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世界是這樣歸於安靜的。
河水緩慢侵蝕地表,草種徐徐散在風中,流光交錯,花香漫長。落滿在心裏層層的塵埃,被月色款款洗去。所有嚐試還鄉的旅人,都還安眠在迷局。
其實也用不著那麽琳琅。
蹲下身時,有棵植物掛傷了寧遙的小腿。如同一句背後的誹謗暗算,過了半天才感覺到它細微又鋒利的疼。寧遙低頭看去,隻有一小顆血珠滲在皮膚上,更像是來自身體之外,偶然沾上的一個標點,為自己寫下的話做著斷句。
“最討厭王子楊”。“最不要臉就是王子楊”。
下午四時,體育倉庫朝西的外牆。陽光不情願地斜切過上方,形成涇渭分明的兩種色彩。大半依然浸泡在暗淡光線裏,小半隨暖黃的夕色蒸發。灰白塗料刷得馬虎,時不時在某處鼓起一個大包,或在哪裏留下班駁的裂痕。既親近,又粗糙。
事實上,這些並不應該是第一眼所能看見的。
第一眼應該看見的是,滿滿一牆的塗鴉,像張麵積廣大而疏密不均的蛛網,蓋在了牆上。互相拆分著編旁和筆畫的字句,最終以交錯亂線的方式,將親近而粗糙的平麵,寫成一張新麵孔。在光線的切分下,顯露出了既詭異又真實的魔力。
“黃秋洋去死吧”、“喜歡你”、“靠”、“一萬年不變”、“西門大媽是三八”。那些是在一米外所能分辨的特大字體。
“樓旭樓旭樓旭樓旭樓旭樓旭”、“忘了忘不了”、“社會主義好”、“如果聲音不記得”、“悟空,你在哪裏”、“我是一個的寂寞女孩”、“秘報:校長已離婚”,以及如同小蟲爬過般的一行“我真的寫不出來了寫不出來了寫不出來了”……都是湊近一些後,從線條中產生了意義的組成,一句一句現出原來的形狀。
暗淡的心情的秘密。
暖黃的秘密的心情。
同一個平麵上的。無數個不同空間。
“最討厭”的“厭”字貼著他人一句“打倒監製!”,或許會看岔成“最討打王子楊”。寧遙沒有在意,蹲在地上繼續將句子寫向牆角,沒有空間了,以至於最後“就是王子楊”五個字不得不彼此疊在一起,變成黑壓壓一團。
也好。顏色越深,心情才越舒暢。
起身時腿狠狠地發了麻,疼得寧遙齜牙咧嘴。扶著牆,姿勢別扭地走了出去。
到了教學樓前,看見王子楊站在放學的人流中左右張望,視線掃到寧遙臉上時,微笑起來,隨後拖著兩隻書包跑向了她。
“你去哪裏了?”邊說邊將一隻書包遞了過來。
“老師叫。”
“誰叫你?沈燕平?”
“嗯。”
“有什麽事啊。”
“也沒什麽。”寧遙轉進了車棚,一邊避讓著不斷打著鈴衝出來自行車,一邊尋著屬於自己的那輛。
“這裏這裏!”王子楊在身後衝她喊,“和我的並在一起啊。”
“哦。”寧遙回過身,“忘記了。”
“我這輛車容易找,以後你隻要找到我的,就一定找到你的了。”特有成就感的笑容。
寧遙彎下身去的時候,鼻尖就對著王子楊那輛新山地車的車杠,是非常醒目的粉紅油漆。她突然停了動作,直起腰看向對方。
“怎麽了?”女孩一臉不解。
“嗯?沒什麽。”
就是忍不住地討厭你。
回家的路,兩人並行的,三分之二,自己一人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路上,是搖碎在頭頂的樹冠,一排把婚紗洗後曬在馬路護欄上的婚紗店,以及靠著十字路口的綠色郵局。幾年前有個電工在修理路口的高壓電線時觸電燒死了,當時寧遙從自己的窗看見密密麻麻的旁觀人群,和電線上一團不可辨的黑影。後來電視台也曾有報道。是鄰居們宣傳著“我們這裏上電視了啊”,才使自己家沒有錯過那個節目。
幾年過去,宛如什麽都不曾發生。寧遙每天騎車經過那名電工出事的地方,眯眼看著電線交錯在日光下。也隻是交錯的電線,和日光。遙遙不關己的毫無感覺。
傍晚是如同半流質態的向前延伸,凝滯而巨力的疲倦。有時的錯覺是,不是自己在路麵上前進,而是腳下的路不可抗拒地後卷。
並非僅僅是傍晚。晚飯時聽父親抱怨著學校裏的人事,母親聽新聞又對房價怒氣衝衝,寧遙總是默不作聲地在一邊喝湯。可以真切感受到在體內流動的暖熱。最後融在腹部,慢慢消失。許多的熱能,都這樣不知消失到了哪裏。如果不那麽大煞風景地分析著脂肪百分比的話,確實值得疑惑自己為什麽會成長為一個沒有熱情的模樣。
好象那些所有的骨頭湯、番茄湯、青菜蛋花湯,都從體內一個洞裏消失了。隻留下漆黑漆黑的一片。哪怕是光線想去探一探,也去向無蹤。
於是成了無法描述和認知的部分。
“死氣沉沉的。”母親不隻一次毫不避諱地對鄰居這樣說起自己的女兒。寧遙那時就坐在窗邊看書,默默地聽著隨後兩個母親各自挑剔自家孩子的不是,並恭維著對方。
死氣沉沉、學不進東西、心思很重、和父母不夠親。
很乖。文靜。像個女孩子嘛。哎呀,女兒都是父母的棉毛衫,比我家那個死小子不知道要好多少了。
有時聽著聽著就會笑起來。一件事情的兩種評論,截然相反卻又各自正確。寧遙探出腦袋,看見媽媽搖著滿頭燙卷的頭發,神色卻終於因為那一位母親的說辭而變得驕傲起來。
很好哄的媽媽。
晚上正要回自己的房間時,爸爸接起電話,隨後遞給寧遙。
“是我呀~”王子楊俏嫩的聲音。
“哦……”寧遙沉了沉臉色,“有什麽事?”
“你在幹嘛。”
“剛剛吃完飯。”
“我也剛吃完~”
“嗯。”
“等會看電視嗎?我爸爸租了好多碟,你過不過來?”
“什麽碟啊?”
“嗯……反正好多啦,你過來就知道了。”
“不要了啊。都晚上了。”
“子楊的電話?”媽媽在一邊出聲問,寧遙就轉過頭去點點頭。
“她讓你去玩,幹嗎不去,整天悶在家裏,發出蟲子來。”媽媽經常有些古怪而幽默的比喻句。
“你媽媽都同意了啊。”王子楊在那邊聽見了,越發催促到,“過來陪我嘛。反正你在家也沒什麽事做,過來玩,啊。”
寧遙沉默了一會:“好吧,那我等會過來。”
“啊對了,寧遙,”像想起什麽似的,“等會來的時候,替我買四根法式蠟燭吧。就在我家的超市裏。我懶得下樓了。”
“……嗯。”
出了自家的樓道,騎車五分鍾,換成走路二十分鍾,就到了王子楊家剛剛新遷不久的小區裏。是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的刷紅塗料的眩目的樓房。
寧遙最不喜歡紅色。說不上喜歡什麽顏色。反正紅色是最不喜歡。所以王子楊兩次邀請她都拒絕,盡管最後每回都被纏得沒辦法而答應了她。第21門,12樓1202。很多的1和2,也是前不久寧遙才記住的。
21門,12樓1202。
出了超市,塑料袋裏裝著四根紅色的長長蠟燭。這東西寧遙沒有使過。她的情調不像王子楊那樣浪漫,總是時不時地不開燈,點蠟燭營造氣氛。比起光,寧遙更喜歡黑暗而暗寂的地方,雖然母親將她不喜開燈的舉動理解成“節約電費”。
也是在節約電費。
還能受到表揚。挺好。
走進龐大的住宅區,照著心裏反複的數字挑準樓道邁上台階,到了電梯門前正要按開關。卻看見一邊貼著“親愛的住戶,本電梯因故障今日維修,暫停使用,請各為住戶予以諒解。”寧遙心裏一沉。王子楊的家在12樓,怎麽爬。在底下猶豫半天,考慮到東西也買了,隻能無奈地走進一側的樓梯口。
全封閉的樓梯,除了目的地遙遠帶來的無力感外,更多的是害怕。
寧遙走到二樓,已經看不見底層的入口,變成了如同在什麽生物體內般受到結界的地方。她咽了咽唾沫,從一級台階,變成每步兩級台階。剛剛走到三樓,看見燈光在這裏褪到上方,昏黃變成了暗灰色。
上一層沒有燈。
在她想到各種血腥事件的同時,聽見樓梯上有人的腳步。其實對方完全可以是同樣為電梯所苦不得不爬樓的住戶,但恐懼在未知的催化下朝著不見邊際的地方飛快膨脹開。那人剛一露麵,寧遙就“哇啊”大喊一聲,塑料袋脫手,四根蠟燭在台階上蹦跳了一會才終於停住。
對方顯然也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動作一僵。卻沒有像她那樣一驚一乍,而是就站在幾級台階下,定定地望向寧遙。
光影暗淡的部分間凸起的輪廓線條。
年輕男生的臉。
眉間有稍稍的單薄,掛著一點少年們特有的冷冽神情。卻不可怕。還有模糊開的發線,是臉部最深的色彩。
全都隨著他身邊的最後那點燈光,向自己悄然地湧來。
比自己更先動作的是對方,寧遙看他彎下腰去,伸手拾起幾根蠟燭,隨著他的動作,人影突然折下一塊,變成單薄而自然的一堆線條。什麽像是要滑下去,卻又差那麽一微米的距離還連在一起。光線的渲染中難以分辨他穿的什麽顏色的衣服,眼下卻是深褐黃色。直到他又直起身。
“你的。”走上前來,遞給寧遙。
等對方示意般地做了個接的動作,她才回過神,接過東西,飛快地往上跑。跑過兩步後,腳步又遲疑了下來——
折向上方的空間一片漆黑。
身後的人跟了過來,寧遙停滯了幾秒後,側過身讓對方先上。那人也不說話,斜過肩就走了上去。經過寧遙身邊的一瞬時,傳來了溫暖的熱量。幾厘米的空間升起微不可測的度數。
看他走在前,寧遙才跟上。完全的漆黑裏,絲毫看不見對方的動作。隻能聽見細微而清晰的聲音。腳步聲,衣料摩擦聲,呼吸聲,以及女生不停咽喉嚨的尷尬聲響。充斥在難以目測的空間裏,化成朝上漂浮的細小翅膀。懵懵懂懂地浮遊不定,東搖西擺。
寧遙一腳踩空。
原本預想中應該有的台階突然轉為平地。寧遙一個踉蹌後,才明白過來,原來是這一層已經完結了。
感覺到男生在前麵停了動作。寧遙也站住了。
“沒事吧。”聲音響起來。聽不出什麽感情。
“嗯。謝謝……”
“這裏每一層都是18級台階。”傳授著。
“……知道了。”
隨後男生正要走,又停下來,像摸索著什麽東西。寧遙努力睜著眼睛以分辨那一團漆黑中屬於他的一片,正為無所收獲而有些著急時,“嗒”的聲響。
一朵黃色的花瓣搖曳著投影在她的眼睛裏。
打火機的光,映著他的臉。
寧遙的瞳孔裏像鑽開兩個洞,什麽東西被逐漸剝奪走。
明明沒有聲音的。周遭在火光邊緣模糊,所能分辨的都包圍在它的四周——手掌上突出的骨節,在末端變亮的發梢,和下頜最後隱沒的線條。而其餘的一切,呼吸流失了,心跳被血液蓋沒,正和反不再爭執而混為一談,身體裏無知的黑暗釋放出能量……一切的一切,都歸於無聲,向無盡的地方直線下滑。
沒有聲音。但那麽多無聲的動靜聚在一起,無聲也變成有聲了。
震耳欲聾的寂靜的聲音。
被一片明黃色的火焰,在空氣中逐漸燃燒。
兩人一前一後地踏上樓梯。再上一層,寧遙突然想起是否應該捐出一根蠟燭,卻還是作罷。那畢竟不是自己的東西。那麽,會不會被對方誤會成自己小氣得不可救藥。眉頭絞在一起。直到對方突然又熄了火光。寧遙不解地望向前麵的黑影。
“燙手了,抱歉。”男生像是把打火機舉到嘴邊。寧遙聽見了吹氣的聲音,這才下決心對他說:
“用蠟燭吧。”
“也好。”
等到了12樓,寧遙早已喘不過氣。令她比較意外的是對方同自己一樣都是到12層,推開樓梯甬道邊的門踏進樓層的走廊,是明晃晃的燈光,從某個切麵間不斷溢出,四下被泡在安逸泛濫的明媚裏。寧遙感覺是如釋重負,而男生吹滅了燒得隻餘最後一小截的蠟燭。
騰空而起的青色煙霧,像微縮的雲。在某個瞬間裏,帶著特有的氣味,隨著時間搖動的篩子,被輕輕過濾在了下方。
道謝過後,寧遙就和對方就此分別。然而兩人卻往一個方向而去,不由有些尷尬。直到最終停在同一扇掛著“1202”號門牌的門前。
“你是?”寧遙開口時,男生也有些困惑地問:
“你找誰?”
“誒?我,我找王子楊。”
“這裏沒有這個人。”
“啊?不,不可能啊……”寧遙又看了一遍門牌,和心裏的數字重合無誤。
“這裏是21號門12樓1202,你是找這裏麽?”
“21、12、1202……”囁嚅著和記憶比對著,12、21、0、1、2……隨後才醒悟過來。是自己一路默念結果中途搞混了,就這樣吟著錯誤的數字直到這裏。
“對不起。”慌慌張張地要走。聽見背後的人出聲:
“你一個人走,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說出口的話卻因為咽了一下喉嚨而有些走調。男生掃了寧遙兩眼,想了一會,把手裏的東西遞過來,“打火機給你。”
綠色的塑料殼打火機。
寧遙沒有對王子楊解釋什麽,隻說自己買不到蠟燭所以也懶得去她家。王子楊還是有些怨色,直說那也不打個電話來,我還因為你在路上出什麽事了呢,寧遙你這人總這樣,不想的時候就不出一語地跑,攤子扔在那裏,打個招呼都不會。
寧遙抬眼看著王子楊有些陰沉的臉,開口說:“嗯,對不起。”
“下次別這樣了啊!”
“嗯……對不起。”手伸進校服口袋裏,握住那隻打火機,“以後不會了。”
和王子楊是從小學五年級起的朋友。那時寧遙剛剛跟隨父母回到上海,小學生對與新同學沒有高中生那般的冷淡,都積極地拿著課本上傳授的友誼去巴巴地實踐。於是很快同桌的王子楊就成了寧遙最熟絡的朋友。學校周圍最受歡迎的零食攤都是王子楊推薦的,班裏唧唧喳喳的男生都是王子楊介紹的。沒多久她就成了寧遙家裏的常客。父親母親都挺喜歡她。
媽媽說的最多關於王子楊的一句話是“到底是標準的上海小女生。”
什麽叫標準的上海小女生。
王子楊。
王子楊這裏成了個形容詞那樣地被使用。當寧遙尚且對於“標準的”“上海的”無法清晰定義時,整個兒滲透進她認知的,就是王子楊的一切。小時候在孩子手中最流行的塑料皮鉛筆盒,就是王子楊,就是上海;一雙挺刮的紅漆皮搭扣鞋,就是王子楊,就是上海;母親是任何時候都皮膚白皙的中年婦女,就是王子楊,就是上海……
等長大了後,想起那些直白而幼稚的判斷式,卻很難輕易笑出來。因為直到今天,寧遙一日日地目睹著王子楊成長到17歲時,心裏依然存在著同樣的判斷式。
家境良好的,房間裏有歐式桃木床,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挑揀一切機會逃避穿校服,在老師允許的範圍內露出肩膀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說話中含有非常真實的撒嬌成分,習慣性將自己依向別人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不由自主地將自己放在行使命令的位置,卻又沒有命令口吻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
寧遙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記住的全是令自己討厭的地方。
所有人都說她們是最要好的朋友。
連寧遙自己都覺得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這樣了。她和王子楊每天都一起騎車去上課,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回家,春遊秋遊的時候也坐在一起,永遠是形影不離的樣子。寧遙過生日,王子楊買了大束的百合花朵,在眾目的注視下交到她手中。在高一學生中,這樣的行為令周圍的人在場幾乎嗟歎。
而寧遙自己知道,她不喜歡任何一種花朵。
喜歡百合的,是王子楊。
花插在家裏幾天後就謝成褐黃色,寧遙沒有動,是媽媽把它們打掃走的。寧遙看著收垃圾的人把它們埋沒在塑料大筒裏不知會運去什麽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後會腐爛,會變成有機物,會逐一分解。
分解。最要好的朋友,和非常討厭的人。
這個世界上的確有著怎樣無視也無法忽略的距離。是一條河流,單獨地流淌在她的心上。沒有人知道的河流,自然誰也跨不過去。硫磺氣體在上麵盤旋,沸騰的泡沫蒸發成氣體。最後循著血液在全身周回,每個毛孔都散發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厭惡。
是像絲線一樣糾纏不清而精致的惡毒。
直到寧遙發現了學校陳舊的體育倉庫背麵,那堵朝著角落的牆。
沒有熟悉的人的名字,有些字跡已經看不清楚。應該是沒幾個人知道的地方。而即便是有人知道,被圈解在塗鴉中的話,除了當事者雙方,誰也隻能窺見真正意義的一點皮毛。
記載著當年“林舒平最愛汪函”的牆。
記載著當年“體育課不考800米”的牆。
然後是記載了,不知道誰宣布,“我最討厭你”的牆。在同樣類型的幾句書寫中,是最纖細而漂亮的筆跡。
寧遙在課後突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不用回頭就知道。
“好象有新的電影。”王子楊問,“陪我去看吧。”
“沒興趣。你知道我不喜歡看電影。”
“就當是為上次的事賠禮道歉好了,陪我嘛。”
寧遙扭過頭盯住她,賠什麽禮?為什麽我得聽你的來賠禮?
“怎麽?”女生察覺了她神色的變化。
“我不喜歡。”
“真是……”女生像被什麽轉移了注意力,隨後寧遙感覺腰邊裏忽然有奇怪的觸感,反應過來的時候,王子楊已經從她的校服口袋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綠色的塑料殼打火機。
“啊——”寧遙出了聲。
“你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啊?”王子楊的粉紅色指甲劃過塑料殼上的白色印字,“……飛樂、KTV……”
“給我。”不知不覺地麵色冷了下來。
“嚇?你去KTV了?我怎麽不知道?”王子楊沒有察覺,反而像是發現了女伴的什麽隱私似變得越加興奮,“你一個人去的?幾時去的?不過怎麽會拿打火機呢?”
“王子楊——你給我。”寧遙伸手要奪。
“啊!”像是鑽研透了寧遙有些著急的神情,王子楊大叫起來,“是不是男生的呀?!”
“秘密是因為會被人發現才具有了價值。”
寧遙第一次寫下王子楊的名字時,鉛筆確實在半空猶豫地一滯。因為她考慮到自己的塗鴉也許會被人看見,被王子楊,被認識自己和王子楊的其他人,發現,或揭穿。令一切變得不可預料。
然而她聽說了,秘密正是因為可能被人發現才具有了它本身的價值。
略略發抖的。除了是害怕,還有激動。
交融著對被曝光的害怕,以及未曝光時的緊張。想要無關者知道的激動,卻更想讓有關者知道的激動。矛盾的針線飛快而混亂,在無法目測的時候已經織成一整個莫測的繭,包裹著被無奈和發泄所築就的心髒,使之永遠不會在壓抑下沉沒消失。就這樣持續漂浮。
“最討厭王子楊”。“最不要臉的就是王子楊”。
心裏某個觸角在天光下蔓延出墨綠色的線頭。
為什麽朋友是最討厭的人。
其實在王子楊之外,寧遙也有朋友。鄰居家年長半歲的尹依然算一個,在王子楊不出現的時候,依然是陪自己玩得最長時間的一個。雖然到了一年前,像是突然開竅那般領悟到“代溝”這類東西,而身為姐姐的她卻不是照顧小孩的料,兩人的關係就變得又輕又薄。還有同班的曾萄,因為她生得胖,很有些仰慕手長腳長的寧遙的意思,可在寧遙看來似乎是因為王子楊貼得自己太緊,使別人羞澀尷尬無法介入,兩人之間也變得越來越禮貌。
唯一在身邊的,就是王子楊。
那麽討厭的朋友。
矛盾像首尾互接的魚,在這個世界中長久地存活著。
寧遙不知道在嬌縱的她身邊變得那麽沉默,是因,還是果。總之她已經毫無反應地承受來自女孩的各種需求。若不是天生一張蒼白的臉,也許就會從此變成中性角色。
然而每天和王子楊一起騎車回家時,隨著紅燈停下在成排的婚紗邊。它們被洗得整個兒翻轉,露出裏麵白色的鉛絲,簡單得像一條被褥,而那些閃閃發光的外罩,被兩隻衣夾夾在鐵絲繩上,如果沒有這個環境,或許誰都以為是一塊過時的桌布。
每當這個時候,泛濫在寧遙心裏的失望就漲滿了最後一點空間。沒有留下半點地方。於是她一語不發地蹬車將之甩在身後。
路的四周卻是不變的陳舊風景。
把自行車塞進幾乎已經飽和的一層樓道裏,自己隻得側著身子踮過腳才能穿越。到了家門口剛要掏鑰匙,發現對門口坐著一個人。寧遙蹭地跳轉身。
“寧遙。”
“啊……是你……”嘴唇動了動,卻想不出對方的名字,尷尬地愣著。
在對方的提醒下,寧遙才想起原來是謝莛芮。聽著非常女性化的名字,令人聯想到花草繁複。當初寧遙不知道該怎麽寫,對方就攤開寧遙的手掌。細長的手指在上麵劃出紛雜的線條。不知怎麽的令寧遙想起自己在牆上寫下王子楊名字的情景。
是依然的朋友。比寧遙大兩歲的樣子。最初從依然家看到謝莛芮的時候,寧遙最詫異的是她筆直的腿。簡直要讓生為女生的自己流口水。而在隨後兩三次的接觸中,更是有些按捺
不住地喜歡她。
說不清楚的地方的優秀。
或許最簡單的一句“沒有王子楊的任何一點毛病”。
“等依然?”
“是啊。”
“要不……到我家等好嗎?”
“行。謝謝。”
寧遙發現自己難得能和王子楊以外的女生相處。甚至會有些不自然地緊張。
端著茶杯的手感受到的熱量傳遞不到更多的麵積,隻在手指上發紅。
連找什麽話題也想不出來。
隻看見謝莛芮不時的微笑。寧遙跟著傻傻地勾過嘴角回應她。
這樣的情形好象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和王子楊身上似的。寧遙總會在王子楊家看見她披頭散發到處亂走的樣子。想來是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外人能夠一睹的真相。
突然覺得這樣的時間很難熬。坐在凳子上不能動,隻聽見襪子在抽絲。
等依然到家後,拍拍寧遙的肩算是感謝,兩個女生就此閃進了對麵的屋,關門前謝莛芮衝寧遙笑了笑。寧遙突然很想厚著臉皮加入進去。卻終究隻是站在家門前看著對麵打開的角度慢慢閉合到零。接著又安慰自己說在一切也聊不出沒話吧。幹什麽傻兮兮的樣子。謝莛芮又不是王子楊,可以和自己把所有無聊的有聊的話題硬講上幾個小時也不歇口氣。
自從上次因為打火機而和王子楊正正式式地吵架了以後,寧遙現在每天都自己單獨走。有時在教室裏餘光掃過王子楊,差不多每次都看見她和其他女生紮成堆在那裏聊天的樣子。寧遙才逐漸意識到原來她也有別的朋友。
從兩人粘在一起到一人行影單隻,確實有很大的不同。寧遙無聲地克服著內心體驗到的不習慣,在蹬著自行車經過王子楊身邊時也努力顯出一臉冷漠,甚至嚐試著在她與別人談笑時說麵無表情說一聲“借過”。然後反複揣度著自己剛才的刻意是否有些張揚,以至於會不會令王子楊察覺。
兩個人像鬥法。
媽媽的敏銳有時更為驚人,第三天後就問寧遙:
“你又跟王子楊生氣啦。”
“……幹什麽啊。沒什麽事啊。”
“人家幾天沒來電話了。”
“有空哦,天天打電話。又不是遠距離戀愛。”
“你別嘴硬了,你們就是天天都有電話。還都是人家王子楊打來的,做你這種人的朋友啊,真要受得了你的死人氣。”
居然真的天天都通電話。寧遙想不是自己撒謊,就是確實不清楚。做了六年的朋友。慢慢變成各自的一部分。就像毛巾、錢包、夏天的木棉、摔壞頭的圓珠筆那樣的存在。沒有好壞之分,隻是有無的區別。可事實卻是,就像電話機使用得久了,數字全部磨損那樣,即便看不見,卻依然知道它們每一個的象征。
早已同化作不是刻意回避就能徹底消失的東西。
連在一塊肌肉的下方,粘稠而割舍不去。
下樓後看見王子楊等在寧遙家門前,寧遙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自顧自地蹬起自行車。而對方跟了上來,等兩人沉默地騎出兩條馬路後,王子楊才像是漫不經心般開口問“今天星期幾啊”。寧遙想了想說“星期三”。回過神來後,就算合好了。
比什麽都要簡單。還沒等自己防備。等自己反應出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與王子楊徹底分道揚鑣的機會時,總是就這樣錯過了。一點點懊悔就像墨水漬,掉在整個透明的心情裏。在最中間形成一小塊藍色的煙霧,隨後又這樣輕輕散去。
女生與女生分手之類的,算不算非常孩子氣的想法。
中午吃飯時,寧遙對王子楊建議說去吃麵吧。她沒有疑義。雖然等老師拖完課兩人匆匆趕去麵館時,店堂裏的位置早已被占滿,隻有擺在外的臨時加座還空出幾個。王子楊去開單,寧遙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不知道是凳子還是地的緣故,總之坐得七高八低,也隻能忍著。
兀地感覺腳邊蹭過一個什麽東西。寧遙一激靈,才發現原來是麵館裏養的貓。真和笑談所說的一樣,混飯店的貓都是膀大腰圓,麵館家出品的自然瘦得一臉矍鑠樣。寧遙有些怕動物,不動聲色地將腿移開。那貓卻像是餓慌了,孜孜不倦地乞食,蹭得寧遙一陣陣發寒。
前麵隔了一張桌子的地方突然垂下的男性的手,托著兩片牛肉,將貓瞬間引轉過頭。
寧遙抬頭看去。隨後下意識地手往口袋裏伸。
綠色的塑料打火機。
男生把視線從貓呼哧呼哧的動作上緩緩抬起,最後如同輕柔地不沾地的絮一般,看向寧遙。就像是有鉤子掛在心裏的某個地方那樣,和他對視的片刻,意識轉到大腦,鉤子稍微動一動,滿身神經跟著牽起來,人就在某個暗無聲息的地方被扯了一回。
從昏暗不明的記憶裏蛻出清晰的核。
接著是男生聽見一個名字而側過臉去。寧遙循著他的視線看見了舉著收銀單而來的王子楊。以及在她身後喊著“陳謐”的謝莛芮。
有什麽緩緩地浮了出來,如同遊過暗藍色天空的銀魚一樣。
世界以退潮的光影慢慢歸於安靜。
在周日午後的公交車上,寧遙睡著了。
汽車小顛簸,像低沉燥暖的弦音,久久地嗡著。於是睡得一迷糊,就做了夢。
夢裏下著雨。
雨線在車窗外密集。轉眼間,積水變成一條河。也不知汽車怎麽了,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像船那樣把鐵皮身子漂在河上,直劃向前去。
水麵分開。
有打轉的葉子掉下來。
在夢裏的身體沒有重量。被光線直接穿過仿佛會曝露每根血管的走向。靈魂鬆懈,揉一揉就能吹散似的。怎麽才能提醒自己這是夢。太陽溶解在水裏,還沒有化完的最後一塊殘骸,是金黃色,在不遠的地方沉沉浮浮。暖得像是真的。
怎麽才能提醒自己這是個夢。
醒來時,正是汽車到站就要重新起步的刹那間,車門已經關閉。寧遙趕緊抓過書包跳起來喊著“還有人,還有人要下!”,賣票員不滿地看她,“要下車就早點站起來啊,哦喲,搞來”。乘客們的目光掃向自己,寧遙漲紅了臉。
我又不是故意賴著多坐一會的。幹嘛啦?!
心情壞掉一點。一直持續到接下來的補習課。張老師帶著三個學生坐在客廳補習數學,他的愛人在廚房裏炒菜。這邊的門雖然關著,味道還是溜進來。可以分辨出辣椒和咖喱的味道。寧遙曾經不止一次地想,有多少辣椒和土豆是用我們的補課費買的。想得又無聊又市儈,卻還是低落起來——爸爸媽媽對不起,我把你們準備買房子的錢都送給了老師去買土豆。
往往這個時候,寧遙就從心底羨慕王子楊的優異成績。尤其是數學,簡直是寧遙光腳也追不上的天文數字。
自己沒有什麽特長。其實也曾在心裏多次默默地想過“我對於音樂方麵似乎還滿敏銳的”,說這話的憑據僅僅是能夠準確打出某首流行歌曲的節拍而已,純屬一相情願的安慰。好象每個人都會把自身看得要了不起那麽一點,雖然走進人海又是遍尋不見。畢竟自己說自己的,不能算數。
走神了。一道反函數的題目漏聽掉大半。
坐在小方桌另兩邊的女生運筆如飛。隻有寧遙愣愣地停在一個沒有意義的“=”上。反函數,不懂。光記得班裏有人把這個名詞藝術化後稱之為“背道而馳的愛”,那正弦函數呢,“欲抑先揚的愛”。嗤。真是嗲死了。
越發胡思亂想起來。
寧遙知道桌對麵的老師一定盯著自己看,不敢抬頭,就這樣裝模作樣地亂寫一通——“起碼我寫了什麽,老師是看不見的吧”……等到精神集中。看見“=”後麵寫著的兩個字。“陳謐”。
微微怔忪。跟著才像是惟恐著什麽,把四個字重重地劃掉了。
心裏垮下去一片。
亂七八糟。
事實上自上回和謝莛芮在麵館照麵後,再也沒遇見過。嗯,是指再也沒有遇見謝莛芮的那個朋友,叫陳謐的男孩。靜謐的謐。雖然四人拚起桌子一起吃麵聊天,可寧遙始終沒和他
聊上幾句話。原先還有些擔心對方會無意講起兩人在樓道裏的經曆,這樣一定會引來王子楊好一通追問,但男生什麽也沒說。
寧遙不願意去回憶那天。
那一天她捧著麵碗,把有缺口的碗沿轉向外。陶瓷發熱。香菜厚重的味道扶搖直上。一筷子下去。耳朵聽見王子楊對謝莛芮熱情地招呼,絲毫不像陌生人之間的對話。麵很燙,舌頭灼得熱辣辣的疼。隨之是女生轉向男生開始的話題。陳謐一句句應著。當聽到王子楊語氣懵懂地自問“可靜謐的謐又怎麽寫呢”時,寧遙在餘光的小半塊視線裏,看見男生變柔和的臉部線條。
是在笑。
隨後他掉轉過筷子,用另一頭在桌上點寫著。寧遙放下麵碗,暗暗伸長脖子。
點。豎。折。手指以外,幾乎沒有幅度的動作。人像靜止。日光流過他上半身,又頓在衣服的褶皺裏。包圍在四周的空氣,鼓動著細細塵埃和麵條的香味、以及非常非常小的震感。是靠近著他的手肘察覺的不辯真假的震感。
木頭筷子和木頭桌麵碰擊。隨著寫每一筆時微弱的“篤篤”聲沉向深處。
十二筆的“謐”字。
補課完趕到家裏時,已經很晚。由於堵車的緣故,時間難以把握。所以父母也就不等寧遙一起開飯了。
“今天上的都懂了嗎?”媽媽一邊盛上湯一邊問。
“……懂的懂的。不要問了,煩死了。”
“你這個小孩,什麽態——”電話鈴聲打斷了話。
腳指頭也知道是王子楊。
曾經寧遙默默地統計過。究竟每天兩人都能說些什麽。女孩子之間的話題從哪裏來。為什麽能夠日複一日。但是即便記下那些話題——已經吃完啦。明天有什麽課啊。你剛才在做什麽。這個禮拜出去玩嗎。記下來的時候,每一項都隻是如同無關緊要的雨滴,在玻璃上毫無意義地鋪張。
可世界又在這樣的玻璃後被放大了無數圓形的細節。
也許電話就是一件不應該用“價值”去考量的東西。意義隻在於時間是兩人一起浪費。
“剛回來啊?”
“嗯。還在吃飯。”
“我和謝莛芮啊。”
“……啊?幹什麽?”
“周日出來,你有沒有空?”
“沒空。”
“少來了,周日上午你又不用補課。”王子楊很有把握。
“我不去啊!”
“我把謝姐的電話也給你吧。你自己去和她說~”
“你有她的電話?”
“是啊,那天要來的。”話筒那端很吃驚,“你沒有?你不是和她認識嗎?”
“誰說認識就一定要聊天啊?!”
“發什麽火~要不要。”
“不要。”
沒等寧遙反應,那頭還是報出了八位數字。寧遙心裏一急,反而都記了下來。趕緊側頭夾著話筒四下找筆,又不見哪有紙,幹脆記在手上。歪歪斜斜,一個“3”字寫像“Z”。
Z=?
桌麵的木頭紋路近到眼前時就模糊,自己的手看起來像距離得很遠。藍色的八位數字。在掌紋上有些暈開。
彎過拇指,一點點去摳。很快地手心紅開一小片。拇指笨拙,隻能劃在一個角度上。除了蹭掉最後一位。其他的還是照舊。但不要緊。摳得發疼。不要緊。
——她是謝姐啊。
——已經電話約好了。
——難道你沒有她的電話嗎?
寧遙跳起來。衝進衛生間去洗手。
我不去。
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要騙過王子楊真是很難的事。她幾乎對自己的各種活動都了如指掌。當寧遙借口說“周日早上有事啦”,在她一波一波的追問下隻得反複著“家裏的事啦”“我爸那邊的”,謊言險些就要戳穿。可寧遙也鐵是了心,最終還是拒絕了。王子楊聳聳肩,就算作罷:“那就我和謝姐、陳謐三個人去好了。”
寧遙突然驚訝地看住她。
“啊?”
“幹什麽?表情這麽怪。”
“還有……還有男生?”不能流露出來,“上次那個,叫,什麽來著……”
“陳謐啦,陳謐。”王子楊搖著腦袋笑,“寧遙你還真是健忘。”
“唔……”其實一點也不健忘,“怎麽他也去呢?又不熟……”
“陳謐在遊樂場打工,能拿到免費票子。所以才有機會玩哪。”
“是麽。”寧遙顯出非常為難的神色,“……說到遊樂場的話,我還沒去過。”
王子楊乖乖地接過話:“就是嘛!所以一起去吧!”
聽到她拾過幾乎已經切斷的話線,寧遙這才鬆了口氣,好象猶豫地說:“嗯,那我爭取看看。”
外套口袋裏的打火機,像小心髒那樣突突地跳動起來。
遊樂場。
據說是亞洲最高的摩天輪。雖然是新建的,名聲還小。可每次寧遙坐車經過高架路時,都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見它的模樣。在四周林立的高樓裏,是一種有著巨大違和感的存在。當初在成立儀式後的點亮的燈,過了幾個月就不再開放了。於是夜晚裏它又消失無形,等到靠近時才能看清那高聳而有細角伶仃的結構。
網起來。一團夜色無處可逃。
“沒有坐過麽?”
“還沒有……”
“這次可以了。”男生說著。寧遙一瞬紅了臉。
“那個……上次謝謝你。”
“什麽?”
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這個……”
“啊?……不用還我的。”陳謐臉色詫異,猶豫間似乎要伸手取下來。女孩突然握緊手掌收了回去。兩人都為此一愣。
“……那個……”寧遙尷尬地不知該怎麽解釋之前理解上的錯層,“打火機我也用過了不好意思再還給你……總之,這次也很謝謝。”
“你太客氣了。”見到謝莛芮衝自己招手,男生笑笑轉身走開。
“剛才在說什麽呀?”王子楊買完飲料走近來。寧遙接過。
“謝謝他的邀請啊。”
“嗬嗬。我倒是來過,不過這摩天輪多坐幾次都不會厭煩。就是太陽曬得厲害。寧遙,我們一起坐呀。可以看見我家的房子呢。到時候我指給你看啊。”
寧遙沉默地喝一口。又喝下一口。打個嗝,碳酸氣衝向鼻子。
跟在王子楊身後踏進吊艙時,終於知道自己的不甘心已經沒有對策。王子楊轉身對謝莛芮和陳謐笑著說“那我們先上了”,寧遙也附和著衝他們微笑了一下。謝莛芮指指下一個吊艙,“我們就在你們下麵。”
我們就在你們下麵。
小小的震動後,離開地麵。寧遙側轉過身,看著落在下方的男生跟在女生身後踏進隨後的吊艙去。他背對而坐。隻在玻璃頂蓋下露出腦袋和小半截肩線。
吊艙升起。一上一下的角度隨著圓弧不斷改變。
越來越縮小的他的人影。被淹沒在陽光和玻璃蓋的塵埃下。終於在角度的切換間,完全看不見。
寧遙覺得被什麽頂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不能動彈。呼吸關在一米的地方。整個世界卻又在轉動中變得愈加寬廣。
把視線放到遠處,居然能夠徑直看向天邊。摩天輪的高度比她想象的更宏偉。最遠處的含混的天,淺到白色,又接過模糊的霧。王子楊在對麵指著地麵上的某個方向拉著寧遙看說是那她的家。寧遙隨便應著。視線裏掃進下方的吊艙。
自己像在他的天上。當經過最高點後,他又在自己的天上。
網起來。
都被“輪回”網起來。
隨後的活動寧遙一直有些沉默,謝莛芮還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寧遙連說不是。可對方還是建議她接下來的過山車放棄吧。寧遙正為難著該怎麽解釋,聽一邊的陳謐突然出聲
說“我也不坐了,這個東西我不太喜歡”,話便說不出口。
“為什麽不喜歡呢?”等到另兩人離開後半天,才鼓起勇氣說話。
“嗯?”男生轉過眼,“也沒有為什麽。”
“這樣……”果然是很蠢的話題,不自覺地磋著地。
“隊伍好長。”
“什麽?”
“她們排的隊。”
“啊……得等上一會了。”看去真是烏壓壓的一片。
“這樣等著會不會無聊?”
“啊?我?不會不會。”
“不過,去坐船麽。”
“哈?”
一船十二個人,在環繞遊樂場的湖上轉一圈。應該屬於是觀光性質的遊樂工具吧。寧遙不知道為什麽男生會提議這個看起來有些孩子氣的活動。可她沒有拒絕的理由。在陳謐對那兩人打了聲招呼後,就帶她穿越幾條小路後近到湖邊。
馬達在身下發動,船體傳來象征安全感的聲音,雖然並不安靜,但卻完全能被忽略。坐的人不多,大半空著。除了最前麵的工作人員外,是爸爸帶著小女兒,或者兩對情侶,依偎在一起。寧遙看看他們,立刻渾身不自在。位置雖然很寬,可畢竟身邊坐著的男生,腿長長撂過來。餘光裏怎麽也除不去他的臉。有時挨得近了,手立刻神經質地發抖,血管也莫名其妙跟著地跳動。傻氣!而這緊張一直持續。直到波紋在船下拖出越來越遠,才漸漸平息。
水麵分開。
一側的夾竹桃低到擦過眉毛。低到臨水。
打著轉的葉子掉下來。
沒有下雨。隻有雲在頭頂。
一半的水麵陽光,一半陰著。
寧遙想到了在電車上的夢。
夢裏也有水,平靜地在身邊劃開,陽光如水草擴散。透明的,又帶點黃。一起一浮間舀走靈魂的小部分知覺。而在這裏,也是水。做父親安全第一地抱過小女兒,情侶們把手插在對方的口袋裏,岸兩邊是遊藝機的瘋狂旋轉,好象是在很近的地方。船的突突聲落進湖去。湖不寬,也不深,陰和晴把他們各自丈量走了一半。
怎樣才能提醒自己這次不是夢。
“我叫寧遙。”
男生轉過頭來。
“寧靜的寧。遙遠的遙。”看著他:
“你能記得嗎?”
那些形容時間短暫的詞有。
須臾。俄頃。片刻。瞬時。眨眼間。刹那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有許多的詞語可以來描寫那些輕易就能點燃的情感。暗戀。或是相戀。就像電視裏的偶像總能有幾位新的占據去自己的一點時間那般。異性長得出眾點,笑起來溫柔無限,或是一
個好嗓子,或是聰明的腦袋,女生就會不由自主地多看兩眼。多看兩眼,再多看幾眼,好象就能為“喜歡”打下一跟細樁。也不論它究竟能維持多久。
對於寧遙來說,感情的知覺同樣存在。隻是它們未必如同活躍的化學分子那樣容易產生變化,更需要催化劑的幫助來予以證實。
不是不明白“喜歡”這種東西。初中時,樓下住著的男孩有高挑的個子和一頭天然卷發。高一的第一任班主任年輕得鎮不住他們,卻是格外善良。還有漫畫裏的主角,黑白平麵裏,快要變成真的。又恨他們變不成真的。
隻是多半又被時間的流水混沌衝散。太短暫。化為不可考察的遺址。沒有了探訪的價值。
在她漫長的時日中,那些萌動迷惑的情緒,早已經不知在何時就被包裹起來沉澱到黑暗中去,成了一顆休眠的種子。而這麽多個春天都過去了,它是不是要長出些什麽來。
長出些什麽來?
像哪裏倒下去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比猜測的更為激烈迅速,直到所有都矗立的全都傾覆,直到天被扯斷,海水幹涸露出萬年前貝殼的屍骨,生命被包裹在血痂裏等待成熟。才發現,意識中那一塊未曾探詢過的陸地,終於在陽光的照耀下露出它蜿蜒的海岸線。
關於感情,也可以塌塌實實地長下來。
不須臾。不俄頃。不片刻不瞬時也不會稍縱即逝。
原來無論怎樣。周日下午上三個小時的數學補習。周一早上聽校長冗長的國旗下講話。王子楊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每天行經的馬路平凡在地圖裏沒有特征。即便這樣,踏在腳下的路,既可以是灰色水泥,也可以變成柔軟的泥土,有蟲類的生命在周圍蘇醒。茜草像海。
自己的體內存在著關於少女情懷的密碼,總有一天啟動。像在城市生長良久的動物,踏入森林依然能迅速回歸。
“你那是什麽臉?”
“啊?”
“想什麽呢?”媽媽疑惑地把飯添進碗裏後問。
“什麽想什麽?我哪有。”
“怪裏怪氣的。”
“你不要亂說。”一邊往嘴裏撥,一邊想起來,“爸爸又不回來吃飯?”
“是啊,最近學校裏事情很多。”
“不是公款吃喝嗎?”
“小孩子不要亂說。”
“媽。”
“啊?”
“我的名字是誰起的?”
“什麽?”
“‘寧遙’,這名字。誰給我起的?”
“你爺爺。怎麽了?”
沒什麽。
早上騎車出弄堂的時候,城市儼然還沒有醒,王子楊換了新的發辮,寧遙看一會才習慣。兩人慢慢地騎,路邊少年的花襯衫膨脹在風裏。過了下一個紅綠燈,王子楊逐漸精神起來,寧遙也終於聽到了她對昨天外出的評價。
“我嚇了一跳。”
“什麽?”
“我和陳謐是一個小區的呀!昨天順路回去時才發現的!”
“……是麽……”
“不過好象他是自己搬出來住的。好爽啊。”
“搬出來的?
“嗯,你沒謝莛芮問他什麽時候搬回去麽。”
“沒有啊……”
“但是陳謐是滿複雜的。”
“什麽?”寧遙車籠頭一偏,旁邊的人罵了一句過來。她也不理,“什麽複雜?”
“19歲,隻比我們大2歲啊。單親家庭,父親早前過逝了,跟著母親改嫁到別人家去的。”
“……從謝莛芮那裏聽來的?”她不像是大嘴巴的人啊。
“她才沒說那麽多。隻說是父親過身。其餘是那天我和他順路回家時問的。”
“……你這都問?”
“你別瞎說,我才不會那麽鹵莽地去直接打聽咧。不過他很簡單地都說了,反而嚇我一跳。”王子楊露出一臉痛心的神色,“看不出啊,挺好一男生,慘。”
“你得了吧——”
“那你呢?你和他一塊坐船都沒說話?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寧遙突然漲紅了臉。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麽?”王子楊明顯察覺了,“一定出什麽事了!”
“你看好前麵的路先啊——”一蹬車,把女孩甩在了身後。
“告訴我!!”
“什麽也沒有——”
“瞎說!”後麵傳來了接近的聲音。
真的什麽也沒有。
男生轉回頭去,看著前方高高擺起的海盜船說:“想到一個詞。”
“什麽?”
“寧靜致遠。”
“啊?”
“你的名字。”幽幽地淺笑著,“就是這麽想到的。”
太文雅了。
太文雅了點,但是……
“嗯。”
其實寧遙不知道在自己說出“你能記得麽”這種詭異的句子後,發生的這些對話代表了什麽意思。但是整顆心就這麽快速地從一個眩暈的溫度降了下來,沒有再驚慌失措的跡象。隻有徹底的平和在周身循環。被水衝淡了的血,漸漸喪失了粘稠的特質。
似乎這才是理想中需要的回答。
而理想就是在含混不清中才給人以希望。
像宇宙不需要確切數目的星星。才有在其中蒙混安生的溫暖感那樣。
同王子楊周旋了一天,似乎越解釋她越懷疑,認定了絕對有過什麽。寧遙不知該怎麽才能挽回,幹脆扳起冷臉。一堂數學課,王子楊在前麵扔了幾個紙團過來,寧遙都不理不睬,側著頭看窗外。剛剛入秋,天幹得半透明,藍色均勻地朝遠處消失。樓下有學生在跳長繩,一個胖胖的女孩連絆住幾次。一次次來。
1個、2個、3個、4個、5個、6個、7個、8個……
也許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擱著了。怎麽能見到?
20、21。斷了。再重來。
自己真是太衝動了。
1個、2個、3個、4個、5個……
單親家庭,麽。
6個、7個。又斷了。再來。
是不是該去問問謝莛芮。算了,她好象和王子楊更熟些。
1個、2個、3個、4個、5個……
結果卻比寧遙預想中快上幾十倍。
又一個周日的下午,寧遙坐在數學老師對麵咬筆頭,正對牆上的鍾,滴答滴答地走。兩點零四分。空氣裏還未曾開始泄露了晚餐的秘密。不饑腸轆轆。卻有些犯困。客廳垂著舊窗簾,房間在兩層書的逼近下更陰暗了一些。數學老師大概和自己一樣有怕光的習性。
一個根號,一條弧線,努力毀滅在鼻腔裏的一個嗬欠。時間變得像麵條一樣被疲倦拉長。長長地垂到深處的地方。
於是這一刻打開房門的人讓寧遙錯覺地以為誰開了燈。
右手側突然亮起的一片橘黃色,鮮明得像燈光。
四個人都嚇一跳地扭頭去看。
寧遙定了定神才確定原來不是什麽燈,隻是日光充沛地直瀉進來。木頭暖黃。
下一秒她看見陳謐從橘色裏走進來。像從溫柔中脫胎的具像。
他衝數學老師說了句“張老師好”似乎就要離開,如果不是寧遙忍不住喊了聲“啊”,也許就徑直去往書房了。可終究把視線聚焦在寧遙臉上。如果除去當時非常不恰當的“他一定發現我是個數學差生了呀”的懊惱,寧遙還是在他的一絲詫異裏看到了讓自己塌實的地方。
還記得自己。
真的記得。
“寧遙和陳謐認識?”老師挺好奇。
“啊,有點認識。”想了想,“他也是老師的學生?”
“哦,是我愛人的學生。”
“這樣啊。”好象很久以前聽說過數學老師的妻子是大學老師,“好巧。”
就算把話題結束。雖然心裏多出的問號足夠讓麵前的練習卷相形見拙。可怎麽說,見到了。很快地就見到了。而且沒有咖喱和土豆的味道。沒有臨到傍晚的渾濁空氣。沒有“背道而馳的愛”或“抑抑先仰的愛”。
分針緩慢移動。兩人還處在一個空間裏。
臨到快結束的時候寧遙又有些緊張起來,自己又不可能厚著臉皮走進書房去打探,磨磨蹭蹭把橡皮和筆一件件放進背包裏,突然聽見那邊關門的聲音,有個模糊的男聲說了句什麽,趕忙和老師再見就朝外走。
正坐在地上穿鞋的陳謐回頭看看她,點了點頭。
寧遙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兩人下樓梯。
一前一後。
又像是之前。隻是這回樓梯裏有光。照在他身上,又反射進自己眼睛,信息傳回大腦,留下他的模樣。頭發隨著動作微顫,姿勢良好,筆直而幹淨。兩個一起補習的女生在後麵拉住寧遙,指指前麵的陳謐。
“認識?”偷偷地問。
“……嗯。”
“以前卻沒見他來過啊。”
“……嗯。”
“不熟麽?”
“……嗯。”
真的不熟,每次見到的都是之前不了解的樣子。好比黃衣服,到白衣服,到這次的灰衣服。或者是從下往上看見的衣擺,到敞開的領子,再到這次的圓領衫。更關鍵的是從不苟顏笑,到怔忪的神色,到點頭,像認識一個熟人那般點點。
不是“不知道的那些。”
隻是“隻知道這些。”
但即便隻知道這些,卻已經因為走在身後幾步,就說不出話。
出了這個小區,走一段林陰路,寧遙不知道種的是什麽樹。總之入秋葉子還沒掉。那兩個女孩朝另一頭走,寧遙便和她們擺擺手說再見。再回身,陳謐已經離開好幾米遠。忍不住小跑著跟上去,直到男生察覺了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也往這邊?”
“嗯——”
“坐幾路?”
“574。”
“那是同一個站台。”
“你坐?”
“584。”
“差了10。”寧遙開著玩笑。
“有趣的想法。”男生的評價反讓她有些害羞。自己像小學生嗎?
夜濃下來。鬱結在一切物體四周。
兩人繼續一前一後地走。
從遠處傳來逐漸激烈的雨聲。一直抵達自己的頭頂。交疊波折。像樹上流動著一條河。
又動蕩又飄渺的聲音。
寧遙感到陳謐的腳步明顯一頓。
“不是下雨。”
“啊?”他轉過身。
“第一次我也以為是下雨。隻是風的聲音。”寧遙笑著,“雖然聽著很像。”
無形的雨點落在葉脈上,順著大致的方向聚起水流,然後沿著枝和叉,漸漸匯到一起。帶著潮悶氣味從東麵往西麵流,催動大片大片的樹葉。
好像河。
其實如果可以,一邊想做的是平凡無奇的女生,40分鍾、40分鍾、40分鍾的課。眼保健操偷懶做,因為並不相信那會真會對近視起到作用。然後在抱怨著日子又慢又無聊的同時,做好了長大後對此刻的緬懷準備。和老爸老媽不時吵架,又哭又叫,不怕鄰居聽不見。有親密的朋友,可朋友和朋友之間不是如常人想象那樣不同。
如果可以,一覺醒來,渾然不知昨天去了哪裏,而整個夜晚還在被子裏留有餘溫,卻又
快速散去。
全能輕鬆卸在身後。
如果沒有那些突然釘住自己的東西,一夜之間破土而出。從此在內心深處暗暗揣摩的故事,可以把它們托到稍微暴露的地方,也沒有關係。
寧遙原本做好了與王子楊周旋多天的精神準備,卻突如其來地功敗垂成。原因不在寧遙,而是王子楊自己轉移了注意力。這天早上她在座位上坐下後沒多久就突然變得神神秘秘,隨後與寧遙猜的一樣,王子楊把一封信遞了過來。
“情書?”
“好象是……”
“幹嗎給我看。”每次都要給我看。
“你看看啊。”
“你私人的東西,別給我看啊。”
“那算了。”看她有些惱怒地扯回東西,寧遙又皺起眉頭。
“好了好了,我想看的。”
幾乎王子楊所有關於感情的細節寧遙都會參與其中。她收到了情書,寧遙會看。她和男生打電話時,寧遙坐在一邊。因此也有不少人通過寧遙來做中介,寧遙也幫著王子楊拒絕了更多人。煩不勝煩。
寧遙曾經猜想過,自己是不是對於王子楊有一種不可避免的妒忌。從而影響了對於她的全部判斷。可隨後又發現,原來寧遙對於王子楊的所有不滿都是因為妒忌。妒忌她的新自行車也好,妒忌她的家境也好,妒忌她毫不介意他人想法的依賴性也好,那都是自己無法求得的。
於是掉轉方向,幹脆打回“厭惡”的地盤。
是不是朋友之間應該沒有這一類東西的蛛絲,粘住了許多原本應該自由下落的善意?
自己太陰暗了麽。
“你想怎麽樣?”
“當然是拒絕啊。”
“哦,去吧。”
“你幫我去啊,我自己怎麽說得出口。”
“那我就說得出口了?上次那三班的男生差點就沒煽我了,還有五班那個臉色又難看。”
“所以啊,我直接去才嚴重吧。”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寧遙~~……”
“總歸先去看一看好了。都不知道對方是誰。”
“那好吧。”
差不多在下午上課開始前,寧遙咬了咬牙走到樓上三班教室門前,又回頭看看躲在樓梯口探頭探腦的王子楊。眉頭更緊了些。吞了口唾沫拉住一邊的女生。
“蕭逸祺是哪位?”
“啊?哦。”女生朝裏喊,“蕭逸祺,有人找——”
靠窗的男生正和別人說話,應聲回過頭,隨後站了起來。剩下的幾個男生起哄“蕭逸祺蕭逸祺,又有女生找你負責做爸爸了”。男生回過頭去笑嘻嘻罵了句髒話。筆直地走向寧遙。
駭人的高度,視線平行隻落到下頜上。
寧遙忍不住懊惱行事鹵莽,也許該暗地讓人指一下就好。
“找有我什麽事?”一彎嘴角,卻讓人放心下來。
“……是這樣,廣播台的點歌節目,想谘詢一下你有什麽歌想送給朋友的麽?”
“為什麽找我?”男生被這段官腔打得很莫名,又突然笑起來,“我有這麽出名?”
“……我們也隻是隨機抽取。”寧遙忍不住甩他個白眼。
“好象沒什麽想送的啊……”
“啊,是嗎謝謝,就這樣再見。”
寧遙幾乎是撒腿就跑。拖過樓道口的王子楊一路尖叫著衝進女廁所裏去。
“以後再也不幫你做這種事了。嚇得我要死!”
“不過那人長得還滿帥啊。”
“那就答應好了!”
“怎麽可能。……你再幫我把信去退掉?”
“我絕對不去!”
“你不去的話,我就打電話告訴陳謐說你喜歡他啊。”
“……你胡說什麽?”寧遙知道自己臉色鐵青,隨後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瞪住女生嬌俏的五官說出的話,“王子楊,你不要太過分!給臉不要臉!”
可能誰都會誤會。在外人看來一個哭著鼻子的女生把一封抓得皺巴巴的信塞給一個男生,即便有人類各種發散性思維的撐腰,也沒有人會想到寧遙這麽做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忍著的話,那時就沒忍住。為什麽還抓過了王子楊手裏的信。為什麽要哭。為什麽還邊哭邊喊著那個叫蕭逸祺的男生,把信退還給他。
而一係列的變化,讓蕭逸祺也十分沒底。
“不是說點歌調查麽……哭什麽啊?喂,別人會誤會啊!”
“你的,拿走啊!”隻管把信塞過去。
“什麽東西。”男生接過信看了幾秒後,突然明白過來,回頭,原本聚在一起看熱鬧的幾個朋友突然做鳥獸散,集體從前門逃走了。
“操,又來耍這手。”蕭逸祺團過信狠狠扔向一邊後,對寧遙說了句,“那信是冒充的,我沒寫過!”就一路追了上去。
寧遙卻呆在一邊。
隨後的兩節課,王子楊缺席。老師看見了問班長,班長隻說她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寧遙冷著一張臉,承應來自各方詢問的目光。但終究鼻子還是要發酸,反複咬著手指不出聲。那個空下去的位置,終究不是盲點,在世界的一個地方凹陷,寧遙卻不敢把手指往裏探一探。
因為心裏感覺是過分了。
不是寫在牆上的話,不是無奈而絞盡的抱怨,不是低空盤旋不去的厭惡,而是脫口而出,扔在她臉上的直接。
做這麽直接的事。痛快淋漓。可去了一個快字,就是痛淋漓。終究還是會反彈到自己這裏。一直都想維護平和的模樣,平和的模樣就夠了。其他什麽在底下發酵都沒有關係。
放學。寧遙推著車到體育倉庫後。
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之前的字跡又被新的覆蓋上去。角落的石灰又掉了一點,不少句子都缺了胳膊。“鳥人王彬”。“when i see you i love you”。語法有錯誤。“熱烈慶祝你又長屎了wooo”。髒話。“小南隻有10公分!”。還是髒話。“但願人長久。”詩。“京滬快車線”。蠢話。寧遙抱著膝蓋坐下來。摸索了一會,才找到一小截藍色粉筆頭。
捏在拇指與食指間,反複碾轉。
如果粉筆是流藍血的外星人。自己就像是殺人凶手了。
寧遙蹲下身。舉起胳膊。一筆一筆。直到感歎號為詞組成句。
“王子楊該死!”
每一筆下去,越感到心虛起來,像賴以抗擊外界的基石忽然挪空一樣。黑色的海浪長驅直入。有什麽東西搖搖欲墜。
“……你這是幹什麽?”
聽見男生的聲音,寧遙像觸了電一樣跳起來。
脫得隻剩短袖T恤的蕭逸祺一手抓著籃球一手提著書包,眼神複雜地看著寧遙:“有必要這樣自己說自己嗎?”
“啊?”他在說什麽?
“雖然那封假信也許會讓你覺得被欺騙了。但是……”
“我不是王子楊。”
“……什麽?”
“我說我不是王子楊!我隻是代她把信還你!”
“見鬼。”男生吃了一憋,有些惱火“……那你寫這個算什麽?”
“……”寧遙一怔,“……你管不著!!”
“你們女生真是莫名其妙。”幹脆走了進來。高個子。把光線掩去一半。
“還不是你搞的事!”
“就算是——” 蕭逸祺找著話反駁,“就算是,也沒必要……這樣說別人吧。”
寧遙眼睛散開一圈。
那些東西,厭惡著它們,同時又倚靠著它們存活。好象變成了佝僂的老巫婆,不知該做什麽表情,說什麽話反駁。終於身體內部的黑洞開始發揮最大的威力,像要把一切都吸進去。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你懂什麽你懂什麽!!!”
蕭逸祺被女生的神情悶住了,閉上嘴。幹坐在一邊。過一會感覺到邊上強烈的顫抖,才真的慌了神。
“喂!我可沒說你什麽啊,又哭,哭什麽哭啊。”
“你走——”
“喂。有人啊。”
感覺到男生捅過自己,寧遙憤怒地睜開眼睛:“幹什麽!”
接著,她在窄道的盡頭,看見一個熟悉人影的出現:“王子楊……”
寧遙好似被拔走了插頭那樣一動不能動。
“寧遙。我來找你的。”女生麵無表情地說著話,“不過,你能告訴我那行藍色的字,寫的是內容麽?”
像是成熟期的蒲公英,隻消一點點氣流的不安定,就會帶走所有的種子。
寧遙動了動嘴,要開口的時候,視線被人攔住了。
背朝自己的男生,距離近到似乎目光往返也來不及。身上散發著汗水健康的鹹味,頭發的末梢因為濕透而小搓粘在一起。衣服沿著蝴蝶骨貼緊。隨後是他的聲音在那一麵傳出去。
“這是我寫的。‘王子楊活該’。”
“你說什麽?!”比寧遙更快出聲,問出和她心裏一樣的句子的,是在另一頭的王子楊。
“‘王子楊活該’。我寫的。”加重了語氣的回答。
“……真搞笑。什麽亂七八糟的……”拖著餘音。口吻譏諷。
“啊哈?”男生似乎一時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解釋也毫無進展,“什麽什麽?”
圓不下去的謊。
“這話是你寫的?你是誰啊你?”不依不饒。
“……我啊……我可不是剛被你拒絕嘛。這就不認得啦?”像是突然反應出什麽似的,能感到聲音裏如釋重負的微笑,“那信。被退回來了的信。”
“你是……”王子楊一頓。
“三班的。記起來了麽?”語調更吊兒郎當了些,“我可沒麵子到極點啊小姐。”
“……這真是你寫的……?”指著牆上的字。
“不然你以為誰寫的。”反擊一般地回問道。
王子楊的沉默像是迅速上漲的潮水,飛快蓋過了寧遙心裏某個限位。有警報拉在深處。卻沒有聲音。她無意識地拉過蕭逸祺的衣角。男生回頭瞥她一眼,看看粉筆字,又繼續說道:
“當然,這舉動是不太上道。”
“……你也知道不太上道啊!你這樣做惡不惡心?惡不惡心!”
拔出變異的尖利的聲音,讓寧遙的心在這裏停了一秒。手指掐進掌心裏。無休止地用力。再用力。等到手心逐漸覺察出指甲鈍實的痛感,才吸一口氣,露出一個最平靜的話端。她抬眼看著蕭逸祺:
“是啊,做這麽惡心的事,你不害臊嗎?”
吃過晚飯後,看半小時電視新聞,隨後洗澡,接著做作業,有時還會一邊偷偷地聽下電台廣播。廣播台裏有一個節目主持人話多得出奇,還有些自以為是的幽默,不可理解的是給她寫信的人卻依然不少。每放完一首歌,她便播讀著聽眾各式各樣的來信,替人“排解煩惱”。諸如女孩和男友吵架了之類,發現對方的心正在遠離之類,想不清楚該選A還是選B之類。每個故事都很老套,並且主持人的開導也和十多年前的“白鴿姐姐熱線”之類沒有分別。但自己還是常常地聽。漏過幾段也沒所謂地常常地聽。聽那些口氣哀怨而頗無文采的訴說:“請主持人幫幫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有的寫得冗長,有的寫得激動。反反複複。
所以說,每天都有人不開心。
在廣播的間隙,偶爾聽見客廳裏的電話鈴聲,響一陣後沒了下文,應該被媽媽接了下去。而隔上幾分鍾也沒有動靜,那就說明不是打給自己的電話。
不會再打給自己了。
整整一路。被路人和汽車擁擠下,傍晚的忙碌的混亂的路程,都在王子楊一路無聲無息的痛哭中,化成黑白默片。強製性地,一格一格拖過寧遙的眼前。
那些在世界中喧騰的車流,那些壓著天的電線,那些熱騰騰起來的飯店廚房,那些在輪子中揚起的塵土,原來全都可以被硬性而粗暴地攪在一起,統統壓縮進小小的放映器中,等到燈光全滅,它向黑暗中投出一筆黃色的光束——是烙在視網膜上的,女孩非常淒厲的痛哭
的臉。持久不斷。直到瞳孔被灼出一個小洞,有什麽迅速地從中灌了下去。
……
不要哭了。
對不起。
可這也都是你不對在先。
我一直都忍著。
是討厭你。討厭得要死。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討厭你。
你別哭了。
哭個什麽勁呢。
路人都在看。
對不起。
但都是你活該。
對不起。
但都是你活該。
對不起。
但都是你活該。
——內心裏各式各樣的念頭,在沒有約束的放肆裏幾何級數地膨脹。橫行肆虐,讓全身的神經頻頻跳閘。哪裏黑了,哪裏還亮著。刺眼的黑,和暗淡的亮。就這樣矛盾地並列。而寧遙終於發現,原來一直有兩個自己在各執一詞。一個鬱悶著“是我不對”的自己,一個冷酷地評價“早知道今天會被你發現,應該改天來寫就好了”的自己。這樣鮮明而真實的存在著,兩股力量不相上下。
自私惡毒。無奈懊悔。水天相接處也會有痕跡。它們卻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分離不出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全都是真的。
從書店、二十四小時超市、外貿服裝批發市場,到建築中的大樓,圍牆,樹和花壇。兩人的距離在沉默中間變得如此微妙。
像失去了交通燈的十字路口。
所以說,每天,每處,每個人,他們的每個故事,都可能是不開心的。
讀初二的時候,班上的男生開始風傳著寧遙和她同桌的謠言。最後甚至“嫂”啊“嫂”地喊著開她的玩笑。寧遙起初窘迫,隨後又漸漸地似乎有些享受謠言帶來的甜蜜感。隻是這些甜蜜無從訴說,隻能強烈地忍在內心深處。有一件誹聞在身的人,不知為什麽就總比普通女孩要引人注意一點。那些成為話題後的興奮,已經成了琢磨不定的少女心情中獲得一致肯定的定理。而於此同時,她與同桌的關係也變得奇特起來。那個看似特冷酷的男生,有時會突然問寧遙一句“你還沒吃飯啊,反正我要去樓下小賣部,要不要幫你帶?”故作輕鬆的句
意裏,好象真的有些東西就要產生。畢竟無論什麽,放在曖昧裏泡一泡,都會帶上異常美麗的色彩。
隻不過隨後,每次當有人再提起寧遙和男生的謠言時,王子楊總會站出來說“他們倆個根本沒有什麽,你們別瞎說”,非常肯定的樣子。寧遙在一邊愣半天,動動嘴,隻能跟著應和一句“是啊……你們不要亂講”。三番兩次的,這回事就逐漸煙消雲散。
男生也不再與寧遙說話時微微紅起臉。又變成了互相漠然無視的男女同學。
寧遙一直不想去回顧這件非常別扭的往事。因為她確定其中帶有一線醜陋的汙漬。從自己這裏,延伸向王子楊。
究竟是出於好意的維護。還是為了煽滅這一點受人關注的話題。
在那些被人們提起的美麗的友誼中間,為什麽總是存在著各種腐朽的可能性。
那麽,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也許也可以被人理解吧。畢竟王子楊的個性已經讓人非常難忍,非常難忍了啊。自己也不過是小小地發泄一下,難道不是一種自然的表現麽。
誰說朋友非得兩相契合到天衣無縫的地步?
在那些存有罅隙的地方,終將有些雜草茂盛地繁衍,根刺痛地紮進心壁,葉潰爛在泥土表層。
用了整整一夜的胡思亂想去填補不安所帶來的空洞後,寧遙幾乎已經能夠鼓起勇氣麵對第二天將會發生的一切了。
大不了就此決裂。也不會有什麽重大的損失。
就在她冷著臉走下樓梯正要推車的時候,看見了停在門前的王子楊。
血毫無預兆地直地湧進大腦。碎在心裏的玻璃渣被衝得盡光。
寧遙趕緊跑過去,見王子楊一邊捧著飯團一邊衝自己點頭:“走吧。”
她費力了半天,才終於操縱自己發出了兩個音節:“啊!……好!……”
兩人沿著昨日的馬路慢慢地騎。不時說點無關緊要的話。別的什麽也沒有提。王子楊的臉上,也慣常如昔。
這麽說,她應該是相信了蕭逸祺撒的謊。
自己變成了無關者,從中僥幸逃脫。
該僥幸麽。還是該對這僥幸抱以更大的不安。
數學課,寧遙繼續以往走神的習慣。漫漫地盯著前麵幾排的王子楊。精心打理的長發總是吸引人的地方。非常柔美的肩膀線條。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家境良好,成績也不錯,被人
提起來總會有一個“甜美”的評價。粗粗算下來,幾乎沒有什麽缺陷的地方。被那麽多人暗戀,也不是沒有道理。
也許是因為一直都過得很順風,記憶裏幾乎難得見王子楊哭過幾次。反倒是看起來不那麽嬌貴的自己,總在號啕的時候有王子楊忙不迭的安慰。
所以昨天是被嚇到了。罕見的痛哭的臉,被淚水糊皺在一起,嚇到自己了。雖然是兩個對峙的自己。但其中的一個帶著哭腔般地說“對不起,是我不對”,不管另一個自己怎麽冷酷地嘲諷著“是王子楊你活該”,這一個自己始終以近乎謝罪般的懊悔,反複說著“對不起”。
能夠清晰聽見的“對不起”。
畢竟再怎麽討厭,真實地具體地討厭著,也隻是一個不願意被落實的意識,隻在沒有曝露前才有持續的可能。因而當它一旦被揭露,劇情演變成朋友無力憤怒的眼淚,原本自己設計的精致的秘密就突然成了敗壞的傷口,裸露在空氣裏,隻有抽痛和醜陋,沒有半點趣味。
思維被老師的提問猛不丁地打斷。結果自然是尷尬地站著腦袋裏一片空白。這時,寧遙看見王子楊在前排偷偷寫了個數字答案透露給自己。
字跡反光,投進眼裏,微微刺目。
一陣悲傷而懊悔的情緒突然滅頂地漫上來。
對不起。
對不起。
中午去食堂吃飯時,寧遙主動去拉過王子楊的手,相視笑笑,排在長長的隊伍裏,不時聊上兩句。王子楊還在對昨天晚上的娛樂新聞喋喋不休,寧遙不時插進兩聲“是嗎”,“這樣啊”,語氣非常真切。一邊伸手摘走王子楊臉上一根小睫毛。
兩人端著餐盤正找位子時,寧遙發現王子楊臉色兀地冷了下來,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就徑直地朝食堂一角走去。寧遙疑惑地跟在後麵,近了,才發現正和對座的朋友聊得歡暢的男生,好象,是叫,蕭、逸祺的樣子……
手裏微微一抖。
寧遙來不及出聲,王子楊已經就著蕭逸祺身邊的位子坐了下來,又衝寧遙指指自己對麵的位置:
“就坐這兒吧。”
寧遙咽了咽喉嚨。硬著頭皮坐下去。
蕭逸祺最初沒有意識到,隻感覺著身邊的位置被人坐走了,便順手把放在外的湯碗挪近了點。直到他在餘光裏看見斜對麵的女孩有幾分眼熟,瞥過去時,從那張有些緊繃而不自然的臉上認出了寧遙。這才想起什麽似的往自己身邊看去,和王子楊冷漠的目光接著正著。
男生有一刻的發怔,隨後自我解嘲似地笑著,又轉過了頭。
寧遙強裝平靜,一口飯和著一口菜,今天她沒有點湯,吃太快了怕噎著。在埋下頭去的時候,飛快地往對麵兩個當事人溜幾眼,看著王子楊神色平靜地細嚼慢咽,蕭逸祺和他的朋友自顧自地聊天,局勢依然無恙,心裏才稍稍安定了點。
就在她夾起一塊辣魚片剛剛放進嘴裏的時候,聽見自己身邊,蕭逸祺的那位朋友開口問道:
“他們又替你寫情書啦?”
魚片就這麽突然順著食管直接滑進了胃裏。刺肺的麻辣從五官裏爆出氣來。眼淚鼻涕一起破堤而出。寧遙完全顧不得形象,張大著嘴直呼氣。聲音跟拉風箱似地響。
辣到心肺。快燒裂了。
蕭逸祺有些被這意外的局麵震住了,呆呆地看著女生猛往嘴裏扇風,又皺著眉連打噴嚏,像是卡通片裏的動物角色那樣有趣。等聽到王子楊連聲問“怎麽了,辣著了”的時候,醒悟過來,心裏癢,幾乎控製不住要笑。終究還是一點點忍下來。
寧遙直管苦著臉猛點頭,剛想喝水救急,才發現自己今天沒有點飲料。看向王子楊那邊,居然是碗酸辣湯,喝下去,沒得說,效果一定比火上澆油還要刺激。
“等等,我幫你去要碗涼水。”王子楊正要起身。
“給,這個我沒喝過。”一個男聲響起來。
寧遙傻瓜似地看看蕭逸祺,又看看推到眼前的碗。特幹淨的冬瓜湯。顧不了其他,啞啞地說了聲“謝謝”就端了過來。
喝完最後一口,身體裏的燒灼度有了相當的降低。寧遙放低碗,前因後果在逐漸冷卻的頭腦裏重放了一遍,才後知後覺地燒紅了臉。
王子楊早已忍不住地笑起來,一邊找出麵巾紙塞到寧遙手裏:
“你啊,怎麽搞的。急什麽呀。”
寧遙恨不得挖個洞,硬著胳膊接過紙巾,看見兩個男生交換了一下目光後同時的微笑,快哭了。
“昨天那比賽——”蕭逸祺拖長了尾音,朝寧遙笑著看一眼後,找出個話題又聊起來,“我看姚明隻當得了老二了,雙M策略擺明了就要崩盤。也許老二他還當不成。”
“你懂個屁,少亂說。”一句話,果然兩個男生又開始投入他們的世界。寧遙被忽略在一邊,卻有些輕鬆的寬慰。見王子楊吃得也差不多了,趕緊提議快走吧。兩人站起身時,寧遙又快速地衝蕭逸祺說了句謝謝。男生冷不防被打斷,衝她點點頭,停了一秒,笑著:
“你是該謝謝我——”
寧遙一呆,低頭便走了。
“你們是認識的麽?”
“哎?”王子楊的問題非常突兀,剛轉進樓梯的寧遙隻覺得背上一抽。
“感覺你們像認識似的呢。”說得話意含糊。
“不認識啊!”寧遙急急地申辯著,“就是那天……還信,有照過一次麵。”
“那這男生還挺熱心的。”王子楊笑笑,又說,“下午什麽課來著。”
“化學和地理……”寧遙努力地不去探究那個“熱心”評價裏的真實意義,“我地理作業都還沒做,老曹別到時候抽到我,那就死定了啊。”
“我借你咯。”
寧遙笑著撲過去:“你最好!”
王子楊一邊擁著寧遙的脖子,一邊說:“今天我不回家吃飯,晚上你先走吧,我爸會來接我。”
“啊?哦,好。”
在推著自行車走出車棚時,寧遙心裏隱隱一動,逆著離校的人群,騎到了操場後。停在體育館倉庫前。站了良久。卻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那堵牆上一小塊的字跡。隻是窄窄的一條,看不具體寫了些什麽話。
要花多久時間才可以把所有的句子從牆上全部衝走?有雨。有風。還有幹燥的天氣把石灰一點點分解。在它們的作用下,一共要花多久?
而事實上,如果最初不寫,如果不寫那些字句,“討厭”、“不要臉”、“不喜歡”、“滾”、“活該”,如果它們沒有存在過,那麽,根本不用費力地考慮要怎麽去擦拭幹淨。
要挽回什麽,總比要阻止什麽更難。
“你還真是不一般。”
聽到聲音,寧遙回過頭去。
還是那個挽高了袖子,滿身汗水熠熠的少年。
“你說什麽。”
“我說你真是不一般。”
“你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大意思,就是挺驚訝你們女生的。不一般。”蕭逸祺邊說邊撩過胳膊擦汗,好象這話就和“天真熱”“幾點了”一般涵義簡單。
寧遙沉默著。剛要開口。男生卻笑嘻嘻衝她一咧嘴:“我錢包借人了啊。”
“哈?”
“打完球餓得要死。”
“……幹什麽?”
“你不想請我吃飯嗎?”
“什麽?!”
“不吃飯也行,外麵有賣炒麵。”男生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又回頭衝寧遙笑,“你認識嗎?”
“你想幹什麽……!”寧遙蹬過車追上去。
“就想讓你謝謝我。”站住了,看著寧遙,不像當真,卻又認真的眼神。
寧遙把話噎在喉嚨下。
兩人排在隊伍裏,香味是最具攻擊性的武器,連寧遙都不可抑製地察覺到饑餓感,不自覺地揉過肚子。蕭逸祺站在她身後,瞧在眼裏,笑起來:
“你也餓了吧。”
“……不是。”
“真是標準的口是心非啊,你。”
察覺到男生意有所指,寧遙回過頭去瞪他:“再亂說就不買了!”
“行行,對了,這家的牛肉炒麵一級。”比出拇指。
“……你好煩啊……”眼見快排到自己,寧遙低頭掏錢包,聽得有三三兩兩的陌生人衝他打招呼,一邊還嘲諷著“蕭逸祺你又換女朋友了啊”,正氣惱地想罵,卻聽見男生無比誇張地衝他們回應著:
“正點吧?別嫉妒啊!”
寧遙嚇一跳,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
“開玩笑……你別生氣哪。”男生低過頭衝她特無辜地笑。
“……開你個頭的玩笑啊!”
“排到了排到了,先點菜吧。”
“吃軟飯還敢這麽羅嗦!”
男生愣了愣,隨後大聲笑起來,又沒有氣惱的樣子,反而伸手點過寧遙的額頭:“就是啊,該你說了算的。”說完,又想起什麽,“不過還是記得要牛肉炒麵啊。”
寧遙挨到開票櫃台前,回頭惡狠狠看了看蕭逸祺,朝服務員喊到:“兩碗……三鮮炒麵!”
“喂,是牛肉啊。”
“是三鮮!”
“到底是什麽。”服務生不耐煩地點著圓珠筆。
“牛肉!”伸過脖子衝年輕女服務生笑著,“這裏的牛肉炒麵最棒,是吧。”
“那是當然,我們的招牌。”驕傲地接話道。
“所以就是它了。”
寧遙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還沒輪到自己插嘴,服務生已經開出兩張牛肉炒麵地單據喊著“下一個人”了,等她被動地拿過紙片走開,才想起來自己的初衷已經被完全破壞。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你才是,好吃的不吃,吃什麽三鮮,多奇怪。”男生抽過寧遙手裏的紙,邁開長腿走遠幾步,又指指外頭,“你等著,我去取麵啊。”
“……混帳。”
等到寧遙和蕭逸祺一同站在店麵的屋簷下跟旁人唏呼直響地吃起來時,她停下筷子看看男生鼓著腮幫朝自己一邊微笑一邊比著“謝謝你啦”的樣子,才逐漸察覺到這個事件發展至今的邏輯異常。
都哪跟哪啊……怎麽就站在這裏和他吃起炒麵來了?!
蕭逸祺卻全然不知情,隻不時停下來問寧遙一聲:“怎麽不吃呢?”寧遙露出一副“懶得理你”的神色算是回答。過一會,卻感到男生的視線停在自己臉上,轉眼一看,果然沒錯。
“幹什麽啊?看什麽?”
“麵,臉上。”蕭逸祺指指寧遙,又指指自己的臉。
“啊?……”寧遙抬手去摸。
“不對,上麵。”說罷就伸過手。
隻是幾個觸點,卻因為男生指間的暖熱,在神經裏被突兀地放大。等到寧遙從他收回的手指中回神,已經來不及了——像由剛才被碰到的皮膚為開端,臉一瞬紅透徹底。
“……多管閑事。”
“嗬嗬。”蕭逸祺縮過脖子笑笑,把最後一口麵掃除完,跑遠幾步將塑料餐盒丟進垃圾筒後,折回來騎過他的自行車,拍拍寧遙的肩:“謝謝你啦。”
“我是被你勒索的啊……!”有些惱羞成怒。
“算是吧。不過,我也算發現了,”眉毛舒展。
“什麽?……”心情居然忐忑起來。
“你還滿可愛的。”說罷,笑著蹬過自行車,又揮揮手,“再見。”
寧遙忍不住要把手裏剩餘下的炒麵朝他頭上扔過去。
轉念一想,不行,牛肉炒麵味道太好了,不能扔。
媽媽很有些不滿自己在吃晚飯前已經填飽了肚子的行經,一直嘮叨著“正經飯不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樣沒少過”,寧遙意興闌珊地喝兩口湯,看爸爸兩眼,似乎尋求不到支持的樣子,也就自知理虧,不同媽媽爭執。
“對了。”收拾碗筷時,媽媽才想起來,“剛才依然有來找過你。你去她家問問有什麽事吧。”
“啊?哦。”
“她跟另一個女生一起來的,那個我倒沒見過,穿得有些怪裏怪氣,看來不像什麽好女孩。”
寧遙把拖鞋啪地扔到地上:“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說!!”
“你發毛病啊!”爸爸先蓋上報紙,衝寧遙喊起來。
依然在對麵,有些聽見了寧遙與父母的爭吵,因而在寧遙鐵青著臉找到自己時,忍不住問了句“出什麽事了”,寧遙隻搖搖頭。
“你和謝莛芮找我?什麽事?”
“哦,是這樣,他們接了一單在遊樂場裏的義演活動。想你來幫忙。”
“啊?”
“人手不夠嘛。也找了王子楊。”
“哦……就我們幾個?”
“好象還有個男生你應該也認識吧?叫沉迷?什麽的。我是不認識啦。”
“陳謐啦!mi!第四聲!”
“嗬嗬,那就陳謐。”
“……到底是去幹什麽啊?”
“應該是莛芮她們的大學社團要在遊樂場裏演出吧,不過,”依然算了算,“還是不太夠人手的樣子,況且多半是女孩子,男生不夠咧。”
“是嗎……”
“我這邊還在找,你有人選麽?”
“沒……”突然莫名地吊過一根神經,顫顫地扯著,“大概,有吧。”
“撒謊可不好。”蕭逸祺一臉惱怒的樣子。
“我哪有。”寧遙裝傻。
“我可是因為你說有泳裝表演才跟來的呀!”仿佛受了委屈。
“……你自己先把自己腦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清理吧。”寧遙一邊翻著眼睛一邊把一箱的服裝交給他,“都什麽人哪!”
“你把你的時薪分一半給我做補償。”蹲下身示意寧遙來搬這箱,自己走去抬過一箱礦泉水。
“呸。這都是義務的。”遠遠眯著在舞台另一頭忙活的王子楊和陳謐,因為穿著一樣的工作人員T恤,猛一看會覺得是情侶裝。雖然明明是個不快的念頭,寧遙還是強迫自己往“那我也穿一樣的T恤,不也是情侶裝嗎”上去想,努力地不要再去遷怒王子楊。而眼神依然在各個間隙中掃向對麵的男生。
你好麽。
有幾天沒見了。
好幾天沒見。
你好麽。
這是非常說不透的一種關係,拿“朋友”去衡量一下,也許還及不到那個長度,卻又想不出更確切的定義。
那天晚上看日本拍攝的一部電影,高中生的男主角有些沉默的孤僻,甚至是遲鈍,但他走路的每一節動作,零零地拆開後每個角度,每個落點,都與腦海裏已經逐漸模糊的陳謐對應起來。寧遙在黑暗裏靜靜地看那個中等個頭的瘦削男生抖落肩上的櫻花瓣,據說那是帶有輕微甜香的短暫花朵,最後他把手揉一揉,下意識地舉到麵前,應該是聞見了什麽,因為寧遙看見他眉毛之間的距離有溫和地放大。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無限酸漲起來。不知道是因為電影裏這樣的男生和一個細小的溫柔,還是因為純粹被自己意想在腦海裏的有相同走路姿勢的陳謐。
因為生疏的距離。讓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如同電影般地遙不可及。
他走路。他點打火機。他在天空裏。
他的說話聲。他的肩線。他的笑沒有不笑好看。
他如果抖落身上的花瓣。最後無意識地舉到麵前。聞見花香。一瞬變得靜謐的臉。
乒乓落在自己心裏的雜音,像雨那樣,積起深深的河。
寧遙扶著一架鋁梯,在那個梯形的方框裏慢慢定格男生的每個動作。喀嚓。喀嚓。
喀嚓。
喀嚓。
“你今天有點不太對。”
“啊。啊?”寧遙莫名地看著蕭逸祺有所探究般的戲謔眼神。
“怪怪的,很緊張。”說罷,居然動手戳了戳寧遙的肩,“真的很僵硬。”
“你——”正要對他還手,舞台那邊發出了一陣巨響和緊隨而至尖叫聲。寧遙跟和他人一起回過頭,隻看見陳謐飛快跳下台去的一個剪影。
等眾人急急地趕過去,陳謐已經扶著受傷的女生從地上站了起來。寧遙一眼就看見王子楊腿上劃開的血線,分成三條細細的支流,染紅了她的白色襪子。
誰也沒曾料想過的突發意外,讓整個布置工作暫停,謝莛芮很利索地為王子楊暫時止血,又轉而對陳謐說:“你先騎她回去吧。”
寧遙收拾著一堆染紅了的布正在茫然之際,看看男生有些嚴肅地應允的臉,正要退到一邊。
“我沒什麽,寧遙帶我回去就好。”迎著寧遙的視線,征詢地問著,“好麽?”
“這……”不知該說什麽。
“寧遙的車低,你坐著不方便,還是讓陳謐帶你走吧。”謝莛芮想要說服她。
“不了……一點點破皮而已,也沒骨折。寧遙又熟我家。”
幾人都征求意見似地看向寧遙。
“你別硬撐了……”她咽了咽唾沫,“我帶你沒準兩人一起摔趴下,還是跟陳謐回去吧。”
男生拍過王子楊的肩,說著:“那就這樣。”才算是有了一個了結。
等女生在車後座上坐穩後,男生才騎了出去,王子楊一邊衝寧遙笑笑,伸手抓住陳謐的外套。寧遙也露出“你去吧”的神色,又喊了一句“到家後小心啊”。
兩個人的影子在日光中漸漸融化消失。
忙完一陣,吃的是盒飯。寧遙坐到一邊的台階上,又熱又渴,高高挽過褲腿,眯眼看太陽,暈暈呼呼地情緒蔓延遷徙,身體裏像有某部分要飛出去,順著雲霄飛車,一猛子紮進雲裏。然後又悠悠地掉下來。
“象腿!”
沒有多想就朝對方踢去,男生輕鬆避開,也順勢在寧遙身邊坐了下來。
“累得我魂魄飛天。”
“唔。”
“太不值了,被你騙一頓。”
“唔。”
“不吃麽?不餓?”
“唔。”
“你真有些不對勁。”
“唔……嗯?”寧遙坐直身。
“剛才還硬梆梆的,現在又軟得像塊泥。”
“……我累啊!”
“我不吃豆芽,給你啊。”
“不要!”
“不會白給你的,跟你的可樂換。”
“……你給我放下!”寧遙哭笑不得。
“要不這樣吧。我們來賭。”
“啊?”
“賭摩天輪到底有多少個吊籃。”男生下巴衝著近處的大型建築。
“……你神經病。”
“反正也是閑著。不然我就拿你的可樂了。”
“不行!!”寧遙跳起來,“……這麽無聊的把戲,你冷不冷。”
“你不是正熱得冒汗麽,順便降降溫。”
“那,怎麽賭。”
“誰先數出正確數字誰就贏呀。”
“……行。”寧遙搖著頭,“蕭逸祺,你家是不是做會計的。”
說不清是看那摩天輪的白色骨架。還是為了看被它切開的天。
不是純藍,也不是純白。但又看不出一絲雜質的天。
像一片結冰的水。陽光和空氣都在冰麵上充沛。
自己是冰麵下的一尾魚。
“數得我眼都花了?”
“……你自己想出來的蠢主意!”
“你數到多少了?”
“……我,要死,你跟我一說話,搞得我都忘了!”
“你傻唄——”最後一個尾音被女生擰在左臉下。
“其實我覺得我們倆現在就超傻。”半坐在一堆雜物上,像兩個傻瓜,寧遙眯著眼,“蕭逸祺,你臉好油。”
“你不也一樣。”說著又要伸手來碰,被寧遙打開。
“別搞了!”寧遙罵。
“幾了?”
“什麽?那東西?”
“是啊。”
“十七哪。”
“數這麽快?”
“……我隻怕我還沒點清楚,就睡著了……”直視陽光的緣故,更加困得不行。
人為什麽會睡著呢。身體裏紊亂的方向標都統一成同一個角度。稠密不均的血液都降到同一個標準。“激動”、“憤怒”、“不安”集體撤出。隻留下一整個安靜而平淡的山坡,搖曳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
摩天輪有十九個、二十個……
“我說。”
“……嗯。”
“真的睡著了?”
“沒呢。”寧遙動了動腦袋。
“我說……”感覺到男生坐直了,以一個半俯視的角度看著自己,逆光的緣故,臉的每個部分都模糊而溫和。
“說呀。婆婆媽媽。”
“你和你那朋友……你們算朋友麽——”
“……你覺得是不是?”
沉默了一會:“我說不上來。”
“你覺得我的行為很差勁吧?”
“……”
寧遙坐起身:
“其實我覺得自己很差勁。”
“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男生動了動嘴唇,正要開口。被寧遙打斷了。
“七十六個!我先數完的!我贏了!”
“啊?!”冷不丁地話題一轉,蕭逸祺播出幾秒反應明白後,才急急地跳起來,往上瞪,寧遙乘著這個空隙抓過自己的可樂就一通狂飲,又衝對方不斷地比著鬼臉。
“你輸了!你個數字文盲!”
蕭逸祺追之不及,有些懊喪地盯著寧遙猛看:
“喂,你撒謊的吧!根本不對吧?!。”
“管你咧,反正我喝了!”寧遙挑釁一般衝男生擺弄著手裏的飲料瓶,“除非你敢在我喝過之後再喝。”
“……你這個臭丫頭……”
“來呀,來呀,羨慕也是沒有用的。”有些得寸進尺。
男生眉毛一斂,突然跨上一步從寧遙手裏奪過塑料瓶,剛剛舉到嘴邊,寧遙飛快地伸手把它打落在地上。
淺褐紅的液體甩了一大圈。在地上長長地流出一個不規則體。
塑料瓶在地上彈出不和諧的聲響,循著某個中心轉了幾圈後,終於停住,又被女生踏上前的一步踢得更遠。
寧遙漲紅著臉,顧不得周圍一派甜膩的氣味,大聲喊起來:
“蕭逸祺!!!你想幹什麽啊!!!!”
他們都說過去是甜蜜而悵然的夜河,帶著不能再踏入的遺憾以完美的姿態流向往昔。那麽在自己頭腦內生成的這些又是什麽。那些穿透了自己的骨頭和淋巴,穿透了每一個細胞和皮膚,無形地生長出的又是什麽。
因為沒有傷及骨頭,隻是劃了條長口子,王子楊在家休息了兩天就要來上學了。原本寧遙在電話裏自告奮勇地說早上去接她,可女生在電話那端似乎思索了幾秒,還是說出了“陳謐說這兩天會送我”。在兩個人都有些尷尬的沉默時,“因為沒想到我們倆就住在同一個小區”,這樣解釋著的王子楊,跟著補充了一句“也就是送,回去,還得我自己回去的”。
寧遙握著電話,在各個正反極之間尋找著可以立足的中心論點,最終她安慰似地笑起來
,是拖得很長的一個鼻音。
“嗯……你不太方便的時候,是應該有個人接送才好”。
“寧遙。”像是忍到極點,還是控製不住想問那樣,“你上次和我吵架。那次。”
“……怎麽?”
“你是真的對陳謐……”疑問號,過了許久才結束在句尾。
“……沒有!你不要亂說啊啊啊……”握著電話做大搖其頭的誇張狀。
“是麽。”
“當然。你不要拿我來瞎猜啊啊啊……”
“那就好。我還怕……”
“怕什麽怕呀,你先把傷口搞定再說吧。”
“行,那就明天見啦。”
掛了電話。
第二天早上,寧遙照著老時間上學,在經過兩個十字路口後,從眼前熙攘的車流裏,漸漸辨認出一個熟悉的人影。等看清楚後,發現原來是兩個。騎車的男生,和後座上的女生。即便看不清臉,也能清晰地認出來。
寧遙放慢了速度。
就一直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像中間牽著一根沒有彈性的線。
好象以前也有過那麽兩次,王子楊在某個男生的後座上,寧遙騎車跟在一邊,三個人之間的對話,寧遙總是顯得最木訥的一個,有著絲毫不知道該如何在一對情侶間言談的窘迫,和明知如此又毫無辦法的懊惱。在隻會重複著“是麽”的應話中,寧遙似乎更多的是被某些細節所擊中,越發沉默起來。
細節。好比環過男生的手。後車輪轉動。有些飄揚的裙角。因為回頭說話而放棄看前方的少年,完全沒有任何多餘的安全意識。
自己在一邊像個拘束的局外人。偶爾提醒兩聲“小心車”,似乎才是最大的意義。
那是與王子楊在一起後永遠脫離不了的拘束感。因為熟悉而陌生,雖然陌生又熟悉地反複。那些她與自己共享的體驗,卻從來不能真正共享,王子楊是持有者,自己隻是站在玻璃隔板外的參觀人。
寧遙默默地看著前方不遠的自行車。陳謐的白色外套。王子楊的深色校服。
在他們身後,是好幾個騎車的背著書包的初中生。
是騎車的穿灰襯衫的上班族。
是騎車的燙了大卷的中年婦女。
是騎車的背著一個大皮箱的女孩。裏麵裝的是不是吉他?
直到最後那個在車把上掛著小手袋的年輕女子後麵,才是自己。
中間有許許多多的人。
連為陳謐他們亮起的綠燈,等到自己騎過去,也會變成紅的。
然而傳聞卻在擴大,在陳謐第二次送王子楊去學校後,那“男友”的痕跡便被眾人描得更深了一些。雖然王子楊一直在笑著罵“早說了不是”,可那“外校的”“年長些的”定語,總能有著令人莫名憧憬的因素,在班上又毛糙又輕浮的男生頭上傲然地盤旋。
“寧遙你說他們有沒有啊?”有好事者從王子楊身邊擠到寧遙麵前。
“啊?”
“不能替她保密。要說實話哦。”幾個人紛紛點頭。
寧遙舔舔嘴唇,朝王子楊看去,她拉開“沒有啊”的口型,臉卻是紅的。又被周圍的女生一陣推搡“不許暗示寧遙”,好似惱羞成怒般笑著還手。
突兀地想起來,好象在不久以前,還對王子楊當初為自己辯護說的那句“他們什麽也沒有”存有各種不安的揣測。
說“他們什麽也沒有”的,是真心的維護。
還是為了拈滅對方處於話題中的滿足感。
為什麽隻是說出真相,也會在彼此的心境中產生截然相反的效應。
有那麽多規則,卻沒有道理。
“寧遙,快說哇,你知道那個男生是誰吧?”
“快說快說,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
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的。
陳謐隻是好心,在樓梯裏,他也會為別人打亮火光照明。這樣的人,隻是好心。
和王子楊之間什麽也沒有啊。
“我也不太清楚……”寧遙笑起來,“她又不肯跟我說。”
“哦哦哦。”話題重又衝著王子楊去,“果然你有在隱瞞什麽吧。”
女生笑得更深了:“你們不要亂說啦。討厭死了。”
寧遙一邊收拾著書本,一邊衝擺出“救我”的王子楊露著“你自己擺平吧”的笑容。課本。筆記本。講義夾。筆,還有什麽。下一節課是什麽課。想不起來。腦子裏空蕩蕩的。又像是被什麽堵住了。滿滿地頂著。是什麽課。哪個老師?要準備什麽作業?
不敢再去厭惡王子楊。不想再去。也不能了。能夠從一個破產似的局麵中奇跡般複圓,起碼讓自己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再做不了什麽。
是自己一直在行事卑劣。是自己讓朋友大哭一場。但王子楊卻沒有怪到自己身上。
就當是補償。
總是要補償什麽的。
放學時,就該由寧遙帶王子楊回家,從另一個側麵也突出了寧遙“其實從安全角度來看,陳謐更適合些”的念頭。畢竟自己很少有騎車帶人的經驗,還得在傍晚的人潮中保持安全
,又要時不時地躲避警察。昨天那段回程實在算得上是險相還生。
“要不我推你走吧?”出於安全的考慮。
“那你太吃力了。還是騎吧。”王子楊搖頭。
兩人還在對著自行車努力打消硬著頭皮的勉強感。王子楊突然被身後的同班女生猛拍一下。
“王子楊!人家來接你了!”
“啊?”
“你‘沒有什麽的朋友’哦,今天來接你了!”女生一臉促狹的笑。
“你說什麽?”寧遙眼皮一跳。
“剛才還問我你人在哪呢,我猜你們在教室,所以估計他現在往教室那邊去了吧。”又豎出食指,衝王子楊搖了搖,“什—麽—都—不—是—的—朋—友—哦。現在不僅送,還有接哦。”
王子楊臉上層層疊疊漾開的甜蜜感,在寧遙的視線裏像一個無比長的特寫慢鏡。
今天正好路過。
你腿還沒好吧。
寧遙,你好。上次謝謝你們來幫忙。
那我們走吧。
四句話裏,還有一句是對寧遙講的。又禮貌又客氣。在寧遙還沒有想好該怎麽回答時,陳謐已經轉過頭去對另一側的王子楊說“那我們走吧”。
非常奇異的“我們”。
那我們走吧。
我們。
王子楊也確實感到了不大不小的“受寵若驚”。以至於一時忘了對寧遙做出反應,就這麽接過男生伸來的手,直到被扶著走出去幾步後,才停下來,對身後的寧遙說了句“一起走啊”。
想要說“好”,卻說了“不”。
還是想要說“不”,卻說了“好”。
寧遙覺得自己在說話,但是聽不到聲音。
原來那些話語在腦海中撞來撞去,給予她自己在說話的錯覺。
其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而事實上,那兩人也並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男生向自己點點頭後,就扶著王子楊走出了走廊的陰影。留著寧遙一個人站在那裏。
從暗處看向明處的心情,是無比清晰,而又寂靜壓抑的無奈。
如果不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把古怪的氣氛切換到正常的頻率的話,寧遙想也許自己永遠沒法出聲,說一句“好”,又或者說一句“不”。
因為隔著牆的關係,“接她嗎?”的問句聽在耳朵裏,缺了主語,不過卻能根據當時的場景推斷出完整的樣子。寧遙跑出去,便看見蕭逸祺推著車正衝陳謐打招呼,今天罕見地沒有熱得一身汗,反而是端端正正地扣著校服白襯衫的領子。有一瞬讓寧遙感覺陌生。和。非常英氣。
“呀,你也在。”衝著寧遙招手。
“……”心在刹時跌落下去,“幹什麽啊?”
“不回去麽?”
“當然回啊。”
“那幹嘛不走?”
“……這不就要走麽,你好煩。”
對話到此,寧遙才突然反應過來,朝已經坐上一輛自行車的陳謐和王子楊看過去,兩人儼然是看小狗在打架似的微笑著,這讓寧遙越發氣惱,回過頭就凶惡地向蕭逸祺剜一眼。
“喂。瞪我幹什麽啊。”
寧遙跳上自行車,一用力就竄出去了。
四人同行。
雖然是三輛自行車。可還是很少會騎到並排,因而總是寧遙和蕭逸祺在一排裏鬥氣,陳謐他們落在後麵。
“還在生氣哪?”
“什麽氣?”
“那可樂的事啊。”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至於嘛,女生就是小家子氣。”
“……這不是小家子氣不小家子氣的問題!”
“撲,哈!”男生扯著嗓子笑起來,“你說話的氣還真是長啊。小家子氣不小家子氣,可以去做繞口令了。”
“……”寧遙直翻眼睛,用力蹬出去半米的距離,“我真是吃錯藥了……跟你這種神經
病說話。”
“別啊。這麽說可太傷人了。”男生又趕上來。
“……別靠近我!數你的摩天輪去吧!”
幾個回合下來,已經完全不見另兩人的身影。寧遙有些茫然地朝後望著,果然是自己騎得太快了麽。
“他們好慢。”
“是我們太快了。”
“我一直都是這麽快啊。”
“……可我不是!”
“騎快點有什麽不好。”蕭逸祺朝遠處看一會,“我們去喝飲料吧。”
“啊?”
“好渴,我請你啦,去吧。”
“誰要去,”寧遙躲避著男生抓過來的手,“變紅燈了,快停下!”
“所以要趕緊啊!”還是撩過胳膊勾住寧遙的脖子,在一陣毫無預兆的衣物洗滌劑味道裏,把寧遙帶出幾米,隨後才收回手,“衝吧!!”
兩人以逃逸般的速度快速穿越了橫馬路上已經發動的車流,寧遙慌亂而興奮地在公交車和的士前打著龍頭,又聽見司機們在身後的破口大罵,她剛要羞憤,領先自己半個車身的蕭逸祺突然回過頭衝她笑:
“會被抓哦!”
“那就騎快點啊白癡!”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等停在飲料攤前,好象每個關節都在往外噴汗。寧遙感覺發線一層層地濕下去,內衣也緊緊地沾在身上。力氣從每個毛孔中徐徐蒸發。
“給。你的蜂蜜檸檬冰水。”
“啊,……謝謝。”寧遙接過來,一口就喝掉大半杯。
“熱死了。”解開了領口的扣子。
“誰讓你騎那麽快啊傻瓜。”
“那可是你讓我這麽騎的。”
“哼。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啊?”
“你不會的~”
“惡心。”背轉過身。
蕭逸祺邊笑邊往身後的牆上靠去,感覺自己的襯衫似乎濕了一小塊,邊扯著吹幹時,朝寧遙看去。這隻是個很淺意識的動作,但良好的視覺讓他看見了女生背後因為汗濕而顯出的清晰的內衣肩帶,細細的勾勒,和隱約的花紋。
“……我說。”
“啊?”寧遙喝完最後一口冰水,一邊要走到幾米外的垃圾筒去扔。
“你給我吧。反正我也喝完了,一起扔。”說罷就蹬著車,也沒等寧遙回應,抓過她手裏的杯子就騎了出去。
“你還真是個行動派啊。”寧遙沒轍,見蕭逸祺回來後,便問,“走吧?”
“等等。”突然遲疑了起來,“我說……”
“什麽事啊,婆婆媽媽。”
“還是等衣服幹透再走吧。”
“那要等多久啊,騎車一吹不就好了。”
“再休息一下而已嘛。”
“……要休息你休息,你還可以變休息邊數摩天輪哦。”轉頭要走。
“再等一下。”突然抓住寧遙的胳膊,沒有很大的力氣,卻掙紮不脫:
“我說,再等一下。”
“就是,昨天我們都見到了,對吧。”女生衝王子楊起完哄後,又轉向寧遙尋求證詞,“寧遙,你把事情一五一時地說出來吧。”
“呃。啊?什麽?”
“你在沒在聽啊,昨天王子楊的‘朋友’來接她時,你都在一邊吧。說說,說說。”路
人A。
“長得超帥哦。冷麵型帥哥。”路人B。
“你看清楚了?”路人C。
“那是當然,他就管我問的問題嘛,”女生模仿著陳謐的口吻,“‘請問,你是和王子楊的同班同學麽?’呀啊啊!超酷,但又超溫柔的感覺啊!”
“你個死人。”路人A更激動地抓過寧遙,“一定要交代清楚哦。”
“行了行了,你們別煩著寧遙了。”王子楊皺著眉毛說,“她沒和我們一塊兒走。她不知道的。”
“哦哦,那麽說果然有什麽事吧?”
“……你們哪。”
寧遙在後排看著以王子楊為中心發起的話題圈,漸漸意識到剛才雖然一直看向那邊,卻始終沒有聽見她們在說些什麽。
明明是自己關心得要死的內容。在自己和蕭逸祺先走一步後,發生過什麽,發生了什麽,明明都是最想知道的。卻不可抑製地走神了。
果然還是因為那句話的原因麽。
那句話。以及男生罕見的正色的臉。
自己當時是被嚇一跳,悶住了,心裏沒了氣勢,就淅瀝糊塗說了句“好”。
“後來你們去哪了?”
“什麽?”
在茶水間,王子楊一邊往杯子裏倒蜂蜜,一邊問:“你們騎得那麽快。”
“……沒有去哪裏,就直接回家了啊。”
“陳謐和我都覺得你們像對小冤家似的。”
寧遙倒茶的動作停下來。不知道自己是句子裏的哪個部分而震驚。
“陳謐和我”,“你們”,“小冤家”。
哪個部分都很震驚。
“怎麽了?”王子楊碰碰寧遙。
“你們別瞎說。”
“我可沒說什麽呀。”女生笑著,“隻是覺得你們在一起就特熱鬧。”
“是那神經病太熱鬧吧。我可煩得要死。”
“嗯,我也很討厭那個蕭逸祺。”王子楊喝一口茶,“很討厭那種在背地裏說女生壞話的男生。男生一做出那麽惡心的事,就跟菜餿了一樣,沒得救了。”
飲水器的熱水開關彈回來,有兩顆滾燙的水濺到手背上,寧遙一斂鼻息,才沒有叫出聲:
“是啊……很過分的人。”
往杯子裏吹兩口氣後,又問:“今天,需要我接你回去嗎?”
“當然需要啊。”王子楊勾住寧遙的手臂,“陳謐昨天也隻是碰巧來吧。”
寧遙扶過女生柔軟的肩,配合她的步履慢慢往回走。
碰巧嗎。
可還是有這樣的一個“碰巧”啊。他經過學校,會想起你腳上的傷,會想起自己隻送沒有接,是不是不太周全,他會推車走進來,還記得你所在的班級,記得它的位置,白天送你
時候的教學樓和晚上看起來是不同的,但他還是準確無誤地走到這裏,他會在走廊下有些猶豫,他會在沒看見你時,找到同班的女生向她們打聽你,也許還不是一次就找到的。也許問了兩個人,都說不認識王子楊,問了第三個,才告訴他你在教室,他說著謝謝,穿過陰暗的長過道,來找你,想載你回去。
那麽長,那麽長的一段路,如果是因為一個“碰巧”,更會顯出它多麽寶貴的溫柔啊。
下一節的體育課,女生做墊上運動,男生打籃球。運動結束後,女孩子都紛紛坐在一邊的草地上聊天,體育老師也不知去了哪裏,就當是放羊。寧遙挨王子楊旁邊坐,一根根掐著地上的小草,被她看見了,提議說我們來比吧。比什麽。王子楊拔過兩根草,示意寧遙拉住一根的兩端,自己抓著另一根,“十”字交叉地互相使力。“啪”的一聲後,寧遙手裏的那根先斷了。
“就是這樣比。”有些得意地衝寧遙轉轉手裏勝利的草莖。
寧遙本不想玩,琢磨著離下課還有段時間,便答應說好。
不知道要找怎樣的草。堅韌的草看起來是什麽樣的呢?
連試兩次,都是寧遙輸。她有些想放棄。
“不啊,陪我玩嘛,你們剛才還活動過了,我可是一直都休息在這裏,無聊死了啊,”王子楊拉著寧遙的胳膊,“那,我把我這個給你,我另找一個?”
寧遙想想,點點頭。
這下輪到寧遙連勝了三局。王子楊有些鬱悶,嘀咕著“早知道就不給你了”。
寧遙開玩笑似的說“給了就不能反悔啊”。
“得了吧,總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在地上摸了半天後,終於拔過一根,“這個!肯定行!”
“嗬嗬,不試試還不知道呢。”寧遙有些自信。
結果是勢均力敵。
兩條交叉成“十”字形的短草莖,哪個也沒有先斷裂。而是膠合狀態般地,因為摩擦在邊緣破開,發出對於它們而言聲嘶力竭的聲音。眼看就快要一起斷截,卻還差了一秒僵持在那裏。
誰也不肯輸給對方。
雖然隻是這麽小的一個遊戲。
寧遙的指甲有些發疼,但她還是沒有鬆手,不僅沒有鬆手,還效仿著王子楊,不斷把手指往草莖的中心逼近。兩人的手指幾乎要擠到一起。
“這回,還真是——”不由咬牙切齒說出的話。
“不行了啊,手痛死了!!”盡管這麽說著,卻依然沒有放棄意思的王子楊。
“我才不會輸咧!!”發泄似地拔高嗓門,一邊施力一邊大喊著。
“我也是啊!!”女孩想耍詐,猛地說了句,“寧遙喜歡不出聲的帥哥!”
寧遙嘿嘿地笑起來,手仍然沒有鬆:“別以為這樣我就會上當。”
“真是沒勁。”王子楊一彎嘴角,過了幾秒,“那寧遙你喜歡我麽?”
隻是時間流過一個罅隙那樣的短暫,那樣短暫的空白,卻深深地裂在頭骨裏,流下不知是什麽顏色的血。
寧遙的手些微一垂,被王子楊抓準時機,她拽過手裏的草莖,快速地將寧遙的扯斷成兩截。
不知道是輸在那裏。就像站在原野中不知道為什麽火光會消失,就像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詩歌可以騰空流進風去,就像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東西變不了音符,變不了顏色,最終隻能變成一兩片腐爛在泥裏的樹葉。
不知道輸在哪裏。全是毫無憑據的疑問。卻妨礙不了自己問自己。
從她說“來玩吧”,自己說“好”起,就輸了。
還是從她把自己的草讓過來起,就輸了。
還是最後,句意含糊,可謔可正地問一聲“那你喜歡我麽”,頭腦裏匆匆一束的空白,徹底輸了。
但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真正的原因,早在很久以前,已經從在土地下長出盤結的根,層層翻覆,交錯影響。看不見那些原因的時候,還能看見在土地上茂盛的樹,樹齡越大樹冠的陰影也越大——
因為我一直討厭著你。因為說不出口。因為心裏永恒地繁殖下去的討厭,爬在靈魂的各個入口,過濾掉了一些原本簡單的物質。
所以這樣的比賽,從我討厭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輸了。輸得沒有抬頭的機會。伏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勉強呼吸。我想是自己被上了惡毒的魔法,而它總有著大把指揮我的時刻。讓我把自己放在你的空間以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和平的織網。
這本是我們“朋友”之間的比賽,我卻先討厭了你,連比賽的資格也沒有,更別提會勝利。
不是朋友,不是敵人,隻是個卑微的失敗者,帶著消除不了的劣跡和遺憾,惶恐地想要堵出可能已經開裂的缺口。
“那你喜歡我麽?”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
但我卻又這樣地希望,無論我討厭你,喜歡你,你都永遠能夠一次次喊我的名字,語氣又親切,又嬌俏。
永遠希望你能喜歡我。
體育課結束後,寧遙先找到依然,又問了一遍謝莛芮的電話,再向謝莛芮打聽了陳謐的號碼。雖然被兩個女生都善意地取笑了一番,寧遙還是厚著臉皮說“謝謝你了”。深吸一口氣後,播通手裏的號碼。
“哪位?”在兩聲“嘟”之後,男聲響起來。
寧遙啪地把電話掛了。
緊張得手發抖。
沒有心理準備。有那麽多都讓自己沒準備——那麽快就接了電話,經過話筒再現後的聲音,夾雜著模糊的熟悉和清晰的陌生,還有被放大的鼻息,直吹到自己。
寧遙在電話邊反複轉了幾圈後,又拿過話筒。
“喂?是哪位?”語氣有些微的不同。但也隻是很平靜和非常平靜的丁點差別而已。
“啊,你好,那個,是陳、陳謐嗎?”名字居然念不順口。
“對,是我,你是?”似乎沒有聽出來的樣子。
“那個,你好,我是寧、遙。”喊起自己來感覺更怪。
“嗯……是你啊?剛才那電話是你也打的麽?”
“什麽?不是不是,我沒打過啊。”手心裏發起潮,“剛才那電話怎麽了?”
“沒什麽,隻不過我剛接他就掛了。嗯,那你找我有什麽事?”
“哦,是這樣,我想請問一下,今天傍晚有空嗎?”不知不覺用起了敬語。
“有時間。不過,怎麽?”有些疑惑。
“那個,我放學後有事,也許載不了王子楊回去,所以想問問你……”
“要我去接她麽?好,我會去的。”
臨到放學,寧遙挑準了時機,在王子楊一瘸一拐地收拾完書包走近自己時,寧遙才說:
“那個,不好意思啊,我剛想起我媽讓我等會去叔叔家拿點東西,所以可能沒法……”
“誒?!!!——”王子楊焦慮而誇張地喊起來,引得其他人紛紛看過來,“那我怎麽辦?!”
“這——我想想辦法……”寧遙一臉抱歉。
“你怎麽現在才想起來啊,真是的。”王子楊不滿地把書包放到寧遙麵前。
“怎麽了?”旁人問進來。
“沒什麽啦!就是寧遙突然說沒法送我回去了。”
“啊,寧遙你有事?”
“嗯……剛剛想起來……”
“那怎麽辦?”女生們七嘴八舌地說,“找個男生送你回去吧。”
“我才不要!”王子楊臉色微慍。
就在寧遙有些焦急的時候,終於聽見有人長長地喊著:“王子楊你不用擔心了啦,你的男朋友來接你了——”
“哈?”寧遙顯出和王子楊一樣的錯愕。
“就在樓下等你哦!”聲音從門外一路傳進來,一個女生興奮地跑進教室後,指著樓下,“你去看哪。”
大群人都跑上走廊。寧遙也扶著王子楊跟在裏麵。
從兩樓,能看見剛進入秋天的銀杏樹還不怎麽茂盛的樹冠,大半還綠著,隻有零星的黃,在幾個角上耀眼。而停在樹下推著自行車的男生,抬起頭,臉上就落下一層溫和而隱約的暮色,如同哪個電影中,無限美好的特寫。緩慢的鏡頭,從他身上,一直搖過來。
女生們衝王子楊放肆地開起了玩笑,唧唧喳喳的聲音快速在空氣裏傳播著。寧遙努力扶著王子楊以免她在又喜又怒的緊張之間摔倒,一邊探頭朝陳謐看去。
男生對她微微點了點頭。
那個瞬間,心裏有片山頭轟然地消失了。
無窮無盡的悲傷被溫柔在塌陷處迅速溶解,一直要衝出眼眶來……
“現在不用擔心了吧。你坐陳謐的車回去啊。”寧遙抓過王子楊的書包。
“啊,隻有這樣了。”
“還隻有這樣了咧,我看他就是王子楊你喊來的吧。”一邊的人繼續開玩笑。
“胡說。我才沒有。”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女生朝身後轉頭,示意著他人的附和,“難道是‘心靈感應’不成啊?”
寧遙也笑起來:“真像心靈感應。”
“你怎麽也這麽說。”王子楊擰著寧遙的胳膊。
“好啦,走吧。”揉過女生的頭發。
雖然我最清楚不是什麽心靈感應。
但是。
寧遙從車棚推出自行車後,看著陳謐載著王子楊穿過人群向校門外去。經過自己的時候兩人非常一致地衝自己點點頭,隻不過王子楊又喊了一句:“晚上我給你電話啊。”
“行——”
在人群裏被一點點吞沒的兩個人影。
但是。這樣地想要討厭你的我,還是那麽,那麽那麽期待能夠被你喜歡。雖然聽起來十分矛盾,可我就是在那把矛和那麵盾全力頂在一起時的那個接觸點。
這樣無望。
而又痛不可擋。
蕭逸祺這天依然沒有去打籃球,明天就有個政治測驗,估計不是靠一次險象環生的作弊能夠過得了關的。為防萬一,各種措施一定要準備完全。首當其衝的就是小抄,不回家準備上幾個小時估計擺不平。因此當他在籃球場邊轉上一圈,以史無前例的意誌命令自己離開時,心裏多了點自我讚美的竊喜。
剛出校門,有個六班的女生要搭便車,男生就拍後座說,要我載你當然可以,不過要幫
我抄1000字的小抄哦。女生已經跨上的腿頓時收了回去,又猛捶向他的背罵他缺德。
“才1000字而已啊。我原本還想說2000字的呢。”無限委屈的樣子。
“你真受歡迎咧。”突然出現在腦後的聲音,全然嘲諷的語氣。
“啊?”蕭逸祺回頭,看見寧遙冷漠的臉,笑起來,“妒忌?”
“妒忌你要抄小抄?”
“哈,正好,幫我忙吧。”
“幫你?你還是邊數摩天輪邊抄小抄去吧。”女生推著車徑直走過自己。
“何必呢——”收過腿,踩兩步趕上去,“反正你們班也會考試,我到時候用完了送給你。互惠互利。”
“誰要啊。”頭也不回。
“你今天不和你朋友一起走?”男生有些納悶,看向寧遙的車胎,“啊,原來因為這個?”
“……嗯。”其實車胎爆了是之後發生的突然事件,不在自己的計劃裏,不過,有什麽辦法呢。人倒黴,車胎也能自爆。
“那你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推啊,推到哪裏哪裏有修車的再說。”
“沒有的話呢?”男生坐在車上,半騎半走地跟著。
“那就推到家。”
“我帶你嘛。”
“不用了。我不想替人抄小抄。”
“你不用幫我啦。你車胎爆了啊,和她們不一樣。”
“得了得了。”
“上來啊。”伸手抓住寧遙的車籠頭。
“說了不用了呀!”寧遙瞪他,“而且你送我回去,明天我怎麽來讀書?”
“也是。”
“你走吧。”寧遙撇嘴,“我自己會找個修車的地兒的。”
男生若有所思地看看她,隨後一咧嘴:“好,那我就先走了。”
“滾啦滾啦,唧唧歪歪那麽多話。”
“拜拜。”一拍寧遙肩膀,騎過車,幾下後就已經跑出去很遠。
“車騎那麽快,遲早有一天被撞死。”寧遙暗暗地罵。
雖然之前惡言相向,其實心裏還有一點向往,能夠找個人帶自己回家就好了。畢竟不知道哪裏才有修車的地方,也許真要一路推回家也說不定,那到家的話,可得幾點?還得抗著車過兩個天橋吧?想想也會頓感無力。
不過這樣一來,好象王子楊被陳謐接走,是更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你看,你連車胎都爆了嘛。
應該快五點半了。看天色在那邊已經濃得像半凝固。等到自己推車時才發現,原來自行車也是一種很快捷的工具。比起這樣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好象每個騎車的路人都有足以讓
自己羨慕的速度。想起自己以往總抱怨騎車既累又慢,又覺得果然是太天真。
走了,也許1/4的路還不到。
修車攤都哪去了。
好象在附近也沒怎麽見過有那東西的出現。
自己真夠命苦。
不知怎麽,好象每件壞事總會害怕自己的力量不夠去震撼一個人似的,每次都拉上三五個同伴一起降臨。
爆了車胎,輸了比賽。
還有。
那張從低樓望向自己的清寡的溫和的臉。平靜地點點頭。是一個多麽細微的動作,卻能在迅速降溫的心裏,被放大成一眼就能捕捉的畫麵。隨後又迅速消失,隻留下宛如當時他身邊的空氣。一呼一吸間,侵吞到肺裏。
那是壞事麽。
怎樣的壞事。讓自己損失了什麽?錯過了什麽?毀壞了什麽?
寧遙停了下來。
好似睫毛掉進眼裏去了。眨幾下也掉不出來。難受。
她抬手去揉。很快地,從眼睛裏揉出溫暖的水。
一點點包裹住指尖。
突兀的眼淚。
以至於,在這個時候逆著人流來到寧遙麵前的人,讓她在抬頭後的許久時間裏,也沒能看清楚。
“……你怎麽了?”蕭逸祺神經噌地緊張起來,“被欺負了?”
“……”寧遙隻拚命低頭擦臉。
“早說我帶你了嘛。唉真是……別哭了啊。”以往已經成了習慣地抓她的胳膊拍她的肩,現在卻突然不知道該按住身體的哪個部分。
“不是這個啦——”拖著哭腔喊。
“行行行,不是這個。那你別哭了呀。”
“要你管——你怎麽又回來了啊——”
“在錦林路上,有個修車攤。我找到了。”
“……啊?”就為這個?
“你走過頭了,得倒回去一點。”
“……你剛才怎麽不說,笨蛋!”
“我剛才也不知道啊,這不也是剛剛去找到的麽?”
“什麽?”找什麽?
“我帶你過去。”
“……你剛才是去找修車攤了?”
“對啊。哦,”男生伸腿撐住自行車,從包裏摸出什麽朝寧遙扔過來,“接著。”
熱的。
寧遙看清是個麵包。
“……這是什麽?”
“你不餓?”
“……”早就餓了,可是,“……這算什麽?”
“什麽什麽。讓你吃啊。不過別再哭了啊。嚇死活人。”
“……我幫你。”
“啊?”
“我說我幫你抄小抄!”
男生一愣後,大笑起來:“算了吧。你的字太好看了,真幫我寫,我還內疚咧。”
“……你哪有見過我的字啊!”
“那行粉筆字。在牆上的粉筆字。”蕭逸祺轉過頭,“行了,我們先去修車吧。”
周四的時候寧遙接到了謝庭芮的電話,說上次準備的演出周六就要舉行。為了感謝他們來幫忙,有免費招待的入場券。寧遙忙不迭地謝謝她,又含糊地問了句:
“他們都會去吧?”
“誰?”
“呃,上次去布置的人,都會去?”
“如果沒什麽別的事耽擱了,應該都會去。”接著問,“王子楊的腿上好了嗎?”
“嗯,已經沒事了。”
“那就都到齊了。”
“嗯。”
“這天還會放煙火哦。”
“真的?”
“應該是遊樂場準備的,聽說是開張兩周年之類。”
“那人一定很多。”
“人多才熱鬧嘛。我可不希望演出沒有觀眾。”
“庭芮你有演出?”
“沒有,我隻是負責啊。”謝庭芮在話筒那邊笑起來。
“哈,是嗎。”寧遙覺得自己真像個笨蛋。
寧遙覺得一定有什麽東西,不知從哪裏來的一隻手,把看不見的軌道這樣彎到一邊,扭曲朝另一個她所陌生的方向。讓原先沿著軌道要落進海洋中的水滴,因為被彎曲的軌道而掉進了沙漠裏。
碰到滾熱的沙石後,發出激烈的“噝噝”聲,便在整個沙漠中消失。
好像離上次去遊樂場的日子已經非常遙遠。在沙漠中消失的湖水。在沙漠中消失的對話。在沙漠中消失的船和那時緊緊包裹著身體的渴求感。都迅速在幹燥的空氣裏失去了它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現在想想,當時和陳謐坐在船上所說的話,是那麽尷尬。
氤氳在那一刻的氣氛都消失了,於是隻剩下一個幹巴巴的核暴露在空氣裏,成了隻能用難堪來形容的東西。
還真有些提不起勇氣再去遊樂場了。
雲霄飛車和摩天輪,極限大轉盤和旋轉木馬,還有懸掛著自己那顆幹癟萎縮,難堪的果實的遊樂場。
“當然去!”
“嗬嗬。”寧遙心想:“我就知道你是這反映。”
“寧遙你也會去吧?”
“……還不一定。”
“什麽一定不一定的,一定要去啊,好久都沒出去玩了。”
“可我周六那天要補課。”
“補課結束了就過來嗎。反正謝姐也說從下午五點才開演。”
“趕過去也得六點多了吧。”
“那有什麽,要持續到九點呢。少看個開頭又不要緊。”
“麻煩啊……”
“去嗎……”王子楊搖著寧遙的胳膊,“去啊。”
“好好好。”
“寧遙你每次都是這樣。”王子楊撇著嘴,“其實是想去的,可好象總要我來求過你,你才肯答應似的。”
“哪兒有!”
哪兒有……
本來就是出於搖擺不定狀態間,就像挖了一個不知道有多深的洞,原本希望裏麵能夠長出些什麽來。黃色的花朵或者白色的飛絮。可在經年累月後,隻留下一些渾濁的積水,螞蟻的屍體浮在上麵。成了視界裏一個不可能消磨的缺陷。
不知道應該懷著怎麽樣的心情,期待見到他,還是不期待見到。
好像是比數學題目更難以決定的事件。
數學題目還有一個標準答案。可這樣混亂的臆想,在哪兒也找不到準確的定位坐標。
寧遙抬頭看看數學老師在桌子那端的臉。像老師這樣年長的人,會怎麽看待十幾歲時候有複雜又單純的心呢?
“有那道題目不懂的嗎?”被老師發現了。
“啊,不是。”寧遙趕緊低下頭。
周六的補課,到現在已經進行至三點,還有兩個小時,便是演出開始的時候。因為媽媽看得嚴,寧遙隻能勉強穿了件平平常常的外套。早前自己偷偷買的一件洋裝,在反複了幾次後,還是想不出能夠不被媽媽發現的方案,隻能塞回衣櫥裏去。因而在離開家的時候,很讓媽媽為自己莫名鐵青的臉色而疑惑了一陣,“做啥啦,你這是什麽麵孔啊,這麽不想補課的話,平時上課好好聽啊。”
有時候會異常的惱怒,好像自己的平凡全是外在因素的限製。
寧遙朝補課的另外兩個女生看看,又停止了脖子瞄著他們的練習卷,飛快的抄了兩個答案後,聽見老師在對麵悠悠的開口說:
“我們不是在考試,所以自己做,是對自己負責。”
寧遙的臉一下子燒得滾燙。又在兩個女生不明所以的環顧中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可整個情緒卻如同突然遭與病變,皺成醜陋的一團。
今天真的,不像個好日子。
瑣碎的壓抑又在身體裏積累起來。
也許不用去什麽遊樂場了。
不去了吧。
不去了。
電話鈴響起來,老師移開凳子,站起來去接,寧遙成績伸了伸懶腰。耳邊有一聽沒一聽的注意著老師的對話。
“是你啊,小陳。李老師她等會兒就回來,你不用特地過來了。”
“是嗎,哦,那好。”
“再見,謝謝你啊。”
李老師?好像是數學老師的愛人吧?姓李。姓張,又姓李的,全國兩大姓都占掉了,老師的孩子如果姓王的話,就更有趣了。笨蛋,怎麽會是王呢。肯定是跟著他爸爸姓張啊。自己果然沒有半點邏輯能力。
小陳是誰?李老師的同事吧。
雖然父母還在期待自己的女兒能夠從補課中挽救一些損失,卻不知道除了讓寧遙在胡思亂想上有更大的進步外,任何期待都是無望的。
在寧遙還沒有從電話內容中醒悟過來,敲門聲響起了,她瞥過去。
走進來的“小陳”放下手裏的東西後,對數學老師說起話。
寧遙看見他微笑著搖頭,眉眼安靜溫和,都是禮貌的象征,過了一會兒,他朝自己哪裏看過來,用兩個人能聽見的確又不會突兀的聲音說:
“還在上課?”
“啊,是。”聲音高過對方幾度,引的另外兩個女生紛紛抬頭。
“幾點結束?”
“五,五點。”
數學老師看看陳謐:“你找寧遙有事?”
“恩,等下要去遊樂場。”
“這樣。”老師笑著轉向寧遙,“也不能因為這個心神渙散啊。”
“啊……不是……”
“那麽,到時候再見啦。”是對寧遙說的,“我們在那裏等你。”
“恩。好……”
周末的關係,加上有煙火作為宣傳亮點,懷疑遊樂場裏擠進了一半的市民。寧遙以不可避免的驕傲感從排成成長龍的購票隊伍前輕鬆穿過,一邊喊著,“謝謝,借過。”,一遍向檢查員出示招待券,在人群羨慕的眼神中走進大門。
“特權”這種東西,果然任何時候都有它難以言語的快感啊。
已經入夜,整個遊樂場像點燃了蠟燭的生日蛋糕,好像每個角落都盛產歡愉。
心情是變色龍,跟著換上鮮豔的色彩。
在舞台邊隻看見正忙成一團的謝莛芮,寧遙有點詫異,難不成自己早來了還怎麽的。
“他們人呢?”
“呀,你終於到了。”
“抱歉來晚了。他們人呢……”
“去別的地方玩樂吧。”
“可演出不是?”
“延後了,七點半才開始。”又有人走來向謝莛芮說著什麽,她便拍拍寧遙,“你先去玩吧,到時候趕過來就好。”
“……恩……”
不是說了“我們在那裏等你”麽。
寧遙漫無目的的轉向別處。心裏是想去找到隨便哪個誰的,可是終究隻是心裏想想,那麽大的地方,人多的幾乎快塞不下,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能找到誰呢?
一路摸到湖邊。
由於夜晚不夠安全的緣故。所以遊艇的活動是不開放的。
於是變成一灘漆黑的水,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總會讓人擺脫不了“墨水瓶”的聯想。好像把手放進去撩一撩,也會染上黑色。整個遊樂園的燈光,都在他以外點著,投進湖麵,也隻是星星點點的桔黃,有在水裏悠悠的淡出毛邊。
寧遙摸過地上一塊小碎石片,側蹲著身體,朝水麵上打過去。
直接撲通沉底。
失敗。
又找到一塊。努力想象著從前從電視中見到的男生們的姿態,把腰彎過一點。
噌噌,兩個水漂。
興奮的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盡管隻是很簡單的事,但類似這樣的技術活,總能在實現後給與自己特別大的滿足感。
雖然在遊樂場裏玩水漂,聽起來是那麽具有違和感。
可那些集體娛樂的器械,好像不適合一個人去遊戲。一個人的話,打水漂,發呆,自己對自己說話,才是最適合的。
接著的一塊石片,依然跳了兩下。
要進步似乎很難。
寧遙想起了《東京愛情故事》裏的那一段,三上和完治用打水漂來決定麗美屬於誰。當時她一直不明白麗美心裏在想什麽。被當成勝利品的氣憤,還是更多的沾沾自喜呢。在她的心裏,究竟希望著誰能夠勝利。應該是三上吧,可同時卻不希望完治落敗。
決定權幹脆放在別人手裏。
多麽狡猾。
手裏的力度加大了,石塊直接砸進水裏。
麗美沒有後悔過,當時如果出來說一聲“可我希望三上群能夠贏啊”的話,也不會讓完治抱有幻想而在以後發生那麽多的變故了。果然無論是那個女性,總希望能夠擁有更多的被愛感麽。而希望就是在混沌不清裏才顯出最強大的力量。她就是這樣不安的喜歡著。
麗美比自己幸運多了。
寧遙永遠說不清為什麽自己那天會給陳謐打那樣一個電話。然後微笑的看他帶著王子楊經過眼前。可是畢竟,意見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這中間扭轉他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卻沒人知道。
一樣的對立的希望,既希望陳謐能夠說“行,我來接她”,有希望他說“抱歉,沒有空”,既希望王子楊能夠在男生的後座露出按捺不住的興奮,有希望這樣的好運永遠與她無關。應該是完全等量的矛盾的兩端,最終卻還是發生了傾斜。
改變了指針刻度的,是自己心裏的一份內疚感,抗衡了原先的自私心態,並最終讓結果發生扭轉。
第五塊石片拿在手裏時,寧遙把它據到眼前默默說:“你這快就代表王子楊哦。下一塊就代表我哦。如果你這塊沒有我那快打的遠呢……如果我贏了你的話,那你就……”
想真正的測試一下命運分配給兩者的多寡,所以寧遙沒有故意的去放水,而是全身心的投入著,把石子撇出去。
一。
二。
三。
四。
五。
居然有五下。
居然替王子楊投出五下。
寧遙不知道要怎麽麵對這個結果。好想下一塊根本沒有必要再試了。
“你的姿勢有問題啦。”
“哎?”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一個小男生。也未必小,起碼有十三四歲的樣子。
“腰那麽硬,肩膀跟拖把柄似的……”
“哈!”嘴巴還真毒啊。
“這樣,是這樣。”男孩說罷就撿起一塊石片。朝寧遙比劃一下,“這樣哦,腿是這樣站的。”
利落的撇出去。石子碰到湖麵,飛快的彈起來。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看見了沒有,是這樣。”男生擺出小孩子特有的牛X神情,“以後要多學著點哦。”走出去兩步,有一成熟的口吻說,“來遊樂場就不要玩這些了嗎。”
寧遙出神的盯著已經歸於平靜的漆黑湖水。
九下。
代表自己的石子有九下。
她揉著右手上染的泥點,看看時間已經不早,離開湖邊,往遊樂場中心走去。
“如果我贏了你的話,那你就……”
那你就。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
離開場時間頗近的樣子,大在外麵的露天舞台已經坐滿了人。幸而謝莛芮為大家留了前排的空座,寧遙穿過後排黑壓壓的人群走到前麵時,不由為空間的舒暢而得意起來。
“你終於來了呀!”王子楊跳起來,抱住寧遙。
“其實來了一會兒了……”寧遙衝著坐在王子楊左邊的陳謐笑笑。
“啊,可能那時候我們已經去別的地方了,因為要推遲嗎。”王子楊一邊走一邊拖著寧遙在自己的右邊坐下。
“是啊,我聽說了。”
“你剛剛去哪兒了?”
“就四處轉轉。”寧遙朝周圍看看,沒看見蕭逸祺和尹依然,又問王子楊,“你們去哪兒了?”
“去玩了兩個轉椅,吃了飯。你吃過了嗎?我們還有些。”王子楊說著轉向陳謐,“還有吧。”
男生點點頭。好像要去翻的樣子
寧遙趕緊說:“我不用了,吃過了,不餓不餓。”
陳謐依然在身邊的塑料袋裏摸索著什麽,隨後第來一個塑料瓶,“是柳橙汁。”
寧遙接過來。
演出還有幾分鍾才開始,偶爾有穿好服裝的女生飛快的穿過舞台,就有觀眾在下麵吹口哨。果然是一場有感染力的地方。雖然由於身處地一排的關係,前麵的大音響會發出突然的極端刺耳的小噪聲,引起人們一陣尖叫。寧遙原本也被那樣的噪音嚇一跳,忍不住想喊,卻聽見旁邊王子楊的尖嗓子,硬是吞了回去。
三個人坐著,隻有自己覺得別扭。
如往常那樣活潑的,還是王子楊。隻不過和往常有所不同的,她把一半話題分給了陳謐。句句應著,雖然句子簡短語氣平淡,卻始終保持著一致的溫和。寧遙沒有插嘴。生硬就在左側耳邊。不用看也知道。這裏的場地那麽喧嘩。最具存在感的就是嘈雜的人聲。可在“幾點開始啊”“爸爸去哪兒了”“其實我更想看煙花”“這裏這裏”“昨天我們還說道那家夥呢”……在無數如同魚群一般將空間填滿的聲音裏,還是能清晰的分辨出某個特別的:
“有可能吧。”
“不是很清楚。”
“我下午遇見過寧遙。”
“恩。”
“恩。”
“是的。”
不知什麽時候,手裏的瓶子已經空了。
演出並不能說非常有吸引力,可畢竟放在什麽環境下就有什麽樣不同的感覺。趁著觀眾的情緒,幾次高潮還是製造的很成功,寧遙一直不喜歡看類似演出,可也不禁有些被氣氛感染。一個半小時的演出,也不算冗長。
而更受期待的,似乎還是煙花。因而在演出還沒有完全結束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率先離開趣味看煙花匯演占位子了。寧遙有些忍不住,向一邊詢問著需不需要先退場。得到兩人否定的答案後,她想了想,便對他們說不如自己先走,替三人搶好座位,省的到時候沒地方站。
“那也行。”王子楊拉了拉寧遙的手。
等到了放煙花的湖畔,寧遙不由暗自幸虧自己來得早,湖這邊的看台已經做掉了大半的位置。好不容易在餘下的座位裏找到了三張連續的空座,少少舒了口氣。不是有人要做到她身邊,寧遙趕緊說“已經有人了”,對方不滿的嘟嘟嚷嚷著“怎麽你買下來的呀”,終究還是另尋向他出。寧遙有些發急,直抱怨著為什麽那兩人還不來。
一直持續到匯演開始。
正在人們還在不斷往看台走時,一簇煙花竄上天空,“啪”的一聲,流光四射。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天幕一陣陣低歎道,等到作者的觀眾喊道,“不要擋住人啊”時,才紛紛開始移動。卻依然一邊找尋著空出,一邊頻頻回頭。
寧遙因此倍感要維護那兩個空座的壓力。就在他想要放棄的時候,看沿著這台階走上來的陳謐。
男生的視線一格一格的尋找橫排的人群,隨著他即將發現自己的事實正在靠近,寧遙快速的理了理劉海,自我嘲笑的同時,終於和他的目光接在一起。
盡管煙火在天幕上拓著眩眼的圖案,卻沒有抹殺掉他如釋重負的微笑裏的半點細節。
是個完整的蠱,下在她的眼裏。
“抱歉來晚了。”
“王子楊呢?”寧遙奇怪著他一個人。
“讓謝莛芮喊去了。”
“啊,是麽……”
“找你,不容易。”男生邊說邊坐下,和寧遙隔著一個空座的距離。
“嗬嗬,人太多吧。”寧遙心裏別扭起來。
“恩。”
“那,等會兒。王子楊會來麽?”
“我也不太清楚。應該不會吧。”
“這樣……”寧遙轉回頭。
深藍的天空裏不斷閃著光亮。在自己左手邊的小女生,餘光裏掃進她合不攏嘴的臉。而在視線的右側,卻是空白一片。
一個座位的空白。
寧遙很想對他建議說:“在做進來一個吧。”可這個念頭比煙火還要短暫,一亮即滅。
終於,當一個中年男子向陳謐借過著,眼看就要往兩人中間的空座位坐下來時,男生順勢移進來一個,把自己的留給對方。
寧遙幾乎想要跳起來握住哪個陌生男子的手說:“謝謝你的及時出現!”卻終於還是略微紅著臉超挨近身邊的男生點點頭。
徹底輕鬆的心情,沒有了太多顧慮。寧遙和旁人一樣,完全的投入在這場煙火匯演裏。不時的因為一簇絢爛的綻放而喊出聲。興致高了,甚至放寬了膽子對陳謐說著:“你看你看哪。”,男生朝她萬惡笑著,臉上流過的陣陣光芒這樣鮮豔。
人群。夜風。燃燒後硫磺的氣味。黑夜盛開的煙火。更遠的黑夜。它們全都膨脹發燙。心壁裏的血液激烈沸騰。
自己像是泥做的偶人,或廣電在瞳孔中央,就把自己點活了。子越來越擁擠的心裏,亮其他的聲音:
“真美。”
這麽說起來,還是有些期待,那些可能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的事,都阻止不了自己的幻想在另一個時空裏細胞分裂,無限擴張。想要喜歡的心理,想要跟誰守著,玫瑰也開,時光也緩的,從此少女情懷,一心一意。因為還是普通不過的小姑娘,在父母麵前看電視上的男女接吻也會尷尬,又在小說裏被一兩句告白抓的喘不過起來。
再從童話裏培養出的單純還沒有被自己如同換牙般丟棄時,就依然能對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保持長久的關注。那些反複醞釀的感知,好似冬天裏嗬出的白色氣團,繼續證明著自己體內的某種溫暖。
——我覺得能認識你,有點像某個極低概率的奇跡。
既然自己的年齡中還沒有太多其他的紛擾前來打擾,青春在拖遝的節奏上,總會為這樣的情懷而走出激烈的強音。
天空中傲然的煙花。
森裏離騷過得一陣急雨。
在周六夜晚的某個時間,他們可以是一致的。
在夜空即將被燃放後的煙霧徹底籠罩前,整個匯演結束了。人群很快帶著激動的滿足感從看台上撤離。寧遙跟在陳謐身後,一邊瞪著眼睛仔細看著每格台階。似乎不少電視裏女主角都該是找個適當的時間摔一跤以推動劇情更快的發展,可是這個想法在腦海中剛剛出現就被自己否定了。
犯傻也該有個限度。
就在寧遙正要跳下最後一級台階時,男生突然站住了。她急忙停止動作,搖搖晃晃一下才沒有真的摔下去。
納悶的看著陳謐。隨後聽見男生一句:“媽……”
在幾步外,同樣站著沒有動的中年婦女,正牽著一個小男孩,定定的看過來。
寧遙怔在一邊。
“你也來了?”中年婦女說著朝陳謐走過來。
“恩……”看見母親朝自己身後的女生看一眼,陳謐又補充說,“我朋友。”
“伯母你好。”寧遙被這突然的轉折刺激的又驚又慌。
“你好。”隻是看了一眼。原先寧遙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辯解一番“我不是他的女朋友。”現在看來人家根本沒有這方麵的懷疑,正在失落之際,一邊的小男孩又叫起來:
“你怎麽也在這裏啊!”
陳謐沒有回答的意思。
“你討厭我爸爸,我討厭你!”
寧遙腦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君不要亂說。”做媽媽的拉過孩子。
“我沒有亂說!他自己都不住家裏,有毛病!”
恨自己不能跳起來一腳踹飛那小東西。可更多的確是被話意震撼的無法回神。
“還不打算回來麽?”特別平淡的口吻,母親問著兒子。
“搬來搬去的,太麻煩了。”陳謐回答。
“讀書呢?”
“還好。”
“錢夠用麽?”
“恩。”
聽到這裏,才逐漸明白過來了,可隨即又因為站在一邊兒無限尷尬起來。這算不算偷聽別人家的隱私?
可對話很快就結束了。
“我先走了。再見。”陳謐回頭看看寧遙,“走吧。”
“那好。”對方也點點頭表示同意,“再見。”
“有毛病!有毛病!”男孩還在沒完沒了。
寧遙乘著陳謐轉頭離開的機會,狠狠瞪過去一眼。跟著快速的離開了。
之前還飽滿高漲的情緒,突然硬生生打了下去。卡在中間掙紮著。不能出聲,也不能動作。沉默是無法抵抗的氣氛。好似上帝原本垂憐的手收走了。空氣裏隻留有寂寞的寒意。寧遙緊張的瞪著男生的每個舉動,但什麽“孤單”,什麽“無奈”,似乎都是自己派生出的多餘的想法。
轉向自己的表情,明明和以往沒有任何兩樣。
“你現在回家?”
啊。哦。是啊。”寧遙說完後,才想起,是不是要去找王子楊。
“那,路上小心。”
“恩……我知道了。”
露出一個“那麽,再會”的表情的陳謐,走上了一邊的岔路。寧遙停在路中間,思維早已經被齊刷刷的切斷了,完全做不出適當的反應。
從煙火會場離開的人,還在身邊源源不絕的經過。男生牽著女生。一群人七八個朋友走在一起。爸爸帶著兒子。媽媽帶著女兒。更多的還是全家出動。有到處亂跑的小女孩,撞到寧遙,手裏的氣球飛出去,寧遙下意識跳起來,抓在手心。
女孩的母親一邊按著孩子的頭一邊說“快謝謝姐姐。”
“不客氣。”寧遙把氣球的先放進孩子的手裏。
因為這個小小的意外,當寧遙再次回頭望岔路上看去時,已經不見了陳謐的身影。
不知道怎麽,狠狠的失落了一塊。
好像手裏的氣球不小心鬆脫,在他飛到天空的某處後,爆裂消失,那樣不安。
次日和王子楊見麵後,對於昨天的突發事件隻字未提,讓寧遙沒有被王子楊的過多問題所打擾。王子楊說煙花匯演看時後人太多,怎麽也找不到寧遙他們在哪兒,最後和謝莛芮隨便挑了個地方看。語氣裏顯然是不想掩蓋的遺憾。
“虧我還特意給你們留了座位。”
“我找不到你,沒辦法啊。”
“那最後看見了?”
“恩,就是站的腿超酸。”低下身去揉著,“站腫了。”
“不過煙花還是很棒啊。”
“恩!超靈!”王子楊隨後又問,“陳謐找到你了麽?”
“……恩,開場了一會,他才來的。”
“他的眼神真不錯啊。”王子楊有些鬱悶,“早知道跟他一塊走就好了。”
“是啊。”寧遙沉吟著,“那個。”
“什麽?”
“你上次說陳謐他媽媽是?”
“哦,再婚啊。”
“你見過麽?”
“沒有。”
“恩……”
“怎麽了?”
“突然想起來的。”
“不知道他長得像他媽媽還是像他爸爸。”王子楊一攤手,“不過也見不到他爸爸了吧。”
“是啊……”
其實,男孩子,還是長得像媽媽多一些。
可事實上,長得那麽相似的母子倆的話題,是“還不回家麽”,“學習呢”,“需要生活費麽”,以及最後有禮貌又平靜地說著“再見”。
寧遙想到了自己的媽媽每次在她出門的時候總要嘮叨上一大竄話,“好好上課啊”,“當心小偷啊”,“別亂穿馬路啊”,“體育課結束後不要馬上脫衣服啊”。媽媽嘮叨的那麽多句話,象征告別的話裏,“路上小心”,“早點回來”,這些話裏,從來不會有一句“再見”。
“再見”是客套和生分的用語。
不會發生在親人之間。
走到教室底樓時,上方傳來了喊自己名字的聲音,寧遙抬頭,已經不見了對方。在她正困惑著又走了幾步後,從樓梯上跑下來的男生有一次大喊著她的名字。
“……又有什麽事啊?”真對蕭逸祺的粗神經沒有辦法。
“前天,你去了?”
“去什麽?”
“遊樂場啊。”
“哦,去了。怎麽?”寧遙隨後才反應過來,“你怎麽沒去?”
“我被我爸爸拖到外地去了。”蕭逸祺痛苦的搖頭晃腦。
“掃墓?”
“現在這個時候掃的哪門子墓啊。”
“哦。”
“怎麽樣?煙火好看麽?”
“好看的。”
“演出呢?”
“好看的。”
“演了些什麽啊?”
“懶得告訴你。”
“不要那麽小氣呀。”
“你自己不去看,怪誰。”
“我爸爸他煩著要帶我出去轉一天,老人家難得有這樣的要求,我做小輩的當然要滿足滿足他啊。”
“……你跟你爸還真是親啊。”
“那是當然。”特別自傲的神色,“我在家,就跟愛的天使一樣。”
“……隔夜飯都衝出來了。”
“你別不信啊,我媽有時候還為了我和我爸爸吃醋呢。”
“吃什麽醋?為誰該打你而爭風吃醋麽?”
“怎麽說話的呀這是,不信拉倒。”
寧遙突然沉靜了下來,看著男生有些不爽的臉,拍拍他的胳膊: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
“別用一副大嬸的口吻來說話。”
“……死人!”
“改天有機會帶你見我爸媽吧,讓你見識一下‘愛’。”
“……我說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草啊?我也想見見你父母,怎麽就把你收拾成這樣一個人!”
“秘密哦。”
“秘你個鬼啊。”
“啊,我去上課了,拜拜。”
“拜拜。”
“改天再請我吃炒麵吧。”
“……放屁!”
男生已經跳過欄杆,重新跑回了走廊。欣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處。
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
是因為先天的個性因素,還是後天的家庭環境,他們變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同一樣的事兩個人去對待,也會是不同的結果。同一句話兩個人分別去說,也會是不同的效果。同樣的路,一個朝著南去,鞋子上染上花朵的顏色,一個卻會望北,風吹過林海,發出好像哭泣的聲音。
這樣鮮明的差異,有沒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一個在回到家後,對父母說著“今天吃什麽,快餓死了。”,一個打開房門後,對這空曠的房間,轉身把鞋子脫下提在手裏。
寧遙咬住嘴唇。轉身朝體育倉庫走去。
算算時間的話,自己已經大半個月沒有來這裏了。用手摳摳,能夠挖掉麵積不小的一塊白石灰。指甲裏卡滿了白色的粉末。
似乎是因為最近測驗頻繁的關係,這麵牆上的字也比往日少了許多。牆邊的野草已經可以用“長勢喜人”來形容。已經掩蓋了一部分靠近牆角的書寫。
寧遙抱著腿蹲下身。
雖然這次會突然想到來這裏的目的,不是要發泄什麽,可從滿牆的字中看見了之前隱約的痕跡,“王子楊最討厭”,有些目不忍視,於是抓過石塊,把那幾行字給刮掉了。
畫出了新的淺灰色的痕跡。
呆了片刻後,之前促使自己來這裏的衝動似乎已經經不住考驗而過早分解。因為不管怎麽說,往牆上寫“陳謐”兩個字,似乎永遠比寫一百個“王子楊”來的艱難。
完全不知道該些什麽。難不成傻到留一句“陳謐加油”?他又不是寫不出稿的弱小編輯。
因為對方還留在自己所不知道的世界裏。而一旦寫上去,如同魔法時間到限,意義就變成孤單而空洞的虛像。關於他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黑夜來臨,頭巾瞳孔的沉沉的失落,卻無法打撈,隻能讓他們慢慢積累,變成厚厚的淤泥,才能在上麵盛下平穩的池水。
算了吧。
寧遙就要站起身的時候,突然看見了牆角一個熟悉的文字組合。她迅速的低頭看去。
“王子楊是世界第一大賤X。”
完全陌生的自己,和人身攻擊式惡毒的表達。讓寧遙在最快的時間裏反應到,這不是自己會寫的話。絕對不是。
是現在這行小字上來回掃幾遍,突然一陣頭皮發麻,寧遙陷在一種無法理解的憤怒中,極端的不能控製。
太過用力的鏟除每個筆畫的緣故,牆麵在這裏現出了突兀的坑坑窪窪。可寧遙還是沒有停手,知道在整個過程中逐漸恢複冷靜後,才感覺到呼吸的急促。可情緒還是憤怒。這樣急紅了臉的,就是憤怒——
這行字是誰寫的?
誰寫的?
寫著行字的,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你有什麽資格來這裏中傷?
你是什麽人?
躲在背後偷偷摸摸。
輪不到你來罵。
你才是大賤X。
輪不到你這個大賤X來罵她。
除了我以外,誰也不許罵她!
學校舉辦運動會,停了兩天的課,所有學生都被趕出教室,以班級為單位分割了整個操場。高中生原本千篇一律的作息突然有了迥然的改變,新奇和閑適讓每個人都處於興奮的極端上。雖然在操場的各處依然進行著各項比賽,圍觀的人也不少,但更多的則似乎以平日完全不可想象的姿態,在操場的看台後方,跑出校門去買吃的,或者偷偷的躲在學校大樓的哪個角落裏,是被老師發現了又要喊著南方女方家長來羞辱的隱晦舉動。
廣播裏有一次報道著最新的“賽況”的時候,寧遙在教室裏看書。因為外頭做了太長的時間,雖然已經入秋,可還是細細的出了一層汗,卞和不少人一起溜回了教室。想到以往這個時候總是被老師的授課聲所控製的教室,現在完全脫離了過去的樣子,成了空蕩蕩的盛滿日光的地方,放肆睡覺到打呼嚕也沒問題,寧遙就會從心裏愛上名叫“運動”的東西。
賽在耳朵裏的耳機傳來鋼琴聲。朝後看,有幾個男聲拚過幾個凳子就躺著了。其實未必會很舒服吧。隻不過因為有了“肆意妄為”的基礎,好像怎麽做,都是舒服的。
寫在黑板角落的“值日生:林思思,徐韻怡”,泡在光裏。
於是幾乎可以從黑板擦或者隻剩個蘿卜頭狀的粉筆上,感覺包圍著自己的時間,完全停滯了。
還是懶散在一角的自己,脫離了流動的時間,全然靜止著。
這樣或那樣。
王子楊被老師喊去做運動會宣傳,所以寧遙徹底空下來,隻不過一個人東晃西晃,總是無聊的。書翻幾頁,基本看不下去。掙紮一會兒,就又走了出去。
可以從樓到盡頭看見整個操場的全貌。
風從下而上的吹過自己的臉。
在一個非常平凡的時間,非常平凡的地方,自己用一種高中生固有的玩世不恭而百無聊賴的心情,看著操場上熱鬧的年輕學生們。
變成了不同計劃裏設定的人。
初中時,寧遙總是盼望著,假以時日,可以變成像王子楊那樣的女生。雖然這話絕對不能說出口。可並不妨礙它在心裏越掘越深。當時自己的世界隻有那麽大,像昆蟲永遠不會想要買台蘋果電腦一樣,它會希望的,隻有翅膀能夠變得更漂亮。
那是寧遙在各個角度下搜刮著關於王子楊的細節後在心裏草就的“養成計劃”。不斷的將自己所不及王子楊的地方留意著,同時希望將來有一天可以統統得在自己身上實現。
爸爸媽媽一定沒有想到會把女兒生成個矛盾體。可這類教育的失敗也許在很長時間都不會得到明確體現。
因而對於在初中時已經發現難以有更大改變的寧遙來說,“高中”這個字眼,是怎麽打擊也不會變質的,如同遺失的水晶鞋那樣美麗的東西,隻要把腳輕輕伸進去,就是穿著蓬蓬裙的某國公主。與那個在頭發上別滿黑色鐵法卡的潦草女生徹底告別。甚至可以直露的去喜歡誰,同時又被那個誰喜歡。像日劇中所演的那樣,男生在說出“我會用魔法讓天空掛滿彩虹”後,走去親吻女生。
每次看到住在同一幢樓的高中女生,臉上帶著一種明顯外示於人的冷漠經過自己身邊,她們周身就像是有著區分彼此的磁場,舉手投足都在光影變幻間輕巧的紮歸根開放時,寧遙都會瞬間產生弱者對強者,醜小鴨對天鵝般有些可笑的憧憬。
完全的,徹底的迷信。
不知道供的是哪兒來的神。
而轉眼間,寧遙已經是高二的學生了。
變成了不同於計劃裏設定的人。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沒有變成計劃中設定的人。
那些從小就一直遊走在自己身體裏的主題音樂,繼續以這個原始的旋律循環往複。對於王子楊的心情在兩頭極端中依舊如此詭異。而所有的“大鳴大放”“恣意張揚”,還是在失效的口訣裏化成“安分守己”。唯一有所改變的,也許隻是許多秘密的個性,背包過得更緊,藏的更深。
還有。那個會使用魔法的男生。出現了麽。
一個人影衝寧遙邊招手邊跑了過來,寧遙眯起眼睛,認出女伴的臉,也衝著她揮了揮手。過了一會,王子楊站在樓下,衝寧遙問著:
“幫我看看曾萄在教室嗎?”
寧遙搖搖頭,“沒見他。”
“那你現在有時間嗎?”
“有啊。”
“來幫忙,來幫忙。”王子楊蹦蹦跳跳。
“……哦。”寧遙跑下樓去,“什麽事啊?”
“我好像拉肚子了,你幫我去頂頂。”
“拉肚子?要緊麽?”
“也還行。”
“我幫你頂什麽?”
“哦,幫我寫報道啊。”
“報道?!我不行,我不行。”
“沒什麽難的,都是一句話,你聽聽廣播裏放的什麽就知道了。我先上廁所去啦!”
“喂……”好像無法拒絕,寧遙又補充一句,“真痛的很嚴重的話,還是要去醫務室看看啊!”
“我知道——”朝腦後擺著手,王子楊竄進了衛生間。
又回到操場上,
自己班所在的方塊陣已經散的不成形。也不見老師在哪裏。寧遙找回原來坐過的位置,一邊豎起耳朵聽廣播裏都放些什麽。
“來自高一(4)班的報道:我班的李秋平同學在800米跑競賽中不畏艱難,勇於拚搏,跑出了第三名的好成績,她的運動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高三(1)班特別通訊員報道:雖然王建強同學在跳高比賽中未能奪冠,但你永遠是我們心目中的冠軍!”
寧遙笑起來。
連走個形式,也能走得這樣有趣。
過了一會兒,廣播又響起來:“高二(3)班的蕭逸祺同學馬上就要參加跳遠決賽了,在此全班同學住他取得好成績。”
笑得岔氣。
太不協調了。
寧遙超不遠處的跳遠決賽場地看過去,即將開始的樣子。裏三圈外三圈的擠滿了人。沒有多想,她也站起身,穿過兩個班級,鑽進人群。
在背上別著“215”號碼的男生,還和人嬉鬧個不停。好像是為了剛才那條報道的關係,想到這裏,寧遙忍不住又笑起來。不過,看他手長腳長的樣子,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吧。
也難說,一副沒神經的樣子。
果然在第一輪裏,成績隻不過是中遊。寧遙稍稍有些失望。
好像衝著他一貫的形象,就應該輕鬆獲勝似的。
但在第二輪中,立刻竄到第一的位置。動作不僅幹淨,還異常淩厲。
嚇人一跳。
很快那邊的角落傳來了女生齊刷刷的加油聲。
“噗,親衛隊?”寧遙撇撇嘴。
男生在跳完這一輪後從寧遙前麵走過去,朝不遠的同伴同學喊:
“胖子!你的鞋不合腳!”
說話的對象回敬道:“別他媽挑三揀四了。誰讓你自己今天穿上軍靴!”為加強說明意義,還跺了跺腳上的束帶式男士軍靴,“你以為我穿你這個就舒服?”
從廣播裏聽到,似乎首第一條的成績影響,最終隻拿了第二名的蕭逸祺,被通訊員寫成“對此深表遺憾,將在課後請本班同學吃和路雪以彌補”寧遙飛快的皺起眉頭。
顯擺什麽呀。誇張。
過了大半天,王子楊才回來。一聽寧遙一條報道沒寫,就抱怨起來:
“這有什麽難得呀,等會兒班主任知道又要說我。”
“我不行,我不行啊,那東西還沒寫完,肯定被自己惡心死了。”
“唉唉,幹嘛那麽認真呢。”王子楊拍過一邊的男生,“我們班現在積分第幾名?”
“好像第八吧。”
“啊?又退了一名?”
“怎麽,剛才還第七?‘全校’第七?”寧遙很困惑,看不出平時萎成那樣的班級,還能拿到第七的位置。
“是啊。”
“我們班級男生有那麽厲害?”
“厲害什麽呀,還不都是女生拿的名次?”
受到侮辱的男同學們齊齊衝王子楊和寧遙怒目道:“放屁啊——”
兩個女生抱著笑成一團。
寧遙很喜歡這般日子。也是等日後,當她走出學校,成為一個有足夠年紀和閱曆的人之後,不斷回想起的時光。如同一個已經走入冬天的人懷念自己遺失在秋天裏的麥穗。普普通通的溫柔,卻帶有瑰麗的傷感。隻不過當時的她還不能完全的察覺到,隻是和王子楊靠在一起,聞著她身上不知是洗發水還是洗衣機的味道,暈呼呼的不知道該看向哪裏。
十七歲時的時光,緩慢到甚至可以令棉花糖長久的維持最初可愛的模樣,而不會逐漸凝固成一塊發黃的糖塊。
“肚子好點了麽?” 寧遙扶過王子楊的肩。
“還行。”王子楊吧筆咬在嘴裏,寧遙心一動就開玩笑的抽了下來。
“怎麽會拉肚子?”
“大概是吃壞了。”
“恩。自己也要當心點嗎。”
“對了對了,剛才在廁所裏聽見他們說胡亦琴和鍾天超,他們兩人,那個哦!”
“好上了?”寧遙一臉的“哇呀呀呀,大八卦。”
“是暗示啊。我們胡班長多厲害啊。”
“老師知道麽?”
“知道有怎麽樣。一俊遮百醜。”
“嗬嗬……”老師的勢力往往能超過所有學生承受的範圍。
王子楊挑著寧遙腿上的某個角度,幹脆躺下來:“我爸媽一起去外地了,家裏每人。我晚上上你家吃飯去啊。”
“……啊,好啊!”像是為了不流露出抵觸而飛快回答一般“沒問題的。”
“好久沒去過你家了。”
“是列。初中時你老是來。”
“你也不成來我家嗎。”
“那是你硬拖我去的好不好?!”
王子楊很粘人,這一點寧遙非常不習慣。比起隨時隨地和誰在一起,寧遙對獨自一人的情況更受用。可王子楊不同,她是無論上廁所還是逛街都要和寧遙一起去的標準小女生。因此感覺無比厭煩,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拒絕的寧遙,就在如此重中的反複不斷理,一天天的排斥著這個朋友。
忍不住的要期待如果生活裏沒有王子楊的日子。
卻又想不出具體會是什麽摸樣。
晚上父母對王子楊這個突然到訪的熟客表現出莫大的歡迎。在飯桌上,二老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子楊蠻長時間沒來了哦”“長得更好看了”“子楊成績那麽好,考名牌大學一定沒有問題”“寧遙你要好好學學她”。王子楊笑著說“哪兒有”“哪兒有”,一點也不拘束。
寧遙往嘴裏扒兩口飯,看新聞說到哪個國家了。
這樣的女生,走到哪兒也招人喜歡。
那麽,自己作為討厭的那一個,算不算過分。
吃完飯,兩人便進了寧遙的房間,王子楊很喜歡管寧遙借各種書,最後搞出屬於寧遙的書,隻有王子楊看過這種十分不合邏輯的怪現象。而每次王子楊提著她的書離開時,寧遙的媽媽總會說“看人家王子楊多好”。即便是僅僅衝著這一句話,寧遙也非常非常不願意的把書借給她。
自己不是用來陪襯的。不是配角,隻有在王子楊的生活裏充當一個不情願的綠葉。
可最後連媽媽都說:“你認識的那些朋友到都很好,都比你強。”
寧遙當事人的牙齒發酸,才沒有叫出:“你自己沒本事生出他們那種人來!”
想到這裏就有些不甘的寧遙,看到好友又在書櫥麵前張望的樣子,有些冷漠的上去拉過她 :
“好了好了,沒什麽書。”
“我看看而已嘛,有什麽新書?”
“都說沒什麽書了啊。”寧遙想起來,“你上次管我借的阿加莎的書還沒還哪!”
“啊……哦……下次給你帶來吧。”
兩人靠著床,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王子楊不是的勾過寧遙的胳膊,寧遙半真半假的喊著“放開啦”,想要掙脫。但是王子楊又擠啊擠的擠過來,說著“我肚子又不舒服了”,寧遙趕緊去摸,聽她說“因為此話太多了”,就想要一把把她推開。
從王子楊的說話哩,聞到了和自己嘴裏一樣的,剛才媽媽做的菜的味道。
原來她們可以是關係親密到這種底部的朋友。
寧遙手停了下來:
“我這又有了本新的阿加莎的書,你要不要拿去看。”
運動會結束的那一天,已經主見精神渙散的人群將“體育精神萬歲”的口號鏟除的豪無立足之地。加上結束的氣氛總沒有開始的那一刻讓人充滿期待,於是整個操場都在校長的講話中懨懨的沉默著。寧遙拖著自己從教室裏搬來的凳子,看班主任站在隊末因為總分還是在第二天掉出前十名變得異常陰冷的臉,心裏默默的喊了一聲“見鬼”。
不過全校二十五個班級,除了金前十名以外的,畢竟還有十五個班主任會因此臉色難看。於是當寧遙去化學老師辦公室交作業時,很自然的聽見了以下的句子:
“你還有沒有一點集體榮譽感?”
“你把比賽當成什麽?玩啊?遊戲啊?”
從背後幾米外傳來源源不斷的斥責,讓寧遙感覺這裏的氣氛壓抑,有些微的尷尬。
“連運動鞋也不穿?你還有沒有想過自己要比賽啊?”
“蕭逸祺,你平時不好好上課,一天到晚跟女同學玩來玩去,現在是比賽,居然連運動鞋也不穿了,你行的啊,你越來越自說自話了啊,可以啊,回去後,你叫你家長寫封信來,就說他兒子以後怎麽樣都與學校沒有關係,以後你想怎麽做,我都不回來管你。”
寧遙抬眼掃向站在幾個隔間外的男生,因為是背對自己,隻有那欣長的身影,在整個空間裏略顯突兀。和他麵前矮出兩個頭的小個子老師站在一起,看起來很明顯的強弱關係。事實卻正好顛倒。寧遙回憶著,他們三班似乎差幾分就能進前十。也就是說如果蕭逸祺得了第一的話……
可,不是這麽簡單計算的。
但老師在氣頭上,就當你自己倒黴吧。
寧遙衝化學老師道別,正要推門出去的時候,外頭有人進來,撞在一起,她不由得“啊”了一聲。
聽見騷動。男生回頭望了過來。
兩個人對視了一下,寧遙便走了出去。
在課堂上,想起王子楊曾經問自己和蕭逸祺究竟是什麽關係。
怎麽回答的來這。
好像每次都說,沒什麽關係啊。
然後王子楊就跳過眉毛,反複著“沒什麽關係?哦——”將話題重新改變。
其實寧遙知道她想說什麽。在她的心裏,同樣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隻是,它們都是可能性,很遠的地方乍看之下是鏡麵,光亮刺眼,走近後,卻隻是水麵的反光。很容易就在考察後,被完全否定了。
不是鏡子。
是水麵。
雖然他替自己瞞過王子楊,不惜頂下“罵女生的下流胚”的罪名。雖然他抵來涼湯,想看一個小鬧劇那樣饒有興趣的為自己解辣。雖然他蠻不講理的逼著自己請了炒麵,同樣的硬拽著自己去喝冰品。雖然每一樁舉動,都足以說明它的吸引力幾乎隨處可見。連應當視蕭逸祺為大敵的王子楊也沒有在隨後的對他流露出過多的厭惡感。
曾經寧遙非常惶恐王子楊和蕭逸祺出現在同一場合是會不會爆發出什麽尷尬的爭執。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確是王子楊采取了十分平靜的態度。好像毫不放在心上。
究其原因,是因為這樣的男生。誰想要去正正式式討厭他,也會自己對自己笑笑說,算了吧。
所以,他對人產生吸引力,吸引著光線紛紛靠近,而那些讓你以為是鏡麵的部分,卻隻是動蕩不定的湖水。往上浮一隻紙船。也會很快被打翻。他待人好,不是因為他喜歡你,隻是他享受著自己的瀟灑和體貼,隻是本性使然。就像一首歡樂的樂曲,無論往裏麵填什麽悲傷的詞,也不會改變它輕盈的本質。
歌詞左右不了的音樂。
女生左右不了的男生。
在寧遙和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已經很清楚的摸到了這樣的真相。
那是的蕭逸祺沒有絲毫的難堪,而是習慣性的偉笑了起來。
如果自己在她心裏占哪怕稍微重要一點的地方,都不會是這種表情。如果自己對他而言有哪怕一點點特殊的意義,他也應該新的尷尬。
但他特別簡單的微笑了。
一陣風過去,銀杏樹葉子又掉了一片。秋正在不斷的帶走它們。寧遙把頭在外的視線收回來,發現老師的板書已經走到了黑板的低端,趕緊補回來。
象有些葉子的離開對樹而言沒什麽意義那樣。在男生不願被別人看見的那些“別人”裏,顯然沒有自己的名字。
寧遙不知道該怎麽去定義自己在這個發現後,止不住的壓抑。
下課鈴響起來以後,寧遙習慣性的往手表上瞄著時間。三點十五分,10月20日。
10月20日。
不知怎麽這個數字就讓她感覺很怪異。
隨後寧遙才突然“要死”的喊了一聲,在王子楊從前排有些莫名的看向她時,寧遙覺得自己手心都快要出汗了:
10月21日。明天。就是王子楊的生日吧?!
其實每年,10月21日,王子楊的生日都會讓寧遙十分疲倦。不知怎地,她的出生好像比自己的要貴重不少。但從各個地方收到的禮物上看也能略知一二。有時候甚至有從美國來的禮物。在當時,是完全和她們幼稚的世界向左的盛大排場。
因而寧遙不得不在其中殺出一條血路,用來向人們證明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
多麽滑稽而現實。
怪不得王子楊最近總是笑嘻嘻的纏在自己身邊,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寧遙還疑惑了好久,現在才明白過來。
往去年想,似乎是管媽媽借了兩百塊錢替她買了隻銀質的手鐲。隨後在家裏掃了三個月的地用來還債。
前年呢,好像更離譜,去元祖定了水果蛋糕,結果讓一群人在嬉鬧中砸光了一半。寧遙即心痛又開心的站在奶油紛飛的屋子裏。
每次都是血本無歸。
她和王子楊不同,送出與自己能力不符的重禮不是為了向別人展示豪華的作風,而是為了向好友證明,你對我來說有多麽重要。
一陣子這麽近乎膚淺的堅信這,送出越重的禮,越能證明兩人的關係,不過王子楊每回的感動都沒有讓寧遙失望過。有一年她甚至還紅了眼圈,寧遙趕緊笑著安慰她,可還是點點滴滴的震動了。原來讓別人開心,真的是能讓自己開心的事。
寧遙希望在王子楊的生日中,自己永遠是唯一能夠讓她眼圈發紅的人。
但在僅剩一天的時間裏要搞定禮物,實在是件無比困難的事情。翻開錢包,42塊7角,按捺不住的嚎叫起來:夠屁用啊。
還是得向父母伸手。
為了這樣一個朋友掃三個月地。
神經病。
神經病就神經病吧。有些反常對立的情緒根本不需要用常理來說明。
錢還是小問題,更關鍵的是,王子楊喜歡什麽?自己該送什麽?什麽東西最能讓她開心?
這才是最要命的吧。
“寧遙,明天晚上有空嗎?”
“啊?什麽?”裝傻。
“明天晚上要去吃燒烤嗎?”
“幹嘛呀。明天有什麽事?”
王子楊嘻嘻的笑“你說呢?”
“我不知道啊。”寧遙裝不下去了,也笑起來說“你就是個讓我賠本的主啊。”
“呀!你果然還記得!”
“廢話,當然記得,你終於又要老一歲了,我能不記得麽。”
“那明天,一起去?”
“恩。”說完忽然想到,“還有誰?”
“什麽?”
“就我們兩?”
“額。我是想喊別人的,就是……”撅著嘴。
“怎麽?想喊誰?”
“我想喊陳謐……”
“……”寧遙咽了咽唾沫,“……那就喊他啊。”
“不好意思的嗎……”
“那會,你跟他不是挺熟的麽?”
“可這種事就有點……自己……說不出來啊。”已經有點請求的暗示。
“那我去幫你說。”寧遙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真的?!”
“……恩。”真的。
車迷在電話裏聽了有些吃驚,也說“時間挺緊”,言下之意還要去買禮物,寧遙趕緊提議說:“那,我們一起去選吧。”
“恩……”男生問,“寧遙也還沒買麽?”
“額。這個……因為前幾天沒空。”
“那就一起去吧。”同意了。
“……啊,那就……”寧遙舌頭打了結。
“隻有現在了。”好想回頭去看了看鍾似的,聲音有一刻的遠離,又近了過來。
“啊,是啊。”
“那等會兒我們在地鐵站碰頭吧。”接著又補充“就八點。”
寧遙掛了電話,過了一會,才察覺到為什麽覺得熱。她朝鏡子裏看去,整個臉已經燒紅了。
畢竟從上次在煙火會上見麵以後,她身體裏某一塊就對陳謐的一是早已扭曲到令自己費解的地步。以至於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因為距離的關係,這個男生得以用最完美的形象被她自由創作著,甚至都不在像他本人。從線條變成畫片。從畫片變成影像。影像連在一起,構成慢慢播放在心裏的電影。配樂是鋼琴。
多傻啊。甚至感謝王子楊的生日,感謝到完全不顧陳謐將為她慶祝,為她送出禮物如此簡單的事實。
媽媽在身後一路罵著:“這種天氣還穿裙子出去,你要幹嘛啊你!”寧遙幾乎是奪門而出,便往樓下跑,邊衝她回答著:“就是出去一下下,馬上就回來。”
到了樓下,有趕緊摸出包裏鏡子和梳子,仔細的梳整了劉海兒。結果剛出街口,又被風吹亂了。心裏喊著“可惡”,再梳了一回。
離地鐵站越近,越緊張,緊張到肚子都痛起來。看了看手表,還有十分鍾,趕緊躲進一邊的肯德基離去,直奔廁所,不是為了方便。寧遙在鏡子前仔細的把摸樣收拾了一下,突然發現,穿了一雙帶洞的厚絲襪,額頭上的痘印似乎還留著的樣子。
噌的就焦慮起來。
時間卻來不及,來不及回去再換,更來不及讓自己變出張光潔的臉。寧遙忍不住要憎惡王子楊,為什麽她的生日不能再往後推上哪怕兩天,自己也不至於這麽倉促的,完全沒有預料的,就要和陳謐見麵。
把絲襪有洞的一麵轉到後麵。又拚命拉過劉海,想要蓋住些額頭上的紅印。
一通忙活,心機,手亂,似乎出了汗。
已經八點零五分了。
趕到車站。一眼從走動的,站立的人群中看見了陳謐。男生袖手站在立柱一邊,看著不知道哪個方向。淺灰的外套,深褐的褲子,背著包。
想到他在等的是自己。把兩點連成一線。鉛筆從他那裏,到這裏,點到自己。寧遙一下子不知道該用什麽步伐走到他麵前。
害怕到不敢走到他麵前。
“時間挺急的。”
“……嗬嗬,是啊……”
“明天,要吃飯麽?”
“恩,在1001夜,燒烤店,你知道?”
“聽說過。”
“她喜歡什麽呢。”男生問寧遙,隨後又有些自言自語的“我還沒有買過這種東西給女生。”
寧遙一下子在非常的嫉妒中冷靜下來:“……這個,看看再說吧。”
兩人沿著人行道走,商場就在前麵。
陳謐的個頭比自己高,卻又不像蕭逸祺那樣誇張。寧遙想起書上說,男生女生之間最好的身體高度差異,是女生恰好可以把頭低靠在男生的頸窩上。想著,不由就往陳謐身上掃。從他的外套上估摸著,等再細想,悄然的害羞了。
不時有人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分開。再走到一起。
到高樓下。風大,寧遙死掐著胳膊,還是打出三個連串的噴嚏。抬眼看陳謐時,幾乎難堪到要把嘴唇咬破了。
“女生就是在意風度。”微笑起來的男生,把背包換到左手,將外套從右邊的袖管裏脫出。等包再拿到右手時,便把整個外套都脫下來。
露出的米色棉襯衫為身體打底,人好想進入一個平麵。十月幹燥的天,產生靜電,可以看見兩個藍色的按火花。男生卻沒有在意。
寧遙傻傻的在腦袋裏騰出徹底空白。死盯著他變得有些單薄的身體——左手打理亂了的領子,右手將衣服遞過來。
是毛烘烘的熱度,攜著曖昧的味道覆蓋了她的四肢百骸。
“當心一些。”
“這個,不用啊,還是你穿吧。”
“沒關係。”仿佛是很客氣的口吻,讓寧遙不知道該怎麽拒絕。突然她想到,如果對方是蕭逸祺,她一定叫罵著“不管你事”把衣服扔了回去。
可不是他。
寧遙把衣服穿在了身上。
袖管一直長長的罩住了手。衣擺及膝。沒有了想過在他身上看似平常的外套,對自己而言,會變得那麽大。
原來男生,是這樣一種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高大的,和女生完全不同的生物。
進了商場,寧遙也替陳謐輸了口氣,畢竟裏麵的空調,比起外麵來說,溫暖了不少,以至於寧遙在緊張和新穿上的外套兩層因素的作用下,出了汗。
卻不敢脫。
兩人有些漫無目的的轉著樓層。其實寧遙和陳謐一樣毫無主意。更何況自己是如此希望時間可以無休止拉長在這裏,拉斷了也行。
你說這些經曆是什麽。穿著他的外套,跟在他後麵,兩人之間幾乎沒什麽對話,有也充滿了客套。可這些經曆,被每個和自己經曆的路人無意的看見,那些和自己擦身而過的人,那些商店的櫃台小姐,那些在十字路口看護秩序的大叔們,他們在這一天,晚上八點十九分左右的時候,都看見過這樣的自己,和陳謐在一起。
他們當然不會記得。可是這些經曆,卻共存在了這些毫無關係的人中間。不是生離,也不是死別般重大的事件。
隻有一個女僧,在男生後麵,抿著嘴唇,努力用冷氣降低自己臉上的溫度。
這點經曆雖然還會迅速淹沒在那荒漠一樣的生命之中,成了渺小的,流不盡海的泉。
卻又在那些於自己擦肩而過的路人,在他們的生活裏,以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力量,殘存與這廣無邊際的世界。
劃出長長、長長的痕。
“陳謐是——”
男生回過頭。
“陳謐以前沒給人送過禮物?”還是想要再確定一次。
“有是有。”
“啊,是嗎?”好想應該到這裏結束的問題,有多出一筆,“那是給誰呢。”
男生快速看來的一眼讓寧遙感覺自己說錯了話。但他沉默了一下,轉過身去時說:“……給家裏人。”
“……哦”
“那寧遙你喜歡什麽?”
“啊?”
“女孩子喜歡的東西應該差不多吧?”
寧遙沉默著:“也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
“這樣。”
差點就誤會稱他想給自己買點什麽。
兩人無奈的從這家商場轉到哪家商場,看起來像是逛街。可應該不存在這種全然沉默式的逛街吧。加上穿著陳謐的外套,寧遙覺得自己遲早會緊張到爆炸。
“我說,要不我們和買個什麽吧。”說出來後,才下一跳的念頭。
“也可以啊。”陳謐卻似乎很讚同的樣子,反讓寧遙說不出“啊啊我亂講的。”
最後選定了一個香水擺設。是集首飾盒和香水於一身的禮物。精致高貴,很是符合王子楊的欣賞品味。其實寧遙也在心裏暗暗的讚歎著設計的精巧,如果可以的話,自己也很想買一個,可自己買給自己,那就不可能了。
兩人各湊了一半的錢。陳謐說:“我去付款,你在這裏等我。”
“恩。”寧遙看他走遠,安全起見,拉近了他放在櫃台上的包。
一個走神,背包因為失衡的關係掉了下來。
應當是他去錢包後忘記拉拉鏈吧,裏麵幾本書掉在外麵。
寧遙連忙手忙腳亂的塞回去。倉促的動作卻像被雷打了一樣停住了。
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偵探書。
她翻到最後一頁。
一個小小的貓頭印章蓋在後麵。
那是自己的印章。
自己借給王子楊的書。
在陳謐的包裏。
從光線的突然暗淡中,寧遙意識到男生已經回來了,她連忙道歉著,一邊把書塞回去。
“沒關係的。”陳謐伸手接過背包,拉上拉鏈。
兩人走出商場。
看著男生因為夜深而不自覺彎起的腰,寧遙把外套脫了下來。
“你在穿一會吧。”
“不用了,給你。”塞進他手裏。
陳謐似乎有些尷尬,這時突然聽見寧遙問他完全不相關的問題。
“陳謐喜歡偵探小說是嗎?”
“恩?”
“是嗎?”
“滿喜歡的。”是因為女生剛才看見了那本書的關係吧,“你也看?”
“恩……”
“喜歡那個人的呢。”陳謐把外套穿回了身上。
“……橫溝正史,和,阿加莎的。”女生低著頭。
“那本看過了?”他指的是自己包裏那本。
“……還沒有。”
“我也是剛看完。”
“……”女生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能借我麽?”
“抱歉,書不是我的。”
“……這樣。真遺憾。”
“王子楊的,你管她借好了。”像是建議一般。
“恩……陳謐是管王子楊借的?在她家借的?”
“是啊。”感覺對話有些奇怪。
“嗬嗬,你們是住的挺近的。”
“對……挺近的。”
“王子楊家很漂亮咧。”
“恩……”有很大的書架。
“見過她父母了麽?”
“見到過一次,他們好像經常不在家。”
“是啊,嗬嗬,都很忙。”那就是說,有時候去能夠見到,有時候去見不到。
有時候和有時候。
……你是有時候去,還是常常……
“不過她母親很漂亮。”
“是啊,年輕時一定是紅遍鄉裏啊……”
“王子楊長得像她。”
“……沒錯呢。”
到了前一個路口,就該是地鐵站了。男生建議著說:“我們在哪裏分開吧,禮物你保管還是我保管?”
“放在你那裏好了,我毛手毛腳的。”
王子楊在拆開陳謐遞過去的禮物後,顯然因為沒有了像男生會送出這樣精致漂亮又價值不菲的東西,像個小學生一樣沉浸在無法形容的欣喜裏。寧遙幾乎可以清楚看見她的眼皮都燒紅了起來,毛細血管在薄薄的眼皮下突然放大。
“真的,太謝謝你了……”說一次還不夠的樣子,“太謝謝了。你……這個禮物我太喜歡了。”
那麽多的“太”字。還有激動的微微發抖的手。靠著寧遙的肩膀,因為語無倫次而將硬起來。
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母就會說“阿姨好年輕啊”的王子楊。到哪裏都不會拘束的王子楊。
僵硬的肩膀。
“不,沒什麽。”男生擺著手,“恩,生日快樂。”
“那寧遙你的呢?”隨後轉身,大方的朝寧遙伸過手,神情明顯放鬆了。
“……啊?”才想起忘記對她說明禮物是兩人合買的。
“你的,你的,我就想看你送什麽。”
寧遙忽然想象著她聽到真相後,會是怎樣的心情。
王子楊抓著自己手腕的手心,裏麵潮熱的汗。
寧遙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
就在陳謐正要張口說明這份禮物的來曆時,寧遙學著電視劇裏誇張喜劇演員那樣撲向王子楊的膝蓋,把頭埋在兩人手心裏,裝出一副哭腔:
“抱歉,我忘記帶來了。”
“啊?!”
“今天出門時還放在桌子上的,出門的時候結果給忘記了。你殺了我泄恨吧。”說完抬起下巴,看王子楊的反映。
“……沒什麽沒什麽,你不送也沒關係哪。別搞這套啦。”一邊把寧遙扯坐起來,又笑,“大不了你生日時我也忘記帶禮物就是了。”
“對不起啊啊啊。”寧遙好似痛心疾首,一邊以懇求的神情盯著臉露困惑的陳謐。
“都說沒關係了呀。”王子楊笑著轉向謝莛芮,“不過寧遙你以前都不會忘記的。”
“嗬嗬,越長越傻。”
就是看準了陳謐不會像別的男生一樣急吼吼的說“不是這樣的”。
可在聚會結束後,男生還是對於寧遙突然改變主意提出他的疑問:
“你有買別的嗎?”
“啊?”
“是不是,覺得和送還是不太好的緣故?”征詢式的口氣。
“哈?……這個,”原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撒謊,“也不是啦,就是後來在外麵看見又便宜又不錯的,就,買下來了,嗬嗬……結果卻忘記帶……我很蠢吧。”
從後麵趕上來的王子楊挽過寧遙的手臂,又對陳謐再次道謝:“真是太謝謝了,嚇我一跳呀。下次來我家,我讓我媽弄好吃的謝謝你。”一邊轉向寧遙,“寧遙知道我媽的手藝,是吧?”
寧遙笑起來,對這一論點大力的證明著,朝陳謐說:“真的很不錯哦。”
“怎麽樣,很棒的。”
男生淡淡的笑起來:“不麻煩麽?”
“不會。哪會!”王子楊放開寧遙的手,搖過陳謐的胳膊。
在兩個人身邊,寧遙的眉眼一直彎著。幾乎不變的笑容。
肌肉酸到板結的地步。
幾人在車站分開。王子楊和陳謐順路,謝莛芮走另一邊,四個人就在這裏告別。
寧遙同他們揮手說“再見”後,轉身上路。走出幾步後,停下來,回過頭看去。男生和女生並排離去的背影。在夜晚的路燈下,拉著長長的,美麗的影子。
在自己一直以來的記憶裏,王子楊什麽都擁有。
而她確實也應該什麽都擁有。除了自己這個朋友,全心全意的喜歡這她這一點以外。
事實本也如此,王子楊擁有那麽多漂亮衣服,她想要支使誰多半沒有人會拒絕,她在一個沒有瑕疵的光潔的瓷盆中優美的生長著,她想要找人安慰,便會有人安慰,她想要聽誰說話,便拿過聽筒扯住寧遙聊幾個小時,她想要的比別人都多,而最頻繁的,就是包過寧遙,像徹底的依靠著樹而生的絲蘿花。大片大片的屬於寧遙的成長時間,都分給了王子楊去吸收。
誰還會像自己這樣,以一種既奉獻又敵視的態度,去完成王子楊時至今日的生命。
因此,盡管寧遙的渴望也許絕不比王子楊要少,盡管本身的自卑或許令寧遙像沒有被治愈的動物,放棄了隨後跳躍的生活。盡管那些王子楊所貪圖的東西,甚至想要的比她更多,包括感情,包括物質,包括一張電影票,包括溫柔的施舍和不經意的體貼的話。可每當寧遙用那難以克製的自命不凡的念頭想到,王子楊的需要,王子楊伸向外的索取的手,自己可以滿足其中的一大半,似乎,僅憑這一點,就可以填補寧遙自己的全部貪婪,
王子楊是缺少不了自己的。
她是留在自己身邊,驕縱而甜蜜的貓。習慣睡在有寧遙的味道的被子裏,無法去過哪怕一天的沒有寧遙的日子。
而自己可以討厭她,可以讓她開心,可以讓她惦記,從狹隘的滿足中獲得持久的舒暢心情。
這種念頭讓寧遙以為:別人能給王子楊的,自己要給她。別人給不了王子楊的,自己更要給她。
永遠在自己身邊伸展出枝葉的花。
第二天把後來臨時買的一件裝飾品交給王子楊時,顯然她對著平平的東西有些失望,寧遙也露出非常難過的神情,之說“你不喜歡可以扔了。”,她才立刻寬慰寧要說“沒有沒有的事”。
但以寧遙自己的心思來說,昨天王子楊的滿臉歡欣,她罕見的震動,完全是她所創造的最大的效果。
比紅了眼全還要罕見的震動。
果然還是隻有自己才辦得到。
寧遙忽然想到,也許自己對王子楊一直以來的呀呢,隻是為了展示兩人之間的從屬關係。
雖然在別人眼裏看來,寧遙無論何時都是有求必應的善良朋友,王子楊則是發號施令得嬌蠻女生。兩人的位置具有清晰的高下。
不過女孩子之間的事,就是無法用一眼即辨得直白現象去定義。
王子楊會討厭寧遙麽。王子楊會撒謊來令寧遙開心麽。王子楊會竭盡全力維持寧遙的美好想象麽。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王子楊做不了的事,可以有那麽多,但都是寧遙可以做到的。
不可逆的從屬關係。
不可逆的朋友。
不知在幾時荒廢掉的習慣,令寧遙過了大約兩個星期才想起,或許可以上體育倉庫看看,雖然已經漸漸放棄了在牆上寫下“王子楊不要臉”之類的句子的興趣,可之前被塗鴉所吸引的心情還在。
下午三節課結束,第四節是興趣小組活動時,寧要走到了那裏。
“三十歲時很遙遠的事情”“卡卡西是佐助的”“ADSL,AIDS,ADIDAS”“小風”“晴轉多雲”“I5LAND”“HANSEY是誰?”“黃麻子你不許在檢查我的作業了”
有些話讓寧遙忍不住的笑起來。
很快的,她又在亂成一團的筆畫中看見一行陌生的字體。
“操王子楊媽X”
寧遙在回憶裏狠命撈了半天,才想起好像之前自己曾在這裏憤怒的鏟走了一句同樣極端齷齪的句子。也是與王子楊有關的。
也是這樣的字跡。
有了上次的鋪墊,這次顯然要冷靜許多的寧遙,沒有再次將筆記刮走,而是靜靜的想了一會兒。
另一個誰。不知道是誰。顯然對與王子楊的討厭到了沒有自我約束的地步。
為了什麽事。肯定不會是像寧遙這樣以朋友的身份矛盾著的討厭。
因為有些突破女孩子勾心鬥角間的那點從容的惡毒了。幾乎可以嗅到完全不善的氣味。
是誰。
一路像福爾摩斯,或者江戶川柯南,希望從平日的觀察裏能夠捕捉到這個犯人的蛛絲馬跡的寧遙,盤算了半天也沒有太明確的目標。
應該說,以王子楊的個性,太容易受人嫉恨了。甚至沒有這樣的人的話,寧遙才會感到吃驚。
可目標那麽大,誰也不像是其中的真犯人。
“呀!好久不見!”
寧遙驚得跳遠一步:“……不要嚇人啊!”
蕭逸祺嗬嗬的笑:“見到我就這麽吃驚麽?”
“……是啊是啊,吃驚你的腦子又長成豬樣了。”
“喂喂,不要亂說。”
寧遙看看他頗難得的正經穿上校服:“你參加了唱詩班嗎?”
“哈哈哈!!唱,唱詩班?”男生樂不可支。
“不然穿那麽筆挺幹什麽?想要麵見上帝似的。”
“哦呀?這個。”男生抓過自己的領結,“帥吧?”
“帥……”
“嗬,我也是頂替別人的位置。”
“什麽位置?”
“植物小組和外校的交流活動!”
“植物……小組……”學校裏還有這種玩意兒?
“恩,朋友是組長,因為對方學校多是美眉,所以迫切懇求我加入以震軍威。”
“……”
“對了,你有空麽?”
“有時有空,不過,你想幹什麽?”寧遙警覺起來。
男生笑得好是特別純良,“請和我們一起討論大自然。”
因為對方一句“想當初我還救過你”,以及配合著做出被拋棄小媳婦的嘴臉,寧遙硬生生把罵人的話打碎吞進肚子,被蕭逸祺帶進了人數寥寥的“校內植物興趣小組”。因為引進 “暫時”新組員把蕭逸祺大肆誇獎的滋長,更不斷向寧遙表示感激。
“實在是不好意思!不過我也沒有辦法……”
“啊,不不,我也有興趣來看看……”
胖胖的男生笑起來:“那就好,蕭逸祺就跟擺設似的,有你的話,還能跟對方交流交流。”
“我哪兒有。”蕭逸祺直笑著抗議。
“你少來了,你連水仙和大蒜也分不清楚!”組長似乎不能容忍這樣的無知,無比氣憤。
“……水仙不是大蒜開的花嗎?”寧遙有些不明白他的句意。
空氣裏靜靜的掠過一陣集體性的沉默。
等到前去迎接的一位“臨時組員”將來自他校的“植物興趣小組”引到操場邊時,寧遙看著姓洪的組長不斷的用袖子擦汗。
“他很緊張啊。”寧遙回頭問蕭逸祺。
“是啊,多出一個認為‘水仙是大蒜開的花’的組員,他能不緊張麽。”
寧遙青一陣白一陣:“我隻是缺少某方麵的知識……難道要做全才?!”
男生笑著,轉而看向正在走近的時機人的隊伍:“哇,有幾個超正!”
寧遙撇撇嘴。
“你們到時候就什麽也別說啊。”擔心著,最後叮囑一句,理好袖子的洪組長迎向來客。蕭逸祺和寧遙衝著他露出“放心吧我們就是兩啞巴”的笑容,送他安心上路。
“喂,萬一別人問到我們學校的樹啊花啊怎麽辦?”
“樹上不都掛著標牌嗎!”
“那花呢?”
“……就說都是‘野花’。”
寧遙看著洪同學全然不知自己走在滅亡之路上的愉悅的臉,歎息一聲。
不過等到“交流”活動真正開始,寧遙發現自己完全不必有這樣多擔心,她和蕭逸祺就是兩陪襯,跟在隊伍後麵效仿著“三隻刺蝟輪番出現扮演百人兵團”的著名寓言。而那個洪組長早已他多到令人咂舌的植物知識,將外校的“同行”們吸引進他的話題裏。
蕭逸祺衝不時回過頭看自己的兩個女生微笑著,又對寧遙大談感想:“這是什麽學校來著?我當初怎麽沒考進這學校?”
“你就是天天在背上刺字,刺成黑社會老大也五體投地的花紋,也考不進那地方。”寧遙對他那花花公子的摸樣十分反感。
“我們學校的樹木種類除了香樟,楓樹,銀杏外,還有槐樹也不少。”洪組長的話在寧遙和蕭逸祺說話的空隙溜了進來。寧遙很詫異:
“我們學校還有楓樹?”
“有啊。”男生反而對寧遙的不了解更吃驚,“你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啊!”
“……我又不會逛每一個地方。”
“體育倉庫那種角樓你都回去得到,還說呢。”
寧遙臉色有點難看,“……你說什麽呢……”
“楓樹,我知道在哪兒啊。”想要轉移了話題,蕭逸祺低頭問,“要帶你去看麽?”
“現在?”
“不然什麽時候?”
“……沒關係麽?”
“他已經不需要我們了。”男生指著興致高昂的洪組長,好像很落寞的樣子。“我們還是離開這傷心地吧——”
“……行……”
原來學校裏卻是會存在許多自己所不知道的角落。後來寧遙細細想了想,也許在春天的某個時候見過那幾棵楓樹,因為當時他們的顏色沒有什麽特別,大概看過就算了,逐漸的忘記了曾和它們見過一兩麵吧。
不過入秋後的楓樹。像是徹底爆發出的紅色。真的沒有看見過。
“一直沒來過這裏?”蕭逸祺看著寧遙一直沒合住的嘴。
“是啊……完全想象不到……”
完全憑空想象不出的植物。自己每一個十幾歲的日子裏,好似都沒有湍急的成分。有的也隻是單薄的感情迎風顫抖。好像什麽都這樣,遠離盛放而又和凋落無關。
可真的見到楓樹。不是擎天的嘎達。不是覆蓋的遼闊。也不是香味逼人。隻是紅透的顏色,想血鏽住那樣不豔不妖的顏色,層層的鉛結著,而心思也在這中間卷軸起來,充滿了無數細碎的小折痕。
“好可怕。”
“可怕……?還是可愛?”蕭逸祺想,這是怎麽用詞的。
“可怕……”
“可怕什麽?”
“不知道。”寧遙衝他笑,“就是覺得……恩,說不清。”
“你是看過什麽鬼故事適合楓樹有關的麽?”兩人繞著樹,走過一圈。
“那倒沒有。”楓葉離自己很近,可以伸手就碰到,“到時看過一個愛情漫畫。”
“愛情……漫畫……”男生流露出一臉“你們這些女同胞啊,沒救了”的遺憾表情。
“很好的愛情漫畫。”寧遙跳起來想去才采一點的那片葉子。
“說什麽了?兩人在楓樹下自殺殉情?所以楓樹是紅色的麽?”男生舉起手替寧遙窄了下來。
“……你比瓊瑤阿姨還要強大。”寧遙轉折葉子還帶有綠色的柄。細微的不知道是不是風數的味道散開。“是青梅竹馬的兩個男女生啊。女生一直想要抱湖南省,等有一天,她突然發現男生已經長得那麽高大,早已經不需要自己保護了。”
“哦。怎麽?”
“說不出什麽太強的劇情。就是兩個人在楓樹旋轉的落葉裏,發現了彼此的心情。”
“旋轉的樹葉?”
“是啊。”寧遙推了推樹幹。兩三片葉子像帶有生命的離枝的蝴蝶,悠悠的轉了下來。
“最後他們兩人怎麽樣呢?”
“最後啊……”
“忘記了。”
“什麽記性哪。”
寧遙吐吐舌頭,確實記不得後來怎麽樣了。她看著地上鋪的厚厚的葉子,邊蹲下身去撿保持完好的,在她抱著膝蓋眯眼尋找的時候,聽見了下雨一般的聲音。
兩片紅色的葉子,打著旋蹭過自己的肩膀。
越來越多。
越來越多。
寧遙抬起眼睛。
在那邊遙著樹幹的男生對她說:“別撿地上那些,我給你搖點下來。”
帶著曖昧的弧度,不斷撲落的葉子,紅色斑駁的路麵。
寧遙沒有發現自己停頓的動作,隻是眼睛茫然。雖然沒有發怔的誇張,卻動不了了。
一片葉子等待著細微的風聲,沿著自己的額頭飄過去。眼睛跟不過去,啞然在那裏。
像是追不上的海裏的生物,隻有不斷的沙沙聲如暗流在空中旋轉。扶過自己的鼻尖。
寧遙舉起一片葉子衝蕭逸祺擺了擺,男生在那裏挺溫和的笑起來。
幹燥的深秋的天。楓樹並不清澈的味道。這樣一來,好像什麽都帶上早點,模模糊糊,在楓葉中傳遞著的聲音,也充滿了不真實感。光的另一麵男生啞啞的影子,眉目含糊,好似很平常,卻因為這樣的時間地點,和在空中旋轉的落葉,讓寧遙覺得有什麽事情變得與眾不同了。
……
“最後他們兩人怎麽樣了呢?”
“最後啊……”
嗬。忘記了。
等到兩人想起應該歸隊了的時候,已經過去半天了。寧遙跟在蕭逸祺身後邊跑邊找,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有個人影閃進體育館倉庫後麵。
是那麵“牆”的地方。
她看了眼男生渾然不知向前的背影,掉轉了方向。
寧遙最初也隻是期望。可她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好運至此。她躲在側門後,一直等到那個女生離開,在去到那麵牆前時,一眼就看見了那行新多出的字句:
“王子楊超級大騷X”
一怔不可壓抑的愉悅從寧遙心頭緩緩升起。
那女生寧遙認識。應該是三班的文娛委員吧。似乎和王子楊經常會因為各種學校活動而碰麵的樣子。卻很少挺王子楊提起。這就說明,兩人的關係還不熟。那麽王子楊什麽地方得罪了這個女生,似乎還需要好好探查一番,不過八成不是嫉妒,就是自己喜歡的男生喜歡王子楊之類的無聊老套八卦吧。
總之,暫時不必揭穿。
過後幾天,寧遙一直向王子楊旁敲側擊著關於那個女生的事情。首先弄明白了。對方叫謝怡。確實是文娛委員。
“她怎麽了?”王子楊很好奇。
“啊?我就是聽說三班的班花是文娛委員什麽的,我想看嘛。”
“班花?”王子楊有些刻薄的笑起來,“他們班除非就她一個女生。”
“怎麽,你跟她不太好?”寧遙抓住話題。
“誰跟她不太好了。是那謝怡自己一天到晚的拿眼橫我,莫名其妙。”
“她幹嘛啊。”
“就是不知道嘛。好像是前個月起越來越明顯了。”
“一個月?”
“是啊,就是我推上了前的一個禮拜,還和她一起開過會,那時還覺得沒什麽呢。”
“……哦……”
“寧遙——”王子楊靠了過來。
“幹嘛?”
“我跟她如果哪天吵架,你要幫我哦。”
“……我幫她。”
“……你這人,專說假話。”
“你才是,有些事明擺著的。還非得要我說,多無聊。”
一旦注意到某個確定的對象後,連寧遙也能感覺到謝怡的不善之意,最明顯的是一次寧遙和王子楊下樓梯,和對方及另一個女生擦肩而過後,寧遙很清楚的聽見一句“騷貨”。王子楊不隻是沒聽見還是裝聾作啞,寧遙也不吭聲。
但是,能夠徹底確定了。
王子楊被個把人討厭,那是實在正常不過的事,連自己這個朋友都會忍不住想要找個洞,朝裏麵不斷的罵出髒話,更別提其他人。隻不過,寧遙並不能阻止別人的念頭裏除去這一部分,有時候她甚至會有找到同盟般的幸喜。但如果對方並不動作,把什麽都分時稱安然無恙的狀態,不會讓王子楊察覺到而憤怒或傷心時,寧遙也一樣可以裝作不知道。可一旦,女生在暗中的比拚擺到台麵上要高成魚死網破的結果,寧遙絕對不容許王子楊被他人詛咒或欺負。
能夠這樣做的,一定隻能是自己。
別的誰也不可以。
初中時寧遙便因為她的保護者姿態而常常受到他人取笑,不過王子楊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變成了寧遙的專屬物品。別人可以欣賞,可以觸摸,可以放在手裏打量,卻不可以憤怒的把她砸碎。最後能夠這樣做的,隻有主人,厭惡或想放棄,才可以。
因此一貫很平和又低調的寧遙,也會突然現出她異常激烈的狀態。肅然進了高中後,因為女生明顯都懂得偽裝自己,所以寧遙一直沒有因為王子楊和誰正麵起過衝突。
可這次,那個叫謝怡的女生的所作所為,已經明顯超出了寧遙承受的範圍。
隻缺少一個導火索。
周五那天,王子楊被喊去為校慶活動做彩排。寧遙聽到這個消息就給自己上了跟弦。
盡管她不太清楚會發生什麽,可又在一陣的興奮中預感要出事。
於是在同班女生衝進教室喊著“吵起來了”時,寧遙幾乎沒有太過吃驚,隻是拉過秩序混亂的女生讓她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
“寧遙你去呀!王子楊和別的班的女生吵起來了呀!”那女生十分強調“王子楊”。
“你先把出什麽事告訴我啊。”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我注意到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吵起來了,好像就是因為一個道具放在那裏,結果王子楊說本來預備在這裏的,那個女生不同意,就突然吵起來了。”
“和誰啊?”一邊有人問。
“我也不太清楚她是那班的。”女生想想,“反正不是三班就是四班。”
寧遙拍拍她的肩“我知道了,我去看看。”
“恩!寧要你去看看那。”
說完以後才感覺,好像無論自己或別人,都習慣了把王子楊交給自己拜托了一番似的。這麽想著,有些莫名的得意,寧遙跑出教室們,卻沒有朝禮堂去,而是賺到了三班門前。看見蕭逸祺,走過去拍他的肩:
“喂。”
“呀哈?”男生很驚訝,“你轉班了?”
“謝怡是哪個位置?”
“啊?”
“謝怡,你們班的吧?”
“是啊……”男生朝前三排第四個位置指了指,“不過,你找她的座位幹嘛?”
寧遙走過去,終究還是因為在陌生的班級裏收到一致的注意而有些緊張,不過她飛快的從座位裏抽出謝怡的書包。連帶著一些課本也掉了出來,卻沒有注意到,迅速的衝出前門跑下去。
立刻停到了蕭逸祺的喊聲:
“寧遙,你幹什麽——”
幹什麽。打擊報複唄。
等待了禮堂。因為兩個女生吵架,誰也沒有去韓老師,大家一半看戲一半著急的停了手裏的活站在或遠或近的地方旁觀。
王子楊每次都會礙著麵子的緣故。狠話不敢在眾人麵前說。因此在寧遙走進大門時,仿佛處於弱勢地位。走進了,寧遙便從王子楊因為生氣而漲紅的臉上察覺了她眼裏亮亮的東西。
“你媽把你生成這種德性,我才覺得丟人呢。”因為略感占了上風而得意洋洋的那為文娛委員,配合著話語,斜斜的瞥著王子楊。
寧遙在這個時候爬上舞台,隨後甩出大半力氣,將那女生的書包朝她臉上扔過去。
“卷鋪蓋滾吧。”
周遭的人幾乎都在散了一地的書本和文具裏悶住了,王子楊險要柔過眼睛來確定寧遙是真是假。
叫謝怡的女生顯然是最摸不著頭腦幾乎要被砸暈過去的。但她很快跳起來,衝寧遙大吼一聲。
“你幹什麽!你怎麽罵人?”
“我就是罵你啊。”寧遙瞪住她,“罵你不行?你清高你聖潔你媽把你生成這種德性你媽是土星人還是火星人?”
王子楊已經倚過來,寧遙感覺自己的手被她拉住,更是停不下來:
“你沒有罵過人?對,你是不罵人。你不都把那些話寫牆上了麽?”
與對麵的女生臉發青同時進行的,是王子楊的手快速的捏緊了。寧遙心裏猛地察覺到什麽,卻沒有來得及去想。
“你放屁!”女聲好似要打過來。
寧遙站上去一步:“我放屁也不及你的嘴臭,那種話你也敢寫,真是心靈的寫照情懷的描摹啊謝怡同學,我等下就領這裏所有人去看看,不是你寫的也沒有關係,你也可以感受一下世界上有比你更該罵的人!”
“寧遙……她怎麽了……”王子楊囁嚅著問。
“她啊?嫉妒你卷跑了她男朋友吧。”寧遙猜的,不過估計八九不離十。
“你胡說!根本不是!”
“哦……不是這個?那就是別的咯?!”寧遙盯住對方“總不見得是王子楊扶誰過馬路你沒扶到,還是王子楊撿了錢包交給警察叔叔你沒撿到吧?”
不少人嘻嘻哈哈哈的笑起來。女生沒了麵子,一下子在臨界點上爆發了:
“不不,不是我沒扶到誰過馬路,也不是我沒撿到錢包啊。我是沒本事傷了腳,裝出瘸子的樣子讓人接送啊。我是沒本事沒完沒了的請人到加裏玩哪。”
非常淺顯易懂的挖苦,卻突然想起凹進一根木刺,紮得寧遙某個地方,一下子沒了進去。在血管裏碰出一連串的刺痛。
“你說什麽啊……”王子楊也聽明白了,立刻衝出來,“你跟陳謐什麽關係啊。”
“我哪兒會跟他有關係。”
“……那你罵她幹什麽?”寧遙趕緊續過思維。
“我是替我姐!!”
晚上,在蕭逸祺推薦的炒麵館裏,寧遙和王子楊各端著一碗牛肉麵。這裏的生意依然熱鬧,與往常所不同的隻在於,是非常喜愛吃麵食的兩個女生,都吃的異常文雅。
寧遙筷子落下來,每次都要放掉一半。
吃不下去。
胃口好似被放光了氣的袋子,明明空著,卻因為束口太緊,而裝不進任何東西。
寧遙默默的看了一眼王子楊,她比自己吃的更少。看見寧遙的視線掃過來,王子楊笑起來:
“你真是嚇死我了。”
“什麽?”
“寧遙好凶哦。”
“……很討厭麽。”
“不會。謝謝你,”王子楊拍了拍寧遙的手背。
“……我也知道這是超級丟臉的是,”寧遙無限痛惜的樣子,“我一定嫁不出去了。”
“我養你呀。”
“神經病。你是女的。”
“有什麽關係。好朋友嘛。”
寧遙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你覺得……”
“什麽?”
“謝怡她姐姐應該是……謝莛芮吧。”
王子楊沒有應聲。一筷子一筷子的插著麵條。
“怎麽了?”寧遙看她。
“寧遙你……好像很喜歡謝莛芮吧。”
“……哪兒有。再說了,什麽叫很喜歡,什麽叫不很喜歡啊,不都是朋友嗎。”
“……那你覺得……陳謐是不是跟她特配?”
王子楊是——
大小姐。漂亮。嬌蠻。惹人厭惡。行事自私。
她每天都會在樓下等寧遙,從來沒有想過寧遙是不是也願意。從來都要和寧遙一起去吃飯,也不管寧遙有沒有足夠的胃口。從來寧遙到哪兒她也要跟到哪兒。寧遙做什麽她全要問清楚。沒有飯吃的時候就直接跑到寧遙家,借寧遙的書,評論她的海報。往往說的都是同一句話:“你怎麽喜歡這種啊,嘖嘖。”
寧遙和她認識了六年,
六年?還是七年?
六年的時間足夠讓一種流行徹底毀滅,讓一片海洋有推進大陸,讓很多任何人和事都在風雲中流散,讓一個人失去照片上在他前後左右的所有的臉。
可六七年裏,王子楊卻一直在寧遙身邊。好像是哪個齒輪出了故障那樣,意外的一直在身邊。連討厭她,對她在內心不斷滋長的厭惡,都已經如同珊瑚礁,成了地圖上固定的坐標。
如果哪天突然消失,會讓來到這裏的旅行者摸不著頭腦。
而謝莛芮——
喜歡。不熟。
喜歡,可是不熟。
她沒有王子楊漂亮,也沒有半點近似王子楊的脾性,寧遙每次見到的都是成熟於自己,瑰麗於自己的臉。聲音好聽,動作裏是分辨不清哪科哪目的味道。
似乎長自己兩歲。
知道的隻有這些,隻能說出這些。
明顯的喜惡分布裏,仿佛是急於擺脫前者,踏進後者的世界般的心情。
可是之前就說過了,女孩子的事,從來不能以表麵的現象來輕易丈量,不然,就是是最精確的尺,也會隨後在截然相反的結果前丟盡顏麵。
明明會發生很自然的事,讓一切循著人們的“理所當然”而走。可終於在那個地方發生了致命的意外,條理裁決不了的,規則定奪不出的,慣例比對不準的,落在地上的紙團變成白色的牽牛花。真正的花朵。所有的魔法都在它麵前啞然無聲。
寧遙摸過王子楊的額頭說:“我覺得陳謐是喜歡你的吧。”
“可謝莛芮真的和他超熟啊。”
“那又怎麽樣?”寧遙埋頭吃麵。
“而且我覺得……陳謐似乎挺喜歡她的。”
“朋友的喜歡吧。”
“那你怎麽知道他對別人就不是朋友的喜歡。”
“可我覺得你對他來說是比較特別的啊。”
“……胡說。隻是當我是個小妹妹。”
“你想想他送你的生日禮物。”
“……那又怎麽樣……”
“還不能說明什麽?”
“說明什麽?”
“……我吃麵了。”
“哎呀呀,寧遙,說嘛。”
“沒什麽好說的了啊,你自己想清楚就是了。”
“真是。啊。我牛肉沒有了。”
“哦……”寧遙夾過兩片放進王子楊的快餐盒裏:“給。”
有很多東西,都不能用好和壞來定義的話,怎麽辦。靠什麽來判別。
可我就是知道,就是這樣認定了。那些犀牛認定草原,水鳥認定湖泊,地獄的人認定天堂,落葉認定秋風,寒冷認定北方……無數淩亂的一意孤行裏,我隻認定了,不能是我的東西,也不能是別人的。
隻能給你。
都給你。
兩人吃完麵剛上車,幾粒水珠突然落到額頭上,貼著臉,更是覺得突兀的涼。起初寧遙和王子楊都沒有在意,沒想到雨卻突然勢頭凶猛,攜著深秋粘稠入骨的寒意一直要侵蝕到肺裏似的。兩人抱定了一點執念,希望可以用最快的時間衝回家裏。最後卻不得不因為渾身濕透而妥協著,一起回到了邵近的寧遙家,一前一後擠進入樓道時,已經冷的控製不住牙齒打架。
王子楊幾乎趕在寧遙剛開門的一霎那就衝進屋,口口聲聲“冷死我了”。寧遙讓她進衛生間洗把臉,有見彼此都濕了外套,很有將被感冒鎖摧殘的跡象。於是建議說:“你在我們這裏洗一洗澡吧。”對於兩個女生而言非常普通的建議,王子楊便進了衛生間。寧遙給她開燃氣熱水器。
隨後去翻自己的睡衣,藍底白點,有點加厚的棉層,寧遙敲著門,聽見裏麵說了聲“哎?”就探頭進去說:我們把衣服放在洗衣機上,你到時候換。”浴簾那邊傳來一聲“好”寧遙便出來了。
熱水器的聲音哄哄的燒在一側,房間雖然不熱,卻也不冷,寧遙自己換了衣服,倒了杯熱水慢慢的喝。
小時候對於熱水器這種東西感覺恐懼,因為總覺得點著煤氣的玩意兒,沒準哪天脾氣一大就爆炸了,那麽,從廚房算起的整個牆麵,似乎都會在巨響中消失吧,站在那附近的人,自己或是父母,會受傷也說不定啊。可這樣的不幸並沒有朝自己駛來。
就像很多的幸運也沒有駕到一樣。
身體在開水的滲透下逐漸暖和了。寧遙就這樣想起好像曾經自問說:“如果王子楊家的熱水器爆炸,她受傷,甚至有更嚴重的後果的話,是不是會令自己開心?”當時曾經為這個念頭的怨毒和卑鄙而嚇一跳,那種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是的難受讓她矛盾的不知道該說什麽。眼下這跟尖刺卻突然變成小石子,滾進某個角落後,便不再出現。
它的存在改變不了體麵的重量。
熱水器的聲音停止了。之前被淹沒在下麵的雨聲突然盛大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王子楊推門走出來,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對寧遙說:“你看呀,褲子都拖地上了。”
這是一個雨天的小事件,她們因為淋浴而趕回家,一個洗完澡換好衣服,是借的衣服,藍底白點,一個還有些涼意,就著水杯一口口的喝。寧遙從玻璃杯的熱氣後看向同樣熱氣騰騰的王子楊,因為衣服的緣故,會讓寧遙有些微的錯覺,好像那是自己。
這隻是一個小事件,隨著石子滾落的骨碌聲,一路掉進溝壑裏去。本應該是隨便哪個無名的角落。卻突然發現,原來是第四根肋骨下,被濃密的神經所包裹的那個知名的地方。
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傷感從胸口深處破裂開來。
親密的感覺,完整的無懈可擊。
整個空氣裏彌漫著的是雨聲,細微的熱氣,沐浴液的香味。
想要把這些都給你。
全部都給你。
晚上樹膠錢翻到初三時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的樣子總是會有些過分的醜化。不過多半還沒有太誇張的偏差。自己那因為迅速的發育而微駝的背,脫發在過肩的時候就有些發黃,不知怎麽總像沒睡好似的,嘴唇白兮兮。那個時候,在自己身邊的王子楊已經在用潤唇膏,當時寧遙隻會在她痛自己說話時,不字節的被那個地方吸引走注意力,又說不出到底是什麽,等到幾年後她從某個報紙的情感類肉麻文章裏讀到“天生適合親吻的嘴唇”時,才突然明白這樣的嘴唇的該是什麽樣子。
於是整個初三,已經儲蓄了他們即將在踏進高中後變得更加恣意的能量,甚至波及到了寧遙身上。王子楊和班裏某個男生嘰嘰呱呱的搞起曖昧之後,寧遙自然是比以往輕鬆了許多,她甚至很想給那男生寫封感謝信,感謝他普度的光澤讓自己從苦海中脫身。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寧遙漸漸的跟隨王子楊身後進入了男生那邊的小圈子。
雖然在大人的眼中看來是太過社會性以至於可笑的說話。可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學生時代的圈子就如同分級指標那樣決定著學生中的階層。而對於寧遙來說,如果她不是王子楊的好朋友,也許整個初中都會於這些無緣。
寧遙被王子楊帶著去參加野遊,幾個男生幾個女生一起上餐廳,給某人過生日,仿佛自己已經融入了對方的圈子,幾個變得更加熟悉的男生,會和自己打招呼。寧遙也成了女生中被小小羨慕的對象。
知道王子楊和男生告吹。緊張的關係將原先的拚合轉化為了敵對。
寧遙甚至不得不跟著王子楊在一邊對他們冷嘲熱諷。每當她在心裏不斷說著“全市王子楊的錯”時,其實也很清楚,在這些“錯”之前,全部的“對”也都是王子楊帶來的。
其實,王子楊也帶給了她那麽多。
因為彼此是好朋友。
聽起來甚至有些勢力的話。
可沒有錯。
因為是她的好朋友。
可以接近到許多無法接近的人。
跟他們熟絡。
知道哪一天,即便是家事有些淒苦的安靜的男生,又溫和又冷淡的男生,會在樓梯上為自己點亮打火機的男生,也許會因為王子楊而變得和自己熟絡起來。
這是一直最直接,卻有最遙遠的計算結果。
好像兩個人背對背。
靠的再近,對方身體的熱度切進自己的皮膚。卻始終以對立的姿態這類感歎的距離。
不過寧遙也逐漸明擺著,如果沒有王子楊的話。陳謐也許永遠都隻是在山腰上的光,怎麽也無法轉向自己所處的山腳。
怎麽說。不幸中的萬幸。
萬幸中的不幸。
但終究還是留一個“幸”字。而不是空空的舀走所有東西。
寧遙在周六補課,再次遇見陳謐的時候,玩起了台階算命的遊戲。左腳踏出去一步,就在心裏說一句“不幸”,右腳踏出去一步,就在心裏說一句“幸”,知道從樓上之一走到樓底。
男生似乎有稍微等她的意思。寧遙笑著快走完最後幾級。
“不幸。”
“幸。”
“不幸。”
“幸。”
“不幸。”
“幸。”
台階說,是幸運。
兩人一直走到車站,看見自己的電車來了,正要和寧遙說再見的陳謐,被女生一把拉住。他有些詫異。不僅因為這個小突發事件,還因為寧遙異常開朗的表情:
“有事嗎?接下來?”
“……沒什麽要緊事。”
“世紀公園裏有畫展啊。”
“……什麽?”
“離這裏挺近的。”
“你想去?”
“嗬嗬我沒有票啦。”
男生的神色越來越困惑:“那你想?”
“去世紀公園門口看看也好。”寧遙非常非常陳懇的,如同請求般的說,“可以嗎?”
兩人坐車一直到公園前兩站路的地方。雖然說是兩站路,可是公園布置了長長的坡道。用花壇和池水,將公園向外延伸了那麽長。
寧遙沿著上坡跑。回頭看看男生在身後。邊衝他招手,又跑。停下來時,看見兩側的玻璃暖房裏,還沒有擺進花朵。好像等著誰去住。過了不久,男生走進了視線。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裏比公園還要漂亮。”
“恩,是很漂亮。”
“是吧!就是啊。還不收門票。”
男生微笑起來。看著寧遙跑去一邊的玻璃房探頭探腦。也跟著走過去。
玻璃上有塵土漬。屋子裏麵卻什麽也沒有。看清了,能發現中間是個通向地下的樓梯,掛著“機房”字樣的牌子。
沒想到這麽漂亮的小建築,居然隻是為了掩蓋“機房”。
“好奢侈哦。”
男生不明白寧遙的意思。也不問。兩人就前前後後地走在水泥路兩邊的林蔭裏,有時寧遙想看那樹的標牌上寫著什麽,天黑了的關係,看不清楚。陳謐眼睛好,便一個個告訴她。有兩個連他也要判斷一下,是眯了眯眼睛的細微動作。
那些從他口中說出的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詞語。和每棵樹不同的樣子一起,以這樣的光線和角度,以微微眯眼的一個毫無意義的表情,以這樣的色彩,停留在寧遙的記憶中。
“合歡。”
“懸鈴木。”
“紅花繼木。”
“黃菖蒲。”
……
“紅花繼木。”
“黃菖蒲。”
等到許多年後,當寧遙從過去中尋到這兩個詞語,出現在腦海裏的也全然不是那樣兩類姿態各異的美麗的植物。它們早就在記憶中腐爛了所有的葉脈,連化石也沒有留下來。假設她隻能記住一些關於這兩類植物的東西,那就隻是自己的瞳孔中,看出去的暗藍色的天,長得像鴿背一般起伏的坡路,一個男孩的生硬,這樣誦讀著它們。
甚至能記得他也不是一下子就讀出來的。而是現在數遍看了看後,遲疑了一刻,走上前去一步。努力的更接近那些植物的標牌,無意識的眯著眼。在一些列的動作後,才看清,回頭告訴她。
“紅花繼木。”
或是“黃菖蒲。”
無論怎麽樣,怎麽樣也好,等到寧遙從以後的幾年裏,當她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甚至二十八歲,提到十六七歲的自己時,會一直記得,有兩種植物,是不記得了它們的樣子的植物,卻又奇特的以非常熟悉的姿態,傲慢的存在於心裏。沒一直沒有消失。那是她已經變成成年人,有人說到“紅花繼木”的時候,她會興奮的突然結果話題:“哦,那個我知道。”在邊上的同時還有些詫異這個看起來與植物沒什麽關係的平淡女子怎麽會突然那樣激動。可那年的寧遙卻說不出關於“紅花繼木”的半點東西,於是同事們又想“果然她還是與植物沒什麽關係。”
可真相是,在她的那個年少的時間,卻是因為一個男生,和“紅花繼木”,“黃菖蒲”發生了特別的聯係。
某種奇怪的牽絆。
年華裏的一個筆跡,即便沒有意義,也長久的,永恒地存在著。
“可惜我都不認得……”寧遙朝他遺憾的笑。
“我也不太認得。”
“虧我爸爸還是教生物的咧。完全沒有繼承到。”
“孩子未必都要繼承父母啊。”
“可我一直都認為,想要延續爸爸或媽媽的什麽東西,等到他們哪一天,真的不在了的時候,”寧要頓了長長的一秒,“我能向其他人展示說,看,我的爸爸媽媽還在我的這個部分,我的這個部分就是他們。”
陳謐的眼神突然柔軟了下來,幾乎要扶過女生的肩,命令都已經發出到手指,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該怎麽做,隻能硬停下來。寧遙雖然沒有被她按住肩膀,卻聽到了這個男生說出的史無前例溫柔的話:
“你不用想那麽多……”
“恩?”
“你就是他們。無論在什麽地方看見你,都是看見他們了。”
“恩??”
好像是說的晦澀了些,男生自嘲的笑了笑:
“你就是你爸爸媽媽的結晶嘛。”
“啊……這樣說也對……”
“好比我沒有見過你的爸爸媽媽,可我見到了你的時候,就像是見到了他們,我跟你說話的時候,會想到如果沒有他們,我的這些花就沒有人聽見……”
寧遙被他長長的溫柔的假設震的說不出話來,她強烈的壓製住某些酸脹的情緒說:
“那我也要謝謝你的爸爸媽媽啊。”
男生笑了笑:“可以啊。”
“不過,”這是一段寧遙在內心不知道打了多少腹搞,背到流暢而不覺刻意,才預備好的話,“我也會和我媽媽有一段生疏的時候。”
“是嗎。”男生隻是看她一眼。
“我有一陣住在外婆家,隔了很長時間也沒回去,有一天喝媽媽打電話的時候,在我說‘喂,媽,是我’後,她喊了我的小名‘遙遙啊’,嗬嗬,我的小名叫‘遙遙’。”寧遙有些羞澀的摸過額頭。
男生還在靜靜的聽。
“她喊完‘遙遙’,突然就說了句‘你好’。”
陳謐的眼睛飛快的轉過來。
“我當時一下子又氣又尷尬,我就跟我媽說:‘你怎麽能這麽講話的啦。’我媽還問我‘怎麽啦,我說什麽啦’。我就更氣了,對她說:‘你怎麽嫩跟親身女兒說‘你好’的啊,你還有沒有一點做媽媽的樣子。’好像這個時候我媽媽才遺失到,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又嘴硬的跟我說:‘哦喲,那就對不起咯,不過,又有什麽啦。’”
陳謐的實現又移到遠處。
“不過經過這個事情後,我就很敏感,我就感覺我媽是不是真的跟我生分了,她連‘你好’都說出來了,多奇怪啊。可我過了很久終於想明白,我媽媽當時突然聽到我的電話,我的聲音,我跟她那時候已經有近一個月沒見麵了,她一定一直在擔心我吧,她會在做家務的時候想到我現在在幹什麽吧,她會想我會不會打電話過去吧,這麽想的時候,電話居然響起來了,媽媽去接,結果居然真的是我的聲音,她當時一定很吃驚,會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結果沒有聽錯,那個時候,媽媽突然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也有點緊張著,腦子裏一片空白的時候,就突然對我說了句‘你好’出來。”
寧遙笑起來:“我想,我媽媽也是很撲通的啊,也會忘記掉一些大人的能力,也會突然在女兒麵前緊張,緊張的說出‘你好’,又或者……像‘再見’。”
“不是什麽生分疏遠,隻是因為她在很想我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我,所以緊張。媽媽也會緊張的啊。”
沒有對她的話發表任何意見的男生,知道走出十幾米才回過身問:“你是這麽覺得的嗎?”
“什麽?”
“父母對你說‘你好’或者‘再見’,又或者……總之,你覺得他們這樣說,是因為——”
“緊張。”寧遙截過他的話,“或許是好久沒見到我的緊張,或許是感覺自己做了什麽不太像長輩該做的事的緊張……”
陳謐定定的看著寧遙,努力想象著自己那樣的母親,會被一種叫緊張的情緒所包裹的樣子。
“其實我永遠也否認不了我媽對我的重視啊,就是她說一個‘你好’又怎樣。因為我們自己也感覺出,父母有的話有道理,有的話說錯了,有的話,後來回憶到,能出察覺他們再說的時候也不是真心的,可不管怎麽說,會在自己的孩子麵前緊張的媽媽,一定是愛著他的。”
恩。
沒錯。
一定是愛著他的。
男生朝寧遙笑起來:“你是為了跟我說這些的嗎?”
“什麽?”
不是啊。
“這,這是約會吧!”
不是為了說這些。
陳謐笑得更深了:“哪兒有這種約會。”
說這些隻是開個頭。
我把我所有想告訴你的話,都說完後,才能開始進入正題啊。
從開始的地方,走到盡頭,要到公園門前了。陳謐問:
“不用進去麽?”
“不了,不了。我也就是喜歡前麵免費的那段路。”
“那,再怎麽走?”
寧遙指一指一邊無人的直馬路:“不用原路返回了,我們走這裏吧。”
平整筆直的馬路,因為這裏地處偏僻的緣故,除了車以外,幾乎沒有什麽人。隻是夜晚的冷風,吹得寧遙有些發抖。但她努力克製,沒有流露出來。
不然就功虧一簣了。
等到陳謐若有所思的走到前麵去時,寧遙喊住他:
“你有沒有感謝我?”
男生一愣,回身,茫然一會兒,衝她緩慢的點了一下頭。
“那,你有沒有可能喜歡我這樣的女生?”
過了很久,對方也沒有作出應答。
“你不用覺得我是喜歡你謝謝我,而喜歡我哈。你直管說吧。”
男生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卻看的清是“對不起”。
寧遙吸吸鼻子——
我隻是最後的確認一下,雖然很早就肯定了你會做出這個回答。
我隻是為了可以豪不遺憾的說出下麵的話,才向你求證。
寧遙看著他困惑而無奈的眼睛。冷氣變成風,從兩人之間的距離裏穿過去。
這樣的距離。原本就可以放進太多東西——彼此的不熟悉。忽視。遺忘。偶爾的迷惑。在狹窄的世界裏偶然的遇見之後,又被撤走了那些控製著偶然的便見,周遭在一瞬間恢複了廣袤與無邊。先搞接近的步伐卻遠遠比不過世界迅速擴張的速度,除了眼睜睜看彼此的距離變遠,又能做什麽。
她笑起來:“你認為王子楊,怎麽概括呢?我就說她是三個字‘大小姐’。”
“‘大小姐’……啊……”男生認真思考著的樣子,“好像有一些,不過,怎麽說好呢,我反覺得她……”
寧遙走近他:“覺得什麽?”
“……”男生突然猶豫住。
非常清晰的一個被截斷的動作,向寧遙展示著它光滑的切麵——欲言又止的曖昧在上麵發出清亮的反光。
僅僅這一點,已經可以說明什麽。
“王子楊她,跟我是很長很長時間的朋友。她有很臭脾氣的地方,會讓人受不了。其實我一直蠻討厭她的哈。不過這東西怎麽說呢。又希望她好。陳謐覺得她漂亮嗎?”
“……恩……蠻漂亮的。”
“也挺可愛吧?”
“恩……”
“她挺單純的。”至今都沒有差距到我這個朋友對她的各種所作所為。
“……不太清楚……”
“那謝莛芮和王子楊,你都喜歡嗎?”
“莛芮是老朋友了……”男生皺著眉。
就是說王子楊不是朋友這麽簡單。
“我是不是話特多的樣子啊。”
“今天是比較……”
“走吧。”寧遙掐住話題,指指前麵。
男生有些莫名,還是走了過去。
到一個紅燈前,注意著車輛的緣故,陳謐兩邊打量,等跳成綠燈,便穿過馬路。等踏上對麵的人行道,猛地察覺到女生沒有跟上來。
陳謐有些茫然。四下看了一看,過一會兒,才在身後的馬路對麵,看見女生捂著眼睛。
沒跟上來?
眼裏進沙子看不清路的關係?
又趕在綠燈結束錢,匆匆的跑了過去。
“怎麽了?”陳謐彎下腰問。
女生沒有說話,隻是一動不動的捂著眼睛。其實,說是捂著臉也對。
“寧遙?”邊說邊想去掰開她的手看清原因。
碰到她的手指觸了電似的收回來。
在女生的指縫間,因為幹燥凜冽的天氣而無比覺有違和質感的,溫暖黏膩的東西。
眼淚。
陳謐怔怔的看著寧遙不出一語的流著眼淚。好似完全靜止的玩偶,隻是開了個防水的開關。
終於在隨後漫長的靜默中,從戶外微弱的紅色燈光中,看清了那些顫抖的肩膀,和沿著手指流下水滴的細節。
他伸過手去,把寧遙的手握下來。
沾在自己掌紋裏的,滾燙的眼淚。
“請你……”
“什麽?”聽見對自己有請求,陳謐的神經立刻繃起來。
“請你和她……”
“什麽?……”
“王子楊……我的朋友裏,最重要的就是她。”在不斷的抽泣和堵在手掌下不連貫中,女生說道。
“我不希望看見她不開心。我之前已經害她大哭了一次。她是個很少哭的人。都是我的錯……她在小學時就是我的朋友。請我喝汽水。有時候會硬要晚上睡在我家。她真是個非常討嫌的人,一副沒了我就不行的樣子……可我每次想到這裏都會很開心……
“我希望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她,對她好,還是吵架。
“雖然我也會不甘心為什麽她有那麽多東西。為什麽不在我這裏。可我又會想,還好那些東西都是她的,不然的話,換成是別人,我更不知道該怎麽樣了……
“王子楊她從來不會主動來要我什麽。她都是無心的。我又總會想主動給她什麽……
“以前我文過她,為什麽做什麽都要和我黏在一塊。她就回答:‘和你在一起就想和自己在一起啊。’我當時聽了有點不爽,因為我明明和她一點也不像,她卻能這麽說……隻能表明她根本沒有關注到我的感受……
“不過今天,我感覺她以後要跟別人在一起了,就突然……
“王子楊雖然很嬌氣,但我也說過把什麽都給她。……我想把什麽都給她的,王子楊,請你……
“請你……”
換一種風格來想象那些年輕的生命享受的質樸而唯美的光陰。
在古老的燈光,風化的筆跡,降至的手指都再不能延續書寫的時候,從兩片淡綠色的陽光裏,複蘇的柔軟的生命,卻才剛剛開始。
你想有兩個人從過去到將來一起走很長很長的時光。從此聲明稱為兩份,時光各占半邊。休息日不在無聊的發涼……你想到這些的時候,這時的陽光,溫暖的切過眼線。如同在年華中留下的字跡,終將沿著走廊,沿著教室,沿著一拍龍頭不整的水槽,沿著灰白的牆壁和灰綠的黑板,最終成行,變成一封書信,不知要投到哪個地方。
從此個性的音符在呼吸間彈跳,軌道帶著列車消失在花海,人的神經質變的華麗,時光被隨意烹調。
有這樣的一種歲月。
自己的骨骼在這裏夜夜夢見失足。自己的喜惡在這裏被徹底混為一談。自己的父母在這裏衰老。千絲萬縷,贅述不盡的心,向著每個它能觸摸的地方生長。在吞噬其他與自我銷往中不斷循環。隻等歲月在此後將之濃墨重彩的誇張。
生命的空洞終究不敵時間的力量。
有些愛是拍著肩,拉手,買同一個牌子的薯片,它們在各種不知不覺得中消磨了自己原本對於萬物流失的敏感。
還有些愛是……
那些愛是要咬著嘴唇,很用力很用力的咬著嘴唇才能讓它在自己兩排牙齒後絕望了變得死心。
然後站在第一種愛的搖船上,對第二種愛的倒影說:
“請你。”
“請你和她……”
寧遙覺得自己把所有的力氣,所有的隻覺,所有曾經以為不會再出現的那麽大規模的傷感全部都用掉了。在那一天,她以為自己已經走到了歲月的最頂點。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任何可以與之媲美的情感的暗流。當然在事實上,在她隨後的生活裏,不斷發生著更多,甚至更大的事情,有些會更浪漫,有些會更痛苦。可這裏一直說的,反複不斷強調的,使我們隻能在那些年齡時候碰到的事情,發出的感悟,奠定的思想,都是在隨後的任何一天裏,也無法再現的筆跡了。
而這個真實,卻隻有在過去以後才會醒悟到。
萬幸中的不幸。
過去這兩天後,不真實感又在記憶的鏡麵下被不斷放大。寧遙穿衣服刷牙時,會忍不住覺得自己其實前天什麽也沒有做。
沒有去補課。
沒有去世紀公園。
沒有說到爸爸媽媽。
也沒有問“你有沒有可能喜歡我。”
但當她的懷疑一直抵達“沒有說過‘請你’時,才又你想的將之前的幻想全部推翻。
這樣簡單的動賓詞組,也能牽扯出沒頂般的傷感。除了它曾經真實發生過外,再沒有別的解釋可言。
寧遙走到樓下,看見王子楊轉向自己的臉時,才徹底的絕望了。那樣的激動的快樂。
女生幾乎是從車上跳下來抱住她。
“……幹什麽啊,大清早的發神經。”
“沒呀……就是想你——”
“別惡心了,我可不是同性戀。”
“我也不是啊。”
“我不信。”
“不信什麽?”
“不信你不是GL啊,有證據沒?”
“證據嘛……當然是有的……”
“要死,你今天就是不正常,快說,出什麽事了。”寧遙好像一直都是非常樂意順著別人的心思讓她們講出內心羞澀的快樂的人。
“說了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
“……寧遙,你現在這真的沒有喜歡的人?”
“……喜歡……布萊特皮特”
“哎呀,算了。”王子楊一甩手,噌噌的說出沒有標點符號的話,“陳謐昨天突然來找我。”
“啊?是嗎?”
“……恩,我嚇了一跳……”
“他不是之前也來過你家嗎……”
“雖然來時來過。可都幾乎不說什麽話啊,特別像個客人。”
“怎麽,這次不是客人了?”
“……恩。”女生臉紅著,“帶我去樓下走了很久。”
“吹風啊?他是推銷感冒藥的?”
“不跟你說了!”
“行行,我開玩笑的,你說吧。”
“後來我鞋帶散了,他就突然蹲下去替我係。說真的我當時腦子就是一片空白。完全的一片空白。”
寧遙靜靜的微笑著:“接著呢?”
“啊……接著他就朝我伸出手,攤開手心,”女生比劃著這個姿勢,像是模仿者男生的口吻般,竭力的不流露出太過激動的神色,“問我,要不要在一起試試。”
這是寧遙一生中聽見的最動人的告白。
雖然完全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可她還是很輕易的就想像出了當時的場景。蹲在地上,神色沉靜而溫柔的男生,和他那句,仿佛伸手進池底那麽隨意撩起來般的簡單的句子。不知道是哪裏,就是從“喜歡你”“我愛你”“想跟你好”“能交往看看嘛?”……從那些各類格式的告白中,問的最沒有特色的一句:
“要不要在一起試試。”
致死的溫柔的句子。
“喲。”
“哦。早上好。”蕭逸祺衝著寧遙笑笑。
很明顯的與以往不同。
“你幹什麽?”寧遙忍不住脫口而出。
“什麽?”
“……怪莫怪樣。”
“沒有吧。”說完就轉身走上樓梯,反而讓寧遙更加覺得疑惑——有沒有搞錯,和那神經病居然隻說了六句話?隻有六句話?這也太古怪了吧?
在教室裏聽到王子楊已經忍不住用各種途徑向大家泄露著她自己的好消息,好比向人詢問著情人節哪裏有特別套餐,當旁人嘲笑她“這麽早就想過情人節了啊”的時候,又抖出一句“陳謐他考慮周到嘛”。就這樣,快速的製造出一個話題。
寧遙想,那就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子楊了。以往的時候,自己一定會在心裏大大的罵她不要臉。但是,這些曾經被寄養的無數的憎惡的心情,沒有了可以再去扶植,哺育它們的養料。都在一個彈指間化為了灰燼。從她腦海中不斷浮現著那樣的場景,像是消磨不了的符咒,不斷的再現,再現。
彩色的畫麵。黑白的畫麵。
有聲音的畫麵,沒有聲音卻知道他們在說什麽的畫麵。
特寫的鏡頭。遠鏡頭。
偏綠的膠片。老式電影的膠片。
全都隻放映一個畫麵——
在一起試試麽。
在一起試試麽。
在一起試試麽。
在一起試試麽。
那。
在一起試試吧。
那麽多的外在事件在自己之外發生,雖然內因還長在自己的心髒上,可它灑出去的種子,開的花朵,結的果實,卻都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以無限的溫柔和美好,覆蓋了別人的生命。
寧遙趴在桌子上,仿佛打瞌睡的樣子,還是滿滿的紅了眼眶。
因為下午跑去體育倉庫時,寧遙心裏的句子幾乎可以寫滿整整一牆壁。
隻是當手裏握著粉筆後,奔騰流竄在周身的每一句嘈雜的話,都無法從皮膚下破土而出,傳遞到筆尖上去。
百無聊賴的撥著牆角的草,或者盤算一下還有多久就要上課。
側過頭去的時候,發現朝這裏走來的蕭逸祺,寧遙甚至微笑起來,衝他招招手。男生步履一滯,還是走了進來。
“……你又在幹什麽?”
“拔草啊。”說著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裏的成果。
“……拔草?”顯然極不搭調的詞。
“你今天特別凶!”寧遙控訴。
“……我沒有。”
“有!我立刻就感覺到了!”
“……”
“看吧,果然,都會用省略號了。”
“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麽?”
“恩?”
“你這個人未免也太奇怪了點吧?”
寧遙看出他句意裏的鄙夷,坐直了些:“這話怎麽說呢?”
“謝怡是在這裏寫了王子楊的壞話吧?”
“……沒錯。”替同班同學打抱不平來了?
“你報複了她哦?”
“報複了誰?”
“謝怡啊。”
“哦……對。”
“我說,你這人是不是真有毛病啊?你未免有時候也太兩麵三刀了。”
寧遙笑起來:“好嚴重的用詞。”
“說錯了麽?你自己也寫過類似的話吧。”
“可我沒有人身攻擊哦。”
“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恩恩,接著說……”
“……我都搞不懂你到底什麽時候是真心的,什麽時候是偽裝的。聽說你罵謝怡罵的挺狠的,誰都看得出你那麽維護自己的朋友……可你本身不就是兩麵派嗎?”
“你有沒有想搞清楚過我?”
“……就是挺好奇……之前還稍微覺得能明白點。結果有不明白了。”
“之前?稍微明白了點什麽?”
“之前感覺你不過是朋友吵架,發個牢騷而已。後來感覺又不是那麽簡單。”
蕭逸祺挑著一邊坐下來:“你是不是一直盤算著設計王子楊?”
寧遙笑的更深了:“這話怎麽說呀。”
“驕傲拚搏……背地裏搗個鬼,或者欺騙她一下什麽的。”
“這些啊。早就做過了。”
在男生又驚又怒的眼神裏,寧遙鬆開手裏的雜草,摸了摸鼻子。
早就做過了。
背地裏搗個鬼。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想,該怎麽將陳謐和她聯在一起。結果便有了周六自己和他冗長的對話。
欺騙她。不讓她知道周六曾經發生過的,自己失控的悲傷。
這麽做的原因,也許最直接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那天,被王子楊發現了自己一直以來對她隱瞞的咪咪的厭惡吧。
疑惑是更早以前,早的早已忘記了原因時間地點,隻級的人物,她們兩人站在同一個世界的不痛空間。之間的關聯拖的太久,以至於早已忘記了最初為什麽會反複無常。那些她曾經給與過對方的好與壞,隻是覺得應當這樣去補償,而原因仿佛已經在歲月中成了模糊的一部分。當會議從雷聲中蘇醒,才反應出這樣疲倦的。
然後,就要做許許多多去彌補回來。
蕭逸祺很像把寧遙甩在這裏起身離開,卻看見女生不斷用手擦著自己的臉。
“……喂!你手髒的呀!滿臉花了。”
“恩?啊?”寧遙才發現,“我就是覺得臉上癢。”
“癢?過敏?”蕭逸祺湊近去看。
一條爬蟲一般的淚水漬,沿著寧遙的臉,從泥汙上直接流下來。
男生被震的背脊一挺。
“臉上特別癢。”
“……那是你哭了。”
寧遙第一個放映就是低頭抬手擦……接著聽見蕭逸祺以他那略略淩駕在冷冽空氣上的聲音說:
“是另一隻眼睛。”
“原來是失戀啊。”
“嗬嗬。”
“可惜失戀之類我就安慰不了你了。”又如同以往那個總是輕輕鬆鬆就能勾起嘴角的蕭逸祺一樣壞笑一點,“我沒有這種經曆呀。”
“……哇塞你好可憐咯,要不要我讓你體驗一下失戀咧,經曆過後才能變成真正的男生哦。”寧遙學著港台腔,一邊露出無限同情的神色。
“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能安慰人的人啊。”
“不過,”蕭逸祺略帶不安的看著寧遙,“……你是為誰失戀啊?”
“……為流川楓,她們都說他跟仙道彰好。”
“……我打你哦。”
“我的八卦不用你管啊。”
“是不是和王子楊有關?”
“適合仙道彰……”
“打你哦!”
寧遙咯咯的笑:“不是啊,你不要瞎猜!”
“我總覺得你越笑,就越嚇人。”男生幽幽的評價著一句。
怎麽說好呢。
很久以前如果要寧遙用“悲傷”“心痛”“絕望”來形容自己的話,一定會惡出一身雞皮。總覺得他們是裝模作樣的誇張,隻會讓人感覺到有些做作般的不適。可是,如今真實出現在自己直覺裏的各種反應,如果不用他們來形容,用什麽才合適呢?難道可以讓呼吸從沸騰的雜音裏退回到出生般的暖長節奏的原因,不適“悲傷”還可以是別的麽?難道出現在心上的感覺,不是酸不是麻,就是痛的感覺,也不能用“心痛”來描述麽?難道使自己感覺像就要被焚燒的芨芨草一樣,除了站在土地上麵臨死亡外無他法的茫然,不可以用“絕望”來比喻嗎?
如果這都不能。那這些詞語本來是該形容什麽的?
隻不過是在電視裏和小說裏被戲劇化了他們出現的背景,卻不能改變他們詞語中原本具有的意思啊。如果還用“一般悲傷”“一般絕望”“一般悲痛”來劃分區別,這些是“一般” 的話,什麽叫“不一般”?
好像沒有輪到自己前,無論大人孩子,都會認定那些出現在成人世界裏的狀態詞語,應該與所有年輕的生命都沒有關係。
可他們卻早已在古老的年月裏,如同雲一樣出現在自己的頭頂。落下的雨水。流入河。匯入海。喝入自己的身體。人死去後再變成雲。這是個連一株月桂也能在這樣的係統中,找到離開夏季時的絕望的世界。
聽起來非常藝術,非常深重的詞語,那些“心痛”“絕望”“悲傷”,其實一點也不高高在上,一點也不曲高和寡,全是平易近人的。
平易近人到揮之不去。
及時在怎麽裝的若無其還是。也是裝的。事實上,從早飯到午飯,連著幾天寧遙都提不起胃口。大段大段的氣力,都在迅速流失。直到晚上回家時。
王子楊騎那亮眼的自行車一直在餘光裏忽前忽後。寧遙起初一直和她有一句每一句的說著功課或是娛樂八卦,兩人靜了一陣後,王子楊突然像感歎著命運的奇特似的對寧遙說:“我都覺得而很不可相信。”寧遙看她一眼,鼓勵她繼續往下說,王子楊的聲音便在隨後的路上一點點撒下去,不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裏開出什麽花來。
“好像最開始是寧遙你先注意到陳謐的吧。我那時還沒什麽感覺。(寧遙插嘴說“你有時候真讓我懷疑眼光有問題”)但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嘛,頂多覺得哦這個男生還不錯,蠻清爽,滿平和的。後來我還挺懷疑你是不是喜歡他,當時還想撮合你們的。可你說沒有,我在一邊看看也覺不出來,就算了。一直到那次摔破腳,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聞到非常非常舒服的味道,我說那是香水嗎,哪個牌子的香水,結果他愣了愣,才說應該就是洗衣服的肥皂的味道。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個男生和別人都不太一樣。更沒想到我們居然會主的那麽近。後來他有時候接我,我會讓他先上來坐坐。有一天他站在窗口,突然發現什麽東西一樣,小聲的‘啊’了一下。我就問他看見什麽了。他說原來從我加這裏看得見摩天輪啊。我說他不也就住在這個小區裏嗎,他說他待的那間是朝西的放恣,是看不見摩天輪的。我說你不還在遊樂園打工嗎,也不用在意這些了吧。結果他就笑了笑:‘和我合租房子的男生運氣一直很好,我原先隻當都是巧合,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他的窗,一直對著摩天輪的關係啊。’”王子楊突然轉過來對寧遙說:“寧遙你知道麽,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有些冷淡的男生,會講這樣的話。原來他也有一種很天真的期盼,他笑的樣子像個終於發現好吃得了的小孩子。在我們看來會毫無感覺的窗口,他居然會突然覺得很吃驚。我當時完全就不行了。寧遙,你懂我的意思麽?”
嗯嗯,我懂的。
他供奉在心裏的非常天真的神牌。讓他成為很溫和的人。也會讓他成為孩童因為看見流星而歡呼那樣單純的人。
“後來又一次他在我家見到我媽和我爸,突然又變得非常客套,我當時還以為是因為見到我爸媽他尷尬的緣故,後來那天無意中才聽他說起來,說他和謝莛芮一直很熟,不過卻不怎麽敢上她家去了,因為謝莛芮的父母對他很好很熱情,‘我每次見到這樣的父母,都會忍不住想在他們邊上多待會,可畢竟是別人的父母,這樣的想法是很怪異的,所以後來幹脆不去了。’”
王子楊的眼睛無聲無息的洪起來:“我當時心裏就那麽那麽靜下去,然後又絞痛一樣,反正呼吸都扯不平了。寧遙你想象得出麽,我突然就很想多看看他,多聽他說話,想跟他在一起。這樣的一個人。很想拿什麽去塞到他手裏,一定要他收下。又不知道該給他什麽。”
嗯,我想象得出。
想多看看他。
多聽他說話。
想跟他在一起。
很想拿什麽去塞到他手裏,一定要他收下。又不知道該給他什麽……
這樣的衝漲上來的念頭。
“所以他那天這麽跟我說,我真的開心得不知道說什麽好……我真的沒有想到……”眼角的水被風斜斜的吹長出去,“寧遙,我真的開心的快死掉了……”
嗯……我知道。
你和我。
我們的某個地方都為同一個男生亮出一定角度的光。是他推開門,站在這裏,世界的光都從她2身後湧進來那樣的明亮。
瞬間某種溫度將一切擊打的潰不成軍。
遇見了同一個人。
她在我們各自的心思裏成為隻和自己演對手戲的男主角,另一個隻是龍套。但他的眼睛裏,還是看見其中一個更多些。不知不覺的就多了一些。然後像雪球越滾越大,知道變成既定的事實。
世界上本來有許多事情,雖然相似卻可以截然相反。
我們對他有幾乎一樣的感覺,卻一個隻在灼熱的溫度中戛然而止,一個可以迎接他帶來的更多的光,跟他從自己的世界裏走出去。
寧遙聽見自己微笑著對王子楊說:“我早說了他肯定是喜歡你的嘛,現在終於知道了吧?”
現在終於知道了吧。
是你。
不是我。
幾遍不說“我和你”,說“我們”,也可以因為他而生生的再被分開,一個留在原地,一個跟著出去。
告別了王子楊,隻剩下自己三分之一獨自的路程上,寧遙抬頭看著天上交錯的電線,路口的郵局,和又曬在欄杆上的一排婚紗。她感覺到,有什麽正在身體裏因為發熱而變軟,融化,隨後像油那樣緩慢流動起來,接著從自己的每根毛發,每個毛孔中蒸發。
那些名叫往事的東西。
既然名叫“往事”,也就說明了每當它們發生,就很快的沉到記憶的某處,被自己暫時忘懷,晾在幹冷的空氣裏,因此逐漸凝固,好似燭油結塊。身體就在那些掛滿了類似結塊的森林裏,走過去。知道某天,某個時間突然被啟動了開關,溫柔的酸澀的氣息湧進來,萬物都在灼熱的空氣裏不斷融化,而那些往事,那些已經被封閉起來,成為硬塊的細節,帶著異常的高溫,重新奔騰在血管裏。
往事把所有周遭它能看到的東西統統地融在一起,等到將來其中哪一點蘇醒後,迅速的回憶出整個事情的真相。
那麽,當將來的某一天,自己再從某個地方看見了天上交錯的電線,或者從某個地方看到了胡亂曬著的婚紗,或者看見某個地方的綠色郵局,或者隻是一個人騎著車回家……隻要滿足其中任何一個條件的話,是不是都會因此回想到——有這樣一個冬天的傍晚,自己聽完朋友說的關於她喜歡的男生的話,微笑地說出類似祝福的句子,隨後在一整個獨自回家的路上,是被放在怎樣的一種傷感和酸澀中,宛如溺水的姿態。是不是會回想到,那些夭折的東西裏,滲出鮮綠色的略帶草腥氣的東西,可能就是青春。是不是會回想到,自己終於在某次失敗後,變得更成熟了。
回想著那時,如同充斥在世界中的白色婚紗的綠色信箱,突破了自己身體每個細胞的傷感,可以這樣的多,這樣的大。
將來的某一天裏。
而在朝著不知具體日期的那一天走去時,已經把之前所有的全部儲存在心裏,看它們由外至內的硬化,最後成一塊凝固的心。
對它說“拜拜”。
拜拜。
我等待在未來的那一天裏,再次融化關於你的記憶。而現在,隻能說“拜拜”。
隨後。冬天收走了它最後一個線頭。寒假過去。入春了。
一個寒假對於學生而言最大的作用在於收取紅包。寧遙加雖然親戚朋友不少,其中也不乏長輩,可沒有王子楊那般的豪放家風,每個長輩給的壓歲錢數目都在三十至五十不等。雖然不是大數目,對寧遙來說,還是很寶貴的,可以起草一下某件外套的購置計劃,又好像因為兜裏有錢而突然向成年人更靠近了一步,充滿著貌似冷淡的欣喜。
去買完書,又從小飾品店走出來,正盤算著接下來去哪兒,這時,寧遙看見了推開玻璃門走出來的蕭逸祺,剛想喊他,名字兜已經跑到喉嚨口了,從他身後又走出一個女孩,很熟練的去啦男生的胳膊。寧遙臉一僵,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做什麽。反而是蕭逸祺轉頭看見寧遙,笑起來,便衝她打招呼:
“呀!”
“……嗯,你好。”又衝出他身邊的女生點點頭,“你好。”
“買東西?”
“嗯。”
“現在渾身的都散發著被金錢滋潤的臭味啊。”
“……我還有事,先在了。”
“啊?什麽事?不一起去吃點東西麽?難得遇見哪。”
寧遙看了看勾著他的胳膊的女生的手:“我才不做電燈泡咧。”
“哈,不用緊張,一起來嘛,我們正要去jarome吃甜品。”回頭問了問一邊的女孩,“是這麽讀的?”
“不去了。真的還有事。”
“什麽事?”
“……蕭逸祺,你很囉嗦啊。”
“我也想跟去嘛。”
寧遙掃一眼女生有些不自然的臉色:“你好好照顧你女朋友吧。我先走了。”
“別亂說呀,會害我困擾的。到時候你負責嗎?”男生顯出一派“壞了你賠”的無賴嘴臉。
寧遙卻看見她身邊的女孩往後退了半步,鬆開了挽著他的手,想要藏進陰影裏去似的,咬住嘴唇。
蕭逸祺你真是個大爛人。
隨後寧遙聽見女孩一字一字的開口:“我想起還約了人,先走了。”
“啊?約了誰?”
“……朋友。蕭逸祺,你和你朋友談吧,我先走了。”
“恩,那好,拜拜。”男生衝匆匆離去的女孩背影又喊了一句,“電話再聯絡哦。”
“蕭逸祺……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爛最爛的男生。”
聽見背後惡狠狠的挖苦,男生很是吃驚:“怎麽了?”
“你還有沒有一點身為男性的良知啊!”
“我有啊,我也經常看成人電影啊。”
“……”寧遙氣的拔腿就走。
“恩,說說清楚嘛。”
“別靠近過來!”
“靠近過來了。”
“你有病啊,不要跟著我呀!”
“那我跟著誰去?”
“我怎麽知道你該跟著誰去,你朋友反正那麽多。”
“可仙子就遇見你一個了啊。”說著就要抓寧遙的胳膊。
也許是之前的狀況一直在做鋪墊的緣故,也許是男生太過無所謂的口氣激怒了自己,也許還有其他更多更深的原因,而這麽多原因累積在一起後,就不再需要研究它們就近它們究竟是什麽,清楚的隻是突然的無名火燒得心髒發疼,寧遙用幾乎厭惡的力氣打開了男生的手。
男生的臉色終於有些控製不住的難看了起來:“你幹什麽?”
“……”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像做了些影響惡劣的事。
“犯得著麽。”聲音冷冷的。
“……”寧遙突然有些害怕起來,不敢抬頭看對方的眼睛,心裏一頓後,急著找點什麽理由不回來,“我就是不太……”
“不太什麽?”
“……喂!我幾個月前剛失戀啊!你不要這樣沒分寸的來刺激我好吧?你還有沒有人性啊!”
換成男生沉默了起來。寧遙暗自慶幸起來似乎能夠過關,琢磨著怎麽才能快速從這樣的局麵裏脫身,隨後卻聽見了一句非常出乎意料的句子。
“jarome的芒果布甸,我想,你會喜歡的。”
店裏生意太好,等半天也不見位置的樣子,寧遙和蕭逸祺不得不改成外賣帶到街上,為了避風,鑽進並排的兩個電話亭裏吃。兩個隔著兩塊厚玻璃,也就不說話,寧遙更是投入在芒果的味道裏,雖然天還沒有熱,會覺得有些涼,可芒果的強烈味道和口感配合著奶香,潤的自己整個身心都開懷起來,不時巧合側麵的玻璃衝蕭逸祺露出無限享受的樣子。
男生也衝她回笑著,一邊比出“我說的,沒錯吧”的手勢。可能要安靜一陣對蕭逸祺來說真是件特難的事,過了片刻他還是扯著嗓門在那邊對寧遙說:“就是這地方太傻啦,還好現在沒人來打電話呀。”又喝一口熱奶茶,笑著說:“水火交融。”寧遙看著靠近他嘴邊的玻璃,因為說話的關係,聚出一小團白色的霧氣,男生的個子高,那塊白色的霧氣在自己視線需要抬一抬的地方,緩慢的萎縮著,快要消失。
寧遙伸手去點住那裏。是蕭逸祺正好回頭看來時,如同點著他嘴唇的位置。
男生的手指隔著兩層玻璃,壓成一個小小的平麵,離得那麽近。
這是一個完全沒有在預料中被安排的場麵,所以男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表情看起來像受了某種驚嚇,可女生顯然沒有察覺,隻在那邊笑了笑,嘴唇動作出的形狀好像是“熱氣沒了”,隨後就收回了手,有端起盛著甜品的碗盞。
蕭逸祺把勺子往甜品上插了進去,挖下一塊,又不動了。他轉眼看著另一邊的女生正在埋頭苦吃的樣子,因為各自的關係,可以很清楚的看見頭頂中心的一星點白色頭皮,在黑色頭發的襯托下,非常刺眼。
幾乎是白駒過隙的時間,在他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非常古怪的不可尋找來源的念頭:“在她麵前吃甜品,會不會不太合自己的形象。”這種尷尬和不自然雖然隻是一瞬的產物,卻不可抹煞的出現了,以至於男生很難找出一個理由把勺子裏盛出的一塊布甸放進嘴去。就這樣一直到最後。
“明天就開學了。”
“暑假可真遙遠啊。”
“等到了暑假的時候,我們就要高三了啊!”
“高三。怎麽?”
“……你卻根筋啊,高三啊!”
“高三啊。怎麽?”
寧遙翻著眼睛,自己真是對牛彈琴。
“嗬嗬。我知道你指什麽啦。”
“……哦!”
“高考又能怎麽樣呢。”
“……你是天才,你跟我們不一樣,謝謝天才今天的款待。”
或許是到了時間,兩邊的路燈柱子在“嗡嗡”的跳了兩下後,跳亮了,整條路立刻顯出綿長的昏黃色,寧遙跳著格子步,從這個路燈一直到那一個。蕭逸祺不出聲的跟在後麵,抬頭看著天色,頭頂是灰藍,向邊緣而去後,就加深成了暗藍。
走到哪裏,哪裏就從深藍變成灰藍色。
有時候會讓人錯覺成世界中心是以自己為標準而改變的。
錯覺而已。
在兩個路燈之間,影子像快速移動的指針一樣從身前跑到身後,到了下一個路燈,又從身後跑到身前,循環不斷。
蕭逸祺看著寧遙和自己的影子在路燈間一點點縮短消失,隨後又飛快的跑到了他們的前麵,女生踩住自己的影子。好像在哪個故事中看見的,踩住影子能讓對方跟著做自己的動作,似乎是忍術的一種吧。而沒過多久,影子又向後倒回來,自己踩住女生的影子。
腦袋的部分,頭發的部分。
暗黃色的半透明的影子。
好像是粘稠的糖液。帶上無名的香氣,蒸發在周圍的空氣中一般,這樣流向自己。
男生停了下來。
“我說……”
“啊?”寧遙沒有回頭,還在跳著計算步伐。
“你沒事了吧?”
“什麽事?”
“你還在喜歡那個人嗎?”
差點踉蹌一步,寧遙列克轉身回看過去。站在路燈下的人影,因為光陰的氤氳而顯得異常模糊,背光的緣故,臉部隻看得出線條的大約輪廓,又因為突兀的氛圍,而顯得異常遙遠。向某個從古老時間而來的故人,不知道該用熟悉還是陌生去考量。
“……你在說什麽啊蕭逸祺。”
“問你還在喜歡那個人嗎?”
“……關你屁事啊。”
對麵是靜默,過一會兒:
“我是想說——”
“——你再說一句話我就把鞋子提到你臉上,要不要試試看。”
男生肩膀的線條好像硬了起來,幾秒後,突然鬆開,蕭逸祺笑著走向寧遙:
“怎麽,八卦一下也不行啊?”
“……你是男生好吧?!”
“行行行。”
被媽媽一路追問著說“你有沒有穿棉毛褲”的寧遙,等到離家之前才及不耐煩的向她抬起小腿,翻過長褲的褲腳,露出裏麵一截白色的棉布,媽媽這才放心,說今天報道時要交的錢都看看好,別弄丟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下了樓底,寧遙這才蹲下身,把塞在襪子上,包住腳腕的“棉毛褲局部”取下來。
隻是一塊手帕偽裝的。不過還是把媽媽騙過去了。
都已經春天了。怎麽能穿棉毛褲這種聽起來就了無生趣的東西呢。
做女生就要時刻以纖弱的身體與天氣作抗爭,決不能輕易借助諸如棉毛褲之類的外在的物品。寧遙想起她以前和王子楊經常一起變著法兒的瞞著父母,好比媽媽很討厭她買零食,每次寧遙提著薯片什麽進家門,都會被媽媽一頓訓。三番兩次的,也就不敢了。可還是饞啊,怎麽辦呢,寧遙就每次穿著睡衣睡褲說:“我出去逛一圈。”然後買完零食,把它們塞進褲子裏,而睡衣寬大,所以隻要進門的時候彎一點腰,看起來就毫無問題。把這個方式傳遞給王子楊的時候,她很是取笑著寧遙:“你的褲子就是機器貓那兜。”又頗炫耀的說:“我媽媽就不會管我這個。”寧遙就惡心了一回。
不過她們都從各種粗糙而成功的小技巧裏,練就自己現在的樣子。寧遙發現好像自己一直一來就特別擅長偽裝。裝作穿著棉毛褲,其實隻是貼了快手帕在襪子上,裝著沒買零食,其實是塞在褲子的橡皮筋裏。又或者可以安安靜靜做王子楊的好朋友。
好像有幾個禮拜沒有見王子楊了。
這麽男的。不僅因為寒假,還因為寧遙跟著父母去了外省的奶奶加過新年,留在加的日子沒有幾天。或許還有其他的原因,好比寧遙不知道改怎麽安排接下來和王子楊的相處,所以有些可以的回避了。畢竟自己很難像以前一樣聽她講述各種話題了吧——話題裏怎麽可能不包括陳謐的部分呢。
除夕的夜裏,寧遙在奶奶加的院子裏和人一起放鞭炮,聲音四下爆發,響的嚇人一跳。寧遙一直捂著耳朵一驚一乍的縮在一邊,等到鞭炮都點完了,爸爸在一邊說:“哎呀,都過了十二點了!”寧遙這才跳起來:“真的假的啊?!”
過了許願的時間了。
無論哪一年,自己都是個需要被祝福的較色。初二時候許的是進重點高中,不再發豆豆和爸爸媽媽長命百歲。初三時也挺接近,隻是吧不再發豆豆換成了不再經痛。每年續的這些心願裏,有實現的,也有沒實現的。看人好像總還要拜托給神仙一般。拜托完,那自己的事也完了,至於神仙答應不答應,就不是自己鎖能控製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寧遙從來沒有一次是提到“希望和王子楊分開。”又或許在她的心裏,許願這種事,總帶點聖潔的質感。怨毒的念頭,自己說給自己聽就好了,不用去講給哪路神仙。
寧遙站在充滿了新年氣憤的硫磺味中,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在奶奶加,隨著零點接近,非常亢奮,對接下來的一年,非常亢奮的期待著,雖然一無所知,卻還是按捺不住要向往,會發生什麽樣的事,變成什麽樣的人,有沒有更出色,是不是進步了,大的變動,小的變動,怎樣的變動。
可整個過去的一年,眼下會議起來的時候全是無數雷同的日子重疊在一起,沒有意義的一幕幕存在大腦皮層的最淺處。騎自行車的顛簸,讀書開的燈,夏天遊泳,露天遊泳池裏有一直綠色的美麗的昆蟲。而真正度過的每一天,全都燒融在一起,在時間的底座上極緩極慢的緩慢的流動著,無法分辨。也許仔細想象,能夠慢慢的會議起一些大事小事。可終究它們還是在記憶裏被麽走了所有的棱角,成了平淡的一個過往,踏上去已經體會不到當時的那種心情。甚至連那次悲傷的失戀,也變成了擁,變成了溫熱但是粗糙的部分。
自己在去年的零點許下的心願,有沒有實現呢。可惜現在連那一刻許的什麽心願也都不記得了。是變成好看的獨立的人,還是遇見帥哥談戀愛?
有沒有實現?
變成怎麽樣的。有沒有戀愛。
好像人人都喜歡以時間為限期盼或要求自己能夠有如何的發展,元旦也好,春節也好,小孩子第一天開學也好,過生日又長大了一歲也好,住進新家也好,從這一天,這一刻開始,自己已經是不同的人了,一定能變得更強大吧,一定能做到更好。
今年這個時候已經倉促的過去了。就這麽過去了,想起來的時候,已經變成新的一年。
時間就是這樣模糊而沉重的概念,可以將大部分事物一刀斬絕,卻並不阻止事物本身的持續改變。
去年12月31日十一點五十九分的她,和今年1月1日零點零以分的她,遺憾的是,並沒有任何差別,那些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太過盛大的美好的東西,不會因為時刻的改變而變成自己的所屬物,它們依然在別人的電視上盡情演出,自己是屏幕外的無關人員。
但是,但是人人都在說,新年快樂。新的一年一定快快樂樂。
也許是因為錯過了零點的緣故。寧遙對接下來的一年總有些不自信,等到她回來後一直沒有接到王子楊的電話,把著歸結為“那丫頭一定忙著談戀愛”時,才進一步確定了這種不自信。
忙著談戀愛。
也許王子楊在去年許下的心願裏,多半都實現了吧。
她那麽的幸運。
隔了三個禮拜的緣故,又見到女伴在樓下等自己時,寧遙不由得一愣,聽見王子楊亮著嗓子衝她喊:“你來啦!!”才趕緊跑過去。
“死人!嚇我一跳!”
“嘿嘿嘿,不和以前一樣嗎?”
“春節都幹嘛啦啊?”
“光吃了唄。”
“肉成這樣子。”邊說邊去擰王子楊的臉。
王子楊嬉笑著躲開:“想我沒啊?”
“想。想。……你肯定沒時間想我。”
“胡說。”
寧遙笑笑,一蹬自行車:“走吧。”
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陳謐。
隻是略微出乎寧遙意料的,是自己已經沒有了當時那樣清晰的壓抑感。終究是什麽都在時間中失去了它鮮亮的本質,變成隔著河麵上的冰塊窺探的湖底麽。
那樣柔軟的空洞感。
就是這樣既感覺難受又可以維持的狀態,和王子楊一句句說著彼此的寒假日子。甚至可以毫不介意的問道:“他沒帶你去玩嗎?”或者好像女孩子之間彼此逗趣那樣“哦喲,你別死樣了。”。漸漸的,要恢複過來。有傷疤的地方,消不去的傷疤,但在周圍,新生的皮肉裏,還有可以繼續的因子。
寧遙和王子楊一起去辦入學手續,一起去領了課本,又找到新的教室,經過沒半學期一次的更換以後,是最高的五樓,走廊盡頭的地方,一下子升高不少,新奇的感覺橫衝直撞。寧遙網窗邊看了看,可以望見更遠地方的樓群,而銀杏樹也突然顯得那麽弱小,在腳底下很遠的地方。
“好高。”王子楊理著書站過來。
“恩。”
“不過離女廁所遠了。”又多了一句抱怨。
“啊?是嗎?”
“對啊,五樓是男廁所,四樓才是女廁所嘛。我們之前在二樓,也是女廁所。”
“算了……一點點小事。”
“恩。”
不過教室在男廁所邊還真挺尷尬的。那地方又不關門,經常能聽見男生在裏麵粗俗的喊話,寧遙她們隻能充耳不聞,低頭直接走過,有時候門口還聚了三兩個不良似的少年,可以聽見他們嘴裏漏出的幾句髒話。寧遙和王子楊走過去時,裏麵經常飛來一聲口哨。知道那不是衝著自己來的,雖然這話聽起來悲傷淒切,可還是不由得朝王子楊看一眼,看她越發挺直的背,接著又好似裝作不知道一般擺出關切而嫵媚的表情轉向寧遙問她等下是什麽課。
你明明知道有什麽課,還問我幹什麽。裝模作樣,可再怎麽想,頂多也應付的說句“不知道”,更多時候還是乖乖回答“地理”。
不知道該怎麽劃分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帶給自己的傷害。
就好比此刻,寧遙走在王子楊的身後,看幾個男生朝她看兩眼的目光,那是在自己這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得最清楚的畫麵。而這樣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幾乎永遠適用於自己在王子楊遭遇哪個男生的場合。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好像鈍重刀刃,即使劃不開切不斷,卻還能留下一些發紅的痕跡。
但很快的,經過門口的人們都聽見了自男廁所裏傳來的嘻罵聲。
“他現在沒有‘女人’了,是‘女朋友’,啊哈哈哈,是‘女朋友’。”一個偏細的聲音狂笑起來。
“蕭逸祺你也有‘女朋友’了哈?”另一邊的聲音。
聽見這個名字,寧遙不由得停下朝門口看了一眼。隻是國道的地方,盡頭一扇小窗開著。其餘的,什麽也看不見。
“寧遙?”王子楊奇怪的回頭。
“啊?哦。”剛要跟上去的時候,又聽到裏麵傳來的下文。
“喂!是誰啊?他那個‘女朋友’。”
“蕭逸祺,我說了啊。”
“傻X是,說屁啊!”熟悉的男音,“而且不是‘女朋友’,不是,好吧?!”
反而像受了鼓勵,之前的聲音響起來:“兩班的兩班的。”
這麽一說,您高和王子楊對視一眼,都停了下來。
“讓你被說了。”傳來了衣服摩擦聲和男生被壓住時上氣不接下氣的笑:
“蕭逸祺發急了哦哦哦哦。”拉扯似的聲音,又衝向一邊,“董胖子你快說啊。”
“叫‘王子楊’啊。你們知道吧那女生?”
寧遙猛地轉過頭去看王子楊,那一刻她完全無法控製自己,像被閃電驚嚇到的小孩子,眼睛大睜著麵色瞬間發白。
王子楊同樣在莫名中回不過神,她楞楞的看著寧遙,半天後才說了句:“什麽啊……”
廁所裏繼續傳來更大的嘈雜聲,有人喊著“放屁,你才喜歡‘王子楊’”有人喊著“哦哦哦,發急了”,寧遙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飛快的轉過樓梯往下跑,王子楊過一秒後跟上來,連喊著“你去哪兒”,聲音在樓梯上漸漸被甩遠。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似乎要去哪兒,隻是一片什麽東西突然失去了蹤影,代替了它們的位置的,是前所未見的灰色山體,熱愛暗哨過後的氣味充斥在全身,好像灰燼要迷進眼去。
簡直。簡直滑稽的不可想象。
身體裏所有的液體突然匯聚成汪洋,當它們向某個地方一起流去時就傾覆了原本的地軸,而即便那樣打的劇變,似乎也無法很心裏交替往返瞬時混亂出呢個一片的情緒進行比擬。
寧遙隻覺得頭昏眼花,不是單純的悲傷,不是單純的憤怒,不是那些被人們以為應當有的情緒,隻是在難以置信的事實中,手足無措,手足無措會這樣可怕,不知道該不該被悲傷,該如何悲傷,該不該憤怒,該如何憤怒,毫無辦法時的可怕,壓著心髒。
隻因為那樣難以置信的東西,冬天裏突然生長出的草原,覆蓋了整個天空的魚群,南側的山峰一夜之間變成湖泊,無數無數的沼澤憑空化成沙漠,突然湧向自己的人群,讓步履再也前進不了一點,又或者是,那些原本臨近著自己的溫度,那樣具體清晰分明不變曆曆在目的溫度,突然消失,那麽快的不見了。
原來世界居然可以把身體180度的彎折過去。
原來自己曾經以為的東西都不過是“自己以為”。誰來保證你?
除了自己保證,誰還能來保證你?
寧遙找不到地方去,遠遠看見體育倉庫,跑過去。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的樣子,字跡正在不可抗拒的減淡消失。那些意義半明半晦的自居裏“版權所有,不得擅自轉載”“真是對我無盡的勾引……”“胡說八道之久道”“ohyeah”……互相交織,比鄰而居的書寫裏,看見太多的發泄,似乎更多的是無聊之作。
寧遙撿起一邊的小粉筆頭,不知怎地,想起那天,蕭逸祺站在自己前麵,少年汗水的味道,和模糊了時間的世界裏,袒護著自己說出的“是我寫的”。哪天的一個突發事件,似乎改變了自己隨後的很多決定。
而在後來,從每個側麵搜羅在眼裏的少年的各種笑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熱度,不同的細微間同樣的明亮。好似這是一個可以真實存在的,不用去想太多的人。
寧遙從來沒有否認對他的好感,像買個高中女生那樣,有個英俊的男生跟在一邊吵吵打打,不是鬥嘴,不是為了維護自己體現他的風度,更多的時候,是座位年華裏的一部分,以最融合邊緣的姿態嵌入自己生活的一塊拚圖,缺少了它就不見了完整的樣子。這樣一來,幾乎已經是不少人足夠羨慕的狀態,即便關係隻是熟人,可也已經非常不錯了。真的,非常不錯了。
有了親密甚至曖昧的舉動,甚至可以賭上一把誰會朝前走出關鍵的一步。但對於寧遙來說,這是一個既不可以也不可能的事實。他的個性麵向四麵八方,自己隻是其中一個,早前也認定了,他待人好,隻是本性所致。在他身上投入期待,鐵定值不會票價,而彼此隻需停留在此就是最合適的了。
既有鎖期待,又不做期待的心情。
或許可以一直這樣維持著它平穩的刻度。讓敏銳的少女心能得到適時的安慰。
寧遙自問對他談不上喜歡,隻是被他的各種舉動呼應出些微波動的心緒,以至於不由自主。即便是這樣,每個女生對於自己身邊的人,總還是抱以希望對方可以永遠停留的幻想。這樣不切實際的念頭卻能在嘈雜的空氣裏安靜無限的膨脹。絲毫不會受到風速限製的航程。
這樣的男生。不安靜。不平和。幾乎難有十分鍾不說話的時候的樣子。不隱忍,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連長相也和幹淨清瘦截然不同的,有著刀刻般鮮明的痕跡。常常笑。嚐嚐地笑。
這樣的男生,在朝自己走近的時候,也可能不是走向自己。
隻是自己也在他必經的路上,就會產生錯覺。
原本演奏至此,應當出現的和聲,卻這樣突然的消失了。隻有自己的笛音繼續在空氣中。
——他為什麽總愛笑。
——他在想什麽。
——他是不是和王子楊其實很熟。
——為什麽自己會一點也不知道。
——他們也會有過很多交談嗎?
——他們之間很熟悉了?
——他請她吃過飯?兩人聊過天?
很多無聊又庸俗的念頭,怎麽也無法壓製。寧遙對著牆壁不知道該寫些什麽。空氣裏隻有遠處工地打樁的聲音。一聲一聲的,想無限緩慢的心跳。
那些忙碌在工地上的人,那些隨後將住進大樓的人,他們與自己都沒有關係。隻是會在這個時間因為聯想而牽扯到一起。那麽同樣的,在彼此遇見時的兩個人,當他們離開後,誰可以全部掌握對方的行動和想法。我們都是照著彼此想象不了的路走去。
“那。”“就。”“是。”“請。”“你。”“以。”“後。”
手裏粉筆停了停。
“不。”“要。”
不要。
不要再。
不要再說“是我寫的”。不要跳下自行車叫我的名字。不要偶爾露出嚴肅的眼神。不要再對我笑。不要告訴我哪家的麵館好吃。不要去尋找修車攤再來知會我。
不要把含混的距離不斷的裁短。
我能夠裝作毫不在意的地方,在這裏已經是極限了。
等寧遙回到教室時,一眼看見一群女生正圍著王子楊麵目興奮,其中雖然也夾雜有冷冷的嘲諷,可她依然是話題中心。
“你也太誇張了吧!還腳踩兩條船!”
“蕭逸祺是三班的那個?”
“對啊對啊!就是那個超高的,很靈的那個。哎呀,就是上次,上次好像給王子楊還寫過情書的。”
“……王子楊!你說說清楚啊!”
“不說我們就告訴陳謐去!”
“我也不知道嘛,我就是剛才聽說的。”王子楊很委屈的樣子。
“少來!”
“哎呀!我想起來了,蕭逸祺,就是上次一班那個女生在廣播裏每天點一首歌給他的那個吧?啊啊,很帥的啊!”剛剛說完這話的人又被旁邊取消道:“你搞什麽家夥啊,才反應出來。”終於按捺不住的人群一起衝向王子楊:“到底怎麽搞的啊。”
寧遙在遠處看著王子楊興奮緊張的臉,和很久以前那次女生們取笑她和陳謐曖昧時的臉異常近似。這一刻的比較,一下子在寧遙心中產生了不可截止的風暴,讓原先朝北指的標誌折斷在泥裏,沒有了方向的存在,緊張而至的氣憤和嫉妒,寫著強大厭惡的雨點,一路落下來。
討厭她。
還是討厭她。
像以前那樣討厭她。
從來都討厭她。
居然並沒有改變。不會改變了。
寧遙覺得滿身芒刺,燥熱難耐,從脊椎一直爬到頭皮的痛恨感,讓她在坐下的時候一下子把椅子踢倒到地上。人群有一小會兒的停頓,朝她看過來,寧遙在他人的視線裏鐵著一張漲紅的臉,坐下翻開書本。
是因為之前的內疚,以及原本根深蒂固的官司,所以才逐漸填平了各種排斥的心情,讓塔門在土壤和植物的根莖下逐漸被分解麽。
可當類似的事情在發生,能夠承受的橋梁斷裂倒塌後,還是會暴露出下麵盤踞不變的厭惡啊。
自己對王子楊,即便已經走到可以並排的時候,再次掉下來看著上方她的鞋邊,她一小部分下頜,她的手指尖時,還是會產生強烈的痛恨感。
它們沒有消失過,隻是暫時被淹藏了。
而一旦雨水和光線從另一麵扣醒它們,誰也不能阻止那些墨綠色的本質飛快拔節。
寧遙在頭腦中回憶著王子楊每一件令自己討厭的事。她為了展示最好的一麵做的各種偽裝,她在公車上轉頭看著一邊窗戶照鏡子打理劉海,她對男生開的玩笑,她在過節送老師的禮物,似乎還請老師吃過好幾頓飯,她粉紅色的漂亮自行車,她不斷的向自己索取這個索取那個,她在自己像一個人時敲門,她在那麽多的幾年,六年,七年裏,每一處讓她忍了又忍的地方。
什麽都能容忍的話,總有一天有什麽不能容忍的。寧遙可以在一邊淡淡的想象有人拉住王子楊的手說“要不要試試在一起”,那時她用全身的精力去堵塞住可能因為主菊花而坍塌的裂縫,所以到了這一次,已經沒有太多力量了。
眼看著裂縫擴大,整個海水倒灌進來。
花那麽多時間去維修的堤岸,一個句子就能把它破壞完。
“怎麽了?”
“恩?……”寧遙看了一眼王子楊,“什麽怎麽了?”
“臉色不太好。”
“是麽?”
“對了,政治作業你填完了吧?”
“恩……”
“等會兒老師要是抽問到我的時候,傳給我呀。”
“恩……你怎麽沒做?難得。”
“昨天和陳謐在他的學校裏看演出。沒空啊。”
“……這樣……我知道了。”
寧遙托著下巴看向樓下,在搞出的關係,已經看不清一樓的人他們具體的樣子。等到政治老師踏進教室開始上課,寧遙便伸個懶腰,趴倒在桌子上,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很快的,聽見老師說“對昨天的作業進行抽問”,兩個人過去後,響起了“王子楊”的名字。
寧遙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隻有耳朵醒著。
她知道這時的王子洋一定在前麵頻繁的回頭向自己使眼色,可自己裝睡。
在心裏的那些怨毒的念頭,一定要一個出口。不然的話,那樣手足無措的感覺,比怨毒更讓人難受。
於是接下來的幾分鍾裏,很自然的聽到了老師不滿的批評“王子楊,你沒做作業?”“你在想什麽?”“把作業不會來!下課後到我這裏來一次。”從周圍安靜的空氣裏,幾乎可以想象得出王子楊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身為優等生的驕傲受到挫折,對她來說也是頗少見的事了。
寧遙感到一陣沒有依托的快感。
像個卑劣的小人完成了他的陰謀。在侵吞了部分善良的本意時,自惡毒中萌發的快樂。
課後王子楊果然怒不可遏,直問寧遙當時在做什麽。
“……我睡著了啊!”無比愧疚又自責的神色。
“……你有沒有搞錯啊,我不都說了老師會抽問嗎?你還睡?”
“我沒有想到老師會抽問到你啊。”
“可她問到了啊!”
“所以對不起嘛……”
“對不起有什麽用。我真搞不懂……你之前還挺精神的嘛!”
“之前是下課當然精神啦。我昨天看電視到很晚……”
“算了算了,煩死了……還要去認錯。”
“反正隻是小抽問,沒什麽關係啊。”
“又不是問你,你當然這麽說!”
王子楊氣憤的甩開手,寧遙在她身後接過去一句“不要生氣了啊”,她也不理,就朝外走去。寧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長長的舒口氣後坐下。
這麽小的把戲,將來回想起來,一定是幼稚愚蠢到極點的東西。可在這時,對於這樣的自己來說,她那幼稚而愚蠢的抽了的心緒,同樣需要幼稚而愚蠢的方式去充實。雖然不知會朝那個方向扭曲而去。可就是需要些什麽支撐,能夠讓自己說話,能夠讓自己走路,能夠讓自己以一臉平淡無辜的神情撒謊。每個你啊你去哪個裏都會出現不盡如人意的枝節,貫穿了整個年華的通道。
3
以現在的立場來會議那些過去的話,隻是連個小丫頭盲目而天真的初中。當時她們顯然還沒有太多豐富的內心,遂於許多事物也都一知半解。如果問起對於我那個字樣的評價,也許有許多不同的說法。
老師說她乖巧。父母說她太嬌氣。
同學裏,男生不太樂意說她,他們往往隻是以不可及的心理,抗拒著提到她。似乎當著別人麵評價一個漂亮女生總是很艱難的。
女同學裏,會有人說她氣質很好,會有人說不太清楚,天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不太清楚,也會有人用很崇拜的口吻說“王子楊靈的靈的”,而在她們的句子後麵,應該多半都帶上一句:“你想知道王子楊?去問寧遙好了,她們兩個是好朋友。”
事實多麽簡單。
如果問起對於寧遙的評價,幾乎有著驚人的一致,男同學也不會避諱提到她,女同學裏也不會有人裝著不太清楚的什麽也不說。
“很文靜,有點沉默,怎麽說?叫樸實嗎?”
“恩,反正一點不張揚。”
一點不張揚。
是因為張揚不起來吧。
寧遙小時候也是希望能成為光華四射的人,而現在的情況是,她成了光華四射的人的朋友。給人的感覺是樸實而陳謐。她們以兩人互補的類型成為了別人眼裏一直的好朋友。有人開玩笑說“原子彈炸都炸不開哦”,寧遙就在一邊笑,看王子楊擺出驕傲的樣子說:“怎麽樣怎麽樣?”
寧遙總是在一邊看。
看王子楊的父母開車來借她回家。看王子楊在無效的舞台上表演舞蹈。看王子楊的新皮鞋。看她在課間拖下校服外套係在腰間顯出少女美好的身體,寧遙無法做出同樣的動作,隻能忍著體育課後的渾身灼熱。自己看了她那麽多。看她做在男生的自行車後座上,看她故意吹牛讓人去注意她,看她輕易的擺脫一個個問題,變成越來越不可及的女生。
在自卑順理成章的滋長時,抵觸的情緒幾乎以同樣的速度更改了整個色彩,寧遙便是采擷了那些全部顏色的棉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最後究竟會織出怎樣的不了。從她們認識,她們熟悉,她們變成疙疙瘩瘩的朋友,她們從一塊如同棉毯中的無聊歲月突然進入高中後。
而眼下,不可否認的是,那些色彩裏,有一塊黑色而厚重的,已經順著纖維蔓延開了。
放學後寧遙和王子楊騎車出校門不久,便感覺有個人影一直在餘光裏進進出出,起初寧遙沒有在意,過一會兒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她側過頭去,看見蕭逸祺一臉“你終於發現我啦”的笑容衝著自己。
寧遙默默點點頭。
王子楊把腦袋往後倒一點,看見男生,臉色一硬,衝他說了句:“你好。”
“哦。你好。”
“平時不太見你在這裏騎。”王子楊問。
“啊?哈。不是,我有時候去家裏吃飯,有時候去奶奶加吃飯。”
“這樣嗎?”
卡在兩個對話者中間的不合適,讓寧遙緩慢的推出半個車身。蕭逸祺朝她看一眼,剛要開口,又聽見王子楊說:“我們的車是一個牌子啊”,邊低頭看了兩眼:
“啊,真的。不過是紅男綠女啊。”蕭逸祺嬉笑著。
“我之前也被偷過一輛,這兩也才換了三個月不到。”
“是嗎?我也被偷過一輛咧,不過是四個月錢的事了。”
“我總搞不懂那些小偷是怎麽做到的?之前我隻把車在外麵停了五分鍾啊。”
“哈,這個其實很簡單的,他們有專門的工具啊,再多個望風的或者加個托。”
寧遙麵無表情的看著兩人對話。王子楊真的有本事讓男生跟著她的聊天節奏走。不知道要過多久他們才會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也許永遠不用注意到就好了。自己就這樣漸漸的消失。
“喂!後天有沒有空?”突然衝著寧遙來的話題。
“啊?啊?”
“有空嗎?”
寧遙朝王子楊困惑的眼神看了看,又對著蕭逸祺:“幹什麽?”
“jarome出了新的優惠呀。”蕭逸祺放慢速度跟在寧遙身邊,“去嗎?”
“……沒興趣。”
“什麽什麽?”王子楊也問上來。
“啊?”蕭逸祺朝她看一眼,“說吃飯的事。”
“啊?”王子楊眨著眼睛問寧遙,“什麽吃飯?”
寧遙努力克製著心頭的種種不耐煩:“甜品屋,jarome。”
“呀,我知道那個,不過還沒去過。”王子楊遲疑一會兒,“你們要去嗎?”
“……啊?……我想喊她……”蕭逸祺察覺到話題裏的一些不由自主,“你也來嗎?”
“好啊。”
“王子楊。”寧遙伸出單腿支下車子,停穩後,一字一字的問,“你不喊陳謐?”
和王子楊投射過來的實現裝個正著,寧遙也不管:“不喊他麽?”
“……你說什麽呀。”王子楊勉勉強強的,“他沒有空吧。……不喊他不能去吃嗎?”
“沒,我就是問問。”寧遙說完,又蹬起了自行車。
問一問,想確定你是不是如以前那樣,更樂意去體驗兩個男生對你的喜歡,不會堅決的將其中一個製止,反而給予兩者更多的機會。你是這樣的人啊。我一直都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再沒有比你更讓我討厭的人。
還是約了時間。晚上七點。寧遙對爸爸媽媽說了一聲後就出門去了,到了約定的商場門前,她停在馬路對麵沒有過去。僅僅過了半分鍾,寧遙看見王子楊來了,在人群裏雖然未必是一眼就能看見的,可是配著她穿的衣服,依然有著相當的分數。為了避免王子楊看見自己,寧遙退了幾步,坐在一邊的長凳上。
她隻是想要冷冷的看清當自己不在場時,王子楊會和蕭逸祺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他們現在以暗戀和被暗戀的身份走在一起,女生顯然還有莫大周遊的餘地。雖然寧遙其實非常明白我那個字樣會說什麽話,會露出什麽樣的微笑,甚至還會不敬意的或者是習慣姓的拉過男生的胳膊。可她就是想要確認一下。
想要親眼目睹匯聚在心裏的蝙蝠怎樣衝出洞穴,稍微等上一會兒後,走近網字樣的男生出現了,寧遙從她的身高認出了是蕭逸祺。兩人稍微聊了兩句,視線便朝兩側的路上一陣陣掃去。是在想自己為什麽還沒有來吧,這麽猜測著,寧遙又往暗處藏了藏。
從這個位置看過去,兩人看起來還是很協調的。商場門口全市等人的情侶,女的男的,撿到對方後,便齊齊離開。寧遙看看手表,已經七點三十五分了,應該快到等人的極限了吧。果不其然的,王子楊朝蕭逸祺走去,習慣性拉住男生的袖子。
“她不會又不來了吧。”
“寧遙經常這樣,哎,有事不來也不會通知一聲。”
“沒關係,等我們回家後我會打電話去她加問問的。”
“那我們先走吧?”
——寧遙猜測著王子楊的說辭,起碼有百分之八十的接近度吧。隨後她看見高個子男生又朝馬路走了幾步,四處看了看,女生跟在他身後,像是勸說著什麽。男生轉過去,低著頭痛她說了兩句,終於一起離開了。
寧遙從暗處走出來,手裏已經捏出了汗。
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麽。
她穿過馬路,在兩人站過的地方稍稍停了一會而,近處的巨星電視屏還在播放著不知哪個台的節目,除了球賽外,很少有大規模的人群聚集著觀看。路上全市忙碌的車流和行人。自己在這裏,既不是等誰,也不是被誰等。
僅僅是為了一件無聊到愚蠢的舉動。在將來的回憶中一定會變成難堪的疤痕。
看如果現在不放掉一些身體裏帶毒的血,根本猜不出將來會讓自己成為什麽樣的人。
他們都說自己樸實而沉默,像個五筆撲通的女孩子。
卻是帶毒的血。
寧遙咬住嘴唇的時候,身體也整個兒的像被泡在化學液體中那樣緊縮起來。這時有人拍了她的肩膀讓她忍不住“哎呀”的喊了一聲。回頭看去,是陳謐。
“你還是這樣,膽子很小。”仿佛12度般即不暖又不涼的淡淡微笑。
“……怎麽會……你在這裏?”寧遙轉不過眼睛。
“恩,正好路過。”陳謐看著她,“等人?”
“……啊。不是……”
“不是?”陳謐有些驚訝。
“就是瞎逛……”
“吃過飯了?”
“……還沒有……”
“那,不去吃飯麽?”
“恩?!”
不過是一個多月沒見的關係,卻像突然出現在雷達上的船隻,讓整個航運都不知所謂。最初的定位原來已經有了偏差,好比魚群早就遷往了北麵。
這片海域刮過了細微的風。
寧遙回頭看寧遙正在服務台說著什麽,在窗戶的反光上能照見自己的臉。從這個夜色的城市中浮現出來,非常奇特的臉。眼睛在天的邊際,鼻子和嘴在高樓的側牆上。
“有一陣沒見了。”男生拉過凳子坐下。
“啊……恩……”寧遙看著自己的鞋帶。
“還好麽?”
“啊?蠻好。”
“新年過得不錯吧?”
“恩……還可以。”
似乎發掘對話多麽客套而簡單,男生止住了話題。一點沉默,反而讓寧遙更不安,她拚命找一個可以打開的缺口,因而接下來的話根本就是直接從腦袋裏蹦出取得,知道說出口,寧遙才聽明白自己講了什麽:
“你今天不和王子楊在一起嗎?”
連發問人都被這八卦到極點的問題嚇了一跳,男生同樣的略感吃驚:“恩?……沒有。”
很平常的回答,卻讓寧遙被各種啃噬般難忍的滋味包圍的想逃走。
這種比電視劇還要毫無新意的情節,四人交錯。寧遙原先從不知道原來真實發生後,會帶來這樣壓抑的感覺,幾乎可以看清兩片氣壓從邊側擠近到一起,讓自己不管被動還是主動的,都快要頂出去,對麵那樣清瘦的臉,離得越來越遠。
惡心。惡心極了。
這樣的情況。
“其實我一直想問問你。”
“什麽?”寧遙緊張的抬起頭。
男生臉上琢磨不出太具體的表情:“你這樣幫她。”
“幫誰?”
“王子楊。”
“……哦。”
“讓我很感動。我沒有想到你會說那種話。”
“也不是……”寧遙低過頭。
“你們女孩子之間也許會想得很多吧。”
“……也還好……”您要看著他擺在離自己不遠處的手,清晰的骨節,和包括著它們略帶凸起的筋,男生的手。
寧遙記得爸爸的手,或者表弟的手,數學張老師的手,都是不同於女生的,那樣打的股價,圓指甲蓋,手指頂端有些微發硬的皮繭的手。張開可以蓋住一個人的臉。寧遙小時候爸爸經常這樣做,一邊說著“看不見太陽咯”。其實太陽是可以看見的,隻是透過爸爸的手指邊緣,變成一層豔紅色的光,滲透在他的手指裏,像是通了點會發亮的燈,那樣臨在頭上。
明亮修長的手指,是因為陽光流進血液。
麵前的手,碰到自己次數那麽少的手。寧遙想起它曾經拉住一個女生問她“要不要在一起”,它的手指貼住女生的手心,掌紋縱橫交錯。擺出許諾的樣子。
好似呼吸進一個頭發絲,在心髒上方糾結,那樣抽痛起來。
“先生,你的A餐。”侍應生一邊說著一邊把鐵盤裝的牛肉套餐放下來,一份寧遙的,,一份他自己的。寧遙貿貿然去揭蓋子的時候隻聽見男生跟不及的一句“小心燙”。手指連心,燙痛感燒進來,她一下子把餐盤扔了出去。極不協調的撞擊聲響起來,整個餐廳都朝這裏側目。寧遙還來不及做反應時,男生抓過她的手。
“沒有燙到麽?”口氣裏略帶波動。
他的手指扣在食指和中指上,可以看見男生的拇指蓋和小部分手麵的皮膚。
“沒燙到?”疑惑著女生的不應答。又問了一遍。
“……我其實很後悔。”跑題的回答,“很後悔啊……”
第二天寧遙如期迎來王子楊好一通數落,她麵無表情的道歉了兩句便轉身離開,扔王子楊在原地一個人生氣。走上樓梯的時候又看見熟悉的人影走上來,抬眼對上她,立刻有些怨意。寧遙在心裏笑了笑,衝蕭逸祺揮揮手:
“抱歉。”
“……你也太那什麽了。”
“抱歉啊。我家裏有急事。”
“這是借口吧。”
“不是。”
“……就算是真的,放人鴿子總不好吧?”
“真是對不起。”寧遙衝他笑笑。
男生眼睛在寧遙臉上轉兩圈:“你又開始不太對勁了。”
“什麽?”
“總覺得你怪怪的。”
“哪兒有。胡說。”您高想起什麽,“後來吃的開心麽?特惠品怎麽樣?”
“還好。”
“喂,不要說的這麽簡單啊。”
“還要怎麽詳細,你要知道的詳細,一起來不就好了。”
“送她回家了嗎?”
“當然送啦,憑我的風度。”
“後來呢?”沒有乘機告白麽?
“什麽後來?”
“沒什麽。”寧遙揚揚手裏的筆記本,“我還得去老師那裏。”
“哦。”男生和她交錯走遠兩步後,“你要好好反省啊!”
寧遙抬臉衝他笑笑,“知道了知道了。”
一路來到老師辦公室,剛喊了聲“報告”推門進去,班主任便衝她連連揮手直喊“寧遙正好你來了”,寧遙心裏有些奇怪,卻也連忙跑過去。
“你知道王子楊加的地址吧?”
“什麽?”
“這是一份數學競賽的複賽表,同誌要投到考生加裏去的,我這裏查不到她加的住址。你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但是記不太清。
“那正好,你寫寫。”班主任拿來一支筆,“千萬不能寫錯哦。通知要是收不到的話,王子楊就不能參加複賽,如果得不了獎,高考加分就沒有了。”
寧遙的筆在紙上停了一停“……是嗎?”
“是啊,你快寫。等下馬上要帶走的,組委會的人都等在那裏了。”又重複了一遍,“你應該知道吧?記得準?”
“……記得準。”
寧遙往站在一邊的男人看了看,低下頭,在紙上寫下一串梳子與號碼。隨後匆匆的告別了班主任,又將筆記交到地理老師那裏,逃一般的離開了。
做了壞事。
在壞不過的事。就是一個念頭之間,筆跡留下去,變成不同的數字,就成了不同的地址。到時候可以推脫說自己記錯了,可以說是班主任催著自己,自己沒有太大的責任。隻是記錯了,記錯了不算壞事吧?不算吧?
怎麽能不算呢。“帶著確定的惡意,可以隱瞞了真相:這種說辭怎麽聽怎麽都和法律定義的犯罪好像有點接近啊。那後果呢,地址不對,通知收不到,考試參加不了,沒法加分,高考……高考會因此而失利嗎?那是王子楊啊,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可即便這樣,自己也沒有任何資格把她的地址故意寫錯吧。簡直是電視裏隻有反派女人才會做的下三濫的事情。
那麽,如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在牆壁上鞋子發泄不行,對她說狠話不行,寫錯地址不行,怎麽才行。怎麽壓根才能讓自己體內的那塊黑色墨跡得到正式的退散,它越結越硬,幾乎要變成影像心跳的血瘤,自己做著一個嚴重的病號才會做的事,是為了把它消滅,從中康複麽。
不想死在這個症結上。雖然許多人會因為敵視而變質,會因為仇恨而變質,會因為嫉妒而變質。可正式因為這些敵視,仇恨,嫉妒,因為它們的存在,使自己不想變質,隻有有了已經變質的部分,才明白這樣的感覺多麽不堪和難忍,所以,不想再變質。
寧遙在校園裏像隻無頭蒼蠅一樣走了幾圈。最後當她看見帶有“XX競賽委員會”字樣的麵包車緩緩駛出校門後,受到這一狀況刺激的她終於飛快的衝進車棚裏,在裏麵把自己的自行車像拔蘿卜一樣從大排車輛裏拔了出來,隨後立刻跳上去,萬名一般的蹬起來,沿著學校的小路追趕著。
幾乎才一會兒的功夫,由於用力太猛,大腿抽筋似的痛起來。寧遙看著前麵正在越走越遠的麵包車拐過十字路口,忍不住大叫起來:
“等一下啊!!!”
“等一下!!”
“地址寫錯了!!”
“等一下!!”
“等一下啊你們!!”
“她參加不了複賽了啊!!”
“我把地址寫錯了!!!”
“我不是真的想怎麽做啊!”
“你們等一下……”
等一下。
我還沒有想過要對她做出這樣的事。
討厭和憎恨。
嫉妒和厭惡。
鄙視和敵對。
全都隻是一種無法派遣的情緒而已。它們不是罪名,還不是可以促成這樣果的因,它們隻是我說不出口,我忍在心裏,我無計可施,隻能令其自顧自生長的情緒。隻是情緒。所以不要把我腿到這個位置上,變成真正的壞女生。
隻是無計可施。
不是一錯再錯。
不是一錯再錯。
從一邊的濃湯裏竄出的摩托,與寧遙的自行車擦了個邊,她的車把歪過一邊,整個人沿著馬路滑出去。燒灼的疼痛在右側身體上瞬間分布,以至於不知道哪裏還是不疼的。
寧遙在地上稍微躺了一會,看那騎摩托車的人申請緊張的跳下來扶起她連聲問“小姑娘你沒事吧”。被碰到的胳膊發出難以忍耐的疼痛。雖然沒摔斷骨頭,可從勉強拉過去的視線裏,可以看到混著沙石在皮膚上流出的血。
大片大片的血。流出,或者滲透。
帶毒的血。
是不是就能放清了。
我們回歸到最簡單的,如同傳說中一般的好朋友。我沒有討厭你,你也不會提防我。我們沒有喜歡上同樣的人,也不會被同樣的人喜歡。我把最純白的一麵朝向你。給你看裏麵金黃色的寵愛,草綠色的謝意,天藍色的眷戀。
寧遙一聲聲的抽泣起來。
“小姑娘你沒事吧?你哪裏摔傷了你告訴我啊。”在周圍人的圍觀下,貌似肇事者的人開始不住的出汗。
“你沒事吧。”
“你摔傷了哪告訴我啊。”
“你有沒有骨頭疼?”
“我宋你去醫院啊?”
寧遙抓過對方的外套,終於不顧一切的放聲大哭。
從下巴,到肩,胳膊,手指,腰,腳踝。都擦破了皮。乍看之下,非常慘烈的樣子。等王子楊和班主任一起趕到醫院的時候,寧遙已經在那個摩托車的人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從急症室走了出來。王子楊一見到寧遙半身紗布,立刻大叫起來:
“寧遙你出什麽事啦?”又橫眉對著一邊的男人,“你怎麽騎車的?你有沒有搞錯啊?”
寧遙伸手去攔住王子楊:“……是我自己不得當心。也沒什麽,就是破了皮。”
“寧遙你怎麽跑到學校外麵去了呢?”班主任疑問重重。
“……突然想起家裏的鑰匙似乎忘記了拔。”
“那到底忘了沒?”
“已經打電話給鄰居讓她替我看過了。”寧遙向那位騎摩托車的人告別著,又轉向王子楊,“怎麽你也過來了?”
“當然要過來啊,他們說你出車禍了啊!”
“哪兒有,不是好好的麽。”
“可還是這麽嚴重啊。寧遙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呢。”王子楊的眼神異常焦慮。
寧遙摸過王子楊的腦袋,把一半的重量靠過去:“我還好,沒有大問題。”
兩人在班主任的同意下喊了出租車回家,寧遙半身不能動,幾乎是橫著進去的,兩個女生都為這以怪莫怪樣的舉動而笑了起來。
在車上,王子楊坐前排,寧遙坐後排。說是坐,其實準確的說應該是躺,雖然身體放的不舒服,可還算勉強。眼睛四下轉轉,可以發現平時很多看不到的角落裏,一兩個不明所以的用具,地毯的邊緣滾著髒髒的白毛,還有王子楊非常小的一片後腦。
靠著白色的坐枕後,露出的一小片後腦。非常美麗的光澤與健康的顏色。隻有兩個頭發不聽話的翹起來,寧遙突然出神的說:“謝謝你。”
“什麽?”
“恩?你不上課了麽?”
“男的有機會溜出來啊。”女生笑著轉過身子,看向後麵,“我還要謝謝你呢。”
“沒良心的。”寧遙罵她,一邊側過腦袋看著後天窗,傷口火辣辣的疼起來。
兩人在寧遙加裏坐了一會兒,行動不便的緣故,寧遙隻能半躺在床上,看王子楊在自己家裏竄來竄去,跑到看不見的地方,不時發出“哎呀,你家什麽時候種的花”或者“日曆忘記撕了呢”的驚歎。寧遙一旦點覺得頭腦沉重起來,閉著眼就要睡去。
過一會兒,覺得身邊的床往下塌了一點。她又睜開眼。一看就嚇的哇哇的叫起來。
“你別碰我的紗布呀!”動作一劇烈,投疼的直咧嘴。
“我隻是看看傷到什麽地步。”王子楊停了手。
“……都說了還好。”
“怎麽會這麽不小心呢。萬一真出事了怎麽辦。”
“那也沒頒發了。”寧遙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怎麽行。我會哭的。”
“別搞笑了!”寧遙一愣,隨後哈哈的笑起來。
“笑什麽啊?我真的會哭啊!”王子楊有些生氣。
“……幹什麽,這種表情。”
“廢話,難道你死了,我不會哭?就像我死了,你也會哭啊。”
“……”
但我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場景。我的設想裏永遠沒有這樣的畫麵。對於寧遙來說,整個初中時光已經冗長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而高中似乎也偏愛著昏昏欲睡的節奏,讓一切都在老師的粉筆板書和眼保健操的音樂中交錯來回,想要有什麽新意,有什麽大起大落,好像根本就是望塵莫及的。
我們當時所體驗的最了不起的,除了被老師罵道狗血淋頭,想要逃夜卻最終悻悻而返外,還能有什麽樣的大事呢。那些發生在報紙上的車禍概率,事實的飛機,或者不幸碰上強盜斃命的人,總是離自己那麽遠。日子就是在媽媽燒菜的油煙味裏,夏天遊泳池的消毒水氣息中,迤邐而過了。
寧遙垂眼看著王子楊聚精會神打量著自己紗布下滲血的皮膚時,按捺不住的設想了一下如果她不存在的樣子。睡在玻璃罩下,周圍的哀樂想的眼睛睜不開。寧遙也許會是被人一致推舉上去宣讀悼詞的那個,站在話筒前看王子楊的媽媽哭的死去活來。
那樣沒有感覺的假設。遂於自己來說,死這個字還是太遠了,它的泛濫幾乎可以讓自己聽後絲毫不為所動,這雖然本是淒慘無比的事實,但對於不是當事者的人來說,卻已經可以視它如同一個毫無意義的詞語任意在耳邊來回。
不切實際的東西,沒有頒發把它和眼前的女生聯係到一起。
寧遙知道自己對王子楊的討厭就是這點內涵了。希望那個她能夠摔個跤,破個皮,希望她考試失利,回家被父母批評,希望她在男生麵前出醜,從此不敢太過張揚。這些不見日光的偷雞摸狗式的惡毒念頭,不過是蠕動在本性中的一列蟲子,要它們去見識真正的大場麵,隻是癡人說夢而已吧。
“我沒有想過那麽多……”寧遙把之前的話題又接了起來,看著王子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迷茫眼神,“我好想覺得我們都是不會死的。”
“我也沒有想過那麽多死不死啊的事啊。隻是以前去參加外公葬禮時,真的受不了裏麵的氣氛。我告訴你個事,你別罵我不孝啊。”王子楊吹著寧遙的紗布,“原先我沒有哭的。因為外公和我不親。後來我想到大家都不是可以長命百歲的人,我的爸爸媽媽,我,還有寧遙你,都是有可能這樣睡下去,再也醒不過來的,想到這些時,我才哭了起來。我媽媽後來還說我對外公很有孝心咧……”
“你倒還知道加上我的名字啊。”寧遙衝她擺擺手,“得了,這些不提了。”
“肚子好餓啊,你這裏有什麽吃的沒?”王子楊跳起來。
“冰箱裏有吧,你自己去看好了。”
女生朝廚房轉出去,寧遙靜靜的看著身上白色的紗布。有些橡皮膠帶已經卷曲,寧遙伸手去搓了搓,很快它們就發黑了。寧遙才聽攜手。聽見廚房裏的動靜,從中分辨著拿碗的聲響,拿筷的沙拉沙拉聲,隨後又是“啪唦”的一下,應該是多餘的筷子又插了回去。
轉頭向著另一邊的窗戶。隔壁人家曬得床單似乎還沒有收走。看的見一些綠色和藍色的圖案點綴著。
寧遙長長的吸了口氣。
我們隻是在一個安穩的小世界裏折騰著自己。
“你怎麽搞的呀?cosplay淩波麗嗎?本尊也太不像了啊。”
“……讓一讓讓一讓。”寧遙衝蕭逸祺白了一眼,“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走開啦。”王子楊甩著帶笑的口吻,“黃鼠狼別給雞拜年啊。”
“早就過了那日子了,做事也要做點應景的吧?”男生上來搭寧遙的手,被寧遙甩開,扔湊上來說,“幹什麽啊。能走路嗎?”
“這不正走這嗎?”
“你這樣也叫走路,那我們算什麽?”說著幹脆轉去問王子楊,“她還好吧?”
“還好。外傷。”王子楊碰了碰寧遙,“體育課我先去替你請假了啊。”
“謝謝。”寧遙笑笑,看著王子楊跑遠。
“你沒事吧?”
“什麽?”寧遙不明所以。
“最近老覺得你精神恍惚。”蕭逸祺皺了皺眉,“家裏出事了?”
“……不要烏鴉嘴!”
“那你自己又不說。”
“……本來就沒有什麽事啊!”寧遙看著他英俊的輪廓,兀的想到那句傳言,不自覺的改變了神情,等到聲音冷冷的說出去才察覺到自己的不平,“你要忙的事也很多,不用管我了。”
“忙什麽?”
“你自己知道啊。”
“我不知道。”男生特別傻氣似的翻翻眼睛。
“……你不知道的話,我當然也不知道。”
“哎哎哎,有話就直說嗎。”男生小心的拉過寧遙的外套,避免碰到她的傷口,“幹嘛呀,這樣吊人胃口。”
“我哪兒叼你胃口了啊。”寧遙扭頭就走,“我還要去上課,拜拜了您啊。”
“少給我開北方腔!”男生在後麵樂嗬嗬的笑著,“小心點啊。”
受傷後讓寧遙覺得最不方便的就是受的注目禮比往常多了幾倍。雖然都是善意的,可還是讓她受不了,而自己一瘸一拐的姿勢在輕盈的女生中也非常突兀。加上有王子楊陪在身邊,讓寧遙更像是如同被對比著。為此她不得不總是低著頭,原想悶頭直走的,也因為傷口的關係不得不變成緩步移動。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假借換藥之名從最套樣的數學課上溜走。
因為突然下雨,體育課從室外改到室內,寧遙的特殊待遇也享受不了了,跟著全班其他人一起坐在教室學習廣播操的名稱。太無聊了。忍不住又要睡覺。看看前幾排王子楊不知在寫些什麽,寧遙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惡行還沒有暴露它的惡果,默默的打了個寒戰。
難道受這樣的傷就是報應了?
如此說來,或許應該改寫這個小事故衝亂了原本的節奏。寧遙會議著之前鎖發生的一切,突然聽見關於蕭逸祺的傳言,對王子楊卷土重來的憤恨,與陳謐重逢後,他的手,男生的手總比女生的要熱那麽一點點,故意填錯了王子楊的地址,在追回的途中除了點事故。
好像內心所有的痛苦的念頭都具體顯現一般,那些在皮膚上如此真切的灼痛感,一聲用雙氧水給她消毒時寧遙幾乎沒有喊破嗓子。沸騰著密密麻麻的泡沫的皮膚。
這麽痛。
一點點的從心髒出發,終於達到皮膚的表麵。因為內部沒有隻覺,所以危險的不知道原來發生在身體裏的變質會是這樣大規模的潰爛。
胡思亂想的時候,正好對上王子楊投過來的目光,兩人定定的看一會兒,隨後同時微笑起來。
放學時寧遙沒法騎車,王子楊又要趕去迎接姐姐回國,寧遙就隻能自己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去。心裏是很莫名的不甘。為什麽自己受傷就落得這幅淒涼的下場。
可怎麽辦呢,陳謐不是自己的。
“淩波麗同學——淩波麗同學——”喊聲過去幾次後,寧遙才突然醒悟過來對方叫的是自己,立刻也分辨出了那個已經抓緊時間換上單衣的男生嬉笑的臉。
“……有毛病。”寧遙不管他,繼續走。
“不用我載你嗎?”
“屁股痛,沒法坐。”
“呀呀呀。”男生腿一蹬,從車椅上挪到車後座,姿勢奇特的跟著寧遙,“那你坐前麵。”
“……別惡心了!”寧遙看了看那空出來的位置,想想一下,沒來有的就打了個哆嗦。
“這也不好,那也不要,淩波麗真是難伺候啊。”
“……你才淩波……”
“走就走把。”蕭逸祺跳下車,一邊推一邊說,“鍛煉身體。”
寧遙感受到他突然站起來後帶來的壓迫感,抬眼看去,正式衝自己微笑著的如同往常一般的臉。男生渾然不知這個舉動正好大大的刺激到了女生,因而隻是對女生突然怒罵一句“你幹什麽啊你”,隨後扔下她咬牙切齒的疾走感覺奇怪。
寧遙心裏都是沒有根的恨意。浮動在天頂下的,是期望不到的眷顧,它們在反複後變成了悲傷的恨意,一聲聲罵著這樣殘酷的溫柔。
你別過來啊。
你別再跟我說話啊。
你別再笑了啊,你知不知道你笑得真討厭!
有些事情,做過了頭,就從背過度到刃了啊!
寧遙走得急,胳膊和腿似乎都有傷口裂開的撕痛,不由得緩了緩。男生趕在這個時候追過來:
“你是病好還熱衷於競走嗎?”
“也不管你的事。”
“你到底犯什麽別扭啊?”
“我沒有。”
突然寧遙覺得眼前一黑,看清了,是男生跳上一邊的草堤的台階,堵住了整個夕陽光似的,寧遙好不容易從腦海裏撩出一句話,沒有甩幹就扔過去:
“蕭逸祺,你又幹什麽啊……”
“是我問你吧。”
“你先下來,這裏那麽高,掉下去……”寧遙探頭往下麵的河岸看了看,雖然說這個斜坡不高,可還是挺陡的。一失足,沒準就直接摔進醫院去掛石膏了。
“你擔心啦。”男生嘻嘻一笑。甚至還倒退著走了起來,“那也好。”
“……蕭逸祺,你要死啊……”寧遙頭又痛起來,雖然台階挺寬的,可也架不住這麽亂來,“你是小學生嗎?”
“自行車你幫忙推啦。”男生隻看著寧遙,讓風從身後吹過來,麵朝她笑,“遇見拐彎提醒我哦。”
寧遙看他沒有打算助手的樣子,隻能扶過自行車,一步步跟在邊上:“還沒到……還沒到……還沒到%你真是傻瓜。”又想想,“我是比你還要傻的大傻瓜。”
男生的長褲,勾著運動商標的圖案,在她耳邊發出沙沙的聲響。
“要看我哦。”
“那麽搞,怎麽看啊。”寧遙皺著眉故意不理,心裏還是挺怕的。時刻關注著男生後方的台階變化。
“那摔壞了你賠。”
“要賠找你媽去賠。”
就要到盡頭時,寧遙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同班女生的笑聲,她趕緊回頭去看,發現對方原來不是衝自己而來的,又想找地方躲,這麽一個錯神,等她被提醒到時,隻聽見男生一聲大喊,從草坡上傳來碰撞聲。
“蕭逸祺……你說你是不是打傻瓜?!!我沒見過比你更愚蠢的大傻瓜了!”等醫務室老師離開後,寧遙終於把別在心裏的話怒吼出去。
“還好啦,就是傷了頭。”男生躺在一邊的病床上,是因為姿勢的關係麽,聲音聽起來柔軟了許多。
“……你沒摔死真是老天不長眼。”寧遙氣的不打一處來,“做事要有分寸啊!”
“還好啦。”
“好個屁!”
“喂喂,不要那麽凶。”男生動了動身體,把頭衝向寧遙一些,“真的沒事。”
“不是有事沒事的問題,明白嗎?是分寸的問題,分寸!”寧遙覺得再不找個機會好好給他上一課,沒準下次就是在治喪委員會上寫給他的悼詞了。
“我怎麽沒分寸了?”男生似乎很莫名,“這帽子也扣的也太大了吧。”
“大什麽大?你自己都沒有感覺嗎?你這次受的傷,你平時待人的態度,你說你又沒有分寸。”
“我平時待人怎麽沒分寸了?”男生追問道。
“……”寧遙這才發現自己說了少根筋的話,可看著男生好似任人擺布似的,又壯起膽子“你對人好不好?”
“好啊。”
“……說的還真不害臊。那麽,你對誰都很好?”
“是啊。”
“……沒覺得有什麽問題。”
“什麽問題?”
“……你簡直無藥可救。”寧遙站起身就想走。
“喂,幹嘛說成這樣?”男生拚命擺著手,示意“談話可以繼續”。
您高站了一會兒,深呼吸幾個來回,才又坐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什麽?”
“我知道你的意思啊。你是說我對人太好了,尤其是女生,會給她們錯覺。”
“……你知道啊?!”
“可有沒有錯覺是她們的事,那不可我能控製的。我所能控製的就是我想對別人好,就這麽做了。很簡單吧。”
“你就不會考慮別人的心情嗎?這樣叫做殘忍,明白?”
“別拿電視裏的套話來擺顯呀。”男生嗬嗬笑著,“你們女生總是自己想的太多。這樣誰受得了。”
寧遙沉默一會兒:“可是既然你有喜歡的人……就不應該再這麽做了。”
下一秒,男生幾乎是翻身從床上做起來,語氣無比激動:“你說什麽?!”
“……我說。”這麽劇烈的反應,應該是沒錯了,寧遙摳著手指,“你有喜歡的人,就不該這麽做了,對她很不公平。”
蕭逸祺幾乎把寧遙的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的看了足足有十幾遍。寧遙被他看的渾身發毛:“幹什麽啊?”
難僧又躺了回去:“……沒什麽……”
一係列的表現都說明自己說的沒錯。寧遙正幹坐著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麽好做什麽好,聽見蕭逸祺的生硬重又響起來,沒有什麽語氣,隻是帶有如同韌絲般的細微觸感,被他的鼻息吹起來後,異常輕柔的沾在寧遙額頭上:
“你怎麽知道的……”
“……反正就是知道了……”
“……你怎麽想的?”
“什麽我怎麽想的?”我真想掐死你這種大爛人啊,“你去問問她不就行了。”
“說什麽呢……”
“幹嘛?還不敢表白啊?”
“我這種人不適合做這種事。”
“少來了。我看你說句‘晚上一起回家吧’比什麽都簡答啊?”
“這有什麽?這和表白有什麽關係?”
“……所以說你這個人就是爛啊!這話在別人說起來意義就和你說的不同!你看你平時都幹了些什麽。”
“‘晚上一起回家吧’,就是告訴對方了?”
“……對你來說不是了……”寧遙心灰意冷,這種話就是說給王子楊聽了她也會當成是一句特別平常的邀請吧。
好像,自己又在做類似的事了。
男生輕輕的笑起來,說了句:“我都不知道,真的可以麽?”寧遙去倒了杯水,邊喝邊口齒不清的說:“是啊是啊對別人來說就是。”
“喂,是誰啊?”似乎過了許久,寧遙忍不住又問了一聲。
蕭逸祺沒有回答。
“我都知道了啊。”邊取笑他還有什麽好害羞的,邊拖著凳子蹭過去一步。
男生合著眼。
睡著了。
醫務室裏基調是白色的,雖然不大,也談不上漂亮或者有氣憤,但很幹淨。光線充足,陽光卻不會直直射進來,寧遙坐在凳子上,手中茶杯的熱氣嫋嫋上升,光線纏繞著白色的水汽,濕漉漉的劃開,柔和而穩定,浮在她的額頭上,泛著淺淺的細光。
牆上的鍾滴答滴答的走。寧遙不敢回過頭去看時間。後來她才明白,原來當時不敢看時間的緣故,是因為怕把這一刻用時間長久定在心裏。如果沒有時間的話,每一個細節都如同喪失了錨的船,不知道要漂去什麽地方。可事實上,即便沒有看向鍾表,寧遙還是長久的記住了那些全部的細節。
透過百葉窗,有節奏投在男生臉上的日光。一半眼睛在光帶裏,還有一半在光帶外。輕微顫動的睫毛。
好像碰一碰就會消失般的不真實。
卻又長久的記住在腦海鍾,船沉沒在海中,從千萬的時間裏變成被魚群和生物鎖覆蓋的小島。永遠的定在那一刻,連時間也拿它沒有辦法。
那些看似毫無理由的東西,其實都是有理由的,隻是我們太年輕的時候,還想不明白其中具體的因果而已。
我們聽說的毫無理由的討厭,總是有理由的。不恰當的述說,不合時宜的相見,人和人的心距離其實遙遠,誰也不應該貪戀它們之間的過多親近。
我們所說的毫無理由的喜歡,也是有理由的。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挑準了最合適的時候嵌進自己的眼裏。一兩句話裏的溫度,那麽適當的溫度,好像把手放進37度的水中觸感虛無。那些已經成為生活的一角,如同一片樹葉,一陣鈴聲,一條通往馬路的通道那樣,成為自己生活中一部分的人。
沒有理由。是因為有太多的理由。團做一塊結到一起。找不出最先是哪個線頭。大大小小的理由,染上人的眼睛,漫到鼻梁,遊過頭發的弧度,最後在耳朵上留下吻痕。年輕而舒展,本身就是韶華的具象。等到自然光在門後被掩實,沸騰的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爬上了空間。
晚上在加時,接到王子楊的電話,寧遙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今天的事告訴了她。
“這人還挺有趣的。傷的厲害麽?”
“厲害倒是不厲害。我看有點神經兮兮。像個瘋子。”
“但很好玩啊。”
“我說你到底怎麽樣……”模模糊糊的問過去,“我看他過幾天就要對你表白了吧。”
“嚇,不要亂說!”
“……是真的……我今天跟他說過了……”
“他說什麽?”
“什麽他說什麽?你想怎麽樣才是關鍵吧?你別告訴我說真都要通吃哦!?”
“通吃……這個說法太難聽了!”
“你不是挺討厭他麽?最初……”
“……哦……都快不記得了。”
“你這什麽記性……”
“記得就好嗎?”
“啊?”
“沒什麽。哎……我都不記得跟蕭逸祺有過什麽接觸。”
“……恩……”其實寧遙也有類似的想法,“……就是奇異的吸引力吧。”
可是事情並不依靠各自的想法而沿路前行。
周五傍晚的全校大會上,上千人在操場列隊,等到校長上去說了沒幾句話,突然開始下起雨。原先是小雨,老師們似乎還沒有放在心上,一心想著堅持到最後就可以了。可隨後雨越下越大,寧遙覺得劉海都有濕透的跡象了,讓一千多個學橫集體淋雨似乎很有可能被人說成體罰,所以校長當機立斷的喊了句:“散會!五分鍾後在體育館裏集合!”
所有人開始集體從操場上撤退。呼啦啦的速度混合著嬉笑的氣氛,一直蔓延進了教學大樓。寧遙的腿傷好的已無大礙,雖然胳膊還疼些,卻在集體大逃亡的感染下跟著跑起來,人流分成數股填充了走廊和樓梯。不知是不是錯覺,等同學們衝進教學樓裏,仿佛外麵的雨又大了一點。大家紛紛擠在樓道口擦著頭發。
外麵突然空空蕩蕩。非常鮮明的對比。
寧遙貼著一邊扯著外衣抖落水珠的女生,這個動作也正在許多人中迅速普及。從男生的運動鞋中踩下的水漬,反複重疊後變成一小片汙濁。大理石的花紋在水印下變得模糊。空氣裏多出些超市而高溫的因子,一直懸在年輕人的頭上沒有散去。
等到全校師生排隊進入體育館,悶熱的水汽似乎更濃烈了一點,讓人懷疑現在是不是春天。校長舉著話筒測試著“呼呼啊啊”,寧遙想笑,看看王子楊也在前麵,野史從鞋子濕到小腿,眯眼看仔細了,發現她今天似乎穿了兩雙襪子,一雙絲襪打底一雙白色淺口襪。
幹什麽呢這是,大費心機的。
轉念之後,寧遙才響起來自己昨天對她說的那句“可能這兩天就會對你告白了吧”。臉色不禁又有些難堪。王子楊為什麽總有無數的機會讓自己去討厭她。
寧遙按了按脖子邊的紗布,下麵的那根血管跳動又明顯了起來。
經過一場雨的衝洗而顯得軍心渙散的隊伍,經過老師們的多次集合也沒有變安靜些。寧遙在其中站的身體一陣陣酸疼,小心翼翼的揉著肩膀。歪著腦袋小心檢查每個傷口的狀況時,發現有一股笑笑的騷動正在隊伍中傳播。看不具體。好像隻是一個對一個交頭接耳,話題在持續單線傳播著,像身體越來越長的百足蟲。騷動更近了一些,能夠看見每個聽者流露出興奮的臉色。估計八成是咪咪宣揚“校長褲鏈沒有啦”之類的小道八卦吧。
寧遙剛轉回實現,突然聽見一聲“好,我們繼續開會”,洪亮而略顯滑稽的男聲在體育館裏震蕩來回,地下的學生有一刻完全被震住,終於收住閑散的心思對校長露出麻木的崇敬。
就在他慷慨的提到“我們今年已經獲得了市委頒發的十佳”時,有人在邊上點著寧遙的背。她疑惑的回頭,一張陌生的臉,餘光又看見班主任的目光炯炯,趕緊把角度調小些:
“什麽事?”
“有人讓我告訴你‘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
“啊?什麽?”
“哦,那邊傳過來的,告訴脖子邊貼著紗布的女生‘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是你吧?”鄰班的女生滿臉克製不住的放光。
“誰說的?”寧遙也摸不著頭腦。
“三班那邊傳來的。”女生指著一邊傳話給她的男生。
“三班?”
女生又點過身邊的女生。女生又拍著另一側男生的胳膊,小聲的說著什麽,男生便將指針指向下一個目標,不斷的,你指我,我指著他。
在人群中悄然浮現出一小條曲線。在微小的動作和眼神間,接力般的傳下去。
好似沙漏流到最後,倒轉翻個。重新開始。逆回著再現出那根不透明的線。線上串連的是一個男生對女生的邀請。是邀請。野史告白。
——請幫我穿給那個貼著紗布的女生說。
——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
寧遙猛地反映過來。撥開曲線的痕跡朝始作俑者看過去。
站在十幾米外隊伍末尾的男生腦袋上還綁著紗布,和她實現相碰是揮了揮手。
很多時候都不得的借助別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這是一個多麽無助而又天真的念頭。可事實正是這樣無助而天真,持續演奏同堂的音符。隻有從觀眾的反應中,才能聽見自己帶來的究竟是怎樣的音樂。
在很多時候微笑,流淚,搖頭晃腦,看更多的書,買不知哪國的電影來看。
在很多時候做這些,並不一定是因為自己高興,難過,得意洋洋,愛讀書或者愛藝術。
我在很多時候做這些,隻是希望有個人能看見,在他眼裏變成高興或難過,得意或酷愛讀書的人,變成那麽生動的,值得他喜歡的人。
心思就是這麽簡單。
複雜而簡單。
誰會看見。
誰會記得他曾經看見。
寧遙總覺得自己是跟著王子楊而長大的,在她的鏡頭裏自己成不了主角,就一直以記錄者和陪襯者的方式親眼目睹兩個女生在呢樣在路上變成不同的人。親眼目睹,和親身感受。
她們許多時候做一樣的事,一樣的雨水摞在裙角上,一樣呼吸著帶粉筆味的空氣,一樣在太陽下曬出小雀斑,但這些主題的細節卻並沒有動搖兩人隨後的大相徑庭的璐。
王子楊在許多的注視下備受鼓勵的成為更動人的女生。她在許多時候的可以俱都都不愁沒有人關注著。她的追隨者總能紛至遝來。
也許在這個時候說到追隨者還是太過矯情了。可寧遙依然能夠記得,當王子楊在舞台上演出的時候,自己是如何以一個完全分辨不出的黑影在人群中沉默著,沉默的看身邊的男生怎樣目不轉睛的盯著舞台,完全忘記了掩飾那些不應該的眼神。
那對於一個十幾歲女生來說,或許是最大的無名的刺激。完全尋不出根由的悲傷。
更說明了,在別人眼中出現的那部分自己,也許是比自己真是的本身更為寶貴的也說不定。在別人眼中莞爾的,漂亮的,出色的,細膩的,可愛的自己,即便是都帶上了演出的性質,可因為有觀眾,這部分突然就成了真是的砝碼,為自己的天平添加了相當的重量。
人人都存在著那部分為別人而活的自己。它會在各種評價中出現差異;寧遙是平常的,善良的,心思深重的,敏感的,遠遠不及王子楊的……有時候甚至會是友誼的,溫柔的,美麗的……
各種各樣的,在別人眼中的自己。
不管是怎樣的,真的還是假的,那部分自己永遠害怕沒有觀眾。
寧遙感覺自己已經度過了太多沒有人關注的日子。而她以往的大部分經曆就用以扮演王子楊最大的捧場客。在漆黑的舞台座位裏,靜靜的被台上的光束吞噬。
也許在很早以前寧遙確實期待過會有人走來對她說“我注意你了很久”,但這樣的念頭在沒有顯示可以支撐時,幾乎已經完全泯滅在時間的沙石颶風中。於是很久以來,她都在王子楊身邊獨自一人。
知道這一天,好像受了魔法突然醒來,地麵裂開一條溫柔的線,將醞釀了一季的雨水在其中從此至彼的流淌過來,濕了她的指尖。
“說‘晚上一起回家’就是告白了?”
“……你這個大爛人……”
也許是誰已經不重要,不是心理最喜歡的那個人也沒關係,寧遙隻是為這突如其來的掌聲而震驚的不能出聲。她像是獨自忙碌的一個小人,知道別人的掌聲響起來,才讓她發現自己的腳下其實也有舞台。沒有燈光和帷幕的舞台,一小塊水泥或柔軟的苔蘚。
在別人眼中存在的那部分自己,原來也有觀眾。
他在暗中觀察了許多天,他其實也有不出聲的時候,他像個莽撞的孩子繞著中心跑了幾圈也不說話,他容乃公她的天平上多了幾塊“純真和善良”的砝碼,那麽寶貴的砝碼,他吧它們放上去,指針瞬間傾倒。直到最後,終於走來說“我們晚上一起回家好嗎”。
一整條線的人都聽見這句話。
寧遙死死咬著嘴唇,手指彎曲掐住的那部分大腿,離傷口很近,近的脹痛。
可她還是在這個悶熱而超市的大廳裏,在校長喋喋不休的降到“今年的學期任務”時,顫抖著肩膀,流下了眼淚。
事情快速發真。
散會後,寧遙回到教室時,立刻成為話題中心。女生們憤憤圍上來詢問著關於剛才“傳話告白”的細節。一口一個“蕭逸祺到底喜歡誰啊”“是寧遙還是王子楊”“開始搞錯了嗎”。寧遙又喜又惱的扮演著不耐煩的樣子,推開她們說著“不知道不知道啦”
一瞬間像帶入了王子楊以往的位置。
人群中誰忘我的說了句“王子楊呢?問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呀”。大家才把目光投到站在座位邊麵無表情的王子楊身上。
寧遙從王子楊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上辨認出了強烈的敵視。
微妙的尖銳隻在她的眼角裏轉了轉,並沒有延續向臉部更多 的地方。但僅僅是這樣的一個表情,寧遙依然察覺到了不可言喻的近乎仇恨的態度。帶著默然的冷度,一直停留在那裏。
兩人對視著。全都竭力製止表情透露過多的心思。
寧遙非常清楚王子楊心裏近乎被羞辱的氣憤和不甘。本該朝她走去的男生,最後又掉頭離開了,剩下她穿著精心準備的兩層襪子,尷尬的站在那裏。
也許對王子楊來說,最不可忍受的不是蕭逸祺目標的改變,她鎖不能接受的,僅僅隻是男生所喜歡的,原來是寧遙的關係吧。
像要永遠把寧遙留在自己身後那樣的驕傲,被割草機連同花朵一起削去。
女生的心裏容不得一點點被忽略。
正在寧遙無意識的握緊拳頭時,從教室門口晃來一個人影,高高的截住了大半光線,手一撐窗框就喊進來:
“寧遙,走了啦。”
炸了鍋。
寧遙被他人推搡著險些做不出任何反應,前所未有的快樂自她下內心激烈的流竄著,光和影摩擦在大腦皮層,如同煙花盛放的效果。
又有人多事的衝蕭逸祺開玩笑:“之前不還是王子楊嗎?”
男生過幾秒才聽明白:“什麽和什麽呀,是他們搞錯了,亂說的。”一邊搭上寧遙的肩:“走嗎?”
嘰嘰喳喳的聲音朝王子楊去:“看來寧遙以後不能跟你走啦。”
“是麽?”王子楊淡淡的回答,“我看也未必吧。”
寧遙停下來望著她。
蕭逸祺握過寧遙的胳膊,看看兩個女生的臉。
“寧遙你會去嗎?”王子楊笑笑,“你又不喜歡他。”
四周突然寂靜下來。寧遙微張著嘴,聽王子楊走上前看了看自己身後的男生,莞爾著:“寧遙你不是一直都喜歡陳謐嗎?”
“陳謐?”困惑的男聲。
“哈,你也認識的呀,我男朋友嘛。”
寧遙感到受傷的灼熱的握感消失了一半。
自行車棚裏倒了一排車。受到牽連的位數不少。隻剩下長長一排不規則傾斜的部分,在整個原本撲通的隊列群中像是突然扭曲的基因,顯得有些突兀。
寧套從裏麵拔出自己的那輛,非常不巧的壓在了最低下。必須的將牽製了它的自行車一一搬開,抓著他人的自行車金屬座的手,很快帶上了鐵鏽的味道。不時有人進來,如果是發現自己的車正斜壓著,多半是三部曲的反應。先大喊“哇啊,搞什麽家夥”接著跟進一句“誰幹的啦”,最後走進去一邊往外拉扯自己的車,一邊相當懷疑的打量著寧遙。偶爾有人直接衝她喊“是不是你搞得啊”,寧遙神情懶蛋,不做理睬,有人便出來打圓場說:“你別亂猜,也許她隻是好心幫忙扶正下。”
差不多將大部分恢複原樣後,終於把自己的車取了出來。寧遙跨坐上去,騎了一會兒後,發現不太對進,又跳下車,用腿夾住前輪,把之前歪過的車把調整好。
在這之前回頭掃了一眼車棚,裏麵還有不少人在忙忙碌碌。
肇事者。
其實他們猜的也沒錯,自己就是肇事者。
寧遙低頭看一眼指甲蜂裏的紅色粉末,輕輕撮動手指,它們便少了一些。騎出一段路後,才開始感覺到脖子和腰邊的傷口又有些扯痛。再這兒亂動下去,怕是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事情的經過是寧遙掛劃了王子楊的自行車,那輛漂亮的粉紅色女式車,用的是自己的鑰匙,後來又用硬幣,用石子,反正所有尖銳的有傷害性的東西。發展是因為最後占起時有點頭暈的緣故,寧遙撐過身邊一輛車的車座,一不小心,結果到了一排。
而起因是——
起因。會做出這種事的起因已經在整個歲月超市迷茫的霧中消失了。
或者說,隻是它變得不再重要。誰也不再需要去追究這樣的迷霧中是否曾經出現過照亮的火把。因為一切都變成了含混不見出口的白色茫茫。滋養著所有不得章法而又歇斯底裏的惡意。她越是屏息忍耐著,反而越是在忍不住的時候,吸入了比以往更多的有毒的空氣。
做這種事很不熟練,王子楊的車顯然性能良好,寧遙用了很長時間也隻能劃出細長的白色痕跡,太不明顯了。可類似的事情,用筆畫或塗鴉來發泄的類似的事情,其實寧遙早就做過,她在牆上用鉛筆,粉筆,或一小塊深色的石子寫下“王子楊不要臉”“最討厭就是王子楊”,這樣每一筆的書寫,都足以讓她在日後做出更多過分的事時,可以保持相對平穩的心跳。
終於從她的車把下方直接劃掉大塊的尤其。
三兩下,粉紅色亮眼的車變得不堪入目。碎片卡在指甲裏。
寧遙騎車路過書店,電話亭,和三兩個賣盜版DVD的小販。她記得自己在哪個電影還是動畫中聽到的一句話:“我當時隻是想,如果不著誰報複一下的話,我恐怕會發瘋。”說這句話的女子後來去向殺害自己未婚夫的男子複仇,卻又在漫長的相處中發現自己愛上了他。可不管後來的故事多麽的溫情脈脈,在那個時候,她確實這麽想過:
如果不報複一下,恐怕要發瘋了。
總有那麽一瞬間,心裏的桃花枯萎,刹那劇烈的風吹亂了雲層。
第二天早上,寧遙在家門口撿到王子楊換了輛有些年頭的舊自行車,立刻“啊啊啊”的嚷著,流露出滿臉一問走過去:
“怎麽了?車被偷了麽?”
“不是啊。”王子楊臉色懊惱。
“那是怎麽?”
“壞了。”
“壞了?”
“恩。”苦笑的表情行進到半路被撤換成冷淡:“不知道是誰搞的。”
“……啊?是被人弄壞的?”
“……恩……好像是。”
“誰?”
“不知道。”
“昨天嗎?你流下來值日的那個時候?”
“對。”
“壞得要緊麽?能修好?”
“不修啦,過兩天去買輛新的吧。”
“哦……這樣……”
對話中止了一會。
“你們後來怎麽樣了?”
“什麽?”寧遙問。
“你和蕭逸祺啊。搞到一起了麽?”王子楊逗趣似的笑著。
“……什麽啊。不要再亂說了。”
“哪天你們不還是一起回家了嘛。”好像討論一個溫馨八卦似的口吻。
“……別說了,”寧遙動了動嘴唇,後半句隻有自己聽得見,“如果不是你說了那樣的話。”
如果不是你說了那樣的話……
蕭逸祺的情緒變化是非常容易一眼看出來的,這個平時話多的讓人不由產生“他是不是很怕寂寞”這種小資念頭的人,如果有片刻寂靜,就足以說明他腦袋裏想的問題已經多到駭人的地步。雖然他不會一五一十的向人說明,可他的不出聲卻更讓人感覺由於位置而越加清晰的恐懼。
哪天寧遙就是這樣克製不了心裏的恐懼,跟著男生走下樓梯。
因為距離的關係,讓在兩臂之遙的人有了更多值得猜測的範圍,寧遙就在各種念頭中尋找著能對他開口的機會。可該怎麽開口,解釋?王子楊說的是事實也不需要解釋,隨意的聊天,那個膽小的失蹤在腦海裏的話題不知去了哪兒。
就在寧遙手心微微出汗的時候,男生突然轉過頭來對她微笑著,之所以寧遙確定他是在笑,因為那張英俊的臉上兀的多出一塊淺色的部分。眉心。
“好像又要下雨了。”
“啊?”寧遙透過走廊望著外麵的天。
“你帶傘了麽?”
“沒……啊。”
“我也是。”男生又轉回頭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打下了鋪墊的緣故,兩人都把車騎的稍稍快過以往,準確的說是寧遙快過以往,蕭逸祺為了配合她,事實上減慢了部分速度。可在這一塊的細心中,更多突出了他的沉默的力量。
寧遙感覺紗布下的血管又開始跳動。誇張的厲害。
“你平時都和王子楊一起走呢?”隨口問問似的。
“……恩……”
“哦,有段時間不是。”
“什麽?”
“她腿受傷那段時間。你還記得麽?”
“……對……”
“我一朋友跟這事情差不多的,他喜歡的女生發燒,就是送她會去這麽一次的,兩人就好上了。”
“……是麽。”
“最生氣的肯定是老師吧,因為我那朋友是衛生委員,現在可是徹底的借工作之機發展個人感情啊。”男生樂起來。
寧遙想跟著笑,又動不了嘴角。
兩人保持著讓呼吸都有些困難的寂靜持續著路程,過了不知多久,寧遙終於聽到男生一句真正的心裏話。那麽輕的,像隻是在空氣中的一個凝固,卻還是讓她察覺了:
“原來是這樣……”
是怎麽樣?他以為是怎麽樣?寧遙不敢回答。
“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那麽討厭王子楊的吧。”男生衝她彎了彎嘴角,卻辨析不出實在微笑,“寫那些話,都是因為這個吧。”
寧喲難以置信的眼睛製止的瞪著蕭逸祺。
他說了什麽?他為什麽會這麽想?自己才不是什麽老套的三角戀裏那個滿心破壞的巫婆啊!
“怎麽?”男生回視著她幾乎憤怒的眼神。
“……什麽……”寧遙轉頭蹬著自行車。
沒什麽。
會這麽想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以所有言情劇的模式,三角最不穩定的生活定論。以這樣的推理開始,才能把自己的各種矛盾座位一個可信的邏輯串連到一起。誰都會這麽想吧。不過是十七歲的小孩子,已經開始學會為人爭風吃醋,以至於連朋友都可以背棄。
怎麽聽怎麽惡心。
寧遙很像在這個時候能夠對陳謐微笑著說:“他們都認定我是這樣想的,他們都覺得我一定是那樣的人。”對這他淺色的薄薄的神情,他的樣子又一次從溫暖的回憶中喪失了所有細節,變成隻是心髒的一部分。不知道哪裏的血是它那裏流出的。自它那裏流經的,又流向它那裏去。
可那一部分卻恒久的存在著。
自己是多麽的委屈。
那麽多事過去後,才終於爆發出的委屈。讓她感覺,如果不找誰報複一下……如果不找誰……
王子楊沒有對她的自行車再過多提及,因為很快她就換了新的,同樣漂亮的款式,從任何一處看來都有些招搖過市的感覺。或許以莫個角度來說她還得感謝那個對自己的車下手的人,不然的話,哪兒有機會那麽快就換上新的?
寧遙很滿意這樣不懂聲色的太平。
她的膽子不大,有太多想做的事還是不敢做。從最初就是如此,找個美人發現的角落,像那個心裏都是咪咪的過往一樣,挖上洞後,一句句的把話說給那個黑幽幽的穴口聽。又或者是如同現在,當王子楊在講台上朗讀她的英語作文時做不鼓掌的一個,在有男生衝王子楊大山的時候走過去攔下對方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好吧”,看對方帶有些微的氣憤悻悻離開……知道寧遙抓著一把從窗台上擦來的灰塵將它們抹到王子楊的座位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失控狀態。
塑料材質的椅背上,灰色的,長長的無痕。
如同具象後的滿足與害怕。
而王子楊不過是喊了兩人“怎麽搞的啦,誰拿我的凳子去用過了”,又不見有下文,就這樣草草罷了。寧遙也沒有對她提起類似的話題。也許對王子楊不以為意的消失一旦興師動眾的去打聽,反而會顯得很奇怪吧。
一旦不安沒有被揭穿,它就會轉化成更大的膽量。好像是小偷一次得手,兩次的手後,就有越來越猖狂的行徑。
寧遙那時也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當時對王子楊的不滿和排斥是不是已經打到了需要做出那麽多可以用“過分”來形容的事的地步上,可她終究懷疑這是一種壓抑太久後的不良的暢快。即便不良,也是暢快的。
體育課結束前,寧遙因為肚子痛先溜回教室上了廁所,走到二樓的當口兒,她站住了。
腦海裏浮現了一個無比邪惡的歹意。
像從哪裏射出的箭,飛快的中了靶心。
寧遙在樓梯口停頓了幾秒後,朝自己班裏走去。因為是體育課,所以教室是空的。滿滿當當豔麗的日光照在每個它可以停留的平麵上,令寧遙又一瞬的眩暈。
她跨不進去。
在中間偏右側的位置上,放著抱著綠色書皮的課本,放著透明的KITTY水杯,放著一個小巧的化妝鏡,放著紅色,黑色水筆的桌子,就是王子楊的。
毫無防備的在日光裏看著它。
教室是陽光,塵埃,陰影和一個女生萌發的歹意的容易。
事後寧遙曾經仔細回憶當初自己站在幾米之外,究竟想了些什麽,那些本可以抽絲剝離,清晰可見的運轉的想法,可她想了許久後,唯一能夠讓自己記得的。卻是在心裏暗暗讚歎著那隻據說是日本限定版KITTY水杯的漂亮。像一個真正沒有心機的土的掉渣的傻瓜。
可這個杯子裏的水在桌麵上投下的明黃色流動的光條,卻以任何一種語言或行為也不能及的力量刺痛了寧遙的眼睛。
那麽多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
那麽多的東西,我那個字樣都有了。她的家庭,她的乘機,她的漂亮的側臉,她每年的生日禮物,她甚至能讓寧遙全心全意的想要把什麽都送過去。她和陳謐所處的時間,那個男生撥動了原本淡然的神色對她微笑。她連痛哭的機會都不會被給予。也不會藏在杯子裏咬著不知是哪一塊的被角把眼淚從眼角一直流到耳後,連頭發都能感受到它們的鹹澀。
可王子楊有了那麽多,卻依然不樂意有個男生朝寧遙走去。她會帶著笑的插在中間提醒彼此“寧遙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呀”——所以你們離得越遠越好。
王子楊是。對於圍繞在自己身邊的緋聞離去的不滿。自尊被突如其來的牆壁頂住去路。不由自主的破壞新,像穿過純粹惡毒的線的針,想要盡力縫合一些什麽。
女生的心情裏可以擠下那麽多蟬翼般纖薄的無知,帶著無法描摹的氣味,在每個意識每個動作和每句話中間,隻讓相近的生物察覺的出。
相近的生物。
寧遙那麽了解王子楊。
或許隻是停留一小會兒,重要的是寧遙終於走近教室,穿過狹長的國道,一直走到王子楊的課桌旁邊,然後抽出她下一節課,下下一節課,以及相關的隨堂筆記。塑料封麵反射著亮麗的光澤,寧遙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但她還是快色的克製了自己的不安,從教室的後門又走了出去。
走到兩幢教學大樓間的時候,有前提下了美術課的學生迎著寧遙走來,三三兩兩的團體組合,多半還是兩個女生勾在一起摞在後麵,男生在隊首打打鬧鬧。寧遙從女生中間穿過的時候,還能捕捉到三兩個話題的隻言片語。
“很符合我的願望啊。”“三折啊!三折!”“我還沒見過他本人呢。”“這次慘了。”
細細的沾在身上。
在她們的眼裏,自己也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同校學生吧,抱著書和筆記本,不知要去哪兒。像自己這樣 走到哪裏都和大起大落無關的人,臉上體現不出陰霾的部分,隻有最恰當的平靜或微笑出現在各個時段。
可那些並不代表,就不會有怨恨。
寧遙東找西找,終於看見了學校之前用來存放花草的廢棄隔間,被水泥封死了的門,側麵都是沒人清掃而堆積在一起的垃圾。
似乎是非常合適的地方。
在動手前依然停頓了很長時間,好像這麽一來,又變得離之前所計劃的更誇張了一些。當初自己還為故意寫錯了王子楊的地址而內疚不已。雖然這內疚後知後覺了一點,可眼下連這樣的內疚也沒有了。心裏是一派決然的平靜。
寧遙翻了翻王子楊的書寫,不及自己的大氣,可還是很細膩漂亮,真的,從王子楊身上你很難挑剔出讓人覺得不夠完美得大方。她記的每條筆跡也足以證明這其實是個很認真的好學生。有些寧遙完全不知道的細節,也一一都能在王子楊的書上找到。沒有別的用以打發時間的塗鴉。
也許本來有想過要製止自己的念頭的,可當寧遙想到哪天蕭逸祺那張看向自己的無限英氣的臉,突然多了一些極具違和感的嘲諷和冷漠,當他對於自己那部分的不了解轉換了原先的溫柔情懷,變成了冰冷而粗糙的平麵時,寧遙便掏出了口袋裏的女色打火機。
火苗從書頁的一角開始緩慢的推進,很快就熄了。寧遙隻能再點。
總是不能很迅速的點燃。
是因為紙張太厚的關係麽。
寧遙把王子楊的書幾頁幾頁的撕下來。
緊接著,火苗在風的幫助下,開始飛揚跋扈的囂張。印刷體和女生分成,紅,綠,藍的筆記,被一圈黑色的灰燼慢慢侵吞。有幾小塊碎片隨著風被吹上了天。寧遙用視線去追,追不到盡頭,在半路就斷了蹤跡。
這一招是從哪裏看來的?某個電視?日本的還是台灣的?或許是小說裏的一個鏡頭?還是漫畫?記不清楚,記不清楚是不是說明了,這樣的鏡頭其實在很多地方都出現過,很多熱都這樣做過,他們找到了一個角落,把那些自己厭惡的東西撕碎或是點燃。
空氣裏飛揚著灰色的因子。
宛如從自己體內分離出的細胞。
過了不會兒,後果就顯露了,王子楊找不到書,找不到筆記本,在兩堂課中變得窘態百出,寧遙坐著不出一寓的看,偶爾會接應到王子楊投來的請求援助的眼神,便很安慰似的呼應著她。
可事情並不止這些。因為下課時間臨到尾聲時,寧遙突然聽見王子楊的一聲大喊“錢包被偷走了”。
在她吃驚的看向前方的騷動時,有根非常脆弱的神經嘟嘟的鳴叫起來,像在預告著危險。
為什麽會突然出現“錢包被偷了”這種事。
可問題在繼續鬧大。對於老師來說,最痛恨的事有許多,班上出了手腳不幹淨的學生就是其中能排上前三的,尤其是班裏第一次搞出這樣的“醜聞”,絕對能夠令班主任頭痛上好一陣。而被這一和“犯罪”有鎖掛鉤的時間刺激的有些情緒亢奮的學生們,無意是推動整個事件的催化劑。許多人圍在王子楊身邊向她打聽著細節。寧遙既得流露出“身為朋友的關係”,又時刻不忘心裏無名擴張的緊張,也站在她身後。
“王子楊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啊?”
“是啊是啊,你最近怎麽又丟這個又丟那個的。”七嘴八舌。
“我也不知道啊——”受害者拉著哭腔。
“錢包怎麽會不見啦?”寧遙按著她的肩膀問。
“就是不見了嘛。我放在書包裏的。上午還買過飲料,肯定在的。”
“再照照啊,真的沒有了?”寧遙提醒著,
“真的沒有。”王子楊在他人的附議中將整個課桌裏的東西翻出來,一件件擺上桌麵。確實沒有錢包。
“去喊李老師了沒啊?”有人問。
“已經去喊了。”
寧遙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
“肯定是我們上體育課的時候有人進來偷的吧。”王子楊向旁邊征求著意見,
“對對對,絕對是!上次六班不也是體育課的時候,被人偷了CD機咧。”
“後來抓到了沒啊?”
“沒啊,抓不到吧。”
“我們學校也真是,一點都不安全,隨便什麽人都能進來的。”
“也可能是班裏的人做的啊。”
“啊,是嗎?”
“當然啊,去年不久有人偷了東西被開出了嘛。我個就是那個班的,聽說那個小偷平時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小偷,家裏條件特別好的。”
“哈哈哈,什麽叫看起來不像小偷啊,小偷還在臉上寫著字不成?”
“哎呀你有病啊,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煩不煩啊。”
“好好好。”
等寧遙察覺時,已經把下嘴唇咬出了突兀的鮮豔。她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過濾著之前的各個步驟,難道是有人在自己之前或之後進來偷了東西?為什麽那麽巧的偏偏挑中和自己一樣的目標?那個人也討厭王子楊嗎?還可偷錢包的性質就大不相同了啊。
有一刻,寧遙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動的手,她取出王子楊的錢包同樣付之一炬了。可這不是無稽之談麽。
接下來是王子楊被班主任喊去查問情況,下午的自習課上她的位置空下來,一如寧遙之前鎖看見的那樣,有綠色書皮的課本,透明水杯,化妝鏡,還有紅色,黑色水筆的桌子。好像並沒有太多異常的地方,卻終究正要發生什麽。
寧遙緊張的不知所措,不斷的朝樓下看去,希望能從對麵教師辦公室所在滴地方獲得一星半點的消息。
沒多久王子楊回來了,拍過寧遙的肩,湊在她耳邊小聲的說:
“老師想問你一些情況吧,寧遙麻煩你了啊。”
“不會。”寧遙努力的微笑著。
班主任的問題很條例也很模式化。
“王子楊最近和人吵過架嗎?”
“前幾個月倒是有過。”
“誰?”
“就是哪個班的女生吧。”
“為什麽事?”
“小事,就是口角。”
“那她最近?……”
“最近,沒什麽啊。”
“你是她的好朋友,沒有發現有人對她的排斥什麽的嗎?”
“還不是很清楚……”
“體育課有人沒來上嗎?”
“沒有啊,全去了?”
“中間沒有離開?”
“後半截是自由活動,誰隨便去了哪裏都不太清楚啊。”
“恩,寧遙,那你多關心關心王子楊吧,你可以會去了。”
等到寧遙走出室內,站進陽光裏時,才返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濕透了。
什麽跟什麽。
消息傳到其他班級學生耳朵裏。和蕭逸祺在小賣部遇見時,三人之間的話題很快就向這次的“不太幹淨事件”,寧遙明知自己不是犯人,卻還是不願意參與這樣的話題裏。她心中所能依靠的那點子清白的自信心,好像也跟著之前的火焰一起被燒成焦黑色。明明是輕微的氣流變化就會導致灰飛煙滅的膚淺易折,又怎麽能夠以完璧的心情毫不介意的參與進這樣的對談裏。
“你中了黴星呀。”蕭逸祺還是痛往常一樣,一邊說話,一邊甩著滿手的冰水。
“是啊,怎麽辦。”王子楊對她流露出滿臉的無知。
“錢包丟了可就是大事了。”寧遙在旁幽幽的插嘴。
“是啊,還是光管爸媽拿了零花錢的!這個月都不知怎麽辦了。”
“這就慘了,我一同學是在電車上被偷的錢包,現在還在啃鹹菜呢。”
“不要說了啦。”寧遙忍不住對蕭逸祺使眼色。
男生接過她的視線,又問王子楊:“是外人做的,還是班裏人?”
“我也不知道啊……”頓一頓,又補充著,“是外人做的吧。不過我最近丟了好些東西,書啊本子啊什麽都會丟,又覺得特奇怪。”
“恩哼……是這樣啊……”往嘴裏灌了一口可樂,蕭逸祺拍拍王子楊的肩膀,“沒事的,會抓到的。”
“恩,希望這樣。”
寧遙一直蹭著地上的小沙粒,即澀又滑的感覺,橡膠鞋底發出一陣陣古怪的聲音。她抬眼看看正在投入聊天的兩個人。那種似乎就為了的被排斥感又無孔不入的滲了進來。
下午放學時,班裏還沉浸在“偷竊”話題中,餘溫未散,寧遙手勢了書包剛想喊了王子楊一塊走,猛地撿到教室後門晃來一個人影。蕭逸祺挎著包,整個人鬆垮跨的,除了裸露在領口袖口外的骨架如往常般清晰銳利外。寧遙停了手裏的動作朝他不安的看去。果然他衝著寧遙笑起來,招著手,一邊說:
“一起走馬?”
寧遙完全不能相信自己所聽見的句子。正在她發呆的時候,王子楊從前麵回過頭來看看兩人,做了個“隨你們吧”的手勢。
周圍的起哄聲又起,寧遙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的抓過書包就跟著蕭逸祺下了樓。
好像總是以同一個角度去看他們。他或者他,或者她。寧遙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個子不矮腿也不短,卻總是這樣習慣落在別人身後,像個沉默而被動的記錄者,完全不願意去嚐試一下在他人眼中生活。可自己就是這樣的喜歡了從每個背影裏讀到想要了解的信息,或許偶爾會為他們轉身對自己露出的表情而感到欣喜。
每一張逆光,即氤氳有溫柔的臉,從前麵對自己說話。前麵的他,後麵的自己,聲音摩擦著空氣,無形無色的,卻又一直能觸摸到自己。自己的臉,和自己的眼,自己的嘴唇。
寧遙一路看著前麵的蕭逸祺。
男生的頭發到了頂端有些微的翹起,好像很倔強似的年輕,它們在麵前一動一動,寧遙突然很像上前去把他們理順了壓平了。不知從哪個眼裏流出來的這樣的念頭,讓她突然滿心都是小孩子式的歡娛,某個地方冒出汩汩的泡,陽光在上麵流動著七色的光彩。
也許是因為有期待。自從那天男生的一句“原來是這樣”後,寧遙總覺得自己和他應該有交集的地方又莫名的消失了,餘下的地方是幹涸的沙礫。
但現在他又突兀的出現,成了和自己隻有距離一米,年輕帥氣的男生,對自己說“一起走嗎”。
“為什麽……”寧遙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腦中的念頭居然被說了出去。
“什麽?”男生停下來。
“……沒什麽。”想了想,“你又沒錢吃炒麵了嗎?”
“不是。”簡單的笑笑。
“……哦。”
“走吧。”
“恩。”
從自行車棚裏推車的是偶,蕭逸祺被兩個同班同學耽擱了下來,寧遙就先騎到校門口等他。身後的車流洶湧,各種小吃的香味繚繞攪拌,卻很奇跡的近不了校園半步似的。
校門以內,是不規則點亮了的屋子,是正在發芽的銀杏樹,是排了一路的高高的路燈,燈光暗黃色,暖黃色,暗黃色,暖黃色。飛蟲圍繞著它們嗡嗡的響。春天的夜晚還未退卻幹淨的涼意,吹出了手臂上的小疙瘩。剛剛與和完全的擦傷處,已經不再發癢。寧遙抱過胳膊。
遠處的男生脫離了那團人影,變成一個稍微清晰的個體,跳上車騎了過來。寧遙在遠處看著他。暗黃色。暖黃色。路燈光漸次投在他身上。
九盞燈。
寧遙對停在麵前的男生開口:“到底是什麽事……”
“想聊聊。”蕭逸祺抓過額頭的頭發。
“……聊什麽……”
“先上路吧。看你挺冷的。”
寧遙把自己往他身後藏了藏,努力不想讓臉上過多少女的表情流露出來:“到底幹什麽啦。”
“跟你聊天不好啊?”
“蕭逸祺你少來這套了呀!”不知不覺中恢複了以往的態度。
“什麽一套?”
“有話直說,有屁快放。”寧遙擺出個挑釁似的神色。
男生卻停了動作,在車座上朝寧遙看了一會兒,幹脆下了車。
寧遙的心裏有什麽發出了聲響。等他開口後,才察覺到原來是撕裂聲:
“王子楊那邊的事,是誰做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麽?”
那以後,寧遙每次回想起那時,鋼筆沒有水時在紙張上劃出的痕跡一般,瞬間幹澀停止的書寫,也不急她當時內心絕望的萬分之一。
原來“絕望”這種東西,也許真的用不著生離死別之類的盛大的排場,它隻是輕描淡寫的抽走了最重要的神經,剩下全是忙亂如螞蟻般四處亂撞的恐慌。一邊又要空蕩蕩的浮起來,一邊又不可阻止的持續下墜,自己在中間。那中間的自己怎麽辦。
“你什麽意思?”
“我隻是想問問你。”
“你什麽意思?”
“我想問清楚。”
“問清楚什麽?”
“是誰做的。”
“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寧遙的腦子裏機械的快速組合著毫不遮掩的句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吐了出去。
“……”男生終於沉默了。
“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啊!!”在不知該怎麽做來發泄的時候,拉過後車框上的書包就朝男生甩了過去。他輕輕一擋,書包裏的文具都掉了下來。異常突兀的聲音沿線碎下去。男生想要低頭去撿,寧遙卻又接著把剩下的重量往他肩上重重砸了下去。這一次更嚴重了些,男生抬眼就有不滿:
“你幹什——”
聲音停住了。
“你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你想問是不是我……”決堤的淚水把原本無端踹猜測的溫暖情緒衝的不見寸縷。寧遙停不下手,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去調整那個開關,讓自己發瘋一般的動作停下來。開關不見了,她隻能夠像個程序簡單的機器人,反複著嚎啕大哭和捶打對方的兩個動作,最後書本掉完了,沒有重量的材質在男生身上發出不具衝擊力的噗噗聲。可她依然停不了,她像直接坐在針氈上,沒有出血,卻滾動在一片看不見出路的絕望裏。
你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
你想問的不是我們能不能一起回家。
你想問的不是我們去吃炒麵號碼。
你想問的不是那些關於喜歡和被喜歡的話題。
你想問的甚至不是最近我在幹什麽。
不是測驗題目。不是班裏流傳的笑話。不是明天的天氣,不是今天星期幾。
有那麽多問題你可以問我。我可以笑著回答你。回答你許多遍許多遍都沒有問題。可你提問的卻不是這些。
你懷疑了我。
原來自己還是猜測錯了,在兩人走下樓梯時,自己心裏多出不安的期待,好似接下來一定能停穩到那些溫情而美麗的句子似的,預先做好了準備。在自己這麽想的時候,對方卻在想怎麽對你提及他滿心的懷疑,懷疑你是始作俑者,懷疑你的醜陋。這樣的差距,隻會令人徹頭徹尾的絕望起來,身體的溫度降到不可能的極限。
寧遙的手終於被握下來,對方的力量令她掙紮不掉。
“我隻是……”男生的語氣還是柔軟了下去。
“你是懷疑——”她抬著臉,用被眼淚徹底模糊的視角看過去,“……我還是你喜歡的人啊。”
你喜歡的人,她沒有一些特權可以享受嗎?
你請她喝飲料,對她微笑不停,常常找她說話聊天,有時候會直接跟到她的樓下。你把心裏的遊戲,網絡和籃球撥開一點,讓她小心的坐進去,從此駕著車要跑進豌豆花園裏。
哪些是你給她的特權吧。
在這麽多的特權利,沒有一條是你願意相信她嗎?
似乎就在不久前,自己的日子還是被沿著直線切割成大小均一的塊麵,穩穩當當的碼在每個地方。上麵見不著神,見不著南天的星座,見不著盛放的玫瑰或是流金的宮殿,生活是被無數大小瑣事淹沒的島嶼,在海麵上看著飛機遠遠拖出的白色尾煙。
好像就是在不久前,每天趕早去上學,兩節課後的廣播操,動作蠢的羞於跟人一起做,課堂上可有可無的筆記,下課後三言兩語的胡扯,在某個地方偷偷懷念一下喜歡的男生,猜測他現在在做什麽,然後毫無自製力的感到心酸。與好朋友在一起的日子,兩個人並肩騎在校園的小路上,樹蔭把兩人的影子吞走,自己就是樹的一部分,再吐出來。
平靜的不帶褶皺。
就在認識還停留在懨懨欲睡的時光裏時,曾經完全不同於自己所想的節奏突然加快到讓人不得不奔跑的地步,丟掉了鮮綠的護衣,遺落了脖子上的護身符,被前所未有的節奏卷走。岸邊的景物飛快更替。
寧遙頭痛欲裂的反複想著這一切變化的經過。那個環節都算是順理成章,那為什麽最後會變成完全不同的模樣。
她緩慢的推著自行車不知道朝哪個地方走,腦海裏全是虛幻無意義的畫麵在反複出現,知道它們更退化一步後成了黑白光影彼此摩擦,生成忽而嘈雜忽而靜謐的聲音。
聽見巨大的滅頂般的哭聲,卻不是自己發出的。奇怪的是自己不知道怎麽再痛哭下去。
其實寧遙自己過後才明白,當時的爆發完全是因為毫無預兆的打擊所致,可就在自己想要為這樣的屈辱找尋立足點的時候,又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做過那麽多,你該怎麽向別人理直氣壯的解釋說我隻是沒有拿錢包,我隻是刮花了她的車。愚蠢的小孩子。無非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剩餘下的那五十步裏,沒有什麽可以用來支撐自己的“清白”立場。
所以她最後還是推開男生,提起僅有的力氣推車回家。蕭逸祺追上來,又被她退走。再追上來,再趕走。知道男生被她源源不斷的眼淚鎮停在後麵。
寧遙突然極端的懊悔。為什麽自己會燒了王子楊的書,弄髒了王子楊的座位,為什麽不是僅僅找麵牆去塗鴉一些生氣的句子般簡單,而是終於走到這一步?不然的話,她完全可以哭的更大聲更吃驚,完全可以表現的更憤怒更淒厲,甚至,步走到這一步的話,也不會被懷疑。
無論過去做了什麽,你向別人保證永不再犯,但世界上沒有可以徹底抹殺的東西,茶水在茶杯中放了數天後消失,成了雨水的一部分。寧遙知道當自己第一次在牆上寫下對王子楊的不滿時,就已經有個檔案存儲完畢,等待將來隨時隨地用以證明“你曾經這樣這樣過,所以你現在做了這些,也是有跡可查的”。
完全沒有狡辯的餘地。
知道那些曾經出現過的溫柔而美麗的東西,也收回它擁抱的雙手,才真正的知道什麽叫絕望。
身邊的商店放起歌,是蔡琴的老歌,是對於寧遙來說沒有過多吸引力的女歌手。眼下這位沒有過多吸引力的女歌手正在唱的是,是“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好。”
多麽無聊的歌詞。
寧遙一點點撥弄著手指上因為剛才過度激烈的動作而餘留的疼痛感,吸了吸鼻子,還是收效甚微,幹脆擦得滿手都是鼻水。
沒有什麽忘不了的。
總會在以後的時間裏忘了你。反正不是心裏的男一號,忘了就能忘了。先忘了你的樣子,再忘了你說話的聲音,隨後忘了你擅長笑,或是喜歡笑,忘了你穿過燈光慢慢友渾濁變清晰,忘了我在你心目中變換仿佛的樣子,忘了你說過的話。
像飛鳥忘記曾經棲息的沼澤,犀牛忘記夏天的味道,失去雙腿的人忘記曾經健步如飛,低於的人忘記天堂多麽美好。
都能忘記了。現在不行,以後也可以。如果以後也不可以,我們總有比以後更以後的以後。
那些終將走向自己的未來裏,我們可以期待它把一切記憶都帶走。
一下子又有溫暖的水帶著疼痛的刺激感流下來,寧遙想要用手去擦,才想起手髒得很,隻能換成袖口。如同一個最落魄潦倒又不顧一切的乞兒,當她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好像要給予溺水的她一根救命稻草。星期六的補習課上,寧遙遇見了陳謐。
不用具體去計算日期,寧遙也清楚自己有多久沒有撿到他了。因為當他從另一間屋子走出來到時候,寧遙甚至誇張到在心裏打了個“他是誰”的問好。這其中固然有輕微近視的緣故,而那些對於她來說本應該深烙在腦海中的細節,似乎也在潮水不斷的侵襲中消失了最初的模樣。
男生溫和的微笑著表示“許久不見”時,寧遙正在心裏慢慢修複所有關於他的記憶。不甘的刺痛和溫暖的傷感統統當場。
“也就是上次你請我吃飯那回……”
“恩。”回想著,男生看向寧遙的手指,“沒有燙出傷疤吧?”
“啊?還好,沒有……”想起了當時自己的窘迫。
“快考試了麽?”
“對……你怎麽知道?”
“王子楊說的。”男生嘴角有一個角度的上揚。
“哦……”
對話出現幾分鍾的空白。雖然隻是幾分鍾,可寧遙卻不知道反複了多少細碎的問好,知道她終於忍不住對陳謐開口問:
“你覺得我是……”
“恩?”陳謐安靜的看著她。
怎麽問?
你覺得我是討厭王子楊的那種人麽?
在你眼中我是不是那類做出許多壞事的下流胚?
你相信我沒有拿她的錢包嗎?
明明問題裏的答案幾乎就有“是”有“否”。
怎麽才能問他。
“怎麽了?”男生微低下頭,距離的改變刺激著寧遙的神經。
“你覺得我是……什麽星座的?”臨時打了退堂鼓。
“啊?”男生有些驚奇的一斂眉毛,隨後付出淡淡的笑意,“什麽星座的?……”
“恩……”
“也許,是雙子吧。”
“哎?你怎麽知道的?!”居然猜對了。
“沒錯?”男生好似也很寬慰。
“對啊對啊。我就是5月29日出聲的,雙子啊。”寧遙被他正確答案鼓勵的滿心歡喜,“不過你怎麽猜到的呢?”
“啊。因為王子楊。”男生沒托靜靜的舒展著。
“……什麽?”
“王子楊是天秤座的吧。”
“恩……”
“所以我猜你是雙子座。”緩緩的笑著,“因為雙子座和天秤座,不據說是最要好的朋友麽。”
憑什麽去相信那些離自己幾十萬,幾百萬光年的星星呢。它們或許早已經爆炸消失了也說不定。而一個星座間的距離甚至同樣可以跨越一個星河係。可人們卻愚蠢的將悻悻歸類到一起,並複製以各種意義。用悻悻去考察未來,用星星去占卜吉凶,甚至眼下也可以說,金牛座的人(卜耀尼亂入:那不就是落大自己麽。)三月大發橫,水瓶座的人六月桃花盛開。
有沒有根據?沒有,卻總又說的一板一眼。漸漸讓茫然亂走於世間的人們有了區分。
你們都是晉江大發橫財的金牛座。聽說是固執貪婪和母性的象征。
你們都是桃花盛開的水瓶座。神經質,不安定,而又頗具天賦。
那是誰統計得出的結論?
那些星球在遙遠的地方安靜的發射著自己的光芒時,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一個名叫地球的星球上的人們用以維係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無法用公式和定理去推算的命運,也可以用星球來予以定義。
好比說,雙子和天秤,是好朋友。
有時候甚至可以逆向推論。因為你們是好朋友,所以你一定是雙子座。
聽起來是那麽溫暖脈脈,可這個推論的前提還村不存在。
寧遙的電車提前來了,她踏上車廂,換了兩個扶手的姿勢後,衝站在窗外的男生揮手告別,騎車發動時的氣流輕輕揚起他的頭發,露出無限寧靜而平和的雙眼。這樣的人,這樣的眼睛裏看見的事物,也都是自然而然的如同20度的水。他甚至可以很簡單的說出推論的理由,口氣平淡,像是挑了最無關緊要的話,從河流中舀起一大瓢水,溫柔的把一起玩稀釋掉。
——因為你們是好朋友。
在車廂後逐漸縮小消失的人影,帶來這樣的定論。
貼著寧遙的乘客,在塑料袋裏裝了不知是什麽水產品,刺激的腥味一直沒有停,寧遙吸的肺堵,在擁擠的人群裏低下頭去,想找個地方大口呼吸。
回到更顯示點的學校生活,王子楊的錢包失竊時間一直沒有搞清楚,班主任不滿謠言流傳到其他班級令她壓倍增,公開在班上征集破解方案。從開始還算正常的“回憶當天每個人的舉動”,到有些誇張的“調查誰最近花錢比較大方”,以至於最後聽起來十分天方夜譚的“人撒謊時,嘴裏會分泌唾液,隻要讓每人都含毅力生大米說話,最後檢查米粒有沒有沾濕就能判斷是不是說了實話”。
寧遙忍不住跟著別人一起笑起來。可她還是很快的舔幹了嘴唇,又努力小心的咽了咽唾沫。
這種幾乎已經把自己當作是犯人的舉動。
不過在真相還沒有大敗之前,對於犯人的懲罰倒是先以震懾性的宣傳手段對外披露了。因為是班裏地一樁案件,所以很可能犯人將送往派出所,至於學校裏,不是開出就是留校查看吧,反正輕不了。
到這時,寧遙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危險性究竟在哪裏。
一點自己暴露了,肯定會被認定是那個偷錢包的犯人,並且百口莫辯。
好像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為了沒有做過的事而恐慌到失眠的地步,但最壞的可能性實在太過駭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將在王子楊麵前暴露出真是的心理,加上所有出發可能導致的不堪想象的後果,都讓寧遙在鏡子麵前臉色發白。
她甚至還夢見有誰突然揭發說那天曾經見到寧遙溜進教室,紛紛園區的人群對自己投來了鄙夷的目光。媽媽一定會又氣又惱,發了瘋的追著自己,爸爸罕見的沉默不與,在陽台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煙。而寧遙還在夢裏撿到失望的眼睛,以不同尋常的冷淡,把自己如同罪人一樣定格在爸爸的瞳孔中。
醒來後,脖子上全是黏膩的汗水。
讓信賴自己的人失望,可以是這麽可怕的事。
連王子楊也感覺到寧遙的不太對勁,在中午吃飯時問她:
“你最近減肥?”
“……沒有啊。”
“那怎麽什麽都不吃?”
“啊,不會吧?糖醋小排不是你很喜歡的麽?”
“……現在不太喜歡了。”
“寧遙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沒有。”
“這樣下去小心貧血哦。”
“恩……不會的啊……”
“看見你買了菜不吃我真痛心啊。你看看我,錢包丟了暫時還隻能湊合著買呢。”
寧遙把筷子放在一邊,腦中那片白色薄膜又開始快速的擴張了。
“……還沒有找到麽?”
“什麽?”
“錢包。”
“沒啊。”
“是不是忘在家裏,或者是在陳謐那兒?”
“不會,肯定不在他那裏。”
“在馬路上被偷了?”
“不會啊,那天買完飲料後還在的,上體育課前我還見者呢。”
“……是麽?”
從與王子楊的對話中完全獲得不了任何自信心,寧遙感覺如果這事一天繼續被人追究下去,自己也許一天都要火災惶惶不可終日中。
說話該。咎由自取。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還是要說一句“自己沒有錯”呢?
說不出這種話了。自己不可能沒有錯。
很悲觀的時候,寧遙會想,也許自己真的要被開除了也說不定,雖然盜竊的罪名對於自己來說並不成立,可那些老路在大眾前的事實也許才是最大的壓力吧。從小就一直以撲通而平凡的樣子在別人的眼中被定型,即便是最了解自己的父母也絲毫咩有懷疑過女兒在交友上純在什麽問題。她一如既往的以不俗而簡單的樣子走過了十幾個年頭。
但眼下,卻突然要化身為即狡詐油卑劣的惡毒角色。像個隱藏在劇情中多日的毛毛蟲,終於在葉子間向靠近它的手射出毒液。這種對比過分強烈的事,怎麽可能適合自己。而偷竊似乎都可以用“家境貧苦”之類的觀點來稍稍維護一下,十幾歲的年輕人心裏,更容不下的是那些近似背叛的惡行吧。
“她們還是朋友呢。”“真垃圾。”“惡心”“太假模假樣了吧。”“是不是心理分裂啊。”“演戲的能力到很強。”“平時還真開不出來呢。”
……會這麽說吧,一定都會這麽說。用自己尚且稚嫩的年紀模仿者大人們無聊的正義感而竊竊私語。最後還一定會有一句說著“平時還真看不出來呢。”
周三的下午,輪到寧遙和王子楊值日,等全班人都走完後,她們得打掃教室,因為會有老師在第二天早上前來打分的緣故,還是不要太過馬虎比較好。
沒有灑水,直接拿了掃帚掃地,所以劃拉幾下後,金色的塵埃立刻如同侵占了銀河的新生星係般浮動在夕陽光裏。寧遙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王子楊在前麵擦黑板,一邊不忘評論兩聲這次的作業不知的真多如何如何。寧遙一張嘴就是一嘴巴灰,幹脆也不應聲,兩人一前一後的幹著活。
整個學校已經空了下來,站在走廊上,看見的多半是暗沉的教室並列在一起,隻在每天的放學後時間,它們才會線路出截然不同的樣子。又寂寞又孤單似的。可以從白天那麽熱鬧的樣子變成徹底的悄然無聲。
也有學生。值日的或者純粹拖拖拉拉不想回家的。到哪也不忘折騰的男生在樓道上喧嘩著追打。生硬隔著樓層傳下來。
分外襯托著這邊的空曠。
寧遙掃地掃到腰酸,直起身看著在前麵擦講台的王子楊,有些不滿的喊起來:
“你別幹那些啊。這地我一個人怎麽掃到完。”
“你不都掃了麽,我這裏也有好多角落要擦的。”
“憑什麽啦,掃地的光吃灰了。”
“我也吃粉筆灰啊。”
“快下來掃地啦。”
喊了兩聲,不見王子楊答應,寧遙有些火大,感覺自己無論說什麽對於王子楊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心裏堵,隨便往波及裏掃進些灰塵就走出了教師。離開前還不忘回頭瞪王子楊一眼。下了樓梯沒走幾步,一陣風迎麵吹來,立刻感覺鼻孔裏堵滿了垃圾。氣急敗壞的直哼哼。放下了波及就往女廁所裏去洗臉。
沿著小路騎到樓梯錢的女生卻喊住了她。
“寧遙。”語氣幹淨。
“……謝莛芮?”柔過鼻子,“啊啊,好久不見了……你怎麽來?”
“路過,順便送點東西。”
“東西?”停頓一下才讓自己避免誤會她的動作實施對象是自己。
“恩,”細聽瑞邊說邊從口袋裏摸出了什麽,“你替我給王子楊吧。”
“哦。”麵對謝莛芮欲拋的姿勢,寧遙也沒有多想就答應了。
空中劃過的弧線,在一上升和下落的過渡之後,穩穩的落在了寧遙手裏。可投在她視網膜上的圖案,朝神經末梢傳遞信息,在大腦上形成影像後,卻讓寧遙的手像碰到烙鐵一樣抖縮回去。
王子楊的錢包掉砸了地上。
女生隻以為是沒接住,補充說明這:“她前兩天落在陳謐那裏了,挺急的,一直催他抽空送過來,我今天正好要經過你們學校,就幫忙帶一下。”
寧遙茫然的衝她不知做了什麽表情。謝莛芮擺手說著再見便離開了。
仿佛艱難無比的彎下身去碰到那隻錢包。手指碰觸到的時候,血液一下子用上了大腦。渾身的燥熱針似的刺在皮膚上。寧遙突然像爆發了的動物,拚命的往樓上跑去。全身的意識都突然被撥亂成繁雜的結,幾乎沒有哪條可以清晰的尋找到它的起始。
唯一可以清晰明白的,是憤怒的紅燈跳在各處,讓身體裏的交通完全癱瘓。
當寧遙踏進教室時,王子楊不在,估計多半是去洗手或泡水喝了,寧遙在教室裏等待著她。四根手指握住的粉白色錢包,已經因為出汗而戴上了些微的顏色。寧遙把它夾在眼前,不知不覺中用上了非同小可的力量。錢包的結構上到相當的擠壓,發出沉默的抗爭聲。
“是不是忘在家裏,或者是在陳謐那兒。”
“不會,肯定不在他那裏。”
……
“她前兩天落在陳謐那裏的,挺急的,一直催他抽空送過來。”
……
“誰是小偷,開除處理啊。”
……
“你知道王子楊那兒發生的事,是誰做的麽?”
……
“嘴裏含上顆米粒,測驗是不是撒謊。”
……
“讓信任自己的人失望,是不是意見很可怕的事。”
寧遙的臉色一定難堪到相當的程度,以至於當王子楊回來的時候甚至沒法自製的稍稍收斂一下,近乎赤裸裸的瞪著她:
“你的錢包呢?”
“什麽?”
王子楊的回問讓寧遙認定了她就是在裝傻和拖延編造借口的時間:“我問你錢包在哪裏?”
“丟了啊。”
“哪裏丟的?”
“你幹什麽啊。”好似很不滿。
寧遙咬住嘴唇,竭力的將蹦出腦海裏的單字連成句子:“那這個,是什麽?”
說完把王子楊的錢包掏出來,放在身邊的課桌上。
女生隻是一閃而過的不自然,但很快回複了如常的語氣笑著說:“哦,你找到了嗎?”
“剛才謝莛芮送過來的。”
“怎麽她又去找陳謐了啊?”王子楊眉頭皺起來。
被這個出軌的問題刺激到的寧遙,終於直接問了過去:“你怎麽知道這錢包是在陳謐家的?真有趣啊。”
王子楊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反問,支吾了幾秒,終於還是把回答繼續了下去:“我剛剛想起來的嘛。”
“剛剛,別搞笑了。不是前兩天就知道了麽?為什麽還露出一副錢包被偷了的樣子?”
“沒有的事。”
“難道是我猜錯了麽?”
“就是你猜錯了啊。”
“好啊,我猜錯了。你沒有故意撒謊,好讓那個我處境難堪。你也沒有——”
“為什麽寧遙你會覺得,”王子楊打斷了她的話,“我撒這樣的謊,是為了讓‘你’處境難堪呢?”
微妙的重音所在之處,卻突然使寧遙的怒火一下轉化成難以自圓其說的尷尬:“我的處境當然很難堪啊——”
“怎麽會?”女生微笑著,“你又沒做什麽虧心事。”
寧遙抬眼看著王子楊,報以同等程度和意義的笑容:“是啊,我又沒做什麽虧心事,隻是覺得你撒謊,會令人擔心,不太厚道罷了。”
或許寧遙最初鎖嗅到的那一絲危險裏,確實包涵著她對王子楊的懷疑。因為這個過於巧合的情節發展,以及令她進退兩難的變化,好似真的帶有相當的人為成分。
可寧遙當初隻是在心裏這麽提了一提便完全鬆手,仿佛流沙經過手心,這個念頭便也不複蹤影。
因為還是難以相信,畢竟是太有心計的計劃了,對於十幾歲的人來說,顯然是複雜了一點,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可以用間諜或反間諜之類的詞語去形容。寧遙無法把這樣的可以和王子楊聯係到一起。類似的事情,除了自己可以做之外,難道別人也可以麽。
她選擇了相信王子楊對自己毫不懷疑。
原來還是大錯特錯。
就像是在線條淩亂的街巷中穿行,眼前的路變得越來越艱難,可還是去強迫自己相信接下來的那個拐彎後,一定就是出口。卻絲毫沒有想過,或許正式因為這個維持在心裏的最後的一直,才讓自己可能在最後走近以前鎖不曾料想過的絕望境地。
暮色四合,兩人的自行車在人流中不斷分開,合並。寧遙的視界裏出現沿路的商店,和王子楊不是的身影。
有時是背麵,有時是側麵,有時是她迎著自己動了動眼睛,應該是在微笑吧。
寧遙不知道自己動過嘴角的神經,是不是也帶來一個賴斯的笑容。
到現在還在盡力的維持著表麵的平和,或許就是因為女生之間的關係實在無法用簡單的工具 予以裁切。
可悲哀的湖水已經緩慢而不可阻擋的悄然覆蓋過了警戒線,並且以繼續之勢,混沌的吞沒了各種微小生物的逃亡軌跡。
再也找不出比互相算計更悲哀的事了。
好朋友。
也許那時的寧遙完全沒有想到將來她會遇見更多帶上利益籌碼的友情,那在成人的世界中已經成為普遍,可那時渾然的沉浸在校園時間中的她,隻是一次次的想要從胸口酸澀的情緒裏找到一些可以用來呼吸的正常空氣。眼圈毫不費力的洪了。
王子楊把這些看在眼裏。
一路的沉默,到最後兩人分開時,還是一如既往的說“明天早上見”。那麽不自然。自然而然的不自然。甚至在晚上吃飯後,寧遙還接到王子楊的電話,提醒她說明天學校有集體觀摩活動,記得帶防曬霜。寧遙握著聽筒,毫不費力的答了聲“沒問題”。
媽媽在一邊聽見了,就直誇王子楊心細,“你這鬼樣子也能交到這樣的朋友哦。”
寧遙站在電話機旁看著媽媽,沒說什麽就回了房間。
我這鬼樣子確實不需要交這樣的朋友。
其實寧遙心裏很清楚,有什麽已經不見了蹤影。好似列車開過後,鐵軌腐朽,枕木風化,中間的沙石被野草吞沒,最後整個路程都消失在了綠色的原野中。再沒有回去的途徑。
第二天全校都在操場上看不知哪來的文工團演出一些極具名族特色的節目,如果不是有校長親自坐鎮監督的話,也許學生已經逃跑了一半,但眼下他們不得不強打精神享受這以文化表演。各班按次序占據了草坪,寧遙鎖在的班級被分到了看台上,她跟著王子楊身後走到第二級台階,等坐下時,才發現高出自己一層,又正好在自己身後的男生,眼裏複雜而歉意的目光。
寧遙朝蕭逸祺談談的看了一眼,挨著王子楊坐了下來。
演出開始,學生們都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困倦情緒中。寧遙看著不遠處跳民族舞的人還在努力扭動腰肢,覺得她們其實也很型庫,當她終於忍受不住,也低頭打起瞌睡時,發現了自己手上黑色的小塊影子。
陽光太清晰,每根頭發都看的那麽清楚,有風的時候,它們就搖亂了,在手掌上不見了蹤影。更多的,是以半靜止的狀態,在寧遙手上透露著男生的動作。轉頭或回身,偶爾笑起來,顫巍巍的。
自己坐在他的影子裏。
深灰色的,清晰的影子。
皮膚上的這一塊,溫度驟然涼下去
演出進行到下半場的時候,王子楊又習慣性的向寧遙拷過來,手指交叉扣住寧遙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著。寧遙起先沒有在意,也不吱聲,任憑王子楊動作,等到王子楊又和寧遙咬起耳朵,才一點點回答她:
“我們後麵坐的是蕭逸祺吧……”
“恩……”
“你不跟他說話嗎?”
“……恩……”
“吵架了?”
寧遙冷冷的看出一眼,手心也不由自主的加大了力量。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子楊沒有快速抽手後喊著“哦喲,你幹嘛啦”,恰恰相反,自己的力氣像是被有鎖預備的接應了,隨後很快的,寧遙感覺到王子楊同樣在手指間增加的氣力。而她的視線,仿佛對此迥然無知似的,平靜的落在遠方的舞台上。
幾近震撼的錯愕後,寧遙緩緩的目光放遠。
唱歌的歌手。沒有聽見過的流行歌曲。歌詞含糊不清。
貪享安逸式的氣憤擠不進緊扣在一起的手掌。
誰也看不見的。坐在寧遙和王子楊前後左右的人都看不見。在他們眼裏隻是對舞台上的節目報以忍耐式的困倦,依靠在一起的兩個女生。
可事實上,手指間的力量,已經讓兩人的關節一起泛紅。血液充沛的地方滲出明亮的紅字。血液阻隔的地方就是蒼白。寧遙感覺到王子楊清晰的關節怎樣鉻住自己的皮膚和骨肉,幾乎發出明顯的磨礪聲。鈍漲的痛楚感雖不會尖銳,卻因為持久,更讓人難以忍受。
舞台上的歌聲,變得刺耳而神經質。
從寧遙身上流露出來的靜默的鋒芒在兩個人身上膨脹。
餘光裏掠進的,是王子楊始終平靜如一的側麵,也許離得再近些,就可以看見她下顎部分的線條因為緊張而繃直了,但這些都是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指間的痛感讓額頭的熱度忽升忽降,還得維持毫無波動的臉。王子楊甚至回頭和她右邊的女生說了兩句話,卻絲毫沒有改變手上發狠似的握力。
手指痛的發麻。
聽到身體裏咯吱咯吱的響動。
歌曲結束後的幾分鍾空白間,更為明顯。
寧遙覺得神經已經從手心上消失了。成了隻是為了簡單的目的而簡單的行為著。到後來,兩人已經沒有頒發再加重一點點力,隻能盡量維持著眼下,像兩個愚蠢的忘了生活規則的盲目小人。
正是她想要放棄的時候,臨著自己的影子突然擴大了麵積,好像要整個吞沒般,圈走了原本陽光的領域,深灰色的蔓延。
寧遙一驚一嚇的回頭去看,就這麽簡單的忽略了受傷還持續著的較量。
抽揮了手。
蕭逸祺半弓著身,好不容易的等到班主任離開的機會,正想溜,冷不防前排的女生回過頭來看住自己,眼神裏是沒來得及掩飾的過於強烈的關注。男生的動作被這個回頭卡斷了。等一秒後,隻能又尷尬坐回原位去。正在由於著是不是應該抓住機會為上次的事情道歉,看寧遙更換了臉色,似乎是陰沉的,就不再出聲。
因為血液回流,而一下子變通紅的的手掌。骨節處的疼痛猶存,每個突出在外的地方全都記錄著方才的不堪記憶。
寧遙把手緩慢的張開,以一個滿停頓的節奏將它翻轉。落在自己手心裏的影子,男生的頭發部分的影子,就在整個血液奔流的掌麵上,寂寂的望著自己。
知道彼此所有的咪咪。有些是親口說的,有些是自己觀察的出的。總之,幾乎全都知道。寧遙覺得那是將自己的所有疼痛和憎惡,與王子楊的疼痛和憎惡相互契合的部分。完美的吻合。能夠知道對方那麽多的秘密,用來互相傷害時,不過是走入了停滿了小鳥的森林打獵,有比葉子還多的鳥的森林,害怕不能百發百中麽。
互相傷害。
原來在以一位是的派遣著對王子楊的不滿時,對方的心境裏,也會有同自己不相上下的惡意。
太多的東西,隻能單向行走。我可以放任的去討厭你,但你不要討厭我。我可以偶爾中傷你,打你絕對不能這麽做。無法用古老的道理好比“己所不欲”來約束自己不良的念頭,可對於這麽自私的我來說,你怎麽能夠陷害我?你怎麽能夠厭惡我?你怎麽能夠不動聲色的在暗中和我較勁呢?
下午的課結束後,剩下的興趣小組活動時間裏,寧遙和王子楊和往常一樣找圖書館去看最新的雜誌。走上圖書大樓時,走廊裏的一塊玻璃不知道被誰砸壞了,王子楊剛剛靠近那裏頭發立刻被外麵猛烈的風吹散起來。寧遙在幾步遠處站住了。
“你到底在想什麽。”
“什麽?”王子楊挽著滿臉亂飛的發絲,回過頭來問。
“……優化就直接說吧。”
王子楊後退了一步,離開風勢猛烈的地方。
“你認為我就沒有怨言嗎?”
“……怨言?”
“被自己的朋友討厭,我就不會有怨言嗎?”
“你說什麽……”還是重複著一個意思,雖然內心某個狹窄的角落,好像已經被照亮了。
王子楊垂著眼簾,再抬起眼睛結果寧遙的視線時,情緒已經激動起來:
“我早就知道的啊……早就知道了啊!……”
“……”不知道該做什麽回應。
“寧遙……”側過臉去,好像直接能看見體育倉庫的牆似的,“你的筆跡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來呢……”
“……你說那天……”突然狠狠的打了個寒戰。
“寧遙,你知不知道我那天看見你寫的那樣的句子,心裏是什麽想法……”終於到了無法遏止的悲傷的地步,水珠延長的痕跡,飛快的從下顎邊掉下去。
——一眼就能認出的筆跡,可我該說什麽好?我說不了什麽。
——隻有裝成相信蕭逸祺撒的謊,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寧遙你怎麽能忘記呢,你的哪個方麵我會不熟悉?
——像是熟悉自己一樣的熟悉。
——所以牆上的字,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知道,除了你……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你那麽討厭我麽。
——全是裝的嗎?
——全市假的嗎?
——你在朝我微笑,對我說話,兩人一起去逛街,電話聊天的時候,你都可能是在內心討厭著我的。明明是討厭,為什麽還能做出那樣背道而馳的事呢。
——難道不是裝的嗎?
——不是假的嗎?
如果被媽媽知道的話,一定會皺著眉頭不屑一顧的說:“你腦子壞掉了啊,做朋友也要搞出那麽多事情來,太有空了嗎?”媽媽肯定會這麽想的。兩個人好好的去上學,好好的回家,有時候你到我家來吃飯,女生一天一個電話的無聊浪費錢,不就可以了麽,背地裏能搞出什麽東西來呢。媽媽怎麽會想得通那些細枝末節呢。不對,眼下也算不得是細和末了。早就本末倒置,葉子上能盛下一個季節。
寧遙晚上回家,在客廳裏看見媽媽忙著切菜做飯的樣子。問她一聲“爸爸又沒回來麽”,媽媽就回答說“學校裏比較忙吧”,炒菜的爆油聲很快把媽媽說話的尾音掩蓋了。寧遙看著她腦後因為忙碌而翹起來的頭發,突然想起來,好像有很長時間爸爸都忙在學校裏,做菜成了媽媽一個人的事。
翹起的頭發,流出一個螺旋狀的頭發。一下子覺得,媽媽老了很多。“要我幫忙嗎?”寧遙朝廚房裏探進頭去。
“不用了不用了,你就是越幫越忙。”媽媽頭也不回。
身後電視新聞的前奏曲已經響起來。
“媽,你喜歡王子楊嗎?”
“很喜歡啊。”媽媽往油鍋裏倒進一把卷心菜。
“你很想要她那樣的女兒吧。”
“是啊,肯定開心死了哦。”
“那你現在生的女兒是我,怎麽辦?”
“好了好了,把碗和筷子拿出來。”媽媽回頭舉著菜鏟衝寧遙點點頭,“你跟王子楊又吵架了?”
“沒有。”
“那又亂問什麽?”媽媽把碗用熱水燙了燙,把菜盛了出來。
“我跟王子楊掉進水裏去,你救誰啊?”
“你瞎說什麽啊?”媽媽伸手拍了拍寧遙的腦門,“你是我女兒,拎拎清!”
答案是,血緣關係。
寧遙又去找蕭逸祺,男生正在體育場邊觀摩班裏的籃球比賽。不知道他為什麽沒參加。人不多,一眼救看見了。寧遙朝太陽下走過去的時候,救看見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占在他身邊,也不一定,也許幾個女孩都算是站在他身邊。寧遙和蕭逸祺說話的時候,有個女生無意識的扯著他的袖子,一邊向後麵的人說話,一邊慢慢晃動著男生的胳膊。
“你怎麽不上去?”
“腳別了。”無辜的笑。
“怎麽搞的?”
“哦?她幹的。”一邊點點身邊的女孩,一邊把手抽了出來,“讓她壓了一下。”
“喂,我都道歉過了啊。”女生很自然的又扯住男生的衣袖。神色裏是旁人不可及的驕傲。
“還好麽?最近。”蕭逸祺低頭問寧遙。
“還好吧。”
“上次的事真不好意思。”
“沒什麽的。”跳投三分的男生沒有中,人群裏和竄來一半遺憾一半歡呼的聲音。
“你討厭我了吧。”男生平靜的看著寧遙。
“為什麽這麽說。一直都這樣啊。”
蕭逸祺盯著女生頭頂露出的星白頭皮,又朝遠處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笑著:“‘一直都這樣’……真過分啊。”
“哪裏過分了。”寧遙發現場上有個瘦瘦黑黑的男生打得不錯,“那人叫什麽?”
“不告訴你。”
“幹什麽呀。”很不滿的想去打他,又瞥見他另一邊被女生拽住的胳膊,想要伸出去的手停了下來,“……小氣鬼。”
“就是小氣啊。你那麽快又看上新的啦,我當然要小氣點。”
寧遙拿眼橫她:“有病吧你。”
場上有人投中,比分落到10,周圍的人立刻沸騰起來,蕭逸祺連連衝自己的同學喊著:“強啊!”寧遙也不由的跟著微笑起來。
高中生活裏,男生的籃球比賽好像已經成為一種定格的象征。而晴天,陽光,牆外偶爾的車輛,牆內不之名的花朵,拉的又長又細的影子,全都以同樣的頻率被協調到一起,最後變成同一種氣味的體驗,慢慢的在歲月裏留下當初美好的畫麵。
“我這是不是就算失戀了一次?”鼓掌到半途中,蕭逸祺談談的笑著問。
球拋得高,寧遙眯眼追著軌跡:“算。”
男生眉心間殘留的少年稚氣又彌漫看來:“你啊……”過一會兒,又說:“其實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麽就喜歡上你的。你那麽怪裏怪氣。又不夠好看。”
寧遙苦苦的忍著才沒有對他比中指,可隨後還是很快的釋然了:“為什麽你沒有喜歡上王子楊呢。”
“你還想跟她比啊?!”男生不滿的叫起來,如同對一個不可救藥的病患者。
“我隻是想問問你是怎麽做出選擇的。”這話放在心裏,沒有問出口。
但答案多半是那句“怎麽能對感情這種東西做太多刨根問底的追究”吧。
那麽,在陳謐這邊應該也是一樣。
寧遙站在樓梯口,定定的望著裏麵的七個一片,不是有提著菜籃的大媽用疑惑而方法的眼光盯著她,其實是很像盤問一番,因為終究說不出口,似的眼神更銳利了一些。寧遙努力扮出不卑不亢坦坦蕩蕩的樣子,沒過多久,她看見騎著車的男生遠遠的接近了,一個灰白色的小店,漸漸從平麵到立體發生改變。
看見她,眼神有細微的吃驚,但還是以平常的口吻,劃出一個不大的微笑:“怎麽了?”
“我又找錯地方了。”寧遙吐舌頭笑。
知道她是開玩笑,依然順著說下去的男生停了車:“要我帶你去正確的地方嗎?”
“好啊。”
爽快的回答反而讓陳謐有些驚訝,他不是那種會對之有鎖追問的男生。兩個人邊朝王子楊家走去。
“你不常來。”陳謐用的是句號。
“是她喜歡上我家。”
“恩。”
“不過現在她不常去了。”
寧遙指的是兩人這次的隔閡,陳謐卻誤會了,糾正道:“王子楊也不怎麽上我那裏,好像她還是更喜歡和你在一起似的。”
“……喂喂,不要把女生之間用來和你們比較。”想要流露出不滿卻變成苦笑,“是不同的。”
“女生之間啊。”陳謐笑了笑,“要好起來真是挺嚇人的。”
寧遙接過話題,出於禮貌似的點點頭。暗淡無光,也隻是模糊的浮出他的樣子。寧遙慢慢的踏下每一步和他並排的璐。聲音就摩擦著耳邊的空氣。聽仔細了還是可以從中分辨出他語句裏感情的變化。雖然也隻是一度和兩度的區別,卻還是如同蝴蝶效應一般,會影響到自己某些細節的萌動。
和以往一樣,同他說話時,會不停的愚蠢的咽唾沫,會放輕語調,會不亂甩手,努力讓自己顯的淑女,乖巧一點。
可這些都已經沒有用了。
寧遙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裏,指尖碰到的硬物,來回摩挲了幾遍,才握進手心。碎料殼,微凸的是印刷字體,可以轉動的小轉輪,一個調節開關,她的聲音有些哆嗦:
“……我們第一次見時,真可笑啊。”
“恩?”男生回憶了一番,溫和的說,“是挺有意思的。”
“當時被我嚇一跳吧。”
“有點兒,想到女生真膽小,挺有趣的。”
寧遙的鼻子突然變酸。她歪過腦袋假打了個嗬欠掩飾。
“真膽小”“挺有趣的”這就是在他眼裏的自己吧。用連個詞語就能概括的人,對於他來說,隻是普通朋友,撲通的女生那麽簡單。再也不可能往前多進一點點距離。自己隻能站在這個地方,看著他邀請別人走到更深的地方去。
當初那個男生,眉間還有冷冽的薄絮,帶著一團光,將自己的航道從此更換去往傳說的方向。終於啊他的溫和都搭上禮節性的印記,慢慢的撤出她所能看到的世界。如同消失在地平線的的桅杆,從此帶走海洋的碧藍。
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男生了。你有了喜歡的人。你們在一起。你溫柔的微笑的暖意融融的一麵都有她知道。你會和普通女生說話。會和普通女生走過同一條路。會向普通女生流露出你的溫柔。可你對她們說話,和她們並肩走,流露你的溫柔,卻都不是因為你喜歡她。你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刻裏去擁抱誰,去嗬護誰。誰能被你擁抱著嗬護著,真是世界第一幸運的女生。我從出生起就一直微弱的運氣,到此也沒能發揮出它最大的威力,最終還是讓我成為一個安靜而感傷的旁觀者。
好像從來都是這樣的看著你。
寧遙看著腳尖一顆石子:“我真替王子楊高興。”
男生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麽,過後才語氣輕柔的開口:“謝謝。”
大概是寧遙最不願意聽到的一類感激,可他咧嘴笑開:“哪裏哪裏,記得你欠我這份情就好了。”
陳謐無奈的彎過眼睛。
“為什麽你會喜歡上王子楊呢?還不是我?”
“恩?”本以為對話已經告一段亂,又為這樣直白的話題而有些吃驚的男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覺得她挺……”
和上次一樣,依然形容不出具體。
“得啦得啦。”寧遙趕緊用一個誇張式的結局將之收尾,“我開玩笑的。”
還是那句話,男女生之間,怎麽能用定理去判斷。自己是用兩個詞就能形容的個體,到了王子楊身上,看到他微蹙著眉心,尋思半天也總結不了的類型。
就是這樣兩個迥然不同的類型。可以被喜歡。可以不被。
媽媽說,那是血緣關係。
蕭逸祺說,男女生之間,怎麽說得清呢,說不清,所以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喜歡你啊。
寧遙知道陳謐不會說,他的語句間沒有為她準備出足夠的地域。
類似這樣的互相關聯。
血緣關係最牢不可分,是它讓庸庸碌碌的世上人一瞬有了牢固的維係。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父母,無論怎麽對自己的女兒失望或無奈,在任何一個時刻,他們都會認定這是我的女兒,別家的孩子再好,那也與己無關,毫不重要。媽媽敲著自己的腦袋嗬斥著“不許偷吃”,卻會在別家的孩子到來時客氣的笑著“多吃點”。奇妙的血緣關係,不會因為表麵的親切與否而更改了它的本質。
那麽男生女生之間的那些東西呢。用“東西”這個詞,好像還是帶有遮掩性的羞澀吧。被各種請黃鎖環繞包裹的核,在溫暖的液體中發出什麽芽,將毫無關聯的兩人牽扯進同一個圓環裏。甚至有很多時候,這種感情都會成為淩駕一切的主宰,讓自己變成缺少了方向的地圖,險些找不到回去的路。
瓜葛在自己與別人中間的情感。血緣,或是喜歡。
以及——
還有一種,沒有血緣的貴氣,也不及愛情的普及。它來,挑了你身邊的位置坐,周圍的空氣因為多出來的身體而變得溫暖,隨著呼吸進了身體,遊過肺,經過心,到了腦,一遍遍的環遊後,融進細胞。說話,舉手,眨眼,微笑,嬉鬧……血液的溫度都比平時高了點,搞了那麽一點,那一種情感的航路如了河道,漲起的水位線,一寸寸的,都是根深蒂固的蔓延。
——“我們是好朋友。”
真的太尋常了,拿什麽去捧一捧這句話,都反而顯得有些鋪張浪費。原本是那麽多細小無謂的事,寫下來也隻覺得是流水賬,把日子一段段無聊截走。
寧遙站在操場上看著整個學校。白色是教學樓,黃色是食堂,綠色的是路四方切在其中。
翠綠色的空氣被樹葉催動,形成風。
有什麽被它掀翻了頁,層次的推進著。
寧遙想,那是時光。
逆流朝上的時光,回到她第一次轉學後。被排斥在外的自己緊張的坐在教室一角,聽著身邊小孩子們的聊天聲,想將無法加入的孤單掩飾成不屑加入的傲然,最後她抱著媽媽做的外套心情低落的坐在話題圈外,因為其他人,聊的都很開心的樣子。
知道有人拍她,寧遙顯然還記不得麵前的女生的名字,所以在對方很順利的喊出“寧遙”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尷尬了一下,不過對方卻很大度似的提醒說:
“我叫王子楊,是這裏的班長。”
曾經,後來的某一天,寧遙深深的皺著眉頭想起王子楊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那樣官僚。不過還是小學生而已們就已經學會擺顯胳膊上的三條杠。可似乎等了很久很久,自己才漸漸察覺了當時的心情。
幾乎是被感動著站起來的自己,吞著唾沫對麵前光潔美麗的小女生說:“你好!”
感動的。感激的。望著她傻傻的笑。
如果孤獨一個的話。毫無疑問的是自己還是走過了不少獨自一人的時光。那時寧遙的父母為了工作還分居兩地,寧遙不得不寄住在奶奶家裏。當然這是很早以前,她在奶奶重男輕女的思想裏變成不哎說話的沉默小孩,長長穿著破襪子上學去。
類似的時光持續了一段時間。
寧遙會在園子裏的井邊寫一些不著邊際的詞句,有時候甚至事實把心血的詞組抄上一遍。
春天看春天的園子。夏天看夏天的園子。秋天看秋天的園子。冬天沒有下雪,園子裏凜冽的冷氣。
又一次寧遙和痛片兒的小孩子突然起了衝突。原因隻在寧遙向其中一個小孩炫耀般的寫了新學的單詞“apple”,小孩子的不甘心是後來任何時候也無法理解,可失敗者還是去喊來了自己的姐姐,雖然也不過才讀初一的樣子,卻在寧遙麵前如同不可逾越的山,這位姐姐傲然的在鼻子裏朝寧遙嗤了一聲後,寫了個她今天才從課堂上學到的單詞“lonely”。
當時寧遙徹底輸了。
幾年後,當她從英語課本上學到這個單詞時,還會對當時受到侮辱的感覺記憶猶新。“lonely”的含義被老師多次提醒著和“alone”區分。
一個是帶有主觀色彩的孤單。一個是描述客觀事實的單獨一個人。
寧遙曾想過,有了王子楊時刻不離的跟隨,alone幾乎是完全沒有可能實現的。
並沒有想過,主觀色彩的孤單,也早已經離自己遠去了。
好像有那麽一年的夏天,王子楊帶著寧遙回家後,偷偷的看起了她父母的往來通信。因為受到時代的限製,措辭顯然都帶有一板一眼的正經。寧遙在沒讀完幾封後就已經感覺乏味,又不敢對朋友露出厭煩的神色,隻是心裏期盼著這樣的的活動可以盡早停止。
不過王子楊確實堅信寧遙就想看似的,以至於流露出類似打開寶藏給你觀摩的表情。
她聽不見寧遙心裏的一百個不願意。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寧遙也沒有其他選擇。她隻能一句句麻木的瀏覽著兩個年輕人當時的通信記錄,極少數的情況下,才會有兩三句相對動人的詞句罕見的露出了它的尾巴。為了壓住心裏的厭惡感,和對信箋內容難以接受的嬉笑心情,寧遙不得不竭力維持表麵的冷靜。
“現在都沒什麽人寫信啦。”王子楊一邊裏信箋,一邊對寧遙說話。
“哦,是啊。交筆友都不流行了。”
“不過如果沒有信,也許就沒有我了咧。”女生將手裏的信封對疊整齊,卻絲毫沒有想到寧遙在心裏想到的是“沒有你就好了啊”。
王爸爸的筆跡有些朝右歪的派頭,王媽媽的筆跡很普通,又細又軟又溫柔。
如果不是他們討嫌的女兒將自家父母的情感向朋友公布的話,也許那些已經喪失了水分的過往再也沒有機會被提起。
過了大約幾年後,寧遙不知從哪兒看到了這樣的故事,男生和自己的夥伴回家玩,後來突然興起,帶朋友去看了看自己睡在側房的弟弟。接下來的日子裏,兩個男生因為某些衝突而很快的分開,變得陌生和疏遠,直到他們多年後再見。一個心裏想要稱對方為朋友,又怕太過自作多情,一個變得更沉靜寡言的,突然安慰前者說:“朋友就是可以分享最寶貴的東西,我曾經帶你去看過我的弟弟吧,所以你是我的朋友。”
“我給你看過我的寶物,所以你是我的朋友。”
這樣的主題。
“王子楊的寶貝是不是她父母的那些書信?可那些書信確實不是很好看。
不知怎麽想起來的故事。
我們總是習慣去傷害離自己最近的人們。因為我們的能力也隻限於傷害那些身邊的人。
所以,謝謝你能夠這樣的忍耐我。
寧遙大概永遠也無法知道王子楊是怎樣決定將一切偽裝成什麽都沒有發生,繼續留在她身邊做一個要好的朋友。雖然寧遙同樣有偽裝,同樣是偽裝一切都沒有發生,繼續留在王子楊身邊做要好的朋友。
可她們中,一個懷著刻骨的悲傷,一個懷著慶幸的惡毒。
好像真正做到壞人的地步的,隻有自己。
兩個人在多日後無意的在路邊的冷飲攤前相逢,彼此很客氣的互相點頭示意,是一瞬就裁定出的最合適目前的相處位置。
接著一起握著巧克力甜筒在路上行走。對話也是這樣的:
“又要數學考試了啊。”
“你要好好複習吧。”
“沒時間,周末的數學補課都逃掉好幾節。”
“你這個人啊。逃課去幹嗎呢。”
“東逛逛西逛逛啊。”
“有什麽可逛的。商場?”
“也不是,有時候會正好碰上郵遞員取信,跟在一邊看他一路從各個信箱裏取走投遞的信件。”
“你真挺空的。”
“嗬嗬,是吧,平時也沒機會見到呢。就是不知道他把信收走後會怎麽處理。”
“當然是郵寄啊。”
“怎麽個郵寄法?”
“你連這個也並不知道啊?”王子楊的鼻子皺出寧遙熟悉的傲然的弧度,“顯示分揀,然後再通過鐵路之類的投遞咯。”
“不會投錯嗎?”
“一般不會吧。”
“那就是說還會有投錯的信?”
“搬家了的,地址寫錯了的,查無此人的,總會有這樣的情況吧。”
“嗬嗬,對了,你記得吧,我第一次給你寫生日賀卡……”
從王子楊突然凝固的腳步來看,寧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了多麽脫線的話,照著機會想把話題岔開:
“你肯定不記得了。”
“記得的。”
“是嗎?”
“你把我的地址記錯了嘛,電話裏提起才發現的。”
“……也是咧,可惜我第一次花錢買賀卡,結果變成了無效信。”
“其實我收到了。”
“收……到?”
王子楊朝寧遙溫和的笑笑:“我那時會去樓下等郵遞員,每天都告訴他如果有信上麵寫成了‘708室’的話,應該是‘108室’……結果就別我截到了。”
“是嗎……”
“是啊。你在賀卡上寫‘祝王子楊生日快樂,願我們永遠是朋友’。”
“……好傻啊……”
“嗬嗬,是呢。”
為什麽我總是記得你讓我討厭的那部分,而忽略了比它更大更廣闊的依賴你親近你的部分呢。
或許是因為那片更大更廣闊的部分已經與我的世界融為一體,我天天在上麵奔跑行走,我的腳印在上麵踏成長長的路,我生活在這個世界的綠色森林和藍色天空裏,以至於完全忘記了它就是這樣的存在著。
我們是朋友。
我想和你做永遠的朋友。
你知道麽。那些遺失了地址或姓名,又可能因為在某個環節上出現小紕漏而從整個投遞環節中被剔除在外的信件,最後將流失到什麽地方。
每張書信上所寫下的大事小事,祝福或傾吐,邀請或公務。那些封存了的筆跡,在經過漫長的無人認領的等待後,便落向了人世外的年華,而每一筆記載下的句子,都帶著溫暖而美好的本意……
雖然你看不見。
即便你看不見。
這確實在我們的生命中最溫柔而美好的事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