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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雪:第8號當鋪

(2009-03-13 12:28:31) 下一個
 

  第一章
  這個夜,沒有星沒有月也沒有風,天是一片紫藍色。
  有一個男人,他走過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皺住眉低下頭往前行。
  他神色沮喪,而走路時一拐一拐,事實上,他左邊腋下,正撐著一副拐杖。長褲管遮掩了他的殘缺,他的左腳,由大腿至到腳掌之處,都是中空的,褲管內是一副義肢。他失去了左腳,四肢之中,他隻剩下三肢。
  失去一條腿是半年前的事,習慣了之後,倒也不算什麽。是的,隻不過是失去一條腿。
  低下頭走路已成為他近年來的特色,一個失意的男人,活該是垂頭生活的。事業上的大挫折,扭轉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敗中生活的男人,頸項特別軟弱,支持不了昂然抬頭的動作。隻好一直一直的,低下頭過他的每一天。
  這個夜仍然是低頭的一個夜。但頭再低,他還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樣拐彎,他知道向前再怎麽走才會到達他要到的地方。他在這段路上走過兩次,兩次都刻骨銘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誌難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來的頭垂得比上兩次更低。
  紫藍色的天空有著一種陰霾,無風的夜裏,男人卻不由自主地渾身寒了一寒。隨拐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藍色的夜空下,發出了矚目但孤寂的“咯咯”響聲。
  快到了,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頭,他便看見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偉、豪華、深不可測。
  這座豪宅占據一個山頭,萬樹遮蔭,樹木再生長得整齊,仍然有種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後是廣大的平原,平原之後是山崖,山崖之後是大海。當男人第一次走到這豪宅跟前時,他也懷疑過為什麽他隻是隨著小巷拐彎,但到達小巷的盡頭居然會是一個大山頭,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卻由山崖作終點。然而,心裏實在太多煩擾,這種地理上的邏輯問題,他沒空閑深究。
  隻知,他終於到達了,是這裏,門牌上有一個阿拉伯數字:“8”。
  豪宅的鐵閘上有三組雕刻的圖案,分別是九蛇相纏、火龍嘯天、蝙蝠倒掛,是精細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當他環境好之時,也愛收集一些雕刻之類的擺設,亦有雅興研究中世紀的歐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變賣的都賣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興致。
  他在大閘前站定,一如往常兩次,大閘一動開啟,緩慢的,沉重的,迎進一個受命運擺弄的人。
  一踏進大閘之內,忽然便起風。大閘之外的世界無風無聲,是靜止的,大閘之內,則有迎麵刮來的風,風刮起了落葉,風刮起了他的外套邊沿,風令他的眉頭皺得更深。
  從大閘經過烈風洗禮後,五十尺的距離之後,是大門。
  豪宅的大門是木造的,很巨大,門上有環型的鎖,鎖上的圖案是一頭猙獰的獸,像獅也像龍。這頭獸,雖然鎖在門鎖之上,卻就是有一種朝著人心內緊緊盯住的壓迫感。如果一把鎖是一道門的關鍵,這麽一把有著狂獸的鎖,就顯示了整間豪宅的陰沉。
  男人伸手出來敲一下,大門便自動打開來。
  豪宅內光鮮華貴,燈也很亮,與外麵紫藍色的幽暗,相差很遠很遠。
  雲石地板,華麗的水晶吊燈,紅色的幕幔,就如一間六星級酒店般豪華考究。男人在門廊前站定下來,深呼吸,然後朝右邊走去,他知道路該怎麽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間房間。
  拐杖敲在地板上的聲音很響亮,餘韻夾雜著回響。
  第三間房間。男人站在門前,房門同樣地自動打開來,這一間房間,是一間很大的書房,兩麵牆放滿書,由於樓層高,書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頂層拿出書本。
  房間中央是一張很長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儀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張紅色絲絨沙發,男人現正坐下來,放好拐杖。而台的後方則是一張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後麵約八尺的距離,是另一道門。這間書房並沒有窗。
  男人在紅色絲絨沙發內,明顯是坐立不安。
  末幾,黑皮椅後的門打開了,一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士走進來,他朝沙發上的男人點了點頭,接著坐到椅子中。
  年輕男士的長相英俊,一雙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燙貼的西服,亦令氣度優雅的他雍容華貴。
  這種襲人而來的貴氣,猶如秉承了千秋萬代的貴族之血,令他的儀容有著神人一般的氣質。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聽從,令人無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說話。
  被稱作老板的年輕男士說:“楊先生,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
  男人說:“我的生意,一直沒有好起來,上兩次來典當的股票……以及我的一隻腳,換回來的資金都不夠翻身,現在,我欠下了一筆很大的債務。”
  老板和氣地問他:“楊先生,那麽你今次還想典當什麽?”
  忽然,男人激動起來:“我來當我條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圖跳起來,但因為早已典當了一隻腳而行動不便,於是仍然是動彈不得。猶如他的命運。
  老板說:“你那筆債務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萬。”
  “美元?”老板問。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說:“是小數目,不用典當一條命。”
  男人聽罷,臉上稍稍有點緩和之色。
  老板再說:“典當一個腎。”
  “腎?”
  男人正在考慮著,腎對於他來說,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腦中思考著的是,失掉一隻腳不會影響健康,但失掉一個內髒器官,健康可能會變差,身體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場上拚勁?於是,他猶豫了。
  驀地,絲絨沙發後的大門打開來,先是傳來一把聲音:“腎好!典當一個腎包你連本帶利返回來!”
  這是一把女聲,男人向後望去,他認識她。“阿精小姐。”他禮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來紅酒、芝士與魚子醬,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後斟了杯酒遞給男人,她說道:“一個人有兩個腎,你看老板多為你著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著阿精。
  阿精續說:“讓我看看——”她伸手出來,緩緩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繼而翻開他的掌心,她細看了一回,這樣告訴男人:“隻要債務可以還清,三個月之後你的財政便有轉機。”
  男人聽著阿精的話,心裏頭安樂起來。
  阿精放下他的手,說:“就讓我們幫你吧!”她的目光內,滿滿的憐憫,以及誠懇。
  男人再考慮多一會,便點頭答應了。
  老板的桌麵上出現了一份協議書,他循例向男人說明:“楊先生,今後你的腎髒便由我們保管,如若半年內不來贖回便歸我們處置。”
  男人接過了協議書以及筆,在“委托人”的一欄上簽署。
  走廊中,忽然一陣寒風。
  阿精向門後的走廊瞄了瞄,沒有理會。她說:“楊先生,那麽我們可以開始了。”
  隨著阿精的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揚,這是迷惑眾生的催眠姿勢。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個飄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著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種在有生之年感受過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濃一點,襲擊著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張開也能看見花一樣的美好,令耳朵被掩蓋了也能聽見風的幻妙,令舌頭孤寡之際也仿佛品嚐到甜糖一樣的親密與滿足。
  好安樂好安樂。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該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領受著恩賜一般的寵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實。
  書房中,手術正在進行中。
  沒有花香也沒有花蜜,更沒有微風。老板專注地把他的手伸進男人的身體內,他抓著了男人的一個腎,掏手拉出來。
  是一場沒有痛楚沒有流血沒有感受的手術。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腎髒,鮮活漂亮地離開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腎髒一眼,阿精便遞來玻璃瓶一個,那個人類的腎髒,便收到玻璃瓶之內。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單生意那種得意洋洋,她抱著玻璃瓶轉身由正門離開。
  男人的身體上不見任何傷痕。他所知道的隻是一幅幸福的畫麵,從那花香之地,他看見了他的一雙子女,他們因為男人得到了金錢,因而得以完成學業,他們頭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隻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長歎一聲,然後,他在現實中蘇醒。這現實卻不再在第8號當鋪,而是,不知何時,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邊躺著睡得正濃的老妻。
  他撐起身來,撫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熱,他知道,他的腎已被典當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個腎,被阿精帶著隨走廊盡頭往樓梯向下走,走進一個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鑰匙把門一開,便是一個如放射性設計的大房,中央是一張圓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條小路都放著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進第六條分岔路,路的前端書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樣。擦身而過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樓契、金銀珠寶,更有手手腳腳、各式各樣的內髒,腎啦、肝啦、胃啦、心髒啦、腦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紋,盛載著比四肢與內髒更貴重的東西。
  走到三分一之處,阿精停下來,麵對著的這層木架上,有一條完整地切割下來的腿,腿放到一個大型玻璃箱之內,完美新鮮,保存得很好,一點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樣。這是楊先生的位置,他的腎髒會被存放到這裏來。
  楊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現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著木盒,在心裏想道,不久之後,可能便會派得上用場。
  木盒內,將會盛載特別貴重、無影無形的東西。
  轉頭一望,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測,想有多遠便有多遠,這二十年間的典當物都會放到這第六行之內,一個玻璃箱並一個的排下去,無盡頭的,排到一個能夠添加又添加的空間之中。這個空間,能夠容許再多的典當之物,隻要有人願意當,便有更新鮮的空間。
  然後,過了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會自動自覺挖通出來。
  之前的五行小路,設計也是如出一轍,滿滿的玻璃箱內是人類的四肢、內髒,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條小路,一望無盡,走極也走不完,這些小路上,有永遠贖不回的珍寶。當客人以為有天能回來贖回之時,卻不知道,一旦放上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歸新的主人擁有。
  新的主人。一個你與我都不敢貿貿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類的耳朵要靈敏的她,聽見高跟鞋的響聲在大堂走廊上響起來,那是Mrs Churchill,阿精與她做了預約。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後段走去,Mrs Churchill是比較資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 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內隻有一個木盒子,內裏存放著Mrs Churchill的嗅覺,三年前,她來與當了她的嗅覺,以後的生命,所有氣味均與她沒關連。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視能力那樣,她已知道Mrs Churchill已坐到書房內的紅色絲絨沙發上。
  年約三十七八歲的Mrs Churchill風華正茂,一副富貴太太氣度的她,正向著老板說話:“我來是要典當我的女兒未來五年的運氣。”
  阿精一聽,便低嚷:“好啊——”因為這會是一單珍貴的交易,Mrs Churchill的女兒才十五歲,少女的將來是貴價貨色,少女的五年運氣值錢非常。
  誰料,阿精卻又接著聽見——
  “哪用典當你女兒的運氣?我給你一個好價錢,你典當另外一些東西。”
  這是老板的話。阿精側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當了。
  老板說下去:“你女兒的運氣價錢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賣你在六十歲至六十五歲之間的五年運氣,價錢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 Churchill驚喜地回應。
  阿精卻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運氣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板又再次故意作出違背市價的決定。
  後來,Mrs Churchill便答應了,阿精打開木架上的木盒,就這樣接收了Mrs Churchill將來的五年運氣。
  她輕輕搖了搖頭,離開密室,繼而走上樓梯,返回書房。Mrs Churchill已經離開。
  阿精推門而進,她對老板說:“別做蝕本生意。”
  老板正捧著一本書垂頭閱讀,他聽了,不答話。他轉一個身,捧著書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張微笑的、低著的臉。
  他難道不知道這是一單蝕本生意?但這種不應有的正義感叫他感覺快樂。
  少女的五年光陰對她其後的一生無比重要,老板才不願那名貪錢的母親肆意破壞。Mrs 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歲一段期間,將會毫無運氣可言,她賣走了她的五年運氣,於是走在街上會被車撞倒,躲在家中會有賊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園淋花也會給天降的石頭擊中。
  但老板不理會了,她又不是為了困難才作出典當的決定,她隻是純粹想要多些錢。
  老板並不喜歡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 Churchill的女兒平日過著怎樣的日子?一定不會好受吧!有這樣為她設想的母親。
  阿精望著老板的背影,輕輕呼了一口氣。她其實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對朝夕共對了超過一百年的拍檔。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為人。隻是,她有責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著麵的他說:“今晚還有第三個預約。”
  “是誰?”他合上書,這才轉過來麵向她。
  她說:“是新的客人。”
  他點了點頭。忽然窗外刮起一陣風,掃起了一堆枯幹的落葉,落葉刮向這座大宅的外牆。他聽到了,雖然這間房並沒有窗。他說:“大風。”
  阿精接下去,說:“風再大也不用怕,要來的人始終會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裏,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正拿著地圖向前走,這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由一個勤勸他不要自殺的人手中接過,那個人告訴他:“你到這個地方去吧,他們會解決你的問題。”
  他問:“這是什麽地方?”
  那個人說:“這是一間當鋪。”
  “當鋪?”他憂愁起來。“我已經兩袖清風了,身上、家中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
  那個人便問他:“你有沒有一支筆?”
  男人不明白。他問:“筆?”然後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後褲袋內,他果然找著一支筆。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鋼筆,隻是,他從來沒有見過。
  他正疑惑,那個人便說:“對了,帶這支筆去見當鋪老板,他會幫助你。”
  男人帶著不明不白的心情望著手中來曆不明的鋼筆,思考的問題的中心點是:“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到他再抬頭之時,卻發現那個人已經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無影無蹤,有那似乎根本從沒有出現過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後,男人才決定依著地圖出發。
  地圖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個墓園之後向右邊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後向右邊的路走去,便會看見一座大宅,門牌外有一個“8”字。
  那是第8號當鋪,地圖上是這麽說。
  男人依著指示向目的地進發,路途出奇地順暢,他在這順暢之中疑惑了,怎麽,他從來不為意,郊外有一個墓園,之後又有這些小路,最後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壯觀的豪宅。
  在這城市內住上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實,男人的疑惑是合邏輯的。這世界上,無論是誰要到達第8號當鋪,無論他從哪個城市出發,他也是跟著同一個地圖向前走。
  同一個指示,同一條路,同一座山。
  沮喪、失意、急需金錢來活命的人,都走著同一些路,到達同一個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類的終極方向。
  男人到達了第8號當鋪,忍不住笑起來,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顧客,他被大門迎進,他被大宅內的溫暖光亮歡迎,到最後,他解除了他的防備,向走廊的第三間房間內進,他看見一間書房,一張紅色絲絨沙發,以及一個坐在長桌之後的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儀容典雅,有著神人的貴氣。
  他對來客說:“三島先生,歡迎你。”
  沒錯,男人的名字是三島。他聽見自己的名字,當下舒出長長的一口氣。這環境比一般印象中的當鋪要豪華堂皇,而麵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輕男人當然就是我們的老板。他介紹自己:“我是這間當鋪的負責人。”
  “老板。”三島向他鞠了一個躬。
  然後,從書房的大門處走來一名風姿卓約的美女,年約二十六七歲,輪廓分明,身段修長,她衣著人時,手中捧上魚子醬、芝士與紅酒,明顯是來款客的。
  她對三島說:“我是阿精,我負責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島跟前彎下身,上衣的領口向下墜,露出線條優美的乳溝。三島不期然分了分神,刹那間忘卻了一切的煩惱,他想到的是,從前日子好之時,他在高級夜總會消遣的豪氣風流。
  俱往矣。
  “是法國貨哩,很不錯。”阿精遞他一片塗了魚子醬的芝士,又給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說,然後甜美地笑。
  三島不客氣了,他吃著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後問:“你們沒有別的員工?”
  “隻有我們二人。”老板回答他。“其他都隻是管家與下人。”
  “客人典當了的物品你們賣往哪裏?”男人再問。
  “一個比這個世界更大的地方。”老板說。
  “哪裏?”
  “一個永恒之地。”老板給他一個最接近真實的答案。
  三島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著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實並不關心典當物的所往處,他比較著意典當之後的回報。
  老板問他:“三島先生,我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
  三島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資,但失敗了,急於需要一筆錢填補。我遇上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紹我到這裏來。”
  老板說:“你要典當些什麽?”
  三島拿出那支鋼筆。
  阿精一見便說:“好漂亮的鋼筆啊!”然後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檢視著鋼筆,阿精麵帶笑容地說:“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這支鋼筆價值不菲!”
  三島也就抓了抓自己的頭,然後說:“家傳之寶!”
  阿精的笑意更濃了!“是嗎?”
  看著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島急忙賠著笑。
  老板再開口說話:“五十萬好不好?”
  三島的表情驚愕:“五十萬……”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帶笑:“加多五萬。”
  三島立刻說:“好!好!成交!”他從褲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說:“多謝你了,三島先生,你這支鋼筆實在是精品!”
  “是嗎?”三島仍然在抹汗。
  老板說:“三島先生,錢我們明天一早便會過戶給你!”
  三島不斷的唯唯諾諾。
  阿精這時候走前來,伸出尖長的手指,帶點挑逗地在三島的臉上輕掃,指甲觸碰著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奪晚,在陌生環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點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勢維持了大約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隨著她的手指轉動,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決定收手。她說:“依我看你的麵相——”
  三島這才放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幸好,隻不過是三十秒。
  “三島先生眉濃眼藏神,鼻頭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蹺,依我預料,三島先生將來不單止富有,而且權傾四方。”阿精做了一個名揚四海的手勢。
  三島臉上頃刻歡容,眼睛也瞪大起來。
  阿精說下去:“隻要三島先生一有困難便知會我們,我們定會義不容辭。”
  三島很不好意思,又滿懷感激。“謝謝你們的幫忙。”
  “別客氣,三島先生是我們的貴賓!”阿精說。
  三島仍然不斷鞠躬道謝,阿精與老板作了個送客的手勢。阿精開門把三島送出書房,然後步過走廊,繼而在自動開啟的大門前送別他。
  三島踏出這所大宅的大門,步向被強風卷動著落葉的大閘。阿精在大門逐漸關閉的隙縫中,看著三島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回來再回來之後,變得無手無腳無肝無胃無心,甚至失掉靈魂的變異。
  終有一天,這個健全的男人,會為著典當,而變得人不似人。
  門完全關上了。阿精拍了拍手,慶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本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鋼筆在無聲無息間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鋼筆,一樣握得住的物質,在這間大宅內隨時隨意在空間中消失蒸發。
  他們才不要三島的鋼筆,這是他們誘使他成為他們的顧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說第8號當鋪經營手法不正當,顧客都是自願的,隻是,老板與阿精手上有一列詳盡的名單,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極有潛質的靈魂,這批靈魂特別的貪婪、愛投機心術不正、崇拜不勞而獲、放縱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時間便要試探這批靈魂,看看他們與第8號當鋪有沒有緣份。
  試探。我們都不會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誡我們,切勿受魔鬼的引誘。
  今夜,工作完畢,老板與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們步向二樓的範圍,二樓之處,分別設有兩個獨立行宮,內裏是品味很不一致的兩個世界,老板及阿精各自存活於此。

  第二章
  當老板與阿精不用工作之時,他們各有自娛的方法。
  這一天陽光正好,天很藍很藍。
  日間的第8號當鋪比起晚上要熱鬧許多,雖然還是隻得一對主人,然而來來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們照料著老板與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顧兩個人,此幢大宅又遼遠廣闊,氣派不凡,可以想象,老板與阿精的日子過得極好。富貴、舒適、閑雅。
  吃早餐之時,一張長台上仆人來來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絕而來的有水果、炒蛋、香腸、沙律、湯、麵條、各款麵包與飲品。老板曾經向阿精提出過這是過度運用資源,兩個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堅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認為單單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貧窮、無品味的表現。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邊享用她的早餐一邊忙碌張羅:“這個雪花蝦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雲腿冬瓜條夠清淡,適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廚子以後可以多做這兩個菜做早飯。”
  “這是什麽白粥?當中的瑤柱一點都不夠香,我們的海味供應商換了嗎?”
  “奄列不可以連續兩天用肉類做餡料,這是我告訴過你們的呀!為什麽不選用磨菇?水果也不錯,近來的水蜜桃好。”
  “為什麽這星期沒有芝士?給我要那種軟熟的CAMEMBERT.”
  當阿精指指點點時,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時不發一言,埋頭在早報的紙張中,英文報章的頭條是華爾街股市崩潰,他可以想象,由今個月開始,當鋪的生意額必定會提升。
  阿精正在品評她的咖啡:“這種咖啡豆夠香,出產地在哪裏?”
  老板從報紙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麵前已擺放了五六隻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驚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習慣了阿精對食物的羅羅嗦嗦,他放下報紙,對她說:“待會到後山騎一陣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頭向老板望去,歡喜地說:“好啊!”
  老板站起來,轉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宮,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滿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開心。
  她喜歡與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當然包括騎馬。
  她笑意盎然的趕快吃掉一個朱古力牛角包與一小碗日本冷麵,雖然還是有點意猶未盡,但她還是決定今天的早餐到此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宮,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間,往騎馬裝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褲黑筒靴。
  更衣完畢,她又走回樓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長廊,威風凜凜的她走到屋外的馬房,由馬夫把她的愛駒拉出來,她騎的是一匹白馬。
  老板已經在他的黑馬上,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隨她的白馬向老板的方向跑過去,她的臉上有漂亮的笑容,與藍藍的天很配襯。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認為陽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樹林,他提議:“我們鬥快跑過樹林,在樹林之後的地方停下來。”
  阿精一聽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馬奔馳,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馬跑得那麽狠勁,周道的樹木都變成綠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場包圍下,在速度的懷抱中,她有種夾雜於虛幻與現實的快感。跑快一點吧,再快一點啊,讓我贏讓我贏,贏不了你的心,贏不了你的注目,也請讓我贏一次,讓我的馬匹比你的跑得快,讓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來,讓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皺住眉,堅定地向前注視,馬匹矯健地穿梭在樹林之間。老板有時候爬了頭,有時候隨後,阿精總不放過他。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驕傲,放下了低頭暗戀一個人的卑微,昂然抬頭高速前進,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嚴。
  樹林的前端散發出白光,即是說他們快跑出這個樹林,到達約定的終點。阿精用力策動她的白馬,她又再次擦過他的黑馬,她擋住了他的去路,她領先。
  白光衝擊流滿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馬已越過樹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聲音不絕。
  馬跑到山崖邊便停下來,馬向天叫了一聲。
  她回頭,他的馬正跑過來,他做了一個“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見了,心寬地朝他笑。
  贏了,頃刻,一身一心,都充滿自尊。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兩匹馬兩個人在山崖之前,凝視巨浪滔天的海麵,而天,萬裏無雲。這一片海這一片天背後的樹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樣。事實上,這是老板與阿精共同擁有的獨立空間,他們要天藍、巨浪,還是陰暗無光,海水平靜如湖,半分困難也沒有,在屬於他們二人的空間內,一切受著他們的控製,包括吸取人的靈魂,包括這角落的天地萬物,也包括時空。
  有日與夜的轉移,但沒有時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體。在這奇異的時空中,他們無憂無慮的存活著,享受著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買一個人的所有,奉獻給一個他倆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與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會,老板先行把馬匹掉回頭,慢慢踱步走進樹林,返回他們的大宅。這一次,阿精跟在後頭,再沒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愛的人的背後,一如過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愛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會知不會取笑。而她,也不會看到他的冷漠。
  這一百多年,這些日與夜,她也是這麽的過,浮沉在一個男人的疏離之間。
  返回大宅之後,如沒需要處理的公事,老板與阿精都有他們的活動。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間偌大的房間中,放有一張大木台,木台上是一個又一個未著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間中又擺放了好些弦線。老板是製造小提琴的專家。
  一百年來他做了多少個?其實也不是很多,成功的隻有二十五個。不成功的,怎樣也有百多個,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願。一個擁有無盡光陰的人,他的時間是廉價的,他希望用十年時間做一個琴然後毀掉,無人能夠說是不應該。當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處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個精美的琴。
  老板意圖製造一個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錢向坊間搜羅數百年曆史的古琴,古琴質料上乘,隻要弦線仍然有力,所奏出來的聲音會是一流的,不過當然,演奏出來的音樂美妙不美妙,還得看這副琴有沒有靈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視著一具剛剛鑲嵌完畢的小提琴,希望賦予它一個靈魂。
  他對琴作出了一個“我賦予你生命”的動作,連續做了三次。琴沒變,空間沒變,他亦沒變。
  是的,隻是一個渴望,鬧著玩的。他從來隻有帶走一個人的靈魂的力量,沒有給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擁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無敵。
  他放下了琴,這一個,好不好扔掉?
  還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個有二百年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開始了。
  引子輕快而跳動,末幾,卻瞬即變為深沉。
  這是韋華第Iivaldi的四季組曲中的《冬天》。
  音調高而尖的會不會是冬天的烈風?低沉喑啞的,是當雪下得很深之時的回憶吧。急速的音調帶動迫近人心的嚴寒,忽然之間,在凜烈之下,人的呼喚逐漸沙啞起來。最後是寂寞,狂風暴雪再寂靜之後的寂寞。
  這是很男人的一節組曲,老板很喜歡拉奏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宮走出來,她聽見拉奏的音樂。
  她站到老板的行宮門前,聽著他的拉奏,沒多久後,她便替這段巴洛克時期的古典音樂譜歌詞。
  她的歌詞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聲,但已禁不住開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闕古典音樂中出盡力撥動手手腳腳,口中哼著同樣的一句歌詞:“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聲音停止,嚇得她急急腳跑回自己的行宮之內。
  不,他不會聽得見的。
  不過,就算他聽得見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聳聳肩。
  阿精也喜歡音樂,但她喜歡有歌詞的音樂。由人聲如泣如訴唱出來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給發泄的歌。
  歌,不應單單隻得音韻啊,一定要有情情愛愛的歌詞才似樣。正如人生嘛,不能夠隻得流流長的生命,當中,要有些情愛內容才更豐富。
  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從來不喜歡歌詞。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宮中引吭高歌:
  你問這世界最遠的地方在哪裏?我將答案拋向藍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愛總是逆向行駛,你說你愛我,我怎麽能跟得上你?
  你問我這世界,最後的真愛在哪裏?我把線索指向大海之外直達我懷裏。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麽能聽得下去——
  唱得很興奮,像大歌星那樣有動作有表情,對著窗外的草原,她拳頭緊握,唱著她認為與她有關的歌詞,歌詞中與她心事吻合的,她總唱得特別的響亮。
  好肉緊好肉緊,拳打腳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總是閉上耳朵,我說我愛你,你怎麽能聽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來歎一口氣。唉。
  有些時候,空間太多,老板忙於造小提琴,阿精顯得無聊,便會乘搭她的私人飛機往世界各地搜羅美食,順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焗法國蝸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鵝肝,一個蜜酒燴梨,以及一支Chateau de Mallenet 95紅酒。其他顧客對這位很能吃的小姐紛紛投以注目禮,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連伴菜也一掃光,很滋味的樣子,一口接一口。
  什麽也不剩下,她結賬,接著到另一間餐廳再吃過,她要了一個四個人分量的海鮮盤、紅酒燴牛尾、墨魚子海鮮嗜喱、蟹肉雲吞龍蝦湯以及一個凍檸檬梳乎裏。
  同樣地,她滋味的全部放進肚子裏,讓嘴與胃感受食物帶來的豐厚與滿足,每一種味道,每一種從咀嚼中得到的質感,每一口落進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動起來。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補充、是滿足。
  當她處理了所有食物之後,神聖的微笑便從臉上泛起。對了,當一切都虛幻和捉不住之時,隻有填滿肚裏的食物才是現實。
  本來阿精仍然有意繼續另找餐廳吃下去,但各店要關門了,還是明天再吃吧,先去買些喜歡的身外物。
  她要換LV的兩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個雪茄櫃;去Hermes買絲巾與一款新造好的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寶,那件有星星的鑽石頸鏈,不買起它便會想念致死;Christian Dior今季的長靴子……
  都一一運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來翻滾,這樣打滾了數次,又覺得好無聊,她踢走了一個紙盒,然後蹲下來歎氣。
  真是什麽都有了。
  揮霍無盡的金錢,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間中,偶爾,還是很有點納悶。
  是因為惶惶無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買的東西中擾攘一會之後,她決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間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來搭訕,她會高高興興的與他們聊天,挑當中最有魅力的作較深入的交談。他們喝酒,他們調笑,他們靠得近近的,最後,男人會抱住她,給她男人獨有的溫陽,給她男人的臂彎,給她男人有感覺的吻。
  她照單全收,一直以來,對於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長生不老,她超凡脫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帶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帶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許她交朋友,難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錯過嗎?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體溫與懷抱。
  這一夜,阿精隨一名棕色長頭發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褲,氣質也高雅,他說他是名學生,將來要做畫家與詩人。雖然巴黎太多畫家與詩人,阿精也沒有預感這名男人將來會有多大前途,但她還是跟他離開酒吧。
  隻因為,他的背影,有點像某個人。
  是了,當她轉身拿起酒杯時,她便心軟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調,回旋樓梯,樓梯旁邊有雕花鐵欄,像蔓藤一樣向上攀展,燈光昏黃,照得牆上的人影好長好長,而影的輪廓清楚得像組剪影。
  他倆抱著,他倆吻著,沿樓梯一級級糾纏而上,在指定的樓層指定的房間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門而進之後,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著從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卻站定地上,這樣對他說:“我是一個預言家。”
  “什麽?”男人望著她。
  “你是天蠍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頭,他回應:“你怎知道?”
  阿精說下去:“你八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九歲時你作弊被學校開除;十三歲初戀,十四歲在另一段戀愛中失身;十八歲時你的二十三歲女友懷孕,她墮了胎,那是一個女嬰;十九歲你尋找到真心愛上的女人,然而她卻是別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驚異,她全部說中了。
  正要問她問題,阿精卻止住了他的提問。
  她微笑,像貓一樣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臉向著他,她說:“今年你二十一歲,遇上了我,但你不會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當男人正抱著她要再吻之時,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兩眉中心劃了一個類似“8”字的符號,刻頃,男人雙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這休克突然得男人來不及驚愕。
  從小酒店房間中看著一個男人,是阿精多年來的慣性活動,男人有男人的輪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身邊,她也一樣寂寞,隻是這寂寞總比單單凝望一個人的背影好。望著一張臉來寂寞,比望著一個背影來寂寞豐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煙絲上升,繚繚如一個飛往半空的靈魂。
  她望著昏迷了的男人說:“我告訴你吧,你不會長命,你是早死的,你會為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滿怨懟。”
  男人沒反應,他聽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實踐不到。你的人生,可謂完全沒有要點。惟一稍為特別之處,是你遇上我,因為我,今晚你的記憶會被清洗,押到第8號當鋪那個地下密室內。”
  是的,當鋪的地下密室內,有一些沒登記的回憶,不知是誰人的,無色無味,鎖在一個個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開來,上升到半空的畫麵,都是阿精的臉,無數個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臉,她的媚態,她的甜言蜜話,她拋出來那閃爍卻又寂寞的眼神。
  這通通,是這些男人失去的回憶。
  而他們的銀行戶口,會即時多了一小筆金錢。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一個女人的滿足,在於有不斷念記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腦海中,讓他們懷念、猜謎、搜索。
  然而,她連回憶也不能夠讓人留下。
  存在,等於沒存在。都無人記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會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體上的渴求。
  這樣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對她顯示出興趣,但沒有一個是可以的。而這個當然了。可以的那個,卻又似乎對愛情這回事毫無感應,阿精實在不明白,她與老板都是同一類生物,天地間,隻有她配他,就如挪亞方舟中的一對對生物那樣,是最自然最絕對,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來來去去,她隻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終於吐白了,由青變淡黃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鴿在天空中飛,從一座樓房飛到另一座,棲息在雕花的欄杆上,如果欄杆後種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絕了。
  阿精離開這小房間,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氣,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響聲。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嗬欠,然後有太多時間的她,自己定下另一個目的地。
  在離開這都市之前,她決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華酒店內,拿出酒店的信紙信封,她要寫一封信。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你不在的時候,我十分十分的掛念你。
  在大宅中走來走去看不見你的可愛食相,聽不到你的甜笑聲,時間便難過絕頂,大宅比平日更空虛。
  很掛念你!你何時回來,多希望你就在我身邊。
  信寫好了,便放入信封貼上郵票,她寫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單戀到癡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個人寫信給自己。
  她知道,這樣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後,還有一封愛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標,才會如意。
  她計劃日後的行程,她會去土耳其,那裏有乳酸酪餃子在等待她。
  而當阿精還在周遊列國之時,她寫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號當鋪。
  當從信箱中取過這封信時,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這是誰寄給誰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宮中。
  有很多事,他知得一清二楚。
  無反應,不做聲,不參與,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後,他仍然隻是笑一笑作罷。他能夠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義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戶記錄,重點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戶,他希望了解他們的近況。
  日子過得好嗎?典當後的後遺症處理得當?身為他們的客戶,錢是有了,但遭遇隻會每況愈下,老板看著,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會幫助些什麽人?
  有一名客戶,他首先來典當他的大屋,後來是他的公司,接著是典當他的壽命十年。最後,他典當他的理智。
  老板還記得,那時候男人對著他說:“因為我還清醒,所以痛苦才會降臨,隻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於沉澱在哀傷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書房內,聽著男人的說話,便對他說:“失去理智的結果是人不似人,沒理智的人如一頭畜牲,失卻了人類分辨善惡的本性。”
  男人垂首,臉容沮喪。“我的人生已全盤失敗,我還要理智來做什麽?不如糊塗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應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麽糟,你的妻子與女兒十分愛你。”
  男人卻說:“因為我的失敗,她們沒機會得到榮華富貴,反而要為我挨苦,我愧對她們,我寧願她們舍棄我,我還更安樂。”
  老板望著絕望的男人,暗自歎了口氣。他知他改變不了男人的心意,他於是說:“你的理智的典當價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筆現金,足夠她們簡樸地運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內是感激。“謝謝你。”
  老板拿出協議書,遞到他跟前,說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簽署。”
  男人注視著當中簽署一欄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著吸上一口氣,揮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來的眼睛,有那具氣魄的堅定。
  老板說:“那好吧,我們開始了。”
  隻見老板揚手做了個催眠的手勢,接下來男人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藍天與草地,然後是一名穿婚紗的少女,那婚紗的款式有點古舊,少女的臉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讓眼前人上前來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體溫傳至他的手心內,那一刻,多心滿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陽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給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個天空下領略著幸福。
  接著,男人看見他的女兒出生了,女兒牙牙學語,很快又背著書包上學。男人伴她溫習,與她到海灘習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兒居然帶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訴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歎喟,每天辛勤地勞動,歲月擦身而過得多急速,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腦海中出現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讓他重溫。就在男人歎喟過之後,隨著老板輕放在他頭頂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脫離了他,轉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內,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華,輕輕敲開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後來被發現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橋底,以吃垃圾為生,他衣衫襤褸,神誌不清,過著無尊嚴的日子,與一頭流浪狗無異。
  他的妻女後來找到他,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他被關在一眾同樣失掉理智的人的身邊,白衫白炮,搖搖擺擺,行屍走肉般過日子。沒有思想,沒有合理的反應,當心頭有想表達的說話時,隻能以無盡的尖叫替代。
  “嗚……嗚……嗚……”是男人的叫聲。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個這樣的男人典當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記著他,他意欲為這名客人贖回他的理智,縱然,第8號當鋪並不鼓勵客人贖回他們的典當之物。
  第8號當鋪有不張揚的條文:每一名客人,最終都要傾盡所有。
  阿精把這條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卻偶一為之的打破這規條。當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雙眼,他在腦海中搜索他的資料。
  這是未來的一段資料。人的命運是注定的,曆史檔案有曆史的資料,將來檔案有將來的資料。他要搜查一個人,沒有太大的難度。
  合上的雙眼中,急速越過一個又一個編號,像角子老虎機的滾動畫麵一樣,老板要的人,就在這堆數字中。
  需要的數字來了,老板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數字便停在他的視線內,然後數字拆散開來,在分析的空間中,出現了一名少年的臉孔。
  畫麵逐漸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約十六七歲,但不會說話,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著電視機像笑,口水側淌半邊肩膊,他不能照顧自己,而他的親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邊人的一個大重擔。
  這名少年是屬於將來的,他會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兒一年後出生的兒子。
  老板決定了,要與這名舊顧客談一談條件。
  老板於是光臨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時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藥睡去,病房外偶有醫護人員步過。病院的情調,在晚間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間六人房間,他的床靠牆。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詳他的臉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歲,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開始下垂,頭發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時,他很瘦,雖然沮喪,但眼神好堅定。
  環境與年歲,就這樣改變了一個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這樣,老板無辦法與地溝通,而事實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來了,也無法與人溝通。
  因此,老板為男人準備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輕輕按到男人的額頭上,三秒之後又把手移離。
  理智歸位了。
  老板說:“多年沒見了。”
  這句話反映在男人的夢境中。在夢境內,理智也久違了,十年,他活在亂夢一片,今晚,罕有地,在夢中,有一句清晰的話響起,更罕有的是,他聽得明白。
  男人回話:“請問,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這是男人首先關心的。
  老板說:“請放心,你的妻子身體健康,女兒三年前結婚了,而在三個月之後,她將會懷上第一胎。”
  男人感歎:“太好了。”
  老板說:“她們之所以有好日子過,全因你犧牲了你的理智,換回她們一個似樣的生活。”
  男人輕輕說:“我很願意,我沒有後悔。”
  老板問:“但你失去了與她們共聚的十年。”
  男人說:“都過去了。”然後他又問:“我還有多少年壽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聲,他明白,他還有二十年失瘋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說:“其實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隻是好混亂,也一直組織不起來,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個大迷惑之中。”
  老板說:“我可以讓你贖回你將來的理智。”
  男人表情訝異。
  老板說下去:“但要用你女兒未出生的兒子作交換。”
  男人也就斷言:“不能夠。”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聽我說。”老板向他解釋:“你的孫兒智力發展不足,他有一個弱智的命運,你的女兒會為了照顧他而疲於奔命半生。他的出現,剝奪了她人生的許多快樂。”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說:“把你孫兒的靈魂典當給我,我便讓你贖回你往後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著老板,眼神內盡是感激。他知道,這是老板故意的幫忙,一次無遺憾的兩全其美。
  老板告訴他:“你的女兒在懷孕兩個月時胎兒會流失,而你的精神病會在半年複醫治得好,你將會回複理智,你的生活會重新有意義。”
  男人本想一口答應,卻隨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問:“我的女兒以後仍然有懷孕的機會嗎?”
  老板回答他。“三年後,她會擁有一名女兒,那孩子性格良善,與你很投緣。”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這單交易?”老板問。
  “感謝你。”男人告訴老板。
  老板說:“這隻是一單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點下頭來。
  “那麽請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聲吩咐下,隨男人合上眼睛的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種無盡頭的跌墮,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夢,飛墮進一個充滿離心力的空間之中。
  真實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邊,老板的手按到他的額前。
  那跌墮終止了,男人低哼一聲。
  老板移開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歸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麵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從明天起,男人的理智會一步一步重新運作起來,他將擁有比身邊同伴珍貴的東西。
  他會變回正常人,會被這所精神病院視為他們的醫學奇跡。
  老板離開了這問病房,離開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來自巴黎的嗎?老板的表情略帶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決定了之後,老板便起行。
  許多年之前,他與阿精一同來過這城市,那是起碼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阿精的話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後。但她是那麽容易興奮呀,周街指指點點,“你看,有這種帽子!”“什麽?當街接吻?”“那間甜品店的蛋糕是什麽?朱古力嗎?”“為什麽這城市的人都愛養狗?”
  在那極有情調的年代,他們享受著長生不老的新鮮感。那時候,二人都很快樂。
  今時今日,阿精來來回回這繁華虛榮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幹了些什麽,不停地吃,不停地購物,然後表現得像個中國公主,很有派場地使喚洋人為她搬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著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過這位置?她在這個角落裏又吃過些什麽?有一邊吃一邊皺住眉品評嗎?
  老板在一個阿精不知道的時空中幻想著她的風姿,在她仍然四周圍奔走嚐盡世間美食時,有一個人,在默默感受她停留過在這城市的餘溫。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會知道。

  第三章
  一九○○年,老板原本有一個名字,姓韓名諾。
  出身富裕家庭,父親為洋人商行的買辦,為人洋化,他讓韓諾自小接受神父辦的學校教育,讓韓諾學習外語和科學,並給他音樂方麵的訓練,韓諾八歲開始,便學習拉奏小提琴以及彈奏鋼琴。
  至於中國的四書五經,父親另聘老師私人教授。
  學貫中西,為父期望兒子長大之後效力國家,成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識的中國青年。
  他們是廣東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築材料選用石和磚,而不是一般中國人所用的木。大門外有綠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圓形噴泉,而噴泉內的一隻獸,卻又是中國的麒麟。
  大宅的布置更是華洋兼備,款客的地方所放的是洋沙發,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燈,地氈來自波斯,然而寢室的布置一律中國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麵盆,但睡床上的枕頭,韓老先生還是選用天鵝毛軟枕。頂會享受。
  韓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歲與範氏結親,之後一直恩愛,沒有納妾。韓諾為次子,對上是一姐,子女少,韓老先生自然更著意栽培,尤其對兒子的教育與品德,甚為注意。
  韓諾的姐姐十九歲出嫁,所嫁的夫婚是同一洋文老師門下的學生,韓老先生不僅讓女兒學習洋文,亦讓女兒結識朋友,當然他得保證,女兒的朋友亦是有頭有麵之輩。女兒嫁進一戶書香門弟,韓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韓諾二十二歲之年,韓老先生送他到英國留學,在彼邦,年輕的韓諾剪掉辮子,穿上洋服,與洋同學一起學習,他修讀的是醫學及法律。
  就像當時所有的中國青年,他對救國救民很有夢想,他日學成了,便回祖國行醫,以科學的技術使祖國更進步。
  勤奮的學生,在被邦的生活頗為寂聊,華籍學生不多,隻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國事,把中國與西方國家比較。
  但言語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課餘活動,當四野無人時,當真正感受到寂聊時,韓諾便抱著他越洋帶來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劄特Mozart的哈夫納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叢叢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節,夜間花兒釋放更濃的香氣,他在似乎聽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罷一曲。
  還可以再奏舒伯特Schubert的羅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頓Haydn奧地利頌詩也是優美的選擇,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適合在夜間拉奏。
  來了這裏有這樣好,樂譜容易找得到,韓諾可隨意在商店內選他喜歡的樂曲樂譜。
  而且,他更往音樂廳聽過譽滿歐洲的樂團的演奏,英國的音樂廳之宏偉瑰麗,遠遠超乎他的想象,金色的牆,紅色的絲絨幕幔,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搖扇子,他們討論剛才的演奏,討論著樂曲,這種文化的優悠,與韓諾成長的地方大有差異。他不諱言,他更喜愛這個暫留之地,共同興趣的心靈還要多一點。
  但無論看多少次音樂演奏,他所能得到的樂譜再多再完整,日子還是很有點孤獨。韓諾不知當中虧欠些什麽,隻知,在越美麗的夜裏,便越體會得到空虛。
  後來,英國的秋天來了,風很大,近乎風聲鶴唳,由學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風哭叫,落葉被卷起,他走在隻餘丫枝的大樹下,抓住大衣的領口,便再用力抓,風還是卷進大衣之內。已經很冷了。
  不知什麽時候會下雪?廣東沒有雪,他有點擔心他會挨不住。
  後來,韓諾收到父親的信,請他接待從中國來英國的官員一家,姓呂的清朝官員一家人會在倫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辦些事,他們剛到步,韓老先生希望兒子能好好招呼他們。
  其實韓諾自己也隻抵涉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沒去過,最熟悉的隻有宿舍一處啊!但當然,他不介意認識一些父親想他認識的人。
  呂氏一家抵涉倫敦時正值初冬,他們先乘船抵達南麵港口,再轉乘火車到達倫敦。除了韓諾在火車站迎接他們之外,還有兩名英國官員,韓諾也就知道,呂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車到達了,呂氏的仆人幫忙搬抬行李,然後呂氏夫婦步出火車,接下來,韓諾看見一名少女緊隨步出。
  她穿洋裝,姿容秀雅,冗長的旅程沒有減低她的清麗,她有一種閑雅的氣質,再奔波再勞碌也減省不了的氣度。
  教韓諾一見便歡喜。
  他抖了一口氣,頃刻精力充沛起來。
  熱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呂氏夫婦問安,然後隨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別人猛說著這是下人的事,他也不理會,硬是覺得,自己最好做些什麽。
  他與呂氏夫婦及呂家小姐同坐一輛馬車,一路上他們都閑聊著,呂小姐也加入談話,她的神情從容堅定,沒有忸怩,目光正正的望著韓諾,甚有別於一般的閨秀小姐。
  因著呂小姐的大方,韓諾也就放膽提問了:“呂小姐第一次歐來?”
  “對,”她笑容滿臉。“但在家我已早早為這次旅程作準備。你看,我穿的是洋裝。”她拍拍她的大擺裙子。
  本來還有很多問題要問,諸如定了親沒有,但他決定下次見麵才問。
  呂氏要在倫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時間。
  馬車轉進一住宅區,呂小姐吐出一個字:“Jubilee……”她說:“我們到了。”
  韓諾怔了怔,很不簡單,還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顧自咧嘴而笑。
  呂氏一家住進英國政府提供的住宅,韓諾在人家的大宅內走來走去,非常賓至如歸,他決定,以後多點來坐。
  那天的風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樣透風,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領口,他不覺得冷。心不知多曖。
  呂小姐名韻音,韓諾知道之後心情高漲了許多天,這簡直是天作之合,以音樂作為伴侶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樂作為名字的她,韓諾相信,他倆甚至不用夾八字,任誰也能明白,他倆是絕配。
  韓諾常常到呂府,為呂太爺處理一些艱深的文件,呂氏父女也懂英語,隻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韓諾就為呂氏幫這個忙。
  而呂氏有什麽官方與非官方宴會,韓諾也被邀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來,再也不用每晚對著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陰了。
  對於呂韻音的出眾,韓諾真有點咄咄稱奇,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千金小姐,絲毫沒有一般閨女的害羞小家子態,每句說話每個眼神都堅定大方,對著他,對著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絲毫不損氣度,得體怡人,討人歡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強,這一種自慚形穢,令他更敬愛她。
  有一回,韓諾向呂韻音試探:“為什麽你的爹娘不為你定親?”
  “我?”她笑出聲音來。“我已推過兩門親事了!不過,因我的兩名姐姐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還不急將我送走,這次來英,也好讓我為他們做個伴。”
  而且,她更自報年齡。“不瞞你,我已二十三歲了!全個家族,女性來說,數我最大還未嫁人。”韓諾點點頭,他說:“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歲,也尚未定親。”他表情傻傻的。
  “為什麽你又不定親?!”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我的爹娘讚成我先行尋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什麽?”
  “我的大姐也是自由戀愛的。”韓諾說。
  她有點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後地走前一步,回頭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饒有深意。看得他的心狂跳。
  韓諾也曾與同窗到酒吧見識過當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種野性、放蕩、與男人一樣的意誌,真叫他看不慣。隻是突然間,他從呂韻音身上,也看到一般類近的特質,這個女人,本性其實是不羈的吧。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親事,念洋文穿洋服,勇敢麵對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強得多。
  這一夜,他拉奏韓德爾Handel賽爾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別好,特別的充滿感情。
  已經下雪了,但原來,雪落下之時,並不那樣冷。
  有一回,呂府舉行一個小宴會,形式為當時流行的年輕男女小型音樂會,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輕的代表合奏或獨奏一曲,韓諾被編排與當地一名門千金合奏比才Bizede阿萊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則彈鋼琴。
  通常這些聚會都是先采集一起吃點東西,然後音樂會便開始,接著是在花園間漫步,有意思的男女爭取機會了解對方及交談片刻,這是很摩登卻又合乎禮節的活動。
  地點在呂府舉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國官員的太太,席間除了韓諾之外,更有他的兩名華籍同窗,當然還有呂韻音,但負責表演的,華人當中隻有他一人。
  韓諾之前已練習了許多次,首次在呂小姐麵前表演,令他很緊張。他一邊拉奏一邊望著席上的她,他發現,她的目光內有的是欣賞,他安慰了,這還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內,尋找到認同。
  驀地,自己所有的價值都被肯定了。
  卻又忽然,呂韻音笑起來,她用肩掩麵,笑了大的十秒。而之後,她的視線再也沒落到他身上。韓諾但覺,這一切實太懸疑。
  一組又一組表演過後,大家走到花園之外,喝茶吃點心。呂小姐正與兩名洋青年交談,韓諾在他們身邊繞了兩圈,他聽到他們說及中國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內,望著美麗的呂韻音的眼神,絲毫與關心中國無關,他們關心的是麵前東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沒邀請打圈的韓諾加入話題,甚至沒望他一眼。他氣餒地走到另一端。而剛才與他合奏的英國少女,徐徐與他攀談起來。
  他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把眼神斷斷續續放到呂韻音身上,顯得非常忙碌。
  及後,他身邊又加入了那兩名華籍同窗,大家不看邊際地說著中國的園林設計和西方的不同之處,韓諾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直至他看見呂韻音離開她身邊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後,她走回屋中,他跟著她走。
  她站定,回頭,問他:“幹嗎不繼續與Miss Ankinson說話?”
  “Miss Ankinson?”他反問。
  “她剛才與你一起演奏時,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嗎?”他倒留意不到。
  呂韻音又問:“你會不會愛上洋妞?”
  韓諾立刻說:“這是沒可能的事。”
  “為什麽?洋人很神秘啊。”呂韻音說:“他們的眼睛是透明的。”
  韓諾說:“我覺得你更神秘。”
  呂韻音仿佛有了興趣,她的臉上勾起了笑容,她問他:“說得不錯呀。但我有什麽神秘?”
  韓諾說:“神秘得大概一個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聲,更準備轉身離去。
  他卻叫停她:“別走!”
  她沒有回頭,隻是說:“我又不是你的人,幹嗎不準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這一刻,韓諾如此反應:“好,我便要你以後是我的人!”
  呂韻音終於停下腳步,但始終沒回頭。忍不住的是,臉上有偷笑的表倩。
  她想,終於也說了嗎?快去提親吧,別再磋砣歲月啊。雲英未嫁的閨女,歲月好寶貴。
  韓諾向呂老爺提親之時,差不多是完全無困難,惟一的問題,是韓諾的學業。韓諾的意思是,先回中國結婚,再回來英國繼續學業。
  把消息發到韓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驚喜之外,再無別的反應。
  大喜之時在考試之後,暑假的數個月剛好趕及乘船回國。呂韻音按照傳統坐花轎,穿裙掛戴鳳冠,隻是臉上的紅布已可有可無,他倆早都相處過。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熱鬧是熱鬧,卻不會有韓氏這一宗的幸福,天作之合,真心相愛,真的,差不多可以預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韓諾在一直無風無浪的人生中,繼續享受著命運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學識、身體健康,更加上擁有如花美眷。
  所過的每一天,都隻得一個美滿笑容的選擇。
  幸福,這就是最貼切的形容詞。
  回到中國,呂韻音換回清末已婚婦女的裝扮,她結上發髻,穿著淡雅,一身中國婦女的賢淑氣質。韓諾忽然發現,這樣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識,對了,像極了他小時候從母親身上得到的回憶。
  呂韻音會抱怨中國服的單調,而且,原來,她一直有個遺憾。
  她對韓諾說:“回去英國之後,我想再結一次婚。”
  韓諾放下手中書本,問她:“為什麽?”
  她便說:“你有留意英國婦女結婚時一身的雅白嗎?我想穿婚紗到聖堂行禮。”
  韓諾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呂韻音說:“不讓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點了點頭,又問:“教堂呢?我們可以嗎?”
  呂韻音說:“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後請Father Luke幫忙,或許可以辦得到。”
  韓諾聽罷,覺得問題不大,便答應:“你照辦好了,一切隨你喜歡。”
  呂韻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韓諾鞠一個能,然後說:“謝謝你,老爺。”
  韓諾一聽“老爺”這兩個字,臉突地漲紅,他不好意思起來。
  然而卻又想再聽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懷中,在她耳畔細語:“多說一遍。”
  她便乖巧嬌柔地稱呼他:“老爺”。
  聽得他心也癢,接著是妻子的嬌笑。
  韓諾忽然知道,他也會如自己父親那樣,一生也不納妾。
  他已經太滿足於她。
  回到英國之後,呂韻音真的找來一間教堂,以及訂造了一襲婚紗。來觀禮的都是韓諾的同學和他們在當地結識的朋友,婚禮完畢之後,還在草地上舉行了一個小派對。
  韓諾對教堂有一種奇妙的感應,他感覺到這小屋的神聖,卻又不期然的,每當走近之時也會有點抗拒。他說不出那是為了什麽,小時候也在神父開辦的教會學校讀書,隻是一走近聖堂,心便虛。像心髒刹那間停上一停那樣,有種休克的虛無。
  剛才,在聖堂內宣誓永遠愛她之時,他一邊說話一邊全身發抖,呂韻音望著他,還以為他是太緊張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耶穌基督有何不妥當?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後,他坐下來休息了許久,不住的對著藍天深呼吸。
  呂韻音握住他的手,她說:“上主會保佑我們的婚煙。”
  他一聽,當下全身毛管寒起上來。這反應,是絕對的害怕。縱然,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勸他入教,他也推辭。明顯,還是有些東西不能與妻子分享。
  不久之後,呂韻音懷了孕,韓諾興奮莫名,再沒有任何事比這一樁更刺激新奇,他將有與自己酷似的後代,孕育在他深愛的妻子的身體之中。
  是不是太厲害了?一生人,什麽也有了。
  幸福,這就是幸福。
  九個月之後,韓諾的兒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韓磊。
  小磊長得跟韓諾一模一樣,雙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兒,居然已十分英氣。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雙明清的大眼睛,望著成年人之時,仿佛有那透視一個人的能力,但凡接觸過小磊的人,都有這大同小異的感覺。
  是的,那種堅定、深邃、透徹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個月的嬰孩。怎可能看成一個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內。
  連呂韻音也說:“小磊不是有點太與眾不同嗎?是不是我多心?剛才Mrs Farrow與Mrs Howart討論著嬰孩的健康時,小磊目光內帶著冷笑。”
  韓諾把嬰孩接過來抱在懷中,他觀察了一會,說:“不覺得啊!”
  呂韻音把臉湊過來,她說:“現在還可愛一點……”
  接下來,小磊嘩一聲的哭了出來。之後,兩名成年人都沒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還隻是個小嬰孩。
  但看過小磊的人都會說:“他好像什麽也知道。”“他什麽也能看見的吧!”“這雙眼睛,怎可能是嬰兒的!”
  而結論的一句是:“小磊是出類拔萃的孩子!現在已那麽不同凡響了!”
  韓諾與呂韻音,也就把這最後一句評語牢牢記住,抹殺了之前所有人的說話與懷疑。是的,隻是小娃兒,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認真。他們寧可想得簡單一點、美一點。
  小磊開始學行,又牙牙學話,一切也顯得正常,很喜歡玩,又喜歡大叫,吃東西糊得一頭一臉都是,漸漸,也就不再有人記起他曾經有過的眼神,那種成年人也不習慣的通透冷峻。
  當小磊十八個月之時,呂韻音提議帶他去受洗,韓諾沒什麽意見,於是便與神父安排。雖然他對聖堂有不安的感應,但他不抗拒兒子成為教徒,有信仰,不會是壞事。
  嬰兒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呂韻音邀請各方友好到聖堂觀禮。儀式在聖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舉行,雲石做的窩中盛滿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親抱住,神父一邊頌禱一邊把水輕撥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沒有太大的反應,是到最後神父接過小磊,把他放到雲石窩中之時,小議忽然尖叫:“呀——呀——”
  他掙脫離開神父的懷抱,在雲石窩中亂撥雙手,不斷的狂叫,小小的身軀在淺水中上下跌墮,表情痛苦,尖叫加上雙手伸前掙紮的動作,分明像個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贖的受洗儀式,變得與死亡接近。
  成年人驚嚇起來。呂韻音急急上前,抱起兒子,小磊亂抓的手,在母親左邊的頸項上劃破了一道血痕,十八個月大的孩子,抓出來的血痕,竟然那樣深,血立刻淌下來,染在母親白色衣領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適,今天不受洗了!”韓諾上前一步,邊擁抱妻兒邊向大家宣布。
  後來大家說起韓諾的兒子,都說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嚐試受洗失敗後,一直的病,發熱、咳嗽。
  父母看著,非常心痛。韓諾決定:“以後也不要帶他走近聖堂。”
  說這話時,他想起自己。
  呂韻音反對:“如果他有什麽不對勁,我們更要引導他走向神!”
  韓諾卻堅持:“不!”
  “為什麽?”呂韻音目光炯炯地望著丈夫。
  韓諾深呼吸,盡力放輕語調,他解釋:“宗教容許自由意誌,你讓小磊長大了之後自行挑選要接近還是不。”
  呂韻音覺得有理,便不再與丈夫爭辯下去。孩子的燒沒退,還是身體緊要。
  小磊病了三個月才康複,之後一直再無大險,也顯得聰明伶俐,學習能力很高,不夠兩歲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匯,很討人歡心。
  與父親也特別投緣,他喜愛韓諾的小提琴音樂,他會像個成年人那樣,在書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這音樂的美。
  某天,韓諾正在拉奏一段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時,還在拉奏的中段,他聽到一句說話:“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
  韓諾把弓架起,音樂靜止,他望向他的兒子。
  書房內隻有他們父子二人,他不能夠確定,這聲音的來源。
  隻見,他的兒子望著他笑,那笑容,像一個成年的男人。
  韓諾向前走去,朝向兒子的方向,但覺,這十步之內的距離,像是千裏的遠。
  而且驚心。
  兒子的臉,那張成年男人的笑臉,凝在空氣中,韓諾每行一步,都覺得那張臉橡在發出一個信號,陌生的,卻又帶著命令,令朝著這張臉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這個笑容的眼前。
  韓諾與他的兒子隻有半尺的距離,卻忽然,兒子收起那張笑臉,在千分之一秒間,回複一個孩子應有的單純、童真以及無知。
  他望著他的爸爸。
  瞬間,一切膠在空氣中的驚惶傾刻瓦解。
  韓磊伸出胖胖的雙手。
  韓諾忽然間,隻想哭叫出來。
  他抱住他的兒子,剛才短暫卻又不明不白的恐懼,在骨肉擁抱的體溫中一點一點地消逝。不見了,沒有了,像是軟綿綿,溫暖甜蜜的一堆肉,隻就是他的愛兒,單單純純,是他的兒子。
  韓諾在餘悸中懷疑著,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自此,韓諾十分留意韓磊的一舉一動。
  呂韻音卻似乎沒有為意兒子的不妥當,她看著韓磊,總是心滿意足的。
  他們請來了私人老師教導孩子,韓磊聰明伶俐,學東西很快上手。韓諾一直觀察著兒子,當日子漸過,他逐漸懷疑,當天在書房所見的那張笑臉,是真抑或假。
  或許,是自己多心。對了,事實本該如此。
  韓磊已四歲了。一切,也相安無事。
  就在此時,韓諾收到急件,他的父親在家中病重,於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國。”路上,韓諾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著他,也是愁眉相對,隻有小兒子,有那不知情的純真快樂,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曬太陽,可愛歡樂一如天使。
  回到中國後,韓諾便知道父親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說已是時日無多。呂韻音時不時走到聖堂為韓老先生祈禱,作為一名賢慧的媳婦,她利用她的信仰協助家公渡過難關。
  而一天傍晚,當韓諾抱著兒子準備把妻子從聖堂接回家之時,忽然,韓磊這樣說:“你不要走近這地方。”
  韓諾望著兒子,問:“小磊,你說什麽?”
  韓磊說:“我告訴你,這地方不是你來的。”
  韓諾望進兒子的眼睛,才四歲的娃兒,目光內是一股認真,仿佛在說著真理。
  韓諾忍著心中的迷惑,他問他的兒子:“為什麽?”
  他的回答是:“我們不屬於這個地方。”
  兒子的眼睛,蘊含住不該有的威嚴。
  韓諾問下去:“我們屬於什麽地方?”
  兒子回答:“你屬於我。”
  韓諾抽了一口冷氣。韓磊的表情卻若無其事。韓諾但覺,他抱著兒子的一雙手,已經太過沉重,快抱不住了。
  呂韻音此時由聖堂走出來,看見丈夫與兒子,便走到他們跟前,三個人邊行邊說些家常話,譬如韓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龍井,以及英國那邊的家事。
  韓諾因著兒子之前的說話,早已有點困擾了,這時一邊聽著妻子的聲音一邊有點心不在焉。
  忽然,兒子抱住他的頸項,小聲地對他說:“我不要這個女人。”
  韓諾望著兒子,兒子的眼內有笑意。他站定下來,他心寒。
  呂韻音轉頭,看見韓諾抱著兒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過去。韓諾見到妻子走前來,下意識地背轉麵,放下兒子。他不敢讓妻子看見韓磊的眼睛。
  呂韻音說:“幹嗎?停了下來?”
  韓諾的臉色慘白。
  呂韻育看見了,便說:“不舒服嗎?”
  韓諾分神望了望腳畔的兒子,韓磊隻像一般孩子那樣左右盼顧。
  韓諾說:“沒什麽。”
  呂韻音說。“來,我抱小磊吧!”
  “不!”韓諾立刻說:“我來抱!”然後再次一手抱起兒子。
  兒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檔的一隻小狗上。韓諾暗地抽了一口冷氣。
  那天晚上,夜半時分,韓諾走到兒子的睡床前,輕輕推醒了他。兒子睜開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說了一句:“爹爹……”
  韓諾一聽,心便軟了,這分明隻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問:“你究竟是誰?”
  韓磊疑惑地看著他的父親,他的表情明顯是不明白。
  韓諾不忍心了,他不知應該怎樣問下去。
  於是他告訴兒子:“去睡吧,乖。”
  韓磊翻了翻身,韓諾正準備轉身離開之時,忽然聽見兒子說話:“我看見兩個爺爺。”
  韓諾立刻轉身對兒子說:“兩個爺爺?”
  可是,韓磊卻又沒回答。他合上眼,有一個要去甜睡的表情。
  韓諾再度走近兒子,地蹲到兒子的旁邊,問他:“你還知道些什麽?”
  韓磊便說:“一個爺爺躺在床上,另一個爺爺魂遊太虛。”
  韓諾怔了一怔,然後問:“還有呢?”
  韓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韓諾知道兒子不會再說些什麽,於是,他離開了兒子的房間。他在狐疑著兒子說及兩個爺爺的事。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過了三天,果然,韓老先生的病情急劇變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覺,什麽人也不認得,隻懂睜眼“嗚嗚嗚”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樣。
  韓諾明白了,什麽是兒子口中的“兩個爺爺”。一個躺在床上無知覺,仿如活死人;而另一個,是由這軀殼浮遊出來的靈魂,這靈魂沒有完全脫離身體,但他飄呀飄,把知覺帶離體外。
  韓磊在大廳中跑,與仆人玩皮球。韓諾斜眼看著兒子,滿心都是不祥的預兆。
  他與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會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他一直以為擁有極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綻。
  夜半,他再次走進韓磊的房間,他把兒子喚醒,“醒醒。”他搖醒兒子,然後抱住他離開韓府,一直朝後山中走去。
  沿途上兒子不哼一句,四歲的小娃兒,似乎心裏有數。
  走進一個樹林,韓諾放下韓磊。
  他喘著氣。
  而他的兒子說:“爹爹,你不要我了?”
  韓諾這樣回答他:“我受不起這樣的兒子。”
  韓磊這樣回應他的父親:“但我還沒有嫌棄你。”
  韓諾看著他的兒子,孩子臉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風。
  忽然,韓諾頓覺軟弱無力,人太軟弱了,刹那間,他便跪了下來。
  什麽也不再介意,他隻想乞求。他說:“求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韓磊問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兒子?”
  他終於說了,他終於肯說了。韓諾望著這有形但無靈魂的孩子,內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親,但他保護不了他。
  韓諾說:“你放過我的兒子,你離開他吧!”
  韓磊笑起來,表情陰冷。“自他是嬰兒之時,我便與他分享一個腦體,隻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會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韓諾,伸手抓住韓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兒子交回給我!”
  韓磊看見父親哀痛的臉,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臉笑起來,天上繁星伴著這孩子的笑聲,回響在這樹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閃耀,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夜空,而這夜的中央,有一對父子,在樹林內交談,父親下跪在兒子跟前,兒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聲清脆尖削的在夜間空氣中蕩漾。
  聽得為父的心也震。
  笑聲是一個他控製不了的命運,籠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韓磊笑完了,垂頭望著他的父親,他說:“他日韓磊長大了,會繼承這個世界。”
  韓諾搖著頭,他問:“為什麽你偏要揀選他?”
  韓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聰明。”
  韓諾說:“這些特質,天下間的例子多的是。”
  韓磊說:“就當這是他的命運。”
  “不!”韓諾說:“我隻想他做一個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繼這個世界。”
  韓磊說:“你該感到榮幸,你的兒子是被挑選的,而你,也是。”
  韓諾望著韓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個角色。
  韓磊說:“你要輔助你的兒子成長。我看中你,因為你有與我溝通的能力,你的靈魂偏私於我。”韓諾屏住呼吸,從來,他也不知道他的靈魂向誰偏私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平生公正明清,隻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難道,這已經是偏私?
  韓磊說:“我需要你,你該感到榮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顧你。”
  但覺,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韓磊一直說下去:“但是,父親,我不喜歡那個生我下來的女人。”
  “不!”韓諾驚呼:“她沒有做錯事,請不要傷害地!”
  “但她的靈魂異於我所需,她與我不同類。”韓磊說。
  韓諾明白,那是呂韻音的信仰。
  他立刻說:“我叫她改!”
  韓磊微笑:“但她始終沒有歸向我的命運。”
  “不!”韓諾繼續懇求。“那是我深愛的人……”
  “我答應你,父親。”韓磊說:“失去她之後,你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榮華富貴。”
  韓諾搖頭:“我不想要任何不屬於我的人與物,我隻想要回一個幸福的人生。”
  韓磊於是說:“誰說你該有一個你認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運根本不是如此。”
  說過這話後,韓磊的表情刹那間迷惘起來,接著就是疲倦,他的雙腳一軟,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來揉了揉眼睛,他說:“我要睡覺啊。”表情是單純的疲累,韓諾猜到,這一刻,麵前這一個,該是他真正的兒子。另外一個,走了。
  韓諾抱起他,沿路走回韓府。
  懷中的小孩是他的兒子,起碼這秒鍾他是他的兒子。他丟不低他。
  就算拋棄了,難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來。又或許,換一個軀殼,侵占另一個身體。
  兒子很重。韓諾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腦袋,回蕩韓磊剛才的說話,他說他的命運不該擁有一個他認為是幸福的人生。那麽,他該擁有什麽?
  返回韓府,把兒子放回睡床,韓諾走到他與妻子的床上,呂韻音的臉,睡得那麽熟,她不會知道,剛才,就在這一晚,她的丈夫與兒子,作了一段怎樣的對話。
  之後數天,韓諾都茶飯不思,他知道,當中一定有些什麽事情要發生。也無論往哪裏去,他都把韓磊帶在身邊。
  韓磊表現正常可愛,韓諾望著兒子,他明白了為何偶爾,小小孩子會有那些邪惡陰暗麵。
  對了,如果那令人顫抖的力量願意永遠離開韓磊,他便從此無所畏懼。
  韓諾決定了,他要保護他的兒子。
  一天下午,韓諾出外打理韓老先生的生意,兒子也跟看去,在錢莊中,韓諾周旋得很順利,間中望到韓磊所在的角落,隻見他與兩名職員玩得興高采烈,韓諾看著,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韓府內,正發生著意外。
  呂韻音慣常地吩咐仆人準備晚上菜肴,然後在臨近黃昏之時進入廚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況。這一天,她在黃昏內進廚房時,發現空無一人,該在的廚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樣猛烈,四個爐頭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簍內,鍋中有湯,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麽沒人在?
  卻在半秒之內,腦中狠狠一晃,呂韻音忽然失去理性,腦袋中原本思想著的事情,一下子煙消雲散,腦袋內,瞬即空洞洞的,什麽也不察覺,而雙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見,她有那迷夢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著一大鍋湯的火爐前,那鍋湯足夠韓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貼近那鍋了,湯在鍋中沸騰,有種憤怒的氣息。
  呂韻音的上身貼著鍋邊,衫尾輕輕觸及火焰,她半點知覺也沒有,由得火燒看她的衣衫,火光閃起來,卷動翻騰,綠色的雀鳥花紋上衫,頃刻著了火,衣服上的鳥兒,被燒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夢一樣,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著一個怎樣的夢?夢中可會感覺灼熱?抑或是,連夢,也沒有意境。
  驀地,她垂下了她的雙手,隨隨便便的放進湯中。沸騰的液體,掩蓋了她的一雙手掌。
  火一直向上饒,她的上身都燒破了,火舌剛好觸及她的下頜,那團火,要毀她的容了。
  就在此時兩名下人走過廚房,看見當中一個火人直直的站著,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數聲,便有人趕來撲熄呂韻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呂韻音塗傷口和降溫,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張一直張開眼來的臉,竟然一臉的憧憬,望著廚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麽?她究竟往哪裏去了?為什麽她不知痛?為什麽她臉上充滿旖旎?她究竟往哪一個世界去了啊!
  韓諾回家之後,驚聞噩耗,立刻跑到寢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經被大夫治理的呂韻音,一雙手掌以及整個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藥,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處於沉睡當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溫婉如昔。
  韓諾心生激動,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後說:“不知為什麽少奶會半身著火,雙手又插在熱鍋中……”
  韓諾一邊哭一邊搖頭,又向仆人擺手示意離開。
  於是房間內,隻有韓諾,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韓磊。
  韓諾知道韓磊在不遠處,也沒望向韓磊,他就這樣說:“求你停手。”
  韓磊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我一早已告訴你,我不喜歡她。”
  韓諾望向聲音的方向,隻見韓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樣的威嚴。
  韓諾說:“我願意以任何東西,來交換我妻子和兒子的性命。”
  韓磊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唉……”
  這一口氣,有嘲弄,也有惋惜。
  “韓諾,”他說:“原本你可以清清靜靜享受榮華富貴,失去這個女人,你還可以有更多;失去這個兒子,你卻可以換來世間景仰的權勢。隻要你聽話,你便什麽也能擁有。為何你固執愚笨至此?”
  韓諾紅著眼,跪向兒子的方向,他垂下頭,說:“隻要他們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麽也可以給你。”
  說過後,他抬起眼來,那流著淚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堅定。
  韓磊說:“作為你的兒子,看著你流淚,我的心情也好難受。”說過後,他斜眼瞄了瞄韓諾,這眼神,其實帶著幾分輕蔑。
  韓諾說:“你放過他們母子二人吧。”
  韓磊又再歎氣。當嗟歎來自一名四歲孩子之時,這歎氣,除了表達心情外,隻有驚栗的意味。純真的外表,覆蓋著萬年不滅的靈魂。好老好老。
  韓磊看著他的父親,說:“既然你也無心幫助我,看來我們這一個組合不會成功的了,你說,我好不好另揀一名小孩來承繼我的大業?”
  韓諾雙眼明亮起來,他跪著走到韓磊跟前,抓住兒子的小腳,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韓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說:“我也不想勉強你,既然你的心不向著我。”
  韓諾說:“感謝你!感謝你!”
  “但是,”韓磊卻又說下去:“我不能放過你。”
  韓諾聽罷,立刻屏息靜氣。
  韓磊說:“我讓你知得太多,你隻好以後都歸順我。”
  韓諾靜默,他聽下去。韓磊說:“你的兒子的靈魂是潔白的,我一離開他,他便什麽也不會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卻不能夠。”
  韓諾有點頭緒了。他明白這件事的後果。
  “你已經沒有選擇,你這個有記憶的靈魂,以後千秋萬世也隻屬於我。”
  這是韓磊的說話。
  韓諾隻覺自己無任何反抗的權利,他垂下頭聽候生死。
  “但我不會待薄你。”韓磊說:“你知我從來不待薄人。”
  韓諾吸上一口氣,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樣,請說。”
  韓磊說:“我擁有一間當鋪,來典當的貨色不獨是金銀珠寶、傭人家眷,還有是人的身體、內髒、四肢、運氣、年月以及靈魂。我什麽也收什麽也要。現正缺少主理這當鋪的人,你有沒有興趣?”
  韓諾想了想,便說:“這似乎是我能力範圍內可以應付的事。”
  “聽上去吸引吧!”韓磊說。“但你要記著,我要的最終是人的靈魂。金銀珠寶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寶貴的,是你們的靈魂。”
  韓諾沉默片刻。
  韓磊說:“心腸軟的你,還有否能力應付?”
  韓諾知道,他亦隻有一個選擇,他點下頭來。
  韓磊說下去:“那麽,你將會生生世世為我打理這家當鋪。”
  韓話反問:“生生世世?”
  韓磊回答他:“是的,無盡無遠,直至宇宙毀滅,直至人類不再有貪念——你說,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韓諾的腦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象當中有可能發生的事。
  哪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生活?
  韓磊看著韓諾的眼睛,他明白韓諾的迷惘。他對他說:“你會長生不老,血肉之軀不再有損傷,不會有病痛,你永遠健壯一如今昔。而且,你會享有無盡的財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請求,這個世界的榮華,是唾手可得。”
  韓諾皺住眉,他還是覺得不妥當。
  韓磊告訴他:“而且,你會有一個夥伴,我讓你從眾生中挑選,這個人,伴你長生不老。”
  韓諾望進韓磊的臉孔,他的兒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聖旨一般的威嚴。他知道,他無從抗拒。
  然而他還是選擇商議的可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妻兒將來生活會如何?”
  韓磊說:“他們會隨命運飄流,命運要他們好要他們壞,隻看他們的造化,我不會阻撓,亦不會幫忙。”
  韓諾立刻說:“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們過得好!”
  韓磊似乎被觸怒了,他的眼內有火光。他不滿意人類對他有要求。
  韓諾看到韓磊的怒火,卻又不知怎地,韓磊的不滿,隻令他更加堅持。韓磊憤怒,他要選擇更憤怒。望著韓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堅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運,但他的妻子與兒子要無風無浪。
  就在此時,呂韻音在床上呻吟起來,韓諾急急上前輕撫她的臉額,他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燙,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會聽得到,他與她親生兒子之間的交易?
  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福快樂。”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緩緩地,他望著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福?我就來做我的當鋪的顧客。”他的說話,是說給韓磊聽。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福。”
  韓磊的目光也放軟下來,他望著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磊有權折磨他,亦有權滿足他。
  因為他也動了心,於是他決定滿足他。
  韓磊說:“你用什麽來交換?”
  韓諾凝視著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福,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地、包容她、全心全意愛她,她跟著那個人,比跟著我,幸福更多。”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韓諾說:“不值得嗎?”
  “不,”韓磊語調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挽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餘。隻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忽然他轉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鋪老板。”
  韓磊也就有了興致,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後,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說過這一句以後,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摘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紮,韓諾的眼淚沁進布條中,未及觸碰她的皮膚,便已經被吸幹吸掉。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最深深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料不到。
  韓磊在背後問他:“你決定了?”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命運都決定了之後,他做得最輕鬆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後,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空間,然後,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一點的擴大,最後把他拉進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一直往後飛墮。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還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她在馬車上的交談,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豐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瓦解了,分裂了,不複還了。
  他被越卷越遠。他給予她幸福,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從此,他每當想起她,隻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隻像曾經相識過。
  曾經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隻是曾經有過。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雲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福,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當鋪老板,就這樣典當了他的愛情。
  終於,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後,有一項特質,他永永遠遠不會擁有。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
  他撐起來,立刻便有仆人走來,仆人身上穿著西式的製服。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什麽地方?”
  “老板。”仆人稱呼他。“這是第8號當鋪。”
  “當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發生了什麽事。
  然後他又問:“這是什麽時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說,年月並沒有變更。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韓諾說:“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韓諾走下床,向著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富貴而豐盛。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闊大高聳的全身鏡,雲石的牆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書。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色繡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後看到宏偉的雲石階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地鞠躬。
  他已經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這世界不建於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一名看似資曆最老的仆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她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仆人做了個手勢,說:“老板,請。”
  韓諾便跟著她向前行。仆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遊覽,他們騎上馬匹往範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隻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後,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仆人簡單地回答。
  韓諾再問:“他為什麽要離開?”
  仆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什麽規條?”
  仆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及後,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徘徊,一邊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隻是想起來了,一切隻覺如夢似幻,最真實發生過的,卻仿佛是最不真實。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隻是,心裏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首先,他要找一個夥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夥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較的。最重要,是一個願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於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後,他遇上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豬、牛和家禽,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餘的農作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挨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菜,填得飽人的食欲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著更豐盛的填補。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裏,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眾多,她挨餓的機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有肉可吃,也隻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願,那含在嘴中的一塊肉,不隻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再挨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內仍然有那一塊不腐不變的美味。
  沒機會讀書認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羨慕的夢想。其實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這條村落惟一有趣的是,當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著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其實,這種小村落,會有什麽起伏的命運?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確也有七成準。但是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是件快樂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曬又幹,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幹粟米飯送進口中時,她的肚子一樣在叫。夜裏,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著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願望,一個偉大的願望。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像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什麽錢送回家,但當這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條村的另一戶人家,大姐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馬,未結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大了便是如此,然後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大姐出嫁,那天有雞有豬可吃,怎麽說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姐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於有一個見世麵的人。隻是臨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憐,之後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她給主人打死了。
  說她偷東西,於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後打死她。
  因為犯了規,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二姐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飽人的豐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誌達成的。
  當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二姐的遭遇,令陳宅一家認為,出省城打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之後,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親回答:“不要去!”
  陳精不滿:“有得吃啊!”
  母親喝罵她:“元寶蠟燭你吃不吃?”
  陳精看著母親既蒼老又悲傷的臉,隻好噤聲轉身走開。她走到田邊,越看水牛一臉不憤氣。
  怎樣,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會,她決定自行與說項的人商議。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樓做小工,也替當地的大戶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陳精找到他時,他正與家人享用著午飯,陳精睇了睇他們的飯桌,了不起哩!午飯也有一碟肥肉。
  於是更加強了她的決心。
  男人看見她在門邊打量他的飯桌,於是便走出來,他問:“找我什麽事?”
  陳精咽下喉嚨中的唾沫,說:“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準!”
  “我想去。”陳精說。
  “沒你爹娘批準,我不能帶你去!免得被人說我拐帶。”男人搖頭又擺手。
  陳精還是說下去:“那你告訴我那戶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絕:“怎可以這樣!”
  陳精便說:“我自己找上門了,然後告訴他們是你帶來的人,你的好處依舊呀!”
  男人這才肯考慮一下。這做法才似樣嘛。
  於是,男人便告訴她到達那戶人家的方法,走哪條路,攀哪個山頭。陳精在心中算著,要走三日哩,在山邊,要露宿啊。
  但她還是覺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過飽呀!
  男人說完了,阿精卻賴在男人的家門前不肯走。
  “幹什麽?”男人問她。
  陳精回答:“給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見她可憐兮兮,也就給她一片滿有肥羔的肉,再打發她走。陳精把肉含在嘴裏,肉的震撼力傾刻填滿她的味雷,接著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舉止。太厲害了,為了享受這片肉,她不能動又不能叫,沒有任何別的意誌,隻能專心一致的,被這片肉的豐滿、滑溜、甘香、酥軟所蒙蔽。
  吃肉的時候,全心全意的,就隻有這片肉存在。天地萬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蒼宇宙。
  當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後,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開始瓦解起來,她的四肢才重新聽話,帶動她的身體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棄到省城的機會?那裏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過看相老婆婆的家門,陳精決定問一問。她說:“老婆婆,我該不該去省城打工?”
  她攤開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後,忽然,她眼一翻,接著叫出來:“不要去!”
  陳精望著老婆婆。
  老婆婆說:“會死的呀!”
  陳精連忙縮回她的手,繼而轉身就逃。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去省城打工就有會死的命運嗎?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餓?
  若然會死,也可以做個飽死鬼啊!是了是了,陳精停步下來,不再逃跑。她決定了,做飽死鬼,依然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那個夜,陳精偷了家中一些幹粟米,以及幾文錢,便往村外的山頭逃走,她首先要攀一個山,而這個山沒有太大的難度,皆因山地都被農民變作農田,沿路一邊走,還可以偷點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頗愉快。到天光了之時,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臉,繼續上路。
  如是者日複日,在山頭走著,到第三天,她在最後一個山上看到她夢寐以求的省城,十五歲的小姑娘,開心得雙眼泛起一層霧,看見了夢想,陳精便有那哭泣的衝動。
  哪管一頭一身的泥濘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興奮已蓋掩一切辛勞,快活的她哼著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陳精那樣由外地走來,碰運氣,但求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沿路都是店子,賣布的、賣酒的、賣藥的,而陳精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賣吃的。
  那檔肉包好香,她瞪著狂吞唾沫。
  檔主是個胖漢,他問:“你有沒有錢?”
  陳精說:“兩文錢?”
  檔主立刻伸手卷開她:“過主,別阻生意!又臭又醜!”
  被檔主一撥,陳精向前走了數步,然後她看見,好些衣著豔麗的女子攔遂截停走過的男人,她們嬌聲嗲氣地說:“入來坐坐啊!”
  這些女子身穿花衣,臉上塗脂抹粉,白白胖胖,嬌美動人,陳精心想,一看而知,這是個絕好的地方,如果不是,養不出肥肥潤潤的女人。
  當中一名姑娘看見陳精,便問她:“鄉下妹,幹什麽?”
  陳精忽爾決定這樣說:“我來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後走入院子內向人傳話,未幾,一名傭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來,問陳精:“牛二叫你來的?”
  陳精不知牛二是誰,但她還是認了:“是啊!”
  於是那女人便把她拉進院子中。陳精隻見四周種滿鮮花,布置又花花綠綠,姑娘們嬌豔慵懶地各處坐坐,空氣中透看一陣香,陳精大開眼界之餘,立刻決定留下。
  一定有好東西可以吃。
  她跟看傭人走到後房,那是傭人的休息間與住所。“我叫夫人來看你。”傭人對她說。
  陳精問:“有沒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沒好好吃過。”
  傭人顯得慷慨:“炒麵好不好?”
  “炒麵?”陳精食指大動:“好!”
  未幾,便有人送來一大碟炒麵,陳精埋頭便吃,炒麵中有肉絲又有菜,香濃豐盛,陳精一口接一口,她發誓,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滿足得連眼角也會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濃抹、富貴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見陳精便說:“怎會是個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個男的嗎?”
  陳精知事敗,她試圖張開塞滿炒麵的口說話:“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著,皺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擔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費米飯!”
  陳精連忙把口中炒麵夾硬吞進喉嚨中,她急著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說:“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繼而笑起來:“她們是老鴇,每晚要與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陳精也就明白那是什麽,那即是大姐時常與姐夫光天化日在田邊做的那種事嘛。於是她自然地說:“沒相幹啊!”
  誰料肥女人一摔開她的手,便是這一句:“你照照鏡啦!又黑又瘦一臉土頭土腦!哪有生意?”陳精打了個突。自己有這樣差嗎?
  “林媽,趕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轉身便走。
  那個林媽隻好由後門推她走,推了三數次,才推得動陳精。木門關上了,陳精迷惘起來,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運用天賦本錢,原來混得好飯吃。
  在後門踱步了一會,她決定找著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們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許多路,方才來到一座大宅,那該就是袁府吧!經過通傳,果然便有人讓她內進,一名中年婦人問了她一些問題,便著人帶她沐浴更衣,陳精知道,她找對了門。
  這似乎是一戶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後,便隨其他家仆在院子內打轉,她經過了大房、二房、三房,於是她知道了,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婦人告訴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兩名婢女,而近來她多了個病,所以要多一個人來服侍。”
  陳精問:“吃得好嗎?”
  中年婦人瞄她一眼,說:“大太太不會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麽你便吃什麽。”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後,陳精便見著大太太。大太太年約五十多歲,肥胖,臉孔與體型和雙手也見腫脹,雙眼卻有點外露,說話時聲如洪鍾。陳精不知道她有什麽病。
  後來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訴陳精,大太太的消化係統壞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爛,陳精要負責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褲子與抹身抹腳。陳精睜大眼,她沒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陳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糞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間洗了三次褲子,臨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時候讓她吃飯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與蒸肉餅,她望看桌上食物,隻有作嘔的感受。
  還是生平第一次沒胃口。
  後來,隔了數天,她習慣了,便吃得慣一點。袁府的夥食的確比鄉下好,下人的夥食也有肉有菜,隻是忽然間,陳精有點後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閑下來之時,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發不了胃口。
  曾經連一片肥羔也是極致美味,如今什麽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脫離這極厭惡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沒忘記,她來省城的目的是為了吃。
  於是,陳精開始部署。目前最佳的辦法莫如調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來頂上,然後請一個外人來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陳精認為這推論合乎常理,於是她便著手實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別貴重的首飾,然後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臥寢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環、手鐲、指環。
  卒之,當首飾愈失愈多時,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們的臥寢,就在其中一張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飾物,而那可憐的婢女,被拷打一輪後,趕出了袁府。
  陳精以為奸計得逞之時,卻又事與願違,大太太決定從袁老爺身邊調來一名婢女,而陳精的位置不變,新調來的負責服侍大太太飲食,而她,繼續抹屎抹尿。
  陳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雙手,無論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氣味。
  從袁老爺身邊調過來的婢女,倒是還有點好處,陳精偷聽到她與另一名婢女的對話,因而明白了還有別的好計可用。
  婢女甲問:“服侍老爺好還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說:“哎喲,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爺,真的不如走去怡紅院當阿姑更化算!老爺呀,吃飯要人喂,一邊喂他,他又一邊毛手毛腳,完了塞來一隻雞骼便當打賞……”
  陳精聽著,雙眼亮起來,居然,服侍老爺有雞骰可吃!
  婢女甲問下去:“老爺真是賤風流,三個妻子還是要羞辱下人!老爺這陣子沒到三太太那邊嗎?”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個不知是什麽的女人病!怡紅院又要花錢啊!倒不如給下人一隻雞髀作罷!”
  陳精一邊聽著一邊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優差。
  於是處心積慮的,她想著服侍老爺的可能性。
  袁府老爺年約五十多歲,人很瘦小,卻就是風流,陳精其實不明白男人,她隻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從來就簡單。
  他喜歡毛手毛腳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爺每天晚飯前都在書房中打理些少事務,書房內一向沒有下人侍候,晚飯前大家忙於張羅,是一個沒人管的時辰。
  一天,陳精早在廚房中盛起一碗湯,告知別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實,她捧著湯走到老爺的書房去。
  推門而進,又轉身關上門。陳精對袁老爺說:“老爺,大太太叫我先讓老爺喝一碗湯。”
  老爺抬頭,問:“是什麽湯?”
  “雞湯。”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爺說罷,把視線放回公文之上。
  陳精於是說:“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爺喝完這碗湯為止。”
  老爺抬眼,看到陳精臉上有嬌美的笑容,心神當下一定,然後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說罷,陳精便坐到老爺的腿上去,並且說:“我第一次服侍老爺,請老爺見諒。”
  老爺立刻嗬嗬笑,陳精於是喝湯了。每喝一口,老爺的眉都揚了一揚,眼角的魚尾紋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陳精的纖腰。他不太認得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兩張臉這麽近,體香又這樣怡人,腰肢兼且軟,他才決定,這是一張要記下來的臉。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湯送上,氣定神閑,他的手從她的腰上位置緩緩掃上,她也隻是輕輕扭動半分,這個任由抱在懷的娃兒,十分之討人喜歡。
  湯喝完了,隻得一碗。陳精放下空湯碗,把上身貼得老爺更緊,含情脈脈的,望進老爺的眼睛,她說:“以後我也來喂老爺喝湯好不好?”
  “好!好!”老爺連應兩聲。
  這幕喂湯上演完畢之後,老爺照樣往大廳與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陳精亦若無其事地走到後房與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飯。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魚有雞,比起在鄉下時真已是天堂,隻是陳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窩補身,燉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陳精有上進心,她才不稀罕隻停留在吃主人湯渣的層次。
  而且,她要趕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她倒不相信,討了老爺歡心後,她還要與大太太的屎尿為伍。
  此後每天黃昏,陳精都送一碗湯給老爺,老爺與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階段。有時老爺讓她喝掉那碗湯,於是陳精便嚐過了人參、魚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極品的流質充縊著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處,教她合上雙眼,仰頭享受那在口腔打轉的鮮美,老爺的手伸往哪裏,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爺終於要求:“你不讓老爺真個享受享受啊!”
  陳精把湯送往老爺嘴邊,她眯起眼說:“老爺,賤婢怕有辱老爺你啊。”
  老爺伸手掐了掐陳精的腰肢,說:“怎會!老爺不知多喜歡你!”
  陳精再把湯送往老爺嘴中。“老爺不會知道賤婢平日怎樣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進她的衣襟中。
  “賤婢日日夜夜也要為大太太潔身。”
  老爺立到明白那是什麽,他連忙停止了動作,也滿懷防備地注視她捧著湯的雙手。
  陳精乘機地放下湯,站起身來,距離老爺兩步,她說:“賤婢的心願,是以後都服侍老爺。”
  老爺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軟的軀體,立刻體會到失去溫柔的失落。“好!好!我會安排。”屎尿的厭惡,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軟肉,其實又算不了什麽。
  “還有,”陳精一副楚楚可憐。“賤婢身體孱弱,後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爺可否批準賤婢進食三位太太的飯後菜?”
  因看她的表情動人,老爺被打動起來。“飯後菜?不不不!你以後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樣。兼且——”
  “什麽?”陳精心急起來。
  “兼且為你準備一間閨房,讓你好好療養身子!”老爺如是說。
  陳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當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爺把手伸向她一拉,陳精糊裏糊塗地便被老爺壓住了,她嘻嘻笑的,一點不介意。
  簡直是想也未想過的厚待。
  當夜陳精便在後房收拾細軟,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滿意,當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這些寵她不爭的了,三太太自從生下第二名兒子後,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爺;這一年間,隻有二太太與老爺最親密,要不然,就是怡紅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陳精身後指指點點,她才不理會,蓮步姍姍地移居進她的小房間。雖然無下人服侍,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服侍誰。老爺?雕蟲小技啦!哈!哈!哈!
  之後,陳精過的日子與少奶奶無異,根本沒事可做,老爺不要她之時,她便隻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聲,胃口大到不得了,隻要是美味的,不分時辰,她都放到嘴中。
  蔥燒海參、鬆子魚、童子雞、翠玉餃子、煎魚腸、黃蟹粥、百花釀瓜、油泡豬腸……一天之內,可以吃的,都塞到肚裏。這就是存活的意義。
  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過了一個月,陳精見老爺對她熱情稍減,她惟恐變回普通下人,於是忙想了點辦法,而女人的辦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爺訴說,恐怕已懷了身孕,又說無麵目愧對雙親,一邊說一邊飲泣,她哀求老爺讓她一死,好讓她有顏麵見人。
  老爺的提議是:“孩子生下來,袁家養。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陳精在心中盤算,那麽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爺不再說下去。房間內擺放了蜜餞官燕,陳精遙遙望著,忽然驟覺,一切無味。
  無名無分,根本無地位可言,也無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陳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聽說陳精有了老爺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後,便向老爺提議立陳精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討厭二太太,多了陳精,老爺的心便沒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與陳精,總算主仆一場,理應幫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藥茶,把消息告知陳精時,陳精再一次不可置信。來了省城不過七個月,她由下人變成袁府的四太太,簡直出人意表!
  陳精雙眼噙住了淚,立刻想到的是,今後,衣食無憂了。
  當今,最緊要,就是真的弄個孩子出來。
  袁府娶四太太沒有大排筵席,隻是吃了一餐豐富的,陳精的生活也改變不大,房間依舊,但換了全新的被鋪,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掛了些金器,而身邊,多了一名婢女。
  稍為特別一點的事情為,自娶親的那天開始,天便狂灑下雨,又重又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從天墜下,這樣一灑,足足灑了一個月有多。
  看不過眼陳精的二太太,會在四名太太用膳時說:“我們袁家娶了人之後,天便開始哭,連天也看不過眼。”
  陳精忍讓著,不理會她。今天的荷葉飯夠吞,她一連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災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灑二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稻田淹沒了,畜牲亦然,聽說,附近一條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許多人。
  而袁府開始懷疑四太太根本沒有身孕,陳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飽之後。
  本來這是要追究的事,然卻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卒之這件重要的事情,吸納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獨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災,最後的結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數條村落被水淹沒,死者無數,無人理會的屍體一夜間屍疊屍,浸在不去水的山澗中,屍體腐壞發臭充滿疫症的病害,透過水源,傳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個人,不死的,也病懨懨。
  袁府內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爺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幾百人了。
  老爺決定帶備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鄉的都跟上來,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個省城的路走去。
  陳精知道,隻要走三天,便有火車可以坐,這是大公子說的,挺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沒停下,老爺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揮在泥濘中向前走,一同逃難的,還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間,上百人歇息在一間小破廟內,病的病,吐的吐,那種不衛生,那些汙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濕潤,用力點吸上一口氣也叫人立刻難受得要嘔吐。
  難聞、腥臭、充滿屍的稀爛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氣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褲都是,而且神誌不清。袁老爺思量一會,決定叫一個下人留下照顧大太太,其餘成員一起照樣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絕望,相對著染病的大太太,這真與陪葬無疑。
  陳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變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顧活死人的,一定選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動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丟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攔腰,這樣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為何,隻知道其他居民這樣走,他們也一樣。
  就在剛入黑時分,袁家上下圍在一株大樹下稍歇之際,驀地,站著的她震動起來,被水浸住的雙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卻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大家你眼望我眼,還以為是地震,當心神還在思考著之時,卻見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湧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湧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難的人都準備技足逃跑,卻在一提足之際,身後紛紛傳來慘叫的聲音,剛趕得及回頭一望,後麵的人卻都被洪水淹蓋了。看見的,隻是張大口苦痛的臉。
  一片大水衝散了這群人,陳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廚子的臉,而廚子,則雙手抓住樹的枝幹。廚子拚命踢開陳精,而陳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後,水力加上樹幹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陳精與廚子雙雙被衝走。
  在臨窒息與昏迷的一刻前,陳精想著的是,她已剛好兩天沒有飽的東西到肚。
  怎會這樣的?千辛萬苦來到省城,又花盡腦汁一級踏一級,到最後,居然是空著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臉孔中隱約看到了怨恨。
  正當中國的中部地區忽然被水災蹂躍時,中國正在麵對著一個大轉變,辛亥革命爆發了,滿清政府正被中國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國內往往來來,一邊處理他的生意,一邊感受一場與他的生死已經毫無關連的大事。人類隻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統治,卻不明白,真正操縱生殺大權的,其實是命運,與反,幹預命運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個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運作的是,利用另一個大能去幹預,然後逐點逐點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類的財產,然後是身體,接著是快樂、運氣、健康、愛情、理智……最後,便是靈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擔當的是,把這條命收歸他的當鋪。那麽,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滿意了。
  這是一盤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著,什麽也可以不要,保留用來幹什麽?還是抵抗上窮困、貧賤與反饑餓來得實際。靈魂的賣出價,可能隻值一隻烤得剛熱的雞,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沒忘記要為自己找個夥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緣人。
  今天,老板來到中國中部,那裏天災頻生,人命賤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換到上百個靈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邊,他看見,這裏的屋頂都被淹沒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條浮屍。
  很輕易的,他便能夠探測到誰還有一線生機。
  走到一個橫躺堤岸邊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來,伸手撫摸男人的前顥,這是一個五官端正的年輕男人,他該是心眼也正派的人,這種靈魂,值錢。
  男人經過老板的手心的觸碰,神誌便回來了,他緩緩地張開眼,當看見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人時,男人下意識地發出求救的聲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經開始過水了。”然後老板扶起他:“我來幫你。”
  說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傳送至他的感官與肌肉,剛從沉沉的睡眠中蘇醒,卻立刻感覺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個又一個的軀殼。
  他的即時反應是:“我們來看看有否生還者!”說罷,探頭朝附近的屍體中檢查去。
  老板當下對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這個人好正直,而且心腸俠義。老板也就不再把重點著眼在收買他的靈魂之上。
  被水浸過的屍體有一種紫藍色,身體膨漲,臉容浮腫,男人看了三、兩個,便已皺眉,他抵受不了這種恐怖,與反距離屍體太近時撲鼻的惡臭。
  老板決定幫助他。他已經感受到,在可見範圍之內,隻得一個生存的氣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塊浮板上,躺著一個女人。那張是一道木門的浮板,它救了這女人的性命。老板對男人說:“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進水裏,把木板推近岸邊,老板沒幫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圖觀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還有氣。”然後,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點不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強而有力,然而這一種救人的力氣,又令他感覺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穩而墜定。對於這種正義的愉快,他起不了懷疑之心。
  老板說:“前麵有一破屋,我們扶她入內。”
  前麵是一個小山頭,這小山頭與水災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雖然是破屋,但這破屋似乎沒有被水毀過的痕跡,木塊都光鮮堅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還有一隻動物的烤肉。男人並沒思量,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來吃。
  老板在旁邊說:“一定是山賊留下的。”
  男人沒理會,他使勁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著他的狼吞虎咽,心裏有數。
  他說:“你希望以後的日子也不再饑餓嗎?”
  男人望了望老板,說:“所以我參加了革命。”
  老板說:“革命的最後,可能誰也救不到,你與你關心的人,都同樣的饑餓。”
  男人便問:“那麽我們還可以做什麽?”
  這時候,被救回來的女人蘇醒過來,她呻吟了一聲,痛苦地張開她的眼睛,她看到,麵前有兩個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視線落在食物之上,緊盯著。
  男人看見女人回複知覺,便問她:“你醒來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說:“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遞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給她。女人便拚命把食物塞進嘴裏,一邊啃著一邊吃。
  老板在這時候說:“人會挨餓,會受肉身的痛苦,隻因人隻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塵世間的苦。”
  男人笑起來:“人當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難道升仙?”
  老板望進男人的眼睛,他說:“人也可以長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隨即說:“吃長壽桃?”
  老板告訴他:“我可以令你長生不老。”
  男人駭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說:“我在尋覓一名同伴,與我共同經曆生生世世。見你行事熱心,我很欣賞你的為人,所以意欲與你商量成為合作夥伴。”
  男人見老板表情認真,使專心聽下去。
  老板說:“隻要你成為我的夥伴,你便能永享榮華,衣食無憂,塵世間一切最尊貴的,你都可以擁有。想象中的金銀財寶、最動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為我的夥伴,你這半生所挨過的任何苦頭,都不用再重溫。”
  男人靜止了他的動作,思考著老板的話,然後合情合理地,問上這一條問題:“你要我做什麽?”正當老板準備回答他之際,忽然,男人嗚呼慘叫,接看雙眼反白,繼而應聲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後,有雙手捧著大石頭的女人,而石頭上有血漬,男人倒下來的腦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驚異地望看女人,女人說話:“你開的條件那麽好,不如由我來做!”
  她一直在兩個男人身後,聽著他們的講話。大石頭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剛才出盡力一舉,現在不禁有點氣虛眩暈。
  老板簡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輩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著氣說:“你說可以長生不死,又說可以享盡榮華富貴……所以不如由我來做!”
  老板不喜歡她。他拒絕:“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說:“報酬那麽豐厚,一定是做些見不得光的事!這種事嘛,我有天份!”
  老板不理會她,逕自走出這破屋,女人跟在後頭準備起步,卻隻見老板雙腳一踏出破屋之際,破屋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隨即叫嚷:“何等法術!好厲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著她,一邊走一邊說:“我叫陳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場水災便家破人亡……但你別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實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棄,你就讓我跟著你當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個轉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頭頂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來,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長生不死!我要千歲萬歲永世長存!”
  然後,她索性抱住老板的雙腿。
  女人的神情堅決得一如高叫口號的革命黨人,因著她這種憤慨的堅決,老板的手沒落在她的頭顱上。停在她頭頂之上的手,並沒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轉身繼續前行。
  女人終於收聲,靜靜地跟在他身後。她其實還未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幹什麽勾當,她隻知,跟得貼便沒錯。
  老板沒殺她,留下了她,讓她跟著看他辦事,她也見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個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個人的手,挖走一隻人的眼,她全部隻是“咦”上一聲,接看乖乖的雙手接過。
  對女人來說,這算得上什麽?最恐怖的,一向隻是饑餓的感覺,吃不飽,肚子會叫,這饑餓,比任何血肉橫飛更毛骨聳然。
  沒有道德觀、是非觀,惟一盼望是塵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個好的夥伴選擇。
  相處不久之後,老板便認真考慮她上來。
  而這女人最珍貴之處,在於她沒惻忍之心,她對任何人都狠,她沒有人應有的憐憫、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腳、內髒、知識、青春、快樂……她說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臉上沒有任何難過。
  再悲慘的身世,都打動不了她。
  老板明白,這特點,她比他更優勝。
  是在半年之後,老板與阿精,便成為了當鋪的夥伴。
  “感謝老板給我希望。”阿精說,兼且做了個半鞠躬的討人歡喜的姿勢。
  老板望著這個女人,以後生生世世,他都會與她作伴。

  第四章
  第8號當鋪今夜來了一名客人。
  他年約三十歲,棕色的頭發蓬鬆而散亂,臉上架著黑框眼鏡,身形瘦小,從比例上看去,這人的頭又比身形為大,令人一看便覺得,他必定聰敏過人。
  他坐在老板的書房內,老板與阿精都未曾見過他。
  他說話:“聽……聽說,這兒可以用一些東西,交……交換另外一些東西。”這人的外表獨特,說話方式亦然,很緊張,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當些什麽?”
  高博士便說:“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藥物。”
  阿精搭口:“很厲害啊!”然後,她遞給高博士一杯紅酒,她想知道,喝了點酒定下神來的他,會不會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林紅酒,露出一副讚歎表情,繼而向著阿精修笑,他意欲表達對這杯酒的欣賞。
  老板說:“根治癌症的藥物,可說是造福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嚴重:“我還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他說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團之時,硬是遇上某種阻……阻力……,不是實驗室停電,就是讚助人不肯再讚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輕微中風。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樣得來的。”
  阿精問:“你要我們保障你萬事順利?”
  “是……是……”高博士說。
  阿精問下去:“那你用什麽來典當?”
  高博土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後代的長子的智力來換取。”
  老板與阿精齊齊怔住。然後阿精衝口而出:“好!好!答應你!”
  老板的目光內,卻隱約看到晶光一閃。他說話:“這單交易,我們得考慮。高博士,先請你回去。”阿精有點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們的客人。因著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勢,她不得不走出來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邊迭行一邊對高博士說:“你為了造福全人類而犧牲自己的後代,你好偉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問:“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卻說:“本人尚未娶妻。”
  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卻是從容的。
  大門開啟,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當鋪之外。外麵,今晚又是刮風。
  阿精皺了皺眉,當大門關閉之後,她轉身麵向室內,頭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繼而,她從合上的眼簾中,看到高博士的將來。
  她也就走進了去。
  那是一間實驗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著實驗,而一名女人帶著三名男孩子走進實驗室,那女人與高博士來上一個深情的擁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實驗室內走來走去。
  高博士會有三名兒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來,最怕他根本沒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蝕本生意。
  滿意了,她走出了別人的將來。回複神緒,阿精走到書房。
  她對老板說:“那高博士將來一生便是三個兒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長子的智力,餘下還有兩個。”
  老板卻說:“這單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著。她說:“這是一單隻有大賺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藥物,遲早有人會發明得到,但給高博士這種機緣,我們可以得到他連串後代的可貴智力。”
  老板依然堅持:“就因為根治癌症的藥物遲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後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價太大,而我們的便宜又太多。”
  說過後,老板不再理會阿精,他轉了身,捧著一本書,垂頭閱讀。
  阿精說:“我們這陣子生意不好,你卻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話。
  阿精低語:“豈有此理!”接著,悻悻然走出書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樓梯。
  從那些放滿手腳、人體器官,運氣、歲月、理智、幸福、壽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走之不盡似的,身邊重複著人類的典當之物,每個年代,人類拿得出來的不外如是,而最終,放到這地牢中的,都是一個又一個不歸魂。
  還是有盡頭。這盡頭氣溫最冷。阿精推開跟前的房門,走進去。
  這是阿精的工作間。她負責每半年清點當中的典當物,然後寫報告,向上頭呈上。
  “你叫我這一次怎麽寫?”她煩厭地拿起墨水筆,翻開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麵簿,這本簿,當被那重要的人閱讀過之後,所有的字跡都會消失,今次,阿精當然又是翻到第一頁。過往的,了無痕跡,永遠是第一頁,永遠新的開始。
  她寫下去:“Mr.Vonderik,典當了他的耐性基因;Miss Paradis,典當了一個上大學的機會;早村徹先生,典當了一雙腿……”
  寫著的時候,本來仍然不高興的,這陣子,隻得雞毛蒜皮的典當物。然而,看著這枝會漏墨的墨水筆,她又想起當初老板一筆一筆教她寫字的情況,不快就隨著她的一劃一點而減退。
  目不識丁的農村姑娘,被老板握著手由中國文字學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後又學習ABCEF.因為自卑,所以一邊學習一邊發脾氣,阿精恐怕學識字這回事是她力有不及,為著害怕能力不夠,她預先表露幼稚的不滿,不知擲壞了多少枝毛筆和墨水筆。
  然而,到頭來,她以奇怪來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複地每天教她數個生字,她拍台她擲筆她亂抓地吐口水,他卻仍然每天教她。後來,男人的耐性也就蓋過了女人的慌亂,從不知何年何月開始,她便會認字,她建成了一項她想也未想過的技能。
  這個男人像尊石像,永遠不動聲色,阿精在遠遠看住他,便覺得好笑。他對她說,學懂認字寫字,世界便會闊大得多,長生不老或許不會那麽容易悶。她想了想,也許是對,學懂字可以閱讀,即是說會懂得看菜譜。
  也好的,也不壞。
  今時今日,雖然把書捧上手頭會痛眼會花,還是沒耐性看罷一本書,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也不會迷路。果然,長生不老,識多點字,世界好玩得多。
  現在阿精一邊記賬一邊想著令她開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樣為老板掩飾那些來過卻又被他拒絕了的客人?這個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寫成是基因出錯,他的基因不好一遺傳給所有後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於是,根本是單不值得的交易,當鋪不要也罷!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歸還給一名客人,這種讓客人贖回典當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後也一額汗,幸好老板沒忘記向客人要回些什麽來交換。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孫兒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兒,但她在賬簿中,卻故意寫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兒價值高昂,本應有著驚世駭俗的命運。這樣寫下來,便抵償了老板不該有的惻忍。
  放下筆,阿精舒了一口氣。隻望審閱這賬簿的,沒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總有許多單交易,阿精要為老板掩飾,每次都避得過,但阿精總是心都寒。如果,那審閱的不高興了,她與老板,不知下場會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來認罪,她明白,事後她的日子隻會更風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隻因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兩個人一起受罪。她雖無做過,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縱然這個男人真如石像,無反應無衝動無渴求,但她就是要保護他。
  有時候阿精會想,老板做那些壞規矩的事,完全不為他們二人的安全著想,這實在自私可惡。她教訓過他,他不聽,她便又再教訓。而到最後,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氣衝衝的女人,事後驚完怕完,又當作沒一回事。
  而那永遠置身事外的男人,連多謝也沒一句。
  隻在奏他那討人厭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宮中響起,小提琴獨有的旖旎纏綿,一段一段回蕩泣訴。
  阿精永遠分辨不出這首曲與早前的一首有什麽分別。事實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裏格Griegg的《獻給春天》。她聽了一百年,也沒有聽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隻是,這世界早已包圍住她。
  她蓋上又大又厚的賬簿,走出這小房間,再走過存放典當物的木架,在這些本屬於人類的擁有物旁邊擦身而過,走到一切的開端時,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老板的曲還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調。阿精揚了揚眉毛,沿樓梯而上,離開這地牢。
  其實,剛才老板在試用他新造的一個小提琴,那道弦線上得不夠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萬分苦惱。那本賬簿,他翻閱過,阿精總把他的所作所為美化,美化了之後,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來,他一直平安無事,還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線調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圓,而他的臉上薄薄地有一層笑意,那種薄,就如附隨月亮的霧一般的朦朧。
  當鋪像一切依舊。阿精在早午晚餐時,放滿一桌子的食物,吃得開便飛到世界各地搜羅美食。最近,她在奧地利買下一個葡萄園,用來製釀紅酒,她知道,老板不貪吃,但老板愛喝,於是,她擁有她的葡萄園,用來為她的老板製造她認為是最好的佳釀。
  慣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級交響樂團的演奏時間、地點,然後預早半年預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時間表編定妥當,陪伴他出席欣賞他喜愛的音樂。
  較瑣碎的是給他的衣服換季,替他訂閱雜誌,甚至錄影世界各地他愛看的電視節目。什麽破解基因之謎、宇宙探索、深海奧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類,卻還是對人與這地球充滿感情。
  阿精的生活繞著老板來走,就如秒針跟分針,衛星跟著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個被侍候的人永遠背住她,背著她看電視、看書、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願望著那背影微笑。
  或許,愛上那個背影會輕易點;或許,一個背影,足夠代替所有自我、尊嚴、卑微;或許,這個背影,是最美麗。
  阿精把目光移離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宮,關上門。她斟了一杯酒,為這長生不老的愛情喝一杯。
  不久之後,阿精決定又找點事情來做,她要裝修第8號當鋪。
  幕幔由原本的紅色變成米白色的紗帳,繪有名畫的牆身變成石頭的質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換上淺灰色的沙發、白色的台椅,家中各處還要每天插上鮮花。
  最後便會像歐美的現代化家居那樣。
  輪到老板的書房,成千上萬的書她不會碰,隻是,她也要把這書房的古老圖書館氣氛驅走,一切都以米白色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進行,而有一天,阿精在書房內監工時,隨手在上萬本書中伸手一拿,又順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張不屬於這本書的東西。
  那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著一名女子。老板穿著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華人,卻又是同樣穿著洋服,發式也是西洋婦女的打扮,頭上戴了一頂帽子。
  阿精檢視這照片,那該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麽人,是名放洋的留學生,隻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點驚奇,老板緣何會與一名女子合照?而發黃的照片中,還留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幸福感覺。
  阿精注視著照片,她是誰?
  難道老板也有過愛情?
  想到這裏,阿精既興奮又妒忌。興奮是她發現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質,妒忌是,老板把愛情交過給別人,卻沒留下一點給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這本書之內,繼而擺往書架。
  那女人的臉孔她記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這張令阿精訝異的臉,屬於呂韻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時候。
  老板最後一次見她麵之時,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呂韻音七十三歲,癌症末期,在醫院病房內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間中也有回到呂韻音的身邊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沒讓她看見。
  自那次火傷後,她複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應驗在呂韻音身上。她的肌膚神奇地不留任何火傷的痕跡,外形一如往昔清麗。而韓磊,也乖巧聰明,正常健康。
  呂韻音一直在等韓諾回來,所有人,都為韓諾不明不白的失蹤憂心,深愛丈夫的她,更是茶飯不思。
  有人說,是遇上山賊;有人說,他參加了革命黨,亦有人說,他其實是大清政府派來的,作用是調查革命黨人的勾當。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國婦女,她變得深閨,惟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韓府大宅,她服侍韓府的成員,好好教導韓磊,而與丈夫在英國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著,當心頭一有空,便對著發呆。
  韓諾典當了他的愛情,用來換取呂韻音的幸福。已變作老板的他,回去呂韻音身邊探望她,他卻發現了,她並沒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萬世的愛情來換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應是絕頂的美好吧,然而,她隻是坐在房間內,日複日,倚著窗凝視他們的合照。
  日出、正午、黃昏、日落。隻要她的視線偶爾容許,她的目光便落在這二人的憑證之上,到了最後,他們的合照,便成了她視線內惟一的風景。
  無論看見誰,無論眼前是哪種景物,眼睛內,都隻能反映出那張合照。
  深深投入了這照片之內,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現實去。
  起初,老板發現了呂韻音這些鬱鬱的日子,心裏頭很不滿,差一點便要找負責人對質。後來,他才知道,誰都沒有錯。
  呂韻音一直有很多傾慕者,韓諾死後三年,那時辛亥革命剛成功了一段短時候,一名前清朝的貴族南下逃亂,到韓府拜見韓老太,當呂韻音從偏廳經過時,他遠遠覓見,心裏頭便抖震起來,隻見一眼,難忘得徹夜難眠。
  後來,此名清朝貴族逃到日本,安頓了一年,見環境安全了,又折返廣東,為的是再見呂韻音一麵,這一次,他獲得正式麵對麵的相見,然後他決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韓府提親,他不介意討一名丈夫失蹤了,又帶著兒子的女人。呂韻音卻拒絕了他。
  呂韻音拒絕他、沒放他到心上,連見一眼,也不願意。
  又過三年,韓磊肺炎,呂韻音不肯隻讓孩子看中醫,她要求看西醫,藉著呂老爺的關係,請來了英國醫生為韓磊治病,而當孩子的病治好後,這名英國醫生已深深愛上呂韻音。而她,亦拒絕了這位英國紳士的美意。縱然,連月的交談中,呂韻音明白,大家興趣相投,而且對方真心真意。
  當韓磊十二歲時,韓老太太過身了,韓府便分了家,呂韻音帶著兒子回娘家居住,而呂府亦舉家遷往上海,就在那裏,一名銀行家看上了呂韻音,他是中國三大財閥之一,早年留學美國,年輕有為。結果卻也是一樣,呂韻音又拒絕了他,完全沒考慮的餘地。
  是的,答應了的命運,一一實踐到呂韻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穩,而總有極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給予她幸福,然而,她違抗了這些幸福,摒諸於自己的命運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見她倔強地、冷漠地、不相幹地把別人的愛意送走,他隻有不明所以。已失去愛情感應的老板,隻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的不理性行為。她推卻了這些好處的後果,就是孤單一人過日子。
  伴著她,隻有那張漸漸變黃的合照。
  韓磊一天一天長大,在呂老爺的栽培下出國留學,及後留在芙國發展,沒有回國。當他在當地與一名同是留學美國的華人女子結婚後,呂韻音便被接到美國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歲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現,他是韓磊任教的大學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國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見他們有說有笑,在水晶燈下兩人的臉色歡欣詳和,老板還以為,呂韻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強。卻就是,她在別人求婚之後,便狠狠拒絕了。並且決定,大家以後不相往來。
  老板也就知道,她連這一次也義無反顧地拒絕,大概以後,他也不能再對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國,她已經不再有作為女人的性別壓力,而且,兒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對異性的追求,本應可以放鬆一些。然而,她還是麵對誰也斷言拒絕,決絕而幹脆。
  轉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個,並沒有如韓諾所願,給她交換上幸福。固執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她的一生。
  臨終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韓磊,帶著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親呂韻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傷心地落淚。
  呂韻音是一臉的安然,她祝福他們,告訴他們她不舍得以後沒機會再見,然後,她說,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在人生最後的這數分鍾,請容許我獨自懷念。”她說。
  於是她的兒子、孫兒退出了病房。七十三歲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為有著她一直珍重著的回憶,垂死的臉上,依然掛了個令人舒適的微笑。
  她想起韓諾,想起在英國時與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無盡的宇宙,不獨看見星看見月,還有英國的草地、英國的玫瑰、韓諾永遠英俊而可靠的臉、他的溫柔他的善良他的體貼……在合上的眼睛內,她有她一生最驕傲的事,便是曾經擁有韓諾的愛。
  而當眼睛張開來之後,便噙滿了淚。
  忽然,她就看見了他。
  是的,韓諾也在,他已成為老板,他在她臨終之日來看她,並且,讓她也看得見他。
  “韓諾……”她以微弱的聲線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間的角落走近她的床邊,他捉住了她懸在半空抖震的手。
  呂韻音的眼淚,一顆一顆斜斜地沿著臉旁淌下來,她沒料到,還是終於等到他回來。
  她一直相信他沒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們會重逢。
  “你回來了……”她哽咽著說。說過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見他英俊而年輕的臉,刹那間教她以為所有青春都回來了,連她,也隻不過是那年輕的韓諾的妻子。
  他這樣回答:“我一直沒有離開過。”
  她似懂非懂,但還是這樣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對呂韻音說:“你知道嗎?我用我的離去,交換給你一生的幸福。但為什麽你一次又一次拒絕那些可以給你幸福的人?”
  呂韻音聽罷,臉上有一抹笑意。她說:“因為,我已經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聽不明白,他望著呂韻音。
  呂韻音說下去:“懷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會這樣演繹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單的、無聲的、冗長的,傷感的……令他內咎的。
  “對不起。”他說。
  她微弱地告訴他:“沒什麽對不起,這一生,我都擁有著你。”
  “韻音。”他用力握緊她的手。
  “該是我說,謝謝你。”她凝視他的臉,這張她深深愛了一生一世的臉。“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後,他看到,她把眼睛輕輕的合上,而那被皺紋埋莽的嘴唇,泛起一個朦朧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連靈魂也帶不走。
  她斷了氣。
  老板看著這個笑容,他有一萬個不明白。
  為什麽,她對他的愛可以如此豐盛?
  豐盛得,抵抗了命運的安排,豐盛得,令心意貫串一生也不為所動。
  是一種無人能打碎的堅強,她對他的愛情,堅強得叫人吃驚。
  今天,他無愛欲,而且,不再理解愛情。他皺住眉,放開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後的一抹笑容,然後,他拿走了那張放在床邊的照片。
  呂韻音走了,她走到一個他永遠不能跟著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呂韻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對呂韻音的愛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呂韻音留下來那沉重而堅強的愛的陰影。他從沒欣賞過,比這更堅強的愛。
  究竟,愛,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義?
  當然,他典當自己的愛情,除了換取呂韻音的幸福之外,更是為了令自己不用在長生不老的歲月中永恒惦念住一個人。他以為,他放走了愛情,他的存活日子會比較不那麽痛苦,然而,到了今時今日,他才又意識到,無愛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當初,若然沒送走愛情,就算呂韻音與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連係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樣。現在,沒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時候失去存活的真實感。
  她得著的幸福,他得不著。
  原來一切都虛幻,除了,用愛來填補。
  這樣過了五十年,老板間中回想起呂韻音臨終時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複思量起愛情,五十年來,他都在暗暗驚異愛情的力量。
  當他苦心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小提琴胚胎,卻又最終結局隻是敲碎它們時;當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樂曲,然而隻有音沒有神時……他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麽。
  一天,第8號當鋪來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齡十四,她預早一星期前已預約。
  正如所有客人,她對這當鋪的認識,來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輾轉相傳,聽入心坎,然後,誘惑纏繞心間,最後的定斷是,不可不試。
  少女的名字是孫卓,就讀初中二年級,長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種永遠坐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課一等一優秀的初中女學生。
  孫卓有一個特別的才能,她對音樂自小就很有天份,最擅長的樂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練琴技的她,願望是終此一生與小提琴為伍。
  她沒有一般少女的懷春夢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歡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愛青年人愛玩的玩意。過山車、溜冰場、disco、電子遊戲,她無一喜愛。
  最愛,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練習,無時無刻也在想著如何使自己的技術更進一步。無琴在家時,便憑空架起拉奏的姿態,把音符由心間浮起,幻想著音樂由指頭間拉奏出來,合上眼,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認真的事,孫卓對小提琴很有夢想,這會是她的興趣、職業、名利和生命。
  她已經不能滿足於在學校表演的榮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國的演奏廳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小提琴老師亦表示,孫卓的水準近乎國際水平。然而,老師又說:“還是差了一點點。”
  孫卓用了一個晚上檢討,她明白,無論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風采上,她都有所虧欠,這教她很不安樂。
  當年莫劄特七歲便震驚歐洲哩!孫卓知道,她距離其正國際水平,還差了很遠。
  她學習小提琴的小型音樂學院每年都派學生到外地參加比賽,但一次也沒選中孫卓,她知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未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與不甘心之間徘徊,直到,她聽了這樣一個故事。
  音樂學院曾經出過一名裴聲國際的鋼琴家,於這家小型音樂學院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大事。聞說,這名鋼琴家一直琴藝平平,隻是,一天當他突然啞了之後,琴技突飛猛進,還贏得多項重要賽事,卒之,他揚名國際,成就非凡。
  說故事的人補充:“他之所以有日後成就,全因為他以自己的語言能力交換。他在臨死之前向他的徒弟表示,別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為,他的一切,都是交換回來的。”
  孫卓好奇了,她問:“去哪裏交換?”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間當鋪。”
  “當鋪。”孫卓驚奇起來,一個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從一間當鋪中換取。
  雖然聽上去很有點荒謬,但她還是認真地調查起來。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嚐試所有她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舊式的當鋪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時款手表呈上,看鋪的人一看,便說:“五十塊錢!”
  她隨即發問:“這兒除了當表之外,還可不可以典當一些別的東西嗎?譬如……我典當我的一把聲線?”
  看鋪的人不明白,然後他決定,這名少女是白撞的。“過主!過主!”他趕她走。
  孫卓走到第二間當鋪,依循同一個模式試探,同樣被趕走。第三間如是,第四間如是……
  直至第六間當鋪,孫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說:“請看看我的手表值多少錢。”
  當鋪的人說:“告訴我……”他以閃爍的眼神望著少女:“你要典當的會是這一些隨手可得的東西嗎?”
  孫卓心神一怔,抬頭望著跟前的人,那人在櫃位後有著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氣質。孫卓麵露笑容說:“是的,我有價值連城的東西要典當,難道此處便是我達成願望的地方?”
  櫃台後的人緩緩地說:“我沒本事做那當鋪的主人,我隻負責引介。”
  孫卓問:“哪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號當鋪。”他遞給她一張地圖:“不難找,隻要有心。”
  孫卓飛快地望了地圖一眼,滿懷感激地抬頭望向那人:“感謝你。”
  那人沒答話。而孫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場仿佛湧起,一點一點的濃罩住櫃位之內。她說了感謝,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謝。
  那人隻是說:“你去找尋你的命裏吧!”
  孫卓正要別轉身離去,忽然,她問上一條問題:“請問……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這種事,不是太神奇了嗎……”
  回答她的是這一句:“奧秘,不是你與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孫卓似懂非懂。櫃位後的人,在黑色磁場中退出。
  孫卓離開了這家外形傳統,但氣氛詭異的當鋪。一踏在陽光之處,她才驚覺,原來一身是冷冷的汗。
  手上的那張地圖,是真實的哩……第8號當鋪……
  那天晚上,處事認真的孫卓致電地圖上的電話預約。
  “請問,這裏是不是第8號當鋪?”
  “是的,”一把悅耳的女聲說:“有什麽可以幫忙?”
  “我想來典當……”她想了想,說:“典當一些東西……”
  “好的,”女聲說:“讓我看看我們老板的時間表……一星期後的晚上九時……你是小女孩吧……九時會不會太晚?”
  孫卓說:“不!不會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聲笑起來:“哈哈哈!那麽,請賜尊姓名。”
  “孫卓。”她報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孫小姐,我們恭候大駕光臨。”
  “謝謝你。”孫卓禮貌地道謝,繼而掛上電話。嗯,過程輕易而方便,服務也大概很夠友善親切。下星期,孫卓知道,她即將改寫自己的命運。
  剛接過電話的這個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記下預約的時間與姓名,卻出奇地,執筆的手不聽喚,一大攤的墨水弄花了預約客人的名字。
  “孫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刹那,她忽然隱隱覺得有點不受當。
  是誰會叫她的手也震起來?
  是老板教她執筆的,被老板緊握過的手頡是無比的堅定穩固,緣何驀地,不由自主的抖震。阿精心虛,表情帶點迷惘。
  孫卓沿著地圖上的指示找尋第8號當鋪,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輛駛向郊外的巴士,到了近總站之前的兩個站下車,那裏有一個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鍾,走到盡頭便是了。
  “好簡易哩……”她在心裏頭想道,這個地方意念神秘,找尋途徑卻容易得很,真有點意外。
  心裏頭完全沒有懼怕與猶豫,她要求一個大成就,以某些東西來交換,隻覺順理成章。她亦不認為這個交換之處有什麽可疑,隻要成就臨近身邊,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確無誤。
  十四歲時定下的誌願,就在十四歲實行吧!
  未幾,眼前便出現了一道大鐵閘,她伸手推開來,一內進,風便刮起,樹葉翻滾旋動。是在這一刻,因著這氣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門前,她本想伸手拍門,木門卻自動開啟,她步進門內,感受到的是一種華麗的舒適。白色的布置,令她有親切感,大堂位置,還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去,吸了一口水仙花香氣,然後抬頭打量天花板,那起碼三層樓以上高度的天花板,繪上了花卉圖案。
  孫卓立刻斷定,這是一個舒適的地方。“像六星級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樣,自動自覺的往右走,大家都沒來過,可是,那右邊的走廊上的第三間房,仿佛有著催眠的能力,發出了無聲的指引,把心中有願望的人,帶領到那房間去。
  她站停下來,房門便打開了。從漸漸開啟的大門中,她首先看見一列的書籍,然後是一張很長很長的書台,再之後,是書台後的兩個人,一個男人坐在書台後的椅子上,一個女人站在男人的身邊。
  她微笑了,這就是她要見的人。
  從黝暗的走廊中,她步進較光亮的房間內,她越走越近,越來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她的臉一直是微笑的,而看著她步進的一男一女,本來也神態自若,……可是,當少女的臉孔清楚呈現在他們眼前之後,老板與阿精,都有那數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個人。
  老板凝視著這張臉,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國的火車站之上……
  阿精看著這張臉,唇微張,下意識的,她把目光掃向老板,她發現,老板有一個凝神而錯愕的神色。
  隻看過那張廷黃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記著,那個老板身邊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氣質,是一個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當下心一沉。
  這名少女,有一張與呂韻音一模一樣的臉。
  老板看著,就這樣心酸。
  三個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齊全,她見二人都不說話,便自我介紹起來:“你們好,我叫孫卓,預約在九時。”
  阿精回過神來,她說話:“孫小姐,我們很高興認識你。”
  孫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順和乖巧。
  阿精介紹老板:“這是我們的老板,他會決定我們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板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孫卓的臉上,他簡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奧妙。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孫小姐,你有什麽需要我們的幫忙?”
  孫卓回答:“我要成就。”說得幹淨利落。
  老板與阿精的心中反應是:人小誌不小。老板問她:“是一個怎樣的成就?”
  孫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氣、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板與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聲。阿精的臉色一變,而老板,由心中湧出笑意。不獨臉孔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覺親切。
  孫卓問:“你們可以幫我嗎?成就可以換取的嗎?”
  老板便說:“成就可以從努力與學習中換取。”
  孫卓卻說:“我已經很努力了!但各方麵,我還是差太遠……”說著說著,她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或許,是欠缺了一流的天份。”
  看著她,老板很有點興致,他問:“告訴我,你喜歡的小提琴作品。”
  孫卓笑著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來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板想了想:“的確是。”
  “另外,Sarasat.P.的安逵路之羅曼史也是不錯的選擇。”孫卓又說。
  老板點了點頭:“蕭邦的作品,也很適合小提琴演奏。”
  孫卓同意,“Strauss J.的作品亦然。”
  他倆交換著小提琴音樂的知識,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兒,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又不敢打亂他們的對話,隻好仔細研究他們交談的神情,以及努力按住一顆妒忌的心。
  是的,孫卓坐到老板跟前不夠五分鍾,阿精已開始妒忌。
  老板又問:“你自小已酷愛小提琴?”
  孫卓回答:“我四歲開始學琴,而一碰那琴,便令生今世不想離開。”
  老板也有同感,隻是,孫卓比他的熱愛還高了許多倍。
  孫卓又說:“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板點點頭。“但你打算用什麽來換取人生的成就?”
  孫卓清了清聲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愛情。”
  老板望進她明清的眼睛內,不期然的,他便看見他自己。
  “不。”他拒絕。
  阿精望著老板的臉,她有不祥的預感。老板反對客人的典當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隻不過是愛情。用一生的愛情換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過。
  孫卓告訴老板:“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板說:“你想得未夠清楚。你不會明白,失去一生的愛情,究竟是件怎樣的事。”
  孫卓不以為焉。“我無興趣要愛情,當其他同學渴望拍拖時,我隻希望可以參加外國的音樂比賽。”
  老板嚐試說服她:“你試想想,不要名成利就,隻當個稱職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嗎?”
  孫卓望著老板,聽罷他的說話,她也就忽然激動起來。“太多人這樣告訴我了!難道我不會知道我要的是什麽!當個二流小提琴手?為什麽我隻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話,就別假裝幫我!”孫卓說得上身傾前,雙手抓住椅墊,而且目露凶光。
  老板與阿精立刻明白,這件事對她來說是何等認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說:“別動氣,老板不是不幫你。”她上前去輕撫孫卓的肩膊。孫卓的麵色便隨即緩和起來。“對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板有個提議:“讓我聽你奏一曲。”
  阿精聽見老板的話,便走出書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進來。末幾,一具小提琴送來了,交到孫卓的手上。
  她撫摸琴身,望了望老板,然後她站起來,開始演奏她的音樂。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種合二為一的氣勢,神情專注,而且誌在必得。那種掌握音樂的自信,從每一下的拉奏動作與偶然的身體擺動中顯示出來。當小提琴被演奏時,她便是強者。
  技巧倒是有改進的餘地,老板知道,孫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師指點,她要到最著名的學院,與最優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現階段的她,的確不可能令她達成她心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罷,老板仍然不語。
  “怎麽樣?”孫卓問:“你不答應我?”
  老板說:“用愛情來換取成就,有天你會後悔。”
  孫卓忽然冷笑,十四歲的臉孔上是一陣陰霾。“你這種迂腐的人,會明白一個人的幸福嗎?”
  幸福。老板望著她冷冷的臉,心中加強了注意力。他對這名詞,非常敏感。
  幸福,是令人迷惘的兩個字。
  孫卓說下去:“幸福不一定是愛情如意、有愛自己的伴侶。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兒孫滿堂。幸福是個人理想。如果一個人的願望就是愛情上的幸福,你給了他,他便很幸福。然而若果他的幸福是他的成就,你來硬分給他一些愛情,但又衝淡了他的成就,那樣,他一點也不會幸福。”
  結尾之時,她還加多一句:“看你做了這些年人,這種道理你還不明白?”
  說完後,她的臉上隱約有種勝利感。
  阿精說:“說得好!我有同感。幸福就是這樣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孫卓投以一個“你是我的朋友”的親切眼神。
  老板隻是說:“你明天再來一次。”
  “為什麽?”
  “我今天不能決定。”他說。
  孫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無奈,她明白,話事的始終是老板。
  隻好告辭了。臨行前,她對老板說:“別以為替我著想便是幫助我。沒有這樣的事。”
  老板微微一笑,他送客。
  孫卓離開後,另有兩名客人來臨,老板與阿精部公事公辦地招待他們。然後一整夜,大家都沒提起孫卓這個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宮後,原本還是若無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試圖找尋孫卓的曆史、過去、身份,她亦嚐試觀看她的將來,然而,她的預知能力沒讓她探測得到任何事情,這個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測軌跡。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沒有任何辦法。她越著緊要追尋的人,便越追尋不到。
  當要放棄的時候,她便彷徨起來。那女孩子究竟是誰?她有那麽一張臉,她與老板有相同的興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蘊。
  阿精鼓著氣,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板在他的行宮,同一個時候,也在追查孫卓的過往。
  他合上眼,麵向著星光。而他,找得到。
  孫卓的孩童時代、孫卓的學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現他的腦海;然後他看到孫卓的家人,繼而他追索孫卓未出生之前的時光,像一輯剪輯得零碎的電影片頭,他一邊看一邊趕快分析、記憶,然後,合上眼睛的他微笑起來,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資料。
  當眼睛張開來之後,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間收回一個凡人追尋不到的角落,這角落,隻留待異人才可以開啟。
  然後,老板決定,他讓孫卓得到她所需。老板知道,他無可能不幫助她。她要怎樣的幸福,他也會送給她。
  他會給她世上所有一切,因為,他看得見,生命的永恒意義。
  孫卓,對他來說,是重要的。
  翌晚,孫卓再次前來。
  她問:“你們考慮好了?”
  老板告訴她:“你要的,我給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孫卓稱讚道:“你們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後一生都滿意。”老板說。
  “謝謝你。”她說。“不過,先小人後君子。在今天之後,我首先會得到什麽?”
  老板告訴她:“你會對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孫卓雙眼發亮了。“然後,我便會被挑選參加比賽!”
  老板點點頭。
  孫卓興致勃勃地說下去:“繼而贏了比賽,得到獎學金,可以去一流的音樂學院學習!說不定,還會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板看看她的神情,也替她高興起來,為著她的快樂,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們,也一直找機會插入話題,怎樣,也要說一兩句。
  “成交了。”她說,有一副從容表情。
  孫卓笑起來。“感激大家。”
  然後,老板拿出同意書,向孫卓簡述一遍,孫卓簽了字,老板便在她跟前做了一個催眠的手勢,刹那間,孫卓跌進了一個無重的狀態中,四周充縊了粉紅色的溫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到幸福。仿佛聽到萬千的掌聲,領略到崇高的榮耀,得到世人的景仰與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就中,怎樣也不肯離開。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好夢哩!這個夢把她在未來數十年將會得到的光輝濃縮成幸福的一小段,令她在交出愛情之時,不能有任何後悔。
  是的,老板把左手放到她的臉龐邊,她就像依偎一個愛人那樣靠到他的掌心內,她有迷人而陶醉的表情,愛情,不知不覺間,一點一滴傳送到老板的手內,人肉入骨,她的愛情,都交給了跟前這個男人。
  不後梅不後悔,她以她的定義,來界定了她的幸福。
  醒來之時,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獨生女兒的睡房,粉紅色、粉藍色,配上很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將來的一生,會與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板接收了她的愛情,理應交給阿精保管,但這一次,他說:“她的愛情不要放到木架上,由我親自看待。”
  阿精想問為什麽,但又問不出口。隻得眼巴巴看著老板史無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當物帶走。
  孫卓的愛情,從此鎖在老板的掌心之內,與他的血肉同體。把一個人的愛情,收藏在自己的血肉中,沒有任何事,比這更深入與浪漫。
  從此,她的愛情,便與他二合為一。
  阿精看著老板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宮,她隻覺,自己的一顆心就這樣被挖空。既痛苦,又空洞。
  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與老板的生活中無端端闖入了一名少女,她放棄的愛情,他卻如獲至寶的收起。將來,究竟會發生什麽事?
  阿精雙手捂臉,從來,也未曾如此不安過。
  孫卓典當了愛情之後,她感受不到損失,隻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她的成就。
  在一次音樂學院的小型甄別試中,她的老師便發現她的技巧突飛猛進。這是連孫卓自己也察覺的轉變,弓子上的控製、揉音、音律的準確以及節奏的掌握,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組合。
  雖然說是最基本的技巧,但掌握得毫無瑕疵就是極其困難的一回事。老師望著孫卓,驚覺她的高水準。
  “就如一級的大師。”老師說這讚賞話時,臉上神情肅穆,不敢掉以輕心。
  孫卓隻以一個得體的微笑回應之。
  後來,音樂學院便派她前往維也納參加小提琴演奏比賽,當下,便技驚四座。
  得到冠軍的孫卓獲得的評話是:“小提琴天才!技巧成熟得比美Hieiretz!”
  Heifetz海菲滋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提琴家,被譽為“聖僧”。
  孫卓得到這個評語,十分心滿意足。
  她一直淡定從容哩,連到酒店找上門的維也納音樂學院負責人,與唱片公司高層,她都處變不驚地接待,氣度有如見慣名利的成年人。
  大人們麵對著她,也隻好謙遜謙遜。
  她問學院的負責人:“你們會如何栽培我?”
  人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們會視你為一級的天才音樂家般看待。”
  “但我要在貴學府供讀多少年呢?”她問。
  “一般來說,要五年。”
  孫卓隨即陷入思考之中。五年……她想,五年後也十九歲了,十九歲才去追尋名利,會不會太遲?
  成名要趁早啊!既然她付出高昂,她要求的,便要更多。
  後來,她又接見唱片公司的高層,她問那個人:“你們會怎樣栽培我?”
  那人便回答:“我們會以一級紅星的目標來捧紅你。”
  “誰是一級紅星?”她問。
  “像Carl Hesch,像國Heifetz.”這兩位都是小提琴家中的殿堂級人物,“琴王”與“聖僧”。
  孫卓想了想。“不。”她說。
  對方便緊張起來:“孫小姐有什麽要求?”
  孫卓說:“我要似Madonna與Maia Callas的混合體。”
  “似她們?”唱片公司高層反問。
  “是的。”孫卓說:“我希望似Maia Callas,在樂壇中成績斐然,神賜予她完美的聲線,再廣的音域也難不到她,她把屬於一小眾的歌劇演唱普及化和明星化,而她本身的榮華生活,更是不用多說了。藝術家如此富有與光彩,她也算難得。
  “Madonna,我希望似她,做一個真正的天皇巨星!單單雄霸古典音樂界,會不會太單薄?可以的話,我兩個樂壇也要。流行的、古典的。”
  唱片公司高層客氣地告訴她:“誌向高,是好事……”
  孫卓看穿了跟前的人所想。“我一定會做得到,別看小我!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亦不會信任你,這是我的前途。”
  唱片公司高層當下補償她一些門麵話。她聽進耳裏,心裏有數。今時,不同往日,實在無需要再處於下風,覺得這人不合意,便把大家賺大錢的機會留給一個真正愜意的合作夥伴。
  聽著這人繼續絮絮不休,不期然的,孫卓有那嗤之以鼻的神色。
  那人看見了,不獨不覺這小女孩無禮貌,反而為著討不了她的歡心而汗顏。
  後來,孫卓便送走了客人。那關門的動作多利落,以後,還有十打八打這種人要送走。
  回去出生地之前,孫卓為維也納的報章做了個訪問,臨上機前剛巧買得到訪問刊出的這份報紙。她看著黑白照片中的自己,雙眼有神,笑容甜美得來自信,抱住小提琴的姿勢具使命感,看著看著,自己也入迷起來。微笑中的她決定,她要愛自己更多,因為,自己,好值得。
  好好收起這一張訪問,一切,就由這裏開始。
  果然,一如所料,世界上出現了一名小提琴聖手的消息傳開去,孫卓得到了很多的重視。世界各地的音樂學院頒她獎學金,邀請她入讀,唱片公司隆而重之地拜訪她,請求她簽約。
  最後,孫卓選擇了紐約的茱利亞音樂學院,為的是基地在紐約。她的算盤是,最好深造與發展事業可以一起進行,紐約會是一個培養流行藝術家的好地方。
  收拾行李的一刹那,她又忽然發覺,她得到的不獨是成就,而且還有智慧。
  抑或,智慧隻是天然地來自己良好的際遇?於是,她每個決定也可以深思熟慮、從容無誤?當選擇權盡在自己手裏之時,人便有智慧,不會亂來,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滿意自己。
  臨上機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滿意足地發了一個好夢。
  孫卓的父母還擔心她會照顧不到自己,在機場中依依道別,父母輪流說著:“小心那邊的人,聽說人很壞!”“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來父母身邊。”“一有不開心,便隨便致電回家!”她安慰她的父母,說:“你們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事情難得倒我。”
  父母覺得她少不更事,隻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來得很有理由。
  在音樂天才滿布的茱利亞音樂學院,孫卓的成績亦是一流的,教授們經過三個月的觀察,下了這一道評語:“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孫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華,卻還是每天勤力地練習,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樂趣,這使她自覺,她是天下無敵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擁有最強大而神秘的力量,這力量直通天與地,直接連係宇宙最深邃的角落,也隻有這些無形無相的境地,才會有了解這力量的心靈,這些心靈明白,融入萬籟的聲音,究竟因何而來。
  超越了人類能創造出的音律,與宇宙間最神秘的一點連接,就連神祗,也快要被這音律打動,意欲與創造音律的人溝通。
  孫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牽動了穹蒼中最隱藏的美。
  因為這魔力,她迅速成為了學院中的傳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麗,這樣的組合,構成了一個神的形象,隻要她走過,身邊的人就有膜拜的衝動。
  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當然,也有暗戀者,而且數目眾多,每當一提起孫卓,指揮的、彈琴的、吹笛子的……一一心動起來,美麗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愛情與夢的化身。
  孫卓也如她一直對自己的理解,無論接觸多少雙愛戀的眼睛,無論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內心,也牽動不了半分。他們隻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隻消半年時間,學院便安排她參與頂尖樂團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夠資格與莫斯科交響樂團同場演出,她是獨奏者,其他一眾樂團成員,演奏出陪襯她的音韻。
  在排練之時,已技驚四座。這個被譽為世界上最嚴謹的樂團,也為了孫卓可以隨時進入狀態而咄咄稱奇,無論何時,隻要她的弓放到弦之上,天籟便傾巢而出。
  她沒說話,沒笑容,隻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數千個仍然懸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數千名觀眾的拍掌聲,她盼望她將要得到的榮耀。
  就在這排練的中段,她坐下來稍事休息時,偶爾抬頭,便見見樓上最尾廂座中,有一名男人轉身離開的背影。這背影,像風一樣旋動到她的內心。
  她心頭一曖,有點頭緒。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預料的那樣,台下的人都被震動在魔法一樣的樂韻中,那種充滿力量的美麗,直搗心靈之後,便停留在人的腦袋中,沁進了去,融合成為記憶,隻要他們願意想起,這美麗便能浮現,繼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襲他們的身與心,纏繞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麗吞食的人們,差一點,便要以眼淚答謝站在台上的少女,後來,他們忍住了眼淚,隻以狂熱的拍堂以及內心澎湃的感動來回應她,當全晚演奏完畢之後,全場所有觀眾,立刻站起來以掌聲向她致敬。
  是在這一刻,她才肯笑,她為自己的美好表現而微笑;她為別人的高度認同而微笑。如願以償。回到後台時,早已雲集的知名人士、政壇代表、官紳名人一律來與她祝賀,說著一些她未必聽得懂的德話、法語、俄話,但無論她能聽懂不能聽懂,她都對他們的說話無可置疑,因為,全都是盛讚她的話話。
  到退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著舒出一口氣,而就在鏡裏,她看到一個她預料會出現的人。
  她叫喚他:“老板。”
  老板一身的禮服,他祝賀她:“水準高超。”
  她輕輕地說:“是如有神助。”
  老板問她:“你可是滿足了?”
  孫卓回答:“你說呢?”
  老板說:“你的野心與能力,當然不止於此。”
  孫卓對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沒回答,隻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揚四海。”老板繼續告訴她。
  孫卓問:“老板,你一直看顧著我?”
  老板微笑:“你介意?”
  孫卓搖頭:“就像我的守護神。”
  “好不好?”老板問。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後她又問:“你對每一名客人也如此體貼?”
  老板想了想,然後搖頭。
  孫卓望著他,笑了笑,問:“你對我好奇?”
  老板隻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這休息間四周。
  孫卓這樣說:“如果不是典當了愛情,我一定會愛上你。”
  老板回答她:“你後悔典當了你的愛情?”
  她忽然大笑:“哈哈哈!這簡直是天大的詛咒!”
  “你放心吧。”老板隻就這樣回答她。
  後來,有人敲門請求孫卓做訪問,老板便告辭了。他離開了音樂廳,心情,便有點複雜。成就初來,她當然滿心歡喜,但日後呢?他可以看顧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會為她的決定而後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內裏有她的愛情。一切,還是未知。
  回到行宮,阿精便找著他:“老板,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別的客人。”
  他問:“是誰?”
  “上麵派來的使者。”阿精說。
  老板問:“他來典當些什麽?”
  “約匙。”阿精回答。
  老板說:“約匙?”
  阿精點點頭:“我也不敢相信。”
  老板說:“那麽今晚就接見他。”
  老板轉身,阿精便問:“她怎樣了?”
  老板把臉轉過來:“她?”
  阿精說得清楚一點:“孫卓她好嗎?”
  老板想了想,便這樣回答:“孫卓,長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臉開懷:“這很好哇!”
  老板沒為意阿精開懷表情背後的故意。他更沒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探望孫卓這回事。
  他把孫卓的愛情收在手心,他貼身跟進孫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內,心裏一天比一天苦味,女性的直覺讓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孫卓知道老板來了當她是次表演的觀眾,她不知道的是,老板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維也納的比賽,隻是,老板沒讓孫卓知道。
  孫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後,也就很不快樂。
  晚上,那名自稱拿約匙來典當的人出現。
  當他一踏進第8號當鋪,老板與阿精在書房內,一同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溫柔,恰如躺在一床羽毛當中般溫柔,是輕軟的、浮遊的、不著地的、自由的、無憂的。
  縱然這個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渾身散發出這種血肉之軀不可能接觸的輕軟美麗,是邪惡世界中,要學也學不到的美好。
  邪惡的力量,慣以虛假的美好迷惑眾生,老板與阿精最明白個中意境,這豪華的當鋪,老板與阿精的長生不老,以物易物的願望交換,何嚐不是一種慰藉人心的溫柔?隻是,當那真正屬於溫柔的人步進來之後,老板與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個空間的,品質果然出眾許多。
  圭白房的門被推開,老板與阿精引頸以待。
  進來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來已屆中年,樣子老實,而且頭微禿。
  阿精的眼睛左探探右看看,她看不見他有翅膀。
  忍不住,她說:“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男人說話:“我也是一樣,對貴寶號的大名,聞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來的。他一說話,室內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氣。
  阿精禁不住,鬆弛了臉上表情,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帶動而來的溫柔與芬芳,已足夠證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板說話:“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間不難找尋,隻是,要避開某些規條。”
  “什麽規條?”阿精問。
  “工作與作息時間,我們都有人監管,不在工作的時候與你們接觸,還可以避開一些耳目。”
  老板說:“謝謝你信任我們。”
  男人說:“我也有我的願望。”
  “那是什麽?”老板問。
  男人說:“我希望死神不要帶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板呢喃:“死神……”
  阿精說:“那是你看顧的小女孩?”
  他說:“是的,我就是她的守護神。”
  “你喜歡她?”阿精問。
  他回答:“我憐憫她。我看著她出生,她帶給她的家庭莫大的快樂與希望,然而,死神卻決定,在死亡人數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討厭死神的做法,他隻是為了填補數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問下去:“小女孩的狀態怎樣?”
  他說:“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症似是過早衰老症,總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她生存了,卻從不會歡笑。”
  老板說話:“死神,我們要與他對話,這可不是辦得成的事。”
  男人堅持:“我知你們與死神有聯係。”
  老板照直說:“我們沒有接觸。”
  男人忽然這樣告訴老板與阿精:“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你們也無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帶你們看,我答應你們的東西。”
  阿精非常興奮:“好!好!我去看!”
  “就現在吧!”男人提議。
  “好!”阿精望向老板:“我去看典當物!”
  老板皺住的眉毛放輕了一陣子,他點下頭。
  於是阿精便準備與男人出門。
  她問:“約匙在哪裏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們起行吧!”她說。
  隻見她與男人走出書房,接著推開大門,門一開,仍然在第8號當鋪的大宅範圍中,他們已看見,黃色的山與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當鋪大閘外走動。隻要走出那大閘,便是以色列。
  阿精與男人,步出大門,走在風中,朝大閘進發。
  到達大閘之前,阿精伸手推開閘門之際,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許多次,沒有一次如今次般緊張。
  她與男人步出大閘外,當閘門一關,回頭一望,當鋪已經不見了。
  男人告訴她:“向前走一小時便到達。”
  她點點頭,朝身邊的人與物探視。都已是現代人了,現代化的城市,理應減低了那種被卷顧的神聖,但阿精還是覺得這裏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麽一種不相同。
  百多年來,她都沒有來過以色列,她知道,這裏不是老板與她來的地方。
  一直走著,走過人群走過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裏頭,就這樣湧上了感動。身邊的男男女女,可會在死後走進那永恒地美好的國度?她與老板,永永遠遠沒這樣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將來會如何走,無了期地接見一個又一個客人,間中到美食集中地吃東西,觀察老板的眉頭眼額……
  然後,渴望老板會有天愛上她。
  想到這裏,阿精便隱約心中有憂愁。從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會等到吧!自從那少女小提琴家出現了之後,老板的心內,就有了她的位置。
  為什麽會這樣?麵對麵百多年的人,他視而不見,出現了片刻的,他卻無比關注。
  難道,這便是愛情?
  身為女人,阿精並不擅長愛情。為人時沒愛過,做了當鋪負責人之後,她愛上了的又沒反應。單線的愛情,算不算是愛情?
  忽然,男人說話:“要不要嚐一口棗,我猜你沒嚐過。”
  阿精定了定神。“是這裏的特產?”
  男人說:“連耶穌也吃哩!”
  阿精便說:“那麽,一定要試!”
  她伸手接過了男人手上的棗,而男人向送棗的小販道謝。
  這種果物,帶著厚重的甜,說不上人間極品,然而含在嘴裏以後,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讓那甜香沁入她的味雷,她忘我地體會這聖地上連耶穌也嚐過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記下這種了不起的蜜餞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連肥肉也是人間極品的苦日子,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盡手段;為了吃,她殺了人,跟著老板過日子……
  不知不覺間,眼眶便濕潤起來。棗含在她的口中,帶動了古舊的哀愁,她吸一口氣,忍住了,淚才不流下來。
  隨即垂頭,搖了搖。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見她哭。
  終於吞下了棗。“不錯。謝謝你。”她對男人說。
  然後,兩人繼續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覺,她踏著二千年前耶穌走過的足跡。
  她問:“耶穌走過這裏嗎?”
  男人說:“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來。耶穌走過啊!
  一邊走著,她又一邊問:“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說:“無憂愁,無痛苦,也無欲望,隻有要不盡的滿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確好。”
  阿精問:“你若然真的典當了約匙給我們,你就要脫離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隻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說:“你覺得?”
  男人忽然問:“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嗎?”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沒有再說話。阿精隻覺得,男人的這一刻,像極了人世間的神父,充滿挑戰她的權威。
  阿精不好意思,卻又不願認輸。“別裝作預言者。”
  男人沒理會她,卻又沒繼續這話題。
  未幾,他們走過了城市的邊沿,朝大片砂地進發。砂地的兩旁,卻還是有綠色的樹木。
  阿精說:“我從來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訴我,天主與聖母是在這種地方邂逅嗎?”
  男人笑了。“他們在夢中邂逅。”
  “夢中?”阿精說:“多浪漫。”
  “是由天使傳話哩!”男人告訴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與天使說話啊。
  忽然,也就有種蘊含了的天機。然而,她又說不上是些什麽。
  男人指著一個黃色的山頭,說:“到了!”
  阿精雙眼發亮,那就是約匙的所在處!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本平凡的山頭,忽然有著一股光輝,她越走近一步,越覺得那光輝耀眼,縱然,那可能隻是太陽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點一點的歡欣起來,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也跳脫,每一步的彈跳,換來每一步的快樂,到了最後,她咧嘴歡笑起來。
  而她不會知道,這快樂從何而來。
  她差不多是跑過去了。
  男人跟在後頭,他凝視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慣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什麽。想不到,連她也避不過。
  已經走在山頭前,阿精興奮得左跳右彈,她指著山說:“是在這裏嗎?就是在這裏嗎?”
  男人微笑。“是。”
  然後他行前,走到一條狹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與他一同走進去。
  阿精跟著男人,閃身走進那條秘道中。她說:“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認。
  阿精隻有在心裏頭暗歎一聲厲害。
  秘道中的砂粒極幼細,擦過地皮膚外露的肩膊,卻絲毫不覺得有磨擦的痛,感覺反而橡被海綿按摩一樣舒適。阿精伸手掃了掃那砂牆,赫然發現,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質,真的軟如海錦。
  一直的走著,直至男人回頭說:“到達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現了一個偌大的空閑,一間砂牆房間內,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中央處,置有一個樸實無華的大櫃。
  男人走在櫃前,沒用上任何崇高的儀式,便把櫃打開來,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見了那約匙。
  銅造的約匙,受創世者之命頒下誡律,要人類嚴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這聖神的莊嚴下目瞪口呆,望著道外表平凡但力量安大的聖神工具。
  而男人,隻是若無其事快手快腳的把約匙捧出來,他意圖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卻惶恐地往後過,不肯伸手接過這極珍貴之物,象征創造者與人類約法三章的神聖物件。男人見她不肯觸摸這聖物,便放回原處。“你不要驗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聖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轉了個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氣緩和情緒,卻發現,這砂室的空氣味道怪異,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難。
  “走……我們走……走。”她苦困地提議。
  然後男人帶頓她由原路走出這山中秘道。
  再見陽光之時,她才放膽呼出一口氣。
  出來後,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一邊跑,她一邊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來,問她:“小妞,你沒事吧?”
  阿精掩住臉,眼淚忍得到,但聲音卻哽咽了。“為什麽你要典當它呢?它是屬於全人類的!”
  男人說:“但我不愛全人類,我隻愛我要愛的人。”
  就這樣,阿精雙腳一軟,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軟弱無力的她,走不動。
  她一邊掩臉一邊搖頭:“我不應來看……不應來看……”
  是太神聖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後該如何?”她喃喃自語。“像我這種人,這樣麵對麵……”
  男人跨到她身邊,張開他的手臂,對無助的阿精說:“來,我給你懷抱。”
  阿精毫不猶豫地躲進去,這懷抱,有花香的氣味。
  在懷抱之內,她抖震了數秒,然後,逐漸就平靜了。
  深呼吸,繼而把氣吐出來。心神終於安定。
  她問:“可否帶我去一個地方?”
  “請說。”
  “哭牆。”她說。
  男人於是扶起她,與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過黃砂遍野,也走過繁盛的街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選了的人種身邊擦身而過,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種情緒的爆發。
  終於來到那哭牆,一些人已伏在牆邊儔告與抽泣。
  阿精見到這牆,便飛撲過去,她把臉貼住牆,眼淚就那樣連串連串地落下來,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滾瀉不斷地從缺堤一樣的眼眶流出。
  想說的有很多,譬如這些年來的寂寞;這些年來的心緒不寧,這些年來對人類的毫無惻忍;這些年來吃極也吃不飽的肚子,當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還有,將來永生永世的寂寞,將來永恒的不安寧;將來要處置的無數手手腳腳、運氣、青春、歲月;將來那明明剛填滿,卻仍然好空虛的肚子……
  還有還有,過去的愛慕,以及將來的得不到。
  都隨眼淚哭泣出來,流沁在牆壁之內,化成一種哀求。
  那是脫離的哀求。
  一百多年來,這一刻是她首次總結歸納她的感受,是在這感受清晰了之後,她才明白,她並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當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滿,比起生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為不滿足。
  眼淚,一流而盡。
  阿精回去當鋪之後,心頭實實的,表情哀慟。
  老板問她:“怎麽了?看到了嗎?”
  她點點頭,回應一聲:“嗯。”
  “是否偉大?”老板問。
  阿精望看老板,忽然隻覺得答不出。
  老板問:“發生了什麽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響的。”
  老板說:“是嗎?”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細看她的臉,果然,眼睛腫了點,嘴唇也脹了點。
  老板說:“這單生意做不成。”
  “為什麽?”阿精有點愕然。
  老板說:“是我們這邊不接受。”
  “是嗎?”
  老板說下去:“他們認為,得到約匙的效果非同小可,無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長來說:“是——嗎——”
  老板說:“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宮。她真的很累,沒有一次外遊會如今次這般累,簡直像是一次過用盡了未來十年的精力般,結果是,她無力再笑,也無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個連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緒當中,隻覺虛虛脫脫,睡十年也補不回來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會這單交易後,便真的放到一邊,於他而言,這單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達以色列的不是他。
  時間空間,老板打算探望孫卓,他知道,她剛剛推出了唱片。
  那是個空前龐大的商業計劃,孫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獨奏的唱片,但包裝成流行女歌星那樣,世界性發行及宣傳,而且還拍了MV,全世界的電視上頻密廣播。
  那個MV是這樣的:孫卓奏著小提琴,在山岡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在幽穀中,在花叢間,全是極貌美的她,在遠鏡、近鏡中表露出才華與美貌。當世界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韻中時,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樂中顯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簽名活動之後讓孫卓看見他,那時候孫卓在會場上的酒店內休息。
  她正在點算收到的禮物哩!無一千也有八百份。驀地,她感覺到背後有人,轉頭望,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說:“恭喜你!”
  她自己也說:“很成功哩!我也認為很不錯。”
  “唱片推出了反應很厲害吧!”老板問她。
  孫卓告訴他:“預計可以賣上一千萬張。”
  “天皇巨星。”老板說。
  孫卓很高興,笑得花枝亂墜:“還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寶貴的東西來交換。”
  “都是老板肯要。”
  “我會看顧住你。”老板說。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給你。”孫卓乖巧地回應。
  老板問:“有男士追求嗎?”
  孫卓問:“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說:“隻是關心你。”
  孫卓回答:“多不勝數,隻是,我不會要。老板,我真的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點了點頭。
  孫卓忽然問:“老板,你們沒收了我的愛情,會不會終歸也沒收我的靈魂?我死了之後何去何從?”
  老板回答她:“你的靈魂,如無意外,也會歸向我這一邊,因為你是交易的一份子。”
  “是嗎?”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將會痛苦嗎?”
  老板告訴她:“我們都不知道。既然死後無處可去,不如更珍惜現今擁有的東西。”
  孫卓哈哈笑:“有些人會上天國吧!我無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陽我更多。”
  老板答應她:“這個肯定。”
  未幾,老板便離去了,臨離開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隊人,他們是電影公司的人,到酒店請求孫卓拍戲。
  老板知道孫卓不會拍,但他也高興她有這樣的榮耀。
  他告訴自己,他將會賜給她更多。
  他依然記得呂韻音臨終時的信息,她告訴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嚐試明了。現在孫卓要求她個人版本的幸福,他隻好依她心願,一點不漏地送給她。
  就當是補償呂韻音。
  自從阿精從以色列回來之後,她一直魂不守舍,無時無刻,心裏中空中空的,是一種近乎虛的軟弱感。
  就連夢中也會記起砂山中的那個密室,以及當中那約匙。無翅膀的天使繼續伴在她身邊,他遞給她那顆聖人都吃的棗。然後地與一眾血肉之軀伏在哭牆之上,各自為自己的哀愁落淚。
  這些片段,重複又重複地出現。
  為什麽會這樣?悠悠長的生命,沒有任何一段是重複而來,沒有舊事會記起。腦中一早像裝置了過濾器一樣,把不需要記著的東西過濾,要不然,如何才能渡過千歲萬歲?
  但從以色列回來之後,她就變了。
  老板隻知阿精時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經曆些什麽。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著守護孫卓,也順便享受孫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帶了小提琴,走到孫卓的角落,與孫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覺得無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舊客人光顧。他是三島,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臨當鋪時,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顧得非常小心,他典當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個最難忘的學生獎狀,初戀的部分回憶,一部車二個職位……挽回的是一些金錢,一些發達的機會,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為典當得小心,所以,他來得好頻密,也見老板與阿精都沒強硬要求他些什麽,於是,他一直認為,這個遊戲,他可以長玩長有。
  沒失掉五官、手腳、內髒。非常化算。
  三島也有欠債,也有輸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幫助後,都還得清。而由五年前開始,三島的事業運直線上升,他收購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壇上旗開得勝,五年內把握了的機會,令他成為了在他的國度內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權力的人。
  過著極風光的日子,接受傳媒訪問,與政要、皇室人員交朋友……然後一天,當他以為他會一直好運氣下去之時,全球性股災出現,他在數天之內,傾家蕩產。
  帶著如此傷痕,他向老板求助。
  三島未到達之時,老板向阿精提起過此人,他說:“有名舊朋友會來探我們。”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預約,她又記不起是誰。“舊朋友?”
  “三島。”老板說:“由一枝墨水筆開始與我們交易的人。他大概,會來最後一次。”
  阿精唯唯諾諾,但無論怎樣,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說話之上。
  晚上,三島來了。世間的財富最擅於改變一個人的氣度與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雙眼有神,意氣風發,今天,生活沒前景了,渾身散發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屍氣。
  “老板……”三島走進書房內,一看見老板,語調便顯示出他的悲傷與乞求。
  “三島先生,我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老板問。
  “老板,”三島說:“我什麽也沒有了。”
  “得失來去無常,請放輕。”老板安慰他。
  三島說:“我一個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邁的母親,以及才三歲的兒子。”
  老板說:“可以幫忙的話,我們義不容辭。”
  三島說:“我希望要一筆可觀的金錢,保障他們的生活。”然後,他說了一個數目。
  老板答應他:“無問題。”
  三島的眼睛釋放出光亮:“感謝老板!”
  老板說:“但你已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典當了。”
  三島望著她:“那麽……”
  “隻好要你的靈魂。”老板說。
  三島木然片刻,似乎並不太抗拒。“橫豎,我的靈魂也汙穢不堪。”
  “但我們歡迎你。”老板說。
  老板向他解釋那筆典當靈魂的報酬是如何分配給他的家人,三島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島簽署文件。
  最後,老板告訴他:“你有什麽要說的,請說出來。到適當的一天,這段說話或會在微風中、海洋中、睡夢中、靜默中傳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當海洋一拍岸,他的心頭便會搖蕩看你的遺言,他會一生一世惦記你。”
  聽到這樣的話語,三島忍不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老板望著他,他發現,他也漸漸感受不到這種悲哀。從前,他會為每個客人而傷感,會但願他們不曾來過,然而,時日漸過,連良善的心也鐵了起來。見得太多了,重複著的悲淒,再引發不了任何回響。
  思想飄遠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經沒有愛情,遲早又會失去惻忍,千秋萬世,更不知怎樣活下去。
  老板心裏頭,呈現了一個原本還是蒙朧,但逐漸清晰的決定。
  是了,是了。
  他要這樣做。
  那天,他收起了孫卓的愛情之時,他已決定要這樣做;今天,他更加發現,這是他長生不死的惟一出路。
  是阿精的聲音打擾了他,阿精對三島說:“三島先生,請別傷心,你的家人會因為你今天為他們著想,而生活無憂。”
  三島說:“費我一生的精力,也是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邊的人生活無憂,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後,卻搞到這靈魂也不再屬於自己。是不是,有願望的人,都已是太貪心?”
  老板與阿精都答不上這問題,他們的客人,都是心頭滿載願望的人,這些人不能說是貪心,而是,他們都走了那條太輕易的路。
  憑住一張地圖,任何地方都可以直達的人生當鋪。
  三島悲憤地說:“你們明白人生嗎?人生是否本該什麽也沒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東西,是否代價都沉重?”
  老板與阿精再次答不上話來。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歲了,但他卻不能告訴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麽也不了解。
  老板隻能說出一句:“請你準備,我們該開始了。”
  本來垂下眼睛的三島,忽然抬起眼來,他如是說:“不!”他發問:“你首先告訴我,我將會往哪裏去?”
  老板告訴他:“那是一個無意識的空間,你不會知道自己存在過,亦不會遊離,或許,你會沉睡數千年,或許隻是一刹那,總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會有任何知覺。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審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數千億的靈魂,與你同一陣線。”
  三島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數千億同一陣線的靈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獄的靈魂?抑或隻就是要落地獄的,也有數千億個?
  但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哪一個方向,都是大數,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島忽然沒那麽激動。
  老板問他:“可以開始了?”
  三島合上眼睛,麵臨一個受死的時刻。對了,刹那以後,將會毫無知覺,所有做人的記憶,無論是悲與喜,得與失,愛與恨,都煙消雲散。存在過,就等於不存在。
  是最後的交換了,死亡就是終結。
  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以為,我不會走到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沒痛楚的。”
  三島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頭頂上,就在同一秒,三島但覺心神一虛,之後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強說再有知覺,都隻是這種連綿不盡的虛無。
  眼前的三島,已是屍體一條,在光影漸暗之間,他的軀殼被送回他的妻子身邊。明早的新聞會報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歲。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島的靈魂,照慣常做法,阿精會把玻璃瓶遞過來,接收這個典當物,但今次,阿精魂遊太虛,完全沒為意典當已經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頭一震,把視線落在老板的臉上。
  “請收起這個靈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覺,她用雙手做了個手勢,玻璃瓶便出現在兩手之間。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細小的,微綠色的氣體從手心沁出來,溢滿瓶身,阿精蓋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開門,漫無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終歸,她也走到適當的世紀、時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屬於三島那一格之上,旁邊有一係列他以往的典當物。
  繼而,她水無表情地離開地牢,腳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宮。
  其實,阿精漏做了一個很要緊的步驟,她應該把玻璃瓶中的靈魂轉移到一個小木盒中,這種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個靈魂。跟著做了百多年的步驟,她居然可以這樣糊糊塗塗地忘掉。
  這一天,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隻是見了個客人,但阿精已覺得,筋疲力盡。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淚。
  當鋪的運作每天不斷,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問過她,她沒有說些什麽,他便不理會了,隻叫她多點休息,如果心情對的話,不如到外麵的地方走走,吃東西、買東西,做些她喜歡的事。老板支持阿精尋找樂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蹤孫卓的行徑。
  已推出第二張唱片的孫卓,贏得無數音樂界的獎項,名字無人不認識,古典樂迷、非古典樂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樂重新帶回公眾層麵,令這些美妙樂章廣泛地受大家認識。
  在音樂史上,她擔當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孫卓,才二十歲,便成為了一個等同“偉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這些音韻,她把世人帶回一個古典品味的追尋當中。孫卓明白自己的貢獻,不獨是一名偉大的樂手,更是一名偉大的音樂推動者。
  她正舉行她的巡回音樂會,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樂廳中舉行,有的在可以容納數萬人的音樂場地進行,世界每一個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風采。
  事業發展得極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窮追不舍,而且非富則貴。有唱片業钜子、西方國家的年輕王子、油田的大財主、跨國機構的繼承人……她接見他們,與他們吃一頓飯,說些體已話。然後,她覺得,自己比起他們,更具皇族的氣派。
  凡夫俗子,誰會襯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們的財富,她不需要他們的關心,又不需要他們的愛情。在無所需之下,他們變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來做什麽?逛街看電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這些事,十四歲那年,她便不會跑到第8號當鋪。
  她的生命,隻有音樂,隻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擁有全世界,埋葬在內,興奮得不能形容。
  一個人,便組成了一個家、一個團體、一個國家。隻得一個人,她便變成一個世界。
  心裏頭,若有任何記掛,那會是老板。他給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裏。
  這一天,老板又來探望她。
  孫卓正在巡回表演途中,地點是荷蘭,在采排之時,老板現身在觀眾席的尾排,孫卓一直留意不到,她連采排,也極度認真。
  最後,她假裝向台下鞠躬,眼睛向遠處一瞄,便看見老板。她微笑了,從容地走回休息室中,有人敲門。“進來吧。”她說。
  老板走進門內,便對她說:“累不累?”
  “肚餓。”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們到外麵吃點東西。”老板提議。
  孫卓點點頭,便跟著老板走。
  孫卓的心情很好,她說:“你看,這兒四周都是花田!鬱金香,洋水仙!紫鳶尾!”
  老板問:“喜歡花?”
  孫卓說:“我對花有passion,不過,當然不比音樂的強大。”
  “喜歡什麽花?”老板問。
  “紫鳶尾。”孫卓說:“你看吧,紫鳶尾花田,橡是采集了成千上萬片飛舞的蝴蝶一樣,是不是特別的美麗?而且,梵高也是最愛畫這種花。”
  說過後,他倆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孫卓笑容滿麵,心情極好。
  她說:“你來看我,我真的好開心。你知不知道?巡回演奏是多麽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場前的壓力很大,完場後,壓力消散後,換來的就是寂寞感,一個人在酒店房內,加上疲累,於是特別想哭。”
  她垂下頭來,吃了一口朱古力餅,本來想說一句:“我也渴望有人關心。”然而,還是決定不說出來。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說是對的,無理由,令大家尷尬。
  但,慢著,又怎會尷尬?他們是什麽關係啊?孫卓摸不清自己的思想,想必是悶壞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餅,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實上是,見到老板,她很開心。
  老板告訴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點來看你。”
  “好啊!”孫卓很高興。見到老板,她總能夠飛快就回到一個原本的年歲,忘記了野心忘記了擁有這個世界,原原本本的,變回一名心曠神怡的少女。
  老板問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高,名氣最響,亦是最富有和美麗的音樂家了,為何仍然壓力那麽大?”
  孫卓眼睛溜了溜,然後說:“奇異的是,我一直認為,我的所有技術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來的,從來,我沒有視之為不勞而獲,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隻能悉力以赴。”
  老板點點頭。他明白她的心態。
  “你會認為我忘恩負義嗎?”
  老板說:“我會認為你努力不懈,所以這一切你自覺是應得。”
  孫卓說:“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份,頂多隻是一名樂團內的小提琴手,要揚名立萬?沒可能吧!”
  但因為今天什麽也做到了,是故孫卓說這話時,沒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帶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餅。
  看著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麽能吃,但這陣子,卻吃得那麽少。阿精發生了什麽事?老板的心內,掛心起來。
  孫卓提議:“吃過東西之後,我們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帶回到孫卓跟前,他答應她。
  於是他們步過白鴿處處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鳴琴前停步下來,自鳴琴發出清脆的音樂,猶如音樂盒般稚氣童真,孫卓站在琴前,望著裝飾在琴邊的玩偶,笑得好燦爛。
  孫卓說:“我很老土的,喜歡這些古老歐洲玩意,還有這些古老建築的風味,雕花處處。”
  老板想起了從前的家,他與呂韻音在英國的家,內裏的調子,就是傳統歐洲式。因此他也和應:“我也是。”
  孫卓聽見,也就笑得更燦爛。
  臨分別前,孫卓向老板請求:“可否說一些令人振奮的說話?回去後,不久便要開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什麽是他由衷要說的?想到之後,他望著她,告訴她:“我會盡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說時臉帶笑容,而孫卓聽過後,隻懂得張大口來,這種話由一個男人說出口,多麽叫人震撼。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氣。
  老板做了一個“你滿意了吧”的神色,然後與她話別。
  他轉身離去了,自鳴琴仍然在奏,白鴿由一幢建築物飛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氣仿佛夾雜著花香。孫卓看著這背影,渾身奇異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說話,反複回蕩在她的腦海中,一分鍾重複一百萬次。
  到她也轉身要離去時,腳步便有點浮,而腦海騰出了一角,她思想著一件事:把愛情交出去之後,究竟誰來接收了?
  是老板嗎?
  不能擁有愛情之意,是不能對其他人擁有愛情嗎?但對他呢?
  愛情給了他,於是他就有權控製她的情感嗎?
  有這種事嗎?第8號當鋪如此運作的嗎?
  演奏廳就在麵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轉頭問清楚地。
  好吧,一二三,轉頭。
  卻已再看不見那個背影。
  有點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問的話,也不知問什麽才好。
  垂眼望著的荷蘭石板地,忽然浪漫起來。她伸腳擦了擦地板,掛上了一個無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種名為“舍不得”的情緒。還以為,什麽也典當走了,原來又並不。
  那麽,她究竟以什麽交挨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來,仰望清爽的藍天,真有種理解不到的玄妙。
  孫卓轉身走回演奏的場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被攝入了別人的鏡頭內,躲在不遠處埋伏的,有金頭發的記者,他們一行三人,注意了孫卓許久,跟她跑過一個又一個國家,為求拍攝到具價值的獨家照片。
  一直沒有緋聞的孫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記考忍不住擁抱歡呼。孫卓剛才與那名儀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閑逛的嬌美神態一一收在鏡頭下,一篇“女神音樂家初墮戀愛中”的文章,定必能賣上絕頂好價錢。
  趕快把照片衝曬出來,卻驚奇地看見,孫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獨一人。孤獨一人在吃朱古力餅,孤獨一人在微笑,孤獨一人閃出晶亮的歡欣眼神,孤獨一人在自鳴琴前手舞足蹈。
  那個男人來過了,伴孫卓度過愉快的午後,卻不留低任何痕跡。
  能容許把影象收在肉眼中,卻不容許麵容落在任何憑據之上。
  三名記者無論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們撞邪,抑或是女神音樂家與邪異為伴?
  如是者,日子跟著看不見的軌跡走動,當鋪的客人接連不絕,老板對孫卓繼續愛護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熱忱工作,亦沒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台上,隻有怡如其分的煎蛋、多士、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報紙,他問:“這半年來的早餐好單調,令我懷念起從前的日子。”
  阿精說:“懷念?你一直都不大吃東西。”
  老板告訴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阿精不想回答,隻是問:“孫卓也二十二歲罷!她出現了也八年。”
  老板說:“剛滿二十二歲,我早前才與她慶祝了生日。”
  阿精說:“她已得到全世界的愛了,萬人景仰。”
  老板說:“她應得的。”
  阿精無精打采,她想問,如果孫卓應得到成就,那麽她為何不會有犧牲?
  最後,她決定要重組念頭,這樣問:“你對她那麽好,這與得著愛情無異。”
  老板隻是平靜地回答:“她不會有愛情,她自動棄權。”
  阿精不忽氣:“你優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權與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濟私。”她說。
  老板很不滿,卻沒有再回駁的意思,他站起來,走回自己的行宮。
  心情不好,他拿起意來,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韋華第Vivali的《四季》中的春天,孫卓在她的最新音樂專輯中,選奏了四季四節樂曲。老板單單隻奏一個季節,心情也能漸漸平伏下來,腦裏倒是想著,如果隻憑人類極限,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有孫卓的水準,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聽見音樂聲。她已不肯定,她還可以支撐到何年何月。
  由孫卓一出現的那天開始,她便陷入了一個彷徨的狀態,然後是那名無翅膀天使的出現,令自以色列回來後的阿精跌進了一個抑鬱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沒能量掛上任何一個由衷的笑臉,她能做的,隻是徘徊在困局中,來來回回走看,不出聲,流滿一臉的淚,然後又是再次的不出聲與淚流技臉。
  已經感受不到快樂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錢可用,有喜歡的人在眼前,然而一點也不快樂。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書,那是一本教人自殺的書,內有百多種死亡的方法,由最尋常的吊頸跳樓,以至放逐野外被獅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沒有一種她會合用。
  想死哩!沒有樂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過。阿精仍然有一個習慣,她會走到一個異地散心,已經不為了吃,也不為了購物,而是為了找一個人傾訴。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結識到異性,如果想選擇用字,“友善的社會”,亦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字眼,情欲都輕便簡單,隻要有一個友善的交談開頭,已經可以了。
  這一晚,阿精認識了這樣一個男人。
  她在紐約看舞台劇,她正排隊買票的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間屋內的殺人事件,一個困局,一次拆穿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機會。宣傳單張如是說,阿精覺得還不算沉悶,於是便入場觀看。
  她旁邊坐了一個男人,是當地人,她看見他的側臉,是一般西洋男人的側臉,不算英俊,也不醜怪,比較瘦削,但從坐起來的上半身看來,他應該很高。
  劇院那麽黑,她本來看不見他,隻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於是忍不住要轉臉來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轉過臉來,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訴她:“這個故事,劇評說了不起。結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沒打算理會他,她一句總結:“我不關心人生。”
  然後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傷心有人搞笑有人行為英勇有人足智多謀。真的寫得不錯,這出戲,或許真如人生。
  當其他觀眾連聲大笑大叫時,阿精隻是歎氣。“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煩的阿婆的所為,什麽都引不起她的興趣那樣。
  中場休息時,男人問她:“你不停在歎氣。”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該有什麽可做。”
  “不夠精彩嗎?”男人問。
  “我的人生更精彩複雜。”阿精說。
  “是嗎?”男人說:“精彩得過極新鮮的車厘蜆、酒味濃鬱的燴牛尾、香甜鮮嫩的黑菌,以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嗎?”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說:“散場後,我們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時的食欲,就被他的說話挑動起來,下半場,台上演員走來走去,阿精卻是滿腦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滿眼滿嘴滿鼻都是美食的覆蓋。
  她瞄了瞄身邊人,她在想,寥寥數句說話,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點辦法。然後,掠過腦內的念頭是:好吧,今晚便選中你,吸取你一晚的記憶。
  是的,阿精沒把他放進眼內,正如她從沒把任何血肉之軀放進眼內。
  舞台劇完畢之後,他們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說:“紐約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後,隻有部分街道具熱鬧氣氛。這區好一點,戲院、劇院完場後,有人流。”
  阿精問:“你帶我到哪裏去?”
  男人說:“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膽跟我四處去?”
  阿精說:“我從來不怕人。”
  “那你怕些什麽?”
  她想了想,然後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聽罷,大笑。
  阿精說:“你懂嗎?裝笑。”
  男人也就說了:“沒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說:“什麽都懂先生,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沒深究。“X先生,你帶我到哪裏去?”
  “前麵橫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間黑暗。”
  X瞪大眼:“這麽厲害!”
  她的神色便驕傲起來:“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嘩!”X做了個興奮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著的是,自以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幾時!
  X帶阿精來到一間小餐廳,環境不怎樣,但每張木台上,仍然滿有情調地放有小洋燭。
  X說:“你拍拖時可以帶男朋友來。”
  阿精說:“我沒有男朋友的。”
  “以前沒有?將來沒有?”他問。
  “是的。我不會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說。
  “不想要?不能要?”他問。
  她溜了溜眼珠。“每樣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讚賞她。
  “謝謝。”她微微點下頭。然後她問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問:“要什麽條件?”
  “首先喂飽我。”她說:“然後……”
  “然後是什麽?”
  “等待一個情緒。”她垂下眼睛說。
  不久,食物上台,阿精享受著她的美食,她是滿意的,她不討厭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頗多東西,比起早一陣子,她的確已算吃得多。但當然,比不上全盛時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說:“你也頗厲害,吃兩盤意大利粉!”
  X回應她:“所以我們是一對。”
  阿精不以為焉。“萍水相逢,別亂說話。”
  兩人吃過甜品之後,便有放緩的趨勢。阿精說:“我隻要多一份石榴雪色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議:“那麽我也要一份。”
  阿精問他:“你之後有空吧。”
  X問:“你的情緒到時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說話啊!”
  X說:“看吧,我是與眾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隻視他為一名較精靈的男人。她告訴他:“在中央公園對麵,我有一所房子,上來坐?”
  X答應下來:“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這一刻。”
  阿精在紐約的房子裝修得美輪美奐,她從書本中參考了十九世紀歐洲人移民美國後的裝飾風格,有火爐有地氈有安樂椅,配水晶燈、銀器,以及鋼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內沒有一個是她,也沒有一個是老板,她與他,加入了當鋪之後,便沒再拍過照,事實是,照片亦呈現不了兩人的容貌。存活著的人,隻有形,沒有影象,不能作任何記錄。
  X走到鋼琴前,說:“不如彈奏一曲。”
  阿精沒異議,X便坐下來奏了一首美國流行曲。阿精倒了兩杯酒,盛載在水晶林子內,遞給他一杯。
  他問:“我彈得難聽?”
  阿精笑:“我常常聽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樂,但我聽了,也不感覺快樂,好聽難聽,我也無感覺。”
  X知道阿精的情緒真正來了,便說:“你怪責他隻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沒怪責他,我隻是怪責寂寞。”她抬起眼來,寒星點點,“你會明白嗎?”一個人對你的視而不見。”
  X問:“你可以肯定那個人真是你所愛?而不是其他感覺?”
  阿精說:“大概是。”她伏到沙發椅上,樣子慵懶疲憊。
  “你敢肯定?”X再問:“會不會是因為朝夕相對?會不會是因為無可選擇?會不會是因為他的視而不見而你不甘心得太久,於是以為那是愛?”
  阿精翻一翻身,望著天花板,天花板是紅色的,吊著一盞水晶燈。她說:“不,我知道那是愛,無人可以挑戰我。”
  是的,可能因為朝夕相對,可能因為他是惟一選擇,亦可能因為百多年來的不甘心。但是,從何種錯誤原因引伸的,最後,也隻回歸到真實的愛情當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語證明,她隻知道,一旦描述到愛這個字,她的心便先會一熱,然後一酸。繼而,她的眼眶便濕潤了,五髒六腑衝上一股哀傷,接下來的便是掉眼淚。阿精埋首在膝上飲泣。
  X坐到她的身邊,抱住她。他說:“離開他吧,離開他你便會快樂。”
  她低語:“別裝作明了。我離不開他。”
  “他沒鎖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離開了他,我會流落到哪裏?”她反問自己,然後,她又肯定地說:“我不會離開。”
  “別虐待自己。”X說。
  阿精說:“你不會明白。”
  X說:“你應該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臉來望向他,忽然,她警誡起來。
  她離開他的懷抱。“你是誰?”她問。
  X微笑:“我是你的傾訴對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覺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額前按去,豈料X敏捷地捉住她,並對她說:“別鏟除我的記憶。”
  阿精屏住氣,瞪住他。
  他說下去:“你隻得我一個朋友。無論你活多久,你也隻能有我一個朋友。”
  “你究竟是誰?”阿精再問。
  X說:“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說:“我不依賴任何人!”
  X站起身來,他向她告辭:“倘若一天,你悶了,想找個朋友說話,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動,像玩魔術那樣把卡片翻出來。
  阿精不肯接過,卡片便像落葉般飄然而下,在空氣中扭動了三周半轉體,然後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轉身離去,背著她說這一句,活潑伶俐地揮揮手,繼而步向大門,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門一關,阿精便發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現,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更遺下滿室的甜香,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說不出來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拾起卡片。卡片上,隻有一組數字,其餘一片空白。
  想不到,尋求解悶的一夜,會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後的存活年份,有沒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間,她在夜裏遇上多少個給她解悶的男人?這一個,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個背影一個正麵影象,有些她會揀背影來看,有些她專注隻看正麵,而這一個,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麵,都多了許多層麵。
  他沒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頭,真是個啞謎。
  後來,阿精回去當鋪,在樓梯上碰上老板,她低頭擦身而過。
  是老板與她說話:“你往哪裏去了?”
  她答話:“我去了紐約。”
  老板說:“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該放假。”
  她轉頭望著他:“我想幾時放假便幾時放,”
  老板拉平語調說:“到紐約去,又帶了幾多個偷偷鏟除了的記憶回來?”
  阿精說:“不關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上來,他用力拍打樓梯扶手,說:“你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維護你,你究竟知不知什麽是高貴!”
  阿精嚇得退向後,然而,在這一刹,她決定要還擊,她說:“高貴?是你最高貴!你私下調動客人的典當物,你私下作了違反的決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這樣安樂?你說你維護我?這百多年以來,每次打開賬簿時,是誰在維護誰?是的,高貴我不及得別人,她有重名利輕感情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從來,阿精沒像此刻般怨恨過,她的眼睛,是紅色的。
  阿精氣衝衝地走回她的行宮,而老板,表情有著憂愁與落寞。
  是的,他討厭她久不久便帶回一些如垃圾一樣的記憶,他討厭所有不高尚的行為。然而,更深層的感覺是,男人的妒忌、憤怒、不滿、委屈……隻是,沒有愛情的男人,演繹不到男人的這些傷痛特質,能夠盡力排解出來的是,厭惡、深感明知不高尚……這些非愛情的感覺。
  一直以來,他想表達更多,然而意圖歸意圖,行動上,他無能為力。
  阿精是傷心、妒忌、不滿、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為他。
  他歎了口氣,最深的感受,也隻能如此。
  但願,有一天,可以表達更多。
  自這天開始,老板與阿精的關係,一天比一天疏離。阿精甚至不再出現書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個人對客人進行預約、接見、接收典當物。而阿精,長時間周遊列國,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買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時,一個人吃十個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覺得快樂的事,她已不願意再回去當鋪。
  與X,時不時見麵。
  第一次把X叫出來,情況是這樣的。阿精情緒低落,在京都的菜館吃過刺身與麵條之後,便有種惘惘然不知所蹤的迷失,下一步,該走到什麽地方去?她走進寺廟中,嗅到樹的氣息,又聽見溪水潺潺,石卵路也蠻有生命,走過時潺潺地響起來,她走來走去,環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進一間酒館,但覺,日本男人都乏味,與其找一個人說半晚話,不如要一個知心的,因此,她決定了打一趟電話。
  卡片的陌生號碼,立刻接通了。
  “喂。”那邊的人說。
  “找你。”阿精吐出這兩個字。
  “哈!”X笑著說:“就來!”
  阿精說:“知我在哪裏嗎?”
  “你在京都的酒館內,沙發是灰色的。”
  “厲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說了一句日話。
  她掛上電話,喝著酒,思考著這個人的事。
  他也是無所不在嗎?他也有當鋪大閘那種穿越區域的空閑嗎?他廿四小時都有空嗎?他比她更無所事事嗎?他也長生不死嗎?
  剛想到最後一項,X便來了,是這家酒館內惟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說。
  “女人會慢一點,女人要化妝。”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著這名已被她界定為同類的人。
  “我這陣子時常在外麵走。”她說:“因為悶,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歎的樣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沒有什麽地方好去?”阿精問。
  X說:“我的家。”
  “你也四周圍有家?”
  “來不來看看?”
  “奉陪。”
  於是,他們便離開酒館二路上,兩旁的樹有落葉。阿精說話:“當鋪的結構很出奇,草原與樹林四季如春,但大門至鐵閘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卻四季是深秋,永遠刮著落葉。”
  X聽著,沒答話。
  阿精說:“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個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興起來。“有這一回事?”
  “就到了。”他說。
  他們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後X拉開水門。走進去,阿精跟在他之後。他們走過小水塘,水塘內有錦鯉,又有日式的小石擺設與竹林,這一切,隻覺雅致,卻無甚特別。
  阿精在沒有驚喜的心理準備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門前,X對她作出了一個“請看”的手勢,繼而,X把門拉開,阿精便看到,一個極奇異的景象。
  門內,不是一間房,而是一條村落,黃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連綿不絕,是遠遠的山脈,田邊有木搭成的簡陋房子,這景象,這從田間飄染的風,泥土的氣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識。
  她跨過門檻,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種衝擊的力量,重重擊在她身上。她明白,她是跨越了些什麽。
  然後,她看見,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過。村女大約八九歲,頭發梳成兩條辮子,衣衫襤褸,補補貼貼的,但臉容倒清雅幹淨。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後,然後,靈光一閃,阿精發現,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貧瘠的村落中,那名永遠吃不飽的瘦小娃兒。
  阿精一邊走一邊張大口。“陳精!”她低呼。
  陳精聽不見,她臉帶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媽!”她走進家中。
  阿精跟在後麵看。不得了!陳家滿屋子內都是食物,有醃得香香的豬、鵝、羊,掛到灶頭之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滿缸,雞隻滿地的走;後欄之內,還有肥豬一大隻,它噶、噶、噶的叫。
  家中,從未豐盛至此。
  小小陳精從廚房替母親捧出飯菜,有湯有肉有魚有茶有飯,一家人,上上下下圍在飯桌前,開心滿足地吃。一邊吃,父母與大姐二姐一邊交談著:“這兩年豐收真是皆大歡喜,一畝田種出十畝殼物……”
  阿精站在一旁觀看,是嗎,小時候曾經有過這種好日子嗎?
  父親仍然在說:“我們養一個豬場,往後每天有新鮮豬肉食!”
  小陳精第一個帶頭歡呼。
  阿精看見,陳精的眼眸內,充滿真誠的希望。
  阿精用手掩住口,因為,她快要哭出來。
  小時候的她,何曾如此快樂過?無時無刻活在饑餓之中,何曾有魚有肉有白米飯?
  此刻,得到了一個補償,阿精忍不住,流淚滿麵。太感動了,就算這一切是假。
  她回頭一望,也就看見門框,X站在門框之後。
  阿精再把視線落在陳宅一家,她伸手,愛憐地輕撫陳精的臉,然後依依不舍地轉身,跨步走回門框之後。
  掩住臉,她嗚咽。
  X上前擁抱她,門框上的拉門,便被關掉了。
  X說:“你看,這樣是不是幸福?”
  阿精不住的點頭。對,這樣就是幸福。
  X說:“幸福不是長生不老,不是大魚大肉,不是權傾朝野。幸福是,每一個微小的生活願望被達成開來。當你想吃時有得吃,想被愛時有人來愛你。”
  阿精問:“這幸福該往哪裏找?”
  X說:“有一天,我會帶你前往。”他再說:“現在,我就給小時候的陳精永遠的幸福,好不好?”
  阿精點頭:“多謝你。”
  她不清楚幸福的陳精在哪個空間吃得飽飽,全家不用挨餓,二姐不用被帶出省城然後活活被打死,而她,亦不用偷走出去抹屎抹尿與人睡覺為求吃得溫飽。……但不要緊,是回憶又好,現實又好,隻要陳精有幸福,滿足了,她便開心。
  做人之時,有得吃就是幸福。但今天呢?陳精望著地板,在X的懷中迷惘起來。
  X問:“今晚過得好不好?”
  “好。”她順服地回答。
  X再問:“還有沒有什麽想做?”
  她說:“我想睡覺。”
  於是X拖著她的手,帶她穿越走廊,然後到達一間間大潔白的睡房,那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張雪白的大床,阿精看見那床,便被催眠般走了過去,懷著萬分渴望地倒在床上,不消數秒,便睡著了。
  X看見她的睡相,他斷定了,她是其中一個最渴望安息的人。
  為著憐愛,他伸手撫摸她的臉容,隨著他的手指一掃,傾刻,帶動了一條濕潤的痕跡,那是她的眼淚,從熟睡中沁透出來。
  “可憐的孩子。”X細細地說了句。
  之後的日子,阿精與X相見得極頻密,隻要當阿精有需要時,她致電召喚,X便火速送上,“比起任何電百服務更妥當。”是她對他的形容。
  肩並肩,阿精與X到過世界上任何一處她想到的地方,心情好之時,兩人便相對居住數個月,吃喝玩樂,恬靜快樂。
  他們很親密了,她會抱著他來睡,把口水流在他的肩膊上,睡得太野之時,她一伸腳,他便被她踢下床。
  有一次,阿精問他:“為什麽我沒有愛上你?”
  X也問:“對啊,為什麽呢?”
  阿精自己回答:“因為我當你是我的兄弟父母。”
  X說:“兄弟父母嗎?很好哇。”
  “喂!”阿精叫他:“你是不是gay的?”
  X瞪大眼,向後一退:“嘩!幹嗎你思想這麽狹窄?”
  阿精說:“你也對我無欲望。”然後她細細聲地加多一句:“你與老板,是同一種人。”
  X做了個怪表情,他說:“才不,我與你老板是差天共地的人,所為其主各異。”
  阿精好奇:“我與老板的工作性質很明顯,可以列一張清單出來。但你呢?你的實際工作究竟是什麽?”
  “我來給迷失的靈魂帶來幸福。”X告訴她。
  “多久跟進一個case?”阿精問。
  “有時候數年跟一個,又可能是數十年一個,慢工出細貨。”X說。
  阿精盤算著:“那麽,你的上頭年中要派多少個你這種人出出人入?”
  X卻說:“照我所知又不是很多啊!做我這種職位的,隻有寥寥數名。”
  “什麽?”阿精奇怪起來:“你們的幸福很稀罕啊,沒多少人受惠。”
  “對。”X望著她,“很特別的人才有資格被跟進。”
  阿精問:“你對上那個case是什麽人?”
  X說:“是名世界領袖。”
  “哪一個?”
  “把人類關進毒氣室的那個。”
  “他呀!”阿精張大嘴:“你專負責罪大惡極的人的靈魂嗎?”
  X說:“他們影響力大,如果可以令他們向善,成效可以很高。”
  “那是失敗的case吧!”阿精想了想。
  X點頭,然後說:“所以我對你要誌在必得。”
  “我也是大魔頭?”
  “不比其他窮凶極惡的人罪名輕。”
  阿精皺起眉。“我很壞吧……我與人類做不道德交易,置他們於死地,收購他們的靈魂。”
  “都還有救。”X說。
  “你會不會救我老板?”她忽然想起。
  X搖點:“沒收到指示。”他說下去:“你的老板與我們這邊沒感應,很難幫忙。但你不同,你去一趟以色列之後便神魂顛倒。”
  阿精問:“以色列那次你都知?”
  X說:“他也可說是為我鋪路。”
  阿精驚奇:“專程派他來的嗎?”
  X否認:“我才不會派一個叛徒來,隻是,世事很微妙。我也不會完全了解所走的每一步。”
  阿精問:“救了我之後,我往哪裏去?”
  “幸福嘛!”X說:“由認識你的第一晚,我們一直沒問題!”
  阿精把眼睛向上仰望,她說:“你給了我許多幸福的感覺,有甜美的,有軟綿綿的,有昏昏欲睡的……隻是,我還是決定不了,我的幸福是什麽。”
  她伸手往半空抓來抓去,想抓住什麽,卻又什麽也抓不住。
  X這樣告訴她:“一天,你清楚你的幸福在哪裏,就告訴我吧,我把它送到你麵前。”
  她望進X的眼睛內,他的眼眸內盡是深深的善與美,從來,她也沒有看過比這更美麗的眼睛。
  代表了信賴、完美、保護的一雙眼睛。
  忽然,看著看著,她就歎了口氣。但願,老板也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如果他的眼睛內有這些信息,她便不用四圍走。卻就是,走來走去,還是惦記著,這麽一個人,從來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睛看過她。
  唉。看吧,年年月月過去了,還不是心中隻著意他?
  她再望了望X,忍不住轉身走到另一邊,X說什麽要給她幸福?都不是那回事。
  再軟綿綿的陶醉,再受保護地存活,也及不上,一個擁有某個人深情一望的渴望般強大。
  心願未了。逃走出來,但心仍在某個大閘之內。
  與X走過半個地球後,人世間的歲月過了多少?兩年?三年?她沒計算過。現在這一站是智利,X與她在印加王朝的遺址中間蕩,阿精一身粗布,頭戴一頂皮帽,滿臉風沙,他們住在一間小屋內,設備簡陋,但阿精依樣一日十餐大魚大肉,X在黃沙地上研究破落古王朝的遺痕,阿精則費盡思緒考慮每一天的菜單。
  終於,她按捺不住了,她向X要求:“我們住到城市去!”
  X沒所謂,伴著她搬回繁華的大城市。他們住進六星級大酒店的總統套房,儼如一對富有的情侶。
  X問她:“可是滿意?”
  她本來就這樣便可以點頭,可是朝海旁一看後,她便立刻由滿意變做不滿。孫卓亦剛駕臨這城市,她在這城市開演奏會,海旁的大廈上,有十層樓高的海報,迎著風向這城市的市民發揮她的魔音魅力。
  阿精望著孫卓的海報問:“她今年多少歲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X望了望窗外,便說:“放心,有天她會比你老。”
  阿精呢喃:“但若果老板願意,老板可以令她不老。”
  X說:“你的老板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想了想,然後說:“會不會,他想以孫卓代替你?”
  阿精心頭一震,事情再壞,她也沒想過老板想以別人代替她。
  這念頭降臨之後,阿精但覺手軟腳軟。她躺到床上去。
  X問:“你怎麽了?”
  阿精說:“我們……我們不如去看孫卓演奏會。”
  X有點愕然,然而他還是答應:“女人的決定,真是匪夷所思。”
  後來,他們購買了最好的座位。阿精與X進場之後,阿精一直左顧右盼,她第一次聽孫卓的演奏會,隻見在座的人各有不同風格,有型的年輕人、成熟的專業人士,似乎,孫卓得到大部分人,以及各階層的認同。
  轉過身去看,還有迷哥迷姐以橫額大大隻字支持孫卓哩!
  X說:“很受歡迎,會場內有熱血沸騰的氣氛。”
  孫卓當紅了十年以上,她已是世界上最具魔力的Diva.
  阿精沒做聲,她靜待孫卓的出場。
  幕幔被拉起,孫卓由一架空中馬車緩緩降下,馬車是藍色的,有兩匹白色小馬拉著,而孫卓,一身的淡紫色,東起了頭發,益發似一名公主,更或是仙女。
  全場掌聲如雷,混雜了尖叫聲。阿精睬看左右的人的目光,這裏的每一雙眼睛,都一心一意地朝台上的人噴射出極仰慕的神色,那種景仰,仿如五體投地於一個宗教。
  那麽,孫卓就是神了。
  她拉奏著一首蕭邦的小夜曲,幽幽,又融和了清新,把座上萬個靈魂,隨音符帶動到萬裏之外,那裏無星無月,無雲無風,隻有一個空間,那空間是音符的存活地,曼妙的音韻包圍住有感應的靈魂,賜予這靈魂最細致動人的觸覺。
  有些觀眾合上眼,頭擺動,如被催眠般一樣,有一些,感動得掩住嘴,眼有淚光。而阿精,隨小夜曲而來的,是深深的哀愁,哀愁來自縱然她恨她,卻不得不折服下來。
  還有什麽孫卓會得不到?可以控製這琴音的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老板賜予的力量。老板把最崇高、幼細、無瑕的技巧送給孫卓,可見老板對她的愛有多深。
  X不是說過老板可能正是希望以孫卓代替她嗎?為什麽不?起碼,他倆每晚可以合奏一首美麗的樂章。
  忍不住,阿精捧臉垂淚。
  孫卓換掉身上的公主服,轉了一個豔女的形象,鮮紅色的一身,舞蹈藝員出場了,她們狂熱舞動,孫卓要演奏的是《卡門》。
  觀眾無不揮手叫好,哨子聲、喝彩聲此起彼落。上萬人之中,隻有阿精一個,在孫卓的帶動下,情緒變得低落。
  她擤了擤鼻子,在淚眼潺潺間無意地向上一望,左邊廂座內,坐著的,是老板。
  他背著她而坐,然而還是隻看一眼,她便知道。
  自從這一秒開始,她便沒再把視線離開過,所有人盯住舞台,她盯住老板。
  隻看他的背影,她也可以知道,他有多專注、多欣賞。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有些人,可以這樣輕易地深深吸引他。
  阿精把臉垂下來,眼淚剛好掉到她的膝蓋上。
  中場休息時,她住廂座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近那背影。於是,一步一步,她陷入越來越重的哀傷中。
  “老板。”她叫喚他,勉強抖擻精神。
  老板掉過頭來,他看見一張久違了的臉。他的目光內,猶幸,還有點驚喜。“阿精!”
  阿精站近他,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發,強顏歡笑:“你也來啊!”
  老板說:“孫卓的演奏會,我很少缺席。”
  她立刻“啊”了一聲,雖則心中很不是味兒,不情不願。她不明白老板,他總是無所謂地傷一個人的心。
  老板又說:“你多少年沒回來當鋪了?”
  “我流連忘返。”阿精吐吐舌頭。
  “我們上上下下都掛念你,你快些回來吧!”老板告訴她。
  正當要好好心甜之時,老板卻又這樣說:“這幾年,好在有孫卓。她有空時會來當鋪幫手。”
  阿精很愕然:“什麽?你讓她來幫手?”
  “反正她都懂,而且,她也是好幫手,客人見是她,連命也可以不要。”老板表情倒也輕鬆。
  阿精望住老板,刹那間,所有不祥都湧上了心。老板不要她了,老板找到更合意的人了,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她是隨便可以代替的了……
  到最後,所有懂得的,隻是“啊”的一聲。
  會場內宣布的聲音響起,下半場表演快要開始。
  她茫茫然與老板道別,而老板告訴她:“玩厭了就回來。”
  她聽了,心中舒出一口氣,於是她答應老板:“很快,我便會回來。”
  她轉身便走。話是說了,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時才會回去。
  老板會不會是客套?老板已有好幫手了吧!自己可會是可有可無?
  當初,是自己夾硬要跟住老板,夾硬要做他的助手。但另一個,是老板自己揀的。
  想到這裏,不得不自卑。她垂下頭,返回自己的座位,然後她決定,不看了。
  “我們走吧。”她對X說。
  X站起來,邊行邊說:“是因為她太好?”
  她苦笑:“也因為我太傷心。”
  這樣,阿精與X離開了這個城市,他們轉移到非洲的大草原上。
  一天晚上,看著閃亮無比的星星,阿精問X:“我們走來走去都是地球,很悶,可不可以走到另一個星球?”
  X照實說:“你的case隻限在地球運作。你與你老板的規則,也亦隻限於地球吧!”
  “這樣子長生不老真會悶死。”阿精呢喃:“我做了當鋪的人多久了?有沒有一百七十年?抑或一百八十年?時間於一個女人來說,變得無意思之後,也不見得好快樂。”
  X說:“那是因為依存活的主題有問題,你做人沒意思。”
  阿精翻一個身,問:“哪你覺得自己存活得很有意思?”
  X想了想,說:“我有一千五百歲,你知不知?”
  “嘩!”阿精笑:“原來你最老。”
  X說:“但我的日子很有意思,我有目標。”
  “我無。”阿精在草地上伸伸懶腰。“我們的上頭要我們互相找個伴,就是希望日子好過一點,但原來,是相反的。你一千五百年來自己一個也挨得住,皆因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你根本不需要依傍一個人。”
  “對。”X高興地理解得正確:“我不停地給予,不停地使目標對象歸信我要他歸信的,目的清晰可見。一個不斷地有目標去給予的人,生活很有意思。”
  阿精說:“即是說,一個造鞋的鞋匠,心中一心想著要造出美好的鞋子來令世人有更好的鞋穿著,因為此種目標,令他的生活變得比我的生活更有意思。”
  X說:“你的生活隻是剝奪他人的擁有物,但最終得益者又不是你,你又不能從別人的痛苦中得到快樂,所以你不會覺得有意思。”
  阿精把臉壓向草地,嗅著草的氣味,然後地說:“所以,我與老板都各自尋找年月上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而他,則是……”
  她說不出口來。
  “別自我痛苦。”X說。
  “哎呀!”阿精拍打草地:“這是我的初戀呀!”
  X沒理會她。而她,一直叫下去:“初戀呀!我的初戀呀!”
  X有一個無奈的表情,他爬起身來,走回他的帳幕中,他開始不明白了,為什麽,敵對的上頭,會容許這種貨色做他們的手下。忍不住,X就搖頭。
  說了回去的阿精,一直沒再返回當鋪,現在,當鋪中的女人,變了孫卓。她不是天天也在,隻是每當不用練琴了,不用工作了,她便會到當鋪來。
  做著阿精之前做的事,預約與接見,而收藏,則由老板親自管理。
  今年,孫卓也三十歲了,阿精離開了八年,八年來,老板沒打亂任何一單生意,沒有私下調換客人的典當物,沒有任何應做而不肯做的買賣。老板知道,沒有阿精,他便不懂得在賬簿上做手腳,於是,還是老實點好。
  這一晚,有客人來,典當一條腿。那是一名醫生,他為了進升醫院高層,寧可犧牲一條腿。
  他解釋:“沒有腿的醫生仍會是好醫生,醫生,最緊要有一雙手。”
  老板問他:“你認為你會是好醫生?”
  他便說:“我醫術高明。”
  老板卻說:“好醫生也要有仁心。”
  醫生察覺老板不太熱衷幫他,便臉色一變。
  是孫卓打圓場,她說:“醫生的任務不外是救人。有權力欲的醫生也會是好醫生。”
  醫生望著她,然後說:“都是孫小姐聰明剔透。”
  老板笑了笑,其實他才沒所謂。“我非答應你不可?”
  醫生說:“一雙腳夠不夠?”
  老板說:“失去兩隻腳的醫生太不方便,我還是留下一隻腳給你,造福人群。”
  那樣,雙方便再沒有問題。老板給他一份協議書,然後醫生簽過字,交易便要開始。老板請求他合上雙眼,他便合上了,老板伸手在他眼前一抹,他便進入了一個催眠狀態,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知道。
  書房內,醫生淩空橫躺老板跟前,一把巨型電鋸正電源充足地起勁通著電流、尖齒以高速狂轉,三秒之內就會貼近男人的左邊大腿上方。
  將切未切,這情景實在是整個過程中最恐怖的。
  老板不想看,他走到椅背之後,背著這進行中的切割。
  電鋸觸碰醫生的大腿,血肉四濺,電鋸力度極猛,於是血肉便一小塊一小塊地各散東西,飛濺到沙發上,書桌邊沿,甚至是孫卓的裙子上。
  “天!”她低呼,捂住了半張著的嘴。孫卓也覺得這情境嘔心,但是她知道,如果要長留在這裏,再惡心的事也會發生。
  是的,她喜歡這裏。
  倘若一天,她厭倦了名與利,她便想生活在這裏,與老板一起打理這家當鋪,到時候,她要求長生不老,就如那個阿精一樣吧!她相信,她會做得比她更好。
  整條腿被切割下來,分割的缺口血不斷的瀉下。老板轉臉望向遠淩空橫躺的男人一眼,血便止住了,而四散的肉碎也消失在地上各方,書房內的血漬,亦像被太陽蒸發的沙漠水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板伸出手,那條屬於當鋪的腿便被吸納過去,而失掉一條腿的男人,影像也漸次隱沒在這空間。他歸去原本而來的世界。
  抱住腿的老板,這樣告訴孫卓:“這就是典當物。”然後他帶著典當物走到地牢中。
  孫卓留在書房守候,她明白這種規矩,她隻是名幫手,更正確的是,她是名客人,有些地方地總不能走去。
  孫卓就是這樣子介入老板的當鋪,她為他做個伴,日子安寧愜意。
  老板問她:“我給你世間的一切,你可是感到滿意?”
  孫卓回答:“好得超乎所料。”
  老板說:“你可是得到幸福了?”
  孫卓說:“是的。”她的眼眸內,有星星在閃,是的,她感到幸福。
  她取笑他:“三番四次,你也要確定我是否得到幸稿。”
  老板的表情倒是認真:“這是整件事的最終意義。”
  孫卓把臉伏到自己的手臂上,她為了有人如此關懷她的幸福而感到好運。
  老板望著窗外,而她望著老板的背影。對了,這何嚐不是幸福?
  在塵世間,孫卓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拒絕來勢洶洶的追求者。
  世界首富,國家政要,世上最有錢最有權力的人,都來向孫卓試探、問候、約會。像古時的女皇那樣,她接見他們,研究他們,然而最終就是,拒絕他們。
  從前,年輕一點,追求者多是巨富的兒子,但今天,追求者占了大部分是巨富本人了。
  坐在他們的遊艇中;埋葬在金錢、繁華與甜言蜜語中;在繁星點點與香檳的泡沫星光中……孫卓感受到的是一種與自己毫無關連的善意、美意、暖意。
  心靈,是不相連的。
  隻有老板,才能直達她的心坎,他們熟知對方,清楚對方,他們是心靈上的友伴。
  一直有人確認孫卓身邊有一個男人,很多人見過,他風度翩翩,有著沉鬱的魅力。隻是,沒有人能提供證據,沒有人提得出他的背景和身份。
  這種傳聞,令孫卓的人生更富戲劇性。她是名女神,可望而不可及,不是一般人能染指。她與她的私生活,都深不可測。
  一般人可以做的是,隻有膜拜。
  有一回,孫卓應邀到傳媒大亨的派對做貴賓,那個派對布置得如摩洛哥王朝,紗幔處處,飄揚的幕幔中,到處是酒與肉,一伸手一提腿,便有下人送上來。
  孫卓與其他賓客一同喝得醉醺醺,她邊笑邊軟軟躺到貴妃床中,傳媒大亨抱住她的腰肢,凝視她的美貌,禁不住,他就對她說:“為了你,我下半生什麽也可以不要,隻要你一聲吩咐,我就去做。”孫卓聽入耳,反應是格格格地笑,繼而伸腿把男人踢到地上,男人愕然極了,但孫卓是理所當然的,她要求:“你跪拜我。”
  男人抬頭,望向她的臉,她的表情好認真。然後,他決定照做。
  他跪在地上,作第一次的朝拜。把頭叩下的時候,還有點不情不願,但當第二次第三次重複之時,他又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兼且曼妙無比。
  何曾有過女人要他下跪朝拜?一旦出現了,他隻有覺得趣致動人。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甚至叩出聲來,真是身心舒暢。
  孫卓接受著朝拜,仰臉嬌笑,漫天的薄紗,燭光處處,隻差一點,她便會誤會了自己是古代的公主,又或是女神。
  被人跪著來叩頭,真是快樂。
  隻是,這些人,除了用來叩頭之外,還可以用來做什麽?
  又再想念起老板了。他在一個虛假的空間內,可是,最真實的卻又是他。
  這就是孫卓的日子,她得到了她的成就與榮耀之後,她再想得到的是,老板。
  終有一天,她會不再稀罕世上任何的虛榮,或許那一天,她會出外想要點什麽。
  得到老板的話,她甚至可以得到永世呢,誰知。
  而最緊要的是,她的心中一直有著他。
  就在歇息於傳媒大亨名下的摩洛哥王宮中時,老板從蒙朧中現身。孫卓正在床上輾轉,喝得太多,頭便痛,也亂做夢。模糊地張開眼來,看見老板坐在房間中的座椅內看書,她便爬起來。
  “老板,你來了……”她說。
  老板說:“玩得夠盡興吧!”
  她疲倦地笑:“胡胡混混。”
  “今天的報紙已報道了,傳媒大亨以三百卡美鑽向你求婚。”老板告訴她。
  “是嗎?”她拍打自己的頭:“他沒有啊。但如果他真是那樣,我也會拒絕。”
  老板微笑:“三百卡美鑽,是稀世珍品。”
  她溜了溜眼睛,笑說:“也是的,不要用來製戒指,用來做皇冠最好。然而戴得了多少年?最後,說不定,典當了給你。”
  老板笑:“看得真通透。”
  “他們沒有一個人,有可能性。”孫卓說。
  老板望著她,她已比他第一次看見她之時成熟了許多,十四歲至三十歲,她經曆了與得到了的都多。然而,似乎心裏仍然堅決。
  他問:“你一點也沒後悔當初的決定?”
  孫卓說:“沒有。”
  老板說:“就算你不要愛情,但你也可以結婚的。你失去的,隻是愛情那一部分。”
  孫卓依樣搖頭:“不要,通通不要。”
  她有那份此至不渝的神色,眼睛內半點虛弱也沒有,老板便非常安心了。
  “那就好了。”他對她說。
  她聽見了,有半點愕然,她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想問清楚點,卻又不知該怎麽開口,於是,她決定細細在心中組織一下,然後這樣發問出來:“我不想要所有男人的愛情,因而你就覺得好了?”
  老板想了想,繼而點下頭來。
  孫卓的心中“啊”地叫了出來,是竊喜了!會不會是因為他會妒忌?會不會他認為他們也襯不起,總之,她不要世間的愛情,他便安心了。
  那麽,老板究竟會有什麽安排?
  孫卓屏住氣,望著老板。
  老板卻說:“我要走,我隻是剛巧路過。我準備到羅馬去。”
  “是嗎?”孫卓呼出一口氣。他似乎沒打算告訴她些什麽。
  “玩得開心點。”老板說。
  她點下頭來,笑容燦爛,然後,老板便離開了她。孫卓躺回大床上,翻了翻身,用枕頭壓著臉,她的笑容仍然在,為了自己的猜測而高興起來。其實,她什麽也不知,她隻知,老板對她好,將來,她一定會有更好的路要走。
  老板也一定知道她的心意吧!她把臉由枕頭伸出來,一整個心的快樂,都反映到臉上去,今天,她比平日,臉上更有光彩,更迷人。
  忽然,在清晨的這一刻,孫卓感受到幸福。幸福是得到一個心願後,再得到另一個。
  “唉。”幸福得,她要歎氣了。
  老板的行程,目的地是羅馬,他到羅馬去,並不是為了遊覽,又或是接見客人,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羅馬有莊嚴的大教堂,意大利人百分之九十都信奉天主教,梵帝岡又是咫尺之間,偏偏,老板要見的人,卻約會在這樣的地方。
  地點更是位於小街的一所小教堂旁,老板走進那小街,迎麵而來的是踏單車的人,以及半天曬晾的衣裳,還有周街走的狗兒。不陰深不沉重,反而熱鬧富人氣得很。
  今天,老板依然不能走進教堂,臨近教堂也有種心髒會在下一秒停頓的恐慌,他隻在教堂外對麵的小巷走過,冷不防的,就有人叫停他:“韓諾。”
  老板轉頭,在接下來的數秒,他看見一名地道意大利男人外形的人,他說:“你來了。”
  老板正要回話之時,此人的外形迅速變了另一副模樣,由意大利男人,變作金發碧眼的西方美女。
  西方美女說下去:“我們想問你一件事。”說過後,西方美女變成印弟安部族的中年婦人。
  在這不斷變更的人之前,老板說話:“有什麽可以幫忙閣下?”
  印弟安部族中年婦人,變成棕發的小男孩,年約十歲。小男孩說:“我們想問你一個靈魂的下落。”
  小男孩變成東方人外形的大男人,繼而又變成衣著跟貼潮流的黑人。
  老板說:“哪一個靈魂?”
  黑人說:“你知道一名——”黑人變為南美洲種族的年輕美女,她說下去:“叫做三島的人的靈魂的下落嗎?”
  “三島……”老板搜尋印象:“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南美洲美女變成東方血統的老公公:“但你仍然記起吧!”
  “是的。”老板說:“我記得他。”
  老公公變為北歐血統的小女孩,她頭戴維京人的帽子。“但靈魂呢?”小女孩又變作新畿內亞土人模樣的壯男,他說:“我們得不到。”
  老板細細想著,然後,他記起了:“那是我的拍檔,那年代,她負責儲存典當物。”
  土人說:“她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土人變為一般白種男人的模樣:“我們要你清楚處理這件事,要不然,請你換一位拍檔。”
  老板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答應:“我會好好處理。”
  最後,白種男人變為年邁的意大利老婆婆,她抱著一個大藤籃,籃中有著五顏六色的鮮花。她遞給他一朵玫瑰,然後說:“一百裏拉。”
  老板拿出金錢,放到她手心,她說:“祝你好運。”接著,她佝僂地轉身,抱著花沿路走下去。
  望著老婆婆的身軀,老板的心盤算著,如何把阿精叫回當鋪。
  他自己先趕回去,直奔到地牢,搜索三島的位置,在木架旁尋尋覓竟,他看見這位故人的典當物,當中,有一個小木盒。他打開來一看,果然,內裏完全沒有放上過靈魂的痕跡。木盒旁邊的玻璃瓶,是阿精用來在書房盛載靈魂的,正確步驟是,把玻璃瓶帶回地牢後,便要把靈魂放進木盒內,這樣子,靈魂便能被收下。
  阿精冒失做少了一個步驟,靈魂於是就由玻璃瓶中溜走了。白白做了一單交易。
  老板走到阿精的行宮。老板一直吩咐仆人把這些年來沒有女主人的家打理得亮麗整齊,以備隨時讓她回來居住,然而,除了那一年在孫卓的演奏會中碰過她之外,阿精都無影無蹤。
  有些事情,他想告訴她,他想要她知道,但她都不回來,他怎樣才可以告訴她?今天以後,她回來的話,第一句會聽進耳內的,是他對她的責難。
  她若然再冒失再不小心再迷迷糊糊,他對她有任何計劃,也實行不到。
  離開了這些年,這房間內,她的氣息已逐漸微弱,老板坐在她的紅色沙發上,嚐試去感受阿精的暖意,然而,她遺留下的一切,都——漸淡薄了。
  有人會為身邊人的別離感到傷心、悔恨、迷惘、落怕……而不能擁有男女間微妙感受的地,得到的惟一感覺是惋惜。
  他也渴望會有最正確的感受,隻是,這一天,還未到達。
  “回來吧。”他默念。“回來後,給你一樣很好的東西。”
  他對空氣說,對她的家具說。而如果,他是親口對她麵對麵說,事情的結果,就不一樣吧!
  他伸出他的左手,月光之下,仿佛看到微紅的磁場。骨與肉之間,鎖住了最貴重的東西。
  “回來。”他再說一遍。不知要聽著的人可會聽得見。
  卒之,阿精還是回來當鋪,那卻已是一年半後的事。
  她又再走遍世界各國,在騎著駱駝橫渡沙漠之時,黃沙萬裏,那種無窮無盡,那種虛幻,令她很想念當鋪。
  她對X說:“我的家也像這個沙漠,一般人都摸不透,隻有最熟悉的我倆,才知道開始與結終。”X問:“你是想回去了。”
  她說:“我始終是屬於那裏的。”
  X告訴她:“你與我一起這些日子,你知道,我們這裏更有能力給你愛護。”
  “我明白,”她說:“但我掛念那裏。”
  X默不作聲。
  阿精說:“你知道嗎?舒適敵不過牽掛。”
  X說:“男女之間的事最深奧。”
  “是的。”她笑。
  X說:“你知道,我們隨時歡迎你,我們預了位置給你。”
  她說:“那麽,我call你!”
  說罷,她騎著的駱駝便走向相反的方向,往大漠的另一邊步遠。決定了要回去,她的臉也就有了堅定的笑容。
  X看著她離去,倒是神色從容,他笑了笑,騎他的駱駝走到沙漠的盡處去。今天,他打算追逐海市蜃樓。
  阿精的駱駝穿過連綿不斷的沙丘,看似全然一模一樣的黃沙,她滕望著,還是知道該怎麽走。是的,任何人想走到第8號當鋪,那路程都輕而易舉,第8號當鋪歡迎所有人,亦包括她。
  在黃沙的一邊,她看見了宏偉的當鋪,她由駱駝上爬下來,朝當鋪走過去,一邊走,她的眼睛就一邊濕潤溫熱起來,她準備,再走回當鋪之內,就永遠也不要離去。
  世界再大,家隻有一個。是時候了。
  推開大閘,迎麵而來的是落葉片片,當幹葉撲麵之際,阿精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走進第8號當鋪的客人。
  那麽,她典當了些什麽?她典當了一個寧靜、平和、長久地安息的機會。
  大門開啟,她步進去。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景物依舊,於是她便放心內進。
  第一站,當然是書房。
  她推開書房的大門,從兩扇門之間她先看見老板,繼而,是站在右邊的孫卓。她站著的位置,與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樣。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時光消逝得毫無意義。
  老板抬起頭來看見阿精,便說:“阿精!”但見他的目光與聲調都木然無奇,一點也不欣喜。
  阿精有不祥預兆,她瞄了瞄孫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板,我回來了,我……”她原本想說,她以後都不會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氣氛,她又說不出口。
  老板是這樣說:“我要問你一件事。”
  語調冷淡,阿精聽得漸漸有寒意。她問:“什麽事?”
  老板說:“你還記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島?”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記得。”她說。
  “他的靈魂不見了。”老板說:“而那時候,是你負責的。”
  她忽然想起來,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說:“我是放進了玻璃瓶的……”
  “但你忘記了木盒。”老板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來。“被發現了?”
  老板告訴她:“他們專程派員來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錯:“對不起,讓我來受罰。”
  老板歎氣。“他們沒叫我懲罰你,隻是提議不如換一個人。”
  阿精敏感起來,她朝孫卓一望,孫卓的臉上隱隱透著笑意。
  但覺這笑意,是世間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動起來。“你真要換掉我?”
  老板不滿意,剛告訴她做錯了事,她悔意不足,卻反過來質問他。
  “不稱職的,我要來做什麽?你問問你自己,有沒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蹤了十多年的員工?”
  阿精就答不上話來。她望向孫卓,隻見她的笑意更濃。
  孫卓說:“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暫代你一陣子。”
  老板說:“你應當感激孫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覺得這兩個人,根本是那張照片中走出來的複製品。許多許多年前,那張自某本書中除出來的合照,那張合照,二人的神情漾著幸福感,教阿精知道,老板,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個人。對了,老板心懷愛情,隻不過是另有對象。
  阿精垂下眼來,再也不動氣,開始緩緩地說:“我感激孫小姐,感激老板。我自知勝任不了。”
  不知怎地,老板一聽,更是怒由心生,他拍台:“你根本心無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嚴重性?你失職,失掉了一個靈魂!你不準備補救,就這樣苟且說兩句便算?我聽不見你的說話內有真心真意!”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淚,她沒抬頭,隻是一句:“我以後也不回來了,我沒能力做下去。”
  說罷,她轉身離開,她步向書房的大門,她步出走廊,到達大堂,然後,大門自動開啟,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樣。
  一扇厚重的大門,自動自覺把不該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風刮起落葉的空間中,朝大閘走去。沒回頭,沒有任何舍不得,她知道,這一次,她是永永遠遠不會回去。
  做錯事、不勝任、不被信賴,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後麵,也沒有留下她的聲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頭,由大閘的陳縫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與所有失望地離開當鋪的人無異。
  他們被拒絕了交易,他們已當無可當,他們為人生感到絕望。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過小路走過樹林,走過其他客人離開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變成了她。
  走了之後該往何處?生命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還有什麽?
  無家可歸永生飄蕩的女人,一邊掩臉一邊無言無話地落淚。
  書房內,老板依然臉上有慍意。
  孫卓說:“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板聽得見,他沒答應亦沒拒絕。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書房。背著孫卓,他對她說:“謝謝你,請你先回去。”
  孫卓明白他很煩惱,她對著空氣微微一笑,沒有異議。
  老板走回自己的行宮。他走進工作間,內裏有許多年沒被觸碰過的小提琴胚胎,當中有一個,隻差在未上色,但他決定,不要了。他拿起他親手製造的小提琴,用盡力敲到台角上,一次敲不碎,便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總有一次,琴會碎裂,會被毀滅得一地都是。
  為什麽阿精是這種態度?她不可以謙虛一點盡責一點嗎?她這模樣,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板的憤怒,來自他恐怕留不住一個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邊,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個拍檔的職務,他不想阿精說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夠嗎?說兩句便遠走高飛。老板一點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終於,畢便被敲得盡碎。
  “老板!老板!”門外有叫喚聲。
  他沒回應,看著碎落的木塊,他頹然坐到椅子上。
  門被打開來,進來的是孫卓。
  他朝門的方向看去,孫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陽光的前方。她的臉孔,逐漸地明亮清晰,他看著這張臉,深深地體會著這種微妙的聯係,這張臉,代表了宇宙間最自然的永恒。
  孫卓不知曉,阿精不知曉,一直以來,隻有老板一個人明白這張臉的謎。
  那張臉說:“不用怕,你還有我。”
  他感動了,伸出手來握過她垂下來的手,搖了搖。她微笑了,她高興了,然而,他卻又把她的手放開來。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說:“謝謝你,你讓我靜一靜就可以。”
  他既然這樣說,她便隻好退下去。她微笑,點下頭,然後轉身,她步向大門,才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他。終於,她還是走到外麵,替他關上門。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歡迎她、愛護她、安心讓她走近,可是,卻又不徹徹底底地讓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當她認為他們下一步便有事發生之時,卻又是每一次,她都發覺,不會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會用多少年才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給她,她便沒有。
  究竟,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麽?
  在走廊中,她回頭,朝那扇關上了的門緊緊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個偌大的市區公園之中,玫瑰花處處,既美麗又芬芳。公園內有一雙雙年老的伴侶,在這年輕人上班的時分到這公園來,沒有幹上任何特別的事情,就隻是坐坐,吹吹風,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園長凳上,她凝視老人家風霜的臉,她便覺得很羨慕很羨慕。在一個自然的領域中,他們年輕過,相愛過,然後一同老去,手牽手等待一個真正永生的來臨。對將來無所知,隻是等待,也是一種幸福。
  她掩住臉,將來,來來去去都在這地球上奔走,要點是,她又一點也不快樂。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
  當初,她為求以後得到溫飽而跟著老板,當溫飽了,日子卻又更不快樂起來。
  由始至終,她都活在欲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時是食欲,最終之時是愛欲。
  雙手往臉孔上磨擦著,不知不覺間,動作越來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覺就快發神經了。
  在動作稍緩之際,她從指縫間看見,一名西洋男子捧著書,在花間小徑中閱讀,一邊走,一邊自得其樂。
  像個大學生模樣的人,阿精放下雙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揚了揚書本:“Hi!”
  她說:“你又來了。”
  X說:“你的臉好紅。”他坐到她的身邊。
  她說:“我在做facial.”
  X說:“小心嚇壞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書拿過來,她問:“什麽書……《易經》!”
  X問:“你懂不懂?”
  阿精搖頭:“別煩我。”
  X說:“你的存在真是無意義。”
  她點頭:“我讚同。”
  X順勢說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到拒絕:“現在?!我還未有心理準備。”
  X說:“你也想上去的。”
  阿精一臉疑惑。“其實我未肯定。”她說:“上麵好嗎?”
  X說:“永恒的福樂。”
  “嗯。”她默想。
  X說下去:“就像這裏,有陽光,有花香,有鳥在飛,有微風,而且寧靜怡人。”
  阿精說:“你讓我想一想。”
  於是,X就不做聲了,他們排排坐望著玫瑰花,感受陽光的眷顧。
  隔了一會,阿精微哼一聲。
  X說:“想完了?”
  “對。”她說:“我們去吃芝士火鍋。”
  X怔了怔,卻還是在“啊”了一聲後,跟著她走。
  阿精邊走邊解釋:“我今日不去天堂,因為我太傷心,太傷心的人,不宜去天堂。”
  X說:“是你自己說的,我倒沒有說過。”
  阿精再說:“太傷心的人,最宜大吃大喝。”她告訴X:“老板是不要我了,我做了大錯事,他不會要我了。他會要她吧!”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
  X說:“那不是更好嗎?他要了別的人,你就自由了。”
  忽然,她鼻子一酸,便流淚滿臉。“不……”她嗚咽:“不……”
  X站定,伸出手臂來擁抱她,她本想再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來。她想說的是,她寧可不要自由。
  X安慰她:“他不要你,我們要你,我們永遠都不離開你……”
  阿精聽著,便突然“嘩”地嚎哭。“嘩——”“嘩”哭得好傷心。
  自覺被拋棄了、完結了、輸掉了,因此迷惘了,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繼而,她深感過去所有日子,都是白活了。

  第五章
  自此之後,阿精與老板的距離越來越遠,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沒想過回當鋪,但覺那個地方已與自己無關。
  日子純粹是虛度與消磨,與X到處為家,便是留在塵世的惟一勾當。
  她下了結論:“隻有像人才會希望長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為他知道,有些人的長生不老,日子過得甚有意思。
  譬如孫卓。如果孫卓最後得到永生,她的長生不老就是享受,因為她有目標。
  孫卓盼望一個永恒的生命,她有一個目標,就是成為當鋪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長生不老。她不是傻人。
  孫卓在世間的榮耀依然至高無上,她獲封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動了世人,世人於是對她不離不棄。如果,可以策封她為聖人,相信,她亦已早早被加冕了。頭戴皇冠之後,又可以戴上光環,要多厲害有多厲害。
  轉眼間,孫卓亦已四十歲,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分地,她有四十歲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為金錢也因為保養,看上去也隻像三十出頭。依然簇新、光鮮、不同凡響。
  而在當鋪來來回回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個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宮以及地牢,其餘她都能進進出出。
  當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際,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暈倒。
  把她送進醫院,醫生說,她得到的是腦病。
  “什麽?”孫卓反問。
  醫生告訴她:“孫小姐,對不起。”
  她抱著自己的頭,消息突然,她無辦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靜得很。“可以治療嗎?”
  醫生表情抱歉。“做手術已太危險。孫小姐,你隻餘下一個月的壽命。”
  “什麽?”她再問一次。
  醫生說:“我們……全世界的人也會舍不得你。”
  孫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個月的壽命!我就快會死?”
  醫生的眼睛紅上來:“孫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來,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擺了擺手,吩咐醫生護士出去。她把臉轉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藍,然後,忽然她就微笑了。
  孫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賜她長生不死,她會順利跨過人類的死亡,然後伴著老板得到永生。
  他伸伸懶腰,原來是時候與塵世的榮耀告別了。
  孫卓隻剩下一個月的壽命的消息,很快便公開去,人類,同一時候湧起了恐慌,他們陷入了一個極度哀傷的局麵。他們害怕失去她。
  他們悲哭他們禱告他們為孫卓尋求名醫,每一天的世界性新聞報道,一定有孫卓的病情進展。她沒待在醫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壘內,靜待她的肉身腐爛。
  每一天,堡壘之外都集結了群眾,他們播放孫卓的唱片,他們手牽手運用念力來渴望奇跡出現,堡壘的山頭,已集結了數十萬名由世界各地蜂湧而來的人。他們住在帳幕中,手拿洋燭,每滴流下的眼淚,都是祝福。
  孫卓的外形已有變異,她雙頰凹陷,眼內的神采已逐漸減退,身體,亦已瘦了很多。沒經過治療,所以不用刺頭,外觀亦無受藥物副作用影響,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美豔如昔。
  意誌再強、權力再大,也敵不過神秘而無奈的身體結構。
  她吩咐眾仆把所有窗簾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見她的容貌。而她在窗簾之後,靜待老板的來臨。
  可是,一天又過一天,老板卻沒到來。而孫卓,因為癌細胞擴散,她的視線已快不管用,而頭,久不久便狂地轟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動搖起來。
  無理由,老板要她受這種苦。
  她問醫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醫生說:“對不起,孫小姐……隻有一個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來,真的時日無多。
  她用祈禱的心情去盼望老板來臨,在這任何人也會感到絕望的日子,她依然沒痛哭,一樣的淡定冷靜,為的是,她抱有一個希望。
  孫卓知道,這種肉身的痛苦過後,就是新生。
  堡壘外數十萬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淚,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聽見他們的哭泣聲,她知道這是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會覺得,一切事不關已。
  “沒什麽好傷心的。”她對自己說,然後,臉上掛了個微笑。
  隔了兩天,孫卓便陷入昏迷狀態,醫生在她的房間中替她搶救,沉睡了兩天之後,她才再醒來。這次醒來,精神好像很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剛服過藥的孫卓感受到身邊一陣熟悉的氣味,雖然她已看不到,但她還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來了。
  “老板……”她伸出手來。
  老板接過去。“我來看你。”
  “老板,”孫卓的語調很興奮:“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說:“我來送你最後一程。”
  孫卓握緊她的手,然後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臉旁去。她問:“你會把我帶到哪裏去?”
  老板回答:“我會使你安息。”
  孫卓一聽,便問:“安息?”
  “你放心,你會從此無憂無慮。”
  孫卓非常愕然,她麵向老板的方向,說:“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壽命就隻有四十年。”老板告訴她。
  孫卓說:“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當鋪嗎?”
  這下子,輪到愕然的是他。“當鋪?”
  孫卓說:“老板,你不是為我安排了一個位置嗎?”
  老板說:“你的意思是……”
  孫卓激動起來:“老板,我要做你的夥伴!”
  老板卻說:“我已經有阿精。”
  孫卓開始歇斯底裏:“這些年來,你不是已讓我代替了她嗎?”
  老板說:“但你過身後,我便要讓她回來。隻有她一人會長相伴我。”
  孫卓開始由失明的眼睛內流出眼淚。“我以為,你已讓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問她:“這些年來,你領略不了我所給你的一切嗎?”
  孫卓已泣不成聲。“都不是想象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難道,你得不到幸福?”
  孫卓吸了一口氣,告訴他:“你給我榮耀,給我光輝給我成就,這些都令我很幸福。隻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與你一起。”
  老板錯愕到不得了。“孫卓,你已典當了愛情。”
  孫卓想了想,然後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當了愛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所愛……”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時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孫卓,這是不可能的。”
  孫卓說:“這些日子,你特別眷顧我,你讓我走近,你讓我介入你的生活。我從來不知道,你對我半點意思也沒有。”稍停一會,她吐出一句:“你連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說:“我自覺有責任看顧你,我有責任給你最多的幸福。”
  孫卓拍打床褥,她叫出來:“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不是別人?”
  老板告訴她:“孫卓,你是我的親人。”
  “親人?”
  老板說:“你是我的後代。你是我的曾孫女兒,而你,擁有與我妻子一模一樣的相貌。”
  孫卓張大了口,做不了聲。那麽……
  老板說:“所以,我愛護你,是我對你的責任。我曾經虧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脈,我當然盡我所能,給你要求的幸福。”
  四十年來,孫卓從未激動瘋狂至此,在萬事皆猜錯、萬事皆出乎意料之時,她所能表達的是,一種竭盡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邊那麽多年……你讓我依靠你那麽多年……為什麽,你不一早說清楚……為什麽!”
  “對不起。”老板望著孫卓,他的表情抱歉。“你隻是得不到愛情,其他的,我都為你做得到。”
  孫卓不能否認,事實就是如此。
  然後,她便明白了,這麽多年一樣的疑團,為什麽他永遠不再走多一步,為什麽他三番四次要確定她得到幸福。
  老板說:“倘若你隻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脈,我不會如此盡心盡力培育你、滿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類的永恒。人類的生生不息,不是長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當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臉,我便感受到何謂血脈相連,你這張臉,使我內心震動,令我知道,我非為你得到幸福不可。”
  曾孫女……
  孫卓忽然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她為這些年來的苦戀而嘲笑自己。“太好笑了……”
  老板告訴她:“但我不會浪費你的愛情,我會利用它。”
  “什麽?”孫卓問:“你利用我的愛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訴她:“我會給我與阿精一個幸福的機會。”
  孫卓一聽,當下怒火中燒:“不!你給阿豬阿狗!也不可以給她!”
  老板說:“我想嚐試去愛她。”
  孫卓說:“那用不著侵占我的愛情!”
  “對不起。”老板告訴她:“我與你一樣,典當了愛情。除了你的愛情,無人能補償我這個缺失。”
  “不!”孫卓像發了瘋一樣:“我得不到的,無人可以得到!”
  “對不起。”老板依然是這句。“對不起。”
  說過後,他便轉身離開。
  孫卓淩空伸手一撲,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問了一個問題:“你在何時開始計劃侵占我的愛情?”
  老板轉過臉來,這樣對她說:“由我決定要與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臉龐去。“你給我的愛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愛情純淨無瑕,我從沒玷汙過。”
  孫卓激動地嗚咽,她用雙手拉著老板這隻左手,她哭叫:“還給我……還我愛情……”
  “我已給了你幸福,我沒虧欠你。”說過後,他把手縮回,離開了她的臉龐。
  他逐漸步遠了,孫卓叫停他:“如果那時候,我愛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會還給我愛情?”
  老板回答:“會。隻要是你的幸福,我也會給你。”
  孫卓緩緩點下頭去。可惜的是,她從沒有愛上誰,她隻有愛上過他。
  他的腳步慢慢隱沒,她看不見,然後,也聽不見。
  老板,從此離開了她的生命。
  頹然躺在豪華的床上,整個人生中,惟獨這一刻是全然沒有希望。事如願違、錯愕、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這一輩子,此刻,她確確實實知道,落空了,完結了。
  是誰令她對生命有所誤會?還以為必可以生生不息,還以為她得著的是愛情,原來,一切隻是可笑的自以為是。
  還有什麽是真實的?
  窗外有連綿的禱告、斷續的悲哭、人們對她的膜拜,是她十四歲時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命將盡了,原來,最真實,也是惟一得到的,就是這些似近還遠的愛。
  她得到的,就是當初她要求的,結局是沒有多,也沒有少。
  原來,第8號當鋪均真得很。
  孫卓疲乏地撐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後,她到達了。這窗在三樓之上,而人群,全都聚集在堡壘的草地上,繼而散在附近的山頭。
  有人發現了孫卓站在窗後,於是起哄起來,高呼她的名字的聲音此起彼落。
  “孫卓!”“孫卓!”“孫卓萬歲!”
  孫卓發揮她的巨星風範,在窗後朝聲音的來源揮揮手,繼而充滿魅力的一笑。
  “孫卓!”“孫卓!”“孫卓!我們愛你!”
  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愛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來,她還以為她已習慣了,原來,她還會為這些聲音而感動。
  尤其是,此時此刻。
  好久了,她離開窗邊,走回床上。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斷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漸漸,她就合上眼睛,但覺,非常非常疲累……
  好累好累,不如長睡去。
  而自此,孫卓便沒有再醒來。她長眠於萬民愛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願望,也付出了她應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埋藏了這些年的愛情,終於可以由他的左手沁透出來。
  空氣中,散發著微紅的磁場,老板知道,此刻之後的他,與之前漫長的日子,不再相同。
  當這微微薰紅的色調沁入他的五官發膚之後,他便微笑了、陶醉了、牽掛了、渴望了。這些感覺,一一久違了。
  明顯不過,愛情重新回來了。
  心目中,立刻便有了一個人。
  這些漫長的年月中,他渴望去愛卻又不能愛。終於,在今天,他完成了一個的心願。
  隻有愛情,才可以充塞連綿無休止的歲月,隻有愛情,長生不死才有意思。
  如果,他還有一個大誌去實踐,他可以不要愛情;但年月還有什麽大誌可言?倒不如以愛情溢滿光陰。
  呂韻音擁有的愛情,令她抵受了半生的孤獨,因而,日子孤零,亦是幸福。對於老板來說,這就是最重要的啟示。
  多少年,他渴望回報阿精的美意,但失去愛情的男人,做不了任何甜蜜的反應,也心動不起來。但從今天開始,他會得到他的愛情,他會回應她給他的愛。
  對不起,孫卓,侵占了你的愛情。
  但從今天起,因為侵占,老板便有能力,追尋他的幸福。
  他吩咐下人:“把阿精找回來,告訴她,愛情等待她。”
  孫卓出殯之日萬人夾道泣別,全世界電視都轉播此項世人關心的大事。
  阿精亦在電視前看著哭泣的人群,以及運送孫卓遺體的馬車。
  她皺住眉,不相信此事的真實性。“不可能的,老板不會讓她死。”
  X說:“你認為是什麽?”
  “我認為太出乎意料之外。”
  於是,她決定走回當鋪。“我回去了解一下。”她說。
  X這次不做聲了,他意會得到,她這一次回去,所有的事情便有所不同。
  “你怎麽不做聲?”她問。
  X說:“我怕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你。”
  阿精拍拍他的膊頭:“怎麽會?我隻是回去看看。”
  X不語。他知道,這一次,她不隻是回去看看。
  “我一定會回來啊!”阿精向他保證。
  X苦笑一下。而阿精,轉身便往外走。X望著她,他知道,她的心,由始至終,都心不在此。
  在回去當鋪的路途中,阿精但覺一切神秘叵測。孫卓怎會去世的?她不是已變成老板的左右手了嗎?老板怎可能放棄她?
  是不是,當鋪變了,而老板……根本已不存在?想到這裏,她的心寒起來。
  當鋪的路仍然容易走,以後,孫卓不在了,當鋪內便會少了一個景點。不知她生前,是否有人會為了她才走到當鋪來?然後,手手腳腳就被當走。
  大閘的門被打開,之後的一段路一樣的寒風凜凜,她走到木門前,木門又被打開來了。
  她先走進書房,書房內沒有人。她再走上老板的行宮,行宮內老板不在。繼而,她走到自己的行宮。
  一開門,便看見老板。他背著她,坐在她的沙發內。
  “老板。”她小聲說。
  老板一聽見,便站起身來,他滿臉笑容,他伸出雙手,他說:“你回來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阿精從未見過這樣溫馨甜蜜的老板。“你等我?”她反問,老板的熱情有點嚇怕了她。
  老板沒理會她的反應,上前擁抱她。他在她身邊輕輕說:“我等這一天許久許久了。”
  她推開了他,望進他的眼睛:“老板……”
  老板說:“我利用了孫卓的愛情。”
  阿精瞪大了眼。“孫卓的愛情……”然後,她高呼:“你用了客人的典當物!”
  老板問她:“你不知道孫卓已過身?”
  阿精說:“我還以為,你不會讓她死去。”
  “為什麽?”
  阿精這樣說:“如果,你要選擇一個人,你不是會選擇她嗎?”
  老板認真地告訴她:“如果為的是愛情,我隻會選擇你。”
  是在這一句之後,阿精有數十秒說不出話來。她隻懂得眼光光望著眼前人。幹嗎?他竟說出這種話來,幹嗎?他有這種從未有過的眼神,幹嗎?他忽然變了。
  她喃喃自語:“你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物,而且,還是愛情……我?愛情?”
  老板再說:“如果選擇拉小提琴的,那麽當然是孫卓。”
  阿精吸了一口氣,而眼淚逐漸由眼眶內沁出來。
  老板說:“我們長生不老,我們相愛不渝。”說罷,他再次抱鑒她。
  阿精在他的懷內深深呼吸,她恐怕,這眼前的是一個幻象,而氣味,就是用來辨別真偽。
  半晌,她說話:“我……我不知道你喜歡我。”
  老板望進她的眼睛,他告訴她:“我隻是不能夠表達,以往,我缺失愛情,我典當了它。”
  阿精張大口來,如夢初醒:“你典當了愛情……”
  “所以,對不起,”老板的抱歉是充滿笑容的。“以往的日子我都不能回應你的目光。”
  阿精知道了,也就更控製不了,“啊……”之後,便是掩臉流淚。
  怪不得,一切都是怪不得。以往,隻得到這人的背影,原來,隻因為他根本沒有愛情。
  她哽咽著說:“我猜不到……我等了許多年……我以為,孫卓一來之後,我便絕望了。”
  老板如是說:“我隻是盡責任看顧她,而且,我收起了她的愛情,有一天,我知道,我會用在身上。”
  阿精哭著笑起來,雖然仍然滿心的疑團。她問:“但你對她太好了。”
  老板輕笑,回答她:“我當然對她好,她是我的血脈。”
  “血脈?”
  “她是我與妻子的後代。”老板解釋。
  “呀……”又是一聲意料之外,“怪不得,孫卓有那一張照片中的臉……”
  老板問:“照片中的臉?你看過我與妻子的照片?”
  阿精扁扁嘴:“無意之中看到。”然後,她想起了多年來的委屈、猜錯、自我傷心,於是又再哭了。老板上前圍抱她,他安慰她:“以後,你不會再妒忌,不會再傻,沒有女人會代替到你。”老板又說:“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次懷疑我會得不到孫卓的愛情,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後悔了,我為了她的幸福,一定會交回給她。”
  阿精在他懷內說:“我猜她一定會後悔,因為她愛的是你。”
  老板把阿精的臉埋在他的胸懷內,他仰臉呻吟一聲,就當是回答了。
  有些事情,無辦法不做錯,無辦法不傷害別人。
  老板雙手捧起阿精的臉,問她:“你說,我們以後該如何計劃日子?”
  阿精抹了抹眼眶的淚,便說:“我們應該多放假,多旅行,多購物,多吃東西……”
  “好,節目豐富,照做。”老板說。
  阿精把臉再次埋進老板的懷內,長長地歎氣,誰會料到,她以為的單戀,竟然是雙線的感情?還以為是無止境地得不到,他卻已為她做了那麽多。
  她抱著他,她不要不要不要再放開他。
  這一個夜,是惟一老板與阿精共同寢睡的夜。阿精做夢都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夜。他的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內是她晶瑩的肌膚,他的指尖如鑽石的邊沿,尖削、敏感、名貴地劃過她的身體,每一厘米的觸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難忘。
  她合上眼,用身體感應這長久等待後的豐收,她雙手緊抱著的,溶化在汗與溫熱之間的,就是幸福。
  忘掉了饑餓的痛楚,忘掉了不被愛的痛楚,忘掉了流離很蕩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楚。從這一刻開始,懷抱之內,就隻有幸福。
  從今,第8號當鋪,會不會成為一間幸福的當鋪?阿精望著天花板,水晶燈閃閃亮,而她就笑起來了。
  一下子,幸福全抱擁在懷內,驚喜得令人迷惘。
  她訪問身邊人:“告訴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臉龐上,輕輕摩擦著,他說:“不要怪責我,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仿如隔世之後,有這麽一次,令我知道,我終於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離開人間踏進當鋪之後,生活方式雖截然不同,但心靈的連係,從未脫離過舊的所有。痛楚、不滿足、創傷、怨恨……全部無一缺失地從舊的身份帶過來。
  是在這一夜,才重獲一個新生命,什麽,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進渣房間,當阿精醒來時,眼睛張開來一看,便看見老板坐在床邊看著她,老板的臉上有溫柔的笑容。他對她說:“來,吃早餐。”
  從托盆上,他為她捧來早餐,讓她坐在床上享用。
  她逐個逐個銀盤打開來,先看見煎蛋與煙肉,於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煙肉放進口中,然後看見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來是大蝦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許。
  接著是一個小銀盤,蓋在醬油碟之上。“是什麽?”她問。
  然後,她打開來了,醬油碟上不是任何調味料,而是鑽石指環,她拿到眼前,方形鑽石鑲嵌在白金指環之上,她隻拿著數秒,手便抖震了。
  “老板……”
  老板抱住她:“以後叫老公好不好?”
  無可選擇地,阿精隻有再哭。“好壞的你!”
  老板笑:“那麽你是不答應?”
  “不,”她反應極大:“你不準反悔才真!”
  老板替她戴上指環,看了看,便又說:“都是不可以。”
  “什麽不可以?”她好緊張。
  “你的眼淚比這顆鑽石要大,明天我改送你一顆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淚比鑽石更霸道。”老板告訴她。
  “曄!”她張大口,又哭又叫。
  “我們今天就結婚。”老板說。
  本來阿精可以立刻答應,但她想起了X。於是她反提議:“我們明天才結婚!”
  “為什麽?”
  “今天我要回去那個我離開了的地方,當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顧我,我要回去說再見。”
  老板點下頭。“這一次,速去速回。”
  於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著老板的求婚指環,以輕快的步伐跑出當鋪之外。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際遇中,她從未如此輕鬆快樂過。
  就在阿精離去之後,老板望著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顧自在微笑。他想象一個隻得他們二人的婚禮,騎一匹馬在草原上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紗會隨風在空中飛揚,馬的速度會給阿精白色的一身帶來迷夢一樣的影,單單想家,已知道美麗。
  “我勸你,還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後傳來這樣一句話,以及這樣一把聲音。
  老板不用回頭,也聽得出這聲音屬誰——永永遠遠,不能不能忘掉。
  這是他的兒子,韓磊的聲音。
  “你沒有盡你的責任。”這聲音再說。
  老板轉身,望到聲音的來源,房門之前,站著四歲的小韓磊,觸目驚心。
  老板望著他,說:“你又再來了。”
  韓磊那孩童的聲音在說:“你犯了這樣重的規條,我怎可能不回來?”
  老板的眼睛悲傷起來,他知道了嚴重性。
  阿精在一條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幾,她便看見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過去,氣喘喘的,卻不忘興奮地伸出手來:“你看!”
  X便看到,她那閃耀的鑽石指環。
  阿精一口氣地告訴他:“原來他要的一直是我!原來他一直虎視眈眈著孫卓的愛情!我一直猜錯了他!現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們的大日子!”
  說過後,她飛身擁抱X。
  X卻沒有反應。
  阿精搖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興!”
  X的眼神充滿憐憫,他說:“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當物?”
  “你知道些什麽?”阿精向後退了一步。
  X說:“他正要麵對懲罰。”
  阿精心頭的快樂一掃而空,她捂住嘴:“他會怎樣?”
  X說:“他的下場淒涼。”
  “不!”阿精掉頭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轉過臉來,然後X就這樣說:“但我們可以救你。”
  說罷,高速公路四周的景致全然變化,公路的盡頭彎曲伸展向天,兩旁的黃色泥地也朝天彎曲上來,於是,天與地便連接了,站在當中的阿精與X,就像置身水晶球內一樣。
  當天與地之間再沒剩下隙縫之時,天地便變色,變成羽毛四散一樣的純白色,天地間,隻有這一種顏色,以及,這一種柔軟。
  驀地,純白色的水晶球內,天使降臨,他們手抱豎琴、笛子、叮鈴,飛旋在阿精的頭上演奏翻滾,安撫著她身上所有的血與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淚,合上眼,陶醉在一種飄離的福樂之中,身體左右搖晃,融合在完全的和諧內。
  聲音輕輕飄進來:“這就是幸福。”
  她仍然享受著這溫柔的包圍。
  聲音繼續說:“這世界內,你不再困擾不再憂愁,不再苦悶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所有的罪,我們為你贖走。”
  她的臉上有了微笑,她的臉仰得高高。
  “我們永遠愛你,我們給你永恒的幸福,我們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聽到這個字,隨即在心中“啊”了一聲。天堂,啊,天堂,終於來臨了,這兒就是恒久的快樂,無愁無憂,永遠享受福樂的天堂……
  但,且慢——
  她張開眼來,天堂內,老板不在。
  意識,就這樣在一秒內集中起來。
  她看見X,便對他說:“但老板不在。”
  X說實話:“老板有老板的命運。你救不了他。但我們願意救贖你,你與我們一起,你所得的福樂,是無窮盡的。”
  阿精刹那間迷惘起來,救贖、福樂無盡……
  X再說:“老板隻會灰飛煙滅。”
  忽爾,阿精的腦筋也就再清晰一點,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著他的指環。
  於是,她抬起頭來,回話:“那麽,我陪他一起煙滅。”
  她轉身便要跑。
  X卻從後圍抱她:“阿精,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我這一次救不到你,以後我也不能夠!你聽我說,隻有我們可以還你一個雪白的靈魂!”
  阿精在他的圍抱中掙紮,刹那間,她便有些微軟化。
  X說:“你救不了他,隻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來,起碼你們當中,有一個會得救!”
  阿精再次落下淚來,她的心好軟,她已軟弱無力。
  X說:“我們給你天堂。”
  韓磊對老板說:“所有客人的典當物都是屬於我所有,你盜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你。”
  老板懇求:“就請你體恤我為你的效力。我這樣做,隻是為了得到幸福。”
  韓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繼而冷笑:“我從沒答應你幸福!你有什麽資格與我討論幸福!”
  老板還是不放棄,他對韓磊說:“隻要我能與她結合,將來的當鋪,成績一定斐然!”
  韓磊沉默了一秒,繼而說:“你以為你是誰?”
  老板屏住呼吸。
  韓磊說:“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傷了,他已預知自己的結局。
  韓磊是這一句:“你要什麽愛情?你一早已典當給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頭,他怎會不明白這遊戲規則。當他的客人無權力贖回典當物之時,他又怎會例外。
  阿精的眼淚一串一串地落下。
  X說:“你回去也隻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應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緒。
  X再說:“我們給你天堂。”
  阿精望著他,從他的臉孔中,她找尋一個決定。天堂,天堂,這個人說,給她一個天堂。
  X有悲慟憐憫和善的眼睛……
  忽爾,靈光一閃,她知道了她該怎樣做。眼前,站著的,隻是X。
  她說:“這兒不是我的天堂。”
  她說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說過後,這一回,她真的轉身便走,而X,也沒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麽留?她都否認了他所為她準備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終目的,每人皆是尋找一個天堂,阿精尋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懷抱。
  漫長歲月中的迷失、彷徨、無焦點,此刻,因為確定了一個歸宿,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煙消雲散。
  X熏陶了她數十年,為她闡析幸福,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敵不過,她心中愛念一動。
  別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隻是她的天堂。
  縱然,這天堂沒有永恒、沒有福樂、沒有光環。
  老板抬起頭來,他作了最後一個要求,他說:“請給我一天。”
  韓磊問:“你向我懇求一天?”
  “我別無他求。”
  韓磊說:“我好不好答應你?”
  老板表情沉著,他說:“這些年來,我沒向你請求過什麽。”
  韓磊伸了伸懶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後,他開始說話:“你在我麵前,是無權力的,姑勿論你為我做了再多,你也隻是受擺布的靈魂,我既不答應你安祥喜樂,也不會為你遵守承諾,我隻記過不記功,不會獎賞你隻會懲罰你。現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為什麽我要答應你?”
  老板泄氣了,他疲憊地笑了笑,這樣說:“是的,你無需答應我些什麽,你是我的兒子,你對我沒承諾,從來,隻是我對你有承諾。”
  韓磊忽然興奮起來,他像一般小孩那樣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說:“父親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歡極了剛才老板的說話,他喜歡人類那種父與子的遊戲,他假扮成他的兒子,用兒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難得他又認同這個身份,這使頑皮而邪惡的他有一刹那的滿足。他高興啊。
  說罷,他嘩嘩叫地爬上窗框,縱身一躍,飛跌窗外。
  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於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一天,因為,明天是他答應阿精結婚的日子。
  沒多久後,阿精回來了,她氣喘喘地跑回當鋪,看見老板,便飛撲進他的懷內。“你還在!”她一邊叫一邊哭。
  他擁抱她,撫摸她的頭發,他說:“是的,我還在,但我隻能活多一天。”
  她便說:“那無問題啊,那麽,我也活多一天。”她說完便笑,而他,看見她的笑,他也笑。
  停在他與她之間的空間就是這麽簡單,相愛的人,他笑時,她也笑,互相擁有,互相傳遞幸福,安心安詳。這就是戀人的空間。
  “我們去巴黎買婚紗禮服!”阿精提議,老板也同意,於是,兩人手牽手離開了當鋪。
  到達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選了婚紗,老板亦挑選了一套禮服,然後,他們又再手牽手,走到餐廳吃魚子醬、鵝肝、海鮮、香檳。入黑之前,他們走回當鋪,一直的笑著,所有表情與行徑都輕鬆安然。在當鋪內,他們換上結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紗裙,發上插了數朵紫色與白色的小野花,老板則穿起了黑色禮服,兩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對方戴上指環,然後靜默不語地朝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閃耀。
  沒有什麽話要說,沒有什麽心事一定要講,靜靜的,幸福就由擁抱的肌膚中傳送給對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無盡,需要的不外是這一刻,也不外是對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張開眼來,見著對方的臉,他們會微笑,他們會把對方抱得再緊一點,每見一眼都是讚賞,沒有人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秒。
  從來,時光隻賺太多,時光是廢塵。此刻,每一秒都是貴寶。交替的臂彎不會再放鬆來,臂變裏內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開。
  然後,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來還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為熱力,在呻吟中睜開眼睛,她看見,自己的婚紗著了火,而老板,亦從剛剛張開了的雙眼內看見,那耀武揚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紗,於是,他張開雙臂,做了一個“來吧”的動作,那樣,她便跌進他的懷中。不久之後,她的火焰便燃燒到他的身上,隻花了半晌,他們二人漸成了火球。他擁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燒了他。
  他把她的臉緊貼著他的,兩雙眼睛望到藍天之上。他問:“好不好?”她說:“好好。”
  火球燒壞了肉身,但兩雙眼睛依然溢滿幸福。因為有愛,何懼毀滅?這是再邪惡的大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會知道,這兩個人,其實已超越了他。
  大廳中、廚房中、馬房中、書房中……當鋪內的不同角落,依樣有下人在打掃、整理,維持這間當鋪,他們都嗅到那火燒的氣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煙由窗口一團團冒出來。但無人理會無人驚訝無人傷心。
  不消半天,就會燒得無骨無肉,隻剩下灰燼,那一間房間,將會重新打理。
  當一切都隻餘下灰燼時,隻需用掃把一掃,灰燼便能清理得到。
  他們會趕快重新布置妥當燒焦了的一部分,然後,等待新的當鋪主人來上任。
  或許下午就來了,或許要下個月,或許,下一個世紀也說不定。
  這裏隻有典當物才會久留,其他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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