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鏡中影:癡相公

(2009-03-17 09:58:32) 下一個

  楔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
  禮官尾音未落,即為突然長身立起的新郎愕住下話。
  滿堂賓客,盡皆不解。高堂左首,黑髯白麵的長者訝問:“愛婿,發生了何事?”
  “愛婿?”在豔紅喜服下,尤顯挺拔俊朗的新郎,忽勾冷笑,“不敢當呢,羅大皇商,在下不過一介落魄窮酸書生,如何敢做玉夏國皇商的愛婿?”
  新娘驀然仰首,隔著朦朧紅帕,盯住這個男人。
  “愛婿,你到底在作甚?今天,是你和縝兒的大喜之日,你意欲何為?”
  “大喜之日?哈哈哈……羅子縑,你老糊塗了不成?難道,你當真不記得在下這張臉?”
  長者麵色倏爾一白,“你當真是……”這張臉,的確像極了故人之顏。但當年自己百般探訪,得到的消息都說江家大火之後,無人幸免於難。難道,難道……
  “對,就是被你這位奸商逼得家破人亡的江家。在下不姓莫,自然也不叫‘莫忘愁’,而是莫忘仇,以它來隨時提醒在下,不要忘了你羅家對我江家的大仇。而如今,是在下報仇之時!”
  新娘素手捏緊了寬寬服袖的絲質襯裏,指節泛出蒼白。
  “真的是你,你是江賢弟的愛子?江賢侄,真的是你?”羅子縑喜形於色,容情激動,“我記得,你叫北鴻,江北鴻,對不對,賢侄?”
  “賢弟?賢侄?羅子縑,你這個偽君子,還要裝到何時?”新郎冷冷說道,“我爹爹就是信了你這偽君子的虛情假意,傾盡所有購入一堆廢爛貨料,才致多年心血化為烏有!你本是奸商,何必遮掩?”
  “賢侄,這其中必有誤會。我與你爹爹乃生死之交,怎會欺他騙他?我雖非君子,但行商向來童叟無欺,何況是吾至友?我們且到後院,慢慢將經過……”
  “後院?怕你的醜事大白於天下,失去你行巨賄得來的皇商資格嗎?還是想將在下神鬼不知地殺人滅口?在下說過,在下此來,就是為尋仇而來。你羅子縑曾不止一次對外誇口,生平最驕傲的,不是有萬貫家財,而是有一個聰明絕頂的女兒。你這女兒確實聰明,在下寥寥數語,就能將在下視為知己;不過相識三十幾日,就能以終身相許。在下若同你一般卑鄙,就該等生米煮成熟飯,再撒手而去,讓你最引以為傲的女兒成為殘花敗柳。更甚一些,應該將你萬貫家財竊為己有,揮霍一空。但在下不是你,在下不屑要你驕傲的女兒,更不屑要你汙濁的家產,在下隻是要你知道,這世上尚有‘報應’兩字。當年,在下便是在拜堂之際,被登門的債主壞了良緣,今日如數奉還!”
  羅子縑如遭雷殛,須發皆顫,“你……賢侄,你害了我縝兒,縱算我與你爹爹有任何誤會,吾兒何辜?你……”
  新郎眸際冰寒,出語冷苛,“她也許無辜,但她既是你的女兒,就要為你承擔罪孽!”
  “姐姐!”幾個如花似玉的少女驚呼,架住了腳步虛浮的新娘。
  新郎眉下幽暗倏過,身影挺立如山,絲毫未動,“羅子縑,在下言盡於此,須知今日所有果,均乃往日爾種因,告辭!”
  羅子縑,這位在商場翻雲覆雨多年的大商,此時呆如木雞。
  滿堂顯貴賓客,亦悉數讓這幕花堂巨變驚怔當場。
  新郎昂然踅步。隻是,在跨過門檻前的一瞬,稍移一目,向自始至終未出一聲的新娘施去了半瞥。他覺得,她不該是如此的反應;他以為,至少有一場叱罵。但她,什麽也未做,哭,沒有;罵,沒有;什麽也沒有。眼下,他將離去,她竟然連一句逼問亦未發出,就這樣了嗎……但不這樣,又能如何?新郎苦笑,再次舉步,這一回,不再摻任何猶豫……
  新郎走了。
  “姐姐!”幾個少女花容變色,新娘軟倒在她們懷內……
  玉夏國商場巨擘羅子縑最倚重最驕傲的長女羅縝,在十六歲召婿入門的喜堂上,為新郎所棄。茲此直至數年,此事仍為玉夏國人茶餘飯後談資……
    
  第一章 初見君麵  
  暖暖三月天,江邊多麗人。
  男人亭階上吹簫,女子石案前撫琴。一曲琴簫合鳴《江上遊》,柔緩處如春風低旋,高亢處如驚濤拍岸,琴撫得好, 簫吹得妙。曲罷琴歇,遠遠圍觀的遊人回神,交口讚歎。
  男子持簫橫臂,行至亭內,“縝兒的琴聲,仍是如此令人沉湎。”
  女子仰麵,一張臉清涓如水,細致如瓷,既秀且雅,“晉王謬讚,晉王的簫聲才是引鳳之鳴,令人驚羨呢。”
  男子注她秀顏,目內浮過熱切雲霧,“縝兒,我的提議,你還是不考慮嗎?”
  女子起身,鵝黃衫裙隨風飄動,韻致風流婉轉,“晉王多才博聞,風流倜儻,不但是我玉夏國第一美男子,就是其他各國,又有誰人不知玉夏晉王之翩翩風采?羅縝自知才疏貌平,世間一株凡花,何以得晉王錯愛?羅縝多謝晉王錯愛,晉王側妃的位子,羅縝不敢高攀。”
  “縝兒,你我君子之交也有數年,你不妨實言告訴我,你不嫁我,是因我能給你的隻是側妃之位?還是,你始終不能忘記江北鴻?”
  女子秀顏微怔,揚眉淡哂道:“晉王既坦誠相問,羅縝也坦誠告訴晉王,不止是您的側妃之位,任何人的側室,羅縝都不做。至於江北鴻……”女子悠悠一歎,“他給羅縝的教訓極其深刻,羅縝縱然想忘也難忘,怕是羅縝自己忘了,這整個玉夏國的人也會提醒羅縝記得。”
  “你心裏可還放著他?”
  “他?”女子嫣然失笑,“不如晉王您來告訴羅縝,若是有個女子曾使你受那般汙辱,你可還敢將她放在心上?不怕夜夜噩夢嗎?”
  男子凝望秀顏多時,方歎息道:“縝兒,你總會有出人意表的反應。但是,縱然你聰明能幹,但終是女子。是女子,總要嫁人的。當年,江北鴻給你的難堪,使你成為整個玉夏國的……”笑柄,“玉夏國的男人,不是每個都具對抗世俗的勇氣,你已至雙十之華,總不能終身不嫁罷?”
  男子已盡量將話說得婉轉,但言間的暗示,女子豈會收不到?言外之意,玉夏國的男人,不是每個人都能無視羅縝那段難堪,莫說正妻之位,縱是妾室,也無人敢予。她又何必堅持?
  羅縝菱唇微抿,笑靨輕淺,“若普天之下,盡是那等俗不可耐又畏俗如鼠的男兒,羅縝終身不嫁又何妨?”
  “縝兒……”一絲難堪之色浮於男子眉際,“我已說過,雖是側室,也隻是一個名分而已。你得到的疼愛,不會比她少……”
  “晉王,您若當真疼愛王妃,請將滿腹深情盡付一人。這世上由來知音最難求,就讓你我以君子之交保持這段美好情誼,不好嗎?羅縝偷得浮生半日閑,也該回去做銅臭滿身的商家女了,羅縝告辭。”女子行禮,撇步下階。近處相待的丫鬟,匆匆為主子抱了琴隨後跟上。
  “縝兒!”晉王玉千葉長喝。
  羅縝半轉纖影,含笑相待。
  “還是那句話,你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來找我。那個位子,永遠為你留著。”
  “謝晉王。”螓首微微頷過,纖影融入三月的日陽內,漸成一抹光影。
  玉千葉目送多時,直至全然不見,才發出一聲長歎,“北鴻兄,你聽到了?”
  亭後竹林,邁出一道挺拔男影,俊朗的褐膚麵上,陰翳重重。
  “你說,她如今身敗名裂,你拜托我救她於水火,可人家並不領情,且並不以當下處境為恥。你的這番償還之心,勢必要被人辜負了。”
  “晉王,你這是在怪在下嗎?”挺拔男子輕嗤,“當年,你助我接近她,助我完成計劃,不也是想等她身敗名裂之後,安心為你側妃?要說虧欠,你我也是半斤八兩罷?”此言告訖,挺拔身影即轉,遁進竹林,一逕離去。
  “姐姐,你可回來了!”才進綢莊,羅縝即被櫃台前原地打磨多時的羅緞一把揪住。
  羅縝收了傘,對行事最易上火的二妹微搖螓首,“都十八歲的人了,還一副毛躁脾氣,爹爹看見又該念你了。”
  羅緞一撇小嘴,“哎,那是沒轍了,要我養成姐姐這般的淡然若菊,除非重回娘的肚子,打頭來過。”
  “嘴又沒有遮攔了是不是?”羅縝嗔點了她額頭一記。後者一吐小舌,做了個鬼臉。
  回到鋪子後麵素日小憩的宿處,羅縝才問:“告訴我,又是哪裏出了狀況?”
  “就是給風河的那批緙絲,來驗貨的人說花樣有問題。我讓掌櫃的拿當初他們送來的紙樣,掌櫃的找了兩個時辰,翻箱倒櫃了半天也尋不著。而這回來驗貨的兩人,都是生臉,連套個交情都套不著……”
  羅縝蛾眉淡蹙。風河人由來最是挑剔,幾次驗貨都橫挑枝節,目的不外臨場壓價而已。若紙樣當真找不到,的確棘手……
  “風河的人如今身在何處?”
  “在後麵的閣子裏。”
  “我先去應付,你回府一趟,到我房裏取了昨日我新緙的絲緞。半個時辰後,若掌櫃的仍沒找到紙樣,你拿絲緞到閣裏找我請教上麵的花色。”
  羅緞大眼一閃,一把將她嬌小的身軀抱住,“姐姐,我就知道,沒什麽事可難得住你。”
  “好啦,這麽大力,你想把我拆了是不是?”
  “哎呀……”羅緞在姐姐身上起膩,“誰讓姐姐抱起來這麽舒服,人家最喜歡抱著你嘛……”
  “還不快去。若碰到綺兒,把她也叫來,我要問她昨天田家訂貨的事。”
  “是,大小姐,奴婢這就去!”羅緞施個萬福,甩帕疾去。
  “你慢一些……”哎,羅縝搖首,這個緞兒,怕是一輩子如此了。隨她罷,快樂就好。
  “小姐。”貼身丫鬟紈素抱琴上前,“琴是放在這裏,還是送回府裏?”
  “就放在這邊罷,你隨我來,見我眼色行事。”
  “奴婢明白。”紈素臉上浮起一個俏皮笑意。每回看小姐與人交鋒,端的是享受呢。
  “既如此,看來幾位是不能通融了。”羅縝放了茶杯,垂眉低眸,秀雅的容顏上不掩失望,“紈素,去告訴王掌櫃,按照契約上說的,以訂金的兩倍為幾位取銀子。”
  “是,小姐,那些緙絲……”
  “讓王掌櫃放到鋪子裏去售罷。近一段時間正是高沿城辦喜事的密集期,應該不會損失太多。”
  “小姐,前兩天馮大財主的大管家來買百幅絲,因當時店裏現貨不夠,王掌櫃還覺著對不住這位老主顧。不如奴婢請大管家來一趟,看看可有他合意的?”
  “也好,跑一趟罷,但求無愧,盡力而為。”
  “奴婢這就去……”
  “哎——”風河商戶見小丫鬟的腳跟半點磕也未打地離了門就走,當下起身,抬手喚住,“羅大小姐,都是老交情,咱們也不能讓您損失太多不是?不然這樣,那批絲咱照舊收下,您給打個折扣,原價六成的價錢怎樣?這個咱們可是看在您羅大小姐麵上,冒著被大掌櫃革職的險硬擔下來的……”
  羅縝歎一口氣,柔緩笑道:“羅縝怎能讓兩位擔這樣的風險呢?與其如此,羅縝寧願全權承下,好過兩位這般地為難。紈素,讓王掌櫃盡快將銀子送來。”
  “好。”紈素巧笑,“奴婢明白,羅家的生意再虧,也不能虧了客商,這是我羅家商號一貫的宗旨……”
  風河兩位商戶暗自交換了個眼神,身量稍高者笑道,“羅家的商譽咱們是信得過的,要不也不會有恁多年的往來不是?既出這事,索性損失由咱們雙方共擔,咱們以六成五的價錢收了這批絲,給羅家保了本怎樣?相信咱們的大掌櫃看在與貴號老當家的交情分上,亦能體諒咱們的做法。”
  “多謝兩位的仗義……”
  羅縝一語至此,忽聽門外腳步聲急,人未至,嗓先入,“姐姐,姐姐……”
  紈素忙避開。一身緗色衣裳的嬌小人影直衝衝闖了進來,“你快看,昨兒個你教我的花色,我已然給緙出來了,但下麵的該用什麽線好?”
  羅縝對二妹這急火毛躁的個性實在無奈,搖頭,“緞兒,有客人在呢。”
  羅緞戛然刹步,粉頰赧然,斂袖微福,“人家太高興了嘛……讓各位見笑了。”
  羅家女兒好人才,大小姐秀美,二小姐妍麗,還有一位三小姐,也是嬌俏可人,人人都是足以讓人眼前一亮的上等姿色。但對風河商戶而言,對羅家女兒容色的驚豔,遠不及二小姐手裏那幅緙了一半的花樣來得震撼……
  “姐姐,小妹問完一句話就走,你說,下麵用什麽色的絲線最好?茜?絳?若用一些淡粉絲線,會不會將花的層次勾得更加逼真?”
  羅縝接過,對那朵牡丹端量了半晌,螓首微搖,“這牡丹名為離俗,是牡丹中罕缺的品種,其特點是豔而不俗,妖而不媚,所以不可用太多豔麗之色。你先前已經用了絳色,再試著用一些鵝黃色,緙出一些光影來,看看會不會更鮮活靈動?”
  “嗯,嗯,嗯。”羅緞笑靨如花,“姐姐就是姐姐,緞兒心服口服,這就回去試試……”
  “羅二小姐請留步!”風河商戶窺探多時,好不容易等到兩姐妹話畢,興衝衝問道,“二小姐手裏拿的,是貴寶號新開發的花色?”
  羅緞苦臉一歎,“可不是嗎?是姐姐那天賞了牡丹花回來,作了畫讓我緙的。我費了幾天的力氣,才有一點點姐姐畫裏的模樣……”
  風河商戶中短小精悍者湊笑道:“已經很好了,如此的緙工及花色,絕對是其他商號所不具的。敢問,這花色一旦織成,是要在貴店大量售賣嗎?”
  羅緞撲哧失笑,“這位客商好風趣,緙成的東西不賣,難道要拿來吃嗎?隻不過這花色花了姐姐和我太多力氣,可能會限量售賣。就算來大量采買的,我們也會優先予合作最好的客商……”
  “我先訂五百幅!”身量稍高者陡然喊出。
  羅縝抿唇,垂眸不語。
  羅緞掩口而笑,“這個,小女子可不敢做主。這預訂貨的事,隻有我姐姐說了算。”
  “羅大小姐……”身量稍高者轉首,望向秀雅清貴的羅家主事,“以我們兩家往來交情,是不是該優先考慮呢?”
  羅緞和紈素心領神會地互看了一眼:她們羅家的大小姐,又勝了。
  送走了風河客商,如願得回了該得之金,羅縝向丟了客商圖樣的王掌櫃細語道了利害。後者亦是商場老將,對自己的疏忽早有體悟,連連赧顏稱是。
  此間事罷,已是掌燈時分。羅縝與二妹、丫頭上車,打道回府。一路上,羅緞咭咭暢笑,描畫那兩個風河客商的窘狀。望著她快活的神態,羅緞一逕抿唇淺哂:十八歲的如花年紀,便該如此的罷?
  “姐姐,你怎知那個身量高者是個足以主事的人?依我看,他的穿著和氣度還沒有那個矮個子來得令人信服。”笑夠鬧夠,羅緞沒忘了向姐姐請教察人之道。
  “身矮者雖穿著、氣度均不俗,但那身高者眉目間隱隱有穩篤之氣。且矮者說話,兩三句便要向高者瞥去,初看似是兩人在暗使眼色,實則是他在察人臉色。”
  “嗯。所以那個身高者說出訂五百幅時,小姐就勝券在握了。”紈素拍拍小手,憨甜笑道。
  羅緞俏提鼻尖,撇了紅唇,“哼,那些人以為咱們羅家當下是女子主事就好欺負,卻不想遇著了姐姐。”
  羅縝不以為然,“若說是別人乘虛而入,那也是自己令人有虛可趁。王掌櫃以為自己和風河客商私交甚篤,沒將對方送來的原有花樣妥當保存,才有了今天的事。這對你們今後行商來講,是個大教訓。”
  “嗯,嗯,姐姐所言甚是,小妹受教也。”羅緞抱拳粗聲應是,俏皮活潑模樣,又惹來車內一陣歡笑。
  回至家門,兩人卻見爹娘正在廳內黯然相對,娘親尚在抹淚咽泣,兩人當即收了笑。作為長女,羅縝責無旁貸上前探問究竟。誰知她不問還好,才一開口,娘親便抱住她慟聲大哭,“我苦命的兒啊……”
  良家?羅縝顰眉,腦內對這門曾毗鄰而居的鄰居,毫無印象。
  “你那時也不過才兩歲,哪能記得?”羅母戚氏猶在抽噎,“那個良德和你爹交情不錯。當時他家夫人剛生下一子,我正好也懷了你,酒酣耳熱之間,說若我懷的是女娃,就結門親事。後來生了你,兩家都高興極了,為此還交換了信物。可是,誰能料得呢?誰能料得長得那麽好的一個孩子,竟是個……是個癡兒!”
  癡兒?羅縝蛾眉淡挑,“何以知道那良家孩子是癡兒?”
  “他三歲,你兩歲時,你們兩個常在一起玩耍,放在高處的東西拿不到,你都知拿了小凳去墊足,他卻傻傻愣愣的啥也不知。這等的事見多了,我們都有些懷疑。後來一個過路的道士見了他,上來摸骨,摸出來,那孩子天生智能不足……”
  “哎……”羅子縑在旁感歎,“可惜啊,那麽愛笑、那麽好看的一個孩子,竟是個癡兒。老天爺作弄人呐……”
  “既是個傻子,你說,我和你爹哪能將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傻子呢。所以,就提出解除婚約,誰知良家罵咱們背信棄義。半年後,良家搬走了。他們搬前,你爹特意上門示好,也被拒了出來……本以為,和良家十幾年的交情,就這樣斷了……沒想到,今兒個竟然……竟然……嗚嗚嗚……”戚氏又悲悲泣起。
  羅子縑麵色沉重地接過話來,“原來,良家去了杭夏國,以藥起家,成了杭夏國的皇商……”
  爹娘的交相敘說,使羅縝理出了事情始概:良家當年不滿自家解婚之舉,遷徙至杭夏國,成了杭夏皇商。現今,良家請了杭夏國國君修書玉夏國國君,為自家的癡傻長子提出完婚之議。玉夏國國君手諭父親,責成履行婚約……原本是兩樁民間婚姻,現今竟事關了兩國邦交,事體大了呢。難怪會惹來娘親的愁雲慘霧……
  “這良家好不要臉,竟然耍這樣的卑鄙手段!”羅緞嬌聲大叱,“莫說一個傻子,這世上任是哪一個男人也配不上姐姐!”
  三小姐羅綺頻頻點頭,“二姐說得有理。爹,娘,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姐姐嫁給那樣的傻子。”
  羅子縑黯顏,“若是舍得,當年為父也就不會寧可被人罵一聲毀信之輩,還失去一個多年老友,也要斷了這門親事。哎,可是,有國君的旨意在上麵壓著,這……難啊。”
  “嗚嗚嗚……我苦命的縝兒……娘寧死也不能把你往火坑裏推呀……嗚嗚嗚……”戚氏再放悲聲。
  “大不了我去!”羅緞一梗細頸,惡狠狠道,“先把那個小傻子掐死再說。”
  “莫胡說。”羅縝淺嗔,“事情還不到那樣糟的地步呢。”
  羅子縑望著這個他一直引以為傲的長女,“縝兒有對策?”
  羅縝莞爾,“沒有。不過,知己知彼,總沒有錯。良家能勞動國君親書,想必時下在杭夏國已頗有聲望。我們要定對策,總要了解對手才行。”
  羅子縑最愛看女兒這副淡定自如的模樣,麵浮笑紋,拈須問道:“如何了解?”
  “良家的迎娶之期擬定在何時?”
  “過了婚娶不宜的四月,定在五月初五。”
  “太好了。五月亦乃我玉夏國不宜婚娶之月,您奏請國君,須遵我玉夏風俗理事,延至六月。這等彰顯我玉夏國威的事,相信國君必然會準的。”
  “那……”羅家夫妻二人,望著老神在在的長女,急盼下文。
  “趁這段時日,我們查一下良家的根底,自然就有辦法對應。”羅縝拍拍二老掌麵,柔聲撫慰,“車到山前必有路,又不是明日迎娶,還不到絕望時候罷。”
  羅子縑深以為許,這個女兒啊,由來便是如此,大將之風。
  “可是,姐姐,你準備如何查?”羅緞大眼珠子骨骨碌碌,“別忘了算上我一個哦。”
  “那是自然。”羅縝螓首頷搖,笑意晏晏,“我離開後,當然需你主持大局。”
  “離開?”羅家人盡數怔愕。
  “想要知敵底細,最好的方法有兩個,一個是敵內臥底,一個夜探敵營。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坐在家裏都不可能做到。正好,杭夏國的馮家與我們有一批百萬兩銀子的綢緞生意,因為是初次合作,我本就想親自押送。現在……”
  “一則示以重視,一則探視敵情。”羅緞舉臂歡呼,“一舉兩得!”
  但戚氏還是不能放心。雖說長女為了自家生意,一年內總要出幾回遠門,但多是在本國境內來回。這一下,竟出如此之遠,再怎樣精明能幹,也是個嬌滴滴的女兒家呢。於是,滿腹叮嚀,滿嘴的貼己話兒不斷。每當此時,羅緞、羅綺一逕掩耳疾逃,羅縝則總是啼笑皆非地無言聆訓。
  當年,能熬過江北鴻留給她的那段羞辱,這份家人的疼護居功至偉。而娘親若沒有一邊話兒不斷,一麵淚兒不斷的話,她非但耐心十足,尚會甘之如飴。隻是,娘親的淚啊,哎……
  動身之日,羅母更是淚水漣漣。為方便行路換了男裝的羅縝,暗瞪了兩個調皮妹子一眼,無聲脅得那兩人圍向娘親撒嬌使賴,自己方上馬動身,踏赴行程。
  為羅家押鏢的,是常在各國之間遊走奔忙的威龍鏢局。羅縝自己,亦帶了羅家十個青壯護院隨行,還有形影不離的紈素丫頭。
  “公子。”扮成僮兒的紈素拍馬,“您這回出來,當真是為了探訪良家?”
  “不然呢?”羅縝回眸淺笑。
  “依奴婢看,您是想個名目出來散心。要說良家這事,易辦得很,您直接請托與您交好的玉韶公主,她是國君最寵的小公主,一句話,管保滿天雲彩立時散了。”
  羅縝輕挑蛾眉,柔聲問:“是這樣嗎?”
  “一定是這樣,公子,您好……”紈素從馬上俯下身來,小聲道,“小姐,您好奸。您騙了老爺夫人的恁多淚水,騙得二小姐、三小姐乖乖替您操持家業,您卻出來看山看水,您好奸哦。”
  “可是,我的確也要去看人啊。”
  “啊?您當真要去看良家那位癡兒公子?”
  “既去之,則看之嘛。”或者,能就此了去掛在爹爹心頭的一筆欠賬也說不定。
  良家的癡兒公子,等著哦。
  杭夏國,乃這方大陸上,麵積最袤之國,國力堪稱強盛。王族之間,最愛詩文詞畫,由此影響民間,舉國雅趣蔚然成風,博了“風雅之國”雅謔。
  “馮兄這幅字,下筆遒勁,淩飛雲上,好字啊好字。”
  貨送到馮府,查驗無誤之後,隨行的財賬管事在賬房與馮家結賬,羅縝則與紈素坐在馮府花園內等候。正隨目欣賞馮園景致之際,隔著幾棵大葉芭蕉,有笑嘩聲來。
  “孟兄謬讚了,在下的拙跡,實難登大雅之堂,也隻敢在眾位知己之前聊博一噱。”
  “馮兄客氣,以馮公子才華,這‘萬苑城第一才子’,實乃當之無愧呀。”
  “哪裏哪裏……”
  站著的紈素透過芭蕉葉隙,向聲起處掃了一眼,隨即咬唇低笑,在羅縝耳邊道:“所謂萬苑城第一才子,寫出來的字竟然沒有二小姐平日扔了不要的字好,這萬苑城想必沒什麽人才了。”
  “調皮丫頭,少胡說。”羅縝施掌在小丫頭頭頂一拍。
  “嘻。”小丫頭掀唇。
  “一會兒帶你到萬苑城街上轉轉,準你挑選三樣你最愛的胭脂水粉。”
  “真的?”小丫頭眸兒透亮,正想張臂抱住小姐的嬌小身子,聽得那廂忽來大喝:“姓良的你這個白癡,為何撕了我的畫!”
  “……鬆爺爺說,你畫得太難看,讓之心給撕去……”這聲雖囁囁嚅嚅,但卻幹淨清澈得如孩童。
  “你這個白癡、蠢瓜、癡呆兒,你……你滾,滾出我馮家大門!”
  “之心不會滾,之行說,之心不能滾,隻能走……可是,之心真的是聽鬆爺爺話,鬆爺爺說你畫得難看,讓之心給撕了……”
  “什麽鬆爺樹爺,良家怎會出你這等廢物!良之行哪裏去了,讓他趕緊把他家這個廢物長子領走!”
  良家?癡呆?廢物長子?這廂的主仆兩人互覷一眼:不會這樣巧罷?
  “馮公子,敢問我家大哥又怎地招惹你了,讓你發這等火?”冷峭的聲音,插進一堆喧囂之內。
  方才盛氣淩人的嗓音當即頹了半截,“……良大夫……你家這個廢……大哥撕了本公子的畫,還說一堆瘋言瘋語……你……”
  “大哥,你當真撕了人家的畫?”還是那個嗓音,依然冷峭不改,但無端的,令聽者覺察出了幾分溫暖。
  “之行,之心不是有意的,之心是聽鬆爺爺的話,才撕的,之心……之行……”
  “不是告訴你在那房門外等著我嗎?怎自己一個人跑這邊來了?忘記之行說過,這世上多是魑魅魍魎,並非人人如你這般純潔如赤子……”
  “之心等了好久好久,這邊好熱鬧,之心看見他們在畫鬆爺爺,還看見鬆爺爺氣得翹胡子,之心就……”
  “好了大哥,回去了,這馮府以後再也不需來了。”
  “喔,之心聽之行的。”
  “馮公子,馮老夫人的病,請好自為之。”
  “哎?”
  “良二公子,良大夫,你那話是何意?你的魑魅魍魎又喻指何人?難道你家大哥是個傻子,是咱們第一個說的嗎?你……”
  “很好,賈公子,你家太爺的病也恕之行無能為力,請他老人家保重罷。”
  “你……這……”
  羅縝撥開芭蕉的大葉,見一幹華服公子中,一個素衫瘦軀的冷麵男子,牽著一個隻見背影的錦衣少年,正疾步前行。後麵,所隨人神情各異,但都不脫“惶恐”兩字。
  “良大夫,醫者父母心,你可不能因為咱們隻是道出了一些事實而斷了一個醫者的本分……”
  “說得就是,撒手不問病人死活,有違醫者風德……”
  冷麵男子倏然回身,容顏依舊森冷,“對不起,在下不是醫者,隻是恰好會一些醫術,又恰好會治一些別人治不好的難症而已。這父母心,恕在下沒有。在下不止一次說過,這世上,凡對在下大哥不敬者,在下絕不會出手醫治。幾位就祈禱自己及家人,莫得非在下莫治的雜症罷,否則這個見死不救的大夫,在下是做定了。”
  “之行,不要啦。”錦衣少年忽搖起冷麵公子的手,“救人啦……救人很好喔,不要讓人痛很好喔,之心就怕痛痛……”
  冷麵公子容色稍暖,掀步,“大哥,回去再說。”
  直至那一行人走的走,追的追,趕的趕,勸的勸,逐漸遠了,紈素才麵向自家主子,“小姐,那個人是……”
  羅縝抿笑,“真是巧,不是嗎?”
  “可惜沒有看到長相。不過,聽他言談,的確是個……”傻子。這話,或不厚道,但是事實,那位良大夫不要人說,便能改變事實?
  羅縝笑而不語。
  “公子,屬下回來了。”財賬管事急顛顛跑來,“賬目核對費了些時候,勞您久等了。”
  “不妨。”能賞到那有趣的一幕,並不算虛耗,“事情都辦完了?”
  “嗯,這馮家做事甚是爽快,見咱們的貨色好,賬結得極是利落,一點也沒為難。”
  “很好。”可惜,養了那麽一個膚淺無聊的後人出來,“回客棧罷。”
  “屬下先將銀子存到寶通號去。”
  寶通號名響各國,隻在它是唯一一家實行了“兌通天下”的銀莊。銀子存在這邊,領了銀票,回到玉夏國後,任何一家寶通分號,都可以支兌現銀。省了長途載銀的勞累不說,同時免除了諸多風險。對此家銀號的開創之舉,同為精明商人的羅縝,素來深懷欽佩。
  “齊管事,存完銀子,你就跟鏢局的人先回玉夏國罷。”
  “那公子您……”
  “我在此間尚有一些事待理,動身前已和爹娘說過了。”那個良家的癡兒公子,總要會會,方不虛此行。
  “之行之行,你要生氣啦?之心下次跟鬆爺爺、桂姨姨說,撕人的畫不好,之心再不撕了……”良之心偷眼望著之行的臭臭臉,小小聲道。
  良之行定足,吸一口氣,望著一臉純真的兄長,“大哥,你這樣讓之行怎麽放心?前兩日,父親還說派之行到江淮的分號去……”
  “之行之行你要走?不要,之心不要之行走,之心要和之行在一起,不要不要……”這世上,隻有之行是之心的朋友,隻有之行像爹娘一樣對之心好。但他不會像爹和娘一般,望見之心時將氣歎得好長好長,像是極愁苦的樣子,讓之心的心也悶悶的好難過,之心不要之行走,不要之行走啦……嗚嗚嗚……
  “好了,大哥,你別哭了,你放心,之行不會撇下你一個人……”
  此時的良二公子——良之行認為,純如赤子的大哥將需他用一生守護。殊不知,冥冥中自有命運之手,為各人布排緣業。守護良之心的那個人,已然近了……
  “良之心,想和我做朋友嗎?”
  “想啊想啊,之心很想很想!”
  “你可知道,朋友是怎麽做的嗎?”
  “很好,很好,很好,就像之行對之心……”
  “……白癡。”言者在喉內咕噥,“朋友有通財之義,聽說過嗎?”
  “通財之義?那是什麽啊?”
  “就是你的錢就是我的錢,大家高高興興做朋友,高高興興一起花錢喝酒,好不好?”
  “好好好,之心要和你高高興興做朋友,高高興興一起花錢喝酒。”
  “那還不拿來!”
  “拿來?拿什麽啊?”
  “……錢袋啦!”這個白癡傻子!
  “錢袋?喔……”之心的手探進貼身的暗囊,摸出錦繡荷包,“這是今天之行給之心的喔,範範不讓之心隨便給人看的喔……”
  “你拿來啦……噫,你幹什麽?”眼看即將到手的錢袋被中途插來的第三隻手奪去,滿臉的貪涎之色陡轉愕怒,“你……”
  想來凡事不能隻以表麵定論。杭夏國這聞名遐邇的風雅之國,在這幽僻小巷,也不乏行騙伎倆嘛。
  羅縝素白手指把玩著那個做工尚可的繡包,“這位仁兄,他眼下歸本公子罩管,你若想找今日的金主,請另擇下家。”
  那位以為今兒個必從萬苑城首富傻公子手內騙得幾日花頭的仁兄,哪肯罷休?“小子,這白癡是本大爺看上的,你想吃獨食……”
  旁邊忽有人跳腳大叫,“之心不是白癡,之行說過的,之心不是白癡!之行說,好朋友不會說之心白癡。”
  “你這個傻呆癡,你當本大爺真會和傻子做朋友?你當本大爺和你一樣人頭豬腦……”
  “這位仁兄。”羅縝打開手中折扇,將這人的口水,與那張已掛了淚的臉隔開,“你看那邊,良二公子來了,你確定你要在此耗下去?”
  良二公子?那位醫術很高、拳頭很硬的冷麵公子?那人顧不得轉頭確定,瞪了破他財路的羅縝一眼之後,撒腳跑了。
  “小……公子,奴才去教訓他一頓?”紈素生平最厭那等下流貨色,忿問主子。
  羅縝搖首,“人在他鄉,少惹事罷。”
  “喔,便宜了他,這等人,就該打成豬頭,然後下鍋燉煮!”
  羅縝綻笑,剛想勸解自己這個火爆脾性的丫頭,袖角忽被人扯動。嗯?她低目,沿那隻小心萬分地扯動自己衣袖一角的筍白長指,緩緩沿移……嗯,衣服的繡工上等,縫工精到……頸上這盤扣不該采用朱紅之色……嗯,這張臉,美麗呢……臉?
  “那個……”臉的主人,睜著烏烏大眼,翹著紅紅薄唇,“嘻,你真好看……”
  被一個比自己好看的人讚好看,似乎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呢。“你,也很好看。”
  何止“好看”,這張臉,這個人,已接近禍水之緣。發若流水,鬢似刀裁,額如美玉,眉若彎墨,目似曜玉,挺鼻朱唇,下頜飽秀,整個人似瓊玉琢成,剔透而明豔。良家的大公子,竟是癡而美。可,為何整個萬苑城,眾口相傳的唯有其癡,不聞其美呢?難不成人們對美的渴望,遠不及對所謂缺陷的鍾愛?
  “嘻,之心以前沒有見過你喔。”
  他若不語,誰也不會將這樣的絕品歸類到“癡兒”列,但僅是一笑,便暴出其與常人不同。一個身高八尺的正常少年,誰會有這樣純稚無邪的笑顏?一旦吐語,更是彰顯,成年男子,怎會有這等幹淨到毫無雜質的聲嗓?
  “是哦,我也沒有見過你。”羅縝回之一笑,將手裏的荷包塞回他手中,“你須記住,自己的錢袋,不能隨便交給他人。”
  “喔,好,你對之心好好喔。”
  “我對你好?”羅縝啼笑皆非,“從哪裏看出,我對你好來著?”
  “你對之心說話,就像之行對之心,好暖好暖的樣子。你笑起來,好真好真,眉也沒有皺皺,像是煩極了之心的樣子……”
  羅縝一怔,“你既然知道那些人對你不好,為何還要與他們做朋友?乖乖拿錢給他們?”
  “唔……”美癡公子臉垂到胸口,絞著手指,扁著嘴兒,“之心想要朋友,之心就之行一個朋友,可是之行好忙好忙,叔叔嬸嬸不讓之心纏著之行……之心好想交朋友……”
  “交朋友,也要是朋友才行,方才那人……”盯著他純稚如嬰孩的黑玉眸子,羅縝戛然止住,以扇輕拍他肩,“總之,你要小心了。”
  “咦?”良之心大眼浮亮,“你做之心的朋友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為什麽?”
  “你對之心好好喔。”
  羅縝搖頭失笑。這位良公子,倒是挺堅持對她的認知呢。
  “之心喜歡你,之心喜歡你喔!”
  呃?羅縝自然不會因這孩童般的話麵紅耳赤嬌羞不勝,“你才和我見麵,先是斷定我對你好,後又說你喜歡我,你確定?”
  “確定確定,之心喜歡你,你和之心做朋友,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羅縝一笑再笑,“良公子,真願和你做朋友的,這個‘好不好’,隻要問一聲就行了。”
  “咦,你怎知道之心姓良?你好聰明喔。可是,之行說,好朋友可以叫名字的喔,你叫之心的名字就好啦……咦咦咦,之心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喔。”
  這位良之心美公子,可真的是……會激起人的劣根性呢,讓人心癢癢地想要欺負一回。好在,欺軟怕硬不是羅大小姐的風格。“我叫珍兒,珍寶的珍。”
  “珍兒,好聽好聽,珍兒和之心是朋友了,是不是?”
  “……也好。”也好罷,既然此行有一半原因是為他而來,做做朋友又有何妨?有這樣一個朋友,必然是一段不錯的體驗。
  “太好了太好了!”良之心蹦著跳著,抓起羅縝之手,“走啊走啊!”
  “去哪裏?”顧不得男女之防,羅縝奇問。
  “花錢!喝酒!高高興興做朋友,花錢喝酒!之心有錢哦,沒錢也不怕哦,之心劃個圈圈,就可以請朋友喝酒喔……”
  “站住!”羅縝一喝。
  “啊?”興高采烈的美臉垮住,長長的睫毛覆下,“……怎麽了,珍兒?你不要之心這個朋友了?不要不要啦,珍兒,之心喜歡你啦……”
  
  第二章 初識君心
  羅縝黛眉稍蹙,“你經常請人喝酒,花錢?還劃圈圈?”
  “嗯,嗯,嗯,他們說要和之心做朋友,之心喜歡朋友,請朋友喝酒……可是可是,之行一來,他們就跑光光了……”
  羅縝板了臉,“你要我和你做朋友,也須應我一個條件。”
  “條件?”
  “你若不應我,這朋友便不需做了。”
  良之心如一隻大狗般,又跳又叫,“應應應應啊!之心應啦!珍兒,做朋友,一定要做朋友啦,之心喜歡你……”
  這個傻瓜,到底明不明白,這“喜歡”兩字,是不能隨便說的?“你今後,莫再隨便請人到酒樓吃飯喝酒。”
  “那……”
  “不應?”美眸倏眯。
  “應應應應啦,可是……”
  “可是怎樣?”
  “之心想和珍兒吃飯喝酒,之心想和珍兒做朋友!”
  盯著他鼓起的嘴,絞扭的手指,羅縝撲哧一笑,“傻瓜,好朋友不一定要吃飯喝酒啊。聽說萬苑城有很多好地方,你帶我去看看如何?”
  “好啊好啊。之心帶珍兒去百草園好不好?之行在那裏製藥哦,也種了好多藥哦,很多叔叔伯伯,還有哥哥姐姐都在那裏哦。”
  羅縝好笑地白他一眼,“好啦,頭前帶路,恁是囉唆得像個小老頭。”
  “嘿嘿……”之心邁著步子,歪頭著迷地盯著這個好看的新朋友,黑水晶似的瞳仁,泛著流彩薄光。
  羅縝臉生暗紅,狠狠瞪他,“不許看!”這個呆子,長著那樣一張臉,還敢如此看人。知道的道他是心純如赤子,不曉得還以為是天下第一號花花公子哩。
  之心嚇得別開臉,但行著行著,猶是拿眼角偷偷瞥來。待羅縝轉眸過去,又忙不迭撇開。而後,如此往複,樂之不疲。
  這個……呆子!羅縝以扇掩口,忍笑到肚腸百結。
  紈素跟隨兩人身後,望著小姐臉上的笑顏,好奇又不解。自從四年前那事發生後,就再沒見小姐這樣笑過了罷?嗯,這個傻公子,也蠻可愛的嘛。
  忽然,之心掉頭就跑,卻一步三回頭,且叮且囑:“珍兒等等,不許走喔,等之心哦。”
  嗯?羅縝淡顰蛾眉,望著他跑到街邊一處像是荒廢了的宅門口,在一隻趴臥的狗兒前蹲下。
  “……你說你的主人都搬走了啊?……他們為什麽不帶你走?……你腿壞了喔?……那你跟之心回去好不好?之心家裏有好多好多狗狗和貓貓……為什麽不跟之心走?……你不是說他們不回來了喔?……”
  羅縝單手抱胸,扇頂頜下,雖聽不清話音,但見他又是點頭,又是皺眉,又是擺手,又是苦惱不勝的模樣,不自覺地,唇畔又泛出笑來,這個呆子。
  好一會,方見之心緩緩起身,慢慢走回,一臉怏怏不樂貌。
  “怎麽了?”
  “它不肯跟之心走啦,它說它在等他的主人回來帶它走,它說它的小主人最喜歡它,一定會帶它走。可是它也知道,它的主人搬到好遠好遠,根本就不會回來了……嗚嗚嗚……它不跟之心走,它會餓死啦……嗚嗚嗚,它好可憐……”
  等等,等等。羅縝拿扇柄挑起他完美到令自己嫉妒的下頜,秀眸對上他淚汪汪的大眼,“你說的‘它’,是指那隻狗?”
  “嗯嗯,它叫阿黑啦。它說它的小主人一定會回來找它的,可是,它又知道,小主人回不來……珍兒,怎麽辦啦?它不肯跟之心走……”
  等等,等等,等等。羅縝擠出一個甜美笑靨,“之心,你確定你說的是那隻黑色的大狗?”
  “嗯嗯嗯,它叫阿黑啦,它說它的小主人……”
  “打住!”羅縝打開扇子,蓋住他兩片又欲循環往複的唇,“有兩個方法,聽不聽?”
  之心咧嘴大樂,“真的?珍兒好厲害,快說,快說,快說,快說……”
  羅縝佯惡道:“話說一次就夠了,你再來一個‘快說’,朋友沒得做!”
  “喔。”紅唇當即抿緊,大眼睛眨巴眨巴,長長的睫毛呼扇呼扇,樣兒比門口的那隻狗兒還要可憐,也更可愛。
  “第一個方法,你吩咐家裏的仆役每天給這隻狗送些吃食過來,這樣,它便不會餓死。”
  “嗯。”紅唇依然緊緊闔住,一雙黑亮的瞳卻寫著“第二個哩第二個哩第二個哩”……
  “第二個,你抱它回去……它不應?”
  “嗯嗯。”有一頭流水般柔長黑發的頭,急速點著,瞳內則寫上“珍兒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
  拜托,這是方才你自己說的好不好。羅縝忍笑,“你抱它走,告訴它,你會在此立一塊牌子,告訴它的小主人它身在何處,一旦小主人回來,隨時可領它回去……”
  天啊。小丫頭紈素仰首望天:這還是自家那個精明聰慧的大小姐嗎?怎會隨這位癡兒公子癡人癡語起來?這要是讓老爺夫人二小姐她們看見了,怕是要齊刷刷暈倒罷?
  “好哦,珍兒好聰明珍兒好聰明好……”紅唇突地緊緊憋住,在羅縝嚴嗖嗖的目光中,隻得用會說話的眸兒將不能盡情吐出口來的話說完,才掉頭跑回那門前俯下身,“阿黑,珍兒好聰明哦……”
  結果,萬苑城街上,亮出一道奇景:一身錦衣華服的濁世美少年,抱著一隻髒兮兮的殘腿大狗,眉開眼笑闊步在前。一位素袍搖扇的清麗書生攜俊俏小僮,並肩在後。
  “公子,您當真打算和這位癡兒公子做朋友?”紈素問。
  “有何不可?”
  “可是……”
  “紈素,你在羅家呆久了,見慣了羅家人的精明心腸,也見慣與羅家打交道的商家的精明麵孔,但你可曾見過,這樣至真至純至善的人?他可以敏銳察覺出別人對他是真心還是假意,若他想,他可以準確選擇隻對自己真正好的人來往。但這個世上,真心對他好的人太少,他太寂寞,太想與人交往,所以甘心受騙,去要那短暫的熱鬧。方才,他和我說了半天話,卻沒有理你,是因為你眉間的皺褶使他知道,他不受你歡迎。”
  “小姐?”紈素有些怔愣,小姐語音好溫柔,表情好恬美哦,因為……那個癡兒公子?
  “大哥,你怎來了?”百草園深處的茅亭內,良之行正持杵搗著藥草。抬頭,見了抱著大狗進來的兄長,眉間拂過暖意。
  “嘿嘿,之心來看之行,之行忙不忙?”
  “之行不忙,來這邊坐。”良之行自袖中取了汗巾,擦去之心額上汗跡,“大哥是來找之行一起吃飯的嗎?”
  “好啊,不過,之心有新朋友要介紹給之行哦。”
  “新朋友?”一抹冷光擦過眼底,轉瞬依然淡淡笑著,“大哥又認識新朋友了嗎?”
  “珍兒珍兒快來這邊,之行……”擺手之際,想起了懷內的大狗,“哦,之行,你幫阿黑治痛啦,它的腿傷了好久喔……”
  “好。”良之行接過,按放在桌上,手指輕輕捏握那隻傷肢查驗,“大哥的新朋友呢?”這一次,是喂這位吃癢心草,還是九步顛呢?
  之心哪知之行心下的算計,隻是精神一振,“珍兒!”咚咚跑到羅縝跟前,“珍兒……”
  羅縝正蹲身打量一株藥草,其葉如碧,頂端獨吐白蕊,花狀如拳……腦裏構思著,若是緙絲該用哪些絲線,若是刺繡該如何下針著手……手……嗯?手裏何時多了另一隻手?
  “珍兒哦……”之心握住這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捏捏摸摸,充滿好奇,“珍兒的手好小,比之心的手小好多哦。”
  這……這個呆子!羅縝頰上忽湧薄熱,抽了手,板了臉,“你做什麽?”
  “……珍兒你怎麽了?”珍兒生氣了嗎?
  “我……”對上那兩隻黑玉流光的大眼睛,羅縝當即無力了,自己怎麽會和這個呆子計較?“你叫我做什麽?”
  “之行要見珍兒呢,快來哦。”
  哎……眼見自己的手又被他拉住,羅縝也隻得聽之任之。不然,難道還欺負小孩子嗎?
  “之行之行,珍兒來了,珍兒來了。珍兒珍兒,這是之行,這是……說一次就夠了哦?”歪著腦袋,拿手掩緊了嘴兒。
  羅縝忍笑搖頭:這個呆子,怎會這樣地……
  良之行微微怔住。他沒想到,之心的“新朋友”,竟是如此雅致的人物。
  因為之心的純善天性,因為良家的背景,有太多人想利用之心,或接近良家獲利,或詐騙錢財,但不管哪個動機,結果都是之心受傷。可是這人,單這一身素雅穿著,即知出身非富即貴;那扇上看似並不打眼的墨色墜飾,卻是藍田玉中的極品。這樣的人,若是為接近之心而特地來此,未免太費周折。何況,此人雖眉宇間隱透精明,但眉清目澈,秀雅韻逸,著實不似心懷猥瑣之人。
  “在下良之行,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羅縝未答,之心已在旁大叫:“珍兒,珍兒啦,之行,是珍兒啦。”
  “……珍公子?”
  羅縝淡哂,“怎樣都可,名字不過一個代號而已。”
  “可是,之心認為珍兒比較好聽喔。”
  “好啦。”羅縝白他一眼,“看你滿頭的汗,還不去洗洗?”
  “喔,嘻……”之心雖應了,卻仍立著不去,歪頭望她,紅唇嘻開甜笑。
  羅縝又窘又氣,美眸一瞪,“還不去!”
  “喔。”之心趕緊跑開,乖乖到一廂的水盆前,掬了水便要潑到臉上。
  “等等。”羅縝蹙眉,取出袖內巾帕遞給他,“先將汗擦幹再洗。”
  “喔,嘻……”
  良之行目間微詫。他自忖識人之能不差,但大哥與此人之間,有一股極微妙的張力,使他難以名狀。大哥對誰都好,可從未見他對自己以外的一個人笑得如此開心由衷。而此人對大哥……
  “珍公子,請坐。龍井和毛尖,珍公子喜歡喝什麽?”
  “龍井。”羅縝撩衣坐下,向對麵的良之行頷首淺笑。然後,目投四方。百草圍繞,清香盈鼻,置身其內,令人心曠神怡呢。
  展扇輕拂、閑愜至極的羅縝,當然感覺得出良二公子對自己的探究揣研,但不以為忤。單是良之行對良之心這份發自於心的關懷,其人品足堪無慮。諸如此等人,保護欲極強,所有物不容侵犯,而但尺未對其所有物構成威脅者,均會被認無害。
  “之行,阿黑醫好了喔。”之心趴在癱軟在籠裏的大黑狗之前,以手指輕輕觸了觸它那隻固了夾板打了繃帶的左前腿。
  “它的傷是舊傷,因誤了醫治導致肢瘸,我已將它的那隻腿重新打斷,又上藥夾了板。一月後,肯定會活蹦亂跳如從前一樣。”
  “之行好厲害喔……阿黑,很痛是不是?可是,之行是為你好哦,你乖乖莫動,就會好了喔,之心家裏的阿花阿白就是這樣治好的喔……”
  羅縝淺蹙蛾眉,“你匍在地上,地氣會傷人的,快起來。”
  “喔。”之心急急爬起,抱起亭下一個花盆,跳了進來,“珍兒珍兒,你快看,這是之心養的。之心去城外玩時,它叫之心帶它回來的。之心叫它小黃,可它不喜歡,它說它叫……咦,小黃你叫什麽啊?……喔,收魂草,它說它可以將人的魂收回來喔。”
  一根指粗的莖上,抽出幾片翠綠葉片……羅縝挑了挑眉,“你為何叫它小黃?”
  “因為之心看見它時,它開了小小的黃花哦。小黃說,黃花開的時候,它的葉子就能收魂了。”
  他的怪言怪語,羅縝自動忽視,隻是笑道:“你的臉又髒了,再去洗洗。”
  “啊啊!”之心拔腿跑走,“小黃,都怪你啦。”
  良之行觀望著這位“珍公子”與兄長的互動,目內幽光微深,“珍公子,你對我大哥,到底有何企圖?”
  嗬,好直白,“以閣下看,在下對令兄有何企圖?”
  “我並不清楚。”良之行冷冷道,“但在下看得出,你不是那些粗劣騙子,所以,你騙人時,手段定然比他們要精致得多。”
  精致?這位良二公子,人看起來冷冷清清,用詞倒是極有趣。
  “我大哥每與人交往,都是捧心以待。但他並不是察不出那些人對他不懷好意,所以到最後雖受挫傷,卻也好得極快。唯有一次,他救回一隻被頑童們打得半死的猴兒,忘食忘寢地照顧猴兒。猴兒對他亦是依賴極了,寸步不能離開。沒想,猴兒卻在傷愈之後,狠狠咬了他一口逃掉了。那一次,足足一個月的時間,大哥沒出房門。此後,大哥雖依然會撿受傷的活物回來,但再也不敢看以往最愛的猴戲。”
  所以,怕她也是那隻猴子嗎?羅縝挑眉淺噱。
  回客棧的路上,羅縝回想起良之行的警告,又是莞爾。
  “珍公子,在下看得出,大哥很喜歡你,所以,我並不阻礙你接近大哥。但公子若讓在下知道,你利用大哥的喜歡傷了他,在下定讓公子悔之為人。”
  這個良之行……很不錯呢,不知配緞兒,夠不夠格?一冷一熱,一靜一動,很有趣,不是嗎?
  “公子,您在想什麽,又笑了?”紈素問。
  “沒有,今天玩了一天,早早睡罷。”羅縝進房,淨漱之後,居床覆被。但才一閉眼,那張美不勝收卻又憨淨至極的臉竟自蹦了出來。
  “哼,敢擾我眠,打你這個呆子。”她輕念著,揮出一手,竟似看見他後腦挨了一記後擰眉憋唇、委屈不勝的模樣,又自綻顏失笑。
  “啊呀,痛啦!”與此同時,閉著眼睛拚命念想自己新朋友的之心,揉著後腦坐起,“珍兒壞,打之心,之心痛啦。”可是,仍是好想珍兒喔,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找珍兒,嘻……
  這夜的良之心、羅縝,均是好眠。
  “這位公子爺,門外有人找您。”店家小二送洗漱水時,撂了一語。
  那個呆子,來得這樣早?羅縝慢條斯理淨麵漱口之後,慢慢悠悠踱下樓去。
  “羅公子,早。”
  不是良之心。羅縝盯著此人,有幾分麵熟,但她記得,自己和他並沒有打過照麵。
  “羅公子,你定是不認識在下。那日你過府去,在下正陪幾個朋友吟詩作畫,錯失了與羅公子結識的機會,在下是萬分遺憾啊。”
  羅縝輕顰蛾眉,仍未言語。
  那人見自己說得興起,對方並未捧場,“啊,對不住對不住,在下一時高興,忘了自報家門,在下馮孟嚐,家父馮子陵……”
  “原來是馮公子。”她拱手道,似聽到身後紈素的一聲輕笑。那丫頭必然又想起了這位馮公子那一幅不及緞兒棄字寫得好的墨寶。“請坐。”
  馮孟嚐果不負其名,尚未坐穩,即又熱情十足地道:“在下性子海闊,最喜歡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尤其像羅公子這等雅致的人物,更是在下仰慕已久的知己之選。”
  這位馮公子,生得倒也有幾分端正,隻是,這浮誇之氣太現,端然的給人淺薄之感。
  “家父由來對羅公子甚是讚許。家父曾說,在玉夏國行商之時,各處多蒙羅公子照顧,像羅公子這等的年輕有為,同輩中人,實屬罕見,囑咐在下該多多接近攀學呢。”
  玉夏國行商?那麽,馮老爺怎麽可能沒告訴他,自己乃是女子?若明知她是女子,尚來熱情結交,此人安的是哪般心思?
  非羅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行商多年,所見之人林林總總,少有斷錯。唯一的識人不清,僅在四年前……
  “馮公子,在下之所以未隨商隊返國,是因在下在此有幾個朋友需探訪,行程極緊。馮公子這份結交之情,留待他日有緣再敘可好?”
  “朋友?在下最喜歡朋友,羅公子的朋友就是在下的朋友,在下又是這邊的地頭蛇,樂意伴羅公子同訪好友……”
  有人會用“地頭蛇”自稱嗎?真真個不學無術得可以呢。
  羅縝可以斷定,對方必然有別樣居心。這人一雙眼睛,在自己的臉、頸巡移,甚至不時偷瞥胸部,猥瑣之態畢露。
  “公子,您與良公子約了見麵,該動身了。”紈素丫頭體察到了主子肢體傳達出的厭惡意,遞步上前道。
  “羅公子要去哪裏,在下願做向導,盡地主之責……”
  “不好意思,馮公子,我家公子素來不喜打擾別人,您的好意……”
  誰料,笑顏可掬的孟嚐兄一見這小小僮仆,立即變了麵色,“你是什麽東西?本公子與你家主子說話你也敢隨便搭言,沒規矩!”
  “的確如此呢,馮公子。”羅縝拿扇攔住紈素,“在下家門的確沒有太多規矩,主仆之分向來淺淡。尤其是她,被我當成親弟對待,冒犯之處,請見諒。”
  “這……”馮孟嚐結舌,麵浮難堪之色。
  羅縝才想再費幾言打發了他,卻被門外突然奔進的人打斷——
  “珍兒,之心來晚了。之心昨夜夢見珍兒,不願意醒過來,連之心最愛吃的包子都沒吃就跑出來找珍兒……”
  這個呆子!怎會在光天華日下,這樣抱住她?“鬆手。”
  可一顆大頭依然在她肩頸上蹭了又蹭,“珍兒,之心……”
  “鬆手!”她揚扇,敲了一下他後腦。
  “嗚嗚,珍兒,昨夜你就是這樣打之心啦,好痛哦……”被打者退了一步,一手撫腦,兩隻大眼眨巴眨巴,紅唇抿了又抿。
  這個呆子,還敢做這副委屈模樣給她,“來就來了,動手動腳作甚?”
  “不能抱嗎?可之行就讓之心抱……”
  這個呆子,她是良之行嗎?
  “之行是之行,我是我……”羅縝星眸流轉間,陡見他們已成了這客棧大廳內的眾矢之的,忙甩手展扇,翩然舉步,“還不走,不是要帶我去吃德來居的素肉粥嗎?”
  “好,去吃粥,去吃粥,去吃……說一次就行了哦?”
  羅縝瞥見他掩口不及的憨愛之態,忍俊不禁。
  “羅公子,你這是何意?”
  羅縝眉尖挑顰,淡視這位以興師問罪貌擋身在前的仁兄,“馮公子,在下一時失禮,忘記向你說聲告辭,請多包涵。”
  “羅公子,你太羞辱在下了罷?在下好心結交,一腔赤誠,你冷淡待之,也便罷了。眼下竟對一個白癡如此熱稔,眾目睽睽之下,成心羞辱在下是不是?”
  對其膚淺輕佻,雖有厭惡,但不至於動怒,這番口吻,卻著實惹了羅縝……
  “之心不是白癡,之心不是白癡,之行說,所有說之心是白癡的人,才是這世上最蠢的蠢呆!”
  “你這個笨……”
  “言不投機半句多,馮公子,告辭了。”羅縝拉了那呆子,疾步快行。這個馮孟嚐,將來若有機會,總要給他吃些苦頭才行。
  “姓羅的你這個假公子,給你臉不要臉是不是?竟然敢在本公子地頭上耍臉子,本公子豈能容你!”
  羅縝聽他一聲囂罵,陡然回首,卻見一張木凳正向自己甩來。
  “珍兒!”之心亦剛好回首,見了飛來物,長手長腳頓時將她包個嚴嚴實實,自己拿背對了那凳。
  這個呆子……羅縝還未出聲,一旁的紈素一手推開緊密相纏的兩人,一手扯住凳腿,並隨手向始作俑者擲去。
  那廂的慘叫羅縝已不需管,但自己眼前的情狀,委實是……
  因紈素力道不弱的一搡,她與抱著她的之心腳下趔趄幾步,待立穩時,她抬首望他。巧不巧,也有人低首觀她,而後——
  在人來人往的客棧門口,諸人得見了一幕之後在萬苑城流傳不息的盛景,兩位漂亮公子哥兒……
  親密擁吻。
  “珍兒……”
  “停止!”羅縝拿扇堵在那兩片薄唇上,“看花去!”
  這個呆子,自從客棧外那個意外……當然是意外!那個意外發生時,這呆子一張臉,從額到頰,從頜到耳,紅成茜草染就的紗。那副模樣,致使原本也薄暈染頰的自己,倒不覺如何了。
  其實,那個吻……實際,不能算吻,不過兩人的唇輕輕觸上,隨後,便被她給推開……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不能算吻的“吻”,竟被這個呆子理解成——
  “之行,之心親了珍兒了,之心要娶珍兒!”
  這“吻”才過,當街的人尚處怔愕中,他即抱起她,一路狂跑到百草園,張口向良之行吐了這話出來。
  那時際,良之行也罷,她也好,都被這呆子嚇住了。
  “大,大哥,你將話說清楚些,你說……”良之行訥訥問道。
  “我親了珍兒,我要娶珍兒!”
  “這……珍公子,發生了何事?”難得地,良之行的冰山臉上出現了可稱之為“困惑”的表情。
  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何事……羅縝以扇輕拍他的手,“先放我下來。”這個呆子竟恁大力氣,抱她行這一路,臉不變氣不喘,猶能摟得死緊。
  “珍兒……”
  羅縝秀顏一板,“放我下去!”
  “喔。”之心萬分不舍地鬆了臂,猶要去牽羅縝手兒,被她一扇打開,悶悶痛嗚一聲。
  整整襟,摸摸袖,羅縝向良之行長揖一禮,“良二公子莫誤會,在下無意非禮令兄,所發生之事,實屬意外矣。”
  良之行咳嗽一聲,問:“在下能否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一樁意外?”
  良之心迫不及待,“就是之心親了珍兒哦。”
  羅縝瞪著他,“那是個意外。”
  之心大叫,“不是意外。之心看見爹親娘,然後,爹告訴之心,親就是喜歡,喜歡才會親。珍兒親之心,就是喜歡。之心也喜歡被珍兒親,就是喜歡。”
  “咳!”良之行掩口輕咳,似為了不傷著花花草草,頭特地向另一個方向轉了一下。轉回來,依然是一張冷冰不變的臉,“因為這個,所以,大哥,你說,你要娶珍公子?”
  “嗯。”之心點頭,重重地點頭,“之行,你告訴之心,要怎樣才能娶珍兒?”
  那個良之行,分明居心不良,居然告訴他這個呆子兄長,“請媒,下聘,這都不需你來操心,大哥。但有一點,必須你來做。”
  “快說,快說,之行快說!”
  “你必須征得珍公子同意,隻有珍公子同意嫁你,才能談下一步。”
  “之心知道啦!”
  混賬良之行!羅縝在心裏,打破一貫的秀雅,大罵出口。她一早便知,自己的女兒身份瞞不過從醫的良之行。但這廝,明知之心一旦認定某事,便要執行到底的性子,竟然挑唆起這個呆子……
  “珍兒,珍兒,你嫁我罷,嫁我罷,嫁我罷……”
  “打住!”
  “可是,之心說一次,珍兒不應啊。”
  “你……”問題根本不在這裏好不好?
  二十幾日了,羅縝在萬苑城裏走走停停看看,欣賞異國風情之餘,伴在耳根畔的,就是如斯之聲。
  紈素小丫頭,因自幼經曆坎坷,向來對出身大富大貴卻不事生產的富家公子哥兒沒有善感。起初,她亦將良之心歸於此列,心曾忖:這人若無那個與生俱來的好出身,焉能活命?
  但自那次客棧,純如赤子的良之心,與自詡聰明的馮孟嚐,無疑是雲泥之判,使她對之心觀感油然起變。尤其這些時日,他鎮日纏著自家小姐“求婚”不輟,竟半點倦態不見。一雙眼,黑晶晶亮閃閃,猶如盯準了骨頭饞涎涎又不敢貿然撲取的大狗,可愛又可憐。不由得,激起了小丫頭體內的母性情懷。
  “小姐,您當真不考慮嗎?”
  “你想說什麽?”
  “其實,之心公子不錯啊……小姐您的精明足夠幾家人用了,有一位至純至善的姑爺,是小姐的福氣呢。”
  “紈素。”羅縝攬住這個貼心丫頭,星眸瞟轉,又見之心在一株野芙蓉前念念有詞,澀然一笑,“之心他很好。”
  “那……”
  “可是,我不嫁。”
  “小姐?”
  “我不是不嫁他,而是任何人都不嫁。”羅縝垂眸,兩排秀睫在下瞼覆出弧狀暗影,“江北鴻給我的最大打擊,不是他使我成為高沿城乃至杭夏國的笑柄,而是使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我是否真那樣不堪,使他出手時沒有半點憐惜?”
  紈素一驚,“小姐,是他的錯嘛,小姐你怎會因那樣一個爛人就將自己否決了呢?”
  “可是,既然是那樣的一個爛人,那麽,當時對那樣一個爛人付出一腔真心的我,又是什麽呢?這樣眼光的我,是否還值得好好對待?”
  “小姐……”紈素怔住。
  當年那事起時,她才被小姐救進羅家不久。年幼的她,根本還不能理解那事對小姐帶來的影響,及至後來……
  一年之內,街間巷尾盡是異樣目光高笑低嘲;兩載過去,鄙嘲之聲猶清晰可聞;直至如今,茶寮書坊仍時以此為資津津樂道……更甚的,初時的隔三岔五,屢有以往仰羅家鼻息為生的暴發商戶遣媒提納小姐為妾,那些媒婆冰人被老爺趕出家門時,口裏拋下的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她方知,經那事的若非小姐,換作這世間任何女子,怕早已潰下。
  無疑,小姐精明而堅強,無論意誌、智慧、心機,都非常人所及。那事初過未久,小姐便麵色如常到羅家各鋪打理諸事,暗譏佯作不聞,明嘲反唇相對;凡上門提親羞辱者,均教小姐用商場手段或吞或滅或消或亡;凡登過羅家門的冰人,均在高沿城走投無路……
  正因種種,所以,她,他們,羅家的老爺夫人小姐們,都以為,小姐沒事了。
  但今日,她才知道,小姐不是沒事,而是將那事壓在心底,日複一日,任它輾轉腐蝕……這,這……她這樣一個小丫頭,能做什麽,該做什麽?
  “珍兒,你看,木棉姐姐讓之心把她的披肩拿來給珍兒,她說這樣,珍兒就會嫁給之心喔。”之心舉著一朵木棉花雀躍奔來,俊美顏容上,笑使日陽失色。
  羅縝倏然轉眸,“紈素,我們明日回玉夏國。”
  結識良之心的初衷,是欲經由他,認識良家伯伯,設法使之打消婚約,修複兩家斷卻的交好。
  良之行從來沒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同這世間所有人並無兩樣,甚至更甚。與那隻猴子,惡劣不相上下……
  之心的純真,使她自慚形穢,愈與之心交篤,愈顯她這個無利不往的商家之女世故鄙俗。在那雙澈目之下,任何凡物均顯庸不可耐……或許,江北鴻當年也是看透她的本質,方付之如此狠絕之手?
  “小姐,之心公子來了,就在客棧外麵,我們……”紈素瞄著已打就的行裝包裹,一臉難色。
  “不是告訴他今日莫來的嗎?”羅縝蹙眉,行到窗前,俯望下去。客棧門前所立之人,明豔非凡,美玉雕就……
  “小姐。”紈素偷覷主子神色,“不然,我們再多停幾日,之心公子昨日興衝衝說要帶我們到鴛鴦祠去玩的……”
  “不行!”她以為,她可以將他當成一個孩童;她以為,她頂多將他當成一個大齡的弟弟來疼;她以為,她不會再為人動情……可是……“他這樣的人,認定了某事,極難改變,除非使他受到重創……”就如,那隻猴子咬他一口,“我若始終在此,他便始終抱有希望……我們賬已結完了,從後門走罷。”
  “可是……”紈素向客棧外咧著一臉憨甜笑意的癡公子投去一睇,目生不忍,“之心公子他還在等。”
  “你吩咐店家,等我們走後,讓他去知會門前的良公子一聲。如若他不信,可帶他到房內轉上一遭。”
  之心,對不起,到最後,我還是做了那隻猴子……
  “珍兒,珍兒,珍兒……”
  “珍兒,之心想珍兒,想珍兒,很想很想……”
  “珍兒,你不讓之心說很多次,可是之心隻說一次,見不著珍兒……”
  ……
  “小姐,小姐,小姐!”紈素的手在自家小姐麵前晃了半天未果,隻得一聲大喝。
  “呃?”羅縝散遊的秀眸,聚斂回神采,“什麽事?”
  “您今兒個已經發了十次呆啦。”
  “是嗎?”羅縝秀目投向案上待理的要件。
  “是。”紈素將小姐閱完的賬冊歸攏整齊,或碼放櫃內,或放一邊分派給各管事,“自您從杭夏國回來,就一直如此。”
  羅縝未接這個話題,以筆蘸足了墨,在請款的單子上做了批示,“去把這個交給三小姐。另外告訴她,梁家這月末如果仍未將尾款補上,就將下半年的貨斷了。”
  紈素接了單子,笑道:“小姐,您近來的火氣,似乎特別大喔。”
  羅縝無奈瞥她,“你這個丫頭,又想說什麽?”
  “梁家這種事,你一般是到半年,才會給以懲治的,但這次還不到三月,您已經不耐了。還有前兩天,汾西的張家說要給原絲提價,您立馬就改向廊南的魏家訂貨……”
  羅縝蛾眉淡挑,“若你還不快去將單子遞給三小姐,本小姐不介意給你這個丫頭一些懲治。”
  “不要不要,奴婢這就去,嘿嘿……”紈素賠笑一聲,撒腳就跑。
  待室內剩己一人,羅縝無力擲筆,悠歎一聲,閉眸伏在案上。
  珍兒,珍兒,珍兒,珍兒……
  回來一月,這個聲從不曾斷絕。有時,真切得使她以為,之心就在旁側,她驀然伸出手去,卻徒剩一掌虛空。
  珍兒,之心想珍兒,之心想珍兒,很想很想,心好痛……
  耳旁,心底,這一聲聲回響,將她原本在離開杭夏國時就已惶惑的一顆心,擾得糾結擰痛。
  她不知,為何這幻覺如此真實,這想念如此劇烈。但她並不厭這真實,厭這想念,反希望,那呆子能真實現身眼前……
  “小姐?”
  這個丫頭!羅縝以袖速拭頰上,螓首緩抬,“我欲小憩都不得安寧了是不是?真要我治你不成?”
  “不是啦,小姐,有人要拜見小姐,而且,非見到小姐不可!”
  “嗯?”端量這丫頭的不安神色,“是誰?不會是昨日到鋪麵找茬,被你一溜打跑的混混罷。”
  “是……良公子。”
  “……哦?”羅縝猝地立起,袖擺掃了案上盛了一汪墨水的石硯,摔地脆響,更有半案墨水,向賬冊漫延。
  “老天爺!”紈素眼疾手快,抱了賬冊跳出一尺開外,咯咯笑道,“小姐,您何時,也被二小姐的毛躁傳染了?”
  “……哪個良公子?”
  “您必然要失望了,不是之心公子,是良二公子,良之行。”
  “良之行?”
  小姐不掩的失望之情,又使小丫頭抿嘴偷樂,“的確是良二公子,不過,您若再不出去,怕是他要和二小姐吵起來了。”
  “哦?又幹緞兒何事?”
  “奴婢也不甚清楚,似乎是二小姐見他麵色不善,多問了幾句。但良二公子金口好是尊貴,隻字不漏,就把二小姐的脾氣引上來了……”
  羅縝在鏡前稍事整理,匆匆舉步,步向緞莊待客廳。她並不意外良之行悉了自己底細,既然出身良家,怎會少了這樣的手段。她掛心的,是……
  那呆子好嗎?
  “羅大小姐。”待客廳內,隻餘素衫冷麵的良之行一人,目色黑沉,“久仰大名了。”
  羅縝迎向他目光,“良二公子,請直說來意,之心,他好嗎?”
  “哈。”良之行撇唇冷笑,“在下沒有聽錯罷,你問的,當真是在下的兄長?”
  “若沒有令兄,你又何必找上羅縝?”
  良之行冷眸凝眯,“那天,他在客棧前等了你兩天一夜。”
  心房“咯”聲輕響,羅縝嫣唇抿緊。
  “店家請他看了你人去樓空的客房,他猶不信,每間房都去找了一遍。而後,便站在客棧站前等你。幸得那家客棧的東家是我伯父的好友,若不然,你想他會受多少譏諷?店家叫了我去,我用盡辦法勸他,他就是不走,說你答應了他到鴛鴦祠去玩,你不會離開,隻是躲起來和他逗耍。他執意等你,兩天一夜,不食不動,直至暈了過去……”
  心房內,細細絲絲的碎聲作鳴,羅縝一笑,“他現在如何?”
  “他醒來以後,每日出門,便是為了尋你,這一個月來,沒有一天斷過。有一日,西南風起,他知你回了玉夏國,便向我打聽,玉夏國在何處。我早從馮孟嚐嘴裏問出你身份來曆,若非之心執意要來此找你,我不會來此。因為,以羅大小姐那等的作為,你已配不上之心!”
  
  第三章 謀為君妻
  配不上之心!羅縝苦笑,她何嚐不知?像他那樣美玉般無瑕的人兒,誰能配得上?
  “羅大小姐,之行此來,隻想問你一句,你對之心,到底是怎麽想的?”
  “……良二公子就算了解了羅縝的想法,又能如何呢?”
  良之行一怔。
  “羅縝知道良家搬出了你們的國君逼婚,而羅家既做皇商恁多年,依公子來想,有可能對這樁事一籌莫展嗎?”
  “你……”良之行感覺這位羅大小姐,身上所蘊藏的力量絕不似其外表這般嬌小秀雅,“那麽,你到底想怎樣?”
  羅縝垂眸,“你來時,之心他怎樣?”
  “我告訴他,我一定會帶你回去。他答應等我……”良之行冷岸臉色一僵,殷殷望這女子,“……你會隨我去見他的罷?”
  羅縝搖頭。
  良之行麵顏丕變。
  “良二公子,你當真欠慮了。”羅縝道,“之心全心信你,若你帶不回我,他會如何?若帶回我,我重蹈覆轍,再傷他一次,他又會如何?你對之心保護太過,有時,反是矯枉過正呢。”
  良之行僵著臉,冷哼一聲,“若你已打定與之心無緣,之心的所有事也與羅大小姐再無關係!”
  這位良二公子啊,冷岸表象下,竟是如此火爆的性子?難怪會與緞兒起爭。“良二公子,請容我三日時間,三日後,我必給出最後的答複。”
  這三天,是羅縝準備拿來說服雙親的。
  自四年前那事過後,父親總以為是自己處事不當連累了愛女,為此疚愧不已,母親的愛女之心更不需多說。他們無數次立誓起念,今生豁去一切,也要為愛女謀得一樁真正良緣。這“良緣”在他們講,男方門第或可不計,卻一定要才智兼備,可堪大任。莫說他們不了解之心的純善性情,縱算知之甚深,之心也不會成為他們心目中的佳婿人選。國君那一封賜婚手諭,他們早已準備好了以死相抗。如今,就算是她自己開口請嫁,怕他們也會以為是愛女一為體家之難,二為舊事難遣,不會輕易允婚。
  “爹,近來良家有信來嗎?”
  晚膳告畢,下人撤下殘羹,換了一壺羅家舉家都愛品用的凍頂烏龍。羅縝淺淺吹著杯中並不存在的浮梗,信口問道。
  “良家?”羅子縑將剛端在手裏的茶杯又放回案上,急急道,“說起這事,我竟差點忘了。這幾日你回來便忙,難得有在家的時候,你快給為父說說,你可見著了你良家伯伯,他還好嗎?”
  “縝兒並沒有和良家伯伯謀上麵。”
  “哦……”羅子縑拈髯,有些悵然。
  “姐姐可見著了良家那個傻子?是真傻嗎?有多傻?是不是尿床、口吃還有流口水……”
  “緞兒!”隨著一聲厲叱,羅縝手中的杯亦擲下,秀顏陡然凝冰,明眸亦浮怒焰。
  “姐姐?”羅緞從未見過秀雅清貴的姐姐如此冷厲的表情,駭得肩頭一縮,“怎麽了?”
  “莫說他不似你說的那般,就算真是如此,你又有什麽資格嘲笑一個被上蒼奪走原該享有的東西的人?難道你會因你生在羅家,生來享有榮華富貴,就去嘲笑一日三餐無繼的貧民嗎?”
  “……我……我隻是說著玩嘛……”羅緞扁起小嘴,“爹,娘……”
  羅子縑雖不知長女何以如此盛怒,但也知長女的盛怒必然不是空穴來風,“縝兒,發生了何事?”
  “爹,在您看來,一個智勇兼備卻心地陰險的人,和一個天生少了三分智力但心地良善的人,哪個更堪佳婿?”
  “這……”羅子縑微怔,“若隻有這兩種選擇,自然是後者。但這世上,兩全之人亦大有人在啊。爹爹豁出這條命不要,也不會讓我的縝兒終身錯配,國君那邊,為父會去頂著。”
  “是啊是啊,我的縝兒才貌雙全,自然也要配德智兼備之人。縝兒,你良伯伯家的兒子的確少了些智力是不是?那樣,無論如何娘也不會讓你嫁過去的。大不了,娘豁出去去跪國後的轎輦,她那樣仁慈,定能體諒一個為人母者的心,定可以勸國君收回成命……”
  哎,果然啊。羅縝對著雙親四隻眼睛,準備好的說辭,怎麽也說不出口了,之心之心之心啊……
  深閨檀香冷,繡榻錦裘寒。時近初夏,怎還覺春寒料峭?
  “小姐,老爺夫人那樣堅決,怎麽辦呢?”紈素愁眉不展。
  羅縝螓首微搖,“還能怎麽辦呢。”
  “您……”紈素一怔,“您不會不隨良二公子去看之心公子了罷?”
  “若我不能許他什麽,又怎能去見他?以他的孩童脾性,若就此不見,或許沒過多少日,他就能把我忘了;若見了他,等於再咬他一口逃掉,除了再傷他一次,又有何益處?”
  “可是,您也說過,之心公子他是一認定就很難回頭的主兒。他能站在客棧前等您兩天一夜,更堅持的事情也能做得出來啊。若良二公子沒將您帶回去,他……”
  “不要說了。”羅縝擺手,“天還早,我去鋪子走一遭。”
  “奴婢……”
  “你在家歇著,不必陪我了。”她要好好思度清楚,何去何從,何舍何得。
  但坐進車轎之中,羅縝卻發現,自己仍無法沉心思慮。之心那張純美的顏容,與雙親的兩雙殷盼之眸,總在交錯著輕與重,爭執著舍與得,但孰輕孰重?舍誰得誰?還是無解……
  珍兒,你在哪裏?
  珍兒,之心想你……
  之心?羅縝悚然一驚,驀地撩了車簾,螓首向外探去。
  “大小姐,怎麽了?”車夫問。
  “沒事。”羅縝放了簾,搖頭澀笑,自己怎會覺得之心就在不遠處呢?那個呆子怎麽可能到這遠的地方來?
  ……有一日,西南風起,他知你回了玉夏國,便向我打聽,玉夏國在何處……
  良之行是如此說的嗎?西南風起,與之心知她下落有何關聯?
  珍兒,珍兒,之心想你呢……
  “之心!”羅縝驚叫,又掀車簾。
  “大小姐……”
  “我在此下車,你回去罷,就算下工了。”
  “那您……”
  “我不一時也會回去, 你早點回去陪陪虎嫂和小虎。”
  “嘿,謝大小姐,小的告退了。”
  望著馬車拐出視線,羅縝才回了身,卻險與身後人撞個當頭……
  “紈素?”
  “小姐,奴婢還是不放心,就跟著過來了。您放心,奴婢不會說話煩您,您就當奴婢不存在。”
  羅縝失笑,拍拍這丫頭的腦門,“跟著來罷……”
  “這是哪裏來的傻子,到處問真兒假兒的……滾開了!”
  羅縝一震。
  “可是,風爺爺說珍兒在這裏,珍兒在這裏……告訴之心,珍兒在哪裏?珍兒……”
  “傻子!白癡!滾——”
  羅縝美眸凜然一眯,“紈素!”
  “奴婢知道!”紈素自袖裏取出巾帕遮了麵,縱身跳向人群處,一腳踢開兩人,將正受他們推搡的人扯出。
  “之心公子,隨我來,小姐在等你!”紈素拉著他,拐了幾個曲巷,到一無人處,攜他躍上一爿房頂。又過了幾麵高牆,落足一棟院內,乃羅家一家鋪子的後院。
  “小姐,我把之心公子帶來了。”
  室內,羅縝驀然回首,望著這個亂了發蓬了麵花了衫的呆子,霧襲眼際。
  “……珍兒?”之心一雙清澈的眸子瞠大,眼前人兒藍襖白裙,雲鬢垂髫,好美喔……
  “……你怎麽到的這裏?”其實,他不必說,她已不難猜出,他這樣的性子,一路走來,必定吃盡萬般苦頭。這一身的髒汙,一頭的亂發,一臉的疲憊……
  “你真的是珍兒?”疲憊髒汙的麵上,忽被巨大驚喜籠罩,美眸霎時流興溢彩,大張著臂將她摟住,“是珍兒,是珍兒,是珍兒的味道,之心找到珍兒了,嗚嗚嗚……”
  “呆子,哭什麽?”羅縝咬唇輕笑,“找到我,不高興?”
  “高興,之心好高興,找到珍兒了,之心找到珍兒了……”頭唯恐不夠努力地急速點著,淚水洗過那張玉琢的臉,將其上的髒汙淋得道道痕痕。羅縝取了帕,為他輕輕擦拭,“紈素,打水來……哦,到前麵的鋪子拿一套八尺的成衣過來。再到對麵買一隻雞,我要喂一隻餓壞了的大狗。”
  “哪裏有大狗啊,珍兒?”某人興衝衝地問。
  紈素抿唇一笑,“水早就打來了,奴婢這就給之心公子拿衣服去。”
  “哪裏有大狗啊,珍兒?”某人仍未罷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嘍。”
  “噫?”之心轉了轉,沒有,再轉了轉,沒有哩?還轉……
  “別轉了,過來洗臉洗頭。”羅縝扯著這隻超大狗狗按到水盆之前,解了他的發,先摘去附在其上的草枝木屑,再撩水清洗。
  “哪裏有大狗啊,珍兒?”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再轉,要挨打了哦。”
  “喔。”“大狗”乖乖俯首不動,任她柔荑穿梭發內,舒服地咪嗚出聲,“珍兒……”
  “嗯?”
  “你好好喔。”
  “……呆子。”這個呆子,竟認為這隻曾咬了他一口的“猴子”好好?“這一路,是怎麽來的?”
  “風爺爺帶之心來的,風爺爺讓船上的人都睜不開眼,然後之心就坐了進去。坐坐坐,下船的時候,風爺爺又把人都吹睡了,然後之心走走走……風爺爺說,爬過那座山,山下就是有珍兒的地方。之心爬爬爬,有人要拿走之心的銀子,可是,之心怕沒有銀子找不到珍兒,就不給,他們就打之心,之心好痛,就叫了狼哥哥來,把他們嚇跑了……”
  “……”
  羅縝決定,暫且不追問了。這個呆子吃了很多苦是事實,找到這裏也是事實,她再也不會推開他更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既如此,便都不再重要。
  “珍兒……”
  “嗯。”
  “珍兒……”
  “嗯?”
  “珍兒……”
  “做什麽?”
  “沒有啦,就是想叫叫珍兒,珍兒在之心身邊,之心好快樂喔。”
  “傻瓜。”她揪了揪他元寶似的耳朵,惹來他一串清爽笑聲。這笑,使得羅縝有了輕雲般的快樂。呆子呢……
  將他洗了三遍才見水色的長發梳理順暢,拿了大巾包住,“那邊有紈素拿來的衣服,先換了,過來吃飯。”
  “……珍兒。”
  “又怎麽了?”
  “之心餓呢。”兩隻大眼,眨巴眨巴,好不可憐。
  “先吃飯?”
  “嗯嗯嗯。”
  羅縝莞爾,牽他坐到擺了一隻雞、一碟小菜的桌前,擦了素手,扯了一隻雞腿遞他,“吃罷。”
  饑腸轆轆的某人,張開洗得水紅的嘴兒,“珍兒喂之心。”
  得寸進尺的呆子。羅縝撕了一片雞肉塞進他唇內,又夾了一箸小菜遞進去,“這路上,吃過東西嗎?”
  “有喔,在船上,船主養的一隻貓哥哥,它偷煎得香香的魚給之心吃,還有炸得脆脆的花生米。”
  還好,不管他的“貓哥哥”是哪位義膽俠士,至少沒有餓著他的肚子,“吃完換了衣服,到榻上好好睡一覺去。”
  誰料,一向言乖語從的之心,竟大搖其頭,“之心不睡!”
  “不困?”
  “之心好困。”
  “那為何不睡?”
  “睡醒了珍兒會不見,之心不睡。”
  原來,是自己的記錄太差,讓某個呆子不安全了。羅縝揪揪他的耳朵,點點他的頰,“去睡罷,珍兒答應之心,不會不見。”
  “可是……”
  “上一回,珍兒沒有答應之心,不是嗎?”
  “喔。”
  “去睡,等之心睡醒了,珍兒就和之心一起回杭夏國。”
  “真的?珍兒會和之心回家?”
  “對,回家。”羅縝喂完兩隻雞腿,又逼他喝了一碗參茶,換了那件髒兮兮的長衫。盯著他純美的憨顏酣然進夢之後,羅縝素指撫過他眉眼鼻唇,螓首微搖,“呆子,你總是這樣相信我,結果還是上了我的當。”
  “小姐,您不會……”紈素無聲潛入,嘟著小嘴,“您不能這樣對之心公子啦,您若真這樣,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我怎麽可能殺他?”羅縝斜睨這個無疑被自己寵壞了的小丫頭,“我又怎樣對他了?”
  “您先是對他溫柔疼愛,現在又準備把他給扔了。等他睜開眼,發現又被您給扔了,之心公子會崩潰的……”
  “我何時說要扔了他來著?”
  “那您在參湯裏放安睡散……”
  “是為了讓他好睡。”
  “可是,睡兩日哦。”
  “兩日足夠了。這兩日,你守在這裏,別讓人進這間屋子,每天喂他三次水。”
  “您不是想把公子送回杭夏國?”
  “當然要回去。兩日後,良之行會來接他。”
  “小姐,奴婢被您給弄糊塗了啦……”
  羅縝淡哂,“小丫頭,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當下人稟報杭夏國良家良公子來訪時,羅子縑吃驚非小。與夫人匆匆趕至客廳,羅子縑對著廳內山水畫前的瘦長形影,輕咳一聲。
  “小侄拜見羅叔父。”負手而立的良之行聞聲,回身斂袖見禮。
  “你是良大哥的兒子?”羅子縑打量著眼前儀表不俗的青年,初詫過後,現出欣賞之色。
  良之行斂袖,“正是小侄。”
  這年輕人雖稍顯冷峻,但眉目間正氣剛毅,依稀有良兄當年之風,虎父無犬子也。羅子縑暗暗心喜。分賓主落座之後,羅子縑問道:“你父親,他可還好?”
  “家父身體一直健朗,謝羅叔父掛心。”
  “好好,很好。”羅子縑偷眼瞄向夫人,戚氏也正好收回目光,給了丈夫一個滿意眼色,“……良賢侄,我記得,你小時……似乎……”
  “小侄也聽家母說過道士摸骨之事,想來江湖術士,不可盡信罷。”丫鬟送了茶來,良之行微微頷首稱謝,更得羅家兩老稱許。
  “甚對甚對,江湖術士,本就招搖撞騙的多。可笑我愚鈍,竟因此傷了與良大哥多年的情誼,仔細想來,實在汗顏啊。”
  “羅叔父莫如此。家父曾雲,當年良家起家,離不開羅叔父的慷慨資助。家中長輩均認為,當年的斷交之舉委實太過了,亦有悔意呢。”
  好,好啊。言談不張不弛,禮節不卑不亢,雖不能說貌比潘安,但英挺俊朗,氣度不凡,配得上縝兒了。羅子縑與夫人再次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道:“不知良賢侄此來,所為何事?”
  良之行答道:“不瞞羅叔父,是奉家中長輩之命,為良、羅兩家的婚約而來。家中長輩一心挽回兩家昔日交好之情,且聞得羅府大小姐無論容貌、性情、才幹、學識,均屬上乘,傾慕之心尤甚。”
  對愛女的這番誇讚,羅子縑饒是受用,“賢侄客氣了,但不知,你可見過縝兒?”
  “不瞞羅叔父,小侄生怕傳聞有誤,昨日曾以客商之名拜會過羅大小姐。”
  “觀感如何?”
  “比傳聞中,有過之而無不及。”
  嗯。羅子縑拈須淺笑,“如此說來,賢侄對這門親事,也甚是認同了?”
  “良家得娶羅大小姐,是舉門之福。”
  “舉門之福,賢侄呢?賢侄若娶縝兒,會是怎樣的福氣?”
  “這世上,凡能娶羅大小姐為妻者,概是至福之人。羅大小姐若進良門,小侄必定全力護佑敬重。”
  羅子縑欣賞這年輕人的眉間正氣,戚氏亦是犯了天下丈母娘的通病,越看越是滿意。親家又是曾經的摯友,親成則兩家情複,哪還有拒絕的理由呢?
  “去鋪子裏請大小姐過來。”
  羅縝將手中緞子迎光一打,“緞兒,過來看看,這匹緞子的成色如何?”
  羅緞小步跑來,湊近了眯眸察去,“織紋細密,紋路細膩,是一匹中上貨色。”
  羅縝滿意頷首,“緞兒,你能出師了呢。”
  “真的?”得到嘉許,羅緞小臉一喜,“若姐姐再把緙絲的秘訣告訴緞兒,說不定哪天羅二小姐的名聲也會傳遍玉夏國哦。”
  羅縝含笑瞥她,“這有何難?今晚我就寫了給你。”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謝謝姐姐。”羅緞抱住了她嬌小身軀,嬌聲道,“那一日,您怎如此生氣?把緞兒嚇壞了呢。”
  “那一日,是姐姐失禮了,緞兒莫怪。”
  “不會啦,人家隻是怕姐姐不疼緞兒了嘛,緞兒那天的話也的確渾了些……”
  “小丫頭……”
  “緞兒長大了,不是小丫頭,綺兒才是。”
  正窩在鋪子一角,拿著一堆綾羅綢緞的片片角角對比評析的羅綺聞言抬首,噘嘴鼓頰道:“二姐,常抱著姐姐撒嬌的不是人家呢。”
  羅緞臉兒一凶,“臭丫頭,敢和二姐頂嘴,看我揍你!”
  羅綺扭頭跑開,搖晃著手裏的各色布頭,探舌道:“抓不到,抓不到。”
  兩位小姐打鬧嬉戲,鋪裏的夥計司空見慣,並不納罕。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三位東家小姐,人人都美得像一朵花,但這幾朵花,不止長刺,還帶棘。若以為花朵柔軟可欺,因此輕視疏怠了,隻能是自討苦頭。
  而羅縝,撥弄著算盤核算賬目,不時抬眼望兩個如花似玉的妹子,抿嘴淡哂。兩個丫頭,我將羅家交給你們了。姐姐對你們並不擔心,羅家的人在娘胎裏便會行商,不是嗎……
  “縝兒。”眼前光線一暗,有人背著光,邁進了鋪子。
  “……晉王爺?”
  “什麽,爹,娘,你們當真要把姐姐嫁給那個冷麵呆瓜?”羅緞聽爹娘一說,當即跳起,“不行啦,爹,娘,他配不上姐姐啦。”
  “緞兒,坐下。”羅子縑板顏微叱。
  “嗯呀……”羅緞頓頓蠻足,不服地回坐椅上。
  羅子縑麵向長女,“縝兒,你怎麽說?你對那個良家公子,還滿意嗎?”
  “舉止、談吐都還算上等,除了麵冷一些。”
  “嗯,麵冷無妨,心不冷即可。他對縝兒你甚是欣賞呢。”
  戚氏握住女兒柔荑,“縝兒,若你對他沒有惡感,這門親事就訂下了,如何?”
  羅縝低首莞爾,“不是早就訂下了嗎?”
  “嗬嗬……”羅子縑明了女兒言外之意,一陣暢笑,“對對對,早就訂下,如今隻是完成婚約而已。”
  “啊呀,那個冷麵呆瓜,配不上……”
  戚氏麵色一沉,“緞兒再說,娘就趕你出去了。”
  “嗯呀……”羅緞噘了小嘴,忿忿難平。
  “不過,女兒有個請求。”
  “嗯?”羅子縑一愣,“縝兒可是要陪嫁?你放心,你要什麽,爹都會準你。”
  羅縝含笑搖首,“良家也是富賈人家,陪嫁隨爹就好。女兒想說的是,這趟嫁娶,女兒需暗中先到杭夏國,至於爹在後麵怎麽操辦,隨爹高興就好。”她深知,以父親的愛女之情,要他簡單操辦必不可能。
  “這是為何?”
  “今日晉王又來找女兒了。”
  “他……”羅子縑臉浮陰翳,“舊話重提?”
  “是。所以,若女兒在鑼鼓聲中出嫁,難免會驚動晉王,隻怕他惱羞成怒,以王室權力相擾。但凡是在玉夏國,他不難找到名目為難。那時,我們縱是請國君國後出麵調停,也必然會誤了佳期。不如女兒先悄然趕至杭夏國,住進客棧,等爹的陪嫁儀仗一到,再進良家完婚。至於這邊儀仗裏披上嫁衣的美嬌娘,就請緞兒代為罷。”
  “……我?”
  羅子縑頷首。女兒的法子的確周全,民不與官鬥,能避則避,莫使好事多磨。
  欺瞞爹娘,情非得已。
  縱然明白,“情非得已”這個理由,亦難為自己開脫欺瞞了雙親的罪責。但是,眼下,她隻能如此。
  若是為了爹娘,並非不能狠下心去,將之心送回杭夏國,從此切斷兩人牽係。但……
  那個呆子,必然會被她傷得極深。而傷了這個呆子的她,會……心疼,疼則生碎,碎則不整,成為一個心碎之人,會是怎樣的情形?
  她自知這事,瞞不了永久,她也沒打算永久瞞著雙親。待她成了之心的妻子,待適宜的時間,適宜的事時,她會和盤托出……
  “之心,醒醒,醒醒。”
  “……珍兒?”睡了兩天的人,揉著惺忪睡眼,“你又跑到之心夢裏來了嗎?”
  羅縝哂道,“我沒跑你夢裏,是你跑我夢裏來了。”
  “珍兒的夢好美喔,珍兒好美喔,珍兒的笑好美喔……”
  羅縝輕輕捏揉著他厚軟的耳垂,“還有更美的事情等著你,還不快起?”
  “不要。”某人將臉偎在她手上,憨憨笑著,“珍兒的夢好舒服,之心要永遠在這裏……”
  這呆子!羅縝敢說,外室的良之行必定是板著冷臉笑得內傷,紈素丫頭則肯定掩著肚子笑得百無禁忌,“快起,再不起的話,珍兒不做你的娘子了。”
  “咦?”耍賴的某人張大眼睛,“珍兒要做之心的娘子?”
  “若你能在我數三聲中下床的話……”
  嗵!她尚未開始數,有人已連人帶被滾離了床,“珍兒,珍兒,之心已經下床啦,已經下床啦……呀呀呀……”長長的身量和被子糾纏成了一團。
  這個……
  羅縝又笑又氣,將他從被子的困戰中拽起,甫要薄叱幾語,卻被他又緊又實地抱住,“珍兒,珍兒……”
  “怎麽了?”
  “珍兒要做之心的娘子,那之心是珍兒的什麽啊?”
  “傻瓜,自然是相公啊。”
  “相公?相公,相公,嘻……相公,相公,嘻嘻……就像爹和娘一樣對不對?……不對!”
  羅縝挑眉,“怎又不對?”
  “爹叫娘‘夫人’,之心叫珍兒‘娘子’,娘叫爹‘老爺’,珍兒叫之心‘相公’。嘻嘻,之心喜歡叫珍兒娘子,之心喜歡珍兒叫之心相公,嘻,喜歡……”
  羅縝溫柔地凝視他憨美的容顏,情不自禁地,踮起纖足,在他額上落了一吻。見他當下呆住,玩心頓起,又在他紅唇上啄了一下……
  “珍兒……”
  “怎麽了?”麵對之心又是堪比茜紗的臉兒,羅縝佯作無辜回視。
  “珍兒……”
  “什麽事?”
  “珍兒……”
  “叫魂呢……”哦?
  羅縝怎也沒想到,這呆子竟能主動“攻擊”自己……隻是,他是在啃肉骨頭嗎?唇兒搓磨不夠,還用牙齧了又齧。但顯然,他並不滿足於此,又啃又咬中,嗓內嗚嗚咽咽,不想放,卻又不知如何進一步……
  既然是自己招惹的,就助他一回?精明的商女羅縝難得善良,輕啟了小嘴,又適當給予小小指引……
  “嗚……”某人如得到了通往聖途的寶匙,咪嗚聲中,已如願得到了自己欲求的甘美……
  “……小姐,還沒有好嗎?”紈素在外室輕嗓問道,驚擾了室內一對交頸鴛鴦。
  “……好了。”羅縝推開之心,雙頰薄紅,從容應道。
  “珍兒……”
  “不行……”盯著他鮮紅的唇,“之行等你多時了……”
  “一下好不好?”
  一下?羅縝明眸瀲灩,“隻一下?”
  “嗯!”某人抱住她嬌小身子,俯首討取那獲準的“一下”……
  “小姐,還沒好?”
  天……羅縝推開這個儼然太好學也學得太好的學生,“好了好了,你們將馬車……”
  “馬車早就備好了,就等小姐您和之心公子出來……”紈素丫頭嗓內,不自覺多了那麽幾分少少的促狹,“您確定,已然好了?”
  這個被寵壞的臭丫頭!“……你等著就好。”
  “這樣哦……之行公子,咱們去院裏等著罷,估計我家小姐還有許多話要向之心公子交代呢。”
  ……臭丫頭!
  “珍兒……”
  羅縝瞪他,“快換了衣服,要出門了。”
  “再一下好不好?”
  ……再一下?“一下?”
  ……
  半個時辰後,羅縝眯眸瞪著某人,狠道:“你這張嘴,不可以親別人!”幸好他是如此,若不然,這副相貌,這種“好學”精神,擺明是花花公子的材料嘛。
  “為什麽啊?”
  他竟敢問為什麽?美眸一眯,“那你還想親誰?還是,你已經親過誰了?”
  “以前,有隻大白狗哥哥受傷,之心親過它的額頭。不過,真的隻是一下哦。之心不會像親珍兒一樣去親別人,珍兒是之心的娘子。爹說,他隻親娘,所以,之心也隻親珍兒……”
  哦。聽這個呆子語氣,那個未來的公公,倒是個專情漢子呢,就像爹對娘。“……縱算你爹親了別人,你也不可以去親別人。”萬一哪天公公晚節不保,被外花迷了眼,這個呆子有樣學樣怎成?
  “喔喔……那阿白阿黃它們可以親哦?”
  “你那些狗哥哥貓兄弟?”
  “嗯嗯。不過,都隻是親一下下哦。他們有時被別人打得好痛,之行給它們治痛痛時,它們就好難過。之心親一下下,它們就好高興,雖然臉板板地裝著不想,可之心知道它們很高興有人喜歡它們。”
  “……”有個呆子相公,自己未來的日子,當真值得期待哦。
  “珍兒,可不可以嘛?”
  “我若不準,你就不會去親?”
  “嗯嗯,之心聽珍兒的。”
  “你去摸摸它們,碰碰它們,它們也同樣高興啊……”不是她小氣,實在是想到自己將與一堆狗兒貓兒爭寵,情景實在怪異。
  “喔,珍兒你不會趕它們走哦?”
  “我為何要趕它們?”羅縝一邊為他套上洗淨了的外袍,一邊反省自己何處給了這呆子缺乏愛心的觀感。
  “因為珍兒漂亮啊,漂亮的人都怕髒髒。嬸嬸漂亮,便不喜歡它們。我讓它們住在之心的院裏,可它們有時耐不住,跑出去玩。嬸嬸每一回見了,都要下人們拿棒棒追打它們。之心去攔,嬸嬸就罵之心。之行見了,便和嬸嬸吵架……每一回,爹和娘都好愁好愁,之心也好難過好難過……”
  如此說來,良之行這位愛兄成癡的冷麵呆瓜有一位並不愛他兄長的母親?
  “你會知道,之心是個寶貝。”
  良之行這一句話,令羅縝莞爾,“我當然知道之心是個寶貝。”
  良之行未再多語。
  若羅大小姐已經把這時的之心當成寶貝,那麽便讓她在今後的歲月裏,慢慢挖掘之心給她的驚喜罷,希望到時,莫讓驚大於喜。
  “之行,你不走嗎?”之心從車窗探出頭來,問。
  良之行走到兄長車前,“我需留在這裏,為你做完一件事再走。”
  “喔。之行要乖哦,不要累著了哦。”
  “我知道了,大哥一路小心。”
  良之行目送車輛行遠,方踅足,卻被迎頭一張俏臉擋住。他眉峰微蹙,“你何時來的?”
  “剛剛到,怎樣?”羅緞小頜傲揚,“冷麵呆瓜,我告訴你,你配不上我姐姐!”
  “正好在下也有同感。”良之行懶聲道,“也許以在下的水準,隻能配得上羅二小姐。”
  “你……”
  離開高沿城時,羅縝沒再如她每次行商離家時一般,回頭一望。因為這次,她已在家門前,做了足夠的眷戀。她不讓自己離開時離情依依淚漣漣,她與之心的新生,當在笑與喜悅中起始……
  一月後。
  杭夏國萬苑城良家,今日是大喜之日。長子良之心,迎娶玉夏國富商之女。門當戶對,百年好合,錦繡良緣,天作之媒,早生貴子,早獲麟兒……諸如此等吉祥話兒,都是與良家或有商貿來往或有不弱交情的賀客們的賀詞。其實,各人心底都不免揣了懷疑:良家這位癡兒公子,能娶個啥樣的良妻?無非是多給了彩禮,多讓了商利,換回一個媳婦罷?不然,玉夏國恁大地盤,何必跑到杭夏國結門親事?
  “一拜天地!”
  拜拜喔,珍兒說,拜拜完了,珍兒就是之心的娘子,永遠不分離……
  “二拜高堂!”
  之心要和珍兒不分離,風伯伯說月月爺爺給之心和縝兒係了紅紅繩,永遠不分離……
  “夫妻對拜!”
  之心好快樂,之心好快樂,之心好想看珍兒,可珍兒說要進了房裏才能看,之心好快樂……
  “喂,良兄,留步。”
  有人在新郎的手握住紅緞才要邁步進入洞房之時,攔住了新郎官。此人搖扇冷笑,自詡風度不俗,正是馮家公子馮孟嚐。
  良之行眸光冷凜,才要邁出步去,已被其母一把扯住,“之行,馬上要開席了,去廚房看看,菜肴可供得上?今日是你大哥的大喜之日,別怠慢了各方的貴客。”
  “……娘,別人不行嗎?”
  良家二老爺的夫人魏嬋,風韻猶存,優雅雅望著兒子道:“都在忙,誰能得暇?還是你準備在此與為娘吵起來,攪了你大哥的新婚喜事……”
  “良兄,今兒個是你大喜之日,很高興罷?”
  “嗯嗯,之心很高興,很高興!”
  “既然高興,還不讓咱們看看新娘子?急著入洞房做什麽呢?反正良兄你也……”
  “孟嚐,不得胡鬧,還不退下!”馮父出了觀禮席,沉顏叱責這不長進的兒子。雖說馮家與良家因營生不同沒有生意上的來往,但與良德尚算投緣。上一回若非良德硬遣良之行前往,自己夫人的病哪會得治?這個不肖子,怎不長教訓?!
  “馮伯父,您不必叱責馮兄,新婚三日,百無禁忌,馮兄也隻是想讓喜氛更熱鬧而已。”有位華服公子湊言,“相信良伯父也想讓良兄喜日更喜,佳日更佳罷?”
  “這……”良德為人謙遜,雖口舌尚算健談,但不善咄咄逼人,商場上的大多算計,皆來自於夫人的運籌帷幄。他自然看得出這些年輕哥兒對兒子不懷好意,雖對愛子愛若性命,但這樣的場合,一時也找不出適宜的說辭。
  而良德之妻王芸,富謀多思,卻不善言辭。尤其在兒子的好日子,更是不知該如何拿捏,才能既保護好兒子,又不拂佳時。
  以往這種時候,都是侄兒良之行為子出頭,可這時,之行在哪裏?
  “幾位公子若想與新郎官開開玩笑,不如等新郎官送了新娘子入了洞房再說。新娘子遠嫁來此,也累了。”司儀出麵緩頰。
  “閃開閃開,咱們與良兄的交情素來就好,這大喜的日子插花添彩之事豈能忘了?良兄,你的新娘子美不美呀?”
  之心擰著眉,“你不好,你拿凳子打過珍兒,之心討厭你!”
  “……你……”馮孟嚐沒想自己竟遭傻子叱責,臉色一變,“良兄,你娶的不會是一個醜八怪罷?還是良伯父出了大把銀子,給你買回來了個傻媳婦?”
  “珍兒才不是臭八怪,珍兒是之心的娘子,珍兒好聰明,珍兒疼之心,你才是醜八怪……”
  “相公。”紅巾下,羅縝柔聲開口,“莫跟一些汙爛之物計較,今兒個是我們的大喜之日,原諒了這些無知之人罷。”
  嘻,相公……之心咧笑,“喔。”不計較,不生氣,大喜日,不生氣……
  之心牽著紅緞,笑嘻嘻即離堂……
  “哈,這玉夏國好生奇怪,喜堂上,喜帕未掀的新娘子敢開口說話,是玉夏國國風如此豪放,還是在下等人孤陋寡聞?馮兄,您說呢?”
  “張兄,在下也正奇怪呢……”
  “兩位當真想知道嗎?”羅縝清朗聲問。
  “當然想知道。”語氣神態甚是輕佻。
  “當然是兩位孤陋寡聞,少見多怪了。”羅縝挑唇,“連這樣簡單的問題,兩位都找不出答案,還需小女子指教,杭夏國的文儒風雅之風想來與兩位無關了。”
  “你……”兩人臉色青紅交替,沒想受一女子奚落,“你這女子,好不知禮!”
  “是嗎?”羅縝理著袖上花紋,“怎麽小女子覺得,與兩位比起來,小女子尚溫雅有禮呢?看來兩位若想憑智力一博前程,真是前程堪憂呢。”
  “哈,智力。”馮孟嚐以為自己抓住了對方漏洞,“我們再不濟,又比良兄如何?這位杭夏國的新娘,你以為嫁了個金窩銀窩是不是?你的相公是……”
  “我家相公溫雅可愛,潔淨仁善,純如赤金,閣下以為你們哪一點堪與我家相公相比?相貌?性情?心腸?還是修養?單憑兩位在我們喜堂上的這番小醜似的表演,但凡稍有智慧者,不難判出,閣下兩人與我家相公相比,無疑是泥與雲,地與天。”
  良之行雖未至後廚查看菜肴,但因被其母揪著,一時未能及時走出為兄長抵擋。但新嫁娘的表現,卻使他明白:自己對兄長的牽掛,或該全數交給羅大小姐了。

  第四章 妻為君謀
  喝了合巹酒,吃了子孫餑,喜娘丫鬟都退下去了。洞房裏,隻剩了新娘和對著新娘傻笑的新郎。
  羅縝嗔瞪他一睇,“再笑,將你的嘴兒給縫起來。”
  “嘻……”之心一點一點蹭近,“珍兒不會。”
  “不會什麽?”
  “珍兒對之心好好,不會縫之心,珍兒疼之心。”
  總之,這個呆子吃定她了。“坐下。”
  “喔。”之心挨她坐在床上,歪首望著紅裝精飾的嬌豔新娘,“珍兒,你好美喔。”
  在這個呆子麵前,她真不敢說自己“美”。摸摸他光滑的臉頰,“累不累?”
  “不累,娶珍兒不累,之心可以每天都娶珍兒,每天都不累!”
  這個呆子!羅縝失笑,纖指揉著他的耳垂,“哪有每天娶親的?你不累,我還累呢。”
  之心偎著她的手,“那珍兒來娶之心!”
  哎……她的癡相公。羅縝湊唇,在他嘴上吻了一下,“累了一日,睡罷。”
  “珍兒……”怎忘了,他是個好學且學得很好的學生。
  她從來沒有指望他給她一個銷魂洞房夜,既然嫁給了一個癡相公,她須耐心待他。但一個吻,總是可以討取的罷?
  “珍兒……”之心含吞著她如花的唇兒,從中擷取著幸福甘美,咪嗚咪嗚地好不滿足,“……以後,之心可以天天親珍兒哦?”
  “沒人的時候,可以親。”
  “可以抱珍兒哦?”
  “沒人的時候,可以抱。”
  “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風伯伯說要請月月爺爺教之心洞房……”
  什麽?羅縝美眸倏睜,她不管他的風伯伯月爺爺是哪裏妖怪哪方神仙,還是僅僅是她這位癡相公自己想象出來的東西,但她的洞房她不勞別人。“……不許向他們學!”
  “……哦?風爺爺也這樣說哦,他不要風伯伯管,他說之心自己會懂……”
  薄暈染了羅縝粉頰,“不能問任何人,也不能向任何人學,明白嗎?若你向外人問了這事,珍兒不再理你。若別人向你問起之心和珍兒私下的事,你隻要拿一雙眼定定看他就好,其他什麽都不必做。”
  她很清楚,明日,不知會有多少雙眼睛看著從這間房走出的他和她。有人會賭良家的癡兒娶了一個怎樣的娘子,也定然有如馮孟嚐那般淺鄙的公子哥兒與之心調笑生噱……
  從今日起,她與這個呆子的生命已經連在一起,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從今日起,她不僅要保護她的癡相公,還要教他長大。他天生純良沒有錯,他性情至善她亦喜歡,但她要教他學會在她不在場時保護自己。惡言惡語,狠聲狠氣,他永遠學不會,也不必學,不如無聲以對。之心的眼睛,純潔得像世上最無瑕的玉,任何汙濁都會在這雙眼睛前自感汙穢。她就是要他不語不聲,讓那些人自動消聲。其他的事,她會替他做。
  “記住,若有人向你打聽之心和珍兒的事,你什麽也不必說,也不要笑,牢牢盯著他就好。”
  珍兒在關懷之心,珍兒在疼之心。之心憨美笑著,“之心聽珍兒的。”
  “既然聽,就早些睡。明天一早,我們見過爹娘後,去鴛鴦祠玩。”
  “太好了,太好了,風伯伯說那裏就有月月爺爺……”
  “快睡。”替他拉了枕,覆了被,不一時,已聽見某隻大狗的淺淺小呼聲。羅縝在他額心印下一吻,才放了厚厚的紗帳,行到外室。
  “紈素,進來。”
  “小姐。”紈素閃身而入。
  “今日之行公子為何沒有出來?”
  “稟小姐,之行公子似是被他的母親絆住了。”
  就是那位漂亮的、不喜歡之心的狗哥哥貓兄弟的嬸嬸?“這三天你查到了什麽?”
  “老爺和夫人都很善良,二老爺也算是個正人君子,唯一的缺點便是懼內。之行少爺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弟弟十歲,妹妹十二歲。這兩個孩子,素日對姑爺都不是很好。”
  “不好到什麽程度?”
  “他們稱姑爺為傻子,連帶得二老爺院裏的下人,也對姑爺不甚恭敬。並因此,兩院的下人常起紛爭。之行少爺亦因之對兩個弟妹從無好顏好色。”
  目前來說,掌握到這些,已然夠了。羅縝頷首,“天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明早,需要奴婢一早打熱水進來嗎?”
  “熱水?”
  “以前咱們府裏的廚娘阿翠也做過大戶人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她對奴婢說,新房的翌日,一定要燒足開水,新人要用的呢……”
  “臭丫頭!”羅縝明白了這小丫頭的促狹,美目一橫,“再敢給我貧嘴,明兒就給你找個婆家嫁出去,你便知道該不該用了。”
  “可是,奴婢此時還沒有出嫁哦。那明早到底要不要呢?”強將手下無弱兵,跟了小姐四年,非同一般哦。
  “給我備兩大桶熱水,本小姐好將你這隻小豬拔毛褪皮!”
  “奴婢遵命,春宵一刻值千金,奴婢這會兒工夫,已浪費了幾千兩金子,罪過罪過,告退告退……”
  沒有架子的主子,結果就是被自己的小丫頭打趣。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她的晨妝,定然不必問這個呆子了,反正她在他眼裏,是好看好看又好看……
  “娘子……”
  “嗯。”
  “娘子……”
  “嗯?”
  “娘子……”
  “……”啪!
  “珍兒,之心痛啦!”某人揉著光潔的額,扁嘴大呼。
  打人者對鏡別上最後一支珠花,“你若再叫,還要挨打。”
  “珍兒……”
  “嗯。”
  “珍兒……”
  “嗯?”
  “珍……嗚嗚,痛呀!”
  羅縝笑睇這個裝可憐的呆子,“我打得很痛?”
  “嗚嗚……痛……珍兒……”此時之心的心裏,充滿了巨大的喜悅,以致他不知該如何抒發這強烈的情緒,隻得翻盡心思地吸引身旁這個將喜悅帶來給他的人兒的注意力。
  “珍兒……”
  羅縝啼笑皆非。新婚第一日,在床上才一睜眼,近在咫尺地,是一雙黑玉流光的美眸。而這眸的主人,見她醒來,當即就綻了一朵好大好大的憨笑,“珍兒是真的,珍兒不是夢,嘻,珍兒沒有消失……”
  “之心何時醒的?”
  “天光沒有亮亮,之心看著珍兒,好快樂好快樂,不想睡……”
  這個傻瓜,總是能讓她心臆內糯糯軟軟,溫溫暖暖……
  眼下,見他如一隻邀寵狗兒般在自己身邊蹭來蹭去,羅縝更是忍俊不禁,“快去把臉洗淨了,我不要不愛幹淨的大狗。”
  “大狗?珍兒,之心帶你去看狗哥哥們好不好?阿黑阿黃它們都知道之心娶了娘子……”
  “好。”羅縝妝罷,揚手給他整好衣領,重新係了腰間的帶子,“但是,要先見過爹娘才能去。”
  “喔。可是,為什麽?阿黃它們比較近喔……”
  “這是禮節啊,相公。因為爹娘是長輩,我們理應先去拜見長輩,再去玩。”
  “對長輩要有禮節哦?”
  “相公平日就做得很好啊,你不是有風爺爺、鬆爺爺的嗎?”
  “那以後風爺爺和風伯伯還有風哥哥都要之心拿點心、果子給他們吃,之心先給風爺爺哦?”
  “對啊,先長後幼,這也是禮節。”
  嘻,太好了,風爺爺他們再為爭之心吵架,之心不用再愁愁啦。嘻,有娘子真好,有珍兒真好……
  無疑,這一場舅姑的拜見,實在成功。良德夫婦看見立在長身長軀兒子身旁的那個嬌小秀美的新娘時,幾乎不敢置信,“你是縝兒?”
  “媳婦拜見公公,拜見婆婆。”羅縝就著紈素抱來的跪墊,給兩位行了新媳婦的跪禮,並奉上自己親手調製的桑葉養生茶,“這杯福壽茶,媳婦願公公婆婆福壽綿綿,青春永駐。”
  良德夫婦互相覷了又覷,仍不相信自己的癡兒娶了這樣一個媳婦。雖已在喜堂上聽她口齒伶俐,以為一個經商之女在所難免,從不敢冀望她才貌雙全。如今見了,不止生得好,儀態、教養均是上乘,這吉祥話兒也說得讓人心花怒放……
  “爹,娘,珍兒跪得累啦,讓珍兒起來啦。”之心噘著嘴道。
  “哦,哦,哦。”良德夫婦揭開茶蓋,都喝下一口,本是做做樣子的淺飲,卻被進口的獨特香爽給喜得一怔,“這是什麽茶?”
  “是媳婦特地為公公和婆婆煮的桑葉茶。桑葉有‘神仙草’之譽,常飲有益壽延年之效。媳婦在娘家時,常為爹和娘煮來養生。”
  “好好好!”良德連說三個“好”字,喜意盈盈,“你爹和娘他們身子還硬朗罷?”
  “是,爹和娘都很好,謝公公婆婆惦念。”
  “好啊,好啊。”能言健談的良德竟不知除“好”以外,再說些什麽了。
  之心在旁看得不樂,“爹,娘,快讓珍兒起來啦。”
  這個呆子哦。羅縝覆眉暗笑。
  “快起,快起。”這次,良母向前欠身扶起了媳婦。近了看,更覺肌理細膩,雅致可人,“縝兒,你生得不太像你母親。”記憶中, 羅家夫人像朵嬌豔的海棠,而這個媳婦是朵秀雅的菊。
  羅縝巧妙地將婆婆攙回原座,笑道:“爹和娘說,縝兒最像奶奶。”
  良德點頭,“對對對,當年伯母便是品貌兼備的賢姝,四裏聞名呢……”
  “真是好啊,我們恭喜大哥大嫂娶得佳媳。”良德話音尚在,有人插進了一嗓。
  這一聲,令良家夫婦恍然夢醒,“對了,縝兒,快去拜見你的叔叔嬸嬸。”
  “是。”羅縝輕移蓮步。
  “不必了,別讓新媳婦受累了,都不是外人,禮數免了罷。”這聲音,仍是方才那個透著優越的語聲。
  看來,這位良二老爺委實懼內,不然怎盡由這位良二夫人言語?羅縝施以兩個萬福,“拜見叔叔嬸嬸,叔叔嬸嬸請喝茶。”
  良二夫人見這新媳當真未用大禮參拜,當下就起了火氣。但是自己先說了話在先,又不能明言找茬,淡道:“新媳婦,你這茶真是好呢,不知咱們有沒有這個福氣天天飲上一盅?”
  羅縝笑不露齒,溫婉道:“嬸嬸客氣了。二弟是萬苑城的名醫,養生調養之法自比縝兒高明許多,要獻醜,縝兒也隻敢僅此一次,其他時日,就全權交由二弟能者多勞罷。”
  有些人,會拿別人的示好當軟弱,善意當可欺。商場中,此類惡商更是不勝枚舉。良二夫人可以在親侄的大婚喜堂上,攔住兒子為兄出頭,一心欲使親侄出醜遭羞,這種心腸,說是“惡毒”亦不為過。如此一個人,注定相處起來不會相安無事。既如此,羅縝也不想浪費氣力討好。以後時日,她不犯來,她自不會犯去。
  “這樣說,是新媳婦不給麵子了?還是才近良家門就分出了親疏遠近,我們這對叔公叔婆,比不上自家的公公婆婆……”
  “嬸嬸,其實,您容貌姣好,氣韻不俗呢。”
  “呃?”突受讚揚,魏嬋何其精明,料得這位神態全無恭順的新媳不會無故如此,“那又如何?”
  “方才,縝兒第一眼看不語時的嬸嬸,覺得嬸嬸氣韻尊貴,端莊嫻雅。”
  “……你到底要說什麽?”
  “依嬸嬸的氣度,最宜臨窗作畫,對月撫琴,實在不該說些略顯見外的話來折損您的好氣度。”
  “……你,很不簡單呢。”魏嬋眯了美眸。
  “縝兒一腔孝心,嬸嬸能體諒就好……”
  陡然兩抹童影奔進客廳,“喂,傻子,快來,幫我們把那樹上的紙鳶拿下來!”
  “紙鳶,在哪裏啊?”
  “就在外麵,快啦,快……”
  隨著迭聲催促,之心腳就要動,羅縝嬌柔笑道:“相公,去哪裏?”
  “幫他們拿紙鳶……”
  “不用了,那麽多下人,哪還需要你呢。過來,陪爹和娘說說話。”
  “喔。”之心甩開兩隻拉扯自己的手,走到美麗嬌妻身旁,“娘子……”
  羅縝撫平他衣上的小褶,柔聲道:“坐到爹那邊的椅上去。”
  “可是,之心想和珍兒坐在一起。”
  良德夫婦身後的幾個丫鬟掩口偷笑。
  回頭再找這個呆子算賬!羅縝羞染粉頰,“到爹那邊坐著,你是長子,當然應有長子的風範。”
  “喔……”
  “喂,傻子,你怎不幫我們拿紙鳶?你傻到家了是不是?你……”
  羅縝遞眼過去。良二老爺夫婦似乎無意教訓自己的一對兒女,而自己的公公婆婆雖有怒色,卻也強自忍著。那麽,隻好由她這位長嫂代教了……
  “住口!這是哪來的兩個粗劣頑童?對大少爺大呼小叫不說,還敢出言汙辱大少爺,還不滾出去!”
  “珍兒……”之心嚇了一跳,他哪裏見過自己的珍兒這副盛怒模樣,眸子利如刀,秀顏凝如冰。可是,無端的,這樣的娘子令他心頭好暖好暖。
  那一對姐弟亦受了驚,向自己母親方向瞥過幾眼後,又壯了膽色,挺胸道:“你……你是哪個?咱們是這府裏的少爺小姐,你憑什麽對咱們大呼小叫?”
  “憑我是良府的少夫人。”羅縝冷顏,“你們倒說說,你們是誰家的少爺小姐?如此不知禮節,不懂禮數,是誰教出來的?”螓首微偏,恭聲問,“爹,娘,他們可是府裏下人的兒女?”
  “這……”良夫人王芸甚覺解氣,臉上卻掛了尷尬之色,“縝兒,讓你見笑了,他們不是……”
  “不是?”羅縝訝異,“難道是到咱們羅家做客的友人子弟?可如此毫無教養,不知進退,儼然是缺乏管教,怎可能是好人家的兒女?”
  “咳咳咳。”良家二老爺良善以指抵唇,輕咳幾聲,“之知,之願,還不趕緊向大哥大嫂賠個不是!”
  “我……”一對姐弟被那位新媳婦的目色嚇住。然而他們自小嬌生慣養,又哪曾受過這氣?一逕向靠山瞅去,希望娘親能替己出頭。
  魏嬋麵色已甚不好看,冷啟豐唇,“你……”
  羅縝花容失色,雖猶能慢聲緩語,但已逞驚訝無措,“叔叔,您是說他們是之知和之願嗎?這,這……是侄媳失禮,侄媳不知是弟弟妹妹頑皮,和相公玩笑嬉戲,還以為是哪家不懂事的頑童輕視汙蔑相公,請叔叔莫見怪。”
  “……這無妨無妨,不知者不怪,況且他們也太不懂事……”
  魏嬋打斷了丈夫話端,笑道:“新媳婦這等厲害,是想進門就給我們一個下馬威罷?咱們可真是見識了羅大皇商的長女風采呢。”
  “嬸嬸見笑了,所謂下馬威,雖在必要時非常可取,但也隻在必要時用。像咱們良家父慈子孝,和樂融融,哪需要侄媳恁樣大費周章呢?至於一對弟妹,頑皮一些倒也無妨,隻要懂得敬長尊兄,侄媳今後定然會疼愛他們。”
  魏嬋自進良家之門,丈夫懦弱,兄嫂又顧念什麽“家和萬事興”,是以逞盡萬般威風。這次,以為這個小丫頭迫於皇命嫁進門來,在有個癡傻相公的弱處之下,必然是畢恭畢敬,少言緘聲。殊料,這小丫頭在喜堂上即公開維護那傻子,此下,又與自己明臉抗上,委實可氣。
  來日方長,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與我鬥!魏嬋這番青白交錯臉色下的腹語,自然不與人知。大家喝過茶後,又麵上和藹地共用了早膳,晚輩方才拜別長輩,各司其事去。
  “娘子,你還生氣?”車內,之心一點一點蹭過來,歪頭探看著娘子的嬌靨。
  羅縝嫣然,捏了他耳朵一下,“不生氣了。”
  “娘子你再捏。”
  “嗯?”
  “再捏之心的耳朵啦,之心喜歡珍兒捏之心耳朵。”
  羅縝秀顏一板,纖指在他的元寶耳上一個用力。
  “喔……痛呀……娘子,你又欺負之心……”
  這個東西竟是恁樣會裝可憐。羅縝抿笑,“還要我捏嗎?”
  “再捏啦捏啦……喔,痛……”
  哎……羅縝撫著這呆子的美臉,“說說看,你經常幫他們拿紙鳶嗎?”
  “嗯。”之心垂眉,長長的睫毛在下瞼形成兩排弧狀陰影,“……他們不喜歡之心。有時,故意把東西放得好高好高,讓之心去拿。之心搬了梯子,他們在下麵把梯子推倒……”
  是嗎?羅縝攬過他一顆大頭,靠到自己肩頭,纖指梳理著他緞似的長發,“還有呢?”
  “……後來有了範範,範範幫之心拿,可他們不要範範拿……”
  “範範是誰?”似乎,以前便聽之心說過這人,可為何一直未見?
  “範範是之心從山裏背回來的喔,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喔。之心聽了小白姐姐的話,給他用了小白姐姐的眼淚,他活過來了……他很厲害,一個人可以舉起一根大木頭,背上五袋米,風哥哥說他是來向之心報恩的……他對之心很好……”
  “他人呢?”
  “嬸嬸派他到遠遠的地方催錢去哦,他本來不去,嬸嬸讓之心對他說,他就去了。”
  誰說自己的相公傻呢?他明白每件事,明白每個人的想法,隻是,他的純真使他不懂得利用這種明白施行算計。若換成她,會如何?“相公,告訴我,你明明知道之願和之知不喜歡你,為何還要一次次幫他們呢?”
  “他們是之心的弟弟和妹妹……也是之行的……之心很想和他們一起玩……”
  是罷,自己的相公就是如此……“相公,你真可愛。”
  “咦?”之心驀地抬起頭,墨玉般的眼內盛滿驚喜,“之心可愛哦?”
  “當然,莫忘了,你是珍兒的相公,珍兒的相公豈能不可愛?”
  “嗯,嗯,珍兒可愛,珍兒的相公也一定很可愛。之心是珍兒的相公,所以之心也可愛!”
  “所以,可愛的相公,以後若你的弟弟妹妹再讓你替他們拿東西,你就來找我幫忙,好不好?”
  “……可是,之心不讓珍兒痛痛,梯子沒了,好痛呢……”
  羅縝壓下眸內的戾色,笑道:“珍兒不會痛,珍兒會想其它辦法給拿下來。所以,珍兒不會痛,你隻管叫珍兒……”
  “可是……”
  “若讓我知道,你有一回沒有叫我,珍兒會生氣,珍兒一生氣,心就會痛……”
  “珍兒不痛,珍兒不痛啦,之心會叫珍兒,珍兒不能痛啦,之心不讓珍兒痛……”話到最後,墨玉般的大眼內竟起了淚意。
  這個呆子,隻是說說他便要如此,自己若真出點事,他不知要怎樣呢。“那麽,為了不讓珍兒痛,相公要答應我,以後不許幫他們拿東西哦。有事找珍兒,好不好?”
  “好,之心聽珍兒的。”頭重重點著,“之心不會讓珍兒痛,之心會保護珍兒!”
  呆子哦……忍不住,羅縝又啄了啄那兩片薄唇。毫無意外地,之心咪嗚一聲,捉住這兩瓣芳美……
  “小姐,姑爺,鴛鴦祠到了……喔呀,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才怪!車轎內,一對鴛鴦交頸,美美的姑爺抱著美美的小姐,藍色袍子裹住了鵝黃衫子,好美好美喔……
  “之心……放開啦……到啦……”羅縝竭力避著他的吸吮。這個呆子,沒見紈素正撩簾觀望?
  “……之心不要放開……親得好好……不要……”抱著軟軟的娘子,之心賣弄著自娘子處得來的全部技巧,哪肯放?
  “……你……放開……不是要到鴛鴦祠玩?”
  “……之心親得好好……之心要珍兒……”
  “紈素在看……”
  “沒事沒事,姑爺,您慢慢親,奴婢可以讓車夫圍著鴛鴦祠多轉幾個圈。您親著,親著,不忙不忙……”紈素壞笑著放了簾櫳,讓一對鴛鴦盡情溫存。
  這個壞丫頭,這個呆子!羅縝閉了美眸,認了命……半個時辰後,從車裏脫身的她,紅唇腫豔如花,心底懊惱又慶幸:幸好,這個呆子還不悉男女之事。若是他知了,不知該怎樣纏她?羅縝心底暗暗決定,教授之心洞房之事的日期,延遲……雖然她也是從書上得來的,但總好過這個呆子。
  孰不知,有人已迫不及待地,向她的癡相公授盡機宜……
  書房內,王芸將賬冊分類碼放,想到今後不必自己一人為此操勞,麵露些微喜色。
  “夫人,少夫人來了。”
  “快請,快請!”依少言訥語的良夫人的素常習慣,如此連出兩詞,委實難得。見到秀婉雅麗的兒媳,王芸更是眼前一亮,“縝兒,到這邊坐。”
  羅縝見了禮,“娘,近來您的頭暈症好些了嗎?”
  王芸頷首,笑意吟吟,“好多了,多虧了你的養生茶,沒想到竟如此有效。說來慚愧,咱良家雖是以藥材起家,用到自己身上的卻是少之又少。之行那孩子雖也有孝心,時常為我們配些藥湯,但又苦又澀的東西,沒病的時候誰每日能飲得下去呢?所以,一般喝個三五日就給擱下了,浪費了那孩子不少心意。但你這茶我們都喝得爽口,這十幾日不曾斷了呢。”
  “縝兒也是從一個中原客商嘴裏無意聽到的。他說,中原的皇上皇後都拿桑葉補體美容,有‘神仙草’之譽。”
  這個媳婦,越看越是滿意啊。誰能想到,自己那個癡兒子,竟會得著這麽一個玲瓏剔透的精致人兒?“縝兒,昨日我聽之行說,你在家時,是你在打理家裏的生意對嗎?”
  今日來書房前,羅縝已猜透婆婆用意,是以從容答道:“縝兒從十三歲就開始了。”
  拜父親大人所賜,從小就將羅縝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十歲時初露經商天賦,父親那個欣喜若狂啊,以至才到十三歲,就將偌大家業交到了小小人兒身上,自己與夫人逍遙快活去了。誰能想到,玉夏國最大綢緞商羅子縑,生平最大誌願不是貨通天下,利占四方,而是和夫人攜手共遊,做行跡天下的神仙眷屬呢?
  緞兒曾好奇地問:“爹爹,您怎就如此放心,您不怕姐姐當時年紀太小,給爹爹您賠上幾十萬兩銀子?或者是您的全部家產?”
  “爹爹我的錢夠多,全部家當賠上是不可能。若是賠上十萬幾十萬,那又如何?賠上就賠上,我相信以縝兒的聰明及心性,一次失敗就能讓她記住教訓,行事會更加縝密果斷。而事實證明,我的縝兒隻是一次幾千兩銀子的小小的疏失,就為自己買回了‘商場女神童’的美譽,也成了我羅家的‘搖錢樹’……”
  這樣的父親,可謂“不良”……
  “縝兒,你知道之心的情況,指望他是不可能的。幸好老天有眼,讓咱們羅家娶了你這樣一個媳婦,你願意幫娘打理這個家業嗎?”
  羅縝進良家門,就從沒打算做無事一身輕的少夫人,“娘是指這個家裏的賬目,還是外麵商鋪的經營?”
  “都有。”王芸指著案上那一撂厚厚的賬簿,“你公公平日在外麵跑得比較多,娘我則管著這家裏和商鋪裏的賬目。縝兒,我不會累著你。一開始,娘還是會幫著你的。我也知道,你才嫁進府十幾天,新婚燕爾,理應讓你歇一段時日。隻是,娘實在想有個幫手。”
  “縝兒是您的媳婦,何況您把縝兒當成女兒來疼,縝兒當然責無旁貸。”
  “你真是個懂事體貼的好孩子,你的爹娘必定以你為榮。”羅賢弟夫婦家的家教當真令人佩服,教出了一位如此出色的女兒。
  “但是,娘,縝兒想知道一件事。”
  “呃?”
  “縝兒曉得咱們良府分兩個大院子,一個是爹娘這邊的大院,一個是二叔他們的二院。我想問的是,這府裏的下人也是分院領例錢的嗎?”
  王芸麵泛苦色,搖首道:“這府裏的下人全是到大院這邊來領月錢的。”
  “也就是說,是爹和娘在替二叔養著整個府的下人了?”
  “……是。”王芸垂了眸,苦意不勝。
  “那麽,他們的賣身契或是短工契約是跟哪邊簽的呢?”
  “既然是這邊發錢,自然是這邊雇傭的。大院的總管將所有的契約簽成後,再派過去給你叔叔嬸嬸指使。”
  這樣嗎?“能否讓縝兒看一看那邊下人的契約?”
  “自然可以。”王芸自貼身的暗袋內取出兩串鑰匙,“這一串,是書房各個櫃門的鑰匙,左數第三格,就是放下人契約的地方,你盡管查閱。這一串,是咱們府內各道門的備用鑰匙,你也收著。”
  “謝謝娘。”羅縝接過這象征著信任與看重的物什,放進袖袋。而後,秀眸清清亮亮注視著婆婆麵容,“娘,恕縝兒無禮,縝兒想問一下,您對這種狀況並不心甘是嗎?”
  “哎……”王芸搖首,“當初我們這樣做,隻是為了討好你嬸嬸,讓她莫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虧待之心。可是你也見了,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她都能如此對之心,可想而知,在背後是怎樣。如此的情形,誰又能心甘呢?也怪我們,過於縱容了。可恁多年已經下來,想改變又談何容易?鬧個不好,就會讓家人之間失了和氣。家宅安,萬事才安呀。”
  羅縝明眸一閃,“若縝兒的行事作風和您的仁德懷柔有少許不同,您會怪縝兒嗎?”
  “不會不會。”王芸握住媳婦的手,“我早就知道咱們家的問題出在哪裏,缺乏的隻是當機立斷的魄力。但我看得出,這個魄力,縝兒有。不要怕什麽,盡管去做,你公公和我,都會做縝兒的後盾。壞人,也可以由我們來做。”
  羅縝嫣然一笑,“縝兒不會新官上任三把火,迫不及待改變這個家幾十年形成的一切。有些事,會慢慢著手,慢慢來做,才不至於傷筋動骨。而有些事,縝兒縱算做得快些,也會站在理上,談不到壞人好人。”
  這個媳婦啊,莫非真是良家行善積德修來的?王芸心潮澎湃,幾乎哽咽。
  羅縝眼神正放在賬冊上,未察覺婆婆異樣,“娘,這樣如何?我上午陪娘在書房看賬冊,下午拿些賬冊回雙鴛居,遇上什麽問題,縝兒會隨時去向娘討教。”之心那個呆子,恁樣纏人,若是整日不陪他,怕是又以為自己不要他了,指不定會搬出什麽樣的委屈表情給她看。
  “怎樣都好,但你也莫要累著自己……”
  “珍兒在不在?珍兒在不在?珍兒珍兒珍兒……”
  聽到這純澈的聲嗓,羅縝起身,立到窗前,笑道:“不是告訴你,我不一時就會回去的嗎?”
  “珍兒!”之心跳過來,趴到窗口,“之願和之知來找之心,要之心幫他們拿木馬和紙鳶。”
  哦?羅縝秀眉眉梢動了動,嫣唇淺挑,“他們在何處?”
  “那邊的偏院。他們派小四子來找之心,之心告訴小四子,之心等一下下就去,之心來找珍兒,之心不要珍兒心痛痛……”
  情不自禁,羅縝勾起相公美鬢邊一綹長發來玩,“小四子是誰?”
  “小四子就是小四子啊……”之心癡癡地凝著大眼:娘子好好看哦。
  這一對新人之間的甜蜜令王芸既感欣慰,又覺驚喜,替答道:“是之知的跟隨,這兩個孩子,怎這樣不懂事……”
  “無妨,縝兒去幫他們把東西拿下來。”
  “縝兒,你……”
  “娘,您放心,縝兒行事尚知分寸,不會打,也不會罵。”
  隻是,縝兒會給他們一個一輩子再也難忘的教訓。須知,童年的陰影,是會追隨人一生的哦。
  
  第五章 謀應君欺
  “那個傻子在搞什麽,怎還沒來?”十歲的良之知滿臉厭煩不耐,瞪著自己的跟隨,“你當真已經告訴他了?”
  “是,小少爺,大少爺說他等一下便來。”
  “等一下?他竟然敢叫本少爺等?這個傻子,長膽子了是不是?”
  “好啦,小弟,這樣一來,咱們等一會兒玩得才更盡興不是?”十二歲的良之願,效仿著其母的嫻雅姿態道。
  “對,本少爺今日玩死這個傻子!”良之知未脫幼稚的麵上,全是惡毒,無一絲孩童的純淨,“小四子,你們昨日當真都安排好了?”
  “……是,小少爺,可……會不會太過……真要出了事,大老爺那邊……”
  “去!”良之知揮手,“有我娘在,本少爺怕誰?誰讓那個傻子的凶婆娘敢那樣對本少爺……”
  “少爺,小姐,大少爺來了,不過……”
  姐弟兩人神色一喜,“來了就好,不過什麽,所有人做好準備!”
  他話音未落,之心已從院門外奔進來,“之知,之願,之心來了,之心……”
  良之願蹙眉嬌喝,“來了就來了,趕緊爬梯子,給我們將木馬和紙鳶拿下來!”
  “良小姐,不如奴婢幫你們將東西取下來?請問東西在何處?”
  姐弟兩人詫異地打量著這個丫鬟……不,是丫鬟的主人,轉頭又瞪向之心,“傻……之心,她怎麽來了?”
  羅縝黛眉微挑,“之知,之願,你們該學過禮節罷?見了長嫂不知道見禮嗎?”
  “我……你……”兩個人互覷了又覷,想發火罵人,但那日的事餘悸猶存,且母親不在身後,委實不敢。可叫一個傻子的媳婦大嫂,那簡直是汙辱他們過人的智慧……
  “算了。若叔叔嬸嬸沒教你們知書識禮,那也是勉強不得的事。”羅縝一手拉住自家相公的大掌,雙眸牢牢盯住這一對姐弟,“你們的東西在哪裏?讓嫂子幫你們取。”
  “……那上麵,屋頂上。”……哼,這個凶婆娘要取也好,摔死凶婆娘!“那是我們最愛的木馬和紙鳶,要小心!”
  “紈素,幫小少爺和小姐把東西取下來,要‘小心’。”
  “奴婢明白。”紈素提氣縱身,向目的物飛去。
  之心張大嫣紅嘴兒,“喔,紈紈和範範、風伯伯一樣,會飛哦。”
  紈紈?難怪紈素這丫頭這幾日總求自己,“小姐,您讓姑爺叫奴婢的全名可好?”原來,這“紈紈”太像“丸丸”,的確不太好聽呢,自家的相公,端的是可愛呀……
  良之知、良之願則更是意外,這下梯子用不著了,第一步算計落空。好在,還有後麵的……
  “小姐,東西取回來了。”
  “好好替兩位小主子查查,可有損壞。”
  “是。”紈素一手一物,仔細探究。不一時,自鷹狀紙鳶的背上抽出兩根長針,木馬的頭頂拔出一包石灰粉。這石灰粉是由木馬的耳朵控製的,若是在事前碰了馬耳,石灰粉會自動噴射出去……至於鳶上的長針,自不必說。
  這兩個惡毒的娃娃!緞兒幼時雖也調皮愛玩,常以小小心機耍弄別人,但絕對懂得分寸,不會真正傷到人身。而這兩個良家孩子,可能是受其母影響太深,竟然會用這等惡毒計量算計她的相公。
  羅縝愈是怒,笑得愈是甜,“你們說,這兩樣東西是你們最愛的?”
  “……是,當然是,還給我們!”姐弟兩人見算計一一失敗,已感不妙,伸手便想拿回心愛的玩物。
  怎可能?紈素將兩樣東西舉過頭頂,任他們圍著她跳高躥躍,總有辦法使他們連碰都碰不著。
  姐弟兩人不一時沒有氣力,狠狠瞪住之心,“你這個……讓這個奴婢把東西還給我們!”
  “你們當真想要?”羅縝半矮下身,與兩個娃娃平視,“它們當真是你們最愛的東西?”
  “是,是,是,還給我們!”
  羅縝向身後探了素手,“紈素,把紙鳶給我。”
  小姐要發威了。紈素依命行事,煞是幸災樂禍:兩個惡娃小小年紀,心腸如此歹毒,不給個教訓,長大後還了得?
  “你們很想要回它,是不是?”羅縝纖指撫著紙鳶上的精美花紋,嗯,的確不錯,畫工不弱,難怪會討人喜歡。
  “給我!”良之願盯著紙蔦,想拿回,卻又怕扯壞了心愛物不敢伸手搶奪。
  羅縝一笑,“我當然會還給你了……”
  嘶——
  這是……良之願猝然盯那隻纖手,“……不要!”
  嘶——
  羅縝退後一步,手上的動作,繼續緩柔地撕著。
  紈素則用了一臂,擋住了良家小姐狀若拚命的奮力撲救。
  “不要撕它,不要撕……”良家小姐,終於有了少女該有的脆弱,哭喊出聲,“不要撕,那是之行哥哥做給我的,不要撕!”
  嘶——
  “之行哥哥做來給你,可不是為了讓你拿它來算計他最愛的大哥的。”
  “珍兒……”之心湊近娘子,“不要啦……”
  “相公你不想珍兒心痛對不對?”
  “珍兒這樣就不痛了哦?”
  “是啊。”
  “那之心幫珍兒撕,之心會撕得又快又好,不讓珍兒痛痛。”
  羅縝含笑,“已經撕完了,相公。”偎著相公的臂,將手裏的竹架殘骸扔到良家小姐腳下,“紈素。”
  紈素應一聲,木馬在手裏一合。
  “我的木馬!”良之知張手撲救,卻隻見一堆斷裂的木塊碎在腳底,“你弄壞了我的木馬,你……”想罵,想叫,可撞上那兩隻淡笑的眸,卻陡然噤聲。
  羅縝俯下身,對著四隻驚恐的眼睛,溫柔笑道:“若再有下次,我還會讓你們最愛的東西在你們眼前一樣樣失去。你們最喜歡什麽,我就毀掉什麽,毀得一樣都不剩,毀得什麽也沒有。”
  “你……你……”四目內的驚恐更深,在他們逞凶恣惡的十幾年中,還不曾見過這樣一個人罷?
  兩人忽然看見了進門來的人,恐懼化成哭訴,“之行哥哥,之行哥哥,救我們!”
  羅縝挑眉,回身淺哂,“二弟,出診回來了?”
  良之行頷首,“大哥大嫂好。”聽下人報之心又被弟妹叫去取物,雖然想到有羅縝在,之心不會吃虧,但還是趕來了。
  之心見他,臉上浮上大大的笑花,“之行之行,你回來了,之心好想你喔!”
  良之行心裏歎:若是以往自己出診恁長時間,大哥不會隻是嘴上這麽說,還會撲上來把自己抱住。這當下,是有了媳婦忘了弟嗎?
  而之心未去抱他,有人去了,“之行哥哥,幫我們,救我們!”
  良之行俯望抱住自己腰,哭得麵無人色的弟妹,“發生了何事?”
  “她,她……她弄壞了之行哥哥為我們做的木馬和紙鳶!”
  怎麽回事?良之行以目相詢。
  羅縝笑道:“沒什麽。隻不過是良家的兩位小主子將一些長針、石灰粉放在你為他們做的木馬、紙鳶內,再將木馬紙鳶放在房頂,讓之心去拿下來而已……”
  良之行麵色猝變。
  “還有,那把梯子,因為沒有用著,所以還不知道藏著哪樣玄機,二弟不妨細細瞧瞧。”羅縝牽住之心大掌,“相公,走了。”
  “珍兒,你勸之行不要生氣啦。梯子如今摔不著之心哦,之心可以叫風爺爺他們托住之心喔。”
  “相公,小孩子做錯事就是要承擔後果。之行是在教他們如何做人,相公莫管。”
  “小孩子做錯事就是要承擔後果?那之心做錯事,珍兒會罰哦?”
  羅縝揪了揪他的耳朵,“當然會罰。”
  “嗚嗚,之心不要珍兒罰啦。珍兒不要罰之心啦。”
  “你不做錯事,我自然不會罰你……”
  “珍兒,你再捏之心的耳朵啦……”
  身後,良之行推開弟妹,大步踏開,抬足踢出,木梯應聲倒地。激起的塵土飛揚中,梯子齊刷刷從中斷成兩截。
  那斷處無疑是先以刀斷得隻餘一絲牽係,稍有外力,即會摧毀如此。良之行頓時麵色如冰。
  “你們先前見大哥從梯上摔下安然無事,唯恐這算計不奏效,於是,又在木馬、紙鳶上也動了手腳?”良之行望著一對小小年紀即如此惡毒的弟妹,“誰教你們的這些?誰?”
  羅縝挑眉:這兩個小鬼,如其母般,是標準的“窩裏橫”。他們以為,在這個家裏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縱是之行之前做過懲戒,怕也因是自家弟妹,不忍嚴懲,這才有了這對姐弟的驕縱性子。所以,她隻好代勞了。她若再狠一些, 就可以將兩個小鬼的意誌徹底摧毀,但因是之行的姐弟,手下留了情。
  兩個小鬼,希望你們健康成長。
  羅縝嫁入良家為婦,已過了一月時光。
  杭夏國雖地處玉夏國東北方向,但地理位置仍是居南,夏季來得亦早。新嫁娘春裝換成夏衣,身形更加纖細,再加上清雅如菊的氣韻,更是讓一幹仆婢不盡歆羨。
  “娘子,你在做什麽?”
  “審賬冊。”這個呆子,每一回如此問,便是悶了,想來纏自己。她最近,正想為他找個活計。“相公,你會寫字嗎?”
  “會,會,會,之心會喔。”
  “哦?”她倒是有些意外,“相公學過?”
  “爹爹請先生教過之心啊,而且先生誇之心寫的字比之行的還要好看。”
  “寫給我看。”
  之心興衝衝提筆蘸墨,就要往賬冊上落。羅縝也不客氣,撥開賬冊,抬手向呆子手背上打去。
  “嗚嗚,珍兒,你為甚要打之心啦……”
  羅縝嬌靨含嗔,“這賬冊是爹娘還有我的心血,你怎能提了筆就寫?你知不知道若你當真寫了,會給爹娘帶來多大的麻煩?”
  之心垮下美臉,“之心不要啦,之心不要是麻煩。之心不要是爹娘的麻煩,不要是珍兒的麻煩……”
  “相公。”羅縝撩了他的發,“你從來就不是麻煩,你是爹娘的兒子,也是我的相公,是我們最喜愛的人。”
  之心烏玉眸兒閃出光彩,“真的嗎?”
  “真的。”羅縝抿哂,“可是,雖然對我們來說,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比得上你重要,但賬冊也不能說毀就毀。你可知道……”迎著他眨巴眨巴的長長睫毛和純淨大眼,羅縝決定用自己的癡相公最易聽懂的話來解釋,“就像這一本賬冊,它花了珍兒三天時間才整理出來,便也有三天時間沒陪之心,你若毀了它,珍兒豈不是好可憐?若你剛剛當真下了筆,珍兒就得再花三天甚至更久的時間整理出來,這樣的話,便又有三天甚至更久的時間不能陪著之心,之心豈不是也很可憐?”
  “不要不要!”那三天,珍兒一個人關在書房裏,之心隻能在窗外望著好美好美的珍兒,之心不要!“之心不會毀賬冊,之心會幫珍兒!”
  羅縝眼波又柔了三分,自己的癡相公,越來越可愛了呢。“那,取一張宣紙,你寫字給我看。若你當真寫得好看,以後之心就可以天天陪著珍兒到書房去。”
  “喔!”之心取了宣紙,提筆,一筆一畫,很認真的,寫了個大大的“珍”字,獻寶似的,“珍兒你看!珍兒……說一次就行了哦。”
  羅縝忍笑,眼睛落到紙上時,卻微怔了一下:這個呆子,當真有一筆好字。隻是,落筆行筆之間,有些緩慢,這必然與他孩童般的性情有關。卻又因指間有了成人的力氣,落字方正,遒勁有力。“相公,寫些小字給我看。”
  “喔!”之心好高興,之心好高興,以前爹娘一見之心拿筆,就怕之心向賬冊塗去,便不準之心再寫。可是,珍兒好好,珍兒要之心寫……“珍兒,寫好啦。”
  羅縝拿著那寫滿小楷的宣紙,“撲哧”失笑,這個呆子,竟然寫了一紙“珍兒和之心、之心和珍兒”,如此反複。
  “相公,自明日起,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書房……”
  “真的?真的?真的?”
  “放我下來。”羅縝嬌嗔。他稍稍高興,便會抱起自己轉幾個圈圈,使她沒由來的,就會想起後院裏那兩隻最喜歡追著尾巴轉圈的阿黃和阿黑。
  “可是,之心好高興……”某人不想放。
  “高興也不能總是抱著我又叫又跳……”
  “可是,之心抱著珍兒好舒服,好舒服。”
  撲……正在外室做繡活的紈素,忍俊不禁。
  羅縝紅了嬌靨,在呆子耳邊威脅,“放我下來,不然珍兒晚上去陪紈素睡。”
  “不要啦,珍兒是之心的娘子,珍兒隻能陪之心睡,之心隻能抱珍兒睡,之心要抱珍兒啦……”
  這呆子嚷這大聲是怕紈素那個壞丫頭聽得不夠真切是不是?羅縝秀顏一板,“放不放?”
  “喔……”某人不情願地鼓起腮,放開嬌小柔軟的娘子,“珍兒說過要帶之心去書房的啊。”
  “你當真想陪我去書房?”
  “嗯嗯嗯。”這樣,就可以時時和珍兒在一起,聞著香香的珍兒,親著香香的珍兒……咦,之心今天沒有親珍兒喔,月月爺爺說,要天天親珍兒,長長地親珍兒,就會……月月爺還說什麽啊?“唔……珍兒,你又打之心!”
  “我剛才叫了你幾聲,你隻是笑,為何不應聲?在想什麽?”這呆子竟敢人在她眼前,心思卻不知飛哪去了,要她施行家教是不是?
  之心揉著光光潔潔的額,委屈地扁嘴,“之心在想珍兒啦。”
  咳咳……羅縝聽著受用,饒了他,“你若當真陪我去書房,就須聽我的。即使你中途坐不住了,也不許出去,明白嗎?”
  “喔,之心聽珍兒的!”
  她知道他會聽他的,但還是吃不準,以他的孩童習性,可會耐得住久坐?若耐不住,又因她而強自忍住,她寧可他在窗外追著蝴蝶追著小鳥放聲大樂。“……不過,還有考試,考試通過了,方能和珍兒一起去書房。”
  “考試?可是珍兒剛才沒有說……”
  這呆子,這時怎麽聰明了?“那娘子說的話相公聽不聽呢?”
  “聽!聽!聽!”
  這才乖。羅縝揪了揪他耳垂,取了一本賬冊,“你照著抄在宣紙上,若能抄夠一個時辰,珍兒就帶之心一起去書房。”
  “喔。”之心正襟危坐,俊美的臉顏好不端正,薄唇抿成一線,握筆應試。
  羅縝瞧他這副可愛到天人共憤的模樣,真想在他那張美玉般的頰上印上一吻。但她太了解那一吻的後果,是以忍住衝動,亦端坐書桌之後,重閱賬冊。
  “你是誰?敢到雙鴛居裏橫衝直撞?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
  “喂,你怎不說話?”
  “……”
  “喂,你再不說話,我打人了。”
  “……”
  “看招!”
  羅縝聽見院裏紈素與人的打鬥之聲,擲筆起身,卻又詫異回眸:最喜熱鬧玩耍的相公,此時竟似恍若未聞,猶在秉筆直書。“相公?”
  “一個時辰沒到,不要叫之心喔。”
  哈。羅縝實在忍不住,俯身親了他額頭一記。
  “喂,你到底是哪裏來的又黑又粗的野人,還不滾出去!”
  “紈素。”羅縝打開室門,正見自家丫頭雙臂大張背對自己,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而與自家丫頭對峙的,是一位黑衣黑臉神情更黑的男子。“怎麽回事?”
  紈素回首,卻猶將一目警惕睞向來者,“小姐,這個黑野人進門也不說話,就要向裏麵闖,奴婢懷疑是宵小之徒,要不要報官?”
  羅縝打量了來者形貌一眼,“你是範範?”
  範範?黑臉男子上挑的眼角急劇抽了抽,“你就是恩人新娶的娘子?”普天之下,也隻一人叫自己“範範”!像那種隻會邀寵爭憐的家貓家狗的名字,竟然用在靈氣與天資齊備的他身上,簡直是……
  “恩人?你叫我家相公恩人?”
  “你叫他相公?”
  羅縝失笑,“我家相公我不叫相公叫什麽?”
  “你不嫌棄他?”
  羅縝容顏微凜,妙目一冷,“我家相公有什麽地方可以使人嫌棄?”
  “範範”稍怔,仔細瞧著這個秀雅女子。
  紈素見他如此,粉拳又揚,“喂,你在看……”
  羅縝擺手,製止了小丫頭發飆。這個男子似乎不通禮節,少知人情,但直盯來的眸內,並無半絲猥褻之色,倒是像極了一隻忠實的大犬,正對登門來的陌生人評估揣斷是否會對家中寶物造成損害。這寶物,是自己的相公?
  “我叫範程。”他還沒有修煉到能直透人心,但憑藉直覺,已願相信這女子的話。而且,在她身上,包括這個對自己張口呲牙的小丫頭身上,都沒有散發出令自己生厭的氣息,不似這個家裏的那個女人,會勾起自己以往曾咬破人頸間血管的邪惡因子。“我叫範程,請叫我範程。”他把“範程”兩字特意咬得既重且清,唯恐人聽不分明。
  敢情“範範”又是相公給人起的親密昵稱?“似乎,你並不欣賞‘範範’這個名字?”
  範程上挑的眼角又抽動了幾下,“請叫我範程。”
  哎,自家相公好心給人取的愛稱,為何總是難博認同?“範程,你直剌剌衝進來,是怕我欺負你的恩人?”
  範程頷首。他甫一進羅家,即聽聞了恩人娶妻之事,生怕這又是那女人對恩人下的圈套,才匆匆趕來查看究竟。沒想到,恩人的娘子倒還好,丫頭竟這樣不妙,哼。
  “你既然是來看我相公的,就進來罷。”
  “小姐,您怎能讓這個黑野人進房?”縱知此人對小姐對姑爺無害,紈素仍是瞅他甚不順眼,野人一個,哼!
  羅縝拍拍丫頭的小臉,哂道:“本是同根生,快請人廳裏坐,奉茶。”
  小丫頭一臉茫然,“誰是同根生?小姐您在說什麽?”
  “不是嗎?”羅縝眉尖微挑,“你是‘丸丸’,他是‘飯飯’,都具為人果腹之效,這相見該相歡才對,相煎何太急呢。”
  “小姐!”紈素跺足嬌嗔,“姑爺最聽您的話,您要他別這麽叫人家啦,很難聽呀。”
  “這倒怪了,相公事事聽我的,唯獨對自己取的名字卻甚是執著。也許,丸丸和飯飯,這名字都不錯。”
  範程打算收回自己心底原先對這個女人形成的認同,這女人,肯定和家裏那個無良姐姐一般狡猾,他需防著。
  “珍兒,珍兒你在哪裏?珍兒……”
  “相公,怎麽了?”
  “之心想珍兒。”
  羅縝瞪了一眼又在掩笑的丫頭,道:“兩位是到院內接著打,還是坐敘同宗之誼,悉聽尊便。一個時辰後,再見。”
  她前腳才走,範程狠盯紈素道:“我身輕體健,你為何罵我又粗又野,為你的話,道歉!”
  紈素撇嘴,“本姑娘罵你粗野難道罵錯了?不分青紅皂白闖人家新房,是謂‘粗’;有人問話,聽而不答,是謂‘野’。粗野人,沒罵錯!”
  “你才是個野丫頭!”
  “你這個黑野人,有膽再說一次!”
  “說十次都敢,野丫頭,野丫頭,野丫頭……”
  “我揍扁你!”
  “誰怕誰?”
  內室,之心頂著腦門上的一大塊墨跡,抬臉問:“娘子,外麵在做什麽?”
  “吵架和打架,想去看看?”
  “一個時辰沒有到哦,之心不去。”
  “乖。”羅縝在他額頭又親了一下,當然,避開了那塊墨跡,“等相公堅持了一個時辰,珍兒陪相公去百草園找之行好不好?”
  “一個時辰沒有到,珍兒親之心,耍賴!”
  呃?這個呆子,在說什麽?
  之心抿著薄唇,似是賭氣,卻沒停了筆耕。
  才不管你。羅縝不是相公肚子裏的蛔蟲,猜不透這呆子又懷了哪種心思,隻管取了算盤,審核起他抄寫的賬冊。但愈審,卻愈是驚訝,怎麽會?怎麽可能?
  就是做了十幾年賬目的自己,還有對數字最有心得的綺兒,核對抄寫賬目時,都不可能全無貽誤,是以審賬才被當成商賈之家存活的重中之重。但自己的癡相公……
  “珍兒,一個時辰到了喔。”
  “呃?”她仰眸,“相公……”這個呆子,他……
  嘻,可以親了喔,之心今天還沒有親過珍兒,好好親喔……
  “相公,我有話說……”
  “之心親得好好,珍兒不要說話啦……”某人對自己學來的東西不被人欣賞頗感委屈,咪咪嗚嗚地,想著月月爺爺讓之心看過的狼哥哥和狼姐姐……
  “相公!”羅縝抓住這呆子的手,“你……你從哪裏學來的這些?”
  “珍兒,親親啦……”
  羅縝聽任他半晌,又扯下他的毛手,“不行!”
  “……珍兒……嗚嗚……娘子……”
  這……羅縝粉麵羞紅,“不行!”她縱算未經人事,也知這呆子想幹什麽,但外麵那麽高的日頭,才不要!更有更有,誰教了他這些?
  “珍兒,之心……”
  “從百草園回來,晚上再說。”晚上,她定要問出,到底是誰那樣無恥。
  “晚上哦……”之心猶抱著嬌小的娘子磨磨蹭蹭,“珍兒好軟好軟,之心喜歡……明天去百草園?”
  “不行!”她去百草園,是為了了解今年藥材長勢,更想知道由魏嬋主管的藥材行為何投入恁大,收益卻日益萎縮……
  薄紅唇兒委屈撇起,控訴,“珍兒欺負之心!”
  羅縝微仰螓首,挑眉,“是,我欺負你,你能怎樣?”
  某人知自己不能怎樣,隻得搖搖擺擺,“珍兒,不去百草園啦……”
  “休想!”
  “之行,娘和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魏嬋顰眉,盯著這個由小到大都說不動管不動的兒子,“怎我說了半天,你一個字也沒有?”
  良之行雙目依然停在手中的藥草上,回給親娘的,自然還是沉默。
  魏嬋吸了口氣,壓下了心頭惡火。她了解自己的兒子,她聲愈大,他音愈無。“羅家女兒進門一月而已,你伯母就已將賬目交給了她打理。這麽多年,你伯父多病,伯母嘴笨,是娘一直撐著這個家,你對那個傻子更是比對自己的親兄弟還要好。若有一天,良家的家產盡數歸了那個傻子,你甘心嗎?”
  “甘心。”
  “你說什麽?”
  “當年,本就是伯父向各方親友籌資,做起了藥材生意,良家才有今日。所有家產本來就是大哥的……”
  “你……”這個吃裏扒外的小混蛋,不說則已,一說便要氣死她嗎?“你也不看看,你那個所謂的大哥是什麽材料,真要歸了他,還不是落到那個小賤……”見兒子眯起的眸,魏嬋這當口不想與兒子再起爭執,“還不是便宜了那羅家女人。那樣,你也甘心?”
  “我曾聽爹說,當年伯父借來的起家之資中,有一大半是羅家給的。羅家仁義,當年隻收了本錢。若不然,按商場規矩,完全可以自目前良家收益中抽取紅利。所以,真若歸了大嫂,又有何不可?”
  “你……”魏嬋再次懷疑,眼前這人當真是自己的兒子?“良家能有今日,全是為娘的功勞!是我給你爹出主意,抓住了襄西範家的大商戶,一筆生意就賺回了三百萬兩;是我一眼看好河贛那片地,買下當了藥田,年年有豐茂收成……”
  良之行對母親又搬出念得自己耳朵起繭的經年舊事,淡蹙了眉峰,“娘,這些事您翻來覆去地說,不嫌膩麽?若我告訴您,這些事大多和您沒有關係,您會如何?”
  “什麽?”
  “襄西範家能和良家成商,與爹與您無關,河贛那片藥田年年豐收更與您沒有關係,還有……”
  “你這個混賬東西,和娘無關,能和誰有關?你來告訴娘,是和你伯父伯母?還是那個傻子?”
  良之行翕了翕唇,強自忍下,蹲下身,以手中小鋤翻起藥草下的泥土。
  “你來說呀,和誰有關?混賬小子,你平日吃裏扒外專門氣娘也就罷了,還敢說那些混賬話?娘若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們兄弟,何苦這樣奔忙?”
  “之行可曾拜托過娘,要您如此操勞嗎?”
  “你——”魏嬋撫撫胸口,“你當真是要氣死為娘嗎?”
  究是母子連心,良之行見狀,當即擲了鋤,翻開胸襟,取了隨身攜帶之物,“我給娘紮上一針……”
  “混賬小子,你故意的!”魏嬋退了一步,避開那根明晃晃的銀針,“為娘怎會有你這樣一個兒子。”
  “之行也不明白,您明知每次與之行談話,必然是不歡而散,為何仍要樂此不疲?”
  無意窺聽,卻將這一切都聽進耳內的主仆兩人,進退皆有幾分為難。
  紈素俯在主子耳側,小小聲道:“小姐,偷聽似乎很沒風度呢。”
  羅縝好言安慰,“退出去更會讓人覺得鬼祟。橫豎沒了風度,還不如大大方方地去偷聽,丸丸。”
  “小姐——”俏丫鬟噘了嘴。
  羅縝想再調侃自己的丫頭幾句,已聽那邊有人嬌叱,“誰在那裏?”
  被人發現了。主仆兩人互覷一眼,羅縝慢撫雲鬢,施施然自花藤下走出,“侄媳拜見嬸嬸。”
  “羅家的家教真是令人稱道呢,這竊聽人語也羅大皇商家的家教?”
  羅縝嫣然,“嬸嬸見笑,家父曾告訴侄媳,若侄媳背後說人,便當有背後被人聽的準備。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呢,是不是?”
  魏嬋挑眉一笑,“侄媳婦,隻會賣弄一張小嘴並不能使你……”
  “二夫人!”有丫鬟匆匆跑來,“王老爺來了,說咱們上批給的藥材成色不對,在鋪子前麵大鬧呢……”
  良之心?那個傻子?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馮孟嚐與一幹好友於酒樓詩詞唱和,正覺壯誌淩雲,躊躇滿誌,高舉酒壺扶窗俯望,不意卻見了一道人影。這人,本是地道蠢材,合該受人譏諷供人取樂,卻披了好皮囊,占了好家世,委實令人不爽。遂回首,對著一桌友人,“各位,酒好菜佳詩詞遣興,要不要再找點樂子?”
  “什麽樂子?”諸人隨其手指,見到了街上閑逛的良之心,皆起哄,“馮兄,你想找那個良家傻公子逗逗悶子開開心?”
  “難道各位不想?”
  “這……”有人不免生了厚道心腸,“會不會……”
  章子賢,家世普通,一直是馮孟嚐的忠實追隨者。他揮扇搖首,以不羈才子貌道:“上天生了吾等飽學之士,又生了良之心這種蠢材,便是要他給我們開心的,不是嗎?”
  “有理,有理,哈哈……”
  “範範,你說這個買給珍兒好不好?”之心舉起街邊攤上的一支木雕的釵。剛剛,有人買了這個給他娘子,他娘子好高興喔。之心買給珍兒,珍兒會不會也好高興好高興?
  範程眉頭蹙得死緊,“恩人,你可以叫我範程。”
  “珍兒一定會喜歡對不對,範範?”
  “請叫我範程,恩人。”
  “還是這一個比較好看,範範?”
  “恩人,請……”陡然,一種對危險的直覺使範程脊背僵直,挑高的黑眸猝然盯緊危險來源之處。
  馮孟嚐等自詡絕世才子之輩,搖扇踱來,嘩啦啦將之心簇在中心。
  “良兄,很久沒見了呢。”
  “近幾日,怎沒見良兄請人去酒樓吃飯喝酒?”
  “對啊,不知良兄最近在忙些什麽?”
  見恁多人圍了上來,之心嘻著紅唇,“之心在陪珍兒喔。”
  “珍兒?”馮孟嚐聽得耳熟,“這珍兒是你的新朋友?”
  “是之心的娘子。”
  “娘子啊……”諸人眼色亂飛,心領神會,“請問良兄,你家娘子好不好?”
  之心急忙頷首,“好,之心的娘子最好!”
  “如何個好法?”有人堆了猥褻笑意,“良兄的洞房花燭必然過得很精彩罷?”
  這些人身上,集合了人類的最肮髒的品質:最怯懦的自卑,最偽善的嫉妒,最卑劣的窺探,最膚淺的賣弄……
  範程第一次希望自己是自己家那個毒舌姐姐,動動嘴皮子,便可以將這群肮髒的渣滓清理得一個不剩。
  當然,他也可以動動手指,讓這些人像癩蛤蟆般臭夠滿街。可是,他不再是初下山的那個無知小子,他已知自己的斤兩,有些把戲不能再隨意賣弄。
  動武是最快的辦法,但,恩人定然不允……哎,若他能做主,最好的報恩方法是直接給恩人換個腦子,再加個狼心,看誰還敢欺負……當然,這個主意定會換來毒舌姐姐一通劈頭蓋臉的臭罵,還要被老爹修理得金光閃閃……
  “良兄的洞房花燭必然過得很精彩罷?”
  這些人渣!範程攥緊了拳,欲在恩人出語招這些爛汙之人嘲笑之前,喂每人一頓排頭……
  “喂,良之心,你不說話,如此看我作甚?”
  “對啊,良兄,你怎不回答?”
  “傻子……良兄,你這樣……”
  “你……”
  被爛汙之人阻擋在人圈之外的範程遲未聽到恩人出語,卻聽到這群爛汙之人的追問,而且,語氣愈來愈似有不對……範程推開擋在自己眼前的爛人,進到圈內——
  這個人是誰?
  似曾相識,似曾相識……恩人?不,不喜不笑不怒不嗔的這張臉,不是恩人,倒是,像極了他們家族頂禮膜拜的……觀世音?!以那樣憐惘那樣看透世人心中欲望的姿態,俯望著芸芸眾生的觀世音……
  “……喂,你不說就不說,如此瞪人做什麽……”
  “你有毛病……”
  “算了算了,不和你一般見識,走了走了……”
  “走了,走了……”
  馮孟嚐、章子賢等人嘴裏猶罵罵不絕,卻氣弱許多,腳下更似如逃難般匆匆,不一時,走了個幹淨。
  範程盯著他的恩人,不敢上前,“恩……”明知他不可能是觀世音,但他這副模樣,他還是沒由地怕……
  之心卻好想哭。好累哦,珍兒說,有人問之心的洞房夜,之心就不笑不說話,隻管死死看著。可是,好累喔……不笑好累喔……眼睛不眨好累喔……嗚嗚,珍兒,之心好累喔……
  “恩人……”範程誠惶誠恐,湊過去小聲問道,“您……您還給您娘子買木釵嗎?”
  娘子,木釵,會讓娘子笑得好高興的木釵……“買,之心要買!範範,之心要買,不能讓人買走喔!”
  範程眨著細挑的黑眸,看看跳得如同後院那隻最愛追著他吠的阿黃一樣的恩人,仰首向冥冥處默然謝罪:請原諒弟子,弟子適才,將最不該的人看成了您……

  第六章 癡君纏綿  
  “良二夫人,這是怎麽回事?”王老爺一見魏嬋,將手內一袋重物當即擲於她腳下,“王某要的是西山野靈芝,你給的卻是家靈芝!王某要的五百斤襄陵丹皮,其中,隻有兩百斤名副其實,其它全是最常見的普通丹皮!另,桂皮、阿膠、當歸,皆有次品……”
  “王老爺,您也莫急,坐下來喝杯茶……”
  “王某豈能不急!”胖胖的王老爺已慪得一臉油光,氣得腦門生瘡,“我與良家合作也有十幾年了,這幾年凡從良記進貨,我已基本不查看。但最近王某的幾間鋪子,常有人來鬧事,說是買了贗品。王某這才長了心眼,驗了這次的貨。這才知道,十幾年的合作商伴,竟也詐欺我這老主顧,以次充好,魚目混珠。今兒你們良家一定要給王某一個交代!”
  “王老爺,有話好好說,您也看見了,咱們還要做生意。您隨我到客廳,好好把這事理個清楚,看是不是有夥計見利起意,給偷梁換柱……”
  王老爺不聽還好,一聽更是火冒萬丈,胖身一下跳得老高,聲量也拔得天響,“你這話何意?你是暗指王某的夥計手腳不幹淨?王某的夥計都是跟了咱有十幾年的老夥計,個個清白又忠誠,怎可能幹那些偷雞摸狗的醃臢事?還是良記就有這樣的夥計?!”
  當著鋪子裏的夥計和不少客人的麵,這等的厲聲高叱無疑使魏嬋麵子掛不住了,“王老爺,有理不在聲高,您犯得著這樣激動?咱們良家做了恁多年的藥材生意,這信譽是眾口皆碑,咱們光是皇家的生意都做不完,堂堂皇商會貪您那點便宜?”
  “那良二夫人的意思是說王某無理取鬧還是誣陷你家名聲?良家的藥材我隻驗了一半已發現了這多瑕疵,您若不認,我就將那剩下的一半交給官府去驗。那上麵可都打著良家的封條,我是拆都未拆……”
  “王老爺,您喝茶。”
  “我不喝……嗯?”
  “王老爺,您是說良家給您的貨出了問題?”
  “對!”王老爺上下打量,“你又是誰?”
  羅縝嫣然一笑,“小輩是良家的長媳。”
  “啊,是你。”王老爺頷首,“我記得你,你成婚那天我也到了,聽說你也是大賈家的閨女,一張嘴很厲害。怎麽,也想學那良二夫人,翻臉不認人?”
  “王老爺,您說話請注意分寸!”魏嬋冷聲,“良家何時這般沒有規矩,長輩說話哪輪得來晚輩插嘴,還不退下!”
  “對不起,嬸嬸,侄媳現在是以良家當家長媳的身份出麵,而不是您的晚輩。且事關良家商譽,不能有一絲怠忽,恕侄媳無禮。”
  “你……”
  “好!”王老爺大著嗓門,打斷了魏嬋的嬌叱,“我倒看你如何維護良家商譽,你倒說說看,你想怎麽辦?”
  “不必請官,良家派人陪您回去驗貨。若當真如王老爺所說,良家按合約加倍賠償。”
  “你說的話做得準?”
  “我以我家公公多年的商譽向您保證。”
  王老爺怒氣暫歇,“依你的話,你們派人去驗。”
  “之行。”羅縝偏首。
  “大嫂。”
  “你對藥材辨別最是拿手,帶幾個人隨王老爺回府仔細查驗,並一一登錄造冊。”
  “好。”良之行頷首。
  “不行!”魏嬋柳眉倒豎,“你當你是誰?敢命令我家之行。之行,你不準去!你若還是娘的兒子,就不準去!”
  良之行行禮,“娘,若您對之行的骨血有懷疑,此事過後孩兒可以滴血認親。孩兒先告辭了。”
  書房內,良之行將冊簿交到羅縝手中,麵色沉重。
  羅縝細細閱罷,再看他臉色,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明白了個七八分。
  “你是第一次得知這樣的情況嗎?”她問。
  “若指眼下這個情況,的確是第一次。”良之行俊眸深處,是刺痛。有母如斯,但偏偏是賜予自己生命的人,他能如何?“以前,她隻是虛報賬冊,將虛報得出的錢財留於己手。對此,伯母其實也稍有明白,但念著這些年娘的確有些辛苦,並沒有深究。但像如此,不顧良家商譽,以次充好,再將好貨轉手賣掉中飽私囊,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羅縝翻了翻手上的冊簿,取了一旁的算盤,撥撥弄弄,打打算算。最後,素手輕扣,“十八萬六千三百二十兩白銀,此乃良家需賠給王老爺的。若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第一家,我想,還會有人找上門來,我們需支付的,還會更多。”
  良之行已有預料,無奈地,“……大嫂打算如何處理?”
  羅縝未答反問:“你為什麽對之心那麽好?即使是同父同母的親哥哥,也未必會那麽全心全力地維護,為什麽?”
  良之行稍怔,良久方道:“若沒有大哥,我大概如之願和之知一樣,長成一個自私得連狗都會唾棄的人罷。”
  ……嗯?要不要告訴這位“冷麵呆瓜”,他某些時候,說的話,真的很……
  “我八歲前,極是無知,無知到討厭大哥,就如之願和之知。我曾把大哥拐出家門,在無人的後山,將他推進一個坑裏。想讓他,那個我以為給良家抹了黑的傻子就此消失……是不是很惡毒,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講?”
  羅縝莞爾,“你運氣很好。”沒在那時碰見本姑娘。
  “一日一夜後,他竟然回來了。當時我雖不明白大哥是如何爬出那個高坑的,但我還是有些慶幸。伯母一向疼我,看著她因不見了大哥而哭暈過去,我又怕又驚。尤其在見著娘嘴邊的笑意時,我對自己更是失望……直到有一日,我也莫名其妙地掉到了那個坑裏,摔斷了腿。月黑風高,我叫破了喉嚨,除了兩三聲狼嗥,什麽回音也沒有……直到半夜裏,大哥來了。我那個大哥,在冬夜裏趕來救我,竟不知叫兩個下人來幫忙。他又哭又叫,好不容易叫來了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半大男孩,也不知用什麽辦法救了我……他背著我,一路下山,一邊哭一邊叫我不要死……我讓他閉嘴,他當真閉嘴,然後又忍不住,‘之行不要死不要死’地哭嚷了一路……”
  那個可愛的夫君啊……羅縝笑染秀眸。
  “我這條腿也是大哥救的,自那時起,我就不允許再有人對大哥不好。”
  “他怎知你掉進了坑裏?那個半大男孩又是誰?”
  良之行神秘一哂,“我說過,我大哥是個寶。不,應該說是個寶藏更合適,他需要你慢慢去挖掘,才會有驚喜。但我可以告訴大嫂,我便是那個半大男孩推進去的。他那麽做,是為了替大哥報複。不想在向大哥邀功的時候,反將大哥從暖暖的被窩驚了出來。”
  故弄什麽玄虛?羅縝挑挑秀眉,回到正題,“你對之心這樣的好,我應給嬸嬸一個機會。若嬸嬸能自己拿銀子將這些虧空補齊了,我可以和王老爺交洽,不必驚動公公。公公和婆婆縱是再和善,對這樣有毀商譽的事,也定然會勃然大怒。屆時,場麵不會太好看。至於鋪子裏的夥計,我相信嬸嬸自己有辦法壓下。但,若那天鋪子裏的客人有與公公熟識的,或是,有其他客商受了同樣的蒙騙而事發,便不是我們能控製的了。你最好勸嬸嬸在事情擴大前及時予以補救。”
  良之行微禮,“多謝大嫂,我會去勸娘。”
  “姑爺,您怎站在門口?”
  嗯?羅縝偏眸,見自己的癡相公站在門口要進不進,臉上的表情,可以稱作哀怨。“相公,找我還是之行?怎不進來?”
  “珍兒……”之心快步跑來,一把抱住她,“珍兒,之心會變聰明的,之心會學著抄賬冊,珍兒不要不要之心……”
  這……羅縝訝然,投眸給端茶進來的紈素,“姑爺怎麽了?”
  紈素放下茶盤,搖首,“姑爺怎麽了定然都和小姐您有關,您不清楚,奴婢就更不明白了。”
  “相公?”
  一顆大頭在她肩頸間又蹭又拱,嘟嘟喃喃,“珍兒,之心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珍兒……”
  雖然良之行和紈素都識相地退出了,羅縝仍粉頰微赧,靦笑道:“我知道了。”
  “之心會變得能幹,變得聰明,珍兒不能不要之心。”
  “……嗯?”羅縝感覺這呆子明顯不對勁。平素他見了之行,親熱得不得了,歡喜得不得了,但方才進來,似是沒見有他一樣,隻管抱著她起膩。定然是有問題。“相公,方才在外麵遇到什麽事了嗎?”
  “外麵啊?”之心大眼睛一亮,“有!有!有!”鬆了娘子,自袖筒裏拿了一樣寶貝出來,“珍兒,你喜不喜歡?這是之心給珍兒買的喔。”
  那隻是一支最普通的木釵,式樣和雕工都不算新穎,但有相公那張燦爛笑臉襯著,竟也透出幾分名貴來。羅縝嫣然一笑,“我很喜歡,非常喜歡,謝謝相公。”
  “那之心幫珍兒戴上?”
  嗯?自己的相公是越來越識情懂趣了嗎?……不過,這又是誰教的?“好啊。”
  但願望雖然美好,隻怕力有弗逮。某人擺弄了半晌,一支釵子仍未別進自己娘子的雲鬢中。之心圍著娘子轉了又轉,念了又念,“那個相公很容易就給他娘子戴上了哦……呀呀呀……”
  哎。不得已,羅縝捉住他的手,將釵子斜斜別進髻裏。
  “戴上了,娘子戴上了,娘子好美!”
  羅縝拉他坐到椅裏,“告訴我,方才為什麽不高興?”
  “……珍兒。”
  扳起他垂下的美臉,四目相對,“珍兒不喜歡自己的相公有事瞞著她哦。”
  “之心看見娘子和之行,說得好高興。娘子聰明,之行也聰明,之心沒有之行聰明,之心好難過,之心怕娘子知道之心沒有之行聰明,不要之心要之行……”
  這個傻瓜!羅縝狠狠捏了捏他元寶似的耳朵。
  “呀……痛啦,珍兒。”之心委屈地抿嘴。
  “相公,珍兒很生氣。”
  “啊,珍兒不要生氣,之心讓珍兒捏耳朵,珍兒你捏啦,你捏啦……”
  “珍兒生氣,是因為相公竟然不相信珍兒。”
  “之心沒有……”嗚嗚,在自家娘子美眸的嚴厲瞪視下,自動收聲。
  “之行是相公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隻要叫相公大哥的人,都可以是我的弟弟,但我的相公,隻能有一個,明白嗎?”
  “隻能有一個?”
  羅縝螓首微頷,“自我們拜過天地,便等同於告訴天地神明,這一生一世,我們都要永遠在一起。之心隻有珍兒,珍兒隻有之心,不管之心是什麽樣子,珍兒都喜歡。當然,不管珍兒變成什麽樣子,之心也必須喜歡。”
  “之心喜歡珍兒啦,之心隻喜歡珍兒,隻要珍兒做娘子!”
  “所以啊,相公,珍兒也隻喜歡之心啊。”
  “真的啊?”
  美眸一眯,“你還敢懷疑珍兒?”
  “不敢不敢啦!”之心緊緊握住娘子的纖手,“之心和珍兒永遠在一起喔。”
  魏嬋的事,紙終未能包住火。
  羅縝料得沒錯,這類事她不是頭一回做。但導致東窗事發的,不是因為旁人的檢舉,而是魏嬋不肯拿出銀子消禍。
  良之行分析利害,魏嬋卻並不領情,“這事與為娘有什麽關係?定然是兩家的夥計裏有人手腳不幹淨,謀了私利。那位羅大小姐既然自詡聰明,越俎代庖攬了這差使,有本事自個查去,關為娘什麽事?還有你這個不肖子,竟然幫著外人算計你的親娘……”
  良之行不待親娘罵完,已長身一揖離了這個院子。後麵,追隨來的,自然是親娘的一聲嬌叱。
  魏嬋不拿銀子,羅縝倒不介意動用自己的嫁妝先來彌補良家商譽。隻是數目不算小,到寶通號兌銀頗費了時日。待湊夠了現銀,正是出外洽商的良老爺回城之際。
  良德自外地洽商回城,路經店鋪,正巧與等著取賠償銀兩的王老爺碰上。良德興致盎然地欲與老主顧親切攀談兩句,不料老主顧卻遮遮掩掩,麵有難色。恰在此時,羅縝與之行捧著賠償的銀票、藥材名錄自後麵挑簾而出。這樣,自是再也遮掩不住。
  良德忍到兩個年輕人與王老爺將賠償事宜厘清談攏,直待老主顧滿意離去,才把兩人叫至後園,問明前原後委。
  是夜,良家召開聚議。蒞臨者,除良家各人外,尚有各位管事。
  就此事,魏嬋仍推了個幹淨,“此事關我何事?原本著,咱們可以將責任盡推到王家身上,誰讓他們沒有當場驗貨。但侄媳婦自覺高人一等,強要出頭,如今又財大氣粗,願意給人銀子,咱們又能奈何?”
  啪!這一聲巨響,竟是向來和顏藹色的良大老爺所發,直把桌上的杯碟震得餘響不斷。再看大老爺麵色,已是烈焰灼灼。
  縱是刁悍如二夫人,也被當前這情況嚇得當即噤聲。
  “老二,你竟有一個如此的夫人!”
  “大哥……”
  良善尚在囁嚅,良德已雷霆大發,“以往,你私扣收益,虛報賬目,那也隻是在咱良家內部,我可佯作不知。但今時今日,你竟打起良家客商的主意,且用的是這等惡劣不堪的手段,委實可惡,可惡到極點!”
  在這個家門從未受過這等叱責的魏嬋麵色丕變,啟唇才要開辯,被其夫按了衣袖,急劇搖首示意。
  “珍兒……”之心偎在娘子身側,似被父親的怒氣嚇著了。
  羅縝握住他手,嫣然一笑。
  “之行、縝兒!”
  “在。”
  “你們兩個也有錯!你們雖按了良家的規矩賠償補救,但此等大事,隱瞞不報,也是大錯!”
  “是。”二人恭順認責。
  身在商家,豈不知商譽於一商賈,形如生命。所謂奸商,那個“奸”字,亦需拿捏得恰到好處。給人以利,而己獲利遠大於人,此謂行商本色。若一味貪榨,僅獲不予,與殺雞取卵何異?一時之富與百年老號,差別在此而已。
  良家獲皇商資格,縱與上層走動不無關聯,但若無商譽和品質,誰又敢將他們奉到皇家麵前?尤其良大老爺,將行善積德視作日常必為之事,豈容這等下作伎倆。
  “老二,老二媳婦,你們今年的紅利一並都給扣了!”
  “憑什麽?”事關錢財,魏嬋豈能按捺,“大哥,您隻聽了您那個寶貝兒媳的一麵之詞,就認定弟媳有錯是不是?您得拿出證據來啊。您若拿不出,咱們如何服氣?”暗自,掐了丈夫一把,示意這窩囊夫婿替自己撐腰直言。
  “犯錯猶不認錯,強理狡辯,指鹿為馬,更是錯上加錯!”誰說良家大老爺不能強辭厲言?隻是未給逼到底限。“日常開支,亦減縮一半!”
  “你……”
  良德怒咆:“你要證據是嗎?良家未開封的藥材裏亦好壞摻雜,良莠不齊。這些貨物盡經你手,便是證據。你若說是你手下夥計私為,那也是你督導不利,當負全責!”
  魏嬋臉上青白交錯,至此方知,女人再精幹,關鍵時刻,若夫、子皆不給你撐氣,也是無奈。
  “之行,縝兒!”
  “在。”
  “你們皆自幼長在商家,不該不知輕重,雖已作彌補,仍需領受責罰。罰你們三月例錢,你們可服?”
  “侄兒(兒媳)領罰。”
  “爹,不能怪……”
  “噓。”羅縝將纖指擋在丈夫薄唇前,製止了他為自己的辯護之辭。誰說自己的癡相公不能保護自己呢?保護,有時不隻是一份力氣,還要一份心意。
  之心猶作不甘,“可是……”
  “相公,珍兒有錯,就該領罰,爹判得沒有錯。”
  “那……爹,之心也要領罰!”
  羅縝含笑:就是這樣罷?想與你共經患難,想與你並肩作戰。雖然相公並不知他的也要領罰,會讓兩人的生活拮據,但這份心意,彌足珍貴。好在啊,這癡相公娶的是一個有錢的娘子。
  “縝兒,你的嫁妝是你爹娘的心意,良記的錯誤不能由你頂受。明天到賬房領銀子,將典賣了的東西贖回來。”
  “不必了,爹。縝兒既入良家門,既是良家人,合該出一份力。”
  “不行。”說這話的,是王芸,“你的嫁妝是你的私房錢,良記豈能動用?但是,老爺,這事出了,也不是弟媳一人的錯,咱們也應負失察之責,每人都須扣三月例錢。”
  良德稱許,“如此甚好。”
  “還有,弟媳,你須將受過此類損失的客商列出名冊,你大哥與我將挨個登門致歉付賠。”
  “嗯,如此更好,夫人想得比為夫更是周到。”
  “那家藥行仍交由弟媳經營,但要引以為戒,不可再犯。”
  魏嬋按了怒,未言。
  “之行,百草園自今日起,就都歸了你。不隻是園子裏種植的藥草要把好關口,從外地運送來的珍稀藥材出入更需仔細,除了你之外,旁人不能置喙。”
  “侄兒知道了。”
  “正好大家都在,在此我也宣布兩件事。”王芸一笑,“第一樁事,自今兒起,這府內的大小事務,少夫人可代夫人我全權定奪。管家,聽清楚了罷?”
  一直侍立在旁的管家即聲稱是。
  “第二樁事,對外的生意中,少夫人是繼老爺、夫人我之外,第三個可以決定一切的人。”
  議事完畢,已是夜半時分。良德命人為各位管事備了夜宵,用完方散去。
  羅縝、之心回到院裏,紈素與範程皆未睡。但等待主子的兩人之間,氣氛卻並不比方才議事廳內融洽。彼此在院內各踞一方,橫眉立目,抱肩冷對。
  “小姐……”
  “恩人……”
  迎上時,還沒忘給對方一個狠狠的厲瞪,再各自迎上要迎的人。
  羅縝知道自己相公尚有心結待解,急著回房安慰自己的大孩子,無暇理會這兩個半大孩子的脾氣,“你們都去睡罷。若睡不著,可盡情在此大戰三百回合。”推門,闔扃,將兩人拒之門外。
  “哼!”門外兩人,彼此施以不屑重嗤。
  門內,之心一進房,便跑進內室,以背對外,和衣倒在床上。
  “相公?”
  “之心在生氣。”
  就知道你在生氣。羅縝以手撫他緞似長發,“可不可以告訴珍兒,之心為什麽生氣?”
  “珍兒為什麽不讓之心陪珍兒一起受罰?”
  “相公,你想餓死珍兒嗎?”
  “呃?”之心驀地坐起,“珍兒餓了喔,之心到廚間給珍兒拿……”
  癡相公嗬……羅縝小嘴輕觸相公薄唇。
  “……珍兒,你耍賴。”之心顏逞薄紅,“之心還在生氣,你親之心,你耍賴!”
  “相公,你可知道,例錢是什麽?”
  “是什麽?”
  “是我們要花的銀子。珍兒的例錢被罰了,就是說珍兒沒有銀子花了,若相公再被罰了,我們每日用什麽呢?沒有銀子用,不是要餓死珍兒嗎?”
  之心墨眸睜大,“沒有銀子,就會餓死?”
  “當然,相公愛吃的包子和素肉粥,沒有銀子,都買不來。”
  “可是,廚間有東西吃呀。”
  “廚間的東西若沒有銀子,依然買不來呢。”
  “喔……那之心不要餓死珍兒,之心向爹去要銀子!”
  “爹一年到頭在外奔波,就是為了給這一大家人掙銀子。娘每日對著賬冊,也是為了掙銀子。他們都很辛苦,我們怎好意思動輒向他們開口呢?”
  “那珍兒對著賬冊,也是為了掙銀子是不是?”
  “對啊。”
  “之心沒有用,之心沒有掙銀子,之心好笨……”
  “好啦好啦。”抱著那顆大頭,“相公不是在和珍兒學著如何整理賬冊嗎?相公也在掙銀子呢。”
  “之心也在掙?之心不會餓死珍兒是不是?”
  “是。”這張俊臉,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看,怎麽看怎麽喜歡,忍不住,又在他唇上一啾,“不生氣了是不是?”
  “珍兒……”不氣了的某人,將娘子摟抱在懷內,親個過癮。但是,不得不說,如斯曾引來他靈魂震顫的親近,隨著珍兒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愈來愈重,已遠遠不夠。他的手,笨拙地探索著娘子與自己迥然不同的柔軟嬌軀,心中有一份渴望愈來愈濃,是一份仿佛隻有將娘子揉進體內才能滿足的渴望。可是,要如何……如何能達成?
  “相公……你……”對了,前幾日因著那些事,忘了問他,他從哪裏學來這些?“相公……”
  “嗚嗚……狼哥哥撕破了狼姐姐的衣服……但珍兒的衣服好好看,之心不舍得撕……”
  羅縝又羞又氣,“先告訴我,你的狼哥哥和狼姐姐是誰?他們怎麽會表演……”活春宮給你看?教壞小孩子好不好?還有還有,怎會有這等驚世駭俗的人?今後,得讓自己的相公離他們遠點才好……
  “狼哥哥就是狼哥哥,狼姐姐就是狼姐姐……嗚嗚,珍兒,之心要啦……”
  天呐……羅縝被這個呆子給氣死!那手,明明是邪惡又霸道,卻一副純真表情。那憋著的唇,像是她私藏了糖不給……“相公,你當真知道我們在做什麽?”
  “洞房,隻有相公和娘子才能做的洞房……”
  那個答案,雖不去亦不遠矣。別人是如何,她不管,但她的相公……“隻有珍兒和之心才能做,明白嗎……” 對這呆子來說,很多事都是白紙,若食髓知味,隨便拉了個人來試,她豈不要慪死?
  “之心隻要珍兒……珍兒給之心……”
  天,這明明是孩童般純語,怎經了情欲的熏染,就這麽羞人?
  與娘子的衣衫困戰許久的之心,終於找著一個繩結,順著一扯,外襟竟然敞開。之心得意地咧笑,以此類推,又解了中衣……當娘子雪琢玉雕似的胴體顯現眼前時,之心純淨眸內,情欲驟添,“珍兒……珍兒……給之心啦……”
  這個笨蛋!說得這樣委屈,好像她成心藏私似的,“你的衣服還沒有脫啦……”羞死人了!
  “喔,喔,之心也要脫……”
  羅縝美眸緊闔,聽得耳邊窸窸窣窣的脫衣聲,還有自己癡相公添了男人氣息的粗喘,嬌靨燒灼如霞……
  “珍兒,之心……”
  當一副精溜的軀幹俯上時,羅縝更覺全身像是著了火般,差點當即融去。
  “珍兒,之心脫了啦……”
  哦?他……
  “珍兒給之心啦……”
  這個笨蛋,不是已經有人親身示範了嗎?“……你的狼哥哥狼姐姐沒有教你……”
  “喔,之心先摸娘子,再吃娘子……”
  轟——這下,不是著了火,是添了炸藥。全身每個毛孔裏冒出的,都是炸散的羞意罷?這個笨蛋!“不需說!”
  “……喔……珍兒好香……”
  “不需說!”這笨蛋自然不知,這平日的尋常情話,此時聽來會是怎樣地羞人!
  “……珍兒,你看看之心啦……之心想看珍兒的眼睛……之心想看啦……”
  那殷殷低求,羅縝拒絕不得。慢啟美眸,迎進瞳底的,是自家相公被情欲染就的俊美顏容。那雙黑玉薄光似的大眼,此刻,灼著的,是兩汪炙熱的岩漿。
  “相公……”
  “娘子……”
  “之心……”
  “珍兒……”
  這是她的夫,她的相公,她的洞房,她的銷魂時刻,她不需羞慚,不必遮掩,這是上蒼賜予他們的理所應當擁有的歡樂恩典……
  她勾了他修長的頸,相濡以沫;撫上他潔美的胸,給他誘惑,引著這個對房事半生不熟的相公,熟悉彼此,接納彼此。在癡相公的撫觸中,低低嬌吟;在他最終的索求中,為著這人世間最極限的親密淺淺哭泣……
  窗外,月過中天,靜照院內百花。綽約雲端,仿似有位主管人間姻緣的神仙,正為又有一對鴛鴦好事成就,拈須微笑。
  “縝兒,你來……”咦?王芸望見跟在媳婦旁邊的兒子,一怔,“之心,你怎來了?”往素,她最怕兒子進書房,萬一塗塗抹抹撕撕扯扯,毀了什麽都是心血。自兒媳到書房幫忙之後,兒子雖然喜跟,但好在兒媳懂得分寸,每一遭都知會兒子在外麵候著。但看今日架式,兒子竟是堂皇皇進來了?
  “娘。”羅縝垂著眸,心際怦怦,表麵卻盡力保持著無事般的從容鎮定。
  自少女到女人,竟會令人心生暗鬼?事實上,的確是她自己在庸人自擾,或者是做“賊”心虛。婆婆不是紈素那個貼身鬼丫頭,怎會曉得發生甚事。可無端的,今日的自己,見了任何人,都會心際怦怦。
  反觀某個呆子,興衝衝,氣昂昂,那不時甜兮兮傻笑的神態,無端令她羞氣。是以在來時的路上,拇食兩指合攏在他腰間狠狠擰轉了幾把,擰得呆子吱哇大叫。
  “娘,之心來陪珍兒,之心來幫珍兒抄賬冊。”
  “兒子,莫要胡鬧,娘和縝兒都有正事……”
  “娘。”羅縝攔住婆婆,她沒有錯過自家相公那瞬間頹垮的俊臉。有時,至親至愛之人的不以為然,比無關人等的諷刺挖苦更是傷人。“是我讓相公來幫忙的。”
  “呃?”王芸一愣,“縝兒,你……”
  “娘,您不妨坐在旁邊看看,相公很能幹哦。”
  縝兒到底在做什麽?王芸惑然。她知道這個兒媳不會不知分寸,當初正是屢在馮老爺嘴裏聽了她的才幹,才給丈夫出主意,看能不能娶這門媳婦回來。不求別的,能為自己的癡兒子找個強大依撐就好。至於能否得娶,他們夫妻並沒有抱太大希望。縱是請動國君出麵,以羅家的財勢,欲要應對定然有法。而老天開眼,使他們當真娶了一個如花似玉又聰明強幹的兒媳回來,且溫婉得體,對兒子也多方維護,與弟媳的潑辣尖刻迥然相異。能夠維護愛子自然是令人萬分歡喜,可若是縱容,他們……
  “很好喔,相公,就這樣做下去,一個時辰哦。”
  呃?王芸立到兒子身後,一串清麗小楷自兒子筆下一橫一豎一點地劃出,看得王芸驚詫不已。再觀兒子,表情全無戲鬧,眸光堅正不移,“之心,你這是……”
  “娘,之心很忙,不要理之心喔。”
  嗯?如斯陌生的兒子,王芸不由無措起來,向兒媳望去。羅縝一笑,“一個時辰內,他不準任何人打擾。”
  “可是,他……”
  羅縝指指書房隔間,後者會意。
  婆媳兩人進到裏內,輕闔了雙扃,羅縝方笑道:“娘,我知道您和爹都很疼之心,之行更是拚了命地保護之心,不允許他受到一絲傷害,你們都把之心當成了一個小孩子來疼來愛。在這樣的嗬護和保護下,不自覺中,之心也允許自己不必長大。實則,相公很想為這個家為家人做些事情。現在,娘就給相公機會罷。”
  “……縝兒,我一直奇怪,你對之心,為何會這樣好?你不……”嫌棄他嗎?後麵的話,有對兒子看輕之嫌,她不忍說。可是,兒媳的貌美聰明是事實,這樣的人兒,合該有不盡的出色子弟傾慕,怎輪得到自己的癡子?
  “之心是我相公,我當然要對他好。”羅縝一笑,“而且,之心值得我對他好。”
  是祖上積德,還是上蒼見憐?王芸眸內浮了淚,“好,好,這就好。縝兒,你真是一個好孩子……”

  第七章 有君如此
  “二姐,姐姐嫁了那麽多時日,怎就來了一封信?是不是新婚燕爾,太幸福了,將咱們全給忘了?”
  羅緞一撇嘴兒,手裏的湖綠繡錦抖出一汪碧波,“那個冷麵呆瓜怎配得上姐姐,也不知爹和娘怎樣想的,得了那樣一個女婿還整天樂得合不攏嘴,哼!”
  “二姐,那是姐夫哦,你不能這樣說啦……咦,二姐!”羅綺粉頰一變,聲量也摻了驚慌。
  “怎麽了?”羅緞順她目光,見到了負手進殿來的人影,心下亦咯噔驚響。隨即板平了小臉,自櫃台後迎出,屈膝微福,“民女見過晉王爺。”
  玉千葉俊眸先向整間鋪子巡過一遭,見了迎來人時,微微一怔,“你……本王記得,那日嫁的,便是你罷?”
  羅緞輕搖螓首,“那日嫁的,是民女的姐姐。”那日,若不是姐姐事前早有防範,讓自己代上花轎,這位趕至羅府送賀禮的王爺勢必會鬧出事來罷?
  玉千葉神情一凜,“你在說什麽?”
  羅緞微怔,“怎麽,玉韶公主沒有告訴王爺姐姐嫁人為婦的喜訊嗎?公主殿下與民女的姐姐向來交好,還送了一對玉珊瑚做賀禮呢。”
  ……緞兒,你聰明有餘,但沉穩不足。應付晉王這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權貴,忌驕忌躁。羅家的皇商資格,與各級權貴的交情,尤其與姐姐我玉韶公主的情誼,使他不敢輕舉妄動,但切記莫在明處招惹,授他以柄……
  玉千葉寒聲,“那日本王到貴府參禮,見上花轎的明明是你,而本王問起你的姐姐,你父親告訴本王,她先一步為喜事打點去了。這話,可有誤?”
  羅緞搖頭,“無誤。我代姐姐上轎,是替她完成這廂的婚儀。姐姐的夫家遠在杭夏國,姐姐早一步動身,是應夫家的要求,要趕在進門前接受訓導,熟知各項繁禮。”
  玉千葉定定注她良久,羅緞坦然以對。玉千葉冷凜俊眸睨向另一旁的羅家三小姐,“三小姐,令姊出嫁的事,是真是假?”
  呃?這人以為她們假傳姐姐嫁人為婦障他耳目,以避他追求嗎?羅三小姐雖年幼,但長在羅家,自幼隨姐姐經商,形形色色的人亦見過不少。初見他,因他是位高權重的晉王,或稍有驚慌。但看了二姐與晉王一番麵不更色的應對,她亦恢複了玲瓏心思,以與生俱來的綿軟聲道:“姐姐的婚事,聽爹和娘說,是指腹為婚。中間因著陰差陽錯失聯了許久,好在天作姻緣斷不得,日前方由國君親自為媒,為兩家重新結成了姻親。”
  指腹為婚?國君為媒?這突如其來的巨變,令玉千葉有幾分懵然。他掉頭旋步,上了停在羅家鋪子前的車轎,“快馬揚鞭,給本王找一個安靜地方!”
  羅家鋪子內,姐妹兩人麵麵相覷。
  “二姐,該怎麽辦?”
  “你去告訴爹娘,就說晉王爺已經知道了,爹一定會做出安排的。”
  “好,那二姐你呢?”
  “臭丫頭,我自然是寫信告訴姐姐,讓她早作防備。”
  “晉王那麽喜歡姐姐喔,會追到杭夏國去?”
  “死丫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備無患行不行?”
  “喔。”羅三小姐摸摸自己被二姐拍了兩記的後腦,行至鋪子門口,回轉俏臉,軟綿綿的嬌嗓道,“二姐,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
  “你的風度與姐姐沒得比……”姐姐是羅縝,二姐是羅緞,這是姐妹間自幼形成的默契。
  “臭丫頭,我宰了你!”
  “馮兄,聽說你訂下了婚事,是城西王員外的閨女?”
  “是又如何?”
  “據聞那位王家小姐又矮又
  胖,還頗凶悍……”
  “那你家那隻母老虎又能強到哪裏去?”
  “咦,馮兄,話不能這樣說,好歹我家那個還生得有幾分姿色罷?”
  “姿色?連本公子小妾的五成顏色都不及……”他刻薄話說了半晌,身邊人並未遞聲,不解地抬了眸,“王兄?王兄你在看什麽?”
  王姓公子向茶館外一指,“你看,那是誰?”
  馮孟嚐回首一瞭,輕嗤道:“不就是那姓良的白癡?本公子今天沒有心情理會那傻子……”
  “是那傻子旁邊的人,別告訴本公子,那是那個傻子過門三個多月的妻子?”
  呃?馮孟嚐提了精神一看,這才發現,與良家癡兒並肩偕行的,是一位黃裳白裙的美貌少婦。那少婦,眉目清涓,肌膚如瓷,貴如蘭,雅如菊,一舉手一投足,已將自家滿堂豔妾給比成了塵泥。她是良家白癡的妻子?她,她,她……她怎瞧得這般眼熟?
  “珍兒,就在前麵喔,那個釵就是在前麵買的……”之心提鼻嗅了又嗅:珍兒好香,娘子好香,之心好快樂,之心好幸福喔……
  羅縝若知這呆子心思,定然又會用掩在袖裏的素手給他腰上掐個幾遭。但這時,她一雙美眸,盡在周邊鋪麵上逡巡。
  雖然接了良家主位,但因有各家管事各司其職,她隻需抓住幾個關鍵之處,掌握全局即可。其他,她並不想打破良家這種極妥當的運作模式。既然精力並未盡數牽扯,羅縝借與自家相公上街遊玩之際,便打起了另個生財主意。
  “紈素,你說,你這幾日閑暇繡的那些東西,若開間鋪子來賣……”
  “咦?”紈素眼前一亮,“小姐要開鋪子嗎?”
  “開間鋪子,交給你去打理,如何?”
  “好啊……可是,紈素要侍候小姐……”
  “良家有很多丫鬟,找個人侍候並不難,況且你家小姐我並不一定要人侍候。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替我打理鋪子。”
  “奴婢的繡活還不及三小姐的七成。”
  “綺兒善繡,緞兒善織……”
  “小姐善緙。”伶俐小丫頭伶俐接口。
  羅縝笑睇她,“但我家的小丫頭樣樣都學了七成,是不是?”
  紈素噘嘴,“小姐是在說奴婢樣樣通,樣樣不精是不是?”
  “樣樣通已經不易了,我的繡工未必及得上你。找一家鋪麵,趁著開張前的時日,你多繡一些。起先隻賣你一個人的繡活,借此看看這萬苑城人的喜好。賣得好或不好,我們再想下一步打算。”
  紈素眸兒生亮,“若賣得好,小姐會教奴婢緙絲是不是?”
  “那也得你先把緙機掙出來才行。”
  “奴婢一定會努力!”
  這小丫頭,天生好似該是羅家人似的,對綾羅綢緞刺繡織緙的那份熱情和聰敏,甚至超過了她到羅家時即帶過來的滿身武功……
  “紈紈你要努力什麽?”
  “姑爺,奴婢都和您說過一萬次了,請您叫奴婢紈素,就是素雅細致的絲絹,很美的名字啊……”
  之心閃著大眼,“可是紈紈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努力什麽啊?”
  “小姐……”紈素欲哭無淚,抱著自家小姐的一臂搖搖擺擺,“您管管姑爺啦……”
  羅縝抿嘴忍笑。有人不屑冷哼,“那麽大個人,還裝小孩子撒嬌,惡心!”
  紈素細眉一挑,“又黑又粗的臭野人,你在說誰?”
  “誰應就是在說誰!”
  “臭野人,黑野人,粗野人!”  
  範程黑眸先是狠瞪,緊接又蘊了譏笑,“你是在嫉妒我生得比你好看,武功比你高超是不是?哼,沒用的,這是本人與生俱來的天賦,你嫉妒不來的……”
  “臭野人……”
  “好啦。”羅縝拉住跳成一隻猴兒般的貼身丫鬟,“在大街上呢,有什麽事,回家關起門來任你們打個頭破血流。”
  “小姐……”
  “範範,你不準欺負紈紈哦,紈紈很可愛啦……”
  範程藜黑的麵色一緊。
  “哈哈哈……”紈素頓足大笑,“飯飯,聽話哦,聽恩人的話哦,不聽就丟了去喂阿白阿黃喔。”
  “我掐死你這隻小丸子!”
  “你這碗餿飯,神氣什麽……”
  羅縝秀靨一板,“停!”
  主子秀雅的隻是表麵,“微狠”的可是手段,兩個小鬼當即消聲。
  “接下來半個時辰內,若再讓我聽見飯飯和丸丸兩位同根相煎,我就把你們送到德來居去,讓那邊的大廚將你們燴成一鍋,也好讓你們‘炒’個盡興,如何?”
  範程退到恩人身後,紈素站到小姐側旁,算是安靜了下來。
  很好,耳朵很滿意。“相公,我們去吃德來居的素肉粥好不好?”
  “好,好!珍兒……”
  “怎麽了?”
  “珍兒再叫之心相公好不好?”
  “嗯?”羅縝迎著他大眼內的期待,又暗瞥著了不遠處兩三位好奇的觀望者,嫣然一笑,“相公,相公,相公。”
  “嘻,娘子,娘子,娘子!”珍兒是之心的娘子,誰也奪不走喔,若有人要和之心奪娘子,之心會會會……叫來風哥哥,把他們都吹得遠遠遠遠的地方,對,就是這樣!
  “我想起來了!”馮孟嚐拍掌大叫,“她是玉夏國羅家的那個西貝貨!”
  王公子正對著那道倩影暗怨老天不公,聽他此話,好奇地問:“什麽西貝貨?馮兄你認識那個嫁了個傻子為夫的可憐女子?”
  “本公子當然認識!”她……她竟然是羅家的大小姐?她竟然嫁給了一個傻子?早就聽爹不止一次慨歎過,玉夏國羅家大小姐容貌一流,才幹更是一流上的一流。可惜,早年受了不良之人的戲弄,致使年至雙十仍待字閨中。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兒,還可以迎來給自家兒子作妾,那樣的出身,反是高不成低不就了……那話聽得多了,自然上了心。當有一次爹提起羅家大小姐親至杭夏國時,遂登門拜訪,心裏想的是,若這位嫁不出去的羅家大小姐姿色果如老父所說的出類拔萃,本公子就大發慈悲,收了她。誰知見麵,單是男裝就使他心猿意馬,當下就設想了不下十種一親芳澤的手段。不想,被一個傻子壞了好事。更不想,如今這個女人,竟成了那傻子的妻子!
  “王兄,想不想開開心?”
  “王爺,今日叫江某來,不會是為了賞花品酒罷?”江北鴻由下人領進,對偎滿偌大包間的鶯鶯燕燕皺起了眉。
  玉千葉已有三分醉意,見他來了,踉蹌舉步,勾杯乜笑道:“北鴻兄,你看這滿屋子的美人,隨便哪一個,也比那羅縝嫵媚是不是?”
  江北鴻臉色倏陰,“你醉了!”
  “醉了?”玉千葉搭了好友闊肩,索性醉態畢現,“怎麽,拿她們與羅縝相較,你覺得褻瀆她了是不是?那你倒告訴本王,她與這些女子有何不同?有何不同?”
  江北鴻將他撇至軟臥大椅,淡聲道:“既無不同,你為何不納她們為側妃,反用盡手段去追求已拒你多次的羅縝?”
  “哈哈哈……”玉千葉放聲大噱,無形無狀,極盡噴薄之能事,“……北鴻兄……哈哈……你對羅縝,也不是你所說的毫無情分罷?竟連本王小小的調侃,你都替她還回來,哈哈哈……”
  江北鴻麵不更色,也不反駁,徑自坐至滿桌佳肴之畔,瞪退兩個女子的嬌軟依偎,舉壺就杯,自斟自飲。
  “北鴻兄,你一逕拜托我納她為側妃,是吃定她不會答應嗎?她不應,你卻已為她操持過了,你對得起自己心頭所欠,但她卻會永遠名花無主,永遠不屬於任何人,對不對?”
  江北鴻抬眉,“在下想知道,是什麽事刺激王爺至此?您又一次求嫁遭拒?”
  “她嫁人了。”
  “……”江北鴻眉峰處,抽搐起些微細褶。
  玉千葉扶案起身,凝盯著好友的眸,“本王說,她嫁人了,記得那次轟動全城的送嫁排場嗎?便是羅家老爺為他心愛的長女羅縝舉行的送嫁禮。”
  江北鴻覆眸,傾杯一飲而盡。
  未從他眼內窺見自己想要窺見的,玉千葉並不氣餒,他壓根不信他能對這消息無動於衷,“為此,本王特地向皇兄求證過,的確是皇兄應杭夏國國君之托,親下的指婚書。對方亦為杭夏國皇商,可謂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啊。算起來,她嫁人也有三個多月了,走之前,還擺了本王一道。羅家的羅大小姐,哈,如你所言,的確不同於一般女子。”言訖,持壺狂飲,攬了一位美人進懷,“再有不同又如何?嫁了人生了子,不依然一樣地淪於俗氣?美人,若想男人永遠愛你,便永遠不要嫁人,明白嗎?”
  “王爺說得是。”美人小鳥依人,嬌聲如鶯,“奴家敬王爺……”紅唇為杯,渡入瓊漿。
  “哈哈,還是美人知情識趣,得本王的心意。來,會須直飲三百杯,今日不醉皆不歸!”
  調笑嬉鬧,恣形謔影,江北鴻耳不聞,目未見,徑自將女兒紅一杯一杯倒進腹中。
  “忘愁,忘愁,莫忘愁,你的名字好生奇怪。連同了姓,便是要你多愁善感。去了姓,便是忘記憂愁。好矛盾的名字,是不是似你的人一般矛盾?忘愁,你是個矛盾的人嗎?”那雙美眸曾蘊了淺淺笑意,望他時,再換成瀲瀲情意,曾如斯地柔聲問他。
  莫忘愁,莫忘仇,那雙美眸如斯相望,並沒有多久……那場花堂過後,他曾見她一麵,那雙眸,對上他時,淡漠無瀾,無恨……亦無愛。那個刹那,他竟萌出願拿盡一切換往昔柔情秋波的念頭,但往事逝不可追,花堂之事亦永遠無法改寫。他永不可能再次站在婚儀麵前,執起紅緞,行完那最後一禮,使她成為他的妻……在他傷她棄她時,她甚至連一聲罵也沒給過他……縝兒,縝兒!
  德來居,是萬苑城頗具特色的粥樓,隻賣各色粥品及附粥小菜,仍有客似雲來。
  粥樓老板是往昔良家的夥計,受了良德資助方有今日。在德來居,隨著四季更替,永遠有一張最佳桌位為良家備著。時近盛夏,自然是臨窗通風處,令人心曠神怡。
  “這冰鎮素肉粥當真好吃,難怪財叔的生意這樣好。”羅縝吃完一碗粥,持巾拭唇,對親自過來侍候的掌櫃道。
  掌櫃賠笑,“少夫人過獎,以往每年夏天可不會有這等好生意,都是少夫人給出的主意。小店的冰鎮粥,果然大受歡迎。”
  “還是財叔舍得大筆投入,買冰的錢不菲罷?”
  “倒是不便宜,但小的聽了少夫人的主意,凡食冰粥者,每碗價錢提升一文,每日多賣近一百碗,這本錢也該回來了。”
  羅縝嫣然一笑。移眸瞥見自家相公捧著掌櫃特地給加大的粥碗,喝得滿唇粥漬,遂舉帕為呆子擦拭,“慢點喝,有人和你搶不成?”
  “之心喜歡喝喔,娘子你也喝……娘子沒了喔?”
  “你當誰都和你一樣,是個粥桶?我喝一碗就夠了。”
  “嘻,之心是粥桶。”某人將自家娘子的話當成無上褒獎,喝得更加賣力。他家娘子的巾帕,自然拭得更緊。
  掌櫃訝然:這位少夫人,對少爺真是好呢。
  “嘖嘖,這是誰啊?良兄,別來無恙?”一個自以為優越的聲嗓施施然近了他們。
  之心放了粥碗,才想起身,被他家娘子的手給按住。羅縝眉不抬目不舉,將相公的臉拭個幹淨,“範程,取五兩銀子給掌櫃的。”
  “是。”範程狠狠瞪了那幾個汙爛之人一眼,拿了飯資放進掌櫃手心。
  “這,少夫人,不用了,小的請您和少爺喝粥還是喝得起的,小的不能要……”
  “收下罷,你該知道良家的作風。”
  “可是,也用不了這麽多……”
  “下一次之心一個人來時,他必然不記得付銀子,您給墊上就好。”
  “也好也好,謝謝少夫人。”掌櫃的回瞥幾個紈絝子弟,“幾位爺,那邊有好位置,冰鎮的各色美味粥,來一碗?”
  馮孟嚐一把撥開擋在麵前的掌櫃,搖扇踱近羅縝,“這位,怎看得眼熟?可是曾在哪裏見過嗎?”
  “這是之心的娘子!”之心驀地長身,擋在自家娘子之前,“不許如此看我娘子!”這樣看之心的娘子,討厭!
  羅縝挽了他手,拉著他坐在自己旁邊的空位上,“相公,喝茶。”又對麵含憂色的掌櫃道,“財叔,您去忙您的,不必招呼我們了。”這些廢物出身都不算太弱,若是將掌櫃牽連進去,德來居必無寧日。她在此,隻需運用得法,必能使這些廢物明白何謂尊老敬賢。
  “哈!”馮孟嚐倏然以扇擊掌,“在下想起來了,這不是玉夏國皇商的長女羅大小姐嗎?原來,羅大小姐竟嫁給了良家的大公子為妻,恭喜啊恭喜。”馮孟嚐向身後諸人道,“大家可知,這位羅大小姐好生了得呢,自幼隨父經商,巾幗不讓須眉……咦?在下怎聽家父說過,羅大小姐之所以雙十未婚,隻因當年曾在花堂之上遭人當麵毀婚,致使紅極一時的羅大小姐自此乏人問津,可有此事?”
  “馮兄,您這樣問,讓人家怎麽答?”王公子皺眉,“難不成讓人家羅大小姐當麵承認正是因為嫁不出去,才嫁了良之心這個……”
  “你們這些混球!”紈素攥了拳便想跳出,被羅縝拉住。
  “坐下。”
  “小姐,他們……”
  “才吃完了,聽聽犬吠消化消化也好。”
  當即有人吱聲,“聽見沒,馮兄,人家當你是犬吠呢。”
  馮孟嚐挑眉,以自以為最是風流瀟灑的姿態揮扇,“聽說,當年那場婚禮,行進過半,隻差最後一拜,羅大小姐便會變成下堂妻。如此說來,吃虧的反倒是良兄呢。良兄,不知洞房……”
  之心好生氣,之心好生氣好生氣……之心討厭他們,之心討厭他們這樣看娘子,還用那樣……那樣對娘子說話,之心生氣了!
  “之心小弟,你在生氣?”
  是。
  “為什麽?”
  他們在欺負娘子!
  “那你要怎麽辦?”
  之心要打他們!
  “之心小弟,你當真要打他們?”
  是!之心要打他們,要狠狠地打他們!
  “好!”接收了命令的“人”,何等興奮。自從和這位之心小弟接上頭,這過於善良的主子令自己好生不痛快。當年隻不過是將害他跌下深坑的壞弟弟吹到了坑裏,他便又哭又叫,足足有半年沒理自己,讓他受了爺爺和老爹的好一通奚落嘲笑。那是何等鬱悶!今日,總算這主子開竅,知道利用上天賜予他的異能了。
  “之心討厭看見他們,之心要他們到遠遠遠遠的地方去!”
  “到哪裏?”問的“人”,非常興奮,但很快就後悔問了。
  “到……城外!”
  城外?那是遠遠遠遠?“之心小弟,你確定是城外?”
  “對,到城外,之心不要見他們,不要見,讓他們到城外去!”
  喔哦,真火了哦……可為什麽隻到城外?窩火……
  出了德來居,雇了小轎,返回良府,回到屬於兩人的內院,羅縝回首,“你們兩個,不用侍候了,都下去歇著罷。”
  小姐有事罷?紈素如是忖。
  恩人不會有事罷?範程如是想。
  兩個劍拔弩張的冤家,竟不約而同地交換了個擔憂眼神,方才退去。
  “相公,你到內室去,我一會兒有話問你。”
  “好!”之心渾不知有何異樣,喜顛顛樂滋滋,跳回內室。
  羅縝落座,細細端量室內布置。
  門上掛著的繡錦軟簾,是自己喜歡的鵝黃透碧色;四麵牆壁貼著琴劍瓶爐,以晶瑩水晶雕成;地上石磚,經由白岩玉石打磨而成,光可鑒人;花梨大理石的案幾,鬥大的汝窯花瓶,各色的時令花卉……一切一切,縱是貴氣逼人,也是凡塵中的尋常裝飾。可是可是,她的相公,她的相公……怎就不尋常起來?
  “珍兒,你怎還不進來?”
  羅縝吸口氣,緩抬蓮步,挑簾,望著美玉般的相公,“相公,珍兒腿軟,抱珍兒過去,好不好?”
  “好!”某人笑咧了嘴,衝來將娘子抱進懷裏,但目的地,卻是紅羅帳內。
  “……我隻是要你抱我到椅上坐下,卻不是……哎,你呀,隨你罷……”這個呆子,怎會學得恁快?技巧已這樣好了……天呐……
  “珍兒,你不高興?”某人盡興吃罷,一雙手仍牢牢把住香豔纖腰,雖心滿意足卻沒忽略懷裏人兒的心神不寧。
  “相公,你知道馮孟嚐他們去了哪裏嗎?”
  “城外!”
  城外?好,城外。“他們怎麽去的?”
  “風哥哥帶他們去的。”
  “你的風哥哥何時帶走他們的?”
  “就是在他們那樣看著娘子,那樣對娘子說話時,之心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之心不讓任何人那樣看娘子!”
  她的癡相公……玉臂纏上相公項頸,心頭突然篤定下來,這樣的相公,不管他有著什麽樣的不同尋常,她都不必驚悸罷?“告訴我,相公,你說的風哥哥,到底是誰呢?為何我沒有見著他呢?”
  “可是,他看得到娘子啊,他也看得到爹和娘。可是,你們都看不到他,還有風伯伯,還有風爺爺……”
  西南風起,他知你回了玉夏國……
  風爺爺帶之心來的,風爺爺讓船上的人都睜不開眼,然後之心就坐了進去……
  “相公,你看得到風?他們聽你的?”
  “他們才不聽之心的,爭著讓之心給他們拿點心,打成一團,然後風就會刮得好大好大,之心就生氣,他們就跑光光……”
  你會知道,之心是個寶貝……
  良之行?!他定然早就知道什麽了,對不對?自己的相公,自己的相公……“相公,你除了看得見‘風’以外,還看得見什麽?”
  “娘子,看得見娘子,娘子好美好美喔……”
  羅縝啼笑皆非,“我是說,你看得見,而別人看不見的……”
  “娘子的這個樣子,之心不讓任何人看見!”
  這個呆子!掐了他耳朵一把,“再不安心答我的話,把你踹下床去。”
  誰知某人卻咯咯笑得高興,“娘子,你再捏之心的耳朵啦……”
  天啊天,羅縝決定,不再與這呆子廢話,明日找良之行那位冷麵呆瓜去問個究竟。翻轉身,徑自去睡……
  “娘子,之心還要抱娘子……”嗵!某人被踹下了床。
  臭相公,臭呆子,話不知好好說,某些事倒是精通得要命,下地涼快去,哼!
  “你看見了什麽?”良之行眸浮興味。
  看見了什麽?她看見了——
  那一幹紈絝子弟,正說得高興,忽有一隙冷風吹起了德來居的簾幕,不偏不倚,打上了那些人的臉,幾乎像有人摑了耳光般的響亮,將一幹紈絝掀翻在地。還沒等諸人反應過來,一股風又起,吹得諸人眼不能視物。待風息,那幾個人已不見了蹤影。這事說來詭異,但最喜歡咋呼怪叫的相公,自始至終卻隻是俯著首,抿著唇,渾然未動。不見了那幾人,諸人皆覺詫異,唯獨他,卻是一副理當如此的模樣。若至此,她仍察覺不出異樣,那便不是精明銳利的羅大小姐了。昨夜一堂審問,呆子相公答得語焉不詳,隻得來問二弟。
  “我得以發現,即在我莫名其妙掉進那坑裏時。當大哥對著冷風叫了又叫,叫出一個人時,我嚇呆了。後來大哥背我下山,那人本來在我們身後,我回頭,卻沒有看見‘他’,這是第二嚇。大哥背我到山腳下時,突然停下,對著一株在風裏搖擺的野草說話。然後將我放下,取了野草的兩片葉子揉在了我的傷處,我親眼看見自己血流不止且錯骨的斷腿在瞬間完好如初。你認為,那種時候,我還能認為,大哥隻是一個傻瓜,在做傻瓜會做的事嗎?”
  “你對之心好……”
  “與此無關。”良之行淡然接口。
  羅縝抿哂,“我相信。但是……”
  “但是什麽?”良之行蹙眉,“你害怕?”
  “我的確怕。”
  “你——”良之行麵色一變,便要生怒。
  “我曾在來自中原的書上看過,但凡身懷異能者,如預測未來、目見鬼魂、精通獸語,諸如此類,上天在賦予時,必會收其陽壽作為互補,我怕我的之心……”
  良之行神情立緩,沉聲道:“可上蒼也收去了大哥的智力,不是嗎?”
  哦……是這樣嗎?羅縝忐忑的心,稍事安寧,“接下來,你我二人必須好好守護之心了。”
  “大嫂是說大哥的異能不能為人所知?”
  “不錯。”羅縝螓首微頷,玉顏肅凜,“之心因生性純真善良,不會利用異能害人,而他平日所做的異事也悉數被人當成癡兒對待,所以至今未讓人發覺。可是,既然我們兩個離他最近的人能察得出,難保沒有一天會被第三個人悉知,屆時那人是否能為之心嚴守秘密呢?之心的異能若為外人所知,招來的,定然有我們想象不到的禍事。世人多愚,不會以為那是上蒼賦予的異能,或者會視之心為妖物也說不定。”
  良之行點頭,“大嫂你放心,之行會傾盡全力保護大哥。”
  “那你先幫我查一下馮孟嚐這個人的底細如何?”
  羅家後院,小湖環繞的涼亭內。
  “姐姐來信要我們將近期與杭夏國馮家的商貿往來列出明細,為什麽?”羅綺高舉著長姊的書箋,如同平日審察布料般,看了又看,仿佛要從中找出夾層,發現姐姐的另一層算計。
  羅緞素手點著下頜,頷首道:“依我對姐姐的了解,她這麽做定然有因由。”
  “對哦,我也有這個感覺……”
  “所以……”
  所以?羅綺防備地望著刁鑽難纏的二姊,“所以怎樣?”
  “為一探究竟,更為探望遠嫁異國的姐姐,本姑娘決定親自去一趟杭夏國。”
  “啊呀呀!”羅綺小臉丕變,“二姐,你好奸詐,你怎不說自己為了偷懶?”
  “啊呀呀,有些話說得太明白,就沒有樂趣了不是?”羅緞撫撫發,理理鬢,“至於這邊,就全權交給三小姐,還有那棵因為仰慕羅三小姐,以窮書生狀應聘羅家夥計,實則卻是皇家無聊子弟的玉無樹打理。”
  若非那日她眼尖親見自家夥計與晉王起爭執,誰能想到,羅家聘來沒有一月的新夥計竟是皇室子弟?為了自家的三妞,不惜自貶身價為奴,哎呦呦,三妞妞這朵鮮骨朵引了恁大一隻蜂來,不好好利用怎成?
  羅綺噘了小嘴,“二姐,都跟你說啦,人家不喜歡他啦……”
  “哦喔,人家是窮書生的時候還知道給他縫補衣裳,怎麽人家一是皇家子弟就不喜歡了?三小姐你嫌富愛貧,很不厚道喔,要不得,要不得呢。”
  “二小姐說得極是,小生也認為三小姐未免處事不公,不能一視同仁,令小生好生受傷。”也不知自哪裏鑽出一位戴著書生帽、穿著書生袍、端著書生窮酸口氣的白麵書生,對著兩位小姐深施一禮,“小生謝二小姐仗義執言。”
  “這是後院,你怎麽進來的?好不知禮……”
  三小姐的嬌叱,因著與生來的綿軟嗓音,毫無威脅,反像極了撒嬌,聽得那“書生”心癢難耐,恨不能伸手在那俏麗蘋果臉上捏上幾把。自然,在目前佳人芳心未許的情形下,他隻能按捺,“三小姐,您忘了嗎?我已拜了羅伯父為義父,名義上,小生已是三小姐的義兄,這家裏家外,自然可隨意走動……”
  這人還敢說?有誰會那樣上趕著拜人為父?無論怎樣的婉拒都佯作不懂,臉皮厚得,堪比高沿城的南城牆哦。“是你逼著爹爹受你三拜的,你賴皮……”
  “三小姐,小生一腔赤誠,三小姐竟如此嫌棄嗎?小生的尊賢之心,三小姐竟視若糟糠?小生不活了……”
  “啊呀,你這個人,你這個人……”鬥不過他,羅綺隻得抱住嘴刁的二姐撒嬌,“二姐,罵走他啦,他這人很討厭……”
  羅緞頻頻頷首,安慰地拍拍小妹肩膀,纖指一挑,“這棵樹,你若追求我家小妹,可知任重道遠?”
  “小生願聽二小姐指教。”
  “你也知道,你那個王叔對我家姐姐虎視眈眈,一心想讓我家姐姐做他側室。現在我家姐姐嫁人了,他自然不會放過我們羅家。你既然是皇室的樹,就拿蔭涼多罩著羅家一些,可否?”
  “小生自然不會讓自己未來的妻子和嶽父一家受到任何傷害。”
  哈哈哈,這小子不賴嘛,配我家三妞,配得過啦,“既如此,本小姐去杭夏國期內,我家三妞和羅家就多靠你照應了。自然,這經商不必勞你,我家綺兒手段不比姐姐差,你隻需做你該做的,懂了罷?”
  “小生謝二姐指教。”
  二……姐?羅綺小臉緋紅,蠻足一跺,“不許你叫我二姐為二姐!你羞不羞?你既然拜了我爹為義父,你的年紀比我們都大,你怎能叫我二姐為二姐!”
  “不然,三小姐叫小生一聲‘哥哥’來聽?”書生清秀儒雅的麵貌上,浮著謙恭笑意,“小生萬分期待。”
  “你……你……討厭啦!”羅綺又羞又氣,扭頭衝出涼亭。
  追望著那嬌小影兒漸遠,“書生”周身的書生意氣一掃而光,眸子充進銳利,俊臉變得冷魅,這才是皇家子弟玉無樹的本尊麵容罷。
  羅緞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這棵樹為了綺兒,不止貶了身價,還斂了性子,真是犧牲良大呢。不過,出於善良本性,羅緞忍不住提醒他,“皇子殿下,別說民女沒有提醒你,您先前假冒窮書生已使綺兒對您心存了猜忌,您若想真正抱得美人歸,您這兩麵人的作派還需省省才好。”
  

  第八章 得君如此
  收到羅緞要來杭夏國的書信時,羅縝正與之心核算近期賬目。
  時值盛夏,書房裏太過悶熱,他們近幾日皆在水榭理事。之心雖對數字計算不甚精通,但眼力奇好,從無筆誤,這樣羅縝計算起來方便了許多,也省了不少核對的力氣。
  “娘子,為什麽都是百合草,數字卻不一樣?”
  嗯?羅縝按他指的看去,兩簿賬冊,百合草每兩單價一是“拾文”,一是“捌文”。查了查價目表,知是下麵管事筆誤,於是吩咐丫鬟拿去給相應人等核對。而後,羅縝在呆子額頭印了一吻,“相公很厲害喔。”
  “嘻……”之心咧著紅唇,“娘子,再來親親好不好?”
  小丫鬟去了,範範此時又在鋪子裏和紈素逗嘴,四下無人,親親這個呆子也無妨。羅縝俯過螓首,四片唇兒貼合……
  “咳咳咳!”發出這聲的,竟然是王芸。
  霞染玉頰,赧現美眸,羅縝猝起身向婆婆行禮,“縝兒見過娘。”
  王芸雖也因撞破了小輩的好事大感羞窘,但見兒子與兒媳如此恩愛,心下自是歡悅,“方才,之行回府,自門外接了信驛的一封信,像是你娘家寄過來的。我正好要給你們送些新采的櫻桃,便一並拿來了。你快來看看,可是你爹娘想你了?”
  “謝謝娘。”羅縝接了箋封,頰暈未褪,“娘,您坐。”
  王芸瞥了一眼兒子不悅的美臉,暗裏失笑,“不了,不打擾你們了。憐香,將櫻桃給大少爺和少夫人放下,走了。”
  見婆婆與丫鬟皆掩嘴偷哂而去,羅縝狠狠瞪住某個呆子,“今後除了房裏,不準再親!”
  之心黑玉般的眸大睜,“為什麽啊?”
  “珍兒的話,你聽是不聽?”
  “聽啦,可是……”方才是珍兒先親之心的喔。
  “沒有可是!”叱住呆子,羅縝不去看他裝委屈的俊臉,拆了信來閱。但未過一半,陡然一驚:緞兒要來杭夏國?她若來,她必然得知之心……爹和娘……不怕不怕,自己的相公見得任何人,她不需再藏,不需再躲。
  “相公。”
  “之心在小小生氣。”
  這個呆子!“我會保護你。”
  “之心也會保護娘子喔。”
  相公……忍不住,又吻上他頰。
  “珍兒,是你親之心啦……”
  是嗎?她挑眉,“我親你可以,你親我不可以。”
  “為什麽啊?”
  “因為我是娘子,相公聽娘子的話,天經地義。”
  “嘻,之心聽珍兒的話……”
  哎,這個相公,真是讓她越來越喜歡……紅唇湊上,再貼上相公……
  “咳咳咳!”行到水榭外良之行猝忙轉身,“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繼續繼續……”
  “之行不存在,娘子,親啦……”某人不甘心兩次的甘美都中途戛止,長臂攬了娘子的嬌軀誓討取到底。
  很好,繼丟人丟到娘家人(紈素)麵前之後,婆家人麵前也快丟遍了。羅縝感歎上天愛戴之餘,明明羞窘到極點,卻又對一個嗚嗚咽咽討吃狗兒般的家夥百般不忍,隻能將人丟到底……
  一刻鍾後,擺脫了狗兒的羅縝瞥見良之行一眼就能辨出是硬撐出來的冷臉,反生出萬丈豪情:你能硬撐,本姑娘還能比你差了不成?遂端正出秀臉,淺聲道:“二弟,找大嫂何事?”
  良之行以眼觀鼻,仿似怕鼻尖上棲息了一隻蚊蟻般的謹小慎微“前些時日大嫂吩咐小弟去做的事,有了回音。”
  “馮孟嚐那隻小蟲子,不怕他起多大風浪,你先來看看這個。”
  “這……不是嫂子的家書嗎?”良之行不解。
  “緞兒要來杭夏國。”
  緞兒?羅緞?良之行額上某條青筋做抽搐狀,玉夏國那趟中,這位羅二小姐給他的印象可真是深刻極了呢。
  “緞兒過來,我並不打算瞞著她,但我不知道她能否和我一起暫時瞞著爹娘。所以,對你可能要受到的來自於我家爹娘的責難,羅縝先在此賠個不是。”
  良之行搖首一笑,“大哥的事,便是之行分內之事,大嫂不必如此。”
  “既然是分內,我便不客氣了。”
  嗯?良之行頓時生了戒心:雖同在商家,但從小酷愛醫術的自己,並沒學會那些奸商心機,不得不防啊。
  “這是與馮家常來往的幾位客商的名單。你身為良家二公子,自然有辦法認識他們,還請你想法使大嫂與他們說上話。”
  “大嫂是想……其實,馮老爺子還算好……”
  “馮老爺子人是不壞,但教出的兒子實在叫人生氣。我並沒有打算現在做什麽,但若這馮家公子仍如此囂張,便要想法讓馮老爺子曉得養子不教的後果是不是?”
  “是,是,是。”這羅家的女人,少惹為妙。良之行覆眸暗忖。
  “還有,不出十日,或者此時,萬苑城就會有關於我的流言傳出,請你替大嫂多多擔待。”
  流言?“關於大嫂多年前的事?”
  “原來你早就知道。”知道了那樁事,能為她秘而不宣,這個良二公子啊,的確是個上品人物。肥水不流外人田,應該給自家人收納了不是?
  “是小弟在玉夏國時,聽旁人說的。大嫂不必擔心,良家定會保護大嫂。”
  之心趴在旁邊案上,聽著這兩個最親近的人的交談,甜甜憨笑:娘子對之心好好,之行也對之心好好……
  “之心小弟,之心小弟。”
  風哥哥?
  “外麵有些不利你家娘子的話在風傳哦,很難聽哦。”
  之心不要,之心不要!
  “之心小弟想不想幫你家娘子?”
  之心想,之心想!
  “想的話,按我說的去做……”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那就是那個被人甩在花堂上的半路新娘,看見了沒有?”
  “模樣很俊啊!嘖,那新郎傻了不是?要是我,就算不要也得入了洞房再說,這樣的姿色放了豈不是可惜?”
  “哈哈,張兄,英雄所見略同……”
  ……
  “啊,原來這就是良家的媳婦,難怪會嫁給一個傻子。哎,長得還有幾分小模樣呢。”
  “哼,長得不錯又怎樣?還不是讓人家男人給甩在花堂上,丟人啊……”
  “是丟人,丟人,我要是她,怕是早就上吊投河……”
  ……
  論及長舌,男人女人皆是不遑多讓。
  而且,背後論人猶恐不及,街角指點,高語嘩笑,唯怕人聽不見看不到,方算強悍。
  羅縝沒有想到,這馮孟嚐傳播消息的速度當真了得,也當真是欠缺教育。
  “小姐,我去教訓他們!”
  “你到良家找個小廝,讓他點出那些人的名字,你記在紙上就好了。”
  “是……咦,姑爺?”
  羅縝一驚:這呆子去找那些人做甚?
  “這幾位嬸嬸、姐姐,你們這樣說人很不好喔。”
  “……你這個傻子,明明是你娶了個丟人現眼的媳婦……”
  “是啊是啊,你這個傻……”
  這傻子,這不笑時,怎就感覺恁不一樣,第二聲“傻子”竟似罵不出了?
  “我家娘子會彈琴,會作畫,會繡花,會縫衣,會算賬,會寫字,孝順爹娘,心疼之心。每晨熬茶為爹娘養身,每晚烹飯為爹娘消夜,恭孝識禮,品德上乘。我娘子這樣的女子,是你們女人中的佼佼,你們就算不為我家娘子叫好,也不該那般出言汙辱。你們汙辱我家娘子,那不如我家娘子的你們,又應該遭受怎樣的汙辱?那個舍我家娘子而去的男人,本就是為了報複而去,手段已夠卑劣。同為女子,你們不去罵那個身為男子的無恥小人,怎還好意思恥笑我家娘子?恥笑我家娘子時,你們哪裏覺得快活?是嘴嗎?書上說,長舌婦下了地獄,是要被拔舌剝皮的。你們如此妄論同為女子者的傷心之痛,下了地獄,怕不隻是拔舌剝皮那樣簡單了……”
  風哥哥教的這番話,好長好長哦,之心背得好辛苦哦。但是,他們說娘子,之心好生氣,之心不怕辛苦,之心要說說說說……
  這下子,反是羅縝傻了。她由紈素攙著,跟在自家相公身後,看他不怒不急不惱不疾,不遺餘力地趕到一群群人麵前,將那番話喋喋說了再說。聽了他話的每個人,先是鄙煩厭棄,後是惱羞不耐,再是訕訕而去……
  到了男子麵前,這呆子又是另一番說頭:
  “你們在嫉妒之心娶了那麽漂亮的娘子是不是?不然,我家娘子之前的是非功過關你們何事?之心告訴你們啊,若想娶美麗的娘子,要積德行善才行,之心就是前生做了好多好事,今生才找得到這樣的娘子。若你們不怕口舌生瘡,繼續造口德之業,下輩子你們娶的娘子將會更醜更老更不賢淑喔。做人啊,要以善為本,要嘴下留德,要為自己積累福報。難道你們想讓你們的下輩子也隻能站在街上笑人富貴譏人窮,庸庸碌碌如地上的螞蟻……”
  不管對方回之的是怎樣的嘴臉與惡語,之心追著每個對他家娘子或譏或笑或嗤過的人,嘴上的話不厭其煩地循環往複,直至每位長舌者追光了為止。
  中間,也曾有一插曲,一個頑童不知是受人唆使還是怎地,抓了一把石子向之心擲來。範程擋住了大部分,卻有一枚漏網之魚擊在了之心額頭,當下就有血絲崩現。範程和紈素尚未來得及教訓那頑童,之心抹了一把額上的血,不言不笑地向那頑童盯去。兩人對視半晌,頑童忽“哇”的一聲,邊哭邊跑,“好可怕,那人好可怕,哇……”
  夜裏,羅縝替呆子包紮換藥,“相公,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之心要保護珍兒,之心不讓他們傷珍兒!”之心美顏憨正,攥拳高舉。
  羅縝失笑:這便是自己的癡相公,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娘子,得夫如此,夫複何求?
  外間如此,內裏也不消停。虎視眈眈的魏嬋以為抓住了羅縝把柄,翌日向良德建議,召開了家族議事會。目的,自然是為了罷免羅縝家裏家外的主事之位。
  “一個名聲敗壞的主事,如何服眾?莫說是諸位見多識廣的管事,就算是家裏的下人,也不會服這樣的主子!大哥大嫂,我也知道,以之心的狀況,不可能休妻。但為了良家,為了良家的生意,你們可不能護短。”
  王芸望向丈夫,“老爺,您怎麽說?”
  “縝兒一沒有敗壞婦德,二沒有枉造口舌,一切過懲,皆是外人之錯,我們為何要罰縝兒?”良德麵沉如水,“羅家生意不遜良家,縝兒能在玉夏國為家門打理多年,且生意蒸蒸日上,成為皇商,足以說明她是否能夠服眾。弟媳,你身為長輩,對晚輩所受委屈不知包容心疼,委實過分!”
  “大哥,您怎能這樣說?”魏嬋未料平素對自己多有容讓的大伯會如此發作,除了上次自己的確違了良家經商之道的事發之時,還從不見他這般疾言厲色過,“就算是為了之心,咱們沒辦法娶一個合心合意的媳婦,也不能一味討好是不是?依良家的財勢,就算花錢去買,也能買一個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
  凡伶牙俐齒者,若非舌粲蓮花,便是舌帶荊棘罷?但自魏嬋的嘴裏,卻能吐出淬毒的針來,刺得人不止疼,還會疼不見血。
  但自始至終,從來不示弱於人的羅縝,握住幾欲上前要與魏嬋辯駁的相公大手,含笑未語。
  當這世上,有這樣一個人,想要盡他所能來保護你,每時每刻欲為你挺身而出,傾了全力擋你身前阻擊風雨時,你不必時時讓自己堅不可摧。魏嬋若認為一通口舌可使她痛快少許,她不介意。
  議事結果,魏嬋未能如意。不管良家二老是出於兒子的先天智弱對兒媳當真有討好之心,還是這個兒媳委實讓他們無可挑剔,他們都否決了撤去兒媳主事之位的提議。
  強如魏嬋,豈會就此罷休?在良家,在良記,二十年的威望豈是做得假的?
  於是,不管內還是外,羅縝都遭受到了來自於魏嬋精心侍候的伏擊。
  在內,有幾位不明深淺的鋪麵管事處處刁難,屢屢設阻,意欲在短期內將這位上任甫久的主事推下位去。
  處處刁難,不外乎延時申報,拖期交核;屢屢設阻,不外乎知會各家客商,良記新任主事不足取信……
  良家對各位管事均設了獎懲規矩,延報拖核者,按規矩處罰即可。有管事因受罰歇工請辭,更好辦理,交待了手中諸事,準歇準辭,慢走不送……
  “夫人,那些都是為良記做了十年以上的元老,媳婦這樣做,傳出去會不會有人說良家不夠厚道?”良德曾發如此擔憂。
  “老爺,若當真是良記的忠心元老,怎會聽從二弟媳的慫恿行事?我良家的媳婦我們都沒說什麽了,輪得到他們服與不服?這事,我們莫管。既然羅賢弟能將生意放手交給十三歲的縝兒打理,我們又有什麽不敢的?難道銀子比兒子的幸福更重要?”
  是以,良家二老對上門來報屈申訴的管事佯病不納,全權交由兒媳處理。
  二十幾日後,接連有放棄不了良記商號高月例及年底分紅誘惑的請辭管事,硬著頭皮求出複工之請,羅縝並不為難,一概既往不咎。而尚有些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主兒,羅縝也不介意登門顧請,給足了別人順坡下驢的台階。一月後,諸管事消停了。
  在外,自是取信受到魏嬋挑唆而有意斷卻商貿的各家客商。
  羅縝接手之初,早在公公婆婆的薦領下,與良記往來大商見過一麵。因上次處理偽劣貨物之事,王家老爺對良家長媳讚不絕口。口口相傳,諸多客商也有所耳聞。因此,真正發難的客商並不算過多。但那其中,偏偏有幾家頗有實力的巨賈。為此,羅縝頗受了些曆練。
  “娘子,你很熱是不是?”
  羅縝取帕,欲為他拭臉,卻發現他一張美臉仍是清淨透透,隻得柔聲道:“相公,要你陪著我到處走動,好生辛苦是不是?”
  “不是啦。”之心用袖為娘子揩汗,“之心是怕娘子太累啦。風哥哥,你別吹我,你吹娘子啦!”
  原來,有“風哥哥”幫忙,難怪相公清涼無汗,隻是,比起呆子往年此時,他仍然是辛苦了。“這位方老爺是我們需走動的最後一位客商,如果方老爺答應與我們續訂下未來三年的契約,你便不必辛苦陪我了。”
  以往在羅家,她以一身男裝四處遊走,並不覺有甚不妥。但杭夏國民風保守,且她是已婚婦人,不可能再獨自一人處處走動,與相公偕行,是為杜攸攸之口。也是為使人明白,相公才是良家未來的主人。
  “娘子,之心不怕辛苦,之心怕娘子累喔。”
  羅縝一笑,剛要開口安慰,聽見腳步聲,方才領他們進門的方家管家探首進來,“良少爺,良少夫人,我家老爺午憩醒了,請跟小的來罷。”
  羅縝暗舒一口氣,來了五六回,這悶熱的門房也坐了三四遭,方老爺總有辦法避而不見。現下,總算能著上這位方老爺的麵了,是個好消息不是?
  沿路行來,羅縝偷眼打量四周,所建所築,都不似良家那般闊綽,而以實用樸實為主。由此可見,那位方老爺不喜奢華,性子也應是內斂沉穩……
  “二位,我家老爺就在亭子裏恭候,請。”方家管家施了個禮,退下。
  羅縝攜相公向亭內微揖,“見過方伯伯。”
  “賢侄,侄媳婦,坐。”方老爺方臉闊頰,須髯飄灑,樣貌極是大氣,“侄媳婦,這近十日你都冒著烈陽而來,若老夫沒有猜錯,你是用哀兵之計罷?”
  羅縝赧然,“小小伎倆,被伯父一眼識破,竟是關公麵前耍大刀了,侄媳慚愧。”
  “嗬嗬。”方老爺捋須一笑,“就算識破,奏效便好,老夫不是讓賢侄和侄媳進來了嗎?”
  “那也是方伯伯見憐。”羅縝麵轉之心,“相公,我們要感謝方伯伯憐憫我們小輩辛苦呢。”
  “喔,感謝方伯伯。”之心憨著美臉稱謝。
  “嗬,乖。”方老爺目光如炬,眸芒在兩人臉上探了又探,“侄媳婦,這些時日,老夫聽說你處處都帶著我這賢侄,你不覺我這賢侄會令你失了臉麵嗎?”
  “怎麽,方伯伯稱我家相公一聲賢侄,會覺得失了臉麵?”
  方老爺麵色一沉,“自然不會。”
  “那侄媳為什麽會呢?”
  “哈哈,妙,果然是妙。”方老爺頷首稱許,“侄媳婦,你明明可以請你公公出馬,看在與他十幾年交情分上,老夫怎麽也不可能不給他麵子,為何你偏要自己在這酷夏時日頻頻上門求見呢?”
  “方伯伯是何等樣人?您縱橫商場幾十載,豈會瞧不出旁人在您麵前賣弄的伎倆?您豈會受了旁人兩三句的挑撥?您所以如此,是為了看看良家的小輩們是否成器,是否能堪長輩托付,是否有資格成為您今後的合作商伴。或者,您是替我家公公試煉小輩們的毅力罷?侄媳雖不才,卻也想讓方伯伯您明白,良記仍是良記,良記不會毀在侄媳手上,侄媳有誠意更有能力使良記發展綿延。”
  “哈哈哈……”方老爺擊掌大笑,“良大哥好福氣,得了如此佳媳,哈哈……”
  忙於處理著良記的內憂外擾,對府內事不免少了關注。待諸事暫解,羅縝恍才覺察,這家宅,竟開始不寧了。
  良家大宅,因大老爺與二老爺,分成兩個大院。大老爺院裏的下人,自然不敢對主子怠慢。但二老爺院裏的下人,自伊始,在主子若有若無的暗示下,對這位新少夫人便隱埋了敵意,主子明令之後,自是肆無忌憚。
  對新婦,以及原本就不討他們“歡心”的癡兒少爺,那怠慢,已不容人忽視。
  當初,羅縝向婆婆要二院下人的賣身契約,便是因了紈素打聽來的某些消息。後來,因著自己與相公形影不離,加之又整治了那一對姐弟,那事便淡出了日程。近日,隨著愈來愈多的“提醒”,使羅縝不得不重拾舊日打算。
  但打算尚未來得及實施,至杭夏國探親順便偷懶的羅家二小姐到了。
  “姐姐,你都不知道,那個玉無樹有多怪。綺兒遊湖的時候,他看上了綺兒,明明挺機靈的一個人,竟不曉得如何追求女子。正好那段日子咱們家招夥計,他竟扮成落魄窮書生來了……”
  聽著妹子的嘰嘰呱呱,羅縝一廂給她麵前堆著各樣新鮮果子,一廂淺笑:就連綺兒那個小小丫頭,都已然君子好逑了?還真是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呢。隻是,爹爹一直欲自三女中選一個招婿入贅,若那玉無樹當真如願,以其皇家之尊,斷不可能做自家的上門女婿。那麽,隻有緞兒了罷?
  “……姐姐?”正說得高興的羅緞突然撞上姐姐揣摩探究的眼神,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姐姐,你嫁了人後,緞兒乖乖洽商看鋪,沒有搗蛋沒有搞鬼,你高抬貴手,莫算計緞兒哦。”羅二小姐哀怨暗歎,三姐妹中,最厚道的是自己莫屬罷?夾在一個狡一個猾的姐與妹中間,她二小姐好可憐……
  羅縝對妹子這草木皆兵的習慣見怪不怪,“緞兒,你還沒有見過你的姐夫?他在書房呢,再過一會兒就過來。”
  “誰要見那個冷麵呆……喔,姐夫,是姐夫。”羅緞剝了一個杭夏國特產的荔枝,填進小嘴,以免說出開罪姐姐的話來。想來想去,那個冷麵瓜還是配不上姐姐,哼!
  “少夫人,夫人派人來說,今天在水雲榭設宴,為親家小姐接風。”亭外,小丫鬟脆生生稟道。
  “好。今兒個荔枝很新鮮,娉兒拿去些吃罷。”
  “謝少夫人!”小丫頭娉兒跟了羅縝有一段時間了,早知主子脾性,笑嘻嘻領了賞。
  “咦?”羅緞四下尋望,“怎不見紈素那丫頭?”
  “在鋪子裏呢。我開了一間繡鋪,生意還不算壞。”羅縝挽她起身,“走罷,去吃飯。”
  羅緞前後瞄瞄,竊聲問:“你家婆婆對你好不好?會不會很厲害,很莊重,不苟言笑?”
  羅縝捏她柔頰一把,“見了不就知道了……”
  “呀——”正在後麵亭內規置收拾的娉兒忽然驚叫。
  羅縝訝然回首,也吃了一驚。但見一條黑影,一條黃影,追逐咆哮著,從自己眼前躥過,衝出了分院大門。
  “阿黑,阿黃,回來!”羅縝追喊,這兩隻狗,怎又鬧了起來?
  “少夫人……”
  “去找少爺!”這些東西,隻有之心能叫得住。
  娉兒匆匆去了,羅縝一路追著那兩隻東西,免得它們惹什麽亂子來。
  羅緞雖不解,仍隨著姐姐急步,“姐姐,看家的狗怎會養在你院子裏?”
  “那是相公收養的。”
  “收養?”
  “是被其他主人遺棄的狗,相公撿回來養著。”
  冷麵呆瓜會有這等愛心?才不信呢……
  “住手!”羅縝一聲厲叱,提裙上前,美目怒瞠,“你們做什麽?”
  跨院裏,兩個著良家下人服的男丁,高舉棍棒正要落下。而棍棒所向,正是困在網裏嗚呀掙紮的阿黃與阿黑。
  兩個男仆見了她,麵上並無懼色,施了個禮道:“稟少夫人,咱們正要解決這兩隻畜生,省得它們弄得到處又髒又亂。”
  “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知不知道它們是誰養的?”
  “少夫人。”一男仆涎笑道,“不管是誰養的,也不能讓畜生亂了院子不是?您還是退後一些,省得濺您一身血……”
  “放肆!”羅縝美顏一凜,“我倒要看你們誰敢動它們一下!”
  兩男仆一駭: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夫人,怎會有如此嚇人的氣勢?可是可是……“少夫人,您還是別管了罷,不過是兩條畜生而已,犯得著為了它們讓您與奴才們置氣?氣壞了您咱們可擔待不起啊……”
  “你們是二院的奴才?”羅縝妙目冷冷,盯著兩個比自己高過一頭的男丁,“你們當真以為,我無權處置你們?所謂打狗也得看主人,你們在我麵前打死我的兩條狗,怎麽,是想給本少夫人顏色看看?”
  “這……”兩男仆交換了個眼色,不知如何應對。主子雖發話,盡可以給這位新少夫人難堪,但沒說過,是否能當麵頂撞,是否能出言不遜,是否能……
  “現在,我站在這裏,看誰敢動它們一根狗毛,本少夫人會讓他後悔他的爹娘給了他兩隻手。”羅縝體型嬌小,聲質柔軟,但卻能將每一字吐得似冷釘,直直錐進聞者心髒。
  受這份高貴氣勢所凜,兩男仆退了一步,皆生畏懼。但其中一個陡然想起主子允過,若此事辦成了,將升自己為二院管事。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男仆當下一衝動,不顧其它,舉起手中棒便向網內一隻狗頭頂落下。
  羅縝大驚,沒料這奴才竟敢如此忤逆。她對狗並沒有喜愛到怎樣地步,但它們全是相公的心肝寶貝,她不能容它們在自己眼前受傷。情急中,她心下不及多想,撲身抱住了網內兩隻狗頭……
  “姐姐——”羅緞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肩頭那一記狠重的擊打打,使羅縝腦際一片空白,半邊身子如火燎過般灼痛。可是,猶能記得,阿黃阿黑尚處險境,遂抬了螓首,幽冷明眸攫住兩張惶然無措的臉,咬齒道:“滾。”
  兩男仆已然嚇呆了,饒是他們再如何膽大包天,也知傷了少夫人會是怎樣的罪過。當那兩道眸光如寒鏃般射來時,他們更是駭得踉退了幾步,棍棒亦脫手落下。
  “你們這兩個混蛋——”
  “緞兒。”身下,兩隻狗兒似是低哭般的嗚叫,兩條舌頭舔著羅縝頰膚,使她挺住了意識,叫住妹子,“叫人過來……”
  羅緞撿起那根沾了血的棍棒,還未等放開聲去喊,已聽得——
  “少夫人?!”
  “少夫人——”
  步聲雜遝,叫聲驚惶,有男有女。羅縝被人攙起,欲抬手抹去額上被冷汗粘濕的發,方知自己的右臂已不能動彈。她不明白丫鬟仆役們的眼神怎如此駭懼,猶舉起搭在娉兒肩上的左手,指著大網內的阿黃阿黑吩咐,“……把它們帶回雙鴛居……”
  兩個男丁下人當即抱了兩條狗起,卻耷垂著腦袋,不敢瞅她一眼。
  娉兒突然哇聲大哭,“少夫人……您別嚇奴婢,您右邊身子全是血啊……”
  “哭什麽?”羅緞一吼,“還不快去叫大夫!”
  有人如夢初醒,當即撒腿就跑,“叫大夫,叫大夫,少夫人受傷了,快叫大夫!不不不,快找二少爺!二少爺——”
  “你們傻愣著做什麽?”羅緞抱住那根打過姐姐的棍棒,柳眉帶煞,杏眼含怒,“你們四個,去抓住那兩個奴才!你們兩個,找一副架子鋪上厚褥過來。”
  “緞兒……”躺上厚軟擔架,滿頭滿額已盡被汗洗的羅縝,對妹子道,“攔住紈素,別讓她衝動行事……”
  “姐姐!”羅緞頓足,“那兩個東西,應該被廢了雙手砍了雙足,還攔著紈素作甚?”
  “聽我的……莫讓紈素動他們……”
  “娘子!珍兒!娘子!珍兒!”
  這呆子,誰叫了他來?“緞兒,快拿件衣衫……遮住我身上的血……”
  來不及遮上,之心已跌跌撞撞奔到,後麵是聞訊趕來的之行。兩人見到擔架上半身盡是血漬的羅縝時,皆赫然呆住。而之心,更是瞬間失去臉上的好顏色,抖著指,顫著唇,“……娘子……你怎麽啦?”
  羅縝想笑,想告訴這個呆子自己沒事,她知道,自己的模樣定然將呆子嚇壞了。可是,在見著他的刹那,苦撐許久的意誌突然散去,唇邊的一個笑尚未完成,便陷進了黑沉中……
  “珍兒!珍兒——”娘子螓首歪垂,美麗的眸兒閉上,就像……就像自己沒有來得及救下的那隻阿花……不,之心不讓娘子走,不讓娘子去投胎,之心不要!
  “大哥!”之行攔住兄長,“大嫂現在不知哪裏受了重傷,你不能去碰他!”
  “不,我要珍兒,我要娘子,之行你混蛋,你放開之心!”
  之行緊抱住瘋了似的兄長,“你們快送少夫人回房裏,找個人速去我房裏取醫箱過來!”
  眼見娘子被抬著遠走,之心更覺心似生生撕裂般的痛,手腳拚命掙紮,“之行,你放開之心,之心要找娘子,你放開之心!珍兒,珍兒……之行,之心恨你!之心恨你!”
  “大哥!”聽得兄長如此,良之行心如刀斫,卻隻得硬著心腸大喝,“大哥,你想不想救大嫂?”
  “……救珍兒?”之心淚眼迷蒙,“救珍兒?”
  “是。”
  之心以袖拭去臉上鼻涕眼淚,重重點頭,“之心要救珍兒,之心一定要救珍兒!”
  “大哥隨我去給大嫂看診,等診出病結來,大哥最快地跑到百草園尋找救大嫂的藥草好不好?”
  “好!”之心握拳,“之行,你一定要救珍兒!”
  羅緞為姐姐褪下血衫,入眼情形卻使她險近暈厥。姐姐的右邊肩骨,幾乎碎裂成片,頓時心神俱碎,大叫,“冷麵呆瓜,我姐姐骨頭都裂了,你還不快請大夫!”
  良之行在帳外聽得焦急,“你快將她的手腕給我!”
  羅緞帶著淚喊,“你快進來看啊,你是她的丈夫,避什麽嫌啊?快去請大夫啊!”方才,她隨著姐姐的擔架離開,並未聽見良氏兄弟的爭執。何況,那等心疼神焦之下,誰還有暇分顧其它?
  “我便是個大夫,她是我的大嫂!”良之行探手進帳,“將大嫂手腕給我!”
  大嫂?羅緞聽得怔愣,輕輕將姐姐的手腕遞他手間。
  良之行指才觸上,那虛弱脈象便使他心頭大駭,“你將大嫂身子擋上,我需查一下傷勢。”
  羅緞無暇細問,持過短衫蓋了姐姐酥胸,“還不快來!”
  良之行撩帳,入目之下更是大驚,“來人,將我醫箱拿來!”
  娉兒急匆匆遞上,之行開箱取了止血藥粉,整瓶撒上那半邊肩骨,“大哥!”
  之心立在帳外,他知當下是之行為珍兒看診時,自己不能添亂。是以,他自始便抿著蒼白唇瓣沒發一聲,聽之行大喚,當即應聲,“之心在!”
  “去取那種你給我醫好了斷腿的藥草,大嫂的骨頭裂了!”
  “哇——”之心慟哭著,掉頭就跑,“……珍兒骨頭裂了,之心要救珍兒……之心要救珍兒……”
  迎頭與王芸他們撞上,王芸見兒子如此,又驚又懼,“之心,縝兒怎樣了?”
  “娘,讓開……珍兒骨頭裂了,之心要救珍兒,讓開……”之心推開母親,一邊擦淚一邊湧淚一邊奔跑一邊哭叫,“風哥哥風伯伯風爺爺,你們讓之心跑快些,之心要救珍兒……”
  良父怕癡子出事,欲要伸手攔他,不想隻是一個眨眼,自己的兒子撞翻無數盆栽花木,卻有阻無礙地,像風般快疾地衝出了院門。
  “這……”良德剛要追上去看個究竟,就被夫人的驚聲泣呼給阻住——
  “天啊,我可憐的縝兒!之行,你快給縝兒醫治啊!這這這……怎麽辦呐……”
    
  第九章 戀君難醒  
  羅縝是在呆子的搖晃中醒來的。
  當然,這搖晃,不是在現實中的搖晃。這呆子縱是再呆,也知道此時的娘子禁不得一絲碰觸,而是,他竟似跑進了自己夢中。
  她本想深睡一陣,但每至一處,才一閉眼,這呆子就哭著找到自己,又搖又晃要她醒來。她想叱他罵他,嘴裏無聲;想捏他掐她,手上無力。不得已,在呆子的震天哭聲中,睜開了其實又沉又澀的眼瞼:這呆子,如此不知憐香惜玉,非要好好治他不可……喔,還真是痛呢。
  頰邊,有些微癢意,她微微搖首,才知自己右邊頸肩之上打了厚厚繃帶。偏了頭,相公側俯的美臉赫然入目,方才搔她頰的,竟然這張美臉上兩排長長的睫毛。當下心中存氣,這呆子,不讓她好睡,自己竟這樣自在。抬了左手,羅縝欲去扯他的元寶大耳,但自那兩排睫毛上垂落的晶瑩珠兒卻讓她頓住。難道自己昏睡了幾日,這呆子就哭了幾日?
  “……相公……相公……”聲音幹澀,“紈素……娉兒……倒杯茶……”
  “小姐!”
  “姐姐!”
  兩條人影倏然躥了來。原來,羅緞與紈素皆伏在一旁的圓桌上小寐,她的動靜雖微,但還是迅速喚醒了始終不能真正入眠的二人。
  “阿彌陀佛,小姐您終於醒了……”紈素又哭又笑,“您將奴婢嚇死了,都是奴婢的錯,若奴婢在您身邊守著,那兩個畜生怎會傷了您……”
  這丫頭,挺機靈的孩子怎忘了先倒杯茶來?羅縝咳了咳,“丫頭,先……”
  “水!姐姐你要喝水對嗎?”羅緞端了案上的小水壺,“那個冷麵呆瓜說姐姐醒了最好以清水潤喉,蜂蜜水和茶水都先忌了。”
  紈素低身來扶,卻被趴在床頭的之心擋住,“姑爺,小姐……”
  “讓他睡。”
  羅縝左手撐著,微仰了身,靠在紈素墊來的軟枕上,將一口水剛剛咽下,某呆子便突然大叫著“娘子娘子珍兒珍兒”蹦起,嚇得羅緞手中的小壺一抖,水灑上了刺花錦被。
  “娘子,你快醒過來,你不要睡了……娘子?!”
  羅縝頓時又起了不名之氣:敢情這呆子當真是在她耳邊這樣叫這樣喚,才致使自己不能趁勢大睡一場的?“呆子,過來!”
  “娘子喔……”之心黑眸瞠得大而圓,望著睡了好幾日終於又能拿一對美眸瞪他的娘子,小心翼翼貼近來,“娘子,你不睡了嗎?”
  羅縝左手捏起這呆子送上門來的耳垂,“有你在旁邊吵鬧,我如何睡?”
  “小姐,您這可冤枉姑爺了。姑爺這幾天除了一步都不肯離開您外,沒有吵也沒有鬧,一直靜靜地在旁邊望著您。還有,您也勸勸姑爺,多少吃點東西,您昏睡的這七八日,姑爺隻喝過幾口水,連範程買來的素肉粥都不吃呢。”
  “當真?”羅縝沉下秀顏,“為何不吃?”
  之心薄唇彎彎,像是欲哭但強忍了回去,“珍兒痛,之心也痛,珍兒好多血,之心好痛好痛,之心不想吃。”
  這呆子,怎瘦成這個模樣?以往散發著美玉般色澤的臉顏,削去了兩圈不止,嫣紅薄唇也泛成淡白之色,一對尤顯大黑的眸兒下,是濃濃青暈……哎,羅縝淺啄了他額上一記,“現在,我好了,是不是該吃東西了呢?”
  “嗯,娘子也吃喔。”
  羅縝眸投另外兩人,“之行說,我可以進食嗎?”
  “可以吃些素淡的粥品。正好,今兒個早上給姑爺買的素肉粥還在小廚房煨著呢,奴婢給您端來。”紈素喜不自勝地去了。
  “娘子,之心抱抱娘子好不好?”
  “嗯?”
  “就是輕輕地抱抱啦……”他要知道,娘子還是溫溫軟軟的娘子,娘子沒有走,沒有撇下之心去投胎。
  “好,脫了鞋,坐上床來。”
  “喔!”之心依言,而後將娘子的身子輕輕靠在自己身上,萬般小心,“還疼不疼?”
  “……不疼了……咦?”說也奇怪,方醒來時,明明感覺一陣劇痛,但也就一下子。此時竟然隻有厚厚的繃帶帶來的不適,痛感……全無?“我當真隻睡了七八日?”那傷雖然自己未親眼看見,但那足以擊碎骨頭的力道,卻是著著實實感受到了,傷筋動骨呢,怎可能七八日就醒了呢?
  “好久好久啦,之心好急,之心對風爺爺說,若娘子醒不過來,之心再不理他,風爺爺說娘子不會走,之心還是好急好急……”
  “……好疼哦……疼哦。”羅縝苦皺了臉:這呆子,太多話,嚇你一嚇!
  果然,之心變了麵色,“娘子疼了喔?之心給娘子呼呼,呼呼娘子就不疼了……”
  “傻瓜,騙你的。”羅縝莞爾,“這些日子,哭了沒有?”
  “……哭一點點喔。”之心赧然地垂眸,“之心長大了,之心要保護娘子,之心不哭了啦。”
  “不哭還是哭了?”
  “之心好痛,珍兒不醒,之心痛得受不住……”
  傻相公,癡相公。羅縝用鬢上的發蹭磨他的頸,惹來呆子咯咯笑聲,“娘子,癢啦……”說著癢,卻揚高了頸任娘子來蹭,笑得恁是開心……
  羅緞望著那旁若無人的親昵景象,直謂難以置信。
  姐姐昏迷的這七八日,她曾尋機扯住良之行脖襟,問他當初為何冒名騙婚,以致姐姐嫁了癡男為妻。良之行甩了她手,冷冷道:“大嫂受傷,是為了大哥收養的棄犬,你以為,有誰會為自己不愛的人做這樣的事?”
  當時,良之行正在為姐姐煎藥,她無法細問,又抓了紈素逼問:“姐姐受騙嫁了一個傻子,你怎不言不語?良家給了你什麽好處?”
  紈素小臉板肅,“二小姐,您不能如此說姑爺啦,小姐若曉得了,定然會罵您。小姐沒有受騙,而是……總之,小姐醒了,您問小姐就好,奴婢要看著那兩個奴才畜生別逃了,不陪您說話了……”
  她等,她等姐姐醒來。她要問個究竟,然後,決定如何為姐姐出這口惡氣。羅家的女兒何曾受過這等的欺負?縱是那個該殺千刀的江北鴻,在事發前對姐姐也是百般嗬寵。這一棍之痛,一棍之辱,她一定要為姐姐討回來!
  但姐姐醒來,怎會是如此……“姐姐,您沒事罷?”
  “緞兒?”羅縝自之心肩上仰起螓首,嫣然一笑,“相公,這是我的二妹緞兒,你們見過了嗎?緞兒,還不叫姐夫?”
  “姐夫?”
  之心咧出憨笑,“緞兒,你很好看喔,但沒有之心的娘子好看。”
  “這……姐姐,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
  羅縝迎著妹子驚疑眸光,莞爾,“所有事,等我痊愈了我會一一告訴你,但在這之前,你必須向我保證,不向爹娘吐露一字。”
  “外麵在吵鬧什麽?”羅縝正喝著骨湯,聽到窗外的吵嚷聲,頗感意外。這多時日,為了讓她養傷,整個院裏一直都是安安靜靜。除了呆子會在床前與自己廝纏外,就連緞兒也會盡力避出……當然,緞兒的“避”,亦有心結未解的緣故。
  紈素手裏熨著衣賞,信口答道:“是姑爺要把那些貓貓狗狗送走罷?奴婢好像聽姑爺念叨好幾日了。”
  呃?羅縝一怔,“為何要送走?”
  “姑爺說阿黃阿黑害小姐受傷,他不要小姐再受傷了。”
  “……把姑爺請進來。”
  紈素忙行到窗前,“娉兒,少夫人請姑爺……”
  “珍兒,珍兒!”紈素的話音還在那裏打轉,某人已衝了進來,“珍兒找之心?”娘子的臉頰紅紅的,好好看,是不是說,娘子已經不痛痛啦……
  “為什麽要送走阿黃阿黑阿白它們?”
  之心美臉一正,噘嘴道:“它們害娘子受傷,它們不聽話,到處亂跑,之心不要它們了!”
  “送走它們,你不難過嗎?”
  “……難過啊……好難過……”
  “那還要送?”
  “可是,娘子受傷,之心更難過,好痛,夢裏都痛……”
  “相公。”羅縝伸了素手,“過來。”
  “……珍兒。”之心坐到床沿,輕輕摟住娘子,“之心不讓娘子再痛痛……”
  “它們不聽話,教訓它們就好了,怎麽能不要它們呢?”相公恁樣善良,送走了那群貓貓狗狗,定然又會難過得幾日不開顏,“它們就像……就像我們的家人,犯了錯可以罵,也可以打,但卻不能說不要就不要,是不是?”
  “家人喔。”之心黑玉大眸一亮,“娘子,你真好!”
  “為什麽?”
  “之心把阿黃阿黑阿白它們當成之心的哥哥姐姐,可是就算娘每次聽見都會說之心傻,不讓之心這樣說。娘子把它們當成家人,娘子真好。”
  “若真是這樣,你還要送走它們嗎?”
  “可是,它們……”
  “你去告訴它們,你的娘子受了傷,你很難過,所以,才會生氣假裝要送走它們,你不是真的不要它們。你不是說,它們也會難過也會傷心的嗎?”
  “喔。”之心雙手捧起娘子嬌靨,“之心喜歡珍兒,之心很喜歡很喜歡珍兒,之心喜歡珍兒和喜歡阿黃阿黑很不同很不同……”
  “好啦。”羅縝頰麵飛紅,“還不去安慰阿黃阿黑們?它們若是哭了,你可不要哭哦。”
  “好。”之心黑眸戀戀巡著娘子細致清涓的五官,“娘子,之心親親娘子好不好?很輕輕地親哦……”
  “好。”羅縝一笑,眸兒生亮,唇兒生光,引得某呆子更是愛戀。
  之心薄唇觸上娘子紅唇,輕揉慢合。這一吻,沒有半絲情欲,卻有著以往從未有過的心動與親昵。整個室內,浮動著一股甜甜香香得氣息……
  紈素早退到外室,正逢羅緞推門欲進,食指擋唇,“噓——”
  羅緞不解,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半挑的精繡錦簾內,一對儷人,貼偎廝磨,柔情萬斛……那畫麵,竟美麗得幾乎使人落淚……
  羅緞拉著紈素來到室外一棵海棠樹下,當頭問:“我姐姐,當真喜歡那個……癡公子?”
  “您不都看見了嗎?”紈素抿唇,“二小姐,奴婢先前也有過和您一般的想法,因為,我們都是凡人,都被這世俗的觀念教導了恁多年。何況,咱們羅家人人都是聰明人物,就連夥計也個個機靈,怎能容人不智?可是,您可見過大小姐在任何人麵前如此美麗過?就算是……”下麵的話,紈素咽了回去,相信二小姐明白她所要說的。
  姐姐,當真愛上了良家的癡兒?羅緞皺了柳眉,自忖自問。
  之心討了“糖”吃後,離開去安慰那些嗚嗚咽咽委屈萬分的貓貓狗狗。羅緞邁進姐姐內室,姐妹兩人一番長談。
  明白前後究竟,羅緞更是驚詫,竟是在那時,姐姐便已喜歡上了?而且,為了那癡兒姐夫,還與良之行合謀騙了爹娘?
  “你不妨在此多住些日子,若過了一些時日你仍不能明白我為何寧願欺騙爹娘也要嫁給之心,為姊無話可說,你回去後盡可將原委稟給爹娘。”
  “……好。”羅緞頷首,辭別了姐姐,行到院中,正見柳蔭樹下,那位癡兒姐夫抱著一隻白貓念念有詞——
  “阿白,你不要怪之心啦,之心是太心痛娘子啊……你問之心有多痛喔?好痛好痛,看見渾身是血的娘子的時候,之心痛得要死掉哦。如果娘子沒有醒過來,之心也不想醒,之心要陪娘子一起睡……阿花去投胎時,之心好難過,但不會死掉對不對?阿白,你不生氣了哦。”
  那笑,純美憨甜;那眸,潔淨無塵。明明是在陰涼處,但整個人卻似泛出耀目的光輝……或者,她可以明白精明強幹的姐姐為何心儀於他?
  既如此,她便要為姐姐做另一件事了。
  “伯父,伯母。”羅緞施禮,“緞兒向二老請安。”
  “緞兒,快坐快坐。”良家夫婦笑容可掬,吩咐丫鬟,“快給二小姐上最好的大白毫。”
  “不必了。”羅緞搖首,將抱在懷內以布作裹的物什層層剝開,“緞兒此來,不是來喝茶的。”
  “這是……”良家夫婦掃見那放上桌麵物什上的暗紅幹漬,麵色微變,明白了此物來曆。
  “這是當時那個奴才打上我姐姐的棍棒,上麵,便是我姐姐的血,緞兒留著它,就是為請二老過目。”
  一根碗口粗細的棒上,幾乎被血染盡,可以想見,當時……啪!良德將茶盅頓在桌上,短須顫動,眉浮盛怒,“那個奴才,那些個大膽奴才,竟如此歹毒!來人,將那兩個關在柴房裏的奴才給我拉過來!”
  “不忙啊,伯父。”羅緞妍麗小臉乖笑晏晏,“您需知,奴敢欺主,必有因由。緞兒雖無資格過問伯父家事,但事關我家姐姐,緞兒卻不能善了。不瞞伯父說,若這一次不能給緞兒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緞兒必然會設法接了姐姐回去,即使您再動用勢力讓國君出麵斥責羅家違約,緞兒也不會任人欺負了自己的姐姐。”
  無怪乎羅家能有今日光景,這羅家的女兒,個個都不是閨中弱質呢。王芸暗中甚是欣賞。別個婆婆或者喜歡聽話乖順的兒媳,但她更愛剛柔相濟的紅粉金剛,隻可惜,自己就一個兒子……咦,之行?可是,看這緞兒,定然是恨極了老二家的,斷難接受那樣一個婆婆罷?
  入夜,良家大廳內燭火高挑,亮如白晝。
  良德、王芸夫婦主位就座,良善、魏嬋夫婦位列左側,良之行則坐右側次座。而羅緞,施施然端踞客位,手上,猶提著那根棍棒來回掂弄。
  良家大廳前院場裏,站滿了全府傭人。管家步到老爺跟前,恭身稟道:“老爺,兩院的人都到齊了。”
  良德雙眸射出在商場與對手過招時方會綻現的精銳光芒,“把那兩個奴才帶上來!”
  範程一繩雙係,拖著兩個男役踏出,再一扯牽繩,將兩人擲了個四仰八叉。兩個上身遭縛的男役翻滾過來,搗首向廳上連連疾叩,“老爺夫人饒命,老爺夫人饒命!”
  良德拍案怒喝:“你們兩個奴才,還敢告饒?良家怎會有你們這等惡奴,竟敢襲擊主子?良家哪裏對不住你們了?”
  兩個男仆早在看見少夫人血淋淋現於棍下的那瞬,即知麻煩上身。但被關了這幾日,皮肉沒有遭痛,心底便竊喜,以為是一手遮天的二夫人替自個兒開脫得成,小懲雖免不去,官司必定能逃掉了。要知道,奴襲主,在杭夏國,可是要流放邊疆的重罪呢。
  “大老爺英明,奴才絕對不是有心的,奴才們縱是向天借膽,又哪敢對主子不敬?”一男仆腦袋生叩在地上,“奴才們隻是一時不防,誤傷了少夫人,望大老爺明察?”
  “明察?”王芸寒聲,“你當真是欺負良家對你們太好了是不是?良家心疼下人,是心疼那些真心為主子辦事的下人,而不是你們這些刁惡成性的惡奴!你去外麵打聽打聽,莫說如你們這等心懷歹意傷主的惡行,就算那些個當真不慎誤碰了主子一下的,有幾個沒被剁下手來!”
  兩個男仆一栗,有幾分害怕起來,抬首向二夫人方向叩頭,“二夫人,救命啊,救小的一命……”
  “救你們?”魏嬋長眉輕抬,“你們倒說說,那日的經過因由,你們因何傷了少夫人?”
  兩男仆精神大振:二夫人還是會出手施救的罷?“稟二夫人,那天,有兩隻惡犬闖進跨院,打翻了二少爺的幾盆珍稀藥草,奴才們氣不過,拿網收了它們。但兩隻畜生猶在掙叫,奴才們怕它們擾了主子們,便想拿棍子稍事教訓它們。不想這時,少夫人便來了……”
  另一個利落接嘴:“少夫人是主子,說什麽奴才們自然會受著,但此時網裏的畜生猶是不老實,奴才舉了棍子想唬住它們。也不知咋回事,少夫人就在那時衝了上來。奴才嚇了一跳,手裏棍棒落下,就那樣……誤傷了少夫人……”
  “照你們這樣說,是少夫人自己撞上去的了?”魏嬋問。
  “……這……奴才該死,奴才不該被嚇著,奴才該將手裏棍子握牢實一些,便不會……”男仆囁嚅,滿臉惶恐。
  “你們敢說,你們事先沒有一絲對主子不敬不恭的想法?”
  “沒有,沒有,沒有!”兩男仆急喊,“奴才可以發誓,身為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主子的,怎敢對主子不敬不恭……”
  “如此說來……”
  “哈。”有人,毫不客氣地發出一聲高嗤,打斷了魏嬋的優雅開脫。
  魏嬋自是不悅,凝顏向出聲處睬去,“羅二小姐,難道令尊令堂沒有告訴你,出此不雅之聲甚損教養嗎?”
  “我羅家的教養不勞良二夫人費心。”相比姐姐,羅緞性子要潑辣,嘴下自然多了尖利,“倒是你們,這一出主仆情深記唱得甚是讓人納罕呢,可惜本姑娘沒耐心聽你們唱到底。伯父,伯母,如此做作偽劣的表演,您二老也看得下去?”
  “你……你這個沒有教養的丫頭!”
  “比虛偽歹毒的婦人強上百倍!”
  魏嬋何嚐遭人這樣汙辱,“你滾出去!滾出我良家的府第!”
  “放心,老婦人,若這良家當真是你的府第,你三跪九叩請本姑娘賞光,本姑娘也不會給你麵子!”
  “你這粗野……”
  “好啦!”王芸眼看情形愈來愈不像話,“二弟妹,你是良家的二夫人,豈能如一般市井婦人般罵起街來?緞兒,你也有不對,有話說話,有事理事,怎能出言不遜?”
  羅緞立身欠首,“緞兒失禮了。”
  良德擺手,“坐下罷。你須明白,縝兒是你的姐姐,但更是我們良家的長媳,良家定然不會放過敢傷主子的惡奴。”
  “緞兒拭目以待。”
  “來人,將這兩個惡奴押下去,明早送官法辦。按我杭夏國律例,奴敢欺主,邊疆流放……”
  “饒命啊,大老爺,您一向最是仁慈,您網開一麵,讓奴才們將功補過。奴才們委實是誤傷少夫人,奴才們不敢欺主啊……”
  “不敢欺主?”羅緞柳眉漫挑,“當日,本小姐可是在場呢。你們見了你們的少夫人,那副陽奉陰違的嘴臉,能瞞得過誰?少夫人命你們放過那兩條狗,你們聽而不聞,舉了棒就砸,好生的威風呢。”
  “冤枉啊小姐,咱們也沒想到少夫人那個時候會衝上來……那兩條惡犬,咱們也隻想嚇唬一下……”
  “先莫說那兩條惡犬在本小姐看來連你們一半的惡都不及,就算當真是惡犬,少夫人發話命你們放狗,你們便不能有半個不字!再者說了……”舉了靠椅而放的物什,“這根棍棒,有碗口粗細,以你們的膂力,掄起來至少有百斤的分量,落下去那兩條狗也就成了肉泥,你們那叫嚇唬一下?僅僅一個嚇唬,便能沾上我姐姐恁多血?便能將我姐姐的骨頭擊裂?”
  噝……廳外仆傭中,響起驚聲抽息。他們都知少夫人被這兩個奴仆所傷,卻不知,竟傷得那般重。
  “……咱們……奴才等……”兩男仆詞窮,齊將求救目光投向主子。
  魏嬋暗罵這兩人無用,但不管是為了麵子,還是為了今後在這府內的地位,她都有必要稍露鋒芒,遂道:“羅二小姐,你莫忘了,這乃是我良家的地麵,哪有你說話的份!”
  “良二夫人,本小姐想說便說……”
  “緞兒,對長輩不可無禮。”
  “姐姐。”羅縝在之心與紈素攙扶下,出現在廳門口。緞兒迎上,“你傷勢未愈,怎麽來了?”
  “縝兒。”王芸迎上,“快來,給少夫人鋪個軟座。”
  羅縝坐在鋪了幾層軟墊的圈椅上,推推旁邊的人,“相公,你快去那邊坐下。”
  “不,之心要保護珍兒。”之心一雙大眼,牢牢盯住廳下那兩個跪在地上的奴仆,“之心討厭他們,之心……”
  “相公。”羅縝怕他在眾目睽睽下動用異能,拉了他的手,“快去坐了。”
  之心難道違了妻命,立在娘子身側,半步不離。
  良德歉望兒媳,“縝兒,你放心,咱們良家定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羅縝囅然,“爹,娘,既然縝兒目前是良家的主事,是不是可以將處置此事的權力交給縝兒呢?”
  “這……”良德望向夫人,後者頷首,遂道,“好,這兩個奴才就交由你來發落。”
  “這兩個奴才不必費心了,縝兒已經把他們賃給了黑金礦的嚴老板。嚴老板新近才發現了一處黑金礦源,正需要年輕力壯的人手開采,就讓他們去曆練一下罷。”
  此語一出,眾相愕然。
  所謂“黑金”,煤也。誰都知道那是個怎樣辛苦的活計,誰都知道挖掘煤礦是條迫不得已的下下生路,且那生路,危機叢生,隨時會成死路……
  兩個男仆惶措磕頭,“二夫人,救命啊,二夫人,您救救奴才啊……”
  魏嬋蹙眉向羅縝,“侄媳婦,你如此行事,顯然是在公報私仇,作為一門的少夫人,這樣的沒有度量,未免令人笑話……”
  “若嬸嬸都不怕別人罵您刁毒,侄媳婦又怎會懼旁人的笑話呢?”
  魏嬋麵色微變,這羅家姐妹輪番明言罵她,當真是可惡!“這兩個是我的奴才,縱算是他們犯了過失,也理應由我發落,你憑什麽說轉就給轉了出去?”
  “怎麽,嬸嬸願意拿錢將他們買過去?”
  “你……”
  “他們兩個,哦,不止他們兩個,二院裏所有仆役丫頭,賣身的契約均在侄媳手內,也就是說,侄媳隨時可以將他們轉賣給任何人任何地方,哪怕是妓館、礦窯、石場,要他們去哪裏,他們便要去哪裏……”巡移著二院仆傭漸凝驚懼的眼神,羅縝一笑,“自然,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嬸嬸若願意拿錢買了他們,侄媳便不再過問。隻是那兩個膽敢襲主的奴才,因為有罪過壓著,價錢要比平常貴上幾倍。但若是嬸嬸買,侄媳樂意打個折扣,去了零零碎碎,總共十萬兩銀子,就將這些奴才全部轉給嬸嬸,如何?”
  “你……”
  “另外,如若嬸嬸拿錢買過去了,今後此等人的工錢月錢也便悉數由嬸嬸承擔,這樣也省得他們個個揣著明白裝糊塗,不知誰才是他們的主子。”
  “你……”魏嬋到今日,方知這個嫁了個癡兒的侄媳婦,當真不好對付。那不慍不火的言辭,較之於其妹的牙尖嘴利更能刺的人內腔出血。她撇首望向正座兩人,“大哥大嫂,我們良家何時這樣沒了規矩?可以任一個小輩指手劃腳?就算是管事,有大哥大嫂在,這府內諸事也不該都任由一個小輩頤指氣使罷?”
  良家二老尚未啟聲,已有人道:“嬸嬸,你對之心不好,之心不討厭你,可是你對娘子不好,之心討厭你,很討厭你!你讓人打娘子,你很討厭!”
  連傻子也敢與她嗆聲了?魏嬋怒目一瞪,“我何時讓人打你娘子了?”
  但平日在她怒顏下由來會噤言駭語的之心,卻梗直了頸,對上她狠厲眸子,脆聲道:“就是你!你告訴他們,讓他們給娘子難看,出了事你替他們擋著!你讓他們打死阿黑和阿黃,就是為了讓娘子難看,之心討厭你,討厭你!”
  “你……你當真是傻到透頂,這些話,你是親耳聽我說來著?或者你告訴我,誰在你麵前傳了小話?”
  “是風……”
  “是我。”範程站出。
  “範範,你記……”錯了……咦?手被娘子抓了一把,連忙俯首,“娘子,怎麽了?又疼了哦?”
  羅縝嫣笑,“是啊,站近些,讓我靠著,便不疼了。”
  “喔。”娘子的話就是聖旨,哪能違背?之心更近了兩步,讓娘子的柔頰倚在自己腰際,至於方才要說的,早已拋到爪哇國去了。
  那廂,魏嬋盯噬著範程,“你這個奴才,你……”
  “我不是奴才。”範程盯著這個自私虛劣的婦人,“我不拿你一文工錢,你少對我大呼小叫。”
  魏嬋冷笑,“大哥,大嫂,現在,連一個奴才也敢欺負弟妹了是不是?還是大哥有意相授,致使奴才們不知輕重了呢?”
  這個女人真是……範程雙手抱胸,高挑的眼角滿是嘲弄,“我會功夫,可以飛來飛去,你們每一個人都清楚是不是?前幾日,天氣炎熱,我想找個避陽的屋頂吹吹涼風睡會兒覺,於是便聽見了二夫人對下人的那些話。那些話,我可是一字不落地都記在腦子裏呢,要我現在給複述一遍嗎?”不待旁人做聲,他已道,“你們聽著,你們要明白誰是你們的主子!現下,那位新少夫人很不得你們主子的歡喜,你們就該為主子分憂,誰能第一個讓那位新少夫人沒了麵子,本夫人就升他為這二院的管事!”
  也不知怎地,明明是他張口出言,但諸人卻似聽到了二夫人的聲嗓。縱是本尊在場,那聲亦足可以假亂真,仿佛確是她適才講出的一般。
  魏嬋變了臉色,青紅交錯,陰晴不定。她將目光投向自個的丈夫和兒子,“老爺,之行,你們就允旁人如此欺負你們的夫人和娘親是不是?你們倒是說……”
  “原來,二夫人會以為伯父與伯母縱奴欺主,是因為自己便是如此做的。”羅緞掩袖一笑,“這還真是賊喊捉賊呢。”
  “緞兒,不得無禮。”羅縝柔聲輕叱,緩轉螓首,“嬸嬸,您到底願不願意出錢買下那些仆役?或者,您打算先買那兩個打了主子的奴才救急?若嬸嬸願意花兩萬兩銀子買去,侄媳便不再計較他們那一棍的罪過,這兩人也就不必去黑金礦受強役之苦。莫忘了,他們若不是對您忠心耿耿,也不會犯下那樣的大罪不是?這兩人的去留,全在嬸嬸您一念之間了。”
  “良家沒有分家,這舉府的開支由賬房統一支出有何不對?至於這姓範的奴才的栽贓,本夫人懶予計較。這兩個奴才招惹了你,你盡可隨意發落,憑什麽推到本夫人頭上?”
  “這樣嗎?”羅縝挑眉,對廳外兩人道,“聽見了?不是本少夫人不能網開一麵,實在是你們忠心擁戴的主子不疼惜你們這兩個奴才。明日,嚴老板就會過來領人,你們乖乖隨他去罷。這期間,若你們表現好,賣身契我或者就轉了嚴老板,不然,再轉賃給其他礦場黑窯,亦無不可。”
  “二夫人!”一奴才懼喊,“您救命啊,一萬兩銀子,對您來說,是九牛一毛,求您救了奴才……”
  “是啊,二夫人。”另一奴才哭天抹淚,“奴才們的確是聽了您的命令行事,到這緊急關頭,您不能不顧奴才啊……”
  嚓!
  一個汝窯花瓶被推倒在青石鑿花地板上。推倒者,正是平日將瓷器視作珍奇的良大老爺。諸人見得大老爺倏立起身,向來和藹的麵上,已是盛怒下的青黑之色:“縝兒,這府內大小事,你都可說了算,接下來如何處置,你盡管做主!”
  “姐姐,您為何那樣便宜了那個刁婦?”羅緞噘著小嘴埋怨,手裏卻沒停了喂食,今兒個她的任務便是將這碗人參雞湯全喂進姐姐的腹內。
  羅縝笑睇她,“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哼,剝皮抽筋斬手斷腳……”
  “哦?你認為有可能?”
  “……總之,僅是分了家,太便宜她了啦……”
  羅縝一向不太喜歡人參味道,強咽下滿嘴湯汁,推開又遞到唇下的湯匙,“莫說她的長輩身份,單因為她是之行的母親,便不能太過。”
  “那個冷麵……”
  “之行其人,委實難得。雖說他是因小時受過相公的恩惠才致有今日心腸,但這個世上,恩將仇報的人又何嚐少過呢?你看那日,他一個堂堂男兒,對犯了過的母親,一句袒護之詞也沒有。他不是個懦弱的人,能夠如此,完全是出於他的品行。對這樣一個人,我們怎可不留餘地?”
  “……他的醫術是不錯啦,姐姐恁重的傷,縱是高沿城最出色的大夫來治,怕也得落下殘疾,他竟能將姐姐治得這樣好。衝了這點,我以後少和他作對就是。”
  “撲哧……”羅縝笑,這個別扭小丫頭哦。既然自己的痊愈能使她對之行的看法稍稍改觀,那便不必告訴她,自己可以恢複得恁樣完好,是因自己有個具有異能的相公了。
  “其實,分家並不意味著結束。”
  “哦?”羅緞杏眸一亮,“姐姐還有後招?”
  “分家時給了她三家鋪子,對於不能啟用良家名號,她定然是求之不得。但掛了‘魏’記,我這個良家媳婦,便不必手下留情了不是?”
  “啊……”羅緞頓悟,才想歡呼,又在姐姐的眸色下強自忍住,咭咭怪笑道,“她早該聽過高沿城人的口諺:惹神惹鬼皆可以,莫惹羅家……”
  “眾淑女。”羅縝接話,姐妹倆相視而笑。
  惹神惹鬼皆可以,莫惹羅家眾淑女。這句不知何人起行的歌諺,開始是“惹神惹鬼皆可以,莫惹羅家長淑女”,到後來,隨著緞兒形於外向的潑辣刁鑽、綺兒不露聲色的機猾狡詭漸成氣候,便改唱成了如今模樣。
  “可是,姐姐,小妹仍是自愧不如哦。”羅緞眨了眨眸,“你一直躺在病床上,是何時處理那兩個狗奴才的?”
  “不止那兩個奴才,二院的多數仆役我都轉出去了,隻是日子不同。”羅縝拿起旁邊幾上的淡茶漱口,“我給了嬸嬸一個日期,若她不能在期限之前出錢買走,他們也隻得各由天命了。至於那些丫鬟,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今後必然比小貓還要乖巧。”
  “咭咭……”羅緞又是怪笑。
  紈素正在亭下的樹蔭內持杓看顧藥鍋,聞了聲抬眉道:“二小姐,您笑得很像一隻小老鼠。奴婢敢說,被您這笑聲嚇跑的人,定然比被您這張嬌豔麵孔吸引的人還要多哦。”
  “臭丫頭!”羅緞回首瞪了一眼自己的丫頭,“纈兒,瞧瞧,瞧瞧,有人在挖苦你家小姐,你還站視不理是不是?”
  隨著三個女兒出落得愈來愈好,羅家老爺便為她們各自找了一位會功夫的丫頭傍在身邊,這纈兒便是羅緞的隨行護衛。聽了小姐的嬌叱,纈兒當即捋了袖,叉了腰,“好,奴婢這就替您去撕紈素姐姐的嘴!”
  紈素豁然起身,“過來啊,誰怕誰?”
  兩個丫頭糾鬧在一起。
  這也算是久別重逢的招呼罷。初見麵時,大小姐重傷在榻,不管是誰,都沒有一敘別情的心思。現下大小姐傷愈,不趁機鬧上一回怎成?
  “娘子,娘子,珍兒,珍兒!”有人甩著一頭汗珠,一路呼叫,跑進小花園。
  羅縝自軟椅上撐起身,取了帕子給他拭汗,“你的風哥哥呢?怎滿頭是汗?”
  “之心不理他們,把他們趕走了!”之心鼓了曬得粉撲撲的頰,“他們沒有保護娘子,之心不跟他們好了!”
  “傻瓜,能夠駕馭他們的是你,又不是我,他們自然不會保護我。這麽急匆匆找我,什麽事?”
  “賬冊我都謄好了,爹誇之心做得好喔,之心坐了兩個時辰都沒有動喔。”
  “相公真好。”羅縝嫣然一笑,突然想起了一事,“相公,你記得河贛那片藥田嗎?”若之行說得沒錯,那片藥田的豐茂成收應歸功於之心。如今,那藥田已在公公的允準下歸了魏嬋,她自然要做些打算。
  “喔,記得啊,之心和之行去玩的時候,看見了好多小紅、小藍、小白……好多姐姐……之心讓她們常去那邊玩,之心好去找她們玩……”
  總之,她家相公除了喜對人施以“愛稱”,對以顏色為“人”命名也是情有獨鍾就是了?同情“他”們……“我買下了百草園隔壁的大片地做藥田,你要她們到那邊去玩好不好?這樣一來,離得極近,相公就可以經常見到她們了是不是?”相公的資源,娘子自然要拿來用,但相公的純淨心地,她卻不會去汙染。他的至純至善,她可是愛惜得緊哦。
  “好,之心這就去告訴姐姐們……”
  “天太熱了,等歇了晌再去。”相公這唇紅齒白的模樣,引得人好想咬上一口呢,“一定要叫上範程陪著你……”
  “……娘子,你想親之心是不是?”
  “……”
  “每一回你這樣看著之心時,就會來親之心……”
  羅縝無限危險地巡瞪了旁邊忍笑的三人,又無限溫柔地對著眼前這張無辜美臉眯起了眸,“相公,你看錯了。”
  “沒有啦,之心記得啦。上一回在水榭,珍兒這樣看之心,就親了之心;上上回,在太陽花姐姐的家裏,珍兒也是這樣看之心,也親了之……”
  “你、記、錯、了。”羅縝咬牙切齒。臭相公,如此直白老實,她不愛!
  “沒有啦,之心沒有記錯,娘子……”之心好委屈:之心沒有記錯,娘子那樣好柔好柔地看之心時,就是會親之心啦……
  “哈哈哈……”羅緞捂著肚子,跌下椅去,“姐姐,你就讓姐夫親罷,你們可以將我們當成木頭,熟視無睹哦……”
  木頭?羅縝陡然記起,臭相公能見人所不能見,旁人看來是一截木頭、一株花草的事物,在他看來,可都是“人”來“人”往。今後,除卻兩人的房裏,當真要忍了,“……相公你沒有記錯,但娘子我忘了。”
  “娘子不要忘啦,想想啦,你親之心啦……”
  這個呆子!
  “姐姐,我或許已明白,你當初為什麽會選姐夫。此次回去,我不會將這樁事告訴爹娘。等姐姐認為一切成熟的時候,由姐姐親自向爹和娘說罷。”羅二小姐離開杭夏國返程時,對姐姐如是道。
  羅縝頷首。她的打算是,待自己生下娃娃,回國探望雙親時再坦誠一切。看在外孫麵上,爹和娘的火氣興許小一些……
  但世事難料,饒是精明如她,亦不能使事事如己所控。
  就在羅二小姐返程的當日,是夜,萬苑城的客棧內,住進了一位大商……
  
  第十章 為君執守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燈下,之心寫完最後一筆,笑嘻嘻地,拿給在旁挑繡的娘子,“珍兒,你看。”
  羅縝漫不經心地接過,卻兀地一愣,“相公,你何時讀了《詩經》?”
  “詩經?”之心搖首,一頭順如流水的黑發隨之晃動,“之心沒有讀過啊。”
  “那這兩句話,你從哪裏聽來的?”
  “狼哥哥拉著狼姐姐的手時,都會這樣說。之心覺得好美好美,就想說給娘子聽……”
  他不說她倒忘了這樁事。羅縝美眸凶惡惡一眯,“你說你的洞房是跟你的狼哥哥和狼姐姐學來的,對不對?”
  之心臉逞薄紅,“是呀。”
  是呀?美眸內凶光畢現,“你的狼哥哥狼姐姐……洞房時,便是如阿黑阿黃發情時那樣……那樣……”上蒼呐,她都不想活了。
  “不是!不是!”之心不知娘子為何又是頓足又是蒙麵又是哀歎,但卻下意識地想解釋清楚,“狼哥哥狼姐姐和阿黃阿黑不同啦,他們是人啦,就像範範……”範範說不能跟任何人說的哦,那要不要對娘子說?但若是娘子……
  嗯?像範範?是人?羅縝溫柔地笑道:“那相公告訴我,你的狼姐姐她美不美啊?”
  “美喔……”某人不知死期將至地頷首。
  “美喔?”某人溫柔的聲音裏已恁添殺氣。
  “不過,沒有娘子美啦。”某人歪著頭,補充道。
  “相公看得很仔細呢。”某人的心情並未因此好轉。
  “不仔細啦,狼哥哥不讓看,之心也不敢看啦……”
  “那相公是如何學得的呢?”
  “就是……就是……娘子,之心想……”
  某人毫不客氣地打退某人的“狼手”,“話沒有說清楚前,什麽也不要想!”
  “狼哥哥先講給之心聽,然後狼哥哥將狼姐姐罩起來……”
  “停,停,可以停了!”羅縝究不是豪放女子,怎聽得了那些令人眼紅耳炙的話。雖然相公說起來,純潔又純潔……“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對不對?相公,這句話的意思你可懂……做什麽?”
  “……娘子……”
  不肖多說,這呆子抱了她又磨又蹭,便是……
  這多時日,她一逕休養,他……不會“悶”壞了罷?
  “……相公,我告訴你哦,你哪怕再‘難過’,也不準找別人,明白嗎?”
  “找別人?找誰啊?”
  “比如……”傻瓜才會給你提供假想對象,“誰都不行!你敢找別人,休想我再理你,明白嗎?”
  “之心隻喜歡娘子,之心隻會抱娘子,娘子不能不理之心……”
  “哦……”這還差不多……可是,可是,這呆子何時將她的衣衫脫幹淨了?何時又將她抱到床上的?
  “娘子,之心好想你哦……”
  這呆子,還會說情話了……少夫人心情好,哄哄臭呆子?“相公,我也想你哦……”
  不曾想,這一句,使聞者似乎分外情生意動,既饑且餓……以致羅縝發誓:今後,絕不在這樣的地方哄他一個字!
  紅羅帳上的鴛鴦,戲水纏頸;紅羅帳內的鴛鴦,不盡纏綿……
  “客官,您來點什麽?”縱是心內忐忑,小二終還是向那位麵色陰鬱的客官湊了過去,“咱們店裏的鎮店菜有八寶雲鴨、百合薰魚、香酥肉……”呃?小二盯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白銀,我的娘呐,足足一錠多,半年的工錢呢……不知這位客官何意,手指想動又不敢動,吞了一口口水,“素菜有芸香荷豆、魚香茄子……”
  “你坐下,陪我說會兒話。說完了,這銀子就是你的。”
  “可是,客官,小的正在上工……”
  客官沒有贅言,直接又取了一錠,與原先那錠放在一起。白花花,亮閃閃,耀了小二的眼,致使小二胸脯一挺,豪氣幹雲地道:“客官,您要問什麽,隻管問就是!”
  “坐下說。”
  “不,不,不,小的站著就行。”
  “但本人不習慣仰首與人說話。”
  “……哦,哦,哦,小的坐下,小的坐下。”小二屁股沾了凳子一角,獻笑道,“有話,您隻管問。”
  “這萬苑城裏,有一位姓良的巨商罷?”
  “姓良?您指的是良大老爺?”
  “他是皇商?”
  “對,對,對,是皇商。您認識良大老爺?”
  顯然,這位客官隻有意問人,無意被人問,“那位良大老爺,可是前些日子迎娶了一位兒媳婦的那位?”
  “對,對,對。”小二頓時眉飛色舞,“聽說還是一位富商之女。小的們本來以為是個無鹽醜姑娘,可誰曾想啊,新媳婦竟長得如此漂亮。走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將這街上那些豆腐、水餃、包子西施都給比到土得掉渣呐……”
  “為何?”
  “……呃?”
  “為何你們會以為是個無鹽醜女?”
  “您想啊,憑良家那位公子,誰也不會以為他能娶到一個家世和容貌都好的女人是不是?不過……”小二湊上前,神秘笑道,“聽說那位良少夫人也不是沒有缺陷哦。聽說她在娘家曾和人拜過堂,不過拜了一半,被新郎給……”
  “良家那位公子怎麽了?”
  “咦,您不知道?”小二詫異地瞪了雙眼,“良家大公子,是位天生癡兒,這可是咱萬苑城人盡皆知的事。您認識良大老爺,竟然不知道這個?”
  “癡兒?”他一震,倏地握住了小二的手腕,“你說,那良家大公子,那個娶了玉夏國羅家小姐的良公子,是個天生癡兒?”
  小二被客官眸內驟現的殘光給駭得大怔,張著嘴巴,傻愣愣點頭。
  “羅家小姐的夫婿,是個癡兒?你沒有騙我?”
  “這……這這這……小的為啥騙你啊……那位癡兒公子以前老請朋友到這樓裏吃飯,其實哪裏是什麽朋友,還不都是人家騙了他來白吃白喝。他傻嗬嗬地任人騙,一回又一回……”
  嗵!客官甩開他,一拳捶在桌上。
  小二嚇得疾疾跳起。這位客官,與良家到底是恩是怨?別因自己一番小人愛財取之有道的閑話,害了什麽人罷?不要啊,那位良家公子傻是傻,但倒不讓人討厭。良大老爺又樂善好施,是個大好人啊……
  “客官,您……”
  “銀子拿走,滾。”
  “喔。”小二一把抄起有生以來賺得最容易的銀兩,顛顛跑下樓去:良大老爺,若您有啥不測,別怪小的啊,小的也隻是窮怕了嘛。
  而樓上那位出手闊綽的客官,猶在以拳擊桌,一聲一聲,聲聲急催。縝兒,縝兒,是我害了你嗎?是我嗎?你必定恨極了我,怨極了我,是不是?縝兒啊縝兒,我竟然害你至斯?我竟然害你至斯!
  “娘子,你當真不和之心一起上街啊?”
  羅縝埋頭刺繡,不去看他眼巴巴的大眸,省得自己心軟,“我不是說了嗎,我在生氣,今天不陪你。”
  “不生氣啦,娘子不生氣啦。”
  這個呆子,她生不生氣何時由他說了算?“總之我在生氣,你還不上街買些好玩意來哄我?”
  之心的沮喪瞬間一轉而空,“好!娘子要什麽?”
  “隻要能讓我高興的,什麽都好。”
  “之心知道。之心走了啊。”
  “快去快去。”
  羅縝又是哄又是嚇,好不容易才支走他。這樣,一是為了讓他上街散心。她養傷期間,他除了照顧她,便是在書房幫婆婆整理賬冊,以他的孩子心性,怕是憋壞了;二是她要背著他做些事情,那些事情不太光明正大……嗯,做娘子的,豈能帶壞自己相公?
  羅縝看向紈素,紈素頷首。主仆兩人一前一後,向大院後門行去。在最偏僻的後門小院內,羅縝見著了今日要會的客人。
  “王小姐。”
  “良少夫人。”
  對方在打量自己,羅縝便亦打量對方,想來傳聞當真不可盡信。當初人盡傳相公智癡,但他俊美卻沒有人傳;街人都雲王家小姐矮且胖,卻隻是較當今的“楚王好細腰”標準略顯豐腴,一張臉更是標致姣好。
  “良少夫人,您當真能出資助家父渡過危機?”才一落座,來者便不多迂回,直入主題。
  好,名不虛傳。“王小姐,君子一諾重千金,女子的一諾又為何要弱於男子呢?”
  “為何?”
  “不為何。我並不是無償相助,除了本錢,將來我還要拿紅利的不是嗎?”
  “可您為什麽要幫助家父?以我們王家的財力,遠吸引不了良少夫人……”
  “吸引我的不是王家的財力,是王小姐。”
  “呃?”
  “若王小姐是個普通的閨中小姐,羅縝便不會找上王家。”
  “何意?”
  “王小姐一直在替王員外打理生意,居中籌劃,不對嗎?”
  “那又如何?”
  “王員外因輕信他人,虧了大半的財產,王小姐為了助王家渡過難關,應了馮家的求親。不然,我敢說,王小姐定然看不上馮家那個紈絝子弟,是不是?何況這個人還不知王小姐的珍貴,一味在外抹黑小姐名聲。”
  “……那是秋雁的命。”
  “王小姐認命?”
  “不然還能如何?”
  “認命或無不對,但不應逆來順受,聽之任之罷?”
  “哼,馮家那個混蛋,本小姐定會找到辦法收拾他!”
  羅縝撲哧失笑。王小姐方知自己方才竟不知不覺吐了心裏話出來,隨即略有赧顏,“良少夫人,您到底意欲何為?”
  “實話告訴王小姐,您那位未婚夫也招惹了我,惹得我很不愉快。”
  “……秋雁聽說了。”王小姐早就聽說,那個總在外人前嫌棄又矮又胖又醜的無能未婚夫,前些日子在粥樓調戲了良少夫人。那個窩囊廢,也隻能做這些下作事,一個扶不起的阿鬥,馮家早晚敗在他的手上。
  “王小姐,婚約已定,加之王員外與馮大財主的交情,要退是難了。但嫁過去以後,才是人生的開始。馮公子其人,你弱他必強。”反之,你強,他必弱,那人,本就是一堆扶不上牆的爛泥。
  “秋雁明白了。良少夫人樂意幫助家父,又指名見我,是為了借我的手懲治那個不中用的軟貨。”
  “王小姐答不答應呢?”
  “當然答應。凡是能救王家的事,秋雁都會答應。”若有了良家資助,王家必能起死回生。家父無子,把她這個唯一的女兒當作掌上明珠,她豈能讓父親的半生心血付之東流?
  “良家別的沒有,治人的奇藥有一大堆,王家小姐若是需要,隨時可到百草園去取。”
  “就這樣說定了。”一舉兩得,助父脫難同時,又能揪住馮家軟貨好好出一通氣,何樂而不為?
  不久,馮家迎娶王家小姐。喜堂上,新郎給足了新娘難堪,什麽家裏沒有豬欄養不起胖豬雲雲,聽得王老爺當堂險些背過氣去,馮大財主持了家法才把那不肖子鎮住。可五日後,馮家取了悍婦之說傳遍萬苑城,傳說——
  洞房夜,馮公子被妻子綁在椅上,度過了漫漫長夜。翌晨敬公婆茶時,馮公子當眾給了新婦一個耳光。但威風不過一時,次日又被新婦縛在床上,飽受了一通木條的笞打。馮老夫人本欲趕去責罵兒媳潑悍不賢,卻被馮家老爺拉走,言既然二十幾年都沒教好兒子,不妨換兒媳好好調教。茲此,新婦的調教更加不必忌憚……
  “範範,之心再給娘子買隻釵好不好?”
  “恩人,請叫我……”算了,“恩人娘子有那麽多釵環,您買的木釵又不配恩人娘子的衣飾……”
  “配啦配啦,娘子在之心買的木釵上打了一個好好看的緞結,娘子戴上,好漂亮好漂亮。”
  這恩人當真是傻人有傻福。當初救下他,使自己迫於父命和姐姐的淫威來報恩;當初的一樁婚約,竟找了個恁樣疼他愛他的娘子……這人的運道,著實奇怪。可惜自己修為淺,算不出人之天命未來……
  “範範,這個好不好,娘子喜不喜歡?”之心舉起一支簪子回首問,瞧見的,卻不是自己熟悉的臉,“……你是誰啊?”
  “你是良家大公子,良之心?”
  之心驚奇地睜大美眸,“你認識之心呀?”
  “你……”江北鴻俊目一閃,“你當真是良之心?”
  “嗯,嗯,嗯,是之心。”之心嘻唇笑道,“可是,之心不認識你。你是誰呀?”
  “我……”
  “恩人!”範程插身擋在之心身前,憑著幾分動物的直覺,他感覺到了此人身上不善的氣息。也許尚未到危險級別,但並不排除危險的可能性,“您忘了?恩人娘子正等著您的禮物呢,咱們可不能在外麵耽擱太久。恩人娘子若生了氣,範程可幫了不您啊。”
  “啊,之心要給娘子買東西,讓娘子不要生氣……可是,範範,娘子為什麽生之心的氣啊?”
  “我哪裏知道。”依範程看,恩人娘子隻是信口逗逗恩人而已,也隻有恩人這樣……純真的人才會當真,心心念念想著如何博取娘子歡笑。
  江北鴻盯著這張稚如孩童的笑顏,想著那張清涓秀雅的嬌靨,通體生寒:他將她推進了怎樣的境地?“良兄,相識不如偶遇,在下樂意做東,小酌一杯如何?”
  之心懵然眨眸,“你要請之心吃飯?”
  “是。”
  “為什麽?”
  “在下想交良兄這個朋友。”
  “朋友呀,好好,之心願意交朋友,之心……”
  範程沉顏,“恩人,您忘了嗎,恩人娘子……”
  “啊,對呀,娘子在等之心。”之心撓了撓頭,對著那位要與自己交朋友的陌生人咧出一個憨笑,“對不起呀,之心要回家陪娘子,不能陪你吃飯啦……範範,快幫我看看,這支簪娘子會不會喜歡?”
  “她喜歡的,應該是這個。”江北鴻拈起一條菊花形項墜的項鏈。隻有雅致天成的菊,才襯得上她淡然脫俗的氣韻。
  “真的啊?”之心欣喜地接過,當即愛不釋手,“好,就要這個,就買這個!你好好喔,你幫了之心,之心明天請你吃飯好不好?”
  “好,明天,我在此恭候良兄。”
  哢——
  閃電才過,雷聲又響,大雨傾瀉而下。
  房前敞廊下,羅縝繡完最後一針,抖開手裏的長袍。
  “小姐,這是給姑爺做的?”紈素豔羨地望著那件針腳細致繡工精美的長袍,“小姐的手工,奴婢就是不及啊,若放到店裏,定然好賣。”
  羅縝一笑,向室內喊:“相公,相公!”
  “之心來啦。珍兒,之心要出去哦。”之心一邊與一件蓑衣奮戰,一邊趔趄走出內室。
  “出去?恁大的雨,你要出去?去哪裏?”
  “之心約了朋友。”
  羅縝秋波一閃,“朋友?新朋友?要你請吃飯請喝酒的朋友?”
  “哦……不是啦,他要請之心吃飯,但是他幫之心選了能讓娘子開心的鏈子,之心要請他吃飯……”
  羅縝黛眉微顰,“範程。”嗯?“範程……範程?範程!”
  “珍兒,之心不用範範陪著了,他肯定是在床底啦。”
  “床底下?做什麽?”
  “範範怕打雷喔。”
  哈哈……紈素掩嘴大樂:那個黑野人竟然怕打雷?這可真是報應不爽呢。
  但羅縝不以為然,偌大男兒怕什麽打雷?“紈素,叫他出來。”
  紈素正巴不得親眼目睹一下死對頭的糗狀,聞言當即拔腿沿著回廊,往那黑野人住著的偏房衝去。須臾,外間人即聽到了先後兩聲驚叫——
  “哇——有活物來了!”
  “啊——臭色狼,放開我!”
  羅縝與之心,包括正在打掃的娉兒,都奔了過去。觸目所見,羅縝、娉兒很是驚訝,但之心卻張大了嘴,“範範,你抱著紈紈作甚?要洞房嗎?不可以啦,紈紈不是你的娘子,不可以啦……”
  但見房內,範程將素來是死對頭一枚的紈素抱個死緊,一顆頭埋在少女胸前,任紈素踢打揪罵,就是巋然不動。
  “臭色狼,放開我,放開本姑娘!”紈素見來了人,更是羞氣,“小姐,讓這隻色狼放開我啦……這個混賬死野人……”
  “之心明白了,範範你怕打雷,所以抱住紈紈對不對?”之心一本正經,對娘子道,“娘子,範範以前就這樣抱過之心,範範怕打雷,好怕好怕好怕……”
  怕打雷,而且好怕好怕好怕?羅縝秀眉稍動,“紈素丫頭……”
  “小姐,救命啦……”
  “你是不是很享受範範的懷抱?”
  “……小姐……”
  “不然,我記得,你會點穴的哦……”
  “啊,奴婢忘了……死野人,點死你!”紈素出指,連點範程腋下腰間。
  羅縝輕巧踅身,閑閑道:“料理完了,到這邊來。既然範程去不了,你就替他去一趟。”
  又羞又窘的紈素披了蓑衣撐了傘,掠身而去。
  之心猶覺不安,“娘子,之心不該讓紈紈去,之心應該自己去……”
  “相公,下這大的雨,你的風哥哥他們都幫不了你,我如何放心你去?紈素的輕功很好,她去替你們改約在明日,不是更好嗎?”
  之心垂首噘唇,“可是之心會過意不去……”
  “可是若之心去,珍兒也會去,之心想讓珍兒陪著之心一道淋雨嗎?”
  “不要不要!”
  “那之心的朋友與珍兒比起來,誰重要?”
  “珍兒啦!”
  臭相公,算你聰明,“既如此,之心為了不讓珍兒陪著淋雨而負約,應該情有可原的是不是?”娘子最大,娘子至尊,臭相公,你必須記得。
  “是!珍兒明天當真要陪著之心去見朋友嗎?”
  “明日我們核完賬一道去好不好?”她倒要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又想占她家相公便宜?
  “好!”
  “既如此,快來試試新衣服。”
  “啊啊啊!”之心歡跳起來,“珍兒給之心做的衣服哦?”
  “自然啊,珍兒不給之心做,還能給誰做?珍兒不給之心做,又要誰來做?”
  “娘子,珍兒,珍兒,娘子,珍兒給之心做衣服,娘子給之心做衣服!新衣服,之心喜歡!之心喜歡!”之心張開兩臂試穿新衣,嘻著唇兒笑得恁是開心。
  羅縝望著如此容易快樂的相公,亦是歡喜。
  連在一旁的娉兒,笑抿嘴兒,喜眨眸兒,望著那一對璧人,亦仿似聞到了漾在少爺和少夫人之間的香甜氣息。
  半個時辰後,紈素帶回來的消息,卻掃去了羅縝麵上的甜美笑靨。
  “待雨勢稍停,你去告訴他,明日巳時,百草園前廳,我恭候大駕。還有……”羅縝眸內,浮現出一抹深機狠意,“讓他離我相公遠一點!”
  廊下,之心猶在為娘子親手縫製的新衣沾沾自樂。內室,羅縝素手緊握巾帕,銀牙緊闔:江北鴻,你若是尋仇之心未止,找上我家相公,那麽,羅縝自會奉陪到底!
  百草園前廳,是良記與各地客商審貨訂貨的洽商之地。魏嬋雖已脫離良家另立門戶,但主管百草園種植審驗的,仍是良家二少爺良之行。
  “大嫂,您今兒個來此,是約了客商?”
  羅縝螓首輕搖,“之行,我未出閨時的事,你也聽說過是不是?”
  良之行目閃不解,仍然頷首,“那又如何?”
  “那個毀我閨譽的人,到了玉夏國。”羅縝從來不會高估自己的能力。江北鴻其人,論心機,論手段,她沒有必勝的把握。何況事情牽扯到她最在意的人,她必須尋求更多支持。“而且,他前日找了之心。”
  良之行目色倏深。
  “我告訴你,是請你不要將心思全部放在鑽研醫術、種植藥草之上,良家的生意,你最好亦多加看顧。或許因我,良家會受些損失。但請你放心,我絕不會任他傷害之心。”
  “他人在何處?”
  “我約了他巳時見麵。”見他驀然起央,羅縝擺手,“我以良少夫人的身份見他,聽他說些什麽。這一回你且不必出麵,有紈素隨著我,又是在良家地麵上,他能奈我何?”
  良之行頷首,對這位大嫂的欽敬又加一分,“大嫂放心,之行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良家人。”
  這孩子,越來越合胃口,越來越配緞兒呢,“多謝二弟。”
  小廝疾步近前,“少夫人,一位江姓客商說是赴您之約,正在前廳等候。”
  來了?羅縝吸一口氣,昂了螓首,浮了淺笑:江北鴻,我倒要看你還想如何。
  自她一進廳內,江北鴻的目光便再未離她秀雅粉麵。
  此時的她,已不是十六歲時的垂髫少女。雖仍是瑩麵如瓷,雖仍清涓無塵,但高綰的秀發,開淨的眉額,都在說明,她已與人為婦。“縝兒……”
  “江公子,別來無恙?”
  江北鴻一怔。這一聲寒暄,委實陌生。從溫柔的“忘愁”,到淡離的“江公子”,這中間,隔著四載多的歲月。在這四載的夢裏,他無數次將踏出門檻外的腳步拉回喜堂,執起那由自己放棄的紅緞,紅緞的彼端,有她柔情的眸……
  但,夢總會醒來。夢醒,他與她,仍形如陌路。
  現在,她就坐在自己麵前,近在咫尺,近到隻要他稍稍湊前,便可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雅香。可是,她眉目間,已劃地為限。
  “縝兒……”對不起。跋涉千裏,他想對她說的,隻有這三個字。可是,為何話至喉間,又咽了回去?他欠她這三個字,不是嗎?隻要說了這三個字,這麽多年來心底愈積愈多的愧疚,將一瀉千裏,一去不返,不是嗎?他便能與那一段過去永遠別離,不是嗎?
  “江公子,你為何找上我家相公?”
  “相公?”那個孩童般純稚,亦孩童般愚拙的癡兒?“縝兒,是我害你……”
  羅縝秀眉一挑。
  明知這些淡漠,都是他該領受的,但仍感不適。曾經,用那樣心動的笑靨對他的人……“縝兒,我已知,我委實傷你至深。但過往無論如何,已不可彌補,你能否告訴我,我要如何做,才能幫你?幫你脫離這苦境?”
  呃?不得不說,羅縝始料未及。她以為,他仇心未消。玉夏國羅家勢若磐石,是以來找良家再掀波瀾。可聽他語間之意,他竟似良心發現,認為之前因他傷她之過,致使她嫁了癡兒相公?他來,是為幫她脫離“苦”境?
  “江公子,你似是誤會了。”羅縝望著這個男人——這個曾將她由雲端推落塵埃的男人,“我嫁我家相公,是因為我喜愛他,與他人、與皇命都沒有關係。現在,我很好,很快樂也很幸福,江公子大可不必費心……”
  “怎麽可能?”江北鴻打斷了她的淺聲淡語,“縝兒,我了解你。你身為長女,對羅家,對雙親,都有著太多責任。你一心要頂起羅家,一心要做個完美無缺的羅大小姐。你學琴學畫學商學緙,均為了向雙親證明,沒有兒子他們依然不必遺憾。你寧肯自己負累,自己受苦,也不願雙親為你憂心掛懷……”
  羅縝挑唇一笑,“你確實很了解。”所以,四年前他才會挑中自己,作為向父親報複的棋子,“但我一直不明白,你當年為何那麽輕易就收了手?在喜堂上拋棄羅家大小姐,這並不足以徹底擊倒羅家。你既然是懷仇而去,為何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應該早有了周密安排才對。”
  這話,是當年的判斷,亦是如今的試探。她需要確定,如今的他到底有無危險。
  “安排嗎?的確是有的。”江北鴻泛開苦笑,“另外發生了一些事,打斷了計劃……”那些事發生時,他找到了暫且放過羅家的理由。待那些事料理完,欲重執舊仇時,恍知,自己早沒了那一鼓作氣的熱情。那日,蒙著喜帕的她,對他到底是怨是恨,他並不曉得。但一個偶然機會,他遇見了她,觸到了她的眸光……他一臉漠然,轉身離開,但隻有自己清楚自己心底的狼狽且不堪。
  “縝兒,你明明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我聽說,晉王一直對你心懷仰慕,他……”
  “怎麽,你認為成為晉王側妃便不是委屈我?”
  江北鴻稍窒,“至少……”至少什麽,榮華富貴?錦衣玉食?“至少晉王是個才貌雙全、風華卓爾的出色男子……”
  “我家相公,莫說是留戀花叢的晉王,怕是這世間許多男子都遠遠不及。”想起相公,想起今晨出門時不準他跟纏時他對著牆角小花控訴的模樣,羅縝眉梢眼角泄露出一脈溫柔,“我沒有委屈,沒有苦楚,與我家相公成婚,是因我喜歡他。江公子,你既然放開了所謂仇恨,那麽不管你出於什麽目的與之心接近,請遠離他。我不想一個目的不純的人做他的朋友。”
  “還說沒有委屈,還說沒有苦楚?”江北鴻眉浮懊惱,“你是為人妻,不是為人母。一個做人妻子的,還需要保護丈夫,這樣的處境你如何安樂幸福?”
  “江公子!”羅縝唯覺好笑:她的幸福與否何時又需他來認定?“我自己的心情我自己明白便好,何需外人置喙?若你對往事當真有那麽一絲歉意,便請遠離我們的生活。還有,關於你與羅家所謂的家仇……”四年前事發過後,她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孜查究底。其初衷,是她相信自己父親的磊落人品,她要將那個不會出乎意料的結果甩上他的臉麵,讓他懊悔負疚。但查了出來,打探了他的住址要送去時,卻亦打探到了他的大婚之訊……一瞬間,她陡覺了自己那份執著是何等可笑與不堪。“羅家從來沒有對不起你。”
  “……這已經不重要了。”
  “是嗎?”羅縝莞爾,“你信與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結果,晉王比我更清楚。你是晉王的知己,不妨去問問他,他瞞了你什麽。”
  江北鴻驀然起身,“何意?此話何意?”
  “當年我查到了一些原委,亦查到了與晉王有關的一些死結。你可當麵直問晉王,羅家與江家的交易裏,他扮演了什麽角色?”其實,晉王並沒有參與那場交易。隻不過在後來,為利用江家人,他掩蓋了一些事實而已。甚至,江北鴻昔日未婚妻上門尋夫,也有晉王綿薄之力從中成全。但此時,她需有意挑起這兩人的爭隙,以使自己清靜。至於江北鴻發覺被好友利用與出賣後的心情……與她沒有關係。
  江北鴻俊眸深灼,探著眼前女子的麵色,似是欲從她麵上辨出她方才話間的真偽。但他心裏清楚,若沒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她不會這樣說。晉王對她的用心,他早在認識她之前,即已知悉。當年棄她而去,除了複仇心盛,還有少少原因,是因不能違背至友之諾,奪友人之愛……但,若果如她所說,果如她所說……
  “我會去問晉王,我會直接問他!”江北鴻切聲道,“可是,不管結果如何,縝兒,我一定會助你離開這困苦之境!”言訖,不待她回答,踅身疾去。
  他……她的話很難使人理解嗎?他為何一廂認定,她身陷苦境?為何又一廂以為,她需他的拯救?
  無論如何,他去問晉王,兩虎相爭,必無暇擾她了,暫時安靜了罷?
  羅縝此時並不知道,這一著,猶似雙刃之劍,傷了人,亦傷及了她與之心的姻緣……
  時日漸久,良家癡兒長子與良家媳婦,幾乎成了萬苑城裏最亮麗的一景。
  良家媳婦最愛含抹淺笑,眉眼內溢著溫柔清波,專注望著在她前後左右跳躥的良家公子。那良家公子,笑得能閃了人的眼……雖然他們不想承認,但如良家公子這般鮮亮明豔的人兒,怕是整個萬苑城,也找不出第二個。或許,他們都不能接受一個癡兒有那樣的絕代風華,才隻願記得這癡兒的癡傻。但風華便是風華,他們不說,卻擋不住它的綻放。
  “娘子,之心今天抄了三個時辰的賬哦,之心沒有去和蝴蝶姐姐雀哥哥玩哦。”
  “是嗎?”這個傻瓜,難道不記得她是與他一起做的?“相公好厲害。”
  “嘻,娘子也好厲害,娘子給之心做衣服……”
  後麵——
  “死色狼,離本姑娘遠點!”
  “再說一遍,我不是狼!”
  “我管你是狼是狗是豬是熊,離本姑娘遠點就是!”
  “你當我樂意離你這麽近?我是跟著恩人,有本事你走遠一些!”
  一月裏,總有幾日,這一對神仙似的人兒會偕現街上,後麵,跟著一對漂亮僮仆。一行四人,氣氛未必融洽,卻是如此溫馨和諧……
  “看見了嗎?”晉王舉茶就飲,閑道,“人家是當真恩愛得很,北鴻兄你該放手了罷?”
  江北鴻仍佇立窗前,眺望著儷影雙雙,諷嘲道:“晉王準備放手了?如此大方?”
  “哈。”玉千葉撇唇,“你該曉得本王為何會對羅縝起興趣的罷?那一年,本王隱姓埋名,中了狀元,整個玉夏國都為本王歡慶沸騰。羅縝她是韶兒的朋友,遊園中,所有女眷,無論婚否,俱向本王投來愛慕眼光。唯獨她,看向本王的眼光裏,沒有驚豔,沒有戀慕,就似看這世上任何一個稀疏平常之人。本王以為她是欲擒故縱,上前搭話。她亦不推避,卻隻將本王視做韶兒的王叔。那一時,我便想,本王一定要得到這個女人!這麽多年下來,本王何時在一個女人身上浪費過恁多時光,她怎能辜負本王的一番心思?怎能一而再地另嫁他人?這個女人,讓本王很是不快!”
  江北鴻回首挑眉,“你待如何?”
  迎著好友神色,玉千葉目閃調謔,“到如今,還護著她?”
  “晉王,別忘了我們的協定。”
  “不將本王那些對付其他女人的手段用到她身上?”玉千葉上下打量,摸著下頜道,“怪了,本王怎不知北鴻兄還是個多情種?”
  江北鴻不語,僅是默然緊盯。
  玉千葉無奈一歎,“好,好,好,本王應你就是。隻要你北鴻兄對她尚有憐念,本王便暫不動她。但北鴻兄你打算怎麽做呢?本王已經告訴了你當年的真相,眼下你們兩家無仇無怨,你打算如何?”
  “我自有辦法,晉王請勿插手就是。否則,當年的賬,一並算上。”江北鴻冷聲道。
  “好。”玉千葉收到他的威脅,不以為忤,慨然應允。此時的江北鴻,早不是昔日讀書練劍的富家兒郎。一個在黑道中發跡的人,他可以暫不招惹,可是並不代表他會妥協。縝兒啊,你當真是很讓本王生氣呢。
  
  第十一章 淚與君別  
  江北鴻登門,羅子縑雖驚,但仍以禮相待。畢竟是故人之子,中間雖有不快,但長女已嫁得佳婿,過往便莫計較了罷。
  “賢侄,此趟來,不知有何……呃?你這是……”
  江北鴻雙膝跪地,慟悔滿麵,“羅伯父,請原諒小侄當年的衝動無知,小侄錯了!”
  羅子縑忙來攙扶,“這……發生了何事?”
  “羅伯父,您聽小侄說完……”江北鴻執意跪地不起,“小侄業已查清原委,羅伯父從來沒有負過江家。當年是小侄愚鈍,又信人讒言,請伯父責罰小侄!”
  羅子縑坦然一笑,“查清便好,起來說話罷。”
  “因小侄一時之錯,害了縝兒終身,小侄無顏起身。”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何況縝兒已為人婦,生活美滿,我們就莫要耿耿於懷了……”
  “以縝兒的才貌,她本可嫁一個智德雙全之人,本該擁有這世上最大的幸福,若非小侄……”江北鴻愧悔不能語。
  羅子縑俯身拍拍年輕人的肩,和藹笑道:“縝兒的夫婿,雖不敢說是人中龍鳳,但也是相貌堂堂,才華不俗。且聽緞兒說,夫妻兩人琴瑟和諧,情感甚篤,賢侄不必如此自責了。”
  江北鴻幽深眸內,抹過機深。他太了解羅家二老對長女的愛惜程度,不然也不會恁多年來拒為晉王作妾。如此愛女如命,怎會容她嫁一個傻子?若說是皇命難違,但連抗亦未抗便欣然應從,絕不是羅子縑的作風。除非,他不知道女兒要嫁的,是怎樣一個人。
  “羅伯父,小侄前些時日,至杭夏國經商,偶逢縝兒。方知她為保全羅家,做出了恁大犧牲……”
  “嗯?”
  “若當初不是小侄一時之錯,敗壞縝兒閨譽,縝兒她早已嫁得良婿,又怎會迫於國君諭旨嫁一癡兒為妻……”
  “賢侄,你說什麽?”
  半晌後,廳內暴出一吼,“來人,將二小姐請來!”
  噝,飛走的繡針再次刺進指腹,這次是深不見血,把羅縝疼得大抽了一口氣。
  今兒個是怎麽了?刺繡恁多年,就算閉著眼睛,也能繡出秀峰奇山,花鳥魚蟲,今兒個針尖怎總對自己的指頭情有獨鍾呢?
  “少夫人,您又紮手了?”娉兒聽見聲響,放下手裏活計趕過來,“您還是別繡了罷?今天手氣不好……”
  “臭丫頭,你當你的少夫人賭銀子不成?”話雖如此,羅縝仍將針放好了,“過來看看,這副鶴舞鬆濤圖繡得如何?”
  “當然好。這兩隻鶴快要飛出來了呢,看著看著,就仿若能聽見鶴鳴鬆濤。少夫人畫得好,繡得更好。”
  “這是祝壽圖,下個月初八,是爹爹的壽辰。待繡上了幾朵祥雲,這幅圖便完工了。”
  “老爺真是好福氣。少夫人這樣的心意,多少銀子都是買不來呢……”
  “少夫人,少夫人,您有客到!”婆婆的貼身丫鬟憐香進來道,“好像是親家老爺和夫人。”
  “什麽?”
  “爹,娘。”羅縝看著廳內與公公、婆婆相談甚歡的雙親,驚喜交加。但,驚大於喜。隱隱地,總似有不祥預感。“你們……”
  羅子縑注視愛女,心下酸楚莫名。若江北鴻所言屬實,那就是自己,是羅家,連累了這個女兒。“縝兒,過來,讓爹看看。”
  “我的兒啊……”戚氏撲過去,抱住女兒號啕,“想死娘了……”
  羅縝亦眼際潤濕,她何嚐不思念雙親呢。“娘,縝兒很好,您莫哭了……婆婆要笑話您了……”
  王芸拭淚嗔笑,“這孩子,說哪裏話,母女多日未見,合該要親熱些的嘛。”
  羅子縑放目,“怎不見賢婿?”
  父親的眼神總使羅縝有莫名的忐忑,扶著母親坐下,“相公他出外……”
  “親家莫急,我已差人去百草園叫之心,他立馬就會到……”
  話未落——
  “爹,娘,你們找之心喔。”之心蹦跳進來。後麵,是背著藥箱的之行。
  怎一個讓她事先準備的機會也沒有……羅縝心一頓,捏緊了緞帕。
  羅子縑招手,“賢婿,快來。”
  良之行目投羅縝,她的目光裏已是破釜沉舟的斷然。他遂向羅家二老行禮,“小侄見過羅叔父、羅嬸母。”
  “娘子!”之心不知有客,跳到娘子身旁,“之心今天在百草園幫之行認了好多藥草哦,之心很能幹哦。”
  事到如今,還能如何?羅縝舉帕拭去相公額頭的泥漬,“相公,來,去見過爹和娘。”
  他們才行兩步,卻聽一聲淒呼“我的兒呀”,繼而“嗵”地,有人滑下椅去。
  “娘——”羅縝疾奔上前,抱住母親軟暈的身子。再抬首,又是老父悲慟交加的眼芒。這……事情,怎會這樣?
  為什麽,她說的話沒人相信?江北鴻如是,連爹娘也如是?
  羅縝撫額,愁腸百結。
  “縝兒,爹一定要帶你回去,一定!”
  “縝兒,你若還想娘活下去,就一定要隨娘回去……我的兒啊,我可憐的縝兒,嗚嗚嗚……”
  “夫人,您先喝了這碗藥罷。您長途趕來,本來就中了些暑氣,您不能再哭了……”
  “紈素,你這個丫頭……我們羅家待你不好嗎?你為何瞞著這天大的事?你你你好……”
  “夫人,夫人,夫人!”
  戚氏又暈過去了。
  羅縝亦驚亦痛,“紈素,快去叫之行少爺!”
  “縝兒,你看你娘的樣子,你也該知道,你做這樣的犧牲讓我們多痛心!你不知道嗎?對我們來說,你們姐妹三個才是我們的無價之寶。你受了委屈,就如同在爹娘的身上剜肉一般……”
  “可是,爹,我當真沒有委屈,我當真是喜愛相公……”
  羅子縑甩袖,“縝兒,不要說了!無論如何,我們是不會讓自己的女兒陪著一個癡兒貽誤終生的!”
  “可是,我已經是相公的人……”
  “什麽,你們已經圓房了?你們……那個癡兒……上蒼啊,我羅子縑自問無愧天地,縱是商場上的爭伐亦全憑本事較量,為何你如此罰我?如此罰我?
  “爹……”望著父親的頓足捶胸,痛心疾首,再看向昏迷不醒的母親,羅縝陡感心力交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娘子,爹和娘不喜歡之心是不是?”之心好難過好難過。爹和娘告訴之心,那兩個人是珍兒的爹和娘,也是之心的爹和娘。可是,之心去見他們,那個爹那樣地打量了之心一眼,重重歎一口氣將門掩上了。珍兒的爹和娘不喜歡之心,之心好難過,娘子也好難過……
  “相公,你去見爹娘了?”
  “方才,娘讓之心端一碗清心湯給那個娘送去……娘子,之心要怎麽做,才能讓爹和娘喜歡之心?”
  以相公的純善,以爹和娘的品行,真正了解了之心,必然會喜歡他。但他們現在根本不會給之心和自己這個機會。何況,喜歡了,也未必能接受之心成為他們的女婿。當初若非料定如此,怎會施計欺瞞一時?
  迎著相公純淨的美眸,羅縝強顏一笑,“相公,爹和娘隻是還不知相公的好,若知道了相公的好,不會不喜歡相公的。他們或許會給你一些臉色看,看在珍兒的麵上,不要難過,好不好?”
  “之心不難過,之心會讓爹和娘喜歡之心。之行你快拿藥,之心來煎,之心給娘送藥,對喔,還要給娘送素肉粥!”
  相公如此殷勤、如此急切想要討好嶽父嶽母,更讓羅縝難過。她轉身疾步,走向客房,她要向雙親再次澄清,她愛她的相公,她很快樂,她從來沒有委屈過自己……
  “縝兒,你想好了是不是?我們何時動身返家?”戚氏一見女兒,雙目一亮,病弱的臉龐浮了光彩。
  “娘,聽縝兒一句話可好?”羅縝執了母親之手,“當初,是縝兒請之行相助一起騙了爹娘。自始至終,公公婆婆都不知這個中原由,你們不要……”
  戚氏又落了淚,“你這孩子,是存心讓爹娘心疼是不是?你唯恐爹娘違了皇命禍及家門,寧願拿自己的終身陪葬。你這孩子,你讓娘說你什麽好,你呀……嗚嗚嗚……”
  “娘,我喜歡相公,自從第一次到杭夏國時,我已經喜歡上了相公,所以才會……”
  “傻孩子,你以為你這樣說,娘就能信了?你這樣的聰明伶俐人兒,怎會喜歡一個癡兒?一個傻子如何能知心體貼?”
  羅子縑擰眉道:“你記得嗎?你十五歲及笄時,說過你將來要嫁的相公,必須是文武全才,可與你談古論今的奇男子,你又怎可能喜歡上一個癡兒?”
  “娘,爹,那是小孩子的天真話,如何作得準?你們根本不了解相公,你們根本不知道相公有多好,他……娘,娘?”
  戚氏再次昏厥。
  良之行來號過脈後,行出客房,沉聲道:“羅嬸母必須進膳進藥,拖延下去,情形不容樂觀。”
  羅縝無奈頷首。娘的身子本來就弱,長途奔波,疲憊不堪,又遇上了較玉夏國來得重的暑氣,更是不適了,尤其是……如此傷心的情形下。
  她返回客房,對才蘇醒來的母親道:“娘,您吃些東西用藥罷。”
  “……我可憐的縝兒,娘此時,如何吃得下?”
  “您告訴縝兒,要如何,您才肯進食用藥?”
  “和爹娘回去,天大的事,有爹娘替你擔承。”
  羅縝閉眸,相公純美的麵孔撲麵而來。她聽見自己道:“好。”
  良家二老聽完之行的前後稟述, 晌久無語。
  當初就懷疑羅家怎會將那樣精明完美的女兒嫁給自己的癡兒,原來,是兒媳的瞞天過海。
  這個兒媳,當真是沒有話說,她對自己兒子的那份真心疼惜,他們看得見,亦感覺得出。正因此,使他們不能與親家撕破臉皮,惡言相向。但為難的是兒媳,看她在中斡旋,不想傷了兒子,又不能違了父母的那份兩難;僅僅幾日工夫,已清減了的容顏……他們心疼,卻無能為力。親家見了他們,隻有放媳的懇求、哭訴的眼淚,哎……
  “老爺,夫人,少夫人求見。”
  “快請。”兩老相視一眼:兒媳此來,可是做了什麽決定?真若如此,他們又該如何取舍?
  “爹,娘。”羅縝甫進,已矮身跪下,“縝兒請二老幫助縝兒。”
  “小姐……”
  “什麽話也不要說。”羅縝此時,生怕別人一句話便將自己忍住錐心之痛所作下的決定摧毀。
  紈素抿了抿唇,仍然沒有按捺住,“您不再去看一眼姑爺?他醒來若不見了您,會……”
  “之行會把我的話告訴他的。”羅縝步出內院,“快走!”再晚,她不知自己是否還邁得出去。這棟雙苑居,處處寫滿了甜美溫馨,內室裏,還有她沉睡的相公。
  “恩人娘子!”範程跳出,“你當真要走?”
  羅縝回首,“範程,幫我照顧好相公,在我回來以前,好好照顧他。”
  “好!”他雖不能預測未來,但恩人娘子眼神如此堅定,他便相信,她定然回得來。實在不行,他再替恩人擄她回來就是……
  “嗚……”兩隻大狗搖尾,哀鳴難舍。
  羅縝蹲下身去,拍拍兩隻狗兒的大頭,“阿黃,阿黑,你們要聽話哦,不可到處亂跑,不要讓人欺負之心。明白嗎?”
  “嗚。”
  “我當你們答應了。”羅縝淒涼一笑,淚兒滾落之前,撇步匆匆穿廊過亭,直至坐進門外已待了許久的馬車廂內,方抱住紈素,將壓抑了幾日的苦澀,藉由慟哭抒發。
  “小姐,小姐,您哭罷……”紈素亦淚水漣漣,嗚咽不止。
  前麵車內的羅子縑聽見女兒哭聲,皺了眉,“夫人,縝兒難道是真喜歡上那個癡兒了?她……”
  “真的喜歡也不行!我們的縝兒怎可將終身誤在一個癡兒身上!”
  夫人說得有理啊……羅子縑歎一聲,在心內對愛女道:縝兒,總有一日,你會明白爹娘的苦心。“上路!”
  感覺身下車軸滾動,羅縝離給了她幸福的地方愈來愈遠……
  “娘子——”
  羅縝倏撩車簾,竟見著自己的相公從良家大門內衝出。
  天,他怎麽醒來了?之行說那些藥粉,足夠他睡了兩日的啊。
  之心追著馬車,嘶喊:“娘子,珍兒,娘子,你要去哪裏,之心也要去,娘子!”
  “相公……”羅縝多想衝下去迎他,但她知道,一旦下去,她便不可能再登上車來,便會永遠失去爹娘這份骨肉至情……相公,回去,等著我,我會將所有問題解決,與你相守……
  “珍兒,你說成了之心的娘子就會永遠陪著之心的……娘子,之心和你一起走!”
  良之行趕來,範程亦飛身過去,攔下了之心,但他掙紮下的哭喊卻更使羅縝揪徹心扉,痛不可抑,泣不成聲,“……紈素,你留下來……照顧相公好不好?你留下來,照顧他好不好?”
  “……小姐,紈素怎可能離開小姐?從您受了惡奴的傷害那日起,紈素就發誓不再離開小姐一步……小姐,咱們哄好老爺夫人,會再回來的,對不對?”
  “娘子,珍兒,不要不要之心!不要不要之心!不要!”
  羅縝哭倒在軟墊上:為什麽,最親的人讓她這樣痛?爹,娘,女兒真的好痛……之心,之心,珍兒最愛的之心……
  “大哥,大嫂此去,是為了永遠與大哥相守,你要等大嫂回來……”
  “之心要娘子,之心要珍兒,珍兒,珍兒!”
  “大哥,大嫂不會不要大哥,她定然會回來的!”
  “哇……娘子,珍兒……之行,範範,你們放開之心……”
  範程看著空中浮動的風神,知道隻要恩人一個命令,那馬車便會回到他們眼前,但恩人娘子臨行的話……“恩人,你不能傷了恩人娘子,你若用了風,恩人娘子的父母必然會傷著,那樣,恩人娘子便永遠不可能再與恩人在一起了!”
  “珍兒,珍兒,珍兒!”之心要長大,之心再也不要娘子離開之心……
  一月後。
  “大小姐又沒有吃?”望著原封撤下來的飯菜,戚氏問。
  丫鬟點頭,“小姐還是那樣呆呆坐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哎……”這個孩子,這個由來最懂事最知心最疼父母的孩子,怎就任起性來了?“你們下去做一碗小姐最愛吃的紅豆湯圓,我親自給她端過去。”
  “娘。”羅緞嚅聲,“您怎不相信,姐姐在良家,除了……她真的很幸福啦,姐夫對她……”
  “你住嘴!”戚氏沉顏,“你竟還敢叫他姐夫,嫌你爹打你的那一巴掌還不疼是不是?”
  “嗯呀——”羅緞趕緊掩住了頰,不敢再語。那一日,爹爹逼問出了姐夫是個癡兒的事實,當頭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從小到大,爹爹可不曾那樣對過她呢……哼,要怪,就怪那個江北鴻,那個道道地地的偽君子!“我去看姐姐,勸她吃飯!”
  紅藕香殘玉簟秋,相思刻骨,刻骨相思,何處解千愁?
  羅縝感秋風乍涼,囈道:“你們,可否幫我捎話給相公?告訴他,珍兒想之心。”
  “小姐?”紈素正端一碗參湯過來,被小姐這自言自語嚇了一跳,“您怎麽了?”
  “沒事,隻是想到相公最愛對著貓狗花草自語,學他而已。”那個呆子,當日哭得那樣厲害,不知如今如何?
  紈素嘻笑:“姑爺那樣的時候,分外讓人覺得可愛。”也不知那個黑野人,有沒有照顧好姑爺……哈,怎會想起那個東西!拿了托盤上的蓋碗,“小姐,快來喝一碗參湯,奴婢偷偷在後麵用小爐熬的喔,管保誰都不知道哦。”
  羅縝執碗,小口呡啜,忽蹙了秀眉:“這參湯裏麵你還放了什麽?味道怎這樣怪?”
  “和平素一樣的熬法啊。”紈素見小姐眉間褶皺,“很難喝?”
  “也不是,就是覺得有點膩膩黏黏的,算了,下一次別做參湯了……”撫著胸口的那處不適,“暑氣已消了,怎還有這股的悶氣?”
  瞅著小姐臉色,紈素不無擔心,“小姐,還是讓大夫來給您診視一下罷。您這幾日淨說東西膩嘴胸口悶,別是前些日子太傷心瘀下了毛病。”
  “……也好。”羅縝拿茶漱口,“我看房後的海棠結果了,或許吃些那個會好點。”
  “您想吃海棠果?又酸又澀的,您要吃那東西?您……”
  “不好了,不好了,江北鴻那個偽君子來了!”三小姐羅綺腳步聲急報訊來。
  江北鴻?羅縝麵浮沉色。
  本來,對這個男人,她一直下不得殺手。
  時至今日,就算她與之心情愛不移,就算她已記不得當初自己為何會愛上那樣一個人,但那第一次芳心萌動時的至純至美,仍是她心頭最甜的一部分。否認了那一段感情,等於否認了自己的少女歲月,她不想對自己那樣殘忍。
  可是,偏偏這個男人,步步緊逼,他欲逼她到怎樣的地步她不知,但她已有所感,他並不準備就此放過她。
  沒有了仇,沒有了怨,事隔許多年後,這個男人卷土重來,且針對的,是她的婚姻。她隻能說,他的確夠惡劣。在那一段夾雜了欺騙夾雜了謀劃的感情裏,她知道他對她,並不是隻有敷衍,有幾回她不經意回首,正撞見他望她的眼神,在糾結複雜中,有痛楚無奈深蘊其中。正是為這眼神,她曾試圖查明兩家恩怨原委,曾試圖挽回他離去的跫聲,盡管到最後,是一場可笑的徒勞……
  他也是愛她的,隻是,不夠深。
  可是,正因這個男人愛她不夠深,才會算計她的幸福,算計她的歸宿。就連晉王的求婚,都是他算計下的果。他算準了她不會應允,算準了她寧缺毋濫,算準了她永遠待字閨中……若沒有杭夏之行,若這世間沒有之心,他便事事算準了罷?
  而如今,他利用了她的雙親,利用了她的孝心。之心的淚,自己的痛,都因了這個男人。無論如何,她不會容他肆意以為這世間一切,皆於他掌握之中!
  “緞兒,你去聽聽他在前廳與爹娘說什麽……算了,你不要去,你行事最是毛躁,驚動了他反而不好。綺兒,你去。”
  羅三小姐甩帕,不緊不慢道:“姐姐好眼光哦,綺兒這就去。”
  羅二小姐嬌跺蠻足,不依道:“嗯呀,姐姐,人家……”
  “緞兒去幫我查一個人,查準了,幫我約她,就說羅大小姐有請。”
  江北鴻,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若你一定要算計到底,本小姐便讓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賢侄,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你早有婚娶,以縝兒的性子,她不可能與人共事一夫。今後,你們便以兄妹相稱罷。”羅子縑看著這個出色男兒,不無遺憾,想著自己的女兒與他,本是璧人一對,無奈造化弄人,有緣無分。
  江北鴻垂眸,深知多說無益。羅家二老的固執已非一日,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將羅縝硬生生接回家門?“小侄想見縝兒一麵,當麵向她對多年前的大錯致歉。”
  “這……”羅子縑拈須,“待我問過縝兒的意願,再來回你。”那個女兒,昔日與他最親,但自返家,顯然疏離,理智懂事如縝兒,也不解這天下父母心啊。
  “縝兒她近來可好?怎未見她到鋪間打理?”
  “哎,那孩子自回來後,少出家門,好在緞兒和綺兒早就能獨當一麵。算了,經過了這事,老夫別無所求,隻要一家安樂,也就夠了。”
  當年,她隻三日便出現在羅家鋪麵,無事人般地洽商主事。縱是佯作堅強,至少尚能佯裝,如今,一個癡兒讓她連佯裝也不能了?
  羅綺將所聞所聽,一字未落轉給了長姐。羅綺的記憶力由來驚人,心算之術更是少有人及,就如羅縝說的“綺兒生來,就該是商賈之女”。
  “小姐,玉韶公主來了。”姐妹兩人正在謀劃應對,紈素來報。
  羅縝訝然起身,“有請公主。”
  羅綺不想見皇家之人,飛速撤下。
  環佩叮當,香風盈人,有美如儀。
  玉韶,當今國君最寵的幼女是也。羅縝十三歲時,隨父進宮,與十歲的小公主相識。話說人之情誼,無論友情愛情,皆須“緣”字,小公主也算刁蠻,偏與羅縝相處時,甚是乖巧討喜。對女兒向來頭疼的國後,因此亦賞識羅縝,邀她每月有兩三日進宮倍伴愛女。幾載下來,羅縝便成了玉韶公主情誼最篤的閨中密友。
  “縝姐姐,你回了玉夏國,怎也不去看我?”小公主方至,即發嬌嗔,“是不是有了佳婿,就忘了韶兒?”
  羅縝支頤哀歎,“公主好沒良心,我前些日子辛辛苦苦讓人給公主府送去杭夏國的特產,又知公主大婚在即,連夜趕了幾幅繡圖出來。公主不念羅縝的好也就罷了,還來責怪,羅縝好委屈哦。”
  “哼,縝姐姐你少來。”玉韶提聳小巧鼻子,“既然沒忘韶兒,怎回了玉夏國不去看我?”
  “公主不日大婚,羅縝哪敢打擾?何況,羅縝這病懨懨的身子,也不敢去擾了公主的喜氣。”
  “縝姐姐病了?”玉韶嬌美小臉當時掛上憂色,“可看了大夫?要不要緊?”
  羅縝撫了撫胸口悶堵處,“還不曾,本來以為是暑末的悶熱所致,但一連十幾日還不見好轉,才想找個大夫來瞧瞧。”
  “先號號脈罷。”玉韶撇首對身後宮婢道,“融繪,你給縝姐姐看看脈相。”
  羅縝也不推辭,捋袖露了腕來,“有勞融繪了。”
  君王之家,至尊至貴之處,亦是至險至惡之地。國君為護佑自小失母由國後收養的女兒,除卻周密的防護,亦安排了精通岐黃解毒之術的宮婢貼身隨侍,為的是防人投毒及中毒後可及時醫治。這個秘密,除卻公主父女,隻有公主的貼身嬤嬤與羅縝悉底。
  “恭喜羅小姐了。”融繪喜滋滋道賀,“您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
  呃?羅縝清涓美眸瞠盯著宮婢秀臉,愕然。
  融繪笑回:“已經三個多月了,您需小心保胎呢。”
  “太好了,太好了,縝姐姐,您有喜了呢。”玉韶握著她的手,搖了又搖,喜笑顏開的模樣如同自己要做母親。
  紈素亦迭聲恭喜:小姐有了喜,無論如何,老爺夫人不會阻攔小姐與姑爺團圓了罷?
  羅縝手在腹上遊移,仍是不敢置信:有喜了?這裏麵,有一團自己與之心的骨肉了?這……世上,怎會有這等奇妙的事?
  “縝姐姐,等我嫁至杭夏國,我們比比看,誰生下的娃娃更漂亮,好不好?”
  “呃?”羅縝又是一愣,“公主要嫁去杭夏國?”
  公主的意外來訪,卻帶來了一個意外的驚喜,使羅縝更是歸心如箭。但愈是急,才愈要穩,失敗不得。
  緞兒行事利索,未負她所望,僅兩天工夫,已替她約定了人。想來,對方也迫不及待想見她……
  “縝兒。”
  “爹?”羅縝停了思量,止了刺繡,抬眸望父。
  父女倆麵麵相對,竟似有幾分生疏。羅子縑心裏歎一聲,“在繡帕子?”
  “嗯。”羅縝漫不經心地應著,起了身,為父親倒了一杯茶,繼續手裏的活計。嫩綠緞麵上,一隻鯉魚鮮活欲出,一針一線,柔情盡付。因為這不是一塊帕子,而是一條肚兜,她肚裏那條小生命將來的貼身之物。
  “我聽說,這幾日,你的胃口好多了?”
  “是好多了。”為了小之心,她怎可能再輕忽自己?
  “縝兒,我知道,你還在怨爹將你強拉回來。可是,爹無論如何也不能眼看你為了這個家將自己的幸福賠上……”
  “爹,我很奇怪,你和娘怎就一口斷定我不幸福?”
  “嗯?”
  “還是,您和娘比我更在意我的相公是不是一個癡兒,是不是可以讓你們炫耀得出去?”
  “縝兒!”羅子縑麵顏青赭交錯,厲聲大喝,“爹娘的疼愛就被你踐踏至斯嗎?”
  “……縝兒失言了。”羅縝覆眉。她那些話,委實過了。爹和娘為了她,連皇命也可違背,她怎能作如此揣度?爹和娘或者是為了麵子,卻是為了她的麵子,他們不想再讓女兒遭受四年前的嘲笑譏諷,便一廂斷定之心不能給她想要的幸福,哪怕他們相信她當真覺得幸福。
  “哎。”羅子縑又是一聲重歎,眉宇間皺褶重重,“縝兒,你對江北鴻這個人,是如何想的?”
  “偽君子一個。”
  “……呃?”女兒這輕描淡寫的回答,使羅子縑下麵的話倒無從接口了。
  “爹怎會提起這人?”
  女兒的適時一問,又使羅子縑得以續接話題:“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當初也是誤會一場,他才會做出那等事。過往的事,莫耿耿於懷了罷。”
  “爹,若不是了解您夠深,我會以為,您在勸女兒與他重修舊好。”
  “……他成了親,我自然知道。縝兒,你當初,曾經那樣喜歡他,現在……”
  “現在,我喜歡相公。”
  羅子縑笑容僵在臉上。這算是女兒從小到大給他臉色最重的時候罷?捏捏眉心,“縝兒,北鴻想見你一麵。”
  “好啊。”
  呃?沒料到女兒會爽快應允,羅大皇商意外連連,又是半晌無聲。
  羅縝仰眸,綻顏一笑,“爹,明天我應了玉韶公主之約,後天如何?後天未時,就在咱們園子裏的元微亭。”
  江公子,屆時,小女子將盛情恭候。
  “縝兒,你記得嗎?在這元微亭裏,你曾為我撫琴作畫。”江北鴻凝注著眼前秀靨,熱切道。今日的她,似乎回到了少女時代,青絲鬆鬆綰就,玉釵斜斜飾成,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紅,未縛的長發貼鬢垂下,風來漫揚,道不盡風流姿態……
  “江公子,你的夫人,便是你那位青梅竹馬自幼訂婚的佳人罷?那個因為你家裏的突然破敗致使喜禮行至一半的未婚妻?”
  江北鴻一怔。
  “你愛她嗎?當在此和羅縝共憶往昔時,你可曾覺得愧對你的夫人?”
  江北鴻眼眸淺眯,“縝兒,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聽爹說,你不計較羅縝曾於人為婦,有意與羅縝重續前緣,可有此事?”
  “縝兒,是我害你至斯,我理應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任……”
  “隻是責任嗎?”羅縝嫣然一笑,涓水般的美眸瀲起薄霧氤氳,“你對縝兒,除了責任以外,沒有半絲情感?”
  “有。”江北鴻澀聲,“而且,你知道的,不是嗎?否則,你不會再見我。當年,我是為複仇近你身畔,盡管我已察到了自己的心動,亦無法舍棄肩頭的責任與你廝守,我無法給自己那個奢侈的幸福。你可知,在喜堂上,那些話,傷你的同時,亦將我自己傷了,在那個刹那我痛徹肺腑……”
  羅縝願意相信,他此時的話定然有幾分是真的。曾經的豆蔻純美,曾經的芳心暗許,那個自江邊淩波飛來,救了舟上險要落水的自己的少年……“但顯然,還是不夠疼,至少沒有疼到影響你的判斷,影響你的決定。你仍是義無反顧地拔足離去,將我一個人,扔在喜堂上接受眾人的憐憫與嘲笑。”
  “縝兒!” 江北鴻伸手欲捉起她扶在石案上的素手,羅縝飛快拿開。他無奈苦哂,“你有恨有怨都好,可否給我機會,讓我慢慢償還?”
  “我不需要別人償債,與一個隻知道償還的人在一起,羅縝情何以堪?就算有債,就當我前生欠你今生償還好了。”
  “縝兒,你明明曉得……”
  羅縝抬著一雙美麗雙眸,殷殷待他下語。
  如此似曾相識的柔波,令江北鴻心頭一熱,“你明明曉得,我喜歡你,到今日我還是喜歡你。否則,我怎會千裏迢迢跑去杭夏國,隻為彌補我的過錯?”
  “有多喜歡呢?與你的夫人相比,孰輕孰重?”
  江北鴻俊臉微窒,“你不必與她相比,我……”
  “你要娶羅縝的事,你的夫人可曾知道?她可否樂意與人共侍一夫?”柔和的眸光,瞬也不瞬地捉住男人臉上的每寸變化,柔聲求詰,“還是,你想瞞著她,來一個異地雙妻,讓羅縝與令夫人各安一隅?”
  “縝兒,琪兒與我自幼便有婚約,她為與一貧如洗的我長相廝守,背井離鄉,拋去富貴之家,我必須照顧她。”
  “又是責任?難道你對令夫人沒有一絲愛意?”
  “我不會再負你,亦不會負她!”
  顧左右而言他,是男人的通病嗎?羅縝忽道:“好一個兩全之法,好一個多情重諾的兒郎,江夫人,對你家夫君的表現,可還滿意?”
  亭外層層花木之後,一位素襦淡裙的麗婦蹀躞邁出,失血的臉色將花木間白茶花的顏色比下。
  “琪兒……”江北鴻一震,瞬間即明白發生了何事,一對冷黑眸子倏轉羅縝,“縝兒,你……”
  扶著紈素的手,羅縝含笑微揖,“兩位小別重逢,羅縝不介意出借自家地方供兩位在此慢敘。”
  她一足稍抬,那位麗婦已在悲涼失望地看過丈夫一眼後,旋身掩麵疾逃。
  “琪兒!”江北鴻憂喚一聲,轉頭深望羅縝,“為什麽,為什麽要如此?”
  羅縝挑眉,“其實,我們是一路人,都容不得別人對不起自己,你最能明白我為何要如此。你不追嗎,你的夫人如此傷心,不怕出了意外?”
  江北鴻給她凜厲一睇,拔身如鴻,向妻子躍追而去。
  羅縝淺笑吟吟,“緞兒,綺兒,出來。”
  羅緞、羅綺各自賊兮兮由花木後跳出,圍到姐姐近旁嘰喳開語:“姐姐好強哦,方才有那樣一刹,我還以為你當真又被江北鴻打動了,著實替姐夫擔心了一把呢。”
  羅縝勾茶就杯,“紈素,幫我給太平湖的魏大當家遞話,他不是一直念著要還我三年前贈糧救了他上下幾千口人命的人情嗎?茲此,幫我盯緊江北鴻的黑道勢力,保我羅家無虞。來年,我還可以大方施贈。”
  “是。”
  “緞兒,江北鴻最近好像在和人談一筆皮毛生意,你知道怎麽做了?”
  “知道。”
  “綺兒,看好自家鋪子,別讓人有機可乘。”
  “好說,羅大小姐。”
  “好,我要暈倒了,你們快去驚惶失措地稟報爹娘。”
  “……”
  
  第十二章 喜迎君來  
  “造孽呀造孽,那個姓江的小子要傷害我們家縝兒幾次才夠啊?”戚氏淚眼迷蒙地望著昏沉未醒的女兒,“老爺,您怎能讓那個姓江的去見咱們家縝兒呢?”
  見女兒如此,羅子縑亦是悔,“緞兒,綺兒,北鴻的妻子怎會出現在園子裏?”
  “爹。”羅綺軟軟綿綿開嗓,俏麗的眉眼全是無辜,“我和二姐才從鋪子裏回來,就見咱們家門前有個女子徘徊又徘徊。咱們上前一問,才知是江北鴻的妻子。同為女子,見她如此淒楚無助,自然帶她進來尋夫。可誰能想,她會辱罵姐姐,把姐姐氣暈了過去呢?”對不住了,江夫人,隻得犧牲一下你的名聲,你就替你的丈夫向姐姐贖一下罪過罷。
  對羅綺這睜眼說瞎話的工夫,羅緞自愧不如。羅二小姐最擅長的,是與人的正麵交鋒,這暗裏折騰人的心計,自家的三妞方是個中翹楚。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羅子縑怒火灼灼,“吩咐下去,以後江北鴻為我羅家拒絕往來之人!”
  “好,緞兒這就去!”羅緞一溜煙跑了。
  “大夫,我女兒到底怎麽樣?”戚氏不管其他,隻想知女兒是否安好。
  外室,以懸絲號脈的大夫睜了眼,問:“若老朽不曾記錯,令愛半年前出嫁了是不是?”那場送婚排場,少有人能忘,而在場中人,二小姐、三小姐均是女兒裝扮,病中這位又是如此,出嫁的自然是她沒錯了。
  “……您隻管說我女兒到底是患了什麽病?”
  “令愛已有百餘日的身孕了。”
  “什麽?”羅子縑與夫人,當場皆作石化。
  羅綺則挑挑眉,咧了小嘴,拍了小手,“太好了,太好了,姐姐有喜了,緞兒要做姨娘了!紈素紈素,還不賞大夫銀子?”
  紈素笑意晏宴,“三小姐,奴婢正好手頭沒有銀子,不如讓您的小紉先替奴婢付了?”
  三小姐的貼身丫頭小紉斜眼瞪來,卻自袖囊裏取了一錠銀子給了大夫,“這是賞您的,您快給咱們家小姐開幾付安胎的方子。”
  “一定一定。”大夫接了賞銀,連連道謝,隨丫鬟到前廳開方子去了。
  “姐姐醒了!”羅綺雀躍上前,扶著長姐半倚起身,然後俯在姐姐耳邊。旁觀者看來,必定以為是姐妹情深相擁而泣。“姐姐,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丫頭,你家丫頭才坑了小妹一錠銀子,你記得要還嘍。”
  羅縝不勝嬌弱地倚在幼妹肩頭,掩嘴咳道:“姐妹之間,不必客套,那銀子就當你給甥兒的見麵禮了。”
  “既然如此,小妹也便不需為甥兒另備禮物了,多謝姐姐為小妹省錢……”
  姐妹之間如斯“親密”,戚氏怎知?她隻是無限酸楚地望著女兒,“縝兒,你怎會如此命苦?怎麽會?”
  “女兒可是患上了什麽大病嗎?”
  “不是啦,姐姐。您是有喜了,要給綺兒添一個甥兒了呢。”
  “真的?”羅縝頓時顏開,“當真有喜了?”
  戚氏望了丈夫一眼,夫妻兩人望著女兒這多日不現的歡靨,俱發歎息。
  為這個未來的小生命,羅家三姐妹一起忙碌起來。
  羅緞花兩日工夫,織了幾匹適宜新生兒貼身穿著的軟棉絲布。羅綺則執剪修裁,繡了錦鯉、芝蘭、福祿等祥瑞之物,再交由姐姐親手縫合。
  “縝兒……”戚氏進門,正見女兒滿麵柔慈地舉著小襖小鞋端量,步子不由邁得踟躕。
  “娘,您快來,看我做的這個小鞋,多大的孩兒穿得下?”
  “縝兒。”戚氏坐在女兒旁邊,“你可想過,這個孩子有可能與他的父親一般……”
  羅縝歡欣晴好的顏陡浮陰翳,“所以呢?”
  戚氏一愣,被女兒眸內的銳利嚇住,“縝兒?”
  “這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智是愚,都是我的骨肉,我都會疼他愛他。當初,若我們姐妹三個中有人如相公,爹和娘便會棄之不要嗎?相信公公婆婆縱算是在妊中曉得相公會如此,亦會生下相公……娘,告訴我,您那個想法隻是您的一閃之念還是您和爹商量後的打算?您想讓縝兒在自己家裏也不能放心用膳安心食藥嗎?”
  “……縝兒,你……娘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孩子若當真是個癡兒,一到這世間,便要遭受別人的歧視生活,你想他可能快樂嗎?”
  “難道智全之人,就不會受人鄙視嗎?當年縝兒被江北鴻所棄,那些嘲弄、譏諷甚至汙辱比相公一生受到的怕都要多,若非經受者是縝兒,怕早是三尺白綾,一湖碧水!”
  戚氏囁嚅:“縝兒,娘以為你不在意那些……”
  “沒有誰會不在意!尤其,我曾經是站在雲端接受別人的敬羨和仰慕,突然之間,跌入泥淖之中。在蜂擁而來的笑嘩聲裏,我除了裝成不在意,還能如何?我哭泣悲傷,隻會如了他們的意,我的淒楚無助換不來任何人的憐惜,隻會使那些人更享受這病態的快樂!別人越是認為我該俯首斂息,我欲要仰頭活得光鮮亮麗,愈是認為我該垂眉任欺,我的反擊愈是該狠利!您可曾知道有一個市井長舌婦人當麵罵女兒‘破鞋’嗎?”
  “什麽?”戚氏瞪圓了雙眼:這……憑羅家的財勢,閑言碎語也隻敢是背後施放,竟有人……
  “那個婦人睥睨著罵我,可能,罵我這樣她往常仰視過的人,使她覺得成就非凡。她以為我不敢如何或是不屑如何,但我當著她的麵,讓紈素割了她家一隻朝我狂吠的狗的舌頭。茲那時,再沒有人敢在我麵前大放厥詞。”
  戚氏掩了嘴。難怪人家說,自己家的女兒不好招惹,原來原來……
  羅縝指撫腹上,“這個孩子若如我相公,我會教他讀書寫字安身立命之法,我會給他足夠的愛使他快樂。但外人的嘲諷,我不會幫他擋上,隻當是他成長中的荊棘助他識得這個世界。但若有人敢傷他一根汗毛,我會使那些人明白,這世界有多殘酷。”
  見母親臉色不寧,似是被自己嚇壞了,羅縝一笑,“娘,我這樣告訴您,是想讓您曉得,不管是智是弱,外間的傷害都會存在,關鍵看我們如何對待如何生活。這個孩子,隻要我們愛他就好,人所在乎的,不也隻有該愛自己的人是否愛自己嗎?外人,本來就不必一定要對你好是不是?若是縝兒在那時,回到家中沒有爹和娘的安慰嗬護,沒有兩個妹妹的支持,孤立無援的我縱是熬了過去,也必然傷痕累累罷?”
  羅子縑在窗外,聽了女兒的一席話,不禁冷汗涔涔,愧疚,且後怕,幸好沒有自作主張,幸好……若是,若是……他們定然會失去這個女兒,幸好啊,幸好……
  因為羅縝肚裏的那個孩子,羅緞近段時日在外,不管是洽商還是看鋪,心窩裏總似趴了一隻小鼠般的癢癢撓撓,總想快些回家,看看姐姐的肚子是不是又翹了一寸,那個沒謀麵的甥兒有沒有如自己的所願折騰他的老娘……
  “啊……”一隻手攫了她臂拉進小巷時,驚叫還未成,另一隻手掩了她口。但二小姐又豈是個任人宰割的,腿蹬腳踢,張牙舞爪,甩頭擺尾,直到耳畔一聲熟悉的低嗓:“是我。”
  姑奶奶知道你是哪隻大頭鬼啊?來人見她停了掙拽掩掌稍鬆,羅緞張開小牙,呼哧哧咬上那人掌心。
  “你……”良之行瞪著這隻有牙又帶爪的小野貓,咬牙道,“你可以咬得再重些!”
  “呸呸呸,豬蹄好難吃!”羅緞拿了手帕,拭去唇間腥意,睨著這張冷臉,“姓良的,你做什麽?若本小姐的丫頭在,你這隻手就該斷了!”
  良之行冷哼,“說得如此得意,我還以為能使本少爺斷手的是羅二小姐呢。”
  羅緞甫想反唇相譏,忽驚嚷:“你怎麽會在此?”
  “我良家的媳婦被你們帶來這久,良家自然要接人回去。”良之行發現,這小女子鼓頰時,兩腮便似開出兩朵桃花,豔麗不可方物……撇開眸,冷道,“一個女子,孤身行路,真若遇上歹人,看你能如何?”
  “誰說本小姐是孤身行路,我的丫頭買些物件便回來。”
  “我若真是歹人,她回來便晚了!”這玉夏國民風委實開放,經常見女子獨自來去,但像她這樣的美貌女子,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歹心,尤其還是羅大皇商家的二小姐。
  “你管我……”慣有的冷言冷語吐了一半,羅緞倏爾眯了妍美瞳眸,豐潤雙唇挑出狡黠弧度,“冷麵瓜,你在擔心我?”
  良之行如遇蜂螯,避出三步開外,寒嗤一聲:“誰在擔心你!”
  羅緞抱肩,打量這男子,“話說,你這個人除了麵冷一點,人呆一點,也沒有什麽不好哦,本小姐似乎看上你了呢。”
  “你……”這人與她的姐姐,還真有天大的不同,誰能料到,自己竟被一個黃毛丫頭給調戲了?“可惜了,本少爺沒有看上你!”
  “哎。”羅緞姐搖頭哀歎,“那隻能說明你沒有眼光。怪了,本小姐如此好的眼光,怎會看上一個沒有眼光的呆瓜?回頭要去看看眼疾才行呢。”
  再和她扯這些七七八八,良之行估計有人今日會吐血而死,“大嫂如今怎麽樣?”
  “很好。”能吃能睡,暈吐少得不能再少,是個多福的準娘親。
  “很好?”良之行臉色陰沉,“我大哥為她幾近死掉,她活得很好?”
  “喂!”羅緞叉腰,“姓良的,聽你話意,是希望我姐姐活得不好?”
  “……我大哥活得很不好!”
  “……姐夫他怎麽了?”
  “他在客棧裏。”
  “姐夫來了?”
  “不然本少爺怎會在此?”
  羅緞拿點漆般的大眼珠子瞟著他,無辜反詰:“不是為了看本小姐嗎?”
  “……”
  “姐姐,不好了!姐姐,不好了!”
  羅縝正撥打著算盤,與羅綺共審著案上的賬冊。外麵的呼叱聲由遠及近,羅大小姐尚舉眸相待,羅三小姐則是很不給麵子的充耳未聞。
  “姐姐,姐姐……” 羅緞望見房內並無父母行影,嬌喘咻咻道,“姐夫不見了!”
  羅縝蛾眉顰起,“你說什麽……”
  “是姐夫,姐夫到了玉夏國。良之行告訴我他在客棧,我便想去看一眼姐夫的情形再回來稟姐姐,但到客棧裏,發現姐夫不見了!”
  這呆子,竟再次千裏至此?“範程有沒有跟著他?”
  “聽良之行說,那個跟隨似乎家裏出了什麽事,告了長假。”
  羅縝真正焦急起來,“相公一個人……”怕他不會用異能保護自己,又怕他以異能傷人,不管是被人欺辱,還是被人當成妖孽……
  “緞兒,綺兒,你們各自帶上纈兒和小紉,幫我尋人去……不,事到如今,也不怕爹娘曉得了,把相公的容貌告訴家裏的下人,將他們都派出去找人!”
  “姐姐,你不要急,你這個情形,不能急呢。”
  “我曉得分寸,紈素,隨我走!”
  先前一人獨坐,總在想,第一次別離時,總似能聽到相公喚聲,為何此次卻似杳無音訊?是不是這個呆子生氣了?於是打定主意不再想她?
  這一次千裏尋來,足以表明他還是想她念她,這個呆子……
  “紈素,你說相公,他會去哪裏呢?相公他雖然孩子心性,但最不想別人為他擔憂, 這一次怎會撇下之行一人離開呢?”滿目茫茫,哪裏有相公影蹤?
  “小姐,奴婢不知道姑爺會去哪裏,但奴婢敢斷定,若姑爺知道小姐住在哪裏,他必然會去哪裏……”
  羅縝稍怔:“你說什麽?”
  “……嗯?”
  “你說我在哪裏,相公便會去哪裏,是不是?”
  “是哦,可惜姑爺並不知道咱們羅府在何地……”
  羅縝陡現囅然,“我知相公在何處了,紈素快走!”
  “小姐?”
  “快,到那門前,你先給相公買隻烤雞再買些包子過來。”
  “……奴婢也明白了!”
  這個傻相公,果然在這裏。凝著室門前階上捧頰席地而坐的孤影,羅縝淚懸秀睫。
  這個呆子,竟然記得此地,該說他癡得可愛,還是執得別扭?好在這處是姐妹三人休憩的獨院,閑雜人不會隨意踏入。
  “相公?”
  仰望天際的某人甩甩大腦袋,“之心又做夢了喔。”
  傻瓜。羅縝失笑,“呆子。”
  “嘻,之心還聽見娘子的笑聲了,之心這次的夢好好喔。”
  受不了他。羅縝輕步上前,出手捏住那久違了的元寶大耳,“相公。”
  “嘻,娘子你再捏再捏啦,這次不要那麽快走啦……”
  這呆子,總之就是不肯看她是不是?羅縝俯下身,覆上兩片紅唇:看你這呆子夢做到幾時。
  “……唔……之心還要啦,娘子,再親之心……”某人幹脆閉上雙眼,專心做“夢”。
  羅縝一氣,不輕不重地咬上他遞來的舌尖。
  “喔,疼啦……”終於,某人美眸大瞠,盯緊了眼前人。
  “醒了沒?”
  之心眨著睫,又是愛戀,又是歡喜,“之心這次的夢真的好好好好,之心醒了,娘子還在哦。”
  “呆子,你壓根就沒有做夢!”
  “娘子,之心不是在做夢哦?”
  “是。”
  “珍兒,之心真的不是在做夢哦?”
  “對。”
  “珍兒,之心不是在……唔,疼!”某呆子捂著光潔的腦門,笑得憨甜,“娘子,你再打之心,看之心還會不會疼?”
  羅縝梳理好他的頭發,夫命難違,低下頭去,在他唇上大咬了一記,挑眉,“疼不疼?”
  “疼喔。”之心摸著唇,臉上綻開喜樂笑意,“嘿嘿,不是做夢,娘子是真娘子,珍兒是真珍兒……可是,娘子再咬一口,之心就更不是做夢了哦。”
  美得你,呆相公,癡相公。羅縝笑乜這張美臉,“餓不餓?”
  “對哦,之心好餓。”尤其看著娘子,更餓呢。
  “小姐,姑爺。”紈素推門進來,將油紙包裏的吃食放到案上,又倒了兩杯熱茶,“奴婢將包子和烤雞買回來了……”
  “紈紈!”之心跳起,興奮大叫,“你好不好?範範很想你哦。”
  紈素小臉頓時緋紅,“姑爺,您不要叫奴婢那個名字啦,還有還有,奴婢才不要那個廢物想!”
  “誰是廢物啊,紈紈?”
  “就是……哎呀,姑爺,人家不叫紈紈啦。”
  “那誰是廢物啊,紈紈?”
  “哎呀……”
  羅縝不理這兩個活寶間的言來語往,牽著他到水盆前,拿了澡豆將他每根指頭洗淨,拭了個清清透透後,“快去用膳。”
  之心聞了聞自己的手指,又聞了聞娘子的纖指,嘻嘻咧了唇,“珍兒香,之心也香。”
  “還不快去用膳。”
  之心腳下未動,長臂大張將嬌小娘子圈抱在胸前,“珍兒,珍兒,珍兒……”
  又來了。紈素撇撇嘴兒,慢悠悠退出房去,拉上門後歎一聲:自己這個貼身丫頭,真是識趣懂事啊……咦,姑爺方才說,那個廢物想自己來著?呸呸呸,誰要他想,哼,粗野人,黑野人!
  “娘子,之心永遠不要娘子分開。”
  “好。”羅縝仰首,攬著大頭,“想珍兒了嗎?”
  “嗯,很想很想很想……一想娘子,之心心就好疼,疼得不想吃飯……”
  “傻瓜。”刮著他瘦了許多亦黯了許多的臉,嬌嗔,“我喜歡美美的相公,今後,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許餓自己。你看,你把珍兒的相公都餓成什麽樣了?”
  “可是,珍兒不在,之心心好疼,心疼就吃不下飯啊。”
  羅縝和淚一笑,“現在,能吃了嗎?”
  “嗯嗯嗯,之心要吃好多好多,之心要把珍兒的相公喂得飽飽的!”
  這個相公啊。兩人四目交纏,竟似用不夠這雙眼,看不夠這張臉……
  “珍兒,之心想……”某人的手,爬上娘子酥胸。
  羅縝甩手打下,“去吃飯!”
  之心抿抿嘴,“可是,之心想……”
  臭相公,不知道飽暖才能思……咳咳,這個時候,什麽都不能思!“吃完飯,珍兒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之心哦。”
  嗚嗚……娘子最大,吃不到糖,之心隻得無限委屈地退而求其次,“親親好不好?”
  “好。”羅縝翹足在他薄唇上一觸,卻在他欲汲香時馬上分開,“去,乖乖吃飯。”
  “珍兒欺負之心!”某人鼓了頰,幽怨申訴。
  “再不去吃,別想珍兒喂你哦。”
  申訴無效,反遭恐嚇,之心氣鼓鼓坐到桌邊,“娘子來喂!”
  臭相公,長脾氣了是不是?羅縝捏了捏他鼻尖,扯了扯他耳垂,喂大狗來也。
  其實,某呆子委實餓壞了,一路雖有之行照顧,但心裏念著娘子,就什麽也吃不下。如今見著朝思暮想的人兒,空了許久的肚腸自然就轆轆叫喚起來,尤其娘子素手喂下的東西,既香且甜。近半隻雞、五六個小包子下肚,之心仍然張著嘴。羅縝卻不喂了。
  “娘子。”
  羅縝持巾揩揩他唇上與自己指間的油漬,端了茶給他,“你胃腸空了太久,不能一氣吃太多,先喝杯茶。”
  咕咚咕咚一氣喝完,之心黑麗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著娘子,“珍兒,那個天大的好消息是什麽啊?”
  這呆子記性倒好。“我的相公要做爹了。”
  “……”某呆子嘴眸大張,顯然,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嚇壞了他。
  而羅縝,好整以暇,笑得好不溫柔,“相公是喜歡小之心還是小珍兒?”
  “娘子……”
  “我喜歡小之心哦,這樣一來,珍兒就有兩個之心可以欺負了是不是?若他是小之心,學名自然由爹娘來取,乳名我們叫他‘寶兒’好不好?若是小珍兒,就叫‘貝兒’……”
  “娘子!”之心跺足一跳,哇哇大叫,“之心為什麽要做爹?”
  “……”敢情她說了半晌,都是對著一隻大笨牛彈琴嗎?
  “之心不要做爹啦,之心要做之心,要做珍兒的相公,之心不做爹!”
  羅縝望著在原地跳了又轉轉了又跳的相公,無力問:“……你以為‘爹’是什麽?”
  “是爹啊,爹不能和娘子在一起,爹要和娘在一起。可是,可是,之心要娘子……不做爹啦,娘子,好不好?好不好?”
  世上需要費盡唇舌才能使自家相公明白“做爹”意味著什麽的娘子,隻有自己罷?
  而當那呆子曉得娘子現下的肚裏有個娃娃,生出來以後會叫他“爹爹”,仍呆怔了良久,定定盯著娘子不語。
  在羅縝以為自己又是徒費口涎時,之心忽一聲大叫,滿屋圈跑,“娘子肚裏有小寶寶,要叫之心爹,娘子肚子裏有小寶寶,要叫之心爹,之心是做小寶寶的爹,不是那個爹!紈紈,之心要做爹了!風爺爺,之心要做爹了!之行,之心要……咦,之行咧?”
  羅縝招手,“相公,過來。”
  “喔。”某大狗搖著尾巴蹭到娘子跟前,大眼睛眨巴眨巴。
  “去榻上歇著。”
  “可是之行……”
  “我已經派人告訴他了。你若真如此擔心,下次就不要無聲無響跑了,明白嗎?”
  “可是,之心想珍兒啊。”
  好相公。羅縝揉著他肥軟耳垂,“以後一個人在外時,不要笑,不要說話,旁人問你什麽,也不要理。想吃什麽時,盡管拿銀子給人,然後瞪著他,他自然就會把吃食和零錢給你,好不好?”不言不笑的相公,她見過,無端由地,會令人有三分懼,懼便不敢欺,是人之本性。
  “之心聽娘子的,之心很乖,娘子親親之心好不好?”
  臭相公,賣乖討賞,小狗。羅縝踮了腳尖,攬了他頸,唇兒才觸上,已被這隻狗兒叼住,親親密密柔柔膩膩地糾纏……
  半個時辰後。
  “歇著罷,睡醒了,我帶你去我家。”
  “珍兒的家?”
  “是珍兒長大的地方哦,相公想不想看?”
  “想!想!想!現在就去看?”
  “你困了。” 羅縝素手覆上這呆子的長睫,“睡罷。”
  某呆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當真睡意蒙矓,咕咕噥噥問:“娘子。”
  “嗯?”
  “有了小寶寶,真的不能要娘子了嗎?”
  羅縝麵上一紅,啐道:“睡覺!”
  望著由外攜手而來的一對儷人,尤其是女兒麵上的神色,羅家二老已知,這一對人兒,任是誰,也分不開了。
  “爹,娘。”羅縝跪在客廳中央。之心見狀,立即隨娘子跪下,且近了又近,緊緊握著娘子柔軟素手。
  “爹和娘也看到了,相公他千裏尋來,請二老允準女兒隨相公返家。”
  “縝兒,你這是何苦,你……”戚氏搖首,未語淚先流。
  “娘,您和爹一直斷定縝兒是為了這個家才嫁與相公,但事實並非如此。若苦無良策,縝兒也許當真會行此道。但縝兒與玉韶公主的情誼,您不會不知,隻要玉韶公主在國君麵前遞上一句話,兩家婚約即可作廢,對羅家產生不了任何威脅。縝兒嫁給相公,隻是因為縝兒喜歡相公。喜歡上相公,縝兒也有過猶豫彷徨,所以會在那次逃回玉夏國。而相公追了來,縝兒便再也逃不開了。縝兒唯一的愧疚,是以欺騙爹娘之法方嫁得相公。可是,事情重來一次,縝兒亦會如此。沒有相公,縝兒或不會死,但必然了無生趣。爹,娘,請您成全縝兒罷。”
  之心目不轉睛地盯著娘子。娘子的話,他並未全懂,但他懂得娘子的情,知道娘子的意。珍兒愛之心,珍兒好愛好愛之心……“爹,娘。”他昂了首,提了聲,沒有憨笑,沒有乖巧,一對黑麗的眸內,躍出前所未有的堅定之芒,“請您們將娘子交給之心!”
  對著這樣一張臉,羅子縑沒辦法疾言厲色,緩道:“為何?我們為何要將縝兒交給你?”
  “之心愛娘子!”
  “你愛我的縝兒,是因為縝兒對你好。若果這世上有另一個人如縝兒這般對你,你也會愛上那人,不是嗎?”
  羅縝遽然怔住。爹就是爹,這話如一隻無頭之矢,刺上時,不破不痛,但肌理之內,自有隱傷。她何嚐沒如此想過?隻是,不願庸人自擾,逼自己不作深想而已。
  “不!”之心毅然搖首,脆朗聲道,“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娘子對之心還好!不是娘子的人,之心都不要!之心隻要娘子!”
  羅子縑一雙在商場遊走冶成的隱利伏銳的眼,與之心純黑雙瞳遭逢。後者沒有退避,就那樣全然純真地迎望。陡然,他揮手,“縝兒,你隨他去罷。”
  戚氏驚呼:“老爺?!”
  “縝兒你記住,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從此以後,你不再是羅家大小姐,明白嗎?”
  羅縝倏爾抬眸,“爹?”
  羅緞、羅綺在旁大叫:“爹,您糊塗了?您不準姐姐再進家門?”
  “放肆!”羅子縑拍案,將兩女嚇得掩口退下,“縝兒,爹從來沒有冀望你嫁得金龜婿,入得王侯門,但是,這個女婿也絕不在爹的期望之中。但,既然你認為他比爹和娘重要,那麽,你便隨他去罷。”
  羅縝忍住湧眶珠淚,“爹……”
  羅子縑別開眼,目光透過挑窗,望向初秋天際,“走罷。”
  “……爹,若您的外孫出世,也不能回來探望你們嗎?”
  “捎封信就好,讓我們知道是男是女即可。”
  攥緊丈夫的手,羅縝俯地三叩首,“女兒拜別爹娘。”一滴珠淚,灑進地上軟毯,潤去無聲。而後,起身,轉步。
  “縝兒。”羅子縑目注女兒瘦薄背影,“記住,爹和娘是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女兒定然不負爹娘的期望。”羅縝邁出門檻,邁下紅木木階,置足青板石甬。此條路,直通大門,大門外,是離路迢迢。嫁時雖亦有過惆悵別情,但彼時心裏確信,這扇門永為她而開。而此回步出,便再也走不回來了嗎?
  “縝兒……娘的縝兒……”
  母親的泣喚,令羅縝身形一窒。
  “姐姐,我們送你!”羅緞、羅綺追來,俯在她耳邊,“姐姐,別心軟,爹和娘一個是紅臉,一個是白臉。你此時若不走,勢必和姐夫分開,你舍得嗎?”
  “對哦,姐姐,你還不知爹娘的脾氣,他們那麽愛你,等你生了娃娃,抱來給他們玩上一玩,什麽氣也便消了,快走!”
  這還真是當局者迷呢。羅縝破涕為笑,放開步子。
  “娘子,之心不怕辛苦,之心可以跪在那裏,直到爹和娘喜歡之心。”
  “相公……”
  羅緞一掌拍上俊美姐夫的肩頭,“姐夫,沒用啦,他們就是這個頑固脾氣。等過了這陣,再來商量如何對付他們,此時,做什麽都沒有用,走啦走啦……冷麵呆瓜?”
  羅府門前,良之行正佇立如鬆。
  “冷麵瓜,我警告你哦,你們良家再敢對不起我姐姐,本姑娘定然不會罷休……”
  良之行斜睨她一眼,迎上大哥大嫂,“回客棧嗎?”
  羅縝未放過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綺兒,你陪我回客棧。緞兒,你帶之行到鋪子裏將我的緙機帶上,那是爹伊始便答應給我的嫁妝。”
  羅緞噘唇,“冷麵呆瓜,走啦!”
  良之行悶聲不響,緊隨其後。
  羅綺轉了轉亮麗瞳仁,“姐姐,二姐和那個人……”
  羅縝一笑,“如你所想。”
  “喔。”羅綺偎上姐姐肩頭,“姐姐……”
  “怎麽了?”
  “怎會連二姐也動心了呢?不動心不可以嗎?”
  小丫頭為情所苦了?此次回來,因自己也受相思煎熬,未去關注這丫頭的情緒,恍惚中,綺兒的確有些萎靡。
  “姐姐,我隨你到杭夏國住一陣子好不好?”
  “如此嚴重嗎?”
  “……他是個王爺,我不想和他糾纏。”
  “他有了妻妾?”
  “那倒不曾……哦,是沒有娶妻,至於有沒有妾,誰又知道?皇族中人十三四歲便可納妾,沒有才怪。而且,皇家的規矩禮儀太多,我不想惹那麻煩。”
  “你這樣對他說了?”
  “嗯。”
  “他仍是纏你?”
  “……他走了,再也沒有來……”
  敢情,小丫頭趕走人後,又悵然若失了?“隨我到杭夏,你會好些?”
  “至少,人家不會那樣亂,每日望著店門,既盼他來,又怕他來。胸口總似有隻爪子,撓得心又痛又癢。”
  “好罷,你隨我去,但願此行能讓你明白,你要的是什麽。”
  羅綺愁顏頓開,“謝謝姐姐!”
  這一路,並不寂寞,有粘人的相公,有愛嬌的綺兒,肚腹內,還有一個正在長大的小小人兒。偎坐在車內軟褥,一行人欣賞沿路風光,秋風送爽,鳥語花香,好生愜意。
  但返至杭夏良家,迎接她的,卻是另一番情景。
  一進門,一位大美人即撲上來抱住了自家相公的一隻臂膀。羅縝秀眉輕挑,含笑靜視。倏爾間,那美人向她投來一瞥,目內意味,使她唇邊笑意更濃:似乎,自己不在時,發生了一些有趣的事呢。
  “呀……”羅縝手掩腰際,低叫一聲。
  “姐姐,你怎麽了?”羅綺綿軟的嗓,叫得格外地響亮。
  “娘子,娘子!”被人拽行在前的之心掉頭,甩了臂便衝來,抱住娘子,“娘子,你怎麽了?”
  “痛。”羅縝輕咬下唇,“相公……。”
  “娘子,之行,快拿藥來,別讓娘子痛啦。”
  良家二老滿麵憂色,“怎麽回事?縝兒你哪裏不適?”
  羅綺道:“沒準是路途太久,動了胎氣,趕緊扶回房內,讓良二公子看看。”
  “胎氣?”良家二老先是一愣,繼而欣喜若狂,“老天啊,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快快,將少夫人攙回房內。之行,你快給你大嫂號脈,開方子安胎,快啊,快!”
  王芸這一迭聲的“快”字還在空中打旋,之心早已抱起他的娘子向他們的內院行去。羅縝在丈夫的臂隙中,美眸半攏向那位美人投睇一望:女人的感覺不會錯,這位美人,對她的相公,的確有另一番心思……

  第十三章 怒為君起
  “姚小姐啊,她是二夫人的娘家侄女呢。不過,說來也巧,那天大少爺出門找少夫人,竟正遇著從馬車上跌下來的姚小姐,救了姚小姐回來。姚小姐又正是過來探望姑姑的。大家原來都是親戚……”娉兒在女子的探問下,事無巨細,嘰嘰喳喳稟報完畢。
  姚姑娘,姚依依,好名字,亦好相貌。羅縝挑琴三兩聲,“紈素,姑爺在哪裏?”
  “在後麵喂阿黃阿黑呢。”
  “請姑爺進來,他早膳用得太少,娉兒你再備些點心來。”
  娉兒、紈素應一聲,各司其職。但不多時,紈素回來了,臉色怪異,“小姐……”
  “怎麽了?姑爺不在?”
  “在……隻是,那位姚小姐也在……”
  “所以,他不過來?”
  “過來了,可是她也跟來了……”
  “娘子,你找之心!”之心清脆聲已傳入,跳進來先抱住娘子親親,“之心好想娘子……”
  丫頭們的忍笑聲羅縝已習以為常,但另一個女人的目光,她並沒打算習慣。揉撫著相公在自己肩頭拱蹭的大頭,含笑問:“姚小姐何時來的?”
  姚依依綻開柔到滲人骨裏的笑,“羅姐姐好。”
  羅姐姐?“似乎,你該稱我表嫂?”
  “啊。”姚依依笑頓一斂,眸兒不勝惶恐地飛眨,“依依又錯了嗎?依依很笨,姐姐不要懲罰依依,依依向來很笨……”
  哦,是嗎?羅縝慈柔一笑,“依依不笨,依依快坐下罷。”
  平心而論,這位姚姑娘的演技的確不弱。若自個家裏沒有一個羅三小姐,她幾乎便要信了。這天下,誰能比羅三小姐更擅長扮演無辜呢?不同的是,綺兒是當真認為自己是家裏最笨最純最軟弱最可欺的一個,盡管在用起手段時,從來不曾手軟;而眼前這位,是滿腹心機佯純真,較之綺兒,高下立判。
  “依依你不要怕,之心的娘子是世上最好的人,娘子不會像外人那樣欺負你。你快來吃點心,這個好吃。”之心將桌上的蜜餞果脯盡推過去,“娘子,依依是之心的新朋友哦。”
  “真的嗎?很好呢。”羅縝揚帕擦去他頰上塵泥,“快去洗臉淨手,你也來吃。”
  “之心先聽聽小寶寶。”之心大頭偎到娘子已圓凸的腹上,“寶寶,你快長大哦,之心要做爹……”
  羅縝挑弄著相公水流似的長發,“相公,和寶寶說話,不必自稱之心哦。”
  “哦,那之心叫之心什麽?”
  “你是寶寶的爹,對寶寶說話,當然要自稱‘爹’了。”
  “之心知道了!”之心大頭重又貼上娘子小腹,“寶寶,是爹哦,你快長大,娘子才不會這麽辛苦哦……”
  羅縝眼角眉梢盡含笑,仍分了一絲餘光,給那位姚大美人。若沒有之心的這份絕色,這美人必然是豔冠群芳;若方才掩飾住了眉間一掠而過的妒意,那必然是我見猶憐。
  “羅姐姐,你會彈琴呢?”
  羅縝頷首,“姚小姐也會?”
  “依依隻是粗通,以前看姐姐彈,偷偷在一邊學的……羅姐姐,依依可以摸一下這把琴嗎?它好漂亮喔。”
  “依依你摸啦,娘子她最好了,她不會不應啦。”之心咚咚跑去,抱了琴來,放到“新朋友”眼前案上,“你快摸,你快摸。”
  “之心哥哥,你真好。”
  “嘿嘿……”
  這位美人,佯純佯真甚至佯蠢,是為了相公嗎?當真聰明得緊。之心自幼受了許多奚落,最能體會智弱之人的弱境,於是,美人將自己置身其境,使之心感同身受……但,如此利用自家相公的善良,她很不喜歡……
  琴弦聲響起時,羅縝稍怔。
  但見美人十指如筍,按拂撚抹,指下仙樂輕揚。美人不時含羞舉眸,向長身玉立在身畔的翩翩少年遞出一個嬌柔笑靨。那畫麵,竟是美可入畫……
  啪嚓——“哎呀……”
  這聲響,還真是拂人雅興呢。羅縝回眸,“怎麽了?”
  “姐姐,是我啦,方才碰到丫頭給姐姐送安胎藥湯來,我接了手,一個不防,給摔到地上了。”羅綺小臉上滿是驚恐,撲來捉住之心衣角,“嚇死綺兒了!綺兒好害怕!姐夫,綺兒好怕呢。”
  “綺兒不怕不怕,娘子不會罵你哦,之心也不會罵你。”之心很大人地拍拍她肩,“可是,娘子要吃藥,寶寶才會長大,娘子才不會痛痛……”
  紈素接嘴,“無妨,奴婢到咱們的小廚房再煎就是了。”
  “可是,綺兒仍是好怕,方才那聲響如此大,綺兒嚇壞了,嗚嗚嗚……”
  羅縝看著綺兒拽著之心嗚哭不止,而自己善良的相公,自是隨著她走,還不住安慰嗬哄。她想,知悉這丫頭性子的小紉與紈素,必然暗笑到肚腸糾結了罷?
  “珍兒,綺兒還在哭,娘子……”
  她再不出聲,她的相公是不是也要哭了?“綺兒她每次哭了,隻要吃些甜點就會好。”
  “喔。”之心將方才推到新朋友麵前的幾碟點頭盡給撥了過來,“綺兒,你吃你吃,不要哭了。你再哭下去,娘子會心疼。娘子心疼,之心也會心疼啦。”
  羅綺抽噎不止,“……嗚嗚嗚,我要姐姐彈琴給我聽……”
  “娘子彈琴?”之心飛快將琴持來,“娘子,你快彈!”
  羅縝心裏歎氣,綺兒將來的相公不管是哪個倒黴男子,希望不會太受折磨,這小妮子啊。
  纖指挑弦,僅一輕響,已聞山間泉鳴。由低至高,由緩到疾,再緩緩回落,雖是秋風初涼時,卻覺春風盈麵來。鳥呢噥,花綻香,依稀間見得山間脫兔,林間小鹿……
  琴聲歇,回韻未止。羅縝推琴,“紈素,端杯茶給我……”
  “哇啊,娘子,好好聽喔,娘子,你彈得比依依好聽喔,娘子,之心還要聽!”
  早膳桌上,良善夫婦赫然在座。且除了之行,下首還坐著那一對見了她便腦袋耷到胸前的姐弟。
  羅縝不動聲色,福身見禮。
  倒是良德麵有些微愧色:不管怎麽說,媳婦曾因二弟媳受過重傷,本是分了家的人突然出現,事前又沒有任何知會,難免對不住這個賢惠懂事的兒媳。“縝兒,今兒個是咱們杭夏國的飛花節,按例,今兒個整日全家人都要團聚共餐。所以,你叔叔一家也都來了。”
  “是,兒媳已聽相公說過了。叔叔,嬸嬸,近來還好嗎?”
  “好,很好。快坐,快坐,聽說你有孕了,不能久站,快來坐下。”言者,是良善。二夫人倒也沒有端著冷臉,反有淺淺笑意施過。
  “謝叔叔嬸嬸。”
  “縝兒,到娘這邊坐。今日,我特意叫廚房給你做了你愛吃的糯米團子,裏麵放了炒熟的酸渣沫,嚐嚐合不合口。”
  “謝謝娘。”羅縝挨著婆婆坐下。之心自然是坐在娘子另側。
  良德放目全桌,發話道:“綺兒和依依尚未到,你們去請兩位小姐。”
  兩個隨侍在側的丫鬟應是,才走幾步,嫩綠裙衫的姚依依已在丫頭的攙扶下盈盈而入,真個是眉目如畫,麗色照人。“良伯父,良伯母,對不起,依依來晚了,依依失禮。”
  “不妨不妨。”王芸一見這孩子楚楚生憐的模樣便心生慈愛,又自弟媳口中得知這孩子一場大病之後便較常人遲鈍了幾分,推及自家愛子,更是心疼,和藹笑道,“良家沒有那麽大規矩,人到就好,依依真是乖巧。”
  姚依依嫣著頰,垂著眸,緩緩落座。
  羅縝秀眉稍動,秀目掃過魏嬋側旁那個空位,很顯然,那是良家二老為姚美人備下的座位。哪曾想,人家另有選擇。
  姚依依對自己身側的之心嬌嬌綻顏,“之心哥哥好。”
  “依依好,依依你今天很好看哦。”
  姚依依粉頰更熾,“謝之心哥哥。”
  之心嘻著紅唇,“不過沒有娘子好看,之心的娘子最好看。”
  羅縝頓即尷尬輕叱:“之心,不要亂說……”
  “娘子就是最好看嘛。”
  羅縝沒有去端詳大美人此時臉上的表情,但有史以來,首次開始欣賞自家相公這直來直往、口無遮攔的吐語習慣。
  羅綺姍姍來遲,在與良家二老的寒暄中,浸水葡萄般的大眼珠子在空位上打了個旋轉,含笑入座。
  早膳開始。
  原本著,若是能平安用畢這頓早膳,羅縝並不打算多事。
  但姚依依,顯然當她這位羅家少夫人不存在。
  “之心哥哥,這個好吃嗎?”
  “好吃,依依你吃哦。”
  “依依夠不到啦……”
  “之心給你夾!”
  “好好吃喔,謝之心哥哥。”
  “不謝不謝……那個你要不要,之心也夾給你?”
  “好,謝之心哥哥。”
  王芸見兒子如此,滿目慈柔,深感欣慰,“之心也學會照顧人了,是不是,老爺?”
  “是啊,若當真有個依依般的妹子,說不定之心一早便學會了呢。”
  魏嬋歎道:“依依這孩子命苦,我娘家的大哥大嫂都不喜歡這孩子,虧得到了這邊,大哥大嫂疼她。”
  王芸搖首,頗不認同,“怎能如此?自家的孩兒怎能不疼?你那大哥大嫂糊塗了!”
  “說得就是啊,哎,這個可憐孩子……”
  羅縝覆眸淺嚐,心中笑忖:縱算姚小姐當真如良二夫人所說乃後天病痛導致了智損,敢情大家都忘了這位嬸嬸之前是如何對待之心的嗎?
  毗二人夫坐著的羅綺雙眸圓睜,操著糯軟嗓道:“良嬸母,您的大哥大嫂為什麽不疼姚小姐,姚小姐如此漂亮可愛?”
  魏嬋審視她一睇,後者俏麗臉上隻有好奇,不見一絲算計痕跡,方道:“你沒有看出來嗎?依依與之心的情形相若,都是……”後麵的話,魏嬋有分寸地截止。
  羅縝再歎:還真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良二夫人亦學會尊重他人了?
  “喔。”羅綺認真頷首,“姐夫好幸福哦,良伯父良伯母如此疼他。其實,姚小姐也很幸福哦,有良嬸母疼著,是不是?”
  魏嬋優雅地嚼食完畢,緩道:“畢竟是血肉相連,我怎能不疼呢?”
  “這樣說來,良嬸母一定也很疼姐夫是不是?”
  魏嬋麵色一僵。她也想頷首,但一個窒頓,已使自己添了窘意。
  良家二老亦臉逞尬色。
  “綺兒說錯什麽了嗎?”羅綺大眼盛上惶恐,驚掩小嘴,“還是綺兒太多話了?良伯父,良伯母,綺兒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一家人哪有恁多規矩,”王芸見她這個模樣,又掀動母愛情潮,伸箸為她添菜,“嚐嚐這個酥皮蛋餅,很不錯哦……好了,不妨不妨的,一家人邊吃邊說才熱鬧,吃罷。”
  羅縝垂瞼,舀了一匙蛋湯遞進口內。耳旁——
  “之心哥哥,這個也好吃,依依夾給你。”
  “喔……是很好吃哦。”
  “之心哥哥真好……”
  “嘿嘿。”
  “之心哥哥……”
  “嘔——”羅縝忽掉頭奔向廳外,“嘔——嘔——”
  “珍兒!”之心稀裏嘩啦踢了椅凳,追著娘子而來,“珍兒,你怎麽了?珍兒,珍兒!”
  向來疼愛媳婦的王芸卻喜上眉頭,“老天保佑啊,咱們良家總算有後了。憐香,昨兒個可把話梅送到了少夫人房裏?”
  “是,奴婢已經送到了。”
  “你吩咐廚房,少夫人想吃什麽,不管什麽時候,都要侍候,不能有一點馬虎。”
  “是。”
  廳外花木之下,之心擁著娘子急皺了一張美臉,“之行之行,珍兒怎麽了?”
  一直在早膳桌上扮演無聲角色的良之行在羅縝奔嘔出飯廳時,便跟了來,號過了脈道:“大嫂是正常孕吐,大哥不必擔心。”
  “之心不要娘子正常孕吐,之心要娘子好好啦。”
  羅綺笑道:“姐夫不必擔心,隻要你疼姐姐,姐姐就不會有事喔。”
  “之心疼哦,之心疼娘子,娘子,之心疼你哦……”
  傻相公。羅縝偎到相公胸前,“我沒事了,去用膳罷。”
  一行人回廳,良德道:“縝兒,若不然你回房歇著,讓廚房做些你能進口的東西?”
  “今兒個是飛花節,合該舉家團圓,媳婦怎能中途離席?而且娘已經用了心,將膳食盡量清淡了,媳婦吃得很好。請幾位長輩見諒,方才失禮了。”
  良家二老連說“無妨”,幾個丫頭扶少夫人歸席。羅縝纖纖細步,走至先前相公坐著的位置,已無力再走,虛軟矮身。
  之心俯下首,“娘子,你沒事罷?”
  “相公,珍兒沒事,快去吃。”
  之心坐上娘子的位子,持著娘子用過的筷箸,“珍兒,之心喂你吃。”
  羅縝秀頰飛紅,眼波嬌嗔,“相公……”
  豈料,癡相公黑眸迷蒙,薄唇掀動,一句天外飛語,“娘子,你好美喔。”
  “相公!”羅縝更是嬌羞無限。
  王芸愛憐地摸摸兒子發絲,“之心,要做爹的人了,以後,可要好好照顧縝兒。”
  “娘,之心會啦,之心會照顧珍兒,之心會很好很好照顧珍兒!”
  “媳婦身子這樣弱,等一會,如何去遊園?”魏嬋忽道。
  羅縝舉眸,“遊園?”
  王芸解釋,“飛花節是咱們杭夏國的大節。這一日,每家每戶都要拿出幾盆名貴菊花擺放街頭,而後,全城人舉家暢遊其內品賞。不過,縝兒你身子不適,隻管在家歇著,這飛花節圖的也不過是個暢興吉慶,人心快活,勉強了自己便沒有必要了。之心,你在家陪縝兒。”
  “喔……”
  魏嬋嗔道:“大嫂,這可不行,長媳有孕在身不能前往,尚有情可原。之心身為頂門立戶的長子,不攜家小遊賞,於禮不合。尤其咱們良家在這地方上還算顯門顯戶,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這……”弟媳這話,倒是無可指摘……
  “娘,讓相公去罷。”羅縝嫣然,“嬸嬸說得對,相公是良家的長子,不可因兒媳廢了禮。若兒媳不是身負良家長孫的重任,定然不敢缺席盛會。”
  之心噘了嘴,“珍兒,之心要在家陪你啦。”
  “相公,你陪著爹娘遊園回來,珍兒彈琴給你聽。”
  “嘻,之心聽珍兒的。”
  “爹,娘,可以讓綺兒跟著見見世麵嗎?這小丫頭,最愛湊這樣的熱鬧。”盡了長媳之禮,羅縝可沒忘了有人心心念念惦著自家相公的好姿色。她敢拿地上那隻聞香爬來的螞蟻打賭,良二夫人既然如此掛心自己是否出席,姚大美人定然是奉陪左右。綺兒正值為情所苦時,讓她有事排遣排遣也好。
  想當然,良家二老慨然應允。
  “姐姐,你的身子明明健朗得很,完全可以遊園,為何不去?”
  “我在家有幾樁事要做。”羅縝秀眉一挑,“而且,那位大美人對我的防備心必然甚過我無辜純真的小妹。你賞花時,順便賞賞這位美人到底有哪些手段,不好嗎?”
  “姐姐,綺兒怕自己太笨,膽子又小……”
  羅縝向老天告罪,自家有個如此小妹。“就發揮你的太笨,替姐姐看住你家姐夫罷。”
  “好,綺兒一定會看住姐夫!可是,姐姐在家做什麽?可是與那個良二夫人有關?”
  看罷,這就是總將自己歸類於“笨笨”之流的羅三小姐。“你猜得至少有五成對了,除此外,還有近來的賬目需要整理。”
  “姐姐,你對馮家就網開了一麵,這次,一定不得手軟哦。最好讓她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秀秀的臉,軟軟的嗓,如斯說道。
  很好,她膽小的小妹,看官可見識了?
  飛花節,似乎過得很熱鬧。
  “娘子,花好好看,有很多姐姐們,姐姐們將花瓣灑得滿天飛啊飛,好好看哦。”
  看著自己麵前指手劃腳的相公,羅縝笑吟吟,聲柔柔,“相公,是依依好看,還是你的姐姐們好看?”
  “呃……”之心苦皺了彎墨似的眉峰,“都好看啊。”
  “若一定要比一下呢?”
  一定要比一下哦……之心望著倚在軟榻靠枕上的珍兒,秀發半散,粉腮如霞,遂大喊道:“娘子最好看!”
  “臭相公,你當真有做花花公子的潛質呢。過來。”拍著身邊,“坐這邊來。”
  “好!”之心喜不迭地偎近又香又軟的娘子,“娘子,之心好想你哦。”
  羅縝纖指貼著他順滑的頰,“告訴我,你是怎麽認識姚依依的?”
  娉兒雖然已說了原委,但她想聽自家相公的說法,也好定奪下一步該如何教他明白,不能在自家娘子麵前對其他女子太好。
  “依依啊……那天之心好想好想娘子,就出去找娘子。走到那次登船的岸邊,一輛跑得好快好快的馬車向水裏衝過去,之心讓風爺爺將馬車攔住。然後,依依就從車裏滾了出來……”
  如此說來,不管姚依依的出現是何目的,她與相公的相識,確屬偶然了?
  “……她的馬嚇著了。她摔到了頭,臉上全是血哦。之心把她送到之行那裏,之行認得她,然後她醒了,之心才知道她管嬸嬸叫姑姑……之行知道之心要去找珍兒,就陪著之心去找珍兒了。之心見到珍兒,好高興好高興……”
  “你喜歡依依嗎?”
  “喜歡啊。”
  喜歡啊……羅縝美眸笑波蕩漾,“為什麽呢?”
  “嗯……她和阿白一樣漂亮!”
  阿白,那隻大白貓?“她是真心對你好嗎?”
  “她對之心很好啦。她說,她在家時,她的姐姐們都欺負她,大娘也不喜歡她,她好可憐哦……她說之心對她最好,她也要對之心最好,她很喜歡阿黃阿黑阿白……”
  羅縝似笑非笑,斜睨相公,“她對之心,比珍兒對之心還要好嗎?她能陪之心喂阿黃阿黑,能陪之心撲蝴蝶捉鳥雀,但珍兒不行,對不對?”
  “珍兒?”
  “珍兒隻會讓你看賬冊,讓你幾個時辰隻能坐著不動,是不是?”
  “娘子,珍兒……”之心不知道娘子怎麽了,隻是, 娘子突然沒有了好看的笑,沒有了溫柔的眸。他慌起來,很慌很慌。
  “相公,我生氣了。”
  “珍兒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啦……”
  “今晚,你睡外間。”
  “不要,不要!”
  “不要也得要!”羅縝湊近相公,眸兒眯細,唇兒抿彎,“你既然說珍兒對你不好,珍兒便當真對你不好……”
  “不要啦!”之心猛力抱住娘子,含住近在盈寸的嫣唇。
  羅縝唇瓣輕啟,容他放肆,且小舌勾勾引引,誘著這自己教出來的弟子體溫劇增。待見他純潔眸內已浮情欲時,一把推開,“珍兒還在生氣,不準親!”
  “珍兒……”
  “若這時有別的女人親近你,你是不是會親她抱她?”
  “不會啦,不會啦,相公隻能親娘子,娘子……”
  羅縝笑渦浮動,“之心呢?之心隻能親誰?”
  “之心隻親珍兒,之心隻要親珍兒,珍兒……”
  “不止親親不許,你對外人牽手、夾菜、笑語都不許!”
  “可是……”
  “可是?”
  “依依沒有朋友,好可憐……”
  “所以,因著她可憐,你要依依不要珍兒?”
  之心急得汗起,扯嗓大嚷:“不啦,之心不要依依,之心要珍兒!”
  “我會讓綺兒和她做朋友。綺兒是女孩,依依也是女孩,兩個女孩做朋友,才更方便更親切是不是?”
  “是喔,娘子好聰明哦!”
  “既然娘子聰明,娘子的話要聽哦。”
  “嗯!嗯!嗯!可是……”
  羅縝笑顏頓收,“沒有可是了!”
  “有啦有啦,之心聽娘子的話,之心不要睡外間,之心要摟著軟軟香香的娘子睡!”
  “……哦,相公還算聽話,今日的罰可以免了,你再惹我生氣……”
  “之心不惹娘子生氣,之心……之心要親親!”捧住娘子的頰,狗兒重吞鮮美滋味。
  羅縝攬著他,美眸半闔,香唇撩人。
  這隻是第一步,相公,我會使你明白,你是我一個人的,你也隻能對珍兒一個人好。
  “依依,我讓我太失望了!”
  姚依依斜偎桌沿,以指繞著發梢,未發一語。
  魏嬋睬她一眼,冷聲道:“我以為,你是你們姐妹中最聰明的一個,所以我才願拉你一把。可是,那個女人沒回來之前,你隻顧裝乖賣巧,連那個傻子的手都沒有碰上。這飛花節,是我給你製造的機會,而你呢?除了打倒幾盆花,出了幾個醜外,你還做了什麽?真是沒用的東西!”
  “姑姑。”姚依依乖順討巧的美顏,此時已成冷豔冰情,“不要將您自己扮成施恩者,也請不要拿斥責的嘴臉對我,咱們,不過是各取所需。”
  “你——”
  “原本著,這個提議還是我提出來的。那時之心尚未娶親,真若施展,怕此時早已如願。可是您心裏還冀望著之行表哥獨撐家業,獨攬財權,您不需我來分一杯羹,於是將我扔在了一邊不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之心成了親,您也輸了陣,便又想起我來了。姑姑,是您求我來的呢。”
  魏嬋冷笑,“你這個在魏家連姓也不能冠的傻小姐,若沒有我賞你一口飯吃,你能活到現在?你怕是早隨你那個下賤的娘親去了罷?”
  “你賞我一口飯茶,不也是希望著有朝一日我這張臉能讓你派上用場嗎?”
  “你這個賤丫頭!”魏嬋叱罵中,舉手便要落下。
  姚依依不躲不避,“別打啊,姑姑,您可是唯一疼我的人呢。您想讓依依臉上出現一個巴掌印,打破咱們姑侄情深的祥和局麵嗎?苦肉計對純真的之心、善良的良家二老的確有用,但我畢竟是投奔您來的,若您都不疼我了,良家便沒有我待下去的理由了,不是嗎?”
  “之心,之心……”魏嬋目光一閃,“別告訴我,你是當真喜歡上那個傻子了?”
  “為什麽不能呢?”姚依依反詰,“沒見他之前,他的確是個傻子。但他救了我之後,他便是我的之心了。”
  “你的之心?”魏嬋不屑一嗤,“可惜人家夫妻情深,看不上你。”
  “你要我來,不就是要他們夫妻情變看上我嗎?”
  “你有辦法?”
  “不必用什麽複雜法子,女人的嫉妒便是最好的利器。何況,那些個所謂大小姐,總以為高人一等,不屑與人爭取。但依依卻知道,有些東西,爭取了才會屬於你。我會慢慢地,讓她自個端著傲氣抽身離去。”
  姚依依,魏家妾生之女。其母出身青樓,因孕獲娶,時懷胎三月。但進門不足五月,此女倉猝出世。是以,舉家皆疑此女非魏家人,當家老太君更是命兒子將此母女兩人趕出家門。五年後,其母困病而歿,臨死以血明誌:此女確屬魏家骨血,之所以早產,皆因曾受正室夫人施虐所致。老太君已去,其父念及過往舊情,接了女兒重回華庭,但當家主母允準的條件則是:此女永不得隨魏姓,入祖籍……
  這番身世,無疑令人垂憐。但若因此,以為這世間皆黑暗如斯,因而以傷害別人作為立世之道,便隻能說,不堪為憐。
  這世道,本就不平,也永遠不會公平。沒人要你受了傷害尚要以德報怨,但若視人人為敵,也莫怪人人視你為敵。世界不會因你改變,卻會吞噬不自量力欲改變它的人。因為,它永遠殘酷,亦永遠不會少了溫情,端看你如何處世處事,對待人生。
  羅縝拈著紈素查來的寫有姚小姐底細的紙箋,秀顏凝肅。
  “小姐,玉韶公主這份請帖,您去不去啊?”
  羅縝掃去一眼,“當然去。不過公主這幾日新婚,必然不會少了上門恭賀的客人,待冷卻一陣子再去。”
  “那小姐您如此愁眉不展,是因為那個姚依依?不如,讓奴婢去料理了她……”
  “噓——”羅縝含嗔噓唇,“你那間繡鋪的生意怎麽樣?”
  “還好,若加了小姐的緙件,相信會更好呢。”
  “對嘛,這才是生意人無利不起早的本性,至於你過往江湖上的打打殺殺,用在該用時就好。女兒家啊,柔柔弱弱豈不更惹人憐?”
  不牽她手,不對她笑,不近她身,她在的地方,他永遠不在,她去的位置,他定然不去……姚依依感覺得出,之心對她,不似以往。而且,她很明白,這變化何以發生。
  為此,她不無扼腕。魏嬋一再告訴她,那個女人不好對付,要她一切小心。但那個女人出現在良家時,她按捺不住好奇,投去一睇。正因這一睇,她此後的偽裝,再也騙不過她。若那個女人因此示之以惡,她並不怕,她反可利用來賺取旁人同情。但偏偏,她較任何人都要溫柔,給自己賺足了賢惠名聲。卻在不動聲色中,隔離了她欲接近的人:進門時的腹痛,聚膳時的孕吐,以及後來的易座而坐,皆是她算計心機。而那抹嘴邊的笑,則是對她的譏諷……
  羅縝,你已經很好了,不,你已經太好了。有家世,有財富,有地位,有容貌,你已經有富可敵國的娘家,你已經有珍愛你的家人,你就把良家和之心給我如何?上蒼既然已如此偏愛你,之心便隻能屬於我姚依依!這世上,誰會如之心一般待我?不管我是真癡還是假瘋,都是如此真誠待我?不會了,不會有第二人了,這是我僅剩的,我不會容你奪走!
  “之心哥哥!” 姚依依掩在樹叢,眼看之心捧著花兒興衝衝行經,兔兒般跳出。以往,之心最喜歡與她玩這樣的遊戲。而那位清貴高雅的羅大小姐,定然絕不會如此。“你去哪裏?和依依玩好不好?”
  “依依……”之心大大的笑臉圈到一半,想起晚上要抱自己的親親娘子才能好眠,又給扳回,“之心很忙哦,你去找阿黃阿黑玩,之心去忙了!”
  “之心哥哥,你討厭依依對不對?你不喜歡依依對不對?”她牽他衣角,垂下螓首,淚爬滿粉頰,“依依知道,沒有人願意陪依依,沒有人願意做依依的朋友,依依很笨,依依很笨很笨很笨……”
  “不是啦,依依,之心不討厭你,之心願意做你朋友……”之心美臉苦惱皺起,撓著頭,不知如何安慰,“可是可是……”
  “可是,之心哥哥還是討厭依依笨,不陪依依啦……”
  “不是不是!依依,不是!”
  姚依依眼瞳陡然溢彩,“那,我們去玩好不好?去放紙鳶?去撲蝴蝶?去栽小樹?”
  “依依……”
  “好哇好哇,我們去玩!”嫩紫上襦、淡紫係裙的少女拍手跳出,“姚小姐,我們去玩好不好?”
  “綺兒,太好了太好了,你陪依依玩,之心去陪娘子哦,之心走了!”娘子說,要彈琴給之心聽,還要教之心打算盤,之心好忙哦。
  “之心哥哥……”
  “哎,姚小姐。”扯握住美人兒又欲揪向自家姐夫衣角的素手,羅綺笑語嫣然,“我們去玩嘛。”
  “你放開我啦……之心哥哥!”
  四周無人,羅綺螓首俯在美人耳畔,“姓姚的,你那一套裝傻博憐的做派最好給本小姐收起來,你敢打我姐夫主意,本小姐會很樂意教會你何謂廉恥。”
  “你……”姚依依美目驚瞠,這個年少尚稚的羅三小姐,竟也……“不如,我先來教會你莫要欺負殘弱……嗚哇……你掐我,你掐依依,哇,好痛……”
  另一徑上,正閑庭散步的良家大老爺夫婦,還有行至未遠的之心,都被這哭聲引了過來。
  “啊哇……好痛,你打綺兒,好疼……姐姐,好疼……”羅綺忽然踉蹌,翹臀著地,慟放悲聲,“姐姐,綺兒好疼啦,姐姐……”
  “這……這是怎麽回事?”良家夫婦看兩個如花少女如此情狀,大為不解驚異,忙吩咐隨行丫頭,“還不快扶兩位小姐起來!”
  丫頭們七手八腳,攙起兩位嬌客,兩位嬌客卻仍是泣淚不止。
  “發生了何事?”王芸詰問兩家丫鬟。
  “我家小姐好可憐,被她們掐成這個模樣,小姐,你好可憐……”姚美人丫頭一廂抹淚,一廂撂了主子衣袖,露出深印了幾道破皮掐痕的素腕。
  王芸深吸口氣,“綺兒?”
  紉兒則擁住主子抽泣,“小姐,都是奴婢沒用,奴婢笨嘴笨舌,沒有人家丫頭能幹。您被人推倒地上,痛在骨裏,傷在肉裏,丫頭卻不能替您辯白,丫頭沒用……嗚嗚嗚……您看您的手較常人小上兩號,哪是能製那樣掐痕的人呢?奴婢的手和男子一般大,更是不可能啊。小姐,您好委屈,奴婢好沒用……”
  羅綺抽泣嗚咽:“我要姐姐啦,我要姐姐啦……”
  良家夫婦蹙眉苦顏:這,這,這到底發生了何事?
  “綺兒,你不要哭喔,之心帶你去找珍兒……”
  “之心哥哥,之心哥哥,依依好疼,有人欺負依依!”
  “依依……綺兒!”
  羅三小姐嬌小影兒,撲進之心懷內……“姐夫,姐夫,綺兒好怕!”
  之心拍著那瘦薄肩頭,“不要怕哦,不要哭啦,之心帶你走啦,綺兒……”
  羅綺與姚依依的“衝突”,一方是良家少夫人,一方是良二夫人。最後,在良家二老調停下,自然是以和為貴,不了了之。
  但如此一來,羅綺必不能如從前那般與姚依依假麵和平,而姚依依正好借此找之心哭訴自己沒了朋友。於是,善良的之心,雖不想讓娘子生氣,卻也開始偷偷跑去安慰。而這朋友,若是見羅綺跟隨著,定然是哭叫外加瑟瑟發抖不止,之心隻好溫著聲勸“綺兒,依依還不能和你做朋友,之心勸她啦,你先出去好不好”“依依,綺兒很好,她不會欺負你,和她做朋友啦”。
  羅綺雖氣,也不會一走了之把自家姐夫送進美女蛇嘴裏,但也沒有替姐夫瞞著就是。
  “好了。”羅縝握了她的手,“你不必再跟著之心了。”
  “咦?”
  “之心他雖然純真,但他曉得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可以。而且,若一味禁止他接近他的朋友,隻會適得其反,他的偷偷去見,便是實證。”
  “可是,若那條美女蛇對姐夫用一些非常手段,比如下藥、灌醉,或者……”
  羅縝拍了她頭一記,“顯然,你野書看太多了。”
  “但以那個女人的品性,她並非做不出來啊。”
  “讓紈素偷偷隨著罷,若她用那些下流段數,便出來止她。若是姑爺在清醒之下樂意上鉤……”羅縝撥了一下案上西洋鍾的鍾擺,“就隨他。”
  “姐姐?”羅綺俏眼圓啟,“為何?”
  “小丫頭,待你識透情滋味,便知為何了。”羅縝繼續撥弄那隻鍾擺,鍾擺愈來愈快,發出喀喀的行走之聲。便是在這樣的行走中,很多事轉身即百年,很多人錯過即一生。
  “爹曾說,之心愛我,隻因我對他好。我為此想過,若在我之前,有另一人如此對他,他是否也會如此傾心以愛?隻是,沒有發生的事想得再多也無益。而現在,我想知道,在我之後,有個人真心對他,他會如何?”
  “不行啦姐姐,情感這種事,怎能拿來試?若是試輸了,你便輸掉了你的幸福婚姻,差不多是半個人生啊。”
  “認賭服輸。”羅縝麵上已毫無轉圜,“你放心,之心若碰了姚依依,我不會離開良家。我會做主,納娶姚依依為妾,我會全心將良家的生意推上頂峰,從中拿取我應得的。何時爹允我回家,我再離開杭夏國。”
  “那你和姐夫,還有,這個孩子……”
  “我會和他成為朋友,我會讓他看著我,碰不到我,讓他看著我離開他的生活。至於這個孩子,我當然會帶他離開,良家的生意全在我手裏,用來交換我的骨肉,並不為過罷?”
  羅綺恍然悟到:姐姐生氣了,因為姐夫的陽奉陰違,姐姐生氣了。姐姐生氣的時候並不多見,上一次江北鴻是一次,這一回,輪到了姐夫。顯然,氣焰尤勝上一回。人最不能忍受至親至愛之人的欺騙,雖然,姐夫遠談不上欺騙,且照她所見,也永遠學不會欺騙。
  “梳妝打扮,我們去赴玉韶公主的約。紈素,你不必跟著我了,待你家姑爺午憩醒了,暗中保護你家姑爺的貞操去罷。”
  
  第十四章 氣惹君妒
  玉韶公主遠嫁杭夏,既是兩國聯姻,夫婿自然是王族中人,當今國君的九弟九王爺杭天予。
  九王爺府之行,羅縝見著了新婚燕爾嬌豔盛放的玉韶公主。兩人本即是摯友,如今皆是遠嫁,更覺親近,執手敘話了兩個時辰,用罷晚膳方依依作別。
  但她們回程時,多了一條任是如何也甩不掉的尾巴。
  “你回去啦,這是我姐姐的夫婿家,你不能打擾!”離著良府尚有一巷之隔,一行人已下了馬車。羅綺又嗔又羞,又是頓足又是仰歎,“算小女子求求您皇子殿下,請您止步可好?”
  皇子殿下?沒錯。這位執著的“尾巴”,正是玉夏國國君第二子、曾為了羅家三妞自甘貶身為奴的情種玉無樹是也。此次玉韶公主遠嫁他國,他為送親特使。但他來了後,並未急著返鄉,而是逗留異國享受起了為客生涯。王府偶逢佳人,自是又纏粘起來。
  “你走,快走,你不能隨我們進良府……”
  “我走?去哪裏?出門前韶兒已說不要我回府了……”
  “隨便你。”
  “不怕我客死異鄉?”
  “隨便你。”
  “去住客棧?”
  “隨便你。”
  “你隨我同住?”
  “隨便……討厭啦!”
  旁觀者清。羅縝歎息:這個玉無樹,吃定了小妹。小妹聰明絕頂,甚至是狡獪到極致,但每人都有屬於他的命中克星,這個玉無樹,便是小妹的那個人。
  咳一聲,以提示在燈籠下吵架的兩人,這世上還有自己這個人在,“綺兒,讓玉公子隨我們同去罷。縱算是不方便,至少也收留玉公子這一晚是不是?”
  “姐姐英明,名不虛傳矣。”玉無樹聞言,當即喜笑顏開,賣弄起假書生的酸氣。
  “姐姐,他……”
  “異國他鄉,不管是平民還是皇子,互相體顧總是沒錯。玉公子,請上車罷。綺兒,你來與我同車。”
  “姐姐!”羅綺噘了小嘴,向車行去,想想猶不甘心,轉身給了玉無樹一腳,急急躥進車內。
  羅縝搖首。這個綺兒,也不想想,那玉無樹身負武功,若是有意躲,她非但踢不上,還要栽個小狗一嘴泥。人家,是寵壞了她呢。
  回到良家,帶了生人來,自要先到客廳稟告二老。羅縝並未特意隱瞞來者身份,此處非玉夏國,不必大禮恭候。隻是猶怠慢不得,下榻的客房自是燃香灑露,精心清潔了一番。
  因著有孕,羅縝身子漸沉,不能立得太久,將諸般瑣事交給小妹打理,早早回雙鴛居歇息。但一路,由不得她不多想,平常獨自出門,相公皆在門口翹首以待。如今這大半日下來,回來時竟不見蹤影,莫非僅半天工夫,她已經輸了?
  “少夫人,您回來了?”雙鴛居門口,踮著腳尖期望的,是娉兒。
  “少爺呢?”她揮手,讓其他丫頭都退了下去。
  “在房裏,已經睡下了。”
  “睡下了?”羅縝顰眉。“紈素呢?”
  “守在室門口,說是嚴防美女蛇,奴婢一直納悶呢。”
  羅縝挑眉,這丫頭,敢情是一勞永逸了是不是?行至正室廊下,拍拍攙在自己臂上的手,“你也去歇著罷。”
  “是。”
  “小姐!”娉兒才退,紈素便迎了上來,“您去了很久哦。”
  羅縝進室,關門落戶,推開內室門,果見自家相公半張嘴兒酣睡,“你點了他的睡穴?”
  “是。”紈素助主子摘除頭上發飾,“您那個法子奴婢不讚同啦。那美女蛇連姑爺的半根腳趾都不配。雖說姑爺偷偷去見姚依依氣著了您,要罰也可換個法子啊,您明知姑爺心裏隻有您一個。見姚依依,也隻是姑爺心太善,覺得她可憐,又同病相憐而已。”
  “換個法子?”羅縝卸去臉上粉妝,“你倒說說看,用什麽法子?”
  “小姐……”
  “你是點他一輩子睡穴,還是永遠為他守著門?”
  “姑爺醒來不見您,又急又跳,而後一人悶坐在書房整理賬冊。若不是那美女蛇自個跑來,姑爺肯定不會去找她。”
  “是嗎?”羅縝麵上稍有鬆動,“我明白了,我會考慮,你下去罷。”
  紈素長舒一口氣。自家的小姐,她自信比老爺夫人甚至二小姐和三小姐更了解。對所愛的人,全心傾注,如珍如寶;對不愛的人……
  江北鴻是最好的一例。
  她生怕姑爺當真惹惱了小姐。
  “珍兒,珍兒!”之心抱著一團絲被,滾下床來。
  外間的紈素聞聲,執壺向淨麵盆裏倒滿了才打來的冷泉水,“姑爺,小姐去書房了,您先來洗臉罷。”
  “珍兒回來了喔,紈紈?”之心衝出內室。
  “昨晚就回來啦,您先洗了臉,再去找小姐……”
  “呀呀,紈紈,之心跟你說珍兒回來,要叫醒之心的,你沒有叫之心!”
  “好姑爺,是小姐吩咐不讓奴婢驚擾您的。”
  “喔。”之心扁了扁嘴,向臉上撩了一氣水,撒腿就跑,“之心去找珍兒!”
  紈素拿了拭帕隨後追著,陡聽得——
  “之心哥哥!”
  內院門外,一聲脆喚響自樹叢內,一抹纖影跳躍而出,“之心哥哥陪依依玩?”
  “依依不行啦,之心要去找珍兒!”之心擺手又搖腦,人已衝出老遠。
  落葉漸鋪的林蔭下,姚依依眉間抹過笑意:那位羅大小姐,已經動用了她的傲氣了不是嗎?之心總會明白,誰才是真正適合他的人。“……之心哥哥,你等等依依,依依也去!”
  “姐姐,早啊。”
  羅縝止步,含笑撇首,“玉公子早。”
  “請問姐姐,可看見了綺兒?”
  晨陽中,羅縝將眼前人瞧了個仔細,端的是玉樹臨風,豐姿雋儀,比其叔玉千葉有過之而無不及。“玉公子,到那邊亭裏小坐片刻如何?”
  玉無樹淺笑,“姐姐吩咐,小弟自當從命。”
  這一笑,使羅縝聽到了身旁娉兒類似口水吞咽的聲音。哎,這也是個“禍水”級的人物呢。
  “玉公子,你對我家綺兒,是你們公子哥兒的一時起興,還是把她當成了終身伴侶來逑?”落座稍定,羅縝便問。
  玉無樹悠然回道:“不瞞姐姐,無樹的確愛玩,自十歲開始,常扮乞丐、走卒行走民間。但對綺兒,無樹從來不是為了一個‘玩’字。”
  “羅家雖是皇商,但仍是白衣平民,玉公子的二皇子妃可以是平民嗎?”
  玉無樹一怔。
  見此,羅縝眸添沉意,“還是,公子從未想過給綺兒一個正妃名號?”
  “無樹十二歲時,便有了婚約……”
  羅縝莞爾,“如此,也隻能怪天意弄人,你和綺兒無緣了。”
  “這……”
  “不要說你會待綺兒與正妃無甚差別,你的叔叔玉千葉也曾對我如是說過。”
  玉無樹和煦容顏倏爾轉冷,“本王不會放棄綺兒!”
  果然是王者之風,好生了得。“羅家雖是布衣,但不認為連保護一個女兒的能力也沒有。也許在你看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抵得過皇權,但綺兒的脾氣卻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一點,你了解嗎?”
  羅縝無視對方不悅的麵色,“綺兒八歲時曾受人綁架,綁匪勒索十萬兩銀子。我去送銀時,途間馬車車軸突然壞了,中間耽擱了些時間。綁匪以為羅家不肯花錢贖人,惱怒下,便要侵犯綺兒……”
  羅縝瞥瞥對方倏然握緊的拳,“小小的綺兒為保清白,縱身跳進了湍流裏。幸好跳下去時,崖上突出的石割斷了她身上的繩,她又識水性,這才保得一命。”
  “那些綁匪如今還活著?”
  “死了。”瞅這位皇子眼內的戾意,那些綁匪必然慶幸自己早死一步,“羅家行商恁多年,貨通四方,若沒有一些江湖門路,如何保得平安?羅家在乎的,從來都不是萬貫家產,不是家世地位,而是家人。”
  “這樣說來,為了家人,綺兒會嫁本王了?”玉無樹眉峰淡挑道。
  “或許。但更可能的是,我爹爹為了不委屈自己的女兒而魚死網破。當初對你的皇叔,羅家便是如此打算的。”
  玉無樹一對冷魅鳳眸,在這位嬌小秀美的少婦臉上盯了足有一刻鍾之久,忽而長聲燦笑,“無樹總算明白為何流連花間的晉王叔對羅大小姐用了恁多心思,實話說,你的確能輕易勾起男人的征服之望。”
  “所以呢?”
  “請放心,無樹今年二十歲了,若想要那樁婚約,不會到今日仍是孑然一身。方才,委實是好奇,好奇晉王叔那份難得的執著為了哪般。哈哈,姐姐,你不愧是綺兒的姐姐呢。”
  羅縝不驚不惱,勾噱道:“我早聽緞兒說,你是個雙麵人。但不知,你方才轉換自如的兩個麵貌,哪一麵才是真的?”
  “不管哪一麵是真的,無樹非綺兒不娶卻是千真萬確。無樹上麵有太子哥哥,不必三宮六院。那樁婚約,無樹早作了知會從不認同。屆時父皇若真要耍國君威風,無樹隻得抱頭鼠竄,逃回蕃地逍遙去了。”
  “嗯,照這樣看來,你倒是配得上我家綺兒了。”
  “未來妹夫謝姐姐賞識。”
  “好說,我家綺兒的芳心你盡情擷取罷。”
  “謝姐姐……”
  “娘子!”
  之心望著亭間的娘子,她笑得好美,可是,她是對著另一個人笑,另一個不是之心的人笑……之心的心好怪,悶悶的,痛痛的……之心的嗓裏也好怪,酸酸的,苦苦的……之心為什麽有點……不,是很討厭坐在娘子對麵的那個人?!那個人,很討厭!
  之心不要娘子對著別人那樣笑,不要娘子那樣望別人,娘子隻是之心的娘子!
  “娘子!”
  羅縝秀眉輕輕一挑,“玉公子,你會點穴的罷?”
  玉無樹頷首,“略通一二。”
  “向這廂跑來的人是我家相公,你待他到近前,點住他……但出手不要太重,不讓他動就好。”
  “……好。”玉無樹不解端由,但秉持討好未來姨姐便向幸福邁進一步的準則,在那位比鏡子裏的自己還要耀眼奪目的仁兄奔至近前時,舉指點在腰間。
  “娘子,珍兒。”
  凡胎肉眼看不見有哪些位神仙或是妖怪守在自家相公身邊,羅縝不知該不該慶幸這呆子並不懂得駕馭自身異能呢?
  相公的大眼撲閃撲閃,滿是渴望,她嫣然一笑,“相公,乖乖等著罷,等一下,你的依依妹妹會來找你玩哦。紈素,照顧姑爺。”
  “是。”紈素一臉的同情,小姐的氣,儼然未消。
  “娘子……”
  羅縝轉身,笑靨如花,“玉公子,我帶你到這園子裏走一遭如何?”
  玉無樹欠身,笑容可掬,“不勝榮幸。”
  “請。”
  “請。”
  兩人多禮如儀,一逕並肩偕行。
  “珍兒,娘子……不要不理之心啦,娘子,之心想你啦……”
  紈素坐在亭裏凳上,捧頰歎口氣,“姑爺,小姐生氣了,小姐氣消前,她不會理您的。”
  “娘子生氣了?娘子生之心的氣了?娘子為什麽生氣?”
  “姑爺,您不知道?”
  “之心聽娘子的話……”
  “您當真都聽了?”
  “之心沒有拉依依的手,沒有給依依夾菜,沒有……”
  “可是,您偷偷去陪她玩了。”
  “……依依很可憐,之心有娘子疼,依依沒有娘子疼,依依很可憐……”
  “所以,您就去疼她?”
  “不是啦不是啦……”某人想要比手畫腳明誌,無奈手腳不隨心,“紈紈,之心為什麽不能動啊?”
  “被點了穴道,當然不能動。”
  “之心為什麽會被點穴道?”
  “因為小姐不想讓您追上她。”
  “娘子為什麽不讓之心追上她?”
  “小姐在陪玉公子啊……”
  “之心不要娘子陪別人,之心討厭那個人,討厭!”
  “您不是也去陪姚小姐了嗎?”
  “依依是之心的朋友啊。”
  “那位玉公子也是小姐的朋友啊。”
  “之心不要娘子和那個人做朋友!”
  “您可以和別人做朋友,小姐為什麽不可以?”
  “……”某人大眼睛一亮,“之心不和依依做朋友,娘子就不和那個人做朋友哦?”
  “姑爺可以不和姚小姐做朋友?”
  “之心要娘子,之心不要娘子對別人笑!”
  “可是,姚小姐很可憐哦……”
  “之心沒有娘子最可憐!”
  原來,姑爺也不是那樣無私嘛。“那麽,您要怎麽辦呢?”紈素言間,手指已蠢蠢欲動要放姑爺自由,卻在此時,勁風向脊背襲來。
  “臭丫頭,小爺才離開不幾日,你竟也成了敢欺主的奴才,看小爺揍扁你!”
  “……黑野人?”紈素一掌格開,瞅清來者,怒不可遏,“你有毛病?敢打本姑娘!”
  “打的就是你這個敢欺我恩人的臭丫頭!”
  “黑野人你那雙桃花眼瞎了是不是,去死啦!”
  這兩人在亭子四圍邊打邊罵,很是熱鬧,之心卻好不苦惱:嗚嗚嗚,之心為什麽不能動,之心要去追娘子啦……
  “之心小弟。”
  風哥哥?
  “你很想哭?”
  風哥哥,為什麽之心看見娘子對別人笑,會很難受很難受?
  “……這些個事,我哪裏懂?”世間的人,最麻煩,情情愛愛,癡癡怨怨,他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耶……雖然是枚小仙啦……他怎會明白?
  那風哥哥讓之心動啦,之心要去追娘子!
  “等的就是這一句。”對嘛,有命令就好,沒有命令他如何行事?
  “姐姐,你來看,我繡的群菊圖……”敞軒內,羅綺揚起嬌俏笑靨,在見著姐姐側畔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時,粉頰俏鼓,“姐姐,他來作甚?”
  “綺兒,有話不如直接問我。”
  玉無樹才上前一步,羅綺已避至姐姐身後,“本姑娘和你無話可說啦!”
  這位玉無樹,遠比之行那個不解風情的呆瓜懂得把握時機,自己根本不必行冰人之責。羅縝樂得讓這兩人打情罵俏,坐到綺兒繡了八成的群菊圖前,執針將一朵菊蕊添齊。
  玉無樹湊頭來嘖嘖讚歎:“羅家三姝的確名不虛傳,這繡藝直把宮裏繡坊的繡娘全都比了下去。”
  羅縝莞爾搖頭,“你又把綺兒氣跑了?”
  “小丫頭,不氣長不大嘛。”
  羅縝挑挑秀眉。真是各有姻緣莫羨人,這兩個,還真是一對活寶。
  “無樹聽說,姐姐最善的是緙?”
  “不錯。”
  “教無樹怎樣?”
  “呃?”羅縝側抬螓首,彎唇好笑,“你要學緙?難道也是為了我家綺兒?”
  “……可以這樣說。無樹本想學繡來著,但那針太過纖巧,無樹握不住。緙機的梭總比繡針來得大是不是?等學會了緙,我這個羅家義子也不枉負羅家‘人人能織繡,舉家皆錦羅’的美名了是不是?”
  “……那不是羅家的美名,而是祖訓,你竟連這個都知道?”這個玉無樹,要說他無所不用其極嗎?“看來,你為了綺兒,當真是大費了工夫。”
  “嘿嘿。”玉無樹抱手一揖,“還望姐姐成全。”
  “羅家不管是織是緙是繡,均有自己的不傳之秘。但不用那個秘訣,羅家的織工緙工繡工依然能出類拔萃。你若真成了羅家女婿,綺兒自然傳授給你。但念著你這番誠意,基本的緙絲之技我可以教你。不過,一個大男人學緙絲……你當真想好了?”想想,如此一個玉樹臨風、腿長手長的俊偉男子,坐在緙機前,唧唧複唧唧……那景象……寶寶,你也覺得甚是好笑對不對?不然你踢娘作甚?
  她的暗笑俊偉男子渾然不知,猶是喜不自勝,自袖裏取了一錦盒獻上。“多謝謝姐姐,這是拜師禮,望姐姐笑納!”
  “這是……”
  “聽聞姐姐有孕,此乃小弟拜托九王爺自宮裏拿來的保胎丸,一日服一粒就好。”
  不得不說,這位未來妹夫很是討她喜歡呢。“好,今日午膳後,我便教你。趁這工夫,你去街間買些絲線來。”她也正好趁機品評一下這杭夏國絲線品質與羅家的差異,為不久後的羅家分號成立做準備,一舉兩得。
  “好,小弟這就捎話給九王爺,讓他自宮裏多送些過來!”
  “……”這當真是羅家女婿沒錯罷?如此擅長無本起利,占盡便宜,真乃羅家人本色也……
  “娘子!”某人急遝遝由遠及近。
  哼,還有一個被人占盡便宜的羅家女婿!羅縝銀牙暗咬,俯首為繡品上添上一片菊瓣。
  “這……”玉無樹目注來者,有那樣一個刹那,他將來者錯視成了馭風而來的仙人。
  但來者,顯然對他並無好感,曜玉般的大眸向他瞪了又瞪,“娘子,之心好想你!”
  “不能抱我。”羅縝睨向這張讓她氣讓她憐的美臉,“我正忙。”
  “珍兒……”
  羅縝不理會呆子的佯作可憐,收了眸,專心繡圖。實則這幅繡圖,是為半月後婆婆的壽誕準備的,婆婆最喜菊花,必定喜歡。對待自己好的人,她從不吝嗇心意。
  “珍兒,之心想你啦。”
  “你去陪依依玩罷。”
  “娘子,之心錯了啦……”
  “哦,你錯在何處?”
  “之心沒有聽娘子話,去找依依。”
  “依依很可憐是不是?”
  “是喔是喔。”
  “那今日開始,你不必偷偷去找她了,我準你陪她。”
  “娘子……”
  “我這幾日,要教玉公子緙藝,沒時間理你,你盡管去陪依依玩耍……”
  “不要不要!”之心跳腳,不顧娘子先前阻攔,上前就抱住娘子,瞪住那個使他討厭的人,“娘子是之心的,你走啦!”
  玉無樹食指撓撓臉側,想至這位姨姐對自己可算是幫助多多,自己也該投桃報李才對,“姐姐,你一定要教無樹啦,無樹會乖乖學哦……”
  “……”緞兒說錯了,這位二皇子,並非隻有兩麵呢。
  “之心哥哥!”姚依依天真的甜嗓,追尋而來,“之心哥哥,陪依依玩,依依看到你了啦!你又在跟依依捉迷藏是不是?”
  捉迷藏?還真是花樣繁多呢。羅縝欲推掉自己肩上的臂,那臂卻不鬆,“娘子,陪之心啦,不陪討厭人!”
  “你的依依沒人陪,很可憐。”
  “之心沒有娘子陪,最可憐!”
  “那是不是有娘子陪又有依依陪最好呢?”
  “……不好!”
  羅縝秀眉一動,“為何?”
  “娘子會生氣。”
  “若我不生氣呢?”羅縝目色微沉,“若我幫你納依依娘子,你可以鎮日陪她,可好?”
  “……娘子,之心的娘子隻有珍兒啦……依依她是朋友,是……”
  “之心哥哥,原來你在這裏!陪依依玩!”嫩綠裙裳、如一朵嬌嫩芍藥的美人,飄然攀上敞軒。
  之心猶抱著娘子不鬆,“依依,之心要陪娘子,不能陪你啦。”
  “……之心哥哥……”姚美人小嘴一撇,杏眼兒一眨,陡然坐地,大淚滂沱,“哇……之心哥哥不陪依依啦……依依沒有朋友,沒有人疼,哇……之心哥哥也嫌依依笨啦……”
  “依依……之心沒有沒有……”之心頓時手足無措,沒有朋友的那些寂寞歲月纏繞而來,致使他欲上前攙起這個和自己一樣渴望朋友的人……
  羅縝移開已夠寬鬆的臂膀,吩咐道:“娉兒,拿著繡架。玉公子,走罷,我先教你認識一下緙機。”
  “姐姐請。”
  羅縝盈盈起身,向地上美人一瞥,接到對方暗含得意挑釁的眼神時,悠然一笑,掀足自她身邊經過,“你當真把自己看得夠賤呢。”
  有人命賤,但性質高貴;有人命貴,卻品格低劣。為五鬥米折腰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奪取別人的五鬥米時,猶出言咄咄別人為何不曾守牢看緊。較之賊喊捉賊,此行更賤!
  姚依依一栗,尖尖指尖刺進皮肉裏,目注那道倩影,若把指上的指甲刺進那瓷樣肌膚,看她還能否保持這副高貴形容?她嚐過一日三餐不繼的滋味嗎?她經曆過蓬門冷冬酷寒的煎熬嗎?隻不過是上蒼不公,給了她好家世而已,竟敢罵她“賤”?同自己那些異母姐姐一般,羅縝也不過是披著華麗的表皮,內心卻住著真正的刁婦!
  “娘子,娘子,等等之心!”
  依依撲抱住之心小腿,“……之心哥哥……你嫌依依笨……你不喜歡依依啦……嗚嗚嗚……”
  “依依,之心沒有……可是,之心不能沒有娘子……”
  “哇哇……依依好可憐……依依好笨……沒有人喜歡……”
  之心頓足,“不是啦不是啦,你放開之心,之心要去追娘子,你放開之心!”
  他要她放開?姚依依不粉靨仰起,淚眼蒙矓,“之心哥哥,你不喜歡依依……你討厭依依了?嗚嗚……你隻要娘子不要依依……你同姐姐們一樣,都討厭依依……”
  “之心沒有,你冤枉之心!風哥……”之心臉兒急紅,舉目正見兩人前後而來,“範範,紈紈,你們和依依玩,之心去找娘子!”
  範程睇一眼地上女子,“恩人,這邊交給我……”
  “不要……好可怕……之心哥哥,這個人好可怕,依依怕……”
  範程一雙眼角高挑的黑眸,微微眯起。
  “依依,範範是之心的朋友,他不可怕,他很可愛!不準你這樣說範範!”某人大喝,拔了腳,氣衝衝離去。
  可愛?範程額上的筋抽了幾抽,顯然,對這個褒獎並不領情。
  紈素似笑非笑:正因姑爺純真,才不喜任何人說“朋友”的壞話,聰明一世的姚美人糊塗一時,弄巧成拙了。
  “娘子,之心來啦!”在院裏走了一遭又一遭,最後還是阿黃阿黑告訴他,娘子在剛規置停當的繡房裏。
  羅縝掃他背後一眼:竟然沒有那條美女蛇如影隨形?
  某人不善地盯著另一個某人,“娘子,不陪他啦,陪之心!”
  “我在教玉公子緙絲,無暇陪你。”
  “那之心陪娘子!”
  “你陪著作甚,你也要學緙絲?”
  “……嗯,之心也要學!”
  呃?羅縝抬眸,笑波瀲灩,“好,你要學,我便教。”看你這呆子如何學?
  “所謂緙絲,以細絲為經,以彩絲為緯,與織不同的是,緙絲的緯線僅於圖案花紋需要處與經絲交織,是以所出圖案皆如刻的一般,又名‘刻絲’。”羅縝瞥瞥滿麵肅然的呆子,又是氣又是愛,“我先來演示一遍,玉公子看著。”
  某人不甘被忽略,“娘子,還有之心啦。”
  羅縝秋波橫他一眼,坐上裝了經線的緙絲機,經線下已置了一幅飛蝶撲花的扇麵。持了旁邊幾上備好的筆,她將扇中圖描繪在經絲麵上,持起舟形小梭,穿織所繪圖案,邊緙邊道:“與織不同的是,同一種色彩的緯線不必穿過整個幅麵,隻需根據紋樣的輪廓或畫麵色彩的變化換梭。這是一幅小圖,隻有五六種色彩,是以不需太多梭。但若欲織繁物,如屏風、宮內貢品,有時需換數以萬計的梭子也說不定,而羅家的獨門緙絲術,更需精益求精。所以,怕麻煩的緞兒和耐心尚不足的綺兒,隻學了八成。”
  老天爺!玉無樹拍額自問:你確定你當真想學緙術?
  “緙絲,講究本色經細,彩色緯粗,以緯緙經,隻顯彩緯而不露經線。由於彩緯充分覆蓋於織品上部,織後不會因緯線的收縮而影響了畫麵效果,較織、繡來講,更能保留永久。所以,出得起價錢的大戶,偏愛緙品。”
  梭在羅縝素手內靈巧飛揚,不一時,手下一隻豔色飛蝶躍然浮出。之心大瞪了眸,張了嘴,望著靈韻如仙的娘子,一種酥醉之流行經七經八絡,觸達心中最深處,形成一張巨網,將整顆心兒牢牢套住。
  “看了罷?”羅縝扶腰下機,“玉公子,你來試試?”
  “這個……”玉無樹生平頭一遭,明白何謂畏縮不前。
  羅縝含笑,料準他會如此,“不管你學不學,拜師費還是要交哦,宮裏的絲線,我收定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而且小弟不是不敢,小弟隻是認為,以小弟資質,還請姐姐多演示幾遭……”
  “噝……”掩口失笑的,是不知何時到來在旁觀望良久的羅綺。
  心上人麵前,豈能示弱?皇子殿下當即氣衝霄漢,“試就試,在下初學者,不通亦不足為怪……”
  “之心先來試!”某人搶坐上前,持梭在手。
  羅縝坐到軟椅上,品一口參茶:臭呆子,看你如何試?
  而接下來的半個時辰,羅大小姐,連帶一幹圍眾,均呆呆怔住。
  “姐姐,你確定你不曾提前私授,然後特意請出來讓小弟汗顏?”
  精明的羅大小姐傻傻頷首,又緩緩搖首,盯著自相公梭下穿織出來的牡丹花蕊,再看他修長指掌在各色梭線間有條不紊地調換周轉。誠然,初學的他速度尚不及自己,但那一絲一線所織繪出的……她記得,當初自己學緙,用了半日工夫才得初步的要領,博得了爹和娘的齊相稱讚……
  玉無樹猶不甘心,“姐姐,你確定你當真沒有向姐夫私授?”
  “我姐姐哪會那般無聊!”羅綺向心上人嬌嗔,掉頭又道,“姐姐,你確定你之前從來沒有傳授過姐夫?”
  “這台緙絲機是上一趟回門才拿回來的,今兒個是第一次用,你說我有沒有呢?”
  “……我要去死!”羅綺“心如死灰”,衝到牆角,抬腳便踢中一根木幾的矮柱,疼得抱足原地轉起圈圈。
  玉無樹心疼不已,趕了過去,摸摸小人兒的頭,吹吹小人兒的手,“綺兒,不要怕,不要怕喔。”
  “誰說我在怕!”
  “哦,不要嫉妒不要嫉妒……”
  “我也沒有嫉妒!”
  “可是,我在嫉妒。”玉無樹委委屈屈憋了唇,“綺兒,我好嫉妒喔。”
  “你……”他這委屈的模樣學了誰?怎如此眼熟?“……你不停拍我的頭作甚?”
  “給綺兒止痛啊。”
  “我痛的是腳耶……”
  “那我給綺兒揉腳!”
  “……你,你色狼!”
  那兩人盡管打情罵俏,羅縝無暇理會。她扶著亦趕了過來的紈素的手,步到唧唧有聲的緙機與心無旁騖的之心跟前,“相公?”
  “之心還在試,快好了啦,娘子你不要趕之心!”某人拿手背抹抹俊臉,抿緊薄唇,手中穿織不輟。
  “……姑爺,您已經試得很好了……”紈素何嚐不是又羨又妒?她也會緙絲,但當初不眠不休花了幾個日夜鑽研,也隻是皮毛。但誰來告訴她,姑爺手底下這幾隻眼看欲脫絲而飛的蝴蝶是怎麽回事?這朵嬌豔欲滴的牡丹是怎麽回事?
  而且,姑爺與緙機,看來竟如此……如此協調,仿佛,俊美如天人的姑爺,伊始便應該呆在緙機之上,織出那巧奪天工之物……這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姑爺,您不是很好,而是太好了。”
  “之心還沒有試完,之心還沒有織完娘子的畫!”
  羅縝柔聲道:“好了,你是初學,真要織完這幅畫,怕是得幾個日夜,你已經很好了。”
  “不,之心要織,之心很能幹,之心要娘子隻看著之心!”
  “……我生你的氣,不是因為你能不能幹,我嫁你時,你就已經很好了。”
  之心停了緙,立起身,流光曜彩的大眼睛癡癡凝視娘子,“珍兒是生氣之心偷偷跑去找依依對不對?”
  “對。”
  “之心不會了,之心不要娘子不要之心,之心看不見娘子,會疼喔。”
  痛?“哪裏痛?”
  “到處都好痛好痛,娘子上一回被那些壞人打得流了好多血,之心就好痛。娘子被那個爹和那個娘帶走,之心也好痛。娘子不理之心,好痛……”
  “若看不見依依,也會痛嗎?”
  “不會啦,看不見依依,就像看不見範範和紈紈,不會!”
  範程、紈素急劇連咳:嗯……這話,當真夠直接。
  “若依依受了傷,你會怎麽辦?”
  “叫之行給她治!”
  “若她受傷後又要你陪她呢?”
  “讓之行給她開藥,喝下去睡個飽飽!”
  還真是自己這癡相公的癡辦法呢。“相公,若沒有遇見珍兒,若在遇見珍兒以前遇見依依,依依會成為相公的娘子罷?”
  “不要不要!”之心跳腳,美臉急成赤紅,美眸焦得欲泣,“之心隻要珍兒,之心不要別人,不要依依!”
  “若你沒有遇見珍兒的話,依依不也很好嗎?”
  “可是,依依不是珍兒!”
  羅縝唇笑加深,“她對你很好不是嗎?”
  “範範也對之心很好!”
  又被點到名的範程,正在繡房門前準備依著一棵桑樹打個小盹,聞言差點前趴去問候土地爺。
  “紈紈也對之心很好!”
  紈素正朝姑爺的緙品運氣,再聞姑爺驚人之語,眼珠子便要瞪出眶與那一朵牡丹、兩三隻蝴蝶匯合去。
  “之行也對之心很好!”
  ……還好,這位未在現場。
  “憐香對之心也很好!”
  ……也好,人亦不在。
  “娉兒……”
  娉兒緊著萬福,“少爺少爺,奴婢對您不夠好,您略過奴婢就好,求您了!”
  一雙大眼還在巡探,駭得羅綺與玉無樹一同共舉一方繡帕遮擋以圖安全,“我不在!”
  哎,這個呆子啊。羅縝抬起纖指,撫挲他美玉般的頰,“相公,這個世上有很多可憐人,我們有能力的時候自然要幫助他們。但是,若為了幫助他人傷了自己的親人,那便是本末倒置。若是我待別人比待相公要好,相公也會不高興罷?”
  “嗯嗯嗯!”之心一指某人,“之心討厭他,娘子不要對他好!”
  “喔?”玉無樹先是小愕,旋即一扭身子,“姐夫,人家很好啦,不要討厭人家。”
  這人……真是無恥!羅綺羞氣交加,掀了纖足踹去。
  羅縝淺笑,“這個你討厭的人,是綺兒將來的相公。”
  “真的嗎?”
  “可是,若你下一次再犯,我便找一個不做別人相公的人做朋友喔。”
  不做別人的相公,那做誰的相公呢?啊啊啊……“不要,之心不要啦!珍兒是之心的!”美臉鼓起,拳手高舉。
  “哼,你若不聽話,我還會走到讓你的風哥哥風爺爺都找不到的地方,讓你見不到我哦。”世上有沒有那樣一個地方暫後再論,先嚇嚇這呆子再說。
  “之心聽話啦,之心聽娘子的話,之心隻聽娘子的話。”
  “若是依依來找你,你會怎麽辦?”
  “讓範範陪她玩!”
  怎麽又是我?範程皺眉撇嘴,直盯住自己無辜的鼻尖。
  “她哭她叫她不依,你會怎麽辦?”
  “讓紈紈陪她玩!”
  姑爺,您欠的情債,關奴婢何事?紈素無聲長歎。
  羅綺湊上前來,參與姐姐馴夫計劃,“若姐姐和姚依依一起跌倒,你會先扶誰?”
  “綺兒,你傻啊?”
  “啊?”
  “當然是珍兒啊,之心會保護珍兒和小寶寶,之心不會讓珍兒摔倒啦。”
  “……嗯,姐夫,我決定不那麽嫉妒你了……”
  “綺兒,你為何要嫉妒之心?之心很好哦。”
  羅綺歎息,“就是因為姐夫太好啦。姐夫,你可知我為了學一幅最簡單的紅日初升圖練了多久?三天耶。姐姐隻上機演示了半個時辰不到,你便緙出了這幅飛蝶撲花圖,你實在讓綺兒嫉妒呐……”忽一掃愁容,嘻笑拍手,“哈哈,若二姐知道了,隻怕會找條河溝一頭撞下,還要拿根絲繩上吊去!我們是羅家人耶,是在娘肚子裏就會織會繡會緙的羅家人耶!嗯,綺兒馬上寫信告訴二姐,讓她痛不欲生死去活來,嘻……”小丫頭跳著蹦著,急急要拉另一個姐姐下水。
  玉無樹則摸頭訕訕笑道:“姐姐,小弟決定韜光養晦,容後再學。至於學費,立即就讓人送來!小弟告辭了!綺兒,你等等人家啦。”
  這棵樹,還真是令人……無語。
  “珍兒,不要看他啦,看之心!”之心戀戀抱住娘子,小狗樣提提鼻子,嗅了嗅娘子的清雅體香,“之心想娘子,好想哦。”
  紈素見此情狀,隻得再扮懂事丫頭,退出房門,順手拈走一隻在樹下打瞌的瞌睡蟲。
  “我的氣還未消,不準你抱!”
  “消啦,娘子消氣啦。”娘子的皓頸就在唇邊,之心小口啄了一下又一下。
  這個呆子,又是從哪裏學來的調情伎倆?“……臭相公,你又看誰這樣做過?”
  “沒有誰啊,娘子好香,之心想嚐喔……”
  羅縝粉頰染上緋色,“好啦,寶寶在踢我,我要坐下歇息。”
  “寶寶踢娘子?”之心拉過軟椅小心又小心扶她坐下,大頭俯上娘子的圓圓小腹,來自耳邊的震動讓他暢然歡叫,“是哦是哦,寶寶在踢娘子,寶寶也在踢之心!”
  羅縝注他純美歡顏:這樣的相公,她怎可能拱手讓人?“相公,你真的喜歡緙絲?”
  “喜歡哦,娘子會緙絲,之心也會緙絲,之心就會和娘子一樣能幹,娘子就不會看別人,對別人笑!”
  “那麽……”羅縝自袖囊內,取出一幅絹畫,“你這幾日,把這個緙出來罷。”
  “寶寶?”之心凝視那兩個戴著兜兒在蓮間戲耍的嬰孩,曜玉似的眸內,柔光流過,“娘子,這是我們的寶寶是不是?娘子畫的哦?”
  羅縝頷首,“這叫雙嬰戲蓮圖。”
  “之心明白了,大的是我們的大寶寶,小的是我們的小寶寶,是不是?”
  “哼。”羅縝捏住他元寶耳朵,思慮著該不該告訴他,她繪時,所想的那個大寶寶實際是他呢?“若你惹我生氣,小寶寶我就不給你。”
  “不生氣不生氣,之心要大寶寶,也要小寶寶,娘子不生氣啦。”
  “從明天起,你來緙這幅嬰戲圖,何時緙好了,何時我便不生氣。”
  “嗯!嗯!嗯!”
  “不準誤了用膳憩睡。”
  “嗯!嗯!嗯!可是……”
  “可是?”
  “之心想抱著香香軟軟的娘子睡。”
  “臭相公,還敢和我講條件?”
  “不是啦……珍兒,親親好不好……”
  “不行!”
  “親啦親啦……”
  “不行!”
  “珍兒欺負之心!”
  ……
  院門之外,芭蕉之後,有人潛伏良久。之心的話,聲聲入她耳。若是旁人,還可當作是對自家妻子的花言巧語,但那是之心,所言所語,無一不實。她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本來是自己算盤內的之心,怎會走遠?她刻意佯癡,有心扮憐,為的便是讓之心明白,自己才是他的同路人,難道錯了嗎?
  不不不,如羅縝這般的大小姐,縱是麵上裝得再嫻雅斯文,骨子裏仍是驕縱奇妒,之心縱是因了純真識不出來,良家二老也不可能長受蒙蔽……
  羅縝,我本想容你,隻要你能不礙我與之心……我本想容你的!但如今,下堂婦這條路,是你選的,你莫怪我。
  半月之後,正是金秋送爽時節,十月初八,良大夫人壽誕來臨。
  以良家財勢地位,自是冠蓋盈門,鴻客滿苑。所奉壽禮上,更是花盡心思。
  尋常如百年首烏、千年人參等賀壽佳禮,對以藥材起家的良家,就失了水準。於是乎,金銀玉器,珍珠翡翠,珍稀古玩,色彩絢爛目不暇接中,絡繹呈上。
  魏嬋之所以深覺不平,也正在此。在她看來,良家的生意多年來靠自己一力支撐,但外人眼裏,卻隻有大哥大嫂。單看這壽禮,就足見一斑。尤其今時的她,更覺鬱卒。每載的各大節慶,包括良家二老的壽宴,均由自己一廂操持,不管是之前的訂宴進材,還是之後的收禮鋪排,哪裏少得了良二夫人?可想而知,這其中又有多少“折扣”可以刮為己有。但如今,兩個老糊塗過河拆橋,將一切均交給了他們那個寶貝兒媳……而那個小賤人,竟絲毫不知輕重!
  明明王芸也曾問過:“縝兒身懷有孕,壽辰的事要不要二嬸幫你打理?”
  “縝兒身為良家長媳,適逢娘的壽辰這等大事,哪還能勞煩嬸嬸操勞?縝兒時下害喜已過,而且身體底子由來就好,再加之有各大管事幫忙操持著,娘不必擔心了。”
  王芸後來還曾說:“縝兒進門來第一次操辦這事,你二嬸經驗多了,有什麽為難不懂之處,盡可向你二嬸請教。”
  “縝兒遵命。”
  應得那般乖巧,但自始至終,可曾向她討教?
  這良家裏裏外外的管事也個個是不頂用的東西,半年多的時間,就被這黃毛丫頭小賤人收得服服帖帖,惟命是從。不然,這場壽宴,她能辦得妥當?還不都是管事們在替她跑腿辦事?她動的也隻是一張嘴而已!
  “二夫人,二夫人,該您了。”身側的丫鬟以袖掩嘴,俯身小聲提醒,“壽禮。”
  魏嬋醒過神來,麵不更色斂袖緩起,與丈夫並行堂央,欠身福禮,“祝大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抬指,房裏兩個丫鬟當即抬來禮盒,“弟妹素知大嫂喜菊,這個描菊瓷瓶是咱們特地請商隊自中原購進的,望大嫂笑納。”
  王芸自有一番客套。
  按序,二老爺夫婦禮畢,便該輪到良家大少爺這對少年夫妻。羅縝已扶著夫婿的手盈盈欲立,突聞魏嬋道:“依依,你不是也有禮物要呈給良伯母的嗎?還不快點?”
  “喔。”綠裳如雲、鬢發如霧的美人行出,“良伯母,依依有禮要送。”
  良德夫婦雖覺著與禮不合,但眾客之前也不好駁了二弟妹的麵子,王芸含笑道:“依依你要給伯母送什麽禮呢?其實,伯母看到你,已經很高興了。”
  “依依祝良伯母鬆壽鶴年。”
  “乖。”
  後麵有幾個丫頭抬了一幾細條竹案,案上有巾覆物,巾帕揭去,是一把七弦古琴。
  難道禮物是把琴?諸人不以為然,如此尋常之物,良二夫人何必急不可待?
  但見姚美人娉娉上前,纖指輕拂,樂聲漫揚。
  在座諸人多為富足了幾輩已列名門的世家中人,對樂理不乏觸通者,聽得出此曲乃“鬆鶴吟”,鬆與鶴皆為長壽之物,此時彈來,應情應景。且琴聲委實悠揚悅耳,恍有鶴舞於堂,鬆濤盈耳,一曲罷,令人沉浸難返。
  羅縝須說,姚美人的撫琴技巧,當在自己之上。
  “……很好,真是好極了,難為你這孩子了,良伯母很高興。”王芸甚是感慨:這是個與自己愛子一般可憐的孩子,能有如此出色的琴藝,難得啊。
  “謝良伯母。”覆睫之際,偷眸向心裏掛著的人瞥去,卻見他正與那個女人嘰嘰啾啾,當下,心內又是一螯,“……依依再祝良伯母如鬆長壽,如鶴延年。”
  “好,好孩子,來,到伯母這兒來。”
  “是。”依依羞垂粉麵,纖邁細步,偎到王芸身側,“良伯母,您好像依依的娘喔。”
  “這孩子……”
  “良伯母,綺兒也有禮送哦。”一朵粉影俏然躍出。
  “你們這些孩子,真是費心了。”王芸笑得更是開懷,“綺兒是什麽禮呢?”
  丫頭紉兒恭首將滾軸奉上。王芸貼身丫鬟憐香在主子示意下,徐徐展開,突來滿堂驚呼。
  “良伯母喜菊,綺兒別無所長,隻得以傍身薄技幫伯母將滿園菊色留住。”
  “天啊。”王芸指觸那每瓣每蕊,難以置信,“我也是許久之前見過羅家伯母,也就是你的奶奶有過此等出神入化的針法,這應該就是羅家的千針繡了,是不是?”
  “是啊,良伯母好眼光。這的確是千針繡法,因為用針及用線的不同,這幅圖從各個角度看上去,也各有不同。”
  “看出來了,看出來了!”有賓客忍不住出聲,“正麵看去,是各色菊開正濃。右側望去,是一園的菊苞未放。左側……”
  “左側是金菊秋月!”有站在左邊的客人道。
  “不止呢,從在下這個方向看去,是粉菊朝陽。”
  良德嗬笑道:“羅家的千針繡,用一千個角度,便有一千種景致。隻是想不到,我這侄女兒小小年紀,竟已有如此功力,可喜可賀。”
  “良伯父過獎,綺兒隻願伯母青春永駐,雅麗如菊。”
  “哈,你這張小嘴,真是伶俐呢,可惜伯母老了,哪及得上這些美麗的花朵?”王芸喜笑顏開,對那幅百菊繡軸更是愛不釋手。
  “娘子,我們的賀禮也很好喔,是不是娘子?我們的賀禮很好啦。”自方才,某人便咕咕噥噥,要拉娘子出去獻寶。
  若非眾目睽睽,羅縝一定要捏捏這呆子耳朵,壓聲道:“是很好,一會娘便能見到,乖乖等著。”
  “可是,他們好慢哦……”
  “請大少爺少夫人向老夫人拜壽行禮!”
  來了不是?羅縝扶住相公的臂出列,暗掐了他臂上一把。之心朗聲道:“娘,之心和珍兒祝娘……”娘子教的是什麽啊?福……壽……疆……“之心和珍兒祝娘有福又有壽!”
  對這個癡兒子,王芸也不指望舌粲蓮花,“行了,等明年,我就有孫子來祝壽了……”
  “娘,今年也可以啊,我和縝兒有寶寶要給娘看!”
  “……之心!”良家二老以為兒子又犯癡傻,出聲低叱,又向媳婦施以眼色。
  羅縝卻抿哂道:“娘,我們的確備了禮給您。憐香。”
  “是,少夫人。”憐香接了少夫人手內以錦紅繡緞包裹的軟物,呈給老夫人。
  “打開看看,我的兒子和兒媳到底送了什麽大禮。”王芸料得以兒媳的精明,有其妹的珠玉在前,拿不出手的東西,定然不會展於眾人之前。
  “是。”憐香掀開層層裹飾,與另一個丫頭將中央那幅圖樣豁展而開。
  噝……若說,羅綺的百菊圖,給人的是“驚豔”。那麽,這幅圖帶出的,便是震撼了。
  金絲漾作底,紅蓮生其上,一大一小,兩個紅兜娃娃戲玩其中。圓頭、圓耳、圓眸、圓頰,圓圓的身量,圓圓的小屁股,看著看著,兩個娃娃的咯咯純笑之聲盈耳。看著看著,使人忍不住會探手,想要在那肉乎乎的頰上臀上捏上一把,再給摟進懷中恣意愛憐……
  “這……縝兒,這是你做出來的?”
  “不是,娘。”
  “除了你,還能有誰?不然,是綺兒?”
  羅綺一扁小嘴,“良伯母,綺兒倒希望是自己啦。”
  “那這是……這是……”
  “是相公。”
  “什麽?”這驚問,不止發自良家兩位長輩。
  羅縝不疾不徐,環視諸人一眼,又回到自家相公俊美麵上,“相公?”
  “娘,是之心喔。娘子讓之心緙寶寶圖,之心覺得金絲很好看,就拿來做底,娘子說這幅圖富麗華貴,給娘祝壽最合適。還說之心很能幹,因為以前沒人想過用金絲。娘子,是不是?”
  “的確,緙織大多采絲線為材,取用金絲者極為罕見,因為金絲過細易斷,鬧個不好便會前功盡棄,且造價不菲。縝兒緙織多年,也不敢輕易嚐試,沒想到相公竟然用了,且緙得如此完美,皆因相公做事時心思比旁人更能專注無移之故。”
  “娘,娘子在誇之心,之心很能幹哦,之心配得上娘子哦。是不是,娘子?”
  這幅圖,本身便是震撼,若是由良家長子完成,更是震撼中的震撼。良家二老向兒子、兒媳臉上望了又望,探了又探,仍難說服自己相信,這幅巧奪天工的雙嬰戲蓮圖來自兒子那雙撕了不盡名畫的手?
  “請問……”賓客中有人麵掛忐忑,遲疑相詢,“良少夫人,這幅圖當真由良公子緙成?”
  “是。”對此質疑,羅縝並不著惱。發現他學緙如此之快進,她何嚐不驚?發現他自己做主起用了金絲時,她的驚詫又何曾少過?
  “請問,良少夫人嫁來,可將這生意也挪過來了?在下府裏急需緙品,找了幾處,勉強有一家如意的,但時下一看,皆不及良少爺的三成。敢問可否接了在下這份生意?在下願出高價……”想想以良家的財力,再高的價也是枉然,“在下的小犬將滿百日,在下想為他緙圖以求個百歲平安,尤其像這般有金絲為底,更是吉祥富貴至極……”
  “金絲為底,耗時頗長,若令公子百日在即,怕是不能如期完成呢。”
  “距小犬百日尚有近一月的工夫,可夠了?”
  羅縝沉吟,“時間倒是夠了。”
  “如此,在下此刻就下訂金如何?”
  “不必了。”羅縝嫣然,“既然是令公子百日之喜,我們自當奉上大禮,您隻管找丹青妙手為令公子畫了像送來就好。”
  “這……教在下如何領此盛情?”
  “為令公子喜賀百日,何必客套?不過,在商言商,我們也隻有這份大禮當成恭送,若需其它緙品,便要收資以慰勞者辛勞了。”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在下今後所需緙絲之物,均向良公子訂了,多謝良少夫人……”
  “不必謝我,辛苦的是我家相公,他做起事來廢寢廢食,為閣下這幅圖,他必然又是如此。”
  “多謝良公子。”
  “不用謝啦,為寶寶作圖,之心很高興喔。是不是,娘子?”
  羅縝笑睇他一眼:這呆子,自從緙成了這嬰戲圖,每日介盯著她的肚子傻笑,“寶寶、寶寶”更是話不離嘴。仿佛直至此時,才真正有了將為人父的自覺。
  良德夫婦頷首:原來媳婦以此為壽禮,誌在一舉數得。不肖多慮,兒子的緙絲之術明日必將譽響全城。屆時,良家癡子不再隻是良家癡子,媳婦如此強幹的人,盡將這等的榮光歸於兒子,用心當真良苦啊。
  這場壽宴,單是拜壽奉禮,已是驚豔頻頻,賓主俱歡。之後佳肴盛宴,更使人大飽口福,盡興而歸。隻是,月兒彎彎掛瓊樓,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其樂融融,必有人暗生嫉恨。
  “早知如此,便不該讓你提前彈曲,放在最後,諸人記得的便隻有你的琴藝。”
  姚依依未語,心知魏嬋之話,毫無可能。羅家姐妹的繡織之術,確是瑰寶,而自己的琴技,隻是“好”而已,好不到出神入化,好不到無與倫比。之前操琴,尚能博得眾人交讚,若放之後,必使諸人味同嚼蠟,形同雞肋,無非自取其辱。
  至此時,她更怨上蒼:即生依依,何生羅縝?依依閉月羞花之容強過羅縝,上蒼卻為何給她顯赫家世增其光彩?若是依依出身名門,家世驚人,依依亦能秀外慧中,亦能光豔照人……
  “事到如今,也隻能從那兩個老家夥下手了。王氏很喜歡你,良德也心疼你,巧加利用不難成事……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羅縝的家世,是我們不管用多少力氣,亦拿不到的。”
  魏嬋細眉微蹙,“你竟覬覦起她的家世來了?你……”
  “我有自知之明,我拿不到她的家世,但我拿得到別的。”姚依依五根纖指放在眼前,虛空一握,“良家二老喜歡我,隻是因我與他們的兒子都屬癡兒,他們才會生了憐惜。但羅縝那等的好出身,懷了良家骨肉,掌著良家財權,他們的那一點喜歡,不足以助我。”
  “那你想如何?”
  “釜底抽薪。”姚依依美眸微闔,中有寒芒如刀,“羅縝的家世,終其一生我都拿不到,但未必動不了。就算動不了她顯赫的娘家,她,我們總動得。你不是說過羅縝嫁前曾遭人花堂拋棄……”
  “沒有用,這醜事那兩個老家夥早已知道,良家的管事們也清楚,那個賤人不依然活得鮮活自在?”
  “姑姑,我不是你,我不會用你的辦法。”
  “哦?”魏嬋冷挑眉尖,“你不是我,你會用什麽辦法?”
  “我要暫時離開良家。”
  “離開?”
  “不錯,我要去找我的資本。我本來以為,姑姑在良家經營多年,必定能成為依依的依恃,但事實是,我高估了姑姑。”
  魏嬋先是起怒,轉爾一聲冷笑,“你高估的是你自己罷?你不是說之心是你的掌中物嗎?你不是說過,隻要你握住了之心,便握住了一切嗎?結果,那個傻子還是乖乖任那個賤人擺布,而你,隻能灰溜溜地離開是不是?”
  姚依依有幾分難堪,訕訕道:“姑姑,不到最後,誰也不知勝負為誰。您別在依依回來之前,先向那個女人低頭才好。”
  姚依依離開,綺兒亦返鄉,熱鬧了一陣的良家大宅,似恢複了往日寧靜。
  實則,並不寧靜。
  自上一次壽宴藝撼四座,良家大少竟然一緙難求。求緙者,無非達官顯貴,巨賈豪商,或為己用,或作饋禮,竟成風尚。最高者,一張百鳥朝鳳圖曾至五萬兩黃金。
  一匹五尺緙圖,賣至五萬兩黃金,這使羅縝很難不生嫉妒。自己最佳的緙品,當初賣至萬兩白銀,已被傳為佳話。這個臭相公,竟然超了師傅恁多,當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娘子,你來看你來看,之心緙了好久好久,終於將娘子給緙出來了,好美哦!”
  “臭相公,你氣人是不是?”
  過了大年,節慶氣氛尚在。由於大節之前,之心為緙絲大肆忙碌,羅縝這幾日推了所有的訂貨,以使他好好調養生息。而她,七個多月的身孕,身子已愈發沉重,每日除卻在園裏短短的散步之外,便半臥軟榻,為肚子裏的寶寶繡製小衣小鞋。每逢此時,呆子就會湊來,與娘子耳鬢廝磨,情話噥噥。
  “娘子,寶寶什麽樣子?”
  “像某隻大狗嘍。”
  “嘿嘿。”某人已知娘子嘴裏的大狗是誰,不需再轉著圈圈尋找,“不要像之心,要像娘子!”
  “為什麽?”
  “因為娘子好看。”
  羅縝捏捏他美美的麵皮,“相公,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好看是不是?”
  “之心沒有娘子好看,娘子最好看!”
  聽著真是受用呢。隻可惜,這呆子講的是真話卻不是實話。由心而發自可謂是真的,但自家相公的絕色誰人能及呢,縱是那個玉樹臨風的玉無樹,單是五官的精致上,也差了相公一截去。“相公,若是女娃,還是像相公最好。”
  “為什麽?”
  “因為相公好看啊。”想想看,會是怎樣一個天香國色的小美人啊。
  “嘿嘿,娘子最好看。”
  羅縝給他額上一吻,“近來累壞了是不是?以後,我少接一半訂單……”
  “不要不要!”之心跳起大嚷,“之心很能幹,娘子已經不讓之心忙到晚上了,之心不要少接!”
  “相公……”
  “之心要養娘子,要養寶寶,要爹和娘看見之心就笑,之心好快樂!”
  “好罷,不少就不少。”反正她可以直接吩咐紈素訂單減半,“我的相公真的很能幹哦。”
  “嘻,娘子……”
  如斯的甜蜜情濃,卻因一場意外險就截然戛止,好在上蒼垂愛……
  “小姐,今兒個風大,您身子又沉,就別去給老爺夫人請安了罷。奴婢跑一趟,去稟過老爺夫人,相信二老會體諒的。”
  “我現在還好,再過半月,怕是真的走不動了,再來偷懶不遲。”羅縝在娉兒侍候下著了風氅,係了毛圍,搭住紈素的腕,“走罷。”
  外麵,薄雪未融,青鬆白頭,景致煞是養眼。但羅縝行至半路,忽想起昨日睡前,那呆子似有受寒之症,“紈素,你快回去,將案頭玉韶公主送來的宮廷玉養丸讓姑爺服下,我自己去公公婆婆那邊請安就好。”
  紈素微蹙了眉,“小姐,回來再讓姑爺吃也不遲嘛。您身子正沉著呢,奴婢哪能讓您一個人趕路?”
  “不行,之心並不常染恙,愈是如此愈要及早醫治,否則易成大患。”
  哎,小姐簡直是把姑爺疼到骨子裏去了。紈素無奈,“奴婢去自然可以,奴婢快去快回,您在這裏等著,千萬不要一個人行路喔。”
  “好了,丫頭,快去罷,小姐我等你。”
  紈素這才放心,見四周無人,提氣縱身就走。羅縝則按自家丫頭的“吩咐”,原地等候。
  一刻鍾後,估計紈素人將返回,她動了動有些冷麻的纖足,徐徐前行。就在這時——
  “之知,你別跑!”
  “來追我,追我!”
  聽了這動靜,羅縝護著肚子向路側躲去。但那一團影竟似找準了她,她避了幾避,仍未避開來人撞在她腹上的腦門!
  羅縝坐於地上,捂住肚腹,盯住兩人,“……你們……竟敢……”
  良之知、良之願麵色蠟白,目間既有狠毒又有深及骨髓的畏懼,“我……我們……你……我們的娘……之願,我們要不要再推她一把?!”
  “你來推!”
  “你來推!”
  羅縝咬住朱唇,托住奇痛的肚腹,“……我看你們誰敢!”
  “……”姐弟麵麵相覷,皆推彼此上前履行母命,“你去!”
  “你去!”
  “你去啦,不然娘回去又要罵我們沒有用,那麽久了,好不容易才見她落單……啊?”
  “小姐!”紈素由空躍下,二話不說,抱了小姐躍身就走,“姓範的,給本姑娘滾出來!”
  應聲的正是隨她後來的範程,“紈紈,恩人娘子怎麽了?”
  “快喊之行少爺,小姐被那兩個兔崽子暗算了,快!”
  良家少夫人早產了。
  那一摔,摔出了原來還需六十幾日才臨世的良家小少爺。良家大院上下,先是又懼又憂,後聞母子平安,且驚且喜,再來便是舉門歡慶。而羅縝,雖因早產、產痛少有虛弱,但囿於身體底子尚佳,且救治及時,並無損到體質的大礙,算是有驚無險矣。
  “小姐,該如何整治那兩個兔崽子?”
  羅縝目注自己身側的小人兒,目漾柔,唇含笑,“放他們一馬。”
  “小姐?”
  “上蒼讓我的寶兒平安,我心情好,放他們一馬。”
  “可是……”
  “噓——”羅縝明眸異彩流呈,“寶兒在睡,不要大聲哦。”
  “娘子!娘子!寶兒!寶兒!”有人高扯著嗓一路呼叱,連撞了兩道門,進房後,卻低低切切,“娘子,寶兒醒了沒有?”
  “姑爺,幸好這屋子深,若不然您帶了風進來,凍壞小少爺怎麽辦?小姐可還在月子中,著不得半點風呢。”紈素噘著嘴兒埋怨,借此關了內室門,步到外室,“姓範的,有件事你做不做?”
  內室裏,之心拿一根指頭,輕點了點稚子的小頰,“娘子,他怎麽這樣小?”
  這臭相公,同樣的話問過幾回了?“人剛來這世上時,都這樣小。”
  “他怎生得皺皺巴巴,紅紅通通,不如娘子好看?”
  “再過幾天,他就會變得粉琢玉砌,和相公一樣好看了。”
  “他怎隻知睡,睡醒了便要哭?”
  “多睡才能長大,哭則是因他餓了,奶娘喂完,他便不哭了是不是?”說起奶娘,羅縝不無遺憾,本來想一反大戶人家常規,親自喂養嬌兒來著,但卻因了早產體虛,無法得施,遺憾哦。
  “娘子,為什麽之心每一次看著寶兒,心裏就會好怪好怪?”
  “怎麽怪了?”
  “就是……好癢好癢,還會麻麻的,還會好想哭,好想笑……”
  羅縝捏他耳垂,柔笑道:“因為相公愛寶兒啊。”
  “之心愛寶兒?”之心眨著黑玉大眸,少許後,釋出憨笑,“對喔,之心愛娘子,之心愛寶兒,之心也愛爹娘,嘿嘿,之心好快樂,好幸福哦。”
  此時之心心內,已知他需要為眼前的兩人,做好多好多。他要緙絲,要謄賬,還要讓藥姐姐們都來園裏。他要養娘子,養寶兒,不要爹娘再操勞,再歎氣……對,他還不許人再來欺負娘子!
  “羅縝你這個賤人,你把我女兒和兒子還來!你這個賤人,你把我兒子女兒怎麽樣了?你這個……”
  紈素知禮善問:“二夫人,您打算在這冷風裏一直站著嗎?”
  魏嬋施以狠厲目色,嘴欲張,舌欲震,無奈力不從心。
  紈素受主子囑咐,非到萬不得已莫暴露自己通武之實,所以,紈素見這女人以潑婦狀闖進內院時,未近上身去,隨手揀了棋盤上一黑子一白子,擲點了她啞、麻兩穴。而在魏嬋自我感覺,是突然之間足不能動,唇不能語,如是中邪了一般。
  “您站著就站著罷,大過年的,也正好給咱們當回門神……呸呸呸,奴婢失言了,門神莫怪,奴婢實在不該褻瀆您的尊嚴……”
  “紈素,少夫人問,外麵怎麽回事?”娉兒垂首忍笑,上前傳話。她不是紈素,因著腦袋裏的慣性,她可是怕極了這位良二夫人呢。
  “沒事沒事,你請稟報少夫人,外麵風大,刮進來一些髒東西,奴婢馬上就能清了……”
  “喂,你們……你們敢這樣說咱家夫人,你們……”隨來的丫環欲為主子出頭,但理不直氣不足,心底裏又對這棟院子的主子甚是畏憚,故都不敢高聲相向,“你們……也不過是個丫頭……”
  “對哦,我一直記得自己是個丫頭,是個奴婢,你們也該記得罷?”
  “你……我……”幾個丫頭受此點弄,臉上紅白交錯,更是畏縮。有個怕回去挨板子的,咬著唇道,“你對咱們說啥都行,但你不該如此對主子說話,二夫人是主子,你……”
  “對不住了,我可曾對二夫人有什麽不敬了嗎?二夫人,您來說,奴婢可曾對您不敬?二夫人?二夫人?二夫人?”
  二夫人隻杵不聲,隨行丫頭雖覺怪異,也不解端由,更是害怕起來。但也不敢造次,生怕惹著了少夫人,回頭被賣到妓戶、奴莊,便一世為賤籍,永脫不了啊……
  “嬸嬸,你來做什麽?”
  紈素見善良的姑爺來了,才想自發自覺給解了穴道……
  “之心,你那個媳婦把我家之知之願弄到哪裏去了?快讓她給交出來!”
  哦?紈素眨眸:她的穴道誰給解的?遂目問範程——
  你解的?
  不是。範程搖頭。實則,他明白發生了何事。恩人在問出話時,必然想要聽到回答,便下意識中操縱了異能,解開了對方穴位。
  紈素再次無聲發問:你那麽快就把那兩兔崽子辦了?
  我哪有?你也看到我還沒有走開嘛。
  那怎麽回事?
  是恩人娘子?
  小姐已經明令不讓我去找他們算賬了嘛。
  對哦,那怎麽回事?
  “不是娘子,是我將他們關起來了。”之心話兒擲地有聲,答了嬸嬸質問。
  “……你?”不止紈素、範程不信,魏嬋亦置疑,“你為何關他們?”
  “他們害娘子跌倒,還想再推娘子,差點害到寶兒,之心很生氣,他們也很討厭,之心就把他們關起來啦。”
  “你這個傻子胡說什麽?”王芸尖聲,“誰推了你家娘子,誰害了你家寶兒?”
  “就是他們,他們聽你的話……”
  “娘,您在此做什麽?”
  魏嬋回首,正見之行與良家二老從門外走來,當即上前捉住兒子的手,“之行,你快救救你的弟弟和妹妹啊,那個賤……之心媳婦誣賴他們兩個害她早產,把之願和之知不知給關到哪裏去了……”
  “縝兒早產,本就需要靜養,你一個長輩,在此吵吵鬧鬧成何體統?”良大老爺沉下臉,“也不怕下人們看了難看,出去!”
  “你……”
  良之行蹙眉道:“娘,你出去罷,大嫂身子還虛,您作為嬸母,在此吵鬧的確有失分寸。”
  “之行,你這個不肖子……”
  “來人,將二夫人給請出去!”王芸肅顏道。
  眼看長房裏的幾個丫頭都圍攏了來,而她的隨行丫鬟都耷著腦袋退了又退,魏嬋方知自己委實人單勢孤,懦弱怕事的丈夫不敢前來,長大成人的兒子儼然心向外人,忍不住悲號:“你們……如此欺人……之行,你縱然不孝,難道你的弟、妹你都不管死活了嗎,他們才是你的至親啊……”
  “老爺、夫人、二夫人、大少爺、二少爺,少夫人說既然二夫人疑她關了之知少爺和之願小姐,她想請幾位到裏麵,把事情談開,也省得她這個坐月子的人心裏糾結著放不下,誤了休養。”娉兒出門道。
  良德望向夫人,王芸頷首:“也好,縝兒這孩子想事就是周到。弟妹,到房裏談罷,不過,若你還要如一個市井潑婦般高聲驚了縝兒和寶兒,我不會容你。”
  
  第十六章 君怒難收
  “爹、娘,縝兒先說一聲,縝兒沒有關之知和之願。他們的行為雖然委實可憎,可是,因著上蒼疼護了寶兒,讓他平安降世,縝兒樂意不予計較。”羅縝依在軟榻,身覆長氅,頭圍絨質護額,手捧暖手小壺,緩道。
  “你竟敢說你沒有關,你沒關,那我的之知……”王芸橫目過去。魏嬋縱是有百個不甘,身處弱勢,也隻得壓了音嗓,“之知和之願不見了,他們到哪裏去了?”
  羅縝一笑,“嬸嬸為何一口斷定是我關了他們?”
  “你以為是他們害你早產!”
  “難道不是嗎?”
  “不是!”對此,魏嬋自早有說詞,“小孩子頑皮,打打鬧鬧、追追趕趕本就是稀鬆平常的事,衝撞上你當然是個意外,且他們年稚,也不知你的身子不能撞。雖然他們的粗莽委實該怪,但把有心害你的罪名誣到兩個娃娃身上,斷然不可!”
  “可是,侄媳被撞時,神智甚是清醒,他們兩人說過的一些話,更是記憶猶新呢,要不要侄媳在此複述一遍?”
  魏嬋冷道:“你說的話,自是對我的兒女不利,你縱來複述,又如何敢說那不是你的杜撰?”
  “就是他們故意害娘子的,他們是聽了嬸嬸的話,故意去撞娘子的!”之心豁然立起,美臉上,是諸人從未見過的怒意,“嬸嬸,下一次你再敢害娘子,之心連你一起關!”
  “你……”
  “之心?”
  “相公?”
  “大哥?”
  幾聲驚呼,發自不同人的嘴裏。
  羅縝詫望自家相公,“你說是你關了之知和之願?”她以為,是自己的丫頭心裏氣不過,暗自動了手腳,但……怎會是他?但她明白,若他說是他,便當真是他。
  “嗯,是之心關了他們!”之心重重點頭,撓頭:下麵,該做什麽來?對,範範說……“範範,你把那天他們兩人的話講一遍!”
  範程摸摸鼻子,張嘴:之知,你別跑!
  來追我,追我!
  ……你們……竟敢……
  我……我們……你……我們的娘……之願,我們要不要再推她一把?!
  你來推!
  你來推!
  ……我看你們誰敢!
  你去!
  你去!
  你去啦,不然娘回去又要罵我們沒有用,那麽久了,好不容易才見她落單……啊?
  ……
  他張的嘴,他出的聲,但每句話,每個表情,使諸人不難猜想言者為誰。就如把眾人都帶回那個場景,曆曆在目一般。
  良之行額頭青筋暴凸,雙拳緊握,若眼前不是自己的娘親,若不是……
  良德須發皆顫,目眥欲裂,“老二家的,你這個毒婦!”
  毒婦?由善良淳厚的良大老爺嘴裏出來此語,可想氣到了極點。
  王芸倏然立起,做了一個在場每人皆意外震愕的舉動——
  啪!這聲響,來自於溫柔仁慈的王芸對魏嬋的一記厲摑。
  “你該慶幸我的縝兒和寶兒都平安無事,若不然,我定然以長嫂之尊趕你滾出良家大門!”
  “你憑什麽?”魏嬋豈是個挨打不還手的,但一個奮起向前還未如願,已被人攔下。且攔下她的,是她自己的親子。
  “憑我是良家的大夫人,憑著你今時今日的地位、生活皆依附於大房!所謂分家,是我們對你的寬容,你該不會忘了,你奴婢們的買身契、你所住房屋的地契皆在這邊的罷?”王芸怒目圓睜,聲厲嗓顫,“你自己如此刁毒也就罷了,竟還唆使兩個孩兒做這等的事,你枉為人母,喪失人倫!你想毀了他們兩人的人生不成?依我之見,從此以後之知、之願歸我調教,你莫近他們了!”
  “你……你休想!你敢奪我孩兒,我便掐死你那個新出世的……”
  “娘!”良之行俊眸灼痛,厲聲大喝,“你當真指使之願和之知做那樣的事?你當真想讓他們兩個變成心腸狠毒的魔鬼?你想讓他們有怎樣的未來?你還說那樣的毒話,不怕這年節未過,過往神靈聽見了,折了你的陽壽!”
  啪!又一聲響,是魏嬋打了自己兒子的耳光。“你這個不孝子,你不但任外人欺負為娘,還敢詛咒你的娘親,過往若有神靈,該收了你這個不孝子才是!”
  “過往若有神靈,我會祈求神靈,讓我來生投胎時,千萬不要有如此一個母親!”
  “你——”魏嬋舉手欲再打,又被人阻住,而這次,是之心。
  “不許你打之行,之心不讓你再打之行!”
  “你這個傻子,你管得了我教訓兒子,你……”
  “老二家的,你再如此放潑,別怪我讓你難看!”良德拍案喝道。
  魏嬋微栗,放開了之行,亦甩開了之心,“我隻要我的之知和之願回來,其它的,我可不計較。”
  良德沉顏沉聲:“你有什麽可計較的?若不是看在老二和之行麵上,我該將你送官法辦!”
  “你……”情勢逼人,容不得自己再逞剛強,魏嬋嚅聲,“大哥大嫂,之願他們還小……”硬的不行,隻得改行懷柔,良家二老最是心軟,架不住旁人哀求。進門這多年,也正是掌握了這兩人脾氣,才使自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們小小年紀,被關了起來,定然會嚇壞的,求求你們……”
  良德目注兒子,“之心,當真是你關了之願姐弟?”
  “是!”之心頭高昂,斷聲相應,“之心關了他們!”
  “你把他們關在何處?”
  “就在……不能說啦,說啦你們就會放他們出來,之心要關夠他們一月!不,兩月!”風哥哥說寶兒本該在娘子肚子裏再呆兩月,是之願和之知硬逼了他出來,所以寶兒需要好好調養,不然會落下病根……“他們害娘子早產多久,之心就關他們多久!”
  “你這個傻……之心,你不能這樣,他們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啊,你最喜歡之行的是不是?你如此做,之行會傷心……”
  “之行……”之心扁嘴,“你會傷心哦?”
  “不會!”良之行目生決然,“縱是大哥你不關他們,我也會關他們,那兩個東西,若不狠加管教,將來隻會害更多人!大哥你做得很好。”
  “真的喔……”
  “之行?!”魏嬋奔來,又欲給這個逆子一巴掌。
  “嬸嬸,你再打之行,再在這裏大聲驚嚇娘子和寶兒,之心便叫他們兩天才給之知和之願送一回飯,不,三天!”哼……咦,風哥哥,你說之心做得很好喔?嘻……
  “……你把他們關在何處?”魏嬋擠出笑紋,“乖,之心,我不會放他們出來,我隻想給他們送飯送衣而已……”
  “不行!”之心撇臉。那模樣,可愛得使羅縝直想拿手撓撓他修長的頸。“之心要保護娘子和寶兒,之心不會再讓人傷娘子和寶兒。他們是聽你的話去害娘子的,之心先不關你,但之心罰你看不到他們!”對,就是這樣,哼……之心做得很好喔,可是這是風哥哥你教的啊……你以前為什麽不教之心……你說之心沒有問你,你沒接到命令……什麽是‘命令’啊?
  “你憑什麽關我的兒子和女兒?”
  “憑他是這個家的長男!”王芸見這番折騰,時辰已不早,怕耽擱了兒媳休憩,斷聲道,“既然你已知事不關縝兒,就莫擾縝兒休息了,退下罷。”
  “大嫂,你們不能一家人合夥欺負我……”
  “什麽話?”王芸臉浮陰霾,“弟妹,你有什麽話,到我房裏來談!但你若再敢來打擾縝兒,莫怪我收回你所住的宅院,撤去所有下人!”
  良之行為羅縝號過脈,又到小床前為侄兒檢視了一番。小小人兒才讓奶娘喂過,正瞪著一對眸兒四處探望。“我再開一付溫和方子,每日三次讓奶娘服下,以給寶兒調理。”他出指觸了觸小人兒的嬌嫩鼻尖,硬臉上浮了一絲淺笑,“寶兒很乖。”
  羅縝觀他麵色,知他尚在為那個母親心懷愧疚,“之行,是你救了寶兒,他長大以後,必然要多孝敬你這個名醫叔叔呢。”
  “是嗎?”良之行苦笑,“大嫂,你莫寬慰我了。”
  “不是寬慰,此劫或許是寶兒的命中注定,而你的及時施治功不可沒,別去鑽那些沒用的牛角尖……”麵現促狹笑意,“緞兒可不喜歡無事自尋煩惱的男子哦。”
  “大嫂……”之行麵上,疑似有暗紅痕跡。
  “咦?”之心正在旁邊案上擺弄著一些字畫,仰首,“緞兒喜歡之行哦。”
  瞅小叔麵赧模樣,羅縝失笑,“相公,你怎知道?”
  “因為緞兒總是偷偷看之行啊,就像之心總是願意看娘子一樣,對,就是這樣!”
  羅縝顰眉,“可是,緞兒信中,為何不提之行一個字呢?哪怕是最近的這封信?”
  “咳!”之行背開寶兒,淺咳一聲。
  “難道我的緞兒在和某人偷偷鴻雁傳書?”
  “咳!咳!”
  “還是,某人偷去了玉夏國,私會我的緞兒?”
  “咳!咳!咳!”
  “之心明白了喔,之行你不在家裏的時候,都是去找緞兒了!”
  “咦,相公,你又怎知道?”難不成自己的癡相公開了天竅不成?
  某人揚頭鼓頰,“因為之行不陪之心了啊,就像之心有了娘子,不陪之行了一樣,嗯,就是這樣!”
  “咳!咳!咳!咳!”能將自己見色忘弟的行為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天底下,怕也隻有自己的癡兄長了。
  羅縝愛煞自己相公時下的可愛樣子,聲音極柔,“可是,緞兒的這封信中,說到已有人上門提親,爹和娘似乎有意應允哦。”
  “什麽?”良之行驀地立起,“她在給我的信中,怎隻字未提這事?”
  羅縝笑睨,“承認你在和我家緞兒私下往來了?”
  “大嫂。”良之行雙目極不自在地左遊右蕩,但仍忍不住,“她……在信中當真如此說?”
  “‘她’?是誰啊?”
  “大嫂!”
  誰能想到,良家最好說話的癡子,當真將良之知、良之願關夠了兩月。
  良家長孫滿月那日,良二夫人在滿堂賓客前用盡臉麵,軟硬兼施,之心說不放就是不放,還道若二嬸再來胡鬧,他便關夠他們三月。魏嬋雖怒,卻怒不敢發。
  良家二老氣過心軟,本想說話,兒媳抱出了寶兒,看著那粉嘟嘟的孫兒,想著他險不能活,兩人遂痛斥良善,縱妻無度,驚擾貴客,有失體麵雲雲。
  於是,懦弱成性的良善難得強硬一回,將夫人帶下。
  經此一來,萬苑城人盡知,良家長子除了精緙以外,也有脾氣,且脾氣不小。
  兩月之後,良之知、良之願進了良家大院的大廳,早已等候的魏嬋哭叫一聲,一手抱住一個,問他們這些時日是在哪裏遭苦受罪。
  而那對姐弟,除了搖頭就是搖頭,不發一語,不掉一淚。之後,二人大睡三日,醒來後,對那兩月的遭曆,依然諱莫如深。
  他們能說看見會跳舞的花,睹見會打人的鳥嗎?他們能說他們身邊有隨時威脅要將他們啃下肚去、比他們頭還要大的螞蟻嗎?他們更不能說常不常說要拿胡子將他們勒住的大樹藤罷?他們不傻,他們清楚,若說了出來,舉城的人都會將他們當成與之心一樣的傻子,雖然,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難道,之心當真看見了這些,才會對別人說有鬆爺爺、花姐姐、雀哥哥?可是可是可是……
  “之知,之願,你們餓不餓?那個傻子可曾餓你們來著?你們說出來,娘給你們出氣!還是想吃……”
  “不餓不餓,不要再給我們吃了,我們不吃了!”
  之知和之願聽見那個“吃”字,麵如土色,各自拽著肥了不少的身軀,哭著喊著,撒腿跑開……
  “相公,你將之知和之願關在了哪裏?”羅縝此時才問,是料定對她,相公必然有問必答,萬一一個隔牆有耳,教養那一對惡毒姐弟的計劃豈不廢了?此時,人既然回來了,問問無妨。
  “就在咱們的園子裏啊,那片林子裏。”
  “……但是,我們都看不到對不對?”
  “風哥哥說好多人看不到,可是,為什麽看不到?”
  “……”羅縝拍他額頭一記:呆子,當人人都和你一般“不同尋常”?
  “呀,娘子,你打之心!”遂湊來,笑嘻嘻道,“娘子,你捏之心耳朵啦,你好久沒有捏了哦。”
  “先告訴我,他們被關了恁久,為什麽沒有瘦,反倒胖了不少?”
  “因為他們開始不肯吃飯,又哭又鬧。風哥哥嫌吵,之心怕餓壞他們,就說不吃不行,怎麽也要吃。風哥哥於是叫了許多人去陪他們玩,而且請來了風婆婆專門喂他們吃飯。他們不哭也不鬧了,每天能吃好多頓飯呢,而且風婆婆高興了,還會多多的喂他們哦。”
  “……”羅縝靜靜地抱起心愛寶貝,那雙澄澈眸內綻出溫柔笑靨,“寶兒,一定要聽你爹爹的話哦,不然……”你爹爹教訓起人的法子怕你不好消受……嘖,可惜,這小人兒像自己七八成,若不然,便當真是小之心了……
  “娘子,你還沒有捏之心啦……”
  “之心”繡妨開張在即,紈素為總管事,負責招收培訓女工。
  先前萬苑城達官顯貴向之心所訂緙品,僅是小圖小樣,色澤最多用到十餘種,都為一人可完成之作。但現在既然公開對外經營,花樣勢必趨繁,幅麵勢必趨廣,這樣心靈手巧且有幾分畫藝的女工,便必不可少了。
  因著良家大少的名聲在外,羅家繡藝亦不同凡響,僅僅二十幾人的名額,慕名而來者卻有幾百餘人。紈素為優中取優,精挑細選,每日忙到昏頭黑腦。這一日忙過,為快些回府歇憩,紈素抄了近路。馬車才進良家後門的胡同,她便聽見外麵嚷聲正大,且其中一個,是最惹她討厭的那嗓——
  “你放開我啦,這樣很難看耶……”
  “臭小子,敢和你姐姐我大呼小叫,幾天不見,長本事了是不是?”
  “啊呀呀,你有事說事,放開我啦!”
  “偏不放,就不放,你能奈我何?”
  “我發火了哦!”
  “哦唷,我好怕,我倒看看,你這隻三百年的小狐狸發火是什麽樣子……”
  “呿,若不是你偷吃了那個男人的長生不老丸,你也不過是一隻幾百年道行的小妖罷了……啊呀,你打得很疼啦……”
  “廢話,不疼為甚打你?”
  ……
  “喂,你這個女人,欺人太甚,這樣揪著他做什麽?”紈素跳下車,叉腰大叫。黑野人真是可憐呐,被人扯著耳朵揪著頸,那姿勢,哪有半點平日與自己對上的囂張模樣?
  “嘖嘖,笨蛋,沒想到你在這裏混得還不錯,有人替你出頭喔。”背對著紈素的背影,抬了筍指,又在某人額上點了幾點,戳了幾戳,嬌媚嗓內,全是慵懶笑意。
  “既然有人來了,你還不放開我?”
  “不放不放就不放,我很想看看,你的朋友能為你仗義到什麽程度?”
  “你可惡……”
  “你再說一遍。”
  “……偏不說!”
  這隻黑野人好不濟事哦,竟被欺壓得如此無奈,以往對她的那粗野勁哪去了?紈素看得不忍,“喂,你這女人再不放手,別怪本姑娘不客氣了!”
  “聽聽,你的朋友要對我不客氣了。看來,她對你還是蠻擔心的嘛,是不是?”
  “你少廢話……哦,你別亂說,你放開我,真的很難看……”
  “小子,知道難看,就別偷吃我煉出的丹,我今天非要拔光你全身的毛做一件狐毛圍巾不可!”
  “哼,小心你自己罷,據我所知,人類對雪狐的毛比較熱衷,你以為你千年的道行就不怕被扒皮了是不是……啊呀,疼啊,紈紈快救我!”
  聽這兩人說話冷譏熱諷,顛三倒四,紈素似乎就等這一聲,擺掌抬足就向女子肩頭腰際襲去。
  “哇,功夫不錯,小小年紀,有這等修為,想必出身武學世家。”女子話說著,在紈素手、腳皆要觸到時,人已飄出丈外。自然,手底下沒忘帶那個倒黴的範程。“姑娘,你這樣的身手,並不多見,請問出身何門何派?”
  女子回身,紈素先是一驚,後起無名怒火。
  驚,是驚豔之驚,驚美之驚。她不是沒有見過美人,羅家三位小姐皆屬上色,更有姑爺那種不管男女皆屬絕品的“禍水”級別的姿容,但她還是為眼前這女子的美貌所驚懾。如雪白衣、如烏秀發下所襯的,是無與倫比的絕美容貌,如斯美人,即使那個自詡天香國色的姚依依來了,怕也會成一隻脫毛山雞……
  怒,怒的是,範程這個不要臉的色鬼,平日對她黑臉白牙,須臾不讓。在這個大美人的手底下,卻乖如馴免,隻敢虛張聲勢半點不見抗勢,真是色欲熏心、見色忘義、色色不可救藥……氣死人啦!
  羅縝早知範程不是尋常“人”,是以當這位範穎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我們是狐狸”時,她隻是秀眉稍抬,輕微頷首:原來是狐狸喔。
  ……難怪,有這等欺天盜地的美貌呢。據聞,狐族多美人,其中最有力的力證,便是中原傳說中曾禍國媚君的妲己。今日得見,當真如此呢。觀這範穎,不但美得入骨,而且媚得浸髓,如此既美且媚,卻不見一絲豔俗,起笑轉語間,猶有幾絲甜美沁人肺腑,委實是美人中的極品啊。
  “十年前,臭小子初成人形,便不知天高地厚,到處遊走惹禍,中了捕妖者的穿心之箭。若非遇見天賦異能的恩公,識得各類還魂藥草,怕是連爹爹也救不了他。為還這份活命恩情,我和爹爹命他到恩公身邊,自然,也是為讓他識得人世深淺,使他明白他那點小小法術,實在不成氣候。”
  “顯然,你的安排有了效果,範程除了愛和紈素鬥鬥嘴以外,其他時候,當忍則忍,能隱則隱,未再任意行事。”
  範穎對羅縝的平靜很是惑然,“恩公娘子,您何時得知範程是……異類?”
  “我隻是因為有個不尋常的相公,稍作猜想,並不確定。這世上,怕打雷的人不少,我的小妹便是一個。可是,範程懼雷竟懼到那種程度,實在是由不得人不多生心思。我自幼為了家裏繡織生意,喜看各類閑書。曾閱過一篇《神怪誌》,上說所有修道趨仙的精靈,無論花草魚獸,因有違六道輪回之規,每隔時限,天庭必以五雷施劫。每度一劫者,修為便高一分,反之則……”
  “魂飛魄散,永失輪回之機。”範穎接話,坦然一笑,“不瞞恩公娘子,我和爹爹的千年大劫將至,就在今年夏季多雷之時。”
  “哦?”如此大事坦然告她,必有因由罷?
  “爹爹躲到了一位由凡人修煉成仙的道友家裏避難,我則來了這裏。”
  “你來此,是為避難?”
  範穎微怔,噘了小嘴道:“恩公娘子好聰明,難怪那臭小子說恩公娘子上輩子或許是隻狐狸。”
  羅縝抿唇淡哂,“若良家能成為你的避難之所,當然最好。隻是,你確定在此當真可以避得過天降劫難?”
  “恩公三生積德行善,所結善緣數不勝數,身上純善之氣……說得太多,隻怕泄露天機,但範穎可以肯定,有恩公的地方,範穎定可以度過此劫。範穎不會做個白食客,我會刺繡,雖然不及恩公娘子巧奪天工……”
  “如此,你便留下罷。”
  “……謝了!”沒料如此順利獲允,範穎大喜綻顏,真真是豔光四射,豔煞人眼。
  羅縝縱是女子,也忍不住出手摸了她如雪頰膚一把,“怪了,看情形,你是一隻雪狐,怎範程……”
  “哼。”範穎嘴兒一撇,挑高的鳳眸裏,謔意蕩漾,“生他時,我爹爹還差點和娘鬧翻呢。爹以為是娘勾搭了那隻總上門來閑話的黑狐狸才得了臭小子,氣得我娘要以死明誌,那隻黑狐狸更是與我爹大戰三百回合要他還回清白。最後,我們的族長請了法鏡,照出我們祖上曾有與黑狐聯姻之實,這才作罷。嘻,雪狐可是狐族中的美人哦,那臭小子嫉妒得很。”
  羅縝失笑掩口,“其實,範程已經生得很好了,若沒有相公比著,他也是俊哥兒一名。”
  “恩人的容貌,來源於他三生為善,是天庭裏一位仙人賜予的,自然不是我們能輕易修煉得來的。”
  “……嘿。”對不住,這個話題,實在不適宜她這枚凡人來接。
  範穎美眸生彩,“恩公的確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遇著了恩公娘子。一般庸人,見了我們,不是驚懼,便是厭惡,”長睫微垂,“哪怕之前有再多的濃情蜜意,也被一句‘人妖有別’給傾覆。然後,為趕走舍不得離開他的妖,請道士,邀和尚,設法壇,置祭台,緝妖捉怪,要將你打回原形,要使你魂飛魄散,較之天道雷擊更加無情……”
  羅縝稍稍怔住。起初,她以為她隻是泛泛客套讚譽,漸漸地,卻聽出了淒涼,聽出了舊恨,似乎已淡已遠,但就似留在骨子裏的傷痛,雖已痊愈,仍有隱隱作痛之時。
  範穎以“之心”繡坊所聘繡師的身份住進了良家。為避免人多生事,羅縝稟過公婆後,特地給她辟了一個跨院,並自牆上開了一條直通繡坊的巷弄,進出皆省下許多麻煩。
  “之心”繡坊,經紈素精選,定下了繡工三十人,均為妙齡女子。開張之日,諸女均著羅家絲緞製作的嫩粉裙裳,在眾賓之前飛針走線,妙手生花。如斯的開張情景,可謂獨此一家,別啟生麵,令人眼前大亮,耳目一新。
  而繡師範穎,霓衣黑發,麵覆薄紗,妙姿殊儀,繡的一幅客似雲來,更使“之心”繡坊一日之間名聲大作。
  羅家緙藝,用在皇族中和民間各有不同。用於皇族人士,為“紫緲緙絲”與“日月緙絲”。前者講究材質輕薄,薄如蟬翼,圖案隱隱綽綽,若有若無,適用於後妃宮裝禮服及寢宮屏風;後者,雍容華貴,柔軟輕盈,為國君袍服禦用材料。而用於民間,則是凡緙絲者必通的“本絲緙絲”,此術所緙之品,較為充盈厚實,亦華貴逼人,多用於製作書畫、屏風、床帷等。
  羅縝雖三術皆精,但在未取得爹娘同意之前,隻授了相公本絲緙絲術。綺兒臨行返家前,羅縝讓她帶走了一幅相公緙出的芝蘭圖。羅縝料定爹爹愛才如命,那緙品必然使他驚豔。而綺兒來信亦證實了她的猜測,使得一直懸於她心頭的憂事豁然放下,亦將繡坊諸事盡交給了紈素與相公,專心經營起夫家事業。
  隨春季來臨,新一季宮廷禦用藥材篩擇開始。既是皇商,此便乃良家頭等大事。自采摘、選材、製作到密封,均須持了十二分的精心與小心。羅縝為學會識辨藥材,特到百草園繪了群草圖,在自家嬌兒的小床旁,拿針線繡縫。三日下來,繡圖得成,藥材亦識了八九。如此好學強記,使良家的檢驗老管事亦稱個服字,潛心向這位少夫人授傳檢驗藥材成色優劣的密法。
  送藥進宮時,羅縝親自押送,並於此前知會了玉韶公主。後者偕夫婿齊廂壓陣,使首日的驗收極為順暢。過後,她暗向專負此責的大太監遞了萬兩銀票和宮外地契一份。那銀票,是公婆授意,為良家曆來的操作規矩,而地契則是她用自己的嫁妝所購。今夏,皇商資格將重新認定,她須未雨綢繆。
  何況,就算不著眼長遠,眼前亦是立竿見影。公婆曾說奉藥進宮,因手續繁冗,多須四五日以上。這一回,兩日諸事告畢。最後的結款,本是最怕克扣最易遭人盤剝的一環,負責太監亦按契約上所標價錢,全額給付,順暢異常。
  自然,羅縝這個商家女兒,不可能持款扭頭就走,從中抽了一張兩千兩的銀票放置案上,施個萬福道:“給公公們買酒喝。”
  十幾萬的貨款,區區兩千兩,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
  果然。
  太監們受頂頭上司的嚴囑對良家不得作難,已打好了今日沒有“收成”的準備,不想竟有此收項,自是意外驚喜。一個小太監操著尖嗓道:“良少夫人,您可真是個明白人,這良家有了您,定然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
  “承您吉言,是公公們賞臉良家才有飯吃,哪一日出宮,民婦與相公請公公們看戲。”
  “好說好說。良少夫人認識九王爺那樣的貴人,還恁看得起咱們這些當奴才的,咱們定然願意幫襯著點……”
  “公公們客氣,民婦告辭了。”羅縝辭別,才出藥監司,與一個依柱靠立的男子打個照麵。那男子雙手抱胸,用一雙銳利瞳眸將她上下看過,冷哼一聲:“真是不折不扣的奸商,有了你們,這世道才會如此汙濁,哼!”掉頭踅步而去。
  羅縝微詫,看那人服色,必是王族中人,自己又哪裏招惹了?不過……倒是有趣,因有奸商,世道方亂?沒有他口中的奸商,衣從何來,食從何來?這位小若將他自蜜罐裏提出,讓他到世間自求存活,不知能活過幾日?
  隨意作想,出了宮門,進車返家。見了心愛的相公與兒子,宮廷裏這一段小小插曲,便給完全忘到腦後,反正,並不重要。
  “娘子,娘子!珍兒,珍兒!”
  天已初夏,羅縝剛在奶娘扶助下為越來越像個肉墩的兒子擦了個澡,掛上自己繡的小兜,又套上綺兒臨行前為甥兒縫製的小小綢褲。母子兩個正在四目交流中呀呀嗚嗚,相公那呼喝便由遠及近來了。
  “怎麽了,相公?” 羅縝問著話,眼睛卻還在兒子嫩生生肉嘟嘟的臉上逡巡。小家夥揮舞著小拳,想要探到她臉上來。
  “娘子,你看看之心啦,你不能隻看寶兒啦……”
  這個呆子!羅縝投眸給他,“好了罷……咦?”
  “嘿嘿,娘子,好不好看?”之心高舉著手中物問。
  “相公,我並沒有教你羅家的‘紫渺緙絲術’,你從哪裏學來的?”
  “什麽紫紫妙妙啊娘子?喔,之心緙的這幅圖很妙對不對?”
  羅縝不理小小人兒唔呀有語的抗議,將他放回小床,接過之心手中的圖,“這片小圖,乍看是小山小水,近看又若隱若現,分明是紫渺緙絲的精髓。你如何緙成的?”
  “就是之心把機上的笳子鬆了鬆,織素的時候五梭就給夯緊了,還有……之心隻想試試會是什麽樣子,好像很好看耶,給娘子做帕子好不好?”
  ……臭相公,他該承受多少嫉妒?緞兒、綺兒先不必說,當初自己不也是循序漸進,才習得此法?而這呆子一試便試出來了,這……原來,上蒼的偏疼,當真可以使一個人做到另一個人終其一生也未必達成的事呢。
  “給寶兒做成小衣服罷,這是相公為他做的,他定然高興。”
  “嘻,之心為寶兒做的!”之心笑嘻嘻湊近兒子小臉,拿手指觸上,“寶兒,爹爹疼你哦。”
  “啊嗚!”寶兒小手張來,握住爹爹的指,就向嘴裏遞去。
  “不行。”羅縝看這癡爹爹還似頗期待兒子吃他指頭,忙一掌拍開相公,一臂抱起兒子,“你才下緙機,手還未洗,怎能讓寶兒吃你的手指,臭相公!”
  “喔,之心去洗手,讓寶兒來吃!寶兒你不要急哦,爹爹馬上就讓你吃哦。”
  羅縝望著跑到外室淨手洗麵的那個,再看看懷裏口水肆虐的這個,自己當真是有兩個孩子呢。“……寶兒,娘今日不忙,都來陪寶兒好不好?”
  “啊嗚嗚啊……”寶兒咧著小嘴,又要抓娘親的指頭來吃。
  “不準吃,不給吃!”說這話的,是洗淨了手來饗兒子小嘴的為人父者,“寶兒不能欺負娘子哦,爹爹會打寶兒屁股哦。”
  羅縝啼笑皆非:“相公……”
  “小姐,姑爺,奴婢進來了哦?”門外,響起紈素小心翼翼的問詢。
  羅縝知這小妮子在暗示什麽,粉頰一紅,佯叱道:“你在外麵站著就好!”
  “外麵日頭高了,好熱呢,小姐,可憐可憐奴婢罷。”
  “娘子,紈紈很可憐喔。”
  “姑爺您聖明……”
  “紈紈曬昏了,範範會心疼哦,那樣範範也會很可憐哦。”
  “姑爺您……您……”
  既然自家相公在不知不覺中為他家娘子扳回一局,饒了那丫頭,“進來罷。”
  紈素掀簾,“小姐,小少爺奴婢來抱罷,老爺和夫人有事找您和姑爺呢……”
  “你知道是為何事?”
  “是關於良二夫人的那三家鋪子……”欲言還止,這些個算計籌謀,私下再說,別汙了純真的姑爺罷。
  主仆心有靈犀,羅縝將小人兒給了丫頭,“寶兒折騰半天了,一會兒奶娘來了,喂飽了哄他睡會兒。相公,我們走罷。”
  她的夫,她的子,這份承擔,她無怨無悔,她甘之如飴。
    
  第十七章 君威難測
  “縝兒,還是那句話,不管是不是掛著良記的名號,都是自家生意,能幫則幫罷。”良德道。
  自從兒媳順利送藥進宮,又在十幾日前拿下今後五年的皇商資格,良家二老便將良家內外全權交給了羅縝做主。除裏家中瑣碎王芸會在媳婦分身乏術時幫著照管,外麵諸務已少有過問。
  “爹,您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薄利存義,您吩咐兒媳的,兒媳自然會照做。隻是,救急救不了貧,嬸嬸所以會接連虧損,與她的經營方略不無關係。那種以次代好,以劣充優的事,無異殺雞取卵,初始的收盈完了,這虧損是不可免的,這次若是兒媳拿銀子替嬸嬸還了債,等於縱容她接著再行那等事。我們這裏看見的,隻有損益和商譽,但在服用者那裏,一劑劣方可能就會要了性命。爹,娘,你們最是心善,可能容忍草菅人命?”
  良家二老一怔。王芸歎氣,“縝兒可有什麽辦法?”
  “辦法不是沒有。”羅縝微笑,“縝兒以高價,買回那三家鋪麵,重新掛上‘良記’招牌。”
  “那你們叔叔和嬸嬸……”
  “嬸嬸若仍有意在外操勞,可聘她為那三家店麵的管事,並簽下聘契,月錢按店麵收益給付。若再出現以次充好、以劣換優之事,除需親自登門向客人致歉外,並需付三倍賠償。拿不出銀錢,則以房契抵押,嬸嬸不是在別處購了幾處房產嗎?聽說,單這萬苑城內就有兩處呢。”
  “這……”良家二老沉吟。
  “爹,娘,你們就聽娘子的啦,聽娘子的話沒有錯喔,之心聽娘子的,就很好!”
  “……老爺,既然我們讓縝兒當家,就該將所有事都交由縝兒定奪。我們閑了無事,還是多陪寶兒玩耍玩耍罷。”
  良德尋思稍久,重重頷首,“好,縝兒,你想怎麽做,盡管去做。你叔叔嬸嬸再來,我便擋了……說到寶兒,這胖小子也三月多了,該給他取個正名了是不是?”
  “是啊,相公和縝兒一直等著爹和娘為寶兒取下正名呢。”
  “嗯嗯,良家長孫的名字,自然是輕忽不得。夫人,我們要多花些心思,翻些書典來用。”
  茲此,良家的當家做主之人,正式易為良家長媳。
  二院的廳裏,魏嬋正大發雷霆。
  “良之知,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怎麽會變成這個德性?你怎像你那個不爭氣的哥哥一般,迷戀上了這些藥草?娘讓學著看賬冊,學著洽商,你怎不來?”
  良之知對母親的話聽若罔聞,俯頭擺弄著桌上的一盆芸香和決明。
  “娘說的話,你聽到沒有?你何時也變得和你那個哥哥一樣不貼心?……你來作甚?”
  “嬸嬸好。”羅縝攜婢娉至,款款萬福。
  “大嫂。”良之知起身,淺恭一禮。
  什麽?魏嬋怔疑盯著兒子,“你……”
  良之知捧了一盆藥草過去,“大嫂,這是大葉芸香,您每日放在房內一個時辰,可防小兒驚風。”
  “是嗎?”羅縝接過,嫣然笑道,“多謝小叔,我聽之行說你對藥草鑒別及醫藥救人很有天分,看來是真的了。”
  “不謝……寶兒他還好嗎?”
  “他很好,既然你這個做叔叔的如此惦念,可常去看他啊。”
  “……之知……”不敢。
  夠了!“良少夫人,這個家並不歡迎你,你可以走了!”
  不出所料,魏嬋對羅縝給出的提議不予采納,“想讓我在你手底做事,你還嫩些,送客。”
  既如此,羅縝亦不勉強,起身,“既如此,侄媳告退。”
  身後,追來魏嬋的一句狠語:“羅縝你聽著,已經有買主願出高價買下那三間鋪子,若你執意不願拿銀子替我清了那些債務,我便讓它們永遠不能姓良!”
  羅縝回眸,“嬸嬸說的是真話?”
  “自然,有位從襄西來的賈商爺,願意出十萬兩銀子買了鋪子,且一並擔了債務……”
  “那麽,這位賈爺可知道嬸嬸的債務有近二十萬兩銀子呢?”
  “你……”怎知道?
  “不瞞嬸嬸,我還曉得您在分家以後,乃是以良記的名頭做了一些賒欠。可是,侄媳有那麽一日一個不小心,就把這些商家都給知會了一遍,凡沒有羅縝簽字畫押的賬務,良記概不承認。屆時要討要索,隻管找經手人要去。”
  魏嬋麵色陡然蒼白。
  “侄媳告辭了。”
  “羅縝,你……”魏嬋聲勢明顯虛軟了不少,“你非要趕盡殺絕?”
  “一直要趕盡殺絕的,不是侄媳。”
  “若良家二老知你一直在背後算計我,你這個賢惠兒媳的名聲,便……”
  羅縝嫣然一笑,“對我好的人,我永遠是無害的。爹娘雖然仁慈,但並非眼盲心濁,他們看得清,也掂得明白。”
  “我可以告訴你,這筆債務,你羅縝縱不想替我承擔,也必須承擔了!”
  羅縝挑眉稱奇:二夫人哪來的這股自信?
  羅縝的確布了幾個局,使魏嬋步步入了套裏。但若她能清白經營,莫妄求暴利,揠苗助長,那些算計便未必奏效,到頭來,所有結果,也隻是人的自作孽而已。
  可是,縱然魏嬋如此不堪,羅縝也絕對不希望目睹到眼前場景。
  事發時,她正在書房審理上一季賬目,忽聽門口嘈雜,隱有哭喊之聲,顰眉問:“發生了何事?”
  娉兒自門外探頭來,“……是之知少爺,他……”
  “他要見我嗎?”
  “是啊,幾個男丁攔住了他,您放心,咱們不會讓人再傷了您……”
  看小丫頭握拳起誓的模樣,羅縝好笑,“讓他進來罷。”
  主子發話了,丫頭仆役們自然放行,良之知哭嚎著闖進門來,“大嫂,救救我姐姐,救救她!”
  “你……怎這副模樣?”這還是那位曾經橫行不可一世的良家小惡少?臉青頰腫,口鼻掛紅,顯然才被人修理了一通。
  “大嫂,逼債的上門來了,他們要拉走之願,說要賣到妓館裏去!您救救她,求您救救她,我知道,我們做了許多惡事,還差點害死了寶兒……可是,可是,咱們願意還的,隻求您救救她!”
  羅縝聽得有幾分茫然,“到底發生了何事?怎麽可能有人敢強拉良家小姐?”
  “……是爹娘欠了銀子,他們……他們已經有五日沒有回家了……嗚嗚嗚,大嫂,之行哥哥不在,之知找不到伯父和伯母,之知求求您快去。不然,他們當真把之願拉走了……”
  天。羅縝揉著額頭,豁然立起,“娉兒,紈素有沒有回來?”
  “恩人娘子,紈素還在繡坊,有事嗎?”窗下,響起範程應答。
  “你在也好,叫上幾個身強力壯的護院,隨我走。”
  自從分家,良家二院便另起了一道闊綽門樓,兩院間的通徑也給堵上了。為此,他們須出了大門,繞道去良家二院。
  在此短短途中,羅縝厘清思緒:良二夫人何以撇下一對兒女,不見了蹤影。她必是想到,他們走了,債主必定會逼債上門,兩個兒女也必然去大院苦求。而他們,自然亦吃準了心軟意慈的良家二老不可能坐視不理。如此,債務不必承擔一厘一毫,仍能如願卸下,這便是二夫人說的“縱不想替我承擔,也必須承擔了”的罷?隻是,難道這兩人不曾想到,如此之舉,會給一對年幼的兒女帶來什麽……
  “大嫂,大嫂,到了!您一定要救之願!求求您了!”良之知的哭求,拉回了羅縝心思。她淡聲道:“我既來了,便不會不理。”
  喜看熱鬧,愛道是非,怕是人天性裏的難祛本質。二院大門前,裏裏外外已有圍眾層層。
  事發緊急,來不及等人套車,羅縝乘的是雙抬小轎。有眼尖者一眼見了,當即大嚷:“良家少夫人來了!”
  “對啊對啊,良家少夫人過來了!”
  “哦,這下子更好看了,都說這良家少夫人與良二夫人不和,這下子定然是雪上加霜,良家的小姐保不住了!”
  “嘻,良家小姐不知會賣到哪家青樓,咱們湊銀子去嫖咋樣?嫖大戶人家的小姐,滋味肯定妙喔……”
  如斯議論者,就如當初那個曾當麵罵她“破鞋”的婦人,皆“仇富”。這等人,不能安於天命,又不肯苦力進取上進以圖改變命數,便將所有仇恨放到處境優渥者身上,心裏念著盼著,無非是想他們所嫉所仇者有朝一日倒黴泄運,好使他們在此中找些安慰,尋些快活。殊不知,如此想時,便已將自己襯得更加卑賤,靈魂汙濁。
  “都閃開!”範程一聲大喝,自圍堵人群中震開了一條通路。
  羅縝清涓明眸掃了掃那些亟待好戲開場的麵孔,“範程,吩咐下去,良家門前兩裏,皆屬良家地界,有妄論、妄談、妄笑者,輕者驅逐,重者送官法辦。”
  “是!”範程偕同眾護院齊聲應喝。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良之知腳才沾地,已衝進那條人徑:“姐,姐,我把大嫂叫來了,你不用怕,沒人敢把你賣到妓館!”
  羅縝隨後踱進,才至門檻,已見到了陷身在一群彪形大漢環圍之中的良之願,哭得眼已腫,嚇得麵已白,抖如雨中梨花,無助且倉皇。有一個矮矮胖胖的五旬老嫗正如一隻護佑自己雞仔的老母雞,將良家小姐牢牢抱在懷裏,一對小眼狠狠四瞪,護主加之護犢之情彰顯無疑。她認識,這是良之願的奶娘,但這院裏的其他奴才呢?
  “你們放了我姐姐,放了我姐姐,我大嫂來了!”良之知撲上前,捶打那些對自家姐姐虎視眈眈的臭男人,“滾開!滾開……”
  有人掀足就踹,“臭小子,找死……”
  “範程!”羅縝淡喝。
  範程快似流星,那人腳到半空,僵立不動。
  羅縝麵色凝如冰霜,“你們哪個是能做主的?隨本夫人到廳裏來敘話。”
  有個挑腿坐在一廂的人聞言起身,“良少夫人,您當真樂意管良二夫人的事?”
  “有何問題?”
  那人涎笑,“咱們聽說,您與這良二夫人由來不和,你不是巴不得她倒大黴嗎?咱們替您將她女兒給賣了,不正解氣……”
  範程一掌揮去,“你是個什麽東西,敢與我家少夫人如此說話?”
  那人被摑得滾出三圈,吐出一口血水。
  羅縝秀眉稍挑,“之知,扶之願回大院。範程,找兩個人送少爺小姐過去。你們中,認為自己能做得了主的,隨我來。”
  一個嬌小女子,身上所泛出的沉篤力量,使人油然生畏生敬起來。她抬足時,那個被打得頰腫了幾寸的男子,乖乖跟上。
  “如此說來,你們做的,是專門為人討債的營生?幾家債主都委托了你們?”廳內,羅縝看完按了手印、蓋了印鑒的請托書,“既如此,你們不找欠債人,跑此來作甚?還嚇壞打傷了一對年稚娃兒,這筆債,我們該找誰索去?”
  領頭人捂著腫臉,“話不能這樣說,良少夫人。咱們既是混這口飯吃的,如今欠債的跑了,咱們總要為請托咱們的顧主奔波是不是?您願意出銀子當然更好,不然……”
  “不然如何?”羅縝明眸冷利,“你們敢如何?”
  “……良、良少夫人,咱們知道您良家財大勢大,可是‘豁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咱們也不是吃素的,咱們無父無母無兄無弟,怕著誰來……”
  “怕著誰來?本夫人現在,就可以讓你永遠走不出這道門去,良家還擔不上一點幹係,你信不信?”
  領頭者一顫,望一眼良少夫人身後的“黑衣羅煞”,又望望廳門外一字排開的良家護院。他明白,這位良少夫人不是虛勢恐嚇,以良家的財勢,弄死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良少夫人,您既然來了,肯定不是為了與咱們置氣來了,您說,咱們聽著就是……”
  “你很聰明。”羅縝自袖內,取出一張薄箋,“其上所寫,都是以良二夫人之名在本城各處所置的房產。自然,時下的地契肯定都在良二夫人身上,誰也拿不到。但你們可倚仗你們手中的欠據,向官府提出申訴。依據杭夏國律例,若欠債屬實,官府會出具新的地契,將舊契作廢,並將房產予以拍賣,所得款項歸屬債主。按市價,這幾處合起,也能賣到十幾萬兩銀子不止罷?”
  領頭者大喜,“這是真的?”
  “真的假的,你們稍試便知。”搜羅那些房產,本是有著另樣打算,不想在此派上了用場。
  “謝了,謝了……”
  “慢著。”羅縝起身,“你們驚嚇良家少爺小姐的事,我們可不予計較,就當你挨的那一巴掌給抵平了。可你們若敢再來行亂……”
  羅縝成心留下餘音,供他們自相猜想。領頭者點頭如搗米,“不敢不敢了,咱們還想著良少夫人哪天賞碗飯吃,咱們這群小雜雀哪敢恁不知死活?”嗬嗬,有大房子先住著罷,嗬嗬……“對了,良少夫人,這棟房子……”
  “這棟房子屬我良家大院,但為示本夫人的誠意,明日此房便對外出售,所得款項為良家二爺二夫人償債。三日後,你們拿著欠據到此門前等著就好。”
  遠在異鄉的良二夫人,希望您會喜歡侄媳送給您的這個驚喜。
  送走討債諸人,羅縝責人在二院裏轉一遭,半個時辰後,躲進邊邊角角的奴役仆婢顫顫巍巍地湊集起來。幾個缺額不見的,定是趁亂拿了府裏的一些值錢家當,逃之夭夭了。
  羅縝並不想為難他們,所謂有奴隨主性。主子都跑得不見了人影,還指望誰替他們來護佑兒女?但如斯仆奴,卻不堪為用。她回到府內,叫了管事,不管是簽了終身賣契的,還是短期合約,都付了遣散費用打發走了。至於幾個偷了東西的逃奴,所偷之物就當遣銀,罷了。
  可想而知,良二夫人行前,布排得相當周密,府內真正貴重物什一概不見。便攜的細軟自是帶足,不利攜的重物亦設了妙法另存,隻管等著良家大老爺拿銀子為他們消災就好。
  據說每人命中,都有注定的克星。錙銖必較、視財如命的良二夫人,遇著了精明銳利、步步為營的良少夫人……僅能歎,時也命也。
  若幹日後,回轉家鄉的良二夫人麵對易了主的家門時,曾攜夫雙雙齊至大院聲討擅作主張的良少夫人。其它諸事自是理虧,唯拿著他們埋到地下的珍稀古董、金銀器皿說項,如今宅子歸了人,那些貴物勢必要良家大院還來。
  而良少夫人悠然舉出兩張單據,一為貴物明細,一為當鋪當票,即,貴物已盡數到了當鋪,換了銀兩,為二院抵債去了。至於一幹貴物如何得見天日,隻能說有人行事百密一疏。那些被翻新了的土色,實在使心細如發的良少夫人不難發現。
  “之知,我想知道,你為何突然對我改變了態度?與那兩月的經曆有關係?”
  良之知洗了身,換了衣,上了藥,正隨羅縝前去安慰受驚不小的姐姐,聽了此話,麵上不由得一緊,“……不隻是。”
  “還有什麽?”
  “寶兒他……很可愛……”
  “所以呢?”
  “想到他那樣可愛的人兒險些被我殺死,我便會噩夢連連……而且,大嫂你從來沒有主動傷害過我們……都是我們做了一些事後……這一回,還這樣救了之願……”
  “那兩月,你當真不願說出曾經曆了什麽?”
  “不!不!不!”
  如此驚恐萬狀?羅縝暗笑:可憐的孩子,竟然被相公整得如此印象深刻了,自己那個癡相公啊,歪打正著呢……
  “奶娘,娘為什麽會撇下我們?娘為什麽會讓他們將之願賣到妓館?奶娘……”
  “不是的,心肝寶貝,你娘她肯定也沒有想到那些討債的會那樣不講理……”
  “可是,她撇下我們是事實啊。難道在娘眼裏, 什麽也不及錢來得重要?還有爹,他什麽都聽娘的,這一回就沒有想想,我和之知會如何?若不是……我當真就會被拉到妓院,之知也會被打死!”
  “哎,不是,不是,你娘她定然是想著有滿府的奴才,定然有為主子擋著的,而且,也定然有腿快的跑去給大老爺報信。你們兩個是小姐、少爺,藏在深閨大房,他們驚不到你們……誰能想到,那滿院奴才沒有一個濟事的呢?而且,也想不到那些要債的敢對良家……”
  “什麽良家,外人都知道我們與伯父分了家,人家為什麽不敢欺負?奶娘,奶娘,我恨娘!我恨她!”
  羅縝立在房門外,與良之知對望一眼。
  之知似乎一時間便長大許多,推門而入,“姐姐,你不必恨娘,她若想到那些歹人敢如此張狂,絕不會撇下我們!”
  “哼,之知,你不必為她說話!”床榻上,良之願抬了紅腫的眼,“你來說,若一邊放著一百萬兩銀子,一邊放著我們,她會選什麽?”
  良之知語結。
  “說不出來了罷?她會選……”
  “她會選你們。”羅縝聲到人亦到。
  良之願見她,臉上一抹不堪之色,撇開眸,冷哼道:“你說得好聽,你怎知道?”
  “因為,若是我,我會選我的寶兒,天下父母,概莫如是。”
  “那你會撇下寶兒,一個人逃跑嗎?”
  “自然不會。”
  “那你又憑什麽斷定她會選我們?”
  “她撇得下你們,是料定你們安危無虞,料定伯父會為你們出頭。若不然,一個母親是不會拋下自己兒女的。”如此開解,是因他們是之行的親生弟妹,若人帶著一顆恨心行走,人生會艱難許多。
  “……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感激你……我仍然不喜歡你!”這話拋完,良之願拉被蒙了頭臉。
  “小姐,你咋能這樣說話?”奶娘立時賠起好話。“少夫人,您別見怪,這孩子嚇壞了……”
  羅縝不以為忤,“這就對了,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娘子,娘子,之心喜歡娘子,娘子不可以喜歡別人!”某呆子闖來,依然視他人為無物,抱住親親娘子。
  萬事習慣成自然,羅縝也不推拒,撫著他黑順的發,轉眸見了一張凝寒如冰的俊臉,“你聽說了?”
  良之行頷首。
  “之行哥哥!”良之知、良之願衝來,抱住兄長腰際,號啕大哭。
  攬住一對弟妹,之行淺聲勸慰,待兩人哭聲稍歇,之行抬臉對羅縝道:“大嫂,以後請你多多照顧之知。”
  “嗯?”
  “我將帶之願到玉夏國定居,之知留下,代我盡良家子孫之責。”
  呃……
  “你是被嬸嬸氣極至此?”
  良之行搖首,“帶之願同去,雖是臨時起意,但其它安排,乃早已思慮成熟。之知善辨百草,對醫學也頗有天分,將他交給大嫂教養,小弟放心極了。至於……”吸一口氣,胸腔仍有疼痛,有母如斯啊,“為免她無理取鬧,我會留書一封。若她想念兒女,盡可到玉夏國來,我自會奉養。若非……大嫂不必手下留情。”
  二夫人所為,傷害的不止是一對年稚兒女,之行亦然罷?“……你去玉夏國,是為了緞兒,但我須告訴你,有我和相公這樁事在前放著,我爹娘未必會順利應允你和緞兒的婚事。”
  “之行心裏早有準備。”
  “如此,我也請你多多照顧我的家人了。”恁多年來,之行因著其母作為,長久懷疚於兄長,偏那人又是自己的母親,如此的兩難中,亦受折磨匪淺。走了,對他,對他與緞兒的未來,是好事。
  在玉韶公主的宴上見到姚依依,羅縝很難不驚詫。
  “縝姐姐,你一定要認識她喔,她也是我們玉夏國人,一直替晉王叔打理一些民間生意,因太得晉王叔的欣賞,王叔還認了她做義妹。前些日子我寫信給父皇,說我府裏缺一個得心應手的管事,晉王叔大方,便把他最得力的助手和最心愛的義妹派了來,正好給我做伴……”
  “奴婢思縝,見過羅家大小姐。”
  羅縝秀眉一挑。
  更名為“思縝”的姚依依巧笑倩兮,“您的芳名,奴婢先前可是如雷貫耳了,奴婢常聽王爺提起您呢。”
  晉王,姚依依……這是個怎樣的組合?
  “晉王對羅大小姐,是讚不絕口……”
  羅縝淺笑吟吟,“強將手下無弱兵,果然是晉王調教出的人,端的是一派精致玲瓏,難怪會得晉王寵愛。”
  玉韶公主自是不知兩人間的波濤洶湧,一手挽上一個,“既是同鄉,今兒個就共飲幾杯,不醉不歸!”
  公主如此欣悅,羅縝自是捧場,淺酌低飲,笑起語揚。而不知該稱為“思縝”還是“姚依依”的那位美人,機巧伶俐,玲瓏剔透,哪還有昔日那位白癡美人的半點痕跡?
  “羅大小姐。”
  憑欄的羅縝轉首,“思縝管事?”
  美人悠掀朱唇,“我並不介意你叫我依依。”
  “若我記得沒錯,這是我第一次與清醒狀態下的姚小姐對話罷?”
  “今後,你有的是機會與依依如此對話。”姚依依倚上一根紅漆木柱,姿態閑怡,“晉王爺對羅家大小姐,當真是一往情深,他托我轉來問候,祝玉體安康。”
  羅縝甫覺,這位美人的裝扮——刺花鵝黃短襦,六幅月白係裙,兩鬢垂髫,鬢上斜釵……怎會覺得似曾相識?
  “羅大小姐沒有什麽要對王爺說的嗎?”
  羅縝莞爾,“原來,姚小姐如此受晉王厚愛,已經可替晉王傳話代言了。”
  姚依依粉麵一窒,“……羅縝,你唯一勝我的地方,是你的家世。”
  晉王說,羅縝最動人的地方,是她永遠氣質如蘭,淡韻如菊,這份渾然天成的氣度,使她與豔麗的牡丹、妖饒的桃李平分了人間春色……
  聽一個男人在自己麵前讚歎另一個女人,尤其那個女人還是擋在自己情路上的絆石時,那種感覺,令她不喜歡極了。她雖欲以閑怡悠淡的氣度將這個女子比下去,但她更想睹到她的驚惶無措,花容失色。方才席上初見,她隻是微現詫色,還不夠,遠遠不夠。
  “而現在,我和你站在了同樣的高處。當不同麵貌的姚依依出現在良家人麵前時,羅大小姐,你要小心了。”
  這是……挑戰?“羅縝很不明白,你為何選羅縝為敵?就因為你覬覦上了我的相公?因為你想得到不屬於你的東西?”
  “……得到了,便是屬於我的。你怎知你羅家起家時,沒有掠人錢財,沒有沾人血脂?”
  “那羅縝是不是可以猜想,姚小姐為了今日與羅縝所謂的同一高處,付出的‘氣力’不小罷?”
  “你……”
  “憑著你這份見不得光的齷齪,你永遠不可能與羅縝站到一樣的高處。”
  姚依依傲然冷笑,“羅縝,你最好在失敗那日,依然如此驕傲篤定,別使我失望了。”
  晉王,姚依依,姚依依,晉王……這這這……這兩人能夠牽扯得上,當真是……
  “小姐!”思緒翩翩中,羅縝下得馬車,紈素匆匆迎來,“那個姚依依,正在裏麵同老爺夫人說話,她……”
  恁快就殺上門來了?“變了很多,對不對?”
  “是啊是啊,她怎不裝傻了?而且,老爺、夫人怎還是那樣喜歡?”
  羅縝笑未達眸,道:“她若當真想玩,我便陪她。”蓮足輕移,纖影穿過良家長院,直達笑語喧嘩的廳內。
  “縝兒,你回來了?你快看,是誰來了?”王芸欣然召喚。
  一股香風撲向羅縝,“羅姐姐!”
  羅縝後退一步,避開她的投懷送抱,“原來是姚小姐,別來還好嗎?”
  “好,好,好呢。縝兒,你不知道,依依遇著了一位貴人,給她治好了舊傷。她現在,已經是一個聰明伶俐人兒了!”王芸喜不自勝道。
  “這很好,恭喜姚小姐。”
  “謝羅姐姐,我正跟良伯父良伯母說呢,救我的那位恩人,是位癡情男子,念念不忘舊日情人,你說巧不巧?這情人名字與羅姐姐名字同一個‘縝’字,他特地給依依起了個別名叫‘思縝’。多好多好,依依能與羅姐姐同名了!”
  羅縝黛眉輕挑,“那位恩人賜名給你,想來對依依小姐煞是情深義重,可是好事近了?”
  “……羅姐姐在說笑依依……”
  “縝兒此話有理。”王芸笑意囅然,“依依,你如此討人喜歡,那位恩人必定也是動心了。何時操辦喜事,良伯母定然送份大禮給你!”
  “小姐,她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踏進雙鴛居,紈素方凝眉問道。
  “從晉王那廂借了個光鮮門麵,與我分庭抗禮來了。”
  紈素啐聲,“這隻山雞,以為找了一身光鮮皮毛,便成了鳳凰是不是?小姐您怎不對老爺夫人揭穿她的真麵目?”
  “你以為她會想不到?”羅縝搖首,“公公婆婆最喜同情弱者的脾性,她摸得很清楚。若我在二老麵前麵前道她是非,便成了欺弱淩小容不得人的惡媳了,正合她意不是嗎?”
  “那就任她如此囂張不成?而且,您聽她那言裏話外,似在影射您與晉王……”
  羅縝一笑,“她不足為懼。我比較好奇的是,她背後的晉王想做什麽?這兩人湊在一起,是巧合,還是有心為之?”
  “那……”
  “她到玉韶公主身邊,儼然是為了爭取公主的勢力,削弱我的力量。此舉,不知是對我一人,還是整個良家?”
  當天晚膳,姚依依自是在席。
  但羅縝不得不說,這位美人當真了得。之心從外麵歡呼奔來,她迎上去攜手熱情敘話不說,中間相公喊了一聲“珍兒”,她竟在她之前,先應下了,後又掩口嬌羞道:“對不起,羅姐姐,因我也被人叫了長時的‘縝兒’,竟以為之心哥哥在叫我了。”
  之心擰著好看的眉峰,“依依,你也叫‘珍兒’嗎?”
  “是啊,之心哥哥,你也可以叫依依‘縝兒’哦。”
  “不行!”之心突然擲了筷,“你不能叫珍兒啦,珍兒隻有一個,你叫珍兒好討厭啦。”
  美人怔愕,“之心哥哥……”
  王芸叱聲:“之心,不能無禮!”
  “就是就是,就是不能叫珍兒。珍兒,她不能叫珍兒啦,之心討厭她,討厭她!”
  “相公,先吃飯……”
  “不吃不吃,她叫珍兒,之心就不吃飯。之心討厭別人叫珍兒,隻有珍兒能叫珍兒,隻有娘子能叫珍兒!”
  羅縝從未見過之心真正生氣,至少,從未對她生過氣。但這回,不管是誰勸,之心都一概不聽,一張美臉緊繃著,一雙大眼緊瞪著,一對薄唇緊抿著。回到房內,仍呼呼大喘,連奶娘抱了剛剛吃飽喝足的寶兒給他,他也扭頭不理。
  羅縝也不理他,抱寶兒和衣偎在榻上。哼,看自己的小號娃娃,粉嘟嘟,胖嘟嘟,吃飽了便揮著藕節似的小胖臂小胖腿,吱呀有語,一逕的笑態撓人,一逕的嬌憨可人,比大號娃娃可愛多了……
  多神奇哦,這世上,有一個小了你恁多號卻承襲了你麵目的小小人兒,多神奇……
  眼前一暗,有人擋了桌上罩燈的光線,羅縝悠然抬眸,甜笑道:“不氣了?”
  某人噘嘴跺腳,“娘子,你不疼之心,你隻疼寶兒……”
  “難道你不疼寶兒?”
  “疼啊。可是,你不能不疼之心啦。”
  羅縝嫣然,“因為寶兒比你聽話,比你乖啊。”
  “之心也聽話,也乖哦。”之心言間,已自覺甩履上榻,到另一邊,牢牢抱住娘子腰際,“珍兒是之心的,寶兒也不許搶!”
  “為什麽會生氣?”
  “……之心討厭!”
  “討厭什麽?”
  “討厭依依!”
  “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她嗎?”
  “她裝娘子,討厭!”
  裝我?羅縝倒有幾分不解了,“她代我應了一聲‘縝兒’,便是裝我了?”
  “她穿衣服裝娘子,說話裝娘子,笑也裝娘子,還說她叫‘珍兒’,之心討厭,之心討厭別人裝娘子!”之心的娘子隻有一個啦,別人裝,討厭討厭討厭……
  呃……經這呆子一說,羅縝恍然頓悟:難怪自己每看一眼姚依依,都會感覺怪異。原來,她這回重新現身的裝與妝,與自己少女時代幾無二致。相公有著常人難及的敏感,是以一早便察覺出來,一早便不悅了?這個姚依依……她到底想做什麽?
  “相公,你縱是討厭她,也不能不聽爹娘的叱勸,當場扔了箸未用膳就走是不是?現在是不是餓了?”
  “嗯,之心餓了……”之心大頭埋在娘子肩上,咕咕聲透過肚皮傳了出來,“之心好餓喔……”舉起娘子懷裏的小小人兒,“寶兒,爹爹好餓喔,把你吃掉好不好?”
  “咯咯……”寶兒咧著小嘴,小拳頭向爹爹嘴裏遞去。
  “爹爹吃了喔,爹爹吃寶兒了喔……”欲食子者危脅頻發。
  “咯咯咯……”被吃者笑得由是開懷。
  羅縝任這一對大小娃娃玩得高興,趿履下榻,“紈素,把包子和素粥拿去到小廚房熱一熱,你家姑爺餓了。”呆子飯沒幾口便氣怒而去,就是恐他會餓,特拿了些吃食備著……
  嗯?羅縝撇眸回首,片刻工夫,榻上的大小娃娃竟都睡著了。小寶兒的粉臉貼著大之心的麵頰,大之心的長臂攬住小寶兒的小軀,大小兩張憨美臉兒偎在一起,兩張紅紅嘴兒半張半闔,皆發出聲線長短不同的淺淺小呼……
    
  第十八章 君情無移
  大小兩個寶寶,隻屬於她的“雙嬰圖”。羅縝生怕破壞了這份世間最美的景致,輕腳上前,在寶兒額心落下一吻。
  “娘子不能偏心,之心也要親親。”
  “……你沒睡著?”
  “親親啦……之心好困喔……”
  呆子!嫣唇親了他額心……
  “還有嘴啦。”
  得寸進尺……不過,這張紅潤嘴兒當真很誘人呢,親就親……
  願望達成的之心咂咂紅唇,臉朝兒子又偎了偎,踏實睡去。
  紈素掀簾,“小姐,吃食熱好了……”
  “噓——”羅縝食指抵唇,又指指榻上。
  紈素美眸瞄去,掩口失笑,切切聲道:“這樣看來,寶兒還是像姑爺多些呢。”
  “是啊。”羅縝柔情滿眸,“吃食拿紗罩罩在桌上,他半夜醒來肯定要吃。”
  “好……噫,小姐您在為姑爺和寶兒作畫?”
  “嗯。”羅縝工筆之下,細細膩膩勾畫著丈夫與嬌兒的輪廓,“這是我的夫我的子,我需全力保護守護的幸福。欲打破欲掠奪者,我必然遇佛殺佛,遇魔斬魔。”
  “縝姐姐,縝姐姐!”
  羅縝駐足,等著急急追來的人。
  玉韶一臉愧色,挽住羅縝的手,“你不會生氣了罷?你不會不理韶兒了罷?”
  羅縝淡然一笑,“的確生氣了。但不是公主的錯,生的也不是公主的氣。隻是,這九王府的宴,今後還是莫請羅縝了。”
  “縝姐姐……”玉韶貝齒咬唇,眩然欲泣,“你還是生韶兒的氣了,是不是?韶兒也沒有想到那些婦人竟那等無聊,韶兒再不與她們來往就是……”
  “公主遠嫁至此,若與王親貴族的家眷斷絕來往,如何自處?公主莫因羅縝誤了正事,請回罷,羅縝告辭了。”
  “縝姐姐……”
  “公主,幾位王妃等您回席呢。”出來喚人的,非公主的貼身婢女融繪,而是甫上任未久的管事“思縝”。
  玉韶赫然回首,嬌叱:“思縝,都怪你!”
  “……公主?”
  “若非你在席上說縝姐姐會緙藝,還提議縝姐姐當眾表演,她們哪會如此?你這張嘴,當真可惡!”
  “……公主,奴婢知罪。可是,若羅大小姐肯順從眾意,公主也不會在諸位王妃麵前失了麵子……”
  “說得有理!”起聲附和的,是一位在一邊高亭上倚了許久的華衣男子。
  公主稍怔,“六王兄?你怎在此?”
  “本王嫌九王弟請來的那些人俗氣,跑這邊透透氣。”言者一步一步邁下亭來,“九弟媳,你這個九王府對客人也真是不挑,一個奸商怎也成了你的座上賓?”
  “六王兄說的是……”玉韶瞥一眼羅縝,麵色微變,“縝姐姐是本公主的朋友。”
  六王爺杭念雁眉峰一攏,目生不悅,“九弟媳你堂堂一國公主,怎會有這等鄙俗市儈的朋友?既然是一個奸商,就莫撐什麽骨氣,王妃們讓你表演,竟還敢推辭……”
  “你——”
  公主指顫身栗,怒意已起。羅縝握了握她手,微微搖首,又淺施一禮,莞爾笑道:“六王爺,您口口聲聲別人俗不可耐,想必王爺您自個兒定然超凡脫俗了?”
  “哼!”杭念雁拂搖折扇,鼻孔嗤出氣音,“本王自非爾等這類世俗中人!”
  “王爺不食人間煙火?莫非您穿的、吃的、用的均非是世俗中人做成的東西,都是神仙賜予的?”
  “你……尖牙利齒,世俗!”杭念雁眼神更是不屑,“為一己私利,拿錢收買宮內太監,如此市儈世故,還敢說自己不是俗人?”
  “六王爺,身在世俗,本就不能免俗,衣食住行,哪樣不俗?羅縝自問從來都是憑的自己的智慧生財起家,不曾蛀食他人,寄生富貴。若如此便是大俗,羅縝寧願俗到底。”
  “你,你,你……你在諷刺本王蛀食寄生?你這個市儈婦人,你除了會賺那些銅臭,還懂什麽?像你這等人,真汙了杭夏國的風雅名聲,你……”
  “羅縝會的,王爺未必會,但王爺會的,羅縝卻未必不會。”
  “你大膽,敢與本王相提並論!”
  玉韶柳眉顰起,嬌顏冷然,“六王兄若嫌這九王府俗氣,還是請回你的神仙府第罷。弟妹恭送了。”
  “本王不走!”杭念雁嘩地闔了扇,直指羅縝,“你這尖酸婦人,你來說,本王會的,你哪些會?”
  “那王爺您會些什麽呢?”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本王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羅縝甘拜下風。羅縝沒有王爺這般博學。”在對方甫現得意之色時,羅縝自袖內取出折扇,悠然展了輕搖,“但至少羅縝的畫藝不會王爺遜色。”
  “你……”杭念雁雙目直瞪,“這是你畫的?”
  “正是。”羅縝將扇麵上的飛蝶撲花亮於人前,“這幅小畫是羅縝的信手之作,不知憑王爺滿腹超然脫俗的才氣評鑒,與王爺手裏那幅蓋了王爺印鑒的百鳥出穀圖,哪個更生動些?”
  “自然是王爺的。”有美人及時獻言,“王爺的百鳥出穀圖美不勝收,氣象萬千,自非庸凡筆觸所能比擬。其實,羅姐姐也畫得不錯,隻是碰著了王爺……”
  “哦?”羅縝秀眉似動非動,嫣唇似笑非笑,“六王爺也如此認為?”
  杭念雁瞪著對方扇麵看了又看,眉間皺成“川”字,“……你會作畫?”
  “王爺很意外罷?我一個銅臭滿身的奸商竟會作畫?”羅縝暗瞥著那一群聚攏而來的貴婦,莞爾道,“羅縝的娘家以絲綢為營生。這繡、織、緙,若想精致唯美,哪一樣不需操手者誌趣不俗?單這緙絲,緙前便需在經絲上繪出畫稿,然後以緯絲織緙花樣,最多的時候,需要動用幾萬隻梭子來織就花色,又豈是常人所想的那般淺顯呢?不知者不怪,而不知卻敢妄論者,便由不得讓人笑她淺薄了。對嗎,思縝管事?”
  姚依依自然聽得出這其中譏諷。方才在宴間,她有意無意攛掇眾家貴婦要羅縝表演緙絲之術,料定處尊養優的羅大小姐必定不肯做那等形同賣藝雜耍之事。她的如意打算是,如斯一來,不但使羅縝開罪了一幹王妃夫人,失了麵子的玉韶公主也必然惱羞成怒,少不了要施以一通訓斥。屆時,她倒看這女子如何維持她的高貴清雅……
  但事情並未如她所設想的發展。
  她的三言兩語,的確撩撥起了那些虛榮貴婦們的欺人之心,但羅縝麵對眾婦們幾分輕慢的指使,不卑不亢,不氣不惱,淺笑吟吟,自言身子不適,宛轉告退。公主非但慨然允了,尚殷殷追來好一番軟語慰求,而叱責的對象,換成了自己……
  若這一步有錯,便是算錯了玉韶公主與羅縝之間的情誼。她以為,這兩人能夠交好,不過是羅氏依托龐大財力向公主獻媚巴攀所得,怎今日看來,反倒是公主求得多?
  “這個……良少夫人,這緙絲當真如此風雅有趣?”問者,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貴婦。
  “慶王妃,風不風雅,有不有趣,哪天王妃有暇,可到鋪子裏看一眼,羅縝屆時倒不介意表演了。”
  “前兩日我家王爺得了一份竹林緙圖為禮,喜歡得不得了,以良少夫人看,本王妃能否學會?”
  “選些簡單的花樣,潛心潛力,應該不難。何況王妃送王爺,貴重的不是禮物本身,而是王妃這份親手織繡的心意。”
  “……此話聽著貼心,沒想到你是個玲瓏人兒呢。明日我就去拜師如何?”
  “不敢當……”
  其他王妃們見了,雖依然有兩三個倨傲麵孔的,卻有好幾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求教起緙絲之藝。
  玉韶見好友受此隆遇,自是高興,以主人家的身份道:“大家別在這太陽底下曬著了,咱們到那邊亭子裏邊喝茶邊探討豈不是更有趣?”
  一群女眷行去,原地唯留兩人。
  一位是機關算計的姚美人,麵上表情況味莫名。
  另一位,自是那位六王爺。但見其劍眉雙蹙,似有所思。
  女眷們行到半路,陡聽一聲大喝:“本王不信!”
  “呃?”眾女子不解。
  “本王不信那是你畫的,本王要與你比畫!”
  羅縝指指自己鼻尖,“我?”
  “就是你,本王要與你比畫!”
  “之心”繡坊前,紈素迎上赴宴歸來的主子。“小姐,您去九王爺府赴宴,怎不帶奴婢去?”
  “臭丫頭,這麽想用好食?小姐我可缺了你牙祭來著?”
  “哎呀,您明知奴婢是怕那條美女蛇狗急跳牆,對您用什麽下三濫手段嘛。”
  “範穎給我做了個避邪的繡囊,我信她的本事。”
  “小姐您不愛紈素了,您見美心遷!”紈素鼓了嘴兒抱怨。
  羅縝扯她頰膚,“丫頭大了學會欺負主子了是不是?是時候給你尋門親事了。”
  “奴婢才不要嫁,奴婢要一輩子纏著小姐!”
  羅縝失笑,“前提是範程一輩子跟著之心對不對?”
  “小姐……”紈素扭身不依,滿麵的嬌羞卻冷不丁被後麵的龐然大物嚇走,“天啊,小姐,那是什麽?”
  羅縝回了一眼,“人啊。”
  “奴婢當然看得出那是一個人,他的車跟在小姐的車後,他的人也跟在小姐後麵……他還進了咱們鋪子,他是什麽人?”
  “自今日始,他便是這個鋪子裏的學徒,你們好好調教罷。”
  “小姐,您確定?”如斯富貴的學徒?看他那件華麗衣裳,少說也值千兩銀子……做學徒?
  “確定。”可是,天曉得這位六王爺為何想不開?
  按常理,若非這位國寶王爺如此“超凡脫俗”,她該有心輸陣的。但彼時心裏有對姚依依的火氣,有對這王爺極盡輕蔑的惱意,於是乎,他挑戰,她應戰,且筆下沒有絲毫容圜,在九王爺一幹王族及貴眷麵前,連畫三圖,連勝三局。三局後,這六王爺竟當真如賽前所言,拜她為師,任她百般推脫,此人饒是堅定不移。而顯然有意磨煉一下迂腐兄長的九王爺,亦在旁推波助瀾。到最後,她無奈,隻得將人領到了鋪子。
  “六王爺,您既有意拜師,自今日始,就先在這裏打打下手,與鋪子裏請的那位畫工切磋一下技藝罷。”
  “要本王與一個畫工切磋技藝?本王是來向你……”
  “為師說的話,你敢不聽?六王爺原來是如此言而無信、欺師滅祖的人麽?”
  “……自然不是!”杭念雁脖頸一梗,“切磋便切磋,怕誰來著?你們鋪子裏的畫工在哪裏,快來拜見本王!”
  “杭念雁。”
  “在……你你敢直呼本王名諱?”
  “你既拜我為師,理應尊師重道。出了這道門,你是位勢顯赫的王爺,在這鋪子裏,你與常人無別。若這一點你不能做到,請王爺回您的神仙府第,民婦不送……”
  “不行,你既答應,不能言而無信!本王……本人一言九鼎,拜師就是拜師,學徒就是學徒。畫室在何處?”
  紈素手一指,“那邊。”
  杭念雁展扇踱步,轉念又想到自己的扇子已拿不出手,倏爾闔了扔到地下,踩了一兩腳後方大步前行。
  “小姐,這是哪家的國寶王爺?”紈素悄語問。
  “噓,童言無忌,他再國寶,畢竟也是個王爺……哦,小心!”
  這一聲晚了一步的提醒,未能阻止前麵兩人撞個滿懷。
  來者抱著大堆絲線麵罩薄紗低頭行來,去者則是目空一切地高首行去,雙雙都未看好眼前,發生碰撞在所難免。
  “大膽草民,你敢撞本……本人不與你計較!”杭念雁翻身爬起,依舊傲然不改,昂頭推開旁邊木門,直接進了畫室。
  “喔哦。”紈素驚歎,“我是第一次見到沒有被範穎美色迷得七葷八素不知爹是誰娘是哪個的男人耶。”
  這話倒不假。羅縝亦想頷首,赫覺範穎似有不對。以她的武功,縱算被撞上,也該毫發無傷,怎至今仍居地不起?
  “範穎,有事?”連問幾聲,麵紗委地的範穎螓首低垂,毫無回應。
  羅縝疾步到她近前,俯腰探手來扶,“範穎,摔著哪裏了……嗯??”
  手裏的這隻臂,抖如風中海棠,抬起來的這張臉,如雨後梨花,“是他,果然是他,我感覺得到,是他!是那個負心人!”
  負心人?“六王爺?你認識他?”
  “他輪回幾世,我亦會認得他。這個負心人,這個拿捆妖繩捆了我又要拿煉妖火欲使我魂飛魄散的負心人!”雙鴛居內,範穎猶不能平複浮宕情緒,念念有語。
  範程板著一張藜黑色的俊臉,吼道:“你還要對那個男人記掛多久?你別忘了,就是因這個男人,娘才會死!娘是為了救你死的,你給我記著!”
  “我不是記掛他,我是恨他入骨!”範穎劇搖螓首,緊握粉拳,妙目內,恨光狠光交織。
  範程搖首,“娘說他是你的劫,你若一心糾纏沉溺,這個劫便永遠不能度過。他等於間接殺了娘,可爹爹為何會放過他?還不是為你!爹唯恐殺了他,你會永遠陷進萬劫不複裏。你對這個男人,不需要恨,而是淡忘,你明白嗎?”
  “你放心,我不會去找他。”範穎情緒已稍平穩,“但尋些麻煩總是可以的罷?就像在他的前世我偷了那粒長生不老丸使他永遠無法成仙一般,這一世,我依然不會讓他好過!”
  “咳咳,請問範穎美人,你準備如何收拾六王爺?”在旁的羅縝,自他們對話中,似乎理出一二。那個別扭迂腐的六王爺,曾在範穎漫長的“狐生”中,占過一席之地,卻是一個並不令人歡喜的結局……是罷?
  窗外傳來憐香垂喚:“少夫人,老爺、夫人請您到廳裏去一趟。”
  嗯?沒由來的,這一趟傳喚怎會攜著幾分不安?
  羅縝垂望自己繡裙上的菊形繡紋,長睫輕覆,秀雅的麵靨不知是喜是怒,看得良家二老未免有兩分忐忑:自己方才的話可是重了,傷了兒媳?
  “縝兒,娘並沒有指責你,隻是人言可畏……”
  “娘,記得先前街上傳起關於縝兒先前被人棄置花堂的往事時,爹和娘對縝兒的維護曾使縝兒深感溫暖。”羅縝抬眸,“那時,爹和娘若也同今日這般輕信人言,縝兒必然是難以經受的。”
  也就是說,還是傷了兒媳?良德頓生不安,“縝兒莫誤會,咱們不是疑你。隻是聽了那些對你不利的話,提醒……”
  “若兒媳猜得沒錯,向二老稟這話的,該是姚依依罷?”
  王芸微愕,“縝兒你怎會這樣想?依依那孩子不是會說閑話的人,說這話的,是太尉府的夫人……”
  羅縝暗懊自己未免躁急了,想那姚依依也算聰明,怎會恁早在公婆麵前暴露本性。
  “縝兒,你對依依,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她是個可憐孩子,也很喜歡你,你要多照顧著她些。”
  “那麽,若在她和縝兒之間,爹娘會相信誰呢?”
  “嗯?”
  “爹和娘可以聽了一個外人的話就來告誡兒媳,而兒媳隻猜姚依依一句,便換來娘的維護。兒媳是不是要說,她比兒媳會做人呢?”
  “縝兒……”
  “爹,娘,兒媳向來敬重二老,既然二老有疑,兒媳願向二老稟報清楚。六王爺拜師學藝,不為別的,隻因兒媳的畫藝超了他。而兒媳所以與他比畫,也不是兒媳輕佻生事,當時在場者,有公主,有慶王妃,還有諸多達官貴眷,兒媳自問自始至終毫無失儀之處。二老若想求證,明日慶王妃、高王妃會至繡坊學藝,可當麵求詰。”
  “王妃學藝?”王芸稍驚,但旋即想到這話題不該是眼下重點,“縝兒,娘從來沒有疑你,你的為人、品性,別人不清楚,我們可是看得分明啊。”
  羅縝忽而撩裙跪地。良家二老一驚,“縝兒,你這是做什麽,你……”
  “兒媳跪在此地,是請二老見諒。”
  “見諒?這從何談起?”良家二老頓時麵生愧色。良德道,“為父已知有幾分不妥,但你要相信,為父是把你當成女兒來疼,左右都是怕傷了你。”
  “兒媳相信,兒媳也一向將二老當成親生父母尊重孝敬。”羅縝執意跪著,未隨婆婆伸出的手起身,“兒媳今後,也必一如既往秉持孝道。兒媳知道,良家能有今日地位,與二老經商重譽守諾、仁善行家不無關係。兒媳行商雖追求高利,但亦不會行殺雞取卵有違良家商道之事。”
  “這個,我們相信啊。”
  “兒媳為人處世,稱不上厚道仁愛,但人不欺我,我必不欺人。兒媳口舌之利,隻對該利之人,兒媳行事之狠,也隻對該狠之人。兒媳請二老相信兒媳,所行所為皆為相公,為良家。今後,不管二老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隻請相信兒媳。”
  王芸頻頻頷首,“信,信,自然相信。你是良家的好媳婦,之心的好妻子。你對之心的用心,對良家的操勞,咱們樁樁件件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但兒媳仍須二老見諒。”羅縝揚眸,“兒媳既進良家門,便是良家人,在自己家裏,兒媳想活得開心快活並不為過罷?”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今後,若有一些別有用心的外人招了兒媳厭煩,兒媳以當家長媳的身份驅她出門,亦不為過罷?”
  “為娘相信縝兒的處事分寸……”
  良德亦頷首。
  “謝二老的信任。兒媳還須請二老見諒的是,若當真有那一日,屆時仁善的二老出麵勸解,恕兒媳未必能惟命是從。”
  “這……”良家二老麵麵相覷後言道,“縝兒,這個家既交給了你,咱們便不會橫加插手。”
  “兒媳謝過……”
  “爹,娘,你們為甚逼娘子跪著?”之心氣呼呼衝進廳來,氣皺起美臉,“娘子會累哦。”
  “相公。”羅縝握住相公的臂平了身,“珍兒有事求爹娘,才會跪地,爹娘沒有逼迫珍兒。”
  “喔……還是不行!”
  怎又不行了?
  “娘子有事求爹娘,應該由之心來跪,娘子不能跪。”之心說著便要跪下地去,“之心來跪,爹,娘,你們以後不要讓珍兒跪哦……”
  “好了相公,爹和娘已允了縝兒,你也莫再跪了。” 羅縝向良家二老一福,“兒媳告退,祝二老恭安。”
  轉身時,羅縝秀靨抹過一絲肅凜。
  良家能有今日規模,固然與良家“貨足質優”“一視同仁”等行商宗旨不無關聯,但端的有幾分是老天爺的照顧罷?公公婆婆,除卻行商時的精明,處理家事委實稱不上妥帖得當。若不然,明知良二夫人心懷鬼胎,明知二院奴才對大少爺姿態不恭,明知之願之知處處欺算之心,他們怎會放任不管?在公婆來講,對“遠人”優於“近人”,對“外人”好於“家人”,方算君子處事之道罷?
  可是,羅縝不是君子,做賢媳自是好,做惡媳亦不介意。與其讓外人利用良家的善良相欺相瞞,還不如她來做這個惡人。二老既能縱容良二夫人,縱容她一回又何妨?
  盛夏催近,酷暑時節,處處總是難耐。良家是大富之家,避暑之物雖不匱缺,但縱有十數冰盆置於室內,亦難得清涼。
  “少夫人,您快去水榭看看少爺罷。少爺說自個兒成了熱死的大白鵝,讓奴婢們莫打擾。但少爺至現在還沒用過膳呢。”
  紈素撲哧失笑,“姑爺前幾日還說自己變成了翻肚的大青蛙,這會兒怎又成了大白鵝了?奴婢可是很清楚,這又是姑爺在向小姐撒嬌呢。”
  羅縝給才擦過涼的寶兒抹了防痱的香粉,拍一記那個多肉小屁股,“走了寶兒,看看你那個成了大白鵝的爹爹去。”
  水榭內,某呆子裹著中衣,仰躺在鋪了涼席的榻上,兩手兩腳蹬蹬扯扯,嘴裏念念有詞:“娘子,之心熱死啦,之心成了大白鵝,熱死了啦……風哥哥你走開!娘子,娘子, 珍兒,珍兒……”
  有人有天生的眷顧就是不稀罕是不是?羅縝頓沒好氣,舉掌打在他額上,“臭呆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嘎嘎。”
  “……臭相公,莫再耍寶!”
  “嘎嘎嘎。”
  “……之心!”
  “嘎嘎嘎嘎。”
  “……”羅縝舉起懷裏那個小肉墩,重重放下。
  “嘎嘎……哦喔,寶兒,你好重,壓死爹爹啦……”
  “嘎嘎……”四個多月的寶兒呲著才鑽出的一顆小牙,坐在爹爹的肚子上張牙舞爪。
  “寶兒,你再壓爹爹,爹爹吃了你喔。”
  “嘎嘎……”寶兒挺了屁股,張了小手,爬爬爬爬,沿路不忘留下口水為記,終找著自家爹爹的那張俊美臉皮,張口就咬了下去。
  “啊呀,臭寶兒,你敢暗算爹爹,看爹爹不饒你!”之心雙臂托起這個小小不孝子,向空中高舉不輟,“臭寶兒,爹爹要罰你!”
  “嘎……哈……啊啊……”寶兒最喜與爹爹玩這個遊戲,每回都是竭盡全力的歡聲響笑。
  羅縝懶懶瞥著這對父子,自是聽之任之。
  紈素跫聲忽近,“小姐,那條美女蛇來了!
  “娘子,美女蛇是什麽?”
  “是姚依依。”
  “依依?她是人,不是蛇喔。”
  “因我不喜歡她,所以她是蛇……別動!這一處還沒有擦到。”臭呆子,為了向她撒嬌,把自己熱出了痱子,委實不該管他。
  之心乖乖趴下,露出整個瘦長美背,“娘子不喜歡依依嗎?”
  “是,不喜歡。”也該讓這呆子明白自己的感覺,再敢給她親近那個女人試試!
  “喔,那娘子不喜歡,之心也不喜歡。”
  “……真的?”
  “嗯,娘子喜歡的人,之心才會喜歡……喔,好舒服,娘子還擦……”之心閉了眸,享受親親娘子的疼愛,“娘子,等一下之心給你擦好不好?”
  羅縝捏他耳垂一把,“我又沒生痱,不需擦。”
  “娘子,擦啦擦啦,之心想擦啦,讓之心擦啦。”
  “……臭呆子,你腦袋裏又想些什麽?”
  “嘿嘿……”某人驀然半坐起,湊近來,“娘子,昨天你陪寶兒睡,沒有陪之心哦,之心想娘子啦……”
  天啊,瞧這呆子……裸著精美上身,披著如水長發,一張俊美麵容添了引誘,一對黑麗大眸揉了春色,簡直……
  “小姐,剛端來的涼粉羹,您和姑爺都用一碗罷。”外間是紈素的乖巧軟音。
  羅縝眼疾手快,拿起衣衫將自家秀色可餐的相公罩上,“端進來。”
  “是。”紈素挑了湘珠垂簾,托著兩碗涼粉放到涼榻旁幾上,又回看搖床上已憨美甜眠的小小人兒,“寶兒睡了?寶兒真是皮實呢。上一個乳娘身子生了火氣,換了新的乳娘,小東西還是好吃好睡,像小豬一樣哦。”
  之心不喜道:“寶兒不是小豬,寶兒是寶兒。”
  羅縝將一碗涼粉羹塞他手裏,“吃。”
  “喔。”某人聲明自家的寶貝不是小豬,自己的吃相則像足了小豬。
  羅縝將他的衣帶鬆鬆綰上,嘴裏問道:“姚依依還在陪老爺夫人說話嗎?”
  “是。您當真不過去?”
  “娘子,吃。”某呆子將一匙涼粉羹遞到娘子嫣色唇邊。
  羅縝乜他一眼,接了他的喂食,“不去。這水榭如此涼快,我陪我的相公兒子樂得逍遙自在有何不好?為何要去看一條美女蛇給自己惹來火氣?”
  咦?小姐不再避諱在姑爺麵前批駁那女人了?“可是,您就由著她討好老爺夫人,萬一老爺夫人……”
  “沒有萬一。”羅縝拭了呆子嘴角羹漬,“相公是我的,誰也不可能給我做主分去,老爺夫人也不行。”
  某人連連點頭,“對喔,之心是珍兒的喔。”
  羅縝捏他耳垂,“對,是我一個人的。”
  “嘻……”
  紈素偏看不得人家柔情蜜意,“可是姑爺,若是有別的美人向您投懷送抱,您當真不要?”
  “別的美人?誰啊?”之心將最後一匙涼粉羹喂給娘子,將羹匙含進自己嘴裏,問。
  “比如……”紈素舉出一位地地道道無可爭議的大美人,“範穎!若範穎向您懷裏撲過來,您推得開嗎?”
  “……推得開啊,阿黃阿黑阿白之心就推得開喔。”
  “呃?”
  羅縝竊笑。若非自家相公有這個異能,她說不定當真就不放心將範大美人放在繡坊,與相公長時相處呢。
  可紈素猶然不信,“您說,範穎這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您眼裏,和阿黃阿黑阿白一樣?”
  “紈紈你好傻!”
  “呃?”
  “當然不一樣啦,她是狐……”
  “這碗羹你也吃了。”羅縝適時堵住呆子的驚人之語。
  “喔,娘子也吃哦。”某人有了吃,又生豬相,偏在他家珍兒眼裏,仍是如此純憨可愛。
  “……那姚依依呢?姚依依在您眼裏是什麽?”總之,紈素丫頭打定主意要打破她家小姐和姑爺的恩愛神話就是了。
  “依依是個人啦,可是,她竟也叫‘珍兒’,之心不喜歡!”
  紈素撇了嘴兒,“她不隻想叫小姐的名字,還想替小姐的位子呢。”
  “哦?”之心歪首,“她想替娘子的什麽位子啊?她要替娘子幹活哦?娘子太累了是不是?好啊……可是,娘子會的,她都不會喔。”
  “她怎會有那份操守?”紈素見主子毫無阻攔之意,索性一氣說了個暢快,“她想替的,是小姐在您身邊的位子,是小姐在您心裏的位子,是小姐在您……床上的位子!”
  “喔……”之心睜大了已然夠大的眸,“娘子,紈紈說的是真的?”
  “不要問我,相公。”羅縝纖指撩開他鬢上的發,“去問你心底的那個自己,相公向來最能感覺別人的惡意善意,你問自己就好。我相信,隻要你問,便能得到答案。”
  之心怔住,純美眸內先是浮過一絲困惑,困惑再生漣漪,既而攪成波瀾,良久之後……“依依不好,依依真壞!”
  “啊?”紈素懵然,“姑爺您怎曉得的?”
  “依依明明知道之心最愛珍兒,之心不能沒有珍兒,她還想那樣做,她好壞,之心討厭她!”
  “小姐,姑爺他……”
  羅縝囅然而笑,“很聰明不是嗎?”
  客廳裏,賓主和樂,笑語融融。
  “依依,你眼下是九王妃的管事,事多人忙,還隔三岔五送這些你親手做的吃食過來,這份心意伯父伯母領了,以後不要如此操勞了罷?”
  “良伯母您千萬不要這樣說。”姚依依眉順眼柔,無限恭敬,“您二老對依依如此疼愛,依依視二老更是勝似親生爹娘。如今依依的娘不在了,二老在依依心中,已是最親的親人,這份孝順自是應該的。”
  “這孩子,你如此說,更是讓人心疼了……”
  “良伯母……”
  “依依!”之心如卷了一團火般,燒進客廳,“依依我有話對你說!”
  姚依依喜笑盈麵,柔聲道:“之心哥哥,依依正要去找你呢,你最近好嗎?”
  “之心很好!”之心眼兒亮,頰兒紅,“依依,你喜歡之心嗎?”
  “之心哥哥……”姚依依赧然,“之心哥哥,你怎麽……”
  “之心,你在胡說什麽?”良德輕叱,“依依一個黃花閨女,由不得你顛三倒四的胡言亂語!”
  “爹,娘,你們不要管啦,這很重要啦。”之心鼓頰,轉了美臉對上美人,“依依,你一定要告訴之心,你喜歡之心嗎?你想做之心的娘子嗎?”
  “之心!”
  
  第十九章 君心無貳
  相公嘴裏的“珍兒”,從來不是旁人嘴裏的“縝兒”,這樁妙事,在此之前,除了之心和珍兒,連最親近的紈素、範程都不知道。
  由來孝順的之心,今兒個竟執拗起來,不管雙親如何叱止,仍執意要得到自己要聽的答案。“你喜歡之心嗎?你喜歡嗎?喜歡嗎?”
  姚依依偷眼細察之心:雙眸透亮,雙頰染紅,如斯模樣,可是害羞或驚喜?
  “你喜歡之心嗎?”
  “之心哥哥……”姚依依羞垂了螓首,欲語還休。
  依依……良家二老倒吸一口氣:瞧這神情,依依當真喜歡之心?難怪,難怪……兒媳言間會對其生了惡感,難怪……
  “你喜不喜歡之心?”娘子說,之心不能生氣,生了氣便問不出來了。可是,之心好想生氣,之心好氣!“……你不喜歡之心罷?”
  “之心哥哥,依依……依依自然是喜歡之心哥哥的……之心哥哥這樣好,誰會不喜歡呢……”
  “喔,那你的喜歡不是那種喜歡哦……”
  “是!是的!是那種喜歡!”情急之下顧不得嬌羞,待出了口又以纖手掩麵,“之心哥哥……”
  風哥哥,之心好生氣!
  要我把她扔到城外嗎?
  之心還有話問……“依依,你喜歡之心,你說之心好,之心哪裏好?”
  “之心哥哥哪裏都好,你是依依的救命恩人,你對良伯父良伯母極孝順……你知禮儀,體下人,你會理賬,惜金銀……對了,之心哥哥還緙得一手好絲,若有一日,之心哥哥教依依呢。”
  “可是……”之心皺起美臉,抓著頭皮,破壞了自己的神仙氣質,“之心沒有遇到娘子之前,就隻知道花錢啊;之心沒有遇到娘子之前,也不知道爹娘很辛苦啊;之心沒有遇到娘子之前,不會謄賬,不會緙絲,什麽都不會啊。如果遇見一個什麽都不會又在街上被人欺負的之心,你還會喜歡之心嗎?”風哥哥,之心說得對不對?……那你之前為什麽不告訴之心?……又是命令喔?可是,什麽叫“命令”?
  “……之心哥哥,會的。不管什麽樣的情形,依依都會喜歡之心哥哥!”
  假話!這是假話!“但之心不喜歡你!不管什麽樣的情形,之心都不會喜歡你!”
  “之心!”王芸一見兒子臉上神態,就知自己的癡兒要犯混了,“這話,容後再說……”不管兒子心是怎樣想的,傷害一個喜歡他的女子的心都不應該,是不是?
  “不行!”之心大眼珠子灼灼逼人,“之心要告訴依依,之心不喜歡你,之心討厭你!對,就是這樣!”
  “之心哥哥?”姚依依不知哪裏出了問題,隻得駕輕就熟地,將淚兒湧上,“依依哪裏做錯了?依依哪裏不好?你以前說過喜歡依依的?”
  之心豁地跳上一張椅子,居高臨下大吼:“你哪裏都不好!你以前和之心一樣,你對之心還是真的。那個時候,之心喜歡你就像喜歡範範喜歡紈紈喜歡之行一樣的喜歡,可是你現在,和其他人一樣,將之心當成傻子來騙!而且,而且……就算你對之心比娘子對之心還好,之心也不會喜歡你!之心隻喜歡娘子!”
  “之心哥哥,是羅姐姐教你這樣說的對不對?……嗚嗚……依依知道,羅姐姐不喜歡依依……嗚嗚……她怕依依搶走之心哥哥……依依隻是喜歡之心哥哥,這也錯了嗎……依依根本就不會妨礙羅姐姐……”
  之心在椅上轉圈跺足,麵紅耳赤,“你看你看,你說娘子壞話,你說假話,之心更討厭你!”
  “……之心,你下來說話!”良德厲叱。且不管情形到底如何,兒子已是失禮了,“你們幾個,將少爺扶下來!”
  “不要!範範,不要讓他們動!”之心跳上一階,到了八仙桌上,跳腳跺足,指手劃腳,“依依,娘子是討厭你,之心更討厭你!可是,可是,若你不想代替娘子,娘子她根本就不會討厭你!娘子那麽好,娘子會替阿黑阿黃挨打,會在下雨時將草姐姐們蓋住,娘子還會對她不好的之知之願好。娘子那麽好,若你不是想讓之心愛你不愛娘子,娘子不會討厭你,之心也不會討厭你!之心沒有娘子,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不能和阿黃阿黑玩,不能……之心不能沒有娘子,你還想把娘子從之心身邊趕走,你討厭,你讓之心很討厭!之心不再和你做朋友,之心不和討厭的人做朋友!”
  這話,可能顛三倒四,可能詞不達意,但由最不會隱藏情緒的之心帶著發自心底的厭惡噴薄而出時,那殺傷力卻最是驚人。
  “之心哥哥……”這次,除了哭,除了無助,姚依依自知做什麽說什麽都不適宜。她更明白,自之心這邊,自己再也討不到助力。“……你誤會依依了,依依隻是喜歡之心哥哥……依依從來沒有想過要代替羅姐姐……嗚嗚嗚……”
  王芸沒有女兒,向來對嬌軟的女兒最是渴盼,而秀婉高貴的媳婦可以倚重可以信任,卻不能親近粘膩,是以,她是真心將依依當成女兒來疼。眼下見這小女子泣如梨花帶雨,自有幾分心疼,“好了,之心!依依怎麽說也是客人,你怎能如此失禮?還不下來!”
  “依依,之心告訴你,之心是真的真的真的討厭你,之心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你!對,就這樣!”之心拋下這話,從桌上重重跳下,“你不要喜歡之心,你也不要到之心家裏來,之心討厭你!哼!”
  之心步子邁得恁重,俊臉板得恁正,狂飆發過,抱親親娘子胖胖寶兒去也。
  “……嗚嗚嗚……良伯母……嗚嗚嗚……”姚依依俯在王芸懷內,無限悲傷,淚重重,哀重重,幽怨重重。
  “哎……”王芸歎道,“隻能說造化弄人,若你與之心相識在縝兒之前,或許……依依,你莫怕,伯母會給你找個好相公。你良伯父有幾位至交之子均尚未娶親,從中擇與個你年貌相當者應該不難。”
  這女人在說什麽?那她多日投在她身上的工夫怎麽算?“……嗚嗚嗚……依依願意陪良伯母一輩子……依依不嫁了……”
  “這怎麽可以呢,不能因為之心而誤了你終身是不是?老爺,趕明兒你便將幾位至交請到府裏,並叮囑他們將公子都一並叫來,讓依依過過眼。”
  良德頷首,麵浮愧意,“依依,之心那孩子平時雖乖順聽話,一旦犯起混來,仍像足混世魔王。但,你莫誤會縝兒,這絕不是她教的。在縝兒進門之前,他也犯過一回。”
  “是啊是啊,那一次我們想將他撿來的那些貓貓狗狗送人,他便是一通雞飛狗跳的大鬧……”
  “明兒,我便下請柬請人,你看中了哪家的世家子弟,讓你良伯母替你做媒就是……”
  誰管什麽貓貓狗狗?誰管什麽世家子弟?到現在,這兩人竟還偏著他家的兒媳?這兩個……老糊塗!怎就看不透他家兒媳那虛偽矯飾下的真麵目?
  原本著,她當真是打算將這兩人當成親人來著,但他們怎麽能這樣對不起她?怎麽能?這世上,還是隻能信自己,是不是?
  羅縝,我得不到的,你也莫想得到,是你逼人太甚,莫怪我心狠!
  “娘子,你真的不陪之心去逛廟會哦?”某隻大狗猶在做最後努力,一對大眸忽閃忽閃眨得好不可憐。
  羅縝嫣然一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要和之知去看新一季藥草的長勢,相公去玩就好。”
  “之心也陪娘子去看草姐姐藥姐姐,之心不去廟會了。”
  “相公近來又是整理賬冊又是緙絲,很是辛苦,珍兒放相公的假,好好去玩上一天罷。你不是最喜歡廟會嗎?”
  “可是,之心想和娘子在一起啦。”
  哎,這呆子!嫣唇在他額上、鼻上、嘴角連落三吻,“好了罷?”
  “嘻,之心還要。”
  外麵,待著恩人啟程的範程認為自己不該再等上兩刻鍾的工夫,連咳好幾聲,打斷了室內鴛鴦的交頸纏綿。
  “……相公在廟會上若看見好玩好看的玩意,要給珍兒和寶兒買回來哦。”
  “嗯,嗯,嗯,娘子要想之心哦,要很想很想之心哦。”
  “相公也要想珍兒哦。”
  “之心很想很想珍兒,之心現在就想!”
  “臭相公再不走,打你嘍。”
  “娘子不要打之心啦,之心這就走啦。”
  情話綿綿無厭煩,滿麵春色出門去。範程對此煞是不解:這情情愛愛,當真讓人如此快活?恩人與恩人娘子就嚐不膩?
  移眸思轉間,無意與另一對烏靈靈的圓眸對上,後者瞪出兩團火來,“看什麽看,粗野人,好好保護姑爺!”
  “呿,用得著你管?”野丫頭,啥時對他有恩人娘子對恩人一半好,他也算……咦咦咦,自己為啥想這個丫頭對自己好?呿呿呿,都是恩人和恩人娘子不好,帶壞自己了!佛祖,觀音菩薩,弟子很純潔的喔……其實,那個野丫頭瞪大一對眸兒的模樣,也是有幾分可愛啦……呀呀呀,弟子中毒太深了,佛祖,菩薩,請莫拋棄弟子……話說,那野丫頭生得還算嬌俏……啊啊啊……
  “大嫂。”良之知正將盆裏的藥草苗移到翻鬆的土裏,見她行近,忙拭手起身見禮。
  “幾天不見,之知又長高了。我乍瞧第一眼,還以為看見之行了呢。”羅縝將手裏信箋遞去,“這是你之行哥哥的來信。”
  “謝大嫂。”良之知將手在汗巾上抹了抹,接了信揣進懷內,“大嫂,藥草苗的長勢很好。這批移植下去,估計成活在八成以上。”
  “不錯。我聽這邊的師傅說,你的確很有天分,亦很努力。過不許久,良家就會出第二位名醫……你不看信嗎?”
  “待下工後再看。”
  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我正在探訪你父母的去向,根據得來的一些零碎消息,他們的日子不算落魄,你不必擔心。”
  良之知憋緊了唇擠出一句:“手裏有大把銀子可使,怎會不好?”
  “之知,別恨他們。”羅縝歎息,“天下父母,做許多事都是為了兒女。盡管有時並不得法,但單是因為那樣的初衷,兒女不管認不認同,恨字不要有。”
  “難道你不恨我娘?”
  “不恨。”
  “不可能!”
  羅縝莞爾,“你娘所做的事,很多是為了之行和你的將來。她想讓之行成為良家的繼承人,想給你們搜羅不盡的金銀以求一世無憂。我是妨礙她的人,她當然會對我不好,就像這個世上若有人對寶兒不利,我也會對他不利一般。隻是,你娘從來沒有想過,她要奪要得的那些東西該不該屬於她,之行又是否有心執掌這個家?而她若不搶不奪,之行和你們就當真會毫無所得?她想給你們的,又是否是你們想要的?還有,人行事盡可有千種手段,但都不能失去最本質的良善底限。”
  良之知垂下了頭。
  羅縝了然,拍拍他的肩,“我不恨她,隻是不喜歡她。若她以後還要對我不好,我仍會對她不好。”甚至,不會再給她任何翻身的機會。“而之知你,便不要恨她了罷。”
  “我還是不能原諒她!若那個時候,大嫂你沒有來,若他們當真把之願拉走了,便什麽也來不及了……”
  “哎,你不是也勸過之願,你娘是吃定我們會過去的嗎?待她回來,你可以怨她念她,‘恨’這種比較浪費體力的情緒,還是收起來的好。尤其,恨一個給予自己生命的人,會比被恨的人還要痛苦呢。”
  “大嫂……”
  “我們今兒個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這些家常留待閑時再敘。”這娃娃饒是固執,一時半會兒說服不了,“告訴我,這是什麽藥草?主治何症?”
  “此曰橐吾,主治跌打損傷、腰腿疼痛、癰腫初起,有舒筋活血、解毒消腫之效。性味辛,微溫,可煎湯內服,亦可搗敷外用……”良之知侃侃而談,但心裏滿堆怔惑。他實在不了解這個大嫂。明明她不是溫柔慈愛的女子,為何此時能對自己心無芥蒂?都是不能任人欺負的女子,她與娘怎好生不同……
  半日忙完,用罷午膳,良之知抹著額頭汗珠,離了園子,欲回家小睡,突然肩頭遭拍,“良之知,到這邊來!”
  他斜睨來者,是個麵孔陌生的中年男子。想起之行哥哥叮囑的“閑人勿近”,於是依舊行路。
  “有關你爹娘的,你聽不聽?”
  爹?娘?“你認識我爹娘?”
  “跟我來!”來人一個轉身,進了一條窄巷。
  良之知稍加猶豫,跟了上去。
  近半個時辰後,良之知瘦削身影重新出現在那巷口,胸口隱匿鼓物,腳步左右搖擺,衡量再三,終向選了良家方向行去。
  “姚姑娘,這小子當真會按你的話去做?”巷口小樓一扇窗內,方才的中年男子眺著遠去背影,問道。
  姚依依淡哂,“這小子和他那個娘一樣狠,對羅縝可是恨到骨裏,羅縝早產即他所為。再者,咱們給足了他好處,又有他爹娘安危所迫,他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良之知進了良家大宅,直奔內院。幾個小丫鬟因之前見他來與寶兒小少爺玩耍過幾回,並不納罕,尚未見禮,已被他喊住:“寶兒在哪裏?寶兒呢?”
  “奶娘和娉兒姐姐正哄小少爺午睡。”
  “快帶我去!”
  正趴在柳蔭下吐舌喘氣的阿黃阿黑陡地躥起,呲著滿口尖牙嗚聲撲來……
  “呀!”羅縝掩胸淺叫。
  “小姐,怎麽了?”
  “我胸口突然一痛。”羅縝摸到掛在頸上的繡囊,眉間懸了憂忡,“範穎在嗎?”
  “奴婢去喊她過來!”
  這個繡囊,是拿您的發與寶兒的胎發共製的,與寶兒身上這串香珠是一母一子。寶兒若發生什麽變故,恩公娘子定然能第一個感應到……
  範穎當時,是如此說的罷?
  “少夫人,您找我?”
  “我方才心口沒由來的一痛,可是與這繡囊的感應有關?”
  範穎頷首,“應該是如此。”
  “這樣說來,寶兒有危險了是不是?那串香珠當真會保寶兒無事?”
  範穎經曆過無邊歲月,更曾感同深受,人間親情之中,母對子是一種深到骨肉融入血液的牽掛。“寶兒身上的香珠,是我藉由恩公娘子對寶兒的疼愛打上的結界。隻要恩公娘子對寶兒的疼愛不變,除恩公娘子外,不管是人是神,旁人都取不下來,當然亦傷害不了寶兒!”
  “……可是……”她不是不相信範穎,隻是,她無法在得知寶兒可能有事的情形下安坐在此,“我還是要去看看寶兒。不,紈素,紈素呢?紈素身形快,先去……”
  “恩公娘子,範穎現在就可以讓您親眼得見寶兒情形。”範穎舉指如蘭尚未拈下,窗外忽來一聲驚雷,儀態萬方的大美人丕然色變,“恩公娘子,寶兒肯定無事,範穎先走了!”
  因身形過快,與自外匆匆奔來的紈素險些撞個正著。兩人都無暇向彼此致歉,各行其便。“小姐!小姐!您看這封信,好奇怪!”
  “縝兒,有人綁之心,打之心,快來救之心,之心痛痛……”這是什麽?“這從哪裏來的?”
  “是一個小孩剛剛送到鋪裏的。因僅是折著,沒封沒粘,奴婢就打開看了,沒想到,是……”
  “欲救汝夫,城隍廟口,獨自一人,違則滅口……城隍廟?廟會附近?”
  “小姐,這是姑爺的筆跡嗎?”
  羅縝察那紙箋,那一筆一畫間的方方正正,的確是相公平日行筆的筆觸,就連用語,亦是相公素日的語氣……
  “小姐,不管是真是假,奴婢陪您走一趟!”
  “……對方要我一人去,否則滅口,你回家看顧好寶兒就好。”
  紈素大急,“那是萬萬不行,您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可能讓您一個人去。”
  羅縝握緊紙箋,眸子緊盯其上,突然,染了焦灼之色的秀顏瞬間一鬆,掀唇笑道:“放心,紈素,你不必去,我也不必去。你去外室,把躲在你家姑爺那幅聽濤圖下麵的範大美人給請出來!”
  夏時多雷,範大美人出行必帶相公耗時最長的聽濤圖。以她所言,是“此圖恩公用心用時彌久,其上所留恩公正潔之氣頗濃,以它蔽身,足以安魂”。
  盛夏時,天時本長,下過一場突來暴雨過後,陽光複出,近酉時猶烈不可擋。
  城隍廟前,杭念雁瞪著從車上下來的女子,眉目間有怒有氣亦有……懼。“你以九王弟的名義騙本王來此,意欲何為?光天化日,你不得對本王無禮!”
  膽小鬼!範穎冷掀紅唇,“先奸後殺赤身裸體棄屍荒野,如何?”
  “你……你你無恥!你一個女子,說話如此……如此放蕩,你好生的無恥!”
  幾百年也未變的迂腐,真是乏味呢。“不然你自己脫了衣服乖乖候著,我或許會溫柔點?”
  “你,你,你……”
  距此丈外,良家二老下了馬車,惑然問:“依依,不是來逛廟會嗎,怎到這邊來了?你或許不知道,三王廟方是廟會的央心……”
  姚依依任是怎樣也想不明白:明明看見羅縝一人上了馬車,沿路也無停留,怎她帶齊了人“捉奸”時,就換成了另外一人?
  “拜見老爺、夫人。”範穎嫋嫋上前施禮。
  “你是……”王芸記得這個大美人,“你是‘之心’繡妨的繡師範穎?”
  “正是範穎。”範穎美眸瞟向那位麵帶不寧的姚美人,“原來,這位就是鎮日想著要取少夫人代之的姚小姐,生得極是平常嘛,麵相更是薄賤,怎就以為自己有那個本事和造化?”
  “你……你是誰?”顧不得理會對方言中的刻薄,姚依依衝口問。
  “哦,不光長得平淡,連耳朵也不好使了?你沒聽良夫人方才喚我範穎?嘖嘖嘖,像你這等貨色,怎就把自己放得那等高?”
  “怎會是你?我明明看到是……”
  “是良少夫人?”範穎痛心疾首蹙眉哀歎,“長得貌醜,耳朵失聰,連眼神也不好,姚依依,你活得不覺乏味嗎?”
  姚依依對自己的容貌向來最有自信,但時下被遠勝於己的一人貶損至此,竟連一句話也反駁不上。
  “範姑娘,你……認識依依?”王芸聽範穎言間不善,意欲調和。
  “稟良夫人,如這等下賤之人,尚不配認識範穎。”
  “……”這話說得煞是幹硬,王芸被堵個正著,一時語結。
  姚依依竭力維持儀態,“你這女子,我與你並無恩怨,甚至並不相識,你言間如此刻薄,意欲何為?”
  “因為你也隻配聽這些刻薄話。更刻薄的還在後麵。”範穎目光鄙夷,“貌醜耳聾目疾心賤,姚依依,我若是你,便不必活在世上,早早死了來世投個好胎為妙。”
  “你這個……無聊女子,你……”
  “思縝管事?”杭念雁遠望著了這邊情形,踱了過來,“你怎會在此?我九王弟和九弟媳可來了?”
  姚依依尚忙著見禮,範穎已一邊欣賞著自己的纖纖十指,一邊閑道:“她怎會不在此?她膽大包天,敢挪用九王爺的印鑒,約你到此一晤,她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不如你問她,她約你來,可是有意自薦枕席,為六王爺暖床溫被?”
  杭念雁吼道:“你這女人說話可否斯文些?”
  “文雅的啊?”範穎塗了丹蔻的指尖觸在自己如雪頰膚上,顰眉稍作思忖道,“欲效仿文君夜奔,湊一段千古佳話?可這女子俗不可耐,連卓文君的腳趾都不如,王爺你也連那個曾有別娶異心的下賤男人的三成都不夠哦。”
  “你——”杭念雁目眥欲裂,麵紅耳赤。
  “你……”姚依依蛾眉蹙起,“這位姑娘,我一再聲明與你毫無瓜葛,你如此出言無狀,豈不欺人太甚?”
  範穎尚未啟唇,有人先自發難:“思縝管事,你當真冒充九王弟騙本王來此?”同被一個刻薄女人糟踏,但杭念雁並無與姚依依同仇敵愾的自覺,“你可知欺騙皇族,冒用皇族印鑒,該當何罪?”
  良家二老隱約察覺不對,齊問:“依依,發生了何事?……縝兒?”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姍姍遲來一步的羅縝,款款自車轎內現身,扶公婆退到一旁的樹蔭之下,暫坐在路人歇腳所用的木樁之上,“二老在此看一場好戲罷,相信會終身難忘。”
  王芸顰眉,“縝兒,你……”
  羅縝淡哂,“爹,娘,若您二老方才下車,目睹與另一個男子站在一起的,不是範穎,而是兒媳,二老會如何?”
  “這……”
  “尤其那個人還是曾勞煩二老說教了兒媳一番的六王爺?六王爺被人約見來此,瞅見了非約他之人的我,必然糾問不休,在二老眼裏,會不會是一幅兒媳與男子私會的畫麵呢?”
  “這……縝兒,這到底是……你是說依依她有意布局?她……”
  “二老慢慢看細細罷,好戲還未上演呢。”羅縝掀足,一步一步行至正被杭念雁逼問得節節後退的姚依依近前,“姚小姐,還滿意這個安排嗎?”
  “是你?你安排的這一切?是你借著與玉韶公主交好的便利,用了九王爺的印鑒,約六王爺來此?是你唆使你的雇工對我口出不遜?是你……”
  若姚依依未讓私欲侵蝕了本性,羅縝倒有幾分欣賞她這份臨危不亂猶能倒打一耙的強悍,隻是……“哎,沒有用了,姚小姐,你輸定了。”
  姚依依淚生眶內,“羅縝,我處處忍你,處處讓你,你為何逼我至斯?為了良伯父家宅安寧,為之心哥哥不要傷心,我明知你在杭夏國時與我的恩人晉王爺過往甚密,結伴出遊,琴簫合鳴,甚至,已口頭訂下嫁晉王爺為側妃的婚約,亦不曾向伯父、伯母、之心哥哥說上一語。我明明親眼見你在九王爺府與人眉目傳情,比畫作詩,我仍替你百般隱瞞。還不夠嗎?我隻不過是對之心哥哥心生愛慕,你便動用你的權勢欺我辱我到這般地步,你是欺我一個孤女無依嗎?”
  良家二老似受觸動,雙雙才欲站起,卻被兒媳瞥來的淡淡一睇給頓住。
  羅縝淺笑,“忍我讓我?你是以什麽身份說這些話來著?你隻不過是一個外人,良家與你有何關係?我是良家的長媳,對你,有權驅,有權趕,但你每回登門,我可曾驅過趕過?我的公公、婆婆雖然疼你,但我這個良家少夫人若真要趕你,沒人攔得住,你信不信?”
  揮了揮袖,隨行的娉兒當即自車裏搬下一個靠背矮凳,攙主子坐下。羅縝不想居低望人,目注他方,悠悠道來:“到今時,我不介意將那段過往從頭說起。我成婚之前,晉王爺慕我才貌屬真,屢以側妃之位誘我屬真,但若我當真允了晉王婚約,自然不會有國君指婚,不會有滅門之禍,我怎會遠嫁相公?這些,那位對你‘寵愛頗深’的恩人沒有告訴過你嗎?再有,你所謂且九王府我與人眉目傳情,與誰眉目傳情?六王爺?還是哪位達官貴人,你說得出姓名,我便能叫了人對質。我相信,九王妃的麵子,大家都會給。”
  羅縝語氣稍頓,唇挑譏諷,“至於你對我相公心生愛慕一事。本來,有人愛我相公我並不介意,隻要我相公隻愛我一個就好。可是,你確定,你愛的是我相公這個人?不是良家的長公子?不是會理賬會緙絲的良之心?你一再說你孤女無依,那麽,你埋伏在這四周的幾位高手,是為了保護你這個孤女無依的弱女子呢?還是為了捉我和六王爺的‘奸情’呢?”
  “我不妨告訴你,處處忍讓的人,是我非你。若不然,就如你所說,我財力雄厚,有大把金銀,就算沒有良家,我的嫁妝也足夠買你百條性命。我隻要稍動手指,你就可以消失得不知不覺,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在此以一副嬌弱麵孔博人同情?”
  哎,真是的,非要逼得她露出一副財大勢大的欺人嘴臉,無奈呢,“你是否明白,我忍你讓你到什麽地步了呢?”
  “羅縝,你……以為,你如此說,我便會怕了嗎?你口口聲聲說你愛之心哥哥,你可是真的愛他?你能讓人冒你而來,你尚帶著仆婢隨行,足以說明你根本不愛之心哥哥!你若愛他,便不會置他安危於不顧!你若愛他,不管真假,你都會獨自前來!”
  “什麽真假?”
  “那封信……”姚依依掩口不及。
  羅縝撫鬢,微搖螓首,“姚小姐,你終於承認,是你留書約我來此,是你以相公的安危要挾我一人獨行了?”
  “我……你……”
  “珍兒,珍兒!”有人由遠及近,跑得氣喘籲籲,“你來了喔?你不是說你不來的嗎?之心正要回去,範範告訴之心,珍兒來了,之心好高興好高興,拚命跑喔……”
  羅縝盈盈立起,取帕揩去他臉上處處可見的餅渣糕漬,“今天玩得高興嗎?那場雨沒有淋著你罷?”
  “嗯,高興喔,之心很高興,之心沒有淋著,雨姐姐來時,之心到廟裏拜拜了。之還心給娘子和寶兒買了好多好多好東西哦。範範,快來快來,讓娘子看啦。”
  “等會兒再看,相公。娘子有事請相公幫忙。”
  之心大眸透出欣喜,“要之心幫忙?之心能幫娘子哦?”
  羅縝自袖內取出那封留書,“相公,看看這幾個字,錯在哪裏?告訴這位姚小姐。”
  “縝兒,有人綁之心,打之心,快來救之心,之心痛痛……這是什麽啊,娘子?”
  “這是字啊,相公說這幾個字有沒有錯處?”
  “有喔。這個字,不對!”之心指著頂頭一字,“珍兒是珍寶的‘珍’啦,是好珍貴好珍貴的‘珍’,不是這個字啦。”
  相公實在可愛,羅縝顧不得眾目睽睽,提足在他額上一親,“相公真是聰明。”
  “嘻,之心聰明,娘子再親……”
  相公嘴裏的“珍兒”,從來不是旁人嘴裏的“縝兒”,這樁妙事,在此之前,除了之心和珍兒,連最親近的紈素、範程也不曉得。羅縝初拿到那封留箋時,心亂如麻,幾乎如姚依依所料,不管真與假,都會一個人前來。但細細凝盯之時,那個從未在相公筆下出現的“縝”字給了她醍醐灌頂。
  “姚小姐,你動用九王爺的私人印鑒,約六王爺至此。再以相公安危迫我一人前來,同時邀我的公公、婆婆‘無意至此’,為的就是捉奸成雙,給我佐實一個已經讓你推過波瀾的罪名。如此,能讓你達成什麽呢?輕者,我失信於公婆,被收回良家財權?重者,我被公婆做主休棄,成為下堂婦?你想沒想過,就算是最壞的結果到我頭上,我依然是擁有萬貫家財的羅家大小姐?我一個惱羞成怒,豁出家產,買你一顆人頭,不無可能罷?甚至,不必花我一文錢,隻一句話,倚靠羅家為生的江湖門派,就會替我了結了你。玉韶公主待我情同姐妹,若知我受了欺負,一句話下去,陪嫁來的公主衛隊隨便哪人也能賞你一劍斃命。縱使,些暗裏的法子都棄之不用,定你一個罪名充軍發配如何?也就是說,不管怎麽折騰,鳳凰還是鳳凰,而你,永遠是一隻成不了鳳凰的雞。”
  姚依依麵色灰敗,當羅縝字字句句逼來時,她確定,她委實敗了。隻是,就算敗,她亦會拉一個人陪死,何況,她手裏還有一張王牌。“羅縝,你以為你贏定了嗎?”
  羅縝秀眉一挑,“不然呢?”
  姚依依噬盯住這張秀雅顏容,等著下一刻的張惶失色,唇畔淬出冷毒笑花,“我隻要手指一落,你便會為你的驕縱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你是說,你綁了我的寶兒嗎?而且,你還設了兩全之策——若城隍廟前算計成功,你便自良之知手裏‘救回’寶兒,如此,你更有了邁進良家大門取我代之的資格,是不是?但是,現在你敗了,你便想,你手指一落,伏在這周圍的高手就會即刻去對我的寶兒不利,對不對呢?”
  一股涼寒由後脊躥起,姚依依一栗,“……你做了什麽?”
  “你的高手們,自是幫不了你了。至於我家寶兒,聽我慢慢道來……”
  在繡坊,羅縝確定那封書信非相公親書,又讓範大美人掐指算過,確定他安然無虞,方放心地遣了範穎替己赴約。自己則返回良宅探望寶兒。
  內院裏,阿白帶路,帶著她尋著了藏在良宅後院一個隱蔽閣樓的寶兒、之知、乳娘三人。
  之知說,他怕姚依依在找他害寶兒之外尚找了別人,所以不敢遲疑地奔回家來,抱著寶兒離開雙鴛居暫避一時。至於拉乳娘同行,自是怕要隱蔽的時間過長,餓壞了寶兒。
  之知畢竟年幼,雖聰明,考慮尚有不周,避開或是妥當,怎不叫宅裏的護院壯丁幫忙?但這份心意,彌足珍貴。
  再望向四周趴臥的阿黃、阿黑及那一大群狗兒貓兒,羅縝忖度,縱使沒有範穎的護身香珠,縱使沒有之知的見利不起意,想從那一群呲著牙虎著目的大犬中抱走寶兒,也非易事罷?這世間,誰能說惡人心如獸?它們對人,尚有一份感恩之心……
  羅縝話訖,姚依依已知大勢已去,灰敗頹青的臉容再難維持住她一直欲得的淡然秀雅。到頭來,張惶失色的,反成了她。
  “娘子,寶兒怎麽了?有人要害我們的寶兒嗎?娘子,誰要害寶兒?”之心聽了娘子的話,握著拳,栗著唇問。
  羅縝嫣然一笑,“相公,寶兒已經沒事了。”
  “那誰要害寶兒?寶兒那樣可愛,誰要害他?娘子,告訴之心!”
  “相公,是……”
  “羅縝,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隨著一聲尖厲的魚死網破的嘶嚎,姚依依當真似化了蛇,纏抱住羅縝,就向廟前的一塊石碑撞去。
  範程飛身去救,範穎袖中掐指,但兩人的速度,皆不及良之心。
  之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身形撲上前去,抬足踹中纏著娘子的物事,雙臂抄回娘子嬌軀,“珍兒珍兒,不要走!”
  之心智力,單純至極,做一事時,隻能想一事,但想這一事時,集中的便是全部的心與力。在娘子被人從眼前搶走的刹那,他隻是依著心裏最強的意念,做了最想做的事,並未顧及其他。這其他裏,也包括被他全力踹中的姚依依,在一聲淒厲慘呼聲中,後腦正中石碑底座,血花飛濺……
  
  第二十章 君力難為
  “晉王,聽說你的人已經完了。”江北鴻舉杯敬對麵美人在抱的晉王,臉上不免有幾分幸災樂禍,“早對你說了,那女人不是縝兒的對手,你真是徒費了不少銀錢給她呢。”
  玉千葉傾轉指內玉杯,麵上興味盎然,“北鴻兄,本王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對羅縝已是當真放手了呢?”
  放手了嗎?江北鴻揚首,酒入愁腸。不放手,又如何?他以為他將羅縝由那樁婚姻裏的“解救”當真是解救,卻不想枉做了好人。妻子離家三月,生意明暗觸冰,而她,仍回到了她的癡相公身邊綻放蘭樣風華菊般淡雅。他不放手,又如何呢?
  那年少輕狂的歲月裏,在恨與愛中,他選擇了前者。茲那時,他便失去了擁有她的所有可能了罷?她柔美的眼波,她嫣然的笑語,她清雅的神韻,以及,盤算時的冷酷,反噬時的狠厲,她的美好與不美好……都已不屬於他。初意識到這個事實時,他曾心痛欲死,所以,用了一些手段,耍了一些心機,欲重得佳人……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錯過了就是錯過,縱是在夢裏,也再邁不回那隻已邁出了花堂的足,牽不起那隻已放棄了的手。於是,此生緣淺,終究錯過。
  “北鴻兄,若你放手了……”
  “王爺,我勸你最好也放手。縝兒從過去到現在,從沒有一刻屬於過你,你所謂的傷,所謂的辱,都不是縝兒給你的。”
  這些話聽者或者認同,但不理會,,“如果,本王不放呢?”
  “莫忘了,你欠我人情。”
  玉千葉聳肩,執杯小酌。
  “稟王爺,二皇子到了。”
  “快請。”
  垂紗兩分,玉無樹噙笑而來,“晉王叔,怎有這份閑情逸致請侄兒喝酒?”
  “吾侄無樹,吾友北鴻,你們應該見過罷?”
  見過自是見過,權貴交往,總是打過照麵。江北鴻對玉無樹,不會比玉無樹對他更熟知,“江北鴻”這三個字,在綺兒那張小嘴裏,與“王八蛋”“下三濫”等同。於是,他含笑頷首,“久聞大名。”
  江北鴻不認為這話是恭維,淡然回之:“彼此彼此。”
  玉千葉已有三分醉意,笑問:“無樹,你不是對羅家的三丫頭正追得緊嗎?你倒來說說,若羅家老頭仍固執著他的門風,羅家女兒仍守著她的驕傲,你準備怎麽做?”
  “晉王叔指的是……”
  “國君不是說讓你年底完成大婚嗎?你何不雙花並擷,來個一床三好?隻是,讓羅家女兒做小不會太順利,你要提前用些手段才行,莫像為叔,一味秉持君子之道,白白受了人一場愚弄。”
  “父皇說過讓小侄年底完婚?”玉無樹一眉高挑,“這消息屬實?”
  “無樹你不知道?那日的賞蓮宴……對,你沒有到,又去陪你的羅三小姐了?”
  看來,有些事需提早了。“這還真是個不錯的消息呢。隻是,晉王叔,你似乎對羅家小姐為妾與否極有興趣?”
  “那是自然了。羅家三小姐成婚,羅家大小姐自然會回娘家不是?上一回,本王盡交給了北鴻兄打理,這一回,本王可要親自恭候了。本王要問問她,到底是羅家的骨頭硬,還是皇族的皇權硬?哈哈……”
  晉王叔這副麵貌,在皇族兄弟叔伯中俯拾皆是。“晉王叔,小侄記得,您答應過小侄……”
  “不動羅家?本王對羅大小姐除了傾慕就是傾慕,怎忍心動損羅家?無樹你未免將本王的風度想得太差。”
  隨他說罷。這王叔,最喜歡擷玉竊香風月情事,羅大小姐無疑是他風流冊上的最大一處敗筆,致使耿耿於懷,讓他多發些牢騷也好。玉無樹揮退在王叔示意下偎來的美人,“晉王叔,下一次請無樹喝酒,請找個幹淨地方。”
  “無樹,你不知道你如此說話,有多傷這些美人們的心嗎?男人對女人,不可以如此無禮。”
  “我不喜歡在在燃著催情薰香的屋子裏喝酒,晉王叔、江公子,兩位再會。”玉無樹拱手,推開臨街窗牖直接躍下。
  “北鴻兄,我敢保證,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玉夏國見到羅家大小姐。我那侄兒一定會急不可待將羅家三小姐迎娶過門,占那個正妃位子,我們拭目以待嘍。”
  “晉王爺,在下告訴過你……”
  “不將用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手段用到羅縝身上?”玉千葉摸頜調謔,“本王要不要告訴北鴻兄,對那一朵名花,本王也愛惜得緊呢?”
  江北鴻未再多言,陰翳抹過眉間,沉鬱充滿眸際:既然錯過,隻盼她今生順遂,無憂無難。縝兒啊……
  “寶兒,寶兒,爹爹來了喔,爹爹來吃寶兒了!”
  “咯咯……嘎嘎……”
  “寶兒,爹爹咬你好不好?”
  “咯咯……哈哇……”
  羅縝行至窗前,掃一眼後院裏藤蔭下超大木盆內玩水的父子兩人,又是氣又是笑。
  這個愛撒嬌的相公,僅是為了讓她像給寶兒一般每日塗擦避痱的香粉,竟動輒就將自己憋出一身痱來。不得已,她特地定做了這個半丈開圓的木盆,盆高正好能將他半坐的身子遮起。每日,放上多半盆煮沸後再晾到溫涼的清水,由著他與寶兒在裏麵玩耍上半個時辰。如此,讓大小寶寶消了暑,自己還落個不偏不倚的清淨。
  “小姐,奶娘來了。”
  羅縝起身,推開通到後院的紗門,“相公,寶兒要吃奶了,把他……”
  “寶兒,娘來了,我們拿水潑娘,來喔!來喔!?”
  “嘎嘎……哇哇……”寶兒大逆不孝,揮著小臂,由是開懷。
  “你們這一對白眼狼,竟敢算計我!”羅縝笑罵,避開相公的潑水嬉鬧,搶了小胖孩就走,“紈素,將這個吱哇亂叫的臭小子接過去!”
  “遵命!”紈素接了口水和澡水齊飛的寶兒,塞進在外室恭候著的奶娘懷內。小東西嗅著了乳香,方安分了些,不一時吃飽喝足,在娘親的柔柔歌兒中憨眠去了。紈素盯著那張酣睡小臉,籲道:“小姐,奴婢想著真是後怕呢。若還是以前的那個良之知,寶兒他……哼,好在姚依依也算是種因得果,自食苦果了!”
  羅縝搖頭一喟:“近日我時常在想,若當時我不讓範穎施救,對姚依依來說,是不是更是個解脫?如此癡癡呆呆,沒有家人愛護,其中的苦楚不可想象。”
  那日,姚依依後腦血肉模糊,縱是之行在場,恐也難挽其命。羅縝聽著她喉內的一點呻吟,仍是不忍了。想著這女子也是因命運實在坎坷,性情方扭曲至此,如今業已為其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坐視她在眼前死去,未免殘忍。於是,以目相詰範穎。後者會意,施障眼術護住了姚依依心脈。回來後,又請了良家藥鋪的坐堂大夫診治……
  “恩公娘子,她如今隻餘兩魂三魄,隻要活著,便會一世癡呆。”範穎如是道。
  那話,聽得她心念一動,拉著範穎到僻靜處,“我家相公難道也是……”
  “不錯,常人皆三魂七魄,而恩公是兩魂五魄,所以智力受阻。若恩公娘子有意將恩公的一魂兩魄找來,雖然費點力,也不是不能辦到。但……上蒼收了恩公的一魂兩魄,是為保他壽元,若那一魂兩魄歸了體,範穎不知會不會產生其它變數……”
  不要不要!她初見他時,他便是如此,她愛上的,也是如此的相公,她不需要他做任何改變。何況,要拿相公的壽數來抵,她更是不願。
  “小姐,您也不必替她操太多心,她以前不也在家裏裝傻充癡,還不是活得好好的?現在無非是回到以前的生活裏而已。”
  “話雖如此,畢竟那時是保護自己的手段。如今,她當真是連一點自保能力也沒了。”
  “那是她的命啦。話說,自那事以後,老爺夫人竟也一點都不關心她了,可是怕小姐生氣?”
  “未必罷。該是傷了心,那麽疼愛的一個人竟然起了欲害自己寶貝孫兒的惡念……”
  “娘子,之心要出來了,讓紈紈娉兒走啦!”自從知道他家娘子不喜別的女子見到自己的裸背,之心比他家娘子還要計較自己的“貞節”起來。
  他這一嚷,不待主子說,兩個丫頭已羞著小臉回避。羅縝啼笑皆非,拿了大毛巾等他,卻被衝來的濕漉大狗張臂牢牢抱住。“娘子沒有消失,娘子還在之心懷裏,好好喔……”
  “不在你懷裏,我還能去哪裏?……臭相公放手,我這身衣裳全讓你弄濕了,快去換了濕褲……你做什麽?”
  “濕了就全脫啦,濕衣服會生病喔……”
  “……”羅縝懷疑他的動機是否當真如此純潔,果不其然,到最後,是廝纏到紅羅帳裏……
  “娘子,你昨夜又抱寶兒去睡,之心好可憐。”
  “沒遇著我時,你還不是整日一個人睡?”
  “……喔,是哦,那時的之心好可憐哦,沒有娘子,好可憐喔,娘子快來疼之心……”
  “臭呆子……”
  “小姐。”窗外,紈素悠悠閑閑提著嗓兒,“有二小姐和三小姐信來,您是現在看,還是‘忙’完再看?”
  “娘子忙完再看啦。”
  “……”臭相公!
  “小姐,您要回去為老爺祝壽?”
  羅縝頷首一笑,“緞兒、綺兒的信裏,說爹娘不管是明裏還是暗裏的態度都軟了許多,此時再抱了寶兒回去,想他們縱是硬撐也撐不了多久。加上祝壽這個當口,最適宜不過。”
  紈素大是讚成,“是啊,寶兒這胖小子要多可愛有多可愛,老爺夫人那樣喜歡小孩子,見了肯定招架不住。小姐好主意,奴婢這就去收拾行裝……”
  “叫上娉兒幫忙,替我、你家姑爺、寶兒打點就好。”
  “好……”紈素應到半路,“小姐,那奴婢的呢?奴婢不也得替自個打點?”
  “你需在家替我打理這邊的一切,哪能隨我回去?”
  “奴婢不跟著您回去?”
  “放心,我會讓範程也留下,讓他幫著你,陪著你。”
  “誰要他陪啊?”紈素跺腳嬌嚷,“您不讓奴婢跟著,誰來侍候您保護您?”
  “侍候有娉兒,保護有範穎。”
  紈素聽明白了,她家小姐早就做好了將她撇下的打算,“小姐!”
  拍拍她鼓起的小臉,羅縝溫柔道:“乖,聽話,若我的小丫頭能獨當一麵,我也能輕鬆些不是?難道你不想多替我分擔一些?”
  “……小姐,你好奸,好狡猾。”這樣的藉口,讓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來。
  “真乖。”
  “醜女人,你在做什麽?”
  範穎將手裏金絲挽挽繞繞,勾勾纏纏,打了一個精巧的蝴蝶結。
  “醜女人,本王問你話,你怎不回答?”
  範穎將蝴蝶結別在鬢角,從袖裏拿了小鏡出來,對鏡檢妝。
  “醜女人,女子當重德,過分在意容貌,隻會令人覺得輕浮狐媚……”
  對自己巧手製造出來的效果頗滿意,範穎收了鏡,撫鬢起身,嫋嫋向外。
  “醜女人,本王的話,你敢佯聽不見?”杭念雁由生到大,第一次被人忽略得如此徹底,這個女人,是她先來招惹他的好不好?先是在諸人之前拿琴棋書畫將他挑戰個遍也勝個遍,再是拿一張利嘴處處挑他不是,怎突然間就視他於無物了?連叫她“醜女人”都能聽若罔聞?“醜女人!”
  雜役來報:“範繡師,少夫人派人來說,明兒個就啟程了,請及早準備您的行裝。”
  範穎螓首微點,笑顏燦爛,“知道了。”
  這女人,對“外人”怎就這樣和氣?不過……“啟程?行裝?你要去哪裏?”
  範穎的耳朵總算給了麵子,小嘴輕啟,“玉夏國。”
  “你去玉夏國做什麽?”
  “與爾無關。”
  “醜女人,你膽敢頂撞本王,你可知罪?”
  “隨便。”
  “你……”他到底是哪裏招惹這個女人了?這女人似乎天生就是與他作對來的,想盡辦法的惹他生氣,招他著惱。惹完招完了她一人走得幹淨,他他他……怎麽辦?
  去玉夏國,最高興的莫過於之心。他單純的心境內,實則是清楚娘子因另一個爹另一個娘對他的不喜歡而不快活。娘子獨坐時,有時歎氣,有時皺眉,看得他胸口悶悶痛痛。所以,這一次,他一定要那個爹和娘喜歡上自己,討娘子歡喜。
  “娘子,娘子,之心拿這個給爹和娘好不好?”
  羅縝自賬冊間仰首,微微驚住,“相公,你何時緙的這些?”
  “娘子陪寶兒睡時,之心緙的喔。娘子總是陪寶兒,之心便總是緙緙緙,之心想著娘子緙緙緙……”某人閨怨無限呐,“娘子,那個爹和那個娘會不會喜歡?”
  希望爹和娘不要……太喜歡。“相公,這一次,你又是用了什麽手法,告訴珍兒。”
  “喔,就是……”
  之心說得興致盎然,羅縝亦聽得甚是開懷。纖指撫上那些紋理,這絲絲線線,相公緙時,必織進了萬斛珍愛,否則怎會有這般景致?“相公,屆時若爹和娘問你如何緙成的,莫告訴他們。”
  “哦……可是,為什麽啊?”
  “因為,這是相公獨創的緙法,屬於之心繡坊,不能外傳啊。”
  之心蹙起漂亮眉峰:還是不懂哦,但聽娘子的話沒錯啦!
  羅縝唇角抿起得意笑紋:爹,娘,莫怪縝兒,女兒生來外向嘛。
  “這是你緙出的?”羅老爺目光在那幅緙圖和女婿的俊臉之間挪移了不知多少個來回,仍是不能相信,“這當真是你緙的?”
  羅縝秀眉稍挑,淡聲道:“相公,既然爹不相信,這幅圖就收了罷。”
  “娘子,爹不喜歡哦?”之心皺了眉,兩眸汪汪凝向嶽父嶽母,“爹和娘都不喜歡哦?”
  這孩子俊美出奇,秀色絕倫,也隻有這等極品人兒,方緙得出這等絕豔驚俗的絲圖罷?這整幅圖,遠有天際宮鑾緲緲綽綽,近有險峰怪石真實可觸,中有雲霧繚繞,間有奇花異草,鶴飛鬆舞,芝蘭吐芳……
  “縝兒,你竟把羅家的紫緲緙絲術教給了他?”
  “這紫緲緙絲術不是縝兒教的,是相公自個鑽研出來的。何況,爹想必也察悉得出,這幅緙絲用的不盡是紫緲緙絲術。再何況,就算是縝兒手把手教了,縝兒也教過緞兒綺兒,敢問二小姐三小姐可緙得出來?”
  “姐姐……”羅緞、羅綺一個噘了小嘴,一個頓了蠻足,百個不依。尤其羅緞,先前看過綺兒拿回家來的芝蘭圖,便不肯輕信。如今姐夫又親捧了這圖來,是成心氣她羅家二小姐不成?
  “爹,娘,你們不喜歡,那之心拿走,之心再緙……”
  “別拿別拿!”有美在前,羅子縑說什麽豈肯放過?“……既然你辛苦緙了,又千裏迢迢送來,就留下罷……”
  “那麽……”羅縝低眉覆睫,樣態極是恭順,“壽禮既然送到,女兒也該告辭了。爹,娘,保重。”
  “縝……”戚氏伸出手,又被丈夫攔下。
  “奶娘,你抱著寶兒也該累了,交給我罷。”羅縝接過正骨碌著眸兒四處張望的寶兒,“寶兒,見過外公外婆,向外公祝賀大壽。”
  “啊呀呀……嘎嘎……”寶兒也不怕生,小胖手招招搖搖,向戚氏臉上遞去。
  方才,滿堂人先被突然登門的人愕住,後又被之心的緙圖震住,一時未注意這個掛著紅兜兒、光著小屁股的胖小子,如今華麗登場,自是不同凡響。
  “天呐,這孩子,與縝兒小時像極了……嗯,隻有一對大眼像姑爺……天呐天呐……”戚氏握住那隻小手,激奮不已,倒是未注意不自覺中,嘴內已承認了那個癡姑爺,“老爺你快來看快來看,咱們的孫兒,咱們的孫兒呢。”
  “嗯。”羅子縑盡力讓自己應得極淡,一雙眼忍了又忍,卻還是沒有忍住,向那張臉皮瞧了去,而這一瞧,便再也移不開了。
  “寶兒,這是外公,今日是外公的壽辰,快祝外公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哇嘎嘎……”自從他家老爹裝過一隻大白鵝,寶兒便對鵝叫聲情有獨鍾,“……哈哇……嘎嘎……”
  “……你叫寶兒?”羅子縑矜持地微俯了首,手卻忍不住向這張胖臉觸去,“你叫寶兒,寶兒,寶兒……喔,胖小子手很有力哦。”
  寶兒握住這根指,吱吱哇哇中便要咬下來。羅縝急忙退後一步,“爹,娘,寶兒失禮了。”
  肉乎乎的觸感驟離,羅子縑夫婦手裏落空,竟有一瞬的呆怔。“相公,拜別爹娘,我們走了。爹、娘,縝兒告退。”
  “娘子太累,之心來抱寶兒。”
  “好啊,相公慢些。”
  羅家二老眼巴巴望著那個圓乎乎胖乎乎憨乎乎靈乎乎的小肉團從女兒手裏,轉到女婿手裏,不約而同地,咽了一口口水。
  羅緞、羅綺自是不必客氣,嘰嘰喳喳圍上:“姐夫,讓綺兒抱抱寶兒啦。”
  “不行,先讓緞兒抱。姐夫,讓緞兒抱抱他。啊啊,他好可愛,流口水都可愛!”
  “二姐,你耍賴,你怎搶寶兒?”
  “嘻,你搶不過我,認輸認輸……哇哇,寶兒,我是緞姨姨,叫姨姨,叫啦……哇哇,天底下怎會有這麽可愛的東西?親親,再親親!”
  “姐姐你聽你聽,二姐竟然把寶兒稱作東西,快別讓她抱好不好?寶兒,來找綺姨姨,綺姨姨比較溫柔可愛喔……”
  “寶兒莫受騙,你綺姨姨的溫柔可愛全是假的……”
  羅家二老饞兮兮地看著那個笑嘎嘎叫嘎嘎嘻嘎嘎跩嘎嘎的小肉團在二女兒和三女兒之間遞來遞去,不約而同地咆出一聲:“你們夠了!”
  戚氏不及丈夫沉穩,已幾步衝上前來,“你們這些丫頭,怎把這小小的人兒搶來搶去,萬一一個不小心,傷了寶兒怎麽辦?快給娘瞧瞧!”
  兩個丫頭還想不讓,戚氏已以為娘之尊,以近乎強搶的姿態抱過外孫,又摸又揉道:“……寶兒,你兩個姨姨不懂事,外婆看看你可曾傷著了?”
  “……嘎嘎……哇哈哈……”對於自己受人歡迎這個事實,不認生的寶兒顯然受用極了,鮮紅的小嘴咧嘻著,澄黑的大眸溜轉著,將羅家二老逗惹得忍無可忍,撇下一句:“縝兒你先前住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收拾,你快帶姑爺去歇著罷!”而後,似是怕有人過來搶了懷裏的那團肉肉,兩人疾步轉過屏風,匆匆撤下含飴弄孫去也。
  “哈哈……姐姐,真是高喔,我還以為爹和娘怎著也能硬撐個兩三天,想不到,兩三個時辰都不到,哈哈……”羅縝以前居住的閨院裏,羅緞滾在軟榻上恣聲怪笑。
  羅綺雖不似二姐恣意,也不住掩嘴嬌笑,“姐姐,您先以緙絲軟了爹娘,再以寶兒誘了爹娘,雙管齊下,難怪爹娘無從招架,真是狡猾……”
  “緙圖是相公送給爹和娘的,我原先的寶貝,也隻有寶兒一個。”
  羅緞捧頰,“寶兒怎能那樣可愛?現在想著,心裏就癢得發慌,恨不能從爹娘懷裏搶來玩個夠喔。”
  “二姐若是羨慕,就趕緊生一個來玩哦。”
  “臭丫頭,敢打趣你二姐是不是?我掐死你這沒大沒小的臭丫頭!”
  “爹和娘,還沒有同意你與之行的婚事?”羅縝的一句話,使二小姐頓住了雷霆萬鈞的氣勢,頹到軟榻,悶聲不語。
  “二姐放心啦,爹不同意也隻是麵子上抹不開而已。而且,爹唯一抹不開的理由無非是因為之行哥哥是姐夫的弟弟。如今他們既然認了姐夫,便再沒有理由不接受之行哥哥了是不是?”羅綺出言寬慰,小嘴發出籲歎,“要說這之行哥哥,真是沒話說耶。爹和娘盡管是冷臉加寒臉,之行哥哥那樣的脾氣還是忍了又忍。今兒個是爹的壽辰,他唯恐登門惹爹壽辰不悅,就隻送了禮過來。哎……”
  羅縝察言觀色,發現了綺兒眉間那一抹輕愁,“聽綺兒的口氣,你與無樹皇子似乎也不順利?”
  “那是皇家啊。當初我躲到姐姐家去,正是為了避開這一團麻煩,可是,陰差陽錯,反而和他走得近了。如今,舍不得遠避他了,麻煩便也找上門來。幾日前,國後召見娘,說是給我一個郡主名號,與昌涼王家的女兒共嫁二皇子,封左右二妃什麽的。昌涼王家的那個郡主前兩日還到鋪子裏找過我……”
  “昌涼王的女兒,即是與無樹皇子有婚約的未婚妻?”
  “是啊。”羅綺俏麗的小臉微微掛了苦意,“有時真是怨他,當初為何來招惹我?明知他自己那一堆的麻煩,為何還來?”
  “昌涼王郡主對你說了什麽?”
  “她說她隻是來看看將來與她共侍一夫的,是個什麽樣的女人而已。倒是她的丫鬟,對我頗有幾分不客氣,被小紉不小心扔出了鋪子。”
  羅緞冷呿,“昌涼王又如何?也不過一個沒有勢力的沒落王爺,否則國後怎會如此輕易就允了綺兒與昌涼郡主並侍一夫?可是,這幾日那個玉無樹全無聲息,又在搞什麽名堂?”
  羅縝暗喟:看來,兩位妹子的情路都不平坦呢。
  “之行,之行!”之心一見著正在給人號脈的之行,猛撲上去抱住,“之行之行,之心想死你了!之行想不想之心?想不想之心?”
  之行猝然未防,但見著兄長,確是由衷歡喜,“大哥,你怎來了?”
  “之心想之行,很想很想之行!”
  “之行也想大哥,之願快見過大哥!”
  正在一旁抓藥的良之願耷著腦袋小著步子行來,“大哥好。”
  “之願,你變漂亮了喔。不過,還是沒有之心的娘子漂亮,我家娘子最漂亮。”
  羅緞翻個白眼,“姐姐,你的家教真是好哦。姐夫這話,你聽得不厭?”
  良之行這才發現門邊的羅家姐妹,向羅縝揖禮,“見過大嫂。”
  不錯哦。羅縝極滿意,之行的第一眼是緞兒,後是自己,並立一畔的範大美人未扯去半分,這個妹婿,著實不錯。“之行,別來無恙……”
  “縝兒?縝兒是你嗎?”
  羅縝稍怔,旋即回首,福了福身,“見過晉王。”
  玉千葉玉樹臨風,儀容翩翩步上前來,喜道:“真是巧,本王今日恰巧有暇上街,方才遠遠見了從車上下來的人極似縝兒,到了近前,果然就是縝兒,這叫做什麽?心有一靈犀一點通?”
  實際情形是,他早知這家藥堂與羅家的糾葛,所以在對麵的點心鋪、隔壁的茶葉莊,均設了眼線。如此大費周張,隻為將羅家動態盡在掌握,增加勝算而已。
  羅縝淡哂,“久日不見,晉王愈加儀采非凡了。”
  “縝兒也愈秀麗……哦,這位是誰?”
  羅縝覆眸內笑意掠過,“王爺您是說範穎嗎?她是杭夏國繡坊雇請的繡師。”
  這天下男子,誰能抗拒範穎美色?相公天生異能,看得到範穎皮囊下的真身狐形;之行生性冷淡不易動情,動了便情有獨鍾,除了他們……對,還有一個迂腐到鬼哭神泣的六王爺……而這位晉王自詡風流,流連花間,怎可能不見範穎之美?所以,帶範大美人同行,上上策罷?
  近來,晉王玉千葉向羅家跑動得頗為勤快。
  玉千葉自以為觀盡人間百花,賞盡人間春色,但見得範穎,方知家裏嬌妻美妾皆如蒲草。堂堂風流才子,人間情種,豈會放過這朵絕色奇葩?如此一來,先前費心良久排下的種種算計,竟一時拋到腦後去了。
  羅縝帶範穎遠途至此,正為根除晉王這處隱患。對此,她也早早對範大美人交了底細。
  “恩公娘子請放心,這種勾勾引引迷魂攝魄的事,是狐狸精的長項,你隻管等著就是。”原本隻是個提議,不想範大美人聞之,竟精神大震,摩拳擦掌。
  於是乎,晉王爺倒黴了。
  “娘子,娘子,你在哪裏?娘子,娘子!”
  羅縝以為相公又來撒嬌,也沒迎他,隻將手底的畫兒端詳了又端詳,思忖是繡是緙……
  “娘子,娘子!”之心衝進來,這一回不是抱住娘子,而是拉了她便向外跑去,“娘子,娘子,你快來!”
  噫?羅縝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副沉重模樣,“怎麽了?”
  “娘子,你看!”站在小院中央,之心遙指西方天際,“娘子,你快看!”
  “沒有霞光,沒有雲彩,相公想緙什麽?”
  “不是啦,娘子。”之心大急,幾乎要哭出來,“娘子也看不見嗎?黑黑的,沉沉的,好沉好重,正向這邊推過來呢。”
  ……呃?“那是什麽?”
  “是瘟公公要來了。上一回‘他’來,之心看見了,告訴爹,告訴娘,告訴好多人,他們都說之心傻,可是死了好多好多人。這一回,他要來這裏!”
  羅縝倒抽一口氣,四下望了望,拉著他返回室內,關門閉窗,又進內室,壓聲道:“相公,告訴我,你為何叫‘他’瘟公公?”
  “風爺爺說‘他’是‘瘟神’啊。之心看見他吐的煙撲上誰,誰就會很難受很難受,然後過不久就會死……”
  瘟神?……瘟疫?羅縝胸際狂跳,“他不吐相公是不是?”
  “他的煙繞開我們的家啦。”
  “你問問風爺爺,這一回,他怎會來到這裏?是人瘟還是畜瘟?多久會到這裏?”
  “喔。”之心傾著耳朵默了良久,道,“風爺爺說,那邊的異族人打仗,死了好多人和馬。瘟公公吸了他們的死氣,壯大了身體,然後就朝這個方向移來,會死人,也會死好多牲畜。十天後,就會來到這邊。”
  “十天?”羅縝吸氣,“風爺爺攔不住嗎?”
  “攔不住啦。以前之心也問過風爺爺,風爺爺說,如果硬要攔,把瘟公公的肚子吹破了,受殃的就不是一片兩片,會是更多人了啦!”
  這話別人聽來,或是匪夷所思,但相公的異能她豈不清楚?且他絕不可能編話織謊。“上一次,是什麽樣的瘟疫?最後,又是如何止住的?”
  “上一次哦,上一次就是死很多人啊。”
  盯著相公焦急又無辜的眸,羅縝撫著他頰,“相公莫急,我們去找之行,他是大夫,我們找他共同商量辦法!”
  這種事,事關相公安危,外人無法言道,縱算是父親母親和緞兒綺兒,也不能捅破。
  “那場瘟疫,我記得。”在放了門閂的房內,良之行道,“是我九歲那年。瘟疫來臨之前,大哥說他看到了黑壓壓會死人的雲霧,伯父與伯母自是不信,我雖知大哥與常人不同,也並未全信。直到開始有人死亡,大哥叫著‘不要吐不要吐不要死不要死’時,我方真正信了。盡管良家聯合十幾家大藥鋪贈醫施藥,仍有近萬人死亡。皇室為避傳播,封了城門和宮門。若非那場瘟疫發生在皇城,我敢說,以皇家的殘忍,定會放火燒城絕疫,全城人將無一幸免。”
  “那到最後,是如何絕疫的呢?”
  “大哥帶著我,到山上到處搜集藥草,然後拿回來在全城的大街小巷燒。別人隻道是國君撥了禦醫開了藥庫救助萬民,僅有我知道,是大哥救了許多人。而良家得以幸免,則全因有大哥的福蔭庇罩,使瘟氣繞道而行。”
  羅縝揉額默聲。
  “大嫂,為防萬一,不如你帶羅叔父與羅嬸母,還有寶兒緞兒綺兒,先到杭夏國避難,這邊交由我與大哥料理。遺憾的是,瘟疫未至之前無法確定疫種,我們便無法對症下藥找尋藥草,隻得等待。”
  便是說,有人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羅縝所憂之事正在此處。
  她自知自己不是一個博愛無私的人,若把自家人與旁人放在一起待救,她定然不加猶豫選擇前者。但是,現在的情形,是將有太多人麵臨家破人亡。那些可能死去的人中,亦有愛他的娘子,疼她的相公,寵他的雙親,也許,還會有如寶兒一般大小的娃娃……
  良之行麵容一凜,“大嫂,不行!你不能打其它主意!”
  “其它主意?比如呢?”
  “如上詔國君遷移城民。”
  羅縝一怔:之行說中了方才她腦際閃過的一念。
  “上了詔,不管國君信與不信,像這等事,皇家不會放過消息來源,屆時你不怕暴露大哥?最輕的罪名是妖言惑眾,若最後驗證消息屬實……”
  良之行縱算未說到最後,羅縝也明了事情輕重。若消息得到證實,自己的相公說不定就會被當成妖物給圈禁……那自然不行!她,不可能為旁人犧牲相公!
  要如何做,才能兩全其美?“之行,我們不能坐等,既然提前預知了,就須提前著手。你來寫一些強身健體預防疾症的方子,我差人到各處抓藥,向路人贈送。”
  “此法倒也可行,聊勝於無罷。”
  “……相公,你可以請風爺爺問出那瘟疫的名稱來嗎?”
  “風爺爺說,瘟公公不會告訴他,瘟公公喜歡看到人死亡,‘他’說那是人們咎由自取。還說,人做了什麽,老天爺都會還回來。”
  是,如果沒有戰爭,沒有仇殺,那場瘟疫便無從起源。的確是人類的行為,為人類招致了滅頂之災,但往往是一群無辜者為另一群人的行為付賬,這又該如何算?老天爺的“還”,可有道理可循?
  之行道:“如果,差人假扮由外域經商回來的商旅,向國君請報外域已封城,據傳有瘟疫橫行,請國君下旨早作安排呢?”
  羅縝雖尚未作出良策,但思緒已沉澱清楚,“如你所說,以皇家的殘忍,這個商旅會被淩遲處死,罪名乃妖言惑眾,動搖民心。”
    
  第二十一章 與君不離
  瘟疫將至,大災即發,渾然未知的人尚能安穩度日,如昔過活,但已經知悉了的人呢?是幸還是不幸?
  誰也不知此次瘟疫的強弱,不知會有多少人因它受難,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護住親人愛人……此時,有許多事需要做,有許多事不能做,羅縝平生首次,體驗到了何謂焦慮,何謂束手無策。
  “範穎,你到良家百草園裏,按單子上所標注的,找齊這些藥草帶來。”所有人中,羅縝唯獨告訴了範穎有關瘟疫的端細。並非是她信不過自己的家人,而是這種超乎尋常的異事,原本就非常人所能接受。
  “恩公娘子,疫前贈藥的舉措並不是很妥。無病無恙的路人會不會取用尚不說,一旦瘟疫來臨,還會將羅家牽扯進去,試想,羅家怎會未卜先知?必然引來旁人揣測。”
  “我何嚐沒有想到?若有更妥當的辦法,自然不會用它……其實,如果有一個人的話能引起當朝國君的重視,下令遷民避疫,全城戒防,是最有效的方法,畢竟有誰的號令能比國君的旨意更好使呢?”
  “何人的話能有足夠的分量引得國君重視?”
  羅縝顰眉苦思,“當今國君最寵玉韶公主,對她有求必應,但她目前遠在杭夏,鞭長莫及。何況縱算有她在此,我們又如何對她言明這事的個中因由?須知遷民之事,非同小可,高沿城乃一國之都,風吹草動都會引來舉國震惶。若言者不足取信,必然獲罪,就算公主信了我,國君卻未必信我……咦,除非……”
  本來是苦思無良計,不想陡爾之間,竟觸動靈機:人上有人,但人上人之上,尚有神。世人皆信畏鬼神,縱算是最高位者,亦信奉佛法神禪……
  “除非怎樣?”
  “除非國君得到神的暗示,再有人從旁進言,兩廂用力,或可奏效。”
  好辦法,難怪臭小子總說恩人娘子上輩子是隻狐狸。“範穎可化神仙麵貌,進國君夢中示警。”
  “當真可以?你可以做到?”羅縝激動不已,“範穎,還好有你!”
  “但進言的這人,誰最合適?”
  “……玉無樹?他是皇上的二子,他說的話,必定有一些分量……不,不行,若用他,依然要忌諱相公的秘密,不妥不妥。”玉無樹對小妹有心不假,但他畢竟還是皇子,中間利害不言自明……
  範穎明眸黠波蕩漾,“我倒想到了一個人。”
  “誰?”
  “杭夏國六王爺杭念雁。”
  羅縝與範穎的想法是:杭念雁身為他國王爺,以一國外使身份,前來知會玉夏國國君,必定事半功倍。自然,這杭念雁不會招之則來且惟命是從,所以,乃由範穎化身代為。至於事後兩國交使中穿幫與否,反正瘟疫已過,就讓玉夏國國君感念天神顯靈去罷。
  誰知,老天偏不作美,範穎尚未化身那迂腐王爺,玉無樹竟帶著那人找到羅家來了。
  “姐姐,杭夏國六王爺出使玉夏國,聞得姐姐正在娘家,拜托小弟帶他前來拜見師傅。六王爺?六王爺?”
  杭念雁引頸張目,向羅縝身後瞅了又瞅,書生氣十足的瘦長臉上浮上顯而易見的失望之色,心不在焉,魂不在身,對玉無樹的話也隻能是支吾以對。
  羅縝秀眉淡挑,明知故問:“六王爺,您在找什麽?”
  “本王……本王才沒有找什麽!”杭念雁麵色微僵,矢口否認,又佯作不經意問,“……那個醜女人不是隨你來了?怎不見她?”
  “敢情王爺上門不是為了探望羅縝這個師傅?”
  杭念雁欲蓋彌彰,“本王才不是為了探她,本王隻是隨口一問。那醜女人在哪裏?”
  如果不是處在如此關頭,羅縝定然會好好逗一逗他。但眼下,毫無心思。他在這個節骨眼出使來此,打亂她原來計劃。可想而知,她不可能將相公的底細告知而後由本尊達成使命。這位迂腐書生若知悉了事情原由,必定會麵紅耳赤,一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地大嚷“怪力亂神荒唐至極”,而後,不該說的事大曝天下,該說的事斥作無稽之談……
  “方才,晉王來找範穎,此時應在後花園罷。”
  “本王說了不是來找那個醜女人……晉王是誰?”
  玉無樹一雙眼睛何嚐不在搜索自己掛心的人兒?“是無樹的王叔,不如,無樹帶六王爺到後花園走走,正好為您和晉王引見?”
  “……也好。”
  那兩人才走,之心、之行雙雙疾入,“娘子,你快帶寶兒、那個爹和那個娘還有緞兒綺兒走啦。”
  之行點頭附和,“將之願也帶上,事不宜遲,趕緊動身。縱然上次瘟疫因為大哥繞開了良家,誰也不知此次情形如何,小心為上。”
  “噓——”羅縝示意二人小聲,“我已有了應對之策,隻是現在發生了一些小小變故,但不會影響大局。相公,你還是和之行到山上去搜羅一些救命藥草罷,雖不一定對症,但總好過什麽也不做。其他的事交給我,爹和娘他們,我也會設法讓他們離開。”
  之心抱住娘子嬌小身軀,顫聲道:“娘子不要怕,之心會保護娘子和寶兒的,之心不讓瘟公公傷害娘子和寶兒。若瘟公公拿煙吐娘子和寶兒,之心會讓‘他’吐之心,不會讓他傷害娘子和寶兒……”
  羅縝偎著他,“相公,我們有你的福祉庇佑,定會平安無事的。”
  “真的?”
  “……真的。”其實,她也不能確定。之行說得有理,瘟疫多變,誰也不知此次的情形如何,上一回因相公避良家而行,此一回是否會因相公避繞羅家?
  “恩公娘子!”範穎閃身而入,“杭念雁來玉夏國了!
  “是啊。”
  “恩公娘子已經知道?”
  “他如今人在何處?”
  “方才還和晉王起了衝突,晉王被其侄帶走,而他……”範穎香肩微聳,“我已經把他定了身塞進了床底。”
  羅縝頷首,“如此說來,你也認為計劃照舊?”
  “當然。待我們事成後,再放他出來不遲。”
  “……也好。”
  翌日,國君諭旨:除醫者留在城內以防不測,舉城居民盡遷。
  但九日時間,能遷出多遠?
  好在,是君命,君命難違,縱有人不舍故土,不願挪離,也不敢有違君命。兵士、侍衛麵罩黑紗,手執利器,沿街挨戶督促監行,終使全城百姓走離家門,向南或向北遷移開去。後麵押行軍士,則依禦醫之言,沿途撒以石灰粉以求滅疫。
  “六王爺,您才到玉夏國時,為何未在第一時間向父皇提及瘟疫之事?”
  杭念雁搖頭晃腦道:“二皇子有所不知。那個自西域經商回來的奸商向吾國君稟報時,本王完全不信。但國君卻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此等大事,須報請玉夏國國君知曉,畢竟瘟疫走向由西及東,先危及的,便是玉夏國國都。”
  玉無樹仍是滿腹狐疑,“不知貴國將那個商人如何處置了?”
  “先看管起來了。國君命全國上下盡服用良家的百草丸以避可能的災害,又遣本王出使至此向貴國示警。本王到今日仍然不盡信,初時更怕貴國國君笑吾堂堂杭夏國對一個奸商之語大驚小怪,所以猶豫再三,在不敢違抗皇命又不敢輕忽人命的思慮之下,才不怕丟臉招噱,向貴國國君稟明了細由。”
  這話若由別人說,的確牽強,但若是由迂腐的六王爺講來,便有幾分合情合理。玉無樹雖懷疑,但父皇曰提前一日已在夢中亦受月神之諭遷城避疫,他也隻得協助大皇兄盡快完成遷民之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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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穎,你在嗎?”
  “恩公娘子?”正想將床底下的某人拖出,聽見門外輕詢,範穎打開門閂,“恩公娘子請進。”
  羅縝進門便道:“所有醫者奉皇命需留在城內救助可能感染瘟疫的守城將士,相公要陪之行,我要陪相公,你護著我爹娘到羅家的別苑去罷。如有異常,請速帶他們到千裏之外。”
  “恩公娘子不走?恩公雖然擁有從大自然獲取能量的異能,但萬一那異能庇佑不了恩公娘子……”
  “如果瘟疫對相公無害,他必然庇得了我。如果庇佑不了,那便是連他也抵擋不住這場瘟疫。相公執意不走,我若硬拉了他走,他必然一生掛念著這事。既然如此,我隻能陪著他。不管是什麽情形,他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範穎突然笑得淒涼,“恩公和恩公娘子如斯深愛,好生令人羨慕。”
  “你答應幫我了是不是?”
  “範穎會全力以赴。”
  羅縝稱謝,匆匆告辭。
  他在哪裏,我便在哪裏……你說過,我在水裏,你便在水裏,我在火裏,你便在火裏。但那時,我在火裏,你卻負手站在火外看著我消亡……範穎明眸陰霾浮動,再闔了雙扃,扯出床下宿世冤家,揮掌摑了他兩個耳光,“你這個負心人,你負了我,害了我,還害得我娘至今猶在千年冰玉棺內等著爹的靈珠煉成救她。你比起恩公,比起恩公娘子,簡直是垃圾也不如!”
  被她叱打的人看似深度昏沉,不知身外之事。殊不知方才的話,如今的語,皆收進了耳中,且前世往事零星片斷,在腦際沉浮出沒,雖醒不來,卻也忘不掉。即使六王爺仍是迂腐的六王爺,但有些事注定要發生變化。
  縱是千年道行,也有情關難破。縱是幾世傷心,亦有情絲糾結。糾糾纏纏中,總有一些本不該忽略的細枝末節被忽略。曉得眼前女子與良家長子皆非常人的六王爺,會有何驚人之舉?
  那場瘟疫,終究還是來了。
  盡管全城上下盡有藥草氣息彌漫,沿街撒了石灰粉,猶未擋住它肆虐的腳步。守城將士麵覆黑巾,身穿泡過藥湯的衣裝,仍接二連三病倒城頭。病者口吐涎沫,四肢抽搐,麵目青黑,眼白翻滾……兩天之內,已死數十人,翌日又增數十。死者其中,亦有奉旨留守城內的醫者。
  羅縝麵圍白巾,指帶手罩,隨著之心、之行及其他醫者,檢查照料病人。終於,之行持銀針由一人口沫中驗出了疫種,告知了之心。之心遂攜羅縝漫山遍野,又喊又叫,尋找對症解藥。五日後,在幾塊大石之中,找到了幾株半人高矮、掛著朱紅葉片的藥草,他當即跳腳歡嚷:“是它是它,娘子,是它!阿紅姐姐,之心找你找得好辛苦!你怎不大些聲應之心?”
  羅縝放眼仔細觀望,發覺這幾株藥草方圓幾裏周圍的蟲獸,當真安然無恙。她與相公,果然不是徒勞……隻是,這些將活人無數的寶貝,被之心稱之為“阿紅”,不知有何感想?
  之心蹲下,嘰嘰呱呱半晌,開始采摘藥草上的葉片,“娘子,阿紅姐姐說,用她的頭發在大鍋裏熬煮一個時辰,那湯就可以救人啦。熬的時候要將鍋放在當街,讓藥氣散啊散,就可以逼退瘟公公吐出的瘟氣了。”
  羅縝亦出手幫忙,笑問:“你的阿紅姐姐有沒有告訴你,不許叫她阿紅,她應該有更好聽的名字呢?”
  “咦,娘子你聽得見阿紅姐姐說話哦?”
  看罷,同情阿紅姐姐。
  依據之心的指點,將“阿紅姐姐”的“頭發”分成幾撥,放置在高沿城幾個四通八達的街頭熬煮,再取湯給患者服用。僅兩日,患者已少有好轉;再一日,癱軟患者中有人可扶牆慢行;又數日,所有服藥患者均有起色……
  “良大夫,您醫術真是高明,您救了咱們高沿城呢。”
  “咱們高沿的百姓,都得感謝良大夫的再造之恩……”
  諸醫生圍攏上去交口讚服的,是良之行。
  良之行欲語又止,目詢羅縝。後者搖首,牽著之心到另一廂喂人服食藥湯。她想要的相公,從來就不是一個諸人心中眼中的英雄。
  十幾日後,之心跳著大叫:“好啦好啦,瘟公公垂著腦袋走了!不會再有人死去啦……娘子,你怎麽啦?”
  羅縝任他抱著,穩住虛軟腳跟:終於沒事了。盡管事前有過想象,但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生命的接連死亡。如果沒有設法利用皇權使全城的居民遷出,那該是怎樣一個人間地獄的場麵?
  生命不知何時,就設置下了考驗。度過去的,是造化;度不過去的,是劫厄。原來,可以健康活著,如此美好;可以與相公相依相偎,如此值得珍惜。
  大疫後二十餘日,所遷百姓陸續回都。
  三十日後,玉夏國國君率宮人回宮。
  一場毀滅性的大疫,僅死百餘人,不可謂不神奇。玉夏國國君設壇感念上蒼庇佑之後,又對遠程趕來示警的杭夏國六王爺百般重謝。杭念雁懵懵懂懂受了一番最高禮遇,起程返國。
  國相上表,言此次大疫折損可謂輕微,除上蒼萌顧,鄰國友好,尚須恩澤留守在此的將士及醫者,撫恤死者,嘉獎生者。其中,又以想出克疫之法的醫者最該享受國君榮寵。
  龍心大悅的玉夏國國君自是一一準奏。
  所有駐守將士皆調升三階,賞金一百。所有留守醫者,皆獲賞賜。而良之行,一日之間以“神醫”之名聞達天下,雖婉拒了國君進禦醫院任院首的封賞,仍賜宮外醫苑一所,以廣醫天下百姓,造福蒼生。
  “之行,這是你的醫苑啊,好漂亮喔。”之心摸著梁柱上的雕飾,“之行喜不喜歡?”
  之心在地上滾爬過一圈,臉上不知從哪裏蹭了一塊灰塵。之行給他拭去,“其實,這些都該屬於大哥。”
  “為什麽啊?”
  良之行還未答,進門來的羅緞已經撇了小嘴對身旁人道:“姐姐你看見沒,這呆瓜對姐夫比對我好多了!”
  “珍兒!”之心見了娘子,撲上來便給抱住,嘰嘰噥噥開始撒嬌。
  羅緞酸氣衝天,“呆瓜,看見沒?你最愛的大哥最愛的,是我姐姐!”
  “不必吃味。”之行輕拍了拍她豔麗如桃花的頰,“成了親後,也會如此。”
  “……呃?”
  “不明白?”
  “……呃。”
  “成了親之後便明白了。”
  “……冷麵呆瓜,誰要和你成親!”
  “不想和我成親?”
  “你想得美!”
  “如此想和我成親?”
  “……你想得美!”
  之心在兩人之間插進一顆大頭,好奇道:“之行,你想親緞兒是不是?之心看得出來哦。”
  “爹和娘已經接受了相公,你和緞兒的婚事自也迎刃而解。他們現在不鬆口,隻是麵子上抹不開而已。之行隻需稍加努力,就會抱得美人歸。屆時,你是該叫我姐姐還是大嫂呢?”
  之行笑而未語,羅緞卻還要矯情,“姐姐,人家不嫁他啦。”
  “咦,我隻說過之行可抱得美人歸,可說這美人是誰了嗎?”
  “大嫂沒說。”
  “那為何有人領認?”
  “許是臉皮厚了些。”
  “冷麵呆瓜,你閉嘴!”羅縝頓足,“還有姐姐,你們聯手欺負我!”
  善良的之心為妻妹出頭,“緞兒,你不要怕喔。”
  “姐夫……”羅緞無限感動。
  “緞兒,你不要怕之行不娶你啦,之行一定會娶你啦。”
  羅緞的感動瞬間摔成四片八瓣,欲哭無淚,“姐夫,我何時說怕這呆瓜不娶我來著?”
  “你是怕喔,就像之心怕娘子突然不見了一樣,你就是怕之行不娶你啊。是不是,娘子?”
  羅縝對著相公純美的憨笑綻開嫣然,“相公好聰明喔。”
  “啊呀呀,你們氣死我——”
  羅家二小姐的婚事將見光明,羅家三小姐的婚事卻仍有波折重重。
  尤其在昌涼王郡主登臨羅家,向羅家三小姐大方示好,表明了願意與她共侍二皇子,贏得了一個舉口皆碑的賢惠美名之後,羅綺的姻緣路更是崎嶇了。
  “沒想到,昌涼王郡主還是一個厲害角色。”羅緞拍案叫好,“如此一來,若二皇子再娶不到綺兒,就是羅家不識好歹了。同時,還將綺兒推到了奪人未婚夫婿的風口浪尖上,高明呐。”
  “的確高明。”羅縝亦不得不讚一聲,“一位長在深閨的大家閨秀有此計量,合該是吃皇家媳婦這碗飯的。”
  羅綺擊掌應和,“所以,我隻得讓賢了。”
  “讓賢?”
  “我已決定向國後一訴衷曲。民女羅綺,商賈之女,才疏貌平,平民白丁,蒙國後錯愛,深感惶恐。如今大夢初醒,方知己之薄陋,怎匹配皇家高貴血統?特請國後寬仁慈悲,容民女叩辭皇家婚配,使鳳使鴉各安其所,莫亂綱常,莫紊世情。”
  羅緞笑問:“誰是鳳?誰是鴉?”
  羅綺無辜道:“還需多說?鳳凰自然是我。”
  羅縝搖首,“你先莫急著做,先看看無樹皇子的態度。依你看,他會不會使‘拖’字法,拖到國後頒旨指婚,羅家再無退路,他便隻待大婚日一娶雙人呢?”
  羅綺垂眸,未發一聲。
  “啊?”見她如此反應,羅緞圓瞪美眸,“不會你也如此想他罷?還是他當真是這個打算?”
  “我並不知道,但是……我委實如此懷疑。”羅綺俏麗小臉浮上哀愁,“剛開始我被他說服,什麽也不做,隻待他來解決。但昌涼王郡主近日動作頻頻,他卻仍是毫無動靜,由不得我早把姐姐的擔憂在腦子裏想過十數回。”
  “你可親口問過他?”
  “前段日子瘟疫橫行,我隻擔心姐姐的安危了,哪有心情想這些事?而近日,他一直未在我眼前露麵,我無從問他。”
  羅縝蛾眉略顰道:“你也不要先給他定罪名,猜疑這種事,有時比背叛更能扼殺情感。山不來就你,你去就山。你到王府,問清他心底的真實打算。若他避而不見,或見而不答,或答非所問,你便直接將你的猜疑道出,看他如何應對。他那人城府極深,但我的綺兒又何時差了?他答你話時,你需察言觀色,莫讓情感蔽住了眼睛,也莫讓猜疑絆住心神。你的個性你自己最清楚,若有朝一日真與另外的女子分享丈夫,你會如何?與其如此,不如早做處理,免你到最後提刀殺人那般麻煩。”
  羅緞美眸一亮,“殺誰?”
  羅縝淡然一哂,“殺夫。”
  “不對,我怎可能殺夫?”羅綺搖首,否認姐姐對自己的剖析,操著綿軟嗓音柔柔道,“大不了,閹夫而已。”
  “淹夫?”
  “呿。”羅綺遞給二姐一個恥笑眼神,“好歹未來二姐夫也是個大夫,二姐怎如此純潔?‘閹’者,去勢也。”
  “哦。”羅緞領悟,歡呼跳躍,“去勢好去勢好,一了百了。”
  門外,良家兄弟正行到門前,舉指叩門之前,正好聽到二小姐的呼聲。
  之心閃著澄黑眸兒,問:“之行,什麽是去勢啊?”
  “穎兒,何時到本王府內一遊?本王府內也有一個湖,雖比這落霞湖小了些,但遊玩起來更能盡興呢。”湖畔小軒內,玉千葉向美人發出邀請。
  範穎嬌豔欲滴的顏容上,掛了一抹笑,卻是似笑非笑,要笑不笑,端的是風情萬種,“範穎一介草野女子,哪敢進皇族的門第?王爺抬愛了。”
  玉千葉半眯俊目,“穎兒你屢屢推拒本王為了哪般?羅縝將你帶到本王眼前,不就是要將你獻給本王嗎?”
  嗯?範穎心裏微突,但麗顏未改,妙目不移,“王爺,您此話何意?”
  “羅縝明知本王不會放過她和羅家,所以,才將你帶到本王麵前,不是嗎?”操之在己,萬事在握,晉王姿態甚是慵閑,“但不可諱言,你勾起了本王的興趣,以致本王很想知道,以你的才貌,為何會聽羅縝調遣。”
  “請問王爺現在知道了嗎?”
  “本王派人查了你的家世。”
  “王爺查到了什麽?”
  “雖無所獲,但不難猜想。”
  “範穎願聞其詳。”
  “觀你儀態步法,不似出身貧寒人家。又據羅家的下人說,你稱羅縝為恩公娘子。可想而知,你家道中落,被羅縝挾恩圖報,所以,來到了本王麵前,也成就了你我這段良緣。”
  範穎支頤一笑,“王爺真是聰明。”
  玉千葉挑眉,“怎本王聽著,這話不似稱讚?”
  “王爺多心了。”
  “不管多心與否,穎兒既然奉了恩人之命,也該不辱使命罷?”
  “哦?”佳人妙目斜睨,紅唇半張,“王爺迫不及待想要範穎了嗎?”
  晉王俯身,熱目灼灼,“對,本王要你!你待如何?”
  “範穎這副皮囊是較別人好了那麽幾分,不知王爺肯為它折損幾分顏麵?”
  “放心,羅縝既然自知非本王對手,乖乖尋了你這樣的大美人獻給本王,本王再不為難羅家就是。”
  “範穎可以相信王爺嗎?”
  “本王雖非國君,但一言九鼎!”
  “那麽……”範穎秋波溜轉,嬌靨酡紅,媚不勝收,“王爺,帶範穎去拜賞您華麗的王府罷。”
  “聽說了嗎,晉王新近又納了一位新寵?”
  “晉王乃咱們玉夏國第一風流美男子,有新寵又有甚稀奇?”
  “哎呀,你有所不知,這位新寵生得美呢,千嬌百媚,國色天香。”
  “是。咱還聽說,晉王對這新歡是專寵偏寵,夜夜春宵,引得王妃與兩位側妃好是不滿。王妃傳來新歡欲教其一些規矩,不想被晉王撞上,斥為妒婦。王妃找國後哭訴,國後向王爺問話,王爺甚至放出了休妻之辭呢。”
  “不會罷?咱們這位風流王爺該不會當真為這位美人動了真情罷?”
  “誰知道呢……”
  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的桃色韻事,向來是坊間津津樂道、熱談不疲的話資,何況這新添的談資裏,隻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三千寵愛在一身、衝冠一怒為紅顏……種種段子,實在是滿足了諸人對貴族階層的所有想象。
  “姐姐,沒想到,對付自詡風流的晉王,隻需一位美人而已。”羅緞放了車簾說道。
  “當然不能是普通的美人。”羅綺朱唇翹出諷線,“如範穎那等的美人,有哪個男人會不動心?”
  羅緞一怔,“什麽意思?除了晉王,還有誰動心了?”
  “前日,聽說大皇子、二皇子到晉王府,晉王愛妾彈琴獻舞,與二位皇子相談甚歡。”羅縝倚著靠枕,美眸半闔,“所以,有人吃醋了。”
  羅緞促狹眨眸,“你在擔心那棵樹移蔭別罩?”
  “是啊。”羅綺明眸灼灼發亮,聲調仍是甜如綿糖,“我在考慮,若他起了異心,我是放火燒了他的王府,還是替他買一封私通外邦的書信交給當朝太子,給他個滿門抄斬!”
  我沒聽到。羅緞撇開眼,掀了簾,觀熱鬧去了。
  羅縝則閉目養神,不想承認眼前這女子是自己的小妹。
  “寶兒,寶兒,天涼涼喔,要穿褲褲啦。”
  “嘎嘎……哈哈……”
  羅縝進門,就見這對父子在床上困戰。胖小子光溜著身子蹶著小屁股滿床躥爬,他的老爹則舉著小褲滿床追著大嚷。
  “相公,你和寶兒玩什麽?”
  “娘子,之心在幫寶兒穿褲褲喔,天氣涼了喔。奶娘給他穿,寶兒不讓,之心給他穿……”
  “他也不讓?”
  “是喔,寶兒好壞喔,娘子……”
  臭相公,現在就讓寶兒給欺上了,出頭之日何在?羅縝一把捉起那個肉團,粉掌在小屁股上拍了一記,“乖乖著別動!”
  “哇哈……”寶兒雖仍像條蟲兒般扭來扭去,卻很識趣地趴住抱著娘親膝頭大啃,任娘親把小褲褲、小綢衣給自己裹上。
  “娘子,寶兒為什麽聽娘子的話,不聽之心的話啊?”
  “因為寶兒不聽話,我會打這個臭小子。”舉起小人兒,羅縝在那張小胖臉上輕咬一口,“寶兒,不聽爹爹的話,也會打哦。”
  “喔哈!”欺軟怕硬的寶兒小少爺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幾粒牙尖,拿軟胖的小手撫著娘親滑膩的頰膚,獻媚討好。
  “娘子,寶兒好壞,寶兒聽娘子的話,不聽之心的,之心好可憐……”某人不甘被兒子爭去了寵愛,將一張美臉也擠到娘子眼下,“娘子也疼疼之心啦……”
  羅縝目注著這一大一小兩張純美容顏,突然想到綺兒怒意下隱忍的惆悵,道:“相公,你當真看不見範穎的模樣?範穎在你眼前,當真隻是一隻狐狸?”
  之心撓著腦袋,“範穎哦,之心看見的不是狐狸啊。”
  “呃?”羅縝有些意外,“那你如何得知她是狐狸的?”
  “她是狐狸沒有錯啊,她本來就是一隻狐狸啊。”
  “你是說你看見的不是狐狸,但你知道她是一隻狐狸?”
  “對喔,娘子好聰明。”
  “你既然看見的不是狐狸,你不覺得範穎很美嗎?”
  “是很美哦。”
  所以,相公的雙眼並非看不見那獨一無二的美色?“既然很美,你不想抱抱她親親她嗎?”
  “不想哦。”之心蹙了漂亮眉峰,鼓起美頰,“她又不是娘子,之心不會親她啦。而且,她沒有之心的娘子美啦,之心的娘子最美哦。”
  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羅縝一行在娘家耽擱了近三月時光。
  來時盛夏,返時已秋涼。
  之行與緞兒的婚事算是訂下,隻待來年春吉之日完婚。至於綺兒……隻得說一句,各有姻緣莫羨人罷。
  不過,臨行前,尚發生了一樁趣事,可供羅縝旅途中放鬆心情。
  此回返程行走水路,將要登船前,玉千葉忽策馬而來。送行的雙親與姐妹見羅縝安之若素,知事情無甚大妨,便先自回府。
  玉千葉下馬之後,對羅縝身旁的良之心注視良久,而之心,始終以兩汪澄澈烏黑安然對之,不瞬不移。
  “縝兒。”玉千葉開了尊口,“在本王心裏,你永遠是那一株傲視群芳的幽蘭。錯過你,會使本王一生存憾。”
  羅縝秀眉淡挑,未置可否。
  “得不了你的心,奪不了你的誌,無疑曾使本王很是不快。但本王也知道,真若嫁給了本王,你便不再是你,你身上所有吸引本王的特質,必將不複存在,那對我與你,都必將是個折磨。所以,本王寧願幽蘭永遠是幽蘭,傲菊永遠是傲菊。在這江邊,你我的簫琴合鳴,亦將永成本王心中的絕響。”
  晉王這番話,是雲淡風輕後的恍然頓悟?還是喜得美人後的順水人情?羅縝懶於推想。一個從未在心頭駐紮過的人,不必多費心思。
  “娘子,那個人之心討厭他,不喜歡他!”上了船,之心忽道。
  “哦?”羅縝失笑,擰一把他繃緊的臉,“為什麽?”
  “他那樣看娘子,讓之心很討厭!”
  醋相公。羅縝點了點他的頰,挑簾進了船艙。再推一道門,內艙有美人恭候。
  “那位自詡情聖的王爺走了?”
  “家裏有嬌豔美妾相候,自是迫不及待。”
  “恩公娘子不是吃醋罷?”
  “你不說倒也罷了,說了,似乎真有那麽一點了。”
  美人掩袖一笑,頓時豔光四射,“早知如此,範穎應該手下留情,不讓他陷溺太深。恩公娘子,莫見怪喔。”
  美人誰人?範穎是也。但範大美人在此,晉王府內的美妾又是哪個?
  “你以紙剪成的那個人形當真能替你恁久?”
  範穎胸有成竹,“恩公娘子,這把戲我在幾百年裏玩過無數次,從未失手呢。範穎這麽長的歲月中,除了潛心修煉,到世間賞玩亦是常事。每看見那人間薄幸男子,範穎便想出手教訓,又不想拿自己便宜了那些男人,便有了此法。一滴血,兩日鮮活,待血盡,美人猝亡,百試不爽。”
  “你先以真人秀色誘其心動,再以紙身滴血使其溺歡,然後紙身日漸嬌弱,終至香消玉殞,在那男人用情最深時溘然而逝,這是你對世間薄幸男人的懲罰?”
  “若是薄幸男人,便沒有用情最深之時。隻不過在美人正美尚未生厭時突然失去,就像被奪了一件珍寶,心生不舍而已。這不舍,對一個薄幸男子來說,隻不過是薄懲,相比被他們所傷女子的肝腸寸斷,算不得什麽。”範穎吹了吹中指上已不存在的小小傷口,“而且,每一次,都需浪費本姑娘的幾滴血,算起來,我也有付出啊。”
  “你對世間男人皆無情如斯,唯獨對六王爺,難以真正絕情,是不是?”
  範穎猝愣,“恩人娘子,我對那個男人,早已無情了。不然上一世也不可能偷食了他的丹藥,看著他老去死去。我當真已經不愛那人了!”
  她說得恁急,不知要急於說服的,是別人還是自己。
  羅縝莞爾,“範穎,你看得破別人的情關,卻參不透自己的情事,不然,他也不會成為你的劫……”
  “娘子,快來啦,不要陪範穎,陪之心啦。”門外,有人扯嗓抗議。
  羅縝起身,搖頭歎道:“想來,不管是人是神,皆是如此。說得了別人,說不了自己。若有一日,那個冤家負我,我定然也會幾世傷心。”
  “恩公不會。”
  “別隻為別人看姻緣,有時間,也多為自己結緣。記住,緣與孽,一線之隔。”
    
  第二十二章 為君傷神
  “六王兄,你自玉夏國回來,便整日心事重重,似有所思,難不成當真被那場瘟疫給嚇住了?”
  “說得就是啊。六王兄平日是秀才不出門不曉天下事,出門便遇上那等事,難免會心有餘悸嘛,可以體諒。”
  兩位兄弟在耳旁聒噪,杭念雁聽若罔聞,心中一團亂麻,始終為那日所聽到的,及夢裏所出現的,糾葛難安。那些話,屬真屬假?那些事,是耶非耶?那個女人,當真是自己前世裏未算清的一筆孽賬?所以,他才會對她有著莫名的熟悉?她是……妖?是狐?
  “幾位皇子,國君宣幾位皇子謁見。”小太監推門,行禮稟道。
  幾位皇子起身,瞥見幾位兄弟自門前行過,“咦,那不是九皇弟和三王兄嗎,連他們這些最喜清靜的人都來了。公公,可是有什麽大事?是邊關叛亂還是有權臣圖逆?”
  小太監惶恐垂首,“哎呀,皇子爺,奴才哪知道,您別折煞奴才了。國君和國師正等著幾位爺呢,慢了怕是奴才要吃板子了。”
  七皇子訝呼:“連國師也來了?”
  “國師不是閉關三年,為杭夏國祈福嗎?怎提前半年就出來了?想來,定然是有什麽大事罷?七皇兄,猜猜什麽事?”
  “六皇兄最博學,不如問六皇兄罷。六皇兄,六皇兄?”
  被喚者一逕聽而不聞。
  但兩個時辰自禦書房退出之後,六王爺卻噤若寒蟬,手足成冰。
  “臣閉關期內,夜觀天象,察悉有妖氣盤踞萬苑城上空,必然有妖物居我杭夏皇都。為吾君與杭夏社稷安危,微臣自是不敢輕怠,寧違師訓提前出關,亦要助吾君除妖伏魔,保我杭夏平安。”
  “你們聽到國師之言了?國師是得道高僧,所言必然不虛。萬苑城內極可能有妖物伏居,你們出行皆要小心。而且,國師為除妖,必定會動用一些兵力,屆時,你們務必全力協助,不得輕怠。”
  皇兄和國師的話,非但未使諸皇子生懼,反大多興奮莫名,為著國師嘴裏的那隻妖孽高談闊笑。唯獨六皇子,一股恐懼由心而生:國師嘴裏的妖物,可是範穎?
  與主子久別重逢,一連幾天,紈素圍著她嘟囔抱怨,來來去去的,便是一句:“小姐,您還好回來了,再不回來,奴婢就打算攜款私逃了!”
  羅縝一笑,手裏翻著近來的繡品,輕巧問道:“攜了款,好與範範私奔過你們的日子去?”
  紈素小臉頓時紅如晚霞,嬌嗔道:“小姐,您又戲耍奴婢!”
  “不是?”羅縝訝然,“那婆婆為何跟我說,找個吉日將範程的喜事給辦了?敢情範程另有所愛?”
  紈素滿臉羞色頓即一掃而光,雙手叉腰,凶如惡煞,“他敢!”接到了主子投來的促狹眼神,又鼓了小嘴,“小姐……”
  “告訴我,我離開這段時日,你與範程發生了何事,以致婆婆如此著急為你們張落?”
  “哪有什麽事啦……”小丫頭扭身。
  “沒有什麽事嗎?”羅縝頷首,“好罷,我去問範範,那孩子眼裏從來沒有什麽禮節規矩,嘴皮子比我家相公還要百無禁忌口無遮攔……”
  “小姐,好小姐,你別問那個粗野家夥,讓他一說,您當真會以為出了什麽事呢。”紈素抱住主子,扭扭捏捏道,“就是……有一日下雨打雷的時候,我正在陪夫人說話,他忽然衝進來,抱住我不放,夫人便誤會啦……”
  似乎……很有趣?羅縝不由有幾分遺憾沒有親眼目睹那場麵。
  “哎呀,小姐,您別笑嘛。”紈素又惱又羞,“那個粗野家夥什麽都不懂,一打雷,他誰都不找,專找人家……不管人家打也好罵也她,不管有多少人看著,他就是不放……”
  範範……真是可愛呢。雖然不及相公和寶兒。
  羅縝決定給自家丫頭吃個定心丸,“紈素,找個時機,我給你說一些事情。若聽了那些事後,你仍認為範程是你今生認定的人,我定會成全你們。”
  “好……小姐,人家沒有認定他啦……”
  哎,和綺兒、緞兒一樣,都喜硬撐,矯情!不可愛!還是她的相公好,將一堆情話說得動人又甜蜜——
  “娘子娘子,寶兒又尿了之心,寶兒好壞,娘子快來打他!”
  “臭小子,我讓你煉丹,你倒煉了些什麽?”範穎坐在椅上,一腳踩著地上的受氣包,“不煉丹,倒是戀上了一個小丫頭是不是?”
  範程四肢匍地,才想扭頭辯駁,又被狠拍下去,“……你先放開我!”
  “不放又如何?”
  “很難看耶!”
  範穎得意一笑,“要的就是你難看!”
  “就因為我沒有聽你話煉丹,你一回來便欺負我?你講不講理,放開我啦!”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不欺負你你長不大,不欺負你我很不快活!”
  “喂,你……”
  “臭小子,把頭乖乖低著!”範穎又利落地甩了一巴掌,“你還說我處處留情,想不到你也有春心泛濫的時候。你不是總說女人刁鑽又麻煩,惡毒又無聊,絕不近女人一尺之內嗎?對你親姐姐我惡聲惡氣,從來沒有好臉色,倒是說說,你對那隻丸丸是怎樣一副惡心嘴臉?”
  “哼。”雖居劣勢,範程仍是反唇相譏,“你在吃醋!”
  “什麽?”
  “我對你沒有好臉,對別的女人卻很溫柔,你嫉妒,你吃醋了是不是?”
  “臭小子,你胡說八道什麽?”
  “說中你痛處了?哈哈!”
  “臭小子……”
  六王爺杭念雁踏進鋪子後麵的小院門扉,就見那個亂了自己心思一連多日的醜女人正將一個男人踏在腳底的悚目景麵。“醜女人,你……你好好好過分!”身為女子,怎敢如此對待男子?
  這女人,長了一張不夠賢淑不夠婦德的臉還不夠,竟還敢如此膽大妄為?她還要驚世駭俗到什麽地步?“醜女人,容貌醜陋上天所賜,人力弗逮,所以你貌醜無可厚非,若是心地刁鑽、行為乖張,便是咎由自取,不可救藥!”
  範家姐弟微驚:這人進來時,他們為何毫無所覺?
  “醜女人,還不收斂行為,反省自身!”
  這迂腐論調,範穎懶得聽,這個人,她也不喜見,是以翩然玉立,準備閃開了去。而一個鯉魚打挺由地下翻身而起的範程見他更無好氣,“你是哪隻笨鳥,也不通報一聲就跑進來,懂不懂規矩?識不識禮儀?”
  “本王乃良少夫人的……弟子,又是此間繡坊的畫師,自然可以自由出入,你又是誰?”那女人真是輕浮,在玉夏國與晉王眉來眼去,回了此地還與一個年輕哥兒糾纏,真是……“你去哪裏?”這女人不是最愛氣他譏他的嗎?怎一見他來,一字未吐,就要走?
  範穎淡睨這突然擋在身前的男人,“你有事?”
  “……有事!”
  “何事?”
  “……本王來了,你尚未見禮!”
  範穎從善如流,施以萬福:“民女失禮,望王爺大人大量,不計俗禮,民女告退。”
  “你……”一股悶氣自胸腔泛起:這女人總是如此,若不是她先來招惹他,他何必何必……杭念雁愈想愈惱,見她又徑自踅足,“你站住!”
  這人當他是誰?範穎腳下生風,走得愈急。被人忽略的杭念雁一惱成怒,大步去攔。範程看著生氣,伸臂去抓這個害得自己姐姐幾百年不得安生的罪魁禍首,但指尖才沾這廝衣衫,一股劇痛如水流,順指躥進臂膀。猝不及防之下,他痛叫一聲,跌了出去。
  “範程?”範穎大驚,疾身掠來將他扶起,“怎麽了?”
  範程悚瞪杭念雁,“你身上帶了什麽?”
  杭念雁恍然悟道:“原來你和她一樣。”
  “什麽意思?”範穎胸際忽生不祥。
  “我身上帶的是國師加持過的避妖神珠,對常人毫無危害,除非是……”
  範家姐弟色變。尤其範穎,美顏瞬間毫無血色。恍惚憶起,眼前此人,前世乍知她乃一隻狐狸時,跌跌撞撞逃離他們的恩愛甜蜜之所。幾日後歸來,身上便帶了高僧加持過的避妖符囊……這個男人已輪回幾世,為何,這殘酷也一再輪回上演?
  避妖神珠傷不了範穎,但攜帶避妖神珠的人,傷得了範穎。
  他不必再說什麽,做什麽,單是帶著這顆防她的物什在身之舉,已經傷她入骨。
  她記得,那一世,她被他身上的避妖符囊彈出時,一瞬間,心和身痛不可當,隻得如他所願遠遠避離……但耐不住相思難熬,跑了來,隻想再看他一眼。但看過一眼,便舍不得放棄第二眼、第三眼……頻頻的探訪,招他厭煩,他一句“人妖殊途”將她又推出千裏。但,猶不能死心啊,於是,不聽爹的訓戒,枉顧娘的苦勸,又一次回首探望情郎,等待她的,卻是高僧的法壇,道士的祭台。她被捆妖繩縛了全身,身下,煉妖火起。她哭嚎之際,娘親趕至。娘親花去三千年的道行救她脫險,自己卻被煉火灼傷,魂魄四散。爹爹將娘裝進千年冰玉棺,花五百年光陰將娘的三魂七魄找回體內,如今,還需苦煉靈珠喚娘醒來……
  是她的執迷不悟害了至親之人,是他的負心薄幸使她歲月難熬。如今,他竟然又懷揣避妖之物前來,他是不是欺人太甚?
  “國師已經察覺萬苑城內天有異象。國師是得道高僧,少則十日,至多十日,便能知你行蹤。你快些離開此處,去你該去的地方!”杭念雁麵露焦灼道。
  去你該去的地方!這句話,她同樣不陌生。那一世,他指著她,一次次將這話吼進她耳中。範穎麵複淡然,問:“你如何知道是我?你怎知道我是……”
  “你將我塞在床底那些時日,我聽到了你和良少夫人的密談。我曉得了你不是常人,就連那個良之心……”
  “這怎麽可能?我定了你的身,等於封了你心神,你怎可能還有聽覺……難道……”範穎驟然想起,這個人自遇見自己那世之後,每世均以童子之身歸土,到上一世,他已是六世童身。加之經年茹素修煉,得上蒼賜丹,將歸仙籍,是她偷了他的長生不老丸使他無功折返……難道,因著如此,他仍有半仙之軀?所以,她的定身術折了效果?
  “你別管那等的雜事了,你快走了方為上策!”
  範穎聽他咆聲,凝他焦色,凝眉不解,“我是走是留是生是死與你何幹?”
  “你這個人……你怎仍是如此?以前你冥頑不靈,現在則頑劣成性,你……”
  “以前?”範穎麗顏一窒,“你說的是什麽以前?你說……”
  “我記得一些事……不是,也不該稱為記得,是夢境裏。雖然仿似在看別人的故事,但我知道,那人是我。在夢裏,你便總是不聽我的話,處處與我作對,而且,我每一世,都受盡了你戲弄。我是欠你的,還是怎著?”杭念雁皺眉苦鬢,惱惱念道。
  “欠我的?”範穎冷笑,“你怎會欠我的呢?你隻不過請了高僧,請了道士,用了捆妖繩,燃了煉妖火,想讓我魂飛魄散永失輪回之機而已,你怎會欠我的呢?你隻不過在火外看著我被燒得皮開肉綻淒厲嚎叫無動於衷而已,你怎會欠我的呢?”
  “你……你胡說!”杭念雁麵紅耳赤,目眥欲裂,“本王怎可能是那等人?本王怎可能那樣對自己的心愛之人?”
  心愛之人?範穎心掀狂怒,抬手甩他一記耳光,“混賬王八蛋,你也敢說?你初時色迷心竅,與我日夜貪歡,得知我是異類,便生厭生惡,棄如敝屣!你這種薄幸寡情淺薄懦弱迂腐教條之人,如何配談那個‘愛’字?!你滾,從我眼前滾開!”
  “我不滾!”杭念雁捂著灼痛麵頰,跳腳怒咆,“你不能拿我不記得的事誆我!本王雖不記得,但本王了解自己是怎樣之人,本王絕不會做那等喪心病狂之事!若不然,本王怎會跑來找你,隻為讓你避開國師的討伐?”
  範穎美眸淬火,“原來,你也知那是喪心病狂?你跑來找我我便要感恩戴德是不是?本姑娘不介意告訴你,上一世我偷了你的長生不老藥丸,有了千餘年的功力,你那個國師奈我不得!他若敢來,我正好將他好好修理一番,讓你杭夏國的麵子丟盡!”
  “你知道什麽?”杭念雁頓足,麵上焦灼欲焚,“國師他如今一百八十歲,是真人肉身修煉得來的法力。他擁有一把斬妖除魔劍,曾將一條在海上興風作浪十餘年的惡蛟斬下。他的本事非你能想象!”
  ……是嗎?範穎掐指撥算,心起驚寒,這杭夏國竟藏著一個如此厲害的人物?
  “你還不快走!難道要等他追上門來你才肯信?好,縱是你法力高於國師,你那個同伴呢?他是不是也有足以與國師抗衡的功力?”
  這人雖迂腐,此話倒說到了重心。她或不怕那個國師,但範程卻定然敵不過。“我家的事不必你管,你自本姑娘眼前滾遠了就是!”
  “你……你必須走!”
  “不勞閣下過問!”
  “你……你若不走,本王就就……抄了良家!”
  “你想欺師滅祖?還真是幾輩子不變的惡行惡狀!”
  “……我不管!反正日落之前,本王不見你離開,明早本王便設法來抄良家!”
  “你前腳做了,我後腳便找你那位國師大戰三百回合,看是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
  “你你你……你氣死我了!”杭念雁一跳離地三尺,臉紅如灼,脖粗如鬥,“本王這就去給良家羅織罪名!”
  來了良久亦觀戲良久的羅縝搖頭輕籲:有人在別人家的地麵上,如此聲比天高地昭告天下,要誣告陷害人家的嗎?這位六王爺,要不得啊。“六王爺,敢問您要為良家羅織怎樣的罪名?”
  “你管不著……呃?你你……都聽到了?”杭念雁畢竟不是仗勢欺人的熟手,見了羅縝,思及兩人師徒之名,頓有幾分無措,“我……本王隻是被她氣壞了……”
  “王爺放心,我會讓他們姐弟離此避難,您的雷霆之怒可以省了。”
  “當真?”杭念雁麵上一喜,“……姐弟?他們是姐弟?”
  “不然呢?”羅縝促狹掀唇。
  杭念雁麵色一板,“這與本王無關,告辭!”
  且不說羅縝如何與範穎交涉,六王爺乘了車轎回府,進得廳內,卻見國師巍然在座。
  “六王爺,您去了哪裏?”
  “國師在質問本王?”
  “非也。那日微臣自六王爺身上,覺悉出似有若無的妖氣。微臣生恐唐突,未向國君稟報。微臣業已看過您的王府,並無異樣。微臣不敢枉顧君臣之禮跟蹤王爺,是以在此恭候。微臣請問王爺,近來您在外可有過從較密之人?”
  雖對六王爺話撂得重,但範穎畢竟不會權憑意氣行事,杭念雁前一刻才走,她便拉了範程速速撤離,縱連範程吵嚷著要與心上人作別也未能如願。
  羅縝隻得趕到鋪子前麵,替而代之,“紈素,範穎、範程要返家一段時日,這期內繡坊需你一人打理了。”
  “什麽?”紈素瞪大溜圓眸兒,受傷之芒顯而易見,“他離開怎都沒來說上一聲?”
  羅縝麵有鬱色。有些話,不對紈素挑明,不公平。但這些話,言明與否需範程自己決定。“紈素,範程他還會回來,屆時也許會對你說一樁事,事關你們未來。”
  “什麽事?他走前怎不跟我說?是家裏定了親?還是他另有什麽心上人?什麽樣的苦衷讓他不辭而別?連道聲‘再見’的時間也沒有?”紈素自以為已設想到了最壞情形,“他不把話挑明,就悄不聲的走了,真是孬到透頂!”
  羅縝歎一口氣,“若有一天他對你說了,希望你縱是不喜歡,也不要表現出厭惡恐懼。若他一字未說便遠遠避開了你,你也要相信,他的確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絕非如你所想。”
  “小姐你清楚是不是?但你尚未打算告訴奴婢?”
  “那事是你和範程之間的事,該由他親口來說。”
  “奴婢明白了。”紈素低眉垂目,目內暗浮灰暗。
  羅縝揉額:這一對,情路注定又不平坦。不知冥冥中,牽情感之線的,與結婚之線的可是一位神仙?情與緣如何劃清?緣與分如何度定?
  羅縝揣著重重心事,回到內院,一腳才進內室,便被一隻大蜘蛛密密實實纏住,“娘子回來啦!之心想娘子!”
  羅縝拈起自己頸間這顆大頭上的柔滑發絲,“又怎麽了?”
  “娘子去了好久,之心緙了好久,之心想娘子想娘子。”
  這些情話,他說不膩,她也聽不膩。羅縝柔聲:“寶兒呢?”
  “娘子隻想寶兒,不想之心!”
  自從有了寶兒,她的確忽略他許多,使這呆子積了些許“閨怨”。羅縝纖指捅了捅他鼓著的頰,“不許氣哦,不然今天珍兒陪寶兒去睡。”
  “娘子今天陪之心睡哦?”這無疑是個驚喜,之心美眸熠熠發亮,“娘子還比較喜歡之心是不是?”
  “是。”哄哄呆子也無妨,“我們去找寶兒?”
  “寶兒在陪娘玩啦,娘子陪之心玩!”
  一對上這雙至美至善的大眼,羅縝必須承認,他縱是說要天上的月亮,她亦會設法給他。“之心若乖,珍兒就會陪你哦。”
  “之心乖啦之心乖啦,珍兒陪之心,珍兒陪之心!”之心嘻著紅唇,抱起娘子就親。
  羅縝摟著他的頸,想到範穎幾世情債人妖殊途,想到綺兒門第懸殊的崎嶇情路,想到紈素前況不明的曖昧情愫,而自己能與相公親密相擁兩情繾綣,這幸福,委實要珍惜。
  “娘子,範範和範穎都不見了哦。”
  “他們需離開一段時日。”
  “範範走了,之行也不在,之心沒有朋友啦,之心好可憐……”
  “呆子,你有珍兒有寶兒,還不夠?”
  “那珍兒要多疼之心喔。”
  情人間的甜言蜜語柔情蜜意,不嫌多,不嫌膩。隻是,許是相愛太深情意太濃,招來了老天妒忌,另一波考驗不期而至……
  “娘子,之心去緙絲,緙完了娘子陪之心哦。”
  “好,相公緙完了,珍兒就陪相公玩。”
  “那之心走了哦。”
  “嗯。”
  “娘子不親親之心?”
  “臭呆子,再不走,打人了哦。”
  “之心走啦,娘子不要打之心……”
  羅縝坐在書房裏,將賬目一一厘清,又傳來幾家管事聚議近來的收支盈利。諸事過後,天近中午,陡記起今早與相公作別時那呆子的膠膠纏纏,唇畔噙了甜美笑意:要不要自己先到繡坊找他?那呆子定然樂得雀躍罷?
  “小姐,小姐!小姐,大事不好,小姐,出事了!”
  羅縝心頭一突:紈素年紀雖小,但遇事少有惶亂。這聲音聽來怎會如此慌張?
  “小姐!”紈素幾乎是破門而入,“姑爺被官兵抓走了!”
  “……你說清楚些。”羅縝秀眉微攏,“你是說之心?之心怎麽了?”
  “方才來了一個和尚和一隊官兵,闖進鋪子裏說什麽抓捕禍國妖孽,然後就把姑爺給押走了。”
  妖孽?刹那間,羅縝身如墜冰窖,心骨皆發寒栗,“你怎未攔著?”
  “來者是官兵啊,而且他們有官府的收捕公文,那個領頭的和尚據說還是國師。奴婢若動了手,打不打得過尚在其次,關鍵是並不能真正救出姑爺。這事一看便非同小可,不是奴婢出手就能救得了的呀……”
  ……紈素說得有理,自己是事一關己便亂了,可是可是……相公……相公他……
  珍兒,珍兒,他們為甚要抓之心,珍兒……
  她猝然抓住胸口,屬於兩人間的心靈感應再現:相公這一次,是真的出事了!
  “縝兒,縝兒!”良家二老抱著寶兒步聲遝遝疾來,“縝兒,我怎聽說官兵上了咱家鋪子,出了何事?”
  羅縝吸氣,再吸氣,此時的她,亂不得,驚不得。她需要冷靜,需要沉澱思路,以弄清事情怎會如此演變。
  王芸急聲問:“縝兒,可是你那繡坊招了什麽麻煩?到底發生了何事啊?”
  “爹,娘,你們抱著寶兒回你們的院子,所有的事,交給兒媳處理。”
  “可是,我怎聽人說,好像還抓走了什麽人?是誰?是……”
  “公公,婆婆。”
  良家二老一頓:兒媳自進門來,一直稱他們為爹娘,這公、婆叫出,無疑是生分了。
  “此時不是起亂的時候,我們莫嚇壞了寶兒。請二老抱他回院子歇著,待兒媳弄清原委,定會去稟明二老。”
  良德頷首道:“也好,有需為父出麵的地方,莫要遲疑。”
  “謝謝爹。”
  送走公婆,羅縝跌坐黃梨木圈椅內,沉聲道:“紈素,你去告訴管家,關於鋪子裏的所有事,嚴禁下人們交頭議論。若此事傳到二老耳裏,我定然不饒!”
  “是!”紈素踅身速去,傳達主子吩咐。
  珍兒,他們為什麽捉之心?珍兒,之心想珍兒……
  羅縝一手掩胸,隻覺痛徹五髒六腑。
  珍兒,他們說之心是妖孽,之心不是啦。
  ……妖孽?妖孽?為什麽官府會指認自家相公是妖?是妖的範穎走了不是嗎?怎會到相公頭上?相公,相公,相公……
  你將我塞在床底那些時日,我聽到了你和良少夫人的密談。我曉得了你不是常人,就連那個良之心……
  羅縝用了半個時辰,厘清思路:此事,必與六王爺有關。
  試想,堂堂國師,既察覺天有異象,豈會不察六王爺這個曾在良家出入多日、與範穎近身多日者所具的異樣?事情,不會因範穎的離開而結束。若國師追查到六王爺,六王爺會如何?是推出範穎,還是……
  她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禍及她的之心,她必須將所有可能都想到。
  羅縝前去拜訪六王爺。
  “良少夫人,咱家王爺不在府內,您改日再來罷。”
  不在府內?待客室內的羅縝一股冷怒由心底漫起:這位六王爺,儼然是欲避而不見了?
  “管家,民婦有一句話請轉告六王爺。”
  “良少夫人請說。”管家甚是客氣,主子可是一再交代不得輕慢呢。
  “因心虛作祟的避而不見總比見了恬不知恥的矢口否認要善良,替民婦恭喜王爺。”她調頭,步履匆匆。她要搭救相公,沒有時間在此虛耗枉度。
  “良少夫人。”有人喚住她。
  羅縝緩緩回首,目光沉冷,“六王爺,您還是出來了?”
  杭念雁對如此的冷睨無可辯駁:“請客廳敘話。”
  客廳內,分賓主落座。羅縝一字不啟,隻待這位將忠孝仁義聖人教誨掛在嘴邊的書生發話。
  “本王會設法照顧良少爺。”
  “王爺為何要做此事?”
  “……呃?”
  “民婦問的是王爺為何要指認我家相公是妖孽?”
  “……你……”杭念雁雖然沒準備對自己行為予以否認,但這女子如此直言無諱,他不免有幾分難堪,“你家相公本來便是妖孽!”
  羅縝情緒依然平淺,“何以見得?”
  “那日,你與範穎的對話,本王全聽見了,你敢說你家相公是個常人?”
  “請問王爺,貴國國師為貴國護持多少年了?”
  “……五十載。那又如何?”
  “我家相公如今二十二歲,如他是妖孽,以貴國國師的法力,為何到如今才察覺?”
  “……”畢竟不是一個善於狡辯者,杭念雁麵色赭紅,結舌無語。
  “若六王爺直敕敕地告訴民婦,您是為保住自己的心愛之人方有此舉,民婦或者會欽佩六王爺的至情至性。”羅縝美眸之內,譏諷鄙薄不加掩飾,“我家相公異能乃上天所賦,是對他至純至善的獎賞,世人眼光短淺,風識庸薄,指鹿為馬倒也罷了……”語聲略頓。杭念雁眉目間染了窘意——無疑,這“眼光短淺,風識庸薄,指鹿為馬”者,是指自己了。
  “貴國國師既親自到場捉拿,若他當真法眼如矩,便該察悉我家相公絕非妖物,卻依然將他帶走,真是個笑話呢。”
  “……這些話,你在本王麵前說,本王可當作沒有聽見,但為了你良家考慮,到別人麵前還是謹言為妙……”
  “謝王爺指點。民婦告退。”羅縝譏意不減,福禮後翩然踅步。
  “你……”杭念雁知道自己在這女子心目中,已是不堪至極,“本王會吩咐下去,對良少爺給予照顧。”
  “民婦來此之前,曾翻過貴國國誌民俗,以往所謂妖孽,俱架台設火,以火淬之,可對?”
  “……是,不過,那也需屬實之後……”
  “王爺的照顧可以讓我家相公免於火淬嗎?”
  “……”杭念雁語結。
  不再待他回應,羅縝已一逕身退。所有迂腐之人,均把自己當成人間正義化身,既如此,她就要他愧疚到底。以此人心性,若是心生了愧疚,必然會設法償還,那麽,就讓他如他所言,去照顧相公罷。
  “縝姐姐!”羅縝才進良家客廳,候在裏內的人已迎上將她抱住。
  羅縝心底一暖,霧濕明眸,“韶兒……”
  這時際,除了紈素,身邊無知心之人,見了這親如姐妹的好友,且身份尊貴如公主,不待她上門相求,已來安慰,羅縝如何不油生溫暖?
  “縝姐姐……”玉韶用力握了她手,“我會幫你的,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幫你!”
  羅縝含淚一笑,“韶兒,有你這句話放在此處,足矣。”
  “縝姐姐你想見見良公子嗎?我讓王爺給你安排。”
  “……不見。”
  玉韶稍愣,“縝姐姐你不見?”
  紈素在旁聽著也是大愕,“小姐,現在姑爺定然想極了您……”
  “我見了之心,方寸必然大亂。”羅縝垂眸,“若見了他,卻無法將他從那裏帶出來,那份感覺……不如殺死我。”
  這是……一份怎樣的感情?玉韶倏然被震住。若有朝一日,九王爺至困境,她會如何?若她處生死關頭,九王爺又會如何對她?
  “韶兒,你幫我照顧之心。我不知道在杭夏國,那個國師的權威可以大到什麽地步,你幫我問下九王爺可好?”
  玉韶重重點頭,“縝姐姐放心,我會照做。同時,我會修書給父王,求他老人家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向杭夏國國君過問此事。我還會求王爺帶我見良公子一麵,對他說,你很掛念他。”
  娘子,他們為什麽要關之心?
  因為他們愚蠢。相公,你怕嗎?
  之心不怕,可是,之心想娘子。
  珍兒也想相公……他們打相公了嗎?
  沒有啦……隻是關著之心,不讓之心見娘子,之心說好想好想娘子,他們也不肯放之心去見娘子……
  相公,聽我說,若有人弄疼了你,企圖傷害你,你一定要讓風哥哥救你,明白嗎?若他們隻是關著你,你便什麽也不要做,等我就好。
  可是,之心想娘子,心痛痛……
  珍兒一定會救出相公……
  ……
  羅縝不知道,這來自心底的聲音是否真的是她與之心的溝通,但她需依靠這份心音,使自己不被憂懼擊倒。
  “小姐……”
  “少夫人……”
  紈素和娉兒端著兩張小臉,滿麵憂忡望著身姿嬌弱的主子。
  “娉兒,你和奶娘幫老爺、夫人看好寶兒,這段時間,你不必侍候我。”
  “……是。”
  “紈素,你寫信給之行少爺,讓他速速回來。”
  “是!”
  事關相公,羅縝不敢大意。她需要幫助,亦需要有人和她一起為相公操勞奔忙。“還有……”
  “恩公娘子,你不必擔心。”白色衣影自內室閃出,“我去換回恩公即可。”
  
  第二十三章 憂君如焚
  “你都知道了?”
  範穎點頭,麵起愧色,“我沒有想到……那個人會做那等事,他……”
  “並不奇怪。”羅縝唇勾冷淡哂意,“若是為了救相公,我也會不擇手段。”
  “恩公娘子放心,範穎可……”
  “拿你換回相公,我並不讚同。”羅縝搖首,“你該明白,你是他們真正要拿的人。若你去了,便是有去無回,縱是我傾盡所有的力量,也救不了你。”
  “也未必的,那個國師未必奈何得了我……”
  “但也可能奈何得了,不是嗎?若奈何得了,你便必死無疑,對不對?”羅縝仍是搖首,“我家相公雖然智力稍癡,但他長在大富之家,也算錦生玉養,從未受過監禁之苦。他被收押,我心如焚,所以,我會豁盡全力救他。你的幫助羅縝自然不會拒絕,但現在還不是拿你的性命去換他平安的時候。何況,若他們已知悉了相公的能力,你去了也未必換得回相公。”
  “那麽,需要範穎做什麽?”
  與之心結縭以來,雖早曾有過一段分離,但那時,除了相思,不必擔心相公安危,雖煎熬,卻不會有磨噬肺腑的焦灼。這一回,每念及之心孤身一人處在不能自由的困境,她便無法入眠。與之心的心音互語,已如飲鴆止渴,愈言愈是想念,愈言愈是痛楚。
  她承著這份折磨,向公婆稟了原委,婆婆的哭訴暈厥,令她幾難承受。而玉玉韶公主帶來的消息,卻使她險近崩潰。
  “王爺說,在杭夏國,國師的地位縱算是國相也無法動搖,尤其事關妖孽邪祟時,哪怕是國君也不可隨意置言。我隨王爺進宮本想見良公子一麵,但在國師力阻之下,沒能如願。”
  若本國國君、皇子都不能隨意置言,那麽他國國君、他國皇子更是遞不上話了罷?
  堂堂皇子,探望尚未能行,是在昭示這被囚之人的罪重,還是這位力阻者的權重?無論是“罪重”還是“權重”,相公脫身都不易了,是嗎?
  ……
  娘子,那個沒有頭發的爺爺問之心能不能下雨哦?
  不能。
  他讓之心將風爺爺風伯伯叫出來,他為什麽要讓之心叫哦?
  他知道你看得見風爺爺?
  是啊,他說他感覺得到之心身邊有“人”……
  ……
  若之前隻是猜想,那如今她可以肯定,這個國師必已知道之心非妖非怪了。既如此,扣著之心不放,居心可議不是麽?
  羅縝本有一打算:在婆婆引薦下,抱著寶兒覲見國後,以兩人骨血以證相公乃凡人肉胎……但在如今情形下,必然是徒勞罷?
  回到內室,迎門牆上懸掛的,便是之心親緙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字圖。自她向那呆子講了詩中意境,他便鎮日將這些字寫了又寫。學會緙絲後,迫不及待緙字成圖,說每日看著念著,就能握著娘子的手到很老很老……
  “小姐,您怎麽了?”紈素進來,驚見主子倚在椅旁,一手掩胸,一手緊握成拳,麵色蒼白,目色幽深。“小姐,範穎將之行少爺還有二小姐、三小姐接過來了,您……”
  “……扶我起來。”
  “讓之行少爺幫您看看脈罷,您的臉色……”
  “無妨。”羅縝擺手,坐到鏡前輕理雲鬢,“他們人在哪裏?”
  “之行少爺先去探望良老爺與良夫人了,兩位小姐馬上就到。”
  羅縝在頰上上了一些胭脂,“請進來罷。”
  “小姐,您不必擔心,姑爺不會有事……”
  “我知道。”一抹堅利之色浮於秀美嬌靨,“因我不會讓他有事。”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無論對手是誰,若傷害到之心,她將不惜一切手段,將對手摧毀,哪怕天地變色,哪怕玉石俱焚!
  “姐姐!”羅綺、羅緞跑來,良之行隨後亦到。
  見到至親至近之人,羅縝反是一臉靜寂,“你們來了正好,公公、婆婆到了玉夏國後,你們兩人替我照顧好二老。寶兒和之知也跟著一起走,有老有小,你們要辛苦了。”
  羅緞、羅綺愕異互覷,“姐姐,我們是來陪你……”
  “之行是之心的弟弟,他留下足矣。”趁著那位國師尚未將注意力放到良家之前,她需布排好一切,“紈素,你去給繡坊諸人發上三月工錢,告知諸人,若兩月後繡坊仍未請他們複工,他們即可另尋生計。”目投良之行,“良記這邊亦如此行事,發給四月工錢。”
  “姐姐,你做這樣的安排,莫非是做了最壞打算?”羅綺彎眉緊顰,憂聲問。
  羅緞強顏一笑,試圖以此化解長姐麵上寒色,“姐姐,事情遠沒有那麽糟罷。官府捉姐夫的理由根本就是荒唐,姐夫怎麽可能是妖孽?這樣的謠言,不攻便會自破……”
  “之行,你怎麽說?”
  良之行臉上冷峻之色更濃,“就依大嫂。”
  羅二小姐、羅三小姐俱惑然不解。“為何會出這樣的事?這妖孽之說從何談起?難道……與範穎有關?”
  “羅家三位小姐果然個個精明。”範穎排闥飄然而至,“三小姐如何猜出事關範穎?”
  羅綺淺哂,“單是我們閉眼不到半刻鍾,再睜開便由玉夏國到了杭夏國,這已不是常理中能發生的事。再加上高沿城人人皆知的晉王寵姬分身有術,我們縱是傻子,也不會一味顢頇不知罷?”
  範穎一笑嫣然道:“三小姐如此冰雪聰明,難怪會得無樹皇子青睞。”
  羅綺笑意稍斂,“此時這個話題並不適宜。”
  “所以,範穎並沒有打算繼續這個話題。”範穎向羅縝微微屈膝一禮,“恩公娘子,範穎替您接來了之行少爺。下一步便是去找六王爺,若他不能設法救出恩公,範穎便去換回恩公。”
  “在今日之前,我尚指望他可以救出我家相公。但若九王爺出麵連相公的一麵也沒有見著,六王爺難道會有不同?若這位國師明知相公非妖非孽仍羈押,你出麵,非但換不回相公,還枉送了你。”
  聽了這話,羅緞、羅綺僅以為事情比料想的嚴重,但良之行臉色丕變,“國師意欲何為?”為保護之心,他把之心天賦異能之事嚴封密存,連身邊最親近的人也緘口未提,還是沒有護住嗎?
  “我也想知道。”羅縝美眸厲芒隱現。
  “不如就讓範穎先去會會這位國師,興許能探出一二。”
  “據六王爺說,國師手中有把斬妖劍。你去會他,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範穎勾了嫣麗唇兒,“斬妖劍無鋼不摧,無堅不毀,但克其物者,卻並不難找。隻要恩公娘子將寶兒最新鮮的尿布屙布借範穎一用,那把除妖劍便會形同廢鐵。”  
  “良少夫人!”
  來者氣急敗壞的一吼,隻換來羅縝美眸淡睨,“六王爺駕臨寒舍,有何指教?”
  “你為何讓範穎去而複返,並指使她換你丈夫自由?”
  羅縝淺呷盞內香茗,悠閑如無事人,“範穎的本事,不是我一個凡人能指使的。她若做了什麽,也必然是她自己想做。”
  “你挾恩圖報,真乃奸商本色!”
  “多謝六王爺謬讚。”羅縝淡挑秀眉,“您找上門來,隻為一場狂飆?”
  杭念雁麵色鐵青,眉際狂突,“你若不勸範穎打消主意,本王便不怕人說本王仗勢欺人!”
  羅縝冷冷勾哂,“因著我家相公,我公婆重病在榻,不得已到他鄉休養身體。而羅縝則無心料理良家外務家事,整個良記已陷入停頓。良家已然如此了,王爺還想如何欺人?抄家滅門嗎?那王爺索性成全羅縝,將我與相公關到一起,讓我們夫妻團聚可好?”
  “……你……若你家相公當真無辜,自然不必害怕什麽!他到如今仍未能出獄,足以說明本王並未冤枉他!”
  “就算我家相公當真是妖是怪是魔是鬼,他若不曾害人,便是無辜!”羅縝秀靨凝冰,“王爺你若當真如此正義,為何還背著貴國國師私放範穎?”
  “你為救你家相公,犧牲他人亦在所不惜?”
  “彼此彼此,王爺又何嚐不是如此?”
  杭念雁哪曾受過這番指叱,臉色青黑便欲成怒,卻聽羅縝猶是出言咄咄,氣勢逼人:“王爺口口聲聲指責他人奸詐卑鄙,您的所作所為又何嚐俯仰無愧了?您能對著您心中的聖人說,您指認我家相公當真是為了您心中正義,毫無半點私欲?”
  “你……”
  “有了小人行徑,還要為自己尋個君子借口,這便是王爺所堅守的真實?”
  這女子口舌尖利,直刺心中那一處陰暗處,使杭念雁難堪難看至極。他忽發一記咆哮:“若你家相公當真無辜,本王會全力救他,而你不得再指使範穎做任何傻事!”
  “王爺未必做得到。”羅縝眉目輕屑,“九王爺連我家相公的麵也未曾見著,您又能如何?”
  “九王弟一直是個閑差王爺,遇到一些小人刁難是常事,本王自是不同!”杭念雁怒火烈烈中,拂袖而去。  
  羅縝極盡刻薄激起的六王爺的衝天怒氣,並未能改變任何事。杭念雁的確言出有行,找了國師詰問進展,但國師巧言回避,並婉拒了皇子欲見“妖犯”之請。
  玉韶公主傳來此訊時,羅縝已無力失望了,這事,也不過再次證實了國師在杭夏國的至尊地位。她需另辟蹊徑。
  “狐族生來就有悉人心思的本事,那隻禿驢的心底,卻不似他所表現出的那般凜然正氣,他對恩公定然有所圖謀。即是說,恩公身上,有他想得到的東西。”
  此前,範穎依先前所言,單挑國師。那一場大戰,必是驚人,非凡人世界所能窺測。凡人關心的,隻是這場大戰是否帶來所冀望的結果而已。
  範穎有備而去,國師的斬妖劍確未能奈她如何,但她也隻落了個全身而退而已。縱使“真妖”出麵,仍未為之心換來平安,這更使羅縝失去最後的耐心。
  “之行,貼出布誥:良宅近來家宅不寧,鬼怪作祟,向天下尋找世外高人。凡能為良宅鎮鬼驅妖者,賞金百萬兩;斬鬼除妖者,賞金五百萬兩!”
  “大嫂……”良之行目注她麵上破釜沉舟之色,遂重力頷首,“好,之行這就去!”
  為救相公,她的嫁妝,夥同良家所有家資,盡可一付!她作如是想。之行亦無絲毫反對之意,之心於他們,比世間一切都要來得珍貴。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恁般聞所未聞的重賞。布誥貼出,全城轟動,應者頗眾。但卻鮮有勇者,連紈素的三招五式亦敵不過,遑論法術道力欲與範穎一試。
  良家畢竟為皇商,如此行事,不免招搖。五日後,驚動了杭夏國國君,下詔召見良家主事良德進宮。後知良德抱病至他國休養,於是,由國後召良家長媳羅縝謁見。
  “本宮已聽國師稟過,良之心確肉體凡胎不假,但幼年之時,被邪祟侵體,致使智癡。此前國師未察,皆因之前邪祟尚屬潛伏,未成氣候,如今已有坐大之勢,才現了異象。是以,國師將良之心暫囚宮內,欲作法除其體內邪祟。一旦除盡,必讓良之心安然返家。你身為其妻,為夫憂慮乃人之常情,難免失常亦情有可原。本宮在此可向你承諾,良之心之事不會牽連良家。你應如往時一般理事,靜待祛邪之後的相公返家,而不該如此張揚行事,毀了良家未來。”
  跪地的羅縝敬道:“民婦惶恐。自相公被國師帶走,滿城盡是良家妖魔在宅的謠言,良記上下夥計因懼因怕紛紛另找別枝,良宅舉府仆役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民婦迫不得已,方向天下招納得道高人,以保良家生意、家宅平安。”
  “這……”國後臉上起了憐惘,歎道,“如此說來,倒是難為你一個嬌弱小婦人了。國師乃杭夏國修為最高者,本宮可請國師為良家行法以正視聽。眼下良家正處多事之秋,你還是莫給人錯感了。”
  “國後有話,民婦自當從命,那麽民婦鬥膽,可否請國師近日便駕臨良宅,為良家行法呢?”
  國後允準。羅縝叩謝,眸底戾意閃逝:她不想魚死網破,但不介意玉石俱焚……
  “小姐,您前腳進宮,便有人應那布誥來了。”
  “又被你一腳踢出了院子?”
  紈素一伸小舌,“是奴婢差點被人家一腳踢出了院子。”
  “哦?”羅縝起了一絲興趣,“他人在何處?”
  “就在廳裏喝茶,而且……”紈素湊近主子,悄然聲道,“他已察覺地窖內的範穎。”
  羅縝眼瞳微眯,“帶我去見他!”
  “不必了,良少夫人,貧道在此。”木色道簪,灰色道袍,長髯到胸,劍負在背,說是仙風道骨並不為過。但眉目之間,並非出家人的淡遠寧靜之氣,反有灼灼利芒潛伏眸內。
  “道長如何稱呼?”
  “貧道去惡。”
  “去惡道長會除妖?”
  “貧道生平之誌,便是除盡當除之妖。”去惡老道微哂,“且貧道還知道,良少夫人張榜鎮除的妖,絕不是隱在良家地窖內的那一位。”
  羅縝擺袖引迎,“請客廳敘話。”
  “貧道與良公子,應該說是故人。”客廳內,身才沾座,去惡道長已侃侃而談,“良公子三歲之時,與貧道有一麵之緣。當年,因貧道的一句話,使良公子與良少夫人這樁良緣平地生了不少波折。其實,良少夫人也是貧道的故人。彼時,貧道為良公子摸骨,良少夫人正在令堂的懷內旁觀呢。”
  這位道長,便是相公三歲時斷定相公用天生癡兒的那位?
  “貧道周遊天下,偶遇良公子。那時際,是驚喜非常。如此得上天賦能又福澤厚積的人,委實少之又少。但貧道仍恐上蒼以壽數折抵,特在世人未覺之前,斷了其癡傻,以世人之譏之鄙為其增壽。”
  “那以道長之見,那位國師是當真將我家相公看成了妖孽?”
  去惡捋須一笑,“良少夫人冰雪聰明,不是已經想到了嗎?”
  羅縝搖首顰眉,“羅縝凡夫俗子,雖想到一,但想不到二,至少無法窺測國師對我家相公到底是何居心。”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去惡沉聲道,“盡管良少夫人為保護良公子守口如瓶,但良公子的異能仍是招禍之源。”
  “堂堂國師,得道高僧,也如此心胸狹窄嗎?”
  “國師,既說是一國之師,而非天下之師,心胸裏必然有對權位的冀望。何況,這位國師原本就不是一位心胸寬廣、可納百川的聖者。”
  “道長既與我家相公有如此淵源,可否助羅縝救出相公?”
  “不,到最後,真正能救良公子的,隻有良少夫人。”
  羅縝秀眉稍揚,“請道長賜教。”
  “良公子今生最大的福澤,便是得娶良少夫人為妻。”去惡眸透玄機,“良少夫人所擁有的智慧、人脈,若發揮得當,定可以使良公子安然無虞。”
  “道長是在指點羅縝?可否直透迷津?”
  “良少夫人絕頂聰明,不需貧道多言。但良少夫人有一句話說得對極了,貧道與良公子淵源頗深,加之貧道生來便嫉惡如仇,自然不會坐視那隻禿妒假公濟私的惡行不理。良少夫人需貧道相助時,隻管到城外無仙觀找貧道。”
  去惡道長飄然而來,瀟灑而去。羅縝卻陷苦思:依道長言下之意,自己並不需要玉石俱焚便能救相公?可是,她已殫精竭慮,心力交瘁,仍是毫無轉圜啊。送走稚兒,送走公婆,便做了最壞的打算,如今,還有哪條路可走?
  ……
  娘子,之心想娘子想娘子想娘子……
  那個國師又要相公做什麽了嗎?
  那個沒有頭發的爺爺哦?他有好幾天沒來和之心說話了。有很多沒有頭發的哥哥看著之心,可是,他們不給之心東西吃,他們說之心把風爺爺他們叫出來才給吃……
  砰!羅縝素手攥拳在桌上一擊。
  娘子,娘子,你不理之心了……
  相公……你餓嗎?
  開始餓啦,現在之心和花花哥哥成了朋友,它會拿東西給之心吃喔。
  ……哪來的花花哥哥?
  它說它是什麽公什麽主最喜歡的禦貓。之心有一天很餓很餓,可是又不想讓風爺爺風伯伯也像之心一樣被關起來好可憐,就對著窗外叫人。然後,花花哥哥就來了,它叼來的魚都好好吃喔……可是,之心還是想娘子,一想娘子心就好痛好痕……
  相公,他們如今餓你僅是開始,若發現餓你無效,便會用其它辦法……珍兒不想相公受傷,若相公受了傷,珍兒的心也會好痛,相公一定不要讓珍兒的相公受傷,明白嗎?
  喔,之心不讓珍兒痛啦,之心不會受傷啦,娘子不要痛……
  ……
  “大嫂。”良之行邁進廳,見羅縝蒼白怔忡的模樣,“那個道士也救不了大哥嗎?”
  羅縝從容舉瞼,目色沉定,麵容亦恢複以往幽雅,“我會救。”
  “我亦會。”良之行眉際決然,“其實,小弟有個辦法。”
  羅縝稍怔,“你說。”
  “之行會醫術,可讓人活,亦可讓人死。”
  “……所以呢?”
  “縱是國師位高權重,在杭夏國,最高的仍是皇權。我們可找一個皇族中有足夠分量的人,製其最掛心的人假死,再以醫術挾之,換大哥平安。”
  羅縝驀然立起,心際重怦。無疑,之行的辦法極冒險,鬧個不好,就會賠上整個良家。但,這辦法誘動了她。“……足夠分量的人?”
  “小弟深知,此法極險,不到萬不得已不行此徑。”
  “……不。”羅縝美眸燃出亮芒,“若用得得法,會是一條上上的妙策。”
  之心事出之後,羅縝首次上門拜訪玉玉韶公主。
  玉韶對未能幫到羅縝,一直深懷歉疚。再加上生性多愁善感,因此還染了一場小恙。迎出來時,初愈的秀臉上尚掛著兩分病色。
  “縝姐姐,對不起……”
  羅縝扶她坐上軟榻,自己亦坐在融繪搬來圓椅上,“不要多想,我來,一為探病,二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縝姐姐你說。”
  “在杭夏國,國師的地位當真無可撼動?任是王親貴族,也須看他臉色?”
  玉韶凝了柳眉,“聽王爺說,國君、國後的確極尊重國師,國師的寺院,比國相府還要壯麗。國師在朝堂上所踞之位,僅在國君玉階之下,上殿不需跪叩大禮,那是三公九卿哪怕皇子王族亦受不到的禮遇規格。”
  羅縝精芒一閃,“對此,王公群臣就沒有半點微詞?”
  “縝姐姐,你想到辦法了是不是?”玉韶大喜,“我就知道,從我那時毒發,縝姐姐救了我,又建議父皇將會識毒解毒的侍女派往我身邊保護,我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難得住你!”
  羅縝為成了人婦的小公主仍有這童真麵貌失笑,“韶兒以為我是無所不能嗎?“
  “是啊,縝姐姐在韶兒心中,本來就是!”
  “我真若無所不能,也不會坐困愁城。”羅縝笑意微斂,“不過,我的確有了一個法子,想試一試。”
  “需要韶兒幫忙嗎?”
  “你隻需告訴我。”羅縝俯低螓首,“杭夏國王族中,誰的權力最有可能和國師抗衡?”
  玉韶稍稍怔了半晌,倏爾眼前一亮,“我明白了,縝姐姐是想……”
  “噓——”羅縝指壓她唇,眸傳深意,“可以助我打探一番嗎?”
  “當然沒有問題。”
  門外融繪叩扃輕稟:“公主,王爺回府了。”
  當身形魁偉、麵目冷毅的九王爺杭天予踱進室,當他以那樣專注寵溺的眼芒注視著嬌媚可愛的玉韶公主時,羅縝兀地一動:不知這位九王爺,是否當真是六王爺口內的閑差王爺?
  原本,杭夏、玉夏兩國聯姻,最初訂的是杭夏國國君一母同生的七王爺與玉夏國國君最愛的小公主,最終,卻被九王爺抱得美人。其中端由,乃因當年九王爺隨其兄出使玉夏國時,對佳人一見鍾情,執意相求……
  一位毫無作為毫無權位的閑差王爺,有可能改變兩國既定的聯姻嗎?且那九王爺眉橫山巒,目蘊九州,骨骼峻奇,絕非池中之物。如斯一個人,受國師婉拒,心中當真毫無齟齬?
  “小姐,前麵有人攔咱們的車馬。”
  羅縝停了思緒,“什麽人?”
  紈素哼道:“是一個和尚,說國師要請小姐前去一晤。”
  美眸驟冷,羅縝嫣唇勾哂,“好,那就去一晤。讓他前頭帶路。”
  紈素遞出話去,聽得車前有人大喝:“大膽,覲見國師,還敢以車代步!”
  羅縝冷叱:“國師乃得道高僧,也會計較這些俗禮嗎?還是國師不計較,你們這些六根不淨的弟子替國師計較,白白丟了國師名聲呢?”
  車前短時無聲,不一時有人道:“隨貧僧來。”
  奴可見主,徒可見師。一個小和尚的言行,足可使人對國師品格窺得一斑。羅縝如是忖道。而待與國師麵晤方知,那小和尚的惡實在如海中涓滴,不足一道。
  “你便是良少夫人,良之心之妻?”國寺內,國師高坐其上。國師體格龐大,圓頭大耳,方額闊唇,若不是那一身象征身份的華麗袈裟帶出了富貴氣息,倒頗有三分佛相,也難怪能夠屹立杭夏朝堂五十餘載。單這一身皮相,便能唬弄世人一時。
  羅縝微低螓首,“民婦見過國師。”
  國師抬起一雙蓋在雪白眉下的利眼,聲洪如鍾:“爾之形容頗有不俗,倒是出乎貧僧預料。”自稱“貧僧”,語態眉宇卻透淩傲,貧僧不貧,貧僧亦不僧。
  “汝可知貧僧喚汝前來所為何事?”
  “民婦碌碌凡子,怎猜度得出國師如海佛思?”
  “本國師麵前,爾小小婦人休耍心機。”國師究是不習慣“貧僧”自稱,索性換了,“爾夫如今身在囚牢,爾也曾多方奔走,此時裝作無事,以為能逃得過本國師法眼?本國師麵前,賣弄凡俗機巧,如溪流舞於滄海之前,唯自取其辱耳。”
  “囚牢內的,是妖孽,非我家相公。”
  “哦?”
  “若是我家相公,以國師的慈悲,豈會囚禁無辜之人?”
  “汝倒有幾分慧根。汝夫肉身為妖孽所侵,致使智昏神癡。本國師為除妖清障,曾設法於他。但妖孽汲取汝夫精髓已久,汝夫若不情願,本國師強行除妖,必傷及汝夫肉身,本國師慈悲為懷,絕非願見。而汝夫癡傻已久,無法聆聽本國師法音。爾既一心救夫,須以愛夫之心勸汝夫依本國師法音行事,方能夫妻團聚。”
  言罷,一雙法眼,攫盯那垂睫靜聆的少婦,不由微微一怔。這婦人麵色平淡,眉際無驚,他以百年修行,竟不能察其心思。難道這小小婦人,並不尋常?
  “爾若不能勸夫順從佛意,縱本國師不予施法,不出三載,爾夫必全身化妖,為禍人間,爾夫之魂魄亦將飄散不複,屆時,爾之夫、爾之家皆將不複。”
  話又止,仍不聞回音。國師蒼眉微豎,利目內,多了紅塵凡夫方有的怒意,“良氏婦人,你意如何?”
  羅縝抬瞼,秀眸無瀾,“民婦愚鈍,不知國師欲要民婦何為?”
  “勸汝夫聽聆佛誨,甘願受本國師施法除妖。”
  “民婦不勸。”
  “……什麽?”
  “民婦相公為妖侵占多年,魂魄怕早已不複,便不再是民婦相公,請國師盡可施法,不必顧慮民婦相公肉身。所謂除惡務盡,為蒼生,為杭夏,國師手下不必留存仁慈。”
  國師利目一閃,“汝夫魂魄在否,本國師焉能不察?汝夫之魂受妖壓製,雖甚弱微,但若及時除得妖盡,不難複活。”
  “已沾了不潔之氣的相公,民婦如何敢接近?”羅縝搖首,滿麵懼色,“國師,民婦膽小性懦,縱使最後除了妖,那樣的相公,民婦亦不敢再近。請國師隨意處置他罷。”
  “你這市儈婦人!”國師洪聲怒叱,“汝夫每日念念皆汝,汝竟薄情至此。你這等的惡婦,實乃杭夏之恥!”
  羅縝惶恐起立,垂首瑟栗,“國師,請體諒民婦庸凡,不敢接近妖孽,民婦告退!”語音稍落,便在丫環的服侍下,跌躓逃去。
  國師蒼眉之央,擠出深凹:這婦人,初始的平和淡定,尚以為她心機頗深,原來竟是事不關己的薄情嗎?
  坐進車內,待車子平穩馳行了良久,紈素惑然開問:“小姐,您為何不趁機見上姑爺一麵?那麽多人都見不到,難得有這麽一個機會。”
  “我若見了之心,無論如何也做不出狠薄之態,國師必然發覺得出。之心足以牽製我,我亦足以牽製之心,若國師以之心性命相威脅,叫我勸之心叫出風神,或以我之命威脅之心,使之心從命,都將如他所願。”羅縝秀靨凝如冰霜,“我與之心不見麵,國師始終有這條路未走,還會端著堂堂國師的體麵不會過於虧待之心。若見了,怕是後果難料。”
  紈素後怕撫胸,“這樣說,如今他還要那張國師的臉皮,手段不會太不入流。若他到最後狗急跳腳,會硬扣了小姐去要挾姑爺?”
  “大有可能。”
  “如此一個人,怎會成了國師?這杭夏國的國君瞎了眼不成?”
  “小聲些。”羅縝眄一眼這心直口快的丫頭,“國師其人,依靠天資悟穎,得了一些法力。此人雖不重利,但極重名望地位,且其對名望的渴望已臻非常之境。作為杭夏國師,以法術受到了極致推崇,自不能容忍杭夏尚有他所不及的異人,所以,方會在發現了相公的存在之後如此恐懼。他怕的是,相公的異能一旦詔告天下,會取他而代之。”
  “異能?姑爺有何異能?還有,那個範穎……範程?”紈素細眉皺緊,清秀小臉丕變,“這便是小姐想讓紈素了解的事實?範穎、範程都非常人?而姑爺……”
  “之心是肉體凡胎的常人,隻是有一些上天所賦的能力而已。”
  “小姐的意思,範程和範穎都不是肉體凡胎的常人?是……妖?”
  羅縝沒有答話,紈素卻已知了答案,頹然癱在軟墊上。
  羅縝能體諒她此時的心情,自己當初察悉之心身懷異賦之時,還有過短暫怔忡,何況紈素需要接受的是範程乃異類化成的人形。
  “……也就是說,所謂妖怪,國師原本想捉的,是範家姐弟,不想讓他發現了姑爺?”
  羅縝輕籲頷首。
  “那他們算什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還連累姑爺成了替罪羔羊,他們算什麽?”
  “哎……”羅縝握著丫頭激栗的小手,攬她靠在自己臂彎,“就算沒有他們,國師隻要發現了相公的存在,也不會放過。而範程必然是被範穎強關了起來,不然以他的修為,敵不過國師,去了也隻是枉送了性命而已。你想讓他送命嗎?”
  “不,不。”紈素劇烈搖頭,“我當然不想……可是,小姐,他……他怎不告訴我?他……”
  “有很多可能。待見了他,你親口問他。”
  “可是,姑爺怎麽辦呢?以前奴婢以為那個國師隻是圖謀良家財產或是良家的什麽寶貝,但時下他是眼饞姑爺的本事,他又是杭夏國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若不放,咱們該怎麽救姑爺?”
  “數一數二嗎?”羅縝念著這幾字,清減了許多的秀美容顏上譏意濃濃,“若杭夏國國君知道國師在他的國民心目中是如此顯要的人物,不知會作何感想?”
  “小姐……”
  “到這個城裏乞丐聚集的地方,一人一兩銀子,將國師位顯三公九卿,貴過皇親王公的消息散布出去。”
  紈素圓眸驟亮,“奴婢這便去安排!”
  “不急。”羅縝拉住躍躍欲試的丫頭,“最好能編個歌兒,使娃童能沿街傳唱最好。”
  紈素喬裝去了。羅縝獨自返回良宅,偌大院落裏,之行正一人徘徊。
  “大嫂!”
  “嗯?”觀他神色,羅縝淡聲問,“又出什麽事了?”
  “是範穎。”之行麵色沉凝,“……她受傷了。”
  羅縝一驚,“何時的事?她在何處?”
  “她剛剛回來,是重傷,現在水蝶居。我喂她吃了護心丸,但怕是……”
  羅縝不及再聽,疾步趕至水蝶居。
  “範穎!”範穎血染雪衣,仰臥榻上,旁邊唯一留在良宅的丫頭娉兒正持布布擦抹其麵。範大美人那一臉驚世的絕色,已成慘淡灰白。“範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去救之心了?”
  “……恩公娘子……”範穎力啟美眸,嚅掀慘白雙唇,“……我明白何謂千年大劫了……”
  羅縝不忍見如斯美人,臉上浮現鬼澤,“不要說話了!娉兒,去把良記最好的藥全部拿來!”
  娉兒嗚咽著聽命退去。範穎卻猶掀唇道:“……原來,大劫並不止五雷轟頂……範穎命定如此……隻可惜,範穎沒有救出恩公……反被困妖陣所傷……”
  “你果真去救相公了?”羅縝含淚叱責,“不是告訴過你,我有辦法救相公脫困的嗎?你明知那國師已盯上了你,怎還以身犯險?你恁樣聰明,怎會犯這個傻……不如,不如你省些氣力,不必硬挺著保持人形,我會想法救你……”
  “……沒有用了……心脈已斷……恃著體內靈珠,我才能逃回這裏…… ”
  覺察到自己指下的脈搏弱不可察,羅縝惶懼交加,“……怎麽可能沒有用?我定然會設法救你的……對,去惡道長!你快成狐形,我帶你到城外無仙觀,去惡道長定然能救你!”
    
  第二十四章 化君厄難
  “貧道救不了她。那困妖陣專為她所設,已震斷她全身經脈,心脈盡斷,縱是大羅神仙,也難挽她一命了……”
  不,不!
  去惡道長如斯斷言道。羅縝腳步虛浮,撫著懷內那柔軟雪白的狐毛,虛步辭出觀門。她不相信,如此美麗如此絕色的生物,合該是天地造物的神奇,怎能就輕易歿了?
  “良夫人。”去惡追出,遞給她一個白玉小瓶,“這瓶內的丹藥,一日辰、未、酉各食三粒,可護她十日。十日後,她隻能自求多福。”
  羅縝一手緊緊握住,“既然可以保她一些時日,道長何不多給一些?”
  “這丹藥貧道花了二十幾年才煉成百粒,若非看這隻狐獸委實有些靈氣,就此死了可惜,貧道又與良之心有那淵源,或還舍不得把丹藥給這隻東西服了呢。”
  羅縝淚斷成珠,浸進雪狐雪色毛發,“道長乃世外高人,當真無法救她?”
  “良少夫人對一隻獸竟也能如此慈悲,委實難得。”去惡頷首讚許,“貧道說過,良少夫人能救良公子。若你想救這隻狐獸,也定然能。”
  “我?”羅縝顰眉,“道長為何不明示羅縝,到底該如何做?”
  去惡豁達一笑,“紅塵外人,本就不該過多幹涉紅塵中事。貧道堅信,隻要良少夫人意誌堅定,慧至心靈,一切定能化險為夷。”
  意誌堅定,慧至心靈?如何個意誌堅定?怎樣才能慧至心靈?
  “縝姐姐,由我來做那個人罷。”羅縝抱著雪狐才回府門,玉韶公主便如風而至,迎頭拋來的,便是這話。
  羅縝因情緒正處悲傷中,一時未能完全領會,“那個人?哪個人?”
  “拿我的安危要挾王爺,讓他救出良公子。”
  “……韶兒?”羅縝愕住。不否認,她的確想過讓九王爺與國師抗衡,但從未想過利用情同姐妹的玉韶。九王爺對韶兒熱烈且專注,由此可見其乃性情中人。六王爺是他的一母兄弟,如果以六王爺性命要挾,其但有實力達成,必定不會旁觀。
  “隻是,縝姐姐不能太生硬哦,以王爺的脾氣,最討厭旁人要挾……嘻,我相信縝姐姐一定會拿捏適度啦……”
  這個公主啊。“韶兒,不一定是你,這事既皆由六王爺起,就由他來擔承……”
  “縝姐姐,用我,一定要用我!”玉韶音聲清脆且迫切,“這不止是幫你,也是幫我。”公主美眸內,浮出隱隱淚光,“自見你對良公子如此用情之深,韶兒便時常想自己的情事。作為兩國聯姻,政治上的婚姻,我能嫁得王爺這個才貌兼備、文武雙全的丈夫,合該感到慶幸。新婚過後沒有多久,韶兒……”羞垂螓首,“愛上了王爺。於是,韶兒想知道,王爺愛不愛我?”
  羅縝分出一手握住她,“九王爺他愛你。”
  “韶兒感覺得出。但他能不能像縝姐姐對良公子一般毫無保留?”玉韶粉靨薄紅,嘟起唇兒,“縝姐姐莫說韶兒貪心。母妃走的時候,韶兒傷心極了,父皇也傷心極了,但一年之後,他便另有了愛妃,永遠傷心的便隻剩下了韶兒。我隻是想知道,這世上有沒有一個人可以愛韶兒愛得不可替代?”
  “韶兒……”
  “縝姐姐你放心,韶兒可向你保證,隻要王爺想,他定然可以製得住國師。前時,國師拒他探望良公子,他便輕易放棄了,是因他那個人最懶在小事上與人計較……哦,我是說,良公子的事對他是小事,他那人就是如此氣人……我因他沒有傾盡全力,還曾怨他來著。”玉韶抱住羅縝,嬌軟蹭磨,“縝姐姐你答應我啦。如果我不能使他發威,你再找六王爺……”
  羅縝淚中帶笑,“沒有人像你,還會求著助人的,你呀……”玉韶公主,當局者迷呢,以九王爺目凝她時的寵溺專注,為她做的,絕對不止這些。
  “縝姐姐答應了是不是?”玉韶欣然一躍,又向前一抱,“太好啦……啊,這是……”
  “狐狸。”服過去惡老道的丹藥,範穎胸口悸跳的節奏顯然平穩了少許,但如何救她,仍是無解,“一隻受了傷的狐狸。”
  “狐狸?是姐姐養的嗎?”玉韶拿指輕觸雪狐鼻尖,“天,她好漂亮,怎會受傷?”
  “被人打傷。”羅縝瞥見廳外與之行並肩而來的某人,“我正在設法救她。”
  “宮裏有專門治獸的獸醫,我幫縝姐姐請來?”
  “宮裏的獸醫怕是救不了她。她被人傷及心脈,需要非常之法才有獲救希望。”
  “是嗎?好可憐的小東西,這般漂亮……”
  “她被傷了?!”杭念雁驀地衝來,盯著羅縝懷內的雪色狐狸,臉色頓時煞白得可與雪狐的毛色媲美,“她原形都顯了!她受了什麽樣的傷害?誰傷她至此?”
  羅縝冷噱:“誰想傷她,誰會傷她,六王爺最該清楚不過。”
  “……國師?”杭念雁雙目大睜,“你還是讓她去了對不對?你還是指使她去換你丈夫了是不是?你這個奸商刁婦,你……”
  玉韶公主美顏一沉,“六王兄,本公主在此,你對本公主的朋友說話是不是有些分寸?”
  “九弟媳,此間不關你事!”
  “本公主的確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但良少夫人是本公主的朋友,你若想給本公主留三分薄麵,便不該出言無狀!”
  杭念雁幾近歇斯底裏,“本王說了,此地沒有你的事,給本王閃開!”
  “六王爺如此盛氣淩人,本公主如何敢閃?”
  “韶兒,你莫……”
  “公主……”
  “閃開——”
  羅縝和公主的貼身侍女融繪均想勸下公主,須知人處盛怒,最恨有人針鋒相對,尤其六王爺此時正值急怒攻心,怕是更不容人擋在眼前。但羅縝懷內有重傷的雪狐,融繪又站得離主子稍遠,六王爺揚臂時,也隻有他背後的之行來得及施救,可仍遲了一步。
  公主的嬌小身軀在王爺的盛怒一搡之下,側跌而出。之行出身相扶,僅來得及握住公主的一隻素腕。卻因此一握,公主跌勢由側式變背式,後腦正碰上良家客廳內的硬花岩地麵。
  “韶兒!”
  “公主!”
  之行手掌墊上公主後腦,摸出一掌鮮血,“六王爺,公主被您傷了。”
  天上無二日,杭夏有二主。
  國君皇威嚴,國師佛威武。
  站比三公高,寺比國相府。
  出家不避俗,和尚猛如虎。
  另有——
  國師大,國師強,國師弟子也威武。
  隻遵國師命,不知國有主。
  出門好氣派,排場賽王儲。
  路人避不及,一鞭落塵土。
  “這是……什麽?”國君望著九皇弟呈上的紙箋,凝眉問。
  杭天予眉梢微動,“傳唱在萬苑城街頭巷尾的孩童嘴裏的歌謠。”
  國君勃怒拍案,“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荒腔野調!速將造謠生事者繩之以法,以儆效尤!”
  “皇兄的意思是,將萬苑城裏所有孩童全部入獄?”
  “……孩童無知,罪在雙親!”
  “抓幾個呢?全城家有幼兒稚女的百姓皆下獄?何況,將孩童們的父母都抓入了監獄,他們就不唱了嗎?皇兄也說,孩童們無知。”杭天予劍眉冷揚,“看了這樣的歌兒,皇兄除了惱怒傳唱者外,就別無它想?”
  “九王弟何意?”
  “臣弟還聽見府內剛采買回來的下人們說,坊間多有‘國師位顯三公九卿,貴過皇親王公,直逼九五之尊’的說法在流傳,要杜攸攸之口,怕是不易呢。”
  “……怎會如此?”國君攢眉如巒,“國師是得道高僧,他該知分寸才是……這‘天上無二日,杭夏有二主’,如斯大逆不道的言論,是如何滋出的?來人!速傳國師來見朕!”
  “是,還有……”門外值守的太監進門聽了口諭,領了聖命,卻仍遲疑著未去。
  “還不快些行事!”
  “奴才這就走,奴才還有一話欲轉九王爺……”
  杭天予微訝,“有話對本王說?什麽話?”
  太監一指宮門之外,“適才,王爺府內有人傳話來,說九王妃被人誤傷,傷勢沉重……”
  “什麽?!”九王爺與國君幾乎異口同聲。九王爺自是愛妻心切,而國君顧念的是九王妃玉夏國公主身份。
  “皇兄,臣弟告退!”
  “好,好,好,你快去,從禦醫院找幾個醫術高明的大夫隨你去!”
  “公主怎麽樣了?”聽見之行腳步聲,羅縝回首急問。一旁的六王爺亦站起身形。
  之行微微搖首,“公主腦部著地,傷口雖不致命,但震蕩過大,神智陷入深度昏迷,之行用了針灸及薰香之術,皆無效。之行還有一個辦法,或可一試”
  羅縝秀眉緊蹙,“怎會如此?”
  杭念雁回叱身後奴才:“禦醫呢,怎還未到?”
  “不必了,六王兄,小弟的妻子小弟操心就好。”杭天予人隨聲到,偏首命隨來的幾個禦醫,“速去為王妃診治!”
  禦醫奉命急入。杭天予一掃在座諸人,沉聲道:“各位稍坐莫走,本王還想知道是誰誤傷了本王的妻子。”而後,亦闊步踏進內室。
  杭念雁麵色嚴正,“良少夫人,本王做的事本王會認。”
  羅縝淡回:“民婦需要感謝王爺沒有諉責於他人嗎?”
  杭念雁不理會這女子語內的濃濃嘲諷,一指她懷中雪狐,“你把她交給本王,本王會請高人醫治。”
  “什麽樣的高人?”羅縝勾唇淺哂,“貴國的國師?”
  杭念雁麵色一窒,“你……”
  “若王爺當真掛念她,還是不要與羅縝爭奪,離開了我,她便必死無疑。”
  “你能救她?”杭念雁目生激蕩,“你當真能救她?”
  “我若不能救,這世上便無人能救了。”
  “你若能救她,若能救她,本王,本王願意……”
  “六王兄,聽說,是你誤傷了韶兒?”杭天予由內室掀步疾出,冷眉寒目,“不知小弟哪裏做錯了,需要拿小弟的妻子出氣?”
  杭念雁臉顯愧意,躬身一揖,“九王弟,確是為兄過激,行為失當,誤傷了九弟媳。為兄在此向九王弟致歉。”
  “致歉?韶兒深度昏迷,呼吸淺弱,那些個禦醫輪番號遍,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六王兄有再多的歉意又如何,韶兒能即刻醒來?”
  良之行恭手上前,“九王爺,為九王妃安好,還請向幾位禦醫稍事提醒:九王妃乃後腦擊地,受到震蕩過大,是以以草民淺見,不宜用過於激烈的方子療治。”
  “你是……”
  “草民良之行。”
  “你就是良之行?”杭天予麵上稍有喜色,“適才高禦醫提起你,說你在萬苑城頗有些名氣,治愈了一些疑難雜症。你既已為王妃號過脈,可有把握治愈王妃?”
  “的確不易,但草民已想到了一些療方。隻是比及皇家禦醫,這些方子怕是走之偏陋。”
  “不管什麽樣的方子,本王隻要本王的妻子安好醒轉而已。王妃得愈,本王定當重謝。”
  “這方子中,需一味特殊藥草,此藥草極不易尋得。”
  “良家為藥材皇商,皇家的藥房即源自良家,這並不需要本王相助罷?”
  “此草名曰喚魂草,生長在群山之中,隻因此味藥草外形與普通野草雜草無異,有人為尋它,曾耗上幾年時光未果。草民也曾多年尋找,少有成時。”
  “也就是說,你一日找不到這味藥草,本王的妻子便一日不會醒來?”
  “……草民慚愧。不過……”之行猶豫再三,終道,“也不是全無辦法。世上尚有人可一眼從滿目雜草中辨識出這味藥草。”
  “誰?”
  “家兄良之心。”
  “良之心?”杭天予雙目內機芒頓起,“別告訴本王,你是在趁機要挾?”
  良之行迎著這王者的威懾麵不更色,“草民不敢。”
  羅縝上前,從容道:“九王爺,民婦的相公的確擁有與花草樹木對話並獲取它們幫助的異能。之行過往的救人無數,與民婦相公的這份異能不無幹係。雖是上天賦予他的本事,卻也因之被國師誤認為妖孽羈押獄中。這等事,若非親身體驗,聽來必然荒唐。九王爺若不信,不妨問問六王爺,民婦相公因何故被六王爺推到了國師麵前?”
  杭天予目詢其兄,後者雖麵有尷尬,仍點首確認。
  “他當真可以尋到你所要的那味藥草,而隻要尋到了這味藥草,本王的妻子便可藥到病除?”
  “喚魂草但到,草民即有九成把握救醒王妃。”
  “好。”杭天予厲眸一閃,“本王不管這個良之心是人是妖,但能救本王妻子,他便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自會給他自由!隻是,若到最後是你們存心欺騙,本王定會讓你們後悔!”
  “公主乃民婦的閨中姐妹,民婦豈能拿公主的性命開玩笑?但……”羅縝蹙眉,“我家相公被國師收押,王爺當真可以能救?”
  “本王說到做到!”
  “之行,你何時與公主達成了這份默契?”
  良家百草園裏,因工人盡數遣散,此下已是園門高鎖。獨自夜宿此處的之行在園內忙過,回到前廳,赫見羅縝在座,一邊拿指尖撥弄著臥在桌上那隻雪狐的鼻耳,一邊向他拋來一問。
  良之行安之若素,“大嫂何時發覺的?”
  “公主倒地時,以你的距離,完全可以救起,但你隻握了她一隻腕,且因那一握,使她跌勢由側轉背,後腦正好著地。公主倒地不起,以你的醫者品行沒有率先施救,反而先對六王爺報出了公主傷勢。而公主倒地之初,我尚見她眼瞼浮動,經你一番診斷,卻成了深度昏迷。”羅縝妙目浮上精明笑意,“我除了猜測你與公主在我回家之前已達成某種默契之外,還能作何想?”
  良之行淡哂,“緞兒的聰明刁鑽怕是永遠及不上大嫂的理智冷靜。”
  “那丫頭若聽你這樣說,你日子便難過了。”羅縝莞爾,“還有韶兒那個丫頭,隻怕我不應,竟率先和你達成了決定,哎……”
  “公主上門,沒有看見大嫂,便向之行作此建議。之行自然求之不得,差人送範穎受傷的消息至六王爺府,引六王爺上門。最初計劃是之行暗以銀針刺六王爺穴道,使其誤傷公主。不想六王爺一見了這隻雪狐即暴怒至此,不待施行安排,他已對公主出手。公主落地時,後腦距地尚有半寸,之行那掌鮮血,是擠破了早就藏在袖內的雞血袋所致,。”
  “所以……”羅縝似笑非笑,“你那株喚魂草之說,也純屬你的虛構了?”能使耿正冷肅的之行假言虛話,不易呐。
  “喚魂草之說,當然是假的,因之行想到以前大哥說過的收魂草,便拿來一用了……”
  收魂草哦……嗯……羅縝心兀自一動。
  “大哥回來後,我們還是需上山一趟,找些藥草回來,雖不能喚魂收魂,但求為公主補身養身……”
  ……喚魂?收魂?
  貧道說過,良少夫人能救良公子,若你想救這隻狐獸,也定然能……
  羅縝掩口,掩住一聲驚然抽息: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相公……
  珍兒珍兒,你快看,這是之心養的,之心去城外玩時,它叫之心帶它回來的。之心叫它小黃,可它不喜歡,它說它叫……咦,小黃你叫什麽啊……喔,收魂草,它說它可以將人的魂收回來喔……
  “之行!”羅縝驀立。
  “呃?”見清貴秀雅的大嫂突來這聲乍呼,之行稍愕,“大嫂,怎麽……”
  “之心的小黃在哪裏?”
  “……呃?”
  小黃說,黃花開的時候,它的葉子就能為人收魂了……
  “之心的小黃開花沒有?”
  “……”
  “娘子!娘子!”
  ……相公?
  “娘子,娘子,你在哪裏?”
  相公,發生了什麽事?那個沒有頭發的人又去為難你了?
  “娘子,娘子,你在哪裏啦?之心想娘子啦……”
  相公……相公?!羅縝跌跌撞撞推開門,嬌小身軀便被牢牢抱起,“……之心?”
  “珍兒,珍兒,珍兒,珍兒……”
  當真是相公?羅縝一聲嗚咽吞進喉內,淚湧出眸,迷蒙凝望,“你當真回來了?”
  之心一張臉兒汙黑,滿頭發絲蓬亂,加之混雜其上的涕淚,哪還有那俊美相公的一絲模樣?“……娘子,娘子,之心不見娘子痛痛,見了娘子,還是痛喔……”
  羅縝捧著這張髒臉,將唇一再印上,聲顫音栗:“之心,我的之心!之心,之心……”
  “娘子,娘子,之心不要這樣的親啦。”
  “姑爺,小姐,不管怎麽親,先洗淨了再說,奴婢將水送來了!”
  “之心不要水,不要洗,之心要娘子,要娘子親啦……紈紈你走開!”
  紈素翻個白眼,將自己費了好大力氣提來的一桶熱水放下,“小姐,您將姑爺洗涮幹淨了,慢慢來親不遲。”
  之心鼓了頰,皺了眉,“紈紈你走開,你在這裏,娘子不親啦!”
  好心被雷轟哦。紈素扁了扁嘴兒,“姑爺您再對奴婢不好,奴婢偏就不走了,奴婢留在這裏看著,就是不讓小姐親你。”
  “不要不要啦!”之心頓足又扭身,“娘子,讓紈紈走啦,紈紈欺負之心!”
  “臭相公,被個小丫頭給欺負了!”羅縝邊笑邊落淚,“紈素丫頭,還不下去替你家姑爺做些吃的來,想讓小姐我剝你的皮嗎?”
  “……娘子,不要剝皮啦,剝皮很疼喔……”
  紈素感激涕零,“姑爺,您真是善良……”
  “打她屁股就好啦,就像打寶兒!”
  “……”紈素小臉正正,屈膝一福,“奴婢告退。”
  之心得意地嘻笑,“娘子,紈紈走了,再親再親!”
  對著這一雙小狗饞肉骨頭的大眼,羅縝嫣然“相公,洗幹淨了隨便你親啦。”
  “娘子,爹娘還有寶兒呢?”
  “去找之心的那個爹和那個娘去了。”
  “看門的朱爺爺李伯伯呢?”
  “回家養老去了。”
  “憐香荷香姐姐呢?”
  “回家嫁人去了。”
  “那……”
  “臭呆子!”羅縝向他裸背上一拍,“問遍了所有人,怎不問問珍兒好不好?”
  “喔,那珍兒好不好喔?”
  狠捏一把他洗出了美玉色澤的耳垂,羅縝舀起一勺淨水澆上他頭頂,“不好!”
  “珍兒不好?”之心嘩地自桶內立起,掛著一身水珠抱緊娘子,“珍兒為什麽不好?”
  “因為珍兒想之心。”羅縝纖指描摹著他彎墨似的眉,迎視他曜玉似的眸,這唇紅齒白,這俊美無儔,終於伸手可觸了,“珍兒一想之心,心就痛呢。”
  “可是之心沒有讓他們打之心,他們想打之心時,之心讓風哥哥風伯伯將他們趕走了。之心很聽話,之心沒有讓之心受傷,娘子也痛哦?”
  那個六根不淨的惡僧!羅縝美眸微沉,綻開如花笑靨,“珍兒看不見之心,就會痛啊。”
  “那之心以後不讓人帶走之心!那時他們來要之心跟他們走,之心不知道去了會見不著娘子,他們好壞。他們不讓之心見娘子,之心討厭他們!”
  “是,他們討厭極了。”羅縝吻吻他洗得水紅的薄唇,“相公以後不必再對他們客氣……”
  四片唇貼貼合合,勾勾粘粘,之心情生意動,把嬌小娘子抱進浴桶,極盡纏綿。一對鴛鴦將一桶溫涼的水炙出火熱溫度……
  門扃輕響,跫音低近,紈素小心翼翼在外垂詢:“姑爺,小姐,奴婢做了幾個小菜,姑爺現在有工夫吃嗎?”
  “沒有工夫啦,之心正在吃娘子……”
  最近,驚動杭夏國朝野上下的一樁事,便是六、九兩位王爺與國師之間的爭端。
  據說,某日辰時過後,九王爺率親王衛隊,直衝進了國師設在宮內的國師苑,帶走了國師關押在內的“妖犯”……
  事發時,國師正在國寺為國君祈福,聞訊自是不能忍受,率弟子趕至九王府究問細由。而九王爺亦不客氣,命衛隊驅趕不速之“客”。其時六王爺正在九王府,便亦召來了衛隊前來護駕,以至事態越發嚴峻,終鬧至國君麵前。
  “國君,九王爺非但直衝進國君賜臣的國師苑內搗毀了所有器具械皿,且打傷微臣弟子無數,帶走妖犯,微臣委實不知九王爺意欲何為。”
  國君不免盛怒,“九王弟,你為何有如此失常行為?國師苑乃朕親賜國師之所,其內祈福器械更是保我杭夏萬年平安的寶物,你失狀若此,所為何來?!”
  “皇兄。”九王爺蹙眉如巒,“皇兄此話不妥。若想我杭夏萬年平安,在上需靠皇兄聖明施政,在下需倚百姓愛戴奉擁。再遠了說,需杭夏千軍保家衛國,而絕不是依靠這些器具物什。人生來自該敬畏鬼神,但若將鬼神放在天下蒼生之前,便未免愚鈍了。”
  “放肆!”國君沉聲一喝,“九王弟言間之意是諷刺朕乃‘不問蒼生問鬼神’的中原昏君嗎?”
  杭天予當即俯身跪倒,仰麵正肅冷峻,“臣弟從未作如是想,皇兄之聖明,杭夏之盛世太平足可一見。但臣弟不想一個國師的所謂權威,升到與皇權並駕齊驅之位。”
  “……並駕齊驅?”國君一愣。
  “國師身為一個化外和尚,自該普度眾生,但國師住進了萬丈紅塵,戀棧權位,早已與佛家教誨不符。國師弟子在萬苑城內較之各家親王衛隊更敢橫行街上,三品大員每月奉至國寺內的奇珍異寶更是堪比皇宮珍藏。而國師出行,開羅喝道的佛家儀仗,也隻有皇兄能夠企及……”
  “九王爺!”國師蒼眉倒豎,利眸豁豁,“堂堂王爺,信口雌黃,是何道理?微臣前來護衛杭夏,乃受吾佛指派,豈是王爺所說的‘戀棧權位’?微臣出行儀仗,全賴聖上恩賜,微臣弟子皆佛門中人,亦絕不敢自比親王衛士。至於收受奇珍異寶之說,更是子虛烏有,紅塵外人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王爺擅闖聖上賜給微臣的苑所,帶走妖犯,若杭夏國因之妖孽為禍人間,王爺能承擔後果嗎?”
  經他一提,國君亦記起了這樁爭端的最重一環,“九王弟,你為何帶走妖犯?”
  國師的條條反駁並未使杭天予有一絲惶色,國君發問,他亦從容就答:“此人不管是人是妖,他能救玉夏國公主,便是我杭夏國恩人。”
  “他能救玉夏國公主?”國君一喜,“公主當真可平安無事?”
  “良之心擁有與萬物溝通的異能,他能輕易找到那味旁人費上幾年工夫亦難以尋得的藥草,有了那味藥草,公主便可獲救。國師,你扣押良之心,想要得到的,不也是這份能力嗎?”
  國師掀唇才欲辯斥,陪審了多時的六王爺道:“天上無二日,杭夏有二主。國君皇威嚴,國師佛威武……國師,你可聽過這樣的歌兒?”
  國師震愕。
  杭夏國國君丕然色變。
  “九王弟,聽說國師在國師苑裏布了奇異陣法,你如何闖進去的?”
  一場唇槍舌劍未分勝負,國君便斥諸人退下。出了禦書房,杭念雁、杭天予兄弟並行,前者急切求解。
  “良少夫人給我推薦了一位道長,方破了國師所布的那個既能困妖又能困人的詭異陣法。不然,我培養的那幾個,並非國師對手。”
  “培養?”杭念雁訝異,“九王弟你一直想著有朝一日扳倒國師?”
  杭天予冷哂,“本王隻是很不高興,原本一個杭家家寺的小沙彌,就因為比常人活的時間長些,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而已。不過,不得不說,他的確有幾分斤兩。那個陣法著實有些高深,如果沒有去惡道長,我隻好火燒國師苑了,但真若那樣,又怕傷了良之心。想來,那位良少夫人竟識得去惡那等的高人,倒真不是個平常女子呢。”
  良少夫人?杭念雁想到那女子的譏諷嘴臉,眉際抽搐,“那女人,最好能救範穎,不然本王……”
  “範穎是誰?”
  “……哦,不是誰……”
  “六哥哥、九哥哥,等一等,等一等珍珠!”
  “嗯?”聽到這聲嬌喚,六王爺、九王爺不約而同止步回身。
  一個桃紅衣影奔跳而來,撲進他們張開的臂內,“九哥哥,是你把之心帶走了是不是?你把之心還給珍珠啦!”
  秋時正午,陽光充足的內院裏,僅著一身月白中衣的之心躺在長椅上,向天蹬著長腿,嘴裏嘰呱有詞:“娘子,娘子,之心要吃粥,之心要吃粥,想吃想吃很想吃!”
  羅縝端著素肉粥,見這呆子的耍賴撒嬌模樣,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將粥放在一旁小木幾上,“還不吃?”
  之心張開薄紅嘴兒,“娘子喂!”
  “臭呆子找打了是不是?”羅縝如是嗔著,仍舉匙喂他,“這粥有你禦貓哥哥叼來的魚好吃嗎?”
  “好吃,娘子喂的最好吃,禦貓哥哥的魚沒有娘子的好吃,公主喂的也沒有娘子喂的好吃喔。”
  “公主?”羅縝微怔,持巾拭了他唇邊粥漬,“什麽公主?”
  “有一次貓哥哥陪之心呆了好久,公主來找它,就見著之心啦。公主是從屋頂爬下來的喔。後來,她就總是拿好多好吃的給之心吃,但是都沒有娘子喂的好吃喔。”
  難怪去惡道長說這呆子福澤淵厚,就連身處困境,也有一位會爬牆的公主出手相助,焉能不厚?“吃完了粥,去為珍兒的朋友玉韶公主找一些可以延年補身的藥材,好不好?之心能見著珍兒,全靠她的幫助呢。”
  “玉韶公主好好喔,之心喜歡她!”
  羅縝失笑,拿匙尾輕敲他光潔額頭,“九王爺必然不樂意聽你如此說。”
  “小姐,九王爺來了,就在廳裏。”
  “九王爺,此時前來,是公主的病體發生什麽變故了嗎?”盡管明知不可能,但羅縝猜不出除了韶兒,還有何事能勞動堂堂九王爺登門造訪。
  杭天予此下,心底倒有幾分為難。但事關幼妹與愛妻密友,又必須跑這一趟。“良少夫人,良公子的身體調養可好?”
  “王爺盡管放心,我家相公明日就可上山為玉韶公主采集藥草。”
  “這……本王並不是為此而來。”杭天予在說與不說中猶豫再三。
  羅縝最善觀人顏色,自是覺察到了九王爺的異樣,秀眉一挑,“九王爺有何事吩咐?”
  “……良少夫人與良公子……夫妻感情還好罷?”
  “……呃?”
  “是這樣。”杭天予還是不習慣如此吞吐,欲一言挑明,“此次良公子被國師羈押,因禍得福……”話到半路,又覺“因禍得福”用在這裏實在不妥當。
  “王爺,您不妨直言。”羅縝莞爾,“我家相公究竟因為這場禍事得到了什麽樣的福氣?”
  好敏銳的良少夫人呐。“本王有一個幼妹,名喚珍珠,今年十二歲,是先皇六十歲高齡時得的愛女,先皇生前極是珍愛……”
  ……然後呢?羅縝目注九王爺麵上為難之色,靜待他下言。
  “良公子在押期內,由於國師攔著,外人少難進去。珍珠的寢宮距國師苑最近,她人小體輕,在貓兒的帶領下竟鑽了進去,認識了良公子……”
  ……所以呢?羅縝心中不好的預感漸成形,“這位公主……不會是看上之心了罷?”
  “良少夫人真是一語中的。”杭天予拍額,“總算不必為難本王了。”
  “……也許是公主少不更事,一時心血來潮罷。”
  杭天予苦笑搖首,“良少夫人……若珍珠是個正常女兒家,本王也許會如此斷定,但她是……她與良公子的情形有些相同,她若要什麽,國君和國後定然會滿足的……”
  “嗯?”又來了一個姚依依?
  “小妹生下時便有幾分癡症,當年父皇崩逝之前,曾再三囑我兄弟幾人定要對珍珠極盡疼愛……”
  “敢問王爺,您今日前來,是來勸羅縝讓出自己相公的嗎?”
  杭天予挑眉一笑,“如果本王作如是想,便不會在良公子為韶兒尋找藥草之前造訪府上。”
  “可是,依羅縝看,您也無意勸珍珠公主打消主意。”
  “若她是個正常孩子,本王或是訓斥,或是不予理會,皆可。但她是那樣一個讓人心疼的孩子,本王便無法了。本王此來,是看在良少夫人乃韶兒閨中密友,加之良之心又是韶兒救命恩人的雙重麵上,事先知會良少夫人一聲。國君與國後也許會用一些手段來成全珍珠,良少夫人要有所準備。而本王,雖不會助珍珠,卻也無法助良少夫人。”
  羅縝頷首,笑噙唇角,“九王爺是個真男子,難怪韶兒會那樣愛王爺。”
  杭天予深眸一閃,“……韶兒她說的?”
  羅縝笑意莞爾,“王爺竟不知道?”
  “咳。”杭天予護唇一咳,“良少夫人是韶兒的好友,國君、國後看在這一層上,也許少有顧忌。本王也會略作轉圜。”
  那位公主,必然不是如姚依依般的假作癡傻,加之顯赫的身家背景,頂得上十個姚依依了。如此看來,良家二老還是繼續留居玉夏國比較妥當。
      
  第二十五章 惹君奇妒  
  國師自是不心甘。不管是良之心的逍遙在外,還是九王爺的率先發難,無疑皆是對佛威的挑戰。五十年打下的如斯局麵,豈能輕易甩手放棄?
  他不肯輕易放手,別人亦不肯善罷甘休。為將這位總擺著一副神聖不可欺的臉麵淩駕於自己之上的國師驅出朝堂,九王爺已運籌良久。平日的容忍,皆因尚未惹到自己頭上,如今既然已經率先招惹,便不會再給人東山再起的機會。
  各有擁躉的兩方交鋒,自是風生水起,雲詭波譎。當街上第三首童謠傳唱起時,意味著國師沒落已成定勢——
  杭夏有雙主,有僧又有俗。佛命大無邊,俗聽僧做主……
  為君者最忌榻畔鼾聲,且不管那歌謠來自何處,歌中所唱者必定會使國君心生忌諱。於是,國君以擅起爭端引發朝政不安為由,收了國師宮內住苑,褫了國寺法師之位,暫至皇家家寺內任住持之位,為杭夏祈福平安。
  由一國之師到一寺住持,如斯境遇,不可謂不是一落千丈。一落千丈的國師痛定思痛,驀然厘清整樁事的起由——良家。
  那些個流言,皆起於近時,而近時可能肇事者,除了九王爺,便是財力赫赫的良家。
  自己與九王爺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除卻婉拒他探望良之心一事。但這件事,並不足以激起九王爺怒氣罷?而良家那個淡定從容的少夫人便不同了罷?那女子,眉蘊清奇,目納精明,絕非庸碌人物。錯隻錯在,當時以為一個小小女子不敢在堂堂國師前耍弄心機,竟一葉障目,輕易忽略了過去。細忖,也正是國寺那一場召見過後,流言野曲方漸漸興起……若當真是那女子,按佛法教誨,該怎麽回報那女子呢?
  之心隨之行上山采摘藥草。返回時,除了給玉韶公主的補養之物,尚有給範穎補心複脈之用的藥草。
  收魂草的確神奇,除了春時,一年三季都是黃花綻放。經之心問過他的小黃姐姐,取此花花瓣煎熬成湯,便可救死人,活白骨,即使魂飛魄散亦可收複。範穎服下,三日後心跳複穩,五日後還成人形,鬼澤褪去,麗顏漸現。此下,唯剩下了休養調息而已。
  “娘子,範穎為什麽還在睡啊?她很累嗎?”
  “是啊,她為了救之心,被人打傷,委實很累了。”
  “為救之心?”之心大眸起了淚意,“範穎好可憐,為了救之心,被人打傷,她好可憐。”
  “她並不可憐,她是可敬。”羅縝為範穎拭麵整發,“但她愛錯了人,便是真的可憐。”
  “愛錯誰啊……”
  “小姐,小姐,門外來了許多人,說是要驅趕良家妖孽!”紈素氣喘籲籲,“奴婢將門關嚴了,但怕是他們不肯幹休呢。”
  “小姐,怎麽辦?他們說的妖孽是範穎還是……”
  “是之心。”羅縝微顰眉尖,思量:外麵那些人,是平民。而平民的認知一旦形成,便頑不可破,除非有足以撼動他們認知的力量。如今良宅內不管誰出麵解釋,都必是徒勞。那麽,她便不解釋。
  “鎖好大門,任他們在外叫個痛快。”
  “若他們攻門或用其它辦法進宅,怎麽辦?”
  “笨蛋,當然是打回去!”
  紈素杏眸圓睜,瞪緊發聲之人,“你這個粗野家夥,你叫誰笨蛋!”
  “笨蛋,連叫誰笨蛋都不知道,真是個笨蛋呢。”
  “臭野人,黑野人……”
  羅縝托頤搖首,自從嫁了相公,自己竟不是凡人了,不然見到這突兀出現的範程,怎毫無驚詫?話說這紈素,不也如此?她們主仆啊,真長了見識呢。
  “恩人娘子,我爹已經讓人去擋外麵那些愚民了,你不必擔心。”
  “你父親也來了?”到此時,羅縝隻能說見“妖”不“怪”了。床上躺著一隻美狐狸,眼前站著一位黑狐狸,外麵還有一隻老狐狸,這良宅,無怪會被人攻訐……
  “這位便是恩人的娘子良少夫人?”羅縝尚在尋思,廳內已多了另一“人”。
  縱是見多識廣,羅縝也瞠然怔住:這,這“人”會是……範穎、範程的父親?那隻“老”狐狸?
  此人臉上光滑平整,雙目深如滄海,使人無法度出年歲。但難度年紀,卻並不妨礙他的精致卓秀,天人風範。這一襲白衣翩然,流瀑黑發,走出去,定是一位令人目眩神迷的濁世美男子罷?
  總算見著了一個能與相公一較上下的男子,而且,相公的純真潔淨,與這位的脫脫出俗,有異曲同工之妙。“……羅縝該如何稱呼閣下?”
  “範疇。”
  範……疇?還真是省事了。“範……”有範穎、範程在此,直呼其名似乎不妥,“範居士請坐。”
  範疇稱謝,撩袍矮身,雪袍劃出一道弧線,烏發飄散,使羅縝誤以為自己有幸目睹了神仙。“閣下可是來探望範穎的嗎?”
  “範穎幸得良少夫人相助,已度過千年大劫,在下在此由衷謝過。”
  “範居士不必客氣,範穎多次助我,算起來,她也是我的恩人。”羅縝決定不再稱奇。範程修為最淺,也活了幾百年,範穎亦有千年道行,既然他們可保持青春俊俏模樣,眼前這位又何足怪哉?人家若是高興,變成個與寶兒一般大小的娃娃亦無不可是不是?
  “外麵民眾皆是聽了流言,將良公子傳成妖孽,加之有心人從中挑唆,才有圍府之舉。適才欲縱火燒宅的頑民,在下已差人擋下。”
  縱火燒宅?好險啊。“範居士想必已知這流言起於何地了?”
  “良少夫人該最清楚不過,對方不過是將恩公娘子的致敵之式還回來而已。”
  “……國師?”羅縝挑唇淺哂,“得道高僧也是有仇必報嗎?”
  “國師的確擁有修煉成仙的骨質與悟性,隻是心中對名望渴求過甚,是以最後難成大器。”範疇淺喟一聲,似有幾分惋惜,“在下已將聽信了流言的民眾擋住,若良少夫人需要,在下可在良宅周圍設下結界……”
  羅縝擺手,“不必了,良宅隻是一所平常民宅,以人來擋還算平常,若另有什麽玄奇,反倒坐實了謠言。另外,既然圍府的民眾已經退了,就請外麵與範居士同來的義士進府一坐,也讓羅縝聊表謝意。”
  “……同來的義士?”範疇稍怔,“此行,唯在下與程兒二人而已。”
  ……又是自己這凡人露拙了不是?羅縝自嘲一笑,“原來,撒豆成兵確有其事,羅縝倒真是開眼了。”
  “麵對異事尚能如此不動聲色,良少夫人令人好生佩服。但,在下尚有一事相求……”雖然早知範程那小子已與良少夫人的丫頭一並不見了蹤影,範疇仍向身後投了一瞥,“在下千年大劫已過,需繼續雲遊四海四處尋找內人魂魄。範穎目前弱如稚童,請良少夫人暫且收容她一些時日。這孩子用情太癡,難得與良少夫人投緣,請代在下稍作看管。”
  “尋找尊夫人的魂魄?”羅縝微訝,“範穎曾說過,你已用五百年時光將尊夫人的魂魄尋回了體內……”
  範疇長歎搖首,“並不曾。我隻是不想讓穎兒太過自責。實則煉妖火是何等厲害的物事,縱是如今的我,遭逢上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在下用千年玉棺愈複了內人肉身,保住一息尚存。至於魂魄,在下五百年內踏遍山川四海,卻無所獲。但因內人的那一絲脈息,在下始終相信,她尚有還魂之機。”
  “範居士不是可以未卜先知嗎?為何不掐算一下尊夫人目前情形?”
  範疇苦笑,“算不到,亦看不到。卜算者,往往是能算人不能算己。縱算是神,也不能萬事心想事成。”
  “那麽,收魂草對範夫人想必也無效用了?”
  “收魂草乃愈傷奇藥,若在內人傷重之初始用,或有幾分療效。但如今,內人魂魄四散已久,任何藥草,也隻能保住她肉身的溫軟而已。”
  看著這個男子眉間的繾綣淒涼,羅縝忽生唏噓:縱算是神,五百年的歲月仍然很漫長罷?花那樣長的時間尋找亡妻的魂魄,不管是人是妖,都稱得上情深如海了。
  “範居士放心,羅縝與範穎共過患難,可說情同姐妹,她在此住多久,羅縝便會照料多久。但請問這等緊要私密的事,你連範程都瞞著,為何肯告訴羅縝?”
  “這……”範疇也自怔住:是啊,為何?隻因第一眼見這女子,便覺得足可托付信任?
  “娘子!”之心在內院久等娘子不回,尋到前廳,“你在和誰說話?你不理之心了哦。”
  羅縝舉眸起笑,“相公,這是範範的爹爹,你也來見一下……”
  “喔。”之心回身,突然美眸大瞠,“之心討厭他!”
  “……相公?”
  “之心討厭你,你走,不許你接近之心的娘子!”之心大張雙臂,擋在娘子之前,一雙純淨瞳眸竟盛滿厭惡,隻對範疇咆吼,“你再接近之心娘子,之心會打你!你走,你快走!”
  羅縝滿頭霧水,牽住之心的手,“相公,到底怎麽了?他是範……”
  “娘子!”之心緊緊抱住她,“珍兒是之心的娘子,隻是之心的!”
  “之心?”羅縝感覺到了來自相公的輕顫,卻又不知這呆子到底在怕什麽,隻得輕撫他背心,柔聲嗬慰,“又怎麽了?”
  範疇擰眉,這對璧人相擁,明明是幅完美畫麵,為什麽胸口有糾結的不適之感?
  “娘子,之心討厭這個人,不要讓他在這裏好不好?”
  “即使他是範範的父親?還幫我們趕走了壞人?”
  “不管他是誰啦,他討厭,之心討厭他啦。”
  好罷,相公討厭,她還能如何?“範居士,我家相公性子單純,請勿見怪,隻是……”請告退?對一個才出以援手的人,會不會太失禮?
  好在範疇主動請辭,“在下告退,範穎與範程便承蒙兩位照顧。”
  仙人般的範疇翩然而去。而之心猶摟抱著娘子不放,仿佛怕一個鬆懈,娘子便了飛了不見。羅縝支起埋在自己頸間的大頭,雙手捧住他臉頰,被呆子目內的驚恐嚇住,“相公,到底怎麽了?範範的父親身上有什麽不對嗎?”
  “他討厭!”之心親上娘子秀眉,“這是之心的!”又吻上娘子鼻尖,“這還是之心的!”隨即,頰上,額上,每親一下,便確認自己的擁有權。羅縝被他親得暈頭轉向,哭笑不得,直至嘴兒被堵,也隻得隨他了。
  但到最後,之心仍未說出,素昧平生的範疇到底哪裏招惹了他。這呆子頭一回憋緊了嘴。羅縝索性也不追問了,此下,有更緊要的事需向他傳授。
  “相公,你喜歡珍珠公主嗎?”
  “……不喜歡!”
  “嗯?”羅縝挑眉,“她不是你的朋友嗎?”
  “之心不做她的朋友,之心隻要娘子,娘子也隻要之心,不要別人!”
  很好,這話她受用。“若國君國後宣你去,讓你娶珍珠公主,你知道要怎麽說嗎?”
  “國君、國後是什麽?”
  “就是權力很大很多人都聽他們話的人。”
  “之心隻聽娘子的話啊。”
  “他們若讓你娶珍珠公主,你該怎麽說?”
  “不娶不娶,之心有了娘子啦,不娶別人!”
  “乖哦,他們問你,你便如此回答就好。”
  平民對良府的圍攻,截止於國君頒下的一道聖旨:
  杭夏盛世,得天獨厚。良家之心,乃得天佑。國師誤斷,指人為妖,生謠民間,生謠起謬……
  民對官,生來畏忌,況君之諭?一夕之間,良之心由妖孽變成了天降杭夏的福佑。良宅之外的圍攻訐罵退去,改成了鮮花美果。紈素大罵不吉利,羅縝卻盡給收了進來,吩咐範程送到了城內的乞丐窩,當真為之心積德累福去了。
  而羅縝亦料到,繼這道聖旨過後,必然還有動作。果不其然,翌日,國後傳來懿旨,召良少夫人進宮謁見。
  羅縝為相公布置了一堆緙絲活計,使這近來尤其纏人的呆子放了人,打扮光鮮,去見識國後娘娘如何“逼良讓夫”。
  “上一回見你,還是個瘦弱伶仃招人憐惜的小婦人,怎這幾日工夫,就成了明豔照人的大美人了?”國後寢宮裏,賜了座,國後如是打趣。豈不知,如此溫煦宜人的她,與前一次的嚴正冷厲亦大相徑庭呢。
  羅縝垂首,“國後過獎。”
  國後鳳眉之下的美目對這少婦稍作打量,端矜貴麗的臉上浮起一抹讚許,“本宮曾聽玉夏國國後提過你,說你是個玲瓏剔透人兒,不管在哪裏,都會是個拔尖人物。若你是個男兒,定會被收進朝內為官呢。”
  “是玉夏國國後高抬民婦了。民婦一介商女,隻知在蠅頭小利中算計,縱算是個男兒,也不會脫去商人本色,哪有什麽本事進朝為官。”
  “過謙了。”國後話音一轉,“良少夫人,說起來,你與良之心的這樁良緣,國君稱得上半個媒人。”
  “民婦謝國君成全。”
  這小女子倒真是讓人讚賞,不疾不徐,吐字圓潤。雖出身商賈,但這一份清貴秀雅連許多皇家女尚猶不及。如斯一個人,把珍珠交給她,應該妥當罷?
  “良少夫人與良之心的感情還好嗎?”
  “民婦與相公很好。”
  “前些日子,因為國師的錯斷,讓良之心受了委屈,國君與本宮均甚感歉意。好在上天作任何安排,均有用意在。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其來有自呢。”國後纖指輕撫霧鬟,笑意晏晏,“有時,一段姻緣當真需要老天的成全。當年,國君為良之心和你的姻緣致信玉夏國國君時,怎也沒想到,這個良之心竟有朝一日會成為皇家女婿。”
  “皇家女婿?”羅縝挑眉。這位國後,一堆閑話扯來扯去,扯到盡頭了,竟二話不說,一廂情願起來。
  “良之心在押期內,陰差陽錯,與國君的幼妹珍珠公主相識。珍珠公主是先皇在世時最珍愛的小公主,生得漂亮可愛,獨有一點,天生少了幾分靈活心思。她與良之心,也算是天作之合。”國後漫舉美眸,在對麵少婦的麵上細細瞄察,“不過,你盡可放心,珍珠雖是公主,但尚年幼,不到大婚年齡,婚儀過後,不另設公主府,與你一起住在良家,稱你一聲姐姐,就由你疼愛照顧。待到公主及笄圓房,你還是姐姐,不必分什麽大小。到時你也已經年長,多多讓她與之心親近就好。”
  羅縝暗笑自己的天真。她以為,不管如何,國後宣了自己來,總要走走過場,征詢一下她這位原配良少夫人的意見。誰曾想,人家自說自話,已將一切既定了下來。皇家哦,莫非當真習慣了金口玉言?
  “國後,敢問,您何來此言?您這話說得民婦甚是茫然。”羅縝滿麵迷惑,“您是在說,珍珠公主對我家相公生了情愫?您認為您是皇家,民婦這個明媒正娶嫁過門的媳婦便該主動讓賢,而之心更該歡喜承受?”
  國後一怔,“……良少夫人,你似乎在指責本宮?”
  “國後,您很清楚民婦不敢。”羅縝欠首一禮,“民婦也清楚,若民婦抗拒,您定然有辦法讓民婦順從。所以,民婦隻好靜等國後您的指教。”
  國後微眯雙眸,“良少夫人,你在向本宮挑戰?”
  羅縝螓首微搖,“民婦不敢。”
  國後吸一口氣,穩穩心神,“本宮不想以權壓人。但你既是商女,便該明白,公主下嫁良家,對良家有多大的好處。你可以藉這門親,將良家推上怎樣的峰巔。”
  “公主當真想嫁之心嗎?”羅縝不答反詰,“您說公主年紀尚幼,公主殿下可知男女之情為何物?若公主尚處懵然,任國君國後做主下嫁了相公,有朝一日遇見自己真正心儀的人時,公主殿下將如何自處?”
  這……
  國後稍怔,這一點她倒不曾想過。珍珠畢竟年幼,且那等天真,今日像喜歡一樣玩具般喜歡上了良之心,明日興趣沒了……
  堂堂皇室,唐突不得啊。
  “國後,民婦有一提議。既然公主如今年紀尚小,不如先不談婚約,請公主殿下與我家相公以兄妹相稱,多見上幾回麵,或者到良家小住也無不可。等到公主及笄成年,若公主屆時仍不改初衷,不妨再論婚事。”
  國後眉尖微蹙,“這倒是個最妥當的辦法,隻是,屆時你就能心甘與公主共侍一夫了?”
  “若堂堂公主都不嫌委屈,願與民婦共侍一夫,民婦又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你倒懂事。”國後華貴麵上總算釋出一絲笑意,“這事,本宮還需請示國君。你叫羅縝是嗎?本宮索性直接叫你的名字了。羅縝,你想得的確妥當,做事也知道分寸,難怪能頂起恁大的家業。本宮很喜歡你。”
  這份喜歡,敬謝不敏呢。羅縝垂睫,“謝國後厚愛。”
  “話說起來,這良家的生意因著之心這事,也耽擱得夠久了,還是早些恢複起來罷。這皇商的資格,雖然本宮未必說得上話,但總能替你們留著。”
  “謝國後……”
  “稟國後,九王妃在外求見。”
  “哦?”國後鳳眉舒展,“快請。”轉首又對羅縝,“你與九王妃在閨中時便是好友是不是?”
  “羅縝有幸,曾與公主共同度過一段閨中少女時光。”
  “太好了,正好大家一起說著熱鬧,今後你可要常進宮來陪本宮說話……”
  陪她說話,羅縝倒不反對。商人之女,有付出便要回報,若與國後的幾句閑談能引來財源滾滾,何樂而不為?
  “縝姐姐不但是韶兒的朋友,還是韶兒的救命恩人,韶兒啊,是把縝姐姐當成自己的親姐姐來親。國後,您若欺負縝姐姐,韶兒可不依喔。”
  玉韶公主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將這話拋給了國後。國後麵色上有瞬間的尷尬。好在,三個女人都是緩頰高手,不一時,氣氛已調至融洽。待散時,更是一番不舍。至於麵皮下是怎樣心思,唯各人自己心底明白。
  “縝姐姐,你放心,若國後逼人太甚,我便求父皇將你和良公子接到玉夏國去!我不會讓她欺負你!”車內,玉韶舉拳甜聲發狠。
  羅縝為公主的天真嬌蠻神態惹得失笑,“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讓你因我與國後失和。你須知,這是你的婆家,你未來的歲月都將在此度過。與婆家的人尤其是一國之母失了和氣,日子難過的是九王爺。”
  “哼,王爺若不幫忙,我便也隨你回去,不要他了!”
  羅縝點她聳起的鼻尖,哂道:“你想連九王爺也討厭我嗎?我若拐走了他的愛妻,他肯定要將我列為最恨的敵人。”
  “那縝姐姐可以與人分享良公子嗎?”
  羅縝不答反問:“韶兒可以嗎?韶兒可以與別人分享王爺嗎?”
  “韶兒不知道。”玉韶小臉陰翳浮動,“且不說皇家的男人,就是那些朝官富賈,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美人無數?若王爺要納妾,我能反對嗎?”
  對皇家是非,羅縝難道可否,畢竟公主自小便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裏。“我爹爹對娘很是專一。哪怕娘隻生了我們姐妹三人,無子傳承,他也從未動過其他心思。我記得自小至大,一直沒有斷了為他納妾的說媒人,更有親戚領了自家鮮嫩的女兒說為報羅家提攜,甘願讓女兒為爹爹延續香火等,但均被他驅出了門。所以,爹和娘這種沒有第三人介入的婚姻一直是我所想的。但得一心人,白首無相欺,不管是情感,還是婚姻,多了第三人的介入,便注定缺憾。”
  “但得一心人,白首無相欺?”玉韶一雙妙目因這一句夢幻般的話變得迷蒙,“這樣的情感,真的好美。”
  “韶兒應該將你的想法告訴王爺。你也想王爺隻有你一人不是嗎?”
  “讓他知道?他不會笑我妄想嗎?”
  “他若真正愛你,便不會。”
  “那麽,你更不可能和別人分享良公子是不是?”
  “是。”羅縝明眸含笑斜睨,“所以,我要設法讓公主自己開口放棄這門婚事。”
  “小姐,範穎醒過來了!”她方至水蝶居,紈素雀躍迎來化身報喜鳥。
  “當真?”羅縝纖步匆匆趕到內室,紗帳高挑,娉兒正給床上的病美人喂食。另一旁,是一臉幸災樂禍的範程貧舌調侃。她笑問,“範穎,重回人間的感覺如何?”
  範穎舉眸,笑靨豔若春花,“比與牛頭馬麵困戰的滋味好些。”
  範程鼻子嗤了一聲,“呿,你若那麽容易死了,如何應得‘禍害遺千年’這句至理名言?”
  “臭小子,你盡可趁人之危,否則別說姐姐我不給你機會!”
  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總算有險無噩,化去一劫。羅縝由衷欣慰,喜道:“娉兒,去廚房再給範姑娘煮些補品,藥房裏有什麽好東西也盡管拿來。紈素,告訴之行少爺,可知會幾個忠實可靠的下人回來務工了。”
  兩個丫鬟應聲各司其事,紈素離去的腳步順便也將範程給牽離。羅縝坐在床上,輕拍大美人臉頰,“難以相信十幾日前奄奄一息的你,當真就活過來了。”
  “範穎能度過這一劫,全靠恩公娘子。那時我雖傷重衰弱,但恩公娘子為範穎流下的淚,我感覺得到。”
  “你啊,本來是個不流俗套的人兒,那些話不必掛在嘴邊。” 羅縝想在那樣無助的時刻,範穎始終陪伴左右,這份患難與共的情誼,若隻歸於報恩之舉,未免淺薄。
  “我以恩公娘子的身份命令你,十日內,你一定要將以往那個鮮活的大美人給我找回來。不然,你不但違了恩公娘子之命,還會害我枉負你父親的托付呢。”
  “你父親?我爹來過了?”
  “你父親不但來過,而且將你和範程托付給了我,所以,要聽話哦。”羅縝笑言,借機摸了摸大美人的溜滑麵頰,“說起來,你與你的爹爹並不盡像,是不是更像你母親些?”
  “我娘是狐族裏最美的美人,我隻能及她八分。”範穎眸子黯了下去,愧意瀲灩,負疚之色再來,“若不是我執迷不悟,娘就不會……”
  “怎又來了?”羅縝後悔自己一時口快觸了大美人的痛處,擰擰她削尖了的下頜,“大美人,已經過去的事,你何必一直沉湎自責?母親為了骨肉,可以做任何事。這一點,在我有了寶兒之後,尤深信不疑。你母親為你做的,是世上很多母親都會心甘情願為兒女做的。”哎,無怪範疇要謊稱妻子魂魄皆已歸位。事隔這多年,範穎的愧疚依然如此強烈,當時,怕是痛不欲生罷?
  “可是,我若早聽了娘的勸告,便不會害娘至斯。我在甫識那人之初,娘就告訴過我,那個人迂腐入骨,視所謂正統道德重於一切,早晚會傷害我。可是我卻一味沉滋,將他的迂腐不化認作是我最愛的斯文書香,將他的不知變通當成我欣賞的正直俠義……娘曾經是狐族裏所有男人的夢想,為了救我,以千年的修行割斷了捆妖繩,將我托出煉妖火,自己卻受火文身,美麗的身體在火中掙紮。爹爹救回她時,已是皮開肉裂,麵容盡毀……”
  一個奇美妖媚的女子,在烈烈火中掙紮?羅縝搖首,不願想象那種未免太過淒美的場麵。
  “其實,娘那時選擇那樣慘烈的方式,除了為了救我,還因為她正處極極度傷心時……”範穎貝齒咬唇,“有一回,我望著玉棺內的娘,自責愧疚得難以承受,又受對那個人的絕望折磨,就想一死謝罪。範程擋住了我,為不使我再做傻事,他說出了娘那時的心境。他說,那時若不是娘對爹絕望,或者有別的方式……”
  “嗯?”羅縝雖一向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但必須承認,這個話題引起了她的探知欲,“你父親如此深情,你母親怎還會絕望?”
  “爹的確愛娘,而且最愛娘。”
  最愛?羅縝挑眉,“最愛,但不是唯一所愛?”
  “爹他……他是狐族中最出色的男人,仰慕他的女子也很多,爹有時……而且在爹認為,他隻要最愛娘就可以了,偶爾的花叢暫駐並不妨礙他對娘的深情……娘因此,常常哭泣,有幾次還離家出走。爹每一次都會去求娘原諒寬宥。娘太愛爹了,雖然每一次都極度傷心失望,但每一次都架不住爹的好話回他身邊。娘曾對我說,女人對男人出軌的原諒和妥協,非但換不回男人的浪子回頭,反變成一種縱容,使男人更恃著你的深情恣意傷害。爹雖然愛娘,永遠都不會離開娘,但他卻一直沒有斷了讓娘為他傷心。範程那一次告訴我,我出事之前,娘去了一趟梅溪,那是爹和娘最初相識相愛的地方。回來時娘抱著範程大哭,說爹又騙了她,答應了她不再犯錯,居然和別的女子在有著她最美好記憶的地方纏綿。然後,娘聽見了我隔空傳來的慘叫聲……”
  羅縝無語。作為女子,目睹自己所愛的男人與其他女子行魚水之歡,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奇痛與不堪?且,也許不止一次……
  “我想,娘那時救我時,同時也想徹底毀滅自己罷?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不再為爹傷心。”羅縝拭去睫上懸淚,“爹不怪我,而我們也無法怨爹,因為娘出事後,爹幾近瘋狂。那時的我們,更怕爹挺受不住,與娘一起離開。”
  羅縝搖頭,仍是困惑啊。一個會花五百年的歲月去尋找妻子魂魄的男人,卻難以持住肉體的忠誠,這算什麽?“那麽,你父親對你母親從未放棄的追尋,是因著負疚?還是愛情?”
  “爹是愛娘的,他愛極了娘!除了娘,他不會娶別的女人!”範穎垂睫淚落,“但,不管怎樣,娘仍是因我遇此大劫,範程的話並不能使我好過。漫長歲月裏,每每望著玉棺裏的娘,我皆悔不當初。若沒有遇見那個人,若沒有我的執迷不悟,娘不會在裏麵沉睡,爹也不會傷心。”
  “傷心嗎?”羅縝淡聲,“誰比誰更傷心?”一份需要用形毀神滅來斷卻的傷心,幾近的瘋狂又如何比得?
  “爹隻是生性多情。娘也說,當年嫁給爹時,已知爹注定讓她傷心,可是,她還是嫁給了他。而且,她從未後悔過,她不恨爹,隻是怨自己無法讓爹收心。”
  明知注定傷心,還是嫁了?所以縱使真的傷心了,也無怨恨?羅縝自謂不是當事人,無法理解這份溺沉的深情。隻是,如此一來,對範疇的那份欽佩與感動便盡作瓦解,化為烏有了。
  “你母親不恨你父親,怨的是自己,以致怨到寧願形毀神滅。若當真如此……”莫怪範妻的魂魄範疇始終尋不到。她若是範妻,定是但求魂飛魄散,也不願再回那具軀體內重受那份折磨了罷?“若你母親永遠不能醒來,你父親會如何?”
  “娘永不醒來,爹便永遠不會停止尋找和等待。”
  “是啊,對你們來說,歲月是永遠的。可是,漫長無際的歲月驗證了不渝深情,卻也易使人有恃無恐,認為總有時間挽回一切,從頭來過。” 羅縝嫣唇挑起一抹淡笑,“不過,你父親未將你母親的遇劫遷怒於你,倒也不失為父的風度。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稱得上是一個好父親。”
  “爹已經在為自己的行為恕罪了。這麽多年,有無數女子想成為爹的妻子,爹始終不曾他顧。他始終相信,娘終會醒來。”
  “你父親以前不也隻將你母親當成唯一的妻子嗎?但仍擋不住他婚外尋花,不是嗎?若以前家有美妻尚不能使他收心,這五百年歲月他也不可能為一具棺內的軀體守身如玉罷?”
  範穎麗顏微頓,舉眸道:“恩公娘子,你很討厭我爹嗎?”
  討厭?羅縝凝眉稍忖,旋即釋笑,“你父親對情感的深與淺,對與錯,我無權置喙。所以,討厭與喜歡,都談不上,倒是我的相公,似是非常討厭他呢。”
  “恩公討厭我爹?為何?”
  “因為他讓人討厭!”有人大嗓高喊。
  “相公。”羅縝撇首,“絲緙完了?”
  之心氣鼓鼓地立到範穎跟前,握拳嚷道:“叫你的爹離之心的娘子遠點喔,不然之心會很生氣喔!”
  難不成是呆子那份異於常人的敏察,使他知了範疇的處處留情,唯恐那人對他家娘子下手?真若如此,隻能說,是這呆子想太多了。
  羅縝如黛秀眉微攏,“相公,不管是範穎,還是範穎的父親,都是幫過我們的人,不可以如此失禮。”
  “不管不管!娘子隻是之心的,不準別人搶之心的娘子!範範的父親是之心最討厭的人,之心不許他再來!”
  “好了。”眼見範穎麵有尷尬,羅縝忙拉住他,“範穎,快點養好自己罷,別辜負了你母親的愛女之情。相公,走了。”言罷,揪住兀自揮嚷不休的呆子,到僻靜無人處施行家教去了。
    
  第二十六章 桃花襲君
  “你走啦,之心討厭你!”之心紅著一張美臉,對一個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的宮髻桃衫的明豔少女大叱。
  “之心。”桃衣少女抿著如花唇瓣,好不委屈,“不要討厭珍珠,珍珠喜歡你……”
  不說“喜歡”還好,話一出口反將之心激得如一隻猴兒般躥起,“你不準喜歡之心!你喜歡之心,娘子就不喜歡之心,之心討厭你!”
  “你討厭珍珠?”少女嬌嫩臉兒霎時雪白,烏黑大眼內閃出晶亮珠兒,“之心,你不是說珍珠是你的朋友嗎?你怎麽會討厭珍珠嘛……”
  “你不是之心的朋友!朋友不會要嫁給之心。你為什麽要嫁之心?之心已經有娘子了,你嫁給之心,娘子就會不要之心,之心要娘子不要你!”
  晶亮的珠兒化成水,淌出眸眶,濕了少女嫩頰,“可是,可是國君哥哥說隻有嫁給之心,珍珠才能和之心永遠在一起。珍珠想和之心玩,珍珠想和之心說話,珍珠沒有讓之心的娘子不要之心,你不要不要珍珠啦。”
  “不行不行!”之心跺腳,“你一來,娘子就走。娘子不見之心,之心就見不著娘子,見不著娘子之心就很討厭你!”
  這接二連三的“討厭”,無疑是珍珠公主從未經受過的嫌棄,“哇”然一聲,淚瀉成瀑,“之心……哇……不要討厭珍珠……珍珠喜歡之心……哇……”
  “你,你不要哭啦……”惹哭了小佳人,之心有些無措,“之心也不是很討厭你……可是,可是你一來娘子就走,之心……之心還是很討厭你啦!”
  “哇——”小佳人哭勢更甚,淚涕滿襟,“之心討厭珍珠……哇……珍珠讓之心討厭……哇……”
  這哭聲招來的,有公主的隨行嬤嬤,還有羅縝。
  嬤嬤一路小跑,嘴裏厲聲尖叱:“公主,公主您怎麽了?誰敢欺負公主,老奴這就傳侍衛將他給拿了!”
  羅縝美眸睬去,“嬤嬤,誰敢欺負公主呢?您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來發難不遲。”
  “你——”
  嬤嬤沒想到一個商婦敢如此奚落她堂堂公主嬤嬤,麵色一變甫欲發作,羅縝已一逕向公主和顏柔語:“珍珠公主,為什麽哭呢?誰欺負你,告訴姐姐。”
  “嗚嗚嗚……”珍珠哭聲不止,抬起汪汪淚眼,望著這用一對溫柔瞳眸注視自己,又用好聽聲嗓對自己說話的女人,“……你是誰?珍珠不認識你……嗚嗚嗚……”
  羅縝嫣然,“我是之心的娘子,國後在懿旨裏讓你叫我姐姐。”
  兩個時辰前,國後懿旨將公主送到了良府,上曰“良府少夫人賢德淑懿,品貌雙全,公主年幼,責請教點”雲雲,就算掀開了公主與她家相公培養感情的序幕。她在隨行嬤嬤銳眼的盯視下,識趣地對呆子說了一句“國後將你要娶的小娘子送來了,你陪人家玩樂去罷”之後,踅身就走,埋進書房整理荒廢許久的賬冊。呆子要跟,被她連哄帶嚇轟開。小公主那時眼內隻有之心一人,自是未發現她的存在。
  “……你就是之心的娘子?”公主抽噎著,“……之心討厭珍珠……你不要讓之心討厭珍珠,好不好?”
  “什麽?”隨行嬤嬤尖嗓拔高,“良之心你好大膽!你敢討厭公主,老奴這就稟告國後,讓你良家……”
  羅縝不理會這位狗仗人勢慣了的嬤嬤,迎著公主斑駁小臉囅然綻顏,“珍珠,之心不討厭你,珍珠如此可愛,之心怎會討厭你呢?”
  “真,真的?”珍珠打個哭嗝,拿袖拭了把淚,問。
  哎,明明是個孩子嘛。羅縝心臆一軟,取帕揩去她臉上涕淚,“沒有人會討厭可愛的人兒,之心不乖,我替你罵他好不好?”
  淚漣漣的小公主當即搖頭,“不要罵之心……”
  “不罵之心,娘子,之心乖啦,之心乖……”
  羅縝不睬這個盡替她招惹麻煩的呆子,依然哄慰哭得好不可憐的公主:“莫哭了,之心不疼珍珠,姐姐疼珍珠,姐姐煮甜甜的湯圓給珍珠吃,好不好?”
  據玉韶說,這位小公主最愛甜食。正巧,她雖對佳肴談不上精通,卻獨能煮一手好湯圓,看這孩子當真令人心疼,就喂她吃上一回。
  “娘子娘子,之心要吃,之心要吃甜甜的湯圓,娘子還沒有煮給之心吃,不能煮給別人吃啦!”
  羅縝對一旁跳腳吱哇的大狗視而不見,雙目溫柔凝視小公主,“想不想吃湯圓?”
  珍珠的小腦袋點了又點,“想吃,想吃!”
  “娘子,之心想吃!”
  羅縝攬住珍珠薄薄肩頭,“走罷,隨姐姐來……”
  “良少夫人!”隨行嬤嬤冷苛著臉,擋在麵前,“你最好不要想在公主身上動什麽腦筋。即使您再聰明,也聰明不過在宮裏見多了主子們玩心機耍心眼的老奴,您別以為老奴不知道您在轉什麽心思……”
  “您知道什麽?”羅縝秀靨略沉,目芒一冷,“我記得國後的懿旨裏,說由我將公主當成親妹子對待,沒有錯罷?您若怕我在公主的湯圓裏動什麽手腳,您這位忠心護主的奴才不妨為公主試膳。若是想攔著我疼愛公主,讓公主吃不上她最愛的湯圓……”
  “不要!張嬤嬤你走啦,珍珠要吃湯圓,你不要凶姐姐啦!”
  “公主……”
  “九哥哥說珍珠是主子,你是珍珠的奴才,你要聽珍珠的。你不聽珍珠的,珍珠就告訴九哥哥!”珍珠儼然不滿有人讓她享不到口福,嘟嘴大叫,並附之大跳,“你閃開啦,珍珠要吃甜甜的湯圓!”
  “你不能吃,之心要吃,娘子不給她吃,給之心吃!”有人叫得比她更為大聲,跳得更加高。
  瞥到公主小嘴撇撇,泫然欲泣,羅縝抬手一敲呆子額頭,“你乖乖去緙完那匹絲,才會有吃的。”
  之心儼然不滿娘子厚此薄彼,不服道:“她不緙絲,為什麽可以吃?”
  學會頂嘴了?“臭呆子,因公主比你可愛,”
  “她哪裏比之心可愛?娘子,之心最可愛!”
  珍珠嚅嚅動唇,“之心,和珍珠一起吃好不好?一起吃也很甜喔,好不好?”
  “不好!”娘子對珍珠比對之心好,之心好生氣,之心不高興!之心很不高興!“你離開我娘子最好,娘子你不要摟著她!”
  這……算什麽?
  “你走開,你不要纏著娘子!”
  “姐姐喜歡珍珠,珍珠不離開姐姐!”
  “娘子才不喜歡你,娘子隻喜歡之心!”
  “之心說謊,姐姐喜歡珍珠,姐姐給珍珠湯圓吃!甜甜的湯圓!”
  “……甜甜的湯圓之心也吃了!”
  這……羅縝啼笑皆非。
  自那一碗湯圓過後,小公主竟似移情別戀,黏纏的目標變成了她。連晚上睡覺,小公主都要拗著與她同床,盡管在之心的力阻下,多難如願。但前日,羅縝被小公主纏得實在無法,便當了她一回抱枕。由此,珍珠徹底成了之心的仇人。
  與公主的一夜共眠,將之心由一隻溫順討喜的大狗,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小狼。每日一見珍珠,別無二話,美眸狠狠盯著,“你討厭!”
  公主起先還柔柔順順任他指叱,後來被之心叱得急了,也會小小反嘴。於是,羅縝的耳根便少了清靜。饒是羅縝在麵對賬冊時從來都是心靜如水,也被這聒噪給擾出了波瀾。
  “相公,絲緙完了?”
  “……沒有!”
  “那你還不去?”
  “她纏著娘子,之心不去!”
  “公主又不是男子,你計較什麽?”
  “不管不管,娘子隻能喜歡之心!”
  珍珠公主火上澆油,撲上來抱住羅縝,“姐姐,你疼珍珠,珍珠喜歡你!”
  這小公主哦。羅縝方要寬言安慰,之心忽上前,以前所未有的力道一把扯開珍珠,“你滾開!”
  “相公?”羅縝大驚。珍珠被呆子搡出,她始料未及,已不及救,“相公救她!”
  之心亦意外,忙呼喚無所不在的“朋友”,“風哥哥快救!”
  “姐姐,老遠就聽著熱鬧,你和姐夫吵架了?”
  還好,恰巧有人行至門前,扶住了公主小小軀體。
  羅縝一喜,“綺兒!”
  “姐姐,我與玉無樹,徹底斷了。”
  羅縝微愕。
  羅綺俏麗眉眼內傷楚深濃。她遠避千裏,到最能傾訴心事的姐姐麵前,為的就是釋放胸臆苦意。是以,她不必再假裝沒事。
  “晉王的那個寵姬,前些日子病逝了。”
  病逝?範穎的紙身?不奇怪,真身都險些喪命,紙身自然也該逝了……但這和綺兒與二皇子的情路中斷有何關聯?
  “晉王寵姬病逝,晉王痛徹肺腑,幾不欲生。而同時失魂落魄的,還有玉無樹。”羅綺貝齒咬住下唇,欲使那痛來抵心際之痛,“那位寵姬活著時,玉無樹已是極欣賞,死了,也賺盡了他的傷心。看他如此,我便問他是不是愛上了那女子。他在那當下,對我吐露了之前一再避而不談的心底之音。他說,若在我之前遇上範穎,或者當真就會愛上,但心裏先有了我,範穎便隻是紅顏知己。”
  “紅顏知己?”羅縝莞爾:男人們還真是貪心,有了知心愛人,還要紅顏知己。
  “是啊,紅顏知己。”羅綺譏諷一笑,“我聽了這話,掉頭便走。他追來……”
  ……
  “你在發什麽脾氣?”
  “我不應該發脾氣嗎?”
  “就因為我對範穎的摯友之情?”
  “摯友之情?當真是很真摯的友情……”
  “綺兒,如此尖刻的口吻不適合你!”
  “怎麽樣才適合我,泱泱大度的懷柔之風?視而不見的包容之度?其實,你在晉王府第一次見到範穎,便有愛意了罷?隻是,你對我有諾在前,她又是你王叔的愛妾,你將情愫強給按捺了下來是不是?”
  “綺兒,那是一個人,一個人的生命就那樣沒了,難道你隻記得這些拈風吃醋的事是不是?縱是對一個你不認識的人,死去了也不該無動於衷罷?”
  ……
  羅縝歎一口氣,“你先前在良宅見過範穎,知她本人在此,晉王府那一個隻不過是障眼術的結果而已。但玉無樹並不曉得。在一個人的生命逝去時,你毫無憐念是因你知道死的並不是一個生命。他發怒,是因為他並不知道你所知道的。而你發怒,也並不源於他的不知道。”呼,好繞嘴。但這一團糾纏,豈不是更繞?“你生氣起怒,是因為……”
  “他對範穎動了心。”
  對,這才是問題關鍵。綺兒的脾性在她們姐妹三人中最是溫柔,但也最是執拗,對某些事的堅持,說是極端亦不為過。“你和他,已說好了要斷?他也任你斷了?”
  “那次吵過後,我們便再沒有見麵。”羅綺將頭悶進姐姐懷裏,嗚咽道,“我來這裏,隻是不想讓爹娘操心,隻想好好哭一場,便忘了這個人……”
  羅縝拍拍小丫頭肩頭,“哭罷。哭過了,再想下一步的去路。”
  不管是人是妖,都要麵對情的煎熬嗎?凡塵的人需擔心色衰寵馳,需擔心更美的花兒分奪愛人的眼與心。而範穎的母親,有著永遠不會褪色的青春美貌,仍難逃傷心。她呢?與相公相愛篤深,卻波坎不斷……
  “姐姐,你在哪裏?你出來陪珍珠,姐姐!姐姐!”
  透過綺窗,望見院內那個躥跳的嬌小影子,羅綺一怔,“她是誰?”
  羅縝苦笑,“那是我需度過的又一坎。”
  “良少夫人!”
  羅縝向老天送去一個喟歎,嫣然回首,“有何事吩咐?”
  來者,珍珠公主的隨行嬤嬤,淩然逼上,“良少夫人,你對公主所施的心機,本嬤嬤已盡稟給了國後!”
  ……那又如何?羅縝秀眉微挑。
  隨行嬤嬤皺紋縱橫的老臉甚是得意,“良之心是公主指定的駙馬,你在公主身上下功夫,不外乎是想公主聽了你話改了主意,你以為你這些花樣能騙得過誰?連本嬤嬤都瞞不過,莫說國後。國後已放了話,你若再敢蠱惑公主,就立馬下旨為公主與駙馬完婚!”
  這還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羅縝頷首肅顏道:“好,我這就去求見國後,將嬤嬤的話稟給國後。國後真若想早日為公主晚婚,良家也好早作準備。”
  “你……”隨行嬤嬤一怔。
  “而我唯一的條件,便是要您這位公主的隨行嬤嬤離開良家。您說,國後會不會應我呢?”
  “……你妄想!”隨行嬤嬤怒道,“老奴是國後派在公主身邊保護公主的,國後豈會遂了你這個商人女子的心意,你……”
  “放肆!”羅縝秀顏一沉,“國後對我禮賢有加,公主尚稱我一聲‘姐姐’,你這個奴才竟敢對本夫人輕慢如此,是想如何?保護公主的有九王爺派來的高手侍衛,何時輪得到你?信不信本夫人這就將你驅出良府?”
  隨行嬤嬤麵皮抽搐,雖張開了嘴,卻叱不出聲。這女子眉目冷峻,她毫不懷疑她非虛張聲勢。
  羅縝懶得再與她浪費心思,踅步撇首,一逕離開。先前受國後施壓,雖有驚無險地化解,仍不免在心底存了三分怨氣。後來又因著範穎母親,不免悵然若失。及至適才,對綺兒的情傷又使她心疼心焦。種種情緒交織,正好那嬤嬤撞上來,不免就將鬱氣全撒到了她身,算她求仁得仁好了。
  但羅縝忽略了一事。
  那嬤嬤是自世間最黑暗的境地滾爬出來的,受了她原以為可以輕易壓製的商女反擊,心頭積怨可想而知。但不知一個奴才,會怎樣予以回報?
  良宅內,羅綺與範穎遇上時,風度無可挑剔,點過頭後,便想擦身而過。範穎卻叫住了她。
  “羅三小姐,不想與範穎談一談嗎?”
  羅綺淡然回首,“為何要談?”
  “為無樹皇子。”
  “好。”羅綺不想假裝自己未受任何影響,自與玉無樹不歡而散,她夜夜的以淚洗麵不是假的,時時的剜心之痛也不是假的。範穎不是始作俑者,但她存在於他們之間是事實。談,於她和玉無樹關係不會有任何幫助,但談開了,使她對範穎不存心結亦非壞事。
  兩位美麗女子各懷心事,纖步步進亭內。小紉端來了茶水果點,退至一角靜候。
  亭內的雙姝,沉寂多時,終是範穎先開口:“無樹皇子很愛羅三小姐。”
  羅綺一笑,未語。玉無樹自然是愛她的,縱算僅僅是一個皇子對民女的逢場作戲,這場戲的開鑼他也未免耗去了太多氣力,演著演著,怕也當了真。隻是,她太貪心,想獨占這個男人心底對女子的全部感情,不管是心愛之人,還是紅顏知己。若這個男人在心底一角尚為另一個女子留席,她會忍不住拿自己所占的大部江山去嫉妒那小小角落的風景。水至清則無魚,自己生性如此,怕是連自己也無可奈何的罷。
  “早在範穎僅是晉王‘好友’時,便在晉王府的家宴裏認識了無樹皇子。無樹皇子對範穎,隻是欣賞,就像對一樣玲瓏剔透的玉器,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請相信範穎,我最恨薄幸男子。若無樹皇子是個見異思遷的淺薄之人,最不會為他說話的,是我。”
  “我相信你,但不相信他。”範穎眼內的坦蕩,祛除了羅綺心內對這位絕色佳人的最後一絲芥蒂,“你的一個虛影尚能迷惑一幹男人,隻能說你太美麗,使他們情不由己。”
  範穎麵起急色,“無樹皇子對你,絕對是真心。他和我說話時,話題也多是你。他談起你時的眸光,可以使任何人相信他對你的深愛不移。我見過最徹底的背叛和最淺薄的負情,對男人早已失去信心,但我絕不願羅三小姐因為一時之氣失去上天為你安排的良緣。無樹皇子,絕對值得羅三小姐交付芳心。”
  “再說罷。”羅綺移開雙眸,不願再多談。若自己也有一個欣賞傾慕的“藍顏知己”,玉無樹能否能容忍?他若能,她或許也可一試。
  “羅三小姐……”哎,難道,如斯的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因她的無心介入,便要錯開情路?
  “範姑娘。”羅綺觀她怔忡臉色,道,“這樁事,請你莫理好麽?”
  “嗯?”
  “我知道你本性善良,你不想因自己而使我與玉無樹形同陌路,但,我還是請你莫介入此事。若玉無樹因為你的勸說來尋我,我和他今生便再無可能。”
  羅綺的決然,令範穎更發唏噓。幸得羅綺出口,若不然,弄巧成拙,豈不更誤良緣?“羅三小姐,你對無樹皇子,當真就此放棄了?你們曆經了那麽多事情,難道不覺得可惜?”
  曆經了那麽多事情?他對這位紅顏知己,當真是傾徹肺腑呢。
  “我和玉無樹,本來就有著重重波折。因這段感情,我受了之前從未受過的委屈,唯一勵我堅持的,隻有他的愛情。”羅綺俏目中透出凜意,“若連這份愛情也不再純粹,我的堅持又有何意義?”
  “姐姐,你弄錯了罷?”羅綺望著粘在羅縝身上的小公主,隻覺得好笑,“她愛的不是姐夫是你罷?”
  羅縝並未覺得輕鬆。
  小公主太粘她,依那位國後一廂情願的脾氣,說不定因此仍會將公主許配給之心。隻是,小公主委實招人憐愛,她著實無法傷害……難哦。“珍珠,到旁邊坐著,不然之心來了……”
  “之心?”現聽見“之心”這兩字,珍珠公主小鹿般的眼內便滿是驚恐,纖小身子更是蜷成一團向羅縝懷裏鑽去,“……之心在哪裏哦?”
  在房內悶頭緙絲呢。因她罰他。
  對於險失手傷著珍珠,那呆子也有些悔愧,是以才乖乖領罰。“珍珠放心,他不敢再打你。”
  公主鼓起小嘴,“之心好凶哦。姐姐,之心這麽凶,你不怕嗎?”
  羅縝愁哦:如此純潔無辜一個人兒,硬了不忍,軟了不是……
  “少夫人!”娉兒忽行色匆匆奔來,“有位公子爺來了,與範姑娘正吵得熱鬧!”
  羅縝秀眉一挑,慧黠眼仁溜轉,攬住珍珠肩頭,“珍珠,你六哥哥來看你了,要不要去見他?”
  “六哥哥來啦?珍珠要去,珍珠要去!走啦姐姐!”
  如此看來,小公主的存在,並非全無益處,至少那個煩人的六王爺,就易於打發多了。
  “你一定要嫁本王!”
  “我為何要嫁你?”範穎無力反問。
  這男人真是夠了。她身體見好,心情不錯,才請娉兒端了些茶點欲在亭裏度過一個悠閑午後,這男人便衝了來,橫眉直眼地要她嫁他,是她病,還是他病?
  “你為何不嫁本王?!”
  “我為何要嫁你?!”
  杭念雁聽她閑閑事不關己的語氣,氣不打一處來,“你愛本王不是嗎?”
  “撲——”範穎一口茶全然噴出,濺到了這男人臉上。
  “你——”杭念雁黑了臉色,執袖拭麵,“你這個女人,能不能持重一點?”
  範穎黛眉蹙攏,眼波橫睨,“我就是如此野性難收,不知持重為何物。所以,六王爺的厚愛,本姑娘無法領受。還有呢,六王爺對自己的欣賞,也請適可而止。”
  “你是說你不愛本王?”
  “我哪裏給了王爺錯覺,使王爺認為我愛你?”
  “你若不愛我,當年為何……委身於我?”
  範穎輕嗤,“我記得你也說過,畜生不知人間廉恥,但要發了情,便會人盡可夫,哪有什麽貞節可言……”
  “……我不記得!”
  “哈,王爺對前世的記憶的選擇倒是條理分明。那你記得什麽?與我夜夜貪歡,魚水交融?隻羨鴛鴦不羨仙?”
  “你,你這女人,說話好不知羞恥……”
  “你忘了嗎?”範穎支頤石案之上,媚生眸內,“我是畜生,本來便不知羞恥。對了,你還記不記得,你因為與我貪歡,結果科考失利,一再罵我誤你,全忘了我曾如何勸你讀書,促你上進。現在想來,人有時比畜生更加不知羞恥喔。”
  “你……”她的話令他七竅冒煙,她的神態卻令他更是五內俱焚,“不許你擺弄這副姿態!如此輕佻,成何體統?”
  “你管我……”
  “六六,你這樣不行喔。你這樣,範穎是不會嫁你啦。”
  呃?杭念雁瞪著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人頭,“這關你何事?”
  之心得意地揚頸憨聲:“當初娘子嫁之心,就是之心求來的。要想娶漂亮的娘子,不能像你這樣哦。”
  “……你,當真知道?”
  “哼,之心當然知道,不然之心怎麽會有漂亮的娘子!”
  發生了什麽事?
  當羅縝領著珍珠到來時,看到範穎百無聊賴的捧頰,目之所歸,是距此丈外的樹蔭下兩個並肩坐於青石上的男子。羅縝也望去,其中一個,眼熟的不得了,正是每晚睡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但他同另一人以如此友好的姿態並坐,這便由不得她不訝異了。
  “本王才不會這樣!”竊竊私語多時,杭念雁忽而立起,“堂堂男兒,豈能做如此有失男子骨氣的事?本王不像你……”
  之心閃著純黑雙眸,好無辜地道:“你若不跟之心學,就娶不到漂亮娘子喔。六六你不想娶娘子嗎?”
  “本王……”杭念雁麵上一僵,“本王可用其它辦法!”
  “可是你的辦法範穎不應啊。”
  “……本王還有其它辦法!”
  “喔。”之心也不在意自己的求妻方式被人鄙棄,好心建議,“那六六要快哦,等範穎傷好了,突然不見了,你追不到了喔。你沒有風哥哥幫忙,追不到範穎啦。”
  “這……”杭念雁眉角又一陣抽搐,“……你再說一遍罷。”
  “什麽啊?”之心眨巴著大眼不解。
  “把你剛才的辦法再說一遍……”
  “六六想娶範穎哦?”
  “……咳……是!”
  “那就不能太吵喔……”
  “噓,小些聲……”
  兩人聲音放低,旁觀者又是難聞底細。
  羅縝虛心向範穎求教,“請問,他們在做什麽?”
  “恩公在向六王爺傳授追妻之道。”
  “……我聽到之心稱六王爺為‘六六’?”
  “恩公娘子沒有聽錯。”
  “而六王爺也沒有反對這個‘愛稱’?”
  “恩公娘子沒有看錯。”
  “可以告訴我,在我來之前發生了什麽事嗎?”
  範穎懶懶地長歎一聲,“恩公娘子看到的,便是已經發生的。”
  “六哥哥!”掛在羅縝臂上的小黏糕珍珠雀兒般飛出,“六哥哥你來看珍珠是不是?”
  杭念雁回過頭,瞥見了自己的妹子,還有不遠處的羅縝。讓這個自己每一見便周身莫名不適的女子睹著自己有幾分狼狽的情形,杭念雁麵上不免訕訕。他扶住了珍愛的幼妹,“珍珠,過得好不好?”
  珍珠高仰著小腦袋瓜,一臉燦爛,“姐姐疼珍珠,珍珠很好!”
  “姐姐?”杭念雁眉峰高攢,“姐姐是誰?”
  “就是姐姐喔……”珍珠的烏純眸仁忽然瞥著之心,嬌嚷,“六哥哥,之心欺負珍珠!快幫珍珠打他!”
  “嗯?”杭念雁瞄瞄小妹義憤舉指之向,“他欺負你?”
  “嗯嗯,六哥哥替珍珠出氣喔,他欺負珍珠!”
  “怎麽可能?”杭念雁屈指在小妹額心一彈,“小孩子別亂說,說他好、非他不要的是你,現怎又說他欺負你?讓他欺負人,比天上下紅雨還難。”
  “六哥哥,是真的啦……”
  “好了小丫頭,既然出了宮,就好好去玩!” 杭念雁打發小狗般拍了拍幼妹後腦,“良之心,本王請你到府外酒樓喝一杯如何?”
  “噫,喝酒?”之心眼瞳大亮。
  羅縝眉梢略動。
  “對,喝酒。”杭念雁極豪氣地甩手,“去不去?”
  “……喝酒喔?”之心目光投向娘子,“喝酒喔?”
  羅縝欲笑又忍,還沒待理會這呆子眼裏的熱切渴望,杭念雁已道:“男人們的事,問女人做什麽?走,咱們男人去喝酒!”
  “喔,男人們去喝酒!”
  “恩公,這人曾經害過你,和他去喝酒,小心他再害你……”
  杭念雁狠瞪一眼這個總嫌對自己拆台太慢的女人,“男人們的事,女人少插嘴!”
  六王爺這一句話,霎時使之心豪情萬丈,揮拳道:“對,男人們的事,女人少插嘴!”
  羅縝秀眉一挑。
  “走!”
  “走!”
  之心與人勾肩搭背行出了十幾步遠,始終未聽見娘子聲響,熱情驟落,忐忑止步,小心回頭,“娘子,之心去喝酒哦。”
  “男人們的事,女人少插嘴不是嗎?”羅縝笑靨如花。
  之心噘起薄唇,“娘子……”
  臭呆子!羅縝邁步上前,素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去罷,酒多傷身,不許過量哦。”
  “喔,娘子!娘子好好。”
  杭念雁見人家夫妻之間如此甜蜜溫馨,禁不住將眼芒轉向某個在他看來沒心沒肺的女人。後者櫻唇張闔,給了他無聲兩字——
  做夢!
  羅縝忘了一件事。她的確叮囑了自家相公喝酒不許過量,她家相公也的確唯娘子之命是從。但對於從未喝過酒的之心,有何量可鑒?
  於是晚間返回時,酩酊大醉的之心,在範程扶持下又唱又叫,向著大樹喊“之行“,對著矮樁叫“寶兒”,唯一沒有認錯的,是他家娘子。
  “娘子,我告訴你哦,酒不好喝呢,之心不喜歡!”
  被他的酒氣熏得暈頭轉向,又被他兩隻長臂抱得喘息都難的羅縝,氣道:“不喜歡還喝恁多?再讓你喝一次酒,我便不是你娘子!”
  “娘子是之心的娘子,娘子隻是之心的娘子!”之心叫得直達天聽,“珍兒隻是之心的!”
  “紈素,範程,將這呆子扔到床上去!”
  範程、紈素合力,將醉了的之心扔至榻上。範程為之心去靴,紈素則打來了水,讓羅縝為醉者淨臉。
  “娘子,你是之心的喔,你不是那個範疇的……”
  呃?羅縝隻疑自己幻聽,範程卻陡然一頓。
  “相公,醉了便好好睡,少說胡話。”羅縝解了他發,拭過他麵,柔聲在他耳畔道。
  “喔。”之心扁扁嘴兒,閉眸安靜下來。
  “小姐,姑爺頭一回醉酒,不會吐得滿床都是罷?”
  “我會看著,你們歇著去罷。”
  “是,奴婢明早給姑爺熬醒酒湯,您……”
  “範疇,珍兒現在是之心的娘子,你若敢搶,之心會打你,會狠狠打你喔!”之心翻個身,咕咕噥噥,又一句酒後之言冒出來。
  範程臉色丕變。
  羅縝秀眉擰緊,“相公,胡話越說越離譜了,快點睡。”
  “……可是,娘子隻能是之心的,娘子隻能要之心哦。”
  “我當然隻要你。”
  “……範疇很討厭,娘子不要理他喔。”
  羅縝淺吻在他額心,“在我心裏,誰也比不過相公,睡罷。”
  她並未多思其他,僅僅以為這呆子或是見著麵貌與他可一較高低的範疇,又感著此人對女子有著非同尋常的吸引,是以才有危機感念。但一旁的範程卻不作如此猜想。
  非常人者,自有非常角度。範程雖修為淺薄,但仍非凡人。他有所感,異能天賦的恩人,這番醉言絕非空穴來風。自己的父親,與恩人娘子,必有著某種關聯……
    
  第二十七章 受困別君
  “國師,您堂堂國師,淪落到今日田地,您甘心嗎?”
  “你此話何意?”
  “國師,您可知害您至斯的是哪一個嗎?”
  “你此來有何目的,直談就好。”
  “良家的那個婦人,難道您就不恨?”
  “本國師是何等人?豈會同一介凡婦一般見識?”
  “國師您是得道高人,您胸懷寬廣,慈悲為懷,實乃神體……”
  “巧言令色,油嘴滑舌,俗不可耐!”
  “是,是,是,老奴知錯!國師您如此慈悲,不與凡夫俗子計較,但老奴替國師氣不過呀。”
  “……你待如何?”
  “那凡婦太過囂張,實在需教訓。您將您旗下弟子借給老奴兩三個,老奴自有辦法為國師您出這口氣!”
  “咄!本國師豈會與你這個俗庸婦人同流合汙!”
  “是,是,是……”
  “但良家婦人生性狠毒,如斯卑劣,留其存世,必將為禍人間,為禍蒼生。”
  “是啊是啊,國師您為著天下蒼生,為著杭夏平安,為著降妖除魔,必然不會坐視那個凡婦逍遙天道懲罰之外……”
  “本國師不會將弟子借你,但本國師念你鋤惡心切,可點撥你一二……”
  杭念雁與良之心竟成了好友,這在之前,絕對不可想象。羅縝對此,雖不樂見,倒也沒有出力阻攔。
  “娘子,你要到鋪子裏去嗎?”
  “是。你昨天緙絲到很晚,今日好好歇息……”
  “之心要與六六去喝酒喔。”
  這呆子是食髓知味了是不是?正為他梳發的羅縝輕捏了他耳朵一把,“再敢喝醉,我陪紈素去睡。”
  “不醉啦,之心不醉!”之心嘻開薄唇,回身抱住娘子纖腰,大頭在娘子香馥軟軀上蹭蹭磨磨,“娘子,六六是之心的朋友,朋友可以喝酒,男人可以喝酒哦。”
  羅縝當然知這呆子心思。之行愛之心,但他是之心的兄弟,對待之心時,更似一個大哥;範程敬之心,但之心是他的恩人,對待之心時,便多了幾分恭謹。於是,杭念雁這個唯一一個拿之心當“朋友”的人,使之心極為欣喜。何況,這份交往,滿足了之心心底渴盼——被人當作男人對待。
  正因羅縝太了解之心,所以,為他快樂,雖對杭念雁那個迂腐之廝甚不喜歡,也未阻止他們來往。
  “男人的確可以喝酒,但珍兒不喜歡醉酒的男人。”
  “那之心不喝醉,珍兒就喜歡罷?”
  這呆子,近日淨糾纏這些問題,她何止喜歡他,是太愛他好不好?“我不喜歡你,還會喜歡誰?倒是你,你確定你那個六六朋友對你沒有他心?”
  “他想娶範穎啦。他說娘子好難纏,之心能娶到娘子,他要向之心好好討教,怎樣才能娶著美麗娘子!”
  那廝……羅縝狠捏呆子耳垂,“你也認為你家娘子難纏?”
  “痛啦。”之心喊得委屈,表情卻甚是喜樂,“娘子疼之心,就不難纏喔。”
  待給他梳完發,整完衣放人離去,羅縝方倏爾想到:臭呆子言外之意,她若不疼他,便當真難纏了?……這臭呆子!
  “小姐,奴婢去買素肉粥,您在此等著奴婢就好。”
  羅縝目送貼身丫頭進了德來居,突感危機近身。掛在頸上的繡囊甫突突跳過,一陣類似佛家檀香的味道便包圍過來。到此時,羅縝舌下欲喊無聲,雙手欲掙乏力,隻能乖乖任著自己被兩個婦人攙著,塞進候在近旁的馬車。簾櫳放下時,她見著了紈素欣欣然提著食盒雀躍奔出的身影。
  “小姐!”紈素不見了她,初始並未有多少驚惶,四顧喊著,與馬車內一簾之隔的主子錯身而過。
  與此同時,之心擲開酒杯,驀然立起,“娘子出事了!風哥哥你怎不早說?”
  有“人”好不委屈,“他們之前的預謀並未發生在風中,我怎知道?”
  “找到娘子沒有?”之心拉住返回的範程,問。
  天近晚晌,六王爺府、九王爺府以及良府派出的壯丁都已絡繹回來,均告無果。範程用了不敢輕易賣弄的法術,亦是空手而回。
  “本王已在四城門安排了人,除非劫持者在本王布人之前已先出了城,不然翻遍城內,必能找到良少夫人。”九王爺杭天予道。
  玉韶憂皺小臉,“如今萬苑城內人人皆知良府與皇族有著密切關聯,他們還敢劫持縝姐姐,是財迷心竅還是喪心病狂?”
  杭天予蹙眉道:“良家有財舉世皆知,但若單單為了勒索錢財,有了這等的陣仗,反弄巧成拙了。”
  “不錯。”杭念雁插話,“勒索者知皇家介入,隻怕在懼死之下,狗急跳牆,害到良少夫人性命。”
  “也未必是為錢財罷?”杭天予見妻子更形憂懼,忙出言開解,“良少夫人出身玉夏巨賈之家,自幼長在富闊之境,必然對綁架勒財者嚴加提防,亦必然有警伺之心。以良少夫人的機智,若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足以說明來者非一般綁匪。”
  他們談話告罄,恍覺最該發話的人,始終未語。
  良之心垂首默然,羅綺凝眉深思。
  “良公子,縝姐姐不見了,你……”
  “羅三小姐,對於令姐的失蹤,你怎麽看?”
  羅綺波瀾不驚地道:“不管是何目的,來者絕非一般的綁匪。自我幼時遭過綁架,爹爹除了給我們找了懂武功的貼身丫鬟,我們三人亦商對了應急之策,如急丟釵環為記,扔絹帕為號等。姐姐遇事最是冷靜,除非是沒有任何機會,否則她不會束手就擒。”
  她話訖,一直在角落裏咽泣的紈素潰然大哭,“……三小姐,是奴婢沒有用,奴婢沒有護住小姐……”
  “現在不是說此事的時候。”羅綺俏臉平淡,“你在姐姐身邊待了恁久,也該明白,姐姐最不喜遇事先失方寸的人。”
  紈素當即吞下滂沱慟哭,嗆咳不止。範程立她之側,手撫其肩,無聲安慰。
  範穎無暇分顧弟弟注定沒有結果的動心動念,美眸注向良之心,“恩公,風神亦追尋不到,可對?”
  之心甫與每“人”挨次談畢,美臉上並非諸人皆以為的崩潰哭意,而是她家娘子叮嚀過的不笑不語時的莊肅安寧。“風伯伯說,這個人很了解之心,為了對付之心,特別用了一些法子隔開了風,娘子在的地方,沒有風。”
  “而這個人,對恩公娘子身上由我施過法的避邪繡囊亦很了解。我的繡囊,可退殺、搶、暗傷、毒侵等所有的不軌邪行。但我是妖,由我施過法的東西,最畏佛與道。顯然,擄恩公娘子的此人,熟知這點。而且,我用了一些透視之法,亦找不處恩公娘子藏身之處。說明恩公娘子所在的周圍,被人以正法布了防控。請問幾位,恩公娘子何時得罪過如斯一尊神佛呢?”
  範穎話音稍落,她欲言之意已呼之欲出。
  “不可能!”杭念雁搖首,斷然道,“國師怎麽也是得道高僧,怎會行這等事?”
  “你若覺得不可能,怎我還沒有點明是誰,你便想到了?”範穎麵含慍譏,“貴國師得道,依靠骨質,得恃天資,但他的心始是凡庸,甚至隨著他的地位提升,心胸越發狹隘難以容人。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容不得良公子?生怕這杭夏出了第二個神人取他而代之?”
  “可是,縱若如此,他也不可能做擄人的事。縱算不是曾護持杭夏的國師,一個活過一百八十年歲的凡人,這曆經了近二百載滄海桑田的心胸,也不會斤斤計較……”
  “我比他活得還久,心胸依然狹隘,是因我非人乃妖嗎?”
  “你……”
  “國師的確不可能親做這等事,但若有旁人樂意捉刀,怕國師也會坐觀其成。”杭天予沉吟,“到如今,不妨找個理由到國師目前所在的家寺探訪一番……”
  “不行!”之心豁立,斷然道,“你不要去找沒有頭發的老頭,之心去找去惡爺爺!”
  範穎援聲:“恩公說得對。若當真是國師所為,王爺此去反會打草驚蛇,說不定便會讓他狗急跳牆。”
  杭念雁緊皺雙眉,“你對國師的措辭能否……”
  “都何時了,你還計較這些!”範穎啐聲嬌叱,轉爾又道,“到今時,的確隻有去惡道長能與那個國師一較高下,速去無仙觀請去惡道長方是正理。”
  “去惡爺爺不在無仙觀,之心正請風爺爺找他。”之心從未有過褶皺的眉間聚攏出小小山峰,“之心會救娘子,你們不要亂,耽誤了之心救娘子!”
  眾人交說紛紜時,羅縝亦從昏睡中醒來。
  醒來時,麵對四處黑暗、眼前孤燈的情形羅縝並不感驚詫,隻是,燈下那張老臉,當真把她嚇了一跳,“隨行嬤嬤?”
  隨行嬤嬤扯著鬆弛縱橫的麵皮擠出森冷一笑,“良少夫人,沒想到罷?”
  是啊,沒有想到。這個人,宮內摸爬滾打幾十年,見多了這世上的殘忍與黑暗,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成了精的奴才。羅縝須承認,是自己低估了這位皇宮裏培育出來的老奴,方有今日之劫。
  如是忖著,羅縝試了試手腳,還好,並未遭縛。
  “老奴不會綁你的,老奴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淩辱。”隨行嬤嬤推近油燈,使自己能不錯過這女子臉上的毫微變化,“你曉得嗎?你那天的盛氣淩人,委實使老奴不高興。老奴事前想了不知多少辦法,就為怎麽樣能回報良少夫人。突然間,就想到宮裏很多主子是如何瘋掉的。良少夫人那樣的聰明,可猜出來了?”
  羅縝搖首,“請指教。”
  隨行嬤嬤落座,狀似聊興頗濃,“宮裏的主子犯了大錯,最壞的懲罰不是賜死,而是幽禁在密不透風的密室內。長年的不見天日,長年的無人問津,長年的一人獨處密室,最後,皆是瘋亂而死。良少夫人的將來,便要永遠在這間地窖裏度過……您認為如何?”
  羅縝挑眉,放目向四圍一瞄,頷首,“的確是夠壞的懲罰。”
  僅是這樣?不過,隨行嬤嬤也不著急,她敢說,不出十日,這婦人此時的從容必將無存,屆時再來欣賞不遲。“良少夫人放心待著,到用膳時間,那門上的擋板會自外打開,有人為您送來。隻是,這吃喝拉撒要在一室之內,未免委屈錦衣玉食的良少夫人了。良少夫人也不必擔心良公子,老奴會侍候好公主,也會好好侍奉良公子,會看著他們夫妻恩愛,白首到老。將來得了麟兒愛女,老奴還會前來向良少夫人報喜。前提是,良少夫人能撐到那個時候。”
  老奴才!羅縝強抑心頭飆怒,“羅縝謝嬤嬤不殺之恩。”
  “一月後,希望良少夫人還能如此幹淨漂亮,老奴告辭了。”隨行嬤嬤行了個宮禮,頗有幾分宮人儀態地退步而去,在一足邁上通往那唯一出口的石階時,幽暗中回過首來,“忘了告訴良少夫人,在旁邊的桌子上,有木製的刀,竹削的簽,您在以後受不住寂寞煎熬要尋短見時,這些東西會有小小的幫助,但也隻能是小小的幫助。宮裏的主子們用了它們,死不得活不得,好生的遭罪呢。還有,這牆上全貼了棉布,是怕您想不開了以頭撞牆,花容月貌撞得血肉模糊,不是可惜嗎?”
  “嬤嬤想得真是周到。”
  “好說,侍候宮裏的主子多了,難免就長了心眼。良少夫人,老奴這回是真的告辭了。”
  因門的開闔透進的一線光亮稍縱即逝,羅縝高舉油燈,將所處境地一寸寸摸清。當真是徒有四壁呢,無窗無牖,密絲合縫。四壁之上,亦果然貼了軟棉作護。室內潮濕幽黴,一桌一榻,桌上當真放著竹簽木刀,榻上鋪設倒不寒酸。看來,隨行嬤嬤很想她活得長久些,連帶受的折磨也長久些。
  隻是,這人怎就如此誤打正著,找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地方囚她?風都不透,更莫說什麽花草蟲獸。相公哦,你可找得到你家娘子?
  “姐。”範程忽然躍出,閃身擋在深思緩行的範穎之前。
  範穎劈手打在他腦門,“臭小子,想嚇死我!”
  向來不會乖乖認欺的範程難得沒有任何反駁,“姐,你想不想救恩人娘子?”
  “廢話!”
  “其實除了去惡道長,還有人足可堪破那個肥頭國師所設的障界。”
  “誰?”範穎蹙眉,“你適才在房內怎不說?”
  “爹。”
  “嗯?”範穎眼眸一亮,“對哦,我怎麽會忘了爹。可是……”細蹙黛眉,“爹他四海為家,我們想找並不容易罷?如今我重傷未愈,也無法以靈珠相喚……”
  “我以身上靈珠召喚,爹定然能很快趕到。”
  “你?你的修為能駕馭得了?”這個弟弟,自幼貪睡懶惰,最不願食露吸月的修道清苦。幼時靠著爹和娘煉成的丹延續生命,之後若非娘橫了心逼他,到現在,還是一隻無用的笨狐狸呢。
  “你不要小瞧本少爺好不好?大不了用過之後,我對月吸養一月。”
  範穎倒是怔了,多疑本性顯露,“縱算了為了救你一命的恩公,你也少有如此大方的時候,你對恩公娘子該不會……”麵浮促狹,妙目斜睨,別有一番深意,“人家可是神仙眷侶,你莫動其它心思哦,何況你還有一個紈素丫頭。”
  “……你想哪裏去了!”範程瞪一眼這個刁獪姐姐,“我先前有一句話也許沒有說錯。”
  “什麽話?”
  “良少夫人……前世,或許當真是隻狐狸。”
  呃?
  “什麽意思?”
  “……沒什麽。”範程記起父親有關母親魂魄的嚴囑,明白自己不該向姐姐透露太多,“時下最緊要的,是先將爹請來,救了恩人娘子再說。”
  範穎直覺這臭小子有事瞞她,但時下委實不是深究的時候,“爹要請,去惡道長也要請,兩不耽誤。”
  “這……”算了,也許是判斷有誤。若自己的猜測屬實,以爹的高深修為,怎會在見了恩人娘子後毫無所覺?……而且,真若事實如他所想,又能如何?
  範穎瞥著臭小子眉間褶皺,“你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去喚爹?”
  “我突然想到,也許不告訴爹,是上策。”
  範穎美眸倏眯,“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怎一時疏忽,忘了這姐姐有多難纏?“……你多想了!”
  多想?鬼才信!“與爹有關?與恩公有關?與恩公娘子有關?”
  範穎每發一問,一對慧黠美眸便盯向前一分,試圖從這敢在自己麵前耍弄玄虛的臭小子臉上,察出一些異樣。
  範程一把推開這張在別人看來國色天香在他看來隻有狡詭多詐的臉,嗤道:“你怎如此多事?我說沒事就沒事!你到底要不要救恩人娘子?”
  臭小子,欲蓋彌彰。“你這樣急,便是當真有事。”範穎顰起柳眉,沉吟道,“我想不透,恩公娘子會與爹有什麽關聯?”
  “她是……”
  “她是什麽?”此語,發自突然而至的第三人。
  “她是——”範程愕然轉首,“爹?”
  那道擋板的開闔幅度,掌握得恰到好處,出不了一絲風息。如此謹小慎微,如此無懈可擊,使羅縝懷疑,那個對手,當真隻是隨行嬤嬤?
  清醒過來,接受了隨行嬤嬤的那通訓誡後,第一日,羅縝並未迫著自己尋思開脫之計。睡過一日一夜,嚐過幾口盛在木碗裏的冷涼飯菜,羅縝便整日披被坐於榻上,靜然無聲。
  她的無聲無息,使門外的看守者不免有幾分著慌,以為室內人休克或是窒亡了。按捺了大半天,忍不住打開擋板向內瞭望。但土榻所在的方位,正未在擋板視線所及之處,自是難知端倪。上麵人早有吩咐,室內人詭計多端,切忌與其涉談。是以探看後,遂拉闔了擋板暫作不理。
  但,時間又過一夜。翌晨,裏內依然聽不到一絲動靜,送去的早膳亦無人承接,看守者便不免有幾分心惶。畢竟,他們受命於人,被囚之人是何樣身份一概不曉,拿捏不準若出了差錯,誰知有無罪過。經了一番商議,分出了一人前去報信。
  良宅內,隨行嬤嬤終於如願亦步亦趨地跟行著小公主。一路隻見諸人神情不寧,她聲色不動中,自是暗喜在心:恁多厲害人物,盡在自己掌捏之下,豈不爽快?
  但,當宅外的暗差,送達了囚處來報囚者可能已窒死的消息時,她心內的喜悅當即一頓:對那婦人的懲處才剛剛開始,怎可能就此沒了樂趣?
  “公主,老奴有些事需向您告假,老奴讓幾個丫頭好好侍候您……”
  珍珠小臉上淚水漣漣,“姐姐為什麽不見了?張嬤嬤你知不知道姐姐去了哪裏?”
  “這老奴哪裏知道。公主您也保重玉體,莫為了不相幹的人太傷心。您出了差錯,國後可是要拿奴才們發落的……”
  “珍珠不管,珍珠要姐姐!之心不在,姐姐也不在,珍珠要姐姐!你快去找姐姐!”
  “公主,老奴能去哪裏找?您別為一個不相幹的人難為最疼您的張嬤嬤啊……”
  “珍珠要姐姐,珍珠要姐姐的甜甜湯圓,珍珠不管!不管!你把姐姐給珍珠找來,你快去找!”縱是單純癡智,依然是位身尊位高的公主,且公主的兄嫂隻怕小妹身邊的奴才欺負主子純善,平日教得最多的,是如何使喚恐嚇奴才,“你不去替珍珠找姐姐,珍珠去告訴九哥哥你欺負珍珠!”
  張嬤嬤被公主逼得急了,“公主,您別犯傻了,那個女人對您存心不良!她不在了,良公子才能成為您的駙馬,您找她回來做什麽?”
  這話,飄散氣中,隨風而走。
  正領著紈素在娘子失蹤處尋找蛛絲馬跡的之心陡地一僵,“紈素,風伯伯說,娘子的失蹤興許與珍珠的嬤嬤有關。”
  紈素烏眸倏睜,“姑爺您當真聽見了?當真是那個老賤奴做的?”
  之心緊握雙拳,“風伯伯聽見了她的話,又說她的眼裏有對娘子的殺氣!”
  “奴婢這就去剝了那個老賤奴的皮!”
  “不行啦!”之心張臂攔住氣勢咄咄的紈素,“你不能剝她的皮!”
  “姑爺,小姐都不見了,您還善良慈悲……”
  “你要讓她領著找到娘子,再剝她的皮喔!”
  “……”
  “姐夫,我打聽到了!”羅綺與丫頭紉兒匆匆從街頭折返回來,“街角那個豆腐李說在那日恍惚看見一個像姐姐的人被拉進了一輛烏篷馬車,向東街馳了去!我們再去沿路打聽……”
  “紈素你去剝皮,之心和綺兒去打聽喔!”
  “是,姑爺!”紈素好是激動:小姐不見了,姑爺卻似一下長大了,也算不幸中的幸事。
  身在囚室的羅縝,並不能斷定自己的辦法是否能夠奏效。
  無聲詐死,若守門者進內探看,她便設法利用門開關的時機製出風來。若守門者跑去向隨行嬤嬤送信,外麵無處不在的風必然不會漏聞。無論如何,有風,她與相公便能心語相應。自然,守門者不聞不問亦有可能,那也隻得改弦易轍,另覓他法。
  “裏麵……有響聲嗎?”
  “……沒有……信送到了?”
  “送到了……”
  耳聞門外隱隱綽綽的聲音,羅縝稍鬆了一口氣,雖沒有十成的把握,至少有了一線機會。接下來,怕是需要幾分運氣了。
  似乎有人拉開了擋板,確認當真無法窺得室內情形時,囑道:“嬤嬤讓我來查看裏麵的人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這門不要開大了,容讓我進去就好……小心小心,嬤嬤說千萬不能開大了!”
  “為啥?怕人跑了?有咱們看著,又有這高門深鎖的,她一個女人能跑得掉?”
  “嬤嬤吩咐的,嬤嬤說國師一再交代……”
  ……國師?好一個得道高僧哦。
  “又關國師啥事?這女人到底是啥來頭?”
  “算了,你們兩個跟我進來罷!人若死了,趕緊抬出去埋了,萬不能走漏任何風聲!”
  羅縝披被倚向身後綿軟牆麵,垂首屏聲。
  “這……人到底死了沒有?怎這副姿勢?你,去看看!”
  聽見腳步聲近,羅縝淺張密睫,窺有指探到自己鼻下,另有兩人在土榻之前。她倏爾將披被一甩,蒙到近處人頭上,從另一角跳下土榻,向石梯奔去。
  “……上當了!抓住這女人!”
  羅縝纖足踏上石階,口內大喊:“之心,救我!”適才被拉開的那扇擋板沒有關闔,已經有風進來,有風,便能找著相公。
  “臭娘們,敢騙老子,抓到咱們非給她個教訓!”
  終究是一日未進食,羅縝體虛力短,才踏上三階,追兵已趕到。有一隻手自後薅住了她散在肩上的長發……
     
  第二十八章 脫困逢君  
  玉夏國女子最重頭發,捉發之辱僅次失貞。羅縝處尊養優,何時有人敢動她一根青絲?自是心頭怒起時,揚手拔下髻間金簪,回手刺下!
  “啊——”揪發者手上劇痛,慘叫中,另一掌當即摑來,“臭婊子!”
  羅縝舉簪相抵。女兒家的力道自是嬌弱難禁,腕上受了一撞當即腫脹,而簪也將對方手心刺破。顧不得腕上疼痛,她拔足向上,“之心!之心救我!”
  “珍兒!”像是為響應她的呼救,厚重的鐵門訇然大開,有人長身背光而立。
  “相公!”羅縝霎時狂喜,張手向來者奔去。
  追襲者自然不會罷休,隨後追打過來,在其手指將沾到羅縝衣衫之際,一股劇風卷起,連同身後兩人,一並擲出。
  而與此同時,羅縝卻拚了全力推開抱住她的男子,驚瞠美眸,“你……你……”
  “娘子!”
  羅縝轉首,方見著自己的相公,“……之心!”
  之心禦風而至,正看到娘子站在那個男人近前,“你滾開,離開之心的娘子!”
  以風之速,之心置身那人與自家娘子之間。後者麵沉如水,衣翩如蝶旋至羅縝另邊,探手欲握。
  羅縝微蹙柳眉,推了他的掌,“範居士,請自重。”
  之心將娘子攏進臂內,赤顏大叫,“娘子是之心的,你走開!”
  範疇雙目唯凝注羅縝一人,“我夜宿月老廟避雨,遇見了月老,才知道你竟喝了孟婆湯再世為人……為什麽?我們曾說過的,你忘了?”
  羅縝愣愣回望著這男子眼底的慟傷,飛眨明眸,不明所以。
  “娘子不要看他,看之心!”之心扳過娘子秀靨,將整張臉俯貼上,“之心好想娘子喔。”
  “相公。”羅縝含淚嫣然。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之心會來救她。如今得以靠在他懷裏,她方真正曉得,這個懷抱竟會讓自己如此溫暖熨帖。“珍兒也想你。”
  “娘子還是隻要之心是不是?”
  “臭呆子,珍兒從來都是隻要之心。”
  “娘子不騙之心哦。”
  “珍兒何時騙過你?”
  “那娘子捏之心耳朵好不好?”
  羅縝撲哧失笑,“傻瓜,捏你耳朵便是不騙你了?”
  “珍兒捏之心的耳朵,就是好愛好愛之心,之心就好歡喜好歡喜。”
  “臭呆子!這樣夠不夠?”
  “痛喔……娘子再捏!痛喔……娘子再捏!”
  這兩人你儂我儂忒煞情多,全忘了在旁之人。而睹這一幕的範疇,說是痛徹心扉亦不為過。眼前女子,聰慧清雅,狡黠強悍,與婉約楚楚、柔情如水的妻子完全不同,但她的體內,竟然駐著妻子已以一碗孟婆湯忘卻一切的靈魂!他不知是該將這個女子視成搶了妻子靈魂的外人,還是要違心承認妻子當真已舍他轉世?
  “別讓他們跑了!嬤嬤說過,實在不行,去請國師的弟子幫忙!”被範疇擊昏躺在地窖內半晌的看守者醒來,跌撞躓顛滾爬出來,叱囂大嚷,“快去報告國師!”
  “什麽國師?什麽嬤嬤?”小院的大門被人由外踹開,負手踱來的是麵沉冷寒的九王爺杭天予,“將這院裏的奴才全部帶回本王王府,本王將嚴刑拷問!”
  “姐夫這次,真讓我刮目相看呢。”
  待羅縝洗浴換衣完畢,羅綺邊幫姐姐梳理雲鬢,邊喜滋滋道:“姐姐出了事,姐夫竟是出奇的冷靜,就如一個孩子一夜之間長大了似的,姐姐的苦心沒有白費。”
  “還不是那個樣子。”羅縝雖不以為然,眉梢眼角卻盡漾溫柔,“要他長大,難。”
  “哎呀姐姐,姐夫在你跟前,定然是永遠長不大啦,因你太疼姐夫了嘛。”羅綺挑弄著桌上釵環,“用哪隻釵?”
  “木釵。木釵是之心給買的。每次戴上,那呆子便很高興。”
  姐姐麵上的幸福甜蜜之色,令羅綺突有幾分落寞,強顏笑道:“以前,我沒有排斥姐夫,是因為綺兒相信羅家大小姐的智慧和眼光,相信姐姐的選擇必有你的道理。現在,綺兒似乎明白姐姐為何會選姐夫了。如此專注無移的情感,如此至誠至真的本性,要人不喜歡都難。”
  羅縝沒有漏察小妹的惆悵,“與範穎把話說開了,你和玉無樹之間還是沒有進展?”
  “過去了的事,不說也罷。”顯然,羅綺不欲多談,“不如來說說範穎的父親。”
  “……他?”羅縝秀眉稍蹙,“說他做什麽?”
  “姐姐不覺這個人看你的眼光太奇怪了嗎?姐夫對他亦多防備,盯他的眼神像是防著竊賊般。還有,適才你進院內,姐夫本來要跟著,範穎的父親把姐夫叫住了。他給綺兒的感覺,竟是他似乎不樂姐夫與姐姐親密相處。”
  羅縝螓首截然搖否,道:“你多慮了,我與這個人毫無關係,他能用什麽樣的眼光看我?頂多,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範家對之心念念不忘的救命恩情,可以抵了。”
  “不止如此啊姐姐……”
  “好了。”羅縝不想過多討論無關之人,“快幫姐姐裝扮好,我要去九王府,將得道半仙的國師與狗仗人勢的嬤嬤如何勾結探個明白。話又說回來,此事若非是九王爺來得不早不晚,恰好聽見那幾個看守者的叫囂,欲從鐵齒鋼牙的張嬤嬤嘴裏問出明細,並非易事呢。那可是個經曆過宮內酷刑的奴才。”
  “這事,您又要謝姐夫了。”羅綺將珠花別入姐姐雲鬢,小臉上眉飛色舞,“姐夫先前便知道姐姐的失蹤與那個惡奴有關,在聽見姐姐的呼救時,他便急不可待去救姐姐。我想那惡奴畢竟是宮裏的人,又是公主的隨行嬤嬤,須有一個足以製衡的人物親臨方可使惡奴沒有任何矢口之機。於是,我跟姐夫商量,兵分兩路,我去請玉韶公主的夫君九王爺。但綺兒的腳程定然慢啊,隻見姐夫對著空中說了幾句話,下一刻綺兒便立在九王府門口了。若不然,九王爺怎會去得如此及時?姐夫啊,是個無價之寶,姐姐要看好喔。”
  “小丫頭,今天你誇之心誇得太多,我會懷疑你對他別有居心哦。”羅縝盈盈玉立,纖指在小妹頰上一擰,“別看你是妹子,若敢覬覦姐姐的之心,我仍然不會饒過你。任是誰。都不行。”
  “你把之心叫來有什麽事?”盯著這個男人,之心純黑眸內,溢滿前所未有的戒備。
  範疇回首,淡問:“良公子,你看見範某的第一眼,便曉得了我與藏珍的過往是不是?”
  之心握拳揚頸,斷聲道:“珍兒是之心的娘子!”
  “我與藏珍有著千年的姻緣,曾相約千秋萬代相守。藏珍為救穎兒,形神俱毀,魂飛魄散。我五百年來鍥而不舍的,就是想把她的魂魄找回體內,使她重生。到最後卻知她轉世為人……”範疇搖首,眉間鐫上痛楚,“藏珍是我的妻子……”
  “珍兒是之心的妻子,珍兒隻是之心一個人的娘子!”
  範疇歎道:“良公子擁有上天賜予的異能,你看見範某,便看見了藏珍的前世。你應該親眼看見過,我和珍兒曾有過多麽美好的時光,她曾有多愛我……”
  “不美好!”之心淨澈嗓兒拔得又高又亮,“那時,珍兒總是哭。你抱著別人在前麵笑得高興,珍兒就在不遠處哭得傷心……珍兒曾跪著哭求月爺爺,下一輩子一定不要再遇上你!”
  範疇臉顏丕變,“你……”
  “後來,珍兒被火燒得好疼好慘,就從身體裏鑽了出來,飄啊飄,飄了好久。你追到東邊,珍兒就避到西邊,永遠離你好遠好遠……有一天,鬼差哥哥去捉魂,本來捉的不是珍兒,但珍兒自願跟他們去了,還向一個漂亮婆婆要湯喝,那時之心就在前麵……珍兒喝了湯,成了小寶寶……”
  “……不,不會!”之心的逐字匯刃,逐句成鋒,切割上範疇心版。所生劇疼,流經七經八絡,傳至四肢百骸,擰曲了一張美輪美奐的臉容。“藏珍不會躲我!我與藏珍千年相守所積下的情感,山海同鑒,日月可證。藏珍是那般多情溫柔,她不會負我!”
  “你欺負珍兒,還不許珍兒欺負你,你討厭!”之心跳腳大叫,“之心的珍兒不是那個珍兒,這個珍兒是之心的,隻是之心的!之心也是珍兒一個人的,之心隻要珍兒,不要別人!”
  “……我們千餘載的歲月裏,美好不計其數,你所見的,隻有那些哭泣?我和珍兒的山盟海誓、甜美……”
  “你討厭!”之心更怒,俊臉赤紅,美眸暴睜,“之心不會讓珍兒哭!一次都不會!珍兒哭,之心會好疼好疼!那個時候,珍兒常常哭,常常傷心,之心看見了,但之心不在那裏,之心安慰不了珍兒,之心也好傷心!你讓珍兒流淚,你不知道珍兒的傷心,你討厭!”
  範疇又何嚐不知愛妻的傷心?當年,揮霍著無邊歲月,揮霍著嬌妻濃情,因有恃而無恐。當妻子魂飛魄散後的灼殘之軀出現在眼前,那時那景,便鐫成了他永遠的噩夢。久尋妻子不到的歲月裏,他也曾在恍惚中,悟出她不願為他所尋。隻是,不願信。直到偶遇月老,直到目睹妻子那時的毅然決然……
  
“國師說良家婦人是個妖婦,為了蒼生,讓老奴用佛家迷香迷暈了她,然後囚到密室……”張嬤嬤臉麵貼在地上,萬分惶瑟。其皮肉因飽受了良家商婦那個丫頭的拳腳,疼痛正緊。“老奴……老奴隻是聽命……”
  杭天予正中居座,淡問:“你的言下之意,是受國師唆使,才會誣陷良少夫人為妖,私設禁囚?”
  “那禁地不是老奴找的!”張嬤嬤仰首急辯,“是國師指示老奴,那地界之前即為國師在宮外的囚妖之地,四周布有降妖陣法……”
  “是嗎?”杭天予聲色不動,“怎據本王所查,那囚地並非國師所有。十日前,那裏還是一戶平民的居所,是你出高價買下的。”
  “……老奴說了謊,老奴該死!但那所民居,的確是國師指使老奴買下的,因國師認為那家的地窖方位處在至陽之位,最易克妖……”
  “那麽,認為良少夫人是妖的,是你,還是國師?”
  “良少夫人她……”
  “難道到今時你還想說,良少夫人當真是妖?”
  “王爺……”
  “難道你認為你比本王聰明?你也不過是肉體凡胎,為何竟能鐵口直斷良少夫人是妖?還有,本王的王妃與良少夫人青梅竹馬,怎也沒有發現?莫非張嬤嬤是仙非人?”
  “王爺聖明!”張嬤嬤看九王爺的意思,擺明是站在良家商婦那邊。為保命,隻得遂了九王爺的意,放過那個良家婦人。“良少夫人溫良賢惠,四德兼備,是個難得的奇女子。但國師認為他今日的落魄,皆是良少夫人詭計所致,於是指派老奴對良少夫人行一番告警。按國師的原意,是要把良少夫人放在那地窖內不食不喝關足百日的,但老奴生怕出了人命,就背著國師給了良少夫人吃食,還將那間地窖布置得頗為舒適……”
  “你既有這份善心,為何還要替國師行事?”
  張嬤嬤哭喪著老臉,拉著泣聲道:“老奴怕啊,國師找上老奴,老奴若不依國師吩咐行事,隻怕也要被當成妖怪捉起來……”
  “大膽奴婦!”屏風後,陡傳一聲震喝,國師的寬闊身影大步邁出,氣勢淩人,“膽敢誣陷本國……貧僧,滿嘴荒誕,當真愚頑不靈!”
  “國師?”張嬤嬤一瑟,隨即想到此時不是他死便是她亡,性命攸關,不可輕忽,“國師,老奴說得有錯嗎?老奴的確是依您指示行事!您說良少夫人是個妖婦,恐怕會為禍人間,要老奴助您一臂之力。老奴的一切行動,皆是出於對杭夏的忠誠,還有對您的信奉,您……”
  國師目瞪欲裂,“你這奴婦,信口開河,可惡至極!”
  “國師,您可不能矢口否認啊。老奴替您擔著不要緊,但您不能不念老奴的好……”
  “刁婦,好大的膽……貧僧不介意讓那日情景重現!”
  “國師您……”
  杭天予肘放椅柄之上,單手支頰,冷眼旁觀這一幕好戲。
  而與被公主請到府內賞花的國後同在隔間的羅縝,則甚覺好笑。
  人觸著人生而有之的劣性時,不管修為何等高深,都會暴露無遺。這些人,生下時亦是赤子無瑕,但浸進了染缸,便被染出不一的雜色。所以,她的之心便尤顯珍稀可貴。
  “……這……這太荒唐了!”國後聽到那一聲高過一聲的互訐,氣白了端莊的鳳顏,柔荑擊案,“來人,將那個老奴收進宮奴庫,貶為最賤籍的糞奴!將國師交由國君親自發落!”
  堂堂國師,公主嬤嬤,起那等的紛爭,不可謂不是醜事。是以,國後雖處理得銳利果斷,仍不免顏麵無光。
  “良少夫人,本宮甚為抱歉。你所受的囚禁之苦,本宮定當補償。就算本宮欠你一個人情,今後有需要之處,隻管來找本宮。”
  “謝國後。” 羅縝想,若自己在此時提出解除公主與之心的婚約,不知國後的鳳顏會如何變換。
  “對了,良少夫人,不知珍珠和之心相處得怎麽樣?這一對俊男美女……”
  看罷,來了。羅縝覆睫,淡哂不語。
  “……哦。”國後瞥見這女子如此淡然暗譏的神色,不由有幾分訕然,“這些事不急,就讓他們多相處些日子。本宮聽說,珍珠很喜歡你,是不是?”
  “民婦與公主的確處得很愉快。公主天真乖巧,會惹人不自主的疼愛。”
  “這便好。”國後滿意一笑,“……對了,良少夫人,本宮娘家有門親戚是做絲綢生意的,近段時間,一直在尋找新的供貨商。本宮聽說良少夫人的娘家便是玉夏國最大的綢緞商,這樁生意交給你如何?”
  這才對嘛。她是個商人,在商言商,既想對她示好,便要使她有利可圖不是?“國後禦賜羅家這個生財良機,羅家自是高興。不過,既然是商家往來,便按商家的規矩走,須先讓國後的貴親驗看羅家的貨。驗過了,再商談不遲。”
  “你做事當真是妥帖。”國後對這女子的賞識更進一層,“良家乃皇商,你又如此喜愛公主,我們已不是外人。今後見本宮,你不必行平民的大禮,自稱時也不必一再強調‘民婦’。本宮賜你一麵腰牌,可隨時進宮見本宮,本宮就拿你當成妹妹來疼。”
  “謝國後恩賞。”“妹妹”在此,雖不禁一觸,但所能帶來的,定然利益不小,羅縝笑納了。
  既然是國後的疼愛,羅縝便不會浪費,回府第一事,即知會了綺兒,由她負責與國後貴戚洽商諸事。可是誰能想到,綺兒這一趟洽商,不僅賺回了錢財滾滾,也洽回了羅三小姐的一株桃花盛開。那自是後話,暫且擱下。
  “姐姐,姐姐!”珍珠小鹿般蹦跳撲來,後麵幾個宮女左支右擋的護囿。
  羅縝接穩了這隻美麗的小鹿,“小公主,今天還好嗎?”
  “沒有姐姐,不好!”珍珠嬌嗔著,小腦袋向羅縝懷裏鑽去。不想,被一隻大手揪著後衣領提離了地麵。
  “你離之心的娘子遠點!”
  “啊呀啊呀……”珍珠穿著小靴的兩隻纖足懸空踢踏,小手張惶四張,“壞之心,快放珍珠下來!”
  “你離之心的娘子遠遠的,之心就會放開你!”
  “……之心你壞,珍珠討厭你!”
  “之心也討厭你!很討厭你!”
  “良少夫人,這……”宮女們自然知道這位對公主毫不客氣的男子是誰,不敢有任何逾矩,但主子被人這樣毫無尊貴地提拉著,總不能視若無睹。
  “之心,將公主放下來。”
  “不放!”
  “不放?”羅縝美眸淺眯:這呆子是長了脾氣還是膽子?“你說不放?”
  之心哀哀怨怨望著娘子,扁著紅唇,“娘子疼珍珠,不疼之心,之心很不高興!”
  “不高興你便打算永遠提著公主不放?”
  “娘子疼之心,之心就放!”
  這個相公啊,怎越來越讓她……“放了公主罷。”
  “娘子疼之心?”
  “……是。”
  “娘子不疼珍珠?”
  “……是。”
  “喔!”之心大喜,將手中的小公主扔了,便來抱他的娘子,“珍兒好好,之心喜歡珍兒!”
  “……哇……好痛……”盡管被宮女們迅速攙起,但被之心擲得小臀著地的公主仍疼得大哭,淚流滂沱中,小嘴猶叨叨不絕,“……哇……之心壞,珍珠討厭之心!哇……”
  羅縝見小公主哭得可憐,才想伸手,“珍珠……”
  “娘子,不要理她!”之心摟著娘子掉頭就走,“走啦,之心剛緙完絲喔,珍兒去看看之心緙得好不好。之心緙了牡丹姐姐哦,很漂亮喔。”
  這呆子是在企圖哄騙她嗎?羅縝抿哂,貪看呆子努力想要將自己騙倒的模樣,當真就把公主忘了,腳步甘願被這呆子“騙”去。
  他們身後,撇開哭鬧失落的小公主不說,幾叢青竹之後,露出範程父子身影。
  “爹,您確定她當真是……”
  “是。”
  “……那如何是好呢?”範程鎖眉成川,愁了,“恩人娘子竟然是……怎會如此?這如何是好?”
  “能如何?”範疇聲線平緩,“該如何便如何。”
  “……您想如何?”範程迫聲問。
  “我還在想。”
  “這事要不要告訴姐姐?”
  “暫且不要。”
  “爹不會傷害恩人罷?”
  “他是你的恩人,不是嗎?”
  範程暗瞅父親麵色,其上無瀾,難度喜怒,心底不由惴惴,卻不知該如何界定心情所向:是該讓娘的魂魄早一點回歸軀體,還是勸爹忍耐等恩公娘子壽終正寢?
  “娘子,賬冊之心看完了。”
  “乖。”羅縝心思還在賬麵上的數字間打轉,隨口應他。
  “娘子,你喜歡之心是不是?”
  “是。”
  “最喜歡之心是不是?”
  “是。”
  “娘子隻喜歡之心好不好?”
  “……好。”
  “那親親好不好?”
  “……好。”
  之心嘻開薄唇,湊上腦袋,在娘子香腮上啄了一口。
  羅縝騰出一手敷衍地拍拍他的頭頂,眼光仍未從賬麵上的數字上移開。
  之心得親了香澤,向浮在窗外的人影得意地鼓鼓頰,“娘子,再親好不好?”
  “……好……嗯?”羅縝應過了,方意識到這呆子問了什麽,仰首才要叱他,嘴兒卻被他捉個正著。羅縝雖認為在書房甚是不宜,但想及自己才有驚無險度過一劫,之心粘她亦是正常,所以,準他親個過癮。
  “娘子……”
  羅縝掀起被呆子吮得豔色生春的朱唇,一笑莞爾,“臭呆子,親都親了,為什麽還這麽委屈地看著我?”
  “之心喜歡娘子。”
  “我知道啊。”這話沒將她的耳朵磨出繭,怕也把呆子的嘴皮磨薄了好不好。
  “之心隻喜歡娘子。”
  “我也知道啊。”這話,她也是百聽不厭呢。
  “娘子也隻喜歡之心,不管娘子以前喜歡誰,現在隻喜歡之心!”
  以前喜歡誰……羅縝一挑秀眉,“綺兒嚇你了?”
  她以為,是羅綺覺得她這位寶貝相公有待嚇唬三兩下以助茁壯成長,便將之前她與江北鴻的過往添描了幾筆講給了他聽。於是,這呆子便自己嚇唬起自己來。
  “綺兒沒嚇之心,但是之心怕哦。”
  “怕什麽?”
  “怕娘子不要之心!”
  傻瓜。羅縝輕吻他長長眼睫一下,“你不聽我的話去見姚依依的時候,我的確想過你再不聽話,我便不要你。”
  “之心不喜歡依依,不喜歡別人,娘子也不喜歡別人,對不對?”
  “綺兒既然沒有嚇你,我哪有什麽別人?臭相公淨胡思亂想了是不是?”
  沒有別人喔。之心大喜,“那娘子已經不喜歡範疇了是不是?”
  範疇?羅縝柳眉在心思翻動前已顰起,“怎麽會說到他?”
  “娘子以前喜歡他啊……”
  羅縝眉顰得更緊,眸內浮上疑惑,更有慍意,“我何時喜歡過他?”
  “咦?娘子不知道哦。”之心俊臉上先是茫然,後突然大喜,“娘子真的不知道哦。”
  “我從沒有喜歡過他,知道什麽?”羅縝指狠狠點他額心,“我怎麽可能放著這麽專注癡情的相公不愛,去喜歡一個處處留情的風流種?臭相公再敢懷疑我與他有什麽糾葛,我不饒你哦。”
  “嘻……”之心得意地向窗外人撇撇唇,抱緊娘子再索香吻。
  而窗外人範疇,單掌猛地握拳擊上窗欞。那砰然的大聲驚了羅縝,“什麽聲音……”
  “娘子,不管啦,親得好好……”
  “似乎是風吹倒了花盆,你去看看……”
  “不要看啦,之心讓風哥哥扶起來就好,快來親親!”
  “臭呆子……”
    
  第二十九章 心屬吾君
  範疇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忍得住,這個女人憑什麽以他妻子的靈魂訴諸對他的“不喜歡”?
  “你想做什麽?欲以法力強逼生魂?”他方有移動,有“人”擋他去路。
  範疇冷顏相凝,“縱算這樣,又有何不可?”
  “當然不可。”
  “那是範某妻子的東西,旁人無權占據。”
  “你錯了,那個生魂並不專屬於你的妻子。在上一世,它屬於你的妻子。轉世後,便屬於另一個人。你若因修煉得法擁有了無邊陽壽就枉顧了輪回之道,強索他人生魂,便屬殺生。殺生者罪在不赦,你想遭天譴魂飛魄散嗎?”
  “若範某真要做,你以為你攔得住?”
  “未必罷,若我祖孫三人聯手,結果未可知。而且,你若當真敢逆天而行以硬法索人魂魄,這個魂魄也不能注入你妻子體內,反會使陽壽未終的魂魄被禁枉死城,無法超生。”
  “閣下的語氣,會使我誤會閣下是主管生死的閻王。”
  “我雖非閻王,但這些事還能粗通一二。”
  之心驀地仰首:風爺爺,他想做什麽?
  “索你夫人的魂魄。”
  ……他想殺娘子?
  “對,便是殺。”
  他他他他討厭!風爺爺,你必須保護娘子,不然之心會生氣!會很生氣!
  “那是自然,縱然不是為了你的夫人,這等惡行我也不會坐視不理。”
  範疇冷哼一聲,飛身遁去。他的確想過硬取那女子魂魄,放回妻子體內。但是,他也明白她是妻子的轉世,取了她的魂,便是取了她的命。從另一麵來說,等同他親手殺死了妻子……他做不到!但,總有其他辦法……
  “姐姐,姐姐,救命,救命啦……”羅綺俏顏苦皺,纖足急掀,奔進內室,推開正偎著姐姐學繡的珍珠,將自己與珍珠差不多纖薄的嬌小軀體塞進姐姐懷裏,“姐姐,快救救綺兒,綺兒要死了!”
  是不是該恭喜綺兒桃花朵朵開呢?羅縝嫣唇抿出幸災樂禍的笑靨,涼涼聲道:“國後的表弟當真如此煩人?”
  “姐姐,你的表情告訴綺兒,你很不疼你的妹子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家的三妞魅力如斯,我能說什麽呢?”
  國後給的商機,羅家女人自然會好好把握。翌日,羅綺赴商,不想,竟被前去接洽的國後遠親表弟晁寧“格外賞識”。若這位皇家親戚是位仗勢欺人的豪客倒也易於對付,使人無奈的是,此晁姓仁兄竟也算是個俊朗人物,除卻求取青睞時有些微的咄咄逼勢,待人接事亦算謙謙有禮,縱使羅縝有心請玉韶相助,也指摘不出這位貴公子的不是之處。
  “我一再告訴他我不喜歡他,他卻說我喜不喜歡是我的自由,盡管請便,同理可證,我也不能阻止他喜歡我。我請他別再隨著我,他卻說路在每個人腳下,我盡管走我的路,他也盡管走他的,之所以同行,是因為我們要走的路恰巧是一條路……這個人,令人好生無力,是不是?哎呀,你讓開啦,姐姐是我的。”羅綺把又要粘來的珍珠公主拒開,一人獨占姐姐懷抱,“姐姐快給綺兒想想辦法,那樣的人,該如何打發?”
  不好打發呢。“你當真討厭晁公子到不得不打發的地步?”
  “談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呐。”
  “不如,你換一種辦法應對。你拿他當一個普通朋友對待,別去管他對你是戀慕還是欣賞。若做了朋友,以你的性子,你反更能拿捏尺寸。相信一位久求不下的美人樂意先以朋友之道相處,晁公子不會拒絕才對。不過,若你認為那個人做你的朋友都不夠格,你已厭惡他到極點,姐姐我會想辦法替你驅趕……”
  羅綺忖思良久,搖首,“捫心自問,他有才識有修養,若不是他的自說自話惹惱了我,做朋友還是可以啦。”
  “既如此,就試著做做朋友罷?”羅縝輕撫幼妹雲鬢,“也省得你避無可避,退無可退,反使自己煩惱。”
  羅綺思忖片刻,歎道:“哎,仔細想來,那個晁寧並不讓人討厭。隻是我自己無心情事,才易怒易惱,遷責他人。就依姐姐罷,以朋友待之,先將生意談下來,羅家的女兒不管到何時,都不能忘了無利不往的商家本旨。”
  羅縝笑言:“很好,我家的綺兒又回來了。”
  實則,為人姐者,她另有一番心機。
  綺兒與玉無樹之間,如今算是處在了僵持狀態。這樣曖昧難清的情形,無利綺兒的未來。不管是斷是續,是合是分,總要有個清楚明白的了結,綺兒才好布排未來人生。若那個晁寧的出現可使這灘死水活流,亦無不可。哪怕到最後仍不能使事情起變,至少讓這位晁公子稍稍分散綺兒的心思也好,也免得小丫頭一味沉浸情殤,瘦了俏美小臉,損了慧靈心腸,還要在人前佯裝堅強。
  秋末冬初,百木凋零,良家的花園內,依然有珍稀菊種綻放,金燦燦好不喜人。之心裹著娘子縫製的錦緞長袍,與他的新朋友落座其中,相談好是熱鬧。
  “六六,你來看,之心新緙的字哦。”
  “這當真是你緙的?”
  “對喔。”
  “因為你會緙這些,所以你家娘子喜歡上了你?”
  “之心不會緙時,娘子就喜歡之心,但之心會緙後,娘子更喜歡之心了。”之心晃頭晃腦,恨不得生出一條尾巴來搖搖,以顯擺一番自己的好心情。
  看人家如此春風得意,杭念雁心搖神動啊。良之心如此純稚的一人,也把那樣難纏的女人娶到了,怎自己就對付不了範穎那刁鑽女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杭念雁吟出緙絲上的字,那美好情景於他卻是無限渺茫,更覺懊喪,“良之心,你說範穎那女人到底在別扭什麽啊?”
  “她在生你的氣啊。”
  “可是,本王已經在百般討好她了,她還想怎樣?”
  之心搖頭,“你這樣不行哦,六六,你不能做一點點就煩了哦。你燒過範穎啊,範穎當然會很生氣,你要拚命求拚命求才可以。你若不拚命求,範穎是不會嫁給你的啦。”
  “哎。”杭念雁愁眉苦臉擠坐至之心所坐的石凳上,“本王真是佩服你啊,你那個娘子那般不好對付,你都娶到了,而且還對你千般萬般的好。本王無話可說。”
  “這事你已經說過了啦。”六六好笨,同樣的話總是揀來說,難怪範穎不理他哦。
  “良之心,我問你一件事。”
  “說啊。”
  “難道你沒有做過讓你家娘子傷心的事?”
  “沒有!”之心驕傲地仰頜,“之心沒有做過讓娘子傷心的事!”
  “怎麽可能?她從來沒有生過你的氣?”
  “之心讓娘子生過氣哦,可是之心不會讓娘子傷心……”之心言間抬臉,卻見娉兒領著一道熟影走過,“六六,那個人之心有點討厭哦!他曾站得離娘子好近哦……”
  那人,不止之心討厭,六王爺更討厭。那個人見了範穎後,先是驚怔,後是驚喜。
  來者,玉夏國二皇子玉無樹是也。
  羅縝望著軒內因乍見範穎暫忘了初衷的玉家皇子,搖首淺喟:這樁糾纏是越來越糾結了呢。
  之心將下頜支在娘子瘦弱肩頭,“娘子,你不要看他。你看他,之心生氣喔。”
  怕你哦。“你的六六朋友呢?”
  “他在那邊,正對著範穎運氣。”
  順著他的手指,羅縝瞄見了丁香樹下徑自“運氣”鬱悴的杭念雁。
  “娘子,六六明明很生氣,為什麽不衝上去,趕走那個人?”
  “因為他不是你啊。他認為自己的麵子重要啊。”有幾個人會像相公,隻會依著自己心裏的渴望行事?
  “那六六好可憐,不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好可憐。”
  “的確可憐。”但羅縝並不同情,至於玉無樹,則隻能靜觀其變了。
  範穎的姿色天下無雙,迄今見過範穎無動於衷的,隻有良家兄弟。若範穎的無心都能使玉無樹心起他意,那便隻能說,綺兒並非玉無樹最對的那人,而玉無樹也絕不是綺兒的一世良偶。若如此,便該早做絕斷,早行各路。雖然對情竇初開的綺兒,定然會有傷害,但人生五味,誰能不嚐?就讓綺兒真正長大罷。
  “娘子,六六好可憐,之心去安慰他好不好?”
  羅縝斜瞥呆子,“又去喝酒?”
  “嘻。”之心咧嘴,“之心不會喝醉啦。若再醉了,娘子就不喜歡哦,之心不醉啦。”
  “你為何會那樣喜歡他?”
  嗯?羅縝止步,看清眼前人後,微揖一禮,“範居士,我聽令愛說,你已經離開良府了。”
  “我離開良府,隻是想想清楚自己到底應該怎麽走下一步。”範疇目色幽深,神情凝重,“你為何會喜歡良之心?”
  羅縝柳眉稍顰,“敢問範居士,您是以什麽身份來詰詢羅縝夫妻間的事?”
  “僅僅是一碗孟婆湯,便當真消去了你千餘年的記憶?”
  “……什麽意思?”
  “我曾向你說,我五百年來尋遍天下,亦尋不到愛妻魂魄。”範疇向前一步,羅縝下意識向後一退,其間遞出的排拒令他麵容一窒,“盡管這五百年來無聲無息,但我始終相信我能與她重逢。我堅信,我終能找回珍兒。”
  “……珍兒?”
  “不錯,吾妻藏珍。自與珍兒定情之夜,我便叫她‘珍兒’。”
  ……那又如何?且,在一個女子麵前談論他夫妻間的過往緋事,不覺唐突?
  範疇眼芒掃過她持疑的秀美嬌靨,“初識珍兒時,珍兒還是一隻不識愁滋味的小狐,鎮日遊戲在山林之間,無拘而快活。我帶她拜月茹素,修道煉身,終有所成。我以為,我們當真可如誓言所說,永遠恩愛相守。”
  一抹譏諷掛上羅縝眉際。雖如此,但於別人間的情感,她無意置喙是非。
  “穎兒為情所擾,終釀殺身之禍,珍兒為救她受火焚身。我趕到時,珍兒已身軀殘破,我雖將自己的真氣盡數貫於她體內,仍見他魂魄難承肉體之痛,離體而去。我夜奔千裏,與驪山老怪大戰三日,方贏回了那具可醫死人活白骨的千年冰玉棺,使珍兒的嬌軀複原,麵容宛生。但魂魄仍不能歸位。我釋出與珍兒定情所用的百合檀香,當每有所感趕至一處時,反覺她離我更遠。”
  他語間悲涼發自肺腑,而羅縝卻一臉平淡,波瀾不興。她並沒有興趣窺人隱秘,更不明白這人何以將他夫妻間的情事講與她聽。隻是,他話沒說完,出於教養她也不能掉頭掩耳而去。也許,她不該因範疇的“博愛”天性對他先持一份成見,受情所苦的範妻都已無怨無悔,她又何必多事。
  “風雨之夜,我偶遇月老,遂小酌夜話。我請月老助我找尋珍兒,方驚知,她竟已棄我轉世。我自然不信,逼著酒醉的月老給我實證。於是,在月老的通天鏡中,我睹到了珍兒隨鬼差赴至陰間,喝下孟婆湯,且服收仙草,再世為人等情景。我眼睜睜望著她與人相戀,為妻為母,眼睜睜望著她為別的男子傷心惹淚,動心動情……我想不到,世上還有何事更能使人受萬箭攢心之痛!”
  羅縝聽得累了,遂到旁尋了個園內隨處可見的藤編矮座,倚著座旁鬆幹,聆聽這位多情男兒對亡妻的真心傾告。
  她從容無波的儀止,卻使範疇動怒,“聽了這些,難道你心底就無半絲漣漪?你以為你端出如此置身事外的姿態,便可當真與我涇渭分明?”
  呃……
  羅縝秀眉一動,不然,她該如何反應?難道有誰規定了聽故事者還要溶情其中,動容動性?“範居士,您與尊夫人的夫妻之情的確感人至深,羅縝亦多謝閣下暢所欲言。隻是,羅縝自謂不是您的知己,也談不上一見如故,您大可不必將這腔信任付予羅縝。”
  “你——”範疇要惱難惱,欲慍又抑。他是玄門中人,當然知道那碗孟婆湯的奇效,尤其,在通天鏡裏,他看到她喝得點滴不剩……“我從來沒有向他人訴說心事的習慣,所以在第一次見你便向你說了一些前塵往事時曾大為困惑。若沒有遇見月老,我可能永遠也無法明白那份陌生的熟悉從何而來。因為,你不但喝了忘卻前塵的孟婆湯,還服了洗去仙骨的收仙草,使我無法感應到你氣息所在,亦使我錯過了你的人生……”
  “……範居士,有一點您須明白,羅縝是凡體俗胎,所有玄奇之事,均超出羅縝的理解範圍。所以,您最好能說得清楚淺白些,莫繞彎子。”
  “清楚淺白是嗎?”範疇終於失去了幾千年歲月修持的冷靜,慍道,“你是藏珍的轉世!這樣,可夠清楚淺白了?”
  羅縝眨眸,秀睫飛動中惑疑流溢,良久,未出一聲。
  “若不是你一時任性服了收仙草,我又怎可能找不到你?你縱算與我賭氣,也不該做那等事!一碗孟婆湯,一根收仙草,讓我們亙隔了五百年,你可滿意了?”
  “……等等。”羅縝輕揚素手,娉婷舉步,未語先笑,“範居士。”
  “嗯?”
  “我可以體諒您思念過度,幻覺幻言,此處既然沒有第三人,我可以當自己沒有聽過。隻是,請您別在我家相公麵前擅發此語,我將很感謝您。”
  “你……”
  “羅縝還有商事待理,恕不奉陪。”羅縝端雅辭禮,踅身便走。
  “你站住!”盛慍布滿範疇精致麵相,“你明知我不是幻覺幻言,你明知我字字屬實!若不然,良之心見了我,又怎會有那樣的反應?你……”
  “姐姐,姐姐,你在哪裏?他們說姐姐你往這邊來了,珍珠找不到你!”石甬那端,跳來一個桃紅宮衣的小人兒。見了羅縝,小人兒奔得更急,致使後麵的宮女侍衛追得更是辛苦。
  羅縝從未如此歡迎過這位小公主的粘纏,笑盈盈迎去,“珍珠,又想吃湯圓了嗎?”
  “湯圓哦……湯圓好甜,珍珠想吃,珍珠想吃!”珍珠笑靨似花綻放,忽而又一萎,“可是,之心……之心說,若他不在,姐姐單獨給珍珠煮湯圓,他就會生氣,他會對珍珠凶哦……”
  綺兒總說之心經她失蹤一事後驀然長大了,在她看來,那呆子的確是長了不少見識,這威脅人的伎倆都學會了。“不必管他,珍珠可愛,姐姐疼你。”
  “真的真的?姐姐快走,煮甜甜的湯圓,珍珠要吃,姐姐疼珍珠,珍珠不怕之心!”
  羅縝牽著嘰嘰呱呱的小公主一逕離身。
  珍兒,從我麵前離開,你竟然會如此果決?範疇目間有惱有怨有苦有辛,更有森然堅定:我拚卻全力,也要使你重歸我懷中!
  怎麽可能?……不可能!……對,絕不可能。
  羅縝煮完湯圓,依宮規驗了膳,珍珠吃得自是酣暢。羅縝支頤旁坐,看似在閑賞小公主嬌憨吃相,實則心海掀瀾,驚波難平。
  前世?今生?前世為狐?轉投為人?怎自己平淡的凡人人生自遇見一個不凡的相公後,便愈來愈詭異了……
  “姐姐,珍珠吃完甜甜湯圓了,珍珠還要。”
  羅縝嫣然,“我隻煮了一碗,下一回再吃。”
  珍珠噘小嘴以示嬌怨,“姐姐。”
  “甜食吃多了膩口,淺嚐輒止才能食得個中美味喔。”羅縝屈指刮刮公主的圓潤鼻頭,“珍珠要做甜美乖巧的小公主……”
  “姐姐又在騙小孩子。幼時,你就這樣連哄帶騙,嚇唬綺兒和二姐。”羅綺笑吟吟踱進房,指控不良姐姐惡行。珍珠但見,當即躍進羅縝懷內,兩隻大眼刺刺盯緊了她。
  羅綺抄起發梢掃了小公主那張圓乎乎小臉一記,“公主殿下,難道我還會同你爭懷不成?姐姐我已經長大了,哪會同你一般見識。”
  “哼!”珍珠撇開小腦袋,頗不以為然。
  羅縝眸睨妹子麵色,“你才回來?”
  羅綺頷首,自斟茶飲過一口,細籲口氣道:“這晁寧倒不是個繡花枕頭。我把姐姐嫁妝裏的綢緞樣品給他看了,他沒有一點馬虎,樁樁件件問得甚是細致,且顯然是個行家。我說了一上午的話,口幹舌燥哦。”
  “瞅你心情,似乎還不錯?”
  羅綺對著防備森嚴的小公主做個鬼臉,“尚可啊,若晁寧不是一個旗鼓相當的商場對手,綺兒怕是沒有這份心情了。”
  “既然如此欣賞,為何不給人家一個請喝一杯茶的機會呢?難不成是這位晁寧公子吝嗇?”
  “這場商談便在雲來居,自然有茶。但初時無暇理會,待敲定一切細節,正好午時,原準備共用午膳。這時姐夫和六王爺上了樓。他們三個男人把酒言歡,我在旁自是不妥,便識趣回府了。”羅綺向姐姐探探小舌,“你妹子真是善體人意,聰慧伶俐呢。”
  哎,難得綺兒有這份好心情,她偏要不識趣了,“玉無樹來了。”
  羅綺俏靨一凝,“……在哪裏?”
  “在……”哎,二皇子,非羅縝不投桃報李,實在是,綺兒是我的妹妹,我不能讓她領受委屈,“在敞軒。他進了府,丫頭領她來見我,正好範穎在座……”剩下事,不言自明了罷?
  羅綺烏眸浮上濃霾,紅唇之畔的笑紋亦變得僵冷,“我知道了。”
  羅縝牽起幼妹手兒,“綺兒,你和玉無樹好好談談罷。不管你如何打算,話談開了,才能不留遺憾啊。”
  “好。”羅綺頷點螓首,嬌俏粉臉上,透出凜寒意,“羅家女兒最不怕的就是與人談判,談開了,也好另找買家,免誤貨期,兩廂失利。”
  這……羅縝被這小丫頭擰疼了心臆,“盡管受過傷,才會真正長大,但我多想你永遠是俏麗可人、聰慧過人的綺兒,不必真正領受這份傷痛。”
      
  第三十章 心唯吾君
  “這麽說,開始與我們高談闊論的那個人是真正的你,及至後來,委身晉王叔的,便是你的替身了?”
  範穎端茶就口,麗顏上笑意淺淺,“知道坐在你麵前的是個異類,二皇子就沒有半絲驚詫嗎?”
  “有一些罷。”玉無樹道,“不過,如此一來,你出類拔萃的容貌便合情合理了。”
  “皮囊而已。相信長在皇家的二皇子,早已見慣世間絕色,最注重的早已不是這些了罷。二皇子喜歡羅三小姐,是因三小姐的容貌嗎?”
  “……綺兒?”玉無樹眉際倏緊,俊臉神色複雜難辨,“哎,她孩子氣了一些,若有對你失禮之處,我在此替她致歉。”
  “二皇子替三小姐致歉,這說明在二皇子心中,仍把三小姐當成自己的人罷?”範穎粲然而笑,“希望二皇子能與三小姐早日締結良緣……”
  砰——
  敞軒門口,一截枯萎了後被當成景致的樹樁被人踢飛,直中門心,雙扃亦因此咣當大開!“什麽良緣?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竟敢與人談什麽良緣?!”
  “你……”範穎豁然立起,“迂腐不化的臭男人,你在罵誰?”
  “罵你!罵你這個放蕩的臭女人,當著你男人的麵,與別的男人眉來眼去,你無恥!”杭念雁醉得臉紅頸粗,身量歪斜,罵人的聲卻直衝霄漢。
  “臭男人,你有什麽資格罵本姑娘?喝了酒向女人撒酒瘋,無恥的是你!”
  “若不是你成心氣我,我為何去喝悶酒?你這個臭女人,沒心沒肺的臭女人!”
  “六六,喝醉了酒罵女人很不好哦,之心喝醉了就不罵娘子。”有人勾上六王爺肩膀,酡顏醉顏,好心提醒。
  “呿!”詩書為食禮儀為飲的六王爺竟是不屑,“你家娘子拿你當寶貝,你當然舍不得罵!這女人若像你家娘子一樣對我,我也把她當成寶貝來疼!可是,你看你看,這女人瞅我的時候,眼睛都帶著刺,難道不該罵?”
  “不能罵哦。之心如果知道你要罵範穎,就不帶你回來了。”
  “哼!”杭念雁皺眉甩臂,腳下一個趔趄險就摔倒,“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怎不去想你家娘子看你時是什麽樣的目光,柔得能把冰給融了。你看那個女人,好像總想咬本王一口,難道不該罵?”
  “不……”
  另一個一直在身後護著兩人的男子無奈開口:“之心兄,六王兄醉了,還是扶他到貴府的客房歇息去罷,省得他做下後悔的事……”
  杭念雁人醉耳聰,聽了這話自是很不高興,“不後悔!本王做任何事都不後悔!本王這就做給你看!”言罷,突然甩了兩人,疾步向十幾步遠的女人衝撞去。
  範穎推開起身相助的玉無樹,不退反進,悠閑等著。她倒要看看,這男子想做什麽?打她?踢她?哼,看她不把他身上的筋一根根抽了編筐……唔唔唔?
  “喔?”之心張大純黑眸子,“原來六六你想親親的時候就會罵人哦。之心不會哦,之心想親親,娘子就讓親親……”
  “你——”範穎推開這個臭男人,呸了幾口這個男人灌進來的酒氣,“你要死不成?敢非禮本姑娘!”
  六王爺理直氣壯,“我的女人我當然要親,你管我!”
  “誰是你的女人?你這個臭男人做夢!”
  杭念雁尚未回吼,之心已道:“六六,範穎很喜歡你親哦,你再親啦。”
  範穎粉麵立時灼紅,“恩公,誰喜歡他親啊,你……”
  “你喜歡啦,不然你不會那樣看六六。娘子每次這樣看之心,就是喜歡之心來親,之心就會親親……啊呀,疼啦……”某人耳朵陡然被揪,俊美五官皺兮兮,清脆聲腔慘兮兮,“娘子,之心疼啦。”
  “疼死你!”羅縝嬌啐呆子,指下又加了三成力氣,“又喝酒了是不是?滿嘴胡言亂語,也不怕羞?”實則,她何嚐不知這呆子就算不喝,也少不了這驚人之語,但總要給自己找個理由掩飾羞窘。
  “嘿嘿,娘子你捏你捏,之心不疼喔。”之心不再管他的六六朋友是合是分,抱住自家娘子,“娘子,之心好困哦,回去好不好?”
  “方才還吵得熱鬧,驚得娉兒向我報信,怎就困了?”羅縝不理呆子的撒嬌起膩,“六王爺,您想做一些事,最好找一個背人的地方。不管是醉了還是醒著,有些事實在不適合光天化日之下做。”
  “恩公娘子,您怎也隨恩公胡鬧起來!”範穎麵赤如晚霞,蠻靴一頓,“臭男人,離本姑娘百尺之外!”拔足疾出軒外。
  “……你要本王離你百尺之外,本王偏要離你一尺之內!”杭念雁以酒佯瘋,隨後便追。
  “嘻,娘子,六六好好玩,是不是?”
  羅縝拍拍他酡紅的臉,“他好不好玩不幹你的事,回頭找你慢慢算賬。”
  “算賬?之心會啦,娘子教過之心啦,嘻,之心好能幹……”
  不再同他雞同鴨講,羅縝向另一位淡色黃紋緞袍的男子微揖,“晁公子,歡迎光臨寒舍。”
  晁寧抱拳還禮,“良少夫人在萬苑城裏是芳名遠播,今日得見,當真是好氣度好做派,難怪羅三小姐小小年紀,便能有那等的真知灼見。”
  羅縝掀唇莞爾,“綺兒的真知灼見與我沒有關係。羅家的人注定是商人,在娘腹裏便會撥算盤織繡緙,晁公子若想了解綺兒,還請先了解羅家呢。”
  “多謝良少夫人指點……”
  “寧寧你喜歡的是綺兒,你去找綺兒!你不要同我家娘子說太多話!”之心拿大掌蒙住娘子粉麵,“寧寧快走啦。”
  “相公,手拿開。”這呆子,如此草木皆兵,當真是被範疇嚇壞了是不是?
  “不要,之心不準別人看娘子!也不準娘子看別人!”
  “之心兄,在下這就去拜會羅三小姐,請問羅三小姐現在何處?”
  “娘子,綺兒在哪裏啊?”
  羅縝倚在相公盈滿酒氣的懷裏,也不急著讓他撤掌:若這樣能讓呆子安心,就隨他。至於晁寧……
  “綺兒在前院書房,正在核算晁公子所訂貨單的價目。”
  晁寧稱謝離去,羅縝耳邊卻響起質問之聲:“姐姐,那個人是誰?他怎會認識綺兒?你們又為何助他?難道他不知道,綺兒已經是有婚約在身的人了嗎?”
  二皇子聲聲咄人,羅縝豈又能不給成全?
  “那個人,是杭夏國國後的表弟,因他有意與羅家通商,才與綺兒相識。至於綺兒的婚約,據我所知,皇家並沒有正式向羅家下聘,算不上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綺兒小姑獨居,為人所欣賞進而有慕求之心有何不可?我們沒有特意助晁公子,隻是,晁公子人品家世俱佳,若能促成一段佳話,又何樂而不為?”
  羅縝拉下相公大掌,語音輕巧,神色謙和,對二皇子的幾處詰問一一作答。羅家大小姐一貫的從容淡定,使二皇子的沉穩風度險盡失去。
  “姐姐,你明知我與綺兒已……”
  “你與綺兒並沒有婚約。”羅縝波瀾不起的遞話。
  “我曾說過,非綺兒不娶!”
  “說過的話在說時擲地有聲,卻抵不住過後風吹無形。非綺兒不娶,並非非綺兒不愛。綺兒要的,應該不隻是一段婚姻。”
  玉無樹麵色沉了下去,“我對綺兒的心,我自己最清楚。我能給綺兒的,絕對不止婚姻,盡管那婚姻是很多女子渴求卻不得的!”
  “羅家雖是商賈之家,但每個女兒都如公主般養大,羅家沒給過的委屈別人更不能給,包括皇家。”羅縝傲岸一笑,“很多女子渴求卻不得的婚姻,羅家從來都不稀罕。”
  “……綺兒到底對你說過什麽?”
  “綺兒說過的,即是二皇子做過的。”
  這羅家的女兒之所以在玉夏國盛名不輟,與這機敏口舌定然有關係罷?“我心底,愛的從來都是綺兒。不管羅大小姐你如何想本王,但是,請羅大小姐莫成為我與綺兒的阻力!”
  “羅縝隻會成人之好,不會壞人姻緣。”羅縝牽著一直在旁對著玉無樹瞪眼運氣的之心徑自掀步,走出十幾步遠,又悠然撇下一語,“前提是,若是姻緣的話。”
  “娘子。”
  “嗯。”
  “珍兒。”
  “嗯?”
  “娘子。”
  “……臭呆子,做什麽?”
  “之心喜歡娘子,之心喜歡珍兒!”
  “你醉酒後的話,我不相信。”
  “娘子相信啦,相信啦!”之心跳腳大嚷,“之心不是那些討厭鬼,娘子相信之心啦!”
  “討厭鬼是誰?”還“那些”?
  “範疇是大號的討厭鬼,那棵樹是二號的討厭鬼!”
  “玉無樹怎招惹你了?”
  “娘子以前和他氣之心……他討厭。還有,以前那個晉王也好討厭!之心討厭所有和之心搶娘子的人,哼!”
  這呆子哦。羅縝抬指撓了撓他高揚的頸膚,“呆子,少管別人。你再喝得酒氣薰天,我就把你扔去喂阿黑阿黃……”
  某呆子響聲咯笑,“娘子疼之心,娘子不會!”
  “臭呆子!”羅縝笑叱,提了纖足,啄上相公溢滿快樂的嘴角。
  之心喉裏嗚嚕有聲,攬緊娘子纖腰,將四唇密密切切粘合……
  “你看到了?”
  範疇冷眸未抬,“那又如何?”
  “人家小夫妻恩恩愛愛,她此世比上一世與你在一起時幸福萬倍。你若真如你所說的深愛她,就不該破壞她眼前的快樂生活。”風神悠閑拈須,氣定神閑道。
  範疇眼睫覆下眼內冷厲,“風神,你乃風神,而非月老,莫多事涉人姻緣。”
  “若是別人的,本尊自然是不會去理,但事關良之心,本尊便不得不理!”
  “我若此時出手,你真能護得住她?”範疇音容皆觸寒生冰,“你說你有祖孫三人,難道範某沒有父子三人?”
  風神亦不客氣,“你父子三人當真能聯手?範穎與羅縝情同姐妹,良之心對範程有活命之恩,你們狐族講究的是有恩必報,不是恩將仇報罷?”
  “若他們確知那是他們母親的轉世,又何嚐不可?”
  “嘖。”風神搖首,嘬唇發嗤,“當年你妻子在閻王殿,閻王憐惜她千餘載的修行不易,曾一再問她是否當真舍得。你妻子點頭毫不猶豫。閻王還問,她生平最大的不幸是不是與你相識。你妻子答,她生平最大的不幸是愛上了你。她請求閻王,來世不要讓她再與你相逢。”
  範疇痛闔雙眸,“……好狠的珍兒!”
  風神失笑,“她狠?你不會忘記你是如何待她的罷?”
  “與她成婚之前,我便已告訴她,我雖不會為她停留,但她永遠是我至愛之人……”
  “所以,她不恨你,隻恨自己。所以,她認為自己的不幸不是認識你,而是愛上你。”風神絲毫不介意將話說得透徹明白,盡管那話肉麻得令他咋舌,“她既然喝了孟婆湯,還服了收仙草,便是想與上一世完全隔斷,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而且,她救你女兒時,手裏明明有避火珠,卻棄之不用。你認為,這是為何?”
  “什麽?!”範疇俊眸倏然暴啟,完美臉上,愕異,震痛,陰驚,懾冷,交相替過。
  不,不!要他如何能信:她為了擺脫他,竟已是無所不用其極?哪怕讓她最疼寵的女兒傷心一世,亦在所不惜?可是,她說過,她愛他,無論天崩地裂,無論海枯山摧,都要陪他伴他的啊……
  “你害了她前世,還想害她這世?尤其在她已得到幸福時?”風神悠悠吹完,攀上青鬆枝頭,閉目憩去。
  珍兒,你以玉石俱焚之法,就為離我而去?範疇始終無法相信這已既定之實。“風神,若我查出你騙了範某,範某不介意和你一起玉石俱焚!”
  風神好心提供辦法,“你與月老有交情,他的今古姻緣鏡可照世間姻緣的過去未來。你們的族長也有法鏡,你盡可一試。”
  “不勞費心!”範疇高叱,白衣化雲,頓逝不見。
  風神晃著雪白腦袋,念念有語:“哎,想我老人家與日同輝,與月同壽,怎會受一個毛頭小子半天的氣?老人家受欺負啊……毛頭丫頭,你既然都聽見了,還不出來?”
  匿伏多時的白衣人兒顯了纖形,慘白著一張麗靨,抖顫著一副嬌嗓,淚飛作雨,泣不成聲,“……告訴我,不是真的……”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範家人怎都喜歡自欺欺人?但風神不是善神,不會勉強自己安慰人心。
  “真的,千真萬確,童叟無欺。”
  “……原來……”範穎掩麵跪地,“我娘的魂魄從未歸位……”
  “沒有歸位,是因她不想歸位。且如今她已再世為人,活得很是快活,你何必讓自己背負罪愆?”真是的,要他老人家充當點化人的菩薩,累哦。
  “再世為人?這樣說,恩公娘子當真是……她是……”
  “她是。”
  上蒼啊。範穎嬌軀一震:如此事實,她該喜還是悲?
  “真是不明白你們這一家人。你們見慣了人世無常,早該看透生死。怎時到今日,還糾纏於一段幾百年前的往事?”風神搖頭又搖頭,慨歎又慨歎,仰臥青鬆樹梢,睡去。
  範穎搖首:風神,你無情無欲,自可以輕描淡寫。你可知,這世上多少生物不能如你這般瀟灑……
  “穎兒,你……跪在地上做什麽?”
  範穎舉起淚眼婆娑,這男人是,是……是他!“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娘!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男人,你這個從裏到外從皮到骨都可惡到極點的臭男人!我恨你!”
  “……”這女人又哪裏不對?
  “綺兒!”玉無樹一手撩起袍角,拔腿登上假山之上的八角寬亭。亭內那個坐在佳人身畔的男子,礙極了他的眼。
  “無樹。”羅綺仰眸望他一眼,“你暫且等著,我與晁公子的事這便談完了。”
  等?“你……”
  “三小姐。”晁寧道,“羅家的絲緞自是無可挑剔,但綢的光澤似是遜色一些。記得上一次三小姐拿給晁某的,尚有一種在夜光中可發金光白日便隱透霞色的霞光緞,此次為何沒有拿來?”
  “嗯,沒有嗎?”羅綺翻看那一疊綢緞小樣,果然不見對方所指的樣品,凝眉稍思,“許是我昨晚核算價目時忘在書房了。怎麽,晁公子對霞光緞也有興趣?”
  “每逢年終,宮內嬪妃為了各式慶典,均會大肆製訂禮服,均由晁氏衣坊裁製縫合。以往均多以隱霓緞為材,但那日偶見霞光緞,其色澤材質,均勝隱霓一籌,晁某想拿來一試。”
  “若是裁製宮裝,霞光緞隻能算是中上選,羅家尚有一種煙羅緞,縱是用來裁做冬時的宮裝,亦能飄逸靈美。普天之下,也隻有羅家能織染,是我家二姐的獨門絕技哦。若再加上姐姐獨步天下的緙絲之術,那當真是美輪美奐,無可比擬。”
  “當真?這煙羅緞可否讓晁某一睹為快?”
  “當年姐姐出嫁,二姐趕了兩個日夜,織出緹、金、紫三色煙羅給姐姐做陪嫁。若晁公子想看,姐姐應該不會拒絕。”
  洽商中的兩人,神采飛揚,眼眸明亮,顯然投契非常。
  玉無樹赫然覺得,此時此刻,自己當真如同一棵樹般被人無視。“綺兒,你的事何時能談完?”
  羅綺訝然,“無樹你還在?這……”她以為,以他脾性,早就轉身而去了,“……抱歉,私事可否稍後再談?”
  “好,‘我們’的私事稍後再談。”玉無樹將“我們”兩字咬得分外清楚,漾柔一笑,“看你如此操累,我去為你訂些可口的膳食補身。”言訖,掌心在羅綺俏頰上短短摩挲停留,抬步離身。
  晁寧目注羅綺臉上那稍縱即逝的怔忡,心底恍悟:此人必然是佳人心底的一方巨石,自己若想打開佳人心門進駐佳人心房,這方石須搬開。不過,這方石,應該是顆頑石哦。
  日陽東升,稍暖了初冬時節甚是冷爽的溫度。良家內院裏,之心正呱呱有聲。
  “娘子,之心不吃肉!”
  “娘子,之心不吃飯!”
  “娘子,之心不吃菜!”
  正俯首挑繡的羅縝秀臉一板,“你再跳來跳去,我把你切了喂阿黑!”
  娘子嬌嗔,某人自然乖乖,摸著兩隻元寶大耳,“娘子,之心乖之心乖,娘子疼啦。”
  “快點用膳,用完了膳來試衣服。”
  之心大喜,“娘子又給之心做衣服了?”
  “是啊,不給你這隻大狗做,給誰做?”
  “嘻。”
  範穎駐足院門,院內廊下情形盡皆入眼,這以往令她豔羨令她讚歎的恩愛纏綿,此時卻不知如何定位心情。恩公娘子,是……娘?原來,千年玉棺維持的隻是娘的軀體,而娘的魂魄已毫無眷戀地離去……
  “範穎,你在那裏做什麽啊?”之心覺察到了外人的介入,抬起純黑美眸脆聲問。
  羅縝秀靨輕仰,雙目與範穎複雜的眼芒遭遇,猶自一笑,“範穎是被六王爺追得太緊了,還是受不了二皇子的欣賞,跑這邊清靜來了?”
  這笑語嫣然,清雅秀美,雖不同娘的絕色傾城,但那份溫存,自從她第一眼見著,便覺親近。“……恩公……娘……娘……”
  “娘子!”之心拿巾帕拭完嘴和手,“之心吃完了,試新衣服哦?”
  “不行!”羅縝抬手在呆子伸來的手上拍了一下,“洗過臉再來!”
  “疼呢!娘子壞!”之心噘了嘴兒,卻妻命不敢違,跑到房內淨麵淨手,好不乖巧。
  羅縝目投範穎,“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我爹有沒有來找您?”
  “找過了。”
  “那麽,您什麽都知道了?”
  “我什麽也不知道。”羅縝螓首輕搖,兩手飛動,縫著相公袍襟上的扣袢,“我不過一介凡人,所見所想,都是紅塵俗事。除卻相夫教子,持家理事,其它都不應占擾我人生太多。莫說你父親所說無從查實,縱算是事實,又如何?我與相公,猶如這紐與扣,誰離開誰都不會完整。其他的人和事,哪怕是再絢麗的花色,也隻能是我們生命裏的配飾。”
  “……您當真什麽也想不起了?為什麽……”會棄避火珠不用,甘願一死?難道您沒有想過,那會令您的女兒負罪千世嗎?
  “沒有為什麽。”羅縝嫣然一笑,“我雖是凡人,但我想,既然上蒼安排了輪回不輟,肯定是想使每個靈魂都有從頭來過的機會。不管前生是如何的春風得意還是潦倒落魄,重生了,便是全新的一人。”
  “可是,我爹……”
  “你爹討厭,你爹爹是最大號的討厭鬼,他還要來搶娘子,之心討厭他!”之心滿臉水珠,急不可待跳出,“範穎你若要幫你的爹爹搶娘子,你也是之心最討厭的人!”
  之心的話,被正進院門的範程、紈素聽在耳裏。紈素不明就裏,範程則上前道:“恩人,但我娘的軀體也在等待魂魄歸位,我們舉家等待那一刻已經五百年了。”
  “範範!”之心握拳睜目,“難道你也想殺死之心的娘子,取走娘子的魂魄?”
  
  第三十一章 非君莫屬
  怎會如此熱鬧?羅縝揉了揉額,心內為自己的清靜被擾搖頭哀歎。
  “範範,你說,你是不是想殺娘子?”
  “我沒說……”
  “什麽?”紈素驀然轉身,烏圓大眼怒瞪範程,“你想殺小姐?你敢殺小姐?”
  範程濃眉深蹙,“……這裏不關你的事!”
  “怎不關我的事?小姐的事便是我的事!”
  “你不了解……”
  “我的確不了解,但不管什麽原因,你若敢動害小姐的念頭,你便是我的仇人!”
  “……你終於承認,在你心中,你家小姐重過我是不是?”
  半晌,見各方仍然吵個不休,擾耳且擾心,羅縝鎖眉道:“你們慢慢吵,吵完了告訴我結果。相公,走了。”
  “喔。”之心顛顛跟上娘子,未忘回首示警,“範範,你若敢傷娘子,之心會打你喔!”
  範程黑著一張臉,悶聲不響。
  “娘子,去書房還是去鋪子?”
  “都不去,今天我帶相公去鴛鴦祠玩。”
  “啊!娘子好好!”
  當事者攜手走了,剩下人吵興也失。範穎歎道:“程兒,不管如何,你都不能傷害恩公娘子,在她陽壽未盡前,萬不可硬取人魂魄!”
  “我怎有那等的本事!”
  “有那個本事也不能!”
  “那你想讓娘等到她陽壽盡了才能回來?”
  “……娘回不來了。”
  “你說什麽?”
  範穎淚落塵埃,“娘回不來了。我獲得千年法力之後,曾為娘卜過卦,娘回不來了。但爹法力遠高於我,他說娘的三魂七魄業已歸位,隻差護心靈珠便可複活,所以,我一直寧願相信自己是法力低弱卜算錯了。可是,如今得知恩公娘子便是……所以,娘回不來了。”
  “你胡說!”
  範程怎麽也不能接受。在他尚是一隻幼狐時,便失去了母親,以致他幾乎忘了被那雙柔軟臂彎擁進懷時的滋味。但範穎事發之前母親抱著他所湧下的淚,卻久久壓積心上,揮之難去。他想要的,是重回那一時,為母親拭去頰上淚,散盡心上愁……“我可以等恩人娘子陽壽終盡,但娘一定會回來!”
  “你們在說……”紈素聽了半晌,總算有些明白,“你們說小姐是你們的……”
  範程冷哼,“我們家的事,你少來過問!”
  “……呃?”
  “你心裏不是隻有你們家小姐嗎?離我遠點!”
  “你……”紈素的小臉被這黑野人的冷言狠語氣成煞白,蠻靴一頓,“我的確要離你遠點!但本姑娘將話撂這,若你這隻黑野人膽敢害我家小姐,本姑娘先剝了你的皮做狗毛圍領!”
  “狗”毛圍領?他是三界生物中最有靈氣最有天分的狐耶……範程目眥欲裂,張嘴才要反譏,無奈人家不給機會,已甩身離他而去。
  “原來,你對娘的渴望比我還要執著。”範穎幽幽道。
  “我一定會讓娘回來!”
  “如果,是娘自己壓根就不想回來呢?”
  前生,範疇,狐狸,狐妻,狐母……
  那樣荒唐的事怎可能落到自己頭上?那隻為愛受盡了千年折磨,為情哭盡了幾世眼淚的癡情狐狸,怎可能是自己?縱算是投胎隔世,變了皮相失了記憶,靈魂的本質應該不會變罷?
  丈夫一次次與妻子以外的女人歡合,妻子卻不得不在一次次傷心後選擇原諒,這份溫和寬容的雅量,這份委曲求全的美德,她今生萬不可能有,前世就有可能?更何況,如此寬懷的雅量,亦未使男人感動收心斂性,反有恃無恐了呢。
  “姐姐!”珍珠宮衫玉冠,如一顆小小珍珠,光華耀目地撲進懷來。
  羅縝注視小公主嬌嬌小臉,腦內思緒未停:可愛乖巧如小珍珠,她都不可能讓她將相公分去毫厘,又怎能容忍屬於自己的男人沾了別個女人不止一回?她即使愛極了那呆子,他但有一絲的不忠,也不會縱容……
  “珍珠,你滾開!”之心見娘子的香香懷抱被人占據,本來已踏上車轅的腳豁然撤下,回身大喊。
  小公主緊緊抱住羅縝,鼓頰道:“不要,姐姐香香,珍珠喜歡!”
  “你討厭,你滾開!”之心見娘子眸含警告,不敢舉手拉扯,隻得圍著娘子轉圈犯急,委屈不勝,“娘子,她來做什麽啦?”
  “公主自進了良府,未出良府一步,與宮裏並無兩樣,我帶她和我們一道去散散心……”
  “不要不要,之心不要她,娘子也不要她啦。”
  “乖。”羅縝攬了之心大頭,啄了他下巴一記,“相公乖乖,你就把珍珠小公主當成妹妹來疼。”
  “之心不要妹妹,隻要娘子……”娘子給了甜吻,之心繃緊的俊臉稍緩,但狠盯小公主的眼芒仍是不善。
  “快上車去,遲了便不帶你去玩了。”
  “不要不要啦,之心要和娘子去玩……哼,討厭珍珠!”之心掀開長腿兩步鑽進車廂,“娘子快來!”
  “我和公主坐後麵那輛車。”
  “娘子!”之心不願,但不願亦改不了娘子舍他就珍珠的事實。眼見著娘子牽著珍珠的手一起上了後麵馬車,他決定,要將那顆珠子討厭到底!
  羅縝攬著純潔無辜的小公主,雖有愧意,卻無悔感。對一個天真未鑿的人兒耍心機,非她由衷,但她不能容人分享相公。她當著之心的麵偏寵珍珠,便是為了引發呆子對珍珠的惡感。雖然,對小公主,她的確喜歡,亦願付之疼愛,但事關相公,容她耍弄心機。
  兩輛車一前一後,自良家大門緩緩駛出。明裏暗處,自少不了皇家侍衛隨護。而某“人”,亦在凡人難見處浮影隨來。與此同時,另一位亦齊頭趕上。
  “怎麽?”言者擺弄著幾根雪須,意態閑怡,“弄明白了,知道你妻子是怎麽死的了?”
  白衣翩然者對這劑牛皮膏藥視若無睹,“與閣下無關。”
  “是哦。”風神老神在在一笑,“委實與我無關。但你隨她前去鴛鴦祠,該不是想借用月老的法力,使她憶起與你的前塵往事罷?”
  “是又如何?你擋得住?”
  “我擋不住,但我勸你最好不要,或者,說是警告亦無不可。”
  “範某已說過,與閣下無關。”
  “她如今已完全記不起前生的事,對你淡然無動你或許還能諉責於孟婆那碗湯。但若她記起之後,仍然拒你於千裏之外,你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是啊,情何以堪。
  範疇凝視著遠坐一角滿麵冷硬的女子,痛灼恨怒如一把火,在五內烈烈焚燒,俊美如雕的五官幾近扭曲。
  “別告訴我你還未想起!”怕嚇壞了才複記憶的她,他耗盡周身的氣力,才穩住自己沒有上前搖她雙肩,“我借了月老的今古姻緣境,又設了這個結界,你一旦走進來,便會想起前生的一切。”
  “那又如何?”羅縝秀眉一揚,美眸稍舉,“縱算我想起來了,你又打算怎樣?”
  “你……”打算怎樣?他怎會知道?怎可能知道?!他以為,她一旦記起,想當然地便是那個唯他如天唯他如命唯他獨愛的妻子,想當然地會擁他而泣,想當然地會哭訴別情,想當然地會癡眼相望……但她,自進來,除卻那一雙美眸有過幾圈渦漩波瀾,他一點也察覺不出她情緒上的起伏變化,相反,冷硬如冰,遠避一隅……
  不,他的珍兒不會如此對他,他的珍兒啊…… “珍兒,你告訴我,你記起我了嗎?”
  記起來了嗎?他如此苦心安排,她怎麽可能記不起來。羅縝藏在袖內的纖纖細指,已緊扣進自己掌心。
  縱是範疇、範穎一再告訴她,她與那隻負有世間最美姿色的狐狸擁有同一個靈魂,她都未以為意,就如她從來不為無從查證的事情多費心思……
  可是,一踏進了這處,往事湧如潮水,填充了記憶每處。那個絕色女子所感受的失望,傷心,痛楚,絕望,經年累月,千秋百代,直至哀莫心死,枯井無瀾……那種種,行經脈絡,穿繞肺腑,直達她心際最深。,她不再是一個旁聽旁觀者,那痛那傷,是親經親受。,她甚至記得,最後一次目睹被人背叛時的心如死灰,臨終為火所焚魂魄出竅前的撕肌裂膚……
  “珍兒……”
  “淚盡心作灰,愛卻意為燼。相思與君絕,此去已無歸。”櫻唇開闔,是訣別字符。那時,萬念俱灰,了無生趣,她曾將這字,刻在兩人相識地的石上。不想一語成讖,她當真就差點在火內化為灰燼……
  “珍兒你說什麽?”範疇俯身探掌,欲捧女子臉頰,聽清她的低語。
  “別碰我。”啟闔的朱唇,字字淬冰;仰起的美眸,幽深如井。男人的手窒在半空。“你讓我記起前生之事,你以為我會怎樣?你是不是以為我但凡記起,便會撲進你的懷抱?”
  ……他是這樣想的……可是,這樣想,又有何不對?他們經過幾百年別離,經過生死相隔了啊。“珍兒,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但隔了這麽久,你的氣難道還沒有消?你還是怪我?”
  女子搖首,“不,我不氣你,亦不怪你。”
  “珍兒……”男人麵色一沉,他無法為這不氣不怪欣喜。他無法為已經過去的且不可挽回的放浪開脫,他願用今後的濃愛柔情化去她的怨她的恨。可是,她說她不怪不氣……
  “在新婚之夜,你告訴你的妻子,她將永遠是你的最愛。你的妻子卻為這話,泣淚成雙。你當時以為她是喜極而泣罷?”美眸平冷無瀾,“那是因為她明白,她的以身相許與嫁你為妻,仍然無法改變你,她已料定自己注定傷心的結局。”
  範疇叱道:“不要口口聲聲以‘她’來說,她便是你,你便是她!”
  女子冷冷一笑,“你永遠隻聽你自己想聽的,你最大的本事,始終是避重就輕。”
  範疇麵色一窒,“你憑什麽這樣說?難道你隻記得我給你的傷心,不記得我們那些快樂的日子?”
  “你真是可笑!”這男人,幾千年了,仍然長不大嗎?“你妻子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傷心多於快樂。縱算在那你所謂的快樂之時,她亦難忘那是暫時的假象。在你擁抱別的女子時,那些快樂就成了不禁一觸的泡沫,成了錐心的諷刺!她不想再要那些泡沫,不想再領受那些諷刺,她對你由失望到絕望到再無留戀,所以,她選擇了離開。如此,你想她記住什麽呢?”
  範疇踉蹌退步,麵色刹間蒼白。原來,那個愛多管閑事的風神事前的警告竟應在這裏。恢複了記憶,卻恢複不了往昔,回來了前塵,卻沒有回來情愛。這個有著珍兒靈魂與記憶的女子,卻以珍兒從未有過的冷硬、淡漠、尖刻,訴說著珍兒對他的絕情絕愛,原來,這才是情何以堪?……這要他情何以堪?!
  “你的妻子曾對你說你是她的一生一會,你為這話沾沾自喜,卻從來未想等量回之。縱算世間男女對情愛的付出永遠不會公平,但你連給她妻子該享有的專情和尊重都做不到,你這樣的丈夫要來又有何用?”
  不,他不能忍受,不能忍受這女子借珍兒的靈魂如此尖銳刻薄!範疇倉皇大呼:“你住口!你不是我的珍兒,你不是!”
  “我的確不是你的珍兒。”羅縝秀顏因為心間某人的湧現而柔軟,唇角笑綻,“我是之心的珍兒,是我家相公的娘子,我與你,毫無幹係。”
  這個女子,為刺痛他,是無所不用其極嗎?“良之心能給你什麽?是因為他心智癡呆,可以任你搓弄差使?還是他受天所蔭,身懷異能?這世的你,究竟是副什麽心腸,如此勢利,如此淺薄?”
  勢利?淺薄?“你認為,怎樣才不勢利,如何才不淺薄?任你依紅偎翠,她自癡情無悔?任你人過千帆,她自潔身自愛?任你旁眼他顧,她自專注如一?任你擷香竊芳,她自咽淚裝歡?任你……”
  “你住嘴,你閉口!”他的珍兒,怎會變得如此牙尖嘴利?如此不留餘地?他溫存多情的珍兒,哪裏去了?
  “我若需要好搓弄好差使的人,以羅家的財力,請百個下人夥計不在話下,還輪不到我的之心。我與他初識時,之心隻是一個癡兒,一個心如赤金純稚憨善的癡兒,我愛上的,便是如此的之心。”
  我愛上的,便是如此的之心……
  範疇目生冷焰,出言咄咄:“你愛良之心?你怎麽能愛良之心?在你恢複記憶之後,你還敢在我麵前說你愛良之心?”
  “我為何不敢?”羅縝淡挑黛眉,“你未經我允許,用法術囚我到此,是欺我一個凡人女子毫無反抗之力嗎?你如此行徑,與那個國師何異?你們這等樣的心腸,也能修煉得道,還真是令人懷疑這世間‘道’字的真諦何在。”
  “你……你少顧左右而言他!”縱算前世是隻狐,珍兒也沒有如此多變的心機,如此銳利的口舌,那碗孟婆湯,那根收仙草,怎會將她徹底改變?“我不在乎你為他人動過心用過情,但我絕不能容忍你在記起了前世後心卻仍為他人所有!”
  “那你想如何?將我永遠囚在這個地方,等我陽壽盡了,還你妻子魂魄?還是直接了結了我,讓你們夫妻團聚?我不妨告訴你,換一個軀體,不會改變什麽。”
  羅縝言辭淡漠,秀顏平淡,心裏卻並不似表麵那般平淡無瀾。她怕,怕這人強取了她的魂魄,使她與相公陰陽相隔。
  “若我以羅縝的麵貌去愛相公,你或許還能安慰自己。若我以藏珍的麵貌去愛相公,你受得了嗎?”
  “你……我明白了!你和珍兒的區別,是那顆心。珍兒的心在珍兒軀體內,你雖有珍兒的記憶,但沒有她的心,自然也沒有愛……”
  這人,是活了幾千年沒錯罷?羅縝啼笑皆非,“沒有那顆心,自然沒有愛,但也應該沒有恨對不對?那我怎會記得曾如此恨你?恨到祈求上蒼讓我和你生生世世再無相見之期?恨到情願剔去仙骨與你剝離?恨到心意麻木再恨無可恨怨無可怨成陌路?”
  範疇眼前一亮,“因愛方能生恨!你恨我,正是因你愛我!”
  哎。羅縝輕搖螓首:這人,千年的幼稚不改,隻會想自己想想的,聽自己想聽的。“因愛生恨也許沒錯,但恨到無恨,又是什麽?”
  因愛生恨,恨到無恨,便是……無愛?範疇掀唇還未言,羅縝又輕笑道:“你不會又想說,無愛是因我沒有藏珍那顆心罷?從愛到恨,從恨到無恨,都是她。你如此反複,到底想怎樣?”
  心思為人點破,範疇不無難堪,“你沒有權力替珍兒做愛與不愛的斷定!”
  “那你又何必設計我來此……”
  “娘子!娘子!”
  “相公!”羅縝驀地起身,向聲音來處奔去。
  “娘子,你不要動,之心會找到你喔。你站在那裏,不要動哦!”
  “哦。”隻聞聲,不見人,羅縝應下。放目四顧,明明是鴛鴦祠外那處叢林,自己與相公新婚時便來此遊玩過,前路卻似有疊嶂重重,恍惚難辨,這便是凡人與得道之人的區別?
  “珍兒,良之心哪裏值得你愛?你怎能在記起我時還稱他為‘相公’?你置我於何地?”
  羅縝一逕四望,嘴內隨口答道:“你在你家娘子活著時猶能與別個女子行夫妻之事,對此事,你又何必奇怪?你不妨稱此為薄情,我不介意。”
  “你……”這通搶白,直把範疇臉色嗆成慘白之色。昔年的尋歡擷芳傷過妻子,他自是知道。但妻子不管怎樣傷心,對他從未有如此尖刻指責……
  “娘子,之心已經聞到娘子的味道了,娘子不要動哦!”
  羅縝心叱:臭相公,你娘子我天天沐浴,哪來什麽味道?
  範疇知良之心即將將自己設下的結界堪破,時已不多,“珍兒,跟我走!”
  “我為何要跟你走?”
  “……你隨我走就是!”他以為,喚回珍兒前世記憶,一切便會迎刃而解……既然未如所料,他隻得將她安置在穩妥之處,慢慢尋回她的心意。
  羅縝無法掙開男人箝在腕上的掌,捶打不動,遂不加任何猶豫,螓首俯下,做了一個與羅家大小姐貫來清貴高雅形象不符的舉動——張口咬在那腕上!
  “你——”範疇回頭,沒有撒手並非因為不痛,珍兒這拚盡了全力的一咬,使他的腕鮮血淋漓,亦將他的心傷出淋漓鮮血。恍惚記得,婚後珍兒第一次撞見他與另外女子纏綿,悲憤中掉頭疾去。他隨後追上。珍兒揮劍相逼,他遂閉目待戮。珍兒哭了又哭,那劍卻未向他揮下半毫。最後,在珍兒把劍向自己的粉頸落下時,他趁機點製了她,並以吻融了珍兒的悲淚……
  “月爺爺,之心討厭你,你助別人搶之心的娘子,之心討厭你!”
  “……這這這哪有?”
  “誰說沒有?就是你就是你,之心討厭你!”
  “哎哎哎……好好,我去救你娘子……”
  聞著相公稚語,羅縝心底怒意澎湃,望向男子的美目寒如冷刃,貝玉尖齒將他強覆上來的唇又咬出血來。
  “範兄,你逾矩了!”
  一股力量貫向範疇,範疇迫不得已放開懷內女子,“月兄,你做什麽?”
  “範兄,小神說過,你做任何事,必須是她心甘情願。她如此堅決不隨你去,你必須放了她。而且,你更不該試圖侵犯!”
  “珍兒是我的妻子!”
  “她是別人的妻子。”
  “她是吾妻的轉世!”
  “既已轉世,今世便不再是你的妻子!”
  “……照你的說法,我取回屬於我妻子的東西並不為過了?”
  “嘔——”嘔意洶湧,珍兒彎腰捫胸,大吐至斯。
  一半是實,一半是佯,羅縝毫不掩飾自己對這男人強吻的作嘔之意。她忖知,但凡男人,都不能容忍女子如此的嫌棄罷?何況自視甚高自信過度的範疇。他竟敢侵犯她,便須承受這等的羞辱!
  果然,此舉讓範疇一張俊美麵顏瞬間褪去所有顏色,“珍兒,你,你很好!”
  “珍兒,珍兒!之心來了……珍兒怎麽啦?”一條長影,由叢林密嵐處疾奔而來,扶住吐得虛弱的娘子。
  “哇——”羅縝反身撲進他懷內,放聲大哭。
  “珍兒……”從未見過娘子如此,之心嚇得手足無措,“珍兒,你哪裏疼?珍兒不要哭哦,之心給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之心疼你哦……”
  這呆子,這呆子……“你怎不早來?嗚嗚嗚……”
  “不見了娘子之心好著急,可是可是,之心開始找不到路,風哥哥也找不到,珍珠還纏著之心不放。之心那時好難受……芝蘭姐姐喂了些露水之心,之心才不難受了。風哥哥將珍珠帶走了,風伯伯去找風爺爺……娘子,之心給你呼呼哦……不疼不疼,呼……不疼不疼,呼……”
    
  第三十二章 戀君不移
  “他能給你什麽?”範疇麵色蒼白,一字一句,“他若沒有異能,能給你什麽?”
  “那你又能給我什麽?”
  羅縝在自家相公衣襟上擦淨了涕淚,冷然回首,言道:“若你沒有幾千年的修行,你又如何?你恣意遊戲花間,處處留情,娶妻之初,還知收斂隱藏,到最後索性任由你妻子傷心,你所恃的又是什麽?”
  “我沒有任由你傷心!我隻是……”隻是以為,妻子會明白,她不必在意那些女人,不管歲月如何無際,不管他經過怎樣的姹紫嫣紅,永遠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直到妻子離開,當采擷任何絕色女人的嬌媚都再也泛不起心際歡愉,當征服任何剛烈女人的驕傲再也引不動心頭滿足,恍知,自己弄丟了怎樣獨一無二的珍寶……
  “娘子,不要看他,不要同他說話,他是壞人喔。”之心扳回娘子粉臉,哄著誘著,“娘子你再哭啦,之心給你呼呼。”
  這個呆子,這個呆子,自己怎會遇到這個呆子?是上天憐她嗎?羅縝笑如花綻,淚眼迷蒙,提了纖足吻上相公薄紅嘴兒。
  “唔……”娘子不哭了?娘子靠著之心哭,好好喔,雖然之心的心會痛痛啦,可之心不怕痛,之心要娘子靠著之心……雖然娘子親親也很好啦……
  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密使範疇再難容忍,拔身欲上前,卻被“人”擋個正著。 “月兄,你做什麽?”
  “範兄,姻緣乃天定,緣盡莫強求。”
  “你是個成人之美的神仙,竟要行拆散人夫妻的不美之事嗎?”
  “你為一己之私,做事未免偏激下作。你竟給良之心與珍珠公主設下春局,若非良之心可藉萬物相助,你會害了一個無辜女兒家一生!”
  範疇不以為意,“我設那春局,已想過可能困不住良之心。但若能困住,不也成就了一段姻緣嗎?”
  “世間所有姻緣皆由我牽係,良之心的姻緣經我之手,他與羅縝得成夫妻,亦是緣訂前生,非是你的幹涉便能斷的。”
  “前生?”
  “良之心幾世行善,累積善緣無數。三世之前,他為救一隻被獵者射傷的白狐,曾以血喂哺。那白狐投胎為人之前,許下兩個願望:第一,永不要見你;第二,報救命之恩。她成為良之心今世之妻,乃求仁得仁,你豈能幹涉太多?”
  “她說永不要見我,仍是見了不是嗎?”範疇目色倏沉,“這樣說來,隻要扯斷他們之間那根紅線,便無事了?”
  “範兄,且不說小神給不給機會讓你扯斷,縱算你扯得斷,你和她也已緣盡,執意強求必無善果。”
  “無善果,那便是惡果了?”範疇冷笑,“惡果,總比無果來得要好。”
  “範兄!”一向沉穩的神仙起急,“執意強求,隻能成就孽緣怨偶,難道是你想要的?”
  “就算是報應,讓範某自食惡果怎樣?範某不怕花上千年,來改變珍兒心意,找回吾之愛妻!”範疇心硬如鐵,不可回轉。
  “你……哎,算了。”月老知多說無益,也不徒費唇舌。
  悔哦。此人得以得知前後,與自己不無關聯,酒後泄露天機,借鏡省妻,都是自己的疏失。原以為,以範疇的悟性,應該知道事莫強求、順應天意的道理。不想,反使其意更形堅築……總之,自己無法置身事外就是了。“若你執意如此,小神也不能旁觀,屆時為閣下招來禍事,請莫怨天尤人。”
  “範某已失愛妻,雖生猶死,縱算招來天譴,又如何?”
  哎!“範兄,當初若不是你用情不專,婚外貪花,又怎會有今日?小神的那根紅線不是一旦牽便無後憂,亦需紅線兩端的兩人以心維係啊。若當事者不知珍惜,一根紅線又能係住什麽?哎……”
  趁著那廂妖精、神仙對話忙,羅縝讓相公拉著自己逃之夭夭。待出了密林,眼前豁然開朗之際,羅縝卻覺思緒處一堵,待意識重見清明之後,便感覺有些什麽樣的事,被截留在記憶那端了。
  “相公,珍珠呢?”
  “哼,之心讓風哥哥送她回府了!”
  “公主的侍衛呢?”
  “也送走了!”
  “那我們可參拜過鴛鴦祠?”
  羅縝目眺夕陽西掛,而自己腦中,僅記得旭日東懸時她與相公到此,他對著鴛鴦祠神壇上的月老念念有詞,她則領著珍珠信步殿後……一段毫無跡象的留白,使她料定這中間必有蹊蹺,遂詰問氣嘟嘟的相公。
  “不拜他,月爺爺是個壞老頭,之心和娘子不拜他!”
  哦。羅縝挑挑秀眉,未再言語。雖不曉得那“壞老頭”何處惹了相公,但嫁夫從夫,她聽相公的話,沒有錯是不是……
  娘子轉著賢良淑德的念頭,某人渾然不知,薄唇嘻開,欲重溫那份得意。“娘子,你再靠著之心哭好不好?”
  “……呃?”
  “娘子靠著之心哭啦,娘子靠著之心哭好好喔。”
  “你想讓我哭?”還“好好”?
  “是哦,娘子哭啦,靠著之心……”
  “臭呆子找打是不是?娘子是用來疼的,你竟想讓你娘子哭?”
  “呀呀,疼啦,娘子……娘子哭嘛……呀,疼喔……”
  “嘎嘎……哈哈……咦咦……”
  “胖小子這麽重,姨姨舉不起你,還是讓你冷麵呆瓜叔叔陪你玩罷。”
  “哈嘎嘎……咦奔……”
  “什麽?胖小子你罵姨姨笨?”
  “……哈嘎哈嘎嘎……”
  進了良家大門,之心尚纏著娘子靠著他再哭一通,大廳內的歡聲笑語已隱約進耳。
  “……緞兒?”羅縝秀眉微顰,“另一個聲音是……”
  之心跳起大叫:“寶兒!是寶兒啦!”
  “寶兒?”
  有下人喜顛顛來報:“是啊,少爺少夫人,的確是小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和姨小姐……”
  之心和羅縝人相視一眼,當即攜了手疾奔。
  青石板路盡頭,良家開闊華麗的大廳內,羅二小姐的丫環纈兒侍立門際。廳內中央,正有人圍著良之行又跳又叫:“沒良心的臭小子,冷麵呆瓜你把他給我,本姑娘要打爛這臭小子的胖屁股!”
  “……咦奔……嘎嘎……奔奔……”一隻裹著綢褲緞襖的小胖墩高居良之行頭頂,有恃無恐地揮著圓胖小臂,吱哇怪叫地行挑釁之實。
  “寶兒!”羅縝、之心齊聲喜喝。
  小胖墩居高臨下,拿烏圓眸兒瞥了一眼進門來的兩人,小腦袋倨傲撇開,“……書高高……寶高高!”
  “這幾個月來,良伯父、良伯母和爹娘處得其樂融融,樂不思蜀,短時內沒有回杭夏的打算。但又不放心姐夫和姐姐,還怕這胖小子時日長了不認你們,所以便讓我趁押貨的當兒,將他帶回來看看姐姐和姐夫。”
  羅緞在旁嘰嘰呱呱,羅縝卻與膝上的小肉墩四目相對,彼此較量。
  “……咦包!”
  “他在說什麽?”士別幾月已牙牙學語,羅縝不解其意,隻得求問二妹。
  “要姨姨我抱他。”
  羅縝直視小胖臉,斷然搖首,柔聲否決,“不行。”
  小腮一鼓,“……寶兒……幺咦咦包!”
  舉一反三,羅縝知道胖小子說的是“寶兒要姨姨抱”,仍是溫柔道:“不行。”
  “咦包!”
  “不行。”
  連連訴求未果,寶兒受挫不小,撇動來自其父的小嘴,眨動來自其母的大眸,欲以哭明誌。
  羅縝不為所動,仍道:“不行。”
  寶兒大眸飛眨,一滴淚已滑了出來。
  羅縝老神在在地道:“相公。”
  之心正拉著之行痛訴自己所遭所曆及一幹討厭人等,娘子有喚,自是跳來應命,“珍兒。”
  “這胖小子不聽話,你抱著他到門外,他哭你亦哭,看誰哭得響。”
  之心雀躍,“好玩喔,嘻,之心抱寶兒!寶兒,讓爹爹抱哦。”
  “姐姐?”羅緞啼笑皆非,“你何時返老還童了?”姐姐從前堅強精明,但性子裏仍存有三分憂鬱,自嫁了姐夫,竟變得開朗喜性了呢。
  “為娘我九死一生把他生下來,敢不認爹娘,大逆不道,該罰。”羅縝點點寶兒挺嘟嘟的鼻尖,打發他們父子出門。
  鑒於人家是母子至親,羅緞狠下心不去理會寶兒哀兮兮憐兮兮的求救目光,張目四顧,“綺兒哪裏去了?她寫信要的貨我給她押送過來了,怎不見她來驗收?這麽一大筆貨,是哪家訂的?訂金可曾收了?利錢有多少?”
  “以綺兒的秉性,若沒有訂金進賬,沒有盈利可賺,她豈會輕易下單?”羅家女兒皆如是哦,“是國後介紹的一樁生意,買家在杭夏的財力,不亞於良家,而且……”綺兒最近的煩惱不會比她少,晁公子與玉皇子近來戰況甚是激烈罷?
  “綺兒,你這套衣衫便是煙羅緞?”佳人披風裏顯出一襲紫衣光澤,晁寧隻覺眼前倏爾一亮,驚問。
  羅綺輕盈蹁躚一遭,止足挑袖,淺笑問:“如何?煙羅之美,羅綺可曾言過其實?”
  “美,委實是美。”不知是讚著衣人,還是所著衣,晁寧頷首,讚不絕口。
  煙羅,羅如其名,輕如薄煙,軟若無物,紫華灼灼,柔柔裹脅著少女嬌纖身段,飄逸,靈秀,振擺欲飛,不方可物……至於是人美,還是衣美,有何重要?
  “這煙羅雖輕盈柔致,但性華質貴,尤其這紫色更是高貴之色,我們姐妹三人中,隻有姐姐穿上才最能襯出它來。”羅綺揮袖,衣緞在夕陽之下反射出一片耀目華彩,“每年裁製宮裝時,隻需我姐姐穿著煙羅到宮裏走上一圈,管保宮妃娘娘們不選二家。”
  “令姐清雅高貴,氣度不俗。綺兒秀外慧中,黠巧嬌俏。各擅勝場罷了。這煙羅在綺兒的襯托之下,也別有另一番風姿。經綺兒如此演示,晁某對訂下的百幅煙羅更有信心了。”
  羅綺篤定一哂,“羅家的貨從來沒有讓客商失望過……”
  玉無樹踏進觀景亭時,所見便是豔色分外照人的綺兒與人嫣顏相對,而對方的一臉癡迷毫未掩飾。按捺住心頭那把已逞愈燃愈烈之勢的無名火,玉無樹展顏笑道:“綺兒,辛苦了一日,累了罷?”
  “無樹?”羅綺回首微訝,“你不是受邀到杭夏皇宮觀禮去了嗎,怎這快就回來了?你又怎知道我在這邊?”
  大敵當前,如何能安心觀禮?至於何以知悉此處,那自是……
  “玉皇子當然知道綺兒的所在,那四處安排的護衛可不是做假的。”晁寧似笑非笑,挑指遙點亭下來回遊人,“玉皇子為綺兒可謂費盡心機。隻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晁公子。”玉無樹眯細俊眸,“閣下不過是綺兒的客商,你介入得未免多了。”
  晁寧慢條斯理反唇迎擊,“在下不止是綺兒的客商,還是朋友。事關綺兒幸福,自然會多言兩句,玉皇子應該能體諒才是。”
  “綺兒的幸福在下自會承擔,不勞閣下操心。”
  “你要承擔,綺兒便讓你承擔嗎?閣下當真不愧是皇家出身,這一廂情願的本事可謂駕輕就熟呢。”
  玉無樹眸色略沉,雙唇抿出淩厲線條,“晁公子,明人不說暗話,你對綺兒是何居心本王甚是清楚。綺兒是本王的未婚妻,想要橫刀奪愛,你認為,本王當真容你?”
  晁寧知道這位玉夏皇子的脾氣已到爆發邊緣,卻依然氣定神閑,“那麽,閣下的不容,隻是因為身為男人的驕傲,還是你愛綺兒已非她莫可?”
  “閣下以什麽樣的身份來問這話?”
  “閣下隻管回答……”
  羅綺俏麗大眼在兩個男人間移來移去,暗暗稱奇,這兩人明槍暗箭半晌,怎沒有一個人想到來問自己的意見?眼見自己已成多餘角色,遂識趣道:“恭喜二位一見如故,談興頗濃,恕羅綺不願打擾,告退了。”
  “綺兒!”佳人飄然下階,兩個男子隨後緊追。玉無樹忽然眉峰一攢,“晁公子,你對綺兒何時改了稱呼?以你的身份,稱綺兒為羅三小姐最恰當罷?”
  “閣下管得未免太多,綺兒並非閣下的妻子。”
  “若非突生變故,玉某與綺兒早已完成大婚……”
  “既未完婚,綺兒便仍是自由身。況且以綺兒才幹,嫁與商門方能盡展所長,嫁進你皇家與進了牢籠何異?”
  “晁寧,你卑鄙!”這話,正中玉無樹與羅綺之間的另一處軟肋。
  正因皇門深如海,羅綺那隻該邁過門檻的纖足始終遲疑未下。不免使等待中的玉無樹滿腔熱情產生灰冷,致使兩人間隙產生。恰值此時,範穎出現,讓他產生了一絲遊移。而綺兒回之的是不爭不奪,瀟灑遠去,仿佛這一場情愛,始終隻有他一人努力而已……
  羅綺腳下匆匆未止。
  玉無樹見此,頹顏止足,苦笑道:“姓晁的,你要追便追罷,若命中屬我,你追不去;若命中非我,我追亦無用。”
  情敵的這份開脫大方,晁寧雖意外,也不客氣,抱拳,“承讓了。”
  玉無樹的話,盡入羅綺耳內,疾奔的身形稍窒,貝齒咬唇,在一滴淚滑出水眸之際,再行舉步,沒有半絲猶豫。
  “……嘎嘎……哈哈……”
  “嘎嘎。”
  “……哈嘎嘎……哈哈”
  “嘎嘎。”
  暖暖錦榻之上,一對父子嘎聲不止,較量著聲嗓。
  “寶兒,過來。”羅縝舉了花幾日趕出來的襖褲,為小家夥試衣。
  “……哈哈……爪卟卟寶兒……卟卟……”
  “抓不到你?”才怪喔。已熟知了兒子天人天語的羅縝一把抄過拽著四肢猛爬的小胖孩,佯咬了瓷實的胖腮一口,又在肉墩墩的小屁股上輕拍,“乖乖的!”
  “娘,哈!”不到三日下來,度過了最初的疏生,寶兒已確認眼前這人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小嘴極盡甜蜜討好,招來娘親香吻。
  有人快速爬近來,“寶兒,也叫爹,快叫爹爹啦。”
  “……爹……嘻哈……”對這個能和自己一起爬玩的爹爹,寶兒也很喜愛,拿肥肥小手去觸碰爹爹美臉。
  羅縝抄了那隻小手塞進袖筒內,“試了衣服再玩。”
  好動的寶兒烏黑大眼忽忽閃閃,許是認清形勢逼人的現實,乖巧俯進馨香胸懷,吃著自己手指,任娘親擺弄,惹得之心豔羨不已,“娘子,之心沒有新衣服。”
  羅縝白了裝委屈的呆子一眼,“你的新衣何嚐少過?”
  “可是,之心還要啦。寶兒有,之心也要。”
  “待我忙完了便給你做。”
  “可是,之心想和寶兒一起穿啦。”
  羅縝揚手向呆子頭頂拍去,“乖乖的!”
  寶兒有樣學樣,手兒也要向爹爹頭上招呼,被其母肅顏攔住,“寶兒,你若敢欺負爹爹,娘打你的小屁股!”
  某人猶在掩麵假哭,“嗚嗚,娘子,之心也要新衣服,娘子疼寶兒不疼之心,嗚嗚……”
  羅縝為小胖孩換完衣褲,塞進呆子懷內,“抱著他。”
  之心擁子痛訴,“嗚嗚,寶兒,爹爹好可憐,寶兒有新衣服,爹爹沒有。”
  “……爹……爹……寶兒呼……”寶兒小臉貼上老爹俊顏,實施安慰。
  “寶兒好乖,隻有寶兒疼爹爹,娘子不疼之心……”
  這對天兵父子!羅縝忍笑,出了房門躲清靜。無奈某呆子不肯罷休,抱著兒子趿履下榻,緊追其後,“娘子,之心好可憐……寶兒,爹爹好可憐,娘娘不疼爹爹……娘子,你疼之心啦好不好……”
  “臭呆子,你再不安靜,我要打你了。”羅縝佯怒嬌叱。
  之心當即閉嘴,唯拿一雙黑曜玉般的美眸訴諸委屈。羅縝踅身又走,呆子仍然跟著,不敢發音,卻出了聲,哼哼嘰嘰要娘子給個公平。寶兒以為爹爹又在逗他,遂嘎嘎吱吱與他應和,並時不時張了小手去揪拉娘親披在肩後的秀發。羅縝打了大的又防小的,一家三口便如此糾纏著,由內院到外院,由外院到書房……
  “你那是什麽眼神?小姐人家一家三口那樣和樂,你少給我動什麽歪心思!”紈素杏眼圓睜,咄咄逼著身旁之人。這些日子,她為防著這廝加害小姐,可謂用盡心思。亦因此,原來朝夕相處的兩人見麵,再無和好臉色,亦少了往昔鬥嘴惹氣磨擦出的意趣橫生。一對小兒女的曖昧情動,已然質變。
  “我記得,我娘亦曾那樣抱過我,但她現在,隻記得她懷中的兒子。”
  “你怎還沒弄清楚?”紈素柳眉倒豎,“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小姐是你……每個人都有輪回,都有前世今生,若個個都像你這般糾纏著前世今生的事不放,那豈不是亂了輪回之序?那傳說中的孟婆湯豈不形同虛設?”
  “你……”範程滿腔酸楚得不到心上人一絲安慰,反屢遭搶白,自然氣惱,“你懂什麽?你除了對你家小姐百般維護,還會做什麽?”
  “我當然不懂。我是個庸碌的尋常人,看不見過去未來,更不懂什麽命數玄奇。我隻知,小姐現在已經是小姐,與你的關係僅是你恩人的娘子,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的不同尋常便要打亂別人的尋常生活!”
  “好一個利嘴小丫頭。”雪衣翩然,黑發如瀑,宛若天人的範疇降臨,“若你想,你也可以成為不同尋常之人,與程兒,與你家小姐,永遠相守。”
  範程臉容一緊,“爹,你不能傷害恩人娘子!”
  範疇目芒頓沉,“你不是很懷念你娘嗎?”
  “但娘已然死了……”
  “胡說!”範疇眸透怒飆,“為父會把你娘帶回去!”
  “帶回去又能怎樣?”範程麵顏涼淡,搖首,“娘在我們那個家,真正快樂的時候有多少?自我懂事起,見到的娘便是哭多笑少,我怎能為一己之私再使娘不快樂?”
  “你說什麽?”範疇顏色丕變。妻子不快樂,月老說過,羅縝說過,但他都可以讓自己不信。但自己的兒子怎能亦如是想?“誰告訴你,你娘不快樂?你娘最愛的是爹,最疼的是你們,與爹與你們在一起,她怎會不快樂?”
  “我有眼睛,可以自己看。娘的顏淚,娘的傷楚,我曆曆在目。就是因為娘最愛爹,爹才能成為最能傷害娘的人,傷到娘寧願舍棄最疼的我們,以最絕烈的方式離開,換取新的開始……”
  有“人”晃悠悠飄來,“你的兒子都比你懂事,一個小丫頭更比你有見地,閣下還不能醒悟嗎?”
  範疇驀抬怒眸,“你不過一小小風神,莫在旁一味聒噪!”

  第三十三章 吾君小詭
  書房裏,羅縝將一大一小兩個活寶趕到內間玩耍,自己獨坐案前理賬。
  內室,父子兩人擁戲玩鬧良久,小胖孩透過長窗,望見親愛娘親,張開手兒:“……娘抱!”寶兒奇怪哦,娘娘為什麽不看寶兒,寶兒很可愛啊……
  “娘娘在看賬冊,不能抱你哦,爹爹抱你也很好啦。”
  ……可是,爹爹沒有娘娘香啊,娘娘香香的,寶兒喜歡哦……“娘……娘抱!”
  “寶兒要乖哦,爹爹也很想要娘娘抱哦,但爹爹會忍著,你也要忍啦……”
  ……爹爹和寶兒爭娘?“……娘娘卟包爹……”
  “臭寶兒,你不要娘娘抱爹爹,爹爹會討厭你哦。”
  “卟……”
  “臭寶兒敢吐爹爹,爹爹咬寶兒!”
  “……嘎嘎……哈……”
  羅緞娉婷而來,推了書房門,先觀望了內間,對見了她沒再如以往歡喜大叫猶自和老爹鬧得高興的寶兒不屑撇嘴,“沒良心的胖小子,見了爹娘忘了姨娘,白疼你了!”
  桌前羅縝挑眉閑問:“這麽想疼,何不趕緊將你和之行的婚事辦了,自己生一個來疼?”
  “還不是讓綺兒一波三折的婚事給分去了心思。對哦,姐姐,快去看看綺兒,聽小紉說,那丫頭昨兒哭了一夜,到現在還沒吃下一粒米,敢情是想死了不成?”
  姓晁的,你要追便追罷,若命中屬我,你追不去;若命中非我,我追亦無用……
  這話,初聞僅是此微刺痛,細細品思,卻如一柄利鋒戮割心際,痛達七經八絡,四肢百骸。
  “他當真如此說了?”羅緞柳眉立,杏眸睜,“他以為我們羅家女人非他不可是不是?”
  “二皇子如此說也沒有什麽錯。”羅縝歎道,目注幼妹消瘦了的俏顏,“他有權力選擇對這段情感放不放手罷。”
  “姐姐,你怎能這樣說?”羅緞大不讚同,“當初,是他主動招惹三妞,攪了一個女兒家的一池春水。如今怎麽就這麽瀟灑全身而退了?那當初又何必過來?”
  “一段感情從來就不是一個人可以自演自唱的。綺兒給了玉無樹回應,便是他們兩人的事了,未來的結果不管好壞都是兩人的責任。綺兒可以選擇退出,玉無樹自然也可以選擇不再爭取。還是,綺兒你不想就此放棄?”
  羅綺淚眼遽然凝住。
  “當初,江北鴻為複仇接近我,若我沒有接受他的示好,他的計劃便會全盤落空。所以,就算在當下,我也並不曾恨他。”羅縝拿過梳妝鏡前的木梳,為幼妹梳理一頭疏亂青絲,“綺兒,你要想清楚,你的傷心是因對玉無樹情絲難斷,還是被人如此輕易放棄的不甘?你若愛他已到非他莫屬,你可放得下自尊去追他回來?我敢說,你但要追,他便能回頭。但,如果你始終難以不去計較他對範穎的欣賞,始終無法釋懷他對範穎可能的一絲心動,你二人縱是成了夫妻,也是隱憂重重。如此,斷了豈不是更好?”
  羅緞雖猶替小妹不平,但姐姐的話,委實無可挑剔。綺兒和玉無樹,因為身份,在兩人感情看似穩定時,亦有陰霾暗浮。在分量不足的昌涼王郡主、絕色傾城的範大美人先後登場後,前途便更渺茫了。如果,綺兒當真斷得了,玉無樹亦無意再續,未必全是壞事。
  “我知道,女兒家多是口是心非。綺兒呢,你是不是雖然嘴裏說著與玉無樹斷了,心裏仍有希翼呢?”梳過了發,羅縝持過沾過溫水的巾帕,為她擦洗一張淚跡斑駁的小臉,“所以,在他真正放下你時,你便受不了了?無論是怎樣,你隻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爭取還是放棄,但求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綺兒知道了。”憔悴的麵目被姐姐收整一新,心緒亦一新,“隻是,綺兒需要時間。”
  “好。”羅縝輕拍她的肩,“記住,你是羅家的三小姐,富有天下,身價非凡,不管到何時,你都不會一無所有。”
  羅綺俏臉上痛痕依存,起笑粲然,“是啊,我不是遭人所棄的孤苦女子,實在沒有必要讓自己悲傷到天人共憤是不是?”
  “三妞盡管歇著,與晁家驗貨的事,交給我就是。”羅緞湊言道。
  吃下一碗冰糖銀耳羹,喝過一碗安神參茶,羅綺安穩睡下。羅縝、羅緞又在旁陪了近半個時辰,囑咐小紉精心侍候,方偕肩離開。
  “姐姐,若你是綺兒,會如何做?”
  “若你是綺兒呢?”
  “這……”
  羅縝莞爾一笑,“所以,我們都不是綺兒,不管我們與綺兒有多親近,都不能代替綺兒做任何決定,也就無權置喙該如何或不該如何,下一步,看她自己想往哪裏去。畢竟,那是她的人生。同理可證,你亦如是。”
  “那姐姐呢?姐姐的人生可已做好決定?”
  “我?”羅縝挑眉,“我怎樣?”
  “我與範穎私交不錯,從她嘴裏我得知了一個故事。故事的真假先不管,我隻想知道,在無所不能的範疇與天生純善的姐夫之間,姐姐難道沒有一絲兩難?”
  羅緞語氣不像玩笑。羅縝亦收起了戲謔,“在你看來,我有什麽可兩難的?”
  “沒有嗎?”羅緞杏眸熠亮,“姐姐自小,不管是心氣還是眼界都極高,所以爹娘才想找天下最出色的男子與你般配。你喜歡上姐夫,是因姐夫可給你一份至純至真的感情。但若你遇見一個曾極度相愛且卓爾不凡的男子,你的心難道沒有任何動搖?姐姐雖優秀,但不是聖人。”
  羅縝挑唇淺噱,“我不是聖人,所以隻看得到眼前。且不說對你所謂的‘極度相愛’我沒有半點記憶,在遇見之心之前,我難道沒有見過出色男子?每個女人在遇見命中相屬的那人之前,對未來的一生伴侶都曾有過無數設想。但一旦那人出現在自己眼前,所有設想,其實也就成了設想而已。認定了他,便隻是他。”
  也許,這世上有千樣人,便有千樣愛情,她無法一言概之。她唯知,她愛之心,與這個世上有多少比之心出色的男子沒有關係。就如容貌比她姣好、性情比她溫柔的女子站在之心麵前,他亦隻要自己一般。
  羅緞拍手大樂,“姐夫交給緞兒的任務,緞兒完成了!”
  呃?羅縝秀眉稍顰,“不要告訴我,那話,是之心要你來問的。”
  “可不就是姐夫嘛。姐夫前兩天就要緞兒問姐姐,是不是隻愛他,不愛別人。正好我也好奇,便問了一問。”
  那呆子,竟長了這個心眼?
  “還有哦,姐夫為了讓緞兒幫他,竟要緙一幅緞兒最愛的桃園圖來賄賂緞兒。哎,姐夫真是可愛呢。”
  羅縝狐疑乜視,“是他賄賂?不是你趁機要挾?”
  “冤枉啊,姐姐。小妹就算喜歡趁火打劫,也輪不到姐姐最寶貝的姐夫頭上是不是?”
  “當真是他主動給你的?”這……誰教的呆子那些?
  “哎,姐夫是越來越招人喜歡了,姐姐一定要看緊哦。那顆小珍珠現在不成氣候,可是,別有待一日成了姐姐與姐夫的大石頭才好。”
  這小妮子,儼然看戲上癮了是不是?“莫隻顧說別人。之行是世上難得的專情男子,你再不抓牢,小心他為人所覬覦。”
  羅緞粉腮一鼓,美眸一翻,“冷麵呆瓜那樣冷冷呆呆的人,也隻有本小姐夠膽給他三分欣賞。誰會有膽來與本小姐一爭高下?”
  若非自己眼前繁事太多,羅縝倒不介意設法讓二小姐吃上兩筆飛醋,也免得這小妮子如此得意……
  因逢杭夏慶典,宮內典禮繁多,杭念雁應禮進宮,奉陪各國來賀佳賓,分身無術,好不容易一待閑暇,便向良家而來。在良府下人引領下,才到了花園門外,便聽見笑語遏天。人聲、童聲、犬聲,皆是最純淨之聲。
  之心扶著愛子,跟著狗兒,喝聲響亮,“阿黑你慢點跑,別摔著寶兒了。”
  一隻大黑狗繞圈放步,快快慢慢,隻為博背上小娃兒歡笑。
  “……哈哈……嘎嘎哈!”得天獨厚,自家老爹有令凶犬俯首帖耳的本事,獲益者胖小子自是不亦樂乎……
  “良之心!”
  “六六你來了啊。”之心見到杭念雁,立時抱起兒子獻寶,“六六,你看你看,這是之心的寶兒!”
  “你兒子?”杭念雁對流著口水發著怪聲的胖娃娃或許不感興趣,但人家良之心有美妻愛子之實,卻使六王爺手饞眼饞心更饞。
  “對哦,是娘子給之心生的。他叫寶兒,是之心和娘子的寶貝哦。”
  你擁有的寶貝還少嗎?“你隻知道你的寶貝了,近些日子,是不是把我的事給忘到腦後去了?”
  “你說範穎嗎?”之心眨著明黑大眼,“之心跟她說了你很多好話啦,可是,之心說再多好話也沒有用啊,還要看六六怎麽做啊。就像之心那個時候若沒有跑去玉夏國找珍兒,珍兒是不會嫁給之心做娘子的啦。”
  是這樣?杭念雁蹙了眉心,“本王做得還不夠多嗎?”
  之心擺弄著兒子小胖手,晃著大頭,憨聲道:“之心不知道哦。之心隻知道如果珍兒不嫁給之心,之心就會一直找珍兒找珍兒,直到珍兒嫁給之心做娘子。”
  “……那,那男人的顏麵何存?”
  聽他老調重彈,之心扁扁嘴,“沒有珍兒,之心就不快樂,好多好多一大堆顏麵放著也不會快樂。而且,沒有珍兒,也沒有這麽好玩的寶兒啦。”真是,六六好可憐,之心說了那麽多都不聽,難怪娶不到娘子……
  “那個……醜女人在哪裏?”
  “範穎今天一大早就去找那棵樹了。”
  “她去找玉無樹?”六王爺焉能保持冷靜,“醜女人,她就是不安於室是不是?”
  “什麽是不安於室啊,六六?”
  “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相夫教子、針黹女紅才是她們應盡之責……”
  “可是……”之心歪著頭苦思,懷裏的寶兒也學老爹歪了小腦袋,“娘子看賬冊、與人談生意的時候最美哦。之心最喜歡看那時候的珍兒。不過,娘子做衣服的時候也最美啦……”
  “你——”簡直沒救了。可是……人家能抱得嬌妻歸,眼下還有愛子可疼……“醜女人去找玉無樹做什麽?”
  “昨天,綺兒說,她和那棵樹完了。範穎聽了很著急,勸綺兒綺兒不聽,就去找那棵樹了……”
  “別人的情事她如此熱心作甚?”有那工夫,怎不來探望他一眼?“她難道不知道正是因她,綺兒和那棵樹才會起那樣的波折?哼,沒腦筋的醜女人!”
  “六六你既然擔心,怎不趕緊去找範穎?”
  “誰說……”六王爺狠話自動消音。哎,自己人都三番五次追到此了,還矯情到何時呢。何況在良之心麵前,任何人差不多都是透明物,硬撐也隻能讓這個癡兒朋友暗裏笑個高興。“你可知他們在何處見麵?”
  “在城外百合樓……”
  “你隨我去!”杭念雁扯起他一臂,匆匆舉步。
  “為什麽要之心去?”
  “你我前去小酌,免得那個醜女人以為本王是特地為她而去的。”
  “可是……”六六就是特地為範穎去的啊。之心來不及提醒,突然見到不遠處一道人影,隨即如臨大敵,板著美臉道,“不行!六六,之心不能隨你去,之心要在家保護娘子!”
  六王爺提鼻一嗤,“你家娘子那般的神通廣大,還需你保護?”
  “六六,範穎是你要保護的娘子,你不要拉著之心啦,之心有自己的娘子要保護!”之心掙開胳臂,雙手攬著兒子的小小胖軀,大步凜然向那人迎去。
  “良之心?!”他也會拒絕人了?
  “娘子!”
  暖軒內,正撥弄算盤的羅縝才一仰臉,懷裏已多了兒子。小家夥一沾娘親胸懷,便極盡粘磨,在娘親滑膩頰上嘖嘖印著小嘴。羅縝一廂享受著兒子的熱情,一廂問:“……相公,不是告訴你我有事要做嗎,你把他抱來做什麽?”
  之心連娘子帶兒子一並摟住,“珍兒是之心的娘子,珍兒還為之心生了寶兒,哼!”
  羅縝聽出端倪,順著相公大眼珠子刺剌剌逼盯的方向望去,窗外冬青樹下,是消失了多日的範疇、範程父子。
  “……娘……寶!”寶兒不容許娘親視線未在自己身上,蹬扯著小腿,張著小手,極力招引娘親的注意力,“寶吆……娘!”
  羅縝一拍他肉實的小屁股,“娘親除了寶兒,誰都不疼好不好?”
  胖小子得償所願,咧開小嘴,“……娘噌寶兒……嘎嘎哈!”可愛的小模樣,把娘親惹得親了又親。
  “你已為他生下了兒子。”範疇不去看不善逼視的良之心,不去想那些會令一個男人狂亂欲焚的場麵,淡聲道。
  羅縝挑眉:“那又如何?”
  “你報完了恩,已不欠他,該走了。”
  “你才該走!”之心驀然大跳大叫,“你敢搶之心的娘子,之心不會答應!”
  “相公過來坐下,抱著寶兒,我還有一大堆賬要算。”呆子此時的模樣,真是惹人愛憐。若非眾目睽睽,她定要在他額上烙幾個吻不可。
  “娘子不要怕,之心會保護娘子和寶兒!之心不會讓別人欺負娘子!”
  “一些無關緊要的外人,莫去理會。”與兒子四目交流,羅縝笑意晏晏,“你再不過來,今天的賬目算不清楚,明天就不能陪你去吃素肉粥了哦。”
  “娘子……”
  “無關緊要的外人?”範疇冷然,“你愈是如此刻意撇清,我和你愈是糾結難斷。你這樣說,怕是連你自己也不清楚,你是在告訴別人,還是在警告你自己罷?”
  如此揣度,羅縝突想發噱。而之心早已高聲大叱:“範範的爹,你真的好討厭哦!你以前對不起珍兒,珍兒離開了你。珍兒現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珍兒,你還纏著不放,還想從之心和寶兒手裏奪走珍兒,你根本就不愛珍兒!之心不會讓你再欺負我的珍兒!”
  “你憑什麽說我不愛珍兒……”
  杭念雁出於好奇尾隨而來,不想睹了一場爭愛大戲,之心擲地有聲的話語,聽得他心臆倏熱:良之心為守所愛,且能如此堅決無畏,反觀自己畏首畏尾,豈不是遜色太多?斷然掉首大步,追佳人去也。
  在口舌之爭上,不管之心是占了上風還是落了下處,都改不了她心中認定,是以,羅縝索性不有刻意出麵維護,任由之心一人對上範疇,就當作是對相公的曆練罷。
  “你憑什麽說我不愛珍兒?”範疇麵迎良之心,這個可稱為幾世宿敵的男人,“在我和珍兒相識相守時,你還不知在何處!”
  “之心現在是珍兒的相公,之心就可以說你不愛珍兒!那個時候之心不在那裏,風爺爺讓之心看見珍兒哭,之心好生氣也好難過。那時之心若在,一定會帶珍兒離開你!”之心長頸高揚,理直氣壯,“你認識珍兒那麽久,還害珍兒哭得那麽傷心,你哪裏是愛珍兒了?你愛珍兒,還抱別人?”
  羅縝啄啄眼前紅彤彤的小嘴,與兒子眉目傳情:寶兒,爹爹很厲害是不是?你要學爹爹哦,將來也要對娘子一心一意,才有人一心一意愛你哦。
  “不管我和珍兒之間發生過什麽事,我對珍兒的感情不容你來置疑。這世上,愛情不隻有一種方式可以解讀。珍兒對我,從來都不可替代,是我唯一的妻子,唯一能給我生兒育女的女人!那個時候,你若真去了,於珍兒,也不過一個路人,你帶不走珍兒。那時的珍兒,全心全意隻愛我一人!”
  “之心到那橋上時,漂亮婆婆沒讓之心喝湯,隻是給之心洗了心。之心在前麵走,回頭看見了珍兒。珍兒對閻爺爺說,她再也不想遇見你,下一世,做隻狗、做隻豬都好,隻要不和你見麵。若珍兒愛你,你也愛珍兒,珍兒怎會那樣說?”
  做隻狗,做隻豬都好……良之心天生稚善純似孩童,縱然是盛怒中,出語也不會逞咄咄利勢。但這些話,字字如刃,句句如鋒,刃鋒俱下,切至範疇心口正中,瞬間的劇通,使他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
  看罷,不能潔身自好,造出了把柄,便會在適當時機給人握住,寶兒,將來切忌哦。羅縝向兒子眨眸提鼻完畢,仰麵道:“範居士,多說無益,請回你該回的地方去罷。”
  “你……你叫我什麽?” 範疇雪白的麵色上,再添驚痛,“難道你……你的記憶……”又沒有了?
  “我不知道你曾讓我記起了什麽,但並不重要。”羅縝揉揉兒子像極了相公的元寶耳朵,將難得片刻安寧的小胖軀塞進自己胸口按住,“世上每個人都可選擇自己愛人的方式。但是,不管是哪樣愛情,尤其婚姻,皆少不得彼此的忠誠與尊重,若做不到,便索性做遊戲人間的風塵浪子,遠離婚姻。閣下動輒將愛字掛在嘴邊,再三強調你對亡妻的深情不移,但你的妻子,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你的忠誠與尊重,所謂愛情的深淺不必他人評斷了罷?那麽,閣下於尊夫人愛盡情枯後決然離去又有何怨言?”
  範疇幾次欲言,都被她舉指示止。那入木三分的機利口齒,指揮千軍的從定氣度,他尚無法全信是珍兒發出的,是以,怔愕中便已從命。
  “我姑且相信羅縝與尊夫人的關聯,你方才自信滿滿地說在那個時候,我相公去了亦無法自閣下身邊帶走尊夫人,或許確真如此,便如你在今世亦無法自相公身邊帶走羅縝一般。各有各姻緣,何必來羨人?”
  “我想,我再也無法容忍你以這副皮囊拿一張淡漠麵孔對我……”
  “爹!”範程猝然伸臂搭上父親掌背,“不可以!”
  範疇眯眸,“難道你不想你娘魂歸軀體?”
  “程兒當然想,但爹為何不能等?”
  “等?我已等了五百年!”
  “那就再等幾十年何妨?爹可去縹緲峰,峰上一日,人間一年,爹隻需度過兩三月,待恩人娘子壽終正寢,再來接娘回家……而且,爹向緣善道長所討的還魂之法尚不熟練,若取了娘的魂魄卻不能使之順利歸體,難道您想讓娘困進枉死城嗎?難道您忘了緣善道長一再向您提起四字——順其自然。何況,您還會生生殺死恩人娘子!”
  之心忽地抱住嬌妻,純澈黑目內怒瀾遽掀,“你敢傷之心娘子,之心和你拚命!”
  那邊,範程仍在苦口勸說:“爹,恩人可馭萬物,真鬥起來,隻能兩敗俱傷,更會連累無辜。五百年既已等過去了,何必吝惜幾十載的春秋?”
  範疇雙目與良之心較衡良久,又滑過羅縝淡然臉麵,徐徐地,將一口氣自盡頭籲出,緩聲道:“今日,我放過你們,但並不說明我當真會給你們幾十年的歲月。”言訖,推開範程手臂,轉身撤步,修長身影隱進冬青樹幹之後。
  “黑野人,還好你不算太愚孝,不然我第一個不饒你!”持劍伏旁的紈素躍出,斜著眉兒嬌叱。
  範程冷道:“若真起了什麽爭執,你最好躲得遠遠的!”
  “哼,你以為本姑娘肉體凡胎奈何不了你們是不是?本姑娘這些日子之所以未在小姐跟前侍候,就是為了去向去惡道長學藝。你們真有人敢動小姐,本姑娘會要你們好看!”
  “呿,你學的那點皮毛能降得了誰?”
  “臭野人,去惡道長降不降得了你?”
  去惡道長?羅縝心內一動。聽其言,觀其行,這範疇看來並不能按捺多久。縱然相公可馭萬物,她卻是地道的凡人一枚,若相公不在身邊時,未免凶險……紈素丫頭倒是提醒了她,有備無患呢。
  “風爺爺說,範範他們這幾天上了縹緲峰!”
  “縹緲峰?其上所居,乃吾同門緣善道長。緣善係凡人修煉成仙,法力雖不及範疇高深,但其法術為玄門正宗,已脫凡質,成就仙骨,不懼天劫,無畏符咒。他與範疇情誼莫逆,看來,範疇是向他求助去了。”去惡捋須,沉吟發喟,“若範疇真得了緣善相助,就棘手了。”
  之心鼓頰,“去惡爺爺笨,怕範範的爹。”
  “誰說的?”去惡年紀大一把,好勝之心卻不弱,“貧道不是怕他。隻是,他也做了不少為福人間的事,貧道劍下隻死惡妖,當然不能無故對人發難。”
  “他要殺娘子,還不惡?”
  “……除非貧道正好撞見他硬取人生魂,否則便不能出以殺手……”
  “哼,就是去惡爺爺怕了,還騙之心不怕,哼!怕怕的去惡爺爺,之心不理你了!”
  “哎呀哎呀,貧道沒有怕啦,之心你可不能誤解貧道。哎哎哎,你別走,你聽貧道說嘛……你要不要拜貧道為師?哎哎,壞小孩,放開貧道胡子……”
  
  第三十四章 與君閑觀
  “表哥,依雲知道表哥素來不喜肉食,特地為表哥做了紅燒茄子,你嚐嚐?”
  “表哥,嚐嚐這碗三鮮麵,依虹用的雖然全是素材,卻管保表哥能吃到魚香肉香。”
  良之行眉峰聚攏,“各自放著,我想吃,我自然會嚐。你們坐好用膳。”
  “是,表哥。”雙姝乖順頓如小白兔,應聲之際,又不忘各拿眼角瞄向男子英挺俊朗的麵顏,分明是女兒懷春,生了心了。
  此情此景,對桌用膳的羅縝盡管心底笑得七葷八素,麵上仍安之若素,櫻唇緩緩咀嚼著相公遞來的各樣菜肴,纖手持匙喂食懷內待哺小娃。
  這兩位,是聽了之行返鄉之訊,前來探望之行的。良家二老爺夫婦自回歸無門之時,便寄居二夫人娘家。前段時日,良家遭遇恁大變故,各人自是避得天遠,生怕惹上半點幹係。如今風平浪靜,之心經皇家一旨,由妖人變為仙人,良家又與皇家走得親近,自是氣象大變,生意空前興隆不說,每日家中更有客似雲來,魏家小姐,也不過是其中之二。眼下的問題是,這兩位小姐似對之行滋有表兄表妹之外的冀望,這便熱鬧了。
  “姐姐,你還忍得住嗎?”另側的羅綺悄聲問。
  “目前尚可。”隻是笑的欲望太強烈,忍得辛苦。
  “若二姐回來看見這情形,不知會怎樣?”
  “這不正是你我期待的嗎?”
  “這一回,也讓飽漢不知餓漢饑的二姐嚐一回醋的滋味。”羅綺明眸閃爍促狹,見姐姐胸前的寶兒小嘴嚅嚅吃得香甜,忍不住低頭啄了一下,“胖小子,你猜,你二姨姨會是醋火衝天還是佯作大方?”
  “……哈嘎……咦薑薑……寶嘻!”姨姨香香,寶兒喜歡!
  “哎,還是我們的寶兒最招人疼愛。胖小子,長大了可不能像你爹爹一般,招來不盡的桃花,讓你未來娘子費神哦。”
  之心不認同了,“綺兒,之心沒有養桃花,之心喜歡娘子,娘子喜歡什麽花,之心便喜歡什麽花。”
  “姐夫,現在,你那邊還有一株含苞未放的小桃花呢。”羅綺暗指所向,是坐在上首小桌上由宮婢侍候進膳的珍珠,“這,到最後,還不知怎樣才能善了呢。”
  “綺兒你好傻,現在是冬天,桃花姐姐走了啦,梅花姐姐還沒有來,沒有花啦。”
  “不管是桃花梅花,姐夫你不雖拈花,招花就是了,你可知你的花緣讓姐姐費了多少心?”
  “綺兒好怪哦……”之心喂了娘子一口粥,歪著頭問,“珍兒,之心不養花,綺兒怎總說之心有花緣?”
  羅縝將呆子遞來的粥回塞進他嘴內,“綺兒在逗你。”轉首望向意趣滿麵的羅綺,“你能如此輕鬆話事,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當真想開了呢?”
  羅綺莞爾,“以前,聽人說人活一世,總有許多東西注定你得不到,我尚不明白。如今總算想透了。我和玉無樹之間,最大的問題不是身份門第。他的驕傲,我的執拗,猶如兩條不可融合的線,將我和他劃地圈隔。我很慶幸,這樣的問題,是在未與他成婚時凸現出來,一切尚來得及撤回。”
  “意即,你不再去爭取他?”
  “爭取了他回來,也不過是再一個輪回。”經一次情殤,羅綺往昔鵝蛋小臉清瘦成瓜子形狀,下巴尖巧,美眸幽深,笑容恬淡,“娘常說,夫與妻,是世間最大的緣和分,有些人,是注定無法做夫妻的,皆因前世累下的緣不夠。”
  “你當真想得開,而且是三思之後做出的決定,便好……”
  “姐姐,三妞!” 羅緞神采飛揚,眉歡眼笑地進了廳,“猜我今日談成了幾樁生意?姐夫的桃花緙圖當真好用耶,隻是藉著晁家的鋪麵一擺,一個上午便接了十幾筆訂單,去除價錢給得不合理的,還有十家可用……嗯?”一廂嘰呱獻報此行所獲,一廂在隨身丫頭服侍下淨手拭麵,陡發覺姐、妹麵上各掛謔色,便順著兩人眼光,找著了源頭。“……良之行,你還好嗎?”
  之行何嚐沒察覺出羅家姐妹的觀戲心思。之前被最懼自己冷臉的兩位表妹,受了母親的鼓勵前來,竟是前所未有的無畏起來。羅緞回來了,他雖知這兩個表妹必招那丫頭厭煩,但他沒有任何虧心之處,坦然相對:“依虹,依雲,這位是羅家的二小姐羅緞,亦是表哥的未婚妻,你們快去見過。”
  魏家姐妹悄自互覷一眼,皆娉娉起立,淺福為禮,“依虹(依雲)見過羅二小姐。”
  羅二小姐?羅縝暗喟:姐妹一家親呢,雖然彼此不容,卻與姚美人有異曲同工之妙,自發地便略過了“未婚妻”。
  羅緞一指挑發,施施然落座,“這兩位是……”
  “依虹,依雲,我舅舅的兩位掌上明珠,依虹為長,依雲為次。”
  “哦,原來是表妹啊。”羅緞笑顏豔放如桃花,“這表哥表妹,由來便是戲文小書裏麵做盡文章的噱頭。想必,兩位表妹自幼便對你們的表哥也不無向往罷?”
  “緞兒,不得胡說……”
  表兄淡叱聲未落,魏家次女依雲已道:“羅二小姐雖是說笑,但也在理。自幼姑姑便拿依雲當未來媳婦看,表哥擅醫術,正巧依雲也識得幾味藥草,可做表哥的賢內助。”
  “哦?”羅緞彎眉稍挑,睨向魏家長女,“你呢?你又有何所長可助你表哥?”
  “依虹擅長中饋,表哥操勞一日後,可嚐到依虹以心調理的美食,為人婦者,不應如此嗎?”
  “為人婦者,應該如此嗎?”還真是長了見識,增了見聞,承蒙賜教了,“請問你們兩個,讀過書識過字罷?”
  “當然讀過。”兩人自信滿滿,“咱們不敢稱柳絮之才,但爹爹也曾請名師教過我們琴棋書畫。在內,咱們可做表哥的賢內助,在外,亦可照應周詳。”
  羅緞執箸蘸了湯水,在梨木膳案上寫了兩個字,“那麽,請二位告訴我,這兩個字念什麽?”
  魏家二女轉首端詳,未假思索,信口念出:“……羞……恥……你——”兩人花容丕變,“你竟敢罵我們?”
  “算你們還沒有笨到無可救藥。”
  “你竟敢罵我們?表哥,你看她——”
  “罵你們又怎樣?不知羞恥的東西,姑奶奶我打你們又如何?”羅緞瞪圓明媚杏眸,纖足遽然踢出。
  羅家三位小姐裏,羅緞生性最為活潑好動,亦是唯一向自個丫頭學過兩三手拳腳功夫的。隨著她腳起足落,兩張圓椅摔倒在良家鋪了印花毛毯的花岩地麵上,自然,其上坐著的兩人亦不能幸免。
  羅緞動作幹淨利落,以致坐在兩個表妹中間的之行施救不及,僅能眼看著二人摔坐地上,繼而哭聲大作。
  “……表哥,這人欺負依虹……嗚嗚嗚……”
  “……你當著表哥的麵就敢欺負我們,你這女人,好惡毒……嗚嗚嗚……”
  羅緞居高臨下,眯了眸兒道:“你們也太不把本姑娘放在眼裏了罷?你們的表哥已經告訴你們我是他的未婚妻,你們還敢當著本姑娘的麵向你們表哥傳情達意。老虎不發威,你當本姑娘是病貓是不是?”
  “……你妄想!”魏家女兒見表兄一逕就食,毫無出以援手的打算,而臀下地麵雖鋪有厚毯,究是進了冬時,難耐寒意颼颼,隻得相互攙著爬起,嘴下自是未忘駁斥,“姑姑說過,她壓根不會承認你這門親事。沒有父母之命,你就自稱表哥未婚妻,你才不知羞恥,有辱婦道!”
  “喔喲,這可不好辦了呢。你們表哥已經賣身給本姑娘,若成不了我的丈夫,便是我的奴隸。怎麽,二位欲嫁夫從夫,供本姑娘驅使嗎?”
  “你胡說!”依雲身知在人家地麵上,不能肆意發揮潑辣本質,隻得據理力爭,“表哥乃堂堂良家二少爺,這良家的萬貫家產至少有表哥的一半,表哥怎可能賣身給你?你這個羅家二小姐,行事粗野,言語失當,不怕讓人恥笑?”
  羅緞撲哧失笑,“原來如此。想必你們表哥如此得你們的欣賞,良家的家產居功至偉罷?隻可惜,你們打錯了算盤。話說,論及打算盤,沒有幾個人能打得過羅家的女兒呢。”
  “你……你到底要說什麽?”
  “良家的家產,良之行分毫也分不到,盡數是我姐夫的。這樣說,你們可聽明白了?”
  魏家姐妹怔愕中臉色青白交錯,一直看得甚覺有趣的之心卻急了,“不是啦,緞兒,之心不……”
  “噓,相公。”羅縝舉指示意,“不要打擾人家說話。”
  “可是,之心不能搶之行……”
  “沒有人會搶之行的。相公如用完膳,便去緙絲罷。”
  “珍兒……”
  “快去罷。”取帕為相公拭拭唇際,羅縝柔聲道,“這幅壽星圖的訂金半年前就收下了,一定要在本月二十日之前趕出來,誤了人家的壽辰可不好哦。”
  “喔。”娘子明眸清澈溫存依舊,之心放下心來:娘子疼之心,不會去搶之心疼的之行的東西。之心聽娘子話去緙絲,娘子說,收了錢,就要負責任。
  “看見了罷?”姐夫離席,羅緞更加無拘,“我家姐夫對我姐姐言聽計從。這良家的資產若沒有我姐姐,早在前些日子被侵占一空,如今理所應當歸我姐姐所有,良之行一個銅錢也撈不到。不過,有你們這一對甘願效仿娥皇女英的姐妹將深情寄他,他想必也會活得快活自在……”
  這口無遮攔的丫頭。良之行略蹙著眉心,暗瞪了她一眼,自斟了一杯茶慢啜慢飲。
  “你們……你真是無恥。這棟宅子姓良,這街上的每家店鋪亦姓良,你竟敢狼子野心……”兩人雖對同為女子卻坐擁錦繡富貴的羅縝羨妒交加,卻也不不敢痛斥“你們”。良少夫人的手段連刁辣的姑姑都懼到骨裏,她們豈敢觸惹?且人家與皇親來往頻密,自己巴結尚怕不及,哪敢順路捎帶?“表哥,你不必擔心,咱們魏家做你的後盾,就算豁出一死到國君國後輦前喊冤,也會替你把……”
  “我當然不必擔心。”良之行吹開茶麵上茶葉浮梗,眉眼未抬,“良家的財產的確沒有我一文一毫,有何稀奇?”
  “表哥,姑姑說……”
  “我娘說了什麽,你們找她負責去。若她實在看好你們,兩位表妹嫁給她老人家也無妨。”
  “你——”雖自幼嚐夠了這位寡言表哥的冷語嗆噎,仍是受不住啊,“表哥,你被這個妖女迷惑住了是不是?姑姑是你的親娘,你不能不孝……”
  妖女?羅緞柳眉挑如刀鋒,再抬纖足,照準言者臀上便是一腳。依虹“撲通”趴於地下,姿勢極是不雅。
  “姓魏的兩個女人,跟本小姐爭男人也要掂掂自個斤兩,憑你們這兩隻比姚依依還要蠢上五分的貨色,隻配給本小姐開開胃逗逗悶。我脾氣很不好,再讓我看見你們兩個在本小姐的男人麵前搔首弄姿,本小姐把你們扔進豬籠當豬養!”
  本小姐的男人?言者口快,聽者經心。羅縝、羅綺意味深長地互視,良之行眼際染了笑色,受用非常。
  被人打了罵了,兩人泣如梨花帶雨,“表哥……她……她如此仗勢欺人,你就不管?”
  “論輩分,她是表嫂,教你們一些做人的道理也是應該。”之行悠然舉瞼,雙目漾柔地在緞兒妍麗顏容上稍作停頓,再淡然投向兩位花容失色的表妹,“回去稟報我娘,之行在玉夏國隨時待他們前去養老。”
  “表哥!”二女跺腳嬌嗔,之行不為所動。若是在旁處,兩人怕是早有一番狂飆扯風動日,但時下,她們還掂得清輕重。“表哥,姑姑不會容你如此的。你等著,我們會讓姑姑替我們出氣!”
  兩位拂袖而去的魏家小姐此時當然料不到,將來某日,縱算在她們的姑姑麵前,羅家二小姐也未加猶豫,一腳,不,兩腳將她們自之行身邊利落踢開。縱是以刁悍出名的姑姑,對上潑辣兒媳之時,又能奈何?
  “良之行,你也行行好,如果你身邊盡是這等貨色糾纏,本姑娘會懷疑自己的眼光哦。”羅緞聳聳肩,回眼膳桌,“哎,飯菜都涼了。為了那兩個小醜,誤了本姑娘用膳,不值當……呃,你做什麽?”
  “纈兒,你吩咐廚房,為你家小姐烹幾個小菜送到朝雲園。”之行攜住佳人素腕便走。
  “你做什麽啦?”
  “你這個撈錢迷,這幾天為了生意早出晚歸,吃完了飯給我好好歇著!”
  “你管我……咦,你擔心我啊,冷麵呆瓜?”
  “……哪有恁多廢話,快點走!”
  “呿,承認擔心我會死哦,不懂情趣的冷麵呆瓜。”
  “就算我擔心你又如何?男人不可以擔心自己的女人?”
  “噫噫噫……”
  這一對歡喜冤家,總算修得正果了。羅縝含笑目送,忽然頜上微痛,覆下眸正對上一雙因剛剛做壞完畢壞意未退的靈澈眼珠,“臭小子,敢咬娘?”
  “……嘎嘎……卟卟……”
  “不孝子,看娘如何打你?!”
  “……嘎嘎……哈嘎嘎……”寶兒嗄嘎歡嚷著扭轉小小胖軀,在娘親的臂彎內恣意愛嬌。
  羅綺長籲口氣,有姐姐與姐夫的專注無移,二姐與之行的情有獨鍾,她不懷疑世間尚有愛情存在,隻是,需要運氣,需要機緣。
  範穎近來,煩事諸多。
  第一樁,玉無樹與羅綺這一對天造地設卻因自己生隙的金童玉女,原以為隨著二皇子千裏追妻會有圓滿結果,卻不料……她見過玉無樹,試著勸慰開解,對方卻回之搖頭苦笑……
  第二樁,恩公娘子……父親對娘的執著她最為清楚不過,若爹不能等到恩人娘子壽終正寢,她該何去何從?
  第三樁,杭念雁……那個笨蛋,到底想怎樣?已經明言告訴他自己無心於他,卻還一再糾纏又為哪般?他不是史上最愛麵皮最惜臉麵的迂腐頑石嗎?不是已經無聲無息消失了一些時日嗎?怎又突然冒出來了……
  但,這諸多煩事裏,最使她愁腸百結的,仍是娘親魂魄的歸屬。她想喚回娘親一家團聚,這份迫切自是毋庸置疑。但恩公娘子活生生的,有恩愛相公,有可愛嬌兒,若自己一家圓滿必須以拆散另一個圓滿為代價,她何以心安?何況,真的娘回來了,圓滿便能回來嗎?五百年過去了,娘的心結,爹的秉性……更有,若精明堅強的良家長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憂鬱悒愁的娘親,她當真樂見?
  “範穎,你立在此處可是有事找我?”羅縝返回內院,正見絕世佳人獨立門前。
  “恩公娘子……”範穎舉瞼,盈盈秋水內,複雜莫名。
  哎,這類似寶兒飽含了孺慕之情的目光從大美人眼裏折射出來,真是令人不適呐。羅縝嫣然道:“為我這個不耐寒冷的凡人考慮,到房內談罷。”
  房內,吩咐娉兒沏了熱茶,端了果品點心,透過嫋嫋茶煙,羅縝目視這位絕色美人,“看你麵帶愁容,是為了綺兒的事,還有另有因由?”
  “二皇子與三小姐如今局麵,範穎委實責不容怠。”
  “你呀,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慧質天成。唯一的不足,便是太愛鑽牛角尖。此事綺兒都已想通了,厘清她與玉無樹之間問題所在,你怎麽還在計較呢?”
  範穎倏爾一呆。
  “怎麽了?是我言重了?”
  “……綺兒已經想通了?她,會怎麽做?”
  雖明知範美人顧左右而言他,羅縝仍道:“據綺兒說,她和玉無樹身上的缺點,是無法融合的,幸好發現得算早,大家退回原地尚來得及。”
  “退回原地?感情付出了還能退回原地嗎?”
  “受傷當然是不可避免的,就當作人一生中不可避免的遭曆罷,痛過怨過哭過,人生還要繼續。”
  “你……”範穎神色更是迷茫,“曾經,我娘也和我說過這些……她要我對一些事學會釋然,學會放開……”
  羅縝怔住。
  “其實,我知道爹想做的,是逆天而行。娘既已輪回轉世,便不可能有還魂的一日。但我還是有一些私心,希望娘能回來。”範穎抬眸,眸內多了一些令羅縝甚感不自在的孺慕之情,“你和娘很不同,娘溫婉憂鬱,你堅定自信,娘柔如春水,你韌似絹絲。你愛一個人,同樣可以義無反顧,卻不能容忍背叛。你沒有委屈自己,你比娘活得快樂。”
  “這……”羅縝委實不知該置何辭。
  “若同是娘的靈魂,我不會計較是在哪一副軀殼裏,隻要娘活得幸福就好。”
  嗯,是很好啦,可是……
  “我爹不會善罷甘休,縱算我勸,爹也不會聽。但是,恩公娘子請記住,我會助你。”
  “以你之見,你父親不肯等到我壽終正寢?”她自然怕死,但壽終正寢這樣的事,即使怕也會到來。死之後的事情,活時不必擔憂太多。退一萬步講,死後靈魂被範疇擄去又如何?既是她的靈魂,便歸她所左右,屆時她不擇範疇,他又能如何?
  “你終於相信你是我娘的轉……”
  “你們父子三人言之鑿鑿,容我不信嗎?”羅縝無奈喟道,“若人人都有前世今生,我對自己擁有前生也不該太意外是不是?”
  “你雖和娘不一樣,但在不經意間某些地方會和娘有驚人的相似。這話,我娘曾一字不差地說過。”鑒於此,範穎決心更形堅定,若爹逆天而行,硬取生魂,她必然會設法阻攔。
  “爹去找了他的好友,就是前些時日助他避千年大劫的那位以肉身修煉成仙的道友,似乎,緣善道長授了我爹一些玄門正宗法術,加之我爹深厚的內力,怕是去惡道長也難以奈何。但,前生爹虧欠了你的幸福我不曾相助,此生,我絕不會讓爹破壞你的美滿。”
  範大美人此話,可謂感人。但許久之後羅縝方曉得,有些話聽著感動,但若不能兌現,對有了期待的聽者便似成了背叛,倒不如當初說者未說,聽者未聞。
  “之心,之心,之心!”去惡拖著一把長須,迭聲叫著,追趕前麵跑得風一樣快的某人,“良之心你為何不理貧道?”
  之心摟著兒子,氣呼呼悶頭趕路,對身後不能幫助娘子的老頭不想多理。
  “良之心,你是個乖孩子,不能學世上市儈人做那過河拆橋的事。何況,貧道也沒說幫不了你娘子啊……喔!你突然站住可不可以事前告訴貧道一聲?”
  之心黑澄澄的大眼閃啊閃,崇拜與感激競相湧動。他懷裏的寶兒亦瞪著水汪汪的眸兒似是殷殷相待。“去惡爺爺,你能幫娘子?”
  自詡修身養性,涵養極佳的去惡道長當即氣結,“你何時學得這般勢利?能幫你就叫貧道‘爺爺’,不能幫就是‘老頭’?”
  “你能不能幫嘛。”
  寶兒咧出小牙,“嘎嘎!”張出胖實手兒,揪向那在眼前晃來晃去的長髯。
  “能幫,當然能幫!”去惡跳後三步,躲開小小魔手的摧殘,“隻是,這辦法你必須同意,若你舍不得,便施展不開了。”
  “能幫娘子?”
  “那是自然。”
  “能幫娘子之心不會舍不得啦!”
  “依你對你家娘子的那份寶貝樣,不一定哦。”去惡搖頭,“那辦法乃非常之法,用來甚是凶險,錯一步就會……總之,現在我先設法護住你娘子,那個辦法到萬不得已時再用……”
  “什麽辦法?”聽見兒子聲響出門迎接的羅縝,正巧聽見去惡最末一句,“道長現在不能說?”
  “哎,這法行來凶險,一個不好就會……”
  “與現在羅縝時時防著被人索魂相比,哪個凶險更大?”
  “這……先進房,待貧道布下結界,再來詳談罷。若良少夫人對此法尚能采納,還請勸服之心配合才行。最怕他不依啊……”
  “二皇子要回去了?”範穎黛眉懸了憂懷,“這當真是閣下三思而後的結果?”
  玉無樹渾作無事的一笑,“我此次,是借著出席杭夏慶典的名義出使到此。如今事了,自然該回去,哪裏還需要三思而行。”
  “但二皇子此來的真正目的並未……”
  “範穎,你勸我多次,業已盡到朋友之責,多謝了。”
  聽他顯然無意多言,範穎蹙眉問:“若羅三小姐嫁給了別人,你當真能坦然無謂?”
  玉無樹眉間幾不可察的一抽,扯唇微哂,“……如果,她嫁給了別人,便說明她對無樹用情不夠,我還能怎樣呢?”
  “你們怎麽會到這一步?”範穎黯歎,“你起身回國,羅三小姐亦將退回原地,哎。”
  “退回原地?”玉無樹眸光略閃,“何謂退回原地?”
  “應是回到之前罷。就當從未與你相識,各自回到各自該在的位置。”
  “她……”一脈怒意漸染眼角眉梢,“這是她親口說的?”
  “恩人娘子說羅三小姐已經想通了,亦確定自己與二皇子注定不能成為夫妻。今早羅三小姐出門洽商時,氣色精神均好了許多,想來是真的了。”範穎暗察著對方臉色,她不知道自己這番話說出來,會不會使二皇子更是心灰意冷而適得其反。但事已至此,也隻得有病亂投醫,藥若不對症,無非是維持當下的情形而已。
  玉無樹豁然背轉身去。何謂注定不能成為夫妻?若不是她無理取鬧,他們如今說不定已是夫妻!一直以來,他都是主動那方,她唯站在原處;如今他稍作退卻,她竟掉頭就走,這算什麽?
  “算了。”範穎黯然聲調裏摻了疲憊,素手撫額,偷眼瞄向二皇子,決定再下一劑重藥,“範穎自感已竭盡全力,二位若不能重歸於好,或許真是緣分不夠。其實,二皇子有身份相稱的昌涼王郡主,三小姐有門當戶對的晁寧公子,也算是各有姻緣……”
  玉無樹臉色驀地一沉,“範姑娘,你不做說和人,也不必做喬太守罷。”
  怎麽,是在叱她亂點鴛鴦譜嗎?“二皇子,你從來還沒有用如此重的口氣對範穎說過話呢。”
  玉無樹臉上冷色未褪,沉凝不語。
  “看來,不需我再多言,二皇子已經很清楚在你心目中,範穎的分量與羅三小姐根本無法同日而語。”
  “我從來沒有說過你與綺兒分量相同。”
  哎,這位二皇子,當真不怕傷害她一顆女兒心是不是?範穎盈盈笑語,“在此先祝二皇子返國一途順風,告辭了。”
  一個萬福,範穎施施而退。她是一隻狐狸精而已,的確不能做喬太守。接下來,二皇子能否克服皇族的驕傲,三小姐可否收斂貴族的執拗,使兩人開花結果,當真要看他們自己的緣分了。
  
  第三十五章 攜君小避
  去惡道長的確出了辦法,也確有幾分凶險,所以未到萬不得已,羅縝不準備采用。畢竟,範疇自那日走後,已有近一月未再露麵。興許,他正在縹緲峰上靜待歲月走過。若能如此善了,自是求之不得。
  “恩公娘子,範穎去縹緲峰一趟,探探爹爹目前的行蹤,也省得您整日懸心此事。”
  對這份用心,羅縝滿懷感激。範穎張口閉口以“恩公娘子”相稱,實則,自己欠人更多罷?先有姚依依一事的鼎力相助,後有晉王之事的瞞天過海,再有,瘟疫起時,護衛自己舉家遠徙;及至後來,之心遭禁,前後奔波,不惜以身犯險,差點就送了性命……
  這樁樁件件,不是一個前生的說法就能一概無視的,“範穎,你保重……”
  “不必多說了,上一世,你為我而死,這一世,我為你而忙。”範穎嫣然一笑,去做遠行準備。
  範穎離心方動,之心已將消息透露給了好朋友,“六六,範穎要走哦?你追不追?”
  杭念雁獲訊,急匆匆趕至良府,佳人形影已杳,當下氣急敗壞,“這女人,當真無情是不是?”
  之心轉著圈子寬慰,羅縝卻甚是閑怡,“六王爺記起了以前的事?”
  “七七八八,有些清晰非常,有些恍惚如夢境,有些明明記起來了,不知怎地又完全沒有了跡象。”杭念雁乖乖說完,方意識到自己在對誰說話。這良家的少夫人,因與他有著一個他甚不情願的師徒名分,一直都是敬而遠之。“……你問這些做甚?”
  似是沒覺察出對方的戒備,羅縝仍道:“你對範穎的感情,是從何時滋生的呢?是自六王爺憶起往事時?因為那些記憶,王爺便對一直存在於你記憶中的範穎有了追求之心?”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若王爺對範穎僅是抱著彌補愧欠之心,還請不要浪費氣力了。”羅縝就杯淺飲,對映在茶麵上的那張黑沉臉容還算滿意,“沒有王爺,範穎過得依然快活,幾百年不也過來了?”
  “你憑什麽斷定我對範穎僅是彌補愧欠之心?那個女人那般可惡,自在之心繡坊見我,就對我百般戲弄刁難,我哪裏欠她了?”
  “既然不欠,如今範穎走了,王爺有何打算呢?”
  “……她總會回來的罷?”
  青天白日,羅縝先向老天爺告過罪,道:“良府不是她的家,她有何必要一定回來?”
  “她不回來了?!”
  “也不是一定不回來罷。不過,誰知道那是何時的事?她可是長生不老的,沒準十幾年後,她才想起來現身探望,依舊的青春豔麗,而你我,已是滿麵風霜之色的老者了。”
  “是喔。”之心眨眸,點著下頜,“範穎不會老,六六你太老了,範穎不會要你的。”
  杭念雁麵上青白交錯。
  之心卻喜笑顏開,靠緊妻子坐下,“嘻,娘子不會哦。之心變得和爹爹一樣老,娘子也會要之心,是不是娘子?”
  羅縝抿哂,“你變得和爹一樣老時,我也會變得和娘一樣老。不過,我希望相公比我老得快一些。”
  “為什麽啊娘子?”
  羅縝半真半假,“因為相公長得太好看,隻有相公先變老了,我才能放心變老啊。”不然,趕起那些桃花來豈不費力?
  “娘子,之心好看哦?”
  “當然,我的相公最好看。”
  “嘻,娘子最好看,之心喜歡。”
  敢情這女人是要他在這裏欣賞他們夫妻甜得起膩的你儂我儂嗎?杭念雁掉頭就走。
  “六王爺。”
  “還有事?”
  羅縝拿相公當靠枕,舒服倚著,“範穎被你傷得且深且重,以致幾生幾世都未真正痊愈。你若想重新得到她的芳心,所要付出的,絕對要大於你想付出的。若王爺仍將自己的臉麵看得比什麽都重要,還是及早放棄的好。”
  “對喔對喔,你若不像之心一樣,就追不到範穎做娘子啦。”
  羅縝含笑乜視,“臭呆子,像你哪樣?”
  “之心疼珍兒啊,之心最疼珍兒,六六要像之心疼娘子一樣疼範穎才行啊。”
  “我怎不覺得你最疼我?”
  “疼啦疼啦,娘子要覺得啦。”
  “不覺得。”
  “疼啦,覺得啦。”
  “不覺得。”
  “……啊呀,娘子欺負之心!”
  羅緞此趟探姐之行,賺得荷包滿滿,又暢快淋漓地教訓了兩個敢覬覦之行的花癡,自是意得風發。
  “姐姐,綺兒,待我回去,馬上就將晁公子要的第二批貨送過來。你們要記得,我與他契書上寫得明白,運費由他來出,收款時可不能忘了哦。”
  羅綺挑著彎彎秀眉道:“二姐,相比起來,似乎我比較計較銀子哦。”
  羅緞撇著紅紅嫣唇回:“但我怕我家三妞色令智昏,忘了算這一筆啊。”
  “呿,本姑娘難道沒有見過有色的男子?”
  “可是,這位晁公子不但有色,且有色心,對我家三妞虎視眈眈哦。”
  “二小姐放心,本姑娘定力超群,定然不為美色所惑,守住羅家每一文錢。”
  “最好是啦,別讓本姑娘後悔讓你留下陪晁家驗貨……”
  羅縝見與之心話別完的之行已皺了眉且滿臉無奈,遂善心發作,“緞兒該起程了。”
  “姐姐你攆我?你和寶兒一樣,都不愛緞兒了!臭寶兒,姨姨要走了,你還咧著嘴兒笑,白疼了你這個小白眼狼!”
  善解人意的紈素抱著寶兒上前,讓小主子的小臉供二小姐肆虐一番。
  “……嘎嘎,咦…咦懷……”姨姨壞!寶兒對捏住自己臉頰的手指頗不喜歡,舉起胖手扯下就往嘴裏塞去,又惹來姨姨一通罵。
  “小壞蛋,臭小子,姨姨和你恩斷義絕……咦,紈素,我怎覺得這些天極少見你,你在忙什麽?”
  受主子所囑,對範疇一事緘口的紈素,自是不敢說自己近來一直在去惡麵前習練法術以保護小姐。“繡坊裏近來生意不壞,奴婢盡窩在繡妨了。”
  “姐姐果然算計到位,如此一來,你將來的嫁妝不需姐姐花費張羅了。看來我回去也要想個辦法讓纈兒自己掙出嫁妝才行。”
  羅縝怕再說下去,紈素漏了嘴,引來家人擔心,“緞兒,你若再不動身,恐怕沒人和你搶之行,你的之行也要走了。”
  “他敢……咦,臭呆瓜,你怎這麽快就上船了?這是你的家鄉耶……”
  羅二小姐起程,一路無話,回到家中第一樁大事,便是籌備晁家所訂貨品,甚是操忙。五日後,一封請帖送至羅府,上印當朝國後私人印鑒,邀綺兒進宮賞梅。國後有約,羅家自是不敢怠慢,戚氏親自進宮見駕,麵陳幺女探姊未歸之實。
  國後的邀約,本是受已返國多日的二皇子玉無樹之請,如今佳人滯留異國未回,二皇子滿腹追回佳人的打算落空,當然有怒有怨有氣,直想索性回藩地算了。但他亦明白,若回了藩地,便預示他與佳人將徹底了斷。那刹那,他尚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當真舍得……
  “我不會取你魂魄。”
  暖軒內,常用的算盤忽然開裂,因尚有幾筆賬務待核,羅縝吩咐身邊丫鬟急到書房取備用算盤。丫鬟前腳才走,耳邊便聞此聲。驚然回身,白衣黑發的範疇正立身後五步處。
  “不管如何,你是一條生命,我不會取你魂魄,生斷你陽壽。”
  “那閣下打算怎樣?”
  “隨我回琅環府。你見了你原有的軀體之後,即會明白你該魂歸何處,由你自己選擇。”
  “聽閣下言下之意,是我可以自由選擇我想要的?”
  範疇頷首。
  “若我的選擇,是不隨你走呢?”
  絕色雙瞳內,怒意抹過,範疇沉道:“我似乎說了,你須見了你原有的軀體,才可選擇。”
  遠遠,之心與寶兒的歡笑聲依稀傳來,羅縝搖首,笑道:“不,我的選擇隻能是不隨你走。”
  範疇冷眸一眯,“我以為你該清楚這並不能由你。”言未訖,袖已揮起,一股旋風抄著羅縝軀體欲走。
  而羅縝委實搖了幾搖晃了幾晃,風過後,卻仍立在原處。
  “你……”
  “去惡道長的符果然好用。”羅縝望了望自己袖底的貼符,自袖內悠悠哉哉取了一物出來,“不知,它對閣下是不是有用?”
  範疇麵色微變,轉身躲過羅縝擲來的那道黃符,冷道:“你以為,區區一道符就能奈我何?”
  “區區一道符的確奈不了你,但它能將貧道引來。”範疇身後,有人打著哈欠咕噥出聲,“良少夫人,貧道可是聽見那符一喚便從午睡裏爬起趕過來的。你教良之心理貧道罷,他那麽好玩的小朋友,貧道已經幾百年沒有遇到了……”
  範疇冷笑,“去惡,你以為你是我對手?”
  “不試怎麽知道?”
  “試了你會後悔!”
  “不試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喔。”
  言來語往,身形已動,由室內到室外,由地下到空中。羅縝憑窗觀戰,與去惡同來的紈素在旁道:“小姐,看來範疇已動了劫走您的念頭,幸虧您早有防備。”
  “防不勝防,去惡道長並不能打敗範疇,他仍會來,下一次,必然會做足準備。”
  “這……這怎麽辦呢?”
  “也許,到最後,若想一勞永逸,還是須用道長的辦法。”
  “可是,聽說姑爺聽了,大叫著不行,差點把道長的胡子給揪下來……”
  羅縝撲哧失笑,“那呆子是過於緊張。其實,道長說得凶險,興許是為了嚇他好玩。難道道長不知道,我當初是怎麽救回範穎的嗎?”
  “寶兒,這是爹爹正在緙的絲哦。你娘娘說,爹爹是所有緙絲人中緙得最快最好的。這幅圖,好長好長,爹爹偷偷緙了好久,還要花好久才能緙好,是爹爹要送給娘娘的禮物哦。”
  “……嘎嘎,爹……寶……”爹爹和寶兒一樣厲害!
  “爹爹若將這幅圖送給娘娘,娘娘一定會很高興。娘娘一高興,就會親爹爹喔。”
  “……哈嘎,寶……爹……娘娘……寶!”寶兒比爹爹乖,娘娘親寶兒!
  “寶兒,爹爹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寶兒了,你不能和爹爹爭娘娘啦。爹爹的這個秘密誰都沒有說哦,這台緙絲機藏在這裏,就是怕你娘娘知道啦……”
  “……寶……娘娘!”寶兒告訴娘娘!
  之心頓時眼珠瞪大,用苫布將緙機遮好,舉起坐在小床上的不孝兒子邁出門去,在亮處對上兒子麵孔,“寶兒,你不能出賣爹爹!”
  “寶……娘娘……親!”寶兒要娘娘親!事關“親娘”大事,胖嘟嘟小臉好不嚴肅。
  “爹爹會親寶兒,寶兒將娘娘讓給爹爹親啦!”
  “寶……娘娘……親!”
  “臭寶兒不聽話,爹爹不疼喔!”
  “寶……娘娘……親!”
  羅縝邁進院子,便見這父子倆麵麵相對、義正詞嚴的模樣。
  “相公,我有話對你說。”羅縝走進燃著爐火的內室,向仍在窗外四目相對的人招手。
  之心咧開嘴兒,抱著兒子顛顛跑進來,“娘子要親之心嗎?”
  “卟卟!”寶兒抗議聲起。
  羅縝掃了掃帶著渴盼的大小兩張俊美顏容,嫣然一笑,“好好,親親。”先將一吻落在兒子額心,伴隨著良家小少爺的歡嚷,良家長公子的抱怨,又將嫣唇落在呆子唇角,“好了罷?”
  “娘子先親的寶兒!”之心雖喜樂,仍存不滿。
  “先坐好,我有話對你說。”看那父子兩個明明親密依偎,卻兩臉相別氣呼呼的可愛樣兒,羅縝無奈之際,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徹底斷了隱患,以免時時威脅她與相公愛子的和美生活。
  “相公,去惡道長……”
  “那個壞老頭,之心不理他!”
  “對,那個壞老頭,他的辦法並非不可行。”
  “不要不要啦!”之心突然跳起,跺著腳大叫,“壞老頭救不了娘子,還讓娘子……之心不要,之心要娘子!”
  “可是,相公你忘了嗎,你是可以……”
  “寶兒寶兒,娘娘要離開我們,寶兒你能讓娘娘離開我們嗎?”
  “卟卟!卟卟……哇哇……”寶兒抗議過了,彎下紅紅薄唇大哭。
  這對寶貝!羅縝氣笑交加,張手自相公懷裏抱過小淚人,輕輕拍哄,柔柔嗬慰。
  寶兒拿淚臉磨蹭著娘親酥胸,胖臂攀上娘親玉頸,嚅著小嘴,“娘娘……寶哦?”娘疼寶兒罷?
  “是,娘疼寶兒,寶兒是上蒼賜給娘最珍貴的珍寶,娘當然疼寶兒。”
  “……卟寶……哦?”不離開寶兒哦?
  “娘每一回離開寶兒,都是為了使寶兒更快樂。不然,有什麽力量可以讓娘離得開寶兒呢?”
  “寶……嘻娘……娘……”寶兒喜歡娘娘。
  哎。羅縝將小人兒揉到胸前,在小臉上連親幾記,“娘也喜歡寶兒,娘愛寶兒。”
  之心從旁羨饞不已,可憐兮兮又純情萬分地絞扭著手指,“娘子,之心呢?”
  臭呆子!羅縝拉他與自己共坐長榻,將自己與寶兒都偎他胸前,“相公,我們一家人這樣,好不好?”
  “好喔好喔,之心有娘子,有寶兒,最快樂!”
  “為了我們永遠快樂生活在一起,我們不能允許別人打擾對不對?”
  “是喔是喔。”
  “但我們若不照去惡……哦,壞老頭的方法去做,隻怕永遠要受別人的打擾。而且,說不定有一日,我當真就消失了,永遠見不到你和寶兒了。”
  “可是……”之心將腦袋埋進娘子秀發之內,“娘子回不來怎麽辦?去惡爺爺……不,還是壞老頭!壞老頭說有凶險哦。”
  “他在逗相公,相公忘了嗎?你的小黃姐姐……”
  說服了別扭的相公,還要安排其它諸事。
  首要的一件,便是珍珠公主。自那日鴛鴦祠之行小公主險中範疇設下的春局,羅縝便讓小公主安生呆在府內,一步未出,每日拿一碗甜湯安撫。若自己采用去惡道長的辦法,小公主勢必要做些安排,畢竟事關皇家,茲事體大。至於那事了過之後,該如何善了這株小桃花……容後再想不遲。
  至於良家的生意,倒也省事。
  “綺兒,這些是良家幾位大主顧的賬目,因為秋季的供貨已告結,你不需多費其它心思,僅供在有需時翻閱即可。這些,是平日各家店鋪的報賬,每日戌時前各店均會將當日賬目交來,以目前市景來看,各讓每日毛利三到五百兩銀子算是正常。若不出這個範疇,便不必過多幹涉各店經營……”
  羅綺彎眉淺蹙,仍是不解,“姐姐,此下冬時正冷,你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出外遊玩?姐夫也就罷了,寶兒還小,他禁得住嗎?”
  “一年四季,也就冬季少有清閑。我自嫁進良家,便整日操勞,不趁此時出外散散心,怕是更無機會了。”
  “姐姐好辛苦。除了良家生意,還要防著姐夫的爛桃花!”
  羅縝刮了刮小妹鼻尖,“所以,你答應幫姐姐了?”
  “綺兒當然會幫姐姐,不過,那株小桃花怎麽辦?”
  “以綺兒之見,該怎麽辦?”
  “留下罷,交給綺兒。若國後問起來,還可以讓晁寧擋著。我已經打聽清楚了,當今的國君能登上帝位,多虧了晁家當年的資助。如今國後若想讓自己的愛子封為太子,依然少了不晁家的金銀。姐姐不在家的時日,真若驚動了國後,晁家出麵定能化解幾分。隻希望姐姐回來,已想到了徹底了結之法,須知小桃花再可愛,仍然不能植進姐夫的花園。姐夫的花園,隻能由姐姐一人獨芳。”
  綺兒,聰明如斯,遠慮如斯,有妹如斯,她有福了。“綺兒,晁寧是個正人君子,我雖讚成你與他多來往,但絕不想讓你因情傷接受其追求。婚姻關乎終身,無愛切莫成行。”
  那個曾為了羅家三妞學緙絲的玉無樹,在綺兒心裏已經緙就一隻網,刻下無數痕,磨滅屬難,消失彌易。若綺兒在未完全放下時唐突接受另一人的感情,那將是兩人一生災難,鬧不好,還會是三個人的。
  “綺兒明白,若晁寧不能使綺兒愛上他,他也隻能是一個不錯的朋友。”
  “之心你說什麽,你要我們……”
  “對哦。”
  “不行。天有四時,日月交替,春耕秋種,節氣更褪,乃世間規則,萬不可亂。”
  “風爺爺風伯伯風哥哥你們在說什麽啊?你們說不能亂,你們說得好亂!”
  “……”
  “剛才還亂亂地說,怎現在又都不說話啦?”
  “……你把我們的話告訴你家娘子,你家娘子自會明白。”
  “說就說!之心的娘子最聰明,之心讓娘子罵你們!”
  “……”
  “娘子娘子!”之心搖醒正摟著寶兒小睡的妻子,“娘子,你聽之心說哦……”
  羅縝半睡半醒中聽完了相公忿忿訴述,掩口輕打哈欠,美眸闔攏道:“你告訴他們,所謂春夏秋冬,世間規則,亦有因地而宜之說。《地域誌》上有載,距此兩千裏的羅刹國,四季皆春。距此五千裏的萬象國,四季皆夏。若他們如此頑守固本,不知變通,便枉做了幾千年的神仙。”
  “風爺爺風伯伯風哥哥,我家娘子說……”
  “我們已經聽到了,你家娘子果然……很難纏。”
  “娘子說得好好,你們必須要聽喔!”
  “可是,因地而宜,也是因地域不同,那些都是千裏之外的事……”
  “你們好笨哦,若是千裏之外的事,去借來就好啦,好笨哦。原來世上隻有娘子最聰明!”
  “……”
  麵對人去樓空,範疇不勝惱怒。那個女人,以為一走了之當真就能無事?她怎會天真地認為他無法獲她行蹤?縱有去惡或是風神的結界相護,那也隻是時日早晚而已!
  “爹,他是我們的恩人,我們所為實在太過了,竟逼得恩人娘子為躲避我們,背井離鄉。”範程麵帶愧色,悶聲道。
  範穎輕嗤,“你不是嫉妒寶兒嗎?怎眼下給忘了?”
  “你少來冷譏熱諷!”範程冷言反擊,“難道你不希望娘回去?”
  “我自然希望,但我更希望娘快樂!”
  “你……”
  “你們兩個,住嘴。”範疇顏凝如冰,緩緩轉過身來,雙目直視女兒,“你也認為,你娘以前不快樂嗎?”
  “世上會有女人在麵對丈夫婚外尋歡時快樂嗎?”
  “這樣的話,你從前怎不對我說?那個羅縝竟有這樣大的影響力,使你可以信口斷言你娘不快樂?”
  範穎輕搖螓首,晦澀一笑,“爹若硬要以為這是恩人娘子灌輸給穎兒的,穎兒知道不管我說什麽爹都會如此斷定,隨爹高興就好。隻是,穎兒的確很後悔。穎兒那時,隻顧自己歡愉,盡管屢次看到娘落淚低泣,不僅沒有去體諒娘的悲苦,且屢屢違背娘的叮囑,使娘傷心之外還要為穎兒操心,著實不孝。”
  女兒的話,使範疇心臆抽緊,眸色沉幽。
  “娘救我之前,曾抱住程兒哭泣,爹不妨問問程兒娘那時說了什麽。”
  範疇目投兒子。後者麵色一窒,憋唇未語。
  “你娘說過什麽?你怎從未對為父提起?”
  範程暗瞪其姊一眼,不得已道:“娘說,下輩子若還是狐狸,亦不會修煉修道,就做一隻唯知道食睡的畜生最好。下輩子若是豬是狗化作人口中食,會感謝上蒼仁慈……”
  ……做隻狗、做隻豬都好,隻要不和你見麵……
  下輩子若是豬是狗化作人口中食,會感謝上蒼仁慈……
  良之心話在前,親子話隨後,這世上怎會有這等鋒利的割心刀?範疇以拳抵胸,緊咬的牙關間問出一句:“你娘她為何這樣說?”
  範程垂首,娘那時絕望到灰窒的麵顏浮現眼前,而當時的自己,尚不識愁滋味,尚不知如何安慰娘心口椎痛……

  第三十六章 魂離君畔
  範疇忽發吼問:“說,你娘她為何那樣說?!”
  “娘她……她看見……爹和別的女人在梅溪……”
  什麽?瞬刹之間,範疇麵無一絲血色。珍兒她……她竟然看見了?她……
  昔時,他本性難移,惹得珍兒回回哭泣。珍兒的眼淚亦灼傷了深愛珍兒的他,遂終有一日決定了斷所有風流孽賬,專心對待愛妻。而那日,最是黏纏的紅狐找來,不管是厲顏冷語,還是好言規勸,都斷不了其糾纏,直至應允紅狐給其最後一夕之歡。直至事後才發覺歡好所處之地乃是與妻子相識之地。眼見紅狐得意媚笑,他一怒之下將其打傷,恰此時,妻子慘烈聲當空傳來……
  珍兒目睹那情那狀,所以,她由心傷轉為心灰,一心求死?肉身殘破魂魄出竅,而肉身複好之後亦不歸魂還魄?遇鬼差收魂亦甘心受縛,飲孟婆湯,服收仙草,起重誓,皆因她戀無可戀?
  其實,事發前,他並非毫無所感。年久日長,妻子的眼淚越來越少,有時已不流淚,不發怒。因妻子異樣的平靜,他方覺惶然,所以決定收心斂性。沒想到,一切,毀於那一次毫無樂趣的交歡……
  “爹,您傷娘之重,已不可想象。您能否為了彌補娘,讓恩公娘子與恩公恩愛到老,安穩度過這一生呢?”範穎問。
  “不可能!”範疇臉上泛青,嘴下斬釘截鐵,“為父欠你們娘親的,為父承認。隻有接她回來,爹方能真正償還對你們的娘的虧欠。”
  “但,恩公娘子和恩公相愛篤深,她活得很快樂……”
  “但那並不是你們的娘的快樂。隻有使她魂歸故體,珍兒才能真正回來,才能真正接受爹對她的償還,才能重拾她昔日的快樂。”
  範穎仍然試圖說服父親,“爹,女人一旦真正死了心,便不再有死灰複燃的可能。當年,穎兒受那個迂腐人所傷,在肌灼膚裂之際心痛如死,尤其又睹娘之慘況,對那個人當下絕望。所以,現在他做再多的事,亦不能使我恢複心意……”
  “兩下情形不同,如何相提並論?”範疇甩袖舉步,“你可以不助為父,也不要插手此事。”
  “哎。”範穎已知勸說無望,隻得抬足跟上。若想幫助恩公娘子,唯有須臾不離地跟緊父親罷。
  距萬苑城一百餘裏的安閑鎮,鎮郊十裏,有良家別苑矗立在此。這處,便是羅縝此次選擇的“了斷”之所。四圍僻靜,草木環繞,靜雅宜人。
  “紈素,你為我的事,與範程僵到什麽地步?”羅縝手內攪著為寶兒以西域奶酪熬煮的奶粥,閑問難得近來又恢複了以往親近的貼身丫頭。
  紈素細心熨燙著小姐的披風,答道:“僵到不能再僵,也不必再僵了。”
  羅縝大感意外,“怎會如此嚴重?為了我的事,誤了你的姻緣,你不覺會讓你家小姐很內疚嗎?”
  “不止是因為小姐。”紈素咬住下唇,臉浮難色。
  羅縝秀眉一挑,“有話……對我說?但並沒有打算現在對我說?”
  “小姐神算。”紈素重重歎息,垂下螓首,“奴婢的家人找到奴婢了。”
  羅縝稍怔,“你的家人?記得你曾和我提過,他們是……”
  “對,就是他們。他們找到了奴婢,要奴婢隨他們回去。奴婢不能不答應,他們可不是仁人俠客,若因我傷了小姐,那便是紈素的罪孽。”
  “他們拿我威脅你?”
  紈素苦笑,“他們真要行動起來,便不會是小姐一個人。奴婢知道,以姑爺的本事,他們或傷不到小姐,但良家的其他人甚至玉夏國羅家的人,便防不勝防。”
  “準備何時走?”
  “我應允安心隨他們離開的條件,便是容我助小姐度過眼前這道難關以報小姐救命之恩。原本,想事情過了再告訴小姐的。”
  “若你並不想回那個地方,我可以助你……”
  “不用了,小姐。奴婢會同他們回去的,逃了這麽多年,過了這麽久的逍遙日子,奴婢已然知足了。雖然奴婢並沒有天分,雖然那是一種桎梏,但卻是奴婢該負的責任。是自己的責任,就要負起來,這是奴婢自小姐身上學到的。”
  當年驚悸青澀的丫頭能有今日長進,羅縝雖欣慰,亦悵然。小丫頭十二歲便跟著她,如今近六載之久,倥傯的閨中歲月,多事的人婦生活,都不曾少了這個丫頭的參與。兩人名是主仆,實是親人,還以為能相伴到老,怎轉眼就到了分別時?
  “那麽,你與範程……”
  “本就是殊途人,若我回了家,便更不可兩立,更不可能。”
  是啊,若紈素回到那個龐大家族中擔負起該負的責任,便成了範程的死對頭——捕妖人統領。在目之所及的範圍內,兩人未來曙亮難見。細忖,原本是一對小兒女情竇初開的水到渠成,驀然間,便成了不共戴天的情仇難定。有時,造化還真是弄人呢。
  “相公,這位奶娘是我從鎮上請來的。以後,一日三時,讓紈素將寶兒抱給奶娘喂養。其它時日,你要時時看著寶兒……”
  “之心不要!”
  嗯?羅縝微挑秀眉,“相公是在告訴珍兒,你不聽話?”
  “……之心聽話,可是之心要看著娘子!”
  羅縝揮手讓那位由別苑管家精挑細選又經紈素暗中調查委實身家清白體質康健的奶娘先退下,攬過相公委屈垂下的大頭,“相公還是擔心?”
  “之心怕哦。”
  “怕什麽?怕你救不了我?”
  “不是!”之心倏地仰首,俊美臉上滿是堅毅,“之心救得了娘子,之心一定救得了娘子!”
  羅縝嫣然,捧住他臉輕吻了下他額頭,“那相公還擔心什麽?”
  之心紮進娘子懷內,咪咪嗚嗚道:“之心怕娘子去了……不回來。”
  羅縝理著他順滑發絲,享受著指間絕佳觸感,信口問著:“我為什麽不回來?”
  “……範疇比之心好看,比之心能幹,之心怕娘子想起以前喜歡他,然後不要之心……”
  臭呆子!羅縝一氣,揉著他元寶大耳的指化柔為鋼,狠狠捏下。
  “痛喔!”之心抬了大眸,見娘子不為所動,又加嚷兩聲,“娘子,之心痛喔,好痛啦。”
  “痛死你活該!”羅縝玉指點點他額,“我說過的話你不記得了?珍兒不許之心不相信珍兒。”
  “記得啊記得啊,可是……”娘子美眸好不嚴厲,之心嚇得自動收聲,抿緊了薄薄紅唇,閃動著汪汪明眸,殷殷望著娘子。
  哎,呆子這副模樣,讓她又憐又愛,哪還生得起氣來。“不管這世間有多少比相公聰明比相公俊俏的男子,都不關珍兒的事。能讓珍兒牽腸動念的,隻有相公一個人。”
  “隻有之心嗎?”
  羅縝頷首,柔荑撫著相公臉頰,“當然。珍兒並非不求回報,珍兒要的便是相公也隻能有珍兒一個人。而這一點,相公一直做得很好。”
  “嗯,嗯,嗯。”之心搗米似的點頭,“之心隻要娘子哦。”
  “所以,相公不需要擔心,你隻要等著珍兒,記得救珍兒就好。”
  “喔。”之心放下忐忑了多日的心,伏在娘子馨香懷裏,不免心旌神搖,心猿意馬,心慌意亂,兩隻手蠢蠢欲動,“娘子,之心想……”
  “想都別想!”羅縝秀美嬌靨一板,打退了呆子的祿山之爪。
  “為什麽啊……昨天娘子陪寶兒……之心都沒有……之心好可憐……”
  縱是為人婦為人母,論及此事羅縝亦是羞染粉頰,“天色還亮著,你就算要……也須等到晚上!”
  “哦,那之心去鋪床,之心到床上等著娘子。晚上一到,娘子一定要來哦……”
  這……這個呆子!
  這段時光,算是羅縝自成親以來過得最輕鬆的了罷。每日,沒有滿目的賬簿待審,沒有稟事的管事待理,不必巡視店鋪,不必出門洽商,睜了雙目,隻需將相公、寶兒哄得高興,即萬事大吉。地道的相夫教子,於羅家大小姐來說,委實是段新奇經曆。
  “紈素,若有朝一日,我隻過這樣的生活,好不好?”
  紈素一邊向寶兒小嘴裏喂著蛋羹,一邊搖頭道:“不可能啦,小姐您不可能過米蟲生活。您現在覺得新鮮有趣,那是因為時日尚短,日子一久,您定然會閑不住。您忘了,您是在娘肚子裏就會撥算盤的羅家大小姐?”
  “咦,原來紈丫頭如此了解我。”羅縝支頤悠歎,“但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滋味委實妙。以後,我定然設法讓自己每年都過過這樣的日子。”
  紈素瞥視主子,道:“真要是如此,敢情是要多謝這樁意外了?奴婢要念三聲阿彌陀佛才行……”
  “啊啊啊……卟……寶……哧!”紈素因與主子說話,一匙蛋羹在良家小少爺嘴前停住,寶兒吱哇抗議。
  紈素趕忙遞上,看寶兒小嘴嚅嚅甚是香甜,忍俊不禁,“好喂好養的小家夥,難怪能長成一個胖小子,可愛得讓紈姨姨恨不能咬上一口解恨!”
  “啊……”吃食當前,心無旁騖,寶兒張大嘴要吃。
  “臭寶兒,現在將紈姨姨指使得快活,待紈姨姨走了,你怕是轉眼就給忘了。”
  “你要走?”
  “是啊。”
  “去哪裏?”
  “該去哪裏就去哪裏……”紈素瞪住眼前之人,“你——”
  “你要去哪裏?”範程執問。
  “你們都來了?”紈素關心的卻是另外的事。
  “你不長腦子還是不長耳朵,我問你要去哪裏,你答了什麽。”
  “臭野人,本姑娘也問了你,你怎麽不答?”
  “咳!”羅縝怕這一對離別在即的小兒女因言語傷了臉麵,出聲製止,“紈素家人尋來了,她要隨家人回家。範程身邊沒有旁人,應是一個人來的。如此簡單的問題,也值得你們吵成這樣?”
  範程一呆,“回家?你家在哪裏?”
  “要你……”管!
  “紈素。”這丫頭,整張臉眉眼鼻唇上都寫著“想念”二字,嘴還這般硬做甚?“你和範程到一旁,平心靜氣地聊聊。至於聊到什麽程度,看你自己的意願,但唯獨不要隱瞞感情。”
  將這對別扭孩子哄走,羅縝抱過坐在小圈椅上的兒子,將剩下蛋羹盡喂進這張貪吃小嘴,“寶貝,你長大了,遇到心儀女子,要學會坦白誠實哦。就像你的爹爹,喜歡就是喜歡,從不掩飾自己情感,才能打動娘親……”
  “原來,僅僅是坦白,便能打動你。”
  羅縝緩緩回首,眉眼淡漠,“原來,範程並不是一個人。”
  上一次被困結界,良少夫人曾有上世記憶,雖對範疇所言所談冷淡到極致,但猶未能使範疇退卻。原來不外有二:一,範疇自欺欺人,覺得羅縝並非藏珍,一旦靈魂回到那副軀殼,溫婉嬌妻便會回來;二,範疇認為,縱是妻子回魂以後氣猶未消,他對著曾對自己依順乖從的熟悉麵孔,總有辦法找回昔日情感。對這樣一個頑固前如斯者,若不采取非常之法,使他明白往事隻是往事,他便永遠不可能對良少夫人放手。隻是,這法用來,不免有幾分凶險……
  去惡爺爺你胡子長話也長,你快說啦!
  ……之心,你對去惡爺爺很失禮哦,這樣不好……
  討厭老頭,你說不說啦?
  ……咳咳咳,說說說。唯今之計,需藏珍親口告訴範疇已經情盡,使其徹底死心絕望。所以,良少夫人不妨離魂,回到藏珍軀體之中……
  討厭老頭,之心揪你胡子!
  哎呀哎呀,之心你放手,良少夫人,良少夫人救命啊……
  “撲哧。”這個相公啊,不要太可愛,如此招人喜歡,要她怎麽辦……
  “珍兒!”
  這是……
  “珍兒,你醒了嗎?”
  這個聲音是……羅縝一栗,倏睜雙眸,抬身便要坐起,卻又因周身的沉重跌回床上。
  “珍兒不要急。這幾百年來你一直躺著,歸魂不過三日,還不能如常行動。”
  歸魂?羅縝想起來了,自己,準確地說,是自己的魂魄,已被範疇攝來,如今附著身體醒來,便說明……
  “不過不必害怕,我多配幾味藥草為你調理,不出十日,你定然可以下床行走。一個月後,你便能行動自如。”
  “你……”這是什麽聲音?嘶嘶沙沙,像是撕扯中的劣質棉帛。
  “也別急著說話,究竟是沉睡了這麽多年,這嗓音一時還不能聽你使喚。”
  感覺他的手正放在她額上,輕緩移動,羅縝雖然知道這副軀體並非屬於自己,卻仍然無法忍受其他男人的碰觸。隻是當下一個皺眉的動作亦花了諸多氣力,她隻得閉眸不理。
  “珍兒,你先服下這粒丹丸,養複嗓子。”
  羅縝閉眸未動未語。
  “珍兒別鬧脾氣,不然,為夫不介意以口哺喂……”
  這男人,手段如此風流精巧,難怪會成花國情聖。“……我……自己來。”
  “好,依你。”
  範疇眸內的寵溺,令羅縝不寒而栗。原來,沒有愛情,無論怎樣令人愉悅的情緒也隻能是負擔。無心則無情,無情則心冷,心與情,密不可分。
  “爹。”雕刻精致的木扃輕緩雙開,範穎嫋娜步入,“娘醒過來了嗎?”
  娘?羅縝緊吞下嗓內藥丸,以免自己被它噎死。
  “你的藥熬好了嗎?”
  “就好了。好了我便給娘服下。爹您看護娘有十幾日了,去調息一下罷,娘交給穎兒照顧。”
  範疇目注那張蒼白未褪的嬌靨,美眸緊闔,秀眉輕攏,寫滿了排拒,心底淺喟一聲。雖有不舍不甘,但時日方長,亦不能逼她太急。“也好,你娘最喜歡與你說話,你多陪陪她也好。”
  長影高立,跫音淺微,闔門之聲傳來,片刻後,聽範穎低低道:“我爹走了。”
  羅縝睜目,對上範穎那更是複雜的眼神,尷尬笑道:“能找麵鏡子來,讓我看一下自己現在的模樣嗎?”不知那位狐族第一美人生就何等好顏色?
  範穎回之一笑,纖指如蘭一挽,手內多了一麵菱花銅鏡,另一手撫了羅縝半坐起身,使其正與鏡中人麵麵相對。
  ……老天爺!這鏡中人當真是自己當下的容貌?身邊有一張美到驚天動地的臉,鏡內竟也有一張美到神哭鬼泣的顏,無怪乎世人皆視狐狸精為女人天敵,真是大有道理……
  “我娘的臉很美罷?比範穎要美是不是?”
  “你娘何止是臉美,這聲嗓也……呃,我何時能如常說話了?”
  “您服了藥丸,當然會好。”
  羅縝歎息啊。這聲嗓,婉轉如鶯啼燕鳴,不必看容貌,隻一張口,便能將男人的骨節酥去三分罷?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風流,不知這株國色天香的牡丹,能讓多少人甘願做鬼?
  羅縝對著鏡內人擠出個笑臉,卻差點被那突如其來的豔光耀花了眼,“……我真是很奇怪,如此的美人,怎留不住男人的心?難道你父親外麵的那些女子,比這張臉還要嬌媚?”
  範穎一怔一僵,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哎,可惜,這副容貌不宜上街招搖,不然,我倒想體會一番萬人空巷、傾國傾城的滋味。”
  這是娘的聲音,娘的容貌,甚至是娘的靈魂,但是談吐、氣質與娘卻大相徑庭,難道人的記憶竟如此重要?“您……您回到了這軀體內,難道就一點也沒有想起以前的事情?”
  “想起了一些。”她承認,她到了這副軀體,亦記起了這副軀體內承載過的某些往事,“不過,雖然想起了那些事,卻像是看了一部戲般,隻是別人的事而已。”
  羅縝輕攏秀眉,自鏡前別開了眸,免得被鏡內西子捧心般的美顏蠱惑了心神。萬一到最後,範疇留不住自己,這張臉卻讓自己留戀難舍,她可愛的相公豈不是要哭死?
  “娘子娘子,之心要娘子!”
  這十幾日,去惡兩手不再拈著自己最愛的長須炫耀,而改掩雙耳避雷,“之心,你能不能換些話說?”
  “珍兒珍兒,之心要珍兒!”
  “……”
  紈素掩嘴偷笑,“姑爺,奴婢抱寶兒去喂,您來替小姐擦身子換衣衫可好?”
  “喔,紈紈你走時,把討厭老頭也拿出去。”
  “拿”?去惡確定之心小朋友的確生氣了,“之心,你別整日守著你家娘子,而應該到那邊暖房裏看看,你那株收魂……”
  “風爺爺風伯伯風哥哥答應了之心,就一定會讓小黃姐姐開花,他們不像討厭老頭,打不過人家就怕了人家!”
  “之心,貧道鄭重告訴你,貧道不怕範疇,從來沒有怕過!”
  之心頭一撇,擺明不信,專心去看榻上娘子。
  “之心,你必須相信貧道,不然貧道不授你法術……”
  “討厭老頭,快走啦!”
  “你要貧道走?貧道還有話沒和你說完,不如你趁你娘子不在的時日,安心向貧道學藝……”
  “走啦走啦,之心要給娘子洗澡換衣服,你想在旁邊看?”
  “……”去惡摸著鼻子,退出這個不肖 “徒兒”的房間。哎,找個機會,一定要教會他尊師重道,雖然,這師徒名分目前隻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範疇欲擒走良少夫人時,之心撲上去將良少夫人抱住,使範疇隻能取走良少夫人魂魄,讓他擔定強索生人魂魄的罪名。貧道會設法護住良少夫人的軀體,而良少夫人一定要以藏珍的麵貌告訴範疇,你對他已無愛意。唯如此,才能使他死心……
  若他還不能死心呢?若他打算不管如何都要永遠囚禁我呢?
  強索生人魂魄,可是破壞輪回打亂倫常的大罪,時日稍久,某些衙門聽了訊,必然會有麻煩找上他。他自顧不暇時,便也沒時間打擾良少夫人了。
  有沒有可能,道長法術失靈,或是範疇法術太高,我回不來呢?
  ……貧道可以保證,這種可能微乎其微,貧道……
  去惡爺爺壞老頭,連“微”都不行,之心要娘子!
  哎呀哎呀,之心你這壞孩子,怎動輒便對貧道的胡子下手?……
  “哎。”這相公……
  “在想恩公?”
  羅縝仰睫,頷首,“是啊。”本以為,她來此,還可與相公心靈呼應,但至今耳邊卻沒有一點信息,可想是打錯算盤了。若非是這具軀殼作阻,便是範疇施了什麽辦法隔了風神的相助。
  “放心,恩公福澤無邊,有神靈相護,不會有事的。”
  “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反而是他身邊的人比較讓人牽念。他現在,指不定在怎樣折騰人呢。乖孩子一旦變成壞孩子,更會讓人頭疼。”每憶及他揪扯去惡胡子的場麵,羅縝便會莞爾。
  去惡老道愛才心切,一心想收之心為關門弟子。殊不料,乖順小白兔會化身剛猛小刺蝟,將幾百歲的老頭子整得呱呱亂叫……
  “你又笑了,每一想起恩公,你便笑得極為溫柔。”範穎凝視這張五官形容屬於娘親表情氣韻卻儼然迥異的美顏,“我明白你為何要隨爹回來了。他若看見你以娘的容貌對其他男子如此深情,必定……”
  羅縝挑眉,“說起你父親,這幾天怎不見他出現?”
  “你醒來後,你生魂的氣息便會加強,爹在加強這琅環府的四周結界。”範穎掩口嬌笑,“爹若知你問過他的行蹤,必然受寵若驚……”
  “誰問過我的行蹤?”瓊花玉葉中,宛若天人的範疇倏現,一對如斂春江的美眸深情款款,注視絕美嬌靨,“珍兒想我了?”
  
  第三十七章 心係君身
  “你拘我來,能改變什麽?”範穎退下後,在範疇濃稠熱烈的視線內,羅縝淡問。
  範疇不答反問:“珍兒想起了什麽?”
  “想起了不少的事。”
  對著他驀然一亮的雙目,羅縝徐徐道:“但是,那是別人的事。”
  範疇麵色微變。
  “我看見那個女子為情所苦,為情所傷,盡管也有幾分同情,但就如看戲一般,也隻能表示同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同情。”
  範疇冷意襲眸,“若我洗去你腦中關於羅縝的所有記憶,你認為會怎樣?”
  羅縝心頭微突:真若如此,結果便不可預料了罷?
  “你以為我沒有猜到你與去惡的算計?就算是鬼差索一個陽壽未盡之人的魂魄,若本尊事先有防且意誌堅定,亦非易事。而我取你魂時,你並未有多少抵抗!”
  原來,是在這一點上疏忽了。幾千年的狐狸果然不是白做的。
  “依羅縝的性情,豈能束手就擒?我猜到了,也樂得將計就計,我更怕手段過硬,傷了珍兒元神不是嗎?”
  範疇的冷笑,使羅縝不免氣餒,“縱算如此,又如何?你覺得之前我不愛你是因心不同,但事實證明,這顆心並無不同。即使我回到了你妻子體內,仍然不是你的妻子。”
  範疇臉顏僵硬,“若洗去羅縝的記憶,珍兒便能回來!”
  羅縝輕鎖蛾眉,惑然不解,“那你為何不洗?”
  “呃?”她的反應與他所料不同,範疇稍稍怔住。
  “若洗去羅縝的記憶便能喚回一切,你早這樣做了不是嗎?”羅縝並非佯裝,的的確確是不明所以,“你要的隻是你乖順依從的藏珍,而不是有羅縝任何痕跡的妻子,但你為什麽沒在我昏睡時將此事付諸實施?反現在一再以告誡似的口吻知會羅縝?不忍心?不可能?或是……做不到?”
  範疇精美麵孔陰鬱難去。不忍心,有之;做不到,亦有之。
  從活人體內強索魂魄,受衝擊的並非隻有軀殼,元神亦有損耗。若在短期內接連如此大幅動作,妻子必定痛苦不堪,他自是不忍。做不到,倒非力有所逮,而是,此事事關陰陽綱紀,若連番施法,一旦驚動陰司,一樁樁麻煩必然上身。若去惡、風神乘虛而入,便會前功盡棄……
  “而且,就算你洗去了羅縝的記憶又怎樣?當初離開你決絕往生的,是你妻子藏珍而非羅縝。若洗去了有關羅縝的一切仍找不回你妻子的心意,你又會找什麽理由自欺欺人?”
  這女人,狡詐如斯,詭利如斯,倒比珍兒多了幾分狐族本色。“不管你說什麽,已改變不了你魂歸故體的事實。我既然等了五百年,便不介意再花時光等珍兒回心轉意。”見她啟唇欲語,他又道,“你不必問我如等不來又怎樣,因為我一定可以等到。”
  羅縝暗咬銀牙:去惡老道,若你不能將本姑娘安然無恙接回去,我會將你那把寶貝胡子一根一根拔光,讓它們永世不得超生!
  “為什麽還不能把娘子接回來?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去惡道長苦臉道:“貧道已經告訴過你了,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
  之心把眼看就要釘進老道麵皮裏的長睫毛向後撤了一寸,“什麽時候才到時機?若娘子再不回來,之心就去找娘子!”
  去惡一驚,“之心,千萬不可,你此時去了,不但救不回你家娘子,還會打亂我們全盤的安排。”
  “之心不管!”之心麵上不是童真的賭氣,而是果毅的決然,“若娘子再不回來,之心一定會去,之心一定會去!”
  “這……”小朋友認真了?難搞唷,“之心,你家娘子若在,定然不會讓你去,你答應過你家娘子要安心等她回來的。”
  “……可是,可是……現在娘子不在,娘子不在,之心才要去找!之心要娘子!”
  “……娘娘……寶喲娘娘!”某“小人”在紈素懷內奮揚小臂,聲援之心。
  “寶兒!”之心接過兒子,將那張圓胖小臉朝向去惡,“寶兒,跟這個長胡子爺爺要娘娘,就是他害得娘娘醒不來了!”
  “……寶喲娘娘!”
  去惡堆開笑臉:這小家夥的骨質也不錯哦。若良之心這個變得不乖的小孩實在收不過來,自己再熬個十幾年,將這小家夥培養成才也無不可。“嘿,寶兒是罷?寶兒,你聽去惡爺爺說哦……”
  “寶喲娘娘!”
  “不是啊寶兒,你聽爺爺說……”
  “卟……”
  “良之心你這壞小孩,竟唆使你家兒子向爺爺臉上噴口水!”
  “才不是,寶兒是嫌你將寶兒的娘娘丟了,寶兒自己要噴……”
  “卟……”
  “你們這一對壞小孩,老道我對天發誓,你們這一對徒兒老道我是收定了!”
  珍兒,之心要去找珍兒,寶兒,你守著娘娘哦。
  寶喲娘娘!
  你守著娘娘,每天親娘娘哦,娘娘就會知道寶兒好想娘娘,娘娘就會回來……
  寶喲娘娘……喲娘娘……
  羅縝猝然睜眸,心口怦怦,她,聽到了?她的相公,她的孩兒……“範穎!”
  “穎兒為你煎藥去了。”坐在床邊觀她睡顏多時的白衣人應聲,“你要什麽,我為你做。”
  “……你何時來的?”方才是夢是實?自己可曾出聲相應?這男人可聽見了什麽?
  “你才睡著我便來了。”範疇移坐榻沿,舉指欲去撫弄妻子睡靨猶存的嬌頰,卻對上了那雙美眸內洋溢的冷拒,指尖僵在當空。他將心頭的怒意壓抑良久,方無事般笑道,“聽穎兒說,適才你在院內走了兩刻鍾之久,情形越來越好了是不是?”
  羅縝秀眉一挑,“我必須說,你的確將這副軀殼保護得很好。”
  “何止是你,你看,我們的房間,不依然與五百年前一模一樣嗎?哦,不一樣了,你記得你以前曾對我說,你最想要一株東海的珊瑚樹嗎?我已為你取來了,不止一株,你來看。”
  不必去看,她初醒來之際,便知這房間,這整樁宅子,晶瓦碧牆,瓊花玉葉,仙花奇草,雲環霧繞,美輪美奐直逼畫間仙境,雖處冬季卻溫暖如春……但,又怎樣?難道他忘了,這株價值連城、赤紅如焰的珊瑚樹,是在怎樣的情形下向他提出的?
  “疇哥,你讓我走罷,求求你,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
  “珍兒珍兒,你聽我說,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珍兒如此愛我,你舍得離開我?”
  “你不能總是如此,總是拿我的愛勒索我。疇哥,你讓我走好不好?求你……”
  “我愛你啊,珍兒……”
  “啊——我為何不死?”
  ……
  那樣的對話之前,是藏珍見過不止一次的場麵:丈夫懷內擁著不是自己的女人……緊隨而來的,是女子得意的笑紋,丈夫歉疚的眼神,強硬的擁抱,霸道的嗬哄……他並非是明目張膽的婚外探芳。他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但每一次,都是他懷內的女子事先知會了藏珍。這一點,怕他至今亦不曉得罷?
  在那樣的對話之後,他仍然哄住了她,並問她想要什麽作為生日賀禮。她無奈,絕望,厭棄,不屑一顧,卻均是對自己,信口說出的是“東海的珊瑚樹”,心裏想的卻是有一日是屍沉江海,還是火中涅槃方能結束這如無間地獄般的煎熬……
  範疇見她神色怔忡,頓時狂喜,“珍兒,你想起了什麽?”
  羅縝揚眸淡哂,“你妻子的記憶一直都在,不需要你拿任何物件喚醒。隻是,你總沒有斷卻記憶罷?你不會不記得這珊瑚樹是在什麽情況下提起來的罷,你怎還會拿來炫耀?”
  沸水遇冰,範疇麵容倏冷,“我想,屢屢惹我生氣,並不能改變什麽。”
  “範疇,你不能總是逃避。難道活了幾千年的你,尚不能真正麵對自己的過去嗎?”羅縝不疾不徐,不嗔不喜,操著至今都不能習慣的嬌嫩如鶯的聲嗓,侃侃而談,“你拘我來,是以為隻要魂魄回到你妻子身上,便能找回你的溫順乖妻,但事實已經證明並非如此。你活了幾千年,仍幼稚地期待你妻子如一個包容犯錯孩童的母親一樣來包容你的一切。你一味地期待她的寬容,而不思自己曾利用這寬容如何肆意傷害。那場煉妖火,藏珍棄避火珠不用,以肉軀救女。她如此絕決求去,足以說明她已無意再提供她泛濫的包容給你,無意再讓你不知盡頭的傷害。你事到如今,難道還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你也不必說教硬要人明白!”範疇臉色陰鬱,咆然吼道。
  “不,你明白,隻是你不想明白!藏珍慣壞了你,她當真如一個母親般,包容你的所有,寬容你的所有,她慣壞了你,寵壞了你。你便以為,隻要找回藏珍的靈魂,那個藏珍便會回來,張開她的懷抱收容你的惶恐……”
  “惶恐?”
  “是,惶恐。失去了藏珍,你如一個失去母親的稚兒,不知所措,惶恐不安。這世上,有女子滿足你的男人需要,卻不會有第二個人如藏珍般滿足你的孩童渴望。藏珍的美麗溫柔留不住你的專情,藏珍的溫存包容卻可以羈住你的親情,從這方麵來說,她於你,委實是不可替代。”
  被人撕破了偽裝了幾千載的仙人般表皮,範疇羞怒交加,“既然知道,你為何不回來?!”
  “我有相公,有兒子,已經回不來了。”羅縝到此,不再否認自己與藏珍確為一體。但前生與今世,界壘分明,逝去的事,當真如雲煙,回不來了。“而且,藏珍想從你身上得到的是愛情,不是親情,所有的寬容與包容也隻是想換你有朝一日幡然醒悟,但直至最後,她依然沒有等到。她喝下孟婆湯,便是放下心頭事,樂意從頭來過從頭愛過,但那個人,絕不是曾傷她及骨及髓及魂的你。”
  “為什麽不是?你等了我那麽久,為什麽不能多等一時,我那日,那日與紅狐在溪邊……是最後的作別……我已經決定與所有女子切斷專心待你一人……你隻要多等我一日,便……”
  羅縝搖首失笑,道:“你自己說起來尚不能理直氣壯,是心虛罷?你妻子由傷心到死心,由失望到絕望,乃經年累月的形成。梅溪之歡是毀去她心頭最後一芒的黑暗,但沒有那一次,她依然是遍體鱗傷,依然會擇機尋找滅亡。何況,你用傷害你妻子的方式告別過去,不覺可笑?你,不能永遠長不大。”
  “那良之心又如何?良之心的幼稚癡呆,難道不更使你像個母親?難道從他身上,你能得到真正的愛情?”
  “之心嗎?”羅縝柔漾了眸,甜彎了唇。
  “你——”這因另一個男人滋生出的異樣美麗,使範疇陡感一寒。
  ……若我以羅縝的麵貌疼愛相公,你或還有餘地安慰自己,若我以藏珍的麵貌去愛相公,你受得了嗎……
  “那個呆子,的確像個大寶寶般招人憐愛,會牽動我所有的柔軟情緒。我也分不清,對他,有幾成是愛情,有幾成是親情,但我再愛他疼他,也不會包容他的所有過錯,不會容忍他身上有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女人的氣息。一個女人,若喜歡一個男子的親近又不允許他與別人親近,不足以說明一切了嗎?”
  喜歡一個男子的親近又不允許他與別人親近……
  這話,範疇聽得很清楚,清楚到,他想告訴自己沒有聽到。
  眼前這個女人,不是表麵溫婉內裏銳利的羅縝,不是外觀嬌柔骨子剛烈的藏珍,而好像,是介於兩人之間的融合體。對他不再漠然以對,亦無柔情繾綣,溫和清潤,娓娓道來,如一個老友,剖出他心底瘡痍……如此陌生的她,他該拿怎樣的態度去對待?
  “……如果,珍兒的性情先前也如你這般,或者……”
  “或者,你不會愛上她。或者,你們在最初時便已分道揚鑣。珍兒性情若變了,便不是珍兒了。而你愛上的,隻有那個珍兒。她的前世,她的後世,都不是她。”
  範縝默然。
  欲速則不達,矯枉則過正,羅縝亦收聲不語。
  附身藏珍,隨襲了藏珍的記憶,亦同感她愛難續恨難生的掙紮。若對江北鴻尚不能惡言相向,對一個曾纏繞過千餘載的人,又怎能鄙惡到底?藏珍死前,尚將一切歸咎自身癡傻,她又何必越俎代庖?想通了這些,羅縝心平氣和下來,對範疇循循善誘。若真能和氣收場,也是皆大歡喜不是?
  “你說這些話,不外乎想讓我甘願放你離開,珍兒,你果然好殘忍。當初走得殘忍,現在亦如此殘忍。而我,是那個令你變得如此殘忍的罪魁禍首。”範疇扯出一抹苦澀僵窒的笑意,踉蹌起身,舉步向外,“珍兒,我要想想該拿你怎麽辦才好,我尚……無法放你走。”
  呃?目望他闔門而去的頹然背影,羅縝感到了屬於藏珍的憐念,但,任何結果,都是這男人該承受的。他自欺了幾百年,早一日清醒,也好早一日解脫。
  “之心呢?”耳根清淨了多時,不見那壞小孩前來討妻,老道不甚自在起來,主動進了布置了結界的暖閣,卻見羅縝榻旁,隻有紈素抱著寶兒在座。
  紈素按禮行了禮。但某個胖小子卻小臉緊板,惡呼呼卟來一聲,去惡道長當即橫眉怒目,“臭小子,給師父我安分點!看樣子是該將你娘早早叫回來,好好管教你這不知尊長敬師的小東西!”
  寶兒不敬不畏,甩開小腦袋不予理睬。老道的那把長胡差一點氣翹,“臭小子……”
  “道長,您是來找姑爺的嗎?”這對差了幾百歲的人一旦鬧起來,不知會到何時,紈素出聲打斷。小姐雖不在,但既是安睡樣貌,她也不能讓人擾了小姐清靜。
  “對哦,之心呢?那壞小孩昨日下午便沒再來打擾貧道,怎麽也不在他娘子身邊守著?他去了哪裏?”
  “去找我家小姐了。”
  “哦,去找你家小姐……什麽?!”老道眼珠瞪大,身量跳高,聲嗓更是拔得驚天動地,“紈丫頭,貧道記得,你家小姐便是……”
  “是啊,之心公子是我家姑爺,我家小姐是姑爺的娘子……”
  “你你你……你怎不攔著他?”
  “姑爺若是去找其他女人,我自然會攔,但若是去找我家小姐,我為什麽要攔?”
  去惡眯了眸,“好你個紈丫頭,連你也敢對貧道不敬是不是?”
  紈素撲哧一笑,慧黠的眼珠轉了轉,悄聲道:“道長,難道您不想知道嗎?”
  去惡狐疑地挑了挑長白眉毛,“知道什麽?”
  “照您的說法,小姐如今所附的那個軀體的容貌比小姐現在還要美是不是?”
  去惡頷首,“那是。狐族中無論男女,皆是人間罕見的絕色,何況那個藏珍昔日乃狐族第一美人,自是……這與之心去找你家小姐有何關聯?”
  “姑爺見過比小姐美的人無動於衷,那是因為對方不是小姐。但,難道您不想知道,姑爺見了比小姐還要美的小姐,會怎樣嗎?”
  噫……詭詐的笑花自老道臉上綻開,“好像很有趣哦。”
  “您讓小姐離魂,不就是想根除小姐和姑爺今後生活中的隱患嗎?但若能趁機試煉一下他們彼此的情感,豈不是一舉兩得?”身為小姐的貼身丫頭,紈素當然不能承認是自己看戲心重,所以,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對,對,太對了!紈丫頭,你甚合貧道心意。這樣,貧道再授你幾式伏魔劍如何?”
  “謝道長,謝道長!”
  “卟……卟……”爹爹,娘娘,他們欺負你們,寶兒生氣!
  “哎哎,寶兒你這小壞蛋,你揪貧道的胡子順手了是不是?放手放手放手……”
  琅環府,雖美若仙境,但仍屬凡世凡山。
  初來之時,羅縝便從範穎處確認了這一點,方能安心暫留。不然,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縱算如願脫身,回到家亦見不到親親相公,何苦來哉?
  自那日和範疇談過後,那男人便少有露麵。羅縝深知,他依然在逃避。麵對不了,便不去麵對。
  她深切體會到了藏珍當年的無奈。如此一個長不大的相公,一個總是在做錯事總是冀望包容的丈夫,怕是連藏珍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妻子,還是母親。反觀之,自家相公雖純雖稚雖癡雖呆,對自己卻處處不忘體諒,時時未忘嗬顧。於是,她愈是與呆子相處,愈是愛他彌深……
  “又在想念恩公了?”
  耳旁鶯聲拂擾,眼前蘭指晃動。她收回迷蒙眼神,囅然展顏,“範美人這幾日未露麵,去了哪裏?去看你的宿世冤家了?”
  “他?”範穎輕嗤,“聽說當今國後正在鄰國公主中為他物色王妃人選,本姑娘豈是攪人好事的人?”
  若當真事不關己,又怎會那般清楚?雖心知肚明,羅縝自謂厚道,未去揭範美人複雜奇妙的心結。“那不妨告訴我,你父親何時會放我離開?他再扣著我不放,驚動了陰司衙門,聽說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聽說,聽誰說?”
  “去惡說過,還有,你母親。”
  “我娘?”範穎一喜,“你感覺到我娘?你能和她對話?”
  “也不全是……”應該是在某些情況下,她即是她。這個身體畢竟是藏珍的身體,所有的記憶和情感在靈魂歸位之後,亦有蠢蠢喚醒之勢,除卻與範疇已情燼愛枯再無複燃可能,對一對兒女的百般不舍卻甚是真切。但藏珍脾性不及羅縝堅定,所以隻能任後者鳩占鵲巢,頤指氣使。
  “自附進這身體起,她一直都在。她不想讓你們一家因為一個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遭受滅頂之災。她要我轉告你們,她早成了過去,不可能再回來……”
  “那你讓她出來!讓她出來見我,讓她親自告訴我,她不要我,不要一對兒女,不要這個家!”範疇闖門而入,雙目赤紅,咆哮如斯。
  
  第三十八章 小試君心
  “風爺爺,我們還要多長時間才能進去?”之心蹙攏著漂亮長眉,繃緊無瑕美顏,大眼睛定定望著這座蒼翠高山:娘子就在裏麵哦。
  “若想直搗琅環府,需破範疇布下的三重結界,沒有任何抵抗,估計需三五個時辰,但範疇必然會來迎擊。其實你不必急嘛,先前風爺爺不是已經設法讓你們聯絡上了嗎……”
  “你慢慢弄哦,之心走了。”
  “呃?”風神愕了眉眼,“你去哪裏?”
  “去找娘子。”之心捋了袖,撥開橫枝蔓藤,徑自邁向高山深處。
  “……喂喂,之心,這結界沒破,你怎麽進得去?”
  “風爺爺好笨!”
  好笨?風神指著自己的鼻尖。
  之心腳底匆匆,頭也未回,憨聲道:“之心不是神仙,之心會走路,之心問花姐姐樹爺爺就能認得路了。你好笨好笨,果然世上隻有之心的娘子最聰明,別人都好笨好笨。娘子,之心好想你……”
  “……”範疇所設結界,仙妖若入,都需施法破解。而凡人行走其內,隻是易迷路而已,若遇識途老馬,便全然無障了……似乎,是有點“好笨”哦。
  琅環府內,氣氛降至冰點。
  “她為何不敢出來見我?”
  “她不是不敢,隻是……”
  “隻是你強壓著她!”範疇雙眸紅絲崩現,“現在,我不妨告訴你,你事事代她而言,不足取信於我。若她不出來,你便永遠留在此處!”
  若她出來了,我難道就能走得了?羅縝秀眉顰起,“她不願見你!”
  “她為何不願見我?若她真如你所說對我已無情無愛,為什麽不能出來將話挑明?挑明了,我便不再糾纏她。”範疇冷哂,“這不也正是你肯乖順前來的目的?”
  “爹,您……”
  範疇甩開女兒的扶握,“穎兒你退下!”
  “爹……”父親情緒已在失控邊緣,範穎滿麵憂色,“您冷靜一下,不要傷了……娘,您如此激動,不利任何事……”
  “你退下!”
  “爹……”
  “姐姐,下去罷,爹和娘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罷。”
  “範程?”範穎詫望突現蹤影的弟弟,“這些時日,你去了哪裏?”
  “我去了哪裏到外麵慢慢和你說,這裏就交給爹和娘……”
  “程兒,穎兒,你們留下。”範疇激烈的眸倏爾冷靜如幽湖,瞬亦不瞬地盯緊眼前嬌靨,“求你們的娘出來見你們。”
  “爹?”二人稍怔,不解父親用意。
  “你們的娘對爹情盡,對你們不該愛逝罷?骨肉至親,血脈相連,你們將你們的娘喚出來與你們相見。”那對美眸因他話而起的一絲驚惶,未逃過範疇如炬雙眸,他認定動用一對兒女,必能將心軟意慈的妻子召出。若他的愛她執意不要,由兒女留下她,他亦不計較。唯如此,他方有重獲芳心的機會。哪怕隻有一線機會,他亦要抓住!
  羅縝委實有幾分情急,張口叱道:“範疇,你愛的從來就不是藏珍!”
  “你說什麽?”範疇薄唇抿如刀鋒,目射冷峭。
  “你愛的,隻是藏珍給你的那份感覺,那份別人無法給予的包容, 前所未有的依從,你想要的,隻有那些。你從來不在乎她快不快樂,從來不關心她幸不幸福,你將自己的意願加諸於她頭上,肆意布排她的人生。你要她,隻是因為你想要,而從不問她是不是想要你!”
  “……閉嘴!你沒有替珍兒代言的資格,你替不了珍兒的意願!”
  “她若想回來,那幾百年便不會寧願做一隻東飄西蕩的孤魂野鬼!你枉有幾千年修煉,怎就想不明白,一個喝了孟婆湯的人怎會重走回頭路?”
  “閉嘴閉嘴,程兒、穎兒,你們還等什麽?跪下,求你們的娘回來!”
  範穎接到了屬於羅縝的求援視線,尚在怔忡,身邊範程已跪了下去,並以膝點行,抱住了屬於娘親的雙膝,“娘,程兒想讓娘再叫我一聲程兒!”
  羅縝向後拽軀,卻被膝上的濕熱留住。這是……範程的淚。
  範疇的確了解藏珍,他熟知藏珍的每個弱點每處軟肋。藏珍臨去之前,心頭壓著的,便是對這對兒女的深深負疚。是以,羅縝在初見範程、範穎時,從未感覺陌生,亦輕易接受了他們的狐者身份……
  程兒,穎兒……
  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難道要再受那個男人的一世折磨?
  可是,穎兒和程兒……
  他們已經長大,已經可以獨自麵對人生,難道你想讓我的寶兒在此時便失去母親?
  我的穎兒,我的程兒……
  身體裏,兩個人的情緒翻江倒海般漫延,致使,她忽生懵然,到底,自己是羅縝,還是藏珍?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哪一個該做主今生?……
  “珍兒!”
  羅縝陡如冰水灌頂:方才,發生了何事?
  “珍兒珍兒!你在哪裏?之心來了!”
  之心?羅縝一栗:是幻聽?還是風中傳語?
  “珍兒,珍兒!……小玉姐姐,娘子呢?你不是看見過嗎……你不叫小玉,那你叫什麽?瓊花……還沒有小玉好聽啦,叫小玉嘛……娘子,珍兒,你在哪裏?”
  室內幾人均一時怔愕。而範疇,麵顏陰冷更甚,尤其在見到屬於妻子的麗容為另一個男人綻出絕美笑靨時,瞬間而起的怒濤洶湧怦到胸壁,切錯的齒間,字字擠出,“我原本,不想傷你,因你是珍兒的後世。所以,你的相公,你的兒子,我碰亦未碰。但如今,是他逼我!”
  見他吐完狠話即踅身疾出,羅縝驚懼交加,隨後緊追。門聲在範疇腳下訇然大作,石門之外,滿目芳草奇花中,羅縝見到了正自其間徘徊探望的之心。
  “相公!”
  範疇冰雕般的容顏為這喚聲一窒,妻子的嬌軀已如一隻蝶兒般,自自己身邊擦過,向另一個男子飛去。
  “……你是誰啊?”之心被衝來的人影嚇了一跳,跑到一邊,躲過兩隻藕臂的纏繞,大眼睛忽閃忽閃,“你見過之心的娘子嗎?”
  羅縝秀眉一挑,“你不認識我?”
  之心搖頭,突然,眼前一亮,“你是狐狸姐姐?”
  羅縝美眸淺眯,“然後呢?”
  “你說話的樣子之心好熟悉,之心見過你嗎?”
  “隻有說話的樣子讓你熟悉?”
  之心摸摸後腦,憨笑道:“姐姐,你想罵之心哦。娘子每次要罵之心就會這樣看之心……對喔對喔,你有沒有見過之心的娘子?”
  姐姐……臭呆子,敢不認識她?“你家娘子長什麽模樣?”
  之心嘻嘻甜笑,“之心的娘子很美很美哦。”
  羅縝美眸流轉間,逗弄心起,挑唇嫣然,萬端嬌媚,“有多美?比我還要美嗎?”
  之心歪頭望著眼前人,好生困惑,“你……”
  “我怎樣?我很美罷?比你家娘子要美是不是?”敢說一個“是”字,看我回頭如何修理你!
  “不是啦……可是,好怪哦……”之心眉間蹙出小小山峰,“姐姐,你到底是誰啊?”
  “我是……”
  “她是我娘子。”範疇長臂扯住女人素腕,目視之心,“你來此做什麽?”
  哼!之心見他,當即俊臉板正,傲兮兮揚頸,“我是來找我……”忽而,眸兒暴睜,“她是你……娘子?!那那那……放開啦,放開啦!”
  他衝過去時,羅縝已自範疇掌握中掙脫開。她此時才知這個身體的一大好處——屬於藏珍的力道,大得出奇。若能將此移花接木,今後整治起自家相公便更得心應手了……
  “你是……娘子嗎?”之心將臉兒貼過來,好奇打量。
  羅縝似笑非笑:“你說我是不是呢?”
  之心赧顏,“之心不知道,風爺爺不在,不能告訴之心,你告訴之心啦。”
  羅縝玩心起,眨眨眸,拋了個媚眼過去。“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你不覺得我比你家娘子更美嗎?我隨你回家好不好?”
  之心皺眉,“你不是娘子哦。”
  羅縝妙目一瞪,“怎見得我不是?”
  之心嚇得退了幾個大步,黑淨眸子豁豁驚驚,“之心要那個娘子啦,這個不好啦。”
  不好?“臭呆子,我不是說過,不管我變成什麽樣子,你都要喜歡嗎!”
  “……噫噫噫,你真的是娘子?”
  “怎見得我是?”
  “這些話,隻有娘子和之心知道啊……可是可是,之心還是要那個娘子……”
  “為什麽?”
  “……這個娘子,之心不能親親不能抱抱啊。”
  哦?真有這樣乖?“為什麽不能親親不能抱抱?我準你親準你抱……”她唇噙一抹嫣然,目含兩汪魅惑,壞心地邁步湊前。
  之心則一逕後退,不慎腳跟勾到地上長藤,跌坐地上。他一廂用手摸著摔痛的臀,一廂倒身後退,苦臉大叫:“不能親不能親啦,不是娘子,之心親不下去啦!”
  哈,呆子此時的模樣,真該緙下來永久存著,不時拿來回味一番祭牙。“我準你親還不親?是娘子準你親的哦。相公,乖乖地別動……”
  之心搖頭,擺手,身子一個勁往後退,“不行不行啦,你不要過來。親了你,娘子會生氣,之心也會生氣。之心不能親娘子以外的人啦。”
  怎麽辦?這樣的相公,她真想撲過去親個過癮呢……難不成,魂附在了狐狸精身上,這性子也變得狐媚起來了?不過,算這呆子識相,她的確不能讓這副軀體和他親近,盡管“她”也曾是自己亦不成。“相公,你真的不認為我現在的模樣更美嗎?”
  “美啊美啊,但娘子最美,之心隻能親娘子……雖然你是娘子啦,但不能親……呀呀,之心腦子裏好亂,你不要過來,之心要想想清楚,才能見你!”急急惶惶,之心翻身滾爬起,跌躓跑進花木扶疏中。直至確定那個不是娘子的娘子已看不到自己,才氣喘不已地蹲下身,對著樹下一叢向他招搖的小花,苦了臉兒,撇了唇兒,“小紫姐姐,之心怎麽辦?”
  原地,羅縝掩口嬌笑:相公哦,她怎會有這樣一個相公……
  “你玩得很高興?”範疇麵沉如水,冷聲問。
  羅縝指挑自己的垂鬢秀發,悠然道:“我家相公見美色未遷意,我不該高興嗎?”
  範疇明白,在良之心麵前,自己已輸了一大截。
  珍兒前世傷盡心腸,所以之前必是下了執念,非專情人不要。於是,她遇著至情至性的良之心時,情生意動,許下芳心。
  本想以一對兒女動之以情,但她與良之心今世亦育有稚兒,且嗷嗷待哺,恰是最能牽動親娘心腸時,孰重孰輕,不言自明。
  那麽,他該怎麽辦?
  “範疇,你滾出來,咱們那筆賬也該徹底清算了!”
  府門外有人叫囂如斯,府內範穎螓首輕搖,“這人怎又來了?”
  “誰?”羅縝念著那個呆子相公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心不在焉問。
  “黑狐嚴明叔叔。”
  “黑狐?”羅縝黛眉淺攏,“就是那隻曾讓你父親誤會你娘紅杏出牆的黑狐?”
  “就是他。”外麵罵聲未絕,驚天動地。範穎掩耳長喟,“這位黑狐叔叔,自那次以後和爹便積了怨氣,後來又因幾次事,積怨更深,與我爹見了即打,不見亦趕上門來打。這次,可能是聽到了爹回山的消息,又挑釁來了。”
  “聽起來很有趣,去看看如何?” 說著話,羅縝已出了室門,興衝衝向府門步去。
  這個果然不是娘。娘何時會如此好事?範穎無奈忖著,隨後緊追。
  實則,羅縝亦不好事, 她出門,是欲趁亂去察看相公的行蹤。但府門才開,便迎上一片飛沙走石,若非範穎及時拉住,早已將她裹卷進去。
  “你出來做什麽?回去!”一白一黑兩道旋影交匯成的風際中央,範疇回眸一聲大叱。
  羅縝一怔,聽見一聲輕浮笑侃:“咦,你老婆回來了?藏珍,故人相見,不過來打聲招呼嗎?”
  “姓嚴的,你這雙眼睛不想要了是不是?”
  “姓範的,老婆看得那樣緊不還是丟了?”
  “找死!”
  “找死的是你!”
  範穎攜她掠出丈外。那邊,又有一片山石灰飛煙滅。“再這樣下去,這山非給他們毀了不可。你站在此處莫動,我去勸開他們!”
  莫動?怎可能。範穎飛身勸架,羅縝則回身便走:眼看天色已晚,相公身邊沒有風神相護,將要宿在哪裏?
  “姓範的,你老婆好不知禮,好歹也一場故交,怎連聲招呼也不打,我去教訓她!”
  “姓嚴的,你當真想死!”
  “當年因為你的誣陷,我老婆到現在還不肯回府。我索性和你老婆將那事做實了,省得受你冤枉……”
  羅縝急急走著,雙目盡放在兩畔花木之間搜尋,對身後變故渾不知情。當一股勁風襲至腦後之時,依從於身體做出的應急反應,她回掌迎擊……
  羅縝傻住了……
  “嚴明,你敢傷吾妻,死期到矣!”範疇右掌當空虛晃,長劍在手,刺向黑狐背心。
  而傻住的羅縝,與其說是被來者的淩厲攻勢嚇住,還不如說被自己突然反掌一擊身子飄進空中的狀況驚到:自己凡人的人生,在遇見相公之後,怎異變至斯?
  嚴明躲開範疇劍襲,桀桀怪笑,“訓兒、誡兒,你們一個去對付範丫頭,一個去把你們的藏珍姨姨請回去做你們的娘!”
  黑狐話一落,兩條長影兀現,一個攔在範穎跟前,一個則在羅縝身後。
  範穎大急:程兒那廝一見恩公出現,因著理虧逃走了。恩公娘子即使有娘的身體,又怎會操縱娘的法力?“嚴叔叔,您這是做什麽?您與我爹鬥便鬥了,怎還去驚擾我娘?”
  嚴明一廂應戰,一廂答話:“範丫頭,我與你父的過節便由你娘起,不擾她擾誰?”
  “卑鄙!”範疇手中劍取對方咽喉要害,意欲逼其撤開以去施救。對方卻已察他意圖,有意以粘招行黏纏之事。範疇脫不開身,隻得揚聲長喝,“珍兒,摒雜念,氣行周身,聚於雙掌!”
  什麽?羅縝本正以騰挪避人擒拿,他一喊,她分神去聽,本就操縱不靈的身軀當即稍頓,一臂即被人探手箝住。羅縝一驚,遂拚力掙甩,陡聞一聲衣帛裂響,一邊袍袖被扯下大半。
  “大膽!”範疇麵色當即陰冷,長劍逼退對手,欲去援手“愛妻”。
  “姓範的想走?怕了不成?怕了先給嚴某磕個頭再走不遲!”嚴明自是粘追不舍,口內尚嘲諷有詞。範疇沉著臉未再回一字,隻將左手拇、食、中三指輕拈,倏爾揮出。
  “三昧真火?”嚴明麵上失色,慌不迭移形換位,避開殺招,口內大罵,“姓範的你好卑鄙,敢下死手?!”
  對手落敗,範疇亦未趁勢追打,飛身向羅縝援來。
  恰在此時——
  “珍兒?”之心自花叢枝木裏鑽出,眼珠兒溜圓,驚奇不勝,“你在與人打架哦。”
  “……你到樹林裏呆著莫動!”呆子方才說風神不在左右,自是避得越遠越好。
  “珍兒……珍兒!”
  “珍兒小心!”
  兩聲驚呼,一聲是之心,一聲是範濤。
  適才,羅縝因相公的出現,稍一閃神,腳下動得慢了一步,對方的掌已至麵門。
  範疇隔空馭力,抓向襲者後頸。而之心則哇啊啊撲上前,張開薄唇便咬。
  “啊——”痛呼者自是被咬者,一隻掌被人死死闔在牙下,豈有不痛之理?“爹,不是說好來和範叔叔玩玩的嗎,怎玩真的?啊啊,你這人還不放口!我踢死你——”一番掙拽之下,之心胸口已中數足。
  “相公!”羅縝急怒交加,抱住之心順勢一轉,避開最後一腳。
  “之心咬死你,咬死你,你敢打娘子……珍兒不要怕,之心保護你……呀呀,你不是那個娘子,你不要這樣抱著之心啦。”
  臭相公,這一次,她是當真允他抱了。“相公,我不是讓你到一邊乖乖呆著莫動嗎?”
  “有人打珍兒,之心不能躲哦……呀呀,你放開之心啦,之心不能抱這個珍兒……”
  看呆子麵紅如茜,又推又拒,羅縝啼笑皆非,提足在他額上唇上烙下淺吻,“就這一次,珍兒不會怪你。”
  “不行不行啦,你不要親之心……再親,之心生氣了喔。”之心鑽出溫香軟玉的臂彎,很是矛盾,“你是娘子,又不是娘子,你不是那個娘子,之心就不能親啊……”
  哎,她怎會有如此可愛的相公……
  “珍兒,你夠了!”
  一番精心安排,範疇要的絕不是這樣一個結果。
  羅縝回眸淡望,莞爾,“你安排這一場戲,是想用苦肉計,還是英雄救美?”
  “都,不,是。”範疇目厲如鋒,齒間切出冷冷字符。
  “那麽是什麽呢?”
  “我想讓你看清事實。”
  “願聞其詳。”
  “他連保護你的能力都沒有。若真遇到一場劫持,他怕早已死在對方手下。一個不能保護你的男人,你要來做什麽?!”
  羅縝啞然失笑,螓首連搖,“不愧是一代情聖,你的確很了解女人。”
  “你——”
  “這世上的女人,的確都想有一個強壯的男人來保護自己。哪個女子不想不管何時,身邊的男人總如偉岸高山般護在自己身前阻風擋雨呢?”羅縝瞄一眼在不遠處想走又不舍走,想留又怕她非禮的呆子,涼笑裏揉了春暖花開,“但是,範居士不要忘了,這世上如閣下這般武藝高強神通廣大,或有權有貴赫赫威儀的男子,畢竟是少數。那些碌碌凡塵的民間男子,難道都無權娶妻無權愛人了嗎?女人想要的保護,不一定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最主要的是一顆想要保護你的心,一份時刻準備為你擋在前麵的勇氣。事情來臨時,從不放你一人獨對,便足矣。至於心有餘而力不足之事,有關時運,有關命數,隨天命就好。”
  “即使因他護不了你,你可能身遭不測?”
  她語氣輕淡,眼神卻定若磐石,“他護不了我時,定然是他自己性命亦不保。他若有事,我豈能獨自活著?”
  範疇丕然色變。從她嘴裏,冒出過太多令他焦痛令他氣惱令他惱羞成怒的話語,但這一句,使他寒浸五內,冰透心肺。寒冷使他聲顫音栗,“你……竟然會為一個保護不了你的男人,去死?你……”
  “誰說之心保護不了娘子?”
  之心聽來聽去,範範的爹都是在挑撥娘子離開自己,於是,氣咻咻大嚷:“範範的爹,之心可以保護娘子!”
  範疇冷笑,“風神不在你身邊,你除了那身蠻力,還能做什麽?”
  “哼。”之心橫眉怒目,“之心討厭你,小玉姐姐也討厭你。你以前欺負過小玉姐姐的妹妹,讓她和以前的珍兒一樣傷心。花姐姐們都討厭你!”
  “相公?”羅縝微顰柳眉:呆子怎突然轉開了話?
  範疇皺起劍眉,“你到底要說什麽?”
  “大家都討厭你,大家讓之心幫他們出氣!小玉姐姐,白蘭姐姐,芙蓉姐姐,木槿姐姐……”
  就在羅縝擔心自家相公被那一長串的“姐姐”累死的當口,之心揚臂疾呼,“都來!”
  範疇才一皺眉,已見四麵八方花氣湧動,聚匯而來,而花氣中含利氣灼灼,所襲正是自己。他縱身至樹端,沉聲道:“各自修道者,本是井河不犯,各位真要聽一介凡人指使,撕破臉麵?”
  “哼,姐姐們早想打你。你傷了她們很多姐妹,你該打,是姐姐們讓之心將她們叫來!”
  “她們不是我的對手。”
  “喔。那……”之心撓撓頭,“狼哥哥,狼姐姐,你們去幫花姐姐們……”
  
  第三十九章 累及君痛
  花草齊鳴,群獸皆狺,萬物待發,大戰若真起,這山便當真要毀了……
  範穎趕至羅縝身邊,急切聲道:“難道你當真想看他們兩人打起來?刀劍無眼,傷著誰都非你所願罷?”
  羅縝歎口氣,“以你之見,該如何才能善了?你該明白,我說的善了,是讓你父親放手,讓我和我家相公安生度日。”
  “……你當真如此堅決地要離開爹?沒有一絲留戀?”
  “如果有,便不會以那樣慘烈的方式離開。”羅縝纖手落範穎香肩,雙目殷殷有盼,“你說要助我,如今便助我好不好?”
  還能怎樣呢?盡管那一絲私心也曾讓她想留下“娘”,但若強留,一家非但不能圓滿,還有可能釀禍成仇。屆時,對所有人,都將是最大的傷害……“以你之見,如何才能讓爹真正放手?”
  “實則,他時下已有幾分心灰意冷,隻不過就此放手猶有不甘,需要的,隻是一個毫無轉圜的理由使他對自己有個交代而已。”
  “毫無轉圜的理由?”範穎目色閃躲,神情悵惶,“我不能傷害爹,爹他,也苦……”
  羅縝妙目一栗,“那麽,你想讓你的娘回來,受你爹的傷害?還是你認為,你爹會痛改前非,浪子回頭?且不說這個可能性的多寡,縱是當真如此,你娘就會不計前嫌欣然接受嗎?”
  “我……”範穎愴然不語。
  “你爹對你娘的傷害,與杭念雁對你的傷害,孰輕孰重?”
  “這……並無可比罷?”
  “也許。”羅縝掀唇冷哂,“你爹不會害你娘的性命,但卻是在淩遲切割你娘的靈魂,所以,許多年裏,她雖生猶死。在你將受火焚時,她以身代之,不隻為自己解脫,還要讓你記住至親死在誰手,讓你遠離那個必然帶給你傷害的男人。一顆已經死了的心,你還想讓她活過來繼續活死人的歲月?”
  範穎垂首未語,羅縝亦不再遊說,走至正與範疇四目較衡的之心身邊,“相公,你來此了,誰給珍兒服收魂草?”
  “臭老頭和紈素會給珍兒吃啦,風哥哥和風伯伯在讓小黃開花哦。”
  羅縝嫣然,“相公安排得如此妥當,該獎。”
  “嘻。”
  範疇額際突了幾突,切齒道:“你……你用那樣的聲音,那個容貌,喚這個傻子為相公,你當真做得出?!”
  “你不是猜出了我乖順離魂的目的嗎?”羅縝回之淡漠,“我就是要用這副容貌、這副軀體做讓你死心的事。若有機會,我不介意毀去這具早就應該灰飛煙滅的軀殼。”
  範疇眉際戾意陡現,“你敢!”
  羅縝挑眉一笑,以恍悟狀道:“原來在你心裏,你妻子的外殼重過靈魂。難怪在她生前,你肆無忌憚地淩遲她的心靈,卻在她死後,精心保管這具軀體。”
  範疇麵容瞬即僵冷。
  “相公。”羅縝握住之心手,“不必同他打了。過去的事無論如何都已無法回轉,何苦讓姐姐們再動手呢?隻要記得前車之鑒就好。你讓各位都退下,我們走罷。”
  “喔。”之心和蓄勢待發的“眾人”溝通良久,在大家散去後,又向範疇道,“之心的娘子回去以後,我會讓風爺爺將你娘子送回來,之心隻要自己的娘子哦。”
  “站,住。”範疇目內已是焚亂之色,吐字卻愈是平靜。
  聽而未聞,攜手的兩人一逕前行。
  “我說,站住。”
  瀕於爆發邊緣的壓抑聲嗓,亦未使兩人有少許留步。
  焚亂轉為激狂,範疇右掌之內,長劍再現。
  “爹,您不能……啊!”範穎撲身相阻,被其父以袖浪推出。
  範疇攻勢不作任何停頓,人與劍融為一道雪色光影,劍氣凜冽所向,乃是之心後心。
  對此,羅縝早有所防,纖影遽閃,擋於相公背後。
  範疇冷笑,劍鋒將抵前的一瞬忽然偏離出去,與此同時,以袖浪搡她三尺之外,隱於袖內的左掌驀出,正中之心背上。
  “相公——”羅縝望著相公修長的軀體飛出丈高,又砰然落地,美目驚瞠,形如呆傻。她的確設想好了:自己先是出言相刺,再與相公牽手偕離,必然激怒範疇。在他出手傷害相公之際,她舍身相救,如此一來:一,必然使其心生愧疚,不敢再纏;二,使其頓悟自己與相公的不可拆離;三,借機還魂……這種種的一二三,她設想周到,她思慮全麵,且事情亦如自己所料開始,但是但是……不不不!“相公,相公!”
  羅縝跌撞撲去,抱起相公匍臥的身軀。那張雙目緊閉的慘白俊臉嚇著了她,不敢動,不敢搖,僅有低聲淺喚:“之心,之心,相公,相公?……乖,說話給珍兒聽好不好?”
  “恩公!恩公!”範穎迅即趕了過來,數喚無聲,探指搭上之心腕脈,麗顏收緊,“恩公他……心脈受損嚴重……”
  “什麽意思?”羅縝舉起兩汪清冷水眸,“你隻要告訴我,如何能救我的相公。”
  這張臉上的冰意,令範穎明白,恩公娘子對自己,已有怨懟。壓下心頭的愕異悵惘,範穎自袖囊內取出一粒藥丸,“這是護心丸,先護住恩公的心脈。若恩公能醒來,以他辨別百草的能力,定然可以找到救治之法……這……恩公的牙關太緊,藥送不進去!”
  “我低下頭來時,你將相公的牙關扳開。”羅縝自她手裏取了藥丸,放進自己小嘴,以貝齒細細切嚼。而後,螓首輕俯,就著範穎打開的那一隙齒縫,哺進相公口中,“相公,乖,快吞下去,不然珍兒會生氣哦。”
  深沉昏迷中的之心似有所聞,喉嚨滾動,將嘴內苦藥咽下。為示獎勵,羅縝在他唇上淺啄一記,抬眸對上範穎內容極複雜的妙目,“若我的相公不能醒過來,你可救得了他?”
  雖是娘親的容顏,卻如此陌生的眼神,範穎垂瞼,“恩公受天獨厚,定然無虞。”
  “那是不是說,若他不能醒過來自己救自己,你並無法救他?”受天獨厚此類話,她聽了不知多少回,縱然如此又怎樣?任何一個小小變故,均有可能打亂上蒼安排,改變人之命數,她怎敢將相公的生死任憑老天定奪?
  恩公娘子外觀,清貴如蘭,秀雅如菊,琴韻詩心,端的是出身不俗的大家閨秀氣度。
  商人世家傳襲的奪利天性,利益權衡時的咄咄不讓,均潛藏其內,在人幾乎尚未自對這位對手不俗儀容的欣賞中醒過神時,往往已經受其牽引,積重難返。如斯的特質,她在至良家避難伊始,便已了解。
  但,恩公娘子在麵對她時,從來都是嫣然笑語,和藹可親。自己因與杭念雁的情事煩惱迷沌,她出語點悟迷思;自己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她含淚奔波覓救治之法。縱是欲使自己轉移晉王視線,亦在事前未有任何欺瞞。對自己,她一直坦誠坦蕩,不加偽飾,致使自己在不知恩公娘子的前世身份時,已然心生親近。悉知了過往,更確定前生母女親緣,才有今世情同姐妹……
  可是,就在此刻,近在眼前,母親的容顏上,掛著恩公娘子從未在自己麵前顯現過的清冷推拒,令她心生淒楚,“恩公他……”
  “你又要告訴我,他定然沒事對不對?”羅縝不想再聽此類話,藉助這個身體的氣力,抱起之心徑自向山下行去:自己的相公,她自己來救!
  “你要去哪裏?”範疇攔住去路。
  一掌擊中良之心後,漫天的激狂刹間散去,他由來穩操一切的胸際突生惶懼。尤其,珍兒目睹良之心摔落時臉上那抽去所有表情的空白,使他恍似悟到:自己要真正失去珍兒了。
  羅縝抬眼看他,淺聲道:“請閣下莫擋路。”
  範疇臉透灰敗,沉聲道:“若不是你氣煞了我,我不會出手傷他。以前,我可曾拿他和他的兒子威脅過你半分?”
  “所以,我應該感謝你?”
  這不痛不癢,不慍不冷,激得範疇再出惡言:“是你自己弄巧成拙!你算準我會出手,你想替他受那一劍,讓我含愧放了你。若我沒有識破,此下你早已如願離魂而去。若良之心有何長短,也是你枉做聰明,怪不得人!”
  “所以,我不怪閣下,請閣下讓開路就好。”
  “你……”範疇齒際切錯,麵色青白,“你要走可以,留下珍兒的身體!”
  這男人,活了幾千歲,怎仍是如此幼稚?“你執意想讓她出來見你是嗎?”
  “什麽?”範疇稍愣,忽而心臆一震,眼前人是……
  “爹。”盡管想助羅縝送之心平安返回,範穎仍先來安慰父親,“您……”
  “為父想靜一靜。”
  “爹……”
  “穎兒,你既然不放心她,就去罷。”
  “可是您……”
  “為父靜一靜就好。你最好能快些到良家別苑,為父請了曾欠為父人情的幾個山妖前去那裏摧毀收魂草,遲了……”
  範穎嬌靨倏震,“您還不去攔下他們?”
  “我為什麽要去?”
  觸到女兒蘊含譴責的目光,範疇無力一笑,“連你也要怪爹爹了是嗎?”仰起沉寂無瀾的俊眸,眺向遠處,“你娘竟然會對爹說那樣的話,你告訴我,我為什麽還要幫她?”
  “沒有收魂草,恩公娘子便隻能永遠在娘的軀體裏,您能忍受嗎?”
  “你當真以為,爹在乎的,隻有一具皮囊?”若女兒也如此想,還有誰能了解呢?本以為,尚有珍兒,但如今……“爹妥善保護你娘的身體,是為了迎接你娘魂魄的歸來。爹真正想要的,是她的靈魂……”範疇頹力搖首,“不必擔心,縱使沒有收魂草,以去惡的本事亦不難讓她回到羅縝的身軀,你就前去把你娘的身體給帶回來罷。”
  “是。”範穎才走幾步,聽見他又道——
  “你如果一心向著他們,便去快些,協助去惡擊退山妖罷。山妖們為還人情,不會再聽為父的話,要保住收魂草,隻有打敗他們。良之心心脈重損,若沒有收魂草,怕是回天乏術。”
  範穎驀然回首,“爹?!”
  “我不想見你,我在閻王麵前祈求永生永世不再與你相見,你卻一再叫我出來,為了什麽呢?你以為,我出來了,又能改變什麽呢?”
  “珍兒……”
  “範疇,從我投身煉妖火那刻始,不,是更早,更早以前我便不想見你了。若不是活著擺脫不了你,我何苦去死?我何苦厭棄自己到以一死為代價換取永遠不必見你?”
  “你厭棄自己?珍兒,你為何要厭棄自己?”
  “一個將自己的自尊踐踏成泥的人,不應該受到自己的厭棄嗎?”
  “珍兒,別這樣說自己,是我的錯,是我負你,你……”
  “你既然知道是你負了我,為何還不能還我清靜,還要打擾我的新生幸福?”
  “……你總要給我機會罷,你不能不給我任何機會便……”
  “機會?你有多少次的婚外尋歡,我便曾經給過你多少次機會。請算一下,你自己可否數得過來?”
  “珍兒,我愛你。你應該知道,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範疇,這些曾讓我崩潰的字眼,在經過一場火焚之後,再也不能讓我產生一絲波動了。我不想見你,是因為,有些話我本不想說。可是,是你逼我,我隻好告訴你,我,不,愛,你了。”
  不是怨怒未消的氣語,東地區口是心非的矯情,平冷的眉眼,淡漠的語嗓,“我不愛你”這四字,她在他的臂彎裏,在他的凝視下,用曾使自己銷魂欲死的櫻唇,張翕出來。那次第,他心碎欲死!
  於是,他讓開了路,任她抱著另一個男人離他而去。
  他要靜一靜,必須靜一靜,不然,滿腔交融碰撞的寒漿熱焰,隻怕會讓自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不知道,舍去幾千年的修行,重投輪回之軌,能不能忘卻這極致的痛楚?
  良家別苑內,一場激戰方休。庭院內,三個落網之敵被一根繩捆綁在一起。紈素雙手叉腰,用腳尖踢著對方,趾高氣揚,“你們好大的膽子,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界。小小幾隻山妖,也敢到本姑娘這個未來捕妖人統領麵前撒野,不是白白找死嗎?”
  端坐軒內的去惡捋須咂嘴,“紈丫頭,好像是貧道的幾位道友出力較多罷。你這位未來捕妖人統領武功尚可,這捕妖的天分就差太遠了。”
  “哼。”紈素撇唇,“若不是我家小姐設想周到,早已防著了範疇,收魂草不就毀定了?收魂草毀了,看您如何讓小姐返魂。小姐返不了魂,姑爺這位高徒您收不下,寶兒這位高徒您更摸不著,而且,您最愛的這把胡子也危險翹掉。”
  “嘎嘎,哦呀!”去惡懷內的寶兒似是聽明白了紈素的奚落,小手張舞,揪住在自己烏眸前閃來搖去的幾綹物什,吱呀著扯拽起來,直把老道疼得齜牙咧嘴,怪叫連天,笑壞了幸災樂禍的紈素丫頭。
  “……啊啊啊,寶兒放手……紈丫頭,你還不來把壞小孩抱走……你不想讓貧道拿收魂草救你家小姐了是不是?”
  “收魂草在哪裏?快拿收魂草來!”
  “收魂草被貧道保護得毫發無損,你拿收魂草做什麽?呃……”
  “姑爺!”紈素正垂腰大笑,自是先見了之心那張慘白如紙雙目緊闔的臉,遂驚仰烏眸,“你……你是哪裏來的妖媚狐狸精?你把我家姑爺怎樣了?快放開我家姑爺!”
  去惡將墊在寶兒小屁股下的一手騰出來,薅住張牙舞爪的紈素後衣領,哂道:“紈丫頭本事見長了,一眼就看出來者是狐狸精了。”
  “真是狐狸精?”紈素倒吸一口氣,細瞅對方,“我哪裏知道她是狐狸,我隻道她抱著姑爺……哎呀,你怎還不放開?快放開我家姑爺!”
  羅縝將之心放在軒內長榻上,無暇與丫頭計較這大不敬的罪過,“道長,你該認得我,快取收魂草來,之心受了重傷!”
  去惡一驚,掠身過去抄起之心手腕,麵色丕變,“怎會如此?貧道並沒有算著之心有此一劫。”
  “天道命數本就玄奇多變,誰能說得清?”羅縝從他臂內接過寶兒,急道,“風神告訴羅縝,之心需收魂草醫治,請道長盡快開始!”
  “風神閣下是做什麽吃的,怎會讓之心……”去惡話說到半路,意識到此下不是究錯時機,冷道,“還不快去看看你的兩個小輩可曾將收魂草催開了。”
  虛空中的風神也不辯解,旋身便去。
  去惡麵色凝重,“良少夫人,你須明白,如今風神甘願冒著上天懲罰催開收魂草,已違反了時令秩序。花開後,也隻有一片葉可用,若給了之心,你便永遠無法歸魂了。”
  羅縝一呆。永遠無法歸魂?永遠要用這個身體?這……
  “而且,這個軀體乃你前世所用,按例早該入土,被千年冰玉棺加一幹靈丹妙藥護著方能鮮活如斯。離開了那些滋養,不出一月,你便會感覺周身不適,三月後,各恙百出,不出一年,蒼老如老嫗。熬不過三年,你就……”
  羅縝依靠這個身體的資質,尋著了已闖進結界的風神,一路藉風力離地而行。因心懸相公安危,無論神智還是體力,皆已疲憊不堪。所以,對這位得道道者的所雲,她沒有氣力分析,深信不疑。相公生,她死;她若生,相公亡。這是一個怎樣的選擇?
  “良少夫人,想好了嗎?”去惡一廂說著,一廂偷眼覷著良少夫人神色,反正各路神仙皆不在,說得忒是盡興亦無妨。
  “您先救之心罷。”
  “……你確定?”連猶豫也沒有,這條命說舍就舍了?
  “確定。”至少,她還有三年的時間去想辦法,而相公,迫在眉睫了。
  去惡不得不說,這位良少夫人是他活了幾百年僅見的罕類。委曲求全賢惠溫婉摯情摯愛的女子,他見過不知凡幾,但那些人等當真是無私無惡的啊。但這位良少夫人,生性銳利精明,處事八麵玲瓏,對財錙銖必較,對人駕馭有術,否則也不會被上蒼安排給純稚至善的良之心為妻。如斯一個女子,當真可以為了良之心,如那些無私無惡的女子般置生死不顧……
  見老道神情變換不定,羅縝黛眉緊蹙,“道長,之心命在旦夕,您還在想些什麽?”
  “你當真下了決定,讓之心生,你死?”
  “良家以醫藥起家,之心又善辨百草,隻要他醒來,便會設法救我,羅縝不一定會死罷?何況,道長您法術不濟,離了收魂草無法將羅縝魂歸故體,普天之下,難道就找不出能使羅縝還魂的高人?再何況……”
  咳咳咳……這位良少夫人,說話當真客氣。“……再何況如何?”
  “再何況,收魂草今年不開,明年總會開花,我仍有機會靠它回到故軀,所需的,隻是請道長將羅縝的本軀維護好而已。難道是道長您算準了羅縝一定會死?羅縝的陽壽盡了?”
  “那倒不是……”
  “那不結了?道長還在囉嗦什麽呢?”
  咳咳咳咳咳!良少夫人,果然精明不變,算計未少,這才正常不是?“貧道隻是怕良少夫人後悔,畢竟攸關生死……”
  紈素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敢情,這便是小姐的前世?敢情,這便是黑野人母親的真容?無怪乎那隻黑野人口口聲聲稱他們狐族人人皆美人,尤其狐族女子能將瑤池的仙女比下,確是如此啊。但是,她還是喜歡原來的小姐……“道長,沒有收魂草,您當真無法讓小姐回到原來的身體裏?”
  “這個……”這半個徒兒真是壞事呢。出家人不打誑語,暗內含糊帶過或可,明裏說謊,便會有損修為,嘿……
  羅縝美眸倏眯,“道長,敢情這半天,您是在逗羅縝玩?”
  “嘿嘿,良少夫人莫氣,貧道隻是想試一下你與之心的夫妻感情而已,嘿嘿……”
  何謂為老不尊?眼前便是一例。羅縝暗咬銀牙,記下這筆賬,“道長,還請您費心為之心診治。”
  “好說好說……”
  “收魂草花已開,去惡,還不過來!”風神當空傳音。
  去惡老道應一聲,橫攬起之心便要過去,突被羅縝攔住,“良少夫人,你這是……”
  “我忽然想到,讓相公就此死去,未必是壞事。”
  聞者皆愕然:羅家的大小姐,良家的少夫人,突然被氣糊塗了不成?
  
  第四十章 白首與君守
  當萬苑城巨富良家打出喪白杆幡,傳出遏天哭聲時,不脛而走的,是震愕全城的驚訊:良家自幼癡呆、娶得美妻、被傳是妖後又被證乃半仙的長子良之心,英年早逝了。
  此事一起,引來多方猜測。首先表示持疑的,便是皇家。皇家先後派了近十位資深禦醫探視,對良之心那具冰冷的身軀摸了又摸,診了又診,眾口一詞:氣息全無,魂歸陰冥,準駙馬歿矣。
  國後曾就此,宣羅縝進宮,問其為何在大冬日出遊,致使良之心中寒毒早亡。羅縝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哀哀陳述相公如何渴盼外遊之心,哀哀陳述自己喪夫之痛,最後,慟意難當,神誌暈厥,不省人事。
  小婦人如此羸弱清瘦,如此痛不欲生,國後還能奈何?量一個民婦也不敢在堂堂國後麵前耍甚花樣,隻得派人接了珍珠回宮,歎一聲與良家無緣。
  按杭夏國風俗,壽終正寢者為喜喪,大殮三日,哀挽兩日,五日期滿,棺埋塵土。英年早逝則是悲中之大悲,宜早早入土為安。但因皇家的排疑舉措,延宕了時日,是以,羅縝自宮內才至家門,便撐著纖軀操辦起出喪諸事。羅綺在旁看得心疼不勝,百般勸慰無果,隻得須臾不離左右,生怕姐姐尋了短見。
  是夜,萬物俱寂,良家設在庭園的靈堂,羅縝趕走陪同的羅綺與紈素,獨自執守。清冷冬夜,薄裘裹身,一人俯棺泣眠。深夜,紈素來報,良宅周圍的朝廷暗探已盡數撤離。她方撐起凍麻了的嬌軀,欲回房抱著自己的胖小子酣睡一場雲,一團紅光截住她腳步。
  她不識對方,竹林的那段記憶仍不歸她,但自鴛鴦祠的神翕上曾幾睹其容,脫口道:“月老?”
  來者含笑頷首。
  紈素訝然回首:“小姐,您說什麽?”
  “你看不見?”
  “看見什麽?”紈素小臉愕茫。
  “……沒什麽事,我再呆片刻,以防有人去而複返,你快去睡罷。明早還要許多事要操辦呢。”
  “是,奴婢再去周圍再查上一遭便去睡了。”紈素將手內厚裘披上主子肩頭,自己掠上良家樓閣,查探去了。
  紅光內“人”麵上含笑帶喜,“良之心命不該絕。”
  “月老明白就好。”月老的話,不欲使人耳聞的,旁人自是聽不到,但自己說話卻要萬端小心。
  “小神酒後無狀,為良之心與良少夫人惹出大串麻煩。小神本該鼎力相助兩位解除困厄,但前些日子上天赴會,如今良少夫人已自行化解。人情卻總歸要還的,良少夫人有需小神之處,請明言。”
  似這等的空頭許諾,越早兌現越好,這是羅縝自範大美人身上得到的教訓。“不管什麽事,月老都能幫忙嗎?”
  “自然需是小神力所能及之事。”
  “請問,小妹羅綺姻緣線的彼端是誰?”
  “這……”月老麵有難色,“天機不可泄露,小神不能舊錯重蹈。”
  羅縝聳聳肩,“若羅縝請月老為羅縝的另一位妹子牽一段良緣呢?”
  “小神將盡力而為,請報其姓名出身與生辰八字。”
  羅縝撫弄著袖上的珍珠綴飾,想起珍珠公主那張被帶離良府時泗淚滂沱的小臉,那小妮子,如此喜歡良家嗎?“若羅縝想讓月老撮合的,是一對呢?”
  “……小神需先測過兩人,若命數匹配且不礙旁人運數,便可以。”
  “多謝月老,男女雙方各是……”
  世人以為,良之心歿後,良家與皇家姻親一斷,終將沒落下去。尤其,在精明強幹的良少夫人悲傷過度一病在榻,被娘家接回玉夏國調養之後,更是複興無望了。
  但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良少夫人臨行之前,將良家當家之責委給了良家三少良之知。良之知小小少年,行事果斷,頭腦亦清明,秉承良記一貫經商宗旨不變之時,且能拓新建製,又得國後表親晁家的鼎力相助,頗有將良家的興旺之態更上層樓的陣勢……
  “娘子,娘子,之心不吃瓜啦。”
  “那邊有燉好的涼湯……”
  “之心也不喝湯啦。”
  “這裏還有剛煮的果茶……”
  “不要不要,之心也不喝茶!”
  “臭呆子!”羅縝自信箋上移開美眸,抬起纖指,揪住呆子耳朵,“是不是有日子沒有打你,又不乖了?”
  “嘻嘻,之心就要娘子這樣看著之心,不要讀信!不要看別人!”
  羅縝氣笑,揉揉他豐厚的耳垂,“難道你不想知道之知的近況嗎?”
  “之知啊?”
  “有好事哦。”
  “想啊想啊,娘子快講,娘子快……說一次就好,之心不說第二次!”
  哎。羅縝搖首,纖指點著他鼓起的頰,“之知訂親嘍。”
  之心睜大雙眸,“要娶娘子了哦?”
  “是啊。是不是好事?”
  “啊呀呀,之知是小孩子啦。之心長大了才娶娘子,之知是小孩子就娶娘子了,他好好,之心好可憐哦。”
  “臭呆子,你當知是不知歲月了,過去了恁多年,之知難道不能長大?再說,你又哪裏可憐了?”羅縝笑啐。
  “之心不可憐,之心好快樂!”乖乖偎上娘子,“之知的娘子是誰啊?”
  羅縝神秘一笑,“你猜。”見呆子皺了眉苦了臉,料定他猜不到,唇角上翹出欣悅弧度,“是你認識的人哦,珍珠。”
  之知與珍珠這樁緣,說起來,她稱得上是暗裏的媒人罷?有這樁皇家聯姻,良家會更勝以前罷,希望之知處理諸事均能像對他那位貪婪的母親一般,能夠準確拿捏分寸,將良家推上頂峰——
  “良之知的母親聞知良之知接了良家大位,以為終於心想事成,雄赳赳氣昂昂地找上門欲享太主母的榮耀。豈料,良之知那小孩卻以家裏大喪初過,怕有穢氣染上雙親貴體為由,將父母送到別苑,以每月五百兩紋銀奉養。那位良二夫人起初哪肯,鬧過幾回,良之知麵上謙恭,過後卻依然故我。良二夫人改弦易轍,到良記旗下店號自取銀子,良之知當即解雇了幾位未能守住錢匣的賬房管事。並嚴令,所有分號未經他許可擅支銀兩者,良記概不認賬。後良二夫人到布店、衣店、古董店賒欠貨物,債主找到良府,良之知用一輛高馬大車,將所有債主送到了別苑門口……如今,良二夫人除了初一十五興致突來小鬧一回怡怡心情,平日都老實呆在別苑裏,花每月的五百兩紋銀。”
  羅縝最初自綺兒信中知道這樁趣事時,著實大笑了一回。如今,珍珠將嫁入進良家大門,她自要致以祝賀。
  之心忽把漆黑的瞳仁驚奇瞠大,“之知要娶珍珠做娘子?那,那……之知要和娘子一樣好才行哦。”
  “哦?”羅縝意外,“為何要和我一樣好?”
  “珍珠和之心一樣啊。隻有和娘子一樣好,才會像娘子對之心一樣對珍珠好啊。娘子,你寫信告訴之知啦,一定要他和娘子一樣好……”
  這呆子……羅縝輕揉他美玉頰膚,“相公,你真的好可愛。”
  “嗯,之心好可愛!”
  “你是幾世的善人,所以上蒼今生賜你福報,在你往生為人時已有神靈護佑,你看見了珍兒喝孟婆湯,還看見了珍兒的前世。若來世你仍有此異能,希望你能找到得珍兒。”
  “娘子。”
  “找不到也沒有關係,我相信,隻要我們彼此牽念不斷,就有相逢一日。”
  “娘子。”之心將頰斜偎進娘子掌心,像隻狗兒般磨蹭,“之心也相信!”
  這個位於玉夏國西陲的小鎮,是羅縝昔日行商行經此地時買下的,是以,整個鎮子被當地居民易名羅鎮。當初在此停留,源於隨行的一位堪輿高手說這鎮子風水奇佳,乃蘊龍納鳳之地。她好奇心起,停留時方知當地蟲災初過,整個鎮陷入饑荒。朝廷天高皇帝遠,春風難度,鎮首跪地哀求過路客商搭救近萬鎮民的性命。時年十五歲的羅縝花兩萬兩銀子買下全鎮之後,亦將另一隊販糧商隊的糧食悉數購下施給了鎮民,便自回了高沿城。商事繁忙,若非每年鎮首都會將整鎮的損益收支甚至人口變化編簿送至羅府,她幾乎會忘了“羅鎮”的存在,更不會在欲避繁華時當即便想到了這個絕佳去處。
  作為全鎮的救命恩人,羅縝的到來,自是受到了最高隆遇。羅縝婉拒了鎮首讓出的府第,自建精舍,算是紮家落戶。過不許久,又出資修建客棧招納往來客商,交由當地居民中精明者全權打理,每月獲利隻需交她一成,其餘皆用於鎮上修葺建設,如學堂、堤壩、溝渠諸事。
  待日子安穩,羅縝每日隻分出些許精力用來打理鎮上事務,大半的時光皆用來相夫教子。她的癡相公亦沒閑著,不能粘著她時,便去陪伴那一群在去惡老道施法相助下由良家老宅遷來的貓貓狗狗,而另外的時間,便用來傳授當地男子緙絲之術。至於為何是男徒,自然是緣於她的明令……誰會傻到將自家的鮮魚送到別的貓兒嘴下?
  紈素走了,範程走了,羅縝隻從當地樸拙的村民中請了一對夫妻侍候公婆。其他事,她多是親力親為,依然將相公養得歡歡實實,兒子喂得白白胖胖。而她與之心的情感,幾載的平淡歲月移去,更如水乳交融,愈發甜蜜溫存。
  羅鎮雖偏僻,仍免不了有客人登門。此地的常客,除了已成夫妻的之行與緞兒,綺兒也曾來過幾回。
  綺兒的婚事,屢經起伏,除晁寧、玉無樹外,似亦有其他人選出現在羅三小姐左右,至於花落誰家,端看緣所牽係。情感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如當初小妹相信她對之心的選擇,她亦相信綺兒的定奪。
  當然,除卻常客,偶爾也有稀客造訪。
  “恩公娘子。”
  這一日,羅縝當院撫琴,忽而有白影翩然容貌如仙者,自碧樹紅花中走出,正是闊別數載的範大美人。自上一次良家別苑,她還魂後,範穎出現帶走其母之軀,兩人便再未相逢。“近來還好嗎?”
  範穎囅然,“還好,恩公娘子似乎已經不怪範穎了。”
  羅縝莞爾,“聽你這樣說,好似我極小氣。”
  兩人相視而笑,那輕若雲煙的積怨迅如雲煙般散去。
  “我怎會那般傻?怕恩公娘子仍未釋懷遲遲不敢來探望,當真是傻呢。”品一口香茗,範穎唏噓自己浪費的光陰。
  羅縝挑彎嫣唇,道:“隻要相見了,便不必恨晚。”
  “哦?”
  “就像我與相公,遇見彼此前的二十年,亦不缺乏快樂。而正確的相遇,是將兩個人原有的快樂累積翻倍。。”
  正確的相遇,是將兩個人的快樂累積翻倍?範穎品咂良久,頷首道:“而錯誤的相遇,是將兩個人的苦難累積了?”
  “有感而發?”羅縝明眸溢笑,“聽說了嗎,晉王玉千葉因為愛妾病亡,相思成疾,抑鬱達一年之久,如今一改積習,不近女色,清心寡欲起來。這樣看起來,錯誤的相遇也不盡然一無可取。”
  範穎聽出她的有意打趣,亦有感她的愜意輕鬆,綻顏道:“盡管恩公娘子如此快樂,我仍然想要說樁可能讓您掃興的事。我爹說,等恩公娘子壽終正寢,他仍會再來接你魂魄。意即,您早晚還會再受我爹的糾纏。”
  羅縝渾未經意:死後的事,此時何必煩惱?“既然掃興,就不多談了。不知,六王爺如今何在?”
  “他……”範穎眉際微擰,目內是三分氣惱三分無奈,“都怪那個去惡老道!”
  呃,這風月情事關那化外老道何事?
  “也不知那個迂腐木頭是怎樣求的,竟求得道長授了他移形覓影之法,不管我到哪裏,他總能找到。此次來這裏,怕他壞了事,我尚特地拜托爹爹絆住他。”
  去惡道長收不到寶兒為徒,世間又無恁多惡妖可除,忒閑了是不是?“也便是說,你到現在,仍未能原諒他?”
  “哼,他休想!他要追就隨他追,我看他能堅持到幾時。”
  也好,一個追,一個逃,也是一樁趣事,況且細觀範大美人的嬌態,六王爺不會辛苦太久了。
  “恩公娘子,您有紈素的消息嗎?”
  羅縝搖首,“近期沒有,不過估計快有信到了。”那丫頭,短則半載,長則一年,總還是有信來。
  “若她在信中提到範程,請記得告訴我。他與紈素,比我與那塊迂腐木頭更不可能,怎就執迷不悟?”
  “範程已經不是抱著母親雙膝哭訴的孩子,他不放開是因放不開。對此,你不是也有體會嗎?”
  萬丈紅塵,有太多使人泥足深陷的誘惑:情愛,名利,美色,權欲,各人的放與不放,非他人兩言三語能決定的。而情愛更被視作紅塵癡物,由來癡男怨女,或賺人眼淚,或遭人唾棄,但來來往往,古古今今,又有誰真正堪破情關,看透情事?
  “娘子,之心緙完了,要送給娘子的禮物,之心終於緙完了!”一聲脆呼,掃去羅縝腦中所有悲古傷今的感歎。之心歡躍而來,“娘子,快來看,之心送給娘子的禮物喔!”
  當那幅圖徐徐展開,足足兩刻鍾過去,羅縝嬌靨怔愕,未發一詞。之心忐忑起來,“娘子,你不喜歡啊?”
  “相公。”羅縝回神,“你何時緙的?”
  “好久好久了喔。好幾年好幾年那麽久,之心怕娘子發現,偷偷緙,之心要緙好才能送給娘子做禮物。”
  “好幾年?難道你在我們以前的家裏時就在緙了?”
  “是喔,搬家時之心把它綁得牢牢的……娘子,你喜不喜歡?”
  這……豈是“喜歡”兩字就能敘得盡的?自己的癡相公啊,竟然用一絲一線,將他們相遇、相戀、成親、生子……種種種種,一一緙了出來,就連當時的一草一木都能分外傳神,栩栩如生。到最後,是他們鬢發斑白相依相偎,周圍兒孫環繞。這呆子啊,該說他怎麽才好……
  “相公,你怎麽會想到緙這樣的禮物給我?”
  “因為,之心要娘子高興,娘子高興就能親親之心啊。”
  羅縝啼笑皆非,“就為了親親?”她何時少親他來著?
  “是啊是啊,娘子你喜不喜歡,高不高興……”
  羅縝摟過他,深甜一吻,“呆子,知道我喜不喜歡,高不高興了?”用幾年的時間,緙一幅隻為讓自己高興的絲圖,世間如自己的相公這般癡呆專注的,絕無僅有。有夫如此,夫複何求?夫複何求?!
  “嘻,娘子,你再親之心,之心就知道了,嘻……”
  相公麵如冠玉,唇紅齒白,秀色可餐,羅縝樂得親近品嚐。隻是,夫妻兩人情濃意稠正酣美時,忽聽一聲驚呼——
  “哇唷唷,這幅圖巧奪天工,無與倫比哦。”
  羅縝低瞥一眼那個說著大人話裝成熟的某隻小人,靠著相公款款落座,“這是你爹爹緙給娘的,自然無與倫比。”
  “哇唷唷,爹爹你好生了得哦。”姓良名讋乳名寶兒的某隻小人搖頭晃腦,“寶兒以有爹爹這樣的爹爹為榮哦。”
  “真的嗎?寶兒好乖,嘻……”
  羅縝對迷湯卻不買賬,美眸略眯,“良讋,你想耍什麽花樣,請及早。”
  “娘好聰明喔。”寶兒爬上娘親膝頭,偎進香軟懷內,嘬起鮮紅小嘴啄了娘親玉頰一下,“寶兒在替爹爹攬生意哦。他們都想看爹爹的緙圖,寶兒收他們每人一兩銀子。這幅圖如此好看,每人加倍……”
  羅縝挑眉,涼聲道:“他們想看的是你爹爹的緙圖,還是你爹爹這個人呢?”
  “嘿嘿……”寶兒裝傻笑了半晌,見娘親美臉仍是厲色不減,又諂媚地再親了一口,“是有幾個婦人要看爹爹啦,因為爹爹好看嘛。可是,寶兒讓她們隻能偷偷地遠遠地看。爹爹是娘的,寶兒不會讓人親近啦,除了娘,誰親近爹爹寶兒都不會放過……娘您不記得?上一回那個賣熊皮的胖女人拉住爹爹不放,是寶兒在她的衣袋裏扔了一隻耗子,引得阿白撲過去。寶兒還在阿白身上塗了寶兒的便便哦……”
  賣熊皮的胖女人?哦,是那位販皮毛的炎夏國女賈。炎夏國女子生性豪放,追求男人由來大膽直露。相公走在她身邊,便被那女人當街拉了過去示愛。全鎮的居民怒不可遏,隻待她一句話便要出手修理,自己的兒子率先著手……
  話說,相公純善,自己持重,怎就生了如此一個混世小魔王出來?羅縝正在納悶,又有不速之客現身,“寶兒,寶兒,你真聰明,你是百年不遇的好根骨啊,不跟貧道學藝,你悔之終生啊——”
  寶兒烏靈靈眸兒一轉,無辜笑靨展開,“去惡老爺爺,您當真想收寶兒做徒弟嗎?”
  “當然當然,想通了?良少夫人,您那筆賬也算得差不多了罷?還不把寶兒交給貧道好生調教?”
  “去惡老爺爺,您要收寶兒為徒,先要寶兒同意才行哦。”
  “真的?如此說來,你同意了?”
  “寶兒同意啊。”
  “好好好,快行拜師禮,貧道好把平生的……”
  “慢啦慢啦,去惡老爺爺,寶兒很搶手哦。”
  “……什麽?”
  “對街的王師傅,鎮頭的高大俠,鎮尾的張三叔,都想收寶兒為徒,寶兒是搶手貨哦……”
  不知何時,羅縝已將這位“搶手貨”放置地上,卷起鋪陳在長案上的幾丈絲圖,拉起相公大手,徑自退場。
  “娘子,寶兒要做什麽?”
  “能做什麽?耍寶嘍。”
  “耍寶是什麽啊?”
  “小活寶耍老活寶,我隻得把你這個大活寶拉走,任由他們鬥個痛快。”
  “喔,娘子好好。”
  這呆子,她這就好了?真叫人愛煞……羅縝抬起的手才要放到相公耳上,聽得那廂一聲大吼振聾發聵——
  “臭寶兒,你這個小沒良心,貧道我授你技藝,你竟敢跟貧道收錢。”
  “搶手貨就是價高者得嘛……”
  “你這個小奸商!小沒良心!小混蛋!看貧道打爛你的屁股!”
  “寶兒去找高大俠他們學藝哦……”
  “你竟敢把貧道的不傳絕學與江湖雜耍視作一般,貧道不揍扁你,貧道就不是貧道!”
  “去惡老爺爺,您的胡子要護好喔。”
  “小混蛋,還敢威脅貧道……”
  羅縝聳聳肩,牽著相公,去也。
  範穎立身樹梢,將一切盡收眼底,唇浮甜美笑靨。
  良之心依然活得那樣簡單,每日所思所想,仍是如何討妻子的喜愛和歡心。為了那最簡單的目標,努力長大,努力成長為一個男子,無怪會使精明的娘子傾心以愛……
  世間並非沒有真愛,不管你有沒有傷過人或被人傷過。傷了,痛了,複了,愛來了,再愛就是。怕的是不敢愛了,便注定傷到永久。有時,自己給自己的傷,遠大於外人能給你的。
  是夜,羅縝在相公所緙圖上,一針一線,繡出如下字句:
  吾住一牆東,君住一牆西。
  打小自相識,相逢未相知。
  一朝為君婦,白首不相離。
  世事雲詭過,兩心契相依。
  心如無瑕玉,身似傾城璧。
  至純宛赤子,都雲相公癡。
  君癡吾亦癡,何妨俱做癡?
  一曲癡相公,其間多少意?
  曲罷勿羨人,且行且相惜。  
  
  番外 良家二少爺與羅家二小姐的姻緣路
  “公子,前麵就是羅家在高沿城最大的鋪麵了,羅家大小姐平日多在那間鋪子裏。”客棧的小二將這位出了銀子讓自己帶路的客官送達目的地,耐不住好奇,“這位公子爺,您找羅大小姐,是為了經商罷?”
  雖說是拿人銀子就要為人辦事,但羅家好歹是自己的半個東家,瞧這位俊爺兒的臉色似有不善,如果是為了尋仇,銀子照拿,官還是要報的。
  “是,經商。”良之行又付了幾塊碎銀給他,闊步上前,邁進了錦緞製成的“羅”字招牌迎風招展、打著白石高階、裝著朱紅闊門的店內。
  才一進去,琳琅華彩滿目迎來,絲綢綾羅流光溢彩,美輪美奐,秀致絕倫。左廂裏,以垂綢作簾,隱約間,綽約貴婦秀麗閨閣端居其內,精評細選;右廂裏,以緞板為隔,操著各地土話的遠道客商圍坐圓桌,一手執茶,一手翻檢手內小樣,嘖歎不已;正中間,散戶平民聚集,擇布取衣,高嗓議價,言來語往,喧嘩如市。
  不愧是絲綢巨賈,皇商世家。
  而能將羅家生意經營得如此繁華的羅大小姐,當真是了不得了。隻是,不管她如何明慧強幹,如何會精打細算,卻不能欺不能騙他的之心。欺了騙了,他便要為之心討回所虧所欠。
  “早啊,這位客官。”一位夥計笑孜孜喜嗬嗬迎來,“您隨便看,不管是零著買還是整批購,咱們羅家商號都會給您一個貨真價實……”
  “在下求見你們大小姐,請通報。”
  夥計一愣,“咱家的大小姐?客官您是……整批要貨?”
  “就算是罷,請通報。”
  夥計偷偷上下仔細打量了來者幾遭:每日人來人往見得多了,不免都有幾分眼色,這位公子爺兒一身清爽,目光正直,不似奸邪之人。“請問公子爺怎麽稱呼?”
  “良之行。”沒有打算隱姓諱名,他此行便是為了看個清楚,那位雅致清貴的羅大小姐會如何待他。
  “請公子您到待客廳候著,咱這就給您去通報。”夥計叫了同儕將人領往待客廳。他向後拐了進去,自是不敢隨便踏進小姐的憩處,敲敲小院的木門,“紈素姐,您出來一下。”
  “什麽事?”正端了茶點回來的紈素從後麵拍了拍他肩膀,“小紀子找我?”
  “紈素姐好。”夥計涎了笑,“有位良公子來拜見大小姐,小弟請您給傳一聲。”
  紈素一驚,眸兒瞪得溜圓,“良公子?你確定是良公子?”
  “小弟問得很清楚,是良公子沒錯,您看……”
  “他此下在哪裏?”
  “就在待客廳。”
  “拿著,我先去看看。”紈素將盛著茶水點心的托盤往夥計手內一放,掉頭便跑,急不可待地要去探看來者是否是令小姐心神不寧了多日的那位“良人”。心急,步急,神智亦急,她平日的警覺便大打折扣,於轉角處與正拐過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紈素丫頭,你吃了急驚藥不成?”羅緞一手扶著自家丫頭,一手揉著額頭,“撞死本小姐,我家纈兒要你的命!”
  “二小姐,奴婢失態了。”紈素福個禮,“實在是奴婢太想著去見那位求見大小姐的良公子……”
  “良公子?”羅緞耳朵恁是機靈,“哪個良公子?”
  “這……”在大小姐未對家人和盤托出前,紈素自不敢據實以告,二小姐問了又不能不應聲,隻得含糊其詞,“那位公子求見大小姐,許是為了洽商……”
  羅緞杏眸轉了幾轉,粉麵浮了狡笑,“如果是來洽商的,你用得著這麽心急火燎?告訴本小姐,這個良公子是不是杭夏國良家的公子?那個傻瓜?姐姐這回去杭夏國,和他認識了?”
  哎,就知道,羅家的人個個不好騙……“二小姐,這位良公子不是……”
  “你不想說算了,我自個兒長了眼睛,自個兒去看。如果是來洽商的,本小姐就替姐姐操辦了。如果果真是那個良家的人,本小姐倒看看是什麽貨色,敢打我家姐姐主意!”二小姐咄咄言罷,揚長而去。
  原地的紈素苦不堪言:自己,應該沒有說漏什麽罷?
  “你是杭夏國良家的人?”
  良之行喝了半蠱茶,忽聽得耳邊有人嬌聲起問。他冷眼望去,正睹著一張如桃花般妍麗的少女粉麵,當下微微一怔。
  羅緞看見來者一張冷峻英挺的瘦長臉孔時,亦愣了一下,“你是杭夏國良家的人?那個……”癡兒?
  這少女氣韻雖與羅縝大相徑庭,但眉目間依稀有幾分相若,使他不難猜出身份。“是又如何?”看那一對浸水葡萄般的大眼內滿是衡量算計,端的是羅家人本色呢。
  “你來是為找我姐姐?”
  “是又如何?”
  “你不打算放棄羅良兩家的婚約?”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羅緞忍無可忍,雙手叉腰,嬌叱道:“你這隻冷麵呆瓜,少作癡心妄想!憑你這呆頭呆腦、表情木訥、言語乏味、舉止遲鈍的呆瓜模樣,也敢肖想我家姐姐?”
  呆頭呆腦?表情木訥?言語乏味?舉止遲鈍?如果有鏡子,良之行真想拿來自攬:自己當真是那副模樣?隻是……“關你何事?”
  “你——”羅緞氣結,“你想娶的是我姐姐,自然關本姑娘的事!”
  “我何時想……”良之行冷峻雙目瞥見那桃花麵上氣出的紅暈時,忽然好奇:不知再紅一些,這張臉會不會真的開出桃花來?“關你何事。”
  “你——”羅緞氣啊氣,自己沒有罵錯罷?這隻呆瓜當真是言語乏味耶。“本姑娘再說一遍,不管你是真傻還是裝癡,你都配不上我家姐姐。從頭到腳,從皮到骨,你沒有一點一滴配得上!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野雞別來攀鳳凰,有自知之明的話,快滾出我羅家地界!”
  “原來,這便是羅家的待客之道?”氣極了,那張臉上當真會綻出豔麗桃花來呢。良之行麵上清冷依舊,心境卻甚是悠然自得。“羅家的小姐亦如此尖刻潑辣?在下當真見識了。”
  “關你何事?”羅緞揚了姣美下顎,小嘴利落回之,“我羅家隻善待該待之客,本姑娘亦隻禮遇該禮之人,閑雜人等,自是滾得越遠越好。”
  “很好。既然在下並非閑雜人等,自不能如羅小姐所冀望的那般‘滾得越遠越好’。請為在下再上一杯茶來,貴號的茶很不錯呢。”
  “你,你——”這個冷麵呆瓜怎這樣啊?羅緞柳眉倒豎,杏眸圓睜,“你既然不識時務,本姑娘不介意直接告訴你,你就是那個閑雜人等,給我馬上滾出這個地方。這下,你可聽懂了……”
  “二小姐,大小姐怕是就要過來了。”貼身丫頭纈兒出聲提醒。
  “哦,怎見得?”
  “奴婢看見紈素在門邊立了一會兒,不時又走了,該是稟報大小姐去了。”
  臭紈素,掃人興!羅緞鼓了嘴兒,心裏埋怨幾聲,卻全沒注意到那位冷麵呆瓜的一對清眸正停在她嫣麗唇上。
  “總之,冷麵呆瓜,本姑娘的話你聽明白了罷?識相的話,趕緊滾得遠遠的。纈兒,咱們走!”姐姐若知她如此待人,定然罵她,溜之大吉也。
  “姐姐你可見著良家那個傻子了?是真傻嗎?有多傻?是不是尿床、口吃還流口水……”
  晚膳後,羅縝談起了良家。羅緞想著自己遇見的良家那個冷麵呆瓜的模樣,胡亂問道,卻招來姐姐前所未有的一頓厲叱,著著實實把她嚇了一跳。
  難道,姐姐喜歡上了那隻呆瓜?……那怎麽行?!姐姐耶,天上無地上僅有的姐姐耶……
  “纈兒,你馬上去查,那隻姓良的下榻在哪家客棧?”
  “小姐,哪‘隻’姓良的?”
  “死丫頭,欠小姐我收拾了是不是?”
  纈兒一逕笑著跑遠,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去了。羅家的主子精明,丫頭們也個個機伶,僅用了半日,纈兒已查到了良之行下榻的客棧名稱。其實,也沒費什麽工夫,羅家亦投資了幾家客棧,要查,自然先從自家客棧查起。巧的是,竟然一查正著。
  “客如家啊。”羅緞好不得意,“姓良的,你等著!”
  纈兒偷瞄了眼小姐一臉奸笑,擔心地問:“小姐,您準備如何對付那位良公子?”
  “什麽良公子?”羅緞舉指敲了敲自個丫頭的額頭,“冷麵呆瓜!”
  “……啊?”
  “呆丫頭,我是說,要叫那隻姓良的為冷麵呆瓜!”
  “是,奴婢遵命。”可憐的纈兒,此時乖順遵從主子吩咐,對“那隻”姓良的便養成了“冷麵呆瓜”的遵稱習慣。及至後來,當“冷麵呆瓜”變身成姑爺時,好幾次為了這稱呼咬著自個舌頭……哎,此乃後話矣。
  “二小姐,這……這不行啊……”
  “什麽不行?”桌案“啪”的一響,粉襖粉裙的美麗少女立了起來,“小林子,你是不是以為本小姐這半個東家不好使?”
  “不是不是不是啦……”夥計苦皺起整張臉:莫說是給這家客棧出了一半錢的東家,就算一個掌櫃,也能將他小林子指使得團團轉啊。更何況,這位羅二小姐,那是高沿城有名的“辣性”,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哥兒都被她罵得灰頭土臉呢。他?借他一百個膽,也不敢去惹……
  羅緞見夥計神情變化不定,卻不吐一字,又拍了下桌案,“小林子,你舌頭打結了還是被狗叼走了?”
  夥計嚇一哆嗦,趕著賠笑道:“羅二小姐,您是行商的高手,您最能明白,這經商經的是個信譽。咱們做客棧的,更應該以客為尊,您的吩咐……”
  “不能照辦?”羅緞柳眉似抬非抬,朱唇要笑不笑。
  娘唷。夥計又打了一個寒顫,“如果掌櫃知道,會把小林子給……”
  “掌櫃的知道了,你全推給本小姐就好。大不了,本小姐另給你找個好差使。”
  “這……”
  “這是二十兩銀子,買完了所需的東西,剩下的就歸你了。”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二十兩,十個月的工錢,買點瀉藥也就花上一兩銀子不到,嘿嘿……
  纈兒也仗勢欺人,拿指尖敲著夥計額頭,寒著聲嗓,“小林子,小姐的差使要盡心盡力哦。辦砸了的話……”
  “不敢不敢……”
  良之行放步街頭,感受異國風土人情,不經意一個轉身,一抹似曾相識的粉影擦過眼際。定睛看去,巷口的茶攤上,可不就是那個牙尖嘴利的羅家二小姐嗎……與男子同坐?
  尚未意識到自己心頭那份莫名的不適,良之行腳下已邁了過去。距著還有十幾步遠,那男子的麵目看得有些清楚了,良之行鬆下一口氣:以這羅二小姐的心氣,這等形色平庸的男子與其關聯不會太密……嗯,自己這是作甚?她與誰有關聯與自己有何幹係?
  “二小姐,小的還有活要忙,告退了。”
  “別忘了,為本小姐好好做事。”
  “是是是,小的告退。”
  少女揮揮手,“纈兒,留下茶錢,走了。”
  這份意氣風發的氣焰,這份仿佛她是塵世的中心般的囂張,卻令人無法生厭……這個小女人,當真是……良之行搖頭,將自己的腳步抽離原處,掉頭回歸客棧。剛進門,夥計便迎了上來,“公子爺,您遛彎回來了?”
  這人……良之行微眯清眸:那個小女人,找一個夥計作甚?
  “公子爺,您的茶水小的給您送來了,放桌上?”房門輕響,夥計先送了一個笑臉進來,獲了首肯後,整個身子夥同手裏的托盤亦進了屋子。
  良之行放了手中醫書,閃身下榻,淡道:“多謝了。”
  “您客氣。”夥計將托盤放下,持壺斟滿一杯,殷勤道,“公子爺,這茶是本店才買來的新茶,您嚐嚐看,喝著可還合口?”
  單是那頓時溢滿全室的清香氣,就知是好茶。良之行揮手,“好了,你下去罷。”
  “……是是是,有什麽需要您隻管交代小的。”
  這夥計瞅著並無任何特別之處,她怎會見他?一念至此,良之行忍不住叫道:“等一下。”
  “啊?”夥計脊背一抽,回過臉來,“公子爺,您……有什麽吩咐?”
  “你認識……”本想問他與羅家二小姐是否熟識,卻莫名地自對方眉目裏察出那麽一絲驚惶,心頭遽然生疑。送到嘴際的茶微頓,送進鼻來的,除了茶香,還有……俊臉一沉,茶杯頓在案上,“你敢在茶中下藥?”
  “……啊?”夥計大駭,麵目失色,“公子爺,您說,說,說笑呢……”
  良之行冷哂,“本公子行醫十數年,這茶裏的異味能逃得過本公子的鼻子?”
  哎呀娘哦。夥計腿一軟,險跪在地上,“公子爺,小的小的……”
  “你們這家店是黑店?還是,你欺著本公子人生地不熟欲謀財害命?”良之行一手扣上壺蓋,一手扯在夥計腕上,“本公子隻肖拿這壺茶找上官府,就可控告……”
  “別介別介啊,公子爺,小的小的也是……也是給人使喚,沒有辦法。這裏麵的東西,頂多讓您拉上一天肚子,其它沒有半點壞處的啊……”
  “給人使喚?”良之行清眸利光一閃,“給誰使喚?”
  “這個……”
  “羅家二小姐?”
  “公子爺您怎知道?……啊?”夥計失聲問出,待意識到自己出賣了金主已是掩口不及。
  “哼。”別問他如何知道,他就是知道!對夥計起疑之初,他便想到了那個羅家小女人身上。不知怎地,他總是認為,自己與那個小女人不會就此斷了糾葛。
  “公子爺,不是小的說您,您得罪了羅家,在這高沿城可沒有好果子吃。他們家的三個小姐個個厲害,不管是黑道白道,都給三分麵子,您還是早離開的好……呃?”夥計的滔滔遊說,止於突現眼前的一錠白銀。
  “三天後,去告訴羅二小姐,本公子喝了你的瀉藥,三天三夜腹泄不止,已然奄奄一息了。”
  什麽?羅二小姐傻住,但也隻是須臾,須臾之後,指著夥計鼻尖道:“那人開罪了本小姐,本小姐讓你給他服些瀉藥藥,然後去叫大夫,斷個水土不服,好讓他從哪裏來回哪裏去……你做了什麽?你用了什麽烈性的藥?你知不知道,那人如果死了,本小姐會先把你送官!”
  啊……天呐,幸好是假的,若當真弄出條人命,這位二小姐真有本事顛倒黑白呐。夥計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擠出兩滴淚,“二小姐,小的就是按您的吩咐,下了輕微的瀉藥啊。但那人服了以後,開始跑了幾趟茅廁。小的說要給他叫大夫,他說自個兒便是個大夫,不要小的費事。小的怕惹他生疑,就不敢多過問了。小的忙了兩天,今兒個想起他來,到那屋子一看,那位公子爺躺在床上,臉都上了鬼色兒了,又白又青的嚇人呐。您快去看看罷,小的嚇壞了呢。”
  “……當真?”羅緞狐疑地上下看了這夥計一眼,“小林子,你應該知道欺騙本小姐的後果罷?”
  心頭打個冷突,為了那一錠白銀,夥計硬咬牙根,點頭,“借小的幾個膽,也不敢騙您是不是?”
  羅緞抬手推了推鬢角,“好罷,我就去看看,他是怎樣一個奄奄一息。如果需要,本小姐可以大方提供一副棺材板。”
  夥計轉身才想腳跟抹油溜之大吉,脖頸已被人抓住,是二小姐的貼身丫頭纈兒,“在小姐回來前,你這個殺人嫌犯就乖乖呆在這裏。”
  隨著纈兒的幾個點落,夥計隻覺身子一軟,喉嚨一堵,便癱在了羅府後門的門房裏……哎,悔了不是?貪財啊貪財……
  羅緞到了客棧,竟然撲了個空。小林子說的那間房內齊整潔淨,毫無人跡,但房客臨去之前沒忘留書明誌:
  養不教,父不過,為爾害人之心,本公子今特登門拜訪令尊令堂,以防微杜漸,免釀大禍。
  ……這隻外表木訥內裏混蛋的呆瓜!羅緞掉頭疾奔,鑽進客棧前的馬車,一逕催促車夫快馬加鞭。但才至自家門前,已見大門中開,有人自裏步了出來,左有爹的陪同,右有娘的嗬送,夾在中間的那個,不是那隻冷麵瓜還是哪個?
  “喂,你——”她撩裙跳下車轅,手指那廝鼻尖——
  “緞兒,你急火火做甚?”戚氏擰眉嗔道。
  羅緞頓時好不懊惱:拜這隻呆瓜所賜,自己險些理智盡失,在爹娘麵前發起飆來……“爹,娘,緞兒……”
  “恁大姑娘了還如此毛躁,也不怕人笑話?”戚氏點了女兒額頭一記,“還不去拜見你良大哥。”
  “良……大哥?”羅緞浸水葡萄般的眸子驟然睜大,撇頭瞪向某隻呆瓜。後者冷峻依舊的呆臉上,劃過一抹譏色。銀牙暗咬,這隻不生不熟不鹹不淡的呆瓜……
  “不必客氣,羅家妹子。”
  誰跟他客氣了?……等等,羅……家……妹子?“你給本姑娘放……”明白點……
  “緞兒?”自家女兒連連失態,羅子縑夫婦齊皺了眉頭。
  羅緞吸了吸氣,穩了穩神,麵複如初,行禮如儀,“良大哥,幸會。”
  羅子縑這才滿意,哂道:“緞兒,你良大哥如今住‘客如家’客棧,你吩咐那邊的人多照應著點。”
  “謝羅叔父。”良之行微禮,“其實,二小姐已經知會過了,客棧諸人對小侄已然是……”
  “良大哥。”羅緞頓時笑得和藹又可親,善良且慈悲,“這大門口不是說話之地,您長途奔波,舟車勞頓,也該回客棧好生歇著了,小妹代爹娘送良大哥。”
  戚氏囅然,“這孩子這會兒才算懂事了,你就代爹和娘送你良大哥回客棧罷。”
  “是。”羅緞將脆聲聲的嗓腔放成小妹一樣的軟綿綿,擺袖引路,“良大哥,請。”
  “你和我爹娘說了什麽?”
  “該說的都說了。”
  “那你說了什麽?”
  “你應該知道。”
  “你……”
  “良家少爺!”腳聲咚咚,有人急喘著氣跑來,到了近前,先向羅緞見了禮,又道,“良家少爺,老爺夫人吩咐小的隨您去客棧伺候。”
  羅緞瞪圓了烏溜眸兒,“憑什麽,坤叔?”爹和娘把他送出門來還不夠,又派他們最得力的長隨坤叔去伺候這隻呆瓜?
  “二小姐,良家少爺是大小姐的夫婿,就是奴才們的姑爺,咱們去伺候也是應該的。您要知道,良少爺遠來到此,又不肯搬進府裏去住,老爺夫人不放心呐。”
  “姑爺?”羅緞驚聲,不顧路人側目,惡狠狠逼盯良之行,“你向我爹娘求親去了?”
  良之行頷首,好整以暇,“可以這樣說。”若非是臨時接到了羅家大小姐的邀請,若非為幫大哥定下瞞天之計,他豈會放過與這小女人對陣的樂趣?但從這張桃花麵上如此鮮活生動的盛景來看,自己那一封留箋亦未辱使命,聊算三分欣慰罷。
  “冷麵呆瓜,本姑娘的話你聽到腳後跟去了是不是?”羅緞將臉兒逼近,咬牙切齒,“你配不上我姐姐,這些話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
  對近在盈寸又幽香撲鼻的桃花顏麵不動心不跳絕非易事,但良之行做到了。可是,隻有他自己明白,腕間脈搏已逞紊亂。“……二小姐,若在下配不上完美無缺的令姊,配你如何?”
  “……呃?”
  講完了恐怕是自己平生最趨於輕佻的私語,良之行扯動腳步後退,從桃花人兒麵前轉身,麵上清冷依舊,對羅府長隨道:“坤叔,在下生活由來簡單,從小至大都是自己打理。羅叔父、羅嬸母的美意在下心領了,請回罷。”
  直到他修長的身影轉過街角不見了,羅緞亦在自家丫頭的攙扶下邁動了腳步,突然尖叫一聲:“那個冷麵大呆瓜,他……”調戲本小姐?……他要不要打聽打聽,當年第一個敢出言調戲本小姐的人現在在哪裏?
  “小姐,那個小林子該怎麽處置?”
  “……哪個小林子?”
  “就是那個向您稟報良家少爺腹瀉三日奄奄一息實際上卻活蹦亂跳仍能有法子將您氣得奄奄一息的小林子啊。”
  “送到萬合鎮豬場喂豬,專門給豬洗澡。三個月內,本小姐不希望在高沿城見到他。”
  “是。”
  “……等等,纈兒你說清楚,本小姐何時被那隻呆瓜氣得奄奄一息了?”
  “……奴婢失言了……”
  愛女遠嫁他國,羅子縑雖是不舍,但能得如意佳婿可謂生平樂事,舉府自是上下布置一新,人人喜慶非常。
  但,羅二小姐好不鬱卒。
  怎攪和了半天,姐姐還是要嫁給那樣一隻呆瓜了?
  “纈兒,你說,我要用些什麽法子才能讓那隻呆瓜不敢癡心妄想,乖乖滾回去?”
  “……”纈兒嚅了嚅唇,鑒於自家主子的不良惡史,生生咽下到了嘴邊的話。
  羅緞將自家丫頭情狀瞧在眼內,啐道:“死丫頭,你裝模作樣的做什麽?你在你家小姐麵前講話哪一回不是沒大沒小?有話快說,有……快放!”
  主子吩咐,丫頭當然從命,“您莫跟良少爺鬥了罷?您似乎……不是良少爺的對手。”
  纈兒說到最後一個“手”字時,身子已蹦出三尺外以防不測。豈料她家小姐原處未動,素手支頤,柳眉鎖鎖展展,美眸明明滅滅,似是若有所思。
  纈兒初是納罕,但攢眉觀察主子良久,忽雙目大瞠,“小姐,您不會是……不會是……不會是……”
  “不會,不會,不會什麽?舌頭打結了?”
  “您不會是……喜歡上良少爺了罷?”
  丫頭後半句話,是含在舌底咕噥出的。羅二小姐心聰耳尖,想得明白,也聽得分明,手底下的功夫亦毫不含糊,扭著丫頭的下頜,眯眸切齒,“有膽,你再把那話說一遍?”
  纈兒可謂是好漢,掙紮著,“……小姐……昵不能嘻發狼少耶……”小姐,您不能喜歡良少爺。
  “哎呦呦。”羅緞嫌棄地放了手,將丫頭流在上麵的口水擦回她衣襟上,“臭丫頭,你當本小姐饑不擇食了不成?那隻冷麵呆瓜看著硌手咬起來硌牙,本小姐會喜歡他?早叫你少看那些坊間小書,瞧瞧,都把你看傻了!”
  “……您當真不喜歡良少爺?”纈兒一邊擦著嘴兒,一邊拿眼覷著主子。小姐的種種跡像,擺明就是春心萌動啊……
  “不、喜、歡,不喜歡!”羅緞果斷堅定,如是告訴自己的丫頭,亦如是告訴自己。
  婚事已定,羅緞雖刁鑽,卻並非蠻不懂事。她明白,這樣的情形下,是萬不可能再做任何動作破壞姐姐的良緣,但找找那隻尚未成為自己姐夫的呆瓜晦氣總不為過罷?
  “冷麵呆瓜!”
  客如家客棧前,良之行聽這一聲喊,先將身後的兄長推進客棧,“大哥,在裏麵等我,小弟不叫你,不要出來。”免得好事將成,功虧一簣。
  “喔。”之心乖乖邁進客棧大廳內等候。
  “冷麵呆瓜。”羅緞認準目標而來,跟前站定,美眸豁豁生光,“你時下必定很得意是不是?”
  良之行眉微挑,“是又如何?”
  羅緞笑靨如花,“不如何,既然你稱心得意,本姑娘當然要來恭喜啊。”
  “……羅二小姐打算如何恭喜在下?”這小女人,又欲玩什麽花樣?
  “你是羅府的姑爺,羅府當然要好好侍奉,你說是不是?”
  “你……”警心頓起,良之行退後一步,但已然晚了。
  羅二小姐藏於袖內的左手倏揚,戴著手罩的素手將一把粉末兜頭撒下。與此同時,不遠拐角處的纈兒抖出長練纏住主子纖腰,將她帶離原地,免了殃及可能。
  憑著醫者嗅覺,良之行已悉知此刻粘附在自己臉頸上的粉末必是一種致癢之物,遂穩步轉身進了客棧,將雙手牢牢忍住,“夥計,速打幾盆淨水到在下的客房!”
  “之行之行,怎麽啦?”他這一喊,夥計聽著了,同時也驚動了正吃點心喝茶水的之心。之心一路跟隨著到了客房,盯著之行臉上的粉色物什,“這是……小紫姐姐的寶寶們啊,怎麽到了之行臉上?”
  “……呃?”忍著已然發作的巨癢,良之行眼前一亮,“大哥,你可以要它們離開嗎??”
  “喔……”之心應著,忽然大急,“哎呀,你們不能咬之行啦,咬之行你們就不是好寶寶,小紫姐姐不喜歡你們呶……”
  之心憨聲話落,之行已覺巨癢頓止,不得不再次感歎兄長這份令人歎為觀止的異能。但,羅家二小姐,這樁梁子,咱們是結定了,將來有一日,在下定當加倍奉還!
  “啊嚏……”坐在自家寬綽溫暖的馬車內,不無得意的羅緞,突來一個冷顫。
  “你站住!”
  聽見身後喝聲,良之行身形稍頓,旋即開步如常。
  羅緞怒不可遏,箭步衝上前來,擋住之行去路,“姓良的,你敢冒充你的傻子兄長到我羅家騙婚?你們良家好歹也是一方巨商,居然做得出這等的下作事?”
  “住口!”之行麵逞冷色,雙目生寒,“縱算你是大嫂的娘家人,若你再冒出任何一個對我大哥不敬的字來,莫怪在下不客氣!”
  “哈。”羅緞回之冷噱,“這還真是賊喊捉賊呢。一個騙子還能如此理直氣壯,這又是你們良家的家風不成?”
  騙子?從她嘴裏冒出如斯評價,令之行冷顏陰沉,“在下不是騙子,良家亦從未騙婚。”
  “你還敢說!”見這人仍如此穩篤,羅緞氣怒不過,嬌小身子跳起,雙手扯上他脖襟,“明明就是你,是你冒名登門,騙了我爹娘嫁女,既然敢做,為何不敢承當?”
  “在下做過的事,自會承當。你姐姐能成為我大嫂,是因……”
  “全因你的行騙!如今,還縱容惡奴傷我姐姐,你們……”
  她口口聲聲的“騙”,之行不想再聽,扯下她的手,聲凝成冰,“大嫂受傷,是為了大哥收養的棄犬,你以為,有誰會為自己不愛的人做這樣的事?”
  “……呃?”
  “你最好此刻莫去驚擾我大哥,如果你想讓你姐姐及早痊愈的話。”之行撇她踅步。
  “你去哪裏?本姑娘的話還沒有完!”
  “在下要去藥廬為大嫂煎藥,二小姐打算用什麽法子破壞?”
  “我……”羅緞氣稍短,“我們的賬還沒有完,你最好快些醫好我姐姐。不然,你最好相信,本姑娘會把你們整個良家給翻個底朝天!”
  他相信。之行冷投下一瞥,轉身逕離。
  他們相識的時機不對,重逢的時機亦不對,和她之間,當真就要這般僵硬下去?哎,大嫂傷重,此時考慮這些,更不對呢。
  處理完惡奴,料理完良二夫人,一串鬧心事雨過天晴,姐姐身子也日漸複愈。不知是因有姐夫在身邊,還是進藥增補,羅大小姐日益光彩照人,羅緞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
  “姐夫。”
  之心正對一棵小花傾訴完娘子康愈後的喜悅,回頭見她,笑得更形燦爛,“緞兒緞兒,珍兒今天吃了一碗飯哦,還喝了湯喔!”
  “所以,姐夫很高興?”
  “是啊是啊,珍兒不痛,之心就不痛,珍兒好了,之心就高興!”
  就是因著這份全心全念,才使姐姐走出過往傾心相付的罷?“姐夫,你和姐姐會白頭到老的。”
  “嗯,之心要和珍兒到很老很老……”
  辭別了讓人快樂的姐夫,羅緞笑靨盛放如花,信步花叢,輕盈愉悅。
  “小姐,您對大小姐的婚事似乎看開了?而且,您很喜歡大姑爺是不是?”纈兒覷著主子表情,問。實則,她是替好姐妹紈素打聽的。
  “纈兒,我素來認為,一場婚姻中的男女,一定要門第相當,學識相配,方有良緣。”
  “並沒有錯啊,奴婢所看的小書上,都是才子配佳人,書生配小姐,狀元配公主……”
  “呸。”羅緞輕聲啐斷了丫頭的夢幻遐想,“照你這樣說,那些不是才子不是佳人不是書生不是小姐不是狀元不是公主的人,就不應該妄想良緣了是不是?”
  “這……”纈兒委屈不勝,“書上是這樣寫的嘛。”
  羅緞白了這不可救藥的丫頭一眼,繼續將自己近來的心得侃侃道來:“相襯的門第,相當的學識,可能會配出相敬如賓的夫妻,卻未必有相濡以沫的愛侶。這世上,最是情字是無章可循,無理可講,明明,你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喜歡的一個人,卻偏偏喜歡上了,就像姐……”
  “就像小姐與之行公子!”纈兒樂顛顛喜滋滋接了話去。
  丫頭這話,將她口齒尖利的主子噎在當場,也把此時正俯在一叢牡丹花下觀看長勢的某人愕在原地。
  “死丫頭!”醒過神來,羅緞先掃四圍一眼,確定無人旁聽,方咬了銀牙,“你胡說什麽?”
  “奴婢才沒有胡說。”纈兒好不得意,“小姐您擺明早就喜歡上之行公子了。以前,您以為他是大小姐的夫婿,以您的性子,自是不會讓自個兒向那個方向去想去靠。但時下不同了,於是,您這顆春心便重新萌動……”
  “死丫頭,臭丫頭!”羅緞粉頰飛紅,美眸忿瞠,“本小姐確實是太縱容你了,看我如何修理你這張嘴。”
  小姐形如惡虎撲食,丫頭身若巧燕避開,嘴下仍是不知死活,“小姐,奴婢是不是可以認為,您是在害羞?其實,大可不必嘛。奴婢不是外人,您大方承認了又怎樣?”
  有理。某人暗自道。
  “死丫頭還說?”
  “之行公子很好啊,醫術好,長得也好,人品更是沒話說,您還別扭什麽嗎?”
  非常有理。某人暗自頷首。
  “不然您想想,到府上求親的諸家公子中,您何曾看上誰了?在您心裏,哪個人能及得上之行公子?”
  極為有理……嗯,求親?還諸家?某人眸內,抹上深沉。
  羅緞追得嬌喘籲籲,確定自己力有弗逮,遂纖足一頓,“……看來……本小姐不出殺招你是忘了該如何侍候主子了是不是?”一手撫胸,一手挑發,悠待氣息稍定,漫啟嫣唇,“高沿城順昌街上開茶鋪的那位年輕壯實的後生,是誰的阿林哥來著?”
  “小姐?”纈兒瞬前尚得意非常的小臉頓即一垮,“您怎知道?您……”
  “如果你再敢多說那姓良的冷麵呆瓜一個字,本小姐回頭便從求親的世家公子中給你選一門親事,就以羅家義女的身份為你風光出嫁如何?”
  “小姐……”小丫頭乖乖粘了身兒過來,低眉順眼,“奴婢不敢了,小姐您大人大量,別和奴婢計較……”
  呿,欠修理的丫頭!“快扶小姐我找個好地方賞花賞景,小姐我高興了,興許就不計較。”
  “奴婢遵命。”
  “給我罵三聲冷麵呆瓜是呆瓜來聽聽。”
  “小姐……”
  “不罵?”
  “您適才還說,不準奴婢提……一個字。”
  “小姐我不準你提,你自然不能提,現下我準你提了,你當然要提。罵!”
  “……罵什麽?”纈兒的眼角,偷偷瞥了某處花叢一眼。習武之人,對周圍環境的覺察自是不同嘛。
  “良之行是一隻看著硌眼咬著硌牙踢起來硌腳壞皮壞瓤壞頭壞臉的冷麵呆瓜!”
  “這……”眼角再瞥,再瞥,嘿……
  見丫頭無聲,“纈兒,你的阿林哥……”
  “良之行是……冷麵呆瓜!”
  也不去計較她含糊其詞的省工減料,羅緞悠然道:“再罵三聲。”
  “良之行是……冷麵呆瓜!良之行是……”見諒了,良二公子,您能不能成為我家姑爺尚未確定,但眼前人卻是纈兒實實在在的主子,這罵,您就多聽幾回罷。
  丫頭代罵,主子開心。羅緞坐在花園內以竹編就的一截竹椅上,閑怡道:“其實,那隻呆瓜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本小姐仔細想想,興許哪天心血來潮,就當真會看上他。”
  我要說很榮幸嗎?某人翻個白眼。
  “這樣罷,看在纈兒你費心使力地為他說盡好話的分上,下一回本小姐見了他,給他兩分好臉看……”
  還真是……某人切咬牙根。
  “說了恁多的話,本小姐口渴了呢,纈兒你快去替小姐我沏壺上好的大白毫來。”
  纈兒小心翼翼,“小姐,您要奴婢走開?”
  “不走開如何為小姐我奉茶?”
  “小姐,您當真要奴婢走開?”需問清楚些,以防事後主子找茬是不是?
  羅緞浸水葡萄般配美眸一瞪,“你這丫頭,又想小姐我開殺戒?”
  “奴婢這就去,這就去,小姐,您且等著,奴婢告退!”去是去,但不會去遠,嘿嘿,有好戲豈能不看……要不要,將紈素也一並叫來?
  “百花香,百花俏,不及我鏡內三分顏色妙。百花媚,百花妖,不及我閨中女兒容貌嬌……”姐姐姻緣美滿,滿目姹紫嫣紅,是以,羅家二小姐哼著歌兒,眯著眼兒,好不愜意。聽見耳邊微有花叢窸窣聲,羅緞嗓兒嬌軟道,“乖丫頭,這麽快就將茶沏來了?這才對嘛,聽話小姐我才會疼你……”
  妙目張開,竟與一雙清冷雙眸盈盈一寸之間。
  “你你你……”從哪裏冒出來的?羅二小姐驚愕中,跌下竹椅。
  而良之行依然那副清冷形貌,由上而下俯視地上人兒,“原來你的舌頭也有打結的時候?”
  “……你舌頭才打結……”羅緞醒過神來,驀地跳起,來個先發製人,“冷麵呆瓜,你突然冒出來作甚?成心嚇本小姐是不是?”
  是又如何?“本人還沒有那個閑情逸致……”不嚇你,“從此路過,見著做客本府的羅二小姐,總要打聲招呼。”
  “你從這裏路過?你方才在……”羅緞關心的是,他方才是否聽見了自己和丫頭的調謔之語。
  “方才?”良之行挑手一指至多十步之外,“本人就在那叢花木之下。”
  “……你就在那裏?你在那裏做什麽?你堂堂良府少爺,蹲在那地方……”
  “取藥。”良之行好心解惑,“牡丹花根可入藥,本人適才在觀察那株牡丹的長勢。”
  “誰管你……”看牡丹還是芍藥!羅緞妙目遊移,“那你有沒有聽見……”
  “聽見了。”
  “……聽見什麽?”
  “一隻小野貓,嗷嗷叫得甚是囂張,甚不討喜……”
  “冷麵呆瓜,你……”羅緞火躥半路,赫然想起對方亦未點名道姓,自己何必急著對號入座?“那隻能說明,貴府風水寶地,貓仙貓神的各路神仙聚集,不然,怎能娶了我姐姐那樣天仙般的媳婦?連帶的,本小姐也迂尊降貴,到你這府上走了這麽一遭。”
  這小女人,當真不好對付呢。“羅二小姐,令姊或者是神仙般的人物,但那隻小野貓可不是。牙尖齒利爪鋒,端的是一隻不易馴服的小野貓,在下為了馴‘她’,好不頭痛。不知二小姐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呢?”
  “冷麵呆瓜,你就安安分分做一隻呆頭呆腦、表情木訥、言語乏味、舉止遲鈍的呆瓜罷,野貓還是神仙,都和你這隻呆瓜無關……”
  “無關嗎?”良之行上前一步。
  “你你你……要做什麽?”羅緞看見了對方清眸內兩簇暗火,心頭一凜,退後問道。
  之行撇起淺笑,“怕了?”
  怕?羅緞大嗤,揚首挺胸,“本小姐怕你……”
  之行及時俯首,將那朵惹了他許久的嫣色桃瓣擷入口內。
  噝。不遠處樹上的纈兒和紈素瞪大了四隻眸兒:自家小姐被人吃了豆腐?那她們這些保護主子的丫鬟要不要管?可是,那個登徒子不是旁人耶……
  “你們兩個,下來。”
  呃?樹上兩人低頭一望,大小姐?自是半點聲也不敢出,乖乖滑了下來。
  “紈素,去繡坊打理你的生意。纈兒,到那邊小路旁等你家主子出來。”
  “喔。”
  “那二小姐……”
  “依她的脾氣,沒有呼救撕打,你認為是什麽?”
  “喔,奴婢們明白了!”
  打發掉兩個丫頭,羅縝回首望一眼花海內依然糾纏的那對少年男女,含笑撇步。這樁好事,看來在望了……
  “冷麵呆瓜,你……”
  放開了懷內佳人,良之行掉頭匆匆疾行。
  “喂——”本有一通衝天怒火要爆發的羅緞傻了須臾,旋即更是怒不可遏,大步追了上去,“冷麵呆瓜,你當本小姐是什麽?你說要輕薄便要輕薄,輕薄完了掉頭就走,你想讓本小姐怎麽修理……噫?”舉起的粉拳窒在當空。
  良之行掉轉方向,走得更是匆匆又匆匆。
  羅緞卻不再追,立在原處,眨了眨烏黑靈透的眸,抿了抿愈發嬌豔的嘴,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冷麵呆瓜他太寶了罷?
  居然,居然有男人能把一張臉紅成那般模樣……哈哈……是誰在非禮誰啊?哈哈……
  “冷麵呆瓜,冷麵呆瓜,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自花園被吻,羅二小姐的為客生涯多了一項樂趣——找人,到處找那個強吻了自己以後卻害羞得天人共憤的男人。
  “冷麵呆瓜,冷麵呆瓜……”
  “這是誰家沒模沒樣沒形沒狀的女兒?一個女兒家大呼小叫地來來去去,這家教都放哪裏了?還是壓根就沒有家教?”
  羅緞蹙挑蛾眉,明眸斜睨坐在百草園茅軒裏的婦人,“這是哪家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婦人?一個老女人堂而皇之地坐在別人已經不讓她出現的地方,誌氣都哪去了?還是壓根就沒有誌氣?”
  良二夫人拍案而起,“你這個小蹄子,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羅二小姐雙手抱胸,“你這個‘老’婦人,我為何不敢這樣對你說話?”
  “你……”良二夫人目眥欲裂,指叱身後兩個丫頭,“你們兩個,還不去給我撕爛這個小蹄子的嘴?!”
  從小蹄子姐姐那邊受來的冤枉氣,非要還到這小蹄子身上不可,大不了事後再將過錯向下人身上一推,能奈我何?
  羅緞靜立未動,桃花麵上笑晏晏卻寒惻惻。良二夫人兩個隨身丫鬟向前行了幾步,卻不敢再有冒犯。前車之鑒,她們豈會不知?自家主子這是又將自個往險路上推啊。真要依了她的話行事,回頭少夫人指不定會怎樣治她們呢。再說了,這位小姐單是看上去就不是善茬,而且人家身後也站著個丫鬟。她們……
  下人的踟躕不前,良二夫人看在眼裏,亦明白在心裏,張口罵道:“你們兩個奴才,還不快點!你們難道不怕我打死你們?”
  “夫人,她是少夫人……”
  啪!啪!兩個丫頭臉上,各挨了一個狠摑,“去!”
  兩個丫頭忍住哭,出了茅軒,“羅二小姐,奴婢求您向夫人賠個不是……”
  呿。羅二小姐對這副可憐狀卻不同情,別以為她不知道,之前姐夫受了這些人的多少暗裏欺負。如果不是怕了姐姐,這兩個人怕早已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哪還需挨上這兩個耳光?“你們要替你們家主子出氣是不是?”
  “羅家二小姐,奴婢們……”
  “好,本小姐就成全你們。”纖足一抬,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經倒飛出去,不偏不倚砸上了軒內喝茶的良二夫人。後者本以為好景在望,捧好了茶準備悠閑觀戰,不想突來重物,兜頭砸下,遂椅翻人倒,滾作一團。
  羅緞沾沾自喜:喝喲,羅二小姐師自自家丫頭的拳腳功夫雖稱不上精通,但用在此時綽綽有餘。得意哦。
  “發生了何事?”
  冷麵呆瓜來了?二小姐眼珠一轉,一個箭步躥入軒內,將良二夫人扯了起來,雙手在其身上一氣撫弄,“呀呀呀,良二夫人,您怎麽跌倒了呢?您說您也不小心一些,您看看,您這身上茶茶水水的一大堆?痛不痛?痛不痛?”
  “冷麵呆瓜,如果我爹娘始終不同意我們的婚事,你打算怎麽辦?”
  “不怎麽辦。”
  “不怎麽辦是怎麽辦?”
  “就是不怎麽辦。”
  “……”
  這是近來良家二少與羅家二小姐常有的對話。每當此時,不遠處翻草除蟲的良之願和纈兒都會聽得昏昏欲睡,哈欠連連。
  當父母為避債責撇下一對弟妹遠走他鄉時,良之行便認為自己再也沒有留在那個地方的必要了。
  大哥有了大嫂,便有了一生護他愛他的人,他想,他也要追尋自己一生所愛去了。對羅緞這個刁鑽丫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一見鍾情,或者是何時動情。但在有一日忽然發現,那明眸皓齒、唇嫣頰紅已成自己心頭之重,再也無法割舍之時,已經用情太深,癡迷難返。而他,從來就不是會坐在原地等待緣分上門的人。於是,放卸良家重擔,放棄萬貫家產,遠涉千裏,抵達玉夏,追愛而來。
  羅家二老因著大哥,對他這個昔日頗中意的女婿人選已然設禁,首遭探訪,即被拒之門外。於此,他沒有一絲急躁:既然恁遠的路都走了,還怕羅家這道門檻嗎?
  落腳客棧時,之願自包裹裏發現了寶通號通存通兌的十萬兩銀票。想想,肯定是臨行前大嫂放進去的。他行前隻帶川資,原是打算到此後先設攤行醫再思後路。如今既然有大嫂的美意,他便索性買下了一家店麵,進購藥材,坐堂開診了。
  之行的遠路到來,羅緞可謂驚喜非常。兩人雖早有鴻雁傳書,情愫暗遞,但由於雙親對姐夫的排拒,又因為他那個刁悍母親,她對兩人的前景一度迷茫。他現身自己眼前,那份重要不言而喻。那樣的刹那,所有迷茫遲疑一掃而空,她明白,自己此生已非這個男人莫屬。
  “冷麵呆瓜,明天河州府的李家會上門提親哦。”
  “嗯。”
  “李家的公子不僅相貌堂堂,且文武雙全呶。”
  “嗯。”
  “而且聽說他們為了到羅家提親,特地從中原買了最新的紡織術書籍,作為向我這個最擅織的二小姐的求親之禮,投我所好,夠有誠意罷?”
  “嗯。”
  “還有哦,李家……”
  “你很吵。”
  “……哪有?冷麵呆瓜,你有膽再說一次!”
  “你很吵。”
  “呀呀,你好……”
  下麵的場麵,俯在近處草藥叢中的纈兒與之願百看不厭。
  “纈兒姐姐,之行哥哥為何總喜歡吃緞姐姐的嘴?”
  “哎呀傻丫頭,情情愛愛中的男女都是如此。再者說了,我家小姐漂亮得像一朵花,哪有男人不喜歡的?”
  “可是,之行哥哥不一樣。因為……我娘的緣故,他一向不喜歡女子,說女子太吵太鬧。因為這個,他連丫頭都不要,衣物都是自己動手清洗。對他來說,女人和瘟疫差不多。”
  “哦,還有這種事?”那麽,這位冷清的二少爺碰上熱鬧的二小姐,還真是冤家路窄。月老手中那條線,蠻頑皮的哦。
  “我娘曾想讓兩位表姐做我的嫂嫂,兩個表姐在之行哥哥麵前,比小貓還乖,但他往往幾句話就把她們給窘得哭起來。但這個緞姐姐會罵人,會吵人,會凶人,他怎就那樣喜歡?”
  “這個嘛……”就是各花入各眼,姻緣最無理了罷?
  “啊,我明白了。”之願忽然頷首。
  “噫,你明白什麽?”
  “因為之行哥哥每次吃完緞姐姐的嘴,緞姐姐就會乖好一陣子,所以,之行哥哥才會百吃不厭!”
  “……”纈兒難置可否,隻嘿嘿傻笑以對。
  “纈兒姐姐,你也被男人吃過嘴嗎?”
  “是啊……呃?”
  “冷麵呆瓜,後天是我爹的壽辰,你不要去哦。”小小甜蜜過後,羅二小姐如隻小貓兒般坐在男人膝上,噘著鮮豔唇兒道。
  “為什麽?”之行竭力不受這小妮子影響,執筆書寫著幾個藥方,向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境界艱辛進拔。
  “你去了,爹一定會當眾給你難堪,我才不要你受那份氣!”
  之行胸窩霎時被這小女人塞得滿滿當當,酣美異常,薄唇勾出笑意,“就是要那樣。”
  “……怎樣?”
  “羅叔父是位仁人君子,如果我屢次登門,屢次受氣仍不餒,他必然心滋愧意。唯如此,我才好乘虛而入,向他討要他的女兒不是嗎?”
  羅緞烏黑眸兒盯向他俊挺麵上,“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不然呢?”難道這丫頭認為他還能搶親劫親不成?
  “冷麵呆瓜……”忽而,羅緞軟聲低喚,貝齒咬唇,笑渦浮劫,眸兒更是閃閃亮亮,狡意橫生。
  “你……做什麽?”良之行麵起警意,全然戒備:小女人又要玩什麽花樣?
  “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哦,一個可以盡速讓爹和娘應了婚事的法子。”
  “……說來聽聽。”他不以為她能說出什麽有見地的……
  “生米煮成熟飯。”
  “……”
  嗵!良之行這廂是呆愕成石,那邊卻有人撲倒在地,滿嘴啃泥。
  當即,羅緞杏眼怒瞪,“纈兒,之願,你們給我滾得遠遠的!”
  “是,是,是,我們走,我們走!不過,小姐,如果之行少爺不願意,您千萬別霸王硬上弓,嚇壞之行少爺……”
  “滾!”羅二小姐河東獅吼,將兩少女嚇得連滾帶爬,逃出了這植滿了藥草的小園。
  “纈兒姐姐,緞姐姐是要煮飯給之行哥哥吃嗎?”
  “……是罷。”
  “那為何要把咱們給轟出來?是不想咱們跟著一起吃嗎?”
  “……是罷。”
  “緞姐姐好小氣。她如果做了之願的二嫂,會不會仍然這樣小氣?”
  “……是罷。”
  “……那,什麽叫霸王硬上弓?”
  “咳!咳咳!”
  “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一定是之行哥哥嫌緞姐姐的飯不好吃,緞姐姐卻硬要逼著之行哥哥吃!”
  “……就算……是罷。”
  “之行哥哥好可憐哦。”
  “……”
  小園裏,至於生米是否煮成了熟飯,至於羅二小姐是否霸王硬上弓,至於一對少男少女如何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莫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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