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方的冬夜,格外的寒冷,格外的漫長。
都清晨五六點鍾了,整個城市卻仍在夢鄉。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上班族和上學族們正抓緊最後的時間蜷縮在溫暖的被窩深處,酣酣地睡著,恨不得永遠也不醒來。
而為人之母的王小理還是被女兒的一陣抽泣聲喚醒了。
在夜一般的灰暗與寂靜中,小理不動聲色地斜眼看這個三歲半的小女孩──她仰臥著,眼神直直的,淚水緩緩地流向耳際,小嘴一撇一撇,像在想一件傷透了心的事情。
小理屏住氣,怕驚動了女兒。依這些天的經驗,隻要小理稍動一下,女兒就會撲過來,沒完沒了地哀號:“媽媽,我不去幼兒園,媽媽,我不想去幼兒園啊……”
女兒無聲地流著淚,小理無聲地看著她。
從第一天送女兒去幼兒園到現在,已經十天了,為什麽她的抵觸情緒還這麽強烈呢?這十天來,孩子天天早早地醒來,然後就一直哭;老師還說,她每次吃飯時都邊吃邊嘔吐,午睡也不睡。這樣下去,她那二十六斤的小身體能支撐多久啊!小理使勁閉了閉眼,不敢再往下想。
熹微的晨光努力地穿透窗簾,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房間的各個角落,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小理的眼睛,提示著小理起床時間的到來。
忽然,咣當!從廚房傳來什麽東西的碎裂聲——原來,公婆早已起來了!
小理忽地起身,果不其然,女兒立刻號啕。
小理咬咬牙,繃著臉若無其事地穿衣服。
女兒也跟著坐起來,由於悲傷過度,她的哭聲被一陣陣猛烈的哽咽替代了。她無助地看著小理,兩隻細細的小胳膊死死拽住小理的衣襟。
“寶寶,”小理終於忍不住勸慰女兒,“好陶陶,別哭了,媽給你買脆脆糖。”
陶陶卻越發悲痛,泣不成聲,“媽、媽、我、不、要、脆、脆、糖、我、要、在、家、玩、玩、玩……”女兒的小腦袋隨抽噎的節奏一晃一晃,盯著小理怎麽也說不出話來,小理替女兒接下去,“你要在家玩布娃娃,是不是?”
女兒使勁點了一下頭,哇地哭出了聲。
婆婆齊素清進來了,神色有些慌張,“小理,你爸把你熬藥的沙鍋打了。”
“沒關係,沒關係。”小理顧不上多說,拿手絹給孩子擦著眼淚。
“打就打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把家裏整得不是味兒。”齊素清爬到床上,摟過孫女,“喲,這孩子,怎麽還哭?!”
奶奶的憐愛讓剛止住哭聲的陶陶迅速恢複了委屈,她又痛哭起來,央求奶奶在家帶她一天。
齊素清受不了了,衝小理遞著眼色。
小理一邊飛快地疊被子,一邊對著婆婆搖頭。
“真想不明白,大冷天的非要把孩子往外頭送,孩子多可憐。”婆婆瞪了小理一眼,緊緊摟著陶陶嘟嘟囔囔個沒完。
陶陶聽懂了奶奶的話,哭得更歡了。小理不知該說些什麽,摸摸自己的額頭,竟然已經出汗了。
“阿——嚏,阿——嚏……”公公楊金山正在打掃撒了滿地的中藥渣子,也許是令人作嘔的藥味刺激了他的鼻腔,他剛剛有些好轉的過敏性鼻炎突然犯了。
小理慌了,連忙搶過笤帚,“爸,我來掃。”
楊金山把笤帚遞給了小理,噴嚏卻依然不斷,每一聲阿嚏都像飛沙走石一樣打在小理的心上。
終於能夠說出話來了,楊金山捶著腰說:“年紀輕輕,沒病沒災的,喝什麽藥啊!沒事兒到操場跑幾圈,鍛煉鍛煉,啥毛病也沒有了。阿——嚏!你說呢,小理?”
“是,爸說得對。”小理邊掃地邊恭順地回答。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呀。”楊金山接著說,邊說邊做著蹲起運動,像是要給小理做出表率。
陶陶的哭聲一聲比一聲尖利,源源不斷地送入小理的耳際。
“阿——嚏!”楊金山繼續教育小理,“你呀,把睡懶覺的毛病改嘍,從明天開始就出去跑,包你——阿嚏!”
“爸——”小理放下笤帚,直起身體,看著楊金山喊了一聲。
楊金山被嚇了一跳,一扭頭,發現兒媳婦的眼神是那樣陌生,哀怨而又絕望,像是臨刑的竇娥!
楊金山住了聲,溜了小理一眼,轉身鑽進了廁所,廁所裏立刻傳出翻報紙的嘩啦聲。
一直憋著大便的小理在廁所門口愣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這個清晨將會和以前許許多多的清晨毫無兩樣,於是決定還是像以前那樣把大便的問題留到單位去解決。
在小理成為楊家的媳婦之前,楊金山有個習慣——上廁所時不開燈,而是開門。他嫌點燈費電,摸黑又不舒服,所以想出了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小理過門後,他一時改不了,小理隻好盡力回避。
一次,楊金山拉肚子,家裏就整整臭了一天。兒子楊革文實在忍不住了,就說:“爸,以後開燈吧,也好把門關上。”
楊金山不好意思了,有些尷尬地說:“好好好,以後點燈,順便看看報紙,也不算浪費。”
於是,就有了每天曆時半個小時的雷打不動的“晨讀”。
2
為了增大房屋的麵積,北方人都習慣於把陽台用鋁合金玻璃窗封閉起來,然後在那湖藍色的玻璃的一角割一個圓窟窿,插上排油煙機的塑料管子。於是,陽台就成了廚房,廚房就升格為餐廳。
一扇門窗把餐廳和陽台隔成兩個世界。
陽台冷得像冰窖,一踏上陽台的地麵,小理就哆嗦了一下。鋁合金玻璃窗上結著厚厚的霜,小理用指甲劃了幾下也沒劃到底兒。她的心充滿了擔憂,這麽冷的天,女兒又那麽上火,內火外寒,該不會生病吧。
思想一溜號,蛋也煎糊了。她把兩個稍好一點兒的放進公婆的碗裏,自己把那個發黑的三口兩口吞進肚裏。她不能讓他們看見這個黑乎乎的荷包蛋,這個小小的荷包蛋會引出公婆鴕鳥蛋那麽大的感慨。他們會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上一眼,然後做出忍耐的表情,什麽也不說。
與革文結婚五年了,小理對這個家的大事小情積累了不少的經驗,這些經驗決不是成見,也不是主觀臆斷,是事實──令小理由莫名其妙到習以為常,令小理沉重不堪又無法更改的事實。
每當小理運用這些經驗的時候,她的心就無限酸楚,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正在被這些毫無意義的經驗一點一點地腐蝕吞噬。
廁所終於傳出水箱的轟隆聲,公公出來了。
小理進屋拉出女兒。“有臭嗎?”小理問女兒。她怕女兒在幼兒園有了大便,卻不敢跟老師說。
“沒、沒、沒有。”女兒劈著兩條小腿蹲在便池上,邊尿邊回答。她還在委屈地抽搭著,像是寒冬中棲息在房簷上的一隻可憐的小鳥。
小理緩緩地蹲下來,擁了擁女兒小小的身體,“陶陶,老師說你一吃飯就吐,肚子裏沒食兒,怎麽能有呢?”
一提“老師”兩個字,女兒的眼睛立刻噙滿了淚水。
小理連忙學著鞠萍阿姨講故事的語氣,迅速轉移了話題:“寶寶你快告訴媽媽,白雪公主為什麽要吃那個毒蘋果呀?”
陶陶果然中計,苦思冥想了一會兒說:“饞唄。”
小理笑了,她親著女兒淚痕未幹的小臉,心碎了似的疼。
早晨就像打衝鋒,無論動作怎麽快,時間還是不夠用,小理不時地抬頭看鍾,緊張得像等待火箭發射的科學家。
她飛快地把公婆的碗筷收拾好,又胡亂地洗了把臉。然後,進行清晨的最後一道程序——送女兒上幼兒園。
外麵飄起了密密麻麻的雪花,天氣預報說,今天將降下入冬以來的第五場大雪。
盡管市政府一再號召市民們為根治本市路麵的“白雪病”多出些力,但在成災的暴雪麵前,人的力量還是顯得太小了。除雪處的凹陷與積雪處的凸起交錯在一起,形成一道一道的冰棱,每個行人走在上麵都是心驚膽戰,稍不留神就是一個大跟頭。機動車、自行車也放慢了速度,蝸牛般無奈地爬著。
大雪像一床厚實的棉被窒息了這個世界,傳入耳膜的一切聲音都夢幻般地失去了往日的尖利,變得低低的,悶悶的。
小理仰頭望望灰色的天空,迷蒙一片,廣袤無邊,像魔怪的大嘴,要把人吸進去。有那麽一個瞬間,小理迷失在天地之間。
小理歎了口氣,對仍然哭哭啼啼的女兒說:“今天媽帶你坐小轎車上幼兒園,好不好?”
女兒展顏笑了。可是川流不息的出租車卻沒有一輛是空的,小理隻好背著女兒往幼兒園走。平日裏,小理總為女兒身高體重不達標而發愁,可現在,女兒在她背上似有千鈞之重。
走走停停,一溜一滑,終於到了幼兒園。
兩個老師早在門口迎候了。小理蹲下身想給陶陶脫衣服。年紀大一些的牛老師一把抱起陶陶就往屋裏走,邊走邊回頭對小理使眼色說:“你快上班吧!別晚了!”
陶陶哇哇地哭著,小理怔怔地看著女兒的背影。女兒在牛老師的懷裏扭動著,大大的羽絨服帽子扣在她的小腦袋上,她使勁地轉頭,但看不見媽媽。
年輕的張老師笑盈盈地看著小理說:“你放心走吧,斷了她的念想,她就不哭了。”一個看上去比陶陶還要小一些的寶寶正抱著張老師的大腿,仰著頭盯著她咧咧著,好像在期待著老師的安慰。
張老師像沒看見似的繼續笑盈盈地對小理說:“小孩兒都得經過這一關,過幾天就好了。”
小理低頭看了看那個哭得一塌糊塗的小男孩,心想,我走了之後,她們還會抱陶陶嗎?
算了,走吧,眼不見心不煩,小理勉強笑著走出了幼兒園。
做什麽也別做媽。
這是在小理懷孕的時候,辦公室裏的唐姐經常對她說的一句話。唐姐還說:“你可別盼著孩子出來,她一出來,你這輩子就別想安生了。”
迎著雪花,小理木然地往單位趕。眼前是女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小臉,耳邊是女兒驚恐無助撕心裂肺的哭聲。
小理的眼睛忽地熱了,淚珠噗嚕嚕滾落下來。
真是,做什麽也別做媽。
3
校園裏一片寂靜,這是遲到的信號。小理往辦公樓裏跑著,心裏合計著怎麽跟主任解釋。
辦公室的門鎖著,燈也沒亮,小理繃緊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
她深深地坐進辦公椅,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每天,隻有到了這個時刻,才是小理能夠鬆口氣的時候。
小理把頭埋進臂彎,剛想閉眼休息一下,忽然想起已經好久沒有修飾自己了。於是,她趕緊翻出抽屜深處的化妝包,決定好好地利用一下這段難得的空閑。
小理先拿出刮眉刀修眉,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眉清了,目秀了;然後輕輕地快速地往臉上撲了點兒粉,脂粉牢牢地附著在皮膚上,瑕疵掩了,臉色柔了;然後把嘴唇塗上口紅,隻在上半唇點了點,上下唇一抿,嘴唇就多了盎然的生氣;然後,大睜了眼睛,用力轉了轉眼珠,像是給將要疲勞一天的雙眼做完了準備操;然後,小理雙手捏起那麵小圓鏡子——
鏡子如實地反映出王小理的臉。
這是一張二十九歲女人的臉。
二十九歲,離三十歲隻有一步之遙,是讓小姑娘生畏,讓老太太羨慕的年紀。
當一個女人在暮年回首前塵往事的時候,會想起這個難忘的時段。三十歲的女人,就像北半球夏季午後兩點鍾的太陽,最耀眼,但是從此將走向黃昏。
正所謂:人過三十天過午。
小理的臉是簡單裝修過的房子,雖然有些修飾或改動,但並不庸俗,反而顯出一種高雅潔淨的風度。照這樣的比喻,她十八歲以前就是一座很不好看的毛坯房了。
而今,小理粗糙的皮膚變得細膩,鼻梁因大眼鏡被隱形眼鏡取代而露出了小巧挺直的本來麵目,生就的單眼皮於十七歲那年一夜之間變成了雙眼皮,雜草叢生的眉毛已被靚眉卡規劃成恰到好處的眉型。
小理真的按照中國古典美人的標準長出了“柳葉眉,杏核眼,通天的鼻子櫻桃口,元寶的耳朵瓜子臉”。
小理不好意思說出她女大十八變的奇妙經曆,隻是在有人點著女兒的小腦袋說“你可不如你媽漂亮”時,抿嘴笑著回敬:“我女兒可比我小時候好看多了!”
王小理的長相不驚豔,但是經得起推敲,經得住端詳。
可是——可是,所有的慶幸與滿足都成了昨夜的美夢。從最近的某個時刻開始,在小理每一次收起鏡子的那個刹那,她都會陷入片刻的恐慌。如果這種恐慌能夠被瑣事及時地打斷,她便得以解脫;但是現在,辦公室裏很靜,恐慌得不到任何人的打擾,隻有她有些粗重的呼吸一浪一浪地壓迫著她,催促著她的恐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橫衝直撞地行駛過來。
小理閉了閉眼,然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挺了挺脊背,勇敢地開始了與自己的對視。
額角與鼻翼兩側的毛孔像一個個針眼兒,均勻地紮在原本光滑的皮膚上;顴骨上的斑點像是狂風刮上去的灰塵——與灰塵不同的是,從此再也擦不下去;脖子上有了皺紋,盡了最大的力去撫平,還是難以將其舒展……
綻放意味著什麽?
凋零。
小理倒吸了一口涼氣。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做不成鮮花,可以做一束經過特殊處理而比鮮花更耐看、更別具風情的幹花!
不爭也俏麗,香氣淡然卻更有韻味。
比起鮮花,小理更喜歡幹花,家裏的床頭櫃上就擺著一束幹花,好像是小理為自己樹立的榜樣。
可是,小理畢竟是人啊,而且是比花朵還要嬌弱的女人!
幹花仍然可以與鮮花爭輝,而失去了水分的衰老女人要經過多少技術加工,才能像脫了水的幹花一樣與年輕姣好的姑娘們比美啊!
小理啪地放下了小鏡子,望著辦公桌的桌麵發呆。
單從這方麵講,小理還是蠻喜歡目前的工作。它隻占據你的肉體,並不侵犯你的精神;雖然也繁忙,但總會有時間留給自己。
4
走廊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小理連忙把小鏡子收進抽屜。
“呀,你可來啦!”唐姐一陣風似的刮進來了。
“怎麽沒去開會呢?”鄭好湊到小理跟前,低低地問。
“開會?”小理恍然想起:昨天下班時校辦通知今早八點鍾在禮堂召開教職員工大會,主任還給她布置了采訪。
我的老天!
自從有了孩子之後,小理的記憶力幾乎喪失了,許多事情她都會轉頭就忘。就像一個畫師勾勒了輪廓之後,卻忘記了自己要畫什麽細節。
小理拍著腦袋,反省著自己。
她最近犯的錯太多了。
主任讓她到人事處取材料,再去財務處報銷購書款,她拿來了材料,卻把去財務處忘得一幹二淨。
鄭好突然發起高燒,回家之前讓小理代她請個病假,可直到主任在辦公室嘀咕鄭好怎麽無聲無息地兩天沒來上班,小理才猛然想起。
上期報紙付印前,小理一直叮囑自己要記得把頭版頭條會議報道中校長的名字抹掉,可到底還是忘了。稿子是提前寫的,而校長因出差根本就沒有出席會議。
最可氣的是前天,王書記來電話要小理立刻送一份校報去年的合訂本,小理答應得好好的,放下電話就忘了,害得他老人家隻好親自來取……
就這樣,無論公事還是私事,無論大事還是小事,該忘記的總是刻骨銘心,不該忘記的卻會難以想起——小理常常不快樂的根源也許正在於此。
“鄭好,趕緊幫我把稿子寫出來吧。”小理央求著鄭好。
鄭好嗔怪地斜了她一眼,“這還用說嗎。”
電話響起,是主任,讓小理到他的辦公室去。
小理剛坐穩,主任就開始接電話。對方大概是主任的老同學,主任越嘮越熱鬧。小理如坐針氈,擺弄著茶幾上的煙灰缸。
小理還真該感謝打電話的人,放下電話的主任心情格外好,他沒看小理,臉上仍掛著笑,像長輩似的問:“小理呀,最近是怎麽啦?”
小理把胳膊肘拄在膝蓋上,手托著腮,低下頭。
主任抬起頭,無奈地歎了口氣,又垂下眼皮,說:“人得要強,小理,你最近太散漫了。”
小理把瓜子皮一片片地捏碎。
“你能力強,素質高,大家有目共睹。但你不愛做校報工作,我也能看出來。不幹校報,你又想幹什麽?”
小理想辯駁,卻找不到詞句。
“人啊,年輕的時候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其實,就那麽一片山,高矮能差多少。”主任比畫著,語重心長:“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麽嗎?”
這倒是小理關心的問題,她追問:“是什麽?”
主任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又吐出來,然後看著小理說:“做什麽都不投入。”
小理釋然了,這一點她早就知道。
連同革文做愛時,都會忍不住去聽女兒和公婆的動靜,她做別的還會更投入嗎?
小理笑了,淚光閃爍。
男領導最怕女下屬的眼淚,主任迅速轉變了語氣,“當然,你還年輕,有的是改錯的機會;不過,人生苦短啊,如果總是這麽稀裏糊塗的,你將來會後悔的。”
還用等到將來嗎?小理早就後悔了。
她後悔自己一直懵懂,她想醒過來,隻是不知該在什麽時候醒來,所以,她才還是懵懂著。
小理想起那次遊大連的濱海路,因為多吃了一片暈車藥,她上了車就睡著了。醒後大家唧唧喳喳地告訴她,沿途的風景美極了。可是,小理該怨誰呢?
有時候,命中注定你會錯過許多美麗的風景,你不想錯過,可是行嗎?總不該為了看風景而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吧。
女人是信命的,信命的人都是因無力與命運抗爭而懼怕命運的人。
小理一直被這種無力感糾纏,從小的時候,直到現在。
5
下班鈴一響,王小理就火速奔向幼兒園。
她的心情比她的腳步不知要急迫多少倍,她催促著自己快一點兒走,卻啪嚓一聲摔倒在雪地上。
幼兒園靜悄悄的,還沒等小理推開小班的房門,身後就響起牛老師高門大嗓的說話聲:“陶陶,看誰來了?”小理嚇得打了個激靈,回頭見牛老師抱著女兒從中班走出來。陶陶怯怯地看著媽媽,好像不認識。
小理感到驚喜,這是十天來陶陶第一次在媽媽接她的時候沒有哭泣。牛老師喜氣洋洋地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哪!陶陶今天表現可好了,吃飯沒吐,還睡了一覺。”
小理激動地瞪圓了眼睛。她抱過陶陶,在她的小臉上親了又親。沒想到,陶陶掙脫了小理,伸手去找牛老師。
牛老師接過孩子,對小理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小孩兒上幼兒園都這樣,先是不願來,後是不願走。這回你放心了吧?”
這一問,倒讓小理不好意思了,她連連說著謝謝。
從幼兒園出來,天空又飄起了雪花。車水馬龍,行人擁塞,隻有路燈有秩序地排列在路旁,不緊不慢地散發著柔和的光。黑黑的天空像塊幕布,雪花在燈光的映襯下如漫天飛舞的小天使。
王小理緊緊抱著女兒,心情愉悅,腳步輕盈。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樓道的牆壁上寫著的黑體字標語: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小理和女兒說笑著上樓,抬眼看,丈夫楊革文正站在家門口衝著她們笑呢!
“喲,你怎麽回來啦?”小理吃驚地問。
“我不放心陶陶,跟處長請假了。”
這句話要是出自別的孩子爸爸之口,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楊革文能生出這般鐵漢柔情,實在是有些罕見。
喜悅和輕鬆在這一晚始終充溢著小理的心,甚至她一向不喜歡的客廳裏的那盞昏黃的小吊燈,在今晚也明亮了許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生活呀,多麽輕易地就可以讓人滿足啊!
這是身為母親的女人的通病,你快樂所以我快樂,你憂愁所以我憂愁,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要受孩子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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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理講到第五個故事時,陶陶沉沉地睡去了,她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小理晃了晃腦袋,努力驅趕濃重的睡意,悄悄來到陽台。她把沙鍋裏的藥湯倒出來,然後添上水熬第三遍。
“小理呀,不是說好不吃藥了嗎?怎麽又熬上了?”婆婆趿拉著拖鞋走進來,不滿地看著小理。
“哦,大夫說還得吃幾服。”小理把事先想好的理由說了出來。
“你到底是哪兒不舒服呀?”婆婆問。
“大夫也沒說是什麽病。”小理說,說完才發現自己是所答非所問。
“我同意你爸的觀點,你呀,就是缺乏鍛煉。”齊素清歎了口氣,說,“現在的女人啊,太嬌嫩了。報紙呀,電視呀,全是給女人編的廣告,一會兒讓女的補這個,一會兒又讓女的補那個。對了,還有什麽更年期——”齊素清擺了擺手,對報紙上的觀點蔑視到了極點,“過去的女人哪有更年期?起五更爬半夜,驢一樣玩兒命地幹工作,哪裏有時間過更年期,哪裏有心情過更年期呀?……”
一股股熱氣從沙鍋的邊沿鑽了出來,霧一樣一點一點地蔓延著,浸染著,把小理淹沒在那難聞的中藥味中。
齊素清絮絮叨叨地說著,小理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的身體已經被寒氣沁得冰涼,她的心則變成了一味中藥,和那些奇形怪狀的這個草呀,那個蟲呀的一起受著煎熬。
“這沙鍋多少錢一個?”婆婆指著新買的沙鍋問。
“十塊錢。”小理答。
“再加上煤氣費——”齊素清在腦子裏算著賬,“還不如吃成藥合算。”
“是。”小理說,臉上胡亂掛上一抹微笑。她的心裏在想,隻要藥能見效,不論發生了什麽,都值得忍受。
小理端著熬好的湯藥進了屋,革文已經脫衣服睡下了。
“哎,革文,快起來吃藥吧!”小理輕輕捏了捏革文的耳朵。
“哦。”革文醒過來,眼睛通紅。
“喝吧,大夫說,喝下這服就能見效了。”小理把藥端到革文嘴邊。
“還有多少服?”革文問小理。
“還有六服。”小理答。
“什麽?”革文吃驚地問,“還有六服?!”
“哎呀,隻要能好起來,六服不算多。”小理捏住革文的鼻子,溫柔地哄著他說,“好孩子,喝吧……”
把一切料理好之後,小理像一條歡快的小魚鑽進革文的被窩。
革文睡眼惺忪地嘟囔:“別鬧了,睡吧!”
小理摟住革文的脖子:“心情好,睡不著。”
革文拿開小理的手,閉著眼說:“你這人真是怪了,心情不好睡不著覺,心情好也睡不著。”
革文說得並不錯,隻是缺少些夫妻間應有的委婉和溫情,小理覺著委屈,又無從說起。不過,這是革文的一貫風格,他從來不會甜言蜜語,不隻是對小理,對誰都如此。
小理早已經不再為這些小事和革文計較了,她吻著革文的耳朵:“我想和你親熱,也可以試一試湯藥見不見效啊。”
革文的語調有所緩和:“改天再試吧,我這幾天實在太累了。”
“不嘛,不嘛。”小理撒著嬌,手摸向革文的身體,“我想了嘛。”
革文笑了,並沒有動,好像在開始一種漫長而未知的等待。
“你看,我……哎呀,這藥是不是假的呀?”一陣沉默之後,革文說。
“別急,再等等。”小理安慰著革文,並繼續著她的愛撫,可是革文毫無起色。
小理不甘心,她索性掀開被子,起身跪在革文的身邊,準備盡最後的努力。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楊金山的喊聲:“小理啊,以後熬完藥別忘了把陽台的燈閉了啊!”
小理緊張得抖了一下,連忙應了一聲。
可是,回應了楊金山之後,小理就再也沒有力氣做任何動作了。
她呆呆地跪在丈夫的身邊,黑暗中的她大睜著眼睛,她的眼神正如此時她的心,茫然而空洞。
革文伸出手捏了捏小理的胸,幾秒鍾之後,他的呼吸均勻起來——他睡著了。
小理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失敗了。她已習慣於將心比心地為這種失敗找出各種理由:革工作過於繁忙導致精力不夠,革文年過三十體力每況愈下,革文天性篤定坐懷不亂……這些理由總能說服小理平靜下來。
而今晚,在喜與悲之間找不到第三條出路,小理隻好淒愴地哭了。
做愛做愛,隻有做才有愛;而革文已經好久沒有和她做愛了,是不是愛就沒有了呢?
小理深深地歎息,歎息聲驚擾了革文。
“怎麽還沒睡?”革文迷迷糊糊地問,閉著眼睛的他不知道他的妻子仍然一動不動地跪在他的身旁。
小理連忙閉上嘴,把歎息咽了回去。
小理躺倒在床上,用被子溫暖自己冰涼的身體。
然後,她轉向女兒,一次次地撫摸女兒的小臉、小手、小腳丫,好像隻有這樣做,才能找到堅定和勇氣。
忽然,陶陶格格笑了兩聲,翻個身又睡了。
小理想,幾天前,自己還信誓旦旦地說,隻要能讓陶陶不哭不鬧,她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就在昨晚,孩子還在睡夢中抽泣呢,而今,她不哭了,也不吐了,還有什麽比女兒的平安和快樂更重要?
福不雙至。孩子的問題解決了,又去奢求丈夫的柔情,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笑容浮現在小理的臉上。
小理終於舒坦地睡去了。
7
王小理最大的本事就是掩飾自己。
無論內心多麽頹唐,外表仍會保持鮮亮可人,這是她從小練就的本領。
她對童年的最初記憶,是母親高舉著一把菜刀追得父親滿屋子奔逃。
第二天,左鄰右舍看到小理都要小聲問一句:“你爸你媽昨晚又幹仗了?”五歲的小理會若無其事地搖搖頭,然後繼續和小夥伴做遊戲。
小學四年級,小理在公園義務勞動。在樹陰下拔草的時候,竟發現遠處的長椅上,父親正靠在一個姑娘的肩上。小理呆了片刻,便彎下腰拚命地幹活了。
小理沒告訴任何人,直到今天。
誰也不告訴,誰也不知道。
“噗——”小理時常深吸一口氣,再鼓圓了兩腮緩緩將其呼出,仿佛呼出了她心靈超載的那部分沉重。
現在,小理走在上班的路上,臨進校門的時候,再次重複著這個習慣動作,她不想把昨晚的喜悅和哀傷帶進辦公室。
小理右手拎著別致的漆皮手袋,身穿玫瑰紅的羊絨大衣,神清氣爽地向每一位熟人點頭問好。
不時有人走出去挺遠了,還回過頭真心真意地補充一句:“小理,你的氣質越來越好了。”
走近辦公樓的時候,小理對著海藍色的單反射玻璃瞥了瞥自己的身影。當她收回目光,撩開厚厚的棉門簾時,鄭好幽靈似的出現在她麵前。
“死丫頭,你想嚇死我呀!”小理驚呼。
鄭好背著雙手,不說話,隻是燦爛地笑,露出小小的白白的牙齒。
“哈,怪不得一大早就在這裏亮相造型,原來是穿了一件新衣服!”小理打量著鄭好說。
“去你的,我哪有王小理小姐漂亮呀!”鄭好伏在小理的肩上,摟得她喘不過氣。
小理狠狠戳鄭好的後背,“正經點兒,好不好?”
算上鄭好和王小理,校報一共有四個人。主任毛福寧四十五歲,唐一鳳大姐四十歲,鄭好最小,比小理小四歲。
王小理有好幾個好朋友,除了鄭好,都是她少女時代的同學。
小理最鍾愛鄭好。鄭好就像她的親妹妹,甚至她們比親姐妹還要投緣。鄭好很注意修飾自己,也很相信小理的眼光,添置了新衣服,先要征求一下小理的意見。
但是,今天王小理可沒時間欣賞鄭好的新裝。因為,毛主任昨天在談話末了為小理布置了緊急任務——為黨委王書記寫出兩千字的講話稿,小理必須立刻投入工作。
小理是校報四個人中惟一學中文的,文筆最好,主任已習慣於“降大任於斯人”;再說,她這一段的工作的確不用心,也想盡快立功贖罪。
寫講話稿,開頭是最難的,調子太高了太低了都不行。每次寫這種稿,小理都屏息靜氣地把自己想像成當事人,與台下的聽眾坦誠交談。所以,她筆下的文字既煽情,又不讓人反感。
如果不是手機鈴鈴作響,她差不多已經把開頭寫完了。
手機那端傳來牛老師呼哧帶喘的聲音,“陶陶媽媽嗎?孩子病了,趕緊過來吧!”
8
陶陶的小臉燒得像大紅蘋果,哐哐的咳嗽聲像棒子一樣敲打著小理的心。
兒童醫院人滿為患,每個患兒都像小太陽一樣被親屬們圍著。大夫們不耐煩地一遍遍大聲喊:“家屬出去等,家屬出去等!”
小理抱著病貓一樣的陶陶等了好久,才被大夫喊到名字。
“怎麽了?”大夫打開病曆本,擺出做記錄的架勢,斜眼盯著陶陶。
“發燒,咳嗽。”小理答。
“多少度?”大夫還是斜眼盯著陶陶。
“沒量。”小理答。
大夫把冰涼的聽診器往陶陶的腋下一塞,陶陶立刻打了個激靈,隨即大哭起來。
大夫皺皺眉:“到隔壁量體溫去。”
當小理看到體溫計上顯示的數字時,她的頭嗡地大了,連忙給革文打電話。
革文沉默了一下,隨後就平靜地說:“別大驚小怪的,我小時候燒過四十二度呢!”
四十二度都活過來了,四十度怕什麽呢?革文並沒有別的意思,他以為這樣說最能安慰小理焦急的心情。
“你到醫院來好不好?我好害怕啊。”小理小聲求他。
“不行,我正和人談話呢。你受累了。”
懷裏的陶陶又咳嗽起來,小理隻好把電話放了。
大夫開了一大堆單子,小理心急如焚地抱著孩子透視、驗血、做試敏……
陶陶一直在號哭,紮點滴時連蹬帶踹,嘴裏不停地央求:“阿姨呀,慢點兒呀,疼呀!”護士連紮了兩針,都沒成功,鮮血染紅了孩子手腕下的白色棉墊。
紮到第三針時,小理急了,“你的技術是不是有問題?”
小理的話音未落,護士就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嚷嚷:“一百個孩子也沒有一個這麽瘦的,連血管都找不著,你還好意思怪我!”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刺中了小理的心,她疼得說不出話。
第四針總算成功了。陶陶眼淚汪汪地看看小理手中的點滴瓶,突然不哭了。
“寶寶乖啊,寶寶勇敢啊……”小理高舉著點滴瓶,哄著陶陶,慢慢地往觀察室的方向走。
小理一間一間地尋找,每間觀察室都躺滿了孩子。
“媽媽,我累,我累。”陶陶澀著眼睛小聲說。
“哦,好寶寶,堅持一下,咱們就要勝利了!”小理這才注意到,別的孩子都被媽媽抱在懷裏,點滴瓶則由爸爸舉著,而陶陶……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小理才找到了一間稍微寬鬆的屋子。
小理脫下羊絨大衣,鋪在觀察室的長椅上,小心翼翼地把陶陶放在上麵,又用大衣的另一半給孩子蓋好。
陶陶哭累了,立刻閉上眼睛睡著了。
小理輕輕蹲在女兒的身邊,冷得抱住雙肩。
小理就那樣蜷縮著,她凝視著女兒紅彤彤的小臉,傾聽著女兒急促的喘息,撫摸著女兒血跡斑斑的小手……護士的話再次在耳邊轟鳴。
小理連忙埋下頭,淚水奪眶而出。
女兒為什麽會這樣?女兒為什麽會瘦小?
一切該從小理的母親說起。
如果沒有她,小理就不會認識楊革文,更談不上有陶陶了。
這樣的結論也許別人不理解,但對小理而言,她所有問題的根源的確要從母親說起。
9
小理的母親叫劉鳳琴。
劉鳳琴生下來七天就被丟棄在一個四合院的門口,被不能生育的小理姥姥撞見後歡天喜地地抱回了家。從此,劉鳳琴就成為養父母的掌上明珠。
劉鳳琴十歲的時候,從鄰居的嘴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大哭大鬧著要出走,養父母雙雙跪下苦苦挽留。怕再起風波,他們毅然遠離故土,對女兒也越發嬌生慣養,百依百順。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劉鳳琴的父親母親雙雙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在獄中,母親突發心肌梗塞猝然離世,父親也不堪重刑自盡了。
十九歲的劉鳳琴當時正在上山下鄉,噩耗傳來,在地裏插秧的她一頭就栽了下去。本來就與同伴們不太和睦,再加上是“反革命子女”,劉鳳琴受盡了歧視和汙辱。
劉鳳琴長得漂亮。她超群脫俗的臉蛋、雪白的皮膚,以及有胸有腰的身段讓人們越來越有理由相信關於她身世的傳說——她是一個舞蹈演員的私生女。
劉鳳琴的形象與她所處的環境極不諧調,她就像一隻在一群髒兮兮的母雞中傲然獨立的丹頂鶴。
劉鳳琴的美貌為自己招來了女人的嫉妒,也為自己贏得了眾多自以為強壯的男人的保護。
小理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小理的父親叫王愛軍,是理工大學畢業後分配到農村公社的大學生。在公社幹部中格外出眾的王愛軍對在知青男女中格外出眾的劉鳳琴一見鍾情。
王愛軍的追求簡單而大膽。他先是想辦法獲得了對劉鳳琴所在支隊的領導權,把最輕的活計分給她幹,然後就開始了直截了當的關懷和體貼。
王愛軍是孤苦伶仃的劉鳳琴的救命稻草。
不僅如此,王愛軍的方式也很讓劉鳳琴受用。他哄著她,看她的臉色行事,如同她的養父母。
劉鳳琴是王愛軍生命中的第一個,王愛軍也是劉鳳琴生命中的第一個。
在那個閉塞蒼白的年代,一切都必須明晃晃地屹立著,連假話都會變得堂而皇之;於是,在不存在其他任何誘惑的條件下,男與女的關係就成為世界上最神秘、最難以突破的關隘。
若幹年之後,在這個早已經變得光怪陸離的世界上,好多在那個年代締結姻緣的夫妻們都會幡然醒悟——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愛情,有的隻是性欲、好奇心,以及權衡了彼此的政治麵貌、家庭成分之後倉促領取的一紙婚書。
王愛軍和劉鳳琴就是那千百對夫妻中的一分子。
但是,王愛軍是真心喜歡劉鳳琴的。他喜歡她單純的樣子,紮著兩根大辮子,稍不順心就撅起嘴巴,連發脾氣也比別的姑娘好看。
劉鳳琴在王愛軍心中至高無上的美麗,引發了這個男人最原始的情欲。
生來有些靦腆的王愛軍控製著自己,盡管他不知這種控製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終於有一天,王愛軍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卑微的自己獻給高傲美麗的劉鳳琴,讓他永遠地屬於她,而她也永遠地屬於他。
劉鳳琴痛得扇他的嘴巴,掐他的肩膀。王愛軍邊吻著劉鳳琴邊哀求:“鳳琴,我想死你了,把我給你吧,你要了我吧!”
劉鳳琴住了手。
她不知道,在“要了”王愛軍的同時,她也把自己給他了;她更不知道,她的“給”比王愛軍的“給”更珍貴,更聖潔,那是女人一生惟一的一次,同生命一樣,去了便永不複來。
在荒山野地的草垛子邊,兩人滾來滾去,分分合合。最後,滿頭是汗的王愛軍死死抱住滿身草屑的劉鳳琴,“哦,我是你的了,我是你的了。”
劉鳳琴被殷紅的鮮血和一連幾天的疼痛嚇壞了。她開始躲著王愛軍,不許他碰她。
意猶未盡的王愛軍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他為自己的急躁後悔不迭,他急得病倒在炕上,發著高燒,說著胡話——胡話裏都是一個姑娘的名字。
10
“第一次”以後,劉鳳琴總覺得悵然若失,那毫無快感的男女之事讓她時時生出恐懼和惡心。她認為大家都是一張平整光滑的白紙,惟獨她在瞬間便被戳得千瘡百孔,她怎麽也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一向高傲的她變得沉默寡言沒命地幹活,動輒大發脾氣。
可是,劉鳳琴發現,身邊少了王愛軍,她的日子卻更加難熬了。
知青們覺察出了她和王愛軍的疏遠,風言風語地傳說她被王愛軍睡過之後又被甩了。那些年輕好事的男女們懷著說不清的情緒,想盡一切辦法捉弄她。
一天早上,醒來的劉鳳琴發現被子上多了一張黃乎乎的紙殼,拿到手裏一看,上麵是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抱在一起的畫麵。畫是用粗粗的鉛筆畫的,有幾處還故意用橡皮蹭得黑黢黢的。
在畫的最下麵,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王愛軍操劉鳳琴。
劉鳳琴把紙殼撕得稀巴爛,死命地用頭撞著炕沿。她想號啕大哭一場,又生恐讓人聽到。於是,在把自己撞得頭昏眼花之後,她把右手的中指伸進她那白玉一般的兩排牙齒之間,直到指上流出的鮮血淌出她的嘴角。
她想死,卻下不了狠心;而活下去,又害怕眾人的眼光。劉鳳琴陷入了巨大的孤獨和恐慌。
幾天之後,仍然在那個草垛子邊,劉鳳琴的心軟了。
她和王愛軍抱在一起,兩個人都委屈得痛哭。
然後,劉鳳琴狠狠地拽著王愛軍的頭發,把他拖進自己的身體。
仍然痛,但終於沒有血;仍然沒有快感,但終於不再反感。
可是,劉鳳琴懷孕了。
王愛軍恨不得立刻死去來逃避這難堪,他從鄰村找來了赤腳醫生。“第二次”讓劉鳳琴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男女之事的結果就是疼痛加鮮血。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王愛軍口挪肚攢的二十元錢並沒有堵住赤腳醫生的嘴。
公社的領導鄭重地將兩人找到一起談話,命令他們立刻結婚。
匆匆結婚的劉鳳琴和王愛軍開始了日複一日的廝守,也開始了彼此的真正了解。
做完流產手術的劉鳳琴冷漠任性,不解風情。在一次次遭到拒絕之後,王愛軍的愛情和耐心消失殆盡。
不變的是,劉鳳琴依然單純。
那年月,沒人告訴她“安全期”,也沒人發給她“避孕套”,王小理就是她和王愛軍“第三次”的產物。
這一次,讓劉鳳琴產後大出血,並陷入極度的虛弱;也是從這一次之後,劉鳳琴患上了罕見的性生活恐懼症。
她會在那個時候疼痛不已,之後還要蹲在地上把肚子裏的東西吐個精光……
11
王小理八歲的時候,劉鳳琴的父母落實了政策,一家三口順利返城。
政府給劉鳳琴發了一千元錢,並把王愛軍安排在區政府任企管科科長,把劉鳳琴安排在一家小百貨商店做庫房保管員。
新的環境,新的生活,惟一不變的就是夫妻二人的敵意和仇視。
三十歲的劉鳳琴堅持和女兒同住,與王愛軍分居。
小理常被父母的低聲爭吵弄醒。
“鳳琴,過來。”父親拽母親的胳膊。
“不。”
“過來。”
“滾!”
“你真的不想?”
“不想。”
沉默。
“我會注意,讓你好過一些,行嗎?”父親呆呆地看著母親,聲音中透著無奈和滄桑。
“不,不行!”母親突然坐了起來,聲音也放大了。
於是,漆黑的屋子裏頓時響起母親的啜泣,父親的歎息。
小理童年中的每一個黑夜都被她的父母罩上了一層沉重和哀傷的色彩,她對童年的全部記憶就是自己對各種食物的向往和父母之間無休無止的打鬥。
話不投機、大打出手已經成為王小理父母的家常便飯。
劉鳳琴聲嘶力竭地喊:“大流氓,大流氓!”
王愛軍狼一樣撲上去,撕扯著她的頭發叫:“狗屁不懂的臭娘兒們,怪我當初瞎了眼!”
一直躲在被子後麵渾身發抖的小理雖然不太懂父母究竟在爭論什麽,但她知道他們是在用最難聽的髒話攻擊對方。
保護母親,勸阻父親,就這樣,在一次次的保護和勸阻中,王小理長大了。
孩子是一棵小樹苗,父母好比陽光和雨露,即使是短時間的照耀和滋潤,也將溫暖他的一生。
可是,對於在淒風苦雨中長大的王小理來說,無助和傷感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一種慣性,存活在她的身體中,讓她永遠也快活不起來。
這不是危言聳聽——家庭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是致命的,尤其是對一個女人。
12
幼小的王小理分外懂事孝順。為了維持家庭的平靜,她時刻做著艱辛的努力。晚飯後,她常一個人出去玩,把空間留給劉鳳琴和王愛軍。可是,不論小理什麽時候回來,夫妻倆不是在吵,就是各占一屋,互不理睬。
一次,學校組織學生看電影,小理特意多買了兩張票。她捏著三張電影票,逐個兒地問班裏的同學,終於把他們一家三口的座位調到了一起。
整場電影,小理一直悄悄地觀察爸爸和媽媽。她多希望電影永遠也不要結束。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父母除了變本加厲地廝打,還把戰火燃向小理。母親說小理的口頭語是:“你看你,和你那缺德爹一個樣。”父親說小理的口頭語是:“要是沒有你,爸早就休了她了!”
草垛子邊的柔情蜜意已成過眼煙雲。
然而,男人和女人的承受力是不一樣的。經過多年的磨難,王愛軍依然年輕英俊,溫存儒雅。他有聰慧的頭腦和超前的市場眼光,偶爾泛舟商海,也會撈上來可觀的財富。走到哪裏,都能博得各式各樣的女人的喜歡。
劉鳳琴的境遇卻每況愈下,所在的百貨商店瀕於破產,昔日的年輕貌美成了明日黃花,她徹頭徹尾、由內到外變成了一個極不可愛的家庭婦女。
隨著王愛軍歸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劉鳳琴經常到丈夫的辦公室哭鬧,然後被王愛軍的同事強行送回家。後來,她則幹脆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女兒身上。
小理小心翼翼地討好父母,不僅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還主動包攬了大部分家務。可心情不好的母親動輒因為桌子沒擦幹淨,被子沒疊好,菜做得不可口等等,痛打小理。
她不許小理報考外省的大學,小理無奈選擇了離家最近的學校;她不許小理住校,怕女兒被壞男孩盯上。
可是,小理大三的時候,她突然四處求人給女兒介紹對象。
麵對小理的疑惑不解,劉鳳琴狠狠地說:“早點兒找,多挑幾個,別像我,糊裏糊塗嫁錯了人。”
可是,劉鳳琴哪裏讓女兒“挑”啊!
第一次“看對象”,男方是鄰居介紹的一個在大學裏當輔導員的小夥兒。個子和小理一般高,不善言談;一和小理說話,就緊張地低下頭,好像小理是個難以正視的醜八怪。
劉鳳琴欣喜地對小理說:“我看就這麽定了吧!模樣一般有啥不好,你爸長得漂亮,白骨精們都愛勾引他;能說會道有什麽用?想當初你爸就是用花言巧語迷住我的。”
二十年過去了,劉鳳琴已經忘記,她從小就是在“花言巧語”中長大的,她最受用的就是“花言巧語”了。
母親逼著小理每周與男孩約會一次,稍有不從,就要挨耳光。
13
兩個月之後,母親的同事把楊革文領進了家門。劉鳳琴與楊革文嘮了一個多小時,楊革文有問必答,侃侃而談,劉鳳琴被震住了。楊革文走後,劉鳳琴沉默了好久。
最後,她來到煩亂不堪的小理身旁:“姑娘,依我看,這小子比那個好多了,還是跟這個吧!”
小理哇的一聲哭了,她瘋了似的喊:“你快滾出去,我受夠了!”
劉鳳琴先是呆了一下,然後拿起笤帚向女兒打去。“你這王八犢子,不知好歹的東西,我不是為你好嗎?等你年紀大了,上哪兒找好小夥兒啊,弄不好就嫁個像你爸這樣的!”
對於父親的濫情,小理本來是和母親一樣深惡痛絕的。
可是,父親變成這樣,與母親難道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嗎?
“我爸怎麽了?我爸還不是讓你逼的?”長這麽大,小理第一次頂撞了母親,也是第一次站在父親一邊。
笤帚狂風暴雨般打在小理的臉上,她疼痛難忍,無法呼吸,多年的委屈像洪水一樣淹沒了她的理智。她反抗了,與母親打成一團,劉鳳琴將小理的耳朵抓得鮮血直流。
小理一邊招架著母親,一邊往門口逃。她飛快地開了門,可是,劉鳳琴卻死死拽住她的衣領。小理一口咬住了母親的手背,在劉鳳琴的尖叫聲中,小理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小理用盡所有力氣向前奔跑,突然,她的眼前閃過許多金色的星星,然後,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小理發現自己躺在一塊草坪邊的木椅上,身旁站著一對老夫婦。看到小理醒過來,他們如釋重負地笑了。
小理謝過了兩位善良的老人,然後,獨自傷心。
小理仰頭看天上的星星。
人同星星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這是天定的;想要改變位置,想要改變天意,就要像流星一樣隕落。
小理仔細回憶著革文的臉,很清秀,很和善,一點兒也不讓人討厭。
也許母親說得有道理,楊革文看上去比那個小夥子強多了。
想起那個小夥子,小理的心一陣陣難受。他真是個老實憨厚的人,可是——他的狐臭也太嚴重了。有幾次,小理幾乎都要吐了。
她實在受不了,就告訴了母親。可是,到現在小理也弄不明白,為什麽母親非要一口咬定聞不到那股刺鼻的氣味。
楊革文長得很幹淨,而且在送他出門的時候,小理特意嗅了嗅,好像嗅到了校園裏的大學生們踢完足球之後身體散發出的那股男子漢特有的味道。
唉,嫁誰不是嫁呀,她有些淒楚地對自己說。
劉鳳琴稀裏糊塗地結婚生子,又自作聰明地早早把稀裏糊塗的女兒送進了婚姻的大門。
小理還沒畢業,她就四處占卜,為女兒選定了“良辰吉日”,小理的結婚登記手續幾乎是和上班報到手續一起辦完的。
劉鳳琴並不懂得,婚姻是一次長跑比賽,上場的人需要有足夠的體力、耐力、智力和心理準備。當年根本不具備這些的王小理如今已經疲憊不堪,她時常問自己:“我還能跑多遠?”
14
小理出嫁的那一天,劉鳳琴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婆媳相處,是兩好軋一好,你把家務包下來,伺候好他們三個人,誰也不會小看你。”
劉鳳琴沒有與公婆相處過,她隻是把想像的結論灌輸到女兒的頭腦中。
出於天性中的善良,出於對母親的一貫遵從,小理認真地按照母親的叮囑去做了。
新婚第二天,她就早早起床下廚房,公公楊金山和婆婆齊素清聞聲跟了進來,連聲讓小理進屋。小理笑著說:“爸,媽,我是小輩,多做家務是應該的。”
“那我們給你打下手吧。”婆婆說。
打下手?小理為難了,熬點兒粥,熱熱饅頭,三個人忙豈不是小題大做?
小理開始淘米,餘光中,她發現公公一直在盯著水龍頭。抬頭看他,他就立刻把目光移向別處。
婆婆終於說話了:“小理呀,淘米水別倒,留著洗碗吧。”邊說邊拿過來一個髒兮兮的鋁盆。
公公的表情隨之恢複了正常,給小理講起淘米水的妙用來。
小理把鍋坐在爐具上,點燃爐火。公婆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小理感到脊背發熱,預感自己一定又做了不妥的事情。
果然,楊金山又開始了“現場教學”:“小理呀,晚報上說,爐火隻要舔到鍋底就行了,再大了就是浪費。”
齊素清趕緊接過話頭:“我和你爸是苦出身,又當了一輩子工人,比你們知識分子會過日子,你別多心。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會過日子也不行呀,拿啥供革文念書,拿啥給你和革文結婚呀!你爸為了這個家呀,一輩子也沒錯花過一分錢。你們結婚那兩萬,不都是這麽一點一點地摳出來的嗎!”
“媽,能不能不把錢掛在嘴上?”革文說。
“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讓你們向你爸學習,一門心思過日子,別幹別的。”
小理和革文結婚的那天,王愛軍正焦頭爛額地與一個女人打“金錢仗”,被那個女人反鎖在家裏,錯過了小理的婚禮;而已下崗在家,手頭拮據的劉鳳琴隻拿了一千元錢給小理做陪嫁。
如今,婆婆能拐彎抹角地敲打小理,已是很有涵養了。
小理連連點頭稱是,盡管心裏翻江倒海了好半天。
從這一天起,王小理就成了楊家的小保姆。
最開始的時候,楊金山和齊素清還時常圍在小理的身邊,一副領情道謝的模樣;兩個月之後,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楊金山的腰椎病和齊素清的頸椎病似乎越來越重了,他們在屋子裏扶著腰,揉著脖子走來走去,還常常伴著聲聲歎息。
“爸,媽,到醫院看看吧。”小理說。
“唉,要看好這慢性病得多少錢啊!”齊素清說。
“我和革文出錢,你們去看看吧。”小理是真心的。
楊金山和齊素清對視了一眼,說:“我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哪能拖累你們呢。”
因為不喜歡自己易感而脆弱的性格,小理特別欣賞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公公婆婆動輒自憐自艾和老態龍鍾的姿態如雲似霧地包裹著小理,令她原本不明朗的心境更加灰暗,時不時地滋長出若有若無的壓抑和惆悵。
其實,老兩口的病情本沒有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嚴重,他們隻是希望得到晚輩由衷的同情,而且為自己“不事家務”做出最有說服力的解釋。當然,他們這樣做之前也許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策劃,但這樣做的確獲得了他們想要的效果。
於是,當小理早晨稍微晚起的時候,門外會響起齊素清病懨懨的呼喚:“小理呀,早上吃什麽?”
家裏來了客人,老兩口會唉聲歎氣地講一大串“身體完蛋了”、“老了不中用了”及其他類似的話,然後再誇上幾句:“多虧了兒媳周到孝順。”
有一次,小理晚上加班,七點鍾到家,幾口人還沒做晚飯。齊素清一見小理回來立刻起身說:“這家裏要是沒有俺們小理還真不行,誰都想不出該吃點兒啥。”盡管婆婆在“小理”之前加上了“俺們”,可小理的心裏還是冷颼颼的。
後來,連小理周到細致的服務也很難讓公婆滿意了。公公喜歡吃硬米飯,婆婆喜歡吃軟的;公公愛吃魚,婆婆嫌有刺;公公喜歡醬油,婆婆喜歡陳醋;公公說用洗衣粉能生皮膚癌,婆婆說用肥皂洗不幹淨;公公說擦地板前應先用笤帚掃,婆婆說直接用抹布擦才衛生……
再後來,楊金山和齊素清幹脆就對小理“高標準嚴要求”了。楊金山要求小理做菜時別打日光燈,點抽油煙機上十五度的小燈就可以了;齊素清告誡小理純毛地毯易生蟎蟲,必須一星期抱出去暴曬一次;楊金山主張早餐必須多樣化,隻吃饅頭小菜是會營養失衡的;齊素清要求垃圾袋必須一天一倒,免得汙染屋中的空氣……
日子就這樣,無所謂悲,也無所謂喜,在鄰裏和同事們羨慕和讚許的目光中飛快地流逝了。
唐姐常訕笑著向小理打探:“和老人過,不交夥食費,又能吃上現成的,你多省心啊!”
居委會的老太太還把“五好家庭”的小牌子掛在了楊家的大門上。
而小理青春的快樂卻真真切切地被這樣的好日子一寸寸地剝奪了。
15
楊金山和齊素清酷愛看電視。
齊素清在臥室中看各種電視劇,楊金山在小廳裏看球賽和新聞。兩台電視馬力十足,鼓樂齊鳴,房間就成了電影院。
小理努力讓自己適應在電影院裏心無旁騖地過正常的夫妻生活。
可是,能不旁騖嗎?
常常的,她和革文剛剛開始前奏,球迷楊金山的呐喊聲就響徹耳畔。有幾次,小理不得不讓革文停下來,“等他們睡了,咱們再接著來,好嗎?”可當屋子終於靜下來的時候,革文和小理也睡熟了。
小理不是與老人格格不入又毫無同情心的兒媳婦,楊金山和齊素清也不是像劉鳳琴一樣動輒打罵的粗暴長輩。而劉鳳琴習慣於痛痛快快地強迫,楊金山和齊素清則一點一點地和平演變,讓你最終不得不麻木地就範。
在並不頻繁的毫無歡娛可言的性生活中,小理竟然懷孕了。
那一次小理記得很清楚。
很少有興之所至、不能自已的時候,都是像采取軍事行動一樣,先看敵人動靜,再衡量我方兵力,然後慎重出擊,所以,和革文的每一次小理都記得很清楚。
確切地說,是和革文每一次的事前準備她都記得很清楚。就像每天的晚飯,做飯的辛苦削弱了她吃飯的甘甜。
那天是星期天。
公婆一大早就去醫院看望一個老相識。
革文在睡懶覺。
小理收拾完屋子,斜倚在沙發裏,由內而外地感到放鬆。
許久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安靜了,這安靜讓小理歡喜得無所適從。
“爸媽呢?”革文從臥室出來了,揉著睡眼問。
“孫姨肝癌晚期了,他們去看望了。”小理答。
革文驚訝地環顧著四周,“這麽說,家裏就剩下我們了?”
“多難得啊!”小理問革文,“咱們做點兒什麽?”
“那還用問嘛!”革文一把摟過小理,“總算有這麽一次天不怕地不怕的機會了!”
小理認為革文說得有道理,立刻鎖上了她和革文的房門,一切就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初秋的陽光透過窗簾傾灑在小理和革文充滿活力的軀體上,他們漸漸投入。
“今天幾號了?是不是應該——”革文抬頭搜尋著日曆。
“省點兒時間吧,一會兒他們該回來了。”小理用力把身體迎向革文。
他們努力珍惜著這一次。
門外傳來鑰匙旋轉門鎖的聲音。
小理和革文停了下來,麵麵相覷,革文閉上眼睛,竭盡全力地完成了最後的衝刺。
“這大白天的,鎖什麽門啊,把門廳整得黑洞洞的!”小理聽到公公的說話聲。
革文像接到急令的消防兵一樣迅速地穿衣下床,把小理反鎖在屋子裏。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革文很尷尬。
“怎麽的,死在外頭你就樂了?”楊金山很不友好。
“唉,你孫姨上星期就沒了。”齊素清在哭。
此時此刻,可愛無比的陶陶已經在母體中開始孕育了。
小理時常覺得對不起女兒,生命是莊嚴的,而女兒的誕生實在是過於隨便和匆忙了。
小理並不知道她的誕生比女兒的誕生還要隨便許多。
有什麽樣的母親就有什麽樣的女兒,女兒是母親命運的延續。劉鳳琴煞費苦心的安排帶給女兒的仍然是與她大同小異的命運。
畢竟,她們都是女人。
女人的身體決定了她們躲也躲不掉的責任。
比如現在,革文可以照常工作,而小理卻必須忍著心痛、困倦和寒冷守在生病的女兒身邊。
有了責任的女人就多了心事,多了心事的人就要比沒有心事的人活得累。
16
從醫院回來,已近黃昏,陶陶仍是高燒不退,像一隻打蔫兒的小瘟雞一樣委坐在床上。
公公和婆婆從外麵回來,在門口看到小理的鞋,奇怪地衝屋裏喊:“小理,回來這麽早?”
想到晚飯還沒做,小理立刻有些緊張,她急急地出來解釋。及時的解釋和表白對楊家二老來說,從來都是絕對必要的。
夜色漸濃,革文不見蹤影,陶陶的溫度不見一點兒下降。
“爸媽,我還得帶陶陶回醫院。”小理說。
“別大驚小怪的,小孩有病發燒是正常的。”齊素清摸著陶陶的頭說。
“發燒是正常的,發高燒就不正常了。”小理板著臉為女兒準備穿戴。
齊素清出去喊楊金山,兩個人低低地說了一會兒,又雙雙來到小理麵前。
“用我跟著去嗎?”楊金山小心翼翼地問。
小理不語。
楊金山瞅瞅齊素清:“孩子不能有啥事吧?”
“能有啥事?!你忘啦,你‘大幹三十天’那陣子,革文得了肺炎,燒到四十二度啊,不全是我一個人伺候好的!”齊素清看著楊金山,指桑說槐:“一天到晚啊,自己沒病找病,還要往孩子頭上安毛病。”
小理抱著陶陶衝出了家門。
化驗、照相、等片子……午夜時分,大夫嚴肅地告訴小理,孩子得了急性支原體肺炎,兩個肺葉布滿了陰影,病情十分嚴重,必須立刻住院注射紅黴素,白天注射的青黴素根本不對症。
第二天一早,革文和父母先後趕來。小理始終不講話,他們也不好意思開口,隻是訕訕地逗弄著陶陶。
“為什麽你們誰也不來,隻把我和媽媽扔在這兒?”陶陶問。
“昨天晚上,爸爸單位有件急事,必須要爸爸親自來做;做不完的話,是要被領導打屁股的。”革文捏著陶陶的臉蛋,邊說邊用餘光瞧著小理,期待著小理的諒解。
“那爺爺奶奶呢?”陶陶又問。
“爺爺奶奶這不來了嗎。”楊金山和齊素清湊上前去,爭著親陶陶的小臉。
陶陶一把推開他們,撅著小嘴說:“你們肚裏沒有我,也沒有媽媽。”
小理抱起女兒走到窗前,她用指甲在厚厚的冰花上畫出一隻隻小動物,陶陶欣喜地拍著小手,親著小理說:“媽媽,我隻跟你好。”
女兒還不到四歲呀,就做起了媽媽的貼心小棉襖!
“小理,你畫得挺好啊!”革文走過來,心虛地瞟著小理。
“出去。”小理低聲說。
“我昨晚加班,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了,又累又困,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天亮。”革文小聲說,“你受累了啊。”
“出去!”小理瞪起雙眼盯住革文,大吼了一聲。
17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雖然陶陶已經脫離了危險,但她的體溫仍停留在三十八度五左右,而且咳得很厲害。
兒童醫院的觀察室人滿為患,小理幹脆給孩子辦理了“家庭病房”。也就是說,每天多花二十元,護士就會上門服務。
來紮點滴的護士約莫二十歲,姓丁,挺漂亮。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小理衡量美的標準變成了——年輕的就是漂亮的。
家裏來了生人,小孩子是最感興趣的。陶陶好奇地盯著丁護士的臉,同時又戒備地看她的舉動。當丁護士脫去了大衣,露出了白大褂時,陶陶立刻惶恐不安起來。
等到看見了護士手中的針管,陶陶就全明白了。她立刻滿屋子地奔逃起來,楊金山和齊素清一邊氣喘籲籲地和小理一起抓陶陶,一邊喋喋不休地哄勸著。
丁護士直了直腰,說:“二老先出去吧,我和孩子媽媽足夠了。”
紅黴素刺激胃黏膜,半個小時之後,陶陶就幹嘔起來。楊金山在屋中踱來踱去,一遍一遍地慨歎:“醫學這麽發達,就不能改良一下紅黴素?全世界多少大夫呀,就知道收紅包,怎麽沒人想著幫老百姓解決問題?”他越說越憤慨,到最後連看丁護士的眼神都不對了,好像丁護士就是那些混蛋大夫的同謀。
楊金山的議論和牢騷總是特別多,尤其是在全家圍坐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在他眼裏,好像南朝北國、古今中外的很多人——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罷,都曾經是他的仇人。他一會兒慷慨激昂地數落美國總統到處裝蒜;一會兒咬牙切齒地大罵剛被判了死刑的腐敗分子;一會兒抱怨居委會的老太太收了那麽多衛生費,院子還像個垃圾場;一會兒抖著手用筷子點著盤子裏的芸豆,指責現在的菜農黑了良心,隻顧用化肥,把蔬菜熏得騷烘烘的變了味兒……楊金山情緒激動,言辭激烈,唾沫星子和嘴裏的飯粒兒一起往外噴著。
有的時候,陶陶會驚恐地躲進小理的懷中,撲閃著眼睛怯怯地看著爺爺,以為爺爺在和大家吵架。
齊素清的右手始終沒離開陶陶小小的脊背,當當地捶著。嘔吐是很難挨的,一隻堅硬的拳頭在後背上猛砸就等於雪上加霜。
小理小的時候,劉鳳琴就是這樣做的,小理知道那難受的滋味。
其實,嘔吐的人隻希望有人能端著一杯不冷不熱的溫水,靜靜地等著他吐完,再把漱口水遞上。
此刻的小理也很想這樣安撫女兒,但她不能動。她必須看好孩子的手,手一動,針就動,針一動,周圍的肌肉就會腫,那會很疼,而且前功盡棄,得換地兒重紮。
針紮在陶陶的手上和紮在小理的心上是一樣的。小理怕女兒疼,也怕自己疼。
18
小理心猿意馬地在辦公室中發呆,仿佛仍置身於無比喧鬧的家中。奶奶是親奶奶,爺爺是親爺爺,可為什麽就是讓人不放心呢?
小理不知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道兒,帶孩子也是一個大有學問的工種,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尤其是隔輩的老人。
而楊金山和齊素清是能安下心來帶孫子的人嗎?
在陶陶上幼兒園之前,一直是爺爺奶奶帶著的。在年輕的孩子媽媽們羨慕的目光中,隻有小理清楚,公婆為她帶孩子實際上意味著她要同時麵對三個孩子——一個是還不懂人語的陶陶,兩個是什麽都懂,卻比兒童還要難纏的老小孩。
那段日子,無論是楊金山、齊素清,還是王小理,都疲憊不堪。
每天中午,小理都要趕回家中為三個孩子做飯。在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中,楊金山一五一十地向小理匯報:“八點的時候,陶陶吃了十五粒奶豆,九點的時候吃了六根咪咪薯條,十一點的時候吃了半塊巧克力,剛才又吃了三分之二的雪糕……”
惟獨沒吃飯。
等三個孩子吃上午飯的時候,小理通常該去上下午班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半。之後的結果是陶陶逐漸喪失吃飯的意識,小理則落下嚴重的胃病。
兩個老小孩同時也具備著孩子的顯著特點。如,喜歡多次受到表揚,為此,小理每天都要連聲稱謝,否則他們就要若有所失;喜歡向家長拐彎抹角地討價還價,為此,小理常常要花上幾十元錢給予及時的犒勞;喜歡在累了的時候鬧情緒,為此,小理要忍氣吞聲,笑臉相迎。
結果,小理為這些瑣事付出的代價是——心裏總是沒底,終日心事重重。
為了安心工作,小理毅然把孩子送進了幼兒園,可是沒想到孩子這麽快就生病了;生病了不要緊,還要至少在家休養半個月。
一想到孩子像以前一樣,在家裏吃著一堆一堆的零食,那種剛剛平息了不久的心事重重立刻又回到了小理的身體中。
小理無法阻止胡思亂想,無法使自己一頭鑽進工作之中。她不時地看看手表,多希望時間慢點兒過,讓她平靜下來。
“小理呀,寫稿子呢?”毛主任的半個身子突然探了進來,截斷了小理的思路。
“啊,我正在寫。”
“書記剛打來電話,催呢。”毛主任笑嗬嗬地說,輕輕帶上門出去了。其實,他知道小理沒在寫稿子。毛主任絕對是個好領導,他從來都是善待任何下屬的。
“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能耽誤主任交辦的工作。”小理捶捶自己的頭,拿起筆來。
“鈴鈴鈴鈴……”小理的手機響起來,聲音格外張揚,像是一個幸災樂禍的壞女人發出的怪笑。
19
“別抽了。”小理拿過王愛軍手中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裏,“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王愛軍又麻利地點燃了一支煙,垂著眼睛,沒有勇氣看小理,“你不笑話爸吧。”
“不,不笑話你。”
王愛軍有些感動。
“我隻是笑話我自己,怎麽有這樣的爹;笑話我媽,怎麽有這樣的丈夫;笑話陶陶,怎麽有這樣的姥爺;笑話革文……”
王愛軍的臉紅了,“女兒啊,千萬不要像你媽媽一樣,哪句話都像刀子,把人捅個半死。”
在那家小巧幹淨的茶館裏,一向英姿勃發的王愛軍像個犯人一樣被警官似的女兒審視得無地自容。
“為什麽不讓她去醫院?”
“一個月前,剛做掉了一個,人哪禁得住這麽折騰啊。”
“她是人嗎?你拿她當人了,還是她拿自己當人了?”小理捂著嘴把頭扭到一邊,一陣惡心在胃裏蕩漾開來。
小理從小就有這個毛病,一遇到在視覺上或是心理上感受不舒服的東西,就要嘔吐。
“小理,別這麽說,爸受不了。”
“我受得了嗎?我受得了嗎?我跟你說,我早就受不了了!”小理嗚咽起來。
旁邊的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吵架,吃吃暗笑著。是的,在青春麵前,男人是常勝將軍。單從外貌和氣質來判斷,王愛軍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出頭。
“是,這些年你受的委屈太多了,爸知道。可爸也沒辦法。唉,咱一家三口都毀了。”
“怪誰呀?”小理淒然一笑。
“怪命運之神的安排吧。”
“命運之神吃飽了撐的,有工夫管你?”
“那你說怪誰?”王愛軍被女兒訓斥得不知所措,又無力反駁,顫抖著聲音問了一句。
“千怪萬怪,怪你和我媽不該結婚,怪你和我媽生了我!”小理盯住父親,傷心欲絕地說。
從對婚姻開始鄭重思考的那一刻起,王愛軍和劉鳳琴就在內心深處痛恨自己和對方的結合;從對生命開始鄭重思考的那一刻起,小理就無比傷感地痛恨自己的誕生。他們背負的都是人生最無奈、最沉重的問題,對一個本該好端端的家庭來說,沒有什麽比這更不幸了。
這近乎無助的痛恨像一張黑色的網死死罩著小理一家,讓他們的努力和掙紮變得徒勞。
其實,小理說得也不對。如果真要追究到底的話,錯就錯在他們是——人。
“你敢確定她對你是真心實意的?”小理認真地問父親。
王愛軍沒有直接回答女兒,而是說:“小理,不隻是你,所有的人都會對婚外的感情有看法。但是,你現在已經結婚生子了,我總是希望你對爸的苦衷會多一份理解。”
小理低下頭,冰一樣的心開始融化。
“那我媽怎麽辦?”出於做女兒的本能,小理問父親。
“小理,爸早就想跟你商量你媽的事情。我已經問過了有關醫生,她一直以來的表現是一種病態。大夫說,她根本不適合婚姻生活,離婚對她來說是個解脫。小理……”王愛軍猛吸了幾口煙,拿煙的手劇烈地抖著,努力克製著眼中的淚水,“要不是你媽苦苦相逼,爸不會走出這一步。你想想,爸是正常男人啊!”
“行了,別說了。”小理打斷了父親的傾訴。
唇亡齒寒,孩子像法官一樣出麵解決父母的感情糾葛,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王愛軍低著頭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小理看著父親的臉,一瞬間,想起了父親的千好百好。
父親不同於母親,父親是個值得尊敬的長輩,他很疼愛小理,隻是他的疼愛不同於別的父親——對於王愛軍來說,婚姻就像一輛失控的汽車,載著他奔向難以預料方向的未來,除了惶恐,他已經無法體驗別的情緒;在那個讓人窒息的家裏,如何才能向妻子和女兒表達他的愛成為這個男人沉重的負擔。
王愛軍總是趁妻子不注意的時候才對女兒流露出父愛——他把削好的鉛筆放在女兒的文具盒中,然後一邊吸著煙,一邊默默地看女兒寫作業;他要等劉鳳琴起身盛飯的時候,飛快地把一塊紅燒肉扔在女兒碗裏,然後又做出冷冷的表情;無論多晚回來,他都要悄悄地翻女兒的衣兜,把她兜裏的小手絹洗幹淨,左抻右拽板板正正地掛在晾衣繩上,卻不對女兒說……
如果王愛軍能擁有一位溫柔賢惠的妻子,他會是一位天下無雙的好丈夫、好父親。
但是,王小理不願意承認這些,因為她不能容忍父親把心給了別的女人。
對待父母,兒女是自私的,固執的。他們總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夠恩愛一生,總是期望能夠得到一份健康完整的親情,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在他們還沒有誕生之前,他們的父母就已經製造了那份愛難以產生的種種根源。
小理和王愛軍商量的結果是:小理勸劉鳳琴答應王愛軍的離婚請求,王愛軍出一筆錢打消美汀生下孩子的念頭——那個女人叫美汀,和小理同歲。
臨別的時候,小理從化妝包中拿出一麵小圓鏡子。她無奈地對父親說:“你和我媽就像這麵裂成了兩半的小圓鏡子,我總想把裂痕修補得好一點兒,結果我發現,不隻是這麵小圓鏡子,連鏡子中的景物都永遠是分裂的,根本彌補不了。”
“現在我突然明白,不如把你們徹底分離開。”隨著一聲脆響,小鏡子在小理手中一分為二,“爸,你看,不論哪一半,都能映出我完整的臉。”
“趁你們還年輕,趕緊開始新的生活吧。”最後,小理終於給了父親一個讓他企盼了許久的安慰和鼓勵的笑容。
如果把生活比作一張考卷的話,父母一直是困擾著小理的一道難題。做吧,難度太大,憑自己的能力根本做不出來;不做吧,考試的成績就會一塌糊塗。
和父親分別後,王愛軍鬢角上新增的白發不時浮現在小理眼前。
她不得不也不能不再一次開動腦筋,再一次殫精竭慮地解答父母這道難題。
她期待著命運能賜給她一個正確的答案。
20
這世界上隻有陶陶才能讓劉鳳琴展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麵對著外孫女,她彎下腰,張開手臂,眼神熾熱,無限慈愛。
每當看到母親這種絕對稀有的神情時,小理的心中都會翻湧出很多無法言說的情感。
劉鳳琴細細地端詳著陶陶,小理則專注地盯住母親。
母親老了,燙過的頭發有些淩亂,深深的皺紋擁擠在眼角,伸出的雙手粗糙而蒼白。
但是,那種純粹而舒展的笑容卻強烈地反映著一個五十歲女人的美。
是的,劉鳳琴從來都是漂亮的,隻是她不懂得欣賞自己。
她更不懂得欣賞別人。
女人應該懂的她都不懂。
得出了這個結論,小理的心情立刻灰暗了,她惋惜地歎了口氣。
劉鳳琴永遠也不會覺察出女兒為她生發的感慨,她隻顧笑眯眯地對陶陶說:“來,讓姥姥看看你長胖沒。”
陶陶生來就畏懼姥姥,她像以前一樣躲閃著劉鳳琴,徑直向屋子裏跑去。
“這個沒良心的小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呢!你是老王八蛋!”陶陶從屋子裏跑出來,漲紅著小臉大聲叫。
沉思中的小理一下子被驚醒了。
“唉,母親呀,您連一個讓我對您產生美好想像的機會都不給我。”小理在心中說。
劉鳳琴從來就是這樣粗魯,她一成不變的粗魯體現著她一成不變的單純,一成不變的單純造就了她一成不變的粗魯。
小理斟酌著詞句,把和爸爸說起的“鏡子理論”重複了一遍。
大道理無論罩上多麽華貴多彩的外衣,一站在無情的事實麵前,就會蒼白無力。同樣,在無奈的生活麵前,小理的“鏡子理論”也沒能像她想像的那樣解救她的父母和她自己。
“哎呀,到底是老王家的人呀!”劉鳳琴弄懂了小理的來意後,忿忿地說,“你是想讓我成全你爸,是不是?”
“媽,怎麽能說是成全我爸呢,不離婚你就幸福嗎?”
“少放屁!”劉鳳琴又開始動粗了。
“媽,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粗魯呢?你覺得滿嘴髒話的女人很可愛,是嗎?”
“還‘你覺得滿嘴髒話的女人很可愛,是嗎?’”劉鳳琴尖聲尖氣地學著小理剛才的樣子,叫道,“少他媽的來這套,翅膀硬了,瞧不上你這個沒能耐的娘了,是不是?”
“媽,咱們就事論事,別說傷感情的話。”小理主動緩和了語氣,“現在,你們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根本就沒有意義,還不如一切重新開始。”
“是啊,重新開始,說不定你那個小後媽還能再給你生個小弟弟呢!”劉鳳琴對著地板直直地盯了一會兒,然後又直直地看著小理,小理立刻看出母親眼中的脆弱和絕望。
陶陶噔噔噔地跑過來,小理趁機說:“去,讓姥姥抱抱,媽給你買脆脆糖。”脆脆糖曾是個屢試不爽的誘餌,但這次卻失靈了,陶陶一溜煙跑了。
“唉,連孩子都煩我,我還活個什麽勁兒。”劉鳳琴黯然地說。
喧囂著的劉鳳琴是可惡的,安靜著的劉鳳琴是可憐的。小理深切地體會著母親的傷感,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
窗外,一個老頭淒厲地喊著:“磨剪子嘞——鏘菜刀……”
“這麽冷的天,老頭兒還出來磨刀,真是的。”小理沒話找話說。
“找個營生解悶兒唄。”劉鳳琴說,語調中透著淒涼。
“媽,你很孤獨,是嗎?”
劉鳳琴斜睨著小理,想說什麽,卻終於沒有說出來。
“別再折磨自己了,和爸離了吧,我陪你。”
“休想!”劉鳳琴重又恢複了鬥誌,“除非我死了!”
陶陶把小腦袋探進門來,“姥姥別死,姥姥死了,我媽媽就成了沒媽的孩子,就像根草了。”
小理笑著說:“傻孩子,媽媽要是一根無憂無慮的小草倒好了呢。”
劉鳳琴聽出了女兒的弦外之音,撇撇嘴。
房子的供暖特別不好,劉鳳琴穿著小理的舊棉襖,蜷縮在床上,腳上蓋著個小棉被,胸前放著正織到一半的陶陶的小毛褲——和小理說話的時候,她一刻也沒有停止編織。
小理的心酸酸軟軟地疼起來,她決定今晚無論如何也要陪母親住一夜。
21
咕咚!一聲奇怪的悶響驚醒了熟睡的小理。
“媽——”小理本能地喊了一聲,卻發現母親的位置是空的。
劉鳳琴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廁所門口,雙眼緊閉。
“媽,媽!”小理抓著劉鳳琴的手,大聲喊。
劉鳳琴微微睜開眼,狠狠瞪了女兒一下,留下了她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喊什麽喊,我又沒死。”
等小理費盡力氣把母親攙扶到床上的時候,她驚駭地發現——母親的嘴歪了。
帶著白沫的口水順著劉鳳琴的嘴角往下淌,不僅如此,一股大便的味道在房間中彌漫開來,劉鳳琴大便失禁了。
“媽——”小理萬分悲痛地大哭起來。
劉鳳琴突然閉了眼,渾身抽搐了幾下,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人生的路途是由很多偶然因素決定的。所謂命運好的人就是因為他們總能在適當的時候碰到良性的偶然,可為什麽母親的一生卻偏偏遭遇了那麽多的惡性偶然呢?
為什麽非要陪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的母親住上一夜呢?為什麽非要與她徹夜長談、徹夜爭論呢?為什麽非要為本來就不幸的母親又一次製造了一個惡性的偶然呢?
為什麽?為什麽?
王小理坐在渾身插滿了塑料管子的母親身邊,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一遍一遍地譴責自己。
生命垂危的劉鳳琴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她已經完全喪失了意識,隻剩下一口氣。
她的呼吸急促尖銳,發出的聲響就像是灶旁拉動著的風箱。她的胸脯隨著呼吸的節奏急劇地起伏著,幅度大得十分誇張。
憔悴不堪的小理把頭抵在革文的後背,眼淚不停地流淌。革文不時地拍拍她,無聲地勸慰她不要過於悲傷。
王愛軍的雙眼一直望向窗外,對妻子曾經愛恨交加的心情此刻已不複存在,剩下的隻有茫然與麻木。他就像一個戰績不俗的拳擊手,突然失去了對手,也失去了觀眾,怔怔地看著漆黑的四周長久地發呆。
空,空,空。
遲早是一場空。
麵對著這間病房裏並排躺著的三個垂死的危重患者,所有的健康人都會對人生產生這樣的感慨。
劉鳳琴患的是急性腦網膜出血,大夫說,由於出血麵積過大,生還的希望很小。
“能蘇醒過來嗎?哪怕一會兒?”小理問。
“看造化吧!”大夫這麽說了一句就匆匆離開了。
小理照大夫的要求,不時地為母親擦嘴角、擦身體、吸痰。
記憶中,母親沒擁抱過她,更沒親吻過她。
小理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麵對母親的臉。開始的時候,竟有些惶惶然。
對她而言,母親是這樣陌生。
她竟然從來沒有發現,在母親的額角發際處,有一粒鮮紅鮮紅的朱砂痣;她竟然從來不知道,母親有著那麽細膩白嫩的肌膚,尤其是她的臀部,那麽有彈性,是剛剛發育成熟的少女才會有的……小理意識到,她從來也沒能走進母親的心,因而永遠也不會知道母親曾經在想些什麽了。
但是現在,小理寧願相信,一貫簡單而粗暴的劉鳳琴的內心世界也是簡單而粗暴的。
簡單一些的人,生與死都會容易一些。
母親就是母親,母親沒有不愛孩子的,隻是愛孩子的方式因母親們的性格不同而迥異。劉鳳琴的性格決定了她愛女兒的方式,這種方式導致的結果就是,女兒對母親的感情中,畏懼總是牢牢地占據著上風。
如今,在死神麵前,強悍了一生的劉鳳琴徹底地認輸了。
她那任人宰割的無助樣子讓女兒王小理五內俱焚。
小理不時地撫摩著母親的臉頰,心裏呼喚著:“媽媽呀媽媽,醒醒吧,女兒愛你啊!”
22
王愛軍一直坐在妻子的身邊,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在幾個小時之內就像老了十歲,變得遲鈍而木訥。
凝視著與死神抗爭的妻子,王愛軍真切地領略了人生的終極。
他用他的一生換取了劉鳳琴的一生。
他們咬牙切齒地打鬥,他們一個回合一個回合地較量,他們以為會決出勝負,但他們沒想到結果竟是同歸於盡。
小理對父親的變化除了心痛,還隱隱地生出些許的喜悅。
父親終究還是愛母親的,難道不是嗎?
而昨天晚上,當小理問及母親是否還愛著父親時,劉鳳琴的回答竟然是含糊的,她說:“哼,什麽愛不愛的,我愛他,他就能愛我啦?”
母親的回答讓小理升起了一絲希望,可當時夜已深,被困意席卷的小理來不及追究母親的話就睡過去了。
父親還愛著母親,母親還愛著父親,即使這是一個目前還無法證實的猜測,也足以讓小理興奮不已。
小理盼望著奇跡發生,盼望著所有的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在劉鳳琴昏迷了三十個小時之後,奇跡終於出現了。盡管這奇跡在醫學上被稱做“回光返照”,被醫生叫做“死亡通知書”,但小理還是欣喜得熱淚橫流。
王愛軍也哭了,這是小理第二次看見父親流下這麽多的眼淚。
第一次是什麽時候,小理記不清了。隻記得那次父親把母親的臉蛋打得走了形,劉鳳琴躺在地上哼哼,王愛軍跪在妻子身邊,一邊掉淚,一邊扇自己的嘴巴。
也就是從那時起,王愛軍開始了有外遇的日子。
王愛軍握著妻子的左手,小理握著母親的右手。
劉鳳琴的眼珠已經不能轉動,隻是機械地睜著;想說話,嘴唇卻一動不能動。
“鳳琴,咱們這是何苦呀——”王愛軍把身體伏在妻子的身上,無限悲戚地長歎了一聲。
劉鳳琴是火,王愛軍是水,他們相融的時候,就是毀滅的時候。這是上天殘忍的安排。
在人生最後的時刻,劉鳳琴終於把愛的目光留給了被她詛咒了幾十年的丈夫。
這一刻,他屬於她,她屬於他,他們互相擁有就像以前從沒互相擁有過一樣。
而對小理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
這令她目眩令她窒息的幾十秒,已足夠用來消除她積存了近三十年的委屈和遺憾;她積累了近三十年的迷惑也終於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她同別人一樣,有著一對互相愛慕的父母。
不同的是,別人的父母以愛來表現愛,她的父母以恨來表現愛。
他們三人就那樣手拉著手,如同三尊姿態不同的塑像。
王愛軍、劉鳳琴和王小理,曾經就像三株含羞草,習慣於獨自悄悄地開合,誰也看不到彼此綻放的容顏。
他們誰也不給誰敞開自己心扉的機會,自顧自地煩惱著,永遠也想不起讓最親近的人為自己分擔。
在這個幽暗冷清的家裏,親情被扭曲成一條毒蛇,人人躲避著它,生怕被咬傷。
王愛軍和劉鳳琴的婚姻是時代的產物,與真正的愛情無關;小理也是時代的產物,她的落地隻意味著父母的一次失誤。
父親是一個好小夥子,母親是一個好姑娘,但是他們在人生的路上走丟了。然後,就像所有的流浪兒一樣,因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
小理可不能破罐子破摔,她向往著甜蜜的生活——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高高興興的,不分老幼地說著知心的話。
也許正因為這樣,小理走進楊家的大門之後,才那樣的善解人意,忍辱負重——她企盼著以此換來一份火熱的可以依靠的親情。然後,她的寶貝女兒楊樂陶會沐浴著親情健康地成長,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劉鳳琴的心隨著丈夫和女兒的心艱難地跳動著,直到她又一次陷入昏迷,再也不能醒來。
當天夜裏,小理在為母親擦身的時候,發現母親的身體很燙,四肢布滿了深紅色的花朵一樣的斑點。
劉鳳琴的血液循環已經停止了。
大夫檢查了一番,說:“安排後事吧。”
大夫的話像一聲炸雷,小理立刻感到身體中的某一部分被抽空了,除了疼痛,還有著巨大的失落,就像古時候被五馬分屍的囚徒,好端端的四肢被活生生地拔了去。
她想起陶陶的話。
她想:我就要變成一根草了。
小理流著淚傾聽著母親最後的呼吸。她不錯眼珠地看著母親。
突然,小理發現,劉鳳琴緊閉的雙眼也開始緩緩地流淌出淚水。
彌留之際的劉鳳琴就那樣一直流著淚走完了她充滿不解與憤懣的一生。
她為什麽要流淚呢?難道她是為自己草率而無奈的一生流淚嗎?難道她是為自己最終明了了丈夫和女兒的愛而流淚嗎?難道她是為自己將永遠地離開人間,獨自在天國裏漂泊而流淚嗎?
小理嗚嗚地哭著,她的手裏攥著一塊手絹,給母親擦擦,又給自己擦擦,手絹已經被母女二人的眼淚濕透了。
小理知道,這是母親短暫的一生中味道最為濃重最為複雜的淚水——可是,母親卻永遠不能再次流下這樣的淚水了。
小理伏在母親逐漸冰冷的身體上放聲大哭,她的哭聲那麽淒厲,嚇壞了她的父親,也嚇壞了她的丈夫。同樣在流著淚的他們都停止了哭泣,不約而同地看向王小理。
王小理是劉鳳琴為她的婚姻付出的最為沉重的代價。
從王小理一來到這個世界,她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切就牢牢地附在了母親的身上。
死神不僅帶走了她的母親,也同時帶走了她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切。
王小理沒命地哭著,哭聲震天,像要衝破所有的阻礙,一路追隨著剛剛離去的母親。
透過自己的哭聲,王小理恍惚看到,她三十年的生命,她曾有的那麽多本該快樂而單純的日子,她年輕的容貌和飛揚的神采……都在她的哭聲中無奈地向她揮手告別。
23
王小理親眼目睹了她的母親由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白骨的全過程。
和在幾年前的婚禮相同,王小理玩偶似的被喪事的主持人命令著,她無限的悲傷和婚禮上的百感交集一樣,被必須履行的各種形式侵擾著。她想痛快地哭一場,想一個人靜一靜,最終卻不得不麻木地服從,服從於她最想逃避的一切。
母親出殯的那天清晨,王小理被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們擁到了醫院太平間的冷櫃邊。在白花花的冷氣中,裝著劉鳳琴的那層抽屜被拉出來了。
小理已經記不起她是怎麽托著母親的頭和其他人一起把母親抬到靈車上的。捧著母親那顆冰冷的頭顱,小理的雙手像是放進了正在工作著的絞肉機中,巨痛從她的手臂直抵她的心窩。
那是怎樣的冰冷啊!
耳朵、臉頰、嘴唇……包括柔軟的發絲,一切的一切都和一塊剛從冰箱裏拿出的凍肉沒有絲毫不同,沉重、冰冷、僵硬。
母親啊,她真的真的已經永遠地告別了這個溫熱嘈雜的世界!
靈車沿劉鳳琴生前走過無數次的街道緩緩向前,在經過那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留著她所有傷悲與迷惑的紅磚老樓時,按照風俗,司機按響了喇叭。
小理仿佛看見母親正站在陽台上向遠處的她招手。
每一次小理帶著陶陶離開母親的時候,劉鳳琴都要到陽台上站一會兒。但是,她並不看女兒和外孫女,她或是朝天空望望,像是不經意地看看天氣;或是捏一捏晾衣繩上的濕衣服,好像嫌它們幹得太慢。她隻在女兒和外孫女越走越遠的時候,才踮起腳探著身體,凝視她們即將消失的背影。
在小理的記憶中,有一次陶陶衝著姥姥喊再見,劉鳳琴竟抬起手,做出一個打屁股的動作,氣得陶陶再也不跟姥姥禮貌地告別了。
想到這裏,小理笑了。然後,淚珠和著笑容,無拘無束地掉了下來。
小理再一次看向窗外,她想對母親說一句“媽,到家了”,卻驚訝地發現父親王愛軍正站在馬路邊使勁衝靈車揮著手。
“爸,回去吧,不讓丈夫來的。”小理哭著推父親。
“不,你們誰也別想攔我!”王愛軍上了車,回頭對身後妻子的靈柩說,“鳳琴,別怕啊,我送你。”
此刻的王愛軍,終於可以把他所有的柔情都獻給他的妻子了,他不用擔心她喊、她罵、她打了。她累了,睡著了。
王愛軍拽著女兒,在骨灰盒銷售大廳裏來來回回地走著。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嫌這個不夠古樸,又嫌那個不夠結實。和妻子過了這麽多年,他這是第二次為妻子買東西。他第一次出差去上海的時候,曾經左挑右選給妻子買了一雙當時最流行的尼龍襪子,妻子喜歡得沒舍得穿,可是在兩個人吵架的時候,卻被她拿剪子給鉸碎了。
現在,他要給妻子選一個最好的也是最後的家,他要把他的心一起安放進去。他無論如何也要讓妻子知道,他們完全可以永遠地相守,不吵不鬧,甜蜜安靜,天一樣長,地一樣久。
在火化室,王愛軍揭開蒙著妻子的那層緞子麵。他一手拉著妻子的手,一手摸著妻子的臉……他渾身抖著,他已經太久沒有觸碰妻子的臉了!他想親吻一下這張曾經讓他魂牽夢繞的臉,可是怕別人笑話——別人怎能知道,這張曾經讓他魂牽夢繞的臉和那曾經讓他魂牽夢繞的愛情一樣,已經遠離他太久太久了。
王愛軍和王小理每人拉著劉鳳琴的一隻手,他們都沒有哭泣,而是沉默地在他們已經被粉碎了的記憶裏遊蕩著。後來,他們則徹底地平靜下來,像是忘記了所處的環境和所發生的一切,貼著劉鳳琴的耳朵,開始對劉鳳琴悄悄地說話。
“媽,你別擔心,我會替你照顧好爸爸。”小理小聲說。
“你呀,別看平時挺厲害,其實膽子最小了。還記得在鄉下的時候嗎?那個小耗子把你嚇成什麽樣啊。到那邊可別害怕啊,等著我,咱倆好好過日子……”王愛軍小聲說。
王愛軍和王小理心照不宣地共同堅持著他們的剛強,這種剛強是那麽違反常理,不近人情,在外人看來,竟然像是在演戲。其實,他們無非是想讓劉鳳琴知道她有著一個多麽深情、多麽溫柔的丈夫?熏想讓她知道他們一家三口也能一次又一次地牽手!
可是,一個小時之後,劉鳳琴化為一堆帶著熱度的白骨來到王愛軍和王小理麵前的時候,父女二人那同時樹立起來的剛強立刻又同時坍塌了。
王小理聽到父親狼一樣淒厲地叫了一聲,然後撲通摔倒在地;她連忙去攙扶父親,剛要伸出雙臂,卻兩眼一黑,暈倒在革文的懷裏。
24
父親與母親的糾纏曾經是壓在小理心頭的一塊巨石,現在,這塊巨石倏地不見了。
母親的說話聲和喘息聲還回蕩在小理的耳畔,可母親卻像水滴一樣從大地上蒸發了。
空,空,空。
遲早是一場空。
懷著這樣的念頭,小理度過的每一天都空蕩蕩輕飄飄的。
沉重是沉重的,卸下了沉重之後的輕飄更沉重,更讓她難以承受。
劉鳳琴對王愛軍的哭喊叫罵,劉鳳琴埋頭給陶陶織毛衣的身影,劉鳳琴臨終時的熱淚長流,劉鳳琴那冰冷的頭顱和皚皚白骨……關於母親的點點滴滴白天盤旋在小理的腦際,夜晚又會重現於她的夢中,就像火葬場空地上燃燒的紙錢,細細碎碎無限淒涼地飄飛著,飄飛著……
右臂戴著黑紗的王小理整整瘦了十斤。
她終日恍惚著,思索著,像一根無精打采的小草。
可是,不論少了誰,地球都照樣旋轉。
天還是天,地還是地,楊金山還是楊金山,齊素清還是齊素清,楊革文還是楊革文,楊樂陶還是楊樂陶。
所以,王小理也不得不還是王小理。
她要繼續做母親、做妻子、做兒媳,繼續過著母親劉鳳琴不曾擁有也不會再有的火熱而忙亂的生活。
陶陶大病痊愈,逐漸適應了幼兒園的生活。
革文每天忙著統計年終報表,十分辛苦。
楊金山和齊素清好像從劉鳳琴突然辭世的事件中悟到了什麽,長籲短歎地抱怨人活著沒意思,互相勸慰對方趁著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趕緊吃點兒好的,穿點兒好的。
其實,楊金山和齊素清在本質上與他們的親家劉鳳琴是很相像的。他們都有著最為簡單的頭腦,一是因為他們難以更改的秉性,二是因為他們在青春歲月中沒有受到過良好的教育,三是因為他們的一生中品嚐了太多的各種各樣的苦澀——吃慣了苦的人就會喪失對甜味兒的想念和敏感。苦就像毒液,滲透進他們的生命,麻木著他們的味覺,剝奪著他們的快樂。
小理也吃過不少苦頭,但是她卻能夠像螞蟻一樣貪婪地捕捉生活中的每一點兒甜;王小理能夠珍惜甜,是因為她與母親和公婆有著不同的秉性。
每天晚上,小理都要緊緊摟著革文,她要珍惜他,她要創造愛,並且用愛來表現愛——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啟示。
“親愛的,你說是不是還是活著好?”小理枕著革文的肩膀,若有所思。
“好是好,就是——太累了。”革文說,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革文是不擅長抒發感想的,他的感慨引起了小理的注意。
“怎麽了?不開心?”
“沒有。”
“革文,我知道你是內向深沉的人,但是,有了心事至少應該對我說吧。”小理用雙肘支撐起上身,看著革文的眼睛說。
革文伸出手把小理額前的頭發拂到腦後,“這些天你太累了,我不想再讓你難受了。”
“你看你,你不開心我就好受了嗎?快,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夫妻之間最好的交流時間就是臨睡前。尤其是革文和小理,除了這點兒時間,哪還有其他時間和空間說說心裏話呢?
在溫柔的夜色中,和生命中最貼心的人分享所有的快樂和憂傷,哪怕隻有一小會兒,也勝過和別人的千言萬語。
一個好妻子必定是最會利用這個時間段的女人。
如果劉鳳琴懂得這個道理,王愛軍的心就不會越走越遠。
在小理的安撫和鼓勵下,革文把心事徐徐道出,著實讓小理大吃一驚,手足冰涼。
事情是這樣的。
革文所在的化工廠在小理懷孕期間倒閉了。革文苦學了幾個月,在陶陶出生後的第一個月考取了水利廳的公務員。和楊金山老兩口不一樣,革文和小理對此並沒有欣喜若狂,隻是因為收入有了保障,心情踏實些而已。
當上了政府官員的楊革文卻明顯地變了,到底變在哪裏,小理也說不好。
革文的周身像被鍍上了一層薄膜,這層膜看不到,摸不著,不可言傳卻法力無邊。它貪婪狂暴地籠罩著革文、壓抑著革文、約束著革文、榨取著革文,更可怕的是它無時無刻不在塑造著革文。
革文越發的老成持重,有理有節;革文時常眼光渙散,心不在焉。
這層膜削弱了革文對除了工作以外的其他一切事物的激情和熱情,這層膜當然也微妙地隔絕了革文與小理這對小夫妻本該具有的激情和熱情。
這層膜曾經並且正在讓身為人妻的王小理十分傷神。
但是,這層膜是什麽,是什麽呢?
不親身體驗公務員的生活,是不會看清這層膜的。
25
革文所在的計財處有四個人——林立處長,女,五十二歲;劉建國副處長,男,三十六歲;主任科員馬當先,男,五十歲;主任科員楊革文,三十二歲。還有一個臨時打字員小許,女,二十一歲。
林處長是個本該讓人同情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是一家銀行的行長,在革文剛到計財處的那一年,因為經濟問題鋃鐺入獄,被判了二十年。但是,一些人認為,這並不關林處長的事。林處長一貫古板正統,軟硬不吃,從來不接受任何人的賄賂,到現在都不穿開領的衣服。更何況,他們夫妻在丈夫做了行長之後就分居了。
林處長有一個二十二歲的男孩,先天性癲癇,生活不能自理,長年依靠保姆照顧。
命運多舛。
命運多舛的女人大多心態不健康,心態不健康的女人要麽讓自己遭殃,要麽讓身邊的人遭殃。
劉副處長可不是這樣,他不僅身體棒,心態也平和樂觀。
劉副處長是個好人,長得帥,名牌大學碩士畢業;媳婦也好,大學時的同桌,溫順漂亮;女兒更好,連跳兩級上了初中,在班級還是排名第一。
他太好了。人品好,人緣好,日子也過得好。好得過了頭,好得讓心理不健康的人看見他就來氣,就找茬兒,就怒不可遏。
林處長和劉副處長矛盾的根源就這麽簡單。但是,一把手和二把手不和,手下的人就難做了。
楊革文和其他三個人就像拔河繩中間的那朵大紅花,就像天平上的砝碼,就像站在十字路口的迷路人。
一直以來,林處長處於牛市,劉副處長處於熊市。
決定這一局麵的是老馬。老馬轉業兵出身,深諳“官兒大一級壓死人”的道理。他不管誰好誰不好,他隻知道正處級比副處級說了算,正處級幹部晉升到廳級幹部比副處級要快得多。不隻是老馬,連老馬的媳婦也深知這個道理。
老馬的家和林處長的家門對門,老馬的媳婦賈翠娥下崗之後經常去照顧林處長的傻兒子,就像林處長忠實的老管家。
“擒賊先擒王,”老馬誇讚媳婦說,“兒子就是林處長的王,你這麽做絕對符合古人打仗的兵法!”
26
革文的到來破壞了老馬精心維護的大局。
革文也是大紅花,革文也是砝碼,也是迷路人,但他堅持著自己的死理兒,任憑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而且,一堅持就是好幾年。
官場的爾虞我詐是沒有硝煙的戰爭,像海洋世界,水下你死我活,水上風平浪靜。盡管暗地裏較勁比明著競爭要累得多,但人人樂此不疲。
沒辦法。古話說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革文從不和兩個處長套近乎,從不參加兩個處長單獨設置的飯局,從沒有登過兩個處長的家門。他的堅持還表現在堅持不懈地做好本職工作,堅持不懈地堅持自己的真理。
革文的堅持惹惱了林處長,弄蒙了老馬,震撼了劉副處長,嚇壞了小許。
前幾天,處裏召開了一年一度的年終評定會。同前兩次一樣,林處長在會議一開始,就苦口婆心地勸誘大家為劉副處長提“建議”。
老馬積極響應林處長的號召,第一個舉手發言。
在說話前,他先呷了一大口茶,這口茶水像塊石頭一樣咕咚掉進老馬的肚子裏,如同給老馬吃了一粒定心丸。然後,老馬擺出語重心長的樣子:“我先說兩句,劉處長人品純正,為人正直,大家有目共睹嘛……”
革文看著老馬,老馬多像一個一輩子隻演一出戲的老演員呀!連動作和台詞都同前兩次的演出一模一樣。
不過,老馬有老馬的準則。他是個聽話的演員,他寧可不聽自己的,也不能不聽導演的。
“但是——”如革文所料,老馬果然說“但是”了,“但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劉處長作為一個副處級領導,我認為——”
老馬又呷了一口茶,這口茶水進肚之後,引出老馬一陣深長的回味:“我個人認為啊,不一定說得對啊,說得不對劉處長可別有想法啊……”
革文不動聲色地看著老馬的表演,在心裏罵:我操你媽。
劉處長也不動聲色地看著老馬,革文想,劉處長也一定在心裏操他媽呢。
“我認為啊,劉處長作為一個處級領導,辦事有一些拖遝,組織協調能力有一些欠缺,總的說來就是魄力有一些缺乏,我就聽其他處室的人議論過他,議論什麽呢……”
老馬又呷了一口茶,吱溜吱溜,像是舌頭被燙了似的。
還沒等革文再罵操你媽,劉處長霍地站了起來。
革文的第一個反應是,如果劉處長揍老馬,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
誰想到,劉處長隻是笑笑說:“馬當先同誌,請你休息一會兒再說。”
劉處長起來得太突然了,不隻是老馬的臉嚇變了色,連林處長和小許也嚇了一跳。
劉處長望了望這幾個被他嚇壞了的人,笑了。他笑著往門口指了指:“我要上趟廁所。”
然後,劉建國把門摔得很響,出去了。
老馬被曬了場,雙手捏住茶杯,愣愣地看向導演。
林處長咳了一聲,說:“那好,大家先休息一下。老馬,等劉處長回來你接著說。”
“我想說兩句,可以嗎?”革文聲如洪鍾。
林處長愣了一下,然後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說吧,有什麽不可以呢?”
“我認為,當然,可能也不隻是我個人的看法,我認為劉處長人品純正,為人正直。”革文說。
老馬把茶杯咣當立在桌上,疑惑地看著革文,不知革文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用了你的台詞了,老馬。你的台詞很經典,我全盤照搬了啊!”革文沒看老馬,隻瞥了一眼老馬的茶杯。
“下麵的台詞跟你的就不一樣了,老馬你聽我怎麽說。”革文還是瞥著老馬的茶杯,“我認為,劉處長很有魄力,隻是沒有表現機會;劉處長是管理專業的碩士生,文字水平很高,我寫過的材料一經他修改,不僅有了文采,還非常有條理有道理;他的組織協調能力也挺強,我就聽其他處室的人說過,說劉處長人好,業務過硬,非常講究工作方法,群眾特別信任他,樂意對他講實話。”
“哪個人這麽說的,你能點出他的名字嗎?”林處長打斷了革文的話,盯著革文的眼睛說。
“老馬,你先說你是聽誰說的,你說我就說。”革文笑著對老馬說。
“楊革文,今天我才真正領教了你,真狡猾。”林處長盯住革文,嘴角浮著僵硬的笑意,目光散發著一股股冷氣。
她隨手拽過幾張廢紙,一下一下用力撕得粉碎。
“林處長,我上廁所。”一直縮在一邊的小許顫巍巍地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出去,顫巍巍地帶上了門。
這孩子,挖門子盜洞總算當上了計財處的臨時工,一天到晚忙得抬不起頭,還整天受著驚嚇,何苦呢!
小許剛剛關好的門讓劉副處長給推開了。劉副處長從革文身邊走過,裹挾著一股濃重的煙味兒。
“咱們抓緊時間啊,下麵來說說革文吧。”林處長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鍾。
“不用說了,我缺點不少,還是照前兩次的老規矩,把優秀讓給老馬吧。”革文盯著林處長說。
連續三年年終評定為“優秀”,就可以晉升一級工資,而且會獲得破格提拔為副處長的資格。
為了這一天,林處長和老馬等得太久了。
“怎麽說是讓呢?咱們公平公正公開,不能說誰讓誰。”林處長微笑著說,轉身又對著劉副處長補充了一句,“小劉,你有什麽意見?”
“我?”劉副處長苦笑了一下,“等我的意見能真正起作用的那一天再發表吧!”
“哈哈哈,說得好!”革文一邊拍巴掌,一邊爆笑。
啪的一聲,林處長桌上的玻璃板一分為二。
“太欺負人了!太無法無天了!”林處長全身抖著,從牙縫兒裏擠出一句話,“楊革文,我不信我林立治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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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文講到這裏的時候,小理已經全身發抖了。她搖著革文的胳膊焦急地問:“然後呢,然後你說什麽啦?”
“你看你,怎麽都發抖了。”革文摟了摟小理的肩膀。
“然後呢?”小理繼續追問。
“然後,我就走到林處長的身邊……”
“天呀!然後呢?”
“然後,我一言未發,抓起她撕碎的紙屑……”
“天呀!”小理把頭埋在枕頭上嗚地哭了起來,“你把紙屑扔到林處長頭上了?”
“沒有,好男還不和女鬥呢。再說,大多數時候,我總覺得林處長怪可憐的,我對她恨不起來。”
“那你幹什麽了?”
“我抓起林處長桌上的紙屑,回手扔了老馬一臉。”
小理吸著鼻涕,抹著眼淚。
“小理,你哭什麽?別怕,這個社會還是公平的,耐心等著吧,總有一天,正義會戰勝邪惡。”
革文在被窩裏揮著拳頭,把小理逗笑了。
她親著革文的臉說:“我哪裏是怕呀,我是心疼你。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革文沒有說話,深深歎了口氣,用力捏了捏小理的手。
夫妻兩個人都靜默了一會兒後,小理也捏了捏革文的手,她邊思考邊悠悠地說:“你知道嗎,革文,工作與婚姻可以毫不留情地左右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命運。很多人背負著這兩座大山,艱難地向前跋涉著,這種跋涉由自主變為機械,由積極變為麻木,最後幹脆就成為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的習慣。等到驀然醒悟過來,想把大山推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傷了元氣,一步也挪不動了。”小理歎了口氣,停頓了一下,“我爸爸不就是被婚姻這座大山壓垮的嗎!”
小理捋了捋革文的頭發,想接著說革文,可是不知怎麽開口,隻好為革文掖了掖被角,說了一句“睡吧”。
難道一個區區的女流之輩,一個即將進入老年的普普通通的處級幹部,就可以把楊革文這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壓垮嗎?
難道我生命中最親愛的兩個男人都要被這兩座無形的大山壓得永世不能翻身嗎?
小理有些責怪自己為什麽心血來潮弄出了這樣一套理論,因為根據這套理論所推出的結論實在是太殘酷了。
小理辛酸地嘲諷著自己,從明天起,她再也不用背著公婆給革文喝湯藥了。別說是湯藥,就是天上的靈丹妙藥也治不好革文的——“病”。
因為革文根本就沒有病。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夜晚,在這個夜裏,小理獲知了讓丈夫煩惱了許久的事實的真相。
性生活是檢驗一個人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的最靈驗的標尺。如果一個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難以和配偶進行美妙的性生活,不是他(她)的生理出了問題,就是他(她)的心理出了問題;同理,一個人在性生活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就可以最大程度地彌補他(她)生理或是心理的創傷。
性,是一個人的原動力,是一個人快樂和悲傷的最深層、最遼遠的根源。
王小理想,她決不能讓丈夫失去這個原動力。
如果丈夫失去了這個原動力,那麽許久以來她為了這個家所構築的一切也將慢慢地失去意義。
她必須想辦法把問題解決。
可是,該怎麽解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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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太突然了,就像一出出大腕作家編造出來的戲劇。小理覺得自己就是生活大戲的一個觀眾。她孤零零地坐在劇院樓上的觀眾席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一切。她被劇情感染著,時而哭,時而笑,但是,沒人了解,更沒人理解。
小理知道,自己也是一出戲,被人嘲笑著,指責著;或是同情著,欣賞著。
坐在前排看小理演戲的是辦公室裏的唐姐、鄭好和毛主任。
唐姐窺視她——窺視別人是唐姐的精神支柱。
鄭好體恤她——善解人意是鄭好的最大特點。
毛主任欣賞她——好的領導不見得非得比下屬聰明,但是他會使用比他聰明的人;毛主任是個惜才而不妒才的好領導。
但毛主任不是她心中的理想男人。
小理當然做過關於男人的夢。那個男人應該具有可以做她父親的年齡,才華過人,精神富足,眼角深刻著性感的皺紋;他的擁抱應該充滿著原始、成熟而又渾厚的激情。
小理渴慕的男人是大海,而毛主任是小溪。
“天啊!我想到哪裏去了?”當身邊的陶陶翻了個身,把小腿搭在小理身上的時候,小理漫無邊際的冥想被打斷了。
革文已經睡著了,他仰臥著,雙臂伸出被子外,雙手交疊著放在小腹的位置,呼吸均勻,麵容安詳。
革文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隻有光明磊落的人才有這樣端正好看的睡姿,才有這樣平靜深沉的睡眠。
但革文也不是大海。
小理喜歡海浪洶湧的感覺,渴望被覆蓋被淹沒。革文不會,永遠也不會。
革文是個理智的人,因為理智而完美,因為完美而冰冷。所以,他連小溪也不是。
革文是什麽呢?
也許他根本不屬於液體的範疇,他是堅硬的,剛毅的,他永遠也不會拜倒在小理的軀體麵前,永遠也不會有忘乎所以的時候,他有的隻是按部就班——按部就班的親吻,按部就班的撫摸,然後是按部就班的節奏。
現在,連這種按部就班也沒有了。
革文是一尊花崗岩雕塑。
如果王小理要想和楊革文生活下去,就必須安心於對這尊雕塑的景仰,而不能指望花崗岩變成激情的大海和細膩的小溪。
“嘩……嘩……嘩……”海浪翻湧的聲音在小理的體內轟鳴,小理忽然感到渾身熱了起來。
許久沒有這樣熱過了。
或許,是自己一直在成功地逃避著這種燥熱?
小理蹬掉了被子。
在無數個煩悶的夜裏,小理都希望被徹底地淹沒和覆蓋,好讓她擁有一次死也甘心的放縱。
放縱——放開自己,縱情地發泄,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啊!
小理把睡衣脫掉,赤裸身體動也不動地躺著。
深夜冰冷寂靜的黑暗裏,小理變成了一塊炙熱可燃的沙灘。
她狠狠抓著自己的胸,閉著眼,屏住呼吸。
在她的幻覺中,海浪由遠及近向她湧來,一層一層地將她覆蓋,最終將她淹沒了。
說不出的涼爽,說不出的解脫。
海水像冰涼的手拂過小理的臉頰,小理伸手去摸,摸到的是自己不知不覺流下的眼淚。
“媽媽,有尿,有尿有尿。”陶陶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急急地說。
在小理飛速坐起來的那個瞬間,那潔白威猛的海浪幻化成一具男人的軀體,箭一般——刺得小理錐心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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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幸福呢?
你們覺著生活得幸福嗎?
為什麽我就不能捕捉到哪怕是一點點的幸福?
小理雙手交叉抱在腦後,仰著頭,閉著眼,懶懶地與鄭好和唐姐討論關於幸福的問題。
鄭好和唐姐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看小理,又對望了一眼。
這個問題並不難,大道理一天一夜也講不完。不是有首叫《幸福在哪裏》的歌曲嗎?歌中唱得很清楚:“幸福在哪裏?朋友啊告訴你:她不在月光下,也不在睡夢裏。她在精心的耕耘中,她在知識的寶庫裏。啊——幸福就在你閃光的智慧裏……”
歌的旋律挺美,歌詞也朗朗上口。對照歌詞中關於幸福的詮釋,小理想:我沒有花前月下,也沒有美麗的夢境,我一天到晚地幹家務啊,審稿子啊,寫稿子啊……人人都說我既能幹又聰明,可我為什麽還是找不到幸福呢?
鄭好說:“拍拍良心想一想,與祖祖輩輩相比,我們沒什麽理由不感到幸福。”
“就是嘛。要是我爹我娘知道我感覺不幸福,不揍我才怪。”唐姐說,“他們老兩口養了八個孩子,到現在還習慣吃粗糧和鹹菜,我小時候我爹總叨咕,要是啥時候能天天吃上白麵饃和白米飯,死了也瞑目了。”
“我媽我爸也是,可知足了。他倆念高中時同桌,我爸姓鄭,我媽姓郝,大家就逗他們,正好,正好,正好一對,後來他倆也真就稀裏糊塗地結了婚,稀裏糊塗地生了仨丫頭片子。我記憶中,他們還沒紅過臉呢!幸福與不幸的感覺都是自找的……”
鄭好有一對特別恩愛的父母,小理知道得很清楚。
鄭好還要往下說,發現小理臉色不對,立刻機靈地轉移了話題。
“好姐姐,不要追究這個問題啦!你是這麽出色,又漂亮又有氣質,又有才情又溫柔可人,多少男孩子為你神魂顛倒,你還想怎麽樣?太幸福完美的人是要遭天妒的喲!”鄭好站到小理的身後,搖晃著小理的肩膀哄她。
唐姐也連忙為鄭好圓場:“就是,就是,我老頭兒一提起小理,就誇小理漂亮呢。”
唐姐說的“老頭兒”就是她的丈夫,是給省人事廳廳長開車的司機。
唐姐原是一個瀕臨破產的企業的檔案員,僅憑著人事廳廳長的一句話就成了校報的編輯。
在鄭好和小理麵前,唐姐是自卑的。她很想依靠些什麽來減少自己的自卑,比如自傲,比如自謙……可是,當她運足了力氣開始自傲或是自謙的時候,反而覺得更自卑了。於是,她毅然放棄了這兩樣讓她吃不消的武器,轉而——轉而采取其他手段引起別人的重視。
她發現,很多人都特別喜歡了解別人的隱私,因為對隱私感興趣而格外偏愛那些掌握了一大把隱私的人。所以,唐姐終於找到了吸引人群的好辦法,那就是適時地兜售最新鮮的、最全麵的大眾隱私。
還真別說,來到新單位不久,唐姐就成了受各個部門歡迎的人。人們一見她進門,就都自動圍攏過來,上至反貪局又抓住了哪個要員,下至王小理的婆媳關係和鄭好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唐姐就像一張送上門來的街頭小報一樣,為口味不同的人提供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各樣消息。
有時候,麵對大家渴求和期待的眼光,唐姐往往按捺不住自己的想像力,把那些還沒有發生的假想也繪聲繪色地摻進各種消息裏,一並批發出去。
因為這個,唐姐偶爾也會害怕和心虛。比如前天,隔壁計算機係的老劉太太跟她說要給鄭好介紹對象,她一激動,就順口說出了“人家鄭好早就傍上了大款”這句捕風捉影的話。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唐一鳳真怕鄭好哪天會找她算賬。所以,這兩天她格外地想向鄭好和王小理表示友好。
“真的,小理,你看看咱們單位,除了你和鄭好,還有誰了?你知道不,人家都對我說什麽?”唐一鳳一手拉住小理,一手拉住鄭好,“說呀——幸虧你不是個男的,要是個男的,終日守著兩個漂亮小姐,不犯錯誤才怪!”
“哎呀,唐姐,誰說的呀,太誇張了吧。”鄭好抽回自己的手說。
唐姐慌了神,她重新拉過鄭好的手,信誓旦旦地說:“誰都這麽說啊!”
鄭好哈哈笑了,笑得唐一鳳心裏直發毛。
一直沉浸在心事中的王小理打斷了鄭好的大笑:“好妹妹,別笑了,讓我靜一靜!”
鄭好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想起的一肚子的勸慰的話都讓唐一鳳給岔過去了,她連忙從後麵摟過小理,用下巴摩挲著小理的頭頂,接著說了下去:“姐姐,家家都有難唱的曲,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隻要想開一點兒,活著不就是最大的幸福嗎?對不對?”鄭好側過臉,看著小理說。
小理的難處,鄭好很了解。她認為,任何人的安慰都是徒勞的,隻能等著有一天小理能自己覺醒。
女人必須自己解救自己。
而鄭好則是王小理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一道風景。她轟轟烈烈的戀愛和衝破世俗的生活方式讓小理為之瞠目結舌。小理也曾偷偷羨慕過鄭好,但最終認為,她自己永遠也不會像鄭好那麽瀟灑,確切地說,是自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像鄭好那樣瀟灑了。
鄭好打開了電腦,準備看看網上對幸福的解釋有什麽高見。自從單位裏開通了局域網,鄭好就成了“網癡”,她已經習慣於遇到難題時求助於網絡。
小理從不上網,她討厭“網”這個字眼。
網是什麽?網就是陷阱,掉進去容易,想出來就費勁兒了。
查找了一會兒之後,鄭好興衝衝地招呼小理:“快來看,小理,真有不少人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呢!”
30
“現代科技已經把‘幸福’列入生物學中的腦科學研究範疇。專家們認為,幸福,準確地說應該是‘幸福感’,與其他情感一樣是大腦活動的一部分。司掌這部分感覺的組織位於大腦中緊靠前額內側部分,那裏因病變、損傷所導致的幸福感喪失已不鮮見。從根本上講,幸福感的感受程度與在住國別、宗教信仰等環境因素並無直接關係,社會地位、經濟狀況對其影響也不大。
“幸福感的程度依各人的遺傳因素而異。比如,一對單卵雙胞胎,在不同環境中長大,可他們擁有的幸福感卻處於同等程度,其中百分之五十完全一致。
“血清素是戀愛、母愛的化學基礎。如果女性血清素不足,就會缺少對家人的愛。血清素這種物質在大腦裏越活躍,人的幸福感就越強。”
網上對幸福的解釋讓小理開了眼界。照網上的說法,幸福感同一個人身上的器官一樣,是與生俱來的。這麽說,她可能是天生缺乏幸福感的人,而母親就是天生缺乏血清素的人。
那麽父親呢?
父親——小理忽然意識到,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後,父親也不知不覺在她的心中消失了。
如果包括幸福感在內的所有的人的情緒的發生與發展都是命中注定的,那麽,劉鳳琴是不是嫁給了別人也一樣會遭遇相同的命運?
母親性格上的弱點太多了。性格上的優點可以成就一個人,性格上的弱點則可以毀滅一個人。對於父母問題的“果”,小理總是把“因”歸咎於父親。而事實上,是母親的性格毀了她自己,也毀了父親。
王愛軍跪倒在劉鳳琴遺體旁痛心疾首的樣子在小理眼前晃來晃去。
“鳳琴,咱們這是何苦呢?”——小理一遍遍回想父親的話。
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沒有一個人能躲得過生命的終極,但是,人人可以自主地安排生與死之間的每一分,每一秒。
如果母親預先就知道生命是如此短暫,她會怎樣安排她的生活?她還會那樣難為丈夫,難為女兒,還會那樣難為自己嗎?
這些日子小理努力驅逐的痛感重新占據了她的心靈。
小理想:對於父親,我是不是過於冷酷了?
而在王小理深深自責的同時,她那身在遠方的父親也在時時檢討著自己。
劉鳳琴去世以後,王愛軍選擇了背井離鄉。
他選擇背井離鄉並不是想表明和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的決心,而是恰恰相反。如同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到遠方求醫問藥一樣,他必須在異鄉醫好傷痛,並且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孩子——被他和他的妻子殘忍地傷害了幾十年的女兒王小理積攢一筆寶貴的財富之後,才會有足夠的勇氣返回那個留給他無限酸楚和淒涼的城市。
31
累,累,累。
生活瑣事像一池溫吞水,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地浸泡著王小理,讓她時時感到困倦和沉淪。
每個女人不都是這樣嗎,把一生最好的時候獻給了孩子和家庭,自己卻一天天地瑣碎下去,憔悴下去,衰老下去。
晚上,料理好全家人的晚飯,收拾好堆積了一天的家務,打點好陶陶的睡前洗漱,小理還要進行每天日程表的最後一項——哄陶陶睡覺。
哄孩子睡覺是很讓女人傷神的事情,在昏昏欲睡的黑暗中,思維處於阻塞停滯的狀態,隻剩下一門心思,就是盼著孩子快快進入夢鄉。
陶陶的精力總是充沛極了,翻來覆去地沒話找話。對她所有的提問,小理都強硬地隻給一個答案:“閉眼睛!睡大覺!”
在小理費了一番口舌之後,陶陶自覺沒趣,撅著小嘴氣呼呼地睡著了。
趁著月色,小理細細端詳女兒。
女兒明顯又長大了,而且也比以前壯了一些,出生時蓋的又長又寬的小棉被現在剛剛能蓋住雙腳,明天還得買塊花布重新給孩子做一床被子。
小理忍不住親吻起女兒來,圓鼓鼓的小臉蛋,圓鼓鼓的小鼻子,圓鼓鼓的小嘴,圓鼓鼓的小手小腳,這樣的親吻好像已經成了每天必須進行的一項儀式。
孩子啊孩子,讓人歡喜讓人心痛的孩子呀!
男人像打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噴嚏一樣把那麽一點點液體釋放在女人的身體裏——比一瞬間還要短暫,卻從此注定了女人漫長的一生。
小理湊近陶陶的臉蛋,閉上眼嗅著,有些迷醉。
不管怎麽樣,孩子終究是長大了;無論發生什麽,為了孩子,她都要堅強地活下去。
啊——耶,小理在床上痛痛快快地伸了個懶腰,渾身緊張勞累了一天的細胞立刻像花蕾一樣麻酥酥地舒展開了。
前塵往事,今生來世,小理迷迷糊糊地開始了胡思亂想。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林處長。林處長有一個先天不健康的孩子,她的心一定早就碎了。
都八點多了,革文怎麽還不回來?馬上就元旦了,該與革文商量一下去看看林處長。
那一晚革文給小理講了他的心事,小理哭了。其實,小理的眼淚中除了心疼,還有深深的自責。
三年呀,三年裏,她隻顧責備革文對自己的忽略,隻顧埋怨革文不解風情,卻從未追究過深層的原因。她怎麽也沒想到,丈夫會忍辱負重地走過了這麽多的日日夜夜。
人這一生要麵對許多無形的壓力,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比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還要可怕。
王書記的講話稿出了差錯,雖然責任不全是小理的,但小理明顯感覺出王書記見到她的時候不像以前那樣熱情了。
那天在電梯裏,偏巧隻剩下她和王書記。小理想借機向王書記道個歉,但王書記隻是對她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就一直仰頭盯著門上方的指示燈,嘴裏叨咕著:“二樓,三樓,五樓,好,我到了。”
逼仄的空間,尷尬的氣氛,短短的十幾秒比十幾年還漫長。
若是以前,他肯定得問問小理“孩子多大啦?”“上下班是騎車還是坐公汽啊?”“新校報什麽時候印出來啊?”……
對於平日裏和領導沒什麽接觸的群眾們,領導的幾句寒暄就是一個信號,除了字麵上的意思,還包含著“一切正常,我對你沒想法”的深意。久而久之,群眾們就形成了條件反射。如果領導的寒暄起了變化,即使是無心的,心眼兒小的人也要犯嘀咕、瞎猜測。
王書記每次見到小理,都要問一問這幾個問了好幾遍的問題,現在突然不問了。不隻是不問,連話也懶得說了。換成誰會不嘀咕不猜測啊!不過,小理心裏清楚,王書記生她的氣也是有理由的。
王書記是一個非常忠厚的人,忠厚得近乎死板,近乎懦弱;在學校幹了十幾年,沒抓住什麽實權不說,更沒建立什麽勢力範圍。還有兩個月,他就退休了。這次精神文明表彰獎勵大會很可能是他在任期間的最後一次講話。
王書記是名牌大學的老畢業生,學物理的,念錯個把字並不能影響他的真正水平。可是,就像一個老歌唱家,在人頭攢動的體育場告別演出時突然跑了調、走了音一樣,王書記能不窩囊嗎?
讓他出盡了醜,讓他窩囊後半輩子的就是王小理。
王書記出了電梯,像帶走了小理的魂兒。小理愣愣地站著,一直隨著電梯上到了最高層的十五樓。
領導就是陽光,就是雲,就是風霜雨雪,就是天氣。
小理懂了,革文比她要辛苦得多。
32
既然領導是天氣,我們就要未雨綢繆。
小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她突發奇想的道理春雨潤物般灌輸給革文。
一開始,革文堅決抵製小理的“勸降”。他滔滔不絕地說:“‘文革’十年厲害不厲害?連我楊革文的名字都和它一字不差。到最後怎麽樣?還不是給那些受到冤枉、受了委屈的人平反昭雪,落實了政策。對了,你姥姥姥爺、你媽媽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正義終將戰勝邪惡,就看你堅強不堅強,有沒有毅力去等待!”
革文如一個衝鋒陷陣的熱血青年,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震得小理無言以對。
革文是倔強清正的,他一點兒也沒有繼承楊金山和齊素清明哲保身的那份聰明勁兒。
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去市場買菜。在市場的背靜處,一群人正圍著幾個小青年唧唧喳喳。那幾個小青年擺弄著幾個小碗,扣來扣去地讓大家猜裏麵的骰子。人群中的一個老頭兒連連猜中,得了一百多元錢。好幾個人看到有利可圖,都躍躍欲試。
革文不動聲色地看了好一會兒,對那個老頭兒說:“把你身上的包給我。”
周圍的人這才注意到老頭兒斜挎著一個黑色的包。
革文搶過老頭兒的包,飛快地翻出包裏的一塊磁鐵。
然後,革文嚴肅地警告那幾個小青年不許拿小把戲騙人,要正大光明地討生活。
小青年們見苦心經營的一切被革文識破,氣急敗壞,露出了流氓的本質,連罵帶打,好不容易才被周圍的人拉開。
站在一邊的小理嚇得腿都軟了,連續幾天失眠,好長時間都要繞到遠處的市場買菜。
革文的正直勇敢讓小理欣賞,但她再也不願意為革文這些美好的品格付出任何代價。
“可是,十年浩劫不也讓很多人學乖了嗎?”
“一個有氣節的人留給人世間的是一段人人傳誦的故事,留給自己的又是什麽?”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僅僅是因為堅守一個虛空的人生信條就心甘情願地放棄眼前的快樂,值得嗎?”
“難道你沒發現,現在寧折不彎的傻瓜少得可憐,滿大街行走的都是些寧彎不折的機靈鬼!”
小理連珠炮似的把觀點一個一個擲向革文,革文有些招架不住了。
小理不顧一切地甚至違背本性和良心地想勸說革文,其中還有那個她不願意提起的原因。
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就像在烈日下怒放的花朵一樣,離不開丈夫的滋潤——小理希望當一切障礙被掃清之後,革文能夠正常起來。
正常起來,不僅指性的功能,也指對性的興趣。
每一個人的身體深處都有著複雜而沉重的成分,這些成分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複雜,越來越沉重。每一次與丈夫做愛的時候,王小理都希望在最後的一刻,能得到一個把複雜和沉重統統傾瀉殆盡的出口——可是一次次的,她不但沒有找到出口,還迷失了來路。
失敗的惡果不在於肉體上沒有得到滿足,而是每一次失敗又成為一種新的複雜和沉重淤埋在她的體內。
在男與女的性愛進行到極致的時候,男人會在痛快淋漓地釋放了自己的那一刻,獲得擁抱了整個世界的快感——男人把征服女人作為征服世界的基礎;而女人則會在被男人占領而獲得異乎尋常的滿足的那一刻,比任何時候都能夠真切地看清自己——女人要通過男人來了解自己。
很久以來,王小理都覺得自己像一個注定要淩空飄舞一生的飛天。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無論是天上還是人間都沒有她棲身的居所。
她是虛空的,她感受不到別人,更感受不到自己。
就這樣漂浮著,她會幹涸嗎?她會墮落嗎?
小理知道,扭轉現狀的惟一辦法就是拯救革文。拯救革文,就是拯救她自己;隻有革文正常了,她才能正常起來,才能踏踏實實心滿意足地踩在人間的土地上。
33
楊金山和齊素清越來越像小孩了,隔些日子就要沒什麽先兆地耍一通。
“耍”,是東北的土話,指小孩子鬧人,不定性。
母親去世以後,小理對老人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憐憫。她時常從自我中跳出來思考她和公婆的問題,拋卻一切成見地,非常客觀地,就像對待辦公室中的唐姐一樣。
雖然公婆缺少坦蕩自然的品格,但他們的衰老卻是真真切切的——和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的老人,又有什麽可計較的?何況,他們是陶陶的至親,而陶陶又是自己的骨肉,大家都是親人嘛。
可是,這些天公婆的表現再也不能讓小理做到心如止水視而不見了。
小理帶著陶陶回到家,楊金山總是沉著臉看電視,哪怕是無聊的廣告,也是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齊素清倒是像往常一樣和陶陶親熱著,可是視線卻回避著小理。
怎麽回事?菜,買了;飯,做了;衣服,洗了;地板,擦了……
糟了,一定是……小理奔到臥室,掀開床單,蹲下去看——還在這兒,沒人動過呀。
床下放著小理帶著經血的內褲。
剛嫁過來時,小理把浸泡著月經內褲的盆放到了衛生間裏,齊素清為此很不樂意。從那以後,小理非常注意這個細節。可是,這一年多來,她的月經特別紊亂,而且總是在後半夜來。大家都在沉睡,自己起來嘩嘩地洗涮,多不好,她就悄悄地等到第二天下班回來再洗。
小理蹲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掃視著屋子,在床頭櫃上,突然發現了她和革文昨晚一起看過的那本雜誌——指導年輕男女如何使性生活和諧的雜誌。
原來公婆是為這件事情生氣!哎呀,自己好粗心,怎麽忘記把雜誌塞到枕頭底下了呢?
小理感到渾身的血液湧到了臉上,她的臉羞得通紅。
但轉念一想,不對呀,公婆已經這樣陰了五六天了。
那麽,到底是為什麽呢?
“人老了,不像你們年輕人,總是那麽高興。”齊素清抹搭著眼皮,極不自然地回答小理。
“爸,你們老兩口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吧。”小理又問楊金山。
楊金山眼睛看著電視,耳朵並沒有放過婆媳之間的對話。他咳了一聲,不停地抖著左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輪流點擊著沙發扶手。聽小理叫他,連忙做出從電視劇的劇情中掙脫出來的樣子。
楊金山還沒開口,齊素清就已經緊張地看著老伴兒了。
楊金山看了齊素清一眼,又看著電視說:“小理也不是外人,你就有話直說吧。”
齊素清沒料到老頭子把球踢給了自己,立刻惱火起來:“哎,這事跟我有什麽關係!”
“跟你是沒關係,跟這個家總有點關係吧,你趕緊說吧。”
小理也緊張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嘴發幹,心狂跳。
“說就說,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齊素清一本正經地對小理說開了,“半個月前,你爸下樓倒垃圾,碰到了二單元的李大爺,就是讓兒媳婦氣得精神不太好的那老頭兒。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你爸訴苦,說他得了膽囊炎,疼得腦瓜子往牆上撞,兒子兒媳婦也不管。他想跟你爸借錢去看看病,你爸心一軟,就借給他四百塊錢。”
齊素清的雙手在小理眼前比比畫畫,像在掩飾什麽難以出口的話題。小理焦急地等著下文,因為她還沒聽到她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
“老李頭兒說看完了病馬上就還錢的,結果你爸等了好幾天也沒動靜。上個禮拜五,你爸到他家要,他說——”齊素清突然停止了講述,看著楊金山。
楊金山毅然地對小理說:“老李頭兒說那天在樓道裏看到你,把錢還給你了。”
“是啊,這麽多天了,你不提不念,我和你爸也不好意思問你,也不明白你是咋想的……”齊素清瞥著目瞪口呆的王小理,聲音逐漸小了下來。
34
在一個寒冷的冬日,一群豪豬為了取暖而擠做一團;當它們身上的刺把各自刺痛時,它們又立即散開。但是天氣的寒冷又使它們不得不再次擠到一起,又再次分開。這樣反反複複後,它們總算知道還是不要離得太遠,但也絕對不能擠到一塊兒。
人類如豪豬,因天生多刺而互相排斥難以相處,人們所能容忍的相處距離隻能是一段適度的距離。否則,距離太近了,互相刺痛;距離太遠了,又感到寒冷。
適度的距離——這是歐洲一個偉大的哲學家留給後人的啟示。
公婆對小理的誤解和低估讓小理傷心,但是她卻醍醐灌頂般悟懂出人與人和睦相處的全部奧妙所在——保持適度的距離。
小理沒有把自己和公婆之間的齟齬告訴革文,但她明確地向革文陳述了自己的觀點。
“革文,這幾天我反複思考了一下,決定貸款買房子。”小理鄭重地對革文說。
革文不是牆頭草,他的堅定也表現在自己對待父母和妻子的態度上。他了解父母人到老年的心態,所以很體諒小理的難處。他何曾沒想過貸款買房啊,每天的報紙來了,他首先就要看看房產的廣告。可是,打聽了一圈,地段稍好一些的房子都貴得驚人,即使是貸了款,以他和小理目前的經濟實力,首付的數額也是難以承受的。
“為什麽不說話?”小理推了革文一把。
“小理,不要意氣用事。”革文平靜地說了一句。
“意氣用事?”小理有些急了,“什麽叫意氣用事?難道我的想法有什麽過分嗎?難道周圍那些貸款買房的人都是因為意氣用事嗎?”
“哎呀,你誤會我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再等等!”革文連忙解釋。
“等什麽啊,等著天上掉下來一套房子?”小理說完,眼睛忽地紅了。
眼看著妻子的眼淚就要下來了,革文終於下了決心,決定對小理實話實說,“小理,我們單位要分房了。”
什麽?有這等巧事!小理瞪大了眼睛,驚詫地看著革文。
分房的消息革文已經知道好幾天了,他沒對小理說是因為他對即將開始的分房大戰並沒有獲勝的把握。自從上次他把與林處長和老馬的矛盾擺到桌麵上以後,林處長真的開始了對他和劉副處長的“整治”。但是,他工作努力、分毫不差,林處長抓不到具體的把柄,隻能在小事上刁難他。
終於遇上了分房大事,革文預感林處長決不會輕易讓他分到房子。
林處長在水利廳幹了三十多年,做計財處處長十幾年,她絕對有這個能力。
革文對分房的冷靜態度,並沒有引起小理的注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革文追求的就是這樣的境界嘛。
但是,革文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們單位要分房了”卻讓小理迅速轉憂為喜,也給了小理實踐“距離學說”的決心和希望。
她抹了抹馬上就要湧出的淚水,興奮地拉過革文,在革文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下。
然後,她眉開眼笑地躺在床上,對她和公婆“親戚遠來香”的圖景展開了溫馨美好的想像。
她會比現在更加孝順她的公婆——她會按時地把飯菜送到他們的口中,按時地把他們的髒衣服洗幹淨,她會定期安排一次家庭聚會,她會……
隻要她能擁有自己的空間,她可以為公婆傾盡孝心,做任何事情。
35
安居是樂業的前提和基礎。
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上,每一個窗口都講述著房間主人們的一段或甜蜜或辛酸的故事。
當小理把自己的四百元稿費交給楊金山和齊素清,兩個人毫無羞愧地帶著嘲諷的微笑收下時,小理就鐵了心地要在這擁擠不堪的城市中獲取一個屬於他們一家三人的窗口。
楊金山和齊素清是歧視小理的,這種歧視由來已久,根深蒂固,而且難以論出孰是孰非。
這種歧視始於王小理和楊革文成家之前,那正是王愛軍與劉鳳琴之間的婚姻戰爭進入白熱化的時候。
大凡是父母感情不好的孩子,都有著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虛榮。
與革文戀愛以來,小理在未來的公婆麵前,一直都巧妙地回避著關於她父親和母親的話題。
她為母親安排了一次與楊家二老見麵的機會,也為父親安排了一次與楊家二老見麵的機會,之後雙方都還算彼此接受和滿意。
可是,依照風俗,在兒女結婚之前,雙方父母是必須要“會親家”的。也就是說,小理必須要讓她的父母同時出現在楊家二老麵前。
而我們知道,就像水和火不能同時存在一樣,劉鳳琴和王愛軍是不能輕易以夫妻的形象示人的。
所以,讓王小理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隨著年齡的增大,劉鳳琴有了這樣的特點,那就是不惜任何餘力地在外人麵前貶損自己的丈夫;而且,王愛軍越是忍耐,她越是猖狂。
她以這種方式來強調自己妻子和母親的地位,並且會從丈夫和女兒難堪的樣子中尋到某些快意和安慰。
“少來這套!”當“親家飯”吃到了一半的時候,在座的每個人,包括一直膽戰心驚的王小理都被劉鳳琴突然的怒吼嚇了一跳。
王愛軍低下頭,紅了臉。
小理看不得父親臉紅,臉紅與他的年齡太不相稱了。
“少在外麵裝相!”劉鳳琴把王愛軍剛剛夾給她的那幾根金針菇統統扔在飯桌上,“我不領情!”
“媽——”小理叫了一聲。她想通過“媽”的字眼來喚回母親正在逐漸喪失的理智,誰知卻適得其反。
“媽什麽媽!”劉鳳琴一摔筷子,“昨天晚上還去會情婦,今天晚上就跑到你們麵前裝可憐,你們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楊金山、齊素清,甚至楊革文,都把目光對準了王愛軍。
可是,王愛軍除了臉更加紅了一些之外,沒有任何表示。
“打我呀!怎麽不打我!”劉鳳琴站起來,晃著王愛軍的肩膀。
“鳳琴,有話回家說。”王愛軍把妻子按在椅子上,“今天,是孩子們的好日子,咱倆馬上就要當嶽父嶽母了,應該高興,對不?”
劉鳳琴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在了王愛軍的臉上,然後發了瘋一樣揪著丈夫的頭發叫:“裝,裝,我叫你裝!”
楊革文在那天的表現讓一直迷迷糊糊談著戀愛的王小理對她未來的丈夫多了許多清晰的愛戀。
楊革文走到劉鳳琴身邊,叫了一聲“媽”,立刻就把張牙舞爪的劉鳳琴叫得愣在那裏。
同她第一次見到楊革文的那個夜晚一樣,她被眼前的這個小夥子又一次震住了。
“媽——”革文說,“看在我的麵子上,讓大家愉快一些好嗎?”
盡管氣氛無比尷尬,“親家飯”也總算繼續進行下去了。
可是,那頓親家飯也成了一頓散夥飯。王愛軍與劉鳳琴徹底地成了不可調和的階級敵人,楊家二老也像突然發現了事實真相的小報記者一樣,對他們的兒媳婦王小理有了戒心,開始了另眼看待。
惟一可喜的是,從那以後,楊革文對王小理多了一份理解和憐愛;而王小理也對楊革文多了一份依賴和信任。
她對楊革文寄予了厚望,一直到他們結婚的時候,她都認為他是她的救星。不管這顆救星是否能最終照亮她的前程,但是畢竟是他暫時地把她從苦海中打撈上來。
“我和你媽尊重你對王小理的選擇,但她的父親是個玩弄女性的流氓,她媽呢,又是一個隨時隨地發作的精神病患者,你不應瞞我們。”楊金山說。
“生活作風和精神病都是遺傳的啊!”齊素清小聲附和。
走出酒店大門的時候,楊金山和齊素清精心策劃了這樣一段對話。
他們把聲音控製得恰到好處,讓王小理聽得很真切,又實在像是不經意的竊竊私語。
父母對孩子的影響就像古代囚犯臉上被烙鐵烙上的“囚”字,即使忍痛去掉,也會留下可怖的疤痕。
王愛軍和劉鳳琴不堪回首的婚姻生活使小理受到了難以治愈的傷害,又使女兒的婚姻家庭生活從一開始就蒙上了一層灰色。
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那不好的開端又意味著什麽呢?
從那以後,楊金山和齊素清再看王小理的時候,他們的眼神總是無聲卻又準確地傳達著一個信息——他們對王小理的輕視絲毫不會被流逝的歲月所衝淡。
事實也果真如此。
如今,王小理沒有過多的想法,人生苦短,她隻是想盡快走出公婆輕視的眼光。
36
陶陶雖然很瘦,但很貪長。不隻是身體的長度在增長,對世界的好奇心和看法也越來越讓母親王小理感到驚訝。
她會突然說:“媽媽,老師說小孩子是從媽媽的肚臍眼兒裏鑽出來的,你的肚臍眼兒那麽小,我怎麽沒把你的肚皮撐破呢?”
她會突然說:“媽媽,再給我生一個小弟弟吧,像爸爸一樣帥,和我結婚,陪我玩。”
她會突然說:“媽媽,你知道牛老師為什麽喜歡親奇奇的臉嗎?因為他的媽媽送給牛老師羽絨服啦。”
她會突然說:“媽媽,姥姥都死了,你什麽時候死?你死了,爸爸能給我娶個巫婆做後媽嗎?”
而現在,她咬著小理的耳朵說:“媽媽,昨天你不在廚房的時候,奶奶和爺爺說你壞話啦!”
小理盡量若無其事地問:“說媽媽什麽了?”
“他們說你拿了錢還撒謊,讓我要誠實,別學你。”女兒看著小理,清澈的眼睛裏滿是疑惑。
如果再讓孩子為了莫須有的生活誤會付出代價,那這代價就太慘重了。
小理突然意識到,她接下來想做的一切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女兒。
小理和革文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沒有一個自己的家,我就會永遠沒有歸屬感。”
“怎麽,一間房子裏,多了我的父母就不是家了?!”
“我要自己的空間,我不想天天把神經繃得緊緊的,這樣下去我會得惡性腫瘤。”
“你到醫院調查調查,那些得惡性腫瘤的人有幾個是因為和公婆住在一起的?”
“我怕我會得直腸癌膀胱癌!”小理喊道,“你知道嗎?我每天早晨都要憋著大小便,我連起床之後上廁所的權利都沒有!”
“好,明天我就帶你到醫院檢查!”
革文第一次在小理麵前表現出伶牙俐齒的一麵,也是第一次與小理針尖對麥芒斤斤計較。小理陌生地看著革文,她隱瞞了好多天的委屈終於噴發出來……
革文不相信自己的父母會這樣,他像陶陶一樣疑惑地看著小理,“能有這樣的事情?”
小理筋疲力盡地把頭靠在革文的肩上,所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我不想和你擁在一起的時候聽見電視裏沒完沒了的球賽,聽見你爸沒完沒了的噴嚏,聽見你媽沒完沒了的嘮叨……再說,和林處長這麽別扭著,你沒發現自己都變了嗎?”
“我——變了?”革文剛想問問妻子自己究竟變在了哪裏,但又忽然不敢往下說了。
林處長的身影像一塊黑色的破抹布一樣堵住了他的嘴。
林立,林立,林立……革文在心裏念叨著林立的名字,他想讓自己念叨出痛恨,念叨出蔑視,念叨出一股能夠戰勝這個女人的力量,但是他卻什麽也沒念叨出來。
革文懊喪到了極點,他想趴在妻子的懷裏痛哭一場,可是他突然聽見了妻子沉重的歎息,於是便裝做睡著了似的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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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處長的家很難找,又比較偏。
在擁擠的公汽裏坐了好久,小理才發現一路上她和革文幾乎沒說一句話。他們就像去趕赴一次決定命運的大考,忐忑不安,各懷心事,腦子裏亂七八糟。
比小理更忐忑的是革文。人想說服自己可不容易,要不是為了妻子和女兒,他永遠不會向自己的信念屈服。
革文對妻子是歉疚的。剛結婚時,他所在的化工廠正處於艱難階段,為了拯救那個幾千人的廠子,所有的技術人員都拚了命地幹。身為技術處處長的楊革文更是一心撲在工作上,連婚假都沒休,當初答應小理和她一起登長城的許諾至今也沒有兌現……
有了陶陶,革文又做起了公務員。工資沒有小理的多,還又忙又累。孩子快四歲了,他在孩子身上幾乎沒費過心血,尿布沒洗過幾回,故事沒講過一個,甚至很多時候,都是孩子睡著了,他才回家。
孩子終於一天天地長大了,可是自己的身體又——革文不太敢想近來發生的事情。
四百元錢的事,他是絕對信任妻子的,他不明白父母為什麽那麽糊塗,他也無法揣摩出老人的心理。
革文知道小理是格外渴望親情的。劉鳳琴和王愛軍沒給過小理細致的體貼和嗬護,而自己的父母……按理說,小理做得夠完美了,為什麽他們仍要求全責備呢,甚至還對小理的人格產生了懷疑,這是多麽不講道理啊!
小理瘦弱的肩膀扛著一個家。為了過日子,小理精打細算,從不像別的女人那樣緊緊跟隨電視廣告的指引,今天買件新衣服,明天買瓶化妝品。
今天去林處長家,革文要坐出租,小理卻堅決坐公共汽車。
天氣這麽冷,整個城市成了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小理的臉凍得通紅,手凍得發硬,不停地擤鼻涕。革文嘴上不說,心裏難受極了。
我有一個多麽好的妻子啊!
革文反省著自己,他早就應該為妻兒做些什麽了。
隻是,林處長……唉!
革文把眼睛望向車窗外。
一個人的缺點和優點是相輔相成的。有什麽樣的優點就派生出什麽樣的缺點,有什麽樣的缺點就派生出什麽樣的優點。比如,節儉是優點,但過度了就是吝嗇;而吝嗇的人一定是節儉的。比如,花心是缺點,但花心的男人一定是會討女人喜歡的;溫柔體貼能說會道,哪個女人不受用?
革文對小理感到歉疚是因為他是個有良知的人,但是他過於堅定的性格也派生出他倔強固執的弱點。
革文不會體貼,不會溫柔,革文是個有棱有角的男人,這種棱角時時與細膩綿軟的小理相抵觸,這種抵觸是小理婚姻生活的又一個遺憾,這種遺憾把小理推進了難以排遣的寂寞的深淵。
但是,為了這個家,楊革文還是向小理屈服了,這讓小理特別感動。
小理揪了揪革文的耳朵,革文回過頭,“什麽事?”
小理給了革文一個頑皮的笑臉。
她那凍得發紅的小鼻頭晶亮晶亮的,像一個在雪地裏玩了好久的孩子。
38
林處長比照片上要年輕,要白淨。
小理不禁把這種真實的感受說了出來,林處長隻是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她倒了兩杯礦泉水,拿出蘋果和柑橘,還細心地遞過一條濕漉漉的幹淨毛巾。
禮貌周到,無可挑剔。
但是,林處長的目光特別渙散,像看著小理,又像看著革文,又像什麽都沒看。
這種目光是一個老到世故的人從生活中精心提煉出來的,專用來對付自己蔑視的人,讓對方難受,又說不出口。
“我是了解楊革文的,如果沒什麽事的話,他是不會來我家的。”林處長把一個剛剛扒好的橘子塞到小理手裏。
“怎麽這麽說呢,林處長,你對革文的幫助不小,我們早就應該來拜訪您。”小理的胸口有些發堵,她把橘子輕輕放回到茶幾上。
“吃吧,別客氣。”林處長重又把橘子放到小理的手裏,“我可理解你們這些年輕的母親了,平日裏隻圍著孩子轉,哪有時間吃水果。”
小理覺得手中的橘子就像日本鬼子塞給放牛郎王二小的糖果,她實在不知該不該吃。
“革文,小理是客人,你是自家人,你不該客氣呀,吃!”林處長像責怪自己的孩子一樣,把一個沒扒皮的橘子遞給革文。
橘子就像一個球,從小理和革文一進屋就被傳來傳去。也多虧了這個球,傳來傳去,讓令人窒息的空氣流動起來。
“和公婆一起住呢,是吧!”林處長關切地問小理,“和睦嗎?”
“挺好的。”小理落落大方。
“革文啊,你挺有福氣,現在像小王這樣能與公婆和睦相處的兒媳婦可不多啊!”林處長笑嗬嗬地對革文說。
革文不止一次聽別人這樣誇獎小理,但是,這話從林處長口中說出來,他就覺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別有他意。她為什麽非要提起這個話題呢?
“房子多大?”林處長問。
“五十九點五平米。”小理以為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她的心怦怦直跳,回答得格外精確。
革文的心卻涼了。林處長不可能沒看他填寫的住房申請表,卻要明知故問,這可不是好兆頭。
果不出革文所料,林處長說:“房子不小啊!我三十歲的時候,還住在抗震棚裏呢!”
小理是伶俐的,她聰明地反問:“也是和公婆一起住嗎?”
林處長頓了頓,定住眼睛看了小理兩秒鍾,低下頭笑了。她拾起一個蘋果,拿著小刀熟練地削起皮來,極其自然地轉移了話題:“你瞧你們倆,誰也不吃橘子,怎麽像孩子一樣挑食,隻好再試試蘋果啦!”
小理和革文徹底地絕望了。他們大老遠地來,難道就為了吃一個橘子和一個蘋果嗎?
禮多客難安,林處長手中的蘋果實際上就是一道逐客令。
革文看了小理一眼,他了解妻子,妻子決不是一個沒有骨氣的人。果然,小理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
“林處長,打擾你半天了,我們該回去了。”革文起身說。
“急什麽,吃完蘋果再走嘛!”林處長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腳已經先於革文和小理向門口挪動了。
主客三人誰也沒想到,迎接他們的將是一個駭人的場麵。
在他們為了一隻柑橘你推我讓的時候,走廊裏卻有一個人在毫不客氣地盡情獨享美味。
林處長的傻兒子蹲在地上,滿身滿臉被不同顏色的果肉塗成了血肉模糊的效果,四周撒滿了果核和果皮。
十元一斤的西瓜,二十元一斤的大草莓,三十元一斤的紅毛丹,四十元一斤的美國提子……小理咬著牙花了三百多元買的水果已經被蹂躪成一堆垃圾。
39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是什麽把一米七八威風凜凜的楊革文折磨得千瘡百孔,轟然倒塌?
見過了林處長之後,小理再一次確認了自己以往的判斷。
把一隻狼與一隻母雞關在一起,受傷的一定是母雞;把一隻和狼一般大小的羊與一隻母雞關在一起,雙方就會相安無事。
與道德無關,與良知無關,與脆弱和強大亦無關,天性使然。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就是天性的差別,天性的差別就像天壤之別。天性的相容與不相容決定著人與人之間是互助友好還是傾軋傷害,人與人的各種關係不過是各種不同的自然現象而已。
林處長是狼。牙齒鋒利、食肉、進攻性強是她的天性,連她本人都會對自己的天性無能為力。要不怎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
但是,小理不能像看《動物世界》一樣對狼的表演無動於衷。
現在,狼正傷害著自己的伴兒,與她同吃同睡同呼吸的伴兒,狼正傷害著她寶貝女兒的父親。
林處長的眼睛裏釋放著含笑的凶光,這光不會致命,卻能一點一點地殺傷他的信心和尊嚴。
有一種酷刑叫淩遲,比生吞活剝更殘忍。
一連好多天,林處長的一舉一動都要在小理的腦海中反複出現,每出現一次小理似乎都能從中總結出新的含義。總像有什麽東西牽拉著她的心,讓她隱隱地煩躁和不安,甚至感到屈辱。
革文倒釋然了。與林處長相處快四年了,他很了解她,對所發生的一切他是有心理準備的。
一般來說,女人的惡意來源於嫉妒。且不說別的,單是王小理高雅的氣質,不俗的談吐和機智平和的處世風格就會讓林處長不痛快。
麵對林處長畸形醜陋淌著口水的兒子,麵對自己精心挑選的禮品被糟蹋得一片狼藉,麵對林處長的不知所措尷尬不安,小理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她立刻掏出手絹把那男孩的臉擦了擦,又蹲下來和林處長一起把七零八碎的果肉收拾幹淨。臨走時,小理笑著對呆呆地站在一邊的五大黑粗的男孩說:“以後要聽媽媽的話,不許闖禍了。”
革文注意到,有那麽一瞬,林處長看小理的眼神有了一絲暖意——盡管瞬間就恢複了原狀。
林處長力求把敵意和輕視做得恰到好處,想讓革文和小理如不小心吃了蒼蠅,如啞巴吃黃連般有苦說不出;可是小理卻渾然不覺似的,沒有一點奴顏媚骨不說,還始終保持著親切自然的風度,這讓習慣於居高臨下的老女人林立深感英雄丟了用武之地。
自以為站得很高的人突然發現有一個人在微笑地輕鬆地俯視著他,無論他多麽自信,也會對自己的位置產生懷疑。
林立給小理添了堵,小理也沒讓她順暢舒服。
從表麵上看,兩個女人打了個平手;但小理剛剛出道就與江湖老將不分伯仲,前途將是不可限量。
革文有些驚喜地發現了妻子的另一麵。他的心裏有了底,對小理,對自己的未來,對他的家庭都有了底。
剛柔相濟聰明能幹的女人不僅會贏得男人的愛慕,還會贏得男人的尊重。
革文知道,自己收獲了一個好妻子,更收獲了一個讓他尊敬的好朋友。
革文充滿了力量,向上的力量。
革文是成熟的,成熟的人能把握住命運的方向盤,能看到烏雲背後的陽光。他有信心,他一定會為妻子和女兒贏得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
革文的心情忽然輕盈起來。
但是,他是楊革文,而不是別的男人——楊革文有一肚子的感慨和信念,卻什麽也沒對妻子說。
40
林處長成為分房委員會的副主任之一。
這意味著什麽,革文和小理都明白。
於是,小理不再提房子的事,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雖然她還是無法自控地每天都要瀏覽報紙上的房產廣告,雖然她還是夢想著有朝一日攢夠了首付的金額,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貸款買下一套可心的房子。
小理也沒有記恨楊金山和齊素清,在那個陳舊嘈雜的兩室一廳裏,她隻是在潛意識中時刻告誡自己與他們保持距離。隻要淡一些,再淡一些,水和火都能相安無事地挨在一起。
又是一個冬日的寒夜。
五十九點五平方米的空間裏,除了電冰箱偶爾的轟鳴,除了石英鍾還在忠於職守,一切都安靜下來。
陶陶睡得很好,革文好像也睡熟了。小理感覺自己的靈魂遊蕩了一天之後終於又回來了。
這些天,小理明顯感受到了丈夫對自己的歉意,她想告訴革文根本不必這樣,但她還沒找到機會說。她調整好舒服的睡姿,準備快點入睡。
可是,革文卻小聲叫著:“小理,小理!”
小理沒回答。
她聽見革文歎了口氣。然後,是摸索的聲響,革文抓住了小理的手。他把小理的小手攥在掌心,放開,又攥緊;放開,又攥緊。
小理的手小巧厚實,手背和指尖摸起來有些粗糙,這是每天做家務的結果。
革文攥著小理的手,琢磨起這樣的道理:緊緊攥著拳頭,會什麽也抓不著;把手鬆開,就可以隨時抓住任何東西。
進一步,深淵萬丈;退一步,沃野無邊。
連那麽出色卻始終遭受著不公正待遇的劉副處長都在堅持,他區區一個楊革文又有什麽不能忍受?
而在革文苦心思索的同時,溫情的潛流正以小理的手為源頭,潛滋暗長,緩緩流淌,一直流到小理的眼睛裏。
小理的眼睛濕潤了。
小理想起革文第一次與她牽手的時候就是像現在這樣把她的小手攥在掌心的。
他和她沿著家門口的那條臭烘烘的汙水溝走著,整整一個晚上,革文都緊緊地攥著她的手。
小理記得她的手很快就出汗了,水澇澇的,很不舒服。但是她卻沒有掙脫,而是心甘情願地被革文的大手攥著。
那種被攥在手心的感覺是多麽踏實啊!
可是,從那個夜晚以後,革文再也沒有攥過她的手。他隻是偶爾拉拉她的手,勾勾她的手,捏捏她的手……如今,他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革文已經連碰也不碰她的手了。
革文最多隻是把一隻胳膊抬起來,圈出一個圓弧狀的空間,讓小理得以把手臂插進去。小理就那樣挽著革文,如同一對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夫老妻,習慣性地彼此攙扶著。
是的,如今不同以往。以往她是他的初戀戀人,而今她是他的老婆。有幾個男人能夠一直把自己的老婆看成是戀人呢?
歲月可以改變一切。
那個備受寵愛的夜晚再也不曾有過。
而那段臭烘烘的汙水溝如今也早已被填平了。在它曾經流淌的地方,已經蓋起了漂亮的別墅。
漂亮的別墅並不能掩蓋給了王小理詩一樣心情的汙水溝曾經存在的事實。
革文再也沒有把小理的小手攥在手心,不等於他沒有這樣做過。
隻是生活的河流衝走了一切而已。
生活啊,誰能躲過生活的規劃和安排呢?
革文需要她,她也需要革文。他們就像籠中的兩隻鳥兒,必須共同度過命運既定的歲月。
小理一把摟住革文,兩個人臉對著臉互相看了一會兒,一起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又一起笑了。
小理把嘴唇湊過去。
革文熱烈地回應著小理,小理的情潮一陣湧動,她立即快活起來,她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望眼前的一切。
沒有了往日的疲憊生硬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沒有了往日的簡單迅速默默無語按部就班。
小理狂喜著,賣力地親吻著革文的身體,但她很快就發現她的吮吸竟然沒起一點作用。
“好一些了嗎,我?”革文問小理,他的信心在那一刻幾乎化成了零。
“當然!”小理鼓勵著革文,心卻在漸漸地涼下去。
最後,小理多日前的預感化為雪亮的現實陳列在墓穴一般的黑暗中。
“咦,怎麽搞的?”革文羞愧地自言自語。
小理把頭伏在革文的肩上。
“你說,這是怎麽搞的?”革文用下巴碰了碰小理的頭,又問。
小理無言,她不知該對革文說些什麽,她認為更需要安慰的是自己。
但是,小理最後還是笑了笑,安慰道:“不要緊,一定是這些天寫材料累的。”
革文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因為他這些天根本就沒寫材料啊。
“小理,真對不起,再試試,行嗎?”革文說,盡管此刻他已經對下一次充滿了恐懼。
“好。”小理再次動作起來,她有些灰心,但是不甘心。
可是,無濟於事。
“算了,睡覺吧!”革文摸著小理的脊背,發現上麵已經有了涼絲絲的汗水。
“別急,下次就好了。”小理坐起來,溫柔地看著革文說。
下次,下次是什麽時候,下次能好嗎?
王小理和楊革文一樣,對下一次生出了深深的,深深的,深不見底的恐懼……
41
成長是什麽?
當一個又一個煩惱接踵而至,甚至讓你目不暇接的時候,你就算成長起來了。
小理細看鏡中的自己,缺乏水分,惆悵蒼黃,不是長不長大的問題,而是已經開始衰老了。
革文呢?革文就更加衰敗了,他已經由力不從心到心力交瘁,已經喪失了一個正常男人的樂趣和權利。
小理無處言說,隻能趁辦公室隻剩下自己的時候悄悄求助於網絡。可是,當她從網中脫身而出的時候,卻發現網上的說法隻能讓她越來越困惑。
小理深深地靠在鬆軟的轉椅裏,電腦的黑屏上映著她頹唐的身影。用個不恰當的比喻,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雖然小理絕口不再提房子的事,但她對房子的渴盼卻如燎原之火般越燒越旺。關於對房子的種種美好聯想,和那個夜晚革文的突然萎縮癱軟一樣,噬咬著她,煎熬著她,成了她新的創痛。
小理以為隻有自己俗氣到可以為住房的問題睡不著覺,可是放眼一看,在對住房的追求上,她所采取的竟是最平和最高雅的方式。
“聽說革文他們廳正分房呢?”唐姐突然問小理。
“你怎麽知道的?”小理一驚。
“我小叔子的小姨子說的。”
“……”
“革文能分多大的?”
“我們沒要。”
“為什麽不要?你家的房子並不寬裕哦!”
“有地方住就知足唄。”
“那你可傻了,鬧孩子有奶吃,幹嗎那麽老實!”
“我們的奶已經夠吃了,還鬧啥呀。”小理不緊不慢地回敬。
“傻瓜,不吃雞蛋也要蹭他一身黃子!”唐姐狠歹歹地說,像在為小理鳴不平。
很多單位的房子不是分出來的,而是鬧出來的,原因就在於有相當一部分人存有唐姐的這種陰暗心理。
“這句話可真形象,真有意思。”小理被唐姐的俗語逗得咯咯直笑。唐姐作惋惜狀,雙臂伏在桌子上,側著臉看小理。小理與她對視了一下,這才發現唐姐的門牙上又粘著一小塊黑糊糊的韭菜葉。
唐姐特別愛吃韭菜餡餃子,吃完了有兩個症狀,一是不停地打無聲的嗝,汙染辦公室的空氣;二是門牙上粘滿韭菜葉,汙染大家的視覺。
管天管地,管不著打嗝放屁。人人有打嗝的權利,誰也不能把唐姐的嘴堵上。
但是,牙上粘著韭菜葉是小理難以接受的。小理隨和,她不像頑皮的鄭好,隻知偷偷取笑唐姐。
小理總是找適當的機會提醒唐姐。小理咧開嘴,再用食指對著自己的門牙指一指,唐姐就恍然而悟了。可是,唐姐的恍然而悟比韭菜葉還讓小理難以忍受。每一次,唐姐都立刻將舌頭翻卷上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將牙齦舔拭一圈,而這樣做往往並不奏效。於是,唐姐又伸出留著長指甲的小指,挨個兒牙齒摳。每摳一下,就齜牙問小理一句:“還有嗎?”小理隻好做好事做到底,看一眼說:“還有。”唐姐就繼續摳,繼續問,直到韭菜葉被清除下來。這還不算完,清除下來的韭菜葉會被唐姐重新放到嘴裏進行深加工。
小理第一次目睹這一過程的時候,曾經快速跑到廁所嘔得涕淚橫流。
現在,小理倒有點感激粘在唐姐門牙上的韭菜葉,說不定它可以幫小理把惱人的分房話題挪走。
小理咧開嘴,伸出手指往嘴邊指了指,唐姐立刻心領神會地卷上舌頭。
今天唐姐的舌頭格外好用,毫不費力就將韭菜葉席卷下來。但是,她急切地想繼續剛才的話題,並沒有對韭菜葉進行廢物利用,而是將其噗地一下吐在小理腳邊的地麵。
小理忍不住總去看腳邊的那一小塊黑糊糊的韭菜葉,以至於唐姐對和小理的談話還能否進行下去失去了信心。
唐姐輕輕拍拍桌子:“哎,小理,問你話呢!”
“什麽,你問吧!”
“你家革文現在是什麽級別?”唐姐急切地問。關於革文的級別,唐姐已經關心好久了。她總是想從小理或是鄭好的嘴裏套出答案,可是至今也沒能成功;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小理知道唐姐是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
“沒什麽級別呀!”小理搪塞著。
“不可能!公務員哪能沒有級別!是科員,還是副科、正科?”唐姐又特意補充了一句,“當然,革文這麽年輕,不可能是處長吧,咱就不說副處正處了。”
這唐姐,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三教九流的事都知曉。
“革文是正科級。”小理隻好從實招來。
“哎呀,正科級離副處隻有一步嘞!正科級沒有理由不要房子!”唐姐激動地站起來。
小理不想將對話進行下去了,她討厭提房子的事,她尤其不願意和唐姐這樣的人提房子的事。
你有好事他妒火中燒,你遭不幸他幸災樂禍——唐姐是這類人的典型代表。
“你知道不,小理——”唐姐盯住小理,像是有重要的意見要發表。
小理有些不耐煩,裝作沒聽見唐一鳳的話,可是不依不饒的唐一鳳竟一步站到了小理麵前,“你知道你有啥毛病不——你太老實太善良了!”
“我——太老實太善良?”讓唐一鳳攪和得心情煩亂的王小理一下子想起了唐一鳳在背地裏對她的誹謗,她抬眼瞟了瞟唐一鳳,沒好氣地說,“可是,還有人說我陰險狡詐呢!”
做賊心虛的唐一鳳忽地沒了聲息,不知該如何接續小理的話。
小理不再理睬唐一鳳,順手拿起電話,撥通了收發室的號碼,“李姐,校報的《小說》來了嗎?”
對方竟很不客氣地說了一句:“來什麽來,也不看看今天幾號!”然後,就把電話摔了。
這李姐是怎麽了?李姐除了不會把信和報刊投錯以外,不再具備其他素質。她的特點是說話的內容很直白,語氣也很直白,但也不至於直白到這種程度啊!
沒等小理發議論,唐姐說話了:“是李菊吧,她這幾天可不順氣兒了。”
“為什麽?”小理暗想,分房的話題總算要被挪走了。
“為什麽?還不是跟你一樣,老頭兒在單位沒分到房子,見誰跟誰急眼,昨天都把一個取匯款單的女學生欺負哭了,我當時就在旁邊,實在有些看不下去。”
“唐姐,你剛才說李菊跟我一樣,我怎麽了?我對誰發脾氣了嗎?我愛人沒分到房子了嗎?”小理回過神來。
唐姐結結巴巴,“哎喲,這……這一著急還說錯話了。”
一直專心致誌寫稿子的鄭好啪地把筆摔在桌上,“行了,王小理,你別鹹吃蘿卜淡操心了,你有地兒住就行了唄,管人家李菊的破事幹嗎!”
小理明白鄭好的意思,就勢說:“好了,唐姐,咱別打擾鄭好寫稿子了。”
唐姐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極不樂意地瞪了鄭好一眼,將桌上的報紙翻得嘩嘩作響。
42
中午下班的時候,鄭好挎上小理的胳膊,“走,姐姐,我請你吃飯。”
“今天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呀!”小理假裝往窗外望了望。
“少來這套,走你的吧!”鄭好拽著小理就走。
小理與鄭好有一個固定的休閑場所。
那是一家韓國人開的西餐廳,名字叫“飄”,兩層樓,整體色調是褐色和白色。褐色的木製樓梯和地板,褐色的木製餐台,褐色的酒櫃玻璃;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餐具,用白色乳膠漆浸過的楊樹枝鋪展在褐色的天花板上。
褐色是小理的最愛,白色是鄭好的最愛。兩種顏色屬於不同的色係,卻都能給人幹淨純粹的感覺。
褐色與白色就像咖啡和牛奶一樣,融合在一起時味道最好。凝重,不沉重;稠,不膩口;有一點點苦,又苦得讓人舒服,讓人安寧,讓人想念和回味。
老板娘像蠟像館裏的蠟人,沒有語言,沒有偏見,隻有得體的服飾和一成不變的笑容,讓客人們既不受冷遇又不受打擾。
服務生身著和軟椅一樣花色的格子布馬甲,性情也像軟椅一樣體貼溫存。他們看客人的眼神純純的,即使對熟絡的客人,也不隨便搭訕。客人不忍對他們高聲講話,不忍隨便支使他們幹這幹那。
音箱裏傳出若有若無時斷時續的樂曲,樂曲也像“飄”的主人一樣彬彬有禮,輕言慢語。
在“飄”裏,就像躺在時間的水麵上,心事受到完全的保護,思緒可以盡情地漂流。
不管窗外是暴雨傾盆還是大雪紛飛,小理和鄭好一坐進“飄”裏那兩個蒙著好看純棉格子布的軟椅上,心就立刻幹爽明亮了。
和鄭好麵對麵地坐在“飄”裏的感覺,就像每天晚上把女兒哄睡後在床上痛痛快快地伸懶腰一樣,小理的肉體與靈魂都得到徹底的放鬆和休息。
三十歲女人之間的友情與二十歲女孩之間的友情是不一樣的。前者像紫砂壺裏的茶,後者像易拉罐中的汽水。
三十歲女人之間的友情是眼睛裏蓄滿的感懷的淚珠,二十歲女孩之間的友情是情竇初開的二八小女子的竊喜和歡笑。
小理和鄭好每隔一些時日,就要到“飄”裏釋放一下隨時沉積的情感和故事。
有時候,女人需要知己甚於需要丈夫。
43
一份水果沙拉,一盤蘋果派,一塊黑椒牛扒,一罐俄式紅菜湯。
服務生的一句“餐齊了,請慢用”,就像報幕員的“演出現在開始”一樣,將小理與鄭好的心靈幕帷徐徐拉開。
“小理,你怎麽沒跟我提革文分房子的事?”鄭好對小理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你肯定想要一套房子,是嗎?”
小理用精致的不鏽鋼小勺攪動著碗中的紅菜湯,低頭不語。
“我說你這幾天臉色不好嘛,你肯定又不開心了。”鄭好說。
鄭好的悟性是很高的,你給她一滴水,她就能體會出江河的壯闊。小理並沒有把家庭瑣事完全地傾訴給鄭好,但她對小理處境的分析總是準確無誤,鞭辟入裏。
“革文為什麽分不到房子?”鄭好問。
小理說:“原因太複雜,要是我來講,又會夾雜進我的許多看法,就更複雜了。”
“隨你便,有些事情與其說給別人,還不如自己消化。”鄭好善解人意的勁頭又來了。
“你是怎麽看待住房的?”小理問鄭好。
“那要視個人情況而定。住房之於我,就像窩之於鳥,就像水之於魚,就像樹根之於綠葉……”
“就像嘴唇之於牙齒。”小理笑著為鄭好又補充了一個比喻。
小理和鄭好的交流總是閃爍著兩個成熟女人的智慧火花,如行雲流水般流暢自然,充滿詩意。如果有旁觀者聽到,一定會為她們的談話所傾倒。
“對於你也是如此呀,不是嗎?”鄭好說。
“是的,但是我以前沒有意識到。”
“說實在的,我覺得老人非要和兒女生活在一起,首先反映出他們的軟弱無力,其次是有意無意地造成對小夫妻隱私權的侵犯。他們愛孩子,不一定非要日日死守在一起,連情侶之間的感情還‘又豈在朝朝暮暮’呢,何況是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公婆和兒媳!”
“人家可沒說非要和我死守在一起啊!”小理夾起一塊牛扒塞進嘴裏。
“好,就算他們明智,但你受得了嗎?夫妻間的相處要是總有第三雙甚至第四雙眼睛盯著,那還有什麽樂趣?”
買衣服和吃東西是女人發泄情緒的專利。在鄭好說話的時候,小理一直在吃。
鄭好四下看了看,把身體傾向小理:“你們敢淋漓盡致地做愛嗎?”
“幹嗎呀你!”小理也向四周看了看,示意鄭好小聲點。
“行了,小理,別假正經了,女人在性上受到壓抑,副作用是很大的。”鄭好憂心忡忡地說。
小理仍是一個勁兒地吃,好像要把她許久以來的苦楚同食物一起咀嚼吞下。
“小理。”鄭好的聲音緩和下來,遲疑了一下說,“有個問題你始終也沒有正麵回答過我,我也不知在這個時候該不該問你——你有過高潮嗎?”
小理放下叉子,盯了鄭好一下:“既然知道不該問,還問什麽?”
“廢話!”“廢話”是鄭好和小理的口頭語,“我不問你誰問你,我不跟你說誰跟你說?!”
小理不理鄭好,而是端起湯碗,讓鄭好看不見自己的臉。
“中國的女人啊,為什麽會這樣心甘情願地被痛苦吞噬啊!”鄭好痛心疾首地感慨著。
小理像沒聽見似的呼嚕呼嚕地喝湯。
“別故做鎮靜了,王小理。”鄭好把小理手中的湯碗輕輕拿下來,“在辦公室裏,你常常不由自主地歎息,你知道嗎?”
“那是我從小就有的毛病,為了這個我媽還打過我好幾次呢,你管得著嗎!”小理斜眼看著房頂。
“寂寞的女人才歎息!”鄭好拿叉子敲著碗邊,“你什麽也瞞不住我!”
44
“飄”就像一個測謊儀,置身於其中,小理和鄭好從來都是實話實說,這也是姐妹倆達成的默契。
“小理,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有什麽不行的,我不像你,凡事都要追求完美。”
“小理,我的觀點是——別的事情可以不完美,性生活是必須要完美的。性欲和飲食睡眠一樣,得不到滿足,人會受不了的。性的質量就是生活的質量。”
“太偏激了你。”
“你呀,明知我說得對,還不好意思承認。”
“我才發現,鄭好同誌不僅是一位卓越的文學家,是一位卓越的人類學家,還是一位卓越的性學家。”小理笑著拿鄭好開心。
“別強顏歡笑了,趕緊想轍吧!”
“沒轍!”小理忽地沉下臉說。
有什麽轍?在生活麵前,小理從來就是無能為力的。
“小理,我隻是點到為止。我想讓你知道,你的苦悶並不是小題大做,你有權利不滿,有權利抱怨,甚至有權利追求新的生活。”
“什麽叫新的生活?人的生活都是大同小異的,有這樣的幸福就有那樣的痛苦。”小理頓了頓,“你和老孫的生活就叫新的生活?”
無論鄭好多麽劍拔弩張,隻要一提老孫,她就立刻安靜下來。
關於小理的話題五花八門,關於鄭好的話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老孫。
鄭好說:“生活不可能常新,但愛情可以創造出新意。我和老孫很珍惜現在,我們窮奢極欲地享受現在。”
“你們還能享受多久?”
“能多久就多久!人活一生,幸福與不幸的結論不就是由無數個稍縱即逝的感覺的碎片拚湊起來的?至少,我敢肯定地說,我從男人身上得到的樂趣比你所得到的要多得多。”
鄭好對小理是絕對的坦誠,小理已經習慣了鄭好說話的語氣。她也不得不承認,鄭好說出了她難以啟齒的心裏話。
“那你能有把握最終擁有老孫嗎?”小理問。
鄭好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我說王小理呀,都什麽年代啦,你還大談擁有,什麽叫擁有?有了一紙婚書,就算彼此擁有了?現在,手裏捏著結婚證卻同床異夢的人滿大街都是!”
小理想,我和革文算同床異夢嗎?
“不是我刺激你,小理,你連高潮都沒有過,就無權談論擁有的問題。兩個人欲仙欲死地抱在一起,共同體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覺,共同感受彼此身體深處的律動,那一刹那,才是真正的互相擁有。”“你是指你和老孫?”
“是——啊!”鄭好發現小理的神情不大對頭。
“惡心!我告訴你,我惡心!”小理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是她第一次很正式地向鄭好發脾氣。她的臉變了形,聲音變了調,“服務員,結賬!”
鄭好被小理嚇壞了,她後悔一連串說出那麽多的話,這是她的毛病,她改不了。
“小理,我來吧!”鄭好看到小理掏錢的手在發抖。
“去!該我結了。”小理邊說邊把錢遞給服務生。
小理和鄭好在錢上分得很清楚,這是鄭好的主意。
鄭好說:“明算賬,友誼長,咱們犯不上像別人一樣讓幾張破紙敗壞了感情。”
45
出了“飄”,小理的眼淚就刷刷下落。
天空灰蒙蒙的,偶爾降下幾片輕雪,賴唧唧地粘在行人的身上。
賣水果的小販像忠實的士兵守衛在馬路旁,每個小販的身邊都停著一輛蓋著烏塗塗的大花棉被的三輪車,大花棉被下是柑橘香蕉等檔次不高的水果。沒有買主,小販就瀏覽身邊的行人。一個臉被北風吹得發紫的小夥子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哭泣的小理,納悶地盯著小理,小理斜了他一眼,他立刻把目光轉向別處。
一塊還滴著血的傷口突然被別人刮了一下,受傷的人不可能一點反應也沒有。小理發火並不是衝著鄭好,隻是因為鄭好不小心碰疼了她,她出於本能尖叫了一聲而已。
小理下意識地回頭。剛才鄭好跟著她走,她把鄭好嗬斥住了。鄭好從來都聽小理的話,這一次更是如此。此刻,不知她走到哪裏去了。小理沒有看到鄭好嫋娜的身影,卻發現那個賣水果的縮著脖子的小夥子正似笑非笑地指著自己的背影,對另一個賣水果的老太太說著什麽,老太太眯著眼聽著,眯著眼望向小理,眯著眼點著頭……
一塊塊積雪像縫在街道上的補丁,使原本就狹窄的路麵可利用的麵積更小了。走在這樣髒兮兮滑溜溜的路上,人的心裏也不可能敞亮。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四十多歲的男子迎麵而來,他小心翼翼地看著車輪下的路麵。忽然,他的眼神僵直了,視線集中在小理身後的某一處。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目標,像一隻貓貪婪地盯著一隻肥老鼠。小理也好奇地盯著他,盯著他的眼睛,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麽。
於是,小理忽略了自己的危險處境——那個男子正晃晃悠悠地向她撞來,而她的前後左右是鏡麵一樣的堅冰。
一聲悶響,躲閃不及的小理被自行車撞倒在地。與此同時,一縷香氣襲來,幾個個子高高長發飄飄的年輕女子臂挽著臂從小理身邊走過——小理的跌倒仍沒有分散男人的注意力,他全神貫注地近距離地最後看了那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一眼,然後才恍恍惚惚地發現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和仰著頭看著他的王小理。
小理討厭矮個子男人。
可這個男人雖然長著高高的個子,卻並不能抵消他長相的猥瑣。他穿著說不出顏色的舊羽絨服,牙齒很大,牙齦露在外麵,像極了牙上粘著韭菜葉的唐姐。
怎麽長得像唐姐的人品質也和她一樣惡劣!
小理感覺胸腔裏憋了多日的委屈和煩惱終於找到了出口,她的心頭呼啦啦地騰起一股怒火。
她平生第一次特別想與人痛痛快快地大吵一場。
“你沒看見我嗎?”小理挑釁地問。
“哎呀,對不起,我真沒看見你!”
“看上去你的眼睛也沒毛病呀?!”小理始終坐在地上,她的雙手死死抓著自行車的前輪,以防止大齙牙跑掉。
“哎,你怎麽說話呢!”
“就這麽說話,就這麽說話!”小理提高了嗓音。
男人居高臨下,對著天空吐出一個字:“操!”
“色迷,色鬼,色狼!”小理狂喊,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脫口而出的竟是母親常常罵父親的字眼。
尖利的喊聲以及這六個大膽的字眼立刻吸引來幾個心術不正的熱心觀眾。
“操,射你了?射你啦!臭娘兒們!”
“瞧你那惡心樣,腦袋都撞到槍口上了,一雙狗眼還盯在女人身上呢。不要臉的東西!”
男子愣了,“你他媽一直看我呢!”
“沒錯,我他媽想看看你的狗眼珠子什麽時候能回到眼眶子裏!”小理發現自己真的進入了角色,進入到了母親一輩子扮演的角色。她心髒狂跳,頭部發暈,雙眼迷狂地對圍觀的人說:“大家看看這主兒,騎反道還不看路麵,盯著幾個小姑娘不放,把人撞倒了還瞅人家胸脯呢!”
人群中響起了笑聲。
“大、大姐,先別、別生氣,看看摔、摔壞了沒?”說話的竟是那個賣水果的結巴小夥。
“色迷”有點兒害怕了。
小理站了起來,她想再說出一些有力度的話,可是由於過度憤怒,她的頭腦已經失去了平日的機敏,隻剩下翻來覆去的一句:“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色迷”把自行車扶了起來,大長腿往車上一跨,大齙牙一齜,罵了一句:“臭娘兒們!”
“滾吧你,回去路上小心點,別把狗眼珠子掉出來!”小理忽地站起來,用盡最後的力氣,瘋了似的喊著。
大齙牙揚起手,對著小理做了一個下流手勢,踩上車輪走了。
小理這才感到自己的腰有些疼。
突然,一雙柔軟溫熱的手輕輕按在了小理拄著腰眼的雙手上。
小理猛回頭,鄭好那雙秀氣的狐狸眼正熱淚盈眶地望著她。
46
女人的形象都是自己樹立或是自己敗壞的。
小理為了解氣,平生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人破口對罵,心裏很不是滋味。每一次走過“飄”前的那條馬路,她都如芒刺在背,不好意思抬頭。
小理是一個典型的淑女型小知識分子,她不像她的母親那樣不計後果。其實,馬路上每天都要上演一出出鬧劇,比她更野蠻更需要發泄的人多得是!
“你說,我對大齙牙是不是太狠了?”小理問鄭好。
“怎麽說呢,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鄭好說。
“請解釋之。”
“男人沒有不好色的,女人沒有不愛錢的,這是人性的弱點,隻是表現在每個人身上的時候程度有輕有重而已。妓女就是男女弱點的產物嘛。”
鄭好的論點總是這樣新鮮,小理想反駁,又拿不出什麽有說服力的論據。
“大齙牙也算是個誠實的人,換成別人,可能心裏再惦記那幾個美女,臉上也會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
小理笑了,“照你這麽說,大齙牙簡直有點可愛了?”
“去你的!”鄭好捶了小理一下,“但是,你也沒錯。好色過度的人確實令人作嘔。”
“什麽算是好色過度呢?”
“這就要視情況而定了。一個天生胃口就好的人,什麽都想吃,什麽都要吃,吃是他身體的頭號需要,你能說他是饞鬼嗎?一個長年吃不飽的孩子,每時每刻都夢想著美味佳肴,你能說他是饞鬼嗎?是不是過度,隻有當事人自己最清楚。”
鄭好用最淺顯的語言揭示了男人對性的態度之所以不同的根本原因。
小理想起自己生活中的幾個男人。革文,大概是先天胃口不好或是厭食挑食的那類孩子。性對於他,可有可無,甚至有的時候幹脆就是一種負擔,在做愛與讀書之間做出選擇,他可能會選擇後者。革文的生活作風絕對正派——這也是當初母親劉鳳琴對未來女婿楊革文的評價。
公公楊金山呢?楊金山和齊素清是過日子的人,他們隻熱衷於吃喝拉撒睡。他們惟一的樂趣和最大的追求就是兜裏能有些閑錢,其餘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小理與公婆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好幾年,也沒發現楊金山對齊素清有過任何親熱的舉動。
楊金山和齊素清之間的感情,就像一個人一輩子吃大蔥蘸大醬,不上癮也不膩味;當然,他們隻能吃大蔥蘸大醬,他們吃不起別的,他們也沒想過吃別的。
他們津津有味地過著沒滋沒味的生活,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津津有味地過著沒滋沒味的生活。
鄭好的話也讓小理想起了父親,母親總是把色迷、色鬼、色狼當做家常便飯一樣用於父親,可是,父親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父親是不幸的,本來胃口就好,卻還要活活地忍饑挨餓。
父親違背了道德,但父親是順應人性的。
難道道德與人性是矛盾對立的嗎?
“小理,你想什麽呢?”鄭好問。
“我在想,我們應該寬容些。各種各樣的隱私和苦惱決定了人與人生活方式的不同,我們對別人應該多一份理解。”
“啊?你還在惦記大齙牙呀!”
小理搖了搖頭,神色憂傷,她是在惦記父親。
王愛軍一直和朋友在外地做生意,除了偶爾打電話給小理,父女之間的聯係比以前還要少。
“小理,你活得太累了。”鄭好又一次一語中的地評價小理。
“你不累嗎?”小理反問鄭好。
“累呀,但我累得明白,累得其所,累得心甘情願,累得值得。”
小理真佩服鄭好,若是她處於鄭好的位置,她會怎樣?她能這樣快樂嗎?
鄭好是屬於她自己的,而我……小理想起鄭好經常開玩笑地把她叫做“楊王氏”。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是楊王氏,我是屬於楊家老小的。
47
楊革文真的是一顆打不倒捶不爛壓不扁的響當當的銅豌豆嗎?
首先對此產生懷疑的是楊革文自己。
楊革文了解自己,他是一個善於控製自己和把握自己的人,在各方麵都如此。
結婚之後,也許是因為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情欲從來就沒有風起雲湧過,更沒有心急火燎不傾泄就受不了的時候。
回憶一下,小理的要求好像多一些,但被自己婉言拒絕之後也就安安穩穩地睡了。
夫妻倆就是這樣,誰也不強求誰。大多數時候都是商量著來,就像大會上的舉手表決。做公務員的這幾年,革文已經完全適應了程式化,習慣於鍾擺似的有規律的生活。對這種方式,他很習慣,甚至感到能和妻子自由民主地解決這件事情,蠻幸運的。
革文本質是單純的,他從沒把男女之事複雜化;革文對妻子是表裏如一的,他做夢也沒想到妻子竟會口是心非地深藏著渴望。
革文認為一切再正常不過,他和妻子是融洽的。
但是,為什麽自己這麽年輕就突然不行了呢?而且,越著急越於事無補。從那一夜起,就再也不行了。
讓革文心裏沒底的是,一些壯陽藥廠家漫天散發的廣告上總是把一些已婚女子描寫得如狼似虎、如饑似渴。可是,為什麽從小理身上卻看不到一點這樣的跡象?
小理永遠都是那樣地不緊不慢,溫溫柔柔。為了讓革文好起來,她求人買了十多服價格不菲的中藥;怕傷革文的自尊心,又對公婆謊稱自己得了腰疼病。
其實,當小理一個人站在冰冷的陽台上一遍一遍地給革文熬藥的時候,楊革文的心裏是羞愧難當的。
可是,他沒有一次能夠走到陽台上看看妻子。
那藥味就像裝著魔鬼的瓶子裏散發的妖氣,在屋子裏繞來繞去,鑽進他的鼻腔,嘲笑著他,剝奪了他所有的信心和勇氣。
所以,他隻能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上等著,等著小理把藥端進來。
有幾次,他真想大喊著把那黑乎乎的湯藥擲向窗外——他覺得自己太窩囊了,太對不起妻子了。但是,他不能。因為小理一直在看著他,眼裏滿是愛意,沒有一點不耐煩。
小理永遠是那麽安靜,靜得像滴在桌麵的一滴水。她從來也不抱怨,連不情願的一聲歎息也沒有。對他的“對不起”也隻是笑笑,至多拍拍他的手,安慰幾句。
到底是怎麽回事?對自己,對妻子,革文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現在都有些懼怕上床睡覺了。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行走在繁華的大商場中一樣,特別的自慚形穢。妻子越是溫柔依舊,他就越自慚形穢;他越是自慚形穢,就越癱軟無能;越是癱軟無能,妻子就越溫柔依舊。
情感單一的楊革文忽然了解了“痛苦”的滋味。
一個人掉了一截手指,不耽誤吃,不耽誤喝,也不耽誤工作,可他還是不願意把他的手示人。畢竟自己不是健全的人,為自己的不健全而隱隱地自卑。
在革文的痛苦中,自卑占的成分要多一些。
他痛苦,絕不是因為發泄不了的欲望,他似乎好久沒有欲望了。
“小理多好啊,可我為什麽會對她失去了欲望呢?”革文問自己。
難道真的像小理認為的那樣,是因為林立嗎?
不可能——楊革文憤憤地想。
哪個男人會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敗在了一個女人的手下——而且,這個女人還是一個老太婆!
48
楊革文強迫自己沒有像小理那樣把一切都歸罪於林處長。
林處長的老辣歹毒已經成為他程式化生活的一部分,他覺得自己已經適應了。
而且,革文早已把林處長列為身外之物,甚至在革文眼裏,她根本就不是物,他犯不上為了一個不是物的東西而傷腦筋。
而在小理看來,楊革文對林處長的適應不過是可憐的精神勝利法,就像一個久病的人習慣了疼痛一樣。一開始,疼痛攪得他坐立不安,漸漸的,他就能夠忍耐了——當然,他的軀體在忍耐了疼痛的同時,疼痛也鈍化剝奪了他對所有美好事物的感受力。
小理清楚,什麽人遇上林處長這樣的領導,也不可能毫發無損。上次在林處長家隻坐了半個小時,她至今還胸口發悶呢。革文能發揚老黃牛精神,不計得失,隻顧埋頭於工作就已經非常不一般了。
分房工作已接近尾聲,革文的住房申請被駁回。原因嘛——你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有許多老同誌比你困難,你是一名黨員,應該先人後己……
循循善誘,語重心長,符合常理。
可是,不符合常理的是,老馬竟然在已經擁有八十平米兩室一廳的基礎上,又分到了一套一樓的封閉單間!
幾天前,老馬的媳婦賈翠娥為了房子的事來過單位。
革文在廳長辦公室門前的走廊裏碰巧看到老馬和賈翠娥正在激烈地口角。
“別丟人現眼了,趕緊回家去!”
“群眾有了困難,不找組織找誰!”
“回家去!”
“偏不!”
“回家去!”
“偏不!”
革文正要去拉架,廳長從門裏探出了頭,革文就匆匆離開了。
老馬分到房子的理由充滿了人道主義——愛人下崗,沒有收入;孩子麵臨升學,生活困窘。為了讓老馬同誌安心工作,把一樓又陰又冷的沒人要的單間分給老馬,讓他的愛人開個小賣店補貼家用。
雖然不公平,但是因為人道,誰也說不出什麽。
唐姐說得對——鬧孩子有奶吃。
而且老馬的媳婦從廳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叫囂:如果不給房子,就天天到廳長辦公室上班!
昧著良心鬧,不給奶吃就咬破你的乳房;吃不著雞蛋也要把雞蛋摔在你的身上,蹭你一身黃兒,把你的幹淨衣服弄髒!
寧得罪十個君子,莫得罪一個小人。
別說是廳長,誰能不怕呀!
坐機關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信奉沉默是金,恨不得吃服藥,把自己毒成個啞巴才好。
老馬萬事隨心,在辦公室裏卻對房子的事隻字不提。林處長就更跟沒事人似的,除了給革文做了一次官腔十足的思想工作,不再做任何解釋。
隻有劉副處長在辦公室裏隻剩下他和革文的時候,走到革文身邊。他用大手拍拍革文的肩膀,遞給革文一支煙,又幫革文點上。
革文沒有客套,默默地接受了。
兩個人沉默著抽了一會兒煙,劉副處長突然嚴肅地盯著革文的眼睛說:“哥們兒,發揚你寵辱不驚的優良傳統,耐心等著吧,我一定要讓你分到一套房子!”
49
天寒地凍,楊家老小都患上了流感。
北方冬季的流感是很可怕的,像瘟疫一樣猝不及防,四處蔓延。渾身酸痛的王小理咳嗽得直不起腰,可是她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忍著病痛照顧家人。
楊金山喘得很厲害,一邊喘,一邊罵:“媽了個巴子的,古人說得好,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
“爸,是哪個古人說的?”小理問。
“你管是哪個古人說的幹啥,你說人家說得對不對吧?!”
“有道理。”
“這就得了唄。”
“你現在可不是光有病的問題呀,別忘了,你還沒錢呢!”齊素清斜睖著老伴兒說。
“操他個媽的,貧病交加呀……”楊金山還想再往下說,一陣咳嗽堵住了他的嘴。
從這個月起,楊金山的退休金就停發了。這對失去了勞動能力的老人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尤其是楊金山,原本就對錢情有獨鍾,沒了退休金,還不就像有人拿刀捅他的心窩子啊。
這次流感,就是楊金山去市政府上訪時凍壞了身體帶回來的。
一陣咳嗽後,楊金山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他把陶陶叫到身旁,笑嗬嗬地問:“孫女呀,爺爺考考你——咱家有幾口人啊?”
“三口人。”陶陶幹脆地說。
“咦,怎麽三口人呢,你再好好數數。”楊金山拍拍陶陶的小腦瓜。
“本來就三口嘛,爸爸、媽媽,還有我。”陶陶伸著手指,點來點去地說。
“那我和你奶奶不是人啊!”楊金山呱嗒撂下臉來。
一邊的齊素清嘲笑似的撇撇嘴,欠起身把眼睛看向窗外。
“你們是人,可是,你們不是我家的人。”陶陶仍是脆聲聲地說,還炫耀似的把新學來的“可是”用上了。
楊金山剛要說話,被齊素清一把按住了,“那奶奶問你,你長大了,能養活爺爺奶奶不?”齊素清斜眼看著陶陶問。
陶陶轉頭問小理:“媽媽,我什麽時候長大?”
一直忙著收拾屋子的小理隨口說:“二十年以後。”
陶陶眨了一下眼睛,認真地對奶奶說:“等我長大,你們就死了。”
“這個小鱉犢子!”楊金山佯裝要打陶陶,陶陶哈哈笑著跑走了。
“怎麽樣,孩子說實話了吧?我早就跟你說過,誰也指不上,你還不信呢。背上行李卷,準備上敬老院去吧!”惟恐天下不亂的齊素清抬高了嗓音。
“媽,一會兒我一定教訓陶陶,你別生氣啊!”小理聽出齊素清話裏有話,連忙放下手裏的抹布,向婆婆道歉。
“我就奇怪了,這話是孩子自己想出來的?孩子自己就能說出這些話?”齊素清說。
“難道還能是我和小理教的呀!”革文聽到母親的話,覺得母親有點兒太欺負小理了,連忙從自己和小理的臥室裏走出來。
“有你什麽事?我說是你們教的了嗎?”齊素清忽地站起來,殺氣騰騰地說。
“媽,你和我爸怎麽越來越不值得兒女尊重了!”革文也有些急了。
“放屁!我們怎麽惹著你們了?住我們的房子,用我們的水電,還想扒了我們的皮不成!”齊素清大聲喊著。
陶陶放下手裏的娃娃,哇哇哭起來。
革文愣住了。上班幾年來,他今天是第一次請病假,沒想到不但沒休息好,還把老娘給惹火了。
小理往外推革文,她不想和公婆發生正麵衝突,尤其是有孩子在場。她知道大人吵鬧,孩子會受多大的傷害。
孩子無助的哭聲讓小理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她用最小的聲音對革文說:“忍忍吧,為了孩子。”
為了孩子,小理受多大的委屈都行。
“早知生出這麽個不孝的王八羔子,不如把他掐死!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供他念什麽大學……”齊素清罵著罵著,抹起了眼淚。
“現在的年輕人,沒一個好玩意兒,良心都他媽讓狗吃了!”楊金山火上澆油地說。
楊金山和老伴兒的默契主要表現在觀點的一致——不論妻子的觀點是對是錯。
說得好聽一點兒是婦唱夫隨,情投意合;說得貼切一點兒是狼狽為奸,為虎作倀。
不過,是狼也好,是狽也好,難得人家臭味相投,難得人家臭味相投了一輩子。
“幸虧他們臭味相投,否則我的耳朵就更不得清淨了。”小理為此慶幸著。
50
別的同事如勝利大逃亡一樣高興地開始了寒假生活,小理給辦公室貼上封條的時候心情卻很複雜。
陶陶打了好幾天點滴,還在咳嗽,小理舍不得再讓女兒上幼兒園了。可是,守著爺爺和奶奶,陶陶越來越不乖了,甚至還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地學會了那天楊金山和齊素清罵革文的話。
她伸出小手捏著革文的脖子說:“掐死你這個王八,掐死你這個王八。”
她還認真地問革文:“爸爸,是哪隻狗吃了你的良心,是李爺爺家的狗,還是王爺爺家的狗?”
童言無忌,女兒的話讓革文和小理哭笑不得,心情沉重。
孩子啊,成長的環境對你來說,太重要了。
什麽是成長的環境?就是家的環境。什麽是家?就是擺著床,擺著桌子椅子能為一家人遮風擋雨的房子。
因為沒有家,你的誕生是那麽草率;因為沒有家,你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隨時看自己喜歡的兒童節目;因為沒有家,你從小到大沒吃過小灶;因為沒有家,你就不能擁有一張小巧可愛的兒童床……
唉,親愛的女兒,原諒爸爸媽媽吧,原諒爸爸媽媽不能給你一個溫暖的家!
齊素清為兒子兒媳住了他們的房子而耿耿於懷,讓小理很傷心,她又一次發現了房子的重要性。
“革文,咱們以後除了買菜做飯,再交點兒房租吧!”小理和革文商量。
“為什麽?”
“爸不開資了。”
“你要給他開資?你呀,善良得都有些糊塗了。你給他開資他就高興了?別傻了。他們發脾氣不見得是因為我們住著他們的房子,就像陶陶哭不一定就隻是因為餓。”
“那是怎麽回事?”
屋外傳來楊金山哼喲哼喲的呻吟。
“好像爸這幾天排尿很困難。”
“對了,”小理忽然想起,“這幾天爸上廁所的時間格外長。”
“大概是老年性前列腺炎。”革文說。
“什麽是前列腺?”
“怎麽像陶陶似的,沒完沒了的!”革文摟過小理。
是的,僅僅是摟著,他們最近連接吻都取消了。
小理其實是喜歡吻的,但是,接吻對革文來說,就是做愛的前奏,愛做不成了,也就沒有接吻的必要。
小理的心空蕩蕩的,她想起鄭好的話。
鄭好說,她和老孫每天都得吻,每天都有激情的衝動。有一次,兩個人逛著逛著商場,就熱吻起來了。然後,立刻打車回家,一進屋就雙雙滾倒在床上。
鄭好還恬不知恥地說:“沒看我的皮膚這麽好嗎?都是老孫給滋潤的。”
鄭好還故意氣小理:“楊王氏,趕快找個情人吧!”
“情人,找個情人幹什麽?上床嗎?”小理反問鄭好。
“也不一定呀,看你們要做哪種類型的情人了。”
“惡心!”小理一說惡心,鄭好就再也不敢往下說了。
鄭好還說……
怎麽搞的,這一晚腦子裏全是鄭好。
小理瞪著眼睛望著無邊的黑暗,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她發現了一個她自己不願接受的事實——從“飄”中出來的那天起,她就被鄭好的言論誘惑了,俘虜了。
然後,她又發現了一個讓自己感到害怕的事實——鄭好這些天說出的話正是她自己不敢說出的想法。
鄭好是同情自己的,不是嗎?
鄭好是最有判斷力的,不是嗎?
鄭好同情自己的不幸,就說明自己真的是不幸的,不是嗎?
小理的眼淚汩汩流出,她覺得自己好苦啊,苦得像一根黃連,苦得她自己都可憐起自己來了。
51
健康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兒女的健康是父母的福分,父母的健康是兒女的福分。
楊金山的家就像是病房,桌子茶幾都擺上了藥瓶。屋裏的空氣也像生了病,味道怪怪的,汙濁不堪。寒冬臘月,沒法長時間地開窗。小理覺得富含各種病菌的氣體被她和丈夫、孩子吸入肺裏,就像喝了從患者嘴裏吐出來的口水。
敏感的小理老毛病又犯了,她終日被惡心困擾著。她更心疼女兒,她恨不得代替女兒去呼吸。
流感就像一場颶風襲擊了原本就根基不牢的楊金山和齊素清,他們終日愁眉苦臉,無精打采。這種病態的表現完全失去了幾年前的表演痕跡,他們真的老了,已經沒有力氣表演了。
疾病是死神的同黨,甚至比死神更猙獰更可怕,人們在疾病麵前如同在死神麵前一樣束手無措。
楊金山的排泄係統出了嚴重的故障,疾病剝奪了他正常小便的權利。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便池邊,閉著眼,仰著頭,像在絕望地等待著上天的裁決。
有一天早上,小理急著上廁所,去了好幾次,都發現公公還站在那裏。足足有二十分鍾,小理才聽到一陣如稀疏雨點敲擊破鋁盆的聲響。楊金山表情痛苦地從廁所出來,扶著牆往屋裏走,褲子都沒係。
齊素清則是呼吸係統出了問題,她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個痰盂。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水池、便池裏都粘著她的痰跡。
一次,小理要出去倒垃圾,在把垃圾袋口係嚴的時候,她的手觸到了一團涼絲絲滑膩膩的東西。小理以為是她早上扔的爛蘋果,仔細一看,竟是黃黃的一塊粘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就不用說了,我們的王小理小姐吐得一塌糊塗。
齊素清聽到小理的嘔吐,急急地出來看究竟,“怎麽啦,小理?”
小理擺了擺手。
“是不是懷孕了?”齊素清緊張地說。
小理又擺了擺手。
“那是怎麽搞的?”齊素清一邊說,一邊又咳嗽起來,然後,繞過小理的頭,啪地把一口痰吐在小理吐出的汙穢物上。
小理匆忙漱了漱口,回到自己的房間,撲通一聲俯臥在床上。
“媽媽,怎麽啦?”陶陶嚇了一跳,拍著小理的後背。
小理的眼淚瞬間就打濕了床單,但她不能讓女兒看見。她盡量用正常的語調說:“媽媽在和你捉迷藏呢!”
陶陶在捉迷藏的時候,就是這樣,隨便找個地方把臉一埋,就喊:“藏好了,快來找吧!”
陶陶看見媽媽在學自己,哈哈大笑。
小理的眼淚由小河變成了瀑布,她隨手抓過一條枕巾,塞在自己的臉下。陶陶發現媽媽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以為小理也在樂不可支,於是笑得更歡了。
笑了一會兒之後,陶陶用力掰開媽媽的手。眼前的媽媽滿臉淚痕,亂發一縷一縷地粘在臉上,陶陶立刻怔住了,她不解地看著媽媽,怯怯地叫著:“媽媽,媽媽……”
女兒輕聲叫著媽媽,小理努力擠出笑容,誇張地哈哈哈個不停。陶陶又立刻學著小理的樣子,再次“哈哈哈”地笑起來。
孩子的笑永遠是由衷的,真實的,富有感染力的,小理最終還是被女兒的笑打動了。
忍耐,忍耐……公婆的人生已經不可避免地進入了冬季,自己就要不可避免地與他們共同體會人生冬季的蕭索和冰冷。
小理笑著親吻著女兒溫熱馨香的小臉蛋,心裏充滿了寒意。
52
寒假的第十二天,小理正在廚房做晚飯,陶陶在屋裏大聲喊:“媽媽,鄭好阿姨的電話!”
小理一陣高興,她正好在想念著鄭好呢!
“嗨,你看你女兒,真是個小精靈,我並沒對她說我是誰。”鄭好在電話那頭稱讚陶陶。
“我的女兒,能不機靈嗎?”小理捎帶著把自己也誇讚了一下。
“美的你吧,孩子要像你就糟了,楊王氏,未老先衰!”鄭好批判小理。
“哈,這麽長時間不見我,不表達思念之情,還抨擊我,這讓小女子我怎麽能接受?怎麽能接受呀!”小理學著京戲裏受了委屈的小旦。
“看來王小理同誌最近心情很好嘛!”
“哎呀,什麽好不好的。”小理放低了聲音,“水深火熱。”
“又怎麽了?”鄭好嚴肅起來,鄭好永遠是一個最好的傾聽者。
小理本想把楊金山前列腺炎急性發作住院的事情告訴鄭好,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沒什麽,逗你玩呢,一切都挺好。”小理樂嗬嗬地說。
“小理。”鄭好的嗓音突然露出了真實的沙啞憔悴。
“什麽?”
“小理。”鄭好又叫了一聲。
“怎麽了?”
鄭好仍是沉默,小理預感鄭好遇到了天大的麻煩。
“鄭好,有什麽和我不能說的呢?”
“小理。”鄭好突然啜泣起來,“小理,我,我懷孕了。”
天啊!最讓小理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悲觀主義者王小理有一個特點,她經常下意識地根據自己或別人現有的生活狀態推測出下一步每個人將會麵臨什麽樣的不幸。小理沒有詛咒別人的意思,她隻是覺得人生的確就是苦大於樂的,痛苦的出現率要遠遠大於快樂。
“小理,別嘮了,菜糊了!”齊素清的喊聲傳來。
“知道啦!”小理捂住話筒,扭頭應付了一聲,然後繼續和鄭好的談話,“到醫院檢查了嗎?”
“我現在就在醫院,剛剛看完化驗結果。”
“什麽時候手術?”小理知道,鄭好肚子裏的孩子是沒有生存的權利的。
“明天。越快越好,你說呢?”
“你沒告訴老孫?”
“他出差了。”鄭好說。
就是老孫不出差,鄭好也會先斬後奏——因為他們的孩子不能屬於自己的父母,隻能屬於命運。
“明天我跟你去醫院。”小理說。
“小理……”鄭好欲言又止。
“說吧!”小理仰起頭,讓眼淚流回去。
“不知為什麽,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想你。”
“我也是。”小理說著,發現齊素清已經站在她的身後,正在側耳傾聽她和鄭好的對話。
放下電話,小理衝進陽台,陽台裏繚繞著一股黑煙,爐火還在燃燒著。
鍋裏的菜是蒜薹炒雞蛋,是楊金山欽點的,現在已經和鐵大勺的顏色一模一樣,幾條死蟲子似的趴在鍋底。
送飯的時間就要到了,怎麽辦?小理琢磨著是否應該再去買一些蒜薹回來。楊金山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說出蒜薹炒雞蛋的,小理想起自己小時候發高燒時,曾經因為沒有吃到山楂罐頭而失望地哭了好久。
楊金山和小時候的自己不是一樣嗎?病中的人無論老少,都像孩子一樣渴望無微不至的關懷啊。
小理立刻毫不猶豫地奔向菜市場,她要讓病中的公公吃上最美味的蒜薹炒雞蛋。
53
鄭好已經先於小理到了醫院。
目光穿過人群,小理一眼就看到了身材出眾的鄭好。她穿著褐色的收腰羊絨大衣,鬆鬆地圍著白色的寬幅羊絨圍巾,這兩樣行頭是老孫在日本給心上人買的。這件大衣和這條圍巾真是幸運,它們在鄭好的身上最大程度地實現了美感。
鄭好有一張讓小理百看不厭的臉。按照傳統的審美標準,鄭好臉蛋上的五官並不完美。她長著鼓鼓的額頭,細長的單眼皮,不算挺直的肉嘟嘟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而這幾樣按照特有的比例組合在鄭好瓷一樣的小臉上,就立刻煥發出獨一無二的光彩。
有好多人都說小理和鄭好像親姐妹倆。兩個人站在一起,像一張輕描淡寫的水墨畫,像一幅拙中藏巧的雲南蠟染,像一對花色古樸的陶瓶。
小理總覺得自己沾了鄭好的光,她哪裏有鄭好那樣渾然天成無心插柳的韻味呢!
鄭好一米六四的個頭,一百斤整,高高的胸脯像藝術品一樣完美地鑲嵌在身體上,多一分則太多,少一分則太少。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小理經常學著電視中的廣告語誠心誠意地誇讚鄭好。
比起古典的王小理,鄭好相對顯得洋氣。正是她那風情萬種的洋味兒,吸引著大家的視線,也勾起了一些女人的嫉妒。
唐姐就曾私下裏跟小理說:“大家都說鄭好好看,我咋就看不出來,不信你就細看,一臉的毛病。”
“有沒有毛病是各人口味的問題,就像有人一吃苦瓜就嘔吐,有人甘之如飴一樣。”小理文雅地反駁。
唐姐又放低了聲音說:“你看她的兩個這個,”唐姐咧著嘴把兩隻手像碗一樣扣在她那兩個若有若無的乳房上,“小小年紀就那麽大,將來懷孕時還不得把衣服掙破。”
狗急了咬人,人急了也咬人,唐姐嫉妒心一爆炸就亂咬亂叫,也不管有沒有人聽。
鄭好背靠在醫院門口的一棵大樹上,一向以堅強到底為目標的她正在嘲笑自己的脆弱。昨天為什麽要對小理哭呢,小理的煩惱本來就夠多了。
什麽是朋友?這就是朋友。雨天裏與你共撐一把傘,自己的肩膀濕透了,也要把傘悄悄移向你的一邊。
在等待小理的過程中,鄭好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小理。
同樣,在走向鄭好的過程中,小理想的也不是自己,而是鄭好。
小理的手裏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方便袋,裏麵裝著一隻她特意到早市買來的新鮮烏雞、一包陝西灘棗和一包廣西紅糖。
她大步跑向鄭好,鄭好笑著望向她。
“不是告訴過你一定要小心嘛!”小理嗔怪鄭好說。
“興之所至,顧不了那麽多嘛。”鄭好伸出拳頭在小理的肩上砸了幾下。她想,無論今天多麽難過,也絕不在小理麵前流露。
“還好意思說呢!”小理捏住鄭好凍得發硬的小鼻頭。她剛才一直在叮囑自己,千萬不要帶著一副痛心疾首的麵孔,免得鄭好的心情更加沉重。
54
有一個問題小理至今弄不明白,為什麽同為女人,卻對自己的同類沒有一點點同情心呢?
小理指的是為她接生的助產士和為鄭好做檢查的主治醫生。
醫生是患者眼裏掌握著生死大權的神仙,是他們的救星,所以醫生難免在患者麵前高高在上;但是,過度的高高在上就玷汙了患者的信任,也玷汙了自己的形象。
小理與父母在農村時,曾因為中耳炎紮了一個月的青鏈黴素。那是一種很疼的注射劑,現在沒有哪個家長舍得讓孩子紮。
給小理紮針的是一個姓郝的赤腳醫生,長得黑黑瘦瘦,卻無比溫柔。每次給小理紮針的時候,都要用另一隻手拿著酒精棉簽輕輕地在針眼旁擦來擦去,涼絲絲的,緩解了疼痛。打完針,她還給小理揉屁股,講故事。就因為這個郝阿姨,小理一度喜歡長得黑黑瘦瘦的女人。
而坐在鄭好對麵的女大夫一點也不黑,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極不友好,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標準的美人。
女大夫先是無視鄭好的存在,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會兒桌上的病曆。當她抬起頭來,眼睛便立刻像探照燈一樣開始掃射。
“姓名?”女大夫拿筆敲著桌子。
“鄭好。”
“什麽正好?”女大夫的眉頭擰得像一團亂麻。
“名字叫鄭好,鄭和的鄭,美好的好。”
“什麽鄭和?”女大夫把筆尖一動不動地按在病曆上,冤唧唧地等待鄭好的解釋。
“哦,對不起。”鄭好用手指在桌上寫著,“鄭成功的鄭。”
“這名字,真花花。”女大夫嗤之以鼻地說。
“年齡?”
“二十五。”
鄭好說二十五的時候,女大夫狠盯了鄭好一眼,像產品檢驗員在苛刻地挑剔產品的瑕疵。
“藥流還是人流?”女大夫盯著鄭好中指上那枚貴重的白金鑽戒,那是鄭好的兩個姐姐共同出資為妹妹購置的生日禮物。
鄭好客氣地說:“麻煩您給解釋一下,什麽是藥流?”
“像你們這種人,就是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也不能不知道藥流呀?報紙天天做廣告,以後注意看著點。”
女大夫不是在診斷,而是借診斷對患者進行人身攻擊。
“你……”鄭好高挑著她好看的歐式眉,氣得說不出話。
小理偷偷捏了捏鄭好的肩,鄭好勉強收住怒火。
女大夫的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長話短說吧,藥流比人流痛苦小,疼痛輕,但是不一定整幹淨,人流肯定能整幹淨。”
“人流。”鄭好冷冷地說。
“想好啊!這地方沒有賣後悔藥的。”
流產和生孩子是性別給女人帶來的額外負擔,在麵臨這兩個問題的時候,不隻是鄭好,所有的女人都會脆弱不堪。這個女大夫怎麽能如此歧視鄭好呢?
小理凝視著女大夫的那張臉,心想:這樣的女人,老天就應該讓她天天做人流。
而女大夫的錯在於她沒有以一顆平常心對待患者,她自以為是地賣弄著她所謂的判斷力。她沒有看到鄭好的丈夫,她隻看到了鄭好中指上的戒指和陪同鄭好而來的比鄭好還要緊張的王小理。於是,她便自以為看透了鄭好的身份——不清不白的身份。
當小理和鄭好走出去的時候,她對著旁邊的一個同事努努嘴:“瞧那德行,還裝純潔呢!”
她以為鄭好是個煙花女子,而走出門去的鄭好正在心裏詛咒著她——瞎了眼的東西,但願你下輩子會因為走投無路而淪為一個婊子。
55
小理自豪地認為自己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件聰明事。
陪鄭好走進手術室的時候,她突然來了靈感,趁周圍沒人塞給大夫五十元錢,條件是她必須守在鄭好的身邊。大夫毫不猶豫地撩起白大褂,把錢塞進便裝的衣兜裏,同時示意小理別聲張。
這一切進行得比特務接頭還要迅速,連正在換手術服的鄭好都沒有察覺。
手術室裏並排放著四張手術台。鄭好是一號台,三號台上躺著一個女孩,一個年輕的男大夫正在為她做術前準備。
當大夫開始給鄭好消毒的時候,小理的心髒就成了脫韁的野馬。
鄭好閉上了眼睛,小理伸出右手把她額上的頭發歸攏到她的腦後,然後用這隻手拿過鄭好放在胸前的左手。
這兩隻手就那樣慌張而又堅定地緊緊攥在一起,一直到鄭好走下手術台。
三號台的女孩開始了慘叫,小理的右手用了用力,鄭好領會她的鼓勵,也用力回應著小理。
一直在忙的大夫突然說:“行了。”
行了,不是指結束了,而是指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開始。
大夫站在了鄭好的兩腿之間,小理努力把視線集中在鄭好的臉上,她能感受到鄭好的左手猛地痙攣了一下。
從鄭好緊閉著的雙眼就可以感知她正經曆著撕心裂肺的疼痛。隨著儀器的嗡嗡聲,她的左手逐漸失去了力氣,小理使出了渾身的力量抓住鄭好的左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氣通通傳遞給她。
鄭好粉紅的麵頰此刻像紙一樣蒼白,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小理輕輕把鄭好的汗珠擦去。
“喊什麽,做個人流就這麽叫,以後生孩子還得疼死呢!”三號的男醫生正訓斥著手術台上慘叫不止的女孩,結果女孩卻叫得更歡了。
“哎,哎,”給鄭好手術的大夫招呼著小理,然後對著鄭好伸了伸下巴說,“沒結婚吧。”
小理像鄭好一樣閉上了眼睛,她的右胳膊因為用力過度馬上就要痙攣了。
大夫獨自嘮叨著:“那才怪呢,沒結婚的個保個不喊不叫。”
鄭好聽到大夫的話,把眼睛睜開,無力地看了大夫一眼之後,又閉上了。
“行了。”大夫抬起了頭。
“行了”在這個時候就像一道特赦令,意味著所有的苦難都結束了。
鄭好沒有動,小理摸摸鄭好的臉蛋,她仍是不動。
“把我的小鄭好疼壞了,是嗎?”小理俯在鄭好的耳邊,輕聲安慰,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乖孩子,現在沒事了,去躺會兒吧。”小理把鄭好扶下手術台,又托著鄭好的身體,讓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休息室的床上。
鄭好始終也沒有睜開眼睛,她已經沒有力氣睜眼睛了。
大夫問小理:“你是她什麽人啊!”
“姐姐。”小理用臉頰貼了貼鄭好冰涼的額頭。
“對你妹妹可真夠意思。”大夫邊說邊收拾儀器裏的胚胎碎片,“想不想看看你外甥?”
“外甥?”小理愣了一下,隨即明白能看到“外甥”也是那五十元錢買來的特權。
“看看吧,替我看看他。”躺在床上的鄭好忽然說話了,她無限憂傷地看了小理一眼,然後翻身用被子蒙住了臉。
56
“這是小腿兒。”
“這是小胳膊。”
“這是肋骨。”
醫生手裏泛著青光的鑷子在那個汙穢的小盆裏鉗來鉗去,冷靜而熟練,像拚圖一樣,竭力把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肢體重新組合起來。
“咦,頭呢?頭呢?”在那灘粉黃色的胎盤邊,她終於找到了胎兒的頭。
小理的心立刻開始了絞痛,因為她竟然看到了一雙眼睛。
在直徑不到一厘米的人類頭部的雛形上,那雙眼睛是惟一可以辨認出的器官,因惟一而格外醒目。
比小米粒還要小,像兩粒黑色的砂。
可是,這兩粒“砂”卻立刻賦予那已經支離破碎的軀體以鮮活而又可怖的生命力。讓小理於刹那之間意識到,她是在和一個“人”對視——在和一個有血有肉有眼睛有父母的人對視啊!
小理深深地凝望那雙眼睛,甚至以母親般的柔情幻覺出它們帶著某種無辜的笑意,包蘊著這個慘烈地夭折了的孩子無言無盡的傾訴。
所有的人,無論高矮胖瘦,無論貧富貴賤,都曾經和這個孩子一樣大。不同的是,他們最終得以長大成人。
在這個簡陋的婦科診室,摧毀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像割除一個發炎的闌尾一樣合乎情理。
其實,生命是最值得敬畏的,漠視生命無異於輕視人類自己。難道不是嗎?
小理的眼淚再次掉落下來。
而孩子的母親——鄭好,此刻正呆呆地看著對麵的那麵髒兮兮的牆壁——僅僅是看著,沒有哀怨,沒有委屈,沒有期待,沒有謝意……剛剛承受過的巨痛已經吞噬了她思考的能力。
“好,挺利索,你們可以放心走了。”醫生端著那個小盆進了衛生間,裏麵傳來水箱轟隆隆的衝水聲。
空蕩蕩的走廊裏,小理扶著沉默而虛弱的鄭好向前走。
在樓梯的拐角處,三四個家屬擁著一個女孩堵在那裏,一個年輕男子正在給女孩戴口罩、蒙頭巾——小理認出,那個女孩就是三號床那個慘叫不停的姑娘。
小理扶住鄭好,又一次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確認自己把鄭好包裹得比那個女孩子還要嚴實,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的士停在小理和鄭好的身邊,小理躥過去替鄭好打開車門,鄭好一頭栽倒在後座上。
在小理登上的士的一瞬,凜冽的北風突然把那兩粒“砂”吹至小理的眼前,小理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那座灰色的三層建築物。
小理想,今天最值得慶幸的不是手術的成功,而是鄭好沒有看到孩子的那雙眼睛。
57
誰也料想不到生活中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小理沒想到自己會在別人用來旅遊觀光探親訪友的假期裏成為楊金山和鄭好都離不開的特別陪護。
這是小理第一次走進鄭好的愛巢。
家不在大,有愛則靈。
“愛巢”,是小理對鄭好和老孫這套總麵積不到四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廳的特殊稱謂。
房子是老孫花十六萬元買的,產權證上戶主的名字是鄭好。
冬季裏的人,鼻黏膜特別敏感。從寒冷的室外進入室內,立刻就會準確地捕捉到室內的空氣味道。鄭好的家彌漫著純純的鮮奶油的甜蜜氣息,像櫥窗上寫著“分分出爐,秒秒新鮮”的西點房。
房間的布置有著溫馨自然的淩亂美,牆上掛滿了老孫和鄭好鑲在不同形狀不同質地鏡框裏的照片,帶有結節的鬆木地板上高高地摞著各種影碟和唱盤,長長地橫擺著各種書籍和時尚雜誌。臥室的窗簾和床上用品都是純棉的色彩豔麗的格子布,和“飄”的風格差不多。角落裏擺滿了老孫從世界各地買給鄭好的各種小裝飾品,雲南的香荷包,無錫的阿福,法國的艾菲爾鐵塔模型,泰國的銅象,美國的自由女神,日本的穿和服的玩偶……
小理把小屋的各處仔細地欣賞了一遍。她喜歡鄭好的家,喜歡鄭好的一切。她感慨著,深思著,不隻是鄭好的美麗和愛情讓她望塵莫及,連鄭好的家也是她望塵莫及的。
小理問自己:如果她和革文也有這麽一套小房子,革文能讓她把家布置成這個樣子嗎?革文的眼光和她的眼光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啊。
每一次上街購物,革文都要被小理哀求著才肯走出家門,而且,不論買什麽,都會與她發生分歧。顏色啊,質地啊,樣式啊……兩個人很少有意見統一的時候,雖然革文最後都順從了小理,可是小理的心裏還是疙疙瘩瘩的。
而鄭好和老孫卻是出奇地一致。除了性生活的步調一致,連審美的趣味也那樣相似——有幾對男女能像他們這樣和諧啊。
小理忽然意識到:女人身上有兩把鎖,一把是掌管精神的,一把是掌管肉體的。
鄭好多幸運啊,兩把鎖都被老孫開啟了。
而楊革文打開了自己的哪把鎖?
難道自己隻配眼睜睜地看著那兩把鎖一天天地風化下去,鏽蝕下去嗎?
如果一直到死,也沒有人把自己打開,自己是不是枉費今生了呢?
下輩子的自己能享受到男女之間的真正和諧嗎?
就在小理的心情逐漸迷蒙灰暗下去的時候,鄭好正按照小理的嚴格規定,把自己埋在大棉被中,隻露出腦瓜。她默默地看著小理愛不釋手地把玩她的小擺設,她知道小理一定又在想“家”了——想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王小理呀王小理,鄭好感歎著,王小理是一個多麽精致而可愛的女人啊!
王小理幾乎具備了女人應該具有的一切美德。可是,是不是因為她完美得過了頭,才會找不到幸福?
什麽叫幸福呢?鄭好突然想起曾經和小理一起探討過的這個問題。眼前的小理,臉上滿是羨慕的神情,她一定好羨慕自己和老孫的幸福生活呀!
可是,小理哪裏知道,眼前這令她羨慕的一切也許很快就要變成不幸,很快就要灰飛煙滅轉頭成空了……
58
“感覺怎麽樣?肚子還疼嗎?”小理把冒著熱氣的烏雞紅棗湯放在床頭櫃上,扶起鄭好說,“喝吧,補一補。”
鄭好看著小理,心頭忽地一熱,她多想在小理麵前大哭一場!但是,她狠狠擰了擰自己的腿,警告自己——不許哭,不許哭!
“沒問題,沒問題啦……”鄭好笑笑,拉著長聲說。
“什麽沒問題,老輩的人說,寧坐十個大月子,不坐一個小月子。小產比生孩子還要傷身,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好好養。我決定從明天起還是把陶陶送到幼兒園,然後專心伺候你和革文他爸。”
“革文他爸?他爸怎麽了?”
小理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她連忙說:“歲數大了,感冒發燒,很正常。”
“小理,其實我昨天給你打完電話就後悔了,你可不要因為我影響你的生活。”
“我會處理好的,你就別操心了。”
“小理,你是知道的,我爸媽實在是太愛我了,年紀又大,我怕他們知道了會受不了,我姐又——”
“行了,和我還客套什麽呀!”小理捂住鄭好的小嘴。
鄭好的兩個姐姐是孿生,一個叫鄭方,一個叫鄭圓。比鄭好大八歲,在日本雙雙獲得碩士學位後定居東京了。鞭長莫及,姐妹間除了在電話中互相問候,並不能在生活上彼此關照。
“小理。”鄭好憂鬱地望著窗外光禿禿的老樹,突然心事重重地叫了一聲。
“這兩天你總這樣叫我,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千萬別悶在心裏!”
鄭好無語。
“說出來吧!”
“唉,有什麽好說的,都是自找的!”
“廢話!”小理瞪了鄭好一眼,“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誰的煩惱不是自找的,我還總認為我的煩惱是自找的呢!”
鄭好淒然地笑了,“你的煩惱是命運安排的,我的可不是,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讓老虎咬死了,也隻能算是活該。”
“鄭小姐,你通俗一點兒好不好?”小理急了。
鄭好把頭向後靠了靠,長歎一聲,憋了好久的淚水終於簌簌滑落。
“天啊!你可不能哭,哭壞了眼睛是一輩子的事啊!”
“小理,”鄭好哽咽著說,“小文就要回國了!”
鄭好終於忍不住了,她摟過小理的肩膀,嗚嗚哭起來。
小理呆住了,這,這……這可太突然了。
59
小文是老孫的妻子,是鄭好兩個姐姐的大學同學和最要好的朋友,因為學習成績出類拔萃而當選為校學生會的學習部部長。
老孫高她們一屆,是當時的學生會主席。
老孫並不老,大名叫孫颯儒,因為名字拗口,所以,包括老師在內,全校的熟人都叫他“老孫”。
老孫很優秀,又英姿颯爽,又溫文儒雅,是女孩子瘋追狂求的白馬王子;小文很出色,又文靜漂亮,又冰雪聰明,是很多男孩子的夢中情人。
小文對老孫一見鍾情,惦念得寢食難安。
但是,別人的追求像春天的大風,刮得老孫東倒西歪難以招架,無可奈何地係緊了衣襟;小文的追求像冬日的暖陽,曬得老孫舒舒服服眯著眼,不知不覺袒露了胸懷。
老孫和小文,一對惹人注目的金童玉女,如膠似漆地進入了熱戀階段。小文成為好多女孩子的情敵,老孫則令眾多男孩子嫉妒不已。
老孫和小文從戀愛、結婚到現在,就一直是校友聚會上老同學們的談資。人人感歎他們是珠聯璧合的一對,天造地設的一雙。
小文是鄭好家的常客。
鄭好上初二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了老孫。
老孫親切地笑著,拍拍她的頭,對鄭方說:“你妹妹真好玩。”
“你才好玩呢!”鄭好撅起紅櫻桃似的小嘴,瞪了老孫一眼。
鄭媽媽連忙訓斥女兒:“鄭好呀,不許沒禮貌,孫哥哥是高才生,你有什麽問題盡管可以問他。”
“問他還不如問我姐呢!”鄭好一甩小辮說。
她討厭老孫,老孫那麽帥,帥得讓人心煩意亂。
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大山深處的小囡囡突然領略了大都市的繁華,情竇初開的鄭好一下子就被老孫吸引住了。
十幾歲的女孩子正是追星的時候,鄭好也追星,但是,老孫讓她心中所有的星都黯然失色。
風華正茂的老孫在刹那之間就敲開了十四歲的鄭好的心扉,並且牢牢地占據,直至今天。
鄭好小小年紀就體會到了心痛的滋味,每當小文挽著老孫出現在她家時,她的心就是一陣巨痛。
小文與老孫結婚的那天,鄭好正忙著中考複習。家裏人都去參加婚禮了,留下鄭好一個人在家。
鄭好的心痛極了,痛得滿床打滾。她偷偷吃了幾丸媽媽的速效救心丹,然後一頭紮進題海中。
愛,就是痛;痛,就是愛啊!
鄭好與小理不同,鄭好與大多數女孩子都不同——她用理智控製情感,同時,又用理智去追求情感。
鄭好依然天真乖巧,依然活潑熱情,但是,她發瘋地學習,發瘋地用功,因為她已經確立了生活的目標。
她的目標太高太遠,需要她付出無盡的艱辛和努力。
她的目標是老孫——出類拔萃風致翩翩的孫颯儒啊!
60
小理是早熟的,鄭好也是早熟的。小理的早熟表現在她對別人的洞察力,鄭好的早熟表現在她對自己的洞察力。
小理永遠注重別人的感受,命運安排她必須為別人活著,永遠沒有機會關照自己。
鄭好為自己活著,永遠知道自己需要什麽,永遠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怎樣做才能得到她想得到的。
鄭好考取了老孫讀過的大學,父母捧著鄭好的通知書興奮得四隻手發抖。
與此同時,鄭好的兩個姐姐也辦好了赴日讀碩士的手續。
鄭家的三個女兒一時被傳為佳話,被鄰家稱為“三朵金花”。
中國的孩子把考上大學作為學生時代的至高追求,鄭好也如此。與別的孩子不同的是,她背著愛情的重負泅渡學海,跋涉書山,卻和輕裝前進的孩子們一樣到達了勝利的終點,個中滋味隻有她自己知道。
鄭好比父母還要激動,她找了個沒人的牆角,蹲在地上,哭了個痛快。
她在心裏為自己歡呼。她離老孫又近了一步,她還要繼續追隨下去,愛情將引領著她一路嗅著老孫的氣息,沿著老孫的足跡前行。
小文和老孫參加了鄭好一家為鄭好金榜題名舉行的慶祝晚宴。燈下,十八歲的鄭好長發披肩,楚楚動人。
“來!”老孫終於隻把眼光投向鄭好一個人了,“祝小妹繼續努力,學有所成!”
老孫把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鄭好也一飲而盡。
整整一個晚上,她沒吃一口菜,除了喝花茶,就是喝紅酒。她的整個身體都被老孫塞滿了,容不下一點兒食物。
小文的確是個好姑娘,挑不出人家一點兒毛病。老孫和她有說有笑,看不出有任何可乘之機。
“鄭好呀,從現在起,我們大家都應該向你小文姐姐學習啦!”鄭好的父親不勝酒力,硬著舌根說,“你小文姐姐馬上就要公派美國留學了……”
難道說,在這片國土上,將要隻剩下她和老孫了嗎?
父親後來說了些什麽,鄭好一句也沒聽進去。她急切地問:“那孫哥哥怎麽辦?”
大家笑了,“這小鄭好,還挺能提問題呢!”
“提的還是最尖銳的問題呢!”
誰也不知道,小鄭好的心裏埋藏著大心事。
“孫哥哥怎麽辦?”鄭好又問。
“孫哥哥不能去,哥哥還有自己的事業呢!再說,孫哥哥想媳婦了,就過去看看唄!”老孫笑著說。
“小文姐姐,你不想孫哥哥嗎?”鄭好畢竟還是個孩子,她還未滿十八歲呢,提的問題多天真啊,大家又一次笑了。
“想有什麽辦法,誰讓我早早嫁給了人家呢!”小文嬌滴滴地看著老孫說。
“你要幾年才能回來呀?”鄭好迫不及待地問小文。
鄭好爸爸接話說:“小文,如果國外的待遇好,就留下吧,在哪裏不是為人類作貢獻呢!”
鄭好屏住呼吸聽小文的反應,可是小文隻是笑笑,並沒搭話。
鄭好像一個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的人,突然發現了前方的一絲光亮,她激動得熱淚盈眶,欣喜若狂地向著光亮飛奔……
一刻也不會停步。
鄭好追隨老孫的腳步一刻也不會停息。
61
哪個女孩子的愛情故事能比得了鄭好的驚心動魄?哪個女孩子的愛情意誌能比得了鄭好的堅韌不拔?
鄭好啊鄭好,是小理永遠讀不完的一部真正的好作品!
“你們打算怎麽辦?”小理問鄭好。
“能怎麽辦,我將信守諾言。”
“把決定權給老孫?”
“是的!”
“可老孫是怎麽決定的呢?”
“老孫現在就在美國,他的決定要到他回來才能知道。”
“他什麽時候走的?”
“前天。”
小理握住鄭好的手,“怪不得你才去醫院,大夫說你的孩子已經成形了,你早就知道懷孕了,是嗎?”
鄭好不語。
“你呀,你瘋了!”
“早就瘋了,十四歲的時候就瘋掉了。”
“小文怎麽說?”
“她說老孫就像她的恒牙,義齒再好再高級,也不會比恒牙永久耐用。”
“老孫告訴你的?”
“我偷看了小文發給老孫的郵件。”
“她所說的義齒就是她的情人吧。”
“是的,哪個女人也不可能守身如玉這麽久,除非她不正常。”
“但是,她還愛著老孫,是嗎?”
“小理,誰能放棄老孫呢,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你一點兒也不知道!”
“我早就說過他不會永遠屬於你。”
“不,他永遠屬於我,我永遠屬於他,即使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
“如果老孫決定不離婚,你怎麽辦?”
“我一直在為這一天做準備,小理,你難道一點兒也看不出?”
“什麽?”小理驚愕地看著鄭好,難道天下真有這樣先知先覺的女人嗎?
這個鄭好啊,她那嬌嬌小小的身體到底蘊涵著多少神奇的能量?
“小理,你想想我為什麽一直堅持學英語?”鄭好問小理。
小理迅速搜索著記憶頻道。是的,從她認識鄭好的那天起,她就發現鄭好對英語情有獨鍾。去年,鄭好還獲得了英語專業的本科學位證。可是,這與她和老孫的感情有什麽關係?難道鄭好要……
“小理,我從未奢求與老孫白頭偕老;相反,我總是感謝上帝讓我終於擁有了他。人生的路有很多段落組成,老孫陪我走了這麽長的一段,我知足了。人人都有夢,可又有幾個人能實現夢想呢?老孫是我的全部夢想,我卻將夢想實現了,我多幸運啊!”
“所以,如果最終的結果是你的退出,你也心甘情願?”
“小理,不是心甘情願,我沒有那麽高的覺悟。”
“那你……”
“我會擦幹眼淚,微笑著繼續我一個人的生活。老孫是我的全部,而我還是我自己。”鄭好忽然對小理說,“去,幫我找一支筆來。”
鄭好拿起那支碳素筆,靜靜地看了小理一眼,拽過小理的右手,展開小理的手掌。然後,一筆一畫地在小理的手心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守得雲開待日出。
小理忍著癢癢,注視著鄭好把這幾個字寫完。
“守得雲開待日出,守得雲開待日出……”小理默默地讀著這幾個字,忽然發現這句話是那麽美,讓她模模糊糊地被雲破日升的美景感動著,又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縷絕處逢生的希望。
“為什麽大多數女人都不覺得滿足?那是因為她們太貪心。她們以為真愛就是你死我活,她們迷信著自己愛的方式,她們以狹隘的標準去衡量愛情,不給男人一點兒喘息的機會。而男人呢?男人不買她們的賬,男人被女人弄怕了,隻能選擇逃走。”
“那你以什麽方式愛老孫呢?”
“我會用一生的時間去注視他、關懷他,但絕不會霸占他。隻要他過得好,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鄭好向老孫敞開心扉的時候,如果老孫斷然地拒絕了她,鄭好是絕對不會再向前邁進一步的,她不會讓老孫受委屈,她會永遠尊重老孫的選擇。
而從她和老孫合二為一的那一刻起直到現在,老孫就把她視為自己的幸福女神——“寶貝,你讓我死也瞑目了。”老孫常常吻著她說。
我給了他幸福,隻要這樣就可以了——鄭好認為,老孫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如果小文是老孫的幸福,那麽鄭好就會義無返顧地退出,就像當初她義無返顧地把戰栗著的自己奉獻給老孫,成為老孫二十八歲生日那天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62
鄭好剛走進大學的校門,小文就赴美留學了。
鄭好開始了等待,她等待著老孫的電話,等待著老孫的出現。她沒心思做別的,隻是等——邊等待邊想念。
兩個月以後,鄭好的媽媽給老孫織了一條毛褲,她對鄭好說:“孫哥哥生意忙,你給他送去吧。”
在把毛褲送到老孫手中之前的幾天,鄭好大病了一場,思念與憧憬帶來的焦慮火一樣焚燒了她。
“謝謝你,謝謝你媽媽,你們一家對我太好了!”老孫坐在辦公室的大椅子裏,隔著辦公桌對鄭好說。
“媽媽讓你試一試,看看合不合身。”
“好,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老孫鑽進了隔壁的衛生間,鄭好拿起老孫剛剛握過的鋼筆,筆上還留著老孫的體溫。
“真合適,真舒服,真好!”老孫穿著黑色的貼身羊毛褲,像十八世紀的法國王子。
老孫是王子,鄭好就是美人魚。
美人魚已經叩開了海巫婆的門,她要用她的聲音、她的舌頭換取與王子的朝夕相處。
老孫與鄭好聊了很久,聊學校的老師,聊專業課和選修課的設置,聊學校的大操場——大操場上的看台是他和小文談情說愛的美好天地。
當晚,鄭好就一直在學校大操場的看台上坐到星光滿天。
“小文姐姐不在你身邊,誰來照顧你?”
“食堂的師傅照顧我呀!”
“飯菜可口嗎?”
“我像小豬一樣,吃什麽都可口。”
至今鄭好仍是喜歡呆呆地看著老孫吃飯。老孫吃飯的樣子像個孩子,對各種食物都會產生旺盛的食欲,是真正的男人才會有的樣子。
“你喜歡吃紅燒肉嗎?”
“喜歡,可惜食堂的師傅們做得不地道,一點兒也不好吃。”
鄭好回去後,立刻買了一本食譜,她當天就學會了烹製紅燒肉,晚上就用飯盒裝著給老孫送去了。
“你想小文姐姐嗎?”
“還行吧。”
“什麽叫還行?”
“就是——”老孫笑了,“這不是小孩能懂的。”
鄭好的臉紅到了脖根,她怪自己太失態了。
“孫哥哥,我可以經常照顧你。”
“你?”老孫的眼睛掠過一絲光芒。
老孫後來對鄭好說,鄭好的這句話讓他第一次正視起鄭好來,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發現鄭好已經有了成熟女子的風韻。
幹幹瘦瘦的小鄭好已經長成了豐滿美麗的大姑娘。
她還要照顧一個長她十歲的大男人呢!
“你動心了,是嗎?”現在,老孫再提起這件事,鄭好總要這樣問老孫。
“你不知道那時候你是多麽可愛,神仙都會動心!”老孫這樣回答鄭好,鄭好就死死吻住老孫,不讓他呼吸,直到老孫舉手投降。
鄭好,真的是太好太好,哪個男人都會無法抗拒,何況是妻子遠隔重洋又不知何日是歸期的老孫。
老孫吃著鄭好親手做的紅燒肉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對鄭好充滿了渴望。
他一邊品嚐著紅燒肉,一邊第一次品嚐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渴望。
他沒有渴望過小文,是小文永遠在渴望他。
渴望的感覺怪怪的,令他不能自已。一向檢點雅正的他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個確切的女人夢遺了。
老孫是喜歡鄭好的,一直都是,像喜歡鄰家的小女孩。
現在,小女孩長大了,而他還不夠老。
63
再次見到鄭好的時候,老孫的身上就多了一些意味,而鄭好的身上則多了一些氣息。這種意味和氣息就是情不自禁,就是一拍即合,隻有相愛著的人才能感應得到。
鄭好又依照老孫的口味做了一大飯盒四川回鍋肉。
美滋滋的鄭好看著老孫美滋滋地吃著,調皮地說:“我看孫哥哥不像小豬,倒像是小狗,專門吃肉的小狗。”
“隨你說,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老孫放下了筷子,一隻手托著臉頰,一隻手胡亂地擺弄著桌上的玉石鎮紙。不該愛的時候發生了愛,想愛的時候不敢去愛,誰能不煩啊!
“好像你今天不開心。”鄭好說。
“鄭好,”老孫看著鄭好,“為什麽要給哥哥送肉?”
“你不是說你是小豬嗎?”
“鄭好,有男朋友嗎?”老孫不看笑著的鄭好,低下頭嚴肅地問。
“為什麽問這個?”鄭好愣住了。
“我總是把你當個孩子,事實上你早已經長大了……”老孫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鄭好也不說話,她突然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沒了主張。
“鄭好,凡事都要想到後果。你不是喜歡給哥哥做菜嗎?你知道嗎,上次的紅燒肉鹽放多了。你輕輕鬆鬆放了鹽,哥哥的嗓子卻給吃啞了。”老孫的聲音變得緊張起來,“以後咱們把後果想好,再放鹽,可以嗎?”
鄭好的身體變成了一個大鐵釘,死死地釘在椅子上。她低著頭,挪動著腳步。但她動不了,她的兩腳在地上嚓嚓地蹭著。
老孫注視著鄭好,他想過去抱她,但他也動不了。他後悔一連串說了那麽多,他覺得那些話好像是別人指使他說的。他真怕鄭好一走了之,留下他一個人獨自相思。但是,他沒有辦法,他隻能這樣說。他是哥哥,他是小文的丈夫,他是鄭家信賴的朋友。
老孫和鄭好像凝固了一樣,兩個人都在考慮下一步該說什麽,該做什麽。
鄭好抬起頭,先說話了,“孫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吧?想得太多是要長白發的喲!”鄭好歪歪頭,恢複了頑皮的笑容。
鄭好及時地吐出了這句話,這句話的形式和內容為兩個人漫長的感情故事確定了基調——微笑,若無其事地微笑,即使心在滴血,也要若無其事地微笑。
鄭好的若無其事和若無其事的微笑給了老孫真正的輕鬆——這種輕鬆是男人最向往的,最需要的。
小鄭好呀小鄭好,你果然是可愛無比的!老孫釋然了,肩上的重負一下子就輕若鴻毛了。
美人魚開始了舞蹈,王子被她美妙絕倫的舞姿吸引了,他的眼睛為之一亮,他讚歎著人間還有這樣的尤物。但是,他對美人魚錐心刺骨的疼痛一無所知,一直到美人魚化為海上的泡沫,他都一無所知。
“是嗎?”老孫笑著反問鄭好,“就當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你聽到的都是我的夢話。”
“好呀,大白天還睡覺,你真的像小豬了。”鄭好兩手撐住椅子的邊緣,兩條漂亮的小腿俏皮地前後踢蕩著,盡管她的心又一次開始了絞痛!
一個秘書敲敲門,走進來,“孫總,你的傳真。”
老孫掃了一眼,對鄭好說:“明天我要出差去上海。”
“什麽時候回來呀?”鄭好笑著,若無其事地。
“三四天吧。”
“那好,你準備準備吧,我先走了。”
從鄭好坐的位置到老孫辦公室的門口,隻有五步,此刻卻像五十步。她的後脊梁被老孫灼熱的目光炙烤得疼痛起來。
鄭好下意識地回頭,險些撞在老孫的懷裏。
也許,老孫的懷抱正在向她敞開。
他們不約而同地擁抱在一起。
鄭好的臉緊緊貼在老孫的胸口,她閉上眼,不說一句話。
鄭好經過了艱辛的跋涉,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她精疲力竭地倒在了老孫的懷裏;而老孫卻在想,生活啊生活,一段誰也想不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他的心情由幾天前的五味俱全轉成了純粹的甜蜜。
鄭好是老孫的起點,老孫是鄭好的終點。
鄭好讓老孫甜蜜,那甜蜜就像他倆的愛巢彌漫著的奶油氣息;老孫讓鄭好苦澀,那苦澀就像馬拉鬆冠軍衝刺之後悲喜交加的感慨。
64
走出鄭好的家,就像走出了一個夢境。
小理貼著人行道的邊沿向陶陶的幼兒園走,路很遠,有八站地;天很冷,寒意像鋼針一樣紮得人們縮著頭,縮著手。
小理隻顧低頭向前走著。
心事和食物一樣,積得多了,就得運動運動,消化消化。小理習慣於在疾步的行走中把心事化解掉。
愛情是什麽?老孫到底有什麽魔力把鄭好吸引成這個樣子?
小理沒見過老孫,鄭好隻讓小理看老孫的照片。小理時常如想像一篇小說的結局一樣去想像他們的故事,盡管故事的男主人公有一張模糊的臉。
小理向前走著,千萬個行人同她一樣向著心中的方向行走著。
自行車道上,人們像一群群被追趕得倉皇逃竄的小魚,每個人都鉚足了勁兒拚了命似的蹬著車輪。不時有幾個年輕的孩子媽媽——小理看不清她們的臉,但從車後座被羽絨服包裹著的小不點兒來看,他們的媽媽一定是年輕的。年輕的母親們像老鷹一樣張著翅膀頂著寒流飛翔,她們是焦急的,她們橫衝直撞,她們惦記著車後的孩子,生怕孩子凍壞了。
小理又想起了鄭好和老孫的孩子。
“小理,我的孩子是什麽樣子的?”鄭好問。
“他還隻是不斷分裂著的細胞,哪能像長成了的人那樣有鼻子有眼睛的……”一說到眼睛,小理立刻說不下去了。
“我多想給他生個孩子呀,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伴我餘下的人生。”鄭好含著眼淚無限遺憾地說。
餘下的人生?難道鄭好餘下的生命歲月不能與老孫共度嗎?
我會和革文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嗎?
生命的盡頭在哪裏?小理的耳邊想起醫院手術室衛生間裏轟隆隆的水聲。生命說寶貴就是寶貴的,說輕賤就是輕賤的,如果生命是平等的,那人類的生命和螞蟻的生命不是一樣的嗎?
螞蟻隨時被人踩死,人隨時被命運踩死。
不論鄭好怎樣掩飾,小理都明了她的痛苦。誰能沒有痛苦呢?
小理像觀賞畫展一樣看著從她身邊走過的一個個行人。她,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似晚年生活如意幸福的老太太;他,那個走來走去對著手機大聲說話的油頭粉麵的小男生;還有那位在巨幅廣告牌下拄著拐杖行走的小兒麻痹後遺症患者;還有公共汽車站牌下那個在寒風裏跺著腳的賣牛奶的下崗女工……
誰能沒有痛苦啊!每個人都像一個外表光鮮的蘋果,內心深處埋藏著腐爛的心事。
步行的感覺真好,過去扔在身後,未來不必追究,隻管注意腳下的路就可以了。要是能這樣一直走下去該多好!
可是,人生的煩惱就像一條條溝溝坎坎,阻礙著人的腳步。人們總是被毫無價值的煩惱所羈絆所耽擱,真正走在路上和大踏步飛馳的時刻又有幾何!
小理陶醉於這種行走中,她體會著自由的可貴。北風吹得她的臉僵冷而疼痛,但是,她喜歡那種微微的麻木和疼痛。千金難買願意,她願意讓風吹。願意的感覺真好啊——就像鄭好願意犧牲一切來追隨老孫。
小理隻願意為女兒犧牲一切。她也可以為革文犧牲,但不是她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在其位謀其政,誰讓她是革文的妻子呢?
夫妻關係與其他人之間的關係有什麽不同呢?
夫妻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做愛而問心無愧,就這麽簡單。而對於小理來說,她已經不能隨心所欲地做愛,沒有天時,沒有地利,如今也沒有人和。
她和革文,像一對失去了性別區別的老夫老妻,革文無法進入她的身體,也無法走進她的心。他們明顯地生疏了,因生疏而日漸客氣。他們呼吸著同一團空氣,他們睡著同一張床,他們吃著同一鍋米飯,但是,他們如賓館標準間中兩個同一性別的賓客——名副其實地相敬如賓。
理智告訴小理,身邊熟睡的人是我最親的親人;情感告訴小理,我們已經喪失了夫妻關係,不知何時才能繼續。
鄭好和老孫同用一床被子,同枕一個枕頭。鄭好說,他們每天都要摟在一起睡。有時候,老孫把頭貼在她的胸前,就像孩子依偎著母親;有時候,她枕著老孫的寬肩膀,小腿纏在他的腰間。
小理和革文也這麽試過,革文卻說他憋得慌,他還說:“咱們都認識這麽多年了,扯什麽淡啊!”
人與人真的不同,鄭好和小文有著根本的不同,老孫和革文也有著根本的不同。老孫好幸運,白玫瑰和紅玫瑰在他的手裏競相開放,他可以盡情地迷醉於任何一種顏色,任何一種芳香。
而我呢?王小理又一次不甘心地問自己——難道我就永遠也不能擁有一株玫瑰花嗎?
行走的顛簸將小理的心事搖晃得雜亂無章,小理的心變成了一個亂了套的毛線團,無論扯住哪一頭都找不出頭緒。
守得雲開待日出——突然,這句話從小理的腦海中鯉魚打挺般跳了出來。
守望,守候……等待,期待……
算了吧,什麽也別想了。雖然已經給牛老師買了條羊絨圍巾,但去太晚了也不好。快往幼兒園走吧,前方有需要嗬護需要溫暖的女兒,前麵有躲也躲不掉的生活。
小理走得飛快,她想甩掉所有與她並肩而行的路人,就像要甩掉所有的困惑和煩惱。快到幼兒園的時候,她的大腦終於騰出一片空白——這片空白專門留給女兒來填補。
65
小理一出門,鄭好的眼淚就傾瀉而出。
她盡情地哭著,為她的孩子,為自己,也為小理,更為無常的人生……
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把一切都歸結於命運和人生。小理如此,鄭好亦然。
現在,鄭好喝完了小理為她煲好的紅棗湯,吃完了小理為她熬好的小米粥,流完了積攢了好久的眼淚,蜷縮在暖暖的被窩裏想小理。她一直在關注著小理,關注著她的喜怒哀樂,她時常用痛惜的眼神看著小理,她無法不為小理痛惜。
那天,鄭好采訪完回到辦公室,發現小理正坐在電腦前,失神地望著黑色的屏幕發呆。見鄭好進來,趕緊起身讓座,因為小理知道鄭好用電腦寫稿子的習慣。
鄭好坐下後,晃了晃鼠標,屏幕上顯現出小理剛剛看過的內容——“性愛天地”,一個網站的專欄。
在專欄的目錄上,有一篇文章的題目留下了被點擊過的痕跡,那篇文章的題目是“男人為什麽會陽痿?”
鄭好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理呀小理,怎麽苦命的事情都讓你攤上了!
小理是一個不願意表述痛苦的人,可是,有些痛苦越是藏著就越苦啊!已婚卻在性方麵得不到滿足的女人,會導致精神抑鬱,免疫力低下,鄭好怕小理會生病的。
性,一個豎心兒加一個生,顧名思義,性由心生。性就是心,沒有了性,心就名存實亡;心就是性,沒有了心,性就失去了樂趣和依托。
鄭好很慶幸,她從十九歲就享受到了有心有性的健康生活。她因此而精神飽滿,內心充實,因此而越發的堅強。
鄭好不知道性在別的女人心中占有多少份額,但性是她和老孫感情的黏合劑。她幾乎每天都要煲補湯給老孫喝,老孫需要性,她更需要。他們並不是隻因為性而相愛,但可以肯定地說,有了性的和諧美好他們才更加相愛。
先有愛才有性,還是先有性才有愛,就像先有雞才有蛋還是先有蛋才有雞一樣,誰也說不清楚。
狂野的鄭好讓老孫忘我,狂野的老孫同樣讓鄭好忘我。
煩惱人生太需要多一些忘我的時候。
“小理,你有沒有過忘我的時候?”很久以前鄭好這樣問小理,小理搖著頭現出失落萬分的樣子。
小理呀小理,連人生最基本的樂趣都無法獲得!
鄭好無法親身體驗小理的痛苦,但單單是設想,就讓鄭好對小理同情不已。
小理說得多好,女人是鎖,男人是鑰匙,女人永遠隻能等待男人的開啟;而男人,高高在上地享受著開啟了鎖頭的那一聲脆響。
沒有萬能的鎖,但是,有萬能的鑰匙;萬能的鑰匙高高在上地開啟著每一把鎖,然後,給每一把鎖留下被征服的空落。
老孫會不會是一把萬能鑰匙?
六年了,老孫沒說過小文的一句不好,甚至根本就沒提過小文。但是,他仍是履行著丈夫的職責,時刻關心著小文並且讓小文及時地感受到他的關心。
他一次次地哈著鄭好的耳朵說:“愛你,愛你。”但他從沒說過不愛小文。
鄭好了解小文的好,可小文沒有過老孫的骨肉,而她曾經為老孫孕育過他的骨肉啊!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她的腹中還跳動著一顆心髒,那顆心髒一半屬於她,一半屬於老孫。那是一個孩子的心髒,那個孩子一定又漂亮又健康又聰明。因為,他誕生在他的父母最水乳交融的時刻——那一次,老孫讓她快活得流下了眼淚。
每一次都那樣的好,每一次都那樣的讓人回味。
她和老孫,好得像兩隻盡情嬉戲無所顧忌的小動物,任對方撫摩,任對方侵犯,任對方蹂躪。如火的愛情和欲望將他們膠著在一起,他們的舌,他們的手,他們的腳,他們的身體……他們的一切都那麽和諧地纏繞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後,他們總能在彼此的喘息和笑容中,在彼此的愛液和汗水中,共同達到共同分享性愛的極致。
鄭好開始了對老孫的想念,她閉上眼睛,仿佛感受到老孫溫熱寬厚的雙唇正一點一點地向她湊近,仿佛感受到老孫溫熱寬厚的雙手正要撩開她的衣襟……
冰涼的淚水流過鄭好的眼角,她睜開雙眼,把老孫的照片貼在唇上。
此刻的老孫一定已經在小文的甜吻中睡熟了——他還沒適應時差呢!
適應了時差,老孫會打電話過來嗎?
美人魚遠遠地佇立在宮殿前的玉階上,笑容可掬地目送著王子去鄰國相親,她不知上帝最終會把王子賜予誰。
是她?還是小文?
66
依舊是冰冷的陽台,依舊是嗆人的油煙,依舊是公婆那兩張防備的臉,依舊是革文——革文依舊。
和鄭好重溫她和老孫的愛情故事,就像是看完了一部感天動地的愛情大片。心潮仍在起伏的小理擦幹慨歎的淚水,無奈地重新回到她那逼仄而瑣碎的現實世界。屬於鄭好的有愛巢,有格子布床單,有布娃娃,有音樂、影碟……還有老孫;真正屬於小理的隻有鍋碗瓢盆柴米油鹽。
這一晚,小理空前地沉默。
“今天都做了些什麽?”躺在被窩裏,小理問革文。
小理和革文沒有肉體的交流,但小理一直努力保持著他們之間的精神交流。她小心翼翼地控製著精神交流的度,她不能讓這種精神交流過度,過度到必須過渡到肉體交流才算真正地進入了交流的境界——她的丈夫不同於鄭好的情人。男人各有所長,革文什麽都好,就是無法勝任肉體交流。
即使是和革文做精神交流,小理的語氣也盡量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老朋友一樣。她怕和丈夫過於親熱,會讓他感到壓力,傷及丈夫男人的自尊。
革文已經習慣了妻子和他的這種朋友式的交流,這種交流像一根絲線一樣把他們聯係在一起,他們都下意識地維係著護佑著這根線,好像這根線斷了,兩個人就徹底地隔絕了似的。
可是今晚,這根線怎麽會突然斷了呢?——小理的沉默讓革文很是不安:小理怎麽了?難道是因為自己……
粗線條的楊革文近來也格外敏感,有意保持著和小理的距離。有一天,他在和小理聊天的時候,忍不住撫摸起小理的胸脯,小理先是陶醉地閉上了眼睛,隨後又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那歎息在他的耳邊回響了好幾天。
什麽辦法都試過了,湯藥也喝了,雜誌上的土療法也用了,作為妻子,小理已經仁至義盡,就算是對他有意見也很正常啊!這樣想著,革文的心裏立刻就空空的,虛虛的。
整整一個晚上,革文都在尋找打破沉默的機會。終於到了睡覺時間,革文早早地鑽進被窩,沒話找話地問小理:“今天做了些什麽?媽說你一大早就出去了……”
“沒做什麽。”小理說,悶悶的。
“那……”革文想繼續問,又不知如何開口;想摟摟小理緩和一下氣氛,又覺得不合時宜。
正在革文進退兩難的時候,小理突然說話了,“我陪鄭好做流產手術去了。”
“哦。”革文並沒有大驚小怪,隻是淡淡地問,“她和老孫怎麽樣了?”
鄭好和老孫的故事,小理並沒有瞞革文。講給革文聽,是想通過故事中的某些情節給革文以暗示,以啟迪。可是,暗示也好,啟迪也好,對革文這樣的人竟沒有絲毫成效。革文是直腸子,他不懂什麽暗示和啟迪。
與其轉彎抹角地暗示,還不如直截了當痛痛快快地實話實說,既省時間也省力氣;尤其是和自己最親愛的人,幹嗎要虛頭巴腦的——大男人楊革文一向這麽認為。
“還用問嗎?人家兩個永遠是那麽好。”小理說,還是悶悶的。
小理隱去了故事的關鍵情節,她想把一個再完美不過的愛情故事時刻擺在革文眼前,以此襯托他們夫妻關係的不完美,目的還是在於暗示和啟迪。
小理這麽做,是出於女人的本能。女人大多願意在丈夫麵前無限神往地講述別人的愛情故事,女人偶爾這樣做是無心,女人總是這樣做就是用心良苦了。
關於鄭好和老孫的性愛,小理就曾經試探著講給革文。小理說:“鄭好說她和老孫……的時候,每次都……,有時候還有兩次呢!”
“你呢,你有幾次?”革文問。
“我……不知道。”小理一狠心說,“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高潮。”
“不對吧,我看你當時也挺興奮呀。”革文並不相信小理的話,還狡黠地笑笑說,“有就是有,幹嗎不好意思承認呀。”
小理好想說:我不過是裝給你看的。可是,她到底還是把話咽下去了。她期待著革文能接著與她探討些什麽,讓她有勇氣把實話說出來,而革文卻把話題扯到別處去了,革文根本就不明白她的心思。
這一次革文也同樣不明白。
“你說她和老孫能結婚嗎?”果然,革文扯到鄭好和老孫的婚姻問題上來了。
“幹嗎非要結婚?”小理的心立刻被失望和悵然塞滿了。
“婚姻是責任、是義務呀!”
“我們有婚姻,你盡到丈夫的責任和義務了嗎?”小理放高了聲音說。說完又覺得自己言重了,驚慌地等待著革文的反應。
革文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像沒事似的接著說:“不結婚混在一起圖個啥呀?”
“你說說,結婚又圖個啥?我和你結婚圖著你什麽了?”革文的隱忍讓小理很是惱火,她極不友好地搶白。
“王小理,你好像想與我吵架。”
“沒錯,楊革文,我總想要對你發泄點兒什麽,我的心堵得難受。”
小理猛一翻身騎在革文的身體上,然後俯下身與革文接吻。
“別這樣,我怕我還是不行。”
“我說要做愛了嗎?我隻是讓你親親我,讓我知道我還有一個丈夫!”
革文推著小理,小理發瘋地把嘴唇按在革文的唇上。
革文隻好木然地接受著小理的親吻,他偷偷往下麵摸了摸。
仍是毫無反應。
革文的心涼了。
吻就更加冰涼。
忽然,革文感覺嘴裏多了股淡淡的鹹味,接著他的臉濕了起來。
“你哭什麽?我這不是在親你嗎?”革文扳開小理的臉說。
小理不說話,一把摟過革文的頭繼續親吻,直到哭得吻不下去。
67
一年當中,人們最想花錢和最想掙錢的時候到了。大街上,到處是人群,到處是地攤,紅燈籠紅福字紅對聯紅鞭炮紅褲帶紅襪子紅褲衩紅圍巾……祖國山河一片紅,映得人們的心也紅彤彤的。不管你在忙些什麽,不管你是什麽心情,“年”就像一個纏人的孩子,在你的眼前晃來晃去,容不得你不去重視他。
對王小理來說,一年四季的日子都是一樣的。而陶陶卻高興壞了,她眨著好奇的雙眼,看著攤上的年貨。她不知這些東西有什麽用處,但她發現人們都在其中擠來擠去的,而且幾乎每個人都揀了一些拿回家。
“媽,我要紅燈籠!”
“要紅燈籠做什麽?”
“玩!”
“紅燈籠不是用來玩的。”
“有了紅燈籠,就不用點日光燈了,就省電了,爺爺奶奶就高興了。買嘛,買嘛……”
這就是孩子,幹淨得像一張白紙一樣的孩子,大人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會在他們的腦海中留下痕跡,留下印象。小理憂慮地想,不知白紙一樣的陶陶會被爺爺奶奶塗上些什麽顏色。
“李大木——”忽然,陶陶尖叫了一聲。
“楊樂陶——”人群中立刻有一個同樣尖利的童聲回應陶陶的呼喊。
李大木是和陶陶同齡的小女孩,是陶陶在幼兒園最要好的小夥伴。“李大木!”
“楊樂陶!”
“哈哈,李大木!”
“嘻嘻,楊樂陶!”
李大木和楊樂陶像所有尚未學會完整表達的小孩子一樣,以一遍又一遍地叫對方的名字作為彼此間最熱烈的問候。
“我媽給我買紅燈籠啦!”陶陶自豪地說,好像紅燈籠是多大的寶貝似的。
“我舅舅給我買魔術彈啦!”李大木晃了晃手裏攥著的兩根和她差不多一般高的魔術彈。
一直低頭看著兩個孩子的小理這才想起向李大木的舅舅點頭問候,但是,她被李大木舅舅的神情弄蒙了。他正直勾勾地審視著小理,像監考老師拿著身份證核對考生的身份。
“王小理,是你嗎?”李大木的舅舅試探著問。
小理驚訝極了,反問:“你怎麽會認識我?”
李大木舅舅的臉騰地紅了。
他的一張紅臉像紅色的信號燈一樣喚醒了小理的記憶。
68
生活真像一出戲,怎麽這麽巧就碰上了範子慶呢!
小理大四的時候,學校開設了國畫選修課。授課的是美術係的一位嚴謹認真的老教授,為了保證課堂秩序,他規定不同年級的學生必須按照固定的位置坐好。
計算機係一年級的範子慶被安排坐在王小理的身後。
選修課隻上了三個月,共十二次課,老教授就住院了。王小理和範子慶便也隻見過這十二麵。
小理畢業以後,範子慶不知從哪裏得到了她的通訊地址,每年都要寄一張賀卡給小理——是的,範子慶就是那個年年給小理寄賀卡,讓小理摸不著頭腦的小男生。
過去,小理從未想過應該給他回複一張卡片,也從未想過會與他相遇;現在,小理也沒想過應該繼續和他交往,或是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小理隻是感慨個沒完。光陰催人老啊,不紅臉不說話的像根細長的麻繩似的小男生範子慶如今竟長成了一個有模有樣一米八零的大小夥子!
而且,他將要就職於這座城市婦孺皆知大名鼎鼎的大華公司!“大華公司”四個字就是一塊招牌,不夠出類拔萃的人是沒有資格邁進它的大門的。
範子慶真誠熱切地看著小理,這讓小理多少有些不安。
“留個電話吧,一有空我就和你聯係。”範子慶懇切地說。
小理猶豫了一下,沒等她開口,小朋友李大木就把話頭搶過來:“舅舅,我知道楊樂陶家的電話。”
“媽媽,我也知道李大木家的電話!”陶陶的聲音比李大木高出八度。
“那你告訴舅舅,楊樂陶家的電話是多少?”範子慶問外甥女。
“27630536!”
“對嗎?”範子慶問小理。
小理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麽不願意把電話告訴給範子慶,但是現在不點頭也不行了,小理摸了摸李大木的小腦瓜,“真聰明!”
她把兩個鬧成一團的孩子掰開,就匆匆與範子慶告別了。
回家的路上,小理的心亂糟糟的。
“王小理:雖然相識短暫,但我將永祝你平安!”
“王小理:總能想起你的笑臉,願這笑臉歡笑永遠!”
“王小理:不求你的友情,隻求讓我永遠擁有一份對你的掛念!”
……
結合今天範子慶難以掩飾的因邂逅小理而產生的喜悅,小理回憶起範子慶賀卡上的隻言片語——熱辣辣的,像他今天的眼神一樣。
可是,為什麽小理以前一點兒也沒意識到,一點兒也不為所動呢?是因為以前她沒有看到範子慶的眼神嗎?
小理從來沒見過那麽執拗又那麽羞澀,那麽含蓄又那麽熱烈的眼神,裏麵似乎蘊涵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蘊涵著一個神神秘秘的通向未來的謎。他想點燃什麽?誰是他的謎底?
以前的範子慶讓小理莫名其妙,現在的範子慶讓小理惴惴不安。
回到家之後,小理把見到範子慶的經過當做奇聞怪事給革文詳細地說了一遍,革文笑著說:“我還當你看見哪個大明星了呢,不就是個大學同學嘛!”
是啊,不就是個大學同學嘛!
小理突然為自己的表現感到驚訝和尷尬,她不再繼續,連忙把話題轉到別處。
69
自從與範子慶分別後,那種惴惴的感覺一直跟隨著王小理。接到範子慶的電話,小理並不感到意外。
這個電話是小理所擔心的,還是所盼望的?說不好,很難用恰當的詞語形容。
這個電話之後,王小理與範子慶的所有交往都很難讓旁觀者用詞語形容。
也許範子慶注視小理時的那雙眼睛和注視小理時的那張紅臉最終引起了小理的重視。對敏感的女人而言,第一個這樣看自己的男人,是值得引起重視的。
所以,小理在與範子慶說話的時候,語氣不自覺地就柔軟起來。
如果你不愛一個男人,就千萬不要對他柔軟——這是小理日後痛悔時總結出的教訓。
“也不知為什麽,見到你特別高興。”範子慶說。
“真是很巧,沒想到你是大木的舅舅。”小理說。
“大木還吵著要和陶陶一起過年呢,我考慮這幾天的假期中是不是讓兩個孩子見一見?”
當一個人認準了要對另一個人展開追求的時候,什麽都可以成為借口。
平凡女人王小理也懂得這個道理。但她以為,在平凡的自己身上永遠也不會發生什麽故事,故事隻屬於像鄭好那樣的年輕姑娘們。
小理對自己存有誤解並不奇怪,至今為止,小理隻有過革文一個男人。而一個女人隻有經曆過幾個男人之後才會看清自己的本質,才會給自己一個正確的評價。
異性是鏡子,可以讓人清楚地認識自己。
小理很爽快地答應了範子慶,她說:“應該培養孩子從小就珍惜友誼的美好品質,讓她們在一起玩玩吧!”
這句話一說完,小理又重新陷入新一輪的惴惴中。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答應範子慶的邀請。
她並不知道範子慶要做什麽,自己要做什麽。
王小理與範子慶開始交往的原因是這樣的純潔——為了孩子,為了培養孩子的美好品質。
的確如此,兩個小家夥為在幼兒園放假期間還能意外相逢而興奮得像兩隻上下翻飛的小燕子。
在一家幹淨時尚的快餐店裏,楊樂陶和李大木要麽旁若無人地大聲叫喊,要麽摟在一起笑嘻嘻地竊竊私語,汗水把她們細軟的頭發粘在她們小小的額頭上。
擺在桌上的是兩份漢堡包,範子慶和小理都不好意思伸手拿。他們拘謹著,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看著孩子們笑。
“現在的孩子太孤單了,還是咱們小時候好。”終於,範子慶先打開了話匣子。
“你有哥哥姐姐?”小理問。
“我有四個姐姐,大木的媽媽是我的四姐。”
“姐姐們一定很疼你吧!”
“是啊,我五歲的時候,媽病逝了。繼母對我很不好,我是姐姐們拉扯大的。”
“五歲,多小呀!”善良的小理垂下了眼簾。再看範子慶的時候,小理的眼中不覺多了幾許溫柔。
閑聊中,範子慶把自己的成長經曆一一道來,曲折動人的親情故事令多愁善感的王小理感動不已,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在外麵闖蕩了這麽多年,小男生範子慶還是認認真真、有板有眼的老樣子,他沒什麽變化,就連手指上的指甲都依然是髒兮兮的。
當年上國畫課的時候,範子慶是課代表,他總是紅著臉伸出髒兮兮的手收作業,小理從來都沒注意過他。
而現在,了解了範子慶的生活背景之後,小理對範子慶多了一份深深的同情,對他的紅臉和髒指甲也生出許多母性的柔情。
有些時候,女人主動向男人表示同情和女人主動親吻男人的作用是一樣的。
“去洗洗手吧。”小理忽然說,“手幹淨了,才可以吃漢堡啊。”
“好啊。”子慶搓了搓兩隻手,紅著臉站起身來,乖乖地走到旁邊的水池。
小理望著範子慶洗手。他翻來覆去地洗著,洗了那麽久,洗得在他身後排隊的人開始了不耐煩的嘟囔。
他怎麽那麽像一個聽話的孩子啊!
在範子慶洗完了手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小理惴惴的心已經沉靜下來,她終於可以坦然地直視範子慶的雙眼了。出乎小理意料的是,範子慶並沒有躲閃,他也看著小理,而且,隻在刹那之間,那團似曾相識的火焰就又一次在他的雙眼中燃燒起來。
小理最終還是低下了頭。在她不得不低下頭的時候,惴惴感重新席卷了她。
範子慶像個孩子,可他畢竟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在小理麵前,範子慶的身份隻有一個——對一頭長發舉止優雅的王小理迷戀了多年的身體強壯性欲旺盛的——男人。
70
春節的七天假期裏,小理與範子慶見了兩麵,沒辦法,陶陶非要找李大木玩,不答應她就哭個沒完。
“革文,一起出去吧!”
小理對革文發出了邀請,一是希望革文也出外散散心,二是因為小理不願承認的一個潛在理由——我將要和異性共進晚餐,作為你的妻子,我沒有瞞你,我是光明磊落的。
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是心底無私天地寬?
“好不容易放假了,我想休息休息,你帶孩子去吧。”如小理所料,革文回絕了。
仍然是那家快餐店。
兩個孩子熱火朝天地玩著滑梯,子慶和小理喝著熱橙汁。
“孩子們一定出汗了,我去把她們的毛衣脫下來吧。”子慶把兩個小家夥招呼過來,先為陶陶脫去了外衣,然後用紙巾把陶陶鼻尖上的汗水擦掉,然後把橙汁端過去給兩個孩子補充水分。
如何才能打動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
答案是——愛她的孩子。
範子慶無意中的這個舉動立刻就贏得了他在王小理心中的位置。
革文是不會為孩子做這一切的。
所有的女人在年輕的時候都要經曆這樣的階段——把丈夫和任何一個男人做比較的階段。有攀比心的女人最容易做傻事,尤其是攀比丈夫的女人。
望著範子慶並不魁偉的背影,小理的心熱了一下。
寂寞的王小理現在正是需要男人的時候,範子慶沒想到他輕而易舉地就走進了小理的心,實現了自己夢寐縈懷的理想。
範子慶有一張並不招女人厭煩的臉,但也決不招女人喜歡。他的五官排列整齊,符合標準,就像一篇平鋪直敘的文章,沒有錯字,沒有病句,但就是讀不出味道。他的眼神很直白,冷和熱之間沒有過渡,而且無論是冷淡,還是熱情都沒有深意,難以引起女人的遐想。他從小就被姐姐們寵愛,他已習慣於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甚至沾染了隻有女孩子才會有的任性以及任性的方式。
但是,因為楊革文的含蓄深沉,範子慶的直白對小理來說更有意義。
把兩個孩子安排好之後,範子慶對小理說:“我去洗手。”
小理“哦”了一聲。可是,範子慶並沒有動。小理抬頭看他,他正對著小理笑,“我去洗手啦。”子慶又說了一遍,像是孩子等著媽媽的表揚。
“哦,去——吧。”小理笑了,真的像一個母親。
範子慶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小理和範子慶像兩個老朋友一樣,麵對麵地坐著,盡情地吃著漢堡包。
“你過得好嗎?”吃飽喝足之後,子慶突然問小理。他前臂交叉,雙手抱肘放在餐桌上,腰板拔得溜直,像一個專心聽講的小學生。他盯著小理,不容小理回避。
“你呢?”小理沒看子慶,隻是反問了一句。
“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子慶說,還是看定小理的眼睛。
小理不語。
子慶突然急了,他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麽不告訴我,你過得好嗎?”
“和你一樣。”小理恍惚了一下,連忙說。
“和我一樣是什麽意思,你能不能說得再明白一點兒?”子慶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
小理怔了一下。長這麽大,除了脾氣不好的母親和公婆,她一時還想不起有誰會這樣急赤白臉地為了一個不必要的問題較真兒。
“就是……”小理猶豫了一下,脫口而出,“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
這是一段語意曖昧的對話,是男女吐露心聲的前奏。雖然兩個人點到為止,誰也不再多說,但是,他們心裏都明白,他們都有著一言難盡的心事,他們有繼續交往下去的必要。
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既然彼此的生活都這樣黯淡而迷茫,何不互相為對方增添一點兒亮色呢?
聽到了小理的回答,範子慶好像黑暗中的人盼來了曙光一樣,黯然的雙眼立刻明亮了。
本分女人王小理和本分男人範子慶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故事。
很突然,是嗎?可是,可是,每一個人的明天都是突如其來的,難道不是嗎?
71
春天來了。
剪刀似的二月春風鉸碎了鋪展了一冬的厚厚的雪毯子,髒雪化成了髒水,南流北淌。這個本來就汙染嚴重的北方城市成了雨季裏的鄉村,到處是泥濘。
積雪消融了,而王小理的煩惱卻越積越厚。
“鄭好,你說我是不是沒事找事?”小理雙手托腮,心煩意亂地說。
“別這麽說自己,應該尊重自己的感情。”鄭好說。
“可是,我對他並沒有什麽感情可言,甚至他就像一個陌生人。”
“但是,他喜歡你這麽多年,不容易。我最了解暗戀的滋味,小理,你應該珍惜。”
“怎麽做,才算是珍惜呢?”
“那就看你了。”鄭好突然話鋒一轉,“小理,你根本就不喜歡他,但是又不忍放棄這個刺激的感情遊戲,是嗎?你從來都沒玩過感情遊戲,是嗎?”
小理未置可否。
“那我就勸你趁早了斷孽緣。小理,我了解你,你永遠不可能真正地瀟灑。到最後,也許真的就會像你說的那樣成了沒事找事,雪上加霜。”鄭好說。
小理啜著碧螺春,仍是不說話。
“你們現在到什麽程度了?”
“你是指肉體的交流還是指精神的交流?”小理笑了。
“姐姐,你怎麽這麽狹隘啊,男女之間的肉體和精神哪能割裂得這麽清楚呢。二者應該是同步的,肉體的交流也是精神交流的一種啊!”
小理愣愣地思考著鄭好的話,心中暗想,鄭好的觀點和自己的是多麽一致啊!
“比如你和革文,說話的時候連手都不碰一下,這就是精神交流了?”鄭好想徹底扭轉小理的錯誤認識,“相反,一邊愛撫著對方,一邊交流,這才是健全的交流啊!”
“你不就是想用你和老孫的那點兒風流韻事來教育我嗎?”小理瞪了鄭好一眼,嘴硬地說。
“嘻嘻,姐姐別生氣哦,咱們接著說範子慶,好不好?”鄭好捏捏小理的肩膀,小理笑了。
“唉,範子慶,他既說不出對我心思的話語,也激不起我的欲望。”
小理沒有告訴鄭好,範子慶已經激動地握過了她的手。
“沒有欲望,那有什麽?”
“不知道。”
……
“對了,老孫什麽時候回來?”小理問。
“不知道。”
姐妹倆同時陷入了沉默,一壺茶已經見了底。
“小理,請相信我。曆盡劫難,我也終將完整無缺地保全自己。可是,你行嗎?”鄭好突然說。
“不知道。”
“你很空虛,是嗎?你的心沉沉的,但並不踏實。你需要東西來填補,這種東西應該像不倒翁大肚子中的鐵芯子,把你穩穩地鎮住。可是,範子慶能成為那鐵芯子嗎?也許正相反,他還希望你來支撐他呢,是不是?”
“不知道。”
“你怎麽搞的,既然什麽都不知道,還跟他交往什麽呀?”
“廢話,什麽都知道還用問你嗎?”
“別追究下去了,順其自然吧。反正在楊革文身上你也得不到滿足,說不定範子慶能重燃你的激情呢!”鄭好狡黠地看著小理。
“呸!齷齪。”小理說。
“算了,小理,別假清高了。你有權利改變生活,就像受到虐待的孩子有權利離家出走一樣。”
“鄭好,別把事情說得這麽明白,說得太明白讓我惡心。”
“虛偽!你在逃避,逃避真實的自己。”
小理歪著頭,狠狠地斜著鄭好。
“幹嗎瞪我?不就是因為我說了幾句實話?”
小理捂住嘴,哧哧地笑了。這個機靈鬼一般的鄭好啊,把別人肚子裏的蛔蟲都數得清清楚楚。
當然,鄭好也能拎得清自己。作為一個女人,能夠清醒地認識自己,比能夠清醒地認識別人更為可貴。
小理欣賞一幅畫似的看著鄭好,鄭好卻突然嚴肅地說:“小理,我要辭職了。”
72
一個喜歡探險的人去尋寶,在長途跋涉的過程中,每見到一樣稀罕物就揣在懷裏。身負重荷的他終於抵達了藏寶圖上畫著的寶庫,寶庫裏的寶物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隨便一件都比他一路采擷的貴重得多。可是,疲勞至極的他卻眼睜睜地看著熠熠閃光的寶貝們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被不該承擔的重負活活累死了。
這是個教人懂得忍耐與取舍的故事。
小理生命中最親近的兩個人楊革文和鄭好,一個懂得忍耐,一個懂得取舍。也許,他們最終會獲得寶庫裏的金銀珠寶。
這些日子,盡管革文依舊保持著他一貫的不露聲色,但是,小理還是能捕捉到丈夫情緒上的波動。
“單位裏又有了什麽不順心的事了嗎?”小理問。
“沒有。”
“別瞞我。”
革文摟過小理,說:“林處長出事了。”
“什麽事?”小理驚訝地問。
“先讓我親親你,然後再說。”革文急速地脫小理的睡衣。
革文已經好久沒有過這個舉動了,小理不知所措。
黑暗中,革文的頭埋在小理的胸脯上,忙活得很歡。小理心裏想著,林處長能出什麽事呢?但是,從丈夫難得的好情緒中,小理意識到,革文很可能將要擺脫林處長的統治了。
小理立刻投入地配合丈夫,革文依舊那麽笨拙,但是,他很動情。
遺憾的是,稍有起色的楊革文一觸即發。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小理,對不起。”
小理沒有像以前那樣回敬一句沒關係。
沒關係和對不起一樣蒼白無力,甚至滑稽可笑。
小理推開革文,穿上睡衣,若無其事地說:“說吧,林處長怎麽了?”
小理如此地鎮定,革文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小理,我剛才……”革文想解釋,卻找不到理由。
小理把上半身伏在革文的身上,摩挲著革文的臉,心裏空落極了。
革文歎了口氣,小理又立刻難過起來。她斟酌著恰當的詞句,想給革文以及時的安慰,但她到底也沒想出該說些什麽。
“我——”革文說話了,“小理,我……我想知道這樣下去,你受得了嗎?”
小理的心痛了一下,可是為了維護丈夫的自尊,她又一次把謊話說得像是發自肺腑的真言:“哎呀,我又不是生龍活虎的小青年,有什麽受不了的啊,別放在心上,以後會好的。”
革文還要說什麽,被小理捂住了嘴。
“我現在隻關心林處長究竟怎麽了。”
小理在心裏對革文說,林處長是造成你現在這種狀態的根源,關注問題的根源不比關心問題的現象要有意義得多嗎?
“林處長可能要被撤職了!”革文說。
小理嗖地坐起來。
林處長的兒子最近鬧得很凶,畢竟是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疾病剝奪了他正常人的思維,但是阻止不了他的生理需求。他近年來一直對老保姆動手動腳,林處長還以為是兒子淘氣。但是,就在前不久,也就是小理隨革文拜訪林處長之後不久,林處長的兒子把年近五十的保姆給強奸了。保姆的家屬死纏濫打,向林處長要了五萬元精神損失費。
林處長為了對症下藥解決兒子的問題,決定為兒子找一個對象,她心存僥幸地想,也許自己的傻兒子會從此正常起來。
一個邊遠農村的親戚在收取了林處長的五百元好處費之後,幫了林處長的忙。
林處長一次性付給姑娘的父母五萬元錢,用來給姑娘的兩個哥哥娶媳婦。但是姑娘並不因此罷休,她要林處長必須給她找一份體麵的工作。
愛子心切的林處長一不做,二不休,按照路邊牆上的噴漆廣告,花錢給準兒媳購買了全套的假文憑假檔案,並流著眼淚找廳長給姑娘安排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公司做文秘。
73
牆倒眾人推。
在紀委對林處長進行調查的過程中,所有對林處長心存不滿的人都對有關人員明確表示了自己空前堅定的立場。有的人說林處長一貫剛愎自用,一手遮天;有的人說林處長是某位老市長的舊情人,所以才敢為所欲為;甚至還有的人說林處長表麵上寡居,實則與馬當先暗渡陳倉……
也許就在昨天,他們還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到林處長家送禮,可是現在都變成了堅持正義的勇敢戰士。
隻有劉副處長和楊革文保持著平靜,他們承認,林處長違反了法律,應該受到懲罰。但是,林處長又是可悲可憐的,她付出的是一個母親愛的代價。
劉副處長剛剛獲得廳局級領導公開招聘考試的第一名,正處於被考核的階段。在對待林處長的問題上,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胸懷,他公正客觀地麵對傾軋過自己的“政敵”,贏得了領導和群眾的敬佩和尊重。
於是,戲劇化的一幕在水利廳的計財處上演了。飛揚跋扈的林處長一敗塗地,德才兼備的劉副處長時來運轉。
計財處的故事又成為文學愛好者王小理腦海中一本無字的好小說,令她唏噓不已。
正是因為小理能夠把生活中的瑣事作為文學的內容來看待,她才能夠憑窗聽雨地對一切都表現出關注和寬容。
對待林處長,她和楊革文及劉副處長這些善良的人一樣,沒有幸災樂禍,相反,思前想後,倒覺著林處長可憐。
小理天真地與革文商量:“當一切風平浪靜之後,我們再去看看林處長。”
“別傻了,林處長現在還認為是我和劉處長寫的匿名信呢!”
“她怎麽會這樣?”
“人心複雜得很,你以為你的坦誠就會換來別人的真心嗎?”
“劉處長什麽時候走馬上任?”小理問。
“估計不會太久。”
“那計財處不是群龍無首了嗎?”
“什麽群龍呀,不就剩我和馬當先了嘛。”
“對了,老馬對林處長的事有什麽反應?”
“唉……”革文長歎一聲,“正是因為老馬的表現,我和劉處長才越發覺得林處長可憐。”
“老馬背叛了林處長?”
“哼,談不上背叛,因為他從來就沒對林處長忠誠過。”
“誰來做你們的新領導?”
“也許會是——我。”革文平靜地解釋,“昨天,主管廳長找我談話,讓我暫時主持計財處的工作。”
“我的天!你怎麽不早跟我說!”
找了楊革文這樣的丈夫,就像找了一個守口如瓶的地下工作者,“你怎麽不早說”成為王小理對楊革文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話。
“事情還沒有最終定下來,說得太早沒有用。”
“可我是你的妻子啊!”
“現在說也不晚呀!”
“可是,如果我今天晚上不問你,你能主動和我談這麽多嗎?我不明白,為什麽你一天到晚總是死氣沉沉,我們的夫妻關係過於凝重了,不是嗎?”小理生氣地說。
“哎,哎,王小理,跑題兒了!”革文拽了拽小理的耳朵。
小理一把拿開革文的手。
“喲,生氣啦?”革文把嘴唇湊上來。
小理推開革文的臉。
對今天晚上的一切,小理忽然生出深深的厭倦。
林處長下台了,革文的路障掃清了,我怎麽還是不高興呢?
小理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本應被興奮和希望燃燒的身體,卻被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絕望炙烤得幹燥燠熱。
小理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來到陽台上,打開陽台的窗,讓夜風把自己的身體吹得冰涼。
74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鍾,範子慶就坐在“飄”裏等待小理了。這兒是小理指定的地方,她一定是這裏的常客。愛屋及烏,子慶仔細地環顧著“飄”的各個角落,一會兒就喜歡起“飄”中獨特的氛圍。
其實,辦事隻是個借口,範子慶是想借機看看小理。
有人說,愛情就是鬼迷心竅,也許範子慶對王小理的愛情就是這樣吧。
最初打動範子慶的是小理的發香。
小理披著一頭栗色的秀發,沉甸甸地墜在腦後,陽光照在上麵,頭發就更加亮光閃閃。小理聽老師講課的時候,習慣於把腰板拔得直直的。小理把身體靠在椅子上,子慶就用胳膊把上身支在課桌上。他的臉與小理的後腦挨得很近,小理的發香就會徐徐飄進子慶的鼻孔。那種香味好像來自原野上萌動的春草,讓子慶陶醉地閉上眼睛。
小理拿毛筆的姿勢和她的其他舉止一樣的優雅。範子慶認為,在上國畫課的十五名女生中,隻有王小理才配拿國畫筆。拿著國畫筆的王小理就是一幅很有韻味的國畫。子慶很有繪畫的天賦,他在畫古代仕女和公主的時候,腦子裏想的就是王小理。
範子慶還喜歡小理的笑。每一次收作業,小理都向子慶翹一翹嘴角,盡管小理並沒有看他的眼睛,但那種微笑就像小理淡淡的發香一樣讓子慶迷戀。小理的微笑是少女特有的矜持的純真的笑,像含苞的花兒,如帶露的草兒。
範子慶迷戀王小理就像一個固執的孩子迷戀他的女教師,怯怯的,偷偷的,默默的,癡癡的,因打上了青春的烙印而永遠難忘。
等到那種迷戀的感覺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的時候,王小理畢業了。
範子慶的智商很高,學生時代,高智商讓他不費吹灰之力考上了大學;工作之後,高智商又為他賺得了蠻好的小康生活。但是,像大部分二十世紀末的年輕人一樣,他不太積極地懶懶地生活著。他從沒想過會與小理再見,盡管他已經打聽到小理與自己的四姐同在一個城市,已經結婚生子。如果不是天賜緣分,讓他與小理再次相遇,範子慶仍會懶懶地生活下去。
也許固執地思念一個人也會使人心意沉沉,難以振作。
子慶不是沒有過女人。那個叫做“冰糖”的女孩子也有一頭栗色的長發,也有淡淡的笑容,但與王小理隻是形似,卻無神似。
王小理畢竟是王小理,王小理的神韻是別的女人永遠不會有的。經過了這麽多年,已為人妻、為人母的王小理仍然保持著少女那純純的爽爽的氣息,這種獨特的氣息吸引了學生時代的範子慶,也依然讓現在的範子慶心動不已。
但是,根據小理的表現,範子慶判斷,純純的爽爽的王小理日子過得並不開心。
也許,機會終於不請自到。
坐在“飄”中的範子慶就像漂浮在一個美好的夢境中。
他是真的喜歡王小理。現在的喜歡不同於八年前的喜歡,八年前的喜歡就像小時候看悲劇片或是喜劇片,哭也好笑也好,都帶著懵懂。現在,他想探究王小理不開心的謎底,如果王小理的不開心是因為婚姻的不完美,他範子慶就會挺身而出,義無返顧地為自己多年的愛情爭得一個結果。
從這次在“飄”中的相聚之後,範子慶便對王小理開始了認真的、清醒的、勇敢的、目的明確的追求。
王小理也不是不認真,也不是不清醒,也不是不勇敢,但是——沒有明確的目的。直到與範子慶同床共枕地躺在了一起,王小理也說不好自己到底有什麽目的。
75
“這是我的好朋友兼同事鄭好小姐,這是我的老同學——大華公司技術部的新任部長範子慶先生。”
在小理鄭重其事的介紹下,鄭好向範子慶伸出了手。範子慶握了握鄭好的手,卻像握了一塊燃燒的木炭,燙得臉紅到了耳朵根。他沒想到小理會帶別人來,事先想好的話因為緊張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鄭好表麵上與小理說說笑笑,調節著談話的氣氛,實則一刻不停地觀察著範子慶。
範子慶看小理的眼神很熱烈,像初戀男孩的眼神,曾經滄海的鄭好從子慶的眼中看到了從前的自己。鄭好為小理憂慮起來,因為她實在拿不準範子慶的愛究竟會給王小理帶來什麽。
婚姻是一場賭博,愛情也是一場賭博。鄭好看得清清楚楚,範子慶雖然外表文弱羞澀,但對小理是動了真格的,他是不會輕易認輸的。
可是,什麽是輸,什麽又是贏呢?
鄭好想,自己最終會是輸,還是贏呢?
幾天前,老孫從美國打來了電話。雖然老孫在美國還要與外商談判,很是忙碌,但也不至於忙得連與小文好好談談的時間也沒有啊!
當鄭好問起這個問題時,老孫隻是笑著說:“小寶貝兒,別著急,我會處理好的。”
“親愛的,”鄭好沉靜地說,“不要過多地考慮我,也許我注定隻是你的過客,如果你和小文姐能夠繼續做夫妻,我會退出。”
雖然鄭好說的這些話是肺腑之言,但也不排除她有試探老孫的成分。
老孫沉吟了一會兒,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再說吧。”
“什麽叫再說?”鄭好問。
老孫的語氣立刻多了煩亂:“根據她現在的情況,估計她會接受不了我提出離婚的要求,‘再說’就是再給我一段時間。”
“你們一起——睡了嗎?”鄭好問,她知道自己問得很多餘,她也知道孫颯儒的心已經永遠地離開她了。
“小東西,問這個幹什麽。”
“隨便問問,怕你嘴饞憋壞了嘛。”鄭好笑著,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和誰也沒有和你好。”老孫小聲說。
“那就是說,你們……?”鄭好用紙巾按住自己的眼睛。
“說點兒別的吧,好不好?”
“不!我偏要知道。”鄭好任性地說。
“做了怎麽樣,不做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鄭好顫抖著說,“親愛的,我說了我隻是個過客,隻要你幸福,我永遠尊重你的選擇。”
“我要是真的選擇了小文,你會怎麽樣?”幾年以前,鄭好就為她和老孫的感情故事奠定了基調。在老孫的眼裏,鄭好永遠有能力走出痛苦,重尋快樂。所以,他與鄭好的交流就很是直截了當,他認為鄭好天性樂觀,觀念前衛,可以接受一切。
“不會怎麽樣。”鄭好又抽出一塊紙巾按在鼻子上。
老孫沉默。
“你和小文一起回來嗎?要不要我替你把東西收拾好,以便你隨時搬出去?”鄭好問。
“先不著急,等我們回來了,再搬也不遲。”老孫感激地說。
鄭好聽見自己的心像一串爆竹一樣劈劈啪啪地碎裂了。
放下電話,鄭好把一摞紙巾都蓋在臉上,直到它們被淚水浸得冰涼,裹得她無法呼吸。
76
也就是在放下電話的那一刻,鄭好果斷地做了辭職的決定,她要遠離曾經的一切,遠離與老孫曾經的那些水乳交融的纏綿和相守一生的幻想,她要讓老孫毫無後顧之憂地與他的愛妻白頭偕老……
而範子慶能像她一樣能進能退能屈能伸嗎?
鄭好注視著這個大男孩,他的麵頰像女人一樣泛著紅暈,他的雙唇變得枯澀幹燥,他拿叉子的手在微微地發抖……和心愛的人離得這麽近,能不激動嗎!鄭好深深地理解範子慶,同病相憐,鄭好的眼睛紅了。
愛情是激情的前奏。鄭好相信,眼前的範子慶一定能夠給小理革文所不能給予她的所有的愛情和激情。
作為一個正常的女人,不能擁有丈夫的性愛,小理是可憐的。
但是,以缺補缺,缺更缺。
旁觀者清,因為“清”而沉重。鄭好突然煩躁起來,她感到疲倦,然後又有些眩暈,她再一次為自己、為小理,甚至為範子慶感到悲哀。
生而為人,真他媽的麻煩!
“咱們喝點啤酒好不好?”鄭好提議。
老孫不在家的這些日子,鄭好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微醉著入眠,她正在養成用酒精來消解煩悶的習慣。
鄭好先給子慶的杯子斟上一杯,然後再分別給小理和自己的杯子斟滿酒液。
“來,為我們的相識幹一杯!”鄭好豪爽地說。
小理陌生地看著鄭好,她突然意識到鄭好是這樣的反常,莫非她這幾天又遭遇了什麽變故?難道她真的要辭職?小理內疚起來,她發現這些日子自己對鄭好的關心太少了。
那麽,這些天自己都在關心些什麽呢?
難道是範子慶嗎?
每個人都由很多層麵組成,就像顏色一樣;幾種不同的色彩塗抹在一起,又會形成一種新的顏色。
在麵對著範子慶的時候,小理驚訝地發現了自己的一個新的層麵。單看賢淑女子王小理的外表,任何人都看不到這個層麵。連王小理自己也是剛剛發覺。這個層麵就是——一個三十歲的為人妻為人母的女子對異性的興趣和“性趣”。
當事者王小理識破了自己的本來麵目,而清醒的當事者比迷惑的當事者要沉重得多。於是,小理也突然地煩躁起來,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範子慶隻經曆過一個女人,他對女人的心思也搞不太懂。現在,他被兩個女子的豪爽弄暈了頭,他猶猶豫豫地晃著杯中酒,猶猶豫豫地喝了下去。
就這樣,王小理、鄭好和範子慶三個人各自懷揣著五味俱全的心事共進了一頓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的午餐。
回到辦公室,鄭好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直直地看著小理。
“為什麽這樣看我?”小理問。
“看你酒足飯飽之後好看的臉色。”鄭好笑著說。
小理坐在鄭好的身邊,兩個人頭挨著頭,誰也不說話。
“範子慶是個老實孩子,你可別害了人家。”鄭好說。
“我怎麽害人家了?”小理反問。
“你自己心裏清楚。”
“不要血口噴人啊!”
“小理,我對你從來都是以誠相待,有話直說。範子慶對你的感情決不簡單,他是個未婚的男人,未婚的男人跟已婚的男人不一樣。他要是鐵了心地追隨你,你怎麽辦?你目前的處境不允許你接受一個男人毫無顧忌的愛。”
“不要聳人聽聞,好不好?”
“我的話放在這兒,範子慶會再找你的。在他找你之前,你要把問題的後果想清楚。”
小理衝鄭好皺皺鼻子,做了個鬼臉,起身去整理辦公桌上厚厚的稿件。
鄭好被小理不以為然的調皮樣子逗笑了,她有些深情地凝視著小理的背影,又一次在心裏說:王小理是一個多麽可愛的女人,這個可愛的女人又是多麽需要一個男人來欣賞來愛護啊!
鄭好不禁問自己,如果王小理也像她一樣從小生長在一個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家庭,如果王小理也是在十四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是不是也會和自己一模一樣呢?
如今,王小理有了婚姻,卻享受不到愛的激情;而她自己呢,擁有了愛的激情,卻注定躲不掉漂泊。
她和王小理,竟然以不同的形式演繹著同一出悲劇!
鄭好的眼淚在眼圈裏轉著,她忍不住起身摟住了小理。
鄭好的淚水讓正在認真改稿子的小理大驚失色,“怎麽了,怎麽了?”
鄭好抹著眼淚,嘲笑自己似的說:“沒怎麽,來大姨媽之前情緒化嘛!”
77
與小理麵對麵地坐著,範子慶除了胡思亂想,根本就沒吃下什麽東西。不一會兒,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來。範子慶在路邊買了一瓶酸牛奶,邊走邊喝。走出好遠,才發現自己忘記了叫出租車。
往日點點滴滴的陳舊回憶,今朝絲絲縷縷的新鮮體驗,王小理的一顰一笑占據著範子慶的腦海。
男女之間感情的發展脈絡大抵相同。
目送著王小理和鄭好逐漸走遠的範子慶真的如鄭好所說,轉身就開始盤算該找一個什麽樣的借口作為下一次與小理相聚的理由。
小理過得不開心,範子慶簡直有些為自己的正確判斷沾沾自喜了。
三個人在探討婚姻家庭問題的時候,小理端著酒杯對他和鄭好說了這麽一句:“好羨慕你們呀,天馬行空,無牽無掛。”
酒精最能映射出人的心事。雖然小理喝得不多,但她舉杯的手、舉杯的神情都別有意味,範子慶看得出,這個清秀柔弱的女人正在被某些雜亂沉重的負擔壓迫著。
“各有利弊,不結婚的人也有不結婚的煩惱。”他對小理說。
“不結婚的人就像一隻小豬,吃飽就睡;結了婚的人就像豬媽媽,除了忙活自己,還要照顧小豬。當然了,人比豬還要辛苦啦!”小理說的是玩笑,語氣卻是悲愴的。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還會選擇婚姻嗎?”子慶趁熱打鐵地問。
可是,小理的回答卻被鄭好及時地打斷了。
範子慶回顧著三個人共進午餐時的每一個細節,他發現鄭好對小理而言絕對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她仿佛是一條無形的線,牽著小理的思維,而小理對這根線的牽引也心領神會。
“我們都是平凡的女人,我們必須選擇婚姻。”鄭好不僅搶著替小理回答了子慶的提問,還用明了一切的口氣對子慶說,“而且,你不知道,小理和她的老公啊——那可真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可幸福呢!”
鄭好說完,看向小理,出乎子慶的預料,小理竟未置可否地笑了。
一個女人向一個愛慕她的男人抱怨自己的婚姻,就等於告訴了這個男人打開自己的密碼。鄭好不願意小理做出這種蠢事,所以她及時地打斷了小理。
範子慶敢肯定小理的笑是違心的。
那一次送她們娘倆回家,在分手的時候,他握住了小理的雙手。小理邊歎氣邊把冰涼的手緩緩抽出,之後靜默著看了一會兒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之後,範子慶又與小理通過好幾次電話,每一次小理的語調中都沒有純粹的輕鬆和快樂。
範子慶不僅暗自嘲笑起鄭好來,笑她多管閑事。不過,他更感激鄭好,鄭好煞費苦心地遮蓋著真實的王小理,卻欲蓋彌彰,讓他更加證實了他對王小理生活狀態的猜想和推測。
初生牛犢不怕虎,範子慶不在乎鄭好會對小理說些什麽,也不在乎將會遇到什麽阻力,他一心隻想著要盡快把深藏多年的愛情奉獻出來。他相信,王小理一定能夠接受他。
小理的歎息就是一個信號,就像海上遇難的輪渡發出的SOS。
既然是這樣,又何必尋找借口呢?
範子慶沒有回公司,而是讓司機直奔自己的住處。
在與王小理分手的一個小時以後,範子慶再次撥響了小理辦公室的電話。
78
如果你是王小理,在接到範子慶的邀請時,你會怎麽辦?
如果你是王小理,在麵對一個新鮮奇妙的誘惑時,你會怎麽辦?
王小理答應了範子慶,迫不及待地答應了。
和範子慶分手的時候,小理看到了他眼中的眷戀,她預感子慶一定會打電話來,所以,當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她的手先於鄭好和唐姐的手迅速地拿起了電話。
她臉都沒紅地對毛主任撒了謊,說家裏有點兒急事,必須立刻回家。
但是,小理不想欺騙鄭好,她也知道她根本騙不了鄭好。
在小理對子慶說著不明不白的暗語時,鄭好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小理。
鄭好送小理出門,拍了拍小理的臉蛋,說:“王小理同誌,首先,請你對別人負責任;其次,請你對自己負責任。”
小理盯了鄭好兩秒鍾,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顧不了太多了,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向範子慶的方向進發。
出租車裏正播放著一首節奏強勁的流行歌曲,小理的心咚咚地跳,像是為那個一夜竄紅的男歌星的叫喊打著節拍。
初春的陽光很耀眼,車窗外的人們在陽光的撫慰下,也多了幾分生機和活力。但是,此時此刻,王小理對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感受的能力,世界已經不存在,她所能感知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在心跳的間歇,她不時地問自己的良心:“你幫我看看,後視鏡裏那個紅著臉、含著淚的女人是誰?”
良心說:“是你自己啊——正在做著不要臉的事情!”
小理說:“請原諒我!”
良心說:“我也弄不清你是對是錯!”
小理說:“我很寂寞!”
良心說:“難道是寂寞惹的禍?!”
小理流下了熱淚,說:“我感覺不到我自己,請你不要丟棄我!”
良心說:“在眾人麵前,你比誰都純真,比誰都賢淑,可我知道你比誰都齷齪!”
小理說:“為什麽我剛剛學會承受苦難,便馬上墮落?我究竟是在順應自己,還是在違背自己?”
良心說:“連你自己都說不清楚,還好意思來問我!”
快抵達子慶的居所時,小理對良心說:“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一個幽靈,一個正在做夢的幽靈。良心啊,請允許身心交瘁的王小理做一個長長的美夢吧!”
遠遠的,小理看到了正在向她招手的範子慶。因為長時間的緊張,他臉上的微笑已經僵死。小理沒有與他對視,而是側過頭看向別處。同時,小理突然生出強烈的拔腿而逃的念頭。
她發現當她真的麵對範子慶的時候,她卻無法進入夢境,反倒像是突然被什麽從夢境中驚醒了。
範子慶好單薄呀,單薄得像一個孩子。
他本來就是個孩子,他連指甲都不按時修剪,他還沒有結婚,他對小理笑著,嘴角咧得那麽大,幾乎露出了所有的牙齒,傻乎乎的,一點兒都不迷人。
小理感覺自己的靈魂正一層一層地逃離著她,可奇怪的是,她的身體卻一步一步地向著範子慶的方向走去。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喜歡,也沒有反感。就像一個幹渴的人走向茶水攤,心裏有著渴望,但是這種渴望沒什麽感情色彩,如果非要追究的話,隻能說是出於本能。
本能是一株粗壯的樹幹,所有的枝枝蔓蔓都是依附在這株樹幹上的,人在出於本能的情況下所做出的事情就無法被定性為是對還是錯。
人們越是順應自己的本能,就越是會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形形色色的本能像魔鬼一樣煽惑著形形色色的人,有良知的人們與本能的搏鬥就像是小孩子都要經曆的生長痛,痛過了,就長大了,就成熟了,就理智了,就有序了。
在和丈夫沒有了夫妻生活的這些時日,王小理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本能的需求,並且期待著自己能夠盡早地習慣於沒有本能的生活,以求平靜和安寧。
可是,在王小理走向範子慶的時候,她的身體立刻忘記了她的靈魂對平靜和安寧的冀盼。
此刻的王小理變成了爐火上的一壺水,溫度迅速上升,不沸騰不罷休。
79
王小理和範子慶就像兩個演戲的人,盡管事先沒有排練,卻都步調一致地做出心懷坦蕩的樣子。
他們並肩走進赫赫有名的大華公司的獨身公寓,沒話找話地熱烈交談著,自然親切得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姐弟。
在範子慶把鑰匙插進房門鎖眼的時候,他們還在自然地說笑著,以躲避幾個保安老鷹一樣探詢的目光。
當子慶輕輕地把房門帶上之後,兩個人卻立刻沉默了。
範子慶靠在門板上,王小理背對著範子慶站在窗前。
小理回頭看了看子慶,又把頭扭回去。小理對自己說:“現在回頭還不晚。”
小的時候,小理經常坐父親的自行車。每次上車之前,王愛軍都要叮囑女兒,千萬別讓腳碰到車輪。“為什麽?”小理問。父親說:“腳脖子會受傷。”
從此之後,每一次坐在車上,小理都有把腳伸進車輪的衝動。
終於有一次,小理下了決心,她毫不猶豫地把右腳伸進了車輪。結果——小理那大大的厚棉鞋卡在了輻條中,車子停止了前進,翻倒在路上。父親把摔在地上的小理扶起來,氣急敗壞地打了她一巴掌,責怪道:“你明知這樣有危險,怎麽還把腳往車輪裏放!”
可是,小理不但沒嚇著,還在心裏笑呢!因為她終於知道了腳放在轉動著的車輪裏會產生什麽後果。
“現在回頭還不晚,但是,現在回頭我就會體驗不到留下來的後果。”
小理轉過身,翹起嘴角,看著範子慶。
“讓我來有什麽事?”小理問,她狂跳了好久的心已經精疲力竭,她的心區開始隱隱作痛。
範子慶狂跳了好久的心也已經精疲力竭,他因此失去了言語的力氣。
小理看著自己的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
“小理,你是不是不開心?”範子慶鼓起勇氣。
“你說呢?”小理抬起頭。
“你過來,離我近一些。”子慶說。
“你過來,離我近一些。”小理說完,飛快地又把身體轉過去。
範子慶從後麵抱住小理,他把鼻子深深地埋在小理的發叢中。他盡情地嗅著,小理的發香依舊,小理的發香立刻激起了他的情欲。他的臉紅了,渾身發抖,兩隻胳膊像章魚的爪子一樣牢牢地吸附在小理纖細嫋娜的腰身上。
有那麽片刻,小理毫無反應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她再一次對自己說:“現在回頭還不晚。”
但是,她沒有回頭。範子慶堅硬起來的部分抵觸著她的臀部,她的身體立刻同範子慶一樣鼓脹了欲望,她不能回頭,她隻能轉過頭迎接範子慶的一切。
王小理和範子慶,腦門頂著腦門,卻矇?著雙眼,他們都需要一個瞬間來適應彼此如此近距離的麵對。
年輕而熾熱的範子慶頃刻就消除了王小理三十年的生命中積攢起來的所有的理智的禁忌,被範子慶點燃的王小理再也支撐不住自己,隻好任範子慶的雙手開始剝蝕她的一切。
王小理在此刻一分為二。
原來的王小理目瞪口呆驚訝不已地看著現在的王小理——天啊,她怎麽會突然變成了這副樣子!
原來的王小理像寒冬裏的沙漠,冷漠而幹燥。
現在的王小理變成了飛流直下的千尺瀑布,她喧騰著,奔湧著,要義無返顧地衝破一切阻礙,痛痛快快地跌進無底的深淵。
80
“小理,我愛你。”範子慶認真地說。
“對不起,我不能說我也愛你。”小理也認真地說。
範子慶的髒指甲橫在小理的眼前,就像一條髒兮兮的帶血的繃帶纏住了她的嘴,讓她永遠也湧不出愛的情愫,永遠也說不出“我愛你”。
“我知道。”子慶說,沮喪地把頭轉到一邊。
“你知道什麽?”小理問。
“你是那麽高貴,誰能配得上你呀。”子慶說,酸溜溜的。
“我高貴?你怎麽會認為我高貴?”
“因為我愛你,我崇拜你。”範子慶搓著小理的麵頰。
在所愛的人麵前,會覺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埃。範子慶擁抱著王小理,他寧願化成一粒塵埃飄落在她的腳下。
男人有男人的野心,女人有女人的虛榮。王小理被範子慶打動了,範子慶讓她體會到了作為女人從未有過的滿足感與優越感。
子慶對小理就像鄭好對待老孫,子慶眼含熱望的樣子就像鄭好眼含熱望地看著老孫。
當小理把子慶比作鄭好的時候,她的心突然痛了起來。
小理掙脫了子慶的懷抱,她想起鄭好的話;此刻,惟獨這句話才能讓她清醒起來——她得對範子慶負責任。
“怎麽了?”子慶疑惑地看著小理。
“對不起,範子慶,讓我再好好想想。”小理拎起自己的挎包。
“你要走?”
“對不起。”
“告訴我,你在想什麽?”子慶晃著小理的肩膀。
小理看著範子慶的臉,可怕的陌生。小理剛剛被這張臉上的眼睛凝視過,被這張臉上的鼻子嗅過,被這張臉上的嘴巴親吻過。小理沉醉於被凝視被親吻的感覺,卻忽視了這張臉——這張臉上的眼睛是那麽無神,鼻子是那麽短小,嘴巴中發出的聲音是那麽尖細,像帶著童音——它們根本不符合王小理對成熟男人的想像。
子慶的嘴唇又湊過來,小理躲開了。
男人的欲望找不到出口,是最難受的一件事情。小理把燃燒著的範子慶一下子放進了冰水中,子慶懊惱無助地看著小理。
“為什麽要走?”子慶問,顫悠悠的。
“因為我不愛你。”
“那你為什麽還要到這裏來?!”範子慶雙手拍著床沿,忿忿的。
欲望。
欲望兩個字從小理的心向上遊走,快到小理嘴邊的時候被小理咽了下去。
“對不起,我得去幼兒園接陶陶了。”小理說,但是她的腿並沒有配合她口中發出的指令。而在此刻,她的腿恰恰代表了她的心,她希望範子慶會拽住她的腿,讓她寸步難行。
因為,她還沒體驗到腳放在轉動的輪子中會有什麽後果——小理想嚐嚐後果,這個後果是她的丈夫所不能給予她的。
欲望。
的確,小理發現蓬勃著自己的隻有欲望。
小理想像著原來的自己扇了現在的自己一個耳光,然後,她再一次聽到她的良心一字一板地說:“你——真——不——要——臉。”
小理拉開了房間的門,同時回頭看向範子慶。範子慶呆呆地看著她,顫抖著聲音問:“不能不走嗎?”
小理看清了範子慶的臉,那一刻,那張臉因為沒有得到及時釋放的情欲而有些扭曲。
那樣的一張臉——絕對不是王小理喜歡和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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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理並沒有立刻走出獨身公寓的大門。她站在樓梯的緩步台上,向窗外望。窗外正刮著凶猛的春風,春風從窗縫擠進來,嗚嗚地怪叫,像鬼魂的哭泣;長著傻大個子的楊樹被刮得披頭散發,東倒西歪,像一個因為喪偶而尋死覓活的老婦人。
從這個緩步台走下去,就可以回到過去;從這個緩步台折回去,就可以邁入未知的將來。
將來會怎樣?
無論怎樣,王小理都需要——王小理需要將來。
王小理不想走下去,她寧願站在這裏看那棵東倒西歪的楊樹;但是,王小理也難以說服自己折回去,她比範子慶大四歲,於情於理她都不應該欺負這個純真的孩子。
“鈴鈴鈴鈴……”小理的手機響了。
小理沒有理會手機,而是麵對著老楊樹的瘋狂搖擺,鎮靜地跟自己打起了賭。
會是誰?
鄭好?鄭好這個時間正在會議室開會。
革文?革文很少在工作時間與自己聯係。
父親?父親遠在南方。
難道是牛老師?不會吧,陶陶這幾天健康極了。
範子慶?會是他嗎?他是從哪裏得到她的手機號碼的?
“嘀嘀嘀嘀……”是信息提示音。
小理掏出手機,按下鍵子的時候問自己:“如果是範子慶,我該怎麽辦?”
“快回來!”
“我要你!”
這六個字像火種一樣讓剛剛平息下來的王小理又一次燃燒起來,火焰吞噬了她的身體,剛才還在遊移的她此刻隻剩下一個念頭——快跑,跑到範子慶那裏去,隻有他才能熄滅這火焰,隻有他才能幫助我完好無損地保住我自己。
王小理飛快地邁上了通往範子慶房間的樓梯,飛快地來到範子慶的門前,與飛快地打開房門準備出去尋找王小理的範子慶撞了個滿懷。
範子慶如火如荼的愛,銷鑠了王小理三十年生命中背負的所有沉重,讓小理排除了種種顧慮,放下了所有的矜持,最後——隻剩下了本能。
食色,性也。人可以忍受衣不蔽體,但不能忍受食不果腹;人可以努力壓製各種欲望,但難以忍受性欲的壓抑。對著美餐大快朵頤,和親愛的人肌膚相親,人在本能被滿足的時候,才是最滿足的時候。
範子慶痙攣著跪在小理的身邊,像欣賞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一樣虔誠地凝視著小理的身體,先是顫抖著聲音讚美,然後就是一刻不停地愛撫。
他並不急,在剛才王小理離去的那會兒,他已經在洗手間快速地為自己積攢了許久的欲望做了釋放。他怕自己在與愛人第一次交媾的時候,由於過度的興奮與緊張而早早地傾瀉,令愛人因得不到滿足而失望。
王小理被範子慶的愛撫融化了,她的身體好像已經不複存在,隻剩下身體帶給她的欲仙欲死的渴望。
欲仙欲死,這不正是鄭好所說的“最高境界”嗎?小理好像到達了終點似的呻吟了一聲,她不再溜號,她要盡情地體驗,她要得到女人應該擁有的所有關於性的美好體驗。
被愛的感覺啊,像一場暴雨一樣將幹涸了三十年的王小理淋了個透濕。
為了王小理,範子慶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小理更多的是對範子慶源源不斷無窮無盡的力量感到詫異。
範子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理的臉上,他戰栗著,恐懼著,他要時刻看著愛人的臉龐,生怕自己會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小理知道,範子慶在為她盡心盡力,也在為他對她的這份愛盡心盡力。
在範子慶靈魂飛升的一刹那,他那火辣辣的肉身為愛情添加了一條新的注解——愛一個女人,就是在和她做愛的時候為她盡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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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理突然感覺胸前涼絲絲的,她扳起範子慶緊貼在她胸口的頭。範子慶的眼睛紅紅的,臉濕濕的。
“怎麽了?”小理不解地問。男人的眼淚比女人的眼淚要罕見得多,小理被子慶的淚水嚇著了。
子慶繼續把頭伏在小理的胸前,繼續流著淚,他喃喃地說:“我玷汙了你,小理,你那麽高貴,可是我玷汙了你。”
小理起身找手絹,子慶按住了小理。
“從沒想過能擁有你,如果不是仁慈的主安排我們相遇,我永遠也沒有勇氣……太幸福了,和我夢中的愛人融合在一起……太幸福了……”
子慶的愛情由來已久,小理的感情剛剛開始。子慶的表白讓小理感到唐突,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這麽唐突,小理不知該如何接續子慶的話,甚至在子慶情不自禁地絮語的時候,小理的思緒卻開小差了。
躺在範子慶身體下麵的王小理盯著房間的棚頂,她的腦海像這棚頂一樣,白花花的一片,空蕩蕩的,尋不到依托。
“我愛你,離不開你……你讓我知道了什麽才是真正的女人,不要走,永遠不要離開我……”範子慶仍在呢喃細語。
永遠不要離開?
子慶的話提醒了王小理,她抬起手腕,天啊!已經快到五點了。
“我得趕快去接陶陶了!”小理推開子慶,一下子急出了汗。
“不,不讓你走。”子慶抱住小理。
範子慶?難道這就是範子慶嗎?
小理摸著子慶的臉,像母親哄一個任性的孩子。
範子慶抱著小理,的確像抱著自己的母親——因為範子慶沒這樣抱過母親,甚至也沒這樣抱過女人。
王小理就是他的母親,就是他的女人。
“不讓你走,我還想要你!”範子慶急切地說。
“我還想要你”——一個男人要我,要繼續和我做,做我渴望了許久的愛!小理仰著頭,閉上了眼,她覺得自己剛剛複原的身體呼地又燃燒起來了。
“求你,求你,求你!”範子慶乞求著小理,又一次開始了動作——那個動作是楊革文從來也沒有做過的。
那裏竟然也可以被男人親吻。
小理的耳邊是時鍾的滴答聲,她焦急萬分。但是瘋狂的範子慶瘋狂地持續著那個動作,那個動作像電擊一樣穿透了王小理,讓她渾身綿軟,無能為力。
有的時候,能夠讓女人情潮翻湧的也不過就是男人吐出的一個字一句話,男人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王小理徹底地被範子慶俘虜了。
在被俘虜的同時,她又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女皇,任平民一樣的範子慶五體投地地朝拜。在性欲一浪一浪不斷高漲的間歇,小理終於知曉了自己時常魂不守舍的根本原因——她需要被朝拜,被耕耘,被占領,可是她的丈夫竟一直讓她卑微著,荒蕪著,空落著……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又一次躺倒在範子慶床上的王小理卻在天地間一片模糊的時刻真切地看清了自己,她的本意竟然是不想走的!
她還沒有看到後果呢,這個後果就是她無法說出口的——做愛的極致。她相信隻要她留下來,範子慶就會把她帶到極致——在她五年的婚姻生活裏從未獲得過的極致。
她想到了鄭好——對極致推崇到了極點的鄭好。小理在此時想起鄭好,就像遇到麻煩的孩子首先想到了警察叔叔。
“鄭好,幫我把陶陶先接到你那兒!”小理撥通了鄭好的手機。
“小理,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但不是現在。”鄭好說。
“求你!”小理說。
“你快活嗎?”鄭好問,她相信小理明白她的話。
“如果我留下來,我想我會的。”小理說。
鄭好沉默,然後說:“你放心好了,陶陶跟我沒問題。但是,小理——唉!”
電話裏傳來一陣忙音。
就在小理與鄭好通話的幾分鍾內,範子慶的吻像柔軟的風一樣拂過了小理的身體。
抗拒範子慶並不難,難以抗拒的是他的吻——從這一天開始,範子慶的吻就像鬼魂一樣緊緊地附在了王小理的身體上,讓她難忘,讓她回想,也讓她像一個目擊了真相的證人一樣陷入了想逃的恐懼。
在王小理即將喪失理智,即將被範子慶吞噬的那一刻,她發狠地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一句:“王小理——你已經死了!”
而事實上,王小理沒有死,而是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新生。範子慶徹底地激活了她的肉體,引爆了她潛伏已久的生命力。
王小理情願變作一簇烈火,燒遍欲望的荒野,為自己的新生命積存下無盡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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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理,你真好,謝謝你……”
“該我謝你才是,累壞了吧……”
當夜色悄悄地覆蓋了這座城市的時候,王小理和範子慶懷著疲憊的快樂互相說著感激的話。
王小理的一切都讓範子慶愛不釋手,愛不釋口,他的愛撫讓一貫自持的王小理欲罷不能。
盡管王小理暫時沒有獲得性愛的極致,但是她終於獲知了男人的真相——範子慶為王小理拿掉了蒙蔽她雙眼的那片樹葉,讓她看到了廣袤無垠鬱鬱蔥蔥的森林。對於王小理來說,這比極致要重要得多。
而對於範子慶來說,王小理則讓他看到了森林以外的整個世界,他酣暢淋漓地領略了女性的溫柔與母性的聖潔。
一個從小失去母親又被姐姐們拉扯大的男孩子,對女人理所當然地存有不同於其他男人的理解與需求。範子慶依戀女人,卻因找不到值得依戀的女人而一度心灰意冷。他受不了小女生矯揉造作的嗲聲嗲氣,又不喜歡年長女子的老練世故;他憧憬著一個能給他安全感同時又能被他征服的,有著母親式的體貼、姐姐式的柔情、妹妹式的嬌俏、妻子式的順從的——戀人。
如今,範子慶關於女人的種種想像都被王小理變成了現實,甚至他還可以鑽進王小理的懷抱,在她體香的繚繞中走回童年。如鄭好所說——王小理支撐了範子慶。
比起王小理,範子慶曾經的小女友冰糖簡直就是個不通人氣的外星人。
冰糖其實叫申冰冰,朋友們說她又甜又冷,所以叫她冰糖。冰糖冰雪聰明卻非常厭學,高中畢業後就背井離鄉來到北京做了“京漂”,辭職搬家是她的家常便飯。冰糖二十一歲的時候,在一次同鄉會上與範子慶相識。
子慶的朋友紅桃A心血來潮介紹她和子慶相識,一是因為子慶在北京市中心租有一個單間,冰糖可以不再為房租發愁;二是因為冰糖潑辣大膽,可以讓她熏染熏染規規矩矩的範子慶。
朋友們像心理醫生那樣七嘴八舌地對子慶說:“你太嫩,目前來看還承受不了愛情,讓冰糖給你解解悶,上上課,讓你了解了解女人,說不定她還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冰糖心甘情願地做起了磚頭,她不在乎子慶怎樣看她。她帶著三個大得嚇人的旅行箱,興高采烈熱火朝天地搬進了子慶那僅有十平方米的小屋。冰糖很能幹,一進屋就成了一家之主,僅用兩個小時就把小屋打扮得生機勃勃。
她對範子慶很坦白,她搖頭晃腦卻又很認真地說:“範子慶,你是好人。請放心,我永遠也不會傷害你。我隻是和你搭夥過日子,用我的勞動成果抵房租。如果你喜歡我,我可以兼任你的情人;如果你討厭我,我可以隻做保姆,絕對不會碰你,OK?”
範子慶的一張大紅臉讓冰糖笑彎了腰,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邊笑邊說:“大家說你很本分,從來沒嚐過女孩子,也不會泡妞,我現在才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我不是處女,不需要你承擔什麽責任,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你嚐嚐女人的滋味。”
冰糖點燃一支秀氣的雪茄,滔滔不絕地說:“都什麽年代了,有幾個年輕人像你這樣想不開呀!大家都是為你好,給你找個伴兒陪你,讓你過上正常男人的日子,不比你整天在網上遊蕩有益健康?!”
冰糖說完,就摟住了蒙頭轉向的範子慶,子慶躲閃著,臉上的皮膚變成了一張紅紙。冰糖哈哈大笑,親著子慶的臉說:“啊,你好可愛喲!我好愛你呀!”
子慶推冰糖,冰糖卻摟得越發緊了。突然,冰糖像是休克了一樣癱軟在子慶的懷裏,她拿起子慶的一隻手,引導他把中指插入自己的身體中。然後,輕飄飄地說:“你就真的忍心不理我?”
子慶看了看包裹著自己手指的那層亮晶晶的液體,呆住了。
冰糖立刻恢複了體力,她使勁咬著子慶的手指,狠狠地說:“我就不信你會真的不能拜我為師,我不信你就真的想放過我!”
範子慶就那樣紅著一張臉,借著夜色壯膽,稀裏糊塗地成了冰糖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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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糖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她初到北京打工所在單位的部門經理,冰糖被他風度翩翩的高級白領氣質所傾倒,虔誠地為他獻上了女人的第一次。冰糖明白,女人一個人闖蕩是不現實的,她需要男人的保護,而與男人相處,就不可能不發生任何關係。她不後悔獻出了自己,她把這看做是人生的一個必要的環節,就像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能和自己鍾愛的人共度第一次,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部門經理有妻室,部門經理也很風流,當冰糖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沒有了往日的熱度的時候,就決定離開他,但是冰糖向他提出了離開的條件——為她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冰糖的第二個男友是酒吧的歌手,歌手很酷,特立獨行,白天睡覺,晚上演出。冰糖為了能隨時滿足他的需要,二話沒說就辭了職,全天候地守在他的身邊。冰糖很美,很招人喜歡,為歌手掙足了麵子。後來,歌手偶然認識了一個專門為大腕們包裝的經紀人,就離開了冰糖,隨經紀人走穴去了。
冰糖的第三個男友是個大學生,地道的北京人。小夥子是學生會的幹部,英俊瀟灑,經常和夥伴們光顧冰糖打工的茶樓,對冰糖一見生情。他的父母出國公幹去了,他讓冰糖住在自己的家裏。一年以後,男孩的父母回國了,冰糖就搬出了那套豪華的聯體別墅。
範子慶是冰糖的第四任男友。
子慶沒有部門經理的油滑,沒有歌手的怪異,也沒有大學生的活力,子慶有的隻是單純。子慶像冰糖手中的玩偶,乖乖地被她牽引著,嗬護著,把玩著。
冰糖像雕塑師一樣打造了範子慶,讓範子慶從此走進了男人的隊伍。
在朋友們歡送範子慶到大華公司就職的派對上,冰糖站在椅子上大聲宣布:“諸位安靜了,我現在正式宣布,小男生範子慶已經順利從冰糖學校畢業。該生頭腦聰明,悟性極高,一點就透,成績優異。他的離去是冰糖的一大損失,令冰糖扼腕痛惜,依依不舍……”
那天晚上,冰糖醉得一塌糊塗,摟著範子慶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後半夜,她醒酒了,捏著子慶的鼻子,把熟睡的子慶弄醒。她流著淚笑嘻嘻地說:“讓我再教你一次吧!”
那一次,冰糖像一台插上了電源的吸塵器一樣,把範子慶抽得幹幹淨淨,一滴不剩。
說心裏話,擁有美貌的冰糖真的很性感,但她僅僅以她的性感喚醒了子慶的男人意識;而王小理就像一塊多棱的水晶,從哪個角度看都熠熠發光,時時照亮範子慶迷茫空虛著的心情。
子慶說:“小理,你是最完美的女人。”
小理說:“你並不能夠把我和所有的女人一一比較,怎麽能說我是最完美的呢?”
子慶說:“在我的心中,你是最好的。”
小理有些淒然地想,成為範子慶心中的好女人究竟會有多大價值呢?如果楊革文能像範子慶一樣明確地對她表示滿意,也許她還會心潮澎湃一陣子。
可是,為什麽革文就不能忘情地對她說一句你是最好的呢?
小理是愛革文的,誰也不能取代革文在她心中的地位。但是,對革文的愛可以左右小理的思想,卻左右不了她的行為。
很多夫妻很相愛,很多夫妻也都在各自做著與愛無關,甚至違背了愛的事情。當你把感受的觸角伸向人群的時候,你會發現人人都有一段感情的經曆——有些人的經曆一輩子也不能對別人說,隻能作為殉葬品被帶進墳墓。
小理忽然覺得她的想法對範子慶來說太不公平,為什麽要忽視子慶的讚賞呢?她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子慶的臉,這張臉是那麽簡單而純淨,難道過於簡單和純淨也會成為男人的過錯?
小理想追究一下是什麽驅使自己如此地違背婦道又毫無愧意,但是沒等她想出答案,範子慶就又像一隻輕盈的小豹子一樣第四次闖進了她的身體。
第四次——也許這正是答案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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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開始主持計財處工作的楊革文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他必須要努力工作,他愛妻子愛孩子的惟一方式就是努力工作。
隻有小人之心才會度君子之腹,革文從來不無緣無故地懷疑別人猜測別人。他沒有對小理的徹夜不歸產生任何疑問,甚至對小理的解釋都心不在焉。
愛的確有不同的方式,夫妻感情的和諧就是建立在對彼此愛的方式的認可和領會之上。而我們的王小理還沒有善解人意到能認可和領會丈夫這種愛的方式的程度。
當鄭好問起革文的反應時,小理嗤了一聲:“他才不在乎我呢!”
鄭好責備小理說:“最毒不過婦人心。”
鄭好對革文的印象一直不錯,她認為革文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那個晚上她幫助小理把陶陶接到了自己的家之後就後悔了,她覺得對不起革文的不是小理,而是她。
可是,她又怎能拒絕小理呢!
難道她就那麽無動於衷地看著比自己親姐姐還親的王小理一點一點地幹涸下去,枯萎下去嗎?
即使範子慶不能滋潤王小理一生,但至少可以給王小理片刻的沐浴。即使是片刻,也比一刻沒有好得多啊!
況且,即便那一晚的所作所為是對小理的包庇和縱容,那麽,今後也許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老孫在電話中已經明確地表示了不想離婚的態度,而且,在小文的扶助下,他還在大洋彼岸拓展了新的業務。
孫颯儒為情而生,但不能為情而死。
多年的經商生活成就了他準確而客觀地衡量利弊得失的本領。他愛鄭好,但鄭好不是他的全部;他也知道鄭好愛他——既然鄭好可以為愛犧牲一切,又何必在乎一紙婚書呢!
這就是男人的邏輯。
好在作為女人,鄭好也有自己的邏輯。
“小理,不要抱怨革文不在乎你;女人不要奢望男人的在乎,而是應該自己在乎自己。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男人是不會愛她的。你比我大好幾歲,難道這個道理都不懂嗎?”鄭好有感而發地說,“你和範子慶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幾乎整夜未眠,輾轉反側想了很多。先是為你高興,接著為你擔心,最後就是一種強烈的罪惡感。小理,我在想,我們是不是都太看重男女之情了?”
“你認為我是這樣嗎?”小理反問鄭好。
“至少,和革文在性方麵的不和諧嚴重影響了你的情緒。”鄭好拉過小理的手,“小理,我知道那種滋味很苦——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對命運交付給我們的煎熬和磨難是無能為力的,我們苦心期待的到最後不過都化為泡影而已。”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問自己——難道這輩子就這樣了嗎?永遠得不到身為女人的樂趣嗎?一追究起這個問題,我的心就空得不得了。”小理說。
“湯藥一點兒也沒有見效嗎?”鄭好問。
“沒有……而且,早就停藥了。革文得的是心病,他在單位太不順心了。也許時間是惟一的良藥,我隻有耐心地等待了。”小理拿起一支筆,下意識地在紙上胡亂地寫著一個又一個的“時間”。
“小理,我總在想,也許比起很多人我們還算是幸運的。”鄭好說,“我擁有過孫颯儒,你有了範子慶。而多少女人一生也沒享受過被愛的滋味啊!”
“可是,範子慶的愛又能說明什麽呢?”小理笑了,笑裏帶著自嘲。
“隻要是愛,就是值得尊重的,小理,對範子慶你要公平一些。”鄭好說。
小理無言。這些日子,革文不能給予她富足的性愛,讓革文對她的愛成了無源之水;而範子慶除了瘋狂的性愛之外,什麽也給不了她,又讓她對範子慶的愛情產生了難以抹去的輕視。
他算什麽?我又算什麽?當她習慣了範子慶喘息著對她的軀體從上到下沒完沒了地親吻之後,她的心比躺在革文身邊的時候還要空,空得像旱災橫行時燥熱而荒蕪的天空。
“小理,當你的努力換不來一點點回報的時候,你就應該改變愛的方式。”鄭好說,“如何才能達到完全的超然?你想過沒有?”
小理期待地看著鄭好。
鄭好說:“把他看成是他的本身,而不是憑你對他的感情——這是成熟女人的一種智慧,超越了激情和最原始的欲求,而是對彼此性情上的差異完全接受和認可。小理,你得承認,楊革文和你,本質上是不同的——而你,能改變他的本質嗎?如果你想把日子過下去,你又改變不了他,那麽,你就隻能改變你自己。”
鄭好從抽屜中拿出兩頁文稿,遞給小理,“小理,我恐怕再也不能隨時隨地為你分擔煩惱了,這是我的辭職報告,你幫我看看。”
小理愣住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難道老孫……小理捧著手中的兩頁白紙就像捧著兩座山,淚水立刻阻擋了她的視線,她根本看不清紙上的字。
“為什麽?”她有氣無力地問。
“因為我改變不了孫颯儒,改變不了他的決定,而我又很在乎我自己,很愛我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隻能改變自己,改變我的生存方式,甚至改變我生存的空間和地點。”鄭好堅定地說。
“你真的要遠走高飛?”小理問,帶著生怕自己的猜測變為現實的恐懼。
鄭好無語。
“走吧,都走吧,隻留下我一個人……”小理的雙手撐在額頭上,不讓鄭好看見她的眼睛,“辭職之後打算怎麽辦?”
“去北京強化英語,然後參加留學考試,我對自己的將來很有信心。”鄭好答。
“那就是說,我不能像以前一樣天天都能看到你了?”小理的淚珠劈裏啪啦地掉落下來。
“小理,你是我的姐姐,應該堅強一些。”鄭好把紙巾遞給小理。
“你怎麽知道我不堅強?”小理一把甩開鄭好,把眼淚抹在掌心上,“和父母商量過了?”
鄭好點點頭。
“他們怎麽說?”小理追問。
“當初與他們抗爭的時候,我就承諾過他們絕對不會破壞老孫和小文的婚姻。現在,履行諾言的時候到了,爸媽有心理準備。”
“你真是天下最受寵愛的孩子啊!”小理若有所思地說,“你放心,你不在家,我會經常去看望他們二老。”
“小理,他們是堅強的老人,不需要別人的照顧。我擔心的不是他們,而是你。”鄭好說,“我總感覺你和範子慶……不是那麽回事啊。”
鄭好的關心讓小理越發難過,但是她實在不知該對鄭好說些什麽。
說話間,小理的手機嘀嘀作響,打開一看,上麵顯示著:我愛你,我要你。
“是範子慶吧?”鄭好意味深長地說,“姐姐喲,我希望你越活越輕鬆,而不是越活越沉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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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理,我很想你,為什麽不答應我?”
“對不起,子慶,我現有的生活不允許我答應你。”
“見不到你,我特別難受,連覺都睡不著,你相信嗎?”
“我相信。但是,子慶,請理解我,我是一個離不開母親照顧的小孩子的媽媽,我不能丟下我的女兒,輕鬆自在地去與你約會。”
“那你到底想不想我呢?”
“……”
小理沒有立刻回答範子慶,範子慶的問題難住了她。此刻,想念變成了一個無比抽象的概念。
陶陶兩歲那年,小理被安排過一次為期兩天的短途出差。在離家四十公裏的森林公園賓館,小理幾乎徹夜未眠。就是在睡著的片刻裏,夢中也都是陶陶,陶陶小臉上的淚痕,陶陶抱著奶瓶的小手,陶陶小嘴中呼出的奶香味……小理的心被強烈的思想與惦念折磨得生疼,什麽也沒心思做,隻想立刻飛到女兒的身旁。
用“一夜不見,如隔三秋”來形容母親對孩子的想念,一點兒也不為過。也隻有這種想念,才是真正的想。
“小理,難道你真的不想我?”子慶又問。
對範子慶的想算不算真正的想呢?
她也想他來著,可是——好像隻有下半身在想他,在想他的下半身……
“……”小理隻好沉默。
“小理,我不逼你回答我的問題了,我會想辦法讓你想我的。我也會想辦法既可以讓我見到你,又可以不耽誤你照顧女兒。”範子慶像是生氣了似的,啪地把電話撂下了。
三個小時之後,王小理的手機與午休鈴同時響起。
“我在大門口。”是範子慶。
小理走到辦公室的窗前,尋找範子慶。子慶正站在學校的大門口向小理這邊張望。春風刮得很猛,在他的身邊形成一個旋兒,夾雜著穢土和破紙片。子慶的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他不時抬起手把頭發理順,又不時捂住臉,躲避著漫天飛揚的塵土。
隔著玻璃窗,隔著熙熙攘攘匆匆趕赴食堂的師生,小理遠遠地望著範子慶。她忽然發現,第一次去子慶的獨身公寓,遠遠地看見子慶身影的時候所產生的陌生感又一次出現了。不同的是,想拔腿就跑的欲望比那一次要強烈得多。
小理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直到範子慶開始來來回回地踱步,踏亂了她逐漸蒼茫的視野,她才意識到範子慶的焦急。
王小理走向範子慶,但是她的眼睛卻看著別處。她仍是不能心懷坦蕩地與範子慶對視,好像與範子慶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反而把他們拉向了相隔遙遠的兩極。
是的,她和範子慶,永遠隔著千山萬壑,從一開始到最終——女人一開始就不愛一個男人,就是到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她仍然是不愛的;即使她動用了全部的理智強迫自己生出愛意,那愛意也不過是一個空殼,一碰即碎。
雖然王小理一開始也沒有強烈地愛過楊革文,但是她對他——一個處女對一個男人的探求卻是全心全意的,在探求過程中不斷滋長的各種情緒代替了愛情,她最終還是被他征服了,他的征服注定了她的屈服。
範子慶神秘地衝小理笑,盡管小理躲閃著他的視線。
範子慶什麽也不讓小理說,盡管小理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自然的寒暄。
範子慶領著小理走進離小理單位最近的一座居民小區。
範子慶在第二十七號樓第五單元二層的五二一號房門門口停住。
範子慶指著門框上那個藍底白字的小牌,悄聲說:“五——二——一就是我——愛——你!”邊說邊把一副鑰匙塞到小理手中。
“先不要問為什麽,把門打開再說。”範子慶笑著看小理,眼睛裏有一點點的神秘,一點點的驕傲,一點點的期待和一點點的鼓勵。
盡管範子慶的雙眼充滿著讓小理能夠層層剖析的含義,但是這些含義合在一起投向小理的時候,小理能夠回應給他的隻有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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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把小屋照得暖意融融。
子慶把天藍色的窗簾徐徐拉上,然後轉身對著小理笑。子慶一直笑著,從剛才見到小理的那一刻起。
他的嘴巴仍是咧得老大,仍是露著那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笑起來沒完沒了的,像個傻小子。
“從今天開始,‘我愛你’就是我們的家,你就是女主人。”子慶繼續笑著說。
“小理,不要大驚小怪,我愛你,我必須常常見到你。”
“小理,為什麽不說話?請相信我,我可以為你做一切。”
子慶摟過小理的雙肩,用臉頰摩挲小理的長發。
小理又一次如墜夢中。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在這個陌生的小屋中,她又一次感到範子慶是這樣陌生。
“小理,相信我的愛。”子慶懇切地說,“如果你過得不開心,這裏就是你的避風港。”
“你怎麽知道我不開心?”小理說。
“別騙我了,小理,我相信我的直覺。”子慶說,“也許你會覺得所發生的一切很突然,但我向你發誓,我會永遠愛你,給你永遠的快樂。”
良師出高徒。與冰糖一起生活了十個月的範子慶在麵對自己所愛的人的時候,雖然還是紅著臉,但卻不再羞於表達,他可以自如地說出心裏的感情,甚至可以滔滔不絕。
“來,小理,什麽也不要想,跟著我,忘掉所有的煩惱,好嗎?”子慶解開小理的衣扣。
小理注視著範子慶的臉,在他的鼻翼兩側,在他的額頭上、眼角中粘著許多灰塵的微粒,此刻的範子慶就像放學回家路上的那些泥猴似的小男孩。
王小理想像著子慶為了這間小屋而奔波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情景。她沒想到年近三十,還有人為她如斯,心裏湧起難以言說的滋味。
範子慶那張幼稚的臉沒有激起小理的衝動,但是範子慶的衝動很快激起了小理的衝動。
子慶把小理的真絲圍巾解下來,用它蒙上了小理的雙眼。“跟著我,忘掉一切,忘掉自己,忘掉我!”子慶說。
這是冰糖給子慶上的第一堂課的開場白,正是它引導著範子慶走進了男人的隊伍;現在,子慶把它說給小理,同樣也把王小理帶入了喧囂塵世以外的另一個世界,並且還把她推上了女人獨有的性愛的峰巔。
小理的眼前一片黑暗。
這是一片及時的黑暗,不恐怖不沉悶,像一層無邊無際的漆黑的紗,隔絕了所有的禁忌和猜疑,也隔絕了範子慶的麵容——小理不得不承認,她不願意看見範子慶的臉。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子慶的每一個動作都攫取了小理的心。這個前世注定此生難逃讓人愛也不是煩也不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的男人啊!
小理先是忘掉了身在何處。她感覺自己被棄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赤身裸體地接受著太陽的撫摩。太陽的大手柔軟寬厚,讓她從頭到腳地舒坦。
然後,小理忘掉了範子慶。範子慶的臉已經徹底地和黑暗融為一體,無法辨認;剩下的是他溫熱有力的軀幹和四肢,小理如沉默的羔羊一般心甘情願地被他蹂躪宰割,痛並快樂著。
然後,小理忘掉了自己。小理輕如鴻毛,正在向深不可測的幽穀飄飛。在影影綽綽的想像中,小理如雲如水般千回百轉,自由自在。
然後,一切的一切,範子慶、王小理連同整個世界都融進了黑暗之中,和黑暗一樣化為虛無。
最後,小理變成了黑色的海洋,在海洋的最遠最深處,前浪推著後浪洶湧而來,瞬間就徹底地淹沒了毫無防備的王小理。小理強烈地感到了來自身體深處的悸動,以及悸動之後的寧靜和輕鬆——空前的寧靜和輕鬆。
在寧靜和輕鬆中,她感到自己不再懸在天地之間,而是輕輕落在了那片她向往已久的綠草地。
剛剛發生的這一切,使男人範子慶對女人王小理而言具有了別的男人所無法取代的地位。
是的,小理忘不了範子慶,甚至應該永遠地感激他——是範子慶千方百計竭盡全力地讓她在幸福女人的隊伍裏擁有了片刻的駐足。
小理睜開眼睛。依舊是黑暗,但是一切都恢複了本來麵目,被黑色幕布反襯得格外清晰。
陌生的小屋,陌生的範子慶,而且,還有陌生的自己和剛剛體會過的陌生的感覺。
陌生的感覺——小理流淚了。
那不正是她期待已久的“後果”嗎?那不正是男與女共造的愛的極致嗎?
小理解開被淚水浸濕的紗巾,這才想起她的身上還伏臥著一個名字叫做範子慶的男人。
汗水淋淋的範子慶正拄著胳膊肘無比深情地望著王小理——他的眼神裏有些疑惑,他還不太清楚剛才王小理那幾聲尖叫意味著什麽;他努力地回想著冰糖,冰糖在最後的時刻也叫過,一邊叫一邊掐著他的胳膊,一邊掐著他的胳膊一邊喊:“範子慶,我愛死你!”
王小理的尖叫有些 人,像疼痛,像絕望,像一個臨死的人對生命最後的叫喊。
王小理忽地把紗巾重新蓋在自己的臉上——她不願意讓她的視覺把她重新帶回她剛剛還覺得自己已經永遠地離開了的世界。
王小理閉上眼睛,像一隻冰涼涼的懶洋洋的小蛤蟆,長久地閉著眼睛躺在“五二一”的床上。她是如此地舍不得忘掉一切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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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屋回到辦公室,一共用去八分鍾。
小理用紅筆把台曆上的日期描了又描,又大大地寫上了“五二一”三個數字。
人的成長包含著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明裏的,是人人皆知的,小到身高體重的增長,大到娶妻生子安家立業……暗裏的,就是不為人知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其中包括愛情、婚姻、家庭等等所有的境遇給人帶來的所謂的隱私,人的年齡越大,隱私就越五花八門。
隱私在某種程度上講,就是遺憾。對小理來說,父母的不和,公婆的瑣碎,以及革文的冷淡與無能所帶給她的種種煩惱,都是人生的遺憾。
小理最大的遺憾,就是本能的不被滿足。
小理想,身為女人,到今天為止,她的人生又少了一個遺憾。在這之前,小理一直以為自己的情愛之路充滿了遺憾,而且,從沒想過會有人幫她彌補。
小理把今天看成是一個終點。站在終點,小理情不自禁地回首來時路。她又一次發現,七年前,初踏感情之路的她竟是那樣匆忙。
就在別的同學忙著打工賺錢,忙著英語考級的時候,小理開始了和楊革文的正式戀愛。
劉鳳琴不許小理和革文出去,她甚至放棄了最愛看的電視節目,取而代之的是在另一間屋子中打毛衣。
小理和革文常常會一人摟著一本書,看幾眼,說會兒話。
有時,革文會悄悄地說:“咱們出去走走?”小理剛剛動心,劉鳳琴卻在那間屋裏咳嗽起來了。
劉鳳琴左右不了王愛軍,卻毫不費力地統治了女兒。小理對母親的遵從已經成為她的生活習慣,像每天的吃飯睡覺一樣自然。對母親的決斷,小理從未問過為什麽。她就像壺中的涼開水,母親用什麽杯子盛,她就理所當然地變成什麽形狀。
可是,愛情是要按常規發展的,革文和小理需要戀人之間的交流。
深秋的一個夜晚,革文悄悄起身把燈和門關了,然後猛地摟過小理。他們都是第一次,都很笨拙,牙齒碰出了聲響,舌僵硬地糾纏著。但他們仍耐心地吻著,尋找著最恰當的契合。
突然,門開了,燈亮了。劉鳳琴靠在門邊,直直地盯住革文。
小理的心裏立刻盛滿了屈辱和歉疚,屈辱是自己的,歉疚是對革文的。
那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裏,每次和革文相吻,母親的臉就在小理的眼前晃來晃去,她原本濕潤發熱的身體也隨之幹燥冷卻下來。
革文和小理迅速進入了熱戀。這種熱戀絕大部分源於彼此對對方的未知,因未知而渴望探尋,又因兩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而互相吸引。
革文是沉穩的,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小理是急躁而脆弱的,起於青萍,又彩雲易散;革文是粗心而單純的,小理則是敏感而細膩的。革文的粗獷讓小理憐愛,小理的體貼讓革文感動。
熱戀中的男女如兩隻吃喝不愁的鳥兒,心中升騰的隻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等進入婚姻狀態以後才慢慢發覺,眼下引起紛爭的正是當初令雙方如醉如癡的。
革文趁父母回老家探親的機會,把小理領進了他的小天地。空間和時間的允許,助長了兩個孩子的貪婪,他們終究沒能把持住自己,如當年小理的父母一樣,懵懵懂懂地開始了互相給予。
在給革文的房間收拾衛生的時候,小理發現了革文的一條深藍色的髒內褲。內褲被揉成一團,上麵粘著一大塊硬硬的白白的像是糨糊一樣的東西。
“革文,這是什麽?”在專製而保守的母親身邊長大的王小理秉承的最多的就是母親的單純,單純的王小理好奇地叫喊。
革文把小理按倒在床上,直視著她,柔聲問:“小傻瓜,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那是革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叫小理“小傻瓜”,是讓到目前為止還停留在小婦人階段的王小理最懷念的一句情話。
“是想你想的。”革文咬著小理的耳朵小聲說,雙眼像燃燒著的熱流噴湧的大火球。
革文盯著小理,拿起小理的一隻手,將小理引導到他雄姿勃發的地方……
小理緊張極了,她的緊張加劇了她的疼痛,而疼痛又讓她更加緊張。她使勁咬著下唇,疼得渾身發抖。
革文隻好停了下來。與此同時,外麵響起一陣緊過一陣的敲門聲。“王小理,楊革文,楊革文,王小理!”是劉鳳琴的聲音,她幾天前就對他們盯梢了。
就在小理穿好衣服站起來的一刹那,一股熱流從她的身下湧出。
多年以來,人們在提及女人的第一次時,總是把它和貞操聯係在一起。事實上,貞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靈的體驗。一個女人,如果在聖潔、莊嚴、幸福、寧靜的情境下失去,這種失去其實更是一種獲得。
而讓小理心痛的是,她不僅沒有獲得,失去得還那麽倉促和尷尬。以至於日後回憶起來,心裏總像塞上了棉花。
“第一次”對女人來說很重要,就像一首交響樂的序曲。
在日後成為小理和革文洞房的那間十二點五平方米的小屋中,當年的王小理沒有奏響美妙動聽的序曲,如今的王小理也沒能擁有激動人心的高潮。
王小理啊王小理,什麽都沒有。
89
在範子慶的帶動下,王小理已經成了一個喜歡飆車的冒險家,當油門開到最大的時候,不去想危險不危險,而是越發地抑製不住對風馳電掣的渴望。
範子慶的確給了王小理風馳電掣般的快感。
在家裏,在辦公室,甚至在由辦公室通往小屋的那條不到一裏地的街道上,長發披肩窈窈窕窕的王小理嫻靜雅致,舉止得體;可是,不論心情多麽猶豫,不論腳步多麽沉重,隻要一邁進那間叫做“五二一”的小屋,隻要範子慶一開始他那無處不及的愛撫,小理就立刻狂野地開足了馬力前進了。
風馳電掣的時候,路邊的景物也如風如電般急速地隱去了。王小理一邊痛快淋漓地宣泄著壓抑已久的激情,一邊盡情地品嚐著暫時擺脫煩惱的美滋美味。
“五二一”中的王小理和“五二一”之外的王小理——那段時日,小理像一個剛剛接了新戲的演員,在戲裏與戲外出出入入,竟然迅速地適應了鏡頭前與鏡頭後的任意一種生活。
有很多演員一輩子都活在戲中,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在戲裏的角色與戲外的角色二者中,哪一個更像他們自己;小理也不知道相夫教子的她與放浪形骸的她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為什麽同是一個她,卻那麽的不同!
算了,管不了許多了!
王小理不想強迫自己追究導致現狀的根源,也不想逼迫自己非得展望出事情的結果。
你無法解釋為什麽生活是這樣的,你隻能解釋你是怎樣生活的——小理寧可讓思維處於靜止,靜止在屬於她和範子慶共同的時日。
單身漢範子慶可不用像王小理那樣麻麻煩煩地出入於戲裏和戲外,自以為終於找到了愛情的他將所有的思維都圍著王小理超速運轉。
他目光淒迷地看著小理的眼睛,像烈日下的旅者手搭涼棚遙望未知的前路。他用與他整體形象極不般配的滄桑語氣重複著往日的絮語:“永遠別離開我,好嗎?永遠都需要我,好嗎?”
“永遠”有多遠?
“永遠”該用什麽去丈量?
小理無言。
範子慶就用頭拱著小理的胸,雙手揉搓著小理的頭發一遍遍地央求:“好不好?好不好?”
光明正大地談戀愛,彼此怎麽依戀都不過分。而子慶對小理的過分依戀,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依戀工作繁忙的母親。
幾天之後,小理就對兜裏的手機時不時地產生幻覺,總覺得它在響,而弄響它的就是範子慶。
範子慶用最淺顯的方式表達著他最深沉的感情。
子慶就像是一個懂得報恩的乖小孩,小理讓他渾身都充滿了力量。除了與小理一周兩次的約會以外,子慶一度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憑著聰明的頭腦,他很快打開了工作局麵。由他主持開發的新軟件一經上市,就為公司贏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老板因此而對他格外寬容。
子慶快速地積累了資本。資本在這裏不單單指物質上的富足,更指子慶在大華公司的地位和資格——他被主管上司獲準可以有一個月的時間不必像其他員工那樣嚴格地執行早八晚五的作息時間,而是可以來去自由——來也自由,去也自由。
想念小理的心情也可以更加自由。
而王小理,當然抵擋不住範子慶全天候的等待。
每天,不等午休鈴聲響起,小理的心就飛到了小屋中——飛到小屋中,而決不是飛到範子慶的心中——王小理不愛範子慶——她愛的是範子慶愛她時能夠讓她產生的感覺。
範子慶用兩台電暖氣把房間烘得像恒溫的溫室,他不允許小理在小屋中穿衣服,哪怕是內衣。他急不可耐,急不可耐又井井有條,井井有條又機智靈活,機智靈活又體貼備至地滿足著小理每一點細小的需要。
小理常常是閉著眼,由衷地微笑著,全心全意地享受著,從開始到結束。
範子慶把愛做絕了,王小理徹底地沉醉了。
90
在那個春風咆哮的下午,王小理第一次從“五二一”走出的時候,她連頭都沒有勇氣抬。陽光很亮,刺到她的心裏,照得她見不得人的心事愈加無處躲藏。
一連好多天,小理懷著些微的羞恥些微的悔恨以及其他各種無法名狀的情緒,麵對著每一個能讓她聯想起範子慶的人——革文,陶陶,公婆,甚至是和女兒形影不離的範子慶的外甥女李大木……
但是現在,小理的坦然讓她自己都感到可怕。
小理之所以坦然,是因為她時時會有這樣的想法:雖然範子慶不是一個能撐起整個天空的大男人,但他至少是一個可親的朋友。
多一個朋友總不是壞事。
幾個月之後,當範子慶把那些小理做夢也沒想到的傷害接二連三地送給她的時候,她才恍然大悟:王小理和範子慶隻能存在一種關係——要麽情人,要麽陌路。
和範子慶之間朋友式的交流是從這樣的對話開始的。
“小理,你發現了嗎?我們在一起,總是做得多,說得少,你總是在回避什麽。每一次你離開之後,我都感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你的身體在我的身體裏,但是你的心沒有一刻不在遊移。
“小理,不要再沉默了,為什麽不論我說什麽,你都用沉默回答我呢?
“你到底有著怎樣的心事?如果你始終以這種方式對待我,我會感到很恥辱。我要你的人,我更要你的心!把心給我,好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小理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嫋嫋地下了床,緩緩地走到茶幾邊,蘭花般的手指拿起一把鋒利的水果刀。然後,轉身把刀塞進範子慶的手中。
王小理緊緊抓過範子慶握刀的手,讓刀尖逼在自己的雙乳之間。
王小理和範子慶像江湖上兩個扯不清恩怨是非的癡男怨女一樣僵持著。
小理死死地盯著範子慶,操縱著範子慶的手,一點一點地把刀尖移向自己的腹部。
整個世界仿佛都沉默了。
沉默中塞滿了王小理如刀的話語:順著這裏割下去,你就會得到我的心。
驚悚的範子慶如被點了穴一樣動彈不得,他大睜著雙眼,眼神像一隻垂死的小馬——惶惑,空洞,無辜……
忽然,小理大笑起來,小理的笑像一支無情而凶猛的高壓水槍,將多日以來隔絕在她和範子慶之間的那道隱形的牆壁衝撞得土崩瓦解。小理似乎有意笑得很誇張,她想用她孩子般無邪的笑來表示與孩子般純真的範子慶之間的平等關係。
範子慶立刻收起了小馬一樣的眼神,真的像個稀裏糊塗的傻孩子一樣,討好似的跟著小理笑起來。
範子慶的笑是對王小理崇拜的戰栗,是與愛人分享一切激情的渴望。笑過之後,他忽地把小理撲在身下。
範子慶那雙純真的眼睛和從那雙眼睛發出的無辜的目光,最終讓王小理向他敞開了心靈的大門。在她和範子慶肌膚相親得天衣無縫的同時,她無法不向這個真誠的孩子全盤托出自己的一切——她的所思所想,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
“你想知道什麽?”平息了範子慶的狂吻之後,小理平靜地問。
“想知道你在‘五二一’之外的一切。”
“你問我答,好嗎?”小理說。
子慶沉默了片刻,突然趴在小理的胸前,直視著小理說:“你愛他嗎?”
“換個問題。”小理扭過頭去。
“你愛他,為什麽還要和我做愛?”
“換個問題。”小理固執地說。
“你不愛我,為什麽還要與我做愛?”
“換個問題!”小理的聲音突然提高了。
“我隻想問這些,你不回答就算了。”範子慶像是被嚇著了似的翻身躺下,瘦削的後背對著小理。
對於這幾個問題,小理早已深思熟慮,隻是沒有想到範子慶會出其不意,以這種連珠炮的形式提了出來。對於範子慶的尖銳,小理毫無防備。
“我不知我如何回答你,你才會滿意。”小理緩和了語氣。
子慶轉過身,淚流滿麵,“隻要你說實話,我就會滿意。”
動輒流淚的範子慶讓王小理一覽無餘地看到了他的另一
麵——倔強任性,脆弱不堪。
小理第一次深切地領會到父親王愛軍的悲傷,是在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老淚縱橫的樣子至今讓小理心悸心疼;而丈夫楊革文和公公楊金山還從來沒有在小理麵前掉過眼淚。
動輒淚流不止的範子慶像一個王小理從未見過的新生事物,她一時失去了分辨的能力,無法對他的眼淚進行褒貶。
熱血男兒,淚不輕彈。
也許,在王小理眼裏,範子慶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兒;“男兒”對範子慶來說,不過是坐標軸上的漸近線——近了,近了,卻永遠差那麽一點點。
“我不能回答出為什麽我的生活是這樣的,我隻能向你描述我是怎樣生活的。我將告訴你我所有的故事,那三個問題的答案就在我的故事中,看你能不能找到了。”小理輕輕拭去小男生範子慶的淚痕。
“別看我,讓我把故事講得客觀一些,才有利於你了解我。”小理把子慶的頭推到一邊,然後,雙手從後麵抱住頭,盯著高高的頂棚,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從她的母親說起。
你是知道的——王小理所有問題的根源都要從她的母親說起。
91
生活之書向王小理打開了嶄新的一頁,盡管這一頁中的大部分內容隻能是她自己偷偷地看;王小理盡情地享受著偷偷摸摸的快感,盡管她並非真正讀懂了書上的學問。
生活之書也向王小理的丈夫楊革文打開了嶄新的一頁。現在的楊革文站在了新一輪的日月星辰之下,他像一個拓荒者,披荊斬棘揮汗如雨,卻因心存希望而不知疲倦。
當下的中國已經有了一個奇怪的社會現象。男人一旦有了事業,在家就餐,尤其是在家就晚餐的次數就會急轉直下。換句話說,對女人而言,你的丈夫得到了升遷,不僅意味著你要比以往更加辛苦,還意味著你將逐漸失去全家人圍坐一堂的最基本的生活樂趣。
丈夫帶著滿身酒氣和一臉倦容的晚歸成為王小理生活中的又一部分新增內容。
小理了解革文,他生性清高,從不與粗俗小人之輩亂交,因而也沒有隔三差五就找個理由大吃大喝一頓的哥們兒朋友。可是,自從革文主持了計財處的工作之後,找革文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有那麽幾個晚上,家裏的電話簡直就成了革文熱線。革文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揉著自己的臉對小理說:“我的腮幫子都麻了。”
如今,每當小理接到打給革文的電話的時候,都要先看革文的手語。如果革文擺擺手,她就會立刻極自然地扯謊說:“哦,對不起,他出去了,有什麽事兒我替您轉告,好嗎?”
可是,沒有一個人對小理說出他們找她的丈夫到底有什麽事情。
王小理感覺自己徹底地成了楊革文生活的旁觀者,楊革文到底在忙些什麽?她問革文,革文卻拍拍她的頭說:“你那麽聰明,要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楚,你也就不必問我了,看就能看明白。”
問了革文好幾次,革文都懶得說,小理也就不問了。而且,有了範子慶,小理對革文多了幾分歉疚與自卑。她想,我自己已經偏離了革文的生活,又有什麽理由非要介入他的工作呢?
小理沒有介入革文的工作,卻不能不介入革文的起居生活——他是她的丈夫,她寶貝女兒的父親;而她從來就是一個體貼細膩的妻子和母親,無微不至地關心和愛護親人是她天性的一部分。
其實,革文沒有回答小理,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如他所說——一言難盡。在大機關做中層領導,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小理的工作環境那麽單純,她不知怎樣去設想他的難處是很正常的。
革文並不願意出外應酬,許多找革文吃晚飯的人都是心懷叵測,讓他不得不花費一定的精力細細分析他們的醉翁之意,所以,即使是滿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吃不出味道。
革文大致總結了一下,宴請他的“醉翁們”有三大類。一是先下手為強者:革文所在的計財處屬於比較重要的部門,所謂重要就是比較有權,一些人認為代理副處長隻是走個形式,當楊革文大權在握的時候再套近乎,豈不晚矣;二是見風使舵者:這些人素與林處長交情深厚,生怕楊革文做了處長之後公報私仇,難為他們;三是打狗看主人者(革文想不出比這句俗語更恰當的詞匯):劉副處長做了副廳長以後,廳裏就開始有鼻有眼地謠傳革文與劉副廳長是如何如何的親密無間,有人說楊革文為了劉副廳長兩肋插刀在所不辭,曾經把幫狗吃食的老馬打得鼻青臉腫,有人說劉副廳長新官上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楊革文,還有人說劉副廳長在幾年前就與楊革文拜了把子……
總之,第三類“醉翁們”堅定不移地認為請楊革文吃飯就等於請了劉副廳長——和太子都成了哥們兒,還怕見不到皇上!
但是,革文不能拒絕這些人,至少在他沒有真正升職之前,他不能拒絕這些人。
好比擠公共汽車。要想為自己尋得一席之地,不能一上車就對別人推推搡搡,而是應該向身邊的人禮貌地微笑,請他們給騰個地兒,站穩了腳跟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官場如沙場,需要勇者,更需要智者。楊革文遊刃有餘地周旋在人群中,而且在與人群的周旋中變得越來越清醒,越來越睿智。他發現,酒過三巡之後,每個人就成了一出戲,他可以清醒地賞戲,可以喝彩或是鼓掌,也可以冷眼不語。
那一刻,楊革文會突然發現自己變得很高很高。然後他迎風而立,居高臨下地俯視眾生,發現他們喧嘩著的樣子既渺小又可憐;然後,他立刻由一開始的厭惡轉為悲憫和寬容……最後,他會咬咬牙,舉起杯,用老朋友一般無比真誠的語氣說:“謝謝各位對我的深情厚愛,大家活得都不容易,日後互相關照!”
革文知道自己的生活從此將增加許多意想不到的內容,但是現在他隻能選擇沉默,沉默可以讓他保存實力,可以為他留有餘地,以利於投入一場又一場的沒有硝煙的戰爭。
革文也相信,在他獲得勝利的時候,善解人意的妻子最終會理解他暫時的沉默。
革文不知道的是,他的沉默帶給王小理的是越加深重的寂寞,他更不知道一個叫範子慶的小男孩正在替他為他的妻子填補寂寞。
92
難道王小理是拿我來解悶的?
盡管從一開始,小理就明確地對範子慶表明了我並不愛你的態度,可是範子慶一直以為那是矜持的王小理因為害羞而臨時找的借口。
如今,當王小理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經曆傾訴給了範子慶的時候,範子慶便被兩種情緒牢牢地占據了。
一半是同情——範子慶總以為自己從小缺少親情的圍繞是很不幸的,沒想到擁有親情的王小理比他更不幸。
一半是絕望——範子慶總以為在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狂熱的魚水之歡之後,王小理的心最終會像她的身體一樣接納他最深情的碰撞,沒想到王小理卻決絕地說:“對不起,我可以把性給你,但我必須把愛給我的家庭。”
難道王小理是拿我來解悶的?
範子慶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但是他又不能把這麽赤裸裸的懷疑說出來。他寧可裝糊塗,因為他怕失去小理。
王小理是多麽讓範子慶著迷呀!
她的眼睛裏沒有已婚女子被世俗汙染的渾濁,而是盛著一泓清泉;她閉合的雙唇像隻熟透的櫻桃,口中有著嬰兒般香純的味道;她的乳房不大但是挺拔而鬆軟,像哺乳的母親;她興奮起來的時候如同一個少女,濕熱得像夏雨之後的森林;她的嬌喘聲清醇婉轉,撩人魂魄……
王小理是溫暖的,冰糖是清冽的;王小理是真實的,冰糖是虛幻的;王小理是本原的,冰糖是誇張的。
冰糖是輕鬆的,王小理是沉重的;冰糖是放縱的,王小理是壓抑的;冰糖是甜美的,王小理是苦澀的。
王小理是柔弱的,王小理是真正的女人;冰糖是強悍的,冰糖介於男人女人之間。
在範子慶認為王小理還屬於他的時候,他的同情大於絕望,並且他的同情被絕望賦予了一層深沉悲壯的色彩。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做愛的時候,他們隻能在做愛的時候才算是在一起。每一次看到王小理扭曲著小臉尖叫的時候,範子慶都會生發出巨大的成就感,他知道天底下隻有自己才能讓身下這個既可愛又可憐的女人徹底地忘卻煩惱——盡管隻是片刻。
當王小理穿上衣服,梳好頭發,離開“五二一”之後,範子慶的同情就被絕望取而代之了。
難道王小理是拿我來解悶的?
範子慶越是努力驅趕,這個念頭就越是深入他的腦海。在再一次見到王小理的時候,他深厚的痛苦就會化作一股做愛的力量。
範子慶比以前更加全力以赴,而且保量保質,在王小理午休的一個半小時之內,讓她高潮迭起。
小理明顯地感受到範子慶風格的變化,他的溫柔中多了幾分野蠻,他發狠地蹂躪她,像要把她揉碎了之後吃掉。
他比以前更愛流淚了。有一次,在小理被強大的快感逼得淚溢眼眶的時候,他也像是找到了流淚的好機會似的,把頭埋在小理的胸前,痛哭失聲。
男人範子慶和女人王小理的關係從此變得複雜起來。當王小理離開“五二一”之後,她會感到後背火辣辣的,好像範子慶那雙逐漸凶狠的眼睛一直目送著她,刀子一樣穿過她的脊背,一直刺到她的心裏麵。
那天,範子慶聽完了她的講述,開始呆呆地自言自語的時候,用的就是那樣的眼神。
他似笑非笑地說:“哼,原來你那麽愛他……原來他是個性無能……哼,原來你閉上眼睛之後就把我當做了他……”
家醜不可外揚。和範子慶傾談後,小理有些後悔,又有些心虛。她以為什麽都說出去了,是對範子慶負責任,沒想到結果卻適得其反。
範子慶從她的講述中得出的結論是確切的嗎?
她愛革文嗎?她愛革文為什麽還要與範子慶做愛?她不該堂而皇之地拿她對丈夫和孩子的愛來嚇唬範子慶。她這樣做,隻能說明自己的歹毒。
她把範子慶想像成革文了嗎?在她最忘情的時候,她所能感受到的從來都隻是一種快感,除了具體的快感之外,一切都抽象成一片模糊。她從來就沒有在最高點的時候感受到革文的影子。
對她而言,快感已經成為和美食、華服、豪宅……差不多的身外之物。
她和社會上那些利欲熏心的壞女人一樣,正在用身外之物愉悅自己的五髒六腑和頭腦身心。
王小理忽然覺得自己同一個寂寞難耐的手淫者沒什麽不同,傾泄之後收獲的是更深重的迷惘和悲涼。
當範子慶一次比一次更加有力地進入她的身體時,她覺察出了範子慶的一種新的情緒。
該如何給範子慶的這種情緒命名呢?
仇恨——因愛而生的仇恨。
沒有比仇恨這個詞更適合範子慶的動作和範子慶的眼神了。
王小理不得不重視起範子慶來——因為範子慶新近滋生的仇恨。
有那麽一兩次,小理又從範子慶的仇恨中看到了殺機。小理害怕了,她知道範子慶看穿了她,她忽然想永遠地退出“五二一”,再也不回來。
93
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說冷就冷,說暖就暖,四季分明得像是用鋒利的菜刀剁出來的。
走過仲春,走進初夏,王小理翻閱著日曆,從那個下午她第一次走出“五二一”到現在,又過去了一季。
盡管這一季並不長,才兩個月零十天。
綠意像暗房裏正在衝洗的照片,輪廓逐漸明顯;人們像褪毛的綿羊,衣衫逐漸單薄。
一切都欣欣然的,舒展著腰肢。
連楊金山和齊素清的臉也像夏天的陽光一樣明媚起來,老胳膊老腿的人,最盼的就是天氣轉暖。陶陶就更不用說了,每天都玩瘋了,跑在幼兒園的院子裏,像離開彈弓的小石頭,橫衝直撞,開心得把嗓子都喊啞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楊革文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改變了——但是他的改變與季節無關。
在與範子慶盡情逍遙的兩個月中,王小理曾經把楊革文徹底地忽略了;當然,一部分前提是楊革文也一度徹底地忽略了王小理。
王小理的忽略曾經讓革文心生愧疚,他想:自己是真的把妻子傷害了。但是,他沒有精力去為妻子療傷。他的人生之路正處在上坡——而且,坡度挺大,坡壁很險,他隻能一門心思往上爬,他不能分心。
楊革文不知,他的忽略反倒成全了王小理,讓王小理一邊帶著對丈夫的些微的報複心與別的男人偷情,一邊能夠若無其事地繼續做著賢妻良母。楊革文的忽略為本性善良的王小理最大限度地減輕了心理負擔。
可是,這些天,小理驚訝地發現,楊革文竟像這沒正形的天氣一樣說變就變了。
夫妻之間都是這樣的,一方的變化最終會導致雙方的變化,小理知道,革文現在的變化,會同他做了公務員以後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一樣,將她帶入新的生活中。
四年前,初做公務員的楊革文逐漸失去了男人的激情和活力;而今,小理不知自己的結論是否正確——當那個女魔頭一般的林處長從計財處消失以後,激情和活力也漸漸地從楊革文身上複活了。
革文的笑容逐漸增多,他破天荒地摟過獨自玩得好好的陶陶,纏著陶陶非要給她講個故事——纏著陶陶呀!
革文的溫情多了,他破天荒地在小理洗頭發的時候圍前圍後,一會兒幫著換水,一會兒拿毛巾,還非要幫小理梳頭。
小理愣愣地看著革文笨手笨腳的樣子。
革文笑意盈盈地看著小理,眼裏閃著久違的亮光。戀愛的時候,革文就常常這樣看小理——那是一個心地純潔的男人看自己心愛的女人時特有的眼神。
小理徹底地呆住了。
革文仍是笑著,用十個手指把小理濕漉漉的亂發攏向她的腦後,他笑著,笑著,笑著……眼裏竟有了淚花。
衛生間的空間小得可憐,節能燈泡扭曲著燈下所有物件的色彩。但是,小理真切地看到了丈夫眼中的淚,晶瑩透亮,忽閃忽閃!隻是,當它的主人意識到它已被心細的妻子覺察到的時候,卻抽了抽鼻子將它吞咽下去了。
“革文?”小理摸了摸丈夫的臉,淚珠咕嚕嚕就下來了。
革文緊緊地摟過妻子,一隻手在妻子濕漉漉的頭發上摩挲。
那一刻,小理仿佛回到了從前,她用心感受著楊革文溫暖的懷抱,心裏流淌出一股熱流。
還沒等她開始推敲這個擁抱誕生的背景和原因,齊素清的喊聲已經由遠及近。
“小理,小理呀,還沒洗完呀,你爸憋不住了!”
小理聽見革文迅速抽了幾下鼻子。
齊素清眯著一雙老眼推門而入的時候,革文已經迅速用毛巾把眼角擦幹,然後迅速把毛巾蓋在小理的頭上。
小理就勢哈下腰擦起了濕發。透過長發的縫隙,小理看見婆婆探詢的目光——那目光讓小理想起革文剛才的淚花。
婆婆的眼睛和丈夫的眼睛,血脈相連的兩雙眼睛裏流露出的目光竟如此的不同。
婆婆的目光把正陶醉於美麗溫馨夢境中的王小理徹底地刺醒了。
94
當家裏所有的燈都熄滅,當楊金山和齊素清的鼾聲此起彼伏,當熟睡的陶陶翻了個身把小臉扭向另一邊的時候,革文掀開小理的被子。
這個動作像他含淚的注視一樣,有多久不曾有過,小理已經想不起來了。
小理再一次確認,丈夫的確開始改變了。
革文不說話,隻是把臉埋在小理的胸口。
因為有了剛才在衛生間裏的前戲,小理本該為革文的這個舉動而生出柔情萬種的。但是現在,小理的心卻突突地跳——她不得不想起範子慶,因為革文所做的竟然是範子慶慣有的動作。
小理恍然大悟。原來,這兩個多月來她之所以如此平靜,皆是因為楊革文對她的忽略。
因為革文的忽略,她可以在家裏安心地做母親做兒媳,也可以在家外安心地做情人做蕩婦。
革文的忽略讓她可以不必履行妻子的義務——和丈夫做愛。
不和丈夫親熱,隻和情人親熱,就不至於太內疚太為難。
革文親吻著小理,小理無動於衷。
小理後怕起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曾經是多麽的肆無忌憚貪得無厭,她也突然意識到自己曾經是多麽的冷酷自私道貌岸然!
黑暗中,她仿佛看見範子慶正站在屋子的門口,恨也悠悠愛也悠悠地看著她,當革文忙著進入她身體的時候,範子慶撇了撇嘴,冷笑一聲摔門走了。
“嗨!想什麽呢?”革文吻著小理的臉,他激動得有些抖,有點兒像他們的第一次。
小理回過神兒來,想著如何才能為迎合丈夫的激情而贏得一點兒時間,“我在想,今天楊先生是怎麽了?怎麽會這樣來勢洶洶?”
革文開心地笑了一下,反問:“怎麽,來勢洶洶不好嗎?”
“好不好的,請以後有點兒預兆,突然對我這樣,我接受不了。”
小理說完,忽然一陣委屈。但她強忍住淚水,她知道革文並沒錯,是自己對不起革文。
“好,請王小理小姐準備好,現在楊革文先生就開始預兆了。”革文一下子就衝進了小理的身體。
久違了。
革文的癱軟與革文的強硬都這麽令人猝不及防。小理閉著眼,沒有絲毫的沉醉。她的心裏突然塞滿了這樣的疑問——
女人,你的身體究竟為誰而生?
一個饑餓的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接到了救濟糧,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已經失去了吃的力氣。
小理的心隱隱作痛,她的下體和她的心一樣隱隱作痛。小理知道,這是老天對她,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的報應——讓她永遠地喪失同丈夫做愛的樂趣。
不過,王小理畢竟是王小理,永遠順應著別人,永遠善解人意。在她開始了火辣辣的疼痛的時候,她卻佯裝著快樂的呻吟。
她的呻吟加快了楊革文衝刺的步伐,他像以前一樣無法控製地飛快地釋放了自己,然後又像以前一樣喘著氣說:“對不起。”
小理笑了笑,其實她本想冷笑的,但她不能。以前不能,因為她是革文的妻子;現在不能,因為她是範子慶的情人。
小理愛撫著丈夫,她必須這樣做,因為她不知接下來她該對丈夫說些什麽。所以,她盡量動作著,以緩解無話可說所帶來的尷尬。
革文也一直動作著,他仍是摩挲著小理未幹的頭發,好像繼續著剛才在衛生間時的溫柔。
夫妻兩個誰也沒看誰,但他們都急於明了對方的心境。夜色中,他們大睜著眼。
革文欲言又止,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他沒想到,自己鼓足了信心鼓足了力氣,卻仍舊和過去沒什麽兩樣。妻子的表現則更是讓他焦急忐忑。她沒有流露出一點點失望,她到底在想什麽?她到底在不在乎夫妻生活的感受?
這一夜,楊革文感覺分外對不起妻子。因為今天的一整天對他而言都很完滿,他的心情許久也沒有這麽愉快這麽輕鬆過。他醞釀了一個晚上,本想和妻子一起好好地為這值得紀念的一天畫個句號的。
他從未為這一天的到來苦心鑽營不擇手段過,但是這一天還是與他不期而遇了。他也知道那張紙並不能證明什麽,但看到那張紙上寫著的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激動了。
他激動了一天,他等待了一天,他盼望了一天。
革文扳過小理的頭,把妻子摟進懷中。然後,伸出一隻胳膊在床頭櫃上摸索了半天。然後,從襯衫兜裏摸出一張疊成長方形的紙片。
革文把紙片塞進小理手中,輕輕擰亮了台燈。
95
“關於楊革文同誌任職的通知,根據工作需要,經研究決定:聘任楊革文同誌為計財處副處長。”
這實在是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紙片,在普通的白熾燈的照耀下,微微地泛著黃,論質地還比不上辦公室裏最劣等的打印紙。
但就是這張微微泛黃的輕薄紙片,在王小理終於讀懂了它的字麵意思的那一瞬間,成了這個平凡女人生活之路的一張新站牌。
王小理以前接觸過單位中各種文件的複印件,今晚卻是第一次看到在這個國家能夠決定一個普通人命運的紅頭文件的原件。依小理的閱曆,依小理的工作環境,尤其是依小理淡泊處世的人生態度,她在此刻還不能看到這張紙片存在的深遠意義,但她從丈夫對這張紙片非同尋常的態度中掂量出了這張紙片沉甸甸的分量。
革文看看紙片,看看小理;看看小理,看看紙片。眼裏滿是笑,嘴卻抿著,好像要把輕易流露的快樂統統抿進嘴裏,在最該表達快樂的時候,他仍習慣性地保持著矜持。
他看紙片的眼神有點像母親看著懷裏的嬰兒。
他看小理的眼神和看那張紙片的眼神一樣。
夫妻二人四目相對的時候,兩個人都笑了。
“高興嗎?”革文問。
“你呢?”小理反問。她真的不知這張紙片將會對她起到怎樣的作用。
“你高興我就高興。”革文說。
“我有那麽重要?”小理說。
“小理,我……我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但是我知道你是我的支柱。沒有你,我想,也就不會有它。”革文瞟了瞟小理手中的文件。
革文小心翼翼地把紙片按原樣折好,重新放回衣兜中。然後,重新躺在枕頭上,重新摟過小理的肩膀。
“嫁給我以後,你一直都很辛苦,我工作忙,人又懶,沒幫過你。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我想改變生活,為了你,為了這個家,為了咱們的陶陶……小理,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利,你也了解我,我也不是追名逐利的人,但是名和利是好生活的前提。”說到這裏,革文伸過頭吻了小理的臉蛋一下,“我必須讓你過上好生活,否則我就枉做了男人,枉做了你的丈夫……”
小理被革文弄得不知所措,結婚以來,革文從未這樣動情地對她講過話。她默默地聽著革文的訴說,琢磨著該回複給革文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語言。
“夫貴妻榮,夫賤妻辱,是嗎?你提了職,我就過上了豐衣足食的好生活,是嗎?”小理問。
革文絲毫沒有覺察出妻子言語中的諷刺和怨氣,他理了理小理柔順的長發,溫柔地反駁:“哪能這麽說啊!而且我的升職在短時間內也許都是副作用——你可能會更辛苦,我陪你的時間會更少。但是小理,總會有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咱們一起努力,行嗎?”
革文熄了燈,開始深深地親吻小理,然後趴在小理的耳邊說:“我——愛——你,真的,特別特別愛。”
天啊!難道一紙紅頭文件的威力會有這麽大嗎!它究竟是一個普通的任職通知還是一服靈驗的催情春藥?
在楊革文推心置腹滿腔赤誠地把埋藏了許久的深情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的時候,他的妻子王小理的思路卻滑向了另一方。
王小理沒有被感動,而是陷入了無法釋懷的迷惑。她想起自己從早到晚地為這個家奔忙,想起她在最需要撫慰的時候革文給她的沉默,想起她站在冰冷的陽台上為丈夫熬藥,想起她低三下四地拎著水果去林立家要房子……難道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這張紅頭文件的分量嗎?!
到底是我在支撐楊革文,還是名利和地位在支撐他?!
想到最後,小理開始了憤憤然。
她覺得她的生活和這張紅頭文件是這樣相似,空洞的形式,空洞的內容,卻有著無比的魔力,左右著她的命運,吞噬著她的安寧和快樂。
男人愛女人有多種方式。
老孫愛鄭好,拿得起,放得下;
子慶愛小理,拿得起,放不下;
革文愛小理,無所謂拿,也無所謂放,遠遠地看著,淡淡地望著,等著和心愛的人最終的靈犀相通。
老孫讓女人心碎,子慶讓女人心累。
革文倒是讓女人省心,可是有幾個女人從一開始就能懂?
不久以後,王小理覺得自己在這個夜晚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給用來譏諷女人目光短淺的古語“頭發長,見識短”做了最恰當的注解;所幸的是,女人王小理在若幹時日以後——在她把長發剪短了之後,終於讀懂了她的丈夫,讀懂了和她的丈夫大同小異的男人們。
96
距離楊金山的生日還有三天,每天都有人在小理和革文上班的時候,登門給楊金山送來禮品。
有桂圓紅棗西洋參,有襯衫棉褲保健枕。
楊金山負責收檢,齊素清負責記下出處。老兩口覺得生命從此有了意義,心情格外舒暢。
消息肯定是老馬透露出去的,因為最先來送禮的是城建局的一個科長,是老馬的遠房親戚。
革文和小理開始有些擔憂,但是後來發現禮品中並沒有太貴重的東西,而且有幾個送禮的人也確實和革文私交不錯,也就既來之則安之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革文,你心裏要有數啊!”小理放心不下,囑咐革文。
“無功受祿,寢食難安。夫人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麽做。”革文故意文縐縐地回應。
“啊?你可不能權錢交換,以公謀私啊!”小理點著革文的腦門。
革文看到小理認認真真的樣子,笑了,“咱爸過生日,他們的爸不也過生日嘛?不過生日,還有祭日吧;沒有祭日,還有病災吧;沒有病災,還有逢年過節吧,來日方長,我不會白收人家的東西。”
“革文,原來你的心這麽細喲。”小理驚訝地看著革文,好像不相信這些話是從她的丈夫嘴裏說出來的。
“大智若愚嘛!”革文故作得意地說。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小理捏革文的鼻子。
革文就趴在床上,像小豬一樣呼呼地喘氣。
小理和陶陶哈哈笑著,陶陶笑得口水都流出來了。
但是,小理卻忽然收斂了笑容。也不知為什麽,在這難得的快樂時光中,她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
王小理想起了範子慶。
範子慶,這個名字怎麽突然如此陌生呢?
他現在在哪兒?
小理這才發現,她已經有一個星期沒和範子慶聯係了。繁忙的家事和繁忙的工作讓她幾乎把範子慶這個人忘記了。
不同以往的是,範子慶也沒和小理聯係。
不是因為範子慶忘記了王小理,而是他固執地選擇了這種用折磨自己來折磨別人的愛的形式。他沒想到,小理真的沒打電話給他,他差不多快受不了了。
一個任性的孩子死命地哭嚎,隻為引起家長的注意,如果家長任其哭嚎,置之不理,孩子接下來的哭嚎就變了性質。他哭得更加來勁更加委屈,完全是因為大人的不動聲色滿不在乎導致了他的怒不可遏。
王小理和丈夫、女兒其樂融融的時候,範子慶幾乎要瘋了。
王小理果真是拿我來解悶的!
躺在“五二一”的床上,範子慶翻來覆去。他嗅著王小理枕過的木棉繡花枕,在若隱若現的香味中一次次地自我安慰。在他想像著與王小理融為一體的時候,他喊著王小理的名字,然後掉下眼淚。
男人若是癡情起來,比女人的癡情要感天動地得多,要長久得多。男人是狗,貧富貴賤都不忘主人的氣味;女人是貓,誰給食兒吃就在誰那兒落戶安家;男人是樹,高大挺拔,巍然屹立,風吹雨打堅定不移;女人是向日葵,圍著太陽轉,永遠舍棄不了那一份賴以生存的溫暖。
所以,有資料顯示,女人的生存能力比男人強。
範子慶的生存能力不是不強,他幾乎是一個人,在沒有愛與關懷的人生之路上走得那般遙遠;但是,範子慶還無法承受愛與不愛的幻變。要麽愛,要麽不愛,他不能忍受在愛與不愛之間的夾縫中苟且偷生。
他愛王小理,他要得到她的心,他不能忍受赤裸裸無節製的性,他要的是沒有雜質的愛情。
一個人,在麵對感情的時候,如果不能做到能放能收、能進能退,那他就永遠不算真正的成熟。
人活一世,躲不掉一個“情”字,但要真的躲開了,也就躲開了人生的大半煩惱。
王小理永遠難以對範子慶動情,便永遠不會有愛情的煩惱;而動了情的範子慶,盡管衣食富足,盡管事業有成,可是,除了僅剩下無窮無盡的愛情的煩惱之外,他已經失去了對其他任何事物的興趣。
97
“這些天你過得很快樂,是嗎?”範子慶問小理。
“為什麽這麽說?”小理問。
“因為你把我忘了。”範子慶盯著小理的眼睛。
小理迅速把眼光移開。
“你不敢看我,因為你不愛我。”範子慶一針見血,“說,你不愛我!說呀!”
“說什麽呀,又不是少男少女,什麽愛不愛的。”小理搪塞著。
“哼——”子慶冷笑一聲,“王小理,我覺得我自己很惡心。”
小理狐疑地看著範子慶,她隱約感到自己闖了大禍,就像一個玩火的孩子看到火勢已經蔓延,卻不知如何去救火一樣。
“我和一隻鴨沒有兩樣!”子慶憤憤然,“你不知什麽是鴨吧,鴨就是——男妓!”
範子慶表麵上是在無情地揭露自己,實際上是在無情地責斥王小理。一陣惡心在小理的胃中蕩漾,想吐又吐不出。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他是個性無能,所以你就拿我當你的泄欲工具!”
如在寒冷的冬天裏被劈頭蓋臉地澆了一盆冷水,小理激靈著,寒戰著,卻說不出話;心髒像被生生地掏出來了似的,血淋淋的,疼死人。
革文的淚花,革文的擁抱,革文的一切,都融進了那盆冷水和那灘鮮血,讓小理越發地疼。她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覺出對革文的歉疚,不,決不是歉疚這麽簡單,她背叛了她的丈夫,徹頭徹尾地背叛了她的丈夫!
她是個叛徒!
“叛徒!叛徒!”與此同時,範子慶目光凶狠地說。
小理啞然,像一個巧言令色的人被看穿了本來麵目。是的,她與範子慶達成了共識,她的確是一個叛徒。不同於範子慶的理解的是,小理認為自己背叛了她的丈夫,甚至背叛了曾經的自己,而範子慶卻認為小理背叛了他。
“水性楊花的東西,和你那不正經的花心老爹一個樣!”範子慶還嫌小理痛得不夠,狠狠地補上了致命的一刀。
小理立刻眩暈起來,她拄著頭,閉著眼。
“小理!”範子慶搖著小理的肩膀,“小理!”
小理拿開範子慶的手。
“原諒我,我太過分了!”範子慶跪下,頭伏在小理的膝蓋上。
“不,是我太過分了。”小理說,忽然感到厭倦。厭倦,小理因為厭倦而動彈不得,失去了說話和行動的力氣。
範子慶最終把手伸向小理的胸。
當愛情不再的時候,爭吵也便不再。範子慶向小理解釋——一切隻因為我對你的愛。
範子慶有點兒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們吃的四環素,你別無選擇地靠它來治病;十年以後,當你知道正是那些不起眼的黃色小藥片將你的牙齒腐蝕得傷痕累累的時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當範子慶付出了真心,卻發現自己並沒有獲得回報的時候,他的愛就演變為傷害——傷害自己,傷害王小理。用傷害來維持現狀,拖延大結局的發生。
是小理先找的範子慶,是她撥通了範子慶的手機。但是,她卻沒有聽到“這位用戶已關機”的提示——她以為一定會有的提示。
她希望範子慶不再理她,她希望範子慶永遠地生她的氣,她希望範子慶因為她是叛徒而徹底地蔑視她遺忘她,但是沒那麽容易。範子慶說了:“沒那麽容易,想讓我不愛你,哼,沒那麽容易!”
愛情像什麽?愛情像蜜糖,甜度不夠不值一嚐;甜度太大了,再吃別的東西就會寡然無味。
範子慶不是花崗岩,他雖然也屬於液體的範疇,可他不是小溪,更不是大海,他是——蜜,所有的蜜中最黏稠最甜蜜的那一種。
範子慶的愛情齁壞了小理的喉嚨,害得小理失了音。
但是,小理並不後悔自投羅網來到了“五二一”,小理預感到剛才的一幕終究會發生,隻是早晚的問題。
沒有人會蠻不講理地譴責蜜太甜,誰讓你沒生就一副鋼鑄鐵打的好嗓子呢!
鄭好不是早就提醒過她了嘛,感情的遊戲不好玩,尤其是她,根本就玩不明白。鄭好還說:“範子慶是個老實孩子,你可別害了人家。”
鄭好真是有先見之明。
鄭好呀鄭好,王小理在心裏呼喚,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98
楊金山的六十六大壽如期舉行。
賈翠娥一大早就敲開了楊家的房門,楊金山和齊素清立刻有了主心骨似的踏實了。
賈翠娥是個人精。
她獲得了楊家老兩口忘乎所以的信任,但是他們的信任可沒有讓頭腦冷靜的她忘乎所以。她時時處處顧及著王小理的感受,她暗地裏觀察著王小理。她知道,如果不能討得小理的歡喜,就是前功盡棄,就是滿盤皆輸。
當年,賈翠娥無微不至地照顧林處長的傻兒子,也從不擅自做主。端來一盤餃子,都要林處長先嚐嚐,獲得批準後才一個一個地送入傻孩子的口中。
反客為主的傻事賈翠娥是不會做的。
王小理雖不是傾國傾城,卻也決不會討楊革文的厭;王小理不見得是楊家的主人,卻很可能是楊革文的主人。枕邊風一吹,再硬的漢子也不會巋然不動吧。
問題的根本是——王小理對老馬夫妻的誇獎不一定起作用,但是對老馬夫妻的貶損則決不會一點作用也不起。
聰明的賈翠娥認識得如此深刻,不得不讓小理既防備又佩服。
“小理,我知道的老規矩是要用六兩肉、六兩麵,包六十六個餃子,你看對不?”賈翠娥看著小理的臉色問。
“大嫂,一切聽你的,不必客氣。”這樣的尊敬是那麽不自然,塞滿了弦外之音,讓小理有些惶惶然。
“對,翠娥,”齊素清已經叫賈翠娥為翠娥了,“就聽你的。”
“大姨夫是樂意吃肥點兒的,還是樂意吃瘦的?是樂意吃芹菜餡兒的,還是樂意吃韭菜餡兒的?”賈翠娥問。
楊金山有些發窘,看著齊素清。
“我又不是外人,大姨夫想吃啥樣的,盡管說。一輩子就一個六十六,別的事能將就,這件事決不能將就。”賈翠娥的熱情讓楊金山更窘了。
“你大姨夫不講究——不過,他還真不愛吃你說的那兩樣餡兒,是不?老頭子?”齊素清一邊打圓場,一邊問老伴兒。
“哎呀,大姨夫,你快說呀!我好快去買。”賈翠娥急了。
“我——我愛吃茴香餡兒的。”楊金山說,同時飛快地瞟了小理一眼。
小理把視線移開。
茴香餡兒?怎麽從未聽公公說過他愛吃茴香餡兒的?什麽是茴香呢?和孔乙己愛吃的茴香豆有什麽聯係?
小理的心灰了一下,原來她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媳,連公公愛吃茴香餡兒餃子這樣的大事都不知道。既然這樣,以前一個人忙活一個下午包的餃子也等於白包了。
幹活不問東,累死也無功。
賈翠娥已經飛快地把鞋穿好,準備去市場了。她一邊往屋裏推著楊家的幾口人,一邊說:“你們誰也別動,小理,你也別動,你最辛苦;我天天在家裏呆著,巴不得跑個腿兒,權當減肥了。”
望著被賈翠娥用力關緊的房門,齊素清感慨地說:“真是個實落人兒啊!”
99
茴香真是招人喜歡,水靈靈,綠瑩瑩,絲絲縷縷,像茂密的小森林;聞一聞,沁心沁脾,通竅醒腦。
賈翠娥揀出兩根,遞給陶陶:“去吧,給姨做盤菜,香香的啊!”
陶陶不再搗亂,如獲至寶地玩去了。
賈翠娥做家務是把好手,尤其讓人感覺舒服的是她的幹淨利索。她進廚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手,洗完手後,從挎包中掏出一頂年代久遠卻仍然雪白的帽子,把頭發全部包在帽子中,像一個真正的廚師。
那頂雪白的的確良帽子讓小理的雙眼一下子熱了。她想起了母親劉鳳琴。劉鳳琴也有一頂這樣的帽子,是她做庫房保管員的時候單位發的。喜歡一塵不染的劉鳳琴在做飯時也會戴上帽子,防止頭發落在飯菜上……
那頂帽子留著主人劉鳳琴的發香,在它失去了它的主人之後,被主人的丈夫王愛軍拿去做紀念了。
小理吸了吸鼻子,一邊給賈翠娥打下手,一邊和她閑聊。
“吃過茴香餃子嗎?”賈翠娥問。
“沒有。”小理說。
“這就對了,一般都是老輩人愛吃茴香。”賈翠娥從楊家人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餃子之外的問題,她有意無意地這樣說了一句,像是替小理解圍。
“你看這茴香不起眼呀,渾身都是寶。茴香籽,就是烤羊肉串用的孜然,孜然是新疆人的叫法,因為新疆的孜然是最正宗的。”賈翠娥一邊麻利地拾掇著茴香,一邊如數家珍繪聲繪色地跟小理聊茴香,“中醫可重視茴香呢,把它當做開胃順氣、消食化積的寶貝。”
講到這裏,賈翠娥偷偷瞟了小理一眼,見小理聽得入迷,才繼續講下去:“我剛才說的啊,都是指小茴香。還有一種叫大茴香——就是大料,大料八個角,買大料的時候可要查好嘍,別讓人給糊弄了。小茴香也好,大茴香也好,都可以當藥吃。我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家裏的園子裏種過小茴香。我來例假肚子疼的時候,我媽給我用小茴香煎藥湯喝,還挺好使呢。懷孕的時候,我媽總給我做茴香餡兒餃子吃。唉,多少年了,一看到茴香,就想起我媽……”
說到這裏,賈翠娥突然不說了,小理回頭一看,發現她一個勁兒地眨巴著眼睛,表情有些不對頭。
“你媽媽現在——”小理關切地問。
“哎呀,別提了,我還有三天就要生了,她卻……月子裏啊,我就想吃茴香餡兒餃子,我就哭著怪我媽,為什麽偏要在她閨女生孩子的時候出去串親戚呢……”
賈翠娥動情的講述徹底勾起了小理對母親的思念之情,兩個女人的眼睛都通紅通紅的。
“哎呀,他大嫂啊,辛苦你了!”楊金山和齊素清進來了。
賈翠娥抹了一把眼睛,“咱們今天都陪著大姨夫吃茴香餡兒的餃子,不過啊,咱們得先把老壽星的六十六個包出來。”賈翠娥說,把楊金山高興得嗬嗬直樂。
賈翠娥熟練地和好了事先稱好的六兩餃子麵,然後把六兩餃子餡兒拌得滿屋子飄香。六個一分錢硬幣嶄新嶄新的,是她從銀行換的,在鍋裏煮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鍾。
萬事俱備後,賈翠娥表演了她的拿手絕活——雙手擀餃子皮兒和雙手捏餃子。
看得最認真的是陶陶,孩子的眼睛像是不夠用了似的,上上下下地移動著視線,打量著令她崇拜不已的賈阿姨,像是在打量動畫片中無所不能的機器人。
楊革文和老馬下班到家的時候,所有該做的準備工作都已就緒。
陶陶尖著嗓子對革文喊個不停:“爸爸,爸爸,賈阿姨會變魔術,她能變出兩個餃子!”
革文摸著陶陶的小腦瓜對賈翠娥說:“大嫂什麽時候成魔術師了?”
賈翠娥拘謹地笑,不說話。在革文麵前,她有些緊張。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必然會有相像的地方,她和她的丈夫一樣懼怕上級,敬畏領導。
“革文,你再早一點回來,就能看見你嫂子的魔術了,一塊兒擀倆皮兒包倆餃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楊金山對革文說。
嗬!這老馬的媳婦可真有兩下子,把老楊家的老小激動成這個樣子。革文暗想。
看到全家人高高興興的樣子,革文很快融進歡樂的氣氛中。
這真是一次成功的生日晚宴,一盤盤茴香餡兒餃子冒著熱氣,咬下去滿口噴香,就連一貫不愛吃餃子的陶陶也破天荒吃了八個。
“賈阿姨包的餃子真好吃,真好看,我愛吃!”陶陶小嘴叭叭地講個不停。
“大嫂的手藝真不錯啊!”革文誇獎著賈翠娥,然後問老馬,“咦,這茴香跟孔乙己吃的茴香豆有什麽聯係嗎?”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呢!”小理笑了,饒有興趣地等待老馬的回答。
沒等老馬說話,正在低頭吃餃子的賈翠娥忍不住小聲問了丈夫一句:“孔乙己是誰啊,也是你們單位的嗎?”
老馬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他用胳膊肘碰了妻子一下,端起酒杯說:“來,咱倆祝楊家二老長壽健康!”
賈翠娥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隨老馬起身,高舉起酒杯。
咕咚喝了一大口白酒之後,老馬咂了咂嘴說:“說白了,茴香豆就是用大料烀的五香蠶豆。我當兵的時候去過紹興,吃過那玩意兒——哎,革文處長,有機會在紹興安排一次會議唄,到時候親自嚐嚐!”
革文說:“好!”
老馬似乎忘記了剛才的尷尬,又舉起杯子說:“來,咱們為茴香豆幹杯!”
小理不時和革文的眼光相對,他們心照不宣,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麽。
老馬微禿的額頭上泛著亮光,臉上有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過多的皺紋。他恭恭敬敬地與兩位老人說說笑笑,同時不忘提醒陶陶“多吃飯才能長高長胖”。
老馬的形象讓小理想起老電影中的老農民、老警察、老偵探、老英雄……
小理想像不出當年怒不可遏的楊革文就是把一堆碎紙拋向眼前這個笑容可掬慈眉善目的老馬的。
革文比小理自如得多,革文與老馬很親近——是那種保持適度距離的親近,是那種讓誰都舒服的親近,是那種為雙方都留了退路的親近。
楊革文對老馬的親近不帶有任何矯情和偽飾。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誰對過去斤斤計較,誰就不是純粹的爺們。
楊革文對自己的要求從來就不高,他隻想做一個純粹的爺們。
100
“你說,老馬為什麽變得這麽快?”小理若有所思地問革文,“他這樣活著,多累呀!”
革文笑著歎了口氣。
他的笑大致傳達著兩種意思:一是笑小理的問題有些幼稚,二是笑老馬這些日子的表現。革文的笑是寬容的,善良的,風清雲淡的。
“怎麽不說話?”小理拍革文的臉。
“我在想,人所做的事情受意識的支配,而意識的產生又緣於多種多樣各不相同的生活背景。我們不應該隻看到一個人做了什麽,還應該想一想他為什麽會這樣做。”革文說。
“你是在說老馬嗎?老馬為什麽會這樣?”小理繼續問。
“老馬為什麽不能這樣?!這是他的生存方式。”革文說。
“生存方式?什麽意思?”小理追問。
“他認為自己隻有這樣才能生存,也就是說,他認為這樣處世是生存下去的捷徑。為了生存,他必須向生活妥協,向比他強大的人妥協,甚至向他自己妥協。”革文說,“生活中決不隻是老馬一個人這樣,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人太多了,而往往是這樣的人才能牢牢占據自己的立足之地。”
“這樣的人真可惡!”小理忿忿地說。
“咦,怎麽又覺得這樣的人可惡了呢?頭些日子你不還勸我像這樣的人學習嗎?”革文斜眼看小理說。
“去你的!”想起自己動員革文去林處長家的那個夜晚,小理不好意思了,使勁掐了革文一把。
“其實,小理,說到底,這樣的人是可憐的!”革文說,又笑著歎了口氣,“我並不記恨老馬。你知道嗎?他的能力很低,剛到處裏的時候,林處長讓他起草個通知,二百多字的通知裏竟然有三個錯字。林處長大發雷霆,老馬嚇得臉都變色了。他從部隊轉業後幾經周折才做上了公務員,他怕呀,怕自己失去這個崗位……”
“就像一個成績很差的學生怕老師,是嗎?”小理暗自揣摩著老馬。
“比那嚴重多了。老馬的愛人一分錢收入也沒有,兒子念的又是私立高中,全家都靠他一個人,他能不怕嗎……生活是沉重的,生活可以把人壓迫得變了形,走了樣。”革文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理,將心比心地想想,人人都可以被原諒——都是為了生存嘛。”
革文又說:“自從我升職後,老馬一直在找機會向我解釋什麽,我都巧妙地躲開了。”
“為什麽躲?為什麽不和他談清楚?”小理不解,她以為打開天窗說亮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你認為我該聽他的解釋嗎?一個人無緣無故打了你一記耳光,然後良心發現又遞給你一顆大紅棗,你會吃嗎?如果你吃了,打你的人會如何看你,旁觀者會如何看你,你自己又會如何看自己?”革文說,嘴角又現出笑意,“小理,我不計前嫌,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以誠相待,和老馬一起把處裏的工作做好,這樣不更有意義嗎?”
夫妻如何才能保持相親相愛?
相看兩不厭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兩個人麵對麵看一輩子,優點看盡後不可避免地要接著看對方的缺點,怎能不厭不煩?
夫妻就像兩條魚,兩條魚隻有在水中遊來遊去的時候,才能對彼此的習性加以了解;夫妻隻有在人群中,在了解了對方與其他人的相處之道時才能看清對方真實的另一麵。
這真實的另一麵就可以決定一方對另一方的喜與惡,很多破裂了的夫妻就是因為忍受不了對方與其他人的相處方式而離婚的。
楊革文從王小理對公婆的態度中發現了妻子的隱忍孝順、忠厚善良,從王小理對陶陶的態度中發現了妻子的不厭其煩、循循善誘,從王小理對工作的態度中發現了妻子的天資聰穎、才華橫溢……
所以,即使是王小理冷落他,他也愛著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的妻子是個優秀的女人,是這個世界上難得的珍寶。
楊革文不太追究表麵現象,他看中的是小理的心。
而這一晚,楊革文對老馬夫婦的態度也讓王小理進一步了解了她的丈夫。
她似乎通過這件事情看到了革文的心。
王小理忽然發現她的丈夫是了不起的。
於是,她忽然有了這樣一個信念——總有一天她的丈夫會成為了不起的人。這個信念暖酥了她的胃腸,暖透了她的心。這個信念讓她覺得自己走了好遠的路,終於看到了目的地,心中滿是迷茫的快樂。
王小理用亮晶晶的大眼睛認認真真地盯著革文看,直到把革文看得莫名其妙,哈哈大笑。
101
天氣難得的好。
綠意已經無處不在,活躍著人們的生活,深沉著人們的思考。
路邊兩排高大靜默的楊樹,在黃昏的輕風中,悠遠而莊嚴地挺立著,襯托出人類的渺小與自由。
橘黃色的夕陽拉長著行人的影子,風輕而暖,撫慰著歸家人的疲倦。
王小理身著黑色的套裝,兩手拎著幾個鼓鼓囊囊的方便袋,精精神神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心一意地想著該如何把方便袋中的新鮮蔬菜烹製成全家人津津樂道的美味。
革文打來電話,說今晚回家吃飯,而且點名要吃小理做的蒜蓉茼蒿。在飯店吃久了的人,沒有不想念家裏的飯菜的。
楊金山對賈翠娥的手藝念念不忘,看來他是真的喜歡吃茴香,今晚小理準備嚐試著給公公做一頓茴香餡兒的餛飩。
茴香啊,茴香,你怎麽那麽香?
小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好像聞到了茴香那獨特的香味。
在茴香的香氣中,範子慶幽靈一般降落在小理的麵前。
小理驚呆了。
小理下意識地抬頭望,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家的窗口。
小理挪到看不見家的地方,才開始張口說話。
“這些天你過得很快樂,是嗎?”範子慶劈頭蓋臉地說。同以前一樣,範子慶認為王小理在快樂的時候會把他忘記得一幹二淨。
小理看著範子慶的臉。他的臉灰塗塗的,雙眼皮的大眼睛裏充滿血絲,嘴角有些發抖,尖尖的下巴上新增了一片火癤子,胡子足有一厘米長,顯得很髒。
小理發現,她對範子慶的那張又細又長的瘦臉和瘦臉上失神的大眼睛不僅僅是不喜歡,而是已經達到了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程度。
而且,當王小理意識到範子慶的這句話同他以往說過的隻字未差的時候,就像被迫吞下了別人嚼過的饃,湧起陣陣惡心。
“為什麽不說話,怕了是嗎?”範子慶冷笑著,“怕了還隨便跟男人上床!”
正是下班的時間,幾個鄰居從王小理和範子慶的身邊走過,其中還有老李頭兒的刁兒媳,小理不得不衝她微笑,衝範子慶微笑。
“手裏拿的是菜,對嗎?裝出賢妻良母的樣子,實際呢?實際上你是什麽?”小理的泰然自若讓範子慶惱羞成怒,他發瘋地說著,眼神直愣愣的,自言自語般,“實際上你是一個妓女,不用付錢的妓女。”
說完,範子慶笑了,咬著牙,望著遠處,一下一下顛著腳,點著頭。
小理七竅生煙,身體也隨著煙塵飄起來,她四下尋找著支撐,最後靠在離自己不遠的一棵楊樹上。
“你幹脆殺了我算了。”小理盯著範子慶說。她想,如果這夢魘會永生地纏著她,她情願立刻一頭撞死在身後的這棵大樹上。
“你以為我沒想過?但是我不能,你欠我的,我得讓你一樣不落地還給我。”範子慶說。
“我欠你的?”小理看著範子慶,聲音顫抖著,像一個被大人欺負了的孩子,滿肚子的理卻講不清,“範子慶,我欠你什麽呀?”
“感情,你欠我感情!你玩兒我,玩兒我!”範子慶的聲音很大,引得來來往往的人好奇地看向王小理。
“明天再說,好嗎?明天我去‘五二一’。”小理低聲哀求,她看了看手表,革文很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不,今天你必須把話說清楚。”範子慶扳住小理的肩膀。
“今天我真的有事啊!”小理又一次哀求。
“那好,我現在就上樓去找你的公婆,我要告訴他們,你們的兒媳婦和我做了許多許多……的愛。”範子慶看著小理無助的樣子,得意地笑了,“怎麽樣,害怕了吧!”
“把手拿下去,我跟你走。”小理斜睨著範子慶放在她肩上的手,他的指甲不知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剪過,長長的,黑黑的。
小理的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範子慶對著一輛空出租車擺了擺手,車哧地停下來。“上車!”範子慶仍然掐著小理的肩頭,長長的指甲比它們的主人還要怨毒,隔著小理的衣服,摳得小理鑽心的疼。
範子慶把小理推進車裏,然後嘭地關上車門。
車開了,小理回望家的方向,看見革文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過來了。
陶陶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手裏拿著一個鮮紅鮮紅的風車,仰著小臉正和革文說著什麽,革文笑著,抽出一隻手,彈了彈女兒鼓鼓的小腦門。
父女二人開心極了。
範子慶的頭烏雲一樣蓋過來,他想吻小理,小理向他瞪起一雙噴火的淚眼。她想掄圓了臂膀扇範子慶一記耳光,但是車的空間太小了。
小理揪住範子慶的頭發,使勁把他的頭挪開。
然後,王小理在心裏罵自己——不要臉的東西,你他媽的活該!
102
範子慶又一次給王小理跪下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太過分了,原諒我吧!”他又開始了喋喋不休的訴說,“我隻是愛你,真的,我不想傷害你,我隻是嚇唬你……我沒有親人,我孤獨得要死,別讓我見不到你……你那麽高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愛你,誰會比我更愛你……我知道你愛他,可是他又不能給你高潮……”
“放屁!”小理大喊著撲向範子慶,將跪著的範子慶推倒在地,“放屁!放屁,放你媽的屁!”
王小理使出了渾身的力氣與範子慶廝打起來,像一隻發瘋的老虎。
範子慶招架著,當他發現他就快招架不住的時候,他開始了反擊。
僅僅十幾秒鍾,範子慶就製服了王小理。
王小理被範子慶摁在床上動彈不得,她大口地喘息著,心髒爆裂一般疼痛。
範子慶額頭青筋暴跳,額頭布滿汗珠。他一手掐住小理的雙手,一手伸向小理的短裙。小理拚命反抗,但無濟於事。
再脆弱的男人發起瘋來,也要比女人強大得多,範子慶到底還是攻占了小理的身體。
滿腔悲憤的王小理抽出右手,啪地一聲,打在範子慶的臉上。
“打得好!”範子慶冷笑著,使勁揉搓著小理的胸脯,“你這個無情無意的臭婊子!以前,我一直以為男人狠,現在才知道,女人狠起來才真要命啊!”
“啪!”又是一聲脆響。
“後悔了,是嗎?想擺脫我,是嗎?”範子慶捏著小理的下巴,狠狠地說,“沒那麽容易!”
範子慶一下一下飛快地動作著,扭曲的臉上滿是猙獰的笑。
“鈴鈴鈴鈴……”小理的手機響了,一定是革文。
小理用盡最後的力氣掀開範子慶,沒等他還擊,就一腳踢中他的下身。
範子慶嗷地叫了一聲,捂著小腹蹲在地上。
“子慶!”小理知道自己用力太猛了,她連忙蹲下去看範子慶。她的心疼著,但並不是因為心疼麵前的這個男人。
“回電話吧。”滿臉汗水的範子慶強忍著疼痛滾到桌邊,搶過手機遞給小理,陰陽怪氣地說:“用不用我告訴你老公,你的老婆正在和別的男人造愛。”
“啪!”剛剛平息了憤怒的王小理第三次打在範子慶的臉上。然後,搶回手機奔進廁所,把門反鎖之後,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媽媽,你怎麽還不回來?”是陶陶。
“小理,”革文把電話拿過來,問,“單位有事嗎?”
“哦,我在校稿子,得稍晚一些回去。”
小理聽到範子慶正在臥室裏哀號。
“你好好校稿子,我去買菜,放心吧!”革文溫和地說。
小理虛弱無比地放下了電話,範子慶突然開始用拳頭瘋狂地砸門。王小理打開廁所的門,範子慶衝進來一把抱住小理。
“不要離開我,小理,原諒我,小理,我隻是怕失去你……”他哭著,因為傷心過度,哭聲走了音。
“什麽叫離開?什麽叫失去?難道你想讓我嫁給你?”小理攤開雙手,想哭卻沒有眼淚。
“為什麽不可以?我是多麽愛你呀!我帶著你和陶陶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煩惱的地方!”範子慶掛著淚痕的臉激不起小理的一點兒愛憐。
簡直是癡人說夢!
“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煩惱的地方”,這多像電影中的台詞啊!
小理一陣惡心,轉身蹲在便池邊嘔了起來。
什麽地方會沒有煩惱呢?隻要活著,煩惱就會如影隨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範子慶連這樣簡單的人生道理都不懂!
她不相信自己竟然和身邊這個——受過高等教育卻對生活的認識如此低級簡單的幼稚可笑的大男孩——有了毫無保留的肌膚之親。
“真的,小理,我可以掙多多的錢,養活你和陶陶,我雇人伺候你,不讓你做一點兒家務……”範子慶根本看不到小理無力的擺手,兀自狂熱地念叨著。他的眼睛發亮,憧憬著和王小理生活在一起的情形。
自從他了解了王小理的煩惱後,他就一直這樣憧憬著。
小理恨自己,恨自己曾經在範子慶麵前顧影自憐地誇大了自己的憂傷。範子慶沒有錯,範子慶想把她從苦海中拯救出來。哪一個真心愛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這樣呢?
革文不也是嗎?革文正在爭取新的住房,他說一定要給小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一想起革文,小理的心立刻刀砍斧削一般疼痛。
小理失魂落魄地離開了“五二一”。
她的頭發比她的心情還要淩亂,被輕柔的晚風拂來又拂去。
快要到家的時候,她才發現那幾個方便袋還恥辱而可憐地掛在自己的手上。
小理把方便袋全部扔進垃圾箱。
方便袋上沾著“五二一”的氣息,她不想讓這種氣息玷汙她的家,玷汙她的家人。
103
大多數婚外情不過就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是遊戲,就要有規則,規則就是——這隻是遊戲,不是真實的生活。違反了遊戲規則,動真格的,就要雞飛蛋打,大廈崩塌。
燒火棍子一頭熱。熱的一頭不知涼的那頭有多涼,涼的一頭也想像不出熱的那頭有多熱——別看兩頭都在同一條棍子上。
範子慶是熱的那頭,而且他動真格的了。
王小理是涼的那頭,但不能說王小理是在遊戲啊。
範子慶不過是王小理的兩場夢:一場是美夢,美得讓王小理忘記了自己是在做夢;一場是噩夢,噩得讓王小理做夢也想不到會受到如此的侮辱和傷害。
王小理迷迷糊糊一不小心造成了範子慶被她耍弄的惡果。
範子慶想不通。
他想不通為什麽像浮萍一樣來去匆匆的冰糖,竟然會對他的去影寄予深情,而像雪蓮一樣冰清玉潔的王小理,卻對他的真愛沒有一點點的動心!
範子慶每天晚上都要在小理家的樓下坐到深夜。他還學會抽煙了,他抽著煙支著一條腿坐在花壇邊,不時地眯著紅腫的雙眼向樓上張望。
小理每天早晨上班,都能看到範子慶坐過的地方有一堆煙頭。
這是何苦?!
王小理也想不通。
無聲的範子慶無聲地打亂了王小理的生活,他認為他選擇了最好的報複方式。小理到陽台給陶陶熱牛奶,小理拉窗簾,小理晾濕衣服……隻要是夜幕降臨,隻要是朝窗下隨便一看,她就能心驚肉跳地看到範子慶的頭,和他手中忽明忽暗的煙。
範子慶坐了四天,王小理失眠了四天。
第五天的時候,小理聽到樓下傳來一陣陣爭吵。
“你們管得著嗎?”是範子慶的聲音。
“我們是居委會的,有群眾反映你在這兒好幾天了,把你的身份證給我們看看!”是街道負責人張老太的聲音。
“憑什麽給你們看?”
“我們得對居民的安全負責!”
“我又不是壞人!”
“那你天天坐在這裏幹什麽,三更半夜的,誰知道你究竟想幹什麽!”
範子慶抬頭看向小理家的窗,小理連忙把頭縮了回去。
爭吵漸漸平息下去,小理再次向下看,範子慶坐過的地方空無一人。
“嘀嘀嘀嘀”,小理的手機響起來。
小理覺得自己是一個犯罪嫌疑犯,而手機就像警笛,她顫抖著手按下了手機上的鍵子,上麵寫著:我愛你,我想你,我要你!請回電話!
信息提示音一口氣響了四次。
“誰啊?”革文正靠在被子上看書,漫不經心地問。
“還能有誰,辦假證的唄。”小理緊張地回答,邊說邊消掉顯示屏上的信息。
“唉……連文憑都能隨便造假了……”革文又說,漫不經心地。
“可不是嘛。”小理的心像要跳出胸膛,她悄悄把手機關了。
其實,範子慶就站在小理家的門外。他把耳朵貼在門上,隱約聽見陶陶的笑聲、電視裏的球賽聲,以及他最想聽到的小理手機的嘀嘀聲。
如範子慶所料,小理沒有回電話。
小理不可能回電話,不僅僅是因為範子慶想到的那些原因。她要給陶陶洗臉洗腳洗屁股,要瞎編濫造一大堆的故事哄女兒睡覺,要等孩子睡了之後刷廁所洗衣服,還要給革文熨西裝,革文明天要出席一個由省長主持召開的重要會議……
範子慶是個單身漢,王小理是孩子的母親。
沒有幾個母親的夜晚不是繁忙的,疲憊的。
小理上床睡覺之前,又朝窗下看了看,確認範子慶的確不在,長舒了一口氣。她累極了,她真想好好地睡一覺。可是,當她躺在枕上的時候,卻睡意全無。
範子慶在樓下的時候她的心慌,範子慶不在樓下的時候她的心更慌。
心慌意亂的王小理直挺挺地躺著,絕望地感受著那個可怕的不眠之夜一點一點地逼近自己,吞沒自己……
美夢也好,噩夢也好,都不會再出現了——連睡眠都沒有了,還哪裏會有夢啊!
104
有了孩子之後,小理就一直神經衰弱,要麽睡不著,要麽怪夢聯翩,她為此經常頭疼難忍,身體始終處於亞健康狀態。
小理去醫院檢查過,中醫說她氣血兩虧,西醫說她是免疫力低下,中醫西醫都沒有具體地說她的毛病出在哪裏。
毛病出在哪裏?
毛病出在心裏。
多年來,小理的心情幾乎沒有徹底地放鬆過,總像有一根線在牽扯著她。先是父母,然後是公婆和丈夫,然後是陶陶……
更多的時候,是幾根線一起扯著小理,比如現在,現在又多了一個範子慶。
範子慶確實是愛她的,隻是這種愛來得不是時候。可是,是誰讓範子慶越陷越深呢?
是我——是王小理。
也許範子慶說得對,她欠他的,欠他一份永遠償還不清的感情。
小理回憶著她和範子慶之間的點點滴滴,她不得不承認,在某種意義上,是範子慶讓她體會到了做女人的幸福——是範子慶終於為她打開了女人身上的一把鎖啊!
而她又帶給範子慶些什麽呢?
是不解和不甘,是傷害和傷心。
他為什麽就不明白呢?他為什麽非要傷心呢?他為什麽不能看得淡一點兒呢?小理怨恨起範子慶來,然後又怨恨起自己。
小理是個善良的人,因善良而公正,她知道範子慶是無辜的。所以,小理最終放過了範子慶,而把怨恨集中在自己身上。
很多女人用盡了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來解決愛與不愛的問題,最後卻落得個伊人獨憔悴的下場。
小理所思索的是愛與不愛的問題嗎?
不是。
讓小理輾轉反側的是性與不性的問題。
性與愛密不可分,但是對範子慶,小理難以完成由性到愛的過渡。因此,欠子慶的那份情,今生是還不上了。
“隻要你一周來一次,我就知足了。”範子慶可憐巴巴地說。
見小理不語,範子慶又說:“一個月,行嗎?”
女人王小理想要的,隻是一份輕鬆,如果這份輕鬆被套上了枷鎖,她寧可什麽也不要,她脖子上的枷鎖已經夠沉重了。
範子慶以為保持住與小理之間的性,也就等於挽救並且挽留住了愛。他多傻呀!
夜深人靜,小理叩問自己的良心,她悄悄地流下了眼淚——為了愛她的範子慶。
她試圖用心去想念他,但是她失敗了。範子慶細長的瘦臉和失神的大眼睛,以及他又長又髒的指甲……
喜歡一個人可以有一千個理由,不喜歡一個人僅需一個理由。如果不喜歡一個人,理由真是太容易找到了。
不喜歡範子慶,卻和他融為了難解難分的一體,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小理因為這不可思議而迷惑,範子慶卻被這不可思議激怒了。這不可思議正是範子慶所說的不公平!
小理喜歡革文,愛革文。
愛是什麽?
愛就是順眼。第一眼看,順眼;第二眼看,仍順眼;以後看,還是順眼。越看越順眼——就是愛。
借著月光,小理看熟睡的革文。他安詳得像個孩子,睫毛細密而黑長。鼻梁挺直,嘴角堅毅地抿著,連睡覺的時候都透著威嚴。這個時候,小理湧起親吻革文的衝動。小理想,這就是愛吧。
為什麽楊革文連她身上的一把鎖都沒有打開,她卻仍然心甘情願地愛著他?!
而對於範子慶,自己卻從來都回避著與他接吻,回避著與他對視……
子慶做的是愛,小理隻是做,卻沒有愛;革文有愛,但是無力做,也做不好,他的愛失去了依托,名存實亡。
靈與肉啊,到底要把人們糾纏到何時,折磨到何時!
把楊革文和範子慶對比,小理的心海像是刮起了颶風,越發地狂亂,越發地破碎……最後,她為了範子慶而悲涼起來。
範子慶是一隻輕巧健壯的小豹子,一次次掠過她的身體,卻像掠過一片荒野,覓不到一點兒回報……範子慶好可憐啊!
天亮的時候,小理終於睡著了。
她夢見了範子慶,她和他嬉戲纏綿,顛鸞倒鳳,很清晰,清晰得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摩擦和溫度。
範子慶從上到下地撫摩她,親吻她。吻到嘴的時候,她躲閃起來;她躲閃,子慶卻不放過。她扇了他一記耳光,他卻闖進了她的身體。
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有力,看著她的臉色,控製著最佳的節奏;她舒服極了,滿意極了,放肆地叫喊著。她的身體濕潤得像一汪春水,他們的頻率一致得像兩個踩著鼓點的舞蹈家。眼看著那道白色的波浪由遠及近的時候,範子慶卻突然抽離了……
夢中的王小理抓撓著,哀求著;夢中的範子慶卻哈哈笑著,笑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趴在她的身上痛哭起來……
小理忽地醒了,窗外回蕩著賣豆腐腦的南方人雞鳴般的吆喝聲。小理摸摸眼角,濕濕的。
夢裏的那份饑渴那份失落真切地侵入了她的身體,雖然夢已遠去,卻仍留給肉體真實的刺痛。
王小理索性哭起來,她咬著自己的手指,默默地哭著,枕巾很快濕了一片。
105
人一生下來,就踏上了不歸路。日子得一天天地過,哪一天也繞不過去。小理想用“石子理論”安慰自己,可是範子慶不是石子啊!
怎樣才能繞過範子慶呢?
有時候,小理就想,自己真是個賤女人。總覺得革文不夠愛自己,總渴望被一個男人愛,可是真的被愛了,又飛一般地逃避了。
其實,愛是美好的,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讓人透不過氣的愛,更可怕的是被愛得透不過氣來又擺脫不了。
好久沒有範子慶的消息了,正是因為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小理才放心不下。無論在哪裏,小理都覺得範子慶幽靈一樣地跟隨著她,注視著她。在家裏,在辦公室,在路上,在菜市場……小理的心又開始了惴惴不安。
小理也想範子慶,不是想念,是想起。想起範子慶的時候,就想起了和範子慶在一起時的自己。
那樣的自己是自己嗎?像著了魔似的心馳神往著“五二一”的,是自己嗎?為什麽突然就變了呢,突然就厭倦了呢?
男與女,如幹柴遇上烈火,一觸即燃。燃燒著融合在一起,一次比一次急切,一次比一次狂熱。
最旺盛的那簇火焰最先變為灰燼。
這是規律,隻是子慶不懂。子慶對於小理的價值是,他讓小理有了一生中的第一次燃燒。但是,他為什麽不允許小理變成灰燼呢?
如灰燼一般的王小理失去了燃燒時的熱度,時不時地有些淒涼。迷惑著的她暫時找不到悔不該當初的理由,卻忽然不再奢望了。
不是每個女人都能被點燃,也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遇到點燃自己的人。因此,在範子慶失去消息的那些日子,小理想起的是範子慶的好。
相見不如懷念。如果子慶能這樣想,就好了。
問題是,範子慶才不這樣想呢!這是什麽邏輯,是花心的人為自己開脫的借口。
在王小理對性與不性做出抉擇的時候,範子慶也在熱淚橫流地無語問蒼天:和王小理的相識,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不是公司發現他精神狀態萎靡不振,安排他去北京總部培訓,範子慶一定要刨根問底地為自己討回公道。
怎樣才算公道,範子慶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像現在這種狀態,一切都隨王小理的心情是不公道的。
範子慶一到北京,就受到了老朋友的熱烈歡迎。他們喜歡範子慶,他冰雪聰明,又難得糊塗。有著不求甚解的大度,什麽也不計較,隨和寬容,值得任何人依靠和信賴。
範子慶的朋友們怎麽能想像得出,在那個北方的城市裏,他正在和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寸步不讓地斤斤計較著,計較著最難以清算的問題——愛情。
難以自拔的愛情讓範子慶把他最凶蠻、最脆弱的,也是最不討人愛的一麵徹底地展示給了王小理。
有的時候,愛情就是一麵照妖鏡,惟有它能照出人的本來麵目。
冰糖也參加了為子慶接風的晚宴,冰糖曾經擁有的是惹人疼愛的範子慶;惹人疼愛的範子慶憨厚忠誠,率直純真。而且對冰糖來說,範子慶還有著別的男人沒有的特長,那就是——不知疲憊地做愛,隨時隨地,應有盡有,花樣繁多。
和為範子慶送行的時候一樣,冰糖還是站在椅子上。但是,她喊出的是:“範子慶,我愛你!範子慶,我想你!範子慶,我要你!”
範子慶的臉立刻覆蓋上一層紅紙。
“怎麽著,子慶,你不信啊!冰糖說的是真的!”介紹冰糖和子慶相識的紅桃A拍著子慶的腦袋,學著小旦的腔調,尖著嗓子說,“自你走後,細雨不停……為了你,冰糖淚水漣漣,守身如玉,好生悲戚。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再不想和其他任何男人睡覺了!”
冰糖從椅子上跳下來,砸在紅桃A的身上:“少放屁,我就是不想和你睡覺!”
大家哄笑著,把冰糖往子慶的身上推。
冰糖真美,永遠都像包裹在美麗糖紙中的一粒剔透的冰糖,甜得沁人心脾,甜得讓男人難以抗拒。
冰糖比小理年輕,比小理白嫩,比小理豐滿,比小理瘋狂——但是,冰糖沒有小理值得去推敲,經得起品味;怎麽看,都沒有王小理好。
夜色闌珊,人去屋空,整個大樓都回響著範子慶房門的敲打聲。
“快開門,讓我進去!”
迷迷糊糊的範子慶起身打開房門,穿著純白真絲鏤花睡衣的申冰冰撅著小嘴翹著屁股閉著眼睛,楚楚動人地站在她心愛的男人麵前。
106
在廳辦公室主任把新房子的鑰匙交給楊革文的時候,楊革文的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
他這才發現原來他也和妻子王小理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
楊革文攥著那串叮當作響的閃閃發光的鑰匙,快步走進電梯房,將最高層的指示燈按亮。
在辦公樓的第十五層,革文倚窗而立,極目遠望。
天好藍啊,藍得像一片深遠的海;陽光也格外的慷慨,傾盡了所有的光明!
那座著名的穿著玻璃外衣的省電視台大樓折射著太陽的光芒,刺著革文的眼睛。革文的新家就在這座熠熠發光的大樓的後麵。從今天開始,在這個萬分擁擠的城市裏,他楊革文終於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楊革文像一個孩子獲得了一件心儀已久的寶貝,他雙手拄著下巴,眺望著,眺望著……
該選在什麽時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小理呢?她知道了會怎樣?
爸媽知道了會怎樣?
爸媽……爸媽。革文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楊金山和齊素清將住在哪裏?
革文回轉身,靠在冰涼的窗台邊,陷入了思索。他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如果繼續和父母一起生活,從某種程度上講,新房子就失去了新的意義;如果把父母留在舊房子中,他和小理就要背上不孝子孫的罵名。
這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問題,他必須聽小理的意見;甚至可以說,在這個問題上,隻有王小理才有決策權。
王小理是楊家的支柱,楊革文始終這樣認為。
不僅是楊家這個家庭的,更是他楊革文的支柱。是王小理陪他走過了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時段,也是王小理伴他迎來了生命裏的陽光歲月。
革文安排小理先把陶陶從幼兒園接回家中,然後趕赴車站,與他會合。
在電話裏,革文神神秘秘,支支吾吾的。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小理心急火燎地走著,不知革文急著找她要做些什麽。
遠遠的,她見革文衝她跑來,額上的汗珠在夕陽裏閃亮。
革文拉住小理的手,笑,笑得臉上起了皺。
小理懸著的心放下了。
革文叫了一輛出租車。小理驚問:“去哪兒?”
“跟我走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革文笑著說。
小理甩開手,撅著嘴:“現在就告訴我。”
革文不聽小理說話,而是把她推進車裏。
革文摟著小理,頭貼著小理的頭。小理還是撅著嘴,斜眼看著革文。革文把一隻手放在小理的手背上,一邊捏小理的手,一邊歎了口氣——這歎息沒有了往日的沉重,而是像一個技術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排除了機器的故障一樣;這歎息宣告了一種解脫,一種勝利。
小理聽出,丈夫的歎息裏有著太多的內容,雜糅著萬千感慨似的。
小理看著革文歎息著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算啦!我也不問了,看你到底想做什麽。”
車子在一片樓群前停住。
革文拉著小理下了車。
“是來見重要的人嗎?”小理問,“我們也沒帶什麽禮物呀……”
革文說:“當然是要見一個重要的人,不過這個人本身就是一件禮物,而且早就應該屬於我們了。”
走進那套散發著新鮮水泥氣味的新房子,小理像剛剛拿到新居鑰匙的楊革文一樣,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
她傻傻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呀的一聲舉起拳頭。
革文任小理的小拳頭雨點一般落在他的背上,他一動不動,也傻傻地站著。
小理像誤闖了仙境的小女孩,開始了怯怯的走動。
一個,兩個,兩個臥室;
哦,兩個臥室之間是衛生間,衛生間好大,是舊房子廁所的兩倍;
廚房,哦,再不用在冰冷的陽台上做飯了;
餐廳,啊,可以像電視劇中的人一樣圍著精美的餐桌吃飯;
客廳,客廳可以當做舞廳,真大啊;
陽台,陽台真長,陶陶可以在這裏跳皮筋……
革文正把頭伸出陽台的窗,向遠處張望。
小理悄悄地走近革文,小拳頭又像雨點一樣落在革文的背上。
革文忽地回過身,翻了翻眼睛,中彈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理嚇了一跳,立刻蹲下來。
在小理慌神的一刹那,革文啪地親了一下小理的臉蛋……
小理挨著革文坐下來,她不怕地上的灰土弄髒她漂亮嬌貴的真絲裙子,因為這裏是她的家,自己的家,自己家裏的灰土也是幹淨的。
小理貼著革文,把頭靠在革文的肩上。
夕陽透過陽台明亮的塑鋼窗,灑在小理和革文的腿上。小理往屋子裏麵看,牆壁和地麵都被鍍了金,那樣的耀眼,那樣的溫馨,那樣的好看,好看得讓人想哭。
107
在市師範大學附近最大的一家書店裏,每天中午時分都會準時出現一個窈窕的身影。
靠著書架,孜孜不倦地讀,還不時地在一個小本子上寫寫畫畫。
匆匆忙忙地來,依依不舍地走,從來到走一個小時。
這個人就是——王小理。
一個漂泊多年就要返鄉的遊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急切,更加焦灼。他安慰自己:幾十年都等了,還在乎這幾天嗎?
可是,近鄉情更怯啊,他偏偏就是在乎那最後幾天的等待。
從革文和楊家二老攤牌的那一晚開始,小理的心就像長了野草。
她可以一整夜不合眼,在腦子裏規劃著她的新居。她絞盡了腦汁,設計出一個又一個方案,可是往往是第二天來到新房子的時候,才發現她的方案根本就行不通,於是隻好忍痛推翻。
小理去買居室裝潢的彩印書籍,價錢竟貴得驚人。小理想,還是不買了,攢下這筆錢給陶陶買個漂亮娃娃吧。
沒想到一個得了獎學金的特困生的學習經驗介紹讓小理獲得了啟示。
那孩子說:“……我買不起書,隻好到書店去看……”他還說他的刻苦精神和坎坷命運打動了書店的經理,經理決定為他免費提供大學期間的所有課外書。
小理在為這個故事感動的同時,也意外地獲得了一個生活竅門——何不到書店去查閱自己急需的書籍!
經過一個星期的苦學,小理胸有成竹地辭別了那家書店。
取長補短,發揮特色。王小理滔滔不絕地對革文進行了現場教學——這裏應該這樣,為什麽這樣;那裏應該那樣,為什麽那樣……
革文一言不發地聽小理把她的雄韜偉略講完。
“哎,你怎麽不說話?”小理抹著鼻尖上的汗水說。
革文的臉拉得老長。
“革文,說話呀!”小理急了。
革文憋不住了,撲哧一笑,把小理摟在懷裏。
“你說向東我不向西,你說打狗我不追雞。”革文說。他的話雖然有玩笑的成分,心裏卻是真的佩服妻子考慮問題的周全。
革文摟著小理,心裏想:隻要這個女人開心,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小理晃著革文的胳膊,責怪道:“家是我們倆的,你怎麽可以這麽不負責任!”
革文尖聲尖氣地學小理說話,做著鬼臉。
隻要一邁進這套除了灰就是白的清水房,楊革文就像出了房門的小狗,撒歡地調皮。
他不再是什麽精明幹練少年老成的楊處長,也不再是惟命是從謙恭忍讓的大孝子,他成了一個孩子,比陶陶還要調皮的讓小理又氣又愛的孩子。
家的魔力有這麽大嗎?
小理感慨著,她好喜歡革文輕鬆歡快的樣子,即使他像一個愣頭愣腦的半大小夥子,像一個隻會給大人添麻煩的不懂事的小孩子。
新房子是家,舊房子不也是家嗎?新房子和舊房子除了麵積不同,有什麽區別呢?為什麽在新房子裏,就多了歡樂和輕鬆——讓革文和小理從未體會過的歡樂和輕鬆?
多了歡樂和輕鬆難道僅僅是因為少了楊金山和齊素清嗎?
王小理強迫自己不這樣想,她默默地譴責自己是天下最惡毒最虛偽的兒媳,她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太對不起公婆了。
其實,小理的想法又有什麽不對呢?
夫妻之間的交流應該是不受外人幹擾的。幾年了,小理和革文隻能在熄燈後才可以偷偷摸摸地把隻能展現給對方的一麵展露出來。
他們的交流幾乎一直隻有一個方式——性交,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難以盡興的性交。
性的交流是夫妻有別於其他人的標誌性的交流,楊革文和王小理的性生活難以盡興,最重要的交流便也就卡了殼。
因為不能和丈夫進行隨時隨地的交流,王小理失去了支撐一個女人的最關鍵的力量。她體會不到交流的樂趣,心裏萬分空落,並為此一度陷入了感情的危機。所以,她的煩惱才顯得突兀和凶惡,才渴望找其他感情填補。
在裝修工人進駐之前,革文買來一張舊木床,鋪得幹幹淨淨的,放在臥室的一角。
他一本正經地對小理說:“給木匠預備著。”
小理也一本正經地說:“好啊!”
然後,革文躺在床上,看著小理笑,不懷好意地笑。
“你休想啊,休想啊!”小理喊著,退著,卻終於撲進革文的懷抱。
108
範子慶回來了。
在北京培訓的日子裏,他沒有一天不在恨小理,不在怨小理,當然,也沒有一天不在愛著王小理。
他咬著牙堅持不給小理打電話,但他難以堅持永遠不見小理的決心。
他開始了故伎重演,就像被一股魔力指使著,他跟著小理的足跡,悄悄地,如探險一般。
他等在小理的家門口,遠遠地看著小理領著陶陶走出來。小理把陶陶安安穩穩地放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忙裏偷閑親一下陶陶的臉蛋之後,再把車騎走。
小理是匆忙的,但她的匆忙是優雅的,嫻靜的。
小理始終微笑著,她不像範子慶那有著火暴脾氣的四姐和隨處可見的那些氣哼哼的年輕母親,拎著幼小的孩子,就像老鷹拎著可憐的小雞,沒完沒了地催促、責備、訓斥……
王小理真好,哪一個女人也比不上王小理。
難道我永遠得不到她的好?
範子慶躲在大樹的後麵,閉上眼,翕動著鼻翼,好像深深地嗅著王小理那無處不在的獨一無二的成熟女人氣息。他真嫉妒陶陶,每天都能收獲那樣芳香和純淨的吻。
範子慶也去過小理的單位。
他混跡在大學生的隊伍裏,看著小理夾著一遝稿子從一個辦公樓走進另一個辦公樓。
小理的長發隨風飄著,發梢輕輕地在背上拂來拂去,子慶的心也跟著一漾一漾的,他真想像以前一樣把小理死死抱進懷裏,體會那刻骨銘心的擁有。
可是,轉眼一切已經成空。
範子慶不甘心。
範子慶在小理的身上搜尋著沉重和哀傷的痕跡,但是找不到,一點兒也找不到;完全相反的是,他的離去反而使這個一向沉重哀傷的女人獲得了徹底的解脫。
範子慶開始生氣,氣極了。他不明白為什麽他的一片真情竟然換不來王小理的一點點留戀!
又是一天,範子慶在小理下班之前守在小理單位的門口。不一會兒,小理就從辦公樓走出來了。
她戴著茶色的太陽鏡,既抵擋了夏日如火的夕陽,也為她平添了許多神秘而時尚的韻味。她步履匆匆地往大門口走著,抬起手腕看著時間,像是要趕赴一場重要的約會。
範子慶的心裏一陣激動,他想起了“五二一”,幾個月前,小理不也是這樣迫不及待地走進“五二一”的嗎?
小理上了出租車,範子慶也迅速地攔住一輛。
“跟上前麵的車。”範子慶命令司機。
司機笑了,“怎麽啦,懷疑媳婦有奸情?”
範子慶不語,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理坐在車裏的背影。
“幹嗎跟著人家?”司機又問。
範子慶看了司機一眼。
是啊,我究竟在做什麽,我究竟做了些什麽呀!範子慶問自己。
也許我隻是想看著她,一步也不離開她。
就這麽簡單吧。
王小理乘坐的那輛出租車在電視大樓門前停了下來。她在一棵樹下站住,看了看表,然後做出等待的樣子。等了一會兒,小理掏出手機,按了幾下之後皺了皺眉頭,手機沒電了。
小理四下張望,欣喜地發現附近正好有一處公用電話亭。
她對著電話微笑地說著什麽,又看了看手表,好像在與對方約定時間和地點。然後,小理放下電話,轉身向前走。
範子慶隨後也來到電話亭,他按了一下電話的重撥鍵,電話的顯示屏上顯示出一串手機號碼。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在問:“喂,是王小理嗎?喂?喂?”
範子慶把電話撂了,他追上小理,邊追邊把小理撥過的那串號碼輸進手機的電話簿。
小理忽然轉過頭來。
範子慶連忙背過身去,他緊張得喉嚨泛著鹹味兒,脊背呼呼地冒著汗。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才悄悄地一點一點地把頭轉向後方。
小理根本沒看見他,雖然她的眼睛向著他的方向,但是她卻根本沒看到範子慶。
小理隻是恍惚聽見有孩子在喊“媽媽,媽媽”,那聲音怎麽和陶陶那麽相像啊!當她確認並不是在叫她,就立刻又向前走了。
範子慶飛快地跟上王小理,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想停下來,可是身體卻跟著小理向前,向前,向前……
小理在麒麟花園的一幢樓前停下,在樓洞口張望了一會兒後走進樓裏。
範子慶鬆了一口氣,他渾身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他走進對麵的一個樓洞,一屁股坐在地上,拽過衣襟擦著滿臉滿脖子的汗。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像一個中了暑的人,思維一片混沌。他本能地盯住小理剛剛走進的那個單元,他眯起眼睛看,是三單元。
十幾分鍾後,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三單元,從車上走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
範子慶站起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
操!溜光水滑,衣冠楚楚,雍容華貴,風度翩翩……怪不得王小理這麽快就見異思遷啊!
憤怒的範子慶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哆嗦著手掏出手機,按下剛才儲存的電話號碼。
對麵那個男人的手機果然響了起來。
109
王小理和江海岸從小理的新居走了出來。
江海岸走在前,王小理走在後。兩個人在樓口又說了一會兒後,江海岸告別離開。
小理看著江海岸的背影,海岸回頭向她揮揮手。
麒麟花園的綠化水平真是名不虛傳啊!小理在身邊的一棵小樹上摘下幾片綠葉,湊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然後站在樹下開始活動四肢。屋子裏的氣味太嗆人了,而麵前的這些植物又是這樣可愛,小理好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小理掄著胳膊,晃著腰,偶爾閉閉眼睛,神情愉悅而恬靜。
範子慶冒火的眼睛注視著小理,腮幫子上的肌肉一抖一抖,臉上掛著兩行淚水。
小理正要上樓,範子慶箭一般躥到她的麵前。
範子慶死死地摟住小理,小理全力掙紮。
麒麟花園是個剛剛落成的高級住宅小區,除了一小部分住宅被一些有經濟實力的單位和個人買走外,大部分還在待價而沽。所以,小區很靜,人也少。
小理的叫聲攪亂了麒麟花園澄澈安寧的上空。
扭打中,小理看了看範子慶的臉,那張臉被各種情緒撕扯得七扭八歪,小理一陣絕望,然後又是一陣惡心。
“放開我!”小理狠狠地掐範子慶的胳膊,範子慶痛得鬆了手。
兩個人互相看著,眼裏都是仇視,胸脯都在劇烈地起伏。
“小理,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報複我,我受不了。”範子慶抱著頭蹲下去。
“報複你?你在說什麽?”小理莫名其妙。
“不要裝糊塗。”範子慶哭著,拚命捶打著腦袋。
“裝糊塗?範子慶,你能不能正常一點兒!”小理的肺都要炸了,她真怕有人看見這一幕,她的頭暈起來。
“求你給我個機會,讓我向你解釋!”範子慶站起來,搖著小理的肩膀說。
小理知道她今天是在劫難逃了。
“我上去安排一下,馬上就下來。”她向樓上走,範子慶則像突然失去了依靠的紙人兒一樣痛苦無比地癱軟下去。
小理轉頭看了範子慶一眼,看著他正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咧著嘴。
前世造孽啊——小理仰起頭,在心裏哀歎。
小理回到正在叮叮當當裝修的房子中,檢查了一下工程的進展情況,叮囑了木匠幾句,就回到了範子慶身邊。
小理帶著赴死的決心和範子慶一起來到了“五二一”。她的心抽搐一般地痛著,淚水洶湧地簌簌滾落。她在心裏問:蒼天啊,為什麽要讓我受這份折磨?!
範子慶的眼珠紅紅的,他極力保持著鎮靜,盡管此時他那小狼般強壯的身體已經充滿了對王小理的欲望。
“小理,你聽我解釋。”他沉痛地說。
小理無言。她像幾秒鍾前還快樂平安的旅客,突然就被劫機犯當做了人質,除了極度的恐懼,就是絕望的聽天由命。
她呆呆地看著範子慶,看著範子慶開啟著幹燥的嘴唇開始了訴說。此刻,小理是那麽討厭他的訴說,盡管她曾經被這像女人一樣的喃喃訴說深深地打動過。
“我料到你早晚會知道的。”子慶說。
小理真想用盡所有的力氣大喊一聲——我他媽的知道什麽?我他媽的什麽也不知道啊!
但是,小理忍住了。除了哭泣,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何況是喊叫。“我就知道鄭好會把一切都告訴給你的。”子慶接著說。
“鄭好”兩個字把小理驚醒了。
“開玩笑,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鄭好了!”小理瞪大了眼睛喊。
範子慶並不理會小理的話。
“那天真是很巧,鄭好一定是誤會了。”範子慶像是回憶著什麽,然後突然抱住小理說,“不管發生了什麽,請你相信——我隻愛你一個人!”
小理無奈地笑了,她有些蔑視地看了範子慶一眼,心想:你的愛算什麽?你的愛有那麽重要嗎?
北方的夏天與北方的冬天同樣可怕,夏天的“五二一”像個蒸籠。被範子慶摟著的王小理全身都是汗水,汗水把衣服粘在她的皮膚上麵,她用力推開範子慶,人卻突然虛脫了。
小理的臉煞白,頭上是冷汗,眼前黑黑的,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她癱軟在“五二一”那張她不止一次躺過的床上,心情迷亂而淒涼。
範子慶摸摸小理冰涼的頭,“小理,你怎麽了?”他急急地問。
小理費力地抬起手,對著範子慶擺了擺。
小理的意思是:閉嘴。
範子慶卻領會為:沒關係。
於是,範子慶放了心。他懷著獲得了原諒的喜悅擁抱小理,開始親吻那久違了的,讓他時刻思念著的女人王小理身上的一切。
王小理拚了命似的從範子慶的身下掙脫出來,她披散著頭發,跪下身來,絕望地抱住範子慶的雙腿,聲嘶力竭地喊著:“求求你,放過我!”
範子慶蹲下身,掰開小理的雙手,把小理重新抱上床。
“你這樣隻會讓我離你越來越遠!”小理哭著喊。
“我不這樣你就會離我越來越近嗎?!”範子慶也哭著喊。
“求求你,放過我!”小理再一次聲嘶力竭地哀求。
“不!不!”範子慶也聲嘶力竭地吼著,“除非——我死了!”
110
春風乍起的時候,範子慶輕易地走進了小理的生活,走進了小理的身體,小理也輕率地接受了範子慶的感情。
但是他們誰也沒有料想到幾個月以後,等待他們的竟是這樣的局麵。
有些時候,遇到了最愛你的人會成為你最大的不幸。
細細追究一下,我們的命運就是由一個一個的邂逅決定的。就那麽一刹那,卻注定了一年又一年,注定了我們長長的一生。
女人的卵子邂逅了男人千萬個精子中的某一個,億萬個這樣的邂逅便造就了地球上的億萬民眾。
人這輩子,最致命的邂逅是婚姻。
最後的,也是誰也躲不了的邂逅是與死亡的邂逅。
王小理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淚水已經把手絹洇成了一塊水淋淋的破抹布。
她找了一個電話亭,撥通了鄭好的手機。
一聽到鄭好那熟悉的聲音,小理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湧了出來。
命運啊,你為什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安排了這麽多的邂逅呢!
先是小理邂逅了範子慶,然後是小理邂逅了江海岸,最後竟然是遠在北京的鄭好邂逅了正摟著範子慶的脖頸熱吻的申冰冰!
在北京中關村的一家大型超市裏,推著購物車的鄭好被一對摟在一起的男女擋住了去路。在她繞開他們的時候,購物車刮碰了那個男孩的衣服,男孩扭過頭——是範子慶。
範子慶驚慌失措,申冰冰泰然自若。泰然自若的申冰冰迎著鄭好的眼睛,還要繼續她的親吻,被範子慶擋回去了。
“小理,我根本就沒想過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你,因為我很清楚你根本就不在乎範子慶……”鄭好還要往下說,不巧的是,她的手機也沒電了。
那個女孩會是誰呢?誰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親吻範子慶呢?她長得什麽樣?她漂亮嗎?她年輕嗎?
與鄭好通過電話的王小理長久地呆立著,心裏早已沒有了對範子慶的怨恨,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對申冰冰的疑問。
夜深了,小理仍是睡不著。
她的心裏塞滿了嫉妒,她想像著一個年輕貌美妖精一樣的女孩子與範子慶纏繞在一起,一次次地從範子慶的身體中掠走那本該屬於她的——屬於王小理的激情的岩漿。
小理的腦海中放著一部畫麵清晰的電影。男主人公是範子慶,他的每一寸肌膚都為小理所熟悉;女主人公的臉卻是模糊的,但是小理寧可認為她比自己要美麗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範子慶和那個美女一次次地做愛,床上床下,做各種各樣的愛。
小理想撲上去,把範子慶從女孩的身體裏奪回來。
小理渾身發著燒,她想,如果此刻她仍躺在“五二一”的床上,她決不會放過範子慶,她要使出渾身解數把他榨幹,讓那個妖精女孩再也甭想從範子慶那裏得到一點點滋潤。
借著寂靜的黑夜,小理想真切地聽聽自己的心聲。
範子慶對我究竟意味著什麽?我是真的討厭他嗎?我討厭他卻為什麽吃他的醋?我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他嗎?
一夜無眠,小理一次次地問自己,卻是越問越迷惑,越問越迷失……最後,什麽答案也沒得到。
第二天一上班,小理就接到了範子慶打來的電話。
“小理,對不起。”範子慶說。
“別這樣說,有什麽對不起的呢。”小理說。她的態度緩和下來,甚至有些溫柔,她自己也不知她怎麽突然就變了態度。
“別和別人好,行嗎?”範子慶說。小理知道他指的是江海岸。
“你也誤會我了。”小理的話語中多了一個“也”字。
領會了其中的含義,範子慶高興得說不出話。
“咱們和好,可以嗎?”範子慶說。
和好是什麽意思?繼續“五二一”的日子嗎?
小理沉默了。
她不想。
她不會再犯同一個錯誤。
她已經適應並且喜歡上了沒有範子慶的坦蕩蕩亮堂堂的日子。
在電話中,小理和範子慶話不投機,又一次不歡而散。昨夜對範子慶的渴望和剛才對範子慶的柔情如泥牛入海,立刻就無影無蹤了。
小理怔了好久,她知道幽靈一樣的範子慶還會隨時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愛的極致是毀滅,小理想起這是無數文藝作品揭示過的主題,她感到不寒而栗。
111
“這裏是五百元,你的勞動所得。”海岸把一個信封推至小理的麵前。
小理笑,手指搭在唇上,頭輕輕地向一邊扭。
“你呀……”海岸的眼神渙散了片刻。
“什麽?”小理問。
“沒什麽,就是,你笑起來特別地——有特點。”海岸沒把好看這兩個字說出口。
小理的臉上浮起兩片紅雲。
“你校得真好,我自歎弗如。”海岸說。
“你寫得真好,我甘拜下風。”小理說。
兩個人一起笑了。
海岸發現,王小理不像別的女人,王小理能讓他徹底地輕鬆,他們總是能談得來——沒有企圖,沒有客套,沒有矯情……而是真正地談得來。
海岸和小理一起笑起來的時候,心裏在想:在走過了半個世紀之後,能坐在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茶館裏和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可愛女人一起發自內心地微笑,也算不枉此生了!
小理笑的時候,卻無意瞥見裝錢的那個舊信封上寫著“江海岸副台長親啟”的字樣。
小理拿起信封,接著笑,“做副台長多少年了?”她問。
江海岸愣了一下。說不好為什麽,他一直沒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給王小理,如果不是這個被他忽略的舊信封出賣了他,在王小理的心中,他將一直是電視台的一位普通的編輯——一位自告奮勇幫助王小理設計新居的、“我愛我家”欄目的編輯。
江海岸對王小理隱瞞了身份,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因為自信和自信帶來的擔憂。
一個有成就感的男人,最難避免的就是女人的騷擾。目前海岸的財富與地位都達到了可以被女人們騷擾的條件,這可不是誇大其詞哦,他周圍那幾個遠遠不如他的老夥計不都被漂亮美眉們折磨得死去活來嗎?
這世道,成也女人,敗也女人;害女人之心不可有,防女人之心不可無啊!
“七品芝麻官,不值一提。”海岸說起了虛話,像是看淡了一切似的。小理不再多言。但是,對海岸的好感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多了起來。
來來往往,雖然每次都匆匆忙忙,海岸也確信自己沒把王小理看錯——她如一縷清新的風,她絕對不同於別的女人。
但是,好女人就得據為己有嗎?海岸的生活字典裏早已沒有了這樣的邏輯。
海岸知道自己很帥,甚至性感,連女兒都誇他酷斃了。女兒馬上就大學畢業了,男朋友一個也沒談成,原因如女兒所說:“他們太熊,連我老爸的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
女兒的話難免有誇張的成分,但是誰也不能否認江海岸是出類拔萃的。
追海岸的女人不多,但也不少。依海岸目前的精力,他還可以自如地打發那些懷著各種目的的癡情女。他不想自找麻煩,給本來就不輕鬆的自己再加砝碼。
王小理嘛,海岸承認自己喜歡她。甚至還夢到過在一所白色的大房子裏和她親吻,不過沒有夢到做愛。
海岸不是隨便就可以和女人做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就像不是隨便就可以和男人做愛的女人一樣,正在越變越少。
王小理對江海岸構成著一種吸引,但不至於讓他神魂顛倒。他保持著均勻有序的步調,與王小理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係。比友誼多了一點點曖昧,比愛情又少了太多的熱烈。
與女人進行這樣的交往,看著她用欣賞甚至崇拜的眼神望著你,心就跟著年輕起來,飄飄的,像酒後的那種心滿意足的微醉,既舒筋活血有益健康,又不失態,不吃虧,更不失為君子……
對這樣的男人,女人要是太專一太癡情可就慘了。聰明的女人應該做一個乖小孩,大人有空的時候你可以纏著人家玩一會兒;大人沒空的時候,你要聽話,要懂事,要學會自己玩,自己打發時光。
如果女人悟不懂這一點,就隻好苦自己嘍。
有些時候,對於寂寞而疲憊的男人和女人而言,彼此不過和麻將撲克一樣,僅僅是為了消遣一下而已。活得都挺累,找個異性解解悶兒,可以填補別的東西填補不了的那份空虛。這和品質敗壞不敗壞沒多大關係,而是像吃膩了海鮮就饞農家的飯菜一樣的自然而然——在某種程度上,這已經成為男女交往的潛規則。
如今,各行各業都有著看不見摸不著、像地雷一樣深埋地下的潛規則。
如果打破了男女交往的潛規則,男人女人就會糾纏不清,悶兒解不成,反倒添堵。
什麽叫擁有?擁有跟廝守是兩碼子事兒。擁有不能用時間來計算,擁有是個空間概念。
分別以後誰也別說永遠,隻能知足長樂地說,曾經——擁有。
安居樂業的宏偉計劃時時鼓舞著王小理的心,她和江海岸見了兩麵,卻還未來得及思考關於“擁有”的問題。
有時候,海岸的身軀和臉膛也閃現在小理的腦中,閃著,現著,但是內容很抽象,不等具體起來便被小理不得不做的生活瑣事吞沒了。
樸實忠誠的楊革文製約著她,反目成仇的範子慶警示著她,除了比以往更加溫柔賢惠,王小理還能做什麽,還敢做什麽呀!
吃一塹,長一智。
這片苦海還沒有渡過去,哪裏還會愚蠢地往那片苦海進發呢!
有這樣一種女人,她們的心靈一生都在雷霆萬鈞,而她們的麵容卻永遠地風和日麗,被尊為安詳靜雅的楷模。
盡管命運最終會賜予王小理真正的安寧與平靜,但是這安寧與平靜百分之百是疾風驟雨後的結果,與苦痛之後的甘甜和風雨之後的彩虹是一樣的。
112
王小理搬家了,王小理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新居的第一批客人是革文的同事們,包括新官上任的劉建國副廳長和那個見風使舵的老馬。
大家對新居的設計風格讚不絕口,革文不時謙虛地說:“都是小理一個人張羅的,水平有限,水平有限。”
參觀完新居,大家浩浩蕩蕩地向“燎鍋底兒”的地方——市內很有名的一家海鮮城進發。
劉建國副廳長微笑著坐在上座。小理知道,沒有劉建國,他們不知什麽時候才會住上現在的房子,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圓了關於“家”的夢。小理一直熱切地期待著能有一個機會,讓她向劉建國由衷地說一聲“謝謝”。可是,劉建國根本沒和小理說幾句話,也沒和其他的人多說話,他的話一直很少,從而顯出他與眾不同的重要身份。他是那樣謹慎,謹慎得不露悲喜,謹慎得像廟堂裏的高僧。
麵對劉建國,老馬難掩恭敬之情,他在劉建國說話的時候,會鄭重其事地放下筷子作聆聽教誨狀。在和劉建國碰杯的時候,總是用雙手捧著酒杯,竭力把酒杯放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
酒精真是個奇妙的東西,隻有酒精才能剝掉這些可憐的公務員身上的“膜”。喝到量的時候,酒精就成為還原劑,像濃硫酸一樣把男人們精心維護的麵具“唰”地燒掉,讓他們不能自已地露出本來麵目,嬉笑也好,怒罵也罷,全都真實起來。
酒過三巡之後,老馬把椅子竄到楊革文和劉建國身邊,三個醉醺醺的男人摒棄了前嫌,摒棄了職位,不分你我地摟在了一起。
他們有些神秘地說著,笑著。他們究竟說些什麽,小理一點也聽不清。其實,他們自己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麽,他們隻知道不管說些什麽,都必須要說下去。
在飄飄忽忽的三分清醒七分醉的狀態下,老馬向革文和劉建國袒露出他的赤膽忠心。他一直等著這個時刻,這個時刻一天不到來,他就一天不得安生。
一個是副處長,一個是副廳長,而他曾經那麽深地得罪過這兩個人,他馬當先真是吃了豹子膽啦!他娘的!都怪林立這個臭娘們,要不是林立誇下海口,許諾三年之內提拔他當副處長,他才不會冒那個險!
老馬迷迷糊糊地想著,越想越怕,忽然就控製不住地流下了眼淚。他哭咧咧地說:“廳長,處長,我對不起你們啊!”
革文和劉建國衝老馬擺擺手,硬著舌根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你這是幹啥,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小肚雞腸的,來,少廢話,喝——酒!”
“對——喝酒!”革文環顧了一下四周,紅著眼用小理認不出的聲音喊著:“服務員,拿——酒——來!”
老馬從革文的喊聲中得知自己已經獲得了原諒,他也漲紅著臉,抻著脖子,像對服務不周的侍應生發脾氣似的幫革文喊著,以此掩飾並且發泄著那份莫名的不安和激動。
劉副廳長一把把站起身的老馬按下,拍著老馬的肩膀說:“又犯病了不是?該你管的你管,不該你管的,就——就——”劉建國誇張地結巴著,身上的那份謹慎早已被酒精趕跑了。
"就堅決不要管。"老馬果斷地接下去,痛心疾首地親自揭穿了自己的"罪行",然後誠惶誠恐地說:"再不犯了,廳長,再犯我是孫子。"
劉副廳長做出嗔怪的樣子:“什麽兒子孫子的,你呀,你就是我大哥!”劉建國像一個正在台上表演的話劇演員,生怕觀眾領會不了他的意思,所以把台詞說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大哥呀,別忘了男子漢大丈夫——什麽時候都得挺直了脊梁骨做人!”話音一落,他重重地拍了老馬的後背一下,像是要把老馬不夠堅強的脊梁拍直。
這一巴掌不僅拍醒了老馬,也拍醒了小理,小理漸漸覺出劉建國的高明,他——好厲害!
“記住沒?進了辦公樓,我是你領導;出了辦公樓,你就是我大哥!”劉建國摟著老馬說,然後又轉身麵向革文。他把自己的手和老馬、革文的手攪和到一塊兒,似醉非醉地強調了一句:“哥們兒!”緊接著又說:“咱們是哥們兒,就這麽簡單!誰要是往歪了想,誰就是小人!”
當劉建國、老馬和楊革文摟在一起破了聲似的唱那首《好漢歌》的時候,小理再不忍看下去,她疾步走進衛生間。
小理把衛生間的門反鎖上,湊近鏡子,狠狠地端詳鏡中的自己。在這個氤氳著酒氣的衛生間裏,小理覺得自己的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113
“媽媽,花兒,花兒,好漂亮的花兒啊!”陶陶像小鳥一樣從臥室裏飛出來,嘰嘰喳喳地喊著。
花兒?小理迅速走進臥室,果然有一大籃美麗的鮮花擺在梳妝台上。
“媽媽,是不是你要和爸爸結婚呀?”陶陶問小理。
“傻孩子,爸爸媽媽已經結完婚了呀!”小理邊跟女兒說話,邊扒開花叢,發現裏麵有一個紅色的小紙片,上麵寫著“隻要你過得比我好”。
“沒有,你們沒結婚!”陶陶嚷著。
“為什麽?”小理心不在焉地問,捏著那張紙片發呆。
“因為,因為你們要是結婚了,肯定得讓我給你扯婚紗,你不讓我扯,爸爸也會讓我扯!”陶陶瞪著眼睛生氣地說。
小理笑了,摟住陶陶親了又親。
門鈴響了,是革文。
“哎,你回來得正好,那籃子花兒是哪兒來的?”小理急急地問。
“怎麽,我就不能買花兒給你嗎?”革文笑著走進衛生間,賣起了關子。
“你從來也沒給我買過花啊!”小理說,“快告訴我。”
“哦,是一個叫——範子慶的人。”萬萬沒想到,革文說出的竟然是範子慶的名字,“中午的時候,物業公司打電話給我,說有人從北京通過郵政禮儀速遞給你送來了一籃子花兒,讓我快回來簽收,我就趕回來了。”
小理感覺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停止了,她立刻拿起一塊抹布,蹲在地上擦起來,她不敢看革文的臉。
“一聽說是北京來的,我還以為是鄭好呢!”革文沒有一點不自然,像閑聊一樣接著問,“範子慶怎麽跑北京去了呢?”
“他是我的同學。”小理所答非所問地說。
小理不知到底該說些什麽,在丈夫麵前,她發覺自己是那麽的醜陋不堪……她隻想變成一隻小蟲,順著地板縫鑽進去,永遠也不出來。
“媽媽,我想去玩那些花兒。”陶陶走到小理身邊,怯怯地說。聰明的孩子已經聽出,媽媽是那籃子鮮花兒的主人。
“哦,玩吧,隨便玩。”小理主動把幾枝粉色的百合從花籃裏拔出來,遞給女兒。然後,和女兒一起把那鮮嫩可人的花瓣一個一個地揪下來,裝進玻璃瓶子裏。
革文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哈欠,躺倒在沙發上。他斜睨著小理,他明白妻子把她最鍾愛的百合隨便地拿給陶陶玩,看似無意,實則有心……
妻子究竟和範子慶這個男人有著怎樣的故事?
革文在心裏猜測著,盡他最大所能猜測著各種各樣可能發生的故事。革文沒有故事,王小理也不是他的故事;王小理是他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王小理是他的永遠。讓沒有故事的楊革文給別人編故事,實在是難為了他。
革文隻好去看小理的臉,察言觀色。而小理並沒有理會他的注視,旁若無人地領女兒把玩著花瓣。
如果小理和範子慶真的有故事的話,她還能這樣鎮定嗎?到底是怎麽回事?楊革文百思不得其解。
革文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看了起來,一開始他隻是想讓這本雜誌掩蓋他滿腹的疑問;幾分鍾之後,他就真的讀了起來,不再是偽裝,而是真的很專注很認真地讀了起來。
在找到確鑿證據之前,楊革文從不對任何事情妄下結論;而在這件事上,他連所謂的“證據”也不會去找……在法庭上,惟一可以認定事實的隻有證據;在生活中,證據有用嗎?
114
小理痛心地發現,這些日子她精心壘築的堅強在冰糖笑聲的震蕩下,正變得脆弱無比,搖搖欲墜。
夜深了,毫無睡意的王小理仍然在客廳裏踱來踱去,盡管她打開了音響為她做伴,可她還是陷入了巨大的驚慌之中不能自拔。
各種情緒各種滋味像是千百隻小老鼠一樣噬咬著她,抓撓著她,讓她活活地受罪卻無法逃脫。
她回想著範子慶,回想著他曾給她的愛撫——那些愛撫已經成為絕版的斑駁的老照片,連翻拍都變得不再可能。
至今為止,楊革文也不曾給予過她那麽周全細膩那麽一絲不漏的愛撫;他更沒有範子慶小豹子一樣的體力,能夠讓她徹底地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快感淹沒,從而徹底地忘掉塵世的煩憂。
是的,是範子慶拋棄了她!在她有限的生命裏,她再也不會享受到作為一個女人本該擁有的一切。
小理莫名地燥熱起來,她想破門而出,她想在馬路上隨便找一個可以取代範子慶的男人!
可是,她不能——她一會兒還要給她的丈夫開門,因為他忘記了帶鑰匙;她一會兒還要喚醒女兒起來小便,因為她臨睡前喝多了水……而且,她今晚本該把那本書讀完的,因為她要不斷地充實自己,否則就無法把她的兼職做好。
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可是,她到底能做些什麽?
是她害了範子慶,還是範子慶害了她?還是他們互相坑害?
她是真正得到了解脫,還是自欺欺人地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王小理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像一隻小小的困獸在籠子裏轉來轉去。落地燈把她巨大的身影投射在窗子上,給昏暗的屋子增添了一層恐怖的色彩。
當當,有敲門聲,是革文。
小理沒有去開門,她懶得去開門,她真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當當,革文又敲,小理讓自己停下腳步默立了幾秒鍾,然後才去打開房門。
革文拍拍小理的頭,看著小理的臉,有一點兒審視的味道。
小理別過頭去。
“怎麽了,好像不開心。”革文扳過小理的頭,“能跟我說說嗎?”
小理指了指牆上的掛鍾,“太晚了。”
革文一把抱過小理,盯著小理的眼睛,“快說,不說就不讓你睡覺。”
“為什麽突然關心起我來了?”小理惱怒地說——她還沒有從剛才的壞情緒中解脫出來。此刻的楊革文像一個莽撞的陌生人一樣打擾了她的思索,她帶著敵意的目光瞪著他。
革文鬆開小理,“怎麽,我關心你會讓你不舒服嗎?”革文說,若有所思的。
“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有真正關心過我。”小理冷冷地說著,眼淚刷地流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這麽委屈?”革文扳著小理的肩膀,急切地問,“是因為我嗎?”
小理好想大聲地回敬一句:“不是因為你,還能因為誰?!”可是,她終究還是忍住了。
無邊無際的委屈和傷悲像滔天的巨浪淹沒了王小理,她趴在沙發上,悲痛欲絕地哭著。
楊革文一遍一遍地問著為什麽,可是每問一次換來的卻是王小理更加悲慟的哭聲。後來,革文幹脆不問了,他無聲地看了小理一會兒,從衛生間拿來一條濕毛巾為小理擦眼淚。
當楊革文確認無論用什麽方法也不能阻止妻子的哭泣的時候,他索性點燃了一支煙。他就那麽安靜地陪妻子坐著,直到她忽然停止了抽噎,緩緩地站起身來,平靜地走到衛生間,一邊照著鏡子,一邊細致地洗去臉上的鼻涕和眼淚。
115
王小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的時候,加班回來的楊革文也在深秋的夜風裏躑躅著腳步。
他不時地抬頭望,每一次都發現妻子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在他剛走近自己家所在的大樓時,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窗口。在周圍的漆黑中,那扇亮著的窗很是顯眼。等到他走到樓下的時候,他看到了妻子在昏暗的燈光中走來走去的身影。一開始,他是好奇的,笑著的,他笑妻子真有意思,半夜三更的還不安生;甚至他還想,是不是妻子也像那些終日怕自己肥胖的婦女們一樣開始用散步法減肥了?
可是,五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他的妻子還是不停地走著……
王小理究竟是怎麽啦?
難道她真有什麽我根本不了解的苦衷嗎?
如果她沒有苦衷,她怎會那樣不知疲倦煩躁不堪地走來走去?
最後,楊革文幹脆就讓自己安心地坐了下來。他點燃了一支煙,遠遠地凝望著妻子的身影,第一次讓自己陷入了某種他以前很少進行過的思索。
楊革文一下子就想到了不久前的那束遠道而來的鮮花和那個夜晚他和妻子關於“情人”所展開的鄭重其事的討論——也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忽略那個叫做範子慶的陌生男人。
可是,他真的沒有精力去重視那個他連見也沒見過的範子慶啊!
他有那麽多的工作要做,他實在是太忙了,也實在是好累啊!
早知婚姻能給人帶來這麽多的麻煩,還不如……唉,算了,小理夠好的了。
革文忽然想起一些消極的人對婚姻的議論,他們說:世界上最盲目的事情莫過於婚姻。兩個原本不相幹的人,為了雙方都不太清楚的目的領取了兩個紅色的小本本,然後就吃喝拉撒睡在一起。這種吃喝拉撒睡受莊嚴的法律保護著,誰也不能輕易地越雷池一步,這樣的婚姻和枷鎖和墳墓有什麽兩樣呢!
革文一直慶幸著自己的婚姻不是枷鎖,也不是墳墓。
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他的這種幸運感越發地強烈起來。
他發現王小理變了,明顯地變了,到底變在哪裏,他也說不好。
在她的身上,有一種不再自憐不再設防的毫無功利的寧靜。她溫暖近人,吃了那麽多的苦,仍然充滿著平安喜樂。“他的心裏也許有悲哀,可是沒有深刻的仇恨”——這是馬麗雅引自某部外國小說的一段話,用來評價楊革文的。
現在,楊革文倒覺得用來形容王小理更為恰當。
王小理仿佛被歲月鍍上了一層光暈,看不到,但是可以感受到。革文不知不覺地被這層光暈吸引著,牽引著,無論走多遠,也不覺厭煩和疲憊。
別的女人身上也有光暈,比如新來的馬麗雅。她那帶著西亞人血統的黑卷發、大眼睛、白牙齒和高胸脯散發著眩目的光,所有的男人都被她的光芒吸引著,卻帶著怕被灼痛的恐懼。
王小理不同於馬麗雅,王小理的光芒正好可以給人恰到好處的溫暖,像首都機場候機大廳裏的溫度,不冷不熱,持續永久,有益健康,令人舒適。
除了他楊革文,是不是她的光芒也溫暖著別的男人?這個想法剛剛冒出革文的腦子,他就感到了無比的痛苦。
楊革文大口地吸著煙,然後把煙頭踩滅在厚厚的落葉堆中。
自從升職以後,他沒命地工作,不知不覺煙也比以前重多了。除了對那份工作的熱愛,他還想給老婆孩子贏得一個豐衣足食的未來。難道這些還是不能讓妻子滿足嗎?
革文抬起頭,看到王小理依然在屋子裏來回地走著——她很痛苦,是嗎?隻有心事重重的人才會這樣沒完沒了地踱步,是嗎?
她的痛苦和那個叫範子慶的男人有關係嗎?
她的痛苦不會和那個叫範子慶的男人沒有關係吧?
難道她真的做過範子慶的情人嗎?
她是什麽時候做他的情人的?
是在我出差的時候嗎?是在我加班的時候嗎?是在我參加研究生考試強化班的時候嗎?
可是,趙毅不是說“情人就像小孩子吃的小食品”嗎……
食用膠、苯甲酸鈉、檸檬黃、胭脂紅、海水藍、鸚鵡綠……就是這些有著古怪名字的化學物品調和在一起構成了奇形怪狀的小食品,麻痹著圖一時之快的孩子們的味覺。
小孩子哭著鬧著向大人討小食品吃,可是他們並不明白小食品那花花綠綠的包裝袋上寫著什麽——也許是因為他們還不識字,也許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那些東西對身體並無好處。
趙毅說,他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和五六個女孩子上過床,都膩味了。所以,他決定找個本分女人過小康生活,不是他學好了,而是圖個實用,圖個省心。
“你說,是小食品頂餓,還是大米飯頂餓?是小食品有營養,還是大饅頭有營養?道理不是明擺著嘛!”趙毅比比畫畫煞有介事地發表著演說。
照趙毅的說法,楊革文和王小理是互為“大米飯”和“大饅頭”的。
楊革文是很珍惜家裏的“大米飯”和“大饅頭”的,在這個世風混亂的社會裏,他不敢說永遠,但至少現在,他對小理是問心無愧的。
當然,人嘛,都有七情六欲。尤其是男人,麵對誘惑的時候不可能沒有想法。
在和小理耳鬢廝磨的時候,革文也隱隱地懷想起馬麗雅的味道,但是,在最興奮的時刻,他還是把她忘記了。
他不能不珍惜小理,小理實在是無可挑剔啊。
你在外麵應酬,她在電話裏小聲叮囑:少喝酒多吃菜;你一進家,她就看你的臉色行事,知道你累了,就不聲不響陪你坐著,知道你不累,就在你身上賴一會兒;你不想做愛,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告訴她,她就乖乖睡了;你有了煩惱,不等自己說,她就猜出了八九分;你受到了阻礙,她就發揮她的聰明才智,幫你出謀劃策,甚至親自出馬掃清障礙……現在,她又成了電台王牌節目的主持人,雖然不是絕對漂亮,卻大方得體,人見人愛,讓你臉上有光。
像是受了哪位神仙的指點,小理的花招比以前多了,就像一個笨小孩突然開了竅——不知從哪裏來的聰明勁,那麽主動那麽妖冶那麽耐心那麽體貼又那麽及時地把你撫慰得舒舒服服,別無他求;她還會鼓勵著你,幫助著你,讚美著你,讓你感受到男人應有的感受,享受到男人應有的享受。
惟一的毛病就是愛哭,可是人家哭自己的,也不耽誤你的事兒,愛哭就哭唄!
這樣的女人,你還要求她什麽呢!她的無微不至已經不允許你再有什麽非分之想了。
可是,就是這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女人此刻卻現出了寂寞萬分的樣子,一個人在深夜裏苦苦地徘徊……
她為什麽寂寞呢?她為什麽愁苦呢?
晚風清涼,吹得楊革文打了個寒戰。他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心裏的疑問,一次一次地加深著恐懼和孤獨。
他快速地衝向樓洞,快速地走上樓梯。
“男人總認為老夫老妻之間不用履行那麽多程序了,而女人需要的就是那些程序……”革文想起昨夜妻子在《真心夜話》節目中規勸一位自認為不善表達的、正麵臨著婚姻危機的男人時娓娓道來的那些話語。
那些話語,小理不僅是說給那些性格內向的男人聽的,也是說給他——同樣不善表達的楊革文聽的啊!
在敲響家門的時候,楊革文又忽然想起了江海岸送給王小理的那塊蠟染。那塊在他眼裏一文不值的破布,曾經帶給小理好幾天的快樂……
也許,他真的不了解他的妻子,也許他早就應該為妻子做些什麽了。
116
從那一夜起,楊革文就變了。
因為從那一夜起,王小理那落寞瘦削的身影和連綿不絕的哭泣深深地鐫刻進了他的腦海,就像一塊隨身的座右銘,時時地給他以提醒。
而更讓他驚駭的是那個夜裏他和王小理做的那場愛。
當王小理停止了哭泣,洗漱停當,躺倒在床上的時候,楊革文輕輕地為她脫去了睡衣。
男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很容易用和女人的肌膚之親來掩蓋無處發泄的恐慌的。
他以為會遭到王小理的拒絕,可是腫著眼皮的王小理竟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疑惑和驚慌的是,妻子從頭至尾沒做一下主動的動作,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那是第一次,王小理沒做任何取悅丈夫的表示。
楊革文並不知道,當他進入妻子的身體時,他的身軀在妻子的腦海中已經幻化成了那個叫範子慶的男人;楊革文更不知道,在他獲得了最終的快感的時候,她的妻子卻在冷笑著。她對自己說:堅決要為範子慶伸張正義的申冰冰真是不虛此行,輕而易舉地就達到了她預想的目的——王小理把自己遺棄得像一具冰冷的屍體似的默默地承受著楊革文的衝撞,是因為她在深刻地領會著一種報應的力量,並且在那個特殊的夜晚,心甘情願地被這種力量所粉碎所摧毀。
她覺得自己已經被丈夫撕扯成了一塊塊細小的碎片,向天空的方向飄蕩著,她好想就這樣破碎下去,漂泊下去,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
盡管楊革文的變化幅度並不是如他自己想像的那樣巨大——他的工作那麽繁忙,他常常是剛剛要改變自己,就立刻感到力不從心了。
但是,可貴的是,楊革文無意中獲得了及時解決這場崩潰的關鍵——竭盡全力讓妻子體察到他那顆愛護她的心。
這是楊革文那淡漠粗放的天性能夠允許他做的最大的改變了。
天性是什麽呢?凡事隻要一粘上了天字,就等於粘上了太多的無奈。因為天本身就是個讓人類無奈的事物,它隻允許人類仰視得到它,卻永遠不許人類觸碰到它。
它是虛無的,當一個人最終走向虛無的時候,就稱之為歸天;它又是注定的,就像所有的貓都是老鼠的天敵一樣——狗去捉耗子則一定被它的同類和人類取笑為多管閑事……
而楊革文天性難改是不是也可以被王小理深深地原諒呢?
為了王小理,他已經決定改變他的習慣,包括做愛的習慣,休息的習慣,甚至言語的習慣。但是,他永遠不能改變他的天性啊——他天性就不會匍匐在別人的腳下,所以他也不可能像範子慶一樣寧願做愛情的奴仆,毫無顧忌地吻遍王小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天性就是個對家務事不感興趣的人,所以他還是不能搶過王小理手中的抹布,跪在地上擦地板;他天性就是個不善於表達的人,所以他永遠不能心肝、寶貝地叫得王小理心旌搖蕩……
楊革文滿懷著一定要改變自己的激情,像一個決心痛改前非的頑皮的小小少年一樣。
在楊革文看到妻子深夜踱步的第二天,他就推掉了一個很重要的應酬按時回到了家(他開始努力扭轉他經常晚歸的現實),而且他還特意去附近最好的花店親自為妻子挑選了一束鮮花(他開始努力扭轉自己感情粗糙的現實),但是當妻子看到那束鮮花的時候,並沒有現出他預料之中的驚喜。
她將信將疑地問:“是你自己選的嗎?”
他忙不迭地答著“是、是”,期待著妻子的誇讚。
可是妻子竟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幾支花配在一起,實在是太難看了!”
在楊革文看來最美的搭配,在王小理看來就是最醜的——孰是孰非?
天性不同啊,他們天生就對顏色的搭配有著截然相反的認識!
同樣,對於王小理來說也是如此。如果她想真正地擁有快樂,就應該接受楊革文的天性;她至多可以與丈夫的生活習慣抗衡,但是她不能抗拒他的天性——除非她徹底地離開他。
而她又不能。
王小理的確不能!
有的時候,人就像一塊多米諾骨牌,你想倒下,你想挪動一下位置,可是你敢嗎?
當你聽到你身邊的每一塊原本站立得好好的親鄰們因為你的倒塌也先後稀裏嘩啦地倒下去的時候,你的良心難道就不會錐刺般的疼痛嗎?
在王小理最苦悶的時候,她也想到過離開她的婚姻——所有處在婚姻之中的人都會在一生中的某一個或是某幾個時刻想徹底地擺脫,但是包括王小理在內,絕大多數的人還是默默地承受了。
能讓他們堅持下來的理由有多種多樣,但是共同的一個理由就是——孩子。
他們倒下,他們不在乎;別的人倒下,他們也不在乎。惟獨孩子——他們絕對不會以孩子的倒下作為自己倒下的代價。
虎毒尚不食子,哪一個女人能以自己的孩子為代價?
在王小理最心痛的時候,楊樂陶總能成為最後的理由說服她平靜下來。
男人不能為了女人而心甘情願地違背自己的天性;女人也不能為了男人而心甘情願地違背自己的天性;但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為了自己的孩子,都能無怨無悔地違背自己的天性。
117
一個寧靜的星期日的下午,革文悄悄地關掉了手機,坐在妻子的身邊,和她一起陪著女兒陶陶看動畫片。
可是,看著看著,革文就有了倦意,他把整個身體都移到沙發上,枕著小理的雙腿躺了下來。
陶陶見爸爸閉上了眼睛,竟乖乖地把電視關了。然後,一邊向媽媽打著手語,一邊悄聲說:“媽媽,我自己到臥室玩!”
一陣鴿哨響過,不知從哪裏飛來一群鴿子,撲棱棱落在窗前。
革文睡著了,手裏的報紙滑落在地。小理輕輕翻著書頁,革文驚得動了一下,小理索性把書放下。
陽光好得很,剛才還在地上,這會兒卻移到了革文的頭上。忽然,小理發現革文的發叢中有幾根頭發顯得很亮,她低下頭仔細看——原來是幾根白發。
革文竟然也有白發了。
小理是在幾天前突然發現自己頭頂和鬢角上的白發的。
她對著鏡子,把頭發一縷一縷地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她驚駭萬分地看著那些在黑發中格外刺眼的白發,忽然感到自己咕咚一下掉進了漆黑的時光隧道,越滑越遠,再也不能夠回到人間……
白發是青春和美麗的敵人,是不是白發勝利了,青春和美麗就消亡了呢?
白發是在什麽時候長出的呢?是在哭泣的時候嗎?是在噩夢的時候嗎?抑或是在歎息的時候?
白發總是讓人觸目驚心,像高速公路上的路牌一樣意味著某種警示。小理不想像別的女人一樣通通地把它們拔掉,她要留著它們,留著它們提醒自己好好地走上前方的路。
我的丈夫啊,就像歌中唱的那樣“正在陪我慢慢變老”……也許他不能陪我傷心,也許他不能陪我歡笑,但是他能夠陪我慢慢變老。
老啊!一刻一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老去……白發已經這樣茁壯,老去的日子還會遠嗎!
革文被陽光刺得翻了個身,臉埋在小理的腹部。小理連忙拿起那本書,為革文遮住陽光。這個時候,她的心裏湧起一種濃濃的情意——不是愛情,愛情沒有這情意深沉;也不是友情,友情沒有這情意憂傷。
窗外的小鴿子“得得”地點著頭,她們的小嘴在啄些什麽?它們的本性是飛翔,可它們最終還是在人類搭建的窩棚裏樂嗬嗬地生存下來。它們向自己的本性妥協的同時,也實現了作為鴿子的全部價值。
沒辦法啊,誰讓它們生來就是鴿子呢!
小理的雙腿已經麻了,但是她仍然堅持著一動不動。她情願這樣做,為了她懷中的這個男人——像她的孩子一樣的男人。
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也正在努力地為她做著一切。也許他的努力最終會成為徒勞,但是她已經明了了他的心意。
冰糖對她的揭露是無情的,也是正確的。她承認,有的時候她是虛偽的,她並沒有和自己做著最徹底最無情的鬥爭。當務之急不是革文要變化,而是她要打碎包裹著自己的最後的那層外殼,還生活以快樂輕鬆的本來麵目。
小理看著熟睡的革文,她想,隻有他才是這世上惟一可以問心無愧地躺在她身體上的男人。
她愛他,因為他與她不同;因為他永遠也不可能與她相同,她也恨過他;而現在,愛與恨都顯得那麽遙遠,像是老得掉了牙的故事,乏味甚至可笑。
王小理已經不會再有愛與恨,因為她最終找回了自己,並且再不會對丈夫有任何奢求。
陶陶從屋子中走出來了,懷裏抱著的大被子在地上拖著。她踮著小腳輕輕地走著,被子卻刮在電視櫃上,把一個相架“嘩啦”碰倒了。
小理凝視著自己的女兒,隻見她的女兒無聲地笑著走過來,攢足了勁兒把被子扔在父親的身上,然後又用兩隻小手費力地把被子鋪展開來……
完成了這個任務後,小小的楊樂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身搬來她的小塑料椅子。她努力想做出她的父親翹著二郎腿讀報紙的樣子,但是她的右腿卻一次次不聽話地從左腿上滑下來;她又試著把左腿疊在右腿上,可是也以失敗告終。
楊樂陶終於安靜下來,二郎腿翹不成,“報紙秀”總還可以做下去。她撿起她父親剛剛看過的那張報紙——模仿父親皺著眉頭的樣子讀了起來。
有一幅漫畫難住了楊樂陶,她把報紙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她弄出的響聲驚醒了她的父親,她的父親轉身看她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女兒無聲地張大了嘴巴,滿臉都是稚嫩的歉意。
突然,一滴水“啪”地落在楊革文的臉上。他立刻抬起頭,看到妻子王小理正用一雙淚眼凝視著他們的寶貝女兒。
118
轉眼就是大雪紛飛,轉眼又是一年。
人生的兩極隔著千山萬水,而每一座山,每一道水不過就在轉眼之間。
包裹在厚厚的羽絨服中的王小理夾著一摞子文稿,低著頭急匆匆地向著電台的直播大樓走著。
而立之年的女人王小理最終找到了她永恒的樂趣和追求——工作,工作,懷著滿腔熱愛去工作。
她的心靈和頭腦也最終隻剩下一個信念——做一個真正純淨的人,好好地活著,好好地過日子。
而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不僅她自己真正地融入了美好的生活,她也幫助無數個煩惱著的自以為無比不幸的人融入了美好的生活。
雪片似的聽眾來信擺在王小理的那張臨時辦公桌上,當地的幾家媒體報導了她的工作事跡,兩家報社要與她合辦欄目,一家雜誌社還邀請她撰寫專欄文章……
“親愛的聽眾朋友你們好,很高興與您相逢在這美麗而寂靜的雪夜中……”戴上耳機,推上欄目音樂,按下麥克按鈕,小理立刻走進了隻屬於她的那個美好而純淨的世界。
墨一樣的黑夜裏,鵝毛般的白雪中,身著紅色羽絨大衣的王小理像一團奔跑著的火光!
雪花飛進她的眼睛,飛進她的口裏,她呼出的熱氣在她的帽簷上結出了冰茬,又化成了水,滴在她的臉上,可是這絲毫沒有影響她奔跑的速度。
她必須跑,盡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夜很靜,街道很黑,可是有雪花做伴,她並不害怕——就是沒有雪花,她也不怕;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黑暗,是自己。
現在的王小理已經戰勝了最可怕的敵人,剩下的便都不再是她的對手。
在一個十字路口,小理啪地摔倒了,但是她很快地爬起來,帶著粘了滿身的雪花,繼續往前跑。
馬路兩邊的居民樓上,一個個窗口黑洞洞的,小理強迫自己從那一隻隻黑洞洞的眼睛中捕捉著暖意。
咦,那是——哦,是一對深情相擁的情侶,從衣著打扮看,像是大學生。
小理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聽到他們接吻時情不自禁發出的輕吟。
雪夜為他們的吻增添了壯美的天長地久的味道。
跑了好遠之後,小理再回頭看——他們還在那裏擁吻著。
即使在鵝毛大雪中接吻又如何?即使在炎炎烈日下接吻又如何?即使在槍林彈雨中接吻又如何?即使在刀山火海裏接吻又如何?
他們能這樣嘴對嘴一輩子嗎?
他們將要結婚,他們將要生孩子,然後,他們將要為了孩子、房子、票子……為了所有能把腦瓜子搞大的許許多多的凡塵瑣事而奔波而受累,和這世上無數的普通人毫無兩樣。
現在,他們如膠似漆地吻著。他們的身體是燃燒著的,但是並不能融化他們肩上的雪花,就像再濃烈的愛情也不能稀釋孤獨。
小理麵向那對年輕的情侶默立了幾秒鍾,幾秒鍾之後,當她確認自己已經把男孩和女孩擁吻的圖象刻在腦中之後,她立刻轉過身繼續向前奔跑。
王小理不是在嘲笑他們,也不是在詛咒他們。
是感動,抑或是羨慕……都不是,絕沒有感動和羨慕這麽分明這麽簡單。
是什麽?
小理也說不清。
小理隻知道他們是那個雪夜裏比潔白的雪花還要美麗的一道風景——而這道風景她從來也不曾擁有,今後也永遠不會擁有。
她不感動,也不羨慕,她隻想記住。
她抽屜最深處存放著的那幾片她和革文一起采集的銀杏葉子,那塊跟了母親一生的表盤已經皸裂的“羅馬”牌老式女表,那一小塊陶陶脫落的肚臍,那張有著鄭好明媚笑臉的老照片,那份做闌尾炎手術時大夫寫下的誰也看不明白的病曆……還有,許久以前的一個中午,她帶著範子慶的體味,離開521回到辦公室裏用紅筆圈下的那頁薄薄的台曆紙......
現在,雪夜裏的這道美麗的風景會和王小理抽屜裏的寶貝們一樣,有幸被她珍存在腦海之中,一生一世。
漫天的大雪如傾盆大雨般向大地撲將過來,就像人們曆經的苦難。人們總是僥幸地以為苦難很快就會停息,誰知它們卻更加猖狂地卷土重來。
大雪和苦難的確有相似之處哦。
大雪可以覆蓋一切,卻不能覆蓋人;就像麵對劫難的時候,隻要你活動,隻要你掙紮,再沉重再龐大的壓力也吞沒不了你。
小理被自己突發的奇思妙想振奮了,小時候樓道裏的那行斑駁的黑體字標語又一次飄至她的眼前: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
毛主席說得一點不錯。
有了決心,就不怕犧牲,就可以不畏艱難險阻,就將會擁有勝利!
平凡女人王小理最刻骨銘心的依然是童年的記憶,在她的童年裏,沒有人真正鼓勵過她,沒有人真正關愛過她,她惟一的關於“鼓勵”的記憶,就是被粉刷在樓道牆麵上的鮮紅色的毛主席語錄。
現在,和毛主席一起鼓勵著她的還有她自己。
手機響了,果然是革文,“小理,爸已經脫離危險了!”
“太好了!”小理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和汗水,停下了腳步,“爸現在怎麽樣了?”
“生命危險已經沒有了,但是——大夫說,下肢癱瘓的可能性很大,將來會……”
當我是個小小姑娘,
我問我媽媽將來怎樣?
我是否生得美麗漂亮?
我會很富有嗎?
將來會怎樣?
誰知道將來怎樣?
你能否告訴我,
將來會怎樣......
那首給小理帶來悵惘與期盼的歌啊,帶著深深的宿命又一次響徹在她的耳畔。
將來會怎樣?
誰知道將來怎樣?
那個和她一樣不斷成長著的可愛女人唱得多麽動聽啊!
疲憊至極的王小理堅定地挺立在風雪之中。
在這座空寂的北方古城的街口,她高高地地揚起頭,勇敢地迎接著隨北風狂舞的從遙遠的西伯利亞紛至遝來的白色精靈。
此刻,王小理的心情就像這雪夜中的城市,美麗安詳,莊嚴肅穆;大朵大朵的雪花就像盛典上五彩繽紛的禮花,盡情地怒放在她三十歲生命的星空!
王小理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也不能夠再像小女孩一樣懵懂而迷惑;她也清醒地意識到,和絕大多數女人一樣,她不漂亮,也不富有,更不會去苦苦地奢求永恒。
最重要的是,在跋涉了山山水水之後,王小理終於得以明了——自己的將來究竟會怎樣。
將來會怎樣?
將來的路沒有盡頭。
苦也好,甜也好,悲也好,喜也好,風也好,雪也好……都沒有盡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