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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華:雲中歌 III

(2009-03-13 06:35:09) 下一個
桐華:雲中歌 (第二冊)

  Chapter 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樹上的葉兒快落盡時,劉弗陵離開了長安未央宮,移居驪山溫泉宮。
  大部分的事情已經不再親理,每日裏隻在溫泉宮內接見幾個大臣,政事都交托給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位議政大臣處理。在議政大臣的選任上,朝堂內起了不少風波。忠於皇權、或者對霍氏有怨的人拚盡全力想維護皇族的利益,力爭剛調回京城的趙充國將軍能被皇上委任,而霍氏集團則全力排斥趙充國將軍。激烈鬥爭後,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人被任命為議政大臣,這樣的結果令很多人心寒。丞相楊敞是霍光挑選出的牆頭草,哪邊風順向哪邊倒。
  右將軍張安世雖然不至於像前丞相田千秋一樣對霍光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可也從來沒有違逆過霍光。
  至於京兆尹雋不疑,朝堂百官都知道他仕途的轉折點是“衛太子冤魂”事件。雋不疑少年時就才名在外,暴勝將他舉薦給先帝劉徹,劉徹雖封了他一個官職,卻一直未真正重用過他。劉弗陵繼位後,誇讚過雋不疑的才華,可也從未給他升過官。長安城門驚現“衛太子冤魂”事件後,雋不疑反應迅速、處理得當,將慌亂化解到最小,得到了霍光的注意。霍光向皇上進言,當即將雋不疑擢為京兆尹,負責審查“衛太子冤魂”案,雋不疑不負霍光賞識,行事果斷嚴厲,將冒充衛太子的人斬殺在鬧世警眾。自此,雋不疑才真正開始成為漢朝重臣。這樣的四個議政大臣,以後的政事誰說了算,還不明白嗎?
  遠離了長安,似乎也遠離了矛盾和煩惱,至少對雲歌而言是如此。
  以前陵哥哥一日的時間中,真正能給她的很少。常常是,她早上起來,他已經離去,直到深夜,她才能見著他。而如今,他將他的全部時間都給了她。沒有了宮規限製,不必擔心暗中的窺伺,更不用畏懼不知的危險,他和她過起了尋常夫妻的日子。
  雲歌洗手做羹湯,他看書、寫字、作畫、吹簫。
  兩人手牽著手,在山澗漫步,看溪流,看瀑布,看雲起,看霞飛,或者什麽都不看。
  雲歌教他如何做陷阱捉鳥,最後,師傅才捉了三隻,徒弟卻捉了九隻。
  他教雲歌如何刻印章,雲歌總是將刻刀的刀刃弄斷,一個字未雕成,後來卻擁有了一枚世上最精致的玉印。
  一次,兩人雅興大發,天不亮就起床,去收集竹葉上的露水,拿回來煮茶,忙了幾個早上,終於收齊露水,喝到了茶,卻齊齊感歎“味道不過如此!不值得!”第二日,兩人睡到日過正午,才肯起床。他們還一起浸溫泉。
  劉弗陵以前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何將溫泉池修得如此古怪,特意安放了玉枕,卻位置奇特,特意修了玉榻,還不隻一個,可式樣古怪。至於別的東西,他更是沒看懂過有什麽用。當然,他也從沒有想過去弄懂,以前每次來驪山,他都隻是在池邊,靠著玉枕靜靜休息,人雖在溫泉中,心卻係天下。可雲歌不同,她不是泡溫泉,而是在溫泉裏麵遊來遊去,對所有不能明白的東西都好奇,都想弄明白。雲歌心思聰慧怪異,有一般少女所沒有的大膽熱情,還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在她孜孜不倦的探索下,羞紅著臉的低低細語中,他也漸漸明白了溫泉中所有設置的功用和深意。一日午後,殘酒剛醒,他信手塗了一幅畫。
  一池青波蕩漾,兩隻鴛鴦共戲。一隻在水麵,一隻半沉在水底。側角題了一句“憶來何事最銷魂”。
  雲歌看到後,先是羞惱,奪了畫要去撕,劉弗陵笑看著她,並未打算阻攔。
  不料雲歌眼珠一轉,拿起細看,霞染雙頰,唇角微翹,似笑似怒,“夫君既如此‘喜歡’,以後就每次都畫一幅吧!”劉弗陵臉上的笑頓時僵住,雲歌卻捧腹大笑。
  山中日月竟如梭,劉弗陵隻覺得每日的時間都那麽短。在他的一生中,他從未如此盼望過時光能慢一些,可光陰卻越發匆匆。他心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疼痛也越來越劇烈,已經瞞不住雲歌。
  萬箭鑽心般的痛苦,讓他的身體根本不受自己控製。輕時,四肢痙攣,重時,整個身體都會抽搐。
  劉弗陵先前還很擔心雲歌,可後來發現,每一次發病,雲歌都未顯驚慌,她總是很平靜地抱著他,在他耳旁輕輕說著話,有時候是個故事,有時候是個笑話,有時候是一首詩,有時候什麽都不是,隻是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陵哥哥,陵哥哥……”
  他在疼痛中昏迷,墜向黑暗,卻在她的語聲中,靠著眷念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熬過錐心疼痛。
  他答應過她,要在雪落時陪她堆兩個雪人。
  可當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時,他已經行動困難,不能再陪她去外麵散步,堆雪人成了永不可能實現的諾言。
  他望著雪,心下黯然,雲歌卻笑偎在他身邊說,“這麽冷的天,躲在屋子裏擁爐賞雪才好。”
  在她的笑顏中,他心裏釋懷的同時,湧起了苦澀。
  他命劉賀來見他,兩個人在屋裏單獨談了兩個時辰。劉賀出來時,臉色難看,眼中有迷茫、不解,以及不平。隨從小聲說:“王爺,雪飄得大了,不如改坐馬車回長安。”
  一句普通的話語,卻讓他呆呆站在了殿門口,眺望著遠方的路,似乎不知道該作何抉擇。隨從不敢催他,也隻能一動不動地站著。雲歌抱著個食盒快步而來,怕食物變冷,還特意用鬥篷捂在懷中,突地看見遠處一個頭發眉毛皆白的人立在雪中,身後還有一群“雪人”畢恭畢敬地躬身而站。雲歌繞了一下路,走了過去。
  “大公子,‘迎風賞雪’倒是風流雅事,不過你自個兒風雅也就行了,何必強讓別人和你一塊風雅呢?”
  劉賀這才發覺身後的隨從,揮了揮手,讓他們到屋廊下候著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雲歌,笑起來,笑容很是意味深長,雲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麽?我怎麽了?”
  “我笑你梳錯了頭發,都進了我劉家的門了,怎麽還一副姑娘的打扮?”
  雲歌臉“騰”地紅起來。羞歸羞,氣勢卻是不弱,惡狠狠地瞪著劉賀,“一雙賊眼睛,整天就知道瞄女人!哼!你若再敢對長輩不尊,胡搗蛋,我可叫他打你板子了!”劉賀大笑起來,隻是笑聲雖宏亮,卻聽不出一點歡愉的意思。
  “你怎麽了?有什麽煩心事嗎?”
  劉賀吊兒郎當地看著她,笑嘻嘻地說:“我能有什麽煩心事?我啊!我快樂得不得了。你懷裏鼓鼓囊囊,抱著的是什麽?”“我做的菜。”
  劉賀一聽來了興致,“自從‘雅廚’消失,我可是很久沒吃到一口像樣的菜了,都有什麽好吃的?”
  雲歌將食盒遞給他,“紅衣姐姐呢?”
  “在山下。”
  “那你帶下去,和她一塊吃點吧!順道幫我給她帶聲好。”
  食盒不大,卻很精巧地做了兩層,第一層放了兩道菜,明月鴿鬆、翡翠玉帶。明月鴿鬆鮮嫩清香,翡翠玉帶色澤明豔,讓人一看就生食欲。第二層放了三道菜,一盤五色雜飯,一盤盛放著兩個滾圓的團子,隻聞幽幽清香,卻看不出來用什麽做的,還有一盤看著像紅霞白雲湯,可紅霞白雲湯應該是湯水,這盤菜卻是晶瑩剔透的凝膠狀。“這究竟是不是紅霞白雲湯?”
  “算是,也不算是。前麵的用料都一樣,挑選色澤鮮豔的陳年臘肉,配豆腐做湯,不過湯料裏加了一味比較奇怪的東西。”“什麽?”
  “桃樹的樹枝上常會有一種液體流出,幹後凝結成半透明的膠體。‘桃膠’剛流出時清香撲鼻,比桃花還香,把分泌不久的桃膠采集回來,放置在密閉的瓦罐中保存,入湯、入菜皆可。”劉賀嘖嘖稱奇,用此入菜,第一次聽聞,虧雲歌想得出來。
  “這是什麽?聞著有股梅花的香味。”
  “雪醉梅蕊,把南邊進貢的一種稻穀磨碎成粉,用陳年的梅花酒作引,入口軟糯,隻是不易消化,所以不可多吃。吃的時候,用銀刀從中間切開,還可以看到兩朵梅花並蒂開放,配著外麵的白色,就好像開在雪中的梅花。”雲歌一麵說著,一麵去蓋食盒,“小心涼了,要吃就快點去吃。”雲歌在這些菜中花費的心思非同一般,看她先頭還珍而重之地捂在鬥篷下,現在卻是說給就給,毫無猶疑,劉賀笑問:“我和紅衣吃了,你們吃什麽?”雲歌笑眯眯的,眼睛彎彎如月牙,“宮裏還有大廚房,我們就將就一頓唄!隻望你吃了美食後,能真心笑一笑,不要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人……”
  雲歌做了個打寒戰的動作。劉賀腦子裏閃過月生醉酒的畫麵,“她……她笑起來時,有一雙像月牙一樣彎彎的眼睛;說話時,像駝鈴一樣好聽;站在那裏時,像一棵樹一樣漂亮……”他當時嘲笑月生,“駝鈴是什麽?就是銅鐵的鈴鐺,那聲音好聽嗎?銀鈴一樣的聲音還差不多。女人像樹一樣,能漂亮嗎?像花一樣才算漂亮。”後來才明白,對曾在沙漠中掙紮過的人而言,駝鈴聲就是人間最動聽的聲音,綠樹就是世上最動人的景色。
  “月賢弟,你不會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難怪我送給你的姑娘,全被你退回來了。你放心,隻要你喜歡,她就是天上的七仙女,我也給你弄來……”一句玩笑,卻讓醉意闌珊的月生勃然大怒,人都立即被氣清醒了。
  “你胡說什麽?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當年我年紀小,又因為吃了不少苦,性子偏激狹隘,人家救了我,我卻連謝都不肯說,這些年道理懂得越多,越是愧疚,我是真心感激他們。”看著月生鐵青的臉,他知道他說錯話了,以月生的性格,若真喜歡一位姑娘,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連忙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言語造次了。”……
  “喂!你在想什麽?”雲歌在他眼前搖手,“你今天究竟怎麽了?”
  “不小心想起了一位故人。”劉賀搖搖頭,高聲朗笑起來,“好!我收下你的食物,不過我也不會白收你的東西,所以就不謝你了。就此告辭,來日有緣再會。”話一說完,他就笑著向山下大步行去,在屋簷下躲雪的隨從們忙跟上去。漫天雪花中,他在快速地遠去,似乎仍能聽見他的笑聲,可那笑聲伴著風雪,總覺得透著股悲涼無奈,似壯士斷腕,又似英雄末路。雲歌不解地望著劉賀的背影,卻沒有時間多想,她的心中裝滿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未等劉賀走遠,她就反身向大殿內跑去。劉賀這一去,沒有返回長安,而是直接回了封地昌邑國。
  劉弗陵又命劉詢來見他。
  雪已經落了兩日,卻仍落個不停。山道難行,劉詢棄馬步行。到半山腰時,有宦官出現,命劉詢的隨從止步,隻準他一人上山。何小七想開口理論,被劉詢看了一眼,隻能安靜退下。宦官朝劉詢淡淡點了下頭,人隱回了林中。
  蜿蜒的山道上隻剩了劉詢一人,抬頭望去,天地皆白,紅塵空無一物。
  因為大雪,溪水封流,鳥獸隱蹤,世間唯一的聲音就是雪落的簌簌聲。
  在簌簌聲中,劉詢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頂。往日色彩華麗的溫泉宮被白雪換了顏色,一座銀裝素裹的宮殿佇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間,素淨得讓人心頭壓抑。接待的宦官都神色陰沉,不苟言笑,劉詢也步步小心,言語謹慎。
  忽看到山坡上,一個人身披大紅鬥篷,懷裏抱著幾株怒放的紅梅,沿坡而下,劉詢隻覺天地頓亮,胸中的壓抑不知不覺中就散了許多。因為梅花太多,將頭和臉都遮了去,看路很不方便,她一麵小心翼翼地下山,一麵又要小心懷裏的梅花別被傷著。幾處石塊上的雪已結成冰,石塊本身又有些鬆動,她腳下一滑,人就跌在了雪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下來。
  劉詢和他身前領路的宦官都是大驚,同時向前飛掠而出,宦官雖然人在前,卻後於劉詢到。
  劉詢半抱半扶地去接雲歌,雲歌大叫:“別傷到我的梅花!”劉詢忙胳膊使力,避開梅花,將雲歌側攬到了懷中,入懷處,隻覺得幽香撲鼻,也不知道究竟是花香,還是人香。雲歌立穩了腳,先探看梅花,見沒事,方笑著和劉詢說:“多謝大哥。”
  劉詢問:“雪路難行,怎麽不叫個人陪你去折梅?”
  雲歌淡淡一笑,“我喜歡自己做這些事情。”
  劉詢還想說話,一旁的宦官陰沉沉地說:“皇上等著見侯爺呢!”
  雲歌道:“你下去吧!我正好要過去,和大哥同路。”
  雲歌發話,宦官不敢再多說,行了一禮後,安靜退下。
  劉詢想幫雲歌拿梅花,雲歌盈盈一笑,說了聲“多謝”,卻未接受他的好意。
  行到正殿,雲歌小聲問六順,“裏麵還有人嗎?”
  六順點點頭,“幾位大人仍在。”又對劉詢行禮說:“侯爺略微等一會兒,奴才這就進去稟奏皇上。”
  劉詢暗驚,皇上還召見了別人?他在長安城內並沒有聽聞此事。
  一會後,六順返來,對劉詢說:“皇上命侯爺進去。”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六順,六順笑道:“幾位大人已經不在殿內了,不過皇上可不知道姑娘也等著見皇上呢!”雲歌隨著劉詢向殿內行去,“大哥不會介意我占用一點他的時間的。六順,去找個花瓶拿進來。”
  劉弗陵靠坐在榻上,臉容清瘦,神情倦怠,可眉目中卻有劉詢從未見過的平靜喜樂。
  劉弗陵看到雲歌,眼內已再無他人,一邊幫雲歌撣鬥篷上的雪,一邊笑著說:“一場雪竟已經把山後的梅花催開了。”劉詢靜靜磕了頭後,自行坐到了一邊。
  雲歌一邊插花,一邊笑著說:“是呀!幾株樹開得可好了,不過,我已經把最好的都給摘回來了,眾人賞,不如我們獨自賞。”雲歌插好花,將瓶子捧放到窗下,恰能讓劉弗陵一抬眼就看見。她推開窗戶,天地頓從窗入:漫天雪花輕卷,紅梅迎雪怒放。劉弗陵靜靜看了一會,含笑點點頭,雲歌將窗戶關上。
  雲歌指指花,指指自己,劉弗陵含笑搖頭,雲歌皺眉。劉弗陵招手讓雲歌過去,將雲歌插花時掉落在案上的幾朵梅花,仔細插到雲歌髻中,端詳了一瞬,唇角蘊笑,敲了下雲歌的額頭。雲歌側頭一笑,喜滋滋地出了屋子。
  兩人未置一語,可一舉一動,似已將一切說明。一個未見頹喪,一個也未見哀淒,隻是在有限的時間中,盡力共享著世間的美麗。劉詢來之前,不是沒想過皇上和雲歌現在的情形,可怎麽都沒想到竟是這樣。死亡並不見得痛苦,等待死亡卻一定很痛苦,如果不是肯定劉弗陵的病況,一定不會相信這兩人是日日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劉弗陵命殿內所有人都下去。
  劉詢恭敬地垂目靜坐,似乎等著隨時聽候皇上吩咐。
  劉弗陵淡淡目視著他,無甚喜怒,“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正在看《史記》,說‘近來喜讀先帝年青時的事情’,你和朕說說你的心得。”劉詢有點怔,記得也是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當年還是一介寒衣,今日已是皇家貴胄,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好似十分久遠,仔細一想不過才一年。劉詢想了會後,謹慎地說:“其實也就四個字‘隱忍’,‘謀劃’。”當年,竇太後把持朝政,劉徹日日沉迷於打獵遊玩,又召了一幫年輕人陪他胡鬧,竇太後看他如此,殺心才稍減,不料就是這幫胡鬧的年輕人成了後來威名震天下的羽林軍。劉弗陵微笑:“你謀劃做得還算過得去,隱忍的功夫卻實在太差。心太急,太害怕失去,手段太毒辣,連‘謀定、後動’都算不上。劉賀行事比你周全穩妥許多,法理人情兼顧。”劉詢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拳到了一起,力持鎮定地說:“田千秋的事情,是臣辦事經驗不足,是臣的錯。王叔自幼在天家長大,見識氣度都非臣所能及,臣在市井中長大,有時候行事不免偏激,臣日後會改,會好好跟著王叔辦事。”說著就向劉弗陵重重磕頭。劉弗陵想起身,身子一軟,沒坐起來,輕歎了口氣,“詢兒,你過來。”
  劉詢聽到劉弗陵的“詢兒”,心頭竟是莫名一酸,他這一生,幾曾真正做過孩子?
  他扶劉弗陵從榻上起來,行到大殿一側,隻看整個牆上掛著一幅碩大的羊皮地圖,繪製著漢家江山。山巒、河流、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顏色標注出來,各地的人口也在一旁有注明,讓看者陡然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覺。劉弗陵問:“江山為何多嬌?”
  劉詢回答得很快,“因為人。很多人喜歡看崇山峻嶺,黃河咆哮,臣卻自小就喜歡看河道上的船來船往。艄公的號子,漁女的歌聲,還有河岸兩邊的叫賣聲,都讓我覺得歡喜。沒有人的河流太安靜,沒有人的城池是死城,沒有人,就沒有秀麗江山。”劉弗陵點頭,“因為百姓,才有江山,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顆仁心。善待百姓,讓百姓安居樂業,江山才能秀麗壯美。”“仁”字上,他已經全然輸給了劉賀,劉詢不敢多說,隻道:“臣謹記。”
  劉弗陵語聲忽然轉硬,隱有寒意,“但光有‘仁心’還不夠。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隻需要守江山,‘仁’治天下,好事一件!像文帝和景帝,二位先帝讓天下百姓享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富裕。可現在內有權臣弄權,外有夷族進犯,還需要‘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穩、江山太平。”劉詢猛地側頭看向劉弗陵,與劉弗陵眼光一觸,隻覺得他眼內鋒芒刺人,竟生畏懼,立即又低下了頭。
  劉弗陵道:“朕自八歲登基,自問行事,無愧天下百姓。”
  劉詢說:“皇上是罕見的仁君。”
  劉弗陵卻沒什麽歡喜:“可朕不是個好皇帝!朕有仁心,卻無狠心,行事果斷狠辣不及先帝萬一。”
  劉詢無語。若劉弗陵是先帝,當年三大權臣的爭鬥也許就是另外一個局麵,先帝根本不會顧忌百姓死活,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血流成河,無數無辜百姓被殺。先帝連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若劉弗陵是先帝,根本不會容他活到現在,那麽也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麵。劉弗陵指著波瀾壯闊的漢家江山,肅容對劉詢說:“朕就將這江山交給你了,隻望你,心存仁念、手握利劍,治江山,穩社稷,造福天下蒼生。”劉詢身軀巨震,不能置信地瞪著劉弗陵,半晌後,他近乎自言自語地問:“皇……皇上是一直都想挑一個果決剛毅的人嗎?”劉弗陵微笑著說:“不錯!若選朋友,朕一定會選賀奴,可江山社稷不容朕用個人偏愛做主。怎麽了?你不想要嗎?”劉詢忙跪下磕頭,人卻依舊有點怔怔,“臣……臣謝皇上!”又立即反應過來,稱呼不妥,改口道:“詢兒叩謝皇爺爺大恩。”劉弗陵站得時間有點久,已經力盡,回身向榻旁行去,腳步虛浮,劉詢忙站起,扶著劉弗陵坐回榻上。
  劉弗陵說:“你去告訴於安,命他們都進來。”
  劉詢起身到簾外,依言轉述。
  一會後,幾個人從外麵魚貫而入。
  劉詢一看來人,忙站了起來。
  手握西北兵權的趙充國將軍、負責京城治安的雋不疑,還有太仆右曹辛延年。趙充國是劉弗陵的人,滿朝都知。辛延年有點令劉詢意外,雋不疑則令他震驚。三人齊齊跪到劉弗陵榻前聽吩咐,劉弗陵指了指劉詢,“從今日起,你們一切行事全聽劉詢吩咐。霍光若同意讓劉詢登基,很好!霍光若不同意……”趙充國定聲說:“臣等也會讓他同意。”
  劉弗陵問劉詢:“你可聽到了?你可有信心?”
  劉詢跪下,給劉弗陵重重磕頭,“臣叩謝皇上大恩,有三位大人相助,臣定不會辜負皇上厚望。”
  劉弗陵讓他站起來,命趙充國、雋不疑、辛延年向劉詢磕頭。
  當三人當著劉弗陵的麵發誓效忠時,劉詢突然有些不敢麵對劉弗陵的目光。
  三人退下後,劉弗陵說:“朕的布置,就不一一和你說了,他們三人,還有於安會全部告訴你。楊敞是你舉薦的丞相,你應該有法子對付他,朕就不操心了。張安世手握燕北兵權,毗鄰廣陵國的駐兵統領是他的親信,朕能將張安世算作你的人嗎?”劉詢胸有成竹地說:“皇上放心,張氏家族的長兄張賀是臣的恩人,有張賀在,張安世即使不幫臣,也絕對不會幫霍光。”劉弗陵點頭,“朕能為你做的事情,到此為止,以後的事情,朕不想再管。”
  劉詢忙跪下磕頭,“臣接觸朝事的日子還很短,萬有不妥之處,還需要皇上提點。”
  劉弗陵道:“朕的行事風格與你不同,從今日起,你按照你的方式辦事。隻不過,一定要記住我先頭和你說的話,你的‘隱忍’功夫還太差。”“臣明白,霍光在朝堂內根深脈廣,絕非短日內能解決的,若太急,即使把臣的性命搭進去,也解決不了,臣日後,一定謹記‘隱忍’二字,再不敢貪功冒進。”劉弗陵讓他起來,坐到榻前,“你答應朕幾件事情。”
  劉詢道:“聽憑皇爺爺吩咐。”
  “第一,不管將來發生什麽,不許你殺劉賀。”
  劉詢立即應道:“臣遵旨。”
  “第二,不許為難上官小妹。”
  “皇後娘娘是皇爺爺的發妻,是臣的長輩,臣日後會向皇後行孫輩之禮,絕不敢輕慢。”
  劉弗陵微愣了下,一字字說道:“她隻是朕的皇後。”
  劉詢不解,對呀!上官小妹是皇後,是皇上的發妻,有何不對?卻不敢問,隻能恭敬地應“是”。
  “朕會問過她的意思後做安排,不管她走與留,你都要遂她心願。”
  “臣遵旨。”
  “在你登基之前,於安能給你不少幫助,等你登基後,恐怕不願意再看見他,對你而言,他知道的太多,用,不放心,不用,更不放心……”劉詢急急想說話,劉弗陵做了個手勢,讓他不必多說,“放他出宮,不許你動他分毫。”
  “臣遵旨。”
  劉弗陵想了一瞬後,淡淡說:“也就這點事情了。你把這些東西都寫下來。”
  劉詢提筆,將應承的事情,都在白帛上一一記下,署名、蓋好印鑒後,又印了個手印上去。
  劉詢將書寫好的東西拿給劉弗陵看,劉弗陵點了點頭。
  劉詢將白帛卷好,放在了案上,遲疑了一下問:“雲歌呢?”
  劉弗陵一直的平靜淡然終於被打破,眼中轉過了不舍,“她隻是個山野女子,以後和你們都不會再有關係。”劉詢默默點了點頭,“臣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求教皇爺爺。”
  “你問吧!”
  “孟玨此人,究竟可用,不可用?”
  劉弗陵不答,反問:“放眼天下,你能找到更好的人去治衡霍光嗎?”
  劉詢搖頭,“沒有。”
  “朕一直未真正用他,就是想把他留給你。你將來隻是一人,臣子卻有成百上千,如何讓臣子彼此牽製,是一門極深的學問,你慢慢學吧!霍光在一日,你可以放心大膽的用他,霍光若不在了……”劉弗陵淡淡說:“你比朕更知道該如何辦。”劉詢點頭,“皇上還有什麽要叮囑臣的嗎?”
  劉弗陵想了一瞬後說:“據於安事後給朕講,在和羌族勇士的打鬥中,你表現得毫無弱點,直到比試結束,眾人依舊看不透你武功高低。孟玨的功夫卻是有弱點可尋的,所以當克爾嗒嗒以為可以斬殺孟玨時,卻不料孟玨的‘弱點’根本不是他的‘弱點’。”劉詢以為他當日已經做到最好,不料聽到劉弗陵這樣的評語,思索了一下,好似有所悟,心裏卻很不服氣,想著結果可是他贏、孟玨輸。他向劉弗陵磕頭,恭敬地說:“臣懂了。”劉弗陵道:“你比朕更適合做皇帝,朕已沒什麽可教你的了,你回去吧!”
  劉詢磕頭,連著磕了三個,卻仍然未起來,僵跪了一會,又“咚咚”地連磕了九個頭,一個比一個重,到最後好似要磕出血來。他的舉動有些莫名其妙,劉弗陵卻絲毫未阻止,隻微笑著說:“把你的這份心留給天下百姓,你將這江山治理好,把朕未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了。”說著,人歪靠在了榻上,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讓他走。劉詢站起,走了幾步,忽有些遲疑,猶豫了一瞬,終是不甘心,一咬牙,反身回去又跪下。
  “皇上,臣鬥膽了,但這次不問,臣怕……臣心中已經困惑了很久,皇上第一次召見臣時,問臣‘這一生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麽?’‘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麽?’臣鬥膽想知道皇上的答案。”劉弗陵沒有立即回答,閉著眼睛,似在思索。
  劉詢心中稍慰,劉弗陵和他當年一樣,這個問題也無法給出答案。
  可慢慢地,劉弗陵的眉宇間溢出了笑意。
  “快樂的事情太多,一時想不出來哪件最快樂。”
  劉詢心中巨震,說不清楚是驚訝羨慕還是嫉妒。
  一瞬後,劉弗陵笑著說:“最快樂的事情是娶了個好妻子。”
  劉詢屏息等著劉弗陵的下一個答案。
  劉弗陵眉宇間的笑意淡去,一直未說話,劉詢靜靜站了會兒,看劉弗陵倦意深重,似已睡著,他輕輕起身,正想退下,忽聽到劉弗陵輕聲說:“最想做的事情是能陪著她一日日變老。”劉詢心驚肉跳,不敢直視劉弗陵。
  劉弗陵揮了揮手,劉詢立即轉身,腳步匆匆,近乎逃地跨出了屋子。
  雲歌在屋子外麵堆雪做雪人。
  不知道從哪裏跑來兩隻山猴,毫不畏生地跟在她身後,一時幫她堆一把雪,一時拽著雲歌的鬥篷,好似怕雲歌冷,撣著上麵的雪,一時也會幫倒忙,把雲歌掃好的雪推散。雲歌不見急惱,笑眯眯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由著猴子在她身邊鬧騰。
  在外麵的時間久了,雖戴著雪帽,披著鬥篷,可她的發梢、鬢角仍凝了不少雪花。
  屋簷下立了好幾個宦官,卻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忙,都隻是靜看著。
  看到劉詢出來,她抬頭一笑,扔了掃帚,跑到屋簷下,一邊跺腳,一邊把鬥篷、雪帽都摘下來,急匆匆地進了屋子。兩隻猴子“吱吱”亂叫,似乎十分開心,也跑到屋簷下,學著雲歌的樣子,跺腳跳騰,把身上的雪都跳落,“滋溜”一下就鑽進了屋子。屋外立著的宦官見慣不怪,任由兩隻猴子躥進了大殿。
  七喜拿了劉詢的鬥篷和雪帽過來,服侍劉詢穿上,看劉詢一直在看雲歌,笑道:“那兩隻猴子是姑娘去年撿回來的,養了一個冬天後,放回了山中。自皇上和姑娘來溫泉宮,兩隻猴子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消息,時不時來看皇上和姑娘,還常常帶禮,上次它們送來的大桃子,比宮裏的貢桃都好吃。夠精怪的,兩隻山猴還懂得念舊情。”七喜打著傘,一直把劉詢送到宮門口,賠笑說:“隻能送侯爺到此了,奴才另命人送侯爺下山,看這天色,得多打幾個燈籠。”劉詢道:“不必了,我常走夜路,不怕黑。自我第一次進宮,大人就對我多有照拂,劉詢銘記在心。”
  七喜眼角餘光掃了眼四周,笑道:“都是奴才的本份,侯爺若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盡管吩咐。”
  劉詢頷了下首,轉身離去,七喜要給他傘,他輕擺了下手,沒有要。
  簌簌雪片,飄落不絕。
  因天色已晚,天空積的雲層都帶著鉛灰色,累累疊疊,墜得天像是要掉下來,層林越顯蕭瑟。孤寂的山道曲折而下,好似沒有盡頭。
  劉詢緩步穿行在雪花中,如閑庭信步,他本就身形高健,此時看去,低垂的天,昏茫的山,天地間似隻剩他一人,襯得他更是雄姿偉岸。七喜打著傘,站在宮門前,一直目送劉詢消失在雪中,輕輕點了點頭。
  天快亮,劉詢才回到長安,顧不上休息,就命何小七去請張賀,約好在一個屠戶家相見。
  他換了套便袍,剛要出門,黑子匆匆跑來,“大哥,有人……”一拍額頭,恭敬地說:“侯爺,有人求見。”劉詢笑罵:“別那麽多虛禮,本就是兄弟,叫的哪門子‘爺’?”
  黑子心中熱騰騰地,咧著嘴直笑,“俺也這麽覺得,‘大哥、大哥’多親近,都是小七那個操蛋,非要俺叫‘侯爺’。大哥,有個書生要見你。”劉詢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不是說了‘誰都不見嗎’?”
  黑子將手中打著的燈籠,高高舉起來,給劉詢看。
  “俺也這麽回複的,可這人嘴特能扯,扯得都是俺們聽不懂的話,俺們幾個全給他扯暈了,他說和大哥是什麽故交,讓俺把這個燈籠交給大哥,還說他是來雪……雪什麽炭火的。”黑子嘿嘿一笑,實在想不起來書生的原話。劉詢細看了眼燈籠,立即認出是去年上元節時,雲歌想要的那盞。他將燈籠接過,遞給一旁的侍從,“拿下去,好生收著。”又笑對黑子說:“命這個‘雪中送炭’的書生來見我,若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則罷,若說不出……”黑子握了握拳頭,接嘴道:“俺們幾個就好好替他鬆鬆骨頭。”
  書生見到劉詢,見禮問好,不卑不亢,氣度從容,並無一般小民初見皇族貴胄的拘謹。
  劉詢笑道:“上次竟然看走了眼。”
  書生笑說:“不是侯爺看走眼,而是侯爺心中有更多計較,顧不上仔細看在下。”
  劉詢請他坐,“深夜求見,敢問何事?”
  書生道:“在下姓李名遠,來自漠北,長安城是家父的故鄉,自小常聽父親提及天朝繁華,所以特來看看天朝的風土人情。”劉詢心中微動,“令尊高姓大名?”
  李遠十分幹脆地回道:“李陵。”
  劉詢呆了一瞬,方笑道:“原來是匈奴王子遠道駕臨,本侯失禮了。”

  Chapter 2 悲莫悲兮,永別離
  自劉弗陵移居溫泉宮,上官小妹一直沒再見過他。
  突然接到宦官通傳,皇上要見她。她沒有喜悅,反倒覺得心慌意亂,甚至不想去拜見,似乎不麵對,有些事情就永遠不會發生。小妹走進殿內時,正寫字的劉弗陵聞聲抬頭,看見她,淡淡一笑,讓她過去。
  小妹眼前有些迷蒙,恍恍惚惚地想起,剛進宮時,有一次她偷偷去神明台,皇上突然上來,嚇得她立即躲了起來。於安發現了她,十分生氣,問她想偷聽什麽,她很害怕,哭著不回答。皇上聽到動靜,走了過來,蹲下身子問她,“為什麽一個人躲在這裏,有人欺負你了嗎?”
  她看著變得和她一般高的皇帝,害怕突然少了,嗚咽著說她想家,聽說神明台是長安城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整個長安,她覺得也許站在神明台上,就能看到爹娘,可是欄杆好高,無論她再怎麽墊著腳尖跳,也看不到外麵。皇上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後,很溫柔地替她把眼淚擦去,將她抱起,走到欄杆旁,指著北麵說,“你爹爹和娘親的府邸就在那邊。”她隻看到連綿不絕的屋宇,根本分辨不出哪座是她的家,更沒有看到爹娘。可是,即使沒有看到爹娘,她仍呆呆地望著北麵出神。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覺得她離他們近了一點,她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一直呆呆地看著北邊,而皇上就一直抱著她,不催促,不詢問,隻是在沉默中,給了她支撐的力量。
  “皇上……大哥哥,你為什麽來神明台?你想看什麽?”她輕聲問。
  他目光投向了西邊,沒有回答。
  他放下了她,命於安送她回椒房殿,又對於安吩咐,以後她想在任何地方玩,都不要限製。
  其實她很想問,我可不可以來找你玩。可是她不敢,因為他雖站在她身邊,眼睛卻一直望著西邊,顯得他好似很近,實際很遙遠。後來,她漸漸發現,她最好哪裏都不要去,因為不管她去到哪裏,都會有陰沉沉的目光盯著她,她開始明白,雖然父母一再告訴她,這裏是她的新家,可這裏不是她的“家”,她的天地隻有椒房殿那麽大小。……
  小妹坐到劉弗陵下方。
  劉弗陵將聖旨交給她,她剛看了一眼,猛然抬頭,“皇上……”
  劉弗陵淡笑著說:“別驚慌,不是真賜你陪葬,隻是一道給你自由的障眼法,替你卸下皇後這個沉重的枷鎖。”小妹心裏有淡淡的失望,竟好像有些盼著這個聖旨是他真實的意思。
  “小妹,前段日子的事情,朕要多謝你。”
  小妹搖了搖頭,他能常常來椒房殿,即使隻是陪著她說話,她也是開心的。
  “朕耽誤了你不少年華,幸虧你還小,今年才十五歲,日後……”
  小妹打斷了劉弗陵的話,“臣妾不想出宮。”
  劉弗陵沉默了會兒說:“這道聖旨你先收著,也許將來你會改變主意,有這道旨意在,劉詢就不敢不幫你。”小妹聽到“劉詢”,並未顯驚訝,而是很平靜地說:“劉詢想繼承大統,就必須要改換宗室,那他以後就是皇上的孫子,臣妾是太皇太後。”劉弗陵頷首,“他會很孝順你,朕會命六順到長樂宮服侍你,你可以信任他。”
  劉弗陵將幾個印璽交給小妹,小妹看清楚後,麵色頓變,“皇上,這,這是調動關中駐軍的兵符。這個,這個是國璽,這是西北駐軍的兵符……”劉弗陵叮囑道:“這些東西,你小心收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等劉詢控製了長安城後,你將這些東西交給他。你和霍光畢竟有血緣上的聯係,劉詢又生性多疑,他感念你的恩德,日後就不會懷疑你幫霍光,也就不會隻因朕的命令,而僅是麵子上善待你。”小妹拿著關中駐軍的兵符,隻覺燙手,“關中駐軍的將軍是霍光的人,必要時,霍光肯定有辦法不用兵符就調動軍隊。”“霍光能擅自調動軍隊,可糧草呢?十萬大軍一日間的糧草消耗是多少?他若不能喂飽士兵的肚子,誰會願意跟著他胡鬧?這個兵符實際上是控製糧草的,必要時,你交給劉詢,他自會明白該如何做。”小妹的手輕顫,“皇上,你信我?”你可知道,我若把這些東西交給霍光的後果?
  劉弗陵凝視著小妹,微微而笑,“朕信你。”
  小妹眼中有霧氣,緊緊地握著國璽,用性命許出諾言,“臣妾一定會把它交給劉詢。”
  劉弗陵微笑著搖了搖頭,“變數太多,霍光、藩王、還有個一直隱忍未發的孟玨,劉詢不見得能勝利,朕的目的是一定要避免兵禍。當此亂局,作為皇帝的人選,劉賀的確不如劉詢,但同擾亂天下的兵禍相比,那點差距也就不算那麽重要了。小妹,以一個月為限,如果一個月後,霍光掌控了長安,劉賀可以順利登基,就把國璽交給劉賀,以皇太後的名義頒布懿旨讓他登基,但是……”劉弗陵笑意淡去,神情凝重,“一旦劉賀登基,一定要他立即下旨殺了劉詢。”“啊?”上官小妹驚愕。
  “劉詢登基,劉賀惹不出大亂子,但如果劉賀登基,劉詢不死,漢室江山將來必亂,苦的是天下萬民,所以一定要劉賀一登基,立即下旨賜死劉詢。”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國璽、兵符,隻覺肩上沉甸甸地重。她以為她的一生就是一顆棋子,沒有料到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竟然有一天會都壓在了她的肩頭。劉弗陵長歎了口氣,眼中有歉疚,“這些事情本不該讓你承擔,可除了你,朕實在找不到人……”
  小妹嫣然而笑,“皇上,臣妾很開心,臣妾是你的皇後,享受萬民的叩拜,讓社稷安穩,黎民免受兵戈,都是臣妾該做的事情,臣妾定當盡全力把國璽、兵符安穩地交給新帝。”“朕給劉詢安排了幾個人,其他人倒罷了,趙將軍卻是個死心眼,所以朕還會特意留一道聖旨給他,若是劉賀登基,那道聖旨自會傳到他手中,若劉詢登基,這些事情,你就從來沒聽過。”小妹用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忽又想起一事,“劉賀登基,容得下劉詢,劉詢登基,卻隻怕容不下劉賀,皇上可有什麽安排?臣妾心中有數,也好便宜行事。”劉弗陵微微笑了笑,眼中卻是憐惜,“小妹,不要辜負了老天給你的聰慧,應該用聰慧讓自己幸福。”
  小妹低著頭不說話。
  “朕已經命劉詢寫了一道旨意,承諾不傷劉賀和於安性命。”
  小妹嘴角微翹,帶著幾分淡淡的嘲諷,“他現在為了得到皇位,自然什麽都肯答應。”
  劉弗陵微笑著沒有說話,凝視了會兒小妹,說:“朕派人送你回長安,你……你以後一切小心。”
  小妹未動,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劉弗陵。眼中所有的感情,第一次未經任何掩飾地流露出來,劉弗陵隻淡淡笑著,似乎什麽都懂,又似乎什麽都未懂。小妹輕聲請求:“皇帝大哥,臣妾可不可以留在這裏照顧你……”
  劉弗陵將國璽、兵符包好,放到小妹懷裏,溫和卻堅決地說:“小妹,以後照顧好自己,你前麵的路還很長,外麵的天地也很廣闊,不妨把十五歲前的日子當作一場夢,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場虛華,夢醒時,一切都可以忘記。”劉弗陵縮手時,小妹突地拽住了他,劉弗陵呆了一下,未再抽手,隻淡淡地看著她,淡然的目光中有了然,有悲憫,還有歉意。他的手指冰涼,小妹多想能用自己的掌心溫暖他,“大哥……”小妹眼中淚意滾滾,“我……我……”
  劉弗陵點了點頭,“我都明白。”
  小妹雖心如刀割、萬般貪戀,可還是一點一點地放開了他的手,笑著抹去了眼淚。這一場心事終究再不是她一個人的春花秋月,即使最終是鏡花水月,畢竟他曾留意到,他懂得。她向劉弗陵行禮告退,卻不顧君臣禮儀,一直凝目注視著他,似想把他的一切都銘刻到心中。
  她微笑著退出大殿,微笑著坐上軟轎,微笑著吩咐宦官起轎,可當轎子抬起的刹那,她卻淚如雨下。
  雖然下著大雪,但抬轎宦官的步履絲毫未受影響,不大會兒工夫,溫泉宮已經要淡出視線。
  “停!”小妹突地喝叫。
  宦官立即停步,轎子還未停穩,上官小妹就跌跌撞撞地跳出了轎子。
  六順本以為皇後突然想起什麽未辦的事情,卻不料她隻是站在轎邊發呆,仰頭癡看著山頂,不言不動。
  雪落得十分急,一會的工夫,小妹頭上、身上就已經全是雪。
  六順怕皇後凍著,彎著身子走到皇後身側,低聲說:“皇後娘娘,時辰不早了,該起程回宮了。”一抬眼,卻看見皇後滿麵是淚,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心中黯然,靜靜地退了回去。小妹呆呆地站了許久,慢慢轉身,緩緩向山下行去。至少,現在,我們仍在同一山中。
  六順請她上轎,她好似未聽見,隻一步步自己走著。
  白茫茫的天地間。
  一個嬌小的身影迎著風雪,艱難地跋涉。
  蜿蜒的山道上,一個個淺淡的腳印印在雪地上。
  北風吹動,雪花飛舞。
  不一會,山道上的足印就消失了。
  隻一條空蕩蕩的山道,曲折蜿蜒在蒼涼的山間。
  ~~~~~~~~
  今年的雪甚是奇怪,停一停,下一下,一連飄了十幾日,天都不見轉晴,山道被封,很難再通行。
  溫泉宮好似成了紅塵之外的世界,劉弗陵完全不再理會外麵的事情,和雲歌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
  他心痛的次數沒有以前頻繁,可精神越來越不濟,一旦發病,昏迷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夜裏,雲歌常常睡著睡著,一個骨碌坐起來,貼到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確認聽到了心跳聲,傻傻地一笑,才又能安心睡去。有時候,劉弗陵毫無所覺;有時候,他知道雲歌的起身,雲歌的傾聽,當雲歌輕輕抱著他,再次睡去時,他卻會睜開眼睛,一邊凝視著她疲憊的睡顏,一邊希望自己不要突然發病,驚擾了她難得的安睡。原來,當蒼天殘忍時,連靜靜看一個人的睡顏,都會是一種奢侈的祈求。
  情太長、太長,可時光卻太短、太短。
  也許兩人都明白,所能相守的時間轉瞬就要逝去,所以日日夜夜都寸步不離。
  白天,她在他的身畔,是他的手,他的眼睛,她做著他已經做不動的事情,將屋子外的世界繪聲繪色地講給他聽,他雖然隻能守著屋子,可天地全從她的眼睛,她的嬌聲脆語,進入了他的心。方寸之間,天地卻很廣闊,兩人常常笑聲不斷。晚上,她蜷在他的懷中,給他讀書,給他講故事,也會拿起簫,吹一段曲子。他已經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可她的簫技進步神速,她吹著他慣吹的曲子,婉轉曲調中,他眼中有眷戀,她眼中有珠光,卻在他歉疚地伸手欲拭時,幻作了山花盛綻的笑。他在她笑顏中,明白了自己的歉疚都是多餘。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如往常一般,雲歌給劉弗陵讀南疆地誌聽,在先人的筆墨間,兩人同遊山水,共賞奇景,讀了很久,卻聽不到劉弗陵一聲回應。雲歌害怕,“陵哥哥。”
  臉貼到他的心口,聽到心跳聲,她才放心。
  把書卷放到一旁,替他整了整枕頭和墊子,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吹熄了燈,她躺在他身側,頭貼著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才能心安的睡覺。
  他的心跳聲是她現世的安穩。
  半夜時,劉弗陵突然驚醒,“雲歌。”
  雲歌忙應道:“怎麽了?”
  劉弗陵笑問:“你讀到哪裏了?我好像走神了。”
  雲歌心酸,卻隻微笑著說:“我有些累,不想讀了,所以就睡了。”
  劉弗陵聽著外麵雪花簌簌而落的聲音,覺得胸悶欲裂,“雲歌,去把窗戶打開,我想看看外麵。”
  “好。”雲歌點亮燈,幫他把被子攏了攏,披了件襖子,就要下地。
  劉弗陵說:“等等。”他想幫雲歌把襖子扣好。
  因為手不穩,每一個動作都異常的慢。雲歌卻好似全未留意到,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話,一邊等著他替她整理,如同以前的日子。等他整理好了,雲歌走到窗前,剛把窗戶推開,一陣北風就卷著雪花,直刮進屋內。吹得案頭的梅花簌簌直動,屋內的簾子、帳子也都嘩啦啦動起來,榻前幾案上的一幅雪梅圖畢剝剝地翻卷,好似就要被吹到地上。雲歌忙幾步跳回去,在畫上壓了兩個玉石尺鎮。
  她鑽進被窩,“真夠冷的!”說著用手去冰劉弗陵的臉。
  劉弗陵覺得臉上麻颼颼的,並無任何冷的感覺,他用手去觸碰雲歌臉頰上未化的雪,也沒有任何感覺。
  雖是深夜,可大雪泛白,絲毫不覺得外麵暗,天地間反倒有一種白慘慘的透亮。
  院子裏,雲歌本來堆了兩個手牽手的“人”,但因為雪下得久了,“人”被雪花覆蓋,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兩人擁著彼此,靜靜看著外麵。
  天地無聲,雪花飛舞。
  他覺得心內越來越悶,雖然沒有疼痛,半邊身子卻開始麻木,在隱隱約約中,他預知了些什麽。
  劉弗陵輕聲問:“雲歌,你會忘記我吧?”
  雲歌用力點頭,“嗯,我會忘記你。”
  “雲歌,看到桌上的雪梅圖了嗎?我在它最美的時刻把它畫下,它的美麗凝固在畫上,你就隻看到它最美的時候。其實,它和別的花一樣,會灰敗枯萎醜陋凋落,我也如此,並不見得有那麽好,如果我們生活一輩子,我照樣會惹你生氣,讓你傷心,我們也會吵嘴慪氣,你也會傷心落淚。”他緊握住了雲歌的手,貪戀著塵世中的不舍,他唯一的不能放心。原以為隻要他有情,她有意,他就能握著她的手,看天上雲卷雲舒,觀庭前花開花落,直到白發蒼蒼。可原來,他拚盡全力,能阻止生離,卻無法推開死別。“不要念念不忘梅花最美麗的時刻,那隻是一種假象。如果用畫上的梅花去和現實中的梅花做比較,對它們不公平。”雲歌緊緊闔上雙眼,睫毛卻在不住顫抖,“嗯。”
  風揚起了她的發,和劉弗陵的交纏在一塊兒。
  他在微笑,可他的眼睛裏是擔心,說話漸漸困難,也明白她都知道,他和她之間無需多語,可就是不能放心,“記得我們那次看日出嗎?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放棄,堅持走下去,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風景,也許不是你本來想走的路,也不是你本來想登臨的山頂,可另一條路有另一條路的風景,不同的山頂也一樣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要念念不忘原來的路……”雲歌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微笑著說:“你放心,我會離開長安的,會忘了這裏的一切。我會去苗疆,去燕北,走遍千山萬水,我還會寫一本菜譜,也許還能遇見一個對我好的人,讓他陪我一起爬山,一起看日出,讓他吃我做的菜,我不會念念不忘你……我會忘記……”雲歌一直笑著,聲音卻越來越低,逐漸被強勁的北風埋沒,到後來已分不清是在對劉弗陵說,還是對自己說。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蒼茫一片,除了漫天大雪,再無其它。時間也仿佛被那徹骨的嚴寒所凍結,兩人相依相靠,靜擁著他們的地老天荒,是一瞬,卻一世,是一世,卻一瞬。劉弗陵想抬手去摸摸雲歌的臉頰,卻沒有一絲力氣。他努力地抬手,突然,一陣劇痛猛至,胸中似有萬刺紮心,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吃力地說:“雲歌,給我唱首歌,那首……首……”如有靈犀,雲歌將他的手輕輕舉起,放在了臉頰上,摟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胸口,輕聲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
  劉弗陵的眼前慢慢變黑,他努力想再多看一眼雲歌,可她在自己的眼中慢慢淡去,漸漸隱入黑暗。拚盡全力,七荒六合的擔心、五湖四海的不舍也隻是化作了心底深處、一聲無痕的歎息,散入了生生世世的輪回中。“……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 "
  聽著他慢慢消逝的心跳,雲歌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後一點血色都無,慘白如窗外的雪花。
  一室寂寞的寒冷。
  殿內的簾子嘩啦啦地飄來蕩去,愈顯得屋子淒清。
  她臉頰上的手逐漸冷去,直至最後冰如寒雪,她卻毫無反應,依舊一遍遍地哼著歌。
  歌聲溫柔婉轉,訴說著一生的相思和等待。
  漫長的黑夜將盡。
  遠處白蒙蒙的天,透出道道燦爛的金紅霞光,飄舞著的白雪也帶上了緋豔。
  雲歌抬頭,望向窗外。
  “陵哥哥,太陽要出來了,我們可以看雪中日出呢!”
  身畔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麵色安詳,唇畔含笑。
  她用力抱著他,抬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東方。

  Chapter 3 心字已成灰
  於安清早起來,看到雲歌和皇上相互依偎,以為他們在賞雪,未敢打擾。可從清早直到正午,兩人都一動沒有動過。於安忽覺不安,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身旁,輕碰了下皇上,觸手冰涼,眼淚立即湧出,惦記著皇上生前的叮囑,不敢遲疑,一把擦去淚,輕聲叫道:“雲姑娘,皇……皇上他已去,後麵的事情,朝臣們會按規矩處理,皇上特地吩咐過奴才送姑娘離開長安。”雲歌起身,揉了揉眼睛,好似夢中剛醒,笑看了眼劉弗陵,又靠到了他的身上,“陵哥哥剛睡著,我們要再躺會兒,你別吵。”於安知道事情刻不容緩,咬了咬牙,猛然揮手,擊在雲歌頭上,雲歌這才真正昏睡了過去。富裕立即上前,要把雲歌抱走,雲歌的手卻牢牢扣在劉弗陵腰上,怎麽拽都拽不開。抹茶和於安彎下身子,想把雲歌的手分開,兩個學武的人,竟然要用足了力氣,才能把雲歌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抹茶一邊掰,一邊突然開始哭泣。於安本想嗬斥她,可話到了嘴邊,自己也險些要掉淚,忙把一切都吞下。他對抹茶和富裕,一字字吩咐:“雲歌就交給你們了,過了天水郡,會有趙充國將軍的人接應你們,護送你們到西域,之前的路程要你們擔待了,等長安事了後,我就去尋你們。”抹茶和富裕哽咽著點頭,“師傅(總管)放心!”
  ~~~~~~~~
  劉詢接到七喜傳出的消息,有預料之內的平靜,有期待已久的激動,也還有一絲淡淡的悲傷。他在屋內走動了一圈,猛然推開窗戶。不知何時,大雪已停了,積壓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天空藍水晶般的清澈,高懸在中天的圓日,萬道金光,映得雪後的玲瓏世界晶瑩剔透。一切都似乎預示著一個王朝的終結,另一個王朝的來臨,而這個新來臨的王朝會由他來開創。
  劉詢揚聲叫人,問:“孟玨這兩日有什麽動作?”
  來人回奏:“沒有,就在府裏養花弄草,偶爾去街市上閑逛。”
  劉詢自驪山下來後,就每日拜訪孟玨一次,似乎兩人交情深厚,日日密謀,實際上,他隻是拉著孟玨說閑話。他並不指望孟玨現在就立場分明地支持他。但是,至少要劉賀不敢相信孟玨,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劉賀隻要有一分疑心,那麽他就不敢用孟玨,不管孟玨給他的建議多麽管用,他也不敢采納。劉詢沉默了一會,叫道:“何小七。”
  “小的在。”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
  “通知各人,一切按計劃開始進行,還有,一定要派人時刻盯著孟玨的動向。”
  何小七應了聲“是”,一溜煙地跑出了屋子。
  ~~~~~~~~
  日過正午,大好時光。
  孟玨未做任何正經事情,真如劉詢的探子回報的那樣,在養花弄草。
  一個青玉八卦盤,裏麵壘放著黑白二色的鵝卵石,他把兩個蒜頭一樣的東西放到盤中,用鵝卵石壓好,再往盤中注入清水。八月匆匆進來,在門口行了禮,“公子,我們在驪山附近守候了一個多月,今天才終於看到富裕下山。他很精明,不知道在山裏如何繞的道,竟不是從驪山直接下來的。他打扮成窮書生的模樣,駕著輛灰驢車,身旁還坐著個婦人,扮作他的娘子,驢車裏躺著個老婆婆,過關卡時,聽那婦人哭說,婆婆得了急病,思鄉心切,所以送婆婆回鄉。我們都差點錯過了,幸虧公子一再強調了富裕的長相,九妹又心細,我們才沒弄丟了人。”看來,劉弗陵已去!
  孟玨放下了手中的鵝卵石,心內竟無絲毫輕鬆的感覺。
  劉弗陵要送雲歌離開長安,第一考慮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是否忠心可靠。畢竟這個危急時刻,真正有能力動雲歌的人,都會被更重要的事情纏著,無暇顧及雲歌,等想起雲歌時,卻已經晚了。隻要忠心可靠、辦事穩妥,就能把雲歌送走,反倒是用人錯誤、走漏風聲才最可怕。若論忠心可靠,整個未央宮,除了富裕,不作第二人想。三月嘴快地問:“公子,我們什麽時候下手劫車?”
  孟玨笑問:“誰和你說要劫車?”
  三月縮了縮脖子,派了那麽多人在驪山下守了一個多月,不為了劫車,還能為什麽?
  孟玨吩咐:“八月,你帶人暗中保護驢車,直到護送驢車安全出了漢朝疆域。”
  八月應道:“是。”
  “若有萬一,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要護住驢車內的人。”
  公子說話曆來言簡意賅,“無論如何”四字竟特意重複了一遍,八月明白了話後的份量,跪下說道:“公子放心,我明白。”孟玨看他離去了,又低頭開始種另一盆水仙,三月輕籲口氣,“公子,我今日又閑著了?”
  孟玨頭未抬地說:“想得倒美!幫我撿鵝卵石,大小適中,分顏色放好。”
  三月苦著臉,不甘願地坐到了孟玨身側,從一個木盆裏挑選著鵝卵石。
  仆人進來通傳,“大人,侯爺來了。”
  劉詢最近日日來,孟府內的所有人都已習慣。三月聽聞,不等孟玨吩咐,就擦幹淨手,下去準備茶點。
  孟玨淡淡一笑,“快請。”
  話音剛落,劉詢已經走進屋內,看了看屋子裏各色的玉盤、石盤,陶盤,笑道:“孟玨,你真打算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嗎?長安城裏已經要鬧翻天了,你還在這裏擺弄水仙。”孟玨問:“發生何事?”
  劉詢說:“聽聞皇上已經在驪山駕崩,於安還把消息壓著,但霍光早已得到消息,正準備召集大臣議論何人可接帝位。如果不出意外,今日晚間,等皇上駕崩的消息正式公布後,霍光就會和幾個議政大臣請王叔進京。”說話間,孟玨又栽好了一盆水仙,他淡淡說:“皇上駕崩是遲早的事情,眾人意料之內。霍光會選擇昌邑王,也在很多人意料之內,都是意料之內的事情,有什麽可鬧騰的?”劉詢無語,的確如孟玨所說。在皇上沒有子裔的情況下,隻能從皇上的兄弟、子侄中選擇。霍光不會選難以控製的廣陵王,更不會自掘墳墓去選燕王的後人,唯獨能選的就是勢單力薄的他和荒唐昏庸的劉賀。從他們兩人中挑選,霍光當然不是選擇誰更適合做皇帝,而是誰更容易控製,劉賀荒唐名聲在外,為人放蕩不羈,霍光自然會傾向於選一個昏君。劉詢默默坐了會,笑著說:“王叔繼位,定會重用你,我該恭喜你。”
  孟玨看向劉詢,微笑著說:“身為臣子,我自然該效忠皇上。”
  劉詢點點頭,起身告辭,孟玨也未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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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裕駕的車是驢車,八月的馬是汗血寶馬,追趕富裕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八月先給九月飛鴿傳書,轉達了孟玨的命令。太陽快落山時,八月已經追到秦嶺山脈,估摸著就要趕上九月,本鬆了口氣,可忽聽到山穀中兵戈交擊的聲音,心中一緊,忙馭馬加速。轉過幾個狹窄的山道,隻看上百個黑衣蒙麵武士圍聚成扇形,將青驢車逼在山道一角,富裕和抹茶緊守著驢車,不敢輕動。九月帶人護著驢車一邊,另外一邊是十餘個灰衣人在守護。八月看他們招式陰柔毒辣,公子又事先提醒過,猜到是宮裏的宦官。若隻論武功,灰衣人明顯高過黑衣武士,可黑衣武士好似早知道灰衣人的武功路數,有備而來,兵器是專門克製軟劍的厚刀,而且三人一組,彼此配合,將灰衣人逐個擊殺。眼看著九月手下的人也折損大半,八月忙高叫了一聲暗語,通知九月救人逃跑。雲歌在廝殺聲中醒來,掀開車簾,看到外麵的殊死搏鬥,隻覺自己正在做夢,呆呆看著眾人,完全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九月看到雲歌,才明白公子為什麽要他們保護驢車,回身對富裕說:“對方人太多,我們隻能救雲歌走。”
  富裕和抹茶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隻要姑娘能護得我家小姐安全,我們就感激不盡。”
  九月探手將呆呆愣愣的雲歌拽下車,富裕和抹茶沒了顧忌,立即拔出兵器迎敵,掩護九月逃走。
  九月一手拋出飛索,釘入山道下方的一株大樹上,一手挾著雲歌,借助飛索,帶雲歌從眾人頭頂上飛掠而過。黑衣人本以為雲歌已是囊中之物,不料九月忽出奇招,情急下,出手越發狠毒,不大會兒工夫,灰衣人都被殺死。黑衣人立即追向雲歌,八月帶人擋在山道前,阻擊黑衣人的追趕。九月口中打了個呼哨,八月帶來的汗血寶馬疾馳到飛索下。
  鬆手,落馬,提韁繩,一氣嗬成。
  九月正要調轉馬頭離去,黑衣人將已經俘虜的富裕和抹茶推到前麵,一個好像頭領的人高聲叫道:“雲小姐,我們隻要你。你忍心看著這麽多人都為了你死?”抹茶和富裕軟綿綿地靠在黑衣人身上,想來筋骨都已被打斷,嘴裏仍硬氣十足,“不用管我們!”
  八月一邊奮力阻攔著追趕過來的黑衣人,一邊吼道:“九妹,快走!公子定會為我討回公道!”
  九月含淚點了點頭,打馬就走。
  雲歌茫然地問:“我……我怎麽在這裏?陵哥哥……”她回頭望著抹茶和富裕,“抹茶?富裕?”
  抹茶大叫:“快走!不用管……啊!”
  黑衣人一掌敲在抹茶的下顎上,刀刃入嘴,隻聽抹茶“啊”一聲慘叫,鮮血激濺,他們竟然割去了抹茶的舌頭。“啊!”
  雲歌慘呼中,軟倒在九月懷裏,九月忙加速急馳,雲歌去握她的手,哭求,“停下來,停下來……”又扭頭頻頻向後看。九月毫不理會,一手勒住雲歌的胳膊,一手馭馬加速。
  黑衣人冷笑連連:“雲小姐好狠的心!自你進宮,抹茶就一直悉心照顧你,真是枉費了她對你的一片情義。”說話間,刀刃飛過抹茶的脖子,鮮血噴濺!黑衣人又刻意用了些巧力,抹茶的頭顱竟在空中打著轉地飛向雲歌。雲歌大張著嘴,卻一聲都發不出來,眼睛裏麵是恐懼的絕望。
  黑衣人又抓起了富裕,揮刀想砍。
  雲歌突然仰頭長嘯,悲淒的聲音在山嶺中蕩開。
  山穀中群鳥驚起,黑衣人帶來的馬匹竟哀鳴著、全部跪倒在地。九月座下的馬雖然沒跪,卻嘶鳴狂跳著要把九月和雲歌顛下去。九月驚駭,這匹馬是純種的大宛汗血寶馬,本就是馬中極品,又是公子從小養大的,十分溫馴聽話,可雲歌的悲音竟能讓汗血寶馬違背主人的命令。“你已殺了抹茶,我日後必取你命,你若再傷富裕,我必要你後悔生到這世上。”
  各種各樣的咒罵早已經聽多了,可雲歌的哀音竟讓黑衣人心中無端端的一寒,刀刃停在了富裕咽喉前,冷笑著說:“我早已說過,我們隻要你,你若乖乖留下,這些人當然都不必死。”雲歌唇間低鳴,汗血寶馬安靜了下來,自動回頭,馱著雲歌和九月向黑衣人行去,九月怎麽勒馬都不管用。
  馬兒停在八月的人身後,還在廝殺的黑衣人和八月的人都停了下來,卻仍握著刀劍、彼此對峙。
  雲歌對九月說:“放開我。”
  九月看到雲歌靜若死水的眼睛,寒意侵骨,不自覺地就鬆了手。
  雲歌跳下馬,向黑衣人走去,“放了富裕。”
  黑衣人的動作快如閃電,一手將富裕拋向九月,一手把雲歌抓上馬,策馬而去。
  雲歌異樣地安靜,沒有絲毫反抗,可因為主人事先有過吩咐,黑衣人對這丫頭不敢輕估,仍把備好的一顆藥丸遞到雲歌嘴邊,“隻是一顆迷藥,讓你睡一覺。”雲歌一言未發地將迷藥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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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
  窗戶上蒙的紗已經殘破,北風一吹,冷氣直往屋裏鑽。屋內既無火盆,也無暖炕,霍成君走進屋中,覺得和屋外沒任何區別。一旁的小吏陪著笑說:“地方太簡陋,有汙小姐。”霍成君冷冷地看著蜷臥在榻上的雲歌,“我倒覺得這裏的布置仍然太奢華。”
  小吏立即說:“是,是,小的也覺得太奢華了。”
  “叫醒她!”
  小吏已經揣摩清楚霍成君的意思,立即命人去打冷水,潑了一桶到雲歌身上。
  雲歌體內的迷藥在寒冷下,散去了幾分,身子卻仍然發軟,強撐著坐起,看到霍成君,也未驚訝。
  霍成君微笑著,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雲歌的雙瞳中,太過淡然平靜,沒有霍成君想看到的恐懼慌亂祈求。霍成君瞅了眼小吏,小吏會意,拎著桶冷水,笑嘻嘻地走到榻旁,從雲歌的頭頂緩緩澆下。雲歌兩日沒有進食,又身中迷藥,根本無力反抗,她也放棄了無謂的掙紮。既不哀求,也不唾罵,任由混著雪塊的冷水當頭澆下,隻安靜地看著霍成君,漆黑的眼睛內有種一切都沒有放在心上的漠然。霍成君為了這一日等待多時,一直暢想著雲歌的落魄悲慘,臨到頭,卻隻覺自己的一腔怨恨連一點水花都未激起。看到雲歌的樣子,新怨舊恨都上心頭,臉上反笑得越發歡快,“去找根馬鞭來。”小吏立即領命而去。
  霍成君接過小吏尋來的馬鞭,笑著吩咐:“你們都出去。”將鞭子抖了抖,用力抽下,雲歌下意識的躲避,卻因身上無力,根本沒有躲開,衣服應聲而裂。“這一鞭子本該多年前就抽你的!在街上衝撞我,殺害了我的寶馬,卻毫無愧疚!”
  又一鞭子。
  “這是因為我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
  又一鞭子。
  “這是因為……因為……”霍成君無法說出心上的那道傷痕,隻得將羞憤化作了更狠毒的一鞭子。
  “這是為了我大哥挨的板子!”
  “為了母親打我的耳光!”
  “這是因為劉弗陵。連我入宮,你都要和我過不去!花費了無數心思的歌舞,卻成了眾人的笑柄!”
  霍成君越打越急,毫不顧忌、一鞭緊接一鞭地抽打下去,心中的怒火沒有絲毫消逝,反倒燒得人欲瘋狂。
  ……
  一個黑衣男子匆匆進屋,沉聲說:“霍小姐,主人還要用她。”
  霍成君清醒了幾分,看到雲歌的樣子,覺得這麽多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暢快,她笑對雲歌說:“今日先隻要你半條命,過幾日再送你去和劉弗陵團聚。”渾身血痕,臥趴在榻上的雲歌身子猛地一抖。
  霍成君還想再刺雲歌幾句,黑衣男子道:“霍小姐,這裏不是您久呆的地方,請回吧!被人看見,後果……”他沒有再說,隻做了個“請”的姿勢。霍成君明白黑衣男子說得很對,扔了馬鞭,笑著離去。
  起先澆的雪水已經結冰,混著雲歌的鮮血,凝在榻上,如同鋪了一層血水晶。雲歌軟軟地趴在血水晶上,背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整個背部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很難想象這麽重的傷會是一個看著溫柔秀美的閨閣千金打出來的。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黑衣男子搖了搖頭,去探看雲歌。
  被打得那麽狠,雲歌都未發一聲,男子以為雲歌早已暈厥,翻過雲歌身子,卻看她眼睛睜著,隻是目中無一絲神采。男子翻動她身子時,她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她卻沒有一點兒反應。男子對立在門口的小吏吩咐:“這裏不是還關著很多女人嗎?去找個女人來幫著收拾一下傷口,再攏個火盆。”小吏冷哼,“這裏是我做主,還是你做主?你沒聽到霍小姐剛才說什麽嗎?我的前程……”
  黑衣男子截道:“我隻知道若她現在就死了,你和我都得給她陪葬。”
  小吏在前程和性命之間衡量了一下,還是決定選命,嘴裏罵罵咧咧地命人去找衣服、生火盆,自己去找個略懂醫術的女人。~~~~~~
  霍光要上官小妹下了一道旨意,命劉賀進京。
  劉賀接到旨意的同時,也接到了孟玨的消息。
  “守拙示弱,登基為要。雷霆手段,擊殺劉詢。”
  他淡淡一笑,將孟玨的消息燒掉,命下屬準備進京。
  從劉賀小時就侍奉至今的近臣王吉問道:“王爺,容臣問句不該問的話,王爺究竟想不想進京?”
  劉賀明白他意有另指,答道:“現在的形勢下,我能選擇嗎?皇後娘娘下旨征召我進京奔喪,我能不去嗎?”王吉卻仍固執地問:“臣隻想知道王爺的本意。”
  劉賀微笑著說:“不知道,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吉沉默了一會兒,說:“臣明白了,臣下去準備了,此去……唉!”王吉長歎了口氣,“臣會多命一些人隨王爺進京。”他剛想走,劉賀叫住了他,一麵想,一麵開始點人名,王吉忙提筆記下。
  劉賀一口氣點了幾十個人,才停了,笑眯眯地說:“這些人都要帶上,別的……別的就由你挑吧!不過不許超過二十人,我還要帶姬妾婢女呢!人再多,就要越製了。”王吉眼中有“朽木不堪雕”的無可奈何,卻隻能應諾著,退出了大殿。
  劉賀目送王吉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一陣清冷襲上心頭,隻覺得說不清楚的寂寥。側頭間,看到紗簾後的紅衣正望著他,眼中有迷惑不解,還有著急,他忽又笑了,輕聲叫:“紅衣!”紅衣小步過來,跪在他膝前,剛想比劃,他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想問‘為什麽命那些人隨行?’”
  紅衣點了點頭。劉賀點的這幾十人,有的是當年燕王放置在他身邊的人,有的是上官桀安插進來的人,有的是霍光的人,還有的是廣陵王的人,反正不是這個人的探子,就是那個人的暗哨。“我帶他們去自然有我帶他們的用意,我不想多帶自己的人也自然有我的想法,此行風險很大,我舍不得拿自己人去冒險,隻好請他們這些神神鬼鬼陪我玩一場了。”紅衣想了一會,仍然不明白,不過既知道這是公子的有意安排,就不再多問,隻甜甜一笑,指了指自己。
  “你也要隨去?”劉賀溫和卻堅定搖了搖頭,“不,你留在這裏等我回來,等我擺脫了長安的事情後,我再帶你出去玩。”紅衣著急,剛想比劃請求,劉賀把她拖坐到榻上,頭枕著她的腿,“讓我休息一會,過會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語聲中有濃濃的倦意。紅衣眼中有憐惜,關於自己的一切都立即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累了。
  她輕輕替劉賀取下發冠,把頭發散開,讓他能睡得更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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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賀帶著二百多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路。
  此行雖然帶了不少婢女,卻都不是從小服侍他的人,劉賀也就沒指望路途上能有多舒適。可說來奇怪,一路上,想吃什麽、想用什麽,總是未等他開口,一切就已經備好。剛開始,因為心中有事,他還未多想,隻以為是婢女乖巧,還重重賞賜了她們,後來卻漸漸留意起來。一日清晨,起來後發現婢女拿來的衣袍恰是他今天想穿的,端上來的早飯也恰是他今天想吃的重口味,心裏突地反應過來。這世上,還能有誰做到這一步?胸中有怒,卻也有一陣一陣莫名的牽動。劉賀坐到了案前,夾了一筷子菜後,笑著問:“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想著又有賞賜了,興高采烈地說:“是。”
  劉賀微笑著又問了一遍,“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有一瞬猶疑,“是。
  “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已如蚊呐,“是……”
  劉賀依舊笑著,“我隻再問最後一遍,這些是你做的?”
  婢女立即軟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錯!奴婢該死!奴婢不該鬼迷心竅……”
  劉賀已經再無心情聽她求饒,對著外麵高聲說:“紅衣,你還不進來領罪?要讓我下令斬了她們嗎?”
  穿著侍衛裝束的紅衣掀簾而進,跪到劉賀麵前,臉上既無抱歉,也無害怕,隻有一股隱隱的倔強。
  劉賀看了她一會兒,原本責罵的話全都沒了,揮手讓仍在磕頭的婢女退下,又對紅衣說:“你先起來。”
  紅衣跪著不動。
  劉賀知道她想讓自己先答應她留下,心頭火起,沒理會她,自顧自地開始吃飯,一頓飯吃完了,紅衣仍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劉賀想起她小時候被罰跪在砂礫上的情景,才八九歲的小姑娘,跪了一日一夜,膝頭皮開肉綻,仍沉默著一個字不肯說。他想著進京後,把紅衣安置在宮外的驛館,與其他人分開,即使發生什麽,也牽扯不到紅衣。他無聲地籲了口氣,板著臉說:“我要喝茶!”紅衣聽到他冷冰冰的話語,卻一下笑了,從地上跳起,興衝衝地就要去煮茶。
  “站住,你先去把衣服換了,看得人傷眼!”
  紅衣笑著連連點頭,高高興興地去了。
  劉賀看到她的樣子,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我算哪門子王爺?竟老是被一個丫頭逼得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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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詢曾是江湖遊俠的首領,手下多能人異士,劉賀本以為進京的路程不會太平,卻不料一點阻礙未遇到,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地就到了長安。手下的人都興高采烈,劉賀卻高興不起來。劉詢敢讓他進長安,肯定是有所布置,再想起劉弗陵臨終前和他說的話,他隻覺心灰意懶、意興闌珊。劉賀到長安時,霍光和諸位大臣出城迎接。
  雖然眾人心中都明白霍光的意思,可因為還沒正式登基,所以仍然按藩王的禮儀迎接,都未敢越矩。
  劉賀來的一路上,又鬧了不少荒唐事,每經過一地,聽聞當地有什麽好玩的東西,必要搜刮了去,有什麽好吃的,也必要給他獻上,惹得百姓唾罵昌邑王是蝗蟲。朝內群臣歎息,霍光卻很滿意,越發定了立劉賀為帝的心。不過表麵上仍然態度含糊,隻由禦史大夫田廣明主持所有事務。長安城內的禁軍、羽林營都是霍家的人,還有關中大軍的後援,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一日內就可以趕到長安,霍光覺得所有事情都盡在掌握,隻需按部就班,遵照禮儀讓劉賀登基。等劉賀登基後,朝務就全在他手,隱忍多年的理想,也似看到了實現的一天。可天不從人願,事情開始一點點地偏離他所預計的方向。
  首先是國璽、兵符失蹤。
  他派人搜遍未央宮、驪山,所有可疑的人也都一一查過,卻怎麽都找不到國璽、兵符。
  沒有國璽,皇帝登基時,如何發布昭告天下的詔書?沒有兵符,如何調遣天下兵馬?
  劉弗陵信任的人也就那麽幾個,一個個排除後,霍光推測國璽和兵符應該被失蹤的雲歌拿走,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找出雲歌。雲歌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又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
  匈奴的右穀蠡王出兵,試探性地襲擊關中地區。
  霍光在戰與不戰之間猶豫。不戰,後果難測,如果匈奴得了甜頭,很有可能集結大軍發起進攻;可應戰的話,關中大軍就會被匈奴的兵力拖住,萬一長安有變,肯定不能迅速趕回。霍光還沒有決定是否應戰,烏孫又傳噩耗。
  當年為了分化西域,阻擋匈奴,武帝劉徹送楚王劉戊的孫女解憂公主和親烏孫。
  解憂公主是一位極有膽魄計謀的女子。自她去了烏孫,說服烏孫大王與漢朝友好,聯合周邊的西域各國,共擋匈奴,替漢朝化解了很多來自匈奴的威脅。近日,烏孫國王翁歸靡病逝,匈奴聯合西羌趁機進攻烏孫,勢如破竹,吞並了惡師、車延。烏孫國內對漢朝一直不滿的貴族勢力推舉了有匈奴血統的新王,打算先殺解憂公主,再向匈奴投誠。解憂公主帶著兒子、女兒,率領忠於先王的軍隊和新王的軍隊苦苦周旋,派人送信給漢朝,請求漢朝出兵助她。解憂公主還不知道劉弗陵已經駕崩,所以求救的信是寫給皇帝劉弗陵的。
  霍光看到解憂公主的信時,神情怔怔。
  解憂自從離開漢朝,三十年都未有片言隻語,以她的剛烈性格,若非事關百姓的性命,她絕不會開口求助。
  霍光那邊愁眉不展,劉詢卻是喜得擊掌長歎,“天助我也!”翁歸靡真死得太恰到好處!
  他對李遠又讚又忌,此人年紀隻比他略大,行事卻如此老練、穩妥。天時、地利、人和,全被他用盡了!幸虧此人雖算不上友,卻絕不是敵。霍光此時隻有兩條路可走:一,速戰速決,盡快解決新帝的事情,因為隻有新帝登基,才有可能發兵救助解憂公主;二,不理會解憂公主的生死,放棄烏孫,一意和朝中反對劉賀登基的勢力周旋,直到劉賀登基。可是,放棄烏孫,就意味著放棄漢朝在西域幾十年的經營,也意味著放棄了西北邊疆漢朝子民的性命,任由匈奴、羌族長驅直入。何小七問:“侯爺覺得霍光會選擇哪條路?”
  劉詢淡淡說:“霍光是權臣,並非奸臣。對皇帝而言,他不算好臣子,可對百姓而言,霍光是好官。他在朝為官三十多載,沒有做過一絲一毫對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劉弗陵的每一次改革,他都力排眾議,全力支持,沒有霍光的支持,漢朝說不定早成為另一個秦朝。西域絕對不能放棄,否則對漢朝的危害有多大,霍光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況解憂公主並非一般拿去濫竽充數的女子,她是宗室公主,霍光若不救她,那些藩王正愁找不到霍光的茬。”何小七道:“我打聽到,當年送解憂公主出塞和親的人是霍光和李陵,如今李遠利用解憂公主逼迫霍光,事情未免有些湊巧,我怕此人別有用心。”劉詢冷笑,“本來就是彼此利用,我達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
  仆人稟告“張賀來訪”,何小七行禮退下。
  劉詢和張賀聊了幾句別的事情,裝作無意地問起霍光和李陵。
  張賀對李陵似極其敬佩,雖然李陵早已是匈奴的王爺,他提到時仍不肯輕慢,“……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霍光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弟弟,兩人都身世不凡,當年都隻十七八的年紀,相貌英俊,文才武功又出眾,極得先皇看重,當時長安城裏多少女子……”張賀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我年紀真大了,有的沒的竟扯起這些事情來。”劉詢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伯伯乃孝武皇帝重臣的長公子,當年風華正茂,想必也是長安城裏的風流公子。”“我和別人比還成,和他們兩個不能比。癡長他們許多歲,卻還隻是個小吏,他們都是先帝近臣,出入宮禁,如自家府邸,這些人的事情離我很遠,知道不多。”張賀歎了口氣,無限唏噓,“唉!人生起伏,誰能想到?這兩個長安城裏最出類拔萃的人,一個後來竟娶了匈奴公主,當了匈奴的王爺,手中重兵在握。一個在漢朝隻手遮天,權傾朝野……”張賀的言語間,流露著如果李陵未走,也許漢朝的格局就不是現在的格局,霍光也不會無人牽製。劉詢看問不出什麽重要消息,轉移了話題,開始商議正事,對張賀說:“我會設法讓廣陵王給霍光一點壓力,張將軍那邊……”張賀點頭,表示明白,“侯爺放心,形勢未明之前,我弟弟絕對不敢幫霍光。我已經和他撂狠話了,他是個精細人,自會衡量。隻是,廣陵王剛愎自用,如何讓他按侯爺心意行事?”“我自有辦法,你隻管等結果就行了。”
  趙充國恰好進來,聽到劉詢的話,笑道:“侯爺終於有動作了,我們看侯爺一直不發話,心都懸得老高!”
  劉詢忙站起來,親自迎他,“將軍來得正好,將軍一直屯兵西北,我正想問問將軍,西域烏孫的事情怎麽辦。”趙充國聞言,愣了一愣,對劉詢立即生了幾分敬重。這個節骨眼上,未心心念念隻盯著帝位,還操心著烏孫的事情,這個新主子誌向可絕對不低!“烏孫的事情,說難很難,說好解決也很好解決,隻要有皇上聖旨,命臣發兵,臣有信心幫解憂公主打退叛軍。”劉詢卻有更深一層的擔憂,“烏孫國的內戰看上去是保守勢力和革新勢力的鬥爭,其實是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鬥爭,是匈奴、羌族和我朝的鬥爭。叛軍背後是匈奴和羌人,如今朝政不穩,我朝還沒有能力和匈奴、羌族正麵開戰。即使叛軍失敗了,可烏孫國內的匈奴、羌族勢力仍然存在,解憂公主能不能順利掌控烏孫仍很難說。”趙充國嗬嗬笑起來,“侯爺沒有見過解憂公主,所以有此憂慮。她不是一般女子,隻要烏孫國內形勢安定,再有我們在後麵給她一定幫助,她肯定有辦法渡過這個難關,將烏孫國內的匈奴和羌族勢力壓製下去。”劉詢拍了下桌子,躊躇滿誌地說:“好!那我們就盡全力幫解憂公主登上烏孫太後的寶座。”
  張賀笑著提醒:“要自己先登基,才能談幫助別人登基。”
  趙充國點頭。
  劉詢大笑,“放心,我沒有忘。就要拜托趙將軍了。”劉詢向趙充國抱手為禮,“麻煩將軍聯係一切能聯係的力量,開始公開反對劉賀登基,不管霍光用什麽辦法逼迫都寸步不讓,即使他想調動軍隊開打,那你就準備好打!反正一句話,氣勢上絕對不能弱過他!”趙充國有著軍人的特點。他毫不憂慮:打?如何打?即使他手握西北大軍,可糧草呢?後勤如何補給?又該用什麽名目發兵?如何向天下人交待?他隻接受命令,執行命令,絕不質疑命令,“下官立即去準備。”向劉詢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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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霍光頭疼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廣陵王不知道從哪裏聽了一些風言風語,嚷嚷著說,劉弗陵正當盛年,去世太突然,隻怕朝中有奸佞,要求進京護靈,並開始集結廣陵國的兵力。霍光去找張安世商議此事,希望加重廣陵國附近的駐兵,命他們嚴守關卡,絕不能讓廣陵王離開封國,否則其他宗室藩王有樣學樣,都要求進京,天下會大亂。張安世的回答讓霍光很無奈。
  “調兵的事情,我隻受命於皇上,隻聽命於兵符。”
  隱藏的回答就是霍光不能讓他隨意調動兵力,若想讓他和廣陵王開戰,請拿皇帝的聖旨來,請拿兵符來!
  霍光心中一橫,決定不管國璽、兵符,先讓劉賀登基,這樣至少可以讓劉賀用皇帝的名義下旨。可是沒想到竟然遭到不少重臣的強烈反對,趙充國甚至在金殿上拔刀相對,大聲嗬斥禦史大夫田廣明,責罵他是奸臣賊子,想選個昏君來誤國。一些中間派看到有了如此強烈的反對意見,立即都縮了腦袋,吱吱唔唔地再不肯明確表態,尤其是丞相楊敞,為了避開浪鋒,居然連裝病的花招都使了出來。朝中勢力僵持不下,短時間內,霍光沒有任何辦法讓眾人都同意劉賀登基。
  朝中官員的爭鬥一觸即發,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變成遍及天下的戰爭,可劉賀這個引發爭執的人卻對此毫不關心,整日在未央宮內花天酒地,甚至在劉弗陵靈柩前飲酒、唱歌,惹得大臣紛紛暗斥。民間開始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影射霍光選擇劉賀這個昏君,是為了日後篡位登基,甚至開始有童謠傳唱。“真龍沉,假龍升。雨點大,亂帝畿。”
  霍光憂慮漸重,找到劉賀,語帶警告地說了幾句,不想劉賀醉眼惺忪,一副混混沌沌的憊懶樣子,氣得霍光甩袖而去。匈奴,西域,羌人,烏孫,廣陵王,還有朝廷內湧動著的暗流。
  國一日無君,一日百事不興。
  霍光頭疼萬分。
  霍成君推開書房的門,看父親盯著牆上的彎刀怔怔出神。
  “爹?”
  霍光立即把手中的信收了起來,“成君,有事嗎?”
  霍成君走到霍光身後,幫霍光捶著肩膀,“爹,自皇上駕崩,你就沒怎麽休息過,今天早點休息吧!”
  霍光疲憊中湧出了無力感,“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烏孫的國王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趕著了這個節骨眼去世。”霍成君道:“爹爹,不要太過焦慮。隻要新帝登基,父親通過他將政令頒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沒想明白國璽和兵符去了哪裏,雲歌若身藏國璽、兵符,她應該要用國璽和兵符為皇上辦事,不會遠離長安,可直到現在她仍然不露麵,皇上到底在想什麽?”霍成君想了會說:“爹,你有沒有覺得皇上挺奇怪的,他為什麽沒有頒布旨意,指定是誰接位?”
  霍光不說話,這個問題他也想過,甚至暗中做過準備,打算用雷霆手段應付一切,可皇上無旨意,所有的計劃驟然都落了空,這個劉弗陵從來不按棋理落子!“爹,你覺得皇上屬意的人是誰?”
  “現在看來,應該是劉詢。如果是劉賀,趙充國就不會一直反對劉賀登基,國璽和兵符也不會一直失蹤。哎!”霍光長歎,“都是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今日就不必……”霍成君不解,仔細想了會,試探著說:“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劉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為隻靠衛太子的舊臣就能避開所有追殺他們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訴上官桀劉詢已死,劉詢後來能在長安城外做劉病已?”霍成君小心地問:“爹爹打算怎麽辦?要不要設法把劉詢抓起來,問出國璽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搖頭,“不會在他那裏。劉詢若有兵符,長安城怎麽還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麵?”霍光一邊思索,一邊說:“我大概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一直以為皇上一定會選劉詢。可也許對皇上而言,劉詢和劉賀是有差別,但是差別並沒有大到用天下萬民的性命去爭,就如我們霍家看待這兩人,不管誰登基,都有利有弊,沒有任何一個人好到值得我們霍家為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上應該隻是一個傾向,因為害怕兵禍,所以並沒有孤注一擲選擇誰,他也許預留了一個時間,等誰占了上風,他就選擇誰。”霍成君說:“那我們就慢慢等,現在仍是父親占上風,到了皇上定的日期,雲歌自然會出現,交出國璽、兵符。”霍光歎氣,“皇上駕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麵,否則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費了近百年的心血才有今日,不能功虧一簣!我等得起,可漢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霍成君呼吸一滯,“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劉賀立即登基?隻怕不容易……”
  霍光搖頭,微笑著說:“爹本想給你挑個英俊夫婿,可……唉!劉詢雖長得不如劉賀,不過更容易讓你做皇後。”霍成君早羞紅了臉,捶著霍光嚷,“爹,人家陪著您聊正經事情,爹卻拿女兒打趣!我才不管誰做皇帝呢!”霍光決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問題,輕鬆了許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側,“那劉賀怎麽辦?雖然沒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當他是皇帝了。”
  霍光皺眉思索,很久後,才道:“我還是看走眼了。能讓劉弗陵考慮將江山交付的人,絕對不是個荒唐人!”他立劉賀,又廢劉賀,劉賀必定會對他不滿。劉賀身邊的人也不能再留。既然決定了除草,就務必要除盡,否則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又長了出來,最後打蛇人反被蛇咬。聽到外麵仆人稟告“大司農田延年到了”,霍光對霍成君說:“你回去吧!這些事情爹自會處理,你安心等著進宮做皇後就行了。”霍成君紅著臉,輕應了聲“是”,起身離去。
  深夜。
  霍禹已經睡下,卻又被人叫醒,說霍光要見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不敢遲疑,忙趕著來見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劉賀去上林苑遊玩,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劉賀離開上林苑。霍禹忙應是,轉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視著他說:“爹平常對你嚴厲了些,隻因為霍家滿門將來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嗎?”霍禹看著父親迅速蒼老的麵容,斑白的頭發,心中一酸,以往對父親的憤怨全散了,“都是兒子不爭氣。”
  霍光微笑著說:“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風聲,你一定要做到。”
  霍禹跪了下來,定聲說:“爹放心,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荒唐,要緊的事情卻不敢糊塗,明日兒子一定會把劉賀留在上林苑。”霍光又命人一一傳了霍雲、霍山、範明友來,細細叮囑,等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東邊已露了魚肚白。
  清晨。
  大司農田延年當庭奏本,陳述劉賀荒唐,說到劉賀竟然在劉弗陵棺柩前飲酒吃肉時,他傷心欲絕、痛哭失聲,不少臣子想到劉弗陵在時的氣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亂,也跟著哭起來,一時間,大殿裏哭聲一片。田延年哭著對霍光說:“昔日伊尹當商朝宰相時,為了商湯天下,不計個人得失,廢了太甲,後世不僅不怪他,反而皆稱其忠。將軍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漢之伊尹也!”霍光躊躇著說:“以臣廢君,終是有違臣道!”
  田延年哭說:“將軍不敢做主,可以請太後娘娘做主。”
  眾人都齊齊說好,雋不疑也進言說:“大司農說的很有道理,我們不妨請太後選擇賢人。”
  霍光隻能答應。
  漢朝太後的起居宮殿是長樂宮,可因為劉弗陵剛駕崩,劉賀還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聽完眾人來意,驚懼不安,望著霍光,遲遲不肯說話,霍光誠懇地說:“太後有什麽想法盡管告訴臣等。”小妹怯怯地問:“不知道大將軍覺得誰是賢人,足擔社稷?”
  霍光掃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衛太子的長孫劉詢,先皇曾多次誇讚過他,說他‘可堪重用。’”
  霍光點頭,“臣也記得先皇說過這話。”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淚水,“本宮也聽過,好像是去年除夕夜當著各國使節說的。”
  眾位臣子都一邊回憶,一邊頷首。
  霍光問:“那太後的意思……”
  小妹道:“眾位愛卿都是我大漢的棟梁,若各位覺得劉詢是賢者,本宮就頒布旨意,廢除劉賀,迎立劉詢。”趙充國立即跪下,一麵磕頭,一麵大聲說:“太皇太後英明!”
  霍光、田延年、雋不疑也跪了下來,紛紛口呼“太皇太後英明”。
  楊敞看到僵持的兩方已經意見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後聖明。”
  所有大臣紛紛叩拜,小妹任由他們叩頭,眼睛凝望著前方,卻毫無落點,隻有一片朦朦霧氣。
  霧氣中浮現著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著他的手。
  他說:“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終於意見一致。
  六順看到霍光率領朝庭重臣來見上官小妹,卻無霍禹、範明友、鄧廣漢幾人,想到當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噔”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設法把消息傳遞出去。劉賀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獵遊玩,住在驛館的紅衣接到六順的消息,立即去尋劉賀,可整個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駐守,根本無路可入。紅衣自小在王府中長大,宮廷風波看過的、聽過的已多,見到今日的場麵,遍體生寒,想著劉賀生死未卜,心下一橫,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可是如何進去呢?
  上林苑占地寬廣,從孝武皇帝劉徹開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嚴重,加上天災人禍,很多農民無地可種,他們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雖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無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劉徹知道後,下令殺過幾次違命者。但不放牧是餓死,放牧卻還可以多活幾天,所以仍有農民來此,竟是殺之不絕。劉弗陵登基後,聽聞此事,下令禁止誅殺牧者,朝臣反對,劉弗陵隻淡淡說:“天下治,民自歸。吾等過,民犯險。”朝臣訥訥不能語。
  後來,牧者發覺兵士隻會偶爾來驅趕,卻不會真正逮捕他們,膽子漸大,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多,皇家禁苑不見珍禽異獸,反而常聞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後來,隨著劉弗陵的執政,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但仍會有好奇、貪玩、或偷懶的牧童來此放牛,隻要不太靠近兵營駐紮區,士兵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上林苑漸漸變成了一處極奇怪的地方,雖是皇家禁苑,卻可在外圍的山坡上偶見牛羊。
  紅衣所立之處,恰是一麵山坡,當她看到遠處的牛群時,計上心頭。
  連比帶劃中,她用重金將所有牛買下,又請放牛人在牛尾上綁上麻繩,把牛驅趕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處是軍隊駐紮的禁區,但禁不住重金相誘,又看紅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鬧出什麽事情的壞人,所以依言照做。羽林營是令匈奴都膽寒的虎狼師,今日她卻要孤身一人闖此龍潭虎穴,不是沒有怕,但……
  紅衣深吸了口氣,毅然將牛尾上的麻繩全部點燃。
  火燒屁股,上百頭牛立即狂性大發,揚蹄朝上林苑衝去,大地都似乎在輕顫。
  瘋牛連虎豹都會退讓三分,上百頭瘋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促不及防間,被牛群衝散。
  漫天煙塵中,眾人隻看一個女子一身紅衣,手持長劍,尾隨在牛群後,飄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營不愧是聲震天下的虎狼之師,在短暫的驚慌後,立即鎮定下來。有人持鐵盾上前,結隊驅趕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還有人負責追捕紅衣。追捕的士兵高叫:“兵營重地,擅闖者,格殺勿論!立即止步,也許還可保得一命。”
  紅衣充耳不聞,身形不見停,反倒更快。
  她在樹林、溪流、屋宇間飛掠而過,遊目搜索著劉賀,身後的羽箭紛紛不絕,紅衣隻能聞音閃避。
  一路飛縱,終於看到遠處校場上的劉賀。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畫中人,校場四周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守在校場外的士兵看到紅衣,立即圍堵過來。
  紅衣心內焦急萬分。如果她能說話,此時也許隻需要一聲大吼,可她一聲都發不了,隻能迎著密密麻麻的刀刃繼續向前。挽起清冷的劍花,以纖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血飄落。紅衣不知道這些鮮血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艱難,她都一定要見到他。漸漸接近校場,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兵戈聲,紛紛回頭看。
  隻看一襲燦若朝霞的紅影,在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飄飛。
  每一次都覺得那紅色雲霞會被絞碎,可她就如疾風中的勁草,每一次的折腰後,卻又堅韌地站起。
  劉賀正引弓欲射,看到眾人的異樣表情,笑著回頭,恰看見一線寒芒堪堪從紅衣裙邊劃過,心神巨顫,立即喝叫:“住手!”霍禹卻不出聲,羽林士兵也就對這個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聞。紅衣在刀光劍影中苦覓生機。
  突然,劉賀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霍禹,“立即命他們住手。”
  校場寂靜,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聲音,仍持續不斷地從校場外傳來,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隻看劉賀臉上往日的嘻笑不羈蕩然無存,眼內鋒芒淩厲。有人偷偷想拔刀,劉賀隨意踢起地上的一隻羽箭,好似看都沒有看,卻正中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讓霍禹震驚。他冷聲問霍禹:“我能當場殺了你,可你有膽弑君嗎?”
  霍禹有了懼怕,忙跪下,“臣不知道這女子是王爺的人。”扭頭下令:“住手!都住手!”
  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開。
  紅衣向劉賀走去,剛走了兩步,忽想起他最討厭女子的殘忍殺戮,立即將手中的長劍扔掉。
  劉賀看到紅衣無事,一顆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處。
  剛才看到刀劍叢中的紅衣時,隻覺刺向紅衣的每一劍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瘋般,想都沒有想地就把箭對準了霍禹,隻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也會不管後果地射殺霍禹。紅衣走到劉賀麵前,柔柔地笑著,一邊笑著,一邊向他打手勢。
  劉賀臉色越來越凝重,一個旋身,如大鳥一般飛撲霍禹。
  霍禹想閃,侍衛想救,卻看劉賀如入無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鋒的人,聲都未發,就一個接一個地倒到了地上。霍禹在劉賀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劉賀擒住。
  劉賀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迅疾如電,等羽林士兵圍過來時,霍禹已經在劉賀的手中,眾人都不敢再輕動。如老鷹提小雞,劉賀拎起霍禹,將他丟給身後的親隨,“用他開路,立即回未央宮,命令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反抗,一切等我吩咐。”隨從抓著霍禹迅速離去。
  劉賀看隨從走了,掃了眼周圍持刀戈的士兵,笑起來。毫未將他們放在眼中,一麵向前走,一麵去摟紅衣,“靠在我身上休息會兒,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紅衣溫柔地凝視著劉賀,唇邊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
  她握住了劉賀的手,身子卻軟軟地向地上滑去。
  劉賀這才發覺,紅衣後背鮮血淋漓,隻因為她穿著紅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來她已受傷。
  劉賀一把抱住了她,臉上平靜的笑全部消失,換上了慌亂,對著周圍的士兵吼叫:“去傳太醫!”
  士兵沒有動,劉賀的聲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劉,就一日能將你們抄家滅族!”
  士兵不見得畏懼個人生死,可是家人卻是他們的軟肋,立即有人跑著去找太醫。
  紅衣感覺體內的溫暖一點點在流失,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劉賀,可手上再無力氣,在空中勉力地比劃了下,卻劃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劉賀努力去按她的傷口,“紅衣,你要服侍我一輩子的,不許你逃走!”
  她張了張嘴,想將多年的心事告訴他,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隻有幾聲暗啞的“嗚”“嗚”“呀”“呀”。她眼中有淚,臉上卻仍然笑著,因為公子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她已經沒有了聲音,不能再沒有笑容。
  “紅衣,紅衣,再堅持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她摸索著去解腰上的穗結,劉賀一把將穗結扯下,按著她的手說:“不許再亂動!”
  她的手簌簌直顫,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讓他握住那個繩穗。
  劉賀卻以為她想要繩穗,把繩穗用力塞到她手裏,很生氣地吼道:“我讓你不要再亂動!”她每動一下,血就流得更急。紅衣伸著手,想將繩穗遞給他。
  她眼中瑩光閃動,卻仍努力地笑著。
  周圍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四五歲大,就進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嬤嬤的調教。
  不管相貌,還是心眼,都算不得出眾的人兒,可因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邊,日日命她唱歌給他聽。那一年,她八歲,正是滿樹梨花壓雪白的季節,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躲在樹下練歌……
  紅衣嫣然一笑,闔目而逝。
  剛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墜落,那個繩穗飄飄搖搖地跌入了塵土中。
  劉賀如遭雷擊,隻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如要散掉。他覺得慌亂恐懼,槍林箭雨、生死一線間都不曾有過這樣陌生的感覺,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他緊緊地摟著紅衣,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留住她漸漸流逝的體溫,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我早和你說過的,你的賣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終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離開。”紅衣眼中的淚此時才緩緩沿著臉頰掉落,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塵土中,唇畔卻依舊笑意盈盈。

  Chapter 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
  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六日,大將軍霍光領上官皇太後口諭,下旨拘禁劉賀,又命範明友帶禁軍拘拿隨劉賀進京的昌邑國臣子。霍光頭一天晚上給範明友的命令是:表麵拘拿,實則斬殺。因為事出意外,昌邑國臣子肯定不會束手就擒,一定會反抗,範明友就可借機用“抗旨”的罪名將所有人誅殺。可似乎走漏了消息,範明友趕到時,竟像劉賀事先下過命令般,無論禁軍如何挑釁,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範明友無錯可挑,不能借機發難,隻能將劉賀的臣子先拘押起來。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七日,上官皇太後下詔,廢劉賀,立劉詢。
  劉詢入宮祭拜劉弗陵棺柩,認劉弗陵為祖父,稱自己為劉弗陵嗣孫,又去叩見上官太皇太後,認上官小妹為祖母。行完大禮後,上官太皇太後賜劉詢清茶,六順借著奉茶的機會,低著頭小聲問:“侯爺,可要更衣?”
  劉詢微愣一下,不動聲色地接過茶,彎身叩謝上官太皇太後。等飲了幾口茶,劉詢向上官太皇太後告退,言道內急需去更衣。出了殿門,一個鵝蛋臉、模樣端正的侍女微笑著上前行禮,“奴婢橙兒,服侍侯爺去尚衣軒。”劉詢點了點頭,沉默地隨在橙兒身後。一路行去,竟真進了更衣的尚衣軒中,橙兒請劉詢坐,“侯爺稍坐,奴婢去準備薰香。”劉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幹什麽?腦中忽閃過《史記》中的句子,“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隻覺得眼前的一幕無比熟悉,不禁啞然失笑,平陽公主用衛子夫討好、拉攏劉徹,前提是“謳者進,帝獨悅子夫。”上官小妹若想用平陽公主的計策為將來鋪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現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後嗎?能不接受對方的示好嗎?突然間,他有幾分頓悟劉徹當年的“急色”了。色非色,幸非幸,劉徹幸的是衛子夫,其實傳遞的是他願意接受平陽公主的效忠,這是一種無聲的結盟儀式,表示從此後,在陳皇後家族外,他接受了平陽公主的勢力。如果當時,劉徹拒絕了平陽公主,沒有臨幸衛子夫,後來的朝堂局勢會如何?平陽公主在未摸準劉徹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對抗陳氏家族,那麽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橙兒捧著薰香、淨手用具進來,劉詢唇角抿著絲淡笑看著她。
  她深埋著頭,捧著香木盤,將手巾送到劉詢麵前,小聲說:“侯爺,請淨手。”
  劉詢沒有動,橙兒有些窘迫,隻得自己將手巾掀開一角。
  劉詢瞥到手巾下的國璽時,雙眼突地瞪圓,吃驚地看向橙兒,橙兒看到他的樣子,反倒鎮定下來,微笑著說:“奴婢奉太皇太後之命,將它們賜給侯爺。”劉詢張了張嘴,卻嗓子發幹,說不出話來。
  橙兒將木盤放到劉詢身邊,行禮告退,“侯爺請便,奴婢在外麵候著。”
  劉詢緊緊地握著國璽,心內最後的一點擔憂終於消失,本該高興,卻感到莫名的難受,眼前浮現的竟是劉弗陵的音容樣貌。他深夜蒞臨寒屋,從此自己的命運改變;他賜自己官職,封自己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詔書格式,何種詔書,該蓋何種印鑒,他將自己作為一個皇子缺失的課程全給補了回來;他教自己如何駕馭朝臣;他站在漢家地圖前,徐徐而談……當劉詢更衣返來時,上官小妹頗有倦容,命他和隨行官員都回去。
  劉詢向上官小妹跪下,連磕了三個頭,真心誠意地說:“太皇太後,皇孫定會克盡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氣地說:“哀家早已經習慣一個人守著一座宮殿了,不喜歡打擾人,也不喜歡被人打擾,移居長樂宮後,你也不必日日來請安,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順。”劉詢自然滿口應諾。
  出了椒房殿,劉詢說想一個人走走,眾位官員立即都識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會兒,偌大的宮殿就好似隻剩了劉詢一人。
  碧藍的天空,當中高懸一輪圓日,普照著大地,陽光強烈,映得人眼花,劉詢未閃避,反迎著陽光邊走邊審視著周圍的宮牆殿梁。從此後,這裏全部屬於他了!他朝宣室殿行去,對趕來迎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玨覲見。”
  孟玨奉召而來,一進入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龍榻上的劉詢。記得上一次進宣室殿時,龍榻上還坐著另外一個人。他微微笑著,向劉詢行跪拜大禮,劉詢等他磕完頭後,才說道:“你是朕貧賤時的故交,何必如此多禮?”孟玨恭敬地說:“皇上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禮絕不可廢。”
  “朕能坐到這裏,還要多謝你。若無你的人幫朕鼓動廣陵王進京,霍光隻怕不會這麽快決定,也要多謝你這二十多日,一直呆在府中養花弄草。”“皇上能有今日,是皇上雄才偉略,臣並無絲毫功勞。”
  劉詢笑道:“從今往後,朕的一舉一動都會受人關注,若眾人發現朕的妻兒竟已失蹤二十多日,定會詫異詢問。孟愛卿有什麽高見?”孟玨淡淡地笑著,“雲歌平安,許平君和劉奭自然也平安。”
  劉詢沉默了一瞬,說:“其實你根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兒來威脅我,我不會傷害雲歌,無奈之舉隻為讓你老實呆在家裏,確保你不會幹擾我的計劃,我會盡快放了她。”“多謝皇上隆恩。”孟玨磕頭,“臣還想求皇上一件事情,容臣見罪臣劉賀一麵。”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來求皇上,給臣一個恩典。”
  劉詢麵色為難,“朕盡力吧!”
  孟玨又磕了個頭後,退出了宣室殿。
  劉詢一個人坐了會兒,起身向外行去。
  七喜和兩個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劉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為他並未穿龍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這些大殿內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宮女、宦官都不認識他,迎麵而過時,紛紛給七喜請安,對劉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幾次想要點破,都被劉詢的眼色阻止,隻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隨。青磚鋪就的地麵已經高低不平,雜草從殘破的磚縫中長出,高處沒過人膝。廊柱欄杆的本來色彩早已看不出,偶爾殘留的黑、紅二色,更顯得一切殘破荒涼,隻有圈禁在四周的高高圍牆依舊彰顯著皇家的森嚴。站在門口已經覺得涼意。這裏,連燦爛的陽光都照不進來。
  幾個侍衛攔在門前,冷聲斥責:“這裏是掖庭冷宮,囚禁罪犯的地方,不得隨意出入。”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侍衛看是禦前服侍的人,客氣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規矩,這裏囚禁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嬪、宮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們都不能入內。”七喜又說了幾句,侍衛卻無論如何不肯放行,要麽需要宮廷總管的令牌,要麽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動怒,劉詢卻淡淡笑了,“你叫什麽名字?”
  侍衛沉聲說:“公孫止。”
  劉詢攤開手,上麵有一塊令牌。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公孫止看是宮廷總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邊,“請進。”
  劉詢一邊走,一邊隨手將令牌遞給七喜。
  七喜遲疑了下,接過令牌,忙跪下,對著劉詢背影磕頭,“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劉詢步子未停,一徑地向前走著。幾個老宮女正靠著牆根兒打盹,看到他,剛想斥責,兩個黑衣人從屋內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禮,在前領路。老宮女立即閉上了嘴巴。劉詢對七喜吩咐:“你留在這裏等朕。”
  黑衣人領著劉詢走了一會兒,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邊的屋子,低聲說:“人在屋裏。”
  一間破舊的屋子,門前的荒草足可漫過門檻。窗上殘破的窗紗,被風一吹,嗚嗚地響著,如同女子的哭泣。
  劉詢問:“這幾日她可好?”
  黑衣人回道:“一直沒有說過話。倒是很聽話,從來沒有吵過,也沒有鬧過。霍小姐來過一次,用鞭子抽了她一頓。”劉詢眉毛微不可見地皺了下,淡淡問:“打得重嗎?”
  “反正還活著,找了個關在這裏的老宮女在照顧她。”
  劉詢揮了下手,黑衣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裏麵。
  一個人睡在榻上,一動不動,一頭青絲散亂地拖在枕上,麵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劉詢站了會兒,忽覺不對,幾步跨進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子,他大怒,“來人。”一個黑衣人匆匆進來,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劉詢並非常人,立即冷靜下來,知道問題的關鍵不在他,揮手讓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女子微笑,眼內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樣的話,今天早上剛有人問過,所以我躺在了這裏,把那個丫頭替換了出去。”這種一切都已無所謂的人,最是難辦,劉詢思索著如何才能讓這個女子開口。
  女子凝視了一會劉詢,眼內的冷漠褪去,麵色驚疑,“你姓劉?你這雙眼睛長得可真像皇上,鼻梁、下巴卻長得有幾分像太子……你,你……”劉詢回道:“我姓劉名詢。”
  突然之間,女子的身子開始不停顫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撫劉詢的臉,眼淚簌簌而下,“你……你……”
  劉詢絲毫未怪,任由她撫著自己的臉,“我還活著。”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狀若瘋癲,“你都這麽大了,我上次見你時,你還在太子殿下懷中,殿下會很高興……會很高興……”劉詢已經明白幾分端倪,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抱著。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會,突然緊張地看向外麵,“你怎麽在這裏?快走!不要被人發現了。”
  她在掖庭中囚禁多年,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事情,劉詢幾分心酸,輕聲將一切告之。女子這才知道劉詢竟是新帝,雖然早已見慣宮廷風雲、人生起落,可還是吃驚萬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難以自持。在女子斷續的敘述中,劉詢弄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她姓夏,是先帝劉徹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僅僅隻這些,可劉詢不想多問,她說什麽就什麽吧!屍骨都早已經涼透,活著的人還要活著,往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等夏嬤嬤稍微平靜後,劉詢問:“嬤嬤,關在這裏的女子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過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讓霍家的人把她帶走了。”
  “霍光?”
  “這朝堂內,除了他的人,還有誰能隨意出入宮禁?”
  劉詢說:“先委屈嬤嬤在這裏再住幾天,等一切安穩後,我會派人來接嬤嬤。”
  將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涯,一直以為荒涼的掖庭就是她的終老鄉,不料竟還有出去的日子。夏嬤嬤沒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隻微微點了下頭。劉詢剛走到門口。
  “皇上,等一下!我突然想起……”
  劉詢回身。
  夏嬤嬤斟酌著說:“幼時看過幾本醫書,略懂醫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身懷龍胎,皇上趕緊想辦法把她接回來吧!”劉詢麵色大變,眼中有寒芒閃爍,“你說什麽?”
  夏嬤嬤歉疚地說:“我也不能確定,隻是照顧了她二十多日,覺得像。一個猜測本不該亂說,可如果她真身懷龍種,就事關重大……所以我不敢隱瞞。”劉詢頭重腳輕地走出了冷宮。
  劉弗陵有了子嗣!
  劉弗陵有了子嗣!
  ……
  他腦內翻來覆去地就這一句話。
  如果劉弗陵有了子嗣,那他這一個月的忙碌算什麽?霍光現在可知道雲歌有了身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擺布的幼子利用,還需要他這個棋子嗎?如果趙充國他們知道劉弗陵有子嗣,還會效忠於他嗎?如果……如果……無數個如果,讓他心亂如麻、步履零亂。
  握著國璽的刹那,他以為一切已成必定,這座宮殿,這個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成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個主人,那他究竟算什麽?不!絕對不行!宮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經失去過一次,絕無第二次。那一次,他無力反抗,隻能任由老天擺布,這一次,他絕不會俯首帖耳的認命。零亂的步伐漸漸平穩,慌亂的眼神逐漸冷酷,他開始仔細地思考對策。
  算來,雲歌即使有身孕,應該也就一兩個月,他是因為機緣巧合才預先知情,霍光應該不會這麽快得到消息。想到這裏,他慌亂的心又安穩了幾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傳趙充國,張安世,雋不疑入宮。”他必須立即登基!
  ~~~~~~~~
  殘月如鉤,寒天似雪。
  院內幾株梧桐,灰色的枝椏在冷風中瑟縮,青石台階上一層冷霜,月光下看來,如下過小雪。霜上無一點瑕痕,顯然很久未有人出入。四月站在院子門口,低聲說:“王爺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我們都不敢……自紅衣死後,王爺像變了個人……”孟玨眼內如結冷霜,四月心中一顫,不敢再說話,行了個禮後,悄悄離開。孟玨踩著冷霜,緩緩踏上了台階,門並沒有關緊,輕輕一推,應聲而開。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滿了殘破的酒壇,濃重的酒氣中,散發著一股餿味。劉賀披頭散發地躺在榻上,一襲紫色王袍已經皺得不成樣子。孟玨在榻邊站著,冷冷地看著劉賀。
  劉賀被冷風一吹,似乎有了點知覺,翻了個身子,喃喃說:“酒,酒……”
  孟玨拎起地上的一壇酒,不緊不慢地將酒倒向劉賀。劉賀咂吧了幾下嘴,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玨依舊不緊不慢地澆著酒,唇邊似含著一層笑意。劉賀呆呆地瞪著孟玨,酒水從他臉上流下,迅速浸濕了被褥、衣服。冷風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個寒戰,徹底清醒。孟玨倒完了一壇,又拿起一壇繼續澆。
  “你有完沒完?我再落魄仍是王爺,你算什麽玩意兒?給我滾出去!”
  劉賀揮手去劈孟玨,兩人身形不動,隻掌間蘊力,迅速過了幾招,劉賀技高一籌,占了上風,將孟玨手中的酒壇震飛。酒壇砸到牆上,“砰”的一聲響,裂成碎片。屋中的酒氣,彌漫開來,濃烈欲醉。
  孟玨退後,負手而立,笑看著劉賀,“看來很清醒了,方便我說話?”
  “自我進京,你連影子都未露過,現在怎麽又有話了?我和你沒有什麽話可說。”劉賀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順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幾口,“孟大人,還是趕緊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孟玨不屑解釋,也未有怒氣,隻笑著說:“多謝你的吉言!先問你件事情,劉詢手底下怎麽突然冒出來了一幫黑衣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絕非江湖草莽的烏合之眾。人,劉詢不愁沒有,可他哪裏來的財力物力訓練這些人。”劉賀怔了一瞬,明白過來,說道:“你還記得羌族王子克爾嗒嗒嗎?當年皇上告訴劉詢,可以給他財力物力,讓他想辦法暗中介入羌族內部,想來,劉詢就是用皇上的錢偷偷訓練了這支軍隊。”孟玨眼中似有疑問,眉頭緊鎖,劉賀輕歎了一聲,“劉詢的這些花招,皇上應該都心中有數。”
  孟玨唇角一抹冷笑,“劉弗陵如果知道劉詢用他們做了什麽,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劉賀詫異地問:“劉詢做了什麽?這隻軍隊雖然是劉詢效仿羽林營所建,但現在最多兩三千人,還成不了氣候。”孟玨沒有回答劉賀的問題,巡視了屋子一圈,打開了所有箱籠,開始收拾東西。
  劉賀跳了起來,去攔孟玨,“你做什麽?這些是紅衣的東西!”
  “我要把她的東西取走,還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紅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幾時輪到你在這裏說話?”
  孟玨冷笑:“你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有什麽臉在這裏嚷?”
  孟玨的話戳到他的傷處,劉賀語滯,人仍擋在箱子前,臉上卻是死寂的黯灰。
  “該爭時不爭,該退時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獨對我的疑心一點不含糊。在那麽重要的時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樣子,既然當時沒有興趣,為什麽不索性沒興趣到底?讓大家都平平安安!”“皇上並沒有打算傳位給我!他請我離開長安,我……”劉賀想說,他不想背棄劉弗陵最後的要求,可是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給孟玨聽,孟玨也不可能明白他對劉弗陵的尊敬和感激。“你管劉弗陵有沒有給你傳位,若想要,就要去搶!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占優勢的就是你!趙充國、張賀這些人有何可懼?隻要動作迅速地除掉劉詢,他們不支持你,還能支持誰?二哥訓練的人全在長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幾個一個也不敢用,你用過誰?長安城的形勢就是比誰手快,比誰更狠,你整天在做什麽?心裏想要,行動卻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你扭扭捏捏無所謂,可你……”孟玨想到紅衣,臉色鐵青。劉賀張了張嘴,看著孟玨,卻又閉上了嘴。權力於他隻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寧願選擇放棄。為了權力的醜陋,他早就看夠了!不管以前、現在、還是將來,他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權力,變成他曾深惡痛絕過的醜陋。他尊敬和感激劉弗陵,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救過他、救過月生,也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他一展才華的機會,更因為劉弗陵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了權力的另外一種闡釋方式——有仁善、有俠義、有寬恕、有大度、有從容。劉弗陵是劉徹悉心教導出來的人,論帝王之術,權利之謀,有誰能懂得比他多?他還未登基,母親就慘死,剛登基,藩王就虎視眈眈,緊接著,三大權臣步步緊逼,若論麵臨的局勢複雜、情勢危險,又有誰能比過他?他比誰都有借口去揮舞無情的帝王刀劍開路,用巨大的權力鐵輪碾碎一切違逆他的人和事。隻要結果好,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為了更遠大的目標,犧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認的行事準則,眾人甚至會讚美這樣的帝王英明果斷,可是,劉弗陵沒有!他隻要狠一狠心,就會有更簡單、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自小到大,皇爺爺的教誨,母親的教導,以及所見所聞、親身經曆都告訴自己,權力就代表著無情和醜惡,在劉賀心中,他憎惡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戲笑紅塵下,藏著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從的頹廢,但是,劉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讓他明白權力本身並不無情,無情的是人,權利本身也不醜惡,醜惡的是人。劉賀張口想解釋,可自小到現在的心路曆程哪裏是那麽容易解釋得清楚的?最後隻得長歎了口氣後說:“小玨,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信守的原則,你不會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於我而言,結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也一樣重要。現在,我生我死都無所謂,隻想求你一件事情,請你看在紅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孟玨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接著說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們一命。”孟玨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托他了。其餘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孟玨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麽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麽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麽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劉賀擋住了孟玨的手,“小玨,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玨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麵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塗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塗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塗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塗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好色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玨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聽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多謝!”
  孟玨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隻是刹那,而我隻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朦朦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玨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後,慢慢地說:“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皇上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回事情,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皇上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隻救下了重傷的我。”當日的血鬥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麵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裏需要我照顧?”孟玨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玨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裏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玨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劉賀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絕去聽答案,因為他知道答案也許比殺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須聽。
  “是紅衣。”孟玨似乎很欣賞劉賀此時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分外慢,“二哥是豪氣幹雲的男子,他為什麽會願意屈就於王府?因為紅衣是二哥的親妹妹!小時候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被輾轉賣到王府。”劉賀的身子控製不住地抖著,“月生……他……他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親把紅衣毒啞嗎?告訴你,你能讓紅衣說話嗎?告訴你,你就能補償紅衣所受的罪嗎?告訴了你,你能做什麽?”劉賀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隻有身子顫得更厲害。
  “二哥本想帶紅衣走,可紅衣不願意。”
  “為……什麽?”
  “後來,我尋到王府時,本來想告訴你,紅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紅衣求我不要說,她想在合適的時候,自己告訴你。”“為什麽?” 劉賀的聲音如將要繃斷的弦,他像一個即將被滔天洪水溺斃的人,看著洪水滾滾而來,眼中有濃重的恐懼,臉上卻是無能為力的木然。“因為她這輩子隻想跟著你,所以她不想離開。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會對她千般好,把你對月生的愧疚全部彌補給她,也許你還會不顧皇家禮儀,立一個啞巴為側妃,可她不想要這些,她想要的是因為她是她,所以你對她好。”孟玨微笑,“可惜!紅衣竟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合適的開口機會。王爺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紅衣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啞巴!不過是你家買下的低賤奴婢……”“閉嘴!”
  劉賀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縮小了許多,他無力地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紅衣的箱籠上。
  紅衣的盈盈笑顏在他眼前盤旋不去,越變越清晰。
  她側首時,溫婉的笑;
  她低頭時,含羞的笑;
  她抬頭時,粲然的笑;
  還有她默默看著他時,欲說還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從沒有看懂過!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習慣!
  紅衣就像他的影子,隨時隨地都在,他從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從不用去費勁琢磨她的心思,也從不用擔心會失去她,反正她永遠在那裏。他隻要輕輕叫一聲“紅衣”,她就會盈盈笑著出現。可是她再不會出現了,永遠不會了。
  ……
  他順著箱籠滑坐到了地上,一個蘭木盒子被帶得從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聲,盒子碎裂成了兩半。裏邊盛放著的一堆編好的繩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樣的花式,都是紅豔豔的繩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著拿過一個,依稀覺得在哪裏見過,卻不能立即想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紅衣臨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裏的繩穗就和這個一模一樣。“這是什麽東西?”
  孟玨盯著地麵上的鮮紅,不能回答。
  如果隻是普通的穗子,紅衣沒有必要做這麽多,還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裏。但是,又的確都是普通的繩子打成,實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雲歌一個人坐在廊下,就編著這個樣子的繩穗。“來人,來人!”劉賀一連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來,看到劉賀的樣子,唬了一跳,這還是那個笑臥美人膝的王爺嗎?
  劉賀舉著手中的繩穗,“這是什麽?”
  四月仔細看了眼,說:“同心結。它的花樣十分複雜,卻隻用一根絲絛結成,編起來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紅色的絲絛仔細打好同心結,將它掛到男子的腰間,表示定情,意謂‘永結同心’。嗯……好像還有一句話。”四月邊回憶,邊慢慢地說:“好像是‘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百年長命花。’”“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劉賀的聲音似哭似笑,他將同心結湊到眼前,仔細地看著,似乎從眼前的繁瑣花結中,看到了當日寂靜宮殿中,紅衣低著頭、仔細織著絲絛的樣子,她眼中柔情百繞、唇邊含著希冀的微笑,憧憬著有一日,她能把它親手係到他的腰間。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送出她的同心結。紅衣眼角落下的淚,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為聰明一世,卻連一個女子臨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個個地去撿同心結,每一個都仔細地捋平,再小心地收進懷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漬中拖過,他一無所覺。頭發上粘滿了塵土,他也一無所覺。他隻小心翼翼地撿著同心結,好似這樣就可以掬住她死時落下的那串淚。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孟玨心中滋味難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靜靜地盯著地上的同心結,忽覺得那鮮豔的紅色壓得他胸悶,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鉤的殘月,斜掛在灰色的梧桐樹頂。
  階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風吹著門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的暗鳴。
  靜夜中聽來,悠長、淒厲。

  Chapter 5 天易老、恨難酬
  陰暗的監牢。
  因為沒有陽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發黴的味道,春天似乎永遠不會光臨,冬天在這裏變得更加寒冷。
  雲歌安靜地躺在枯麥草中,一種好似沒有了生命的安靜。
  牢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從雲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藍的天空。時而會有鳥兒飛過,留下幾聲歡快啾鳴。可她隻是閉著眼睛,對一切都毫不關心。獄卒將一碗飯放到柵欄前,碗中竟罕見的有幾塊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輕的當即釋放,你們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頭兒吩咐給你們都加頓餐,算是慶祝!”牢裏麵一片“嗷嗷”的歡叫聲。
  雲歌聽到“新帝”二字,突地睜開了眼睛,嘴唇微動了動,想要問點什麽,卻仍是沉默了下來。
  隔壁監牢裏的男子三口兩口吃完自己的飯菜,仍覺沒有解饞,眼巴巴地盯著雲歌牢前的飯菜,“姑娘,再不吃,可就涼了!”雲歌緩緩起來,端起碗想吃,卻覺得胃裏膩得人想吐,她把碗遞給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夾了一塊肉塞進嘴裏,又不好意思起來,“你還沒有吃呢!”
  雲歌搖了搖頭,“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雲歌碗裏的肉都撥到自己碗裏,笑道:“無功不受祿,我看你麵色蒼白,腳步虛浮,非傷即病,幫你把個脈吧!”說著,探手去抓雲歌的手腕。雲歌想移步閃開,卻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柵欄,才沒有摔倒。
  男子握住雲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脈,不禁搖頭歎氣,“唉!又是一個可憐人,這死牢裏,隻應該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將肉塊全撥回雲歌碗中,“吃不下也吃點,有身孕的人不能由著性子亂來,你可還有親人?孩子的爹在哪裏?婆家可還有人……”雲歌隻聽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個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飄,腦袋裏轟轟作響,她呆呆看著男子,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卻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麽。她在腦子裏把男子的話又過了好幾遍,才真正明白了話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問:“你剛才說什麽?你說我……”雲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燒,映得她的臉龐熠熠生輝,和剛才判若兩人。
  男子小心地說:“你有孩子了。”
  雲歌的手緊緊扣著他,指甲好似要掐進他的肉裏,“你肯定?”
  男子忍著疼痛點頭,“我雖不是個好郎中,可喜脈不會把錯。”
  雲歌一下捂住了嘴,眼中有淚,看著就要落下,不想發了會兒呆,她又笑了起來,“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肯定是陵哥哥怕她孤單,才送了他來陪她。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很蒼白嗎?我看著很虛弱嗎?這樣對孩子不好,是不是?”
  雲歌的問題又急又密,男子隻來得及不停點頭。
  對不起,對不起,娘不知道你來了,娘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沒有好好照顧你!娘錯了!
  她立即端起地上的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裏塞起食物。
  “你身上有金銀首飾嗎?想辦法買通獄卒,盡快通知孩子他爹,看看有沒有辦法疏通一下,至少換個好點的監牢,不必男女同獄。”男子哪裏能知道霍成君特意下令將雲歌囚在此處的原因,還一門心思地幫雲歌出著主意。雲歌手中的筷子停住,視線落在了不知名的虛空,她眼中濃重的悲傷,令人覺得風凝玉碎、天地皆泣。男子也算見慣生死的人,卻從沒有見過這麽多的哀淒,好似隨時可以吞噬掉她單薄如蟬翼的身軀。她突然側頭一笑,柔聲說:“他出遠門了,一時回不來,不過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前幾天做錯了,以後不會了。”她微笑時,唇角輕揚,有一種異樣的倔強和固執。她低下了頭,大口、大口地吃著飯,睫毛上似有淚珠,瑩光閃爍,卻始終沒有落下。不一會兒,她就把一大碗飯全部吃完,抬起頭問男子:“我的氣色是不是看起來好一點了?”男子重重點了一下頭,“好多了。”
  雲歌從最安靜的囚犯變成了最好動的囚犯。
  每日的清晨和晚上,她都會在四方的監牢裏麵繞著圈子散步。
  “這樣是不是對身體比較好?”
  男子點頭。
  每天,當陽光照進牢房時,她會在一小方塊的陽光下,慢慢地打拳。
  剛開始有不少囚犯盯著她的身體打口哨,說一些混帳話,可她充耳不聞。
  在陽光的映照下,她的臉上有晶瑩的光芒。
  她的神情,好似站在碧綠的草地上,沐浴著燦爛的陽光,迎著和煦的風,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身體。她的安詳平靜讓偷看她的囚犯漸漸安靜。他們仍然會盯著她看,可眼中的汙穢漸漸消失。每天,吃過晚飯後,她都會輕聲哼唱歌謠。
  男子知道她是唱給腹內的小生命聽的。
  有的歌聽得懂,有的聽不懂。
  每當她溫柔地唱歌時,牢獄裏麵會異常地安靜。
  在這個充溢著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她的歌聲讓他們想起了很多東西。也許是寒燈下縫衣的母親,也許是鄰家妹子鬢邊一朵野花,也許是新婚之夜,妻子的一抹嬌笑,也許是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也許隻是年少時,一個可望不可得的溫柔眼神。一個個手染鮮血的人,心竟會在她的歌聲中變得一瞬柔軟。
  粗豪的昂藏漢子,從她的歌聲中,竟聽懂了一些東西,每到吃飯時,會把碗中最好的菜撿出一點,一個一個牢房地傳到雲歌的牢房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約定,每個人挑一筷子,傳到雲歌牢房裏時,已經像小山一樣,高高一碗。
  雲歌也不拒絕,她隻微笑地看向那些凶神惡煞的大漢。
  他們竟然會在她的眼光下,不好意思地躲避,卻又故作著滿不在乎的冷漠。
  她吃著整個牢房為她準備的“特殊”飯菜。
  雖然在陰暗的死牢裏,可她的蒼白在一點點褪去,她用堅強和渴望,在陰暗裏生機勃勃。
  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男子改變了先前的判斷,即使這是死牢,她的孩子仍會是天下最快樂的孩子。
  “你的寶寶會很幸福。”
  雲歌笑著點頭,“當然!”眉目中有飛揚期待的欣悅,令人如見三月暖陽。
  這一天。
  男子又被雲歌逼迫著把了第三遍脈,第一百遍告訴雲歌,“你的身體恢複得很好,孩子更好。”
  雲歌笑眯眯地說:“不要不耐煩!等孩子出生了,讓他認你做幹爹。”
  男子隻有苦笑。
  現在的雲歌和前幾天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早知道她是如此“呱噪”,如此“跋扈”,當初實在不該貪口舌便宜!結果不但沒有占到便宜,反而被她占盡便宜!突然,幾個獄卒簇擁著一個胖胖的官員走過來。
  雲歌立即警覺地坐到了牆角。
  胖胖的官員站在關著雲歌的監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罪女雲歌,妖行媚主,德行有虧,現經三司會審,定於七日後,鬧市問斬,以警後世。”官員念完,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打著官腔問:“可有冤枉你?”
  男子在一旁急匆匆地插道:“不是說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嗎?還有,這算什麽罪狀?罪行到底是什麽?”
  官員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男子有點畏懼地往後縮了縮,看了眼雲歌,心中愧疚,又挺起了胸膛,張口想理論。“別說!”雲歌叫。
  他未理會雲歌的阻止,高聲說:“她有身孕,按我朝律法,不能問斬孕婦!”
  官員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人犯既然無冤,七日後依照判決、執行死刑。”
  牢獄裏麵的犯人敲著柵欄抗議,獄卒甩鞭警告,可犯人的喧嘩聲不僅沒有被壓下去,反倒越來越大,在封閉的空間裏聽來,整個牢房都似在嗡嗡顫動。官員的鎮靜消失,慌裏慌張地想跑。
  雲歌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們說我罪行深重,要以警後世,是否會貼出告示,昭告天下?整個天下?”
  官員急急地想拽出衣袖,不耐煩地說:“當然!”
  雲歌放開了他,官員像隻老鼠一樣,用和身軀極不相稱的敏捷,吱溜一下就躥出了牢房。
  隨著監牢大門重重的關閉聲,牢裏的叫嚷聲猛地消失,所有人都看向雲歌。
  有悲憤,有不平,有憐憫,還有無奈。
  一個老頭子問:“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權貴?這可不僅僅是要你死,還是要你難看地死在全天下人麵前才能解恨。”雲歌淡淡笑開,霍成君、霍光可不僅僅是權貴,他們是長安城的主人。
  晚上。
  四個獄卒進來,將一塊黑布罩到雲歌頭上,要押她去別處。
  雲歌有些無奈,霍光實在是太過謹慎小心,竟然隔一段日子就換一個地方。想來是因為知道死牢裏麵的人和她混得有點熟悉了,怕出意外,所以又給她尋覓了新的關押地方。雲歌笑向四周抱拳行禮,朗聲說:“多謝各位幾日來的照顧,小女子銘記在心,容後再報。”
  所有的罪犯都默默向雲歌回禮。這個“容後”隻怕就是十八年後、來世再報了。
  當雲歌被罩上黑布,向外押去時,牢獄裏麵響起有節奏的敲擊聲,還有低沉的哼唱,是送別的哀音。
  雲歌卻在細聲地哼著搖籃曲。她和寶寶不需要哀音,她們會活下去的。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當她離開死牢一個時辰後,死牢發生了大火。因為外麵的鐵門遇熱,門鎖變形,無法打開,關在死牢裏麵的牢犯全被燒死。牢獄裏麵低沉的哀音竟成了眾人和她最後的訣別。
  ~~~~~~~~
  霍府裏麵一派喜氣洋洋的忙碌。
  霍成君即將入宮的事情,雖然還未對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認定。
  劉詢登基後,將民間的發妻許平君冊封為婕妤,皇後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給誰的,隻等著劉弗陵葬禮後,霍成君進宮,劉詢就應該會冊封她為後。孟玨一大早就來求見霍光,站在霍府大廳,等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人理會他,連一杯熱茶都欠奉。
  外麵不時地傳來丫頭們的陣陣笑聲,他卻一直很心平氣和。他曾經曆過的屈辱遠勝於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隻要能達到目的,過程並不重要。快要用晚飯時,霍光才麵帶疲憊地緩步進來,連朝服都未換下,顯是剛從宮中回來,就直接來見他。
  大廳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隻留了一個主人坐的坐榻,孟玨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隻能站在廳堂內。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無奈地搖了搖頭,成君再聰慧,畢竟仍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女。霍光吩咐丫頭給孟玨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為何事?”
  孟玨先深深行了一禮,“霍大人,聽聞昨日晚上,長安城東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燒死。”
  霍光歎息著說:“是啊!真是可憐,皇上剛赦免了他們的死罪,沒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讓他們活。”
  孟玨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聽說了嗎?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讀完審決後,聽聞來拜訪過霍大人,可他從霍府出來後就失了蹤。”霍光微微笑著,盯著孟玨說:“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玨笑得氣定神閑,“一般人強留朝廷官員叫劫持,皇上留下朝廷官員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幾跳,臉上的微笑變得僵硬。
  孟玨接著說:“聽說罪女雲歌是被霍雲將軍拘拿到的,不知道霍雲將軍是從哪裏抓到的雲歌?”
  霍雲告訴霍光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霍光笑著反問:“孟大人認為該從哪裏抓到的?”
  “張賀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宮。張大人以前雖然官運不順,但聽說為人豪俠仗義,與冷宮內的侍衛、小吏交情極好。掖庭冷宮無人問津,關押的又全是女子,什麽時候多一個,什麽時候少一個,隻怕無人真正說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著。雲歌竟一直在劉詢手中,他為什麽會放了雲歌?又為什麽會這麽“恰巧”地被霍雲抓住?雲歌有身孕的消息,劉詢究竟知道不知道?孟玨安靜地欣賞著牆壁上掛的字畫。
  霍光喝了小半杯茶後,決定攤開了直說,“如果皇上真想救雲歌,他強行下一道聖旨,命令釋放雲歌,我也不得不遵從,可是皇上什麽都沒有做,任由刑部定了雲歌死罪,看樣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雲歌除去。”“皇上若隻是想殺一個女子,何需這麽麻煩?關鍵是這個女子,他現在根本殺不得,當然,更放不得。皇上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煩都攬了去,而好處他盡落,到時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開一切,霍大人卻隻怕要背負上亂臣賊子的千秋罵名。”霍光對孟玨的性格真是又欣賞又忌憚,聞言不禁大笑起來,“我會把雲歌這個燙手山芋還給皇上,你去找皇上要人吧!” 殺皇子的罪名,沒有人擔待得起。劉詢想除掉孩子,還是麻煩他親自動手吧!孟玨淡淡地笑著說:“何必那麽麻煩?關中匈奴還未退兵,烏孫的大半國土已失,既然霍小姐會做皇後,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裝作不知道。”他已經用許平君交換了秦大人,雖然劉詢說過隻要孩子沒了,就不會再傷害雲歌,可他實不敢再讓雲歌落回劉詢手中。霍光沉思著沒有立即說話。劉詢是他親立,關押雲歌,兩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隻能共進退。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老夫愚鈍,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孟玨心裏冷笑,若霍光愚鈍,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隻不過,霍光和劉詢打的主意一樣,就是都想殺人,卻絕不肯自己來做惡人,那麽……他就來做吧!“在下倒是有個主意。”
  “哦?快說。”
  “一碗墮胎藥,一杯鴆酒,從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無子嗣。”
  “這……”霍光麵色十分為難,“這……老夫實不敢做決定,老夫就全當什麽都不知道,孟大人和皇上商量著辦吧!”孟玨站起,畢恭畢敬地向霍光道謝。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著謝我,雲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負責,她為什麽會如此,你比我明白,這事我還要和她說一聲,回頭她會派人聯係你。”孟玨沒有吭聲,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長地說:“日後你我同朝為官的日子還很長,孟大人有空時,不妨常來走動走動。”孟玨淡笑著答應了。
  當日深夜,霍府派馬車來接孟玨。
  馬車並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長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來領孟玨入內。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著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間未見任何快樂,反倒墜著重重心事。“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很客氣地說:“孟大人,請坐。”
  孟玨作揖行了一禮,坐到了霍成君對麵。
  霍成君又扭頭看向窗外,孟玨也不好說話,隻能沉默地坐著。
  一個小丫頭正在廊下煎藥,陣陣藥香隨風而入。孟玨聞到藥香,唇邊笑意依舊,眼中卻有了幾分黯然。
  小丫頭端著藥罐進來,放到霍成君麵前,“小姐,藥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
  霍成君凝視著桌上的藥,板著臉說:“這是太醫所開的墮胎藥,用藥很謹慎,已經把對母親的傷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檢查一下。”孟玨沒有看藥罐,隻淡淡說:“雲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藥隨時可以下。”
  “一碗藥已經在這裏了,那杯酒呢?”
  “我出門前已經安排好,我見到雲歌時,秦大人自然會因為貪汙瀆職、畏罪自盡。”
  霍成君找了塊帕子,端起藥罐,將藥緩緩倒入一個玉碗中。她倒藥時,側頭而笑,神情冷然中透出幾分嫵媚,“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無心的人,雲歌充其量不過是多得了你幾分眷顧,不過沒想到……你若真無心,我倒認了,可是竟然不是。不過有心也好,你有心,我才能讓你傷心。”霍成君將玉碗推到孟玨麵前,孟玨的瞳孔驟然一縮,唇邊淡淡的笑意凝結成冰。
  霍成君甜甜地笑著,“這碗藥,我要你親自喂給她喝。”
  孟玨看著碗中烏黑的藥湯,一動不能動。
  霍成君笑著問:“怎麽了?讓這個孩子死,不是你提議的嗎?那可是劉弗陵的骨肉,你不是也覺得礙眼嗎?”孟玨盯向霍成君,眼中有細碎的寒芒,“你非要如此嗎?”
  霍成君笑著點頭,無比嬌俏,“如果你不同意,六日後,我們法場見。我不是父親,也不是皇上,我沒有那麽多的顧慮,我隻想我的心舒服,大不了,我們三方玉石俱焚!我相信你的人早已經翻遍長安,之前你救不了雲歌,之後你也絕對救不了她。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來對付你,我若實在不痛快,有人會幫我想出無數個比砍頭更好玩的方法殺死一個人。”孟玨垂目凝視了會兒湯藥,抬頭看向霍成君,淡淡地笑開,緩緩吐出了個“好”。
  霍成君隻覺得寒氣逼人,身子不自禁地就想向後縮,卻硬用理智控製住,毫不示弱地盯著孟玨。
  ~~~~~~~~~~
  關押雲歌的屋子建造得十分隱秘。借助山壁掩飾,一半隱在假山中,一半藏在地下,除了一道門和外麵的機關相通,連窗戶都沒有。雲歌躺在榻上,麵朝牆壁,似乎在睡覺。
  隨著機關打開的聲音,一股濃烈的藥香飄到了榻邊。
  “雲歌,看看誰來看你了?”
  是霍成君的聲音。雲歌暗歎了口氣,我的死期都已經定了,你還想做什麽?
  半撐著身子坐起,不想卻看到孟玨立在榻側。
  她心中莫名的一暖,好似孤身一人,跋涉縹緲寒山中,於漆黑中乍見燈火人家,一直無所憑依的心竟有了幾分安穩。霍成君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碗藥。她將托盤放到案上,拿了柱香出來。一邊點香,一邊打量著雲歌,笑說:“果然像是要做娘的人,關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屋子裏,精神看著竟比上次在冷宮還好。”雲歌沉默地看著霍成君,雙手無意識地交放在腹前。
  霍成君笑看向孟玨,“迷香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孟玨向雲歌慢慢走去。
  雲歌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覺得害怕,縮著身子向榻裏退去,卻很快就貼到牆壁,再無可以退避的地方。她想揮手打開他,身上卻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道。孟玨將她輕輕擁到了懷裏,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邊把脈,一邊細細看著她。他的眼中翻湧著墨黑的波濤,似有溫柔,更多的卻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冷。霍成君看到孟玨的樣子,氣衝腦門,冷笑了兩聲,語聲柔柔地對雲歌說:“你知道案上的藥是什麽?是孟玨親手開的方子,親手熬製的墮胎藥。”雲歌終於第一次露出了慌亂的表情。
  霍成君長長籲了口氣,十分滿意地眯起了眼睛,細細欣賞著雲歌的每一個表情。
  雲歌完全不相信霍成君的話,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孟玨,似乎在向他求證。
  孟玨躲開了她的視線,麵容平靜地去端藥碗。
  她從不相信漸漸變為恐懼,麵色慘白,眼睛圓睜,黑漆漆的眸子中滿是哀求。她緊緊盯著孟玨的手,似乎還對他存有最後的一分信任,覺得他的手會縮回來。當看到孟玨端起了碗,她最後一分的信任煙消雲散,漆黑的瞳孔中有憤怒,有恨怨,卻在碗一點點逼近她時,全化成了淚珠,變成了悲傷和哀求。她的唇不停地在顫抖,拚盡全力,卻說不出一句話,她凝視著孟玨,無聲地哀求他。
  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孟玨一手掐著雲歌的下巴,將她的嘴打開,一手將碗湊到了雲歌唇邊。
  雲歌眼中的淚串串而落,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藥力作用下,她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動,可她竟然完全靠意誌,緊緊勾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
  絕望的恐懼讓她的身子簌簌直抖,眼中訴說著哀戚的請求。
  一串串的淚珠,又急又密地落下,滾燙地砸在他的手上,每一顆都在求他。
  他的手停住。
  雲歌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忽讓他想起了那個無數螢火蟲的晚上。
  他微閉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氣,將藥緩緩灌進了她口中。
  她勾著他衣袖的手鬆開。悲傷與哀求都淡去,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點點熄滅,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隻眼角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慢慢墜落。孟玨臉色正常,手也仍然很穩,心卻開始顫抖,懷裏的人似乎是雲歌,卻又似乎不再是雲歌。
  當最後一口藥汁灌完,她的麵容竟然奇異的平靜,隻是死死地盯著孟玨,死死地盯著他。
  一會後,雲歌的裙下慢慢沁出血色。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
  烏紅的濡濕,粘稠地粘了一手。
  雲歌舉起手看,似要看清楚一切,好將一切都深深地刻到心上。
  孟玨心驚,去捂她的眼睛,可她竟然把手放進了嘴裏,感受著她的孩子。
  孟玨又趕著去拽她的手。
  按照所配的藥,將孩子流掉後,就該很快止血,可雲歌的血越流越多,毫無停止的跡象。
  孟玨去查探雲歌的脈象,手微不可見地抖著,他緊緊地抱住雲歌,懷裏的人卻冷如冰塊。
  “雲歌,雲歌,你以後還會有孩子的,還會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隻要你好起來……”
  她麵容平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把手上的血一點點抹到他胸前。
  最後,鮮紅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冰涼刺骨卻如烙鐵般滾燙的灼痛。
  “我……恨……你!”她的唇無聲而動。
  一個個根本沒有聲音的字,卻如驚雷,轟鳴在他耳畔。即使她轉身離去,即使她在劉弗陵身畔,可他一直確信,她最後一定會和自己在一起,可在這一刻,他的確信如泡沫般碎裂。因為失血過多,雲歌昏迷了過去。
  孟玨抱起她,向外行去。
  霍成君想攔,可看到雲歌滿身的鮮紅血跡,孟玨身上的斑斑血痕,她忽地遍體生寒,根本不敢接近他們,身子不自禁地就躲到了一邊,隻能看著孟玨大步離去。~~~~~~
  七成新的青布裙,半舊的彈花襖,一根銀釵把烏發整齊地綰好。
  任誰看到這樣的裝扮,都難以相信這個女子會是漢朝的婕妤娘娘。
  孟府的仆人一邊領路,一邊偷偷打量許平君。
  許平君毫無所覺,隻腳步匆匆。行到內宅時,三月迎了出來,剛要下跪,就被許平君挽了起來,“別搞這些沒意思的動作,趕緊帶我去看雲歌。”三月是個除了孟玨外,誰都不怕的主。聽到許平君如此說,正合心意,順勢起來,領著她進了暖閣。
  榻上的雲歌沉沉而睡,臉色煞白,身子蜷成一團,雙手放在腹部,似乎要保護什麽。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換,可榻下的地毯上仍有點點血痕。
  孟玨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雲歌,背影看上去疲憊、蕭索。
  許平君心驚,“發生了什麽?”
  三月小聲說:“公子已經這樣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了。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雲姑娘就是醒不來,再這麽下去,人隻怕……八師弟說,是因為雲姑娘自己不肯醒。我猜公子派人請娘娘來,定是想著娘娘是雲姑娘的姐姐,也許能叫醒她。”這段日子,許平君從沒有安穩睡過一覺,乍聞雲歌的噩耗,眼前有些發黑,身子晃了兩晃,三月忙扶住了她,“娘娘?”許平君定了定神,推開三月的手,輕輕走到榻旁,俯身探看雲歌,“雲歌,雲歌,是我!我來看你了,你醒來看看我……”雲歌安靜地閉著眼睛,沒有任何反應。
  許平君隻覺恐懼,忙伸手去探雲歌的鼻息,時長時短,十分微弱。即使不懂醫術,也知道雲歌的狀況很不妥。“孟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雲歌她怎麽了?為什麽……為什麽……一切全變了?為什麽會這樣?”
  從一個多月前,許平君就有滿肚子的疑問,本以為會隨著時間水落石出,可疑問竟越來越多。
  先是孟玨請她立即帶虎兒離開長安城,到一個叫“青園”的地方住一段時間。當時,孟玨神色嚴肅,隻說和雲歌性命有關,請她務必一切聽他的安排,劉詢那邊,他會去通知。孟玨絕不會拿雲歌的性命來和她開玩笑,她當即二話不說,帶虎兒悄悄離開長安。
  等她再回長安時,劉弗陵竟然已駕崩,而皇帝竟然是病已!
  病已搬到了未央宮的宣室殿,而她被安排住到了金華殿,兩殿之間的距離遠得可以再蓋一座府邸。
  病已進進出出,都有宦官、宮女、侍衛前簇後擁,而她見了他,竟然需要下跪!他走過時,她必須低著頭,不能平視他,因為那是“大不敬”。她去見他,需要宦官傳話,小宦官傳大宦官,大宦官傳貼身宦官,然後等到腿都站麻了時,才能見到他。下跪叩拜,好不容易都挨了過去,一抬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他身後還立著宦官,她滿嘴的話,立即變得索然無味。聽說匈奴在關中鬧事,西域動蕩不安,他整日裏和一堆官員忙忙碌碌,商量著出兵的事情;又因為他剛登基,各國都派使節來恭賀,表麵上是恭賀,暗中卻不無試探的意思,全需要小心應對,他忙得根本無暇理會其它事情。同在未央宮,他們卻根本沒有單獨見麵的機會。她以前想不明白,既然同在一個宮殿裏麵,怎麽會有秀女抱怨,直到白頭都不能見皇上一麵,現在終於明白了。她站在大得好似沒有邊際的未央宮裏,常常困惑,她究竟是誰?婕妤娘娘?
  別人告訴她,婕妤是皇上的妃子品級中最高的。可她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東西?對她有什麽用?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可是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了。
  那個她在廚房叫一聲,就能從屋外進來,幫她打下手做飯的男人,哪裏去了?
  那個和她頭挨著頭、肩並著肩,一同搬缸釀酒的男人,哪裏去了?
  那個白日裏與她說說笑笑,晚上擠在一個炕上依偎取暖的男人,哪裏去了?
  那個她不高興時,可以板著臉生氣,睡覺時,把背朝向她的男人,哪裏去了?
  ……
  然後她聽聞大公子被幽禁在建章宮,一壇子一壇子的酒抬進去,日日沉睡在醉鄉。
  她隱隱約約地聽說,皇帝的位置本來是劉賀的,可因為劉賀太昏庸,所以霍光在征得了上官太皇太後的同意後,立了病已。她想著那個笑容恬靜的紅衣女子,急急打聽紅衣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紅衣已死。
  她怎麽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夏天才剛聽過紅衣吹笛,秋天進宮時,她還拉著紅衣,給她看自己繡給雲歌的香囊。為什麽會這樣?
  雲歌現在又是這樣,命懸一線。
  她不明白,究竟怎麽了?才一個多月而已,究竟發生了什麽?
  孟玨一直沉默著,許平君柔聲說道:“孟大哥,你不告訴我雲歌為什麽會這樣,我怎麽幫你想法子?你是懂醫術的人,應該知道,要對症下藥,才能治病。”孟玨的目光緩緩從雲歌身上移開,看向許平君,眼中滿是迷茫不解 ,“一個連形狀都還沒有的孩子,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嗎?日後仍會有孩子的……”“什麽?”許平君聽不懂。
  “她究竟是因為孩子,還是因為劉弗陵?”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姿勢,猛地明白過來,“雲歌有孩子了?”話剛出口,又立即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她小產了?”
  許平君身子有些發軟,忙扶著榻滑坐到了地毯上,緩了半晌,才能開口說話,“孟大哥,你是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等孩子出生後,見到了孩子,才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做父親了,可女人卻是天生的母親,她們從懷胎時,就已經和孩子心心相連。小產後,男人也會為失去孩子難受,可他們依舊可以上朝,依舊可以做事,難受一段時間後,一切也就淡了,畢竟他們對孩子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女人的難受卻是一生,即使以後有了別的孩子,她依舊會記得失去的孩子。”
  孟玨的眼中是死寂的漆黑。
  許平君還有一句話沒有敢說:何況,這還是劉弗陵的骨血,這個孩子是雲歌的思念和希望,是茫茫紅塵、悠悠餘生中,雲歌和劉弗陵最後的聯係。“孟大哥,雲歌的身體一向很好,孩子怎麽會小產?”如果是別的女子,也許會因為丈夫離世,悲傷過度而小產,可雲歌若知道她有了劉弗陵的孩子,隻會更加堅強,好去照顧孩子。孟玨一直沉默著,很久後,他才好似漠然地說:“是我強逼她喝的墮胎藥。”
  “什麽?你……”
  許平君猛地站了起來,揚手扇向孟玨。孟玨靜坐未動,沒有一點閃避的意思。
  “啪”的一聲脆響,許平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扇了孟玨一耳光,她手簌簌抖著,猛地轉過了身子,去看雲歌,“我要帶雲歌走,她不會想再見你。”她轉身向閣外行去,命人準備馬車。“你能帶她去哪裏?未央宮嗎?雲歌若不想見我,日後更不想見劉詢。”
  許平君的腳步定在地上,身上股股的寒意,似乎再往前一步,就會打開漫天的暴風雪。她想問清楚孟玨,你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卻沒有一點勇氣開口,隻嘴唇不停地哆嗦著。雲歌的孩子,也是劉弗陵的孩子!劉弗陵的孩子……
  雲歌的下身又開始出血,孟玨一下從地毯上跳了起來,匆匆拿起金針,刺入各個穴位,可沒有任何效果。
  許平君無力地靠在柱上,眼中的淚,如急雨一般,嘩嘩而落,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著,如果閻王殿上真有生死簿,她願意把陽壽讓給雲歌,隻求雲歌能醒來。雲歌的嘴唇都已經發白,神色卻異樣地安詳,雙手交放在小腹上,唇畔還帶著隱隱的笑。
  孟玨用盡了方法,都不能止住雲歌的血,他猛地拔出了所有穴位上的金針,抓著她肩膀搖起來,“雲歌,你聽著,孩子已經死了!不管你肯不肯醒來,孩子都已經死了!你不要以為你一直睡著,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孩子死了!是被我殺死的!你不是恨我嗎?那就來恨!你若就這麽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我?”許平君衝過來攔他,“你瘋了?不要再刺激她!”
  孟玨一掌就推開了許平君,他俯在雲歌耳旁,一遍遍地說:“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三月聽到響動,跑了進來,看到許平君摔在地上,忙去扶她。許平君滿麵是淚,握著三月的胳膊,哭求道:“你趕快去攔住孟玨,他瘋了!他會逼死雲歌的!”孟玨的聲音忽地停住。
  他臂彎中的雲歌,如一個殘破的布偶,沒有任何生氣。原本交握、放在腹前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軟軟地垂落。緊閉的眼睛中,沁出了兩顆淚珠,沿著眼角,慢悠悠地落在了孟玨袖上。三月喜悅地叫:“雲姑娘醒了!”
  許平君搖了搖頭,雲歌隻是從一個美夢中醒來了,如今她又進入了一個噩夢。
  孟玨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了枕上,唇貼在她耳畔,一字字地說:“你努力活下來!我等著你醒來後的仇恨!”“她能醒來嗎?”許平君望著雲歌裙上的鮮紅,沒有任何信心。
  孟玨冷漠地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仇恨的力量。”

  Chapter 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
  雖然劉詢不是霍光的第一人選,但霍光對現在的一切還算滿意。在登基日,劉詢當著滿朝官員,盛讚他賢良。登基後,不管大事、小事,劉詢都會事先征詢他的意見。在兩人的協商下,關中十萬大軍整軍待發,準備給進犯的匈奴迎頭痛擊,霍成君入宮的吉日也已選定,可是在西域問題上,因為一個無名無望的人,兩人之間卻有了暗藏的分歧。蕭望之,東海蘭陵人,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少年時勤奮好學,經綸滿腹,才名在外,長史丙吉將他舉薦給霍光,霍光專門召見了他,聽聞他經史子集,都能對答如流,的確才華出眾,頗得霍光賞識,按理說他應該官運亨通才對,可因為在小事上忤逆了霍光,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鬱鬱不得誌。劉詢登基後,聽聞此人,生了興趣,命他覲見,交談後發現果如外麵傳聞,經綸滿腹,才華出眾,當即決定重用蕭望之。當然,劉詢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考慮,此人因為得罪過霍光,被霍光貶抑得多年難得誌,必定對霍光有積怨,而自己此時缺的就是這種不畏懼霍光權勢,絕不會被霍光拉攏的有智之士。在西域問題上,劉詢表現得不想卷入烏孫國的內亂,更不想動兵。雖然在霍光的一再說服下,勉強答應了霍光出兵暗助烏孫,但是他打算派蕭望之作為漢朝特使,隨軍同行。霍光激烈反對,劉詢雖然不和霍光當麵發生衝突,但是霍光一日反對蕭望之,他就一日不理會烏孫的戰亂。再加上,朝堂內本來就有不少反戰派的儒生,認為國家剛剛安穩,更應該休養生息,實不該為了一個西域國家的內亂大動兵戈、勞民傷財,劉詢十分欣賞他們的觀點,自然順應著眾位儒生的諫言,按兵不動。烏孫局勢迫在眉睫,霍光無奈下,隻得做了退讓,接受蕭望之為特使。在霍光退了一步的情況下,劉詢也做了更大的退步,答應了霍光的要求,出兵西域。兩方第一回合的鬥爭,看上去還是霍光占了上風,逼得不願意動兵的皇帝都動了兵,但是,霍光卻高興不起來。
  霍成君私下裏勸解霍光:“爹,皇上隻不過命蕭望之去做特使,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官職,爹爹何必為此不開心?霍家的敵人少他一人不少,多他一人也不多!”
  霍光苦笑:“你也和外麵的人一樣,認為我沒有重用他,是因為他在小事上忤逆了我?你爹爹是如此心胸狹隘的人嗎?”霍成君呐呐地說:“女兒錯了!難道別有隱情?”
  “蕭望之是人才,不要說經史子集,就是兵法律典,他都能倒背如流,也許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考倒他,皇上一見他,驚為鴻儒,一點不奇怪,我當年也是這般反應。”“此人竟然如此有才華?”霍成君驚異。
  “我當時心生敬仰,立即將他留在身邊,決定曆練一番後,委以重任,但是時間長了,卻慢慢發現此人原來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而且他外表清高自詡、目下無塵,骨子裏卻好名重權,還一點都不肯承認。”霍光淡笑,“朝堂不但不是個纖塵不染的潔淨地,反而是個汙穢重重的肮髒地,隻有兩種人可以在這樣的地方成就功業,一種是心性堅貞,無欲而剛的人,這種人如白蓮,身在汙泥,卻絲毫不染,雖然結局常常會很悲慘,但是卻會留芳千古;還有一種人則心思通明,表麵上處事圓滑、手段狡詐,內心自有自己的行事原則,這種人像泥鰍,身在汙泥中,卻絲毫不被汙泥所阻,反倒來去自如,甚至化汙泥為己用,是匡扶社稷,治理國家的大才。像蕭望之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是前者,可是他的清高自詡下深藏的是懦弱貪婪,治國一定會誤事。我阻止皇上重用他,怕的是他誤了國家,皇上卻以為我是害怕這般有‘才華’的人將來會製衡住我。”
  霍光的目中全是憂慮,再加上過早蒼白的頭發,讓人覺得他顯得越發老了。霍成君聽得發愣,看著麵前的父親,心底的感覺很奇怪,每一次,當她以為她已經看明白了父親時,就會發現,還是沒有看明白。父親究竟是狠毒,還是善良?究竟是忠臣,還是奸臣?究竟是重情義,還是性涼薄?究竟是貪戀榮華的權臣,還是心性堅忍的智者?父親是第二種人嗎?她小聲地說:“父親,你忘記說第二種人的結局了。”
  “第二種人的結局?”霍光溫和地凝視著女兒,笑了,很久後,他眺望著遠處說:“有的能全身而退、有的被粉身碎骨,不過,我想他們並不在乎,隻要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結局如何,他們不關心。”
  ~~~~~~~~~~~
  一大清早,霍光就領著霍禹、霍山、霍雲和霍成君去長安城外的霍氏宗祠,祭奠先祖牌位。
  非節慶、非清明、非親人忌日,霍光的舉動在外人眼中未免奇怪,不過霍禹他們早就習慣。自小到大的記憶中,父親高興時,會來宗祠,不高興時,也會來宗祠。宗祠裏烏黑厚重的木門,氤氳繚繞的香火,似乎可以讓父親一切的心緒都平靜。他們隻是猜不透,父親這次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順利,按理說應該是高興的,但青煙繚繞下父親的麵容,卻有辨不分明的愁鬱。看似在笑,可瞧仔細了總覺得笑下背負了太多東西,連一貫鎮定從容的父親似乎也覺得難以負荷。祭奠了祖先牌位,一行人到廂房休息。
  因為不是正式的祭奠,霍光自己雖不吃葷腥,但並不禁子侄食用,所以霍山聽說剛從山中打了一隻鹿,忙命人架爐烤肉。兩個丫頭挽著袖子,拿著鐵箸翻烤鹿肉,兩個婆子在一旁煨酒。霍禹、霍山、霍雲圍著爐子,邊吃酒,邊說笑。霍光倚在暖榻上,一邊啜著清茶,一邊聽著後輩們的笑語。霍成君嫌煙火味重,所以遠離了爐子,坐在霍光下首。她手中把玩著個酒盅,默默沉思,酒冷多時,她都沒有察覺。“成君,你在想什麽?”霍光問。
  霍成君臉色有些蒼白,往霍光身邊坐了下,輕聲說:“爹爹,就這樣放過雲歌了嗎?”
  女兒的執念竟如此重!霍光暗歎了口氣,“雲歌現在無足輕重,如今朝中局勢不明,沒有必要為了她,和孟玨勢不兩立。”霍禹捕捉到“孟玨”二字,立即揮手讓丫鬟、婆子們都退下。
  霍山卻理解錯了霍禹的意思,笑拿起鐵箸,夾起鹿肉來烤,“其實這東西要自己動手烤來吃,才有意思。”
  霍雲給自己倒了杯熱酒,狀似沒有留意,實際卻是凝神細聽。
  霍禹說道:“爹,孟玨是我們的敵人,本就勢不兩立,越早除掉他越好。”
  霍光淡笑,“雲兒,你說雲歌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你們知道雲歌之前被誰囚禁著嗎?”
  霍雲的手猛地一顫,酒全灑到了衣袖上,幸虧恰好霍山急匆匆吃了口鹿肉,被燙到了舌頭,大呼小叫起來,把眾人的注意都引了過去。霍雲趁機把酒杯擱下,偷偷瞟了眼霍成君,大大咧咧地說:“被人囚禁?不是劉弗陵安排雲歌藏在那裏的嗎?”“如果是劉弗陵安排的,為什麽沒有搜到國璽兵符?為什麽國璽兵符最後會在劉詢手裏?孟玨說,雲歌之前被關在冷宮。”霍雲、霍禹兩人都“啊”的一聲驚叫,滿臉吃驚和不能相信。霍禹恨歎:“竟然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我們都低估了劉詢,這位皇上……實在不好應付。”霍光輕歎了口氣,“他想要孟玨做他的刀,不過孟玨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這把刀不肯順他的心意來刺我。”霍光說話時,霍雲神色陰晴不定,瞅了好幾眼霍成君,霍成君卻隻是低頭靜坐,一派泰然。
  霍雲收斂了情緒,也垂目而坐,隻臉上罩著一層濃重的寒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生氣於被劉詢戲弄了。
  霍山把漱口的冰水一口吐掉,趕著問:“如此說來,孟玨倒不是我們的敵人了?”
  霍禹冷著臉說:“是敵人,不過是需要拉攏的敵人,最好能讓他的刀鋒也對著皇上,犯不著逼得他和皇上聯手對付我們。”道理雖然明白,氣卻咽不下,霍禹說著話,猛地一下把麵前的酒壺從窗戶砸了出去。霍光聽到霍禹說的話,本點了點頭,看到他的動作,卻又蹙了蹙眉。他側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霍成君,“成君,你怎麽看?”霍成君抬頭一笑,“爹爹、哥哥的話都很在理。我隻是有點擔心雲歌那丫頭,爹爹當時沒有在場,所以不曾上心,可我親眼看到她的眼神,就是現在想來,都是寒意沁骨,總覺得留著她,是個禍害。”雲歌身有龍子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霍光並未告訴其他人。霍禹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都有些不能理解,但看霍光沒有解釋的意思,三人也不敢問。霍光知道成君的話很對,留著一個深恨你的敵人,絕對不智。可是目前,孟玨和劉詢都在保雲歌的命,很難再動雲歌,隻能容後再說。“目前最緊要的是應付好皇上。新帝登基,免不了官員任免,如今又正要在關中和西域動兵,稍不留神,關中的兵權就會被皇上拿回,雲歌的事情以後再說。成君,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為進宮做準備,劉詢和劉弗陵不同,是個正常行事的男人,他應該會選納妃嬪,用後宮的力量影響朝堂,你肩頭的擔子很重。”霍成君的眉頭不禁又鎖了幾分,沉默地點了點頭。其實,從她暗中把雲歌調換出冷宮,她和劉詢的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她不相信他,他當然也不會相信她。幾人用完膳後,準備下山回長安。
  除了開道的雜役,還有上百名侍衛前後守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行在山道上。霍成君坐著紅緞幔遮的小轎。霍禹三人騎著汗血寶馬。霍光來時本坐的是轎子,回時突然動了興致,命人尋了一匹青鬃馬,騎馬而行。人雖多,卻訓練有素,沒有任何喧鬧聲,冬天的山穀又靜謐,隻有馬蹄踩著山道的“得得”聲。
  反正隨著隊伍而行,馬又馴服,不需太過操心,霍山已經在馬上打起了瞌睡。
  突然,隊伍最前麵人叫馬嘶,驚得山林中的鳥兒撲落落尖叫著飛起。
  霍山的馬一個急停,霍山被摔了下來,他剛要破口大罵,卻看霍光他們都已經下了馬。
  霍禹和霍雲拔刀,打算去護霍光。
  霍光的表情很鎮靜,吩咐道:“不用管我,保護好你們的妹妹。”
  霍禹、霍雲聞言,忙一前一後護住了霍成君,霍山發了一會兒懵,腦子裏麵跳出“刺客”兩字,才總算搞明白了狀況,急忙拔出了刀,趕到霍成君身側。外圍的侍衛紛紛拔出兵刀,準備阻擋迎敵,近身的侍衛則變換隊形,圍成了好幾個圈,將霍光他們護在當中。最外的一圈,搭箭挽弓,隨時欲射;緊靠著往裏的一圈,人人都手持過人高的青銅盾牌,搭於地上,彼此密接,像一個青銅城堡;最裏麵的兩圈侍衛,有的身著軟甲,擅長近身搏鬥,有的身著重鎧甲,隨時可以用自己的身子擋開刀劍。霍光的身前身後,還站了幾個垂手而立的人,打扮如霍府普通家奴,但高鼓的太陽穴,顯示出極高明的內家功夫。等一切布置妥當,霍雲、霍山都平靜了下來,如此周密的保護,刺客怎麽可能突破?他們都握著刀,看向圈子外麵。隻見無數白燦燦的刀影中,一根烏黑的鞭子在隨意遊走,如靈蛇吐信,詭譎敏銳,鞭子的末梢,總有辦法在密布的刀鋒中尋到罅隙,攻入持刀人的手腕,輕輕一點,轉瞬即逝,人卻已如被毒蛇咬中,整個手臂都綿軟無力,刀也就掉在了地上。眼看著侍衛一個個被鞭子掃中,來人漸漸攻到了近前,霍光這才看清楚,刺客竟然隻有兩個人!
  前麵的是一個黑紗遮麵的女子。一匹黑馬,一襲黑衣,策馬慢行,好似遛馬。普通的馬鞭不過半丈,她手中的鞭子卻有三四丈長,舞得甚是漂亮,沒有半點殺氣,可鞭梢一點,就會有一個侍衛慘叫著棄刀。女子身後,尾隨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馬上坐著一個男子,錦衣裘袍,金冠玉帶,端得是器宇非凡、華貴逼人,臉上卻戴著個猙獰可怕的銀狼麵具,狼頭鑄造得栩栩如生,好似擇人欲噬。溫暖的陽光照射到銀色的金屬上,泛出冰冷無情的光芒,讓人從心裏透出陣陣寒意。麵具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寒星般清亮,麵對他們的重重陣仗,流露著毫不在意的冷漠。從出現到現在,地上已經死傷無數,他卻隻是坐在馬上,袖手靜看著一切,好似不僅僅他們的生死他沒放在心上,就是他前麵那女子的生死,他也壓根不關心。霍禹雖然性格傲慢,但自小被霍光嚴格訓練,又親曆過幾次血光激戰,從不知道害怕為何物,可這次他的手有些發顫,未顧得上還有侍衛在和黑衣女子苦戰,就舉刀下令:“放箭!”最外圍的侍衛,立即射出了早已搭好的弓箭。
  黑衣女子的鞭子快速揮舞,幾丈長的鞭子,如一團旋風,將近身的箭全都卷落。
  他們射出的箭,沒有傷到敵人,反而將在外麵圍攻黑衣女子的侍衛全部射死。
  霍山氣急,跳上了馬,“大哥,我出去會會她!”
  霍光剛想開口斥責他,隻聽一聲宏亮的馬嘶傳來,伴著山穀回音,好似上千匹馬在嘶鳴。霍山座下的馬猛然一個拱背,將霍山摔下,緊接著彎下前蹄,跪在了地上。霍禹、霍雲所騎的兩匹馬也是麵朝男子的白馬跪下。而霍光所騎的青鬃馬雖沒有跪,卻是左跳右躥,極度不安,險些把幾個侍衛踢傷。男子的白馬如同審查自己的臣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匹汗血寶馬,滿意地刨了刨蹄子,又昂了昂頭,三匹汗血寶馬這才溫順地立起,俯首貼耳,再無以前“目中無馬”的傲慢姿態。霍禹顫抖著手,舉起刀再次下令:“放箭。”
  這次的箭比先前更加密集,而且動用了幾把弩弓,所以個別箭的勁力十分大,穿透了黑衣女子的鞭影,迫得女子拔出彎刀將箭擊落。霍禹見狀,心中懊惱。早知道,應該帶羽林營的一個弩弓隊出來,任她武功再高,也得死在箭下。可是誰能料到?隻是到長安城外拜祖,又不是打仗,這般的防護已是罕見。“放箭!”
  “放箭!”
  ……
  黑衣女子在密集的箭雨中,艱難前行,好幾次都險象環生、危在旦夕,可她身後的男子仍隻是策馬跟隨,冷眼旁觀,沒有任何相幫的意思。“放……”霍禹的眼睛突然瞪大。
  隻看男子的白馬驀然加速,在漫天箭雨中如一道銀色的閃電,直向他們撲來,所有的箭都在一片可遮蔽天地的森寒刀影中墜落。快到青銅盾牌前時,白馬一聲長鳴,高高躍起,如同流星一般,飛躍過侍衛重重的包圍圈,穩穩地落在了包圍圈內。他們以為堅不可摧的青銅盾牌城堡,竟然形同虛設。所有侍衛立即大亂,前麵有黑衣女子,後麵有這個男子,他們不知道究竟該阻擋誰。
  霍光身前的幾個仆人同時出手。一人輕身躍起,想去攻擊男子,一人去斬馬腿,想將白馬砍倒。
  白馬不等男子下令,就輕輕巧巧地避開攻擊,後腿同時一踢,給想偷襲它的人一個重重的窩心腳。三匹汗血寶馬見白馬遇險,突然發難,揚蹄爆走,見誰踢誰,阻止著任何想接近白馬的人。青鬃馬也是又叫又跳,極度不安,想要逃走。混亂中,霍成君險些被馬踢傷,霍山、霍雲忙全力護住她,和幾匹馬打成一團。在極度的混亂紛擾中,男子的刀卻安靜得像漫天輕舞的雪花。如雪一般寒,可以將一切凝固,令人連血裏都透出冷;又如雪一般姿態曼妙、無處不在,每一刀都會落在人的要害。實際隻是眨眼的一刹那,可在霍光眼裏,一切都好似慢動作,男子的刀,弧光輕旋,燦若星辰,飄若流雲,似乎還述說著江南杏花雨裏的一場旖旎相逢,可擋在他麵前的人全被無情地斬殺。在他的刀鋒前,無堅不摧,保護霍光的幾個高手一瞬間就身首異處。
  霍禹眼睛都已全紅,大叫:“保護大將軍。”
  無數的侍衛如潮水一般湧上去,在眾人鋪天蓋地的刀光劍影中,男子突然棄馬,從馬上飛身而下,動作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霍光好似聽到眾人的驚叫,可是太快了,快得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子上已經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一切,立即,靜止。
  隻有一個戴著銀狼麵具的男子,站立在,霍光麵前。
  他手中的刀,搭在,霍光的脖子上。
  霍禹、霍山、霍雲的腦袋一片空白,霍光在他們心中是不可能倒的神,不管發生什麽,他都有辦法化解,霍光怎麽可能會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霍成君呆了好一會兒,才有點醒悟,立即大叫:“所有人都住手,退後!”其實不用她說,所有的人早已經停了動作,傻傻地盯著男子和霍光。她看向男子,半恭敬半威脅地說:“你刀下的人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你若傷他半分,辱的是大漢國威,大漢必傾舉國之力誅殺你和你的家族。不過,如果你肯放下刀,不管你是有冤,還是有求,我們都會盡力答應你。”霍光雖然麵色有些發白,卻沒有任何慌亂,唇邊反抿著抹淡笑,從容地問道:“不知公子來自西域哪國的王族?汗血寶馬脅如插翅,日行千裏,被視為馬中的‘天馬’。據《史記》記載,大宛國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有野馬,奔躍如飛,可是速度太快,人類根本無法捕捉,於是大宛國人想了個辦法,在春天的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交配後生下的就是汗血寶馬。我朝武皇發兵二十萬求汗血寶馬,得了千匹,視若珍寶。可汗血寶馬的優異就是來自野馬的寶貴血脈,我朝汗血寶馬傳到現在,雖然神駿,卻早已經不能算真正的‘汗血寶馬’了。你的這匹白馬,想必是野馬馬王的後代。老夫年青時,也曾去過西域,卻沒有機會去大宛,說來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汗血寶馬’,倒是該多謝公子,讓老夫一睹天馬神姿。”霍光竟在刀鋒前,侃侃而談,如果不是眼前的景象太怪異,聽的人肯定以為他是在和子侄講古。男子卻毫無所動,隻是一言不發地靜站著。忽聽得馬蹄“得得”,卻看是黑衣女子騎馬而來。因為霍光遇險,眾人心神被懾,根本不知道黑衣女子何時離去。黑衣女子在馬上回道:“三少爺,五個想去搬救兵的人已死。”
  霍光的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他想拖延時間的心思竟然完全被看透。他強笑了笑,開門見山地問道:“公子若想殺我,老夫早已斃命,你想要什麽?”男子的聲音冷漠如冰,“我要見雲歌,大將軍命人將她接來,她若毫發無傷,你自然也毫發無傷。”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原定的雲歌問斬時間,看來此人是專程來救雲歌。霍光呆了一下後,反倒輕鬆起來。原本懷疑此人會和劉詢有瓜葛,不料竟是為雲歌而來,那就好!如果此人是劉詢的盟友,霍氏可就凶險了。霍成君想張嘴道明實情,卻又遲疑起來。如果來人知道雲歌已經不在他們手裏,會輕易放棄父親嗎?他刀下的人可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不管他提什麽要求,都可以實現,錯過了今日,絕不會再有下次機會。霍光本是多疑的人,可是很奇怪,他相信這個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人。這人舉止間的倨傲,竟讓他覺得幾分熟悉,“雲歌的罪名早已撤消,已經放出大牢,如今在諫議大夫孟玨府上。”男子深盯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撤刀、轉身,上馬。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已經在馬上。仍有幾十個鎧甲森寒的侍衛手持刀戈,圍在他身周,他卻視若不見,十分從容地策著馬離去。
  他來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一地的屍首,眾人的心驚膽寒,竟好似隻是他的一場遊戲。
  霍山怒喝了一聲,將手中的寶刀扔向他。
  霍禹如夢初醒,立即下令:“追殺來人!陳田、王子怒立即去調羽林營。”
  男子聞聲回頭。
  霍山的刀在空中,呼嘯著直直擊向他的臉。眾人都以為他肯定能避開。卻不料,男子不避不閃,任由刀直直擊在了麵具上。“啊!”
  不少人的驚叫聲中竟透出了一絲惋惜,卻是驚叫未完,就變成了目瞪口呆。
  隻看銀狼麵具從中裂開,男子卻毫發未傷,顯然他是有意如此,猙獰的麵具下,竟是一張清冷異常的俊顏。
  男子的目光在霍光麵上微頓一下,轉回了頭。
  不過一瞬。
  一匹白馬,一匹黑馬,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看清楚男子容貌的刹那,霍光如遭雷擊,眼前一黑,直直向地上栽去。
  霍雲忙扶住了他,“伯伯,伯伯……”
  霍禹、霍山、霍成君都立即圍了過來。
  “爹,爹!”
  “伯伯,伯伯!”
  七叫八嚷中,幾個仆人又是給霍光順氣,又是燒艾草給霍光嗅。
  霍光的氣息略微平順,人卻遲遲不能回神,似乎在發呆,又似乎在思索。半晌後,他對霍禹吩咐:“不許再追那個人了,也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情。”想了想,他又吩咐:“回去後,把今天的侍衛全都安排到邊疆參軍。”霍禹雖心中不解,卻不敢發問,隻能連連應“是”。
  ~~~~~~~~
  雲歌是三月見過的最聽話也最冷漠的病人。
  不管多苦的藥,隻要端到她麵前,她肯定一口喝盡,不管多疼的針灸,她都能毫不皺眉的忍下來。
  可是,別的事情上,不管花費多少心思,她都視若無睹。
  她對所有人都很冷淡。那種冷淡,不是居高臨下的傲慢,而是小心翼翼的戒備。
  三月想起她以前眼神中純淨的笑意時,會覺得很心酸,也終於能體會到幾分公子的心境。連她這個旁觀者都如此,當事人的心中滋味隻怕絕非“心酸”二字能道明。冬日的天黑得早,所以晚膳也用得早。
  三月服侍雲歌用完飯,收拾了餐具出來,卻看淡青的冥光中,兩個人立在院子裏,一個黑紗遮麵的女子,一個背光而立的男子。三月自恃武功不弱,可這兩個人何時進入院子,又在這裏站了多久,她竟一無所覺。更何況,雲歌住的地方,二師兄和五師弟輪班帶人守護,這兩人竟能不驚動任何人,就站在了院中。她謹慎地後退了一步,用力將餐具砸向地麵,“來人!”
  男子好似有些不耐煩,大步向屋內行去。
  三月想攔,一根鞭子,悠忽而至,鞭尾幾探,已將她去路全部封死。她看到男子進了屋,又聽到屋內傳來雲歌的驚叫聲,急得要哭出來。如果雲歌再有意外,她如何向公子交待?黑衣女子看到她的樣子,輕聲說:“從你準備晚膳時,我就跟在你身後,看得出來,你對我家小姐很費心照顧,多謝你!”隨著她的話語,她手中的鞭子漸漸慢了下來,三月恍惚了一瞬,終於明白了女子話裏的意思,“雲歌是你家小姐?”八月、九月匆匆跑進來,看到三月被人襲擊,二話不說就左右攻向黑衣女子。出手就是殺招,三月大駭,對黑衣女子叫道:“小心!”剛跨進院子的孟玨,卻是叫道:“竹姑娘,手下留情!”
  阿竹袖中的彎刀收了回去,人斜斜飛開,三月替她擋下了八月的劍招,九月的雙刺被孟玨匆忙間扔過來的一塊玉佩砸到了地上。阿竹向孟玨行了一禮,“見過孟公子。”
  孟玨作揖回了一禮,“多年未見,你一切可好?幾時到的長安?”
  “很好。中午剛到。”
  孟玨看向屋子,“曜也來了嗎?”
  阿竹解釋道:“雲歌要被砍頭的告示貼到了敦煌郡,知情人就立即趕來向三少爺通報消息,不是我們不信任孟公子,實在是兄妹連心,沒有辦法不擔心,請孟公子見諒。”孟玨神情黯淡,向阿竹作揖,“哪裏敢怪罪?當年曾在雲歌雙親麵前許諾過照顧她,不想照顧成了這樣,該是我向你們賠罪。”阿竹側身避開,溫和地說:“我相信公子已經盡力,隻是……我家少爺的脾氣,還望公子看在雲歌兒的份上勿往心裏去。”孟玨點了點頭。
  “我們剛到長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雲歌究竟做了什麽要被砍頭?”
  孟玨沒有回答,半晌後,才說:“如果雲歌想說,她會自己告訴你們。”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向了屋子,到了門口,卻再不往前。這幾日,如木偶人一般的雲歌,終於有了幾分人氣,低頭而坐,眼淚一顆顆地滴到被上。坐在榻側的男子,盯著雲歌,劍眉深鎖,似乎很生氣。兄妹兩人,一個隻是坐著,一個隻是垂淚,大半晌都一句話不說。
  以男子的寡言少語也終於受不了了,“雲歌兒,你啞巴了?我問究竟誰欺負你,你怎麽一句話不說?哪裏來的這麽多眼淚?”雲歌仍隻是沉默地掉眼淚。
  雲歌自小是個話簍子,沒人搭理都能自己和自己嘀咕半日,幾曾沉默過?男子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平生第一次放軟了聲音說話,“誰欺負了你,你告訴哥哥,我幫你有仇的報仇,有怨的解怨,好不好?收拾完了他們,就帶你回家,你想要什麽,我都幫你去尋,你想要去哪裏玩,我也都陪你去。”沒想到雲歌的眼淚不但沒有停,反倒一下撲到他懷裏,嗚嗚地哭起來。
  三哥有些無措,雲歌兒隻在二哥麵前會如此,在他麵前一貫嘴硬調皮,他身子僵硬,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一會後,才學著二哥的樣子,輕拍著雲歌的背,隻是做來極不習慣,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他看向站在門口的孟玨,孟玨抱拳一禮,他卻隻微挑了挑唇角,眼中全是不屑的譏諷。
  孟玨淡淡一笑,好似淡然自若,實際全身都在戒備,隻要雲歌的手指指向他,下一瞬到的肯定就是她三哥的刀鋒。雲歌哭了會兒,慢慢收了淚,靠在三哥的肩頭問:“我還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爹呢?娘呢?二哥呢?你們怎麽都不來看我?”如果三哥能早點到,也許一切……雲歌說著話,眼睛裏麵又有了淚光。
  這丫頭把砍頭當家族聚會嗎?三哥微蹙了蹙眉,沒有回答。
  阿竹回道:“老爺和夫人還不知道,去年他們從吐蕃回來時,路經達阪山,碰上雪崩……”
  “什麽?”雲歌現在如驚弓之鳥,一點刺激,就臉色煞白。
  阿竹忙道:“老爺和夫人性命無憂,隻是人被困在了山穀中,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怕是要等到春天,待雪化一些,才能設法出來。”“那,那……”
  “小姐不用擔心,三少爺會把食物、衣服都準備好,雕兒會把東西都帶進山穀。”
  三哥蹙著眉說:“你別閑操心!我看爹把那當成世外仙居了,竟然命我送毛筆和大食的地毯進去,還指定毛筆要用羊脖子上的毛做,地毯要大菊花樣式的。”“二哥呢?”
  三哥的臉色有點難看。
  阿竹剛想說話,三哥不耐煩地說:“全家最笨的是你!二哥的事情,他自己會擺平,實在不行了,還有我,輪不到你操心,你的事情呢?究竟怎麽回事?若沒有重要事情,我們立即回西域。”阿竹柔聲問:“小姐,我看你麵色不好,是病了嗎?”
  雲歌沉默了一會,說道:“三哥,我的事情我也會自己處理好。我知道家裏肯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你去辦,你和阿竹先回去吧!”“你不和我回家?”
  雲歌眼中淚意朦朧,“現在不,等我……處理完一點事情,我會回去的。”
  三哥凝視了一會兒雲歌,點了點頭。雖然是兄妹,可人生都隻屬於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另一個人的人生。三哥冷聲說:“不要讓我下次冷不丁地又收到你要被砍頭的告示!”
  阿竹輕聲說:“三少爺一看到告示就立即上路,從知道消息到現在,幾乎沒休息過。”
  三日內從西域趕到長安,即使神駿的汗血寶馬都會累呀!何況三哥的身體本就不好。雲歌自小產後,隻覺得心裏如結了冰,連血管裏的血都是冷的,現在卻覺得不管發生什麽,總有一個小小角落會是暖的,好想就此縮回那個溫暖的角落裏麵去,可是,想到孩子……如果他活著的話,會有疼愛他的舅舅;會有武功高強的阿竹陪他玩;還有一個會做菜的娘,她會做給他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她會帶他去爬天山,去吐魯番吃葡萄……可是,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他什麽都沒有看到,就被人殘忍地帶走了!
  雲歌抬眼看向了孟玨。
  孟玨平靜地微笑,一切情緒都被遮掩住。
  雲歌眼內的寒芒,刺入他墨黑的雙眸中,很快就被吞噬幹淨,竟是激不起一點驚瀾。
  三哥突然說:“雲歌兒,我替你另安排一個住處。”
  雲歌有些不解,難道三哥的勢力伸展到了長安?可父親不是不許他們踏入漢朝疆域嗎?但能離開孟府,絕非壞事,雲歌點了下頭。三哥一言不發地抱起了雲歌,向外行去。孟玨讓到了一旁,三月想說話,卻被孟玨的眼神阻止住。
  這段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心。雲歌窩在哥哥懷裏,沉沉而睡,迷迷糊糊中覺得馬在爬山,睜開眼睛一看,果然人在山道上。又行了一會兒,雲歌看四周有不少墓碑,不禁問道:“三哥,這是哪裏?”
  “你小時候不是一直問,有二哥、有三哥,怎麽沒有大哥嗎?”
  “嗯,可是爹娘總是不肯回答,每次我問,娘看上去又是傷心又是自責。二哥後來和我說不要再惹娘傷心,等我長大,他會告訴我的。”三哥勒住了馬,停在一個宏偉的陵墓前。
  他抱著雲歌跳下馬,淡淡說:“這就是大哥。”
  雲歌“啊”的一聲,因為小時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驚訝遠大於悲傷。大哥的墳墓竟在漢朝!
  她向前走了幾步,仔細看墓碑上的字:“哀侯 霍嬗” 墓碑側下方還刻著幾排小字:“嘉幽蘭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華斐斐兮麗景,風徘徊兮流芳。皇天兮無慧,至人逝兮仙鄉。天路遠兮無期,不覺涕下兮沾裳。”落款刻著“思奉車子侯歌 孝武皇帝 劉徹”雲歌看到前麵的詩還未覺什麽,待看到“孝武皇帝劉徹”的落款時,猛地一驚,大哥是什麽人?武帝竟然會為他的離去而“不覺涕下兮沾裳”。雲歌剛想問,卻看三哥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連磕了三個頭。見一貫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了下來,麵朝陵墓磕頭,“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長安,現在才來給你行禮。”三哥行完禮後站了起來,雲歌問:“原來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們兩個也姓霍,對不對?我還一直以為我們和匈奴人一樣,是沒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麽會是漢朝的侯爺?爹娘為什麽不把大哥的陵墓遷走?留大哥一人在這裏,好孤單。”三哥沒有回答,目光看向了陵墓側麵,冷聲說:“霍大人已經聽了很久,心中疑問應該已解。”
  霍光從鬆柏林中緩步而出,麵色異樣的蒼白。
  霍嬗?霍光?雲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麽,本就還在病中,身子一軟,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了她。霍光細細審視著三哥的麵容,半晌後,好似才確認了一切,“你叫什麽名字?”
  “霍曜。”
  霍光笑著點頭,“日、月、星為曜,天地七星為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雲歌時,笑容卻有些勉強,“雲歌是大哥的小女兒?”“父親的老來女。”一向不多話的霍曜,又特意補了一句,“我們家最寶貝的一個。”
  “大哥他……他……”霍光的臉色越發得沒有血色,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應該不喜我在長安久呆,我會立即離開長安,不過雲歌還想在長安再玩一陣子,我就把她托付給霍大人了。”霍光怔了一瞬,剛想開口,霍曜卻劍眉微揚,飄然退後,護住了雲歌,唇角一絲冷笑,“好個霍大人!”
  半晌後,霍光聽到陵墓四周悉悉漱漱的聲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揚聲命令:“是誰?立即出來見我!”
  隻看霍成君策馬而來,“爹,女兒看你獨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來。女兒已經命人包圍了這裏,可爹爹你怎麽……”霍成君怎麽都想不明白,一貫謹慎小心的父親怎麽會和刺客如此接近,難道不怕再次被挾持嗎?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過來,爹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遲疑了一會兒,跳下了馬,慢慢走到霍光身側,驚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雲歌他們。
  霍光指了指霍曜和雲歌,語聲艱澀,“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過去給他們行個禮。”
  霍成君眼睛大瞪,嘴巴圓張,滿臉震驚。
  雲歌卻是驀地扭轉了頭,緊咬著唇,身子不停地顫著。
  霍光對霍曜說:“供奉祖宗靈位的宗祠就在不遠處,既然來了,就去給祖先上柱香吧!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霍曜想了一瞬,點了點頭。
  霍曜帶著雲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頭、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時,霍曜看牌位前麵的香爐內香灰甚厚,香爐卻纖塵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了幾分。雲歌怔怔看了會兒“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說:“這就是爹爹的真名了,我聽過這個名字的。”
  霍光對霍曜說:“你放心回西域,雲歌在長安一日,我一定會盡心照顧她一日。”
  霍曜拱手為揖,終於說道:“多謝叔叔費心。”
  霍光看著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顏,眼眶一酸,忽覺得眾多的計較、憤怒、不解、擔心都不重要了。這麽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盡嗎?不就是大哥的無後嗎?敬完香後,霍光讓霍曜坐到他身旁,細細問著大哥和嫂子的一切。
  霍光心情激蕩下,恨不得讓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細告訴他,可霍曜不喜說話,又心冷性淡,霍光問十句,他不過幾個字就答了過去。霍光聽得心急,卻無可奈何,阿竹見狀,說道:“霍大人想知道什麽,以後可以慢慢問雲歌兒,雲歌兒是個話簍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講一天。”霍光看了眼縮坐在角落裏的雲歌,再看看縮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成君,隻覺麵上笑容僵硬,幹笑了兩聲,將尷尬掩飾了過去。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遊走,心內一動,欲張口詢問,卻遲遲不能開口,隻覺那個名字竟有千金重,壓得舌不能言。霍曜見他再無問題,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衝口而出,“曜兒,你可聽說過馮嫽?”
  霍曜麵容冷淡,隻微微點了點頭,就再無下文。
  霍光想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過去了?怔怔半晌,歎了口氣,擺了擺手,“你們兄妹還有許多話說,我不耽誤你了,你去和雲歌道別吧!”霍曜微一頷首,向雲歌行去。
  霍光將一切情緒都收到了心底,麵上又帶上了慣常的從容鎮定。
  立在燈旁的阿竹將剛才的一切盡收眼底,忽地開口說道:“西域人怎麽會不知道馮夫人的名字?解憂公主在漢朝積弱的情況下,聯西域諸國,阻匈奴、羌族。她將漢人的文化、醫學傳授給西域各族人,用懷柔的手段讓西域各族對漢朝心生景仰,這些事跡,西域人盡皆知,可她的功勞至少一半來自馮夫人。”霍光雖未說話,眼神卻是一暗。好一會兒後,仔細打量著阿竹說:“你這番話不是一般西域人說得出來的。”阿竹的麵容被麵紗所遮,看不清楚神情,隻聽她接著說:“我記得多年前,老爺、夫人還和馮夫人有過一麵之緣,三人相談甚歡,大醉而散。老爺很少讚人,卻曾說過馮夫人和解憂公主是‘巾幗豪傑’。”霍光一呆,眼內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幾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問:“大哥……大哥他真的這麽誇讚她們?”
  阿竹點了點頭。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憂地問:“大哥當年威名赫赫,她又聰慧異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馮夫人也許猜到了,也許沒有。”
  霍光低頭不語。
  阿竹向霍光靜靜行了一禮,退了開去。
  霍曜坐到雲歌身旁,看到雲歌消瘦的麵龐,十分心疼,連話都不願多說的人,竟然重複問道:“雲歌兒,你真的不隨我回去嗎?”雲歌呆呆地望著三哥。
  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該怎麽辦?
  ……
  霍曜從懷內掏出一個東西,放到雲歌手裏。
  觸手柔軟,雲歌低頭一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急雨一般灑了下來。
  烏黑的發繩,其上掛著一副女子的耳墜。自從星下盟誓後,它終於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讓雲歌開心,不明白怎麽又把妹妹的眼淚招惹了出來,幾分懊惱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哭著鬧著要這個東西,這次出來,看娘不在,我就給你偷偷帶出來了,早知道如此,就不……”雲歌緊握著發繩,哽咽著說:“多謝你,三哥,真的,多謝你!”手中的發繩柔軟溫潤,雲歌的心卻如被尖冰所刺、鮮血淋漓的痛。她俯在哥哥的肩頭,低低卻堅定地說:“我要留在長安。”霍曜掃了眼霍成君,問:“你想留在霍府嗎?如果你不喜歡,我替你另找地方。”
  雲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頭,眼睛卻盯著霍成君,一字字地說:“就住霍府。”
  霍曜撫著雲歌的頭,極溫和地說:“隻要你覺得高興,不管你想做什麽都去做,若需要幫手,就派人來找我,這世上,我隻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別人,我都不認識。不過,記住了,等心頭舒服一點時,就忘記長安,回西域,我們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三哥罕見的溫柔中透著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雲歌眼淚嘩嘩直落,嗚咽著點頭,心中卻明白天山依舊,人已不同。等雲歌不哭了,霍曜牽著她,走到霍光麵前,“叔叔,侄兒告辭。”
  霍光站了起來,“路上小心。見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隻怕永無相見之日。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應該全都知道,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霍光苦笑了一下,說:“你安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好雲歌。”霍曜對霍光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雲歌追送到門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遠,雲歌覺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遠,到最後,隻有掌中的一副耳墜,刺得掌心陣陣疼痛。霍光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雲歌,當心身子,不要站在風口裏。過一會兒,等仆人備好馬車,我們就回家。”雲歌將發繩小心地掛到了脖子上,輕撫了一下上麵的墜子,默默走回了屋內。
  一直不說話的霍成君卻是猛地一下把懷中的手爐砸到地上,從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衝出屋子。
  霍光斷然喝道:“成君!”聲音中有不容違背的威嚴和隱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了門口,看不見她的神色,隻看寒風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會後,霍成君緩緩回身,盯著雲歌,行了一禮,“姐姐見諒,是妹妹無禮了。”

  Chapter 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
  民間若有長輩去世,需守喪三年才可論婚嫁,天家以月代年,“三年”喪期早滿。霍成君如眾人所料,順利入宮,得封婕妤,賜住昭陽殿。不過因為孝昭皇帝還未下葬,所以並未舉行什麽大的慶典。官員們比較了一下許婕妤和霍婕妤所住的宮殿,誰輕誰重已經一眼明了,一個個開始琢磨著準備什麽禮,到時候好能最快送到霍府,恭賀霍家小女得封皇後。霍成君入宮後不久,一頂青簾小轎將另一個女子抬進了未央宮。她侍寢了劉詢一次後,得了個“長使”的封號,賜住偏僻的玉堂殿。“長使”的品級,光聽名字就可以明白,不過比普通的使喚宮女稍強一點,所以朝中眾人都未留意。隻有住在金華殿的許平君和大司馬霍光留意到了這位姓公孫的女子。因為劉弗陵壯年駕崩,事出倉促,帝陵還未竣工,所以遲遲不能下葬。在如何安葬劉弗陵這件事情上,劉詢十分為難。如果舉行盛大的葬禮,一是國庫吃緊,二是時間上會耽擱很長,修建帝陵往往需要多年,天氣漸熱,總不好一直停靈梓宮。可是如果簡單了,他更怕朝臣日後的非議。為了此事,劉詢幾次征詢霍光的意思,可霍光這個老狐狸,從不肯正麵回答他,總是搪塞著說“臣聽從皇上的旨意”。弄得其他朝臣更不敢說話。無奈下,劉詢隻能去長樂宮,向上官小妹拿個主意。劉詢本準備了一堆說辭,想著如何委婉地說服上官小妹同意盡快發喪,畢竟此事關係著上官小妹在全天下麵前的尊貴和體麵,上官小妹肯定不希望喪事簡單。不料,上官小妹聽完他來意,未等他再開口,就說道:“哀家會頒旨意,禁奢華、從簡樸。”有了上官小妹的旨意,不管有任何差錯,將來都無需他承擔責任。劉詢對上官小妹的感激又增一重,倒頭就拜,“皇孫替天下黎民謝過皇祖母。”小妹隻淡淡的一絲笑,恍若無。他幾曾看重過這些?看現在的局勢,漢朝和羌族的戰事隻怕不可避免,軍餉糧草都是大花費,我若想大葬,他倒會不悅。有了上官太皇太後的旨意,一切容易了很多。
  經過兩個多月的趕工,帝陵接近竣工。朝臣商議下,孝昭皇帝的葬禮定在了一個月後,由太常蔡義主持,葬於平陵。霍光將消息告訴雲歌,問她想不想在大葬前,單獨祭奠一下孝昭皇帝,他可以替她安排。
  雲歌的反應出乎霍光預料,她呆了一呆,竟是好像不明白霍光在說誰,“我為什麽要去祭奠孝昭皇帝?”一扭身子,自顧走了。霍光隻能心內暗愁百結。雲歌自住進霍府,就是這副不冷也不熱的樣子。成君先前的心思,他還能看懂,可如今也如雲歌一般,心思深藏,任人揣測。在成君進宮前,霍光好幾次想勸一下她,可她從不給他機會開口。無奈下,霍光隻能等待時間化解一切,也隻能希望時間能化解一切。孝昭皇帝下葬的日子,司天監預測是個晴天。
  可那一天,棺柩剛出未央宮,晴天忽變成了陰天,緊接著,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自春入夏,八百裏秦川一直無雨,劉詢急得日日難以安眠,唇上都起了水泡。今日,忽然見雨,雖道路泥濘難行,身子被淋得透涼,心裏卻難得的輕鬆起來。舉國皆喪,抬目望去,隻看天地白茫茫一片。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一道又一道的詔書,等大禮全部完成,封墓的時候,劉詢心中忽地一緊,沒有立即開口傳旨,下意識地看向山陵四周。掃視了一圈後,卻未看見最該來送別的人。他又投目百官所跪的方向,既是意料之內,也是意料之外,孟玨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劉詢收回了目光,凝視著孝昭帝即將安寢的陵墓,心中百味雜陳,遲遲沒有出聲。眾位官員以為新帝劉詢不舍孝昭皇帝,一個個哭聲突然加大,都用盡了力氣哀嚎,唯恐顯得自己不夠傷心。
  伴著淒風冷雨,天地間一片蕭索。
  上官小妹反倒神情木然,冷冷地叫了聲“皇上”。
  劉詢心中一震,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隻餘堅毅。他向蔡義點了點頭,蔡義揚聲下令,封閉地宮。
  封墓石落下後,地宮就永無開啟之日。
  轟隆隆地巨響中,一代帝王永沉地下。
  三歲就被百官讚為神童,八歲稚齡登基,未滿二十二歲就突然病亡。他的生命短暫如流星,雖然也曾有過璀璨,可留給世人的終隻是抬頭一眸、未及看清的匆匆。~~~~~~~~
  同時間,長安城外一座無名的荒山頂上,一個紅衣女子臨風而立,任雨打麵。
  連綿起伏的山嶺被朦朦雨幕籠罩,合著山澗霧靄,視線所及,是飄搖不定的昏暗。天地的晦暗襯得女子的一身紅衣越發顯眼。她似乎尋找著什麽,一步一步地向山崖邊靠攏,山風鼓得衣裙像一朵變幻無形的紅雲,裹著纖瘦的身軀搖搖欲墜。已經到山崖邊,雲海隱著亂石,根本看不清足落處,隻要一步踏空,她就會化雲而去。隱身在暗處的孟玨,淡然地看著崖頂獨立的女子。
  眉梢眼角,冷凝如冰。
  他身後站著於安。雨點紛紛,於安臉上滿是濕意,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抹不掉心底流動著的深沉悲憫。
  “雲歌和皇上來過這裏?”清淡的語氣中,孟玨並沒有太多疑問的意思。
  於安謹慎地開口說:“先皇剛知道自己病時,曾帶雲姑娘出過一次宮,當時老奴駕著車,無意中行到了這裏。”“今日,看不到日出了!”
  雲歌輕輕地歎了口氣,倒也未見得有多遺憾。轉身沿著泥濘山道而下,在雨絲織成的網中,安步當車,緩緩而行,全然未把淒風苦雨當回事情。此山本就難行,現在有雨,路就更加難走,可雲歌起落間很是從容。於安看了暗驚,雲歌這段日子隻怕花了不少時間練武。雲歌出城時,還是半夜,路上無人,此時回城,卻正過晌午,路上行人不絕。
  皇帝出殯,長安城內,處處麻衣白幡,她的紅衣格外紮眼,見者紛紛回避,唯恐惹禍上身。
  未行多久,一隊兵士將雲歌攔住,叱罵了幾聲後,想將她鎖拿回衙門。雲歌自然不肯隨他們去,出手擋開了士兵。新皇登基,舊帝出殯,本就是敏感時刻,雲歌一身紅衣招搖過市,還公然拒捕,官兵大驚,立即調兵團團圍住了雲歌。雲歌嘴邊一抹淡笑,竟是隨手從一個士兵手中搶了把長刀,就在長安鬧市中和官兵打了起來。
  於安急著叫:“孟公子!”今天的日子,雲歌如此當街大鬧,可是人證物證俱全的大罪。
  孟玨卻是好整以暇,負手立在商鋪屋簷下,隔著朦朦雨幕,漠看著長街對麵的混亂。
  雲歌雖然招式精妙,可雙拳難擋人多,漸漸地,險象環生。於安看孟玨依舊一副坐看風雲的神情,急得正想不顧後果自己出手,卻看到一頂白璧素綢馬車停在了路邊,幾個熟悉的麵孔護在馬車邊上。一個灰衣男子彎著身子,似在聽馬車裏的人吩咐什麽,一瞬後,他匆匆跑到官兵統領前,出示了一個腰牌,說了幾句話,統領驚詫地望了眼白璧馬車,遙遙向馬車行跪拜大禮。車簾微微挑開,一隻手輕抬了下,示意他平身。統領下令兵士住手,竟丟下雲歌,整隊而去。
  因為怕惹禍上身,路人早已躲開,各個商鋪也都緊閉大門,此時官兵又突然離開,原本喧嘩的街道刹那間變得冷寂無聲,隻屋簷上落下的雨滴,打在青石街道的積水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叮咚”聲。雲歌不解地愣住,視線掃過長街,看到屋簷下站著的孟玨。
  細細雨絲織成的雨幕,如同珠簾,遮得他麵容不清,可太過熟悉,隻一個模糊的身形,她已知道是誰。
  雲歌以為是他多事,冷冷一笑,丟下長刀,就要離開。
  白璧馬車的緞簾挑起,一個宮裝素服的女子跳下馬車,“雲歌!”
  雲歌腳步停住,回頭看向匆匆朝她跑來的女子。
  女子身後,兩個宮女手忙腳亂地一邊撐傘,一邊追,“娘娘,娘娘,小心淋著了!”
  許平君站定在雲歌身前。她一身素服,頭上戴著白色絹花,以示重孝,雲歌反倒一身紅色豔衣,如同新嫁。
  兩個宮女用傘遮住許平君,雨滴沿著傘沿垂落,如一道珠簾,隔在了雲歌和她之間,許平君一揮手擋開了傘,“你們都下去!”兩個宮女忙垂首退了開去。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口,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自別後,風雲太多,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心中對雲歌有太多愧疚,壓得她在這個幾分陌生的雲歌麵前有些直不起腰來。雲歌凝視了她一會兒,忽而一笑,笑意將她眉眼中的冷漠熔化,她輕聲說道:“姐姐,你做娘娘了。”
  許平君心頭終於一鬆,她還是雲歌的“姐姐”,不管多少風雲,至少這點還沒有變。
  許平君牽著雲歌的手,忽地沿著長街跑起來,一串串的淚急急墜落,幸虧有雨打在臉上,所以沒有人知道那些滑落的水珠是從她心頭落下。隻看長街的迷朦細雨中,一個白衣女子,一個紅衣女子,手牽著手,飛一樣地跑著。迤邐的裙裾微微鼓脹,如半開的蓮,砰砰的腳步聲中,蓮花搖曳著閃過青石雨巷,給本來清冷的畫麵平添了幾分婉約。在她們身後,飛濺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繽紛地盛開,全都是蒼茫易碎的晶瑩。
  許平君不知道她究竟想逃離什麽,又想追尋什麽,她隻是想跑。
  奔跑中,似乎這段日子以來,被束縛在未央宮內的壓抑都遠離了她,她仍然是一個可以在山坡上撩著裙子摘野菜的野丫頭。好像跑過了大半個長安城,跑到她的力氣都已經用完時,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劇烈的喘息中,她看向雲歌。雲歌發髻鬆散,濕漉漉的發絲緊貼著臉頰,顯得很狼狽,眉眼間的笑意卻是十分濃烈。許平君臉上的淚仍然混在雨水中滑落,可唇邊卻綻開了笑。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對著大笑起來。
  人生路上的瘋跑,隻要能有個人陪伴,就值得大笑了。不管這種陪伴是來自親人、愛人、還是朋友,都肯定是幸運的。她沒有福氣享受來自親人的扶持,也許也已經失去那個最該攜著自己手的人,可是,她至少還擁有一種清淡卻持久的溫暖。看到熟悉的景致,許平君的腳釘在了地上。
  院中的槐樹枝葉長開不久,翠綠中,才打朵的小白花三三兩兩地躲在枝椏中探出圍牆。雨水洗刷後,更添了幾分皎潔。原來,她跑了半個長安城,想來的是這裏。
  許平君摘下鬢邊的簪子,輕輕捅了幾下,就開了院門。
  這開鎖的技巧,還是他所教。
  隱約間,樹蔭下,似乎還有個身影在做著木工活,笑著說:“這是十年的老桐木,給兒子做個木馬肯定好。”院牆下半埋的酒缸旁,似乎還有個人一邊釀酒,一邊嘲笑著她的貪婪斂財,“我怎麽娶了這麽個‘愛錢’的女人?都懷孕了還不肯休息,仍日日算計著該釀多少酒,能賣多少錢。”堂屋內,高高一疊空竹籮靜躺在屋角。以前這些竹籮可是日日都沒得閑,從春到秋,總能聽到蠶兒吃蠶葉的沙沙聲。養蠶是個辛苦活兒,蠶兒結繭前,每天晚上都要起來喂兩次。常常半夜裏,她剛要披衣起來,身旁的人已經下了榻,一邊穿鞋,一邊說:“你睡吧!我去喂蠶。”……
  許平君用濕淋淋的袖子抹著臉上的雨水,笑著說:“這屋子倒還是老樣子,沒什麽變化。”
  雲歌輕輕“嗯”了一聲,裝作沒有看見許平君臉上過多的“雨水”。
  許平君笑著轉身向外行去,“我們去看看你的屋子。”行到雲歌屋前,卻看院門半掩,鎖被硬生生地扭斷。
  如今的長安城裏還有人敢偷這裏?許平君忙推開門,牽著雲歌快步走進了堂屋。
  黃銅火盆前,孟玨正拿著火箸整火,看見她們進來,淡淡說:“在火盆旁把衣服烤一烤。”
  許平君這才猛地想起,雲歌的身子今非昔比,忙強拖著雲歌坐到火盆旁,自己去裏屋找找有沒有舊帕子、舊衣服。一個看著有點眼熟的人捧了幾條帕子,躬身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以為是孟玨身邊的人,隨手接過,“有勞!”轉身出了屋子,遞了一條帕子給雲歌,讓她擦臉,自己正想幫雲歌擦頭發,猛地想起在哪裏見過那個人。那不是一直服侍先帝劉弗陵的宦官於安嗎?可之前她聽小宦官們說,病已本想讓於安繼續掌管宮廷,可他突然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宮裏的一批珍稀珠寶、書畫古董。病已為了顧全先帝顏麵,秘而不發,也不想再追究,隻讓七喜替了於安的職位。雲歌一邊擦臉,一邊說:“姐姐,別光顧著我,你先自己擦一下。”
  許平君猛地一驚,回過神來,強笑道:“知道了。”
  三人圍爐而坐,卻無一句話。
  雲歌似在專心烤著衣裙,許平君低頭望著火,怔怔出神,孟玨神態淡然,時不時地用火箸挑一下火。
  雲歌看裙子已經半幹,身上的冷意也已全消,看向許平君,“姐姐,我們走……”
  孟玨忽地開口說:“平君,皇上是否打算封你做皇後?”
  許平君沒有立即回答,好一會兒後,才漠然地說:“滿朝文武不是都已經認定霍成君是未來的皇後了嗎?前段日子還有個姓公孫的女子進宮侍寢,隻是沒有慶祝而已。”雲歌垂目看著一塊小小的木炭,從紅色漸漸燃燒成灰色。這位公孫氏女子聽說是一個普通侍衛的妹妹。她入宮不久,劉詢又將她的哥哥公孫止調到了範明友手下。此事讓霍光很是不快,不過劉詢行事謹慎小心,下旨前小心翼翼地請示霍光,似乎霍光不同意,他就不會下旨,此舉讓霍光裏麵難受,外麵風光,所以即使難受也隻能幹忍了下來。孟玨道:“今日葬禮前,幾個親近的臣子陪著皇上時,張賀說,葬禮後就該立後了,想先問一下皇上的真實想法,皇上的回答出乎眾人意料。”許平君豁然抬頭,緊盯著孟玨,“出人意料?”
  “皇上說起他貧賤時常佩戴著一柄劍,雖不是寶劍名器,可是此劍伴他微時,不離左右,如今不見了,他念念不能忘,所以希望眾位臣子代為尋找。”仿若掙脫烏雲,跳出黑暗的太陽,許平君眼中刹那綻放的喜悅,讓她整個人亮如寶珠,映得滿堂生輝。
  孟玨對即將出口的話有了幾分不忍,“不要做皇後。”
  許平君不解:“為什麽?”
  孟玨斟酌了一下,說道:“皇後的位置,霍成君勢在必得,你爭不過她。”
  許平君毫不在意地一笑,顯然未把孟玨的話當回事情,反倒半開玩笑地說:“雲歌如今可也是霍小姐呢!孟大哥你當著霍小姐的麵說霍家是非,當心雲歌不樂意。”霍光接雲歌進府後,對外說雲歌是他已過世夫人的遠方親戚,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相認,憐雲歌在長安孤苦,把雲歌認作了義女,改名霍雲歌。聽說因得霍光愛憐,就是霍成君見了雲歌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姐姐’,所以霍府上下,竟是無一人敢對雲歌不敬。許平君雖猜到事情肯定不像霍光說的那麽簡單,病已也曾叮囑過她,讓她見到雲歌時,打探清楚究竟怎麽回事。可她心中自有自己的主意,她認識的是雲歌這個人,不管雲歌姓霍姓劉,是貴是賤,她隻知道雲歌如她親妹,那些紛紛紜紜的外事,雲歌願意解釋,她就聽,雲歌不願意,她也沒那工夫理會。雲歌苦笑著說:“姐姐心情大好了就拿著我戲耍?霍成君早認定皇後非她莫屬,姐姐若不想趟這潭渾水,這個皇後還是不要當的好。”許平君反問:“我的夫君已經下了潭,我能隻站在岸邊,袖手旁觀嗎?”
  孟玨心頭另有思量,劉詢的“尋故劍”真的就是“故劍情深”嗎?可是許平君眼睛內的喜悅太過耀眼,那麽單純的女兒心思,那麽摯烈的渴望,是這段日子以來,他見到的最幹淨的美麗,讓他遲遲不忍擊碎。可是……他不是早已經擊碎過一雙懇求相信的眸子嗎?他不是早已經習慣看鮮花下麵的腐葉了嗎?“平君,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皇上封了你為後,你就站在了刀鋒口上?皇上想要爭取天子的獨權,霍氏想要維護家族的權勢,他們之間的矛盾匯聚到後宮,你首當其衝。皇上封你為後並不難,不過是一道詔書。以霍光一貫的性格,他絕對不會和皇帝正麵衝突,可你拿什麽去守住皇後的位置?皇上如此做,已經將你置於險地,是用你的安全在換取……”許平君斷然說道:“孟大哥,你不必說了,你說的道理我明白。我想這也是病已為什麽想要我做皇後的原因。他在朝堂上已經被霍光左右牽製,他不想後宮再被霍氏把持,那是他的家,他需要一個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而我願意在他休息時,做他的劍,護他左右。他是我的夫君,從我嫁他起,我已立誌,此生共進退!我相信他也會保護我,因為我是他的妻!”雲歌聽到孟玨話語下流轉的暗示,本來寒氣陡生,才想深思,可聽到許平君的鏗然話語,卻又覺得本該如此。愛一個人,本就該與他共進退、同患難,如果她當初也有許姐姐的義無返顧,她和陵哥哥至少可以多一點時光,可以再多一點快樂。孟玨似對許平君的選擇未顯意外,仍舊微微笑著,“以前,我一直覺得劉詢比我幸運,後來,覺得我比他幸運,現在看來,還是他比較幸運。”雲歌唇邊一抹冷笑。
  許平君看到他們二人的樣子,心中不安,驀然間一個念頭躥進腦海,孟玨究竟為什麽要打掉雲歌的孩子?病已又究竟做過什麽?如果有一日,雲歌知道病已所做的一切,自己該怎麽辦?孟玨好似完全沒有察覺雲歌的敵意,對雲歌說:“你既然住到了霍府,有了自己的宅院,有個人就該還給你了,省得留在我這裏礙眼。”於安從室內出來,跪在了雲歌麵前,“老奴辦事不妥,讓姑娘這段日子受苦了,還求姑娘看在……看在……讓老奴繼續服侍姑娘。”雲歌腦內轟然一聲大響,痛得心好似被生生剜了出來。
  在她的記憶中,驪山上的最後一夜,畫麵一直模糊不清。她隻是睡了一覺,而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
  在她的記憶中,他仍倚在夜色深處的欄杆上賞星,似乎隻需一聲輕喚,他就會披著夜色和星光,走進屋內。
  在她的記憶中,他隻是暫時出了遠門。他一定是不放心她,所以打發了於安來,一定是……
  許平君看雲歌捂著心口,臉色慘白,忙去扶她,“雲歌,你怎麽了?”
  雲歌搖搖頭,臉色恢複了正常,她對於安說:“陵哥哥都已經讓你來了,我當然不會不願意了,隻是我現在暫時住在霍府,不知道你願意去嗎?”於安簡單地回道:“姑娘住哪裏,我住哪裏。”
  雲歌忽想起一個人,開口問道:“富裕在哪裏?”
  孟玨說:“在我這裏,我命他也跟你過去……”
  “不用。”雲歌對許平君說:“姐姐,你還記得富裕嗎?就是我們在溫泉宮認識的那個小宦官。”
  許平君笑著點點頭,“記得,大家是患難之交,怎麽會忘記?後來我在宮中也見過他的,他對我極好。”
  “如果姐姐決定了當皇後,就讓富裕做椒房宮的主管吧!他在宮裏已經有些年頭,熟知各種宮廷規矩,又和如今服侍皇上的七喜、太皇太後的六順這幾個大宦官都有交情,姐姐若要辦什麽事情,他都能說得上話。”許平君已在宮內住了一段日子,深知那些看著不起眼的宦官和宮女在整個未央宮的重要性。宮裏的一舉一動都離不開宦官宮女,可她對這些一直尾隨她左右的眼睛,總是不能放心,想做什麽,也總覺得不稱心。可她出身貧賤,並無外戚可倚靠,自然也無人幫她操心這些事情。未料到雲歌心思轉得如此快,轉眼間,已經幫她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不禁喜道:“當然好!”盆中的火炭已經快要燒盡,許平君卻遲遲不想說離去。在熟悉的舊屋,大家圍爐而坐,除少了一個人以外,一切都好似和以前一樣,她眷念著熟悉的溫暖,不想回到冷清的未央宮。雲歌卻是沒有絲毫留念,炭火剛熄,就站了起來,“姐姐,走嗎?”
  許平君隻得站起,孟玨將一把舊傘遞給許平君,許平君微點了下頭示謝,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雲歌出了門。兩人行到巷口,幾個灰衣便服打扮的宦官正尋到了此處,看到許平君和雲歌身後隨著的於安,驚得都忘記了給許平君行禮,一個人喃喃問:“師傅,您怎麽……”於安謙卑地彎著身子說:“不敢,在下如今隻是霍府的家奴,當不起各位的敬稱。”
  幾個宦官仍看著於安發怔,許平君不悅地哼了一聲,幾人忙肅容請安,再不敢看於安。
  許平君揮手讓他們退下,握著雲歌的手,滿是不舍,仔細叮嚀道:“以後不要再在街上打架了。”
  雲歌微笑著說:“姐姐不用擔心我,霍光對我很好,他要對我不好,我可不敢當街鬧事,霍家得寵的小姐才能飛揚跋扈。”許平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呀!早知道你是這個心思,我倒不該多事了。”語聲中卻仍夾著憂慮。
  雲歌笑著說:“姐姐,你照顧好自己。我的事情,我自己有主意。”
  許平君隻能點點頭,將手中的傘遞給雲歌,轉身離去,立即有宦官過來替她撐傘領路。
  偶有路過的住戶,認出了許平君,都是驚得立即把傘扔掉,跪到了街側,一個幼童不知尊卑,大聲叫道:“劉家嬸嬸,你答應要給我熬糖吃……”他的母親嚇得麵無血色,忙把他的口死死捂住,另一隻手摁著他的頭,母子二人用力磕頭賠罪。許平君讓他們起來,婦人卻隻是一味磕頭,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敢說。
  朦朦的細雨,籠罩著天地,才是下午,卻已經有了夜的昏暗。許平君立在長街中央,看著泥濘路上跪著磕頭的人,神情茫然。~~~~~~~~~~
  葬禮後不久,張賀和張安世兩兄弟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向劉詢上書,請求冊封許婕妤為皇後。事情出乎預料,霍光一派隻能倉促應對。大司農田廣明反對,說許婕妤是罪夫之女,不足以母儀天下,霍婕妤出身尊貴,品性端莊,才是皇後的最佳人選。張安世反駁道,許婕妤雖出身微賤,可與皇上患難情深,更值得眾人感佩。兩方爭執不下,隻能請劉詢做主,劉詢雖沒有明說,可話語中一直回憶著和許平君從相識到成婚的始末,說著妻子在他貧賤時,對他的百般照顧,情動處,眼中淚光隱隱。如孟玨所言,當劉詢表明了態度後,霍光隻態度恭敬的接納,並未當麵就激烈反對,在右將軍張安世和京兆尹雋不疑的一再覲言下,最終劉詢在聖旨上蓋了印鑒,正式昭告天下,冊封許平君為後。霍光也許心中有不悅,可麵上並未表現出來,甚至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恭賀許平君封後。可消息傳到昭陽殿,霍成君卻是氣得差點暈過去,她將昭陽殿內所有劉詢賞賜的東西全都砸到了地上,摔不爛的,也要用剪刀一點點剪碎。侍女戰戰兢兢地想勸,卻全被她喝退。當她砸完所有東西,全身也已無力氣,悲憤攻心,軟坐在了地上,一抬頭,卻看見窗下還掛著一盞“嫦娥奔月”八角垂絛宮燈。她望著宮燈,突然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竟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霍成君呀霍成君!你竟然又上了一次男人的當!當然知道他不是君子,可你以為他至少還會是一個守信用的生意人,你幫助他登上帝位,他給你後位,公平的交易!不想他竟然連一個生意人都不是,今日的兩巴掌將你徹底打清醒,要你日後永遠記得自己的錯!劉詢不棄糟糠之妻的舉動傳到民間,讓無數百姓生了感動讚佩。自古都是“癡情女子負心漢”,可劉詢當了皇帝後還如此深情,讓無數女子暗灑感動羨慕的淚水。一時間,長安街頭的劍都貴了幾倍,隻因為很多女子買劍贈心上人,望他能如劉詢一般,即使將來封侯拜相,仍記得“故劍情深”。伴著“故劍情深”的故事,劉詢竟成了大漢開國以來,最受民間百姓喜歡的皇帝。因為百姓心中,這個皇帝不再是龍座上一個高不可及的冰冷影子,而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如他們一般會笑會落淚,他們覺得劉詢和他們很近。在他們心中,一個對糟糠妻子都如此有情有義的皇上,會對百姓不好嗎?
  這一點連孟玨都沒想到,一個還沒做出任何政績的皇帝竟隻此一舉就贏得了民心,令孟玨冷嘲之餘,也自歎弗如!許平君被封皇後,劉奭成為了劉詢的嫡長子。自周朝以來,天子承襲就沿襲的是嫡長子承位製,太子之位似乎不言而喻地要落到劉奭頭上。朝內忠於皇權的大臣們歡心鼓舞,被霍氏壓製了二十多年,終於看到了出頭的希望。爽直的張賀想一鼓作氣地再請劉詢冊封劉奭為太子,心思精明的張安世卻搖頭不同意。張賀有些氣惱,對著弟弟嚷嚷:“張氏既然已經決定效忠皇上,你和霍光之間再無可能井水不犯河水,你怎麽做起事情來還這麽一副怕前怕後的樣子?”張安世對著這麽個大哥,隻有歎氣,“太子和皇後不一樣。霍光的性格,可以容許平君做皇後,反正他自有辦法將後宮實際控製在霍氏手中,隻要將來霍婕妤得子,這些麵子上的事情,他犯不著和皇上撕破臉的爭,可太子……”他搖頭表示霍光絕對不會放棄。張賀冷笑連連,“太子肯定是要立的,現在隻有許皇後有子,不立大殿下,還能立誰?霍光他再巧,也難為無米的炊。你上不上書?你不上,我自己去上。”張安世想拉沒有拉住,張賀已經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張賀的一道請立太子的奏章,如一塊驚天巨石,激得整個朝堂水花四濺。立太子的事情不到準備妥當,劉詢和霍光都不會輕提。可是,張賀的一道奏折將兩方都想暫時回避的問題硬給擺到台麵上。不要說霍光震驚憤怒,就是劉詢都心中暗惱張賀的自作主張,可礙於張賀於他有恩,一直忠心耿耿,他又剛登基,真正能倚靠的臣子隻有這些人,所以也隻能暗惱。事情至此,覆水不能收,隻能不得不小心地想出解決辦法。散朝後,劉詢命七喜將張安世悄悄傳來見他。
  劉詢望著下方跪著的張安世,誠懇地說:“張將軍,當日朕和梓童的婚事多虧令兄一手主持,如今他又上書請求立朕和梓童的兒子為太子。朝堂上的情形不必朕多說,將軍心中應該都清楚,朕如今隻向你拿個主意,朕究竟能不能現在就立奭兒為太子。”張安世心內苦歎,大哥呀大哥,你真是要害死兄弟!朝堂鬥爭中,一直置身事外,不與任何黨派結交,如今卻被逼得非要明確的選擇一方。張安世不說話,劉詢也不著急,隻是靜靜地等著。張安世三朝元老,手握兵權,官居右將軍,心思精明通透,處事沉穩小心,奭兒能不能做太子,張安世是個關鍵。皇上問的是“能不能現在就立劉奭為太子”,而不是“劉奭適合不適合做太子”,看樣子,皇上的心思已定,隻是早晚而已。當太子很容易,不過一道詔書,隻要詔書迅速昭告天下,霍光再強橫,也不能把刀架在皇上的脖子上,逼皇上收回詔書,可是在霍光的手段下,劉奭這個太子究竟能不能做到登基?張安世躊躇猶豫了半晌,仍不能決斷,正無可奈何時,心頭忽有了主意,緩緩說道:“皇上,事情到現在,立當然有危機,可不立也不見得就能化解危機,不如索性破釜沉舟,立!一切名正言順後,反倒會讓人有了忌憚,有些舉動也就不敢明目張膽地做了。”劉詢一拍龍案,猛地站了起來,眼中滿是喜悅和滿意,“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他快步走下金殿,親手扶起了張安世。張安世誠惶誠恐地又趕緊跪下,頻頻磕頭,“陛下厚愛,臣不敢!不過……”
  劉詢本來龍心大悅,聽到張安世的“不過”,臉色突地一沉,可立即想著自己看重的不就是張安世小心謹慎的性格嗎?遂不悅散去,問道:“不過什麽?”張安世小心地稟奏道:“大殿下在朝中沒有可以倚靠的臣子,所以太傅就重要無比,皇上若想立大殿下為太子,應該先選好太傅。”張安世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嫌棄奭兒勢單力薄,沒有外戚可倚靠,俗語說“師如父”,通過選太傅可以說是替奭兒尋找了一個能倚靠的外戚。張安世則要等看到這個人選,衡量了勝敗後,才會真正決定是否將張氏的生死與太子綁在一起。劉詢在大殿內踱了一會步後,坐回了龍榻上,說道:“將軍先回去吧!這事朕會仔細考慮。”張安世磕了個頭後,低著頭退出了大殿。
  天色已黑,七喜和幾個宦官進來想掌燈,劉詢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麵對著逐漸變黑的殿堂,他忽然生了幾分無力感,明日上朝就駁回張賀的奏折嗎?那今日晚上應該去昭陽殿歇息,可是每歇一次,他就是在給自己多製造一分危險!霍成君如果有了身孕……這個問題,他連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靜靜坐了很久,他猛地站了起來,出了宣室殿,向椒房殿行去。七喜想要喚人,被劉詢阻止了,“你陪朕過去就可以了。”許平君正在教劉奭寫字,一個簡單的“貳”教了一百遍,劉奭卻依舊沒有學會,許平君的急脾氣發作起來,拽過他的小手想打。劉奭本來隻是噘著嘴不樂意,反正娘打得一點兒也不疼,可一見父親進來,立即從噘嘴變成了眼淚汪汪,跌跌撞撞地衝到劉詢麵前,一把抱住劉詢的一條腿,無限委屈地說:“娘要打我!”劉詢心頭的悒鬱散了幾分,大笑著把膩在他腿上的劉奭抱起來,“我看我也要打你的手板,竟然敢子告母狀!”病已竟然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椒房殿,許平君有意外的驚喜,笑著整理好坐榻,讓他坐,“你用過飯了嗎?”
  劉詢抱著劉奭坐到許平君身旁,“沒有。命人隨便弄幾個家常菜,我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吧!”
  許平君聽到他的話,再看到他低著頭親虎兒,心裏又是酸澀又是溫暖,忙走到簾子外麵命富裕去吩咐禦廚做菜。一家三口團坐在榻上用飯。沒有了一直環繞在四周的宦官宮女,許平君分外放鬆,笑聲不斷。
  用完飯後,劉奭嚷嚷著要玩騎馬,劉詢把他放到背上,馱著他在地毯上爬來爬去,父子兩人鬧成了一團。直到劉奭困了,劉詢才讓人抱了他下去睡覺。“你太順著虎兒了,現在畢竟是一國之君了,怎麽能還陪著他玩‘騎馬’?”許平君一麵笑著,一麵替劉詢整理衣袍。劉詢笑摟住了許平君,“一會兒就全在地上了,你整理什麽?”說著,手已經探進了許平君的衣裙內。
  許平君“嚶嚀”一聲,軟倒在了他懷裏。
  冊封皇後前,劉詢雖然偶爾會來,可許平君心裏一直有別扭,所以兩人一直是勉勉強強的。冊封皇後之後,劉詢總是來去匆匆,從未留宿過。許平君雖然心裏難受,可也明白,身為皇上的女人,將來的日子也就是這樣了。今日晚上,她卻忘記了他是皇帝,隻覺得他仍是她的病已,滿心歡愉下,又是“小別”,許平君竟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完事後,劉詢仍摟著她不肯放,許平君隻覺柔情滿胸,看著他的側臉,手指肚子無意地摩挲著他的鬢角。劉詢笑起來,在她額頭重親了下,“你什麽時候再給我生個孩子?”許平君低笑著說:“這又不是我說了算的,還要看老天爺給不給。”
  劉詢把她又往懷裏摟了摟,極溫柔地說:“平君,虎兒對我而言,十分特殊,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最愛的孩子,為人父母的,總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能給孩子。”許平君笑著說:“你在考慮給虎兒請先生的事情吧?是該給請個先生了,我最近也一直在琢磨這事。”
  劉詢道:“我想把江山給他。”
  許平君猛地一下,就想坐起來,卻被劉詢摟得緊緊,根本動彈不得。她說不清楚心中什麽感覺,是該高興病已竟如此愛虎兒,還是該害怕一種突變的命運?劉詢輕撫著她的背問:“平君,你在想什麽?”
  許平君強笑了笑,“你突然告訴我這事,我現在腦子裏麵亂糟糟的,根本什麽都想不了。”
  劉詢說:“你不用擔心了。我心意已定,不管誰反對都不會阻止我立虎兒為太子。太子定了,朝臣們才會有主心骨,隻有看清楚了將來,他們才會對霍氏的畏懼少幾分。否則,這幫大臣,算盤一個比一個打得精明,一日不立太子,他們就不會真正幫我。”
  說著話,劉詢困意上頭,漸漸閉上了眼睛。許平君卻是左思右想,一夜未睡。
  第二日,劉詢離去後,許平君依舊神識昏昏。富裕抱著劉奭進來給許平君問早安,她才突然記起,竟然忘記去給上官太皇太後請安了,立即匆匆趕去長樂宮問安。上官小妹見到她,仍是那副不冷也不熱的樣子,與她說了幾句話後,就捧起了書卷,暗示送客。
  許平君起身告退,走了幾步,卻又退了回去,跪在上官小妹麵前,“太皇太後,兒臣有一件事情請教。”
  上官小妹淡淡說:“你問吧!”
  “兒臣看太皇太後最近一直在看史書,兒臣想請太皇太後給兒臣講一下有關太子的故事。”
  “你不是也識字嗎?如果有興趣,可以找來書籍自己看。”
  “兒臣沒有時間了,兒臣隻想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一切。”
  上官小妹麵無表情地坐著,許平君以為她不肯開口,磕了個頭,正想告退。卻看上官小妹放下了書卷,說道:“那麽多朝代,我也不全記得,就隨便揀幾個講吧!”許平君感激地說:“兒臣叩謝太皇太後。”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立公子扶蘇為太子,扶蘇公子後來自盡身亡。秦二世胡亥登基後,立子嬰為太子,秦滅後,子嬰被項羽殺死。傳聞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時,本想廢了太子惠帝,改立趙王為太子,趙王後來被呂太後折磨而死,惠帝雖然登基,卻鬱鬱而終,死時年僅二十四歲。”上官小妹看許平君臉色發白,問道:“你還要聽嗎?”許平君咬著牙,點了點頭。
  上官小妹繼續講道:“近一點還有孝武皇帝,他七歲被立為太子,期間經曆了竇太後執政,幾次都險死還生,不過孝武皇帝雄才偉略,迎逆境而上,不僅收回了皇權,還成了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孝武皇帝能收回皇權,廢後陳阿嬌的外戚勢力起了關鍵作用。再後麵……衛太子的故事,你應該很清楚,我就不講了。”許平君呆呆地跪在地上,臉色煞白。這就是這些太子們的人生嗎?除了孝武皇帝,竟無一個善終。
  上官小妹看著她,眼中似有同情,卻是一低頭又拿起了書卷,冷淡地說:“可以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回去吧!”許平君重重磕了三個頭,退出了長樂宮。孝武皇帝有外戚可倚靠,可虎兒呢?他什麽都沒有!我這個做娘的,什麽都給不了他!當年的衛太子有著權勢滔天的衛氏倚靠,最後都落了個屍首異處。虎兒不但沒有倚靠,反而有一個權勢滔天的敵人――霍氏。她隻覺得腳步虛浮、天旋地轉。想立即跑去求病已,不要立虎兒為太子,卻知道他的脾氣,如果事情挑明說出來時,就已經再無回旋餘地。椒房殿內,宮女正陪著虎兒唱歌,富裕看到她回來,笑道:“殿下真聰明,歌謠一教就會,娘娘打算什麽時候給殿下請先生,開始正式授課?”一語點醒夢中人!
  許平君精神一振,一邊轉身出門,一邊說:“立即!”
  跑到宣室殿,求見皇上,等了不一會兒,七喜就恭請她進去。
  大殿內無人,隻劉詢坐在龍榻上等她。許平君幾步走到劉詢麵前,跪下說:“皇上,如果你想立虎兒為太子,就必須請孟玨做太傅,否則,臣妾絕不同意。”劉詢笑拉起她,“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也正有此意。隻是下詔書容易,他會不會真心輔佐虎兒,我卻全無把握。”許平君趁著起身,迅速將眼角的淚印去,平靜地說:“臣妾有把握,皇上就下旨吧!”
  劉詢擁著她說:“好!朕在下詔立虎兒為太子的當天,就會命虎兒拜孟玨為師,太子的加封禮和拜師禮同一天舉行,冊封孟玨為太子太傅,官居三公之首。”又向七喜吩咐,“立即傳張安世覲見。”許平君向劉詢告退,“皇上還有政事處理,臣妾告退。”
  劉詢溫柔、卻漫不經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就放開了她,看神情已經在全神貫注地思索著如何接見張安世了。許平君心頭一陣茫然,安靜地退出了大殿。劉詢和張安世究竟談了些什麽,許平君永不可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張氏家族中的一個女子隨後被選進了宮,得封良人。

  Chapter 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
  劉詢不顧朝堂上的激烈反對,毅然下旨,宣布冊封劉奭為太子,同時宣旨加封孟玨為太子太傅。
  孟玨從一個百官之外、連品級都沒有的官員一躍而成為和大司馬、大將軍同品級的太子太傅,令不少官員又是嫉妒又是羨慕,暗中嘲笑,本朝專出“鯉魚躍龍門”的事情。一個皇上、一個皇後,如今又出來一個太子太傅。許平君在孟玨被冊封為太子太傅的第二日,詔雲歌覲見,富裕一見到雲歌,兩個眼圈立即紅了,忙低下頭將她領進了大殿。雲歌剛想下跪,許平君就跑了過來,將她一把挽住,還未開口說話,眼淚就已經在眼眶裏麵打轉轉。
  富裕見狀,忙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雲歌默默地摟著許平君,好一會後,許平君才慢慢平靜下來,將自己的擔心恐懼一一告訴雲歌,最後問道:“雲歌,你覺得孟大哥會幫我和病已嗎?”雲歌想了會兒,反問道:“皇上覺得呢?”
  許平君麵色有些難看,“皇上不完全相信孟大哥,他一麵盡力想辦法提拔我家的人,希望將來能成為虎兒的助力;一麵正在我的堂姐妹們中挑人,想給孟大哥賜婚。”說到後來,臉漲得通紅,極為不好意思。雲歌卻是沒什麽反應,淡淡地說:“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姻親曆來是最好的結盟方式。”
  “許氏家族中的男兒是什麽樣子,我心裏比誰都清楚,皇上若指望著能出半個衛青、霍去病的,純粹是做夢!我的指望全在孟大哥身上。不知道為什麽,我相信他。有他在,虎兒的命肯定能保住,能不能坐江山那是另外一回事情。”雲歌聽到許平君前麵的話,皺著眉頭思索,似乎剛意識到一些東西,一瞬後,恢複了正常,靜靜聽著許平君的下文。“我這次請你來,一是告訴你,皇上想賜婚給孟大哥,你若反對,我就絕不答應皇上如此做。二是想和你拿個主意,霍成君那邊我該怎麽辦?立太子這麽大的事情,她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害怕得要死。”雲歌道:“大哥的性子不是你反對他就會不做的,何況他現在當了皇上,漸漸開始習慣高高在上,恐怕更不喜別人幹涉他的決定,所以姐姐不必為了我惹得他不高興。霍成君的事情交給我,我會幫你處理好她的。”許平君愕然。因為心中太過擔憂恐懼,她隻是想找個人毫無顧忌地說說話,並沒指望真的能有什麽解決方法。未料到,雲歌竟然一口應諾,似乎早就想過如何對付霍成君。雲歌看著許平君呆滯的表情,抿唇笑道:“皇上下詔明天晚上普天同賀太子殿下,那些個禮儀繁複著呢!姐姐趕緊去準備吧!我回去了。”許平君歎了口氣,送雲歌出門。
  劉奭正在殿門口探頭探腦地看,見到娘親忙撲了上去,“娘,富裕不讓我進來。”
  許平君指著雲歌對劉奭說:“這就是娘常給你說的姑姑,快去給姑姑行禮。”
  劉奭拽著娘親的手,不肯上前,隻盯著雲歌瞧。
  許平君很難為情,忙對雲歌說:“他有點怕生。”話出口,卻覺得這句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尷尬地推劉奭,“快叫姑姑呀!你不是老問姑姑長什麽樣子嗎?”不想,劉奭索性縮到了許平君身後,隻露出半個腦袋,打量著雲歌。許平君正想把他硬拖出來,卻看見雲歌對她眨了下眼睛,笑眯眯地蹲下,右手拿著一枚錢幣給劉奭看,然後將手掌合攏,再迅速打開,手掌中已無錢幣。劉奭瞪大眼睛,“咦”的一聲,湊到了雲歌身前。雲歌將左掌攤開,錢幣躺在左手掌心。劉奭用手指頭碰了下,確認的確是一枚錢幣,雲歌又將手掌合攏、張開,錢幣又沒了。劉奭“咯咯”笑起來,指著她的右手說:“我知道,在這裏!”雲歌笑著打開右手,空無一物。劉奭呆呆地看著她,再仔細瞧著雲歌的兩隻手,都沒有錢幣。雲歌笑著,右手在他的耳畔打了個響指,錢幣出現在她的指間。劉奭看直了眼睛,對雲歌一臉敬慕,拍著手直嚷:“再變一次,再變一次!”
  雲歌笑問:“我是你的什麽人?你該怎麽說話?”
  劉奭拉住了雲歌的手,一麵搖,一麵叫:“姑姑,姑姑!再給虎兒變一次!”
  小手溫暖柔軟,雲歌卻心中陡地一顫,呆呆地看著又笑又叫的劉奭。
  許平君見狀,立即明白過來,忙命富裕帶劉奭下去。劉奭不依,兩隻手緊拽著雲歌不肯放,眼見著就要哭起來。雲歌強忍著心內的傷痛,給劉奭再變了次戲法,又把錢幣給了他,他才一步三回頭地跟富裕離開。
  許平君想勸慰,卻根本想不出任何言語可以化解雲歌的傷痛,隻能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叮囑道:“照顧好自己。”雲歌強笑了笑,“我回去了,姐姐保重。”
  許平君點了點頭,雲歌轉身而去。
  雲歌坐在馬車上,隻一遍遍想著,他要娶妻生子了!他的人生就這麽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了嗎?
  回到霍府時,恰和打算出府回宮的霍成君迎麵相遇。雲歌是姐姐,成君是妹妹,以前是成君要給雲歌行禮問安。可如今霍成君是君,雲歌是臣,雲歌該給成君行禮。雲歌卻連身子彎都沒彎地直直走到了霍成君麵前,“我有話和你說。”霍成君冷哼一聲,腳步未停地從雲歌身側走過。
  雲歌道:“娘娘應該是為了孟玨的婚事回府的吧!”
  霍成君停住了腳步,看了眼小青,小青立即命所有人都退下。霍成君笑對雲歌說:“的確是!皇上想讓孟玨和許家聯姻,父親卻想讓他和霍家聯姻,剛才正和我們商量族中哪個年齡適當的女子可靠。”雲歌笑笑地問:“娘娘看我如何?”
  霍成君愣住,一瞬後,盯著雲歌咬牙切齒地說:“你休想!”
  雲歌說道:“娘娘甘心讓孟玨就這麽娶妻生子、前程錦繡、子孫滿堂嗎?他是什麽樣的人,娘娘心裏很清楚,一般的女子到了他身邊,隻怕很快就會忘了自己姓誰,到時候不要跟他一起倒打娘娘一耙就是好的,娘娘還指望她能幫娘娘?”霍成君鐵青著臉說:“那也輪不到你。”
  雲歌笑著搖頭,似乎感歎霍成君怎地這麽愚蠢,“你若真恨他,又真恨我,就該讓我嫁給他。不費你吹灰之力,就能看著兩個你恨的人互相折磨,有什麽比這更快樂呢?”霍成君怒氣全去,愣愣地看著雲歌。
  雲歌淡淡地看著她說:“他真以為他做了那些事情後,還可以一個轉身,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地繼續他的錦繡前程?我絕不會讓他娶妻生子、子孫滿堂的。”還是盛夏,霍成君卻覺得全身寒意嗖嗖。一會後,才冷笑道:“好!本宮如你所願!”
  小青看霍成君在走回頭路,匆匆趕上來問:“娘娘,不是回宮嗎?”
  霍成君寒著臉說:“本宮還有事情和父親說,你在府門口等著。”
  小青打了個寒戰,忙退了下去。
  霍成君再次出府時,看雲歌倚在她的馬車上,笑賞著街上景致,很是愜意的樣子,小青垂手站在一邊,一臉憤怒,卻不敢發作。她走到馬車旁,喝斥:“下來!”
  雲歌未動,隻問道:“如何了?”
  霍成君上車坐到她身邊,壓著聲音說:“父親倒是挺疼你,我剛提議時,他堅決不同意,後來我說是你自己的意思,他才不反對了。霍雲歌,我隻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血管裏麵流的是霍氏的血!你和我的怨恨是你我之間的事情,你若做了對不起整個家族的事情,霍氏的列祖列宗不會原諒你!”雲歌笑看了她一眼,跳下了馬車。
  霍成君寒著臉吩咐:“回宮!”
  馬蹄的“得得”聲漸去漸遠,雲歌的笑意盡數消失,眺望著遠方,神情迷茫。夕陽餘輝將整條長街暈染成緋紅色。溫暖的光暈中,她的身影顯得十分輕薄。一輛馬車踩著青石路而來,她聞聲回頭,看到馬車上的於安,迷茫的眼中綻放出喜悅,卻在看清楚馬車的刹那,喜悅的光芒熄滅,一種透骨的哀傷漫上了眉頭。一瞬間,於安竟不忍睹,低著頭說:“小姐,馬車已經備好了,您想去哪裏?”
  雲歌呆了一下,才似完全清醒,微微笑著,跳上了馬車,“去給太子太傅大人道喜!”
  ~~~~~~~
  這兩日,來給孟玨賀喜的人絡繹不絕,孟府門前的整條街上停的都是馬車,道路十分難行,常會有馬車擠在路中央動彈不得。幸虧於安馭馬技術高超,馬車上又印著“霍”字,所有的馬車看到他們,都會主動讓道,所以一路暢通地到了孟府。幾個家丁正守在門前迎客、擋客,其中一個看到雲歌,忙轉頭對身旁的人吩咐了兩句,又趕著跑上來,一邊在前麵帶路,一邊說:“雲姑娘……”雲歌笑著糾正道:“我姓霍,雲隻是名。”
  家丁立即改口,“霍姑娘,奴才已經命人去通知弄影姐姐了。”
  正說著,三月已經跑了過來,笑道:“他們和我說,我還不信,竟真是姑娘!”
  雲歌笑道了聲好,問:“孟大人方便見客嗎?”
  三月一疊聲地說:“方便!方便!”她領著雲歌向花圃行去,“這會子,堂屋、書房都是人,鬧得不得了。我看花圃倒是還清靜,好多花也開得正好,姑娘就在那裏等等吧!我已經讓師弟去稟告公子了,他肯定很快就到。”雲歌笑點點頭,“多謝你。”
  三月問雲歌想坐在哪裏,雲歌說“隨便”。三月就在紫藤花架下鋪了湘妃竹席、設了楠木幾案,烹了雲霧山茶,確定雲歌一切都方便舒適後,才退了下去。雲歌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周,不遠處,幾叢芍藥花開得正好。望著花,雲歌腦海中忽地滑過一個人“懶臥芍藥”的不羈樣子。於安見孟玨到了,向他行了個禮後,悄悄地離去。
  孟玨立在花影中,目光專注地凝視著紫藤花架下的人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她一時唇畔含笑,一時又在無聲歎氣,可不管笑還是歎氣,眉梢眼角卻總是挽著無數哀愁。好半晌後,他才提步向她走去,一邊走著,一邊臉上帶起了慣常的微笑。
  雲歌正望著芍藥花出神,孟玨一直走到她身旁,她都沒有發覺。
  視線內紅紅白白的芍藥花,忽地被一截藍袍擋住,雲歌呆了一呆,才回過神來。
  無限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雲歌心中一聲長歎,緩緩抬頭,和孟玨視線相觸時,也已是笑若春風,“恭喜孟大人。”孟玨坐到她麵前,微笑著將手中的一個小木盒遞給她,“你應該是專程為此物而來。”
  盒子內放著一塊錦帕,帕上壓著一個小陶瓶。雲歌將瓶子打開,倒了一粒藥丸到手中,一邊看,一邊問:“如何使用?”“錦帕上有具體用法。此物遇水就化,小心收存。”
  雲歌立即將一粒藥丸丟進茶杯中,端起輕抿了口,“有異味!我要的是無味無色,人不知鬼不覺的藥。”
  “時間有限,我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你若不滿意,就還給我。”
  雲歌把陶瓶收到了荷包裏,“我要。”
  孟玨說:“你要我做的東西,我已經給你,現在該你告訴我,你和霍光究竟是什麽關係了。”
  雲歌湊到他眼前,下巴微揚,笑睨著他說:“我告訴你了,你肯定要後悔得晚上睡不著覺。”
  孟玨往後退了一退,拉遠了與雲歌的距離,淡淡說:“洗耳恭聽。”
  雲歌坐回了原位,“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我和霍光的關係,我爹爹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叫‘霍去病’。”孟玨的笑在臉上僵了好一會兒後,才又恢複正常。
  雲歌慢悠悠地說:“你別想著用這個對付霍光。一則,年代久遠,既無人證,也沒物證,你的話不會有人相信;二則,霍光和病已大哥沒什麽關係,我爹和病已大哥卻都是衛家的血脈,大哥心裏究竟會怎麽想,你可猜不準。”她拍了拍裙上的落花,站了起來,“這次合作十分愉快,謝謝你了。”說完,轉身欲走,卻又突地回了頭,側眸笑道:“幾日內,你會收到我的一份大禮,不要表現得不開心哦!”一陣輕笑,步履輕快地走出了花圃。~~~~~~
  為了慶賀太子冊立,未央宮的前殿裝飾一新,比起劉詢登基的時候都絲毫不差。劉詢、許平君並肩坐於金鑾殿上,霍婕妤、公孫長使、還有新近入宮的張良人也依各人身份列席。百官、命婦依照品級而坐。孟玨是將來的天子師,座位自然在最前麵,和霍光同席。劉詢今天晚上是真的開心,笑聲不斷。底下的官員們有真開心的,也有假開心的,可不管真假,笑聲卻是一點不能吝嗇,不停地陪著劉詢笑了又笑。孟玨總覺得心裏有絲不安,劉詢和霍光的笑都別有意蘊。仔細想想,卻又實在想不出來,今天晚上這樣的日子他們能做什麽。歌舞聲中,眾人紛紛恭賀太子殿下,向太子殿下道完了喜,又向孟玨道喜。恭賀太子殿下是假,給孟玨道喜才是真。太子殿下還是個小不點,什麽都不懂,要巴結奉承也是日後的事情,和孟玨搞好關係才是現在的關鍵。席間張安世一句笑問“孟太傅可定了親事”讓幾個正在敬酒的人一下豎起了耳朵,心中唉歎“完了!晚了!要被張家搶先了!”,直恨不得當場打自己一耳光。難怪人家是正一品,自己隻能是個副二品,這就是差距!孟玨心中明白過來,拱了拱手,正想用話語避開這個問題,劉詢已經笑道:“朕與孟愛卿是微時故交,這事朕倒是很清楚,他的終身大事還沒著落,張愛卿若有好人選,趕緊告訴朕。”張賀站了起來,朗笑道:“臣最愛做媒,皇上和皇後娘娘就是臣給說到一起的,想當初許家婆子還不樂意,看如今這和和美美的!許夫人,你不再埋怨我了吧?”許母臊得直想找個地洞去鑽,許父唯唯諾諾地賠著笑說:“不敢,不敢!”大殿上一片笑聲,張賀笑說:“今日,臣給孟大人也說個媒,仍是許家的姑娘,皇後娘娘的堂妹,論模樣、論相貌都是出挑的,性子也好,絕不會委屈孟大人。”劉詢趕在孟玨開口前,笑著說:“朕見過她,確是一門好親事。”
  劉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眾人也都明白了這門親事是要把孟氏和許氏的利益連在一起。
  金口玉言,眼見著一切就成定局,霍光忽地笑道:“老臣也湊個樂子,老臣也知道一位不錯的姑娘,和孟太傅十分般配,雖不敢說千裏挑一,但這長安城裏若想再找一個更好的出來,卻有些難!”言語間雖然隻誇著自己的人,卻句句在損許家的姑娘。霍光一向謹慎恭敬,就是對一般人都很客氣有禮,今日竟然當眾擠損許家。大殿裏靜了一靜,才又笑起來,但是笑聲已經明顯透著勉強。張賀正想當場發作,張安世在案下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才閉了嘴,仍不滿地瞪著霍光。
  劉詢笑道:“不知霍大人所說是誰?若真有這般好的人,朕和梓童也想見見。”
  張賀小聲嘀咕:“就是!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別光是嘴裏吹!”
  霍光笑道:“臣想說給孟太傅的姑娘,皇上和皇後都認識的,就是臣的義女霍雲歌。”
  劉詢和許平君都愣在了金鑾座上,神色怪異。孟玨猛然側頭,盯向雲歌,卻見她深低著頭,根本看不清楚表情,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樣子。張賀看著雲歌,咂巴了下嘴,再沒吭聲,張安世看了眼兄長,奇怪起來,這人怎麽突地就心平氣和起來了?
  從宴席開始就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的許平君突然問道:“霍大人可征詢過雲歌的意思?她自己可願意?”
  霍光還沒開口,霍成君就笑道:“孟太傅人材出眾、臣妾的姐姐當然樂意的,臣妾求皇上允了這門婚事吧!”雲歌抬頭,對著許平君疑問的視線點了點頭。
  劉詢遲遲不肯說話,隻是盯著雲歌。
  許平君不解地望了會兒雲歌,毅然起身,麵向劉詢跪了下來,求道:“皇上,臣妾覺得不論性情、還是容貌,雲歌都與孟太傅更般配,求皇上準了霍大人的媒!”霍成君也跪了下來,滿臉誠懇地同求。
  這是許平君和霍成君第一次意見一致,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殿下的百官徹底看傻了,不明白今天晚上唱的是哪出戲,隻能靜悄悄地看著殿上的兩位娘娘同為霍家求婚。
  劉詢強笑著說:“這事容後……”
  孟玨突地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說:“臣煢然一人,霍小姐正是良配,求皇上準婚!”
  霍光笑眯眯地說:“臣代小女求皇上準婚!”
  現在的場麵已成了射出去的箭。劉詢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許平君和霍成君,隻得一手扶著一個,挽起了她們,朗笑道:“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霍雲歌山水清韻、花木風致,許香蘭性生婉順,質賦柔嘉,特賜婚於太子太傅孟玨,誥封霍氏正一品夫人,許氏從一品夫人。”一旁早有官員執筆將劉詢的話一一記錄,潤色整理成聖旨。霍光笑著向劉詢謝恩,將不悅全放在了心底。孟玨卻僵跪在地上,沒有立即反應。
  霍成君一泓秋波,從雲歌臉上掃過,落在了孟玨身上,笑著說:“皇上真是厚愛孟太傅!一門竟有兩位一品夫人。恭喜孟太傅!”孟玨警醒,忙磕頭:“臣謝皇上隆恩。”殿上立即響起眾人七嘴八舌的道喜聲。
  劉詢隻抬了抬手,讓他起來,拿起桌上的酒杯欲喝,卻早已是空的,七喜忙端了酒壺過來斟酒,劉詢未等酒斟滿,就不耐煩地問:“歌舞呢?”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命奏樂。因是賀太子冊立,歌舞喜慶歡快,滿殿的人也好似都喜氣洋洋,劉詢笑賞著歌舞,緩緩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喝著酒。雲歌等著兩曲歌舞完了,眾人對她的注意都散了時,借著更衣,悄悄退避出了筵席。都是熟悉的路徑,不大會兒工夫已經行到宣室殿外。有宦官過來查問,見是她,倒是愣了,“姑娘怎麽在這裏?”可他的麵孔對雲歌而言,卻是陌生,“你在宣室殿當值?”
  “是!皇上登基後,將奴才從驪山調到這裏。”
  那病已大哥應是相信他的了,“麻煩你幫我帶個話給皇上,說我想私下見他一麵。”
  “姑娘客氣,奴才立即找人去給七喜總管傳話。”
  雲歌點了點頭,眼睛一直望著殿內。
  宦官請她進殿等候,她沉默地搖搖頭,可一會兒後,又向前行去,未走幾步,卻又猛地停住。她似想後退,又似想前進,幾番猶豫後,遲遲疑疑地走進了殿門。宦官在前麵帶路,想領著她去正殿,笑問:“姑娘想喝什麽茶?”身後沒有回應,一轉身,看見雲歌不知何時早停了腳步,呆呆立在院內。宦官小步跑著回去。
  雲歌似乎盯著院內的一草一木,眼中卻空無一物。他隱隱明白了緣由,輕輕說:“姑娘要用人,喚奴才就可以了。”說完,也不管雲歌有沒有聽到,悄悄退了下去。劉詢進來時,雲歌正低頭立在蔦蘿架下,一手扶著竹架,一手輕撫著葉蔓。隔著疏落間離的綠葉看去,她的人如籠在氤氳流轉的青紗中。他身後的宦官想出聲命雲歌跪迎,劉詢擺了下手,令他下去。他輕步走到藤架前,低聲說道:“你來晚了,花期剛過。”
  雲歌抬頭,看見綠葉中,一雙黑漆的眼睛,若星辰一般,將她陰冷黑暗的迷途突然照亮,她笑了起來,“你說‘蔦與女蘿,施於鬆柏’,很難種在庭院,可我種活了。”語聲輕得似怕打碎夢境,快樂卻盈滿了整個天地和她的眉眼。雲歌走近,伸手想觸碰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麽,立即縮回了手,“我知道我一碰,你就會像以前一樣又走了。這次我不動,也不說話,你多陪我一會,就一會。”她的目光沉靜纏綿,不管紅塵繁華、時光荏苒,天地在她的眼中,唯有他!
  劉詢隻覺得熏然欲醉,醉夢中,時光似將過去與現在最完美結合。他溫柔地凝視著她,分開了擋在臉前的藤葉,輕聲說:“雲歌,我不會消失。”雲歌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有了一層霧氣,遮得她的人在迅速遠離,劉詢伸手欲握,雲歌恰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皇上,臣女失禮了。”劉詢遞到半空的手,突然改向,落在了一片藤葉上,好似本來就想去撫那片葉子,“雲歌,你還要和我玩君和臣的遊戲嗎?”雲歌笑直起了身,“那你要我叫你什麽?還是‘大哥’嗎?”
  劉詢繞過藤架,站在了雲歌麵前,“嗯。”
  一個宦官抱著一卷湘妃竹席,鋪放在花架下。七喜端著一方小幾過來,上麵放著兩杯剛烹好的茶,劉詢淡笑著說:“給朕拿壺酒來。”七喜忙去拿了壺酒,劉詢連酒杯都未用,拎著壺直接倒進了嘴裏。
  雲歌本想等著他問“尋我何事”,可劉詢根本不開口,隻倚坐在藤架下,笑喝著酒。
  雲歌低著頭,將手中的茶杯轉了一圈又一圈,幾次想開口,卻都難以成言,心內紛亂忐忑,左思右想著,真的能行嗎?大哥他能答應嗎?“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也一直沉默地坐在院子裏。”
  暗沉的聲音在黑夜中突兀響起,雲歌呆了一下,真正地微笑起來,“嗯!那次我們還去見了衛皇後,我當時不知道她是……其實我該給她磕個頭的,我知道大哥正在給衛皇後重新修建陵寢,等遷葬後,我再去給她磕頭。”劉詢俯過身子,緊盯著雲歌問:“你真願意嫁給孟玨嗎?你要不樂意……”
  “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那我呢?”
  “什麽?”雲歌完全不能明白。
  “我算什麽?”
  “大哥,你喝醉了嗎?”雲歌身子後仰,想要避開劉詢。
  劉詢猛地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我身在監牢時,是誰花費了無數錢財買通獄卒,隻為了讓我晚上能有一條毯子,白天能多一碗飯?是誰又是哀求又是重金的將當鋪裏的玉佩贖回?是誰為了向霍光求情,以廚技大鬧長安,還不惜得罪當時正權勢鼎盛的上官家族?”雲歌搖頭,著急地說:“大哥,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劉詢笑起來,“雲歌,你看我的眼神,我不會誤會!雖然你總是躲在暗處,每次我一看你,你就閃避開了,可我心裏都明白。隻是當時……當時我沒有辦法,自己的命都朝不保夕,我拿什麽去擁有你呢?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雲歌,那些東西呢?那些盛在你眼睛裏麵的東西呢?為什麽沒有了?我想你像剛才那樣看我,我現在可以給你……”“大哥!別說了!那些事情是我的錯!你已經有一個天下最好的妻子,現在後宮裏麵還有張良人、公孫長使,以前的事情,你就別再想了,那些事情真的是誤會。”她竟然將以往的一切一筆勾銷,好似那些東西都是他幻想出來的。劉詢傷怒交加,“誤會?我不相信我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是誤會。在你心中,我先孟玨一步,如果不是我無奈退讓,他哪裏會有機會?雲歌,不要嫁給他!我如今哪裏比他弱了?”他想拉她入懷,雲歌扭著身子要閃。劉詢武功高強,雖然因醉隻剩了六七分,可武功大進的雲歌也隻勉強和他打了個平手。兩人一逼一躲,整個蔦蘿花架都顫起來,酒壺、茶杯全摔在了地上,叮叮當當地響,可整個宣室殿似乎隻有他們。纏鬥中,劉詢漸占上風,雲歌的兩隻手都被他縛住,動彈不得。他輕撫著她的臉頰,喃喃說著,“雲歌,所有可望不可及的東西,我都得到了,隻剩你了……”手指摸過她的唇時,雲歌猛地張口重重咬在了他的掌上。猝不及防受到攻擊,巨痛下,他立即收回縛著雲歌雙手的手,本能防護地揮掌。刹那,掌風已經掃到雲歌太陽穴前,雲歌根本沒有辦法閃避,隻抬眸望向了他。被那雙眸內的清寒波光一映,他突地打了個冷戰,生生地頓住掌勢,酒立即驚醒了一半。雲歌趁著他愣神,立即退後,緊緊地拉著自己的衣服,遠遠地縮坐到了花架盡頭。
  “我……我……”劉詢看著自己的手掌,不能說話。
  “大哥,以前的事情,你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真的,可那隻是因為我誤會了你的身份。我和陵哥哥小時候就有婚誓,我來長安是為了尋他,因為你長得和他有些像,又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所以我將你誤認作了他。你所看到的,聽到的,其實都是我為他而做,不是因為你。”雲歌躲在花影中,整理衣裙,不知道是因為語聲模糊不清,還是他根本就不想聽,一切的語句都變得支離破碎,晦澀難解,隻是落到心底時,紮得心一陣陣尖銳的疼痛。“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行為會引起這麽大的誤會,請大哥原諒我。許姐姐對大哥情深意重,大哥也一直對姐姐嗬護疼愛,你們一定要幸福。”劉詢好似已經完全清醒,理了下長袍,揮揮衣袖站起來,微笑著說:“她是對我‘情深意重’!”最後四字有著異樣的重音。雲歌整理好衣裙,走了出來,臉上仍帶著紅暈,神態卻已經坦然大方,“大哥懂得就好,要好好珍惜她。你是皇帝,可以找到無數美麗出眾、溫柔婉約的女子,可世間再不會找到第二個人如此對你。”劉詢的微笑下,有著疏離冷漠,“你找我什麽事?”
  雲歌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問:“大哥,你想要霍成君為你生孩子嗎?”
  劉詢盯著雲歌,沉吟著沒有回答。
  “大哥,告訴我真話!也許我可以幫到你。”
  劉詢低垂了眸,“她若有了孩子,虎兒就會很危險。這一生,我也許還會有很多孩子,可他肯定是我最愛的孩子。”他的唇邊有微笑,“我親手給他做搖籃,親手給他做木馬,親手給他洗尿布,就是現在,我仍然願意趴在地上,讓他騎在我的背上,陪著他玩騎馬。虎兒永遠是我的兒子,而別的孩子從一出生,就還有另一個身份,他們還是我的臣子,不管他們再怎麽聰慧可人,這些東西,我給不了了。”雲歌彎著腰尋了好一會兒,將先頭滾落在地上的一個小陶瓶撿起,遞給劉詢。
  劉詢接過,打開看了一眼,“這是什麽東西?”
  “每次和霍成君行房事前,給她吃一粒,她就不會有你的孩子。”
  竟然有這樣的藥?劉詢眼中射出狂喜,匆匆將藥丸倒到掌心,放到唇邊嚐了下,“異味太重。霍成君不是一般女子,她自幼出入宮闈,在這些方麵一直很小心。”“我試過了,這個藥丸遇水立化,放在當歸、鹿茸燉的山雞湯中,就嚐不出來異味。大哥可以想個辦法,常陪著她喝一些。當歸、鹿茸對男子溫補腎陽,對女子調經養血。就算她命太醫去查,隻要查不到當時喝的那一碗,就沒事,反而會因為大哥的恩寵而高興。”劉詢看著雲歌的目光透著怪異,遲遲沒有說要還是不要。
  雲歌忐忑不安,細聲說:“大哥是皇帝,她是你的妃子,說話間可以很容易地將藥丸順入湯碗中,再精明的太醫、宮女都看不出異樣的。”劉詢淡淡地笑起來,將陶瓶仔細地收入懷中,一邊向外行去,一邊說:“雲歌,你變了。”
  雲歌的緊張消散,隨著他的步履走出大殿,淡笑著說:“大哥不也變了許多?”
  劉詢緊抿著唇角,沒有說話。
  暗夜中,不聞它音,隻兩人衣袍的悉悉簌簌聲。
  這般富麗堂皇的宮殿中隻彌漫著沉默;那個荒草沒膝的野墳堆裏卻蕩漾著一串串的笑聲。
  恍恍惚惚間,劉詢覺得耳畔似有笑聲,猛地側頭,卻隻看到她清冷的側臉,那些荒墳上的笑聲,越飄越遠,越飄越遠……雲歌看到一個軍官打扮的人影從宮牆間閃過,她突地拔腳就追了過去。那個人影也發現了她,立即加快了步伐。劉詢叫道:“雲歌,你做什麽?趕緊回來!”
  雲歌卻好似完全沒有聽到,隻像瘋了一樣地追著那個人影,劉詢無奈,也追了過去。
  宮牆間,越走越偏,都是雲歌從沒有到過的地方,有侍衛發現了雲歌的蹤跡,喝斥道:“皇宮禁地,豈能狂奔亂走,來者立即止步!”雲歌眼看著那個身影閃入了宮牆暗影中,急得不顧一切往前衝。
  侍衛拔了刀出來,將她攔住,正要動手,劉詢在後麵叫:“都住手!”
  侍衛看清楚來人,忙跪了下來。
  雲歌在各個廊柱殿門間快速遊走,卻根本沒有了那人的身影。
  劉詢問:“你究竟在找什麽?說出來,朕命人幫你一起找。”
  “一個穿著黑色軍官衣服的人,剛剛從屋簷下掠過。”
  跪在地上的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齊搖頭,“臣等隻看見姑娘跑了過來。”
  雲歌不肯罷休,裏裏外外地翻找了一遍,仍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劉詢勸道:“回去吧!這麽長時間不見你人影,你義父肯定已經開始著急了。說不準,是你一時眼花,把野貓當了人影。”雲歌尋不到人,也隻能先回去,她靜靜走了會兒,說道:“那個人殺了抹茶,我絕對不會看錯!我一定會找了他出來的。”劉詢說:“這裏的侍衛全是霍光的人,你找到了又能如何?你既然都已經原諒了霍光,也認了他做義父,有些事情就索性忘記吧!”雲歌隻固執地說:“我要找到他,這是我欠抹茶的。”
  劉詢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會命人盡力幫你去找。”
  “謝謝大哥。”
  雲歌微弱的笑容中流露出他熟悉和渴望留住的東西,但他竟不敢多看,匆匆撇開了目光。
  接近前殿時,兩人分路而行。雖然已經刻意避嫌,一前一後回到宴席,可他們離席時間這麽長,一直留心著二人的人心中都早有了各種猜測。許平君剛看到雲歌時,臉色突變,一瞬後,卻笑著搖了搖頭,神態安然地給虎兒夾菜。霍成君卻是一時臉色鐵青地看向劉詢,一時又笑意綿綿地看向孟玨。孟玨麵無表情地凝視了會兒雲歌,轉過了頭,背脊孤獨倨傲地挺著,整個人好似已經和黑夜融為一體。雲歌根本沒留意到席上的一切,心中仍縈繞著抹茶的身影,端起酒就灌了一大杯。旁邊的宮女借著給雲歌倒酒,小聲說:“小姐,你的頭發,避席理一下吧!”雲歌臉刷地通紅,忙站了起來,匆匆回避出席,早有宮女捧了妝盒鏡匣過來,伺候她重新梳妝。
  發髻有些鬆散,倒還不至於淩亂,隻是簪子上勾了一縷蔦蘿翠葉,夾雜在烏發間,有些紮眼。一對翡翠耳環,隻剩了一隻,另一隻耳朵看著空落落的。宮女替她梳好頭發,耳環一時找不到配對的,索性把另一隻摘了下來,看看一切都妥當了,笑稟:“霍小姐,奴婢告退。”雲歌臉埋在粉盒前,不想再出去,實在太尷尬了,人家會怎麽想她和皇上?呀!許姐姐!雲歌跳起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許平君似已料到雲歌返來,第一個尋的就是自己,雲歌剛進去,她就迎著雲歌急切的視線,盈盈笑開,雲歌心中驟暖,也盈盈笑起來,目光看向劉詢時,卻不免有些惱。劉詢右手攏在袖中,左手端了酒杯正與孟玨喝酒,小手指上戴著個翡翠指環,映著白玉杯十分顯眼,看仔細了,發覺正是自己掉落的那隻耳環。似感覺到有人看他,劉詢側眸看向雲歌,未理會她的惱意,反倒唇角似笑非笑,一味地盯著雲歌。
  雲歌眸光流轉間,掃到霍成君和孟玨,忽地唇角微翹,似羞似惱地嗔了劉詢一眼,低下了頭。
  殿堂坐滿了人,又歌舞喧嘩,笑語鼎沸,大部分的臣子都未留意到雲歌的出出進進,皇上指上的一個小指環,就更不會有人注意。但察覺到異樣的人都噤若寒蟬。張賀雖然一直留意著幾人,可仍然似明白、非明白,不能相信地問弟弟,“皇上他……他和雲歌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張安世歎了口氣,低聲說:“這個雲歌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妖女。”
  張賀義憤填膺,氣得臉色鐵青,“皇上怎麽能……怎麽可以這樣?他剛當眾賜婚,就……就把人家未過門的妻子……太羞辱人了……”張安世肅容說:“大哥,現在坐在上麵的人是君,你隻是個臣,你絕對不能說任何不敬的話。否則,即使你以前救過他一千次,我們張家也會被你牽累,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再多管閑事了。”張賀麵容隱有悲戚,“我是好管這種閑事的人嗎?孟玨是故人之子,他和皇上應該是同舟共濟的好兄弟,我答應幫許家做媒,隻是想著他們兩個通過姻親也就結成親人了。”張安世疑惑地問:“他是誰的孩子?”
  張賀黯然:“我覺得是……唉!自從當年在皇上婚宴上見到他,我試探了他好幾次,他都不肯承認,隻說自己姓孟。”張安世知道哥哥的俠義心腸,可這些東西在朝堂上行不通,所以哥哥做了一輩子鬱鬱不得誌的小官。
  “大哥,有些東西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即使結成了姻親,也不見得就真親近了。我不反對你替故人盡心,別的事情上,你怎麽幫孟玨都行,但朝堂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咱們張家還有一門老幼,你得為他們多想想。皇上為顯不忘舊恩,以後肯定還要給你加官晉爵,你一定要力拒。”張賀本想著劉詢登基後,他要盡心輔助皇上,做個能名留青史的忠臣,可發現這個朝堂仍然是他看不懂的朝堂,而那個坐在上麵的人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劉病已。“知道了,我就在未央宮掛個禦前的閑職,仍像以前一樣,與我的‘狗肉朋友’們推杯換盞,到民間打抱不平去。”張安世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下,“多謝大哥!”
  張賀笑起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是我這個沒用的兄長該謝你。自打爹死在牢中,若沒有你,張家早垮了!看看你,年紀比我小,白頭發卻比我多。”張賀說著,聲音有些暗啞,匆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張安世拍了拍哥哥的背,微笑著端起酒杯與兄長幹了一下,也一口飲盡。再多的艱難,兄長能懂就足夠了!
  散席後,雲歌上了馬車,沒行多遠,就聽到一把暗沉沉的聲音,“你們都下去。”
  霍府奴仆看是新姑爺,都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小姐,奴才們先告退。”聽雲歌沒有說話,估摸著肯定不反對,遂都笑著避開。孟玨一把抓起簾子,一股酒氣隨風而進,雲歌掩著鼻子往後退了一退。
  孟玨定定地盯著她,“你不用為了刺激我去糟蹋自己,太高看自己,也太高看我!你在我心中還算不得什麽,我也從來不是癡情公子!”雲歌冷嘲,“你怎麽知道是‘糟蹋’呢?”一會後,又緩緩說:“他的眼睛和陵哥哥一模一樣,尤其是黑暗中兩人貼得近了時,看不見其它地方,隻有眼睛。”她看向孟玨,微微笑著,“不,不是糟蹋!我很快樂!”孟玨臉色煞白。他一直不相信一切會是真的,劉詢也許有意,雲歌卻絕對無情。可現在他相信了,因為雲歌追逐的是劉弗陵,而不是劉詢。“你瘋了嗎?他是你的……”
  “你別拿漢人那一套來說事!在匈奴和西域,子繼父妻、弟繼兄妻都很正常。何況就算是漢人,惠帝不也娶了自己的親外甥女?我和劉詢算得了什麽?”孟玨蒼白著臉,一步步向後退去,不知道是因為醉酒、還是其它原因,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似就要摔倒,“雲歌,你究竟要在這條路上走多遠?”雲歌一句話不說,隻盯著他,眼中的冰冷如萬載的玄冰。
  孟玨猛然轉身,一邊笑往嘴裏灌著酒,一邊踉蹌著離去,月夜下,他的身影歪歪斜斜、東偏西倒。
  雲歌不堪重負,身子軟綿綿地靠在了車壁上,原來恨一個人也需要這麽多力量和勇氣!

  Chapter 9 人心盡處竟成荒
  三日後,正是吉日,宜嫁娶。
  在劉詢的旨意下,霍家女和許家女同時進府。一個是大將軍霍光的女兒,一個是皇後娘娘的妹妹,誰都不能怠慢。孟府的管家為了一切能周全,費了無數心思,隻求能太太平平,兩邊都不得罪。
  孟玨對一切出奇的冷漠,去請示他任何事情,他要麽一句“你看著辦就行了”,要麽一句“隨便”。
  “是兩位夫人同時拜堂,還是分開行禮?”
  “隨便。”
  “公子晚上打算先在哪位夫人處安歇?按理應是大夫人,她是皇上封的正一品,不過公子若想先和二夫人圓房,老奴也可以去安排,公子的意思是……”
  “你看著辦就好了。”
  呃!這都能隨他安排,管家徹底明白了孟玨的無所謂。
  “公子想讓兩位夫人住在哪裏?老奴看著竹軒和桂園都不錯,隻是一個離公子的居處有些遠了。”
  管家已經做好準備,等著“隨便”後就請示下一個問題了,不料孟玨沉默了一下說:“讓大夫人住遠點,越遠越好。”
  “老奴明白了。”
  大婚當日,百官同來恭賀,宦官又來宣旨賞賜了無數金銀玉器,還說皇上有可能親臨賀喜。孟府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
  兩頂花轎,一左一右同時到達孟府;兩段紅綢,一頭在轎中新娘子的手中,一頭握在了孟玨手中;兩個女子,要隨著他的牽引,步入孟府,拜天地高堂。
  不料剛進府,大夫人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將牽引他們姻緣的喜綢掉落。一旁的丫鬟亟亟去扶她,她隔著蓋頭說她頭暈身軟,實難站立。
  喜婆急得蹦蹦跳,再難受也該忍到拜堂禮結束,若連天地高堂都不拜,算哪門子成婚?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雲歌忍一下,孟玨卻隻是唇邊含笑,淡淡地凝視著蓋著紅蓋頭的人。蓋頭下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動作,微仰著頭,也在盯著他,目中有嘲笑。
  兩人之間的怪異讓眾人都安靜了下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卻怎麽都看不明白。
  孟玨突然轉身:“送夫人去房中休息養病。”異常淡漠的聲音,似將一切的歡樂幸福都隔絕在外。
  兩段紅綢,隻牽引著一個女子進入了喜堂,另外一截空蕩蕩地拖在地上。
  眾人本在高聲笑鬧,見此,都是突然一靜。霍光愣了一愣,仆人囁嚅著解釋小姐病了,他忙代女兒向孟玨道歉,張安世在一旁巧言化解,眾人也都精乖地隨著喜樂笑鬧起來。
  擾攘聲將不安隱藏,一切都成了歡天喜地的喜慶。
  一路行去,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綢緞、大紅的柱子,漫天漫地都是紅色。
  雲歌跟在三月身後,沉默地望著好似沒有盡頭的紅色。
  三月行到竹軒前,盡量克製著怒氣說:“大夫人,您以後就住在這裏了。奴婢看夫人的樣子,應該是不用請郎中了。”
  雲歌淡淡一笑,自推門而進,對尾隨在她身後的於安吩咐:“把屋裏的東西都移出去,把我從霍府帶來的東西換上。”
  三月氣得立即走進屋子,抱起榻上的喜被和鴛鴦枕就向外行去,緊咬著唇才能阻止自己出言不遜。
  於安默默地帶著兩個霍府的陪嫁丫頭把房子裏麵所有的布置都撤去。一會兒後,整個竹軒已經看不出任何洞房的氣息。
  雲歌早脫去了大紅的嫁衣,穿著一件半新的衣衫,倚在窗前,靜靜望著天空。手裏拿著管玉簫,也不見她吹奏,隻手一遍遍無意地輕撫著。
  於安看到她手中的玉簫,無聲地長歎了口氣,勸道:“小姐,鬧了一天,人也該累了,若沒有事情,不如早點歇息吧!”
  雲歌微笑著說:“你先去睡吧!我一個人再待會兒。”
  因為孟府的人並不知道於安曾是宮內宦官,以為他是個男子,不方便讓他與女眷同住,所以另給他安排了住處。於安默默地退下,走遠了,忍不住地回頭看。
  窗前眺望天空的身影,十分熟悉。這樣固執的姿勢,這樣冷清的孤單,他曾在未央宮中看過無數次,看了將近十年,可當年的人至少還有一個期盼。
  竹軒之內,安靜昏暗,顯得一彎月牙清輝晶瑩。
  竹軒之外,燈火輝煌,人影喧鬧。月牙如一截被指甲掐出的白蠟,看不出任何光華。
  劉詢身著便服,親自來給孟玨道喜,喜宴越發熱鬧。
  眾人都來給他請安,又給他敬酒,他笑著推拒:“今日的主角是新郎官,朕是來湊熱鬧的。”說著倒了酒,敬給孟玨。
  他小指上的那個翡翠耳環,碧綠欲滴地刺入了孟玨眼中。
  孟玨微笑著接過酒,一口飲盡。
  眾人拍掌笑起來,也都來給孟玨敬酒,湊皇上的樂子。劉詢笑陪著臣子們坐了會兒,起身離去,眾人要送,他道:“你們喝你們的酒,孟愛卿送朕就可以了。”
  孟玨陪著劉詢出來,周圍的宦官都知趣地隻遠遠跟著。
  劉詢笑道:“朕成婚的景象好像就在昨日,仔細一想,卻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日你送了份重禮,朕不好意思收,雲歌還笑說,等到你成婚時,朕也給你送份重禮就可以了。平君為了這事,擔心了很久,生怕到你成婚日,朕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孟玨彎著身子行禮:“皇上賞賜的東西早已是臣的千倍萬倍,臣謝皇上隆恩。”
  劉詢握著孟玨的手,將他扶起:“雲歌性子別扭處,你多多包涵。”
  他指上的翡翠指環冰寒刺骨,涼意直透到了心底。孟玨如被蛇咬,猛地縮回了手,又忙以作揖行禮掩飾過去,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自會好好照顧她。”
  劉詢笑著,神色似譏嘲似為難。好一會兒後,才說道:“反正看在朕的麵子上,她不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迫她。就送到這裏,你回去吧!”
  孟玨微笑著返回宴席。眾人看他與皇上並肩同行、把臂談心,聖眷可謂隆極全朝,都笑著恭喜他。孟玨笑著與所有人飲酒。他的酒量不差,可敬酒的人實在多,他又來者不拒,逢杯必盡。別人是越醉話越多,他卻是越醉話越少,隻一直微笑著。到最後,不管誰上來,還不等人家說話,他就笑著接過酒一飲而盡。其實他早醉得神誌不清,可他的樣子,眾人看不出任何醉態,所以仍一個個地來灌他。
  自皇上來,張賀一直留心著孟玨,慢慢察覺出異樣,不覺心酸。這孩子竟然連醉酒都充滿了戒備提防、絲毫不敢放鬆,這十幾年他究竟過的什麽日子?
  又有一個人來敬酒,張賀從孟玨手中拿過酒杯,代他飲盡,笑道:“新娘子該在洞房裏麵等生氣了,諸位就放過我們的新郎官,讓人家去陪新娘子吧!”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張安世一麵笑著,一麵向孟玨告辭。眾人見狀,也都陸陸續續地來告辭。
  等眾人都散了,張賀拍了拍孟玨的肩膀,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隻長歎了口氣,轉身去了。
  三月跟在孟玨身邊多年,卻是第一次見他喝醉,偷偷對八月說:“公子喝醉酒的樣子倒是挺好的,不說話也不鬧,就是微笑,隻是看久了,覺得怪寒人的。”
  八月對這個師姐隻有無奈,說道:“趕緊扶公子回去歇息吧!”
  管家在一邊小聲說:“夫人們的蓋頭還沒挑呢!蓋頭不挑,新娘子就不能休息,總不能讓兩位夫人枯坐一夜。”
  三月知道管家的話十分在理,霍大小姐自然不會等公子挑了蓋頭才去休息,可許家的小姐卻會一直等著的。隻得吩咐廚房先做碗醒酒湯來,服侍孟玨喝完湯,攙扶著他向桂園行去。
  守在屋子裏的婆婦、丫頭看見孟玨都喜笑顏開,行了禮後,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三月把喜秤放到孟玨手中:“公子,你要用這個把蓋頭挑掉。”
  模模糊糊的紅燭影,一個身著嫁衣的人兒,綽約不清。
  暈暈乎乎中,孟玨忽然覺得心怦怦直跳,似乎這一刻他已經等了許久,久得像是一生一世,久得他都要以為永不可能再等到。
  他用力握住喜秤,顫巍巍地伸過去,在即將挑開蓋頭的一刹那,卻突然有了莫名的恐懼,想要縮回去。
  三月見狀,忙握著孟玨的胳膊,幫他挑開了蓋頭。
  一張含羞帶怯的嬌顏,露在了燭光下。
  不是她!不是她!
  孟玨猛地後退了幾步,她……她在哪裏?錯了!都錯了!不該是這樣的!
  三月要拽沒拽住,他已經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屋子。
  “公子!公子!”
  三月在後麵叫,可孟玨隻是猛跑。三月惱得對八月說:“早知道就不該做醒酒湯!現在半醉半醒地不知道又惦記起什麽來了。”
  竹軒的丫頭打聽到孟玨已醉糊塗,想著不可能再過來,此時正要關院門、落鎖,卻看姑爺行來,忙笑著迎上前向他請安。孟玨一把推開了她們,又叫又嚷:“雲歌,雲歌,我……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話和你說。”
  孟玨神情迷亂急躁,好似一個丟了東西的人,正固執地要找回來。
  丫頭們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辦,三月假笑著說:“兩位妹妹回避一下了,公子有話想和雲姑娘……霍小姐……哦!夫人私下說。”
  雲歌已經躺下,聽到響動,揚聲說:“你們隨弄影去吃點夜宵。”一邊說著一邊披了衣服起來,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孟玨已經推門而進。
  綠色的流雲羅帳內,那人正半挑了羅帳,冷聲問:“你要說什麽?”挽著羅帳的皓腕上,一個翡翠玉鐲子隨著她的動作簌簌顫動。
  燭光映照下,碧綠欲滴,孟玨隻覺刺得眼痛,那些心中藏了多年的話被疼痛與憤怒扯得一刹那間全碎了。
  他笑起來,一麵向她走去,一麵說:“洞房花燭夜,你說……你說我要說什麽?”
  雲歌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皺著眉頭躲了躲:“你哪裏來的這麽大怒氣?又不是我等著你娶我的。”
  孟玨笑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也沒有等著你嫁我!不過你既然嫁了,妻子該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手腕被他捏得疼痛難忍,又看他神情與往日不同,雲歌緊張起來:“孟玨!你不要耍酒瘋!”
  他笑著把雲歌搭在身上的衣服抓起,丟到了地上:“你瘋了,我也瘋了,這才正好。”說著話,就想把雲歌拉進懷裏。
  雲歌連踢帶打地推孟玨,孟玨卻一定要抱她。兩個人都忘了武功招式,如孩子打架一樣,開始用蠻力,在榻上廝打成一團。
  雲歌隻穿著單衣,糾纏扯打中,漸漸鬆散。
  鼻端縈繞著她的體香,肌膚相觸的是她的溫暖,孟玨的呼吸漸漸沉重,開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憤怒還是渴望。
  雲歌很快就感覺到了他的身體變化,斥道:“你無恥!”
  話語入耳,孟玨眼前的綠色忽然炸開,讓他什麽都聽不到。“我無恥?你呢?”一把扯住雲歌的衣袖,硬生生地將半截衣服撕了下來。
  近乎半生的守候,結果隻是讓她越走越遠。
  明知道她是因為恨他,所以嫁他。可他不在乎,隻要她肯嫁,他就會用最誠摯的心去迎娶她。
  可她寧願對劉詢投懷送抱,都不肯……
  哧的一聲響,雲歌身上的小褻衣被他撕破,入目的景象,讓已經瘋狂的他不能置信地呆住,滿胸的怒火立即煙消雲散。
  原本該如白玉一般無瑕的背,卻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
  雲歌一麵哭著,一麵掙紮著想爬開,那些鞭痕如一條條醜陋的蟲子在她背上扭動。
  孟玨伸手去摸。鞭痕已經有些日子,如果剛受傷時能好好護理,也許不會留下疤痕。可現在,再好的藥都不可能消除這些醜陋的鞭痕,她將終身背負著它們。
  “誰做的?”
  雲歌隻是哭著往榻裏縮,手胡亂地抓著東西,似乎在尋求著保護,無意間碰到被子,她立即將被子拽到身前,如堡壘一般擋在了她和孟玨之間。
  “誰做的?”
  雲歌一口氣未喘過來,舊疾被引發,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通紅,緊拽著被子的指頭卻漸漸發白。
  孟玨伸手想幫她順氣,她駭得拚命往牆角縮,咳得越發厲害。他立即縮回了手。
  他果呆地看著她。
  隨著咳嗽,她的身子簌簌直顫。背上醜陋的鞭痕似在猙獰地嘲笑著他,究竟是誰讓那個不染纖塵的精靈變成了今日的傷痕累累?
  “雲歌!”孟玨低下身子,俯在榻前,一種近乎跪的姿態,“原諒我!”他的聲音有痛苦,更有祈求。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一切換取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滾……滾出去!”
  她臉上的痛恨厭惡如利劍,刺碎了他僅剩的祈求。
  他臉色煞白,慢慢站起來,慢慢地往後退,忽然大笑起來。一邊高聲笑著,一邊轉過身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
  第九章2
  劉詢從太傅府出來後,唇邊一直蘊著笑意,可眉宇間卻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何小七正想吩咐車儀回宮,劉詢揮了揮手:“朕現在不想回去。”
  何小七忙問:“皇上想去哪裏?”
  劉詢果了一呆,忽然振奮起來,笑道:“找黑子他們喝酒去。”
  何小七笑著說:“那幫家夥肯定正喝得高呢!”
  “他們在哪裏?”
  “皇上不是說讓他們在軍隊裏麵曆練曆練嗎?估計都在上林苑呢!”
  劉詢這才真正高興起來,命車儀先回去,和何小七騎著馬去上林苑尋訪舊日兄弟。
  何小七看他心情好,湊著他的興頭說:“皇上,臣有個不情之請。”
  “忸怩什麽呢?說!”
  “皇上知道黑子他們了,三杯黃酒下去,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他們聚在一起,肯定免不了……”小七做了個扔骰子、吹牌九的動作。
  劉詢想起舊日時光,笑著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軍營不許聚眾賭博,你是要我放他們一馬。”
  小七聽他無意中已經從“朕”換成了“我”,心裏輕鬆下來,嘿嘿笑著點頭:“其實臣的手也很癢,感覺這賺來的錢花起來總不如贏來的暢快,花贏的錢總覺得是花別人的,花得越多心裏越美!”
  劉詢大笑起來:“我待會兒教你幾招,保你把他們的褲子都贏過來。”
  何小七喜得差點要在馬上翻跟頭:“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憑著何小七的腰牌,兩人順利地進入上林苑。一邊打聽一邊尋,費了點工夫才尋到了躲在山坡上喝酒吃肉的一群人。如何小七所料,黑子他們確實在賭博,但賭的是鬥蟋蟀,看黑子紅光滿麵的樣子,想必是在贏錢。
  劉詢看著一幫人圍著兩隻小畜生大呼小叫、摩拳擦掌、怒眉瞪眼,隻覺得親切,不禁笑停了腳步:“等他們鬥完這一場,我們再去‘拿人’。”
  何小七嗬嗬笑著點頭,陪皇上站在樹影中,靜看著兄弟們玩樂。
  一局結束,黑子一方輸了,惱得黑子大罵選蟋蟀的兄弟。贏了錢的人一麵往懷裏收錢,一麵笑道:“黑子哥,不就點兒錢嗎?你如今可是‘財主’,別這麽寒酸氣!大家都知道你們是皇上的舊日兄弟,這會兒輸掉的錢,皇上回頭隨意賞你點,就全回來了。”
  黑子端了碗酒灌了幾口:“財主你個頭!我大哥的錢還要留著給……民……民……蒼……”實在想不起來小七的原話,隻能瞪著眼嚷,“反正是要給窮苦人的,讓大家都過好日子。”
  劉詢笑瞟了眼何小七:“看來你私下裏說了不少話。”
  何小七忙低下頭:“臣就是盡力讓兄弟們明白一點皇上的大誌。”
  劉詢正要走出去,忽聽到那幫人嚷嚷著要黑子給他們講講皇上。黑子向來是就算沒人問,都喜歡吹噓大哥有多厲害,何況有人問呢?立即一手端酒,一手揮舞著講起來。劉詢停了腳步,做了個手勢,命何小七止步。
  “……就說鬥蟋蟀吧!若俺大哥在,娘的,還有你們贏錢的機會?……大哥做了侯爺後,仍對俺們兄弟好得沒話說,俺們兄弟幫他看侯府時,別提多神氣了!以前那幫趾高氣揚的官老爺見著俺們兄弟都要低頭哈腰地求俺們代為通傳,俺大哥索性鎖了門,不肯見他們!大哥對那幫子宮爺很牛氣,可他對一般人還是笑眯眯的,從來不擺架子,哪家鄉裏人有了著急事來求大哥,大哥都很盡心替他們辦事。陳老頭子丟了牛,都哭到侯府來,大哥立即派侍衛去幫他尋。俺看不慣陳老頭沒種的樣子,發了幾句牢騷,大哥還罵了俺一通,說……說‘牛就是一家人的衣食,沒有了牛,地不能耕種,人怎麽活?’……”
  黑子碗中的酒沒了,一旁的人立即倒滿:“黑子哥在侯府做事的時候,定見了不少世麵。”
  黑子滿意地喝了兩口,繼續唾沫橫飛地講述:“……什麽王爺、將軍,俺都全見了……什麽怪人都有!有一次,幾個黑衣人深夜突然飛進侯府,說要見大哥……還有一次,一個書生竟然提著個燈籠來見大哥,俺們不理他,他還大大咧咧地說‘我不是來……來添花,是雪……雪……炭……”’黑子猛地一拍大腿,“‘雪裏送炭’!對!就這句,俺看這小子怪得很,就去告訴大哥……”
  劉詢聽著前麵的話時,一直麵含微笑,越往後,臉色漸漸地陰沉。何小七聽到後來,已經嚇得臉色發白,最後不顧劉詢先前的命令,突然從樹叢中走出,笑著說:“黑子哥,你兩碗馬尿一灌,就滿嘴胡話了。人家朱公子明明是來找皇上去雪夜尋梅的,你他娘的侯府住了那麽久,還一點風雅都不懂!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黑子不服地跳了起來,擼起袖子就想揍何小七:“俺看你是真出息了!娘的,拖著兩管鼻涕,跟在老子屁股後麵,一口一個‘哥’,問老子要吃要喝的時候,怎麽不罵老子是爛泥?別以為你學了幾個字,就能到老子麵前充老爺……”
  幾個兄弟忙攔住了黑子。其他人知道他們都是皇上的故人,誰都不敢幫,趕緊找了個借口散了。
  黑子仍指著何小七大罵,其他兄弟雖然拉住了黑子,卻一聲不吭地任由黑子罵著小七。何小七本是他們這一幫兄弟中輩分最小的一個,可自從劉詢當了侯爺,似乎格外中意小七,常常帶著他出出進進。何小七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最大的一個,什麽事情都要管,什麽事情都要叮囑,甚至他們叫劉詢一聲“大哥”都要被何小七嘮叨半天。一幫兄弟早就有些看不慣小七,此時黑子剛好罵到了他們心坎上,所以一個個都不說話,隻沉默地聽著。
  何小七低著頭,任由黑子罵了個夠後,寒著臉說:“軍營不許聚眾賭博,各位兄長都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下次若再聚眾,小七即使有心回護,可軍法無情!”
  黑子氣得又想衝上來,小七轉身就走,直到走下了山坡,身後的罵聲仍隱隱可聞。
  山下係在樹上的兩匹馬,隻剩了一匹,看來皇上已走。
  小七翻身上馬,想著劉詢剛才的臉色,心裏一陣陣的寒意。李遠是匈奴王子,若讓人知道漢朝皇帝竟然要匈奴王子“雪中送炭”,又是當時那麽微妙的時刻,像霍光、張安世、孟玨這般的聰明人隻要知道一點,就肯定能聯係到後來匈奴出兵關中,甚至烏孫浩劫。還有皇上暗中訓練軍隊的事情……小七打了個寒戰,這些事情是應該永埋地下的。
  小七一夜沒睡,腦子裏麵想了無數東西,卻沒有一個真正的主意。
  第二日,等到散朝後,就進宮去見皇上。可究竟見了皇上,該說些什麽,他卻一片茫然。
  七喜看到他笑起來:“大人真是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剛命奴才召大人和孟太傅覲見,大人竟就來了。”
  小七抬頭看著清涼殿的殿門,像一個大張著的怪獸口,似乎隨時準備著吞噬一切。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七喜看何小七盯著清涼殿發呆,叫道:“大人?”
  何小七身子彎了下來,謙卑地說:“麻煩總管領路了。”
  七喜知他和皇上情分不一般,自不敢倨傲,忙客氣地說:“不敢,不敢!大人請這邊走。”
  七喜剛到殿門口就停了步子,躬著身子,輕輕退開。
  何小七提步入內,殿內幽靜涼爽,隻劉詢一人在,他的麵色看著發暗,精神疲倦,好似也一夜未睡。
  何小七跪在了劉詢身前:“皇上萬歲。”
  劉詢默默看了他許久:“朕要吩咐你去辦一件事情,你可以拒絕。”
  “是。”
  劉詢靠在檀木鑲金的龍榻上,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握著仰天欲飛的雕龍頭:“找個遠離長安的地方,將黑子他們厚葬了。”
  何小七的呼吸好似停滯,又好似在大喘著氣,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發出聲音:“臣遵旨。”
  殿內幽暗的光影中,隻有兩個人沉重的呼吸聲。
  七喜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寒鴉夜啼,刮得人遍體涼意:“皇上,孟太傅到了。”
  何小七想告退,劉詢卻命他留下,揚聲對外吩咐:“宣他進來。”
  孟玨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何小七,向劉詢磕頭行禮,劉詢指了指龍座不遠處的坐榻,示意他坐下。
  孟玨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眉目中全是倦意,神情冷淡,沒有了往常的笑意,人顯出幾分清冷。
  劉詢打量了他一眼,微笑著說:“朕有件事情交給愛卿辦。朕曾派手下的人去請雲歌,手下人一時失手將抹茶給殺了。雲歌前幾日在未央宮瞧到了一個人,以她的性子,肯定會繼續追查下去。愛卿既然一直未將這些事情告訴她,一定是不想雲歌和朕正麵衝突,朕就將這些手下人交給愛卿了。”
  孟玨作了個揖,淡淡說:“臣遵旨。”
  劉詢笑指了指何小七:“小七也要幫朕料理一件事情,你們就彼此做個幫手,將事情替朕辦妥了。小七,孟愛卿是朕的肱股大臣,你跟著他,要好好多學點。”
  何小七心中暗藏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皇上也許隻是謹慎,也許早已經料到他會耍花招,所以將一切的生路全部堵死。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喘著粗氣,重重磕頭。
  劉詢直視著前方,麵無表情地說:“你們都下去吧!”
  孟玨和何小七剛出殿堂,劉詢握著的檀木龍頭突然碎裂,斷裂的檀木刺入他的手掌,劉詢卻一無反應,隻紋絲不動地凝視著前方。鮮血順著凹凸起伏的雕刻龍紋滴在了龍座上,鮮亮的殷紅在幽暗的大殿內異樣的明媚。
  何小七先代劉詢吩咐黑子他們偷偷出長安,趕去秦嶺翠華山殺了霍光派去行刺皇上的人。黑子他們一聽大哥會有危險,自然叫齊兄弟,喬裝打扮,掩匿行蹤,悄悄溜出長安,趕去幫助大哥。
  等著他們離開後,何小七再暗傳劉詢旨意,將所有牽涉捉拿雲歌、殺先帝禦前侍女和宦官的官兵調到了翠華山,命他們追殺一群亂賊,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一切安排妥當後,何小七匆匆去找孟玨,向正靠著車轅閉目休息的人稟奏:“孟大人,下官已經一切按照您的吩咐,將兩方人馬誘向翠華山,現在該怎麽辦?”
  孟玨挑起了車簾,進馬車內坐好,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十分疲憊:“馬車到了翠華山,再叫醒我。”
  何小七呆呆立了會兒,跳上馬車,做起了臨時馬夫,打馬向秦嶺翠華山趕去。
  麵對劉詢親手訓練、意欲對抗羽林營的軍隊,黑子哥他們的結局不言而喻。
  何小七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去麵對死亡,可當他站在山嶺上,看著穀中淩亂不堪的屍首、支離破碎的肢體,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堅強。他顧不上去想孟玨就在身邊,也許會向皇上回稟自己的反應,就跪在地上痛哭起來,一麵哭著,一麵將肚內吃過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自小就是孤兒,東討半碗湯,西討半碗飯地活著。很多時候,都是兄長們硬從口裏給他省的食物。寒夜裏擠在一起取暖,偷了有錢人的看門狗躲起來燉狗肉吃,一塊兒去偷看姑娘洗澡……
  孟玨負手立在一旁,靜看著一切,等他哭了一會兒後,淡淡說:“哭夠了就去清點人數,回頭皇上問時好回話。”
  何小七霍然抬頭,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即使要殺死他們,為什麽非要選擇這種方式?為什麽不能用一種溫和的方式?為什麽要讓他們如此痛苦地死去?
  孟玨毫不在意地微笑著,將一包藥粉丟到他麵前:“這是一包迷藥,兌入酒中,可以讓人全身無力,神誌卻依然清醒。”說完,揮了揮衣袖,自下山去了,好似一切的事情,他都已經辦完。
  陳鍵順利完成皇上的命令後,按照何小七的吩咐,退避到山林中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等了兩個多時辰,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仍然沒有人來。眾人嗓子渴得冒煙,肚子餓得咕咕亂叫,不遠處就有山泉和野兔,可他們從接受訓練的第一天起,就最強調軍紀,所以沒有命令,無一個人亂動,都屏息靜氣地站得筆挺。
  一陣酒肉的香氣傳來,何小七趕著輛牛車出現:“這是皇上犒勞大家的酒菜,回頭等大家成為皇上的近衛,各位都會有各自的官爵。先吃些東西,然後等夜黑了,悄悄返回營地。”
  陳鍵命所有人就地休息,取用酒肉。
  何小七先給他敬了一碗酒,笑著囑咐他將來封了將軍,可別忘了小七。陳鍵出身江湖草莽,不善這些官場上的言辭,隻笑著把酒飲盡。何小七看他喝了,又端著酒碗,去敬其他人。一炷香後,整個山林中已經沒有任何人語聲和笑聲,隻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個黑衣人。
  何小七打量了四周一圈,打了幾聲呼哨,十幾個人奔進了樹林,躬身聽命。
  “就地掘坑,將這些人都埋了。”
  “是!”
  等他們掘好深坑,拖著屍首要埋時,忽然發覺觸手溫暖,手中拖著的人竟然還是活的,甚至有些醉得淺的正驚恐地睜著眼睛,看著他們,一個個駭得呆立在地上,何小七冷冷地哼了一聲,眾人才又硬著頭皮繼續。
  鐵鍬蓋土的聲音,聽來如同刀刃剮在骨頭上,不知道身在土下的人,清醒地聽著塵土落在自己身上是何感受?別的人已經哆嗦得不成樣子,何小七卻覺得自己的仇恨和痛苦稍微淡了幾分。何小七突然想也許孟玨殘忍地設計殺死黑子他們,原因隻是為了強迫自己更殘忍地殺死這幫人。
  何小七看手下人將所有黑衣人都埋好了,又吩咐:“移植些草木來種上。”
  等看著眼前的墳場變成了鬱鬱蔥蔥的林木,他才笑著說:“天快亮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情能忘得多幹淨就多幹淨,否則……”
  眾人立即跪下,指天發誓。
  小七揮了揮手,讓他們離開。他麵對著林木,坐到了地上,在靜謐的夜色中,像是要聽清楚地下的一切動靜,又像是在思考天亮後該做什麽。
  東邊的天剛透了魚肚白,孟府的馬車就已經備好,等著送孟玨入宮上朝。孟玨剛出府邸,何小七不知道從哪裏轉了出來,作揖說:“不知道下官可否搭孟大人的車一程?”
  孟玨仍是倦意深重的樣子,隻點點頭,就上了馬車。
  何小七坐在下手,看孟玨閉著眼睛,歪靠在車上,完全沒有說話的意思。他笑道:“下官將傷害過尊夫人的人都活埋了,想來孟大人應該還滿意這種懲戒。”
  孟玨唇角抿出了絲笑:“既然沒有勇氣拒絕皇上,就不要再像隻野貓一樣東抓西撓了,又沒有人責怪你。”
  何小七強撐的鎮靜立即被孟玨的話擊碎,挺直的身子好似突然萎縮了一半。他惡狠狠地說:“大人就不想想將來嗎?不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嗎?”
  孟玨睜開眼睛,笑看著何小七。他的視線看著溫和,可何小七競不敢直視,亟亟扭頭躲避著孟玨,隱藏在心內的無助恐慌全都表露在了臉上。
  孟玨又閉上了眼睛:“不得不倚重的東西,即使用著刺手一點,也不會扔。”
  何小七琢磨著孟玨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如果再有十年時間,也許他可以成為霍光、孟玨這樣的人,可他能不能再活一年都是個問題。
  孟玨沒有再理會他,自閉目養神。
  馬車快要到未央宮時,何小七突然問:“為什麽皇上不把這些事情交給張賀、雋不疑這些人做?為什麽非要讓我去做?”
  孟玨沒有理他,他自問自答地說:“因為他們是君子,所以皇上也要在他們麵前做君子,賢君良臣才可以記入史冊,做天下表率,供後世瞻仰。我這一生已經永遠不可能成為張大人和雋大人那樣的人了,我隻能躲在黑暗中,替皇上做皇上永不想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他臉色蒼白,語聲中有著看清自己命運的絕望。
  馬車緩緩停住,孟玨下了馬車,何小七仍呆呆地坐在馬車內。
  散朝後,孟玨還要給太子授課,等上完課,已快到晚膳時分。從石渠閣出來時,看幾個宦官麵色怪異地在交頭接耳,看到他,又立即住了口。恰好富裕來接太子,孟玨叫住了他:“宮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富裕也是麵色怪異,看左右無人,壓著聲音說:“奴才也是來的路上剛剛聽聞。禦前要多個掌事宦官了,就是何小七何大人。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硬要淨身入宮侍奉皇上,如果皇上不答應,他情願立即撞死,皇上怎麽勸都沒用,就隻得準了。何大人一入宮,就僅次於七喜總管,所以宮裏的宦官議論紛紛,都是又嫉妒又不解,弄不明白怎麽有人放著好好的仕途不走,非要做斷子絕孫的宦官。”
  孟玨淡淡地笑著,何小七倒是沒令他失望,競從死局中想出了這唯一的生路。
  孟玨回到府邸後,三月迎上來問什麽時候用晚飯,孟玨隨口說:“已經餓了,換下官服就去用飯。”
  三月開始細聲細氣地說著成親晚上孟玨的荒唐行徑:“……公子把人家的蓋頭剛挑開,就跑掉了,弄得好像人家姑娘相貌醜陋,嚇著了公子一樣。許姑娘難過傷心得不行,昨天哭了一整天,今天還在哭,我看著實在可憐,就讓她做幾道菜,晚上和公子一起用飯,她才不掉眼淚了。公子,我看二夫人是個挺好的人,不管怎麽說,你都該給人家賠個罪、道個歉。”
  孟玨一言不發,三月小聲說:“就是去吃頓飯而已,好歹將來要在一個府邸裏生活,總得見個正臉吧!公子隻怕連人家長什麽樣子還沒看清,不怕在府裏見了都不認識嗎?”
  “去桂園。”
  三月心裏歡呼一聲,樂顛顛地跟在孟玨身後往桂園行去,桂園裏的丫鬟、婆婦都歡天喜地地迎了出來,許香蘭低著頭給孟玨行禮,孟玨客氣地讓她起來。許香蘭偷偷掃了眼孟玨,果如姐妹傳言,一位玉琢般的公子。心如鹿跳,又喜又憂,不知不覺中臉就全紅了。
  雖然隻兩人用飯,許香蘭卻做了十來道菜,擺了滿滿一案。三月隨口讚了聲夫人能幹,許香蘭的婢女蕙兒就笑著說:“夫人出嫁前,老爺專門請了師傅教夫人做菜,這幾道菜都是我家小姐的拿手菜。老爺嚐過小姐所做的菜後,都說哪家公子娶到我家小姐,可是有福氣呢!”
  三月聽出來蕙兒的話另有所指,尷尬地笑牽住她的手,向孟玨和許香蘭告退。
  孟玨一聲不吭地吃著飯,許香蘭也不好意思說話,兩人相對沉默地用完了飯,許香蘭心內忐忑,食不知味,不知道孟玨可滿意她的手藝。待丫頭撤下所有飯菜,端上烹好的茶時,許香蘭鼓足勇氣,期期艾艾地問:“夫君,飯菜味道還合口嗎?如果不好……”
  孟玨微笑著說:“十分合口。”
  許香蘭不知道再說什麽,沉默地坐著。孟玨回來得本就晚,一頓飯用完,屋外早已黑透,她隱隱約約地盼望著他能留下來,腦子裏麵回響著婆婆們教導的話,那些取悅夫君的方法一個個從心頭掠過,卻似乎沒有一個能用到眼前的這個人身上,他的微笑太過完美,好像世間沒有什麽能令他動容。
  突然,屋子外麵響起了一縷樂聲,許香蘭不禁凝神去聽。自堂姐成為皇後,族裏就請了先生來教她們一幫姐妹彈琴,雖然還未全學會,但有些名氣的曲子,她也知道。這首應該是《詩經》中的《采薇》,先生曾彈給她們聽過,還說過這是哀音,唯經曆世情的人才會奏,可她在先生的琴音中沒聽出什麽哀傷,這一次卻真正體會出了先生所講授的“物非人非”的沉重悲哀。是誰如此悲傷,競在深夜奏此哀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栽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孟玨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身子僵硬地坐著,似乎在掙紮。最終他放下茶盅,就向外走去,許香蘭忙站了起來,慌亂不解地叫:“夫君……”
  孟玨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隻腳步匆匆地向外奔去,許香蘭跟在他身後追,追出桂園,隻見月光下,一個烏發直垂的綠衣女子坐在桂花樹上,握簫而奏,聽到腳步聲,她回頭一瞥,輕笑間,一個旋身飛起,就消失在了桂花林中。眼前的情景太過詭異,許香蘭以為自己撞到了花神狐怪。
  孟玨卻衝到了桂花林前,叫道:“雲歌,你究竟想怎麽樣?”
  蘊著笑意的聲音從桂林深處傳來,縹緲不定,好似人還在枝丫間跳來跳去,“不怎麽樣,你若想晚上留在這裏,我就在這裏吹《采薇》,孟公子臉皮雖厚,手段雖卑劣,行事雖無恥,畢竟還是個講究風流情調的倜儻公子,想必沒有辦法在此樂聲中擁佳人人懷。”
  她的語聲嬌俏,還含著笑意,話語的內容卻尖酸刻薄,許香蘭怔怔地想著,這是什麽人?怎麽敢在孟玨麵前如此放肆?雲歌、雲歌?啊!是她!
  孟玨跑進了桂花林,許香蘭忙追上去,可孟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桂花林中,她根本連他去往哪個方向都沒有看清楚。
  雲歌從樹上躍下,一抬頭卻發現孟玨就立在她麵前。她握著簫,謹慎地後退了幾步,眼中全是戒備,似乎怕他爆怒中會做什麽。
  孟玨眼中有哀慟,當日長安城月下奏曲時,絕沒想到,他親手教她的《采薇》,她會這般回敬給他。
  “雲歌,你不必如此。”
  雲歌微笑:“我會天天如此!許姑娘是個好人,你還是趁早放她另覓良人,你以為你做過那些事情後,還能此生妻賢子孝嗎?休想!”
  孟玨的長衫在風中輕動,他舉手對月,一字字地起誓:“今生今世,若霍雲歌無子無女,我孟玨也就斷子絕孫!若違此諾,生生世世永墜泥噦耶。”
  雲歌呆住,孟玨竟發這麽毒的誓。在西域傳說中,泥噦耶是惡鬼聚集地,人的靈魂若到此地,就永無喜樂安寧。
  孟玨反笑起來:“回去休息吧!不要再鬧來鬧去了,我去和許姑娘道個歉,也回去休息了。”
  雲歌狐疑地盯著他,孟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回身說道:“雲歌,不要再去追究當日殺了抹茶的人了。”
  “憑什麽?”
  “因為人已經被我殺了。”
  雲歌有如釋重負,也有惱火:“誰讓你多事?”
  “我殺他,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的問題隻是順道。”
  “什麽原因?”
  孟玨微笑:“你有什麽不信的?無恥如我,會那麽好的幫你去報仇?”
  雲歌不吭聲,隻是盯著他。孟玨想了想解釋道:“他的死是一個潛伏的矛盾,也許將來會讓朝堂中的兩大陣營芥蒂深重、彼此仇視。”
  雲歌搖了搖頭,飄然而去:“連一個人的死亡都能是你的棋子!”
  孟玨淡淡地笑著,死亡的確是棋子,隻不過不是一個人。

  Chapter 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
  劉夷漸大,男孩兒淘氣調皮的本事也漸增,椒房殿被他鬧得雞飛狗跳。
  他讓宮女們兜起毯子做榻,一人提著一頭,搖啊搖,睡在上麵果然很舒服,他歡喜地咯咯笑。
  他在鸚鵡的腳上係了一根繩子,看鸚鵡扇動著翅膀衝向藍天,突然,他用力一拽繩子,鸚鵡尖叫著掉下來。看著鸚鵡飛上去,掉下來,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開始留意哪些宮女長得好看,哪些長得不好看。他隻要長得好看的服侍他,因為他隻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這樣他才會變得美麗。
  劉夷的舉動落在許平君眼裏,不過是一個淘氣男孩的胡鬧而已,鄉野裏麵哪家男孩子沒有掏過鳥窩玩過雛鳥呢?不喜歡睡榻、喜歡被宮女兜著毯子搖著睡,雖然讓人頭疼,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可劉爽的行為落在那些飽讀詩書的朝臣眼裏,卻漸漸引起了恐慌。
  根據史書記載,商紂王小時候就喜歡被宮女兜著睡覺;喜歡美麗宮女,討厭容貌醜陋者;喜歡虐殺動物……
  人說“三歲看老”,劉爽的行為讓很多朝臣恐懼擔憂。大漢天下要交付給這樣的一個人嗎?若他們現在不聞不問,將來有一日他們會不會變成被掏心的比幹?
  當劉詢察覺時,朝堂內的恐懼擔憂已經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十幾個官員上疏請求劉詢慎重考慮太子的事情,其中還包括劉詢倚重信賴的雋不疑。這些官員勸奏說,雖然一向的規矩是立嫡長子,可若有賢者,史上也不乏越長立幼的事情,皇上春秋鼎盛,將來定會子孫繁多,不必這麽早就將太子定下。
  麵對這幫大臣,劉詢充滿了無可奈何。這些大臣全非玩弄權術的人,他們也許古板僵化,卻是真正信奉皇權、忠於漢室的臣子;他們不見得是最好的棟梁之才,卻是漢家朝堂穩定的基石。對於權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權術計謀,甚至威嚇化解,可麵對這些大臣,他想不出來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隻是一時之策。這些人的古板固執絕不會讓他置之不理,何況還有個霍光!懲罰?會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懲罰,難道準奏嗎?
  在十幾封奏折前,霍光的人也開始陸續上奏折,如果他再不及時處理,到最後也許會變成不得不準奏。
  雋不疑第二次上疏,論述“賢者唯用”。劉詢看著侃侃而談的他,心裏煩悶無比,麵上還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隻希望能再拖一拖。可霍光顯然不打算再給他拖延的時間,大司農田廣明跪下附和雋不疑的奏疏。田廣明曾力勸霍光和諸位大臣廢除劉賀那個昏君,選立他這個明君,是被他嘉獎過的“有功之臣”,以“能識人賢庸”聞名朝野,沒想到這麽快,這個他禦口嘉獎過的“賢臣”就又來識人“賢庸”了。
  別的大臣也開始陸陸續續下跪,懇請他慎重考慮冊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張安世,張安世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劉詢心中淡歎了一聲,轉開了視線。
  劉詢望著下麵仍不停上奏磕頭的臣子,幾分茫然地想,誰說皇帝可以為所欲為?這個位置上的人,因為顧忌太多,不但不能為所欲為,反倒處處受製。
  正當眾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說古代廢愚立賢的典故時,孟玨突然滿臉自責地跪倒在地,大呼:“臣有罪!”
  劉詢的心在他的“有罪”聲中安定了下來,問道:“愛卿自入朝為官,隻聞愛卿的賢舉,從不聞有失檢點之為,何來有罪一說?”
  孟玨磕頭奏道:“臣身為人師,卻誤教子弟。誤了平常人,最多讓朝堂少了一個棟梁,可誤了太子,卻會禍及天下,臣不但有罪,還罪該萬死。”
  “此話怎講?太子的功課,朕和眾位卿家曾一同查考過,愛卿教得很好。”
  雋不疑他們也都點頭。劉爽在經文詩賦方麵表現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給太子講述賢君、暴君的故事,教導他學賢君、厭暴君。臣先講賢君,然後又給他講述商紂王小時候的故事,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時的善惡會影響大時的賢昏。臣講述到一半,還沒來得及批評紂王所行,身體突感不適,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請求退避。本想著第二日繼續將故事講完,可臣……臣竟然忘記了,紂王的故事就隻講了一半,又是混在賢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紀尚小,還未懂分辨,隻會照著先生講述的去做。臣……臣罪該萬死!”孟玨說著,砰砰地磕頭。
  幾位大臣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原來並非劉夷本性殘暴。
  張安世跪了下來,一麵磕頭一麵陳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對待大臣謙恭有禮,克己安人,小小年紀就知道每日去長樂宮給上官太皇太後請安,有這些行為的人怎麽會是本性殘暴的人呢?
  劉詢又以父親的身份,讚了幾句劉夷日常瑣事上溫良敦厚的表現。
  雋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劉詢見此,想著再說幾句場麵話,就可將此事暫且拋開了。不料田廣明卻不依,雖不再彈劾太子惡行,卻將矛頭對準了孟玨:“孟太傅自責的話很有道理,太子師關係著天下萬民的安康,孟太傅卻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虧發現得早,尚來得及教導、糾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還會忘記什麽?會不會等我等發現時,已經大錯鑄成,悔之晚矣?到時候大人真是萬死都不足矣!臣認為孟大人實難擔任太子師一職,泣奏皇上為了江山社稷,務必嚴懲孟玨,另選賢良。”
  孟玨現在是戴罪之身,隻能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決。
  眾人本以為孟玨是霍光的女婿,霍光應該會幫他開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著頭,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無關。
  張賀跪了下來,張安世未等他開口,就亟亟開始替孟玨辯解求情。可田廣明言辭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玨失職,張安世辯解的聲音越來越軟弱無力,田廣明越來
  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玨不死不足以謝天下的樣子。
  劉詢猛地拍了下龍案,製止了他們的爭吵,揚聲下旨:“孟玨身為太子師,未盡教導之責,本需嚴懲,念其向來克己守責,暫從寬發落,廷杖四十。杖後繼續留用,以觀後效。”
  田廣明仍滿臉憤怒不平,但皇上已經宣旨準了他懲罰孟玨的奏請,他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能磕頭高呼:“陛下聖明!”
  廷杖之刑就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杖打,與其他刑罰相比,廷杖的本來用意不在“懲”,而在“辱”。不過因為孟玨所犯罪行惡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懲”了。
  百官靜靜站在殿前廣場上,觀看行刑。按照法典規定,司禮監命人將孟玨雙手綁縛,把衣袍脫下,擼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後命他麵朝大殿跪下,由專門訓練過的壯漢杖打背脊。壯漢拿出一截長五尺、闊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禮監一聲令下後,他用足力氣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總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別處轉移注意力,借此來緩和疼痛。可孟玨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閉著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靜靜感受著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聲中,有人幸災樂禍地眯著眼睛仔細觀看,有人卻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今日雖是孟玨,他日難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玨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人卻高潔不損,依舊雅致出塵,神誌看著也還清醒。七喜匆匆跑來,替他解開縛手的麻繩,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玨被送回孟府時,神誌已有些渙散。孟府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立即炸了鍋。
  許香蘭聞訊,忙跑來探望。一見孟玨背上的血跡,就哭了起來。
  三月剛把幾個哭哭啼啼的、丫鬟轟出去,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可又不敢轟這位,隻能軟語相勸:“二夫人不必太擔心,公子隻是受了些皮肉外傷。”
  許香蘭看三月想幫孟玨脫去衣服,擦拭一下身體後上藥,一麵忍著哭泣,一麵上前想要幫忙。可她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麵?!衣服剛拿開,看到背上皮開肉綻的樣子,她猛地一驚,失了力道,拽疼了傷口,孟玨微哼一聲,臉色發白,三月一把就將許香蘭推開,又立即想起不對,賠著笑說:“夫人還是出去吧,這些事情奴婢來做。”
  三月一邊清理傷口,一邊納悶。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傷成這個樣子不奇怪,可公子練武多年,怎麽沒有用內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實打實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藥,正想給孟玨上藥,孟玨聞到藥香,清醒了幾分,低聲說:“不用這個。”
  三月以為孟玨有更好的傷藥,忙俯下身子聽吩咐,不料孟玨閉著眼睛說:“把傷口清理幹淨,包紮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懷疑自己聽錯了:“公子?這次傷得可不輕!不用藥,傷口好得慢不說,還會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夠受的,可是會日夜折磨著……”
  孟玨睜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顫,立即閉嘴,咬了咬唇,說:“是!”把藥扔到了一旁。
  因為沒有用藥止痛,包紮傷口時,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讓手一點不抖地把傷口包紮好。
  一切弄完後,三月小聲問:“公子,疼得厲害嗎?”
  孟玨神情黯然,眼中流轉著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東西,半晌後,沒有說話地閉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禮後,退出了屋子。
  傍晚時分,富裕帶著一堆宮裏的補品來看孟玨,見麵就給孟玨磕頭,孟玨忙命人拽他起來,他硬是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這是皇後娘娘命奴才代殿下給大人磕的頭。”
  孟玨說:“你回去勸皇後娘娘不要責備殿下,更不要自責。”
  富裕眼圈有點兒紅:“皇上朝娘娘發了通火,責問娘娘如何做母親的,竟然讓兒子學紂王。雖然皇上怒火平息後,又勸慰、開解娘娘,可娘娘覺得全是她的錯,奴才們怎麽勸都不管用。”
  孟玨想了一瞬,說:“你若方便,不妨請雲歌進宮去看看皇後娘娘。”
  富裕立即反應過來,點頭應好。
  雲歌進椒房殿時,許平君在抹眼淚,劉夷被罰跪在牆角,想是已經跪了很久。小人兒的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晃晃,可仍倔強地抿著嘴,一句求饒的話都不肯和娘說。
  雲歌坐到許平君身前:“你想罰他跪一晚上嗎?”
  許平君眼淚流得更急:“其實該罰跪的是我,都是我沒有教好他,見他所行不端,也就責罵幾句,沒有嚴厲管教。”
  雲歌招手讓劉夷過去:“虎兒,到姑姑這邊來,姑姑有話和你說。”
  劉爽看向母親,許平君瞪著他說:“怎麽現在又知道聽話了?早前幹什麽去了?”看著兒子蒼白的小臉,終是不忍,冷著聲音說,“過來吧!”
  劉夷想要站起來,雙腿卻早已酸麻,富裕忙彎身半抱半扶地將他帶到雲歌身邊。雲歌把他攬進懷裏,一麵幫他揉腿,一麵笑著說:“其實姑姑小時候也捉鳥玩的。”
  劉夷斜斜看了母親一眼,抱住了雲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責罰姑姑?”
  雲歌笑:“我捉鳥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說我娘可會責罰我?我爹還捉了兩隻大雕陪我玩呢!”
  劉爽羨慕地看著雲歌:“姑姑的娘真好!”
  “對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鳥的法子的?”
  “是娘娘告訴……”劉夷猛地閉上了嘴巴。昭陽殿內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親總是不許他接近昭陽殿,可母親越是不許,他越是好奇。裏麵住著什麽樣的怪物?會吃人嗎?當他發現昭陽殿內住著的不但不是怪物,反而是個美麗溫柔的娘娘,不但沒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很好玩的事情時,他漸漸喜歡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是這不許,那不許,可娘娘會溫柔地笑著,讓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說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是個男子漢,肯定會信守諾言,誰都不告訴!
  許平君麵色突變,雲歌朝她使了眼色,繼續笑著說:“雖然睡在宮女兜的毯子裏十分舒服,但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劉爽看娘和姑姑都沒有留意到他的嘴誤,放下心來,趕著問雲歌:“什麽法子?什麽法子?姑姑快告訴虎兒。”
  “其實這個法子娘娘也知道的,她怎麽沒有告訴你呢?我以為她早告訴你了。”
  劉夷嘟起了嘴:“你胡說!娘娘最喜歡虎兒了,什麽秘密都告訴我!”
  雲歌搖頭,不相信地說:“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問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陽殿問。”
  許平君盯著兒子,臉色發青,舉掌就想打,雲歌按住了她的手,對富裕吩咐:“帶殿下下去,用熱水給他泡個澡,再揉揉腿。”
  太子剛出殿門,許平君哭著說:“你幹什麽攔著我,這個逆子竟然認賊作親!我和他說了多少遍,不許他接近昭陽殿,他竟然一句不聽。你看看他維護她的樣子,竟然把親娘當成了外人!他爹今日罵我時,他明明在場都一聲不吭。”
  雲歌無奈地說:“怎麽人一旦長大就會忘記自己小時候是什麽樣子了呢?姐姐小時候有沒有父母一再阻止,你卻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難道姐姐小時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父母嗎?姐姐難道沒有自己的秘密嗎?反正我是有的。”
  許平君愣住。她如何沒有呢?那時候娘拚了命地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卻總是偷偷地去。娘不許她帶紅花,她卻總會一出門後,就在辮子上插一朵紅花,進門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兒和霍成君來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宮中,隻要霍成君有心,處處都是機會,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兒隻怕越想和霍成君親近。”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訴虎兒,你是他娘,他若知道這個人是欺負他娘的,不管霍成君對他多好,他也會疏遠防備她。”
  許平君搖頭不同意:“他還那麽小,怎麽能懂?何況我也不想讓他這麽早就知道這些汙穢的事情。”
  “小孩子遠比大人想象的懂事,你仔細想想你小時候,隻怕年紀很小時,人情冷暖就已明白了。”
  確如雲歌所說,當母親以為她還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母親對她的厭惡了,甚至直到現在,她仍記得三歲那年的新年。母親在廚房燉肉,她和哥哥們在外麵踮著腳尖等。肉煮好後,他們歡天喜地地跑進了廚房,母親將肉分放在幾個哥哥碗裏,卻隻給她盛了一碗湯。從那後,母親煮肉時,她再也不在外麵等。許平君歎氣:“虎兒和我不一樣,他有這麽多疼愛他的親人。”
  雲歌很嚴肅地說:“姐姐,自你做皇後開始,他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連帶著許多人的命運。孟玨、張賀他們都先不說,隻許家就有多少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虎兒……許家也會連帶著……”雲歌輕歎了口氣,“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哪個做娘的不想孩子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長大呢?可是虎兒注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樣長大了,一般孩子的快樂天真隻會成為別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愛護他,反而越是該讓他早早明白他身處的環境。”
  許平君呆呆地望著雲歌,好一會兒後,說道:“我懷著他時,曾想著要把我所沒有得到過的全部彌補給他,他會成為世間最幸福快樂的孩子。為什麽會變成了這樣呢?”
  雲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著,笑容下卻全是心酸:“因為他要做皇帝,老天會將整個天下給他,同時拿走他的全部人生。”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默默落淚。
  雲歌將一塊絹帕塞到她手裏:“姐姐,在虎兒學會保護自己之前,你是這未央宮中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許平君將眼淚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淚太多,做的事情卻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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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夷好似一夕之間就長大了,他看人的目光從好奇變成了探究,舉止間有著和年齡絕不符合的穩重。以前他總喜歡在宮裏跑來跑去,忙著尋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宮在他的眼中是一個大的遊樂場所;現在他喜歡避開所有人,靜靜坐在一個地方,默默看書,看累了,就支著下巴眺望遠處。
  他小小的眉眼間究竟在想著什麽,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劉詢若長時間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會去看爹爹,膩在爹爹身邊戲耍,有時候也許是宣室殿,有時候也許是別的娘娘們的宮殿;現在他總喜歡牽著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讓父皇教他這,教他那。以前他對孟玨恭敬,卻不親昵,因為孟玨從未像別的親戚長輩那樣抱過他,也從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玨隻是溫和地微笑,微笑下卻讓他感覺到遙遠;而現在他對孟玨敬中有了親,那種親不是抱著對方胳膊撒嬌歡笑的親,而是心底深處一塊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仰慕。
  “夷兒,怎麽拿著冊書,卻在發呆呢?怎麽好長時間沒來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劉爽對麵。
  劉夷覺得秋日的燦爛陽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麵向霍成君行禮,一麵說:“先生布置的功課很重,兒臣要日日做功課。”
  霍成君看他頭上有幾片落葉,伸手想把他拽到身邊,替他拿掉,可劉夷竟猛地後退了兩步。畢竟年紀還小,舉動間終是露了心底的情緒。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著縮回了手,帶著估量和審查,凝視著劉夷。
  張良人和公孫長使同來禦花園散心,兩人因喜歡清幽,又想單獨說些話,所以專揀僻靜處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樹下,回避已是來不及,隻能上前給霍婕好請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孫長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針刺。劉詢對她近乎是專寵,可她的肚子無一點反應,劉詢幾個月裏隻去過一次公孫長使處,她竟然就懷孕了。
  “坐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麽多規矩。”
  公孫長使局促不安地站著,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隱有不屑,側頭看向張良人,笑命她坐:“宮裏的一切可都習慣?”
  張良人因為出身於大家族,行動間自多了幾分落落大方,笑扶著公孫長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側:“回娘娘的話,一切都習慣,就是覺得沒家裏自由自在。”說著自己先笑起來。
  霍成君笑著點頭,與她談論起以前閨閣中的舊事,公孫長使對這些貴族小姐的消遣一竅不通,半句話都插不上,隻能靜靜地坐著。她看劉爽時不時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雙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問劉夷:“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開心?”
  劉夷盯著公孫長使問:“是弟弟嗎?”
  公孫長使笑回道:“不知道。不過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
  劉爽一下高興起來:“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麗,到時候我也要帶妹妹玩。”
  公孫長使也開心地笑起來:“謝謝大殿下的吉言。”
  兩個嬤嬤提著食盒過來,給眾位娘娘請安後,笑對張良人說:“娘娘真讓我們好找!轉遍了禦花園才尋到這裏。”
  張良人站起來接過食盒:“這是我命禦廚按照家中的食譜做的幾樣點心。”
  一個小宦官也尋了過來,劉夷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幾塊點心再去讀書。”
  劉爽回稟:“兒臣要回去做功課了。”
  “吃幾塊點心耽誤不了你的功課,快過來!”
  張良人也笑說:“很好吃的,殿下嚐嚐吧!”
  劉夷低聲對宦官吩咐:“去找我師傅。”說完後,轉身回去。
  張良人親手選了塊最好看的點心遞給劉爽,劉爽握著點心不動,隻看著公孫長使將一塊杏仁糕幾口吃完。
  公孫長使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解釋:“最近變得有些挑嘴,那日在張良人那裏吃了兩塊點心,竟一直嘴饞得不能忘,所以張姐姐特意命禦廚做給我。”
  “原來我們都沾的是長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塊桃酥放進嘴裏,又好似隨手地拿了塊給張良人。張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經遞到眼前,隻能先放下手中的,笑著接過桃酥。
  “手裏的點心不愛吃嗎?那嚐嚐別的。”霍成君揀了塊杏仁糕給劉熒,劉熒接過後,卻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說:“嚐一嚐!”
  公孫長使剛吃完第二塊杏仁糕,也笑著說:“殿下,很好吃的。”
  劉夷緊握著點心,越來越著急。
  “太子殿下!”
  一聲充滿了責備的叫聲,卻讓他頓時輕鬆。劉夷立即扔下點心,撲向孟玨,又猛地頓住腳步,恭敬地行禮:“先生。”
  孟玨神色不悅:“功課做完了嗎?”
  “還沒有。”
  “那還在這裏戲玩?”
  張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宮的錯,請孟大人不要責罰殿下。”
  孟玨什麽都沒有說,微笑著行禮後,牽著劉夷告退。霍成君看著兩人的背影,手裏的桃酥斷成了幾截。
  師徒兩人回到石渠閣後,孟玨微笑著問:“誰叮囑過你這些事情?”
  孟玨的話沒頭沒尾,劉爽卻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有一日給我糕點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後卻很不高興,要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許喝和吃任何娘娘給的東西,後來我告訴了娘,娘還親手繡了一雙鞋給太皇太後。”
  孟玨倒也沒顯得多驚訝,微微點了下頭,說:“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時,記得要多磕一個。”
  劉爽沒聽懂孟玨的話,隻隨口“嗯”了一聲,跑到桌前,打開竹簡開始誦書。
  半夜裏,劉夷正睡得香甜時,聽到外麵吵吵嚷嚷的聲音,忙爬到窗戶前,隻看母後正匆匆整理衣裝,一個侍女跪在殿門外邊哭邊奏:“長使娘娘晚上睡下時還好好的,可半夜裏突然就嚷肚子疼,現在流血不止。”
  “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在昭陽殿。昭陽殿的總管說皇上已經歇息,不準奴婢入內驚擾。”侍女說著又開始給母後磕頭,“奴婢求皇後娘娘救長使娘娘一命,奴婢願意來生做牛做馬……”
  母後打斷了她的話:“趕緊回去守著公孫長使,別在這裏說胡話。”又對富裕說,“傳本宮旨意,命太醫立即進宮,若有怠慢的,本宮嚴懲!”富裕轉身要吩咐底下人去宣旨,母後嚴厲地說,“你親自去辦!”
  富裕應了聲“是”,撒開雙腿就跑出了椒房殿。
  母後吩咐完一切後,帶著人趕去玉堂殿。椒房殿安靜下來,隻幾個守夜宮女立在殿門前,小聲說著什麽。
  劉爽縮回榻上,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清晨,未等母後來喚他起床,他就洗漱停當,出了椒房殿。先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後問安。太皇太後還未起身,他就在殿外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惹得已經熟稔的橙兒掩著嘴偷笑:“殿下今日的頭磕得可真實誠!”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回嘴,一骨碌爬起來,跑去了石渠閣,翻開孟玨布置給他的功課,大聲地朗誦著:“子日:‘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日:‘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子日:‘苟誌於仁矣,無惡也。’子日:‘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子日:‘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子日……”
  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複誦讀中,在一個又一個的“子日”中,他努力尋找著可以相信和追求的東西。
  “先生?”
  劉爽亟亟擦去眼角的淚,站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師傅不知何時到的,沒有叫他,隻靜立在窗下,聽著他的誦書聲。
  孟玨好似什麽都沒有看到,微笑著說:“今日我們不做書籍上的功課,我們去爬山,看看書籍外的風光。”
  “好。”
  劉熒掩好書,跟在孟玨身後,亦步亦趨。當爬到山頂,劉夷終於沒有忍住地問:“先生,父皇聰明嗎?”
  “很聰明。”
  “父皇……父皇會像書籍上的皇帝那樣很喜歡很寵愛一個妃子嗎?”
  “不會。”
  聽到先生絕對肯定的語氣,劉夷如釋重負。小小年紀,竟然眺望著遠方長長地噓了口氣。

  Chapter 11 人生隻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
  雲歌接到許平君傳召時,正對著醫書背草藥的藥性。想著許平君找她應該和公孫長使、張良人的事有關,忙將手頭的藥草放下,趕進宮中。
  許平君見到她,露了笑意,不過隻在唇角一轉,很快就淡了:“有個人想見你,卻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請我幫忙,你肯見她嗎?”
  “誰?”
  “太皇太後。”
  雲歌低垂著眉目,看不清楚神情,隻有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她無事不會找我的,姐姐帶我去吧!”
  許平君見她答應了,牽著她的手,並肩向長樂宮行去。許平君的麵容清靜到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雲歌輕聲問:“公孫長使的事情是張良人做的嗎?”
  許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沒做都無所謂。皇上立意要壓下此事,根本不會去徹查,禦廚和所有牽涉在內的人都已被秘密處死。”
  雲歌隻有沉默,對劉詢的處理方法,她雖然早已猜出幾分,可真聽到後仍不免心寒。張良人身後有右將軍張安世和整個張氏,劉詢不能失去張氏,可那個無辜的孩子呢?
  長樂宮已到,橙兒和六順正在殿門口張望,看到她們,歡喜地迎上來。六順給皇後請完安後,竟失禮地問雲歌:“姑娘,你還好嗎?”
  雲歌微笑著,十分平靜地說:“以後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順忙跪下要賠罪,雲歌卻理都沒有理他,徑直走進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內,身上披著件厚厚的織錦披風,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許平君有些詫異,她不是要見雲歌嗎?
  “你們來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來請安吧!”
  許平君反應過來,恭敬地說:“兒臣正好有空,不如讓兒臣隨侍左右,兒臣雖然笨手笨腳,不過總比宮女盡心。”
  上官小妹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出了殿門。許平君忙小步跟上,雲歌低頭隨在她們身後。上官小妹轉了幾個圈子後,出了長樂宮,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宮,許平君和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麽,隻能一直默默跟隨。
  六順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竟然讓她們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宮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宮深處的~處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腳步,說道:“我不方便過去,雲歌,你想辦法進去看一眼。”
  雲歌看侍衛環繞,守衛森嚴,不解地想了會兒,猛地明白過來,對許平君細聲求道:“姐姐,要麻煩你了。”
  許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進去吧!”
  守衛見皇後親臨,不知道究竟該不該攔,猶豫問,許平君已走進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樹下掃落葉,抬頭看到來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激起一陣輕塵。
  “大公子在哪裏?”雲歌問。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後的屋子。
  許平君和雲歌推開木門,刺鼻的酒氣混著酸黴味撲麵而來。
  屋內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壇,根本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一個長發散亂的男子正抱著一個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卻已經被酒漬、油膩染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皺巴巴地團在身上。臉上野草一般的胡髯和長發糾纏在一起,壓根看不清楚五官,隻覺得汙穢醜陋不堪,令人避之都唯恐不及。
  許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劉賀!劉賀……”
  緊抱著木匣的人身子微動了動,喃喃自語:“紅……紅……”忽然笑起來,大呼一聲:“二弟,這是我們的喜酒,再幹一杯!”
  雲歌猛地轉身出了門,仰頭望天,一口口地大吸著氣。
  許平君扶著門框,似有些站不穩,那個倜儻風流的男兒怎麽成了這副模樣?半晌後,她才定下心神,問四月:“你怎麽可以讓他醉成這樣?”
  四月盯著許平君冷笑起來,一麵笑著,一麵快步在院子裏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還能做什麽?難道清醒地散步嗎?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該散多少遍?”她說話的工夫,整個院子就被她走了個遍。
  許平君看著逼仄狹窄的小屋,說不出話。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犀利的目光前,她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雲歌走到四月麵前,一字一字地說:“我會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讓他醒過來!”
  四月雙眼圓睜,瞪著雲歌,好一會兒後,用力點了點頭:“好!”
  雲歌快步離開,許平君緊跟在她身後,想問卻不敢問。
  上官小妹看到雲歌,問道:“他還活著嗎?”
  “離死不遠了。你要我做什麽?要我去求霍光,還是皇上?”
  小妹悠悠地笑起來:“霍光幾次暗示皇上下旨殺劉賀,罪名他都已經替皇上網羅齊全,一千多條罪行呢!隻差皇上點頭宣旨。皇上卻一直含含糊糊地裝糊塗,霍光又想通過我的手賜死他,我裝害怕,大哭著拒絕了。”
  許平君喜悅地說:“皇上定是念著故情,我去求皇上放人。”
  小妹的視線如寒刃,割碎了許平君的喜悅:“皇上不是不想殺劉賀,而是不敢殺。孝昭皇帝曾命他寫過一道聖旨,他承諾過不動劉賀,否則劉賀早就……”小妹一聲冷笑,“皇上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設法殺了劉賀,可霍光不想背負殺害廢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上下旨殺了劉賀。”
  許平君臉色發白,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雲歌問:“聖旨呢?”
  小妹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想過無數遍,皇上肯定想得遍數更多。他先前一定以為在我這裏,所以借著把我從椒房殿遷到長樂宮的機會,將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個底朝天,可惜結果令他很失望。”
  雲歌看小妹盯著她:“也不在我這裏,我剛知道此事。”
  小妹的視線越過了她,似看著極遠處:“他不會舍得將你牽扯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壓根兒沒去煩擾過你。”
  雲歌的身子猛地顫了下,半晌後,才啞著聲音問:“你為何拖到現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許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難鳴;再晚下去,就來不及了,現在的時候恰恰好。邊疆有亂,皇上和霍光暫時都顧不上劉賀,但他們一個搶了劉賀的皇位,一個廢了劉賀,沒一個會放心留著劉賀。”小妹看著雲歌,微笑起來,“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劉賀是他的朋友,劉賀也敬他為友,否則,以劉賀的心智絕不至於淪落到此。我想他絕不想看到劉賀今日的樣子,劉賀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說完,好似卸下了個大包袱,神態輕鬆、腳步輕快地走了。
  雲歌遙望著守衛森嚴的院子,心裏全是茫然。她雖然給了四月承諾,可她根本不知道怎麽去兌現這個承諾。
  書房內,孟玨清心靜氣、提筆揮毫,在書法中,尋覓著暫時的平和。
  “卿雲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複旦兮……”
  三月輕敲了敲門:“夫人想見公子。”
  孟玨的眉間有不悅,可聲音依然溫潤有禮:“我有要事在忙,請夫人回去。”
  “你怎麽……”三月的叫聲未完,雲歌已經推門而進,“不會占用多少時間,我來取回一樣屬於我的東西。”
  三月一臉不滿。孟玨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虛地低下了頭,匆匆後退,將門掩上。
  孟玨不露聲色地將麵前未寫完的卷軸輕輕合上:“什麽東西?”
  “風叔叔給我的钜子令。”
  孟玨沉默了一會兒,從暗格中取出钜子令交給雲歌,雲歌轉身就要走,他問道:“你知道怎麽用嗎?”
  風叔叔說找執法人,可執法人在哪裏?雲歌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去一品居找掌櫃的,將钜子令出示給他,钜子們自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歌震驚,一品居竟然是風叔叔的產業?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訴我七裏香其實也是你的產業,我想我不會太驚訝。”
  孟玨沒有回答,而雲歌也沒有給他時間回答,語音剛落,人已經在門外。
  “三月。”孟玨揚聲叫她進去。
  三月拖著步子走進屋子。孟玨看著她沒有說話,三月臉色漸漸發白,跪了下來:“奴婢知錯了,絕無下次。”
  孟玨移開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幾個人暗中盯著雲歌,查清楚她這幾日的行蹤。”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臉色恢複正常,磕了個頭後站起來:“是。”
  三月出來時,看見許香蘭小心翼翼地提著一罐湯過來,她苦笑著上前行禮:“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這會兒正忙著。”
  許香蘭眼中都是失望,強笑了笑說:“好的,我就不去打擾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嚷:“守著爐子燉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還是忙!喝碗湯的工夫都沒有嗎?”許香蘭嗔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著湯姍姍而去。
  三月隻能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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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為了救劉賀,細心地調查和分析著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劉賀,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劉賀送回昌邑國。昌邑國是武帝劉徹封的藩國,隻有皇上才能下旨奪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劉詢因為對先帝有承諾,一日沒有銷毀自己親手寫的聖旨,就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殺劉賀。
  可要把劉賀送回昌邑,談何容易?
  首先要把劉賀從建章宮中救出,再送出長安,最後護送回昌邑。守建章宮的羽林營,虎狼之師,隻聽命於霍家,武功再高強的人,也不可能從羽林營的重重戒備中救出劉賀。即使把劉賀救出建章宮,又如何出長安?負責京畿治安、守長安城門的是雋不疑,此人鐵麵無私,隻認皇帝,他一聲令下,將城門緊閉,到時候插翅都難飛。最後的護送當然也不容易,以劉詢的能力,肯定能調動江湖人暗殺劉賀,可相對前兩個不可能完成的環節,最後一個環節反倒是最容易的。
  雖然雲歌看不到一點希望,可她的性格從不輕言放棄,何況這是劉弗陵的心願?!無論如何困難,她都要做到。
  既然最後一個環節最容易,那就先部署最後一個,從最簡單的做起,再慢慢想前兩個環節。
  她靜靜觀察著朝堂局勢的變化,希冀著能捕捉到劉賀的一線生機。
  漢朝在秋天正式出兵,到了冬天,關中大軍大敗匈奴的右穀蠡王,西北大軍雖然不能直接參與烏孫內戰,可在趙充國將軍的暗中協助下,烏孫內戰也勝利在望,劉詢和霍光的眉頭均舒展了幾分,眾位官員都喜悅地想著,可以過一個歡天喜地的新年。
  正當眾人等著喝慶功酒時,烏孫的內戰因為劉詢寵臣蕭望之的一個錯誤決定,勝負突然扭轉,叛王泥靡在匈奴的幫助下,大敗解憂公主,順利登基為王。解憂公主為了不讓漢朝在西域的百年經營化為烏有,毅然決定下嫁泥靡為妃。
  消息傳到漢廷,一貫鎮定從容、喜怒不顯的霍光竟然當場暈厥。
  迫於無奈,劉詢隻能宣旨承認泥靡為烏孫的王,他心內又是憤怒又是羞愧,麵上還得強作平靜。內火攻心,一場風寒竟讓一向健康的他臥榻不起。
  太醫建議他暫且拋開諸事,到溫泉宮修養~段時間,借助溫泉調養身體。
  劉詢接納了建議,準備移居驪山溫泉宮,命皇後、霍婕妤、太子、太傅以及幾位近臣隨行。
  因為旨意來得突然,孟府的人隻能手忙腳亂地準備。
  擔心溫泉宮的廚子不知孟玨口味,許香蘭特意做了許多點心,囑咐三月給孟玨帶上。
  一堆人擠在門口送行,孟玨和眾人笑語告別。到了許香蘭麵前時,和對其他人一模一樣,隻笑著說了幾句保重的話,就要轉身上車。
  許香蘭強作著笑顏,心裏卻很難受委屈,聽說不少大人都帶著家眷隨行,可孟玨從未問過她。唯一寬慰點的就是孟玨對她至少還溫和有禮,對大夫人根本就是冷淡漠視。
  “等一等!”一個冷冽的聲音傳來。
  孟玨聞聲停步。
  雲歌提著個包裹匆匆趕來:“帶我一起去。”
  自霍光病倒,大夫人就回了霍府,已經很多天沒有回來,這會子突然出現,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孟玨如何反應。不想孟玨隻微微點了下頭,如同答應了一件根本不值得思考的小事。
  雲歌連謝都沒說一聲,就跳上了馬車,原本該坐在馬車內的孟玨坐到了車轅上。車夫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揚鞭打馬,驅車離開。
  剛到溫泉宮,雲歌就失去了蹤跡,三月著急,擔心雲歌迷路。孟玨淡淡說:“她不可能在溫泉宮迷路,做你的事情去,不用擔心她。”
  許平君正在整理衣服,聽到富裕叫“孟夫人”,還以為聽錯了,出來一看,竟真是雲歌。喜得一把握住了雲歌的手:“你怎麽來了?一路上冷不冷?讓人給你生個手爐來?”
  雲歌笑著搖頭:“一直縮在馬車裏麵,擁著厚毯子,一點沒凍著。”
  許平君有意外的喜悅:“孟大哥陪著你一塊兒的嗎?”
  雲歌笑意一僵:“他坐在外麵。姐姐,我有話和你單獨說。”
  許平君看到她的表情,暗歎了口氣,命富裕去外麵守著。
  “什麽事?”
  “我已經計劃好如何救大公子了,隻是還缺一樣東西,要求姐姐幫我個忙。”
  “什麽忙?”
  “看守劉賀的侍衛是霍光的人,我已經想好如何調開他們,救劉賀出建章宮。”
  “這些侍衛對霍家忠心耿耿,你怎麽調開?”
  雲歌從懷裏掏出一個調動羽林營的令牌,許平君麵色立變:“從哪裏來的?”
  雲歌的手隨意一晃,令牌即刻不見:“從霍山身上偷來的。霍光病得不輕,兒子和侄子每夜輪流看護。他在霍光榻前守了一夜,腦袋已不大清醒,我又故作神秘地和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大意下,令牌就被我給偷來了。”雲歌說著,麵色有些黯然,“霍府現在一團亂,希望叔……霍光的病能早點好。”
  許平君已經明白雲歌要她幫的忙,十分為難地問:“你想讓我幫你從皇上那裏偷出城的令牌,好讓雋不疑放人?”
  雲歌點頭:“皇上離京前特意叮囑過雋不疑,嚴守城門。雋不疑這人固執死板,沒有皇命,任何花招都不會讓他放行。這件事情必須盡快,一旦霍山發現令牌不見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可能再有。”
  許平君側過身子,去疊衣服,默不做聲。很久後,她語聲幹澀地說:“我不想他殺大公子。可他是我的夫君,如果我去盜取令牌,就等於背叛他,我……我做不到!雲歌,對不起!”
  雲歌滿心的計劃驟然落空,呆呆地看著許平君。上官小妹以為劉詢所為會讓許平君心寒,她低估了許平君對劉詢的感情,而自己則高估了許平君對劉賀的情誼。
  “雲歌,對不起!我……”
  雲歌抓住許平君的手:“姐姐,你隻要幫我查清楚大哥把令牌放在哪裏,把收藏令牌的機關講給我聽就可以了,這樣子不算背叛大哥。如果我能偷到,證明老天站在大公子這邊;如果我偷不到,那也是命,我和大公子都會認命。”
  許平君蹙眉思量著,雲歌鑽到了她懷裏:“姐姐!姐姐!姐姐!皇上身邊高手無數,他自己就是高手,即使你告訴我地方,我也不見得能偷到。姐姐忘了紅衣嗎?大公子再這樣子被幽禁下去,不等皇上和霍光砍他的頭,他就先醉死了,紅衣即使在地下,也不得心安呀……”
  雲歌還要絮叨,許平君打斷了她:“我答應你。”
  雲歌抱著她親了下:“謝謝我的好姐姐。”
  許平君苦笑:“你先回去吧!我梳妝一下就去看皇上,等有了消息,我會命富裕去通知你。”
  雲歌重重地嗯了一聲,先回去休息。
  一邊走著,一邊反複回想著侯伯伯教過的技藝,卻又頻頻歎氣。劉詢不是霍山那個糊塗蛋,也不會恰巧一夜未睡,暈暈沉沉地被她得了手,何況劉詢肯定不會把令牌帶在身上,而是應該藏在某個暗格裏。
  剛進住處的院門,三月恰好迎麵而來,雲歌突然朝她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三月,你最近在忙什麽?”
  三月被雲歌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有點暈,不解地看著雲歌。
  雲歌借著和她錯身而過的機會,想偷她身上的東西,三月立即察覺,反手握住了雲歌的手,滿臉匪夷所思:“你要做什麽?”
  雲歌懊惱地甩掉了她的手:“就玩一玩。”說完,咚咚咚地跑掉了。
  立在窗口的孟玨將一切看在眼底,靜靜想了一瞬,提步去找雲歌。
  雲歌坐在幾塊亂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山坡下的枯林荒草,眉目間似含著笑意。她發了會兒呆,取出管玉簫,吹奏起來。
  鹽子本應該平和喜悅,可在蕭蕭寒林、漠漠山靄中聽來,帶著揮之不去的哀愁。
  兩隻山猴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歡叫著跳到雲歌身前,歪著腦袋看看雲歌,再看看空無一人的雲歌身側,骨碌碌轉動的眼睛中似有不解。
  雲歌微笑著對猴子說:“他去別的地方了,隻能我吹給你們聽了。”
  兩隻猴子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雲歌的話,一左一右蹲坐到雲歌身側。在她的簫聲中,異樣的安靜。
  孟玨在後麵聽了一會兒,才放重了腳步上前。兩隻猴子立即察覺,吱的一聲叫,跳起來,帶著敵意瞪向他,擺出一副攻擊的姿勢,警告他後退。
  雲歌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仍眺望著遠方。
  孟玨看著兩隻猴子,不知道該怎麽辦,繼續上前的話也許就要和兩隻猴子過招。
  猴子瞪了他半晌,突然撓著腦袋,朝他一齜牙,也不知道究竟是笑,還是威脅,反正好像對他不再感興趣,吱吱叫著坐回了雲歌身旁。
  孟玨捧著一個盒子,走到雲歌麵前。打開盒子,裏麵有各種機關暗門的圖樣,孟玨一一演示著如何開啟暗門的方法。
  雲歌從漫不經心變成了凝神觀察。
  兩隻猴子吱吱跳到孟玨身後,和孟玨站成一溜,模仿著孟玨的動作。孟玨動一下,他們動一下,竟是分毫不差。還裝模作樣地努力模仿著孟玨的神態,隻是孟玨舉止間的高蹈出塵,到了猴子身上全變成了古怪搞笑。
  一個人,兩隻猴子,站成一列,一模一樣的動作,說多怪異有多怪異,說多滑稽有多滑稽。
  雲歌的臉板不住,變成了強忍著笑看。到最後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孟玨聞音,隻覺得呼吸一刹那停滯,全身僵硬著一動不能動。
  兩隻猴子也立即學著他,突然間身體半蹲,上身前傾,手一高一低停在半空,然後僵了一會兒,隨著孟玨的動作,緩緩側頭看向雲歌。
  雲歌本來已經又板起了臉,可看見一人兩猴齊刷刷的轉頭動作,隻得把臉埋
  在膝蓋上,吭哧吭哧地壓著聲音又笑起來。
  孟玨望著雲歌,眼中有狂喜和心酸。
  兩隻猴子等了半天,見孟玨仍是一個姿勢,無聊起來,蹲坐下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看看雲歌,看看孟玨。
  笑聲漸漸消失,雲歌抬頭時,已經與剛才判若兩人,冷著聲音問:“你在我麵前做這些幹什麽?”
  孟玨眼中也變回了一無情緒的墨黑:“你是侯師父的半個徒弟,這最多算代師傳藝。”
  雲歌垂眸看著地麵,似在猶豫。
  正在這個時候,富裕喘著粗氣跑來:“哎呀!好姑娘,你讓我好找!都快跑遍整座山頭了。”
  雲歌立即跳起,驚喜地望著富裕,富裕卻看著孟玨不肯說話。
  “若是許姐姐吩咐的事情,就直說吧!”
  富裕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白絹,遞給雲歌:“娘娘說了,看過之後,立即燒掉。”
  雲歌接過白絹,打開一開,果然是收藏令牌的暗格圖樣,她喜悅地說:“回去轉告許姐姐,她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沒做過。”
  富裕應了聲“是”,想走,卻又遲疑著說:“姑娘,你可要照顧好自己。”
  雲歌微笑著點了下頭。
  富裕眼中有難過,卻隻能行禮告退。
  雲歌沉默地將白絹攤開,放在了地上。
  孟玨走過來看了一眼後,將破解方法教授給她。兩隻猴子依舊跟在他後麵,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學著。
  不管暗門的機關有多複雜,可為了取藏物品方便,正確的開啟方法其實都很簡單。等清楚了一切,雲歌對著遠方行禮:“謝謝侯伯伯。”
  孟玨一言不發地離開,走遠了,聽到簫音又響了起來。
  山嵐霧靄中,曲音幽幽,似從四麵八方籠來,如訴、如泣,癡纏在人耳畔:踏遍關山,倚斷欄杆,無君影。
  驀然喜,終相覓!
  執手樓台.笑眼相凝。
  正相依,風吹落花,驚人夢。
  醒後樓台,與夢俱滅。
  西窗白,寂寂冷月,一院梨花照孤影。
  孟玨覺得臉上片片冰涼,抬眼處,蒼茫天地間,細細寒風,吹得漫天小雪,輕卷曼舞著。
  雪由小轉大,飄了一夜,山中梅花被催開,在懸崖峭壁上迎著風雪爛漫。
  劉詢貪其堅韌高潔的姿態,競站在雪裏賞了一個多時辰。七喜和何小七勸了兩次,反被劉詢嫌煩,給斥退了。
  等覺得興盡了,劉詢才欲返回。剛走了幾步,卻看一個紅衣人影沿著山壁迎雪而上,攀到懸崖前,探手去折梅。他驀地想起無意中擁入懷中的柔軟幽香,心內陣陣牽動,不禁停下遙望。
  風雪中,人與花都搖搖欲墜,劉詢的心不自覺地就提了起來。看到那人順利折到梅花,劉詢也無端端高興起來,覺得好似是自己成功做到了一件事情。
  看了看那人下山的方向,劉詢邁步而去。
  七喜和何小七對視了-一眼,嘴角都含了笑意。看鬥篷顏色,該是個女子,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或哪宮的宮女,隻怕她自己都不會想到,這番雪中折花競會折下潑天富貴。
  等劉詢繞到山道前,人與花竟已下山,白茫茫風雪中,一抹紅影漸去漸遠。
  劉詢忙加快了步速,一邊追,一邊叫:“姑娘,姑娘……”
  女子聽到聲音,停住了腳步,捧著花回頭。
  花影中,輕紗雪帽將容顏幻成了縹緲煙霞。
  劉詢趕到她身前站住。大病剛好,氣息有些不勻,喘著氣沒有立即說話,隻凝視著眼前的人兒。
  幾聲輕笑,若銀鈴蕩在風中。笑聲中,女子挽起擋雪的輕紗:“皇上,你怎麽看著有些癡呆?”
  劉詢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是悲,怔怔望著雲歌。
  雲歌在他眼前搖了搖手:“皇上,你回去嗎?若回去正好順路。”
  劉詢忙笑道:“好。”說著想把雲歌抱著的梅花拿過去,“我幫你拿吧!”
  雲歌任由他拿走了梅花,默默走在他身側。
  風雪中,兩人走了一路,竟是再沒有說一句話。
  女子的軟語嬌聲固然愉人心扉,可適時的沉默卻更難得,劉詢雜亂的心緒漸漸平穩,覺得心中有茫茫然的平和安寧。
  進了溫泉宮,劉詢拿著花,遲遲沒有還給雲歌,直到最後才將花依依不舍地遞回:“好花要配個好瓶子,我命七喜去給你尋個瓶子。”
  雲歌沒有接,微笑著說:“皇上捧著它回來,就送給皇上賞了。”
  劉詢有意外之喜,笑道:“我的起居殿中剛收了一個新花瓶,正好插梅花。”
  雲歌問:“什麽樣子的?”
  兩人一麵說著,一麵肩並肩地進了大殿。
  何小七欲跟進去,七喜一把拽住他,搖了搖頭,又遙遙朝殿內的宦官打了個手勢,所有宦官都悄悄退出了大殿。
  何小七呆站了會兒,小聲問七喜:“這不是第一次?”七喜瞟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何小七忙知錯地低下了頭,嘴邊卻抿出了個陰沉沉的譏笑。
  雲歌一進屋子就笑說:“好重的藥味。”
  劉詢歎道:“我的病已經大好,他們一個個卻還把我當病人一般捂著。”
  “大哥若不覺得冷,我打開窗戶透一下氣。”
  看劉詢同意了,雲歌將內殿的窗戶一一打開。捧起案上的一個玉瓶,行到外殿:“大哥說的是這個瓶子嗎?”
  “就是它。”
  雲歌把瓶子放在正對殿門的案上,脫去鬥篷,跪坐在了案前。
  劉詢將花遞給她,坐到她身旁,看她修剪花枝。
  兩人時不時視線相觸,雲歌或嫣然、或低首,劉詢隻覺花香襲人,人欲醉。
  花插好後,雲歌獻寶一樣把花捧到劉詢麵前:“大哥喜歡嗎?”
  劉詢的聲音很重:“喜歡。”
  雲歌側首而笑,劉詢忽然伸手欲握掩映在紅梅中的皓腕,雲歌卻恰好縮手,兩人一擦而過。
  雲歌取出腰畔掛著的玉簫,低著頭說:“我給大哥吹個曲子,好不好?”
  劉詢點頭。
  雲歌側倚在案上,輕握著玉簫,悠悠地吹起來,慵懶閑適中嫵媚暗生。
  此情此景,竟觸手可及。
  他的崢嶸江山中,唯缺一段人間天上的旖旎。恍恍惚惚中,劉詢隻覺欣喜無限。
  雲歌一首曲子吹完,低頭靜坐著,好似在凝神細聽,又好似含羞默默。一瞬後,她向劉詢欠了欠身子,站起來就要離開。
  劉詢亟亟伸手,隻來得及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雲歌回頭看他,剪水秋波中似有嗔怪。劉詢忙放開了裙裾:“你……明日陪我去山中散步可好?太醫說我應該每天適量運動。”
  雲歌凝視了他一瞬,忽而一笑:“大哥若明日還願意見我,我就陪大哥去散步。”
  劉詢喜悅地說:“那說好了,明日不見不散!”
  雲歌笑著,扭頭而去。
  她一出殿門,就加快了步速,一邊向樹林裏走,一邊嘴裏打著呼哨。樹林深處傳來猴子的吱吱叫聲。雲歌跑進林中,一隻猴子倒吊在樹上,另一隻猴子抓著個木盒給她。雲歌拍了拍猴子的腦袋:“好樣的,回頭再謝謝你們,趕緊回山中去,這幾天都不要再出來,藏好了!”
  雲歌打開木盒,把自己要的令牌藏入懷中,強裝鎮靜地向宮外行去。
  等出了溫泉宮,到了約定地點,一直潛藏在暗處等候她的人立即迎上來。雲歌將兩塊令牌放到他手中:“這塊可以出入建章宮,這塊用來出城門。皇上說不定今天就會發現令牌被盜,你們一定要快!一定要趕在皇上派人通知雋不疑之前出長安,否則……一定要快!”雲歌有深深的抱歉,因為一旦失敗,所有參與此事的人隻有死路一條。
  來人立即飛身隱入了風雪中:“我們一定盡力!”
  雲歌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從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點滴計算,而她唯有等待。
  劉詢目送著雲歌出了殿門,很久後,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隻覺得從鼻端到心裏都馨香縈繞。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溫泉宮裏,而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少年時代。
  踏春時節,柳絲如輕煙,淺革沒馬蹄。錦衣少年、寶馬雕鞍,在黃鶯的嬌啼聲中,嗬護著高貴優雅的仕女談笑而過。他們遙不可及,居高臨下。在經過一身寒衣的他時,他們或視而不見、態度傲慢,或出言嗬斥、命他讓路,卻不知道這個他們隨意輕賤的人原本在他們之上。
  在縈繞的梅花香中,過去與現在交融錯亂。那個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亂鶯啼聲中,一邊欣賞春色,一邊折下梅花,笑贈佳人,而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都在頻頻回頭。
  劉詢微笑著坐了很久後,吩咐七喜去拿奏折,準備開始處理政事。
  太醫建議劉詢到溫泉宮的初衷是想讓他遠離政務,清心休養,可劉詢絲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會將送來的公文、奏折仔細批閱。
  有些奏折批閱後就可以,有些奏折卻還需要加蓋印鑒,所以吩咐完七喜後,他又親自起身去室內,準備開啟收藏印鑒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鑒備用。
  他的手搭到暗格機關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開了暗格,所有的印鑒和令符都呈現在了他眼前。
  雲歌一遍遍問自己,我真的隻能等待了嗎?
  不!一定還有可以幫到他們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讓他們獨自而戰,我還能做什麽?還能做什麽?隻要拖住劉詢,讓他越晚發現令符丟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機。可是怎麽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劉詢聰明過人,如果我表現太過反常。他一定會起疑心,察覺事有蹊蹺,反倒提前敗露。
  究竟怎麽樣才能讓劉詢覺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幹擾他,而是他自己作的決定?
  她猛地轉身瘋跑起來。
  當雲歌氣喘籲籲地出現在書閣中時,孟玨的眼色沉了一沉。
  劉夷歡喜地站起來:“姑姑。”看了看孟玨,又遲疑著改口:“師母。”
  雲歌走到劉夷麵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嗎?”
  劉熒笑看了眼孟玨,不說話,隻輕輕點了點頭。
  雲歌望向孟玨,孟玨頷首同意。她立即牽著劉夷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後。
  她和劉爽捏好雪團,偷偷在樹後藏好。許平君剛到,兩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許平君又跳又叫。
  劉夷看到母親的狼狽樣子,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許平君看到兒子的樣子,心頭一酸,這才是孩子該有的樣子呀!
  她隨意抹了抹臉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團,又揚聲叫身邊的宮女:“他們兩個欺負我一個,快點幫我打回去!”
  宮女們見她被雲歌打成那樣,都絲毫未見怪,遂放心大膽地加入戰局,幫皇後去追打雲歌和太子。
  兩撥人越打越激烈,興起處,全都忘了尊卑貴賤,叫聲、笑聲、吵聲不絕於耳。
  隨著暗格的打開,劉詢正要細看所有的印鑒和令符。忽然,窗外傳來驚叫聲和歡笑聲,劉詢皺了皺眉,側頭看向外麵。本以為不過一兩聲,不想竟然一陣又一陣地傳來,他不禁動了怒,誰的膽子這麽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鬧?七喜幹什麽去了?竟然由得他們放肆?
  隨手將暗格關好,暗藏不悅地向外大步走去,還未走到殿外,七喜就從外麵急匆匆地跑進來:“皇上,奴才剛命人去查探過了,是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沒敢多言,先來請示皇上,皇上的意思是……”
  劉詢的眉頭慢慢展開,笑了起來:“他們倒是好雅興。走!看看去!”
  七喜笑應了聲“是”,立即去拿鬥篷,服侍劉詢去看熱鬧。
  皇後和幾個宮女是一隊,雲歌和劉真是一隊,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隻能借助山石樹木躲避。可惜隻兩個人、四隻眼睛,根本躲都躲不過來。
  劉詢站在高處看了一會兒,揚聲說:“羊角士。”
  雲歌立即反應過來,一推劉爽,指向九宮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團狠狠砸出去。“哎喲!”一個要偷偷潛過來的宮女被砸得立即縮了回去。
  “花十象。”
  雲歌輕聲下令,劉夷和她立即左右分開,各自迎戰,將兩個從左右角包攻的宮女打了回去。
  “肋道。”
  劉詢用的是象棋術語,他的每句話,許平君她們也能聽到,可就是不明白劉詢到底指的是哪個方向,又是何種戰術,所以聽到了也是白聽到。
  在劉詢的指揮下,雲歌和劉夷敵不動我不動。可敵人一旦動,他們卻總能後發製人。
  許平君不依了,嚷起來:“皇上,君子觀棋不語!”
  劉熒著急,立即探頭大叫:“父皇是鋤強助弱,俠客所為!”
  雲歌想摁他的腦袋,已經晚了,一個雪團滴溜溜地砸到了他頭上。
  劉詢大笑起來:“真是頭憨虎!中了你娘的聲東擊西、引蛇出洞。”
  雖看不到許平君,可她歡快的笑聲飄蕩在林間。
  劉夷見到父母的樣子,也高興地笑起來,雪仗打得越發賣力。
  這場“雪中大戰”一直打到晚膳時分才散。劉詢龍心大悅、玩性盡起,索性吩咐禦廚準備晚宴,召隨行的大臣和他們的家眷賞雪品酒、對梅吟詩。
  君臣歡鬧到深夜,才盡興而歸。
  孟玨和雲歌一前一後回到屋中,各自休息。
  雲歌疲憊不堪,卻無絲毫睡意,在屋子裏來回走著,時不時地咳嗽一聲。
  孟玨也未歇息,聽到隔壁不時傳來的咳嗽聲,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遙望著月色,任寒風撲麵。
  一更時分,三月匆匆而來,湊到窗下,小聲說:“剛收到師弟的飛鴿傳書,大公子已出長安,公子吩咐送給大公子的禮物,師弟也已經送到。”
  孟玨點了點頭,三月悄悄退下。
  孟玨去敲雲歌的門。
  “誰?”
  “是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拉開了門,不耐煩地問:“什麽?”
  “劉賀已出長安。”
  雲歌繃著的背脊突然軟了,扶著門框好似站都站不穩:“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難道你希望我坐看著她往死路上走?後麵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劉賀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劉詢差,他輸的是一股決絕和狠勁。”
  雲歌神情黯然:“現在的劉賀不是當年的大公子了,他現在究竟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玨淡淡地說:“我已命人把紅衣的棺柩帶給劉賀,他就是醉死在酒壇子裏了,也得再爬出來。”
  雲歌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賀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悲憫中也認同了孟玨的推斷,不錯!劉賀絕不會再允許任何人驚擾紅衣。雲歌冷冷地說:“你若不想毀了你的錦繡前程,最好回去蒙頭睡覺。”她砰的一聲將門摔上,想著抓緊時間,還能睡一兩個時辰,立即向榻邊走去。至於明天怎麽辦,即使天要塌下來,也先養足精神。
  孟玨靜靜地站了會兒,轉身回屋。
  半夜,劉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裏慌張地爬進寢殿。
  劉詢立醒,沉聲問:“什麽事?”
  何小七一邊磕頭,一邊稟奏:“接到雋不疑大人傳書,說……說已經放劉賀出長安。”
  “什麽?”
  劉詢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扯開簾帳,怒盯著何小七。
  何小七硬著頭皮,將雋不疑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劉詢赤著腳就跳下了榻,幾步走到牆壁前,打開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見。他臉色鐵青,眼中又是傷又是恨,聲音冰寒徹骨:“我要劉賀的人頭。”
  “是。”何小七磕了個頭,趕忙起身,向外疾掠去。
  劉詢悲怒交加,連她都會最終辜負了他的信任!這件事情絕非她一人能做,還有……孟玨!肯定是孟玨指使的她,可是……孟玨如何知道兵符、印鑒的收藏地方?還有開啟機關的方法?不可能是雲歌!登基後,他特意將未央宮、溫泉官所有的機關暗格都重新設置過,即使雲歌以前見過也沒用。也不可能是身邊的宦官,他們沒有這個膽子!那麽是誰?能是誰?這個人一定是他親近信任的人。
  劉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頭的俏麗全變成了無情的嘲諷。他突然舉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響中,立即香消玉殞。冷水蕩著碎花慢慢淌過他的腳麵,他卻隻一動不動地站著。

  Chapter 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
  雲歌睜眼時,天已大亮,她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的確是大白天。
  她以為這一覺頂多睡到半夜,沒想到竟安安穩穩地直到天亮。不過,不管了!事已到此,隻能隨遇而安、見機行事了。
  洗漱完,剛出院門,就看到周圍侍衛來來往往、說說笑笑。她抓住一個詢問原因,侍衛笑著回稟:“皇上要去圍獵,許了百金的彩頭。”
  原來如此,難怪他們都這麽高興,彩頭還是其次,若能借著圍獵,得到劉詢青睞,將來封侯拜將都有可能,不過……劉詢還有心情圍獵?
  雲歌道了聲謝後,去找許平君。
  劉夷也在皇後屋內,許平君正幫著他整理獵裝。雲歌見劉詢要帶兒子去,忐忑的心稍微安穩了幾分,也許劉詢還未發現令符丟失。
  劉爽握著一把小弓,學著將軍們走路的樣子,在雲歌麵前走了幾步,又做了個挽弓射雕的姿勢。
  劉夷的眉眼像許平君,顯得文弱秀氣,此時這麽一打扮,突然間也有了幾分劉詢的英武。雲歌笑拱著手說:“拜托大將軍給在下打兩隻兔子回來。”
  劉夷跺腳:“誰要打兔子?我要打老虎!”
  許平君笑推他出門:“趕緊去找你父皇和師傅,就等你了。”看劉夷走了,卻又不放心起來,追到門口叮囑,“緊跟著你父皇和師傅,不許自個兒亂跑!”
  劉夷重重地長歎口氣,搖頭晃腦地說:“女人呀!”
  許平君氣笑著回了屋子,眉目舒暢,好似未央宮內積壓的抑鬱都已消散。
  雲歌說:“虎兒比在未央宮活潑許多。”
  許平君點頭:“看他這個樣子,我也開心。”
  “姐姐,皇上今天的心情如何?他有沒有問起我?”
  “很好呀!沒有提過你,我隻聽到他和大臣們商量打獵的事情。”
  “哦!”
  “怎麽了?你還在琢磨盜令符的事情?你打算什麽時候救劉賀?”
  “沒!沒!姐姐千萬不要再提這事了。你吃早飯了嗎?我起得太晚,還沒吃過東西。”
  許平君忙吩咐人去準備食物,又嘮嘮叨叨地數落雲歌,雲歌隻能安靜地笑聽著。
  兩個人一塊兒說著閑話,一塊兒笑鬧,一塊兒用飯。好似又回到了舊日時光,無拘無束的少女時代。
  中午時,兩人一塊兒去爬山,約定比一比,看誰先到山頂。雲歌未讓許平君,自然第一個到達。
  站在山頂上,她望著粉妝玉琢的重重山嶺,眉目間無限黯然。江山依舊,人物全非!
  聽到許平君叫她,忙打起精神,笑著回頭。隻看許平君內著一襲正紅色綃鳳錦衣,外穿雀金裘兜帽鬥篷,姿態端莊,氣度雍容,隨著她盈盈步履,素白的天地都成了她華貴的底色。
  她走到雲歌身前,喘著氣問:“你盯著我幹嗎?”
  雲歌微笑著看向遠處:“我們都已不是原來的我們了。”
  許平君笑摟住了她:“隻要有些東西不會變就成!”
  雲歌倚在她肩頭,輕輕嗯了一聲。
  下山時已經很晚,圍獵的人卻還沒回來。許平君擔心起來,富裕勸道:“皇上又不是在驪山打獵,他們是帶著人進入秦嶺山脈,深山裏才能打到大畜生。聽說孝武皇帝年輕的時候,有時候一入山打獵,來回要一兩個月。皇上這次雖沒打算去那麽遠,不過兩三天總是要的。”
  自出了劉夷學“紂王”的事件後,許平君一直在勤讀史書,知道富裕所說不虛。想著周圍那麽多人保護,又沒有霍家的人搗鬼,自己的擔心的確多餘,可對兒子的牽掛卻還是放不下。
  “雲歌,你晚上陪我一起睡,他們全走了,這裏怪冷清的。”
  雲歌猶豫著說:“還有富裕他們呢!我晚上鬧得很,怕吵著姐姐。”
  許平君沒好氣地說:“讓你過來就過來,哪裏來的那麽多借口?!”
  雲歌隻得搬過來,和她一起睡。
  晚上,許平君睡夢中被雲歌的咳嗽聲吵醒,才明白了雲歌的心思。她忙起來,幫雲歌倒了杯水:“每日夜裏都這樣嗎?”
  雲歌抱歉地說:“一會兒就好。這幾日天寒地凍的,所以嚴重了些。”
  “孟大哥沒有……”
  雲歌蹙了蹙眉,許平君未敢再說下去。
  雲歌喝了幾口水,又躺下睡了。
  許平君見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滿腹的話隻能全放回去。一麵左思右想著,一麵經不住困意地迷糊了過去。
  天剛麻麻亮,忽聽到外麵吵吵嚷嚷,許平君和雲歌立即坐了起來,富裕在外麵奏道:“皇上命人來傳口諭:‘命皇後、婕妤和溫泉宮其他人等立回長安。’”
  許平君一麵穿衣一麵問:“為什麽?”
  “不太清楚,來人言語含糊,好像是皇上要封山。”
  “皇上呢?”
  “皇上取道別處,應該正在回長安的路上。”
  霍成君的聲音在外麵響起:“皇後娘娘和孟夫人還睡著嗎?本宮剛去看過孟夫人,聽說她在這裏……”
  許平君恨恨地說:“這隻烏鴉!剛安穩了兩天,就又出來了。她一叫,準沒好事!”
  雲歌整理好衣裙,笑挑起簾子:“娘娘起得可真早!”
  霍成君笑走到雲歌麵前,挽住她的手,一副姐姐妹妹親熱的樣子,聲音卻是陰森刺骨:“趕著給姐姐道喜呀!”
  雲歌笑問:“喜從何來?難不成娘娘得了絕症?”
  霍成君的眼睛異樣的明亮:“我?姐姐就休想了!肯定活得比姐姐長,比姐姐好!不過你的另外一個大仇人已經離世,姐姐高興嗎?”
  雲歌的手足頓涼,強笑著說:“聽不懂你說什麽。”
  霍成君緊緊抓著她的手,如毒蛇纏腕:“妹妹得到消息,孟玨盂大人打獵時不慎跌落萬丈懸崖,屍體遍尋不獲,皇上悲痛萬分,下旨封山尋屍。皇上現在匆匆趕回京城,就是準備治喪。”
  許平君一把抓開了霍成君,指著門外,厲聲說:“滾出去!”
  霍成君大怒,恨盯著許平君:“你算什麽東西……”
  許平君喝問:“我是皇後,本宮的話你都敢不聽?你要本宮執行宮規嗎?富裕,傳掌刑宦官。”
  富裕響亮地應道:“是!”
  霍成君氣得身子直抖,強吸了幾口氣,彎身行禮:“皇後娘娘息怒,臣妾知錯!”說完,立即退出了屋子。
  許平君搖了搖麵無血色的雲歌:“她的鬼話哪裏能當真?孟大哥怎麽可能掉下懸崖?”
  “他自己當然不會掉下去,但如果皇上逼他掉呢?”
  許平君臉色煞白,厲聲說:“不會!皇上絕不會現在就動孟大哥的,他還指望著孟大哥幫他保護虎兒。”
  雲歌喃喃說:“你說劉詢‘現在不會動’?看來他早有殺孟玨的意思。”
  許平君被自己的話嚇得呆住,心底深處是不是早已經察覺到一切?隻是從來不肯麵對。
  “皇上他……他……孟大哥一直小心謹慎,於虎兒有恩,皇上沒有道理想殺他的,也許是出了什麽意外,大雪中山路難行,也許有猛獸……皇上不會,皇上不會……”
  雲歌的眼睛清亮透澈,一瞬間就將背後因由全部看清楚:“劉詢對孟玨不滿已久,我救出劉賀後,劉詢肯定不相信我能一個人籌謀此事,以為幕後策劃的是孟玨,所以暴怒中動了殺機。”
  雲歌匆匆收拾了幾樣東西,順手將案上的點心果子兜好,披上鬥篷,就衝出了屋子。
  許平君追著她叫:“雲歌!雲歌!”
  雲歌蒼白的麵容下全是絕望:“我是恨孟玨,正因為恨他,所以我絕不會受他的恩,我不許他因我而死!”
  雲歌的身影在風雪中迅速遠去。
  許平君淚眼模糊,隻覺得在這一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都在遠離、消逝,她所盡力相信和守護的一切都將破碎:“雲歌,你回來!我們先回京城想辦法,可以派大軍……”
  人影在風雪中已模糊,隱約的聲音傳來:“姐姐若想幫我,就立即回京城找霍光,說我入山尋夫,也許他念在……會派兵救……”
  人與聲都徹底消失了,隻北風呼嘯著卷過。
  雪花越落越急,不一會兒的工夫,許平君已經滿身是雪,富裕叫:“娘娘!娘娘!”
  她好像什麽都聽不到,富裕含淚說:“娘娘,現在整個長安隻有您能救雲姑娘了,您可一定要救她!”
  許平君喃喃問:“我可以嗎?”
  “一定可以的!雲姑娘隻有娘娘一個親人,娘娘是她唯一的依靠。”
  許平君從迷茫變得冷靜:“我也隻有她一個親人。富裕,把馬車撤了,我們騎馬回京!”
  驪山是秦嶺山脈北側的一個支峰,山秀嶺峻,東西綿延四十多裏。整個秦嶺山脈呈東西走向,橫亙於關中大地,山勢雄宏,呈蜂腰狀分布,東、西兩翼各分出多支山脈:西翼有大散嶺、鳳嶺和紫柏山;東翼有華山、蟒嶺山、流嶺和新開嶺;中段有太白山、鼇山、首陽山、終南山、草鏈嶺,還有無數的小山嶺點綴其間,如翠華山、南五台。
  雲歌打聽清楚劉詢封山的地段後,直奔而去,途中與封山的侍衛相遇,她先巧言騙問出劉詢狩獵的大致方位,然後強行闖入,還順手牽羊地奪走了一把軍刀。因山中地形複雜多變,又下著大雪,侍衛們很快就失去了她的蹤跡。
  雲歌連爬了兩座山峰,這已是第三座,如果不是這座,她還要繼續去爬下一座。山頂上一片蕭索,大雪已將一切掩蓋,隻剩下皎潔的白。
  她揮著手中的軍刀,將樹上的雪震落,漸漸看出了異樣,很多的樹都有新的斷痕。她心中一振,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忙用衣袖去擦樹幹,很新鮮的刀劍痕跡露在眼前。
  雲歌眼前隱隱浮現出:孟玨被誘到此處,等察覺不對、想要退避時已經來不及,隻得持劍相抗,三麵重兵環繞,包圍圈漸漸收攏,將他逼向懸崖邊……不對!此處的刀痕力道如此輕微,用刀的人顯然殺意不重,看來劉詢並不想立殺孟玨,他想活捉他?為什麽……也許孟玨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也許他還有顧忌,也許還有其他原因,所以並非他誘孟玨到此,而是孟玨發現他的意圖時,主動向懸崖邊靠近,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任劉詢擺布!
  雲歌扶著樹幹,大口地喘著氣,等稍微平靜一點後,她小心地一步步走到懸崖邊,向下探望。壁立千仞,峭崖聳立,她一陣頭暈,立即縮了回去。
  從這樣的地方摔下去,還能有活路嗎?
  她身子發軟,摔坐在了地上。雪花簌簌地飄落在身上,腦中也似飄著大雪,隻覺得天地淒迷,白慘慘的寒冷。
  迷蒙的雪花中,好似看到一個錦衣男子,走進了簡陋的麵店,正緩緩摘下頭上
  的墨竹笠。彼時,正是人生初見,一切還都如山花爛漫。
  “我叫孟玨,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
  “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等我,我馬上就到。”
  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就如決堤的水一般湧了出來,她一麵哭著,一麵拄著軍刀站起來,揮舞著軍刀,發瘋一般地砍著周圍的樹:“不許你死!不許你死!我才不要欠你的恩!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
  哭著哭著,軍刀好似重千斤,越揮越慢,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她軟跪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那邊有人。”山澗中有人高喊。
  雲歌眼淚仍是落個不停,隻覺得天地昏茫,一切都已無所謂。
  聽著漸近的腳步聲,一個念頭閃電般滑過她的腦海,如果劉詢已經肯定孟玨死了,還有必要派這麽多人封山?
  哭聲立停,連淚都來不及抹,立即撿起軍刀,躲進了山林中。
  她從側麵仔細觀察著懸崖,崖壁上長了不少鬆柏老藤。如果落下時,預先計劃好,借助鬆柏的枝幹,墜力必定會減少許多,再僥幸地沒有撞到凸凹起伏的山壁上,也許有千萬分之一的生機。
  她將長刀綁在身上,準備下山穀,看看有無可能從下往上攀,也許孟玨正奄奄一息地吊在崖壁的哪棵樹上,可也許他已經……她立即打住了念頭,跺了跺腳,搓了搓手,出發!
  等爬到山穀中,仰頭望山,才發覺此山有多大,左右根本看不到邊際,一寸寸地找,要找到何時?
  不管找到何時,也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雲歌深吸了口氣,手足並用,開始往上攀緣。鬆柏、藤條、灌木交纏,有的地方積雪甚厚,看不清楚植物本來的麵貌,等手拽到了才感覺出有刺,雲歌雖然戴著厚厚的繡花手套,仍被尖刺刺傷了手掌。
  突然,幾聲細微的鳥鳴聲傳來,雲歌顧不上去聽,仍專心爬山。又是幾聲鳥鳴,
  雲歌停住,側耳細聽,一會兒後,又是幾聲。
  乍聽,的確像鳥叫,可前後的叫聲連在一起,卻隱然有“官、商、角”之分。雲歌閉起了雙目,似推斷,似祈求:“徵音!徵音!”
  鳥叫聲再次響起,果然又高了一個音調。雲歌眼中淚花隱隱,立即追著鳥叫聲而去。
  當她撥開密垂的藤蘿時,孟玨正倚在山壁上朝她微笑,神情平靜溫暖,好似山花爛漫中,兩人踏青重逢,競無絲毫困頓委靡。
  雲歌冷著臉說:“你因為我遭受此劫,我現在救你出去,我們兩不相欠!”
  孟玨微笑著說:“好。”
  雲歌看著他血跡斑斑的襤褸衣袍:“傷得重嗎?還能走嗎?”
  “恐怕不行。”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我先背你下去。”
  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仿佛受傷的人是她。鼻端耳畔是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彼此都似有些迷茫,沒有一個人說話。
  雲歌砍了一段藤條,當做繩子,將他縛在自己背上,背著他下山。
  雖然有武功在身,可畢竟是背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又是如此陡峭的山壁,有時是因為落腳的石塊突然鬆了,有時是因為看著很粗的藤條卻突然斷裂,好幾次兩人都差點摔下去,雲歌雖然一聲不吭,可額頭上全是冷汗,而孟玨隻沉默地抱著她,每一次的危險,連呼吸都未起伏。雲歌忽然擔心起來,這人莫不是暈過去了?趁著一次落腳站穩,扭頭探看,卻看他正微笑地凝視著她,目中竟透著寧和喜悅,雲歌呆了一呆,脫口而出:“你摔傻了嗎?”
  孟玨笑而不語,雲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扭過了頭。
  好不容易,下到了山穀,雲歌長出了口氣。放下他,讓他先靠著樹幹休息,又將懷中的點心果子放在他手邊,雖已是一團糊了,不過還能果腹。
  “你幫我砍些扁平的木板來,我的腿骨都摔斷了,需要接骨。”
  雲歌拿出軍刀削砍出木板,孟玨將如何接骨的方法告訴她,吩咐說:“若我暈過去了,就用雪將我激醒。”
  雲歌點了點頭,孟玨示意她可以開始。
  雲歌依他教授的方法,用力將錯位的腿骨一拽再一扭,哢嚓聲中,孟玨臉色煞白,滿額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
  雲歌抬頭看他:“要休息一下,再接下一個嗎?”
  孟玨從齒縫中吐出兩字:“繼續。”
  雲歌咬了咬牙,低下頭幫他清理另一條腿的傷勢,先將木刺剔除幹淨,然後猛地將腿骨一拽。
  劇痛攻心,孟玨忽覺氣血上湧,迅速抬起胳膊,以袖擋麵,一口鮮血噴在了衣袖上。
  雲歌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幫他接骨,並未注意孟玨的動作。待接好後,又用木板、藤條固定綁好。
  雲歌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你還有哪裏受傷了?”
  孟玨微笑著說:“別的地方都不要緊。”
  自見到他,他就一直在笑,而且這個笑不同於他往常掛在臉上的笑,可究竟哪裏不同,雲歌又說不清楚。她沒好氣地說:“現在的情形你還能笑得出來?你就不怕沒人來救你?學鳥叫求救?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嗎?幸虧這些士兵都是粗人,懂音律的不多,否則救兵沒叫來,敵人倒出現了。”
  孟玨微笑著不說話。她在崖頂上放聲大哭,山穀又有回音,不要說他,就是幾個山嶺外的人都該聽見了,他的鳥叫本來就是叫給她聽的。
  雲歌見他隻是微笑,惡狠狠地說:“劉詢派人重重包圍在外麵,名義上是封山致哀,實際是怕你萬一活著,可以借著搜山殺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和俎上魚肉有什麽不同?”
  孟玨笑問:“霍光會來救你嗎?”
  “不知道。他的心思我拿不準,我救了劉賀,估計他的怒氣不會比劉詢少,不過他對我一直很好……”
  聽到山穀中的隱隱人語聲,雲歌立即背起孟玨,尋地方躲避。
  幸虧這個山穀已經被來回搜過五六次,這隊士兵搜查時,並不仔細,一邊咒罵著鬼天氣,一邊隨意地看了看四周,就過去了。
  等士兵走了,孟玨說:“現在有兩個方案,你任挑一個。一、霍光會救你,劉詢沒有任何理由阻撓霍光救女兒,隻要霍光態度強硬,劉詢肯定會退兵,那我們就在這個山穀中等。這裏是我摔落的地方,劉詢已經派兵搜過多次,短時間內士兵肯定對此處很懈怠。二、霍光不會救你。劉詢搜不到我的屍體,以他的性格,定會再加兵力,士兵定會返來此處尋找我的蛛絲馬跡,那我們就要盡力遠離此地。我有辦法逼劉詢退兵,但需要時間,所幸山中叢林茂密,峰嶺眾多,躲躲藏藏間夠他們找的。”
  雲歌心中有很多疑問,可孟玨既說有辦法,那肯定就是有辦法。她低著頭默默想了一會兒後,抬頭看向孟玨:“我被關在天牢時,結識了一幫朋友,我一直想去謝謝他們,可一直打聽不出來自己究竟被關在哪裏,後來聽說,那一年有一個監獄發生大火,裏麵的人全被燒死了。那些人是我認識的人嗎?是霍光做的嗎?”
  孟玨看到雲歌眼中濃重的哀戚,很想出言否認,將她的自責和哀傷都抹去,可是他已什麽都做不到,隻能點了一下頭。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將他背起,說道:“我們離開這裏!
  茫茫蒼林,寂寂山嵐,天地安靜得好似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雲歌沉默地背著孟玨行走在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越來越慢,卻一直牢牢地背著他。
  雲歌對躲迷藏的遊戲很精通,一路走,一路故布疑陣。一會兒故意把反方向的樹枝折斷,營造成他們從那裏經過,掛斷了樹枝的假象;一會兒又故意拿軍刀敲打長在岔路上的樹,把樹上的雪都震落,弄成他們從那裏經過的樣子。他們本來的行跡卻都被雲歌借助不停飄落的雪自然而然地掩蓋了。
  雪一時大,一時小,到了晚上,竟然停了。
  孟玨看雲歌已經精疲力竭,說道:“找個地方休息一晚上吧!雪停了,走多遠也會留下足跡,反倒方便了他們追蹤。”
  雲歌本想找個山洞,卻沒有發現,隻能找了一株大樹擋風,在背風處,鋪了厚厚一層鬆枝,盡量隔開雪的寒冷,又把鬥篷脫下鋪在鬆枝上,讓孟玨坐到上麵。孟玨想說話,卻被雲歌警告地盯了一眼,隻得閉上嘴巴,一切聽雲歌安排。
  黑夜中,火光是太過明顯的追蹤目標,所以雲歌雖帶了火絨卻不敢生火,兩人隻能靜坐在黑暗中。
  突然傳來幾聲“咕咕”叫,其實聲音很小,可因為四周太過安靜,所以顯得很大聲,雲歌一下撇過了頭。孟玨將雲歌起先給他的點心遞過去,雲歌忙抓了一把塞進嘴裏,吃了好幾口後,反應過來,驚訝地問:“你怎麽還沒有吃完?你不是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嗎?”
  孟玨微笑起來:“經曆過饑餓的人知道如何將盡量少的食物留得盡量長。有時候食物不是用來緩解饑餓,而隻是用來維持著不至於餓死。”
  雲歌看著手帕中僅剩的幾口點心,再吃不下:“我夠了,剩下的歸你。”
  孟玨也未相勸,隻是將手帕包好,又放進了懷中。
  雲歌默默坐了會兒,問道:“樹林裏應該會有很多動物,我們能打獵嗎?”
  孟玨笑起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最好求老天不要讓我們碰見動物。大雪封山,有食物儲存的動物都不會出來,頂著風雪出來覓食的往往是餓極的虎豹。我不能行動,沒有一點自保能力,一把軍刀能幹什麽?”
  “我會做陷阱,而且我現在武功大進了,可不會像以前一樣,連桀犬都打不過。”
  孟玨微笑地凝視著她,溫和地說:“我知道。等天亮了,我們看看能不能設陷阱捉幾隻鳥。”
  “好!”雲歌的沮喪消散了幾分,身子往樹上靠了靠,閉著眼睛睡起來。太過疲憊,雖然身上寒冷,肚子餓,可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孟玨一直凝視著她,看她睡熟了,慢慢挪動著身體,將裹在身上的狐狸鬥篷扯出來,蓋在了她身上。雲歌人在夢中,咳嗽聲卻不間斷,睡得很不安穩。孟玨神情黯然,輕輕拿起她的手腕,把脈診斷,又在心中默記著她咳嗽的頻率和咳嗽的時辰。
  半夜裏,又飄起雪花來,天氣越發寒冷。
  天還未亮,雲歌就被凍醒了,睜眼一看,瞪向了孟玨。
  孟玨微笑著說:“我剛醒來,看你縮著身子,所以……不想你這麽快就醒了,倒是多此一舉了。”
  “你以後少多事!惹火了我,我就把你丟到雪裏去喂老虎!”雲歌警告完了,抓起一把雪擦臉,凍得齜牙咧嘴的,人倒是徹底清醒了。
  “我們繼續走,順便找找小動物,再順便找找山洞。我身上有火絨,有了山洞我們就可以烤肉吃了。”
  大雪好似讓所有的動物都失蹤了。
  雲歌雖然邊走邊留意,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蹤跡。不過在孟玨的指點下,她爬到樹上,掏了幾個鬆鼠的窩,雖沒抓到鬆鼠,卻弄了一小堆鬆果和毛栗子,兩人算是吃了一頓勉強充饑的中飯。
  本來食物就少得可憐,孟玨還特意留了兩個鬆果不吃。雲歌問:“你留它們做什麽?”
  盂玨微笑著將鬆果收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雲歌想了想,明白過來,猛地敲了下自己腦袋,氣鼓鼓地背起孟玨就走。
  孟玨笑著說:“你沒想到,不是你笨,誰第一次就會呢?我也是為了生存,才慢慢學會的。”
  雲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突然問:“你小時候常常要這樣去尋找食物嗎?連鬆鼠的食物都……都吃?”
  孟玨雲淡風輕地說:“就一段時間。”
  雲歌走過荒漠,走過草原,爬過雪山,翻過峻嶺,對她而言,野外的世界熟悉親切、充滿樂趣。可現在才知道她並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殘酷世界,在父母兄長的照顧下,所有的殘酷都被他們遮去,她隻看見了好玩有趣的一麵。
  經過一處已經幹枯的矮灌木叢時,孟玨突然貼在雲歌耳畔小聲說:“停,慢慢地趴下去。”
  雲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全身緊張,屏息靜氣地緩緩蹲下,伏在了雪地上。
  孟玨將備好的鬆子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由遠及近,然後他向雲歌做了個鉤手的姿勢,示意她靠近他。雲歌忙把頭湊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麽,他卻伸手去摘她耳朵上的玉石墜子,雲歌立即反應過來,忙把另一隻也摘下,遞給孟玨。
  等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動靜,眼看著鬆子就要全被雪花覆蓋,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隻點了下頭,雲歌就又全神貫注地盯向了前方。
  冰天雪地裏,身上冷,肚子餓,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雪中,實在是一種堪比酷刑的折磨,更何況孟玨還身受重傷。不過孟玨和雲歌都非常人,兩人很有耐心地靜等,雪仍在落著,漸漸地,已經看不出還有兩個人。
  一隻山雉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刨開雪,尋找著雪下的鬆子。剛開始,它還吃一顆鬆子,警覺地查視一下周圍,可一直都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它漸漸放鬆了警惕。
  大雪將一切食物深埋在了地下,它已經餓了很久。此時再按捺不住,開始疾速地刨雪,尋找鬆子。
  孟玨屏住一口氣,用力於手腕,將雲歌的玉石耳墜子彈了出去,兩枚連發,正中山雉頭顱,山雉短促地哀鳴了一聲,倒在了雪地裏。
  雲歌哇地歡叫一聲,從雪裏蹦起來,因為趴得太久,四肢僵硬,她卻連活動手腳都顧不上,就搖搖晃晃地跑去撿山雉。從小到大,打了無數次獵,什麽珍禽異獸都曾獵到過,可這一次,這隻小小的山雉是她最激動的一次捕獵。雲歌歡天喜地地撿起山雉,一麵笑,一麵和孟玨說:“你的打獵手段比我三哥都高明,你和誰學的?”
  孟玨很久沒有見過雲歌笑著和他說話了,有些失神,恍惚了一瞬,才說道:“人本來就是野獸,這些東西是本能,肚子餓極時,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就會了。”
  雲歌呆了一下,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滋味,去扶孟玨起來。孟玨見她麵色憔悴,說道:“這裏正好有枯木,又是白天,火光不會太明顯,我們就在這裏先把山雉烤著吃了,再上路。”
  雲歌點了點頭,把孟玨背到一株略微能擋風雪的樹下,安頓好孟玨後,她去收拾山雉。將弄幹淨的山雉放在一邊後,又去準備生篝火,正在撿幹柴枯木,忽然聽到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她驚得立即扔掉柴禾,跑去背孟玨:“有士兵尋來了。”
  背好孟玨就跑,跑了幾步,卻惦記起他們的山雉,想回頭去拿,可已經看到士兵的身影在林子裏晃,若回去,肯定會被發現。雲歌進退為難地痛苦:想走,實在舍不得那隻山雉;想回,又知道背著孟玨,十分危險。她腳下在奔,頭卻一直扭著往後看。
  孟玨忽然笑了:“不要管它了,逃命要緊!” ’
  雲歌哭喪著臉,扭回了頭,開始用力狂奔。一邊奔,一邊還在痛苦,嘴裏喃喃不絕地罵著士兵,罵著老天,罵著劉詢,後來又開始怨怪那隻山雉不好,不早點出現讓他們捉,讓他們吃。
  忽聽到孟玨的輕笑聲,她氣不打一處來:“你笑個鬼!那可是我們費了老大工夫捉來的山雉,有什麽好笑的?”
  孟玨咳嗽了幾聲,笑著說:“我在笑若讓西域人知道曜的妹妹為了隻山雉痛心疾首,隻怕他們更願意去相信雪山的仙女下凡了。”
  雲歌愣了一下,在無比的荒謬中,先是生了幾分悲傷,可很快就全變成了好笑,是呀!隻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山雉!她一邊背著孟玨跑,一邊忍不住地嘴角也沁出了笑意。
  孟玨聽到她的笑聲,微笑著想,這就是雲歌!
  身後追兵無數,肚內空空如也,可兩個人都是邊逃邊笑。
  孟玨和雲歌,一個是走過地獄的孤狼,一個是自小遊蕩於山野的精靈,追兵雖有體力之便,但在大山中,他們奈何不了這兩個人。很快,雲歌和孟玨就甩掉了他們。
  但久未進食,天還沒黑,雲歌就已經實在走不動了。雖然知道追兵仍在附近,可兩人不得不提早休息。
  雲歌放孟玨下來時,孟玨的一縷頭發拂過雲歌臉頰,雲歌一愣間,隨手抓住了他的頭發:“你的頭發……”孟玨的頭發烏黑中夾雜著斑駁的銀白,好似褪了色的綢緞。
  “我七八歲大的時候,頭發已經是半黑半白,義父說我是少年白發。”孟玨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沒覺得世人眼中的“妖異”有什麽大不了,可凝視著雲歌的雙眸中卻有隱隱的期待和緊張。
  雲歌沒有任何反應,放下了他的頭發,一邊去砍鬆枝,一邊說:“你義父的製藥手藝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的頭發本來是白色的。”
  孟玨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地笑著。很久後,他突然問:“雲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劉弗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雲歌僵了一瞬,側著腦袋笑起來,神情中透著無限柔軟,回道:“就兩個字,‘趙陵’,他不喜歡說話呢!”
  孟玨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痛楚苦澀都若無其事地關在了心門內,任內裏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麵上隻是雲淡風輕的微笑。
  雲歌以為他累了,鋪好鬆枝後,將鬥篷裹到他身上,也蜷著身子睡了。
  半夜裏,雲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得不對,伸手一摸,身上裹著鬥篷,她怒氣衝衝地坐起來,準備聲討孟玨,卻見孟玨臉色異樣的紅潤。她忙探手去摸,觸手處滾燙。
  “孟玨!孟玨!”
  孟玨昏昏沉沉中低聲說:“很渴。”
  雲歌忙捧了一把幹淨的雪,用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將水滴到他嘴裏。
  雲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脈,神色立變。伸手去檢查他的身體,隨著檢查,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懸崖上摔下時,他應該試圖用背化解過墜力,所以內髒受創嚴重,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和休養,現在的症狀已是岌岌可危。
  孟玨雖然一聲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顫抖,肯定很冷。
  雲歌用鬥篷裹好他的身體。考慮到平躺著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情繼續惡化,她拿出軍刀去砍木頭、藤條,爭取趕在追兵發現他們前,做一個木筏子,拖著孟玨
  走。
  孟玨稍微清醒時,一睜眼,看到鉛雲積墜的天空在移動,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動,而是自己在動。
  雲歌如同狗兒拖雪橇一樣,拖著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來她已經發覺他的內傷。
  “雲歌,休息一會兒。”
  “我剛才做木筏子時,聽到人語聲,他們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我想趕緊找個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玨隻覺得身子越來越冷,陰沉的天越墜越低,他的思緒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饑餓,那時候他的身後隻有一隻狼,這一次卻是無數隻“狼”,那時候他能走能跑,這一次卻重傷在身。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憤怒、絕望、恐懼,即使天寒地凍,他的心仍是溫暖的,他可以很平靜快樂地睡著……
  “孟玨!孟玨!”
  孟玨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到雲歌的眼中全是恐懼。
  “孟玨,不許睡!”
  他微微地笑起來:“我不睡。”
  雲歌很溫柔地說:“我們馬上就會找到一個山洞,我會生一堆好大的火,然後抓一隻兔子,你要睡著了,就沒有你的份了。不要睡,答應我!”
  孟玨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的溫柔:“我答應你。”
  雲歌拖著木筏繼續前進,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想盡辦法,維持著孟玨的神誌:“孟玨,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會兒,身後卻寂然無聲。
  “講呀!你怎麽不講?你是不是睡著了?”雲歌的聲音有了慌亂。
  “沒有。”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隻是在想該如何開頭。”
  “什麽樣子的故事。”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的故事。”
  “那你就從最最開始的時候講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快樂很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個不大卻也不小的官,母親是一個美麗的異族女子,家裏有兩個兄弟,他們相親相愛。突然有一天,父親的主人被打成亂黨,士兵要來拘捕他們,母親帶著兩個兄弟匆匆出逃。”
  “父親呢?”
  “父親去保護他的主人了。”
  “他不保護妻兒嗎?”
  “他是最忠心的人,在他心中,國第一、家第二,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呢?”
  “後來,這個異族女子帶著兩個幼兒尋到了夫君,雖然危險重重,但一家人重聚,她隻有開心。”
  “大難重逢,當然值得開心。”
  “這個父親的主人有一個孫子,年紀和兩兄弟中的幼弟一般大小。這位父親為了救出主人的孫子,決定偷梁換柱,用自己的幼兒冒充對方。主人的孫子活了下來,那個幼弟卻死在了天牢裏。他的母親憤怒絕望下帶著他離開了他的父親,沒有多久傳來消息,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主人而死,走投無路的主人自盡而亡。”
  “後來呢?那個男孩子呢?還有他的母親。”
  “主人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人怕死灰複燃,他們在暗中追殺著主人的部下,有一夥人追上了他們,這個堅強的異族女子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準備以身誘敵,她在臨走前,把一柄匕首和身上僅剩的食物塞到兒子手裏,對他說:‘你若是我的兒子,你就記住,我不要你今日來救我,我隻要你將來為我複仇!記住!吃掉食物!活下去為我報仇!’敵人為了查問出有關主人和父親的一切,酷刑逼供女子,女子隻字不吐。這個女子被敵人用最殘酷的方法折磨了一天,最後被折磨而死。她的兒子就藏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上,親眼目睹了一切。等所有人走後,他跪在母親的屍身前,將母親給他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因為這樣,他才能有力氣把母親掩埋了。他一聲未哭,他的眼淚早已幹涸,隻是從那之後,他就失去了味覺,再嚐不出任何味道。”
  雲歌的聲音喑啞艱澀:“後來這個男孩子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這個人收男孩做了義子,傳授他醫術、武功,男孩後來回到了長安,他出生的地方……”
  孟玨似乎想笑,卻隻發出一聲輕微的吸氣聲:“還沒有講到那裏。後來這個男孩子一路曆盡艱險,逃往母親的故鄉。因為不敢走大路,他隻能撿最偏僻的荒野行走,常常幾天吃不到一點東西,一兩個月吃不到一點鹽,又日日驚慌恐懼,他的頭發在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白。”
  孟玨停了下來,似乎要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氣繼續。雲歌聽得驚心動魄,一口氣憋在胸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很多時候,死亡真的比生存簡單許多、許多!”孟玨的語氣中有沉重的歎息,“好幾次他都想放棄掙紮,一死了之,可母親的話總是響在耳邊,他還沒有做到母親讓他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他都掙紮著活了下來。當他終於到了母親的故鄉時,他發現,在那裏他被叫做‘小雜種’。一場戰亂後,他離開了母親的故鄉,開始四處流浪。有一天,一個賭客贏錢後心情好,隨手賞了他一枚錢,那個地頭上的乞丐不滿,將他帶到樹林中,毆打他。他早已經習慣了拳腳加身的日子,知道越是反抗越會挨打,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打,等他們打累了,也就不打了。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了清脆的說話聲,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一樣。百靈鳥兒請乞丐們不要再打這個男孩子,乞丐們當然不會聽她的,這隻百靈鳥就突然變成了狼,乞丐們被她嚇跑了,後來……”
  孟玨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一直以來念念於心的事情終於做到,精神一懈,隻覺得眼皮重如千斤,直想閉上。
  “後來……他看見原來是隻綠顏色的百靈鳥,這隻綠色的百靈鳥送給了他一隻珍珠繡鞋,他本來把它扔了出去,可後來又撿了回來。百靈鳥說……說‘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即使後來快餓死的時候,他都沒有把珍珠繡鞋賣掉。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想接受百靈鳥的施舍,想等到將來有一天,親手把珍珠繡鞋扔還給她,可是不是的……雲歌,我很累,講不動了,我……我休息一會兒。”
  雲歌的眼淚一顆又一顆地沿著麵頰滾下:“我還想聽,你繼續講,我們就快走出山穀,我已經看到山壁了,那裏肯定會有山洞。”
  他已經很累很累,可是他的雲歌說還要聽。
  “他有了個結拜哥哥,又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義父,學會了很多東西……無意中發現……義父竟知道小百靈鳥,他很小心……很小心打聽著百靈鳥的消息……在百靈鳥的心中,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玨微笑起來,“可他知道百靈鳥飛過的每一個地方……他去百靈鳥家裏提親,他以為他一點都不在乎,可他是那麽緊張,害怕自己不夠出眾,不能讓百靈鳥看上,可百靈鳥卻見都不肯見他,就飛走了……所以他就追著百靈鳥……”
  混沌中,思維變得越來越艱難,隻覺得一切都變成了一團黑霧,卷著他向黑暗中墜去。
  “孟玨!孟玨!你答應過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搖著他的頭,一顆顆冰涼的水滴打在他的臉上,黑霧突然散去了幾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對自己說,眼睛卻怎麽睜也睜不開。
  他的身體冰涼,額頭卻滾燙。沒有食物、沒有藥物,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對抗嚴寒和重傷。
  雲歌將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雖然沒有發現山洞,卻正好有幾塊巨石相疊,形成了一個狹小的空洞,可以擋住三麵的風。
  她將他放進山洞,匆匆去尋著枯枝。一會兒後,她抱著一堆枯木萎枝回來,一邊點火,一邊不停地說話:“孟玨,我剛抽枯枝時,發現雪下有好多毛栗子,我全掃回來了,過會兒我們可以烤栗子吃。”
  火生好後,雲歌將孟玨抱到懷裏:“孟玨,張開嘴巴,吃點東西。”她將板栗一顆顆喂進他嘴裏,他嘴唇微顫了顫,根本沒有力氣咀嚼吞咽,隻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脈,跳動在漸漸變弱。如宇宙的洪荒,周圍沒有一點光明,隻有冰冷和漆黑。彌漫的黑霧旋轉著欲將一切吞噬。孟玨此時全靠意念苦苦維持著靈台最後一點的清醒,可黑霧越轉越疾,最後一點的清醒馬上就要變成粉齏,散入黑暗。
  突然間,一股暖暖的熱流衝破了黑霧,輕柔地護住了他最後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黑暗的,可這團熱流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將冰冷和黑暗都擋在了外麵。
  一個小小的聲音隨著暖流衝進了他的神識中,一遍遍地響著:“孟玨,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又食言,你這次若再丟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漸漸地聞到彌漫在鼻端的血腥氣,感覺到有溫暖的液體滴進嘴裏。吃力地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鮮紅的液體正一滴滴從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開她,全身卻沒有一絲力氣,隻能看著那一滴滴的鮮紅帶著她的溫暖進入他的身體。
  她珠淚簌簌,有的淚滴打在了他的臉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淚光,當第一顆眼淚無聲地落下時,如同盤古劈開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腦中轟然一陣巨響,嘴裏就突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怪異的味道。
  是……是……這是甜!
  腥……腥味……
  淚的鹹……
  還有……澀!
  已經十幾年空白無味的味覺,竟好似一刹那間就嚐過了人生百味。
  “雲歌,夠了!”
  滿麵淚痕的她聽到聲音,破顏為笑,笑了一瞬,卻又猛地背轉了身子,一邊匆匆抹去淚痕,一邊拿了條手帕將傷口裹好。
  她把先前剝好的栗子喂給孟玨,眼睛一直不肯與他視線相觸,一直遊移在別處。孟玨卻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栗子的清香盈滿口鼻,讓他隻覺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後,她拿樹枝把火裏的栗子撥出來,滾放到雪上,背朝著他說:“等涼了,再剝給你吃。”
  “雲歌。”
  孟玨叫她,她卻不肯回頭,隻低頭專心地弄著栗子。
  “因為娘臨去前說的話,我一直以為娘要我去報仇,可後來……當我搖著你肩膀告訴你,讓你來找我複仇時,我才明白娘隻是要我活著,她隻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在絕望中活下去。她臨死時指著的家鄉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兒子在藍天下、綠草上,縱馬馳騁、快意人生,她大概從沒希望過兒子糾纏於仇恨。”
  雲歌將一堆剝好的栗子用手帕兜著放到他手邊:“你給我說這個幹嗎?我沒興趣聽!”
  他拽住了她的手:“當日你來找我請義父給皇上治病時,我一口回絕了你,並不是因為我不肯,而是義父早已過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皇上治病時,已盡全力,自問就是我義父在世,單論醫術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對,可我心中的感受,隻望你能體諒一二。”
  雲歌抽手,孟玨緊握著不肯放,可他的力氣太弱,隻能看著雲歌的手從他掌間抽離。
  “這些事情,你不必再說了。我雖然討厭你,可你盡心盡力地給他治過病,我還是感激你的。”
  雲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著外麵,隻留給了孟玨一個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時,
  雪花又開始簌簌而落,北風吹得篝火忽強忽弱。
  “霍光先立劉賀為帝,又扶劉詢登基,如果劉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謀朝篡位的逆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這個孩子活著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關係,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無關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會順著你、依著你,但如果事關大局,他絕不會心軟,你若信霍光,我們豈會在這裏?你的兄長武功再高強,能打得過十幾萬羽林營和禁軍嗎?在孩子和你之間,我隻能選擇你!這件事情我不後悔,如果再選擇一次,我還是選你。可雲歌,我求你原諒我的選擇。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傷痕,但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陪著你尋回丟掉了的笑聲。”
  即使落魄街頭,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桀驁不馴地冷嘲蒼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顆低到塵埃中的心,訴說著濃濃祈求。
  回答他的隻有一個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絕望中化成了塵埃。五髒的疼痛如受車裂之刑,一連串的咳嗽聲中,他的嘴裏湧出濃重的腥甜。
  風驀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嘯著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在山林間橫衝直撞,雲歌拿起軍刀走人了風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趕在大雪前,再去砍點柴火。”
  “是不是我剛才死了,你就會原諒我?”
  冷漠的聲音,從一個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還恨你來生來世。”
  雲歌剛出去不久,又拎著軍刀跑回來:“他們競冒雪追過來了。”
  孟玨立即將一團雪掃到篝火上,滋滋聲中,世界一刹那黑暗。
  “還有多遠?”
  “就在山坡下,他們發現了我丟棄的木筏子,已經將四麵包圍。”
  雲歌的聲音無比自責。可當時的情況,孟玨奄奄一息,她根本沒有可能慢條斯理地藏好木筏子,再背孟玨上山。
  孟玨微笑著,柔聲說:“過來。”
  雲歌愣了下,走到他身邊蹲下。
  他將一個柔軟的東西放在她手裏:“過會兒我會吸引住他們的注意,你自己離開,沒有了我,憑你的本事,在這荒山野林,他們奈何不了你。”
  雲歌看都沒看就把東西扔回給他,提著軍刀坐到了洞口。
  “雲歌,聽話!你已經將我從山崖下救到此處,我們已經兩不相欠。”
  不管孟玨說什麽,雲歌隻是沉默。
  風雪中,士兵們彼此的叫聲已經清晰可聞。此時,雲歌即使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孟玨掙紮著向她爬去。
  雲歌怒聲說:“你幹什麽?!回去!”
  孟玨抓住了她的胳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清亮如寶石,光輝熠熠:“雲歌!”
  雲歌掙紮了下,競沒有甩脫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為我手染鮮血。”
  他的另一隻手中握著一隻小小的蔥綠珍珠繡鞋,上麵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在黑暗中發著晶瑩的光芒。雲歌呆呆地看著那隻繡鞋,早已遺忘的記憶模模糊糊地浮現在眼前。
  氈帽拉落的瞬間,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
  “雲歌,長安城的偶遇不是為了相逢,而是為了重逢!”
  往事一幕幕,她心中是難言的酸楚。
  人語聲漸漸接近,有士兵高叫:“那邊有幾塊大石,過去查一下。”
  孟玨將軍刀從雲歌手中取出,握在了自己手裏。掙紮著,挺直了身子,與雲歌並肩而坐,對著外麵。
  北風發著嗚嗚的悲鳴聲,狂亂地一次又一次打向亂石,似想將巨石推倒。鵝毛般大的雪花,如同天宮塌裂後的殘屑,嘩嘩地傾倒而下。天地紛亂慘白,似乎下一瞬就要天傾倒、地陷落。縱然天塌地裂,她為他孤身犯險,對他不離不棄,此生足矣!
  
  Chapter 13 多情總為無情惱
  許平君從驪山回長安後,先直奔霍府。
  霍府的人看見皇後娘娘突然駕臨,亂成了一團。許平君未等他們通傳,就闖進了霍光住處。霍光仍在臥榻養病,見到許平君,立即要起來跪迎。許平君幾步走到他榻前,阻止了他起身。一旁的丫頭趕忙搬了個坐榻過來,請皇後坐。
  “霍大人可聽聞了孟大人的事情?”
  霍光看了眼屋中的丫頭,丫頭們都退出了屋子。
  霍光歎道:“已經聽聞,天妒英才,實在令人傷痛。”
  “雲歌獨自闖入深山去尋孟大人了。”
  霍光這才真的動容:“什麽?這麽大的雪孤身入山?她不要命了嗎?”
  “這是雲歌拜托本宮帶的話,本宮已經帶到。”許平君說完,立即起身離開了霍府。
  霍光靠在榻上,閉目沉思。半晌後輕歎了口氣,命人叫霍禹、霍山和霍雲來見他。
  “禹兒,你們三人一同去向皇上上疏,就說:‘突聞女婿噩耗,又聞女兒蹤跡不明,老父傷痛欲絕,病勢加重。身為人子,理盡孝道,為寬父心,特奏請皇上準臣等人山尋妹。’皇上若推辭,你們就跪著等他答應。”
  霍雲不太願意地說:“之前對孟玨退讓是因為不想他完全站到皇上一邊,可皇上畢竟年輕,急怒下亂了方寸,竟開始自毀長城,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情啊!我們作壁上觀,坐收漁翁之利不是更好?”
  霍山也滿臉的不情願:“雲歌這丫頭偷了我的令牌,我還沒找她算賬呢!還要為她跪?我不去!她又不是真正的霍家人。”
  “你……”霍光咳嗽起來,霍禹忙去幫父親順氣:“爹,放心吧!兒子和弟弟們立即進宮求見皇上。爹安心養病,雲歌的事情就不用擔心了,我們三個一起去,皇上不敢不答應的。”
  霍光頷了下首,霍禹三人正要出門,門外響起霍成君的聲音。
  “不許去!”
  她走到霍光榻前跪下,霍光忙要閃避:“成君,你如今怎可跪我?”又對霍禹他們說,“快扶你們妹妹起來。”
  霍成君跪著不肯起來:“雲歌和我,爹爹隻能選擇一個。爹若救她,從此後就隻當沒生過我這個不孝的女兒。”
  她語氣鏗然,屋裏的人都被唬得愣住。
  霍光傷怒交加,猛烈地咳嗽起來,霍禹急得直叫:“妹妹!”
  霍成君卻還是跪著一動不動。
  霍光撫著胸說:“他們不知道雲歌的身份,你可是知道的,你就一點不念血緣親情嗎?”
  “雲歌她念過嗎?明知道許平君和我不能共容,她卻事事維護許平君!明知道太子之位對我們家事關重大,她卻處處保護劉夷!明知道皇上是我的夫君,她卻與皇上做出苟且之事!明知道劉賀與我們家有怨,她卻盜令牌放人!這次她敢盜令牌救人,下次她又會做什麽?爹爹不必再勸,我意已決,從今往後,霍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霍光盯著女兒,眼中隱有懾人的寒芒。霍禹三人嚇得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霍成君卻昂著頭,毫不退讓地看著父親。
  半晌後,霍光朝霍成君笑著點頭:“我老了,而你們都長大了。”轉了個身,麵朝牆壁躺下,“你們都出去吧!”語聲好似突然間蒼老了十年。
  霍成君磕頭:“謝謝爹爹,女兒回宮了。”
  幾人走出屋子後,霍山笑著問霍成君:“雲歌究竟是什麽人?不會是叔叔在外麵的私生女兒吧?”
  霍成君笑吟吟地說:“二哥倒挺能猜的。管她什麽人呢!反正從今天起,她和我們再無半點關係。”
  霍山點著頭,連連稱好。
  霍禹冷著臉說:“娘娘,臣就送到此處,先行告退。”
  霍成君委屈地叫:“大哥,雲歌和我們結怨已深,你又不是不知道,難道你也幫著她嗎?”
  “雲歌的生死,我不關心,可父親臥病在榻,身為人子,你剛才做的,過了!”
  霍禹大步流星地離去。霍成君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突然扭頭,快步跑出了霍府。
  剛出霍府就有人迎上來,她一邊上馬車,一邊問:“皇上知道雲歌闖山了嗎?”
  “剛知道。”
  霍成君身子一滯,屏著呼吸,幽幽地問:“皇上什麽反應?”
  “皇上十分惋惜,感歎孟大人夫婦伉儷情深,加派了兵力,希望還來得及搜救到孟夫人。”
  霍成君長長地出了口氣,全身輕快地坐進了馬車,舒暢地笑起來。看來劉詢這次動了真怒,殺心堅定,雲歌也必死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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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回宮後,立即命人準備香湯沐浴,傳來宮裏手最巧的老宮女,幫她梳起最嫵媚的發髻,又讓宮女們把所有衣裙拿出來,挑出最嬌俏的。裝扮妥當後,所有宮女都稱讚皇後姿容明麗。
  鏡中陌生的自己,原來也是嫵媚嬌俏的。
  那個人是她的夫,她以為他要的是相濡以沫。從未想到,有一日她也會成為“以色事人”者。
  窈窕的身影穿行過漫天風雪,飛揚的裙帶勾舞著迷離冶豔。
  劉詢抬頭的一瞬,隻覺得素白的天地頓成了落日時的紙醉金迷。明媚豔麗,令人不能移目,可心裏卻莫名地驟然一痛,未及深思,柔軟的身體仿似怕冷一般縮到了他懷裏:“皇上可受驚了?”
  仍帶著沐浴後的清新,他不禁將頭埋在她的脖子間深深嗅著,她畏癢地笑躲著。他因生病已禁房事多日,不覺情動,猛地抱起了她向內殿行去。
  鮫綃帳裏春風渡,鴛鴦枕上紅淚濕。
  他熱情似火、輕憐蜜愛;她曲意承歡、婉轉迎合。
  她將他心內的空洞填滿,他卻讓她的心慢慢裂開。
  雲雨緩收,風流猶存。
  她在他懷裏軟語細聲,過往的點滴趣事讓他笑聲陣陣。笑聲表達著他的歡愉。
  當“雲歌”二字時不時融在往事中時,他仍在笑,可笑聲已成了掩飾情緒的手段。
  許平君含淚央求:“皇上派的人應該妥當,可臣妾實在放心不下雲歌,求皇上派雋不疑大人負責此事。”
  劉詢凝視著她,笑起來,起身穿好衣服,欲離開。許平君抓住了他的衣袍,跌跌撞撞地跪在他的腳下:“皇上,臣妾求您!臣妾求您!看在過往的情分上,派雋不疑去搜救。”
  看著她陌生的嫵媚俏麗,劉詢一直壓抑著的怒火突然迸發。事不過二!雲歌愚他一次,連她也敢再來愚弄他!
  “你是為雲歌而求?還是為孟玨所求?”
  “臣妾……臣妾同求。”
  劉詢腳下使力,踢開了她的手,譏嘲道:“孟玨和你還真是好搭檔。”
  許平君愕然不解,心中卻又迷迷蒙蒙地騰起了涼意。她爬了幾步,又拽住了劉詢的衣袍:“孟玨與臣妾是好朋友,孟玨自和皇上結識,一直視皇上為友,他為虎兒所做的一切,皇上也看在眼裏,求皇上開恩!”
  劉詢冷笑著說:“朕看在眼裏的事情很多,你不必擔心朕已昏庸!你以為我不知道孟玨在背後搗的鬼嗎?他將我害進大牢,差點取了我的性命,還假模假樣地對我施恩。還有,你的未婚夫婿歐侯是如何死的?你要不要朕傳仵作當你麵再驗一次屍?”
  她仰頭盯著他,在他冷厲的視線中,她的臉色漸漸蒼白:“他……他……他是被我……我克死的。”
  劉詢大笑起來:“他倒也的確算是被你克死的,他不該癡心妄想要娶你,否則也不會因毒暴斃。”
  許平君身子簌簌直抖,緊抓著他的衣袍,如抓著最後的浮木:“他……他是中毒而亡?”
  劉詢微笑著說:“此事你比誰都清楚,你不是不想嫁他嗎?還要問朕?”
  她的手從他的袍上滑落,身子抖得越來越急,瑟瑟地縮成一團。
  劉詢眼中有恨意:“朕一直以為你良善直爽,不管你有多少不好,隻這一點,就值得我敬你護你,可你……你毒殺未婚夫婿在前,計謀婚事在後。”他彎下身子,拎著她問,“張賀為何突然間要來給我說親?我以為的‘天作姻緣’隻不過是你的有意謀劃!你把我當成什麽樣的人?可以任你擺弄於股掌?劉賀的事情,你有沒有參與?我雖然知道了你之前的事情,但想著你畢竟對朕……”劉詢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手越掐越緊,好似要把許平君的胳膊掐斷了一般,“……朕也就不與你計較了!可你竟敢……你倒是真幫孟玨,為了孟玨連朕都出賣!”
  許平君泣不成聲,身子直往地上軟。
  劉詢扔開了她,她就如一截枯木,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劉詢一甩衣袖,轉身出了殿門,七喜匆匆迎上來:“皇上去……”
  “擺駕昭陽殿!”
  “是!”
  不一會兒,宣室殿似已再無他人。寬廣幽深的大殿內,隻有一個女子趴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間或傳來幾聲哀泣。
  何小七輕輕走到殿門口,看著裏麵的女子,眼中隱有淚光。
  他走到她身邊跪下,將~件鬥篷蓋在了她身上,扶著她起來:“許姐姐,不要哭了,皇上他已經走了,你的眼淚傷的隻是自己。”
  許平君看著他搖頭,眼淚仍在疾落:“你現在可願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做宦官了嗎?”
  何小七沒有忍住,眼中的淚滾了下來,他用袖子一把抹去。
  “黑子哥他們已經都死了,我若不進來,遲早也……到了這裏,無妻無子,身家性命全係在皇上身上,皇上也就不怕我能生出什麽事來。”
  許平君嘴圓張,眼中全是驚恐的不能相信。
  “皇上是皇上,他姓劉名詢,不是我們的大哥,也不會是姐姐認識的病已。”
  許平君眼中的“不能相信”漸漸地變成了認命的“相信”,她木然地站起來,走到鏡前坐下,慢慢地梳理著發髻,慢慢地整理著衣裙。
  “小七,霍光有派人來求見過皇上嗎?”
  “沒有。”
  她眼中有了然的絕望,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忽然抿唇笑起來。
  “小七,你知道嗎?雲歌對我極好,她處處都讓著我、護著我。其實她對病已也有過心思的,可因為我,她就退讓了。我們被燕王抓住時,她讓我先逃,為了護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引開殺手。可我對她並不好,我明知道她對病已的心思,卻故意裝作不知道,她為孟玨傷心時,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刻,我卻因為一點私心,讓她獨自一人離開長安,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
  何小七勸道:“隻要是人,誰沒個私心呢?雲歌她也不見得對姐姐就沒私心。”
  “我知道你們都以為她和劉詢在偷情。”許平君微笑著說,“可我知道她不會,這世上我也許不信自己的夫君,但我信她。”
  何小七愕然,傻傻地看著許平君。
  “自她和我相識,每一次有了危險,她最先考慮的是我,每一次我麵臨困局,也是她伸手相助,雖然她叫我姐姐,其實她才像姐姐,一直照顧著我。這一次我也終於可以有個姐姐的樣子了。小七,我能拜托你件事情嗎?”
  “昔日故人均已凋零,隻餘你我,姐姐說吧!”
  許平君輕聲叮囑完,何小七震驚地問:“姐姐,你確定?”
  “我確定!”
  “好!”
  許平君見他答應了,向殿外走去。
  何小七看到她去的方向,忙追出來,問道:“娘娘不回椒房殿嗎?”
  “我去昭陽殿,一切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許平君行到昭陽殿外,正對著殿門,跪了下來。殿內立即響起嘈雜聲,霍成君和劉詢已經歇息,聽到動靜,她不悅地問:“怎麽回事?”
  服侍她的夏嬤嬤在簾帳外回稟道:“皇後娘娘麵朝殿門,跪在了雪地裏。”
  霍成君“呀”的一聲,從劉詢懷裏坐了起來:“趕快準備衣裝,本宮去……”
  劉詢將她拽回了懷中:“睡覺的時候就睡覺,有人喜歡跪就讓她跪著好了。”
  聽到劉詢的話,眾人心裏都有了底,全安靜了下來。該守夜的守夜,該睡覺的睡覺。
  霍成君婉轉一笑,似含著醋意地說:“臣妾這不是怕皇上回頭氣消了又心疼嘛!”
  劉詢笑著去摟她的腰:“你明知道朕的心都在你這裏,還吃這些沒名堂的醋。一曲《折腰》讓朕早為你折腰!”
  霍成君閉上了眼睛,靠在劉詢肩頭,輕聲嬌笑著,心卻不知道怎麽就飛了出去。冷雪寒林、懸崖峭壁,隻覺得茫茫然,他真的就這麽走了嗎?
  劉詢麵上好似一點不在乎,可胸中卻怒火中燒。懷中的溫香軟玉、淺吟嬌啼競隻是讓他的心越發的空落。
  簌簌的雪花不大不小地飄著。
  昭陽殿外的屋簷下掛了一溜的燈籠,光線投在飛舞的雪花上,映得那雪晶瑩剔透,襯著黑夜的底色。光影勾勒出的樣子就如一個個冰晶琉璃,一溜看去,隨著屋簷的高低起伏,就如一粒粒琉璃參差不齊地飄浮在半空。
  許平君仰頭呆呆地望著昭陽殿,眼中不禁又浮出了淚光。即使這般的美景,他都不會陪她一起欣賞了,縱有良辰美景又如何?
  前塵往事斷斷續續地從腦中閃過,隻覺得天地雖大,餘生卻已了無去處。歐侯的死,她能全怪孟玨嗎?那般的巧合,她卻簡單地相信是自己命硬,心底深處不是不清楚,她隻是不肯去麵對心底的陰暗。忽然想起張神仙給她算命時說過的話,“天地造化,飲啄間自有前緣”,隻覺意味深長,慢慢細品後,一個刹那,若醍醐灌頂,心竟通透了。
  若不是深夜,若不是下雪,若不是恰好跪在這裏,哪裏就能看到這般美麗的景致呢?
  若不是當年自己強行掬水,何來今日雪地下跪?她今日所遭受的苦楚,比起她害死歐侯的罪孽又算得了什麽?她在當日費盡心機想嫁給劉病已時就已經種下了今日的果。
  人生得失看似隨機,其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與其為昨日的因自懲,不如為來日的果修行。
  許平君微微地笑著,從頭上拔下簪子,以簪為筆,以雪地為帛,將眼前所看到的“雪殿夜燈圖”勾描出來。一邊畫,一邊凝神想著該做一首什麽樣的詩才能配得上這如夢如幻景。
  清早。
  劉詢起身去上朝時,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神情哀傷淒楚、祈求他回心轉意的人,不料眼前的女子淡然平靜,見到他時,隻是深深地埋下頭叩首。她的姿勢卑微謙恭,可他覺得她就如她肩頭的落雪一般清冷幹淨。
  他心中隻覺煩躁,微笑著,匆匆而去,任她繼續跪著。
  他離開不久,劉夷披著個小黑貂鬥篷跑來,站到母親身前,替母親把頭頂和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拍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一直咬著唇,不肯哭出來。
  “娘,你冷嗎?”
  許平君微笑著搖搖頭。
  “姑姑能把師傅找回來嗎?一定可以的,對不對?”
  許平君想了會兒說:“娘很想和你說‘可以’,但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娘不想哄你,娘不知道。”
  劉奭在她麵前默默地站了會兒:“娘,我去了。”
  “好。”
  劉奭咚咚地跑進了昭陽殿。霍成君見到他,立即命人給他寬衣、拿手爐、倒茶、拿點心,使喚得一群宮女圍著劉奭團團轉。
  “殿下怎麽突然有空了?”霍成君的目光裏麵有狐疑。
  劉奭搖著霍成君的胳膊:“娘娘,您一直很疼虎兒,虎兒求您救救母後。母後再跪下去,會得病的。”
  霍成君釋然地笑起來,一麵拿起個橘子剝給他吃,一麵說:“你父皇正在氣頭上,等氣過了,我們就去說幾句軟話,你父皇肯定會原諒皇後娘娘。”
  劉奭吞下口中的橘子後,擔心地問:“真的嗎?”
  “當然!”
  他放下心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隨手抓起碟子裏的糕點吃起來。霍成君端了碗熱奶給他:“慢點吃!早上沒有吃早飯嗎?”
  劉奭點點頭:“我一起來就聽說母後跪在雪地裏,立即跑過來看。”
  霍成君笑問:“你母後怎麽肯讓你來找我?”
  “母後……母後……”劉爽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說不出來話,好一會兒後才說,“兒臣自己來的,兒臣知道父皇寵愛娘娘,娘娘說的話,父皇應該會聽。”
  霍成君看到他的樣子,忽然歎了口氣:“若我將來的孩子有殿下一半孝順,我就心滿意足了。”
  劉奭立即說:“會的,弟弟一定會的。”
  老人都說小孩子說的話準,霍成君開心地笑起來:“殿下覺得我會有兒子?”
  “嗯!”劉夷很用力地點頭。
  霍成君又喂了他瓣橘子:“等你父皇散朝後,我就去幫你母後求情。”
  劉奭給霍成君行禮謝恩後,高高興興地去了。
  朝堂上,幾個大臣向劉詢稟奏民生經濟狀況。
  劉詢越聽越怒:“什麽叫糧價飛漲?今年不是個豐收年嗎?一斤炭火要一百錢?那是炭火還是金子?”
  大臣哆哆嗦嗦地隻知道點頭:“是,是,皇上說的是!長安城內不要說一般人家,就是臣等都不敢隨意用炭,為了節省炭,臣家裏已經全把小廚房撤掉了,隻用大廚房。”
  劉詢氣得直想讓他“滾”,強忍著,命他退下:“雋不疑,你說說,怎麽回事?”
  “今年是豐收年,即使因為這幾天大雪成災,運輸不便,導致糧價上漲,但也沒道理瘋漲。據臣觀察,除了糧食、炭火,還有藥材、絲綢在漲,隻不過這兩樣東西一時半會兒感覺不到而已。”
  劉詢點頭,沒有生病的人不會去關心藥價,也沒有人天天去做新衣服。
  “這些東西彼此影響,繼續漲下去,隻怕會引起民間恐慌,民眾會搶購囤積,一旦發生搶購,物價就會被推得更高。最後的局麵就是,不需要糧食和炭火的人庫存充足,而真正需要的人購買不起。根據司天監的預測,今年冬天會大凍,若糧食和炭火不足,就會出現凍死和餓死的人。”
  劉詢隻覺得腦疼欲裂:“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你沒說完的話朕也知道,若凍死、餓死的人多了,民間就會有怨言,怪朕昏庸無能。朕想知道的就是為什麽好端端的物價會飛漲!”
  “既然糧食本來充足,臣的推斷應該是有人操縱市場,想從中漁利。”
  大殿內嘩的一聲炸開,嗡嗡聲不絕。
  杜延年反駁說:“商人為了利益,囤貨抬價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可這次是整個漢朝疆域內的糧食都在漲,還有炭火、藥材、絲綢,哪個商人有這麽大的能耐?”
  田廣明譏笑道:“雋大人以為這事我們沒想過嗎?我們正是仔細考慮了才不會胡言亂語,故作驚人之語。難道全漢朝的商人都聯合起來了?那當年秦始皇統一六國還要什麽軍隊?”
  劉詢喝道:“都閉嘴。雋不疑,你繼續說。”
  “臣想過,並不需要所有商人聯合起來。人都有從眾心理,就如搶購,並不是搶購者真需要,隻不過看別人買了,他就也去買。此理放在商人身上也行得通,隻要業內的一兩個大商家開始囤貨抬價,清醒的商人為了追逐利益,自然會先握緊手中的貨品,相機而動,眾多的小商人則是看大商家都如此做,便會自然而然地跟隨。”
  “如果朕下令發放賑災糧,可會把糧價壓下去?”
  “那要看皇上有多少賑災糧,而那些大商家有多少資金。如果他們能把皇上發放的賑災糧通通吸納,皇上的政令隻怕於事無補,反倒會引發潛藏的危機。”
  劉詢頷首,雋不疑已經點到了他的猶豫之處。邊疆不穩,糧草若不充足,危機更大。他一籌莫展中,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突然浮現在腦海裏。他曾派人跟蹤孟玨很長一段時間,暗探的回複常常是“孟玨又去逛街、轉商鋪了”,“什麽都沒買”,“就是問價錢”,“和賣貨的人、買貨的人聊天”。他一直以為孟玨是故作閑適姿態,這一瞬,他卻悟出了“商鋪”、“價格”、“買賣”的重要。
  孟玨!
  朝臣們看皇上突然臉色鐵青,眼神淩厲,都嚇得跪倒在地。大殿裏立即變得寧靜無比。
  眾人提心吊膽,大氣都不敢喘,這時外麵卻傳來吵鬧聲。
  “皇上,皇上,奴才要見皇上。”
  宦官鬧著要見駕,侍衛們卻擋著不肯放行。
  劉詢大怒:“拖下去,裸身鞭笞!”
  侍衛們立即拖著富裕離開,富裕掙紮著大叫:“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皇上……”
  劉詢跳了起來,幾步就衝出了大殿:“你說什麽?”
  富裕連滾帶爬地跪到劉詢身前,哭著說:“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怎麽叫都叫不醒……”
  劉詢未等他說完,就大步流星地向椒房殿趕去。
  七喜趕著說:“傳李太醫、吳太醫火速進宮!”
  太傅剛去,太子就病?大殿內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敢說話,都屏著呼吸,低著頭,悄悄地往外退。
  椒房殿內,宦官、宮女黑壓壓跪了一地。
  劉夷安靜地躺在榻上,臉色烏青,小手緊緊地蜷成一團。
  劉詢大慟,厲聲問:“從昨天到今天照顧太子的都是誰?”
  兩個宮女和兩個宦官從人群中爬了出來,身子抖得就要軟在地上,上下牙齒打著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個太醫大步跑著進來,劉詢顧不上審訊,趕忙讓開。
  太醫診了下脈,又用銀針探了穴位,兩人暗暗交換了個眼色,彼此意見一致。一個人哆嗦著聲音稟奏道:“應該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許平君被兩個宦官攙扶著剛剛趕到,看到兒子的樣子,再聽到太醫的話,身子一軟,就往地上栽去。一個太醫又忙去探看皇後。
  劉詢的臉色反倒正常起來,異常平靜地問:“太子的病能治好嗎?”
  跪在地上的太醫正好能看到劉詢的手,劉詢的雙手一直在顫,太醫的身體也跟著顫起來:“臣……臣盡力!”
  劉詢微笑著說:“你最好盡力。”
  太醫爬到劉奭身旁,再次搭脈。手卻抖得不成樣子,一口一口地大喘著氣。
  正在查看皇後的太醫小聲地說:“張太醫對疑難雜症獨有心得。”
  劉弗陵在位時,張太醫在太醫院位列第一。劉詢登基後,似不喜歡張太醫,一貶再貶,如今人雖還在太醫院,卻隻是個負責研磨藥材的雜工。
  劉詢立即說:“傳他來。”
  不一會兒,張太醫就趕到,他查探完病情後,思量了一瞬,問:“可有綠豆湯?”
  一個宦官忙回道:“有!有!”
  “立即去抬一大鍋來,掰開殿下的嘴,灌綠豆湯,越多越好。”
  一群沒了主見的人都有了主心骨,各就各位地忙碌起來。
  劉詢的心稍寬,語聲反倒虛弱下來:“病可以治嗎?”
  張太醫恭敬地說:“幸虧太子殿下吃得不多,又發現及時,病情未惡化。先灌些綠豆湯,再吃些藥,休養一段日子,應該就能大好。”
  劉詢一直緊繃的身子突然鬆懈了,幾近失力地靠著坐榻。一會兒後,又突然站了起來,對七喜吩咐:“將椒房殿的所有人和禦廚都押到刑房,朕親自監審。”
  審問了一整日,一個個拿口供,大刑加身,仍沒有發現任何疑點。
  劉詢冷笑:“他們都無辜,難不成毒是太子自己吃下去的?”
  七喜正準備動用酷刑,富裕突然想起一事:“今天早上太子殿下起身後,奴才正要服侍太子用膳,殿下突然聽聞皇後娘娘跪在昭陽殿外,立即鬧著要去,奴才自然不敢讓殿下去,不想殿下把奴才幾個支開,等奴才們回來時,已經不見殿下蹤影。奴才們立即分頭去尋,看到殿下從昭陽殿出來,手裏好似還拿著瓣橘子……”富裕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沒了。
  劉詢一動不動地坐著,隻臉色越來越青。半晌後,他問:“這件事情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富裕搖頭:“隻奴才知道。”
  劉詢又靜靜坐了會兒,站了起來,一句話未說地走出了屋子。
  因為宮女、宦官都被拘押了起來,椒房殿內異常冷清。
  大概怕驚擾兒子睡夢,許平君隻點了一盞燈。昏黃的燈下,她坐在榻側,一邊繡花,一邊守著兒子。
  劉詢站在窗外,呆呆看了許久,隻覺得慌亂了一天的心突然就安寧了下來。
  他舉步人殿:“醒了嗎?”
  許平君立即跪下,恭敬地說:“還沒,不過張太醫說毒已經解了,應該隨時會醒。”
  劉詢忽然心頭莫名的煩躁,冷聲說:“你這個娘做得可真是稱職!”
  許平君的臉色蒼白,不停地磕著頭說:“臣妾罪該萬死。”
  劉詢隻覺厭惡,斥道:“出去!”
  許平君忙躬著身子退出了大殿。
  劉詢坐在兒子身旁,輕輕撫著兒子的臉,小聲說:“你要嚇死爹嗎?等你醒來,不打你一頓板子,你記不住教訓。下次再敢亂吃,就吊起來打。”
  劉夷迷迷糊糊地剛醒來,就聽到父皇說要“吊起來打”,嚇得差點哭出來:“父皇,兒臣……兒臣……知錯……”
  劉詢擰著他的臉蛋問:“混小子,你好好的早飯不吃,為什麽要跑去昭陽殿?”
  “兒臣……兒臣請娘娘給母後求情。”
  “你不來求我,反跑去求她?”
  “兒臣……兒臣……他們都說父皇最寵娘娘。”
  劉詢氣笑:“他們說的你就全信?”
  “可……兒臣看父皇若不在宣室殿歇息,就去昭陽殿,父皇定是常常想念娘娘的。”
  劉詢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最後隻得苦笑著說:“將來有一日,等你做皇上時,也許你就會明白。不過,你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煩惱,因為爹會幫你把這樣的人都清除了。”
  劉夷似明白非明白地輕輕“哦”了一聲。
  劉詢舍不得離開,東拉西扯地問著劉奭話。功課做得如何了,平日間都吃些什麽,身邊使喚的人可都喜歡,有誰對他不好了,劉奭零零碎碎地回答著。不知怎麽的,說起了張良人,劉奭不解地問為何最近一直看不到她,張娘娘性子活潑,最近卻一直待在殿裏不出來,和她交情很好的公孫娘娘怎麽也不去找她玩了。
  劉詢詫異:“你怎麽知道公孫長使和張良人關係親密?”
  劉爽笑講著他在禦花園中的經曆,劉詢的臉色漸漸陰沉。
  “霍婕好到了多久,張良人和公孫長使到的?”
  劉奭想了想說:“一小會兒,兒臣剛和娘娘沒說幾句話,張娘娘她們就來了。”
  “霍婕妤命你吃點心,你怎麽沒吃?”
  “兒臣聽公孫娘娘說她肚子裏麵住著個小妹妹,覺得很好玩,就光顧著看她吃了,後來正要吃時,先生突然冒出來,斥罵了我一通,帶著我就要離開。估計娘娘看先生生氣了,不好再留我吃東西玩,就讓我們走了。先生後來罰我抄書,警告我不許亂吃零嘴,還說君子遠婦人,讓我不要去找娘娘她們玩,應該多讀書,多去父皇身邊學習。”
  劉詢眼中情緒複雜,臉色越發陰沉。
  劉奭低著頭,怯怯地說:“先生他十分嚴格,兒臣平日裏挺不想見他,可沒了他,兒臣又總覺得心裏不安穩。什麽事情都沒有個人給我拿主意。今日早上,我看到母後那樣,著急得沒有辦法才去求娘娘的,兒臣下次再不敢了。父皇,還沒有尋到先生嗎?您再多派些人去尋,好不好?”
  劉詢站起來,打算離開:“你好好休息,這兩日的功課可以先放一放。”
  “嗯,多謝父皇。”
  劉詢彎著身,把劉爽的胳膊放進被子,把被角仔細掖好,摸了摸他的額頭,轉身要走。
  “爹……”劉夷突然叫。
  劉詢回頭:“怎麽了?”
  劉奭看著他發呆,一會兒後說:“爹,外麵黑,雪又滑,你小心點。”
  劉詢眼中的陰鬱一刹那就淡了,笑著說:“知道了。你以為爹是你嗎?睡吧!明天爹再來看你。”
  劉詢出殿門時,視線四處一掃,看見個人影縮在暗處,似等他離開後才敢進去。他冷聲說:“以後看緊點,若再有差錯,朕第一個降罪的就是你。”
  人影跪在了地上。
  他一甩袖子,出了殿門。
  許平君看他走遠了,才站起來,仔細鎖好殿門,進了屋子。
  劉奭看到母親,一骨碌就想坐起來,卻身子發軟,朝後跌去,許平君忙把他抱住:“別亂動,毒剛拔幹淨,身上還沒力氣呢!”
  劉奭扯母親的袖子,許平君脫去鞋襪,上了榻。
  劉爽靠在母親懷裏,小聲問:“父皇會饒了先生和姑姑嗎?”
  “應該會。他一時急怒才想殺你師傅,現在的情況提醒了他,霍光一日未放權,他需要借助你師傅的地方還很多,他能做的不是發怒,而是隱忍。”
  劉夷終於放下心來,喃喃說:“希望師傅能原諒我。”
  “虎兒,你為什麽這麽說?你為了救師傅和姑姑,勇敢地吃下毒藥,娘吩咐你小七叔叔去尋毒藥時,還擔心你會害怕,不敢吃,沒想到你這麽勇敢。他隻會謝謝你,怎麽會怪你?”
  劉爽眼中有淚花:“父皇說是打老虎的,我……我看見他們沒有打老虎,有一群黑衣人圍攻師傅,我該製止他們的,可我害怕得躲起來了。師傅摔下去時,也看見了我,他的樣子好悲傷,他肯定很失望。我是個膽小鬼,看著師傅在自己麵前被人殺害……我晚上做夢,看見師傅在生氣……”
  許平君緊緊地抱著他,拍著他的背:“不會,不會!你師傅是個最會體諒別人難處的人,娘以前也做過對不起你師傅的事情,可你師傅一點都沒生娘的氣,這次他也一定不會生你的氣。虎兒不是膽小鬼,虎兒很勇敢,我的虎子聰明善良又勇敢。”她的語聲輕柔,想盡力拂去兒子心上的塵埃。卻悲哀地知道,她已經什麽都擦不去,他親眼看到和經曆的一切,將永遠刻在心上。
  “我不勇敢,姑姑才勇敢。娘,姑姑知道她救了大公子,爹會很生氣很生氣嗎?”
  “她當然知道。”
  “可是她一點都不怕,她仍然去救大公子了!”
  “對!如果有一天是娘或者你遇險,你姑姑也會什麽都不怕地來救我們。”
  劉奭的臉龐煥發出異樣的神采,好似大雪中迷路的人在黑暗陰冷中突然發現火光:“原來書上的話不是假的。娘,我一直以為書上的話全是假的,我一點都不相信,我憎惡所有的書籍和所有的人,什麽仁仁善善,都是假的!最譏諷的就是,明明不相信仁善的一幫人卻還天天期望著我去相信!現在,我知道了,先賢們說的不是假話,他們隻不過也在努力追尋,同時努力地說服世人去追尋。”
  許平君聽得心驚膽寒,劉夷的不動聲色下竟藏了那麽多的失望和迷茫。日常所見和書籍中所學完全兩樣,他在失望中迷了路,年紀小小就已經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麽,又能相信什麽。一個沒有“相信”的人生,她想都不敢想。
  劉奭心中積壓的失望和迷茫散去,四肢百骸好似都輕鬆了,濃重的倦意湧上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說:“姑姑有了危險,娘也什麽都不怕地去救她,甚至不怕失去父皇。姑姑很勇敢,師傅很勇敢,娘很勇敢,虎兒也很勇敢……”他唇角含著甜美的笑意,漸漸沉入了睡鄉。
  許平君看到他的笑,輕輕在他額頭親了下,也微笑起來。
  虎兒,不是娘不怕失去你父皇,而是娘喜歡的那個人早就不見了。等你再長大一點時,娘會給你講娘認識的病已哥哥是什麽樣子,會給你講娘做過的傻事,還會給你講娘、病已、雲歌、孟玨、大公子,講述我們曾經的親密和笑鬧。這世上,時光會改變太多事情,但總有一些人和一些事,隻要你相信,就永遠不會變……
  劉詢一走出椒房殿,七喜立即迎上來:“皇上,回宣室殿嗎?”
  劉詢目光陰沉,卻麵容帶笑:“昭陽殿。”走了會兒,又吩咐,“傳朕旨意,賞賜張良人玉如意一對,命她明日晚上準備迎駕。”
  “是。皇上,關著的宦官和宮女怎麽處置?椒房殿總要人服侍的。”
  “聽到太醫診斷病情的幾個都殺了,其餘的先放了,富裕……”
  七喜小心地聽著對富裕的發落,一邊琢磨著哪個宦官能勝任椒房殿總管的職位,可等了半晌,都沒有下文。
  “……也放了。”
  “是。”七喜很是意外,卻不敢問,隻能任不解永沉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後要對富裕再多一份客氣。
  聽到宮女向劉詢請安,霍成君有詫異也有驚喜:“皇上怎麽來了?”
  劉詢皺眉說:“你不希望朕來,那朕去別殿安歇,擺駕……”
  霍成君忙拉住了他,嬌聲說:“臣妾不是那個意思。聽聞太子殿下病了,臣妾就想著皇上應該不會來了,臣妾當然希望皇上能日El……”霍成君說著,滿麵羞紅。
  劉詢把霍成君擁進了懷中,溫柔地笑著。
  霍成君一邊細察他神色,一邊小心試探:“聽聞皇上把椒房殿的宮女、宦官都拘禁起來了,難道太子的病……”
  劉詢眉目間露著幾分疲憊,歎了口氣:“病倒沒大礙,朕生氣的是一大幫人還照顧不好一個人,所以一怒之下就全關起來了,還殺了幾個。事情過後,卻覺得自己遷怒太過,有些過意不去。”
  霍成君心中有嫉妒,有釋然:“皇上是太喜愛殿下了,關心則亂。何況隻是幾個奴才而已,皇上也不必太往心上去,給他們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劉詢笑道:“朕還沒有用膳,去傳膳,揀朕愛吃的做。”
  一旁的宮女忙去傳膳,自然少不了皇上愛喝的山雞湯。
  劉詢就如天下最體貼的夫君,親手為霍成君夾菜,親手為她盛湯,還怕她燙著,自己先試了一口。霍成君也如天下最溫柔的妻子,為他淨手,為他布菜,為他幸福地笑。
  莢蓉帳裏歡情濃,君王卻未覺得春宵短。
  天還沒亮,他就起身準備去上朝,霍成君迷迷糊糊地問:“什麽時辰了?”
  劉詢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來異常的清醒:“你再睡一會兒。今年天寒得早,大雪下個不停,恐怕要凍死不少人,朕得及早做好準備,看看有沒有辦法盡量避免少死一些人。”
  霍成君聽得無趣,翻了個身,又睡了。
  劉詢毫不留戀地出了昭陽殿,一邊走一邊吩咐:“傳雋不疑、張安世、張賀、杜延年先來見朕。”
  見到他們,劉詢第一句話就是:“各位卿家可有對策了?”
  眾人都沉默,杜延年小聲說:“臣來上朝的路上,已經看見有凍死的人了。看情形,如果雪再下下去,就會有災民陸陸續續來長安。”
  劉詢恨聲說:“孟玨!”
  眾人還以為他恨孟玨意外身死,以至無人再為他分憂解難,全跪了下去:“臣等無能。”
  劉詢問道:“霍大人的病好了嗎?他有什麽對策?”
  雋不疑回道:“臣昨日晚上剛去探望過霍大人,還在臥榻休息,言道‘不能上朝’。臣向他提起此事,討問對策,他說皇上年少有為,定會妥善解決此事,讓臣不必擔心。”
  劉詢閉著眼睛,平靜了一會兒,開始下旨:“開一個官倉,開始發放救災粥,早晚一次,此事就交給杜愛卿了。記住,一定要滾燙地盛到碗裏,插箸不倒!若讓朕發現有人糊弄朕,朕拿你是問!”
  杜延年重重磕頭:“臣遵旨!”
  張賀自告奮勇地說:“皇上,臣也去,給杜大人打個下手,至少多一雙眼睛盯著,讓想從中漁利的人少一分機會可乘。”
  劉詢有幾分欣慰,準了張賀的請求。張賀和杜延年一粗豪一細致,應該能事半功倍。
  “張將軍,從今日起,你每日去探望一次霍大人,務必轉達朕對他的掛慮和思念,盼他能早日康複,盡早上朝。”
  張安世隻得跪下接旨,攬下了這個精細活。霍光不上朝後,朝堂上的很多官員不是做啞巴就是唱反調,議事往往變成吵架,常常一整天議下來,一個有效的建議都沒提出來。政令推行上就更不用提,皇上縱有再大的心勁,沒人執行,也全是白搭。
  等張安世、張賀和杜延年告退後,劉詢對雋不疑吩咐道:“你帶人去搜救孟太傅和他的夫人,盡量多帶人手,隻要有一線生機,就要把他們救回來。”
  事情透著古怪,但雋不疑曆來對皇命“不疑”,隻恭敬地說:“臣一定盡力。”
  
  Chapter 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
  孟玨和雲歌被雋不疑所救,護送回孟府。三月見到孟玨的一瞬,放聲大哭,又跪到雲歌腳前用力磕頭。
  雲歌麵罩寒霜,輕輕巧巧地閃到了一旁。三月這塊爆炭卻沒有惱,隻一麵抹著眼淚,一麵站了起來。
  許香蘭看一堆人圍在孟玨身前,根本沒有自己插足的地方。孟玨也壓根兒不看她一眼,又是傷心又是委屈,低著頭默默垂淚。
  雲歌剛想離開,仆人來通報:“皇後娘娘、太子殿下駕臨。”
  掌事的人忙去準備接駕,不相幹的人忙著回避。一會兒工夫,屋子就空了下來,隻孟玨躺在榻上,雲歌站在門口,許香蘭立在屋子一角,拿著帕子擦眼淚。
  許平君帶著劉夷匆匆進來,見到雲歌,一把就抱住了她:“你總算平安回來了!”
  雲歌也緊緊地抱住她:“姐姐!”
  雲歌孤身闖雪山,皇後夜跪昭陽殿。其中的驚險曲折不必多說,兩姐妹都明白彼此在鬼門關上走了一趟。
  許香蘭嘴微張,呆呆地看著堂姐和雲歌,她們兩個之間有一種親密,好似不需言語就已經彼此明白。一個詞語忽然跳到她腦中——肝膽相照,那本是用來形容豪情男兒的,可此時此刻許香蘭覺得就是可以用在堂姐和雲歌身上。
  許平君牽著劉爽朝孟玨下跪,孟玨急說:“平君,快起來!”覺得叫不動許平君,又忙叫雲歌去扶她。
  雲歌站著沒動,等許平君跪下行了一禮後,才伸手扶她起來:“雖有驚有險,不過他還好好地活著,所以姐姐也不必太內疚,劉詢……”看到劉爽,她閉了嘴。
  許平君對許香蘭說:“香蘭,你帶太子殿下去外麵玩一會兒。”
  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許香蘭愣愣地點了下頭,牽著太子出了屋子。
  雲歌看他們走了,才說:“姐姐不必為劉詢做的事情抱疚。”
  許平君微笑著說:“我沒有為他所行抱疚,他所行的因,自有他自己的果,我隻是替自己和虎兒謝謝孟大哥一直以來的回護之恩。”
  雲歌不能相信地盯著許平君。
  許平君在她腦門上敲了下:“你幹什麽?沒見過我?”
  “是沒見過,姐姐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許平君淡淡說:“我隻是悟了。”
  雲歌分不清楚自己該喜該悲,她一直以為病已大哥會是許姐姐一生的“結”,最終也許還會變成“劫”,卻不想這個“結”竟就這麽解開了。
  許平君似猜到她所想,輕聲說:“他叫劉詢。”
  雲歌也輕輕說:“是啊!他叫劉詢。”
  許平君眼波在雲歌麵上意味深長地一轉,落在了孟玨身上:“孟大哥,這幾日過得如何?”
  孟玨微微笑著,不說話。
  雲歌不自在起來,想要離開:“我去洗漱、換衣服,姐姐若不急著走,先和孟玨說話吧!一會兒再來看我。若趕著回宮,我回頭去宮裏陪姐姐說話。”
  許平君含笑答應,見雲歌走了,她的笑意慢慢地淡了:“孟大哥,對不起。我求你仍做虎兒的師傅。”
  “你出宮時,皇上給你說什麽了?”
  “皇上什麽都沒對我說,隻吩咐虎兒跟我一起來探望師傅。”
  孟玨淡笑著說:“你不用擔心,我不做太傅,還能做什麽?除非我離開長安,不然,做什麽官都是做。”
  許平君喜極而泣:“謝謝,謝謝!”
  “我想麻煩你件事情。”
  “大哥請講。”
  孟玨說:“早或晚,我會選一個合適的時機,請許香蘭離開。她若願意,讓她給我寫封休書也成,她的身子仍白璧無瑕,她又是皇上的小姨子,未來皇上的姨母,不管以後再嫁誰,都沒人敢怠慢她。”
  許平君微微呆了下說:“好的,我會私下開導她的。大哥和雲歌重歸於好了嗎?”
  孟玨極淡然地說:“她的心結不是那麽容易解開的,不過我都已經等了她十多年,也不在乎再等她十多年。”
  許平君震驚中有酸楚也有高興,酸楚自己的不幸,高興雲歌的幸運:“大哥所做都出於無奈,雲歌慢慢地會原諒你的,大哥可有慶幸自己從崖上摔下?”
  孟玨微笑著說:“所以這一次我原諒劉詢,讓他繼續做他的安穩皇帝。”
  一陣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腦門,許平君打了個寒戰,她以為她已經解開了結,卻不知道也許一切早已是個死結。如果沒有雲歌,孟玨大概從此就會和霍光攜手,甚至以盂玨的性格,說不定早有什麽安排,借助霍光或者其他替自己報仇,來個一拍兩散、兩敗俱傷!她隻覺得手足冰涼,再也坐不住,匆匆站起來:“孟大哥,我……我回去了。”
  孟玨沒有留客,隻點了下頭。
  孟玨重傷在身,行動不便,理所當然地可以不上朝,他又以“病中精神不濟”為借口,拒絕見客。府裏大小雜事少了很多,仆人們也清閑起來。孟玨養病,孟府的仆人就說閑話打發時間。
  話說自大夫人進門,公子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和別人說話時,是微笑有禮,和大夫人說話時,卻常常麵帶寒霜。可自從公子被救回府後,他對大夫人的態度就大變,人還在輪椅上坐著,就開始天天跑竹軒。
  第一天去,大夫人正在為三七剪莖包芽,預防根部凍傷。看見他,正眼都沒看一下,低著頭,該幹啥幹啥。公子就在一旁呆看,看了大半天,要吃飯了,他就離開了。
  第二天去,大夫人在為黃連培土壅蔸,還是不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呆看。
  第三天去,大夫人在為砂仁鬆土、施肥,當然,沒答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看著。
  大夫人一連在藥圃裏忙了十天,公子就在一邊呆看了十天。兩人不要說說話,就連眼神都沒接觸過。
  藥圃裏的活兒雖忙完了,可大夫人仍整天忙忙碌碌,有時候在翻書,有時候在研磨藥材製藥,有時候還會請了大夫來給她講授醫理、探討心得。公子還是每天去,去了後,什麽話都不說,就在一旁待著。大夫人種樹,他看樹;大夫人看書,他就也拿本書看;大夫人研磨藥材,他就在一旁擇藥,他擇的藥,大夫人壓根兒不用,可他仍然擇;大夫人和大夫討論醫術,他就在一旁聽,有時候大夫人和大夫為了某個病例爭執時,他似乎想開口,可看著大夫人與大夫說話的樣子,他就又沉默了,隻靜靜地看著大夫人,時含笑、時蹙眉。
  仆人們對公子的作低伏小驚奇得不得了。閑話嗑得熱火朝天,至少熱過炭爐子。可這一模一樣的閑話嗑多了,再熱的火也差不多要熄了,無聊之下,開始打賭,賭大夫人和公子什麽時候說話。
  時光流逝,晃晃悠悠地已經進入新的一年。
  春寒仍料峭,牆角、屋簷下的迎春花卻無懼嚴寒,陸陸續續地綻出了嫩黃。
  孟府的仆人們彼此見麵,常是一個雙手籠在衣袖裏,打著哈欠問:“還沒說話?”
  一個雙眼無神地搖頭:“還沒。”
  “錢。”
  一個懶洋洋地伸手,一個無精打采地掏錢。
  孟玨的身體已完全康複,可他仍天天去雲歌那裏。若雲歌不理他,他就多待一會兒,若雲歌皺眉不悅,他就少待一會兒,第二天仍來報到,反正風雪不誤,陰晴不歇。
  竹軒裏的丫頭剛開始還滿身不自在,覺得公子就在眼前,做事說話都要多一重謹慎、多一份小心。可時間長了,受雲歌影響,孟玨在她們眼中和盆景、屏風沒兩樣,就是多口氣而已。
  忙活了數月,好不容易等到新配置的藥丸製好,雲歌興衝衝地嚐了下,卻垮著臉將藥丸扔到了爐子中。沮喪地坐了會兒,又振作起精神重新開始配藥。抓著一味藥剛放進去,又趕緊抓回來,猶豫不決,皺著眉頭思索。
  孟玨走到她身旁,她仍在凝神思索,沒有察覺。突然,一隻修長的手出現在她眼前,在每個藥盒裏快速點過,看似隨意,抓起的藥分量卻絲毫不差,一瞬後,藥缽裏已經堆好了配置好的藥。
  雲歌盯著藥缽生氣,冷冷地問:“你每次所做都不會免費,這次要什麽?我可沒請你幫忙,也沒東西給你。”
  孟玨的微笑下有苦澀,也隻能歎一聲“自作孽”。
  “這次免費贈送。”
  雲歌更加生氣,猛地把藥缽推翻:“我自己可以做出來。”
  孟玨無聲地歎了口氣,坐到雲歌對麵,將散落的藥撿回藥缽中:“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作為交換。”
  雲歌不說話,隻是盯著他。
  “你做這個藥丸給誰用?”
  雲歌回答得很爽快,眼中隱有挑釁:“霍成君。她已經喝了很久的鹿茸山雞湯,再不去掉異味,她遲早會起疑。”
  孟玨提起毛筆將配方寫出,遞給雲歌:“把這個藥方直接交給劉詢。”
  雲歌猶豫了下,接過藥方。
  “其實這個藥有無異味並不重要,這個藥若使用時間超過三年,有可能終身不孕,如果我第一次給你的藥就是給霍成君用的,算時間也快了。”
  雲歌握著藥方的手開始發顫,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褪去,卻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肯放下藥方。
  “你報複了她,你快樂嗎?她一生不能有孩子,能彌補你一絲半點的痛楚嗎?”
  雲歌無法回答,隻是手簌簌地抖著。孟玨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雲歌,我們離開這裏,你的心不是用來研究這些的,我們去尋找菜譜做菜,我現在可以嚐……”
  雲歌用力甩開他的手,一連後退了好幾步,臉色蒼白,語氣卻尖銳如刺:“我早就不會做菜了!”
  子期離世,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複彈琴。自劉弗陵離去,雲歌再不踏入廚房,荷包裏的調料也換成了尋常所用的香料。
  孟玨如吃黃連,苦澀難言。她為他日日做菜時,他從未覺得有何稀罕;她為他嚐盡百苦、希冀著幫他恢複味覺時,他卻從未真正渴望過要去品懂她的菜。當他終於能品嚐出她菜肴的味道,不惜拱手讓河山、千金換一味時,她卻已不再做菜。
  雲歌慢慢平靜下來,冷冷地說:“你回去吧!別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孟玨起身向外走去,踏出門口時,頭也沒回地說:“我明天再來。”未等雲歌的冷拒出口,他已經快步走出了院子。
  雲歌捏著藥方發呆,耳邊一直響著孟玨說的話,“終身不孕”,她應該開心的,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嗎?霍成君所做的一切,罪有應得!可她竟一點沒有輕鬆開心的感覺,隻覺得心更沉、更重,壓得她疲憊不堪。
  很久後,她提起毛筆,在孟玨的配方下麵加注了一行字 此方慎用,久用恐會致終身不孕…”
  將藥方封入竹筒,火漆密封後,交給於安:“想辦法交到七喜手中,請他代遞給皇上。”
  於安應了聲“是”,轉身而去。
  雲歌看著屋子裏滿滿當當的藥材,聞著陣陣藥味,隻覺得很厭惡現在的自己,費盡心思隻是為了害人!
  她猛地高聲叫人,幾個丫頭匆匆進來,聽候吩咐。
  “把所有的藥材都拿走。”
  丫頭小心地問:“夫人是說找個地方收起來嗎?”
  “隨便,扔了、收了都可以,反正不許再在這個院子裏。還有,藥圃裏的藥草也全都移植到別處去。”
  “是。”
  幾個丫頭手腳麻利地行動起來,一會兒的工夫,就將屋子中的藥草全部收走。一個伶俐的丫鬟還特意點了薰香,將藥草味熏走。
  坐在窗旁發呆的雲歌聞到薰香,神情迷茫,好似一時間分不清楚置身何處。唇邊含著一絲笑意,模仿著他的語調說:“這香味淡,該用鎏金銀熏球,籠在袖子下,不該用錯金博山熏爐。”
  丫頭忙準備換:“這是宮裏賞的香,一直收著沒用,奴婢不知道用法,竟魯莽糟蹋了。”
  雲歌回過神來,神情黯然地說:“不用了,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丫頭趕忙退出屋子。
  雲歌嗅著香氣,閉起了眼睛。恍恍惚惚中總覺得屋子裏還有個人,靜靜地、微笑著凝視著她。
  如果一個人住在了心裏,不管走到哪裏,他似乎都在身邊。
  聞到曾經的香,會覺得鼻端聞到的是他衣袍上的味道;看到熟悉的景致,會想起他說過的話;晚上聽到風敲窗戶,會覺得是他議事晚歸;落花的聲音,會覺得是聽到他歎息……
  點點滴滴,總會時時刻刻讓人滋生錯覺,似乎他還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內,可驀然睜眼時,卻總是什麽都沒有。
  所以,我不睜眼,你就會還在這裏,多陪我一會兒,對嗎?
  香氣氤氳中,她倚著窗戶閉目而坐,一動不敢動。漸漸地,似真似假地睡了過去。
  四周彌漫起白色的大霧,什麽都看不清楚,隻有她一人站在大霧裏。她想向前跑,可總覺得前麵是懸崖,一腳踏空,就會摔下去。想後退,可又隱隱地害怕,覺得濃重的白霧裏藏著什麽。她害怕又恐慌,想要大叫,卻張著嘴,怎麽都發不出聲音來,隻覺得四周的白霧越來越多,好像就要把她吞噬。
  忽然,一縷簫音傳來,是無限熟悉的曲子,所有的害怕恐慌都消失了,她順著簫音的方向跑去,大霧漸漸地淡了,一點、兩點、三點的螢光在霧氣中一明一滅,仿佛在為她照路。
  終於,她看見了他。白霧繚繞中,他一身青衣,正立在那裏吹簫,無數瑩瑩螢光在他身周閃爍,映得他縹緲不定,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際。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麽近,雲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心裏是萬分的想靠近,卻再不敢移步,隻是貪戀地凝視著他。
  一曲未終,他抬起了頭,沉默地看著她。
  為什麽你的眼神這麽悲傷?為什麽?
  她一遍遍地詢問,他卻隻是沉默、悲傷地凝視著她。
  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壞人了?可霍成君殺死了我們的孩子!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
  你為什麽還這樣看著我?為什麽?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雲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遠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喚都化作了虛無。
  她沒有睜開眼睛,隻無限疲憊地問:“什麽事情?”
  丫鬟的聲音帶著顫,好似被雲歌的悲叫給嚇著了:“老爺派人來接小姐回府探
  親,說是家宴,想小姐回去團圓。”
  “知道了。”
  丫鬟硬著頭皮問:“那奴婢幫小姐收拾包裹?”
  雲歌仍呆呆地閉著眼睛坐著,一點動的意思都沒有。丫鬟小聲說:“小姐,姑爺已經同意了,您若想去,馬車隨時可以出發。”
  雲歌突然問:“如果一個人,以前看著你的時候眼底都是溫暖,也很開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時候充滿了悲傷,你說這是為什麽?”丫鬟凝神想了會兒,遲疑著說:“大概是我做錯了事情,讓他不開心了。”雲歌喃喃說:“我沒有錯!他應該明白的。”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也許他不開心,隻是因為你心裏不開心;他難過,隻因為你心裏是難過的;他覺得你做錯了,隻是因為你心底深處早已認定自己錯了。”
  雲歌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玨正立在窗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想來他是因為霍光的事情,隨丫鬟同來的,隻是站在屋外沒有說話。
  他的唇角緊抿,似乎很漠然,注視著她的墨黑雙眸中卻有無限悲傷,竟和陵哥哥剛才的眼神一模一樣。雲歌心中陡地一顫,跳了起來,隨手拿了件披風就向外走,丫鬟忙賠著小心服侍雲歌出門。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親自在外麵迎接。
  麵對霍光的厚待,雲歌淡淡地行禮問安,客氣下是疏遠冷漠。一旁的丫頭都覺得窘迫不安,霍光卻似笑得毫無隔閡。
  因為雲歌的來臨,宴席的氣氛突然冷下來。霍光笑命霍禹給族中長輩敬酒,眾人忙識趣地笑起來,將尷尬掩飾在酒箸杯盤下。
  霍光看雲歌沒帶行李,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尋了個借口,避席而出,帶著雲歌慢慢踱向書房。
  他一麵走,一麵指點著四處景物:“看到左麵的那個屋子了嗎?以前是主人起居處,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裏。”
  “那邊的草地以前是個蹴鞠場,你爹喜歡蹴鞠,常叫人到府裏來玩蹴鞠。可別小看這塊不起眼的場地,當年的風流人物都在這裏玩過,有王爺、有將軍、有侯爺,衛太子殿下也來過很多次,不過你爹可不管他們是王還是侯、幾隻鼻子幾隻眼,腳下從不留情,那幫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滾尿流。”
  霍光眼前浮現過當年的一幕幕,語氣中慢慢帶出了少年時的粗俗爽快,眉宇間競有了幾分飛揚。
  雲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覺中就淡了,順著霍光的指點,仔細地看著每一處地方,似乎想穿透時光,看到當年的倜儻風流。
  “這個書房是你爹當年辦公議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沒變,隻擺放的東西變了。那邊以前放的是個巨大的沙盤,你爹常在上麵與你娘鬥兵,還賭錢了,究竟誰輸誰贏,我是一直沒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個府邸都輸了。”
  “鬥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麽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將軍們商議出兵大事時,你娘都可以隨意出入。這個書房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你娘用的,現在我用來存放書籍了。”
  雲歌突然間覺得這個書房無限親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還能感受到爹娘的笑聲。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翹,笑了起來,一直壓在身上的疲憊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個念頭,她是該離開長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離開了!這個念頭一旦浮現,就越來越清晰,在腦中盤旋不去,雲歌的手輕搭在牆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著她,眼中有無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頂別人的好幾生,在廟堂之巔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在江湖之遠能縱橫天地、笑看蒼生。有生死相隨的妻子,還有曜兒和你這般的兒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無憾!”
  雲歌看到他斑白的兩鬢、蒼涼的微笑,第一次發覺他老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讓他倒下。雖然心中有厭惡,嘴裏卻不受控製地說:“叔叔的一生也波瀾壯闊,輔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幾次力挽狂瀾,將一個岌岌可危的漢朝變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穩,叔叔也會青史留名。”
  霍光讓雲歌坐,他親自給雲歌斟了杯茶,雲歌隻淡淡說了聲“謝謝”。
  “我想大哥並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隻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如何評價是別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樣,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我的確希望能留名青史,可這並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為霍光最在乎權勢,其實這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雲歌有些詫異:“那是什麽?”
  “我想邊疆再無戰爭!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漢的穩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淚去換!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來,朗聲說,“權勢算什麽玩意兒?隻不過是我實現這一切的必經之路!沒有權勢,我就不能為所欲為!隻有鼎盛的權勢才能讓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輕徭役、薄稅賦,良田不荒蕪;才能做到國泰民安、積蓄財富;才能修兵戈、鑄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鐵驥萬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雖然身著長袍,坐於案前,可他說話的氣勢卻像是身著鎧甲,坐於馬上,隻需利劍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馬蹄就可踏向胡虜。可在下一刻,他卻又立即意識到,他再權傾天下,再費心經營,仍隻是個臣子,能令劍尖所指、鐵蹄所踏的人永遠不會是他!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他眼中的雄心壯誌漸漸地都化作了無奈悲傷。他笑嘲著說:“‘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大漢的男兒都該麵目無光才對!”
  雲歌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會在驚聞烏孫兵敗的時候,重病到臥榻數月,他並不是在裝病教訓劉詢,讓劉詢明白政令的執行還離不開他,而是真的被劉詢的剛愎自用氣倒了。他謹慎一生,步步為營,卻被劉詢的人毀於一夕,其間傷痛絕非外人所能想象,也在這一刻,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親流著相似的血脈。
  霍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眼中的情緒立收了起來,又變成了那個鎮定從容、胸有成竹的權臣:“這些話已將近三十年未和人說過,不知怎麽的就突然間……讓你見笑了!”
  雲歌將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熱茶,雙手奉給他:“叔叔身體康健,手中大權在握,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完成心願。皇上雖然剛愎了一些,但並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對先帝劉徹既恨又敬,隻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實現武帝劉徹未完成的心願——安定邊疆、四夷臣服,一方麵是自己的雄心壯誌,另一方麵卻也是為了氣氣九泉下的劉徹。我想隻要君臣協心,叔叔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霍光接過熱茶,顧不上喝,趕著問:“你說的可是真的?皇上一直表現出來的樣子和你說的可不符,他總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樣子,似乎隻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雖然年年給匈奴稱臣進貢、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比在武帝手裏要好,我一直以為皇上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雲歌說道:“叔叔聰明一世,卻因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塗了。皇上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表現得越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讓。”
  霍光呆呆發怔,一一回想著自劉弗陵駕崩後的所有事情。半晌後,痛心疾首地歎道:“沒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欲望驅策他人,最後卻被一個小兒玩弄於股掌間。”
  雲歌正想說話,聽到外麵仆人的叫聲:“娘娘,娘娘,您不能……”
  門砰地被推開,霍成君麵色森寒,指著雲歌說:“滾出去!霍家沒你坐的地方,你爹當年走時,可有考慮過我爹爹?他倒是逍遙,一走了之,我爹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長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長安樹了多少敵人……”
  霍光斷然喝道:“閉嘴!”冷厲的視線掃向書房外麵立著的仆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煙地全退下,有多遠走多遠。
  “雲歌,你先去前麵坐會兒,等叔叔處理完事情,再給你賠罪。”
  雲歌無所謂地笑笑,告辭離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書房後,走了會兒,忽然覺得身上冷,才發現匆忙間忘拿披風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風上的花樣是劉弗陵親手繪製,命人依樣所繡,自然要拿回來。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斷斷續續的爭吵聲。
  “……我是寧要雲歌這個侄女,不要你這個女兒……”
  “……你說是我的親生女兒?”霍光的笑聲聽來分外悲涼,“……親生女兒會幫著劉詢刺探老父的一舉一動,通知劉詢如何應對老父?親生女兒會用利益說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劉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攔你……我霍光隻當從沒生過你,從今往後,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裏的聲音時高時低,雲歌聽得斷斷續續。她如中蠱一樣,明知道不對,卻輕輕地貼到屋簷下,藏在了陰影中。
  屋子裏傳來哭泣聲:“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卻被霍光打開。她悲傷羞怒下突然吼起來:“爹爹可有當我是女兒?可曾真正心疼過我?爹爹裝出慈父的樣子,讓女兒在劉詢和劉賀中選,等試探出女兒的心思後,卻偏偏反其道選了劉賀。還有大姐,爹爹當年對她許諾過什麽?結果是什麽?你讓女兒怎麽信你?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麽?劉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聲音突然斷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好一會兒後,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響起:“爹爹,女兒已經知錯!求爹爹原諒!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後才開口,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疲憊:“你走吧!我沒做好父親,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兒。”
  咚咚的磕頭聲,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卻再不開口。
  吱呀一聲,霍成君拉開門,捂著臉衝出了書房。
  雲歌軟軟地坐到了地上,臉色煞白到無一絲血色。
  “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
  “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麽?”
  “劉弗陵的病……”
  他們究竟想說什麽?為什麽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話,竟然不顧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斷她!
  雲歌隻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似乎前麵就是無底深淵,可她卻還要向前走。
  當年暗嘲上官桀養了個“好兒子”,如今自己的女兒、侄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霍光失望、悲傷攻心,坐在屋裏,隻是發怔。忽然聽到外麵的喘氣聲,厲聲問:“誰?”
  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雲歌立在門口,扶著門框,好似剛跑著趕回來,一麵喘氣一麵說:“我忘記拿披風了。”
  霍光看她麵色異樣,心中懷疑,微笑著說:“就在那裏,不過一件披風,何必還要特意跑回來一趟?即使要拿,打發個丫頭就行了,看你著急的樣子。”
  雲歌拿起披風,低著頭說:“這件披風不一樣,是……是陵哥哥親手繪製的花樣。”
  她眼中隱有淚光,霍光釋然,一麵陪著她出門,一麵叮囑:“你如今已經嫁人,我看孟玨對你很好,他也的確是個人物。去世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你的一生還很長,不能日日如此。你現在這個樣子,地下的人也不能心安,把舊人放在心底深處珍藏,好好珍惜眼前的新人,才是既不辜負舊人,也不辜負新人,更不辜負自己。”
  雲歌神情恍惚,容顏憔悴,對他的話似聽非聽,霍光隻能無奈地搖頭。
  在馬車上候著的於安看到她的樣子,再聽到霍光的話,心內觸動,對霍光謝道:“多謝霍大人的金玉良言,其實這也是奴才一直想說的話。”
  雲歌對霍光強笑了笑:“叔叔,我回去了,你多保重身體。”
  霍光客氣地對於安吩咐:“你照顧好她。”
  於安應了聲“是”,駕著馬車離開霍府。
  雲歌回到竹軒後,卻站在門口發呆,遲遲沒有進屋。
  於安勸道:“在霍府折騰了半天,命丫頭準備熱水洗漱吧!”
  雲歌突然扭身向外跑去,於安追上去:“小姐,你要做什麽?”
  “我去找孟玨。”
  於安以為她心思回轉,喜得連連說:“好!好!好!那奴才就先下去了。”
  雲歌氣喘籲籲地推開孟玨的房門,孟玨抬眸的一刹那,有難以置信的驚喜。
  “孟玨,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我想跟你學醫術。”
  雖不是自己期盼的話語,可至少意味著雲歌願意和他正常地交往了,不會再對他不理不睬。他微笑著說:“你願意學,我自然願意教,不過不用拜什麽師,若非要拜師,那你就拜我義父為師,義父如果在世,也肯定不會拒絕你,我就算代師傳藝。”
  雲歌感激地說:“多謝你!我們現在就拜師,明天我就來學,好不好?”
  孟玨豈會說不好?命三月設好香案,沒有牌位,他就拿一幅白帛,龍飛鳳舞地寫了“孟西漠”三個字,掛在牆上。
  雲歌麵朝“孟西漠”三字跪下,恭敬地說:“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三拜。”一麵磕頭,一麵在心裏默念:師父,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拜師的動機不純,你也許會不開心,但弟子一定會盡心學習,將來也用醫術去救人。弟子愚笨,肯定趕不上師父的醫術,但一定不會做有辱師門的事情。
  磕完頭後,雲歌又將“孟西漠”的名字在心中默誦了一遍。從此後,除了父母、兄長,她還有個師父了。
  孟玨看她磕完頭後,一直盯著義父的名字發呆,笑著提醒:“該給義父敬茶了。”
  雲歌接過他遞來的茶,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將茶水斟在地上。敬完茶後,依禮她已經可以起來,她卻又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
  孟玨一麵收香案,一麵說道:“這回,我們可真成師兄妹了。”
  雲歌想想,也覺得緣分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情。她第一次看到金銀花琴時,還想過是個什麽樣的人才能雕出這哀傷喜悅並存的花,不想後來競成了他的徒弟。
  她坐到坐榻上,說道:“你以後若有時間,多給我講點師父的事情,我很想多了解師父一些。”
  孟玨收拾完東西,坐到了她對麵,點頭答應:“不過我隻知道我跟隨義父之後的事情,義父從不提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很多都是我猜的。”
  “我以後可以問我爹爹和娘親,等我知道了,我再告訴你。”
  “千萬別!”孟玨亟亟地說,“你要問,去問你二哥,他應該都知道,千萬不要去問你娘,你拜師的事情也不要告訴你娘。”
  雲歌很奇怪:“為什麽?他們不是故人嗎?而且應該交情十分深厚,要不然你也不會想利用……”她猛地吞下已到嘴邊的話,撇過了頭。
  孟玨的語聲很是苦澀:“正因為他們交情十分深厚,義父才不想你娘知道他早已過世多年,他怕你娘會傷心。”
  雲歌已經曆過生離死別,聽到那句“他怕你娘會傷心”,眼淚都差點下來。原來是這樣的,師父他竟情深至此!
  “義父臨終前特意叮囑過三個伯伯和你二哥,你二哥因為義父離世,傷心難耐,當著你爹娘的麵還要談笑正常、盡力隱瞞,可你娘和你爹豈是好糊弄的人?所以,他一半是性喜丘山,一半卻是為了義父,索性避家千裏,你爹和你娘這些年來四處遊走,應該也隻是想再見義父一麵。”
  雲歌聽得又是驚又是傷,喃喃說:“隻怕我二哥已經在我爹麵前露餡了,我爹應該早已猜到了,他雖然陪著我娘四處亂走,但雪一崩,他就借機住在了裏麵,因為他早知道,即使尋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了!”
  孟玨輕輕地歎了口氣:“上次我去你家提親,你娘問起義父,我就胡亂說了幾個地點,反正我是盡力往遠裏說,你娘還納悶地問我:‘你義父去那些地方做什麽?’你爹卻隻是坐在一旁靜聽,原來他早已知道。”
  兩人琢磨著一知半解的舊事,相對欷獻。
  這一刻,他們之間所有的隔閡都似消失。因為糾纏不清的緣分,彼此間有著別人難及的了解和親切。
  雲歌小聲說:“難怪我爹和我娘對我不聞不問的,他們是太相信師父了。”
  孟玨很尷尬,也小聲地說:“本來你爹讓你三哥盯著點兒你,可我說我去追你,你娘和你爹立即就同意了,拜托我照顧你。想來他們雖然不願勉強你,可心裏一定很盼望婚事能成。”
  雲歌低著頭,默默地坐著,孟玨也是默默地坐著。
  燭火跳躍,輕微的畢剝聲清晰可聞。兩人的影子在燭光下交映在一起,孟玨忽然希望這一刻能天長地久。
  雲歌卻猛地站了起來,低著頭說:“我回去了,明天等你下朝後,我來找你。”
  孟玨也趕忙站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
  孟玨卻未理會她的拒絕,燈籠都顧不上打,就跟在她身後出了屋子。
  一路行去,雖然雲歌再未和他說話,可也未命他回去,兩人就著月色,並肩行在曲徑幽道上。孟玨隻覺得心靜若水,說不出的寧和安穩,好似紅塵紛擾都離他萬丈遠,隻有皓月清風入懷,平日裏需要借助琴棋書畫苦覓的平靜競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不禁盼著路能更長一些。
  到了竹軒,孟玨自動止步,雲歌也未說什麽告別的話就進去了,行了幾步,突然轉身說:“時間或長或短,漢朝應該會有一次大舉用兵的戰事,到時候,你能站在霍光一邊嗎?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說的一句話:‘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你們這些堂堂七尺男兒整日間鬥來鬥去,可想過漢朝西北疆域十幾年的太平是靠著兩個女子的青春在苦苦維持?還有那些紅顏離家園,卻白骨埋異鄉的和親女子。你們一個個的計策除了爭權奪利,就不能用來定國安邦嗎?想想她們,你們就不會有些許不安嗎?”
  孟玨未料到她是這樣的要求,肅然生敬,很認真地應諾:“你放心,大事上我絕不會亂來。”
  雲歌第一次露了丁點兒笑意,輕抿著唇角說了聲“多謝”,轉身而去。孟玨回道:“這本是七尺男兒該做的事情,何用你來謝我?”雲歌腳步一頓,雖未回頭,眉間卻有一股柔和。
  正式拜師後,雲歌開始了真正的學醫生涯。每日裏風雨不誤、陰晴不遲地去找孟玨。
  雲歌心思聰慧、認真刻苦,孟玨則傾囊相授、細心點撥,所以雲歌的醫術一日千裏。讓孟玨都暗自驚訝,想著義父若還活著,能親自教雲歌醫術,恐怕雲歌才是義父最佳的衣缽傳人。
  雲歌剛開始還有不少擔心和戒備,可發現孟玨教課就是教課,絕不談其他,擔心和戒備也就慢慢少了。
  雲歌疏忽犯錯的時候,孟玨訓斥起來一點不客氣,絲毫不留情麵。她自小到大,爹疼娘寵哥哥讓,從沒被人那麽訓過,怒火上頭時,也出言反駁,可孟玨言辭犀利、字字直刺要害,偏偏語氣還十分清淡,越發顯得她無理取鬧。
  她詞窮言盡,又羞又惱,隻能對著他嚷:“師父若在,才不會這麽說我!是你自己教得太差了!”
  孟玨冷笑一聲,拂袖就走,一副“你嫌我教得差,我還就不教了”的樣子。
  雲歌嚷歸嚷,其實心裏很清楚,的確是自己做錯了。醫術不同於其他,其他事情可以犯錯,一道菜做失敗了,大不了倒掉重做,可用藥用錯,卻會害人性命。所以過一會兒後,等怒火消了,她會低著頭,再去問他,他倒仍是那清清淡淡的語氣,也不提兩人吵架的事情,隻就雲歌的問題細細道來,再著重講解她做錯的地方。
  一學一教的日日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關係漸漸緩和。雖還不至於談笑正常,但至少在不提起往事的時候,兩人可以如普通朋友一般相處。
  
  Chapter 15 破繭成蝶
  自發生偷盜令牌的事件後,劉詢就再不踏足椒房殿,許平君也盡量避免見他,所以兩人雖然都身處未央宮中,卻常常月餘不謀一麵。
  一日,雲歌進宮去見許平君,看她整日悶在椒房殿內,遂主動提出要出去走走。兩姐妹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淋池畔,荷花才長出葉子不久,一個個碧綠的小圓盤嫋嫋地浮於水麵。兩人對著水天碧波,都是心緒萬千,沉默無語。
  忽然,一縷笛音隨著清風傳來,雲歌和許平君循著樂聲,眺望向遠處。隻看碧波盡處,柳煙如霧,一葉小舟徐徐蕩出,一個紅衣女子正坐在船頭,握笛而奏。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呼吸驀地一滯,心跳加速。
  小舟漸漸近了,舟上的女子回頭間看到許平君,急急站起來,想要行禮問安:“皇後娘娘!”
  雲歌和許平君看清楚是張良人,長長地吐了口氣,眼角莫名地就有了淚意。
  許平君高聲說:“人在舟上不用行禮了。”
  撐船的宦官將船靠了岸,小心地扶張良人下船。許平君這才發現張良人隆起的腹部。她告訴自己不在乎,可畢竟不是不相關的人,心還是猛地痛了下。
  張良人上岸後,立即來向許平君行禮,許平君強笑著說:“不用行禮了,你身子不方便,多休息吧!”說完,不等張良人說話,就拉著雲歌離開。
  雲歌默默地不說話,回頭看了一眼張良人驚疑不定的神情,隻能歎氣,姐姐還是沒掌握宮廷生存的法則。
  許平君走著走著,腳下一個踉蹌,人向地上跌去,雲歌忙反手扶住她,許平君倚著雲歌的手臂,彎著身子幹嘔。雲歌生疑,手搭在她的腕上:“姐姐,你月事多久沒來了?”
  許平君直起了身子,驚慌地說:“不可能,我和皇上已很久沒見過麵了。”
  “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姐姐,你可真是個糊塗人!當年虎兒剛懷上,你就知道了,如今卻直到現在都還不相信。”
  許平君臉色漸漸發白,雲歌微笑著抱住了她:“姐姐,這是好事,應該高興。”
  許平君想起和劉詢的最後一次房事,正是她雪夜跪昭陽殿的那夜。她身子輕輕地顫著:“孩子該帶著父母的愛出生,不該是凝聚著父母彼此的猜忌和怨恨,那是不被神靈護佑的。”
  雲歌隻能輕聲安慰她:“能護佑他的人是姐姐,不是神靈,隻要姐姐日後疼他,他就是幸福的。”
  許平君的驚慌漸漸消失,想著恐怕此生這就是她的最後一個孩子了,神靈若不是眷顧她,怎麽會賜她孩子?心中湧起了喜悅,微笑著說:“虎兒也該有個弟弟、妹妹做伴。”
  雲歌笑著點頭:“姐姐最近太傷神了,身體可大不如懷虎兒的時候,回頭讓孟玨幫你開幾服藥吧!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姐姐就不要理會了,安心養胎才是正經事情。”
  兩人一麵笑說著話,一麵向椒房殿行去。
  日夜交替、光陰流轉,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夏季。
  如雲歌所料,霍光果然傾力籌劃,準備集結大軍,揮師西北,討伐羌族,順帶暗中清除烏孫的保守勢力,立解憂公主的兒子為烏孫王,將匈奴、羌族的勢力趕出西域,使西域諸國放棄兩邊都靠的想法,完全向漢朝稱臣。
  劉詢在此事上表現得漠不關心,再加上朝中儒生都厭戰事,覺得現在的境況很好,所以朝堂內一片反戰聲。
  霍氏門生雖然眾多,可碰到漠不關心的皇帝和言辭鋒利、動輒搬出民生安康一通大道理的儒生,霍光的主張實施也困難。畢竟一場戰爭牽涉巨大,從征兵到糧草,從武器到馬匹,即使以霍光的滔天權勢都困難重重。
  主戰派與主和派相持不下時,行走絲綢之路的富賈巨商們聯名上疏,向皇上陳述他們在絲綢之路的所見所聞,論述西域門戶對中原地區的重要性:西域是漢朝通向整個世界的門戶,如果西域被堵,漢朝就如同被鎖在了院子中,不能了解外麵世界的動向,無法與外界進行文化、醫術和科技的溝通交流,隻會故步自封。他們還慷慨陳詞,言道從文帝、景帝到武帝,再從武帝到現在,漢朝商人地位在西域的變化和大漢的國勢息息相關。文景時,西域人畏懼匈奴,蔑視漢人,將最好的食物和向導給匈奴,將最差的馬匹、駱駝高價賣給漢人,甚至隨意搶奪漢人的商品和屠殺商人;武帝時,漢朝商人所過之處,待遇之隆,如若王公,匈奴奔走回避,而現在,雖還不至於淪落到文景時的慘狀,但在西域人眼中,他們已隻是一群來自一個日漸沒落帝國的商人,常有輕慢無禮之舉。最後,他們許諾:“願傾綿薄之力,以助國家。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草民等謹以賤軀叩首,遙祝一代明君,成百世霸業!”
  劉詢明知這封上疏背後大有文章,可看到最後時,仍悚然動容、心潮澎湃,直想拔劍長嘯,西指胡虜。
  儒生們仍在底下哼哼唧唧,說著商人重利,他們如此做,隻不過是希望國家為他們開辟一條順暢、平安的通商之路,方便他們賺錢。
  劉詢問孟玨:“孟太傅如何想?”
  孟玨笑看著眾位指責商人的儒生問道:“這些商人是不是大漢的子民?”
  一個文官嘴快地說:“當然是了。”
  “他們的經商所得是否交了賦稅?”
  “當然!他們若敢不交……”
  “既然他們是大漢的子民,既然他們向國家交了賦稅去養活官員、軍隊,那麽他們難道不該希求自己的國家保護他們嗎?”
  幾個文官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這……這……要從長計議,一場戰爭苦的是天下萬民,個別商人的利益……”
  孟玨沒有理會他們,隻對劉詢朗聲說:“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千裏亦必誅之!”
  孟玨的聲音將所有的議論聲都壓滅了,突然間,大殿裏變得針落可聞。在一片寧靜中,孟玨的聲音若金石墜地,每一字都充滿了力量:“這樣的漢朝才配稱大漢!”他眼睛的鋒芒中還有一句話未出口:這樣的君主才配稱霸主!
  朝堂上的百官,麵色各異,空氣中流動著緊張不安。
  劉詢強壓住內心的驚濤巨浪,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問張安世:“張將軍如何想?”可他的眼睛卻一直緊盯著孟玨。
  張安世在劉詢的眼睛裏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先帝劉徹命張騫出使西域時,命衛青、霍去病出征匈奴時,命細君公主、解憂公主聯姻西域時,眼睛內應該都有過這樣的光芒,那是一個不甘於平凡的男人渴望千秋功業的光芒,也是一代君王渴望國家強盛的光芒。他恭敬地彎下身子,不緊不慢地回道:“皇上如想做一位清明賢德的君王,一動自不如一靜,不擾民、不傷財;但皇上如想做與周文王、周武王、高祖皇帝、孝武皇帝齊名的一代君王,那麽雄功偉業肯定離不開金戈鐵馬!”
  霍光立即趁熱打鐵:“自衛青、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廷後,匈奴分化為南、北匈奴。南、北匈奴彼此不合,經常打仗,若我朝能大破羌族,令烏孫徹底歸順,匈奴在西域最後的勢力就被化解,我朝與北匈奴就對南匈奴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也許皇上可以借此逼迫南匈奴向陛下俯首稱臣,這可是先帝孝武皇帝終其一生都未實現的夢想!”
  大殿內寂靜無聲,人人都屏息靜氣地等著劉詢這一刻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僅僅會影響漢朝,還會影響匈奴、羌族、西域,乃至整個天下;不僅僅會影響當代的漢人,還會影響數百年、上千年後的漢人子孫。
  劉詢的目光從殿下大臣的臉上一一掃過,見者莫不低頭。一瞬間,他決心驀定,猛地站了起來,高聲說:“準霍大將軍所奏,集結二十萬大軍,聯烏孫擊羌族!”
  百官在他腳下叩拜,齊聲誦呼:“陛下英明!”
  在眾人雷鳴般的呼聲中,劉詢遙望著殿外,豪情盈胸,壯誌飛揚!
  自孝武皇帝劉徹駕崩,漢朝一直處於休養生息、養精蓄銳的階段,這次傾國力發動的大規模戰役,是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朝堂內,少壯男兒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誓破胡虜,準備沙場建功。
  民間卻和朝堂上的氣象截然相反,對大戰畏懼厭惡,幾乎是戶戶有泣聲。畢竟征夫一去不見還,也許早化作了漠上森森白骨,卻仍是深閨夢裏人。
  許平君和雲歌身著粗衣,行走在田埂果園間。
  行過一處處人家,總會時不時地看到默默垂淚的女子,有白發蒼蒼的老嫗,也有豆蔻妙齡的少女。隻有孩童們還在快樂無憂地戲耍,大聲叫著“爹爹”或“大哥”,絲毫不知道也許這就是他們對爹爹和大哥最後的記憶。
  許平君心沉如鉛,越行越沉默。當她們坐上馬車,起程回宮時,她問道:“一人的千秋功業,也許需要上萬具枯骨去換,如果委曲求全,也許就可以避開戰事,皇上如此做,究竟是對是錯?”
  雲歌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沉默了很久後說:“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如那些商人所說,‘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姐姐,難道你不希望說起自己的國家時,是驕傲地出口‘我乃大漢人’嗎?我相信這些男兒願意為國而戰。既然已是必定,我們要做的不是問對或錯,而是問如何才能讓這些男兒無後顧之憂,讓他們的兒子和弟弟安安穩穩地長大,多年後,即使記不清爹爹和大哥的容顏時,也可驕傲地對別人說,我爹爹和大哥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是大英雄!”
  許平君苦著臉歎氣:“你說話倒很有將門風範。”
  雲歌微笑著搖許平君的胳膊:“笑一笑,人的精神氣是互相影響的,人家看到一個愁眉苦臉的皇後,肯定就更愁了!戰死沙場的可能是有,可衣錦還鄉的可能也很大呀!”
  許平君擠了個笑:“滿意了嗎?”
  雲歌“呀”的一聲,推開許平君:“好了!好了!你繼續愁眉苦臉吧!你這一笑,文人墨客哪裏還需要寒鴉叫、子規啼?”
  許平君愁腸百結中,也被雲歌惹得氣笑起來。
  剛行到城門口,就看人來人往、彼此推攘,擠得城門水泄不通。
  因為許平君是微服私訪,並無專人開道,車馬難行,隻得棄車步行。於安和富裕一前一後護住許平君和雲歌。
  雲歌向一旁的人打聽發生了什麽事情。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後,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原來在民間的厭戰情緒中,漸有傳聞說,漢朝現在無將星,根本不適合出兵打仗。以前有衛大將軍、霍將軍才能百戰百勝,霍將軍、衛大將軍死了後,孝武皇帝傾大漢國力,發兵二十萬,死傷無數,才勉強和彈丸之地的大宛打了個平手。這次又是發兵二十萬,打的卻是比大宛強大很多的羌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事情越傳越離譜,連兵營中的士兵都拿了朝中各個將軍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命,看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將星。
  麵對羌族的剽悍騎兵,這仗還沒打,氣就已經泄了。為了鼓舞士氣,劉詢宣旨在城門麵見百姓和士兵,聽說還會有娘娘出現。
  看許平君一臉茫然的樣子,就知道她對此事一無所知。雲歌牽著許平君的手也擠在人群中等皇帝駕臨。
  等了好一會兒後,一身龍袍的劉詢出現在城樓上,身邊伴著的娘娘是霍成君。自下往上看,劉詢高大威嚴,霍成君華貴端莊,如同畫中的神祗。
  劉詢麵朝著他的子民,朗聲分析著這場戰爭的重要性。
  眾人剛開始還能凝神細聽,可後來聽到什麽西羌、中羌、烏孫、龜茲……這些名字離他們的衣食住行太過遙遠,很多人甚至從未聽過烏孫、龜茲這些國家。漸漸地,都心不在焉起來,反而開始關注起城樓上那些天神般的人。
  “皇後娘娘可真好看!”
  “那不是皇後娘娘!那是霍婕好,以前我在霍大將軍府門口見過她上下馬車
  的。”
  “聽說皇後娘娘出身低賤,哪裏能有這份貴氣?”
  “難怪皇上沒有讓她~塊兒來。”
  “那當然,你以為人人都能母儀天下?”
  雲歌緊握著許平君的手,擔心地看向她。許平君強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可她發白的臉色述說的是相反的意思。
  劉詢講完話後,並沒有收到預期的反應,百姓們雖然高呼著“陛下萬歲”,可他們的聲音裏沒有劉詢所渴望的力量,他的心不禁沉了一沉。這場戰爭,究竟有幾分勝利的希望?
  霍成君看到劉詢的臉色,小聲說:“陛下,可否容臣妾對他們說幾句話?”
  劉詢有幾分詫異地點了點頭。
  霍成君向前幾步,直走到最前麵,她望著城樓下黑壓壓的百姓,脆聲說:“皇上為了這場戰爭,夜夜睡不安穩,日日苦思良策,這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大漢天下的安穩、所有百姓的安穩。本宮一個弱女子,不能領兵出征,為皇上分憂解勞,為天下蒼生盡力,本宮所能做的,就是從即日起,縮減用度,將銀錢捐作軍餉,盡量讓皇上為糧餉少操一份心,讓天下蒼生少一份擔子。”她一麵說著話,一麵將頭上的玉釵金簪,耳上的寶石墜子一一摘下。
  百姓的注意力被霍成君的話語吸引,再看到她的古怪動作,全都眼睛一眨不眨。
  “本宮的所有首飾全都捐作軍餉。如果一根金簪能免除十戶人家的賦稅,那麽它比戴在本宮的髻上更有意義。”
  百姓們望著黑發上無絲毫點綴的霍成君,心中生了感動。
  “霍婕妤是個好娘娘。”
  “是啊!”
  “娘娘連首飾都不戴了,這仗隻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低低的議論聲中,眾人對戰爭的厭惡好似少了一點。劉詢看到眾人的反應,讚賞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樣子很是賢惠淑德。
  許平君不願再看,拉著雲歌向人群外擠去。
  人人都想往前擁,她卻往外擠,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個許廣漢家以前的鄰居失聲叫道:“許丫頭……皇後娘娘!”
  如施了定身法,擠攘的人群突然不動了,紛擾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將信將疑地看向許平君。
  那個鄰居想到剛才脫口而出的一聲“許丫頭”,雙腿直發抖,軟跪在了地上。一麵重重磕頭,一麵請罪:“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眾人實難相信眼前這個荊釵布裙、麵容哀愁,挺著個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後,可看到那個男子下跪的舉動後,仍是一個、兩個陸陸續續地跪了下來。在大家的竊語中,以許平君和雲歌為圓心,一圈圈的人潮,由裏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後,整個城樓下,隻有她們兩個站著。
  許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群,根本無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無處可躲,反倒將她凸顯了出來。她隻能呆呆地站著,周圍是黑壓壓的腦袋,無邊無際,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將她吞沒。恍恍惚惚中,她抬頭望向城樓:劉詢高高在上地立著,遙遠地俯視著城樓下發生的一切,臉容清淡,視線冰冷。
  許平君臉色蒼白、手腳冰涼,她破壞了他的計劃!這樣的一個皇後娘娘如何能讓天下萬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漢兵士去效忠保護?
  霍成君滿意地笑起來,一邊恭敬地行禮,一邊高聲說:“還不去把皇後娘娘迎上來?”
  一群士兵分開人群而來。
  雲歌用力握了一下許平君的手後,向後退去,一麵跪下,一麵輕聲說:“姐姐,不要怕他們,你就是他們呀!誰規定了皇後就要華貴端莊?你隻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個好皇後!”
  好一會兒後,士兵們才穿過人海,站在了許平君麵前,向她行禮,想護送她離開人群、登上城樓。
  許平君側頭看雲歌,雲歌用力點頭,許平君在遲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著她,眼中有羨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還有輕蔑。
  許平君的心在發顫,她有什麽資格讓他們跪拜?她心虛地想後退,卻看到雲歌抬著頭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看向周圍。
  “其實和‘皇後娘娘’這個稱呼比起來,我更習慣‘許丫頭’、‘野丫頭’、‘許老漢的閨女’這些稱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後娘娘時,我都會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們在叫誰。看到人家跪我時,我會緊張,緊張得連手腳往哪裏放都不知道,現在你們這麽多人跪我,我不但緊張,還感到害怕,我現在手心裏全是汗!”
  當她直麵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虛、膽怯時,她反倒覺得害怕淡了,心虛也小了,微笑漸漸自然,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變得高貴一些,能做一個大家期許中的皇後,值得你們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學習,很努力地讓自己配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後才發現,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隻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著頭跪拜的百姓,一個、兩個……慢慢抬起了頭,好似在慢慢忘記眼前人的身份,開始毫不回避地看向許乎君。
  許平君抬頭看向了劉詢,眼中有淚光,嘴邊卻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是你們想象中和期許中的皇後樣子。我沒有辦法變得舉止高貴,也沒有辦法變得氣質文雅。不管如何修飾,我仍是我,一個出生於貧賤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對自己很失望,我無數次希望過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風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華貴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間普普通通的麥草,就在剛才,我又一次對自己失望了,可是現在,我很慶幸我是麥草。”
  她看向跪在她腳下的千萬百姓,麵對著他們展開了雙手。
  “因為自小操持家務和農活兒,我的手十分粗糙,指節粗大,還有老趼,我曾經很羞於在別的娘娘麵前露出這雙手,常常將它們藏在袖子裏。現在,我很羞愧於我曾經有這樣的想法,它們應該值得我驕傲的,它們養過蠶、種過地、釀過酒、織過布,這雙手養活過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塗了,你們的手都和我一樣,隻怕很多姐妹、大嬸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幹!普普通通的一雙手而已,有什麽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來幹活的嗎?不過比釀酒,我還是很自信,你們若有人能勝過我,當年也不會看著我一個人把錢都賺了去,卻隻能在一旁幹瞪眼!”
  不少人嘩地笑了出來,幾個人的笑,帶動了其他人,大家都低聲地笑著,原本的緊張壓抑、猜疑揣度全都沒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莊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淚。我是妻子,也是母親,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想我掉的眼淚不會比她們少,也會和她們一樣怨恨這場戰爭。如果不打仗多好!幹嗎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裏在想,不是我們不肯保家衛國,可人家羌人不是還沒來侵略我們嗎?”
  所有人都在點頭,幾個就跪在許平君身邊的人忘記了她是皇後,像平常拉家常一樣,一邊擦眼淚,一邊抱怨著說:“就是呀!也不知道皇上心裏怎麽想的,沒事非要找個事出來,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好嗎?”
  許平君含著眼淚說:“那些國家之間的利益糾紛我不懂,也說不清楚,但我琢磨著,羌人就像一頭臥在你身邊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長大,它現在沒有進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隻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好將你一擊致命。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日夜提心吊膽地等著它的進攻;二是趁它還沒有完全長大,殺死它。正因為我是個妻子、是個母親,我選擇後麵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安全長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將來麵對一頭更凶猛的老虎,你們呢?”
  有的人一麵擦眼淚,一麵點頭,有的人邊歎氣邊頷首,還有人皺著眉頭不說話。但不管何種反應,卻顯然都認可了許平君的選擇。
  許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對要出征的男兒們就說兩句話,你們放心去,你們的妻兒交給我!我許平君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一個人挨餓受凍。”
  眾人立即交頭接耳起來,嗡嗡聲如無數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許平君反問:“怎麽?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大家不知不覺間早忘了許平君是皇後,有人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天災的時候,施粥也隻能施幾日,長貧難顧呀!”
  許平君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挑著眉毛冷聲問:“誰需要別人的施舍?”
  那個雲歌久違了的潑辣女子又回來了,雲歌想笑,眼中卻有了淚意。
  許平君脆聲說:“我是做娘的人,寧可吃自己種的粥,也不願兒子靠別人施舍的肉長大!兒子要長的不隻是個頭,還有脊梁骨!隻要你的妻子有一雙這樣的手,她就能養活自己和兒子。我以皇後的名義下旨,宮中所有絲綢布匹的采購會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采辦,價格一律按宮價,我還會命人成立繡坊,如果女工好,可以來坊內做繡娘,官員的朝服都可以交給她們繡。”許平君指向雲歌,“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別看她弱不禁風,她可是長安城內真正的大富豪!咱們女人真要賺起錢來,不會輸給男子!”
  眾人都盯向雲歌,雲歌笑站了起來:“我叫雲歌,說我的名字,恐怕你們都不知道,但我若說我是‘雅廚竹公子’,你們應該都聽說過。”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難求,長安城內的人自然都聽聞過,陣陣難以相信的驚歎聲,還有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惹得雲歌偷偷瞪了許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對眾人說:“我不算什麽,許皇後的斂財、潑辣、吝嗇、摳門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盡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鄰居打聽,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剮下,醃一醃,準備明年用的人。隻要天下太平,長安城裏處處油水,你們的老婆、孩子交給她,肯定不用愁!”
  眾人大笑起來,原本愁雲籠罩的長安城驟然變得輕鬆。笑聲中,恐懼、擔憂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其實世間的男兒有幾個會甘於平凡庸碌,不願意馳騁縱橫、建功立業的呢?如果說男兒的勇氣是劍和馬,是勇往直前、衝鋒陷陣,那麽女子的溫柔則是家和燈,是寧靜的守護、溫暖的等待。因為有了守護和等待,男兒的馬才會更快,劍才會更鋒利。許平君用一顆妻子和母親的心,承諾了和所有的妻子、母親一道守護和等待,所以這些男兒的心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向前衝去。
  雲歌怕許平君站得太久累著,笑對大家告了聲辭,扶著許平君向城內行去,眾人都很自然地站起來給她們讓道。不少人都叮囑許平君當心身子,好生保養,還有老婆婆說家裏養了隻三年的老母雞,回頭給娘娘送來。
  城樓上的四道目光一直凝在她們身上。兩道的恨怒,即使隔著人海,仍然感覺明顯,可從這一刻起,許平君已真正無所畏懼;另外兩道目光中所蘊藏的東西卻辨不明白,可她已不會再費盡心力地去探究。
  離未央宮越來越近,人群的聲音越去越遠。
  道路兩側開了不少花,幾隻彩蝶在花叢間翩翩飛舞。許平君和雲歌都被它們的曼妙舞姿吸引,不禁駐足欣賞。
  雲歌微笑著想,當眾人看到蝴蝶的美麗時,有誰能想到它們曾是普通的毛毛蟲?又有誰知道它們破繭成蝶時的無奈和痛苦呢?
  兩人看了一小會兒,又向前行去,許平君輕聲說:“謝謝你。”
  許平君的謝謝來得莫名其妙,雲歌卻很明白,微笑著搖頭:“姐姐該謝的是自己,不是我。你說的那些話,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姐姐,你不知道你說那些話時的身影多麽美麗!燦爛的陽光照著你,你就像……像麥草,不過不是剛長出來的稚嫩麥草,而是已經曆過日曬雨淋後的金黃麥穗,想想,金色陽光下耀眼的金黃,那種美麗絕對不輸給水仙、牡丹!”
  許平君不好意思起來,笑啐了一聲:“好了!又不是作歌賦,還沒完沒了了?”她握著雲歌的手說,“如果不是知道你一直會站在我身邊,我也許根本就沒有勇氣去正視他們、正視自己。”
  雲歌側著頭嬌俏地笑起來:“姐姐也一直陪著我的呀!你不在我身邊,我又怎麽能在你身邊?”
  許平君思索著雲歌的後一句話,既高興又悲傷地笑起來。是啊!你不在我身邊,我又怎麽能在你身邊?
  冰冷的巍巍宮牆間,兩個女子相攜而行,陽光下的身影透著脈脈溫暖。
  
  Chapter 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雲歌本就是個聰慧的人,現在又碰到一個高明的師父,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時間,醫術已非一般醫者可比。隨著懂得的醫理越多,雲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卻沒有一本書可以給她答案。本來,孟玨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選,可她不想問他,那麽隻能去找另一個人了。
  雲歌以為一到太醫院就能找到張太醫,沒想到張太醫已經離開太醫院。原來,雖然張太醫救過太子的性命,皇上也重重賞賜了他,可事情過後,皇上依然將他遺忘在角落,他的一身醫術仍無用武之地,張太醫從最初的苦悶不甘到後來的看淡大悟,最後向劉詢請辭,離開了太醫院。
  依循一個和張太醫交情不錯的太醫指點,雲歌一路打聽著,尋到了張太醫的新家。
  幾間舊草堂,門口的席子上坐滿了等著看病的人。張太醫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著兩個弟子,張太醫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學生解釋他的診斷。
  雲歌站在門口,看著病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地離去。早上,剛聽說張太醫辭官時,她本來心中很不平,可現在,聽著病人的一聲聲“謝謝”,看著他們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都散了。
  一個弟子走過來問道:“姑娘,你看病嗎?”
  “我不是……”
  “雲姑娘?”聞聲抬頭的張太醫看到雲歌,驚呼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雲……孟夫人怎麽在這裏?”
  雲歌笑道:“我本來是想來問你——‘你為何在這裏?是不是有人刁難你?’可在這裏站了一會兒後,突然就覺得什麽都不想問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張先生離開,張先生隻怕還感激他呢!”
  張先生大笑起來,聲音中有從未聽聞過的開朗愉悅。他向弟子吩咐了幾句後,對雲歌說:“草堂簡陋就不招待貴客了,幸好田野風光明媚,姑娘就隨老夫去田野間走走吧!”
  兩人踱步出了草堂,沿著田地散步。碧藍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黃或翠綠暈染得大地斑斕多姿。農人們在田間地頭忙碌,看到張先生,都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向張先生打招呼問好,雲歌在他們簡單的動作後看到了尊敬,這些東西是太醫們永遠得不到的。
  “張先生,我現在也在學醫,你猜我的師父是誰?”
  張先生笑道:“孟夫人的這個謎語可不難猜,孟大人一身醫術可謂冠絕天下,自不會再找外人。”
  雲歌笑著搖頭:“錯了!他隻是我的師兄,不是我的師父,還有,張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雲歌’或者‘雲姑娘’都成。”
  張先生怔了一怔,說道:“原來是代師傳藝!這是雲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張先生說到“孟九公子”四字時,還遙遙對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盡顯。
  雲歌不好意思地說:“張先生過獎了,我隻能盡力不辜負師父的盛名。”
  張先生拈須而笑。孟玨雖聰明絕頂,可不是學醫的人,雲歌也許才是真正能繼承那位孟九公子衣缽的人。
  “不過,我學醫的目的不對,希望師父能原諒我。我不是為了行醫救人,而是……”雲歌站定,盯向張先生,“而是為了尋求謎底。‘皇上的內症是心神鬱逆,以至情誌內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髒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雲歌一字字將張先生當年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張先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們都說是胸痹,可胸痹雖是險症,卻從未有記載會在壯年發病。我想知道,連我這個初學醫的人都覺得困惑不解,張先生就沒有過疑問嗎?今日,我站在這裏,隻要聽實話。”
  張先生輕歎了口氣:“困惑、不解都有過,我的疑問遠不止這些。”
  “洗耳恭聽。”
  “一則,確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則胸痹雖是重症,卻很少在青壯年發病。皇上自小身體強健,當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鬱逆,勞思積胸,也不該在這個年齡就得胸痹。二則,據我觀察,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根本無發病的可能。自雲姑娘進宮,皇上的心情大好,麵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該減輕,沒有道理突然發病。三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說:‘寒氣大來,水之勝也,火熱受邪,心病生焉。’皇上應是突受寒氣侵襲,引發了病痛。”張太醫抬起一隻胳膊,指著自己的衣袖說,“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燼,但隻要沒有火,它卻仍可以穿四五年。”
  雲歌思索著說:“張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張先生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並不見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許是風吹來了火星,也許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種可能都有。”
  雲歌的神色嚴厲,詰問:“張先生既然有此不解,為什麽從沒有提過?就不怕萬一真是人點的火?”
  張先生誠懇地解釋:“皇上得病是關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說皇上中毒,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我當然不能隻憑自己的懷疑就隨意說話,我暗中反複查證和留意過,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證,皇上絕不是中毒。”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
  “所有能導致胸痹症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才能進入五髒,毒損心竅,而且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痹卻是慢症。我又拜托過於安仔細留意皇上的飲食,他自小就接受這方麵的調教,經驗豐富,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
  雲歌無語。的確如張先生所說,於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跡象,在這樣的鐵證麵前,任何的懷疑都是多餘的。
  張先生道:“雲姑娘,下麵的話,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來說,我真心希望將來你願意讓我誠心誠意地喊你一聲‘孟夫人’,人這一生,不管經曆多大的痛,都得咬著牙往前走,不能總在原地徘徊。”
  雲歌的眼中有了蒙蒙淚光,望著田野間的斑斕色彩,不說話。天地間再絢爛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蒙。
  “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是記憶,皇上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他已
  經……”
  雲歌好似很怕聽到那個字,匆匆說:“張先生,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他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那裏。”
  張先生愣住,還想說話,雲歌亟亟地說:“張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腳步淩亂,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纖細的身影在絢爛的色彩間迅速遠去,張先生望著她的背影,搖著頭歎氣。
  自張先生處回來,雲歌就一直一個人坐著發呆。
  難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對話是另有所指?
  張先生的話有理有據,也許的確是她多疑了,也許她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一個可以揪住過去不放的借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們日日記掛的皇帝是劉詢,百姓們知道的天子是劉詢,宮中的宦官、宮女想要討好的人是劉詢,霍光要鬥的人是劉詢。所有的人都早忘記了。喜歡他的人,討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憚、痛恨過他的人,都已經漸漸將他忘記。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時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後,變成了史書中幾筆淡淡的墨痕,夾在~堆豐功偉業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時光流逝中,一切沒有變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變得十分不合時宜。每個人都希望能追逐著他們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卻在不停地提醒著他們,不許遺忘!不許遺忘!他曾在金鑾殿上坐過,他曾在神明台上笑過,他曾那麽努力地想讓你們過得更好,你們不可以忘記……
  是不是因為前方已經沒有她想要的了?所以當人人追逐著向前去時,她卻隻想站在原地?
  曾告訴過自己要堅強,曾告訴過自己不哭,可是淚珠絲毫不受控製地落下。
  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堅強,我會的,我會的……
  心裏一遍遍許著諾言,眼淚卻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玨靜靜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
  她窗前的燭火清晰可見,隻要再走幾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與她共坐,同剪夜燭,可這幾步卻成了天塹。
  她的每一滴淚,都打在了他心頭,他卻隻能站在遠處,若無其事地靜看。
  她一麵哭著,一麵查看著劉弗陵的遺物,一卷畫、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
  很久後,她吹熄了燈,掩上了窗,將他關在了她的世界外麵。漫漫黑夜,隻餘他一人癡立在她的窗外。
  夜,很安靜,靜得能聽到露珠滴落竹葉的聲音。
  天上的星一閃一閃,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要一個人獨立於夜露中。
  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投在窗戶上時,鳥兒的唧唧喳喳聲也響了起來。
  三月抱著兩卷書,走進了竹軒。
  雲歌正在梳頭,見到她,指了指書架,示意她把書放過去。三月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笑眯眯地說:“公子本來昨天就讓我把這兩卷書拿給你,我聽丫頭說你出門了,就沒有過來。公子說他這兩天恐怕會在宮裏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麽問題,就先記下,過兩天一塊兒解答。”
  雲歌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月放下書後,看到一旁的案上攤著一幅卷軸,上麵畫了不少的花樣。她笑著湊過去看,每朵花的旁邊,還寫著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細讀。雲歌瞥到,神色立變,扔下梳子,就去搶畫,幾下就把卷軸合上:“你若沒事就回去吧!”
  三月無趣,一麵往外走,一麵嘀咕:“不就是幾朵花嗎?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時,還見到過一大片……”
  “站住!”
  三月停住腳步,不解地回頭。
  “你見過的是哪種花?”
  雲歌說話的語氣尖銳犀利,三月心中很不舒服,可想到她救過孟玨,再多的不舒服也隻能壓下去,回道:“就是那種像鍾一樣的花,顏色可好看了,像落霞一樣絢爛,我問公子,公子說他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雲歌的臉色發白:“你在哪裏見過?”
  “嗯……”三月想了會兒說,“長安城外的一座山上,好大好大一片,美麗得驚人。”
  “你帶我去。”
  “啊?我還有事……”
  雲歌連頭也不梳了,抓住三月的手就往外跑,三月被她掐得生疼,想要甩掉雲歌,可變換了好幾種手法,都沒有辦法甩掉雲歌的手。她心中大駭,雲歌的功夫幾時這麽好了?終於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帶你去就行了,你放開我!你想掐死我嗎?”
  雲歌鬆開了她,吩咐於安立即駕車。
  出了孟府,三月邊回憶邊走,時有差錯,還得繞回去,重新走。待尋到一座荒山下,三月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美麗的湖,歡叫起來:“就是這裏了!這個湖裏有很多的魚,上次我還看到……”
  雲歌沒有絲毫興趣聽她嘮叨,冷聲吩咐:“帶我上山,去找你看到的花。”
  三月撅著嘴,在前麵領路。沿著溪水而上時,雲歌的速度一直很快,突然間,她停住了步子,抬頭看著山崖上一叢叢的藤蘿。
  那些藤蘿在溪水瀑布的衝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靜。三月看她盯著看了半天都不走,小聲說:“這叫野葛,公子上次來,告訴我的。”
  “孟玨告訴你這叫野葛?”
  三月點頭:“是啊!難道不對嗎?”
  雲歌的臉色煞白到一點血色也無,她一句話不說地繼續向上爬去。
  到了山頂,三月憑借著記憶來回找,卻始終沒有發現那片燦若晚霞的花,她越找越急,喃喃說:“就在這附近的呀!怎麽沒有了?!”
  雲歌問:“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那種花?”
  三月凝神想了一會兒,最後無比肯定地說:“就在前麵的這片鬆柏下,我記得這片樹,還有這個泉水,當時泉水也像今天一樣叮咚叮咚地響,配著那片鍾形的花,就像仙女在跳舞。可是……花呢?那麽一大片花,怎麽一株都沒有了?”
  雲歌盯著眼前的茵茵青草,寒聲說:“你家公子會讓這片花還繼續存在嗎?”
  “啊?”三月接觸到雲歌的視線,全身一個寒戰,一瞬間,竟然有逃跑的念頭。
  雲歌盯著看了許久,開始往回走。以她現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摔跤,所以三月也就沒有留意她,可是在一處陡坡,雲歌卻腳下一軟,整個人骨碌碌地就滾了下去,三月嚇得大叫起來。幸虧雲歌最後鉤住了一片野葛,才沒有掉下懸崖。
  三月嚇得魂飛魄散,忙把雲歌拽上來。雲歌的手腕上、腿上劃出了血痕,不知道是疼的,還是野葛上的露水,她的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水珠。三月想要扶著她下山,她卻一站穩就推開了她的手,如避猛虎,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湖邊守著馬車等候的於安,看到雲歌滿身血痕的樣子,大吃一驚,以為有變故,手腕一抖,就將軟劍拔出,縱身上前來護雲歌。緊跟在雲歌身後的三月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吃驚,雲歌身邊不起眼的一個人怎麽武功也如此高強?難道真如師弟猜測,此人是從宮裏出來的高手?
  “於大哥,雲姑娘是在山上摔了一跤,沒有人追殺我們。”
  於安把軟劍繞回腰間,去扶雲歌,滿心不解。雲歌現在的武功如何,他都看在眼裏,竟然會摔跤?
  雲歌躲在馬車裏,一聲不發,於安也不說話,三月隻能一個人無趣地坐著,心中暗暗發誓,以後再不和雲歌出來。這丫頭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回到竹軒後,雲歌一個人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如同一隻困獸,希冀著能尋到一個出口,卻發覺元論如何掙紮,周圍全是死路。
  在她心中,仍有一絲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孟玨,他……他……真的這麽狠毒嗎?
  野葛,其實真正的名字該叫鉤吻。如果有動物誤吃了它,會呼吸麻痹、肌肉無力,最後因為窒息而心髒慢慢停止跳動。
  而那種像鍾一樣的美麗花朵有一個並不美麗的名字:狐套。它的花期很短,可這種花卻是毒中之毒,會讓心髒疼痛,心跳減弱,誤食者,霎時間就會身亡,且無解藥,不是配不出來解藥,而是有也沒什麽用,因為它毒發的時間太快。
  這兩種毒藥都可以在某個方麵營造出胸痹的假象。可是它們毒發的速度太快,陵哥哥的病是慢症,但孟玨善於用毒,也許在張先生眼中不可能的事情,孟玨完全可以做到……
  雲歌的身子一軟,又要摔倒,忙扶住了書架,她隻覺得自己的心也如中了鉤吻的毒,窒息般的疼痛,像是整個胸腔就要炸開,手在不停地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霍光,也許這些都是霍光一人所幹,霍光和霍成君都知道這些花的存在,這些事情也許和孟玨沒有關係,可孟玨如何知道這些花的?他為什麽要騙三月?他怎麽可能不認識狐套?不知道野葛的真名?如果他心中無鬼,他為什麽……
  丫鬟捧著香爐進來,本來麵有笑容,可看到雲歌的臉色,再被雲歌幾近瘋狂的視線一掃,笑容一下就全沒了,囁嚅著說:“夫人早上受驚了,奴婢想著薰香安神,特意燒了一爐,夫人若不喜歡,奴婢這就拿出去。”
  雲歌聞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著此香中有梔子和幽芷,性寒,隱隱間,一道電光閃過,腦袋裏轟然一聲巨響,身子向後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著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請太醫。”
  雲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漸漸地幻成了血紅。一瞬後,她強撐著坐了起來,虛弱地吩咐:“去叫於安過來。”
  於安匆匆過來,看到雲歌的樣子,眼睛立即濕了。跪在她榻前說道:“姑娘,你再這麽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無顏見皇上。”
  這是於安第一次在雲歌麵前提起劉弗陵的死,雲歌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又立即抹去:“於安,幫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讓這府裏的任何人知道。你幫我去藥店配一種香。”
  於安凝神細聽。
  雲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著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於安答應著去了。雲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於安回來後,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後,於安才回來,說道:“這香很難做,跑了好幾個藥鋪都說做不了,我沒有辦法了,就跑到張太醫那裏,他現在正好開了個小藥堂。他親手幫我配了香,還說,如果不著急用,最好能給他三天時間,現在時間太趕,藥效隻怕不好。”
  雲歌閉著眼睛說:“把香燃上。”
  於安重新拿了個熏爐出來,熟練麻利地將香放進了爐子。一會兒後,青煙嫋嫋而上,他深嗅了嗅,遲疑地說:“這香氣聞著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過,這似乎是孟公子當年為姑娘配製的香。”
  回頭想向雲歌求證,卻看到雲歌臉色泛青,人已昏厥過去。他幾步衝到榻旁,扶起雲歌,去掐她的人中,雲歌胸中的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舊疾卻被牽引而出,劇烈地咳嗽起來。無論於安如何給她順氣都沒有用,咳得越來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絲。於安不敢再遲疑,揚聲叫人,想吩咐她們立即去請孟玨。
  雲歌拽著他的胳膊,一邊咳嗽,一邊一字字地說:“不許找他!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於安忙又喝退丫頭,匆匆拿了杯水,讓雲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護下,否則今上雖不敢明殺我,悄無聲息地暗殺掉我卻不難。富裕,還有姑娘……”
  雲歌將一截藥草含進口中,壓製住肺部的劇痛:“我的醫術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將劇毒的藥物變作了隱性的毒,讓你們沒有辦法試出來,然後再用這個香做藥引子,激發了陵哥哥體內的毒。這香可以清肺熱、理氣機,卻寒氣凝聚,正好解釋了張太醫一直想不通的‘寒氣大來’,‘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雲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於安被雲歌所說的話驚得呆住,反應慢了,阻止時,雲歌已經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臉上,於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掙紮著想打自己。
  於安哭起來:“姑娘!姑娘!”
  雲歌一連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氣盡失,人癱軟在榻上,雙眼空洞,直直地看著虛空,麵色如死灰,唇周卻是紫紺色。
  於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壞,哭著說:“要不然,我們現在就搬出這裏,先去張太醫那裏,讓他給你看一下病。”
  雲歌唇角抽了抽,低聲說:“我要留在這裏。於安,我的書架後藏著一卷畫,你去拿過來。”
  於安依言將畫軸拿出來,打開後,看到白絹上繪製了好多種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藥。
  “左下角,畫著一株藤蔓樣的植物。”
  “嗯,看到了。”於安一麵答應著,一麵去看旁邊的注釋:鉤吻,性劇毒,味辛苦……
  “我們今天早上去過的山上,溪水旁長了不少這樣的植物,你去拔一些株回來。”
  於安看著雲歌,遲疑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雲歌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我這就給自己開方子治病,你放心,我會很好很好。”
  孟玨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麽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繡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為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為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以,他充滿信心地等著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隻要她在那裏。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裏有人,他沉聲問:“誰?”
  “是我!”
  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笑了:“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裏?”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孟玨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
  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玨愣住,雲歌跟著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
  “還沒。”
  “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玨隻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著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著唇,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玨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著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玨太過欣喜,什麽都顧不上,立即去屋裏換衣服。一麵想著,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複,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裏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仔細品嚐,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裏,看著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於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玨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縹緲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髒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象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著孟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聽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裏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裏,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於安麵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隻能目送著她一手
  提著食盒,一手提著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玨脫下官服後,猶豫著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著眼睛,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隻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著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著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裏,隻覺得心跳得快,外麵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劈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回來時,還覺得天空澄淨,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著屋簷。
  孟玨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著東西,行走在風裏,裙裾、頭發都被風吹得淩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鬆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隻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後,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著食盒立在那裏,正呆呆地盯著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著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著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玨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著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玨笑著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聽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Vl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隻得放下了筷子。
  孟玨看著桌上的菜肴,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洌。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鬱。孟玨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燉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藤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玨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咽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麵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玨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裏麵壓根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裏。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玨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嚐著最甘美的佳肴,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曆著一輪痛苦,胃裏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麽一定是匯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製的湯,你嚐嚐。”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衝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交會,似是纏綿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麵笑著,一麵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著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著於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隻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於劉詢……”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麽反應,心裏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隻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睛裏有蒙蒙的水汽,孟玨笑看著案上的菜肴,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隻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隻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玨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他笑著起身,掙紮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喘著氣,慢慢地向前走著:“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隻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著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隻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麵,幾聲驚雷,將癡癡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玨。
  孟玨手抓著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裏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哢嚓幾聲,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麵前,對著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玨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聽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玨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麽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一刹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著最後的歎息,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於安在竹軒裏越等越怕,為什麽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玨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聽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玨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衝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裏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這一刻,於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雲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麽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玨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背負著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背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於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玨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
  雲歌癡癡傻傻地看著他,於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著雲歌:“孟玨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
  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著於安。
  於安大聲地吼著:“他還沒死!”
  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裏掏出了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想喂給孟玨,可在手碰到孟玨身體的一刹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玨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著,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於安想追她,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玨。他扶起孟玨,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看著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鉤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當時沒多想,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突然間,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克,此物既然長在鉤吻的旁邊,那麽應該就是鉤吻的解藥。
  忙把孟玨的嘴掐開,將草藥擠爛,把藥汁滴到了孟玨的嘴裏。隨著藥汁入腹,孟玨的呼吸漸漸正常,神識也恢複過來。
  於安把整株藥草塞進他嘴裏,立即扔開了他,無比憎厭地說:“吃下去。”說完就跑進了大雨裏。
  在轟轟的雷鳴中,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如同金色的劍,質問著世間的不公。大雨無情地鞭笞著大地,似在拷問著世間的醜陋。
  雲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長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過心。她的心已無寧土,蒼茫天地間,她已經無處可去。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雨再大,它回應的都是沉默。
  “站住!”
  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嗬斥。雲歌卻聽而不聞,依舊向陵墓闖去。侍衛們忙拔出刀,上前攔人,雲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後,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大雨中,眾人的警戒都有些鬆懈,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請調兵力。
  其餘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雲歌漸漸情勢危急。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另兩個侍衛左右合逼向她,雲歌向後退,後麵卻還有一把刀,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
  雲歌感覺到後背的刀鋒時,一瞬間,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她凝望著不遠處的帝陵,心裏輕聲說:“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麵的刀,她卻停了手,任由前麵的刀也砍了過來。
  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一刹那光亮間,於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可是他還在遠處,根本來不及救雲歌,魂飛魄散中,他淚流滿麵,滿腔憤怒地悲叫:“皇——上——”
  叫聲中,於安發了瘋地往前衝去,隻想用手中的劍,殺掉一切的人,問清楚蒼天,為何要對好人如此?!
  幾個侍衛猛地聽到一聲“皇上”,多年養成的習慣,心神一顫,下意識地就要下跪,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控製住了下意識的反應,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她還沒見到他呢!現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借著侍衛失神的瞬間,從刀鋒中逃開,幾個侍衛還欲再攻,於安已經趕至,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打得他們隻能頻頻後退。
  雲歌避開刀鋒後,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衛都被於安攔住,零散的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間,她又停了下來,抬頭看著台階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轉身離開,好一會兒後,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著台階。
  當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諡號中的三個大字:劉弗陵。她身子軟軟地順著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她一直不想麵對這一切,因為她的記憶隻停留在驪山上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
  當時,他正和她說話,還要聽她唱歌,然後她睡著了,等醒來時,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在她的記憶中,他隻是暫時離開,所以她從不肯聽任何人在她麵前說他已經……死去。可是,現在,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會再回應她,因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麵,而讓他躺在裏麵的凶手是孟玨,還有……她,若不是她給了孟玨可乘之機,陵哥哥就不會中毒。而現在,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她殺不了孟玨,她殺不了孟玨!
  “陵哥哥,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雲歌的臉貼著冰冷的墓碑,卻若倚在情人溫暖的懷抱,小聲地低喃著。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繼續爬山,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可也會很美麗,但是我就是隻想要你!我不想看別的日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動了,我想閉上眼睛睡覺,夢裏會有你,即使你不說話,也沒關係,我就想一直睡覺,我不想再醒來……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這麽辛苦,會不會心疼?你肯定也舍不得讓我去爬山了,對吧?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
  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殺傷侍衛。裝備精良的援兵已到,領兵的軍官看到於安一人站在台階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阻擋著眾人。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冒著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當即格殺。
  於安雖然武功高強,可一個人怎麽都打不過上百的精兵。他邊打邊後退,漸漸地,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長劍,一人站在台階上,將雲歌護在身後,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因為周圍不是玉石欄杆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龍案,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別到時候功勞沒賞,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顧忌。雖然於安還能苦苦支撐,盡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
  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於安阻擋到現在,肝火旺盛,終於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自己的兩柄斧頭,一麵向前衝,一麵叫:“兄弟們,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肉!”
  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衝鋒,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於安再難抵擋,回頭叫雲歌,想帶著她逃跑。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麽都聽不到。
  他匆匆後退,抓住雲歌的胳膊,想帶她走,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說:“陵哥哥,我就在這裏,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
  於安一時間根本拽不動,悲傷無奈下,隻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看到台階下密布的人頭,正一個個擠著向前,他喟然長歎,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以為他要遵守在皇上麵前發的誓言,護衛雲歌一輩子!他想著隻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玨的夫人,或者霍光的義女,那麽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可是……
  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想到劉弗陵的離去,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今日,即使死,也絕不再和孟玨、霍光有任何瓜葛!
  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閃爍著白光.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雨水都逃不開。
  “轟隆!轟隆!”
  雷聲由遠及近,震耳欲聾。
  “嘩啦!嘩啦!”
  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
  平陵的玉石台階上,兩道鮮紅的血水混著雨水,蜿蜒流下。從遠處看,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
  
  Chapter 17 隻應碧落重相見
  同樣的月兒,同樣的星星,甚至同樣的寧靜,可未央宮的夜晚和尋常人家屋簷下的夜晚很不一樣。
  黑暗可以掩蓋太多醜陋,陰謀詭計似乎也偏愛黑暗,所以在這個恢弘莊嚴的宮殿裏,夜晚常常是好戲連台。皇上與妃子在柔情蜜意中不動聲色地陰招頻頻,妃子與妃子在衣香鬢影中殺機重重,皇子與皇子在交杯推盞中磨刀霍霍……
  在這裏,微笑很近,歡樂卻很遙遠;身體很近,心靈卻很遙遠;美麗很近,善良卻很遙遠,而看似最遙遠的醜陋,在這裏卻是最近。醜陋在每一個如花的容顏下,在每一個明豔的微笑裏,在每一襲精致的華衣下,在每一聲溫柔的私語中,在每一扇輝煌的殿門裏。
  不過,陰暗中偶爾也會開出正常的花。
  椒房殿的夜晚,除了少了一個男主人外,常常和普通人家沒什麽兩樣。慈母手中的針線,兒子案頭的書籍。
  在溫暖的燈下,劉奭趴在案頭,溫習功課。許平君一邊做針線,一邊督促著劉奭用功。
  劉夷做了一會兒功課後,看許平君仍在縫衣,問:“娘,你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許平君搖頭笑:“等把這片袖子縫好,就休息。”
  “娘,你怎麽給我做衣服,不給妹妹或弟弟做衣衫?”劉奭倒了杯水,端給母親,忍不住地摸了下母親高鼓著的肚子,總是難相信這裏麵會住著個小人。
  你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娘都還留著,到時候可以直接給她用。你卻不行,現在個子一天一個躥,不趕在這個小家夥出來前,我手還能騰得出來時給你做幾件衣袍,到時候你就要沒衣服穿了。”
  劉奭嗬嗬笑了:“師傅也說我最近個子長得很快,其實,官裏都給我備衣袍了。”
  許平君瞪了他一眼:“你下次去娘長大的村子裏打聽打聽,誰家小子不是穿娘親手縫製的衣服長大的?”
  劉夷笑著不說話。
  許平君完成了手裏的袖子,伸了個懶腰,劉奭剛想站起,幫她去捶下腰,外麵突然響起了人語聲,劉夷皺了下眉頭,向外走去:“娘,我去看看什麽事情。”
  劉夷是走著出去的,一瞬後,卻大步跑著回來:“母後,富裕說他接到消息,有人夜闖帝陵,雋不疑已經命五百精兵去護衛帝陵。”
  許平君笑道:“那很好呀!”忽而一愣,不對!“哪座帝陵?”
  “平陵!聽說是一個女子,富裕他很著急,說他擔心是姑姑。”
  許平君一下就跳了起來,腹內的小人好像不滿了,一陣亂踢,她身子晃了下,一旁的宮女忙扶住了她。許平君深吸了幾口氣,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得趕去看一下,不是你姑姑就算了,如果是……”
  劉奭笑著沒說話,母親和姑姑姐妹感情非比尋常的深厚,他已經料到母親肯定會出宮,所以剛才就吩咐了富裕去備車,果然被他猜對。
  “母後,一般人想接近帝陵都很難,可姑姑若想拜謁帝陵有無數種方法,為什麽要深夜去硬闖?兒臣覺得不會是姑姑。不過母後不去一趟不會放心,那我們就走一趟吧!”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嘴,卻都沒說出話來,最後說道:“等你再大些時,我再和你說你姑姑的事情。正因為有那麽多方法,她都一直不肯去拜謁帝陵,所以今天晚上若是她,肯定是出了大事,命馬車快一點。”
  劉夷不再多言,等母親上了車後,對駕車的富裕說:“平穩中盡快!”
  富裕駕著馬車,飛速地出了未央宮,馳進了漫天大雨中。
  當他們趕到時,沒有看到雲歌,隻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士兵,擠在平陵的台階上,而台階上全是流淌著的血水。
  劉夷掀簾看了一眼,頭有些昏,忙又縮了回去,拉住要下車的母親,臉色蒼白地說:“母後,不要下去,外麵有血……”
  許平君推開了他的手:“你的母後經曆過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說著話,她跳下了車,富裕忙撐起了傘。
  看到台階上的血,許平君眼中有擔心恐懼,麵色卻還鎮定,一麵沿著台階向上急走,一麵對富裕說:“命所有人跪迎!”
  富裕立即扯足了嗓子開始吼:“皇後、太子在此,所有人等下跪接駕!”
  在他一遍遍的吼聲中,一圈圈的人回頭,一邊看,一邊都跪了下去。皇後加太子的威懾力十分大,不過一小會兒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跪在了地上。
  青灰色的陵墓上空,幾道金色的閃電如狂蛇亂舞,扭動著劃過天空,映照得陵墓慘白的刺亮。
  許平君也終於借著光亮看到了於安,可是雲歌……
  渾身是血的於安,在看到她的瞬間,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下,被他護在身後的雲歌露了出來。
  閃電消失,一切又隱入了黑暗。
  隱隱約約中,許平君覺得雲歌身上也有血,慌得立即跑起來,富裕忙抓住了她:“娘娘,您有身孕,奴才上去看。”說完,把傘遞到一旁的宦官手中,身子幾躍,踩著士兵的腦袋,就跳到了墓碑旁。
  摸了把於安的鼻息,發覺微弱無比,心中傷痛,對一旁跪著的官兵吼叫:“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你們……”揮手想打,卻又匆匆收回,趕去探看雲歌,一麵對軍官吩咐,“你把他背下去,立即送去長安郊外的張氏醫館,他若活不過來,你也就趕緊準備後事吧!”
  驚慌中軍官立即背起於安,趕去找人救命。
  富裕剛扶起昏迷的雲歌時,還心裏一鬆,覺得她沒受傷,隻是神誌不清,可緊接著,就覺得不對,雲歌的臉通紅,而他扶在雲歌後背的手黏糊糊的濕,和雨水的濕截然不同,他立即去細看,發現雲歌後背上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本來不會有性命之礙,可她受傷後,一直任由它在流血,人又一直浸在冷雨中,現在恐怕……
  富裕不敢再往下想,抱起雲歌就往下跑:“娘娘,姑娘受傷了,要趕緊看大夫。”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傷怒攻心,氣得身子都在顫,指著台階上跪著的士兵:“你們竟然在平陵傷她……”
  劉奭聽聞姑姑受傷,也慌起來,幾步趕了過來,但畢竟不像母親般心痛神亂:“母後,他們隻是盡守衛職責,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救姑姑,不是懲罰他們,我們趕緊回城內去找太醫。”
  許平君立即醒悟,母子二人跟在富裕身後,匆匆上了馬車。
  許平君眼睛一直眨都不眨地盯著雲歌,一會兒就去探一下雲歌的鼻息。劉爽看母親臉色也不好看,擔心起來,想著話題來消解母親的焦慮。
  “娘,你剛才看到血怎麽~點都不害怕?”
  在車軲轆碾著雨地的聲音中,許平君的思緒悠悠地飛了回去。
  “有一次,娘看到的血比這次還多,娘還親眼看到人頭飛起……那次也下著很大的雨,當時娘正懷著你,被一個壞人捉了去,你姑姑為了救娘和你就……”
  在嘩嘩的雨聲中,在許平君含淚的講述中,馬車奔馳在過去與現在。
  因為有人夜闖帝陵,所以劉詢一直在昭陽殿靜等消息。在許平君的馬車剛駛出未央宮時,劉詢就已經知道了皇後和太子深夜出宮,在太醫接到皇後傳召的同時,雲歌重傷的消息也被飛速送到了昭陽殿。
  劉詢聽聞,淡淡地“嗯”了一聲,就上榻休息了,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一旁的霍成君卻怎麽都睡不著,想起身,又不敢,隻能閉著眼睛裝睡,還不敢翻身,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劉詢上朝去了,她才能趕緊命人去打聽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來時,給她帶來了她最希望聽到的消息。
  “三位太醫守護了一個晚上,雲歌仍然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奴婢問過一個老太醫,他說人若老這麽燒下去,不死也會被燒成個傻子。”
  霍成君很想控製住自己的笑,卻怎麽也忍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這邊還沒笑夠,又有人給她帶來了另一個好消息。
  “娘娘,聽聞孟太傅突然感了惡疾,今日沒能來上朝,皇上很擔心,下朝後親自去孟府探病。”
  霍成君緊張地問:“他真的病了?”
  宮女點頭:“真的病了,霍大將軍也要求同去看望孟大人,皇上隻能命霍大將軍同行。孟太傅的確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說他臉色白得像雪,整個人精神特別不濟,後來皇上告訴他孟夫人夜闖帝陵被士兵誤傷,如今生死難料,聽聞他差點暈厥。”
  霍成君咬牙切齒地笑著,雲歌呀雲歌!你這次倒是真的做到了你說過的話!兩個互相折磨的人!
  “小姐……”
  宮女突然改了口,霍成君會意,笑掃了一圈四周,所有服侍的宮女都退了出去,立在她麵前的宮女才再次開口:“小姐,奴婢隻是代夫人傳話。夫人……夫人說:‘你人宮這麽多年,怎麽肚子還沒有消息?張良人已有身孕,那邊更是眼見著第二個兒子都要有了,你究竟在做什麽?宮裏的太醫全是一群廢物!你這兩天找個時間出宮來,我聽說終南山那邊有個老婆子祈子十分靈驗,我陪你去一趟。”’
  霍成君的好心情一刹那無影無蹤,一把將案上的食物全部掃到地上,宮女嚇得跪倒在地,不停磕頭:“奴婢隻是依言傳話。”
  “滾出去!”
  宮女立即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大殿。
  霍成君氣得拿起什麽砸什麽,一件件價值連城的東西被砸壞,她的氣卻一點沒少,反而越重。這麽多年間,什麽辦法沒有想過?使盡渾身解數地纏劉詢;私下裏見太醫;哪裏的神靈驗就去哪裏拜神;去喝“神泉”;聽聞哪個村裏的哪塊石頭靈驗,隻要摸一摸就能有孕,她也跑去摸,實際那塊所謂的神石,就是一塊長得像男人那裏的石頭;她甚至還喝過童子尿求子……
  什麽辦法沒有想過、做過?很多事情,不敢泄露身份,隻能喬裝改扮後去,中間所受的羞辱和屈辱是她一輩子從未想過的。現在又要一個愚昧無知的婦人來給她跳神,詢問她最私密羞恥的事情,然後再在她麵前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不!她受夠了!她受夠了!
  作為一個女人,卻連女人最基本的懷孕生子都做不到。父親的冷漠、母親的跋扈、整個家族的壓力、其他妃子的竊笑,還有宮女們古怪的眼光……
  許平君她憑什麽可以一個又一個兒子……
  霍成君覺得自己就要被他們逼瘋!
  “我肯定會有孩子的,肯定會有……”她一麵喃喃地對自己說,一麵卻見到什麽就撕裂什麽,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譏諷她,她隻想毀滅一切。
  許平君隱隱明白雲歌和孟玨之間出事了,否則雲歌不會深夜突闖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雲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帶雲歌去未央宮,正無奈時,突然想到她和雲歌以前住過的房子還空著,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來暫住。她命劉夷先回未央宮,自己帶著雲歌回了她們的舊宅,又傳了太醫來給雲歌看病。
  三個太醫一直守在雲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間的屋子放了張軟榻,守著雲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醫搖頭,她隻能又黯然地坐回去。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從嘩嘩啦啦變成了淅淅瀝瀝。靜謐的深夜,恍恍惚惚中聽去,覺得那淅淅瀝瀝聲像是一個老人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聽時,卻又什麽都聽不清楚,隻覺得曲調無限蒼涼。
  許平君細看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樣,書架上摞著的竹簡,角落上的一副圍棋,案上的琴,還有那邊的一麵竹葉屏……
  還記得孟玨坐在那邊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彈琴。
  也記得病已剛做好竹葉屏時大笑著說:“這麵屏風做得最好,都舍不得讓你們拿到七裏香去了。”雲歌從廚房裏探了個腦袋出來:“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著,趕明兒我們自己喝酒題詩。”
  還有院子中的槐樹,夏天的晚上,他們四個常在下麵鋪一層竹席,擺一個方案,然後坐在樹下吃飯、乘涼。有時候,病已和孟玨說到興頭,常讓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壺酒來。”
  她蹙眉:“還喝?這次統共沒釀多少,還要賣……”
  他微醉中推她,凶巴巴地說:“我是一家之主,讓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勢卻帶著幾分孩子的撒嬌,扳著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雲歌在一旁掩著嘴笑。
  孟玨伸手人懷去摸錢,一摸卻摸了空,隨手從雲歌的鬢上拔下珠釵,扔給她,慷他人之慨:“換你壺酒!”
  這次換了她抿著唇,對著雲歌樂。
  細碎的說話聲、歡愉的笑聲就在許平君耳旁響著,許平君似真看到了他們,她不禁站了起來,滿麵笑容地走向他們。就在她想笑坐在他們中間時,一個眨眼,槐樹下已空空如也,隻有初升的太陽在一片片槐葉間跳躍、閃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讓她眼睛酸痛,直想落淚。
  她怔怔地站在槐樹下,茫然不解。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天,不知道何時亮了,雲歌,她卻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
  三個太醫滿臉疲憊地向她請罪:“臣等已經盡力,不是臣等的醫術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體不受藥石。”
  許平君沒有責怪他們,謝過他們後,命他們告退。叫了個小宦官過來,命他去請孟玨,一則想著孟玨的醫術好,二則想著總要弄明白發生了什麽。看樣子,雲歌的病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傷,唯有清楚了緣由,才好對症下藥。
  當許平君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孟玨時,不能置信地搖了搖頭,風度翩翩的孟玨竟然一夕之間,憔悴虛弱至此!本來存了一肚子的質問,可此時全都變成了無奈。
  “孟大哥,你和雲歌不是已經關係緩和了嗎?我還聽她說在跟你學醫,怎麽現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麽病?怎麽連路都走不了了?”
  孟玨沒有說話,推著輪椅的八月忍不住說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餘毒未清,自己又內火攻心,不肯靜心調理,所以身體虛弱無力。”
  許平君驚訝地問:“毒?誰敢給你下毒?誰又能讓你中毒?”
  八月卻不敢再開口,隻是滿臉氣憤地低著頭。
  孟玨淡淡說:“你先下去。”
  八月靜靜退了出去。
  許平君琢磨了一會兒,心中似有所悟,卻怎麽都沒有辦法相信。孟玨謹慎多智,又精通醫術,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讓他一聲不吭,八月他們敢怒不敢言的卻隻有雲歌。
  “雲歌,她……她不會做這樣的事,也許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銳的聲音突然在屋子門口響起:“雲姑娘當然不會隨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皇上的人則另當別論。”富裕去探望於安,已經從醒來的於安處得知一點前因後果,此時義憤填膺,根本顧不上尊貴卑賤,“皇後娘娘,請命孟大人盡快離開,更不用請他給雲姑娘看病,雲姑娘寧死也不會讓他給自己治病!他在這裏多待一刻,雲姑娘的病隻會更重!”
  許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皇上”該是指先帝劉弗陵,而非劉詢,反應過來的一刹那,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心裏是莫名的恐懼,劉弗陵被害?劉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著,一個留下來的太醫正在廚房裏煎藥,才稍微放心,厲聲說:“富裕,你在胡說什麽?”
  富裕跪了下去,頭卻沒有低,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我沒有胡說,於師傅親口告訴我,孟玨設計毒殺了先帝,他還利用雲姑娘的病,將毒藥藏在雲姑娘的藥裏,他的心太狠毒了,雲姑娘肯定傷心自責得恨不得死了……”富裕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
  許平君看孟玨麵色灰敗,一語不發,從不能相信慢慢地變成了相信。這麽大的事情,如果孟玨沒做過,他怎麽不分辯?何況,孟玨殺人本就從來不手軟,歐侯的死、黑子他們的死……
  許平君想著孟玨的狠辣無情,想著雲歌的生死未卜,強抑著發抖的聲音對富裕說:“你休要再胡言亂語,孟太傅是社稷棟梁,豈會做這等亂臣賊子的勾當?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醫都可作證,以後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胡話,本宮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訓斥完富裕後,許平君客氣有禮地對孟玨說,“煩勞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宮的妹妹病中,實在不宜見客,孟大人請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即跳起來,彎著身子,好似很卑賤有禮地說:“孟大人,請!”
  孟玨不肯走:“平君!”語氣中有濃重的請求。
  許平君不理他,隻對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護此院,不許任何閑人進入,若有違旨,本宮嚴懲不怠。”
  富裕響亮地應了聲“是”,過來推盂玨的輪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玨回頭盯著許平君:“太醫現在束手無策,你讓我去看看雲歌。她高燒不退,耽擱不得,你不顧她生死了嗎?”
  許平君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我若再讓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從此後,孟大人是孟大人,雲歌是雲歌!”
  眼見著就要被推出門,孟玨忍住內腹的疼痛,掌間強提了股力,使了個虛招,揮向富裕,將富裕逼退了一步後,借機對許平君說:“你先問清楚我用的是什麽藥害……的人,再發怒。”已經看到屋外的人,孟玨也不敢多言,隻能倉促間扔給了許平君這麽一句話。
  富裕將孟玨推出院門,重重關上了門,幾步跪到許平君麵前說:“娘娘,張大夫,就是以前救過太子殿下的那個張太醫,醫術很好,可以命他來探看一下。”
  許平君點了點頭,卻又歎了口氣:“雲歌的病不在身體,她背上的傷口,你也看見了,不是重傷,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許平君沒有辦法說出口,心裏卻無比清楚,一個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緊接著失去了孩子,當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一些時,卻發現丈夫是被人害死,她還在無意中被卷入了整個陰謀,間接地幫了凶手……許平君自問,如果是自己,自己可還能有勇氣睜開眼睛?
  許平君隻覺得心沉如鉛,問道:“孟玨究竟是如何利用了雲歌?”
  “雲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嗎?孟玨當年製了一種很好聞的香屑給雲姑娘治病,後來雲姑娘發現,這個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發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間,許平君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富裕嚇得大叫,發現許平君雙眼緊閉,呼吸紊亂,立即大叫太醫,太醫忙過來探看許平君,氣得直說富裕:“你是怎麽照顧皇後的?怎麽驚動了胎氣?你……你……搞不好,會母子凶險……”忙燒了些艾草,穩住許平君心神,再立即開了藥方子,讓人去煎藥。
  許平君悠悠醒轉時,眼神虛無,沒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來:“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雲姑娘會好好的,您也會好好的,你們都是好人,老天不會不開眼。”
  許平君無力地說:“你去孟府叫孟玨,我想見他。”
  富裕呆住,許平君小聲說:“快去!不要對他無禮。”
  富裕隻得擦幹淨眼淚,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見孟玨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坐著。他麵容蠟白,身子歪靠在輪椅上,閉著眼睛似休息又似聆聽。
  富裕剛走了幾步,他已經昕到聲響,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睜眼對身後的八月說:“你在外麵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富裕很是吃驚,卻顧不上多問,推著輪椅,進了院子。將院門關好後,又推著他進了許平君所在的堂屋。
  許平君對富裕說:“你在屋子外麵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應了聲“是”,退出去,關上了門。
  孟玨推著輪椅,行到許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脈息,許平君手猛地一揮,躲開了他。她臉色蒼白,聲音冰冷地問:“你既害劉弗陵,後來又為什麽裝模作樣地救他?”
  孟玨的臉上也沒什麽血色,他疲憊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沒有對劉弗陵動過殺機,但我要殺他,多的是手段,犯不著把雲歌拉進來。”孟玨的語氣中有自負不屑,還有自傷驕傲,“我給雲歌配的藥全是為了治她的病,我當時壓根兒不知道劉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藥引發,是個意外的巧合。”
  許平君眼睛盯著別處,聲音如蚊呐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誰下的?”
  “我推測是霍光,至於還有沒有其他人牽涉在內,恐怕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應該早已經被霍光送去見劉徹了。”
  “怎麽可能?以前我不懂,現在可是很明白,給皇上下毒談何容易?皇上的飲食、衣物都由專人負責,就是每口水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於安忠心無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僅見,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給他出的主意,布了這麽個天衣無縫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種植了一種叫‘狐套’的植物,它開的花劇毒,可令人心痛而死,這座山中還有一種野生的植物,叫‘鉤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這些植物就隨意地長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會多想,世間哪一座山上沒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鉤吻的點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實,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為我們即使連喝幾個月,都不會有任何中毒跡象,因為這些毒太少了,少得我們的身體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們常年喝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後,隨著年齡增長,體質衰老,卻會於某一天突然暴發疾病,比不飲用湖水的人早亡。這種事情在民間也不少見,比如某個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個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個村子的人壽命比別的地方短,人們往往歸咎於他們得罪了神靈,或者受到了詛咒,我義父卻曾說過‘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異,水土因’。我能發現霍光的這個絕不可能被人發現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這些事情。”
  許平君不解:“可是皇上和皇後、後宮諸妃喝的是一樣的泉水,霍光如果用這種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會得怪病?”
  孟玨解釋道:“所以我才說霍光的這個局布得天衣無縫。他的‘下毒’還多繞了一個圈子。我查過劉弗陵的起居注,劉弗陵喜用魚肉,而這個湖內就有很多魚,這些魚看上去健康活潑,和其他的魚沒有兩樣,實際上體內卻積蘊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麵所說,一般人吃幾條,一點事都不會有,但劉弗陵從八歲起就開始食用這些‘有病’的魚,身體會慢慢地變差,如果沒有我的香,也許還要五年左右才會病發,但是我的香,恰好激發了他體內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後他身體開始虛弱得病,沒有任何人會懷疑是毒,因為試毒的宦官沒有一點事情。”
  許平君喃喃說:“因為試毒的宦官不隻一人,而且這些試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劉弗陵不一樣。”
  孟玨點頭:“可以說,即使我們今日站在霍光麵前指責他下毒,我們也沒有任何證據。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給你看!魚有毒?霍光也可以立即吃給你看!哪裏都沒有毒。”
  許平君寒意侵體,聲音發顫:“霍光他究竟想要什麽?他難道不明白嗎?這個天下終究是劉家的天下,即使殺了劉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謀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討伐他的一天。”
  “我推測,霍光從沒有想過自己登基,他隻想做實際上的‘皇帝’。如果劉弗陵好控製,聽他的話,那麽他可以隨時中斷養‘魚’,如果不好控製,那麽劉弗陵會在二十五歲左右就身體變差,生怪病而亡,這個時候,劉弗陵應該已有兒子,還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計劃,還應該是有霍家血脈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挾幼帝以令天下,天下藩王沒有任何理由聲討他。”
  “劉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許平君身子簌簌發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權勢遮天,是個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麽都想不到,他已經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給一個八歲的孩子下毒,預謀二十年後的天下,這是怎樣的謀劃和心思?難怪上官桀和桑弘羊會死,他們怎麽可能鬥得過這樣一個深謀遠慮、狠毒無情的人?難怪劉詢明知危機重重,仍急著要立虎兒為太子。
  孟玨淡淡應了聲:“嗯。”
  許平君的麵頰抖動得幾次想說話,都話語破碎,不能成聲,最後才勉強吐出了句:“我……送給雲歌的……香囊可……可有問題?”
  孟玨身子靠坐到了輪椅上,聲音不大地說:“不僅僅是有問題,還是很大的問題!劉弗陵的毒雖然被我的香引發,實際上是因禍得福,因為再晚兩三年,即使扁鵲再世,恐怕也沒有辦法替他治好這非病非毒的怪病。這次病發,卻機緣巧合地讓我發現了他病的源頭,然後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實他的毒大部分已經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頭太久,所以身虛體弱不說,有些餘毒還要慢慢地靠調理去拔,不過隻要方法得當,兩到三年就應該可以完全恢複健康。他當時身體內的狀況正是新舊交替時,劉詢送的香囊,壓製了新氣生,引動了體內殘存的餘毒,所以……所以我也再無能為力。”
  隨著孟玨的話語,許平君大睜的眼睛內,一顆顆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再無聲無息地滲入蓋著她的毯子裏。
  “你為什麽不向雲歌解釋?”
  “我沒有信心她會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釋,就會牽扯出劉詢,這事太過重大,我怕雲歌會有生命危險。再說了,讓她知道她曾無數次親手做過魚給劉弗陵吃,也許在劉弗陵吃不下飯時,她還特意夾過魚片給他,勸他多吃一點,她又是什麽感覺?難道就會比現在好過一點嗎?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還是一輩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沒有辦法,我絕不會告訴你這些。”
  許平君心中對孟玨感情複雜,恨歎道:“孟玨,如果你能告訴先帝或雲歌,他的病是因為你的香無意引發的,也許先帝根本不會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們呀!”
  孟玨呆住,怔怔不能說話。
  許平君的眼淚仍在不斷地滑落,可她的聲音卻已聽不出任何異常,隻是異樣的冷。
  “我把雲歌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宮了。”說著就掀開毯子,要起來,孟玨想伸手扶她,她躲開了他,叫富裕進來。
  “平君,你不如讓富裕先陪你去別處住幾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過家嗎?許平君笑起來,一麵扶著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麵說,“我不回未央宮,還能去哪裏?”
  夏末的陽光正是最明媚絢爛時,她卻是連骨頭縫子裏麵都在發冷,眼裏所看見的隻有黑灰色,沒有任何光亮溫暖。原來這就是被最親的人利用的感覺,原來這就是傷害到自己最親的人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生不如死,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小時候,沒有家和親人,她以為隻要她很努力,討得母親喜歡,她就會有家,可是無論她如何勤勞能幹,母親都看不到她;大一點時,她以為她的劉大哥能給她一個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擁有溫暖,她費盡心思地抓住了他,以為在他的身邊,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錯了。未央宮當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擁有過曾經的溫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內回憶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錯了,原來曾經的溫暖都隻是她的一相情願。
  她不願再見劉詢,無顏再見雲歌。一瞬間,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說,她本就一無所有。
  她能去哪裏?哪裏又能給她棲身之所?
  皇後和富裕走後,太醫和守護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後帶走。八月見狀,上前敲了敲院門,屋裏沒有人回應,他就走了進去。廂房裏,孟玨坐在雲歌榻邊發呆,許是因為還在病中,孟玨看上去異常的疲憊,顯得眉目間無限蕭索。
  八月心中本來對雲歌有很多氣,可這會兒看到她臉被燒得通紅,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傷口,被子外麵的手瘦得更是讓人覺得一碰就會斷,他心中的氣忽然就全消了,上前小聲問:“公子,要去抓什麽藥嗎?我找九妹去抓。”
  “她隻是背上受了點輕傷,流了些血,不是什麽疑難雜症,太醫院最好的三個太醫會診開出的藥石方子已經是最好。”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嗎?嘴唇都被燒得全裂開了,再這麽燒下去……”
  孟玨拿著濕棉布輕輕擦雲歌的唇:“隻能試一試非藥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雲歌的屋中應該收著一管紫玉簫,你把它拿來。”
  八月忙回府去取簫,心裏卻怎麽都不明白雲歌的病和簫有什麽關係。
  等八月把簫取來,孟玨接過紫玉簫,拿到眼前仔細看了一瞬,唇邊慢慢地抿出了絲苦笑。
  他麵對著窗外,將簫湊到唇畔,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簫聲響起的一刹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綻放,整個屋子都被寧靜安詳籠罩。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灑進,孟玨的五官蒼白中流動著點點碎金的細芒;和煦的夏風從窗口吹進,孟玨的幾縷黑發在風中飄舞。他細長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蒼白得仿佛透明,可他墨黑的雙瞳中柔情流轉,全是溫暖。八月退到了院外,輕輕掩上了門。這般的深情和挽留,連不懂音律的他都聽懂了,雲歌即使睡夢中,也不會一無所覺吧!
  八月覺得曲子耳熟,可又從未聽公子奏過,坐在門檻上聽了半晌後,忽然想起在哪裏聽過這首曲子。雲歌常喜歡在有星星的晚上吹這首曲子,用的好像就是這管紫玉簫,不過,她的曲子中哀音深重,公子所奏卻平和寧靜,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待想明白了,八月心裏又泛出酸楚,這管簫的末端有刻印,是孝昭皇帝劉弗陵的遺物,雲歌吹的曲子隻怕正是孝昭皇帝當年常奏的曲子。公子這般心高氣傲的人竟然為了救雲歌,不惜用劉弗陵的物品,揣摩劉弗陵的心思,吹奏劉弗陵常奏的曲子。
  沒有人知道雲歌究竟有沒有聽到曲子,孟玨似乎也並不關心,他甚至根本沒有回頭看過雲歌。他隻是坐在窗邊,麵對著他和她曾經共居的院落,一遍遍地吹著簫。
  從午後的金光流溢到夕陽的晚霞溢彩,從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他一直反反複複,一遍又一遍地吹著同一首曲子。
  光影在他身上流轉,有午後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陽斜曛中的落寞,有月從西窗過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執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憊孤單。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間,似乎交錯了孟玨的一生。但不管何種神情,何種姿態,他總是一個人。~個人在晨昏交替間,追尋著一點渺茫,踽踽獨行於蒼茫天地。
  當燦爛的陽光再次灑滿庭院時,曲子突然滯了一滯,幾絲鮮血從他的嘴角滲出,沿著紫玉簫滑下,滴落在他的白袍上。孟玨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吹著曲子。
  一會兒後,曲子又頓了一下,又再次響起……
  在院子外守著的八月聽到曲子變得斷斷續續,猛地推開了門,衝了進來,看到孟玨唇角的鮮血,驚駭之下叫道:“公子,不要再吹了!”想要去奪簫,卻被孟玨眼中的光芒所懾,根本不敢無禮,情急間看到榻上的雲歌,一下撲了過去。“燒退了,夫人燒退了!公子……”帶著哭音回頭,看見孟玨終於停了下來,正緩緩回頭看向雲歌。
  他臉色煞白,唇卻鮮紅,手中的紫玉簫早被鮮血浸透,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而他的表情最是古怪,說是欣慰,卻更像悲傷。
  他怔怔看了雲歌好一會兒,頭無力地靠在了輪椅上,閉上了眼睛,嘴唇動了幾動,八月卻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什麽,忙湊到他身旁。
  “……回府,請張大夫照顧雲歌,不要提我,就說……就說是太醫救的雲歌。”
  八月不甘心,放下自尊、不顧性命,用心血渡曲救活的人,竟然連見都不見一麵嗎?
  “公子,你……不等夫人醒來了?”
  孟玨已沒有力氣說話,隻輕抬了下手指。八月看他麵色白中泛青,再不敢噦唆,立即推著他向外行去。
  
  Chapter 18 此情已自成追憶
  於安畢竟從小習武,傷勢雖然重,可康複的速度很快,不過幾天,就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雲歌卻一直麵色蒼白,一句話不說,整天都懨懨地坐著。她的神情總帶著困惑和尋覓,常常皺著眉頭、側著腦袋,似乎在傾聽著什麽,尋覓著什麽。
  雲歌此時的樣子讓張先生想起了初見她時的樣子,可那個時候,她身邊有一個人傾力嗬護,此時整個院子進進出出的不過就是他和一瘸一拐的於安。好歹雲歌也是金口禦封的誥命夫人,霍府都來送過幾次藥物銀錢,孟府卻從沒一個人來探望過,還有皇後,不是說皇後和雲歌情如姐妹嗎?妹妹病了,姐姐會連看都不來看一眼嗎?
  人情涼薄至此,張先生黯然下,索性絕不提這些人,好似雲歌從始至終一直都住在這個簡陋的小院中。
  “雲姑娘,你在聽什麽?”
  張先生將一碗藥放到雲歌身旁,試探著問。他總是不能確定雲歌在高燒中有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因為她總是好像在傾聽著什麽的樣子。
  托腮坐在窗口的雲歌默默搖了下頭,端起碗幾口就把藥喝盡了。
  “那你可想過病好後去哪裏?如果你願意,可以先去我那裏,你若不嫌棄,可以跟著我學習醫術,順道幫我看看病人,也算學以致用。”
  院子中正在劈柴的於安停下了動作,靜聽雲歌的答案。
  雲歌沉默地坐著,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眼中有迷茫。好半晌後,她張了張嘴,似想說話。
  院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小宦官扶著門框大喘氣:“孟……孟夫人,你速跟我進宮。”
  於安冷聲斥道:“這裏沒有孟夫人,你找錯了地方!”
  小宦官並不認識於安,他自進宮後就在椒房殿當差,從沒人敢對他用這種口氣說話,氣得差點跳起來,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於安,想罵,卻畢竟顧忌雲歌,重重冷哼了一聲:“我不和你這山村野人計較。”趕上前幾步,對雲歌行禮,“盂夫人,富裕大哥命我來接您進宮,說是有十分、十分重大的事情。”
  雲歌不吭聲,小宦官急得差點要哭:“您一定要去,奴才雖不知道是什麽事,可富裕大哥一頭的汗,眼淚都好像就要下來了。”
  雲歌心頭一動,這幾日許姐姐竟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如此反常,一定是有什麽事!猛地站了起來:“我們走。”
  小宦官高興地跑了出去,掉轉馬頭,準備回未央宮。
  於安和張先生想勸都勸不住。於安無奈下,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軟劍悄悄交給了雲歌:“這劍輕軟,可藏人腰問、袖中。”
  雲歌本不想帶,可看到於安眼中的擔憂,還是接過了劍藏好:“於大哥,我去去就回。”
  馬車停在未央宮時,正是夕陽時分,半天的紅霞,緋豔異常,映得未央宮的雕梁玉棟紙醉金迷、金碧輝煌。雲歌心中卻透著荒涼,總覺得人眼處是荒草叢生、屍骨累累,走在宮牆間,覺得厭倦疲憊,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踏入這個地方。
  天還未黑,椒房殿的大門就緊閉,雲歌很是詫異,指了指門,疑惑地看向身側的小宦官。他抓了抓腦袋,回道:“已經好多天都這樣了,聽說……好似皇後娘娘想搬出椒房殿,皇上不同意,兩人之間……反正這段時間,皇後娘娘一直都不理會宮內的事情,除了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後娘娘請安,就隻靜心紡紗織布,督促太子讀書。”
  宮門吱呀呀地打開,富裕看到雲歌,忙一把將她拽了進去:“您可來了!”又神色嚴厲地對周圍的人吩咐,“都看好門戶!不得放任何人進出,否則杖斃!”
  雲歌一邊隨他走,一邊問:“究竟怎麽了?”
  富裕不說話,隻是帶著她往屋裏趕。經過一道道的門,一重重的把守,雲歌終於看到了許乎君。
  許平君麵如死灰,唇如白蠟,幾個婆子正滿頭大汗地接生。
  雲歌幾步撲到了榻前,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姐姐,你……”
  許平君見是她,臉孔一下變了顏色,急著想抽手,雲歌不解地叫:“姐姐!姐姐?是我呀!”
  許平君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扭過頭去不看雲歌。
  雲歌溫言說:“不管我做錯了什麽事,現在可不是鬥氣的時候。孩子想要出來了,你不能再隨意動氣,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來。”
  許平君不說話,隻有眼淚從眼角一顆接一顆地滾落。
  雲歌走到一旁,低聲問富裕:“太醫呢?”
  富裕低聲說:“開完藥方就被我趕走了!前段時間,皇上和皇後起了大的爭執,皇上如今正在盛怒中,現在後宮的事情都是霍婕好說了算,寫下來的藥方不怕有事,除非這些太醫想被滅九族。可我不放心留他們在這裏!娘娘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舒服,再不敢出一點差錯。”
  雲歌一邊去把許平君的脈,一邊問:“是誰煎熬的藥?把藥方拿過來給我看一下。”
  “單衍,是信得過的人,她是掖庭護衛淳於賞的妻子,懂得一點醫理,許家和她是故交,娘娘小時候就認識她的,前段時間她一直在照顧娘娘,沒有出過差錯。”
  一個端著熱水進來的婦人聽到對話,立即跪了過來,看上去很淳樸老實。
  雲歌正想問她話,許平君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痛得額頭全是汗:“……孩……
  子……”
  雲歌忙過去,俯身去擦她額頭的汗,柔聲說:“沒事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你也會好起來的。”
  雲歌先去探看了一下許平君的胎位,全身寒意驟起,怎麽是個倒胎位?又是早
  產!許平君的身體好像也不太對。她心慌起來,叫過富裕小聲說:“我的醫術不行,你立即派人去找孟玨。”
  富裕心中一沉,不敢再廢話,轉身就飛跑出了宮殿。
  雲歌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心慌,坐到了榻上,將許平君抱在懷裏:“姐姐,不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這一次也一定能平安闖過去!來!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孟玨趕到時,天色已黑。
  燈火通明的椒房殿內,空氣中流動的全是不安。
  聽到富裕說孟玨來了,雲歌沒有任何動靜,隻是俯在許平君耳畔,喃喃細語。孟玨也好似沒有看見雲歌,直接走到榻旁,去查看許平君,探完許平君的脈,他皺著眉頭,沉思著不說話。
  雲歌看他半晌都不說話,又瞥到他的神色,隻覺得全身都寒意颼颼,強壓下去的慌亂全都翻湧了上來。以他的醫術,竟也如此為難?
  孟玨想了好一會兒,才落筆寫藥方,許平君忽然叫:“孟大哥……”
  孟玨和雲歌都忙凝神細聽。
  “……孩子,先保……孩子!”
  她的麵容灰暗憔悴,眼中卻是無比堅毅的光芒,隱隱有一種聖潔,令孟玨想起了母親將他藏好後,臨去前的一瞥。他鄭重地點了下頭,將兩味已經寫下的藥勾去,重新換了幾味藥,把藥方遞給富裕:“你親自煎熬,不要假手別人。”
  富裕點了點頭。
  許平君掙紮了大半夜,終於誕下了孩子,隨著孩子的出世,先前的壓抑緊張一掃而空,屋子內的人都笑起來。
  “恭喜娘娘,是個小公主。”
  穩婆抱著孩子顛了幾下後,卻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一下就慌了,趕忙探了下孩子的鼻息,臉色立變,一句話還未說,眼淚就已滿麵。
  孟玨一步就跳了過去,接過孩子,指尖蓄力,連換了十幾種手法,都沒能讓孩子哭出來。他的臉色漸漸灰暗,抱歉地看向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凝視著他懷裏的孩子,有今日的傷,還有前塵的痛,覺得心似被一把鈍刀子一刀又一刀緩慢地鋸著。
  許平君看上去好似沒有任何反應,隻是臉若死灰、雙眼空洞:“把她抱過來。”
  孟玨在她的目光下,任何勸慰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許平君身旁。許平君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小臉,悲傷欲絕,眼淚終於湧了出來,隨著眼淚湧出的,還有鮮血。
  正在給許平君清理下體的婆子叫起來:“血崩了!血崩了!”說著話,身子已如篩糠一般抖起來。
  產後血崩,閻王抓人!雲歌慌了,急迫間抓住了孟玨的胳膊:“你快想辦法!”
  孟玨不吭聲,隻是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金針,刺入許平君的各個穴位。雲歌緊張地盯著他。
  許平君拽了拽雲歌的衣袖,雲歌忙低下頭,貼在她唇邊聆聽。
  “其實,我心裏早就明白了,我這次……這次不行了……太苦了!可我想這孩子無辜,老天該放過她。報應,都是報應!”
  “不,姐姐你不會……”
  許平君用眼神示意雲歌不要說話:“虎兒在長樂宮,我想見他。”
  雲歌忙讓富裕去請太子殿下。
  “雲歌,你是個好妹妹,我卻不是個好姐姐,我對不起你。”
  “不是的,你和我小時候盼望的姐姐一模一樣。”
  許平君看著身旁的女兒,眼中淚花滾滾,唇畔卻有一絲怪異的笑:“劉詢奪去了你的一個孩子,老天奪去他的一個孩子,冥冥中都有定數,很公平。”
  雲歌傷痛難禁,眼淚終於滾了出來:“姐姐,你再堅持堅持,孟玨的醫術很好,他一定能救你,你還要照顧虎兒呢!”
  許平君感覺自己身體內的力量在迅速流逝,折磨了她一整夜的疼痛也在遠離,整個身子是酥麻麻的輕鬆,她說道:“孟大哥,你早已經知道結果,就不要再浪費精力了,我有話和你們說。”
  孟玨停了下來,將手中未插完的金針一把就扔到了地上,一陣清脆的響聲,更顯得大殿寂寥。他坐到了許平君榻旁:“你有什麽心願和要求都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雲歌聽到他的話,心內殘存的一點希望徹底消失,隻覺得心似乎一點一點全被掏空了,卻感覺不到一點疼,隻是麻木的寒冷。她不能明白,為什麽上天要把她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都帶走。
  許平君笑著去握孟玨的手,手抬到一半,就要無力地落下,孟玨忙一把抓住了她。她拖他的手,孟玨順著她的力移動,碰到了雲歌的手,她將他的手覆在了雲歌的手上。
  “雲歌,你錯怪盂玨了,真正害死你孩子的人是劉詢,劉詢為了能沒有後患地當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先帝的孩子生下來,孟玨如果不出此萬不得已的下策,你和孩子都要死。毒殺先帝的人也是劉詢,他讓我不要繡荷包,去做香囊,又親手寫了先帝的詩,讓我繡,最終的目的全是為了那個位置,他和霍成君……”
  即使過了多日,每次想到卻仍是傷心欲絕。許平君一口氣未喘過來,臉色發白,孟玨忙在她各個穴道輕按著。
  “平君,你先休息一會兒。你想說的話,我會告訴雲歌。”孟玨抬頭看向雲歌,將前後因果半隱半藏地說了出來,“……劉詢和霍成君究竟什麽時候走到了一起,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劉弗陵病重的時候,霍成君不知道怎麽從霍光那裏探知了霍光的秘密,她又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劉詢,劉詢手下不乏江湖上用毒的高手,所以就有了後來的香囊。”
  許乎君喘著氣說:“不是先帝生病時。霍成君告訴我,劉詢在我身受重傷的那個上元節就陪她逛街遊玩,還送了她一盞宮燈,她特意拿給我看了……那盞宮燈有八個麵,繡著嫦娥奔月,她說劉詢曾說過嫦娥的容貌也不如她萬一……”
  雲歌看她臉色慘白,猛地打斷了她:“姐姐,不要說了,也不要去想了。”當年,霍家雖不是衝著姐姐去的,可姐姐畢竟因為霍家差點死了。發妻在家中養病,劉詢竟然和霍成君……姐姐以為的夫妻恩愛原來自始至終全是假的。
  孟玨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許平君身體不適,胎氣驚動,霍成君肯定知道,她還特意跑到許平君麵前說這些話,這招“毒心”的計策用得真是頗有其父霍光的風範,兵不血刃,殺敵無形。
  許平君笑起來,可那個笑容在蒼白憔悴的臉上,隻是顯得更加悲傷:“好,不說他們。雲歌,孟玨他……他是真心想治你的病,他當時根本不知道先帝體內有毒。其實,很多事情,我早就隱隱約約明白,卻一直不敢去深想,也一直都瞞著你。孟玨瞞著你是怕你去尋劉詢報仇,怕你會受傷;我瞞著你,也是怕你去尋劉詢報仇,卻是怕劉詢受傷,你……你不要生氣……”許平君的眼淚潸潸而落。
  孟玨對許平君溫和地說:“雲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會生你的氣的,你就不要再為這些事情難過愧疚,你在她心中永遠都是好姐姐。”
  許平君握住他們倆的手:“雲歌,你答應我,把中間的一切都忘記,隻記住你們的初相見,那時候,我們都很好……大家都很開心……你和孟大哥好好地在一起,你們好好地……”
  雲歌的手掌上覆蓋著孟玨的手,距離上一次兩手交握已經恍如隔了幾世。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個人誰都不說話。
  “雲歌!”許平君氣苦,想要起來,身子一軟,頭無力地又跌回了雲歌懷中。
  雲歌如夢初醒,忙叫:“姐姐,姐姐……”
  孟玨用力地握住了雲歌的手,對許平君說:“我曾在你麵前說過的話,這一生一世我都會信守。”
  許平君仍眼巴巴地盯著雲歌,雲歌猶豫了下,在許平君眼前,反握住了孟玨的手。許平君欣慰地笑了,緩緩閉上了眼睛:“虎兒……”
  孟玨立即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絕不會讓霍家傷他絲毫。”
  許平君嘴唇哆嗦著想說“謝”,可此生孟玨對她的恩,根本不是“謝”字能報,所以索性沉默,隻眼淚一顆又一顆。
  “虎兒他怎麽……還……還沒……”
  許平君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低,終至無聲。放在雲歌和孟玨雙手上的手猛地掉了下去,落在榻上,一聲輕軟的“啪”,雲歌卻如聞驚雷,身子巨顫,猛地抱住了許平君,心內痛苦萬分,可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隻是身子不停地抖著,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屋子外有低低的說話聲,橙兒牽著劉夷進來,劉奭還在笑叫“母後”,想湊到榻前,橙兒卻已經明白一切,一把攬住了他,對富裕使了個眼色:“太子殿下,您先出去,皇後娘娘有話吩咐奴婢呢!”
  富裕臉色變了幾變,拖著劉熒向外行去。劉奭卻已反應過來,掙開富裕,衝了過來:“母後!母後!娘!娘!娘……”
  隨著劉奭撕心裂肺的大哭聲,皇後因為難產,血崩而逝的消息傳出了椒房殿。
  未央宮的黑夜被打碎,一座座宮殿全都亮起了燈。
  昭陽殿的宦官、宮女因為早有命令,一貫都會阻止椒房殿的消息。可這次的消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不報,所以即使是半夜,宦官仍哆哆嗦嗦地到寢官外麵敲門。
  劉詢在沉睡中翻了個身,不悅地“哼”了一聲。霍成君半支起身子,沒好氣地說:“拖下去!” ’
  宦官把頭磕得震天響,哭喊著說:“皇……上,皇上,皇後娘娘……娘娘薨逝。”
  劉詢睡夢中猛地睜開了眼睛,一個鯉魚打挺,竟然直接越過睡在外側的霍成君就站在了地上。穿著單衣,赤著腳,一把就拉開門,抬腳踹向跪在地上的宦官:“你胡言亂語什麽!”
  昭陽殿內的宮女、宦官黑壓壓早跪了一地,個個都在磕頭。劉詢將目光投向夏嬤嬤,眼睛裏的詢問下流露著隱隱的恐懼和懇求。
  夏嬤嬤不忍看他,垂目說:“稟奏皇上,皇後娘娘因為驚動了胎氣,導致早產,不想是個逆胎位,生產困難,皇後娘娘苦苦掙紮了大半夜後,終因體力不支,母……母女俱亡,望皇上以國事為重,保重龍體,節哀順變……”
  劉詢隻覺得夏嬤嬤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耳朵漸漸地什麽都聽不見,最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他看見周圍的人有的在磕頭,有的在抹眼淚,還有人跑來跑去,似乎很混亂,可他卻覺得世界無比安靜,靜得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一般,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
  他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有人拉住了他。他回身,看見一個容貌明豔嫵媚的女子嘴巴急促地一開一合,旁邊一個宮女彎身捧著一套衣服,那個令人生厭的女子還指著他的腳在說什麽,他不耐煩地推開了那個女子,向外跑去。
  似乎在下雪,身上一層一層地寒,可是不怕,隻要跑到家裏就有火了。那年的冬天也出奇的冷,整El裏都在下雪,他沒有棉襖子,隻得穿一件夾衣。每日裏去街上閑逛,找人鬥雞,贏些吃的,晚上兄弟們都愛往他的小破屋擠,不是他的屋子比別人的裂縫小,也不是他的屋頂比別人漏風的地方少,而是他的屋子每天晚上總有火烤。平君每日裏都上山去撿柴,回來後,總會偷偷把幾根最粗的柴塞到他屋簷飛。
  那個小丫頭,見到他們一幫無賴,總是靜靜地讓到路邊。黑子們吹口哨,大聲起哄地逗她,她背著藤筐,緊張地站著,鼻頭被凍得紅通通的,十分滑稽。袖子上幾個大補丁,腳上是一雙偏大的男鞋,估計是她哥哥的舊鞋,還是破的,大拇指露在外麵。似乎感覺到他目光掃到了她的鞋,她漲紅著臉,腳指頭使勁往鞋裏縮……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眼前不是他的破屋,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可以擋住風,擋住雪,可他身上的冷卻越重了。無數人迎了出來,在他腳下跪倒,有人抬著頭在說話,有人低著頭在哭號,可他什麽都聽不到。他穿過他們,向屋裏奔去,經過重重的殿門,他終於看見了她。他心裏一寬,雪停了,身子也是暖和的了,她不是好好地睡在那裏嗎?他的世界仍是安穩的。
  他微笑著上前,榻前跪著的一個孩子突然站了起來,滿麵淚痕地向他跑來,他的心劇震。--殺那,鋪天蓋地的哭聲都傳進了耳朵裏,壓得他頭暈目眩,他茫茫然地伸手去抱他:“別哭,別哭!你娘不會有事!”
  孩子卻在憤怒地把他向外推:“你出去,你出去!娘是被你氣死的!是被你氣死的!你去昭陽殿,昭陽殿的霍婕好比娘出身高貴,長得好看,你去找她……”
  何小七衝出來,將劉奭抱開:“太子殿下不要不敬!”又忙向劉詢請罪,“皇上,太子是悲傷過度,神誌不清……”劉奭連打帶踢地想掙脫,可他哪裏掙得開何小七,最後反抱住何小七的脖子大哭起來:“小七叔叔,娘……娘……”小七也是淚流不止,擔心劉爽悲傷下再說出什麽不敬的話,強抱著劉奭退到了殿外。
  劉詢慢慢地走到了榻前,跪下,挽起了她的手,可她的手冰冷,不可能再來溫暖他,也再不會來握他。他將她的手貼在臉上,透心的冰涼,他扭頭看向雲歌:“你們為什麽不叫我?為什麽不肯讓我見她最後一麵?為什麽?”看似平靜的語氣下有洶湧的暴風雨。
  雲歌盯著他,沒說話,身子卻在輕顫,若一觸即發的箭。她輕聲說:“許姐姐有幾句話要我轉告皇上。”
  孟玨想拽住雲歌,卻已經晚了。
  雲歌身法輕盈,像一朵綠雲般飄向劉詢,而劉詢急於聽到許平君的遺言,也飛快地向雲歌縱去。他看雲歌嘴唇翕動,卻聽不清楚她說什麽,下意識地就俯下身子去聽,雲歌袖中突然彈出森寒的劍鋒,直刺劉詢心髒,幸虧劉詢武功高強,身體的本能反應迅疾,硬生生地運力向後退去,堪堪避過了雲歌必殺的一招。可雲歌的招式難以想象的精妙,攜著必殺的決心,雷霆般一波又一波攻向劉詢。劉詢失了先機,處於守勢,幾次想逃開劍網,都被雲歌逼了回去,始終避不開雲歌的劍鋒。
  已經退到牆壁,劉詢隻能向側麵避讓,卻忘了身側就是許平君睡的榻,腳下一步踏錯,身子失衡,雲歌立即逮住機會,劍鋒突然爆開千萬朵劍花,每一朵花都在快速飛向劉詢咽喉。劉詢的瞳孔驟然收縮,在旋轉著的冷冽花朵中,眼前好似閃電般閃過和雲歌相識的一幕幕,怎麽都不能相信他竟會死在她手上。
  突然,一隻手橫空而出,在最後一刻,抓住了劍刃,所有光芒刺眼的花朵一刹那消失。劍鋒緊貼著劉詢的脖子被停住,劉詢沒受傷,那隻手卻被劍刃刺傷,鮮血落在了劉詢雪白的單衣上。
  屋外的宦官聽到動靜,試探著叫了幾聲“皇上”,劉詢都沒答應。他們衝了進來,看到眼前劍拔弩張、生死一線的一幕,駭得不知道該怎麽辦。
  孟玨手握著劍刃,對劉詢平靜地說:“皇上還是先讓他們退下,有些話,皇上絕不想讓任何人聽到。”
  劉詢因為被劍鋒抵著脖子上的動脈,不敢低頭,隻能昂著頭下令:“你們都退下。”
  宦官不敢不退後,可又不敢扔下皇上不管,隻得一步步退到了殿外,遠遠地圍住大殿。越來越多的侍衛聞訊趕來,將椒房殿團團圍住。
  孟玨對雲歌說:“你若殺了她,今日就休想活著離開這裏。”
  雲歌一手握著劍不放,一手蓄力,盤算著如何逼開孟玨:“我也沒想活著離開。”
  劉詢想看到雲歌的神色,他怎麽都想象不出來雲歌想殺他的眼神,他總覺得用劍抵著他脖子的人是另外一個人,可頭低不下來,隻能嘶啞著聲音問:“雲歌,你怎麽知道的一切?”
  孟玨微哼了聲:“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根本連劉弗陵都沒瞞過。”
  劉詢和雲歌的身子都是猛地一顫,抵在劉詢脖子上的劍鋒往裏刺了下,劉詢的脖子和孟玨的手同時開始滴血。
  劉詢不敢再動:“不可能!絕不可能!他若知道……我怎麽可能還活著?他怎麽可能還讓我活著?”
  雲歌眼睛中有不能相信的震驚和悲傷,也喃喃說:“不,不會,他不會……”
  “你一點不顧許平君和雲歌與你的情誼,還將我的一番苦心毀於一旦,我當然不會替你隱瞞,所以發現是你後,立即就告訴了劉弗陵,本以為他會將你處死、傳位給劉賀,不想他竟然……竟然什麽都沒做,不但什麽都沒做,反而依然決定把皇位傳給你。”
  “你胡說!不會!他不會!陵哥哥不會……”雲歌搖著頭叫,劍鋒不停地顫動,好似隨時都會刺入劉詢的咽喉。
  孟玨用力壓住劍鋒,厲聲說:“雲歌!他是你的陵哥哥,可他更是天下萬民的皇帝,他為了你和他,是應該殺死劉詢,可他為了天下萬民不能殺了他!他的死當時已是既定,若再殺了劉詢,那麽得利的隻能是霍光,劉賀重義心軟,不見得是霍光的對手,一著不慎,天下就會動蕩不安。他不殺劉詢,負了你,更負了他自己,可他若殺了劉詢,也許負的就是天下蒼生!”
  雲歌嚷:“我不聽你說,我隻知道他害死了陵哥哥!”說著就不管不顧地用力向前刺去,孟玨的手一陣鑽心的疼痛,他壓不住雲歌的劍勢,又不能傷雲歌,急怒中,猛地彈了把劍,將劍鋒撞歪,然後放開了手:“好!你想殺就殺吧!反正你早就不想活了!漢朝現在正和羌人打仗,你殺了他,最多也不過就是個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大不了就是多幾萬人、幾十萬人陪你一塊兒死,不得安寧的是劉弗陵,我又不會為這些流民難受,這些事情與我何於?”說著一甩袖,竟坐到了一旁,拿出一方絹帕,低著頭開始給自己包紮傷口,看都不再看雲歌一眼。
  雲歌想刺,卻刺不出去,這一劍刺下去,刺碎的是陵哥哥多年的苦心,刺出的是無數家破人亡;想退,卻恨意滿胸。眼前的人,讓她和陵哥哥天人永隔,讓她的孩子連一聲啼哭都沒有發出。
  她握劍的手簌簌直顫。
  劉詢的身子已經緊貼到了牆根上,雲歌的劍不停地抖,他脖子上的血珠子就不停地滲出,雪白的單衣已是血紅一片。
  突然,橙兒牽著劉奭出現在門口。劉奭驚恐地睜著眼睛,忍不住地大聲叫:“爹!姑姑?你……你……”
  咣當一聲,雲歌的劍掉在了地上。
  劉奭向雲歌跑來,又有些害怕地站住:“姑姑,你為什麽……”
  雲歌蹲下,把他攬進了懷裏:“以後不許再叫我姑姑。”
  “那叫什麽?”
  “姨母,我是你的姨母,不是姑姑。”
  “嗯,姨母!”
  “姨母以後再不會進宮來看你了,你要一個人好好的,不要忘記你娘,你要做一個好人,不要讓你娘在地下傷心。”
  劉奭哭起來,抱住雲歌的脖子:“姨母,不要離開虎兒。”
  雲歌的眼淚滴在他的脖子上:“你隻要記住,隻要你好好的,姨母會一直看著你的,你娘也會一直看著你的。”
  雲歌狠著心推開劉夷,向殿外行去。
  一天之內,接連變故,劉奭對這些事情隱隱約約之間似懂非懂,此時再也忍不住,抹著眼淚大哭起來。橙兒上前,替他擦去眼淚,小聲哄他:“太子殿下已經是個大人了,要堅強!”
  雲歌淚眼朦朧中回頭看了他一眼:“不要哭,你以後是皇上,老天會用整個天下補償你所失去的。”
  一襲綠裙,人群中幾閃,就已經再看不見。
  七喜此時才敢衝進來,小聲問:“皇上,要去追…販追捕雲歌嗎?”
  劉詢軟坐在榻上,整個人癡癡呆呆,劉弗陵竟然心如明鏡,早就知道一切?可他……他……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一切!
  七喜又叫:“皇上?”
  孟玨淡然說:“皇上,若說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還有誰讓皇後娘娘放心不下,也就雲歌了,請讓皇後娘娘能安心休息,也讓太子殿下多個親人。”
  劉詢在孟玨並不淡然的目光下,卻沒有往常的反應,隻是呆呆地看著合目安睡的許平君,心頭大雪彌漫,最後無力地揮了揮手。
  七喜心下長舒了口氣,帶著人退出了屋子,同時吩咐侍衛都各回原職。
  橙兒向劉詢告退:“奴婢帶太子殿下先去長樂宮住幾日。”
  劉詢沒有說話,隻點了下頭。
  劉詢看到許平君的頭發有些亂,坐到榻頭,拿了把梳子幫她抿著頭發,動作細致溫柔。
  孟玨見狀卻隻覺得不屑厭惡,劉詢不是沒有鬥爭經驗的安逸皇子,他是從鮮血中走過,在陰謀中活下來的人。以他的聰明,當年他立許平君為後時,就該知道今日的結局。他為了自己,親手將一個女子柔弱的身軀推到了刀鋒浪尖上。既然有當初,又何必現在?
  盂玨彎身請退。
  劉詢問:“她……她臨去前就一點都不想見我?”
  孟玨低著頭,話語卻很直接:“是的,從沒提過要見皇上。皇後娘娘掙紮了半夜,卻因為早前驚動了胎氣,胎兒受損,胎位又不正,所以產下的是個死嬰。皇後娘娘悲傷難禁,導致血崩而亡。”
  劉詢眼前發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跌成了兩半:“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一個很漂亮的女孩。”
  孟玨說著話,特意將小棉被包著的女嬰抱過來,遞給劉詢,劉詢不想接,孟玨卻鬆了手,女嬰跌向地上,劉詢心中一痛,明知道孩子已死,卻仍著急地去撈,將孩子抱進了懷裏。人懷的瞬間,這個對他來說遙遠而陌生的孩子,似乎沒有太多聯係的孩子,就立即融進了他的血脈中,他將永永遠遠地記住她在他懷裏的樣子,緊閉的眼睛,微翹的唇,粉嫩的肌膚,柔軟的身體。從此後,在他的午夜夢裏,總會有一個小小的女兒在徘徊,那麽脆弱,那麽堪憐,他卻永遠聽不到一聲“爹”。
  劉詢閉上了眼睛,緊緊地抱著孩子,身體無法抑製地顫抖著。
  孟玨跪了下來,奏道:“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需要稟奏皇上。”
  劉詢無力說話,隻輕輕“嗯”了一聲。
  “皇後娘娘因為心情激憤,哀傷盈胸,動了胎氣,導致早產,偏偏胎位又是個倒胎位,就是孩子的腳在下,頭在上,是最難生產的胎位。太醫想借助催生的藥,讓孩子盡快出來,太醫的想法看上去沒有大錯,因為娘娘此時的狀況本就是怎麽做都凶險,隻不過看哪種凶險更容易被人控製而已。藥方看上去倒是沒問題,不過總是很難保證不出一點偏差。”孟玨停了下來。
  劉詢霍地睜開了眼睛,眼中陰雲密布,殺機濃厚:“你怎麽不接著往下說?”
  孟玨恭敬地說:“臣也不知道下麵是什麽,皇上想怎麽處置,下麵就是什麽,臣告退。”
  劉詢的臉色陰晴不定,一會兒青,一會兒紫,一會兒白,最後全變成了晦敗。不管後麵發生了什麽,不管孟玨的話是真是假,早產確是因他而起。
  現在他無力,也不能去追究發泄,他隻是覺得冷,很冷,很冷!
  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緊緊地握著許平君的手,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著,天地間隻有他一人艱難地行走著,那間不管風雪再大,卻總會暖暖和和的屋子再也找不見了。
  平君,你已不肯再為我去撿柴了,是嗎?

  Chapter 19 明日天涯已陌路
  麵對漢朝的大軍,羌族向匈奴借兵,生死關頭,兩個最強大的遊牧民族聯合,共抵著農耕民族的進攻,兩方相持不下時,羌族內部突然爆發內亂,主戰的三個羌族首領被殺。漢朝大軍的鐵蹄趁勢掃蕩了整個羌族,令最桀驁不馴的西羌對漢朝俯首稱臣,其他羌族部落也紛紛歸順漢朝。匈奴扶持的烏孫叛王被殺,解憂公主的長子元貴靡被立為烏孫大國王,曆經波折後,解憂公主終於登上了烏孫國的太後寶座。她的女兒嫁到龜茲做王後,在解憂公主的斡旋下,龜茲也歸順漢朝。
  解憂公主的掌權,意味著漢朝和匈奴在西域百年的鬥爭,從高祖開始,曆經惠、文、景、武、昭五位帝王,直到宣帝,漢朝終於大獲全勝。從此後,西北的門戶通道盡在漢朝控製之中。
  建章宮在舉行盛宴,歡慶大漢的勝利,可這次戰役最大的功臣霍光卻沒有出席。他獨自一人坐在家中的假山溪流旁,自斟自飲,眉目間未見歡顏,反而盡是落寞愴楚。喝得已有八九分醉,他舉杯對著明月,高呼:“太平已被將軍定,紅顏無須苦邊疆!”
  腳步淩亂中,他瞥見鬆影寒塘下,映照著一個白發蒼蒼、神情疲憊的男子。霍光醉意朦朧中,指著對方喝問:“何方狂徒,竟敢闖入大將軍府?”
  不料對方也指著他,挑眉發怒。他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這個寒塘中的老頭就是自己。悲上心頭,手中的酒杯跌入了池塘,咕咚一聲,水鏡碎裂。漣漪蕩漾中,那個碎裂的老頭變成了無數個畫麵,從水麵下呼嘯著撲麵而來:
  黑色鎧甲、紅色戰袍的是李陵,他劍眉含怒,劍蘊雷霆,正騎著馬向他衝來。
  那個穿著胡裝,腰挎彎刀的是翁歸靡,爽朗的笑聲下是滴水不漏的精明。
  一身宮裝的是解憂,她手握長劍,徐徐走來,眼中有決絕、有鄙夷。
  顏若玉蘭、鬢如綠雲,微笑著而來的是馮燎,可轉瞬就變了,她眼中有淩厲,有憤怒,握著解憂的手,哀哀落淚。
  上官桀正指著自己的兒子上官安與他笑語,他也笑著點頭,屋子外麵是幾個丫鬟推搡著憐兒,笑叫著:“大小姐,去看一眼!不好也可以和老爺說。”憐兒羞惱得滿麵通紅,掙開丫鬟的手跑了。可一眨眼,上官桀推倒了幾案,怒吼著向他撲來。
  綠柳依依,黃鶯嬌啼,女兒憐兒才五歲,在園子裏蕩秋千,咯咯地笑著:“爹爹,爹爹,抱抱!抱抱!”他剛想伸手,她卻脖子上全是血,眼睛大睜地瞪著他:“爹,你答應過女兒的……”
  霍光的眼前光影交錯,時而黃沙滿天,時而柳蔭翠堤,時而歡聲笑語,時而鮮血四濺,一幅幅流轉而過的畫麵,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眼前出現了宣室殿,殿堂陰暗幽深,雖然安靜得壓抑,他卻終於喘了口氣。看到一個人睡在龍榻上,他向前走去,突然,白發蒼蒼的劉徹從龍榻上翻身坐起,喝問:“你在朕麵前指天為誓的誓言可還記得?若有異心,子子孫孫,剪滅殆盡。”劉徹向他撲來,兩隻幹枯的手重重抓向他的脖子。
  霍光“啊”的一聲驚叫,身子向後栽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覺。
  霍光在自家後院飲酒時突然中風,自此,霍光纏綿病榻,身體每況愈下。可霍家的尊榮未受絲毫影響,劉詢封霍成君為皇後,又陸續加封霍禹、霍山、霍雲三人為侯。
  雖然後宮中還有張氏、公孫氏以及後來新選的戎氏、衛氏,可劉詢專寵霍成君,夫妻感情深篤。因為帝後恩愛,後宮反倒很清靜,人人都不敢,也不能與霍皇後爭寵,霍氏一門的尊榮達到極盛。
  一年後,霍光在擔憂無奈中病逝於長安。作為一代權臣,霍光這一生未曾真正輸於任何人,隻是敵不過時間。
  霍光病逝的消息傳出,一直隱居於長安郊外,跟隨張先生潛心學習醫術的雲歌去向張先生告辭。張先生知道他們的緣分已盡,沒有挽留雲歌,隻囑咐她珍重,心中卻頗為擔憂她的身體。近年來,雲歌肺部的宿疾愈重,咳嗽得狠時,常常見血,且有越來越多之勢。雲歌的醫術已經比他隻高不低,她自己開的方子都於事無補,張先生更無能為力,隻能心中暗歎“心病難醫”、“能醫者不能自醫”。
  受過雲歌恩惠的鄉鄰聽聞她要走,扶老攜幼,都來給她送行,雲歌和他們一一話別。等眾人依依不舍地離去,已是深夜。雲歌將行囊收拾好後,交給了於安,自己趕在日出前去往平陵。
  平野遼闊,星羅密布,墓塚沉默地佇立,點點螢火一明一滅,映得墓碑發著一層青幽的光,陣陣蛩鳴時起時伏,令夜色顯得越發靜謐。
  雲歌一階階的台階登著,周圍沒有一個侍衛出來阻擋,她也沒有覺得奇怪。在她心中,她想見他,所以她來了,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個宮裝女子托腮趴在玉石欄杆上,凝視著夜色盡處。聽到雲歌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地說:“今夜的露水重,天亮前怕有大霧。”
  雲歌站住,待看清楚隱在暗處的人後,走到她身側,也看向了遠處。
  上官小妹說:“我最喜歡在這裏等日出,時間不長,景色卻會幾變。我有時候很好奇,你會在什麽時候來這裏呢?總覺得皇帝大哥應該喜歡和你看日出的。”
  雲歌沉默地望著夜色盡頭,眉眼間有揮之不去的哀傷,小妹的眉眼也如她一般,凝聚著濃重的哀傷。她輕聲說:“我一直以為霍氏覆滅的那天,會是我最快樂的一天,可是昨天早上聽到外祖父病逝的消息時,我竟然哭了。也許因為我知道這世上很快就會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父親家族的人已經全死掉了,不久的將來,母親家族的人也會都走了。”
  雲歌側頭看向小妹,小妹朝著雲歌,努力地想笑,卻怎麽都笑不出來:“我恨了霍光那麽久,他終於死了,可是我現在隻有難過,沒有一點快樂。”
  夜風中,小妹的身子似乎在顫,雲歌的身子也微微地抖著。她握住了小妹的手,兩人的手都是冰涼,誰也給不了誰溫暖,但是至少少了一份孤單。
  沒一會兒,果然如小妹所說,在朦朦晨曦中,騰起了一大團一大團的白霧,很快就彌漫了整個曠野。白霧飄浮間,陵闕、石垣、陪塚、不知名的墟落若隱若現,景致蒼莽雄奇中透著寧靜肅穆。
  “這片陵原葬著高祖、惠帝、景帝、武帝,現在還有皇帝大哥,光皇帝就有五個,曾經的英雄豪傑更多,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匈奴王子金日碑、傾國傾城的李夫人……這裏還曾是秦時的戰場,傳說神秘的秦始皇帝陵也在這附近。歲月悠悠千載,改朝換代、風起雲湧,這片陵原卻總是這個樣子。我常常想,百年、千年後,未央宮會是什麽樣子?大概荒草叢生吧!到時候沒有人真正知道我們,就如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我們隻知道這個是好皇帝,那個是暴君。我在史書裏恐怕會是一個可憐沒用的皇後、皇太後、太皇太後,寥寥幾筆就寫盡我的一生,而皇帝大哥是一個和其他早逝的皇帝沒什麽不同的皇帝,頂多再讚句聰慧仁智。世人知道的是劉詢,史官也肯定更願意花費筆墨去記載他的傳奇經曆,他的雄才偉略和他的故劍情深。但是,那重要嗎?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忘記了他,你和我會記著他,我們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甚至,我和你保證,劉詢在夢中突然驚醒時,也會想起他,劉詢越是跑著去遺忘,就越是忘不掉。”
  雲歌聽到劉詢的名字,好幾次想將壓在心頭的一切都傾訴出來,也許這世上,隻有小妹才能理解她的一切感受,可最後,她仍選擇了沉默,就如同陵哥哥的選擇。仇恨不能讓死者複生,隻會讓生者沉淪,小妹身上的枷鎖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一重沉重和掙紮,她希望小妹能慢慢忘記一切,然後有一天願意動用陵哥哥留給她的遺詔離開這裏。
  小妹從地上提起一個木盒子,遞給雲歌:“琉璃師燒好這個時,他已經離開了,琉璃師傅就將這個敬呈給了我,但我想,這個屋子應該是他想為你蓋的,我每次來這裏,都會帶著它,也一直想著究竟什麽時候適合給你,你一會兒是霍小姐,一會兒是孟夫人,我還以為你不再需要它了。”
  雲歌接過盒子打開,裏麵是一個琉璃燒製的房子。主房、書房、臥房、小軒窗、珍珠簾一一俱全,屋後甚至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窗下有翠竹。根據不同的景物,琉璃師選擇不同顏色的琉璃,還會根據屋子的角度,通過琉璃顏色的深淺,營造出光線的變化。臥房的屋頂是用一小塊水晶做的,從屋頂看進去,裏麵有兩個小小的泥人並排躺著,看向外麵的天空。
  那兩個泥人和精妙的琉璃屋宇相比,捏造手法顯得很粗糙,可人物的神態卻把握得很傳神,顯然捏者對兩人十分熟悉。
  小妹輕聲說:“琉璃師傅說這對小人兒是皇上交給他的,並非他們所做。”雲歌癡癡地盯著屋子,早已看淡一切的眼中湧出了淚珠,一大顆一大顆地滾落。
  淚水掉在琉璃屋上,如同下雨,順著惟妙惟肖的層層翠瓦,滴滴答答地落到院子的台階上,裏麵的兩個人好似正欣賞著水晶頂外的雨景。
  太陽升起了,大霧開始變淡。仿佛一個瞬間,刮了一陣狂風,大霧突然沒了,眼前突然一亮,一切變得分明。藍天遼闊,原野蒼茫,無數隻不知名的鳥唧唧喳喳,吵鬧不休,還有無數彩蝶翩翩飛舞,時而在這朵花上停一下,時而在那朵花上停一下。
  雲歌手中的琉璃小屋在陽光下散發出奪人心魄的七色光芒,好似人世間的一個美夢,流光溢彩下是晶瑩秀潤的易碎。
  一直看著太陽的小妹滿意地歎了口氣,背轉了身子,靠在欄杆上,笑望著雲歌:“你是來和他告別的嗎?想好去哪裏了嗎?”
  雲歌雙手捧著琉璃小屋,抬頭望向初升的朝陽,睫毛上仍有淚光,唇邊卻綻開了一朵笑。她將琉璃小屋收回了木盒中,小心地放好後,側倚著欄杆,對著小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和他一起走。他一直想去看看長安城外麵的世界,所以我就打算興之所致,隨意而行。”
  小妹歪著腦袋,笑著問:“你們不會再回來了,對嗎?”
  雲歌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妹眼中閃出幾點晶瑩的光芒,迅速地撇過了頭。
  雲歌靜靜站了會兒,忽然出聲:“小妹,我有個不情之請,雖然霍光已……”
  “我知道,你想說劉夷。許平君早已經求過我了,我答應了她會替她照顧劉奭,現在霍成君已不足為慮,我在一日,後宮中的人就絕傷不了他。”
  “多謝!”
  雲歌向她行了一禮,提起地上的木盒,就飄向了台階下方。
  小妹沒有回頭,隻高聲說:“珍重!”
  “你也是!”
  萬裏碧藍,千丈層林、--川萋草。明媚的朝陽下,綠裙穿行過草林野花,衣袂翩飛中,有光有影,有明有暗,有載不動的憂傷,可也有不頹敗的堅強。斜斜晨曦中,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蒼茫的曠野中。
  天邊一對燕子你追我趕,輕舞曼戲,小妹凝視著它們,喃喃低語:“大哥,你一定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兩行晶瑩透明的淚珠卻沿著臉頰無聲地墜落。
  孟玨正在屋中整理東西,三月突然闖進了書房,麵色怪異地說:“夫……夫……雲……雲歌回來了,正在竹軒整理物品。”
  孟玨麵無表情地說:“知道了。”
  三月呆了一呆,靜靜地退了下去。自從許平君死後,雲歌再未踏進長安城一步,公子雖知道她在跟著張先生學習醫術,可他也從未去見過她,兩人之間好似再無關係。三月怎麽想也想不明白,雲歌怎麽又突然跑了回來。
  孟玨靜靜坐了一會兒,拿起一卷義父寫的醫書,翻到最後麵,接著義父的墨跡,提筆在空白處,寫下了他這幾年苦苦思索的心得:“肺絡受損,肺失清肅,故咳嗽。五情傷心,肝氣鬱結,火上逆犯肺絡,血溢脈外,則為咳血。外以清肝瀉肺、和絡止血,內要情緒舒緩,心境平和,內外結合,諸法協同,方有滿意之效。切記!切記!情緒舒緩,心境平和!”
  “處方:桑葉、牡丹皮、知母、枇杷葉、黃芩、蟬蛻……”
  雲歌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可收拾,主要是於安帶出宮的一些劉弗陵的遺物以及她自己的幾套衣服,還有幾冊書籍。
  孟玨去時,看見雲歌正拿了絲帕擦拭玉簫,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複低下頭去接著擦:“這玉簫原本是純淨的紫色,不知道是不是沒放好,竟透出斑斑駁駁的紅色來了。”
  雲歌說話語氣淡然溫和,像是普通朋友拉家常,好似他們昨日才剛見過,而不是已經一年多未謀麵。
  孟玨將帶來的書放到案上,隨意坐到一旁,微笑著說:“隨著它去就好了,時間長了,也許自然而然就沒了。”
  雲歌已經擦了很久,知道是真擦不掉了,隻得放棄,將玉簫小心地收到盒中,起身去整理書籍。
  “這幾冊針灸、醫理書籍能送給我嗎?”
  ‘‘那些是義父的書,你肯拿去讀,他一定願意的。我剛拿來的這幾卷醫書也是義父所寫,我已經都看過,留著用處不大,你拿去看吧!”
  雲歌沒有吭聲,隻把書拿了過去。收好書籍後,她打量了一圈屋子,覺得沒掉什麽東西,對孟玨說:“我走了。”
  孟玨站了起來,微笑著說:“你去哪裏?我送你一程。”
  雲歌淡淡地一笑:“我還沒想好,打算坐著船,邊走邊看,也許先去見我爹娘,阿竹說我娘已經給三哥寫了好幾封信,念叨我很久了。”
  “那我送你去渡口吧!”
  雲歌未推辭,孟玨幫著她把箱籠搬到了馬上。
  雲歌是一匹馬騎,一匹馬馱行李,孟玨競也是一匹馬騎,一匹馬馱行李。雲歌沒什麽表情,徑自上了馬。
  兩人騎馬出城,一路沒有一句話。行到渭河渡口時,於安戴著鬥笠搖櫓而來,將船靠岸後,就來幫雲歌搬行李。
  雲歌抱拳對孟玨一禮,說:“就此別過,你多保重!”
  孟玨微笑著問:“我也正好要出趟門,可以搭你的船嗎?”
  雲歌搖了搖頭。
  孟玨又微笑著說:“那看來我隻好另行買船,沿江而行,如果恰好順路,我也沒辦法。”說著,就招手給遠處的船家,讓他們過來。
  雲歌低著頭,默默站了會兒,忽然抬起頭,輕聲叫:“玉中之王!”
  孟玨呼吸猛地一滯,一時間竟是連呼氣都不敢,唯恐一個大了,驚散了這聲久違的喚聲,定了定神,才敢回身。眼前的綠裙相似、麵容依舊、黑眸也仿佛,實際上卻已浸染過風霜,蘊藏了悲愁,如深秋的湖水,乍一眼看去和春日湖水一般無二,再看進去了,才發覺一樣的清澄下不是三月煦暖、萬物生機,而是十月清冷、天地蕭肅。
  “此生此世,我不可能忘記陵哥哥的。”
  孟玨想說話,她淺淺笑著,食指貼著唇,示意他不要開口。那淺笑如風吹靜水,淡淡幾縷轂紋,一閃而過,隻是給世人看的表象,湖心深處早已波瀾永不興。
  “我不可能把他藏在心底深處,也不想把他鎖在心底深處,我知道自己很想他,所以我要大大方方地去想他。他喜歡讀各地誌趣怪談,我打算踏遍天下山河,將各地好聽的、奇怪的故事和傳說都記下來,以後講給他聽;我還會去搜尋菜式,也許十年、二十年後,你能在京城看見我寫的菜譜;我在學醫時,曾對師父發過誓,不會辜負師父的醫術,所以我會用我的醫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們不都要我忘記那些不好的事情,重新開始嗎?現在我真的下定決心忘記了,我要忘記所有的人和事,隻記住我和陵哥哥之間的事情。你若真想我重新開始,就放我自由,讓我走吧!你若跟著我,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你和霍成君灌我藥,想起你做的香屑……”雲歌深吸了口氣,再說不下去,她看向了遠處的悠悠白雲,好一會兒後,輕聲說道,“千山萬水中,我一定能尋到我的寧靜。”
  雲歌說完,小步跑著跳上了船,江邊的風吹得她烏發飛揚,衣裙沙沙作響。
  孟玨臉色煞白,如同石雕,呆呆地立著。
  他一直盼望著她的釋懷,她也終於準備遺忘過去、重新開始,可是他從沒有想到,她的遺忘就是從他開始。
  她是他心頭的溫暖、舌尖的百味。他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但卻尋到了,曾經以為隻要自己不放手,就永不會失去,可是,原來他隻能看著她一點點地從他的生命淡出。
  這次的離去,她沒有說再會,因為她永不會再與他相會,她隻想和劉弗陵一起安靜地走完餘生。
  雲歌毫未留戀地向他揮了揮手,側身對於安說了句話,於安將船蕩了出去。
  長天浩瀚,江麵遼闊。遠處,數峰青山隱隱,白雲悠悠;近處,江麵波光粼粼,蒹葭蒼蒼;中間是淼淼綠波,點點白鶴。雲歌一身綠裙,立在烏篷船頭,與飛翔的仙鶴一起,向著雲海深處駛去。
  船越去越小,人影也越來越淡。
  一陣風起,那一點綠影消失在了碧空盡處,隻有無數隻仙鶴在藍天白雲間飛翔。
  他通體寒冷,隻覺得漫天漫地俱是荒涼,一眼望過去全是灰天敗地的寂寥,他猛地跑向江裏,跌跌撞撞地追著。
  “雲——歌——”
  天地間的悲喚,卻很快就被浩渺煙波吞噬,隻有滾滾的江水在天際奔流不息,漠看著人世離合。

  Chapter 20 落子勿言悔
  霍光走後,劉詢就開始削減霍家的勢力,去霍成君處越來越少,直到最後絕跡於椒房殿。
  霍光死後的第二年,劉詢準備妥當一切後,發動了雷霆攻勢,開始詳查許平君死因,醫婆單衍招供出與霍氏合謀,毒殺了許皇後。霍禹、霍山、霍雲被逼無奈,企圖反擊,事敗後,被劉詢以謀反罪打入天牢,霍氏一族其他人等也都獲罪伏誅。霍成君被奪去後位,貶入冷宮。當年權勢遮天、門客遍及朝野的霍家,轉眼間,就隻剩了霍成君一人。
  劉詢的心腹大患終被拔除幹淨,隨著霍氏的倒台,皇權的回歸,兩個新興的權力集團隱隱浮出水麵,一個是藏於暗處的宦官集團,以何小七等貼身服侍劉詢的宦官為首;一個就是劉詢親手訓練出的“黑衣軍”,他們掌握了禁軍、羽林營,甚至軍隊。表麵上看起來,黑衣軍和宦官是劉詢的左膀右臂,一明一暗,應該齊心合作,可何小七總覺得黑衣人看他的眼光透著怪異,他總會不自禁地想起那幫被他活埋了的黑衣人,常常大夏天的,驚出一身冷汗。
  孟玨對劉詢下一步的動作了然於胸,劉詢知道他了然於胸,他也知道劉詢知道他的了然於胸。彼此都明白他們兩個這局棋下到此,已經要圖窮匕首見,但是兩個人依舊君是明君,臣是賢臣,客氣有禮地演著戲。
  孟玨在霍光病逝不久的時候,就向劉詢請求辭去官職,劉詢收下了奏章,卻沒有回答他,隻是下令把一品居抄了,將老板打人了天牢。第二日,劉詢親手訓練出的“黑衣軍’’開始查封城裏各處的當鋪,搜捕抓人。獲罪的罪名,何小七自會網羅,他現在熟讀大漢律典,對這些事情很是得心應手,一條條罪名安上去,可謂冠冕堂皇,罪名確鑿。第三日,孟玨向劉詢要回了辭呈。
  之後,長安城內的商鋪不幾日就會關門一家,或倒閉一家。
  劉詢每次收到何小七的密報,總是無甚喜怒,何小七卻是每奏一次,就心寒一次。這些關門的商鋪全是皇上已經知道的,孟玨這樣做,究竟是向皇上示弱,還是譏諷皇上?孟玨又是如何知道他已經查出這些商鋪的?
  等何小七名單上的商鋪倒閉得差不多時,一日,孟玨給劉奭上完課,微笑著對他說:“這些年,我能教給殿下的東西已經全部教完。”
  劉奭聽後,手慢慢地握到了一起,力持鎮靜地問:“太傅也要離開了嗎?”
  孟玨沒有回答,隻微笑著說:“你的父皇與你性格不同,政見亦不同,你日後不要當麵頂撞他,他雖然待你與其他皇子不同,可天底下最善變的是人心。”
  劉奭抿著唇,倔強地說:“我不怕他!”
  孟玨未再多說,起身要走,劉奭站起來想去送他,孟玨道:“我想一個人走一走,你不必相送了。”
  劉奭雖貴為太子,可自小跟隨孟玨,見他的時間遠遠多過父皇,對他有仰慕、有尊敬、有信任,還有畏懼。聽到他的拒絕,隻能停下來,站在門口,依依不舍地望著他的背影。
  待孟玨的身影消失後,他正要轉身進屋,卻發現孟玨慣佩的玉玨遺落在地上,連忙撿起,去追孟玨。
  孟玨快到前殿時,看到劉詢一身便袍,負手而立,觀河賞景,恰恰擋住了他的路。
  孟玨過去行禮:“皇上。”
  劉詢抬手讓他起來,卻又一句話不說,孟玨也微笑地靜站著。
  有宮女經過,看到他們忙上來行禮,袖帶輕揚間,隱隱的清香。劉詢恍惚了一瞬,問道:“淋池的低光荷開了?”
  橙兒低著頭應道:“是!這幾日花開得正好,太皇太後娘娘賞賜了奴婢兩株荷花。”
  劉詢沉默著不說話,一會兒後,揮了揮手,讓橙兒退下。
  不遠處,滄河的水聲滔滔。
  劉詢對孟玨說:“這些年,我是孤家寡人,你怎麽也形隻影單呢?”
  孟玨微笑著說:“皇上有後宮佳麗,還有兒子,怎麽能算孤家寡人?
  劉詢沒什麽表情地問:“你對廣陵王怎麽想?”
  孟玨淡淡說:“一個庸才,不足為慮。”
  劉詢點了點頭,正是他所想,這種人留著,是百好無一壞。
  孟玨卻又緊接著問:“臣記得他喜歡馴養桀犬,不知道現在還養嗎?”
  劉詢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深盯了眼孟玨,孟玨卻是淡淡笑著,好似什麽都沒說。
  好半晌後,劉詢淡聲說:“你我畢竟相交一場,你還有什麽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嗎?朕可以替你完成。”
  孟玨笑:“我這人向來喜歡親力親為。”
  劉詢也笑:“那你去吧!”
  孟玨微欠了下身子告退,不過未從正路走,而是快速地向滄河行去。劉詢剛想出聲叫住他,孟玨一麵大步走,一麵問:“你可還記得多年前的滄河冰麵?你我聯手的那場血戰!”
  劉詢呆了一下,說道:“記得!平君後來詢問過我無數次,我們是如何救的她和雲歌。”
  “你去找劉弗陵時,也殺了不少侍衛吧?”
  劉詢微笑:“絕不會比你殺的少!”
  隱藏在暗處的何小七看預訂的計劃出了意外,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辦,本想派人去請示一下皇上,可是看孟玨直到此刻,都還一副從容自若、談笑風生的樣子,他的憤怒到了頂點。黑子哥他們碎裂的屍體在他眼前徘徊,淋漓的鮮血直衝著他的腦門。
  隱忍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不能再等!以孟玨的能耐,出了這個皇宮,就是皇上也沒有把握一定能置他於死地。
  何小七向潛伏在四周的弓箭手點了點頭,率先將自己手中的弓箭拉滿,對著孟玨的後背,將盈滿他刻骨仇恨的箭射出。
  一箭當先,十幾支箭緊隨其後,孟玨聽到箭聲,猛然回身,一麵急速地向滄河退去,一麵揮掌擋箭。可是利箭紛紛不絕,避開了第一輪的箭,卻沒有避開第二輪的,十幾支箭釘入了他的胸膛,一瞬間,他的前胸就插滿了羽箭,鮮血染紅衣袍。
  劉詢負手而立,站在遠處,淡淡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劉詢。
  沉默中,他們的視線仍在交鋒,無聲地落下這局棋的最後一顆子。
  劉詢的眼睛內無甚歡欣,隻是冷漠地陳述一個事實:“我們終於下完了一直沒下完的棋,我贏了。”
  孟玨的眼睛內亦無悲傷,隻有淡然的嘲諷:“是嗎?”
  淡然的嘲諷下,是三分疲憊、三分厭倦、四分的不在乎。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再站不穩,巨痛讓他的眼前開始模糊不清,劉詢的身影淡去,一個綠衣人笑著向他走來。他的唇畔忽然抿起絲微笑,看向了高遠遼闊的藍天。在這紛擾紅塵之外,悠悠白雲的盡處,她是否已經忘記了一切,尋覓到了她的寧靜?
  她真的將我全部遺忘了嗎?
  她的病可有好一些?
  今生今世不可求,那麽隻能修來生來世了……
  他的身體向後倒去,身後正是滔滔滄河,身體入水,連水花都未濺起,就被卷得沒有了蹤影。
  何小七輕聲下令,隱藏在暗處的宦官迅速消失不見,一絲痕跡都未留下。一群侍衛此時才趕到,劉詢下令:“封鎖河道,搜尋刺客屍體。”
  張安世和張賀氣喘籲籲地趕到,也不知道張賀臉上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他剛想說話,被張安世一把按住,拖著他跪了下去。
  張安世恭敬地說:“皇上,滄河水直通渭河,渭河水連黃河,長安水道複雜,張賀卻很熟悉,不如就讓張賀帶人去搜。”
  劉詢對張賀的信賴不同常人,聞言,點頭說:“張愛卿,你領兵去辦,此事不要聲張,隻向朕來回報。”
  張賀呆了一瞬,反應過來,忙磕頭接旨。起身後,一邊擦汗,一邊領著兵沿滄河而去。
  張安世這才又磕頭向劉詢請罪:“聽聞霍家餘孽襲擊皇上,臣等護駕來遲,有罪!”
  劉詢卻半晌沒說話,張安世偷偷抬眼看,發覺劉詢的眼睛正盯著側麵。張安世將低著的頭微不可見地轉了個角度,看見不遠處的雕欄玉砌間,站著太子劉奭,他眼中似有淚光,看見皇上,卻一直不上前行禮,甚至連頭都不低,毫不避諱地盯著劉詢。一會兒後,他突然轉身飛快地跑掉了。
  張安世不敢再看,額頭貼著地,恭恭敬敬地跪好。
  半晌後,張安世看見劉詢的袍子擺飄動起來,向遠處移去,冷漠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你們都下去吧。”
  劉詢向前殿走去,走到殿外,看到空蕩蕩的大殿卻恍惚了,我來這裏幹什麽?大臣們早已散朝了!
  隨意換了個方向走,看到宣室殿的殿宇,想起那也是座空殿,隻有一堆又一堆的奏折等著他,可是他現在卻感到難以言喻的疲憊,隻想找個舒適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會兒。
  他又換了個方向,走了幾步,發覺是去過千百次的椒房殿,雖然已是一座空殿,他心頭仍是一陣厭惡,轉身就離開。
  劉詢左看右看,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裏。未央宮,未央宮!說什麽長樂未央?這麽多的宮殿,竟然連一座能讓他平靜踏實地休息一會兒的宮殿都找不到。
  不知不覺中,他走出了未央宮。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商鋪的生意興旺,人們的口袋中有錢,似乎人人都在笑。田埂上,是荷鋤歸家的農人,還有牧牛歸來的牧童,用楊樹皮做的簡陋笛子吹著走調的歡樂,看到劉詢,牧童大大咧咧地騰出一隻手,指指路邊,示意他讓路,劉詢也就真退讓到一邊,讓牧童和牛群先行。嫋嫋炊煙下,竹籬茅屋前,婦人正給雞喂最後一頓食,一邊不時地抬頭眺望著路的盡頭,查看丈夫有沒有到家,看到劉詢盯著她發呆,她本想惱火地嗬斥,卻又發現他的目光似看著自己,實際眼中全是茫然,婦人以為是思家的遊子,遂隻扭轉了身子,匆匆進屋。
  劉詢穿行過一戶戶人家,最後站在了兩處緊挨著的院落前。別家正是灶膛火旺、菜香撲鼻時,這兩個院落卻了無人影,瓦冷牆寒。
  劉詢隨手一擺弄,鎖就應聲而開,他走到廚房,摸著冰冷的灶台,又去堂屋,將幾個散落在地上的竹籮撿起放好,看到屋角的蛛網,他去廚房拿了笤帚,將蛛網掃去。幹著幹著,他竟掃完屋梁掃窗欞,掃完窗欞又掃地,後來索性打了桶井水,拿了塊抹布把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雖然多年未做,可也不覺手生,一切都很自然,似乎昨天、前天他都曾幫著妻子做過這些。
  屋子裏裏外外都變得亮堂、幹淨了,他卻仍意猶未盡,看到裏屋的舊箱籠,就全部打了開來,想要整理一下。箱子大多是空的,隻一個舊箱子裏放了幾件舊衣服。
  他隱隱約約地想起,當劉弗陵賞賜了侯府後,他讓平君準備搬家。平君連著幾案、坐榻,甚至廚房的碗碟都要帶過去,他笑著搖頭,讓她把捆好的東西全部拆開,放回原處。拆到衣服時,平君死活不肯扔,箱子裏的這幾件是他隨手翻著,硬扔回箱子裏,不許她帶的。
  “這些衣服大補丁重小補丁,你就是賞給侯府掃地的丫頭都不會有人要,你帶去做什麽?是你穿,還是給我穿?”
  平君說不出話來,沒有補丁的舊衣服,她卻仍不肯放手,他也隻能歎一聲“窮怕了的人”,便隨她去。
  劉詢隨手拿起一件舊衣服細看,是平君做給他的舊襖子,袖口一圈都是補丁。平君為了掩飾補丁,就借著花色,繡了一圈圈的山形鳥紋,兩隻袖子,光他能辨別出的,就有三四種繡法。她花盡心思後,硬是用劣等的絲線描繪出了最精致的圖案,將補丁修飾得和特意的裁剪一樣。
  劉詢的手指頭一點點地摩挲著袖口的刺繡,最後他忽然將襖子披在了身上,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坐著。
  何小七先前在院子外麵還能聽到院子內的動靜,雖覺得聲音古怪,但在劉詢身邊多年,他已經學會少說話、少好奇。後來卻再聽不到一點聲音,他耐著性子等了很久,天色漸黑,可屋子裏仍然沒動靜,他不禁擔心起來,大著膽子,跨進了院子,入眼處,吃了一驚,待從窗戶看到劉詢大夏天竟然披著個襖子,更是唬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詢睜開眼睛,淡淡一瞥,何小七立即軟跪在了地上:“皇……皇上,天……天有些晚了。”
  劉詢靜靜站起,將身上的襖子仔細疊好,何小七想去拿,劉詢卻自己珍而重之地拿在了手裏。一邊向外走,一邊吩咐:“將屋子鎖好,派人看著點,還有……旁邊的房子。”
  “是!要派人來定時打掃一下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響起了兩個字:“不用。”
  何小七看著窗明幾淨的屋子,心有所悟,安靜地鎖上了院門。
  劉詢沒有回宮,仍在鄉野間閑逛。看到田間地頭綠意盎然,果樹藤架花葉繁茂,家家戶戶燈光溫暖,他似微有欣悅,卻也不過一閃而逝。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剛剛升起,如少女的彎眉,掛在東山頂上,帶著一股羞答答的嫵媚。田野間的蟲兒好像約好了一般,紛紛奏起了自己的樂器,此起彼伏,互相唱和。螢火蟲也打起了小燈籠,翩躚來去。
  幾隻螢火蟲飛過劉詢身邊,掠過劉詢眼前,他不在意地繼續走著。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向後看去。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劉詢卻根本沒注意他,隻是打量著山坡四周,突然,他快步向一個山坡上走去,急匆匆地在山坡間的樹叢中尋覓著什麽。
  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說:“皇上想尋找什麽?奴才可以幫著一塊兒找。”
  劉詢聽而不聞,仍然一棵樹一棵樹地仔細查看著。然後,他站定在一棵樹前,手指撫摸著樹上的一個樹疤。他取下腰間的短劍,沿著疤痕劃了進去,一個桐油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地上。
  劉詢蹲下身子,撿起了布卷,卻沒有立即打開。他坐在了山坡上,沉默地望著遠處。
  螢火蟲在荒草間,一閃一滅,時近時遠。劉詢隨手拔起地上的一根草,想著這根草若用來鬥草,應該是個百勝將軍,平君若用它,雲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他忽然覺得夜色太過寧靜、太過冷清,指尖用力,將草彈了出去,草兒平平飛出去一段後,寂寞地跌向了地上,再不會有人為了一根草而又叫又嚷、又搶又奪了。
  坐了好一會兒後,他才將桐油布卷放在膝頭,打開了布卷,一條條被卷得細長的絹帕,安靜地躺在他的膝頭。
  他打開了一個絹帕,上麵空白無一字。他笑了起來,這個應該是他自己的了。
  下一個會是誰的?
  他打開絹帕後愣住。白色的絹帕上沒有一個字,也是空白。一瞬間後,他搖搖頭,扔到了一旁。兩條空白,已分不清楚哪條是孟玨的,哪條是他的。
  第三條絹帕上,畫著一個神態慵懶的男子,唇畔似笑非笑,正對著看絹帕的人眨眼睛,好像在說:“願望就是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怎麽可能寫下來讓你偷看?”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將一個人戲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繪得淋漓盡致。
  多此一舉!劉詢冷哼了一聲,將絹帕丟到了一邊。
  靜看著剩下的兩個絹帕,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透過絹帕,能隱約看到娟秀的墨痕,他輕輕打開了一角,一行靈秀的字,帶著雲歌隔著時空走來。
  一個綠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盈盈地笑著,一群群螢火蟲在她掌間、袖間明滅,映得她如山野精靈。她輕輕攏住一隻,很小心地對它許願:“曾許願雙飛……”她輕輕放開手掌,螢火蟲飛了出去,她仰頭望著它越飛越高。
  劉詢漸漸走近她,就要聽清楚她的願望,可忽然間,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眉目間的溫暖,不想再去驚擾她了!他深歎了口氣,將雲歌的絹帕合上,輕輕放在了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最後一條絹帕,隻覺得心跳加速,身體僵硬,一動都不能動。
  那個鼻頭凍得通紅的丫頭怯生生地從遠處走來,身影漸漸長高,羞怯少了,潑辣多了,見到他們也不再躲閃,反倒仰著頭,昂然而過,辮梢的兩朵小紅花隨著嘎吱嘎吱晃悠著的扁擔一甩一甩的,但她的好強、潑辣下,藏著的依然是一顆自卑、羞怯的心。
  他笑著搖頭,她以為自己很精明,其實又蠢又笨,什麽都不懂,她怎麽能那麽笨呢?她的笨放縱出了他的笨!
  我們究竟誰更笨?
  老天給了緣,讓他和她幼年時就相識,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毗鄰而居,朝夕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他覺得她像白水野菜,平凡煙火下是尋常到乏味、不起眼到輕賤,他內心深處,隱隱渴盼著的是配得起夢中雕欄玉砌的雅致絢爛,因為遙不可及所以越發渴望。他一直以為得不到的雅致絢爛才會讓他念念不忘,卻不知道人間煙火的平實溫暖早已經刻骨銘心。
  他隻要輕輕一伸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接住老天給的“緣”,將它變作此生此世的“分”。可是他忙於在雕欄玉砌中追逐,太害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再次跌人平乏的人間煙火中,根本沒精力,也不想回頭去伸手。
  究竟是誰傻?
  平君,好像是我更傻一些。
  這些話,你能聽到嗎?也許,你根本就不願聽了,也早就不關心了。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來,手中緊抓著絹帕,臉貼在舊棉襖上,幾滴水痕在棉襖的刺繡上淡淡洇開。
  螢火蟲,打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上妹妹薄羅衣。
  螢火蟲,打燈籠,飛得高,飛得低,飛得哥哥騎大馬。
  騎大馬,馱妹妹,東街遊,西市逛,買個胭脂送妹妹。
  一個小女孩哼著歌謠從草叢裏鑽了出來,她身後一個男孩子正在捉螢火蟲。小女孩猛地看到坐在地上的劉詢,嚇了一跳,歌聲也停住,小男孩卻隻是大大咧咧地瞟了劉詢一眼,就依舊去追螢火蟲。
  小女孩好奇地看著劉詢,看到他想打開絹帕,卻又緩緩地合上。她探著腦袋,湊到劉詢身邊問:“叔叔,這上麵是什麽?”
  劉詢看著她辮子上的紅花,柔聲說:“是一個人的心願。”
  “是你的親人嗎?你為什麽不看?你看了就可以幫她實現心願,她一定很開心。”小女孩興奮起來。
  劉詢沒有說話,隻是將絹帕小心地收進了懷裏。他的餘生已經沒有什麽可期盼的,唯有這個絹帕上的東西是未知的,他需要留給自己一些期盼,似乎她和他之間沒有結束,仍在進行,仍有未知和期盼。
  小女孩見劉詢不理她,悶悶地撅起了嘴。劉詢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一陣溫軟的牽動,輕聲說:“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她已經生氣了。”
  “啊?你是不是很後悔?”
  劉詢頷了下首。
  小女孩很同情地歎氣,支著下巴說:“因為我偷糖吃,我娘也生我的氣了,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早知道娘若知道了我不聽話肯定會生氣的,可是那個糖真的很好吃,我就是想吃呀!所以即使再來一次,我仍然會去偷吃。”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睛問,“你呢?如果再來一次,那些錯事你會不做嗎?”
  劉詢愕然。
  “喂!問你話呢!如果再來一次……”
  遠處的男孩不耐煩地叫:“野丫頭,你還去不去捉螢火蟲?求著我來,自己卻偷懶,我回家了!”
  小女孩再顧不上劉詢,忙跑去追男孩,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草叢中。
  天上星羅密布,地上螢火閃爍,晚風陣陣清涼,劉詢沉默地站了起來,向山下走去。在他身後,四條白色的絹帕散落在碧綠的草地上,一陣風過,將絹帕從草地上卷起,仿似搖曳無依的落花,飄飄蕩蕩地散向高空,飛向遠處,漸漸墜入了漆黑的夜色,再不可尋覓。
  如今的他,天涯海角,什麽都可以追尋到,卻唯有失落的往事再也找不到了。

  Chapter 21 鳳歸何處
  霍成君
  嫦娥應悔偷靈藥
  雲林館的荒草足沒過人膝,霍成君常常披頭散發地坐在門檻上,望著荒草發呆。不管她的宦官和宮女都得到過何小七暗示,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有一個人敢對霍成君稍假辭色。
  隻有夏嬤嬤不避任何人的耳目,也完全不理會何小七的軟語警告,執意跟隨著霍成君到了昭台宮,然後又跟隨著她來到雲林館。悉心照料著霍成君的日常起居。何小七惱怒下。想動夏嬤嬤,行動前一查,卻發現夏沫沫表麵上是把霍成軍救出冷宮,實際上竟是皇上暗中發的話。驚出一身冷汗後,趕緊打消了心裏的念頭。
  可即使有夏嬤嬤的照顧,霍成君的一日三餐也全是野菜粗糧,還常常是又上頓沒下頓。霍成君也不挑,不管多難吃的飯菜,她也總是平靜地吃完,吃完後,就依舊坐到門檻上去發呆。
  夏嬤嬤想幫她把頭發綰起,她也不要,任由頭發披在肩頭。
  “娘娘在想什麽?”
  夏嬤嬤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不說話,不料她今日心情似乎還好,竟回道:“我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霍成君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裙,裙擺上有兩個小洞,她的指頭在小洞中鑽進鑽出,好像覺得很有趣。夏嬤嬤看得心酸,輕聲說:“這是我第二次進冷宮,第一次進來時,我一直盼著出去,直到絕望。這一次進來時,我卻再不想出去了。這雖然清苦,可很安靜,身雖然苦一些,心卻不苦。”
  霍成君側著頭笑了,一把烏發斜斜地傾瀉而下,垂在臉畔。烏發素顏,仍是不可多得的人間麗色。
  “昭台宮已經是冷宮中最差的,可劉詢又將我貶到了雲林館,何小七三天兩頭來檢查我過得如何,唯恐周圍的人給我個好臉色,你覺得這裏能安靜嗎?”
  夏嬤嬤回答不出來。
  霍成君又望著荒草開始發呆,如同一個沒了生氣的泥塑。
  一個宦官從外麵進來,霍成君一下像變了個人,跳了起來,幾步走上前,緊緊地盯著宦官。宦官掃了眼四周,示意夏嬤嬤退下,夏嬤嬤向霍成君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宦官趾高氣揚地說:“最近宮裏出了不少大事,我抽不出空過來。你的話,我前段日子已經帶給了孟大人,他隻是微笑著聽完,客氣有禮地謝過我後,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霍成君怔怔地盯著膝蓋處的野草,失望嗎?也許不!他仍是那樣他,冷漠狠心依舊,一點憐憫都吝於賜給。
  宦官咳嗽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我這裏有個關於孟大人的重大消息。”
  霍成君發了會兒呆,才反應過來宦官的意思,說道:“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金銀首飾了,上次給你的那根玉簪子已是我最後的財物。哦!對了,那邊還掛著一盞燈籠,手工精巧,應該能換些錢。”
  燈籠?宦官冷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轉身就走,邊走邊隨口說:“孟玨已死,蕭望之接任太子太傅。”
  霍成君身體巨顫,一把抓住宦官的胳膊:“你說什麽?不可能!”
  宦官毫不客氣地將霍成君推到地上,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撣去晦氣:“隻手遮天的霍家都能全死光,孟玨有什麽不能死的?不過……”他自己的表情也很困惑,一邊向外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究竟怎麽回事,我可真不清楚。皇上宣旨加封蕭望之為太傅時,和百官痛心疾首地說孟玨身為異族人,雖然皇恩隆重,卻仍有異心,竟然暗中和羌人有往來,事情敗露後,逃出了長安,可宮裏的宦官卻暗中說他被萬箭穿心,早死了!”
  霍成君呆呆地坐在冰冷的荒草叢中,遠處夕陽如血、孤鴻哀啼,她眼前一切都朦朧不清。劉詢怎麽會讓他活著呢?她早該想到的!可劉詢為什麽遲遲不殺她呢?劉詢對她的遷怒和怨恨,一死都不可解,也許隻有日日的活罪才能讓他稍微滿意。
  她站了起來,向殿內走去,素袍裹身、長發委地,蒼白的臉上隻有看透一切的淡然平靜。
  清風吹拂,窗前的八角垂絛宮燈隨風搖晃,一麵麵栩栩如生的圖畫在她眼前晃過,正對著她的一副恰是嫦娥獨居於淒冷的廣寒宮,偷望人間垂淚圖。
  她淡淡地笑開,父親,女兒錯了!即使地下也無顏見您!
  她取出一副舊緞,站在了腳踏上,手用力一揚,將長緞拋向了屋梁。
  夕陽斜斜照進了冷殿,屋內一切都帶上一層橙黃的光暈。
  風乍疾,窗戶被吹得一開一關,啪啪作響,燈籠被吹到了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幾個轉,停在了一個翻倒的腳踏前。
  ************************

  上官小妹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當橙二替上官小妹梳頭時,小妹看到了鏡中的白發,她輕輕挑起了那束白發,
  在指肚間輕撚著。
  橙兒心酸的想落淚,其實娘娘年紀並不老,和宮裏的幾個妃子差不了多少歲,
  可娘娘……
  六順進來稟奏,言道各位娘娘來給她請安。她輕揮了揮手,六順就轉身出去了,理由都未用,直接命各宮娘娘全回去。她笑想著,六順也老了,說起話來,沒有了先前的明快熱情。
  因為皇帝的尊敬、太子的孝順,她的地位在後宮無可撼動,不管是得寵的妃子還是不得寵的妃子,都想得到她的親睞,可真正能見到她一麵的確寥寥可數,有的妃子直到誕下皇子,都不知道太皇太後長什麽樣。“長樂宮中的那個老女人”漸漸成了未央宮黑夜中竊竊私語的傳說。有人說她是身體殘疾,所以即使先帝無妃,專寵皇後,她都未能生育,還繪聲繪色地說廢後霍成君也這樣,隻怕是霍家血脈中的病;有人說她是石女,根本能接受帝王的雨露;有人說她其實還是處子之身,先皇當年有個秘密女人,隻是忌怕上官桀和霍光,所以不敢立那個女子為妃;有人說她膽小懦弱,遇事隻會唯唯諾諾地哭泣;有人說她冷淡無情,家族中的人全死光了,卻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她聽到這些留言時,總是想笑,時光是多麽可怕的東西,它讓少女的黑發變白,男兒的直腰變彎,讓一切東西失真、變樣。但是,時光抹不去她的記憶,長樂宮幽靜而漫長的歲月,她可以慢慢回憶。第一次踏進未央宮那年,她六歲。
  還記得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走路都搖搖晃晃。到處是歡天喜地的樂曲,可她害怕得隻想哭。盼望著一切結束後,母親趕快來接她回去。她聽到眾人高叫”皇上”,她卻一直看不到人過來,她忍不住偷偷掀起頭上的紅蓋頭,四處找著皇上,隻看見遠遠地有一抹隱忍哀怒的身影,她呆了呆,如做錯了事般,飛快地放下蓋頭。將惶恐不安藏在了鳳冠之下。在讚者的唱詞中,她一麵笨拙地磕頭行禮,一麵想著母親說過的話。
  “娘,皇後是什麽?”
  母親推著秋千,將她送往高處,她笑起來。在自己的笑聲中,她聽見母親說:“皇後就是皇帝的妻子,皇帝就是皇後的夫君。”“那妻子是什麽?”
  “妻子就是要和夫君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夫君是什麽?”
  “夫君就是要和妻子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她不高興地說:“那就是我要和皇帝一輩子在一起?那可不行,娘,我要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母親半晌沒有說話,隻是推著秋千送她,她扭回頭看,看見母親眼中似有淚光。
  ……
  她在鳳冠下琢磨,就是這個人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嗎?他好像不高興呢!可我也不高興,我想回家!
  母親一直沒有來接她回家,她一個人留在了椒房殿。
  七歲的時候,在神明台上,他第一次抱起了她,陪著她一塊兒尋覓她的家。她靠在他的懷裏,一邊努力地找尋爹娘,一邊模糊的想著,娘說他要和我一輩子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他沉默得一句話不說,隻是靜靜地抱著她,可她的害怕和恐懼似乎淡了。
  後來,她發現他很喜歡去神明台,隻是他眺望的方向是西麵,而她眺望的方向是北麵。她偶爾碰到他時。他仍然會將他抱起,讓她看向北方,雖然他和她都知道,不管西麵,還是北麵,其實什麽都看不到。八歲那年,她第一次聽到宮人唱:“黃鶴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醜爾嘉祥。”身旁的宮女告訴她,這是皇帝應大臣所請作的詩,詩意她並未全解,可她知道,這首歌唱得不是什麽祥瑞,而是皇帝他自己。因為她也曾無數次站在太液池畔,看著自由自在的鳥兒,幻想著自己是一隻鳥,能自由地飛出未央宮。在宮女的歌聲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眼中深藏的憐惜,原來他懂她的,他雖然沉默疏離,可他明白他心中的一切。
  她逐漸長高,他對她卻日趨冷漠。偶爾,她會可疑地在神明台巧遇他,可他看見她時,會立即轉身離去,他漠然的背影下有著藏不住的疲憊,她知道神明台是整個未央宮中,唯一一塊屬於他的天地。因為懂得,所以止步。她不再去神明台,隻會在有星星的晚上,在遠處散步,靜聽著悠悠蕭聲,縈繞在朱廊玉欄間。……
  她怎麽可能離開這裏?
  她的一生所有的快樂和記憶都在這裏,她的父母兄弟、家族親人也都在這座城池裏,清明的時候,她會先去祭拜父母,再去祭拜祖父、外祖父、叔叔、舅舅,她會在弟弟的墓前,將親手所畫的馬燒給他,也會在蘭姑姑的墓前燒絹花,在成君小姨的墓前燒羅帕。
  更重要的是這裏有他,他可以在神明台上一坐一天。可以去太液池看黃鶴,還可以去平陵看日出。在這座宮殿裏,他的身影無處不在。而且這些記憶隻屬於 她,即使那個青絲如雲,笑顏如歌的女子也永不可能擁有。如果擁有是一種幸福,那麽擁有回憶的她也是幸福的。
  “娘娘?”橙子擔憂地輕叫,娘娘又在發呆了。
  小妹抱歉的一笑,揮手讓橙兒下去,不在意地將指間的白發放下,起身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戶,藍天上排成一字的大雁,正在南遷。那些鳥兒飛去的地方是什麽樣子呢?皇帝大哥他現在肯定知道的。大哥,我知道你終於自由,你已經隨著那個如雲似歌的女子飛了出去,她會行遍千山萬水,做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我的你,在這座宮殿裏,卻無處不在,在太液池畔,在神明台上、殿宇的回廊間,仿佛隻要一個眨眼,就可看到不徐徐向我走來;深夜時,隻要我凝神細聽,依然能聽到你的蕭聲。
  你的拿到旨意,我怕是永遠都用不上了。我知道外麵的天地很大,可是再大的的天地,沒有了你的身影,又於我何幹呢?那些花再豔,那些樹再美,那些景致再神奇,那些男兒再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隻願意守在這裏,守著你與我的回憶,一個人地老天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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