恒從不曾嚐試從我這裏走捷徑,他寧可大費周章去搭通恒豐,也不願向我透露個一言半語。或許他期待的隻是我沉默,我中立,我亦如既往的不關心經濟,不涉足商場紛爭。我的質問,我的表態都硬生生的打碎了他最後的期望,我偏偏要改變本已注定的結局。莊家和施家的這場對峙,我選擇的是我的家族,我對父親的承諾。
莊恒是失望的吧?
我任性,我承認。至如今,我無法逃避,更無從逃避。盡一己之力,讓父輩們的心血得以流傳下去,我責無旁貸。所有的後果我隻能一力承擔!
再沒有人在我睡夢中為我輕輕搭上一條毛毯,再沒有人在我睡夢中將我放回溫暖的被窩,再沒有人在我驚醒時拍哄我的後背讓我漸漸安定。
翌日清晨,我抖著手除去了自己鬢角邊,明晃晃的刺痛著我眼睛的一抹銀白。
漫漫長夜縱然難熬,朝陽初升的地方也未必便有美好的明天。失去了黑暗的庇佑,人隻怕活得更加艱難。可再艱難,也要走下去。母親生前說,一日未曾蓋棺,一日不得定論,就是這個道理了。
我挑了一身羅蘭紫套裝,淡藍絲巾打出風琴折,化了個能遮掩憔悴的妝容。頭發輕輕挽起,用一簪珍珠盤在腦後。想了想又將無名指上的鑽戒取下放入保險櫃中,拿出母親在我四十歲生日時與父親一同送給我的玉石戒帶上中指。就讓父母的在天之靈多給我一份勇氣吧。
收拾停當開門出去,正遇上準備服侍我起床的丫頭們和一齊來的伏婷。她們愣了一愣,趕緊向我道了早安,悄聲退在一邊。我將手袋交給一個小丫頭拎著,示意伏婷過來。
“通知莊氏秘書處,替我約恒豐集團的尼董,就說我想請他一道吃個便飯。另外請他們告訴徐佳冉小姐今天上午9點到我辦公室來。”我對她交代。
“您的辦公室?”她有些困惑。
“就用莊先生的辦公室吧。”我抬頭看見楠兒立在樓梯口望著我。
他若無其事的笑笑,“媽媽早。莊宇還未醒呢,真夠懶的!”
我與楠兒之間的分歧恐怕不是一天兩天能化解的開的。他顯然是絕對的不明白我,不諒解我。之前他父親做的一切決策他都無條件地服從,隻有一點,他沒有想過他父親會不理智到把控股權無條件地交到了我的手上。然而,他是孝順的孩子,縱然不明白我與他父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也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有時候我在想,兒子說不定比我和他的父親都要理智。
“那就讓她好好睡吧。才從肯亞回來的,也不知受了多少累呢。”我淡淡的答道。
“肯亞?我還以為她一直在瑞士呢。那她寄瑞士的明信片給我幹什麽啊?瘋了。”楠兒困惑的咕囊。
我無心理會他們姐弟之間的遊戲,隻是向楠兒詢問,“與恒豐尼董的合作除了佳冉和上官鴻外,還有誰知道?”
“應該沒有了。冉姨和上官uncle都是直接向爸爸匯報的。這件事我也不清楚,前天梁太給我傳真資料的時候我才知道。”
梁張清茵?她是莊恒的秘書,有些事她知道的並不比莊楠少。
乘車到莊氏,梁太早已在主席室外候著我了。進了辦公室,她也不多廢話,清清爽爽的問我,“莊太,我早上接到伏婷小姐電話,已經替您聯係了尼董辦公室,正在等待回複。接下來我手中的工作是否向伏婷小姐交接,亦或是您另外選人?”
我笑了笑,示意她坐在我對麵,“你要離開?我並沒有接到你的辭呈,也沒有聽莊先生提起過。是莊氏苛刻員工了麽?”
她有些吃驚的看著我,不自然的將頭稍稍低下。
我閉了閉眼,隨即對著她道,“莊先生有事離港,我頂替他一段日子。我無意對莊氏改革些什麽,除了個別企劃案的調整,其餘的業務和人事都與莊先生在時一樣。”說這番話,我是真心誠意的。我來莊氏的目的隻是要停止莊家對施家的收購打壓,隻要他們像這幾十年來的相安無事,各走各的門路,各賺個的錢,各出各的名,這就夠了。
梁張清茵在聽完我說莊氏的人事不加變動時,將信將疑的望向我,這也難怪,在她心中我便如那奪了李家王朝的武後一般,窮畢生精力將大唐冠以武姓。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讓莊恒將主席之位拱手相讓,且留下話說,任何人都不得阻止我的行為,哪怕是我整垮了莊氏也由得我。梁太跟了莊恒多年,她對莊恒的尊敬是可想而知的。其實不光是她,李繼剛、宋天明、黃興、甚至佳冉心裏存的應該都是一個心思------我把莊恒弄瘋了。
她想了想答道,“莊太您初到莊氏,有什麽需要我做的我一定盡力。”
很好。她肯留下來幫我,無疑是很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了。我站起身來,示意談話結束,她繼續盡忠職守便好。
10點零五分,內線響起,“莊太,尼董說如果您方便的話他可以到莊氏來。”
“好,請回複他,十二點我在莊氏頂樓餐廳恭候他。”我才吩咐了佳冉停止處理與施家有關的一應事務,她自然今天上午不會去恒豐與尼景平繼續談合作細節。尼景平收到我的口信,要急急趕來莊氏查問究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由此可見,與莊氏的合作恒豐甚為重視,他見不到莊恒不知會不會察覺什麽。見招拆招吧。
一個上午施氏股價有些不穩,應該是有散戶聽到了市場傳言,恐慌拋售。大哥說他已經沒有流動資金補倉了,我調動了我在瑞士銀行戶頭上的一筆資金,打入相熟的經紀帳上,不管任何價位,全部掃貨。我個人戶頭上的錢應該還能撐個一兩天,我不想去動與莊恒的聯名戶口,更不可能動用集團資金。
兩天的時間,放出對施家有利的消息,應該就能堅定外人對施氏的信心。有了投資者的信心,這一關就算挺過來了。
中午十二點尼景平準時出現,我吩咐大廚按湖南口味準備。他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小個子,愛吃辣。小的時候父親在家裏接待他總是少不了一道菜-----炒辣子。他一看菜就笑了,“蘊茹還記得我愛這個啊。來香港這麽些年,這習慣是改不了了。上次莊主席請我吃飯,他倒是不吃辣麽。”
我一愣,莊恒不是挺能吃辣子的嗎?他的口味一向都比我重,也隨和些。我曾經因為南方多濕熱,容易上火,限製家裏的廚師不準燒辣菜。還沒幾頓功夫,他就受不了的帶著莊宇那丫頭頻頻光顧九龍街邊開的那一溜湘菜館,川菜館,連貴州菜館也沒漏掉。吃的莊宇眉開眼笑的,回來喝苦茶都心甘情願。
“他是不常吃,這裏的天氣不是濕就是燥,人過得都難受。”想歸想,話還是要說的。我總不能當著外人的麵說莊恒無辣不歡吧。
“莊主席身體好些了麽?我原先還說,莊楠就可以出來主持大局了。你們畢竟謹慎。”尼景平眼中精光一現,隨即又隱沒在平靜中。
我心中困惑之極,他好像並不意外我的出現,自動自發的認定了莊恒是休養身體去了。從莊恒離港到現在不過是短短兩天的時間,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告知各界。下意識的嗯嗯了幾聲作為回應,隻聽他又道,“我上次向莊主席提起的那位WILL先生醫術確實了得,我父親的肝硬化都能被他控製住。不過我回去向太座一說,她就笑我了,她說‘人家蘊茹就是大醫生,莊先生身體不適哪裏需要我們多此一舉。’也是,也是。”尼景平搓搓手掌笑了。
“來,我們幹一杯。為了我們恒豐與莊氏的合作一切順利。”他向我舉杯,把合作二字說得很重。我一澟神,打起精神來應付這個男人。
“尼董,不瞞您說,今天請你來確實是想談談我們合作的條件。我想讓您按原計劃轉讓您持有的施氏股份,但是我以個人名義承接,不算在莊氏集團的投資裏。我按市價的兩倍回收。”我話音還沒落,他就將酒杯重重拍在桌麵上,“那恒豐入股百麗在西部的投資又怎麽算?”
“您可以按正常程序尋求入股。據我所知,莊氏很歡迎誌同道合的投資夥伴。”
“之前我們所談的一切憑什麽全部推翻?如果莊氏出爾反爾,我拒絕轉讓任何施氏股份。莊主席的收購案恐怕也就要泡了湯了。”他有恃無恐,認定了莊恒急於完成這一並購,而我也不過是想要過河拆橋。
“尼董,您真的認為,莊先生要施氏,隻有從你這裏買一條路麽?您別忘了,我也是施家的人。我所占的股份並不比你少!今天我仍然同意按雙倍價格回收您的股份,不過是因為我看到您再和我大哥合作下去也沒有默契和意義了,我按一個好價格收過來,您已經是得利了。你那一部分股票對我們其實意義不大,可對您卻是想扔也扔不掉的燙手山芋。”在這姓尼的眼中,早就想出掉這部分股票。正巧莊恒找上他,他便順水推舟,得了便宜還賣乖。他當然不知道我在這場並購中扮演者什麽樣的角色,我賭他也不會相信,我會從中阻撓。
果然,他一下子怔住了。許久緩緩的道,“莊主席應該不是這樣沒有信用的人啊。”我心裏一抖,確實,我這麽做,蒙羞的會是莊恒的聲譽。可既然我要私人收購他的股份,就不可能再答應作為回報讓恒豐入股百盛,在眾多相與莊氏合作的企業中,恒豐並不是條件最佳的。平白無故的選擇恒豐入股百盛,我憑什麽讓董事局內的一眾莊氏高層人認可?我還沒有自以為是到認為他們會像聽莊恒的話那樣服從於我!我能做的隻是私了。不牽扯莊氏,純粹一個人名義接下這部分股權,斷了莊恒搭好的這條路,陪上莊恒的聲譽。我是殘忍的吧?
我暗暗苦笑,旋即望住尼景平,半步不讓。
尼景平不甚愉快的離開,要我給他一點時間考慮。我點頭應允。他提出要見莊恒,我拒絕了,隻說莊氏現在的一應事宜都有我處置。老實說,我們夫妻之間的事,自己都鬧不明白,外人又怎麽敢妄加猜測!
我囑咐經紀行以換股的形式將我控製中的股票動一動,同時放緩吸納遊散小股。直直造成了施氏起起伏伏的行情,換手率不斷推高。終於,在下午收盤之後,我接到恒豐的電話,尼景平答應按我的條件出售,並強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對他而言,這是隻賺不賠的生意。
我稍稍舒了口氣,兩倍的價格承讓,那意味著我一下子要拿出9位數字給他。瑞士銀行的戶頭已經沒有這麽多的現錢了。我將頭靠在寬大的皮椅裏,動聯名戶口是唯一的辦法了。我自己瑞士銀行的折子是放在身邊的,那是父母指定我領取的錢以及莊氏每年年終劃到我賬上的部分紅利。我始終沒有查過在匯利的戶頭有多少資金。隻記得還在美國的時候一雙兒女剛出世,莊恒要我簽妥了一應的文件,說建聯名戶口。我簽完了也就忘記了。
我親自跑了一趟匯利,私銀的主席米高勒親自將我迎進了貴賓室。在我說明了來意之後,他立刻吩咐員工去為我整理一份帳單,操著他甚為熟練的粵語對我說,“您的這個戶頭一直由專人打理,為您這樣的客人服務我們無限光榮。”這個英國人才來港上任不久,是個在中英雙方都挺吃得開的人物。九七之後英資銀行每每派人出任重要職位,都會在禮貌上知會特區政府,以及工商聯盟。莊恒受勳的時候,他代表匯利弄了個足夠份量的小型金紫荊送到莊氏來,一連幾天都引得媒體爭相報道。當時莊恒還淡淡的評了句,“銀行人士,做事怎麽這麽高調?”楠兒笑說,“大概是彌補前任在胡天案上犯下的見死不救的錯吧。”
記得莊恒還指教兒子,“就是這句話了,但凡做事,三思而行。”
我與他隨意說笑兩句,邊接過了職員遞過來的明細單。因為這是私人戶頭,米高勒便禮貌的告退了。我一個人坐在貴賓室裏往賬上看,一看真真是驚住了。
我以為我畢生不會對數字有反映了,可當我看到戶頭上那一連串的零時我做不得一點聲響。從1984年香港地產開始解凍,莊恒每一年我生日的那一天都往賬上存一筆錢。第一年他存上的與當年母親在我結婚時給我的那筆錢一樣多,並以此為基數,逐年遞增。我心狠狠地一震,莊恒從來沒有忘記當年是怎麽起家的,莊恒用二十五年的時間,二十五倍的價格償還著我當時給他的援助。更讓我震驚的是,戶主並不是我與莊恒聯名,而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在貴賓室裏麵呆了多久,直到有人在門外輕輕的叩門。我下意識的抬手扶上自己的臉,觸的一手濡濕。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米高勒微微訝異的目光中匆匆告辭。我誰也不想見,隻想見莊恒,要他告訴我他究竟要幹什麽,他究竟要把我們彼此逼到什麽地步。我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錯了,而且是我不願麵對的事情發生了。其實活到這個年齡,我寧可是別人對不住自己,也不願承受自己對不住別人的事實。我有一個預感,真相揭開那天,受不了的人會是我。
第42章
股權收購的過程很順利。保險起見,我通知了上官鴻。事情已成定局,他沒有多評說什麽,隻在法律上把了關,以免往後有纏不清的牽扯。我將資金轉入恒豐指定的賬上,得到了那百分之六的施氏股份。至此,我手中持有的份額超過了莊氏掌控的比例,成為了繼大哥之後莊氏的第二大股東。隻要我和大哥不動搖,不允許,施家基本可以免去改朝換代的危險。
大哥知道後,很有一點點地欣喜若狂。他將我抱了個滿懷,已經很久很久,我們兄妹二人不曾有過這樣的親密。
記得那會兒我們都還小,我上的女校裏很有幾個耀武揚威的英國孩子。呈交作業的時候,她們將我的報告copy了,再反咬我一口,一齊指證我竊取他人成果。這在當時是很大的罪過了,我百口莫辯,一連兩個星期沒有回家。還是大哥找到學校,把我帶了出去。後來,那幾個冤枉了我的學生陸陸續續的轉到了別家學校,曾經嚴厲指責過我的教授鄭重地跟我道歉。大哥牽了我的手,很認真地告訴我,“蘊茹,你有權決定原諒還是不原諒。”他嚴肅地神情直直讓我相信,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哥哥也會幫我討回公道。
因為這件事,我很有一陣子崇拜大哥,心甘情願的做他的小跟班,即使被他不耐煩地嗬斥也屁顛屁顛的。母親驚訝於我的百折不撓,在得知了整件事後,歎息著說,“親兄妹就是親兄妹,畢竟是一致對外的。”
如今的我們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情懷,紅塵俗世種種繁雜磨得他事故了,我也圓滑了,利益牽扯糾結在我們之間,驀然回首竟然發現,我們差一點就要撕破親情,變成敵人。不是不恐懼的。
“蘊茹,你回施家來幫我吧。正正經經的入董事局,任常務副主席如何?”大哥遞給我一杯白蘭地。
我拍拍額頭啼笑皆非。怎麽,一個從來不入商界的女人一夕之間竟要身兼兩家上市公司的主席職務麽?是時代發展的太快,還是我的觀念太陳舊?如果我應允了讓消息傳播於世,時代雜誌接下來的封麵人物是不是應該由我唱主角了?
我搖搖頭,為什麽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就這麽難!總有那麽多的勉為其難一次次將你推向風口浪尖?隔行如隔山,我絕對沒打算在半輩子時間都過去了的今天,開拓我的新事業。我要得隻是找回那個男人,告訴他就當我們過往種種無論誰虧欠了誰,誰辜負了誰,誰傷害了誰,都就此作罷。從此之後,就安安靜靜的去做那八個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哥,我不會到公司來的。莊氏那邊我們會慢慢交給莊楠,他還年輕,在商場上你還得幫我們多提點著他。我答應父親的,也算是盡力完成了。畢竟你才是施家真正的守護人和掌舵者。”我輕輕搖晃著高腳杯,看著晶瑩的液體緩緩流動。腦子裏想的都是我該去哪裏把莊恒找回來。
大哥慢慢站立起來,肅聲說,“你們有這個打算?莊恒也答應了?”
我不解的看著嚴肅的他,納悶的問,“怎麽了?”
他一怔,不自然的笑笑,“沒什麽,有些吃驚而已。要一個男人放棄呼風喚雨的權威退下來休養哪裏會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你們女人年齡再大,還是幼稚的。”
我暗暗撇撇嘴,腹誹著,有什麽難的?我看莊恒走的比誰都灑脫。風裏來浪裏去的幾十年,鐵人也磨累了,人生苦短,即使行樂才是真的。我搖搖頭,沒說什麽。
“蘊茹,不管怎麽樣,既然你不打算親自到施氏來,那麽不如你簽一份授權書,我們兩人的股份合在一起,我以後說話辦事不是更有分量麽。這樣對施氏的長遠發展也好。”大哥一瞬不瞬的看著我,眼睛裏流露的俱是對我的期盼。
我怎麽這段時間淨跟股權鬧上了,莫名其妙的收了一筆,又絞盡腦汁的買了一筆,現在還被要求再轉出去一筆。想想也是,我不行使股東權利,棄權也是沒用,交給大哥他還能以備不時之需。大哥總不至於自己把施家給敗掉,再鬧個身敗名裂吧。
“也好,你囑秦濤到莊園來一趟吧。”我點頭應允了。
大哥頻頻點頭,連聲道,“我馬上要他準備,蘊茹,你放心,我一定讓施家比父親在的時候更加輝煌。”他滿麵紅光的樣子,不期然的確讓我想起了前些天門庭蕭索,他一人自斟自飲的場麵。
會莊園的路上我盤算著將手頭的事情做個了結,再囑梁太訂一張赴美的機票。莊恒既然說是去美國,就應該是在那兒的。隻希望我們彼此冷靜了這段時間,都能心平氣和了。我們都不小了,能過去的,就過去吧。
路上接到楊林的電話,聽她絮絮叨叨的跟我抱怨這段時間誰也找不到了。穆怡不在港,佳冉神龍見首不見尾,就連我也找不到人影。我無奈,這些天的是又怎麽可能說的清楚呢。好聲好氣的讓她平靜下來,轉開話題,她有些興奮又難掩遺憾的說,“知道麽,Dr.Willson前兩個星期來港講學了,還要養和來參觀巡視了一圈。偏偏我們統統都在廣州,回來上班這幾天,到處都是那幫小破孩炫耀自己與他的合影,差點沒氣死我。我從入這行起就想見他,偏偏人家神秘的要死,隻為歐洲皇家學會做導師。這次這樣的大好機會,我怎麽就錯過了,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能怪楊林誇張,Willson確實是我們一代人的“偶像”了。在美國念書的時候,他的肝髒臨床手術和腫瘤尖端研究就是教科書上的經典案例,他是芬蘭籍醫學家,受聘英國皇家醫學研究所,同時被比利時、荷蘭、盧森堡的皇家醫學會同時聘為名譽主席。美國普林斯頓的校長幾次請他赴美講學,都引起了醫學界極大的反響。他的研究領域覆蓋的極為廣泛,曾華成評價說willson是廣而精的大師級人物。這次能請動他來養和,無疑是極大的麵子了。我都不禁為了錯失這樣的機會而遺憾。
“對了,聽說他又赴美了。你說,我要不要請個假去追尋一下他的足跡?”楊林在電話裏不死心的盤算。
“是,盡管去吧。踏遍美利堅共和國的土地追尋你的夢想,放任你家天天在港自生自滅,多偉大阿!”我涼涼的附和。這人,腦子裏淨是些什麽念頭。
“唉,是啊,我還是孩子的媽呢。算了算了。要是早個二十年,我就再閉門苦讀,一心一意的考他的助手去。”楊林哀歎。
回到莊園,看見佳冉連同宋天明都在,應該是有話要跟我說。我將他們帶至書房,佳冉開了口,“莊太,我與宋董商量了一下,決定百盛在中國的投資還是按原定計劃邀請恒豐與我們合作。這是企劃案,希望您能批準。”
我皺了皺眉,在他二人臉上看來看去,他們也坦坦蕩蕩的沉默著。在我與尼景平私了之後,宋天明和佳冉一起主持西部投資項目。我曾翻閱過連同恒豐在內的五家待選集團,當然清楚恒豐不是最佳的選擇。且不說別的,韓氏出俱的條件就要比恒豐優厚,韓津一直是我很喜歡的年輕人,聽他父親說,他主動要求上中國西部去鍛煉。憑心而論我是比較屬意韓家的。可顯然,佳冉他們有別的考量。
在他們平靜地臉龐上,我看得出,他們將莊恒的聲譽放在了經濟利益之上!
他們不要尼景平有一絲一毫的怨憤,從而累極莊恒。
“嫂子,我們知道,您不好開口要我們選定恒豐,您和恒哥都不會做一言堂。我們衡量過了,恒豐的條件也不是不可行的,況且這是恒哥親自把了關的。”宋天明輕輕的說。
麵對他們,我隻有深深的欣慰和感動。就憑有這樣的追隨者,莊恒已然是成功的了。但願莊氏交到莊楠手上,他能擁有如他父親一般魄力和福氣。
“聽聽莊楠的意思吧,他在內地也呆過不短的時間,讓他來決定也算合適。”我揉了揉眉心緩緩的道。佳冉點頭退了出去,親自尋了楠兒來。
這孩子可能才趕回來,氣息很是急促,臉頰泛著點潮紅。他隨佳冉進來的一瞬,略帶驚慌的雙眸直直的望向我,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我心裏微微一震,多少年沒有見過楠兒這般的欲言又止了,莊楠有他超脫年齡的成熟穩重,又從小就接受莊恒喜怒不形於色,泰山崩於前我自巋然不動的那一套教育,讓我這個做母親的都幾乎忘了他也隻是個不足而立之年的孩子。
記得去年加拿大溫哥華商務代表團來港,本應由莊恒設宴為他們接風的。偏偏那兩日我剛從瑞士滑雪回來,也不知是時差沒調過來還是年紀大了體質跟著弱了,一抵埠就鬧胃病連帶著重感冒。莊恒基本上是寸步不離我身,根本顧不得其他。莊氏公關部的孔寧生來請示宴會安排,莊恒隻吩咐他去和莊楠商量。
溫哥華的這個商務代表團每次來港總要在離岸業務上與港方諸多爭執,接待這群人總要讓香港的工商聯合會大傷腦筋。團長米斯頓先生曆來隻有在與莊恒的談判中才會乖乖收斂他狡猾十足的做派,誠心誠意唱一出皆大歡喜的戲碼來。
我原本擔心楠兒應付不來這個場麵,可是當我和莊恒一起觀看轉播到莊園的實況視頻,當我看到楠兒西裝革履從容不迫的與米斯頓相對而坐,灑脫大方的款款而談時,莊恒深沉嚴肅的神色中透出了一抹掩飾不住的驕傲。
中加雙方的談判出乎意料的順利。米斯頓幾乎沒有給莊楠設置任何障礙,像是有心成全他打贏這漂亮的一仗似的。後來有一天莊宇樂顛顛的捧著本雜誌過來,封麵就是莊楠和喬沁一起站在馬哥勃羅酒店前與米斯頓道別,還配上挺有趣的三個字“忘年交”。我問兒子怎麽會跟這個加拿大人如此熟絡,他一本正經的回答我,“我跟他都喜歡吃雞蛋卷餅,不喜歡吃牛排。”莊恒得知此事後不禁歎息,前幾年的辛苦準備似乎都有些繞彎路了。
然而現在,莊楠的神色分明就是有什麽難以決斷的事情拿不定主意了。
我以眼神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很快的定了定神,笑了笑,問道,“媽咪,怎麽了?”有天明和佳冉在場,我也不好多追問什麽。指了指台麵上的計劃書,“你宋叔叔他們的意見是選恒豐,你怎麽看?”
楠兒接過報告掃了幾眼,肯定地說,“不要恒豐,選韓氏。經此一役,莊氏並不虧欠恒豐什麽,西部是一個全新的市場,選擇最佳的合作夥伴才是對莊氏最有利的。爸爸也不會在乎空穴來風的傳言!”
兒子的想法跟我一樣,於公於私,尼景平已經是賺了,若是還有埋怨也就不是一個老道的商場中人了。一事歸一事,既然我私下與他作了股權了斷,又巴巴的將合作權簽給恒豐,隻會更落人口實,屆時要交待的可就不隻韓氏一家了。
宋天明和佳冉一齊站起身來,彼此之間都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說他們是下屬不如說是朋友更為妥貼一些。“我們明白了,是我們考慮不周,一切都按程序進行。明日的記者招待會我知道怎麽做了。”佳冉打趣道,“這下韓氏的開發部可有的忙了。”
我也站了起來,讓兒子送佳冉回去,隻留下了宋天明在莊園一起吃晚飯。
他單獨對著我,有些尷尬,有些沉默。三番四次張口欲言,終究隻是不著痕跡的稱讚著家裏廚師的手藝又精進了。
當年我還是從宋天明口中得知駱清玨母女的事情,我與莊恒之間的事,宋天明了解的大概比莊宇他們姐弟倆還要清楚。
“時光真是一晃即過,我們初見的時候莊宇他們都還不會說話呢,這一下子眼看著都要成家立室了,這麽些年多虧你一直跟在我們身邊為莊氏操心,也為我們操心。”我衝他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自己先喝了一口。
他忙不迭的喝下了自己杯中酒,“嫂子言重了。是您和恒哥一直都提攜我,看得起我。前兩天我還跟太太說,要是沒遇上你們,我現在可能也就隻是在唐人街開個小餐館,碌碌一生了。”他看著我的眼神告訴我,他說這番話是誠心誠意的。
“也許開餐館有開餐館的自在呢。”我輕輕的說了一句。時光如果重來一遍,我會不會寧可選擇與莊恒庸庸終老,雖然平淡,可是也安穩幸福。
宋天明久久不語,眼中變幻莫名。也是奮鬥了半生的人,風裏來浪裏去,他心中隻怕也算不清楚這番得失,徒留惆悵罷了。
我自失的一笑,收回心思。“天明,過些天我會離開香港,到美國去。莊氏的執行權我會委托給莊楠。他畢竟年輕,以後莊氏的事情,還要你多多幫著他。”
他聽了這句話竟失手碰翻了手邊的酒杯,很是震驚的望著我。
“嫂子當真?”他似乎費了許多力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您不怪恒哥了?您不把莊氏……我還以為,唉,我失態了。”
“你以為什麽?我會趁機讓莊氏消失,讓施氏一家獨大?莊恒是這麽跟你說的?”我苦笑的問。莊恒臨行之前應該是要跟宋天明交待一番的吧。他這麽認為也是人之常情。
宋天明聞言倒了一大杯伏爾加,仰頭灌了,眼神有些迷惘又有些憐憫。他幽幽道:“恒哥隻囑咐過我好好幫著您,順著您的意思做。其實,這些年我看著你們走過來,您辛苦,恒哥也苦。好多時候您在醫院加班,我就陪著恒哥在車裏喝酒,守在醫院外麵。嫂子您一定不知道,這幾年來沒有一個人能在當天下午5點之前訂下與恒哥的飯局,他說他已經對不住您了,不能再錯失跟您在一起的任何時光。”
我心中一陣酸楚,是愛是恨已經很難分得清楚,他傷我,我傷他,誰又對得起誰,誰又負了誰?我用力搖了搖頭,想起父親的話,男人一生可能隻有一個愛人,但不可能隻有一個女人。
兩天前女兒才問過我,“媽媽,這個世上有沒有純粹的愛情,不含一點雜質,就是簡簡單單,一男一女,相愛終生?”
我仰頭望著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明月,歎息著告訴她,很難很難。
我已不複當年的執著,純粹的愛情是我十五歲之前的夢,到了今時今日我連鼓勵女兒去追尋這樣的夢的勇氣都沒有了。我一直覺得女兒的路與我有著太多的相似,我也一直慶幸她比我活得瀟灑活得自在。我隻求在感情路上她走得順利些,哪怕平淡些,簡單些。
“嫂子,恒哥離港前那段時間精神一直不大好。我一直勸他休息,他總說等您出差回來就了解手上所有的事,找個清靜的地方跟您過安生日子。香港的天就算翻過來他也不理了。”宋天明無限唏噓,又笑笑,“這下好了,恒哥總算能達成心願了。”
第43章
說完他將自己的酒杯滿上,又不由分說的給我也倒上,“嫂子,我敬你。就為這麽些年的情份,隻要楠少爺需要,我宋天明決不說半個不字。”
他是真心為我們高興的。沒有人比他更明白我和莊恒這一路是怎麽走過來的;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大喜大悲後我們隻想歸於平靜;沒有人比他更明白我今晚的托付許給他的是榮耀是責任更是情誼。
既然喝開了,索性也就不避忌什麽了。我與他喝著酒聊起一些似乎已經封塵的陳年舊事。“那會兒我剛到美國,一進交易行跟的就是恒哥。後來聽說他要出來單幹,我什麽也沒想就和繼剛打了辭職報告,當時就覺得跟著恒哥幹心裏踏實。百盛剛起步的時候,都顧不上回家,嫂子您也沒少給我們送飯過來。就那時候西大道上的中餐怎麽就那麽好吃。我跟繼剛還以為是您自己做的,結果恒哥還打趣說要是您做的,他就一人全吃了,不讓我倆吃。免得我們一起鬧肚子。哈哈哈……”
我也笑了。我的手藝當年差,到如今不提也罷。莊恒沒少拿這個打趣我,順便教育女兒還是要學一兩手傍身的本事才好。當時言笑晏晏,苦中作樂的場景至今曆曆在目。在美國的那段時光是我們夫妻最舒暢最愜意的時光,雖然不如今日這般富貴矚目,但是過的踏實快樂。美國也許會是我們的福地,成全了我們過去新婚燕爾的幸福,也等待著我們即將到來的重逢。但願我們這兩個容易迷路的人,不再錯過。
楠兒回來時宋天明已經告辭離去,我正一個人在花房裏擺弄我那盆秀氣的“寐冉”,女兒是不大愛這些的,總說它們是溫室裏的寶貝,經不得風雨,她總是喜歡生命力強的東西。不知道將來的兒媳婦是否能在這些花中看出個味道來,她畢竟是會活得沒那麽隨心所欲。我到底是有些偏心的,可以容許宇兒盡情揮灑展翅翱翔,卻要求媳婦穩當端正有大家之風。外麵想走進莊園的女孩不知凡幾,我都替他們辛苦。
“媽媽,您在這裏。”楠兒走到我身邊,順勢扶我坐在竹椅上。大概是我喝得有些過了,聞著滿室蘭花發出的淡淡清香,微微的發暈,竟看不清眼前逆光而立的兒子,隻覺得他的眸子裏盛裏許許多多的話卻又穩穩的閉住了。罷了,不管他有多少的不理解,甚至不原諒,我都沒有必要解釋什麽,他身上的擔子夠重了,不必再背上父輩的糾葛。
“你任代主席的文件明天我就會前發下去,兒子,好好幹。媽媽等了這麽多年,也就是希望你能順順利利的把莊氏接過去。你姐姐誌不在商,莊家的擔子說到底是要你一個人扛起來的。你父親暫時離港,對你是個極好的鍛煉。”我拍拍他,他蹲在我是身前,讓我幾乎有一種錯覺,仿佛他還是個極小極小的孩子,是那個在黑暗的夜晚要出門找媽媽的孩子。
不管我和莊恒是如何走過這些年的,我們的孩子畢竟是好好的,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長大了。在這一點上,無論是我還是他都盡力了,沒有什麽遺憾。
“是的,媽媽。我回來的時候宋叔給我打了電話,我不會讓您和爸爸失望的。我能處理好公司的事,也會照顧好家裏,照顧好莊宇,不讓她出任何事。”楠兒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卻不失堅定的回答。
我失笑了,楠兒一直不忿自己是個弟弟的身份,這孩子保護欲挺強,縱向名正言順的將莊宇當成妹妹一般照顧。這下好了,可算讓他找到施展“抱負”的機會了。至於莊宇吃不吃他這一套,我可就不好說了。
“喬沁可是有好長時間沒到莊園來了,說不定媽媽將來這個花房還要交給她來打理了。”我隨意的與兒子聊著。
莊楠收起了適才鄭重地樣子,摸摸鼻子環視了滿房的繁花似錦,微微笑道,“看來我要讓她趕緊到日本香早稻去修個園藝學位回來,要不然還真接不了您這班。”回一回氣又道,“這陣子搞上市的公司特別多,投行也就加倍的忙,我這事多,見得也少了。昨天才通了電話,說是剛打算飛瑞士。她自己也叫苦,每次都說辦完一個案子就不幹了,可哪裏舍得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無奈而又寵膩的微笑。我微微歎氣,這兩父子怎麽如此的相像,我輕輕撫了撫兒子的烏發。楠兒小的時候和宇兒長得一模一樣,身上都有好聞的奶香味。我最喜歡把他們倆穿上同樣的小衣裳,小鞋子,帶著一樣的小帽子,水靈靈的娃娃一般,粉嫩嫩的隻想讓人抱了就再不鬆手。他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每當我一下班回來,還沒走進社區大門,便見著天使般的兩個寶貝一前一後跌跌撞撞的向我跑來。那一刻,縱然拿整個天下給我,我也不換!
如今望著兒子那一抹掩蓋不住的溫柔竟讓我有一刻失神的心酸。難怪古往今來,多少女人幽幽歎息過同樣一句話,兒子大了,娘也老了。我養育他成長,他卻終究不會是那個陪我一輩子的人。
父親病了的那段時間,我常常回施家去,有時候會不經意撞上容姨在榻前仔仔細細的給父親整治水果拚盤,那認真的樣子好幾次都讓我看失了神。有一次我聽見父親對她輕輕說,“你別整日憋在家裏,出去會會朋友,弄個排場出來熱鬧熱鬧也好,成日守著我做什麽。”容姨搖了搖頭,望住父親,良久才答一句:“少年夫妻老來伴。這樣,我知足了。”父親皺了皺眉,病中臉色雖然蒼白,目光仍是炯炯有神的,似乎有些不豫,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最後終是閉上了眼睛像什麽也沒聽到一般。室內靜的隻能聽見父親有些粗重不一的喘息聲。一點點午後的陽光灑進房中,庭院的法國梧桐隔著落地玻璃窗緩緩擺動,花園中英格蘭玫瑰正好開了,芳香彌漫。他二人一坐一臥,容姨漾出的知足的笑容讓我不忍打擾了他們,讓我再也無法對這個從母親手中“搶了”父親的女人再有一絲一毫的怨恨。一個伴,或許就是人一生最大的奢願。從這一點上來說,母親是幸福的,父親陪著她走到終點;父親也是幸福的,容姨守著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但願父母佑我!
“紀綱叔昨天給了我一個電話,說爸爸前天到總部去看了看,交代了一些事情就離開了。也不讓人跟著,說是想靜一靜。給他預留的套房都空著,長島的管家也說沒有見到人。紀綱叔也是左右為難,想跟您聯係又有顧忌,現在您肯到那邊去實在是太好了。”楠兒的聲音喚回了沉思中的我。
我有些疑惑的問兒子,“你憑什麽覺得我就能找到你父親?他要是成心鬧失蹤,丟下這一大攤子事撒手不管了,這大一個世界我到哪裏找人去?”
楠兒聞言望住了我,竟帶著一絲歎息和神往,“父親離港前囑咐了我要聽您的話,不能再頂撞您,莊氏的未來由您來掌舵時我問他,要是您撐不下這個場麵怎麽辦。他沉默了很久隻說了一句話,‘我隻願你的母親還需要我。’父親是那樣一個強不可撼的男人,隻有那一天,我居然發現他也會完全沒有方向,完全失掉自信,他剩下的隻有等待。我知道,隻要您願意,隻要您高興,您一定知道爸爸在哪裏,知道怎麽讓他回家。”
我心中仿佛有水晶般的屏障輕輕碎了,有萬千感情如決堤般的潮水淹沒心田。
我知道他在哪裏,我一直都知道。十年前,在我重新回到莊園的那天,他坐在佯睡了的我身邊,撫著我的發告訴我,這一世就算我怨他恨他,他也要守著我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會在那個隻屬於我們兩個的家裏為我亮一盞明燈。
當時我的一行淚滑落,再苦再失望依舊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十年了,當我知道他飛往美國的時候,心中還是莫名的安定。我相信,他會在那裏,在那個美麗的湖畔,在那所最平凡無奇的房子裏等著我。這些天,我下的每一個命令,決定的每一件事,都或多或少的出乎一些人的意料。等著看我手忙腳亂應接不暇的人不在少數,可是他們都失望了。並不是我有多鎮定,隻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撐不下去的時候,他會在。
第44章
念頭一起,眼前仿佛滿滿的俱是他熟悉而又遙遠的身影,我碰不著,躲不掉。一顆心被衝打得迷失了方向,百轉千回隻願此時他輕輕在耳邊說一句,“蘊茹,我在。”
耳邊真有沉沉的男聲響起,卻是我的兒子:“媽咪,不早了,我陪你回房去。”他順勢扶了我起來,有些不滿的嘮叨我,“晚上風那麽大,你到花園來也不加衣服。難怪季節時令一變,爸爸都如臨大敵的樣子,恨不能24小時把你看管在身邊。”我有些恍惚的聽著楠兒的話,“嗯?”了一聲。
“不說別的了,我還記不記得前幾年有一次,我還在莊氏實習。那時候正跟土地資源規劃署的人談紅星發展的那塊地。那陣子為了這個項目,莊氏所有高層都是高度緊張,所有的籌備會議都是爸爸親自召開的,連宋叔都說不上話,絕對保密級別。開會中途我秘書居然遞了免提進來,說您有電話找我。我一愣還想說小秘書太大膽子了,這樣的時候都敢接進來。結果爸爸就那麽一掃我,眉頭一皺,問我要過了電話,聽了兩下就宣布讓宋叔繼續替他主持……”
我隱約想起那件事來。那時候正趕上流感季節,急症室每天都是人滿為患的,我連熬了3天,胃病犯了,頭也疼的要死。吃了點藥之後趴在辦公桌上半天起不來。暈乎乎的隻想找個人陪我回家,人在病中總是想找個親人。電話打到楠兒手機上,他卻轉了秘書台。我無奈的報上大名打算掛電話,還暗自嘲笑自己越活越沒出息了。結果秘書小姐誠惶誠恐的在電話那頭說,“莊太,您等一下,我馬上給您接過去。”我迷迷瞪瞪的就聽有人問,“你怎麽了?在哪裏呢?”我隻顧的回答,也沒力氣去計較楠兒怎麽這麽沒禮貌,“醫院呢。有些不舒服。”“在門口等著,我馬上到。”說著那邊就把電話掛了。我當時隻覺得欣慰,不管你多麽的習慣於被人前呼後擁,可到了事前,需要的恐怕隻是那一兩個人。我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莊恒的座駕正好到了。後麵的事我記不太真切,隻知道又麻煩崔炯了,連帶著曾sir那裏放了我一個禮拜的長假。要知道在養和多年,我還甚少為了生病而請長假。
“您是說得輕鬆,爸爸當時那個表情凝重的呀,我心裏都一驚,也不知道您到底怎麽了。宋叔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故作鎮定的說,各部門繼續匯報。我匆匆忙忙跟了出來,就隻看到爸爸的車開走了。後來我才知道,爸爸的秘書團都知道一個規矩,您的電話不管什麽情況下都要接進去,我的那個小秘書是梁太臨時從50樓調派下來給我的。”
我的腦子被迎麵而來的夜風吹得清醒了許多。我們真的是一對別扭的夫妻是不是?明明都在乎,明明都放不開,卻都無力再去追求年少時那烈火般的愛情,不敢再談獨一無二,不敢再談一心一意。母親生前對我說,人年紀越大,越怕失去,手中隻要握有自己所珍惜的,就不敢再去改變。
肩膀上陡然一暖,楠兒把外衣罩在了我的身上。我笑笑伸手挽住了他。他的良苦用心我都知道,他是想拚命告訴我他心中那些個我不了解的事情,拚命證明給我看他的父親是多麽的在乎我。他閃亮堅毅的目光遮不住純純赤子之心。一個執著,懂得去愛人,去珍惜人的孩子,可以算得上是我最深的慰藉了吧。
楊林說天天自從見過楠兒,就再也沒有迷過所謂的大天王小王子們,還公開在她的姐妹淘中間宣稱找到了自己的白馬王子,同時高度肯定了童話小說的紀實性。擁有了太多光彩亮麗奪目照人,我一直都不忘提醒兩個孩子現實總是要比理想來的殘酷,越是受矚目,越是容易背上無形的枷鎖,迷失自我,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我旁敲側擊的告訴兒子,王子和公主恐怕會遇到許多波折,不會順順利利的白頭偕老。結果楠兒滿不在乎的回答我,“怕什麽?我又不是王子,普通人一個罷了。”不自視過高,不妄自菲薄,我自問在兒子這個年齡還做不到他的這份超脫。
“太太,今天您跟宋先生喝的可不少,我讓廚房準備了醒酒梅湯,喝一點舒服些。”福慶在主屋門口候著我,見我點點頭便轉身去端梅湯。她曆來心細,莊恒離開後的這段日子更是體貼入微的陪在我身邊,與伏婷配合著照顧我的生活。
我看了兒子一眼,想讓他去忙自己的事,不必陪著我了。他卻若有所思地看著福慶的背影,出了神一般。
我有些詫異的推推他,“怎麽了?”
他一驚回神,聽我發問,呆了兩秒才答道:“沒什麽,隻是想起從小福姨就在咱們家,我和莊宇小時候淘氣,還拿毛筆畫福姨的衣裳呢。”
我一聽也笑了,這兩個孩子剛回香港那會兒,什麽都覺得新奇,淘的沒天沒地的。有一次我與莊恒去赴晚宴,回來便發現福慶的神色不對,榮媽氣呼呼的告狀。兩個小家夥不想寫大字功課,妄圖拿以前的舊作充數,共商“大計”的時候被福慶逮個正著。福慶威脅說要告訴我們,宇兒撒嬌未果,竟帶領楠兒往福慶的白襯衣上劃了四個大字“精忠報國”。莊恒氣的大晚上的把兩個孩子從房間挖出來,一邊背論語一邊洗福慶的襯衣。“工人是我們請來照顧你們生活的,不是讓你們使喚欺侮的。”莊恒時不時總要聲色荏厲的訓兩個孩子。莊園內絕不允許有惡主欺奴的事發生。
“媽咪,福姨這麽多年照顧我們,也不知道她的家裏人會不會怪我們。”楠兒對我說。我一怔,別的傭人是榮媽、福慶和莊氏保安部挑過來的,他們挑的也都是些操行良好清清白白的孩子。我每次隻是象征性的看一看,有時親自跟新來的工人說上幾句,莊恒基本上不管莊園裏的瑣事。每逢農曆新年,按中國的傳統有封紅包的習俗,他都是陪著我轉一圈給每個人發完利是鼓勵幾句就算完了。
榮媽和福慶是我一直在意的。前些日子我要給福慶安排移民,想讓她就此離開香港的是是非非,不必跟著我起起伏伏的。可她執意不肯,我想她已經是把我們當家人了,我在心底也早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妹妹。既然如此有緣,惜緣就好。想到這裏,我對楠兒說,“你福姨這半輩子都耗在我們家了,你要知道感激,以後就算我不在香港,你也要厚待她。”
“嗯。媽咪,這次您去美國,就不用福姨陪著了吧?”兒子問我,聽起來到似有幾分打趣地味道。
我有些窘迫,瞪了他一眼。他吐了吐舌頭,一臉無辜的笑了。
“來,太太,您慢慢喝。廚房今天燉的燕窩粥我看了看還不錯,等小姐回來我給她準備著。少爺是不吃這些的,您別怪我多嘴,老是飲咖啡也不大好。”福慶端了湯上來,一邊忙碌一邊絮絮的說著,我聽了深以為然的對莊楠點頭。
這個熬夜的壞習慣他算是定型了。華爾街股市並不會因港人的睡眠而停止交易。莊恒當年還在任操盤手的時候夜夜比我複習考試睡得還晚,不過他倒是很少用咖啡來提神,多少年了他始終不喜歡那個味道,他寧可喝烈酒。楠兒就不一樣了,把咖啡當生活必備品,空閑時還自己專程訂了古巴咖啡豆擺弄著咖啡機磨古巴藍山咖啡,說是迷那種呆著泥土味的苦澀。
楠兒就象往日那般溫和的笑笑,顧左右而言他,“莊宇怎麽還沒回來,不像話,眼看著都要到門禁時間了。我派車去接她好了。”說著還煞有介事的站起身往外走。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宇兒晚歸,楠兒什麽時候管過。每次莊恒訓女兒,莊楠都是在旁邊打保票,信誓旦旦:“爸爸,我們都在一起的。還有人跟著,不會有事的。”
我們家一直都有門禁,莊恒曾嚴肅的板起麵孔對兒女們說:“你們一日沒有成家,就由不得你們在外麵沒輕沒重的胡鬧,上那些不知所謂的頭條。我不想在娛樂版看到你們人和一個人的照片。”
其實說老實話,這些年他們沒被瘋狂的追拍,除了這兩姐弟還算乖,實在也是因為莊氏公關部、保衛部的功夫到家了。連穆怡都跟我說過,“你們家的人都難拍。那些保鏢靈敏的比狗仔還厲害。”
不過楠兒的話倒是提醒了我,臨走前我還得跟女兒談談。我也很長時間沒見王競了,也不知道對未來他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沒有。莊家的女婿,恐怕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第45章
我不再去理會楠兒,自己先回臥房去。樓梯之下兒子還叮囑一句,“媽媽小心些,好好休息。”我扯了扯嘴角,揮手讓下人們退下。累了一天的人,是該睡個好覺,做個好夢。漫漫長夜,他們每個人可能都比我容易渡過。
既是難以入睡,索性起來整整東西。這一走,肯定是要有段日子不會回到莊園來。香港的生活我跟莊恒都過得太累了,一年多前到去瑞士去開研討會,我無意間在洛桑郊區看到了一片別墅群。那是片被綠色包圍的山莊,青山、綠草、淺溪、綠樹。置身其中就被那深深淺淺,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綠包裹著;微風似孩子的小手,嫩嫩的,軟軟的撫上麵頰,一腔濁氣就那麽自自然然的被洗滌一空;伸出雙臂,隻覺天地渾然一體,俱成純潔人間。就一眼的功夫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原以為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這樣一方淨土,可它生生地就來到我身邊。
問了當地的人才知道,這片山莊就叫綠莊。最早的主人是德國流亡的侯爵,現在由他的後代們擁有,這些真正的貴族們行事極為低調,平常連人都見不到,給這綠莊平添一份神秘。我聽了隻得作罷,如此美妙的私家地界又怎麽可能轉手讓予他人呢?
遺憾回港,總還是忘記不了那一抹磁場般誘人的綠色。晚餐桌上與莊恒和兩個孩子吃飯的時候,我連食不語的規矩都顧不得守,像個沒見過世麵的俗人一般給他們講我見到的那個世外桃源。青春溢揚的孩子們又怎麽會懂得我尋找安定的心情,他們追求的是刺激、是不同凡響、是驚世駭俗,他們怎麽也無法體會那片鬱鬱蔥蔥給我帶來的震撼。楠兒好脾氣的點頭:“環保、環保好。”宇兒卻連敷衍都不屑,“媽咪,你真的是大驚小怪的,要看花花草草的我們家花園不多的是!要不然你幹脆當個無國界醫生吧,我們一起去非洲,那才叫震撼。”
女兒總是鼓勵我,想把我拉進無國界醫生組織,隻是……。我看了一眼莊恒,果然,原本還饒有興致聽我們講話的他臉色陰了下來,一邊給我夾菜一邊沉聲說,“胡鬧,你媽媽的身體能受得了跟你一樣到處亂跑麽?”
宇兒衝楠兒扮個鬼臉,兩個小家夥鬼鬼祟祟的笑了。晚飯後他們倆還有別的活動,便結伴出去了。我在診斷室整理會議材料,莊恒難得的走了進來,牽起我,“剛吃完飯就坐著,也不怕積了食。陪我走走吧。”我隨他在花園裏散步,月色之下他的神情仍然有些凝重。我繃不住笑了,扯了他的衣袖,輕輕晃晃,“我可沒打算去非洲,光養和的一攤子事就夠累我了。過段時間我想就退下來算了。”他腳步猛地一頓,攥緊了我的手,“真的嗎?蘊茹你當真?”五十多歲的人了,那目光欣喜地讓我想起了得到渴望已久的棒棒糖的孩童。
這讓要讓佳冉知道恐怕又要大跌眼鏡了。她不知道多少次跟我嘀咕,“就沒看見老板高興過,再大的生意,點點頭也就過了。”如今這男人竟為了我的一句談不上承諾的話語高興至此。不放棄事業是我給母親的承諾,也是我兒時立下的誌願,為了這個職業,為了身上的一襲白袍,我努力了半生。
我點了點頭,閉著眼睛深深的聞滿園桂花清香。莊恒從身後攬住了我,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隻聽他在耳邊輕輕地問:“真喜歡瑞士的那個地方?我們到那裏去養老可好?”我詫異的回頭,隻見他眼中滿是暖暖的寵溺。見我點頭,他的笑容更是舒心的擴大,即使在銀色的月下,依然,溫暖如陽。
一周之後,我在綠莊的地契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紳士嚴謹的德國皇室後裔莫斯先生輕輕吻在我的手背上,用好聽的英文說,“祝福你,夫人。”從此我成為了那片綠色的主人。那時穆怡還沒走,衝我揚了揚象征綠莊門匙的鑰匙,滿臉的欣慰。我戲謔的問:“有錢真好是不是?”她則漸漸嚴肅,“有心更重要。”我握了她的手,再說不出話來。
當時的我們是打算要忘記所有恩怨,好好把這一生過下去的吧。計劃卻不如變化,誰又曾想到今日我又落了個獨守空房的夜晚。我歎了口氣,如今我與莊恒既然都放下了香港的事,那麽就到綠莊去,在山山水水中安然度日吧。
夜風吹動著簾綢,多少次伸手想要舉起話筒,卻又頹然放下。那邊已經是朝陽初升了吧,隔著這萬水千山我們又能怎樣?一切能見了麵,不用說,就夠了。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著的,直至鬧鍾響起,掙紮著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將他用慣了的睡枕抱在懷中。起身更衣,心裏暗自發誓,一定盡快把莊氏丟給楠兒,把施氏還給大哥,從此再不幹這起早貪黑的活。從養和辭了工出來,甚至連一天安安穩穩的日子都沒過,就遇上成串的變故。對鏡自視,皺紋居然不知何時淡淡的印了兩條痕跡在額頭。楊林說,天天有次拿了本美容雜誌一本正經的研究肉毒杆菌,說是以防母親老了的時候愁眉苦臉,再沒吸引力。我回來跟莊恒一說,他大皺其眉,“那種亂其八糟的東西是能碰的麽?生老病死再自然不過的循環,何必強求。”我頂回一句:“女人打這個,十有八九為了愛慕虛榮的男人!”他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不用操這個心!我比你老的多。”
推門出去,如常的看到福慶候在門外。“太太早晨!”
我嗯了一聲,看了看她,不禁問道:“昨晚沒睡好?”她的臉色實在是不好,灰白灰白的,嘴唇更是沒一點血色。
“哦,我有些頭疼,可能是昨晚睡得有些晚了。”她不自覺地扶上麵頰,衝我擠出一個笑容。
我聽她這麽說,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倒是不燙,想來應該沒有大礙。便道:“不舒服就去歇著,一會兒我讓她們給你送點藥過去。”
“不用,太太,我真的沒事,我可以的。您的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她急急的道。這個福慶,不知是哪裏來的怪脾氣,生了病從來都是硬挺。這陣子家裏事多,榮媽年歲大了,也是難為她了。我心下有些感動,不容她置疑的揮揮手,“趕緊去休息,我讓紅雲去照顧你。快去吧。”
她見拗不過我,隻得離開,還一步一回頭的,弄得我啼笑皆非。
用早餐的時候我看著報紙隨口問:“少爺和小姐都還沒起來麽?”
“太太,少爺一早便返公司了。小姐,小姐昨晚回來了一下,又,又出去了。”下人的聲音有些怯怯的。我拿眼一掃,他們全都低下頭禁了聲。
宇兒這孩子是不像話了,我叮囑了多少遍,不管她跟王競好成什麽樣都不準夜宿不歸。莊楠我都可以由著他,莊宇則不能這麽隨便了。
第46章
“叫伏婷過來,噢,讓紅雲也過來。”我吩咐一聲,端起桌上溫溫的牛奶喝了一口,皺了皺眉又放下了。“把這些撤下去,盛碗粥過來。”我這心裏不知怎麽就堵堵的,騰的一股莫名煩躁憑空升起。
“莊太。”伏婷靜靜站在一邊垂手待命。我想了想,直接道:“去派人看看莊宇,找到人就讓她在家裏等著我。”
伏婷有些愣的望向我,似乎大為意外的樣子。我不悅的問道:“怎麽了?”
她趕忙回神解釋:“楠少爺今早才吩咐過要保衛部調派人手跟隨大小姐,我去跟他們聯絡便是。”這一下倒讓我不解了。宇兒一向不願讓人時刻跟著,她是不拘小節的性子,常年在國外瞎跑,我們也多數都隨她去。楠兒怎麽突然想起給莊宇派保鏢了?這讓宇兒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場鬧。
我長長歎了口氣,要了熱毛巾擦擦手,準備出門。紅雲正等在飯廳外,見了我便道:“太太早,您找我?”我看了看時間,已經九點過了,便不停步的往外走,車子早已候在前庭,伏婷替我拉開車門,我坐進去搖下車窗對紅雲道:“福慶有些不舒服,我讓她去休息了,你照顧著她一點。”她應聲稱是,退在一邊送我的車離開。
剛上莊氏,梁張清茵就走過來對我道:“莊太,秦濤先生說與您有約,已經在會客室等著您了。”我點點頭,應該是大哥派他過來跟我簽署股權委托書的,“讓他到辦公室來吧。另外,替我訂一張三天後飛紐約的機票。”
“好的。我馬上去辦。莊太,黎氏旗下的仁世基金下周舉辦年度慈善晚宴,往年都是主席同您親自出席的,今年是否循慣例呢?”
黎氏的仁世基金是黎隆源授意以莊綺的名義成立的,專門用於資助孤兒以及殘疾兒童。不管當年的恩怨如何,也不管黎隆源是否沽名釣譽,這個基金的成立總是在做一些真正的善事,在為莊綺積德。也因為這樣,莊恒每年都會出席他的慈善晚宴,算是對姐姐的一個紀念。
“通知莊楠出席吧。”莊恒每年都會撥款進這個基金,今年雖然我們不在,楠兒應該繼承我們的心意。
粱太很快便將秦濤帶了進來。他將準備好的文件遞給我,我拿起來翻了翻便抬筆簽了。遞回給他的時候我對他說:“請轉告我大哥,施氏的危機暫時過去了,股價逐漸回穩。經此一役,我大哥做事該學會謹慎些了。我雖不精於商道,可也知道在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改革創新的年代,施家不應衰沒,它應該愈加強大,我們的父輩都會在天上看著我們的。”
秦濤看著我似乎有一霎那的失神,定了幾秒方接過我簽了字的委托書看了看,又環視了這個莊氏主席室。“蘊茹,我沒有想過,花費了那麽大的代價得回的這一切,你竟放手的這樣瀟灑!”
代價?的確是很大的代價。也許旁人眼中,不過是大筆金錢的損失,換得了施家的安穩。隻有我知道,我搭進去的還有我和莊恒好不容易才得回的兩心相依。可是,我聽見自己對秦濤說:“施家還好好的立足香江不倒,再大的代價我們也無怨無悔。”
對父親的承諾,我盡力做了,但願他能欣慰。
秦濤走後,我將莊恒辦公桌上的那副素描畫捧在手裏輕輕擦拭著,凝視了許久。這一場初見時我與他緣分的開始,我要將它帶在身邊,一起到大洋彼岸。正準備將相框收進手袋中,通話機裏響起了梁太的聲音:“莊太,黎勞長安女士希望盡快約見您,和您共同談談明世基金的發展。”
我的心陡然一緊。我怎麽沒想到呢,黎家的掌舵人已經是黎隆源的太座了,她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的去操持自己丈夫對前妻的心念?往年每到明世基金的慈善宴,都恰好是這位黎太太返英探親的時候,也許不曾在明麵上鬧過,隻怕心中積怨已深。親自跑上莊氏來同我談,大概是還顧慮著莊家與莊綺的淵源。
我在莊氏會所的茶室中靜候黎勞長安。因為穆怡的關係,我素來對勞長安沒有好感,在各種場合相遇也都是不鹹不淡。我與穆怡的私交甚密,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勞長安對我自然也免不了敵視。一夕之間,黎家對外宣稱黎隆源辭去主席一職赴英倫修養,由夫人接管黎氏集團,香江皆盡嘩然。然而隨後,黎勞長安極為迅速高調的搭通了與莊氏的合作線,雷厲風行的把握了市場的熱點,靠著莊氏前一陣子打得漂亮的翻身仗,為黎氏贏盡了風頭。
我曾問過莊恒,為什麽選黎家做合作夥伴。他隻是淡然回我:“一般的商業決策而已。”一句話堵死了我的疑問,就算有什麽緣故,我也無從得知。
下午茶時分,黎勞長安準時到了。我將她迎進包廂,順便打量著她。許久不見,她清減了許多,再不是我印象中那個穿著打扮得像聖誕樹一般的女人了。她還是喜歡綠色,隻不過已經從翠綠轉向墨綠了。
我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細細的看我,“莊太,許久不見了,你的氣色有些不好呢。莊先生的身體無大礙吧?”我們隻對外宣稱莊恒赴美洽公,在他不在香港期間,我替他坐鎮莊氏。說是這樣說,敏感的人士自然會將這段時間幾大家族的動蕩與人事調整聯係起來,許多小道消息紛紛流傳出來。
“可能是還沒適應中環的快節奏吧。莊恒很好,謝謝關心。”我將她的話擋了回去,卻看見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仿佛是在告訴我,她看透了我們這套堂而皇之的說辭。我有些不悅的開口:“秘書告訴我,你要同我談明世基金的事?不必轉彎抹角,有話直說吧。”我心中打定了主意,就算黎勞長安舍定了明世,我也要把它接回來,大不了將明世歸入莊氏的慈善基金中便是。
“明世基金不過是我約見你的借口罷了,我不會將黎家做的好好的慈善事業一手割了。放眼香江,那個家族沒有做些為自己積德贏名聲的善事?明世是以黎家為依托而存在的,別人隻會感念黎氏,至於最初是要紀念什麽人,哪裏會有人記得?莊太,連董小姐我都生生地容了這許多年,何況是一個早已不在世的人!”她落地有聲的字字句句,隻讓我愣在當場,說不出話來。我與黎勞長安相比,實在顯得幼稚。
“我來見你,是受人之托。”她緩緩從公事包中取出了一本記事本。朱紅色的封皮,有些泛黃的紙業,顯然是有些年份的了。我有些糊塗,難不成她是來找我翻黃曆,說古跡的麽。
“董小姐離港前曾經來找過我。”這是她第二次提到穆怡了。這怎麽可能?穆怡是因為有了孩子,不願讓孩子再留在是非之地才走的,是我親自送她上的飛機。這件事就連楊林和佳冉都不知道。穆怡怎麽可能會去找勞長安。我猛地抬頭盯著我對麵的女人,難不成是穆怡為了讓孩子有個家而做的最後一點努力?可是穆怡絕不是那種會用孩子做威脅的女人。最早她做人工流產的時候就曾經對我說,“所謂豪門世家,要孩子不要母親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拚死把孩子生了下來,也隻會落得骨肉分離的下場。與其如此倒不如趁早了斷。”
前些年,娛樂圈中沸沸揚揚的鬧了一陣子“小龍女”事件,那個功成名就的男人說,“我犯了全世界男人都會犯的錯誤。”於是自自然然的獲得了世人的原諒。穆怡說,這件事裏最值得敬佩的便是那個二話不說,帶著孩子遠走他鄉的女人,從此不惹風波,不沾輿論,不靠男人,自己一人一心將孩子撫養成人。
我不知道穆怡最終下定決心離開香港,當個母親是不是受了這事的影響,但我知道,她會用命護得孩子一生平安康健。
“董小姐說她願意永遠不出現在黎隆源麵前,永遠離開我與我丈夫的生活。但是她有一個條件,她希望我能幫助她弄明白前陣子媒體抖出來的三十年前莊恒先生在大陸被捕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先生帶董小姐去過原先他與莊綺結婚時住的房子,董小姐大概是無意間看到了這個本子。這本東西是她交給我的,是我先生很多很多年前寫下的一些日記。我想裏麵有些事情,莊太你可能也未必清楚。”說完,她將那本朱紅色的記事本推倒了我麵前。她的表情越發高深莫測,甚至帶了一點點地憐憫。這讓我的手不自覺地顫抖,隻能盡力在桌下握定不動。
“日記您可以慢慢再看。年代久遠的往事我也無力還原。隻是有一點,董小姐臨走之前說,她不相信以莊先生的人品會幹出那樣的事,而這事也足足影響了你們夫妻許多年。她希望能夠幫你解開心結。而離開香港,便是我幫助她的代價。我欣賞董小姐的果斷,我佩服她對你這份用心。”
我終於知道穆怡為何走的那樣匆忙,除了不願意讓黎隆源知道她有了孩子之外,她還跟勞長安有了這樣的交易。最大的敵人其實也是最穩固的合作者,與黎隆源那麽多年的交往,其實穆怡遠遠比我了解黎家,甚至了解勞長安。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自己的丈夫心裏有其他人的存在,如果真的無法霸占他全部的心,那就退而占有他全部的人。麵對感情,女人往往比男人果斷勇敢十倍,因為感情對男人而言不過是生活的調劑,可對女人而言,是一生的事業!
“既然我答應了董小姐,就不能背棄承諾。這本記事本我也看了,詳細的過程我雖不清楚,但顯然當年你與莊先生的感情讓令兄和隆源都感到了莫大的壓力,而在大陸他們也確實做了一些傷害了莊先生的事。另外一件事我是清楚來龍去脈的,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前一陣子這件封塵的舊事被媒體驟然重新提起,鬧得滿城風雨,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令兄和黎隆源。隆源是因為董小姐的離開而遷怒於你,進而報複到莊先生身上。我知悉他們的計劃時已經太遲了,無法阻止。其實隆源真的很傻,他怎麽鬥得過莊先生?令兄也實在不夠聰明,當年發生的一切,就算全世界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難道莊先生自己還不清楚?三十年了,相安無事並非莊先生好欺負,不過都是看在你的麵上,不與他們計較罷了。”勞長安滔滔不絕的說著,每一句都似給我當頭棒喝,完完全全打懵了我。
這個女人到底在說什麽?我大哥怎麽會和黎隆源一起陷害莊恒?我大哥怎麽會是那個向媒體爆料揭開莊恒心底傷疤的人?如果真是大哥做得,莊恒怎麽可能隱忍將近三十年而一聲不吭!不可能,這一切不過是個巨大的玩笑,一個惡作劇。我要去找莊恒,不要在這裏聽她胡說八道。
我踉蹌著試圖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根本軟在椅中,動彈不得。耳邊被動的接受著黎勞長安的聲音:“隆源其實還真的是一個有真感情的男人,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為這個而欣慰。董小姐他確實是上心了,所以才會在一夕之間找不到人而喪失理智。他大概是認定了你從中作梗,那天晚上他駕車出去被莊氏的保全送回來,我就知道這事恐怕善了不得。我卻不曾想過他會聽從令兄的計劃,執行那個瘋狂的收購莊氏計劃。等鋪天蓋地的新聞出來,我再與董小姐給我的日記本一對照,就明白了七八分。他們以為一段陳年謎團,一個廉政公署就能讓莊先生名譽掃地,讓莊氏根基動搖,我隻能說,男人衝動起來竟會如此幼稚。我從小就接受過正統的中國教育,中國人不是有句話,‘衝冠一怒為紅顏’,可怒的結果呢,屍骨無存。我身為黎家的媳婦,不能看著我的丈夫也有那樣的下場,不能看著黎家數代基業毀於一旦。我隻能選擇與莊先生合作,在董事局內爭取到大多數的支持,奪了隆源的主席位。也因為這樣,令兄的收購計劃缺少了半壁資金的協助,變得毫無勝算。作為報答,莊先生答應不再與黎隆源為難,還讓黎氏成為3G計劃合作夥伴,並且護持我平穩上位。”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你可以什麽也不說的。”我喃喃的道,若真是我大哥害了莊恒,若真是大哥先要收購莊氏,那我還有什麽臉去麵對莊恒。我在他麵前說了那麽絕情地話,我說他是靠莊氏起家的,我指責他忘恩負義,我威脅他寧可變賣莊氏也要保全施家,我拿他的錢去救大哥救施氏……他疲憊絕望的神情伴著那天如血殘陽一下子在我眼前無限放大。我到底幹了什麽,讓那樣一個驕傲的男人蹣跚的離開,沒有給我們之間留下一丁點回旋的餘地。
“我並不如你這般幸運,莊太。你有交心過命的朋友,有護得你滴水不漏的丈夫。董穆怡走的時候對我說,不希望明明相愛的人得不到真正的幸福,這個世界上失意的人已經夠多了,就將她得不到的姻緣福分全部給你。我今天坐在這裏,一半為了她,一半卻是為了莊先生。在整件事裏,我親眼見到令兄處處做絕,而莊先生處處容情;親眼看著他事事小心,生怕你知道了著急。我曾問過他,‘對讓自己聲名掃地的人何必如此客氣。’莊先生隻說了句,‘我太太會難過。為了她,施家不能倒。’對這樣的一個男人,我不能無動於衷,當作什麽都不知道。”黎勞長安望向我的眼神中傳達的那份認真和誠摯撕碎了我最後一點奢望,她不是在開玩笑。她在說完要說的話後便起身告辭,留下那本朱紅色的古老日記。
我抑住一陣陣的眩暈,抖著手翻了開來……
“1979年3月18日,天氣:陰。下午聽見綺兒和他弟弟談到結婚的事情。綺兒的弟弟是個很本事的人,可我沒有想過他真的要和蘊茹結婚了。逸輝約我出去喝酒,施伯伯並不寵信於他,若不是逸華太小,施家又一定是要交到嫡係手中,他早就坐不穩太子爺的位置了。逸輝說,施伯伯最疼的孩子就是蘊茹,如果莊恒真的娶了蘊茹,施家恐怕是一場劇變。我也不願莊恒和施家結親,黎氏失掉莊恒,損失太大。他掌握黎氏那麽多的商業關係,我不能坐視他帶入施家!唯一的辦法就是阻止他和施蘊茹的來往…….”我這才知道,原來我的婚事竟然讓兩個家族的人不安,我的愛情竟然從一開始就注定不被祝福。
“1979年3月24日,天氣:小雨。莊恒言語之中離開黎氏的意思已經十分明了。晚飯時他還多謝我這些年的照顧,讓他在黎氏學習。他大概是真的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他把娶施家嫡女這件事想得也太簡單了。晚上逸輝告訴我,不能這樣任由他們發展下去了,他不能接受一個那麽有商業天分的妹婿。可逸輝的計劃實在太冒險了,我不能不顧及綺兒,他們姐弟的感情一直很好。其實憑心而論,莊恒是一個很好的人,隻是他愛錯了人…….”愛錯了人?如果沒有我,如果我不那麽任性的愛上他,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1979年3月26日,天氣:多雲。逸輝催得越來越急了,我在書房思索了整夜,終於做下了決定。綺兒在我的保護下不會知道什麽,她是我的太太,莊家已經離她很遠了。我終於告知莊恒,鵬基還欠黎氏一筆材料款,我要他跟我一起上大陸去要款。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一夜亂做夢,我是不是做錯了?望著綺兒熟睡的麵容,我想起逸輝的話,我隻用把人帶到,其他的都與我無關了……”我生生的用指甲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下道道印跡,可完全感覺不到一丁點疼痛。我怎麽會忘記那個日子,就在那天我看著莊恒的車駛離我的視線,從此掉進無底的噩夢中。
“1979年4月15日,天氣:晴。綺兒有孩子了,我要當爸爸了。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隻除了她不停的記掛著莊恒。蘊茹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得知莊恒的事情,不過逸輝說一切都安排好了,諒她一個小姑娘也折騰不出什麽來。情情愛愛的這些事,過陣子也就淡了。沒有莊恒幫忙,我以後要忙起來了。還有,照顧好綺兒……”
“1979年4月23日,天氣:雨。施逸輝究竟是怎麽安排的,他連自己的妹妹都管不住?他明明說,施伯伯答應出麵安撫蘊茹,不可能讓她鬧起來。她居然還是讓綺兒知道了。沒有人能分開我和綺兒,沒有人……”黎隆源的狂草把那個不堪回首的日子清清楚楚地帶回了我麵前。到底有多少人在扮演著拆散我和莊恒的角色?到底有多少人參與了陷害莊恒的陰謀?連我的父親也是知道一切的麽?我父兄欠下莊恒的賬,我拿什麽償還?
三十年了,莊恒愣是隻字未提。我猛然記起,他曆劫歸來,背上一道道血肉模糊的鞭痕;猛然記起,莊綺對莊恒說“蘊茹是無辜的,她一直在等著你”;猛然記起出嫁前,母親對莊恒說“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麽,都請看在我的麵子上包涵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就隻除了我,這是愛我麽?有沒有人想過,紙總是包不住火的,真相大白的一天,我又如何自處,我又情何以堪。
第47章
手邊的移動電話響起,我看了看來電人:施逸輝。我重重摁掉,甩在一邊。可電話卻根本無視我的煩躁,不屈不饒的響了一遍又一遍。我閉了閉眼,接起來,立刻聽到大哥的聲音:“蘊茹,你搞什麽?電話響了那麽久都不接!”我沒吭聲,隻聽他沉默了一下繼續說:“蘊茹,你在聽麽?秦濤把委托書交給我了,好妹妹,我就知道,咱們兩個聯手,一定能夠戰勝一切的。”
戰勝一切?是戰勝正義還是戰勝邪惡?我的父兄啊,你們究竟是神是魔;我對你們而言又究竟算什麽。父親去世前那麽鄭重地要我許下保護施家的誓言,他當時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他一直都知道施家欠莊恒一筆血賬。父親怕了,怕他不在之後,大哥鎮不住場,便用情義血緣讓我無力違背,無力反抗,理所當然地成為對付莊恒最好的武器。
我自嘲的道:“是啊,我們這樣的兄妹也算舉世無雙了。”
電話那頭的大哥愣了一下:“怎麽說的這樣陰陽怪氣。對了,我打電話找你還有一件事,你有沒有辦法把小弟稀裏糊塗賣掉的股份轉回來,我們最好能凝聚在一起,就像父親在的時候一樣!”
我心中的苦水酸水不停的往上冒,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指褪盡血色,慘白無力。若是此時此刻我依舊什麽都不知道,我也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大哥,直接讓楠兒把我眼中莊恒用“不正當”手段弄回來的股份交回給施家。楠兒再不情願大概也會為了他的父親,為了我勉力而為。這一場鬧劇,得著便宜的是我的父兄,受傷最深的是我的夫與子。
“大哥,我的股權已經簽給你了,我不會反悔,隻求你好自為之,不要再行差踏錯。逸華的股份是莊恒光明正大接手過來的,它已經是莊氏資產的一部分,我沒有動用的權力。你如果真的想要,跟莊楠去談,讓莊氏董事會集體決定,我沒有異議。”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做什麽都是錯,做什麽都兩邊不討好,就像站在戰場中央的卒子,對哪一方都不算是忠誠,哪裏都不是自己的家。
大哥在電話那頭悻悻的幹笑了兩聲,顯然是對我這個答案極不滿意,沒有了再繼續跟我談的熱情,草草的收了線。我望著手中的電話,眼前的日記本,耳邊似無限放大著黎勞長安的聲音:“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是令兄。隆源記得清楚,令尊答應出麵安撫你……”
我拚死堵住耳朵,卻止不住耳膜的震蕩。我使勁將麵前的所有杯碟碗盤一把掃落,一時間乒乒乓乓的破裂聲絡繹不絕,響個不停。一堆爛透了的東西,碎了反倒能讓我覺出一絲快感。
我這番動靜自然引來了服務生,怯怯的敲門聲,試探的聲音恭敬的問道:“莊太,您沒事吧?”我坐在一片狼藉中央,連哭都哭不出來,斷喝一聲:“走開!”
“是,是,我們馬上離開。”門外的聲音漸漸散去,我慢慢的恢複著思考。這樣一鬧,還不知道又要流傳出什麽樣的風言風語了,莊恒不在我身邊了,我亂不得,倒不得。我扶著椅背站立起來,將日記本收好,理了理妝容,緩緩開門走了出去。無視一堆探頭探腦的侍從,徑直對領班經理說,“去收拾一下,東西舊了,該換新的了。”
“是的,是我們的疏忽,工作沒做好還讓您費心了。”領班誠惶誠恐爭著眼睛胡說八道。我麵無表情的點點頭離開。
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般回到辦公室,梁太見著我大大舒了口氣:“莊太,沒什麽事吧?”我搖了搖頭,聽她繼續說:“機票已經幫您訂好了,是後天傍晚的航班,你看還有沒有什麽問題。還有,莊園有一位福慶女士來電找您,您正巧不在。另外,莊楠先生今晚直接赴文華晚宴,請您先回莊園不必等他了。”
我反映了一下才想明白,福慶怎麽打到莊氏來找我了。莫不是病情加重了?紅雲知怎麽照顧她的,直接請醫生便是了。我的目光落在梁太遞給我的機票上,心亂如麻,平生第一次我對駱清玨這個人的存在感到了一絲的平衡。莊恒說是駱清玨救了他,也就是說,我大哥造下的孽被駱清玨中止了。那我還能怨恨什麽?老天活生生的跟我開了個大玩笑,就在我以為全世界都欠我的時候,上帝卻告訴我,我欠了全世界。
返回莊園的路上,伏婷對我說,“太太,跟著莊宇小姐的人說,小姐上大陸見朋友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港,小姐請您不必擔心。”
我怎麽突然有一種感覺,身邊的人和事我都已經無法控製了,我不知道下一秒我還要遇到什麽,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刺激在等著我。我就像坐在孤船上的人,在狂風暴雨中,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沉沒。
我沒有逃避的權利,隻有承受。
福慶顯然已經等了我許久了,臉色比早上好一些,我看得出她有話要跟我說,便帶著她上了書房。她不肯坐下,在我麵前她從來都是站著回話。
“太太,我想移民。”一句話讓我愣住了。前些天她還死活不肯離開莊園,不肯離開我,我都已經想好了要留她一輩子的。這才幾天的工夫,她怎麽這麽急著要走。
“發生了什麽事?福慶,你不要怕,究竟怎麽了?”我不解的問她。她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也不是個衝動的人。移民這麽大的事她不會隨便作決定的。
“真的沒有事,太太,我隻想跟我的孩子一起離開香港,去另外的地方,好好過日子。”她的話讓我一下子震驚的站了起來。
“孩子?你的孩子?福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當年我們從美國歸港,福慶就重新跟著我,依稀隻聽福媽說她好像嫁了人又離了婚。福慶自己從來不提,這麽二十年了,我也隻當她舉目無親了。現在她居然告訴我,她有孩子。
“是個兒子。前些時候才找到的。我跟原先的男人分開了,他帶了孩子走,再也不讓我見到。我自己從來不敢想,從來不敢提。上天可憐我,這輩子我還能見回我的兒子。太太,我求求您,看在這麽多年我服侍您的份上,幫福慶這個忙吧。”她說著就跪了下來,已然是淚流滿麵。
我趕忙扶了她起來,“福慶,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幹什麽。親人重逢,是大喜的事情。你的兒子也有楠兒那麽大了吧。叫什麽名字?在幹什麽?你移民他是不是跟你一起走?”
福慶抽噎著說:“他小名叫寶兒,讀了幾年書,自己給人家打工。我想把他一起帶走,請太太成全。”這個福慶,這麽大的事竟然今天才來回我。這個兒子來的太突然了!今天是個什麽日子啊,一下子讓我知道了那麽多原本毫無所知的事情。但是,不管怎麽說,福慶母子的移民我是要安排的了。其實原本也就打算給她一個衣食無憂的下半生,現在還有親人陪著她,我也放心一些。
“好了福慶,我會讓他們幫你辦妥的。你有沒有屬意的地方?這也牽涉到你孩子的發展,有機會帶他到莊園來,讓我見見吧。你跟了我們這些年,把自己孩子都忽略了,也算是莊家欠了他的。”我對福慶道。
“不不不,太太,您千萬別這麽說。我欠您的這輩子隻怕都還不清了,你不要再為我操心,隨便什麽地方都成。我那孩子沒見過世麵,肯定會衝撞了您,您別再為他費心了。”福慶急切地道。她這種主仆的尊卑思想隻怕是難以扭轉了。也罷了,她舒坦就好。
第48章
我正想好好問問福慶和她的寶兒究竟是怎麽回事,書房的門就嘭的從外麵被推開了,我極為不悅的看過去,居然是楠兒。身邊坐著的福慶立刻站到一邊,低頭道:“大少爺。”
這孩子怎麽會如此魯莽,連從小就被教育的規矩都不顧了,越活越回去了不成。我皺眉開口道:“這麽心急火燎的幹什麽?你不是赴宴去了,怎麽這麽早就散了?”
楠兒衝我了賠個笑臉,倒像是舒了口氣一般:“媽,我聽他們說你一回來就進書房,這不趕著來見您麽。”
福慶見我們母子說話,便道了句:“太太,大少爺,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出去了。”
楠兒在跟前,福慶的家務事我也不好再追問,隻點點頭讓她走了。我招招手讓楠兒坐到跟前來,心裏這千頭萬緒的,卻不知對兒子怎麽說。我總不能告訴他,他的大舅害過他的父親;我總不能告訴他,債要討仇要報;我總不能告訴他,從此之後就算莊氏跟施氏鬧得不共戴天我也毫無所謂。
“媽咪,福姨來跟你聊些什麽?”楠兒似不經意的問。
“前陣子想給她辦移民,現在她也願意離開香港了。你什麽時候開始關心這些婆婆媽媽的瑣事了?”我勉強笑著,“這麽早回來可別說是為了陪媽媽。”
“哦,福姨要移民也挺好的,是該休息休息了。”楠兒點了點頭,轉而又道:“文華的宴會我讓宋叔替我去了。喬沁要到廣州去,我剛送了她過關。”
喬沁是個挺乖巧的孩子,從來不會在我麵前提起她爺爺奶奶。以她的背景,算得上是中國高幹家庭出身,還能保持一份謙和恭順是很難得的了。提起過關,我一下子想到宇兒不也上大陸去了麽,便對楠兒說:“你姐姐又是跑了個沒影,這麽沒交代的性格可怎麽得了。”
楠兒晃了晃我的手,“媽咪,你就少為我們倆操心了。今天在公司裏遇到梁太了,她告訴我已經幫你訂好了機票。媽咪,你就安安心心的跟爸爸放鬆一陣子吧。”
我望著一臉認真地兒子,輕輕道:“我心裏有數,你們都大了,沒什麽不放心的。”
兒子一笑站了起來:“韓津他們還等著我去打夜球呢,我回來換件衣服的。媽咪,你自己記得吃飯。”
“好了,快走吧。你就要比你爸爸還嘮叨了。”我送了兒子出去,紅雲過來問我是否開始用晚餐。我對著偌大的餐廳實在沒有胃口,正巧楊林的電話便來了。我也許久沒有見她,當下便要約了佳冉一起出去。
佳冉正陪著宋天明一道在文華應酬,連聲叫我們等著她。還大言不慚地對我說:“我這可是在為莊氏賣命,老板娘總該給點精神獎勵吧。”
於是我便與楊林先上KR去喝東西。楊林見了我第一句話便是問:“莊宇沒事吧?”
我愣住了,有點莫名其妙:“她能有什麽事,人都跑到大陸去玩兒了。一天到晚沒幹一點正事。”
楊林皺了皺眉:“她跟急診科的那個王競發展成什麽樣了?我怎麽昨天值夜班還看見他們倆在養和門口吵了一架,沒多久莊宇就開車走了。”
竟有這種事。難怪這孩子一晚上都沒回莊園來。肯定是跟王競鬧了別扭,在外麵發泄,今天幹脆就跑了個沒影。我一直記得她告訴我,自己愛上王競時的那種認真和堅定,不知怎麽的,心裏那種不安的感覺漸漸擴大了。
我抓起電話打給莊宇可是已經關機了,轉而又打給伏婷:“同跟著莊宇的人聯係,讓她們好好看著莊宇,明天一早就把人給我帶回香港來。”
楊林看我真的急了,趕忙安慰我:“沒事的,小孩子家磕磕碰碰的不是常有的事。就算到了我們這個年齡,不也整天吵吵鬧鬧的!你別太著急了。”
她是說者無意,我卻是聽者有心了。是啊,結婚快三十年了,我和莊恒還不是弄成了現在這個局麵。我又能拿什麽立場去教育孩子。我鬱悶的招了招手,“給我來一杯烈性伏特加。”今晚能醉了,說不準也是一種福分!
楊林瞪我:“你幹什麽!那麽烈的酒,喝醉了回去莊先生不得把我罵死。”
我仰頭灌了一口,眯眯眼:“他現在罵不著你,放心吧。我都多久沒碰這個了,喝著真痛快。”
楊林阻止不了我,崩潰得放棄管我,自己也弄了杯陪著我喝。酒勁一上來又開始跟我花癡那個Willson,甚至還從包包裏掏出Willson上封麵的丹麥皇家醫學雜誌,一邊喝一邊嘮叨:“我是沒指望的了,要是我家天天將來給我找一個這樣的女婿就好了!”
我無力鄙視她,隻不停的灌自己酒,可怎麽喝都忘不了莊恒是被我大哥陷害的,大哥是因為我的存在威脅了他的地位才容不得莊恒的,其實是我害了莊恒。我從來邏輯學就沒學好,可今天卻對這樣的連串等式一清二楚。這才發現,原來清醒也是一種罪過。
等佳冉來的時候,看我們都喝成這樣了,隻嚷嚷:“你們這是幹什麽,要喝也要等我一起嘛。”說著坐到楊林身邊,一把抓過她手上的雜誌來看:“這是什麽呀,給我看看。咦?”
楊林洋洋得意的說:“帥吧!我就知道你也會喜歡。”
我笑看這兩個人一起把腦袋往雜誌裏鑽,佳冉臉上還一臉的迷惑,我道:“佳冉,你也跟著她胡鬧。那人有什麽帥的,有點審美觀嘛。”
“不是,這個人看著好眼熟,我像是見過他的。”佳冉的話讓我和楊林都愣了一下。隨即便聽楊林叫道:“怎麽可能?我在醫學界混成這樣了都還沒見過他真人,你怎麽可能見到他!想攀交情,那估計得到我們曾sir那個級別才行了。”
她話音一落,佳冉像是靈光一閃,拍拍大腿道:“沒錯,就是他。一個月前的樣子,曾華成和他一起到莊氏來過。那天適逢莊先生和高官層開會,我們臨時接到暫停會議的通知。從50樓下去的時候,看見他們進了老板的辦公室!我當時還以為莊氏又要新設立慈善項目了,可也不見有相關議案公布出來。”
我的手一抖,什麽酒都醒了。莊恒怎麽會和Willson扯上關係?佳冉說了,不是為了公事,那麽就隻可能……我腦子裏一下子閃過崔炯的話,“莊先生連發了三天高燒,也不肯休息,不肯安排時間作詳細檢查。”難道,莊恒繞過崔炯,找曾sir了?這個念頭讓我生生地打了個冷戰。不會的,肯定我想錯了,一定隻是普通朋友見麵而已。
楊林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愣愣的看著我,半天才說一句:“蘊茹,你都不知道麽?難道這些天莊先生都沒什麽反常的表現?”
這些天?我連他的人都沒見著一麵,我什麽都無法得知。他怎麽偏偏就選在這個時候離開香港?難道他不單單是對我失望了,難道他瞞了更大的事情?不!我可以承受別的驚嚇,卻絕對承受不起這樣的殘酷。老天啊,你不會這樣捉弄我們,三十年前我不知他的生死下落,三十年後你又要重來一遍這樣的戲碼?!
佳冉慢慢的才意識到我們在說什麽,訥訥的問:“你們的意思是,老板生了重病?所以他才將莊氏托付給你,離開香港?”
一句話,讓我仿佛遭了當頭棒喝。我二話不說,起身就要往外衝。她們兩個趕忙拉住我:“蘊茹!你要去哪裏?”
我盡力掙脫,頭也不回的道:“去找曾華成。佳冉,今天的事不要說出去,尤其不能讓莊氏受到任何影響。”
“你放心,我明白的。”佳冉連聲應承。
“蘊茹,我陪你去找曾sir。多個人怎麽都好些。”楊林不由分說,一同上了我的車。
我撥了曾華成的電話,很快便接通了。我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的說:“曾sir,我是施蘊茹。我要知道,莊恒究竟怎麽了。不要再瞞著我了,我是他的太太,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說:“也好,蘊茹,我在辦公室等你。你聽我說,不要太過擔心了好麽。”
我掛下電話,吩咐司機:“去養和醫院。”楊林一路都握著我的手,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經曆的那種天都要塌下來的感覺又一次回來了。
有一陣子不曾回到養和來了,我和楊林從停車場直接上到曾sir的辦公室。他見到我們並沒有多少意外。隻是很溫和的對我說,“蘊茹,坐下來。”我一時間想到自己曾無數次的病人家屬說,“坐下來,不要緊張。”今時今日,我也成為被告知的那一個人,我感受到的那種無助和恐懼比上次在這裏送別母親更為強烈。上一次,我還有莊恒和一雙兒女陪在身邊,我還有父親、哥哥、弟弟。這一次,我就剩下一個人了。
曾sir從抽屜裏取出了一份x光片子,“這是一個月前,莊先生過來拍的。因為需要保密,所以是我親自安排的。抱歉,蘊茹,莊先生說不想你過早的擔心,一再囑咐我不要告訴你和家人。”
我閉了閉眼,抽出了一張,對燈看過去。
“已經確診了,是肝血管瘤。”耳邊應該隻有曾sir的聲音,我怎麽卻覺得嗡嗡直響。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沒事的,蘊茹,你應該知道,肝血管瘤一般都是良性的,隻要手術切除一般就沒問題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Willson這趟去美國,就是為了給莊恒動手術的是不是?”
曾sir點點頭,“Willson肯接手,蘊茹你應該更加放心才是。原本我們希望莊先生再留院觀察一陣子,看看腫瘤發展再定治療放案。可莊先生隻問,哪一種方法的治療效果好,然後就定下了進行手術。就在你去廣州的時候,Willson到美國去做準備了。之後的事,就全部由Willson負責。這事關隱私,我也不方便繼續過問。如果按照原計劃,手術應該在前天就做完了。”
好,都好。瞞得我最好。難怪曾sir會在那時要我出差,難怪莊恒不肯讓崔炯檢查下去,難怪他會連招呼都不跟我打一聲就去了美國。我再失敗也不過如此了,那麽大的一個手術,莊恒問都不問我一聲就自己去做了。我的丈夫生了如此重病,我卻是茫然不知,我讓他連一個守在手術室門外的親人都沒有。
“蘊茹,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不是?你想開些,莊先生隻是不想讓你擔心。他一再的說,不願意讓你孤零零的在手術室門外等他,他希望你看見的是健健康康的他。”
我苦笑,比哭泣還要苦澀辛酸。不願意讓我擔心,所以當年從大陸回來寧可同我分手;不願意讓我擔心,所以把一個恥辱瞞了將近三十年;不願意讓我擔心,所以一片祥和的與我的父兄平靜相處;不願意讓我擔心,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什麽都不告訴我。
莊恒,你這個徹徹底底的大傻瓜,大笨蛋!
楊林扶著我走出養和,夜風陡然一吹,我的眼睛發澀。她執意要先送我回莊園。一路無話,就在我下車的時候,她陡然握住了我的手,清清楚楚地說:“蘊茹,他愛你。”
那一刻,我的淚就那麽流下。
愛,但願我還沒錯過;但願我還能擁有;但願我還能以愛還愛。
奔回臥房,我再沒有一絲的猶豫,拿起電話,發了瘋一般撥莊恒的手機,一遍又一遍機械化的關機提示幾乎讓我崩潰。我頹然坐倒在地上,無力再去思考什麽,無意識的撥了一串電話號碼。撥完了,我才反應過來,那是我們二十多年前新婚時,在美國那個溫暖的小家的電話。我不知道自己怎麽還記得,可它就那樣自自然然的出現在我腦海中。
不禁恥笑自己太傻,四分之一個世紀都過去了,當年的號碼又怎麽還會不變。
就在我要掛掉的時候,竟然有人接起了,冥冥中的預感讓我秉住了呼吸,隻聽那低沉的一聲:“hello”,時間仿佛就那麽定格了,凝固了。
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不知不覺已然淚流滿麵。他在,他好好的在電話的那邊,我還可以聽到他的聲音,聽到他的呼吸,這已經足夠撐起我的世界了。
那邊也沉默了一下,難以置信的道:“蘊茹?蘊茹是你麽?真的是你麽?”
我的笑混著淚,拚命的點頭,竟然忘了他看不到這邊的我。
莊恒急了,提高了聲音道:“蘊茹,我知道是你。你說話,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哭?該死,我明明交待過宋天明他們不許再逆你的意思,兩邊應該都不會再有問題的。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咳咳咳咳……”
我這才衝口而出哭著道:“莊恒,你混蛋!那麽大的事你怎麽可以什麽都不說,你怎麽可以一聲不吭的就扔下我,自己跑去美國做手術。你當我是什麽?你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妻子?”
他愣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連連的哄我,“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怎麽還是讓你知道了,對不起蘊茹。三天前就已經沒事了,醫生說很成功。別哭了,乖,我這不好好的沒事麽,聽話,不哭了。”
我盡力的平靜下來,“你不在醫院裏麽?為什麽我打這個電話你會接到?”
他舒了一口氣,嗬嗬一笑:“手術做完的第二天,我就堅持要回家來,醫生也被我鬧煩了,準許每天下午回來,早上再回醫院去。我一會兒就去醫院了。還是咱們自己的家裏呆著舒服,我就想著你要是能打電話回來,找不到我可怎麽辦。”
我愣愣的問:“所以,你就在一直等著我的電話?恒,你就一點也不怪我?”
“蘊茹,你胡思亂想什麽呢?我欠了你那麽多,你怨我一輩子也是應該的。這次生了病,我就告訴自己,這大概是上天懲罰我,也給我機會,在死亡邊上走一圈,就算我在世為人了。我要好起來,重新跟你過下半輩子。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難受,蘊茹,原諒我。”他的聲音顯得那樣遙遠卻又那樣真實,我幾乎有一種錯覺,隻要我向後倒就能踏踏實實的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他到今天還請求我的原諒,而我在心底卻早已對他說了千百遍的對不住。
我對他說:“你等著我,明天我就到美國來。你轉給我那些嚇死人股份我替你丟給兒子,你以後再也別想就這麽丟下我。”
他在那頭低低的笑了,輕輕道:“好。我保證,再也不會了。”
我們誰也沒有提起莊氏和施氏,沒有提起駱清玨。我們就像一對太久太久不曾見麵的情侶,除了感激上天厚愛,讓我們還擁有彼此,再無一絲一毫的雜念。
也不知道這一通電話打了多長的時間。還是莊恒溫和的對我說:“蘊茹,香港該是淩晨了。你該睡覺了,乖,我們見了麵再說好不好。”
我哼了幾聲,握著聽筒,怎麽也不肯放下來。就怕這一轉身的功夫,一切又都成了泡影。他低啞的聲音帶著些懊惱的道:“我真應該在香港的,這些天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莊楠莊宇還是太年輕了,我早該想到他們怎麽懂得照顧你呢。我們不掛電話,你乖乖躺到床上去,困了就睡一會兒好不好。”
我順從的躺下,聽著他的聲音,聽他給我講我們當年的小家現在是什麽樣子,聽他柔聲向我保證會到機場去接我然後帶我環遊世界。
我就那麽在他的聲音陪伴下安然入睡,這麽多天我都未曾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最後一絲意識讓我在模模糊糊中聽到他對我說:“我愛你,我的寶貝。”
第49章
醒來的時候已經早上九點多了,話機依然擱在我身邊,我試著將它拿起貼在耳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已經聽到莊恒柔聲道:“醒了麽?不多睡一會兒了。”
我的心一下子被暖暖的甜蜜哄得包圍起來,他守著我,守著我的夢,一直都在,不曾離開。我輕輕的嗯了一聲,是這輩子未曾有過的舒暢,仿佛我周圍的空氣都沁滿了粉甜的花香,幸福,那樣的觸手可得!
“我看了今天的天氣預報,這些天香港受冷空氣南下的影響要大降溫。你把衣服多穿點,聽到了麽?”莊恒在電話那頭仔細的叮囑,我抬頭看了看窗外,還真是沒有一絲的陽光,天都是灰蒙蒙的。
我的心裏突然掠過一陣不安,心跳有些不受控製的加速起來。我脫口而出:“恒,我要馬上見到你,我不要一個人在這裏了。”
莊恒有些訝異,隨即嗬嗬的笑了:“傻瓜,我們還隔著一個太平洋呢,哪能馬上就見到。這樣,我今天就訂機票回來好不好。你再自己呆一天,以後你天天看著我,可別看煩了才好呢。”
我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任性攪得無奈了,他還在恢複中,哪兒能這樣飛來飛去的。我搖搖頭道:“不,你就在紐約養著,我過來陪著你。我睡了一晚上,你肯定也沒按時回醫院了?”
“不礙的,一點點小傷口,又不是什麽大事。Willson到家裏來給我檢查了,兩瓶鹽水早就掉完了。”莊恒滿不在乎的道,那口氣就好像在說自己隻不過是得了一場傷風感冒而已。如果讓楊林知道Willson還提供上門服務,會不會直接氣暈過去?
我氣急了莊恒這樣對自己不上心,衝他直嚷嚷:“說得那麽輕巧,你可是動了刀子的。又不是十五二十的人了,還這麽沒輕沒重的,你真的還以為自己很年輕不成?”
莊恒一聽就笑了,帶著一點點的魅惑:“我還年不年輕,你試試就知道了。”
我的臉有些發燙,啐了他一口。多大的人了,還說這樣的話,讓孩子們聽去可要笑掉大牙的。他見我有些惱了,也不再逗我,轉移著話題:“蘊茹,你睡著的時候,知道我在看什麽?”
我撇撇嘴,“你能看什麽呀?不是報告就是議案,再不然就是沒完沒了的財經新聞。”
“我在你心裏就這麽無趣呀,這形象可不行,認真要轉變才是。我看到當年你買給莊宇他們的童話書,順手翻了翻,還挺有意思的。”我聽著他的話不禁失笑了,這該作何評價,童真未泯麽?可他接下來的話去卻讓我一下子笑不出來了。
“蘊茹,童話裏的公主都會快樂的遇到她的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你嫁給我之前是個真正的公主,而我卻什麽都不是。我因為有了你,才有了家,才有了後來的一切。可我卻沒讓你過上多少真正愜意的日子。半輩子了蘊茹,是我對不住你。”他的聲音裏透著如許的滄桑、疲憊和真摯的歉意。
這個男人為我吃盡了苦頭,容忍了我多年的無理任性,為了我可以放棄辛苦半生打下的江山王國。一句話都不反駁,生生就認了自己是靠著妻子才發了家,壓下了他所有的傲氣和尊嚴。
我怎麽會是真正的公主?我不過是香江大家族裏一顆注定要成為籌碼的棋子,是本來就注定了隻能得到虛榮的繁華,得不到真心真愛的芸芸浮生。
莊恒啊,你才是亂世中真正的英雄,盛世中無上的王者。是你自己憑本事一手一腳的創下莊氏的奇跡;是你在歲月的的洗滌中以寬闊的胸襟成就了忠誠和氣度;是你建下了莊園讓我無所顧忌的當著王國裏的恃寵而驕的皇後。如果沒有我,你不會遭受那等屈辱;如果沒有我,你不必枉擔二十年“靠妻發家”的虛名;如果沒有我,甚至連莊綺都不會去的那麽早,你們姐弟兩個都回活得比現在要好。我欠了你如此多,你卻不曾對我表露過一絲怨恨;我欠了你如此多,你卻還在沒有親人陪伴的病中請求我的原諒。
你這個傻子!傻到讓我再無顏以對,心痛萬分。
我再也忍不住了,衝口而出:“莊恒,不要再說了,我都知道了。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大哥對不起你,是施家對不起你。你瞞得我好苦,你為什麽要守著這樣的一個秘密過了這麽多年,你自己說的,都半輩子了,你怎麽忍得下來。你究竟要我欠你欠到什麽地步……”
隻聽那邊有許多東西落地的聲音,一片混亂,大概是莊恒一下子站起來帶翻的。他不敢相信的道:“蘊茹,你說什麽?你怎麽會知道的,不可能,誰會去告訴你這樣的事。蘊茹,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該死,我怎麽會讓你受這樣的打擊。”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裏帶著慌亂和怒火。
“你別管是誰告訴我的,我就是知道了,我什麽都知道了。恒,你總不可能瞞我一輩子的。”老天真的是公平的,該我承受的東西,就連莊恒也無法阻止。
他沉默了一下,長長的歎了口氣,“蘊茹,我是打算一輩子把這件事壓下去。都過了那麽久了,說出來除了讓你難過沒有一丁點的意義。我寧可用我的一切來交換你的平安快樂。沒想到,造化弄人,我還是辦不到。”他回了回氣,緩緩地問我:“那你想必也知道駱翎那孩子真正的身份了……”
我一下子愣在當場,大惑不解。莊恒在說什麽,誰是駱翎,為什麽我對這個名字如此的耳熟?哦,是了,是宇兒的那個好朋友。我還在醫院見過她一麵。莊恒提她幹什麽?這事和她有什麽關係?
耳邊莊恒還在感慨地說:“本應該讓你的父母都見見那孩子的,她畢竟是你大哥的親生骨肉,是施家的人。隻是清玨對你大哥的怨恨太深,我無力化解,隻得罷了……”
我隻覺腦袋發暈,眼前金星點點,腦袋就像生生被人拿木棒敲了一棍子。堪堪跌坐在床上。我大哥的孩子,我大哥的孩子是駱清玨的女兒,那個被我如臨大敵一般拒在莊家門外的孩子竟然是我嫡嫡親的侄女?
我一定是在做夢,莊恒瘋了,連這種亂其八糟的爛橋段也想出來整我。這成什麽了?我怨恨了數十年,怨恨莊恒的不忠,怨恨莊恒沒有一心一意的對我,怨恨莊恒竟然除了莊楠莊宇外還有別的孩子。這麽多年來,隻要我一想到這些,我就無法控製自己,我就會把他對我所有的好統統抹煞掉,把一腔怒火毫無顧忌的對他發出來。現在莊恒想告訴我什麽?他沒有一丁點對不起我,甚至連施家的孩子他都養了?
我一下子記起來,穆怡和天天都說駱翎長得象我,當時我還覺得不過是人有相似而已;駱清玨在億生陵指著我的鼻子恨恨的問我,究竟憑什麽值得莊恒那樣待我;宇兒病房外,我對莊恒說,那個孩子不能進莊家的門,他似笑非笑一口答應下來。
我的老天,我到底誤會了什麽?到底還有多少事我不知道?
手中的電話直直的落下,隱隱約約還聽得見莊恒在那邊著急的喚我:“蘊茹,你在聽麽?回答我,你怎麽了。蘊茹……”
我拿起來唯一的想法就是,莊恒的身體還沒恢複,不能讓他再操心這邊的事了。我聽見自己說:“我沒事,你快點休息吧,放心,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我跌跌撞撞的換衣服下樓,我想我要去找一個人,隻有她能完完整整告訴我一切。我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事情遠遠沒有結束。莊恒在處理女人的事情上太沒有經驗,他把駱清玨想的太簡單了。莊恒說她已經離開香港,離開我們的生活,可現在我不能相信。如果駱清玨真的那麽恨大哥,如果駱清玨真的生養了施家的孩子而沒有走漏一丁點風聲,如果駱清玨可以糾結數十年要莊恒替她報仇,那麽她不可能就這樣徹徹底底的輕易離開!
樓下的一眾下人見了我趕緊喊:“太太早。”
我對紅雲說:“去找伏婷來,我要見她。”說著我拿起電話撥給大哥,再恨他傷了莊恒,可也無法忘卻他是我的血親。電話倒是很快就接通了。
“蘊茹,早啊。”輕鬆而又愉悅的聲音,無疑顯示了施逸輝先生此時愉悅的心情。我不知道他等一會兒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大哥,你記不記得一個叫駱清玨的女人?”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不祥的預感越來越近的逼迫著我。
“蘊茹,你,你知道些什麽了?我們,哦,我們之間很難讓你明白。妹,我告訴你,大哥就要結婚了,如果不是莊……唉,都過去了。大哥也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明白。總之,爸媽知道我成家一定會高興的!”
我一顫,“你結婚?跟誰?駱清玨?你瘋了!”
“是啊,你們應該已經碰過麵了,蘊茹,有些事情一定要看的開一些。世間上沒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你呀就是太較真了!”他竟然還有心情來教育我。“清玨是個很本事的好女人,我現在進軍大陸市場都是靠她的鼓勵和支持。”
“不要!”我大聲地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大哥,你聽我說,不要讓姓駱的跟施家的生意扯上任何關係。她恨你!”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他幾乎是惱羞成怒的咆哮了,哐的一聲掛了我的電話。
我真是連罵髒話都罵不出來了。忽聽身邊的下人道:“大少爺回來了。”遙遙望去,莊園的大門一打開,楠兒的邁巴赫就急駛了進來。
“媽咪,你沒事吧?爸爸突然聯係我了,他叫我回來好好陪著您。你們怎麽了,爸爸說你不對勁,他這就趕回香港,讓你等著他。”兒子過來扶著我的肩,上下的打量著我,有些困惑也有些欣喜:“爸爸終於肯聯係我們了,我就知道媽咪一定有辦法的。”
我的太陽穴一突一突的直跳,勉強把自己的擔心壓製著,卻見伏婷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臉色慘白慘白的。楠兒的手機就在這個當口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去接。
我隻聽見伏婷看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幹澀地說:“太太,大小姐出事了,怕是不好。”
那一刻,天旋地轉;那一刻,心頭重創;那一刻,一陣銳痛從胸腔劃過,我隻覺得喉頭一陣腥甜。
叫出聲的卻不是我,楠兒的手機跌落在地上,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不可能!莊宇不會有事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一股勁,有一根弦繃得緊的就要斷了,可我還是一步步向外走。伏婷開了車,一路疾馳把我和楠兒送到了新界聖保羅教會醫院。
太熟悉的隔簾布,太熟悉的奔走聲,太熟悉的去纖維振顫器,太熟悉的氧氣罩,太熟悉的生命檢測儀。這一切全部安在了我女兒的身上。一堆的人向我走來,一堆人把我擋在等候區之外。我隻看到了一眼,就一眼我的生命變成了淒厲的猙獰。我的女兒,毫無生氣的躺在那裏,身上全都是血,就像一朵倒在血泊中的白玫瑰……
很多很多人要和我說話,我隻聽見楠兒怒吼:“讓我進去看我姐姐,那裏麵的是我姐姐。你們給我救活她,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救活她!聽見了沒有,救她!”
有人在告訴我:“莊太太,很抱歉。是交通事故。駕車的人是莊小姐,可是,她卻讓自己撞上了對向開過來的刹車失靈的卡車。莊小姐重傷,在裏麵急救。她車上另外一位小姐受的傷比較輕,在另一間房裏急救。”
莊宇在拿自己的命救別人,她自己握著方向盤,卻送自己上了死路。
我死死的站在簾布外麵,我的心,我的靈魂全都飛進了急救室裏麵。我隻希望此刻躺在上麵的是我,我隻要我那個充滿活力的孩子,我隻要我的女兒活著,我願意用我的命來交換。
終於有一個醫生走了出來,“病人血壓不停的降,有內出血情況,我們要馬上進行手術。請您簽手術同意書。”
宇兒被推了出來上手術室,我和楠兒追在後麵,被擋在了門外。我在心裏默念:“寶貝,不要怕,媽媽在這裏。你是個好孩子,媽媽不相信你會有事。你還沒結婚,你還那麽年輕,你的生命還沒有開始,你怎麽能夠離開這個世界?我和你的父親都不再年輕了,再經不起一點折騰了。孩子,隻要你撐過去,我們會把全世界放在你麵前……”
手術室的紅燈亮了起來,剩下的就隻有等待,隻有等待。
趕來的人有很多,我卻一個也認不出來他們是誰,我誰也不想見,我隻想讓女兒活著。此刻,我隻是一個卑微到了極點的母親,我隻求我的孩子平安。
第50章
“莊太太,手術起碼還要4個小時,貴賓室已經準備好了,請您過去休息。”匆匆趕來的聖保羅醫院院長對我說,那態度恭敬至極。我微微轉頭望了他一眼,又死死的盯著手術室門前那盞亮起的刺眼的紅燈。
我本以為,當了醫生,麵對生老病死會變得比較從容。可是,我錯了。
“多謝,傅院長。”走上前來應聲的是宋天明,他輕輕扶了我:“嫂子,您好歹先坐下來。莊宇小姐好心好報,定會逢凶化吉的。您請保重,您要是有什麽閃失,恒哥可怎麽受得了!”
莊恒,我的丈夫,他就要回來了。他離港這短短的時間,我竟然無法護得孩子周全,我竟然無力護得莊園平靜如夕,我竟然沒辦法守住我們的家。
我拿手捂住了臉頰,有些頹然的坐倒在身後的長椅上。楠兒冰涼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不會有事的,媽,我姐不會有事的對嗎?”他眼中閃動著哀求的希冀,仿佛隻要我說沒事,一切都會平安。可是,我給不了他任何答案。
等待,隻有等待。
我心中默念,這一定是我們這個家庭麵臨的最後一項考驗,隻要女兒醒來,莊恒回來,我們就再也不必分離,不必驚怕。我和莊恒會一起看著宇兒嫁人,楠兒娶妻;一起看著莊園添丁進口,膝下兒孫滿堂;一起看那朝陽出生,夕霞漫天。
“讓一讓,請讓一讓。”幾個醫生護士推著一副擔架床轉向樓道盡處的加護病房。
耳邊傳來焦急的詢問:“醫生,我女兒不會有事吧?她什麽時候能醒?”
“她已經脫離了危險,但身上多處骨折,需要進加護病房繼續治療。她身上的麻醉藥效過去之後便會醒來。你們可以放心。”
“謝謝,醫生,太謝謝您了。”歡欣鼓舞的聲音遠遠傳進我的耳朵裏,聽著竟有幾分熟悉。我霍的抬頭,逆光而站的一男一女讓我的心猛地一窒。
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隻聽身邊的楠兒咬牙切齒的吐出兩個字,“王競!”便大踏步朝那兩人直直衝過去。隻聽有人急喚了一聲:“楠少爺,不要!”話音還未落,楠兒已經一拳打在那個男人臉上,瞬間兩人扭打起來。黃興帶人趕進上前,一邊迅速製住王競,一邊試圖勸阻楠兒。我甚少見兒子如此氣急敗壞,急紅了眼瘋了一般的揍人。
這個樓層徹底喧嘩起來,喊什麽的都有,夾雜著女人的尖叫。
王競,還有,駱清玨。
原來,事故發生的時候,坐在宇兒車上的人,是駱翎!宇兒拿自己的命去保護的人,是駱翎!
莊氏的保鏢把醫院的保全攔在一邊,聖保羅上至院長下至小護士全都麵無人色,不敢說什麽,在場的沒有人敢攔楠兒,眼看著王競被打得伏在地上爬不起來。
我頭痛欲裂,斷喝一聲:“莊楠,住手。”
隨著我的話整個樓道一下子安靜下來,楠兒靠著牆喘了幾口粗氣,一把揪住試圖爬起來的王競,連拖帶拽的把他甩在手術室門前,指著他的鼻子吼:“你混蛋!我姐被你害的躺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你他媽居然還守著另外一個女人。你還有沒有良心?我告訴你,我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跟你沒完。”
我突然間在楠兒的憤怒,王競的沉默中明白了一件事:莊宇愛王競,可是王競愛的是駱翎!
我與駱清玨的一場糾結宿願竟然在我們的下一代真真實實的重演了,而這一次,她勝了,勝得那麽殘酷。駱翎她可是莊宇最好的朋友,王競他可是莊宇傾心相戀的愛人,這樣的兩個人集體上演了一幕大背叛,全部的傷害都施加在宇兒一個人身上。
我可憐的女兒,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她知道這一切麽?我的身子不可遏製的冰冷發抖,心痛得已經麻木。
隔著很多很多人,我看向站立在加護病房門外的駱清玨,她也一動不動的看著我,下意識的拿整個身子擋住她女兒那間病房的門。她知道,隻要我一句話,剛剛從死到生走過來的駱翎,馬上就可以再從生到死走一遍。
我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見一絲脆弱,甚至是,一份祈求。她對著我輕輕低下頭去。
我與她至今為止遇見過三次,不管她的穿衣打扮怎麽變化,都遮掩不掉她骨子裏的傲氣和倔強;遮掩不掉她對我濃濃的不屑和怨恨。可現在,她隻是一個要保護孩子的母親,她隻是一個剛剛感受過失而複得的母親,她隻是一個為了女兒的平安低下頭顱的母親。
這個世界上,女人都是最瘋狂也是最理智的賭徒,什麽都可以賭,唯有孩子,不能賭!
第51章
我重重歎了口氣,對黃興說,“留兩個人守著那間房,其餘的都撤回來,這裏是醫院,莊家不出這個風頭。”然後,我繞過伏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的王競,把楠兒牽回了身邊,對他說,也是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還不到那個時候,兒子。莊宇還在手術,一切就當為她積福。”楠兒的拳頭緊了又緊,終於緩緩鬆開了,喘著粗氣在一邊坐下,盯著手術室緊閉的門一言不發。
駱清玨一臉的若有所思,終於慢慢的走了過來。我示意伏婷不要攔著,由著她在我麵前站定。她低聲說:“我們談談好嗎?”
我望向持續亮著的紅燈,又看了一眼傅院長,隻聽他說:“莊太,我們一定盡全力搶救莊小姐。有任何消息會馬上通知您。”
我點頭致謝,起身與駱清玨一同向貴賓室走。宋天明一下急了,搶上來道:“嫂子,您就在這裏休息。其他的事我來處理。”
駱清玨與宋天明當然是認識的,無限嘲諷的一笑:“宋董,別來無恙。你認為你能處理什麽?莊恒保護了她二十多年,怎麽,他人不在要由你帶行職責麽?不過這件事你應該很在行,我們母女也多虧了你的照顧嘛。”
宋天明的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既不願意讓我知道什麽,又不知該如何製止駱清玨。我輕輕對他道:“天明,不礙的。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一件也跑不了。你讓人給楠兒他們倆看看傷,誰都不要跟進來。”
他聽了我的話,終究鬆了口氣,倒退一步不再堅持。
貴賓室的門在我們身後緩緩關上。我知道,這場遲來了二十年的談話對於我可能是血淋淋的殘酷,然而,我無處可逃。
“說吧,我的女兒還沒有脫離危險,我的時間不多。”我率先開口,不帶一絲火藥味,平靜的連我自己都驚訝。
她愣了愣,脫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我搖搖頭,“我在等你告訴我一個完整的經過。”
她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扯出了一抹奇異的笑,仿佛等待了許多年終於盛開的花朵,卻又在一瞬間悲涼的謝了。“多少年了,我都記不清我盼今天這樣和你攤牌的日子盼了有多久。我總想著,會有那麽一天,我要親自把一件一件的往事在你麵前亮出來,我要把你的不可一世自作清高都狠狠踩在腳下。我要讓你看清楚你是多麽的無知、愚蠢、幼稚。我要讓你知道你有多麽不配得到莊恒的愛!”
我沒有作聲,任她發泄般的低吼,夾雜著傷痛的快感,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混著猖狂的笑滾滾而落。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她也是個抑製了太久的女人,她活得一樣痛苦。
她漸漸平靜下來,看向窗外。天文台已經發布了黑色暴雨警告,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厚厚的烏雲遮蓋了整片天空,肆無忌憚的昭示著暴風雨即將來到,陰霾的似有刺骨的悲涼入心入肺。她的聲音似吞了黃連一般的苦澀:“我是施逸輝的女人。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很可笑吧?我天天想著怎麽甩脫這個印記,可努力了一輩子,終究還是不能不承認,我是施逸輝的女人。翎兒是施家的女兒。”
我閉了閉眼,我終是真真切切聽駱清玨承認了駱翎的身份。這個身份藏的太隱秘,來得太突然,甚至是太荒唐。可她就是一個既成的事實。莊恒根本就不是駱清玨的男人,更不是駱翎的父親!
“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過世了,父親是當地的警察,他獨力將我拉扯長大,可就在我20歲生日前夕,他出任務時發生了意外,臥底的身份沒有讓他得到公平的對待,甚至連一個好名聲都沒有人肯站出來替他爭取。我極為憤恨頹廢,為了養活自己,我隻能讓自己靠父母給的美色過日子,在珠江邊上紙醉金迷的銷魂場陪酒賣笑,可是,我從來不跟客人出場,這是我的底線。也許就是命了,一年之後我遇見了施逸輝。”
我驚呆了,原來,原來駱清玨竟是這等出身,她與大哥是這樣相遇的。
“他在星星滿天的夜空下,握了我的手,隻跟我說了一句話,‘清玨,你應該得到最好的嗬護’。就這麽一句話,他輕輕地說來,我死死的記進了心中,從此心甘情願從了他。那時隻覺得孤苦無依飄零不定的自己終於找到了可以喘息的港灣,殊不知這一糾纏便是一世的孽緣。”
平心而論,三十年前的大哥,有瀟灑的外表、傲人的身家,一舉手一投足堪堪是香江世家公子哥的不羈風範。在那樣的場景說出那樣的話,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不心動。
“他為我在內地安了家,每周總有一兩天要上來看我,他還說要帶我過香港去見你的父母。他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常常安排不同的驚喜浪漫給我。甚至為了我喜歡鬱金香,特特從荷蘭空運過來送我。他像我展示了我前所未見的另一麵的繁華世界。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你大哥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隻覺得跟他在一起,我什麽都不用去想,不用看人臉色賣笑度日。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自己有了他的骨肉,那就是翎兒了。”
駱翎是在駱清玨與莊恒相識之前就有了的,這麽大的事難道大哥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我有些疑惑的皺眉,隻聽她繼續道:“那陣子逸輝的情緒很不穩定,常常無緣無故的煩躁發火。我隻當他是生意上不順,有了孩子的事暫時就沒告訴他。有一個晚上,他突然抱緊了我,喃喃道‘小玨,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情?’我一笑,我都有了這個男人的孩子了,還有什麽是我不願意為他做的呢?他告訴我‘我有個朋友過兩天要上大陸來,我替我好好陪著他。等忙過了這一陣,我就跟你回香港注冊結婚。’我腦子一熱,想的全都是我要在他正式向我求婚的一天,告訴他我們有下一代了,那將是何等的快意啊。”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身邊各式各樣的女人從來就沒有斷過,他不是能安定的性子。這些年遲遲不肯結婚,有一次父親跟他認真談婚姻問題,他漫不經心的答:“還沒有女人值得讓我安定下來。結了還要離,多麻煩!”
女人啊,沒有一個可以逃脫對婚姻的向往,對愛情圓滿的追逐。我們永遠都在想著如何給幸福浪漫錦上添花,卻不知道這世間從來沒有恣意的快樂,永恒的完美。
“你大哥所說的那個朋友就是莊恒。第一眼見到莊恒,我就知道,他是與你大哥完全不同的男子。如果說你大哥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莊恒就是沉穩內斂的踏實人。跟著你大哥會感受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而跟著莊恒會明白什麽是細水長流,平實安康。我先遇到了你大哥,所以很多事都已經注定了。你大哥在他到的第一天,和我一起為他接風。莊恒見了我隻是彬彬有禮的微笑,與你大哥其他朋友不同,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尊重和包容。沒有一絲的調侃,沒有一絲的曖昧,淡淡的卻讓人寧和舒服。”駱清玨在回憶起初見莊恒的一幕時,一直帶著一抹惆悵。
“在席間,施逸輝交給莊恒一個帶了密碼鎖的小箱子,他道‘我要出國去完成老爺子交待的任務,我妹過生日時我趕不回來,索性今天先把禮物托你帶回去給她。她生日那天我再把密碼告訴她,你知道,小女生總是愛搞這些神秘。’莊恒笑著接了過來,那是我第一次聽他們提到你,也是第一次看見莊恒臉上泛出溫柔的紅暈,他一邊謝過你大哥一邊道‘好有份量的禮,連我都好奇了。來的時候蘊茹還為這事鬧我呢,都18歲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莊恒那樣的樂在其中,讓我有了看一看你的衝動,我真想知道是怎樣一個女子能得到這樣的男人。在那個時候,我和莊恒都不知道,那個密碼箱裏裝的竟然是國家明文規定禁止出口的違禁品。我和莊恒都不清楚,你大哥的打算竟然是要在你生日之前,讓莊恒永遠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我的天,我沒有想到,大哥竟然是打著我的幌子讓莊恒毫無戒心的提著東西過關。莊恒替大哥帶東西竟然也是為了我。
“我陪著莊恒在城內轉過一個上午,他問了我一句‘駱小姐,這裏有出名的玉鋪麽?’我們當年在的那座城市正是以玉出名的。我帶著他到了怡清堂,他取出一塊上好的通體碧綠玉,交給年長的老師傅,連老師傅都對那塊玉讚歎不已。莊恒說,‘我想把這塊玉打成玉鐲’。”駱清玨微眯著眼睛,帶著一絲的神往和歎息:“老師傅勸莊恒成色如此之佳的玉種,打磨了太可惜。莊恒絲毫不為所動,還笑著對站在身邊的我說‘家傳的一點小東西,給蘊茹帶著玩兒吧。’這個癡人,玉鐲鎖情,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我隻願我從來沒有見過莊恒,那樣我就不會無法控製的拿莊恒與你大哥相比較,那樣我就不會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這般溫潤如玉的男子,那樣我就不會在得知你大哥的計劃後不顧一切的去把莊恒救出來。”駱清玨越說越激動,陡然站了起來,“那天夜裏,我鬼使神差的聽到了你大哥跟人講電話,‘沒錯,就是一個叫莊恒的,他身上帶有違禁品,在一個黑色皮箱中……我是好市民,這是我應盡的責任嘛……’我隻覺腦子轟的一震,腳下一絆,打碎了花瓶。你大哥看見了我。四目相交,我看見了他的眼中泛著凶險的光芒,我搖頭一步一步地後退,第一個反應就是要去告訴莊恒。沒跑幾步,施逸輝就撲上了,狠狠的扇了我一個巴掌,抓著我的頭發‘你想幹什麽?去向那個男人通風報信?這才幾天的功夫你就愛上別的男人了是不是,我特意讓你陪著姓莊的,就是要試試你,我就知道你是水性楊花的婊子,本性難改……”
我不想再聽到駱清玨那樣淒涼尖銳的聲音了,大哥傷了她,傷了一個懷著他的骨肉,滿心期待要做他的新娘的女人,傷得那麽深,那麽殘忍。大哥讓駱清玨陪著莊恒,竟然還有這層試探的意味在裏麵,殊不知就是他親手把駱清玨推到莊恒身邊去的!
“你大哥把我關在房間裏,用盡他能想象到的一切辦法淩辱我。那是我一輩子都不願意再回想的夜晚。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個電話打了進來,他猙獰的笑著,對我說:‘好了,一切都成定局了!’我知道,莊恒已經出事了。施逸輝看都不屑於再看我一眼,甩下一句話,‘想救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我不怕你去警察局胡說八道,看看他們會不會把你關進瘋人院。你就給我好好待在這裏,那裏也別想去。我給你十天,忘掉姓莊的男人,我還會考慮賞你口飯吃。’說完他就離開了”
駱清玨的眼中流露的全是不堪屈辱的怨憤,她說:“我幾乎就想要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可是施逸輝說了,隻有十天!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隻知道我是陪酒賣笑的出身,可他不知道我父親是個堂堂正正的警察。當年父親一個要好的同僚一直都覺得欠了我一個交待,他私下裏跟我說過,我需要他幫忙,他一定盡力。我不齒他不肯挺身為父親做證,再苦再難的時候都沒有去求過他。可這一次,我低頭了。一周後,他打通了一些關係,靜悄悄的把莊恒弄了出來。你永遠也無法想像,那樣的堂堂七尺男兒已經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
我的心疼得似在滴血,我怎麽會不知道,我親眼見過莊恒身上的鞭痕累累,是我害了他,是我才讓他受了那麽多的苦。我根本沒有資格怪莊恒,沒有資格怪駱清玨。莊恒已經為了我,受了太多的苦。甚至駱清玨的人生也因為我而轉向悲劇。是我欠了他們。
“我知道當地是不能再呆的了。在那位叔叔的幫助下,我和莊恒一起轉移到稍微安全一點的鄉村。整整一個月,缺醫少藥的,莊恒不知在閻王殿前徘徊了多少日子,醒來又昏迷,昏迷再醒來。可那一個月卻是我唯一好好的與他一起呆著的一段日子。莊恒憑著他自己的毅力熬了過來,清醒之後他看見我,一切都不用再說了,他不是蠢人,他什麽都知道了。”
那一個月,莊恒在生死線上徘徊,我在幹什麽?茫然無措,借酒消愁。天大地大,隻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
“莊恒養傷期間絕口不提施逸輝,不提施家,可我知道他根本就放不下你。五月底的一天,他自己掙紮著去做了一小碗麵,逼著自己吃進去。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你的長壽麵。我不求他能像愛你那樣愛我,我隻求能靜靜守在這個男人身邊,守著他我就知足了。我的身子越來越重,根本瞞不住了。莊恒淡淡的問我,‘是施家的孩子?’我點頭,他隻說了一句,‘我會好好照顧你們。’他從來沒有跟我到過一聲謝,從來沒有向我喊過一聲痛,甚至連抱怨複仇的話都一句沒有說過。但是,他跟我說,會照顧我和孩子。”
我的眼淚已經迷失了雙眼,傾盆大雨終於下下來了。黑暗的天空仿佛破了一個大窟窿,雨水如柱般劈裏啪啦的打上大地。莊恒,還能怪他優柔寡斷不肯趁早了結與駱清玨母女的糾結麽?還能說他口口聲聲仁義道德以報恩為名享齊人之福麽?這哪裏是金錢可以買斷的恩,哪裏是財富可以償還的債啊?
第52章
狂風伴著暴雨咆哮著憤怒的洗刷人世間一切汙濁,卻無法洗淨那些不堪回首的錚錚往事。駱清玨又哭又笑,似癲似狂:“我本想與莊恒就此在鄉間平平安安的過掉一世,我本以為再濃的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會慢慢變淡,總有一天他會忘了你,看見眼前的我。可你的父兄不肯放過他,不肯放過我,我與莊恒本來應該是最完美的一對,而你,你生生的把莊恒從我的身邊奪走了,讓他背著整整三十年的血仇不得報!”
我這才知道,在莊恒被駱清玨救到鄉下養傷的時候,父親已經知道了施逸輝所做的一切。栽贓嫁禍,玩弄人命不是一項小罪。父親的選擇是,舍棄莊恒,保全自己的親生兒子,不對身陷牢獄的莊恒施以任何援手,甚至把心急如焚的我瞞了個滴水不漏。
“你大哥在發現了我的離開之後震怒不已,認定了我對他的背叛,他的人在城內大肆搜索要把我揪出來。所幸當時他還不知道莊恒已經不在獄中的實情,在他心裏莊恒是應該早就被折磨死了的。我父親的同僚偷偷把消息傳給了我,要我盡快到別的地方去躲風頭,並答應會保證莊恒安全的返回香港。我心裏掙紮了很久,你大哥要找的人是我,莊恒再跟我在一起他隻會受到牽連。你大哥是個瘋子,是個隻能他負天下人,不能有一人負他的自大狂。他不會放過我,不會原諒我。我告訴自己就算豁出我自己也要護莊恒周全。
那天我回到鄉下小屋的時候,看見莊恒傷還沒好就站在風口上,麵無表情的望著遠方。我知道他心裏有太多雄心壯誌還沒實現,我知道他心裏還有太多牽掛割舍不下,我知道他的夢在海岸對麵的香江。我不能讓他就此默默無聞與我一起東躲西藏的度日。香港是個法治社會,莊恒在香港並不是無依無靠的,隻要他人平安回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施逸輝怕不敢再次動手了。我托人給我安排了去菲律賓的船票,我的離開就是對莊恒最好的保護。最後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桌子的菜,還借用鄉下女人粗劣的胭脂化了個淡淡的妝。莊恒並不清楚這是我與他最後在一起的一頓飯了,其實他從來都不會注意我的穿戴打扮。那一晚在暗黃的燈下看著他用餐是我能把握住得最後的幸福,盡管這幸福是如此的一廂情願,是如此的飄渺,是如此的絕望。”
我捂住了嘴才沒有讓自己驚呼出聲,駱清玨在那個時候已經愛上了莊恒。愛的比我還果決,比我還堅定,比我還慘烈。她寧可隻身遠走他鄉也不肯拖累莊恒分毫!後麵的事我慢慢就能拚補起來了。駱清玨留書出走,莊恒愧疚萬分,在養好傷口之後通過駱清玨的熟人關係返回香港。他回港自然給我的父兄當頭一擊,大哥也許還想再做些什麽的,不過萬萬沒有想到,黎隆源為了莊綺不得不出麵護莊恒一個周全。好歹把莊恒的命保了下來。
“我的身子越來越重,肚中的孩子經了萬千風浪卻死死依附著我。不管她的父親是誰,這孩子是無辜的,她也是我的骨肉,是跟我相依為命的人兒。我在菲律賓一個醫療所生下了翎兒,帶著的錢財在這幾個月打點關係、付醫療費上都已經用光了。我不得不重新幹起陪酒賠笑的行當,這一回我不敢在有華人聚集的上流場所出現,生怕被施逸輝聽到什麽消息。隻敢在最下三濫的地方,陪著最惡心的男人,賺一點自己都覺得肮髒的錢。施蘊茹,整整六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我閉上眼睛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力氣撐到下一個太陽出來的時候。這一切都是拜你那個好大哥的恩賜!可我不能倒,我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女等著我的照顧;我還要複仇,我這六年受的苦我要你們施家千倍萬倍的償還給我!”
我無法想象駱清玨帶著駱翎過了一段什麽樣的生活,隻憑她現在回憶起來流露出來的那種猙獰的讓人毛骨悚然的慘笑我就知道她對施逸輝的恨有多深。她天天麵對著駱翎,等於時刻都在提醒自己是誰給了她這樣的遭遇,是誰讓她生不如死,她要向誰討這一筆筆的血債。
“同我一起出來做的還有一個大陸女人,我們叫她雲姐。她知道一些我的事,也改變了我後來的命運。在翎兒長到六歲的時候,雲姐決定嫁給一個香港小男人,不為別的,隻為這個男人肯堂堂正正娶她做他的妻子。雲姐對我說,‘同我們一起去香港吧,你不能一輩子帶著女兒過這種日子。’翎兒在慢慢長大,我不能對她再撒那種自己都圓不了的謊言。於是我跟著雲姐到了香港,在新界北她丈夫的小工廠裏管些電子零件的買賣。因為沒有身份證,翎兒到了年齡也不能上學,隻能跟在我的身邊翻些兒童讀物。這輩子要說欠,我隻欠了翎兒一個。可她有那樣不堪的親生父親,又能有什麽樣的好命呢?可是為什麽,偏偏是你的女兒救了翎兒?”
駱清玨的譏諷裏夾雜著無奈的心痛,沒有一個母親願意孩子受苦,就算她再恨我大哥,可這麽些年她始終不曾拋棄過女兒,就憑著一點,駱清玨已經是個了不起的母親了。駱翎,我幾乎想象不出那個孩子的樣子,依稀隻記得那清爽的笑容。她竟然是我的親侄女,她的血液中有著與我相同的一部分,她是我的女兒舍命都要保護人。冤冤相報啊,我們這一代人的恩怨終究不可阻擋的傳了下去。
“到香港三年之後,我在報紙上見到了莊恒的名字。他已經富甲一方了,攜巨資回港開創屬於他的金融王國。”駱清玨落寞的臉上掩蓋不住發自真心的驕傲,她在為莊恒驕傲,“我就知道,他一定行的,他是個真真正正頂天立地的男人。我心裏一熱,告訴自己,苦等了近十年的黑暗日子終於要結束了,我們有資格去對付我們共同的仇人了!可是,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莊恒還是娶了你,娶了一個姓施的女人,娶了一個本應與他不共戴天的女人。新聞媒體一窩蜂的要去報道你們十年甜蜜婚姻曆程,報道你一個豪門千金下嫁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並協助夫婿終成一方霸主,報道你們在美國創業打拚的傳奇往事,你與莊恒的照片幾乎天天都占據著報紙頭條。你的一舉一動都被媒體形容為高貴大方,驚為天人。我呸!你不過是一個猥瑣的家族裏的惡心女人罷了!怒火中燒的我終於去見了莊恒……”
駱清玨對我的辱罵我並不放在心上,我隻知道,從她去找莊恒的一刻,我完美的沒有一絲缺憾的婚姻也正式進入了風雨飄搖中。就是那一年,我知道了駱清玨在我們夫妻之間硬生生地存活著;就是那一年,我開始不再相信我的丈夫;就是那一年,我開始瘋狂的工作不去理會莊恒與駱清玨的糾結;就是那一年,我認定了莊恒欠了我,認定他為我做的一切不過是對我愧疚的補償……
“再見莊恒,我對他已經是沉澱了十年的愛,而他對我是沉澱了十年的愧疚。我知道,他可以給我物質上的一切,我從此什麽都不用再憂慮,我可以隨心所欲的用金錢買快樂,買體麵,買尊嚴。隻除了一點,我買不來,也永遠得不到他的愛。他不肯再去向施家報仇,他甚至不肯讓你知道任何一點屈辱的往事。我失去理智一般的衝他吼,‘莊恒,你這個懦夫,你窩囊。就一個女人,你就忘了當年遭過的罪。是男人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要讓所有姓施的人都痛苦萬分,讓他們為當年所犯下的罪過付出代價!我現在就去找你的那個太太,我要讓她看看她有什麽樣的父兄,她根本沒資格做你莊恒的妻子!’莊恒一把拉住我,急道,‘清玨,不要再恨施家好麽?你這些年受過的苦都由我而起,都算作是我欠你的,我來補償。我隻請你不要傷害蘊茹,她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會把她牽扯進來,那樣對她太殘忍,她受不住!’我當時聽了莊恒的話,隻想仰天長笑,這個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男人,二話不說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低聲下氣隻為守護妻子的快樂,他一點都不肯委屈你,而你又對他作了什麽?這十幾年來,莊恒無時無刻都在勸我放下仇恨,安排專人守著我,一怕你大哥又來生事,二怕我去找你告訴你真相。我沒莊恒那麽豁達,也沒他那麽偉大,我受的苦要讓你也嚐嚐!就算是假象,我也要讓你覺得我也是莊恒的女人,我堅決不離開香港,我要用責任、恩義讓莊恒脫不了身!”
聽著耳邊駱清玨猖狂的大笑,我一下子想起駱清玨對莊恒開出的兩個條件,要不就報仇,讓整個施家傾家蕩產聲名俱滅;要不就讓駱翎進莊家的門,從此對外承認莊恒有一個比莊楠莊宇年齡還要大的私生女,給我致命的打擊。兩個條件二選一,否則她駱清玨堅決不退出我與莊恒的生活。
這對莊恒而言,根本就是死局一盤。
這一拖便是十幾年的光陰,我在歲月的流逝中對莊恒越發怨懟,她在等待的折磨下對施家越發偏執。唯唯苦了莊恒,站在兩個女人之間,苦守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死守著莊園,我們的家。
不讓我離開莊園,這是這個傻男人最後的底線。在他心裏,不管我又多少不理解,隻要他還能把我留在莊園,把我留在他身邊,他受再多的苦也無怨無悔。莊恒,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待我?
駱清玨臉上慢慢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原本我根本不會那麽早告訴你這些,不過看在你女兒的麵子上,算我謝過她的救命之恩。其實既成的事實,誰也改變不了。莊恒活生生拖了我十幾年沒讓我討債,他現在終於管不了那麽多了,那就誰也阻止不了了。”
我心裏一緊,她要幹什麽?她已經做了什麽?是了,我怎麽忘了,大哥今早還興高采烈的告訴我他要同駱清玨結婚了。大哥,他這些年任誰說都不肯結婚,怎麽又突然肯安下心來娶駱清玨了?難道……我腦中靈光一閃,一個念頭把我自己都給嚇住了,難道我大哥一直都愛著駱清玨?
我的老天,為什麽沒有人想過,施逸輝也會愛人,隻是他愛的更加偏激,更加匪夷所思,更加絕望沒有安全感。所以他才會拿莊恒去試驗駱清玨,所以他才會喪失理智一般的淩辱駱清玨,所以他才會在找不到駱清玨的時候那般瘋狂的掘地三尺……他一直都在等駱清玨,他妻子的名分隻願意給駱清玨!
施逸輝他簡直繼承了我父親和母親身上最任性、最癡狂、最偏執的愛情因子,他比我和逸華都更像父親母親的孩子!
我脫口而出,“我大哥愛你。”
我這一句話,把一直滔滔不絕的駱清玨愣生生地逼退了好幾步。她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盡,迷惘不可自拔,喃喃的問:“你說什麽?施逸輝,愛我?”她眼中變幻不定,大悲大喜輪流上演,整個人似陷入了泥淖之中,尋不到出路,中了魔障一般;又似數十年沒有想通過的事情,在一瞬間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我立在窗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這個腦子全是發脹發昏。隻覺得這一重重的恩、一重重的義、一重重的恨、一重重的債,全都被套上了一重重的愛。滑天下之大稽,卻有真真實實的發生了。
門外突的一陣大亂,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勸阻,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叫:“莊太太在哪裏,快點去請莊太太。”我再顧不得駱清玨,也顧不得她話中的深意,隻反身推門衝了出去。
眼前一片慘白,每個人都不敢直視我。我心中苦水澀水酸水一窩蜂的冒了上來,眼前金星直冒,顫抖著用手扶住牆,不讓自己昏倒過去。
傅院長在我麵前立定,無限哀戚的對我說,“抱歉,莊太太,我們已經盡力了。莊小姐顱內壓力太大,我們沒有辦法控製。”
我聽見自己問:“還有多長時間?”
“不一定,可能幾個小時,也可能幾分鍾。到她腦壓超過臨界點,就會……”
第53章
深切監護病房內,我與楠兒換了隔離服守在宇兒身邊。熒光綠的心電圖“滴、滴”的跳動著,那是我唯一能夠感受到的生命跡象。
出事前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一如平常一般風風火火的在我臉頰印上一吻,燦爛的笑著與我道別,露出她整齊潔白的牙齒。我看著她遠去,陽光下她黑亮的馬尾有律動的上下起伏,古銅色的肌膚毫無顧忌的展示著她無限的青春、活力還有最彌足珍貴的熱情。女兒就像上天派到人間最頑皮最善良的精靈,永遠在不經意間的溫暖著身邊人的心。
我曾多次為了她不肯如許多世家子弟一般循規蹈矩的生活而氣惱。畢竟,好好的讀書、如公主一般無懈可擊的社交,衣著光鮮的在家族企業裏任職然後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在全城矚目之下嫁了,這才會完完全全符合外界對莊家掌珠這一鮮亮名號的認知。我不止一次的教育她,要有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文文靜靜,穩穩重重才好。可現在,我隻願女兒好起來,繼續鬧,繼續折騰,繼續滿世界的遊走,繼續衝我吐吐舌頭轉頭就把我的話忘的幹幹淨淨。
不可能了,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望著一動不動躺在雪白色病床上的女兒,就像一朵小小的、粉白粉白的睡蓮。宇兒的睫毛很濃、很長,那是我在她很小的時候便依著母親教的老方替她細細修剪過。此時閉下來,就像個乖巧的洋娃娃一般,讓人想把她抱在懷中好好疼惜。宇兒一直都是個漂亮的孩子,小的時候她總喜歡纏著她的父親問那個“是我美還是媽咪美”的傻問題。莊恒被她纏得急了,隨口敷衍,“你漂亮!”然後女兒就會樂顛顛的給莊恒一個大大的香香,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至高無上的讚美。她一直都是一個知足、快樂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可她卻用這樣殘忍的方式讓我的心,碎了。
我捂住嘴,把自己的淚生生吞進肚子裏。楠兒的雙肩無法控製的顫抖,默聲痛哭,我們誰都沒有發出聲音,整間病房就隻剩下監控器機械沒有一點感情的跳動聲。
幾分鍾後,宇兒微微發出了細弱的呻吟,她的眉頭緊緊皺著,正在忍耐極大的痛苦。我一把握緊她的小手,一瞬不瞬的凝視著她。
“宇兒,宇兒,媽媽在這裏。不要怕,媽媽就在你身邊。”我輕輕的對她說,每一個字都耗盡我所有的精力,我所有的情感,我所有的愛。
她慢慢費力的睜開雙眼,有些迷惘的看著周遭的一切,看著圍在她身前的我和莊楠。許久她擠出希望我們安心的笑容,卻抵擋不住自己順著鼻尖滑落的晶瑩剔透的淚。我伸手替她一點點拭去,“你受了傷,剛剛做完手術,現在還不能說話,不能動。媽媽知道你很辛苦,乖,再忍一忍,撐過今天晚上就沒事了,知道麽?一定要撐下去。”
她聽著我的話,似有些明了,又似有些無奈,掙紮著要將自己的氧氣麵罩拿掉。我知道,她有話要跟我說。此時此刻,我已經不能再阻止她幹任何事了。我抖著手,替她將呼吸器移到一邊,將耳朵湊上去聽她說話。
“爸…..爸”她最先吐出這兩個字。
“爸爸正從美國趕回來,他就要到了。姐,你等著他,我們馬上就可以一家團圓了。”楠兒哽咽的說。莊恒正在回家的途中,團圓,我們離一家團圓就那麽一步之遙啊!
“你,你終於……終於肯叫我……姐姐了。”蒼白的宇兒點著頭,又帶著幾分調侃的神色望著莊楠。他們是一對世界上最親密的龍鳳胎姐弟,從小打鬧到大,卻幾乎未曾分離過。
“姐,隻要你好起來,我天天這麽叫你都沒問題。”楠兒祈求的保證。
宇兒的精神似乎好了一點,想了幾秒鍾,看看我又看看莊楠,很認真地說,“就算,沒有我,你,你也一樣有姐姐,表姐也是,也是姐姐!”
瞬間,我們三個都安靜了。她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看著我,一點都不避忌我的眼神,她依舊明亮的雙眸裏全是祈求。
我知道她在說誰,原來宇兒是知道的,她竟然比我還要早一步知道駱翎的真正身份。我的傻孩子啊,你該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奮不顧身的救人吧?媽媽為了這一重割舍不掉的血緣已經對不住你父親太多,你怎麽比媽媽還要癡,還要傻?!
“媽咪,不要怨恨,不要怨恨駱翎。就把對我的愛,全轉給她吧……”我從來不求人的女兒,在要離開人世的彌留之際,對我提出的最後一個祈求竟然是讓我善待駱翎。我的孩子,你能不能別讓媽媽這麽心疼,這麽心碎!
“姐,我不管她是誰,我隻知道她和那個姓王的混蛋一樣,都對不起你。我不會讓他們好過的。”莊楠終於抑製不住的爆發了,他赤紅的眸子怒火四濺,手握拳頭青筋迸起。我相信,一旦莊宇有了不測,楠兒會第一個撕碎了王競。
宇兒急得直喘氣,呼吸不過來,漲得滿臉通紅,心跳一陣加快。我趕緊示意楠兒閉嘴,拿過氧氣罩要給宇兒帶上,伸手按上她的脈搏。女兒緩了緩,倔強的推開麵罩,一個字一個字的看著我說,“不要為難,不要為難,王---競,他,也是,可憐人。他是,真的,愛駱翎。莊楠知道,福姨……”
監視器突然不正常的鳴叫起來,我心頭大驚,楠兒跳起來拚命按鈴,宇兒死死的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鬆,小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漢,那絕望的仿佛看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讓我的心在那一刻似有最後的支柱轟然倒塌,我看見她發紫的嘴唇竭盡全力的做著無聲的口型,三個字--------“答、應、我”。
我拚命的點頭,重重的握著女兒的手,嘶啞的不似人聲:“媽媽答應,媽媽什麽都答應你,好孩子,隻要你好好的,媽媽什麽都可以放下……
宇兒釋然的笑了,像放下了心中最後的牽掛,留戀的看著四周的一切,最後看著我,又說了四個字,“媽,對不起”,便無力的鬆開了,閉上了眼睛。
我崩潰的喊了一聲:“不!”,衝上前去想要再抓住女兒的手,誰知我的腿一陣發軟酸麻,整個人直直摔倒在病床邊,再毫無知覺。
一群醫生隨後跑進來,有人奔向宇兒,有人奔向我,好多好多的人不停的對我說話,試圖把我安置到別的地方去。我奮力的抵抗,死死把住女兒的床沿,分寸不讓,連雙手被鐵窗的邊沿硬生生壓出血痕都沒有感覺。
他們給宇兒作心外壓,上去纖維振顫器,打阿托品強心針統統都沒有辦法讓心電圖上那根帶著死亡氣息的直線再次跳動起來。
我呆呆的看著那麽熟悉的一切在我眼前發生,動不了,出不了聲,為首的醫生頹然向我走來,聲音那麽遙遠,那麽陌生,我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莊太太,請節哀順變。莊小姐已經走了。”
一陣玻璃的碎裂聲,我茫然扭頭,楠兒一拳打碎了玻璃窗,鮮血直流。
我已經麻木的作不出任何反應,隻在有人試圖靠近我,將我扶到一邊去的時候瘋狂一般的驅趕他們,直至所有人都安靜,所有人都不敢再碰我。我聽見自己說,“都給我出去,你們打擾到我女兒休息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我一概記不得了,那群人是什麽時候散的,怎麽散的我統統不知道。我隻掙紮著坐在宇兒邊上,伸手撫了撫她的麵頰,細細的給她把臉蛋擦幹淨,把她的小手擦幹淨,把她的衣裳理整齊……
突然間,有人拉住了我,我不耐的回頭,楠兒不勝苦澀的在我麵前跪了下來,連連道:“媽媽,您醒一醒。媽,您別這樣,您這樣我和爸爸怎麽辦才好,姐也不會安心的。媽,我求求您了,跟我出去好麽?”
我扭了扭身子,甩掉了他的手,繼續陪著宇兒。我對楠兒說,“你姐姐是太累了,她隻是睡一會兒。她答應了要等你們父親回來的,她從來都是信守承諾的好孩子……”
我一直告訴自己,沒有錯,女兒隻是睡著了。我得好好守著她的夢,小時候哄她睡覺的兒歌是怎麽唱的了,我輕輕的柔柔的哼出宇兒最喜歡的曲調。
我就這樣不吃不喝不哭不鬧,連續不斷的一首又一首的哼著兒歌,所有人都那麽僵持著,沒有一個人再敢出一丁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楠兒悲喜交加的一聲:“爸爸!”,便向門外蹣跚的跑過去。我下意識的跟著他的身影,看見一大群靜候在門外的人全部轉向了同一個方向,然後自然的向兩邊分出道來。
我聽見了沉沉的腳步聲,一下一下都似扣在了我的靈魂深處,一下一下都激烈的在我腦中震蕩,光與影的重疊出,我看見了挺立著的他,那鬢角兩邊的白發明晃晃的刺的我的眼睛生疼,四目相接處,我們都看到了彼此心中最慘烈的疼痛,我們的心全都血淋淋的被劃上了難以愈合的傷口。
他回來了,遲了一步,畢竟是回來了,我的丈夫------莊恒。
他緊鎖著眉頭盯著毫無生氣的女兒,身子微微的晃動幾下。旁邊有人要攙扶他一把,卻被他默然推開了。他就這麽直挺挺的走到女兒身邊,顫巍巍的撫上女兒的小臉,滄桑的淚,一粒粒的滴下來,印在女兒額頭上。
楠兒顫聲在我們身後喚了一聲:“爸爸,媽媽……”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在這間房子裏,有我,有莊恒,有莊宇,有莊楠,終於都齊了,卻已然,陰陽兩隔。
蒼天啊,這便是你讓我為自己的無知、愚昧付出的代價麽?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麽得到報應的不是我,卻是我的女兒?
莊恒俯身在女兒臉上輕輕吻了一下,那悲苦的聲音足以讓世界上最鐵石心腸的人都為之動容,“孩子,爸爸還是來晚了,對不住你。”
接著,莊恒又親手做了一遍替女兒整理妝容的動作。那樣的輕柔,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的愧疚萬分。最後,他抖著手將白布一點一點地蓋上女兒的頭。
每個人都在哭泣,整個樓道都在哭泣,甚至整個世界都在哭泣。電閃雷鳴宣示著上天收回了她落下凡間的精靈,我們失去了摯愛的女兒。
許久,莊恒方才直起身子,走到我身邊,將我扶起來,把我死攀在床沿的手指一點點地搬開,“蘊茹,放手。讓孩子去的安生些,聽話。這是我們做父母的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了。”我搖著頭看著他,淚流滿麵,他充滿血絲的眸子死死的盯著我,卻沒有一絲鬆動。
他向門外示意,醫院的工作人員這才敢走近我們,要將宇兒推出去。我最後一次試圖阻止,我聽見自己心底在嘶喊,“不要,不要碰我的女兒。不要帶走她,不要……”
莊恒把我死死的扣在懷中,拿身子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隻覺喉頭一陣發腥,拿手捂住嘴,再攤開來,一掌的血紅。
楠兒驚叫:“媽媽!”
莊恒抓過我的手,滿目驚痛憐惜。我卻想告訴他們,我已經沒感覺了,真的。我陷入了完全黑暗的世界。
第54章
莫名的強大力量在同時瘋狂的向四麵八方撕扯著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傳達著極端痛苦的訊號,成千上萬累計爆發的疼痛正毫不留情的摧毀著我。我的身子好沉,就要直直陷入不知盡頭的無底深淵。我在哪裏?除了一片漆黑我什麽都看不到,我伸出手無助的向四周摸索,什麽都沒有。一抹幽燈突然亮起,邪惡的魔鬼猙獰的笑著,捧著還在滴血的殘花一步一步地靠近我,要將那刺目的血抹進我的雙眼。我惶恐的試圖大聲呼喊,可喉嚨卻像被堅硬的繩索死死扼住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我的脖子被勒的越來越緊,直至無法呼吸,缺氧的我隻能看到麵前的鮮血越來越多的奔湧而出,耳邊的笑聲越發淒厲猖狂……
“蘊茹,蘊茹,醒醒,乖,睜開眼睛看看我。”終於有人牢牢地握住了我揮舞掙紮的手,將我攬在懷中,試圖用溫暖一點一點熨熱我的冰涼。是誰用滾燙的唇渡氣給我;是誰細細的親吻著我的額頭,我的耳垂;是誰將我死死護在懷中,將我從無邊的黑暗無盡的猩紅中解救出來;是誰用那麽疲憊繾綣的聲音在我耳邊一遍一遍的重複:“不要怕,醒一醒,不怕,我就在你身邊。”
是莊恒!我聽得出來,是莊恒在對我說話。他把我抱的好緊,仿佛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他怎麽了?我又怎麽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麽都記不起來,隻有洶湧的悲傷和恐懼一浪接一浪的向我襲來。身上一陣淒冷似冰,一陣又焦熱似火,我在這冰火二重天中來回翻滾,不受控製的哆嗦打顫。
“這樣不行,你們沒看見嗎!叫醒她,她太痛苦了。醫生呢?就沒有辦法用藥幫她緩解麽?你們都是在幹什麽的?”莊恒在發火,在場的沒人敢接腔。
“莊先生,我們不能再給莊太太用藥物鎮定了。她的精神已經受了很大的刺激,強製用藥過後總會有藥力消退的過程,繼續用藥會給她的身體造成過大的傷害。現在一定要讓莊太太清醒過來,再配合其他的物理治療和心理治療才有機會慢慢恢複。”許久,帶著些敬畏和顫抖的聲音響起。
“媽媽,您聽得見我們說話麽?您一定要醒過來呀,媽……姐姐她已經去了,你可不能再有任何意外了,我的好媽媽……”是楠兒在哭泣?他在說什麽!
姐姐?宇兒?我的女兒!我的心頭陡然大震,像有一道閃電就從我的頭頂劈下,隆隆作響的雷聲在我耳邊狂鳴,我眼前突然燈光大作,像有成千上萬的閃光燈一起打亮,直刺我的雙眼,霎那間似無數根銳利的尖針狠狠的紮遍我的全身,紮的我體無完膚,痛不欲生。我看見了我的宇兒倒在我的腳下,伸著血乎乎的小手,一遍一遍的喊媽媽。
“蘊茹,你看見我了麽?蘊茹,寶貝,你醒了麽?我知道你難受,不怕,我在這裏,什麽事都會過去的。”莊恒嘶啞的聲音那麽急切、懊惱卻又小心翼翼。
我的心緊緊地索成一團,在費力睜開雙眼,看見光線中第一抹慘白的時候,淒厲的從靈魂盡處發出顫栗的尖叫,然後便是抑製不住的幹嘔。胃裏是空的,根本吐不出任何東西,連膽汁苦水都讓我吐了出來。
莊恒一邊順著我的脊背,喂我清水漱口,一邊衝侍立一旁的醫護人員怒吼:“你們就這樣看著麽?做事啊,沒有人會治病是不是?去給我請專家過來,曾華成呢?”說著他便要站起來。
我一下子慌了,隻知道我不能讓他離開我,狂亂的伸手抓他的衣袖。他立刻一動不動地守在我身邊坐下,將我護在懷中,讓我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不停的安慰:“我在,蘊茹,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我蜷縮在他的臂彎中,用他的身體遮去眼前所有的光亮,我不要看見任何燈光。我顫抖著開口,“亮,太亮了,我怕……不要……”
莊恒更加用力的將我的臉埋進他的胸膛,痛心疾首的連連道:“好,不要燈,我讓他們都關掉,都關掉。蘊茹,不怕了,沒事了。”
我固執的搖頭,抽泣:“我不要呆在這裏,帶我走,還要帶女兒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受不了再在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多呆任何一刻,那太過熟悉的消毒水味無限放大的刺激著我的嗅覺,我的神經。我覺得自己在下一秒鍾就會崩潰。
莊恒連連應諾,“好,我們回家,我們馬上就回家。蘊茹,我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傷害,我保證,今生今世沒有人可以再碰你分毫。”說著便拿大衣將我包裹起來,吩咐旁邊的人,“讓他們備車。”
“是,恒哥,我去準備。”急急的腳步聲遠遠而去。
“蘊茹,這樣還會不會冷?你還在發燒,什麽也別想,一會兒我們就到家了。”莊恒低頭對懷中的我低聲道。我胡亂的搖搖頭,腦子又開始一片糊塗。
“莊先生,莊太太的情況很不穩定。是不是再留院觀察一些日子……”有人再進言。
他們還不放我走,還要留我在這人間煉獄受萬般痛苦煎熬。我害怕得連連打起冷顫。莊恒立刻察覺了我的不妥,冷聲喝了一句:“混帳,什麽時候輪到你多嘴!還不給我出去!”然後輕輕拍撫著我,“沒事的,乖,別聽他瞎說。再睡一會兒,馬上我就帶你走。”
“莊先生息怒,他本意是好的,年輕人,不懂事。莊太太換個環境也好,隻是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千萬大意不得。”一個較為年長的聲音連忙衝莊恒賠笑。
“恒哥,車子已經準備好了。貴賓通道我們已經封鎖。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已經全部到位,恒哥請盡管放心。”去辦事的人回來複命。
莊恒不再說什麽,抱了我上車離開。這一路走走停停,車載電話時不時地響起,全都由保全人員代接了。我隱隱聽見有人猶豫著向莊恒請示:“老板,這…..?”
莊恒一手拉高蓋在我身上的毛毯,輕輕拍哄著我,壓低了聲音道:“隨莊楠去,派人盯著點。”楠兒要幹什麽?我的頭一陣陣的眩暈,根本管不了任何事,怎麽還有光?我痛苦的伸手去擋,莊恒趕緊吩咐,“升起隔窗玻璃,把遮光簾都拉上。”
我害怕黑暗,可我更恐懼光明。在黑暗的世界中,我起碼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在黑暗的世界中,我起碼可以死死的握住他的手不放;在黑暗的世界中,我起碼可以睜著眼,流淚。
光明什麽也無法帶給我,彩雲易散琉璃碎,那些飄渺的美好和幸福被光亮一照就會灰飛煙滅。我從來就守不住自己的幸福,我總是眼睜睜的看著那些我最最珍惜的一步一步離我而去。
不想睜開雙眼,不想麵對這一切。可眼淚已經不停的奔湧而出,無法遏製的滾滾而落,落進我的嘴角,苦苦的,鹹鹹的。一雙溫暖的大手輕柔的撫上我的麵頰,一滴一滴緩緩拭去我艱澀的淚水。
人生百態在這一刻俱已成灰燼,天大地大,隻剩流淚的我,和拭淚的他。
莊恒終於帶我回到莊園,車子停下的時候,我透過他的臂彎看到了一片素白。庭前的玉柱、噴水池中的雕像、花園裏五步一隔的壁燈都掛起了長長的白幡,一眾下人清一色的素服,佩戴著小小的白花。淒風苦雨真的下進了莊園,下進了每個人的心裏。
莊恒深吸了幾口氣,終是什麽也沒說,輕輕揮了揮手,“都散了吧。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紅雲,多調幾個人在上麵伺候著。”
偌大的臥室,窗簾被拉得密密實實。紅雲帶了幾個小丫頭替我稍作梳洗,又端了一盅湯要喂我喝。我胃裏翻騰的利害,強撐著喝了兩口便推開了。莊恒也洗換了一番,見我不肯吃東西,也不說什麽,隻輕柔的抱起我,把我放在我們的大床上,半躺在我身邊,讓我在他懷中尋到舒適的位置靠著,用暖暖的氣息和柔軟的棉被將我密密實實的包裹住。輕輕在我耳邊問:“怎麽樣,有沒有好一些?乖,不舒服就繼續哭出來,喊出來。”
我費力的搖搖頭,攬住他的腰際,貪婪的吸取他身上安定的氣息,就像一個沒有一點安全感的嬰兒蜷縮在唯一安全的角落。他歎息著一縷一縷順著我的發絲,“什麽也別想,乖,再睡一會兒。你太累了。”
我漸漸睡去,意識迷離之際聽見莊恒和紅雲壓低了聲音的問答。
“先生,福慶她一直跪在那裏……”
“住口,太太睡了。從現在開始,你們不聽召喚就誰也不準踏進這間臥室。莊氏集團的人來了就讓他們在會議廳等著,宋天明和莊楠會給他們安排。莊園裏的事你和榮媽商量著辦。”
“是,先生。還有,崔醫生在外麵等著要給你檢查身體。他說無論如何請您稍作休息,用些餐點。”
“知道了。你安排他先住下,有需要我會叫他的。你下去吧。”
第55章
“莊先生,從莊宇小姐出事到現在已經四天了。莊太太一直都把自己禁閉在不見光的地方,這已經是憂鬱症的一種傾向了。人在經逢特大變故之後,總會本能的抵製和抗拒一些事物,本能的將自己封閉起來。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有專業的精神治療師介入,而不能任由病人自行發展下去。”外麵好吵,莊恒也不在我身邊,他們在小偏廳裏說話。
“崔醫生,你的意思是我母親精神上出了問題?”楠兒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調,“那可怎麽辦?有成型的治療方案麽?母親本身就是醫生,會不會反而阻礙了這種心理治療?”
“有這種可能。如果莊太本身很了解基本治療套路且對引導治療不配合,那麽難度會加大許多,過程也會比較痛苦。”我隱約聽著他們的話,不自覺地呻吟了一下。他們要把我當精神病對待了麽?我沒有病,我很清醒,我隻是不停的放縱自己,給自己最後的一點庇佑,最後的一絲安寧。
從醫院回到莊園的這整整兩天,我沒有出過臥室一步,莊恒也時刻不離的陪在我身邊。我不想見光,他就給我黑暗;我不願醒著,他就伴我睡去;一個接一個的噩夢擾得我頭痛欲裂,他一次又一次的將煩躁不堪的我哄得安穩。
我知道自己很過分,我幾乎病態的整垮著自己,也拖累著他。女兒是我們兩個人的,失去了她,我這個做母親的受到了多大的傷,他這個做父親的就有多強烈的痛。他自己的那份痛,他吞下去了,我的這份痛,他也在抗著。
“什麽時候開始呢?”楠兒猶豫著問。
“越快越好。再拖下去難度會更加大,專家們隨時都可以開始,首先我們要讓莊太接受較輕微的光線,引導她將造成心理障礙的部分釋放出來,然後……”
“都給我閉嘴!”許久沒有出聲的莊恒喝止了崔炯的陳述,“我說過了,沒有人可以再傷害她分毫,不管是為了什麽。她變成什麽樣,我不在乎。下半輩子,我陪著她便是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我的鼻梁在忽然之間那麽酸楚,喉頭不由自主的顫頭。莊恒,你可知道自己承諾了什麽?你要用後半輩子的時間陪伴一個神誌不清的妻子,一個隻會向你尋求庇護,不會為你帶來一絲安慰的女人?不值得,莊恒,我不值得你為我這麽做!
沒有人再敢爭執些什麽,隻有崔炯感傷的聲音,“莊先生,您自己的身體也要支撐不住了啊。”
“我沒事”莊恒平靜的道,“蘊茹這些天別的都還安穩,就是不肯吃什麽東西,我也不敢強逼她。你們商量著看看怎麽能緩解一下。”
“是,我這就去準備營養液,靜脈注射多少可以替莊太太補充一些能量。”崔炯答應著輕輕退了出去。
“爸爸,您的臉色不好,今天讓我來守著媽媽,你去歇歇好麽?”楠兒帶著一絲懇求的哽咽,“就算是為了姐姐,為了我……”
一時間,他們父子二人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莊恒歎息著拍了拍楠兒的肩膀,“不礙事的,兒子。好好的去辦你姐姐的事,我們是顧不過來了。唉,去吧。”
“爸爸……”楠兒哀慟地喊了一聲,再說不下去。
我再也聽不下去,用手臂支撐著要自己坐起來,不想頭一陣眩暈,差點載下去,眼前金星點點。身邊伺候的紅雲驚呼一聲,“太太!”便搶上來扶起我。
“蘊茹!”莊恒聽見了響動,急急趕了過來。
“媽媽!怎麽回事?”楠兒也跟了過來。
莊恒稍稍定了定神,從後麵攬定了我,讓我背靠在他的懷裏,輕輕在耳邊問:“怎麽起來了?現在感覺怎麽樣,摔著沒有?”
我微微搖了搖頭,環顧四周,臥室裏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將所有的光線一絲不落的遮擋起來,我看不清他們每個人的神情,習慣性的將自己蜷縮在莊恒的懷中,隻有他熟悉的氣息能讓我發慌的心安穩下來。
崔炯說對了,再這樣下去我隻會在自我封閉的世界裏越來越深的沉陷下去,當恐懼和逃避變成一種習慣,不可自拔的依賴會把我毀掉,我會把莊恒拖垮的。
是時候解決這一切了,我是一個自私了太久的女人,一個自私了太久的妻子,我不能到了這個時候還堂而皇之的在莊恒替我撐下來的世界裏做不切實際的夢,享受不應該得到的溫存和憐惜。
我最後一次毫無顧忌的躲在他的懷抱中,最後一次在黑暗的遮蔽下貪婪的呼吸著他多少年都未曾改變的沉穩厚重的男子氣息,最後一次把他環在我腰間的大手與我的手交疊,最後一次仰頭靠上他寬闊的肩膀。
他反轉手掌,將我的手牢牢握進他的手心,小心翼翼的用下巴試著我額頭上的溫度,將胸前的我擁的更加緊了,口中低聲問,“好點了麽?我讓她們拿熱毛巾來給你擦擦汗。這有溫著的白果粥,稍稍吃一點好不好?”
我重重的吐出一口氣,盡力坐直了身子。輕輕道:“紅雲,去把窗簾拉開。”
“媽?”一直都沒有說話的楠兒驚呼出聲,難以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紅雲也愣愣的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呆呆的“啊?”了一聲。
莊恒的身子明顯的僵了一下,隨即溫聲問我:“蘊茹,你要幹什麽?”
我再次重複,“把窗簾拉開吧,我沒事的。”
楠兒望著他的父親,直到莊恒點了點頭。紅雲她們走過去緩緩拉動簾布,久違的亮光,一絲一絲撒進我們的臥室。我幾乎就要反射性的抬手去擋,可又生生的忍住了。讓有些刺痛的雙目漸漸適應了光線後,我看見,窗外,滾圓的一枚太陽正從海平麵上騰騰躍起,碧藍的海,澄明的天,火紅的陽。
我凝神注視著它一點一點地升起,毫無保留的照亮了整個世界。
莊恒在我的身後墊上軟枕,自己攥了我的手,坐在我身邊。我轉眸望著他,看到了他的不忍和擔憂。幾天之間,他眉間的皺紋越發深刻,鬢邊的銀絲更顯斑白,滿是血絲的雙眸再無法支撐平日的犀利,濃濃的透出作為一個父親的悲傷和作為一個丈夫的無奈。他是那樣一個光風霽月的男人,如今,傷痕累累。
我曾經以為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會有希望,真想大白的一天總會是沉冤昭雪大快人心,可是我大錯特錯!快三十年了,這個男人最好的光陰和歲月都毫無保留的給了我,而我卻不曾給他帶了多少溫馨和甜蜜,至如今,水落石出,我已經配不上身邊這個男人,我已經無法再與他並肩攜手那樣無悔無愧昂然自若的立於陽光之下。
我吞下喉間湧上來的苦澀的酸水,不敢再與莊恒對視。我對兒子說,“帶她們出去吧,我有話同你的父親談。”
莊恒炯炯的目光不曾離開過我的臉龐,他一言不發,靜靜看著我遣退了傭人,把兒子的擔心關在門外。他稍稍坐直了身子,放鬆了我的手,等著我開口。
我撇過頭,專注的盯著窗外那一輪諷刺之極的赤紅朝陽,緩緩開口,“恒,對不起。女兒的事情辦完,我們離婚吧。”
第56章
一語既出,滿室寂靜,隻剩我與他粗重不一的呼吸聲。我們就這麽坐著,卻已像打了一場異常艱難的大戰,到頭來枉論勝負,皆是筋疲力盡。
我稍稍垂下眼簾,不敢去看他堅毅如刀削般的麵龐,我怕再與他的眼睛相對,我怕再看見那讓我眷戀了一輩子也無法放手的情懷。靜默中,我眼前一陣模糊,我捂著臉,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滿手的淚。
他終於開口了,沉聲如石,帶著我從未聽過的那種冰冷的命令:“低著頭做什麽?看著我說話!”說完他猛地深吸了幾口氣,伸手狠狠地將我的身子扳正,力氣大的讓我的肩胛骨有一種要被捏碎的生疼。
我死死咬緊嘴唇沒讓自己發出呻吟,扭動著臂膀要掙脫他的桎梏。我越是掙紮,他手上的力量越是不受控製一般的加大。
我放棄抵抗,與他正麵相對,在劇烈的疼痛中,我仰著臉自嘲的苦笑:“恒,好像從你我相識的那一天起,我注定就是你的大麻煩。這麽多年了,說多少對不住也無補於事了。我這輩子就執著了你這麽一個人、一份情,我還以為自己很偉大,到頭來卻發現我不過是一個天下最可笑的女人。”
他麵無表情的看著我,緊抿薄唇。我翻絞著手指輕輕說,“天真了這麽些年了,到了今時今日,我不能再心安理得的躲在你的庇護之下,再讓你無止境的為我付出。對你,我已經沒有資格談回報,談補償,那就盡我的力,還你一個公平吧。我會約見上官鴻,把從恒豐承接的那六個百分比,全部無條件轉到你名下。同時將我本來擁有的那部分施氏股權轉到楠兒名下。你們無論進行怎樣的改組我都沒有意見。”
我知道,這個決定一旦作出,施氏就已經不在我與大哥的掌握之中了。施氏,我那樣拚命挽救下來的祖業,我曾為了它不惜與莊恒針鋒相對,不惜毀掉我們夫妻好不容易得回的幸福。而現在,我又親手把它推進了未知生死的飄搖不定中。
眼前交叉回放著那一幕幕的往事:那個暖暖的午後,我蹲在父親搖椅前舉手起誓,我將以我全部的能力保全施家;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莊園正廳前我對莊恒譏諷交加,殘忍地提醒他莊氏的起家有著施家不可磨滅的功勞;那個大局落定的晚上,大哥興奮得擁我入懷,告訴我施家從此將發揚光大。
對父親,對大哥,對家族,我都已經盡力了,沒有虧欠可言。
時鍾繞了一圈,還是回到了原點,隻不過我受了傷,也傷了人。
他突然粗魯的抬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的低吼,“這就是你給我的公平?這就是我同你夫妻二十五年的結局?這就是我費勁心血死死守護了二十五年你給我的回報?施蘊茹,一個施氏算什麽,一個莊氏我都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被他一把甩在床邊,他霍的站直了身子,猶如受了傷的困獅憤怒的來回走動。他眸中散發著我從未見過的嗜血、危險,高大的身軀卻仿佛玉山將傾。我的心狠狠一抽,慌忙就要爬起來過去扶住他。剛剛一動身子,他已在落地窗前立定,外麵的陽光太猛烈,我看不清逆光而站的他臉上的神情,隻覺得他已經從適才的失控中平靜下來,可這種平靜卻散發著更加悲傷、絕望。他抬手指向自己的胸口,“蘊茹,你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在這裏生根,霸道的占據了全部的位置。我從來不信前生輪回之說,可遇見了你,我真的相信了。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下你的,為了你,我可你忍受一切,哪怕是不公和陷害。我們結婚前,你母親找我詳談了一次,她讓我放過自己,也放了你。你母親說,‘蘊茹太倔強,她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本就不應該良善多情,可她偏偏那樣的珍惜血脈親情;蘊茹也太執著,她的世界黑白分明,這樣的濁濁塵世,她偏偏堅信公平正義。你們這樣一份已經帶上虧欠的感情隻會讓她窒息,隻會逼她愧疚的離開你。可以預見的悲劇又何必讓它發生?’我從那一刻做下了決定,我要將事實的真相永遠的掩蓋下去。我可以賭上一切,唯獨不能把你當成賭注,我不能讓你離開我這種事有一絲一毫發生的可能!”
這就是他無論如何不肯解釋我們之間長達十年的誤會的原因了,告訴了我駱清玨和駱翎的來曆,就無法回避當年那樁無頭公案。退回十年前,我絕對不可能明知自己的父兄是陷害莊恒的主謀還坦然與莊恒生活在一起。長久以來,在我的心裏愛情是不能含上任何雜質的,婚姻的雙方用來交換的隻能是愛。
母親說我倔強、執著,實在是繆讚我了。說白了,傻到極點。
他的聲音陡然放輕,眼神越發空洞,悲苦夾雜:“在內地的監獄,我等於是從生到死走了一圈的人,我以為自己已經無所畏懼,可以剛強到承受所有磨難。然而,麵對你,蘊茹,我竟然發現我輸不起,我真的怕了。我寧可你不理解,寧可你怪我薄情寡義,我都不能把事實告訴你。有時看著你瘋狂的工作,試圖忘卻我們之間其實根本不存在的另外的女人,看著你在孩子們麵前對我強顏歡笑拚命掩飾傷痛失望,我都恨自己。是我費盡了心思把你留在身邊,強求了一段生命的奢侈。可是,蘊茹,我沒法放手啊…..”
他說,他沒辦法放手;他說,他賭上一切就是不能賭我;他說,他輸不起。
麵前的他頹然搖著頭,步步後退,退無可退。我淚流滿麵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拳頭放在齒間,生生咬出道道血痕。
猛然之間,他抬起麵龐,遠遠的望著我,淒然一笑,“我沒想到,還是到了這一天。蘊茹,我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為什麽,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我隻是要愛一個人,怎麽這麽難?我要眼前的這一切究竟有什麽意思……”
他要幹什麽?我不安的感覺瘋狂的湧上來,脫口而出:“不要,莊恒!”眼前的他已經狠狠地一拳,捶上了自己的胸口。傷口崩裂,殷紅的鮮血瞬時染透了他雪白的襯衫。我發瘋一般向他衝去,摔倒在床下,爬起,再摔下。在接觸到他冰涼的手的一刻,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死死握著我的手將我帶進懷中緊緊抱著再不肯放開。
我感受的到他氣息紛亂,觸手處湧出血的溫熱。我隻能拚命用外力按壓著他的傷口,轉頭大聲叫:“來人,快來人…..”
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卻還是勉力強撐著,不肯鬆開我。
我再也沒辦法支撐那已經破碎的堅強偽裝,我聽見自己從心底發出的哭喊:“我不值得你這麽做啊,莊恒,我不值得你這樣待我啊,你這個傻子……
他不勝疲憊的一笑,決絕的讓我震撼,“愛你成了習慣,除了你,我還能愛誰…..”
第57章
“太太,您在這裏。”
我恍惚著抬起頭,正好對著女兒畢業典禮時拍下的照片。高高的學士帽,寬大的學士服,她一手舉著金絲帶環繞的證書,一手挽著莊恒,那麽燦爛的笑著。按動快門的人是我,這是我甚為得意地一張作品,被宇兒放得大大的掛在床前。
這是宇兒的房間,女兒愛玩攝影,臥房的牆壁上大大小小掛的全都是她在世界各地背包遊時拍下的照片。我以前並不愛看這些,可現在,這是女兒留給我的全部。
從宇兒離開,我就不敢踏進這間房門一步。今天,我告訴自己,一定得來看看,來看看。
明天,明天就是她的葬禮了。這是廣寧寺的高僧和命理師們共同算定的日子,他們洋洋灑灑的向我和莊恒解說了成篇的理由,我隻聽明白了一句,同意了這個安排。
他們說,這會保佑莊小姐來世康樂平安。
記得我聽到這句話時,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莊恒在我手背上輕拍了幾下,歎息著自言自語,“但願吧,這便夠了。”
我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喚我的人是紅雲。她站在我麵前,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頭低著不敢看我。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先生醒了麽?又發燒了麽?去請崔醫生。”
莊恒的傷口裂開又重新複合,總是反反複複的發著低燒。那天的情形現在想來都後怕,楠兒第一個衝進來時看見浴血的我與莊恒震驚的直直一跤摔在門邊,失聲大叫:“醫生呢?快把崔醫生他們都找來!”
我與兒子一起把莊恒扶到床上,莊恒依然握著我的手片刻不鬆,望著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麵龐、嘴唇,我哭倒在他身邊,一遍一遍的對他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就算你不要我,你趕我,我都不放開你。你撐下去,一定要好起來…”
幾個醫生忙了大半天才算把莊恒的情況穩定住了,麵對我們這樣一對夫妻,他們恐怕全都無奈了。末了,特地趕過來會診的曾華成把淚眼婆娑的我拉到一邊,“蘊茹,你們都不容易,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隻能更加堅強,更加珍惜。你和莊先生都請保重。”
我連連的點頭,躺著輸液的莊恒倦極的昏睡著,我守在一邊,默默地在心裏告訴自己,從此以後,我隻是莊恒的妻子,我隻為莊恒活著。
那天莊恒醒過來的時候,我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伏在他身邊,任誰說什麽我都不肯離開。我聽著他的心跳,觸著他的脈搏,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我簡直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了他,我的生活何以為繼。猛然驚覺,四分之一個世紀了,數不清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多少的風風雨雨,多少的恩恩怨怨,我們彼此已經糾纏的太深,太慘烈,愛的無可自拔。
我看著他睫毛微微顫動,稍稍皺了眉頭,慢慢睜開雙眼。四目相交,渾然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心中俱是失而複得劫後餘生的感動。不知過了多久,他牽了我的手,輕輕說,“來,上來陪我躺躺。”
我心有餘悸的輕觸他的胸膛,望著他道:“你可不能再嚇唬我了,以後絕對不許了。自己的身子也能這樣折騰?你存心要嚇死我是不是!”
他嘴角微微上揚,又閉目歇了歇,方才晃著我的手道:“我們就算扯平了不是。看你以後還說不說那樣的渾話,嗯?”
我愣了一瞬,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正有些不悅的看著我。我將頭枕在他的肩頸邊,喃喃的道:“我不會了,再不會了。從今往後,你再也別想讓我離開。這輩子我都死死的纏著你,纏著你……”一行清淚順著我的臉頰打在他的肩上。
他稍稍動了動,支起身子來察看我。我不願讓他見到我流淚,避轉了頭,可已經來不及了。他望著我的眼神俱是疲憊的憐惜,帶著些溫熱的手掌摸索著替我拭淚,半晌低聲說,“還要哭麽?這些天你可哭得太多了,聽話,歇一歇。”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掙紮著坐起來,扯著他的衣袖,急迫的對他說,“你保證,你給我保證,這種事情以後再也不會發生,身體不舒服絕對不許瞞著我。你,你這次居然一個人就去把手術動了,莊恒,再有這樣的事,我,我就……”
我正想說,我就照原樣在自己身上也來一刀!說還沒有出口,他已經把我摟進懷中,一字一句在我耳邊說,“我答應你。以後我到哪裏,你就到哪裏,你看著我便是。”
我將手環在他的腰間,任他撫著我的發絲,再不說話。
再怎麽強撐,莊恒的身體畢竟是大不如前了。一場大手術,緊接著便是女兒出事,我似顛似狂,萬千的傷痛一齊壓在他的肩上。那天的事情之後他每天都得打點滴,莊氏的事情大都交給宋天明他們處理,就是女兒的後事也由楠兒主持著在辦。每每醒來同我聊不多一會兒,便又疲倦的睡過去。
適才我便是見他睡了才到女兒的房間來坐著的。如今紅雲這般不安的站在我麵前,我立刻擔心的站起來,就要回到臥室去。
“不是的太太,先生還睡著呢,崔醫生剛剛還去換了藥。”紅雲急急否認,竟上前來扶著我的手。我皺眉看了看她,她趕緊往後一退,又低下了頭,緊張的絞著衣服邊。
“說吧,什麽事?”我望著她,這丫頭倒是很少這樣沒規矩的。
她抬起頭望著我,有些吞吞吐吐,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是….是福慶姐……”我猛然一驚,是阿,都多少日子沒見到福慶了。宇兒出事之後我幾乎崩潰,這兩天又守著莊恒放心不下,我都把福慶給忘了。恍惚記得宇兒最後的時候還提到了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太太,大小姐出事後福姐就跪在莊園的正廳前麵,誰勸也不肯起來,她說這是她的罪過,她什麽要求也沒有,就想見您一麵。狂風暴雨的她也不管不顧就那麽跪著,支撐不住暈了好幾次,醒來還是不肯走。您一直病著,先生傳下話來,讓守衛強行把她拖回後屋,派個醫生給治治。可從昨天開始,她什麽也不肯吃了,保安看著她,不讓她出來,她就在自己屋裏跪著。太太,這樣下去,福姐就快不行了啊……”紅雲邊哭邊說,雙膝一彎跪在我麵前,“太太,先生和大少爺都吩咐了,不能讓您操心這事,可是隻有您能救福姐了,太太……”
我騰的一下站立起來,“你說什麽?她人呢?”
“還在屋裏跪著,我看實在不行了,才忍不住來求您。”紅雲已經泣不成聲。
我揮了揮手,對紅雲說,“你起來,帶我過去看看。”
好幾天都不曾下樓了,我與莊恒一直都在主臥靜養,與外麵的世界仿佛都沒有了交集。莊園的下人們盡皆肅穆,忙碌卻不失條理的準備著,將窗簾、地毯、家具都換成了素色。我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在紅雲的攙扶下,慢慢走下階梯。見到我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輕換了聲,“太太”便垂手退在一邊。
一樓的正廳之中,楠兒與黃興在低聲交談,還有一道著黑衣的身影靜靜立在一邊,不時輕聲指點著下人布置擺設,是喬沁。她先瞧見了我,有些吃驚的喚了一聲,“伯母!”楠兒同黃興一齊抬頭,楠兒過來扶著我,“媽,您怎麽下來了?”
我衝喬沁微微笑了笑,“辛苦了。”
她有些臉紅的道:“應該的。阿姨,您身體好些了麽?”
我點點頭,環顧著四周:“都準備好了麽?”
“差不多了,伯母,這是莊氏治喪委員會安排的程序和整理的致敬人員名單。”她雙手將一本深藍色手本遞給我,“莊楠原說晚一點拿上去給你和莊伯伯過目的。”
我穩了穩手,雖然本能的抗拒,依然接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過,每每翻動我的心都如被鈍刀一下一下的拉著。想要來參加喪禮的人很多,莊氏資助的各慈善團體、港協轄下的各誌願協會,乃至莊氏有生意來往的企業集團等等都要來為宇兒送行,以至於楠兒他們不得不按等級分類排名,分三天接受致意。
我搖頭苦笑,真不知道,他們來送別的究竟是莊宇還是莊恒的女兒。
“宇兒最喜歡玫瑰和鬱金香,讓鮮花伴她長眠吧。”我對楠兒囑咐,那條路太孤單,太淒涼,我隻能在最後一程送女兒最後一點人間美麗。
“是的,媽媽。花明天一早會有專機從荷蘭運達香港,您放心。”
我按膝站起,“我到外麵散散,這個不必再拿給你父親看了。”莊恒再看一次,無疑再痛一次,何必。“你父親醒了就派人來告訴我一聲。”
“那我陪您,或者讓喬沁陪您?”楠兒答應著對我說。
“不用了,你們好生打點著。紅雲陪著我就行了,就在莊園裏麵還能丟了不成。”說罷我抬腳出了正廳。
莊園的副樓有專門撥給福慶居住的套房,我心裏著急,步子也越邁越快。到得跟前,門是敞開的,果然如紅雲所說,兩個保衛一齊守著。見了我很是尷尬,卻齊刷刷的行禮:“太太好。”
我有些不悅,福慶又不是犯人,弄這樣的陣勢要幹什麽!身邊紅雲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一般,輕輕地解釋:“大少爺怕福慶姐尋了短見,也怕再出事,就派了人日夜守在這裏。太太,您瞧,福姐還在菩薩像前跪著呢。”
不必紅雲說,我也看見了福慶。
就這幾天的工夫,她瘦了一大圈,不勝孱弱的跪著,一陣風就能把她掀倒在地。
我輕輕地喚了聲:“福慶。”
她的背猛地一僵,半天才敢轉過身來。蓬頭垢麵,一雙眼睛熬得渙散無神,隻在見到我的時候才漸漸有了焦距。嘴唇已經幹裂發青,垂在身子兩邊的手不停的發抖。她難以置信的盯著我,慢慢發出兩個字,幹澀的讓我耳膜震動,她喊我,“小姐。”
我揮手命紅雲和那兩個保衛統統退出去,反手把門關上。還來不及說話,便見到福慶手腳並用的向我爬過來。我心裏說不出來的酸楚,這是跟了我半輩子的人了,是我在心裏把她視作親妹妹一般的人了。怎麽一夜之間,我的所有親人都受到了傷害,而我竟然連個原因都不知道。
我急行了幾步到她麵前,“福慶,你起來,有話我們慢慢說。”說著我彎腰伸手去拉她。她卻向後避開了我的手,連連道:“不,不,小姐,我跪著就好,您不要管我了。”許是這些天都沒有行動,陡然使力,我的頭一陣眩暈,腰間更是刺骨的酸麻。我的重心一落空,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福慶大驚失色,想要將我扶起,可她的膝蓋早已經跪的麻木,也隻能摔在地上,無奈我們兩個誰也沒有拉對方一把的力量。我在她焦急的眼眸中看見了有些狼狽的自己,竟無緣故的心中一輕。福慶是緊張我的,她不會背叛我,更不會加害我。無論出了什麽變故,我都堅信這一點。突然間想起母親對我的評價,太倔強太執著。在經曆了這樣多的失望之後,我還願意相信人性本善,願意相信人間有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致命的缺點,就算是,我也認了!
福慶仍在咬牙努力著要將我扶起來,急得滿臉通紅。我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粗糙的手,帶著幾分無奈道:“福慶,算了吧。這樣坐著也挺好。”
“小姐,地上涼,您受不得的。”她就要哭出來了。
“你都在地上跪了三天三夜了,我就不能坐一會兒?”我打斷了她的話,“今天既然我們誰也站不起來,那就這樣,我們聊聊便是。”
她聽了我的話,頹然泄了那口拚命提著的氣,不吭聲的跪坐在一邊。
“這情景倒讓我想起三十年前來了,我第一次在酒房遇見你,你二話不說就朝著我磕頭,可是把我嚇壞了。從那以後,你沒少給我找酒喝,還背我逼著陪了幾次是不是?”我眯著眼幽幽的回憶著,腦海中混混糊糊閃現那麽多過往的片斷。
“小姐,遇上您是福慶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福慶對不起您……”她哽咽著道。
我搖搖頭,“這話說反了,你陪了我這麽些年,要說虧欠,是我太對不住你。”從那個找不到莊恒的失意的夏天,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有福慶在一旁無怨無悔的扶持著。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光鮮亮麗的名位、有至高無上的事業,而她,什麽也沒有,卻為了那個微不足道的幫助貼上了自己的一生。我一陣止不住地傷感,“說吧,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之間沒什麽不能說的,沒什麽過不去的。”
“小姐,哦不,太太,我求求您,大慈大悲,放過王競,放過他好嗎?一命償一命,拿我的去賠給大小姐,太太,求求您,求求您了……”她失聲痛哭,伏在我身前,連連磕頭。
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仍然覺得冰涼刺骨,我聽見自己在問:“他,是你什麽人?”
“是我兒子……太太,王競是我的親生兒子啊……”
至如今,我已經沒有太大的震驚了。也許在宇兒臨終前的祈求中,我已經隱隱約約猜出了大概。福慶,什麽都不瞞我的福慶,終是對我隱瞞了天大的一件事。
我靜靜的坐著,聽福慶把那陳年的秘事一五一十的托盤而出。“您在動身去美國之前請福媽給我安排歸宿。她給我介紹的是一個從我們家鄉初到香港打零工的男人,我們很快結了婚。婚後我才發現他是個酗酒的男人,他指望能靠我攀上施家,一舉飛黃騰達。可是我除了您,在施家並沒有親近的人啊。施家的少爺小姐們哪裏把我看在眼中,我也不敢去求老爺夫人。結婚之後我也沒在施家幹下去了。他在外麵不得誌,回來就對我打打罵罵的。我不敢提出離婚,那個年頭,女人之家提出離婚隻會被人唾罵。後來我有了孩子,是個男孩兒。”
“就是王競?”我問她。
她點點頭,“競這個字是後來這孩子自己取的。我們都叫他寶兒。孩子一歲的時候,香港經濟危機,許多人都失業、破產。那個男人染上了賭博的習慣,家裏被他輸得幹幹淨淨,欠了一屁股的外債。他伸手向我爹要錢,不給就動手。我爹就是被他活生生氣的中風,沒撐到孩子兩歲就去世了。我爹去世之後,我再也忍受不了,提出離婚。為了養家養孩子,我沒日沒夜在外麵工廠裏做零工。有一天,追債的人上門了,我不在家,他抱了兒子逃走了。我回家的時候,隻看見我們臨時搭建的破房子已經被砸得什麽都不剩了,孩子和他從此就像在人間蒸發了一般。我病得快要死過去了,是福媽知道了一切,又把我接回施家照應著。我不敢再想這噩夢一般的幾年,不敢再想那個孩子,隻要一想就像拿刀割自己的肉啊……”
我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失子之痛,誰能比我體會的還真還切?
“沒多久,您同莊先生回國了。在我心中,除了我的父親,您就是我最親的人了。您回來等於我的生命也可以重新開始了。您給我的遠遠超過一個做下人應該得到的。我把楠少爺和,和宇小姐當成最珍貴的寶貝來疼惜,我隻想著這一輩子好好服侍您。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兒子又出現了。我是在老夫人的喪禮上,見到宇小姐和他在一起,我才認出來的。他這些年跟著他父親,一直都過得很苦,他恨我,不願意認我。他指著我的鼻子罵,‘你憑什麽做我的母親?我父親病重家裏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在垃圾堆裏揀吃的,誰天橋底下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我被收養我的人家冷嘲熱諷,陰陽怪氣地對待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在莊施蘊茹的身邊,你在做她的走狗,你寧可做她的下人你也不願做我的母親。我恨你們!’我與王競之間的誤會太大了,他也因此恨上了您。我想阻止他與小姐在一起,可是太太,我知道如果能娶到宇小姐,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無論事實如何,我都已經虧欠了兒子太多太多。我隻想著他以後的路走得順一些,我隻想著既然他們兩個相愛,這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啊。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有想到,他竟然是有目的接近宇小姐,他竟然愛著別的女孩。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我想破了腦袋也不會想到王競對我的恨竟是由此而起,他以為是我害的他沒有母親,我害的他過了淒慘的二十餘年。可是我竟然沒有辦法理直氣壯的說,王競受的苦與我沒有一點關係。不能怪他恨我,他的母親沒有照顧他,反而服侍了二十多年,這的確是鐵一般的事實。
第58章
“你突然提出要移民想必是知道了什麽吧?”
“是,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同他的關係,連宇小姐我都不敢同她提起王競這個人。我不能讓自己的身份成為他們倆個之間的障礙。我是被豬油蒙了心了,我就隻想著先生那麽疼宇小姐,一定會看顧提拔競兒。可是,這個混小子,他竟然做下了那麽膽大包天的事。那天晚上,我無意間聽見了楠少爺同宇小姐的對話,少爺很生氣地吼小姐:‘你是瘋了還是怎麽的?王競根本就是在玩弄你,對你沒半分真心,照片都拍下來給你看了,你怎麽還這麽執迷不悟啊?讓爸爸媽媽知道了,可不是好玩的!’
宇小姐頂回去:‘你那個朋友也太沒有職業道德了。托他幫我查的東西怎麽一轉眼就被你知道了!我跟王競之間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有分寸的。’
少爺聽了這話氣的冷笑:‘你有分寸?你知道什麽!王競他何止是有另外的女人,他真正的身份你知道麽?他是福姨的兒子!你動腦筋好好給我想想,王競煞費苦心隱瞞身份,連福姨都不曾表露過半分他們之間的瓜葛,這意味著什麽?這個人不簡單,他接近你肯定還有別的目的……’
我當時的感覺就是渾身都是哆嗦的,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念頭。我不知道少爺會怎麽看我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們所說的另外的女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聽了少爺的分析,我也感覺到了競兒是有別的什麽計劃,我的錯誤犯的太大了。一夜沒睡,熬到天亮,這才去求您讓我帶著兒子移民。我不能眼看著競兒傷害莊家,也不能看著他玩火自焚……”
福慶幾度失聲,涕淚交加,說得最多的便是:“太太,我對不起您,對不起莊家。讓我來贖這個罪吧,求求您放過我那個混帳的兒子,求求您…..”她在我身前一下一下的用力磕頭,我眼睜睜的看著,腦子嗡嗡作響,沒有一點力氣去製止她。
贖罪?福慶啊,你拿什麽來贖這個罪?我的女兒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在花一般的年齡離開人間。她愛的最深的男人玩弄了她,她短短的生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煎熬。這是一句原諒就能放開的麽?這是你能贖的起的麽?
門外響起了急切地敲門聲,“媽,是我,我可以進來麽?”楠兒終究是尋了過來,福慶的抬頭望著我,滿眼俱是卑微的祈求。我不願與她對視,怕自己悲傷之中說出讓她更加絕望的話來。
她眼中微弱的希望在我的沉默中一點一點地熄滅終至死灰。我扭過頭不願再麵對那樣空洞的一雙眼睛。我揚聲衝門外道:“楠兒,進來吧。”
就在我轉頭,楠兒取鑰匙開門進屋的短短一瞬,仿若風中殘燭的福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掙紮著從我身邊撲向前方的電視櫃。我尖叫,“不要,福慶!”
房中一下閃進了好幾道身影向我們趕來,可是距離還是太遠了,眼看就要來不及了,福慶根本就是要拿自己的頭去撞櫃角!我把心一橫,咬牙在地上急翻滾幾圈,堪堪拿身子擋住了最尖銳的壁角,幾乎在同一時間福慶的額頭撞在了我的腰間。
我的背脊疼得近乎麻木,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從額頭上滴落下來。我與福慶一起再次重重的跌落在地上。她匍匐在我麵前失聲痛哭:“讓我死了吧……千錯萬錯的是我的錯,讓我一個人承擔吧……為什麽要救我啊……”
我心中悲憤地火終於被她徹底的點燃了,她這是什麽邏輯?子債母還是這麽個還法麽?我拚命救下來的人就是這樣回報我的麽?
我揚手扇了她一巴掌,她的哭聲一下子停住了,傻了一般呆呆的望著我。我在兒子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抖著手指著福慶道:“你愚蠢!幼稚!你以為你的一死就算了結一切了?你死了王競就平安了?王競就算不欠莊家的了?我告訴你,你要是今天死了,我隻會更加不原諒王競,我會把你的命一同算在王競的賬上,那他就是死一千次都不夠!從現在開始,你最好給我珍重自己,你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我讓王競十倍的痛苦。我說到做到!”
說罷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福慶的住處。兒子擔心的跟在我身邊,“媽,您怎麽樣?受傷了麽?我去請醫生給您查一查。”
我在拐角處停下,撐著牆壁站了一會兒,看著紅雲帶了人將安靜下來的福慶扶到床上。我搖搖頭道:“我沒什麽,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派兩個看護照料著福慶,她應該不會再尋死覓活的了。不許難為她,今後的事再慢慢做打算吧。”我終究是拿一個母親致命的弱點要挾了福慶,隻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楠兒點點頭,“我明白,福姨和王競畢竟是不一樣的。媽,我不會忘了福姨待我們的好。王競那個混蛋,他根本不配有人拿命來護他!”
“他怎麽樣了?”兒子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
“……酒後駕駛,被扣在警察局呢。”楠兒聳聳肩,眼中波瀾不驚。
我長長歎了口氣,終究是什麽也沒說。
回到臥室卻沒看見莊恒,幾個下人在打掃整理著我們的房間。還沒等我問,便有小丫頭恭敬的道:“太太,先生起身了,留話說他去樓閣走走,您若回來了就去那裏找他。”
我心中畢竟不安定,想想都後怕不已,隻想趕緊見到莊恒。聽了這話忙取了條薄毛毯,搭在手上,按了電梯直上頂層。
莊園的頂樓是一片大型的空中花園,一直由園丁組派了專人打理,一年四季端的是繁花似錦,鬱鬱蔥蔥。其實我與莊恒都並不常來這裏。我有時間總會在我的那個玻璃花房裏擺弄,莊恒的閑情逸致自然也就留給了我照料的那些花兒們。
遠遠便看見莊恒披著件淺色的睡袍坐在梧桐樹下的藤木椅中,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扶手,半閉著眼瞼,任淺淺的陽光灑上他不再年輕卻越發堅毅成熟的麵龐。這麽多年了,我卻依然無法控製自己在見到他的時候,心底泛起的一份柔柔的安定,再煩躁不安的心,在回到他身邊的一刻都會靜靜被撫平。
像有感應似的,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卻在我倚門而立時睜眼向我看來,隔著隨風擺動的枝條錦葉,隔著團團香花,蔥蔥綠草,他的眼底蘊著溫和的暖意,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我笑笑走過去,彎下腰去,將毯子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才好一點就亂跑,哪裏不能坐著,偏要找這樣的風口。”我在觸及他的一刻感覺到了他身子的微涼,不禁埋怨道。莊恒的抵抗力現在不比常人,受不得風,熱度好不容易才退下去,再著涼可不是好玩的。
莊恒略帶無奈的笑笑,握住了我的手,隨即皺皺眉道:“怎麽回事,你臉色不好。手這麽涼。過來!”說著把我也裹進毯子裏。
我靠在他身邊,什麽也不願去想,適才腰間上的疼痛也在一絲絲的淡去。我望著碧空天際悠雲,“好不容易終於又出太陽了,這些天的暴雨一直都下個不停。”
“剛才去哪裏了?頭發都弄亂了。”莊恒騰出一隻手來縷了縷我鬢角的散發,卻沒有順著我的思路走,眼鋒一掃又停在我露在外麵的手肘上,“磕著了是不是,都發青了。”
我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兩跤摔得不輕,被莊恒一觸,不受控製的抽了一口涼氣。我本不欲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正猶豫該如何解釋。
他已經收起了適才的平靜溫和,慢慢坐直了身子,有些嚴肅地盯著我,微微眯起的眼睛流露了危險。
“來人。”他也不看我,徑自揚聲喚人。不管我們在哪裏,總有下人侍立在不遠的地方隨時候命。
“先生,太太。”
“去叫莊楠、紅雲來。讓崔炯也來。”他不怒而威的聲音迫得麵前站著的下人大氣都不敢出,連連應諾轉身就要急步往外退。
我頗為無奈拍拍額頭,出聲道:“先不急,你們到外麵等著。”又拽了拽莊恒的衣袖,輕輕道:“不用找醫生,一點小傷罷了。你聽我慢慢告訴你,別叫人來了。”
莊恒緊鎖眉頭:“又在耍什麽性子?”
我撇撇嘴,隻顧與他對視。他凝視我的目光越強一分,我就越弱一分,終究是他先繃不住,輕哼一聲,別過臉去。
我揮手遣退了其他人,一五一十的將福慶與王競得淵源和這份糾纏對莊恒說了,隻隱去了福慶求死未果連帶我撞傷的事。我難以掩飾心中的傷感:“我太沒心理準備,沒想到福慶瞞了我這麽大的事,震驚之下不小心才摔著了。”
莊恒聽完麵色陰沉的讓我都不敢正視,胸膛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良久咬牙道:“不管是什麽理由,拿我的女兒當作複仇的棋子,他就是已經活到頭了!”說著砰的一下握拳重重擊了紅木扶手一下。
我拿手覆在他的拳上,一點點將他的手撫平,“再大的事,也要過了明天。明天……”我喉頭一陣哽咽,緊抿著唇把話一字一句的吞下去。
莊恒攥緊了我的手,讓我枕在他的肩膀上。我們彼此依偎著坐著,我拿手指縷過他鬢角邊一莖一莖的銀絲,纏上我飛揚的發中隱隱的蒼白,伴著落日的餘暉,和心中難以愈合的痛。
“天堂的路會好走麽?”我顫聲問。
“會的,那裏有用愛點燃的燭光。”
“來世她還會記得我們麽?”莊恒喃喃的道。
“會的,她說了,她生生世世都願作我們的孩子。”
第59章
“蘊茹救救我,你要救我……”
“孩子,你答應過我什麽?你不記得自己的誓言了麽?”
“媽媽,不要怨恨,將對我的愛全部轉給她……”
“蘊茹”、“孩子”、“媽媽”、“莊太”……
我在哪裏?怎麽有那麽多人一齊在喚我?我為什麽隻能看見他們模糊的臉?我努力搖晃著頭,伸著手,可是什麽也觸摸不到。“啊!”的一聲驚叫,我翻坐起身。
原來我還好好的躺在家裏的床上,周圍是寧靜的漆黑。我驚魂未定的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是被夢魘著了。
“蘊茹?怎麽了?”身旁的莊恒被我擾醒了,帶著一點睡意喃喃的問,順手扭開了床邊的桔燈。
“沒事,做了個夢,亂的很。我把你吵醒了?”
他看了看鍾表,從身後將我攬進懷中,輕輕地晃動了幾下,拿手揩去了我額頭上的冷汗:“別去想那麽多了。看你嚇的,都是汗。”
“什麽時候了?”
“離天亮還早呢,累了一天了,再試著睡一會兒好不好?”他喂我喝了幾口溫水,扶我躺下,想了想又撫著我的麵頰低聲道:“我知道你心疼,惦記孩子。宇兒很孝順,肯定不願意看見你這樣難過。我們已經送她走了,就讓她安安心心的走。”
我點點頭,不願讓丈夫擔心。可我知道,窮盡一生,我也無法將白天舉行的葬禮從自己的腦海中抹去。
我親眼看著棺木合攏,看著他們將宇兒一步一步抬離我的生命。那一刻莊恒的手都是顫抖的,他甚至握不住要放在墓前的那一朵白花。我們推開了身邊想要來攙扶的人們,依偎著站立在遺像之前,想讓孩子看到,他的父母會堅強的走下去。
喪禮上來致敬的人很多,大部分都由莊楠和莊氏治喪委員會的人接待了,我與莊恒隻在貴賓室內與同輩朋友見麵。
隻有一個例外,香港紅十字總會的許領隊被楠兒引著來見我們。他將一封長長的信貼交在我們手上,眼中含淚,“這是肯亞的小朋友托我帶來的,這上麵有上千個小手印,都是孩子們為了紀念莊小姐一個個留下來的。莊先生,莊太太,你們有一個了不起的女兒,她的善良熱情永遠留在這些接受過她的幫助的人們心中。孩子們會永遠記得有這麽一位中國姐姐無私的給與他們愛心。”
我同莊恒捧著這份帖子,如同捧著我們女兒的一顆赤子之心。在她離開以後的日子,這些她想做還來不及做的事情會由我們替她繼續下去。
不過許領隊的另外一句話卻著實讓在場的人捏了一把汗,他問:“莊太,聽聞與莊小姐一同出事的還有駱小姐?這麽好的兩個孩子怎麽就遇上了這樣的事呢?偏偏她們兩個又這樣要好。唉,不知駱小姐在哪裏?我也想去看看她……”
我怔住了,心裏像被鈍刀拉了一下,這一下牽動了我內心多少不願記起的不堪回首的情景,苦澀的酸水一古腦的往上湧。莊恒定定攬住我,麵無表情的看向兒子。
楠兒趕緊走上來,“許領隊,家父家母身體不適,需要休息,我帶您出去。”
其實怎麽能怪許領隊呢?是我們自己家族的事情說不清道不明罷了。
大哥並沒有親自到場,施氏集團的董事會敬上了花圈。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就在葬禮開始前一個鍾頭,我接到了大哥的電話。
我已經弄不清楚自己對他究竟是親情的成分大一些還是怨恨的成分大一些。彼此沉默了許久,方才聽到他說,“蘊茹,小宇救了翎兒,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我……蘊茹,你們請節哀。我與翎兒的媽媽會一輩子記著這份恩情的。”
我感慨道:“你還是要同駱清玨在一起?隨便吧,我管不了你們。我有什麽資格管你們呢。你畢竟是我的哥哥。”
“蘊茹,大哥年輕的時候做了一些輕狂的事,現在隻想盡力的彌補。所幸我們都還不算老,以後的路還很長。翎兒一直鬧著要出院去看小宇,我們都沒告訴她小宇已經不在了。我知道,你不會不怪她,可是蘊茹,讓翎兒好好活著這也是小宇的心願啊。”
我不想再聽下去,緩緩地掛掉了電話。
適才夢境中有大哥、有父親、有宇兒,也許就是被他這一個電話給攪的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即使是睡在莊恒懷中,握著他的手,聽著他的呼吸也無法讓我放寬心。
活到這個歲數,我對女人的直覺無法不相信。
迷迷糊糊的又眯了一陣子,猛地驚醒,睜開眼依然是一片靜謐,心跳卻沒由來的撲撲通通的加快。莊恒帶著淡淡的倦意仍安穩的睡著,我輕手輕腳的披衣而起,站到露台外麵吹了會兒風,心思才稍稍有些清明。
待莊恒起身,我們一同下樓用早餐。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在主廳用餐了,傭人們按照以前的習慣給莊恒端上咖啡,他病中是不能喝這個的。我一看就不悅的皺眉,“都是幹什麽的?拿下去!”
傭人們垂了頭不敢直視我,許是不明白一大早的我在發什麽火。莊恒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下去,吩咐了一聲:“去找紅雲弄弄清楚再來。”
說著將手邊的一杯熱牛奶遞到我麵前,笑笑道:“不管他們,來,把這個先喝點。”
我一歎,將手放在溫熱的杯子上暖著。
“不舒服麽?”莊恒覆上我的額頭試著溫度,“還好,沒發燒。”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麽回事,早上起來我這心就慌得厲害。”
“血壓高不高?”
“還好,可能是累的了。你今天就要去莊氏麽?”我昨晚上臨睡之前聽到楠兒向他匯報這段時間公司裏的大致運行情況,估計這麽長時間沒理事,很多決策都等著他回去做。
“我先不去。我說,一會兒你還是上去躺一躺,精神要是好一點了我們就出去走走。”
我撇撇嘴,撐著額頭,“想見是真的老了,以前一夜一夜的熬,那精神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我要是成了個病病殃殃的老婆婆可怎麽辦。”
“要到那時候,估計我也就老朽了,正好又是一對。”他滿不在乎的道。
“那怎麽一樣,女人老了就沒人要了,男人多大年紀都吃香!”這話倒不是我說的,是以前穆怡勸我不要跟莊恒強的時候常常掛在嘴邊上的。
佳冉更狠,挑明了說,“就我老板這身價,估計上了八十高壽,說一句要找伴,應征上門的都能從中環莊氏大樓一溜煙排到天水圍去。
想想我就心酸,連帶著白了莊恒一眼。
他才是真正無辜的人,啼笑皆非的將手中的報紙擱到一邊,目視著我道:“我這後半輩子就剩下一個人,你;一件事,陪著你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日子。”
滿滿的幸福夾雜著歲月的沉積湧上心頭,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隻在他明亮的眸中看見了骨子裏滲出的柔情。
這男人過去從不說這樣直白的情話,現在卻是句句敲上我的心扉。
傭人們重新端了早餐上來,輕手輕腳的立在我們身邊服侍。也不知我們的那番對話他們有沒有聽見,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臉頰有些發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隨手尋過遙控器將餐廳的電視按開,耳邊低低的一聲笑,是莊恒搖了搖頭重新去看手邊的報紙。
我無意識的翻換著電視頻道玩兒,正巧看了晨間新聞。
“本台消息,X地連日暴雨,一處新建大型樓盤發生倒塌事故。據了解,該樓盤是由中港聯合開發,由香港某上市集團注資。該事故造成了5人死亡,20餘人受傷。目前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之中……”
我隻覺腦子轟的一炸,握在手中遙控器跌落在地上,心裏一個聲音一直在說,是她了,是她了。
“太太!”許多聲音一齊喊。
莊恒搶過來,急急攬住我下滑發軟的身子,在我耳邊喊我的名字,“蘊茹,不要著急,沒事,什麽事都沒有。我在這裏,我就在你身邊。”
我的手費盡全力才能抬起,指向電視,又無力垂下。
“我知道了蘊茹。你別急,我看見了,交給我,我來處理。”
我聽見自己慘聲道,“沒用了。來不及了。”
駱清玨報複的方式竟然如此決絕,一針見血。要讓大哥將施家開發內地市場的大權交給她,哪裏會是一件那麽容易的事。為了得到大哥的信任,駱清玨以自己的名義在內地成立了一間房地產開發公司,還收購了一家大型建築公司。以合資的名義邀請施氏共同參與,共擔風險。大哥一定是想,駱清玨就算要害他也不會把自己給坑了進去,誰知道,駱清玨根本就是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態引大哥入局,建成這幾棟根本不合格的危樓。老天也從了她的願,幾日的暴雨一下,偷工減料的豆腐渣工程經受不了這樣的考驗,說塌就塌了。施工地上來不及撤離的工人們有死有傷。
施家再財大氣粗也遮蓋不了這樣牽扯人命的彌天大禍!
事故一發生,施氏集團就被迫立即宣布停牌,董事局主席施逸輝被商業罪案調查科帶回去問話,而建築公司的直接責任人駱清玨也被即時拘留。
全世界的人都在等著看施家今番如何收場。
輿論傳言鬧得沸沸揚揚,莊恒不許我看新聞看報紙,也不許莊園的下人多嘴討論。他一心想把我護在這間事情之外,然而怎麽可能如他所願呢?且不說我同施逸輝的關係,單單隻說我持有的施氏股份額度,我的持股比例甚至超過大哥。全權委托書是我親筆簽下的,從法律上來說,這次的事件我要負的責任不比施逸輝少。
我站在書房外,聽見莊恒在裏麵大發雷霆:“蘊茹從來沒有參與過施氏的日常運營,施逸輝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知會過她。現在調查組有什麽權力要她過去接受問話?”
“莊先生,莊太太確實是施氏第一大股東的身份,董事局的一應文件莊太都簽署過。包括這次出事的開發項目,萬一施逸輝將全部的責任推給莊太太,我們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施逸輝?哼!是什麽人在負責這個案子?給我安排見麵。我倒不相信了,今時今日還有人敢動她?”
“這,恒哥。您要是出麵了,莊氏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麵也就跟著一齊卷進這件事裏了。”
“他們要把蘊茹卷進去,我還能在一邊看著麽?別廢話,去安排,必要的時候把焦點往我們旗下的離岸公司讓引。天明,你親自去一趟上麵,不惜一切代價把事情壓下來。”
“恒哥,您這是引火上身阿。上麵現在最忌諱人命案子,我們……”
“閉嘴!引什麽火?她是我老婆!”
我噙著嘴角一絲無悔的笑,毅然推門進去,“恒!”
裏麵的人齊刷刷的起身望著我,我掃過他們的臉龐,有不忍,有為難,也有欲言又止。莊恒坐在桌前的皮椅上,見了我一愣,隨即站起來,走到我身前,“不是讓你在房裏好好躺著的麽?怎麽起來了?走,我陪你回去。”
我推開他,定定的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不要插手。我跟那些人走。有什麽我就說什麽,該是我的罪,我躲不開的。”
“蘊茹,不許胡說。我不會讓你有事,天塌下來,我給你撐著呢。”
我抬手撫平他領角、衣袖上的皺褶,一點點的翻整齊,退後兩步相了相,笑笑。
“我不要你什麽事都替我扛了。我要你答應我,不許再為我傷心,不許像這幾十年一樣犯傻。我隻要你好好的,我們的命早就係在一起了,你活著也有我的一份,不準你糟蹋自己,聽見了沒有?”
“蘊茹!”莊恒伸手要把我拉進懷中,我卻含淚推開了他。
我走到宋天明麵前:“我簽給楠兒的股權即日生效。我同莊氏集團再無任何利益牽連。我好歹也當了一陣子莊氏的代主席,就當是卸任前的最後一個命令,我不要莊氏任何一個人參與到這件事裏麵,不要你們為了我而動用關係。
然後我轉向上官鴻,“帶我去見調查組的人吧。我知道他們在莊園等了很久了。”
第60章
“莊太太,如果你什麽也不肯說,我們很難幫到你。”
“我知道的就那麽多,我已經說過了,我對施氏日常的運營並不清楚。我本身就不是商場中人,也甚少參與商場決策。”我頗為無奈的望著對麵的年輕人,對我疲勞轟炸了一個下午,愣是要我說出施氏同駱清玨的關係。
調查組的頭絕對是個厲害人物,自己不來向我問話,盡派些初出茅廬還帶著點憤世嫉俗的後生小輩來衝鋒陷陣。事後就算莊恒追究起來也有的是替死鬼。不過我真的懷疑對麵的這個孩子究竟是查案呢還是好奇心作祟想挖出一番豪門秘辛來。
“莊太,你的背景我們很了解。出身豪門,嫁入豪門,莊、施兩大家族的很多決策都同您脫不了關係。特別是最近,您名下股權的變動讓我們歎為觀止。您現在同我們說您很少參與商業決策會不會是一件太滑稽的事?”
咄咄逼人,但句句屬實。
“我的當事人是來協助調查的,你這樣的態度我會像你的上級投訴你。”我執意不肯讓上官鴻成為我的律師,莊恒無奈之下妥協,折中的方式是由佳冉引薦了另外的律師。沒到過堂的一日,律師是誰根本不重要。
“你們還有別的要問的麽?沒有的話我的當事人要回去休息了。”這已經是今天我的律師第三次提出讓我離開審訊室的請求。前兩次都被拒絕,這一次隻怕也不會放人了。
果然那男孩攤了攤手,“問題沒搞清楚,莊太不配合,我們也沒辦法。莊太太,現在我再問一次,為什麽施氏集團會同大陸城業建築合作?你們從中牟利多少?莊氏集團有沒有參與到這個合作案中?”
我用指節頂了頂發緊的太陽穴,沉默以對。還是牽扯到莊氏了,現在最明智的方法隻有莊恒宣布同我劃清界限,這樣才不致濺上一身汙水。這莊恒那傻性子,隻怕是萬萬不可能這樣做。我惟有盡自己所能,替他撇清了再說。
“我什麽都不知道,唯一肯定的是,莊氏與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
“莊太,照這樣的進展隻怕今晚要委屈您在我們這裏待上一夜了。順便說一句,對施逸輝先生的審訊也在同時進行中,先坦白的才有機會從輕處理……。”
我撲嗤一笑,怎麽,對著我連博弈論都用上了。
這時門被推開,一個稍為年長一些的英國男人走了進來,附在審我的人耳邊低聲地說了幾句話,先頭的兩個工作人員麵上一肅,都站了起來。我平靜的望著他們,不知道弄什麽把戲。
“莊太太,張副署長在外麵等您。”說著他將手一讓,開門請我出去。
原來是他,張延清。我們很有些淵源,當年莊恒在大陸失蹤,港方的協同調查官就是他。這麽些年在一些重大場合我們也碰過好幾次麵,我倒不覺得莊恒對他有多熱絡,兩人總是不深不淺的淡然相交。他不像是會為了我的事專門出麵張羅的人。
“莊太,底下的人不懂事,麻煩了您這麽久,多有得罪。”他說的不卑不亢。
“不要緊,照章辦事而已。聽說我今晚不能離開這裏?那還請允許我讓家中人送些日常品來,我不習慣用外麵的東西。”我答得雲淡風輕。
“哪裏哪裏,莊太可以先離開。不過要交出旅行證件,在案子完結之前每日要到警署來一趟。”他的話語中夾雜著謹慎。
我身邊的律師已經不滿的開口,“莊太是什麽身份,你們這麽做不等於變相的拘留?”
張延清並不看他,隻望著我,“莊太,還請理解。職責所限,我隻能做到這一步。”
我點點頭,“有勞費心,我知道怎麽做。家兄是否也在這裏?”
“施先生的情況由另一組人負責,我暫時不方便回答您。”
我歎了口氣,示意律師去辦手續。心裏隱隱知道是出現了什麽變化,從被審時他們強硬的態度到如今副署長出麵請我離開,張延清的表情告訴我,我如果拒不離開警署,有麻煩的隻怕是這群帶我回來的人。
當今之計也惟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張延清親自送了我出門,“莊太,請走這邊的通道,一些媒體還在正門外等待。”
我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淩晨時分了,這麽重大的新聞傳媒又怎麽可能放過。無奈的踏出門去,偏門也早被記者們堵住了。我一露麵就被無數的鎂光燈閃的睜不開眼來,耳邊不停的有人急著要問我問題,讓我發表意見。
不知從哪裏趕過來的警衛人員四麵護著我,替我開了一條路,送我上車。一關上車門我閉目便吩咐司機,“不要回莊園,直接開去施家大宅。”這個時候,我離莊恒越遠,他就越安全。
“為什麽?”耳邊微微困惑的詢問聲讓我猛地睜開眼。天,我以為等在外麵的是司機,他怎麽也來了。他在外麵等了多久了?這個傻子。
我瞪著他說不出話來。他卻了然一般笑著伸手將我攬進懷中,用下巴蹭著我的額頭。
我掙了幾下沒掙開,隻好對司機說,“多逗幾個圈,把後麵的新聞車甩開。”
“不必!”莊恒沉聲擰眉,“要跟就讓他們跟。我接自己老婆回家,誰敢有話說!”
“恒,你何必這樣!”
“蘊茹,你上午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隻有一句是對的。我們的命已經係在一起了,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說過了,後半輩子我守著你,你也不準離開我!”
“傻瓜,你這個大傻瓜。”我噙著淚捶著他的臂膀。
“好了,看你,眼睛都熬紅了。相信我,事情也許沒你想象的那麽糟糕。”莊恒溫和的在我耳邊輕輕道。
車子依然平穩的駛回莊園,我的家。
當天晚上,我與莊恒都是一夜未睡,他倒是極力想讓我休息一會兒,是我不舍得,不舍得自己能把握的與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枕在他胸襟前,不安分的動來動去。一會兒要看他的傷口,一會兒要看當年我們保留下來的老照片,時不時的在他堅毅的麵龐上偷個香吻。他大概是明白我的不安,努力了幾次未果後索性陪著我胡鬧。
在我第十次要他陪我去露台看夜景之後,我伸手攬住了他的腰。
我嘟嘟囔囔的指責:“我的任性十有八九是你慣出來的。”
“嗯,是我。”他低低的笑著。
“母親說我天真,可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再汙濁黑暗,總有值得期待,值得感動的情。無論的愛情、友情還是親情。”我望著漸漸泛白的天際,說給丈夫聽,也說給我自己聽。
“嗯,我相信。來,過來點,風大。”他將我攬在身邊,輕柔得仿佛用盡了平生的溫情,“血脈親情代代延續,這才有了這個世界,這個人間。絕境和失望不過是暫時的表象,總會有公道仁義,大愛無言。”
我心中澎湃起無法言喻的激情,他懂,他都懂。
就算被世人皆指幼稚,有他明白我,就夠了。他知道我孜孜不倦追求的就是利益世界裏的一方人間溫情,我守不住的,他都默默替我扛了。
我們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靠在一起,靜靜地看日出東方。莊園一直都有世間最美的景,最動人的情,還有永遠不滅的希望。
莊恒的預言準的讓我震驚。
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一輛警車緩緩駛進莊園。莊恒吩咐守衛開門放行,我同他一起下樓去。來人是張延清,他帶來的消息卻讓我們夫妻悲喜莫名。
“莊先生、莊太太,打擾二位了。這次來是專程歸還莊太的證件以及辦理相關的手續。施逸輝先生昨日已經對專案組講明了事件的來龍去脈,施先生供認是他本人捏造了不法文件騙取了施氏董事局的許可,同時欺瞞廣大股東,與城業建築的駱清玨小姐合謀獲得審批。在建築施工的過程中,他們兩人為了榨取更大利潤,采用不達標的建築材料,瘋趕工程進度,無視工程質量,漠視人員安全。這才造成了這次重大的事故。施逸輝先生堅持這是他的個人行為,同施氏集團無關,更加同莊太太您無關。”
我瞪著張延清,發出的聲音都不可控製的顫抖:“你說什麽?”
“是的,莊太,根據施先生的口供,我們會酌情辦理,施氏集團雖然暫時不能複牌,但涉案的嚴重程度會大為減輕。”
我顧不得其他,隻望向身邊的丈夫,眼含淚光。他點點頭,伸手扶住我,一片了然。
大哥終究在最後的關頭用自己捍衛了施家最後的尊嚴。
“他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這,莊太,恕我暫時無法回答您。法律會有最終的判決。”
我低下頭,莊恒低歎一聲,走到我身前。
“張副署長,有勞了。”
“莊先生說哪裏話,我手下的人還在為昨日得罪了莊太太惶恐不安。希望兩位不要介懷。”
莊恒偏過頭來看我,我擠出一絲笑容,淡淡的答:“不要緊,不過他們也該磨練了。”
“那是,那是。我明白。”張延清搓了搓手掌,“那我不打擾二位,先告辭了。”
張延清離開沒多久,宋天明和上官鴻他們就到了。看著他們的神情應該是有事要同莊恒商量。
“這次總算有驚無險,嫂子安然無恙。這也算是天有眼啊。”宋天明剛起了個頭,莊恒就示意他閉嘴。
上官鴻及時地轉了話題,“恒哥,那個叫王競的小子被關了一段時間了,那小子硬的很,滿口的胡言亂語。是不是找個妥當的名目,讓他在裏麵呆上一輩子?”
莊恒肅聲道,“讓他平安活著算是便宜他了。若不是看在女兒的麵上,我……也罷,就讓他在那銅牆鐵壁的地方好好想想他都做了什麽。一年想不明白就待一年,一輩子想不明白就不要出來了。”
唉,王競真的是辜負了福慶的一番苦心。他對我們的怨恨隻怕不是一天半天能夠消除的,據裏麵的人說他每天在裏麵聲嘶力竭的咆哮,不停的鬧著要見駱翎。有醫生的診斷是,受了過大的刺激,產生了狂躁症的症狀。
每次一想起宇兒最認真的一段情就這樣殘酷的被利用,心中的傷和痛就似乎要將我整個人吞噬。
現在我需要費心安排的隻剩下福慶了。
她托紅雲呆了一句話給我,說她後半生隻願長伴青燈古佛,為自己也為兒子贖罪。她求我不要再去見她,她會在菩薩麵前為我祈求福祉。
“蘊茹,要不要去休息一會?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處理。我會打點妥當的。”莊恒俯下身子輕聲對我說。
我也確實有些不支,腦子越來越重。我點點頭起身離開。
“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我對送我回臥房的丈夫說。
他思索一陣,終是沒有堅持。
我站在露台前目送福慶離開,孱弱的身軀,微駝的背影,蹣跚的步子。楠兒告訴我,他同喬沁已經替福慶在廣元古寺打點好了一切。我默然良久,同意她的選擇。
看著她在正廳前站立許久,登上送她的車子。我們相識相交的一幕幕又在我眼前放電影一般的閃過。
莊恒說,人活於世隻求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可俯仰之間,到底還是有重重的遺憾,重重的歉疚。
這一生,到底是我欠了福慶了。
一周之後,香港法院宣布了對施逸輝、駱清玨的判決,等待他們的是再不見天日的鐵窗人生。雙雙入獄是駱清玨早就想好的結局麽?她在審判席上的那抹淒迷的微笑又是為誰而綻。大哥很平靜,平靜的讓我幾乎認為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他是在等待這樣一個結局。
施氏在施逸輝攬罪於一人之身後被審定可以重組複牌。外界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施家已是一盤散沙,難逃破產的終局;有人傳言,莊恒會就此將施家歸入旗下;還有人說施家二房會借此時機重返香江。
我突然之間無可避免的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所在。其實,施氏的複牌、重組甚至於留存我都願意交給莊恒。
人生就是這麽可笑,所有的事都像是注定了一般,走到頭才發現我們竟然繞了那麽多的冤枉路。我不願去想什麽也許,也沒有如果可言。
莊恒沒有告訴過我他的打算,我也不去問。莊氏的部分得力高層急調施氏,楠兒更是在不停息的會議文件中忙得不可開交。莊恒表麵上什麽都不過問,隻拿大主意,剩下的時間都陪著我休閑度日。
修修花,剪剪草,甚至計劃著何時離開香港到綠莊去,或者到世界各地去走一圈。
我知道,我們都在等待另外一個人。
大哥同駱清玨服刑後的第三天,一個女孩子跪在了莊園的門外。
駱翎,確切地來說,是施翎。
重傷初愈,手臂上還纏著繃帶。她求我們允她去拜祭宇兒。她對著宇兒的靈位磕下頭去,沒有辯解,沒有祈求,隻有骨子裏滲出的悲涼。
“我們說過,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這一生也就隻會有你一個朋友。”她喃喃的道。我從那孩子依舊清澈的眸中甚至找到了宇兒的影子。女兒臨終前的話我無法忘記,她求我將所有的愛轉給駱翎。
莊恒曾對我說,“駱清玨是偏激了一輩子,可難得的是,翎兒這孩子很好的成長了。”
我知道,這些年,莊恒費了不少心調教這個孩子,希望她不要行差踏錯,希望她正直善良。
我扶起這個應該喚我一聲“姑姑”的孩子,這個宇兒拿命護下來的孩子。
“別哭,如果真想報答莊宇,就要更好的活下去。施家還要在你手中發展下去。”我對她輕輕地說。
她回身望著宇兒的遺像,堅定地點頭。
莊氏交在楠兒手上,施氏由她繼承,這是我們能做的最妥當的安排。
就讓所有的恩怨到我們這一輩終止吧,孩子們理應在新的一頁上抒寫屬於他們的故事!
又是夕陽西下,紅霞漫天。
我與莊恒並肩坐在園中看日落長河。他將我攬在懷中,低聲說,“把手伸出來。”
我依言行事。手指上驀的一涼,低頭一看,原來是我們的婚戒。當日摘下竟耽擱了這麽些日子也不曾戴起。不好意思的一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也不再說話,隻將手與我的疊在一起,我們的戒指蘊動著深醇恒久的光芒。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我們相攜一生的誓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