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冷月如霜

(2009-03-13 14:53:31) 下一個

  第一部分
  楔子
  前來傳旨的內官聲音並不大,尖細的喉嚨,仿佛含著極利的一根尖刺,把每一個字都鑿到人耳膜上去:“十四歲以上男丁處斬,十四歲以下男丁流徙三千裏,十六歲以上女眷賜自縊,十六歲以下女眷官賣為奴……”
  獄中隻是死一般的寂靜,烏壓壓跪滿了人,左側監中關押的是男丁,右側監中則關押的是女眷,一共然而大都活不了了。狹窄陰暗的過道裏不知為何竟有嗖嗖的冷風回旋,女眷中終於有人哭起來,壓抑著,低聲的抽泣,這聲音如同水底冰層的破裂,帶著一種冷徹心腑的寒意。而慕大鈞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隔著鐵柵怒喝:“哭什麽?我慕家的女兒,難道怕死麽?”
  如霜緊緊抓住那粗疏的鐵柵,仿佛用盡了力氣才可以抑製住那眼淚,她終究是等不到了,從前的一切都轟然倒塌,十六年錦衣玉食的人生,十六年掌上明珠的嗬愛,她一度以為,往後的歲月會像十六年前一般,甚至比過去更美更好,可是沒有了,再沒有了。一切都在帝王的權力下灰飛煙滅。
  她死死咬住下唇,一直咬出血來,和著那血,她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那句話:“爹爹,我不怕死。”
  她並不怕死,她隻是懼怕活著,她隻是害怕獨自活下去,她是父親最小的一個女兒,除了她,滿門的女眷隻怕沒有幾個可以活下來。她隻是害怕那樣活著。
  可是她要活著,她一定要活著,活著殺了他,活著用血來償還血!
  即使他是九五至尊,她也一定會為慕氏滿門報仇雪恨,她會活下去,一定!

  第一章,玉樹瓊枝作煙羅
  四更時分,如霜凍得醒來,外頭颯颯的一片輕響,窗欞泛起白光,原來是下雪了。如霜腳上原本就生了凍瘡,又痛又癢,忍不住輕輕的在被子裏摩挲,這下小環也醒了,迷迷糊糊叫了聲:“小姐。”抱住了她的腳,擱在自己胸口:“我替您暖暖。”
  她的心一酸,小時候奶娘也常常這樣替自己暖腳,如今奶娘的白骨,早就化為西林山下一抔黃土,隻餘了一個小環和自己相依為命。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北風嗚咽著一絲絲從破裂窗紙隙裏鑽進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她想,西林山下那幾堆孤墳,被這雪一蓋,孤伶伶的像幾隻白饅頭,撒在曠野裏。
  想到饅頭,不由越發餓了,昨天整日隻吃了一個冷飯團子,省下一個窩窩給了小環,她還是小孩子,捱不得餓,現在天尚未亮,就腹饑如火,一想到饅頭,胃裏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難受。
  沒想到餓的時候,一個饅頭也可以將自己饞成這樣子。
  以前的好日子,真像夢一樣。昔年遇上這樣下雪,母親定然會命上房裏幾個手腳伶俐的丫頭,收了梅花上的雪烹茶。滿京城裏的女眷,誰不知道慕府的好茶?茶是極品的銀山雪芽,跟了貢鮮的漕船送進西長京,千裏的水路,尋常的三桅帆船吃足了風,也得十天半月。貢鮮的漕船一路都是嚴限著時辰,遇風則用帆,無風則用纖,每日需行兩百裏水路,不過六七日即趕至西長京。所以那舉世無雙的銀山雪芽,送至京師時仍可新鮮如初。錫製茶箱精巧鋥亮,上頭鏤花細密,點著翠藍,一打開茶箱,清新的茶香似水銀一般,無孔不入,直浸到人的每一個毛孔裏去。開過茶的屋子,好幾日不散那種幽幽的香氣。
  窗紙有一處破裂開了,北風吹得那糊窗的棉紙瑟瑟有聲,太冷了,實在睡不著,腳上的凍瘡又癢起來,她歎了口氣,想起過去又有什麽用,還不如不想,不如想想明天如何熬過。原先見書上寫“度日如年”,其實原來一日比一年竟還難熬,不過三四個月,她幾乎已經覺得有三四十年,偶爾在洗臉盆中照見自己的麵容,幾乎連自己都不認得了——更蒼涼的是心境,隻怕再過三四個月,自己也會生了滿頭華發。
  每次苦到幾乎再也熬不下去的時候,她想過死,想過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轉瞬就會想起娘親最後的囑咐:“霜兒,好生照應允兒……”
  允兒是她最小的一個弟弟,今年虛歲才十三,而上諭是十四歲以上男丁處斬,十四歲以下男丁流徙三千裏,慕允幼習弓馬,八歲即隨父出征,在軍營中長大,雖然年少,可是性情剛毅,無論如何不願苟且偷生,決意同父兄共死。最後還是慕大鈞搧了他一掌:“不孝!”
  慕允挨了老父這重重一記耳括子,頓時明白過來,家中十四歲以下男丁隻自己一人,自己若一意赴死,慕家從此便是絕後。老父這句:“不孝!”,如同三九冰雪,從脊背上一澆而下。他瞪大了血紅的眼睛,一言不發,跪下來給父親“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隻說了四個字:
  “兒子遵命。”
  曾經出將入相,率領過數十萬大軍踏平定蘭山缺的慕大將軍,見到幼子如此,終於禁不住老淚縱橫。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也是最後一次,父親一哭,母親自然哭了……她哭得更傷心……再後來,家中全部的女人,死的死,官賣的官賣,她和小環被發賣到這裏來為奴……
  有一顆極大的眼淚掛在腮邊,冰冷冰冷的……一直冷到心裏去……那樣的冷……就像永遠不能夠再重新獲得一絲暖意……她將身子蜷成一團,迷迷糊糊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也放晴了。亭台樓榭宛若裝在水晶盆裏,玲瓏剔透。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如霜卻沒有絲毫賞雪的興致,喝過一碗薄粥,就得幹活了。小環穿了一件舊襖,越發顯得縮頭拱背。實在太冷,鞋踏在雪裏,叫雪水浸透了,雙腳已經凍得麻木。如霜執著掃帚的手也凍得紅腫青紫,隻是木膚膚的掃著,雪麵上結了一層薄冰,小環拿木鍬在前麵鏟了,她仍舊掃得無比吃力。可是隻能埋頭苦幹,因為辰時之前必要打掃完,做不完活,連累她們這一班十二個人,都要被餓飯。
  因為使力掃雪,身上漸漸暖和起來,露在外頭的手腳依舊麻木得沒有半分知覺。緊趕慢趕,眼看著辰時之前應該可以掃完,如霜在心裏微微鬆了口氣。她身子最弱,兼之從前沒做過粗活,做起事來總是不夠利索,每每連累大家被罰,她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極遠處傳來隱約的蹄聲,領著她們掃雪的帶管聽見了,連忙打了個招呼。她們這十餘人忙收拾了掃帚木鍬,由帶管牽頭,恭敬的順著牆根兒一溜兒跪下,將頭深深低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答答的直如踏在人心上一樣。如霜將頭埋得低低的,隻覺得 “呼”一聲,一陣疾風從麵前刮過,馬蹄踏起雪水飛濺,有幾滴濺到了她額上,已經冷得麻木了,更不能伸手去拭。她正待將頭垂得更深些,忽聽唏律律一聲長嘶。因低著頭,隻能看到四蹄兜轉,那馬不知何被生生勒住,可以看清紫金鐙子上踏著的鹿皮靴,杏黃綾裏的紫貂鬥篷一直垂到靴下,鬥篷溫軟絨密的風毛在風中巍巍顫動,如小兒最溫柔的觸拂。
  馬上的男子嗓音低沉,因為近,如霜覺得一震,仿佛就在頭頂響起,透著幾分慵懶的不耐:“是誰叫你們將雪都掃了?”
  帶管嚇得渾身發顫,哆哆嗦嗦的連連磕頭,隻會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馬上的人微微挑起眉,用馬鞭輕輕打著手心,不遠處響起雜遝的步聲,大隊的侍從都追了上來,領頭的總管太監夏進侯一把抓住馬韁,喘籲籲地躬身:“王……王爺……您可不能……可不能……再要奴婢的老命了。”
  睿親王隨手用馬鞭一指:“往後這園裏的雪都不許掃。”夏進侯連連應“是”,所有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儀仗護衛的內官侍從皆恭眉順目,連跪在牆下的那十餘名做粗活的雜役,都木偶似的屏息靜氣,紋絲不動。
  都是畢恭畢敬的臉,睿親王忽然覺得意興闌珊,轉過臉去,看到跪得離他最近的小環,心裏忽然一動。問:“本王的弓呢?”
  昔年太祖皇帝以弓矢奪得天下,所以天朝祖訓,宗室子弟必隨身攜弓,以示子孫不忘開國之艱辛,連禦駕之側都曆來有一名內官專司背著禦弓,稱為“掌弓”,與皇帝須彌不離。逢有大朝,則置禦弓於朝儀門,於是亦稱大朝為“置弓”,宗室親貴,更是弓矢不離左右。
  睿親王這麽一問,掌弓的內官連忙上前一步,從背上解下黃綾包裹的長弓。睿親王隨手從箭壺裏拈了枝白翎箭,指了指跪得離自己最近的小環,漫不經心的說:“你,起來。”小環猝然一驚,嚇得連規矩都忘了,倉促抬起臉來,瞪著一雙眼睛,直愣愣的看著馬上錦衣貂裘的親王。
  睿親王仿佛帶著一縷微笑:“起來,起來。”
  小環怯怯的站起來,如霜突然想起入府伊始聽說過的可怕傳聞,隻覺得轟然如晴天霹靂,頭皮上驟然發麻,她大張著嘴,連舌頭都幾乎不聽使喚,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喊出一句:“小環!快跑!”
  小環嚇得一個哆嗦,突然也明白過來,刷一下臉色煞白,如霜的聲音又尖又利,幾乎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快跑!快跑!”管帶已經嚇得傻了,隻是愣愣的看著如霜,幾名內官上前來推攘喝斥:“大膽!竟敢在王爺麵前大呼小叫!”
  小環終於反應過來,拔腿就往月洞門奔去,睿親王坐在馬上,臉色鎮定安詳。如霜拚命掙紮,更多的內官湧上來,想要捺住她。她眼睜睜看著小環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已經跑到了月洞門前,隻要再有十餘步,隻要再有十餘步,小環就可以穿過院門,隻要穿過院門拐過彎,隻要拐過彎……睿親王緩緩將弓開滿,漫不經心的微眯起雙眼,如已明知獵物的在劫難逃。如霜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任由眼淚在臉上奔流肆虐。電光火石般,隻聽“嗖”一聲,疾箭去勢如風,她眼睜睜看著那枝白翎箭沒入小環的背心,“哧”得透胸而出。
  殷紅的血在雪地上濺出老遠。
  小環趔趄了兩步,終於向前仆倒。
  淋漓的血跡在殘雪上如同一幅淒厲的狂草,點點滴滴蘸滿驚人的駭痛。如霜淚流滿麵,全身的氣力都仿佛在那一瞬間被抽光,內官們將她牢牢按在地上,她的臉被按在積雪中,滾燙的熱淚融入冰冷的積雪,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著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拚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麽也不肯放。隻會歇斯底裏的哭叫:“娘!娘!”
  手指一根一根的被掰開,更多的人上來將她拖開去,按在鋪滿腥濕稻草的石板地上,拿稻草塞住她的嘴……獄中的稻草從來沒有更換過,一到夜裏許多老鼠鑽來鑽去,甚至會爬到她的腳上,她尖叫著醒來,而娘總是摟著她……摟著她……淚光模糊了視野,錐心刺骨的痛楚從胸口迸發……她從來沒有這樣絕望。他們奪去了她的一切,她的父親,她的娘親,她的兄長,她的乳母……她全部曾有的幸福,與疼她愛她的家人,現在又是小環!她的小環!她在這個世上身邊的最後一個親人,就這樣眼睜睜的再次失去。
  眼淚滾滾的落下來,她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她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天意像是最殘忍的玩笑,從無憂無慮的錦衣玉食,轉瞬間竟是晴天霹靂一無所有,她失去了一切,於是她以為再也沒有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小環,他們竟還是奪走了她唯一僅剩的小環。眼淚變得冰涼,就像她臉側肮髒的積雪,她的心裏也隻有冰涼,她的身體劇烈抽搐著,胸中氣血翻滾,就像有洶湧的浪頭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理智的堤岸。
  她如同負傷的禽獸,帶著最後的絕望掙紮,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這樣屈辱的死去。
  睿親王看著雪地中被內官們死死按住的孱弱女子,突然起了意興:“放開她。”
  按住她身體的內官忙忙撒開手,她立刻掙紮著站起,他於鞍上俯下腰,用粗礪的馬鞭托起她的下巴,在見到她容顏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微微眯起雙眸,仿佛是反射到琉璃瓦上的眩目雪光,令他睜不開眼晴。
  她有一雙令人眩目的眼睛,就像是兩把淬閃寒光的利刃,帶著淩利淒楚的恨意,仿佛想在他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她的頭臉上全是狼籍肮髒的雪水,發辮已經掙得鬆散,幾縷碎發淩亂的粘在臉頰上,因為極度的仇恨憤怒,臉上洇著不健康的潮紅。可是那被迫抬起的下頷,有著柔美姣好到不可意議的弧線。
  他幾乎有一刹那失神。
  睿親王身側的夏進侯仿佛也吃了一驚。
  睿親王終於抽回馬鞭,聲音已經平淡如朔風初靜:“你姓慕?”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氣息氤氳在口腔,胸腔有更無法抑製的澎湃血氣,她不言不語,恍若未聞。睿親王的眼鋒漸漸淩厲,仿佛是動怒於她無動於衷的麵容。夏進侯十分不安,瞪了一眼縮在一旁的帶管,那帶管戰戰兢兢的答:“啟稟王爺,她確實是姓慕。”
  果然,夏進侯的心忽然一沉,睿親王沒有再說話,隻是移開了目光,望向遠處鬆針上漱漱落下的殘雪。親王俸祿最厚,昔年興宗又最私愛這位皇子,分府之時賞賜有無數的莊園田地。睿親王雅擅書畫,精於冶遊,偌大的王府西園,處處皆是精心構築,一步一景,美倫美奐。放眼望去,在皚皚的積雪中,一切樓台亭閣宛若水晶雕琢,煥發出不真實的明亮光澤。夏進侯一瞬間在心裏轉了無數個念頭,正因為知曉,所以更沒有把握。但這句話不得不由他來說,他躬身道:“請王爺示下。”
  仿佛是問糟了,因為睿親王瞧了他一眼,夏進侯不敢再吱聲,硬著頭皮等待著睿親王的發作。
  過了片刻,才聽見睿親王說:“賞她個全屍。”
  夏進侯鬆了口氣,躬身道:“遵旨。”吩咐左右:“拖到西場子去。”西場子在西角門外,是府中專門焚燒垃圾之處,場外有七八楹低矮的屋子,原為停置拉垃圾車的庫房,睿親王素來待下人苛嚴暴虐,此地漸漸用作處死犯了重罪的使女內侍的刑場。府裏當差的人隻要一聽到“西場子”三個字,就會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
  兩旁的內侍上來拖了如霜就走,她也沒有掙紮。從後園門到西角門並不遠,她被內侍拖得踉踉蹌蹌,出了西角門,就可以聞到一股焦糊味。從高高的灰牆深巷中穿出去,便是岑寂空曠的西場子,這裏的雪並沒有人掃,積年的黑灰盡掩在皚皚的積雪下。兩個內侍拖著她穿過場子,一直走到場邊最西處,幾楹孤伶伶的屋子門窗洞開,黑洞洞似噬人的怪獸。
  內侍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絆進了屋子。
  生無可戀,死又何懼?
  死,真是溫暖的字眼,娘親在那裏等她,還有父親、兄長、乳母……那樣多的家人……還有小環,自幼同她一起長大的小環……她有什麽好怕的,如今那是她最渴望的歸宿。便如遊子渴望歸家,嬰兒渴望母親,她如今隻渴望著這一死。隻是允兒……她有負娘親臨終所托……允兒徙邊苦役,三千裏流放……她還曾一念尚存,希圖今生有幸,還能知曉他的平安,沒想到如今再無機緣,但他是堂堂慕家男兒,定不會墮了家聲!
  內侍將繩索結好死結,扶她站上凳子套好了索子,沒等她站穩,就將凳子一抽。
  脖子間驟然一緊,全身的重量頓時令人窒息,她本能的掙了幾掙,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麽,手足在空中亂揮。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極遠處響起雜遝急促的步聲,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小環與她在桃花樹下打秋千,高高的蕩起,仰麵看見灼灼花枝在頭頂盛放,仿佛是最絢爛的晚霞,無數的花瓣紛紛跌下,落在她的發間衣上,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小環咯咯笑著,用力將她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隱約聽見最後的聲音,是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夾雜氣籲籲的喘息,內官特有的尖細嗓子:“快!快!放她下來,王爺有令!放她下來……”柔軟的黑暗包圍上來,如同甜美酣醇的夢境,溫存的將她包圍。
  她再也不會覺得寒冷了。

  第二章,零落成泥碾作塵
  一場雪後,挹華台的梅花疏疏的開了兩三枝。遠遠的經過回廊,都可以聞見那幽遠清冽的寒香。辜大娘手裏捧著隻小小的填漆盤子,盤中一隻青花碗,釅釅的濃黑藥汁,還冒著一縷縷熱氣。鸝兒見她端著藥過來,忙替她掀開簾子。辜大娘本是魯州一名醫官的女兒,後來選入宮中做宮女,升平二十五年諸皇子分府時,被指派來侍候睿親王,因為略知些藥理,所以一直分在藥房裏管煎藥。她性情隨和,為人謹慎,按例二十五歲即可放出府回家,她到年紀時本也該出府去,誰知那一年正遇上魯州大疫,她家裏人全都染了時疫,相繼亡故,她無依無靠,求了府中管事的將她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餘年,如今上了年紀,所以府中仆役都叫她一聲“辜大娘”。
  鸝兒一麵掀開簾子,一麵悄悄的說:“今天還是沒有吃飯,我看這藥,大娘你又是白煎了。”辜大娘走到內間屋子裏去。果然看到如霜坐在那裏,眼皮微垂,一動不動,就如一尊木像似的。辜大娘知道她這樣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神盯著空中某個地方,沒有焦點,沒有生氣,一雙眸子空茫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辜大娘放下盤子,端了那碗藥,說道:“姑娘,吃藥了,這藥得趁熱喝下去才不苦。”如霜亦恍若未聞,並不理睬。辜大娘這兩天來已經見怪不怪,歎了口氣,說:“姑娘,世上最要緊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它是什麽天大的事,活著才有盼頭。”
  如霜紋絲未動,連眼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顫動。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半隻腳已經踏入鬼門關,又生生被拖了回來。她的頸間已經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喉間時時發作的灼痛火燒般難耐,仿佛喉管早已經生生碎掉。若不是這樣時時發作的焦痛,她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吊死鬼,偶然還魂才回到陽間。她並不明白,為何他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留下她這條性命。
  她蘇醒後就是在這裏,聽說是夏公公讓她在此養病。挹華台地處僻遠,向來無人居住,幾楹樓台館閣盡皆鎖閉。她住的地方就在後院西廂,原是使役當值的值房,三明兩暗,陳設雖然簡單,可是有火炕薰籠,比起她原先的住處,那自然是天壤之別。
  她不知將來會怎麽樣,可笑,她還有什麽將來?連死都不讓她痛快去死,他們還想將她怎麽樣?
  辜大娘見如霜仍如木胎泥塑一般,隻得將藥先擱下,便如閑話家常般,對她說起話來。鸝兒知道辜大娘總要勸上大半個時辰,可是每回如霜都是恍若未聞,無動於衷。起初鸝兒還在一旁搭話幫忙勸解,這兩日見百計無施,便也遂作罷,隻在外頭做著針指,任由辜大娘在裏屋開解她。果然大半個時辰後進去一看,辜大娘已經口幹舌燥,如霜仍舊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
  辜大娘見鸝兒進來,向她搖了搖頭,伸手摸摸藥碗已經冰冷,道:“我再給姑娘重新煎付藥去。”
  她出了挹華台,回到藥房裏,正巧夏進侯遣了內官來尋她,她便去見了夏進侯,將如霜的情形一五一十對他講了,見夏進侯聽得若有所思,便道:“夏公公,這事您要趕緊拿個主張,這麽下去,隻怕那位姑娘快不成了。”
  夏進侯想了一想,答她:“你先回去,回頭我自有主意。”
  辜大娘便徑自去了,夏進侯回到圭壁堂,此處原是睿親王的書齋,平日睿親王起居亦在此處。見他進來,小廝悄悄上來告訴他:“王爺贏了孟先生的棋,正高興呢。”
  小廝口中的孟先生,乃是睿親王待若上賓的清客孟行之。夏進侯聽小廝這樣一說,念頭一轉,接過小廝手裏的茶盤,親自奉茶進了堂中東側暖閣。
  果然內官正收拾棋枰上的殘局,睿親王伸手接了茶,見是夏進侯,隨口問:“你往哪兒去了?”
  夏進侯躬身答:“挹華台來了人,說是慕姑娘這幾日來滴水未進,怕是不大好了。”
  睿親王眉頭微微一皺,仿佛被茶燙到了,隨手放下茶盞:“你這東西,真是越來越有眼色。”夏進侯嚇得忙跪倒在地,連聲道:“奴婢該死”。孟行之見了這情形,隻是微微一哂:“這老猴兒,動輒該死該活,我瞧著都膩歪,怨不得王爺煩他。”睿親王嘿得笑出聲來,說:“咱們再下一局。”
  依舊是睿親王執黑先行,本來他們二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間,數十子後,枰上黑白兩勢糾纏,睿親王執棋於手,沉吟良久卻不曾落子。孟行之道:“王爺明明有奇謀在胸,為何舉棋不定?難道王爺不怕坐失良機,就此前功盡棄?”
  睿親王道:“這幾日來,我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了然。隻是這一個劫,不見得能打過,如果打草驚蛇,反受其害。”
  孟行之不動聲色:“王爺這是謹慎持成之道。老朽妄言,但請王爺不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閣中靜到了極處,地下的百合大鼎裏焚著瑞腦香,幽幽不絕如縷,散入暖閣深處。過了良久,睿親王方笑起來:“先生說的是。”伸手拂亂棋局,對夏進侯說:“走吧。”
  夏進侯眨了眨眼睛:“王爺要去哪裏?”
  睿親王冷笑了一聲,提腿就重重踹了他一腳,夏進侯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再裝糊塗,隻得侍候睿親王乘了暖轎去挹華台。
  甫入挹華台院門,便聞到淡幽的梅香。睿親王不由止住腳步,望了望著庭中初綻的早梅:“這裏梅花已經開了。”夏進侯適才挨了窩心腳,不敢再亂答話,隻應個“是”。忽覺頰上一涼,原來又開始下雪了。他並不敢羅嗦,忙命人張開了油紙大傘,替睿親王遮蔽著風雪。
  雪不一會兒就下大了,如扯絮飛棉,綿綿無聲的落著。鸝兒聽說王爺來了,早迎了出來,夏進侯這幾日來過挹華台兩次,熟門熟路的引了睿親王往後走,外頭雪光刺眼,睿親王進了屋子,隻覺得兩眼發暗,過了片刻才看清屋中的陳設。
  夏進侯道:“慕姑娘在裏麵。”搶先一步打起簾子,這屋裏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青白的天光,反倒比外屋要明亮。屋子裏靜悄悄的,聽得見薰籠裏的紅蘿炭,偶然“嗶剝”一聲,連外頭漱漱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一進去便看見如霜坐在那裏,剪影如紙。
  睿親王乍一看見她的側影,仿佛覺得有幾分熟悉,可是又覺得很模糊,就像記憶裏並不曾經真切的有過。其實,她長得並不甚像慕妃。這麽一想,自己猛覺得吃了一驚,思緒頓時有一刹那凝滯,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夏進侯見如霜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慕姑娘,王爺看你來了。”
  如霜眼皮低垂,就如未曾聽到一樣。
  夏進侯無可奈何,睿親王不以為忤,緩步走上前,聲音倒平和安定得無波無瀾:“慕姑娘,今日刑部接到書報,你的幼弟慕允,已經患傷寒死在了流放途中。如今慕氏滿門血脈俱沒,唯剩你一個人還活在這個世上了。”他的話一字一字的鑽入耳中,像是無數隻有翅的小蟲,在耳中嗡嗡的響著。響得她恍惚沒有聽得真切……慕允……活蹦亂跳的允兒……打小就在軍中長大,跟著父兄馳騁塞外,定蘭山常年寒苦,都沒聽說他打一個噴嚏,如今……如今卻患傷寒……死了?
  睿親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間更見峻峭:“斬草需除根,慕允當然活不了,押送他的解官乃是豫親王的心腹。我這位七弟,心思縝密,辦事牢靠,斷不會讓我的皇兄有半分後顧之憂,慕姑娘,你可明白了?”如霜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黑澄靜明的眸子,眸光寒砭入骨,令人見而生畏。睿親王鏘一聲從袖底撥出那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往如霜腳下一扔,短劍不過長一尺二寸,白光一泓湛入眉目,令人肌膚生寒,顯是鋒利過人的利器。
  如霜的瞳仁裏反射著利刃的寒光,仿佛木偶點了睛,有一點璨然的光火從眸底點燃,她沉重的呼吸著,瞳孔極劇收縮,望向這把短劍。他是誰?他怎麽會知道?他到底是誰?夏進侯大氣也不敢出,隻眼睜睜望著睿親王。他的嘴角卻含著一抹譏誚的淺笑,仿佛已看透一切的生靈掙紮。如霜緩緩伸出手去,握住短劍,冰冷的劍柄熨貼著她滾燙的掌心,帶來異樣的觸感。
  這柄短劍,如何會在他手裏?
  她終於抬起眼睛,望著麵前的人,壓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從內到外驟然爆發。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兄長死了,奶娘死了,小環死了,連允兒也死了!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這一生,她早已經是等不到了。她早已經是死去,殺了他!殺了他!狂亂的積憤令她幾乎是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撲了上去,直刺向他。睿親王身子微微一側,她收勢不住,整個人向前仆去,她本就數日未飲未食,這一撲已經是油盡燈枯,頓時虛脫的栽倒在地,“叮”一聲短劍落在了地上。
  睿親王冷笑:“慕大鈞一世英武,竟然生了你這樣愚不可及的一個女兒。”
  如霜隻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過了許久,才有力氣掙紮著支起胳膊。適才使力過猛,肘上在金磚地上蹭掉了一大片油皮,疼得火燒火燎,這樣的疼痛反倒令她覺得好過許多——他提醒了她,她有血海深仇未報,她要報仇,她要報仇。這樣的念頭,隨著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湧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狠狠如同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壓製。她是慕家的女兒,她的血脈裏有慕氏剛猛的洶烈,她不應如此儒弱的等死,她要報仇!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渾身縮成一團。睿親王微一示意,夏進侯忙取了隻銀匣出來,打開倒出顆丸藥,塞入在她口中。她沒有反抗,藥並不苦,在舌底漸漸濡化,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周身的血脈也慢慢流暢。
  她掙紮著抬起頭來,一時間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動,她應該用血去清洗慕家的鮮血,用仇恨去報複那位素未謀麵的凶手。
  睿親王踱回炕前坐下,他在離她那樣近的咫尺,聲音卻遙遠得如同從天際飄來:“你最恨的那個人,用一紙詔書就奪去了慕氏百餘年來的榮華,奪去了你父兄族人的性命,奪去了你的一切,他卻安然端坐在金鑾殿中,你難道不想報仇麽?”
  她嘴角微顫,眼睛一瞬不瞬,直直的盯著眼前人。因在府邸,睿親王隻穿了家常的便服,福字如意錦緞袍子,襯得麵若冠玉,仿佛尋常富貴人家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顯出尊貴無匹的近宗親王身份。舉手投足之際,袍袖間隱隱有瑞腦香氣,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往日……往日家中上房裏總是焚著上好的瑞腦香,她的眼神漸漸淒厲無助。而他含著微微一縷笑意,仿佛隻是在端詳一枝淩雪綻芳的梅花,在躊躇從何處下剪,好將這一枝春色插入瓶中。
  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怖人:“你待如何?”
  睿親王斜憑幾榻,神色閑適:“慕姑娘,眼下應是你待如何?”
  呼吸間還有椎心的焦痛,每一口空氣都艱難得像是最後一縷生機,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著心裏最深切的仇恨:“殺了他。”
  睿親王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慕姑娘,那是天子,萬乘之尊,若想謀逆行刺,談何容易。”
  她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仿佛炭火將熄未熄前最後一分亮光,爆發出駭人的熱力:“但請王爺指教。”
  睿親王漫不經心,撚碎瓣瓣寒香,縷縷清幽自他指間碾轉破碎,零落紅茵:“假如本王能給姑娘一個報仇的好機會,不知姑娘願以何報答本王?”
  她慢慢抬起頭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到了彼時,天下萬物盡皆王爺唾手可得,隻怕王爺不再稀罕小女子的些微之報。”
  睿親王放聲大笑,連聲道:“好,好,好。”上下打量她,道:“終不愧是慕家的女兒。”如霜喉間巨痛又作,似是再發不出半點聲息,臉上卻浮起一抹迷離的微笑。睿親王說道:“一應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後的日子,你好生調養,靜侯佳音即可。”
  她斂衽為禮,艱難吐字:“如霜謝過王爺。”
  睿親王微哂:“如雙——如雙如對,倒是個好名字。”
  他聽得錯了,應是如霜,冷月如霜,因娘親生她那晚正是十六,父親抱起繈褓中粉妝玉琢的嬰兒,望見窗外月華清明,滿地如霜,於是她便有了這個乳名。窗紙隱隱透進青灰的白光,並不是月光,而是雪泛起的寒光。雪越下越大,漱漱的敲在窗上,案幾上放著那隻扁銀盒子,盒上鏤著精巧的花紋,她慢慢伸出手去,盒內皆是碧綠色的藥丸,氣味芳冽。她緊緊將銀盒握在掌心,翠鈿的酸涼沁入掌心。她想起適才他譏誚的冷笑,她會好生記得他今天所說的話,她得活著,好好活著,活著等待機會。
  她是慕家的女兒,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第三章,長庚入夢曉窗明
  仿佛是春風的輕輕一噓,上苑的桃花就漸次綻放開來。東西雙堤十裏丹雲彤霞似的桃花,夾著嫩黃垂柳,沿著兩岸敷水盛開,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灩,便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的“雙堤知春”。上苑舊址本是前朝大學士趙密的私邸花園,占地極廣,後毀於兵燹,成了一片瓦礫斷垣。到了本朝永慶年間,天下靖平國力富強,景宗皇帝便選中此地修建行苑,陸續營建亭台館閣,曆三代五十餘載,直到天佑初年,終成四十六景,成為規模最盛的皇家禦苑。
  上苑行宮距西長京不過六十餘裏,車駕一日可至,所以自景宗皇帝始,每年的春祭與秋狩,皆在此舉行。今年皇帝亦循例率了後妃百官,浩浩蕩蕩的大駕出了西長京,駐蹕上苑行宮。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之後,一連數日,賜宴春覲的異姓藩王,射柳擊鞠,君臣日日盡歡,極是熱鬧。
  “玉宸連波”是如霜眼下當差的地方,這一處館院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是一處避暑佳地,背山麵湖,鬆林環抱,地處幽靜。因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每年六月便移蹕東華京避暑,所以上苑幾處避暑佳境形同虛設,隻由直殿監安排數名宮女內監負責灑掃。如霜來了月餘,每日不過抹灰拭塵,到了下午便已無事,十分輕閑。
  這日做完了差事,相伴的宮女皆折花鬥草,聚攏來玩耍。如霜因素日不愛說話,所以獨個兒坐在一旁,看她們鬥草。時值春盛,上苑遍植奇花異草,這個尋了紫珠草,那個折了白玉蘭,七嘴八舌,正講得熱鬧,直殿監的小太監小餘送新掃帚來了,宮女們玩樂興頭上,無人理會,如霜便起身接了領牌,在上頭畫了押,又領小餘去開庫房。待鎖了庫房出來,小餘見四下裏無人,忽然低聲如同蠅語:“聽說皇上要賜十二名宮女給達爾汗王,請姑娘早做打算。”
  如霜輕輕點一點頭,輕得幾乎連耳上米珠墜子也並未搖動半分,小餘自去了。過不得幾日,果然司禮監頒詔,從後宮中挑選十二名宮女,賜與即將回藩的達爾汗王。如霜聽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冊,正是意料中的事,自然無動於衷。
  她們這十二個人一經選出,便被送往一處別苑,由司禮監調教禮儀,隻待過得大半個月,達爾汗王起身回藩,便攜她們同往。達爾汗王年過六旬,年老體衰,又是異姓藩王,循例非奉詔不得入京。關外黃沙漫漫,極為寒苦,她們這一去隻怕今生再無機會重踏關內,所以雖然每日好飲好食,又有專人侍候,被選中的這十餘宮女仍舊黯然神傷,背地彈淚。
  這天晚上,如霜一覺醒來,隱約又聽到啜泣聲,她們本來兩人住一間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宮女在哭。夜裏安靜,如霜本來睡眠極輕,這一醒再也睡不著了,隻得睜大了眼睛躺在那裏,聽她嚶嚶嚀嚀哭得傷心,一顆心卻木然沒有半分哀慟。還哭得出來,多好,她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兩眼早已幹涸如枯潭。自從小環死後,她最後一次嚎啕大哭,便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她從此再沒有淚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陰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腑六髒都刺痛如焚,她不能想到小環,不能想到過往,十六歲前的那些日子,隻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會有翻滾的氣血,洶湧得仿佛再也壓製不住。她的手心滾燙,從枕下摸索出一隻小小的扁銀盒,打開來裏頭皆是蠶豆大的丸藥,散發著一縷幽冷香氣,觸鼻即生奇異的鎮定之感,吞了一丸下去,仿佛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她因上次被縊窒息過久,心脈常常不勝負荷,睿親王所延名醫開出了這個秘方丸藥,自她入宮之後,睿親王的人想方設法才將這匣藥送到她手上。發作之時必要吃上一粒,方才能夠平複。
  如果哪天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死去,不知是幸抑或還是不幸。丸藥漸漸生了效力,全身的寒苦與心悸終於漸漸平複。她憶起睿親王散漫慵懶的眼神,有時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會給她一種錯覺,仿佛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柄鋒利無雙的利刃,即將無聲的穿透骨血,插入對手最緊要的心脈。那眸中閃爍的神光,便突然掠過一縷根本無法捉摸的輕傲與得意,他嘴角輕抿,浮起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重又是翩然如玉的貴胄親王。
  昔年深閨重重,除了父兄,她根本未曾多見過別的男子。如霜偶然會憶起幾位兄長,但他們常年隨著父親征戰在外,即便回到家來卸下鎧甲換了便裝,黝黑的臉龐上總有著風霜的痕跡,一雙眸子常常散發著鷹隼般銳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而睿親王的眼晴,總是散漫無神,仿佛這世上任何東西,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致。
  但她知道他要什麽,她知道了他的貌似頹靡底下其實暗藏著洶湧的野心。他是興宗最心愛的皇子,骨子裏流淌著虞氏皇家的殘酷嗜勢。他想利用她得到什麽,而她,籍此也將得到自己所想要的,這一場交易,她沒有吃虧。
  她蜷在床上一動不動,自從家破人亡之後,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睡姿,仿佛一隻惶迷於密林的小獸,再也無法安睡。她就那樣靜靜蜷伏在枕上,聽著窗外點滴的微聲,滴落在新展的蕉葉上。
  那一日是雨天,雨從夜裏就點點滴滴,疏疏落落直到天明,眾人晨起梳妝時,司禮監已經派人來催促:“莫誤了時辰。”為示禮遇藩王,成例本應是皇後賜宴此十二名宮女,慰勉數句,作餞行之禮。但當今皇帝還是皇四子毅親王之際,元妃周氏已病卒,皇帝即位後不過一年,視作副後的皇貴妃又難產而歿,所以中宮一直虛懸。因此這日由宮中位份最尊的華妃主持賜宴。如霜打迭起精神,同眾人一同梳洗過了,換了新衣,皆是針工局精製的時新春衫,一色的鵝黃衫子蔥綠百合裙。十二人亭亭玉立,更顯姿態嫋娜,容貌美麗,當下由司禮監太監率了,去領受賜宴。
  賜宴之處在明月洲,明月洲其實是湖中一座小島,淩跨湖麵有一座垂虹橋,紅欄弓洞,如長虹臥波,眾人方從橋上迤邐而下,忽然聽見遙遙的擊掌聲。司禮監太監忙低喝一聲,她們皆是受過禮教的,立時順著石階恭敬跪下,如霜眼角餘光微瞥,隻見湖中蕩漾著一艘極大的畫舫,四周還有十餘小舟簇擁相隨,舫中隱約飄出絲竹之聲。如霜見到船首作龍紋,船頭簇擁著輅傘冠蓋,在濛濛細雨中隱約可見,已知是禦舟,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仿佛有什麽東西硬生生要從胸口迸發開來,全身的血都湧入腦中,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壓抑住心底那種狂亂的衝動。
  因天朝地勢,西高東低,境內倒有大半州郡瀕海,皆多河澤湖泊,國人長擅治舟。舟上構建數層,玲瓏如樓,號稱“樓船”,製舟之技良聞諸國。這禦舟自然極為寬敞明亮,寶頂華簷,飛牙鬥拱,如同一座水上樓台。飄蕩湖中,絲弦歌舞借著水音更顯飄渺悠揚,眺望兩岸楊柳垂碧,夾雜無數的灼灼桃花,不遠處輕籠在煙雨裏層疊樓台,在濛濛細雨間便如一卷最完美的畫軸。
  真是一片大好的湖山。
  睿親王輕抿一口杯中略溫的酒,漫不經心的目光似是無意,掠向禦座之上的帝王。九龍盤金朱漆禦座,每一片金色的龍鱗都宛若鮮活,皇帝端坐其上,貌是在傾聽豫親王與達爾汗王說笑,嘴角恍惚是微微揚起,雖似笑意,總覺得隔了一層,虛浮得如同並不真切。皇帝素來寡笑少歡,大約因為興宗皇帝在世的時候,並不甚喜這位皇子,而他的母妃鍾氏,又偏愛小兒子皇十一子敬親王定泳,所以自幼在雙親的漠視中長大,養成皇帝這種淡然涼薄的天性。
  這皇位本不該是他的。興宗皇帝衝齡即位,在位四十餘載,所育皇子成人的共有十二人。睿親王定湛是興宗的皇六子,乃是貴妃冒氏所出。冒貴妃出身寒微,卻深得興宗寵幸,生下定湛不久,便冊封皇貴妃。子憑母貴,定湛又生得極為聰穎,興宗不免有意想立他為太子。內閣丞輔們卻稟承祖製,力主立皇後所出的嫡長子定沂為太子。定沂才資平庸,興宗素來不甚看重這個兒子,於是帝相僵持,內閣群臣以辭職要脅,罷朝達數日之久,興宗終於被迫讓步。立定沂為太子,將愛子定湛封敕睿王。彼時睿親王才不過九歲,是本朝四百餘年來,破天荒地未成年分府即封王的皇子。
  興宗崩後,太子定沂柩前即位,是為穆宗皇帝。穆宗十八歲方被冊立為太子,興宗調教極為嚴厲,定沂平常在皇父麵前,連路都不敢走錯半步,十數年來實在被拘得緊了。即位後頓時如飛鳥脫樊籠,肆意妄為。寵信內官,沉緬荒淫,在國喪熱孝中即廣選美女充陳後宮,信了道士的話吃“回春丸”,結果登基四個月之後,還未及等到第二年改元,便在天佑四十二年十月的丙子日,半夜暴薨在正清殿。
  一歲之內連崩二帝,穆宗無子,如遵照祖訓“兄終弟及”,該當興宗的一位皇子繼位。號稱“內相”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李錦堂,勾結穆宗的同母胞弟、興宗第二子禮親王定溏,封鎖穆宗薨逝的消息,連夜指使京營入城,禮親王定溏自恃為興宗僅存的嫡子,意圖奪取禁宮衛戍,謀得大位。結果京營指揮使慕元假意應允,臨陣倒戈,兵分兩路,一路去圍了禮親王府,將定溏軟禁,另一路將禁城重重圍住,誑開宮門。李錦堂懵然無知,猶按原計開門相迎,不想慕元領著數萬雄兵,拱衛而入的竟是毅親王定淳,李錦堂見大勢已去,立刻跪地改口高呼毅親王為“萬歲”。定淳不過冷笑一聲,親手揮劍斬殺了李錦堂,然後以袍襟拭血,命慕元“除奸佞、驅閹豎”,慕元躬身領命。是夜,京營閉城大索禮親王定溏與李錦堂的餘黨,此即是後世史書上所載的“丙子之變”。
  就在毅親王劍誅李錦堂之後,被重重圍住的禮親王府突然走水,熊熊大火映得京城半邊天空都是稠紅的焰光。此時通城的百姓方知起了變故,而入城的京營已經派出重兵維持宵禁,由素日與毅親王來往最密的豫親王親自率令,所有閑雜人等,一率不得上街走動,更惶論救火。後來人皆道禮親王定溏謀逆事敗後自愧難當,最後縱火自焚。禮親王府上下三百餘口人,皆在這場大火中屍骨無存,連一個活口都未能逃出來。禮親王府連綿數裏的雕梁畫棟、錦繡亭台,全都在這場滔天大火中化為烏有。一連三日,大火燃起的滾滾濃煙,幾乎連日頭都遮蔽得黯淡無光,一直到第四日黃昏時分,才由京畿道領著兵卒漸漸撲滅。此時禮親王府早燒成了一片白地,而宮裏宮外已經肅殺一清,不僅李錦堂的餘黨,連同禮親王的心腹屬臣,都誅殺得幹幹淨淨。毅親王定淳在朝儀門稱帝,第二年改元永泰,便是當今的皇帝。
  丙子之變前數日,睿親王正巧被穆宗遣去裕陵祭祀興宗,待得歸來,大局已定。皇帝遣使迎出郊外,睿親王俯首稱臣,皇帝亦待這位手足極是客氣,賞賜了大量的財帛莊田,又賜他親王雙俸。因興宗寵愛太過,睿親王自幼驕奢無比。此時無人管束,更是花天酒地,不思進取,每日隻在自己府中,以各種稀奇古怪的花樣取樂。睿親王素好丹青書法,手下人諸般奉承,強占豪奪士紳家藏的珍品字畫。又喜殺戳家奴,強奪良家女為姬妾。一時清流民意如沸,禦史連諫數本,卻都被當今皇帝一一留中不發。於是舉朝皆知,皇帝對這位手足另眼相待,睿親王每在禦前,也稍稍收斂一二,私底下卻依舊尋歡作樂,荒唐難言。

  第四章,風生玉指晚寒清
  歌伎舞罷,重又添酒。達爾汗王微微有些頭暈,怕是有幾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稱為“梨花白”,色如梨花,初飲如蜜,後勁濃醇,不知不覺就會上頭。達爾汗王喝慣了關外幹脆爽辣的青稞酒,不想這樣淡甜的蜜水,也會醉人。此時微眯著雙眼望去,舞伎的薄綃紗裾,如同流光的綺豔湖水,四處輕漾起華美的波榖。上苑華麗精美的無數樓台,點綴在青山碧水之間,歌吹管弦之聲飄蕩在迷離的春雨綿綿裏,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
  這樣的山水,怨不得會使人萎靡不振。達爾汗王想道,那位坐在西首席上的睿親王,一幅懶漫疏散的樣子,仿佛於世間萬物皆沒有半分興致。天朝上國的親王,起居富貴,沒有半分豪強男兒之氣,不由令一生飛沙走石,長於馬背的達爾汗王大起輕慢之意。倒是那位豫親王年紀雖輕,待人接物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
  禦舟漸近橋洞,垂虹橋下跪著數名內官,並十數名女子,一色嫋嫋婷婷的鵝黃揉綠,十分醒目。皇帝見著,隨口問了身後侍立的司禮監太監趙有智,才知道原是選出來賜給達爾汗王的那十二名宮女,前去明月洲領受賜宴,不想遇上禦舟。皇帝並未在意,禦舟已經緩緩滑出橋洞,向玉清湖深處駛去。
  橋畔的司禮監低聲招呼眾人起身,如霜輕輕咬一咬牙,便是這一刻了。此生的成敗,皆在此一舉。
  如果不願卑微的死去,那麽,就讓她轟轟烈烈的活著。
  眾人還未直起身來,她已經霍然起立,越過橋欄,未待眾人驚呼出口,已經飛身投入湖中。隻聽一聲“撲”得一聲,冰冷的碧綠湖水從四麵八方湧上來,就像一匹碩大的綠綢子迅速的裹上來,裹得緊緊不能透氣。眾人尖叫嘩然,都成了隱約可聞的一點遙迢的聲響。暗綠的水光在頭頂極遠處,水直往口中鼻中灌進,窒息的感覺再次湧入四肢百骸。頭頂的光亮漸漸深重,綠的光越來越少,黑暗壓上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
  就像是那天,冰冷的素絹已經勒住她的喉頭,無法呼吸,意識漸漸離去,卻能聽見最後雜遝的步聲。
  她一定能夠得償所願。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之後,胸口突如其來一陣壓痛,痛得入骨,她本能的想要張口呼痛,卻嗆出第一口水來,她劇烈的咳嗽,嗆出更多的水,有人低聲道:“好了,沒事了。”她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全身劇烈的顫抖著,一口口將水吐出來,有人拿衣袖胡亂的替她拭著臉,她這才睜開雙眼,原來已經身處在禦舟甲板之上,身側圍著數人,全身皆是濕淋淋的,瞧那裝束都是侍衛。為首的侍衛見她神智漸漸清醒,鬆了口氣,使個眼色,數人皆躬身垂手退開,明黃的一角錦袍終於從侍衛身後顯露出來,慢慢近前,最後停在離她不過咫尺。巨大的輅傘隨他移至,遮住了頭頂綿綿的雨絲,她看得清他明黃靴尖上的細密米珠,攢成萬壽無疆的花樣,離她這樣近,她衣上淌下的湖水漸漸浸潤他的靴底。她止不住的咳著,全身顫抖得幾乎無法呼吸,冰冷的濕發粘膩在她的臉上,薄薄的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她幾乎已經再也無半分力氣,隻蜷伏在那裏一徑喘息。
  有手伸來,明黃緙金九龍紋,袖口繁麗的金線堆刺,手指卻幾乎沒有什麽溫度,抬起了她的下頷,她緩緩抬起頭來,終於望見一雙似曾相識的深遂眼眸,幾乎在看清她容顏的那一刹那,那眸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仿佛是錯愕,又仿佛是驚詫,那目光像利刃一樣刺痛了她,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突突如同泉源,將更多的熱血湧入胸際,他!
  怎麽會是他?怎麽可能是他?竟然就是他!電光火石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她幾乎無法睜著雙眸,而耳畔隱約隻有母親淒厲的尖叫:“霜兒!”
  滿門的血仇,那樣多的血,漫天漫地的湧來,視線中隻有一片血海似的殷紅,父親、母親、兄長、姊妹……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血……慕氏滿門百餘條性命,漫天漫地的血,一直湧過來,湧上來……她猝然拔下發間銀簪,拚盡了全身的力氣向他撲去。豫親王大喝一聲:“護駕!”一個箭步已經搶上來擋在皇帝麵前,更多的侍衛紛紛搶上前來,無數的人湧上來,將她拖開去,她拚命掙紮,手中的銀簪亂揮亂刺,有侍衛劈手將她的銀簪奪了去,磨得極尖利的簪尖劃傷了她自己,她也不覺得痛。一滴滴的往下滴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湖水,她如同最絕望的小獸,撕擄著觸手能及的一切。“呼”得疾風撲麵,有人重重的給了她一掌,她站立不穩,整個人向後跌去,無數雙手按住她,更有人用腳踹過來,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塊腐脆的陳絹,幾乎可以聽見每根經緯斷裂的聲音。就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忽聽到一聲暴喝:“放開她!”
  侍衛們如碰到燒紅的烙鐵,立刻全都撒開了手,她頭上挨了重重一擊,半邊臉全是火辣辣的,左眼也腫得睜不開來,模糊的視線裏看見自己衣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才知道手背讓簪尖劃了極深長一道傷口,血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著。一顆心卻狂噪得無法安寧。殺了他!怎麽才能殺了他!哪怕粉身碎骨,如何才能殺了他?!
  他竟向她張開雙臂,像是想將她擁入懷中,豫親王搶上來想要阻攔,他反手竟將豫親王推了個趔趄。另一隻手執意的伸向她,她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深深咬了下去。他身形微頓,卻依舊強行將她攬入懷中。隔著數層衣裳,口腔中終於漫起血味的腥甜,他紋絲不動,隻是用另一隻手緊緊摟住她,她幾乎要咬下他的一塊肉來。強烈的恨意使全身的力氣幾乎都在這一咬中使盡,她胡亂撕扯著他胸口的衣襟,更深更狠的咬下去。豫親王又叫了聲“皇上。”他紋絲不動,孤寂冷冽的麵容終於令豫親王欲語又止,過了良久,垂手慢慢退後。內官與侍衛簇擁在遠處,不敢再上前半步,雨絲銀亮,漸漸濡濕他的衣裳,明黃金線的龍紋,無聲浸潤成灰褚的顏色,濕衣貼在身上漸漸發冷,可是一顆心在胸腔裏,博動得牽起肋下隱隱作痛。
  他長長籲了口氣,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忽然有淚,極大的一顆,從眼角慢慢的沁出來,“嗒”一聲砸落,血水混著湖水雨水,一點一滴的往下淌著。她終於崩潰,精疲力竭的鬆開牙關。明黃龍紋的衣袖上迅速浸出新月形的血痕,他卻緊緊的抱住了她,語氣溫存得如同耳語:“我在這裏。”
  她的頭被他緊緊的貼在自己胸口,她聽得到他心跳的聲音,他的氣息陌生而熟悉,夾雜著清鬱的雨水與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她突然覺得心中一鬆,整個人前所未有的鬆懈下來,他的臂懷溫暖而堅固,仿佛能抵擋住一切,隻是緊緊的摟住她。他整個人本來如鐵如石,目光卻漸漸融軟,如同鋒利的冰刃,漸漸為雪水所蝕。
  沒想到竟有這一日,豫親王在心底暗暗喟歎,這就是冤孽。他心中愁慮頓生,退至艙前的卷簷之下,隔著半開的艙窗,隻見睿親王伏在案上,半杯殘酒淋漓,濡濕大半衣袖,已經醉倒了。
  如霜病了許久,也許是七八日,也許是十餘日,每日昏昏沉沉,發著高燒,偶然醒來,總是驚悚胡囈。三四個禦醫輪換著診脈,大碗大碗的苦藥喝下去,總不見效。後來皇帝命人飛馬回京,召來太醫院的院正濟春榮,慢慢調養起來,才算漸漸有了起色。
  等她能下床的時候,已經是四月裏了,春光漸老,連窗外的杏樹也已綠葉成蔭。後宮主事的華妃特遣來伏侍她的宮女殊兒,慢慢攙了她在妝台前坐下,含笑道:“我替姑娘梳一梳頭吧。”她並不答話,殊兒拿了犀角梳子,慢慢替她梳著一頭青絲。因病中吃藥,頭發每日都掉落不少,此時一梳,更是掉得厲害。殊兒不動聲色,一隻手慢慢梳著,另一隻手輕輕按著頭發,動作極快,已經將落發輕巧揉入袖中,不讓她看見。
  鏡中的人瘦得掉了形,仿佛一朵風幹的花,脆弱得輕輕碰觸就會粉身碎骨。雖然瘦下來,奇異般的不見憔悴,皮膚反倒顯出隱隱的青玉色,麵孔上洇出的病態潮紅,倒像是盛妝胭脂的紅暈,映在銅鏡裏的一雙眼睛,本應是黑漆點就,時日久了漆光盡黯,僅餘了一點灰淡的光澤。在層層疊疊的錦衣裹簇下,仿佛隻是個毫無生氣的偶人。殊兒替她鬆鬆挽了個髻,從首飾盒裏挑了枝翡翠步搖,長長的細密瓔珞在指尖錚瑢作響,方在鬢前比了一比,她已經搖一搖頭,殊兒隻得放下。
  如霜自顧自起身,長長的裙裾無聲曳過平滑如鏡的地麵,許久沒有走路,腳步有些虛浮,但她走得極穩。此後的路途艱險,她雖走得慢,可是一定要走得穩。陽光從窗欞透進來,細密的一束一束,每束裏頭無數細小的金塵,打著旋轉著圈。窗扇上鏤雕著梅花鹿與仙鶴,團團祥雲瑞草繞纏,細密的雕邊上塗著金泥,富貴華麗,極好的口采“六和同春”。她微微抿一抿嘴角,終於開口:“我不在這裏住。”
  這麽多天來,殊兒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聲音嘶啞粗嘎,殊兒猛吃了一驚,心道這樣一位冰雪之姿的美人,為何嗓音如此難聽,臉上卻依舊笑盈盈的:“姑娘住的好好的,怎麽突然又不想在這裏住了?這裏地方寬敞,最要緊是離皇上住的‘方內晏安’近,何必再挪地方?”
  她麵無表情,並不再言語,身側高幾上一隻石榴紅的美人聳肩瓶,取下來輕輕一摜,“咣啷”一聲便是滿地狼籍的瓷片。她漠然的踏過去,步子依舊輕綿,軟緞的鞋底頓時被鋒利的瓷片劃透,每一步都在足底綻開嫣紅的蓮花。輕而微的聲音,輕薄瓷片被踏裂成很小的碎碴,她漫然向前,烏黑如鏡的金磚地上,漫出的血色更顯殷濃,緩緩的無聲淌凝,像小兒的手,遲疑的伸向四麵八方。而她恍若無知無覺,隻是步履輕慢。殊兒嚇白了臉,拿手掩著嘴,半晌才尖聲叫喚,召進更多的宮女,強自將她扶掖回床上。一邊急傳禦醫,一邊再不敢勸一句。
  這樣的事情,自然瞞不住,向晚時分傳蠟燭,輕煙散入寂寂深殿。皇帝總是這個時分來看她,得知今日之事後頓然發作。如霜並不言語,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在睿親王府中那次被縊,雖然最終獲救,但聲帶已然受創,嗓音盡毀,於是更加寡言罕語,形同啞巴。她足上纏了紗布,斜憑榻上,榻前的燈盞亦被點燃了,赤銅鎏金的鳳凰,銜著一盞紗燈。燈光朦朧暗紅,仿佛一顆衰弱的心,微微荏苒跳動。朦朧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稍稍有了幾分血色,但那顏色也是虛的,像是層單薄輕紗,隨時可以揭了去,依舊露出底下的蒼白。一襲淺櫻色的窄窄春衫,穿在她身上猶嫌虛大,領口繡著一小朵小朵淺緋的花瓣,堆堆簇簇精繡繁巧,仿佛嗬口氣,便會是落英繽紛,繁亂如雨零落衣裾。原本如花的容顏,眉目之間唯有慣常的漠然疏冷。皇帝發作的雷霆萬鈞,她皆恍若不聞不問。
  她在心裏漠然的想,這樣子對她,難道真的是因為六姐。
  這麽久以來,她竟沒有一次想起過六姐,六姐是另一位狄夫人所出,家裏姊妹多,各人都有乳母丫頭侍候。雖然年紀相仿,昔年六姐未嫁之前,她在家中與她也並不親近,仔細想一想,甚至連她的眉目都模糊成一團柔軟的光暈。
  六姐的死訊傳到獄中的時候,父親的臉色震了一震,然而一句話也沒有說。
  皇帝發落完宮女,又轉過臉來狠狠的望住她,還沒有說話,她忽然將臉微微一低,整個人已經傾入他懷中。
  雖然這二十餘日來日常相見,但總是病榻之上,並未嚐交一言。偶爾離得近些時,她身上清涼淡泊的氣息總令他微微怔仲,下意識便想躲開去,可是又不忍躲開去。她身子單薄溫軟,孱弱無助,皇帝的心忽然一軟,就像是堅冰遇上熾熱的利刃,無聲無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手臂慢慢抬起,終於攬住了她的腰。明知這是蠱,是毒,哪怕穿腸蝕骨,亦無法抵受,就那樣飲鳩止渴的吞下去。過了良久方輕輕歎了口氣,對她道:“既然不願在這裏住,命人另挑個地方就是了,何苦如此。”
  語氣出奇溫和,帶著一點點悵然的無奈。
  如霜道:“我要你在這裏。”
  我要你在這裏……有浩然的風從耳畔掠過,許久以前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他獨自徘徊在承平門樓之上。無星無月,夜色濃稠如汁,嘩嘩的雨聲激在城樓屋瓦之上,濕而重的寒氣浸潤透過衣裳。身後是禁城連綿沉寂的殿宇琉璃,腳下則是西長京的萬家燈火,紛爍雜亂,就像天上傾下百斛明珠,在風雨搖曳中朦朧成一片珠海。
  宮中的柝聲響過了三更,有一盞微黃的燈漸漸近來,提燈的人穿著黑色油衣,無數條水痕順著油衣淌下,趙有智全身濕淋淋的,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行禮見駕,他默然無聲。
  “是位小皇子……”淡白的暖氣從趙有智嘴中嗬出,瞬間便被寒風冷雨奪去了最後一絲溫度:“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皇貴妃去的極安靜,最後神智漸漸不清了,方才叫了幾聲皇上的名諱,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要你在這裏’。”
  他手攥著冰冷的城堞,生硬的石角深深的硌入掌心,無數雨水順著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極細的一線線,繞上來,繞上來,麻痹的纏繞著,連心都像是裹上一層厚厚的繭。可是那貌似厚重的繭內,一切其實都在瞬間碎為齏粉,放肆的冷風掀起他的明黃大氅,寒氣穿透了他整個身軀,大氅撲撲的翻飛在夜色裏,整個人都被風雨澆得冷透了,冷得像是浸在嚴冬深潭的寒冰裏,再也期望不到融化的那一日——她從未向他要求過什麽,直到此生的最後一刻,她才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卻不在那裏。
  腳下的萬頃燈火繁華,漸漸模糊為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過迷離的弧跡,終於凝成淡薄的水氣,風雨冷漠,瞬間已經吹得盡了。
  眼前的容顏漸漸清晰,仿佛有盞小小的燈,隔著無數重風雨之夜,終於照在了人臉上。蒼白贏弱的臉龐上有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眸光如凝著冰淩,似乎可以直直的刺進人心底去。而往昔的一切,終究是分崩離析。他轉開臉去,淡淡的說:“你歇著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第二部分
  第五章,疏香滿地東風老
  下雨了。
  暮春四月,疏疏幾陣雨過,滿目的綠肥紅瘦,眼見著春光漸老。
  如冰似玉的蓋碗裏碧綠的一泓新茶,茶香嫋嫋,正是今年新貢的豐山碧玉尖。太燙,華妃輕輕吹了吹,又重新放下,漫不經心的說道:“怕不是妖孽吧。”
  涵妃生得嬌小甜美,一笑更是靨生雙頰,話語裏卻有閑閑的譏誚:“姐姐說的是,保不齊真是個妖孽呢,不然怎麽就落到湖裏也死不了,撈上來之後,皇上隻看了一眼,臉色都變了。”
  華妃道:“說到底就是個罪臣之女,操賤役的奴婢,成不了什麽氣侯。皇上大約是因著皇貴妃的緣故,才另眼相看罷。”
  涵妃道:“我倒不怕別的,隻是慕家剛壞了事,就怕她萬一存著異心,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來。眼下竟容她在‘方內晏安’住著,放這樣一個人在皇上身邊,想想就叫人心裏發毛。不如請七爺勸勸皇上,如今也隻有七爺說話,皇上才聽得進去。”豫親王在興宗諸皇子中行七,是皇帝自幼最相與的一位手足,宮中家常都稱呼他一聲“七爺”。華妃搖了搖頭,說:“怎麽勸?如今皇上連個名份都沒有給她,甚至不曾記檔召幸,七爺雖不是外人,總不能請他去勸皇上,說不能留一個宮人在身邊。”
  涵妃脫口道:“原本是挑了賞給達爾汗王的啊,不如請七爺勸勸皇上,依舊將她賞給汗王得了。”華妃笑了一聲,道:“既留下了,怎麽還會再放出去。”悠悠歎了口氣:“我勸妹妹一句,還是稍安勿躁,息事寧人吧。”
  涵妃本還有一肚子的話,被華妃這樣不冷不熱的擋了回來,隻得陪笑了一聲,隨口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告辭了。她住的地方離華妃所居不遠,所以並未乘轎輦,內官撐了油紙大傘,她扶了宮女的肩,一路穿花度柳緩緩而行。待上了雙鏡橋,才瞧見廊橋裏有人,想是幾名避雨的宮女,心下也未在意。待走得近了,幾名宮人都慌忙拜下去見禮,卻有一人獨坐在美人靠上,望著碧綠的湖水出神,連頭也未嚐轉過來。
  涵妃身側的內官開聲嗬斥:“大膽的奴婢,見了娘娘還大模大樣的坐著,可是活膩了?”那人這才轉過頭來,涵妃驟然心頭一震——並不是出奇美豔,可是姿容似雪,眸光如冰,竟有一種令人無法逼視的神光離合,總教人也移不開目光去。涵妃在心裏想,這樣一雙眸子,倒真的好似已故的慕妃。跪在下頭的宮女殊兒已經陪笑道:“請娘娘恕罪,慕姑娘有病在身,未便行禮。”涵妃聽到“慕姑娘”三個字,不覺冷笑,她是皇長子的生母,素日在宮中連華妃都禮讓她三分,不由又冷笑了一聲,道:“既然有病,下著雨還出來逛,我看這病也沒什麽大病。我入宮這麽多年,也沒聽說病了就可以不守規矩,連尊卑上下都不必講究了不成?”
  殊兒陪笑道:“娘娘且息怒,今日皇上特旨,讓慕姑娘出來散散心,原說走走就回去,誰知遇上雨,便耽在了這裏,並非有意衝撞娘娘。慕姑娘素來是這種性子,入宮又不久,對宮規不甚了了,連皇上平日都並不怪罪。”最後一句話說得雲淡風清,涵妃卻覺得格外刺耳,不由大怒:“少口口聲聲拿皇上來壓我。見了本宮,她還坐在那裏紋絲不動,這是什麽規矩?一個亂臣賊子的餘孽,容她活到今日就是格外的恩典,再不安守本份,拉下去一頓打殺,叫她去陪慕家那群孤鬼才叫便宜。”
  聽她辱及慕氏,如霜眸中寒光一閃,旋即懶懶回過頭去,望向湖上十裏煙波翠寒。她聲音本來嘶啞粗嘎,音調聲量也不大,吐字卻清清楚楚,正好讓橋上的上下人等全都聽見,漫不經心般道出三個字:“你不敢。”涵妃勃然大怒,如霜恍若無事,自揀了拂過橋欄的碧綠長柳垂枝,折手把玩,隨手揉搓了嫩葉落入水中,引得紅魚喁喁。
  涵妃氣得渾身發顫:“我不敢?竟敢說我不敢?難道我還治不了你這妖孽?”回頭命隨侍的內官:“去傳杖!將這賤婢拖下去用心打,給我打得教她認得尊卑。”
  隨侍的女官聽說要傳仗,急急暗中輕拽涵妃的衣袖,涵妃一句話脫口而出,殊兒卻磕了一個頭,神色恭謹如故:“請涵妃娘娘三思,慕姑娘不同別人。”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更如火上澆油。涵妃心一橫,發狠道:“給我傳杖!連這個賤婢一塊兒打!”
  殊兒見動了真格,連使眼色,命一名宮女悄悄退去報信。偏生被涵妃看見,點名叫住:“都給老老實實給我呆在這裏,誰敢邁下這橋一步,我先打折了她的腿,看誰是長腿快嘴的。”喝令內官們上來拖了兩人,另有人立時去取刑杖。如霜亦不掙紮反抗,任由人扯拽了自己去。涵妃轉念一想,叫道:“慢著。”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就在這裏打。”
  宮中所用的廷杖和外廷所用並不相同,長不過一丈二,粗亦不過七分,卻是棗木所製,著肉不潰,一杖下去極易傷及筋骨。殊兒跪著道:“娘娘素來菩薩樣的心腸,求娘娘念在慕姑娘病著,隻教訓奴婢就是了。”涵妃笑了一聲,說:“好個忠心的丫頭,你且放心,你們兩個,一個也少不了。”她存心想令如霜驚懼求饒,指了指殊兒,說:“先打這丫頭。給我著實打。” 廷杖分為兩種,所謂的“用心打”或者還有活路,所謂的“著實打”就是打死算完。行刑的內官們動作最是麻利,立刻將殊兒按倒在地,拿麻核桃塞住了嘴,高高舉起了廷杖,十成用力“篤”一聲悶響重重擊下,殊兒痛得滿頭大汗,嗚嗚哀哭,如霜被押在一側,恍若未見。
  隻聽監刑的太監唱著計數:“一杖……兩杖……三杖……”方數到第五杖,殊兒已經痛得昏闕過去,再無聲息。涵妃見如霜臉上波瀾不興,暗自吒異,猶以為她被嚇傻了。將臉一揚,內官們便上前來按倒了如霜,待要將麻核桃塞入她口中,她本能樣將臉一側,滿臉厭憎之色。涵妃心裏這才覺得痛快了些,微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怕。”
  如霜並不言語,目光輕慢傲然,徑直望向她的身後。涵妃猶不自知,正欲再說話,身側的宮女內官已經紛紛跪了下去。涵妃心中一沉,驀然回首,果然,但見明黃九龍輅傘迎風吹揚,皇帝負手而立,趙有智隨侍,金壁輝煌的鑾駕儀仗拱衛身後,連綿十數步內,警靜無聲。這麽些人,竟悄悄的沒有聲息,不知是何時已經近前來。
  事出倉促,涵妃隻得行禮見駕:“臣妾請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冷笑:“萬福?朕的人還沒被生生你打死,可真算是萬福。”
  趙有智連使眼色,早有人搶上去扶了如霜起來。皇帝見她發鬢微鬆,神色冷漠,雖瞧不出什麽傷處來,足旁卻有個殊兒已經昏死在杖下,自己如若遲來一步,後果堪虞。心中不由一凜,眉頭微微皺起:“叫好生養著,又出來作甚?”如霜輕輕抿一抿嘴,依舊是那種冷漠神情:“不是你叫我出來逛逛?”
  語氣極是輕薄無禮,亦不是禦前奏對該有的口氣。皇帝正在氣頭上,心下大怒,轉臉看到涵妃,目光冰利寒冷。
  涵妃既驚且懼,萬萬想不到為了一個宮女,皇帝竟會如此動怒。心下害怕,語中已帶了哭音:“皇上,此宮女無禮在先,臣妾才依宮規教訓,望皇上明察。臣妾雖然無知,亦不過遵照祖宗家法行事。”
  皇帝長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祖宗家法?你還有膽量抬出祖宗家法來壓朕,什麽叫祖宗家法,任由你們算計了朕,難道就是祖宗家法?”笑容頓斂,已經驟然發作,語氣森冷嚴厲:“立時送涵妃回京。長寧宮她定是不樂意住了,日後就在萬佛堂跟著太妃們好生修煉修煉品性。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她邁出儀門半步。誰要是前去探望,隻準進,不準出,就在裏頭陪她一輩子才好。”
  萬佛堂原是宮中太妃們吃齋念佛的地方,孤苦冷寂,青燈古佛,涵妃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震怒如斯,頓時花顏失色,全身簌簌發抖。趙有智躬身低語相勸:“萬歲爺,涵妃娘娘行事縱有不妥,還請皇上瞧在皇長子的份上……”皇帝冷笑一聲:“這樣陰柔狠毒的女人,哪裏配作母親,沒得帶壞朕的皇子。趁早關她在萬佛堂裏,讓她好生懺一懺她的罪孽。”氣猶未消,補上一句:“皇長子亦不準前去。”
  涵妃掩麵“哇”一聲哭出聲來,皇帝素來最厭惡女人哭泣,轉開了臉凝望如霜,但見她目光迷離,視著遠處煙波淡渺的湖麵,不知在想些什麽。身畔的這些紛雜話語,仿佛半分也未聽見,哪怕是聽見了,也絲毫未聽到心中去,樣子如常冷漠疏離。
  皇帝本來在“方內晏安”歇午覺,被趙有智叫醒,匆忙前來,又發了一頓脾氣,午覺自然是睡不成了,依舊起駕回去。“方內晏安”為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為皇帝在上苑所居正寢,規製一如宮中的正清殿。正殿向例用來召見親近的王公大臣,即俗稱為“內朝”之地。皇帝素居於東側殿,殿中有景宗手書匾額“靜虛”二字,於是又被稱為靜虛室——此方是正經禦寢內殿。靜虛室雖稱為室,亦比尋常殿宇更為深廣恢宏。皇帝素來喜靜,遍室皆鋪厚達數寸的地毯,隻揮一揮手,宮女內官瞬間悄無聲息退得幹幹淨淨。
  窗下本有軟榻,如霜此時仿佛累了,微露疲態,徑直走過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經闔起眼睛,渾不顧皇帝在側,似是絲毫不覺自己大違宮規禮製。殿中錯金大鼎裏焚著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縷,一絲絲散入殿宇深處。紫檀錦紅海棠的軟榻,如霜伏在那裏,長袖逶迤,層層疊疊依著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紅氆氌之上,如西天燦霞般絢麗流光。正是暮春遲遲,窗外雨聲淅淅,窗紗是新換的煙霞色貢紗,朦朧透出階下萱蘭芳草,一點綠意盈人映在她的臉龐上,越發顯得麵頰如玉。皇帝眉頭漸漸展開來,過了片刻,嗤得一笑:“下次可不許再這樣無禮。”
  如霜慢慢睜開眼來,定定的瞧了他一會兒。皇帝道:“宮中多是非,後宮各妃嬪都不是好相與的……”如霜轉開臉去,恍若未聞,皇帝漸漸收斂了笑容:“那個殊兒隻怕已經被打成了廢人,朕若是遲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終於開口:“她活該。”皇帝目光如炬,直直的望向她,如霜口氣卻依舊疏離冷漠:“她是華妃的人,今日她從中有意挑釁。”
  皇帝有幾分意外,不由道:“原來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遲了呢?”
  如霜懨懨的不願再說話,被皇帝目光逼視著,方不得不吐出了三個字:“不會遲。”
  如何會去得遲了?趙有智雖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亦是所謂“宮殿監”的督領侍,總領宮內全部宮人內臣。上苑行宮裏一花一木,風吹葉落,如何瞞得過他?他必會叫醒了禦駕去給她解圍,況且……
  懶得再想下去,因為皇帝伸出手來,他的指尖向來很涼,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輕輕摩挲她並無血色的麵頰,輕聲道:“朕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豈是可以用“委屈”兩個字來一筆勾銷?但身子微傾,已經依在他的肩頭,呼吸間滿是他的氣息,她微微有些失神。來得這樣容易,反倒令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下樓一步踏空,心裏無端端發虛。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著心髒,胸口像是有什麽即將要迸發開來,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覺出她的異樣,問:“怎麽了?”
  她幾乎壓製不住那氣血的翻滾,一張口就仿佛會有血箭淒厲的噴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咽下喉中的腥甜,維持住麵容上的淡泊,隻說了兩個字:“累了。”
  皇帝習慣了她的寡言少語,手指撫過她濡濕冰冷的額角,語氣溫和的說:“看出了這些冷汗,下去歇著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來住靜虛室後的廊房,退出殿後穿過長廊即是,就這麽幾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是掙紮著回到屋子。一關上門,急急的取出枕下的藥匣,吞了一顆丸藥下去,整個人已經虛軟的掙不到床上去,隻得坐在腳榻上,半伏半跪在床弦,半晌藥力才發作,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簷下兀自點點滴滴,稀稀疏疏的落著,遠處高處殿角上掛的銅鈴,被風吹著叮啷作響,偶爾一聲半聲,遠遠的傳來,聽在耳裏,仿佛是荒郊古寺般的靜謐。她有些虛軟的伏在床畔,額頭上都是冰冷的虛汗,她還不能死,萬裏遙迢的未來,她連第一步都還未及邁出,她絕對不能死。她想起殊兒死樣慘白的臉色,如花似玉的一個人,此時隻怕已經拖到積餘堂去等死了。這就是行差踏錯的下場,在自己身邊不過十天半月,就這樣急不可待的想要借刀殺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在心中漠然的想,涵妃視自己為妖孽,華妃亦是,可是她們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隻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們就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皇帝重責了皇長子的生母涵妃,將其遣回宮中幽閉,隻怕會有更多的人,將她視作妖孽了吧。

  第六章,猶為離人照落花
  妖孽!
  華妃抄起案上的茶碗,便欲向地上摜去,手已經高高舉起,忽然又慢慢的放了下來。若無其事的端著茶碗,怔怔出了會神,終於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碗,喚自己的貼身宮女:“阿息。”
  阿息躬身向前:“娘娘。”
  “叫人預備,我去送一送涵妃。”華妃的聲調平靜如水:“畢竟是這麽些年的姐妹。”
  阿息悄悄的退下去安排,華妃換過了衣裳,望向窗外,但見暮色四起,雨氣蒼茫,上苑無數樓台,盡融入迷濛的煙水間。
  涵妃行裝已經收拾畢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收拾的,不外衣物箱籠,因為事出倉促,她所居“雲容水態”殿中一片愁雲慘霧,宮女臉上皆帶了戚容。華妃見涵妃臉上猶有淚痕,也不禁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安慰她道:“皇上隻是一時震怒,所以才送妹妹回去。待過得兩天皇上氣消了,看在皇長子的麵子上,自會再接妹妹回來。”
  涵妃本來十分傷心氣惱,見了她來,反倒像是平靜了。淡淡的施涵妃本來十分傷心氣惱,見了她來,反倒像是平靜了。淡淡的施了一禮:“多謝姐姐吉言。”華妃仿佛十分傷感,道:“妹妹此去多多保重。自從皇貴妃薨後,隻剩了咱們姐兒三個,晴妃病成那樣,前天宮裏遣人來,說是十分不好,隻怕要到六月裏才不妨事。我當時聽了,心裏就難過得什麽似的。原先咱們在府裏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該是多麽熱鬧。”涵妃冷笑道:“姐姐這話說錯了,這宮裏哪一日不熱鬧了?依我看,此時就熱鬧著呢,有人來看熱鬧,更有人來湊熱鬧。”
  華妃隻裝作不懂,笑道:“妹妹說話越發有機鋒了,此去萬佛堂跟著太妃多多參悟,必定大有結果。”
  涵妃大怒,轉念一想,反倒笑了:“我是個俗人,沒有慧根,怕是參悟不了了。倒是姐姐素來聰慧,做事更是明白,怕隻怕姐姐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麽些年來苦心經營,反倒為她人做了嫁衣裳。”
  華妃抿嘴一笑,轉開話題:“妹妹去了萬佛堂,若是缺了什麽,吃的穿的,盡管叫人來問我要,我保管替妹妹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涵妃笑道:“姐姐放心,多謝你來看我,我不會跟姐姐客氣的。”
  華妃為三妃之首,涵妃依禮送出垂花門,華妃十分客氣的道:“不必送了,就要動身了,原應該我送你才是。”涵妃道:“多謝姐姐素日的照拂。” 宮女內官本來都隨在遠處,不過是阿息扶著華妃的手,涵妃麵帶微笑,忽爾悄聲道:“我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有福才得重見姐姐金麵,也請姐姐千萬多加保重。隻是那妖孽是皇貴妃的嫡親妹子,姐姐看著她,難道心裏不覺得害怕麽?”
  華妃心中一跳,脫口道:“本宮為什麽要怕她?”
  涵妃笑道:“姐姐說的是,姐姐如今是後宮主事,或許明年皇上就會晉封姐姐為貴妃,皇後之位指日可望。姐姐怕什麽,姐姐什麽也不必怕。”
  回到自己宮中,華妃才覺得手心裏冰涼全是冷汗,她心神不寧,坐下之後,捧著一盞茶,沉吟不語。阿息連喚了數聲“娘娘”,她才抬起眼來:“阿息,涵妃那句話,你也聽見了,你說,她是什麽意思?”
  阿息神色恭謹的答:“娘娘,不管涵妃娘娘是什麽意思,她都是在信口開河。殊兒那妮子沉不住氣,壞了娘娘的大事,反倒陷娘娘於危局。涵妃此去,於娘娘有利有弊,所謂利,涵妃不除,他日終究是娘娘的絆腳石。所謂弊,是涵妃性情急躁,可以用作卒子,她這一去,娘娘未免失了一步好棋。眼下最要緊的是,娘娘該好生打起精神來,應對那位慕姑娘。”
  華妃出了會神,才道:“不怪殊兒,是我們低估了那妖孽。皇上素來在男女之情上看得極淡,皇貴妃在時,皇上待她雖好,亦不過爾爾。怎麽這個妖孽反倒能有今天,我真是想不明白。”
  阿息道:“娘娘,經此一事,她已經是心腹大患。涵妃乃是皇長子生母,皇上尚且如此不顧情麵,娘娘可要早作打算。”華妃長長歎了口氣:“我原想借涵妃的手除了她,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涵妃這一去,晴妃又病得起不來——她不病也不中用,宮中連個可掣肘的人都沒有,難道真要由著她去翻天了。”
  阿息道:“娘娘放心,天翻不了。”聲音極輕:“皇上睿智英明,從不耽於美色,以皇貴妃與皇上的情份,萬歲爺尚能下得決斷,她一介罪臣孤女,又能翻起什麽大浪來?即使皇上眼下為那妖孽所惑,那也不過是一時。”
  華妃凝望她片刻,緩緩頷首。
  因皇帝的口諭是即刻動身,雖天色已晚,亦不可耽擱。涵妃的鸞轎出了上苑,扈從簇擁行至西門已是酉時,城門已閉。城守不敢擅啟,隻得一層層稟報上去,待報至豫親王行轅時,已經是戌時三刻過了。豫親王總領蹕警事宜,每日必親自巡看駐防,此時方從行苑駐防大營中回來,聽說涵妃奉諭夤夜回京,心下奇怪,不由問:“為什麽?”
  前來稟報的人自然不知,豫親王行事最是縝密,想了一想,命人去喚了當值的宮殿監來。因他兼領內務大臣,正是宮殿監的頂頭上司。當值的內官不敢隱瞞,源源本本的講了事情的始未。豫親王不動聲色的聽了,當下並未說什麽。
  因駐蹕行苑,所以並沒有所謂“大朝”,但豫親王所轄事甚多,所以每日必入宮見駕,這日照例遞牌子請見,豫親王便隨小太監入麗正門,方轉過落花橋,徑旁遍植槐樹,槐花初放,綠蔭如雲,花香似蜜。但見十數名青衣小監執了鉤鐮提籃之物,正扶了梯子采摘槐花。領頭摘花的正是“方內晏安”的內官吳升,見著豫親王,忙滿臉堆笑打了個千兒:“王爺鈞安。”豫親王便問:“這是在做什麽?”
  吳升陪笑道:“皇上忽然想吃槐花餅,嫌禦膳房弄得不新鮮,慕姑娘命咱們摘了槐花,自己蒸呢。”
  豫親王見籃中一捧捧雪白槐花,香氣馥鬱,甜香醉人。不由道:“已經摘了這些,還不夠麽?”吳升道:“王爺不曉得,這些哪裏夠使——這些槐花,隻取半開極嫩者,有一些兒黑點黃斑的都不要,一朵朵揀得幹淨了,方入甑蒸之,滴取其露,用幹淨雪綃紗濾過,澄成槐露,並不摻半滴水,隻用這槐露和了麵做成餅。您說說,這得多少槐花才夠?隻怕行宮裏這幾千株槐樹,禁不住這一蒸。真難為慕姑娘,這樣繁巧的法子,可是怎麽想出來的。”
  豫親王隨口道:“這樣的食譜方子,隻有窮奢極欲的河工上才想得出來。慕中平外放做過多年的河督,她既是慕中平的侄女兒,知道也並不稀奇。”
  吳升陪笑道:“王爺說的是。”
  豫親王轉臉對引路的小太監說:“走吧。”
  至方內晏安殿外,趙有智已經親自迎了上來,笑吟吟施禮道:“給王爺請安,適才萬歲爺還在惦記,說今年新貢的雪山銀芽極好,要賞給王爺嚐嚐。”豫親王心中有事,隨口答應著,便徑直往東走。趙有智卻並不像往日那樣轉身去通報,反倒緊上前一步,躬身又叫了聲:“王爺。”
  豫親王這才悟過來,望著他問:“怎麽?華妃娘娘的鳳駕在裏頭?”
  皇帝並不好色,中宮雖虛,後宮中亦不過封敕四妃。皇貴妃慕氏已薨,所餘華、涵、晴三妃。涵妃昨日被遣,晴妃病重留在宮中,並未隨扈來上苑,所以豫親王以為是華妃在內,有所不便。
  趙有智笑嘻嘻的答:“今日新貢的雪山銀芽呈上來,慕姑娘一時有興致親自開了茶,這會兒烹茶給萬歲爺嚐呢,皇上正高興,說烹茶是雅事,不許人圍著,說是沒得熏壞了茶,命奴婢們都退下來了。請王爺到直房裏略坐一坐,等萬歲爺喝完這盞茶,奴婢馬上替王爺去回奏。”
  豫親王想了一想,隨他進了直房。趙有智最是殷情小意,親自拂拭了椅子,服侍豫親王坐下,又親自捧上茶來。笑著說:“王爺素來是品茶的高手,奴婢這裏雖沒有好茶,也不敢拿旁的來敷衍王爺。這個雖不是什麽名茶,倒是今年穀雨前摘的,請王爺嚐個新鮮罷了。”
  豫親王一掀碗蓋,隻覺得清香撲鼻,其香雅逸,竟不在雪山銀芽之下。他心不在焉,隨口誇了句好,便問:“下月便是萬壽節了,皇上的意思,是在上苑過節,還是回宮去?”
  趙有智滿臉堆笑道:“奴婢不敢妄測聖意,不過……”說到這裏,停了片刻,躊躇道:“以奴婢的愚見,或許皇上會留在上苑過萬壽節。”豫親王拿左手兩隻手指轉著碗蓋,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趙有智笑道:“奴婢也是聽皇上那日隨口對慕姑娘說,萬歲爺說,回了宮規矩多,可沒眼下這樣自在了。”
  豫親王正等著他這句話,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望著他:“罪臣之女,依祖訓是不能冊妃的。”
  趙有智道:“王爺說的是,可是在景宗爺手裏有過特例的,景宗爺的皇五子康親王,便是罪臣豐逸的女兒所出。景宗爺有過特諭,因誕育皇子冊其為福妃。”
  豫親王眉頭微微一皺,皇帝年輕,涵妃所出皇長子今年不過三歲,晴妃曾經誕過一子,但未及滿月旋又夭折,華妃並無所出。皇長子年幼,看不出資質如何,將來儲位大勢還很難言定。趙有智見他神色莫測,亦不多說,提起那和闐白玉如意壺,替豫親王續水,隨口道:“這雖是祖宗成例,可最要緊的一點是,那福妃娘娘是皇子生母,所以才殊為特例。依奴婢想,隻怕旁人不一定有那個福分,能夠誕育皇子。”
  豫親王望著趙有智,但見他低眉順目,神色極是恭謹,心中忽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嫌惡。將茶碗輕輕一推,說道:“四哥其實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凡人凡事他若真心以待,必會罔顧一切。誰要是敢背著他玩花樣,隻怕不是掉腦袋那樣便宜。”趙有智神色依舊恭謹,隻說:“王爺教訓的是。”
  豫親王幾乎是無聲的歎了口氣。他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大雪已經綿綿的下了數日,天氣冷得幾乎連腦子都已經被凍住了。惜薪司的內官們連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隻生了兩隻小小的火盆,偌大的永泰宮就像冰窖一樣,他穿了那樣多的衣服,可是依舊冷得隻嗬白氣。母妃病得一日重過一日,已經起不來床,服侍母妃的宮女內官們都躲了懶,隻剩了七歲的他陪在母親床前。母妃有時昏沉沉睡著,有時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紙上,發出些微的響聲,母妃喃喃的問:“是下雪了麽?”
  母妃說的是舍鶻語,在這闔宮裏,亦不過隻有一個七歲的他可以聽得懂。他捧住母親的手,用舍鶻語輕輕的喚了一聲:“阿娘。”母妃曾經如月亮般皎潔的臉上,隻餘了一種灰暗的憔悴之色,曾經有珠光流轉的眸中,亦隻是一片黯然,囈語般喃喃道:“若是在咱們回坦的草原上,下雪的時候,你的外婆就會叫奴隸們蒸羊羹酪,那香氣我現在做夢都常常聞得到。”他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反倒笑起來:“阿娘想吃,灤兒命膳房去做就得了。”母妃輕輕搖一搖頭,說:“我並不想吃。”
  可是他知道,他知道阿娘為什麽這樣說。宮中上下皆是一雙勢利眼睛,禦膳房連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過敷衍,哪裏還能去添新花樣命他們蒸羊羹酪。母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母妃的手心是滾燙的,仿佛烙鐵一樣,烙在他的臉上。母妃的聲音就像是雪花一樣,輕而無力:“好孩子,別難過了,是阿娘連累了你,這都是命啊。”
  刹那有淚洶湧的湧出,他並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再也無法壓抑的憤怒。他霍然立起,大聲道:“阿娘!這不是命,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咱們。”不待母妃再說什麽,便奪門而出。
  無數雪花漫天漫地卷上來,北風呼嘯著拍在臉上,像是成千上萬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臉上。他一路狂奔,兩側高高的宮牆仿佛連綿亙靜的山脈,永遠也望不到盡頭。他聽得到雪水在腳下四濺開來的聲音,聽得到自己一顆心狂亂的跳著,聽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去禦膳房,他要給母親要一碗蒸羊羹酪,他是皇子,是當今天子的兒子。母妃病得如斯,他不能連她想吃一碗酪也辦不到。
  正和門、經泰門、永福門……一重重的琉璃宮闕被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甩在後麵,突然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他半晌掙紮爬不起來。雜遝的步聲漸行漸近,忽然聽到“哧”得一笑。
  他抬起頭來,在高高的步輦之上是皇二子定溏。一身錦衣貂裘,風兜上濃密水滑的貂毛,將他一張圓圓的臉遮去了大半。定溏看到他全身雪水狼籍的模樣,樂得前俯後仰,拍手大笑:“舍鶻小雜碎,摔得真是美,四腳朝天去,像隻小烏龜。”
  他腦中轟得一響,滿腔的熱血似乎頓時湧入腦中,他幾乎想都沒想,已經撲上去拚盡全身的力氣,抓住定溏的胳膊用力一拖。定溏猝不防及,竟然被他從步輦上拖了下來,頓時摔得鼻青臉腫,哇哇大叫。內官們搶上來可是拉不開他們,他牢牢抱住定溏,定溏又哭又叫,兩個人翻滾在雪泥裏,他一拳又一拳,重重的捶下。定溏拚命掙紮,拳打腳踢,定溏本來比他大上好幾歲,可是他不知從哪裏生出來的蠻力,就是不肯撒手。定溏著了慌,口中又哭又罵又叫:“你這個舍鶻雜碎,快放開我,我叫母後殺了你!殺了你!”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過枯謝已久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轟然而至。他讓這心裏的怒火燒得雙眼血紅,他騎在定溏身上,死死掐住定溏的脖子,定溏頓時喘不過氣來。內官們也慌了手腳,拉不動他的手,隻得去掰他的手指。他死命的不肯放手,定溏漸漸雙眼翻白,內官們著了慌,手上也使全力。隻聽“啪”一聲,他的右手食指頓時被巨痛襲去了知覺,他痛得幾乎昏闕過去,內官們終於將他拖開了,扶起定溏。
  食指綿綿的垂下,他從未那樣痛過,手指的疼痛漸漸泛入心間,內官都忙著檢視定溏有無受傷,他跌在雪水中,並無人多看一眼。雪白森森的指骨從薄薄的皮肉下戳了出來,血順著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綻開的一朵朵嫣紅。他不要哭,他絕不要哭,哪怕今日他們打折了他的雙手,他亦不要哭。母妃說過,在回坦草原上,舍鶻的兒郎從來都流血不流淚。他拚命的抬起臉,天上無數雪花紛紛向他眼中跌落下來,每一朵潔白晶瑩都像是母親溫柔的眼晴。

  第七章,若使當時身不遇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他襲來,他本能的一偏臉,還是沒來及讓過去。定溏一腳重重踹在他臉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在他眼角,頓時踢出血來。迸發的血珠並沒有讓定溏住手,他又叫又罵:“你這個小雜碎竟敢想殺我?我今天非要你這條狗命不可。”內官們哄著勸著,卻並不出手阻攔。他護著受傷的左手,竭盡全力閃避著定溏的拳打腳踢。他本來年幼力薄,手上的巨痛令他身形也遲緩下來,內官們裝作是勸架的樣子,卻時不時將他推攘一把,踹上兩腳,他漸漸落了下風。
  當雨點般的拳頭落在頭上臉上,皮肉的痛楚漸漸變成無法抵受的麻木,心中終於泛起一縷絕望,哪怕是死,他也不願這樣窩囊的死去。
  忽然斜剌裏伸出隻手來,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頭來,原來是皇四子定淳。他並沒有乘步輦,身後亦隻跟隨了兩名內官,十二歲的少年生得形容單薄,仿佛隻是個靜弱斯文的半大孩子,但他的手那樣有力,一下子就將他拉了起來。然後躬身對定溏行了半禮:“見過二哥。”定溏嘴角一撇,從鼻中哼了一聲,輕篾的問:“你做什麽?”
  定淳冷峻的眉目間瞧不出什麽端倪,徑直望向隨在定溏身後的內官靳傳安:“懿欽皇太後曾於乾裕門立鐵牌,上鐫宮規二十六條,其第十三為何?”
  靳傳安不防他有此一問,那鐵牌上的宮規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間脫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逐入積善堂永不再用。”定淳點一點頭:“來人,傳杖,替二哥好生教訓這挑拔主子的奴婢!”
  靳傳安嚇得一激靈,定溏哪裏還忍得住,他是皇後嫡子,而定淳的生母夏妃原是皇後的侍女,定溏素來瞧不起定淳,傲然道:“你少管閑事。”
  定淳眉峰微揚:“二哥,七弟是我們手足兄弟,這不是閑事。”
  定溏嘻嘻一笑,說道:“我才不認這舍鶻小雜碎是我弟弟,他娘是舍鶻的蠻子,你娘是侍候我母後更衣的奴婢,你們兩個倒是天生一對的好手足。”
  定淳緊緊抿住雙唇,眸中竟有咄人的晶亮光華,定溏嗤笑一聲:“怎麽?瞧你這模樣,難道還敢攔著我不成?”突然出手,“呼”得重重一拳揮向定灤,定淳本能般將定灤一推,舉手已經格住他這一拳。定溏大怒,撲上去又撕又打,定淳將定灤護在身後,三人已經在雪水中滾成一團,哪裏還拉扯得開來。待得聞訊趕來的眾內官七手八腳將他們分開來,三人早已是鼻青臉腫,這下子事情已然鬧大,瞞不住了。
  皇帝聽說此事自然震怒,立時傳了三人前去。
  許多年後,已經是豫親王的皇七子定灤,依舊能夠清晰的記起那日初入清華殿的情形。清華殿曆來為皇貴妃所居,形製僅次於皇後的坤元宮。宮人打起厚重的錦簾,定灤頓時覺得熱氣往臉上一拂,裹挾著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整個殿中暖洋如春。宮人引著他們進入暖閣前,輕攏起簾子,那重簾竟全係珍珠串成,每一顆同樣渾圓大小,淡淡的珠輝流轉,隱約如有煙霞籠罩。暖閣之中疏疏朗朗,置有數品茶花——這時節原不是花季,這些花皆是在暨南州的火窖中培出,然後以裝了暖爐的快船貢入京中。
  定灤看著那些花,他並不認得這些花兒的名目,隻覺得紅紅白白開得十分好看。閣中地炕籠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心裏漸漸的泛起酸楚,他想起母妃所居的永泰宮,那冰窖一樣的永泰宮,便覺得心底有什麽東西“咯”得碎了,聲音雖微,可他知道此生再也無法重新彌合起來。
  那名眉目姣好的宮女已經回奏轉來,恭聲道:“傳三位皇子。”
  隨著引路的宮女,三人轉過十八扇烏檀描金屏風,連一向驕縱的皇二子定溏也畏畏縮縮起來,三人行了見駕的大禮,一一磕下頭去:“給父皇請安。”過了半晌並沒有聽到回音,定灤素來膽大,悄悄抬起頭來,忽然正對上雙明亮濃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書案那頭的一雙眸中淺蘊著頑皮的笑意,帶著幾分好奇正望向他們。定灤心中狠狠一抽。雖然日常素少見麵,但他認得這雙眼晴,那是比他年長一歲的皇六子定湛。皇帝此時正親自教他臨貼,握著小小的手,一筆一劃,淡然道:“習字如習箭,須專心致意,心無旁騖,在亂瞧什麽?”八歲少年的麵孔,在嚴父麵前有著一種他們皆沒有從容,嘴角綻開一抹笑容:“父皇,兒臣是在瞧兩位哥哥和七弟,並沒有亂瞧。”
  皇帝鬆開了手,笑道:“倒會貧嘴。”語氣是他們從來未嚐聽過的寵溺,定灤不由低下頭去,皇帝這才轉過臉來對他們說:“都起來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見過母妃。”皇貴妃冒氏自生了皇六子定湛,月子裏受寒落下頭痛的毛病。一年裏頭倒病著大半年,三位皇子平素都難得見到她,於是三人又行了請安禮。
  冒貴妃生得並不出奇美豔,但一笑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柔婉溫存,話語亦是溫和:“快起來。”見定灤眉下有傷,不由伸出手去:“疼麽?”定灤將臉一偏躲閃了去,冒貴妃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中。皇帝本來就在生氣,見他如此,臉色不由一沉:“定灤,誰教你對母妃這樣無禮?”
  定灤將臉一揚:“她不是定灤的母妃,定灤隻有一位母親。”
  皇帝大怒,氣極反倒笑了:“好,好,如今你們都出息了,除了學會打架,更學會頂撞朕了。”冒貴妃見他發怒,已經扶著榻案站了起來,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說話沒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一邊向定灤使眼色。誰知定灤並不領情,大聲道:“我不是小孩子。”回頭狠狠瞪了冒貴妃一眼:“用不著你假惺惺!”
  皇帝氣得連聲調都變了:“這個逆子!”轉頭四顧,見書案上皆是文墨用具,並無稱手的東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隨手抄起白玉紙鎮,便要向他頭上砸去。閣中人皆未見過他如此盛怒,一時都驚得呆了。冒貴妃嚇得花容失色,她本來距書案甚遠,眼見著攔阻不及,皇帝狠狠的已經一手摜下,定淳忽然搶出來,並不敢阻擋,一下子撲在定灤身上,皇帝這一下便重重的落在他背上,那紙鎮極沉,疼得他渾身一搐。書案前的定湛失聲叫道:“父皇。”
  定淳半晌才緩過氣來,背上疼得火辣辣的鑽心,卻牢牢將定灤護在身後,定灤臉色煞白,皇帝本來怒極了,見幾個兒子都嚇得木頭似的了,連定湛都惶然瞧著自己,而冒貴妃早已經含淚跪下去,她這麽一跪,暖閣內外的宮女內官頓時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到底是親生骨肉,皇帝心下一軟,但仍舊沉著臉色,隻將足一頓:“都給朕滾!”
  定灤定定的瞧著父親,如同從來不識得他,七歲孩子的目光,皇帝竟覺得有些刺目。定淳拉著定灤,躬身行禮:“兒子們告退。”硬是將定灤拉扯了出去,定溏也臉色如土跟著退了出去。
  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嚎啕大哭吧,在四哥定淳單薄的肩頭。他想起父皇那一刻猙獰的麵容,他根本是痛恨著自己,痛恨自己為什麽要到這世間來。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也勝過這樣活著。活在這多餘的世間,活在父親的漠視與母親的悲憫間。定淳削瘦的肩頭似乎化為垣古的石牆,他就那樣無助那樣絕望的抵觸在上頭,將全部的滾滾熱淚化為撕心裂肺的傷悲。
  定淳放任在他哭了許久許久,最後禦醫替他們檢視傷勢,他右手食指骨折,雖扶正了指骨用了藥,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們皆是五歲學箭矢,他今年本已經可以引開一石的小弓,從此後卻廢了,他的右手連筆都握不穩,拿起筷子時,笨拙無力的叫他生出一身的冷汗。
  他再也不會哭了,當看到四哥定淳背上那烏紫的深凹瘀痕——這一記如果砸在他的頭上,隻怕他已經不再活在這世間。從此他沒有了父親,或者他一直不曾有過父親,過往的最後一分希翼成了幻像,如今夢境醒來,隻餘了一個四哥,默然無聲的不離不棄。
  他慢慢學會用左手握筆、舉箸,從每一個清霜滿地的早晨,到每一個柝聲初起的黃昏,弓弦絞在指上,勒進了皮肉,勒進了骨髓。那種痛楚清晰明了的烙在記憶的深處,慢慢的結了痂,隻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鮮血淋漓。他發狂一樣練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鈞重的鐵鉛,痛沉得連筷子都舉不起來。左手的拇指上,永遠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來,如果有稍微的停頓,腦海中總是閃現那一幕,那令他無比驚痛的一幕。隻有引開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靜氣瞄準的那一刹那,他的腦海中才會是一片空白,才會有暫時的安寧。他渴求著這種安寧,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飲水一樣,他一箭複一箭,一日複一日,不停的追遂著,永遠也不能停息。
  “咄”得一聲,羽箭射在鵠上,深深的透過鵠心,尖利的箭鏃猶沾有鵠心上的幾屑紅漆,在日光下閃爍著白銳的寒光。
  滿場采聲如雷,內官高唱:“皇七子大勝魁元!”少年傲然勒馬,眉目間已依稀有幾分四哥定淳貫有的那種淡泊,他的武藝已是皇室貴胄子弟中公認的第一,連大將軍慕大鈞親自調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對手。新科的武狀元與他比試騎射,最後也敗下陣來。皇帝誇讚他是“吾家千裏駒也。”
  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十五歲的少年對滾滾而來的讚譽和名利,懶怠得不願略有回顧。
  “天天跟著定淳,也和定淳一樣陰陽怪氣。”皇二子定溏沒好氣的挖苦:“瞧他那幅樣子,不僅從來沒笑過,估計連哭都不會哭。”
  他確實不會哭了,許多年後,當母妃終於寂寞的死去,他也並沒有哭泣。母親身體早就垮了,能拖那麽多年全然是一種奇跡。彼時他率著大軍出征祁駝關北,大漠滾滾的風沙如刀劍般割過他年輕的臉龐,手中的六百裏加急是一道敕令,諡贈他剛剛崩逝的母妃為敬賢貴妃。
  那也不過因為戰勢緊急,舍鶻回坦部的騰爾格可汗是他的嫡親舅舅,朝廷兩處用兵,不得不對舍鶻虛與委蛇這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當一年後他親率二十萬鐵騎踏過茫茫的回坦草原,母親惦記了一生,他卻十九年來從未嚐踏足過的回坦草原……金戈鐵馬,潮水般的大軍洶湧席卷,勢如破竹,舍鶻的回坦、朝朝、斡爾韓三部俱滅,從此北疆平定,再無邊境之憂。
  班師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得勝門,太子歡欣萬分的執著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胄鏗鏹作響,他跪下行禮,語氣恭謹的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賜宴,犒賞三軍。歡呼雷動中太子含笑對他道:“七弟英武,王師終定舍鶻,父皇與我皆可安心了。”他謹聲隻答了個“是”。他們似乎都忘了,他的血脈裏頭流著有一半的舍鶻血脈,在祁駝關北茫茫千裏的草原上,他被稱為“初初咯則”,舍鶻話是“狼崽子”的意思。據說騰爾格可汗兵敗之後橫刀自刎,曾經仰天長歎:“既生此初初咯則,誠天滅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裏說:“這舍鶻雜碎,遲早有日是頭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經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纏綿病榻已經半載有餘,皇太子奉旨監國,睿親王卻領著內閣的差事,朝中群臣隱約也分為兩派,一派擁嫡,一派擁睿。他雖身在關外,亦隱約聽聞一二。
  是日毅親王定淳在府中設宴替他洗塵,兩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極醒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盞涼茶,卻見四哥定淳在燈下擬著奏折。見他醒來,定淳淡淡的對他說道:“這個折子你繕一繕,明天一早遞進去。”
  是辭兵權的奏折,定淳的眼神一如十餘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勢將亂,咱們隻能先圖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朧的燈下警醒如初,隻說:“四哥,我都聽你的。”
  狡兔死,走狗烹。他雖然是皇子,亦不過隻是朝局間一枚棋子。舍鶻已滅,而他武勳功高,從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釘。
  果然最後還是中了皇太子的圈套,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段日子。被關押在黑暗無天日的天牢裏,饑餓、羞辱,還有一種無法抑製的憤懣。心底仿佛有一把火,灼烤著他,將一切都焚焚的燃起來,這麽多年,隔了這麽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童年,那般無助,那般羞辱,而他竟再次失去了一切。
  他們用這種方式來折辱他,用這種方式來陷害他,而他竟然絲毫沒有辦法,就這樣被困在了獄中,從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日夜夜,任由那憤懣啃噬著殘存的最後一分尊嚴。
  定淳想盡辦法才終於見著他一麵,隔著天牢粗糙發黑的木柵,定淳伸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而他隻是緊閉雙唇,不願多說一字。
  “七弟,我必會為你洗清冤屈。”
  冤?
  天下皆知他冤又如何?難道父皇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他的父親,可就是他一道旨意將他關進這種地方來,就是他一句話就抹殺他十餘年來的努力,他用了十餘年時間才重新站起來,而他輕輕一推,便將一切重新打翻在地。
  他是再也沒有父親了,九五至尊寶座上的那個人,並沒有給他帶來過任何生命中的歡愉,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拋棄,無窮無盡的折辱。
  最後是幽禁,閉於王府中漫漫長年,一日複一日,直將萬丈的壯誌雄心,一一消磨殆盡。直將風發的少年意氣,熬成兩鬢灰白。
  他並沒有老,隻是冷了心,從此後一顆心已如餘燼。

  第八章,同來望月人何在
  “王爺。”
  趙有智恭敬的一聲低喚,將他從悠遠的回憶中拉了回來。豫親王抬起眼來,趙有智道:“皇上傳王爺進去。”
  這“方內晏安”他每日必來,一路烏亮如鏡的金磚地走得熟了,廊外白玉欄下剛換上一溜景泰藍大缸栽的石榴樹,綠油油的葉子襯著百千點殷紅花骨朵,如潑似濺。花雖還未開,已經讓人覺得那顏色明烈如火,豔碎似綢,幾乎在視線裏一觸就要燃起來。方跨過靜虛室的門檻,已經聽到皇帝的聲音:“老七,你來的正好,有好茶喝。”
  他規規矩矩行了見駕的禮,方才道:“謝皇兄賞賜。”
  立刻有宮人捧了一盞茶來,接過去理應還要謝賞,皇帝已經叫住了:“別鬧那些虛文了,你也坐。”
  和平常一樣,內官移過凳子讓他坐下來,皇帝素來畏熱,才四月裏,已經換了夾紗衣裳。半倚半坐在胡床上,倒是很閑適的樣子:“你嚐嚐這茶,是收了花上的露水烹的,倒是別有一番風雅。”
  豫親王隻得嚐了一口,頭微微一低,忽然瞧見皇帝手旁的矮幾上,隨便撂著一把女子用的紈扇,白玉扇柄下垂著數寸長的杏色流蘇,極是醒目。還未過端陽節,天氣亦未到用扇的時候,但世宦人家的未嫁女子,既便是在冬日裏,手上總是執著一柄紈扇,以作障麵之用。扇是極好的白紈素,雙麵刺繡著蘭花蝴蝶,繡功精巧細致,那隻淡黃粉蝶便似欲振翅飛去般。花樣底下空白處卻突兀有道紅痕,既非蝶亦非花,顏色亦不對——豫親王瞧那樣子不像是繡出來的,忽然悟過來那是一抹胭脂,想是障麵的時候不經意蹭落在上頭,耳廓忽然一熱,那茶在齒間一轉就吞下去了,根本辨不出什麽滋味。
  他來自然是有事,先揀要緊的回奏:“陳密的折子遞上來了,果然話說得不中聽,但軍餉素來大半還得著力在肆、鈞兩州。河工的虧空還有一百八十萬兩,再得一兩個月就是汛期,不得不想法子先挪三四十萬兩銀子給他。另外工部請旨,陵工所需石材不敷用,就近亦得從橫水采石,這麽一來工費運費都得加倍。”
  皇帝微哂:“除了要錢,就沒旁的事?”
  豫親王見他心境甚好,於是也笑了:“還有一樁事雖不是要錢,倒是要人,賀戩總製王鼎之丁憂出缺了。”
  王鼎之是睿親王的人,賀戩總製督賀、戩兩州,富庶天下。皇帝目光閃動,他是一種沉著的性子,瞧不出喜怒。豫親王正待要說話,一抬頭忽然哽在了那裏,半晌作不得聲。皇帝這才覺得不對,回過頭去,因為地上悉鋪厚毯,她走路又輕,蜜色透紗銀閃福字緞長裙卻是波瀾不興,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玉玲瓏都寂然無聲。這樣蓮步姍姍,唯有出身富貴巨家的閨秀自幼調教得成。皇帝不由問:“你出來做甚麽?”豫親王早已經垂下眼去,倉促間隻思忖她仍是宮人妝束,倒不必起立見禮——事實上亦無親王見妃嬪的禮儀。
  如霜亦並不答話,拿了案幾上的扇子轉身欲走,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隻得叫住她:“慢著,七弟不是外人,去見過豫親王。”
  如霜黑白冽然的眸子終於移向豫親王,便襝衽施禮,依舊不發一言,不顧豫親王正遲疑要不要還禮,亦不顧理應先向皇帝請退,轉身就自顧自去了。
  因為避嫌,豫親王一直不便正視。待見她迤邐曳地的裙角在屏風後一轉,終於不見了,方才微鬆了口氣,抬起頭來,卻恰好正瞧見皇帝唇角一縷笑意:“這種性子,朕也拿她沒轍。”
  豫親王欠了欠身,道:“臣弟正有一事要稟奏,宮中還是天佑十年的時候大修過,如今亦有四十多年了,有些殿宇漏得厲害,好比擷安殿、長寧宮,恐怕得好生拾掇一番。如果要修整,隻怕要請居於殿中的娘娘們先挪到別處。”
  話說得突兀,皇帝卻聽懂了,這話是豫親王在給自己找台階下。他在震怒之下將涵妃逐去萬佛堂,豫親王大約怕他眼下失悔,故而有這麽一著。其實亦是一種變相的婉轉相勸,雖然沒有明詔廢妃,但宮闈中出了這種事,總不算佳話。他眼下這樣一說,到時便可以名正言順的說,是因為修整長寧宮而將涵妃挪出,待過得十天半月,工程一完,便可依舊將涵妃接回長寧宮去,息事寧人。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況且六月裏就要上東華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親王道:“皇兄,涵妃並沒有犯大錯,旁的不看,皇兄就當心疼皇長子。”
  皇帝索性將話挑明了:“老七,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勸我。當年父皇妃嬪有數十人,每日裏明爭暗鬥,生出多少事來?連累咱們兩個小時候受得齷齪氣還不夠麽?朕是不讓朕的兒子們再過那種日子,所以朕後宮中隻有那幾個人,可就這麽幾個人,還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讓朕過。平日裏她們做的那些事,隻要不太出格,朕就睜隻眼閉隻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方才給她個教訓,亦是為了她好,由得她張狂下去,沒得帶壞了朕的皇子。”
  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可見沒了挽回的餘地,豫親王心裏的隱憂不由從臉上透出來,這種話隻能由他來講,因為太後已崩,皇帝與同母胞弟敬親王早就勢成水火。親支近貴中,再沒有旁人能置嘴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稱謂:“四哥,涵妃是受過金冊的,且是皇長子的生母。”
  受過冊封的妃嬪,為了杖責一個宮女被貶黜,不符禮製。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過了許久才歎了口氣,語氣裏有著難以言喻的惆悵:“你不明白。”
  豫親王默然無聲,並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那天夜裏下著極大的雨,已經是近四更時分,門上突然通報說宮裏來了人,立等要見。他與皇帝極為親近,領的差事又多,夤夜急召亦是有過的。於是一邊起身穿衣,一邊命宮裏差來的人先進來。來人亦不是外人,是總管太監趙有智最得意的一個徒弟程遠,雖然不過十六七歲,還沒有品秩,但在皇帝的正清殿,亦是非常得用的內官。外頭雨勢實在太大,程遠脫下了油衣,裏頭的衣裳亦濡濕了大半,燈下照見臉上凍得青一塊白一塊,氣色十分不好,先行了禮,隻說:“趙師傅請王爺務必進宮一趟。”
  豫親王原以為他是來傳旨的,聽得這麽一句,方覺得意外。但旋即想到,趙有智如此遣人來,必定是皇帝那裏有事情。心下一沉,再不遲疑,立刻換好了衣裳,隨程遠進宮去。
  雨潑天潑地的下著,轎子想快也快不了,他心中焦躁,幾回掀起轎簾來看,隻見轎前高挑的一對羊角燈,在黑雨夜中發出朦朧的兩團光暈,照得那急雨如箭,白刷刷落著。待在宮門前下了轎子,雨仍沒有半分減小的意思,豫親王是早賞過禁內騎馬的,可是下這樣大的雨,又是在半夜裏,如果一騎直入,隻怕會驚擾得六宮不寧。趙有智卻早有安排,兩個內官早侯在那裏,一見麵就行禮:“委屈王爺先上車。”
  車是宮人們日常往來用的大車,豫親王便坐了進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許久車子才停下來,帷幕一掀,隻覺得眼前一亮,是一盞精巧的鎏金琉璃燈,替他照亮了腳下,但見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無數水泡泛起,便如銚中水沸一般。豫親王識得挑燈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內官,默不作聲扶了他下車,早有人張傘相侯,豫親王抬頭四顧,隻見簷角高飛,峻牆宏偉,這才認出是在承平門前。
  走到城樓底下,才見著趙有智,先行了禮,因為冷,聲音都有幾分發僵:“王爺,奴婢自作主張請了您來,請王爺恕罪。”豫親王道:“這樣的客套話不必說了,皇上呢?”
  趙有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在城樓上。”
  豫親王怔了一怔,問:“出了什麽事?”
  “皇貴妃薨了。”
  四麵風燈圍著,樓洞中極是明亮,照見豫親王的臉色微微一動,並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滿門被查抄下獄,因為慕妃身懷六甲,所以一直瞞著她慕家的消息。趙有智苦笑道:“王爺,您想想,這種事情怎麽瞞得住。一個小宮女說走了嘴,貴妃娘娘當時一口氣上不來,人就發昏死過去了。等傳了禦醫和穩婆進來,已經動了大紅,從申末拖到亥時,貴妃娘娘和皇子都沒能保住。”
  風燈明暗,豫親王臉上神色亦是莫測,趙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駕回正清殿,雨下得這麽大,王爺,總得想點法子。”
  豫親王略一沉吟,便對他說:“有沒有油衣,找兩件來,再要一盞不怕雨的燈。”
  “有,有,都有。”趙有智一迭聲的答,早有內官去取了來,服侍豫親王穿上油衣,豫親王接了那盞燈在手裏,吩咐道:“我獨自上去,你們都不必跟著。”
  趙有智早料定他會如此囑咐,於是隻行了一禮,道:“奴婢們遵命。”
  一上城樓,狂風挾著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無數水順著油衣風帽的縫隙直灌進來,城樓上栲栳大的數盞燈早就叫雨水澆熄了,四麵都是黑漆漆的,隻聞風雨一片唰唰聲,吹得人搖搖欲墜。豫親王往前走了數十步,方見著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風帽早吹得脫在肩頭,雨水順著臉頰一直往下淌,豫親王見了這情形,隻得叫了聲:“四哥”,搶上去將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順從,任由他擺布,瞧了他許久,方才問:“你怎麽來了?”
  豫親王道:“雨下得這麽大,天氣又冷,皇上先起駕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頭望了望城樓外風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說了一句:“定灤,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這裏,我說過什麽話?”豫親王隻得道:“怎麽不記得,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跟著四哥,無論四哥做什麽,我都是要跟著四哥的。”
  皇帝抬起頭來,滿臉的雨水縱橫,瞧不出眉目間是什麽神色:“那日我就起過誓,這天下應是我的!我要一樣一樣的討還回來,無論他們奪去我什麽,我都要一樣樣的討還回來。我要誰也不敢輕視,誰也不敢再奪去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朕如今已經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萬民臣服。可是憑什麽朕就什麽也留不住?”
  “四哥。”豫親王攙住他的胳膊:“皇貴妃福薄,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皇帝用力一掙,力氣極大,將豫親王幾乎摔了個趔趄。他的聲音在風雨侵逼中透著無窮無盡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歡我,那也罷了,反正十幾個兒子,能在他眼裏的也隻有一個定湛。可是母妃為什麽不喜歡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為什麽連她也不待見我?定灤,你雖然苦,可是你的母妃總是盡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這麽多年來,這二十餘年來,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無之人。”
  豫親王默然無聲,皇帝語意淒涼:“隻有她,從來隻有她明白——可是連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沒慕家的時候,寫朱諭的手都在發抖,可我不能不為。蹚著那麽多的人熱血,踩著那麽多人的屍骨,朕站到這萬人上頭來,沒人知道朕心裏的滋味,朕有這天下,可是什麽也沒有!”
  “四哥”豫親王低低的喚了一聲:“你要是心裏難過,大哭一場也好。”
  “朕不會哭。”皇帝仰起臉龐,任由大雨澆在臉上,雨水順著下頜淌著,滴落在他早已濕透的明黃氅衣上。他的聲音透著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說過,朕要一樣樣討還,不論他們曾奪去過什麽,朕要一樣一樣全都討還回來。”
  許多時日過去了,豫親王依舊會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麵容,冷峻如刀刻斧斫,從泛著血絲的雙眼裏透出一種可怕的神氣。一如他當日被定溏按在雪地裏踢打,他自己的那種憤懣與暴怒,帶著猙獰的絕望,將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終無可抑製的爆發開來。
  眼下這位在皇帝身邊的慕氏遺孤,倒成了一樁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來,皇帝對慕妃的愧疚與憐惜,全都移愛在了她的身上。從上苑回賜邸的路上,豫親王在鞍上思慮重重,連替他拉著馬韁的多順都瞧出來了,帶著韁繩,讓馬兒走得又穩又快。親王儀仗極是宣赫,一對對的前導、親衛、扈從蹄聲得得,開道的金鑼聲音宏亮悠遠,卻不聞一個人說話或是咳嗽半聲。偶爾一聲馬嘶,豫親王方回過神來,隻見已經過了十字路口,再走過一條街,就應該到自己的賜邸了。
  豫親王忽然改了主意,說:“去邇園。”
  先皇時候,諸皇子向來在上苑附近皆有賜邸,睿親王的‘邇園’便是其中最為宏麗的一座,不僅遠超過諸皇子的賜邸,比起賜太子居的“明苑”亦有過之而無不及。睿親王性好奢華,多年經營,這一處園林更是精致華美到了極點,雖然比不得上苑的宏偉壯麗,可是樓台亭榭美不勝收,遍植奇花異草無數,幾乎園中每一寸土都價等黃金。
  此時天氣漸熱,睿親王與幾位相與的貴胄子弟,在園中知月湖畔的“雲天勝境”品評新樂,正對著一湖新荷嫩綠,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說不盡的風光旖旎。聽仆從奏報豫親王來拜訪,睿親王不由眉頭輕挑,嘴角微蘊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請進來。”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觥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唱到夢字,聲音已經極低,如夢似幻,舞姿極柔,便如隨風之柳,在漫天花雨間低迥而下,隨著餘音嫋嫋,旋得定了,臂間輕縷緩紗如雲,紛揚鋪展開去,終於鋪成一朵極豔的花朵,盛放在紅氆氌上。盈盈一張秀臉,便如花中之蕊,襯得一雙明眸善睞,目光流轉,顧盼之間,好幾人已經喝起彩來。
  豫親王一路進來,隻見到這般絲竹歌吹,脂香粉豔,睿親王興致勃勃攜了他的手:“你難得來一趟,來來,來聽聽錦歸的新曲,‘錦歸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簫,吟緋之琴。’並稱‘長京四絕’,今日本王府中已有雙絕,絕不能錯過。來人啊,叫他們將梅花樹底下埋的那壇好酒取出來,今日咱們哥倆不醉不歸。”
  豫親王微微一笑:“六哥盛情,卻之不恭。”

  第三部分
  第九章, 若非群玉山頭見
  豫親王的酒量極好,睿親王府埋在梅花樹底下那壇鈞州陳釀,喝去了十之五六,依舊看不出半分醉意來。酒宴對著一池新荷,涼風徐徐,醺然欲醉。睿親王漫口與豫親王談些風月之事,議論誰家王公調教的歌伎,誰家的絲弦班子,豫親王素來在這上頭是不留心的,聽他漫無邊際的講著,不過偶然搭話。
  睿親王打量了豫親王兩眼,忽然道:“老七,不如我來替你做個媒吧。”豫親王正巧一杯酒入喉,聞言差些被嗆住,連聲大咳,半晌才緩過氣來。睿親王大笑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一聽到這個就立時亂了方寸。”
  “六哥說笑了。”豫親王望著一湖嫩葉如卷的新荷,時值黃昏,半天綺霞如潑,映在碧水綠荷之上,便如飛金點翠,動人心神。他淡然道:“我實在沒有那種心境。”
  睿親王點頭道:“你也是忙——不過家裏沒個人,總不成個家的樣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沒了下落。”
  一說就說到心裏的隱痛上去,豫親王的臉色不禁有幾分鬱鬱,睿親王忽然興致勃勃起來:“京裏王公大臣,合適的女兒家並不少,隻要你相中了誰,我保管去替你說和。”
  “六哥。”語氣間已經有了蕭冷的意味:“我來是有事想說與六哥知曉。”
  睿親王揮一揮手,閣中歌伎諸人瞬時退得幹幹淨淨,豫親王端起杯來,忽然喟歎:“六哥,咱們兩個人,總有四五年未在一塊喝酒了吧。”睿親王眉頭不覺微向上挑起,一雙深遂的眸中幾乎看不清稍縱即逝的是何種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上次聚飲,還是豫親王征舍鶻歸來,太子作東,邀了幾位皇子替他洗塵,如今世事更迭,那種情形卻是再也不會有了。
  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他們雖是手足,但同父異母,在宮中自幼更是並不親密,但那些風華正茂的時光,總是同時鐫刻在記憶中,成為一抹朦朧的暈彩,仿佛月下卷起風荷的輕盈,帶著清涼芬芳的水汽,刹那間浸潤無聲。但這溫軟亦如月華易散,隔著數載光陰,那些過往終於在歲月猙獰中漸漸分崩離析,往事的陳渣泛滓,大浪淘盡,隻餘了尖利無奪的碎屑,終涸成銅牆鐵壁般的堅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塊殘玦,浴在墨藍綢海似的夜空,輝光清冷,隱隱透出青白的玉色,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葉的影仿佛輕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銀光粼粼的湖麵上,將湖割裂成無數細小的水銀,瞬息萬變,流淌不定。
  睿親王眼中仿佛映入這萬點細碎的銀光,愈加變幻莫測,聲音已如常般慵懶散漫:“你適才說有事說與我聽,卻是何事?”
  豫親王手指摩挲著酒杯,上好的和闐白玉,膩如羊脂觸手生溫,杯中酒色如蜜,隱約帶著芬冽的香氣。他的聲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霧靄,猶帶著水意的清潤:“慕氏有一種家傳的釀酒法,稱為‘蜜釀’,六哥可還記得?”
  那酒據說是以尋咫花蜜入釀,入口極醇,一旦入喉,卻火辣灼人,仿佛有把鋒利無比的小刀,從喉間一路直剖入腸。慕氏百年富貴,精於饌飲之道,家釀獨家秘製,頗有聲名,曆年常窖百壇,藩王百官平日多得贈饗。睿親王淺啜一口酒,道:“自然記得,慕氏蜜釀之法據說傳子不傳女,如今慕氏絕後,這蜜釀日後估計是喝不到了。”
  豫親王淡淡的道:“慕允還活著,已經逃入屺爾戊境內。”天家皇子最講究修為,睿親王自幼得皇父調教,更是氣質沉著,雖然十分意外,但並未顯出驚異之色,隻是若有所思的道:“定蘭關雄奇高險,號稱天下第一,城牆皆逾十丈,除是飛鳥,無法逾越。
  “那慕允有人接應,殺死解差後逃離。接應他的人,一路護衛,在供州被東營的人發覺行蹤,攔截交手,六死三傷,此三人受傷雖重,但不待逼問口供,立時齧毒自盡。這些人,全是受過精心訓練的死士。供州的諜報是初六日傳來,初七日又接獲一封,東營在豎河與其交手,這次對方死了五個,其中假扮慕允的死士,身中三箭,猶伏騎二十餘裏,引開追兵。初九日、十一日、十二日皆有交手,東營調了伏州的重兵圍剿,竟無一次成功。對方死士共二十五人,能隨慕允行至定蘭關前的,不過三人。此四人一路換騎急馳至定蘭關前,慕允換裝假扮諜差,以金牌令箭賺開城門,越關而去。那三人引開追兵,在密羅山亂石陣間與東營對峙了一天兩夜,最後連箭都射光了,投石以抗。等東營終於殺上山去,原來那三人早就服了毒,毒入血脈,一劍下去,那血稠得就像這杯中的蜜酒一般,順著劍鋒緩緩腐蝕劍身。”豫親王不緊不慢的道:“若非對方謀逆大罪,我倒還真佩服這些死士。”
  睿親王像是被那血淋淋的場麵所影響,微皺起眉,抿下一口酒去。
  豫親王無聲的透了口氣:“以二十五條性命換得那慕允逃脫,隻不知這主使的人居心如何,慕氏多年統兵,兵法精要盡在一門,屺爾戊為患天朝邊界多年,慕允逃入其境內,若與其勾結,終有一日會成我朝社稷心腹大患。
  睿親王輕描淡寫的道:“既然連七弟一手調教出的東營精銳都攔不住此人,此人大約是命不該絕。”
  豫親王淡然一笑,反問:“難道六哥居然是信天命之人?”
  睿親王哈哈一笑,道:“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漫不經心伸手執壺,揚聲喚人:“來呀,酒冷了,重新溫過,換大杯來,今日我要與七弟痛飲一回。”
  豫親王起身道:“謝六哥的好酒,愚弟不勝酒力,已經醉了。唯有改日再領六哥所賜,今日向六哥告罪,愚弟還有些雜事,要先向六哥請退。”
  睿親王亦不甚挽留,送了他出去。
  睿親王回轉水閣中後,摒退眾人,自己提了壺,將那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飲盡,過了良久,方才似自言自語:“老七這招敲山震虎,所為何意?”
  孟行之悄沒聲息,落足無聲的從那架紅檀描金繪山水人物的紫紗屏後踱出來,說道:“王爺這‘敲山震虎’四字說得極妙,依在下淺見,這豫親王所來就是為了敲山震虎,他明明疑心是王爺派人救脫了慕允,所以源源本本將事情講與王爺聽,意思是,他已經知曉了王爺的舉止,警告王爺不得輕舉妄動。”
  睿親王沉吟不語,孟行之卻道:“在下要恭喜王爺。”睿親王目光閃動,孟行之道:“豫親王意在震懾王爺,好令王爺有所收斂。他既忽然有此舉,便說明王爺那招殺著,可算走對了。”睿親王道:“此人對老四忠心耿耿,他必是有所顧忌,所以才來警告我,看來他應該也知道那招殺著,是出於我的布置。”
  孟行之微笑道:“知道又有何用?殺著之所以為之殺著,便是明知是柄鋒利無比的利刃,對方卻無可奈何,隻得眼睜睜以身相迎。”他聲音極輕,卻字字入耳:“王爺,終不枉慕妃之死。”
  夜深露重,月色越發分明,清華如水,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睿親王飲多了,覺得酒意突沉。玉欄杆外是一圍芍藥,人間四月芳菲盡,欄外的花已經開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風吹拂,正好落在他衣袖間,他伸手拈了起來。她總是愛簪芍藥,有一種芍藥花叫“金線銀雪”,潔白花瓣上撒著金絲,簪在堆烏砌雲般的發間,極是嬌豔。
  “六哥。”她自幼便是如此稱呼他,臉上幾乎沒了半絲血色,隻道:“我去。”極輕的兩個字,從她唇中吐出,卻似有千鈞重,刹那間壓得他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本能的側過臉去,隻見她蟬翼鬢側一朵芍藥,怒放似她曾經的笑顏。
  那一句那樣殘忍,卻不得不問:“你去?你知道將來是什麽?”
  她臉上恍惚是笑意:“我知道,可是為了六哥,我願意。我知道毅親王身邊,六哥一直沒有得力的人,如今他來求親,正是難逢的機會。”
  還是十五歲的時候,她不過十二歲,自己帶了她溜出慕府,去大明寺看芍藥花會。她青衣束發,扮作是自己小廝的模樣,混出中門來,那一顆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快,直到上了馬,她忽然伏鞍放聲大笑,自己又惱又怒,叫了她的乳名,問:“臨月,你笑什麽?”她策馬兜轉過來,離得那樣近,癢癢的就在耳下,嗬氣如蘭,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清亮悅耳:“六哥,原來你比我還害怕。”
  他哼了一聲,轉開臉去,其實他並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慕氏世家巨族,家教最嚴,自己雖對慕大鈞執弟子禮,畢竟是皇子,一旦出了紕漏,慕大鈞並不會過份責罰自己,可是隻怕她會受父親嚴飭。半大的少年,這種話不願對人明言,隻是板著一張臉,做出一種老成的樣子,說:“反正我不是害怕。”
  慕臨月扮個鬼臉,她眉目間猶有稚氣未脫,已經隱約可以看出少女甜美的風華,回眸一笑,那眼波盈盈,如能醉人。他脫口說:“你可不能再笑了。”她一雙長睫似蝶翼般忽閃忽閃,問:“為什麽呀?”他說:“你一笑,人家就會看出你是個女孩子。”她說:“那我不笑了。”一語未了,又禁不住盈盈一笑,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無限嬌俏。他無可奈何,隻得板著麵孔說:“人家若是看出你是個女孩子,會連累我的,我可不帶你去了。”說著作勢欲舉手策馬揚鞭,她急急抓住他衣袖,連聲道:“六哥,六哥,我不笑了便是。”
  大明寺香客如湧,人山人海,趕會的、燒香的、賣香表的、賣吃食的、雇轎的、趕驢的……鬧轟轟就如同炸鍋一樣,她一雙眸子明若點漆,新奇的顧盼不己。他怕與她被人潮擠散,再三叮囑她拉著自己的衣袖,他們擠進寺去,擠出了一身大汗。殿中人更多,金身寶像尊嚴,無數的人匍匐下去,虔誠下拜。佛前的鼎中香表堆積如山,烈焰焚焚,騰起無數香煙,熏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隔著香火繚繞,她好奇的問:“六哥,他們都在求什麽?”
  他其實也不知道,隨口答她:“求財求福,總是求他們沒有的東西吧。”
  她的眼睛那樣亮,仿佛有星光璀璨:“那我不用求了,我什麽都有。我有疼我的爹爹,還有哥哥們,還有你。”
  聽她將自己與她的親人們並提,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觸,口中卻說:“若是我不帶你來,你準不會說得這樣好聽。”對她道:“咱們去看芍藥。”
  大明寺的芍藥久負盛名,曆年的芍藥花會,更是西長京一盛。通城的人不過借看花之名,到寺中遊玩,其實是趕廟會的意思。真正去看芍藥的,除了秀才文人,便是些讀過幾卷書、一心附庸風雅的富沽之流。他們徑往寺後去,一路行去,遊人果然漸稀,誰知到了芍藥圃外,卻被寺中的和尚給攔住了。言道是城中首富陸家的女眷今日前來賞花,故而摒盡一切閑雜人等。
  定湛九歲即封親王,自幼皇父寵愛無比,十餘年來,從來未嚐被人稱為“閑雜人等”,吃過這等閉門羹,見那幾個和尚嘴臉勢利,神色無比倨傲,心中頓時大惱。但轉念一想,這些和尚蠢頭蠢腦,如果動起手來,自己雖不一定吃虧,可是也難護得臨月周全。何況自己與她是偷偷溜出來的,如果一旦真鬧起來,被人識破身份,總不是好事。
  慕臨月亦怕他生氣,輕輕扯扯他的衣袖,道:“六哥,咱們還是別硬闖了。”
  隔著花牆上的檳榔眼,可見圃中花盛似海,如錦如繡。就此回去,可真讓人不甘心,他心念一轉,當下便有了計較,順從的答應了一聲,同她轉身就走。走出了許遠,環顧左右,見無人注意,便道:“跟我來!”兩個人順著那牆七拐八彎,一直走到山房之後僻靜處。這裏已經是花圃盡頭,甚少人來,牆外有一株極大的老榆樹,足有和抱粗,枝椏橫斜,綠葉如茵。他轉頭問慕臨月:“你會不會爬樹?要不然我背你上去。”
  慕臨月已經明白他的意思,隻覺得此事十分有趣,早就躍躍欲試:“可別小瞧了人,慕大將軍的女兒,別說爬樹,一樣可以上戰場殺敵。”說著便卷起衣袖來,露出一截凝霜皓腕,那腕上籠著一隻白玉釧,膚色與玉色皆白瑩無比,幾乎辨不出哪是腕,哪是玉釧。她改了男裝,可忘了取這隻釧子下來,此時捋起袖子才發覺。“哎呀”了一聲,說:“這還是外祖母給的,可別碰碎了它。”將釧子捋下來,掖入了腰帶中。她體態輕盈靈巧,果然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槐樹,坐在橫枝上,招手叫定湛:“六哥!”
  定湛動作更是利落,左足在槐樹上輕輕一蹬,右手已經拉住一根樹枝,借力彈起,輕輕巧巧落在橫枝之上。慕臨月不由拍手叫好:“六哥這招‘小起手’比大哥使得還要漂亮。”定湛豎起中指在唇邊,噓了一聲。慕臨月方覺自己忘情,幸得並無人聽見。定湛先躍下牆頭,站穩了便向回身向她張開雙臂,慕臨月笑道:“可要接住了,不許摔到我。”便如一隻燕子般,從牆頭上翩然落下,誰知樹枝掛住了她的帽子,她一躍之下,在風中散開長發如瀑。她雖膽大,從那樣高的牆頭上躍下,最後還是有絲害怕,不由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定湛隻覺大力衝撞,卻緊緊抱住了不放手,往後連退數步,最後還是“咕咚”一聲抱著她坐倒在芍藥叢中,隻覺柔香滿懷,四周紅的、粉的、紫的、黃的芍藥花,絢麗得像堆錦刺繡,團團簇簇,無數的花與葉轟然湧上,將他們深陷在柔軟的花海中。眼中在一片絢爛奪目的顏色裏,隻能看見她近在咫尺的容顏,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芍藥,那樣清麗皎美,發流如雲。她的呼吸香而甜,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她眸子那樣晶瑩透亮,就像最飽滿的兩丸黑水銀,極遠極高處是湛藍的天,一朵雲緩緩流過,她的眼中也仿佛有了雲意,泛著難以描述的朦朧,他竟然不知道應該放手,她的頭發掃在臉上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兩個極響的噴嚏。
  這兩個噴嚏卻打壞了,立時便有人喝問:“什麽人在那裏?”
  兩個人本來就心虛,養尊處優的孩子,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情形。慕臨月慌道:“快走!快走!”定湛亦怕被人捉住,忙道:“我頂你上牆,你先走。”蹲身讓她踩在自己膝上,再上到自己肩頭,將她頂上牆頭。慕臨月在牆頭上遠遠看見三四個僧人往這邊來,心下大急,連嚷:“六哥快走!”定湛萬忙中還俯身折了兩大朵芍藥花,銜在口中,衝上前去,借勢在牆上連蹬兩步,躍上牆頭。兩個人順著那株大樹,一溜而下,定湛牽了她的手,一路疾奔。
  兩個人一口氣跑出寺門,但見寺前人山人海,推攘不動的人潮如湧,方才住腳,慕臨月被他拉著一路狂奔,到了此時隻是大口大口喘氣,連腰都已經直不起來。定湛又累又氣又好笑,將兩朵芍藥交到她手中,說:“就為這兩朵花,可真不值得。”見她長發散亂,回頭見那幾名追趕出來的僧人仍在不斷四處張望,心中一動,抽出袖中錦帕,道:“你快將頭發束好。”慕臨月接過錦帕去,將長發重新束好,拈著那兩朵花,嗅了嗅花蕊,悵然歎了口氣:“這樣好看的花,竟然一點也不香,可見世上事不如意十居八九。”定湛道:“真是小孩子,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這又和世事如意不如意扯得上什麽幹係?”慕臨月嫣然一笑,笑顏竟比她指間的花更美。定湛不敢再看,說:“走吧。”與她出來尋著了馬,上馬回慕府去。
  歸去已是黃昏時分,她悄悄溜進二門,接應她的丫頭近香早急得團團轉,見她進來,忙忙攙住了她,說:“夫人問了幾遍,都要瞞不住了。”臨月正欲隨她走,忽想起一事來,伸手摸了摸腰帶,失聲道:“我的釧子不見了。”定湛本來已經走出好幾步開外了,聽見她這樣說,轉身見她臉色煞白,猜想隻怕是落在大明寺了,忙安慰她:“不要緊,我替你去尋。”
  過了幾日,終於有機會見著她,趁人不備告訴她:“我親自去花圃尋了兩遍都沒找見,說不定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她低聲答:“沒找到——也就罷了。”可是眼裏有種小女孩罕見的神色,讓人覺得無限惆悵。

  第十章, 會向瑤台月下逢
  是什麽時候,扯住他衣袖的小女孩就長大了?
  那一日他與慕元在後園裏比試射圃,遠遠望見她由近香陪著打橋上過,一襲鵝黃單衫,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撞進眼簾時,嬌嫩得令人微微心疼。及笄之後與他相見的機會就幾乎已經沒有了,這樣偶然撞見,亦是規規矩矩行禮:“見過六哥。”
  她手裏照例執著一柄水墨繪山水的白紈扇,遮去了大半麵容,露出鬢側斜簪的一朵芍藥,花瓣嬌豔,在春風中微微顫抖,襯得一雙明眸依舊如記憶中靈動剔透,眼波盈盈一繞,仿佛春風乍起吹起無限漣漪。他隻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天地間湧起無盡心潮,盡融在她這一雙眸中。
  他再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的飲得盡了,滿天月華如水,照見閣中自己身影映在紅氆氌上,孤伶伶無限淒清。
  他轉過臉去,臉上浮起一抹微笑,對孟行之道:“既然老七已經忌憚那招殺著,本王索性成全他。”
  孟行之道:“王爺亦不必急在一時,失了沉著反倒不好。”
  他臉上仍是那種散漫慵懶的笑意:“咱們沉得住氣,有人可不一定沉得住氣。”
  皇帝的萬壽節是五月十五,因為還在守製,所以一切慶典從簡。饒是如此,還在四月裏司禮監就已經大忙特忙,預備賜宴遊治等諸項事宜,偌大的行宮之中,何處領宴,何處歌舞,何處遊幸,都要一一布置起來,直忙得人仰馬翻。誰知一進五月,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提前巡幸東華京,去東華京過萬壽節。
  因京中夏日暑熱,曆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東華京的行宮避暑,至初秋方回鑾西長京。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想是怕六月裏路上褥熱,故而將避暑的日子提前了一個月,這下該豫親王著急了,因為他統領駐蹕。此去東華京十來日路程,向來大駕走蹕道,宮眷則乘舟順著東江迤邐而下,文武百官,內衛禦營,這浩浩蕩蕩的數千扈從,一路上的驛館行宮,蹕路橋梁,各處起坐,統統要勘察布置,還要安排蹕警。
  “時間太倉促,隻怕難以預備,臣弟請皇上三思。”禦前奏對的時候豫親王說道:“大駕總要萬安無虞。”
  皇帝不知為何十分固執,他說:“朕騎馬走,這樣快些。”停了停又道:“宮眷們坐船,慢些無妨。”
  豫親王遲疑了一下,皇帝又道:“朕意已決。”
  豫親王隻得躬身領旨,待得退出來後,立時便命人去尋程遠。程遠平日當差最是小意,見著他遠遠就行下禮去,口中道:“王爺萬安。”
  親藩體位尊貴,在百官之上,連首輔亦得下拜,何況禦前一名小小內官。豫親王吩咐一聲:“起來”,程遠忙道:“謝王爺恩典。”就手攙了豫親王的肘,扶他在樹下石凳上坐下,又道:“王爺有什麽事情,隻管叫人來吩咐奴婢就是了。”又命人去新沏來一盞茶,親手奉與豫親王。
  豫親王適才在禦前奏對的事情既多,繁雜冗煩,此時坐在翠鬱濃蔭之下,迎著微風吹在袍襟之間,十分涼快,不覺神色一爽,又嚐了一口那茶,隻覺得滿口生津,不由道:“果然會侍候人,不枉是老趙調教出來的人。”程遠陪笑道:“是王爺素日栽培。”豫親王道:“我倒也沒什麽事,隻問問你,皇上身邊這陣子可還安靜?”程遠是何等的人物,立時就笑了:“王爺這話可叫奴婢聽不懂了。”豫親王笑容一斂,冷冷道:“連你師傅都不敢在我麵前裝樣,你倒敢試試看?”
  程遠急道:“奴婢不敢,奴婢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糊弄王爺。是師傅不讓往外頭說,可王爺麵前奴婢絕不敢隱瞞——”他聲音低了低:“萬歲爺這幾天和慕姑娘,仿佛不大對勁。”
  豫親王“哦”了一聲,問:“是為了什麽?”
  程遠想了一想,說:“奴婢也不曉得是怎麽一回事,說句大不敬的話,倒像是慕姑娘不大高興,所以給萬歲爺瞧臉色。”這句話匪夷所思,隻怕開朝以來,從無一個妃嬪敢給皇帝瞧臉色,何況一個身份曖昧的宮女。不過豫親王憶起那日驚鴻一瞥,她整個人便如冰玉琢成,隱隱有一種傲意淩人,分明不將世間萬事萬物放在眼中。說她敢倨傲至尊,他倒是有幾分信的。
  程遠道:“萬歲爺對慕姑娘,那是沒得說的了,要什麽給什麽。可惜慕姑娘性子不太好,這幾天鬧上別扭,萬歲爺慪氣,見著她就發脾氣,見不著更發脾氣。”他苦愁眉臉的說:“別說奴婢們幾個,連師傅都跟著發愁。”
  原來如此,豫親王心中憂慮,麵上卻不露出來,隻問:“那這次巡幸東華京,她是否隨扈?”
  程遠道:“奴婢不知。”又補上一句:“一提慕姑娘,皇上就沒好臉色,師傅吩咐,叫不許惹萬歲爺生氣,所以奴婢們誰也沒敢問。”
  這樣挨到了五月初三,第二日便要動身了,趙有智眼見實在拖不過去,晚間侍候皇帝更衣的時候,方硬著頭皮問了一句:“明天就要起駕了,奴婢們是不是都跟著去侍候萬歲爺?”皇帝近來脾氣暴躁,淡淡瞧了他一眼,說道:“我瞧你這差事是當得膩了。”
  趙有智這幾日亦是動輒得咎,但他是從小抱大皇帝的內官,吃透了皇帝的性子,連忙恭聲道:“奴婢該死。”卻緊著追問了一句:“那就是奴婢們都跟著大駕?”皇帝說:“無關緊要的人讓她坐船。”明明還有幾分賭氣的意思,趙有智心中暗自好笑,恭敬應了個“是。”
  皇帝起駕已經半日,宮眷的船隊才從上苑碼頭起錨。浩浩蕩蕩舟楫相接,無數錦帆樓船,首尾相接,夾雜著大大小小內官及禦營護衛的船隻,迤邐達十數裏,緩緩沿著東河順流而下,蔚為壯觀。初夏時分水勢飽滿,河道寬闊,船行得十分平穩。兩岸綠堤上垂柳依依,遠處的墟裏人家,近處的綠楊村廓,如一卷無窮無盡的圖軸,在艙窗外緩緩鋪陳開來。
  如霜既非妃嬪,本無資格獨用一船,但內府總管還是另眼相待,撥了一座樓船與她乘坐。她用慣的兩名宮女原是禦前的人,今日一早皆隨大駕走了,於是華妃臨時指派了兩名宮女到這邊船上照應。如霜今日起得甚早,待得上船來,舟行極平穩,午後日長人倦,於是在艙中好生沉沉睡了一覺,待得醒來日已西斜。
  她亦不喚人,自取了障麵的泥金芍藥花樣紈扇,用係著杏色流蘇的象牙起棱扇柄,撥開艙窗上的綃紗簾幕,向窗外眺望。但見江麵上倒映餘暉,如萬條金蛇狂舞,粼粼耀眼欲盲。首尾皆是依次而下的樓船,無數幅斜欹錦帆迎著夕陽,絢麗奪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帶,垂楊依依,便是帶上堆繡的茵茵花樣,緩緩從眼前往後退卻,望得久了直叫人眼暈。
  “原來姑娘醒了。”
  很清脆的嗓音,如霜懶懶回首一看,原是那兩名臨時指派到船上的宮女其中的一人,名喚撿兒。撿兒十分殷勤的道:“我去打盆水來,讓姑娘重新勻麵。”精心描畫的眉目,在妝鏡中漸漸清晰起來,撿兒替她重新梳過了頭,拿柄手鏡替她前後交映,誇道:“姑娘頭發真好,這樣黑,又這樣濃。”在家的時候,梳頭例來是小環的差事,每次梳完了,總要這樣舉著手鏡,倒映在妝鏡中讓她自己看。
  鏡中倒映著一點水光離合,濃如烏雲的發間插戴赤金鳳釵,鳳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綴明珠,下綴金珠為絡,細密的金珠絡沙沙的在鬢側搖曳。端詳的久了,仿佛適才暈船一樣,亦覺得眼暈。手邊擱著兩隻紅檀木羅鈿大匣,裏頭滿滿的全是珠翠,自入宮後,她一度甚是喜歡這些東西,皇帝曾命內庫盡搜所貯精華,送到她那裏去。此時她打開匣子,隨手拈了桂圓大的一顆珍珠,就著黃昏時分艙中晦暗的光線看了一看。撿兒誇道:“這顆珠子真是好,奴婢雖是侍候過皇貴妃的人,都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這麽渾圓的珍珠。”
  如霜並不言語,舉手輕揚,不待撿兒驚呼出口,眼睜睜瞧著她已將那顆珍珠擲出窗口,撿兒和身去搶,哪裏還搶得到。隻聽“咚”一聲輕響,珍珠已經落入江中,但見碧波滔滔,白色的一點珠光迅速沉下去,轉瞬就不見了。這樣的稀世珍寶,宮中亦不多見,誰知她就這樣隨手如拋廢物,毫不惜之。撿兒一時驚駭得連話都不敢多說。如霜漫不經心,撿點匣中那些珠光熠熠,又隨手拈起塊玉佩來,那玉色膩白無瑕,鏤刻精美,下頭還結著同心雙絛。撿兒怕她又要往江中擲去,忙關上窗子。如霜見她關窗,亦不言語,將那塊玉佩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伸手說:“這個賞你。”
  撿兒自從登船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她說話,聲音粗嘎難聽,將撿兒唬了一跳,半響才忙陪笑道:“謝謝姑娘賞,這樣貴重的東西,奴婢不敢受。”
  如霜定定的瞧了她一會兒,唇中終於吐出兩個字:“開窗。”
  撿兒又嚇了一跳,忙道:“姑娘,姑娘,奴婢收下便是。”接了過去,又施了一禮:“謝慕姑娘賞。”
  如霜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起身走到窗畔,隔著綃紗簾幕,可以遠遠望見堤岸上有馬隊疾馳,那是扈從大駕的禦營軍,從蹕道奔馳來往至此互傳訊息。撿兒見她望著江岸上的禦營騎隊出神,陪笑道:“不知道大駕行的快慢,已經走到第幾站?不過宮眷都在船上。”
  如霜懶得答理她,尤其最後一句畫蛇添足,拿著扇子抵在下顎上,隻是默默的計算著路程。蹕道皆是十二裏為一站,每站都預備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裏,便又是一座行宮。簇擁大駕而行的有隨扈的文武百官、禦營官兵數千人,浩浩蕩蕩全副儀杖,每日亦隻能行數十裏。隻怕今晚天黑前隻能趕到樂昌行宮駐蹕。
  船行雖是順水,但江流宛轉,比蹕路要繞得遠許多。好在樓船舒適,晚間各船泊下,首尾相聯即成行宮,宮眷們皆是宿在船上。眼見天黑漸漸晦暗下來,起首的領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掛起一串明燈,旋即吹起號角來,聲音極悶但傳遠,可達數裏。跟著後麵一艘船亦吹起號角來,這樣一聲遞一聲往後傳去,便有禦營的小舟劃向後方去照應——這號角即是下錨泊宿的訊息。
  無數鐵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鐵索套住前船船尾的柱銷,再搭上跳板,每條船就這樣被聯在一起。夜色漸濃,各船上艙中的燈火漸次明亮起來,像一條燈的巨龍,靜靜臥在水麵上。遠遠望見樓船裏燈火通明,便如剔透的瓊樓玉宇一般,一層一層都是璀璨的光,倒在水中倒映在江麵上,像無數流星劃過水中,流光斂灩,有宮女內官提著燈籠從跳板上姍姍而過,那星便是極大的一顆,嘎然劃過繚亂的星幕,風吹來碎成更細微的萬點星子,在波浪尖上躍躍流動。
  如霜晌午後睡得久了,此時並無倦意,夾堤兩岸亦是無數點星光漸漸散開去,有些蜿蜒成一條火把的長龍,那是巡夜的禦營,與往來的蹕道傳訊兵卒,蹄聲隆隆裏夾雜著清脆的鸞鈴聲聲,在曠野靜夜中聽得格外分明。
  撿兒與另一名宮女栗兒收拾了床榻,展開薄羅被,替她放下其色如煙的鮫紗帳,取扇將帳中細細趕了一遍,確無小蟲蚊子,方掖好帳子,出來對如霜道:“姑娘今天一定倦了,況且已經起更了,江上夜涼風大,姑娘還是早些歇著吧。”
  如霜正極力從雜遝的蹄聲中分辨那鸞鈴聲聲,兀自出神,撿兒素聞她性子有些古怪,不敢再多說,替她剔亮了燈,就和栗兒默默退到外艙去了。如霜聽那鸞鈴聲漸馳漸近,鈴聲清脆悠遠,隔得再遠亦能聽得清清楚楚,唯有紫金所鑄鸞鈴方才有這樣的脆響。她心如輪轉,一刹那翻過好幾個念頭,聽那鸞鈴漸行漸近,分明已經就在堤岸上離自己的座船不遠處,她拿定了主意,“哧”一聲吹滅了燈,卻也並不動彈,靜靜坐在桌畔。
  這晚沒有月亮,倒是滿天的好星,隔著窗上的綃紗,星光黯淡映入艙中,一切都在朦朧的黑暗裏勾出個邊廓。高的是櫃子,矮的是案幾,手邊桌上擱著一隻細白瓷花瓶,裏頭拿清水供著的是數枝翠柳,還是登舟前她隨手在碼頭畔折的。那柳葉清雅的一點氣息,和著自己衣袖間的熏香,幾乎淡得嗅不出來。但浴在這樣的夜色裏,一切都柔和而分明起來,連同心底那些敏感不能觸及的思緒,一一都清晰得浮了上來。何去何從,並不是她能做得了主,但曠野星空萬裏,舷下浪聲輕吞入耳,一切的人語人聲都成了遙不可及,江風清涼鬱鬱,帶著水意的微冷,吹拂垂著的綃紗簾幕,一重重的紗簾在風中忽而鼓揚,像翻飛著輕薄蝶翼。往事那些慘痛而血漓的驚悸,終於有了片刻的退卻。
  就在她失神的這一刹那,窗外忽然有高大的人影一晃,分明是個男人的身影。內官應該有冠帶,外間那人影倒映在窗紙上清清楚楚,此人並無冠帶,她一個念頭轉完,立刻張口大叫:“快來人,有刺客!”

  第十一章,人生悵惘隔滄溟
  那個“刺”字還未出口,舷窗之外忽然炬火大明,前後船上數十盞燈籠火把瞬間燃起,頓時映得江上江下火光一片,岸上亦有燈籠火把驟然亮起,燈籠太多太亮,隔著窗子如霜都幾乎睜不開眼睛。隻聽窗外“撲通”一聲水響,內官的嗓子既尖且細,在寂靜夜中分外刺耳:“刺客跳江了!抓刺客!快來人啊!刺客跳江了,快抓刺客……”跳板上步聲雜遝,舷板下為中空,腳步聲聽上去更多更亂,岸上人馬喧嘶,無數燈籠火炬向這方湧來,隻聽得“撲通!撲通”連聲水響,想是禦營的官兵跳下江去追捕刺客。
  外頭人語喧雜,緊接著響起倉惶的叩門聲:“慕姑娘!慕姑娘!”正是宮女栗兒的聲音,不聞她答話,外頭的人似是著了急,用力踹開艙門,十餘盞燈籠一擁而入,艙中頓時明亮如白晝。見她好端端的坐在那裏,為首的內官似是鬆了口氣,說道:“姑娘受驚了。船上鬧刺客,禦營的人已經下水去追捕了,請姑娘放心。”
  如霜識得此人是華妃宮中的首領太監廖存忠,當下並不答理,栗兒道:“真真嚇煞人了,好在姑娘還沒睡。”
  如霜命撿兒取了蠟釺來,重新點燃桌上的燈,執了那小銀燭剪,親自剪亮了燈芯,方才慢條斯理的道:“這樣熱鬧的晚上,我可舍不得睡覺。”
  廖存忠素聞她性情古怪,躊躕一下正打算請退,外頭已經通傳華妃來了。廖存忠迎了出去,隻見前導的四盞鎏銀八寶明燈漸行漸近,夜間風大,華妃係了件大紅鬥篷,更顯風姿綽約,由宮女內官簇擁著款款而至。華妃扶著廖存忠的手肘進得艙來,如霜素來不理會宮規禮儀,端然坐在那裏,無動於衷。華妃倒若無其事,說道:“真沒想到出了這種事,我一聽見說就趕過來了,好在沒有傷到人,這刺客實在是膽大包天,也不怕淩遲處死,誅連九族。”
  如霜素來不愛說話,手中執著那柄泥金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華妃見她不理不睬,雖然生氣,但不願與她計較。正在此時,外頭進來名內官,跪下稟奏:“啟稟娘娘,刺客抓到了。”
  刺客因嗆水太多已經淹死了,禦營的人撈起的隻是屍首。無數火把照著那濕淋淋蜷曲的身軀,有人將刺客的臉扳過來,炬上火焰被風吹得呼呼直響,那光也忽明忽暗。華妃雖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卻猶是一陣惡心。這樣身份不明的男子是如何混上宮眷所乘的樓船,實在令人費解,所以遍搜刺客全身,結果隻找到一塊玉佩,內官忙呈與華妃。
  華妃見那玉佩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膩白無瑕,鏤刻一片傾卷荷葉,葉下覆一雙鴛鴦,雕工極其精美,底下結著同心雙穗。那絲穗雖早被江水浸濕透了,亦並未褪色,端端正正一雙萬年如意同心結,這種結法極有講究,民間是不許用這種“萬年”花樣的。華妃見那玉佩底下係著這樣一個結子,更兼那玉質雕工精美無匹,這樣東西出自內府無疑。便叫廖存忠:“去查檔,看這是哪個宮裏的東西。”
  如霜此時方閑閑的道:“不必了,這是我的東西。”
  華妃道:“慕姑娘的東西,為何在刺客身上搜了出來。”
  如霜漫不經心的道:“這就要問撿兒了,這玉佩我下午賞給她了。”臉上微帶譏誚之色,華妃見她神色鎮定,便喚過撿兒來盤問。
  撿兒早就麵無人色,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華妃道:“你就是撿兒?這東西如何到了刺客手中?你老老實實告訴本宮。”撿兒嚇得渾身瑟瑟,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華妃道:“你不願說也不要緊,我自然有讓你說的法子。”立刻命人去取簽子來。
  撿兒早聽說過竹簽釘指之刑,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哭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這玉佩是慕姑娘給我,叫我交給張勝寶,說張勝寶自然知道給誰。”
  華妃問:“誰是張勝寶?”
  撿兒道:“是禦膳房裏打雜的一個內官,他每日要買菜,我們總托他往行宮外捎東西。眼下在船上,也隻有他們廚船上的小艇可以靠岸。”
  華妃轉臉望向如霜,見她坐在那裏紋絲不動,置若罔聞。於是吩咐廖存忠:“去傳張勝寶來。”
  張勝寶沒能傳來,廖存忠旋去即返,臉色十分難看:“娘娘,張勝寶適才畏罪跳江自盡了。”
  華妃似是十分意外,又望了如霜一眼,道:“如今人證物證皆在,隻能先委屈慕姑娘了。”吩咐將撿兒與栗兒都帶走,另換人來陪伴如霜,又命將如霜的樓船嚴加守衛,不許任何人進出。華妃道:“先委屈姑娘一夜,明日一早,本宮就派人去稟告皇上,如何處置,但憑聖意聖裁。”說著起身道:“姑娘先歇著吧,橫豎明天皇上就知道了。”
  如霜此時方才開口道:“我隻怕我活不過今夜。”
  華妃臉色一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如霜站起來,以扇柄拔開綃紗簾幕,眺望窗外不遠處岸上的點點火炬:“我今晚若是死了,明日皇上問起來,你們隻要說我是因奸情敗露羞愧自盡,便可推得一幹二淨。這一套連環計,先是誣我與人有奸,再來從容取我性命,最後一步當然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回首凝視撿兒:“三個人證已經死了兩個,你難道不害怕麽?”
  撿兒本來跪在那裏猶未起來,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地上。
  華妃急怒交加,冷冷道:“你這話含沙射影血口噴人,是說今夜之事乃是本宮誣陷於你了?”
  如霜並不答話,轉開臉去。華妃氣得滿臉脹紅,廖存忠見機不對,立刻道:“娘娘,不如即刻派人回奏皇上,恭請皇上聖裁。”華妃猶未說話,外頭一聲接一聲的通傳進來,內官清清楚楚的聲音回奏:“娘娘,豫親王請見。”
  華妃十分意外,豫親王本是隨在大駕左右,黃昏時分還有驛報來,知會眾人皇帝已駐蹕樂昌行宮,統領蹕警的豫親王自然應該在樂昌,如何會夤夜至此。何況雖在船上,亦為行宮,夜色已深,親王不便擅入有宮眷的樓船。華妃聽說他來了,料是奉旨前來的,隻得事出從權,命人放下簾子,隔簾召見。
  隔著紗簾,影影綽綽見到豫親王行禮,聲音如常從容:“定灤失職,致有刺客驚動鳳駕,請華妃娘娘恕罪。”因為他統領禦營,所以先作此語。華妃倒是家常的語氣,十分客氣的道:“請七爺坐。”又道:“七爺來的正好,這刺客身份可疑,本宮正要派人去請旨追查。”
  豫親王十分從容的道:“皇上放心不下宮眷的船隊,所以一到行宮,故命定灤過來看看,沒想到真出了事。”
  說是放心不下宮眷的船隊,隻怕放心不下隻是一個人罷了。華妃心中一酸,語氣還是極力的平靜:“七爺是奉旨來的,那更好了。我雖然暫理後宮,但此事牽涉到旁人,是非曲直,到了七爺手裏,一定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命廖存忠將刺客身上搜出鴛鴦佩及撿兒口供之事,皆向豫親王稟明。廖存忠口齒伶俐,說得活靈活現,豫親王很仔細的聽了一遍,直到最後廖存忠都說完了,方問了一句:“最先發現刺客的是誰?”
  眾人麵麵相覷,過了半晌才有名內官回奏道:“是慕姑娘先叫起來,說有刺客……”
  如霜嗓音獨特,適才靜夜中大聲呼叫,聽到人並不少。華妃心裏一沉,豫親王道:“既然如此,玉佩之事定然另有隱情。事涉宮闈,本王明日請旨聖裁。”說完起身請退,一禮未畢,方抬起頭來,忽見簾後伸出一隻纖美白晰的素手,猶未反應過來,已見那手撥開簾櫳,重簾後有人翩然而出。向他斂衽為禮,一雙千尺寒潭似的眸子,既澄且淨,在燈光下流轉不定:“王爺,請王爺即刻帶如霜去見駕。”
  豫親王萬沒想到她會從簾後走出來,更兼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隻覺得心下一震,躊躇難答。
  如霜道:“王爺睿智,自然已經明白今夜之事,乃是旁人設計如霜的圈套。人心險惡莫測,如霜愛惜性命,自覺朝不保夕,斷不能再留在此地任人宰割。請王爺將如霜與宮女撿兒一同解往禦前,恭請聖斷。”
  華妃亦被她的舉止駭了一大跳,待聽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急怒交加霍然起立,隔簾怒斥:“慕如霜,你此等言語乃是何意?”
  如霜不言不語,隻是凝視著豫親王。豫親王從未被一名女子這樣逼視,不便與她目光相接,隻得轉開臉去。便就在這一瞬間,跪在地下的撿兒忽然叫道:“華妃娘娘,我替你誣陷慕姑娘,沒想到你卻言而無信,意欲殺人滅口,橫豎是個死,我化為厲鬼也不放過你。”說完破窗撞出,“撲通”一聲投入江中。華妃驚恐萬分,幾乎要昏闕過去,簾後數名宮女連聲急呼:“娘娘,娘娘……”華妃顫聲道:“快!快抓住這賤人。”她心中清楚,若是撿兒一死,自己百口莫辯,隔簾望去,但見如霜淡然佇立,豫親王已經急步至艙外舷板之上,早有禦營的官兵下水去撈救。
  華妃亦顧不得禮法,掀簾疾步而出,江麵上禦營小艇來去,舉著燈籠火炬撈人,江流湍急,那撿兒一入水中,卻再也不曾浮起。漸漸過得小半個時辰,華妃全身發冷,扶著宮女立在那裏,不言不語。如霜款步上前,望著黑沉沉的江麵,漫然道:“看來又死了一個。”華妃回首望去,隻見燈下她麵色似玉,眉目如畫,姿容清麗難言。華妃卻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聲音裏透著恨意:“你這招好毒。你會有報應的——你終有一日會遭報應的。”
  如霜的聲音極輕,幾乎除了她自己,再無第二個人能聽見:“會遭報應的人不是我,該遭報應的人,一個也逃不過去。”言畢嫣然一笑,她自入宮來從未笑過,此時展顏一笑,如荷之初放,亭亭淨恬。刹那已橫過紈扇,遮去大半麵容,華妃幾乎以為是自己恍惚看錯,她已經轉身緩步退開去。
  豫親王見撈救無望——縱撈上來定也是屍首了,於是折返艙中。如霜斂衽為禮:“請王爺為如霜作主。”華妃麵色灰敗,幾欲落下淚來,道:“七爺,如今我百口莫辯,唯請皇上聖裁。”豫親王略一沉吟,道:“臣弟遵命。”他既用此稱謂,便是以皇弟身份處理家務事,雖在禮製上仍欠妥當,亦算勉強從權。
  夜已三更,如霜出得舷艙來,隻覺得江風清寒,吹得她身上那件平金繡百蝶鬥篷撲撲亂飛,如霜不覺攥緊了頸中係的閃金長絛。內官手中一盞琉璃明燈,替她照著腳下的跳板,如霜抬起頭來,見堤岸上禦營簇擁著一輛青篷馬車——雖是宮人日常乘的車子,火把簇擁下看得分明,豫親王早已經上馬,等侯在車側。
  江灘上碎石磷磷,走得自然極慢,好容易到了車前,內官俯下身去,她卻並沒有循例踩著內官的背上車,反倒輕聲道:“攙我一把就成了。”侍候車駕的內官誠惶誠恐,伏在那裏說:“奴婢不敢,奴婢應該侍候姑娘上車。”
  如霜淡淡的道:“你是侍候人的奴婢,我也是侍候人的奴婢,有什麽敢不敢的。”那內官方應了個“是”,起身來在她肘上用力托了一把,她體態輕盈,已經踏上車去,宮女高高掀起車帷,讓她在車中坐好,方放下了帷簾。
  車前本懸了一對明角風燈,碎石路上車聲轆轆,隔著薄錦車帷望去,那兩盞燈亦搖搖晃晃,仿佛一雙發著光的風鈴,幾乎可以聽見清脆的鈴聲搖曳——如霜定了定神,才知道並非幻覺。紫金鸞鈴的聲音脆而清亮,就在馬車左近,聲聲入耳。
  沒想到竟是他來,原是她自己料得錯了,禦馬方許用紫金鸞鈴,她卻忘了豫親王早蒙恩旨,賜用紫韁紫金鸞鈴。禦營鐵騎高大的身影倒映在兩側窗帷上,星星點點的火把向前延伸開去,像兩條巨大的火龍,將她的車子夾在中間。透過象眼窗上細密的方孔,可以望見前方不遠處控馬握韁的豫親王。
  他身邊親隨簇擁,無數的炬火照見他的身影麵容,側影從容安詳,像這夜色一樣,有著一種寬廣到不可思議的突兀柔和,連於馬背之上握韁的姿勢,都與她記憶深處某個秘密的影象有著驚駭的類似。這樣靜的夜,隻聽到火炬上火焰燃燒“呼呼”聲,馬蹄踏過碎石“的的”聲,還有鸞鈴清脆的“叮當”聲……這些聲音裏夾著砰咚砰咚的異響,原來是她自己的心跳。
  她將頭靠在窗帷上,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種刻意,每次輾過高低總有一種異樣的失落。隔著那麽遠,就像千尋的絕壁,明知永遠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隻是一片暮藹蒼茫,那是她自己虛幻夢想的海市蜃樓,所以,此生永不可及。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髒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樣難過。
  陪車的宮女問:“姑娘困了麽,還是躺下來歇歇吧。”她不能答話,心跳紊亂,每一次都重重撞在胸口,直撞得發痛,痛得連呼吸都沒有辦法繼續。豆大的冷汗從額際滲出,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陪車的宮女終於發覺了她的異常,急急的問:“姑娘,你怎麽了?”
  她想摸索荷包中的藥,卻連移動手臂的氣力都幾乎沒有,宮女惶然不知所措,一把掀開車帷,急聲道:“快停車!王爺,慕姑娘不好了。”
  耳中的一切聲音雜而亂,遠而輕,就像在夢中一樣。有明亮的光照進車裏來,有人在嗡嗡的說著話,她努力睜大眼睛,看到依稀熟悉的眼眸,心忽然往下一落,拚盡全力才發出細若遊絲的聲音:“荷包……藥……”
  蠶豆大的綠色藥丸,散發著熟悉的淡淡寒香,塞入口中去,有水旋即灌入,她吃力的咽下去。水甘甜清涼,仿佛一線冷泉,潺潺的自喉間流入體內。她漸漸的緩過氣來,心口的絞痛亦漸漸隱去,這才發覺自己大半個身子斜靠在宮女的肩上,一名千夫長手中捧著一隻緙金皮水袋,目不轉瞬的望著她,連豫親王都勒馬立在轅前,見她蘇醒,隻問:“還可以乘車嗎?”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他便不再多說,兜轉馬首命令眾人:“繼續趕路。”
  宮女放下車帷,那高大的身影隨著火光一同被隔在了帷外,不能再被瞧見。鐵騎錚錚的蹄聲重又響起,她精疲力竭,在丸藥的效力下昏昏沉沉的睡去。
  跟隨在豫親王馬後的一名千夫長遲晉然,乃是曾隨豫親王出征舍鶻的親信侍衛,年紀雖不過二十歲,因軍功卓著已經升到了千夫長。他長著一張娃娃臉,脾性亦稚氣猶存,策馬追上了豫親王,躬身舒臂仍將水袋係回豫親王的鞍後,一笑露出口雪白的牙,說:“病怏怏一個人,真不曉得皇上喜歡她什麽?三更半夜的,咱們這趟差事可真窩囊。”
  豫親王回首望了他一眼,意在警告。
  遲晉然被他眼風這麽一掃,撓了撓頭,說道:“王爺,我曉得錯了,關雲長千裏送皇嫂,王爺您和關帝爺一樣,此舉忠心赤膽,可昭日月。”
  豫親王回手一鞭抽在他馬上:“什麽風牛馬不相及的胡說,還不滾到前頭去探路。”
  遲晉然吐了吐舌頭,拍馬直奔向前。

  第十二章,雲鬢花顏金步搖
  還未到六月裏,清涼殿中已經用了冰。冬日征用冰伕數千人至雲歌山上采下的巨大冰塊,沿驛道運至東華京冰窖中窖藏數月,此時起出來,由冰匠在其上雕琢出亭台樓閣,人物山水,栩栩如生,方用金盤供了,奉在殿中取其清涼之意。
  清涼殿築於水上,四麵空廊迂回,竹簾低垂,殿中極是蘊靜生涼。榻前金盤中的冰山亭台漸漸融化,人物麵目一分分模糊,細小的水珠順著那些雕鏤精美的衣線沁滑下去,落在盤中,泠泠的一滴輕響。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額頭涔涔的汗意,濡濕了幾縷頭發,粘膩的貼在鬢側。
  簾外已經有新蟬聲,繼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她半闔上眼睛,朦朧間又欲睡去。
  是還在家中的時候,繡樓外的芭蕉舒展開新嫩的綠葉,簾影透進一條條極細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鏡的澄磚地上,繡架上繃著月白緞子,一針一線繡出葡萄鸚鵡,鸚鵡的毛色極是絢麗多彩,足足用了三十餘種絲線,針法亦極為煩瑣。偶然抬起頭去,隔簾望見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團火似的,烙在視線裏,既使閉上眼睛,猶似乎能看見那簇鮮跳的紅。那樣的長日寂寂,花影無聲,閨中唯一的煩惱,卻是如何為繡架上的鸚鵡配色。
  步子極輕,走到榻前又慢慢停下,躬下身去,拾起落在榻前地上的素白紈扇,她驀然睜開眼睛,反倒將皇帝嚇了一跳,含笑說:“醒了?”語氣憐惜:“看睡了一額頭的汗,我怕熱,你比我竟還怕熱。”如霜坐起來掠了掠發鬢,薄綃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白手臂,臂上籠著金鑲玉跳脫,更顯得肌膚膩白似玉。她轉過臉去伏回榻上,似是仍要睡的樣子,皇帝說:“還是起來吧,傳過午膳就睡到現在,仔細停食。”他隨手握著她那柄素白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替她扇著,如霜卻忽然坐起,不由分說奪過扇去,“啪”一聲擲在地上。這一下猝起突然,將侍立在簾外的趙有智都唬了一跳。
  皇帝大怒,站起身來拂袖而去,急急走了數步,忽又停下來:“來人!”
  兩名內官應聲而入,躬身待命,皇帝回身指著如霜,額上青筋迸起:“給朕賜她……”方說了這幾個字,但見她渾若無事,重又伏回榻上,側影極美,眸上濃密烏黑的長睫,仿佛兩雙蝶翼微闔,無限慵懶之態。隔簾花影幢幢,映在她臉上。他忽然憶起最後一次往景秀宮去,宮女迎出來接駕,悄語回奏:“萬歲爺,皇貴妃睡著了。”他“哦”了一聲,放輕了腳步往槅中去,遠遠望見窗下榻上,她睡得正好,嘴角微噙著笑意,依稀讓人想見好夢成酣的一縷香甜。她永遠亦不會知曉他適才頒賜的朱諭,如果時光就此停佇,如果歲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立在那裏,隻不過數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此生再也無法逾越。
  那是今生最後一次見到她,深秋澄靜的日影透過窗紗,映在她的臉上,溫暖而明晰的一點光,淡得像蝴蝶的觸須,卻無法觸手可及。風吹過花影搖曳,眼前的容顏依稀如同在夢中一般,那些迷離的光與影,都成了瞬息光華,流轉無聲。皇帝心中一軟,見兩名內官仍畢恭畢敬的立在當地,隻得改口吩咐道:“賜淑妃吐爾魯新貢的葡萄一盤。”
  還未到六月,新鮮的葡萄罕為奇珍,吐爾魯一共不過貢來了兩小簍,除去青紫不均、路上壞爛,所剩已經無己。趙有智心中暗暗好笑,待葡萄取來,親自接了過去,吩咐送葡萄來的內官道:“回去吧,順便告訴外邊,皇上今兒不出去了。”
  午後有一次例行的廷議,因為天氣漸熱,朝廷又在兩處用兵,事情冗多,所以每日早朝不論,晌午後的這次廷議所議之事亦多。內閣諸臣都聚得齊了,在素日等侯傳喚的照房裏,有的三三兩兩,喁喁而談,有的吃茶,有的閉目養神,有的還在斟酌奏本。豫親王性子十分沉靜,曲膝坐在榻上,隻是將厚厚的一遝折子慢慢翻閱。天佑閣大學士程溥乃是三朝元老,在內閣中資曆、年紀都是最長的一位。此時負手在屋中踱了幾趟來回,看一看角落裏的滴漏,見已經是申末時分,方停了步子,若有所思的道:“今兒皇上怕是又不出來了吧。”
  話音還未落,已經瞧見簾子打起,一名內官進來,正是清涼殿執役的太監小東子,團團行了禮:“諸位王爺、大人,皇上今日不傳見了。”閣中靜了片刻,人人相顧,旋即響起輕微的嗡嗡聲,程溥見小東子施了一禮,便要退去,於是叫住他,問:“且慢,皇上是否聖躬違和?”
  小東子遲疑了一下,似不知如何作答,程溥道:“昨日的大朝,傳免,今日的早朝,又傳免,到了此時,廷議又傳免,皇上若不視朝,總得有個理由。”他授太子太傅,乃是興宗皇帝臨終前指定的顧命之臣,誰知穆宗短命,自己這個太傅未能報答興宗皇帝的知遇隆恩之萬一,自責於心,痛悔難當。及至當今皇帝即位,他以大學士總領內閣事務,更是抱了鞠躬盡瘁以報聖恩的決心,所以督促皇帝有一種義不容辭之感。自從月前皇帝與內閣就如霜冊妃之事起了爭執,內閣因循祖製,堅稱罪籍之女不能冊封,皇帝卻一意孤行,繞過內閣直接命禮部將冊詔頒行天下,程溥氣得數日稱病不朝。等他“病愈”,皇帝卻開始疏於朝政,起先的時候,隻是免早朝。傳了趙有智來問,他道是:“萬歲爺素來體燥畏熱,諸位大人都知道,每天隻有子時過了,夜裏靜下來,涼快一些才睡得著,所以早上未免起得遲。”程溥不能公然指責皇帝,隻“哼”了一聲勉強接受。誰知皇帝漸漸更加疏懶,這幾日來,更是與閣臣們連個照麵都不打了。
  此時程溥越想越怒,不由得驟然發作,小東子見他怒不可抑,嚇得說話都結結巴巴了:“程……程……大人……奴婢是粗使的人,內頭的差事,奴婢一概不知道。”
  程溥越發生氣,回過頭去望著豫親王,並不發一言,豫親王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此事終還是落在自己肩上,他無聲的歎出一口氣,事態如此急轉之下,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送如霜至行宮的時候,皇帝將刺客一案揭過不提,亦未曾如何處置華妃。他心中還存了幾分指望,誰知一至東華京,皇帝便要冊如霜為妃,任內閣如何反對,連他亦私下裏諫阻了數次,亦是毫無用處,眼睜睜看著冊妃的詔書明頒天下。
  他招手叫過小東子,對他道:“你去和趙總管說一聲,請他回奏皇上,我今日有要事必得麵見皇上。請他無論如何,想個法子。”
  小東子答應一聲,行禮告退,剛走到門口,豫親王又叫住他,想了一想,終於還是揮了揮手:“去吧。”
  小東子一溜小跑回到清涼殿,卻見殿外肅然一靜,內臣皆退往殿階下花蔭底,隻有趙有智獨自坐在台階上,抱著犀拂垂著頭,似乎借著一點涼風在打瞌睡。小東子不敢打擾,想到豫親王的話,遲疑再三,還是徘徊上前去。趙有智雖然看似朦朧欲睡,卻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小東子將豫親王的話附耳相告,趙有智眉頭微微一皺,掩口打了個哈欠,望了望湛藍的天色,喃喃道:“你去吧。”
  殿內陰涼如水,唯聞冰融之聲,隔不久便“嘀嗒”一響,像是數盞銅漏,卻參差不齊。如霜似是無知無覺,翻身又睡,皇帝說:“我昨日去見華妃,是因為皇長子生病,所以讓她去看看。不過說了幾句話,連她殿中的一盞茶都沒吃,立時就回來了。你這樣莫明其妙的與我鬧脾氣,也太不懂事了。”如霜伏在那裏一動未動,隻道:“你現在就去懂事的人那裏,不就成了。”皇帝岔開話道:“別睡了,起來吃葡萄吧。”如霜半晌不答話,皇帝自己拈了顆,剝去薄皮,放入口中:“唔,好甜,你不起來嚐嚐麽?”如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仰起臉來,皇帝隻覺蘭香馥鬱直沁入鼻端,她一雙溫軟的雙臂已經攬在自己頸中,唇上馨香溫軟,輾轉間唇齒相依,皇帝隻覺得呼吸一窒,唯覺她櫻唇柔美嫩滑,似是整個人便要在自己唇下融化開去,難舍難離,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卻已經放開手去,趿鞋下榻,走到鏡前去理一理鬢發,若無其事的回頭嫣然一笑,道:“倒真是甜。”
  她執著象牙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長發,唇角似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那執著牙梳的一隻手,竟與象牙瑩白無二,更襯得發如烏瀑,光可鑒人。皇帝隻覺得豔光迷離,竟讓人睜不開眼去,如霜卻忽然停手不梳,輕輕歎了口氣,螓首微垂。她側影極美,近來憔悴之容漸去,那種疏離莫測的氣質亦漸漸淡去,卻生出一種出奇的清麗婉轉。皇帝憶起慕妃初嫁,晨起時分看她梳妝,她嬌羞無限,回轉臉去,那容顏如芍藥初放。他猛然起身,幾步走上前去抱住如霜,打個旋將她扔在榻上,如霜低呼了一聲,那尾音卻湮沒在皇帝的吻中。他氣力極大,似要將她胸腔中全部的空氣擠出,那不是吻,簡直是一種惡狠狠的啃齧。如霜閉上眼睛,卻胡亂的咬回去,兩個人都像是在發泄著什麽痛恨與怨怒,卻都不肯發出任何的聲音來,隻是激烈而沉默的糾纏著。她的長發繞在他指點,冷而膩,像是一條條細小的蛇信,吞吐著冰涼的寒意。他聽得見自己的鼻息,粗嘎沉重,夾雜著她紊亂輕淺的呼吸,整個人卻像是失了控製,有一種無可救藥般的絕望。
  第一次亦如此般,有一種絕望般的自棄。
  那是在樂昌行宮,已經是快天亮時分,豫親王忽送了如霜前來。他十分意外,披衣而起,豫親王隻隔窗稟奏了廖廖數句,來龍去脈令他皺起了眉頭。如霜入殿來,一見了他,掩麵而泣,皇帝素來厭惡女人哭泣,誰知她一頭撲入自己懷中,便如孩子般放聲大哭,倒令得他手足無措,過了半晌,方才攬住了她。如霜哭得累了,隻是蜷縮在皇帝懷中,過得良久方才抽噎一聲。皇帝被她哭得心煩意亂,隻得順嘴哄她:“好了好了,朕知是委屈了你。”如霜抬起臉來,瑩白如玉的臉上肌膚極薄,隱隱透出血脈纖細嫣紅,掛著淚珠,更顯得楚楚動人,她雖然瘦弱,力氣卻並不小,用力在皇帝胸口一推。皇帝早料到她會動手,手上加勁,反倒笑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總成了吧?”
  她緩緩低下頭去,下頷那樣熟悉而柔美的曲線,就是因為那一低頭吧,自己如中了蠱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輕而淺,有著熟悉淡泊的香氣,仿佛能引起最隱密處的驚悸,他不能再想,隻能放肆自己吻下去,在迷離而恍惚的這一刻,哪怕隻是一場夢境,他也不能放手。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那些幹涸已久記憶,那些龜裂成無數細而微的碎片,那些永遠不能再得到的馨軟,在這樣的唇齒纏綿間忽然寸寸鮮活,那是痛入骨髓的慘烈,亦是一種飲鴆止渴的絕望,他卻不能抵禦,隻有絕望的陷進去,將一切都狠狠的撕裂開來,尖而痛的叫在耳畔響起,他在極度的痛恨與自棄中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隻要心中不再那樣空落落虛無,隻要不再有那種被掏空了似的難受,隻要有這一瞬間的忘卻。
  哪怕是,毒藥也好。
  每當狂熱過後,總是更深更重的失落,倦得人睜不開眼來。他無比厭棄,可是卻又放不開。自從慕妃死後,漫漫長夜成了一種酷刑,如果她入夢來,如果她不入夢來,醒來時枕畔總是空的,帶著一種寒意徹骨。他曾將後宮視若無物,可是她終於回來了,活著回來了。但醒來變成了更殘忍的事情,夜裏朦朧的一切,到了早晨都成了清晰的殘酷。幸而如霜從不在天明之後依舊逗留,她總是比他起得早,在他還沒有清醒的時侯離去,隻餘下滿榻若有若無的一縷香氣,讓他覺得恍惚如夢。
  隻是早朝,早朝總得卯初起身,趙有智數次喚他醒來,他大發了一頓脾氣,趙有智便不再敢貿然。他疏懶的想,其實不上早朝亦不算一件什麽了不起的事,內閣嘩然了幾天,遞上來一大堆諫勸的奏折,看看他並不理會,隻得妥協的在每日午後再舉一次廷議。
  萬事皆在帝王的權力下變得輕易,可是為什麽忘卻一個人,卻隻能依靠記得,依靠那樣殘忍那樣無望的記得。
  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間被時光風化成沙,粒粒吹得散盡,再也無法追尋,他身心俱疲,闔上眼便沉沉睡去。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去,隔著窗紗,殿中的光線晦暗下來。大疊積下的奏折還放在案上,特急的軍報上粘著雉毛,那羽毛上泛著一層七彩亮澤,仿佛新貢瓷器的釉色,發出薄而脆的光。
  豫親王回首看看銅漏,眸中亦如半天的霞光般,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水殿荷香綽約開
  夜深了,四下裏寂靜無聲。極遠處傳來“太平更”,三長一短,已經是寅末時分了。殿中並沒有舉燭,西沉的月色透過窗紗照進來,如水銀般瀉了一地。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涼而薄的錦被覆在身上,如同繭一般,纏得她透不過氣來。心狂跳如急鼓,她無聲的喘著氣,過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藥瓶。她急切的將藥瓶倒過來,發抖的手指幾乎拿捏不住,好容易傾出一顆藥丸來,噙到口中去。呼吸漸漸平複,沉鬱的藥香在口中濡化開去,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經濡濕了衣裳,她虛弱的重新伏回枕上,掌心裏一點微冷的酸涼,無力的垂下手去,藥瓶已經空了。
  身後是皇帝平而穩的呼吸,如果不是夜這樣安靜,淺得幾乎聽不見。這種她最厭憎的聲音,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就令她再也壓抑不住心底深處的煩惡,連帶著對自己亦恨之入骨,此時胃中泛起酸水來,隻是覺得惡心作嘔,每次吃完藥後,總有這樣虛弱的一刻,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屬於自己,連身體都虛幻得輕軟。她靜靜的躺了片刻,終於有力氣無聲無息的離開床榻,借著淡白的月色,可以看見自己平金繡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線繡蓮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樣的細膩青色,那蓮花裏就盛開一朵青白來。她垂下眼去,這世上再也無皎皎的潔白無瑕,哪怕是月色,透過數重簾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像一支將熄未熄的燭,朦朧的連人影都隻能勾勒出淺淺幾筆。她落足極輕,幾乎無聲的穿過重重的帳幔,守更的宮女還在外殿的燭台下打著盹,她立在那裏,隨手拿起案台上的燭剪剪去燭花。這樣悶熱的夜裏,連小小的燭光亦覺得灼人難忍。燭芯間一團明亮的光蕊,仿佛一朵玲瓏的花兒,不過一刹那,便紅到極處化為灰燼。
  燭光明亮起來,宮女一驚也醒了,並沒有言語,輕輕擊掌喚進人來。來接她的是清涼殿的宮女惠兒,取過鬥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擋住。夜雖深了,仍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都沒有。出得殿來,一名內官持燈相侯,見她們出來,躬身在前麵引路。回廊極長,雖然每日夜裏總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燈光朦朧在前,替她照見腳下澄青磚地,光亮烏潔如鏡。如霜突然覺得可笑起來,這樣靜的夜,這樣一盞燈,在廊間迤邐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飄泊來去,淒淡無聲。
  清涼殿中還點著燈,內官與宮女皆侯在那裏,她說:“都去睡吧。”扶著惠兒進閣中去,惠兒替她揭起珠羅帳子,她困倦已極,隻說了一句:“藥沒了,告訴他們再送一瓶來。”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竟然睡得極好,醒來時紅日滿窗,她刹那間有一絲恍惚,仿佛還是小女兒時分,繡樓閨房中,歇了晌午覺醒來,奶娘在後房裏揀佛米,四下裏寂然無聲。唯見窗隙日影靜移,照著案幾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潔白挺直如玉,香遠宜清。她拈起一枝花來,柔軟的花瓣拂過臉側,令人神思迷離。窗上凸凹的花紋透過薄薄的衣衫,硌在手臂上,細而密的纏枝圖案,枝枝葉葉蔓宛生姿。翠蔭濃華深處隱約傳來蟬聲,仿佛還有笑語聲,或許是小環與旁的小丫頭,依舊在廊下淘氣,拿了粘竿捕蟬玩耍。過得片刻,小環自會喜孜孜拿進隻通草編的小籠來,裏頭關了一隻蟬,替她擱在妝台上。
  蟬聲漸漸的低疏下去,長窗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朱紅底子鏤空龍鳳合璽施金粉漆,那樣富麗鮮亮的圖案,大紅金色,看久了顏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鬆,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極輕的“啪”一響,終於還是驚動了人,惠兒進來:“娘娘醒了?”宮女們魚貫而入,捧著洗盥諸物,她有些漫不經心的任由著人擺布。最後梳頭的時候,隻餘了惠兒在跟前,方問:“藥呢?”
  小小一隻青綠色瓷瓶擱在了銅鏡前,入手極輕,如霜立時拔開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膩白如玉,托著那幾粒藥丸,襯著如數粒明珠,秀眉微蹙,隻問:“怎麽隻有五顆?”
  惠兒聲音極低:“這藥如今不易配,外頭帶話進來,請娘娘先用,等配齊了藥,再給娘娘送來。”
  如霜慢慢的將藥一粒粒擱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聲:“嗒……嗒……”粒粒都仿佛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頭微顰,所以用螺子黛描畫極長,更襯得橫波入鬢,流轉生輝。這種畫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連宮外的官眷都紛紛效法,被稱為“顰眉”。據說經此一來,市麵上的螺子黛已經每顆漲至十金之數,猶是供不應求。禦史專為此事遞了洋洋灑灑一份諫折,力請勸禁,皇帝置之一哂,從此命宮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舊賜用,僅此一項,銀作局每月便要單獨為如霜支用買黛銀千餘兩。華妃為此語帶譏誚,道是:“再怎麽畫,也畫不出第三條眉毛來。”此時如霜眉頭微蹙,那眉峰隱約,如同遠山橫黛,頭上赤金鳳釵珠珞瓔子,極長的流蘇直垂到眉間,沙沙作響。偶然流蘇搖動,閃出眉心所貼花鈿,殷紅如顆飽滿的血珠,瑩瑩欲墜。她隨手撂下藥瓶,以手托腮,仿佛小兒女困思倦倦,過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縷笑意:“他想怎麽樣?”
  惠兒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耳語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時辦這件事,不嫌太早了麽?”
  惠兒依舊是一幅恭敬的樣子:“王爺說,娘娘既然已經有了‘護身符’,那件事早辦晚辦,總是要辦的,宜早不宜遲。”
  如霜依舊望著鏡中的自己,過了許久,方才淡淡的答:“好吧,但願他不後悔。”
  惠兒微微一笑:“娘娘聖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聞,形容慵懶的說道:“派人去問問,皇上那裏傳膳了沒有。”
  並沒有傳午膳,因為皇帝剛剛起床,內官便稟報豫親王要覲見,皇帝漫不經心的道:“那就說朕還沒起來,叫他午後再來吧。”話猶未落,已聽見豫親王的聲音,雖隔著窗子,但清朗中透著一貫的堅執:“既如此,臣定灤在此恭侯即是。”皇帝不覺一笑:“叫你堵個正著——進來吧。”豫親王穿著朝服,朱紅綴金蟒袍,白玉魚龍扣帶圍,越發顯得英氣翩然,跪下去行親王見駕的大禮。他是早有過特旨禦前免跪的,皇帝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知道此來必有所為,不由覺得頭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話就說,不必這樣鬧意氣。”
  豫親王卻不肯起身:“臣弟愚鈍,自覺身不能荷此重任,諸事有待皇上聖裁。”皇帝笑道:“那幫老頭子一定囉嗦得你頭痛,我都知道,這幾日我也緩過勁來了——朕明日上早朝去應付他們就是了,你再這樣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豫親王道:“謝皇兄。”皇帝笑道:“起來吧,再不起來,倒真像和我賭氣一樣。”豫親王不由一笑,站起來道:“兵部接獲諜報,屺爾戊人殺了伯礎的大首領蘭完,看來其誌不小。”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豫親王道:“年來朝廷對南岷、悟術勒相繼用兵,一直騰不出手來。加之定蘭關天險易守難攻,所以才放任屺爾戊這麽些年,隻怕今日已然養虎為患。”
  皇帝道:“既然已經養成了隻猛虎,咱們隻能等有了十成把握,方才能去敲碎它滿口的利齒。”豫親王欲語又止,終究隻是揀要緊的公事回奏。積下的奏案甚多,一直到了未初時分仍未講完,皇帝傳膳,又命賜豫親王禦膳一桌,內官程遠此時方趨前向低聲陳奏:“皇上,娘娘那邊也沒傳膳呢。”皇帝雖有四妃,但內官口中所稱“娘娘”,則是專指淑妃慕氏。華妃雖然暫攝六宮,卻因刺客之事失幸於皇帝,皇帝自得如霜,不僅賜她居於毓清宮最近的清涼殿,起居每攜身側,連傳膳亦是同飲同食——這是皇後的特權。後宮自然對此逾製之舉嘩然沸議,司禮監不得不諫阻,皇帝道:“朕貴為天子,難道每日和哪個女人一同吃飯,此等小事亦不能自抉?”既然發了這樣一頓脾氣,此事便從此因循,此刻程遠方此語,意在提醒皇帝淑妃還在等他。
  皇帝“哦”了一聲,說:“那就去告訴淑妃一聲,今日朕與七弟用膳,不必等朕了。”程遠剛退出數步,皇帝忽又叫住他:“淑妃這幾日胃口不好,隻怕是貪涼傷胃所致,叮囑她別由著性子貪用瓜果涼蔬,那些東西傷脾胃。”程遠應了個“是”,皇帝又道:“還有,傳禦醫請脈瞧瞧,別耽擱成大毛病了。”程遠頓時麵有難色,皇帝知道如霜素來性情偏執,最是諱疾忌醫,聽說要傳禦醫,便如小孩子聽到要吃藥一般,隻怕會大鬧脾氣。皇帝道:“就說是朕的旨意,人不舒服,怎能不讓大夫瞧。”
  程遠領命而去,豫親王見皇帝叮囑諄諄,極是細心,心中默默思忖。那一頓禦膳雖是山珍海味,但禮製相關,豫親王又不是貪口腹之欲的人,再加上皇帝畏熱,素來在暑天裏吃得少,兩個人都覺得索然無味。待撤下膳去,宮女方捧上茶來,程遠回來複命,果然道:“萬歲爺,娘娘說她沒病,不讓禦醫瞧。”這倒是在皇帝意料之中,不想程遠笑嘻嘻,吞吞吐吐的道:“還有句話——奴婢不知當將不當講。”皇帝悖然大怒:“什麽當講不當講,這是跟主子回話的規矩麽?平日朕寵你們太過,個個就隻差造反了。再敢囉嗦,朕打斷你的一雙狗腿。”程遠素來十分得皇帝寵信,不想今日突然碰了這麽一個大釘子,嚇得連連磕頭,隻道:“奴婢該死。”
  皇帝籲了一口氣,接過宮女捧上的茶,呷了一口。豫親王見程遠怏怏退下,忽道:“臣弟倒有一事,要向皇上求個情,論理此事不該臣弟過問,但定灤不說,亦不會有人對四哥說了。涵妃並無大錯,皇兄瞧著皇長子的份上,饒過她這遭吧。”
  皇帝問:“怎麽突然提起這個來。”豫親王道:“臣弟是聽說前日皇長子中了暑,涵妃乃其生母,由她來照料皇長子飲食起居,總比旁人更恰當些。”
  皇長子永怡年方三歲,本來隨生母涵妃居住,自從涵妃被貶斥,便由四名乳母並六名內官,陪著皇長子依華妃而居。這幾日因天氣炎熱,永怡中了暑,每日哭鬧不休,皇帝正為此事煩惱,聽豫親王如是說,點了點頭:“也好。”便命人傳程遠進來,但見程遠垂頭喪氣行禮見駕,皇帝又氣又好笑,斥道:“瞧瞧這點出息。”程遠苦著臉道:“奴婢胡作非為,還請皇上責罰。”皇帝道:“朕也不罰你了,有樁差事就交你辦,你即刻回一趟西長京,去傳朕的旨意,命涵妃往東華京來。”
  這樣熱的天氣,馳騁百裏,亦算得上一件苦差,程遠卻瞬間笑逐顏開,連忙行禮:“奴婢遵旨。”
  午膳後皇帝照例要歇午覺,豫親王告退出來,見小太監六福正在廊下替雀籠添水,見了他連忙行禮:“見過王爺。”豫親王知他亦是趙有智的弟子,機智可用。便問道:“你去看看程遠動身了沒有,若是還沒出宮,告訴他我在宮門口等他,有兩句話叮囑他。”六福忙答應一聲去了。豫親王出得宮來,命涼轎在乾坤門外暫侯,過得片刻,果見程遠由兩名內侍伴了出宮來。見到豫親王的涼轎,程遠便命那兩名內侍留在原處,隻有自己走了過來,遠遠就行禮:“奴婢見過王爺。”豫親王道:“免禮。”程遠道:“是,聽說王爺傳喚,不知王爺有什麽吩咐。”豫親王問:“此次回京,是走陸路還是水路?”
  從東華京至西長京,一條陸路,一條水路。水路遠,舟行亦緩,程遠道:“奴婢打算走陸路,騎馬快些。”豫親王微微頷首,道:“涵妃奉旨往行宮來,你路上要謹慎當差,天氣太熱,車轎勞頓的,莫讓娘娘中了暑。”程遠揣磨他話中之意,不由道:“王爺,宮眷向例都是走水路的。”豫親王道:“我知道,但涵妃娘娘數月未見皇長子了,愛子心切,必然會走陸路。”程遠頓悟,不由汗出如漿,向豫親王行了一個禮:“奴婢明白了。”
  蟬聲陣陣入耳,天氣炎熱,宮門外絕無遮蔽,午後烈日如灼,程遠本汗濕了衣裳,此時又被烈日漸漸蒸幹,結成一層霜花,刺在背上又痛又癢。但聽豫親王道:“你此去辛苦,快去快回,不可誤事。”程遠恭聲道:“請王爺放心,奴婢必當盡力而為。”豫親王點一點頭,內府已經送來良駿三匹,程遠便向豫親王行禮辭行,攜那兩名內侍一同,牽馬走出百步之遠,一直走出禁道之外,方才上馬而去。
  豫親王目送三騎飛奔而去,漸行漸遠,方才籲了一口氣。
  程遠辦事果然妥當,到了第二日酉末時分,就侍候涵妃的車轎趕回行宮。這樣熱的天氣,風塵仆仆的兩日之內趕了一個來回,辛苦自不必說。涵妃素來未嚐在這樣的熱天行過遠道,她聽從了程遠的婉轉相勸,淩晨即動身,棄舟乘車,這一路極為辛苦。入行宮後草草沐浴更衣,便去向皇帝謝恩。
  因為天氣熱,黃昏時分暑氣未消,皇帝在清涼殿後水閣中與如霜乘涼。如霜近來胃口不開,晚膳亦不過敷衍,此時禦膳房呈進冰碗,原是用鮮藕、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製成的甜食,如霜素來貪涼,皇帝怕她傷胃,總不讓她多吃此類涼寒之物,隻命內官取了半碗與她。如霜吃完了半碗,因見皇帝案前碗中還有大半,玉色薄瓷碗隱隱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淌,更襯得那瓜桃甜香冷幽,涼鬱沁人。她拿了銀匙,隨手挑了塊蜜桃吃了。皇帝笑道:“噯,噯,哪有搶人家東西吃的。”如霜含著匙尖,回眸一笑,露出皓齒如玉:“這怎麽能叫搶。”說著又挑了一塊甜瓜放入口中,皇帝將碗拿開,隨手交給小太監,說:“可不能再吃了,回頭又嚷胃酸,昨天也不知吃錯了什麽,今天早上全都嘔出來,眼下又忘了教訓了。”如霜正待要說話,忽然內官進來稟奏,說道涵妃已至,特來向皇帝請安。如霜麵上笑容頓斂,過了半晌方冷笑一聲,將手中銀匙往案上一擲,回身便走。
  皇帝隻得吩咐內官:“叫她不必來請安了,皇長子眼下在華妃宮中,讓她先去看看皇子吧。”

  第十四章,月曉風清欲墮時
  涵妃至賢德殿時,已經掌了燈。華妃親自迎了出來,一見了她,幾欲落淚:“好妹妹,你來了就好。這些日子,真難為你了。”感慨間仿佛有千言萬語,隻是無從說起的樣子。涵妃對華妃境遇略有耳聞,見她神色憔悴,不複昔日那般神氣過人,攜著自己的手,十分誠掣的樣子。她心下不由覺得有三分傷感,隻答:“多謝姐姐記掛。”向例照料皇子有四名乳母,為首的一位乳母陳氏,極是盡心盡責。率著眾人迎出來,先向涵妃行禮,道是:“小皇子才剛睡著了。”
  涵妃心情急切,疾步而入,宮女打起簾櫳,隔著鮫紗輕帳,影影綽綽看到榻上睡著的孩子,她親自揭開帳子,見孩子睡得正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唇上濡著細密的汗珠,不知夢見了什麽,唇角微蘊笑意。她心中一鬆,這才覺得跋涉之苦,身心俱疲,腿一軟便就勢坐在床邊。接過陳氏遞上的一柄羽扇,替兒子輕輕扇著。
  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吹得殿中鮫紗輕拂。皇子在殿內睡得正沉,涵妃與華妃在外殿比肩而坐,喁喁長談。但見月華清明,照在殿前玉階之上,如水銀瀉地,十分明亮。涵妃歎道:“沒想到還能見著東華京的月色。”華妃含笑道:“妹妹福份過人,如何作此等泄氣之語?”她們雖有所嫌隙,但皆是皇帝即位之前所娶側妃,眼下頗有化幹戈為玉帛之感。提到如霜,華妃深有憂色,道:“沒想到咱們會落到如今的光景,旁的我倒不怕,就怕她終有一日住到坤元殿去,到時你我可隻怕沒半分活路了。”坤元殿乃是中宮,皇後所居。涵妃大感驚詫:“她出身罪籍,如何能母儀天下?”
  華妃道:“這種掩袖工讒,媚惑君上的妖孽,萬不能以常理度之。冊妃之時內閣也曾力諫,皇上竟然執意而行,程太傅氣得大病了一場,到底還是沒能攔住。”涵妃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倉惶的問:“姐姐,如今咱們該怎麽辦,難道眼睜睜瞧著她欺侮咱們?”華妃道:“唯今之計,隻有在皇長子身上著力——皇上素來愛孩子,又看重皇長子,父子之情甚篤。隻要皇上善視皇長子,那妖孽就沒法子。”涵妃歎道:“話是這樣說,可皇上素來待我就淡淡的,經了上回的事,更談不上什麽情份了。”
  華妃執住她的手,她們說話本就極輕,此時更如耳語一般:“眼下正有一樁要緊事與妹妹商量——隻怕那妖孽這幾日就要爬到咱們的頭上去了。”涵妃見她如此鄭重,不由問:“姐姐出身高貴,如今又是後宮主事,那妖孽如何能越過姐姐去?”華妃愁眉緊鎖,道:“我聽清涼殿的人說,這幾日那妖孽不思飲食,晨起又惡心作嘔,雖未傳禦醫診視,但依她這些症狀,隻怕大事不妙。”涵妃大驚,失聲道:“哎呀,莫不是有……有……”硬生生將後頭的話咽下去,轉念一想,更是急切:“如今她專寵六宮,萬一她生下皇子,那可如何是好?”猶不死心,問道:“不會是弄錯了吧,莫不是什麽病?”華妃端起高幾上一碗涼茶,輕輕呷了一口,漫不經心的道:“不管是不是弄錯了,反正咱們得想法子,讓她永遠也生不出皇子來。”
  涵妃打了個寒噤,想起宮中老人秘密傳說,太醫院有一種被稱為“九麝湯”的方子,為奇陰至寒之藥。本是由前朝廢周哀帝傳下來,據說不僅可以墮胎,而且服後終身不孕。她怔仲道:“難……道……難道……那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如果皇上知道了……”
  華妃打斷她的話:“皇上怎麽會知道,皇上隻會當她命裏無福,生不出孩子來。”涵妃沉默不語,夜深人靜,四下裏蟲聲唧唧,忽爾涼風暫至,吹得人衣袂飄飄欲舉。隱約的絲竹歌吹之聲,亦隨著這夜風傳來,涵妃不覺望向歌聲傳來之方。華妃冷笑道:“那是清涼殿,聽說今晚又傳了舞伎夜宴,醉生夢死,她可真會享福。”
  涵妃不語,華妃道:“你也別多想了,再拖日子下去,萬一她生出兒子來,皇上一定會立她的兒子為儲君,到了那時,你可別替皇長子後悔。”
  涵妃回過頭去,隔著數重鮫紗,依稀可以看到兒子睡在榻上,那小小的身軀是她寄予希望的一切,是她的天,是她的未來。她絕不能委屈兒子,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都聽姐姐的就是了。”
  皇長子本隻是中了暑,精心調養了幾日,漸漸康複。涵妃依例帶了他去向皇帝問安,皇帝恰好下朝回來,剛回到寢殿換過衣裳,聽說皇長子來了,立刻命傳召。涵妃自引了皇長子上殿,母子二人行過禮,方說了幾句話,忽聞宮女傳報淑妃來了。
  涵妃心下一震,不由緊緊攥住兒子的小手,但聞步聲細碎,四名宮人已經引著如霜而至。風過午殿,清涼似水,她身上一襲麗紅薄羅紗衣,整個人便籠在那樣鮮豔的輕紗中,蓮步姍姍,腳步輕巧得如同不曾落地,古人所謂“淩波微步”,即是如此罷。她長長的裾裙無聲的拂過明鏡似的地麵,黑亮的磚麵上倒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光流轉間,透出難以捉摸的神光迷離,更顯美豔。那美豔也仿佛隔了一層薄紗,隱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涵妃竟一時失了神,如霜已經近得前來,盈盈施禮:“見過皇上。”
  皇帝道:“不是說不舒服,怎麽又起來了。”如霜道:“睡得骨頭疼,所以起來走走。” 澄靜如秋水般的眼眸已經望向永怡:“這便是皇長子吧,素日未嚐見過。”
  小小的永怡已經頗為知事,行禮如儀:“永怡見過母妃。” 如霜忽生了些微笑意,她本來姿容勝雪,這一笑之下,便如堅冰乍破,春暖雪融,說出不一種暖洋洋之意:“小孩子真有趣。”皇帝甚少見她笑得如此愉悅,隨口道:“倒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又道:“過幾日便是皇長子生辰,雖然小孩子不便做壽,就在靜仁宮設宴,也算是替涵妃洗塵。”
  涵妃惶然道:“謝皇上,臣妾惶恐……”
  皇帝素來不耐聽她多說,又見如霜有不悅之色,隻揮一揮手,命涵妃與永怡退去。
  見涵妃謹然退下,如霜忽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並不是討厭她這個人。”
  皇帝含笑問:“那你是討厭什麽?”
  如霜伸出手去,她手心滾燙,按在他手上,仿佛是塊烙鐵,他隻覺手背一陣灼熱,她唇角笑意輕淺:“我隻是討厭你看旁的女人。”皇帝嗤笑一聲,道:“說得就像真的似的。”如霜慢慢歎了口氣,說:“人家對你說真話,你卻從來不當回事。”
  六月初九乃是皇長子的生辰,闔宮賜宴靜仁宮,連甚少在宮中走動的淑妃慕氏都前來賀禮。涵妃聽說如霜亦隨皇帝前來,十分意外,與華妃交換一個眼神,方起身相迎。
  雖然天氣暑熱,但靜仁宮殿宇深宏,十分幽涼。雖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心情甚好,親自召了皇長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於皇帝之側,另是一筵,她近來胃口不開,極是喜愛酸涼,所以禦膳房專為她預備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塊,冷香四溢,銀匙攪動,碎冰叮然有聲。永怡不禁望了一眼,但他年紀雖小,極是懂事守禮,極力約束自己,並不再看。如霜便道:“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給皇長子。”
  宮人亦奉了一碗給永怡,永怡離席行禮謝恩,方才領賜。好容易待到宴罷,內官奉上茶來,涵妃道:“臣妾這裏沒什麽好茶,這是今年的丁覺香霧,請皇上與華妃、淑妃嚐個新罷。” 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怦怦亂跳,幾欲破胸而出,連話都說得十分生硬。華妃卻十分沉得住氣,笑道:“咱們都是俗人,吃什麽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過好茶的,今日還要請淑妃品題品題。”如霜說道:“可對不住,我向來不吃香霧茶。”皇帝笑道:“就你性子最刁鑽古怪。”涵妃頓時如釋重負,華妃卻神色自若,笑道:“淑妃妹妹沒口福了,還是咱們吃吧。”又與涵妃細細的論起茶道,涵妃額上全是汗,隻是張口結舌,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華妃狠狠的望了她一眼,她方鎮定下來。皇帝與如霜不過略坐了一坐,便一同回去了。
  送駕轉來,摒退眾人,涵妃這才驚魂未定的道:“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來了,不成的。”華妃道:“她不沒喝茶嗎?你怕什麽?這次不成,還有下次。”涵妃幾乎要哭出來:“咱們還是算了吧,我總覺得大禍臨頭,萬一皇上知道……”華妃歎了口氣,說:“此事原是為了永怡,你既然說算了,我這個外人還能說什麽。咱們就此罷手,由得她去。到時侯她的兒子立為太子,她當了皇後,咱們在她手下苟且活命,隻要放著這張臉去任她糟踐,也不算什麽難事。”涵妃雙眉緊鎖,咬唇不語,忽聞步聲急促,由遠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談,極為警覺,涵妃便揚聲問:“是誰?”
  宮人聲音倉惶:“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說肚子疼,現在疼得直打滾呢。”
  但聞“咣啷”一聲,卻是涵妃帶翻了茶,她方寸大亂,直往外奔去。華妃一驚之下,亦隨她急至偏殿,老遠便聽到乳母急切的哭聲,幾個乳母都淚流滿麵,團團圍著永怡,手足無措。涵妃見孩子一張小臉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呼吸淺薄,已經人事不醒。涵妃隻覺天旋地轉,身子一軟,差點暈過去。華妃急急道:“傳禦醫,快傳禦醫。”早有宮人奔出去,華妃又道:“去遣人回稟皇上,快!”
  如霜疼得滿頭冷汗,四肢抽搐,手指無力的揪住被褥,連呼吸都成了最困難的事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滲下,那牙齒深深的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種慘白,她的臉色也慘白得可怕,輾轉床笫,胸腹間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後隻能發出一點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這樣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體內仿佛有極鈍的刀子,一分一分的割開血肉,將她整個人剝離開來。那痛楚一次次迸發開來,她忍耐到了極限,嗚咽如瀕死。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著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拚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麽也不肯放。隻會歇斯底裏的哭叫:“娘!娘!”不……不……她永遠不會再哭泣,大顆的眼淚順著眼角滑下,血肉剝離的巨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發出低弱的聲音:“定淳……”
  皇帝心下焦急萬分,在殿中繞室而行,幾如困獸。忽然聽見她的聲音,如同詛咒一般,被她如此絕望的呼喚,隔著窗帷,隔著那樣多的人,隔著風與雨的沉沉黑夜,她輾轉哀哭,那聲音淒厲痛楚:“定淳……定淳……”心如同受著最殘酷的淩遲,生生被剜出千瘡百孔,淋漓著鮮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喚他,她一直在喚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卻不在那裏。他雙眼發紅,忽然轉身,大步向殿門走去。趙有智著了慌,“撲通”一聲跪下來死死抱住他的腿:“萬歲爺,萬歲爺,進去不得。”皇帝發了急,急切間擺脫不開,更多的內官擁上來,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亂蹬踹著,連聲音都粗喘得變了調:“誰敢攔著朕,朕今日就要誰的命。”
  趙有智幾乎要哭出來了:“萬歲爺,今日您就算殺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讓您進去。”
  皇帝牙齒格格作響,整張臉孔都幾乎變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掙,幾名內官跌倒在地,猶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側的花瓶,狠命的向趙有智頭上砸去,直砸得趙有智頭破血流,差點暈了過去。幾名內官終於嚇得撒開了手,皇帝幾步衝到門前,正欲伸手推門,殿外內官倉惶來報:“萬歲爺,華妃娘娘派人求見。”
  皇帝頭也未回,怒吼:“滾!”接著“砰”一腳踹開內殿之門,嚇得內殿之內的禦醫穩婆並宮女們皆回過頭來,那內官磕頭顫聲道:“萬歲爺,華妃娘娘說,皇長子不好了。”皇帝一步已經踏進檻內,聽到這樣一句話,身形終於一頓,緩緩轉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內官的衣襟,聲音嘶啞:“你說什麽?”
  那內官嚇得渾身發抖,如篩糠一樣,隻覺皇帝雙目如電,冷冷的注視著自己,結結巴巴的答:“華妃娘娘命人來急奏,說是皇長子不好了。”
  身後的聲音漸漸遠去,那些嗡嗡的低語,禦醫急切的囑咐,宮人們來往奔跑的步聲,還有她令人瘋狂的淒然呼喚,瞬間都定格成一片空茫。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來:“皇長子怎麽了?”
  內官結結巴巴的回奏原委,他聽得數句便沉聲命:“起駕。”
  方踏出門檻,身後傳來低低呻吟,那樣艱辛那樣絕望那樣無助:“定淳……”仿佛一柄尖刀,深深戳進心窩裏去,割裂得人肝腸俱裂。他不由得回過頭去,這回頭一望,便再也無法離去。她的手伸撓在空中,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麽,整個人因痛楚扭曲在床榻上,血濡濕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個人就像被無形的巨釘釘在床上,蜷曲得那樣可怕,她流了那樣多的血,似乎已經將體內的血都流盡了。她奄奄一息,已經再無半分氣力,那聲音細碎如呢喃,如同最後一絲顫音,吐字已經十分含混:“我要……你在這裏……”
  往事轟然湧上,那個生命裏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後的氣息。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發硬,他與她十指交握,仿佛能籍此給她一點力量,俯在她耳邊說:“我在這裏。”她嘴角微微歙合,發出的聲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聽清:“孩子……”
  “沒有事。”他笨拙的安慰她:“孩子一定沒有事,你也不會有事,我在這裏,我一直在這裏陪著你們。”
  晶瑩的淚光一閃,有顆很大的眼淚從她眼角滲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滲進金絲刺繡龍紋裏,再無影蹤。

  第十五章,相逢相失兩如夢
  八石的格弓,弦膠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兩端犀角描金,這種弓稱為“朱格”,向例唯宗藩親王、皇子方許用。微微吸一口氣,將弓開得如一輪滿月。兩百步外,鵠子的一點紅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豔的血色之花,濺起醒目的顏色。
  箭鏃穩穩的對準鵠心,五歲那年學箭,父皇手把著手,教他引開特製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團雪白的絨花,整個人都似那弓弦,絞得緊了,仿佛隨時可以瞬間迸發出力。
  “王爺,”夏進侯躬身而立,聲音極低:“宮裏剛剛傳了鍾鼓,皇長子病歿。”
  羽箭疾若流星,帶著低沉的嘯音,去勢極快,“奪”一聲深深透入鵠心,兩旁侍候的幾名心腹內官,都聒噪著拍手叫起好來。他望著正中鵠心、兀自顫動的那枝羽箭,唇畔不覺勾起一抹慵懶的淡笑。沒有一樣可以苟且,他是最驕傲的皇子,他所本應擁有的一切,都會再次重新擁有。
  夏進侯卻欲語又止:“王爺,還有……清涼殿另有消息來,淑妃娘娘小產了。”
  隻聽“啪”一聲,夏進侯全身一顫,卻是睿親王狠狠將手中的朱弓摜在了地上。他氣得極了,反倒沉默不語,四周侍立的內官都嚇傻了,夏進侯側臉示意,內官們方才急忙紛紛退下。睿親王緩緩仰起麵,眯起眼來看高天上的流雲,盛暑陽光極烈,眼前一片燦爛的金,像是有大篷大篷的金粉爆迸開來,萬點碎細撒進眼裏,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心腸,他幾乎是惡狠狠的想,倒是小覷了這個女人。過了半晌,他重新回轉臉來,麵上已經重新浮現慣常的慵懶之色,聲音也如常懶散:“好,甚好。她這樣擅作主張,自毀長城,可別怨我到時幫不上手。”
  夏進侯道:“王爺息怒,依奴婢淺見,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張,隻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藥性積得重了,方才出了事。” 睿親王沉吟道:“此藥總得六七個月時方顯大用,按理說不應發作的這樣早。倘若僥幸能將孩子生下來,亦會是個白癡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曉‘寒硃丸’的藥性,故有此舉,那本王倒真是小覷了她。”他口角雖微蘊笑意,夏進侯卻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時分,清涼殿在滿天曙色中顯得格外靜謐。守更的宮女躡手躡足的來去,吹熄掉燭台上紅淚累垂的燭。當值的禦醫換了更,交接之時語聲極輕,竊竊耳語而己。如霜從昏睡中醒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齏粉,再一點點攢回來。神智並不甚清明,但刹那間就已經想起發生了什麽事——有一種奇異的痛苦,從體內慢慢纏綿而出,像是腐蝕一般,一點一滴的蝕透出來。她就如同在夢魘中一樣,整個人像一尾羽毛,輕浮得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拚盡了全力,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唇中顫抖而出的,是什麽聲音。
  宮女的聲音輕而遠,像隔著空屋子,嗡嗡作響:“娘娘,萬歲爺才剛出去了,是豫親王來了。”
  豫親王聞報宮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經入宮請見。而如霜瀕然一息,情勢凶急,皇帝因此未離開寸步,所以未能召見。至今日天明時分,淑妃稍見好轉,皇帝方才召入豫親王。
  皇長子雖然才三歲,因為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兒子,極得鍾愛,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極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內連夭二子,慟心欲絕,而淑妃命懸一線,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臉龐蒼白得嚇人,眼底盡是血絲,憔悴得整個人都脫了形。
  豫親王見皇帝如斯模樣,心下焦慮,叫了聲:“四哥”便不複說話。皇帝有些怔仲的看著他,過了半晌,方才道:“此事我交給你。”豫親王稍一遲疑,皇帝咬牙切齒,麵孔幾乎猙獰得變形:“皇長子與淑妃都是被人謀害,你要替朕將這個人找出來,哪怕食其肉,寢其皮,亦不能消朕半點心頭之恨。”
  豫親王掌管內廷宿衛,事雖涉宮闈,但出了這樣投毒謀刺之事,亦屬他的職守。所以默然行禮,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兩個來回,猛然止步,性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回奏,朕要親自活剮了他!”
  事實上豫親王已經著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趕進宮來,首先即命內府下令,將昨日侍宴的所有宮女內官,全部看管起來,禦膳房的禦廚,亦都一一軟禁。然後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物,尤其是淑妃與太子都曾用過的青梅羹,盡皆取樣,送往太醫院驗毒。追查下來,經了徹夜審問驗毒,卻都一無所獲。
  今日清晨,豫親王自禦前退下,聞得負責此事的內府都總管烏有義這樣回稟,沉吟片刻,忽問:“青梅羹裏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驗過?” 青梅羹乃是一味涼甜之物,取食時方加入冰塊。烏有義恍然大悟,連連道:“虧得王爺指點。”立刻命人去追查當晚所用冰塊。禦廚所用之冰皆出自內窖,毒不會是事先下好的,隻有可能在取冰中途作手腳,於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禦膳房的一名內官召貴,未用嚴刑拷打,已經嚇得瑟抖不己,磕頭如搗:“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塊,路上絕沒敢耽擱。”烏有義倒是十分耐心,問:“莫怕,莫怕,有話慢慢說,你仔細想想,路上可曾遇見過什麽人?”那召貴想了半天,囁嚅道:“沒遇上什麽人,我們當著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回去,都不敢上來跟我們搭話的。況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說要用青梅羹,禦膳房裏原沒預備,胡師傅急忙打發我去,我一路上緊趕慢趕,哪敢去答理旁人說話?”說到這裏,突然“啊”了一聲,說道:“奴婢想起來了,賢德殿的張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見奴婢著急,便將他先取的那份冰讓給了奴婢。”
  賢德殿為華妃所居,烏有義臉色一沉,問:“你可別記得錯了,胡說八道,說錯一句話,你脖子上那腦袋就沒有了。”召貴幾欲哭出來:“烏總管,這樣的事情,我哪裏敢胡說八道?”烏有義安慰他兩句,立刻去回稟豫親王。依烏有義的意思,應該立刻將張其敏拿問,但豫親王有所顧忌,他隻答:“既然事涉華妃,此事需慎重。”
  於是由豫親王親自去回奏皇帝,皇帝未曾聽完,已經悖然大怒:“朕饒過她一次,她竟還不知足。”
  豫親王道:“華妃身份特殊,請皇上且傳了張其敏來問得明白,再作處置。”這句話說得壞了,因為他本意是華妃暫攝六宮,體同國母,應該慎重。但皇帝以為他意在提醒自己,華妃之父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華凜鎮守宏、顏二州,朝廷頗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種脅迫?”拂袖而起,立時傳令起駕去賢德殿。
  華妃卻不在賢德殿,因為涵妃自皇長子出事,不飲不食,尋死覓活,形若瘋顛,華妃隻得陪她在靜仁殿守靈,竭力安慰。天亮時分皇長子小殮,涵妃又哭又鬧,直欲觸柱自盡,好容易勸得她下來,門外內官已經一聲迭一聲的通報進來:“萬歲爺駕到——”
  華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妝容,自己迎出殿門去接駕,遠遠已經瞧見內官簇擁著皇帝,疾步而來,見著她由宮女相伴跪在階下,皇帝一見之下,睚眥欲裂:“你竟還有臉往這裏來?”華妃見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測,聽這口風,大覺驚懼,顫聲道:“臣妾……”皇帝已經驟然發作:“你這蛇蠍心腸的歹毒女人,毒殺皇長子,謀害淑妃,朕今日不將你碎屍萬段,對不住枉死的永怡。”華妃嚇得麵無人色,連聲音都變了調:“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無知,亦不會去謀害皇長子。”
  皇帝的聲音忽然冷下來,他整個人雖立在豔陽之下,聲音卻冷得如數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著你是朕居藩時的側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貴妃是怎麽死的,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麽?”
  華妃眼中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雙唇顫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便在此時,忽聞身後有人哇一聲大哭起來,便來是涵妃掙脫了宮女的攙扶,奔出殿門來。見皇帝佇立階前,涵妃撲下玉階,跪倒抱住皇帝的腿,隻是放聲大哭。皇帝本就煩燥暴怒,聽她哭得慘烈,口口聲聲喚著兒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慟。內官們忙去攙扶,哪裏扶得起來。皇帝冷冷望著華妃,道:“縱不是你的骨肉,亦喚你一聲‘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華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絕不會去謀害皇長子。”涵妃神智混亂,指著華妃,尖聲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誰知道一並害了我的杼兒,我可憐的杼兒啊……”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杼兒,為娘對不住你,為娘鬼迷心竅,聽了這女人的話,任由她去下毒,誰知那天殺的淑妃會給你也吃一碗羹,為娘怎麽知道……”她邊哭邊說,形如瘋顛。華妃厲聲道:“涵妃!你可真是瘋了,我何嚐下毒謀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齒的道:“你才是個瘋子,你勸我說,淑妃有孕,如果生個兒子,隻怕皇上會立為太子,勸我早作計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當日她和臣妾說的話,臣妾記得清清楚楚……”她又嗬嗬得痛哭起來:“杼兒啊,都是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噴出火來,隨手拔出身邊近侍所佩長劍,“嗆”一聲擲在華妃足下,說道:“你好生了斷,朕會依皇妃之禮葬你,不讓你父兄蒙羞。”華妃身子一軟,昏了過去,宮女內官雖然黑壓壓跪了一地,竟無一人敢去攙扶。皇帝道:“命烏有義來監刑。”再不回顧,轉身而去。
  豫親王見皇帝大怒而去,已經知道不妙,但他雖是親藩,亦不便擅入後宮內殿,隻得憂心仲仲,在清涼殿侯旨。好容易遠遠望見輅傘招展,內官前呼後擁,簇擁了皇帝而返。他直挺挺的跪在那裏,長身而磕:“臣弟請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處甚多,請皇上允定灤查明後再作處置。”
  皇帝並沒有答話,因為烏有義已經趕回複命,他所捧一柄雪亮長劍,磕了一個頭,聲音有幾分僵硬:“萬歲爺,華妃娘娘自裁了。”
  豫親王萬沒料到短短片刻已經驟然生變,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見烏有義跪在當地,所捧劍鋒刃上鮮血兀自滴滴滾落,他緩緩歎了口氣,淒然道:“宮中連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親王本來有一腔話要說,但見他神色落寞,滿麵憔悴之色,話到嘴邊又咽下,隻叫了聲:“四哥。”
  皇帝道:“難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話,豫親王卻幾乎差點落下淚來,忙收斂心神,勉強道:“皇上不必思慮過重,一切善後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所謂“善後”的事有很多,皇長子年幼夭折,治喪之事雖有成例,但皇帝悲傷之餘,下旨追諡皇長子為“獻惠太子”,於是禮部隻得重新去翻查追諡太子的喪禮。華妃之死雖然極力遮掩,但朝野間漸漸生了流言,說道是她謀害獻惠太子,故為皇帝賜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華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樁急需“善後”之事。還有皇長子生母涵妃,自從皇長子歿後便神智失常,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之時就痛罵華妃,詛咒她害死兒子,大哭大鬧,尋死覓活。糊塗之時便抱著枕頭死也不肯放手,將枕頭喚作“杼兒”,起居飲食,無時無刻不要抱在手裏,至此無一日安寧。皇帝隻得命人將涵妃遣回西長京,這便又是一樁“善後”。而淑妃慕氏雖然自鬼門關上撿回條性命,但身體至為虛弱,禦醫每日換更輪侍,屢見凶險。
  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張臉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雙眸漸開,亦無半分往日的華彩。皇帝見她終於醒來,欣喜萬分。如霜神色恍惚,見他麵容憔悴,欲抬起手來,可是無力而為。皇帝忙俯下身來,隻見她淒然一笑,過了許久,方才說:“你瘦了。”這三個字如綿似絮,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纏纏繞繞到心腑間去,軟軟薄薄,竟生出一種異樣的惶然無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下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闔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驚醒了她,正待要悄然自去,忽聽她語聲極低,喚了他一聲:“定淳”,不知為何,他竟然不敢出聲答應,她如夢囈一般:“我對不住你。”
  定淳,我對不住你。
  是誰?曾盈盈有淚,那樣淒楚無望,就那樣望著他。
  大雨騰起細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條河流從天際直衝而下,透過密密的雨簾,九重宮闕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漸漸模糊,如同一片泓灩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龍緙金袍袖間氤氳著甘苦芳冽的瑞腦香氣,仿佛帶著雨意的微涼,輕觸在她的臉龐上。他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我隻想知道,這麽些時日以來,難道你半點真心也無?”
  她並不答話。
  過往是一條殘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銳的往事,生冷而堅硬,可是總有溫軟的一刻,便如那日她於漫天大雨中忽然轉身,終於投入他懷中。
  那樣溫軟,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和著無盡的雨水與淚水,仰起臉來,分明還是含著淚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懷中。一任雨水與淚水,打濕他的衣襟。
  曾經,那樣緊,那樣緊緊的,擁有過幸福。
  他幾乎窮盡二十餘年的人生,才尋覓到的幸福。
  不曾想過失卻,於是措手不及。才會椎心刺骨,銘記永痛。
  以為永不會再來了。
  如霜聲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輕飄飄的羽,身不由已被風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摟著她,她削瘦得厲害,似乎隻剩下了一把骨頭,脆得仿佛一捏就會碎掉。他輕輕籲了口氣,道:“那咱們就回家去——回宮去。”

  第十六章,荷葉羅裙一色裁
  天氣熱得似要墮下火來,筆直一條驛道,兩側並無樹木蔭蔽,青石被烈日曬得發出刺眼的白光,馬蹄踏上去,蹄鐵幾乎要濺出火花來。迤邐百來人的行列,午後沒有一絲風,十七對頂馬是戎裝的校衛,三十四匹馬亦是調教得極佳,步步都踏得齊整劃一,如踩著鼓點。十餘對旗幟皆垂貼在旗杆上,走動時偶爾帶動展拂開些,方顯出黑幟上金線所繡螭龍,分明是親藩方許用的儀仗。侍衛們早就汗濕了外衣,濕了曬幹,幹了又汗濕,此刻背心裏早凝出一圈白色的鹽霜,卻隻是沉默的控著馬。
  “狗娘養的天氣。”馬上的少年喃喃說道。
  “哧!”徐長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雖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但身為近侍,立刻收斂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樣子,板著麵孔說:“十一爺,您身份尊貴,可不能隨隨便便張口罵娘。”
  少年生得極為俊美,朗眉星目間自有一種異彩,嘴角微沉,卻是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徐長治在心裏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幅好容貌,怨不得敬親王初入軍中,人人皆存輕慢之意,還給他取了個綽號“粉麵郎君”,原是譏笑他生得俊弱。誰知這位少年親王年來摸爬滾打,同軍士一樣吃糠咽菜,衝鋒陷陣的時候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塞外風霜磨礪,身子骨並不見變得粗壯,還是那般俊弱模樣,眼神卻漸漸如蘊寶光,更有一種飛揚跳脫的不羈。
  “一往京城走,連罵娘都不許了。”敬親王甚是懊惱:“想想就覺得沒勁。”
  “王爺,要是見了皇上,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徐長治隱有憂色,西長京不比關外,可以任意嘻笑怒罵,一舉一動,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況且皇帝雖與敬親王是一母同胞,素來卻有些心病。敬親王樣貌俊弱,卻生就一種火爆脾氣,強性子上來任誰也攔不住,所以徐長治憂心仲仲,怕他又在禦前頂撞。敬親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卻是難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一連又行了三日,晌午時分才抵達西長京轄內,城外十裏,號稱“羈亭”的地界,曆來文武官員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處。說是亭,其實是一座四麵八角的小樓,位於官道之側。道旁無數垂柳依依,隱約透出小樓一角朱紅欄杆,蟬聲聒噪。正是揮汗如雨的時候,長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經早早迎了上來,先行朝禮,但敬親王素來不愛這些繁文縟節,早命人攔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見機:“天氣太熱,請王爺先進樓中涼快驚快。”
  這句話甚是體貼,及至進樓去,樓周濃蔭匝地,樓堂深闊陰涼,宿汗一收,頓覺清爽。早就預備有瓜果並冰鎮的茶水,敬親王一路驕陽似火下趕路,到了此時,方覺得渾身上下,連每一個毛孔都舒坦開來。但見樓上四麵雕窗洞開,長風浩浩直入樓中,十分涼爽。遠眺一帶青山如畫,正是西山。而望東城廊遙迢無數人家,湮滅昧明,乃是長京城中十丈紅塵。
  徐長治見他若有所思,忙忙道:“王爺,這酸梅湯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
  敬親王展顏一笑,一口氣喝完了盞中的酸梅湯,滿口生津,不由誇道:“果然好。”
  那名丞官連忙陪笑行禮:“王爺肯這樣賞臉誇讚,便是下官等的福份。”敬親王出京年餘,久不聞這樣的阿諛奉承,隻覺得十分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盞,踱至窗邊眺望。但見官道上行過幾乘油壁輕車,三四輛車子皆裝飾華美,其中一乘尤甚,車身通體朱紅,車帷簾幕低垂。敬親王見這幾乘輕車由高頭大馬的仆從相護,想是世族顯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風過吹得那車帷微微揚起,露出裏麵一層鮫紗輕帷,卻用銀線堆繡折枝花樣,日光下如絢爛一團銀絲,纏纏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親王儀仗在此,那幾乘車隻得暫停下來,車後便有一名相隨的仆從縱馬上來交涉,但親藩體位尊貴,禮絕百僚,斷沒有讓路的道理。雙方爭執數句,那名仆從十分傲慢,道:“憑他是誰在這裏,都得給咱讓開。”
  敬親王的校衛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應避讓親王儀仗。”
  那名仆從冷笑連連,道:“倒敢搬出《大虞律》來嚇唬人,你等著吧。”他揚鞭策馬回到車後,卻下馬向車中主人隔幕細稟。敬親王為人粗中有細,見事出蹊蹺,喚了徐長治下樓去察看。徐長治細看那幾乘車馬,亦覺得事出有異,回身來向敬親王稟報:“好像都是女眷。”敬親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們讓一讓又何妨。”便命儀隊暫避,讓那些車馬先過去。
  對方仆從卻驕矜慣了,竟不道謝,亦不下馬,引著車馬揚長而去。敬親王佇立窗前,車馬行得極緩,忽見那乘朱紅油壁車中,堆銀鮫紗掀起一角,那陽光映在銀線繡花上,本來十分眩目,可簾後露出一張芙蓉秀臉,驚鴻一瞥之間,竟比這六月驕陽更加耀眼。敬親王隻覺心下一震,那鮫紗簾已經複又垂下。他幾疑自己眼花,但刹那露出的容顏便如一道閃電,劃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許久之後仍留下幽藍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著那油壁輕車,簇擁著漸去漸遠,莫名生出一絲惆悵。小時候師傅教的那些詞語頓時湧上心間:“山長水闊知何處……”
  徐長治撫掌大笑:“王爺不掉文則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親王與他玩鬧慣了,惱羞成怒,虛踹了他一腳。
  敬親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處換了衣服便得進宮去覲見。徐長治唯恐他鬧意氣,再三叮囑:“見了皇上,說話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慣了,傳到旁人的耳朵裏去,可就不定是另一回事了。”敬親王甫返京師,已經覺得縛手縛腳,隻是悶悶不樂。最後出來上轎,徐長治猶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極低聲耳語:“十一爺,但看在孝怡皇太後的份上,凡事忍耐些。”
  敬親王“嗤”一聲倒笑了:“你放心,我這回斷不會與他動手打架了。”
  他離宮年餘,火爆脾氣倒真的收斂了許多,入朝儀門後在永泰門侯旨,結果是趙有智親自迎出來,笑咪咪的道:“皇上歇午覺呢,請王爺隨奴婢去‘清風明月閣’,那裏涼快,回頭萬歲爺一起來,就在那裏召見王爺。”
  “清風明月閣”其實是頗具規製的一座宮殿,位於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讀書之所,敬親王曾在此殿中苦讀十載,此時隨著趙有智踏入殿門,見殿中陳設已經盡皆改了,不複往日模樣,心下不知為何,隻覺得有幾分悵然。趙有智將他延至此處,恐皇帝已醒,便轉身回去正清殿,餘下的小內官奉上茶水來。敬親王不耐久侯,見殿內殿外肅然,小黃門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處。他信步踱至後殿廊上,那空廊虛淩於水上,廊下即是碧綠一泓太液湖水。時方盛暑,極目望去,但見太液池中紅蓮碧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而咫尺之間的朱欄外碧荷如蓋,亭亭淨植,有數盞荷葉傾入欄內來,葉大如輪,挨挨擠擠,數重碧葉間有一枝荷箭,似蘸飽了胭脂的一枝筆,蘸得那顏色幾乎化不開去。四麵芰荷水香,夾雜萍汀鬱青水氣徐徐拂麵而來,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間,密然如林的荷葉深處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他原疑是自己聽得錯了,過不一會兒,又聞女子笑聲如鈴,聲音更是清甜嬌麗,隻叫道:“啊呀,不成……”忽見荷葉搖動,從碧湖深處滑出一艘小艇來。荷葉嗖嗖的擦過船舷,紛亂的向兩側分開,那艇極小,似一枝玉梭,瞬間穿出花葉間來。艇上唯有二人,艇尾執槳的少女見到敬親王,不由得低低的驚呼了一聲。船首女子將槳橫在足側,手中執著數枝紅蓮,見到有陌生男子佇立廊上,情急之下橫肘以花掩麵。但見紅蓮瓣瓣圍簇,如霞似蔚,襯得一雙皓腕凝霜。烏黑如點漆的雙眸,卻從紅蓮重重的花瓣間露出來,望著敬親王,似兩丸黑水銀,光華流轉不定。
  敬親王驟然見到這半張秀臉,如她頰畔蓮花般楚楚動人,突然憶起輕車上那如電容顏,脫口道:“是你!”見她束著雙鬟,烏雲般的發間並無半點珠翠,身著薄綃綠衣,裙色極淡,仿佛荷葉新展之色。這樣民間采蓮少女的裝束,不意在宮中竟能見到,她雖衣著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種過人風華,姿容綽然,難以描畫。
  執槳的女子慌亂中站了起來,欲向敬親王行禮,小艇本極狹窄,倉促受力一陣亂晃,那綠衣女子低低驚呼,忙拋開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紅蓮花紛紛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綠衣女子眼見險些要落水,敬親王急道:“小心!”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攙,空隔了丈許,卻是無用。執槳的女子手忙腳亂,小艇打了好幾個轉,終於回複平穩,那執槳女子笑語嫣然:“可不敢站起來向王爺見禮了,請王爺恕罪。”
  敬親王素來不講究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宮人,不知何故卻扮作采蓮女的模樣,見綠衣女子天真燦漫,心生好感,問:“你們是哪個宮裏的?”
  綠衣女子望向執槳女子,執槳女子笑吟吟的道:“不能告訴王爺。”她唇邊笑顏極是頑皮:“女史、修儀們歇了午覺,所以咱們才溜出來玩耍,王爺回頭要告訴了人,咱們可就要糟糕啦。”她神情嬌俏甜美,這樣說話亦不讓人覺得討厭。敬親王不由道:“我自然不會告訴旁人。”那執槳女子嫣然一笑:“謝十一爺。”但見那綠衣女子並不答話,坐在船頭,隨手拔弄湖水,但見湖水脈脈,從她凝脂樣的指端流過,便如一把白玉梳,梳開無數極細的綠色絲絛。
  敬親王見她身上的綠色衫子被湖風吹動,衣袂飄飄如舉,水光瀲灩,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蓋初傾,自有一種清麗難言的風致。從來喻美人為花,不想今日所遇,竟能喻之為葉,不輸半分光華。
  正是心旌搖動之際,忽聞極遠處傳來一聲遞一聲的掌聲,那是皇帝鑾駕在宮中行進,內官們擊掌為訊,聽得掌聲漸近。他心中一凜,想到此後不知是否有緣再見,忙問那綠衣女子:“你叫什麽名字?”
  那綠衫女子笑而不答,隨手拾起適才擲落水中的一朵紅蓮,遙遙拋向他。他接在手中,那蓮花猶沾著清涼的湖水,紛紛滴落,濡濕他的掌心,順著手腕緩緩淌落袖間。那感覺奇妙而新鮮,仿佛有什麽流動在心上。艇後的少女已經扳動船槳,小艇調過船頭,重新劃入荷葉深處。但見荷葉紛亂搖動,小艇漸去漸遠,遠遠卻望見那綠衫女子回過頭來,向著自己又是嫣然一笑。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裏,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真個是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他無限惆悵,隻可恨皆是那執槳女子說話,而自己竟連綠衫女子的聲音都不曾聽到。若是能聽見她說一句半句話,那一種歡喜,該又當如何?他這樣暗自揣磨,畢竟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心事,待前呼後擁的禦駕到時,跪拜行禮之時,猶有幾分心神不定。
  皇帝素來不甚喜歡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因為兩人差了七歲年紀,所以自幼並不甚親密,年紀漸長,兩人的性子又差得十萬八千裏。此時皇帝皺著眉頭,看敬親王行完見駕的大禮,淡淡的道:“免了吧。”
  皇帝略問了問關外的情形,便說道:“朕命你去關外,是存了磨礪你的意思,盼你能改一改那性子,可是如今看來,真真毫無起色,瞧瞧你這樣子,倒是越發心浮氣躁,白白枉費朕的一番苦心。”
  敬親王記著徐長治的囑咐,隻是垂首聆訓,聽著皇帝的嚴飭,心裏卻在想,適才那兩個女子並不肯說是在哪一宮中當差,自己又不知曉她的名字,這宮中數萬宮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機緣再見。一想到此處,心中煩悶,不由長長歎了口氣。皇帝聽他喟然長歎,真如火上澆油一般,心下惱怒已極,口氣卻仍淡然:“關外你不必回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沒用,依朕看,你還是留在京裏,跟著你七哥好生學個三五年,看能不能曆練出來。”
  敬親王聽說不讓自己回軍中去,已經老大不痛快,他素來又與豫親王最為不睦,皇帝竟然要將自己交到“宿仇”手裏去,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立刻道:“還是請皇上放臣弟回關外去,臣弟愚鈍,天天在皇上麵前,隻怕白白惹皇上生氣,臣弟寧可離皇上遠遠的。”
  皇帝冷然道:“你說的這是什麽話——也不怕孝怡皇太後地下有靈,知道了傷心。”
  敬親王謔然挺直了身子,眼中怒火難抑,大聲道:“別跟我提母後!你別在我麵前提母後!”他憤怒之下,已經根本不顧忌君臣之分。皇帝反倒出奇的鎮定:“你看看你這樣子,還有沒有半分體統?不孝的人是你,朕從來沒有讓母後蒙羞。”敬親王傷心、憤怒、失望,交織成一片,隻道:“母後縱然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後,她生你養你,你卻私心裏記恨。若不是你……你……”他情緒激動,再也說不下去,上前一步,趙有智見勢不妙,急忙叫了聲:“王爺!”
  敬親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場爭執,其實傷透了孝怡皇太後的心,他憶起母親病重,自己卻在她病榻之前大遭皇帝的斥責,令得母親重病之中亦傷心難過,不然病重的皇太後,亦不會那樣抱憾而崩,而自己竟然連母後最後一麵都來不及見到。想到此處頓時心如刀割,緊緊攥著拳頭,狠狠瞪著皇帝,皇帝被他氣得狠了,反倒一時不能發作。敬親王終於垂下手去,往後退了一步:“臣弟告退。”
  半分臣子應有的謙恭亦沒有,皇帝氣得極了,一時倒說不出話來,趙有智趕緊道:“萬歲爺,王爺一路辛苦,有話明日再傳王爺來問吧。”
  皇帝亦知道盛怒之下,如若處置敬親王,必會大失常態,所以揮了揮手。趙有智連忙向敬親王遞眼色,敬親王卻不領情,瞪了趙有智一眼,亦不向皇帝行禮,拂袖昂然而去。皇帝見他如此,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殿中靜悄悄的,涼風吹起殿中竹簾,隱約傳來一陣荷香。遠處數聲蟬音,稍噪複靜。過不一會兒,卻聽到殿後湖上傳來女子隱約柔婉的歌聲。
  皇帝正在氣頭上,“啪”一掌擊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誰在吵鬧,將這等無禮犯駕的奴婢關起來,先杖二十。”
  趙有智忙親自去了,過不一會兒,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那聲音柔和婉轉,極為旖旎動人,所唱的曲子亦入耳分明:“……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冷月如霜 第五部分
  第十七章,芙蓉向臉兩邊開
  歌聲清涼如風,傳入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著的一氣漸漸平了,趙有智進來,見他臉色稍緩,笑嘻嘻的請了個安:“萬歲爺,是名應選的秀女,方入了宮,還不懂規矩,並不知禦駕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嘩。奴婢已經將她帶過來了,皇上要不要見一見?”
  皇帝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麽鬼?”
  趙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懶得與他多說,隻將臉一揚,趙有智會意,雙掌輕擊。
  重簾層層揭起,仿佛有風,吹入淡淡的荷香,但見蓮步姍姍,竟並非宮人妝束,而隻是一件薄綃紗衣,衣綠如萍,發束雙鬟,十分清雅可愛。娉娉婷婷穿簾而來,行至皇帝麵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色忽然有一絲恍惚:“抬起頭來。”
  明眸清澈得幾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輕輕吸了口氣,那雙眸子卻如含著水意,隻是定定的瞧著皇帝。
  趙有智輕聲道:“見著皇上,怎麽這樣沒規矩?”
  “逐霞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問:“你叫逐霞?”
  “是。”
  皇帝又問:“你是誰家的女兒?”
  “奴婢的父親是戶部侍郎吳縉。”
  皇帝想起來,吳縉的妻子慕氏,乃是慕氏的遠支旁脈,親緣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斬時免於獲罪。竟然會這樣的像,如霜的相似,不過在眉目間稍令人覺知,而眼前的人,則像水中的倒影,幻彩流離,處處靈動。仿佛時光的手,一下子就拉回了許久之前。
  皇帝終於說:“起來,讓朕看一看你。”
  逐霞應了一聲,起身向皇帝慢慢走去。
  趙有智躡著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監們好生聽著傳喚,自己順著廓下的蔭涼,一路繞過假山,便是皇貴妃平素起居的清華殿。暑日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綠槐如雲,濃蔭匝地,卻靜悄悄的,連半聲蟬聲也聽不見——如霜病中喜靜,命宮監每日梭巡。將蟬盡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兒正在槐蔭底下立著,見著了他,迎上來笑嘻嘻叫了聲:“趙公公。”引著他入殿中去。
  如霜剛換了衣裳,正在梳頭,烏黑如流雲的長發,順著煙霞色的裳裙逶迤垂下。趙有智躬身行禮:“娘娘。”
  大病初愈,鏡中人臉色蒼白,仿佛白玉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皇上對敬親王,倒是真好。”
  趙有智陪笑:“萬歲爺隻有這麽一個同母胞弟,其實在心裏頭是很疼十一爺的。”
  如霜麵無表情,過了片刻方才一笑:“他這個人,對人真好起來,可叫人受不了。”
  趙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爺了?”
  趙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測,不過皇上說要交給七爺去管教。”
  侍兒替如霜綰起長發,堆烏砌雲,金釵珠簪一一插帶。她雖隻封妃,但早有過特旨,位同皇貴妃例,享半後服製。累絲金鳳上垂著沉重的瓔珞,每一搖動,便蘇蘇作響。她似有倦色:“你去吧,這幾日皇上偌若問起我來,隻說我倦了,已經睡了。”
  趙有智答應了一聲,剛退至門側,如霜忽又一笑,叫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問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記了。”
  趙有智笑嘻嘻道:“娘娘這話說的,奴婢萬萬不敢。”
  如霜原本寵擅六宮,自從這日以後,倒一連數日未嚐奉召。這日在天秀宮的選秀,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主持。皇帝對選秀之事並不熱衷,亦未移駕天秀宮親自挑選。選秀是大典,循例應是皇後率諸妃主持,但後位空缺,淑妃慕氏暫攝六宮事,這樣的大典,連晴妃亦抱病而來,如霜向來很少見著這位晴妃,所以格外客氣,兩人並席而坐。下麵另設一座,乃是皇帝新冊的昭儀吳氏。
  晴妃久在病中,早就看淡了榮寵,見著吳昭儀,隻覺得豔光四射,不由注目良久。如霜含笑道:“晴妃姐姐這樣看著吳妹妹,叫吳妹妹笑話咱們姐妹沒見過世麵。”
  晴妃不由赧然,道:“吳昭儀與妹妹你容貌相似,倒似一對雙生,所以我才一時看住了。”
  是相似麽?
  如霜微含興味的抿起櫻唇,輪廓身影是十分相似,但吳昭儀仿佛是一顆水銀,流滾不定,閃閃爍爍,而如霜自己,倒似是一顆冰珠——縱然有水光,也是冷得凝了冰的。
  如霜無限慵懶的微笑,因為主持大典,所以穿了大紅翟衣,金絲刺繡的霞帔上垂下華麗的流蘇,極長的鳳尾圖案,一直迤邐至裙。袖口亦有繁複的金絲刺繡,兩寸來闊的堆繡花邊,微微露出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紅痕被翟衣的紅一襯,淡得像是片極薄極脆的淡紅琉璃瓦。
  靜宏深遠的大殿中,隻聽得見衣聲窸窣,內監拖長了聲音報著各人姓氏,父兄官職,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顏從眼前一晃而過,遵照典儀,無限恭敬的行下禮去。如霜有一句沒一句的與晴妃說著話,漫不經心決定著這些女子的去留。
  逐霞有些茫然的俯視著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處,仿佛跟她們隔著很遠很遠。咫尺宮門深似海,如霜伸出扇柄,調著架上的鸚鵡,嘴角依舊含著那縷似笑非笑:“他讓你來——你自己可曾想好了?”金籠架上的鸚鵡“呱”得怪叫了一聲,撲撲地扇起翅膀來。微風帶起她鬢側的碎發,那一刹那逐霞看到她描畫精致的眉峰,仿佛春山般淡逸悠遠,微微蹙起。
  如今她已經高高在上,俯瞰著眾生繁華。但一切都隔著這樣遠,像她自己的聲音,曾經遙遠的、模糊的,仿佛是從另一個人的口中發出:“王爺於吳氏有大恩,逐霞不能忘恩負義。”
  仿佛過了許久,才聽見如霜笑了一聲,笑聲極輕,倒仿佛是歎息:“癡女子——”
  她耳廓發熱,仿佛是在發燒,誰也不曾知道她心底真正的心思,但在這一刻,她真的以為她被人看穿了。這位淑妃娘娘有亮得幾乎令人不敢逼視的眼眸,但就在她凝望的時侯,這雙眸子已經灰下去,暗下去,就像是炭,燃盡了最後一分光和熱,於是隻剩了一點餘燼。
  她的聲音亦是,不帶一絲溫度:“那你等著吧。”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折子戲,起承轉合,唱念打做,連一步也錯不得,她順順當當成為了昭儀吳氏,極盡恩寵,皇帝凝望她的目光,總是溫和平靜,仿佛許久之前,就已經與她相知相守。
  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個深深隱藏在心底的秘密,皇帝偶然轉過臉去,微低的側影,會重疊在那個驚人的秘密上,令她心悸,然後胸口就會牽出一種深切的痛楚。
  入宮隻短短數日,已經有竊竊私語的流言,她與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仿佛妖嬈的兩生花,各自明媚鮮妍。但她並非淑妃,這位後宮中地位最尊貴的女子仿佛是一尊玉像,完美無瑕,楚楚動人,卻絲毫沒有生氣,連笑起來眸底也是暗的,沒有一絲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女子,留在宮中待年,或是封赦成為嬪禦,或是賜給王公為妻妾,端看她們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宮裏可又要熱鬧些了。”如霜依舊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姐姐說得是。”
  皇帝其實並不好女色,此次選秀亦是閣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後的奏折本來如雪片一般,自從華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後,便突然盡無聲息。據說太傅程溥曾經須發戟張,怒不可抑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執意立那妖孽為後,老臣便先一頭碰死在太廟階下。”如此一來,閣臣們催促著皇帝選秀,大約意圖在名門閨秀間挑出位大虞皇後來。
  皇帝卻沒有選納美人的興致,臨了到底還是自己這個妖孽,端坐在寶頂之下,受著一眾名門美人的禮拜。
  此次選出的八名女子,一直到了七夕領受賜宴,方才見著君王禦容。
  宮中的七夕其實十分熱鬧,除了“乞巧”,循例在清暢閣賜宴諸親王、公主。宮中飲宴,自然是羅列奇珍,歌舞升平。這日皇帝似頗有興致,特命昭儀吳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詞,贏得采聲一片。如霜的性子素不耐久坐,起身更衣。不想入得後殿去,程遠卻悄然上前稟報:“娘娘,承毓宮派人來說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晴妃素來體弱,一年裏頭,倒有大半年病著。後殿中極靜,隻聽前殿歌吹隱約,如同仙樂一般飄緲傳來,絲竹之中夾雜笑語之聲,熱鬧繁華到了極處。如霜想到晴妃此時孤寂一人,委實可憐,便道:“我去瞧瞧她。”
  當下如霜便乘了步輦,內臣們提著一溜八盞宮燈,簇擁著輦駕前去。晴妃所居富春宮亦甚為遠僻,此時闔宮皆在歡宴,道路僻靜無人,隻聽秋蟲唧唧,令人倍覺秋意漸濃。富春宮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宮女們正鬥巧作耍,嘻嘻哈哈,渾若無事,見著燈來,猶以為是頒賜——這樣的節下,總會循例賞賜宮人的。待看清是淑妃來了,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腳亂行禮不迭。
  如霜本欲發作,又恐驚了晴妃,隻狠狠望了程遠一眼。程遠會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會命人處置,於是徑自踏進殿門,遠遠已聞到一股濃烈的藥香。隻見重幔層層,殿中本隻燃著兩盞燈,燈光晦暗,越發顯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輕了腳步,但見晴妃睡在榻上,朦朦朧朧,像是已經睡著了。唯有一個年長些的宮女,還守在榻前侍候她吃藥,一邊垂淚,一邊吹著那碗滾燙的藥汁。那宮女陡然見著她,又驚又喜,叫了聲:“娘娘。”哽咽難語。如霜問:“怎麽病成這樣,也不傳禦醫來?”那宮女拭著淚,道:“早就想傳,可娘娘說是節下,怕皇上心裏不痛快,隻說自己平日就這樣子,熬一熬就過去了。攔著不讓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內官:“傳我的話,開永濟門傳禦醫進來。”早有人答應著去了。燈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如霜趨前,輕輕喚了聲:“姐姐。”晴妃呻吟了一聲,也不知聽見了沒有。過了許久,晴妃終於睜開眼睛,茫茫然看了她一眼。如霜又喚了聲:“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聽見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隻是喘息著,過了好半晌,仿佛緩過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是……是……皇……皇貴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輕聲道:“姐姐也太糊塗了,病成這樣也不讓人知道。”晴妃微微搖了搖頭,便閉上了眼睛,像是再沒力氣說話。如霜本以為她又已睡去,不想她掙紮著又睜開眼來,隻是聲音斷斷續續:“我怕是要先走了……那日……那日……我跟你說的話……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身去握住她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隻是喘息:“我們姐妹一場……臨月……那日我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如霜不知她所指何意,但輕聲安慰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晴妃像是舒了口氣,呢喃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經滲出晶瑩的淚:“隻是他自己也不曉得,原來並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羨慕……”如霜握著她的手,隻覺得指尖冰涼,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還是自己的手發冷。晴妃卻是朦朧無意識的輾轉,話語模糊斷續。
  禦醫終於傳了來,請完脈後,如霜在偏殿召見,道:“前幾日精神都還好,突然怎麽就又病成這樣。”禦醫道:“娘娘的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說句大不敬的話,就好比一塊木頭,中間早已經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過人,慢慢調養,總可以好起來。”如霜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事已至此,隻是無可奈何,看著晴妃用了藥,沉沉睡去,方才回去。
  夜已深了,宮中甬道為露水浸潤,在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卻聽內官們的腳步聲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處去了。不覺抬頭一望,隻見宮牆深深,幾株梧桐樹高過牆頭,枝葉疏疏,映著一鉤秋月。這一帶宮室規製極是宏偉,月色下隻見一重重金色的獸脊,冷冷映著月色,四下寂然無聲,連燈火都沒有一星半點,格外叫人覺得疏冷淒靜。如霜於是問:“這是什麽地方?”
  扶輦的程遠吱吱唔唔,如霜知道宮中有許多犯忌諱的地方,但她的性子,素來執意,程遠隻得答:“回稟娘娘,這裏是景秀宮。”
  景秀宮?
  心中像是被極細極薄的鋸片劃過,起先不覺得痛,然後猝不及明白過來,原來這裏就是景秀宮。
  高高的宮牆下,疏桐月影,這裏竟然就是景秀宮。
  她吩咐:“住輦。”
  步輦徐徐自輦夫肩頭降下,程遠上來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臉:“娘娘,還是回去吧,更深露重,萬一受了涼寒,奴婢可就罪該萬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說一句,本宮就立時成全你。”
  程遠嚇得打了個哆嗦,如霜自顧自抬起頭來,凝睇月色中沉沉的宮殿。
  循例曆代皇貴妃皆賜居清華殿,但臨月入宮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宮,後來雖冊為皇貴妃,但一直未曾搬離。自慕氏歿後,景秀宮再無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灑掃,宮人更不會往此間隨意走動,於是形同荒棄。
  如霜見垂華門上銅鎖已經生了青綠色的銅鏽,便道:“取鑰匙來。”
  程遠直驚出了一身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頭,程遠急道:“娘娘,此時夜已深了,此宮封閉已久,還是待明日令人灑掃幹淨,娘娘再移駕前來。”
  如霜不語,程遠直挺挺的跪在那裏,道:“娘娘若是此刻要進去,奴婢也不敢攔阻,請娘娘三思。”
  如霜麵無表情,隻是凝視著簷角那一鉤明月,月華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鴟吻之上,過得許久,方才從唇中吐出兩個字:“回去。”
  程遠隻覺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輦。夜中風冷,吹得那梧桐枝葉漱漱有聲,內官們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忽明明暗,搖曳不明。如霜的衣袖亦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展開碩大華麗的雙翅。
  她想起適才晴妃的囈語,那些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字句,拚湊出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秘密,那個她絕不能去想起的驚駭。
  步輦行得極快,她回過頭去,景秀宮已經漸漸湮沒在濃重的夜色裏,月光朦朧,勾勒出連綿宮殿的輪廓,仿佛小山的影,一重重,疊疊幢幢在視線裏。

  第十八章,誰念西風獨自涼
  敬親王已經微有酒意,他心下不悅,隻是悶頭喝酒,隻是宮中之酒酒勁綿長,不似塞外的燒刀子爽利辛辣。宴樂正是到了熱鬧極處,急鼓繁弦響在耳畔,隻覺得繁擾不堪,他又喝了兩杯酒,覺得酒意突沉,於是起身去更衣。走至後殿,才覺得夜涼如水,寒氣浸衣,窗紗之外點點秋螢,仿佛微明的星子流過。
  他一時被那秋蟲唧唧之聲所引,走下台階去,唯見宮闕重重,靜夜如思。
  “王爺。”
  他回過頭去,隻見一名內官,不過十餘歲年紀,笑嘻嘻的行禮:“奴婢見過十一爺。”不待他說什麽,便走近前來,敬親王向來不待見內臣,並不答理。那內官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道:“夜裏風涼,還望王爺珍重。”敬親王隻覺掌心一硬,仿佛被塞入什麽東西,錯愕間那內官已經施了一禮,垂手退走。
  敬親王四顧無人,這才舉起手來,原來掌心裏是一枚折疊精巧的方勝。方勝折得極細,曲曲折折的如意頭,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梅花箋,中間裹著一顆蓮子。借著後殿窗中漏出的燈光,卻見箋上寫著是:“雨擺風搖金蕊碎,合歡枝上香房翠”,筆跡柔弱,仿佛是女子所書。他心突的一跳,怦怦作響,忽然想到那日采蓮舟上的綠衣女子,掩袖含笑,顧盼生輝,一顆心不由幾乎要蹦出嗓眼來。果然底下還有一行細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侯君於長庚夾道,唯願君心似我心。”
  他心下淩亂,隻不知道那綠衫女子是何身份。那日見她倒是少女裝束,但宮闈之中,哪怕是尋常宮女,自己身為親王,私約密盟,也是極不合時宜的。夜風溫軟,帶著些微涼意,那箋上幽香脈脈,似能透人心肺。不由想到那雙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令人怦然心動。其時歌吹隱隱,前殿笑語之聲隱約傳來,想是那吳昭儀又於簾後彈奏了一曲,所以引得采聲雷動笑語喧嘩——這樣的熱鬧,庭中卻隻有疏星淡月,自己孤伶伶一個影子,映在光亮如鏡的青磚地上。他心頭一熱,便見一麵又何妨。
  這麽一想,便順著台階走下去,四下裏悄然無聲,他腳步本來就輕,垂花門本有兩名內官值守,見他出來,躬身行禮,亦被他擺手止住了。仿佛是步月閑散的樣子,順著高高的宮牆,一路向西。不知走出了多遠,轉過宮牆,隻見一條甬道,這裏一側是高高的宮牆,另一側則是長庚宮,所以這條又狹又長的甬道被稱為長庚夾道。其實夜色已深,唯聞秋蟲唧唧,滿天星鬥燦然如銀,星輝下隻看到連綿的琉璃重簷歇頂,遠處雖有星星點點的燈光,但萬籟俱靜,不聞半點人語。
  他等侯了良久,終於見著一燈如星,漸行漸近,心中不由一喜。挑燈而來的卻是一名垂髫少女,並不發一語,隻向他微微點頭示意,便挑燈在前引路。他跟著她走過夾道,又沿著宮牆走了良久。黑暗之中不辨方向,隻覺得穿過數重角門,最後又經過曲折複道,終於見著殿宇幢幢,一角飛簷斜斜挑破夜色。跨入窄門轉入屏風之後,而屋中並未點燈,似是一間偏殿的廡房。這種廡房素來為內監或是宮人值宿所用,那少女將他引入屋中,施禮後便提燈悄然退去,隨著最後一縷朦朧光線消失在門後,他心中忽然覺得不安,鼻端已經隱隱聞見一股幽香襲來,正是宮中常用的提爐所焚瑞腦香,耳畔聽得腳步雜遝,卻是有人進了前麵的偏殿,但聞衣聲窸窣,竟似不止一人。
  他不由覺得訝異,但聞有女子在走動說話,隔了遠了聽不甚清楚,忽得隱約聽見說到“娘娘”,他竦然一驚,眼前忽然一亮,原是有人執燈挑簾進來,那盞明燈驟然挑入,十分刺目,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已經聽到人急聲驚斥:“哪裏來的大膽狂徒,竟敢擅闖娘娘的內寢?”
  他的心忽的一沉,隻得極力睜大眼睛,但見宮燈雪亮,提燈之人乃是女官裝束,燈下照見一位麗姝,因晚妝已卸,隻披了一件素白鶴氅,長發如墨玉瀉雲,披散委地,整個人便如冰雕玉琢,隱隱似有華彩。那提燈的女官已經上前一步,似是意欲阻攔。
  他驚的幾欲叫起來:“是你……”但立時覺察,此麗姝與那日所見采蓮女子氣質迥異。采蓮女子雖與她容貌幾乎一模一樣,但行動舉止仿佛似花影搖曳,動態意逸,麵前此人卻靜如秋水深潭,咫尺澄寒,一時間隻覺得恍惚,眼前人亦真亦幻,會否那采蓮女。
  那麗姝黛眉輕顰,猶未及說話,門外擊掌聲已經清晰可聞,那女官倉惶隻及道:“娘娘,皇上來了!”
  來得真是快,她嘴角不由得微噙一縷冷笑,皇帝已經進了殿門,內官所持的璨璨燈火越來越近,團團明亮的燈光簇擁著皇帝步入後殿,為首的內官趙有智終於覺察到不對,機警的停住了腳步,皇帝亦停了下來,但轉過屏風,一切皆是無遮無攔,皇帝一時似有些困惑,望著他們兩個人。
  隱約有人倒抽了一口氣,皇帝的臉色在燈光下似有點發青,像是覺得眼前這一幕難以置信,所以問:“你怎麽在這裏?這是怎麽回事?”
  敬親王隻得跪下來,卻不作一聲,如霜卻紋絲不動,站在那裏,竟是似笑非笑。
  “你說!”皇帝終於勃然大怒:“這是怎麽回事?”
  敬親王早已經冷汗涔涔,知道今日性命堪虞,隻重重磕了一個頭,勉強道:“臣弟……”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皇帝氣得發抖,轉過臉來,眼中似要噴出火來,隻瞧著如霜,而如霜竟似毫不在意,道:“不論臣妾說什麽,皇上都不會信了。臣妾今日為人所害,無話可說。”
  皇帝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呼吸急促,趙有智見勢不妙,隻叫了一聲:“皇上!”皇帝已經驟然發作:“來人!傳掖庭令!”
  趙有智又叫了聲:“皇上!”
  這是宮闈醜聞,體麵相關,皇帝雖然在盛怒中,但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這樣的事絕不能傳揚出去。不管如何處置,萬萬不能被外間知曉,否則將淪為朝野的笑柄。開朝三百餘年來,宮禁中從未嚐出過這樣的醜事——皇帝惡狠狠的瞪了敬親王一眼,殺意頓生,但幾乎是立刻,已經硬生生壓製下去:“敬親王酒後無狀,禦前失儀,口出穢言欺君,著閉禁北苑,從此不許奉旨不許踏出苑門一步!”
  這是圈禁,趙有智不由鬆了一口氣,提醒敬親王:“快快謝恩!”
  敬親王僵在那裏不動,皇帝死死的盯著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將他剜出兩個窟窿似的。趙有智一使眼色,早有內官上來,捺著敬親王磕了個頭,然後架起走了。殿中本就靜默無聲,此時唯聞前殿深處的銅漏,一滴,嗒的一聲輕響,隔了久久又是一滴,仿佛是雨聲。
  皇帝終於開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即日起褫奪封號,廢為庶人,幽閉永清宮。”
  她烏沉沉的眸子凝視著他,竟然平靜如水,皇帝怒道:“還不拉出去!”內官們這才鼓著勇氣上來拉她,她淡淡的道:“我自己會走。”
  她仍穿著寢衣,赤足散發就隨著內官步下台階,不顧而去。
  翌日清晨豫親王才得知消息,禁中被瞞得滴水不漏,他亦隻知敬親王昨日酒後失儀,衝撞了皇帝,所以大遭貶斥,於是趕在早朝之前單獨請見,意欲為敬親王求情。但在儀門外苦侯良久,不見傳召,一直過了辰末時分,皇帝亦未叫起早朝。又過得片刻,才有小黃門傳旨輟早朝,才知原來晴妃昨晚病薨了。
  晴妃沉屙數載,所以病薨之事並不讓人覺得意外,循例宮內下了一道諭旨給禮部,命議諡禮,這亦是意料中之事,奇的是午後又有一道旨意,斥責淑妃慕氏素行不端、“雖攝六宮事,然平庸善妒”,對久病中的晴妃“未能多加照拂”,且動輒“忤上意”,所以褫奪封號,貶為庶人,幽閉永清宮。
  這下子大出意料,因為皇帝自得如霜,寵愛逾製,為其冊妃之事與內閣頗多爭執,氣得程溥還大病了一場。而晴妃久病無寵,為了她竟然廢黜淑妃慕氏,實是意外之舉。所以未過幾日,朝野之中漸漸起了一種流言,傳說晴妃之死,乃是被淑妃慕氏所害,所以皇帝終於將“妖妃”慕氏逐入了冷宮。
  豫親王起初對此流言並未放在心上,因清流對淑妃慕氏素來不屑,所以幸災樂禍,借晴妃之事造出此等謠言。未嚐想過得數日,流言卻漸漸變了,俱言道淑妃被廢,竟是因為與皇帝的同母胞弟敬親王定泳有私情,而晴妃撞破二人私會,所以被淑妃慕氏密遣人投毒滅口,皇帝震怒之下廢黜淑妃,幽禁敬親王。
  一時市間坊中言之鑿鑿,更有茶樓瓦肆,傳得更是繪聲繪色。常常三五人坐定,待堂倌倒上茶來,不過數語,主客總會有人提及這樁“天下第一大笑話”,言道敬親王與淑妃如何密盟私約,晴妃如何親送宮花卻無意撞見二人私會,淑妃如何惱羞成怒,如何派遣心腹內官於粥中下毒謀害晴妃,而皇帝如何在晴妃臨終探視,終於知曉真相雷霆震怒,連夜宣召掖庭令……種種細節如同親見,這等宮闈密辛自然最引人好奇,講者口沫橫飛,聽者嘖嘖稱奇。
  豫親王月餘之後才知道,因為他體位尊貴,且與皇帝關係親近,沒人敢在他麵前提及這樣的事。但最後物議如沸,委實瞞不住了,豫親王才知曉外間竟有這樣的“笑話”,頓時大為憂憤。
  本來閔河秋汛,決堤不下四十處,淹沒三州十五縣良田萬頃,數萬災民流離失所,乃至疫病漸生,急調糧食、藥材賑災。而秋高馬肥,屺爾戊諸部趁勢南下,滋擾定蘭關,因年年此刻必有遊騎來犯,守軍一時大意,竟容細作混入定蘭關內,數十細作於半夜同時縱火,滿城軍民撲救不及,一夜間將定蘭城燒成遍地焦土。定蘭關乃是朝廷最為倚重的西北門戶,遇此之變,急調關內鶴州、繁州的駐軍北上赴援,與屺爾戊的騎兵激戰日久,竟相持不下。眼看不得不抽調北營赴援,所謂內憂外患,皇帝連例行的秋狩都罷而未舉。而身為總攘國是的豫親王已經忙得一連數日未曾闔眼,聽到這樣的“笑話”,頓時一陣頭暈目眩,勉強扶著桌子站起來,隻說:“換衣裳,”已經神色如常:“去上苑。”
  因時氣不好,皇帝感染風寒,於數日前已經由宮中移駕到上苑靜養。而內閣諸臣皆未扈從,好在快馬疾馳隻需要半日,遠遠已經望見一片楓紅似火,如燃著半邊天際,掩映著玄色琉璃連綿起伏,正是上苑的秋色醉人。西長京地氣潤厚,秋深楓紅總要在九月間,但上苑火楓之樹異於常種,七月便紅葉如燒,所以上苑觀楓乃是一奇景,曆來隨駕秋狩的文臣博儒,頗多歌詠之詞。
  皇帝精神還好,看著隻是形容略為清減,披著件夾衣坐在聽波榭上,看小太監們搭菊花架子。身後侍立的正是司禮監太監趙有智,見程遠引了豫親王進來,皇帝還是很高興:“聽說你忙地不得了,怎麽得閑到這裏來看我?”
  豫親王不作聲行了見駕的禮,皇帝命程遠攙起來,又笑道:“看看你瘦的這樣子,倒真叫朕心裏頭打不過去。有些小事,交給底下人做就行了,要知道保養自己。”
  豫親王這才道:“臣弟有個不情之請,懇請皇上準允。”
  皇帝問:“什麽事?”
  “北營馳援定蘭關,卻沒有合適的良將,臣弟請皇上赦免十一弟的罪,放他出來帶兵。”
  皇帝臉色微變,但瞬間又笑了:“滿朝的武將,為什麽偏要讓他去。”
  “十一弟雖然犯了大錯,但總是皇上的一母同胞,皇上看在孝怡皇太後的份上,饒過他這遭吧。”
  皇帝不作聲,一時間水榭裏外靜下來,隻聞殘荷底下“咚”的一聲,或許是遲遲未入泥休眠的蛙,躍入水中。皇帝看著那漸漸擴散的漣漪出神:“有什麽為難的地方,你說吧。”
  那樣的“笑話”,如何能講給皇帝聽?豫親王隱忍的微皺起眉,含糊其詞:“其實十一弟性子粗疏,皇上亦知其人……況且處置十一弟,外間不免有所議論。”
  皇帝問:“什麽議論?”
  豫親王見瞞不住,且這普天之下,隻怕除了自己,親貴中絕無一人會告之皇帝。於是將傳言略加引敘,饒是他避重就輕的輕描淡寫,猶氣得皇帝渾身發抖,一下子站起來,步下禦座,在水榭中踱了兩個來回。豫親王見他急躁,忙道:“四哥,這定是別有用心的小人散播出來,以汙四哥的聖譽,皇上不用放在心上。臣已命九城兵馬司暗中密查,想法子止息流言。”
  皇帝怒極反笑:“好,甚好。”他抬起眼睛,望向一池蕭瑟的殘荷:“竟教人傳這種話來,真是聰明,想用這個法子迫我放定泳出來,恢複王爵且委以重任,或交與兵權,以示天下我兄弟間並無嫌隙。哼,可惜,朕偏不讓他如願。”
  “老七,你先回京去。”皇帝嘴角微揚:“至於誰領兵去定蘭關,朕有了一個好人選——睿親王定湛自幼熟知兵法,驍勇善武,便由他領北營去赴援定蘭關吧。”
  “四哥。”
  皇帝微微冷笑:“他以為我不會將兵權輕易給他,所以才想著從定泳下手,好一著‘聲東擊西’。嘿,以為朕不敢麽,朕偏來個‘請君入甕。’”
  北營是豫親王一手組建,所有軍官,極是忠誠可靠,且西北皆是荒漠,朝廷隻要攥緊了糧草供給,便不怕大軍會生變。聽聞皇帝此言,豫親王心下亦明白了幾分。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又是那種似是漫不經心的神色:“至於定泳,放他出來就放他出來,讓他戴罪辦差,替睿王的大軍征糧去。”
  征糧是件燙手山芋的苦差,因為水患,“賀戩一熟,天下富足”的賀戩兩州,今年突遭百年不遇的大災,竟致顆粒無收,災民紛紛北逃,顛沛流離,一路病喪無數,將瘟疫之症傳入北地數州。北地數州忙著防瘟救疫,又兼要調糧入南方賑災,官紳百姓皆覺得苦不堪言。而定蘭關戰事日緊,大軍開撥在即,錢糧征收迫在眉睫,更如百上加斤。而敬親王定泳性格粗疏莽撞,派他去征糧,隻怕他要將封疆大吏們得罪盡了。
  一時商議已罷,豫親王便行禮辭出,皇帝忽又叫住他:“老七。”,見豫親王停步,皇帝又頓了一下,才從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話:“永清宮裏,你著人多加留意,不能讓她死了。”
  流言之下,如果廢為庶人的如霜再有什麽意外,定會被傳說成是皇帝惱羞成怒而“殺人滅口”,這一著睿王或許已然部署良久,所以皇帝故有此叮囑。
  豫親王道:“臣弟明白。”

  第十九章,清歌莫送秋聲去
  天色已晚,但豫親王仍是連夜行路,趕回京城。扈從衛士高持明炬,但聞蹄聲隆隆,一彎新月如鉤掛在林梢,月光似水,照在甲胄兵器之上,清泠泠如有冰意。而而林間草木皆生霜氣,西風吹麵生寒。
  隨在豫親王馬後的遲晉然被風吹得一哆嗦,見豫親王隻是疾馳趕路,風吹起他肩上所係披風,漫卷如旗。侍從所執火炬的火苗被風吹得呼啦啦直響,映得豫親王一張臉龐,亦是忽明忽暗。
  “王爺!”
  遲晉然見他身子猛然一歪,不由驚得叫了一聲,豫親王本能帶緊了韁繩,挺直了身子,有幾分歉然:“差點睡著了。”
  遲晉然道:“王爺這是太累了,回京之後要好好歇一歇才好。”
  豫親王強打著精神,迎著凜然生寒的西風,睜大了困乏的眼睛,籲了口氣:“回到京裏事情更多,隻怕更沒得歇。”遲晉然忍不住道:“王爺,差事是辦不完的,這樣拚命又是何苦。”
  豫親王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虧你還讀過幾年私塾,不知聖賢書都念到哪裏去了。”
  遲晉然笑嘻嘻的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種大道理我當然知道。可我也得吃飽睡好,才好替皇上辦差啊,不然我餓著肚子,或是睡得不夠,精神不濟,一樣會弄砸了差事。”
  豫親王終於笑了一聲,遲晉然又道:“王爺身係重任,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豫親王道:“你倒還真囉嗦起來了。”
  他抬頭望滿天清輝如霜,隻覺曉寒浸骨,而數十騎緊相拱衛,隆隆蹄聲裏唯聞道側草叢中,蟲聲唧唧,秋意深重。忍不住長嘯一聲,朗聲吟道:“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吟到此處聲音不由一低:“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最後一句,卻輕如喟歎了。
  入城時天已微曦,豫親王回到府前下馬,府中早已有官員屬吏等侯,等處治完了公事,日已過午。隻覺得腹饑如火,這才傳了午膳,猶未吃畢,門上通傳戶部與工部侍郎前來拜訪。此二人原為賑災之事而來,戶部管著天下三十二州糧倉,存糧多少,所缺多少,猶可征多少;而工部則管漕運,南下漕運每日運力多少,何處調糧何處起運,皆是瑣碎操心之事。議罷日已西斜,豫親王親自送了兩位侍郎至滴水簷下,兩人俱道:“不敢!請王爺留步。”拱手為禮,豫親王目送他們回轉,一轉臉看到侍候自己的內官多順,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入宮打聽廢淑妃慕氏的近況,於是問:“怎麽此時才回來?”
  多順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才苦著臉道:“王爺挑剔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宮那樣的地方,像奴婢這種人豈是輕易能進得去的?托熟人找門路,好容易才見著淑妃,哦不,慕氏一麵。”
  豫親王覺得疲意漸生,皺著眉道:“揀要緊的講。”
  “是。”多順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膽——隻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親王端著茶碗的手不由一頓,過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的問:“怎麽說?”多順道:“聽說一進永清宮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個來月,奴婢瞧那樣子病得厲害,躺在那裏人事不知,又沒人過問,更不許大夫瞧,隻怕不過是捱日子罷了。”
  豫親王沉默未語,多順忽道:“王爺,要不……”
  豫親王抬起頭來:“這事交你去辦,該打點的打點,想法子找大夫,務必多照應些。如若有什麽事,隻管來回我。”
  多順沒想到自己原來會錯了意,大感意外:“王爺,這個不合宮規,而且……”
  豫親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費,一率到賬房上去支。”
  多順隻好垂手道:“是。”
  多順既得他之命,想盡法子安插人進了永清宮,悄悄著人延醫問藥,如霜的情形卻是好一日,壞一日,總沒有起色罷了。豫親王因著皇帝的囑咐,在百忙中還叫了濟春榮過府來,親自問了一遍,那濟春榮雖然堪稱杏林國手,但亦不是神仙,隻老老實實的據實向豫親王回奏:“臣是盡了力,但娘娘——”說到這裏有點吃力的改口:“庶人慕氏……自從上回小產,一直是氣血兩虛,虧了底子,後來雖然加以調養,總不見起色。臣才疏學淺……”
  豫親王道:“罷了,我知道了。”就岔開話去,問他關於時疫的事情。
  時疫已非一日兩日的事情,江南大水,逃難的災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隻是低燒腹瀉,過得三五日,便是發高熱,藥石無效,倒斃途中,漸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隨著逃難的人傳染開來,雖然數省官民百姓極力防措,但疫症來勢洶洶,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陳安郡已經有發病,而均州距離西長京,隻不過百裏之遙了。所以豫親王極是擔憂,因為西長京人居密集,且為皇城所在,一旦傳入疫症,後果堪虞。
  濟春榮道:“疫症來勢凶猛,唯今之計,隻有閉西長京九城,除急足軍報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後設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將他們與常人隔離開來。臣還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春堂、素問館、千金堂為首,共有三十餘家極大的醫館藥肆,王爺可下令行會出麵,聯絡其間,預備藥材防疫。”
  頭一條便令豫親王搖了頭:“閉九城萬萬不可。”至於後兩條,倒是可以籌措辦到,所以立時便安排在城外人煙稀少處設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將養,然後又聯絡數十家醫館藥肆,在九城中派發避邪之藥,以防疫症流傳。饒是如此,京城裏卻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時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進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掙紮,亦家有病人而親友瞞不報者。
  西長京秋季多雨,沛雨陰霾連綿不絕,城東所居皆是貧民,逃難入京投靠親友的災民,多居於此。搭的窩棚屋子十分矮小,平日裏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衝,汙穢流得到處皆是。吃的雖是井水,但西長京地氣深蘊,打井非得十數丈乃至數十丈方得甘泉,貧民家打不起深井,便湊錢打口淺井澄水吃,連日陰雨,井水早就成了汙水,於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時便能傳十家。這樣一來,疫病終於慢慢傳染開來,乃至有整條巷中數戶人家一齊病死,整個西長京籠在瘟疫的驚恐中,人人自危。
  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親王在府中聽得雨聲嘩然,不由歎了口氣。起身來隨手推開窗望去,隻見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個大窟窿一般,嘩嘩的雨直傾下來。庭中雖是青磚漫地,但已經騰起一層細白的水霧,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騰一般。
  他憂心政務,心中倒似這雨地一般,隻覺得不能寧靜。皇帝數日前便欲回鑾,被他專折諫阻——因為城中疫病漫延,為著聖躬著想,還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幾乎斷絕,而百姓間連婚喪嫁娶都一並禁了,誰也不相互來往,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門上懸著香草蒲包,稱為“避疫”。
  百官同僚之間,若無要緊公事亦不來往,朝議暫時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內閣每日便在豫親王府上相聚,商議要緊的政務。程溥年紀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賑災,北方用兵,事無巨細,豫親王還是得樣樣過問。這倒還罷了,最要緊的是錢,國庫裏的銀子每日流水介的花出去,仍維持不了局麵。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戶部侍郎李緒喟然長歎:“王爺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糧,去年雖有一筆大的進項,但河工與軍費兩頭開銷,還有陵工與定州開鑿的商渠,四個鍋兒三個蓋,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進項其實是抄沒慕氏家產,慕家百年望族,擁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銀、私稟無計數,折銀達兩百四十餘萬兩,讓朝廷足足過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親王覺得秋涼生襟,望著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皺起眉來。
  邊關亦無好信,由鶴州守備裴靖所領的援軍與屺爾戊騎兵在憫月山下激戰數日,裴靖敗走黑水,兩萬人馬折損餘下不足五千,非但沒有解定蘭關之圍,反倒將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憂心仲仲,言道:“裴靖十餘年來鎮守邊隘,與屺爾戊交戰多年,這次竟一敗如斯。那屺爾戊的主帥,委實不能小覷。”
  屺爾戊此次南征的主帥,竟然前所未名,卻被屺爾戊人呼之為“坦雅澤金”,意為“日光之神”,生得並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還來得瘦小纖細。然無人見過其真麵目,上陣必戴黃金麵具,麵具鑄眉目猙獰,跨駿馬,執長矛,一身燦然金甲,映著朝陽下如日之升,真隱隱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極詭,數月來與天朝交戰數次,屢戰屢勝,一時之間,頗令邊關三軍忌憚。
  派出去的探子打聽回來,皆道此人乃是屺爾戊大汗查哥爾與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方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黃金麵具上陣,以助威嚴。更有離奇傳言,說道此人並非查哥爾汗的私生子,實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戰,精通兵法,所以這次屺爾戊南征,查哥爾竟委她為帥。其實屺爾戊風俗,女子素來與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統率北營三軍的睿親王接獲這樣的諜報,仰麵大笑:“妙極,待我大軍俘獲了公主,兩國還有望結一段大好姻緣。”
  在一側侍立的文書李據聽了並未動聲色,卻在當晚給豫親王的修書密報中詳述其情,甚為憂慮:“張狂大意,口齒輕薄,隻恐敗跡已露。”
  豫親王對皇帝派遣睿王統軍亦持異議,因為睿王從未曾上過戰場,且恃才傲物,隻怕大軍取勝不易。而皇帝漫不經心道:“勝了就罷了,若是敗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蘭關是西北鎖鑰,若是失了定蘭關,西北六州將無險可守,屺爾戊鐵騎可以徑直南下,輕取中原。豫親王道:“到了那時,隻怕會誤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仿佛是笑意:“若誤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麵前,殺一個親王,總交待得過去了。”
  這是豫親王第一次聽到皇帝口中吐出那個“殺”字,仿佛是輕描淡寫,卻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來敬慕皇帝,也就從此不提。而睿王領著大軍,不斷遣人回來催糧催餉,一路又滋擾地方,沿途各級官員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參到。而皇帝素來縱容這位手足,凡有所奏,無有不準。一時之間,兵部、戶部、吏部皆被這位驕矜跋扈的王爺,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折逼得苦不堪言。
  這還不是最令豫親王頭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還是防疫,因為瘟疫橫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氣沉沉。九城早已經禁絕出入,商鋪囤積居奇,雖然兵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動搖不定。幾日之後,最令豫親王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宮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雖然皇帝不在宮中,病死的內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過數日,又有一名宮人病倒,症狀與疫症無異,豫親王立時下令將凡是染病的宮人送到城外西覺山中的大佛寺,籍此隔離。
  而豫親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隻以為是操勞過度,後來發覺低燒不退,雖無腹瀉之症,但幾天之後,仍舊藥石無靈。他心下明白,隻怕自己也是疫症,所以當機立斷,一麵遣人知會程溥,一麵預備孤身移居大佛寺。隻是唯恐皇帝擔憂,所以隻是瞞著。多順苦勸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豫親王道:“你哭什麽?”
  多順一邊拭淚一邊道:“王爺到哪裏,奴婢就到哪裏。王爺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侯王爺這麽多年,一天也沒離了王爺,王爺要是嫌棄奴婢,奴婢隻有往這柱子上一頭碰死了。”
  豫親王仍發著熱,自覺渾身無力,見他糾纏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隻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來,你做出這種窩囊樣子作甚?”
  多順涕淚交加,說什麽就是不肯放手,豫親王無奈,隻得答應讓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禪位後的修行之處,曆年來為皇家禮佛之地。百餘年來又曆經擴建,樓台佛閣愈見宏偉壯麗,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達八丈,頂天立地,寶相尊嚴,號稱天下奇觀,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親王帶著多順,輕騎簡從出了城,待至西覺山下寺門,但見雲台高聳,石階如梯。就此上山去,黃昏時分天氣陰霾欲雨,而大殿佛閣巍峨,寺中處處點著藥草熏香,飄渺的淡白煙霧繚繞在殿角,飛簷上所懸著銅鈴,被風吹得泠泠有聲,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師親自率著小沙彌將豫親王迎進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譽,“三奇”便是指寺中楓濃、桂香、竹海。寺後山上原是數頃竹林,碧篁影裏,風聲細細,纖葉脈脈,中間刳竹引得溪流宛轉,水亦沁翠如碧。雖以甬石為道,但蒼苔漫漫,隻聞溪聲淙淙,其聲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邐而行,過了一道竹橋,才見著碧杆森森,掩著一帶青石矮牆,似是數重院落。
  豫親王雖然數次來過寺中贍佛,卻從未曾到過寺後,見此幽靜之境,不由覺得肌膚生涼:“西長京內竟還有如此境地,若是於此閉門靜坐,可令人頓生禪意。”
  風吹過竹葉漱漱如急雨,智光法師微笑道:“王爺果是有緣人。”遙遙指點院門之上,但見一方匾額,字極拙雅,卻正是“此靜坐”三字,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豫親王注目那字跡片刻,道:“這仿佛是勝武先皇帝的手澤。”
  智光法師道:“正是。勝武先皇帝為皇子時,因生母敬慧太後崩,停柩本寺,勝武先皇帝曾在此結廬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澤,豫親王整理衣襟,方才恭敬入內。待進得院中,但見木窗如洗,幾案映碧,滿院翠色蒼冷,一洗繁華景象。院中不過數莖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黃葉,堆積砌下。砌下雖仍是磚地,但蒼苔點點,如生霜花。而舉目望去,唯見修篁如海,仰望才見一角天空淨如琉璃澄碧。豫親王不由道:“居此讀書甚佳。”智光法師但笑不語,命小沙彌在廓下煎了藥茶,他頗知藥理,親自替豫親王把脈,沉吟道:“王爺這病倒不似疫症。”
  豫親王道:“是與不是,眼下滿城大疫,總不能連累了旁人,所以我就來了。”
  智光不由合什道:“王爺此為大慈悲心,必有果報。”
  此處地僻幽靜,西牆之外忽傳來女子嚶嚶泣聲,清晰可聞,豫親王不由大覺意外。僧家禪地,如何會有女子哭泣之聲,況且幽篁深處,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誤。
  智光道:“西側修篁館內住的是幾位宮裏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間來。因王爺今日前來,故而貧僧命人替她們另覓下處,想是因為挪動不願,故此哭泣。”
  豫親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在此養病的宮女。聽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罷了,由她們住在這裏就是。”

  第二十章,初聽中夜入梧桐
  豫親王雖然如此說,多順卻老大不願意:“住得這麽近,過了病氣給王爺可怎麽得了?”
  豫親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麽病氣?”
  多順不敢回嘴,見小沙彌煎了藥茶來,忙接過去斟妥,又晾得微涼,方才奉與豫親王。智光法師道:“寺中隻有齋飯,每日遣小徒為王爺送來,隻是要委屈王爺了。”
  豫親王道:“哪裏,入此方外勝境,打擾禪修,已經是大大的不該了。”
  因為已近晚課時分,智光便告辭先去。豫親王送他出簷下,但見暮色蒼茫,翠煙如湧,萬千深竹如波如海,而遠處前寺鍾聲悠遠,隱約可聞,一時竟有不似人間之感。唯覺得清氣滌襟,風露涼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燈時分,果然有小沙彌送來飯菜。禪房簡陋,點著一盞豆油燈,昏黃的燈下看去,不過白飯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雖然清湯寡水,豫親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飯。反倒是多順苦愁眉臉:“這飯裏頭不知道是米多還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
  豫親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無沙,口中自然沒沙子了。”
  多順哭笑不得:“王爺,您還有閑情逸致打禪。奴婢雖然是個沒見識的,但也跟太妃娘娘們來過幾回大佛寺,也在這廟裏吃過幾次齋,哪次的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甭說是香蕈、草蕈、金針、雲耳,就是猴頭菇、牛肝蕈也不算什麽稀罕。今日咱們來,竟然給咱們吃這種東西。”
  豫親王道:“九城內外禁絕交通,米價漲騰十倍不止,智光大師月前就開倉稟放糧,施與貧家,寺中隻怕餘糧已經無多。你不在外間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罷了。今日有一碗飯吃,便要知足。”
  多順唯唯喏喏,侍候豫親王吃完了飯,隻聽急風穿林,竹葉漱漱,豫親王問:“是不是下雨了?”一語未了,隻聽窗外梧桐有嘀嗒之聲,果然是下雨了。
  本來秋夜風雨便易生蕭蕭之意,何況幽寺僻院,屋中一燈如豆,映在窗紙上,搖動竹影森森,而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點滴不絕,更覺夜寒侵骨。多順不由打了個寒噤,取了袍子來替豫親王披上,道:“王爺還是早些睡吧,這夜裏比府裏冷得多。”
  豫親王每每晚間必發作低燒,此時覺得身上又滾燙起來,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發熱,方點了點頭,忽聞有人推開院門,“咿呀”一聲,腳步踏在滿院落葉間,窸窸窣窣。
  多順不由喝問:“是誰?”
  “是奴婢,張悅。”
  多順這才出來外間屋子,挑起竹簾一望,隻見一名青衣內官已經跪在階下:“給王爺請安。”
  豫親王這才想起來,這張悅是安插在永清宮中的人,因為疫病橫行,宮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來,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開口,多順已經嗬斥道:“你不好好侍候著慕氏,到這裏來作甚。”
  張悅叩頭道:“奴婢正要來向王爺回稟,奴婢下午聽說王爺來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時情急便鬥膽擅自前來,望王爺恕罪。”
  豫親王道:“罷了,到底怎麽樣?”
  張悅道:“奴婢不敢說。慕氏就住在修篁館裏,奴婢鬥膽,請王爺做主。”
  豫親王知道必是病勢危急,所以張悅才會冒險前來。隻是沒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館中,與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囑,微一躊躇,吩咐多順:“掌燈,本王去看看。”
  張悅在前麵挑了燈籠,多順替豫親王打了傘,沿著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燈籠一點橙黃的光,隻能照亮不過丈許徑圓,竹聲似海,風過滔然如波,嘩嘩的似要湧倒在三人身上。雖不過短短數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長一般。
  修篁館原是竹海深處一重院落,一帶青磚矮垣,進了黑漆剝落的小門,才看出館樓精巧,隻是近看便知失於修補,雕鏤漆畫皆剝落殆盡。而院中山石點綴,石畔植極大兩株老梅。繞過山石,才見著山房燈光微明,張悅挑了燈接引豫親王進了屋子,進了雕花槅扇,隱約聞見一股濃烈的藥氣,而屋中幾案皆是舊物,燈下隻見湖水色的簾幕落著微塵,更顯屋中靜得寂廖。
  有宮人迎出來,張悅問道:“慕氏醒了麽?王爺來了。”
  那宮人忙行禮不迭,豫親王道:“罷了。”那宮人這才回身揭起帳子,輕聲喚道:“娘娘,娘娘,七爺來了。”
  宮中家常都喚豫親王為七爺,隻不過這宮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舊人,如霜雖被廢為庶人,她仍是喚為“娘娘”。若在禮法森嚴的宮中,被人聽到隻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時在寺中,豫親王為人又寬厚,隻留意看帳內躺著的如霜,依舊容顏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於是問:“濟春榮來看過沒有?”
  那宮人道:“濟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張公公請何禦醫每日來看,今日原開了一個方子,隻是如今九城戒嚴……”豫親王便命取了方子來看,亦隻兩味藥,隻其中一味是參。因為疫病四起,傳聞唯服參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參價奇貴,雖手持黃金亦求購不得。於是對多順道:“我記得你帶了幾支參來,取來煎藥吧。”
  多順不敢反駁,隻得提燈去取了參來,交給張悅。立時煎了藥來,宮人吹得稍涼,張悅便扶起如霜,意欲喂藥。而如霜雙唇緊閉,宮人雖然拿著銀匙,卻怎麽也撬不開牙關,直急了一頭大汗。
  豫親王道:“我來。”趨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頰上頰車穴,頰車穴專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雙唇微張,宮人便將藥一口口灌了進去,豫親王見她還能吞咽藥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藥,多順道:“王爺,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爺還是先回去歇著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親王本來病中精神不濟,見如霜情勢稍緩,此夜理應無恙,於是長長歎了口氣,道:“唉……看她的運氣罷……”自覺渾身無力,知道發熱越發厲害了,隻得扶了多順,回去歇下。
  智光大師素擅藥理,每日過來替豫親王看脈開方,於是豫親王又請智光替如霜診治,誰知智光大師診脈之後,一臉凝重,緩緩道:“這位女居士從脈象上看,仿佛是氣血兩虛,但細細看來,竟有蹊蹺之處,倒仿佛是中毒。”
  豫親王甚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傷了心肺二脈,似是常年服食寒鬱之藥,隻不知是何種藥物。隻是此藥甚為霸道,隻怕毒性日久,難以撥除。”
  豫親王猛然憶起那日護送她前去行宮,途中她舊疾發作,曾經吃過一顆丸藥。其香極異,不由道:“我倒見過一次那種藥丸,通體碧色,不過蠶豆大小,有異香,仿佛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於杏林之學見識極為弘博,聽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雙掌合什,默誦佛號,才道:“先師曾見前人散帙中記載此藥,道是用硃麝等數十味奇藥合成,雖可暫舒心肺,實乃飲鳩止渴,且久服成癮,禍及後代,唉,實實陰毒不可用。”
  豫親王沒想到那藥竟如此大的毒性,問道:“可有解法?”
  智光搖首道:“先師亦未曾見過此藥,貧僧更未見過,實無半分把握解毒,不過勉力一試罷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筆寫下一個藥方。寺中本來就有藥庫,張悅按方去向掌藥庫的沙彌取了藥來,但因為疫病橫行,藥庫之中的藥材,其十之八九散舍給了滿城百姓,所餘不過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藥材,亦無處買去——所以一連十數日,並無多少實效。
  而豫親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師雖每日前來依脈換方,豫親王覺得精神稍複,隻是依舊每晚低燒,至天明時方退。而皇帝終於知悉他的病,十分擔憂,每日遣人來問。智光大師雖覺其並非疫症,但豫親王為防萬一,總是隔門就打發走了使者,又請為婉轉代奏,請皇帝萬勿派人前來,以免傳染病疫。
  他病情反複,如霜卻略有些起色。這日張悅來報:“娘娘可算是醒了,雖然不過隻是片時,好歹睜開了眼睛,還問了一句:‘這是在哪兒?’可見人是明白過來了。”
  豫親王亦覺得欣慰:“好好侍候著。”
  不知不覺,在寺中已過了十來日,豫親王居於寺中,隻覺人生在世,從未嚐像如今這般清靜過。每日唯聞梵音靜唱,竹聲如雨,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然後滌風飲露,胸懷為之一洗。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鳥已經噪唱。他在院中負手而立,聽鳥啼清音宛轉,不禁麵帶微笑。多順從外頭進來,一瞧見了,恨得頓足道:“我的爺!這樣冷的早上,連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這風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親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兩聲,問:“你從哪裏來?”
  多順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聽張悅說,昨天娘娘還吃進去了幾勺薄粥,嗓子說話也跟尋常人一樣了,瞧這樣子,真的是漸漸大好了。”
  豫親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師乃杏林國手,有妙手回春之實。”
  多順道:“什麽妙手回春,王爺病了這麽久,他天天左一個藥方,右一個藥方,怎麽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爺的病。”
  豫親王道:“你懂什麽,藥石諸物,亦不過借天之運氣,好與不好,與大夫有何相幹。”
  多順笑道:“不過住在這裏,奴婢倒覺得王爺比在府裏精神些,從前積年累月的,隻見王爺皺著眉頭,這幾日王爺倒時時常笑了。”
  寺中歲月倏忽,原是最易度日,豫親王既在病中,無事喜靜坐。偶爾借向智光大師借幾卷佛經,亦不過靜坐默讀。多順偶爾煎了藥來,總見他在窗下讀經,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說是來養病,卻不肯有一日歇著,隻曉得看書勞神。”
  豫親王聽見,不過一笑罷了。
  這日晚間豫親王依舊在燈下看佛經,忽聞腳步聲急促,猶未起身,已經聽到張悅的聲音,十分張惶:“王爺!王爺……”多順忙迎出去,嗬斥道:“什麽事大驚小怪的。”
  張悅吃力的吞了口口水,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師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來漸漸見好,見張悅這般驚惶失措,豫親王不由問:“怎麽回事?”
  誰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待豫親王進了修篁館,隻看見宮人狼籍萬分的躲在屋角,被褥、枕頭淩亂扔了一地,而如霜縮在床角瑟瑟發抖。豫親王見她嘴唇烏紫,牙齒輕戰,似是覺得十分寒冷。張悅大著膽子拾起被子替她圍上,她仍渾身發抖,如小獸般蜷縮成一團。豫親王猜測她這是寒毒發作,而智光大師偏又去了城東為貧民懺經散藥,不在寺中。所以隻得另想辦法,於是命人又取來幾床被子,如霜仍是冷得發抖,最後在屋中生起火盆來,剛剛將火盆抬進來,誰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來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發淩亂,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當真形如瘋魅。“呼”一下突然推開宮人,眾人攔阻不及,隻聽“砰”一聲,她已經撞在柱子上,頓時鮮血長流。
  張悅諸人皆嚇得麵無人色,豫親王搶上去按住她額上傷口,血順著他五指間湧漫而出,他伸手試探如霜鼻息,道:“還有氣息。”張悅早嚇得傻了,還是多順反應快,忙忙到香爐中抓了一把香灰來,用力按在如霜額上傷口。豫親王又遣多順去藥庫取外用傷藥來,如霜早就昏闕過去。
  張悅早嚇得涕淚交加,哆嗦著跪下道:“王爺開恩……”
  豫親王道:“罷了,誰也沒想到她會一意尋死。別自責過甚,況且我站在這裏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來吧。”
  張悅一邊拭淚一邊道:“日間娘娘還好好的,誰知道……”
  豫親王想到如霜適才神色恍惚,形如瘋魅,似是被寒毒折磨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歎了口氣。待得第二日,智光大師回到寺中,又去診視了如霜傷勢,親來向豫親王道:“女居士本來中氣不足,此次外傷甚重,傷口紅腫,又有發熱之勢,怕是大有凶險。”
  如霜自那日後,一直昏迷未醒。每日高熱不退,如此一連數日,連藥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睜睜看著無救,張悅諸人隻得悄悄預備後事。誰知又過了幾日,如霜竟奇跡般退了高燒。智光大師甚是意外,試著開了幾個方子,果然漸漸調養起來。隻是如霜自昏迷中蘇醒後,竟似喪了心智一般,隻道:“這是何處?你們快快送我回家去。”
  宮人見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這裏養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宮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如何這般稱呼我?讓我去宮中作甚?”
  如此顛三倒四,說是神智全失,卻又知道自己身世來曆,但對這年來種種事故,慕氏抄家滅族、她自己入宮、冊妃、廢妃……皆像是抹去的幹幹淨淨,隻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兒,所以時常吵鬧,要回家去。
  張悅不敢造次,稟明了豫親王再請了智光大師來診視,智光大師向如霜問了半晌話,方才去向豫親王道:“王爺,娘娘是頭部外傷過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藥書上有載,濟州庶民王某,伐木時頭部為樹枝重擊,雖然醒來,但數十年間記憶全無,隻記得幼時種種事。人皆怪之曰‘失魂’。這失魂症的症狀,與女居士目前的症狀,倒是甚為相似。”
  豫親王聽得此言,雖是前所未聞的罕見之症,隻問:“可有法可醫?”
  智光大師道:“此症貧僧亦是首見,此病非經脈之症,若非神力,凡藥隻怕無靈。”
  豫親王歎息道:“所謂天命如此。”
  智光大師合什念佛號:“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業障重重,得此結果,亦非不幸。”
  豫親王想著此事,應該遣人稟告皇帝,種種細微之處,還得由自己執筆,於是先行去修篁館探視。
  初進館門,隻見幽篁遍地,透過竹影,隻見如霜獨坐窗下,托腮望著山石間出神,她病體漸複,容貌雖遠不及從前美豔,仍帶了幾分憔悴之色。卻素顏青鬢,作女兒家妝束。豫親王想起數次見如霜,在宮中時皆是濃妝盛容,後來幾次又是困病掙紮,形容失常。現在她這般素衣淨容,如尋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兒,倒似換了個人似的。
  宮人捧得藥來,遠遠看見豫親王帶著多順進了院中,忙忙道:“小姐,豫王爺來了。”
  如霜自蘇醒後,隻準人稱呼自己為“慕小姐”,張悅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於是隻好稱她“小姐”。如霜聽見宮人如此說,抬起眼來,果然看見滿庭翠竹間,有一青衫男子負手而立,豐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來隔窗襝衽為禮,聲音猶帶幾分怯意:“見過王爺。”自病後她嗓音已愈,聽起來溫婉柔美,然後依著未嫁女子的規矩,隨手執起白紈扇,遮去自己的半邊麵容。隻是靜默垂首,如同見著父兄的模樣。
  豫親王見她施禮,嬌怯怯一種女兒行態,仿佛仍是數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師所言,這年來記憶全失,於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噓感概。

  第六部分
  第二十一章,沈水煙消深院悄
  豫親王將如霜的病症細細寫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處。旋即皇帝亦有書信回複,信中並未提及慕氏,隻是囑他好好養病,更附送了幾道折子,禦批隻是“與豫王細覽”。
  原來睿王率著大軍,一路擾民,終於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軍駐紮下來,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帳謁見睿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王,竟被睿王命人拖出帳外一頓軍棍打殺。繁州本地駐軍差點激起了嘩變,幸得睿王帳下一名副將接獲諜報,密稟了睿王,睿王便命三軍合圍,將本地駐軍一萬五千人全都繳了兵械。還沒有見著屺爾戊大軍的麵,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虜了一萬五千之眾。
  豫王將這幾道奏折看得數遍,每看一遍,眉頭便皺得更深一分。早已經是夜深,多順數次進來,不敢催他安歇,隻是端茶遞水,豫親王最後終於闔上奏折,命多順熄了燈,這才睡了。
  雖然睡下了,但還惦記著朝中偌多政務,心思冗雜,一時倒也睡不著。耳畔是風雨之聲,隻覺萬籟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蕭瑟。正是前人詞中所言:“夜深風竹敲秋韻。”這樣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間總是低燒不退,睡在榻上漸漸又發起燒來,朦朧隻覺案上那盞油燈火苗飄搖,終究是夜不成寐。
  既睡不著,聽見睡在外間的多順呼吸均停,鼻息間微有鼾聲,知他睡得沉了,亦不驚動,自顧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開了窗子。雨竟已經停了,疏疏一點殘月從梧桐葉底漏下來,滿院月色如殘雪,清冷逼人,一時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間,忽聞“嘟聿”一聲,似笛而非笛,似簫亦非簫,聲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來。曲調十分簡單,一疊三折,他傾聽良久,方才聽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詩由前朝名士譜為琴曲,一詠三歎,極是風雅。他素嚐聽人以琴奏,未料改為笛吹,亦如此幽咽動人。而曲聲斷續,吹奏一遍之後,又從頭吹起。他不由出來簷下傾聽,砌下萱草叢叢,流繭點點,而曲聲卻漸漸又起,院中殘月疏桐,晚涼浸骨,他循聲而去,那曲聲聽著分明,似是不遠,但走過竹橋,溪聲淙淙裏再聽,仍在前方。於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見溪水如銀,漫石甬路如帶。
  轉過一角矮牆,隻見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見她衣白勝雪,長發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嫋嫋霧氣,一時風過,滿林竹葉蕭蕭如雨,吹起她素袖青絲,這才見手膩如玉,而唇中銜竹葉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銜葉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夢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微抬螓首,見著豫親王,舉手掠起長發,這才露出麵頰蒼白,並無半分血色,烏沉沉的一雙眼睛,似映著溪光流銀,躍動碎月萬點,光華不定。
  他恍惚的道:“原來是你。”
  她起身,取下口中竹葉,隨手一拂,那片竹葉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銀,蜿蜒向前。那片竹葉,亦隨波逐流,順著渦流旋轉,繞過溪石嶙峋,緩緩漂向他麵前。葉尖輕勾石側,不過刹那,重又被溪水挾帶,終於漸流漸遠,望不見了。
  她依舊立在那裏,姿態仍是娉婷如仙,殘月如紗微籠在她身上,便如生輕煙淡霞。
  最後還是她施了一禮,仿佛猶帶著幾分怯意:“王爺。”
  豫親王倒有幾分生硬,道:“不必這樣多禮。”
  一時無言。
  豫親王自忖身份尷尬,夜深僻靜之處,孤男寡女有無盡嫌疑,便道:“夜深風涼,你病也才好,還是快回去吧。”說罷便要轉身,誰知如霜急急又叫了聲:“王爺。”
  他停住腳,如霜似是鼓足勇氣,道:“請問王爺,為何不讓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輝,遍地如霜。他恍惚的想,原來如此。
  原來她叫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橫行,所以才送了你來寺中養病。”
  “隻是,”她微顰了眉頭,月下望去,眉疏疏如遠黛,越發襯得星眸似水:“過了這麽些日子,家裏怎麽沒差人來看我?”
  “說是疫症,自然不便差人來探視。”
  “但奶娘和小環,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拋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麽病,她們一定會跟著我的。”
  豫親王不禁默然,因為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經是泫然欲泣:“王爺,你別騙我,我家裏——我家裏人——都死了是不是?”見他依舊不答,她的眼淚漱漱而落:“是不是他們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讓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個人住在這裏,是不是?”
  月光之下隻見她淚灑落在衣襟上,點點晶瑩如珠,豫親王忽然極幹脆的道:“是。”緩了一口氣,才說:“你猜的不錯,他們都病死了。”他本來想說出慕氏已經被抄家滅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驟然受了刺激,也不知為何,話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饒是如此,她的臉“唰”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無半分人色。緊接著身子就晃了一晃,軟軟的就倒下去了。
  隻聞一聲悶響,水花四濺,她大半個身子已經仆在溪水中,長發如藻,便似一朵墜入溪中的輕花,旋即便被溪水衝得飄散開來。豫親王遲疑了一下,隻怕她被水嗆得窒息而死,於是躍入溪中,伸開雙臂將她抱了起來,但如霜身上已經全浸得濕了,頓時涼意浸透他襟前衣衫,一直濕到透心。
  她身子極輕,抱在懷中似個嬰兒,雙目緊閉,顯然早已昏了過去。豫親王抱著這樣濕淋淋一個女子,一時大大的為難起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送她回修篁館去比較妥當。於是抱著她疾步回到修篁館外,隻見青垣無聲,館中一片漆黑,下人們早就睡得酣沉。於是輕提一口氣,無聲躍過磚牆,月色下辨明方向,轉過山石,徑往如霜所居之處去。
  屋子是虛掩的門,外間一名宮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著人進了內間寢居,月光漏過窗隙透進來,照在床前那兩枚勾起帳子的銀鉤上,反射著清冷光輝。他將如霜放在床上,展開被子蓋在她身上,正待要轉身離去,誰知腳步微動,衣袖卻被如霜壓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來,手上用力,身子微傾,不知撞到床前掛的什麽,“啪”一聲響,心中一沉,外間那宮人已經驚醒,叫道:“小姐!”
  他不能作聲,那宮人不見如霜應答,怕有變故,便要下榻進屋來看視,豫親王聽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將他袖幅壓住大半,一時抽不出來,破窗而出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被宮人冒然進來撞見,那可如何是好?聽她已經趿鞋而起,腳步聲漸近,不及多想,翻身躍入床內,拉過錦被蓋在自己身上,左手一揮,雙鉤被他掌上勁風所激,蕩漾而起,青色紗帳無聲垂落而下。那宮人已經轉過槅扇,又輕輕叫了聲:“小姐?”
  豫親王十分擔憂,隔著帳子見她遲疑並未向前,這才稍覺放心,忽然之間,隻聞近在耳下,有人幽幽歎了口氣。豫親王不由大吃一驚,目光微垂,隻見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的望著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隻差要驚得跳起來,但身形微動,她已經伸出雙臂抱住他,雖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間,她發際衣間幽香細細,沁人肺腑,如能蝕骨,他瞬間力氣全失,一動也不能動。她卻微微打了個嗬欠,問:“如意,剛才是什麽響動?”聲音慵懶,似是剛剛從夢中驚醒。
  那宮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宮人見她無話,也退出去自去睡了。過了大約一柱香的功夫,隻聽外間那宮人鼻息均勻,已經睡得沉了,他方才道:“你放手。”聲音壓得極低,隻怕驚醒外間的人。
  她吐氣如蘭,吹拂在他臉上,聲音亦細如蠅語:“我偏偏不放。”語氣裏竟有三分小女兒家的狡黠頑意。
  他額上全是冷汗,道:“你不想活了麽?我可要叫人了。”
  “王爺若是此時叫嚷起來,這院子裏沒一個人活得了。王爺素來是賢王,必不想連累無辜,更不想連累皇上的聖譽。我雖然是個廢妃,但如若傳揚出去,沒臉麵的一樣是皇家。何況皇上視王爺您為至親手足,斷不能讓王爺您的清譽有損。”
  他腦中似電光火石:“原來這月餘,你的病都是假的,什麽失魂症全是假的,你是在作戲。”
  她輕輕嗤笑一聲,道:“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這世上哪有那麽分明的真與假,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說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顆豆大的汗珠滑過他棱角分明的眉峰:“你在熏香裏加了什麽?”
  “沒有加什麽別的東西,隻是加了一點點朱苓,王爺這兩日嗽疾總沒見好,所以吃的藥裏頭一直有川犄,這朱苓原本隻是一種世間稀見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見一塊兒,可就會有另一種奇效,咦,王爺,你熱得很麽?瞧你這一額頭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出手指慢慢撫去他額頭的細汗,屋中微有月色,帳中更是朦朧,雖看不清她容貌,但極盡妍態,豫親王隻覺得身如熾炭,用盡最後的力氣,忽然伸手“啪”一下搧在她臉上,清清脆脆的一聲。如霜似被他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撫頰,一手半撐著身子坐在那裏,並沒有作聲,隻聽外間宮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藥性發作,這下子已經用盡全力,隻是急促呼吸著,如霜卻慢慢傾下身子,溫柔的、纏綿的吻在他唇上。他隻覺得她的雙唇微冷,但卻像是一尾魚,無聲的遊走,帶著一種清涼的芬芳,遊走在他滾燙的肌膚之上。他昏昏沉沉間還有最後一分理智,舉手想要推開她:“不可……”但甫出聲已經被她的雙唇堵上來,他伸手扶在她腰間,隔著薄薄濕冷的衣裳,掌心觸到她肌膚滑膩如脂,已經無力推開,胸中情欲似渴,而她輕吻如蝶,唇齒交纏間,她已經一顆一顆的解開他襟前衣扣,將手插入他衣內,她的掌心微冷,貼在他滾燙的胸口,頓時情欲洶湧,再難抵擋。她終於移開嘴唇,輕輕的咬在他肩頭,他猛然吸了口氣,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起來,幾欲衝破血脈,衝破皮肉,噴薄而出,變成獰猙的獸,雪森森的齒,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漸漸西斜,漏進窗隙,瀉滿一地如水銀。
  清晨時分下起雨來,竹海漱然如濤,因著晚秋天涼,多順一覺睡得沉了,醒來隻見窗外清光明亮,隻想,壞了!可誤了時辰。起來連忙拾掇清爽了,去侍候豫親王。誰知進得內間,屋子裏寂然無聲,並沒有人在。
  外麵的雨如銀亮細絲,多順打著傘順著小路向前,小溪裏漲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聲。轉過牆角,竹林更顯茂密,遠遠已經望見溪畔山石之側立著一個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傘遮住了,喚了一聲:“王爺。”
  豫親王“嗯”了一聲,多順見他衣衫盡濕,連頭發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這裏站了有多久。於是絮絮叨叨:“王爺身子才好了一些,又不愛惜自己,這樣的天氣,站在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騰自己麽?”
  豫親王似不耐聽他的囉嗦,說:“回去吧。”多順替他撐著傘,走了幾步,豫親王忽然問:“皇上今日有沒有遣人來?”
  多順道:“這還早呢,皇上若打發人來,也必是晌午後了。”
  因為上苑至此,快馬須得兩個時辰。
  豫親王便不再言語,一直到了晌午,多順才覺得似有異樣。豫親王繕完了折子,神色似是十分疲倦,多順捧盞茶來,無意觸到他的手,隻覺得滾燙,不由驚道:“王爺,您這是怎麽了?”
  豫親王道:“不過是發熱,歇一歇就好了。”
  話雖這樣說,但吃了藥後,久久不見退熱,一直拖了三四日,仍無起色。他的病本來已經漸漸好轉,這下子卻突然又反複起來,隻是那藥一碗碗吃下去,並不見多大效力,多順不由心中著急。這日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隻聞雨打竹葉,沙沙有聲,蕭瑟秋意更濃。多順在簷下煎藥,忽見宮人打著傘,扶著如霜進院中來。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聲“慕姑娘。”
  如霜久病初愈,多順見她不過穿了件杏色夾衣,下頭係著月白綾子裙,裙角已經被雨濡得半濕,素衣淨顏,倒有一種楚楚風致,隻問:“王爺還好麽?”
  多順愁眉不展,微微搖了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引了如霜進屋子,隔著簾子道:“王爺,慕姑娘來了。”
  豫親王本來正躺著合目養神,如霜自己伸手掀開了簾子,多順忙替豫親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禪室簡陋,披衣於榻上坐了,隻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為禮:“王爺。”
  豫親王默然揮一揮手,多順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靜如空,唯聞簷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聲。過了好一會兒,豫親王才開口道:“你到底想怎樣?”
  她秀眉微顰:“我知道七爺的意思,我讓七爺放心就是了。”取過案頭豫親王的佩劍,“嗆”一聲抽出來,橫劍便向自己頸間抹去。豫親王大驚,想不到她竟會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奪佩劍,誰知如霜握得極牢,一奪之下竟然不動,眼睜睜瞧著劍鋒寒光已離她喉頭不過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彈,他於重病之中,這連接兩下幾乎竭盡全力,終於蕩開劍鋒,“啪”一下將劍震得落在地上。
  他適才拚盡全力動了內息,此時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渾身顫抖。如霜卻慢慢走上前來,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閃,似想躲開她的手,咳得皺起眉來,隻是說不出話。
  他隻咳得五髒六腑都隱隱作痛,最後終於緩過一口氣來,用力推開她的手,聲音微啞,幾不可聞:“該死的人並不是你,該死的人是我。”
  一語未了,忽然嗓眼一甜,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來。
  耳畔似聽見如霜低低的驚呼了一聲,他隻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終於陷入模糊而柔軟的黑暗裏去了。

  第二十二章,片雲盡卷清漏滴
  他高熱不退,一直病了數日,昏昏沉沉,時醒時夢,夢裏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鉤。月色下但見她衣白勝雪,長發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嫋嫋霧氣……忽然又夢見極幼的時候,很冷很冷的天氣,四哥教他習字,寫一筆,替他嗬一嗬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渾身發抖……
  他從亂夢中醒來,多順說了句什麽,他並沒有聽清楚,因為渾身發熱,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遠處有人喚他的名字,定灤……定灤……仿佛是父皇……但父皇從未嚐如此溫和的喚過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時候,舉凡闔宮同慶的時刻,獨獨他躲起來不願見人,四哥總是遣人四處尋他,他不願應聲,那聲音卻一直不依不饒:定灤……他終於重又醒來,在極度的疲倦裏睜開眼來,室中一燈如豆,火苗飄搖,而窗外瀟瀟冷雨聲,秋寒如許。勉強睜大了眼睛,卻見著朦朧的光暈下,極熟悉的一張臉龐,悚然一驚:“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來,身後隻侍立著趙有智,見他醒來,皇帝伸手來按住他,溫言道:“躺著,別動。”他掙紮著仍想要起來,皇帝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老七!”
  其實倦到了極處,用盡了力卻被皇帝攔阻了,他頹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麽來了……”
  “我實在不放心,所以來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溫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個一力回護他的少年兄長:“你怎麽就病成這樣了。”
  窗外淅淅瀝瀝,仿佛風吹竹葉,豫親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裏天涼……”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溫言道:“你這病都是累出來的,且好好歇幾日,就將養過來了。”
  豫親王心頭一顫,喚了一聲:“四哥”。
  皇帝握著他的手,問:“什麽?”
  他欲語又止,終於隻道:“定湛其誌不小,四哥萬事要當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冷笑:“他是拚了半壁江山送給胡虜,也想要謀反作亂。”
  “屺爾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鐵騎縱橫,天朝屢次征戰鮮能以勝。”豫親王喘了一口氣:“定湛隻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顏二州要緊。”
  鎮守宏、顏二州的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因華妃之故鬱鬱已久,皇帝雖多方安慰,華老將軍仍鐵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遞個折子要辭官歸田,皇帝想起來便覺得頭痛,但眼下隻安慰豫親王道:“華凜雖然上了年紀,人可沒老糊塗,這些都不要緊,你隻管安心養病就是了。”
  豫親王本來高熱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極點,強自掙紮著與皇帝說了些話,過不片刻,終究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皇帝是微服前來,除了內官,隻帶了禦營中的錦衣衛士扈駕,但見夜深雨急,秋風秋雨寒氣侵人,刷刷的雨聲打在竹林間,更添蕭瑟之感,卻是不得不留在寺中過夜了。
  好在大佛寺曆來為皇家禮佛之地,潔淨的僧舍禪房並不少,智光大師早命人收拾出來。趙有智督著小太監又將床榻內外掃了一遍,理得幹幹淨淨,方親自侍候皇帝換了衣裳,皇帝卻沒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聽著窗外風雨之聲,仿佛一時出了神。趙有智知他憂心豫親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勸,隻剔亮了燈,道:“已經快四更天了,萬歲爺還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聲,聽窗外風雨之聲大作,竹林間瀟瀟有聲,倒仿佛湧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既不好,早晨極早就醒了,那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時分猶自點點滴滴,簷頭鐵馬叮當,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記掛豫王的病情,起身後便遣人去問,回道豫親王仍未醒來。皇帝不免憂心,趙有智於是勸道:“萬歲爺還是起駕回上苑,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橫行,皇上又是微服前來,七爺心裏隻會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勢,道:“朕出去走走。”
  趙有智無可奈何,隻好喚小太監取過青油大傘,自己撐了,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皇帝似是隨意而行,沿著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轉過一帶竹林,遠遠望見一座青磚舊塔,塔影如筆,掩映著幾簇如火殷紅——卻是塔後兩株槭樹,葉子倒似紅得快要燃起來一般。
  皇帝負手立在那裏,凝睇那塔影下的紅葉,不知在想些什麽,佇立良久。趙有智也不敢動彈,隻是撐傘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聲,正無奈時,忽見竹林那端轉出個人,不禁猛吃了一驚。皇帝似也若有所覺,亦回過頭來,隻見那人素衣烏鬟,挽著小小一隻竹籃,提籃中盛滿黃菊,漸漸行得近了,蓮步姍姍,姿容竟比那菊花更見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
  她見皇帝立在那裏,回眸凝眄,忽然笑生雙靨,並未攜扇,便挽了菊花障麵,嫣然一顧,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驚且疑,脫口道:“且慢。”
  她烏沉沉一雙眼睛望著他,滿是疑惑。皇帝終於喚了一聲:“如霜。”她眉峰微蹙,過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她笑顏溫柔,素衣微濕,愈發顯得身形單薄,隻是神色舉止安詳恬淡,仿佛許久之間在哪裏見過一般。他恍惚的想,難道是她?不,不會是她,不可能是她。隻是不能多想,亦不願多想。
  他抬起眼來望見塔後那兩樹紅葉,終於低聲喃喃:“長恨此身良己,莫如知。”
  她隨口吟出下句:“何時並枝連葉、共風雨。”
  這兩句出自先勝武皇帝的《題葉集》。十餘載前,皇帝仍是皇子時,少年人心性好奇,曾瞞著太傅悄悄讀過這卷詞集,今日忽然聽她隨口吟出,心頭一震,幾難自恃,隻是怔怔的看著她。
  而她恍若未知,嘴角淺淺笑意:“傳說這兩株槭樹,為勝武帝手植,京中秋色,年年以此樹為先。”
  他問:“你到底——你到底是誰?”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並沒有答話。
  趙有智手心裏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時隻覺得背裏涼嗖嗖的,原來連中衣都已經汗濕透了。如霜倒似無知無覺,皇帝見她立在雨中,絨絨的細雨濡濕了她的鬢發,而她纖指如玉,掠過鴉鬢,抬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禁不住微笑,接過趙有智手中的傘,向她招了招手,道:“來,隨我去折紅葉。”如霜欣然應允,趙有智欲語又止,但見皇帝擺手不令他相隨,隻好站在原處,眼睜睜看著皇帝親自執了傘,而如霜伴著他,兩人並肩而行,漸去漸遠,雨氣清涼如霧,終於轉過塔影,再看不見了。
  塔後兩株槭樹的葉子,紅得仿佛要燃起來一般,如霜本作女兒家打扮,一襲月白衣裳,立在紅葉之下,更顯得身姿娉婷,她仰麵折了一枝紅葉在手,殷紅如血的葉子簇在臉側,更襯得臉頰隱隱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見你穿過這樣的衣裳。”
  她嘴角微揚,仿佛笑容,皇帝見她額頭新傷未愈,淡淡一道紅痕,想起豫王的奏報,心裏倒是若有所動。如霜忽然轉開臉去,輕輕歎了口氣,皇帝亦不相問,過了好久,凝視著那瀟瀟細雨中的紅葉,方才道:“原來你也讀過《題葉集》。”
  她垂首細撫手中的紅葉,長長的睫毛闔下來,仿佛如蝶翼般輕顫,聲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歎息:“並沒有讀完。”
  他忽然問:“你知道這詞集為何叫《題葉集》?”
  葉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紅葉上的水珠,抬起頭來微微淺笑:“先勝武帝題葉為詞,是為《題葉集》。”
  皇帝望著她,就像從前從未見過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麽,隻是望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臉去,慢慢道:“這紅葉——若是題在這紅葉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輕輕“嗯”了一聲,道:“那女子姓葉。”
  這是宮裏數十年來的禁忌,皇帝聽她忽然提及,隻聞雨聲唰唰輕響,雨卻下得越來越大了,如霜低聲細語,一如雨聲:“隻是國恨家仇,總叫她如何自處。縱然是兩心相許,情深似海,最後亦不過割袍斷義,不顧而去。”她半個身子在傘外,肩頭已經濡濕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隻覺得她掌心微涼。
  皇帝語氣悵然如歎息:“憶昔西覺山中日,竹深如海,葉葉有情,方知恍然如夢。”他所吟乃是先勝武帝《題葉集》跋中文字,兩人立在傘下,望著那兩樹紅葉,一時盡皆無言。
  兩人皆知葉氏最後自刎而死,而先勝武帝在位二十餘年,再未嚐踏入大佛寺半步。自至暮年病重,方命人於寺中建此塔,然後親幸大佛寺,手植兩株槭樹於塔側。
  每值秋天,這兩株槭樹總率先紅了秋葉,點燃西長京滿城的秋色。因此二樹葉紅殷然,比旁的楓槭之類更顯色濃,所以又被稱為血槭。
  “這裏原是葉氏自刎之地,宮中傳說,槭樹得了血色,所以才這樣紅。”皇帝仰麵望著塔角的銅鈴,叮叮的在風中響著:“便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頭見如霜一雙燦然如星的眸子望著自己,忽然意興闌珊:“這樣掃興的話,原也不必說了。”
  雨絲微涼,偶爾被風吹著打在臉上,如霜隻是望著他,目光中無慟無哀,亦無任何喜怒之色,隻是望著他,就那樣望著他。他想起那個雷雨夜裏,閃電似乎將天空一次次撕裂,轟轟烈烈的雷聲劈開無窮無盡的黑暗,獨自佇立在城樓之上,高高的城牆內外,一切都是被噬盡的暗夜,隻是如此,卻原來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雲覆雨,誰知曉冥冥中竟注定如此。隻是覺得累了,深重的倦意從心底裏泛起來,他淡淡的道:“跟朕回宮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邊。”
  如霜仍未說話,一雙眸子如水一般,流動著光與影,她轉頭看紅葉,在綿綿細雨中,仿佛兩樹火炬,點燃人的視線。
  如霜似乎真的將前事盡皆忘卻了,回上苑之後,對諸人諸事皆盡不記得了,性情亦不似從前那般桀驁,變得溫和許多。趙有智雖然憂心仲仲,但皇帝倒似淡下來了,並未複冊如霜嬪妃名份。她日日出入正清宮,倒不似嬪妃,卻如女官一般,宮中諸人對她稱呼尷尬,隻好喚作“慕姑娘”,漸漸叫了走了,便稱“慕娘”。皇帝待她雖不如從前一般無端寵愛,卻也迥異於後宮諸人,時常相伴左右。
  “昭儀娘娘如果不計較,眼看那妖孽又要禍害後宮,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裏設毒計逼死華妃、逼瘋涵妃,氣死晴妃,然後獨霸六宮,闔宮之中,誰不知道她的蛇蠍心腸?”說話的人漸漸傾過了身子,竊竊如耳語:“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穩,一舉清除,否則後患無窮。”
  昭儀吳氏半依半靠在熏籠之上,一頭墨玉似的長發低低的挽成墮馬髻,橫綰著十二枝錯金鏤步搖,細密的黃金流蘇漱然搖動,泛起細碎的金色漣漪。聽人說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過伸出手來,青蔥玉指半掩著櫻唇打個嗬欠,神色慵懶:“還有呢?”
  “還有?”說話人的仿佛有點意外,遲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聽人說,這宮裏的人也稱我是妖孽。”
  說話的人臉色蒼白,勉強喚了聲:“娘娘……”
  逐霞櫻唇微啟,漫不經心般呼了一聲:“來人啊!”
  兩名內官應聲而入,她隨手一指:“此人挑撥離間,留不得了,拖出去。”兩名內官上前來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開恩……娘娘……”終於被拖了出去,立時似乎被什麽堵住了嘴,再不聞一點聲息,殿中轉瞬就安靜下來,隻有銷金獸口,吐出縷縷淡白煙霧,逐霞伸出手指,慢慢磨挲著那香爐上的垂環,花紋細膩精致,觸手微涼。
  出了恁會神,她又喚:“惠兒,侍候更衣。”
  惠兒扶她起來,陪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園子裏走走?”
  “咱們瞧瞧慕娘去。”
  惠兒道:“娘娘,王爺有吩咐,未得輕舉妄動。”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廢妃,如此亦未複冊,所以住的地方隻是一間廡房,雖然收拾的幹淨,室中不過一榻一幾,逐霞一進門便見如霜坐在窗下繡花,一張繃架橫在窗下,屋子裏便沒有多少多餘的地方,聽見腳步聲,她回頭望了一望,見逐霞扶著惠兒進來,如霜並未起身,轉過頭去又接著再繡。
  逐霞見她繡的是梅花,墨梅,白緞底子黑絲線,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畫一般,斜斜幾枝,上方疏疏一鉤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鐫然如畫。針法極為靈巧,其實京中世族女兒都有一手好繡活,慕氏的女兒,自然也不會遜於旁人。如霜自顧自垂首繡著,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兒便帶上門,自去守住了院門。
  室中極靜,幾乎能聽見針尖刺透緞麵的聲音,過了半晌,逐霞方才一笑:“慕娘真是好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歡。”
  如霜微微一笑:“昭儀是如今後宮之中名位最高之人,皇上當然更喜歡吳昭儀。”
  逐霞道:“罷了,這裏又沒有旁人,你我二人不至生分到如此地步吧?”
  如霜恍若未聞,垂首又繼續刺繡。
  “當日確是王爺授意我陷害你與敬親王,不過是因為敬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若無這樣的事情,動他不得。你心裏也該有數,不能怨王爺。況且如今你不也好端端的在這裏,皇上待你,也並未生嫌隙。”
  花蕊太細,針更細,一根絲劈成了四份,若是太過用力,便會扯得斷了,如霜拈著針,微微抿著嘴,專心致意極輕極慢抽出線來。
  “王爺想讓我傳句話,你若是沒改了主意,王爺自然也會像從前一般,全心全意助你。”
  如霜終於抬起頭來,淡淡的道:“數月未見,昭儀娘娘真教人刮目相看。”她眸子極黑,所謂的剪水雙眸,倒映著逐霞一身絢麗的錦袍,那黑底波光中便似添了一抹烏金流轉,仿佛微睞:“我並不惱恨王爺,更不會惱恨你。”
  逐霞微笑:“我便知道你心中明白。”
  “皇上其實是最聰明的一個,為省力氣,常常借刀殺人。”如霜低首繡花,神色恬靜而專注,仿佛端坐於自己閨中一般自在:“王爺如今雖有兵權在手,仍須防著一步錯,步步錯,不可妄動。”
  逐霞手中一條織金海棠春色的手絹,絞緊了在指尖:“大事已經布置好了,萬無一失。”
  如霜端詳著剛剛繡好的一瓣梅花,輕輕嗬了口氣,仿佛那不是繡出來,而是畫出來的一般,緞麵上墨色仿佛煙雲渲染,她眸中微含了一點笑意:“這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況且,如今娘娘真的就忍心麽?”
  逐霞微微吸了口涼氣,不及說什麽,忽然聽見外間惠兒的聲音咳嗽了兩聲,知道有人來了,便不再作聲,隻聽腳步聲雜遝,漸漸走近,她叫了聲:“惠兒”亦不聞人應,推門一看,卻是內官簇擁著皇帝,已經走到了院中,倉促間未及多想,隻好盈盈下拜,巧笑倩兮:“皇上。”
  她已經數日未曾見著皇帝,皇帝臉色倒還和藹,示意左右扶她起身,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臣妾來瞧瞧慕娘,她一個人獨居在這裏,隻怕缺了照應。”
  皇帝笑了一笑:“你行事倒周全。”轉臉向如霜:“你竟然真的躲在屋子繡花,朕不過一句玩笑話,這樣勞神的事,天氣這樣冷,你身子又不好,別又弄出病來。”
  如霜展顏一笑:“臣妾答應了皇上,況且左右無事,繡著它也是消磨時光。”
  逐霞道:“這繡法臣妾倒從未見過,倒不想慕娘還有這樣的手藝,往後臣妾還要向慕娘多學著些才好。”
  皇帝見她二人並肩而立,於窗下盈盈含笑,一般花容月貌,真仿佛雙生一樣,不禁微笑。

  第二十三章,玉殿無塵玉甃寒
  待得豫王病愈,已經是隆冬時分。
  幾場大雪之後,京城裏的疫病終於在天寒地凍中漸漸銷聲匿跡,大疫過後,連宮中都顯得蕭寂。寬闊筆直的禁中天街,隻有一騎蹄聲清脆,仿佛踏碎了無際的肅靜。掃雪的小太監們早早避在了一旁,因為冷,風吹著雪霰子直打到臉上來,微微生疼。
  在定和門外下了馬,內官早早迎上來,見著他像是鬆了一口氣:“王爺,皇上在東暖閣裏。”
  小太監打起簾子,暖流拂麵,夾雜著仿佛有花香,暖閣裏置著晚菊與早梅,都是香氣宜人。因閣中暖和,皇帝隻穿了一件夾袍,看上去仿佛清減了幾分,那樣子並沒有生氣,見他進來,還笑了一笑,說道:“老六倒還真有點本事。
  折子上還有星星點點的黑斑,豫親王接在手中,才瞧出來原來是血跡,早就幹涸,紫色的凝血早就變成了黑色。字跡潦草零亂,可見具折上奏的李據最後所處情勢危急——豫親王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後又翻過來,重新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讀過,這才默不作聲,將折子放回禦案之上。
  皇帝道:“亂軍已經過了盤州,再往南,就是忞河了,定湛……”他冷笑數聲:“嘿嘿,來得倒真快。”臉色陰鬱:“老七,朕終究算錯了一步,朕以為他不過與屺爾戊有所勾結,大不了私放胡虜入定蘭關,但沒算到他竟連祖宗都不要了,竟許諾割定北六郡給屺爾戊,以此借兵借糧作亂,他也不怕萬世罵名!”
  “臣弟請旨,”豫親王道:“請皇上允定灤領兵迎敵,以平叛亂。”
  皇帝眉頭微皺,道:“京營我不放心交到別人手裏,也隻有你了。”
  豫親王道:“臣必竭盡所能。”
  皇帝道:“京營隻有十萬,亂軍數倍於此,此仗必然凶險。”他歎了口氣,語氣中頗有悔意:“是朕大意,此番引蛇出洞用得太過,方才被他將計就計。”
  豫親王隻道:“皇上沒有做錯,他早存了反意,既引胡虜入關,那他就是我大虞的千古罪人。皇上伐之有道,必勝無疑。”
  皇帝點點頭,說道:“屺爾戊主帥總是戴著個麵具,其中必有古怪。每回探子諜報回來,都沒有一句實在話,朕覺得實實可慮,況且如今定湛與他勾結,須打起萬分精神來應對。”
  豫王道:“臣弟明白。”
  因情勢危急,所以禮部選了最近的吉日,拜了帥印,皇帝親送三軍出撫勝門,十萬京營浩浩蕩蕩的開拔而去,京畿的駐防幾乎空了大半,豫王恐京中有變,臨行前再三婉轉勸說,皇帝終於將同胞手足敬親王召回來,命他統領禦林軍。
  敬王自從上次的事後,倒變得老成了許多,奉詔回京後十分謹慎,規行矩步。更兼如今戰事已起,京中人心浮動,他每日便親自率了九城提轄巡城。這日已是臘月二十八,京裏各衙門已經放了假,百姓們都忙著預備過年,這日清晨便開始下雪,街頭踐踏的雪水泥濘,敬親王巡城回到公署中,一雙靴子早就濕透了。方脫下來換了,忽見徐長治進來,一身青色油衣,凍得嗬著氣行禮:“王爺。”
  “你怎麽回來了?”敬親王不由得問:“今日不是該你當值麽?”
  徐長治道:“皇上傳王爺進宮去。”又道:“聽說前頭有軍報來,怕不是什麽好消息。”
  敬親王衝風冒雪的進了宮城,皇帝並不在正清宮暖閣裏,而是在正清門外,敬親王遠遠望見蒙蒙的雪花中,輅傘飄拂,十餘步內儀仗佇立,持著禮器的內官們帽子上、肩頭都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花,也不知皇帝站在這裏有多久了。於是走得近些,再行了禮,皇帝臉色倒還如常,說:“起來。”
  語氣溫和,眼晴卻望著正清門外一望無際的落雪,又過了片刻才對敬親王道:“四十萬亂軍圍了普蘭。”
  而豫王所率京營不過十萬人,敬親王隻覺得臉上一涼,原來是片雪花,輕柔無聲的落在他的臉頰,他伸手拂去那雪,說道:“豫親王素擅用兵,雖然敵眾我寡,但也未見得便落下風。”
  皇帝笑了一聲:“難得聽到你誇他。”
  敬親王道:“臣隻是實話實說。”
  皇帝忽然道:“陪朕走一走吧,這樣好的雪。”
  敬親王隻好領命,皇帝命趙有智等人皆留在原處,自己信步沿著天街往東,敬親王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雪下得越來越大,不一會兒,遠處的殿宇皆成了白茫茫一片瓊樓玉宇。皇帝足上是一雙鹿皮靴子,踩著積雪吱吱微響,走了好一陣子,一直走到雙泰門前,皇帝這才住了腳,說道:“定泳,這些年來,你心中怨朕是不是?”
  敬親王本來兀自出神,乍聞此言,隻道:“臣弟不敢。”
  皇帝歎了口氣,說:“我大虞開朝三百餘載,曆經大小十餘次內亂,每一次都是血流飄杵。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例子太多了,你不明白。”
  敬親王默然不語。
  皇帝道:“這些年來,我待你不冷不熱的,甚至還不如對老七親密,其實是想給你,也給朕自己,留條後路。”
  敬親王這才抬起頭來,有些迷惘的望著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指著雙泰門外那一排水缸,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帶你到這裏來捉蟋蟀?”
  那時敬親王不過五歲,皇帝亦隻有十二歲,每日皆要往景泰宮給母妃請安,定淳年長些,下午偶爾沒有講學,便帶了定泳出雙泰門外玩耍,那幾乎是兄弟最親密的一段時光了,後來年紀漸長,兩人漸漸疏遠,再不複從前。
  此時立在雙泰門前,雪花無聲飄落,放眼望去,綿延的琉璃頂盡成白色,連水缸的銅環上都落上了薄薄一層雪花。風吹得兩人襟袍下擺微微鼓起,西邊半邊天上,卻是低低厚厚的黃雲,雪意更深。
  “黑雲壓城城欲摧,”皇帝終於呼出一口氣,說:“要下大雪了,咱們喝酒去。”
  皇帝於臘八賜親貴避寒酒,原是有成例的,這日敬親王卻多喝了兩杯,他本來就不勝酒力,更兼連日來辛苦,出宮回府之後便倒頭大睡,方睡得香甜,忽被左右親隨喚醒,言道:“王爺,李將軍遣人來,說有急事求見王爺。”
  因為封了印,隻有緊急軍務才會這樣處置,敬親王心中一沉,隻怕是普蘭城來了什麽壞消息,連忙傳見。來使是兩人,一色的石青鬥篷,當先那人並未掀去風帽,而是躬身行禮:“請王爺摒退左右。”聲音尖細,倒仿佛是內官。
  敬親王微一示意,身邊的人盡皆退了出去,當先那人這才退了一步,而一言不發的另一人,此時方才揭去了風帽,但見一雙明眸燦然流光,幾乎如同窗外的雪色一般清冷生輝,而大氅掩不住身姿,明明是妙齡女子。
  敬親王不由得倒吸口涼氣,好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僵,隻問:“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並不要緊,”她盈然淺笑:“我知道王爺心中一直有樁疑惑,今日我便是來替王爺解惑的。”
  敬親王默然片刻,忽然將臉一抬:“不管你是誰,你快快離了這裏,本王隻當沒見過你就是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便如春風乍起般動人心弦,聲音更是溫柔好聽:“王爺難道真的不想知道,孝怡皇太後到底是怎麽死的?”
  敬親王身子微微一震,連臉色都變了,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休得在這裏妖言惑眾,挑撥我們兄弟的手足之情。”
  她笑道:“原來王爺也多少猜到了一點,並非完全沒有疑心,不然,也不會知道我想說什麽。”
  敬親王道:“不管你要說什麽,反正不會是真的。”
  她微哂:“王爺又何必自欺欺人。就算我全都是胡說八道,可有一樣東西,是假不了的。”從袖底取出一卷黃帛,遞至敬親王麵前,但見她纖指白膩,握著那帛書玉軸,手上膚色竟似與玉軸無二:“王爺,這樣東西,你可以慢慢看,是真是假,你自己仔細辨認便是了。”
  敬親王臉色煞白,仿佛明明知道她手中握的是什麽,隻是不能伸手去接,過了好半晌,才咬一咬牙:“我不看!”
  她“哧”得一聲終於笑出聲來:“原來常常聽人誇讚王爺,皆道王爺年少英雄,才幹膽識皆不在豫親王之下。可惜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說到此處,語氣已經幾近譏誚:“竟然連先皇的遺詔都不敢看一眼,真真是枉為大虞皇氏的子孫。”
  敬親王臉色越發蒼白:“這定是矯詔,先皇暴病而崩,根本沒有遺詔。”
  “這不是穆宗先皇帝的遺詔,這是興宗先皇帝的遺詔。”她的雙眸盈然如水晶般,注視著他,幾乎一字一句:“當今皇帝不惜逼死親生母親孝怡皇太後,就是為了奪取這份遺詔,難道王爺你,如今連看一眼這詔書的勇氣都沒有?”
  敬親王隻覺得嘴角發抖,雖然想怒聲相斥,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然間伸出手去,奪過詔書,定了定神,終於緩緩展開,隻見熟悉的字跡一句一句出現在眼前,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因諸皇子幼時皆習書,興宗皇帝曾親自寫過法貼,以便眾皇子臨摹,此時見那一筆一劃骨肉均停,字跡光大飽滿,卻是再熟悉不過。
  她的聲音清涼如雪:“王爺仔細辨認,這可是矯詔?”
  敬親王隻覺詔書上的字一個個浮動起來,扭曲起來,仿佛那不是字跡,而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想要將一切都吸進去。他隻覺頭暈目眩,不由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她道:“如今不是妾身想要做什麽,而是王爺該當如何。奉詔還是不奉詔,難道王爺連先皇的遺命都打算抗旨了?”
  敬親王咬一咬牙,過了好一會子才說:“他是我兄長。”
  她嗤得一笑:“六爺將這樣東西交給我的時候,就曾說:‘我那十一弟雖然耿直,卻是個最婦人心軟的。’果然如此。”放緩了聲音道:“王爺心軟,可惜那個人派人毒死自己親生母後的時候,可不曾心軟過。”
  敬親王腮邊肌肉微微跳動,雙眼圓睜,那樣子頗有幾分駭人,最後聲音卻低沉冷靜得有幾分可怕:“你胡說。”
  “侍候太後的內官、宮女已經全都殉葬,這事原也該天衣無縫。隻有替太後配藥的小趙,出事之前就得了傷寒,早早被挪到積餘堂去等死。算他命大,竟然活了下來。”她回頭招了招手,那內官便上前一步,躬身領命。
  “王爺如若不信,細細問過小趙便知。”
  那內官誠惶誠恐,低低叫了聲“十一爺”,敬親王隻覺得胸中似湧動驚濤駭浪,煩悶難言。想起今日下午在正清門前,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分明是別有用意。莫非他真的負疚於心?還是有意拉攏,想欺瞞自己一世?他本來性子直率,今日當了這樣的大事,隻覺得思潮起伏,再難平複,而如今千鈞一發,自己身不由己已經被卷入漩渦暗流,粉身碎骨亦不足惜,而這一切太突兀太可怖,手中緊緊攥著那遺詔,竟不知該如何自處。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屋子裏唯聞火盆裏的銀骨炭,嗶剝微響,她仿佛不經意,掠了掠鬢發,道:“妾身也該走了,再遲宮門便該下鑰了。”
  敬親王終於下了決心:“有樁事情我要問你——那日在城外,車裏的人可是你麽?”說罷緊緊盯著她,仿佛想從她臉上瞧出什麽端倪。
  她但笑不答,隨手從幾上花瓶中抽了枝梅花,遙遙擲向他,花落懷中,刹那間寒香滿懷,而她嫣然一笑,不顧而去,室中唯餘幽香脈脈,似有若無。炭火微曦的一點火光,映在十二扇泥金山水人物屏風上,屏上碧金山水螺鈿花樣流光溢彩,而風吹過窗紙撲撲輕響,他隻覺得像作夢一般。
  雪卻是越下越大,待得天黑透得,隻聞北風陣陣如吼,挾著雪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雖有地龍火炕,室中又生著好幾個白銅火盆,所以屋子裏暖洋洋的,逐霞隻披了一件百蓮如意織金的錦袍,斜倚在熏籠上端詳針工局新進的花樣,她近來形容總是懶懶的,無事喜靜靜歪著,脾氣又愈見古怪,每每便無理發作,前幾日連最親信的內官都一件小事挨了杖刑,所以內官宮女們皆屏息靜氣,不敢擾她。
  皇帝本來穿了一雙鹿皮靴子,他走路又輕,一直到近前來,才說道:“也不怕凍著。”
  逐霞似被嚇了一跳,身側捧著茶盤的宮女早就跪下去了,她卻懶怠動,隻說:“這樣大的雪,天又晚了,你到我這裏來做什麽,我這裏人手不夠,你一來,他們又夠手忙腳亂的,哪裏還顧得上我。”
  皇帝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燭台上灩灩明光映著,更顯得膚若凝脂,他卻擰了她一把:“你如今真是反了,這宮裏人人都巴望著朕,隻有你上趕著把我往外頭攆。”
  逐霞斜倚在熏籠上,似笑非笑:“你不過哄我罷了,今日慕娘可以去大佛寺還願,我就沒那福份,枯守在這深宮裏頭,哪裏也去不得。”
  皇帝亦是似笑非笑:“你要是想出去逛逛,等上元節的時候,咱們一塊兒偷偷出宮去看燈。”
  逐霞歎了一聲,道:“偷偷摸摸的有什麽意思,人家可以正大光明的去還願,我卻要偷偷摸摸才能去瞧熱鬧。”
  皇帝見她攥著那花樣子,卻是越攥越緊,越攥越緊,幾乎就要生生攥破了,瞧那樣子倒真有幾分像是在生氣,於是道:“你這幾日動輒這樣子,倒是真的嫌棄我了?”
  逐霞嫣然一笑:“我可不敢。”又說:“隻是你隨口哄我罷了,上元還早,就算等到了那一日,你又指不定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撇下我一個人。”
  皇帝忽然興起:“倒也不必等那一日了,今天晚上我們出去逛逛就是了。”
  逐霞卻怔了一下,皇帝催促道:“快換了大衣裳,外頭冷,又在下雪,穿得暖和些才行。”

  第二十四章,浮生隻合尊前老
  雖沒有宵禁,但入了夜,又下著雪,街頭冷冷清清,已經沒有幾個行人,隻聽到車輪轔轔,碾得積雪吱吱作響。
  皇帝卻甚有興致:“早就聽說伴香閣的臘八粥好,咱們今天去嚐嚐。”
  伴香閣在城東大斜巷口,轉過大路,遠遠就見著樓前兩盞大紅燈籠,映得雪光裏,滿樓的燈火通明,喧嘩聲說笑聲,遙遙可聞。聽見車聲,夥計老早搶出來迎了,牽了綹頭,掇了凳子來侍候下車。而皇帝下車來,轉過身來伸了手,逐霞倒不妨他這樣體貼,怔了一會兒才將手交到他手中,小心翼翼的下了車。那夥計最是眼尖,老早見著這車子雖隻是尋常油幕大車,而拉車的馬通身毛皮漆黑發亮,唯四蹄皆白,極為神駿。更見皇帝一伸手之間,露出大氅底下錦袍袖口的大毛出鋒,黑貂皮色油亮如緞,便知道這對男女非富即貴,滿臉堆笑:“二位,可對不住了,樓上的雅座都滿了。您二位要是有訂座兒,先提一提牌子號。”
  皇帝倒想不著有這一著,不由怔了一下,那夥計瞧見他這種神色,連忙又道:“二位要是先前沒打發管家來訂座兒,也不要緊,後頭二樓上還留著一個齊楚閣兒,最是幹淨清靜,而且對著後院的梅花,喝酒賞雪再好不過,就是價錢比尋常雅間貴一點兒,得五兩銀子。”
  皇帝又怔了一下,道:“那就是那間吧。”
  夥計滿臉笑意,“哎”了一聲,挑了燈籠在前頭引路,並不進正樓,沿著青磚路一直往後,繞過假山障子,進了月洞門,方見著一座小樓,翹角飛簷,朱漆紅欄,此時被大雪掩著,廊下懸了一溜四盞水晶燈,照得整座小樓更如瓊樓玉宇一般。
  夥計引到這裏便垂手退下,另有人迎出來,引著他們上樓,早有茶房夥計挑起了簾子,那暖氣往臉上一撲,夾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原來窗外就是數株梅花,花正怒放,可惜在夜裏,清冷的一點雪光朦朧映著,看不真切。
  待得二人坐下來,流水介上了熱手巾、幹濕果碟,又沏上茶。皇帝隨意點了幾個菜,夥計道:“客官們稍等,菜一會兒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門。
  屋子裏一下子靜下來,隻聽到火盆裏的炭,燒得嗶嗶剝剝。皇帝因見果碟裏有風幹栗子,隨手揀了一個來剝。逐霞忽然覺得胃裏難受,仿佛是餓了,可是又並不覺得餓,隻是胃底有一種灼痛,而屋子裏太暖和,叫人透不過來氣。於是站起來走到窗前去,將窗子推開一些,風頓時吹進來,吹得桌子上的紗燈搖搖欲滅。滿屋子的光影搖動,逐霞見燈光搖搖欲滅,本想關上窗子,誰知他卻“噗”一聲吹滅了燈,頓時滿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隻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曆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她本穿了一件月白銀狐裏子的大氅,滿牆的梅花有幾枝映在她的衣裙上,仿佛是白色底子上的暗花,她手指無意識的撫著銀狐那長而軟的毛皮,一點暖意在指端,但總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皇帝坐在那裏,亦仿佛出了神,並不作聲。天地間萬籟俱寂,隻有風聲雪聲,蕭蕭如泣。
  仿佛是過了半生之久,才聽到腳步聲,原來是送菜的夥計回來了:“喲,燈怎麽被風吹滅了?”回身去取了火來,重新點上燈。屋中頓時光亮如昔,菜一樣樣送上來,各色羹肴擺了一桌子,與宮中素日飲食大有不同。其中一味脆醃新鮮小黃瓜,粗僅指許,僅婦人簪子一般長短。夥計道:“這是本樓的招牌菜,黃金簪,別瞧這黃瓜小,每根就值這麽粗一根黃金簪子的價,大雪天的,拿火窯培了幾個月才培出來的,九城裏獨一份兒,連皇上他老人家在宮裏也吃不著這味菜。”
  皇帝笑了一笑,對逐霞道:“聽見沒有,連皇帝都吃不到。”
  逐霞挾了一嚐,酸甜脆鮮可口,不由得多吃了兩塊,見夥計送上烏銀壺溫的黃酒,便自斟了一杯來飲。一口喝進去,隻覺得又辛又辣,禁不住別過臉咳嗽了幾聲。皇帝道:“你別喝急酒,對身子不好。”
  她不知為何,隻覺得氣往上衝,脫口道:“你這是心疼我呢,還是心疼旁的?”
  這句話一出口,自己也仿佛呆住了,見皇帝隻是慢慢的笑了一笑,那樣子倒真的了然於胸似的,她終於心中一酸,撂下了筷子。
  皇帝岔開話問那夥計:“你們郭師傅不在麽?這菜做得有點走味。”
  那夥計陪笑道:“原來客官是老熟客,知道這黃金簪是老郭師傅的拿手菜——老郭師傅病了有一年多了,如今廚房裏是他侄子小郭師傅掌勺呢。”說著又替皇帝斟上一杯酒,皇帝便不再多問,揮手命他退去,自己慢慢的將杯中的酒飲幹了。
  二人對著一大桌子菜,都隻是默默飲酒,喝到最後,皇帝隻覺得酒酣耳熱,忽然道:“沒想到你竟然也會喝酒。”
  逐霞心中難過,笑了笑:“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不會,隻有什麽事情是不能。”
  皇帝靜默片刻,說道:“說得好,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不會,隻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過壺來,沒想到壺卻空了,於是叫道:“小二,添酒!”
  叫了半晌,不知為何並沒有人應,他一時興起,拿筷子擊著碟子,和著那窗外的風雪之聲:“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仰麵大笑,一雙眸子炯炯,燈光下似乎未央的夜,黑得深不可測,流動著碎的光,仿佛是什麽東西破碎了。
  逐霞的手在微微發抖,卻終於微笑:“皇上,你喝醉了。”
  他頹然道:“是醉了。”
  她的手指輕而暖,輕輕的按在他的臉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帶著頹然的醉意:“有了孩子,為什麽不告訴朕?”
  她慢慢的說:“我不敢。”
  他並沒有問為什麽,她心中忽然生了一種絕望:“她連自己的孩子都忍心算計,我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皇帝眼中一閃而過,那神色她看不清楚,隻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揚手就給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帶你到這裏來,你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
  她撫著自己的臉頰,半跪半坐在地毯上,仿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皇帝雙眼微紅,怒意正盛,忽然簾櫳聲響,已經聽見熟悉的聲音:“我的爺,真叫奴婢好找。”進來的人滿頭滿身的雪都沒有撣,正是趙有智,他一張白胖的臉凍得發青,連行禮都不利索了,哆嗦著道:“萬歲爺,出大事了,豫王中伏了。”
  普蘭一役極為艱難,豫親王以少敵多,苦戰了十餘日,一直等到顏州的華凜、平州的樂世榮率部趕至,方才迂回合圍,卻不想華凜突然臨陣倒戈,與屺爾戊大軍反過來倒圍了王師,樂世榮諸部猝不防及,立時便被殲擊殆盡,而豫王的中軍且戰且退,在岷河邊遭了埋伏,如今情勢未明。
  情形變得很壞,屺爾戊不日便可渡過岷河,而睿王親率的三萬輕騎已經繞道中川,直撲京城而來。開朝三百餘年來,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亂,京城再不曾受過這樣的威脅。
  皇帝還非常沉得住氣,連發數道急詔,調遣撫州與晉州的駐軍北上,但此二地駐軍不過萬餘人,且計算時日已然是萬萬來不及了。京中諸臣力勸皇帝“西狩”,結果皇帝斷然拒絕。
  “就算隻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會將京城拱手讓給定湛。”
  首輔程溥老淚縱橫,伏在地上隻是磕頭:“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等無能,始有今日之大禍。”
  “起來!”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麵望著鎏金寶頂,帶著一種莫名的輕蔑與狂熱:“朕還沒死,你們哭什麽?”冷笑一聲:“他以為他贏定了麽?早著呢,朕就在這裏等著,等著看他有沒有那個命踏進正清門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為軍情緊急,宮中連新年都過得潦草,一連數日,大雪時下時停,正清殿簷下掛著尺許長的冰柱,程遠督著小太監拿鐵釺去敲碎,忽聽得身後有人道:“別敲。”程遠轉身一看,原來正是昭儀吳氏。
  一尺來長的冰淩,在晦暗的冬日晨光裏折射著奇異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麵孔上,她穿著玄狐鬥篷,墨黑的狐皮毛領圍著她的臉,越發顯得蒼白幾乎無血色,她微微眯起眼,仿佛覺得雪光刺目。宮中紅牆碧瓦盡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靜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靜靜的佇立在那裏,仿佛雪中的一點墨玉。
  “就讓它們掛著好了。”
  聽見皇帝的聲音,程遠忙率著人躬下了身子,近侍們日常見駕都不必行大禮,皇帝又素來不耐這種繁文縟節,程遠低著頭,已經看見皇帝石青繡回紋如意的靴子從金磚地上走過去。
  “過幾日便要立春了,還下這樣的雪。”
  逐霞並沒有作聲,皇帝凝視著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風嗆在喉嚨裏,不禁咳嗽了兩聲,皇帝道:“你別站在這風口上。”
  逐霞並不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真安靜。”
  皇帝望著密密的雪簾,淡淡的道:“安靜不了幾日了。”
  雪仍在綿綿下著,聽得見漱漱的雪聲。而睿王的三萬輕騎已逼近百裏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幾乎已經可以隱約聽見鐵蹄錚錚。
  那一日是庚申日,後世便稱為“庚申之變”。
  變故初起的時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經睡著了,忽然隱約聽見風中遠遠挾著幾聲呼喝。她自從有身孕,睡得就淺了,一下子就驚醒了,坐起來抱膝靜靜聽著,那如吼的北風聲中,不僅有短促的叫喊聲,偶爾還有叮鐺作響,明明是兵器相交的聲音。她心一沉,立時披上外衣,外間的宮女也已經醒了,倉促進來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發抖,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可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她住的地方離毓清宮不遠,來不及傳步輦,宮女挑著羊角燈,她自己打著傘,雪下得密密實實,如一道簾幕,將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簾外,而宮女手中一盞燈,朦朧的一團光,隻照見腳下,雪積得已經深了,一腳陷下去極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隻是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著。
  半道上遠遠看見一點光,她心裏想,如若亂軍已經進了後宮,這樣迎麵遇上,終免不了一死。宮女的手已經抖得厲害,幾乎連那燈都要執不住了。她接過那盞燈去,問:“是誰?”
  “奴婢程遠。”
  程遠見著她,亦仿佛鬆了一口氣:“萬歲爺打發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亂軍進了城?”
  程遠搖一搖頭,隻催她:“請娘娘快些。”一麵說,一麵就在前麵引路:“娘娘仔細腳下。”
  毓清殿裏還很安靜,皇帝已經換了輕甲,逐霞從來不曾見他著甲胄,黃金軟甲底下襯出錦袍的朱紅,織金團花龍紋,玉螭帶勾,顯得越發長身玉立,因為高,逐霞又覺得離著太遠,隻覺得陌生得仿佛不認得。皇帝從掌弓的內官手裏接過禦弓,回頭望見了她,並沒有放下弓,徑直走到她麵前,說:“我叫程遠帶人,護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聲音平靜,仿佛在講敘不相幹的事:“九城兵馬都在他手裏,他竟然按兵不動,眼下亂軍入城,隻怕神銳營撐不到兩個時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這麽些年來,朕也曾費盡心機想過保全他,沒想到還是走到這一步。”
  “是敬王?”逐霞似吃了一驚:“怎麽會?”
  皇帝倒笑了一笑:“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不會,隻有什麽事情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皺著眉,轉臉叫人:“程遠!”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燈光,照著程遠的臉,仍舊是恭謹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吳昭儀有什麽差池,你也不必來見朕。”
  “奴婢遵旨。”程遠磕了一個頭,逐霞卻仰起臉來:“我不走,我就要在這裏。”
  皇帝並不理會她,命掌弓的內官抱了箭壺就往外走,忽覺得衣袖一緊,原來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盯著他,隻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軟,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溫熱的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從來不曾見她哭過——他嘴角恍惚是笑著,卻一分一分用力,掰開她的手指,一點一點,硬生生掰開去。
  “皇上……”她淚流滿麵,隻說不出話來。
  他指尖微涼,他的手一直這樣冷,拭去她的淚痕:“別說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經走到了殿門外,遠遠隻回頭望了她一眼,程遠上前來連攙帶扶:“娘娘,奴婢這就侍候娘娘出宮,再遲隻怕就來不及了。”
  那一夜過得極其混亂,漫長得仿佛如同一生。
  當睿親王終於勒馬立於天街中央,灰蒙蒙的雪簾從天至地,將氣勢恢宏的連綿整個皇城,皆籠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餘年來,縱然生於斯長於斯,他卻從未見過這樣寂靜的皇城,仿佛所有的人一夕死去,隻有點點燈光,勾勒出模糊的宮殿輪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風雪中飄搖不定。

  冷第七部分
  第二十五章,夜寒劍光透銀闕
  他忽然歎了一口氣。
  仿佛一枝利箭射破岑寂,潮水般的呐喊聲驟然湧起,瞬息便充斥占據天地之間,風雪尖嘯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箭芒脫弦聲、甲胄叮當聲,利刃斬入骨肉聲、鮮血飛濺聲……沸騰如海,將人湮沒在這驚天動地的聲音海洋中,將整個皇城湮滅在這場屠殺之戰中。
  神銳營銀白色的輕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氣,這是皇帝自將的親兵,除了每年春秋兩季與京營演練,從未嚐上陣殺敵,更未嚐經曆過這樣的血戰。然而萬中選一的神銳營隻倚著平日操練,縱然敵人數倍於己,仍舊奮勇無比。慘淡的雪光下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一堵堵銀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層層銀色盔甲又迎上來,睿王的大軍耐著性子,一層層剝去那銀色的方陣。兩陣中間堆積著越來越多的屍首,終於迫得神銳營往後退了十來丈——便在此時,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氣,旋即“萬歲”聲如潮水般漫卷開來——原是皇帝親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間仿佛映著微寒的雪光,而紫貂鬥篷被風吹得飛揚,露出裏麵的明黃綾裏,仿佛碩大的翼,神銳營頓時大振,勇猛萬分的反撲回去。
  利刃沉悶的刺破甲胄,再刺入皮肉,那聲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銳營竟然始終陣腳不亂,縱然陣勢越來越薄,卻終究橫垣在敵軍與正清門之間,阻止著睿王身側那麵在風雪中烈烈作響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動半分。
  “王爺?”身側清亮的嗓子,探詢般的喚問一聲。
  睿親王微微頷首。
  那人便從懷中取出一隻鳴鏑,隻聽嘯聲短促,在沸騰的殺聲震天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騰一聲明亮,幾乎所有的人在瞬間都被耀盲了雙眼。萬點火星似流星亂雨,又似億萬金色飛蝗,金色的弧跡劃破夜空,盛開無碩大無比的金色花朵,隻聽篷篷如悶雷震動大地,碩大的火龍已經蜿蜒燃燒起來。
  神銳營頓時被四五條火龍衝散割裂開來,銀甲在烈火的灼燒下變成可怕的酷刑,許多人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然後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洶湧上來,沉默的向前擁進,終於從燃燒的火龍中斬出一條血路,十餘騎迅疾如電般從狹窄的陣隙間硬生生擠了過去,神銳營早已拚命將陣勢合攏,重新廝殺開來。
  天一直沒有亮,漆黑的夜裏,隻聽得到北風的呼嘯,睿親王想,這樣大的雪,難道會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門外到處都是鮮血,殷紅的血滲到積雪中,橫七豎八的屍首,熱血融化了積雪,化成紅色的血漿,然後又重新冰凍成冰霜,台階上粘膩著這種霜漿,踩上去仿佛踩在膠上,黏著靴底。血腥氣直衝人嗓眼,令人作嘔。而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而宏偉軒麗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於足下。
  一枝冷箭從身後飛到,“嗖”得擦過他耳畔,斜斜的射在他麵前半闔的門扇上。
  正殿十六扇赤檀飛金,九龍盤旋的門扇有幾扇洞開著,仿佛缺齒的猙獰猛獸,依舊可以將人一口吞滅。門中金磚地下,密密麻麻落滿箭簇,如同用箭羽鋪成甬道,而他一步一步,就踏著那箭的甬道走進去。
  皇帝隻受了一處輕傷,是箭傷,傷在左臂之上,並沒有包紮,反而任由那血一滴一滴的落在金磚地上。很輕微的“嗒”一響,仿佛是銅漏。
  趙有智跪在一旁,那樣子仿佛是要哭了。
  見到睿親王進殿來,侍衛們一湧而上,堵在了皇帝麵前。而緊緊相隨睿親王的十餘人,亦執了盾,護在睿親王麵前。
  睿親王恍若未見,抬手拭了拭臉頰上被濺上的血汙,隔著那樣多的人,皇帝嘴角微微上揚,竟似笑了。
  外麵成千上萬的人在拚命,在廝殺,在呐喊,在纏鬥,在死去,而大殿中燭火輕搖,竟似將那沸騰如海的血戰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之外。
  皇帝微哂:“你來得倒真快。”
  睿親王道:“我已經錯過一次,這次自然再不能錯。”
  兩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的麵對睿親王:“朕知道,你等這日已經等了很久了。”
  “你等這日也已經等了很久了。”睿親王不無譏誚:“很早以前,你就惦著想要一劍殺了我。”
  皇帝突然縱聲大笑,撥出佩劍:“來吧!”一泓秋水般的劍身,反射著殿中點點燈燭,仿佛遊龍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劍鋒劃出半個弧圈,眉宇間隱然一種傲意,侍從諸人皆慢慢退散,睿王亦緩緩撥劍。
  自太祖皇帝於弓馬得天下,皇子們皆是幼習騎射,同在文華殿聽太傅講經筵不一樣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騎射師傅。開國三百餘年來,屢有皇子領兵,中間亦有名將倍出,固然是因為外虜強悍,曆朝曆代征戰不息,亦是因為大虞曆來重武輕文,凡是皇子,沒一個不習武的。
  數十招後,皇帝的呼吸漸漸沉重,手中的劍式亦緩了下來,畢竟臂上有傷,而睿親王劍勢輕靈,不焦不躁,倒顯得攻少守多。趙有智心中惶急,但見燭火下兩人的身影倏忽來去,劍氣吞吐,閃閃爍爍,衣裳帶起疾風卷動氣流,拂得燭火忽明忽暗。
  突然聽得一聲低喝,燭光被勁風所激,齊齊一黯,近處更有幾枝紅燭瞬間熄滅。趙有智心中驟然一緊,果然皇帝被睿王一劍刺傷左胸,但見鮮血緩緩從袍底繡紋間滲出,皇帝卻終究站直了身子,眾侍衛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隻恐他傷重。
  睿親王劍鋒低垂,薄唇微抿:“這一劍,是為臨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氣譏誚:“你別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為什麽不能提?”睿親王冷笑:“你知道她為什麽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為你。”在那一刹那,他的眸子在燈光下仿佛籠上一層什麽,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後,她都不曾負我,是我虧欠了她。”他語氣忽然溫柔:“可是我與她的一切,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睿親王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那樣的神色,不覺微微錯愕。
  “當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閣見到她,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他抬起頭來,望著窗紙上反射的微曦火光,唇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樹銀花不夜天,滿城的人都湧去東坊看燈,隻有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對著梅花喝酒,雖然穿著男裝,但我一眼就認出她原是女子。大家閨秀,竟然會穿著男裝在酒肆裏喝酒,我於是有意上前去攀談,她年紀雖幼,可是談吐大方,與我談天說地,言辭間大有見識,毫不輸與須眉。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女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與她在一起那短短兩個時辰,更讓我明白,什麽叫意氣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為她所喜,而她所喜的,正是我所喜。這世上再無一人會那樣明白我,正如這世上再無一人會是她。”
  他目中無喜無悲,凝視著睿親王:“後來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兒,慕大鈞必不願嫁愛女為我側室。我拉下麵子去求了父皇,那麽多年,我第一次為了私事求了父皇,終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氣,哪怕她起初是因為你嫁給我,但最後她終究還是將心許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棄世之後,才知道什麽叫失去,再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親王似是恍若未聞,殿中靜得聽得到外麵呼呼的風聲,窗隙本用棉紙糊得嚴嚴實實,但有一扇窗紙被亂箭射出了幾個窟窿,殿中燃著幾枝巨燭,忽然箭窟裏透進來一陣風,一枝巨燭的光焰搖了搖,終於一黯,空餘了一縷青煙,嫋嫋散開——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過得許久許久之後,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著攝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萬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聲聲說什麽心心相印,你卻連她都不放過!”
  “朕不能不為。如果不是你勾結慕氏,如果不是你逼著朕不能不先下手為強,臨月不會死。”他微微冷笑:“你當年雙手將臨月奉與我,又安得什麽心思?”
  白芒一閃,睿親王一劍狠狠刺到,皇帝舉劍相格,“噌”一聲兩劍相交。皇帝微微喘息著:“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你從不知道失去是什麽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發過誓,絕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絕不會讓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為用力,睿親王的手背上隱隱墳起青筋,但聲音還是清朗鎮定:“父皇本有遺詔,如若先帝無嗣,立為我皇儲。”
  皇帝腕上用力,終於將睿親王的劍震開,他仰麵大笑:“遺詔?原來你就是用那件東西說服了老十一替你大開城門。”他眉頭輕挑:“費了那些周折,原來終究還是落在了你手中,這兩年來,你裝得倒挺嚴實。”
  睿親王冷笑:“你不惜毒弑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查抄慕氏滿門,就是為了這樣東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樣東西早被慕大鈞送去了關外,慕允逃得一條性命取回了遺詔,坐實了你就是篡位的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皇帝輕笑:“你是父皇的兒子,我也是,為什麽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將這天下爭到手裏來,朕就要讓你看著,讓死去的父皇也看著——如今你起兵作亂,你才是謀逆的亂臣賊子!”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依律當處以極刑,朕要慢慢活剮了你。”
  睿親王哈哈大笑:“今日殺了你,我就是順承天命的帝王,而你才是篡位的逆賊!”劍鋒斜指,向皇帝胸口刺去,皇帝舉劍格開,睿親王變招極快,劍鋒上挑,皇帝終究有傷在身,招架稍慢,睿親王一劍已經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氣,夾雜著女人短促的吸氣聲,睿親王回手一劍“唰”得削斷了垂簾,簾後的華服女子似猝不防及,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看著他,竟不驚不駭,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如窗外雪。
  睿親王本待要一劍取了她性命,被她眸中寒氣所奪,劍下緩了一緩,就這麽一緩,她已經飛身撲向皇帝身前,皇帝以為她是驚恐害怕,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想要擁抱她。而她雙臂微張,仿佛一隻蝶,長長的翟衣裙裾拖拂過光亮如鏡的金磚地,如同雲霞流卷過天際,翩然撲入他懷中。
  “嗤!”
  低微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皇帝像是沒有覺察到,仍用手臂環著她,過了片刻,他手裏的劍才“鐺”一聲落在地上。她慢慢的從他懷裏溜下去,最後半跪半坐在了地上,血汩汩的湧出來,她仰麵看著他,所有的侍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連睿親王與其親衛都皆愣在了當地。皇帝踉蹌往前一步,用力將自己胸口的短劍拔出來,血濺在她的衣裙上、臉上、發絲上……他看著短劍柄上鏤錯金花紋,鮮血從指間溢出,他隻看到“契闊”二字,仿佛看到了什麽最可怖的東西,難以置信,卻不能不信。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怎麽會是她?
  他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才能發出聲音:“是你?”
  她伸出雙臂環抱,慢慢的,小心的,將臉貼到他的袍子下擺,血順著他的袍子流下來,流到她臉頰上,滾燙的血,仿佛是淚,那樣燙,她是再也沒有淚了,聲音裏透著無法言喻的哀涼,卻溫柔得似乎一切從來不曾發生:“是我,我一直等,卻沒有等到你。”
  他伸出手來,仿佛想要觸碰她的臉,血汙玷染了她的大半臉頰,可是她的麵容仍舊清麗如斯,仿佛他記憶中的模樣。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開。她說:“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如霜。”
  他嘴角上揚,仿佛是想笑,牽動傷口,更多的血噴湧而出,他抓著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他輕輕的喚她的名字:“如霜……”他還握著那短劍,血彌漫過劍柄上的字跡:“死生契闊”……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她的眼淚終於滾滾的落下去,和著血與淚,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說不出話來,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他仿佛還想說什麽,但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抓著她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有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湧出眼中,他以為自己是再不會哭了,那眼淚滾落,滴在了她的烏發上,他慢慢的鬆開手指,她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麽,卻隻來得及抓著他的衣角,而他緩慢而沉重的仰麵,就那樣仰麵倒下去,倒在了血泊裏。
  趙有智發出一聲絕望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劍,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裏,不閃亦不避,眼見他這一劍便要將如霜生生釘死在當地,隻聽“哧”一聲,卻是睿親王身邊一名近侍引弓相射,一箭穿透了他的後背。他重重的摔在了金磚地上,手腳抽搐,一時不得氣絕。如霜仍舊伏在那裏,一動不動,殿中一片死寂,隻聞外麵呐喊聲、廝殺聲和著兵刃交加聲響成一片。
  睿親王望著血泊中的如霜,她還緊緊抓著皇帝的衣角,像隻小獸,蜷縮在那裏,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無生氣的任由自己浸在暗紅的血中,皇帝臉上很幹淨,仿佛隻是睡著了,而她不曾發出任何聲音。在他們身後,便是重重垂幕拱圍的金鑾寶座。
  九五至尊,輝煌禦極,朱紅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鑾寶座仿佛極高極遠,而他一步一步,朝著它走去。
  終於站在這萬人之上,九龍璧金的寶座,仿佛神龕一樣,他慢慢的轉身,麵向南方,殿外的萬點火光都幻化成朦朧的海,微漾著淺暖的光,殿內諸人皆跪了下去,終於有人呼出一聲:“萬歲!”便有紛揚的呼聲:“萬歲!”更多的人紛紛磕下頭去,幾個不肯跪拜的內官、侍從瞬間便被斬殺得幹淨。
  從此後,天下臣服,禦極海內,他心裏膨脹著無以倫比的滿足,還有難以言喻的痛快,俯瞰著遙遠的那端。再沒有,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奪去,這天下的一切,都皆成為他的。

  第二十六章,霜風雪月忍思量
  殿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而殿外的鏊戰仍舊激烈,偶爾有數枝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遠,疏疏就失了準頭,跌落在了金磚地上。
  睿親王視若無睹,指了指皇帝的屍首:“把這個扔到殿外去,看他們還拚命什麽。”
  立時便有人上來拖開如霜,她仍舊緊緊抓著皇帝的袍衣不放手,那人便撥出佩刀,正待要一刀斬下,她卻慢慢直起了身子,聲音清冷如雪:“六爺,你難道不趁此時逃命?”
  睿親王一愕,旋即大笑:“我為什麽要逃?”
  她終於轉過身來直視他,紫晶碎瑛的步搖,在鬢畔漱漱作響,她眸光流轉,竟似有說不出的嫵媚:“十一爺確實不聰明,六爺遲遲不攻城,就是忌諱史筆下“弑兄”兩個字,十一爺這一反,六爺隻需趁亂攻進城來,誰也不會知道陛下是怎麽死的,到時自有敬親王擔了弑兄的惡名,六爺坐收這漁翁之利,隻是六爺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順當了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皇上根本還有一著絕殺。”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王詐敗而走,他壓根就沒中伏,而是率著京營的大隊人馬,正將這京師慢慢圍成鐵桶,不管是六爺的三萬精銳,還是十一爺能調遣的九城兵馬,最後都是甕中之鱉。因為兩位王爺都是皇上的兄弟,如無謀逆大罪,是不能斬草除根取你們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奇險,等的就是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說道:“如今豫王的大軍隻怕已經進了城,六爺若是想活命,此時逃走還來得及。”
  睿親王突然仰麵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方才道:“就憑你?空口白牙的讓我相信豫親王能重兵圍城?皇帝如果早布置了這一手,最後怎麽會讓我坐在這裏?”
  “六爺可以不信,”如霜慢條斯理的道:“敬王不會殺皇上,他心腸軟,縱有先皇遺詔在手,也不過想逼皇上退位,這就是皇上敢冒奇險,置諸死地而後生,親自以身作餌,誘得六爺你孤軍輕進的原因。六爺本來也殺不了皇上,因為不等你進宮來,豫王的大軍本應該早已將你的三萬騎圍了個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無遺策,但隻算漏了一點——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親王眼中閃爍著莫測的神光,仿佛在驟然間明白了什麽:“原來他就是屺爾戊的主帥?難為他帶著麵具裝神弄鬼。”
  如霜輕笑如歎息:“是,所以豫親王遲遲進不了城,因為屺爾戊人的一萬輕騎纏住了他,豫親王素擅用兵,隻怕這時已經擺脫了舍弟的糾纏,馬上就要進宮來了。”
  仿佛是驗證她的話,正清門外忽然響起潮水般的呐喊聲,號角的聲音響徹霜天,冰雪似乎都被這清洌的聲音震動,然後是更沉悶更遙遠的聲音——那是豫親王的大軍在用巨木撞擊正清門。
  睿親王騰得站起來,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後,他狠狠的問:“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如霜恬靜的立在那裏:“你們呢?你們做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麽?”
  睿親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爺,如果說今日這一切,隻是為了六姐,你恐怕也不會信。你為了皇位,出賣六姐,出賣慕家,六爺,這就是報應。天不作為,我來作。”
  “瘋子。”
  “你們才是瘋子,你們這些男人,”她笑著遙遙一指:“為了這個位置,什麽都肯做,什麽都舍得。你把六姐送給皇帝,你把最心愛的人送給敵人,隻是因為想當皇帝。六姐死後,你又把我送進宮來,你費盡心思,將我們當成棋子,將我們當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這位置送給你,但你沒有那個命坐得一時半刻,今時今日這一切,都是報應!報應!”
  她尖利的笑聲回蕩在殿中,旋即被轟然的巨響湮滅,正清門終於被撞開來,潮水般的聲音直深處湧過來,鋪天蓋地的湧過來。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仿佛弱不禁風,隨時隨地就會被那聲音的狂潮吞沒,他第一次正視這個女人,而她隻是靜靜的立在那裏,仿佛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瀾狂濤之後,仍舊巋然不動。
  睿親王冷笑一聲:“你想以此來折辱我,沒那麽便宜!”他傲然道:“我乃興宗愛子,焉能死於那舍鶻雜碎之手!”橫劍往頸中一抹,最後一縷氣息噎在了喉中,他跌坐在鑾座上,沉重地垂下了頭。
  血順著丹墀蜿蜒流下,將朱紅的丹墀染得更加赤豔,如霜靜靜的立在那裏,天地間隻是一片寂靜,如鴻蒙未開,而雪光映在窗紙上,濡白晨光,終於越來越淺,東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於晴了。
  豫王是在天亮後率軍進的城,一場苦戰後,敵人的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而他憂心如焚,隻是策馬狂奔。永吉門、太清門,正清門……巍峨輝煌的重重宮殿逐一呈現在眼前,馬蹄聲疾,而整個皇城寂靜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經停了,四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蓋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頂都成了連綿的雪線。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闊的天街連積雪都被染成了殷紅,無數屍首被積雪半掩半埋,空氣裏隻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夕之間,這座人間最繁華的皇城仿佛成為佛經中的修羅場,更像是屠殺場,斷肢殘骸凍得硬了,被奔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開來,哢嚓哢嚓作響。豫王幾乎是滾下了馬鞍,一路向著正清殿奔去。漢白玉丹墀之上覆著紅色的薄冰,隱隱透出底下的浮雲龍紋,而廓下橫七豎八倒著內官們的屍首,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獄,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進正清宮,殿中空無一人,金鑾寶座上似乎落了一層細灰,朱漆鎏金的龍椅,顏色黯淡而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蕩著他的聲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彌漫著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殿內死的人更多,因為地炕溫暖,血還沒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一直沒到足踝。他一眼看見趙有智微張著嘴坐在那裏,胸口深深透入一枝長箭,早已經死得透了。豫親王隻覺得天旋地轉,隻是發狂一般找尋:“四哥!”
  重重簾幕後,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裏,本能的扶住腰間的長劍,隨著他蜂擁而至的侍衛簇擁在他身畔,拱衛著他。無數長槍弓箭,對準了那帳幔後緩緩走出的人影。
  她盛妝華服,裙裾迤邐,仿佛從血海中蹚出來,臉色蒼白得驚人,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挪動步子,而一雙正紅鴉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謝天謝地……”她輕聲道:“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然後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夢見那年上元夜,她才滿了十四歲,闔府的女眷都出去東城看燈,而她因為犯了家誡,被爹爹責罰不能去看燈。關在家裏那般氣悶,外頭焰火滿天,滿城都是看燈皆看燈人,她一時耐不住,終於同小環一道騙過了奶娘,換了男裝溜出府去。
  那是她頭一回私自出府,在街頭與小環擠得散了,也不曉得害怕。隨步而入的偌大酒樓,名叫伴香閣,本已經沒有座位了,但她塞給茶房十兩銀子,茶房也想到辦法:“後院二樓還有一間齊楚閣兒,原是一位貴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們都進宮陪皇上看燈去了,必是不會來了,悄悄兒的讓與你吧。”
  那間齊楚閣兒,真是伴香閣中最雅靜的一間,正對著後院數株紅梅,樓頭更遙遙可望東城火樹銀花,無數條弧光,散落漫天繁華如星,劃破夜色岑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古人的詞,背誦了千遍,此時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華旖旎至此,她初次飲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擊壺,朗聲而吟。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簾外有人應聲而接,她心裏突得一跳,茶房挑起簾櫳,緩步踱入的卻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劍眉星目,翩然如玉,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與陌生男子說話,卻不知為何出其的鎮定,或許是因為穿著男裝,或許是因為他言語之間甚有妙趣,或許是因為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她將童年的趣事講與他聽,他亦聽得津津有味。她與他鬥酒,背不出詩詞的人便要罰酒,她從未嚐見過那般博學多才的男子,無論是何典籍,他都能隨口道出。
  他們說了太久的話,屋子裏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來蠟燭燃盡了。
  頓時滿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隻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曆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他於遙遙的那一端,就在滿天滿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陽……那一日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人,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原來這世上會有人,與她意氣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臨別之前,他終於問:“敢問小姐,貴姓芳名?”
  是唐突,是詫異,是膽怯,是既喜且亂,原來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間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會來娶她,他問她的名字,因為他要上門來求親,鼓曲書詞裏都這樣唱,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她才隻十四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撲撲亂跳。她沒有想過,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她年紀甚幼,她沒有想過,會早早遇上這樣一個人。
  終其一生,原來可以遇上這樣一個人。
  她聲如蚊蚋,終究還是告訴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為官,怕他弄錯了,又補上一句:“家嚴名諱,上大下鈞。”終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小字,因為太羞人了,所以聲音更低,低不可聞:“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隻這麽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仿佛有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將隨身所佩的短劍贈予她,那柄短劍十分精美,劍柄上鑲嵌著數顆明珠,正麵鏤金錯玉四個篆字:“死生契闊”翻過來亦有四字:“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羞得滿麵通紅,匆匆而去,走過了街頭一回首,他還立在伴香閣的燈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著她,滿臉的微笑。她不敢再看,隻匆匆往前走,滿天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她走得極快,一顆心也跳得極快,臉上滾燙,心裏卻是暖的,因為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他沒有來,而她竟忘了問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給了皇四子定淳,因是側妃,父親起初頗不樂意。但據說皇四子在毓清宮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終究答應下來,父親也不能不鬆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癡心,必不會虧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門向她提親,可她躲在屏風後偷偷張望,並不是他。
  母親也曾問過她的意思,她隻是垂首向壁不語,逼得急了,才道:“娘,我還小……”
  母親便知道她不中意,況且她也才十五歲,所以隨便尋個因由婉轉推脫了那門親事。
  而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也沒有等到他。
  她一直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輝,遍地如霜。
  他隻以為月色遍地,是臨月。
  她的六姐,小字臨月。
  她說的時候不曾想過,會這樣誤會,會這樣錯過。
  她一直等,原以為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在監牢中,她還曾經想過,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機會再見一見他。
  她一直以為,他真的會來,一定會來,因為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許,他一定會來。
  而她並不知道原來是他,他更不知道原來是她。

  尾聲,浮生袞袞空頭白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一縷淡淡的輕煙,散入殿宇深處,喃喃的梵唱,偶有片言隻語傳出簾外。
  地上烙著細長的窗欞花樣,一樣樣的萬字不到頭,烏亮如鏡的金磚地,仿佛起了花樣棱角。內官們屏息靜氣,殿中靜到極處,隻聞檀香悠遠,仿佛深寺一般。
  “王爺這邊請,”新任的司禮監秉筆司太監王叢躬著身子,顯得十分殷情:“太後在佛堂裏做功課,王爺略寬坐,奴婢這就叫人去回稟太後。”
  豫親王點了點頭,問:“皇上呢?”
  “皇上剛睡著了,哎喲噯,這位小主子,真是了不得,折騰得幾個奶娘都一身大汗,最後還是太後接過去,才算哄得睡了。哭得嗓門那個叫響亮,嘖嘖,老太傅就說過,咱們萬歲爺將來一準是位神武之帝,啼聲驚人。”
  坐不過片刻,便聽見簾櫳聲響,有衣聲窸窣,旋即熟悉的香氣淡淡氤氳而至。
  他起身行禮:“臣見過太後。”
  “王爺不必多禮,請坐。”隔著簾子,也聽得出語氣溫婉,他身為攝政王,體位尊貴,年輕的太後日常也並不受他的禮,反倒十分客氣。
  內官們都退了出去,他將今日內閣議的幾件事都一一奏明,隔著簾子,隻朦朧瞧見她一身素白的孝服,不由得垂下眼簾。因為先帝崩逝未滿一年,所以闔宮仍在服喪。那一抹素白,仿佛是簾底的杜鵑花,不帶半分脂粉顏色,卻灼灼映在眼底。
  幾件要緊的朝事說完了,有短暫的靜默,她忽然問:“你今天來的怎麽這樣遲?”
  他遲疑了一下:“今日和幾位閣臣商議河工……”一語未了,忽見她娉婷而起,伸出素白的手,揭開了簾子,他不作聲,隻是站了起來,默然往後退了一步。她款款走至他麵前,忽然嫣然一笑:“棣兒哭了這半日,才剛睡著了,你也不瞧瞧他去?”
  剛彌月的小皇帝在東暖閣,躺在搖籃裏睡得正香,繈褓倒是百家布,是如霜親自命內官悄悄去貧苦人家討了來,進入宮中後三蒸三曝,然後又親手一針一線縫納成,隻為同民間一般討個賤意,好養活,隻不過這百家布繈褓外頭倒又搭了一條金線織錦團龍的小被,這是禦用之物,普天之下,再無尊貴如此。大約是太暖,孩子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他不知不覺露出微笑,待要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孩子的臉,又怕自己的手冷,驚醒了他。
  如霜立在他身畔,輕聲道:“真是狠心——到了如今這地步,還不肯為我們娘倆兒打算打算。”
  他悚然一驚,慢慢直起身子,望著她。
  她嗤得一笑:“別這樣瞧著我,吳昭儀前日生了個兒子,你卻派人拿個女嬰去換了出來,這樣的事,瞞得了旁人,難道也打算瞞我?”
  他隱忍的皺起眉:“那是四哥的孩子。”
  “留著他,就是禍根。”
  “不行!”他驟然爆發:“我不準!”
  聲音稍大,驚得搖籃裏的嬰兒身子一搐,旋即“哇”一聲就大哭起來。
  她抱起孩子,一邊拍著哄著,一邊狠狠瞪著他:“就為著棣兒,也不能留那個禍胎。”
  “不行!”他臉色陰沉得可怕:“慕如霜,你要是敢作那樣的事,從此之後,我們恩斷義絕。你垂簾聽政一日,我便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如霜嗤得一笑,漸漸將孩子哄得重新睡著,方才輕嗔:“瞧瞧你這樣子,跟要吃人似的。動不動就摜烏紗發脾氣,真狠心,你要撂了挑子,這偌大的朝廷,千頭萬緒,叫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麽辦?棣兒才剛滿月,你就真的半點也不心疼他?”俯低吻了吻孩子的臉,忽道:“咦!你瞧,棣兒在笑呢!”
  是真的在笑,剛足月的嬰兒,睡夢裏無憂無慮的笑容,仿佛能融化這世上的一切堅冰,笑得人心底裏都軟了。
  如霜柔聲道:“我知道你不忍,但那孩子真不能留,有他就沒有棣兒,有棣兒,就不能有他。我們受再多的苦也就罷了。”她細語如喃:“棣兒還小,怎麽能不為他打算?”
  豫王隻覺得煩躁莫名:“這事改日再說。”
  如霜亦不再逼迫,笑著又問:“午膳就在這邊用好不好?我叫小廚房裏做了菜,天氣冷了,空著肚子騎馬回去,門上準又有一大堆人等著你議事,必又顧不上吃飯,回頭看餓傷了胃。”
  豫王本不願留在這慈寧宮中多作逗留:“太後若沒有旁的事,臣先告退。”便起身欲走,但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卻扯住了他的衣袖,隻道:“棣兒,叫你皇叔留下來陪咱們娘倆兒吃頓飯。唉,總歸是你命苦,你爹這樣狠心,撇下咱們兩個不管。”
  豫王見她楚楚可憐,眼中水光盈然,瞧那樣子倒真的像要哭了,終究禁不起她這樣的軟語嬌聲,於是隻得留了下來。
  他從宮中出來,時辰已晚,冬日晝短,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府外照例是車水馬龍,寫著官銜的西瓜燈一盞接一盞,半條巷子塞滿了官轎、車馬,遠遠見著攝政王的頂馬儀仗,巷子裏不由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門上的虞衛早就迎出來。
  豫親王下了馬,門上正掌燈,持著蠟釺的內官見著他,忙垂手避在一旁。栲栳大的燈籠剛剛點燃了一盞,因是國喪,燭光映著白底燈上一行扁且細的藍色:“敕造攝政王府”,另一盞還沒點燃,在初起的夜色裏,雪白的燈在風中微微搖動,仿佛怪獸的巨睛,閃爍未明。
  處置完了幾樣要緊的公務,總管才覷見空回稟他:“王爺,遲提轄回來了。”
  因平亂有功,年方二十許的遲晉然已經官拜提轄,此時隻是便服,進來便給豫王行了禮,豫親王揮一揮手,滿屋子的內官丫環頓時退了個幹淨。
  “這個乳娘,是從小扶掖屬下兄弟長大的,所以旁的不敢說,但人一定靠得住。隻是地方一時間不好找,得慢慢謀。”
  豫親王的聲音裏透出幾分倦意:“不必了,就把孩子留在府中吧。”
  遲晉然吃了一驚:“留在府裏——”
  “留在府裏,”豫親王很快下了決心:“你去告訴師爺們,替我寫個正式稟文給宗人府,就說我收了名義子——讓宗人府記譜。”
  遲晉然沒想到他會這樣打算,遲疑道:“就隻怕宮裏邊……”
  豫親王道:“她不敢,隻要把這孩子留在我身邊,她就不敢,她如今還有忌憚我的地方,一時半會兒,她還不敢輕舉妄動。”
  遲晉然想了一想,雖然微覺不妥,但目前形勢迫人,除此之外,確實別無良策。於是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既然要入譜,王爺就得給那個孩子取個名字,稟文中好記載。”
  依定製這一世皇子名字應該從木,所以小皇帝名“棣”,那是禮部精心挑選了三個月,從典籍裏頭選出十多個字,然後呈攝政王與太後過目,太後又親筆圈出這個“棣”字。從此之後,普天之下,凡遇此字,皆需缺筆以敬諱,萬民再不能直呼,因這是帝名。
  而府中的這個孩子,雖然千辛萬苦的活了下來,但即使身為攝政王世子,名字亦不能從木,否則,那就是僭越,而宗室子名隻能從日。
  “就叫曜,”豫親王很快拿定了主意:“日出有曜。”他抬起頭來,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是歎息:“長夜雖漫,也總有天亮的時候。”

  江上數峰青(番外)
  最後跪在那裏,他終於伏下身子去,聲音沉靜如水,緩慢一字一句:“請母後成全。”
  太陽穴旁的血管在突突的跳,就像有誰拿釵尖挑起那兩條青筋,血脈盡湧,仿佛隨時會漲爆血管。我手指間的蓋碗仿佛在刹那間滑膩,掌不住,握不緊,恍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能牢牢拿捏,不往他頭頂上砸去。
  殿內靜到了極處,銷金大鼎裏焚的百合香,幽藍的煙縷絲絲筆直。烏紗折上巾,盤領、窄袖、前後及兩肩繡有金盤龍紋樣,既然跪在那裏,衣擺依舊整肅鋪開,這是皇帝燕常家居的服冠。在晦暗的光線裏,仍能看出簇花團龍夾繡的金線,令人微微有些眩暈,有風吹入殿內,重重的簾幕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拂過,微微鼓起似帆。我知道自己此刻樣子一定可怕極了,嘴唇發澀,牙齒一顆顆全是酸的。我的聲音也是澀得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長跪未起,仍舊隻是那一句:“請母後成全。”
  我緩緩起身,眩暈的感覺越來越吃重,閉了閉眼,仍未擺脫那種天旋地轉的幻覺,幸得瓔珞及時在後頭扶了我一把,才能夠站得穩。
  我左手抓住瓔珞的一隻手臂,仿佛整個人真的在這一刹那老去,非得要緊緊抓住一個支撐。肋下隱隱的疼痛仿佛令知覺亦漸漸遠去,我凝視著伏在地上的那個人,這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個被我緊緊抱在懷中的棣兒,這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個呀呀學語的棣兒,這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個在萬人中央會回過頭來,倉惶望向我的棣兒。
  他陌生得讓我刮目相看。
  這樣望去,隻能看見微斂的眉目,嘴角微抿的冷凝神色,真的很像一個人。
  最後,我慢慢的閉上眼睛,疲倦的說:“我管不了你了,你去問你七叔,他倘若答應……”
  他突然抬起頭來,他聲音並不大,就那樣清清楚楚截斷我的話,絲毫不顧及禮法。那雙岑寂黑暗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嘴角竟然仿佛是笑意:“攝政王?誰不知道攝政王他向來與母後別無二議?”
  說到“別無二議”四個字時,他一字一頓,語氣輕佻得可恥,所有的血仿佛一下子湧往頭頂,我再也忍耐不住,手中的那隻茶碗已經摜了出去,他沒有躲閃,很沉悶的一聲鈍響,茶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來,淋漓滴落在金線團龍的衣襟上。有幾片茶葉粘在他袖上,像是秋天裏最後幾片葉子,顫危欲零。血終於滴下來,一滴,兩滴,漸漸糊住他的眼睛,他就在鮮血淋漓下看著我,瓔珞失聲驚呼,倉惶向門外叫:“快來人啊,來人啊!”
  而他隻是看著我,與我對視,那目光中的莫測竟然令我覺得一凜。頭一個念頭居然是應該召禦林軍提轄孫墨。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的眼中也掠過一絲陰霾。我的心忽然一涼,是什麽時候,母子之間已經猜忌到這種地步?
  他緩慢而從容的挺直了身子,抬手以袖拭去額頭的血跡,聲音裏仍似有生硬刮冷的嘲諷:“朕是君,他是臣,憑什麽朕的事情都要問過他才能作數?”
  我氣得發抖,從心到身,連同指尖,都是冰涼:“如果沒有攝政王,哪裏能有你的今日?”
  他目光中的譏誚似更明顯:“攝政王框扶朝政十餘年,若沒有他,確實難有兒臣的今日。”
  我不能作聲,我隻怕自己一旦張口就真的會嗓眼一甜,吐出一口血來。我身子發軟,腳站不住,如果不是瓔珞架著我,我隻怕真的會倒下去。
  瓔珞扶著我的手臂,哀求一樣低喚:“娘娘?”
  皇帝帶來的內官已經被呼喚進來,見殿中碎瓷零亂,皇帝額角傷處還有血不斷湧出,嚇得撲嗵撲嗵跪了一溜。
  我終於說:“皇帝累了,好好服侍回去歇著。”
  眾人恭謹齊齊伏身遵旨,然後七手八腳的去攙扶仍跪在那裏的皇帝。
  他紋絲未動,隻是緊緊盯著我。旁人不敢硬去攙扶,一瞬間又成僵局。
  我目光冷凝,仿佛視若無物。
  他終於重新磕頭:“兒臣告退。”
  然後起身,由內官簇擁而去。
  肋下的隱痛變成抽痛,瓔珞又叫了一聲:“娘娘。”
  我很倦,倦極了,隻想睡了。
  可是又睡不著,晌午後天悶熱得出奇,風裏帶著腥鹹的氣息,就像連風也在不停的出著汗。殿裏供了冰,可仍是熱,連絲涼意都沒有。殿外連蟬聲都靜默了,火爐一樣的熱,把天地都烘焙著,烙烤著,把一切的水氣都焙幹了,把一切有活意的東西都焙幹了。
  瓔珞拿了柄素白紈扇,替我扇著。
  我在涼榻上輾轉反側,汗透濕了薄綃紗衣,膩膩的粘在身上,人仿佛多了一層皮,恨不得立時揭了去。我模模糊糊已經快要睡著了,忽然像是瓔珞的聲音喚:“娘娘?”
  我不想說話,可是瓔珞是知道的,停了一會兒,她輕聲道:“攝政王來了,娘娘是不是見一見?”
  我睜開眼睛。
  油然而生一種倦怠。
  殿中一重重的金絲竹簾已經放下,再放一重鮫紗簾,最後又一重珠簾,外頭無聲無息。因為殿門開處有光,所以能看見朦朧的人影。而我在重重簾幕深處,隻怕從外頭瞧來,什麽也看不見。
如水般清涼的聲音,傳入我耳中:“臣見過太後。”
  攝政王身份尊貴,禮絕百僚,見帝亦不跪,相反平日裏皇帝見了他,總得執子侄家禮,為此事皇帝不滿已久。攝政王素來謹慎,總是小心避開那種皇帝要向他行禮的私下場合,而避無可避,仍是偶有撞見。一旦遇上,每每皇帝舉止僵硬,他也不自在。但在大朝中——攝政王亦需向皇帝跪拜,所以皇帝最喜歡大朝日。想到適才皇帝的那句話,我的眼角不由一陣抽跳。隨手接過了瓔珞手中的扇子,自己拿在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搖動著。
  瓔珞已經會意,道:“賜座。”
  外間宮女便移了椅子,我聽得到袍服窸窸窣窣有聲,在這深遠幽暗的大殿中,仿佛很近,就像在耳朵底下。
  “謝太後。”
  瓔珞退出簾外,率著宮女內官盡皆魚貫而退,簾外隻剩了他。
  而我,與他隔著簾幕,獨自端坐在幽遠的寶座上。
  我默然,他亦不作聲,仿佛就這樣可以沉默下去,殿外隱約起了一兩外蟬聲,暑意更盛。
  最後還是我先開口,仿佛是一句閑話:“今天天氣真熱。”
  他說:“太後今日不應該那樣對待皇上。”
  我肋下抽痛更劇,仿佛有鈍器在那裏剜著絞著,我冷笑:“兒子是我的,該怎麽管教,是我的事。”
  簾外沉寂了片刻,才說:“皇上已經十七歲,明年就該親政了,太後得給皇上存一點體麵。”
  我眯起眼睛。
  扇子象牙柄端係的杏色流蘇,有一縷掛在指尖,被我撕扯著,一下一下,懸於一線。
  親政?這兩個字仿佛刺痛了我,我反問:“你知道他說了什麽混帳話?”
  他一如平日般,心平氣和,永遠是那樣淡然寧靜:“皇上不願意大婚?”
  象牙柄上刻千佛竹葉,細膩的葉紋轉在手心裏,每一片都栩栩如生。
  “太後怎麽不問問皇上,他為何不願大婚。”
  我冷笑:“他想要將那個妖孽從正清門抬進來,除非我死了!”
  簾外重新歸於沉寂,過了良久,他才道:“皇上既然執意如此,太後不若成全了他。”
  我霍然而起,擲下扇子,幾步走下寶座,撥開簾櫳,珍珠簾子刷啦啦一陣亂響,竹簾則是“啪”得一聲,隻覺得眼前豁然一亮。
  殿外不知何時起了風,吹得他寬大的衣袂飄飄如舉。
  風拂在臉上,亦吹起我輕綃的挽臂紗,繡著蘭花的數尺臂紗,張揚飛舉在風中。我忽然覺得恍惚,仿佛自己還年輕,孓孓立在皎潔的月光之下,而夜風溫柔,吹散我的長發。
  因為我這樣驟然撥簾而出,他猝不防及正與我對視。倉促掉轉開目光,立刻就起身垂手後退一步,避開我咄咄逼人的目光。
  兩日不見,他兩鬢的白發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忽然覺得心酸。
  於是聲音也不知不覺有了一絲緩和:“你明知我是在爭什麽。你明知我是為了他好,這麽多年,千辛萬苦才撐到如今這局麵,我不能讓他就這樣毀了。”
  他終於抬起頭來,但仍未與我對視,隻是說:“可是棣兒喜歡她。”
  我冷笑:“他是皇帝,如果連這點兒女情長也割舍不下,將來如何殺伐決斷,一統江山萬民?”
  我躺在那裏,並沒有動彈。
  天上有許多的薄雲,卷去舒來,像一團團絮,被人就手扯亂了。
  太陽光曬在身上很痛,可我並不想動,也沒有人敢來勸阻我。任由我躺在烈日下頭,四肢攤開曝曬著自己。脊背下的青磚地早被曬得滾燙,我像是一張餅,被煎烙得平平。
  程遠匍匐下身子,貼在我耳畔說:“皇上,攝政王果然去見太後了。”
  額頭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我心口底下有一個地方更痛。
  我恨他。
  十分十分的恨。
  其實小時候我是那樣的喜歡過他。
  小時候,我喚他“七叔”。
  他教給我許多東西,認字、書畫、騎射,甚至為人處事。
  四歲的時候他將我抱在自己鞍前,用自己的手把著我的雙手,教我引開第一張弓。
  他用左手使力引弓,但是比任何人都更要準確有力。朝中那樣多的武將,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
  他教我寫字,很端正的台閣體小楷,筆跡清峻。
  小時候我仰望他,甚至崇拜他。
  他甚至比母後更愛我。
  如果闖了禍,我會毫不遲疑的奔向他,因為他自會護我周全。
  而母後,我永遠看不透她在想什麽,她麵色冷淡,對我也不假詞色。
  背不上書,或是太傅告了狀,常常罰跪。
  跪在奉先殿,先帝的畫像前,常常一跪就是一柱香的時間。
  有一次我狠狠頂撞了太傅,她生氣極了,不讓我吃飯,我跪了一柱香又一柱香,最後我的臉貼在磚地上,額頭撞起很大一個青腫,人事不知。
  後來才知道,是他親自將昏迷不醒的我從殿中抱出來。
  因為我他與母後起了爭執,我睡在榻上,模模糊糊聽見,簾外他的聲音,透著一種不可動搖的執意。
  我赤足走下矮榻,悄悄的繞過屏風。
  可是我看到重重簾櫳已經揭開,而母後在他懷中飲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後的眼淚,她的淚珠晶瑩透亮,像是一顆顆珍珠,灑落在他衣襟前。他襟前黑絲線繡蟒龍,因為他隻是王,雖然是攝政王,亦不能穿團龍。龍隻屬於我一個人,我是皇帝,是天子。
  我的牙齒突然發酸,我一直以為母後是無堅不摧,我沒想到她也會像菟絲花一樣,軟弱而纏綿的依偎著一個人。
  他遲疑著舉起手,又放下去。
  但是他最終並沒有推開她。
  我突然恨他。
  我一日日長大,不再與他親近,說話的時候用“朕”,稱呼他為“攝政王”。
  我要在我與他之間,劃下一條分明的界線,就像涇河與渭河。
  涇渭分明。
  他偶爾也會長久的凝視我,直到我咄咄逼人的目光逼退他,他才會垂下眼簾。我們之間漸漸無話可說,我語帶雙關,常常的譏諷他。
  他並不生氣,隻是悵然若失。
  其實我能見到他的時候並不多,因為他很忙,他是攝政王,整個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把持在他手上。全部的文武百官討好他,權力、威望、金錢……包括那本該屬於我的江山萬民,一切的一切都歸了他。
  而我,什麽都沒有。
  甚至連母後,我唯一的親人,其實都是偏向他的。
  我心中有一把火,幽暗無聲的綿綿燃著,我知道那遲早會熊熊烈烈的焚燒起來,把一切都焚燒殆盡。
  我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與他過不去,與他一爭高下。
  圍獵的時候我拚命一樣搶先,最後卻摔下馬去,而他隻是勒馬立在遠處,看著我被內官們簇擁著扶起。
  每輸在他手下一次,我就更恨他一分。
  我一定要贏,一定要贏!
  我跪在奉先殿,對著先帝的畫像默默起誓。
  我是先帝唯一的兒子,最鍾愛的兒子,我是先帝的繼承人,我繼續的不僅是先帝的血脈,還有最尊貴無上的地位。
  我是這個天下的統治者。
  這世上,不應該有任何人比我更強。
  他的目光越來越像水,不帶溫度,深不可測。
  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十餘年了,朝野上下都習慣了他的統治,他在靜福宮偏殿與內閣大臣們議事,所有的政令,悉出自那間偏殿。      他的手令被稱為“敕”,蓋上我的玉璽,就是旨。
  人們漸漸遺忘這個天下真正的主人。
  我越來越憎恨他,我甚至無法控製自己的這種憎恨。
  我甚至憎恨母後,因為在她身上,我甚至能覺察到他的氣息。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還是我歇斯底裏的幻覺。
  直到我十二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
  因為他新生的兒子,唯一的兒子,猝死在繈褓。
  那個嬰兒才生下來三天,就突然暴病夭折。
  嬰兒的母親——他的側妃因此而崩潰,最後瘋了,墜樓而死。
  而他病了很久,一直沒有進宮。
  這件事情對他一定是很大的打擊,因為他一直沒有娶正妃,而幾位侍妾,也並沒有替他生下任何子嗣。
  當他新娶的側妃,給他生下這個兒子時,我想,他應該是十分歡喜的。
  可是,他也隻不過歡喜了廖廖三天。
  人生就是這樣殘忍。
  攝政王病致不能理事,母後暫時垂簾理政,傳旨給太傅,叫我學習聽政。
  在禦書房裏我第一次打開奏折,陌生而熟悉的字句,工筆小楷,書寫的那樣工整,每個字從眼前掠過,我突然覺得興奮,這就是權力。
  我看得很認真,近乎貪孌,身體裏某個地方有一種奇異的蠢蠢欲動。
  這就是權力。
  我一直渴望,能夠籍由而擊敗他的權力。
  我不知道那日母後在那裏站了有多久,直到我看見她。
  我怔了一下,放下奏折然後行禮。
  她伸出手,讓我起來,她的手很涼,按在我的手腕上。
  我聽到她說。
  棣兒,母後絕不會容旁人奪走你的東西。
  她身上有清涼好聞的香氣,幽幽脈脈沁入鼻端,是她殿中常用的百合香。她摟著我,就像小時候一樣,那樣摟著我。
  而我們母子,就像從不曾分離。
  我心突然一鬆,不知是悲是喜。
  這一刹那我們母子如此接近,我腦海中靈光一閃,突然明白過來,明白母後做了什麽。
  母後,她依舊那樣美麗,就像是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
  我心下一片茫然若失。
  就像是攝政王,偶然凝視我的那種目光。
  總像是看著什麽,明明觸手可及,但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攝政王病了足足有大半年,一直纏綿病榻,不見起色。
  直到北荻來犯。
  邊境告急。
  舉朝震驚,措手不及。
  第二日是大朝日,我沒有想到會看到他。
  大朝日須行朝禮,他對我三跪九叩,如同殿中每一位百官。
  我突然發現他瘦了,臉上猶有病容。
  我十分震驚的是,他的兩鬢,已經出現了白發。
  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年。
  但他自陳病愈,率兵出征。
  而母後與我都沒有別的選擇。
  天子親送出九門。
  我捧著金卮,親自奉與他。
  他沒有遲疑,一飲而盡。
  那一仗勝了,捷報傳來時我正陪母後晚膳,她慢慢的看完那封六百裏加急的奏折,然後溫聲對我說:“今日的蘭羹湯很好,多吃一點。”
  晚上我睡不著,命程遠執了燈籠,緩帶簡服,去向母親問安。
  母親在中庭拜月,月華如水,沐浴著她美麗的臉龐。
  我在她身側跪下,我聽到她聲音很低:“棣兒,他回來若不肯交出兵權,你我母子便完了。”
  我心下忽然一片澄靜。
  這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我不知道母親是踏著多少人的血肉,才將我送上這至尊無上的位置。
  我忽然覺得無趣,這一切。
  他得勝還朝,威望一時無二,天下誰不知攝政王。
  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賞無可賞。我們母子都無法再攏絡他,他並沒有交出兵權,可是亦遲遲不動我們母子二人。
  母親很沉得住氣,她仿佛成竹在胸。
  我甚至覺得不耐,如果真的要下手,莫若早早殺了我,省得我這樣焦灼彷徨。
  禮部突然擬了個新鮮說法,請敕封他為皇叔父攝政王。
  那道奏折我沒有看到,被他扣下來了,留中未發。
  慢慢的,他與母後的對峙漸漸鮮明。
  朝中有許多大臣站在母後這邊,而更多人是站在他那邊。
  可是母後還是待他一如往日。
  母後最大的長處就是以柔克剛,滴水穿石。她有足夠的耐心與耐性。
  他們終於和好。
  因為我知道,攝政王有許多次入宮與母後議事,直到夜深宮門下鑰,仍未出宮回府去。
  我憎恨。
  憎恨他,憎恨母親,更憎恨自己。
  我憎恨母親用這種方式來保全我。
  可是朝中局勢漸漸平和,他甚至試圖重新修複與我的關係。
  而我絲毫不打算領情。
  其實他從來對我不錯,哪怕我再挑釁的時候,他也是隱忍。
  這就是名份,我是君,他是臣,哪怕他搶走我的一切,他仍無法搶走這名份。
  我覺得痛快,大朝日我最愛看他恭敬如百僚,對我三跪九叩。
  我漸漸長大,每過一年,我就有更高的能力,向他挑釁。
  母親斥責我,說我愚蠢。
  我冷眼看著母親,她徹底背叛了父親,又有什麽資格,來指責我?
  終有一天,我會將這一切,都討還回來。
  終有一天。
  我會將他踩在腳下,也讓他仰望著我。
  我翻了一個身,全身的衣裳都讓汗浸透了,天上烏雲翻滾,竟是要下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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