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念一:錦繡緣

(2009-03-14 16:40:28) 下一個
 

  1935年,上海站在那扇高大的洋鐵雕花大門前麵,錦繡呆住了。
  是這個地址,沒錯,已經反反複覆看了很多遍;但門口鑲的牌子上卻明明寫著「殷宅」。而且透過欄杆,向裏麵望,分明是一座氣派豪華的庭院,綠茵茵的草坪,假山水池,圍著鬱金香花叢的紅磚洋樓……怎麽可能,十年前,明珠被趕出家門的時候,才十二歲,隻怕連這宅子的一個角也買不起,現在居然住在這種地方?大概是嫁得好,但田叔回去的時候,明明說她還沒有嫁人埃錦繡再三猶豫,還是硬著頭皮按了門鈴。
  好歹,先問問清楚再說吧!
  應聲來開門的是個白衫黑褲的老媽子,看年紀有四五十歲,一絲不亂地盤著個矮髻。隔著欄杆,她十分懷疑地上下打量錦繡:「你找誰呀?」
  錦繡答:「榮明珠是不是住在這裏?」
  「我家小姐姓殷,不姓榮。你連她的名字都弄不清楚,是她什麽人啊?」
  原來明珠真的改了姓,姓殷?錦繡錯愕之下,脫口而出:「我是她的妹妹。」
  那老媽子的眼珠一下子瞪大了。「我家小姐是孤兒出身,哪裏跑出個妹妹,你胡說什麽?」
  她說她是孤兒?錦繡的心又再一沉。看樣子,千裏迢迢到上海來,並不樂觀;明珠把家世名姓一筆抹煞,大概是心有怨恨,寧願重新做人,也不會歡迎這個十年未見的妹妹。可是這段關係,說來話長,現在她既然不承認,那解釋起來,隻怕真得費好大力氣。
  「小姐,看你樣子也蠻體麵,什麽不好做,要這樣招搖撞騙?你要是伸手上門來要錢,我們家小姐可憐你也說不準;可是你來騙她上當,她會剝了你的皮。」
  錦繡半邊臉熱辣辣,不敢置信一個下人會對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她知道自己身上衣服寒酸,大老遠從鎮江來,一路上又是車,又是船地折騰,那件洗白了的藍竹布短襖早就髒得不成樣子,一雙布鞋也磨破了邊。但長這麽大,被人當成騙子,這還是頭一回。
  「你開門,是不是認我,也得明珠說了算數,」錦繡提高了聲音,「你憑什麽趕我走?」
  「喲,還凶,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告訴你,就連警察署的人也不敢對我家小姐說個不字,再不趕緊走,可別怪我不客氣。」
  「你!」錦繡氣得說不出話,隻搖著欄杆大聲叫:「明珠!明珠你出來!我是錦繡!」
  正吵嚷成一團,看見那樓前台階上走出來一個孔雀綠紗子長衫的女郎,非常窈窕,一頭雲煙般的長發;老遠就揚聲問:「什麽人?餘媽,你跟誰大聲小聲的,當心吵了阿姐睡覺!」聲音薄有惱怒之意,可是聽來清脆動聽,急步走過來的姿式,更加的優美,那纖腰長腿都在紗衫掩映裏若隱若現,如同微風吹動了楊柳枝。這美麗的女子是明珠吧?錦繡記得當年十二歲的明珠,已經是個美人胚子,常常 被大媽罵作「小騷狐狸」。
  「明珠,是我,你還認不認得我了,」錦繡又驚又喜,語無倫次,「我是小錦繡--」
  那綠衫女郎在門前停下來,從頭到腳打量錦繡一遍:「你不認識我家阿姐?你叫我明珠?」
  錦繡一呆,這才想到是否認錯了人,趕緊定神看去,這女郎無疑是名美女,細長臉、蜜糖色肌膚,一雙眼珠彷佛帶著棕褐色,眼角斜斜挑著,眼波流轉,說不出的柔媚。但這不是明珠。
  明珠是雪白皮膚,瓜子臉,杏仁眼,卻是單眼皮兒,唇角有顆小小的紅痣。雖說十年沒見,但總不會變化這麽大。
  「對不起,我認錯了人。」錦繡趕緊道歉,「我是她老家的妹妹,多年不見了……可否讓我見她一麵?」
  那綠衫女郎也是一樣的話,「從來沒聽阿姐說,老家還有什麽人哪?」
  錦繡並不笨,她知道再這樣耗下去,是怎麽也進不了這道門了,隻好撒個小謊:「堂妹,叔伯堂妹。」
  「哦,」那綠衫女郎有些明白了,向旁邊老媽子道:「既然都找上門來了,餘媽,你開門讓她進來吧!」
  那老媽子一麵咕噥,一麵萬般不情願地打開門,「這年頭,混出點名目來,十萬八千裏夠不著的親戚朋友都不忘上門來打秋風……」
  錦繡聽得分明,卻顧不得生氣,即將見到明珠的喜悅,已經把-切不愉快都壓了下去。
  那綠衫女郎引錦繡進門,一路向那幢紅磚小樓走過上,「剛才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錦繡。你呢?我聽見你喚明珠『阿姐』,是不是二媽那邊的親戚?」
  綠衫女郎睨了她一眼,「不敢當。我姓蘇,大夥兒都叫我一聲阿娣。我不過是這裏-個下邊的人,哪敢和阿姐攀親道戚。」
  下邊人?!錦繡嚇了-跳,這麽樣一個美女,地居然說自己是個下人。
  才這樣想著,一進大廳,一陣淡淡的香氣先輕霧般地彌漫過來,耳邊聽見琮蹤的細微音樂,光線稍暗,錦繡莫名其妙地心裏一蕩。抬眼看時,先看見一套又長又闊的西洋皮沙發,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肩並肩頭碰頭地坐在-起翻看一本畫冊,見有人來,隻抬-抬眼,連個招呼都沒有,又重新翻起畫頁來,好象進來的不過是家裏一隻小貓小狗。她們倆一個穿著珊瑚紅軟緞長衫,另一個穿著月白絲織小褂,梳著-色油光水滑的一條長辮,輕聲軟語、明眸皓齒,端的是一對玉人兒。
  遠點的躺椅上還有一個,懶懶地半躺半坐,穿著件男人才穿的那種寬大的白襯衫,黑長褲,頭發剪得短短的貼在頸後,一條腿斜搭在扶手上麵,隻見一隻纖細晶瑩的玉足,趾甲搽了淡紅的蔻丹,一隻繡花緞子拖鞋打秋千似的掛在那足尖上。她連頭也沒抬』-下,卻把錦繡看得目瞪口呆--那種慵懶、率性以及-絲絲的嫵媚。怎麽,這是什麽地方,這又是些什麽人?一時之間,眼前突然美女如雲,錦繡已經顧不上欣賞,隻覺十分詫異。
  阿娣招呼她:「你且在這邊坐一坐,阿姐正睡下午覺,一會兒就該起來了。」
  錦繡有點拘謹,來的一路上想象過很多遍,明珠這裏是個什麽樣的光景,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放下手裏的皮篋,她有點尷尬地在最近的沙發上坐下來,阿娣叫小丫頭來倒了茶,也徑自出去了,竟把錦繡一個人晾在那裏。
  時間過得出奇的慢。
  中間搖椅上的女郎起來倒了一杯酒喝,對麵沙發上的少女也換了畫冊,可是這些人就好象都看不見她似的,連一眼也不多瞟過來。錦繡愈來愈不安,如坐針氈。看她們的樣子不像是客,但若是主人,看見陌生人進來,居然連問一聲都不屑,這太怪異了吧。
  終於聽見樓梯上腳步聲響,錦繡呼的一聲站了起來,七分歡喜、三分忐忑,是明珠下來了吧?盯著樓梯,她先看見一截纖細玲瓏的小腿,踩著雙日本式的彩繪木屐,然後是粉紫色織錦睡袍的下擺,被腰帶束起的纖細的腰……再然後,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來了。
  她的頭發是燙過的,烏黑而鬈曲,多年未見,沒想到個子這樣高挑。一張雪白瓜子臉,沒有化什麽妝,嘴唇淡淡的十分優美,唇角卻點著一顆鮮豔欲滴的紅痣。那雙眼睛,錦繡到如今才明白書上說的「眼兒媚」是個什麽意思。
  錦繡一直看著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坐到對麵,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阿姐。」那兩名看畫冊的少女齊齊起身,一個從銀煙盒裏抽了支煙出來,另一個趕緊沏茶。
  「叮」的一聲脆響,明珠打著打火機,點著了煙,徐徐吸了一口,那種手勢,優雅得彷佛是微風拂開了柳樹的枝條。錦繡呆呆站著,不能置信,這就是明珠?
  剛才見到阿娣她們,已經驚豔,哪知明珠這一來,一屋子的暗香和顏色彷佛都被她壓了下去。錦繡做夢也想不到天底下會有明珠這麽美的女人,這麽濃的風情,她隻是這樣默默看著錦繡,錦繡已經覺得身子先酥了半邊。
  「明珠……」錦繡本來想叫聲姐姐,不知怎的,卻叫不出口。喚了她的名字,又覺不妥,頓了頓才加個「姐」字。
  「不敢。」明珠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淡淡地嘲諷,「您是榮家的三小姐,我姓殷,哪裏當得起這個姐字。」
  一聽這話,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潑下來,錦繡心先涼了一半,勉強笑道:「這話從哪兒說起,我這一趟是特地來……」
  明珠打斷了她,「我知道。上個月我見過田叔,是他要你來的吧?看在田叔的麵子上,你就留在這裏吃個便飯好了。」
  錦繡真的呆住了。這樣不屑的語氣,這樣不掩飾的冷淡,打發一個叫化子也不過如此。明珠根本就不想收留她。
  「程貞,叫廚房準備八寶飯和冰糖甲魚,其它菜色也精致一點,」明珠瞟了一眼錦繡,「今天晚上,向先生過來吃飯。」那坐在搖椅上的女郎答應了一聲,起身從錦繡身邊走了過去。
  「姐!」錦繡慌了,「你怪我不說一聲就跑了來?可是爸爸已經過世了,大媽也帶著書惠回了湘山--」
  明珠手上的扇子「啪」地一甩,「你爹死了跟我有什麽關係?榮家終於死光死絕,我高興都還來不及,怎麽,你還指望我掉兩滴眼淚給你看嗎?」
  錦繡漲紅了臉站在那裏。怎麽一回事,親生的姊妹,十年未見,難道明珠真的這麽恨她?可是,又關她什麽事呢,當年她隻有九歲。
  那時她還小,不記得太多瑣事,隻知道大媽非常凶,脾氣大得很,二媽常年有病,瘦得蠟黃憔悴,還一天到晚咳嗽,明珠性子倔強,總是被大媽非打即罵。二媽和明珠被趕出去的那天,滿院子都是掙紮間扯落的包袱、衣裳、胭脂粉盒、零七碎八的物什,丫頭們嚇得不敢靠前,錦繡隻是拚命大哭。後來才知道,二媽得的是肺癆,大媽借口說怕傳染,硬趕她們走。
  來之前她已經料到明珠不會歡迎自己,隻是沒想到,這種「不歡迎」竟是這麽強烈刻骨,絲毫也不掩飾,隻差沒叫人開門送客了。
  「明珠,」錦繡困難地咽下屈辱感,現在不是顧全麵子的時候,「來的路上我的盤纏已經用光了,不管怎麽樣,我恐怕暫時得打擾你幾天,一等我賺到錢,立刻就回鎮江去……」她已經麵紅耳赤。
  「哦?」明珠冷冷地笑了,「錢嗎?」她揚聲喚:「程貞!」程貞走過來,把一疊紙幣送到她手上。明珠緩緩一揚手,那紙幣就四散撒了一地,「錢在這裏,請便。」
  錦繡瞪大了眼睛,覺得耳邊轟的一響,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瞬間衝上了頭頂。
  她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麽,暴跳如雷嗎?還是繼續苦苦哀求?
  一轉身就衝出了那大廳的門,錦繡急衝出去的速度就像一隻被點燃了的小火炮。
  但「砰」的一聲,錦繡以為自己撞到了牆,那堅硬而高大的物體毫不留情地將她彈回地麵。
  摔得七葷八素之餘,一隻手突然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了起來,「這麽莽撞,新來的?〞
  錦繡眼前金星亂進之中,愕然看見一張俊美得如同雕刻的臉孔,低低俯在她麵前不到半尺處,他溫暖的呼吸都拂在她臉上。他那雙眸子是深琥珀色的,帶著某種魔力般,肆無忌憚地在錦繡臉上梭巡。
  這是誰?
  一時之間,錦繡竟忘了自己正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怔怔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怎麽會有人長得這麽好?還有那麽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
  直到身子突然騰空,才發現自己赫然竟被他抱了起來!錦繡慌了,「放手,放我下來!」
  「你這個小野貓,」他狀似親昵,「一頭撞到我身上來,還敢張牙舞爪?」
  「英少!」阿娣已經聞聲趕到這邊來,「她不是咱們這兒的人。」
  「是嗎?」那被叫做英少的男人有點意外了,鬆手把錦繡放下地,「這裏還有外人?」
  阿娣笑道:「我家阿姐老家的人,剛要走。」她轉過臉對錦繡道:「你的箱子還在裏邊。」錦繡這才省起,一路從鎮江提過來的那隻舊皮篋,已經被她忘在大廳裏了。
  這一團混亂,此刻總算稍稍平定下來。
  錦繡定神看時,忍不住倒退兩步,她什麽時候離一個男人那麽近過,幾乎緊挨著他的胸膛站著。
  「她被你嚇著了,英東。」另一個溫文磁和的聲音說。錦繡這才注意到英少旁邊還有一個男人,看上去不那麽具威脅性,穿著一身看起來簡單隨便卻顯然並不便宜的米白麻布西裝,頭發剪得短短的,一張英挺俊秀、鎮靜優遊的臉孑L。
  他那種淡淡的鎮靜之色,使錦繡急跳的心和混亂的呼吸都穩定下來。
  這是在幹什麽?錦繡問自己,都像叫花子似的被趕出來了,還死賴在人家大門口。她低了頭,硬著頭皮跑回廳裏拎出皮篋,一路埋頭向外疾走。
  就算餓死在街上,她也不要站在這鬼地方任人侮辱踐踏。這裏的主人,是她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惟一可投奔的依靠,但她依然隻能得到被拋棄的淒慘下常錦繡不知道心裏針刺一般的痛是因為屈唇還是因為失望。
  當錦繡走出大門的時候,向英東和左震已經進了客廳。滿地的紙鈔,明珠陰沉的臉色,不尋常的一室靜寂。往常這個時候,霜秀和阿禧應該已經歡天喜地,一口一個「英少」,-口-個「二爺」地迎過來了。
  「這是唱的哪出戲?」向英東笑著坐進沙發裏,兩條長腿舒適地打開。「剛才那小姑娘是來砸場子的嗎?」
  明珠的神色緩和了一點:「憑她也配?霜秀,叫人來收拾收拾。阿娣程貞,愣著做什麽,給二爺和英少拿茶水點心過來。」
  左震一落座,一雙溫柔的手已經帶著蘭花的香氣輕輕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著頸背處的筋骨。阿娣帶著笑道:「一連十多天都不登門,二爺,您是忙啊,還是把我們都給忘了?」
  左震舒舒服服地「唔」了一聲,「就算忘了自己家門口怎麽走,這邊的路也摸得到。」
  明珠一笑,「看你說話的語氣,怎麽跟英東似的,一點沒個正經。」
  左震道:「正經話說太多也覺得膩了。」
  「看樣子,今天二爺心情不錯。」程貞親手端過紅茶、蜂蜜、葡萄和瓜子,阿禧就坐在向英東身邊的扶手上,一邊用小銀匙舀了點蜂蜜攪進紅茶裏,一邊遞到向英東嘴邊,「英少,今天天氣又冷又燥的,先潤潤喉嚨,」
  「是啊,我囑咐了廚房,晚上有冰糖燉雪梨,清咽潤肺。」
  程貞道:「不是說向先生也來嗎,怎麽不見人?」
  向英東就著阿禧的手喝了紅茶,「他忙得走不開,會晚一點,正好給明珠時間,洗得香噴噴的等著他:」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明珠笑嗔,「好酒好菜都拿出來招呼你,還教你明的暗的取笑我。」
  站在上海華燈初上的大街邊,錦繡兩條腿都走麻了,身上還有一點零錢,先買了碗炒米粉吃下去填填肚子,但接下來去哪裏呢?
  周圍人來人往,很熱鬧。到處都有霓虹燈,夜色裏紅綠交映,流光溢彩。真是,原來大上海的夜晚這樣美。 怪不得有支歌裏麵會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這樣繁華,這樣浮糜。
  正在東張西望間,背後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錦繡驚呼一聲,毫無防備之下,整個人往前踉蹌衝了幾步,差一點當場跌倒。「誰啊?」一回頭,卻見一個男人拎起她放在地上的皮篋就跑。
  「我的箱子,還給我!」錦繡大驚,邊叫邊追了上去。但她一個姑娘家,從沒出過遠門,此刻已經疲 憊不堪,哪裏還追得上。天黑,路又不熟,追了沒多遠,已經不見了那人的蹤影。錦繡跪倒在路邊,一邊喘氣,一邊哭,但周圍人來人往,行色匆匆,頂多也隻是好奇地看兩眼,沒有一個人過來問一問,是怎麽回事。
  錦繡哭累了,慢慢爬起來,模糊地想起一句老話:人情薄如紙。是的,她覺得自己也不過像秋風裏的一張薄紙,在風裏飄蕩,連一絲重量也沒有。這半年來,家裏出事、父親過世、債主上門,又投親不成,錦繡終於明白,原來不是所有的不幸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真的有些時候,是連一點希望和勇氣都抓不到了。
  一連遊蕩了三天。
  上海新界有間著名的西餐廳,叫做「七重天」。主廚是法國人,據說,這裏的黑胡椒牛扒和奶油炳龍蝦都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名菜,還有各種老牌子的法國紅酒。奶油和肉排的濃香,使得七重天周圍的空氣都是溫熱的,香噴噴的。
  在餐廳左端的台階底下,躊坐著小小一團黑影,眼睛呆滯地看著不遠處,兩個向路人討小錢的乞丐。他們手裏拿著隻破帽子,倒過來帽口朝上,扯著來往行人的衣襟討錢。偶爾有一兩個銅板丟進去,伴隨著一串白眼和辱罵。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對於汙辱和謾罵都無動於衷,一徑重複:「先生太太,行行好吧……」
  如果自己手裏有頂帽子,錦繡也會把它反過來的但她沒有。饑餓使她頭暈眼花,一連三個晚上露宿車站,寒冷、骯髒和嘈雜使她幾乎沒有合過眼。錦繡已經覺得麻木,大腦一片空白,沒有力氣去想「廉者不受咩來之食」。現在哪怕讓她伸出手向人討食她也肯的,隻是一陣一陣的眩暈使她手足發軟,連站起來都費力,哪還有力氣去行乞。
  「賣鹹肉粽子!臘味飯!」一陣叫賣聲傳來.是輛手推車,一對小販,好象是夫妻的樣子,推著車一路叫賣過來。
  錦繡茫然抬起頭,看著那手推車上的木桶和銅盆,果然有臘味飯的誘人香氣飄過來,鑽人她的五髒六腑。
  「兩毛錢一大碗,加肉澆汁的白米飯來!」那吆喝聲彷佛也特別起勁了,一聲一聲刺激著錦繡脆弱的神經,腳好象不聽使喚,錦繡幾乎是被自己這雙腳帶著走到推車旁邊去的。
  「姑娘,熱乎乎的臘味飯,來一碗吧?」小販熱情地捂攬生意:「又便宜!」
  錦繡盯著鍋裏的肉和飯,香氣撲鼻,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甚至都沒有多餘的力氣注意到自己在點頭。
  滿滿一碗遞到她手裏,小販還沒來得及把竹筷遞給她,錦繡已經把頭埋進飯裏狼吞虎咽起來了。那小販一下子覺得不對,大叫:「給錢,先給錢!」
  錦繡抬起臉,哀求地道:「我沒有錢,你們就算是可憐我也好……」
  話沒說完,小販已經伸手來奪碗,氣急敗壞地罵道:「沒錢就滾,沒錢吃什麽飯?我們煮飯都不用買米買肉麽?」錦繡哪裏肯鬆手,回頭就跑。
  沒跑兩步,已經被抓住了,臉上先火辣辣地挨了兩個耳光,「赤佬,還搶啦你?當我們好欺負呀?」那女的跑來奪她手裏的飯,錦繡吃痛,本能地反擊,也不知打到了誰,緊接著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拳打腳踢。
  在極度的恥辱、悲憤和劇痛裏,錦繡嘶聲大喊:「媽,救我!明珠,殷明珠,求你救我吧!」她被扯著頭發踹倒在地上,暴風雨一般落下的拳腳沒有絲毫憐憫,錦繡在地上翻滾哀號,血腥味流進她的鼻子和嘴巴裏。旁邊聚攏起圍觀的人群,卻沒有人伸手阻攔。
  「你們幹什麽!」一個男人厲聲阻止,「再打就出人命了!」錦繡耳邊嗡嗡作響,覺得這一聲喊似乎有回音,在耳邊回蕩。周圍的嘈雜一下子安靜下來。
  一雙穩定有力的手扶起她來,看見她滿臉是血,那人有點緊張了:「喂,你怎麽樣?沒事吧?」
  錦繡努力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是她的太陽穴劇痛,所有的意識都四散飄飛,彷佛這個世界在一剎那間就旋轉著把她甩了出去。
  「怎麽回事?」
  看見身後一角白衣,石浩趕緊放下錦繡,回身道:「一個要飯的姑娘被打了,看樣子還暈了過去。二爺,您看……」
  左震淡淡瞥了一眼,眉頭微皺。「弄醒她,給點錢、」
  石浩知道左震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想想也是.一個滿身血汙又暈了過去的女人,還能怎樣,難道帶回去不成。他有點尷尬,低聲解釋了一句:「不是我愛膛渾水,剛才好象聽見她叫著明珠姑娘的名字……」
  左震已經轉回去的身子停了-下。
  他想起那個在殷宅門口撞到英東、又曾經讓明珠撒了一地鈔票的姑娘,穿個藍竹布短襖、黑裙子,梳著一對烏黑長辮。臉孔跟明珠有七分相像,他沒問,明珠也沒提,不過一眼就看得出,她和明珠有著某種特殊的關係。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細細端詳了一下狼狽不堪、滿臉血汙的錦繡,沒錯,是這個姑娘,「唐海。」他一邊轉身,一邊吩咐身後亦步亦趨跟著的人,「開我的車,把她送到獅子林。跟英少打個商量,給她個房間,再找大夫看看。就說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個一臉機靈的年輕人,年紀雖不大,跟了左震卻有四五年,此刻也不禁大出意外,一向不插手管別人閑事的二爺,今兒個是怎麽了,突然這樣大發善心。讓這女人去獅子林?那裏的房間要五十塊大洋一個晚上哪。望向石浩,他也有愕然之色,隻對唐海道:「快去吧,二爺坐我的車走。」
  錦繡醒過來的時候,隻覺得頭痛,身子彷佛是麻木的,連手也沉重得抬不起來。
  這裏是什麽地方?天花板上垂著盞華麗的水晶燈,四壁貼著鶯蘿花壁紙,一扇正對著滿天夕陽的天窗,雪白的窗紗在微風裏輕輕晃動。身上的被子是絲絨的,柔軟舒適,床頭花瓶裏插了朵梔子花,花朵潔白,香氣撲鼻。
  做夢嗎?錦繡疑惑地轉動眼珠,周圍沒有人,很安靜。奮力舉起手摸了摸腦袋,赫然發覺觸手是一層紗布,那麽不是夢了,有人救她回來,而且替她處理傷口。
  不大一會兒工夫,門喀嗒一聲輕響,進來的是個中年婦人,見錦繡醒了,也一陣高興:「姑娘,你總算醒過來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擔心呢。怎樣,好些沒有?」錦繡想掙紮起身,但手臂一陣刺痛,又跌回枕上。
  「快別動!」那婦人急忙按住她,「你好好地躺著,我隻是進采看看你醒了沒。」
  錦繡虛弱地開口:「是您救了我?」
  那婦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來給你安排房間、請大夫,我也不知道。」
  「英少?」
  錦繡覺得這名字耳熟,在殷宅外麵撞到的那個男人也叫「英少」,敢情這上海灘裏,叫「英少」的人還真不少。「能不能請問,這是什麽地方?」
  「獅子林,」那婦人笑著回答,「獅子林大酒店。 姑娘,你還算、走運,遇著英少。這邊的房間可都貴得很呢!」
  「什麽!」錦繡吃了一驚,「我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啁!」
  「不用慌,」那婦人連忙安撫她,「這是英少的地方,他哪會收你的錢?要錢也不會把你帶到這兒來了。」
  錦繡不禁鬆了口氣,又覺得難堪起來:「這怎麽好意思?」
  「既然醒了,先吃點東西吧。」那婦人轉開話題,「牛奶還是粥?」錦繡原來還饑火中燒的胃彷佛麻木了似的,嘴裏有點發苦。
  「那……隨便什麽都好。」錦繡感激地道:「謝謝您。」
  「不用客氣,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來要照顧你。我不過是這邊幹活的下人,你叫我蘭嬸就好。」
  聽見蘭嬸關門的聲音,錦繡心裏的感激彷佛滿得要溢出來。英少是誰?這樣一番恩情,照應又如此周到,該怎麽報答人家才好?
  此刻,向英東正和左震一起從華隆銀行的大門口往外走,向英東邊走邊問:「昨天唐海把個要飯的女人送到獅子林,還要我傳話吩咐房、請大夫,說是你的意思。你怎麽管起這麽一檔子不相幹的閑事來?」
  左震道:「看樣子你是忘了,前兩天在明珠家門口,-個小丫頭跑出來一頭撞在你身上,你還對人家又摸又抱的,嚇得她半死,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是她?」向英東臉上掠過一絲錯愕,「是明珠的什麽人吧,看來是跟明珠鬧翻了。可也不至於兩三天工夫,就落到沿街討飯的地步吧?」
  左震已經走到車邊,唐海趕緊把手裏拿著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開車門,「二爺請。」
  「既然和明珠有關,最好還是問一問她的意見。」左震臨上車前,唇邊勾起一抹調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關的事,也都不能算『閑事』吧,英東。」
  向英東這邊的隨從也拉開車門等在那兒,聽見他咕噥了一聲,「八百年前的孫猴子投胎轉世,是不是改了姓左?」他對明珠再有興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連這點心思也瞞不過左震的眼睛?他這對眼珠子也太毒了。
  「去哪裏,英少?」司機問。
  向英東打起精神,「回獅子林看看。」他倒要好好問清楚,那個幾次三番碰到他手裏的丫頭,和殷明珠是什麽關係?
  錦繡喝完了滿滿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正在稱讚:「蘭嬸,你的手藝可以當獅子林的大廚了,一碗粥也煮得這麽香。」
  蘭嬸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獅子林可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地方,要是隻賣皮蛋瘦肉粥,可不就成了粥鋪啦?」
  錦繡好奇地睜大了眼睛:「鼎鼎大名的地方?蘭嬸,這裏到底什麽東西最有名?」
  「這個問題,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
  門口傳來向英東的聲音。
  蘭嬸嚇得當即彈了起來,腰彎成九十度地鞠著躬:「英少!」
  錦繡也呆祝英少,他就是蘭嬸說的那個英少,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你下去。」向英東揮手打發蘭嬸出去,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錦繡:「嘖,好好一張臉,給打成這個模樣。這樣瞪著我,不認識了嗎?」他英俊的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邪笑,看著錦繡的眼神,充滿了戲謔。
  錦繡的臉驀然漲紅。向英東這種眼神和笑意,她在殷宅前麵就曾經見識過,記憶猶新,而且毫無招架之力。從來沒見過這種男人,這樣邪氣,一點也不懂得禮貌規矩,似乎用那雙眼睛就可以對女人上下其手,令人羞惱交加,卻偏偏生不起他的氣來。
  應該對他說聲謝謝,但此刻道謝的話都好象卡在嗓子眼兒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你前幾天跑到明珠那裏,是做什麽去的?」他不打算繞圈子,「才幾天不見,就變成這個樣子。該不是得罪了明珠,被她教訓了?」
  錦繡真不曉得該拿這個一臉沒正經的男人怎麽辦才好,隻有咳嗽了一聲,定下神來道:「不關明珠的事,我們沒什麽。」
  「是嗎?」向英東當然知道她明珠之間絕不會「沒什麽」,他俯下身,曖昧地對上錦繡的眼睛,「你可不像個說謊的高手。」
  錦繡的腦袋開始發暈。他離她太近了,麵對那麽一雙眼睛,錦繡覺得自己像鷹隼利爪下一隻無所遁形的小麻雀,連長了幾根睫毛都被看穿了。
  債主上門逼債,大媽帶著小弟書惠卷走家裏最後一點錢,悄悄回了老家湘山,隻剩我一個人,付不出錢來,連房子也被收了去。實在沒有辦法,隻好聽三叔的話,到上海來找明珠。
  「原指望是姐妹,好歹先住幾天,上海是個大地方,或許能找點事情做。沒想到的是,榮家雖然沒了,明珠對榮家的怨恨卻還沒有消散,我就這樣被拒絕了。」
  向英東專注地聽著,神色間有種特別的怔忡。早知道明珠背後是一段不愉快的過去,隻是現在才聽說當年具體的情形。
  錦繡臉上雖說青一塊紫一塊,額角腫了,嘴唇也破了,非常狼狽,但輪廓依稀可見明珠的影子。那天在殷宅撞上的那一幕,也可以證明她所言不虛。
  「其實,也不能怪明珠。」錦繡輕輕一歎,「是我來錯了上海。這幾天在街上遊蕩,我想過,當年明珠也曾經這樣絕望過,那時她隻是個孩子。換作是我,我也會懷恨在心。」
  向英東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她。
  「也許明珠隻是一時之氣,過幾天,等她想通了,我會幫你說說情。」
  「謝謝你,英少。」錦繡總算把謝字說出口。「但不必麻煩了。明珠性子那麽倔強,她不會憑別人三言兩語就改變主意。我在這裏,也隻是暫時打擾幾天,等傷一好,就另作打算。」
  向英東笑了,「難道我還養不起你這樣一個小丫頭?你一天隻怕還吃不到三碗飯。」
  「可我總不能賴在這張床上一輩子。」錦繡微笑,「再說,我也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不管怎麽樣,你先安心養傷,我會替你安排。』
  聽見這句話,錦繡心頭一熱,這股熱浪彷佛直衝進眼眶裏,連鼻根也一陣酸。她急忙掉轉了頭,不能再流淚了,這一年來眼淚已經流得太多,又有什麽用呢?這世界上還有誰是她真正的依靠,也不過隻是她自己。
  而麵前這個男人,他這樣英竣尊貴、高大、正直,就像雲端的一個神,整個人都是熠熠發光的。雖然他這樣調笑戲謔,狀似不羈,但畢竟在最危難的時候,他對她伸出了援手。想起是他親手將她從泥濘淒慘當中拯救出來,錦繡隻覺無限溫暖、無限感激,隻是,她這樣的渺小而卑微,她這一點感激,對高高在上的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隔天晚上,正逢百樂門夜總會裏一場豪華夜宴。
  桂花坊包廂裏,正是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熱鬧時分。左震剛剛敬了一圈,走到沙發旁邊一靠,向英東正好也在這邊,想起昨天的事,向左震道:「那個被打傷的姑娘叫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隻是,明珠不肯認她。」
  左震微微挑眉,有絲征詢之色。
  向英東把大概情形向左震重述了一遍:「……就是這樣。看不出明珠的身世這麽淒涼。說起來,榮錦繡也怪可憐的,差一點連命也丟了。」
  透明的高腳酒杯,在左震手上緩緩地轉動。
  「也還算懂事。」這是左震的評價,「至少沒有哭天搶地,或者死乞白賴。」被趕到街上受盡欺淩,差點沒命,居然還能這樣不卑不亢,甚至都不埋怨明珠,這丫頭並不惹人厭。
  「你打算拿她怎麽辦?」向英東把燙手山芋扔回給左震,「從街上揀回個麻煩往我那兒一扔,就沒你什麽事了?總不能讓她繼續在外邊遊蕩吧。」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閑。「看她自己什麽意思再說。看在明珠的麵子上,總不好再扔她出去送死就是了。」
  三天後。
  錦繡臉上的青腫和淤痕,經過細心的調養,已經消退了大半,隻是左腳扭傷得比較嚴重,走路不方便,還要拄著一支單拐。
  向英東來的時候,錦繡正在屋裏練習走動。
  「已經等不及下床了。」向英東在門口叫住她,「嫌悶嗎?」
  「英少!」錦繡一陣驚喜,急忙回身。「你來了!」這些天來,向英東總共來過三次,其實也不過隨便說幾句話就走了。但每一次見到他,錦繡就充滿了喜悅。而他不在,日子裏竟充滿了淡淡的期待。
  錦繡也不是白癡。長到這麽大,這樣想著念著一個人,為他心跳激動,傻子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是的,她喜歡他。他說話的語氣聲音,她記得出奇清楚;他的神色表情,也被她一遍一遍回味;甚至於對著空氣,模仿他那種帶著浪蕩邪氣的笑,連他抽過的煙蒂,她也小心地從煙灰缸中撿出來細心收藏。
  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他天生就是引得所有女人為他動心的那種男人。但一切就好像中了邪,著了魔,失去理性。向英東是什麽身份,她並不十分明了,可是他氣質尊貴,出手大方,生活細節處處講究,而且手底下一大群人為他做事,沒有一個人的態度敢不畢恭畢敬--這一切都說明,他是個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他不在錦繡所熟悉的那個世界裏。
  可是,當她從昏迷中蘇醒,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記住了這張臉。明知不應該,但並不為了占有,隻是想親近他多一點,哪怕博得他一個讚許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奮。
  這一次,向英東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身邊的那個男人,俊挺溫文,錦繡十分眼熟,依稀記得是在殷宅前麵見過的。他隨便站在那裏,有點矜貴、有點冷淡,是誰呢?
  「我是左震,震動的震。」他這樣說,「我們見過麵。」
  「哦,」錦繡有點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錯。」
  他打量著錦繡。此刻正是傍晚,錦繡背光而立,斜陽金黃溫暖的光,為她的輪廓鑲了淡淡一道金邊。今天她的氣色顯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對美麗的烏黑長辮垂在胸前,吃力地拄著單拐,也許是累了,額角微微見汗,臉色紅暈。
  和明珠一樣,也是一雙美麗晶瑩的眼睛、寶光幽黑,有點迷惘的樣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風情,多了一絲溫柔。
  大概因為純淨的緣故,像張白紙。 比較起來,和明珠的魅力還差得遠--明珠的一顰一笑、一抬眼一低頭,都是風情萬種的,如同煙霧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樣地令人驚豔。
  「都坐下說話。」向英東叫蘭嬸沏茶來,「站著看什麽?又不是沒見過。」
  錦繡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這隻腳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兩頭來看望。」
  「已經算不錯了,」向英東不以為然,「開始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估計再有個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複。」
  左震啜了一口熱茶,「榮小姐這樣心急,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情沒辦完?」
  錦繡搖頭,「我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麽事情要辦。可是,趕快好起來,可以早些出去找點事情做。現在每天呆在這裏,實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東看了一眼左震,這倒有點稀奇,「什麽樣的工作比較適合你?」
  錦繡臉紅了:「現在我還不清楚,也許,你們對上海 比較熟悉,可以給我一點意見。」
  「這樣說吧,你會些什麽?」向英東蹺起腿來,「比方說算盤,會賬,英文,或者彈鋼琴之類?」
  錦繡睜大了眼睛:「彈……彈鋼琴?那個,那個洋譜完全不通中國音律,我哪懂。」
  她什麽都不會,還想出去賺錢?
  向英東失聲笑了起來,連一向不動聲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這樣就有點困難了,」
  錦繡被他這絲嘲諷之意激紅了臉:「難道去工廠做工也要說英文、會算賬、彈一手好鋼琴?我有手有腳,就可以幹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頭的一雙小手,十指纖細,雪白細膩,哪像是一雙幹慣活的手?「那麽你打算做什麽工呢?你會繅絲還是織布?大工廠裏那些機器,你是不是也懂一點?」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賺回來的錢夠不夠租屋吃飯,隻怕老板一見你這雙手,也不肯雇用你吧。」真是個天真的丫頭,都像她想的那樣光明順利,這世界上就不會每天發生著那麽多悲慘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錦繡怔了半晌,不禁泄氣,但嘴上卻不肯認輸地仍然強辯:「可是……我學過繡花、編織,還上過幾年學,以前在學校文藝社裏也學過唱歌,對了,我還會吹簫,從五歲起我就開始學吹簫了……」她越說聲音越小,心裏十分懊惱。這些鄉下土包子的過時把戲,花拳繡腿的招數,放在家裏自娛娛人,倒也罷了,出來混飯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麽用?
  左震望著她,看她小小的一顆白牙懊惱地緊咬著下唇,彷徨、迷茫、羞惱都在那雙明眸裏,還不肯服輸地瞪著他辯白,表麵的倔強,心裏的慌張,一絲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點心軟了。
  向英東笑吟吟地在一邊等著看左震的笑話。都說他辦法多,這回可沾上麻煩了吧?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認也好,不認也好,她和外麵的女人不一樣。推出去固然不好,養起來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個八個榮錦繡也不是包不起,問題是,明珠那裏怎麽交待?你妹妹被我從街上撿了來,所以就幹脆上了她?況且,錦繡這樣的小丫頭,半點不解風情,連怎麽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養好傷再說吧。」左震道,「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這隻滑頭的老狐狸!向英東暗暗笑罵,四兩撥千斤,原封不動推回來--到時候,到什麽時候?偏偏錦繡那笨女人還一臉感激。察顏觀色、審時度勢的功夫,她連明珠的一成也沒學到手,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
  天色欲暮,黃昏時分。
  瑟瑟秋意,因為陰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陰著天,到了傍晚烏雲更濃,隻是雨遲遲沒有落下來。路上來往的車和人都那麽匆忙,這種時候,誰還不急著回家,盼著用熱騰騰的飯菜、明亮的燈光、家人的笑語,來洗脫一天奔忙在外的疲 憊?
  錦繡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複雜,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圖又一路打聽,才找到那所華英小學的。 報紙上登了他們招聘教員的廣告,看上去條件也並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後才知道,從來沒有教書經驗,隻念過普普通通幾年書,而且連個保人都沒有,想當教員,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從華英小學的路口拐出來,錦繡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一整天的興奮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過了好幾條街口,錦繡才赫然發覺--走錯了路!趕緊往回走,卻越轉越胡塗,眼前是一片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裏?
  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偶爾有拉黃包車的車夫見她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就過來兜搭生意,她隻敢拚命搖頭,哪裏還付得出車錢啊?
  空氣潮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裏不覺得怎樣,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雞皮疙瘩。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去。也沒打個招呼就偷跑出來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會不會去那邊看她?這兩天他大概比較忙,一直沒見著人影。
  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而這路縱橫交錯,人多馬亂擾擾攘攘的,錦繡已經是頭大如鬥,不辨東西。
  雨終於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發和肩膀已經淋濕,還到處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眼見衣服已經禁不住再濕,隻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麵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來愈大了似的。錦繡焦急得團團亂轉,幾次三番想衝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認得路,衝到雨裏去有什麽用呢?
  對麵華隆銀行、易通洋貨的霓虹燈招牌亮了起來,在淒迷的雨霧裏交相輝映。錦繡抱緊自己的雙臂,冷得瑟瑟發抖,頭發濕得滴水,彷徨四顧,人地兩生。
  一輛汽車疾駛過去,濺起路上的雨水差點甩了錦繡一身。幸好她躲得快,隻有小腿和旗袍下擺沾了幾點泥水--還不至於當場變成隻斑點狗。錦繡彎下腰拿著手裏的報紙擦拭,那輛車卻突然又倒退了回來,正好就在她的麵前停下。
  司機利落地下來,拉開後排車門,撐起黑色雨傘--一雙珵亮的皮鞋伸出車子,踏進雨水裏,上麵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錦繡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傘下赫然竟是左震?天色暗沉,冷雨淒寒,他的聲音卻有著暖人心脾的溫和:「錦繡,上車。」
  他的語氣那麽的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拒絕,一邊從司機手裏接過傘,遮在錦繡頭上,「下雨天不要到處走。」
  這還是錦繡第一次坐上這種私家車。寬大的皮椅子舒適柔軟,空間裏彌漫著暖烘烘的氣息。她有點好奇地伏過身子去看前邊司機開車,那圓的一輪就是轉彎用的吧,旁邊還有手柄;司機手勢純熟,真不簡單,能夠駕馭這麽一輛複雜的龐然大物。,左震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不知為什麽,此刻錦繡竟覺得他有絲親切。雖然隻見過兩次麵,但上海這麽大,她總共認得這寥寥幾個人而已,左震也算是對她不錯的了。
  錦繡的發絲濕漉漉的,額前幾綹發穗兒還滴著水,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眉毛顯得越發黑秀,眼珠蒙了一層水氣,像兩粒浸在水裏的黑珍珠,孩子氣地忙著張望。
  左震側過臉看了她一眼,「你的傷已經全好了?」
  錦繡點點頭,「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一笑:「看,臉上的青青紫紫也退掉了。」
  「蘭嬸照顧我很周到,每天吃的東西從來沒有重複過,連衣服都不肯讓我洗,天天吃飽了就睡覺、睡足了又起來吃飯,唉,我真的有點消受不起。這樣養著,傷怎麽能不好,不過本來也沒大礙,青青腫腫罷了,沒傷到筋骨。」
  錦繡拉拉雜雜地說著,有點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和嘮叨。其實左震充其量也隻能算是萍水之交吧,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不過此時此地,對錦繡而言,即便隻是萍水之交,也彌足珍貴。
  左震也沒插話,她的噦裏八嗦他好象並不介意,隻是問了句:「晚上還有其它事情嗎?」
  錦繡一怔,「我會有什麽事情,除了睡覺。」
  「那就晚一點回去吧。」左震這樣平淡地說。
  下了車錦繡才發現,這是一間酒店。
  說是酒店,同獅子林、七重天可差得太遠了,隻是座簡單的兩層小白樓,上懸「湘潭酒店」的橫匾。
  「我和英東都愛吃湖南菜,這裏特別地道。」左震對她說:「還算清靜,隻是地方簡陋。」
  錦繡卻十分開懷。這怎麽能算簡陋,隻是淳樸而已,門口掛著的紅燈籠、油紙傘,還有裏麵的竹樓梯,一走就「吱呀」的響,十分古樸,惹人喜愛。英少也愛來這個地方嗎?
  他們上了樓,並不是包廂,隻是個清靜的偏廳,下雨人少,隻有這一桌客人。他們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簾遮雨,雨聲撲簌,細微靜謐。錦繡突然想起一句詞,叫做「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這寧靜之中,雨滴打在竹簾上麵,聽來竟詩意盈然。
  左震唇邊掠過一絲微笑。這位姑娘,從進了門就開始神思不屬。他輕輕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錦繡驕傲地昂起頭:「無辣不歡。」
  左震頗有點意外,「聽說吃辣的女人脾氣不好。」
  錦繡嫣然一笑,「就算是真的,難道你怕了?」她笑的時候,唇角溫柔地翹起。
  左震低下頭看著菜單。其實這裏的菜色不用看他也知道。對著身邊的侍者,他吩咐了一大堆的酒菜,最後征詢地看著錦繡:「還差幾道菜,你來吧。」
  說實話,錦繡鮮少在飯店點菜的經驗,看看菜單,又似乎每樣菜剛才左震都點過,她哪懂什麽好吃,什麽不好吃?想了想,才十分認真慎重地問:「可不可以--要個婆婆餅?」
  什麽,婆婆餅?那是個什麽東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祝兩個人緩緩對視一眼,不禁同時失笑。左震手裏剛端起茶杯,這一笑,幾乎把茶水也晃了出來。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點的這一道,好象不是湖南菜?」
  錦繡知道鬧了笑話,不禁漲紅了麵孔,十分尷尬,囁嚅道:「沒有啊,沒有就算了……那,那麽……」
  左震見她擱在桌邊的小拳頭都快被她捏出汗來了,心下有點不忍,忙道:「就再來一個芙蓉蝦仁湯吧。」
  揮了揮手讓侍者下去,左震點上一支煙。
  「那個婆婆餅是你老家那邊的東西吧?」他問。
  錦繡點頭,「很久沒吃了,上海沒有賣。」想起鎮江的婆婆餅,她忽然有點想家的淒酸。今生今世,她再也回不去那個熟悉的宅院了。
  「你怎麽會在華隆門口?」左震打開話題,「你又不認得路,還一個人到處跑。」
  錦繡道:「剛才去過華英小學,他們在報紙上刊登消息,說需要教員。」
  她還真的要出來做事?這樣不死心。左震詫異地一挑眉,「你那麽急著找工作?」
  「當然!」錦繡毫不猶豫,「已經麻煩英少這麽多日了,吃穿住用都賴在他頭上,白吃白住不算,難道連買衣服脂粉報紙都得向人家伸手要錢?」
  左震吸了一口煙,「一個姑娘家,也不認得什麽人,隻怕沒那麽容易吧。」
  錦繡氣餒,「是喔。跑了一天,一點結果都沒有。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我答應過你,要幫你安排這件事。」左震淡淡沉吟著,「念過書的話,就在我手下打打雜吧。」
  「真的?」錦繡大喜,又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可憐我才這麽做?」
  左震微微一笑,「我可憐你什麽?全上海值得可憐的人太多了,我若是見一個幫一個,早把自己累垮了。你若不願意,也可以問問英東。」左震說。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錦繡急忙解釋,「隻是我真的什麽都不會,怕給你帶來許多麻煩。」
  左震沒說話。從救她那天起,這樁閑事他就已經算是扛上了,麻煩不麻煩,現在說不是太晚了?
  英少如果知道,會高興嗎?錦繡一半甜蜜,一半酸楚地想:不能繼續賴在他那邊,享受他的照顧了。隻是,以後還會有機會見麵吧!畢竟他是左震的朋友。現在她坐的這個座位,英少也坐過吧,左震不是說他們常來嗎?
  似乎聽見左震說了句什麽,錦繡有點神思恍惚地抬起頭,「什麽?」左震不知道是好笑還是無可奈何,跟他出來吃飯的女人,還真沒有一個敢當著他的麵,這樣三番兩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是和--英少在一起工作?」錦繡盡量讓自己問得自然。
  「不是。」左震道,「他通常在百樂門。」
  錦繡不禁有點失望。原來他們不在一起。雖然她掩飾得好,但左震是什麽人?上海灘打滾二十多年,一雙眼睛是淬過火,帶著勾子的,就算你精似鬼,也不易瞞得過他。況且錦繡跟他一比簡直就像張白紙,在他眼前,還想隱藏什麽?
  左震微微瞇起了眼睛:「你想跟著英東?」
  錦繡一驚,慌得雙手直搖:「不不,你誤會了,我哪裏會這麽少自量力,我還什麽都不會。」
  左震淡淡一笑,抽著煙,慢條斯理地追問了一句:「那麽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錦繡一下子被戳穿,立刻麵紅耳赤,無地自容,口中急急否認,「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種身份的人,我……」
  左震悠然道:「什麽身份,你的意思是,隻要不顧慮身份,你是願意的了?」
  錦繡噎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在取笑我?」他怎麽可以這樣!
  左震卻道:「菜來了,嚐嚐這樟茶鴨子,是這裏的招牌菜。」
  錦繡瞪著他,有點氣憤。「左先生!你們幫過我,我的確很感激;可是,請不要拿這種事情開我的玩笑,我不是那種……」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麽用?」左震冷冷一抬眼,「你能為我做什麽?要我開你的玩笑,隻怕你還不太夠格。」他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但眼神冷峭如冰,這番話被他這樣說來,一點火氣也無,卻令錦繡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錦繡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左震。如果她了解,就絕對不會這樣和他說話--隨隨便便,甚至有點小脾氣。左震不是那種可以拿撒嬌使嗔、軟磨硬泡來對付的男人,任由一個女人捏圓搓扁。
  「我……」錦繡漲紅了麵孑L,「可能我是不懂你們的規矩。你和英少都是什麽人,做些什麽事,我也不明白。但既然你們救了我,幫了我,我就想報答一下,如此而已。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根本不是你們那個世界裏的人。你以為我還會有那種幻想?」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我卑微,可是我也有點自尊心。我在上海不認識別人,也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所以就必須拋棄我僅有的這一點自尊,才能向你們換取一點人情和溫暖……」
  左震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神色,深得讓人看不透,不知道他是生氣,還是不生氣。
  錦繡努力振作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個笑容,「好啦,你請我吃飯,我卻掃了你的興,不扯那些有的沒的,我現在就嚐一嚐這裏的湖南菜,到底有什麽特別?」她夾起一條油辣子紅燒牛尾,大口咬下去,「啊,酥爛香辣,果然是好東西!」一邊吃,一邊辣得直吸氣,連眼淚也快要辣出來了。
  其實她隻是誇張,眼淚是真的,辣是假的;但若不裝作辣得受不了,怎麽掩飾她眼中難堪的水氣?
  一隻手輕輕拿下她的筷子,一塊寬大柔軟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太辣就別逞強了。」
  她愕然抬頭,看見左震溫和的微笑。「擦幹淨臉,女孩子吃東西斯文一點。」
  「我沒有取笑你,隻是想幫你。」左震明明沒有必要解釋,可是還是解釋了:「我和英東多年兄弟了,你想跟著他做事也好,想報答他也好,或者喜歡他也好,我想,除了我之外,你找不到第二個人幫你達到目的。」
  錦繡握著他的手帕,擦著臉,也擦去自己的狼狽不堪。「不可能的。」她低聲道:「我從來沒有真正希望得到他。 畢竟,連接近他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再笨,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左震眉頭微微一皺。「現在你和我一起吃飯,怎麽不覺得高攀?英東和我有什麽不同?」
  錦鏽道:「那是不同的。」
  她放下筷子,望著窗上的竹簾,語聲十分惆悵:「你隻是在路上遇見我,請我吃飯,不過是個偶然,這對你來說一點其它的意義也沒有,我對你也沒有要求。但如果我抱著某種目的去接近英少,就算隻是報答吧,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覺,也希望能長久一點……這麽能一樣?」
  左震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他已經明白了。「你說得不錯。但如果你不嫌委屈,我可以讓你進百樂門去,那裏是英東的地方。」
  錦繡不太明白,「有什麽委屈?」
  左震看著手裏那杯酒:「百樂門是上海最著名的夜總會之一,尤其是百樂門大舞廳,是久負盛名了。」
  錦繡看著他,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我去百樂門,做舞女?」她訝然。
  「這不是我的意思。」左震淡然否認,「我隻是說我可以幫你做到。去什麽地方看你自己。」
  「可是,你剛剛不是說……」錦繡奇怪他的態度,剛才他還說,可以讓她到他那邊打打雜。
  「現在這個辦法,你不覺得更好?」左震反問。向英東的女人,他懶得沾。況且錦繡不是一心想接近英東嗎?跟著他辦事,還有什麽希望?
  錦繡沉默下來。
  已經三餐不繼、身無分文了,還能怎樣?難道一輩子仰賴英少和左震過日子?況且舞女也隻是跳跳舞而已,隻要肯維持原則,還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嗎?
  「我這樣……算不算自甘墮落?」她迷惘地自言自語--這樣犧牲,到底是為了生活,還是為了英少?
  「你和別人不一樣。」左震向後一靠,靠進椅子裏麵,「如果你想抽身,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這話什麽意思?他怎麽會這麽說?隻是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而已,值得他這樣熱心嗎?他並不是個天天吃飽了飯沒事做的閑人,不見得有工夫有心情到處管些不相幹的狗屁閑事。莫名其妙。
  「馮老板,再喝一點嘛……看你這一身汗,出去吹到風著了涼可不好,多坐一會兒怕什麽礙…」
  「光哥,人家特地穿這條新做的裙子,你怎麽連看也不看嘛……」
  錦繡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圍隱約傳來的低笑竊語,撒嬌耍賴,打情罵俏,一波一波地淹沒她。音樂一曲接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裏人影重重,溫熱的空氣裏彌漫著脂粉,香水,美酒的香。
  來百樂門已經好幾天了,錦繡總算知道什麽叫做紙醉金迷。百樂門就像黑夜中浮起的一顆明珠,四射著奢靡的豔光,富麗堂皇而燈火通明。
  錦繡剛來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寬廣的大堂,兩層樓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鑲了足有上千盞明燈,牆麵刻滿精美的西洋浮雕,兩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圓柱;桌椅器皿樣樣精致到極點:細麻紗桌布,閃閃發光的銀杯銀壺,水晶盞、鮮花籃……還有整個的樂隊,一色西裝領結帶手套的侍者,滿廳衣冠楚楚的客錦繡記得自己鼓足勇氣站到向英東麵前的時候,他一臉驚愕的神色。
  「做舞小姐?」他失聲問:「還是左震把你弄進來的?」左震是不是瘋了,這就是他的「安排」?把人安排到百樂門來了?這丫頭哪是塊做舞女的料,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怕是被男人摸一下都會哭出來,開玩笑,當這裏是救濟無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
  「你趕緊回獅子林去呆著。」向英東嗤之以鼻,「別給我添亂子了。」
  「什麽?」錦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做舞女還不夠格?」
  向英東瞅著她:「你以為男人口袋裏的錢那麽容易賺,榮小姐,先不提你會不會跳舞,單是被客人灌杯酒,親一下,都要跑回去上吊了。這一行的飯也不好吃,你還當人人都能做?」
  他撂下話:「不信你就試一試,一個月內你賺到一百塊,就算我看走了眼。」
  果然不出他所料。來了已經四五天,每個晚上錦繡都在一邊坐冷板凳。看到的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左右逢源,錦繡幾乎愁得頭發都白了。難道是自己不夠美?不夠主動?可幾次三番想開口勾搭一下客人,那臨時又退了回來。她實在做不來那種事情。
  身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鑽人錦繡耳朵裏:「浩哥,別急著走嘛,二爺都還沒下來。你在這邊等他,總比出去挨凍好呀。」
  那被叫做「浩哥」的男人有點不耐煩:「你在這兒先坐一坐,我出去透透氣。你幫我盯著點,要是二爺提前下來,就到門口招呼我一聲。」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那嬌滴滴的聲音說什麽話聽著都像在撒嬌,「百樂門誰不認識二爺啊,一聽見『左震』兩個字,人人都搶著圍上去巴結他。」
  左震?!
  錦繡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一點也沒注意到。也許他會幫她想想辦法,到底怎樣可以結束這種坐冷板凳的尷尬?錦繡-一把拉住那個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地脫口而出:「左震也在這裏嗎?』,石浩傻了一下。這女人打哪兒冒出來的,敢這樣對二爺直呼其名!百樂門的小姐還是什麽客人?看上去竟這樣眼熟。但她那張滿是驚喜雀躍的臉,明明又是不認得的。
  「我叫榮錦繡。左先生沒有提過我是吧?我想見他一下,請問他在這裏嗎?」錦繡一邊踮著腳東張西望,一邊扯住石浩不放。
  哦,榮錦繡,原來是她。
  石浩這才明白過來這女人是誰。聽二爺和英少偶爾說起她,像是都認識的樣子,對啊,她的命還是石浩和左震在街上撿回來的。
  「跟我來吧,他在樓上。」石浩上上下下審視了錦繡一遍,「你自己上去找他,隻怕唐海他們不讓你進去。」看不出她居然在百樂門當起了舞小姐。不過也好,總不至於在街上凍死餓死。
  樓上都是包廂,錦繡也從沒上來過。
  石浩在一間包廂門口站著,正和兩名手下閑聊的唐海打了個招呼,「二爺在裏頭?」
  唐海朝裏麵指了指:「在埃進去兩個了,又來一個?」石浩看了一眼身後的錦繡,「不是那麽回事兒。喂,你傻站著做什麽,不是找二爺嗎,還不趕緊進去?」
  那扇門是關著的。錦繡硬起頭皮敲了兩下,聽見裏麵左震的聲音:「進來!」
  錦繡旋開了把手,推開門--然後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裏。一張臉當場炸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裏麵一桌子好酒,好萊,當然這個無關緊要,桌邊也沒什麽人。但左震正斜倚在榻上,除了長褲之外,上身居然什麽都沒有穿!一個女人正坐在他懷裏,另一個女人端著酒杯膩在他身側,對門口突如其來的錦繡瞄了一眼,當作沒看見地繼續呢噥笑語:「這酒啊,是特地留著等二爺來喝的,知道別的酒侍候不好您。那天鄭老板來……」
  左震睜開半閉的眼,看見門口一臉通紅、目瞪口呆的錦繡,懶懶地推開唇邊的酒杯,「杵在門口做什麽?進來說話。」
  錦繡現在在哪裏還敢進去,「我……隻有一點小事,不如下去等著你好了……」
  「噦嗦什麽。」左震直起身來,「有什麽話就直接說。」
  錦繡戰戰兢兢地挨進門來,遠遠站著,隻敢盯著地麵,天啊,早知道裏麵是這樣一番情形,她絕不會這麽冒失地闖進來!
  看她嚇成那個樣子,左震有點啼笑皆非。一邊起身,一邊揮揮手打發身邊的兩個女人下去:「說吧,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錦繡有點難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沒想到會這樣。」
  左震無力地歎了口氣,「拜托你,錦繡,講話說重點。到底出了什麽事,被客人欺負了、被英東罵了,還是不想幹了?」
  他一邊披上外套,一邊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帶圍在腰上扣牢,再慢條斯理地別上槍套,係上衣服扣子。
  錦繡瞠視他,吃驚得說不出話。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溫和鎮靜的樣子,優遊閑適,似乎連大聲說話都少有,像是別人憤怒地說「滾」的時候,他都會客客氣氣地說「請」。這樣的一個人,腰上千嗎圍著一圈短刀,還帶著槍?這不都是殺人越貨才用的東西嗎?他外套底下藏著這些東西幹什麽?!
  左震冷冷道:「看夠沒?以前沒見過男人穿衣服?」
  錦繡趕緊閉起眼,「對不起,我不是看你,看你……」她想說「不是看你的身體」,可是舌頭好象打了結,簡直語無倫次。
  一隻手在她頭上拍了拍,「好了,別那麽緊張,坐下來好好說給我聽。」左震點起一根煙,拿出最大的耐心來,「這裏沒有外人。」
  錦繡靜了靜,勉強定下神來。「我可能不是適合做這一行的人。」
  「早知道你會這麽說。」左震淡淡地,「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錦繡臉更紅了,「不是……我,我都還沒有被客人碰到過。」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麽,做了這麽久的舞小姐,居然連一個客人也沒攬到?她都怎麽當的舞小姐啊?就算自己不懂,看看別人每天怎麽幹活不也就知道錦繡被他審視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可能我不夠漂亮。」她困惑地皺起眉頭,「也不知道怎麽招呼人家……隻好坐在那邊等著。」
  左震的確不想笑,可是卻有點控製不祝可以想象她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穿著個改良式旗袍,領口的扣子扣到下巴,梳著兩條純潔的長辮子,一臉三貞九烈地端坐在椅子上。
  誰曉得她在那裏是監督舞場秩序還是當舞女?哪有人像她這樣下海撈錢的?想必這幾天領班也給了她不少氣受。
  「你笑什麽。」錦繡不甘心地嘟囔:「英少也看不起我,他一早就想趕我走。」
  「不要說了。」左震隻好歎了一口氣,「錦繡,你真讓我大開眼界。來,讓我教教你。」
  他伸手一拉,錦繡猝不及防,還來不及驚叫就已經跌進了他懷裏。
  「這樣,麵對麵站好,左手搭著我,右手攬住我的腰。」他手把手教給錦繡,「不要低著頭。進一步,再進一步,然後退一步。對,就這樣,不會也沒關係,跟著客人晃就是了。」
  錦繡手足無措,「這樣就算是跳舞了?」
  左震的耐心已經發揮到十成十。「基本上,可以這麽說。但你對麵的男人不是我,如果他喜歡捏捏你的屁股和大腿,甚至摸一摸你的胸部,通常這也要算作跳舞的一部分。」
  錦繡臉都白了。
  左震放開她,看她已經七魂去了三條牛,更刺激的話他也就隻好省掉。「回去對著鏡子練練吧。還有,你這身衣服,穿著去拜訪姑媽姨媽倒不妨,可是不要穿到舞廳來。洗完臉之後至少搽點胭脂水粉,不要總是一臉慘白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對你有興趣?」
  錦繡的臉色又轉綠。還要置辦衣服首飾胭脂水粉?天啊,她還一分錢也沒有賺到。
  「對付男人的招數很多,我不是高手,不過可以教你兩條:一是,他如果碰你摸你,你絕對不能反抗,臉上要維持笑容;否則倒足了客人的胃口,百樂門的臉也讓你丟光了。二是,他如果沒看上你,自己不要色迷迷勾搭上去,想做百樂門的紅牌,適當吊一吊男人的胃口是一門必修課。」
  說到這裏,左震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還是我做。想不到我這一輩子還會教人這個。」他現在這個樣子,簡直跟拉皮條的沒什麽兩樣,把錦繡送到百樂門,絕對是個錯誤。虧她還一臉百折不撓的樣子。
  左震又歎了口氣,順便拉起錦繡,「走吧,下去跳個舞。我就先替你充個場麵好了。」
  錦繡一生當中,第一支舞,就是這樣和左震一起跳的。
  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左震帶著她閑晃。完全也不講究步法花樣,隻是原地晃一晃,就算這樣,錦繡仍然出了汗。
  周圍的目光不知為什麽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錦繡被看得渾身發毛。她想大約是因為左震的緣故,那些人應該是認識他的。抬頭看看左震,他那麽氣定神閑,那麽從容自在,旁若無人,錦繡的慌亂窘迫也不禁安定了幾分。
  左震下來跳這支舞,純屬替錦繡撐撐場麵。其實他不喜歡這東西,來百樂門也就是喝酒、賭錢、找女人,很少到舞廳來。對於趁跳舞的空檔對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那種事,他不屑得很。又不是沒錢找女人,何必占這種小葷小腥的便宜?
  懷裏的錦繡緊張得渾身僵硬。像個牽線木偶似的連腿都不會打彎,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的頭已經低得快埋到他胸口下麵。偶爾抬起臉看他一眼,也膽戰心驚得像做賊。她到底是在怕些什麽?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邊叼著煙,漫不經心地提醒錦繡:「鬆鬆手可以嗎?」
  「喔,對不起對不起。」錦繡一迭聲地道歉。
  一截煙灰,隨著左震說話的震動掉落下來,恰好錦繡的袖子已經滑落了一截,這煙灰無巧不巧地正燙在她搭著左震的手臂上。
  「哎唷!」錦繡嚇了一跳,步子一亂,又一腳踩著左震。她快被自己的笨拙氣斃。
  左震卻慌忙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煙灰,「燙到沒?」
  錦繡道:「沒事沒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真是……」
  錦繡在她被燙到的地方揉了揉,「還好,沒燙著你。」
  放下手之後,左震才發現,剛才觸摸到的錦繡的肌膚,是微冷而滑膩的,那種涼柔的感覺,留在手心裏,竟讓他心裏沒來由地微微一蕩。
  左震把剛抽一半的煙扔掉,踩熄,重新環住錦繡,曲於還沒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發覺自己幾乎是將她虛虛地攏 抱在懷,實在太接近了。錦繡仍然低著頭,左震-垂眼就可以看到她雪白的後頸,柔潤的膚光,順滑的黑發,身上淡淡的一種莫名的香……左震突然鬆開手,抽身而退。
  這是他送來給英東看的女人,她甚至還那麽無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幫助。可是他在做什麽,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馬?對這麽一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
  「怎麽了,」錦繡不安地看著他,「我做得不對,是不是?」左震的臉色並不怎麽好看。
  「慢慢來就好了。」他說得有點勉強,「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轉身走了沒多遠,又回過頭來,「改天我叫人送點東西給你,上海你不熟,不要自己出去買。」
  錦繡看著他的背影,沮喪地垂下腦袋。看來左震已經沒有耐心再應付她了。他會有什麽事,八成是上樓去重新軟玉溫香抱滿懷。自從到了上海,錦繡就發現自己原來這麽的笨和土氣。看那些上海的美人,貓一般慵倦,絲一般嫵媚,為什麽她杵在中間這樣突兀?但她是多麽的焦急啊,賺錢養活自己真的有這麽難?讓英少注意和認同一下自己的存在,真的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才隔了一天,錦繡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來的、他所謂的「一點」東西。天!這是叫做「一點」東西嗎?一點就塞了這麽滿滿兩個大箱子?又不是給她辦嫁妝,隻是穿給英少看看而已,哪裏用得著這麽大的排場:府綢、軟緞、織錦、絲絨、旗袍、長裙、晚裝、外套,還有披風和大衣,顏色式樣質料都應有盡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西洋玫瑰霜、眉筆口紅蔻丹,甚至還有幾樣價值不菲的首飾。
  錦繡嚇了一跳,滿床滿櫃都是衣裳,尺寸非常合適,就像給她量身訂做的一樣。到底他是怎麽辦到的?這花了多少錢啊,賣了她都隻怕還不起。那其中幾件晚禮服,不知是什麽料子,柔軟垂滑、顏色綺麗,而且低胸露肩的,老天爺,這可怎麽穿得出去?旗袍的衩也開得那麽高,生怕別人看不到她大腿一樣。
  但,這些東西,怎麽這樣的美?似帶著舞曲的悉荽,帶著夜晚的暗香,引誘錦繡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
  換過衣服梳了頭,錦繡看著鏡中的自己,杏色印花的緞子旗袍,鬆鬆挽就的長發,象牙般凝滑肌膚、星般眼眸,鮮豔紅唇,黑秀婉約的眉眼盈盈欲訴,似有無限心事無從寄。
  原來她也可以這樣的。
  錦繡怔怔打量這個鏡子裏迷離陌生的影像,這樣美然而又這樣遠,似乎是她從來不認識的另外一個女人,眉梢眼底,猶帶著一絲誤人風塵的不甘心。
  她彷佛隱約見到明珠的影子。
  終於,就這樣去了百樂門。時候還早,客人不多,舞女麗麗正倚著吧台,百無聊賴地搽指甲。一見錦繡,她的眼珠立刻瞠大了,「噯,錦繡,你總算肯穿件象樣的衣服出來啦?嘖嘖,腰這麽細,腿這麽長。我們吃這行飯的,最重要就是本錢夠,人漂亮,還怕紅不起來?這下領班可不敢再狗眼看人低了。」
  錦繡隻好笑了笑,在一邊坐下。
  「聽說昨晚左二爺挑你陪了他一個舞?」麗麗的聲音中透著羨慕的味道,「你是烏鴉變鳳凰了。不過,他怎麽看上你了呢?」看錦繡戴那串圓潤純正的珍珠項鏈,怎麽可能是她自己買的。
  「跟左震跳個舞,就這麽驚天動地嗎?」錦繡不明白,「你們天天都陪著達官貴人有錢的大爺周旋,不是早就見多不怪了?」
  麗麗愕然:「你這樣直呼二爺的名字?百樂門幾十個舞小姐,我這還頭一回聽見。你是真不懂規矩,還是假的?」
  錦繡一怔,看她說得這麽玄,有這樣嚴重嗎?「對了,我也一直奇怪,好象都聽見別人叫他二爺。到底為什麽?」左震明明又不老,幹嗎非得把他叫得像七八十歲似的。
  「他是何老爺子的徒弟,當年青幫第二號人物,況且又是向先生的拜弟。」麗麗道,「大家這樣稱呼他是代表尊敬的意思。」
  「青幫?」錦繡一頭霧水。聽起來不像是什麽好東西。
  麗麗嚴厲警告她:「何老爺子去世後,二爺就是青幫的龍頭,你這樣左震左震地亂叫,被青幫的人聽見,連你的舌頭都少不得被人拔下來--」
  啊,錦繡這才明白其中的端倪!怪不得他身上帶著刀和槍,原來,他是那條道上的人?!
  「左……二爺,是黑道人物?燒殺搶掠淫的那種人?」錦繡低呼,不敢置信。左震是那麽的溫文有禮,根本難以想象他的黑道背景。
  「住口!」麗麗嚇得一把摀住她的嘴巴,左右看看沒什麽人才鬆了一口氣,「你瘋了,不想混了也別拖我下水呀。這裏是什麽地方,整個百樂門都是英少的,他和他大哥向先生跟二爺插過香頭拜過把子哪,這裏上上下下,哪一個敢稍有不敬。這樣的混話,你也敢說出來?」
  錦繡被她捂得幾乎背過氣去,慌忙點著頭,掙紮著掰開她的手:「唔……我知道了,你讓我喘口氣。」
  麗麗藐視地看著錦繡:「我知道你剛來不懂事,才好心提醒你,青幫的勢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兩道都算得上一手遮天,別以為二爺給你個好臉色,就可以踩著他的鼻子上臉。跟他們這樣的人照上麵,能怎麽奉迎巴結,就怎麽奉迎巴結,千萬別想不開,拿自個兒小命開玩笑。侍候好了他,錢你就放心。」
  「沒有啊!」錦繡趕緊澄清誤會,「他哪有要我侍候,我們隻是……」
  「算了吧,昨天二爺還看上你跳了個舞,咱們這百樂門舞廳可是破題兒頭一回……哦,對了,除了以前殷明珠當紅的時候。那是例外。」
  「什麽!」錦繡呼的一聲直跳起來,失聲驚叫,「你說殷明珠以前在百樂門紅過?」
  麗麗給她嚇了一跳,跺腳道:「你大呼小叫什麽,她是你媽啊?一會兒領班聽見,又要過來開罵。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前兩年,殷明珠在百樂門掛牌的時候紅遍了上海灘,沒和她跳過舞,簡直不好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誰不知道這個?」
  「明珠她,做過舞女?」錦繡失神地低喃。
  「你沒聽說過她的事情?她何止隻是做舞女。」麗麗神秘地壓低了聲音,「不過,今非昔比,她現在被向先生包了,住在丹桂街那邊一棟豪宅裏,就洗手不幹了。隻是她手底下五朵金花,交際場上倒很有些名氣。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於混了這麽多年,也沒混出一點名堂。」
  不錯,錦繡知道那處豪宅和那「五朵金花」,她親眼所見,沒想到是這麽回事。明珠是被向先生包了,但向先生是英少的大哥埃「那麽,明珠不就是英少的嫂子?」
  「哪裏,」麗麗暗哼了一聲,「我們這種女人,這種出身,當英少的嫂子?傳出去真要教人笑掉大牙了。向家是什麽身份地位啊,開銀行、建夜總會,有多少產業數都數不清,財大氣粗,還有青幫的勢力做靠山,整個長三碼頭都被二爺買斷了,誰家的船和貨不得從他手下過?他們跺個腳,上海灘的地也會震。」
  「他們這種人,哪是我們配得上的?明珠也隻不過是因為生得太漂亮。但是再美再豔,有什麽用,還不是被向先生養在外麵的一個情婦?」她放低了聲音,像耳語般,「再說向先生身邊的女人,也不止是她一個。你記著,我們這種女人哪,不過是他們腳邊的一攤泥,高興了才來踩兩腳。說別的都沒用,想辦法從他們身上撈點錢傍身才是正經的。」
  錦繡的腦子已經亂成一片。
  是巧合嗎?她居然步上了明珠的後塵。明珠離開了百樂門,換她又進來;明珠侍候了向先生,她卻迷上向先生的弟弟英少。
  而英少和左震都是什麽人,她到今天才知道。但知道了又能怎樣?她和他們,算得上是什麽關係?一直以來她費盡心思,要討英少歡心,隻想博取他一點點的注視和看重,沒敢想過要占有他。這個左震也明白,他幫她,或許是可憐她吧?
  英少那種男人,英竣富有、精明能幹,充滿了魅力,幾乎完美,他應該是多少名門淑女爭搶的焦點。而錦繡隻不過是外地來的一個破落戶,小土包子,沒爹沒娘又無家可歸,有個當人家情婦的姐姐都還不肯認她,現在更淪落風塵,隻怕永世沒有翻身的機會。
  對英少,她還敢有多少奢望?,隻是,明珠哪怕隻是一房暗妾,哪怕隻是向先生眾多情婦之中的一個,她畢竟也做了他的女人。她是愛著向先生吧?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明珠一樣紅起來,英少對她會不會有興趣?
  「小姐,賞臉跳個舞!」一張中年男人的麵孔湊到錦繡麵前,那混濁色迷迷的眼光,嚇了錦繡一跳。「哦!好。」錦繡慌忙地扯出笑容,終於有客人找上她了。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分不清是悲是喜。
  已經走到這一步,不能回頭了,榮錦繡。
  「看不出這丫頭居然做得有模有樣。」向英東遠遠看著錦繡和客人周旋應酬,覺得訝異,從上個禮拜開始,她就換了個人似的。隻是太生澀了。左震就在他身邊,剛從樓上下來。
  「你不覺得,她和明珠有點像。」左震不著痕跡地試探。難道錦繡一門心思地討好英東,他一點都看不出來向英東不經心地道:「大概吧,到底是姐妹。不過眉眼三分像有什麽用?明珠那種味道,就好比是酒,而且是百年難遇的窖藏珍品。錦繡這小妮子簡直像清水,現在已經好多了,也充其量是杯葡萄汁。」
  左震微微一笑。「當年明珠剛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吧?」
  向英東一口否認:「那時候明珠可是大富豪的紅牌,為了把她挖到這邊來,我不知費了多大勁,花了多少錢。最後可倒好,被大哥勾勾手指頭就帶走了,女人哪。」
  左震打斷他的抱怨,「你沒跟她提錦繡的事?」
  向英東歎了一口氣,「上次剛提起錦繡,她就翻了臉。震哥,以後這種事,還請你自己去說。不要動不動就支使我,我才懶得插手。」
  「是嗎?我還以為你巴不得天天往明珠那邊跑。」左震調侃他,眼睛卻遠遠看著錦繡。她在笑,拚命掩飾著羞怯和不安。化過妝的臉,再加上這種僵硬的笑容,簡直像戴了個假麵具。但縱然如此,她的笑仍舊是那麽的美。
  如果說錦繡身上真的有什麽地方和別人不一樣,那就是她的笑。溫柔,純淨,充滿了信任,像個孩子似的沒有心機,卻令春風也為之沉醉。左震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會笑得那麽打動人心。難道她不懂,擺在她麵前那條路,有多麽的骯髒和黑暗?
  對麵男人的一隻肥手,在錦繡有腰背之間遊移,錦繡的笑簡直顫抖了起來。
  左震不禁皺了皺眉。「英東,不是說要和邢老板談那塊跑馬場地皮的事嗎,還站在這裏做什麽?」他突然之間,有點心煩意亂,不願意再置身於這間華美而奢靡的大廳裏,呼吸那種酒精和脂粉香混雜的空氣。
  「喂,急什麽?」向英東追上去,「說走就走!」
  其實和向英東一起去見邢老板,並不是左震的原意。這陣子以來,向英東一直在積極籌建跑馬場,他和英租界領事湯瑪士很熟悉,取得經營權應該沒有問題,隻是關於地皮的事情還沒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塊地皮,牽涉到廣東煙草商邢老板的部分產業。為了交涉這個問題,頗費了幾分周折,邢老板不太願意出讓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說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與沈金榮的私下較勁脫不了關係。
  沈金榮在上海是赫赫有名的地產商,尤其近幾年,風生水起一路暴發,勢力已經開始坐大,不容小覷。
  而且根據青幫的眼線,左震已經察覺到沉係勢力與浦東那邊的黑道關係有所掛鉤。多年前黑幫火並混戰的時候,青幫跟那邊幾個幫派曾有過幾次交鋒,不過都已經鎮壓下去了,當時青幫主事的還是左震的師父何從九。這些年來,還沒人敢擅越青幫的地界一步。隻是上海的局麵日益混亂詭譎,表麵上風平浪靜,實地裏左震已經可以隱隱嗅到暗流危險的氣息。
  單純隻是英東生意上的事,左震絕不會插一腳。生意場上的你來我往、明槍暗箭,英東足可應付,除非他開口,左震犯不上跟著螳渾水。怕的隻是,台麵上的較量,暗中還牽扯上背後江湖勢力的傾軋。
  在上海灘闖天下這麽多年,步步為營是左震以鮮血換來的經驗。越危險、越鎮靜,這是他一貫行事的風格。
  見麵的地方就在獅子林。其實之所以約在晚上,又在酒店,就不意味著正式的談判,隻是互相多點接觸,多點溝通,以便掌握更好的契機,也可趁機試試邢老板與沈金榮關係的深淺。好在,邢老板雖說是廣東過來的一條過江龍,也深知這邊的情勢和規矩,對於向英東的招待可以算給足了麵子。
  這一場酒宴,賓主盡歡,氣氛熱絡。
  隻是對於實質性的問題,邢老板再三回避,向英東是點到為止,而左震則冷眼旁觀。看上去場麵不知多麽熱鬧氣派,好象是多年老友,實則卻各站一邊,心思各異。
  宴終人散,已經是深夜時分。
  左震從酒店出來,唐海早吩咐司機開了車過來等在大門口。給他披上外套,唐海有點擔心地問:「二爺喝多了酒?」
  左震搖搖頭,其實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心裏有點堵,酒意竟有點上湧。
  「我自己走一走,你們不用跟著。」左震吸了一口夜裏沁涼的空氣,把翻湧的酒意壓了下去。他是真的想在夜晚的寒冷裏一個人靜一靜,這幾天一直忙個不停,晚晚應酬,歌舞嘈吵,燈紅酒綠,他實在已經覺得膩了。
  唐海愕然又有點為難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爺自個兒在外頭閑晃什麽啊?
  一絲隱約的樂聲在清冷的風裏飄過來。
  左震站住腳,有點意外地側耳傾聽,是某種笛子或簫奏出來的,十分婉轉低回。這裏正離獅子林後園不遠,他不知怎麽竟走到這邊來了。但據他所知,這園子裏也沒人住,怎麽會有這樣的樂聲呢?
  尋聲慢慢走過去,左震在獅子林後園的鐵門前停住腳步。那鐵門掩映在一大叢盛開的丁香花叢中,是鎖著的,周圍很暗,融在夜色裏,隻有淡淡的花香氤氳著。到了此處,已經聽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從這園子裏傳出來。是簫聲。
  透過花木扶疏的間隙,可以看見,吹簫的人就在園子南邊的小亭子裏,從鐵門這個角度望過去,也看得不是很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左震認得吹簫人那一對烏黑垂在胸前的長辮子,不是錦繡還有誰?
  她並不是完全對著鐵門這邊,有點側過身子,倚在欄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絲還是緞,輕飄飄的那麽單保吹的是一管紫竹長簫,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頭也輕輕垂著。
  明月下麵,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裏淡淡的輕煙籠罩著,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扶簫的手雪白如玉,像是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簫聲低而徘徊,千折百轉,在夜風裏繚繞不去。她是有心事的,左震完全不懂音樂,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會被這簫聲裏的繾綣惆悵之意打動。
  左震在黑暗裏呆住了。
  榮錦繡--居然還吹得這樣一手好簫?他記得那回在獅子林酒店那個房間裏見到她的時候,她好象的確是提過會吹簫的事,但沒有人放在心上,這又不能當飯吃。言猶在耳,原來她說的是真的。
  左震一手撐著鐵門,不禁低低地笑了起來。真是諷刺,他和英東居然曾經嘲笑錦繡不會彈鋼琴。以前她在家鄉的時候,也是養在深閨無人識的閨秀吧,現在卻在這亂世中淪落風塵。上流社會的達官顯貴們,甚至包括向英東在內,喜歡的都是華麗高貴的鋼琴;而錦繡的簫,就和她的一片心意一樣,隻怕很難如願得到英東的賞識。
  左震的心,溫柔地牽動。
  這些年來,血雨腥風裏闖蕩,在繁華與落魄的起落之間,早已忘記廠心動的滋味。他是孤兒,從小被父母拋棄,睡過橋洞,當過乞兒和小偷,六歲時被師父何從九收養,成了青幫一名小幫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錢,是他流血流汗打拚回來的;看上去他身邊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其實他明白那不過是繁榮的點綴。
  為了迎合上流社會的虛偽,他必須小心隱藏自己的真實;為了逃避黑夜裏的死寂,他拿錢買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覺得疲累。
  而就在此時,此刻,此地,他忽然覺得寧靜。
  暗夜裏,簫聲如酒人如玉,竟有說不出的寧靜安詳。月色繚繞,簫聲也繚繞,在淡淡彌漫的花香裏,一轉一折都動人心弦。不知名的溫柔氣息,在四周輕輕浮動。
  真是不可思議,一個街上揀來的姑娘而已。尤其她心裏已經有了別人,那個「別人」又不偏不倚正是他的兄弟。左震不禁苦笑,他犯了什麽邪?隻是個小丫頭罷了,就像英東說的,「充其量是杯葡萄汁」,怎麽能輕易觸動他的心思?這麽多年來風月場裏打滾,各色美女眼前過,如今要什麽樣的女人會到不了手,還需要對榮錦繡這樣一個小丫頭動腦筋?
  他還沒有饑不擇食到要拿英東的女人來開胃吧。
  「二爺,英少派人來說,今天晚上錢署長、馮老板他們都去百樂門打牌,喝酒,請您也過去。」唐海對埋在賬本裏的左震報告。
  「我沒空。」左震不耐煩地抬頭,「碼頭的亂事一大堆,浦江船廠的賬又收得不清不楚,哪有閑心侍候他們?」他啪的一聲把手邊一本賬本甩在桌上,「養了群廢物,連個賬都收不好,居然還擺到我前麵來。」
  旁邊的堅叔扶了扶老花眼鏡,心驚膽戰地對唐海搖了搖頭。這兩天二爺心情不好,明顯地心浮氣躁,他本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什麽時候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在被觸怒的時候,他往往笑得更溫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二爺如此的心神不定,連他們這些手下都看得出他的不愉快。
  「唐海,備車!」左震也覺察自己的浮躁,心裏又是暗暗一惱,這幾天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覺得到處不對勁,看什麽都不大順眼。「我要去浦江船廠走一趟。叫石浩和邵暉也來。」
  「是!」唐海彎腰響亮地答應著,又小心地加了一句:「二爺,暉哥去接船了,您看……」
  左震一怔,不錯,替大哥向寒川走私的一批鋼材今天晚上到碼頭,他已經派了手下第一幹將邵暉親自去辦這件事,現在隻怕船還沒到吧。他怎麽連這都忘了。
  是什麽東西在不停地擾亂他?
  百樂門夜總會。
  晚上十點多,正是客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該結束的酒席也差不多結束了,酒酣耳熱之餘,賭場舞廳都人滿為患。錦繡正被一個禿頭凸腹的男人擁在懷裏,與其說是跳舞,倒不如說是在揩油水。
  糟的是,她今天正好穿了件棗紅的絲絨對襟長衫,下擺鬆鬆的,那客人的手竟然掀起她的衣服直接把手伸了進去。「唔,又滑又嫩……」他閉上眼一副陶醉狀,「真是少見的一身好皮膚。」
  錦繡慌了,笑容頓失。左震曾說過,當客人動手動腳時絕對不能反抗,否則就砸了自己的飯碗,百樂門的臉也讓她丟光了。但--她已經忍不住要吐出來了!那隻汗津津粘膩的髒手,像蛇一樣在她身體上爬移,甚至蠢蠢欲動地要鑽人她的裙子裏麵--「張先生!」錦繡霍然把他推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請你尊重點。」
  張先生愕然瞪著她:「你說什麽,尊重點?我尊重你嗎?」
  錦繡咬著牙不做聲,呼吸急促。
  「這可是個大笑話,我花錢,你陪客,應該你尊重我不是嗎?老子還從來沒聽說過,上舞廳找樂子還得尊重舞女的I」
  「我是陪你跳舞,不是在這兒賣身,你憑什麽這樣?」錦繡激動地反駁,「這裏是舞廳,又不是妓院!」她憤怒之餘,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這裏和客人吵架,是注定占不至便宜的。百樂門的規矩,她統統已經拋在腦後,周圍的人已經紛紛向這邊注視了。
  「瞧見沒有,這可是新鮮事兒!」張先生指著錦繡的鼻子罵,「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裝什麽清高?百樂門到底是舞廳,還是個烈女堂啊?」
  領班已經聽見嘈吵,趕了過來:「對不起,對不起,」一迭聲地賠禮,「喝杯酒消消氣,她是新來的,不懂事。錦繡,還不趕緊道歉!」
  錦繡見事情已經鬧成這樣,縱然萬般不情願,還是得忍下去。旁邊已經有侍者端過酒來,她親手倒了一杯擎給張先生:「對不起。」
  「說對不起就沒事了?老子天天在外邊走動,還從來沒丟過這麽大的臉,讓個婊子給修理了,你叫我怎麽出去見人?」
  錦繡咬緊了牙,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強忍著不肯掉出來。眾目睽睽之下這樣被辱罵,長到這麽大,還是頭一遭。
  「現在兩條路,你自己選一條:要麽就把這一整瓶酒喝了,就當是跟我賠禮;要麽當著大夥兒的麵,跪下來給我把鞋子舔幹淨。否則我今天就得收拾收拾你!」
  錦繡氣得簌簌發抖,杯子一擱,掉頭就走。這人是條瘋狗,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還想跑?」張先生一把拽住錦繡的頭發,把她拖了回來,「不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這個張字怎麽寫!」
  「啪」的一聲,錦繡臉上已經火辣辣地挨了一記耳光,還沒等她清醒過來,一瓶酒已經咕咚咕咚對著她的喉嚨直灌下去。錦繡的頭發被他拽著,雙手亂抓,被酒嗆得拚命咳嗽,噴得一頭一臉滿身的酒。
  「放手!」清冷的聲音響起,一片嘈雜剎那之間寂靜下來。張先生怔住,抬起頭,看見一張英挺俊秀的臉,帶著一絲若有若無冷冷的笑。這不是--這是--他?!
  「她不會喝酒,一定要喝的話,我來好了。」左震溫文淡定地笑了,「可以嗎?」
  旁邊的石浩和唐海擔心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們跟二爺多年,深知他的脾氣,他現在這種平靜客氣的微笑下麵,是不見血不收手的震怒。隻是,為了不相幹的一點小事,值得二爺動這麽大的脾氣嗎?一個舞女被欺負了,如此而已,百樂門的舞女哪個沒被客人欺負過,外麵更是司空見慣的。
  「左……左二爺?」張先生震驚得結舌。他教訓一個舞女而已,怎麽居然驚動了這個煞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關於左震,他雖然沒打過交道,但青幫和左震的傳聞他總聽過不少。這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
  他手一鬆,錦繡的身子朝地麵直栽下去。左震一把扶住她,「怎麽了,錦繡?」她發絲淩亂,一頭一臉的酒,臉上有一個清晰的鮮紅巴掌印,咳得涕淚交流,連氣也喘不過來。
  左震的牙關倏然繃緊。
  「這個……不敢不敢。」張先生知道不好,「既然二爺開口了,我哪敢說個不字,這事就算了吧,嘿嘿,算了。」
  「哦?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掃了你的興了。」左震淡淡吩咐:「阿浩,扶錦繡去旁邊休息。」
  張先生鞠躬如也地想退場,卻被左震叫住:「不急著走吧,剛才那瓶酒,我替錦繡喝了,也算是賠你這個麵子。」
  張先生嚇得臉都白了,「千萬不要,二爺,我剛才說著玩的,您可別當真哪……」
  一杯酒噗的一聲直潑到他臉上,打斷了他的話。左震慢悠悠提著酒瓶,走到他麵前站定,「不會,我不會當真。我隻是教教你,百樂門不是個什麽人都能來撒野的地方。」
  張先生的冷汗刷地流了下來。
  他知道今天這個門,不是那麽容易出去的。誰聽說過左震「教」起人來,還有手下留情的時候?也許今天真是倒了大黴,惹錯人了,可也沒聽說左震跟百樂門的小姐有關係呀!
  左震手裏的酒瓶倒轉,酒「嘩啦嘩啦」地流了一地。
  「我不難為你,隻要你跪下來把這酒舔幹淨,再把褲子脫下來,就可以走了。」左震揉了揉眉心,微笑著看他一眼,「不過,要舔得幹幹淨淨,一滴都不能剩。」
  「這,這……」張先生真是連下跪的心都有,左震擺明了是整他,這當兒,就算他豁出臉來趴到地上去舔酒,也不可能舔得一滴都不剩埃這酒已經淌了一地。還要脫褲子,這褲子一脫光,可真的沒辦法出去見人了,這裏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哪!
  『你不肯?」左震拍了拍手,「好,有種。」他的手往腰間一探,張先生還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聽「嗖」的一聲,一柄短刀已經釘在他腳下!地上是堅硬光滑的大理石,那刀竟然直釘下去,沒人地麵,這是多快的刀勢,多可怕的手勁引「既然你不願意,那就把剛才打人那隻手,留下來吧。」左震淡淡地說。「現在動手,還來得及--如果我等得不耐煩,說不定就要你什麽東西了。」
  「啊!」周圍的人群一陣騷動,人人相顧失色。
  張先生更是麵如土色,哪還顧得上臉皮,撲通一聲跪在左震麵前,「二爺,我錯了,我不敢了,您老就高抬貴手,我,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錦繡姑娘,我這就跟她賠禮道歉!您饒我這一回,我保證,再也不犯了!」
  左震沒說話,隻是看了錦繡一眼。
  錦繡坐在一邊,淩亂狼狽,淚痕猶在,隻是又嚇呆了。
  張先生倒也不笨,撲過去又向錦繡哀求:「錦繡姑娘,我該死,我不是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放我一馬吧!」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來,左右開弓地扇著自己大耳刮子,辟啪有聲,連鼻血都打出來了。
  錦繡慌了,「二爺,您……就饒了他吧,這也……」
  左震走到她身邊,「這種人欺軟怕硬,我倒要看看他張狂到幾時?」
  錦繡拉住他的衣袖,「何必跟這種人一般見識,殺了他也不過是髒了你的刀,趕他走也就是了。」
  左震握住她的手,那隻小手冰冷而顫抖,再看看她盈盈哀求的眸子,忍不住竟有點心軟。錦繡膽子小,這種場麵隻怕會嚇壞了她。
  「既然錦繡說情,我就睜隻眼,閉隻眼。」左震也不想在百樂門當場弄得一地血腥,壞了英東的生意,也就略收斂起心裏的火氣,「不過你記住你欺負誰我都管不著,隻有她,再動她一下,你就死定了。」
  那張先生死裏逃生,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哪還敢多說一個字,一溜煙連滾帶爬地跑出去。隻怕他這一輩子,也不敢再踏人百樂門一步了。
  石浩拔起左震插在地上的刀,雙手遞還給他。由刀尖沒人地麵的深度,可知當時二爺心裏有多大的火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就因為錦繡受辱?可錦繡也不是二爺的人埃
  「英少回來,如果問起,就說我把錦繡帶走了。」左震吩咐那個站在一邊噤聲不語的領班,徑自轉身出去。
  唐海識相地對錦繡道:「榮小姐,請。」
  錦繡這亂七八糟狼狽不堪的樣子,也實在沒臉繼續呆在這裏了,隻好把頭一低,跟著左震匆匆走出去。
  上了車,左震反而沉默下來。
  錦繡雙手在膝上握緊,忐忑地說:「謝謝你。」她心細而且敏感,看得出來,左震的心情不是很好。已經有十幾天沒見著他了,怎麽這樣巧,今天會讓他碰見那一幕。也多虧遇上他,否則接下去會發生什麽事,還真不敢想象。
  錦繡不知道這些天左震是有意避開她的。剛才,從浦江船廠回來,他是不想再去百樂門的,但不知為什麽,車到虹口路,又臨時改了主意。左震閉上眼睛,覺得喉嚨幹涸,剛才在百樂門迎麵撞上的那個場麵,實在讓他火大!如果不是錦繡攔著,加上那是英東的地盤,他今天不剁了那狗雜種一隻手,就不姓左。
  隻是,一個聲音在他心裏問著自己:左震,你是中了什麽邪?為一個女人動這麽大的氣,有這個必要麽?
  獅子林酒店很快就到,錦繡下了車,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望了望。左震的車很快駛遠了,隻留下一股淡淡煙塵,翻翻滾滾地飄散。剛才那一幕,像一場噩夢一般。
  他來了,幸好他來了。
  一個月之後,已經是十一月了,天氣轉冷,可是天氣雖然冷,獅子林和百樂門的生意反而火爆。再過幾天,百樂門還要舉行一場盛宴,是法領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迎接本國使團的晚會。
  錦繡一連跳了幾支舞,已經覺得有點出汗,就拉了身邊的客人回桌上喝酒。她不大會喝酒,所以說的話總比喝的酒多。在百樂門時間長了,多多少少也學到一些應酬的技巧和手段,不至於再吃大虧,可是離紅牌還差一大截。
  英少對她熟絡了一些,偶爾還和她聊一聊,開幾句玩笑。錦繡很知足,隻要每天都看見他,已經很不錯了。看他神采飛揚,光芒四射,不論在什麽地方出現,都成為眾目所矚的焦點,隻是這樣看著,已經是種享受。
  左震反而不常來。三五天才露個麵,說不到幾句話就走。 關於這一點,錦繡略覺悵惘,雖然說,左震本來就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但不知為什麽,錦繡總覺得他比別人來得親切。也許是因為幾次三番他都伸過援手,也許是因為他天生看起來就溫和鎮定,令人安心。
  有時候,沒有他從旁提攜指點,錦繡還真是搞不懂那些複雜的人際關係網。而且,單獨麵對英少的時候,錦繡總是特別緊張,過後就會後悔這句話沒說好,那件事又辦得糟糕。有左震在,他總有不經意化解一切的本事,錦繡就輕鬆多了。
  所以,送客出大門的時候,看見左震和向英東一起從台階上來,錦繡心裏就一陣歡喜。
  「英少,二爺,好久沒見你們一起過來了。」錦繡笑得兩隻眼彎成月牙兒。
  「昨天才見過麵,你總不會這麽快又想我了吧?」向英東開著玩笑,「還是想見二爺了?」
  錦繡臉紅了。「哪有,我才沒想過。英少,你怎麽拿二爺來和我開玩笑?」
  向英東哈哈大笑,「是啊,你那點心思,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
  錦繡氣也不是,惱也不是,心裏又怦怦跳了兩下--他說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他已經看出來,自己對他這番感情了?可是,她根本還什麽都沒敢表示埃
  左震解下大衣圍巾,交給身後的唐海,「天太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錦繡,你也來吧。」
  一行人上了樓,還是左震常要的那個包廂。因為他常來,向英東吩咐下去給他留著,即使他沒在,這間包廂也是空著的。
  錦繡忙著在一邊點炭爐,架壺燙酒,交代菜色。左震靠在椅子裏,看她一雙手端盆、倒水、擰毛巾,用熱水把杯子一一篩過,往酒壺裏加進薑片和桂皮。她的袖子是淺杏黃的,卷了起來,露出一截凝霜欺雪的皓腕,戴著細細的一個刻絲鉸金鐲子。不知道怎麽的,一樣是端水煮酒這樣簡單的事情,錦繡做起來,就是有種特別優雅而嫻靜的味道,每個手勢都宛若行雲流水,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舒服。
  所以,她在百樂門這麽久了,左震也親眼看著她對客人溫存籠絡,卻總是不覺得她像個舞女。
  向英東接過錦繡遞來的熱毛巾擦擦手和臉,沒注意到錦繡偷偷注視他的眼光,順手把毛巾扔回水盆裏,向左震抱怨:「那姓邢的也忒不識抬舉,三番四次和他談,他卻總有理由推三阻四。拖了這麽久,連地皮都還搞不定,我看,到明年跑馬場的建設案也動不了工。」
  左震微微皺眉。「跑馬場規劃牽涉的方麵太多,資金投人又十分巨大,萬一有閃失,風險可不校」
  「所以我才這麽重視,」向英東歎了一口氣,「砸下去的錢已經不小了,越遲開工,就損失越大。這一次,我是誌在必得。沈同康那小子在廣州和洋人合辦的跑馬場,一年下來純利是二百萬。在上海建跑馬場,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這麽一塊肥肉,多少人在盯著。」左震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腰背,「我估計,邢老板背後必定有人搗鬼。」
  向英東瞇起了眼睛,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說……沈金榮?」
  「也許是,但不能確定。」左震轉過身,「沈金榮固然不老實,謝寶生最近也蠢蠢欲動,狂得很。聽說大哥參選華商會董事,他也想來軋一腳。按理說,單憑他們的實力,應該還不至於敢和我們叫板。」
  向英東看著他,「我和大哥也談過這件事,他不大讚成我投資跑馬場,說一來壓住的資金龐大,有風險不好收手;二來那一大片地皮是幾股勢力爭奪的焦點,他不願意我去當這個眾矢之的。」
  左震淡淡笑了,「但你已經決定的事,怕大哥也勸不動你吧。」
  「不錯,我要賭一賭。」向英東收起吊兒郎當隨隨便便的神色,「賭贏了,我就是明年上海灘最大的贏家。」
  左震拿起爐上的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錦繡遞給他幾顆羅漢豆,放在他手心裏。左震微微一怔,他平常是喜歡吃羅漢豆,可是從來沒說過,錦繡怎麽知道?
  向英東又說了句什麽,左震回過神來,「什麽?」
  「見色忘友。」向英東笑罵,「我在跟你說正經事,拜托你專心一點。」
  左震喝了一口酒,「我喝酒的時候不聽正經事,是你非說不可。」
  「我是說,如果沉、謝背後有人撐腰,必定是黑道勢力,你得留心查一查了。」向英東補充,「最近局勢亂,行事要小心。」
  左震哂笑,「我幾時不小心?倒是你,四處拈花惹草,三更半夜還在大街上招搖,你在明、人在暗,自己當心吧。」
  「四處拈花惹草?老兄,你也過分誇張了點,這一個月來我為了跑馬場的事,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閑心去找女人?不過去了明珠那邊兩趟,還是和大哥一起去的。」向英東想起了什麽,「對了,明珠說,下個禮拜這邊舉行的斐迪南領事迎接使團的晚宴,大哥會帶她一同來參加。」
  錦繡霍然抬頭。
  明珠要來?明珠知不知道她在百樂門做舞女的事?
  「她已經知道了。」左震彷佛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是我跟她說的。」
  錦繡垂下了頭,「她討厭我。」
  左震卻道:「我看未必。明珠是嘴硬心軟的人,也許隻是一時意氣。不管怎麽說,你們是親姊妹,她承不承認,這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當殷明珠穿著黑色裸肩晚禮服,踏上百樂門鋪滿紅氈的台階,緩緩綻放她迷魅的微笑,那是整個夜上海都要為之震動的。
  錦繡屏息地看著她這樣優雅地走進大廳,滿堂賓客目光的焦點都集於她一身而麵不改色,好象早已習慣了接受這種驚豔的場麵。一個女人,居然可以美到這種地步?怪不得她會成為美女如雲的百樂門一塊炙手可熱的紅牌,怪不得她以這種身份能夠成為向寒川的女人,怪不得人人背後提起她,都有莫名的羨慕和嫉妒。
  錦繡的臉上湧起紅暈,雙眼亮晶晶的,有點興奮和激動,也有點自歎不如。不管明珠認不認她、喜不喜歡她,都不能改變明珠是她的姐姐這個事實,不是嗎?這個美麗帶點傳奇的女人,身上流著和她相同的血液。
  其實,雖然當初被明珠羞辱了一頓,又趕了出來,可是錦繡從來沒有真正怨恨過她。正像從前她對向英東說的,明珠十二歲就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她的遭遇多麽淒慘絕望,今天的一切又是付出了多大代價換取回來的,外人怎麽能體會?她是有資格有理由恨榮家的,這個不能怪她。
  錦繡不和她打招呼,甚至還往人多的地方躲了躲。因為她略覺尷尬,不知道該以什麽身份什麽態度麵對明珠的冰冷。顯然,明珠不願意見到她,更加不願意承認她們的關係。
  而向寒川、向英東和左震,是陪同法領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一起進來的。滿堂賓客自動兩邊閃開,給他們讓出一條信道,嘩嘩地鼓起掌來。
  名震上海的人物,果然有其震動人心的風采。向寒川的尊貴沉穩,向英東的英偉倜儻,左震的俊挺冷靜,簡直可以用「交相輝映」四個字來形容。
  錦繡躲在人群後麵偷偷地微笑,這樣看著英少光芒四射地周旋在賓客當中,心裏浮動著淡淡的喜悅。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英少的大哥向寒川,一直聽英少和左震提起他,現在見到了,才知道什麽叫做氣度雍容。他略顯黝黑,跟英少的輪廓有七分相像,自然也是英俊的,但主子的氣勢十分內斂,論外表,不如英少搶眼。可是明豔照人的殷明珠站在他身邊,都不能把他給壓下去。
  晚宴之始十分隆重,但稍後就活躍起來。錦繡左右看看,沒什麽認得的人,英少和左震都忙著應酬賓客,就覺得有點無聊。今天是上流社會的盛宴,大多數男人都自帶舞伴,真正過來跳舞娛樂的客人寥寥無幾。
  端著一盤食物,她到外麵的花廳裏去。
  不遠處供休息用的長沙發上坐著群女眷,珠光寶氣,正在比較誰的衣服樣式新些、誰的戒指成色好些。
  「汪太太,你這隻戒指,是不是在霞飛路上寶麟堂買的?」一個細瘦的女人捉著另一個的手不放。「我上個月好象在那邊看到過,好貴哦。」
  那汪太太矜持地笑著,「可不是,買了又不那麽喜歡了,這種東西,也就圖個一時新鮮。」看樣子也的確是,她兩隻手上至少戴了五六個戒指。
  原來說話的女人羨慕地讚歎:「唉,汪老板真是大方,你好福氣呀,汪太太。」
  旁邊一個插嘴,「你們看沒看見殷明珠戴的那條鑽石項鏈?那是上次英倫拍賣行拍出去的極晶,沒有個十萬八萬,想都別想。」
  「啊!」一陣此起彼落的驚歎聲。「真的?這世道真是……女人長得漂亮就是吃香。」「她憑什麽戴這個?」「就是,現在這種女人哪還有廉恥,抓住一個有錢的男人就拚命揩油水占便宜。」「有時候啊,那種見不得人的身份,反而更容易扯下臉皮來要錢,穿的戴的,比咱們這些正牌的太太還光鮮排常」
  又有人幸災樂禍地下結論:「再怎麽說,賣過身的女人,是上不了台麵的。再漂亮再妖媚,還不是被向先生藏在外邊,誰聽說人家向先生要娶她回家了?玩兩年玩厭了,還不是一腳就踢開?」
  錦繡端著盤子的手氣得握緊。
  這說的是什麽話!就因為明珠美,明珠戴了一條比她們貴重的項鏈,她們就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侮辱她?如果當著明珠的麵,擔 保她們連一聲都不敢吭,笑得比誰都甜,背後就嚼舌根潑髒水,是不是這樣心裏就舒坦些?
  「是啊,上不了台麵的女人,被向先生帶到今天這種大場合來亮相,還買給她這麽值錢的首飾,寵得不象話,唉,真是的,怪不得別人忍不住要眼紅。」錦繡忍住氣,在一邊涼涼地插話。 別人可以置身事外,可以聽了裝作聽不見,但她不能,明珠是她的親人。
  「你胡說什麽?」汪太太沉不住氣,惱了起來,「誰眼紅誰了?我們行得正坐得直,光明正大明媒正娶.眼紅一個給人家當小還進不了人家大門的女人幹什麽?」
  「喔,是嗎?」錦繡冷笑,「不知道這個『人家』是誰呀?上海有多少女人想給這個『人家』提鞋子都還不配呢:有的人要是再年輕十倍,漂亮十倍,倒還有資格擠過去比一比。」
  一群女人紛紛開罵:「哪來的小騷蹄子,看這一臉狐媚相,跟那個女人一模一樣,還會是什麽好東西?」「八成是百樂門侍候男人的吧,這麽眼生。」「操心操心你自個兒吧,真下賤,還出來替別人打抱不平。」
  錦繡哼了一聲,「你們這麽忌諱百樂門哪?倒也是,自己的老公天天在百樂門舒服開心,做太太的在家坐冷板凳,是怪可憐的。有本事就綁好自家的男人,少吃不到葡萄怨葡萄酸,拿人家殷明珠來出氣。」她本來是個溫順羞怯的人,在多人的場合,連大聲點說話都會不自在。也不知怎麽了,麵對這種局麵,憤怒的情緒卻壓過了一切,什麽尊嚴不尊嚴、教養不教養,今天不替明珠出這口惡氣,她就不叫榮錦繡!
  對麵的女人們又爆出一陣吵嚷,氣急敗壞。
  錦繡不屑地昂起頭,擱下盤子,慢條斯理地悠然走開。這種表麵端莊內心骯髒的女人,早該有人教訓教訓她們了。
  可是,一掀開厚厚的絲絨簾子,錦繡就赫然嚇了一跳。
  殷明珠就站在外麵,拿著杯酒,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聽見了一切,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
  「明珠……」錦繡有點擔心地囁嚅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聽左震說,你在這裏做事。」明珠含蓄地一笑,「還做得慣嗎?」
  錦繡不禁臉紅,「有什麽慣不慣,能賺碗飯吃已經不錯了,哪還有挑三揀四的份兒?」
  明珠點點頭:「說得對,我當初也是這樣熬過來的,」
  錦繡沉默了一下,又衝口而出:「既然都已經過來了,以前的事情就忘掉吧!」
  「忘掉?」明珠涼涼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是總有人不斷地提醒我,提醒我過去是多麽的淒涼寒傖。」這麽說,她是聽到外麵剛才那番爭執了?所以她的態度才會比較溫和些嗎?
  「她們提醒我,淪落風塵賣笑賣身來換取生存的那段過去;而你,榮錦繡,你提醒我帶著病重的母親被趕出家門,走投無路貧困潦倒的那段過去。」明珠看著她,「我怎麽忘得掉?」?錦繡愕然。自己的出現,對明珠而言,隻是對過去傷痛的一次回味,一個諷刺嗎?
  「很多人瞧不起我。」明珠笑了,「如果我要認真計較,一早把自己氣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夢也會想著我的身體流口水,可是他們在骨子裏又看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表麵上羨慕我,心裏麵卻恨得牙癢癢。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的惡心。」
  錦繡明白她這種感覺。「可是還得活下去。」她說,哪一個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風順地長大,離開父母溫暖的懷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寵愛憐惜,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最後莊嚴地老去?誰會想墮入翻滾紅塵、出賣尊嚴感情,為了三餐飽暖和一處棲身之地而苦苦掙紮,任人恥笑?
  不甘心凍死餓死,不甘心在街頭乞討,不甘心承受別人的欺淩,是一種錯誤嗎?
  「聽左震說,你在街上流落了一陣子,還吃了些苦頭。」明珠啜了一口紅酒,「他想讓我留下你,但我想,還是分開的好。」
  錦繡難堪地張了張口,想說什麽,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我們沒有做姐妹的緣分。」明珠輕歎,「老實說,我不應該把當年榮家的錯算在你頭上,那時候你還小,懂得什麽?隻是我發過誓,今生今世和榮家不再有關係。」她語聲清幽,神色也有點恍惚,「當年,我和媽被趕出來,除了田叔偷偷塞給我的二十塊大洋,身上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我們千辛萬苦從鎮江找到上海,想投奔遠房表舅,才知道他們一家人已經搬到廣東去做生意,都走了一年多了。沒有地方注沒有飯吃、沒有衣裳穿,媽病得奄奄一息,天天吐血。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那時我居然沒有一頭跳進黃浦江?
  「為了討口飯吃,我做過乞丐、做過小偷,坑蒙拐騙什麽都做過;和一群叫化子打架,為了爭橋洞睡覺,吃飯店泔水桶裏的餿飯;為了掙錢給媽治病,去給洗衣房的老板幫工,還差一點被他強暴。
  「媽死的時候,瘦成一把骨頭,身上的瘡疤都爛了,蒼蠅嗡嗡地圍著她飛……」
  明珠說不下去了,喉頭哽祝半晌才接下去道:「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血淚換來的。我不能慷慨地和榮家的人分享。當我在饑寒交迫中掙紮求生的時候,你們在做什麽?你們在大宅子裏圍爐取暖,喝茶聊天。現在,你們想起我來了,我就得一臉堆笑歡迎你?為什麽你們不幹脆當那個被趕出門的榮明珠已經死掉了?我現在不姓榮了,我跟你有什麽關係?」
  錦繡噤聲不語。這世上,明珠是她惟一的親人了,可是,她這樣痛恨著這個姓氏、這個血緣。錦繡不能怪她,那樣悲慘的遭遇、不公平的命運,她為什麽不能恨?
  「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錦繡道,「至少你現在已經熬出頭來,過得很好。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了就沒事了。」
  明珠搖了搖頭。「用用你純潔的腦子吧,錦繡。做女人,是一步踏錯,就萬劫不複,翻不過身了。你以為我是向寒川的心上人?你以為今天的榮華富貴可以維持多少年?他的確有錢,不介意在我身上多花幾個,可是,也一樣不介意花在別的女人身上。對他而言,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十天八天才見一麵,從前的妃子等皇上寵幸,也不過如此吧!」
  「是嗎?」錦繡辯解,「可是大家都說,他對你很好。」
  「他們?」明珠輕輕一笑,無限諷刺,「他們了解什麽?你聽好,錦繡,對他們那種人來說,你我這樣的女人,隻不過像個玩物,花錢就可以買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們的心,那是妄想。」
  錦繡臉上的神色漸漸凍僵。類似的話,以前百樂門的麗麗也曾經說過。這就是她們共同的命運麽?美麗如明珠,,都不能幸免?那麽英少--英少他--明珠輕歎一口氣,「你喜歡向英東,是嗎?」
  「啊?」錦繡慌忙掩飾,「這個,英少?怎麽可能,你想到哪裏去了。」
  「別撒謊了。」明珠看著她,「剛才在那邊,你的眼珠子像粘在他身上一樣,他走到哪兒,你的眼珠子就跟著轉到哪兒。我在風月場裏混了十年,什麽樣的癡男怨女悲歡離合沒見過,你還嫩得很,瞞不過我的。」
  錦繡臉紅,像個被當場捉到的小賊似的,往兩邊瞅了瞅,「那麽,請你答應我,千萬不要告訴他,也不要讓別人知道。」
  明珠曬然一笑,「我才懶得到處嚼舌根。對了,左震也不知道?」不可能吧,左震是什麽人物,他的一雙眼連沙子都揉不進,會看不出來?
  「二爺倒是知道的。」錦繡沮喪地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了。安排我進百樂門,接近英少,還是他幫的忙呢。隻是我實在太笨,都這麽久了,英少連正眼看我一下都沒有。」
  「是嗎?」明珠一怔,「那是我看走眼了。他那麽個事不關己就絕不插手的人,一而再地向我提起你,我還以為--他看上你了。這麽說,他是給英少敲邊鼓而已。」
  「當然不會!」錦繡忍不住叫了起來,「真是太荒唐了,二爺怎麽會看上我,他那個人,根本難以捉摸,他心裏想什麽,誰能看得出來啊?」
  「哦,是嗎?」明珠抬眼張望了一下,遠處人群裏一身米白、挺拔颯爽的左震正在遊刃有餘地招呼身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周圍的人一齊哈哈大笑。隻是,也許她多心,這般繁華熱鬧當中,左震的背影,竟然有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寥落。
  「也許我們都不夠了解他。」明珠沉思著,淡淡地說。
  隻是,錦繡了解她自己嗎?
「二爺,這件事太過蹊蹺,我覺得應該派人追查。」邵暉對沉坐在椅中的左震說,「我們一起幾次暗地裏的買賣,都不順利,總是在細節上出點小岔子,好在每次都處理得及時,有驚無險。這一次更離譜了,貨到北平,居然驚動了北平特派員專政署和警察署,大隊人馬圍追堵截,強行拆封驗貨。按道上規矩,除非他們得知了確切消息,否則態度不可能這麽強硬。」
  「我不是已經通知你臨時換車了嗎?」左震一隻手支著額頭,目光垂注著桌上的紙筆。邵暉是他手下第一員大將,青幫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多年來一直跟著他出生人死,與其說是屬下,倒不如說是兄弟更恰當。
  關於青幫在暗中進行的走私交易,一向由左震和邵暉親自打點,不輕易假手他人。至於明麵上的生意,例如長三碼頭、貨倉和賭場,平常的雜務都交給石浩、堅叔、麻子六他們,石浩管船,堅叔管賬,麻子六管人,隻有一些特殊的大買賣,才由左震親自處理。
  前幾年,他們走私的數額非常龐大,從黃金、珠寶、鋼材、煤油、木材甚至到軍火,都有涉足,鐵路和水運沿線都有暗樁接應,除了不碰大煙,幾乎所有緊缺的貨都做過。一方麵是因為局勢動蕩,政府渙散,緝查力度不大;另一方麵是因為當時向寒川投資華隆銀行,需要大量的資金後備。
  近年來,長三碼頭的生意蒸蒸日上,華隆銀行也順利擴充,步人正規運作,而且走私風險也漸有增加,青幫已經縮小了走私的數量;而且棄鐵路用水運,人力物力都更加集中,把出事的可能性減至最低。
  邵暉是這方麵的行家,由他經手,不應該有任何問題才對。可是一連幾批貨都走漏風聲,最近這一批運到北平交易的藥材,甚至引來了特派員專政署的人,有人在暗中搞鬼是無庸置疑的事情。隻是,但凡對方在暗我在明,而且一舉一動都在對方掌握中,那就說明是自己這一邊的人出了問題。
  邵暉看了看左震的臉色,有點慚愧。「對不起二爺,這回我太疏忽了。若不是你通知換車及時,隻怕,這批貨和兄弟們都得遭殃。但你怎麽知道會出事呢?」
  左震溫和地道:「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不夠謹慎;大概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次我們遇見的對手,是策劃已久,很有計劃的一撥勢力,而且與黑白兩道都有掛勾。他們已經動手了,我們這邊還剛剛覺察。」
  邵暉的麵孑L繃緊了。若不是二爺一向時時小心,步步提防,此時隻怕已經損失慘重,著了人家的道兒。「這麽說,目前我們處於被動。」
  「這一個月內,封鎖所有暗地裏的交易,從這幾次走貨的人手開始清查,從頭到尾,經手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左震合起桌上的賬冊和文件,平靜的聲音裏,卻透出斬釘截鐵的決絕。
  「是,二爺。」暉渾身一緊,「我會徹查!」
  左震站起來,「先這樣吧,我得去百樂門一趟。英東那邊,這幾天也不怎麽太平,我過去看看。」
  邵暉意外:「英少那兒也有問題嗎?會不會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覺得呢?」
  邵暉歎了口氣。剛過了幾天太平日子,看來,一波風雨又有欲來之勢了。他已經可以聽到天邊的悶雷聲。看著左震的背影,他不禁又覺得有點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爺的周密、鎮定和冷靜都能帶領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有時候他真懷疑,在二爺平靜溫和的表象下麵,到底隱藏著多深的心機、多大的擔當?
  從英東那兒出來,下樓到了舞廳,左震不由自主停了停,目光在場中掃了一圈。錦繡跑到哪兒去了?自從上次看見她被人欺負之後,每次來百樂門,都下意識地看她一眼才放心離開。好在經過那次的事,也沒有幾個人敢亂來了。
  唐海隨著他停下,莫名其妙地問:「怎麽了二爺?」
  左震自語:「她今天沒來嗎?」
  「誰?」唐海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二爺說的是錦繡姑娘吧,剛才我還看見她,陪客人喝酒來著。怎麽一轉眼的工夫,就不見影了?」
  「算了,我們走吧。」左震轉身出了大門,卻在門口台階下麵看到錦繡。她抱著一根電燈柱子,在幹什麽?
  「錦繡?」左震在她身後試探地叫了一聲。見沒有反應,伸手扳過她的肩膀,「你怎麽了?」
  「哇」的一聲,一股穢物噴了他一身。酒氣刺鼻。左震不能置信,她喝醉了酒?還吐在他身上?
  唐海手忙腳亂地上前,拿出手巾想替左震擦一下身上,卻見酒汁淋漓,刺鼻的味道讓他差一點反胃--唉,這件上好的西裝外套是可惜了!這錦繡姑娘也是,吐哪兒不好啊,偏偏要和二爺過不去,這下子可好看了!
  「不用。」左震抬手攔開他,扯住衣襟一分,隻聽「嘶」的一聲,扣子紛紛崩落,就勢把外套用在地上,「這衣服也不能穿了。」
  唐海惋惜地看著那件倒黴的衣服,回過神來,卻見左震已經攔腰抱起錦繡上了車。
  「二爺,先去哪兒?獅子林嗎?」唐海在車上小心地問。
  左震沉吟了一下,錦繡醉成這樣,回去誰來照顧她?「先去寧園道吧。」寧園道有他一處房子。不在長三碼頭的時候,他一般都會去那邊過夜。
  沒想到,嬌小的錦繡喝醉了酒會這麽重。左震好笑地把她抱上樓,後麵目瞪口呆的王媽問唐海:「這是……哪兒來的姑娘啊?」二爺可從來沒有把女人帶回來過夜,就算找女人,也都在外邊解決。今天是怎麽啦?
  唐海無奈地道:「快別問那麽多,再不趕快去幫忙,就要挨罵了。」
  王媽嘮叨地關上門,「怎麽回事,喝多了酒?」看那姑娘,明明是酒醉的樣子,都爛泥一樣了,還帶回來幹嗎?
  「拜托你,王媽,快點幫二爺找件幹淨衣服、放洗澡水,再沏壺醒酒茶。」唐海受不了地捂起耳朵。真不知道用人挑剔、治下嚴格的二爺怎麽會雇用王媽這樣慢手慢腳又噦裏叭嗦的下人。
  「唔,好惡心……」錦繡在左震懷裏掙紮了一下,又幹嘔數聲,剛才差不多連膽汁都吐光了,在車上吐了一路,現在就算想吐,胃裏也沒什麽可以吐的東西了。左震皺了皺眉,把她放在大床上,擰亮台燈。
  她喝了多少酒?一張臉蒼白得嚇人,滿額是汗,很辛苦的樣子。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還敢不怕死地跟客人拚酒。
  左震擰了條熱水毛巾,輕輕擦幹淨她的臉,解開她領口的扣子。替她脫下鞋子的時候,天地良心,他連一點歪心也沒有;可是,當那隻纖細晶瑩的腳踝握在他手心裏,他居然沒出息地覺得一陣酥麻。
  「二爺!」好在王媽進來得及時,「唉呀,這種粗活我來做就好了,您趕緊歇著去吧。洗澡水和衣服都準備好了,您吃過飯沒有,要不要煮點消夜……」
  「我知道。」左震隻好打斷她,「我去隔壁,你侍候錦繡小心點,有事叫我一聲。」
  夜深了。
  左震的房門剝啄地輕響了兩下。他一向睡得警醒,立時翻身而起:「什麽人?」
  門口是王媽為難的聲音:「二爺,那位姑娘……」
  左震拉開門,疲 憊地抹了一把臉,「她又有什麽不對?」
  王媽小聲道:「她一直哭。」
  「什麽?」左震愕然。錦繡的酒品也太差了吧,成然又發起酒瘋來了?
  可是,推開錦繡的門,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她根本還沒醒,醉得不省人事,王媽已經給她擦過身子,換了件寬大的布衫,看樣子那是王媽的衣服。她側著身蜷成一團,閉著眼睛,發出一陣一陣低弱模糊的囈語,聽不懂說些什麽。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緊閉的睫毛下滲出來,沿著蒼白的臉頰滾落。那睫毛長而翹,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著兩道淺淺的黑影。
  「怪可憐的,怎麽叫都叫不醒。」王媽在後麵擔心地看著,「是不是做什麽噩夢了?」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頭。「你沒煮點解酒茶給她喝?」
  王媽道:「煮了,可是她喝不下去,喝一口就吐一口。」
  「我抽屜裏有醒酒藥丸,你去拿過來。」左震扶起錦繡的頭,觸手處那邊的頭發都是濕的。
  是什麽事情,讓她在夢裏都會流淚?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是夢見些什麽,去世的父母、千裏外的家鄉、不願收留她的明珠、侮辱她的客人,還是--她心上的向英東?
  喂她吃了藥,左震放錦繡在床上躺好,對王媽道:「你先出去,我在這裏陪陪她。」
  「哦,」王媽答應著出去,臨出門還不放心地回過頭瞄了一眼。
  夜色如墨,一盞暈黃的燈光。
  左震坐在床頭,心思有點紛亂。身邊的錦繡忽然動了動,一隻手搭過來,正搭在他的腿上。燈光下,那隻手雪白而滑膩。散發著淡淡的光澤。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左震輕歎一聲,俯下身去問。
  錦繡睜開了眼睛,但目光像找不到焦點,迷蒙地對著空氣。那隻玉也似的手,沿著左震的腿滑上了他的腰,整個人像隻畏寒的貓兒,偎進了左震的胸前。是感覺到這胸膛的溫暖,她的另一隻手也摸索著鑽人他敞開的衣襟,攀上了他堅實的肩膀。
  「錦繡?」左震低啞地喚了她一聲,呼吸已經開始急促。
  錦繡微閉著眼睛,輕輕地靠著他的臂彎。左震聽見她低低的聲音,「你不喜歡我,為什麽……我不夠美嗎?我不夠紅嗎……還是,我不會討好?」那語聲輕柔而迷惑,帶著她細細的喘息聲。
  左震的眸子開始轉深,錦繡是在--引誘他?在他的床上?要命的是,他居然有了反應!
  懷裏的錦繡,呼吸帶著淡淡的酒氣,淡淡的清香;她雙頰暈紅,星眸半掩,貼著他的身體,不可思議的柔軟,而敞開的領口,把她頸下柔膩的肌膚和紅色抹胸的邊緣都暴露在左震的眼前。
  左震微微一陣眩暈。四周的寂靜裏,彌漫著誘惑的氣息。錦繡模糊的低語,不安的蠕動,是一道沿著他每寸身體蜿蜒竄上的電流,帶來彷佛刺穿了身體的顫栗。洶湧的欲望,一波一波鋪天蓋地淹沒過來--左震咬緊了牙關。
  身體裏血液澎湃奔流的激蕩,在他耳邊轟鳴,而他的堅強與冷寂、神誌與意識,都在這欲望的漩渦裏的分崩瓦解!他猝然翻身,將錦繡禁錮在自己身下,屏息攫取她的細嫩和柔軟。
  「不要……英少……」喘息之中,錦繡低喃。
  左震渾身一僵。他緩緩抬頭,雙眼發紅,滿額汗珠滾滾而下。剛才--剛才錦繡叫了誰的名字?他懷裏的女人,竟然這樣清晰地喚著另一個男人!他震驚地、不敢置信地看著錦繡美麗的臉孔,一顆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了胸腔裏一陣燒灼般的疼痛。
  用盡所有的意誌力才緩緩起身,左震的呼吸還帶著輕顫。
  他明明知道錦繡喜歡英東,甚至他還親手把她送進了百樂門,讓她忍辱賣笑,換取靠近英東的機會。那麽剛才他是怎麽了?是什麽讓他昏了頭?這些年來,他身邊不止一個兩個女人,可是他還不記得有誰能讓他這樣失控!
  左震轉身走進浴室,打開冷水管,從頭上直淋下去。他急需這刺骨的冰冷,來平息他的灼熱和憤怒。更讓他惱恨的是,他的身不由己、他的情不自禁。一個街上撿來的不解風情的丫頭片子,甚至心裏壓根兒都沒有他的存在,憑什麽輕易掌控他的情緒?
  她到底是對他下了蠱,還是施了咒,居然把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和冷靜,都全盤擊潰!
  一直以來,為了防備出賣和背叛,他早已習慣了時時刻刻的本能提防,即使在沉睡裏、在酒醉時、在最放縱的那一刻,他也保持著最後一分警醒,絕不完全淪陷。
  如果錦繡是對頭布在他身邊的一步暗棋,剛才意亂情迷完全失控的那一刻,足以讓他死上十次都不止。
  可是,可是想起她的溫柔與倔強,她的脆弱與自尊,想起她站在雨裏迷了路的彷徨和無助,在百樂門裏跳第一個舞的生澀和緊張,想起她在月光如水下麵吹簫的繾綣和寧靜,被拽著頭發灌酒的柔弱和狼狽,想起她酒醉時萬般委屈的眼淚,還有在他懷裏那無法抗拒的迷媚……左震驀然閉上了眼睛。
  他再不願承認,他再急於否定,也不能再逃避自己心裏悸動的感情。就算是鬼迷心竅,現在想退,已經來不及了。
  早晨。
  錦繡在頭痛裏醒來,仍然眩暈和惡心。原來這就是宿醉的滋味?
  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樣陌生,可是看上去似乎比獅子林都還講究幾分。再低頭一看,「啊!」錦繡忍不住驚呼一聲。
  昨天……昨天發生了什麽事?這淩亂的是誰的衣服?慌亂之中,她想起酒醉之後似乎上了一輛熟悉的車,好象還做了一堆混亂的夢,夢見父母和明珠,無論她怎樣叫、怎樣追,都追不上他們的腳步,越來越遠,她被拋棄在黑夜無人的曠裏。在那種恐懼和悲痛之中,有人將她攬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是誰呢?夢中的感覺是那樣真實,堅實的觸感彷佛現在還彌留在指尖,可是,為什麽夢裏的人會那麽的熟悉,就像……就像是,左震?
  「不可能!」錦繡從床上跳了起來,她一定是記錯了,怎麽會下流得夢見二爺來抱她,就算夢見的男人是英少,那也情有可原哪。不錯,她一定是弄錯了,一定不是左震,是英少。
  「榮小姐?」聽見她的叫聲,門被推開了,一個微胖而和藹的婦人站在門口,愕然地看著赤腳站在地上、衣衫不整,滿臉驚慌失措的錦繡,「你……起來了?」
  錦繡砰一聲又跳回床上,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淩亂不堪,「是礙…您……請問這是什麽地方?」
  「你昨天喝醉酒了,不用害羞,是我給你換的衣服。」胖婦人笑咪咪地走進來,「你醉得可真不輕,害二爺陪你折騰了一晚上。」
  什麽?錦繡麵紅耳赤。是左震帶她回來的?那昨晚隻是個夢,還是迷迷糊糊真的發生了什麽事情?天,她發誓,再也不能喝酒了。
  「我是這裏打雜的王媽,喏,你的衣服,我已經幫你洗好烘幹了。」王媽一邊說,一邊把手裏的衣服放在錦繡床頭,笑看一眼滿臉通紅的她,「換了衣服洗洗臉就下來吃早點,二爺在樓下餐廳等著呢。」
  錦繡胡亂答應著,被王媽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和打量的眼光弄得心裏發虛。她那一臉滿意的笑是什麽意思?
  抱起被子扔到一邊,錦繡趴在床上認真搜尋可能的痕跡--好在,床單雪白,雖然皺了點,可的確是幹幹淨淨的。錦繡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好極了,隻是個夢而已。
  她又不禁失笑,這樣緊張做什麽?難道二爺還真的會對她怎麽樣不成?
  匆匆洗漱之後下了樓,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湯包,看上去賞心悅目。左震在旁邊沙發上看報紙,裹著件紫色厚毛衣,頭發好象還濕漉漉的。
  「二爺,對不起。」錦繡充滿歉意地站在他麵前,「聽王媽說,我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左震「唔」了一聲,連頭也不抬,「沒事了就快吃飯,一會兒我去碼頭,順便送你回獅子林。」
  錦繡怔了怔,「你好象鼻音很重,著涼了麽?要是不舒服的話,就不用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沒那麽嬌弱。」左震打斷她,「快點吃飯。」
  他不著涼才怪,十一月的天氣,一個晚上衝了四次冷水澡,簡直要命。也真是服了錦繡,隻消片刻工夫,就能把他整成這樣,傳出去還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個女人去去火,要不他會懷疑自己欲求不滿,以至於饑不擇食。
  真是挫敗。
  有些時候,變化來得那麽突然。大家彷佛都還沒有準備,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是個和平常沒什麽兩樣的晚上,錦繡陪的是大興洋行的陳經理,來過好幾回,也算是熟客了。
  舞廳門口突然有一陣騷動,一個大個子橫衝直撞地闖了進來,半邊身子鮮血淋漓,紫黑色臉膛上一臉油汗,猙獰嚇人。場中的人驚呼著紛紛閃躲,錦繡也本能一閃,猛然間反應過來,這不是石浩嗎?!出了什麽事?
  「浩哥!」錦繡叫,「怎麽了?」
  石浩狂亂的目光瞧見錦繡,衝過來一把抓住她,「二爺呢,二爺他人在不在這裏?」
  錦繡被他嚇得魂都沒了。「在在在,他在樓上賭抄…哎,浩哥!」
  石浩已經撇下她往樓上衝去了。百樂門的護衛也忽啦啦地湧出來,還以為是有人砸場子鬧事,一見是石浩,不禁傻住,麵麵相覷--浩哥怎麽這樣狼狽?
  錦繡知道不好,顧不得多想,拔腳跟著跑上樓去。
  賭場裏烏煙瘴氣,喧嚷熱鬧;比起這裏,樓下的舞廳還算是比較文明的。石浩一眼就在人群裏看見左震,還來不及擠過去,就急急地大嚷:「二爺,二爺!」
  左震一抬頭,見著石浩慌張狼狽的樣子,臉色先一沉:「慌什麽?」
  石浩奮力擠到他跟前,「二爺,出事了!剛,剛才在那邊……」
  左震皺眉斷斥:「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先喘勻了氣再說話。」跟他不是一年兩年了,還這麽毛躁,遇事就慌了手腳,連話都說不清楚,隻剩喘氣的份兒。
  石浩一凜,「是,二爺。」他緊張地穩定了一下思緒,「是這麽回事,半個鍾頭之前英少和暉哥分別在望海樓教堂路口和咱們碼頭貨倉附近遇襲!」
  「有傷亡?」左震霍然起身。
  「英少受了傷,手下兄弟死傷慘重。麻子六報訊,暉哥在混戰當中走散,目前下落不明。」石浩一口氣說完,眼睛冒著火,「二爺,請你趕緊下命令吧,哪幫兔崽子活膩煩了,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不宰了他們我就算白混了!」
  他猶自還在激動地嚷嚷,左震已經擲下手裏的牌九,一路向外疾走,一路向身後的唐海吩咐:「備車,我直接去碼頭貨倉現常派人去向公館通知向先生英少受傷的事,再加派人手車輛,即刻跟石浩去保護英少,馬上送醫,如有耽擱,你提頭來見我。另外,找人通知麻子六,立刻調集人手封鎖望海樓教堂附近所有路口,看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仔細搜查,發現對方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實時回報!」他語聲清晰冷靜,三兩下將命令調派妥當,一眼看見在門口滿臉震驚的錦繡,「你跑這邊來做什麽?」
  錦繡脫口而出:「英少會不會有事?」
  左震一把將她拉出去,「趕快給我回去,這裏是你呆的地方嗎?」
  錦繡這時才驀然驚覺,原來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有著這樣的天差地別。她並不是弱不禁風的那種女人,可是在左震鐵一般的臂膀下,她簡直就像是紙紮的,連一絲掙紮的餘地都沒有。
  左震一直把錦繡拖樓下,才厲聲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
  錦繡急忙道:「我也去。」
  左震撇下她掉頭出門,「今天你敢跟著我,就別想再踏進百樂門一步。」
  外麵危機四伏,步步風險,錦繡這麽急著出去送死嗎?
  剛出大門,左震聽見後麵錦繡急促地叫了一聲:「二爺!千萬小心!」一回頭,看見她扶在門邊,雙眼滿是焦慮擔憂之色,像是生怕他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隻看了這一眼,左震的心頭忽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溫柔所填滿。錦繡是在擔心他嗎?原來,她的喜怒哀樂,並不是單單隻為了向英東。
  長三碼頭貨倉。
  左震一下車,守在那裏的高忠一個箭步迎上來:「二爺,您可來了。」
  「什麽時候出的事?」左震沉聲問。
  「也就兩盞茶工夫之前!」高忠躬腰交待,「當時暉哥帶著阿力、黃皮他們四五個兄弟,點完貨,剛走到這邊,就遇上埋伏了。」
  左震臉色沒有一絲波動,額角卻隱隱暴出一道青筋。「說得好!都被人埋伏到自家地盤上了,你們養著幫巡邏看場子的,統統瞎了眼不成。」
  高忠嚇得一個激靈,「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訓他們。」
  左震唇邊一絲冷笑,「用不著,如果阿暉真的送了命,今天失職的上下人等,一個也別想活。」別人雖然看不出來,那是他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現在他一亂,底下還不成了一鍋粥?可是,邵暉是他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兄弟,不啻於是他一條手臂,現在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左震心裏已經是焦心如焚!
  「馬上派人出去找!」左震冷喝,「阿暉如果沒受傷,不會失去聯絡;但若受了傷,就一定走不遠。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倉庫、店鋪住宅,給我仔仔細細摸一遍!」對方有多少人還不清楚,如果邵暉落在他們手上,那真是生不如死。
  高忠匆忙安排著手下的一群兄弟分頭行動,左震蹲下來,地上有血跡,一灘一灘的觸目驚心,是剛才激戰過的痕跡。邵暉到底因為什麽成了敵人攻擊的目標?還有,對方是早已在這邊布下了陷阱,他們又憑什麽確切地掌握邵暉的行蹤?
  最近邵暉一直在忙著追查走私情報泄密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今晚的事與一連幾次私貨曝光有關,也許對方想阻止他的追查,也許邵暉已經有所發現,他們這麽做,是為了淹滅證據。還有,幫裏內部有奸細,現在已經成了毫無疑問的事。
  可是,英東也同時被襲?即使是對頭尋仇挑釁,也應該把矛頭指向青幫,怎麽會對英東下手呢?難道這撥人與英東也有某種過節,不得不趁這邊還沒有提防警惕,來個先下手為強?
  「點燈!」左震凝視著周圍的一片狼藉,「查一查對方有沒有留下痕跡。」混戰之中,有時候遺落下來的一點東西,會成為尋找線索的關鍵。
  燈光大亮,左震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暗紫血跡中的一處亮光上--一隻被削斷的尾指,戴著枚赤金戒指。左震伸手拈起它,仔細端量,切口邊緣是不齊的細細鋸齒形……是邵暉貼身的鋸尾刀!那枚赤金戒指,正麵鑄個「福」字,摘下來擦掉血跡,可見內麵刻有「毛記」兩個蚊蚋小字。毛記金行打出來的戒指。
  左震眼中掠過一絲獵豹噬血前暗赤的光芒。他招了招手,機靈的小跟班阿三趕緊湊過來:「二爺?」
  左震低低吩咐了幾句話,站起身來揚聲道:「高忠,派人送阿三回去。」又特意囑咐一句,「記住,阿三,這件事一定要石浩親自辦,一旦揪出內奸,當場格斃!」
  「是,二爺!」小三響亮地答應。
  左震一直看著他上了車,才轉頭淡淡對高忠道:「我去英少那邊走一趟,你在這兒看緊,有什麽情況,即刻通報。」
  高忠一迭聲地「是是是!」擦了擦頭上的虛汗,看左震的車駛遠,才朝身後一撥手下火大地罵道:「還傻著站著等死啊,找不回暉哥,今晚當值的都得遭殃!」可真是出了鬼,明明布置得嚴嚴實實的防衛,怎麽出這麽大個亂子?二爺已經撂下話來,若再有什麽不當心,自個兒的腦袋隻好換個地方了。
  左震的車上,開車的司機問:「二爺,現在英少在哪邊?」
  左震卻道:「前麵路口轉頭,跟上阿三他們那一輛。遠遠跟著,不要太緊。」司機愕然,二爺又使什麽手段?剛才不是明明白白說要去英少那兒嗎?
  不過,給左震開了這麽多年車,他也明白不該問的絕不多問,二爺這麽做,當然有他的道理。當年,左震剛出道的時候,曾經有個綽號叫「銀狐」,其心計智謀可見一斑。隻是如今他已經不大直接沾手江湖爭殺,身份地位也不比從前,大家都恭恭敬敬改稱一聲「二爺」,沒有人再那樣稱呼他罷了二黑暗如濃墨的夜色,空寂的街巷,陰暗角落裏彷佛處處浮動著危險詭譎的氣息。
  「嘎--」的一聲,尖厲的急剎車聲,劃破了夜的死寂。一輛打橫攔截的黑色車子上跳下五六個人來,帽子圍巾捂得嚴嚴實實,也不多話,端槍就掃。隨著槍聲和玻璃的碎裂聲,被狙擊的車內雖然勉強還擊,卻顯然寡不敵眾,一時間慘呼聲起,鮮血四濺!
  密集的槍聲一停,狙擊人當中一個矮小的身影先躥了出來,一把拉開車門--車裏四個人,除了阿三和另外一名青幫屬下因為在後座,隻是受傷以外,其餘兩個已經當場身亡。
  「下來!〞那矮小的身影用槍指著阿三。旁邊重傷垂死的那名青幫兄弟掙紮著剛要動,已經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槍擊碎頭骨!
  「你……想幹什麽?」阿三肩上中槍,又痛又怕,聲音打著顫。」
  「左震叫你給石浩捎的什麽話?快說!」來人趨前一步,槍口對著阿三的前額,「少說一個字,就別想活過今天晚上廠,阿三臉都青了:「二爺……二爺隻讓我上了車好好在後座趴著,聽見任何動靜不準妄動。」
  「胡說!」那人急了,「他不是交代你找石浩辦什麽處置內奸的事麽,再不說實話--」
  身後突然響起急促而短脆的槍聲,打斷了他的話。他霍然一驚,轉身看去,隻見身後的幾個同夥已經倒下一半,剩下的兩個嚇慌了手腳,端著槍一陣亂掃:「什麽人,出來!」
  黑暗的夜色裏,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隻有兩道雪亮的刀光,從左側牆角處流星般掠起--來不及眨眼,甚至來不及驚叫一聲,最後的兩個人也仰天倒下,額頭上赫然釘著一柄深嵌入腦的短刀!
  指著阿三腦袋的槍口,簌簌地發起抖來。一地死人,惟一活著的隻剩他和嚇呆了的阿三。
  「誰?」他大吼,聲音都嘶啞了,「躲在老鼠洞裏算什麽英雄好漢!」一邊朝著剛才發出刀光的牆角連開數槍,「滾出來!」可是,眼前一花,還沒等他看清,一蓬血霧已經噴起。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剛才還握著槍的右手,那隻手此刻已被一柄三寸短刀釘透!一隻黑洞洞的槍口,慢慢對上他的眼睛。
  手上傳來麻痹的劇痛,在冷汗湧出來的瞬間,他看見一張冷靜、優遊、俊逸得令人膽寒的臉孔。
  「二爺?!」他絕望地一聲低呼,連最後一絲力氣都隨著鮮血汩汩流出體外。此刻他看見的,正是那個他最怕最恨、最不想看見的人,左震。
  左震伸出手,像對待一個老朋友那樣解開他的圍巾,「你熱得一頭汗,還戴著圍巾幹什麽?怕我看見你的臉?」
  圍巾下,是一張駭成死灰色的臉,絡腮胡子,前牙微微暴突,眼睛是那麽的恐懼和絕望。「何潤生。」左震眼睛微瞇,「好,原來是你。」
  「二爺,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被逼的!」何潤生吞了一口唾沫,顫聲想要解釋。
  「那麽,你說說看,是誰逼你的?」左震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誰逼你,出賣青幫、背叛暉哥、殘殺兄弟?」
  「我……我……」何潤生汗出如漿,「我不能說!」
  左震的槍口,觸摸著他緊閉的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槍口射出子彈後的餘溫。而左震平靜冷酷的聲音,敲擊著他快要繃斷的神經:「你不說的理由是什麽?」
  「說出來之後,我死得更快!」何潤生心一橫,豁了出去:「除非二爺肯答應放我一條生路!」
  左震唇邊緩緩出現一絲冷笑。「敢這樣和我說話,何潤生,我還真是低估了你。不過你若是認為,我會這樣放你走,你就錯了。」他專注地盯著麵無人色的何潤生,「你憑什麽和我講條件?現在殺了你,那是我網開一麵。在青幫多年了,你該明白,我要你開口,至少有一百種辦法--每一種都會叫你後悔,為什麽沒有趕緊死掉。」
  何潤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明白,他當然明白,青幫對付叛徒的法子是什麽,而左震逼他開口的法子又是什麽。求生還是求死,從他落人左震手裏那一刻,早巳由不得他了。
  左震淡淡地告訴他:「從現在開始,你什麽時候肯說話了,我就什麽時候讓你死。」
  「喀喀」兩聲,慘呼連同骨胳碎裂聲一同響起,何潤生兩條手臂,竟被硬生生扭斷8二爺--」淒厲而絕望的聲音,回蕩在寒冷漆黑的夜空裏。
  好冷。
  錦繡蜷縮在寧園道左震宅前的大門外,時近淩晨,門柱上一盞蒼白的圓燈,照著她蹲在一角的身子。寒氣刺骨,她隻穿了件跳舞時的梅子色罩紗長裙和一條黑色絲絨披肩,連個外套也沒有,冷得幾乎沒有了感覺,隻剩僵硬。
  在百樂門等到半夜,左震和英少都沒有消息,又過來等了幾個小時,左震仍然沒有回來。他去哪兒了?還是出事了?還有英少,石浩說他受傷,一定傷得不輕吧,現在怎樣了?
  所有的擔憂和焦慮在她心裏糾纏,身體冷得打戰,可是心裏卻像沸油在煎,一刻也平靜不下來。
  就在她等得快成了化石,等得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要放棄的時候,巷口傳來熟悉的車聲,一束車燈刺眼的亮光,映上了她驚喜抬起的臉。是左震的車!他總算回來了。
  車門啪地開了,左震幾乎是氣急地下車。那縮在門口的一球小人影,是錦繡?她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二爺!」錦繡歡天喜地站了起來,卻因為雙腿和膝蓋的僵麻,幾乎向前跌倒。
  左震一把扶住她,觸手冰冷,忍不住皺緊眉頭:「你在這裏等了多久?」
  錦繡在他懷裏掙紮了一下,但他抱得那麽緊,像是根本不打算放手。而且--他的懷抱,真是溫暖極了,堅強、穩定,錦繡一個晚上的焦灼不安,似乎都在這裏得到鎮靜和安撫。
  「才一會兒。」錦繡抬頭看著他的下巴,連青青的胡須碴也冒出來了,破壞了他一向斯文俊秀的氣質,添了幾分粗魯剽悍。
  左震一手攬著她,一手脫下自己的厚外套披在她身上,密密裹緊,把她護在懷裏。「先進去再說,都凍成冰塊了。」
  他做得那麽自然而然,錦繡也就沒覺得怎樣;可是一旁車上的司機,卻驚訝得張大了可以塞下一隻雞蛋的嘴巴--這,這是他認識的那個二爺左震嗎?這是那個永遠淡然冷靜,七情不動的二爺嗎?他是不是眼花了!
  「王媽,煮薑湯!」左震有點惱火地吩咐睡眼惺忪的王媽,「錦繡在外邊,怎麽不給她開門?」
  「是我沒有按門鈴。」錦繡急忙替王媽辯白,「都三更半夜了。」
  「你……」左震無奈地跌坐在沙發上,他真是敗給錦繡這個白癡,怕打擾王媽,所以在外麵凍一夜?她難道都沒長腦子?
  「唉呀,」王媽驚歎著,又嘮叨起來,「錦繡小姐,不是我說你,還有什麽比自個兒身體要緊?你要是想二爺,進來等就是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反正我王媽閑著也怪無聊的……」
  「王媽。」錦繡凍得蒼白的臉上,湧起一片紅潮。「你誤會了!我和二爺隻是,隻是……」轉頭求救地望向左震,卻正對上他專注看著她的眼睛,啊,是她凍昏了頭嗎?為什麽好象在他的眼裏看見一抹從未見過的溫柔?
  「隻是什麽?」左震低聲問。
  「啊?」錦繡不知所措,人家王媽都這樣誤會他了,他還不趕緊解釋,看那樣子,還蠻悠哉的,像是她在多事似的。
  「好吧,說說看,你在外邊等我一晚上,是有什麽事?」左震收斂自己不聽使喚非得泄露心思的眼神,給錦繡解了圍。
  錦繡這才發現,他身上沾有星星點點卻並不顯眼的殷紅--是血嗎?!她立刻緊張了,俯下身,把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你衣服上這紅的是什麽,一點一點的,啊,鞋子上也有,這是怎麽回事埃」
  左震一聲不吭,看著她忙碌地念叨著,最後抬起一對美麗而擔憂的眸子,喃喃地道:「你,你沒事吧?」
  左震心口一陣緊縮。她在外麵凍了一夜,就是為這個?她迷茫的眼裏,深切的擔心,就是這個?
  「你來,是不是要我帶你去見英東?」左震壓住那份悸動,找回自己的聲音,勉強地問。他不能再犯上次的錯誤。可是,他根本不希望錦繡答「是」。這一輩子他從沒像現在這樣自私過,希望有人不把英東的死活放在心上。
  「哦,對了。」錦繡這才如夢初醒,直起身子,「英少現在怎樣?」
  左震眉頭一蹙,「還好,命是保住了。中了三槍,但都沒傷著要害……」
  「三槍?!」錦繡已經失聲叫了起來,「中了三槍,怎麽可能會『還好』?不行,我得想辦法去看一看。」那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哪。
  歎了口氣,左震忍耐地掉過頭去。心裏那種陌生的滋味,像是苦澀。
  「他現在還在醫院,天亮之後才能過去。你先在這邊睡一會兒,等我回來接你。」左震站起身。
  「你又要出去?」錦繡愕然睜大了眼睛:「怎麽還……啊--啊啾!」她狼狽地打了個噴嚏。
  左震受不了地看著她,「拜托你,榮大小姐,趕緊喝碗熱薑湯,爬到床上去睡一覺。我的事情已經夠煩的,不要在這邊添亂子了,好麽?」
  錦繡點著頭,不忘追問:「你去哪裏?」左震已經取起外套,向門外走去,「我有個兄弟受傷失蹤,還沒有下落,我得再去看看。」
  向公館。
  一間書房,一張巨大的檀木書桌,隔開麵對麵坐著的兩個人。
  向寒川點燃了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問對麵的左震:「看出頭緒沒有?」
  左震一手支著額,「何潤生倒是招了,他後麵的主使人是連川。連川手裏有他在私貨上動手腳的把柄,拿這個要挾他。我已經把連川抓回來了,石浩連夜在審,但那小子十分嘴硬,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出賣了阿暉和英東。」
  向寒川揚起眉,「你認為,他沒說實話?」
  「他說的那些,我一個字也不相信。」左震苦笑,「連川是邵暉的人,就算他有本事出賣邵暉,怎麽可能連英東的行蹤都知道?再說他這麽做,又有什麽好處?至少他應該還有同夥,甚至他背後另有主謀。
  「我現在懷疑,對方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幫派,他們可能是幾撥勢力聯合在一起。打擊的對象,應該不隻是英東和邵暉,他們是衝著整個向氏和整個青幫來的。因為現在搜集到的疑點和線索都十分模糊而且分散,我不讚成輕舉妄動,浪費力氣去捕風捉影。」
  向寒川仔細聽著左震的分析,點了點頭:「震,這件事就交給你了。我會隨時等你的消息,我這邊的人也可以聽你安排行事。」
  「近期內,他們會有所行動。」左震若有所思,「我們的防範必須做得滴水不漏。連川已經落在我們手裏,對他們而言,是一項恐慌。雖然連川還什麽都沒供出來,但也撐不了多久了--而且必要時,可以放出假消息,詐一詐那支暗釘子。他們已經沉不住氣了。」
  「在醫院聽阿三說,你已經使過一次詐了。」向寒川笑了,「你讓他回來找石浩,隻不過是個餌,釣的是何潤生這條魚。然後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有你的。不過你怎麽能肯定,在場的人當中有奸細?」
  左震淡淡道:「長三碼頭是我的地盤,布防情況我清楚得很,沒有人在裏邊接應,外人想進來設伏偷襲,那是笑話。至於這個人是不是就在當場,我也不確定,不過,既然事情還沒有得手,他必定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以觀其變,這是毫無疑問的--到底是誰,試試不就知道了?」
  向寒川欣賞地看著自己這個拜把兄弟,當年他們是一起風風雨雨中創業起家,對左震的性子,他再了解不過了。即便是在最危急緊迫的關頭,左震也不會亂了方寸,在別人都還張惶失措的時候,他已經敏銳地抓出那稍縱即逝的契機;扭轉整個局麵,變被動為主動。
  「阿暉有沒有消息?」向寒川知道左震關心邵暉的程度,甚至不亞於他關心英東。
  左震臉色一沉:「還沒有。我已經通知了道上各個堂口,誰的人能及時救回阿暉,算我左震欠他一個人情。」這句話的份量,實在不比尋常,左震的一個人情,可以代表金屋華宅、香車寶馬,也可以代表強勢的靠山、騰達的機會,但凡出來打拚的人,誰會不動心?
  向寒川聞言也不禁一怔,「難道我們這邊還一點線索都沒有?」
  「有點線索,隻怕對追查邵暉目前的下落沒有什麽幫助。」左震道,「是個戒指,看樣子是當時混戰裏留下的,我已經交待唐海追查它的來龍去脈,不用多久就會有消息。」
  向寒川歎了口氣,起身道:「待會兒我還得去醫院看看英東的情況。你也去吧,也許他醒過來,還能說一說當時的情形。」.
  左震答應著:「好,我回去接了錦繡一起。」
  「錦繡?」向寒川懷疑地問:「名字好象聽說過,是什麽人?」
  「說來話長,」左震道,「你去問明珠更好,她是明珠的妹妹。」
  向寒川更胡塗了:「那跟英東又有什麽關係?」
  左震簡單地答:「她喜歡英東。」
  「可是我不記得英東提過?」向寒川道:「我還打算介紹廣興和程家的姑娘程四小姐給他認識。」
  左震還能說什麽?
  英東從來沒把錦繡放在心上過,從一開始,錦繡對他的諸般心思都是一廂情願而且徒勞無功。可是這是錦繡的事,他不想說出來。
  「抽支煙。」左震從懷中摸出白金煙盒,彈開來抽了一支,遞給向寒川。
  向寒川卻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從來不抽英國煙,你忘了?」
  「哦,對。」左震恍然,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煙叼在嘴邊,又在渾身上下的口袋裏摸來摸去。
  「打火機就在桌子上。」向寒川實在忍不住了,「震,你是不是太累了,怎麽神思恍惚的。」
  左震沉默,把打火機握在手心裏好一會兒,才打著了火點上煙,深吸一口,「沒事。」
  他的神思恍惚不是因為累,再累他也打得起精神,隻是,想起錦繡,他就分心。
  「你這個樣子,我很少見到。」向寒川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難道那種事情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唉,真有點困了。」左震像是聽不懂,站起來伸展了一下筋骨,「你先去英東那邊看著點,我回去接錦繡,馬上就到。」
  「她在你那裏?」向寒川明顯地不懷好意了,「我聽說,你是從來不帶女人回去過夜的?」這回非要捉住左震的小辮子不可。
  「我先走了。」左震四兩撥千斤,走為上計。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一回來就聽王媽說錦繡病倒了。
  大概是一個晚上的驚嚇、擔憂、寒冷,使她負荷不起了,左震回來的時候,她還在昏睡,而且發著高燒。王媽正在滿屋子亂轉:「二爺,躺下時還好好的,剛才我過來叫她,才發現燒得燙手,人都迷迷糊糊的了。」
  左震在床邊摸了摸錦繡的額頭,觸手處一片火燙。早知道這笨東西照顧不好自己,十二月裏大冷的晚上,她敢穿個裙子、披肩就蹲在門口一整夜,不病才怪。
  「你照顧錦繡。」左震吩咐王媽:「給她敷個冰袋,我去接醫生過來。如果唐海找我,讓他在樓下稍等一刻。」
  眼下他裏裏外外有一大堆事情要趕著處理連坐下來吃口飯,打個盹的時間都沒有;但錦繡病成這樣,他哪能扔下她不管?把她交給別人,他實在是放心不下。
  自從遇見錦繡,幫她、護著她、照顧她,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說實話,左震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他不是沒見過比錦繡好的女人,論美麗、論家世、論聰明、論才華,錦繡都絕對不是最出色的那一個。可是他就好象是中了邪,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她破例,為她失態,並非出於刻意,隻是莫名其妙地就這麽做了。
  錦繡醒來的時候,窗外漆黑,床頭一盞燈,柔和地亮著。王媽正靠在床邊打瞌睡,不對吧,她好象覺得睡了很久,怎麽天還沒有亮。左震呢,他也沒回來?
  頭痛欲裂,口幹舌燥,而且渾身沒有力氣。是不是生病了?這樣不舒服。錦繡慢慢地撐起身,去拿桌上的水杯,卻看見杯子旁邊放著幾包藥。
  「啊,你醒了。」王媽被她的動靜驚醒,「好點沒有?」
  錦繡莫名其妙:「我怎麽啦?」
  王媽歎氣,「真是,都燒胡塗了,你又發燒又頭痛地躺了一天,自己都不知道?」
  「什麽?」錦繡一驚,看看外麵的天色,「我睡了一天?現在什麽時候了,糟糕,二爺說他回來接我去看英少,這下子可來不及了。」她怎麽能在這個時候睡得著?英少那邊還生死未卜,她卻在這裏睡大覺!錦繡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先吃藥。」王媽按住她,「醫生說你受了很重的風寒,這兩天都不準你出去,等你身體好一點再去看英少不也一樣?再說你就是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我怎麽這樣沒用?」錦繡懊惱地把頭埋進手心裏,「什麽都不會做,隻會一天到晚給別人添麻煩。」
  王媽道:「這有什麽不好,外麵的事,就讓那些男人們出頭解決吧。」
  「二爺還沒回來嗎?」錦繡想起左震,他現在在哪裏?
  王媽笑了,「你一點都不記得了?這一天二爺總共回來三趟,找醫生、買藥,不放心極了,他在屋裏來來回回走,你都不曉得?」
  錦繡愕然,是嗎,左震在這個時候還抽身回來照顧她。
  「都三點了,吃過藥,再好好地睡一會兒,外邊還下雨。」王媽拍了拍錦繡的手,「你安心養病,就算幫了二爺一個大忙了。」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的微響,錦繡驀地睜大了眼睛:「我好象聽見二爺的車,他是不是又回來了?」
  果然.,來的是左震。
  他一回來就直接上錦繡房裏,脫下黑色羊毛大氅,扔在椅子上:「錦繡好些沒?」
  錦繡默默看著他,他身上是件白襯衫、栗麻色背心,頭發上還濕漉漉地沾著外麵的潮濕水氣,兩天兩夜沒有休息過了,雙眼布滿紅絲,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疲 憊。
  左震抹了一把臉,在床邊坐下來:「我去看過英東,他好得很,已經醒了,過一陣子就可以複原,不用擔心。」
  錦繡隻是笑了笑,那一滴一滴淌下心頭的溫暖和酸楚,是什麽?
  他這麽的在意她,一回來就告訴她英少的消息,他急著讓她安心;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從看見他的那刻起,錦繡已經安心了。
  「你不累嗎?」錦繡柔聲道:「我沒事,你都忙了兩天了,快去歇著吧。」
  左震微微一笑,「睡不著。」他伸手摸了摸錦繡的額頭,暗自舒了一口氣,好多了,已經不燙手。
  錦繡心裏怦地一跳。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有點希望,左震的手可以在她頭上多停留一下--也許生病的時候,人總會變得敏感脆弱,希望別人的關懷,錦繡這樣安慰著自己。
  「暫時你就住在這邊吧。」左震看上去淡淡的,「外麵不安全,碼頭賭場銀行接二連三地出事,恐怕百樂門獅子林也難保不牽連進去。」其實,他是不想讓錦繡再踏進百樂門,他不想再看見她,為了任何理由在那裏忍辱賣笑。
  長三碼頭。
  「二爺,我已經按您吩咐查過那隻戒指的來路。毛記金行的老板說,這種百福字戒指每種花樣隻打了四個,賬上記著,買家分別是去年年初到年中的客人。經過排查:有一隻是城南周家少爺買去給老爺子賀壽的;第二隻是鹽班署李署長的姨太太送他的;第三隻被一個東北皮貨商早前買走,現在暫時沒查出下落;最後一隻,本來是錦江春少東家買了的,後來破落之後為了還債當掉了。」唐海站在左震麵前,詳細報告他兩天兩夜馬不停蹄追查的結果。
  「周家和李署長的戒指都還在?」左震沉吟了一下。
  「都在!還有一隻遠在東北,無從查起。現在看起來,這最後一個戒指,最有可能就是您要查的那個,隻不過當鋪已經轉了手,到底落在什麽人手裏,還在追查當中。」唐海一口氣地說,分析得也有模有樣。
  左震蹙起眉:「有沒有阿暉的下落?」
  「還……還沒有。」唐海小心地回答,「不過,翻遍了周圍每一寸地方,都沒發現暉哥的下落,至少說明,他現在還是活著的。」
  「阿浩,你審連川的結果怎麽樣?」左震轉問一邊的石浩。
  石浩漲紅了臉:「那小子死咬著牙不肯說。現在隻剩下一口氣,我怕弄死了他,反而壞了事。」
  左震臉色微微一沉:「先留著他,我還有用。」
  石浩小聲道:「是,二爺。」
  「查查他常去的地方,最近一段日子接觸過什麽人。」左震道,「行事再慎密,也說不定會有一星半點遺漏下來的地方,你給我仔細地查一遍。他這麽賣命護著的人,交情一定不淺。」
  「是。」
  石浩剛走到門口,左震又叫住他:「多帶點人手,行動要小心。阿暉還沒著落,不要讓我知道你又出了什麽事。還有,再調幾個人給麻子六,你們幾個,最好不要單獨出去。」
  防範布置已經十分嚴密,所有的場子都戒備森嚴,所有人都已經各就其位,可是左震仍然有一絲隱隱約約的不安,似乎漏了某處要緊的環節還沒有考慮到,是什麽呢?,「二爺,您上次說派人監視和英少交易地皮的那個邢老板,這兩天弟兄們回報,說沒有什麽動靜,還要不要再看幾天?」唐海打斷了左震的思緒。
  「繼續盯著。」左震道。他相信,英東和邢老板之間這項交易,和這些突發事件之間,必定有著某種間接的關係。「這兩天你也累了,回去睡一覺,我這裏有別人照應。」
  「是,二爺。」唐海答應著轉身出門。
  天色漸暗,左震沉默地坐在寬大的椅子裏,臉色深得像是一潭井,所有的疲乏和憂慮都沉在井底最深處。
  這個時候,他必須站得比誰都穩、看得比誰都遠、想得比誰都周到,一絲一毫都不能鬆懈--隻要錯上半步,就可能導致無法挽救的慘敗,明暗對峙的雙方已經一觸即發。
  屋子裏的黑暗愈來愈濃,爐火已經熄盡,隻剩下空洞和寒冷。
  左震閉上了眼睛。他可以揮金如土,買酒買醉買繁華,讓喧嘩熱鬧歡聲笑語包圍在自己身邊,但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那個心情去遮掩如影隨形的寂寞,沒有那個精神去拿燈紅酒綠來顯示自己的愉快。
  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衣裙悉荽,是個窈窕的影子。
  左震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覺得靠近臉頰的地方,有一陣陣溫暖的呼吸傳來,像是有人正在貼近了凝視他。接著,一條柔軟的鬥篷輕輕覆上了他的身子。
  他睡著了嗎?錦繡輕輕伏在左震身邊,兩隻手撐著扶手,屏住氣看他的樣子。黑暗籠罩的室內那麽安靜,窗外一盞遠遠的風燈投下淡淡的光,照著左震英俊而略帶點疲 憊的側臉。
  錦繡幾乎聽得見自己心動的聲音。
  越是接近他,越是了解他。記得第一次在殷宅遇見的左震,那麽冷淡和疏遠,像是隔了山水千萬重,誰能想到,現在卻這樣的親近?近得,她可以觸摸到他濃黑挺秀的眉毛,筆直端傲的鼻梁……錦繡的臉突然在黑暗裏激辣地紅了起來。她一定是瘋了,才會這樣不要臉地偷看一個男人!
  錦繡猛地站起來,回身就走。再不趕緊離開,她擔心自己那隻活該砍下來的手,就摸到左震臉上去了。
  但右邊手臂突然一緊,錦繡整個人就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回去。「看了半天,還沒給錢就想走?」左震似笑非笑的黝暗眸子就在她眼前。
  他,他他,根本就沒睡?他知道她在這裏偷窺他?錦繡簡直恨不得當場把自己燒成煙,連頭發根都快豎起來了。
  沒、臉、見、人、了!
  「過來。」左震把驚惶羞慚得快縮成一團的小人兒牽到自己身前,「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錦繡磕磕絆絆地答:「我,我聽……聽唐海,早上說的,你來碼頭,剛才在外邊,又遇見六哥……他帶我過來的。」
  原來是麻子六把她送來的,左震不禁掠過一抹微笑,經常在他身邊的幾個人裏麵,屬耿直的石浩和細心的麻子六同錦繡最熟悉。他從來沒說什麽,可是除了聰明麵孔笨肚腸的錦繡之外,跟著他出入百樂門的人,還有誰看不出來,他一再地為她破例,一再地為她失控?
  錦繡是笨還是天真,她難道真的以為,他大方得會隨隨便便送一個女人衣裳首飾,會隨隨便便為了一個女人跟別人動手,甚至吃多了撐著沒事做地把喝醉了的女人帶回自己的住處服侍她?
  為了錦繡,他在石浩唐海麻子六這幫手下麵前幾乎已經威嚴掃地,她卻愚蠢地要他幫忙討好英東!這個笑話,他實在已經不想再鬧下去。
  左震起身,那件貂皮鬥篷輕輕滑落。錦繡慌張地想要彎腰去拾,手臂卻牢牢鉗在左震手裏,使她動彈不得。「呃,那個……鬥篷……掉了。」錦繡的眼睛盯著地麵,不敢抬頭看他,空氣裏某種一觸即發的陌生情緒,已經濃得快要使她窒息,啊,心慌意亂。
  「錦繡。」左震喑啞地低喚,「為什麽是你?」
  「嗯?」錦繡被他問得迷糊,什麽意思,什麽為什麽是她?抬眼卻正對上他的雙眼,三分矛盾、三分壓抑、三分帶著酸澀的溫柔……一切的一切,彷佛在瞬間靜止下來,錦繡隻覺得身子一緊,就被擁人了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
  隔著一層粗糙的外衣,錦繡清楚地聽見他的心跳聲,彷佛就貼在她的耳邊。他抱得這樣緊,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揉進胸膛才甘心。奇怪的是,他淡淡的煙草氣息如此熟悉,熟悉得讓她即刻安心,忘記震驚,放棄掙紮--怎麽可能,這個懷抱讓她這樣甘心沉淪!
  迷蒙間,錦繡覺得一隻手捧住了她的後腦,而一種陌生的溫軟,沿著額頭、眼睛和臉頰,一直印到了她的雙唇。他在吻她!可是她的腦筋成了漿糊,四肢成了棉花,除了顫抖之外,隻剩癱軟。她是完全被動,完全無助,整個人都失去了重量,惟一感覺到的,是唇舌輾轉溫柔的交纏。
  背後躥起一陣酥麻,彷佛一直從腰部貫穿了後腦,那是一隻因為摸慣了刀和槍而布滿薄繭的手,略粗糙然而帶著不知名的魔力,緩緩愛惜她柔滑如絲的肌膚,讓她禁不住地顫栗起來。
  「不要……」錦繡頭暈而虛弱地低喃,這是什麽啊,她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耳邊轟隆隆地響。
  「火已經點著了,要不要,都來不及了。」左震的聲音也不穩。他在這方麵並不生澀,甚至算得上輕車熟路,但是,他頭一次發現自己在這個時候也會震顫,既沉醉又渴切,既想探索又想留戀。他從來沒有想過,擁抱她、親吻她、撫摸她的感覺,會是這樣的奇異和美好。她的柔軟在他懷裏,彷佛本來就是他的一部分,分分寸寸,密密契合。
  慢慢地,錦繡覺得眩暈,睜開眼來,才發覺自己已經被輕輕壓倒在地上的鬥篷上麵,衣襟半解,裙襦盡褪!
  左震雙手撐在她的頭兩側,他的呼吸那樣粗重,眼神迷亂,赤裸的肩臂,肌肉堅實而緊繃地賁起。
  「二爺……」錦繡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左震。」他以吻封緘,「叫我左震。」
  轟然一聲,錦繡的意識在一剎那間崩潰,忘了這是什麽時間、忘了這是什麽地方,忘了百樂門,忘了向英東,忘了一切恩恩怨怨煩惱癡嗔……整個天地間,隻剩下一簇冰上的火焰,將她淹沒至頂,將她焚身成灰!
  汗水飛激,輕喘低吟,黑暗冷寂的屋子裏轉眼已經是一室旖旎。不被覺察的隻是,此時門外,一雙陰冷而怨毒的眼睛,正在牆角處幽幽地閃過一抹狡黠。
  淩晨時分,從長三碼頭往回駛的車上,左震低頭看著被他攬在懷裏的錦繡。她的辮子已經解開,一頭寶絲幽黑的長發,盈盈帶著暗香,順著肩背鋪瀉下來;裏麵一件絳紅絲絨衫子,襯得她肌膚如雪。和明珠一樣,榮家的女人都有一身晶瑩剔透的好皮膚。長而微翹的睫毛低低垂著,鼻頭小巧圓潤,兩片淡粉的唇可憐兮兮地抿緊著……端的是動人心弦。
  她羞澀而沉默,老老實實地靠著他的肩窩,懷裏緊抱著剛才鋪在她身下的那條貂皮鬥篷--輕柔昂貴的貂皮,已經被她揉成一團,眼見是不能再穿上身了。
  左震不禁微笑,想起剛才她在自己懷裏的星眸如水,嫣紅如醉,想起她過後的張皇失措,簡直差一點就跑去撞牆的無地自容。嘖,這丫頭還真是不解風情,害得他又拍又哄,幾乎累得半死。
  「錦繡,」他柔聲喚道:「你又走神了。」
  錦繡唔了一聲,臉垂得更低,幾乎埋到胸口去了。
  左震把她抱在膝上,「你到底在想什麽東西?一路上除了『唔』就是『嗯』。還是不舒服嗎?」
  「不,不是!」錦繡一聽他最後問的那句話,整張臉當場燒成一團小火球,拚命否認,「我,我隻是在想……唉,這樣好象有點對不起……那個……」
  左震眉頭一皺:「對不起什麽?」
  「沒有啦。」錦繡頹然放棄解釋。她不是後悔,隻是有些慚愧和內疚。當初是英少救了她,她對自己發過誓,要用自己的一切來報答他。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喜歡的人就是英少,她也曾經為了英少的一言一行費心思量,滿心想著討他歡心,引他注意……可是,什麽時候開始,她居然變心了?她應該對英少忠誠不是嗎?也許,她根本就是個無恥下流的女人,看,剛才都做了些什麽!
  「在我身邊,不要想別的男人。」左震的聲音溫和,但聽得出他的不悅。錦繡嚇了一跳,他難道有天眼通,怎麽她心裏想些什麽,一眼就被他看穿!
  這丫頭,太寵著她了,就被她當成紙糊的老虎。左震暗暗壓下心裏的一股挫敗和惱火,三番五次,口口聲聲,都在他麵前英少長,英少短,這還不算,她都是他的人了,居然還敢在心裏念著她的英少。放眼上海灘,還有哪個女人會有這個膽子挑戰他的耐性?他倒是也真佩服她。
  英東是他的兄弟,錦繡是他的心上人。
  他知道應該給錦繡多一點時間,慢慢等她成熟,等她明白,可是,到底他還是按捺不住要了她。左震最不想猜忌的人是她,最不想懷疑的人也是她,所以縱然有千般不悅,他也得硬忍下來。不管錦繡心裏愛的是誰,她都把自己的純潔獻給了他,這還不值得他滿足嗎?
  望著錦繡尷尬的模樣,左震用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今天想吃點什麽?不然我叫人去買幾個婆婆餅回來。」
  婆婆餅?錦繡想起剛認識左震的時候,他帶她去湘潭酒店吃飯,點菜的時候她居然點出鎮江街頭的小吃婆婆餅來,怪不得他和侍者都當場失笑。在百樂門做久了,才曉得點菜也是有規矩的,那個笑話還真出得蠻糗的。
  錦繡忍不住笑了。兩隻唇角,溫柔地翹起,眼睛彎成一對小月亮。左震輕輕歎口氣,就為了搏她一笑,不要說是幾個婆婆餅,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弄架梯子爬上去摘的。
  錦繡一隻柔軟的小手,悄悄伸進左震掌心裏,反手緊緊握住他。她並不真的是白癡,左震用心良苦,她是知道的。隻不過,那些愛他的話,她實在說不出口罷了。
  就當--就當她這次對不起英少好了!以後若是有其它幫忙英少的機會,她一定會好好彌補。隻是左震……左震對她,到底會好到什麽時候?他那樣的身份地位,和她這樣的卑微渺小,完全沒有比較的餘地。整個長三碼頭都是他的,多少倉庫、賭嚐錢莊都掛著青幫的旗號,他和向先生那樣的人物都平起平坐、稱兄道弟;而她,不過是個外地破落戶的女兒,甚至在百樂門做過賣笑陪酒的舞女,又不見得是明珠那樣的國色天香、豔光四射,她憑什麽做青幫左震的女人?
  明珠和麗麗都警告過她,這種男人碰不得,他們不會認真,隻不過當女人是花錢買來的消譴,玩厭了就扔開--那次在百樂門的包廂,她不也親眼目睹左震和兩個女人那樣親熱?
  左震到底把她,當成什麽?
  接下來的日子裏,錦繡總算明白,什麽叫做「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
  左震原本就不是喜歡說話的人,他心裏怎麽想,別人很難摸得出來。剛認識他的時候,錦繡也覺得這個人難以捉摸,城府深沉,還多少有點怕他。可是,這些日子來,左震即使不說話,他的眉梢眼底,他的一舉一動,都有著不經意流露的寵愛和縱容,傻子也不會感覺不到他的心意。
  從前,錦繡都幾乎沒見他真正地笑過,總是冷冷淡淡,雖然溫文,但卻疏遠,那種客氣就好比一個好脾氣的主子對待下人,叫人不由自主地規矩起來。
  現在的他卻好象有點不一樣,尤其在錦繡麵前,連唇邊那抹微笑也變得暖和了。那天石浩還跟錦繡說:「你覺不覺得,這兩天二爺似乎精神很好?」
  錦繡若無其事地反問:「是嗎,怎麽回事啊?」左震四兩撥千斤的本事,她也學到一點呢。
  在他含在口中怕化掉、捧在手心怕摔掉的照顧之下,錦繡也出奇地滋潤而美麗起來。當然,也有可能是每天都吃王媽燉的冰糖燕窩的緣故。如果說,一定要找出一點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就是向英東的存在。
  也許是因為錦繡的心結,也許是因為左震刻意回避,他們之間,居然絕口不提英少的事情。錦繡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纏著左震詢問英少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而左震和向英東那般交情,也沒有一次在錦繡麵前提起他。那就是明顯的刻意了。
  這天,下午左震回來的時候,錦繡正在後園忙碌。
  左震靠在圓柱上看著她,她不知從哪裏弄來一件大圍裙套在身上,長發盤在腦後,身邊一個竹筐裏又是花鋤,又是鐵鏟,還有水壺跟繩子。園子裏被她掘得東一堆土,西一個坑,簡直慘不忍睹。看她揮汗如雨地這麽賣力,到底在忙個什麽東西?
  錦繡在奮力地挖著土,身子突然被人從後麵攬住,耳邊有一輕聲笑:「你閑得受不了,要在這裏開荒種地嗎?」
  是左震。他回來了?
  錦繡歡喜地回頭,卻瞧見左震臉上的錯愕--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他好象看見她臉上突然升出朵喇叭花似的。
  「錦繡,」左震受不了地揉了揉眉心,從口袋裏掏出方帕替她擦著臉,「你要種地也好,要養牛也好,我都不攔著你,可是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她挖土都挖到臉上去了嗎?一張小臉上汙痕交錯,泥手英汗漬、泥點到處都是,鬢旁的頭發也散了幾綹下來,碼頭上扛麻包的苦力看上去也比她體麵些。真虧她還要做長三碼頭的女主人。
  「我在修整這個園子。」錦繡興致高漲地伸著臉讓他擦,「震,你覺不覺得,你這裏什麽都好,就是闊綽有餘,情調不足,到處都一絲不苟的,不像人住的地方。」頓了頓,看左震臉色一下,「我不是罵你哦,隻是實話實說。在我們老家,幾乎家家戶戶後園裏都種滿樹啊花的,鬱鬱蔥蔥好看得很;到了收獲季節,還有果子吃呢。」
  左震停下手,征詢地看著她:「所以?」
  「所以我就要把這裏也改造一下!」錦繡宣布,「這邊,看這道繩子圈起的這片地方,要種棵梔子,開大白花,隔很遠就香氣撲鼻。對角那邊種石榴樹,我已經托六哥和浩哥有空幫忙買樹苗。其它地方分開兩邊,種點花草。」
  「可是,用得著你親自動手嗎?」左震懷疑,「這種粗活,找個園工來做不也一樣?」
  「那怎麽能一樣!」錦繡叫起來,「這是你的家,當然要親手布置收拾才像個家嘛。再說也不能算粗活,我連百樂門的舞女都做過了,這點……」
  「錦繡!」左震俯下臉吻住了她。
  他覺得有點酸楚的感動。從小就是孤兒,今天的成就都是靠腥風血雨潮頭浪尖上打拚換來的,錦繡說得對,他住的地方,隻是個房子,不是一個家。而錦繡,是他遇見的第一個願意為他親手布置一個家的人。
  「來,跟我過來。」他一把抱起錦繡,不理她的掙紮笑嚷,一路把她從後園抱進大廳,又從大廳抱到樓上。
  「你!真是,你這個人,」錦繡才一落地,就先巴在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又趕緊合上門,「唐海走了嗎?王媽也在,你不怕給人見到。」
  左震哂然一笑,「好象還輪不到我要怕他們吧。」
  「是啊!」錦繡嗔道,「反正這裏左右都是你的人,要欺負我,真是太容易了。」
  左震略一沉吟,「不錯,這倒是個我中意的提議。」
  「不要!」錦繡嚇得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不準你大白天的就……就……」
  「就什麽啊?」左震溫柔地擁住她,「我不會現在就動手,晚些再害怕也不遲。出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看什麽?」錦繡果然探出頭來,眨巴著亮晶晶的雙眼,「婆婆餅?戲票?還是你上次說的南宋樂譜珍藏本?」
  「這些都不急。」左震微微一笑,說不出的教人心動。「今天送你的,是個戒指。」
  他從懷中掏出個小小錦盒,輕輕打開,錦繡倒抽了一口涼氣,「是……送我的?」那枚美麗而優雅的戒指,顯然價值不菲,熠熠流轉著明燦的光輝,展現在她眼前。
  左震拿起戒指,親手給她戴上,「正合適,隻可惜手上都是園子裏的泥巴。」
  「不管啦。」錦繡不理他的調侃,捧著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這麽漂亮的戒指,很貴吧,給我戴用不著這麽好的東西,實在有點浪費……」
  「嫁給我,錦繡。」左震打斷她的嘮叨。
  「……我又不是……什麽?」錦繡頓住,遲疑地抬起頭,是不是她聽錯了,左震他,剛剛說了句什麽?
  「等這陣子混亂的局勢安定下來,就嫁給我,好不好?」左震耐心地重複一遍。
  他,是在向她求婚嗎?以他矜貴的身份,以他顯赫的地位,他會--要她嗎?錦繡怔住了。明珠說過的話,言猶在耳,「對他們來說,你我這種女人,隻不過像個玩物,花錢就可以買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們的心,那不過是妄想。」還有,麗麗也說過的,「我們這種身份的女人哪,要讓英少叫一聲嫂子,傳出去那還不讓人家笑掉大牙了。」
  可是,左震明明是說,要她答應嫁給他。
  他從來沒有看輕她,從來沒有慢待她,他想給她一個家。他不要她在外人麵前抬不起頭來,連戴上昂貴的戒指都會被人在後麵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錦繡仰望著左震,他隻是沉默,隻是專注地看著她,彷佛已經這樣等了很久了。
  鼻梁泛起一陣酸澀,淚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視線。錦繡看不清左震的臉了--她隻好低下頭。
  「你知道我不會拒絕。」錦繡低低地歎息一聲,「歡喜都來不及了,還拿什麽和你擺架子?」
  「原來你也有聰明的時候。」左震擁她人懷,「這就好,將來我們的孩子總算不會太笨。」
  「什麽啊,你!」錦繡忍不住破涕為笑,柔軟的小拳頭大力敲他一記,「這樣沒點正經。」
  窗外夕陽的餘暉,溫暖地越窗而人,將相擁相偎的兩個人染上一層淡淡的金黃。誰說真情不醉人,那隻因用情不到最深處。
  「篤篤。」門輕輕地敲響了兩下。錦繡從左震懷裏彈開,整理了一下衣服頭發,咳了一聲:「進來。」
  來的是唐海,恭敬地彎腰道:「二爺,手下兄弟回話,關於毛記金行那個……」
  「知道了。」左震截斷。「你先下去等我,去那邊再說。」
  「是」。唐海利落地轉身出去。
  錦繡臉上的微笑不安地隱去,「你又要走了?」
  左震穿上外套,「乖乖在家等我,沒事不要亂跑,我叫麻子六帶幾個人留下來守著,不用害怕。」
  「可是,」錦繡的不安更強烈了,「我擔心你在外麵……」
  「放心,我是吃什麽飯長大的,」左震一邊出門,一邊回頭安慰她,「這麽多年,還沒人能把我怎麽樣,除了你。」
  錦繡倚在門邊,看著他英挺的背影匆匆下樓,心裏湧起奇異的空虛。剛才還緊緊相擁,現在就眼睜地看他離開,而他身上的氣息還在她身邊徘徊……錦繡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雙臂。剛才的一切,不會隻是一場夢吧?她真的會成為左震的新娘?
  「錦繡姑娘,下來看看晚飯單子吧,吃點什麽?」王媽在樓下招呼她。可現在吃什麽都無所謂了,隻有她一個人。
  錦繡沒精打采地道:「隨便你了,王媽。對了,晚上麻子六他們也來,二爺說他會叫麻子六來守門,得多預備點消夜。」
  「二爺,那枚戒指的下落已經查實,從榮貴當鋪轉手給三灣賭場的劉胖子,後來又當作賭資下注,輸給浦東華南幫的堂口主事韓金亮。」唐海拿著一疊當鋪、賭場的票據,向左震報告結果。
  「韓金亮人呢?」左震背著手站在窗前。
  「下落不明。」唐海小心地答:「弟兄們掘地三尺找了個天翻地覆,可就是找不到這個人。」
  「直接找華南幫的四當家郭梓。」左震道:「郭梓早先和我打過一次交道,是個外強中幹的貨色,除了一身功夫還算利索,沒有一樣上得了台麵的本事。韓金亮沒了?沒了不要緊,找他要人。自家兄弟扯上案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老規矩了,看他們怎麽拿出交待來?』』左震悠然一笑,「隻怕,狐狸尾巴已經露出來了。」
  「石浩。」左震招招手。
  「是,二爺?」石浩緊走幾步趨上前去。
  「提審連川。」左震眼中閃過一抹凜寒,「不要打,要嚇。漏點消息給他,說韓金亮已經招了。」
  石浩還是不大明白:「這……」
  左震道:「韓金亮的死活已經不重要。他那天既然參與了狙擊阿暉的行動,華南幫就脫不了幹係。我們直接搶占先機,下手搶灘就是。連川身為他們的內線,負責策應,他當然知道那夜來襲的人當中有韓金亮。現在漏點口風給他,讓他錯以為韓金亮已經落在我們手上,而且招架不住供了出來,他一個人死撐著還有什麽用?他上頭的內奸是誰,也就藏不住了。」
  「哦!」石浩恍然大悟,「我懂了。」
  「口風一定要漏得技巧,不要讓連川覺察出來你是故意讓他知道的。」左震叮囑一句,「一有結果,立刻來報。」
  「二爺放心!」石浩一溜煙地走了。
  「二爺,直接對華南幫下手,合適嗎?」唐海擔心地問,「畢竟我們還沒有什麽證據可以認定就是他們幹的。」
  「證據,我有。」左震淡淡道:「阿暉已經有下落了。之所以沒動華南幫,是因為阿暉還不確定那天的人叫什麽名字。但現在知道了。他們埋的那條內線沒挑出來之前,我暫時不想打草驚蛇;等連川一招,動手的時候就到了。」
  唐海點著頭,又道:「二爺吩咐盯著姓邢的那邊,這兩天,他去萬興地產沈老板那邊幾趟,鬼鬼祟祟的。」
  「萬興沈金榮?」左震沉吟了一下,「沈金榮的兒媳,不就是華南幫韋三紹的大小姐韋靜蓉?」
  「二爺的意思……」唐海一點就透,「沈金榮是為了和英少爭奪跑馬場地皮,所以聯合華南幫暗殺他?」
  「應該是。」左震讚許地看他一眼,「你現在要辦的,就是扣下郭梓,隻要他吐了實話,一切推測就能得到證實。」
  「可那個郭梓,據說身手十分了得,萬一一個不小心沒抓住讓他溜了,二爺,咱們就處處被動了。」唐海有點犯愁。
  「你想拉我當擋箭牌?」左震看著他,「想要我動手,還拐彎抹角做什麽?」
  唐海臉紅了,「隻是暉哥浩哥都不在,六哥又去了寧園道,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才請二爺指點指點……我哪敢?」
  左震拍拍他的肩膀,「別在這裏噦嗦了,辦正事要緊。現在是非常時期,沒那麽多講究,你先去打點人手,通知各個場子弟兄們小心戒備,我隨後到。」
  「是,二爺!」唐海喜笑顏開。
  「錦繡姑娘,看你一臉悶悶不樂,怎麽啦?」麻子六坐在錦繡對麵,慢條斯理地喝著王媽煮的雪藕湯。
  錦繡抬頭笑了笑,「哪有。六哥,最近都忙些什麽?」
  麻子六歎口氣,「唉,英少那邊人手不夠,二爺叫我帶手下弟兄們過去幫著照應。」
  錦繡不禁「肮了一聲:「原來你還去過英少那邊!他最近怎樣,傷勢是不是已經痊愈了?」她還欠英少一份救命之恩沒有報答呢。
  「痊愈什麽啊?」麻子六苦笑,「中了三槍,一直還昏迷不醒,我看……」
  「什麽?!」錦繡霍然起身,瞠大雙眼,不敢置信。「你說英少一直昏迷不醒?」
  麻子六點頭,「是啊,難道二爺都沒告訴過你麽?」
  「他騙我!」錦繡激動得喊了起來:「他還說英少已經好起來了,說什麽三槍都沒傷著要害,養一陣子就可以康複。」
  「是嗎?」麻子六電不禁愕然,「不會吧,二爺騙你這個做什麽?」.
  「他不想讓我見英少,」錦繡氣憤得有點口齒不清,「我今天才知道他是這樣一個陰險的人,枉我這樣相信他,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哦,是這樣……」麻子六終於明白過來。
  「六哥,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錦繡急切地道:「我想去看看英少。」
  「這可不成!」麻子六一口回絕,「二爺有嚴令,英少傷重,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
  錦繡大急,「可是英少救過我的命啊,他都快要死了,我怎麽能不去看他一眼,這樣太沒人性了。」
  麻子六無奈地道:「我也沒辦法呀,除非你去求二爺。他令出如山,誰敢自作主張?」
  錦繡垮下臉,「他怎麽會答應!在他麵前,我提都不敢提英少,一說他的臉色就不好看。況且他這樣騙我,根本就是不想讓我去。」
  「那麽……」麻子六頭痛地想著辦法,「我雖然可以偷偷帶你過去,但那邊的兄弟都不認得你,我說話也不一定管用埃我看,你最好是拿二爺一樣信物作憑據,我才好放你進去。」
  錦繡精神一振:「什麽信物?」
  「這個……可比較難說了。」麻子六道:「要瞞著二爺把他的東西拿出來,萬一給他知道,我可擔待不祝」
  錦繡拍著胸口保證:「你放心,我隻用一下,立刻就給他放回去,他不會發現的。」
  「好吧。」麻子六終於下了決心,「看在你有情有義的分上,我就幫你這一次。其實二爺在道上的信物,就是他身邊的家夥。」
  「什麽家夥?」錦繡滿臉迷惑,他在說什麽啊?
  「唉,說了你也不懂,就是他用過的子彈。」麻子六解釋,「誰都知道二爺隨身的刀和槍都是有來曆的,可不是一般的貨色,他那把槍用的子彈也都是特別訂製的,比普通子彈大些,而且形狀和紋樣都很特殊,其它的槍還用不了呢。所以,二爺若不想讓人知道他動的手,輕易是不會用槍的,即使用了槍,過後也一定處理好現場,絕不會留下彈殼。這彈殼可是我們青幫的一個招牌啊,跟從前巡撫手裏的禦賜金牌沒什麽兩樣,管用著哪。」
  錦繡聽呆了。這種事,他怎麽能說得這麽輕描淡寫?「我哪有他什麽彈殼?連他的子彈長什麽樣都還沒見過。」
  「要不然,子彈也行。」麻子六提醒道:「子彈他槍裏總不會沒有吧。」
  「可是,他的刀和槍都貼身放著,睡覺時也放在枕下,從不離身。」
  麻子六哈哈笑了,「別人拿不到,連你也拿不到?」
  錦繡到底臉皮兒薄,刷的一下紅了臉:「可我還在生他的氣呢,被他當白癡一樣的騙,不想……和他……」
  麻子六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二爺這麽做,還不是因為他在乎你?他怎麽不去騙別的女人?再說,你是去看英少要緊,還是跟二爺慪氣要緊?」
  「這……你說得也對。」錦繡想了想,「可我就算拿到他的槍,也不懂得怎麽拿出子彈埃要不這樣,六哥,反正你在下邊值夜,到時候你在廳裏等著,我把槍給你,你幫我拿一粒出來行不行?」
  麻子六歎了口氣,「我說不行,有用嗎?」
  錦繡感激地點點頭,「那就先謝謝你了,六哥。」
  「不過咱們可說好了,萬一二爺發現,你可得幫我兜著點。」麻子六笑道,「他發起火來,可真是要命。」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錦繡大力保證,「我隻是拿他一顆子彈嘛,用完了立刻就還他,有什麽了不起?那種東西他也有的是。就算被他知道了,我就說拿來玩一玩,他不會生氣的。」
  「是啊,」麻子六也放心了,「那你自己小心點,時候不早,二爺他們也該回來了。」
  次日,長三碼頭。
  「郭梓這小子,還真不是條好漢,沒打兩下就招了。」唐海對左震道:「二爺,看來您拿他開刀,是找對人啦。」
  左震點點頭,「都招了些什麽?」
  「韓金亮是參加了那天晚上的行動,過後因為事沒成,怕露了形跡,連夜離開上海躲出去了。隻是他沒想到咱們能從他指頭上那隻戒指一直查到他頭上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事兒,的確是沈金榮指使華南幫幹的,二爺猜得一點沒錯。」唐海道,「隻是關於這邊誰做內線接應的事,他什麽也不知道--那人很小心,隻跟他們華南幫的大龍頭韋三紹聯係。」
  「這是意料當中的事,他們也不是傻子。」左震吩咐:「準備人手,華南幫這兩年暗中發展了不少勢力,是顆難拔的釘子。通知各個堂口的弟兄,嚴防他們發動反撲,保護碼頭和貨倉。」
  「二爺--連川,連川招出來了!」門外傳來石浩呼哧帶喘的大喊,一路橫衝直撞地奔了進來,「他上鉤了,這死小子--」
  又這麽毛躁!左震眉頭一皺,回過頭來,靜靜地等著。一旦連川供出那個人的名字,他勢必將之碎屍萬段,以儆效尤!
  石浩臉色鐵青,一頭大汗,那神色說不出是驚恐還是緊張,「二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連川那小子說:『別以為韓金亮那狗雜種說出來,你們就贏定了,從跟著六哥幹,老子就沒怕過死。要不是當年六哥救我一條命,我連川早死了六七年了;他--他說這六哥,是不是--」
  六哥?!
  唐海的臉色也變了。青幫裏連川的職位不算低,能讓他叫一聲「六哥』』的,隻有一個人。就是那個跟了左震將近十年,一直沒出過什麽差錯,一路從個小跟班做到二爺的左右手,忠心耿耿的麻子六!
  左震的一顆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料到這個叛幫的奸細不會是個普通的小角色,所以行事手段這樣滴水不漏,又掌握著那麽多私貨買賣和邵暉、英東的情況。隻是,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就是自己身邊的親信和臂助,跟他出生人死近十年的麻子六!
  他到底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震驚之中,左震再怎麽沉得住氣,此刻也不禁變了臉色:麻子六現在就在寧園道,就在錦繡身邊。而他追查韓金亮、抓郭梓、審連川的一連串舉動,麻子六應該也想到了。
  他竟親手把錦繡送進了敵人的手裏!
  唐海和石浩擔心地互望了一眼,擔憂之情不約而同地浮現。
  「浩哥……有人給二爺送信。」一個手下進來,看見左震的臉色,再看看屋裏的氣氛,哪還敢近前,隻得挨到石浩身邊,低聲回報。
  「信呢?」石浩拿過那封連個署名也沒有的奇怪信箋,遞給左震。這個時候,誰還那麽不知死活地來觸楣頭?
  才一展開信紙,左震已經厲聲道:「送信的人呢?」
  「走了……」那名手下嚇得一個哆嗦,「他剛剛送了信就走了。」
  唐海愕然道:「二爺,又出了什麽事?」
  左震已經摔門而去:「這件事我自己去辦,你們誰也不準跟著!」
  「二爺……」唐海急忙追了兩步,卻見剛才的信紙飄落在地上,拾起一看,不禁失聲道:「糟了,快叫幾個弟兄來!」
「英少在哪家醫院?」錦繡有點不安地問著身邊的麻子六。這條路好象不大對吧,再開就出了城了。
  「因為最近城裏不安全,向先生和二爺都怕英少再出事,所以秘密在郊區找了處地方給他靜養。」麻子六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到了。」
  「哦。」錦繡也不好再多問,可是心裏隱隱充滿了莫名其妙的不安。她突然有點後悔,這樣瞞著左震出來見英少,好嗎?至少也該跟他提一下的……不過若是他知道,她也就來不成了。麻子六一言不發,臉色凝重,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
  車子在一處荒涼的河灘邊上停下來,錦繡往窗外看了看,一片蘆葦叢,白花花的望不到頭,隻有一幢陳舊的紅磚房子突兀地矗立在當中。
  「英少……在這裏?」錦繡再天真,也忍不住開始懷疑,「六哥,你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錯,就是這裏。」麻子六打開車門,讓她下車,「去年就是在這個地方,二爺叫人割了振芳的舌頭,又一槍打穿了她的腦袋。」
  錦繡臉色變了,「六哥,你說什麽啊,我都聽不懂!」
  麻子六臉上浮起一絲獰笑:「你不用聽懂,因為過了今天,你永遠不用再懂了。」
  「六哥!」錦繡驚呼著被他拖下車,拚命掙紮著,「你是二爺最好的兄弟,為什麽要害我……」
  一隻手粗暴地摀住她的嘴,「你這條小命還值得我這麽大費周章?你以為隻有左震會玩陰的?抓你不過是個餌,我倒要看看,左震來是不來!」
  「唔!」錦繡拳打腳踢地反抗,卻被麻子六三兩下捆了個結,順便往嘴裏塞上一團破布:「等著看左震怎麽死巴!」
  空蕩的房間裏,四壁蕭條,十餘個孔武剽悍的男人持槍肅立,嚴陣以待。屋子正中放了張紅木八仙桌,麻子六就坐在桌邊,沏了壺熱茶,不急不慢地擦著槍。錦繡被捆吊在屋角,不斷地踢動掙紮--她不要被綁在這裏!這是個陷阱,左震會知道的,他一定不會來!
  但是,錦繡的祈求並沒有應驗,因為麻子六已經站了起來,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大門口,一步一步走進來的,不是左震還有誰?
  「二爺,沒想到我叫人送封信去,就請得動你的大駕,讓你百忙之中還親自跑這一趟,真是太失禮了。」麻子六一臉熱情洋溢的笑,看得錦繡反胃,怎麽會有人這樣虛偽,都這個兵刃相見的時候了,還一副哥倆好的笑臉。
  「好說。」左震淡淡一笑,在桌邊坐下來,就好象真的是在自家茶館喝茶似的,一派雍容閑適。「不知道你特地請我過來,有什麽事?」
  「小事一樁。」麻子六瞥了一眼錦繡,「我看這個女人有點不順眼,請二爺替我教訓教訓她。」
  左震一隻手拿起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連眼角也沒有往錦繡那邊瞟一下:「是嗎,對付女人,我的經驗沒你多。」
  「所以你處置女人的辦法,就是割了她的舌頭,再一槍打穿她的腦袋?這倒是個幹脆利落的好法子,我也不妨照著辦。」麻子六暗暗挫牙,他最恨看見左震這種不動聲色的樣子,好象什麽都在他的控製之下。他已經陷入重圍,憑什麽還敢這樣強硬?
  左震喝了一口茶。「這麽說,你和趙振芳有交情?這可有點奇怪,一個為日本人賣命、潛到向先生身邊吃裏扒外的女人,會和青幫的三當家有關係。」
  「這個你不用管,」麻子六狠睇著他,「就在這間屋子裏,你叫人殺了我的女人,現在,我要把這筆債分毫不少地討回來!」
  「你叛幫犯上,勾結華南幫暗算兄弟,都是為了她?」左震一隻手支著額,看著杯中冉冉上升的熱氣,「趙振芳給日本人當間諜,為了整垮虹口紗廠,不惜出賣身體色相,對你的主子下手,你為了她,來算計我?」
  「向寒川是什麽東西,配當我的主子?」麻子六叫了起來,「弟兄們流血流汗打回來的江山,姓向的憑什麽騎在我們頭上呼三喝四?我早就忍不下這口氣了!他還糟蹋了我的女人,我恨不得捅他幾個透明窟窿才解氣,還要給他當牛做馬?呸!」
  「這件事,你策劃了一年,也的確不容易。」左震不慍不火地響應麻子六的暴跳如雷,「可是榮錦繡還算不上是我的人,你這番苦心,怕是白費了。」
  什麽?!錦繡一直睜大眼看著他,生怕他有個閃失,而他進了門就連瞟也不瞟她一眼。錦繡明白這種局勢之下,也不容左震表達他的關心,可是一聽他這句話,心裏還是忍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我在外麵的女人有多少,別人不清楚,難道你也不清楚?」左震好整以暇地喝著茶,「你憑什麽斷定,我就得把她當回事?」隻要把麻子六對錦繡的注意力引開,他就有機會救錦繡脫險。
  麻子六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噎在原地,是,左震手邊不缺女人,是不一定非要對榮錦繡耿耿於懷。可是再一轉念,他目光閃動,忽然笑了起來,「二爺,換作別人,當真就被你唬住了。可是你不要忘了,我麻子六跟著你十年了,你是什麽人,我會不曉得?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會來。」他麻子六也不是被唬大的,左震要是當真不管榮錦繡的死活,哪會這麽聽話,要他一個人來、他就乖乖地一個人來了?
  左震暗暗歎了一口氣。此計不通,麻子六果然不愧是青幫出身的人。看來今天,是非得兵行險著,硬碰硬地一場惡戰了二在這種情況下,說實話,對錦繡的安全他沒有十成把握。
  「不過,二爺,做兄弟的多少有點替你不值埃」麻子六揣摩著他的臉色,陰沉地在一邊點火,「你為了她不惜拿命冒險,單刀赴會,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把她騙上手的?」
  左震的眉頭微微一皺。
  麻子六冷笑,「我隻不過是對她說,要帶她出來見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長兩隻腳跟我走了。二爺,上海灘多少年沒出過這麽精彩的戲碼了,青幫左震和百樂門向英東爭一個女人!嘿嘿,真是個大笑話。」
  左震的眼睛,緩緩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視錦繡。聽寧園道當值輪守的弟兄說,錦繡是自己跟麻子六走的,說出去買點東西。他也覺得奇怪,為什麽錦繡會聽麻子六的話?他再三叮囑錦繡不要出去亂走,還有什麽事需要她非得親自去做不可?
  錦繡的心沉了下去。麵對左震複雜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麻子六是騙了她,可她怎麽會上他的當呢?她怎麽會不相信左震而去相信一個外人?
  原來,她真的是為了英東。左震心裏刀割般的一痛。
  「今天我總算開了眼界,」麻子六道:「原來二爺還有這個癖好,喜歡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嘖,你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急不可待地跑去會情郎……」等了這麽久,他終於有機會這樣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幾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來。名聲赫赫的左震,也有這麽一天!
  左震隻是沉默地望著錦繡。為什麽她要瞞著他偷偷去見英東?難道這些日子來,她在他的身邊,心裏想的都是別人?左震怎麽也不能相信,錦繡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演場戲。
  「甚至--為了討好我,快點帶她去見英少,這位錦繡姑娘不惜出賣你的性命,二爺,兄弟我還真是佩服你的眼光。」麻子六順手在腰間一扯,嘩啦一聲,一顆顆閃著銅亮光澤的子彈灑了一地。「這是你的子彈,你不會不認得吧?二爺?這可是錦繡姑娘昨夜花了不少力氣才從你枕下偷出來的。」
  「啪」的一聲,左震手裏的杯子突然進裂,碎片四濺,他手上的鮮血緩緩滴落桌麵。
  「我喝點水」--他想起昨夜錦繡的呢喃。半夜裏她起身的動靜曾驚醒過他,錦繡說的是,她要下樓喝點水。她就是在那個時候下去,把他的槍交給了麻子六?
  他是那麽相信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備,他自以為了解她--所以他這輩子頭一次卸下麵具和冑甲,試圖對她真心以待。結果卻換來這樣一場致命的背叛!左震不是沒有經曆過背叛和出賣,卻從來沒有一次,痛得這樣蝕心刻骨。
  麵對凶殘的對手,麵對無情的羞辱,他都可以麵不改色,冷靜以對。隻是在揭穿錦繡的這一剎那間,他的所有從容悠閑鎮靜都像手中那隻瓷杯一般,四散進飛!
  他槍裏沒有子彈。左震沉重地呼吸著,胸腔裏燃燒著火一般的灼痛和憤怒。刀山火海裏闖蕩這麽多年,什麽場麵他沒見過,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帶著一把沒有子彈的槍就上了戰場,他來得太急了,麵對強敵環伺,他才赫然發現自己陷入了錦繡親手為他布下的陷阱!
  左震咬緊了牙關,硬生生忍下殺人的衝動。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在完全處於劣勢的被動局麵下拚命,隻會讓脫身的機會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槍口都牢牢對著他,隻要一動,立刻就會被射成一隻馬蜂窩。
  「所以說,我看這個女人不順眼,想請二爺來教訓教訓她。」麻子六湊近錦繡,手裏的刀尖在她臉頰上蹭了蹭,「這麽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唉,要是我一個不小心劃傷了它,可就不大好看了。」
  錦繡憤怒地瞪著他,如果眼神也可以殺人,麻子六早已死了幾百次。他說隻取一顆子彈作為信物,可錦繡現在才明白,他隻是利用她的無知,提前繳下了左震的槍!
  若不是嘴裏塞著破布,錦繡真想一口口水吐到他那張惡心的臉上去。
  「嘶--」的一聲,麻子六手一揮,錦繡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晶瑩滑膩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豔的胸脯,赫然暴露在空氣裏。「能讓二爺都神魂顛倒的女人,到底是個什麽滋味,我也想嚐一嚐……哈哈哈!」麻子六肆意地在錦繡裸露的胸部上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一片豔紅,錦繡幾乎痛得叫了出來。
  一屋子的男人,無不瞪大了眼睛,這樣香豔刺激的場麵,足以令每個男人血脈賁張--就在這一瞬間,左震的身子已經突然竄起!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他閃電般的身形席卷而出,沒有親眼見到的人,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人的速度可以達到這種超越追蹤的極限。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槍聲在剎那間暴響成一片。在左震騰挪閃躍飛掠翻滾的空隙裏,夾雜著數聲慘呼,血光四濺!
  左震終於等到了動手的時機!他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對手分神的時刻,哪怕隻有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也足以使他反敗為勝,從死角中搶出有利的位置,打亂整個局麵的。
  混亂中,交錯的身影亂成一片。
  驚心動魄彷佛隻在一眨眼間,來不及讓人細細分辨,槍響、叱罵聲、慘呼聲交織的劇烈震蕩在驀然間陷入了沉寂。整個局麵已經完全被扭轉。
  空氣裏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錯,緩緩地流淌。橫七豎八,一地屍體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不愧是青幫的龍頭。」麻子六麵如死灰,卻仍然強自維持著冷靜。
  「你太久沒看過我動手了。」左震冷冷道:「都忘了以一搏十是我的拿手好戲。」他已經受了傷,肩頭一片殷紅,鮮血正在泅濕他的衣衫,染出觸目驚心的痕跡。左震嘴上說得雖然輕鬆,但剛才的激戰他卻是險中求勝,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槍口直指著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鋒,架在錦繡頸側。
  「看來,我還是錯了一關。不過,和名震上海的左震同歸於盡,也不算冤枉--」麻子六咧開嘴,僵硬的臉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詭異,「還拉了榮錦繡墊背,這買賣我還是賺了。」
  「這個女人,即便你不動手,我也會親手殺了她。」左震一手拈刀,穩如山嶽。「你以為這樣算是威脅我?」
  錦繡顫抖著,恐懼和羞辱都沒有左震這淡淡一句話來得殘酷。他恨她,錦繡從他臉上看得出那種心灰的冰冷。
  「放了她,休想!」麻子六瘋狂地咆哮,「老子殺得一個是-個,反正今天我也沒想活著出去!」
  刀光一閃,眼見就要切斷錦繡的頸子--幾乎與此同時,另一道迅疾叱猛的光亮也淩空躍起,「哨」的一聲,火星四濺,隨即緊接著一聲槍響。
  說時遲,那時快,這幾乎就是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同時發生的。如果不是被塞住了嘴,錦繡隻怕已經尖叫起來。死亡的恐懼,擦著她的臉一掠而過。
  麻子六手上要奪她性命的那把刀,已經被另一柄二寸短刀擊落,而那柄餘勢未盡的短刀,竟一直釘人牆麵,刀柄還在微微顫動。
  「哈,哈哈!」麻子六歇斯底裏地放聲狂笑,「原來二爺是這麽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賠上命也要救她?早知道榮錦繡就是克你的靈藥,我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對錦繡動手,隻是想引出左震手上那把令他頭皮發麻的刀而已。
  左震已經單膝跪地,鮮血從他掩住右胸的指縫間噴湧出來,像一道赤紅的噴泉,洶湧奔流,迅速染紅了他的外套。
  麻子六獰笑著舉槍,剛要扣動扳機,再補上幾槍,卻突然聽見「砰」的一聲。他似乎還有點茫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緩緩轉頭,卻終於仆倒在地,腦門上一個血洞,汩汩地湧出粘稠赤紅的液體。
  左震抓住椅背撐起身,卻不支地踉蹌了一下。他手上的槍口,還徐徐地冒著一縷青煙。「你忘了,我的子彈就在地上。」他彷佛是說給死不瞑目的麻子六聽,聲音低不可聞。
  錦繡張大雙眼,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從腰後抽出了一柄短刀。他真的要殺她嗎?他拚命救她,隻是為了要親手殺她?可是她竟不覺得害怕,看著他每一步都走得那麽困難,她隻覺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手起刀落,錦繡本能地一側頭,但是沒有,什麽也沒發生,隻是她身上的繩子紛紛斷落在地。
  他看著她,臉色煞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滿頭冷汗,滾滾而落,傷處的劇痛使他臉上緊繃的肌肉控製不住地微微抽搐。他連站都站不穩,一隻沾滿鮮血的手卻顫抖著替錦繡掩上撕破的衣襟,看著她的目光裏,浸透著心痛、心灰、憐惜、不舍、憤恨和悲哀--他的目光是這樣的深刻,這樣的複雜,錦繡的淚水急湧而出,被這目光緊釘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一生一世,永遠都忘不掉他此刻看她這一眼。
  伸手扶住左震,錦繡祈求他,心痛地輕輕叫了一聲:「震……」
  左震卻轉過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揮開了她的手。
  「左震!」錦繡大叫,驚恐欲絕,撲向他不支倒地的沉重身軀,「你怎麽了?求求你,不要嚇我……左震,你不要死,求你不要……」
  門外傳來汽車緊急剎車的聲音,雜遝急促的腳步聲急奔進來--是石浩和唐海他們。雖然遲了一步,但總算趕到了!
  石浩拉起瘋狂般哭泣的錦繡,拚命搖晃她,「錦繡,錦繡!」
  卻聽見錦繡一聲痛徹心肺的嘶喊:「不是我,我沒有--左震,你聽見了嗎,我沒有!」
  她在喊什麽?石浩被她這一聲淒厲的狂呼嚇住,還未來得及反應,錦繡身子一軟,已經暈了過去。
  「錦繡,你還是走吧,二爺不能見客。」石浩無奈地歎了口氣,對縮在牆角一動也不動的錦繡好言相勸。
  錦繡瞪著一雙美麗而空洞的眼睛,怔怔凝視著麵前的空氣,頭發散亂,臉色蒼白,那種神色僵硬得有點嚇人。
  石浩煩惱地耙了耙頭發,自從那天把她和二爺救回來,錦繡剛一蘇醒,就非要吵著找左震。醫生不準她進房,她就在外邊等--已經等了兩天兩夜了,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不說話,一動也不動,固執地倚著牆根坐在這裏,死死盯著那道門,像傻了似的。
  說來也怪,那天二爺飛車去救人,不就是為了錦繡嗎?可是,當他從沉重的傷勢中醒來,唐海好心地提議讓錦繡進來陪著他,他卻堅決不準。
  關於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二爺和錦繡都沒有說,像是鋸了嘴的葫蘆,又像是都不願再提起。可是,他和唐海都好奇得要死。
  再這麽熬下去,錦繡不活活餓死才怪。
  石浩招手叫人拿來碗熱湯,蹲在錦繡旁邊,「二爺已經醒了,隻是還不能說話移動,不方便應酬探視,你且放心,先吃點東西,再回去慢慢地等。」
  錦繡幹澀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祈求之色,像是在哀求他,允許她進房去看一下。
  「二爺不見,我也……沒辦法呀……」石浩被她弄得心裏酸酸的不是滋味。「你要在這兒等,二爺還沒好你已經先躺下了。天這麽冷,你又不吃不喝的,這怎麽行。」
  錦繡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流淚,沒有力氣再多說話,所有的意識都在遠處飄蕩,隻是心裏一陣一陣地絞痛。提醒她那一場噩夢是多麽真實地發生過。
  不,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她要左震。
  錦繡屈起膝,把臉埋在膝頭上。她不想聽那些話,告訴她左震不見她。可是每個人都那樣說,他們都在趕她走。
  可是,見不到他,她死也不甘心。
  第四天。石浩實在憋不住了,伏在左震床頭,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爺,你好些沒有……錦繡還在外麵,我看她是不肯走了。」
  左震眉頭一蹙:「不見。」
  石浩有點為難:「可是,她固執得很,四天來都不肯吃東西也不肯睡覺,半癡呆的樣子……趕她也趕不走。」
  「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左震一惱,沙啞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卻牽動傷處的劇痛,使他緊緊緊地一挫牙關,「把她拉出去。」這麽多膀寬腰圓的彪形大漢,會拖不動一個纖弱的小女人?難道他一躺倒,說的話就不管用了?
  「是,是!二爺,你別生氣,我馬上辦,馬上辦。」石浩嚇慌了手腳,趕忙噤聲。天殺的榮錦繡,害他又挨一頓罵。現在二爺有傷在身,心情也差得很,還是不要再惹他為妙--錦繡到底是做了什麽,讓二爺這麽生氣?二爺他可不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哪。況且他對錦繡那種特別的關照愛護,任誰都瞧得出他的心意;怎麽突然之間,就全變了呢?
  還有錦繡,本來多麽漂亮的一個姑娘,現在淒慘得像個鬼似的,要多嚇人有多嚇人。看上去,她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可是硬拖她走吧?看她那種樣子,連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心軟,遑論一向粗枝大葉卻心腸最軟的石浩。邵暉回來之後就忙著應付剿滅華南幫,一心報仇,哪有閑心管錦繡的閑事。要不然,以邵暉的冷硬倒可以派上用場,把錦繡弄出去。再說,趕走了她,她能去哪裏?
  石浩頭痛地歎著氣。
  現在隻有一個人,似乎可以幫得上忙。隻是那個人也不是好說話的主兒,她會答應出麵管這件事嗎?
  傍晚,天色剛剛開始暗淡。
  走廊裏傳來高跟鞋叩擊地麵的輕響,一個優美的身影出現在錦繡麵前。深紫織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長發,矮矮地在頸後盤了一個鬆髻,光線不好,看不清楚臉孔,隻覺腰肢纖細,姿態宛若春水蕩漾一般的柔美。
  「錦繡。」來的是殷明珠。
  她俯下身,注視著蜷縮在牆角的小小身影,那慘白枯槁的臉孔,蓬亂的頭發,骯髒的衣裳--一雙空洞的眼睛,茫然盯著地麵。這是錦繡?明珠吃了一驚。石浩勸她來的時候,她還再三推托,不相信事情有他說的那麽嚴重。現在看來,石浩不僅一點也沒有誇張,而且根本就形容得還不夠火候。
  明珠不知道心裏湧動的情緒是憐憫還是疼惜。她恨榮家,這恨意如此強烈,以致於把錦繡趕出門的時候,她都感覺不出有一絲內疚。但實際上,明珠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恨錦繡什麽?無辜的她一樣是榮家拋棄的可憐蟲,被迫離鄉背井,漂泊異地,受盡淩辱和白眼。
  那天在百樂門,錦繡還曾經那樣勇敢地挺身而出,仗義直言,企圖用她微小的力量,來保護姐姐的尊嚴。當時,雖然明珠嘴硬,其實心裏早已經軟下來;隻不過礙於麵子,她不願低頭而已。
  左震其實說得對,不管承不承認,錦繡是她的妹妹,她們身體裏流著相同的血液,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至於這次錦繡和左震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明珠並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左震的冷淡絕決隻是他的表相,他不是一個絕情絕義的人。這件事必定不是簡單的誤會。
  「錦繡,看著我,我是姐姐。」明珠溫柔地抱著錦繡的肩頭,「我帶你去看二爺,好不好?」
  受傷小動物般的一聲嗚咽,倏地逸出錦繡的唇畔。她真的已經絕望,馬上就要崩潰了,為什麽左震始終不肯見她?明珠是向先生的人,她跟左震英少都熟悉,既然明珠答應帶她去見左震,就一定有辦法做到,是吧?
  殷宅。
  光線透過紗簾,影影綽綽地映在室內。明珠手指間梳攏著錦繡的長發,凝神聽她絮絮講述著事情的始末;錦繡的精神還是不好,幾乎說得顛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話就會重申:「不是我,我沒有出賣他,真的。」
  拚拚湊湊,明珠總算聽懂了一個大概情形。「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明珠歎了口氣。錦繡是不是少條筋,麻子六說那種拙劣的謊言,也能騙到她,真不知道左震到底看上她什麽?「我勸你還是放棄吧,左震手下留情沒要你的命,已經是個奇跡了。你還想自己送上門去?現在石浩邵暉他們還都不知道,若是他們當時在場,錦繡,就算左震不殺你,你以為還可以活到現在嗎?」
  「可是,我想見他。」錦繡不肯死心。
  明珠蹙起眉頭,拿她沒轍。「現在他正在氣頭上,不會見你,我看你還是省省力氣吧。」
  「我一定要向他解釋。」錦繡固執得像塊石頭,「他不能這樣誤會我。」
  「你真是--」明珠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好,就算他有這個耐心聽你解釋,體諒你的立場,你也得等上幾天再說呀。先把自己身子養好了,才有精神體力去找他。來,再喝一碗粥,一小碗就好。」
  錦繡這一等,就等了七天。
  她都不知道這七天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周圍有什麽人,發生了什麽事,她全都不知道,隻是坐在屋子裏,瘋狂地思念著左震。左右的左,震動的震,這樣簡單的兩個字,卻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經,就連她的呼吸,都彷佛帶著對這兩個字的呼喚。長到這麽大,錦繡頭一次知道想念一個人,原來是這樣朝朝暮暮,銘心刻骨的一件事。她的所有念頭所有意識都在想念他,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唇邊的微笑,他眼底的溫柔,他的胸膛和肩膀,他的眉毛和眼睛……瘋了,快要瘋了。錦繡已經被這種無休無止的想念糾纏得快要發瘋。
  愛上左震之前,她還一度以為,自己愛的是英少。現在才懂得,那不過是種感激,是種仰慕,同愛一個人的滋味,完全不一樣。
  隻是現在才明白,會不會太遲了?
  「錦繡,午飯怎麽又沒動?」明珠看著擱在桌上的托盤,食物已經冷卻,顯然沒有動過筷子的痕跡。「你非得每餐飯都要我來看著才肯吃嗎?」明珠一邊埋怨,一邊把手裏的一盅雞湯放下,「把這個喝掉。」
  「哦,好。」錦繡乖乖地端起湯,十分配合地喝下去。
  「這才像我殷明珠的妹妹,別那麽沒出息,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滿意地點了點頭,「我上來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左震會去一趟百樂門。他原本不想去,是向先生親自一而再地請他,才……」
  「百樂門?是百樂門嗎?」錦繡慌亂地抓住她的手臂,湯碗滾落在地上,汁水濺了她一身。也許驚駭之間被嗆住了,錦繡劇烈地咳嗽起來,引得反胃,剛才喝下去的雞湯,又被她盡數嘔吐出來。
  「天哪!」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這麽激動好不好,你這個樣子,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我很好,我不激動。」錦繡急急表白,雙頰燒紅,眼神焦渴地在明珠臉上搜尋,「剛才你說的是真的嗎?他真的會去百樂門?」
  「當然。」明珠無奈地點著頭,「你不要這樣抓著我,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斷了。」
  「我要去找他!」錦繡像根彈簧似的跳了起來,開始滿屋子亂轉地翻箱倒櫃,「穿什麽好呢,要不然戴這個珍珠耳環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沒有,這怎麽行,我的臉色這麽難看。明珠,你的借給我用,好不好?」
  明珠看著她,忽然有點心酸。是什麽力量讓溫婉的錦繡變成這樣?這是錦繡的悲哀,還是女人的悲哀?
  選衣服,挑首飾,沐浴熏香,梳頭更衣,細細地化妝,錦繡緊張激動地打理著自己。可是,也許太過忙亂了,頭發怎麽梳都不滿意,首飾的色澤又似乎不夠搭調,胭脂搽得不太勻,口紅又好象上濃了……錦繡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樣子這麽挑剔過。
  她一直在不停地考慮,見了麵應該說什麽,做什麽,她一定要好好地向左震解釋,她隻是上了麻子六的當,她絕對沒有存心出賣他。
  可是他不會相信她。她知道,他不會相信。
  一直到坐上了車,錦繡仍然怔忡不安地問明珠:「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太難看了?都沒有太多時間準備……」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放鬆一點。你這個樣子,一見了左震,說不定就會暈倒。」
  錦繡勉強笑了一下,點著頭。她也知道自己太過緊張,可是,天啊,她要見到左震了,馬上,立刻!錦繡的心不聽話地狂跳。
  車窗外的景物,向後飛掠而過。
  那個街角,不是望海樓教堂嗎?錦繡還記得那尖尖的樓頂,鮮豔的玻璃和門前寬大的穹頂。曾經有個下雨天,她走迷了路,隻好躲在那門下躲雨,卻看見一輛車停在她的麵前--那天,陰暗而寒冷,淒迷的冷雨織成灰蒙蒙的網,孤單的她彷徨四顧;是左震出現在傘下,溫和地叫了她一聲,「錦繡,上車。」
  她多笨啊,居然不懂珍惜那份在雨中籠罩她的溫暖。那個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喜歡左震了,隻是,她當時一點都沒有覺察到而已。
  車子很快到了百樂門夜總會。
  熟悉的金碧光輝,熟悉的喧嘩熱鬧,一下子撲麵而來。錦繡一步一步走人大廳,心頭驀然百感交集--就在這華美寬廣的大堂裏,左震親手教她跳了第一支舞。她甚至還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麽靠近他,近得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當時明明已經愛上她的左震,那樣耐心和包容,為什麽她居然蠢得看不出來?還口口聲聲要急著贏得英少的讚許。
  在那張桌子旁邊,他為了她,動手教訓淩辱她的客人;在那道門前,他把醉酒的她抱上車……分明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可是那個她所熟悉的人,在哪裏?
  錦繡不禁掩住了眼睛。心好痛,痛得她不能再看下去。
  「殷小姐、榮小姐!」領班是認得她們的,眼睛一亮地過來招呼。不簡單哪,兩朵姊妹花,一個做了向先生的女人,一個深得左二爺的寵愛。對她們兩個,誰敢不殷勤?
  「二爺和向先生都到了嗎?」明珠優雅地邊走邊問,手裏搖著小巧的檀香扇。
  「就在樓上包廂,來了有一會兒了廠領班十分客氣地在前邊帶路。
  錦繡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心跳越來越猛烈,呼吸越來越緊張,腦袋越來越暈眩--左震,她深愛的左震,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錦繡握緊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這麽多天的等待,這麽多天的渴望,馬上就可以成為現實。
  門終於開了。
  錦繡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裏麵那個男人。
  沒錯,是左震。十幾天沒見,他非常明顯地削瘦了一圈,臉色也略見蒼白,可是,這絲毫也沒有減損他的英挺俊秀。重傷新愈,他裹著件紫貂皮大氅斜倚在竹榻上,還是冷冷的、淡淡的,帶著幾分溫文的疏離。
  向先生和英少也在,還有石浩、唐海他們。桌上是熱騰騰香氣四溢的小火鍋,旁邊還有幾個服侍酒菜的女人。』
  一屋子熱鬧的氣氛,在門開的瞬間,驟然陷入了一陣靜默。鴉雀無聲,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錦繡臉上。
  準備得再怎麽充分,已經逼自己背過千百遍,錦繡還是忘了自己應該說的話。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都在輕輕地顫栗。不知道因為什麽,此時此刻,她卻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後看她一眼的眼神--那麽深的愛意,那麽冷的憎恨,愛恨交纏,進退兩難!一時間,他的心碎,她的心醉,一切一切的過往,在麵對他的這一刻,突然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那曾經深情的滋味,千絲萬縷都往心頭繞。
  左震隻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說了兩個字:「出去。」
  錦繡聽得分明。她應該覺得羞辱,她應該維持自尊,她應該昂起頭離開這裏。可是這麽多個應該,她居然沒有一樣做得到。
  「左震……」她低聲喚出他的名字,淚水迅速充盈了整個眼眶。她想哀求他,求他原諒她,可是怎麽都說不出口。
  不是因為臉麵和驕傲,不是害怕他的羞辱和別人的嘲笑,隻是因為心裏的酸楚,已經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好不容易才見他一麵,此刻她心裏的滋味,縱然是千言萬語也說不清楚。
  「二爺,她是我的妹妹錦繡。」殷明珠特意把「我的妹妹」四個字說得特別重。錦繡隻是來求和,不是來受辱,她愛左震又不是她的罪過。
  「既然你們預備演一出合家歡:我這個外人臨時退場也無妨。」左震欠起身,旁邊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震!」向英東有點不忍心。這樣對待女人,不像是左震一貫溫文有禮的作風。「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這樣呢?」
  左震微微一笑,語氣卻有些生硬:「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有什麽事也給我坐下,等傷好了才辦也不遲。」向寒川也發話了,左震今天是怎麽了,這樣沉不住氣,連明珠的麵子都不給。錦繡又不會吃人,和她在一個屋子裏麵呆一會兒,真的就有那麽難為他?傷勢剛略有起色,也不過才能下床走動,有什麽天大的事非要他親自趕著去辦不可?難道他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我走。」錦繡突然清晰地開口。她盈滿淚水的眼睛裏,像是有著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消瘦的臉上卻綻放著淡淡的光輝,美麗得驚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語聲溫柔而堅定。「本來,我一心一意地找來這裏,是想跟你解釋。這些天來我一直拚命地想要解釋給你聽。可是,現在不需要了。對我而言,看見你是平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麵前,已經可以心滿意足了--我還奢求什麽?」
  她一步一步向後退,目光凝在左震臉上,喃喃地補充:「掃了大家的興,真對不起。」
  別人不懂左震,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見她,不是存心羞辱她,也不是故意報複她。他是真的不願意再為她而心動,為她歡喜,為她意亂情迷。 過去的事情,種種恩怨,他已經永遠不想再提起。
  看著左震,她觸摸得到他那份絕決和疏遠。是熟悉的臉,熟悉的人,隻是感覺已經變得陌生和遙遠。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麽可說的?
  自從上一次見過左震,錦繡就變得分外地沉靜。
  明珠有點擔心地看著錦繡忙碌地燙燙衣服。燒紅的烙鐵,在濕布上嵫嵫地冒著熱氣。回來已經好幾天了,錦繡絕口不提那天在百樂門的尷尬場麵。
  她恢複了正常的生活,開始研究衣裳樣子,首飾成色,閑來剪剪花、吹吹簫、看看書,偶爾也會和阿娣、霜秀她們幾個聊聊天。
  看上去,就和一個正常的女孩子沒什麽不同,嫻靜典雅。
  可是,明珠卻分明覺得錦繡在沉淪。在她的眼睛裏,找不到一絲一毫真正的快樂或悲哀,連她的笑都是虛假的。她就像是一具空殼?,在努力地維持著自己的「正常」。
  也直到現在,明珠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對錦繡那種血濃於水本能的保護欲。不能再讓她這樣下去了,明珠決定和她好好地談一談,畢竟錦繡還年輕,忘掉一切,重新開始,也什麽都不晚。
  「這件衣裳,是去年流行的樣子了。」明珠有一搭沒一搭地幫著錦繡扯平衣服,閑閑地打開話題。「不如再做幾件新的。 過幾天,還有個酒會,我帶你去開開眼界,多認識幾個有頭有臉的人。」
  錦繡笑了笑,「這件才穿過兩三次,扔掉太可惜了。至於酒會什麽的,那種場合,我不大適應,還是算了吧。」
  「可是你不能總是悶在家裏,外麵的世界那麽美好,難道你想一輩子躲在這間屋子裏直到八十歲?」明珠歎氣,真受不了這木頭腦袋。隻曉得鑽牛角尖,在一棵樹上吊死,太劃不來了。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錦繡道:「舒服,自在。」
  「我可看不出你的舒服自在。」明珠不肯放棄努力,「你才二十歲,錦繡,忘了從前吧,一切重新開始。」
  「哎呀!」錦繡叫了一聲,原來是被烙鐵燙了手。
  「你怎麽這樣不小心,快給我看看,燙傷了沒有?」明珠抓起她的手審視著。
  燙到了沒有?這是誰說過的話?錦繡一怔神,驀然想起,在百樂門跳舞的時候,左震煙灰曾掉落在她手臂上,當時,左震也曾這樣握住她的手,緊張地探視:「燙到了沒有?」如果不是眼花,錦繡明明看見他不小心泄露出來的憐惜。
  可是,誰來告訴她,怎麽轉眼之間,這一切就這樣灰飛煙滅?
  「快點敷上藥,免得起泡留疤。女人這雙手,就和臉一樣重要,就算你長得美若天仙,一伸出手來像堆老樹皮,也會讓人倒胃口。」明珠已經從櫃子裏拿出藥膏,幫她敷藥包紮,還不忘抓緊時間諄諄教導。
  錦繡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用伸出一雙老樹皮般的手來,她已經令左震倒胃了,不是嗎?明珠說的都對,句句都很有道理,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難道她自己不想忘記?難道她希望自己每天夜裏在夢中哭醒,又哭累了重新進入噩夢?難道她不想擺脫心頭的絞痛和辛酸,愉快地重新做人,就當作一切從未發生過。隻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太多事情都不由人。
  一直到現在,錦繡都無法強迫自己接受「失去」這個事實。失去了左震。再也看不見他,再也聽不到他說的話,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溫暖。他懷裏會擁抱別的女人,他會娶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可是啊可是,她到現在也舍不得摘下他送的戒指!
  「等這陣子混亂的局勢安定下來,就嫁給我,好不好?」他的溫存低語還在耳邊,那一天卻永遠也不會到來了。
  「錦繡,錦繡?你又走神了。」身邊的明珠出聲提醒她,「不要胡思亂想。最近你瘦得這麽厲害,臉色也差,得吩咐廚子弄幾樣精致小菜采給你調養一下才好。想吃點什麽?」
  錦繡搖搖頭。可能是睡不好的緣故,她什麽都不想吃,一點胃口也沒有,連胃也三天兩頭地犯毛病,吃了不合適的東西就會吐,有時甚至連喝水也覺得惡心。隻是她沒有跟明珠提起,不想她擔心。
  「好啦,振作一點!過兩天我帶你去看戲。」明珠拍拍她的肩,「一切都會過去的。」
  「阿姐』,向先生和英少來了。」阿禧在門邊招呼明珠。
  明珠知道左震絕對不會來,錦繡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二爺采了沒有?」
  阿禧搖了搖頭:「沒有,這一陣子他都沒過來了,阿娣和程貞也正奇怪呢。」
  錦繡失神地坐下,是,她又忘了,左震不見她的話,她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你還想著他?」門口傳來醇厚的聲音,是向寒川。他怎麽這麽快就上來了。
  錦繡苦澀地笑了笑。咬緊下唇沉默了片刻,才道:「他還是不想見我。」。
  向寒川拉了把椅子坐下,深深地審視著麵前的錦繡。她消瘦而憔悴,卻仍然難掩清麗。就是她?雖然關於這起事件的經過,左震三緘其口,但他還是從石浩和唐海那邊陸續知道了一些。
  如果不是他也曾親眼所見,向寒川絕對不會相信這種荒謬的事情。
  左震愛上了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百樂門的女人。為了她,不惜隻身犯險,差點連命都不要了。這些年來,左震並不是吃素的和尚,在上海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身邊什麽樣的女人沒有過?遇事這樣沉著冷靜的人,怎麽會像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衝動得做這種傻事!那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左震。
  可是近來,在眾人麵前,左震沉默得一反常態。傷勢才有點起色,卻不好好養著,成日煙酒不離手,一天說不到三句話。連他這做大哥的,都摸不透左震心裏到底想什麽?可要再這樣下去,糟蹋的不隻是他自己,還有整個青幫,整個長三碼頭,整個他們辛辛苦苦創立起來的基業。向寒川已經無法再袖手旁觀地任事情發展下去,他必須弄清楚這整件事的真相。
  「明珠,你來說。」向寒川直接了當地命令。
  明珠看了錦繡一眼,本能地護著她:「這也不能全怪錦繡,她還沒見過什麽世麵,哪懂得人心險惡。麻子六那王八蛋騙她說,英東的槍傷不治,眼見活不成了,要帶她去看看英少--」
  「我曾經聽左震說,錦繡對英東很有好感?」向寒川打斷了明珠的話。
  「以前我的確以為自己喜歡的是英少。」開口的是錦繡,她臉上浮現著一抹迷蒙的怔忡,「畢竟英少是個很有魅力的人,況且當初我流落街頭,險些被人活活打死,是英少救了我。那時我還不懂得感恩和愛是兩回事。」
  「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左震。」向英東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上來了,靠在門口,他一臉錯愕。「難道你自己連這個都還沒搞清楚?是他從街上把你撿回來,因為沒有合適的地方安排你住,所以特地派人把你送到獅子林。我多多少少也照顧了你一下,因為你到底是明珠的妹妹--難道你居然一直以為,救你的人是我?」
  錦繡的臉色變得慘白。
  救她的那個人,不是英少,而是左震?這是一個多麽大的誤會!可是左震是知道的,她一直口口聲聲都說要報答英少,為什麽他不解釋?為什麽?
  向寒川皺緊了眉頭。看樣子,這件事裏麵有著某些誤會。「繼續說下去。」
  明珠隻得道:「就因為那樣,所以錦繡一心急著去看英東,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我知道英東生命垂危,也會無論如何去看一看他的,這並不能代表他們之間有什麽埃麻子六又慫恿錦繡拿左震的一顆子彈作為解除封鎖令的信物,對,這件事聽起來的確荒謬,可錦繡根本想不到那是個陷阱。她來上海才沒多久,麻子六又是二爺身邊的親信,她哪裏想到會受騙?所以麻子六才得以利用她,偷出了左震槍裏的子彈……」
  「也就是說,那天麻子六綁架了錦繡,派人送信給左震,要他一個人去蘆河口的時候,左震都還不知道自己的槍裏居然沒子彈?」向寒川臉色一沉,厲聲道:「他居然還活到現在!」
  見向寒川震怒,明珠也隻好噤聲不語。她實在也不知再怎麽解釋才對,錦繡雖然是無心的,但精明的向寒川根本就無法想象這種單純,叫他怎麽去相信?
  「我聽說,左震對你很不錯。」向寒川緩緩地道:「我做他大哥十幾年了,從來沒見過他還會對女人動心。可是,你回報他的方式,就是這樣陷害他?」
  錦繡低聲道:「我沒有。」可是她也明白,縱然有一百張嘴,此刻也說不清楚了。
  「為什麽左震會放過你?」向寒川也不禁有點迷惑,「他的性子我清楚,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決不手軟。他居然讓你好好地活到今天?甚至不肯說出事情的真相。他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明珠緊張起來:「錦繡是錯了,可是還罪不致死吧!再說她出賣二爺,又有什麽好處?」
  錦繡放棄了辯解,也不懼怕,隻是怔怔坐在一邊。那天她也有過片刻錯覺,以為錦繡手中的刀會刺穿她的身體,可是沒有。即使是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是強撐著給她砍斷繩子,不忍見她那樣狼狽地暴露著身體。
  「左震可以手軟,可以不拿自己當回事,我卻不能。」向寒川說的是錦繡,眼睛卻凝視著明珠,「我不能眼看著他把自己的性命和辛苦打拚出來的一切都斷送在一個女人手裏。」
  明珠惶急交加:「可你若對錦繡下手,左震毀得更徹底!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左震了,你還看不出來嗎?他之所以不肯告訴你事情的經過,就是不想你對錦繡下手。難道這個你會不明白?」
  這幾句話震動了向寒川。不錯,以左震的為人,若他真的相信錦繡有意出賣他,就不會拖到現在還不動手,更不會假手他人來處置。
  「不要再說了,明珠。」錦繡鎮定地站了起來,「我這樣一條賤命,死活都無關緊要。隻是,別人不信我,我莫奈何,左震不信我,我卻死也不甘心--向先生,老實說,若你殺了我就會讓他原諒我,我倒寧願選擇死掉。」她的目光閃閃發亮,「左震一向信你服你,向先生,隻要你肯答應替我向他解釋清楚,我現在就可以把命交給你。」
  向寒川也不禁怔祝這個女人除了笨,原來還不怕死?煮不爛咬不動砸不扁,響當當的一顆銅扁豆?
  「你--要我向他解釋什麽?」
  錦繡溫柔地笑了,語氣卻辛酸:「我隻想問他一句話--我這樣愛他,又怎會害他?」隻是這句話,左震不肯給她機會說出來。
  滿室寂靜。
  連餘怒未消的向寒川,也不由得為之一軟。他現在隱約有點明白,左震為什麽會看上她。
  「大哥,錦繡的確不像是存心的。」向英東打著圓場,「她不懂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這個我知道,認識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見向寒川神色略見鬆弛,他又打蛇隨棍上,「再說震哥一天到晚不是煙就是酒,一張臉冷得可以凍僵整個碼頭,大家也跟著提心吊膽。倒不如試試讓錦繡去跟他談一談,解鈴還須係鈴人,也許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錦繡一顆心突地吊了起來。是嗎,左震現在並不好嗎?他剛剛從鬼門關上打了個轉,怎麽可以這樣不愛惜自己!石浩唐海他們為什麽不勸著他一點?也許……也許他也有一點想念她,哪怕隻有一點點?
  「你想辦法安排錦繡去見左震一麵吧。」向英東笑了,「我可沒那個膽子去踩地雷。」最近左震的暴躁反常也是人所共知的,就連他這做兄弟的,也被台風尾掃到好幾次。他明白,左震心裏不好受,但長痛不如短痛,是非恩怨也總得有個了斷。如果他真的不原諒錦繡,幹脆就想辦法讓他們一拍兩散,從此死了這條心;如果他還放不下過去,為什麽不給自己一個機會?
  向英東又勾起一絲笑容,這件事說到底,也算是因他而起,他的確有必要替他們解開這場誤會。隻是打開左震的心結,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端看錦繡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長三碼頭。
  「我隻能幫你這一次。」向寒川對正要下車的錦繡道:「說穿了,我是幫左震。所以結果怎麽樣,看你自己了。」錦繡感激地向他點點頭,如果不是向寒川帶她來,隻怕她連長三碼頭的邊都挨不著,就已經被踢出去了。
  「錦……繡?」門口的石浩看見她,又驚又喜又擔心,「你怎麽來了,二爺有交待,不準放人進去打擾他。」
  「他好嗎?」錦繡急切地問:「傷都沒大礙了吧,誰照顧他飲食起居?他還--生我的氣嗎?」
  石浩笑了,「你問這麽多問題,叫我一下子怎麽回答?不用太擔心,他已經好多了,隻是不準人靠近他三步之內,誰能照顧他什麽食什麽居?生不生你的氣,我就不曉得了,我隻曉得他每天生我們的氣。」
  錦繡小心地問:「我現在能不能進去?」
  「不能。」石浩歎了口氣,「我勸你,還是請回吧。錦繡,二爺不是從前了,出事之後他就變了個人。」
  「可是,都是我的錯。」錦繡黯然,「是我害他差點沒命的。我一定得見一見他,跟他把話說清楚。」
  石浩猶豫:「放你進去,我不知道後果是什麽。」
  錦繡幾乎在哀求他:「在醫院的時候你不是一直為我說情嗎?現在隻需要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到我就好了。」她瞄向那道緊閉的門,焦心如焚。如果連左震的麵都見不到就這麽回去,一番心思就全白費了。
  長歎一聲,石浩隻好往旁邊閃開一步:「希望你千萬別惹出麻煩才好。」
  錦繡差一點感激得跪下來,「謝謝你,浩哥,真不知該怎麽答謝你。」
  「我哪敢指望你答謝,一會兒二爺不砍了我的腦袋已經萬幸了。」石浩苦笑,「還不趕緊進去,一會兒邵暉來了,你可別指望他會放你一馬。」
  屋裏不像錦繡想的那麽淩亂,桌子上的賬冊、單據甚至還算井井有條,可見左震仍然維持著正常的工作。隻是他正枕著椅背仰靠在椅子裏,雙腳架在桌麵上,閉著眼,叼著根煙--煙霧繚繞,一地的煙頭。
  看著他,錦繡想起第一次與他在一起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閉著眼坐在這張椅子裏,她靠在他身邊偷看他的側臉,卻被他逮個正著。如今一樣的地方,一樣的人,一樣英俊而略帶著疲 憊的臉,她卻沒有勇氣再走過去。
  「咳咳。」被煙嗆到,左震咳嗽了幾聲,有點不適地按住傷還未痊愈的右胸。睜開眼來,卻不經意對上一雙美麗而關切的眼睛--他怔住了。像是有點懷疑自己看到的,他一時失神,「錦繡?」
  聲音雖然沙啞,可是彷佛帶著靈魂深處的渴望。
  「我是來求你原諒。」錦繡往前踏了一步,鼓起勇氣,「我錯了。」
  左震這才反應過來。不是他看錯,不是他做夢,真的是錦繡。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整個胸口都震痛--也許是剛才的嗆咳牽動了初愈的傷口,也許是眼前的人震動了他心裏的那處烙痕。
  「你可以罵我打我,甚至殺了我,」錦繡輕輕顫抖著,語氣不穩,「隻是不要恨我--我真的沒有存心……」可是她說不下去了,左震臉上迅速凝結的冰霜,他眼裏的譏誚,就像一根針刺人她心底,讓她所有的話都瞬間哽在喉嚨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投靠英東不成,又想起我來了嗎?」他又點起一根煙,閉上眼,維持那個靠在椅子裏的姿勢,連動都懶得動,似乎當錦繡不存在。
  「不是,你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想去投靠英少。」錦繡急急地解釋,又往前走了幾步,「現在我才知道,當初救我的人是你,可是……」
  「你到底在說什麽?」左震不耐煩地打斷她,眉頭緊蹙,「我沒有工夫聽你閑扯。」
  「我說我沒有出賣你,沒有背叛你。」錦繡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幾分,再麵對左震的冷漠,她會瘋掉。「你為什麽不肯相信我?」
  「因為你從來也沒有相信過我。」左震冷冷地道,「否則你怎麽會相信麻子六的話?你若是--」他原來想說的是,你若愛的是我,又怎麽會這樣欺瞞我?隻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夠了,他不想再糾纏下去。
  在他傷重的日子裏,他分不清是身上的痛還是心上的痛,日日夜夜煎熬他,讓他徹夜失眠、輾轉忍耐。他是個男人,而且是眾目所矚的焦點,他必須站得直、扛得住,他必須表現得若無其事,鋼筋鐵骨。隻有他自己知道,那點點滴滴綿綿不絕幾乎蝕穿他心肺的刺痛,已經讓他不堪重負。時時刻刻都得和自己的感情作較量,時時刻刻都得壓抑自己對她的渴望--他實在已經精疲力荊。
  她不愛他,也不信他,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這樣把他輕易擊倒--她根本從來沒有說過愛他,他卻一廂情願地為她找著借口。
  到此為止吧錦繡。不要再逼他繼續鬧著這個荒唐的笑話。
  「我已經知道錯了,」錦繡不肯放棄努力,小臉掙得通紅,「我讓你險些沒命,可是我也不想這樣,你知道我一向……」
  「不要說了。」左震疲倦地道:「你走吧。」
  難道她還不滿意?她還得親眼過來看一看,那個錦衣玉食,卻灑熱血也不掉淚的左震,那個對著刀山火海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左震,是怎麽樣變得淩亂狼狽,變得落魄軟弱,完全成了一個連假裝微笑都萬分困難的窩囊廢?
  「可是我還沒說完,」錦繡緊張地拉住他的衣襟,「我隻想來告訴你--」
  「滾!」左震驀然一聲斷喝,震得窗玻璃都簌簌作響。
  錦繡傻住了。即使發火的時候也平靜客氣的左震,居然這樣斥喝她?他真的這麽憎厭她,真的一點都不留戀她了嗎?
  「石浩!」左震甩開錦繡,眼見她一個踉蹌,卻連一絲憐惜都沒有。石浩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看見這場麵,心裏先涼了一半--還指望錦繡勸得住二爺,看樣子是妄想。
  左震厲聲道:「這是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地方?誰準你隨隨便便就放人進來!我的話你都不放在眼裏了是不是?你想要這個碼頭,好,這張椅子就讓給你坐!過來!」
  石浩嚇得臉都白了,「二爺,您別這麽說,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不敢?還有什麽是你不敢的?從今天開始,別再叫我二爺!」左震臉色鐵青,「我沒你這種兄弟!」
  「二爺!」石浩活像被燙到似的跳了起來,失聲道:「我立刻帶她出去,立刻就走!」
  他一把拉起錦繡,像捉小雞似的把她拖向門口,「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
  錦繡絕望地回頭叫了一聲:「左震--」
  嘴巴卻立刻被石浩摀住,「還敢出聲,不要命了你!」錦繡眼睜睜地看著門轟然關上,這一聲巨響,幾乎震碎了她所有意識,過往深情,就這樣煙消雲散了嗎?
  從碼頭回來之後,錦繡就幾乎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左震已經放棄了,他不想再被她糾纏。因為怕給明珠增加負擔,錦繡辛苦地偽裝著無所謂,麵對明珠費心準備的美食補品,縱然她胃裏如同塞滿了石頭,還是強迫自己努力地吃下去--可是,嘔吐得實在太厲害,幾乎連水也喝不下。一連幾天都吐得昏天黑地,錦繡不得不去看醫生。
  「恭喜你,有喜了。」那位大夫慈祥地遞給她藥方,「回去吃點安胎補氣的藥,多休息。」
  錦繡一時反應不過來,他說什麽,有喜了?
  「您剛才--說什麽?!」太過驚愕,錦繡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大夫嚇了一跳,又重複一遍:「你有喜了。就是說,你有了身孕。」
  錦繡目瞪口呆!她居然懷了左震的孩子?1一剎那間,錦繡分不清是震驚,還是狂喜;是恐懼,還是振奮。左震不要她了,可是他的骨肉卻正在她腹中。這個小小的生命,有她一半,左震一半,這一刻錦繡突然覺得離左震是那麽的近,似乎兩個人是一體,血肉相連、呼吸與共。
  錦繡掩住臉,淚水紛落如雨。
  「謝謝你,謝謝你。」她朝那名錯愕的大夫再三鞠躬,一邊落淚,一邊卻忍不住地微笑。她不知道自己喃喃地謝著誰,是老天,是左震,是眼前的大夫還是她身體裏麵這個孩子?隻是所有的空虛突然之間被一下子填滿,沒有漆黑,沒有孤寂,她輕輕擁抱自己的腹部,覺得整個人都被喜悅照亮。
  她的,她的孩子,那些纏綿繾綣的夜晚,那些兩心相印的激情,彷佛又回到了身邊。它是左震的擁抱和吮吻,是左震的溫柔和激烈,是她曾經擁有過的萬般寵愛,無限關懷。是左震親手把它種人了她的身體裏。
  左震可以恨她,可以不要她,但今生今世他永遠也不能再離開她。她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把他養大成人,看他結婚生子--他體內流著左震的血液,而他卻是永遠永遠屬於錦繡的。
  「哎,別走啊,你的藥還沒拿--哎!」大夫徒勞無功,滿臉無奈地在後麵喊。這女人怎麽了,這樣又哭又笑?
  明珠: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上海了。我隻是上海的一個過客,事過境遷,不會再有人記得我的存在。但是,對於這段日子裏發生過的一切苦難和幸福,我都會終生感激。這樣真切地愛過,還有什麽是值得後悔和遺憾的呢?
  天下之大,總會有我的容身之處。不用擔心我的生活,經過這麽多事情,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柔弱無知的榮錦繡了。相信我,我會好好地照顧自己。
  深深地祝福你,親愛的姐姐,祝你幸福平安。也祝福上海每一個關心過我、愛護過我的人。至於左震,我會用盡我的餘生,愛他,也愛他贈與我的一切珍貴和美好。
  錦繡字看著明珠手上這封信,每個人臉上都是沉重之色。
  「她留下這麽一封信,就走了?」向英東幾乎不敢置信,這丫頭就這麽放棄了,那左震怎麽辦?「錦繡是不是瘋了,當初不是走投無路,才被迫到上海來投奔你的嗎?」
  明珠急得團團轉,「她一個姑娘家,又沒有親人朋友,能跑到哪裏去?上次如果不是你們救了她,她早已經在街上沒了命。」
  「也許她真的是死心了。」向寒川長歎一聲,「上海是個傷心地,還留下來做什麽?」
  向英東懊惱地一拍桌子:「可是事情還不到結束的時候,她就這麽一走了之?留下這麽大一個爛攤子誰來收拾?況且,上海再怎麽不好,畢竟明珠還會照顧她,這一走,在外邊萬一遇到什麽岔子,死在哪裏都沒人知道。」
  「二爺太過分了。」明珠忿忿不平,「他既然喜歡錦繡,就應該了解她的性格,錦繡是笨了點,不夠圓滑、不懂虛偽,可是她怎麽可能背叛二爺?連他自己都被麻子六騙過去了,錦繡會上當有什麽好奇怪的?何必做得這麽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他為什麽要留餘地?」向英東替左震叫屈,「當時他要是沒了命,誰會給他留餘地?換成你,你會若無其事麽?」
  向寒川頭痛地插了進來:「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在這裏吵些沒用的?不管誰對誰錯,先得想辦法把人找回來。」如果錦繡真的遇到意外,這種結局是誰也不願意看到的。而且,目前除了錦繡之外,還有誰能治得了左震那種症狀?他現在變成什麽樣子,說他放得下,白癡才相信。
  為什麽一旦遇到感情的事,再怎麽高明冷靜的人也會失去常態?就連左震都不能例外。明珠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心急如焚。「可是人海茫茫,她又走得這麽徹底,天南地北的從哪兒找起啊?昨天我要是沒上蔡家打通宵牌,就能早點發現,也許還來得及去追她。可這都過了一天一夜,隻怕早已經離開上海十萬八千裏了,找起來談何容易!」
  「不見得要你去追。」向寒川把她按進椅子裏,「這件事我自會想辦法。隻要不是插了翅膀飛出去,就一定有跡可循。隻是她存心躲著我們,查起來的確麻煩,你先耐心等著。」
  明珠抱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外套裏:「可是我擔心,還沒找到她,她就已經遇上麻煩了……寒川,我隻有這麽一個妹妹。」
  向英東受不了地在後邊搖著頭,真不知道是誰當初把錦繡趕出去的。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左震,錦繡哪還有命活到現在。隻不過,左震不管閑事的規矩是對的,才一伸手,就惹上這麽一樁斬不斷甩不脫的大麻煩,還差點毀了他一世英名。女人埃
  「其實我們也用不著在這邊窮緊張,」向寒川突然微笑,「大夥兒別忘了,這裏還有一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可以利用,這種操碎心跑斷腿的活兒就讓他去做好了。」
  「誰?」明珠訝異地抬起頭來。
  向英東也是一怔,但隨即醒悟過來,不禁也會心一笑。薑還是老的辣,不過男人還真是沒出息,為了哄身邊的女人開心,可以這樣算計自己的兄弟。
  「是左震。」他替向寒川報出答案。
  「他怎麽會去找錦繡?」明珠憂慮地蹙起眉頭,「他要是想留她,就不會這樣絕情地把她趕出來。你們沒見過錦繡回來時那種失魂落魄萬念俱灰的樣子。」若不是徹底絕望,她怎麽會離開上海?還指望左震去找她?
  「失魂落魄、萬念俱灰?」向英東笑了起來,「拜托,我還以為你形容的是左震。他有多麽在乎錦繡,就算瞎子也看得出來。你什麽時候見他這麽心浮氣躁過?如果不是一貫定力驚人,他早就崩潰認輸了。不過--」他轉頭看向寒川,「我看他也撐不了多久了。」
  向寒川有點無奈,「他的事,還是讓他自己解決比較好。」
  「我們急得跳腳,忙著上天人地地找人,卻放他在一邊涼快,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吧!」向英東出謀獻計,「況且追查起這種事來,左震的路子比我們廣。」
  「問題隻在於,怎麽能讓他停止作繭自縛,重新正視自己的感情……」明珠還沒說完,就聽見有人「篤篤」地敲門。來得真不是時候,這會兒誰還有心思應付別人?
  「阿姐,有個藥店的夥計找錦繡。」門外站著俏生生的阿娣。她的神色頗怪異,欲言又止的樣子。
  向寒川、向英東和殷明珠互看一眼。找錦繡?還是藥店的夥計?這是哪來的關係。「叫他上來。」明珠吩咐。
  不大一會兒工夫,青布對襟短衫、剃著個茶壺蓋頭,一臉青澀的小夥計就誠惶誠恐地出現在門口了。「我是濟仁堂藥房的學徒,周師傅讓我來找一位姓榮,叫榮錦繡的太太。」
  什麽,太太?明珠先沉不住氣了,「你胡說什麽,錦繡還沒出嫁,她當的哪門子太太?」』
  「不,不會吧……」小夥計嚇了一跳,「可周師傅說,她上次走得太匆忙了,交了錢卻忘記把藥帶走,所以特地叫我送到府上來……」
  明珠狐疑地打量著他,錦繡什麽時候去看過病,怎麽連她都不知道?前一陣子她好像有點胃不舒服,叫她去找個大夫看看,她又總是拖著,難道是因為這個病?
  「你拿的那什麽藥?先放著吧。」人都走了,要這幾包藥還有什麽用。
  「哦,好。」那小夥計擱下手裏提著的藥包,轉身剛要走,又回過頭來,「對了,周師傅還要我轉告她,這藥每包煎兩次,一共分十次喝完,雖然是安胎補氣的藥,一下子吃太多也不好……」
  「什麽?!」一屋子三個人,齊聲大喝:「你說這什麽藥?」
  「……」小夥計嚇得倒退兩步,「安……安胎藥。」
  全場傻眼,麵麵相覷。
  錦繡,懷孕了?
  「這丫頭怎麽這樣傻。」明珠禁不住紅了眼圈。出了這樣的事,為什麽一聲不吭地一個人遠遠躲開?外麵有誰會照顧她?就算左震不要她了,上海還有個姐姐埃
  「他還真是能幹。」向英東一臉震驚之餘,居然還有空調侃一句。
  「這下子,我賭左震不出三天就親自出來找人了。」向寒川若有所思,左震從小是孤兒出身,所以對家的執著渴望也比別人來得濃厚,他一直遲遲不肯成家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寧缺勿濫。但現在不同了。他深愛的女人,懷了他的孩子。看他還能嘴硬到幾時?
  「我的看法是,請將不如激將。」向英東替在場的人下了結論。受了這麽多天左震的冤枉氣,他也總得找回一點才公平。
  他們到左震那邊的時候,已過了中午。
  左震正背對著門站在窗前,旁邊的賬冊文件堆積如山,堅叔正站在一邊捧著本倉庫的入庫單子喃喃念著:「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七號庫房人華泰貿易行煤油一百三十桶,但因為蠟封不嚴,稍有泄漏……」
  「別念了,堅叔。」向英東同情地打斷他。念了這麽久,連嗓子都說幹了,也不知左震聽進去沒有。
  「是,英少。」堅叔如蒙大赦,趕緊退開兩步,眼睛卻望著左震,「二爺……」
  「你先下去。」左震連頭也沒回,把手裏抽了一半的煙撚熄,彈出窗外。英東昨天才來過,今天又跑來做什麽?難道閑得沒事可做就非要來打擾他不可?
  「錦繡走了。」說話的是向寒川,聲音冷而沉。
  左震的身子明顯地一震。
  「這關我什麽事?我又不是她爹。」他還是沒有回頭,看樣子想硬撐到底。隻可惜,他僵硬而緊繃的背影明白無誤地出賣了他的心思。
  向英東歎了一口氣,接著擲出炸彈:「但不幸的是,你的確已經做爹了。錦繡她懷孕了。」
  一室靜寂,鴉雀無聲。
  左震終於緩緩地、緩緩地轉身,被煙熏紅的雙眼,不敢置信地盯著麵前的人:「英東,再說一遍,她怎麽了?」
  「錦繡已經離開了上海,因為她知道自己有了你的孩子。」向英東把手裏的信遞給他,這是錦繡的筆跡,他總該認得吧。
  左震咬緊了牙關。錦繡離開了上海,她選擇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不錯,他應該覺得愉快,從此解脫,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偽裝,不必再千方百計地遺忘,不必再徹夜縱酒買醉,不必再苦苦壓抑見她的欲望。隻要他願意,仍然可以過著熱鬧的生活,招招手就會有女人爬過來舔他的腳。可是,他還缺什麽?為什麽他會這樣空,這樣慌,這樣亂了方寸?為什麽他會這樣心痛如絞,心亂如麻?
  錦繡終於說了愛他。他已經等得幾乎崩潰。她甚至有了他的孩子,眉毛像他,眼睛像她……不管像誰都好,她居然敢這麽一聲不響地跑掉?
  「這寒冬臘月的,她就算出去也沒什麽活路,你是知道的。」向寒川細細研究左震的臉色,適時下了一劑猛藥。
  「二爺早就看錦繡不順眼了,這回正合適,省得他動手。」明珠在旁邊風涼地打著邊鼓。
  「我看也未必那麽糟,錦繡也許是沒臉留在上海,去找個鄉下地方墮胎去了。她還年輕又漂亮,沒必要為這種事賠上一輩子吧。」向英東蹺起腿坐進左震的椅子,一臉愜意。「這個消息我們隻是通知你一聲而已,終於少了這麽一個眼中釘,你晚上會睡得好點了。」
  「這陣子錦繡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裏,二爺,她有多愛你,不是瞎子的人都看得出來。甩開她就像扔掉一塊破抹布,你們男人,狠起來還真是絕情埃」明珠似真似假地一箭雙鵰。
  向寒川看著左震的手,雖然他竭力控製,但信紙還是在簌簌地打著顫。這戲演得有點過火了,他開始不忍心,畢竟左震這身傷才剛好了不久。
  向英東也識相地閉上嘴。聰明的話是應該收斂一點了,現在左震心思混亂,顧不上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可是他遲早總會清醒,到那時,算計他的人隻怕會死得不太好看。
  那就換個方式好了。這回改由沉穩的向寒川主導局麵。
  「震,忘了她吧。一個這樣出賣你,甚至置你於死地的女人,有什麽地方值得你放不下?」
  左震深深吸了一口氣,喑啞地開口:「她不是這樣的人。」
  好得很。向寒川暗暗一喜,臉上仍然不動聲色。欲擒故縱,本來是左震慣用的招數,此刻被他拿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居然一招奏效。
  「她把你的子彈偷給別人,那是事實;她瞞著你跟麻子六出去,也是事實。也許她根本是和那邊串通好了的。」
  「錦繡心思單純,想不出這麽複雜的花樣。」
  「被人利用不見得就值得原諒,她畢竟間接地做了麻子六的幫凶。」
  「她若想殺我,用不著那麽麻煩,機會多得是。」
  「可是對你不信任,是導致她上當的直接原因。她為了麻子六的幾句話就懷疑你。」
  「英東的事情是我一直在回避,沒有對她說清楚。我沒給她信任我的理由。」
  「連她的朝三暮四你也有借口替她開脫?」
  「這封信上已經說得清清楚楚,錦繡心裏沒有別人。」
  一邊的明珠和向英東目瞪口呆。天啊,這局麵怎麽會變成這樣?明明是左震執迷不悟,大哥前來開導他放棄成見不是嗎?為什麽現在炮轟錦繡的人是大哥,而口口聲聲維護錦繡的人卻變成了左震?這轉變也未免太突兀了。聽左震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向英東真不知道昨天還視錦繡如蛇蠍的那個人是誰?
  這又唱的是哪出戲?
  「說得好。」向寒川鬆了一口氣,「你這樣護著她,生怕她被人誤會,自己卻鑽不出牛角尖?」這是一場反攻為守,他知道,左震容不得他這樣汙蔑錦繡。現在,話都已經逼左震說出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說穿了,真正讓左震無法忍受的,不是錦繡的「單純無知」,而是她的「心有所屬」。
  「震,不要再難為自己了。去找她回來。」向寒川用力握了一下左震的肩膀,「需要我和英東幫忙就盡管開口。」
  一年後,北平。
  正值隆冬,大雪紛飛。
  因為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都開始洗涮縫補,殺雞宰鵝也置辦年貨了。即便是窮人,也免不了要拿出乎日積攢下來的一點錢,稱上幾斤白麵,割上幾塊豆腐,給孩子扯塊花布,預備過年的時候合家團圓。
  大雪中緩緩出現一個小黑點。慢慢移近,原來是個纖細的女人,穿個灰布厚棉襖,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的,一手拐著賣完雞蛋的竹筐、一手提著塊豆腐,在雪地裏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走著。
  錦繡凍得兩隻手都快要麻了,怕跌跤摔爛了手裏的豆腐,不敢走太快,可是心裏又著急。天都快黑了,回去喂完雞,還得趕緊生火,去隔壁的房東劉大媽那裏把小初七接回來。錦繡一邊走,一邊盤算著:筐子裏賣剩的幾個蛋,就送給劉大媽好了,當作是人家幫忙照看小初七的酬謝。
  想起小初七,她不禁微笑了,是個兒子呢,眉目輪廓像極了左震,簡直就是另一個左震的幼小翻版。
  她給他取了好幾個名字,左錦誠、左滬生、左青書、左念一……但是,孩子都出生五個月了,她始終選不準哪一個最好。記得第一次和左震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在長三碼頭,正好是初七,就順口給他取了乳名,初七。
  走到自家破舊的竹柵門前,風雪撲麵,隱約可見有人影站在沒踝深的雪裏。錦繡疑惑地走近前,暗暗提防,天已經快黑了,不會是什麽壞人吧?可是,一步一步走近,她突然間覺得有點莫名的緊張,有點……莫名的熟悉……終於,她不敢置信地停下腳步。
  那個人,黑色大衣,灰的圍巾--是,是誰,她眼花了嗎?,錦繡用力揉了揉眼睛,筐子和豆腐都在她的慌亂裏滾到地上,但誰會管它。錦繡的心狂跳,分明看見她朝思暮想,相思成災的那個人,就站在她的麵前!
  隔著風雪,一步之遙,癡癡相望。
  「左震……是你嗎?」她怯怯地開口。
  左震沒有說話,隻是向她伸開了雙臂。一年了,這一年來,他找得千辛萬苦,找得天翻地覆,費盡心思,費盡周折,可是在這一刻,一切都值得了。
  一個柔軟的身體,挾著紛飛的雪,一頭撲進他懷裏。左震緊緊地、緊緊地擁住她,那深深的顫栗,閃電般將他貫穿!春去秋來,萬裏奔波,所有尋覓她的辛酸,都化作了一陣熱辣,驀然襲上他的眼眶。
  「是你嗎?左震,是你嗎?」錦繡抱緊他的腰,一迭聲地低低呼喚。不是在做夢吧!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終於重回這個她日日夜夜思念著的,溫暖熟悉的懷抱裏。聽不到他的響應,隻聽見他的心跳在耳邊。往日深情,曆曆上心頭。錦繡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初七是你的。」她坦白。
  「我們的。」左震溫柔更正。
  風濃情更濃,雪深情更深。正當兩情繾綣時,縱是漫天風雪也動人。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